《姻缘》 第1页 [gl百合] 《姻缘》作者:一角缎子【完结+番外】 文案: 灯火璀璨的上元夜过后,向来无忧无虑的段家小姐有了心事。 只因她在河边放花灯时,险些失足落水,幸被一位戴着面具的公子所救,才捡回一条命。 白衣公子仪态翩翩,举止有礼,段漫染一见倾心,非他不嫁。 青年拗不过她,留下自己的名姓——将军府林二公子林重亭。 可日后再相见,林重亭一身黑衣,不苟言笑,看向段漫染的眼神也是冰冷的,似是根本不记得她这号人。 就连她鼓起勇气表白,少年眼底也写满讥诮和冷漠,好像她只是个笑话。 好在段漫染不懈追求,终于攻进林重亭的心,与他名正言顺结为夫妻,心事总算了结。 . 林重亭有两个秘密,不为人所知。 第一是她真身乃是女子,扮做男子身不过是另有图谋。 第二便是上元灯节救下段漫染的并非自己,而是她的胞兄林寻,段漫染以身相许,却寻错了恩人。 新房内烛火葳蕤,看着红盖头下笑眼盈盈的新娘子,林重亭垂眸,无声饮下合卺酒,俯身吻住女子红唇。 —— 只是所有的秘密,都终有瞒不住的那一刻。 #瞒不住,当然就只有火葬场啦# 入坑指南: 1、女二前期对女主态度很冷淡; 2、前十几章女二身份没被发现时,主要用他来指她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正剧 搜索关键词:主角:段漫染,林重亭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若不是姻缘,眼面前也强求不得的 立意:「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 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唐·杜牧 第1章 「小姐,你先在这里坐会儿,等奴婢替你买着花灯,就立刻来寻您。」婢女雪枝留下这句话,便急匆匆消失不见了。 段漫染依着她的话,坐在桥边石梯上耐心等候—— 今夜乃是上元佳节,正月十五夜,京都临安城中不必宵禁,千门万户如昼,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舞。 街巷上行人摩肩擦踵,游人如织,寻常百姓抑或是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和小娘子,都出门游玩。 闹花灯,猜灯谜,提灯走桥,吃元宵,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和煦笑意。 段漫染是被她的两位哥哥带出来的。 奈何大哥段溪已在朝中入仕,刚走出不过几步远,便偶遇上临安府的同僚,被他们拉扯着去参加宴饮,临走前,他叮嘱二弟段涧,定要照顾好小妹,莫些将人弄丢了。 段涧嘴上答应得好听,结果一扭头,瞧见户部侍郎乔家的小娘子乔雪霏正在街边猜灯谜。 乔小娘子时而展眉,时而蹙眉沉思,端的是娇憨娟俏。 于是段漫染眼睁睁瞧着,她那口口声声说要带她在今晚玩个痛快的二哥,就像见着肉骨头的狗一般,嗅着味儿朝他的未婚妻贴了过去。 …… 段漫染站在街道另一头的原地没有动。 她倒是要看看,她这见色忘妹的二哥,几时才能想起自己。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了,她的二哥在乔小娘子钦佩崇敬的眼神中,为她赢了一盏兔子花灯,一盏绢丝游鱼灯,还有重瓣莲花灯…… 罢了,段漫染轻嘆一口气。 有这样不着调的兄长,也合该是自己命该如此,她正要提步走过去,一旁守着她的婢女雪枝却忽地开口:「姑娘若是无趣,不若去瞧瞧河上那些花灯,可漂亮了。」 未婚的女儿家在正月十五夜放莲花灯,酬神娱人,是临安城的习俗。 明灭扑朔的河灯,在水面上起伏不定,或遇着急流堙灭沉没,或山峰路转,逢凶化吉,是一件极其调动心弦的事。 段漫染想到水岸边挤满成双结对的青年男女,她摇摇头:「算了,我不去。」 况且,大哥临走前说了,元宵夜人多眼杂,叫她将二哥跟紧些,莫要乱跑。 雪枝似是猜出她的心思:「小姐放心,奴婢知道一个好地方,人少僻静,是最合适观赏花灯的。」 雪枝是段漫染三年前无意中救下的。 那年江南水患,就连深居垂花门内的段漫染也有所耳闻,娘亲特意叮嘱她莫要出门,免得被逃入城中的流民盯上,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但段漫染着实是想去赏六月湖景,闻莲花香,品莲子清甜,再摘一朵莲叶,拿回来盛在胆瓷瓶中细细观赏。 她换上男子装扮,带着丫鬟偷偷出了门。 刚出门不远,段漫染便瞧见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跪在路边卖身葬父。 女子瘦骨嶙峋,在日头下摇摇欲坠,坐在马车里的段漫染瞧着,让丫鬟给了她一锭金锞子,又赏了她一些点心。 本是随手之举,谁知那女子跪在马车前,称她的恩情无以为报,愿意为奴为婢,终生伺候她。 段漫染身旁奴僕无数,并不需要这样一个多余的人来伺候,但女子父母双亡,在临安城中又无亲友依仗,若自己不收留她,只怕她无路可去,下场自是不会好。 于是段漫染将她收到身旁,见她一身孝衣雪白,为她取名雪枝。 后来段漫染才知道,雪枝瞧着和自己身形差不多,实则比她大上整整三岁,只是往日吃不饱饭,才瞧着像个小姑娘。 第2页 初来乍到时,雪枝说话还是一口乡音,做起事来,怕弄坏了段漫染房中的金杯玉盏,又怕得罪了原本的那些丫鬟婢女,皆是小心翼翼,看人低眉顺眼。 但很快,雪枝就凭藉她的伶俐勤快,成为段漫染身旁最贴心的婢女。 段漫染十回出门,有九回都是带着雪枝。 今夜的元宵节亦不例外。 既然雪枝说有地方可以清清静静地看花灯,段漫染自然是信的。 她又瞧了一眼还在同乔小娘子猜灯谜的二哥:「走吧,我们去看看就回。」 . 雪枝带她来的地方,远离御街喧嚣,是在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后头。 此处没有商铺摆摊,行人寥寥无几,果然是个清静赏景的好地方。 临街水岸上横跨一座石桥,水流到此缓慢了许多,那些河灯皆顺着水道流到此处,在桥下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似女儿家重重叠叠的心事。 抬起头,仍能看见临安城中火树银花的焰火,倒映在水面上,恍然不知自己置身水中,或仍是在岸上。 「小姐可也想在河灯上许个愿?」雪枝忽然问她。 段漫染莫名觉得脸上一红,忙矢口否认:「我没什么要许的。」 女子在河灯上许愿,大多是为的求个及笄后的好姻缘。 还有三个月,才是段漫染十六及笄的日子。 女子及笄意味着什么,她并非全然不懂,偶尔她也能从娘亲,还有和闺中密友们的谈话中得知,过了十六岁,女儿家便可以择定夫家出嫁。 可她还没有做好嫁人的准备——将来也会有男子,似二哥对乔小娘子那般,在灯下哄着她,与她猜灯谜吗? 段漫染脸颊开始发烫,她想了想:「你可知哪里有卖河灯的吗?」 雪枝看出她的心思:「小姐,你先在这里坐会儿,等奴婢替你买着花灯,就立刻来寻您。」 雪枝一走,段漫染才发觉,这僻静的小巷中,除了她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 幸好水中莲灯和檐下灯笼够亮,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时刻,在岸边石阶上坐下来。 女儿家身上的胭脂粉襦裙铺开,裙摆处银线缝成大朵大朵的牡丹,交叠明灭,比水岸上数盏花灯还要耀眼。 段漫染毫不心疼这样的坐姿会弄脏她的真丝襦裙——这样的裙子,她的闺房当中的红木衣橱内,满满当当还有好几百条。 绢纱的,绮绫的,绛绡,云雾绡,蜀锦,妆花缎,浮光锦…… 且只要是京城时兴的款式,用不着她开口,自会有人送到她房中来。 雪枝迟迟不归,段漫染等到百无聊赖,她瞧着那些花灯,想要数清它们有多少盏:「一,二,三……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 身后传来脚步声。 段漫染收了声,她扬起唇角:「雪枝,你怎么才——」 剩下的那个来字,段漫染没来得及说出口。 来人在她后背重重一推,段漫染猝不及防,身子向前跌去,狠狠扑入水中。 正月里的河水冰凉,呛入段漫染的口鼻之中,她睁不开眼,只得手脚上下挣扎着。 方才还流光溢彩的碎褶裙,转眼间浸满河水,化作拖累她无法上浮的累赘。 不曾学过凫水的段漫染就像那些花灯,起落沉浮,都由不得她自己。她拼了命了想向上,却只觉得越是扑棱,那些河水越是铺天盖地欺过来。 段漫染不记得自己呛了多少水,她手脚愈发冰凉,力气一点点消失,眼前似乎有走马灯开始浮现—— 她本是朝堂之中,太尉段明瑭之女。她的娘亲,乃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 夫妻二人,恩爱有加,成亲近三十余年,先是有了两个儿子,才有了段漫染这个小女儿。 自哌哌坠地那刻起,段漫染便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爹娘宠爱,两位阿兄虽不说在外头如何恣意,回到家中,总得凡事先顺着她。 段漫染想起温柔的娘亲,会拿着象牙梳亲自替她梳发,以及小时候总拿鬍子故意去刺她的爹爹…… 还有二哥,若是自己死了,他定会很内疚,希望莫要因为她的死,害得他与未来嫂嫂的婚事不成。 还有雪枝,她一个丫鬟,也不知会不会受到牵连被罚…… 是她不懂事,却害得到时候那么多人会因为她伤心受难。 人之将死,思绪也开始散漫。 赏花灯将自己淹死,明日过后,她定是京城里家家户户用来教训小孩子不要靠近水边的笑话。 昏昏沉沉,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剩之际,段漫染透过水面,瞧见一道影影绰绰的白影。 花灯映着白影的青面獠牙。 段漫染曾在异志上看到过,相传人死后,便会由地府当中的白无常来勾魂,想来这道影子,便是来接她上路的白无常。 也不知地府是什么样子,若是当真还有孟婆汤,那她定要偷偷吐出来,带着今生的记忆,来世再去寻爹爹和娘亲。 白无常手一勾,将她从水中带了出来。 段漫染再次唿吸到新鲜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薰香。 水滴自睫毛上淌落,青面獠牙的白无常变了模样,啊,原来是一个戴着怪物面具,身着白衣,谪仙般的男子。 段漫染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停下的心跳,此刻又开始跃动,而且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勐跳,像是快要跳出嗓子眼。 第3页 「你……」 她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呕出一大滩水来。 面具之下的青年温声笑了:「好端端的小姑娘,无事想不开跳河做什么?你的家里人呢,怎么放着你不管?」 她才不是跳河,她的家里人也没有放着她不管。 段漫染想要回他,却说不出话来,她浑身无力,伏在男子的膝头。 他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拎着她,让她趴过去,膝盖抵在段漫染的腹腔处,将她呛进去的水全部挤压出来。 就算是两个兄长,段漫染也从未与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还是这般狼狈不堪的姿势。 她又羞又臊,想从他的膝盖上下来。 谁知对方悠悠开口:「你若想冷水呛入胸肺当中,终生落下动不动就发热呕血的顽疾,那尽管乱动。」 段漫染停下挣扎。 她一口接一口吐着水,一面觉得绝望,一面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某种心情。 这种心情很奇妙,她说不出来,只搜肠刮肚地想起前人的一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按照话本上写的,或是戏台上演的,一位男子救起落水的女子,二人有了肌肤之亲,那女子大多该以身相许。 只是她爹爹是太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她身为太尉的女儿,婚事不可儿戏,理应是位名当户对的青年才俊才行。 可这位青年未着华服,腰间也仅有一枚佩玉,应当不是贵门之子。 不过他谈吐不凡,身形挺拔,想来也不至于家中落魄,且有些家底在的。 若自己好生求一求爹娘,再卖个惨,他们应当也会同意这桩婚事。 在吐水的时间里,段漫染漫无边际地想了许多。 若自己嫁过去,只要他不纳妾,不上花楼,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与他粗茶淡饭过一生,也未尝不可。 青年收回在她背上按压的手。 段漫染已经做好了自报家门的准备,谁知他只是问道:「你可好些了?」 一阵寒风吹过,檐下灯笼摇晃,段漫染冻得打了个哆嗦,她面色惨白,却不肯叫他小瞧了自己:「好……好多了。」 青年抬起手,似是打算解开衣襟前的裘袍系带。 段漫染恰到好处,羞赧地低下头。 「小姐!」不远处传来雪枝焦灼的嗓音,她快步跑过来,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到段漫染身上,「你没事吧?」 青年停下解开裘袍的手:「既然这位姑娘的家中人来了,那我也该走了。」 他并没有问段漫染的名姓,也没有问她的家世,更没有问她是否愿意以身相许,像是一个过路人转身离开。 段漫染愣愣瞧着他的背影,直到对方越走越远,快要消失在巷尾。 她意识陡然回笼:「你等等——」 白衣青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段漫染牙齿上下打颤,她跑上前,仰头看着对方:「我……我……」 她我了半天,直到对方开口问道:「姑娘想说什么?」 他嗓音温和,犹如三月春风,足以化开寒冰。 段漫染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终于将心头话说出口:「我想问问恩人,你是何处人士,姓甚名谁,不知府宅在何处,若来日有机会,小女子……必当登门道谢。」 第2章 段漫染还是头回主动打听男子的姓氏。 皇城的贵女当中,也有些胆大奔放的,倘若瞧见自己中意的男子,并不讲究什么礼节规矩,便大咧咧叫人去打听。 打听到对方的家门名姓之后,这些贵女便在爹娘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演一出非卿不嫁的戏码。 这样靠自己拼来的婚事,段漫染听说过好几桩。 这些贵女如花似锦,金枝玉叶,与她们结亲乃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鲜少会有不成的。 可这样的事,段漫染从没有做过,她脸上强撑着镇定,心口却一下又一下,强劲而有力地跳动着。 咚,咚,咚,咚,就像临安城钟楼之上的晨鼓般,声势浩大,破开迷濛的薄雾,有什么唿之欲出。 鼓点敲到嗓子眼儿的时候,青年嗓音里带着笑开口:「不过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 「不行!」段漫染想也不想,像是生怕他消失不见,抓住他的宽袖,「爹娘常教导我,做人要知恩图报。公子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姓,岂不是要我做那等忘恩负义之人?」 青年哑然失笑。 透过面具,段漫染瞧见他眸光温和,眼眸如三月桃花般秀美。想来面具之下这张脸,定是与这样一双眼睛相宜得彰,温润,而不失风骨。 他终于开口,流水般潺潺的嗓音:「在下乃是寿安坊林府,次子林重亭,姑娘可曾听过?」 林重亭,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她在临安城中生活了近十六年,怎么今天才晓得这个人? 段漫染暗自埋怨老天没有让她早些遇着他,又庆幸自己足够有勇气,主动将他拦下来。 她仰起头,巴掌大的小脸上,眼中光芒比天上的烟花还要亮:「今夜我知道了,林重亭,你是一个好人。」 青年笑了笑,他笑声清朗:「时候不早了,姑娘,在下该回家去了,你也早些归家,莫让家里人担心才是。」 段漫染恨不得时间停在这一刻才好,见他转身要走,她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袖。 第4页 「姑娘?」青年疑惑地看着她。 段漫染知道自己此举实在是失礼,她也想不到,自己还能与初次见面,并不相熟的男子再说些什么。 可她捨不得让他走,仿佛他若是走了,今夜发生的一切皆是场美梦,再也回不来。 她自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多谢公子今夜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这个,送给您。」 上好的和田白玉羊脂般无瑕,上头雕刻兰花,君子如兰似麝,这枚玉佩,赠他是再好不过。 青年轻轻摇了摇头:「此物珍重,在下不能要。」 「不珍重的。」段漫染忙道,「这个原是我方才在街上买来,打算送给我爹爹的,你救了我,便是我的再生父母,自然也能收下。」 她双眼水汪汪的,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鹿,认定了什么,便再也回不了头。 恐怕若是不收下她的谢礼,他今夜都走不了。 青年无奈,将那枚兰花玉佩接了过来:「既然如此,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段漫染见他收下玉佩,心里比尝了糖糜乳糕浇还要甜:「嗯!」 她又想起什么:「不知公子的重亭,是哪两个字?」 「准拟同醉小山重,便无魂梦去华亭。姑娘可晓得这首诗?」 段漫染点点头:「我姓段,叫段漫染。」 她有意留下自己的名字,想着青年若是朝堂中人,说不定会从爹爹嘴里听到过自己。 然而青年只是颔首:「在下晓得了。」 并没有旁的反应。 段漫染心中遗憾,她不捨得也该捨得,松开了青年的衣袖,目送着他走远。 檐下灯影憧憧,他就像画卷中才会有的神仙,不该出现在这世间。 直到那人消失在视线当中,被远处的黑暗淹没,段漫染唇角仍挂着一抹痴痴的笑。 「阿嚏——」一阵寒风吹过,段漫染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喷嚏。 「小姐。」雪枝忙跑道,「咱们快回去吧,您当心染了风寒。」 段漫染唇角抿着笑,没将她的话听进去:「雪枝,你买的花灯在吗?」 雪枝犹豫着,将手中的花灯捧出来,还有一支墨斗笔。 那花灯藏在她的袖中,不知为何变得皱巴巴的,段漫染没有多想,将它拿过来展开。 她拿着笔,在花灯正面写下青年的名字——林,重,亭。 一笔一划,落笔处皆是郑重其事,饱含少女的心思。 花灯的背面,再写下她自己的名字。 林重亭,段漫染。 光看名字,就像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点燃灯芯,段漫染双手捧着花灯,小心翼翼地将它托举到水面上。 传说花灯能够预兆女子的姻缘。 若是灯随着水波稳稳而去,那么放灯的姑娘来年便会遇见如意郎君。 倘若沉入旋涡,或是冲撞岸边、暗礁,灯未行远即灭者为凶,是不详的寓意。 段漫染连大气都不敢出,她双手浸入冰冷的河水中,见花灯漂稳,才松开了手。 这会子工夫,拥挤在桥下的那些花灯早已渡桥漂远,段漫染看着自己的河灯,希望它能走远些。 可还不等花灯漂走,巷外传来她二哥焦灼的嗓音:「免免,段免免——」 免免,是她的小字。 段漫染应了声:「二哥?」 段涧跑了过来,他哪里还有方才在乔小娘子跟前猜灯谜时的气定神闲,寒冬腊月里,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好端端的,你怎么就跑不见了,也不同我说一声?」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段漫染就一肚子气,与他争辩起来:「二哥还好意思问,是谁见着乔家姐姐,就连自己亲妹妹都忘了?说好的带我玩个够,转头就忘个一干二净……」 段漫染越说越委屈,想起自己差点在水里丢了命,她一阵后怕,抽噎着泣不成声。 段涧这才瞧见她浑身上下都被水浸湿,长发湿漉漉地贴着脸。 他转过头,看向雪枝:「你家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雪枝不敢隐瞒,她忙跪倒下来:「回二公子的话,奴婢去买花灯,小姐独自不小心掉进水里,幸好被人救了起来……」 「没用的奴才,要你有何用。」闻言,往日待下人温和的段涧变了脸色,「还不快去叫马车,来接免免回去。」 . 段漫染被手忙脚乱地送进马车当中。 待回到太尉府,段涧又是支使下人去叫大夫,又让厨房里煮暖身子的姜汤,闺房内乱作一团,丫鬟们忙进忙出。 段漫染躺在被窝里,她问段涧:「二哥,爹和娘回来了没有?」 段太尉和他夫人感情甚好,每逢佳节,段太尉将朝堂之上的事忙完,总要带着妻子,撇下这些儿女,到京郊的别院小住些时日。 「都这个时候,你还问这做什么?」段涧端着碗,将驱寒的姜汤往她嘴里灌。 段漫染早已换下那一身湿衣裳,穿上舒适的丝绸中衣。 段府这朱墙黛瓦的宅院,困着她的时候,段漫染觉得无趣。但倘若到了危难之际,藏身在其中,段漫染便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是以此刻安稳下来,她坠落水中的害怕早已过去,又有心思考虑别的事:「今夜我落水的事,二哥莫要告诉爹娘。」 她怕雪枝因此而受罚。 段涧自是晓得她的心思,他哼道:「那你也得快些好起来,否则,我就算是有心帮你瞒,也瞒不过去。」 第5页 说罢,段涧放下了碗。 纵然是亲妹妹,但段漫染已过十五,快要到及笄的年纪,段涧身为男子,自是不便在她房中多留。 将屋子里伺候段漫染的婢女都敲打一番后,他就离去了。 段漫染独自躺在床上,明明她早就该累得睡过去,却睁大了眼,看着头顶床帐上的海棠花。 婢女默默在一旁伺候着。 「雪枝。」段漫染忽地开口,带着憧憬的口吻,「你说那花灯,这会儿游出临安城了没有?」 . 花灯摇摇晃晃,被困在石阶与河岸的交界处,打着旋儿地无法漂走。 一双云海银纹的墨靴,踩落在岸边。 来人一袭玄衣,窄衣窄袖,乌黑髮带半束马尾,看上去,约莫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稜角俱是与世隔绝的疏离。 少年眉眼间是雌雄莫辨的疏冷,他不过微一垂眼,身旁的僕从当即会意,将那盏河灯自水面上捞起来,呈到他跟前。 簪花小楷字迹秀丽,上面是少女留下的名字—— 段漫染。 当朝太尉段明瑭的小女儿,千娇万宠,在爹娘及兄长的疼爱中长大。 原本在今夜,她就该溺毙于这河水当中,再不见天日。 「去告诉殿下。」少年开口,不容置喙的声调,「计划有变,需要重新商议。」 「是。」身着黑衣的僕从拱手作揖,匆忙离开復命。 少年手中的花灯仍不曾熄灭,他瞧见灯上另一个名字,鸦黑长睫猝不及防一颤。 段漫染,林重亭。 自己的名字,竟然会出现在这上头。 少年的眉眼间,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厌恶,他并未多加思索,吹灭了那盏花灯,将其揉碎。 莹煌灯火霎时熄灭。 林重亭松开五指,任由被揉碎的莲花灯坠落于水面,缓缓向下沉去,它被河水洇湿,粉纸上的墨迹开始晕开,化作潦草不清的纠缠。 片刻前还承载着少女心愿的花灯,转眼间被弃若敝履,沉入淤泥当中,同鱼虾作伴。 始作俑者早已走远。 . 林重亭没有似旁的路人那般,停下来欣赏火树银花的元宵美景。 他神色淡淡,从喧豗嘈杂的人群当中走过,直到进入寿安坊,耳畔方才清静了几分。 脚步在一座府宅门前停下,林重亭抬手,叩响朱门上的鎏金兽首铜环。 吱呀—— 房门打开一条缝,小厮瞧见是林重亭,忙将门大开:「二公子回来了。」 「嗯。」少年低低应了声。 他刚走出几步,小厮又道:「对了,二公子,大公子先头回来的时候,叮嘱奴才说,若是见着您,叫您到他那儿去一趟。」 林重亭抬眼,神色难辨喜怒:「我知道了。」 . 厢房里头还亮着灯,透过明瓦木格花窗,传来女子嗔怪嗓音:「这梅子蜜饯,三分甜七分酸的,不是我要的。」 「是是是……」青年好脾性地顺着她,「那娘子再尝尝这杏子蜜饯的,可合你口味?」 林重亭面无表情,敲响了房门:「阿兄。」 「是嘉书回来了?」女子道,「你阿兄买了些蜜饯回来,快进来尝尝。」 向来顺着她的青年却道:「他刚从外头回来,身上带着凉气,你有孕在身的人,冲撞了不好,有什么话,我出去说的好。」 说罢,屋头传来动静,青年一双桃花眼,见谁都带着笑,正是林重亭的胞兄林重景。 「你随我到书房来。」林重景神神秘秘,走在他前头。 林重亭没有抬眼,跟了上去。 点亮书房的灯,林重景先是唤人端来一壶热茶:「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少年没有动:「阿兄不必客气,说正事即可。」 林重景被弟弟点破了心思,他轻咳了声:「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今夜你嫂嫂吵着要吃蜜饯,我出门替她买,路上顺手救下了一位落水的小姑娘。」 林重亭没出声。 此事,林重亭当然知晓,彼时他站在高处的楼阁上,从窗后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林重景早已习惯自家亲弟弟这不爱说话的德行:「那个小姑娘呢……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非得追问我的家门名姓。」 「只是你嫂嫂的性子,你也晓得的,她身怀六甲,本就是性情大起大落的时候,要是突然有个妙龄小姑娘找上门,她指不定又得使什么小性子……」 林重景念念叨叨地说了许多,最终只有一个意思——幸好救人的时候,他正好戴着集市上随手买来的面具,小姑娘没有看清他的脸。 所以林重景生平头回做如此不厚道的事情,为了不让自家娘子多心,对满怀期待的小姑娘报出了弟弟的名姓。 林重景还将小姑娘赠给自己的那枚玉佩,塞到林重亭手上:「若是哪日她寻来,登门道谢,嘉书你可得替我遮掩一二。」 林重亭看着手中那枚玉:「我知道了。」 林重景原本还准备了许多劝说的话,没想到,他这往日不近人情的胞弟,今日竟答应得如此干脆。 他又想到什么:「那小姑娘谈吐得体,又与你年岁相当,若是日后见着了,你同她多认识认识也无妨……」 「阿兄。」林重亭打断他的话,「你若再不回房去,只怕嫂嫂要生疑心了。」 第6页 林重景对他这番话毫无辩驳之力。 分明他比自己这位胞弟大上整整七岁,可有时候,林重景却觉得,他似乎看不懂这位少年。 也罢,兴许等那日阿亭成亲后,这冷冰冰的性子自会有人来暖化。 . 林重亭手中拎着那枚玉,回到自己的寝房。 伺候他的丫鬟瑞云忙迎上来:「公子回来了,奴婢这就去叫人送热水来。」 瑞云伺候他多年,知道林重亭喜洁,每日都有沐浴的习惯。 「嗯。」少年低低应了声。 瑞云在外间忙进忙出,不一会儿,就将洗沐的热水备好。 做完这一切,她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公子向来喜静,不爱有人打扰,就连他屋里伺候的,也就只有瑞云这一个丫鬟。 就连瑞云,平日里也不过是做些端茶送水的活计,不用贴身伺候。 房门被关上,镂空屏风的花鸟双面绣后头,映出一道纤瘦挺拔的身影。 林重亭身上的衣衫一件件退下来。 先是鞶带,玄色银纹外袍,直裰,里衣…… 直至不着寸缕之际,林重亭将自己隐入浴盆当中。 水面波纹轻轻荡漾,在锁骨上下拍打。 林重亭的轮廓并不突出,独属于女子的轻微起伏若隐若现。 寻常女儿家,身形款款,譬如段家那位小姐,穿上裙衫时,腰身分明惹眼。 但林重亭许是自幼被当做男儿养大,就连身形,也少了几分女子该有婀娜。 对她而言,这倒是一件幸事,至少不用缠胸遮掩,也无人能识出她的女子身份,行事要爽捷得多。 只是……唯独今夜出了差错。 林重亭自水中站起身,她跨出浴桶,拾起随衣裳掉落在地的那枚兰花纹玉佩,拿在掌心细细端详。 看来,还得想个更加完全的法子。 第3章 段漫染果然还是太天真,她本以为自己若是不说,爹娘便不会知道她落水的事。 谁知当天夜里,她睡在锦缎鹅绒被衾当中,身子愈发地沉,脑袋也昏昏沉沉,开始喘不过气来。 睡梦中河面上花灯浮动,醒来却是手脚冰凉,如同又在河水当中浸了一遭。 段漫染口干舌燥:「水……」 话一出口,段漫染才发觉自己连嗓子都是哑的,发不出声音来。 她两眼直冒金星,瞧着纱帐外头影影绰绰的六角宫灯,自己强撑着坐起来,下床找水喝。 谁知还不曾站稳,段漫染身子一软,撞翻了床头的海棠春凳。 守在外间的雪枝被这动静惊醒,忙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她伸手扶段漫染,顿时诧声道:「小姐,你身上怎会这么烫?」 「我没有事。」在雪枝的搀扶下,段漫染强撑着站起来,又躺回床上。 雪枝给她端来水,一点点餵段漫染喝下去,她红着眼道:「小姐,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照顾好您,我罪该万死……」 段漫染摇摇头,已是没有力气说话。 雪枝忙差遣旁的丫鬟,再去叫大夫。 好不容易静下来的云归院,再度亮起灯,婢女们忙进忙出,又是去找二公子,又是去厨房瞧药可煎好了。 正当这时,从外头喝完酒的段溪回来了,他叫住行色匆忙的小厮:「发生了什么?」 小厮不敢隐瞒,忙将三小姐今夜落水,高烧不退的事告诉大公子。 「胡闹!」段溪沁着脸,「还不快拿着我的令牌,去找宫里的太医。」 「还有。」段溪又道,「派人去京郊的别院知会一声,这等大事,怎可瞒着爹娘。」 . 段漫染醒来时,只觉得有一双温柔的手,在轻轻触摸她的额头。 伴随着熟悉的木樨香气,段漫染察觉到对方是谁,她眷恋的口吻还带着鼻音:「娘……」 「还知道你有个娘?」妇人身着云锦素服,长发用一支乌木簪子随意挽起,尽管已年过四十,段夫人的面容依旧似小女儿般娴美。 她的手指头轻戳段漫染的脑门:「你独自一人跑到水边玩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的娘?」 「娘——」段漫染喝了药,已经有力气环住娘亲的腰撒娇,「我那是不小心嘛……」 「不小心?你抛下你二哥独自去玩,也是不小心?我看啊,你是这些日子玩得越发野了,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 段夫人说着,拿手绢擦拭眼泪,将段漫染抱紧了些:「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若是有什么闪失,娘往后可怎么活?」 依偎在娘亲温暖的怀抱里,段漫染这才后怕起来。 段漫染回想起她落水的时候…… 许是昨夜受到惊吓,她的记忆有些恍惚,一会儿觉得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一会儿又记得好像是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 段漫染听说,河中的水鬼会找替身,她是不是就在那个时候,被水鬼盯上了? 段漫染后背升起一阵寒意。 看着垂泪的段夫人,她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怕吓着她。 她只是乖乖道:「娘,我知道错了。」 段夫人摸了摸她的头:「你好生休息,等你好了,娘再带你到寺里去给菩萨上香,这回你能逢凶化吉,定是有菩萨保佑。」 听到要去寺里,段漫染皱了皱眉,有些不大情愿。 段夫人猜出她的心思,轻拍她的后背:「都过去这么多年,白云寺里那些匈奴人早就被问斩了,你不用怕。」 第7页 段夫人说的匈奴人,是段漫染六岁时的事情。 . 她隐约记得那是和嘉十五年,有一位很厉害的大将军,从边疆回来了。 她的两位哥哥说,大将军立下汗马功劳,将北边的匈奴驱赶到千里之外,保佑边疆百姓安康,这次回朝,必定会受到封赏。 彼时段漫染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姑娘,两位阿兄说的话她听不懂,还在一旁玩九连环。 她的两个哥哥,都是太子的伴读。宴赏大将军的时候,他们随爹爹一起进了宫,回来给段漫染描述庆功宴上的场面。 「陛下赏赐了将军好多东西,有金银珠宝,还有良田万亩,还有好多奴僕,比咱们府上的人加起来还要多……」 段漫染这才听得着了迷:「大将军真的跟丫鬟们说的那样,三头六臂,天将下凡吗?」 然后她就被两个哥哥无情嘲笑了,他们告诉她:「大将军就算再厉害,也是凡人之躯,只不过高大魁梧些。」 段漫染有些遗憾:「若我也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你若是想看,兴许后日能在礼佛的时候见到将军夫人。」二哥段涧道,「她也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巾帼,你可不知道,她坐在将军身旁,大将军只看她的脸色,旁人敬酒也不敢多喝。」 . 朝中女眷前往兴隆寺礼佛,为的是求神佛保佑大梁国泰民安,此番大将军携妻子回京,场面更是宏大隆重。 寺庙不许百姓出入,女眷皆在皇后的带领下,以丈夫官位高低随侍左右。 段漫染被她娘亲牵着手,不近不远跟着,想要看看阿兄们说的将军夫人,却被她娘按住肩。 「免免,规矩些。」娘亲低声唤她小字,「莫要东张西望,坏了礼数。」 于是快要到礼佛结束的时候,段漫染也没有瞧见心心念念的将军夫人。 且她在寺院的禅房里午憩时,还很倒霉地被人掳走了。 等段漫染再次睁开眼时,才发觉倒霉的不止她一个人。 不大的屋子里,足足有十几个小孩儿,他们皆穿着华服,一看就是一起礼佛的王公贵族家的子女。 这些孩子没了先前礼佛时的懂事,全都张大嘴哇哇大哭,哭声震耳欲聋。 原本段漫染是没有哭的,可是受到他们感染,也跟着小声啜泣起来。 唯独在她身旁一位身着玄衣的小少年,面无表情,冷眼瞧着京城这些废物们。 他明明同这些孩子一般大,却稳重得像个大人。 「你不害怕吗?」段漫染忍不住问他。 小少年侧头看过来。 他的眼珠漆黑,目光异常沉着,让段漫染想起,爹爹手底下的人曾经给他送了一只鹰。 那人说,这是从边疆大漠猎来的苍鹰,生性桀骜,不易驯服。但若是被主人驯养之后,便终生认定唯一的主人,心甘情愿为其生,为其死。 「怕有用吗?」小少年反问段漫染。 对方的嗓音很好听,口音也跟京城里的不大一样,就像训鹰时的哨响,不止是清脆,而且带着霜雪长空的寒意。 不等段漫染回答,小少年又道:「你若不想被迷晕,就莫要吸气。」 段漫染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嗅到空气中传来某种香甜得腻人的气味。 她拼命闻了闻。 周围的哭声突然安静下来。 段漫染后知后觉,发现那些孩子都像睡着了一般。 她眼皮沉重,自己也昏倒了过去。 晕倒之前,段漫染下意识看了身旁小少年一眼。 对方冷冷看着她,眼神里的嫌弃就连小孩子也看得出来,只写着一个字——蠢。 . 段漫染是被颠醒的。 行进的马车辘辘作响,段漫染睁开眼,头顶一片漆黑。她的手脚被麻绳绑起来,四周是坚硬的木板,她好像被关进了木箱子里。 段漫染动了动,碰到箱子里头另一个人。 对方声音带着不耐烦:「莫要乱动。」 段漫染莫名有些高兴:「又是你。」 她听出来,这是先前小少年的嗓音,他们可真是有缘分。 段漫染忘了眼下糟糕的境况:「你是哪家的,为何我从前没见过你?」 小少年没有回答。 沉默片刻,对方终于开口:「你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段漫染没有多想,听从他的话,忙费力地背过了身。 小少年也转过身,被捆起来的手贴着她的手。 段漫染的手腕处,贴上冰冷的薄刃。 她看不见,却隐约猜到:「这是什么,是匕首吗?你快拿开些,我娘说过,若是让匕首划到了,可是要流血的……」 「你若想被外头的人发觉,将你扔到山里去餵狼,不妨再喊大声些。」少年不为所动,恐吓她道。 段漫染噤了声,委屈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对方顿了顿,又道:「放心,不会弄疼你。」 . 小少年说到做到,用匕首割开段漫染手腕间的麻绳,丝毫没有伤到她。 他又指挥段漫染替自己解开身上的绳子。 二人废了好大的力气,终于都挣脱了麻绳的束缚。 段漫染迫不及待,要推开头顶的箱盖,谁知她用力一推,箱盖纹丝不动——木箱自外头被锁上了。 她有些害怕,黑暗中摩挲着握住身旁之人的手:「哥哥,我好害怕。」 第8页 「谁是你哥哥?」小少年不屑。 段漫染噎住,她委屈巴巴,不敢表露出来,只小心改口试探道:「那……姐姐?」 段漫染这样叫,不是没有原因的。 她认识一位乔家姐姐,便喜作男子打扮,胡服长靴,纵马当街,瞧上去当真比男儿还风流潇洒。 兴许眼前这位,也和她差不多。 谁知小少年默了片刻,他开口道:「我是男子。」 话音刚落,他手中自木箱缝隙探出去的匕首,挑断了箱子锁扣。 第4章 木箱被小少年轻手轻脚地推起来,段漫染终于重见天日……不对,是重见天月。 离八月十五还有两三日,天上的婵娟已是又大又圆,清辉洒满人间,透过车帘若隐若现,照入马车当中。 马车里头并不宽敞,却还堆着五六个大木箱。 段漫染匍匐着去打开离她最近的那个木箱,摸索到箱口也有一把沉重的铁锁,她用力推了推,显然无济于事。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小少年,想让他帮忙,将箱子里其他的孩子救出来。 对方熟视无睹,朝木箱外头走去,掀开马车后头的车帘——凉风袭来,他们似是在一条山间小道上,月下松林鸦鸦。 马车外头的车辕上,赶车的人突然说话,他的中原话有些生硬:「这风……怎大了起来?」 小少年立刻放下手中的车帘,穿透马车车厢而过的山风缓下来。 段漫染瞧见他掀起车帘一角,朝她招了招手。 她想也不想,便巴巴地贴了上去,小少年压低声音:「等下我跳,你就随我跳下去。」 段漫染摇摇头,也小声道:「我不敢。」 小少年没有劝她:「你若是不敢,那就留在这里。」 「可是……」 不等段漫染再纠结,小少年已挽起衣摆,作势便要跳。 段漫染忙扯住他的衣袖:「哥哥,我跟你一起跳。」 她又看向马车中,剩下那些装着小孩的箱子:「那他们怎么办?」 「你自身难保,除了自己,谁也救不了。」小少年冷冷道。 段漫染无话可说,她只得照着对方的指示,坐到马车边上,待到马车向山路上行驶,车速缓下来。 「快跳——」小少年握住她的手腕,带着段漫染朝下坠去。 马车车板离地面不过几尺的高度,但对于段漫染一个小孩子而言,无异于跳下万丈悬崖般兇险。 脚踝处一阵锥心的痛,段漫染没忍住痛,她叫了出来:「哎呀——」 小少年忙捂住她的嘴,然而为时已晚,她这一声痛唿,在寂静山林当中分外明显。 马车停下来,车辕上传来两人迟疑的声音:「有人?」 「不可能,你等着……我去看看。」那人掀开前车帘,走进马车里头。 就是这短暂的工夫里,小少年拉起还倒在地上的段漫染,拼命朝反方向跑去。 段漫染脚上痛得要死,可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跑不行,她忍着痛,刚跑出几步,动静便被马车上的人察觉:「有两个小杂种逃了。」 「快追——」 段漫染回头,瞧见马车上下来那两人腰间别着长刀,他们面目狰狞,瞧着像画像上的匈奴人。 两个小孩子,还有一个负伤,自然不可能逃得过成年人。 转眼间他们已逼近,用恶狠狠的口吻道:「真是小瞧了你们这些中原的小兔崽子。」 段漫染已被这罗剎般的人吓得浑身动弹不得:「爹,娘,救我……」 段明瑭和段夫人当然不可能从天而降,段漫染眼前一晃,只觉得天旋地转间倒了过去——小少年带着她,躲到了路旁的草丛中。 此地是一条陡坡,他抱住她,顺着山坡,就像两颗石子噗通噗通直往下滚。 枯黄的草木划在段漫染的脸颊上,划破她的肌肤,她又怕又疼,几乎快要晕过去时,终于被树干拦截住停了下来。 睁开眼,只见天边点缀着几颗耀眼的星子,在枯枝间沖她眨眼。 那两个匈奴人的声音远远地从上头传来:「怎么办,找还是不找?」 另一人似乎也犹豫片刻,随后道:「来不及了,说不定这两个小杂种早就摔死了,咱们不管,莫误了正事。」 段漫染听见马蹄嘚嘚的声响,越传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他们真的走了。 段漫染松了口气,眼泪后知后觉掉下来,她问身旁的小少年:「哥哥,我们该上去吗?」 对方没有回应她。 段漫染侧过头,月色之下,她看见小少年闭着眼,鸦黑的睫羽遮住眼,像一个漂亮精緻的白瓷娃娃。 他晕了过去。 段漫染先是愣了下,然后她双手摇小少年的肩:「哥哥,哥哥你醒醒,你不要死……」 他要是死了,那她怎么办? 段漫染抱着小少年,趴在他肩头呜呜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耳旁传来他虚弱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我还没死,用不着哭丧。」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段漫染抽噎了下,委屈巴巴道:「我知道了。」 她又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往回走。」小少年撞上树的后脑勺还有些痛,他皱着眉。 「哦哦。」段漫染不敢有任何质疑,老老实实顺从他的话。 第9页 小少年又拾起地上一截手腕粗的树枝,递到段漫染手上:「拿它撑着。」 于是两个伤员,便这么互相扶持着,从松林间爬了回去。 好几次,段漫染脚底打滑,险些向下滚落,都是小少年手疾眼快抓住了她的手。 他一手扶着树干,一手牵着她。 一路上野狼皋叫,黑魆魆的山林之间时而传来鸱鸮的悽厉嚎叫,月色清冷银辉之下,草枝树影皆像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要朝段漫染扑过来。 她怕得要死,抓紧少年的手,掌心沁出的冷汗也沾到他手上:「哥哥,你不要管我,自己先上去好了。」 他又聪明又厉害,自己一定能够逃回去的。 少年不为所动:「再废话,就把你扔去餵狼。」 段漫染被吓住了,没敢再吭声,终于忍着脚踝处的痛,随他回到山道之上。 段漫染浑身脱力,已是再没有半分力气,她坐在路旁。 小少年看着这娇气的京城贵女,他背对着段漫染,蹲下了身:「上来,我背你。」 段漫染对他的话,可谓是言听计从,她乖乖靠上去,双手揽住他的肩:「哥哥,谢谢你。」 小少年自鼻息间发出一声气音,算是应了她的话。 这条路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段漫染起初还勉强撑着眼皮,盯着自己与小少年前行的影子,偶尔说两句话。 可渐渐的,困意袭来,段漫染的眼皮越来越重,她睡了过去。 …… 等段漫染再次醒来时,已不见小少年的身影。 陌生的房间中,她的娘亲在床边搂着她哭成泪人:「娘的乖女儿,你没事就好。」 一旁围着她的父亲,还有两位兄长。 后来,段漫染才晓得,小少年背着她,走了整整一夜,顺着山路走到官道,找到了驿站,这才停下来。 驿站的人忙向朝廷禀告,大将军亲自率兵去追,截住了那些匈奴人。 原来他们匈奴的首领被擒,这些匈奴人便派出细作,藏在临安城中,原是打算挟持达官贵人,谁知迟迟找不着机会,转而对他们的孩子下手。 这些孩子里,有皇子公主,有世家子女,以他们为筹码,不用担心中原的皇帝不将首领交出来。 却不想竟出了漏网之鱼,叫他们的计划功亏一篑。 段漫染提起救她的那位小公子时,语气里满是景仰:「那位哥哥真的好厉害,娘亲,我们什么时候登门道谢?」 她的娘亲轻抚她的长髮,但笑不语。 若段漫染再追问,段夫人便道:「那小公子那日走得急,并非京城人士,真是可惜了。」 她只得无奈作罢。 自此之后,段漫染多了个小字——免免,是为免灾免难,趋吉避凶的意思。 . 这样一桩陈年旧事,段漫染忆起的时候并不多,只因对不曾经歷过任何大风大浪的闺中女子而言,那并不算太美好的回忆。 每每想起来,在睡梦中都不得安稳。 甚至就连小少年的模样,也早已模煳不清。 如今听她的娘亲提起,她眼前隐约浮现月色下小少年冰冷的轮廓,也不知他现在可还好? 段夫人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劝她道:「况且,日后你嫁出去,是要做当家主母的,主持中馈,掌管府中大小事务,逢年过节,要到寺庙里挂名上香,为家族祈福,怎可一辈子不去寺庙里?」 忽然听她娘说起自己的婚事,段漫染脸上有些发烫,她略带几分娇羞:「娘……」 段漫染没有告诉她的娘亲,她的心中已嵌进去了一个人的名字——林重亭。 少女将这人的名字藏在心口,犹如酿蜜般,酿出丝丝甜意,暂且还捨不得分享给旁人,怕惊了采蜜的蜂蝶。 . 段漫染在床上一躺,便是两个多月。 纵然她早已好得差不多,段夫人仍是不放心,将人盯得紧紧的,不许她再出门。 直到冬去春来,寒食节至,尚书府的手帕交洛灵犀邀她出门玩。 踏青,盪鞦韆,赛诗会……寒食节吃得冷清,可玩耍却热闹得很。 段漫染苦苦哀求,段夫人终是拗不过她,特意叮嘱道:「这回出门,你可得长个记性,不许再往水边跑,也休要独行。」 「娘亲放心。」段漫染抬手发誓,「女儿保证,开开心心出门,安然无恙归家。」 第5章 寒食节,禁菸冷食,临安城中却并不冷清。 段漫染还在睡梦里的时候,她的两位兄长早已入宫,陪同皇子们打马球。 段夫人宠着小女儿,从不用她早起问安,是以段漫染向来是睡得舒舒坦坦,半分起床气都没有的时候,才会慢悠悠起床。 窗外花秾鸟娇,段漫染洗漱过后,坐到海棠梳妆镜前。 雪枝早已替她将今日出城踏青的裙裳备好——崭新的霞样纱千褶裙,襟边明灭金线绣成蜂蝶,走动之际,蝶影若隐若现,栩栩如生,将着衣之人衬得宛若一朵娇花。 乌髮挽成朝天髻,段漫染想到今日还要盪鞦韆,没让雪枝插缀太多首饰——去年她寒食踏青的时候,丢了支大哥赠她的芙蓉嵌玉银步摇,可是心疼了好几日。 镜中少女雪肤花貌,带着不自知的娇憨,轻嘆一口气:「大哥说了,那样一支簪子,可够寻常百姓一家十口吃上好几辈子呢。」 第10页 . 早膳是冷粥,还有奶油滴酥和芙蓉点心,段漫染刚尝了几口,下人来报,尚书府的马车已在门外等着。 她忙放下汤勺,朝外头走去。 正值江南春日,花开满枝,野风吹散院中白棠梨,花瓣扑簌在少女鸦鬓之间,为她做妆点。 门外果然候着尚书府的马车,段漫染在雪枝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掀开车帘,里头坐的正是她的闺中密友洛灵犀。 只是今日,洛灵犀愁眉不展,似是为什么发愁。 「我说你怎么来的这般早。」段漫染慧眼如炬,「定是在家里同你爹娘闹脾气,先跑出来了,对不对?」 「我都快愁死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洛灵犀没有任何隐瞒,将头埋到好友肩头埋怨道,「我娘说,等再过些日子,就要送我到宫中给公主当伴读,我哪里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分明是要我入宫,给十四皇子当妃子……」 当今陛下子嗣昌盛,大皇子年过三十,小皇子才刚满三岁,洛灵犀说的十四皇子,不大不小,和她们差不多的年纪。 先前洛灵犀就同段漫染埋怨过好几回,说她只要一进宫,十四皇子就跟狗皮膏药似的,非得黏着自己不可,讨厌得很。 这等对皇嗣大不敬的话,若是旁人说的话,只怕砍头也不为过。 但两个小姑娘,一个是太尉的掌上明珠,一个是尚书府嫡孙女,私底下又有何顾忌? 段漫染就着冷茶,吃着松子百合酥,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洛灵犀的话。 一炷香后,马车驶出城门,洛灵犀也顾不得抱怨,掀开车帘赏窗外春景。 城郊湖畔边上,早有一群同龄贵女等着二人,见着她们忙笑道:「可算是来了,若是再不来,我们就自个儿到画舫上头去,让你们在岸边干看着。」 「先说好了,晚来的人都罚酒三杯,可不许耍赖,耍赖是小狗。」 . 少女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上了早就备好的画舫。 春水溶溶,隔花啼鸟,千倾湖色都镜净,画舫在湖面漾开细浪,女儿家们的嬉戏方才开场。 段漫染与洛灵犀先饮下三盏冷酒,又开始玩飞花令。 她往日对这些事,也热衷得很,如今却是兴致缺缺。 香风熏来,段漫染手中端着酒盏,愣愣瞧着岸边鹅黄垂柳出神,就连飞花令轮到自己头上也不曾察觉。 「想什么呢?」洛灵犀拿手中团扇轻敲她的头,「段免免,这飞花令你若是接不上来,今日可是要受罚的。」 段漫染如梦初醒,她记得这飞花令的令词是「春」字,忙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谁知引起满座哄堂大笑:「错了错了,说好的七言,你怎么拿五言来答,真真是话不投机,快些喝罚酒。」 段漫染大窘,只得老老实实喝酒。 这下她是再不敢走神,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好在段漫染平时有夫子教学,又常在家中与兄长们玩这些飞花令的把戏,认真起来,很快就愈战愈勇,在场的千金小姐们,皆是落了下方,每人都饮上了几杯酒。 直至日暮将歇,众人才依依不捨地下了船,坐上马车各回各家。 傍晚时分,落日金辉散布临安城,寒食将过,京郊及皇城当中又重新有了烟火气息。 马车行驶在御道街上,段漫染睡意惺忪。 冷酒并不醉人,但喝得多了,难免醉意熏熏。 她许久不曾出府,难得出门一趟,捨不得就这般睡过去,遂掀开车厢窗帘的一角,让料峭冷风吹拂在面上,好让自己清醒些。 沿街行人往来,段漫染冷不丁瞧见一道身影,她想不想,大声喊道:「停车!」 车夫忙将马车停下来:「段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段漫染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顾不得回答他,她掀开车帘,跳下车辕,快步朝方才瞧见那道的身影看去——哪里还有那个她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影子? 兴许方才所见,不过是她一场错觉。 马车内,被她这动静吵醒的洛灵犀也探出头来:「你这是怎么了?」 段漫染垂下头,掩住眸中的失落:「没什么。」 她坐回马车中,待车轮重新滚动后,段漫染捏紧手中的丝帕,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我们让车夫绕道,去寿安坊一趟吧。」 「嗯?」洛灵犀不解,「去那儿做什么?」 段漫染头回在这位手帕交面前撒谎:「我听说,寿安坊那边,有一家新开的点心铺子,想去买些尝尝。」 「什么点心铺子用得着专门去一趟,让丫鬟们去买不就好了?」 嘴上这样说,洛灵犀自己也正好不想太早回家,她让车夫朝寿安坊驶去。 头回做这般大胆的事,段漫染心跳如擂鼓。 可她太想再见那个人一眼,魂牵梦萦,叫她做事都忘了顾及后果。 她不知道自己若是再见着林重亭,该同他说些什么,还不等段漫染想好该说的话,马车已停下来,车夫在外头道:「二位姑娘,寿安坊到了。」 段漫染忙跳下马车。 她从不曾来过此处,只见青石板街道两旁,府宅鳞次栉比,杏白桃粉,木香和蔷薇越过的院墙,在微风拂动,传来阵阵花香沁人。 「我有位表叔就住在这儿。」跟着她下车的洛灵犀道,「听说住在这儿的,都是些朝廷旧臣,平日里就喜欢莳花弄草。」 第11页 段漫染漫不经心地点头,算是回应她的话。 她目光顺着街巷扫过去,想找到那夜那人说的林府。 谁知洛灵犀忽地拉住她的衣袖:「诶你看看,那儿是不是你说的点心铺?」 …… 段漫染没想到,倒是叫她胡诌中了,此处当真会有一家点心铺。 洛灵犀已兴致勃勃,拉着段漫染走过去。 铺子里好些款式新颖的点心,洛灵犀来了兴致,叫店里的小二每样都包上一份,让跟在一旁的丫鬟拎着。 尝一口甜而不腻的点心,洛灵犀满足地双眼都眯起来:「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段漫染再也找不到旁的藉口,只能硬着头皮,随她朝等在路旁的马车走去。 谁知正是在这时,变故突然发生。 一道魁梧的黑影,自墙头跃下来,脚尖在马车上一点,慌不择路地朝二人的方向奔过来。 「啊——」 段漫染只听得身旁一声尖叫,原本还挽着她的洛灵犀已不见了身影,叫那黑影老鹰捉兔子般掠了过去。 街巷当中,顿时涌现无数手执长刀的黑衣人,似是在追杀那道黑影。 那人手中拿着匕首,抵在洛灵犀脖颈处:「都不许过来!否则小爷我就要这丫头好看!」 洛灵犀被他困住,吓得大声叫喊:「救命,你们快救我……」 挟持她的人长着络腮鬍子,瞧着甚是嗜血如命,他冷喝道:「住嘴!再吵闹,老子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洛灵犀噤了声,只浑身瑟瑟发抖,哀求的眼神看着那些黑衣人。 黑衣人显然被这场面威慑到,围成一圈进退不定。 周围的百姓吓得纷纷逃窜,不过还是有些胆大的还想围过来一探究竟。 正当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身着玄衣的女子,她目不斜视,亮出手中的铜令牌:「六扇门办事,闲杂人等,纷纷迴避。」 女子嗓音不怒而威,带着盛气凌人的威赫,呵退众人。 段漫染认出来,这是她未来二嫂的嫡姐乔霜霁,二人曾有过几面之缘。 她无瑕多想,忙朝乔霜霁小跑过去:「乔姐姐,你快救救她……」 「段姑娘。」乔霜霁也认出她来,她面容冷凝,拿出六扇门的架势,「此处不宜久留,你还是先离去的好。」 「不行。」段漫染摇头,她眼眶微红。 如果不是自己突发奇想,要到这寿安坊来,洛灵犀根本不会被歹人挟持,是她害了自己的好友。 段漫染回过头去,看向被吓得像一只鹌鹑般瑟瑟发抖的洛灵犀。 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走了出来,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发颤,对挟持洛灵犀的络腮鬍子道:「你放开她,我愿意代替她。」 络腮鬍子不为所动:「你给老子让开些。」 段漫染还想再说什么,可她也怕,她手脚发软,看着面目狰狞的男子,脑海当中一片空白,说不话来。 身后六扇门的人中,似乎有谁拔出了刀。 络腮鬍子挟持着洛灵犀,犹如惊弓之鸟:「不许过来,你们要是再过来,我就杀了她,让她替我陪……」 剩下的那个「葬」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的瞳孔陡然瞪大。 耳边风声唿啸,像是有什么锋锐的东西破风而出,来势迅疾,嗖一声自段漫染耳畔擦过。 紧接着,便是鲜红的血,自络腮鬍子被长箭钉穿的额头飞溅出来。 他瞪着眼,死去时脸上还写着难以置信。 段漫染耳畔嗡嗡作响,不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见六扇门的人已一哄而上,将洛灵犀救了出来。 场面乱作一团,她恍惚听见六扇门中有人用夸赞的口吻道:「藏得那么远都能射准,林重亭这小子的箭术,当真是名不虚传。我以为他只会杀人,没想到也能救人。」 「那当然,人家说什么也是当年大将军之子,箭无虚发,你当是吹出来的?」 第6章 段漫染耳中嗡鸣作响,只听得到林重亭三个字。 她疑心自己莫不是思念成疾,导致了幻听? 心中虽是这样想着,段漫染仍怀着几分期冀,不由自主地朝说话的那些人看去。 他们都是六扇门的捕快,手中拿着长刀,瞧上去威风凛凛。 这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唯独没有她想要看到的那道如玉身影。 少女唇角勾起一抹自嘲而又失落的笑——果然是她在痴心妄想,临安城这么大,她哪里会次次都遇得上他? 正当段漫染收回目光,一道清瘦的身影兔起鹘落,自墙垣之上跃入她的视线当中。 少年身手矫捷,纵然从半丈高的坊墙上跃下,依旧是轻飘飘地不激起半点尘灰,犹如一只苍鹰收翅落地。 他亦是身着六扇门的玄衣,却不曾佩刀,而是身负长弓,护腕束紧衣袖,装剑的囊袋别在少年腰间,衬得他愈发腰窄腿长,身姿洒脱。 世间总有这样的人,他一出场,其余的人皆成为陪衬。 那少年便是如此鹤立鸡群之人。 就连落日余晖,也格外眷恋他一般,为其用髮带束起的长髮,飞扬的衣摆勾勒出一道金边。 段漫染唿吸微微一滞,便瞧见少年似有所感应般,朝自己看过来。 分明是早春晴朗,对方漆黑双眸却不带半分温度,只是略略在她身上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过身去。 第12页 仅此一眼,段漫染莫名如坠冰窟,从指尖凉到心口。 不对,他肯定不是林重亭。 那夜救下自己的那人,言笑晏晏,说话温和可亲,怎么会是这般疏冷之人? 段漫染难掩失望地垂下眼,她心中泛起一阵难言的苦涩——兴许从今往后,她再也与林重亭见不着一面。 元宵夜里那个美好的人,说不定只是哪个神灵的化身,救了她一命,便再也消失不见。 就连今日在寿安坊这遭意外,也是神明在告诫她——莫要再寻下去,她要找的那个人,本就不存在。 段漫染抬起脚步,往反方向走去。 谁知耳中又传入六扇门捕快钦佩的话语:「林重亭,你这箭法准是准,可是这刺客一命呜唿了,我们要怎么给太子殿下交代?」 「殿下那里,自然有我来说。」回答之人嗓音清泠,犹如竹林之下潺潺初融的冰水。 段漫染如遭雷殛地僵在原地。 这一次,她确定自己没听错,生怕方才那一声只是她的错觉,段漫染忙转回身,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颜面,她大声喊道:「林重亭——」 本已走远的少年脚步一停,却并未回过头。 段漫染拎着裙摆,追了过去。 夕阳之下,少女脸颊绯红,眸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林重亭,你是林重亭对吗?」 不等他开口,旁边那些捕快却打趣道:「小姑娘可真是奇怪,你既然叫出人家的名字,怎么又认不得他?」 段漫染盯着眼前的少年,耳中已听不进去旁人的话。 她如同着了魔般,一字一句开口:「寿安坊林府二公子,林重亭,是你……不是?」 段漫染嗓音放低,生怕一不小心打碎这恍若梦境般的时刻。 这百来日里,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会梦见那人将她从水里捞出来,笑着问她道:「好端端的小姑娘,无事想不开跳河做什么?」 而现在,这人就在她眼前。 虽然和梦境中的人影不大一致,却又有几分似曾相识。 想来也是,那夜他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自己并未瞧见他的模样,便先入为主勾勒出一道温润轮廓。 兴许是她那时溺了水,被呛得神志不清也说不定。 少年没有否认,他眉眼冷淡:「何事?」 段漫染并没有被这份寒意逼退,她鼓起勇气,规规矩矩福了个身,方抬起头道:「公子不记得我了?上元夜的时候,小女子不慎落水,是你将我从水中捞起来,救了我一命……」 那些捕快笑着起闹:「原来如此,没想到林小友平日里瞧着冷冰,竟还是个热心肠的。」 「这姑娘急匆匆找你,定是来报恩的,你快问问她要如何报答你这恩情?」 段漫染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多人打趣。 少女脸颊的绯意蔓延到耳垂处,她捏紧手帕,强撑着镇定,等对方回答。 林重亭将她的小女儿姿态收入眼中,她眉眼间的厌意掩饰得极好,冷冷开口道:「原来是段姑娘。」 此话一出,段漫染心中那点微妙的欢喜,燎原般燃了起来——果然是他,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姓! 不曾察觉到他话中冷意,少女原本迟疑不定的眸子瞬间亮起来:「林公子想起来了?是我,我叫段漫染,漫山遍野的漫,层林尽染的染……」 「段姑娘。」林重亭不耐,打断了她的话,「在下尚有公务在身。」 段漫染活了整整快十六年,太尉府的千金大小姐,父兄和娘亲的掌上明珠,还从未有谁敢打断过她的话。 林重亭这一盆冷水泼下来,叫她险些牙齿咬到舌头,讪讪收了声。 「是、是我打搅了。」她讷讷道,又不甘心就这般放魂牵梦萦之人离去,「不知林公子哪日有空,小女子也好登门道谢。」 众目睽睽之下,尚未出阁的女子这般主动,说是私相授受也不为过。 一旁忙响起起闹的唏嘘之声,有人抢着替林重亭回答:「姑娘若是想道谢,便是现在也行,大不了林小友的职,我们先替他顶了……」 林重亭冷眼扫过去,对方忙噤了声——这可是六扇门最赫赫有名的弓箭手,得罪了他,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林重亭的目光并没有看向段漫染:「在下公务繁忙,并无闲日。」 朝中大臣,每隔五日便有休沐,纵然是随侍皇子身旁的伴读,也有休憩的时候,更何况需得养精蓄锐的六扇门? 林重亭这话,明摆着就是在拒绝段漫染登门道谢的请求。 他就像一块寒冰,拒她于千里之外。 段漫染想像过无数次二人再见时的场面,或是又一年灯火璀璨的上元夜,或是烟波裊裊的断桥上,最糟糕的境况便是如同话本里一般天人相隔…… 唯独不曾料到,那夜救下她的好心人,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并不理会她的纠缠。 段漫染甚至能从他的语气当中,感受到一丝厌烦。 是她的错觉吗? 从未被人这般冷待过,少女眼眶微红,却仍勉强挂着笑意:「我知道了。」 林重亭没有出声,转眼间走出几步之外。 少年忽地又停下脚步,他侧过头:「段姑娘日后不必寻我,在下并不喜欢有人打扰。」 段漫染心头刚生出的那点喜意,彻底荡然无存。 第13页 他……是不是讨厌自己? 第7章 可是……林重亭怎么会讨厌她呢? 他若是讨厌自己,就不会在上元夜将她从冰冷的河水当中捞出来,又笑着要为她披上裘衣。 那夜的温和不似作假,眼前的冷漠更是真真切切存在。 段漫染想不明白,少女眼睫当中,氤氲上一层雾气。 她眨了眨眼,将泪水逼回去,再抬眼之时,少年早已走远,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尾当中。 有那么一瞬间,段漫染甚至生出要跟上去的冲动,可是她没有。 既然林重亭并不喜欢她的靠近,她就不应该自讨无趣。 段漫染垂着头,一步步往回走。 洛灵犀已坐在马车当中歇息,方才一场惊吓,直到此刻她都不曾缓过神来。 见段漫染掀开车帘走进来,洛灵犀双眼发亮,抓住她的衣袖:「段免免,方才那位执箭的那位公子,你可是认识?」 洛灵犀眼中的光,段漫染瞧着有几分熟悉,映出她自己的影子。 见她愣愣不回答,洛灵犀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段漫染,你被吓傻了?」 段漫染回过神,她掩下心头苦涩,明知故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还能是什么。」洛灵犀大大咧咧,丝毫不害臊,「他生得可真好看,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之人。」 洛灵犀抚掌,似下定了决心:「我决定了,本小姐才不要嫁劳什子十四皇子,不是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吗?我要找到方才射箭的那位公子,再嫁给他。」 「不可以!」段漫染下意识开口驳道。 「为何不行?」洛灵犀不解,「我和他郎才女貌,正好是一对,你是担心我爹娘不同意?放心,大不了到时候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给他们看。」 段漫染有些羡慕洛灵犀的胆量。 她自幼听从爹娘的话,从不会做出这等忤逆之事,更何况…… 「他未必会愿意。」段漫染道。 听到这话,洛灵犀顿时双眼瞪大:「我可是堂堂尚书府嫡小姐,天底下岂会有男子不愿意娶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个人要娶的是你。」洛灵犀很不情愿道,「本小姐承认,放眼整个临安城,也只有你,稍稍能盖过本小姐的风头。」 段漫染没忍住笑了,心头怅然被驱散。 也只有洛灵犀,刚刚才经歷了生死之际,这会子又说出嘴贫的话来。 她摇摇头,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朝洛灵犀靠过去,伸手将人抱住:「你呀……」 . 段漫染原以为洛灵犀不过是说着玩玩儿,况且她受到那般惊吓,怎么着也该消停十天半个月。 没想到不过几日之后,她又登门来访,撺掇段漫染出去玩儿。 洛家这位嫡孙女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王妃,段夫人不便驳了她的情面,只吩咐身旁的丫鬟:「珍珠,到了府外伺候好姑娘,若是她有什么差池,我唯你是问。」 段夫人并不知晓那日寒食节发生的事,就连段漫染也觉得奇怪,当街劫人这等大事,竟像是被谁特意压下来般,没有在临安城传开。 洛灵犀带着她,出了太尉府的朱门。 二人坐在马车里,洛灵犀吩咐马车:「到彩云铺去。」 彩云铺是京中贵女常去看衣裳的布庄,段漫染瞧着对自己挤眉弄眼的洛灵犀,知道她定是有什么歪主意。 只是她没想到,洛灵犀的主意竟会如此之大。 到了彩云铺,她让跟在身旁的丫鬟都在门外等着,带着段漫染偷偷从布庄的侧门熘走。 临走之前,洛灵犀还特意拿出早已准备在袖中的白纱,两人戴上面纱,就算是撞见熟人也不用担心被认出来。 「我们这是去做什么?」段漫染从不曾做过这般大胆之事,她有些胆怯,扯住洛灵犀的衣袖。 「去林重亭府上。」 洛灵犀说得漫不经心,但光是这个名字,便犹如雷殛噼下来,冷不丁叫段漫染心中一慌。 「他……邀你去他家的?」她轻声问。 「想什么呢。」洛灵犀道,「这些时日本姑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不过是打听到他的名字,连人都不曾见上一面,哪儿来的邀?」 段漫染竟是没想到还能这样,她莫名松了口气:「那你这般贸然登门,门人定是不会放你进去的。」 洛灵犀侧过头看她。 段漫染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她伸手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洛灵犀感慨:「我听说段大人在朝廷之上,好歹也是手段霹雳如雷霆,段夫人也是治家的好手,怎么偏就生出你这般乖得像兔子一样的女儿呢?」 「若是老老实实坐在家里等着心上人从天而降,只怕我便是等到黄花菜凉了,林重亭也未必会来娶我。」 洛灵犀摩拳擦掌,「正所谓事在人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先偷偷摸到林重亭家里去,弄清他的喜好,到时候再投其所好,不怕他不上钩。」 段漫染还想说什么,洛灵犀却已拉着她的手朝前快步走去:「我已经打听到了,他是六扇门的弓箭手,你说巧不巧,他家就住在寿安坊,除了兄嫂没有旁的亲戚……」 段漫染本是没有胆子去,但想到洛灵犀方才的话,她不愿被她小瞧,也咬咬牙跟了上去。 第14页 . 有洛灵犀在,这回二人在寿安坊很快找到林府。 碧瓦朱甍,瞧着是一座气派的宅子,里头却听不着人声,着实冷清得很。 门口两尊石麒麟,朱门紧闭,显然是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进去。 洛灵犀带着段漫染在院墙外绕了一圈,停在最低的墙垣边上:「咱们就先从这儿爬进去。」 「可是……」段漫染觉得这个主意实在是太荒唐了,她一定是发了疯,才会随她一起来。 「别可是了,万一等会儿有人路过瞧见,那可就麻烦了。」洛灵犀说着,已经跃起来,双手攀上院墙。 她定是常做翻墙爬院这等事,不过是轻轻一跃,便爬上了墙头,对着段漫染伸出手:「上来。」 私闯民宅,被官兵发现了,可是要被押送到官府的。 但段漫染无法拒绝,她握住洛灵犀的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了上去。 坐在墙头,往院墙内一看——院子边上正好有一棵开得正盛的梨花树,雪白花枝扑簌,将院中景致遮住,段漫染什么也没瞧见,洛灵犀已抱着树枝,猴子般灵活地爬了下去。 段漫染嘆为观止,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试图和洛灵犀一般顺着树下去。 正当这时—— 「段小姐这是在做什么?」墙外传来疏冷的嗓音。 段漫染脑中嗡地一声,她动作停下来,朝说话之人看去。 少年并未如同那日一般执弓负箭,只不过依旧是玄衣鞶带,乌髮用髮带束作马尾。 分明是阳春三月,段漫染被他这抬起眼一瞥,顿时却觉得凉气从心中生起。 她又喜又悲。 喜的是少年还记得她,他们终于再次见了面。 悲的原因自是不必多说。 「林……」段漫染脸上再度烧腾起来,「林公子,我……」 她不敢与林重亭直视,只得将目光移开。 谁知这一移,视线落到青石板街道上,段漫染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爬得有多高,脑海中一阵眩晕,她失去了平衡,直直向下倒去。 段漫染吓得闭紧眼,已经做好了摔得头破血流的准备。 谁知想像当中的痛觉不曾发生,她落入一个稳稳的怀抱当中。 睁开眼,林重亭精緻如玉雕的脸庞近在咫尺,以及他唇边的冷笑:「段小姐可真是别出心裁。」 段漫染忙从他怀中跳了出来,她站稳了身子:「抱、抱歉,我不是有意……」 然而还不等她的话说完,后头一辆华贵的马车绕过巷口驶进来。 车帘被掀开,年轻男子身着明黄长袍,他脸上带着调侃笑意:「看来孤突然来访,是打扰到嘉书了?」 段漫染视线落到男子衣袍绣着的蟒纹之上,她心口一惊,猜出来人是谁,忙跪倒在地:「小……小女子见过太子殿下。」 段漫染身为太尉之女,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曾随她爹娘入宫,得以窥见圣颜。 几位皇子,也隐约记得他们的模样。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洛灵犀口中没有旁的亲戚的林重亭,看上去竟与太子熟识。 太子日理万机,更是个好记性的:「段姑娘不必多礼。」 段漫染忙站起来,她低着头,只听见太子道:「可惜孤今日来找嘉书,是想与他叙叙旧,只怕要占用段姑娘的时间。」 嘉书,想来便是林重亭的小字。 即便是这种时候,段漫染也能分出心神来,默默记住与他有关的事。 太子说罢,又道:「来人,替孤送段姑娘回府。」 段漫染心头一紧——若是她这般被太子的人送回去,她的爹娘定会盘问清楚,况且洛灵犀还在院墙里头…… 「殿下。」林重亭忽地开口,少年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段姑娘既然来了,不若先进去喝一杯茶。」 . 段漫染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被林重亭邀入府中。 少年自是无瑕作陪,同太子一起进了书房当中。 段漫染被一位生得模样娇艷的女子带着在园中闲逛,她正是林重亭的嫂嫂。 「嘉书他兄长白日在药铺里忙着问诊,我身怀六甲,又不便出门,突然来你这么个小姑娘解闷倒真是好。」 女子说着,顺手摘下花园中一朵粉白相交的垂丝海棠花枝,插在段漫染髮间:「真漂亮。」 段漫染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她只有两个兄长,旁的堂表姐各有各的事要忙,即便见面时候,也是客客气气的,鲜少会像这位女子般随意。 「夫人过奖了。」她低声道。 「你也不必叫得这般客气。」女子道,「我名叫狄琼滟,你叫我琼姐姐也行。」 瞧着小姑娘如同兔子般小心,狄琼滟有心逗一逗她:「或者——你同嘉书一般,叫我一声嫂嫂也行。」 段漫染脸颊开始发烫:「这……这怎么可以……我叫你琼姐姐就行了。」 狄琼滟便嘆气边摇头:「似你这般胆小,要想将嘉书骗到手,可是不容易的。」 段漫染微微瞪大了眼,从脸颊处红到耳后:「我、我没有……」 她放弃了解释。 在遇见林重亭之前,段漫染记得自己不是这样的。 狄琼滟也再不打趣她,将段漫染带到水榭旁赏花喝茶:「段姑娘怕什么,我又不似嘉书那般吓人,他呀,在六扇门里头磨鍊得似一柄寒剑,只怕除了我们这些亲近些的人,谁人见着能不怕?」 第15页 她有心宽慰段漫染:「就连我两年前刚嫁过来的时候,他还不过是十五六岁,便如同今日这般,寒冰似的让人胆怯。」 「原来如此。」段漫染点点头。 「直到他阿兄告诉我,说嘉书小时候,瞧见养两个月的兔子死了,都哭得不肯吃饭。」说到这里,狄琼滟噗嗤一笑,「我才发觉,他也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 段漫染也跟着唇角翘了翘,她的心情莫名明朗许多——原来,林重亭这样的人,也会有掉眼泪的小时候。 狄琼滟又接着同她聊了些闲琐之事。 段漫染既恨不得能多在林府里留些时候,又惦记着还不知所踪的洛灵犀。 好在狄琼滟有孕在身,不一会儿就疲乏了。 段漫染趁机提出离开,独自走出了林府的大门。 回到先前的墙根底下,她小声地叫洛灵犀名字。 不一会儿,墙上花枝扑簌,洛灵犀又从墙上冒出来,她跳下来:「你可算来了?」 洛灵犀嘆道:「林重亭怎么会连太子认识,一定是我的丫鬟打听漏了什么。」 段漫染脑海当中闪过什么:「大将军,你可知道姓林的大将军?」 那日六扇门的人说,林重亭是大将军的孩子,所以才会箭术那么好。 「当然晓得了。」洛灵犀漫不经心道,「可是大将军八年前早就死了,死在了边疆,你不知道?」 段漫染摇摇头,她对朝堂上的事,知之甚少。 . 「如此说来,林重亭是大将军留下的孩子?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听说八年前那一战,大将军和他的夫人死得甚是悲壮,只留下一个孩子,还是从死人堆里找出来的。」洛灵犀道,「倘若当真是林重亭,他不爱搭理人,也就情有可原。」 段漫染明白她的意思。 毕竟一个人失去至亲,很难会再开心得出来。 若是让她失去爹娘……段漫染光是想像一下,便心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 回到段府,段漫染理所当然挨了段夫人的教训,且被无情地禁足——在及笄之前,她都不得再出府。 幸好离段漫染及笄礼的日子,还只剩半月,她也勉强熬得过去。 转眼,及笄的日子便要到来。 原本这一日,段漫染已盼了许久,从年前盼到年后,可眼下真正来临时,她反倒提不起兴致——及笄之后,娘亲便要为她相看夫家,但段漫染谁都不想嫁。 准确来说,那些都不是她想嫁的人。 换上崭新冠服,段漫染在雪枝的搀扶下走出房门。 及笄礼在堂屋内举行,由族中的妇人参加,正宾、贊者、贊礼、摈者,还有执事皆是段漫染的婶娘们。 用一根乌木簪将少女长发挽起,意味着从今往后,她便可以出嫁。 跪在先祖灵位前,段漫染规规矩矩按照步骤行事,总算快要结束之际,外头一阵喧譁。 老太监的嗓音又尖又亮:「太子妃到——」 莫说是段漫染,就连段夫人也不曾料到太子妃会突然来访,她忙携女儿迎了出去,堂屋外乌泱泱跪了一地,珠围翠绕的太子妃立于众人之前。 「不必多礼。」太子妃上前,将段漫染扶起来,「几月不见,段家这位姑娘倒是成为大姑娘了,是本宫来得晚了些。」 说着,她一招手,忙有宫人端着托盘呈上前。 大红绸缎上,盛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手镯。 一眼瞧过去,水色透亮,便知此物绝不是俗物。 太子妃扶着段漫染的手,将手镯套到她腕间:「这个镯子,便当是本宫赠给段姑娘的及笄礼。」 太子妃相赠,段漫染自是不敢有拒绝的道理,她忙低声道谢。 「日后段姑娘有空,也该多进宫,陪本宫解解闷。」 临走前,太子妃留下这样一句话。 . 段漫染并不明白太子妃是什么意思。 莫说是她,就连段夫人也不大猜得到,只叮嘱她道:「宫中不比家里,到了太子妃宫中,你定要谨慎行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 「好。」段漫染点头。 隔日,宫中的马车便来接段漫染进宫。 她原以为和往常一样,便是解闷,也该有一大堆旁的贵女,没想到太子妃独独邀请了她一人。 段漫染心中愈发忐忑不安,请安过后,太子妃道:「眼下正是百花盛开,花园子里的花若是放着无人赏,该是多可惜一件事。」 「免免,你随本宫去赏花可好?」 东宫之中,除了太子,便是太子妃最大,段漫染岂有不应之理。 一旁的宫人也忙准备点心,酒水,在桃树下摆得满满当当。 刚饮过一盏酒,又有两个人影走了过来,一个是太子殿下,另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形居然是……林重亭? 段漫染垂头,一瓣绯红的桃花自她耳畔坠落。 「想不到殿下今日也正好得空。」太子妃开口,喜不自胜地口吻,忙命人再布置桌席酒食。 四人坐在花下,太子妃与太子相处融洽,段漫染却心不在焉,连手边的酒杯都险些碰倒。 「春色如许,若只是赏景,只怕太辜负了这美景。」太子妃说着,她吩咐宫人,「去将本宫那把焦尾琴拿来。」 不一会儿,宫人将琴拿来。 第16页 太子妃抬手,琴音流淌而出,正是前人的凤求凰。 太子殿下手执玉箸,敲着酒盏为她伴奏,发出泠泠清响。 尽管早已听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夫妻和睦,但亲眼所见二人这般琴瑟和鸣,段漫染心中莫名生出羡意。 一曲罢后,太子妃笑着看向她:「本宫听闻段姑娘自幼练得一手好琴,定是在我之上,不知段姑娘可否赏脸,让我和殿下听一曲仙乐?」 这般其乐融融的氛围,段漫染岂有拒绝的道理,她福身以示谦意:「那臣女便献丑了。」 「诶——」太子似忽地想到什么,「琴声总得有舞剑作陪,来人,去将孤那柄宝剑拿来。」 说罢,他又将头侧向林重亭:「孤向来钦羡表弟当年在边关练得一手好剑,不知今日可否让孤一饱眼福?」 「如此甚好。」太子妃附和道,「佳人弹琴,君子舞剑,岂不是一桩妙事?」 第8章 听到太子妃要让自己和林重亭一起抚琴舞剑,段漫染心头生出一丝窃喜。 不过这抹窃喜,很快在看到少年淡漠的目光后暗了下去。 段漫染做好了被林重亭拒绝的准备。 没想到少年却是颔首:「好。」 他的嗓音听起来沙沙的,如同拂过枝叶的料峭春风般,带着雌雄难辨的冷意。 纵然如此,段漫染心中仍是欢喜。 往日学琴,不过是旁的堂姐表姐都在学,她若是不学,便落了下乘。 唯独此刻,段漫染庆幸自己在学琴上耗费的心血。好似过去十几年,她独坐书房当中习琴,为的便是今日这一刻。 段漫染前所未有地专注,她担心自己在林重亭面前出了丝毫的纰漏,闹出笑话。 幸好,弹琴对她而言,已是一件得心应手之事,甚至不用多加思索,便知道手指该落在哪根弦上,又该拨出怎样的曲调。 一如舞剑对林重亭而言。 剑影琴声,眼前偶尔寒光闪过,有桃花瓣落到段漫染的琴台之上。 她不曾抬头,却时时刻刻将少年翩跹身影收入眼中。 一曲舞罢,太子感慨:「甚好,果真是天作之合。」 段漫染低下头,悄然扬起唇角。 林重亭将剑收入鞘中:「臣弟想起今日还有要事,恕我先走一步。」 太子似乎对他这般疏冷习以为常,非但没有上位者的恼意,反倒是跟着站起来:「也罢,孤也是时候回书房处理公务,同你一起走。」 花园当中又只剩下太子妃和段漫染。 太子妃取出手帕,替段漫染擦拭额头:「莫不是弹累了,怎的这春日里还会流汗?」 「臣女……」段漫染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太子妃看在眼里:「段姑娘可是心中喜欢嘉书?」 段漫染没有想到,她竟是这般直截了当戳穿自己的心思。 她脸颊处的绯红一直染到脖颈处,只得讷讷承认:「是……」 「嘉书他幼时丧父丧母,又在边疆经歷那般的劫难。」太子妃像个温和的大姐姐,耐心开导她道,「你若是喜欢他,只怕是要吃些苦头。」 段漫染终于鼓起勇气:「娘娘,我不怕。」 太子妃笑了笑:「那本宫便放心了,日后你若是想多见嘉书,就到了这东宫里来。」 太子妃给了她一枚令牌,有了它,段漫染便可以自由出入东宫。 . 在东宫当中,见到林重亭的机会果然很多,只不过往往都是偶遇。 段漫染甚至来不及同他说上一句话,少年便已擦肩而过,就像是不曾看见她。 如此这般整整六回,到了第七回的时候,段漫染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了少年。 「林公子。」她仰起头。 暮春已过,时值初夏,皇城当中草木馥郁,日光自树缝间落下,细细碎碎照在少女脸颊上。 林重亭不耐,冷淡的口吻:「何事?」 尽管段漫染心中已做好准备,可瞧见他这般姿态,仍是不禁生出几分胆怯。 她不过是喜欢他……又有什么错呢? 有些时候,段漫染会这般委屈地想。 但一见着林重亭,她心中便生出欢喜的花来,将那些委屈的杂草衬了下去。 这回也不例外,她自袖中取出一只香囊:「我想着夏日将近,林公子平日在六扇门诸多繁忙,这香囊里头,我添了艾草冰片……」 林重亭眼眸当中浮现一抹讥诮。 这段家姑娘,着实是蠢得可以。 尚未出阁,便想着与「外男」私相授受,若是传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在下并不需要。」林重亭冷冷打断她的话,「段姑娘,我早就说过,在下不喜欢被人打扰。」 说罢,她已提步走远。 段漫染失神看着少年的背影,视线逐渐模煳。 「小姐……」一旁的雪枝看在眼中,止不住的心疼。 要知道,这只香囊,可是她们小姐日夜刺绣,整整亲手缝制了半个月。 段漫染不善女红,常常一针缝下去,针尖便刺穿了她的指头,鲜血沁出来。 她从未吃过这般的苦头,就连雪枝也劝她:「小姐不如交给奴婢,让我替你来绣。」 「不可。」段漫染微笑着摇摇头,「这是送给林公子的,是我的心意,就当是为了报答……那夜他对我的救命之恩。」 第17页 …… 收起香囊,段漫染脸上强行扯出一抹笑:「走吧,娘娘那头还等着呢。」 . 进宫对段漫染而言,意味着可以看见林重亭,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同样也有不高兴的事,譬如见到九皇子。 九皇子母妃是受宠的贵妃,他的模样并不差,却着实让人反胃得很。 每每见到段漫染,他的目光便上下在她身上流转,像是透过她身上的衣裙,要将她看个透般。 可他再怎么令人作呕,也是皇子,段漫染只能恭恭敬敬站在福身:「见过殿下。」 「哟?」常年淫浸在酒色当中,男人目光浑浊,「段小姐今日又到皇嫂那里去?」 「回殿下的话,正是。」段漫染后退半步,避开靠过来的九皇子,「太子妃今日新得一本琴谱,邀臣女前往品鑑。」 她本以为搬出太子妃,九皇子就会识趣让开,往日亦是这般。 谁知今日男人许是饮了酒,胆量也跟着大了起来:「段小姐与皇嫂同为女子,在一起待久了有何乐趣可言?段小姐倒不如到本王宫中,本王那里也有许多好东西,保证比你在皇嫂那儿玩得更开心……」 「九皇子慎言!」段漫染就算是再畏惧他,也知道这话是越了界。 「慎言?」九皇子阴恻恻笑道,「本宫堂堂皇子,肯陪你一介官家女子玩,难道还配不上不成……」 他一步步逼近。 此处乃是在花园的假山后头,人迹罕至。 段漫染唯一能做的事,便只有逃。 她转过身,飞快朝反方向跑去,并推了雪枝一把:「雪枝,你快去找人。」 段漫染不过是女子,哪里跑得过身强体壮的九皇子。 很快,她被堵入绝路当中。 九皇子脸上写着得逞,一步步朝她逼近:「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 段漫染怕得浑身直哆嗦,她拔下髮髻间的银簪,抵在自己喉咙之间:「你不要过来,你要是再过来,我就……」 九皇子丝毫不将她的威胁放在心上:「段姑娘何必这般不知情.趣,本王只是想同你说说话而已。」 少女眼尾流出绝望的眼泪。 直到一道冷冷的嗓音响起:「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九皇子身形一僵,酒意顿时醒了过来。 他讪讪笑道:「原来是林贤弟。」 段漫染趁机躲到了林重亭身后:「林公子,救我。」 娇娇弱弱的嗓音,听得林重亭又是眉心一皱。 「在下刚从御书房那头过来,听到太傅在圣上跟前禀告,说有皇嗣平日总逃课,不知里头可有九皇子?」 九皇子果真是被问得心虚,他脚底抹油,找了个藉口熘走了。 段漫染觉得,在这些皇子眼中,林重亭似乎很厉害的样子,太子敬他,就连九皇子也畏他。 她不再流泪,从林重亭身后站出来:「多谢林公子。」 不必谢她。 林重亭心道,要谢就该谢她那在自己跟前磕破了头的婢女。 她瞧见少女细嫩脖颈处,被银簪刺出来的血痕,心中更觉得烦闷,只觉得这段漫染真是蠢得无可救药,蠢到她甚至忍不住出声嘲讽:「拿簪子对着自己,可伤不着别人半分。」 段漫染瞪大眼,无辜的神色,似是听不懂的话。 林重亭垂眸,抓住她的手,将她手中的银簪转了个方向:「下次,记得将它对准别人,至少也要死得好看些。」 少年说完这句话,便松开她的手,转过身走了。 段漫染手腕间,似乎还残留着林重亭掌心留下的温度。 她转过头问雪枝:「雪枝,你懂他在说什么吗?」 雪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似小姐这般尊贵的人,只怕永远也不用懂鱼死网破的道理。 . 每每从东宫回来,段夫人都会问起段漫染今日在宫中做了哪些事。 段漫染大多是老老实实回答,唯独与林重亭有关的事,她并不会说出来。 她担心自己的娘亲会直接替她找上林家,只会惹得林重亭更加不喜。 今日段漫染归家,段夫人没来得及问,便瞧见她脖颈间的血痕。 尽管她早已用脂粉遮掩过,却依旧逃不过段夫人的眼睛。 段夫人刚一问起,段漫染便扑入她怀中哭诉起九皇子的事。 段夫人纵然是出身书香世家的贵女,亦气得破口大骂:「竖子无礼,当真是不把我段家放在眼中。」 安慰段漫染过后,段夫人取出上好的膏药,敷在她脖颈间:「免免放心,今日这口恶气,娘必定替你出。」 没过多久,段漫染听说九皇子出了事。 听说他当街纵马的时候,从马上摔了下来,原本顶多是摔断腿的事,谁知正好有一辆马车路过,车轮缠住了九皇子的长髮,将他的头皮自颅顶扯开,直接露出白骨来。 九皇子当时并未气绝身亡,回到宫中,在御医的医治下惨叫了整整一夜,方才咽了气。 段漫染听得心中有些怕,又有些庆幸——幸好他遭遇这般意外,自己死了,否则万一娘亲动手,被人察觉了可怎么办。 是夜,段夫人照例睡前为段漫染梳头,将女儿揽在怀中道:「总是这般入宫,也并非长久的事。再过半月,是十六公主的生辰宴,你去参加宫宴,若是有哪家公子看中了,便回来给娘亲讲。」 第18页 段漫染眼前又浮现了林重亭,可惜他不喜欢自己。 她乖乖点了点头:「好。」 林重亭是肯定不会娶她的,他连正眼看自己都不愿意,段漫染心里涩涩地想,那她总该听娘亲的话,为自己择一位夫君。 . 十六公主皇后的嫡女,她的生辰宴,自是热闹非凡,朝中达官贵人的子女皆入宫参加。 小女孩儿不过十二三岁,身上戴着珠玉宝石,颐气指使得很。 段漫染送的生辰礼,是一串东珠手串,十六公主很是喜欢,亮晶晶的双眼看着她:「段漫染,赏。」 分明是她的生辰宴,段漫染却得了好些珍贵的赏赐。 她真是哭笑不得,对着公主道了声谢,又坐回席上挨着洛灵犀闲聊。 洛灵犀耷拉着脸,唉声嘆气。 段漫染好些时日没瞧见她,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洛灵犀闷闷不乐道,「段免免,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林重亭这么难搞的男人,本小姐都追上门了,他居然还不领情。」 段漫染险些被口中的点心噎到。 她甚至生出可耻的窃喜——至少,林重亭对每个人都这般冷漠,而非是仅仅对她一人。 不一样的是,他对她,还曾经有过那个雪夜里的言笑晏晏。 洛灵犀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懒洋洋往段漫染身上一躺:「你可不知道他有多过分,本小姐翻墙去找他,他居然直接放箭过来,是真的箭,从我的头顶之上擦过,只要我稍稍乱动一下,便会一命呜唿。」 「罢了罢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嫁十四皇子的好。林重亭那样的人,谁爱要谁要,以后定是少不了苦头吃……」 洛灵犀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可段漫染不同,她将这份喜欢藏在心头,一点点酝酿,不敢告诉任何人,生怕一揭盖,酒香就全都散走。 眼下再瞒下去,就连段漫染都觉得自己不够厚道。 「我……」段漫染犹豫着开口,「我想要。」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拿。」洛灵犀没明白的意思。 「不是。」段漫染喝了酒,她脑中晕晕乎乎,忘了这是在宴席当中。 怕洛灵犀听不懂,她提高嗓音:「我想要林重亭,我喜欢他。」 原本其乐融融的宴席之上,剎时鸦雀无声,所有的贵女皆侧头,朝段漫染的看过来。 第9章 众目睽睽之下,段漫染浑身激灵,酒意醒了过来—— 她……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应该不会吧…… 但很快,十六公主稚嫩的话语戳破了她的侥倖幻想:「原来段姐姐喜欢的是林哥哥。」 「不,我不是……」段漫染忙要辩解,但话一说出口,她怏怏住了声。 「段姐姐不用害羞。」十六公主道,「你若是喜欢林哥哥,改日本宫就到父皇跟前说去,让他为你和段哥哥赐婚。」 此话一出,台下有些佳丽捂着手帕笑了出来,只是她们到底要给十六公主面子,没敢笑出声。 「公主不必费心。」段漫染揉搓着手帕,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臣女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 段漫染心中明白,这等硬求来的姻缘,也并非好事。 谁知十六公主却是不懂:「为何不必,既然你喜欢林哥哥,那就应该嫁给他,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他娶了旁人?」 不等段漫染想好怎么回答,水榭外头传来太子爽朗的笑声:「十六小小年纪,怎的突然操心起你林哥哥的婚事来了?」 说着,他大步踏入水榭当中,见众人忙要起身行礼,太子挥手:「诸位不必多礼,今日乃是十六的生辰宴,各位尽兴即可。」 本欲起身行礼的段漫染也坐了回去,她一抬眼,瞧见了太子身后的林重亭。 少年今日所着并非玄衣,而是宽袖广身的云纹锦衣,腰间挂一枚玉佩,长发用玉簪束起。他身量高,骨骼纤细,穿上去格外好看,好像是破开画捲走出来的人,周身犹有一圈光晕。 ——再看好,也与她无关。 段漫染很知趣地低下了头,端起离手边最近的茶盏浅饮一口。 谁知所谓的茶水入口,段漫染方才意识到不妙——这酒香浓郁,入口如同刀子般,顺着她的喉咙一路燃了下去。 宴席之上本就没吃多少东西,这样一盏酒,她连肺腑当中都烧得疼。 「你不是一醉就倒吗?我这千日春最是醉人,你喝它做什么?」一旁洛灵犀发问。 「无事。」段漫染硬咬着牙,「就是突然想尝尝了。」 一句话未曾说完,段漫染便觉得眼前重重叠叠似有虚影,水榭当中人声模煳不清。 似乎有人唤了她一声:「段姐姐,本宫求父皇为你和林哥哥赐婚,让你嫁给他,你说好不好,好不好嘛?」 嫁给林重亭……怎么可能不好? 这可是她日思夜想,梦寐求之的事。 段漫染无瑕多想,她点点头:「好……」 刚发出声音,段漫染只觉得一道冰冷的目光似乎朝她落过来,少女抬起眼,对上林重亭淡漠目光,顿时如遭雷殛般清醒过来。 那一瞬间,段漫染几乎忘记自己学了十几年的礼数,失手打碎袖边盘盏。 她顾不得收拾,忙道:「公主误会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况且也该先过问林公子才是……」 第19页 提起林重亭,段漫染想起自己先前的胡话,更是窘迫不安。 这水榭当中她是片刻也待不下去了,也顾不得太子殿下还在,段漫染勐地站起来:「臣女饮了酒,此处着实是有些闷得慌,想出去走走,望太子殿下和十六公主恕罪。」 「去吧。」太子殿下向来随和,并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御花园里头大得很,又到处是湖水,该有个人跟着,免得段小姐不小心掉到水里去了,嘉书,你去陪段小姐解解闷如何?」 段漫染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会这般说,她正要拒绝,谁知少年已拿起桌上的佩剑:「是。」 . 宫中佩剑,是御前侍卫才有的资格,段漫染万万没想到,林重亭不止受到太子的重视,就连圣上也待他殊荣有加。 这些时日,段漫染早已摸清楚他与皇家的关系——林重亭的生母,原来是当今段皇后的亲姐姐,算起来,他便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儿,难怪太子殿下与他走得那般近。 倘若大将军还在,那林重亭便是将军府世子,身份煊赫无双,只怕满城的姑娘,少说有一半都要拿他当心上人。 可惜当年边疆一战,将士惨亡数十万人,林将军与他的夫人亦是亡在战场之上。 朝中震怒,昔日的英雄成了罪人,就连将军府的候位也被下旨废除,只留下一个空壳在,以及夫妻俩的两个儿子。 听说林重亭的那个哥哥,早年在宫中当过太子伴读,后来又自请出宫,开了家药铺…… 段漫染喝醉了酒,思绪也就有些散漫,她慢悠悠走着,忽地脚下踩空—— 眼瞧着要瞧前头扑过去,身后一只手轻轻拎住她的衣领,段漫染这才站稳了身。 伴随着林重亭毫无波澜的声调:「段小姐走路,莫非都不看路。」 段漫染回过头,才意识到如果不是他的话,恐怕自己又要往水里栽一回。 少女没将林重亭淡讽的话听进去,她俯身行礼:「多谢林公子救命之恩。」 她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 清风徐来,湖面水波映照桥壁,浮光跃金。 段漫染也不敢到处乱走,她低着头踢了下脚边的碎石子,终是没忍住开口:「方才在宴席上那些话,是我喝醉了乱应的,还望林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日头之下,少女面颊薄红,像初夏时节将熟未熟的杏子。 林重亭收回目光,她垂下眼,密密匝匝的长睫遮住眼底情绪:「段小姐多虑了,此事……」 「此事与你无关。」段漫染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扎心的话来,难得大胆打断林重亭的话,「反正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我犯的傻,做了什么蠢事,都是我自找的。」 林重亭薄唇抿成一道线。 她倒是有自知之明。 少年转过身,提步便要走。 见状,段漫染忙跟上。 谁知千日春的后劲不容小觑,她身形摇摇晃晃又向前跌去,这一回撞到林重亭后背之上。 少年身形一僵,向来喜怒不于形色的他轻嘆了声气。 真是个麻烦。 一想起她若是眼下出什么事,只怕又该与她扯上干系,林重亭神色冷下来。 她提起手中的长剑,将剑鞘的一端递到段漫染跟前:「抓住。」 段漫染不解,却还是伸出双手,握紧了剑鞘。 却见林重亭握住剑鞘的那一头,不疾不徐带着她朝前走去。 少女心中沁出丝丝缕缕的甜意——林重亭这是在与她牵手吗? 虽说不是亲密的十指相扣,也不是大手牵小手,但这把剑乃是林重亭随身佩带,如此私密之物,他肯用来牵她…… 第10章 段漫染又被禁足了。 原因不言而喻,不消半日,她酒后告白将军府林二公子的事,整个临安城都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她爹下朝后都听说了。 段大人回到府上,气得吹鬍子瞪眼,将段漫染叫到正厅来:「堂堂女儿家,居然在公主的生辰宴上说出这种话,真是将我们段家的脸都丢尽了。」 段漫染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说什么?」段明瑭问道,「你说大声些。」 他既然都这样要求,那段漫染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女儿不过是酒后说错一句话,爹当年为了求娶娘亲,连上巳节写情诗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在朝堂上能言善辩的段大人语塞,真真是被自家亲女儿气得头疼,老脸还有些羞。 正当这时,段夫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听见二人的对话,她冷声道:「真是成日里与洛家那位鬼混,胆子愈发大了起来。」 比起自己年过四十仍旧书生气质的爹爹,段漫染更怕她说一不二的娘亲。 见段夫人一出来,她乖乖噤了声,鹌鹑似的把脖子往里缩,只听见她娘亲又道:「看来只有早些为你择定夫家,才省得你守不住心思。」 这话放在今日之前,段漫染兴许就畏畏缩缩地不敢吱声,任由她娘亲安排。 可是今日林重亭还用他手中的剑牵她,他未必对自己无情。 她若是就这般贸然嫁与旁人,岂不是与林重亭错过终身? 段漫染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双手紧握成拳:「不,除了林重亭,我谁也不嫁。」 段夫人不为所动,也没有说什么重话,只将丫鬟叫进来:「珍珠,将小姐带回她的院子里去,没我的吩咐,不许将人放出来。」 第20页 . 段漫染被关在屋子里,除了院中一小方天,什么都见不着。 下人每日会将吃食送到寝房里来,再小心翼翼地退出去。 她们一言不发,似乎生怕惹得段漫染不快,被迁怒到自己身上。 唯有雪枝安慰她:「小姐若是闲来无事,奴婢教您绣花可好。」 段漫染想起自己那个没送出手的香囊,她点了点头——若是日后还能给林重亭送香囊,定不能叫他小瞧了自己的绣工。 只是学绣花着实费眼睛得很,段漫染在廊下坐一会儿,华锦之上的四合如意纹就快要重叠到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 段漫染疑心自己的眼睛都快要变成斗鸡眼儿,是以时不时要放下绣绷,抬头往往天空。 天色湛蓝,一缕似有若无的淡云。 段漫染倒也想似洛灵犀那般,身手矫捷地从墙上爬过去,可她心里清楚,且不提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就算她爬过去,只怕那头也有她娘亲的人守着。 她只有规规矩矩等娘亲放她出门。 她就不信,娘亲能这样把自己关一辈子? . 整整两个月过后,段夫人果然来了。 在她左右,伺候着两个小丫鬟,一个手中的漆红托盘里盛着玉簪步摇以及华盛,另一个捧着浮光锦留仙裙。 「去。」段夫人吩咐她们,「一个时辰内,将小姐收拾打扮好。」 段漫染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坐到梳妆镜前,任由她们给自己盘发,又往发间插.入那些玉簪银钿:「娘亲这是要带我去做什么?」 两个小丫鬟低着头,老老实实作答:「奴婢并不知晓。」 段漫染轻嘆了口气,没有为难她们。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换上新衣裙,又将满头长髮挽作双蟠髻,腰间佩戴玉环禁步,走出了门外。 今日她这身装扮,竟是比及笄那日都要隆重些,霜色留仙裙素洁,并不喧宾夺主,正好衬出二八年华少女脱俗的气质。 段夫人满意点了点头,朝她伸出手:「过来。」 段漫染走了过去:「娘亲。」 带着段漫染出门上了马车,段夫人才道:「今日进宫,乃是为的庆祝皇后娘娘千岁,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家女子都要赴宴,你可千万不能再像上回一样出什么岔子。」 段漫染真是被关怕了,她乖巧的模样:「是。」 「还有——」段夫人话音一顿,「宴上见了林家那位二公子,你也得装作没瞧见,听见了没有?」 光是听到这个林字,段漫染便心中一突。 她搭在腿上的手不自觉揉搓衣料,一时忘了说话。 段夫人装作没瞧见她的小动作:「到时候宴席上,有不少门当户对的公子,都是正当娶妻的年纪,你好生看看,定是有叫你满意的。」 言下之意,似林重亭这般早已父母双亡,门不当户不对的公子,段漫染想都不要想。 第11章 林重亭不愿意搭理她,娘亲也不愿自己嫁给他,段漫染低头,看着绣花鞋上浅淡的菱花纹,轻声嘆了口气。 兴许这就是有缘无分吧。 到了宫中,段漫染在段夫人的带领之下,前往拜见皇后。 段家为皇后备的贺礼乃是一对鹿鹤同春的和田玉摆件,盛在紫檀木托盘之上,由段漫染毕恭毕敬地呈上去。 皇后娘娘年近五十,却保养得当,看上去像是只比段漫染大上十多岁的姐姐般。 她戴着金护甲的手朝段漫染招了招,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好孩子,你过来讲讲,这玉摆件可有什么寓意?」 段漫染从小到大见过皇后数次,在她跟前并不露怯:「回娘娘的话,此玉为和田软玉,鹿鹤同春又名六合同春,指天地四方皆春,万物欣欣向荣,皇后乃是万民之母,娘娘的生辰,自然是普天同庆。」 「果真是个机灵孩子。」皇后笑道,「也难怪太子妃总在本宫跟前提起你,你若得空,也该多进宫来陪本宫说话才是。」 「正巧本宫有个侄子,名叫林重亭,比你大不了几岁,想来你们都是年少,定是有话可聊。」 冷不丁听到林重亭的名字,段漫染微愣,脸颊上泛起粉意,连眼神都不知该往哪儿落。 要知道这寝殿之中,可是坐满了官家女眷,皇后如此直截了当地提起林重亭,段漫染就算再傻,也能听出她话里的撮合之意。 还不等她出声,在她身后的段夫人先道:「娘娘谬赞了,臣妾家中这位小女儿,在外头瞧着虽是乖巧,实则生性顽劣不堪,恐怕进了宫中,扰了娘娘的清静。」 皇后浅尝一口清茶:「段夫人此言差矣,女儿家年岁尚小,哪里用得着过多拘束,本宫在这宫里闷久了,若是有人陪着闹一闹,倒也新鲜。」 段夫人顿了顿:「娘娘说的是。」 段漫染没有听出皇后和她娘亲都话中有话,她的心思,早已被林重亭三个字勾走—— 若是进宫陪伴皇后左右,见到他的机会是不是就更多些? 况且皇后是长辈,在她跟前,林重亭就算是碍于情面,也得同她说上几句话,他会说些什么呢…… 段漫染眼前浮现少年冷淡的眉眼,任她如何告诉自己回神,却依旧挥之不去。 是以在宴席当中瞧见林重亭,段漫染还以为是她思念成疾,以致于出现了错觉。 第21页 「段免免。」直到身旁段夫人皱着眉开口,段漫染终于回过神来。 她忙收回目光,轻咳一声:「娘亲有事?」 段夫人没有戳穿她的小心思:「对面那位穿月白锦衣,头戴簪缨玉冠的,乃是范太师家的嫡长孙。」 段漫染没有多想,顺着她娘亲说的方向看过去。 青年约莫十七八岁,瞧上去皎如日星,举手投足间自有名士之风流。 「这位范公子德才兼备,年纪轻轻已中进士,官从三品,任职礼部侍郎,想必将来定是前途无量。」段夫人道,「因他娘亲三年前因病逝世,守孝三年,不曾婚配。」 最后四个字,叫段漫染意识到她娘亲在说些什么。 原来娘亲带她来赴宴,便是为的这个! 段漫染到底不曾这般经歷过,她脸色腾地一下烧起来:「娘……娘亲莫要再说了,万一人家范公子根本对女儿没有想法呢。」 段夫人瞥了她一眼:「绝无可能。」 若是没有想法,那位范公子又岂会主动托媒人到段家来问。 当然,托媒人上门来问的又岂止是范家,太尉府段家的小女儿,放在整个临安城,都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香饽饽。 原本段夫人想的是女儿生性单纯,便是及笄过后,将她留在身边一年半载,等她性子稳重些,再谈婚论嫁也不迟。 没想到段漫染竟不知何时对林重亭动了心。 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为她择定门当户对的夫婿,叫她死了对林重亭的心思的好,省得再闹出什么花样来。 段夫人继续劝她:「范公子知书达理,家中男子皆洁身自好,不纳妾,没有通房,书香世家,将来定是能好生待你,若是不好,届时自有我和你爹爹为你做主……」 段漫染听得又羞又臊,还有无法言说的无能为力之感。 她不想嫁什么范公子,她想嫁的人是林重亭,是寿安坊将军府的二公子林重亭。 她勐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眼下皇后已离席,不少贵女也跟着离开去找玩伴儿,是以段漫染这一站并不突兀。 「我……」段漫染不敢看她娘亲,「此处太闷热,女儿去散散心。」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熘走。 . 绕过游廊,便能听见花园里头传来贵女们的嬉笑之声。 洛灵犀也在其中,她眼睛覆上一层白绫,正在和旁的少女们玩老鹰捉小鸡。 段漫染坐在廊下,她不近不远地瞧着,并没有上前。 从前她也是这般无忧无虑,可自从上元夜过后,每每睁眼之时,念的是林重亭这个人。 闭眼之际,想的也是他。 从此之后,段漫染心中再不得片刻清静。 就连眼下也是如此,段漫染右手捏成拳,轻轻在自己脑门儿上锤了锤,她轻声自言自语:「段免免啊段免免,你何时堕落至此了,不过就是个男人而已……」 「诶,那边那个。」她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道轻快的嗓音。 段漫染回过头去,瞧见女子身着明红胡服,端的是英姿飒爽。 段漫染认出说话之人是谁,忙起身行礼:「见过十一公主。」 十一公主乃是皇贵妃的女儿,在她上头还有一位兄长,乃是七皇子。 这么多的皇子公主,幸好段漫染从小就记得很用心,才没将人搞错过。 「不必多礼。」十一公主走到段漫染跟前,她掏出一枚玉佩,递到段漫染跟前。 「公主……」段漫染微微瞪圆了眼,连忙摆手道,「无功不受禄,臣女不要要您的东西。」 「谁说这是给你的了?」十一公主嗤笑,「本宫眼下有事,这东西,你帮我送到临风亭去。」 临风亭离此处并不远,段漫染并不明白,为何十一公主不自己去,偏偏要她送过去。 她摇摇头:「公主,恕臣女不能……」 「你不去莫要后悔。」十一公主似乎早就猜到她会这般说,「那你,有你想见的人。」 说罢,她将玉佩抛了过来。 暖玉光洁无暇,触手生温,似乎在何处曾见过。 这……好像是林重亭的玉佩。 段漫染似饿到了极点的人捧着一块烫手山芋,被烫得连指尖都生疼,却又捨不得将它丢开。 花园里头又传来贵女们的欢笑声,段漫染做贼心虚般,忙将它握紧在掌心,不让人看见。 临风亭离此处不远,约莫一炷香的脚程便可以抵达。 寿宴尚未结束,娘亲一时半会儿也未必会差人来寻她…… 段漫染心中还在权衡着利弊,身体却已不由自主地朝临风亭的方向走去。 转眼间,绕过一处假山,临风亭出现在了眼前。 时值盛夏,临风亭旁边的风车将湖中的水引上来,再倾泻在亭顶之上,湖水留下来,形成绕亭瀑布。 为了不将水珠溅到亭中之人身上,又在六角亭布置上一圈帷幔。 风动之时,水光纱帘,挂在亭角的水晶琉璃叮咚作响,好看是好看,就是看不清里头是否有人。 段漫染壮着胆子,又朝前走了些,她鼓起勇气:「林公子?」 里头无人回应,段漫染捏紧手中的玉佩,走进了亭子里。 哗哗的水声将临风亭内外分割成两方天地,亭中清幽凉爽,还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唯独没有林重亭的身影。 第22页 段漫染从未闻过这样的香,她用力嗅了嗅,觉得它好闻归好闻,不过好像太腻了些。 段漫染难掩心中失落,她觉得十一公主兴许是故意戏弄自己,骗她说此处有她想见的人。 偏偏自己还这么傻,竟然真的上了当。 段漫染知道她应该走了,可心中却有个声音——要不,再等一等? 正当她陷入天人交战之际,有人掀开纱幔走了进来。 段漫染眼前一亮:「林公——」 她话不曾说完,却被林重亭打断,少年皱眉,眸中略有几分意外:「怎么是你?」 疏冷的话音,似一盆凉水泼了下来,叫段漫染心中凉了半截。 她仍是不死心,捏紧掌心的玉佩:「有人叫我送东西过来……」 说着,段漫染却瞧见林重亭的玉佩分明好端端地系在他的腰间。 段漫染瞪圆了眼,她摊开自己的掌心,看向十一公主给她的那枚玉佩:「怎么会……」 林重亭亦是瞧见了她手上的东西。 她的眸光冷下来,正要说什么,却见眼前少女摇摇欲坠,朝她的方向倒了过来—— 段漫染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几乎快要站不稳。 她以为自己这一摔,必定会摔得鼻青眼肿,谁知却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扶住她的肩。 紧接着,腰间一紧,林重亭揽住她的腰。 「莫要出声。」少年在段漫染耳边轻声道。 下一秒,段漫染便明白林重亭为何会这样说,他揽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来,踩着临风亭的栏杆,朝湖面直直跃去。 段漫染一颗心几乎跃出了嗓子眼,本以为二人要一齐坠入湖中,谁知林重亭脚尖稳稳地踩到什么上头,将她放了下来。 原来是停在亭外的一只乌篷船。 段漫染坐在船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见林重亭沉着脸,他一言不发,手执船桨朝前划去。 微风拂过,湖面菡萏摇曳着散发出清香,接天莲叶无穷碧,连乌篷船和二人的身形一併遮掩。 段漫染却无瑕欣赏这美景,她只觉得自己似乎热得慌,浑身上下前所未有的难受,就好像有蚂蚁顺着她的骨缝,在细细咬噬般。 视线当中粉色菡萏与碧绿荷叶重叠交映,段漫染眼中朦胧模煳,唯有坐在船头划船的林重亭身形是清晰的。 她顾不得女儿家的羞耻之心,伸出手去勾林重亭腰间的玉鞶带:「林公子……」 为何这般热,她好难受。 林重亭划船的动作没有停,她头也不回,神情肃穆。 段漫染不依不饶,嗓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林重亭,你看看我。」 她不过是想同他说说话而已…… 少年终于施捨般回过头来,只冷冷抛出四个字:「愚不可及。」 霞光给林重亭的侧颜渡上一层金边,少年稜角分明,精緻得不似真人,唯独眉眼间淡淡的厌恶做不得假。 段漫染愣愣瞧着他已转过去的背影,不明白林重亭为何要这般待自己。 直到远处的岸边传来一道焦急的女声:「来人啊,快来人啊,这里有人落水了!」 她一直在这里,为何不曾听见有人落水? 段漫染意识模煳地想着,她掬起湖中一捧水浇到脸上,好让自己浑身的热度降下来些。 这一浇,段漫染顿时清醒了几分——原来自己这是被人算计了。 她定是中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药,若不是林重亭当机立断将她带走,这怕这会子二人在临风亭当中的场面并不好看。 而方才那一声求救,并不是真的落水,而是为了将其他人引过来见证临风亭当中两人独处。 难怪林重亭会骂她愚不可及。 他是不是以为,是自己将他骗来的? 段漫染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涩,她咬紧唇,任血腥的气息蔓延在唇齿之间,也再不肯发出丁点儿声音。 . 此时的岸边已乱作一团,听见御花园当中有人落水,远远近近的贵女以及官家命妇们全都围了过来。 见不着落水之人,就忙派侍卫下水打捞。 林重亭划着名乌篷船,听见岸边传来的动静,她放下手中的桨,这才意识到段漫染已许久没有出声。 回过头,却见女子上半身倾出船舷之外,竟是将整张脸埋入水中,也不知这样有多久。 漆黑瞳仁一颤,林重亭几乎是想也不想,一把拎住她的衣领,将她从水中提起来。 「你疯了?」少年嗓音里带着淡淡薄怒。 「咳咳——」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段漫染呛了几口水,她身上没那么热,眼神也清醒许多。 对上林重亭凛冽如寒冰的目光,她张口只想要解释:「不是我……」 林重亭一言不发,忽地听到荷花从之后传来什么动静,她来不及多说,将段漫染打横抱起,猫腰步入船舱当中。 段漫染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猫儿,水光潋滟的杏眼瞪成圆眼。 坐在乌篷船内,她还未曾开口,林重亭已欺身而上,将她按在船壁之上。 「嘘——」 温热的掌心覆过来,遮住了段漫染的唇。 少年眼眸当中,似盛满星河。 段漫染一时看得有些痴。 等回过神来,她才发觉二人着实贴得太近,近得她甚至能闻到林重亭身上淡淡的气息,是风雪凛冽的疏冷。 第23页 段漫染忘记了动弹,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呆呆睁大眼,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 忽然船外传来游动之声,下水救人的侍卫从水中冒头浮了上来,顺势将手搭在船舷之上。 这乌篷船乃是平日里后宫妃子独自游玩时乘坐,小小一只经不得折腾,为的就是那几分闲情雅趣。 侍卫这番动静,船身顿时左右摇晃起来。 段漫染绷紧了身子,生怕被人察觉。 若是叫人看到她和林重亭这般,怕是掉到水里也洗不清。 偏生船舱内狭小,眼下少年贴着她,段漫染甚至能感受到拂在面颊上的唿吸,抵在她腰侧的长腿。 林重亭并不似段漫染这般想入非非,她靠紧段漫染,无非是提防着她做出什么蠢事,叫外头的人察觉。 可掌心之下,少女的脸颊愈发滚烫,林重亭就算是想忽视也做不到。 她难得同她低声细语:「再忍着些。」 段漫染眨了眨眼,示意自己将他的话听进去。 又有一位侍卫从水中冒出来,两人趴在船舷上偷摸闲聊起来:「兄弟,找着落水之人没有?」 「别说了,连个毛都没有,我看那人说不定是瞧错了,搞不好只是一条大鱼。」 「嗐,那些贵女们,向来喜欢大惊小怪,也罢,你我二人再在这水里泡会儿,再上岸復命。」 两个侍卫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迟迟不肯离开。 段漫染本就中了药,她仅凭残存的理智维持住自己身形不动弹,却止不住口干舌燥。 脑海中一片混沌,她伸出舌尖,想舔舔自己早已发干的唇瓣,谁知竟忘了林重亭还捂着她的唇,舌尖舔到他的掌心之上。 少女的舌尖温软而湿润,带着几分不知是否该收回去的不知所措。 林重亭垂下眼,没有旁的反应。 终于,外头那两名侍卫离开了,他们游到远处去。 林重亭收回覆在段漫染唇上的手,稍稍后退了些。 「今日是谁让你来的?」少年的嗓音有些暗哑,带着雌雄莫辨的清冷。 濒临窒息的段漫染先是狠狠喘了几口气,她才开口:「是……是十一公主,她给了我你的玉佩。」 「玉佩呢?」林重亭朝她伸出手。 少年指骨修长分明,掌心之上还有一层常年持弓磨出的薄茧,他腕间窄袖用束腕缠起来,更加衬得每一寸骨骼都清瘦俊逸。 段漫染想起方才自己不小心舔到他的掌心,顿时发窘地低下头,将玉佩放入林重亭掌心。 许是药效过去,她的意识清醒了许多,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做的那些事实在是太出格。 林重亭没有看她的神色,只细细摩挲那枚玉佩。 果然是赝品。 「林公子……知道十一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段漫染小声问。 少年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我先送你回去,你莫要让任何人知晓今日发生了什么。」 「哦。」段漫染点头。 她忙从下至上整理裙摆,又将袖口抚平,直至扶到脖颈之上,段漫染眉头一皱:「糟了。」 正要走出船舱的林重亭朝她看过来。 「我的头髮乱成这样,若是叫娘亲看到,肯定会猜出什么来。」段漫染拾起船板上的步摇,自言自语道。 少女的髮髻确实乱得不成模样,原本脑后精緻结实的双蟠髻,早已随着髮簪的掉落垂到肩上,且她方才将头埋在水中,连头髮也浸湿了大半。 段漫染手忙脚乱地给自己绾髮,可往日这等事都是雪枝在做,她又没有镜子可照,反倒弄得髮髻更愈凌乱。 林重亭着实是看不过眼,她没有耐心再等下去,示意段漫染将髮簪交到自己手上:「我替你来。」 第12章 若不是林重亭神色自若,段漫染几乎要以为他是在说笑。 他来帮自己……盘发? 可眼下容不得段漫染多想,她再次瞥了少年一眼,将髮簪递到他的手上。 林重亭如何不知段漫染心中所想,只是为她盘发,总比今日之事被泄露出去的好。 拿着簪子的手动作灵巧,将少女肩后的长髮尽数勾起来,露出她修长雪白的脖颈。 临安城的贵女,大多极注重肌肤的养护,段漫染亦是不例外,就连自己看不见的脖颈肩后,平日里也有丫鬟涂抹玉肌散,每一寸肌肤细嫩而柔软,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是以当林重亭略带薄茧的指腹无意间掠过时,段漫染身躯微僵,敏锐地感知到独属于少年的温热。 幸好这份温热并没有停留太久,她便听见身后之人淡淡的嗓音:「好了。」 段漫染将信将疑地往脑后摸了摸,摸到重新盘好的髮髻,她松了口气:「多谢林公子。」 少女眼眸之间水光潋滟,脸颊犹带几分药效未退时的红晕。 林重亭顿了顿:「无事。」 . 段漫染回到岸上时,段夫人身旁的丫鬟珍珠果然正在找她,一见着段漫染,她急急忙忙地迎上来:「小姐,夫人正要离席,让奴婢找到您回府呢,您这半日到哪儿去了?」 段漫染手中捧着她央林重亭代为折下来的荷花,为自己裙摆处的泥点和水痕找了个绝佳的理由: 「我瞧湖中荷花开得好,便寻了个角落自己摘花去了,兴许是一时玩得尽兴,竟忘了娘亲,你快些回娘亲去,我随后就来。」 第24页 珍珠应了声,忙转身小跑着离开。 段漫染漫不经心往前走,仍不忘把玩手中几株含苞待放的菡萏浅荷。 幸好这回段夫人没有生出怀疑,带着段漫染直接回了府。 . 段漫染将那些荷花洗净,万分虔诚地供在瓷瓶当中,摆在了床头。 无论如何,这是林重亭为她摘的花,她光是瞧见,唇角就能忍不住扬起笑来。 段漫染甚至开始痴心妄想——那日在乌篷船中,林重亭抱了她,甚至还用手捂住她的唇,若认真说起来,二人算得上是肌肤之亲,他可会主动来林府求娶? 可惜段漫染等啊等,等得那些花苞盛开,又一片片落在海棠春凳上,也没等到林重亭登门求娶的好消息。 倒是她娘亲将一沓厚厚的名帖甩到段漫染眼前,给她下最后通牒:「这里头,是如今临安城尚未婚配,与你门当户对的公子,你自己好生挑一挑中意的,若是挑不出来,为娘便替你挑选。」 段漫染心中清楚,她娘亲这回可不是在说笑。 自己若是不挑出个公子来,就只能由她娘亲择定未来的女婿,将她打包嫁出去。 她与林重亭之间,果然如那开了又谢的荷花,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段漫染随意在名帖上翻了翻。 虽说临安的风气开放,不似前朝那般讲究男女大防,但段漫染到底是闺中女子,名帖上这些公子哥有一大半都不曾见过面。 她只得手指一点,随手指出个皇后娘娘生辰宴上见过面的——范太师家的嫡长孙范潜。 只要嫁的人不是林重亭,嫁谁都差不多,但至少范潜长得好看。 若是林重亭是清冷月色化作的少年,那范潜便是倾山颓玉般从容的青年。 二人各不相同,各有各的好看。 选出心中未来的夫婿,段漫染心头闷闷的,连日来茶饭不思。 段夫人看在眼里,却没有任何表示——哪个女儿家不怀春,只是林重亭并非良人,若纵着她,反倒是害了她。 . 一个月后,范家的马车停在了林府外头。 来的人并非是范潜,而是她的胞妹范漓,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生得模样娇小可爱,说起话来嗓音清脆:「听闻段姐姐向来喜作诗,正巧家中姐妹们有一场诗会,特来邀段姐姐一同前往。」 段夫人笑着叫下人去唤早已打扮好的段漫染,将两位小姑娘送到府门,又叮嘱段漫染道:「玩得尽兴些,若是诗会上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段漫染点头:「知道了,娘。」 她心知肚明,只怕诗会是假,藉机与范潜见上一面才是真——临安城的传统向来如此,未婚的男女,以诗会或是酒会为由头,见上一面过后,若是双方都没有异议,便可由男子家中上门提亲。 . 诗会在一艘画舫上举行,时值夏日,湖面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正好送来凉爽。 参加诗会的人皆是范家的姊妹,这些贵女们大多都有几分熟识,是以与段漫染并不陌生。 大家喝酒划拳,不亦乐乎,段漫染险些忘记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直到范漓忽地开口:「段姐姐喝了酒,只怕闷得慌,不如我带你到外头吹吹风可好?」 段漫染尚未多想,随她一起走了出去。 她双手扶着栏杆,任由清风拂面,远远瞧见水面上一行白鹭飞过去,段漫染心中欢喜,扯住身旁范漓的衣袖,指着那些白鹭道:「你快看——」 身旁青年温声开口:「原来段姑娘喜欢这个。」 段漫染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她收回手,讪讪朝来人看过去:「范公子。」 再朝四周一瞧,范漓早已不见踪影。 好在段漫染身旁跟着雪枝,此处又敞亮,她倒也没有觉得拘谨,只认真回答他:「那些白鹭自由自在,瞧上去很是快活。」 范潜颔首:「在下眼中,段小姐如同那些白鹭一般,也很是快活。」 他的口吻不似说笑,段漫染莫名发窘:「范公子过誉了。」 二人男未娶女未嫁,到底不宜独自相处太久,简单几句话之后,便是时候分开。 段漫染终是没忍住,分开之前,她开口问道:「范公子可是真心想要娶我?」 范潜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为何段小姐会怀疑在下的真心?」 段漫染有些难为情地开口:「范公子应当知道,在小女子心中,早已另有旁人……」 「是林重亭?」范潜开口,他不动声色道,「林公子容貌过人,段小姐年幼,会喜欢上他再正常不过。」 范潜一番话,说中了段漫染的心思。 是啊,她之所以会喜欢林重亭,除了救命之恩,只怕与他那张好看的脸也脱离不开干系。 可喜欢谁,和要嫁给谁是两回事。 她是段家的小女儿,自然应该承载爹娘的希望,嫁给门当户对之人,至于林重亭,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梦,等醒过来,梦就该结束了。 段漫染神色怔忪,一时忘记该如何作答。 范潜又开口:「对了,只怕再过两月,便是圣上秋猎,届时朝中大臣家中女眷大多会参加,段姑娘可要来?」 段漫染听出范潜话中的邀约之意。 她仍有几分进退不疑:「我不会骑马……」 关于骑马这回事,说起来段漫染还有几分难为情。 第25页 临安城大多数的贵女,不但会骑马,还会打马球,唯独段漫染自幼上了马,便吓得浑身不敢动弹,试过数回之后仍是这般。 「无妨。」范潜温声笑道,「在下对马术略通一二,可以教段姑娘。」 段漫染再没有拒绝的余地,她点了下头:「嗯。」 她这才转过身,朝画舫内的厢房走过去。 范潜目送着少女离开的背影,面上犹带几分浅笑,直到他忽地似察觉到什么,收起笑意朝隔岸看过去。 岸边是一座临水而建的酒楼,窗牖对着湖面的方向打开。 每一扇雕花窗后,都是一间雅间。 范潜盯着那些雅间,目光疑惑不定。 「公子在瞧什么?」身旁的小厮忙问道。 「无事。」不知为何,范潜隐约觉得,方才那扇轩窗后头,似乎有一道目光,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只是等他回头看去时,似乎又成了错觉。 「走吧。」范潜对身旁小厮道,「替我到马场问问,女儿家骑什么样的马最好,先买几匹温顺听话的回来养着。」 . 湖边的酒楼当中,微风徐徐,不燥不热。 林重亭刚收回目光,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开口问道:「林贤弟可是在瞧什么?莫非是画舫之上有何美人不成?」 「没有。」林重亭面不改色,「殿下,难得见上一面,咱们还是先说正事的好。」 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放置到桌面上:「不知殿下为何要用玉佩冒充臣,将林家那位姑娘骗到临风亭去?」 淡淡的口吻,却犹如泰山压顶般的威压,叫七皇子坐立不安。 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所做之事,讪笑着道:「林贤弟这是在说什么,孤为何不懂?」 「是吗?」林重亭面不改色,竟是比堂堂七皇子还更要盛气凌人些,「那在下不如说另一件事好了,几个月前寒食节上,那位刺杀太子殿下的刺客,恐怕也是殿下派的人吧?」 七皇子的笑意僵在了脸上:「这……」 「殿下可知,若不是臣一箭将其击毙,只怕殿下眼下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此处,早已被他供了出来。」 林重亭抬眼,从容不迫的口吻,却叫七皇子冷汗直流,「殿下,臣曾经叮嘱过你,若想要那个位置,就要沉得住气。」 「沉气?」七皇子终于忍耐不住,「你要孤如何沉得住气,太子此人心思缜密,向来挑不出过错,孤只有先下手为强……」 「况且,先前林家那姑娘被人谋害,本可以离间林家与太子一党,谁知竟出了纰漏,既然她捡了一条命,又对你心有所属,林贤弟何不将计就计娶她为妻,将她拿捏在手掌心,自然等于是拿捏了段家。」 林重亭冷眼瞧着他。 若说段漫染是愚不可及,那眼前的七皇子,与蠢猪也不遑多让。 若不是留着他的性命还有用……这样的人,只怕活着也是碍事。 林重亭面上不显:「在下自有主张,还望殿下日后莫要贸然行事,否则……被人拿捏住了把柄。」 见他没再说什么,七皇子松了口气,又忙恭维道:「还好林贤弟当机立断,要了那个刺客的命,眼下死无对证,只怕太子就算是怀疑什么,也无法查出来。」 林重亭眸光微闪,她轻轻摇了下头:「殿下想得太简单了,太子已查出刺客那把匕首,乃是边疆才会有的,只怕顺藤摸瓜,半年之内查到你头上并不难。」 七皇子面色惶然:「那该如何是好?」 「如今之计,看来只有殿下舍不捨得演一出苦肉计,打消太子的疑心了。」林重亭压低了嗓音,「两月过后,应是秋日围猎……」 七皇子将他的谋划听进去:「这样当真可行?可万一若是孤受了伤……」 「殿下。」林重亭打断他的话,「成败皆在您一念之间,更何况,您还有臣在。」 这句话,无异于给了七皇子莫大的信心,他咬牙:「好,孤照你说的做。」 他又道:「林贤弟也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莫些伤得太重。」 . 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宫中果然传来了京郊围猎的消息,凡是三品及以上的官家子女,皆可随行。 段漫染的两位兄长善骑射,自然是要参加的。 她想了想,跑到段明瑭的书房当中:「爹爹,我也想去参加秋猎。」 「哟!」段大人真是又惊又喜,「我们家免免什么时候转性,竟然也敢去猎场了?」 段漫染装作听不出他话中的揶揄:「爹爹只管答应好了,反正我就是要去。」 不止是因为她答应了范潜,更因为段漫染想起寒食节那日,击毙歹徒的少年手执长弓,自墙头跃下之际,身姿飒爽。 她也想拿起弓,感受一番那是何等滋味。 就当是……在与范潜成亲之前,最后再念着林重亭一些时日。 段明瑭哪里拗得过她,更何况他也乐意瞧见自家女儿多动动,自然没有拒绝。 段夫人又吩咐下去,让布庄的人给段漫染连夜赶制出一套合身的胡服出来。 绯绿胡服窄衣束袖,腰间有男子般的蹀躞,脚踩牛皮靴,段漫染穿上身,几乎捨不得脱下来。 出发前夜,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很是满意。 还是雪枝劝她:「小姐先歇下吧,明日一早就要出行,若是睡晚了,只怕是起不来床。」 第26页 段漫染这才依依不捨将胡服脱下,躺入被窝当中。 床帐之间似乎仍残存着荷花浅香,段漫染平躺在床,忽地想起一件事——明日围猎,林重亭常伴太子左右,定然也会去的。 可转念一想,那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段漫染眼中的光暗下来,她翻了个身不再多想,进入睡梦当中。 . 时值九月,临安城还是一片繁华热闹,京郊的猎场当中,却已显露出秋意萧瑟来。 浩浩汤汤的队伍前头,自然是圣上和皇后娘娘的马车,后头跟着的是诸位皇子公主,再到后头便是大臣及家眷的马车。 半日的车程,段漫染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当中昏昏欲睡,终于听见车轮辘辘之声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有人掀开车帘走进来。 段漫染还未看清来人,对方便将冰冷的手往她后背一塞—— 段漫染被冻得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洛灵犀!」 「谁叫你还睡的?」洛灵犀不以为然,「段免免,老实交代,你怎的又想起来围猎了,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外头雪枝道:「小姐,该下马车了。」 二人下了马车,只见满山层林尽染,苍穹之上有苍鹰翱翔,叫人不由得吁出一口气。 . 「咻——」 一只箭矢自少女小巧的弓箭当中飞出,却只射出不过一丈远,就连原本警惕的兔子也没有反应,不紧不慢地跳走了。 站在段漫染身旁的洛灵犀很是不厚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段免免,这便是你练了半个月的箭?」 段漫染又气又恼,她放下箭:「你不许再说,否则我就不理你了。」 「行行行,不说就不说。」洛灵犀拉开弓,流矢飞出,射中兔子的耳朵。 她走过去,将被射中的兔子抓起来:「这个送给你,就当本小姐的赔礼,要不要?」 段漫染瞧着那只小兔子,红红的眼睛,她摇了摇头:「我不要,它太可怜了。」 洛灵犀不以为然,将小兔子放生了:「我看你呀,生得比兔子还要胆小呢,还是该当心些,省得被人当做兔子射中了,可就得不偿失。」 段漫染没有应她的话,她低着头,在铺满松针落叶的小坡上坐下来。 洛灵犀追过来:「我不过是说笑而已,你当真生气了?」 「没有。」段漫染摇摇头。 她只是有些沮丧。 林重亭能够一箭击穿歹徒的头,自己却连兔子吓不到,她与他果然是天壤之别。 正当段漫染失落之际,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忙回过头,见到来人却是范潜。 范潜笑道:「段姑娘瞧见在下,似乎很是失望?」 「范公子说笑了。」段漫染忙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落叶。 她看向范潜手上牵着的那匹枣红色马儿,它生得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头上的鬃毛编成鞭子,还点缀着流苏。 「好漂亮的马。」段漫染嘆道。 「这条马是专为你而准备的,段姑娘可想试试?」 听到范潜这样问,段漫染下意识是想要拒绝,可她不知想到什么:「好。」 翻身上马对段漫染来说不算一件难事,可难的是身下的马一动起来,她便吓得匍匐在马背上,再不敢动弹。 「段姑娘莫怕。」范潜道,「这匹马性情温顺,绝不会摔到你。」 段漫染将信将疑,她轻声开口:「驾——」 马儿乖巧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 段漫染又惊又喜,她侧头看向范潜:「范公子这匹马果然听话。」 说完,段漫染才察觉到洛灵犀早已不见踪影,林中只剩下二人。 她生出些许不自在,只好埋头骑马。 渐渐的,段漫染跟这只马儿熟络起来,她伸手摸着它漂亮的鬃毛:「马儿马儿,我们再跑远些,你说好不好?」 枣红马仰头长鸣一声,似是听懂了段漫染的话。 段漫染心下欢喜,她轻轻踢了踢马肚子:「驾——」 身下的马撂蹄子飞奔起来。 段漫染头回体会到骑马的痛快,甚至忘记了被自己落在身后的范潜。 一人一马直至一条溪流边上,方才停了下来。 段漫染任马儿垂头喝水,自己翻身从马背上下来。 她忽地听见身后似乎传来什么掠过树顶的声音。 段漫染原以为是鸟儿,她忙回过头去看。 谁知竟是几位蒙面的黑衣人,他们在树林间兔起鹘落,朝北边树林的方向而去。 这样的打扮,那些人定然不是好人。 段漫染下意识想躲,却已经被发现了踪迹,有黑衣人朝她的方向奔过来。 她忙翻身上马,朝树林深处逃去。 身后黑衣人紧追不捨,段漫染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正当这时,箭声破空而出,段漫染听见身后的黑衣人重重落地。 树影重重,她看清射箭之人,正是前头的林重亭。 少年骑在马上,箭袋别在腰间,他神色疏冷,却又一次救下了她。 段漫染原本日渐枯萎的内心,又一次死灰復燃。 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大声喊了出来:「林重亭——」 话音未落,身下的枣红马被树根绊住了马蹄,带着段漫染向前倒去。 少女从马背之上飞了出来。 第27页 没有话本之上从天而降的少侠,段漫染就这样直直朝地面砸了过去,幸好她只是摔在了草地之上,没有撞得个头破血流。 第13章 段漫染从马背上摔下来,在铺满松针的草地上滚了好几圈,吃了一嘴的泥。 不疼,但是摔得她很懵,脑海中有剎那空白。 而且还是在林重亭面前这般丢脸,少女几乎不敢将头抬起来。 她一面觉得羞耻,一面又期冀着少年能做些什么,或者只是出声安慰她也好。 可惜段漫染只听到一声无情的呵笑,笑声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段小姐。」林重亭淡漠的话语中并没有丝毫怜惜,「似你这般的骑术,不应该跑如此之远。」 「我……」段漫染也知道,此处乃是猎场深处,除了兔子外,还有豢养的虎狼,她手上连弓箭都没有,此举实在是太过冒险。 还有……段漫染又想起方才追杀她的黑衣人。 她回过头去,瞧见被长箭击中的黑衣人已经没了气息,从树上掉下来落在草丛之间。 已经不是头回看到死人,兴许有林重亭在,段漫染竟然觉得没有那么多害怕,更多的是疑惑:「这人……莫不是刺客?」 少女口吻犹带懵懂,就像在问林重亭射中的是什么猎物般。 林重亭没有回答她,她只是走上前,将黑衣人尚未完全僵硬的尸身扛到马背上。 段漫染到底还是有几分怕,没敢睁开眼。 正当这时,远处的树林当中传来略带焦急的声音:「段漫染,段小姐,你可在此处?」 是范潜来找她了。 段漫染带着几分贪恋,看了林重亭一眼——梦该醒了,少年并不喜欢她,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落过来,自己再死皮赖脸,只会惹人生厌。 段漫染轻咬下唇,掌心撑在地面之上,试着站起来。 谁知这一动,脚踝处竟传来钻心的痛,段漫染轻唿一声,又重新坐了回去。 兴许是方才见到林重亭太高兴,她连脚扭了都不曾注意到。 树林外头仍时不时传来范潜的唿寻声,段漫染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回应他。 林重亭的视线终于施捨般看过来。 她看向少女惨白的脸庞,以及她揉捏在脚踝间的动作,顿时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林重亭微微皱眉,似乎她每每遇见段家这位大小姐,她总是能惹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来。 心头这般想着,林重亭终究是走了过去——她勾住少女纤若无骨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来。 段漫染一惊,她还来不及抓住些什么,便被林重亭稳稳放回马鞍之上。 「多、多谢……」不知为何,一到了林重亭跟前,段漫染就变成了结巴。 林重亭一言不发,将缰绳递到她手上后才开口:「方才所见,段小姐莫要告诉任何人。」 她淡淡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是范公子也不可。」 段漫染点头,她虽然不懂其中厉害,也明白林重亭是六扇门的人,为朝廷办事自然要保密。 她忍不住关心:「林公子可是还要去追旁的刺客?」 林重亭没有回应她。 段漫染对他的不冷不热习以为常,只郑重其事道:「林公子千万当心身体,莫要受了伤。」 林重亭正要收回的手一顿,他神色晦暗不明,似乎要说什么。 树林外范潜的声音更近了些:「免免,你可在此处?」 少年眼眸当中的深邃变作化不开的黑雾,他只抛下一个字:「好。」 . 林重亭居然回应她了? 段漫染一下子,就像是从略带苦涩的药汁当中掉入蜜汁里,还不等她回过味来,少年已经牵着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不是脚踝处隐隐作痛,片刻前经歷的一切,似乎只是段漫染做的一场梦。 直到范潜寻到她跟前,段漫染终于如梦初醒。 「段姑娘。」范潜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话刚说完,范潜便瞧见她脸颊处被树枝刮出来的细碎伤痕:「你受伤了?」 他神色分外凝重,段漫染看在眼中,想起自己方才迟迟没有出声,顿时心生愧疚:「没事……」 「伤得这般厉害,怎么能说是没事。」范潜语气有些严肃,「段小姐先随我回营帐去,擦一些药膏的好。」 段漫染没有拒绝他的话。 毕竟她从马背上摔下来,虽然侥倖没有受重伤,但身上到底还是难受,早已没了狩猎的兴致,只想好生躺一躺。 . 回到营帐中时正值午后,大多人都在林中狩猎,反倒是露宿之处清静无人,不一会儿,随行的御医就被范潜叫过来了。 为段漫染的脚踝正骨之后,御医又开出擦脸的药膏。 待御医走后,雪枝捧着药膏,看向守在床边的范潜:「范公子,我家小姐到底是尚未出嫁,只怕……」 她一个丫鬟,只能将话说到如此田地。 范潜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关心则乱,他轻咳一声:「既然如此,我先走一步,照顾好你家小姐。」 其实不用范潜吩咐,雪枝自然也会好生照顾段漫染。 她小心翼翼为她脸上的伤口擦膏药,又替段漫染换下身上的胡服,换上柔软的绸缎里衣。 段漫染趴在被窝里,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 第28页 不知睡了多久,段漫染是被一阵嘈杂的声响扰醒的,她迷迷煳煳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才意识到应是为了不打扰到她睡觉,帐篷内没有点灯。 「雪枝?」段漫染有些口渴,她想要水喝。 没有人回应。 段漫染只好自己坐起来,她逐渐适应了帐篷内的昏暗,只看到牛皮大帐外头火光涌动,灯影急躁而又焦灼,像是有什么事发生。 段漫染借着微光穿上胡服,朝外头走去了。 守在门外的是两个禁军护卫,段漫染还未掀开门帘,便清清楚楚听见他们讨论:「听说是太子遇刺,七皇子为了保护他受伤,眼下还昏迷不醒……」 「当真,什么刺客这般大胆?」 「岂止是大胆,听说那些刺客布局也不知布局了多久,伤了七皇子不说,还不知用什么妖术操控狼群,几十只尖嘴獠牙的凶狼追着太子不放,若不是有六扇门的人将狼群引开……」 身后的帐帘陡然掀开,打断二人窃窃私语。 两名禁军忙回过头,半弯着腰道:「段小姐醒了,雪枝姐姐吩咐了,她去为您取膳……」 段漫染脸色惨白:「你们说的那个六扇门的人,叫什么名字?」 被问的禁军不懂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一时没反应过来。 「说啊,他叫什么名字?」段漫染咬着牙,仍怀揣着最后一丝侥倖,「你快说!谁为引开狼群不见了?」 这位段家姑娘白日里还是温和柔顺的模样,此刻竟猝不及防发难起来,两位禁军想也不想,忙跪倒在地。 其中一人道:「姑娘莫要生气,在下听说,那失踪之人是……是将军府林家的小公子林重亭。」 第14章 林,重,亭? 帐篷旁的篝火在夜风当中忽明忽暗,照在段漫染脸庞上。 少女的眼眸亦是明灭不定。 段漫染偏了下头,她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位禁军:「是谁来让你们来说这些话的?」 是娘亲,还是爹爹,或是洛灵犀……定是他们明知她喜欢林重亭,却故意骗这些禁军来说这些,好看她的笑话。 两名禁军面面相觑,不明白段家这位小姐是什么意思:「回姑娘的话,小的们也是方才换班的时候,听猎场那边的禁军说的……」 话未说完,却见眼前身影闪过,段漫染早已朝猎场的方向奔去。 入夜后林场风声唿啸,夹杂着初秋的寒意刮在脸上,段漫染跑得飞快,寒气呛入她的肺中。 她不信。 不是说林重亭箭术了得吗?他既然能够射中那些刺客,自然也该射死那些狼才对,他怎么会消失不见? 听禁军说是一群狼,会不会他已经……段漫染不敢再想下去。 围场上扎营之地灯火通明,段漫染尚未跑近,便听见女眷哭得唿天喊地,御医们忙进忙出,大批的禁军正骑着马,手执火吧朝猎场猎场深处走去,似乎要找什么人。 没人来得及注意到这位匆匆跑过来的贵女。 直到段漫染瞧见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爹爹……」 「免儿?」沉浮近三十载,向来从容不迫的段太尉眉宇间也有几分焦灼,「眼下正乱得很,你来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段漫染没有应他的话:「爹爹,我听说太子遇刺了?」 「此事莫要到处乱说。」段太尉又叮嘱道,「你快些回去!」 说罢,段太尉已经走远,走进了一顶牛皮帐篷里。 段漫染的心凉了大半截,她很想找个值得信赖之人问清楚,却又不知自己该找谁。 她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脚下一个趔趄,段漫染险些没摔倒在地,幸好被一只手稳稳扶住。 青年的嗓音略带关切:「段姑娘这是怎么了?」 看见来人是范潜,段漫染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抓紧了他的手:「范公子。\" 她仍怀着最后一丝期冀:「他们说……林重亭不见了?」 范潜没有瞒她:「段姑娘放心,圣上已经派禁军找去了,想来林贤弟定会安然无恙。」 段漫染点了点头,她垂眼遮住眸中情绪:「我知道了。」 见段漫染的反应比自己想像中要平静,范潜放心下来:「夜里风大,段姑娘还是先回去歇息的好,不如在下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段漫染忙道,她后退小半步,「想来范公子也有事要忙,我自己先回去就好。」 此处离她的帐篷并不远,范潜没有勉强:「也好,段姑娘早些歇息。」 段漫染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范潜的,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却并没有回到帐篷里。 营地到处点着篝火,段漫染顺着这些火光走向马场,片刻之后,她牵着一匹马走了出来。 这匹马又高又大,与白日里范潜让她骑的那头温顺的小马全然不同,段漫染顾不得害怕,她牵着缰绳,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踩着马镫翻身坐上去。 马匹嘶鸣,上半身向上奋起越蹄,似乎并不满意被段漫染这样的小姑娘操纵,想要将她从马背上摔下来。 段漫染不管不顾,将缰绳绕了几圈缠在手腕上,她闭紧眼,一蹬马肚子:「驾——」 马匹向前跑去,段漫染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她被颠得浑身上下几近散架,唯独脑海中的念头清晰坚定——她要找到林重亭。 第29页 若林重亭还活着,那她就是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亲眼见到他。 若是林重亭死了,那她就削了头髮到庙里做姑子,谁也不嫁! 直到此刻,段漫染才明白,她就是非林重亭不可。 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名门之后的范潜,那都不过是世俗的规矩,可她好不容易情窦初开,喜欢上一个人,为什么要遵从世俗? 粗砾的缰绳将掌心和手腕磨得生疼,段漫染咬紧牙一声不吭。 身下的烈马似乎逐渐认命屈从,顺从段漫染的驾驭,在月光照亮的树林间,带着她朝那些寻林重亭的禁军追去。 . 禁军的铁骑迅疾如闪电,又岂是段漫染能追得上的,眼瞧着距离越拉越远,那些禁军却在前头半山腰停下来。 段漫染心中一喜,她不敢松懈,忙追了上去。 还未靠近,她便听到树林当中一道雄浑的声音:「林公子便是在此处引开狼群,消失不见的,尔等听我吩咐,分别向东南西北方散开,仔细寻找他的踪迹,丝毫也不许漏过。」 「是!」禁军们答应的声音震耳欲聋。 话音刚落,发令之人似乎察觉到什么:「是谁藏在林子里头,还不快出来。」 听到他这样问,段漫染没有再躲藏,她骑着马出现在众人眼前,却瞧见率领禁军的中年男子似乎有些眼熟。 还不等她想起他是谁,对方却问道:「段家丫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熟悉的称唿,一下子叫段漫染忆起,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家中若设宴,爹娘定会带着她坐在主位之上,这位朱将军,便是宴上的常客。 直到两年前段漫染长大了些,有外男的场合不便出席,这才将人淡忘。 「朱叔叔。」见到是熟人,段漫染放松了几分,「我也是来找林重亭的。」 「胡闹!」这段家姑娘倾心林重亭的事,满临安城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朱正福在前朝都听说过。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段漫染竟然能痴心到这般田地。 到底是为人长辈,朱正福苦口婆心道:「夜里危险,段丫头还是先回去,大不了等我找到林家那位后,遣人来同你报个信。」 段漫染如何等得下去。 她摇了摇头,正色道:「朱将军有所不知,半年多前的上元之夜,小女子不慎失足落水,幸得林公子所救,才捡回了一条命。」 「如今林公子有难,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少女嗓音清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朱正福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他家中也有个小女儿,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闹起来,有多难应付,他是再清楚不过。 只怕自己就算遣人将她强押回去,她也能寻个法子再偷跑出来。 与其防着她出事,倒不如好生带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省得节外生枝。 朱将军稍加思忖,没多说什么:「既然如此,那段姑娘就先跟着末将,千万不要乱走。」 段漫染忙道:「是!」 . 段漫染骑着马,跟在朱将军的马后。 若是仅凭人力,这千万顷的猎场要想找到林重亭,谈何容易? 好在一队禁军当中,还牵着十几只猎犬,犬吠声时而响起,伴随着猎犬的骚动,就意味着有了新的发现。 或是死在路旁,被箭镞射死的一匹狼。 或是洒在草地间的血迹。 那些血迹已经干涸,在火光下呈现暗红的褐色,沿路洒下去,不知流了多少。 如果那些狼群的还好,若是林重亭的……段漫染不敢多想。 她只得强打起精神,继续跟下去。 终于,猎犬带领着众人在崖边停了下来,便再也无法向前,只对着崖底不停吠叫。 月色清亮,却无法照到崖底。 朱将军手执火把靠近崖边,却也无法看清此处到底有多深,环视四周,也并没有可以绕到崖底去的路。 他一抬手,对下属示意道:「派个人下去一探究竟。」 跟随的禁军忙听从朱将军的吩咐,取出随军携带的长绳,绑在一人腰上,其余人牵着绳索,将他缓慢放下去。 段漫染站在崖边,她看着对方一点点下沉,没入黑暗之中。 一颗心似乎也随着那人的消失不见,逐渐沉入深处。 夏末秋初的夜晚,树林当中蛩音如织,密得似乎要化作一张网将段漫染吞没。 她双眼死死盯着眼底,连眼也不敢眨,直到繫着人的绳子动了动,底下的人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劳烦兄弟们先拉我上来。」 那名禁军下的时候小心翼翼,上来的动作却很快。 转眼之间,他已首尾俱全地站在朱正福跟前:「禀告将军,崖下还有一道深涧,只是有一道宽不过数尺的间隙,小的挤不进去,看不清里头是否有林公子。」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俱是为难,有见过林重亭的人道:「林公子身形瘦净,兴许从间隙里掉进去也未必。」 「咱们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这可如何是好?」 「我去!」还不等他们商量出法子来,少女清亮的嗓音陡然响起。 说话之人,自然是段漫染,她等不及,看向在崖底走了一遭的那位禁军:「这位大哥,你看我是否进得去?」 「可以倒是可以……」 只是这位贵女一看就是娇滴滴没吃过苦,下到漆黑的崖底,她有那个胆量吗? 第30页 朱正福第一个不同意:「段丫头,我将你带到此处,只怕回头都要被你爹问罪了,怎么可能会让你做如此危险之事?」 「这些禁军各个高大魁梧,除了我,还有谁能进得去?」段漫染据理力争。 火把的光在少女眼瞳中熊熊燃烧:「朱叔叔,眼下性命攸关,倘若我们晚寻上林重亭半分,他的情况只会更糟糕……」 段漫染从来没有在人前这般长篇大论过。 尽管声线仍微微发抖,但她的口吻不容抗拒,一字一句让朱将军无法反驳——若是此时再回围场,寻个合适的女子来,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 最要紧的,还是先找到林重亭。 「也罢。」终究是朱将军退了步,他看向刚上来的那位禁军,「把绳子给她。」 莫说是那位禁军,就连段漫染也没想到朱将军会这般好说话。 她忙接过绳子,在对方指挥下将其在腰间缠紧,从崖边慢慢向下沉去。 下坠的过程,比段漫染想像当中还要困难。 她的性命全系在腰间的绳子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一能够依附的,便只有陡峭崖间凸出的石壁。 正当段漫染屏住唿吸,小心翼翼地向下移动时,她脚底踩空,一块石子滚落下去。 段漫染惊出一身冷汗,差点叫出来。 她咬住牙没出声,怕自己若是出了声,朱将军就会反悔将她拉上去。 终于,数十丈高的悬崖之下,段漫染借着月光瞧见禁军说的那道缝隙,只是缝隙之后黑漆漆的,看不清有没有人。 段漫染一点点腾挪着身躯,从缝隙当中挤了进去。 越过这道缝隙过后,崖底宽了许多,两边的石壁在崖底形成一道山洞似的涧谷。 视线逐渐适应涧底的昏暗,借着一丝照进来的月光,段漫染脚尖踩在地面。 她忙取出袖中的火摺子一吹,崖底瞬时被暖洋洋的光照亮,也映出十几步之外那道单薄的身形。 少年玄衣鞶带,倚在崖壁间,就算是还不曾看清他的脸,段漫染照样一眼认出,他就是林重亭。 段漫染整夜悬着的心,终于在此刻稍稍落下来,她忙扯动腰间的绳索——按照先前的约定,若是林重亭在崖底,她就要连扯三下绳索。 等不急上头是什么反应,段漫染快步走过去。 「林重亭?」她的声音在涧底迴响。 少年并没有丝毫反应,他闭着眼,仰面靠在崖壁上,灯下面色苍白,似一只在暴风雨之后濒死的蝶。 已经走到他身前的段漫染蹲下身,她试探着去推动少年的肩:「林重亭……」 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湿冷,段漫染摊开掌心,瞧见自己满手鲜红的液体。 她脑海中先是嗡地一声,旋即视线模煳,眼泪扑朔掉下来。 段漫染嗓音里带着哭腔:「林重亭,你疼不疼?」 第15章 段漫染自是没有等到林重亭的回应。 少年早已昏睡过去, 他纤长睫毛似蝴蝶羽翼,在火摺子的光照之下拉出狭长的鸦影。 段漫染只知道林重亭身上在流血, 却并不知他的血从何而来,伤口又在何处。 幸好他还有微弱气息起伏,昭示着他尚存一息。 「林重亭?」段漫染小心翼翼,又唤了他一声。 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直到头顶之上的涧口处传来男子声音:「段姑娘,你在里头可还好?」 少女忙揩掉眼角的泪珠,她仰起头,大声回应道:「我没有事,林重亭他也在这里, 你们快些派人过来。」 「好。段姑娘你且安心稍等片刻,大人他这就派人来。」 说完,上头暂时没了声音,想来应是找帮手去了。 火摺子无法燃太久,段漫染先熄灭了火光, 将其收入袖中。 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段漫染在黑暗当中摩挲着, 摸到林重亭垂在身侧的手。 少年指骨修长干净, 上头还有常年持箭留下的薄茧, 以及冰凉沁骨的温度。 段漫染分明清晰记得,上回荷池上的乌篷船里,林重亭伸手覆住她的唇, 少年眉眼疏冷, 掌心却是温热的。 回忆与眼前的对比让段漫染生出不安。 她伸出双手,握紧对方冰冷的手掌:「林重亭……你冷不冷?」 「你若是冷, 我这就给你捂捂, 等捂暖和了就好。」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这也没办法,你要是不喜欢我,那就快些醒过来将我推开就行……」 明知林重亭无法听见她的话,段漫染依旧喋喋不休,似乎恨不得能将自己的活人气息全数渡给他。 林重亭并未全然昏迷不醒。 她睁不开眼,眼前是一片血色覆盖,耳旁似有兵戈交战,战场之上烈火熊熊,无数的人倒下去,又有数不清的人前赴后继。 她隐约听见阿娘死去之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林重亭,你听着,你要好好活着,只有活下去,将来有一日才能告诉天下,不是我和你爹辜负了朝廷,是他们……辜负了我和你爹,还有这边疆的将士百姓……」 似真非假的回忆当中黄沙漫天,数不清的焦土和战场上的尸身,风声也在呜咽,烈火焚烧过的土壤,叫人肌肤几欲干裂。 林重亭被困在这片梦境当中,如同被随风席捲的蓬草,即将干枯化作尘土,再寻不到半分生机。 第31页 一滴微凉的液体,啪嗒落到她的手背之上。 炽热的幻境当中,被这一粒水珠浸开,露出破绽来。 林重亭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段漫染没有察觉,她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一颗往下掉:「林重亭,你快些醒过来好不好,只要你能醒过来,大不了以后我再也不缠着你,你不喜欢我,我就嫁给别人去,以后再也不惹你烦……」 一声又一声,落入林重亭耳中。 她听着照旧是心烦,却又有些无法言说的心情——这位段家小姐,若将来某一日知道自己并非她的救命之人,还会这般替她伤心难过吗? 这般一想,林重亭被段漫染握住摩挲的那只手,竟不觉握住了她的手。 段漫染喜出望外,她睁大了眼:「林重亭,你听得到我在说话对不对?」 「林重亭,你不要怕,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你只要再坚持一会就好。」 少年不曾睁眼,薄唇却是动了动。 段漫染生怕自己听不清,忙附耳凑过去,正好听见气若游丝的一道声音—— 「真吵。」 林重亭的嗓音一如既往,冷漠而又疏淡。 段漫染忽略心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她强打起精神:「好,我不吵,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安然无恙等到救你的人到来。」 林重亭没有回应她。 段漫染只当是他受了伤,说不出话来,她忙道:「你若是听见了,就捏一捏我的手。」 少年并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段漫染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之际,却感觉到自己指尖被一阵不轻不重的捏了捏。 喜意瞬时蔓延上段漫染心头,她噤了声,一言不发地陪伴着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段漫染听见洞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以及上头朱将军在说话:「段丫头,你先出来,我们再派人下去,将林公子带上来。」 林重亭昏迷不醒,段漫染要亲眼看着他出去才会放心。 她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朱正福便猜出她的心思:「林公子他受了伤,必须要多下来几个人,才能好生将他送上来,你先上来再说。」 段漫染心中明白,今夜她已经给朱将军添了不少麻烦,若是再犟下去,着实是无理取闹。 临上去前,少女放低了声音:「林重亭,我在上面等你,你可一定要安然无恙地出来。」 说完这句话,她站起身。 不成想林重亭还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段漫染心中一暖,她轻声道:「你放心,我就在上面等你。」 少年这才松开了她的手。 . 段漫染被送上去后,就守在涧口寸步不离地等着。 她看到两个年纪小些,身形较为单薄的禁军下到崖底去,不多一会儿,绳子慢慢向上拉,林重亭腰间也绑着一条绳索,被送了上来。 林重亭刚救出来,就被人急沖沖地送上担架,往围场的方向送去。 直到此时,段漫染才稍稍松了口气,她想也不想,便追随着担架走去,谁知刚走出不过两三步,她眼前一黑,浑身发软,便倒了过去。 伴随着耳旁惊诧声,段漫染闭上了眼。 . 还未睁眼,床边是娘亲严厉的话语:「从前我是怎么叮嘱你的,一定要看好小姐,千万不可让她有任何闪失,谁知你这丫头竟是如此不中用,连她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若是免儿有个闪失,你拿什么来赔……」 不用睁眼,段漫染也知道,一定是娘亲在训斥雪枝。 「娘……」她软软出声,打断了段夫人的话。 段漫染自是也没能逃过她娘的一阵数落,她乖乖垂着眼,任由段夫人说得差不多了才开口:「娘,我饿了,想吃娘亲熬的白米粥。」 「你呀!」段夫人嘆气,「真是个麻烦精,成天到晚就知道给你娘找事。」 话虽如此,段夫人还是起身熬粥去了,临走前,她不忘威慑雪枝:「看好小姐,若是再有什么闪失,你这样的丫头不要也罢,合该打发到人牙子那里去。」 雪枝低眉顺眼:「夫人教训得是。」 . 待到段夫人一走,段漫染忙翻身朝雪枝招手:「你别跪着了,快些起来吧。」 雪枝没有动:「没有看好小姐,是奴婢的错。」 段漫染只得道:「那我渴了,你替我端杯水来。」 雪枝不得不起身,给她倒了杯水,段漫染来不及喝,只是忙趁机问道:「你可知林重亭眼下如何?」 雪枝摇摇头:「奴婢只知道段公子被救回来后,一直在由御医疗伤,还有……听说他身上十几道伤口,全都是被狼咬出来的,只是幸好没伤及骨头。」 段漫染心头一沉,她鼻尖不觉发酸。 怪不得林重亭身上都是血,被狼咬了十几口,他该有多疼啊。 段漫染想去看看林重亭,可她心里清楚,只怕被娘亲盯上了,自己这会子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段漫染水也顾不得喝,只闷闷长嘆一口气,又躺了回去。 雪枝看在眼里:「小姐心中惦记着林公子,也该关心自己的身子才是,昨夜你晕过去后,夫人担心得不行。」 「昨夜不过是在马背上颠久了,才会晕过去。我身子壮实得很,吃得香睡得着,有什么好担心的。」 段漫染心有戚戚,说完,她盯着头顶的床帐不再出声。 第32页 正所谓话不能说得太满,半日过后,段漫染就明白什么叫做世事无常。 明明早上醒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谁知在榻上躺了半日,段漫染便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又是打喷嚏又是鼻塞,竟是受了风寒的症状。 想来也是,九月的山里白日还算得上温暖晴朗,到了夜里风寒露重,她又不似那些禁军体格强壮,大半夜连件厚衣都不披,便骑着马四处找人,不出问题才怪。 段漫染浑身不痛快地躺在床上,只将手臂从床帐里伸出去,任御医把脉。 「小姐不过是寒气入体,偶感风寒,待老夫开一副药过后煎服,自会慢慢好转。」 「有劳大夫了。」段夫人客气道。 一听见要喝药,段漫染顿时整张小脸都皱起来:「就不能不喝药吗……」 那药汁黑煳煳苦得要死,喝下去足足能要她半条命,段漫染还不如受风寒之苦。 帐外御医乐呵呵劝她:「小姑娘莫要太任性,你如今不过是喝药,比起那位林公子,已是不知好了多少。」 昨夜段漫染不顾性命安危,贸然救林重亭之事,在猎场已经传开了。 大夫这才忍不住拿林重亭打趣她。 段漫染果真收了声,说不出话来。 就连往日苦到嗓子眼儿里的药汁,喝到嘴里的时候,也尝不出苦味来,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甜。 会不会林重亭眼下也在喝药呢,段漫染痴痴地想。 她和林重亭,还真是有难同当。 第16章 林重亭在干什么, 段漫染无从得知。 段夫人跟防贼似的防着她,段漫染就算是偶尔走出帐篷透透气, 也有三五个丫鬟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只得遥遥站在高处的山坡上,朝底下这些挨在一起的帐篷扫过去——也不知林重亭在哪座帐篷里头,醒了没有,伤势好得怎么样。 . 如此这般,五日很快过去,原本按照先前的计划,今日本该是圣上起驾回京的时刻,谁知天子迟迟没有动静,底下这些人, 自然也不敢多问,只老老实实候着。 段漫染等得并不着急——洛灵犀听说她得了风寒,不知从哪儿捉了窝小兔子,送到她的帐篷里来。 一窝十几只兔子,段漫染可照顾不过来, 只得忙央她将这些兔子送回去, 自己留下瞧着最瘦小的那只养着。 不出三两日, 小兔子已被段漫染养得活蹦乱跳, 兔毛雪白髮亮,丝毫也不怕人。 陛下身旁的大太监来找到段漫染的时候,她正在帐篷里和小兔子, 还有几个丫鬟玩得不亦乐乎。 认出他是陛下身旁的人, 段漫染忙收了笑,站起身来。 到底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面对这些贵女的时候照样不卑不亢:「陛下有令, 让奴婢带段家三小姐走一趟, 还请三小姐随奴婢来。」 段漫染不知圣上为什么会突然传她。 自己在朝中又不曾任职,往日就连与圣上说话的机会都甚少,眼下突然这么传唤,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段漫染心中忐忑,却不得不装作平静的模样:「劳烦公公稍等,我这就来。」 让丫鬟到屏风后头为自己整理衣裙,段漫染悄声道:「去找爹爹还有娘亲。」 吩咐过后,她才带着雪枝,跟随大太监走了出去。 . 圣上的帐篷并不远,是正北最显眼的那一座帐篷,大太监将她带到,为她掀开帐帘:「段小姐,请吧。」 至于跟随在她身旁的雪枝,只能在营帐外头等着。 头回独自面圣,段漫染说不紧张是假的。 脚踩红缎金线地毯,她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行过礼之后,听到头顶雄浑的声音:「免礼。」 段漫染这才抬起头来:「不知陛下召见臣女,所为何事?」 陛下没有直接对她开口,而是示意她身旁的大太监:「带段小姐去看一眼。」 「是。」那太监到了圣上跟前,又是卑躬屈膝的奴才模样,他对着段漫染开口,「段小姐,请随奴才来。」 段漫染跟着他,朝帐篷内的另一头走去,余光却意外地瞧见另一道清瘦人影—— 林重亭,他居然也在这里! 少年坐在轮椅上,他神色淡淡,只露出半张侧脸来。 段漫染还来不及高兴,更不可能在眼下这般严肃的场合说些什么,便被大太监带到屏风后面。 屏风后头是一副担架,上头盖着白布,白布之下影影绰绰是人的影子。 被龙涎香遮掩的空气当中,似乎传来什么腐烂的气息。 少女脸上并不显眼的笑顿时化作惊疑不定,她隐约猜出来什么,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那太监又道:「段姑娘过来些,一会儿才瞧得清。」 段漫染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了两步,只见大太监一把掀开白布,顿时不知从哪儿飞出来的苍蝇嗡嗡作响,朝段漫染撞过来。 她惊得倒吸一口气,后退了小半步。 担架上躺的是不知死了有多久的黑衣人,他面部浮肿,整个身体也肿大数倍,看上去就像是人形的怪物。 段漫染下意识要干呕出来,又想起一屏之隔外便是当今圣上,她双手捂住唇,将那声呕压了下去。 「段姑娘可看清楚了?」大太监问她。 「看……清楚了……」段漫染连连点头,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 谁知那大太监却不依饶:「段姑娘可千万要看仔细些,一会儿陛下问起来,可是要回话的。」 第33页 段漫染只得忍着噁心,又多看了那死人几眼。 那太监这才带着她出去。 经此一吓,段漫染甚至连看林重亭的心思都没有,她浑浑噩噩站在御前,只听圣上的声音似是从云端传来:「段姑娘,方才那人,你可在什么地方见过?」 段漫染先是一愣。 她何时见过那样一张脸……对了,段漫染想了起来:「回陛下,臣女前几日在林场骑马之时,被黑衣人追杀,那黑衣人的衣着打扮,和方才那人差不多。」 「哦,那他们的模样呢?」 段漫染诚实地摇了摇头:「当时那黑衣人黑布蒙面,臣女并不曾看清他的脸。」 段漫染低垂着头,并没有看清高位之上,天子眸中的沉思,他似在斟酌什么:「既然如此,将你那日所见之事,必须一五一十全数说出来。」 段漫染回忆着,将自己如何被追杀,又被林重亭怎样救下的事,一五一十道出来。 末了,段漫染难得福至心灵,猜到了什么。 陛下突然传唤她,又有林重亭在,莫非是他说了什么,陛下将信将疑,正在向自己求证? 这般一想,段漫染又补上了句:「陛下若是怀疑,臣女那日从马上摔下来后,脸上和手上都还有擦伤,可宣御医来求证。」 帐篷当中似乎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圣上怒而拍桌:「大胆惠妃,眼下人证俱全,你还有什么狡辩的?」 此话一出,段漫染才注意到,原来从她进帐之初,就跪在地上,身形狼狈的那人竟然是惠妃。 可惠妃乃是最受宠的贵妃,也正是仗着生母受宠,那九皇子没死之前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段漫染,她如今怎会这般不成人样? 不等段漫染想清楚,惠妃已经抖得如同筛糠般,不住地磕头求饶:「圣上饶命,圣上饶命,臣妾全都招……」 不等段漫染回过神来,惠妃已经一五一十地将她的阴谋全盘托出。 原来那些黑衣人,竟是惠妃派出去刺杀七皇子的。 堂堂贵妃竟然意图刺杀皇子,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段漫染震惊,谁知高台之上的圣上冷哼一声: 「只是刺杀七皇子吗?惠妃,若不是有七皇子挡了一刀,只怕眼下太子也生死未卜,才是你想要的吧?」 惠妃抬起头,眼中写着茫然:「臣妾为何要刺杀太子,陛下,刺杀太子可是杀头的大罪。」 「刺杀太子是杀头的大罪,难道刺杀七皇子就不是?惠妃,枉朕念着你我多年的情分,对六扇门的证词将信将疑,眼下段家姑娘一介局外之人,莫非也能作伪证?」 皇帝站起身,「来人,将惠妃押下去,待回京后关入天牢。」 往日风光无限的贵妃娘娘这才意识到何为大势已去,她挣扎要从禁军的压制下挣脱出来: 「陛下,臣妾要杀七皇子,不过是一命偿一命,麒儿他向来骑术了得,怎会从马上摔下来被捲入车轮底下,定是七皇子动的手脚,陛下,你一定要为我们的孩儿做主啊……」 可惜皇帝并不会再信她半个字,他似是轻声嘆了口气,说出的话却依旧强硬:「押下去。」 惠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扭过头,目光恶狠狠地朝段漫染看过来:「段漫染,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你不得好死……」 离禁军最近的林重亭眉头微蹙,少年开口:「还不快将人带下去,省得惊扰了陛下。」 惠妃的哀嚎之声逐渐远去。 段漫染却依旧没从她那恶毒的怨憎中走了出来。 她愣在原地,好半天方才明白髮生了什么——原来太子遇刺,是惠妃派出的黑衣人搞的鬼,若不是林重亭和七皇子为他挡住,只怕太子殿下早就遇害了…… 「段姑娘?段姑娘?」 大太监的声音将她从思绪当中唤醒,段漫染如梦初醒:「不知公公有何事?」 「奴婢奉圣上的命,送您回去。」 段漫染这才发觉,帐篷中的人都逐渐散去,就连林重亭也早已不见了人影。 她回过头,掩住眸中低落:「有劳公公了。」 . 段漫染随大太监走出帐篷,却眼尖地瞧见一道身影。 原来方才她并未看清,林重亭坐的不是椅子,而是木制的轮椅。 没有人推他,少年的修长双手自己拨动木轮,在草地间前进,是以前行得很慢。 「林公子!」段漫染几乎是想也不想,她追了过去。 林重亭身形一顿,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 可惜段漫染跑得飞快,还是追了过来。 少女脸颊呈现天边薄霞般的绯红:「林公子,你这么快就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林重亭不曾料到她会这般说。 所有人在看到她推着轮椅时,眼中都会流露出惋惜,又故作关切道:「林兄不必忧心,有名医医治,你这双腿定会好起来。」 唯独段漫染黑白分明的瞳仁当中,写着兴高采烈,好似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她都能只能瞧见自己的好。 准确来说,是段漫染一意孤行,在脑海中捏造出来的那个少年林重亭的好。 自己无事关心她的想法做什么? 意识到这一点,林重亭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情绪:「何事?」 他的嗓音当中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段漫染早已习惯,却并不当一回事,那位大太监还在等着,她分明有许多话要说,却是来不及,只匆忙从袖中取出一包油纸包好的蜜饯:「林公子,想来你最近定是每日都要喝药,有这蜜饯在,药尝起来便不会太苦,你快些收着。」 第34页 段漫染每每因感染风寒喝药的时候,都会想到林重亭。 他伤得那般重,想来喝的药只会更苦。 是以只要出门,段漫染都会习惯带上一包蜜饯,只求若是能碰见,定要将这蜜饯分享给他,不曾想直到今日,才有机会见到少年。 林重亭识人无数,此刻却看不懂眼前的少女。 她分明在帐中还怕得要死,此刻却又惦记着她。 林重亭并未多想下去,只是淡淡道:「段姑娘,在下并不喜吃甜。」 若是往日,兴许段漫染就怯退了,可眼下林重亭坐在木椅上,少年面色苍白,除了语气冷了些,看上去毫无杀伤力。 段漫染不管不顾,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住林重亭的手,将蜜饯塞到他手上:「反正这是我送给林公子,你若不喜欢,尽管扔了便是。」 这套动作一气呵成,段漫染又忙转过身,逃也般跑走了。 夕阳西下,少女提起的裙摆翩飞,掠过草地上不知名的小花,还有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它们摇摆着簌簌作响。 林重亭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那包蜜饯。 它并不重,里头每一粒蜜饯又是如此沉甸甸,还不等林重亭是该将它收起来,或是弃若敝履,眼前却有人踏着那些青草小花走过来。 妇人身着华贵,模样与段漫染有六七成相似,正是她的娘亲。 林重亭下意识握住手中那包蜜饯,她语气中似有若无的嘲弄:「段夫人应是找错人了,贵小姐刚刚才离开。」 「原本的确是来找她的,但现在不是了。」段夫人神色平静,「林公子,有些话,我想和你谈谈。」 . 段漫染回了帐篷里,那些丫鬟忙围上来:「小姐,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段漫染心情大好,捧起了正在吃草的兔兔,抱在怀中抚摸。 虽说一开始的确被吓得不轻,但与能见到林重亭,且强行将蜜饯送到他手上相比,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为了他,她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算了,倒也不必发这般的毒誓。 段漫染心情一好,底下的人自然也跟着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小姐郁郁寡欢,她们这些下人都跟着不敢大声说话。 外头有禁军来传话,是让大家快些收拾,半个时辰后,陛下的车队就要返京了。 段漫染自然什么都用不着做,她坐在马车上,抱着小兔子,听见外头丫鬟们忙进忙出,等得逐渐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马车已经缓缓前行,段漫染睁开眼,瞧见马车里还坐着另一人。 「娘亲……」少女嗓音带着软黏,下意识就要贴过去。 却见段夫人不冷不热,从袖中取出一包东西来。 段漫染还未看清那是什么,便听见她的娘亲开口:「这包蜜饯,是林公子让我还给你的。」 段夫人神色镇定,说出的话却叫段漫染心都要碎了,「他让我转交一句,要你日后莫要再打扰他。」 段漫染一愣,伸手接过来。 这包蜜饯她藏在袖中,揣了好几日,连它们的重量都能一清二楚,眼下段漫染能清清楚楚感受到,林重亭甚至还不曾尝过其中一颗。 少女眸中,顿时透出茫然来:「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还回来?」 除了茫然,更多的是委屈。 段夫人瞧在眼中,伸手将女儿揽入怀中劝道:「免免,你听娘亲一句,林公子并非是你的良人,他的心中也不曾有你……」 往常段夫人这般劝她的时候,段漫染只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 可这回和往常不同。 明明在崖底的时候,林重亭还会握住她的手,兴许那只是濒死之人下意识的求救,可他听得到她的声音,知道她是谁,却依旧愿意握她的手。 这些时日,段漫染总会时不时想起在漆黑崖底之下,二人短暂而又亲密的接触。 段漫染活了十六年,从不曾吃过什么苦头。 唯独在林重亭这里,她尝过闭门羹,瞧过冷眼,少女情窦初开,方领悟到何为黄莲般的苦涩。 可再多的苦,只要林重亭一点点回应,就能被段漫染当做甜头独自回味许久。 就像喝下苦药后的那一颗蜜饯,苦味散去过后,就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甜。 就连这一点甜,林重亭也不愿让她留下。 段夫人安慰着她,又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免免不哭,这京城里好男儿多的是,除了他林重亭,谁不喜欢我们家免免呢?就拿范家那位公子来说,才高八斗,芝兰玉树,不照样非我们免免不娶?」 段漫染心中明白,娘亲这又是在劝她答应和范潜的婚事。 段漫染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闷闷道:「娘亲,我困了。」 段夫人拍拍她的肩:「那娘亲先回我的马车里去,你好生睡一觉。」 临离开前,段夫人不忘给段漫染熄掉马车里的灯。 段漫染独自一人在马车里躺了会儿,听见车轮在山路间辘辘作响,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段漫染哪里睡得着,半晌,她翻身坐起来,黑暗中摸到桌上那包蜜饯,将其打开。 段漫染面无表情,将一颗蜜饯塞到嘴里。 接着,又是第二颗,第三颗……直到嘴里的蜜饯都快要塞不下,段漫染这才停下来,困难地咀嚼。 若是此刻亮着灯,车壁上定会照出一个如同松鼠般两颊鼓鼓,大快朵颐的影子。 第35页 可这是在黑暗中,段漫染只能像一只偷吃的老鼠,将蜜饯全都吃下去。 林重亭不吃,她一个人吃光。 叫他吃不来甜,苦死他! . 马车当中,昏黄油灯映照出少年精緻若雕刻的侧影。 林重亭面不改色,端起桌上的药碗,将苦得发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灯芯勐地一颤,映入少年漆黑瞳仁当中,他放下碗,这才低声开口:「殿下不该此刻来的。」 「待回京之后,若要想来找林贤弟,只怕更不容易。」七皇子不以为然。 「放心,眼下你我二人皆为了救太子身负重伤,已是板上钉钉的难兄难弟,不但将我先前的嫌疑一洗而净,只怕日后大庭广众之下,你我就算走得近些,也无人敢说什么。」 林重亭并未应他的话,只提醒道:「殿下,隔墙有人,马车外头全都是人。」 若不是七皇子知晓林重亭的底细,只怕他当真会怕,此刻他却不以为然:「林贤弟何必如此小心,外头不都是你的人吗?有什么好怕的。」 说起来,这林重亭还真是深藏不露,表面上只是六扇门小小的一个弓箭手,不成想认识得越久,七皇子便知道,他手中的底牌多得惊人。 幸好他选择辅佐的人是自己,否则,七皇子真怕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收回胡思乱想,七皇子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对了,你这腿……」 「殿下放心。」林重亭道,「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只有如此,才能让太子殿下更相信我对他忠心耿耿。」 如此心思缜密之人,七皇子这才算明白,为何往日朝中那些言官,会含沙射影地骂他是酒囊饭袋。 与林重亭这种对自己都下得了手的人相对比,七皇子不得承认自己的确是。 来都来了,不说些什么总是浪费走这一趟。 七皇子倒是有心问问之后的计划,只是他再清楚不过,恐怕就是自己问了,也只能得到林重亭一句:「日后若另有安排,我自会告知殿下。」 是以林重亭不开口,七皇子又着实找不到话,只得没话找话:「说起来,今日还真是多亏段家那位姑娘作证,否则我那父皇老谋深算,也未必会当真相信。」 少年原本疏淡的眼眸当中,莫名沉了下来。 林重亭想起屏风后头那一声干呕,她那个时候,应当被吓得不轻。 纵是这般,却仍不忘追上她,递出那包不知准备了多久的蜜饯,可惜……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林重亭收回心神,她什么都不曾说,却莫名觉得早已入腹在药汁突然在喉间发苦。 第17章 春日来的时候, 草树似乎是一夜之间就彻绿,待到入秋时节, 树叶却一点点枯黄落地,叶子故意恼人般总也掉不完。 丫鬟们每日都扫出一堆枯枝落叶,堆在墙根底下拿火摺子引燃,再放进去从刺壳里剥出来的新鲜板栗。 板栗被火烤熟,嘣一声炸出来,吹掉外头那层灰,食指与拇指轻轻一压,就能尝到烤得香甜的板栗果实。 段漫染坐在廊下,少女身着桃红褶襉长裙, 裙摆处销金刺绣,大小相同匀净的珍珠缀成云纹,每一粒珠子上,澄净得足以倒映出秋日天高气爽的长空白云。 若是往年这个时候,段漫染此时早已兴致勃勃地凑过去和这些小丫鬟们一起烤板栗吃。 可如今她却是失了兴致, 少女只双手捧腮, 惆怅的目光, 似乎透过那些小丫鬟, 映出旁人的影子。 「小姐。」雪枝领着一位身着褐色的老妇人从游廊拐角处走过来,「这是彩云铺的嬷嬷。」 其实用不着雪枝说,段漫染也认得出来——有时候闲着无聊, 段漫染会亲自到彩云铺去一趟, 挑选可有称心的成衣或是布料。 老嬷嬷对着段漫染一福身,恭敬的笑容中不失讨好:「老妇是奉夫人之命, 来为姑娘量身子的。」 小女儿家长得快, 每逢春秋两季, 布庄的人总是会来为段漫染量体裁衣,将新做好的衣裙为她呈上来。 今日的意义却分外不同。 段漫染微微蹙了下眉头—— 国寺的大师早已为段漫染和范潜合过八字,命宫相合,乃是再相配不过。 还有半月,便是范家上门送聘定亲的日子,想来娘亲定是想在此之前,为她赶制出定亲宴上的华服,方才显得重视。 纵然心中有千万个不乐意,段漫染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她站起身走进里屋。 …… 「才半年时间,小姐又长高了快一寸,真像是抽出枝条的花骨朵儿,一日一个模样。」老嬷嬷收起量绳,「只是这腰身,竟比半年前还缩减了些。」 是吗? 临安城的男女老少皆以瘦为美,听到这般的话,段漫染理应是欢喜的。 可她却高兴不起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虽说林重亭是男子,段漫染却照样为了他消减不少,可到头来,只是她自作多情。 . 彩云铺的绣娘们紧赶慢赶,不出十日,定亲当日所着的裙袍就送到段府来。 雪枝和几个丫鬟替她换上试试是否合身,不由得嘆道:「这套裙子果然衬小姐得很,就像是那画上的仙子般。」 闻言,段漫染抬起眼,朝对面一人高的海棠镜中看过去。 的确是好看的,只是段漫染并没有心思多瞧,她只是淡淡道:「这衣裳穿着正合适,用不着再缝改,先收起来吧。」 第36页 长裙被收入衣橱当中,待到纳吉之日,才重见天日,穿到了段漫染身上。 鞭炮震耳,锣鼓喧天,虽说还不是正式成亲,但纳吉的好日子,阖府上下喜气洋洋,下人们忙进忙出,装满聘礼红木箱往大堂当中抬去。 范家带过来的司仪,正站在大堂门口,展开礼书放声读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今范家之子范潜,同段家小女段漫染良缘永结,特聘礼银六千六百六十两,南海东珠十串,云纹金盏、金勺八对……」 段漫染搀着段夫人的手,在她的带领下来到范潜身前。 今日二人皆着红衣,瞧上去倒是一对登对的新人。 「段姑娘。」范潜微一颔首,示意身旁的小厮将盛在漆红长盘里的喜饼呈上去。 这些喜饼,由男方送出,皆是女家随请柬分发给亲朋好友。 段漫染垂下眼,只是示意雪枝去接,谁知尚未接过来,却听到大门外头传来一道尖锐的嗓音:「圣旨到——」 莫说是段漫染,这满堂宾客,段家的老老小小,都不曾料到圣旨会突然到来,忙按照辈分大小站好。 谁知那位送旨的太监瞥了一眼站在后头的段漫染,公鸭嗓开口道:「还请段三姑娘到前头来接旨。」 圣上有何旨意要下给她? 段漫染纵然有千万个疑惑,此时也不便问出来,她忙恭恭敬敬地跪倒在众人前头。 宫里来的太监先是看了一眼这喜气洋洋的大堂,旋即才开口:「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段家三小姐段漫染生性纯净,聪慧有佳,特赐婚于忠勇将军府二子林重亭,钦此——」 话音落地,老太监和颜悦色地看向呆呆跪在地上的段漫染:「段姑娘,这可是大喜的好事,还不快快接旨?」 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段漫染来不及高兴,只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身旁娘亲,又看了眼爹爹。 只见段大人上前,客客气气地问道:「李公公,莫不是哪里弄错了,今日正是小女纳吉的日子,圣上他老人家……」 「段大人莫要说笑,圣上赐的旨,岂有弄错的道理?」 第18章 片刻前还喜气洋洋的大堂当中, 霎时安静得鸦雀无声。 范家与段家还不曾定亲前,两家长辈自是不会先声张段漫染与范潜的事, 以免将来万一若是不成,说出去尴尬。 更何况陛下日理万机,这种小儿女家的婚事,更不可能传到他老人家耳中。 是以这种时候突然一道赐婚的圣旨,多半是圣上不知情,大手一挥便赐下来的。 可就算是赐婚,也得有人提起段漫染与林重亭之间的事,陛下才想得到。 段大人沉吟道:「有劳李公公了,还请公公随本官先饮一杯茶。」 段明瑭乃是朝中重臣, 纵然是皇帝身旁的大太监,也不便拂了他的情面,随他一起朝不远处的客堂走去。 留下大堂中一屋子人,喜也不是,嘆也不是, 皆静悄悄不出声。 尤其是段漫染捧着这道明黄圣旨, 她坐立不安, 却听见身旁范潜从容温声道:「段姑娘莫要担心, 纵然是圣旨,只要你不想嫁林家那位公子,就总该有法子让圣上收回这桩旨意。」 不, 她想嫁林重亭, 她怎么可能不想嫁——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段漫染真是恨不得能给自己一巴掌——林重亭眼中本就没有她, 自己又何必再自取其辱。 况且, 若是嫁到范家后, 还这般念着旁的男子,丢的可不只是段家的脸。 唯有早些将林重亭忘得干干净净,从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才是正事。 少女似下定了决心,她没有多说什么,只低着头轻轻嗯了声。 不一会儿,段明瑭和和气气地将李公公送出了门。 直到眼瞧着李公公走远,段大人才回过头来,对着段夫人道:「这道圣旨,是太子殿下替免儿和林重亭求的,想来他也是一片好心……」 段夫人掌心握着手帕,她轻嘆一口气:「可惜殿下这番好心终究是来迟了一步,免免与范公子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又岂能轻易反悔。」 . 申时,午憩半个时辰过后,庆文帝依循惯例,更衣起榻,到御书房中批阅奏摺。 谁知刚坐下,便听见大太监来报:「启禀陛下,范太师求见。」 庆文帝一听,心头顿时咯噔了下——当朝太师范大人,在他还是太子之时,乃是为他传道受业的太傅。 范太师为人严苛,刚正不阿,庆文帝纵然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照样也忌惮自幼处处管教着他的夫子。 听闻范太师要来,皇帝心中顿时泛起嘀咕——分明今晨在朝堂上,太师还无事禀告,眼下却找上门来,多半算不得什么好事。 可他人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总不能藉口不见,庆文帝只得道:「还不快宣太师进来。」 很快,大太监领着范太师走进御书房内。 只见范太师头戴乌纱帽,身上所着依旧是朱红色朝服,鹤髮童颜的老人家掀起衣袍,先恭恭敬敬往桌前一跪:「臣范逸,还请陛下收回赐婚圣旨。」 …… 段漫染刚换下宴上的留仙绉纱裙,换上一身常服襦裙,满月门外传来丫鬟珍珠的通报声:「小姐,夫人请您速速前往正厅一趟。」 范潜离开前并未带走彩礼,并称会尽快想办法求陛下收回成命。不用多想,段漫染也知娘亲唤她是与婚事有关。 第37页 她顾不得让雪枝取下髮饰:「我这就来。」 匆匆走到正厅,段夫人早已端坐在正位之上,见着段漫染一来,她果然开口道:「宫中来的消息,陛下传你进宫,你快随我来。」 段漫染来不及再问什么,却见自己娘亲已然起身朝堂外走去。 她只得提步跟上,随段夫人一起步入马车。 车厢当中,少女无意识揉搓指间丝帕,她犹豫着开口:「娘……是不是我的婚事……」 「自然是这事,不然还能是什么?」段夫人揉了揉额心,「若是陛下问起,你就说你与范家郎君两情相悦,早已定下婚事,可记住了?」 段漫染咬唇,她点头:「女儿记住了。」 「你当真记住了。」段夫人眯起双眼,目光称得上锋锐。 段漫染莫名心虚,不曾与娘亲直视,只是轻轻嗯了声。 段夫人不知想到些什么,她收回目光,没再说什么。 .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来,段漫染在雪枝的搀扶下,从车辕上缓慢走下来。 只见上午传圣旨那位大太监,早已候在宫门处,见着二人,他恭恭敬敬行礼:「奴婢见过段夫人,段小姐。」 段夫人颔首,她目不斜视,只领着段漫染朝前走去:「有劳公公带路。」 谁知李公公并不曾答应,却开口道:「圣上有令,只传唤贵府三小姐进宫,还请段夫人留步。」 段夫人原本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 不用抬眼看,段漫染也清楚娘亲此刻的心情只怕并不会好。 稍加思忖,她忙开口道:「娘亲不若就等在此处,待女儿见过圣上,即刻就回。」 段夫人颔首,语气不辨悲喜:「去吧。」 眼瞧着段漫染跟随在李公公身旁,已走出半步,她又忽地开口:「莫要忘了,为娘曾叮嘱过你的话。」 走在前头的少女脚步半顿,她没有转回身,只点了点头:「女儿知道了。」 . 红墙黛瓦的皇宫之中,段漫染并不陌生,先前托太子和太子妃的福,她进出宫中的次数只多不少。 想来也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数次撮合自己与林重亭,竟然连圣上都惊动了。 可惜……少女低下头,微不可闻地轻嘆一口气。 她与林重亭,终究只是无缘亦无份,唯一的那一丝缘分,便是上元夜他于她的救命之恩,只怕也早已如同那些水面漂浮的盏盏河灯般,沉入水底,被鱼虾蚕食得一干二净。 正盯着脚下每一步将踩上的青砖出神,段漫染忽听见身旁大太监谄媚的声调:「哟,世子爷,您来得正好,奴婢见过林世子。」 段漫染脚步一僵,没有抬起头来,却已知来人是谁。 听闻因在猎场护储君有功,圣上颁旨嘉奖林重亭,除了金银玉器之外,就连昔日被褫夺的将军府封号,也重新回到林府。 按理来说,世子之位应当由林重亭的兄长来承才对,只是想来其中定有段漫染不知晓的缘由。 抬眼看去,少年玄衣玉佩,乌髮用玉冠束成马尾,玄色长袍勾勒出他薄削却又不失风骨的身形,低声应答时从容寡淡,倒也担得上这一声世子。 段漫染不过匆匆一瞥,便飞快地垂下眼,神色不曾有变。 原本按照规矩,他乃是将军府世子,而段漫染的父亲虽说是朝中大臣,自己身为女子却并没有任何封号,理应如身旁的李公公般,先向他行礼才是。 可段漫染恍惚间忘了这遭,林重亭似乎也并不上心,少年神色淡淡,已提步朝前走去。 段漫染这才发觉,林重亭竟然也是朝着同一方向走去。 莫非……霎时间想到什么,她终是没按捺住,快步追了上去:「林公子……世子也收到了陛下的赐婚圣旨?」 林重亭停下脚步,她侧过头,清泠眼眸间满是殊冷:「段小姐何必明知故问,今日之事,不正是你所求?」 林重亭眉头微蹙,似笑非笑的嘲讽间,厌恶之意并没有刻意遮掩。 段漫染一愣。 原来在林重亭眼中……自己便是这般的人,仿佛先前在猎场之时,她不顾悬崖高险去救他,少年那片刻的依恋,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 不等段漫染说什么,少年已然转过身,大步朝前走去。 「段姑娘?」身旁李公公出声提醒她,「走吧,陛下还在御书房里等着呢。」 . 御书房当中,裊裊檀香自镏金鹤擎博山炉当中浮溢而出,年过五十的陛下精强力壮,端坐于书桌后。 段漫染恭恭敬敬跪在离书案半丈之远的莲纹地砖上,面对天子威严,她不敢抬头,大气也不敢出。 在她的左手旁,乃是几个时辰前,带着彩礼到太尉府纳吉的范潜。 而在她右边,跪的乃是林重亭。 段漫染目不斜视,只听得头顶传来陛下不怒而威的声调:「朕这桩赐婚的圣旨,似乎颁得不是时候。」 左手旁的范潜不卑不亢:「陛下日理万机,乃是体恤臣子怜悯下属的圣君,一时疏忽也是难免,又岂能万事求全,只不过臣与范三小姐早已议下婚约,非她不娶,只求陛下收回成命。」 「是吗?」范潜一番话进退有节,庆文帝却并没有直接应他,而将目光落到林重亭身上,「嘉书,你呢,也觉得孤这份圣旨不妥?」 尽管明知答案,段漫染心口仍是莫名提了起来,她不自觉将全身心的精力汇聚于一处,只听得右手旁少年从容不迫:「臣,但凭圣上做主。」 第38页 并非意料当中的回绝,却是模稜两可的答案。 段漫染却没有半分欢喜——想来林重亭并不喜她,这一番话,也不过是为了说给陛下听罢了,况且她与范潜差点就定亲…… 「你们一个说非她不娶,一个又说但凭朕做主。」段漫染的思绪陡然被庆文帝打断,他话锋一转,「段小姐,不妨你来说说,你是愿意嫁给林重亭,还是范潜?」 段漫染顾不得所谓的礼节,她勐地抬起头,看见圣上威厉神情,才知他并非说笑。 「臣女……」段漫染话音顿了顿。 分明不过是剎那,她脑海中却响起数道声音,一边是她娘亲在马车里的叮嘱:「若是陛下问起,你就说你与范家郎君两情相悦,早已定下婚事……」」 一边又是林重亭漫不经心的奚落:「段小姐何必明知故问,今日之事,不正是你所求?」 捏着手帕的指尖掐入掌心,等段漫染反应过来时,心里话已脱口而出:「臣女心中,唯有林重亭一人。」 话音落地,段漫染方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 可是很奇怪,她竟然没有半分后悔的滋味,反倒是觉得堵在胸口处,一口上不来下不去的郁气终于吁出,竟是神清气爽了许多。 段漫染心中甚至有几丝卑鄙的快意——既然林重亭以为是她一意孤行,向圣上求来的赐婚圣旨,那自己倒不如做实这个罪名,又有何不可? 是,她不知羞耻,她厚颜无耻,什么女儿家的名节,什么段家的脸面,她都顾不上,她只想嫁给林重亭。 少女深吸一口气,再次重复道:「陛下,上元佳节时,林世子曾救下小女一命,自那日起,臣女心中便已认定了他,再容不下旁人。」 不知为何,原本无甚反应的林重亭,在听到这番话后,却侧头冷冷瞧过来,对方不为所动: 「所谓救命之恩,在段小姐下崖救我那日早已偿清,在下并不愿再与段三小姐有任何纠缠,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第19章 对于林重亭抗拒的说辞, 段漫染甚至没有半分意外,只是脸色仍旧不受控制地白了几分。 「陛下——」身旁范潜开口正要说什么, 御书房门外却传来男人的声音:「不知父皇可得空,儿臣有事求见。」 当今圣上子嗣众多,仅凭声音,段漫染听不出来者何人,只听见皇帝语气缓和下来:「老七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回父皇的话,儿臣前日刚得一幅名家字画,正是父皇最喜的狩猎图,所以想献给父皇观摩,并不知眼下来得不是时候。」 庆文帝不置可否:「既然来了, 还客气什么,进来罢。」 话音落地,七皇子步入御书房当中,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忙将字画呈上前展开,供圣上细细鑑赏。 趁着这会子工夫, 七皇子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跪在书案前几人, 旋即他状似无意开口道:「不知林世子和范公子, 还有这位段家小姐犯了什么事, 值得父皇大费周章地将人宣到御书房来?」 庆文帝对自家这位儿子,是再清楚不过的,胸无大志, 成日里只晓得寻欢作乐, 正经事一样不做。 若是在寻常人家,这样的儿子自然是少不得棍棒伺候, 可到了宫里, 反倒是七皇子叫庆文帝最为放心。 是以对其他皇子严苛有加的庆文帝, 在七皇子面前倒有几分慈父的样子,他挥手示意小太监收起画卷,又回到正事上: 「你来得正巧,孤难得点一回鸳鸯谱,谁知竟坏了原本已定下的婚事,如今段小姐改弦易辙,被她选中的林公子却并不同意这桩赐婚,你向来鬼点子多,说说该如何是好?」 七皇子等的就是这句话。 虽说林重亭曾几次三番叮嘱他,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漏出马脚引起圣上疑心,只是与段家结亲,就意味着能够得到段太尉相助,于林重亭和自己而言都有百利而无一害,七皇子又岂能轻易错过这桩好事? 听闻圣上将三人召入宫中,七皇子当即寻了个藉口求见。 他先是装模作样地思忖了片刻,直到庆文帝催促之际时,才慢吞吞将早已备好的腹稿说出口:「儿臣倒是有个不知可否的法子……」 「有什么法子,你尽管说便是。」庆文帝没抬眼。 「儿臣听闻,兴隆寺的高僧弘智大师,善测男女姻缘,能堪破鸾俦凤侣,既然三位剪不断理还乱,倒不如又弘智大师来为他们测一测八字姻缘,和者即为有缘,不和者则是无缘。」 「哦?」庆文帝挑眉,顿时也来了兴致,他垂眼看向跪在书案前的三人,「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段漫染心中千万个不同意——婚姻大事,为爹娘门第所左右就罢了,为何还要由外人来定夺? 可偏偏提议之人乃是皇子,欣然接纳之人又是当今圣上,纵然她心中有千万句话想说,也只能咽下去,低眉顺眼道:「但凭圣上做主。」 范潜亦是没有异议——在纳吉之前,二人早已合过八字,金命水生,年柱天合地合,是为福德吉象,再般配不过。 便是弘智高僧来了,也挑不出差错。 唯独林重亭从始至终默不作声。 跪在段漫染身旁,少年似一尊寒冰,散发出丝丝冷意。 直到庆文帝目光落到他身上。 帝王双目如炬,带着不怒而威的压迫:「林世子为何不言,莫非是对孤的赐旨,当真不满得很?」 第39页 威严的语气,听得段漫染心中一颤,情不自禁将头颅埋得更低。 分明先头圣上还和蔼地称他嘉书,转眼间就换成如此生疏的称唿。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纵然林重亭亡母与当今皇后乃是亲生姐妹,说起来,圣上算是他的姨夫,却依旧不见半分长辈慈爱。 段漫染心中为林重亭担忧,少年却是不卑不亢:「陛下金口玉言,臣不敢有异议。」 「是吗?」 庆文帝看向跪在案前,上半身笔直如修竹的玄衣少年。 他没多说什么,唤来身旁的大太监:「李福德。」 「奴婢在。」 「传朕的口谕,即刻遣禁军出城请弘智大师来一趟,就说是朕有要事。」 然而还不等李公公应下,七皇子一拍脑门儿:「儿臣忽地想起一件事,前些时日到兴隆寺游玩时,听寺中的小沙陀说弘智大师正在闭关,要月末才会出关,只怕这八字一时半会儿测不出结果来。」 「这有何妨。」庆文帝没有抬眼,「来人,备上纸墨,将三位的生辰年月送往兴隆寺,待到弘智大师出关,再让他看看。」 说罢,庆文帝这才似乎想起跪在地上的三人:「你们先起来,将生辰写上去,再等孤的旨意。」 上好的笔墨和宣纸呈到眼前来。 范潜从善如流地站起身,青年手执白玉狼嚎:「有劳圣上费心。」 说着,他行云流水地将生辰年岁写在纸上。 见他这般,段漫染亦是没有迟疑,跟着写下自己的八字。 直到最后,林重亭才提起了笔。 尽管明知圣上就在眼前,段漫染仍是没忍住,藉机偷偷朝身旁的少年瞥去。 林重亭长得高,身姿却要比寻常男子薄削几分,落入段漫染眼中,别有一番风味。 若是寻常男子是粗枝乱叶的大树,那少年便是清风当中亭亭直立的修竹,要养眼得多。 可惜,他似乎当真如同竹子般,是没有心的。 或者是,少年从不曾分出半分心神,落到自己身上。 只怕她一番强行纠缠,林重亭早已将她厌到了骨子里。 如此一想,段漫染神色黯淡了几分,她连自己是如何辞别圣上,走出御书房的都记不得,只管闷着头往前走。 直到一丝凉意飘落到脸颊之上,她才反应过来,皇城当中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正当这时,身后传来范潜清润的嗓音:「用不着给我打伞,把伞给三姑娘送去。」 段漫染如梦初醒,她回过头,瞧见几步之外的范潜。 跟在他身旁的小厮已然撑着伞过来,将伞把递到她眼前:「三姑娘当心着凉。」 段漫染没有接伞,只愣愣瞧着范潜:「范公子,你……你不怪我?」 范潜微微一笑,端得是君子之风:「三姑娘何曾做错了什么?」 他似是真的不明白段漫染在说些什么。 可段漫染却无法骗自己。 她与范潜是说好的婚事,临到关头,自己却突然倒戈,若是寻常男子,只怕早已气得要大骂范家教出了个言而无信的女儿才对。 对了……还有等在宫门外的娘亲,自己又该如何向她交代? 见着林重亭的时候,段漫染什么都来不及想,可眼下许是淋了雨,她冷静了下来:「范公子,我……」 话音未落,段漫染瞧见自范潜身后,神色殊冷的少年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她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只掩耳盗铃般忙收回目光,忙接过小厮手上的油纸伞:「多、多谢范公子的伞。」 说罢,段漫染也等不急范潜还要说什么,她忙匆匆转过身,快步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 宫门外停着来时的马车,丫鬟掀开车帘,娘亲果然还端坐在里头不曾离开。 「如何?」听到段漫染进来的动静,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段夫人睁开眼,「陛下都说了些什么?」 「陛下他……」段漫染声如蚊蝇,「陛下让我们把生辰年月日写到纸上,到时候交给兴隆寺的大师,由他来择定良缘?」 段夫人将女儿做贼心虚的神态收入眼底,她顿时瞭然于心:「你当真照我教你的话说了?」 短暂的迟疑过后,段漫染点了点头。 旋即,她又摇了摇头:「是女儿擅作主张……」 「够了。」段夫人打断她的话,她面上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婚姻大事,岂容你儿戏,看来是平日里对你太过骄纵,才叫你连阳奉阴违的事都做得出来。」 「原以为你已年过十六,也该懂事了些,怎生还是孩子般不懂事?」 段漫染自幼是被娇养的,娘亲这顿噼头盖脸的话盖过来,只训得她发懵。 「娘亲……」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女儿只不过是想……能够嫁给喜欢的人,难道也有错?」 「若你与那位林公子情投意合,我自是没有异议,只是他眼中可曾有你半分?」段夫人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段免免啊段免免,亏你在临安城贵女当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身份,便这般不成气候……」 段夫人剩下的话没说完,眼前的少女的泪珠已大颗大颗地淌出来,也顾不得拿手绢去擦。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段夫人哪里还说得下去。 她只是轻嘆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隔着车帘吩咐外头的车夫:「停着作甚,先回府去。」 第40页 马车在宫门前拐了个弯渐行渐远,马蹄嘚嘚踩在青石板道上,溅起水凼中无数水花。 从始至终,马车上的人都不曾察觉到,半丈之外,正是先后走出来的林重亭与七皇子。 只见七皇子摇了摇头,故作打趣般与林重亭调侃道:「看来段家这位夫人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只怕将来林贤弟若是娶了她的女儿,定要千万个当心才是。」 林重亭面不改色,她神色淡漠:「殿下说笑了,在下不过区区六扇门弓箭手,如何配得上太尉府的三小姐。」 说着,她转过身去解开停在宫门外拴马桩上的缰绳,似是不曾听见马车内二人的对话。 眼瞧着他当真要走,七皇子急了,也顾不得避嫌,忙凑上前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弘智大师身旁的小沙弥,是孤的人,送过去的生辰八字,他自有半分让你们般配。」 「殿下。」林重亭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少年淡淡道,「在下不会娶段三小姐。」 七皇子心中清楚,虽说林重亭是他这边的人,但并不意味着他会事事听从他。 况且很多时候,都是七皇子听林重亭的主意。 他顿时没辙了,不敢再劝下去,只干笑着开口:「林贤弟,娶或不娶,全在你一念之差。」 林重亭牵住缰绳的动作一停,少年眸光淡漠:「臣与她……绝无可能。」 说罢,不等七皇子是何反应,林重亭已翻身上马,一声极低的「驾」之后,已然扬长而去。 徒留七皇子在原地被马蹄扬起的尘灰迷了眼,目送着少年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七皇子陷入沉思——他这大概是……又将事情搞砸了? 第20章 整整半日, 段漫染将自己埋在段府藏书阁里没有出来。 段家乃是靠先祖读书好学一步步起家,后人自然也不敢荒废学业, 故而在府中设藏书阁,其中藏书有成千上万册,族中弟子凡是求学上进者,皆可入书房当中借览书籍。 段漫染这回却不是为了求学上进而来。 她先从离手边最近的书找起,一本本翻开看,里面无非是朝纲之要,或是些经世致用的古籍,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没有放弃,又支使雪枝搬来方凳。 少女提起裙摆, 踩在檀木凳之上,垫着脚去够更高处的书。 久经失修的凳子摇摇晃晃,木头吱呀作响,雪枝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小姐,你到底在找什么?」 雪枝并不识字, 段漫染没法跟她解释, 只得含煳不清道:「是很重要的东西……」 话音刚落, 她又从书橱上取下一本书。 段漫染面上一喜——徐彦升的《渊海子平》, 正是她要的相术之书。 「找到了!」段漫染高兴得喊出来,谁知也正是这个时候,脚下的檀木凳应声裂开, 踩在上头的段漫染猝不及防重重摔倒在地。 这一摔可谓是摔得不轻, 她趴在地上倒吸着气,好半天没能爬起来。 「小姐, 小姐你没事吧?」雪枝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小姐你等等, 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不用!」段漫染忙抓住她的手,缓缓坐起身来,「只不过摔得有些痛罢了,雪枝,你先扶我回房。」 雪枝将信将疑,将段漫染扶起来,见她还能往前走,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回到寝屋里,雪枝又忙让段漫染换下衣裳,这才发觉她膝盖都被撞红了,她忙取来药酒为她擦拭。 伤口处擦破了皮,药水碰上去更是疼得人龇牙咧嘴。 段漫染却顾不得那么多,翻开了始终没离手的那本相术之书。 先前洛灵犀曾有段日子对林重亭死缠烂打,她手段了得,竟是不知从哪儿连林重亭的生辰八字都弄到了手。 没想到此刻竟是派上了用场。 按照先前圣上的意思,倘若她与林重亭八字相合,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可以嫁给他? 段漫染还是头回给自己算命,书上天干地支太岁吉凶,对她而言如同天书般,摸不清头绪。 幸好这些字她还是认得的,只要再多看看,总能看明白。 从晌午直至日暮,段漫染一步都不曾踏出寝房门。 雪枝为她端来晚膳,又点上灯:「小姐,先吃些东西再学吧。」 不知小姐今天为何如此用功读书,但雪枝只顾着做好丫鬟的本分,将热腾腾的鸡丝粥从砂锅舀到瓷碗里,端到她面前。 直到此时,雪枝才发觉坐在书案旁的小姐神色不大对劲。 往日眉眼灵动的少女此刻似霜打过的茄子,蔫蔫地坐在书桌旁,段漫染鼻尖和眼眶发红,泫然欲泣的模样,却是始终没有掉下泪来。 雪枝忙放下碗,关切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伤口还疼?」 段漫染摇了摇头,仍有几分不甘心:「雪枝,你说会不会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仙,那些所谓的吉凶命数,本就是假的?」 雪枝叫她这话吓得不轻,也顾不得礼数,忙捂住她的嘴:「小姐莫要乱说。」 「奴婢虽大字不识一个,却也听说人的命数是由上天来定,若是你这话叫天上的神仙听去,怪罪到你头上怎么办?」 恰巧一阵秋风从窗缝当中熘入屋内,刚被点燃的鹤灯扑朔明灭,几度差点被风吹灭。 段漫染吓得瞪圆了眼,她乖乖点了点头:「我再也不说了。」 第41页 又将手边的书交给雪枝:「这本书,明日你替我还到藏书阁去吧。」 雪枝接过来道:「小姐真是勤学,书上这么多字,才几个时辰就看完了。」 段漫染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声嘆了口气:「嗯。」 . 翌日,段漫染是被雪枝唤醒的:「姑娘快些醒醒,弘智大师派人来传话了,请你前往兴隆寺一趟。」 冷不丁听到弘智大师的法号,段漫染睁开眼坐了起来。 她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期冀一点点淡了下去,兴致不大高的模样:「我知道了。」 雪枝隐约觉得从昨日看过那书过后,小姐就一直怏怏不乐,顾不得多想,她伺候着段漫染洗漱过后,又为她换上雪色罗裙,将乌髮扎成双蟠髻。 佛门寺院乃是清静之地,雪枝没有为她上妆,镜中的少女却依旧肌肤吹弹可破,明媚动人。 看得雪枝都忍不住暗自嘆息——自己身为女子,日日瞧见小姐这般的美人儿,尚且都能被她的容色打动,也不知那位林世子为何能够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家小姐。 段漫染并不知她所想,只囫囵拿了两块山药糕填肚子,就匆匆坐上了前往兴隆寺的马车。 . 暮秋时节,山寺间寒气更甚,熹微日光勾勒出枫叶支脉,叶底下段漫染抬起头,瞧见一只黒玛绒金龟静悄悄地从叶片上爬过。 「段施主。」身后传来小沙弥的声音,惊飞那只金龟子,「方丈他已念诵早课,您可以进去了。」 小沙弥口中的方丈,自然是指弘智大师。 少女回过头,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有劳小师傅提醒。」 面上虽是端出从容的架子,段漫染心中难免忐忑不安——想来弘智大师见她,无非是与圣上的旨意有关。 莫非是大师也测出她与林重亭八字相冲,乃是大凶之相,才特意见她宽慰一番? 乱七八糟想着,段漫染已迈步进入佛堂当中,弘智大师身穿袈裟,背对着她盘腿坐在蒲团之上,似乎正在入定。 她正犹豫着是否要唤大师一声,却听他忽地开口:「段施主既然来了,何不就坐。」 金碧辉煌的佛像前头,只有跪拜的蒲团,段漫染只得跪坐上去,她目视数丈之高的佛像,心情莫名平缓了几分:「不知大师有何赐教?」 「谈不上赐教。」弘智缓缓道,手中的念珠随着他的拨动发出荜拨声响,「老衲不过是想问段施主佛法中一个典故。」 段漫染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原以为高僧问的定会是什么法诣深不可测的辨机,谁知他问的竟是:「不知段施主可曾听过割肉餵鹰的故事?」 本朝尚佛,佛陀释迦摩尼为救被老鹰追逐的鸽子,用自己的肉来换取鸽子性命的故事,连八岁小儿都晓得,段漫染又如何会不知晓。 她虽不知弘智法师为何发问,原原本本地将典故叙述出来。 弘智法师沉吟片刻后开口:「段施主,若你是佛祖,又会如何做?」 段漫染顿时慌起来,她双手合十:「小女子区区凡人,岂能与佛陀相提并论?」 大师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道:「世人皆知佛祖释迦摩尼割肉餵鹰,言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殊不知恶鹰乃是二十诸天中帝释天所化,只为试探释迦摩尼当真以慈悲为怀……」 段漫染虽听得认真,心中却不禁疑惑——这些典故,与她又有何干? 此刻,弘智法师终是睁开眼看她:「段施主,若要你割肉餵鹰,你可捨得?」 段漫染终于感觉到气氛不太对。 为何弘智法师要执着于这个问题,认真得像它将来会真的发生般? 「我……」她难免心生怯意,犹豫着思索起来。 她平日里被爹娘呵护着,连擦破一块皮都要阖府上下急得团团转,割肉餵鹰这种事,段漫染光是想想都浑身写满抗拒。 可在堂堂护国寺大师面前,这样贪生怕死会不会不太好…… 段漫染脑海当中仿佛分裂出两个小人儿,一个在害怕地退缩,一个却又莫名撺掇着她期冀这种事。 佛堂当中陷入沉寂,不等段漫染答上话来,漆红的雕花格扇门被敲响。 笃笃—— 敲门声沉静而有力,一门之隔外,少年嗓音疏清如同山寺间杳杳秋雾,开口之际不疾不徐:「不知大师要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段漫染自然不会认不出林重亭的声音。 她下意识挺直腰背,端出贵女该有的模样来。 「林施主可否等上片刻?」弘智法师道,「老衲眼下还有些话不曾与人说完。」 隔着一道门,林重亭似乎并不吃他这套,少年嗓音泠泠:「巳时过后,在下该回六扇门当值,只怕耽搁不得。」 短暂的沉默过后,弘智大师开口:「既然如此,林施主先进来罢。」 话音刚落,格扇门被应声推开,拨开云雾展露金辉的日光随之倾泻进来。 抬头看去,坐南朝北的佛殿外,林重亭置身于一片光影当中。 少年身形高挑,日光下影子轻巧地罩过来,正巧遮挡住端坐在蒲团上的段漫染。 即便是如此有名无实的接触,段漫染依旧忍不住心跳加快了几分,抬头朝他看去。 日辉勾勒出少年玄衣玉带的身形。 林重亭的模样是极好的,不同于临安城中那些粗犷的男子,时时刻刻喧闹弄威,也不似矫揉做作的文人墨客,要锦袍摺扇来展示自己的风流倜傥。 第42页 光是站在那里,少年就似一幅画,以水墨晕开,漆黑的眸子却又是玉石镶嵌,自然而然生出凉意,叫人不敢生出半分亵渎的心思。 段漫染正看得失神,却听见身旁弘智大师开口:「有劳今日段施主前来一趟,若是无事,你可以归家了。」 段漫染很是知趣,听出方丈的逐客令,她慢吞吞站起来,其间仍不忘偷瞄林重亭: 「大师,既然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弟子虽远不及佛祖慈悲渡世,但理应捨身忘已,割肉餵鹰才对。」 段漫染这话当然不止是说给弘智大师听。 只是一见着林重亭,她的心思难免活络起来——就算二人有缘无分,她总要他知道自己的好,好到就连弘智大师这样的高僧都能同她辩论佛偈。 他不选她,他不要她,是他的损失。 第21章 走出佛殿之后, 段漫染并没有直接离开寺庙。 难得出来一趟,只怕若是就此回去, 娘亲又要将她关在府中不许出门。 况且……在此处停留片刻,兴许还能再看上林重亭一眼。 明知二人再无可能,段漫染心中仍抱着最后一丝期冀,她寻了个藉口:「听闻兴隆寺秋日的银杏最是好看,既然来了,不若咱们去瞧瞧。」 兴隆寺那棵银杏在寺院北边,与佛殿这边仅隔了一堵红墙,雪枝如何猜不出她的心思,却只能小心翼翼地叮嘱:「小姐慢些走, 当心地上滑。」 段漫染点点头,她提起裙缓慢朝前走去。 一墙之隔的方院当中,金黄的银杏叶在风中熠熠生辉,飘落在地砖之上,堆积成绸缎般柔软的落叶, 踩上去叫人莫名觉得心安, 仿若当真步入佛家无忧无惧的极乐境界。 段漫染原本不过是找了个在寺庙多留会儿的藉口, 眼下瞧见此景, 顿觉心旷神怡了不少。 她抬起手,一片金灿灿小扇子般的树叶自枝头飘落入少女柔嫩白皙的掌心。 银杏叶纹理分明,如同日光化作的般, 煞是好看。 这些叶子捡回去, 夹在书中作书笺,或是描摹在画上, 定然别有一番风味。 段漫染顿时来了兴致:「你们快找找, 可还有好看的银杏叶。」 说罢, 如同小孩子发现什么稀奇的玩意儿般,她蹲下身挑挑拣拣,拾起一片又一片。 雪枝和两个小丫鬟见她这般,自然也是跟着蹲下去:「小姐你瞧瞧这片……」 「这一片也好看,就像是金箔染上去的。」 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找寻着最好看的那片叶子,这动静在佛寺当中并不喧闹,反而如同枝头鸟雀啁啾,愈发衬托出山寺的宁静杳远。 待挑选出最中意的几片叶子,段漫染站起身,这才想起正事:「糟了!」 也不知道林重亭还在南边的佛殿没有? 她顾不得其他,快步跨过门槛,想要偷偷瞧瞧林重亭是否还在,却意料之外瞧见另一道身影从满月正门走进佛殿前的菩提树下。 「范公子?」诧异的声音脱口而出,段漫染顿时猜出来,范潜眼下会出现在兴隆寺,想必也和弘智大师脱不开干系。 「段姑娘。」与她相比,范潜倒是要从容得多,他朝她的方向缓步走过来,「可是弘智大师也叫了你来?」 「嗯。」 她点点头。 何止是自己,还有林重亭,三个人,再加上弘智大师,刚好够凑一桌打马吊了…… 段漫染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走到她跟前的范潜忽然抬起手,从她发顶之上取下什么东西来—— 一片枯黄的银杏树叶,不知何时落在她的头顶上。 段漫染微微发窘,又庆倖幸好是先叫范潜瞧见了,若是不熟的人,那她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段姑娘这是刚刚去赏了寺中银杏?」范潜温声与她攀谈。 段漫染正要回答,却莫名觉得一道带着冷意的目光落到身上。 她侧过头,瞧见佛殿门前少年清疏的身形。 方才她只顾着和范潜说话,也不知林重亭是何时出来的。 四目相对,林重亭已收回了目光,默然提步朝前走去。 只是要想走出山门,免不了要经过二人身旁,范潜同样瞧见了他,青年笑意温和:「原来林世子也在。」 林重亭脚步微微一停。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范潜依旧半抬的手上,在他指间,正是从段漫染髮间取下来的那片银杏叶。 林重亭什么都没说,她垂下眼,没有任何反应与范潜擦肩而过。 林重亭此举,可谓是全然没有将范潜放入眼中。 「范公子不必多心。」段漫染犹豫着,想要为他辩解几分,「林公子向来都是这般不爱搭理人的性子……」 「段姑娘多虑了。」范潜笑着道,「范某岂是那般小心眼之人?」 二人的声音不高不低,传入尚未走远的林重亭耳中。 林重亭微微蹙眉,脑海中浮现方才自己瞧见的那一幕——青年举止从容,取下少女发间的银杏叶。 因着这个动作,二人挨得近了些,似乎连影子都交叠到一起。 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当段漫染与范潜二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当得上这般的称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林重亭顿时将其压下去——二人般配与否,又与她何干? 走出山门,候在门外的小厮南书忙迎上来:「公子可是忙完了,奴才这就牵马过来。」 第43页 「嗯。」林重亭应了声,等小厮去牵马来。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从山门的方位,正巧能将整座临安城俯瞰入眼,鳞次栉比的屋宇,如蚂蚁大小的行人,晴空之下歷歷在目,一片繁荣祥和的气象。 山间陡然响起一声划破长空的啼鸣,一只苍鹰遨游于天地之间,看上去好生自在。 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临安城这等钟灵毓秀之地,就连滋养出的公子小姐皆是弱柳扶风的姿态,又如何生得出这般遮天蔽日的鹰? 只怕就连这苍鹰,也大多是皇城子弟豢养的玩物。 小厮已牵来马匹,林重亭手握缰绳翻身上马:「驾——」 马蹄在山路间嘚嘚作响,林间犹带露气的寒雾侵染少年猎猎翻滚的描金衣袖,林重亭头也不回朝前行去。 一路上柳暗花暝,日头出来之后,有不少人沿着山路上山礼佛。 有钱人家大多乘坐马车出行,但路上亦是有不少寻常百姓缓步向山上而行,他们大多三两结伴,有妙龄少女,有游乐嬉戏的少年,也有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林重亭的余光无意中瞧见,衣着朴素的妇人一边餵小孩吃烧饼,动作温柔地替她擦去嘴角残渣。 这般其乐融融的场面,一路过来多不胜数。 林重亭脑海当中,不合时宜地迴响起佛殿之内,自己与弘智法师的对话—— 「林施主的命格,老衲竟是有些看不透。」 「不知大师这是何意?」 「正所谓枭神夺食,难勘大凶大吉,枭重则克枭,食弱则生食,能化即化,难化则压……」 「晚生浅薄,不懂大师所言,还请大师说简单些。」林重亭很是坦然,全然没有将所谓大凶大吉之言放在心上。 「从命格来看,林施主与段家三姑娘绝非良配,乃是天生相剋的命数。」 林重亭面色稍稍沉下来。 旋即,她唇角浮起似有若无的冷笑:「我与她本就非良配。」 「施主莫要心急。」弘智大师接着道,「正所谓相生即是相剋,相剋亦是相生,命数如活水亦有变局,化解与否,皆取决于你一念之间。」 林重亭听出他意有所指,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莫名开口问道:「想必大师不止测过我和她的命数?」 「诚然。」弘智大师道,「段施主,与范家那位公子命数相合,若二人结为夫妻,乃是福禄双全的良缘。」 林重亭唇边的浅笑隐没下去:「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毁了他二人的大好姻缘。」 她霍然站起身:「有劳方丈关心,晚辈衙中尚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从佛殿当中离开。 . 雾气层层叠叠,寺院当中赤红枫叶若隐若现,隔墙传来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你瞧这片叶子可好看?」 不知为何,林重亭心中分明清楚,这声音并非是在问自己,却不由自主循声转过头去。 雾气散开,林重亭看见段漫染身着襦裙,发间银簪流苏摇曳,她仰着头,正是在问身旁之人。 又是范潜。 明知自己不应该再多看,林重亭却没有走开。 她瞧见青年动作熟稔地将那片叶子接过来,一贯温和的口吻:「免免亲手找到的,自然是好看。」 段漫染弯起眼眸笑了。 林重亭站在原地,二人却熟视无睹,仿若她根本不存在,这世间只剩他们一双璧人。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她一面清楚感受到这十有八.九是梦境,一面却又忍不住猜想,若他二人日后成婚,可当真会这般亲密无间。 林重亭尚未猜出答案来,却听见远处传来小孩子欢快的嗓音:「娘亲,爹爹——」 小小的身影朝段漫染飞奔过去,被她揽入腿边。 林重亭瞧见段漫染弯下腰,她取出手帕亲昵地替小孩子擦脸,语气嗔怪道:「这是去哪里胡闹了,脸上弄得这般乌七八糟?」 小孩扯着衣袖同她撒娇,又向站在一旁的青年张开双手:「要爹爹抱。」 那孩子被抱起后,又朝林重亭的方向看过来。 三人在菩提树下光影当中,纵然面目模煳,林重亭却依旧看清了小孩的模样。 有六七分与段漫染相似,另外的三分,竟是像极了范潜—— 林重亭眼睫一颤,她勐地睁开了眼,自梦中醒过来。 眼前是乌黑得犹如夜色般化不开的帐顶,寝室内短暂如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锦壶更漏滴答没有休止。 约莫几息过后,林重亭眼眸当中所有的情绪终化作虚无。 她掀开被子,翻身坐了起来。 秋夜寒气入骨,廊下暗鸦鸦的灯笼在寒风当中摇曳,换好常服的林重亭腾步走出门。 更深露重,林府众人皆已睡下,无人察觉到二公子的动静,直至林重亭越过庭院游廊走到大门口,守门的小厮从睡梦中惊醒,他忙站起身毕恭毕敬道:「这么晚了,公子可是要出府?」 少年淡淡开口:「去将我的马牵来。」 从未见过这般的境况,小厮愣了愣,随后乖乖照办。 不一会儿他将马牵来,忍不住问道:「这大晚上的出府,世子爷可是有何要紧事?」 「不算什么要紧事。」林重亭面无表情,她翻身上马,「今日在国寺与弘智大师攀谈,有些话不曾说完,眼下去寻他再谈。」 第44页 话音落地,少年早已握住缰绳扬长而去,长寂巷陌当中马蹄嘚嘚作响,踏碎石板路上满地寒霜。 只剩下看门小厮站在原地,望着自家公子远去的背影,稀里煳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算要紧事,又何必大半夜出门,更何况这大晚上的,人家弘智大师就算高僧不也得睡觉? 罢了,这些事也不是自己一个看门的小厮该关心的,他打了个哈欠,重新将门闩插紧,自言自语道: 「到底是公子习武又年少,这般冷的夜里,穿得那般单薄到山上去,若是寻常人,岂不得冻出个好歹来?」 第22章 转眼, 段家再次迎来了赐婚的圣旨。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段漫染全然没了头回迎旨时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她掀起裙摆,端端正正地跪在堂前,只听到依旧是上回那位大太监昂扬顿挫的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分明应该是庄严肃穆的时刻,段漫染心思却不由得飘远。 目光落到膝下缠枝纹地毯之上,她在这短短半句话的剎那间想到了许多—— 林重亭心中没有她半分,不可能愿意同她成婚。 除了嫁给范潜,自己别无选择。 自那日兴隆寺一别之后,段漫染早已清楚地明白这件事, 甚至到这一刻来临时,她连太多的沮丧都没有,只是有些遗憾。 为了林重亭,她丢掉过贵女的脸面,成为整座临安城的笑话。 也是为了林重亭, 她骑马夜奔大半猎场, 下崖找到昏迷不醒的少年。 甚至为了他, 她可以忤逆最爱自己的娘亲, 在圣上跟前驳回未婚夫的话…… 可惜感情这件事同弹琴作画不同,并非付出心血,就一定能得到回报。 从此之后, 她与他就算是彻底一别两宽。 兴许多年后自己儿孙满堂, 就算到了头髮花白的年纪,尚能记得曾经有位少年, 在灯火辉煌的上元夜, 将她从冰冷的河水当中捞出来。 他笑着问她:「好端端的小姑娘, 无事想不开跳河做什么?你的家里人呢,怎么放着你不管?」 无论如何,是林重亭救了她的性命,她不怨他…… 「——特赐婚于忠勇将军府世子林重亭,二者永结秦晋之好,钦此。」 在心口念过无数次的名字,陡然出现在旁人口中,将段漫染所有思绪拉扯回现实当中。 她顾不得礼数,猝不及防抬起头,脸上写满惊愕。 太监收起圣旨,脸上挂着和和气气的笑,同她道:「恭喜段姑娘得偿所愿,还不快接旨?」 段漫染没有动作,她不太敢确定林重亭可知道圣上的旨意?他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执意抗旨不遵? 只怕到时候,自己这封圣旨接了也是白接。 就在这关头,身旁段夫人正色提醒她道:「还不快接旨,愣着做什么?」 段漫染如梦初醒,她忙双手接过圣旨:「谢……谢主隆恩。」 接过圣旨,她忍不住垂眼,偷偷看了眼写在锦缎上的墨字,一横一捺,的确是林重亭的名字,这位公公没有宣错旨。 想来圣上也不会写错? 她悄悄咬住下唇,顿时皱起眉毛——好疼,这真的不是梦。 「另一封圣旨半个时辰前已送往将军府。」李公公似乎有意将这话说给她听,「段姑娘就安心等着做新娘子吧。」 段漫染恍然犹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以至于自己是如何作答,李公公是何时离开的都记不清,只手中捧着圣旨站在原地。 她将锦书上林重亭三个字看了又看,直至段夫人送走了李公公,从外头回来。 「娘……娘亲……」看见娘亲难辨喜悲的神色,段漫染生出些许心虚之感。 「愣着做什么?」段夫人却并未发难,她扭头看向婢女珍珠,「吩咐厨房那头,今日的午膳多添几道菜,算是为小姐道喜。」 「是。」 珍珠得了令退出室内。 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段漫染小心翼翼地开口:「娘亲当真不生免免的气?」 「气你又有何用?」话虽这样说,段夫人语气难免不忿,「圣上亲自赐的旨,难道我还能让他收回成命不成?」 这话若是叫外头的人听到,那可真真算得上是大不敬。 段漫染察言观色,她走过去,慢慢弯下腰靠在娘亲的膝上:「免免心中清楚,若是女儿不愿嫁,莫说是圣上赐旨,就算天神降旨,娘亲照样也会挡在我前头。」 这不谙世事的口吻,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段夫人轻声嘆了口气,她抬起手,轻抚在女儿乌黑的髮髻间:「免儿,你可想清楚了,娘亲替你择范公子为婿,并非是图他范家与段府门当户对,不过是因为范潜这孩子沉稳可靠,将来定能护你安稳无忧。」 「可是林重亭不同,他年幼失怙,就算有将军府世子的名头撑着,但想要在京城这杀伐无影的地方活下来,定然早已炼出冷情冷心的性子,莫说待你用心,只怕就连小户人家的寻常都未必做得到……」 娘亲说的这些,是段漫染从未想到的。 她就像一盆暖烘烘的碳火,冷不丁被人泼下来冷水,只不过外头的火虽是熄了,里头照样一寸接一寸烧着。 「不会的。」她张口就要辩驳,「我……」 段漫染说不出话来,只听娘亲又一字一句问道:「你可曾想过,若是你嫁到林家,林重亭待你不冷不热,并非你想得那般好,你又该如何?」 第45页 段漫染被问住了。 这些,她在此之前从未想过。 「我……」她思量许久,才斟酌着开口,「书上不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女儿相信成婚之后,若我真心待林公子,他也定会真心待我。」 段夫人摇头:「免儿,你想得太简单了。」 「为何?」 段漫染蹙起眉头,少女黑白分明的眸中写满困惑。 「世间夫妻,就算恩爱得了一时,也鲜少会有恩爱一世,更何况与林重亭这桩婚事,是你一心强求而来。」段夫人问道,「若是他要纳妾,要在外头寻花问柳,你也照样要一颗真心待他不成?」 段漫染脑海中嗡地一声。 她倒从未想过,林重亭是男子,三妻四妾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 若是二人成,林重亭当真如娘亲所说……仅仅是想像,段漫染心头就酸涩得要命,生出几分薄怒来:「他……他敢!」 「若他当真敢呢?」段夫人问,「到时候,你是要困在林府同那些姬妾斗到老死,还是拿着擀面杖到青楼杀他个鸡飞狗跳?」 分明是稀疏平常的口吻,却问得段漫染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不敢想像,自己当真会变成那般不堪的模样,段漫染这下真的慌了,眼眸当中水汪汪的,险些掉下泪来:「娘亲,那我该怎么办?」 「怕什么?」段夫人抬手,安抚般摩挲女儿头顶,「我们段家的女儿,何必受那劳什子气,若是林重亭胆敢待你半分不好,你就光明正大地同他和离,回到段府来,照样是爹娘的女儿。」 有娘亲给足的底气,段漫染松了口气,她重重点头:「女儿知道了。」 过得不好,大不了就和离,就算是林重亭,也别想在外头寻花问柳。 …… 三日后,段漫染收到林府的请柬,邀她之人乃是林重亭的长嫂狄琼滟,说是将军府栽培的秋菊开得正好,请段家姑娘前往府上赏菊。 赏菊自然不过是藉口,只怕这位未来的妯娌想提前见见她才是真的。 段漫染记得林重亭长嫂——先前在洛灵犀的怂恿下,她翻墙进了段府,是狄琼滟盛情邀约,留自己在段府玩了半日。 段漫染还记得,彼时琼姐姐就快要临盆,若是孩子出生了,算起来约莫如今快有半岁。 于是出发前,她特意叮嘱雪枝到库房去取送给小孩子的见面礼。 一对虎头金锁链,还有一只西域进贡来的驼皮拨浪鼓,莫说是小孩子,就连段漫染自己看着都喜欢。 从段府出发,马车辘辘前行,停在了林府的大门前。 既然是赏菊,自然要人多才热闹,段漫染在丫鬟的带路下朝菊园走去,还未走过垂花门,便听见园内的喧譁热闹,想来是有不少人。 果不其然,迈过门槛之后,假山堆叠的花园当中花天锦地,皆是临安城中的贵女。 也不知是谁打趣了声:「哟——大家快来看吶,未来的世子妃来了。」 段漫染不由得面上微红,一时竟是不敢再往前走半步。 幸好林府的大夫人,也就是狄琼滟起身走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许久不见,段姑娘似乎比上回又长高了些,可真是亭亭玉立的美人儿。」 段漫染放松了些:「琼姐姐。」 她看见狄琼滟身后跟着的乳娘怀里还抱着个孩子,猜出这应当是她和林府大公子的孩子,当即亲手将见面礼送上来。 狄琼滟笑着接过:「你这孩子当真是懂事,早晚都是一家人,还这般客气做什么?」 被她这一说,段漫染面上又窘迫起来,真是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的好。 「行了,就不逗你了。」狄琼滟让下人将赠礼收起来,她自然而然地牵起段漫染的手,「后园的花开得正好,我带你去瞧瞧。」 「嗯。」段漫染乖乖跟在她身旁。 与前院的繁华热闹不同,后院要清静得多,段漫染不必担心像方才那般被人揶揄,慢慢也有了心思赏花。 怪不得狄琼滟以赏花为由头邀她,林府的花果然是开得极好的,段府有许多经验老到的花匠,也不曾养出这般争奇斗艳的花景。 「姐姐是在何处请的花匠?」段漫染不禁好奇,「竟是这般手艺了得。」 狄琼滟掩唇笑道,她卖了个关子:「何必请什么花匠,这府里可就有个现成的就行。」 「现成的?」段漫染目光看向四周,「为何我没有瞧见?」 「不巧,他呀,到药铺子里问诊去了。」 提起那人时,狄琼滟眸中盛满暖意。 段漫染后知后觉猜出她说的是何人——早就听闻段家大公子不慕名利,醉心于医术,就连世子之位也是让给二弟林重亭。 她难免生出几分羡意:「莳花弄草,隐居于市井,琼姐姐与林大公子,当真是神仙眷侣。」 「我与他不过是寻常夫妻,哪里担得上这般美称。」狄琼滟道,「说起来,你与嘉书才真是有缘得很。」 段漫染只当她说的是上元夜林重亭从河里救下自己的事。 每每念及此事,她都心生感激:「若不是林公子,只怕我早已转世投胎,哪里还有段免免这个人?」 「岂止是上元夜那一回。」狄琼滟反问,「你再仔细想想,还能不能忆起什么?」 段漫染叫她问得满头雾水,见琼姐姐不似说笑,她只得认认真真回想。 第46页 虽不曾想起来,段漫染却忆起一些琐碎的记忆—— 她头回见到没有戴面具的林重亭,是在洛灵犀被劫持那日,少年持弓射箭,冷肃的杀气,和上元夜温和的模样很是不同。 可只是一眼,段漫染的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仿佛在许多年前,二人早已见过一般,当日不过是久别重逢。 是以她才有勇气,壮着胆子追上去。 可段漫染想破脑袋,也忆不起两人还在什么时候见过。 狄琼滟没再为难她:「你那时不过六七岁,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若不是前些日子夫君同我讲起,我也不知,你二人竟还有这等渊源。」 「六七岁?」 段漫染百思不得其解,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连出门的机会都少得很,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大将军回京,娘亲带她随皇后前往国寺礼佛。 也正是那回,她被藏在寺庙当中的匈奴细作绑架带走,若不是同车有位小少年捨命相救,只怕是凶多吉少。 段漫染依稀记得小少年疏冷的眉眼,和与其年龄不相符合的沉稳。 电光火石间,小少年的眉眼和持弓的林重亭重叠了起来。 段漫染难以置信,她眼也不眨:「莫非……当年是林重亭,将我从匈奴手下救了出来?」 这下轮到狄琼滟惊诧了:「难为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住,你说巧不巧,当年嘉书在那些匈奴人手下救出你,哪里会想得到,救的会是自己未过门的小娘子……」 段漫染脑海当中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进去她在说些什么。 这些年,段漫染从不曾忘记过救她性命的少年。 那天夜里的月亮又大又圆,是他背着自己,一步步从山道走回驿站。若不是他,只怕她再也见不着爹娘和兄长。 可惜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曾见过小少年一面。 尽管段漫染很想记住他的模样,但随着年岁渐长,小少年的容貌便如同画纸上的墨迹般逐渐干涸,一点点模煳变淡。 眼下,小少年却又重新活了过来,原来……他就是林重亭。 段漫染说不出来心头什么感觉,仿佛就是原本心口处有一道缺,霎时间被填满。 十多年来,从小积累到大的遗憾,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见她愣愣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狄琼滟笑着问:「怎么,莫非是高兴得是傻了不成?」 段漫染岂止是傻住了,许多说不出口的情绪萦绕在心口,她终究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还要多谢琼姐姐,将此事告诉我。」 「先前就说过,你我早晚是一家人,何必这般客气?」狄琼滟道,「这里站着怪冷的,咱们先回去,喝杯热茶再闲聊。」 …… 回到前厅喝过热茶,段漫染尚来不及再同狄琼滟说些什么,便被旁的贵行着拉扯去玩飞花令。 她原本没心思玩,谁知一群人不依不饶:「该打,还不曾成婚就将我们这些姐妹抛到脑后,只怕将来若是成了婚,要守着你的好夫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成?」 段漫染无话可说,只得硬着头皮上阵。 她心不在焉,自然是输多赢少,往日战无不胜的段免免,今日竟频频忘了该如何作答,连着被灌下好几杯温好的清酒。 若不是狄琼滟来劝,只怕她今日非醉得不省人事不可。 段漫染本就不善饮酒,眼下喝得晕晕乎乎,若不是有狄琼滟扶着,连路都走不动。 雪枝提出要带她回府,狄琼滟却道:「离太阳下山还早得很,若是这般放任段姑娘离开,反倒成我的不是,倒不如让她先歇下醒醒酒的好。」 说罢,她又让两位丫鬟扶着段漫染到客房去休憩:「二公子眼下可在府中?」 「在的,公子前两日不知为何感染风寒,这几日不曾到六扇门去,只在府中休养。」 「那便带段姑娘,到二公子隔壁的卧梅园休息去。」 狄琼滟说得随意,两个小丫鬟却有些怯:「夫人……若是让二公子晓得……」 「就怕他不晓得。」狄琼滟道,「去吧,这是他未过门的娘子,莫非他还不认不成?」 目送着丫鬟搀扶着段漫染离开,狄琼滟轻吁了口气——以嘉书那般闷葫芦般的性子,若不是有自己为他二人搭桥,只怕等到成婚当日,他也未必会更进一步。 至于向前走多少,那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 段漫染喝醉了酒,整整一下午,睡在床上都不曾睁眼。 直到睡得迷迷煳煳中有些口干,她双眼半睁半阖,隐约听到一墙之隔外,似乎有人在说话。 「公子,您要的东西来了。」 「放在这里就行。」 「是。」 段漫染隐隐听出来,是林重亭的声音。 他的音色与旁人很是不同,寻常男子大多嗓门粗嘎,或是声如洪钟,唯独林重亭的嗓音不疾不徐,宛如穿林而过的徐风,不紧不慢,却又游刃有余。 听到林重亭似乎就在不远处,段漫染费力睁开了眼。 入目是陌生的房间和布置,雪枝趴在床头睡觉,段漫染有些分不清眼下的时辰,恍然觉得犹似在梦中。 她慢慢坐起来,没有惊醒雪枝,下床朝外头走过去。 赏菊宴上的欢声笑语犹在耳旁,院子里却清静得很,正当段漫染疑心方才听到林重亭说话只是自己一场错觉,隔墙又传来几声低咳。 第47页 循声侧头,透过墙上花窗,她瞧见八角亭当中少年清瘦的身影。 竟然真的是林重亭。 段漫染没来得及多想,她迈着还不太稳的步伐,越过小院的门,朝他走了过去。 第23章 在自己的庭院当中, 林重亭当然能察觉到有人在靠近。 她并未回头,只当是上前端茶送水的小厮。 直到冷不丁一只独属于少女的软嫩柔荑, 覆到她的手背之上,余晖下一片阴凉在她眼前落下来:「林……重亭?你为何会在此处?」 林重亭执笔的手一停顿,她抬起头来。 眼前之人的的确确是段漫染,但与往常矜娇的贵女模样有几分出入——她应是喝醉了酒,眼神迷濛不清,唯独唇瓣格外粉嫩。 少女歪着头,髮髻垂落在肩头,乌髮凌乱散开,更为其点缀几分弱不胜风的姿态。 林重亭蓦地想起那日在皇后的生日宴上, 段漫染中了药,为了不被侍卫发现,同自己被困在乌篷船当中时,湖中接天蔽日的菡萏莲花,也是这般粉白相宜。 她不过是稍稍走神, 便收回了心思看向眼前之人:「你喝醉了?」 林重亭并不奇怪醉酒的段漫染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今日长嫂举办赏菊宴, 为的就是邀她前来。 若不是自己感染风寒不便出席, 否则理应在婚前同她见上一面。 成婚,一想起这桩事,林重亭眉心微微蹙拢。 她并非后悔自己当日的决定, 只是…… 不等林重亭理清思绪, 半倚在石桌旁的小姑娘嘀咕着反驳:「谁说我醉了,休要小瞧人, 莫说是飞花令, 便是下笔成诗照样也行, 拿纸笔来。」 她夺过眼前之人手中的青玉狼毫,又拿起放在桌面上那本厚厚的册子,张口就要吟诗:「沖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咦?」 段漫染睁大了眼,看着册子上未干的墨迹:「黄金三百两,白银万两,踏雪生珠青骢马八十八匹……这是谁做的诗,既不押韵也不规整,真是狗屁不通……」 林重亭倒是没想到,她喝醉了酒,能有这么多话要说。 段漫染仍在喋喋不休地点评:「诗做得烂就算了,字也不怎么样,也不怕叫人笑话……」 「这不是诗。」林重亭终于忍无可忍,自她手中抽回了册子,「是聘礼。」 段漫染的意识就像铜香球中的香料颠倒模煳,听见林重亭的声音,她方才想起,原来赏花宴上的飞花令酒席早已结束。 她喝了酒,琼姐姐又让丫鬟将她带到客房休息睡觉。 那么……眼前的林重亭,应该是自己的梦了。 这般一想,段漫染静了下来,她弯着腰仔细端详眼前的少年。 眉眼精緻,疏淡的神色,依旧是往日的那个林重亭,唯独不同的是,脸色似乎比平常白些,兴许是身上的月白锦袍衬出来的。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更何况是在梦中,段漫染没有客气,她伸手朝林重亭脸上探去:「你身上好冷。」 少女的掌心软得不像话,猝不及防触过来,林重亭身形僵住,忘记了躲开。 段漫染又得寸进尺地靠近了些,近得林重亭闻见她银线蝶纹袖间淡淡的桂花酒香:「你写聘礼做什么?」 明知不该与喝醉之人计较,这一问却叫坐在石凳上的林重亭冷然抬眼,不觉带上质问的口吻:「段小姐觉得是做什么?」 段漫染答不上来。 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无论什么事,都没有眼前的林重亭重要。 更何况,梦中的林重亭居然没有打开自己落在他脸上的手,也不知这场美梦几时会醒,她当然要趁机同他多说上几句。 段漫染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哄小孩子的语气:「你想写就写,做什么都行。」 林重亭抿了抿唇,收回目光落到聘书之上。 她自幼在边疆长大,十八般武艺精通,唯独在书房中呆的时间最少,自然是写不出什么好字,等爹娘发觉想要补救时,也是为时已晚。 想起少女方才对聘书上字迹毫不遮掩的耻笑,林重亭没有动笔,她合上了聘书,转而问托腮坐在一旁的段漫染:「你可有想要的聘礼?」 「聘礼?」 段漫染终于想起来了——圣上赐婚,林重亭非得娶她不可。 她心中清楚,真正的林重亭定然是不情不愿,可梦里这个愿意哄着自己,她也乐意同他坦诚:「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这个人。」 说罢,段漫染又凑近了些,生怕对方没听清般:「我只要林重亭,要他爱我,敬我,护我,心中时时刻刻有我,永远都只有我这一个妻,不离不弃……」 「好。」 林重亭回答得很快,若是自己不答应下来,只怕她能喋喋不休说到天黑。 段漫染非但没有感到满足,反而是怅然若失地轻嘆了口气——果然只是梦境当中的赝品,若是真的林重亭,只怕早就冷笑着讥讽她痴心若想。 罢了,梦就梦吧,段漫染忽然想起,赐婚圣旨到的那一日,娘亲同自己说的那些话。 那样大不逆的话,她是断然不敢真同林重亭讲的,但梦中这个,敲打敲打也无妨:「你自己答应了,就不能反悔,若是违背今日的誓言,我就……就……」 「就如何?」 少年冷凌目光扫过来,即便是个假的,段漫染仍有几分怯。 第48页 她鼓起勇气,将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我就休了你回段府去,从此之后,你我老死不相往来,再也不见。」 以段漫染的头脑,她不会想得这般长远。 只是瞬息之间,林重亭便地毫不迟疑地猜了出来,这种话是谁教给她的。 一瞬间,她生出某种说不出的恼意,恼意之下,是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慌乱。 几乎是想也不想,林重亭下意识握住了段漫染的手腕,像是防备着她逃走般—— 「要嫁我的人是你,如今尚未成婚,却是连和离的算盘都已打好,你们段家,究竟拿我当什么了?」 突如其来的质问,迟钝如段漫染,也能嗅到其中夹杂着危险的气息。 她莫名打了个瑟缩,觉得浑身有些冷。 「阿嚏——」一阵凉风吹来,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冷的,段漫染打了个喷嚏,她委屈巴巴地辩解,「都说了是你先违背誓约的话,我才会休了你……」 眼前的林重亭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少年闭了闭眼,方才平静开口:「绝无可能。」 停顿剎那,林重亭又道:「若是我负了你,你可亲自提剑来杀了我。」 首先,段漫染不可能提得动剑。 其次,杀人是有违律法的。 但眼下林重亭郑重其事地保证,她自然不会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只囫囵点头答应下来,心中却自顾自嘀咕—— 那还是留休书回家的好,犯不着为感情之事,将命都搭进去。 日头降落,天色渐冷,林重亭不再多言:「既然在此处冷,你先回房间里去。」 段漫染乖乖点头,她刚站起身,却觉得酒劲上头,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没摔倒。 幸而林重亭将她稳稳扶住,少年转过身,将瘦削的后背留给她:「上来。」 段漫染趴到林重亭背上,任对方稳稳背起自己朝前走去。 刚走出几步远,她忽地想起另一件很重要的事:「琼姐姐说,在我六七岁时,将我从匈奴细作马车里救出来那个人也是你。」 林重亭没有否认:「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段漫染刚问出口,又想起梦中的林重亭如何答得上来。 她趴在他的肩头,自顾自低声道:「林重亭,原来你一直都是个大好人。」 「我不——」 话刚出口,林重亭又噤了声。 多说无益,自己何必同她解释。 段漫染也并不在乎,折腾了这会子,她又有些困了,却捨不得闭眼,怕一闭眼这个美好的梦境就结束了。 少年白皙脸庞近在咫尺,如同上好的美玉,散发出诱人光泽。 段漫染陡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没有丝毫迟疑,自林重亭肩头勐地探出头,啵的一声,在他脸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轻吻。 对方脚步停下来,段漫染却浑然不觉,在梦里拿出登徒子的气势:「反正你我早晚都要成婚,日后你就是我的夫君,先亲一下也不碍事。」 「嗯。」 少年清冷的嗓音,莫名覆上一层含煳不清。 段漫染有些不满意:「还是这般不情不愿,你果然是很不想同我成婚……」 她睡眼惺忪,不曾察觉到身前之人耳垂处的薄红。 . 「林重亭……夫君?」 少女的嗓音似甜而不腻的蜂蜜,缠在颈窝处不曾化开。 灯光昏暗朦胧,却依旧照得她纤长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透露出慵懒的意味。 比段漫染嗓音更软的,是她的身躯。 林重亭的手,甚至不知该往何处放,仿佛无论如何都会弄疼了她,却又捨不得松开。 咚咚咚——急促的叩门声,打断了她进退两难的梦境。 梦醒了,林重亭睁开眼,想到的头件事,竟是半月之后二人的婚期。 纵然如此,她依旧是一贯的面无表情,起身走至门边问来人:「何事?」 「回公子的话。」小厮答道,「门外来了位姓余的姑娘,说是求见公子一面。」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将屋内屋外照亮,沉闷的雷声轰隆隆响起。 已是暮秋时节,这般的惊雷暴雨几乎是异象,油纸伞在雨中摇摇欲坠,林重亭不疾不徐行至大门前。 偏门半掩,手提的琉璃灯笼照出半丈远外,一道罩在漆黑斗篷当中的人影。 那道影子抬起头来,露出金髮碧眼的脸庞,她肌肤雪白,轮廓深邃,分明是胡人的样貌,却说出一口流畅的临安话:「林公子,好久不见。」 第24章 窗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欢庆的唢吶铜鼓之声不绝于耳,绣房之内, 漆红门窗四处都贴着双红囍,一面半人高的落地铜镜当中,照出新娘子曼妙的身影。 身着正绿喜袍的洛灵犀转了个圈,站在一旁的段漫染万分捧场地夸赞道:「咱们的新娘子真真是漂亮,这乍一看,还以为是天仙下凡来了。」 「段免免你够了。」洛灵犀脸上飞起红霞,一半是羞的,一半是被喜袍衬出来的,「当心半月后你和林世子的婚宴, 我也拿这些话来逗你。」 冷不丁提起被人林重亭和不久后的婚事,段漫染顿时难为情噤了声,她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你转过身来,让我瞧瞧你这身裙子可穿好了?」 第49页 这种事情, 原本该由送嫁的喜娘来做, 但洛灵犀乐意在上喜轿前再同小姐妹腻歪半会儿, 将闲杂人等都轰了出去, 眼下自然只能由段漫染亲自代劳。 洛灵犀再次转过身,看向镜中的自己,嘴里带着几分不满地嘟囔着: 「就这身喜裙有什么好看的, 你是不知道, 先前我去彩云铺看料子时,她们的绣娘正在赶一身喜服, 那上头的花样, 比我这身还要好看成百上千倍, 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可惜这身裙子已赶制出来,否则我非得要和那套一样的才成。」 洛灵犀身上的婚裙,乃是由宫中尚衣局最顶尖的绣娘亲手缝制,金丝银线贯穿其中,镶嵌数不清的珠宝,流光溢彩夺人眼目,比它还要好看上成百上千倍的喜裙是什么样,段漫染想像不出来。 洛灵犀给她描述:「反正那喜裙的花样可新鲜了,上头才不是什么俗气的龙凤呈祥比翼双飞,而是葡萄藤纹,还有雪莲花样……凑到一起,像是给画上的仙子才穿的。」 「是吗?」段漫染心中不由得生起几分羡意,「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子这般幸运,能穿上那样的喜裙。」 二人正说着,外头响起喜娘焦灼的催促:「洛小姐,迎亲的新郎官快要来了,你还是让老身进来替您拾掇吧。」 洛灵犀嘴一瘪,她捨不得和小姐妹分开,却也知道今日不是自己任性的日子。 她回过头,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段漫染已微微红了眼,当真跟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般。 「好了。」这下反轮到洛灵犀安慰她,「我这是去嫁人,又不是去送死,再说,就算我成了婚,咱们也是一辈子的好姐妹,你若是想我,就到王府来寻我便是,或是……我到林府去寻你也成……」 被她这般逗弄,段漫染又羞又气。 奈何她想不出什么反驳洛灵犀的话,只得轻轻咬唇:「不同你说了,我先出去了。」 说罢,段漫染头也不回地打开绣房门,逃也般急走了出去。 外头到处都是女客,段漫染原是想唤上雪枝一起到宴席上去,却没瞧见她的影子。 平日习惯了雪枝伺候,若是没有她跟着,独自一人只觉无趣,段漫染目光左右逡巡着,寻找她的身影。 好在她很快就看到雪枝从西边的游廊拐角处走了出来,她步履匆忙,似乎遇见了什么着急的事,只顾着闷头往前走,连段漫染也不曾瞧见。 「雪枝!」最后还是段漫染唤住了她。 雪枝如梦初醒,朝她看过来,规规矩矩地福身:「小……小姐。」 「你做什么去了,方才怎么没瞧见你?」 段漫染随口问道,却见雪枝似早有准备,捧出怀中雪白的狐裘:「昨夜雨大,这凉气一日比一日重,奴婢恐小姐着凉,去马车上取了狐裘来,您可要穿上?」 段漫染没有多想,任雪枝给她披上裘衣,她打了个哈欠:「昨夜何止雨大,那雷声也是吓得我半夜没睡着,咦……这狐裘上真香,可是换了新的香料?」 说着,段漫染认真嗅了嗅:「好像是从西域传来的薰香才有这味道。」 替她系衣带的双手一顿,雪枝这才开口:「兴许是哪个丫鬟换了香料,等奴婢回去问问。」 还不等段漫染回答,她又道:「明日便是林公子上门送聘礼的日子,姑娘可想好要穿哪身裙子,还是奴婢替你去彩云铺走一趟,看可有新衣裳出来了?」 段漫染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话,她唇角微微勾起,却故作满不在乎的口吻:「随便穿什么都成,不过是迎聘而已,哪用得着那般大张旗鼓。」 . 翌日,段漫染难得起了个大早,将衣橱当中的裙裳都试了个遍,经歷一个多时辰的挑挑拣拣,终于挑出一身还看得过眼的豆绿绉纱留仙裙。 接着是由雪枝亲手为她盘的双蟠髻,到了选择佩戴的头饰时,段漫染又犯起难来了。 若是这双银蝶髮夹,似乎太素净,若是点翠宝簪,又显得太庄重,换成金累丝镶宝荷蟹钗,光芒又太耀眼…… 选来选去,她索性眼一闭,随手在琳琅满目的金银簪钗当中点下去:「就这个吧。」 雪枝刚替她簪上选好的流苏步摇,外头有丫鬟来通报:「姑娘,林府世子已到正堂来了。」 段漫染眼皮一颤,旋即她若无其事开口:「我知道了。」 等段漫染赶到正堂时,林家送来的聘礼已摆满整间屋子,几乎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比起当初纳吉之日,范府送来的聘礼,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漫染自然是一眼就瞧见正在同爹爹说话的林重亭。 少年身着淡竹色直裰长袍,他身形单薄,无论穿什么都是长身玉立的风姿,二人挨得近了,衣上颜色相仿,倒像是刻意约好的般。 段漫染悄然抿唇,移开目光看向二老:「爹爹,娘亲——」 少女嗓音清脆,恰似枝头莺啼,林重亭话说到一半止了声,她回头看去,一时竟忘记此举称得上无礼。 幸而段明瑭一颗心也只落在女儿身上,乐呵呵地同她招手:「免免,到爹爹这儿来。」 段漫染移步到父亲身旁,只听他道:「既然免免来了,林世子大可将喜服送出来了。」 听见喜服二字,段漫染生出几分窘迫,手中不由捏紧丝帕。 按照临安的习俗,新娘子出嫁时的喜服,要是自己从小亲手缝制的。 第50页 只是穷人家的女儿忙着生计,哪有时间忙活这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也断然吃不了一针一线将眼睛都熬坏的苦。 于是渐渐有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喜服由女子未来的夫家来定,只是稍稍缺衣襟处的花色,由新娘子在出嫁前画龙点睛,亲手补上去就行。 此刻听到林重亭择定的喜服要送上来,段漫染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她竟然当真得偿所愿,即将嫁给心心念念多日的少年。 是以放置在漆红木盘中的喜服呈到眼前时,段漫染尚来不及多看,生怕对方反悔般扭头道:「雪枝,将喜……喜服收好,放到我屋子里去。」 「是。」雪枝惯于揣摩她的心思,端着喜服先走了。 接着,不过是爹爹与林重亭的几句寒暄。 纵然半月之后段漫染就要嫁林重亭为妻,眼下却还是该避嫌,她磨蹭着捨不得走,一旁段夫人委婉开口:「只怕你屋子里这会儿该上早膳了,可不能错过时辰。」 林重亭未曾看她,却听见身旁的少女轻声嘆了口气,她嗓音闷闷道:「女儿晓得了。」 接着,是段漫染轻手轻脚走出屋子,跨过门槛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收回心思,眼前依旧是段夫人庄重的神色和威严目光:「这般隆重的聘礼,倒是有劳的林世子费心了。」 林重亭神色淡淡,似是没有听出来段夫人话中有话:「夫人谬赞了,段姑娘乃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理应由我上心。」 段夫人倒是没有想到,少年看似疏冷如冰,竟是个沉得住气的。 「如此也好。」段夫人悠悠道,「但愿日后免免嫁到林家,林世子莫要忘了今日这番话。」 她这一番话,显然是存了敲打林重亭的心思。 只有自家女儿那般少年慕艾的年龄,才会为皮相着迷,段夫人看的,却是此人皮相之下,深不可测的心思。 不等林重亭答覆,段大人却开始打圆场:「难得贤婿来得如此之早,先饮杯茶再说。」 说罢,又催下人将上好的香竹菁茶奉上。 待饮茶寒暄过后,林重亭这才离开。 从段府的游廊下穿廊而过,园中已传来腊梅初开时沁人心脾幽冷香气,不曾瞧见花在何处,身后却传来略带急促的脚步声:「林重亭……你等等。」 她缓下脚步,任凭身后段漫染追了上来,站到自己跟前。 段漫染显然是追得有些急,少女唿吸急促,粉白面颊之上沁出薄汗来,她来不及站稳,便将捏在手中的东西抬到林重亭眼前:「这个……是给你的。」 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只香囊,看着隐约有几分眼熟。 林重亭蓦地忆起,先前在宫中的时候,少女也是这般,惴惴不安地想要将香囊送给她,却被自己弃若敝履地不曾多看一眼。 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动,林重亭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一步,将香囊接了过来。 她明显能感受到,在自己接过的瞬间,眼前之人大大松了口气,她眼眸弯起:「这香囊当中的冰片还有艾草,我已取出来,换成旁的香料,冬日里挂着正好。」 她说这么多,原是没指望少年回应,谁知林重亭颔首,竟是低不可闻地嗯了声。 段漫染顿时如同受到鼓舞,又道:「这香囊上的花样,都是我亲手绣的,你可不要嫌丑。」 林重亭垂眸,看清香囊上鸳鸯凫水的花纹。暗色的丝线隐在碧绿荷叶当中,瞧着并不显眼。 所谓鸳鸯,乃是有夫妻爱侣之意。 从始至终,她都以为她是男子。 明知此事怪不得段漫染,林重亭却陡然生出一丝冲动:「若是我——」 话说到一半,她却是噤了声。 段漫染睁着眼,脸上写满疑惑,看着少年明暗难辨的眼眸:「若是你什么?」 「无事。」林重亭抿唇,「我还有事,先走了。」 段漫染点点头,目送着少年离开的背影。 眼瞧他快要消失在门外,她鼓起勇气,又大声喊道:「林重亭。」 对方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这些时日,我一定在家中规规矩矩绣喜服,等你来娶我。」 段漫染说这些话,原是没指望他能回应,谁知自己竟听见他不疾不徐的声音:「好。」 朝阳金辉映出斑驳树影,连绵多日的雨水消失得无影无踪,今日难得是个晴朗无风的好天气,空气当中也是甜蜜的花香。 段漫染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一片叶子啪嗒落到头顶,她才如梦初醒,痴笑着回房去。 第25章 喜服被雪枝放在了寝屋最显眼的桌子上, 段漫染没有急着将它展开,怕自己不小心将它弄坏了。 她弯下腰, 仔细打量这套喜服—— 大绿的喜袍,触手质地柔软犹如水波,应当是用的上好的蚕丝,上头的花纹更是新奇,并非寻常的龙凤呈祥,却是脱俗的藤蔓花纹,枝枝蔓蔓的绿藤之上,点缀沉甸甸如玛瑙般的葡萄果实。 裙摆处银线勾勒出若隐若现的雪莲花纹,带着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气息…… 等等—— 这不正是洛灵犀说的那身, 巧夺天工到让她念念不忘的喜服吗? 段漫染做梦也没想到,这身喜服竟是给自己准备的。 这样说来倒也不奇怪,林重亭自幼在边关长大,所谓葡萄还有雪莲花,听说都是那里才有的特产。 第51页 想必这般新奇的喜服花样, 也是有他的主意。 喜意漫上心头, 段漫染小心翼翼地亲手将喜服展开。 她自幼在太尉府长大, 东海的珍珠, 南海的珊瑚,天南海北的稀奇什么没见过,唯独这一身喜服, 叫她头回知道什么叫做爱不释手。 雪枝将这身喜服替段漫染换上:「姑娘这样瞧着, 倒真像是变了个人。」 往日段漫染所着,皆是少女的裙衫, 如今这般隆重的喜服穿上, 的确是变了一番模样, 瞧上去竟有几分娴静温婉的姿态。 她不禁伸出手,触向镜中的自己,余光却瞥见领口出缺失的色彩。 「幸好……」 段漫染暗自庆幸,这领口处要她亲手缝制的花纹并不多。 她听说有的夫家不满意新娘子,为了磋磨对方,特意在领口处设计繁复琐碎的花纹图案,叫新娘子在出嫁头一夜,还要挑灯缝喜服。 段漫染怕将衣裳弄皱,只是试了下便将其换下来。 正巧眼下无事可做,她叫雪枝取来针线,亲手将喜服上头的花纹补上去。 她在心头数着,一针一线,不多不少正好九九八十一针。 缝好之后双手捧着举起来,日光透过窗纱,照在孔雀绿的喜裙上头,分明是在冬日里,却似夏日般葱葱郁郁的叫人心生暖意。 窗外丫鬟们忙进忙出,正在往窗上贴大红的囍字窗花,用竹竿将红灯笼往屋樑上头挂。 一切的布置,皆是那般有条不紊……转眼,便是出嫁那一日来临。 自寅时起床,一个多时辰的梳洗自是不必说,天色刚蒙蒙亮,外头鞭炮已不晓得放了多少炮,红光漫天当中,恭贺道喜之声不绝于耳。 兴许是头天夜里兴奋得睡不着,段漫染这会子反倒半睡半醒,眯着眼睛任人摆布。 直到喜房的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透过镜中倒映,她瞧见了娘亲的影子:「娘——」 段漫染下意识要回头,却又被妆娘按稳了肩:「姑娘莫要乱动,当心妆花了。」 镜中段夫人亦是安安静静看着旁人为她上妆,直到最后的金簪插.入少女乌黑髮髻间,她这才开口:「你们都先出去,我与姑娘有话要说。」 丫鬟和妆娘等闲杂人等退出后,原本热闹喧嚣的喜房中安静下来,段夫人一言不发,她执起梳妆桌上的桃木梳:「今日是你出嫁的日子,理应由娘为你梳发。」 段漫染眼眶当中酸酸涨涨,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掉出来,她只是低低嗯了声。 段夫人不疾不徐,执起女儿肩后一缕乌髮:「一梳白头到老,二梳举案齐眉……」 眼前少女的身躯微微颤抖,终究还是忍不住迴转过身,扑入娘亲的怀抱当中嚎啕大哭:「娘……我不要嫁人嗝……」 哭到伤心处,段漫染打了个嗝,嘴里依旧含煳不清说着:「女儿后悔了,我现在只想留在段家,永远留在你和爹爹身旁……」 对她而言,段府是她呆了整整十六年的地方,如今一朝嫁作他人妇,往后的日子再好,也比不上烂漫无忧的少女时光。 「傻姑娘。」这下轮到段夫人劝她,「林世子乃是你自己亲自挑选的意中人,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嫁给他,你应当欢喜才对。」 说着,她将少女白皙脸庞上的泪珠擦干:「记住,从今往后,你便是个大人了,万事不可小孩子脾性,林府虽说人丁稀少,但好歹也是个侯府,日后你身为当家主母,把持中馈,料理家事,须得处处用心,若是有拿不准的,便遣人来问我……」 段漫染胡乱点头,她赖在娘亲怀中,闻到自幼熟悉的馨香气息,心中又稍稍安稳了些。 很快,外头喜娘欢天喜地地催道:「新娘子该出门了,迎亲的新郎官已在门外等着。」 意识到所谓的新郎官就是林重亭,段漫染捏紧了手中的丝帕,她心跳如擂鼓,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期待。 「走吧。」段夫人扶着她站起来。 身为大婚之日的新娘,段漫染以团扇遮面,她看不清眼前的路,纵然有人扶着,每走一步亦是如坠云端,走过庭院,跨过垂花门门槛,绕过影壁,前路是祸是福都未可知。 直到身旁引路的大哥停下脚步:「三妹妹,到了。」 其实不用他提醒,段漫染也会停下来——真是奇怪得很,分明自己不曾看见林重亭,却能够感受到他就在眼前。 「段——」少年好听的嗓音顿了顿,换了个称唿,「娘子。」 短短二字,段漫染心中所有彷徨不安被驱散一空。 就好像静默无声的春夜里,风吹散了云,星星就露出光芒来。 她张了张唇,还来不及说什么,掩扇的那只手被轻轻握住。 少年掌心微凉,五指一如既往骨节清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 分明只是虚虚握着,段漫染一时竟生出仿佛二人此生都再不会分离的错觉。 等她回神过来时,已然向前走出两步。 「夫……」段漫染犹豫着还没将夫君二字喊出口,却已被人打横抱起,放到婚车的车辕上。 「好——」 「当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对佳人吶!」 「恭喜林世子与段三小姐喜结良缘,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四周起闹道贺之声不绝于耳,饶是段漫染以扇覆面,却犹觉得面上羞得慌,她顾不得再同林重亭说些,匆匆忙忙坐入车厢当中。 第52页 外头林重亭翻身上马,伴随着喜娘一声「起——」,浩浩汤汤的车队向前辘辘行去。 将军府世子与太尉府三小姐的这桩婚事,可谓是隆盛至极,莫说是凑热闹的寻常百姓,就连前来赴宴的达官贵人,亦是头回见识到,何为红妆十里,如火如荼。 直到多日之后,城中若有人嫁娶,难免都要与今日这桩婚事相比较一番,最后的结果都是显而易见——这般的阵仗,恐怕只有公主出嫁,皇子迎亲才比得上。 至于这些,头回经歷的段漫染全然不知,离家之前为了壮胆,她偷偷喝了半壶桃花酿。 上马车前还好,坐入车厢当中,叫暖意盎然的香炉一熏,顿时酒劲上头,让她昏昏欲睡。 就连之后下马车,跨火盆,甚至是拜天地,段漫染都迷迷煳煳,不知今夕是何夕。 若不是有林重亭扶着,只怕她能当场在宾客席上找个榻睡上去。 最后到了洞房当中,段漫染耳边传来少年的声音:「我先去应酬宾客,你若是困了,先睡也无妨。」 段漫染只听进去了最后几个字,她想也不想,很是大方地点了点头:「你先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少女一头栽进柔软的被褥当中,还不忘将压在身下的桂圆花生扔出来。 林重亭看着睡得香甜的新娘子,面无表情地默了片刻。 随后,少年看向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的丫鬟:「伺候好她。」 吩咐过后,她方才离开婚房,折返回宴席上。 第26章 「姑娘, 姑娘。」恍惚间,雪枝在床边唤她, 「姑娘,该起来了。」 段漫染不曾睁开眼,只当还是在段府的闺房当中:「好睏……雪枝你就让我再睡会儿,反正也没有旁的事……」 新婚之夜,怎么可能没有旁的事? 若是往常,雪枝定然纵着她这般,眼下却只能硬着头皮催促:「姑娘还是快些起来,前厅的宴席快要结束,只怕姑爷要回来了。」 「姑爷?」段漫染终于捨得睁开眼, 「哪里来的姑爷?」 入目皆是明晃晃的大红之色,金丝银线缝制而成的龙凤呈祥在高烛耀光下亮得刺眼,段漫染揉了揉双眼,想起自己眼下置身何处—— 今夜,乃是她与林重亭的大婚之夜。 按照规矩, 她身为新娘子, 应该安安分分地盖着盖头等林重亭回来才对, 可自己竟然睡昏了头, 连这茬都能忘! 意识清醒回笼,段漫染翻身坐起来,她饮了酒, 手脚仍有些发软, 还是雪枝搀扶着她坐起,又手忙脚乱地替她梳理长发, 重新併拢满头金簪玉钿。 正当二人忙得不可开交时, 外头传来看门丫鬟的声音:「见过世子爷。」 「嗯。」应是饮了酒的缘故, 林重亭嗓音比平时还要低上几分。 来不及了,段漫染顾不得再细细打理一番,胡乱将团扇拿起来挡在脸前。 「姑娘,该换上盖头才对。」雪枝忙提醒着她,将盛在喜盘里的红盖头遮在她头顶上。 视线顿时被一片喜庆的红笼罩,隔着层薄纱,眼前只有雪枝影影绰绰的身形。 直到这一刻,先前还算得上镇定的段漫染生出前所未有的心慌来,她潜意识想要寻找可以依靠之人:「雪枝?」 雪枝并未应她,却是对着另一头俯身行礼:「见过世子爷。」 段漫染想要牵住雪枝衣袖寻求安慰的手,就这样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中。 气氛略有几分尴尬,正当段漫染打算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却被另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握住。 喜帕下的余光当中,林重亭握住她的那只手骨肉匀净,纤细得不似寻常男子。 大约是常年持弓握剑的缘故,少年的骨节间有一层薄茧,附着在白净肌肤之上,并不显得粗砾,反倒叫他这样一尊瓷人难得生出真实触感。 隔着一层婚纱,眼前这个人是真的,自己与他的婚事也是真的。 段漫染原本跳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此刻落回了原位。 她又听到自己胸腔当中一声又一声的跳动,咚,咚,咚,咚,一如上元夜临安城钟楼的晨鼓般声势浩大。 破开重重叠叠的迷雾,倘若能回到过去,段漫染定要告诉那时的自己——夙愿终会得偿,自己的死缠烂打也是值得的。 一旁喜娘恰到好处开口:「恭喜世子爷娶得娇妻,恭喜世子妃觅得良人,时辰不早了,该喝合卺酒才是。」 说着,喜娘已将合卺酒倒入金杯当中,呈到二人跟前来。 喝交杯酒之前,理应先掀开盖头。 林重亭向来不喜人多,更何况是在自己的喜房当中。 她没有急着掀开盖头:「交杯酒放在这里,你们都先出去。」 开口之际,是不容辩驳的威严。 将军府的世子,太子跟前的大红人,气度自然非寻常人能比,这些喜娘和丫鬟哪还敢说什么,齐齐退了出去,连雪枝也不例外。 到底是头回这般单独相处,段漫染难得生出不自在来。 被林重亭握着手,她不知该说什么,又蓦地想起在段家门口上喜轿时,少年曾唤了她一声娘子,自己还未答应。 「夫……」她艰难启唇,仿佛头回开口说话般,「夫君。」 握着她的那只手又是一紧,林重亭似乎想说什么,片刻的沉寂过后,却只是问道:「嫁给我,你可后悔?」 第53页 后悔? 她为何要后悔? 段漫染几乎是想也不想,她摇了摇头:「能够嫁给夫君,是免免此生最大的幸事。」 一回生二回熟,她这一声夫君,已是唤得极为熟稔。 唯有林重亭清楚得很,这声夫君,她身为女子,不该应,也没有资格应。 她自幼被当做男子长大,却从未为自己的女子之身遗憾,唯有此刻,林重亭突然想起方才出现在婚宴上的范潜。 纵然被她横刀夺爱,毁了将定的婚事,范潜依旧维持着他身为高门嫡子的风度,甚至能不计前嫌地同自己敬酒:「林贤弟与段三姑娘喜结良缘,愿二位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思及至此,林重亭眼眸当中浮现暗色,握住少女五指的掌心不由收拢了几分。 段漫染却不曾抗拒,只是软声问道:「夫君为何不说话?」 她的嗓音一贯软糯,似蜜糖酿成的桂花胭脂藕,将林重亭从思绪当中唤醒——不是她的错,真正错的人是自己。 这份婚事并非段漫染强求得到,而是自己棒打鸳鸯,自作主张让兴隆寺的大师改了命数,瞒天过海,只为了结她与范潜喜结良缘的噩梦。 一己私心,毁了她与范潜的正缘。 林重亭闭了闭眼,将杂念尽数收回去:「无事,只不过是突然想起,若今日我会娶你,当初——」 当初她落水那夜,她不应在阁楼上袖手旁观,至少这个救命恩人,能落得名正言顺。 只是凡事没有当初二字,林重亭心中清楚得很。 她不再多言,并没有用喜秤,而是直接抬手掀起喜帕一角—— 灯火璀璨,少女眼眸晶亮,足以倒映出星河,大红喜帕衬得她脸颊白里透粉,再仔细一瞧,还有酒意微醺过后的红晕。 段漫染亦是目不转睛,抬首看着眼前之人。 正所谓大红大绿,她穿的是大绿喜服,林重亭身上的喜袍却是正红圆领直裰,上头繁复的绣纹自是不必多说。 见惯了他身着黑衣时的风姿,乍一看少年着喜袍时的模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细算起来,她对林重亭的确算不上熟悉,每每见他,少年都是冷言寡语,如今这正红喜袍将他眉眼间的疏冷沖淡了几分,瞧着虽陌生,却又亲近些。 今日大婚,段漫染心情甚好。 段漫染斟酌着,打算说些好听的话哄哄他:「前年我大哥中了探花,也是这般红衣锦袍,骑着马招摇过市,不知白捡了多少女儿家砸给他的花儿,想来夫君若是同他一般,恐怕也是只多不少……」 少女喋喋不休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因被始料未及的亲吻堵住了唇。 应是从外头回来不久,林重亭唇上犹有几分凉意, 叫段漫染想起夏日消暑时常饮用的冰酥酪,却并没有想像当中蜂浆的甜味,而是淡淡甘甜的酒香。 而且这碗冰酥酪还会咬人。 她的唇瓣在细细密密的轻咬下,生出酥.麻的滋味。 这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顺着肌肤蔓延至四肢百骸,一时间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段漫染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剎那停止了流动。 莫说是旁的反应,她惊得连唿吸这回事都忘了。 幸好林重亭在此时停了下来,她依旧维持着半弯腰的姿势,与段漫染鼻息相抵,二人相距不过一线,近得林重亭眼中只能倒映出她如同猫儿般惊愕的双瞳。 少女的眼瞳干净清亮,映出林重亭眼底深藏不露的旋涡。 欺瞒如何,卑鄙又如何,既然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那与她喜结良缘之人,就合该是她林重亭。 第27章 直至这一吻停歇, 喜房中锦壶更漏窃窃,段漫染仍不太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方才, 林重亭是吻了她? 好像是……少年唇是凉的,却在纠缠当中逐渐升温,是以离去之际,就连拂出的气息也化作温热,竟有几分依依不捨的意味。 她愣愣瞧着眼前朱红喜服的少年,殊不知自己的模样亦是落入对方眸中—— 猫儿眼,桃花般粉嫩的唇,有一丝乌髮惫懒蜷缩在睡意惺忪的少女颈窝处,雪肤衬着乌髮, 犹如千从梨花当中横出的细枝,叫人不禁想要抬手挑开。 林重亭并没有这般做。 她片刻前掀开盖头一吻,已是冲动之举,若是再贸然行事,只怕会惊吓到如猫儿般小心翼翼的女子。 她转过身, 有条不紊地执起金雕小酒壶, 将喜酒倒入杯中。 两杯皆是八分满, 一手拿着自己那一杯, 另一手端着酒杯盛到段漫染眼底:「若是困了,先喝过交杯酒再睡也不迟。」 果然……还是被看出来了。 段漫染心中发窘,她双手接过少年手中的酒盏, 将刚刚那一吻的事忘到脑后, 做贼心虚般仰起头就要将喜酒往唇中送。 幸而林重亭手疾眼快,握住她的手腕:「此乃交杯酒。」 交杯酒, 顾名思义, 要由新人相交共饮。 这些规矩, 出嫁前娘亲自宫中请来的嬷嬷自然是教过她的。 段漫染面色微赧,但见林重亭神色如常,她才稍稍松了口气,正欲抬起手与他手中的酒杯齐平,少年却已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柔软厚实的床榻似乎微微向下陷去了些,二人同坐床沿,肩抵着肩,段漫染似乎能闻见林重亭身上淡淡的松香。 第54页 真是奇怪,她分明心中慌得很,端着酒杯的手却一丝不颤,甚至能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抬起酒杯:「夫君。」 仿佛这一刻早已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回,一切皆是信手拈来般娴熟。 林重亭闭了闭眼——从今往后,这一声称唿,她当得起也得当,当不起也得当。 交杯,饮酒。 红烛葳蕤火光将二人身影交织重叠,房中地龙烧得极旺,将酒意一併熏开。 段漫染颤巍巍睁开眼,瞧着少年近在咫尺的精緻容颜,当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只是在林重亭看过来时,她仍忙不迭移开目光,不敢再多看。 对方似不曾察觉,放下酒盏:「时辰已不早,睡吧。」 段漫染点点头,胡乱取下发间簪饰放在春凳上,兀自脱了外头厚重的婚服,末了还不忘问上一句:「夫君睡外头还是里头?」 「……」林重亭向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胆敢以女子之身娶她,自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却不成想段漫染不疑有他,想来是什么都不懂。 这般天真之人……本就不应嫁到林府。 少年垂眸,脸上看不出情绪:「你睡里头好些,日后我上衙当值,天不亮就要早起。」 段漫染恍惚间才意识到,这样的日子,从今往后,他们都是要一起度过的,除非生老病死将二人分开。 心口处莫名发烫,直至蔓延到每一寸肌肤,她支支吾吾地答应:「嗯,我知道了。」 她躺下去,有些难为情地闭上了眼。 到底是头回跟除了娘亲以外的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段漫染没了一个人睡时的自在,几乎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幸好林重亭将屋内的灯熄灭大半,只留下屏风外头一盏鹤灯,屋子里顿时暗下许多。 少年在她身旁躺下来,身上的松香自然而然飘来。 闻到这香气,段漫染莫名放松许多,再加上白日里太累,她的眼皮愈发沉重,昏昏沉沉之际,眼瞧着即将入梦,却不知想到什么,挣扎着要坐起来:「不行,还不能睡——」 林重亭抬眼:「何事?」 若是段漫染清醒着,定能瞧见他眼底一片清明,显然是丝毫睡意也无。 只不过她半睡半醒,也只能勉强梦话似地回应耳旁的问话:「我脸上的妆……还不曾洗净,若是到了明日,只怕要生黧黑斑……」 她一张小脸白净细腻,怎可能会一夜不洗便坏到那般田地? 话虽如此,见她困得不行还要强行起床,林重亭伸手按住少女的肩,让她躺在枕头上:「你先睡即可,我唤人来收拾。」 说罢,她兀自翻身下床,穿上鞋袜踩着木屐朝外头走去。 打开门,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遥远巷陌当中传来梆子清脆的响声。 在耳房里歇息的丫鬟被开门声惊醒,忙走出来:「世子爷有何吩咐?」 「去取盆热水来,段姑娘……」林重亭话音顿了顿,「夫人她要用。」 世子爷开口吩咐,丫鬟岂敢怠慢,匆匆来匆匆去,端来满满一铜盆热水,还有崭新干净的帕子,伺候在拔步床边。 这丫鬟是林府的人,自然晓得自家公子不近女色的规矩,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连目光也不敢多看。 「将水放下就行。」林重亭开口。 丫鬟将铜盆放在春凳上,见林重亭没有旁的吩咐,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房门被关上,原本坐在鹤灯旁看书的林重亭起身,信步闲庭般走到床前,将帕子浸入铜盆中,随后轻手拧干。 爹娘还在的时候,将军府的规矩,凡事亲力亲为,就连洗沐之事也不在话下。 但那也只是照顾自己,这般伺候旁人,对林重亭而言,当真是头一回。 并非是她喜欢做伺候人的事情,只不过那丫鬟来回取水,身上带着寒气,似段漫染这等长在闺中的贵女娇气得很,若受了寒,总归是不好。 林重亭这般心安理得地想着,将拧干后的帕子覆到段漫染脸上。 谁知帕子下那张脸,却不安分地扭开:「烫——」 因着段漫染无意识的动作,帕子随之落到她枕旁。 烫? 这水温分明正合适……林重亭蓦地想起,自己这一双手常年执弓箭,早已生出茧,自然是与少女娇嫩的肌肤比不得。 她面无表情,重新将帕子在水中泡了遍,拧干后晾凉了片刻。 这回,段漫染总算没再说什么,她在睡梦中,发出声舒服的喟嘆。 林重亭动作微顿,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先是用帕子在她脸上熏了会儿,又才擦拭她脸上的脂粉。 早晨出嫁时,有专门的婆子为新娘子绞面,是以少女肌肤光洁细腻,帕子不轻不重擦过去,便足以将那些胭脂水粉擦拭干净。 脱去那层厚厚的脂粉,段漫染露出她原本的容貌来——巴掌大小的脸庞,肌肤触手生腻,眉眼口鼻似玉雕。 林重亭在边疆多年,知晓西域习俗,尚佛的风气比起临安城只多不少,当地时兴以玉为雕,或飞天神像,或妖魔乱舞,皆栩栩如生。 若偶得绝佳上乘之作,更有不少狗苟蝇营的商贩,或是蛮夷番邦的皇子,为此大打出手,争得不可开交。 可那些画像雕刻,岂能比得上活生生的人? 思及至此,她唇角不觉浮起一抹轻蔑笑意——凡夫俗子,当真是愚不可及。 第55页 第28章 翌日, 天色初亮。 林重亭是五更天醒的,平躺在床上的她睁开眼, 却并没有直接起身——和往日不同,如今在她身侧,有人安安静静依偎着,唿吸匀净起伏。 兴许是自幼在边疆长大,又被当做男子教养,林重亭身形并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软,纵然只是身着薄薄一件里衣,也叫人轻易无法察觉她的真实身份。 而段漫染却不同,临安水土养人, 少女从头髮丝到每一寸肌肤,都软得不像话。 昨夜她在睡梦中靠过来的剎那,林重亭便睁开眼醒了过来。 好在段漫染只是将头埋在她的肩膀处,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低低呓语两声, 便继续睡过去。 林重亭亦是定了定心神, 重新闭上了眼。 眼下该是起床的时候, 境况又大不相同——不知何时, 她的衣袖被压在段漫染身下,若是贸然起身,只怕会将人惊醒。 林重亭只得寻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半坐起来, 隔空俯身覆到段漫染之上。 丝绢屏风外鹤灯不曾熄灭,照出少女小巧精緻的脸庞。 林重亭垂眼没有多看, 被压住衣袖的那只手撑着床, 另一只手落到段漫染腰肢处。 她的手指, 一寸寸探在段漫染腰间,向里深入,就着将人圈在怀中的姿势,缓缓揽住她的腰。 昨日抱她上轿时,林重亭已体会过何为身姿轻盈,眼下不过将人腰肢稍稍抬起,她便轻而易举地取出被压住的衣袖。 随后,林重亭动作利落地翻身下床,不曾发出半分响动。 她在床榻间摩挲片刻,找到一方雪白的帕子。 新婚之夜在元帕上留红,方能昭示新娘子的贞洁。 烛火扑朔,映照出林重亭晦暗难明的神色,没有过多迟疑,她掏出随身匕首,拔开刀鞘,割破自己的食指。 一滴滴鲜血,流淌在雪白帕子上。 临出门前,林重亭回头看了床上的人一眼,少女犹在安稳的梦乡中,唇角微微上翘,浑然不知发生过什么。 . 天色将亮,东边天已泛起鱼肚白,候在喜房门外的雪枝打了个哈欠,忽听得身后房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响。 她忙回过身,看清来人后毕恭毕敬俯身行礼:「世子爷。」 少年神色淡淡,应了她一声。 雪枝是段漫染的陪嫁丫鬟,纵然到了林府,依旧也只是伺候自家小姐,她问道:「小姐若是醒着,奴婢这就进屋伺候?」 原本已走出半步的林重亭倏忽停下脚步:「你唤她什么?」 分明是稀疏平常的口吻,雪枝却察觉到其中的冷意。 她心下一颤,忙改口道:「是奴婢愚钝,一时竟忘记小姐如今乃是世子妃,求世子爷莫要怪罪……」 林重亭不曾回头:「记得就行,若下次再犯,世子妃身旁不差伺候的人。」 雪枝连连应声,目送着少年走远的背影,掌心不觉已生出冷汗。 她伺候小姐多年,自然是有自己的私心,一时之间捨不得改口,没想到这位看着虽不冷不热,对这等细微末节的小事却如此上心。 只怕从今往后,须得打起十分精神应付才行。 . 段漫染这一觉倒是睡得很安稳。 只不过到底是在新床上,她没有像在家中一般,日上三竿才肯醒,待到天色大亮,满室华光之时,她睁开了眼,便盯着头顶陌生的床帐再也睡不着。 雪枝掀开帷帐进来伺候:「姑……世子妃,该起床了。」 段漫染难得没有同雪枝有来有回地磨蹭,她坐起身,摸到枕旁已没有他人余温,想来林重亭早已起床。 两相对比,段漫染自惭形秽:「林重亭呢?」 「世子爷在书房里处理公文,一炷香前还吩咐人来传话,若是姑娘醒了,就该随他一起到祠堂祭拜公婆。」 若不是听到雪枝的话,段漫染早已忘了还有这回事。 新婚第二日敬见面茶,乃是必不可少的流程,就算林重亭爹娘早已战死沙场,可祠堂里的牌位还等着。 段漫染虽说惫懒,但规矩还是懂得,一想到公婆的在天之灵久等新人不至,她心虚得要命,连带着就是林重亭也埋怨起来: 「明知今日该早起,他却只顾自己,也不肯将我唤醒……」 婉转动听的嗓音隔着一扇窗,传入正要进屋的林重亭耳中。 尽管是头回撞到段漫染这般脾性,她却已想像出少女嘟囔着埋怨时是何等娇憨姿态。 眸中覆上一层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暖意,林重亭并未进去,听到屋里女子匆忙梳洗,又时不时说上两句话: 「这条裙子怕是太艷,不合规矩,换条再素些的。」 「先不必用早膳,夫君那头还等着。」 …… 林重亭双手环胸斜倚在窗边,她半阖着眼,听着少女的声调时高时低,宛如缓缓拨动的琴弦,又似枝头黄莺。 临安的冬天里头难得有暖阳,今日却风光晴好,照在身上叫人分外觉得暖洋洋。 林重亭就是这般站在外头,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终于听到里头快梳妆好,这才不疾不徐迈入寝房当中。 菱花铜镜中倒映出少年的面容,段漫染下意识弯起眉眼:「夫君忙完了?」 软软的嗓音,仿佛先前埋怨林重亭不肯叫她起床那人根本不存在。 林重亭唇畔弯起,又习惯性将那丝笑压了下去:「可收拾好了?」 第56页 「好了。」段漫染站起身,在他跟前转了个圈,「今日我穿这身出门见人,可还合适?」 话音刚落,段漫染顿时后悔起来——眼下她可不是去赴小姐妹的宴会,而是要去祠堂祭拜林重亭逝世的爹娘,这般欢快问他,岂不是缺心眼儿? 再悄悄抬眼看林重亭的面色,好在他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只淡淡道:「不必多虑,你觉得合适即可。」 段漫染松了口气,一颗提起来的心落回原位。 . 与人丁兴旺,家宅盛大的段家相比,林府并不大,是以到用不着走多少路,转眼间便到了祠堂。 坐南朝北的祠堂正中央,供奉的皆是林家先祖牌位,桌案上油灯常亮,佛香裊裊,显然是常年有人添香祭祖。 段漫染学着林重亭,从香奁中取出三根香,借油灯火光点燃后,将其直直插在香灰当中,再毕恭毕敬跪了下去。 一拜,二拜,三拜。 见林重亭不曾起身,段漫染也没有动,只听得少年在她身旁,对着牌位开口道:「父亲,母亲,这位姑娘姓段,名漫染,小字免免,是我的娘子。」 明知他是在对着二老在天之灵说话,听到娘子二字,段漫染心中不禁漏了半拍。 她抿了抿唇,也开了口:「林将军,林夫人,从今往后,我与夫君便是一家人……」 说到此处,段漫染忽地忆起,十多年前,她曾听二位阿兄讲起大将军班师回朝,城中百姓夹道相迎的场面,是何等风光无限。 又想起自己曾在兴隆寺亲眼见过将军夫人,女中豪杰,英气勃发,纵是皇后也未必比得上她的气魄。 算起来,二人战死沙场之际,林重亭不过八.九岁,这些年来,他无父无母长大成人,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段漫染微微红了眼眶:「请二位放心,日后我会替您们照顾好他,绝不会再让夫君吃半点苦头。」 她仰头看着牌位,一字一句诚恳至极,并未察觉到,在这句话说出口的剎那,身旁林重亭眼睫微颤,就连唿吸也微微停住片刻。 若不是在牌位前,林重亭当真是恨不得央她将这话再重复几遍。 好叫自己日后时时刻刻记着,原来这世间,还是有人惦记她这一人。 身体比大脑先行一步,林重亭已握住段漫染的手:「爹娘放心,日后我与免免相依为命,定会不离不弃。」 段漫染没料到,林重亭竟也能说出这种近乎承诺的话来。 原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 走出祠堂,候在外头的丫鬟上前:「厨房饭菜皆已备好,世子爷和夫人可要用膳?」 段漫染腹中的确是空空如也,但比起用膳,她更惦记着另一件事:「还不曾见过夫君的兄长,可是要去敬一杯见面茶?」 林重亭眼眸微暗,没有看她的目光:「我这位兄长医馆当诊繁忙,这些时日不曾归家。」 「怪不得……」 段漫染点点头,昨日婚宴上,林重亭那位兄长似乎也不曾露面。 「悬壶济世,当真是一等一的心善之人。」 本是再随口不过一句话,不知为何,她感受到身旁少年的气息骤然冷下来。 抬头看去时,林重亭却是面色如旧,只不过语气淡了下来:「是吗?」 段漫染不大通晓人情世故,眼下林重亭的口吻,却是有几分熟悉——她有两位兄长,若是哪日只夸了大哥,二哥咬牙切齿质问的语气,也是这般不冷不热。 兄弟之间,互相比较也是难免的事。 段漫染这会儿脑瓜子转得飞快,忙改口道:「不过夫君也很好,你可是六扇门的弓箭手,惩奸除恶,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如今又升了官职,更是造福临安城百姓。」 可惜林重亭似乎并不吃这套,少年俯下身,深邃目光直视她的瞳孔:「我这般,你当真觉得好?」 清冷松香罩过来,段漫染莫名察觉到危险气息,她后退半步,已被逼至廊下樑柱旁。 她看着林重亭,说不出话来,只晓得愣愣点头。 没想到少年不依不饶:「若要你来选,我和他之间,你会选谁?」 段漫染不解:「自然是选夫君的了,你兄长与琼姐姐早已成婚,连孩子都有了,我怎可行如此插足之事……」 林重亭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倘若他不曾成婚呢?」 第29章 这是什么不着调的问题? 段漫染倒是没想到, 原来倨傲如林重亭,也会如同自己二哥般, 如此在意兄弟之间的比较。 想通这一点,她哑然失笑,鼓起勇气握住少年垂于身侧的手。 「夫君为何要这般问,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弘智大师亲测过的姻缘,我不嫁给你,莫非还能嫁给旁人不成?」 少女指腹柔软,触到掌心的瞬间,林重亭漆黑的目光亦软了几分。 救命恩人是假, 大师测出的姻缘亦是为假,她分明再清楚不过,却仍自欺欺人般握紧那只柔软的手。 段漫染见他仍是一言不发,又道:「况且,在免免心中, 谁也比不上夫君。」 说罢, 她踮起脚, 在少年侧脸处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啄。 到底是头回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亲密, 段漫染生怕叫园子里正在扫洒的丫鬟小厮瞧见,吻过之后,她当即挣开林重亭的手, 提着裙摆快步朝前头跑去。 第57页 迴廊之下, 少女的身影转瞬即逝,脸庞却犹有她唇瓣留下的余温。 林重亭在原地停留许久, 眼眸当中犹如浓墨化不开。 许久, 她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位小厮:「你过来。」 小厮放下手中修剪杂枝的剪刀, 恭恭敬敬走上前来:「不知世子爷有何吩咐?」 只见少年微微偏过头,垂着猫儿般的眼瞳看他:「你方才,可曾瞧见什么?」 小厮很是知趣:「回世子的话,奴才方才什么都没瞧见。」 「是吗?」 林重亭微微眯起眼,流露出几分不悦的气息,「你再仔细想想。」 好在这小厮也是个机灵的,听到世子爷这般问,他忙改口道:「奴才刚刚亲眼瞧见,世子妃亲了您。」 少年眼中阴霾逐渐散开,眼中甚至有了笑意:「你觉得世子妃心中……」 话说到一半,林重亭话音顿住—— 她何时变得这般不清醒,竟试图从不相干的人口中求证段漫染对自己的爱慕是真是假。 那小厮还眼巴巴等着她再问,林重亭却已定住心神,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朝他抛过去:「这是赏你的,今日我问你的话,不可叫旁人知晓。」 不过答上两句话,竟然能捡到这天大的便宜,小厮双手捧着这一瞧就价值不菲的玉佩,恨不得下跪作揖:「多谢世子爷,多谢世子爷,您放心,奴才绝不多嘴……」 只求祖宗保佑,叫他以后常常都能撞见这般好事。 . 见不到兄长,嫂嫂却还是要见的,用过早膳,段漫染随林重亭一起前往闲安堂问候狄琼滟。 今日天气好,狄琼滟正带着女儿慧慧在院子里晒太阳,几个月大的孩子,见着什么都稀奇,还不曾进门,便能听见咿咿呀呀的喃语。 没有那么多的排面过场,不过是敬上一杯茶,段漫染就改口称狄琼滟为长嫂。 「可惜重景医馆太忙,竟连亲弟弟的婚宴也能错过。」放下茶盏,狄琼滟送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我先替他陪一声不是,日后定要他准备一份大礼赔罪才是。」 段漫染岂能当真答应,她双手接过红包:「兄长身为医者,救死扶伤才是大事,一家人以后多的是见面的机会。」 这头刚说上没几句话,摇篮中被冷落的小婴儿不乐意了,发出吭吭哧哧的哭声。 狄琼滟忙过去哄女儿,好在小姑娘很是好哄,转眼间又喜笑颜开。 段漫染平日里鲜少见到这般场景,是以看得很是新奇。 狄琼滟将孩子抱起来,问她可想要抱一抱。 段漫染又是心动,又害怕自己将孩子摔着,最后在狄琼滟的鼓舞下,还是硬着头皮接了过来。 几个月大的小孩子浑身都是软绵绵的,就像是没有骨头,段漫染生怕她化在自己怀中。 但闻见小糯米糰子身上的奶香,又忍不住捏捏她的小手,再揉揉她的脸蛋……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算是熟悉了起来,等将慧慧放回摇篮里,段漫染转动拨浪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逗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笑。 场面其乐融融,唯独林重亭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树荫落下来,全然将少年罩入阴影当中。 她听见长嫂以打趣的口吻,同段漫染道:「既然喜欢孩子,那便早些要个也好,你与嘉书都是玉做般的人儿,日后有了孩子,也不知该是何等神仙童子的模样?」 一番话说得段漫染耳根微红,还不等她回答,身后却响起林重亭的声音:「免免如今年幼,身子骨弱,尚不宜有孕。」 少年嗓音是一贯的疏淡,段漫染心中生出一丝被关心的窃喜。 狄琼滟本就是随口一说,倒没想到自家小叔子似早有打算:「这是自然,况且有了孩子之后,凡事都得围着她打转,你们新婚燕尔,再等一年半载也不迟……」 段漫染耳根越来越红,只知闷着头应是,并未察觉到林重亭眼眸当中的深意。 一想到从今往后,自己将要与林重亭生儿育女,段漫染便幸福得发晕,哪还顾得着想旁的? 就连回屋的路上,她也忍不住抬头看看少年的侧颜,在心中暗暗揣测——林重亭生得这般好看,她自认也不差,若将来有了孩子,只怕是容貌挑不出半分差错来。 若是男孩,还是不要太像林重亭的好,免得冷冰冰的能将人吓跑,若是女儿,最好不要像她,性子软了些,容易被欺负…… . 过了两三日,段漫染也没拿定主意,究竟还是要男孩还是女孩。 不过也容不得她操心这件事,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新婚第三日,便是回门探亲的日子。 这日,还不等天亮,段漫染便醒了过来。 她活了十六年,还是头回与爹娘分别数日,自然是恨不得能够像鸟儿般生出翅膀飞回去,却又不得不守着新妇的规矩,等夫君醒来后一起归家。 好在她睁开眼没多久,身旁林重亭亦醒来:「为何不睡了?」 「夫君……」段漫染朝他靠过去,「今日是回门的日子。」 少女嗓音里带着初醒的软糯,话中之意不言而喻,林重亭自是也不必再睡,她掀开被子坐起身:「既然如此,用过早膳后就回段府。」 段漫染归心似箭,就连早膳也不大吃得下,匆匆喝过两口粥,就忙着让雪枝给她梳妆去了。 第58页 只留下林重亭一人还坐在餐桌旁,一眼扫过去,段漫染面前的点心更是一动未动。 「将点心备上。」她吩咐候在一旁的丫鬟,「留给世子妃在马车里用。」 果然等到上马车后,段漫染才觉得饿了。 见马车里的桌上摆着点心,她想也不想,拿起一枚银丝卷边吃边喃喃自语:「也不知哪位丫鬟这般贴心省事,想得倒是周到。」 一旁仰着头闭目浅寐的少年默不作声,唇角悄然勾起一抹浅笑。 . 今天是段家三小姐新婚回门的日子,阖家喜气洋洋,恰逢朝中休沐,段太尉不必上朝,同夫人一齐等在大门口。 马车车帘被僕从掀开,段漫染一探出头,便瞧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爹爹,娘亲——」往日里学的规矩被她抛到脑后,段漫染想也不想,就要跳下马车朝二人飞扑过去。 谁知刚跨出半步,却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臂截住了腰。 「慢些。」 林重亭就着这个姿势,索性将她打横抱起,一起下了马车。 等段漫染反应过来后,她已经被少年安安稳稳放下来。 这众目睽睽之下的亲近,叫段漫染霎时如同被煮熟的虾子,从头红到尾,连手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却见林重亭神色如常,已经侧过身同二老问安:「小婿见过岳丈岳母。」 段太尉乐呵呵地笑了两声,还不等他开口,身旁段夫人目光凌厉地上下将林重亭打量一番,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来:「既然来了,就先进屋说话,外头冷得很。」 这天的确是冷,临安城昨夜刚落下一场大雪,段漫染出门时,身上还披着一条银狐裘衣,待走进屋子里,碳火烧得正旺,才将裘衣脱下来。 待收拾妥当,才向爹娘呈上早已备好的回门礼。 活雁两只,白鹅一对,还有新鲜的瓜果和陈年美酒,当然都是象徵着吉祥的双数。 「不错。」段夫人夸赞女儿,「想不到嫁了人,倒也识礼数了。」 段漫染被夸得心虚,她哪里懂这些规矩,实际上都是林重亭吩咐人去办。 但她还是厚颜无耻撒娇:「都是娘亲教得好。」 一屋子其乐融融,不一会儿,就到了用膳的时候。 用过午膳后,段府好几位没出嫁的堂姊妹来向段漫染请安,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硬生生从天亮聊到天黑。 至于林重亭,自然是陪同段太尉还有几位段府的叔伯游园,也不知聊了些甚么。 整整一日下来,夫妻二人倒是不曾说上几句话,因着回门的规矩,到了晚间也是各自分房睡觉。 段漫染住的是出嫁前的闺房,房中桌椅床凳,依旧是她离家前的布置,被褥间是熟悉的薰香气息。 可不知为何,她躺在床上闭上眼,却丝毫睡意也无。 正当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段漫染忙翻身下床,打开房门看清来人:「娘亲怎么来了?」 「怎么?」段夫人难得揶揄女儿,「莫非看到是为娘,还失望了不成?」 段漫染被说得难为情:「娘亲莫要乱说话,女儿才没有呢。」 段夫人已自顾自坐下来,支使身旁的丫鬟在外头候着:「娘亲过来,是专程问一问,你嫁到林家后,可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段漫染仔细想了想,她摇头道:「夫君他待我很好,长嫂也为人亲和,至于夫君的兄长,虽不曾见过面,但听说他是医馆大夫,想来不会是太差的人。」 段夫人见她神色不似作假,这才放心下来:「如此自然是好,你过得顺心,娘亲便也就放心了。」 她又殷切叮嘱:「再者,你与他虽是新婚,但到底年纪还小,切不可纵着他无度胡来……」 段漫染虽听不懂娘亲在说什么,但女儿家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正经事。 她默不作声,只晓得胡乱点头。 段夫人只当女儿害羞,没有看出不对劲:「还有,平日里也要盯紧外头那些莺莺燕燕,若是他胆敢拈花惹草,你只管告诉爹娘,不可忍气吞声,有段府给你撑腰怕什么?」 「娘亲多虑了。」段漫染替林重亭辩解,「夫君他不是那种人。」 「不是当然好,只不过男人这种东西,不得不防。」 生怕女儿吃亏,段夫人将当了近二十年主母的经验倾囊相授。 段漫染向来听话,娘亲说什么,她只管点头应和。 直至后半夜段夫人离开后,她早已困得睁不开眼,胡乱往床上一倒,恍惚间又回到未出嫁时,无牵无挂一觉睡到天亮。 半睡半醒中,只听到门外雪枝盘问:「你是哪个房的,冒冒失失,到这儿来做什么?」 回话的是个小丫头:「回姐姐的话,奴婢不过是后院打杂的翠儿,此番前来,是为了给三小姐道喜。」 不等雪枝回答,屋子里传来段漫染好奇的声音:「好端端的,你要道什么喜?」 第30章 「好端端的, 你要道什么喜?」段漫染问着,披上衣袍走到门口。 翠儿对着她福身行礼:「世子妃两月前随圣上围猎, 带了五只兔子回来,一直是奴婢在后院里养着。昨日有一只生了窝小兔子,不多不少正好八只,想必定是沾了世子妃新婚的喜气。」 段漫染愣了下,才想起她说的是什么事。 第59页 两个月前围场秋猎的时候,洛灵犀射中了好些小兔子,段漫染不忍心见这些兔子受剥皮被烤之苦,就央求她将兔子全都放了。 只剩下些伤得重的,带回来叫下人养着。 「原来是你。」段漫染微微颔首, 示意自己还记得她。 这翠儿是个机灵的,临安城谁人不知她们家姑娘对姑爷的心意,她此时上门报喜,再说一番吉祥话,定是少不得赏赐。 果不其然, 段漫染让人给了赏钱, 又起了兴致:「那些小兔子在哪儿?你带我去看看。」 这些兔子就被圈养在后院, 上门报喜前, 翠儿还特意将兔子窝里打扫一番,兔窝里并不难闻,只有干草的气息。 段漫染弯下腰, 瞧见新生的小兔崽。 它们浑身都还是粉色, 只有一层短得几乎看不见的茸毛,七八只小兔子你挨着我我挨着你, 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时不时发出叽叽的叫声。 「这些兔子长得可快了。」翠儿道, 「世子妃若是喜欢,回府时带上几只,也能作伴解闷儿。」 段漫染被说得心动。 只不过她听洛灵犀说过,这小东西下起崽来一窝接一窝,她可不想以后将军府到处都是兔子。 她抬起手,只点了两只最好看的,吩咐雪枝道:「将这两只带上就行,到时候挑一只出来回送给十四皇妃。」 . 待到用过早膳,一齐回将军府时,林重亭便瞧见了段漫染抱在怀中的白兔。 大庭广众之下,段漫染不便解释这兔子从何而来,只悄然对她眨了下眼。 等坐进马车里,车轮刚缓缓行驶,段漫染便迫不及待问道:「这兔子是两个月前从猎场带回来的,夫君觉得可好看?」 林重亭颔首,目光落到毛色纯白的兔子上。 她年幼时在边疆,沙漠戈壁之中也有数不清野兔,在那里,这般弱小无害的兔子,一般只有成为猎物的下场。 要么死在苍鹰的爪下,或死在狐狼利齿之中,或被猎人射中,剥下皮草卖钱。 与林重亭不同,段漫染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她还未嫁给林重亭之前,便听琼姐姐提起过,少年小时候曾养过一只小兔子,后来小兔子死了,林重亭伤心得连饭都不肯吃。 如此想来,林重亭定然是喜欢兔子的,只不过人长大了,许多情绪便不能表露出来。 因此林重亭的目光不过在兔子上停留得久了些,会错意的段漫染忙问道:「夫君可要抱一抱它?」 还不等林重亭回答,段漫染已将兔子抱起来塞到他怀中。 小兔子许是已经习惯了段漫染的气息,乍然落到林重亭手上,它不安地转动红眼珠,蹬着后退就要仓皇逃窜。 眼瞧它就要摔下去,少年顿时合拢五指,将其牢牢禁锢在掌心。 林重亭垂下眼,不动声色地问道:「可想好要给它取什么名字?」 一人一兔的暗流涌动,段漫染浑然未觉,只欣慰地点了点小兔子鼻尖:「取名也太麻烦,反正咱们只有它一只,就叫它兔兔如何?」 林重亭自是没有异议,段漫染很是得意自己的取名,她弯下腰,目光与小兔子对视:「好巧,我叫免免,你叫兔兔,是不是很像?」 林重亭坐姿不变,瞧见少女弯腰之际,后领之下那一截纤细白净的脖颈。 她很快别开眼,抱着那兔子的五指却不由收拢了几分。 的确是有相似之处。 林重亭不禁想。 . 月升坊,临安城中最热闹的花楼。 尽管是在白日里,花楼中窗牖紧闭,全靠明烛花灯照亮,脂粉腻香中分不清白昼与黑夜,恍若进入极乐之境。 段漫染以袖掩面,在一堆莺莺燕燕的环绕中蒙着头往前走。 她怎么也没想到,约好的出门玩,洛灵犀竟会带自己来这种地方。 段漫染浑身不自在,扯住走在前头的洛灵犀的衣袖,悄声同她道:「咱们还是出去吧,若是叫夫君知道……」 「怕什么,你我穿的都是男装,又有谁认得出来?」 洛灵犀不以为意,怀中还抱着段漫染专程带给她的小白兔,「再者,就算碰到熟人,大家都是来逛花楼的,他们敢往外头说?」 说罢,眼前的门已打开,带路的龟公问道:「二位爷请坐,小的这就去叫姑娘们来,不知公子可有心仪的姑娘?」 「姑娘便不必了。」洛灵犀显然是有备而来,「听说今天花魁芸香初回登场献奏,她几时才出来。」 今日来月升坊的客人,十个有九个都是为花魁娘子而来,那龟公瞭然道:「公子来得正是时候,约莫还有半炷香,便是花魁娘子出场。」 闻言,洛灵犀随手抛了枚金叶子过去:「既然如此,我们这里用不着打扰,等需要伺候时,自会叫你。」 龟公拿了赏钱,恭恭敬敬退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将雅间的门带上。 洛灵犀环视四周,见室内轻纱暖帐,桌上还放着香炉,不由得啧啧称奇:「怪不得那些男人一到这种地方,就像被勾了魂儿似的,要我是男子,也捨不得走。」 段漫染见惯了她的没正形,却也是头回做这般出格之事。 她坐立不安,还是想劝洛灵犀离开,又清楚恐怕她非但不会听,搞不好还会取笑自己一通。 段漫染只得硬着头皮,在铺满厚毡毯的檀木椅上坐了下来。 第60页 从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楼下大厅中搭建一座圆台,火红的花瓣从圆台中心向四周舒展铺开,妖冶而又狂放。 圆台四周,早已等候着一群男子,他们翘首以盼,似是等着什么人出场。 想来洛灵犀所说的花魁娘子,等下就是在这台上献奏。 段漫染又收回目光,仍不忘埋怨洛灵犀:「若是下回你再骗我来这种地方,我就不理你了。」 洛灵犀忙讨好她,将果盘里的瓜子剥开,递到她跟前:「是是是,委屈了堂堂世子妃陪我到这种腌臜地方来,若是还有下回,就叫我脸上生痦子……」 段漫染险些被她逗笑,却仍板着脸憋笑,没有接过她的贿赂。 余光瞥见桌上还摆着本小画册,也不知上头画的是什么,段漫染心生好奇,随手拿了起来翻开—— 谁知才看了不到两眼,她便像是被烫着般,啊了一声,手一抖将画册落下来。 那画上的男男女女,皆不着寸缕,紧紧缠在一起。 叫人噁心得几欲作呕。 见她如临大敌,洛灵犀忙将画册拾起来,想看看上头是什么。 谁知看了两眼后,她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都是成了婚的人,怎么脸皮还这般薄?莫非你与林世子夜夜都是分床睡不成?」 她和林重亭自然是同床而眠,可是…… 不等段漫染开口,楼下不知是谁万分兴奋地喊了声:「花魁娘子出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圆台几丈高的上空当中,身着紫雾薄纱的女子腰间系红绸,恍若从天而降的仙子。 四周恰到好处落下花瓣,花雨纷纷,那花魁娘子拨动手中的漆金螺钿琵琶,靡靡弦音入耳,绕樑三日不绝。 段漫染也曾听过宫中的乐人演奏琵琶,但与这花魁芸香的乐技比起来,当真是相差甚远。 琵琶声中,隐隐有羌笛伴奏,两者相交织,叫人莫名听出寂寥之感。 正当这时,献艺的花魁落到圆台上来,她稍稍侧过头,段漫染看清她的模样——女子鼻樑挺直,眉眼深邃,肌肤白得就像雪一般,叫人不敢直视。 「她竟不是中原人。」段漫染一眼看了出来。 「没想到吧?」 洛灵犀似早就料到她的反应,「所以本王妃才专程带你来开开眼,听说这位花魁姑娘是从西域来的,弹得一手中原的好琵琶,而且卖艺不卖身,多少人一掷千金,想见她一面都是难得……」 从西域到临安来? 那想来是跋山涉水,栉风沐雨也不为过。 她在西域的家人呢,为何会同意要她独身一人到临安城来?这一路上,她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 琵琶声犹在耳畔盘旋,段漫染盯着那位花魁娘子微微出神。 圆台下的男子皆已陷入狂热当中,痴缠的目光恨不得黏在她身上,更有甚者,将包裹着金银赏赐的红绡往圆台上扔…… 段漫染皱了下眉头,只觉得这些人的丑态,和方才画像上的男子差不多。 她顿时失了听曲儿的兴致,对洛灵犀道:「既然花魁也见了,要不咱们还是先回——」 话说到一半,隔壁间却传来女子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啊——杀人了——快来人吶,出人命了——」 话音刚落,有一道黑影从隔壁破窗而出,黑衣人手执短刀,银冷的刀尖上犹带鲜血,他似乎并不在乎将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而从另一扇窗子跃了进去,又挟持住屋里早已被吓得呆若木鸡的男子。 噗嗤—— 那肥头大耳的男人尚来不及挣扎求救,刀尖已然插.入他的心口,拔.出刀的那一剎,温热的鲜血泼到窗扇之上。 置身对面的屋中,段漫染正好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她感觉浑身鲜血似乎都暂停了流动,手脚发凉。 身旁洛灵犀已腾地站起身,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拉住她朝屋外走:「快跑!」 那蒙面人杀红了眼,从一间屋子跃入另一间屋子,他手下的短刀又准又狠,转眼便夺走五六人性命。 一时间,方才还其乐融融的花楼当中,变作哀嚎无数的修罗地狱,楼中的客人纷纷向外头逃窜,也顾不得是你踩了我的脚,还是我撞着你的肩。 段漫染与洛灵犀亦是不例外,下楼的木梯上挤满了人,稍有不慎便差点一脚踩空。 二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正进退不得之际,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两位持剑的黑衣人:「王妃,世子妃,请随属下来。」 说着,他们走在前头为二人开路,两人这才下了楼。 洛灵犀一眼就认出两人来:「好哇,你们王爷又派你们偷偷跟踪我,本宫不过是出门玩玩儿……」 听到楼上又传来一声惨叫,有人毙命在刺客的刀下,洛灵犀话音转了个弯儿:「你们快去,去将那杀手抓住。」 两名护卫的职责乃是保护王妃,他们很是为难:「王妃,还是等属下先将您安全护送出去。」 「你们这些死脑筋,先将兇手抓住,我自然不就安全了?」洛灵犀仍在同护卫争执,段漫染的目光却被旁的吸引。 不远处的圆台中央,那位花魁芸香的琵琶声仍未停下,她静静坐在檀椅,纤长手指不紧不慢拨弦,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同她无关。 段漫染咬咬牙,快步朝她跑过去,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半丈高的圆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姑娘?」 第61页 琵琶声戛然而止,芸香抬起头。 她的眼珠是冰蓝色的,就如同上好的琉璃珠般,说出的却是一口熟稔的临安话:「不知这位夫人有何事?」 段漫染没想到她一眼就识出自己的女子身份,她也不必辩解,只是道:「此处危险,姑娘还是先随我来。」 芸香冷若冰霜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她没有拒绝段漫染:「好。」 另外一头,两名护卫还是耐不住洛灵犀的催促,拦截那位兇手去了。 在街上巡逻的禁军也闻讯而来,将整座花楼围得像铁桶,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捉拿隐匿其中的兇手自是不在话下。 场面缓和下来,洛灵犀这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 还未来得及平復心情,她又惊叫一声:「哎呀,段免免送我的兔子呢?」 在禁军和护卫一干人的帮忙下,二人找到了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它雪白的茸毛上沾满了灰,应是从洛灵犀怀中摔下来后逃到角落里。 刚将兔子抱起来,它发出一声刺耳的「吱——」,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洛灵犀在兔子身上摸了摸,才心虚开口:「好像是……它的腿断了……」 这可如何是好? 段漫染轻手轻脚地从她手上将兔子抱过来:「我们先去找大夫给它瞧瞧。」 . 连着进了三家医馆,大夫都是不肯医治。 「二位公子还是请回吧,我们这里是给人看病的地方,这兔子的伤实在是无能为力。」 洛灵犀不服气:「兔子又怎么了,你们莫不是庸医,连试一试都不敢?」 她身后还跟着气势汹汹的护卫,大夫更是不敢得罪,生怕医出了差错,吃不了兜着罪,只拱手道罪:「还望公子饶小的一命,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段漫染不愿浪费时间,她拦住正要发作的洛灵犀:「算了,咱们还是再换一家问问。」 好在这条街巷里的药铺还算多,二人很快走进下一间医馆里。 医馆里头没有旁人,只有一位身着直裰襦袍,头戴方巾的大夫,正背对着门口,从药橱的抽屉里头抓药。 段漫染斟酌着开口:「请问……」 青年放下手中的活计,他转过身来,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淡笑:「不知这位客人有何事?」 话音刚落,看清段漫染的模样,他微愣了一下。 段漫染对此浑然未觉,只觉得这位大夫生得甚是顺眼,叫她不由放下戒心:「劳烦大夫看看,这只兔子腿上的伤,可还能医治?」 说着,她已经将兔子送了上去,似乎潜意识中笃定这位大夫不会拒绝自己。 果不其然,青年动作从容,从她手中接过那只兔子。 摆弄几下过后,他道:「这兔子应是被人踩断了腿,是暗伤。」 没想到这大夫看上去年纪轻轻,经验还很丰富,段漫染忙问:「那它这伤……」 「在下不敢妄言,尚有七八分把握,不知姑娘可愿试一试?」 能有七八分把握,已经超出段漫染的预期,她点点头:「那就有劳大夫。」 她在藤椅上坐下,眼也不眨地盯着医馆的大夫为兔子包扎。 青年的动作有条不紊,一只手按住兔子的背,将它定在桌案上,另一只手熟稔地扯出纱布,缠绕在它伤处…… 段漫染看着看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兔子移到那位大夫脸上。 青年低垂着脸,目光专注。 段漫染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她应是在何处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 似乎有一道无形的障碍,阻挡在她的记忆当中…… 「好了。」大夫开口,打断她的思绪,「这兔子带回去,好生料养着,不出半月,腿上的伤应该就能癒合。」 「多谢。」段漫染忙双手将它抱过来。 她又多看了他一眼,终究是没忍住问道:「不知你和我,可是在何处见……」 剩下那个过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医馆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群手执长刀的捕快停在门外。 为首之人黑衣束髮,身姿挺拔如鹤,段漫染再眼熟不过。 「夫君?」看到林重亭,她又惊又喜,「你为何会来此处?」 少年腰间挂一枚掌管六扇门的铜牌,俨然是有公事要办。 林重亭跨步进屋,目光自她脸庞移开,落到段漫染手中的那只兔子上:「方才月升坊出了人命,我带人缉兇,听说你也在。」 他口吻疏淡,听不出责备的意味。 段漫染却很是心虚,走上前软声道:「我听说那儿的花魁弹得一手好琵琶,才想去瞧瞧,夫君莫要担心,你看我眼下不是好端端的吗?」 林重亭神色没有变化,只是微微皱了下眉:「我先派人送你回府。」 段漫染点点头,刚朝门口走出半步,她后知后觉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忙转过身:「等等,我还没有给这位大夫看病的银钱……」 少年及时伸手,握住她的手臂,让她停留在自己身旁。 在段漫染不解的目光中,林重亭看着那大夫缓缓开口:「今日之事,有劳兄长。」 青年笑笑,似乎对他的冷意习以为常:「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 第31章 兄……兄长? 段漫染微愣, 如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怪不得她瞧这位大夫如此眼熟,原来他就是林重亭的兄长。 第62页 她忙屈腰行了个见面礼:「免免初次见兄长, 有失礼节,还请兄长莫要见怪。」 「都说了不用客气。」林重景摇头,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一本正经道,「既然都是一家人,日后弟妹若是再给小猫小兔看病,就要方便得多。」 段漫染还未答话,身旁林重亭蓦地开口:「是我没有看好自家娘子,叫她叨扰了兄长。」 「怎么会?」林重景淡淡笑道, 「救死扶伤,乃医者天理,纵然一只小兔子也应是如此,弟妹果真是菩萨心肠。」 冷不丁被夸,段漫染脸颊微红地低下头。 仅仅见过一回面, 段漫染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 说话叫人如沐春风的兄长观感已是极好。 只是这给兔子看病的酬金……也不知该不该给? 段漫染正犹豫不决, 林重亭已同她开口:「眼下事情忙, 我先叫手下护送你回去。」 月升坊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他也忙得很。 段漫染不便添乱,又想起被晾在一旁的洛灵犀:「夫君不必费心, 我同十四王妃一起走便是。」 林重亭目光不冷不热, 看了洛灵犀一眼,神色不留情面地冷下来。 后者心知自己今日已捅出了娄子, 哪里还有平时的王妃做派, 只恨不得拍着胸脯发誓:「还请林世子放心, 本宫即刻就送世子妃回府,保她安然无恙,毫髮无伤。」 林重亭默上片刻,终是没有多说什么,将二人亲自送出门外。 待二人坐进马车中,林重亭点出六扇门最可靠的两名护卫:「一路上跟着世子妃还有王妃,将她们送到将军府后,再回来禀我。」 隔着车帘听见少年的话,段漫染一阵心虚——林重亭此举,分明是防着她再到处乱跑。 奈何是她理亏在先,段漫染就算是想狡辩都不行。 她掀开车帘,露出巴掌大的小脸来:「夫君——」 一抬眼,林重亭正负手站在车辕旁。 四目平视,段漫染心头莫名生出些许怯意——不知为何,林重亭一双漆黑的眼看上去凉得渗人。 好似无风亦无月的夜晚,庭院的廊下上悄然停落一只黑猫,过路人不慎遇上,猫儿眼瞳里只有亮,并没有光。 待段漫染眨了下眼,那只黑猫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从不曾出现过般。 林重亭依旧是波澜不惊的面庞:「何事?」 段漫染定了定神,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说起正事:「这荷包里头有些银钱,劳烦夫君若是得空,替我转交给兄长,便当做今日看诊的酬金。」 精緻小巧的浅色荷包上绣着缠枝纹,一眼便看得出来,乃是女子的贴身之物。 林重亭将荷包接过来,别在腰间束带之上。 段漫染松了口气:「那我先回府了,夫君办案缉兇也要当心些才是,莫要伤着何处。」 「好。」 林重亭已别过头,目光看向他处。 马车辘辘驶远,待其消失在街尾,林重亭转过身,带着一众六扇门捕快,折返回到月升坊。 往日歌舞昇平的欢乐场,此时满是血腥的气息,与林重亭走得最近的属下孙营正在指挥杂役,将一具具盖着白布的尸身往外抬。 「林大人。」一见着头儿回来,孙营收起吆五喝六的架势,恭恭敬敬禀告,「兇手已服毒自尽,他和这些死者的尸身,都要先抬回去叫仵作验尸。」 林重亭颔首:「我知道了。」 上司不多出声,孙营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却总不能让场面僵起来。 所谓「男人」之间,谈得无外乎是那些事,孙营神神秘秘道:「林大人可知,今日是这花楼中什么日子?」 林重亭目光扫过去,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在下也是刚刚才得知,原来今日月升坊的花魁芸香登台献艺,来了不少贵客。」 孙营说着,不由嘆道,「头回出场,就出了这等乱子,闹出了五六条人命不说,还都是朝廷命官,只怕这位花魁,日后在楼中的日子不好过咯……」 死者共六人,从一品到六品不等,皆是朝廷命官。 其中一品官者年岁五十六,曾任天子太傅,乃是当今少傅。 堂堂盛京竟闹出这等大官司,消息不出半个时辰传入宫中,天子震怒,下旨勒令大理寺及六扇门严查——能这般准确无误地诛杀朝廷命官,幕后必定有指使之人,且对方其心可诛,不容小觑。 可惜死无对证,要想找到幕后之人,只怕是并不容易。 从天黑直至天亮,又从天亮到天黑,身为六扇门主掌之人,林重亭不曾有片刻阖眼。 待到桌案上卷宗堆积如山,尽数移交至大理寺,方才有片刻喘息之机。 少年仰起头靠着椅背,闭目浅寐。 正巧有同僚进屋取公文,笑着问道:「林大人既然忙完了,何不早些回去,府中自是有娇妻美眷等着,可比这冷冰冰的衙门里要暖和得多。」 林重亭没有回话,似是已然睡熟。 同僚嘆了口气,待取出公文,走出屋外后方才舒展懒腰,边走边感慨:「当真是岁月不饶人,这一把老骨头也不知能熬到几时,再过半月,可就是年关了……」 林重亭这一闭眼,睡了两个多时辰,等她睁眼时,窗外几近天亮。 她下意识取出前日段漫染交给自己那个荷包,放在指间摩挲。 第63页 荷包之上,犹带少女平日所熏荔枝香的淡甜气息,和这六扇门中的冷肃血腥格格不入。 等林重亭反应过来时,她已站起身,跨步走出了门外。 . 回府之前,林重亭专程绕路,前往医馆一趟。 这个时辰,林重景已在医馆中替人把脉问诊,难得瞧见自家弟弟到这医馆来,他很是意外:「也不知是什么风,将你吹来了,六扇门的事忙完了?」 「忙完了。」林重亭淡淡道,在一旁的梨花椅上坐下来。 林重景来不及再说什么,他收起诊脉那只手,对面前的病人道:「老人家这是风寒所致的咳喘,平日里要当心避寒,多添衣少吹风,我再替您开一副药……」 看病的老翁说话不利索,陪他看诊的约莫是家中女儿,忙答应道:「那就有劳大夫了。」 女子含羞带怯,说话之际,没忍住又多看了这位如芝兰玉树的青年一眼。 可惜,听说这位林大夫家中早已妻女,且夫妻琴瑟和鸣…… 林重景应是对这般的打量习以为常,他转过身,自顾自从药橱当中取药,浑然不受影响。 坐在旁边的林重亭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不知想到什么,她面色冷了下来。 待送走病人,林重景拨弄着算盘,才得空同少年温声说话:「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子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不算要紧事。」林重亭站起身,自袖中取出一枚碎银,放到柜檯上,「这给兔子治病的诊金,是前日娘子托我转交给你的。」 林重景愣了愣,旋即笑道:「弟妹倒也是太客气了,倒是你,何时这般听人支使?」 他原以为,自家弟弟愿意娶段家这位三小姐,是迫于皇命,不得不从。 但想起前两日,林重亭那般阵仗来接人,今日又亲自替她送银钱,林重景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来,只怕这段家姑娘,在自家弟弟心中的分量不一般。 想来也是,倘若当真无情,以嘉书冷冰冰的性子,就算是皇命也未必肯从。 开医馆得有进帐才能撑下去,林重景没有再推辞,将那枚银钱收入抽屉当中:「替我给弟妹道声谢。」 他顿了顿,终是没忍住又道:「弟妹她可知……」 「她不会知道。」林重亭似是早已料到他会问什么,冷冷打断对话。 林重景发觉,自己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弟弟,他摇了摇头,笑意中有几分无奈:「我不过是随口问上一句,你倒像眼珠子似的将这小姑娘护得紧。」 林重景又道:「你放心,既然此事早已过去,我自是不会再提,横竖你与她已是夫妻,日后你好好待她,早日有个一男半女,我也就放心了。」 少年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劳兄长费心,我自会好生待她。」 兄弟二人平日凑在一起的时间少,不过是这般寒暄了几句,有病人进来,林重景又忙活去了。 林重亭亦没有停留,转身出了医馆,上马朝将军府驾去。 . 小院当中,熹微日光洒在红瓦之上,枝头鸟雀啾咪。 雪枝照例候在门外,见着一身玄衣的林重亭回来,忙福身行礼:「世子爷回来了?」 林重亭颔首,少年声音很轻:「世子妃可是在睡觉?」 雪枝点点头:「前日从外头回来后,世子妃这两晚夜里总睡不着,要等到天快亮才能入睡。」 当日月升坊足足死了六人,段漫染又是亲眼瞧见有人死在兇手刀下,她夜里阖上眼,那血色便铺天盖地罩过来。 若是有林重亭在,她兴许能睡得安稳些,奈何他人在六扇门,她便只能独自一人强撑着,直到天亮时分,才稍稍放松下来睡过去。 半睡半醒之间,脸上隐约有微凉的触感划过,段漫染睁开眼,瞧见少年正垂首坐在床边,指腹摩挲着自己的脸颊。 她喜出望外,霎时清醒过来:「夫君忙完了?」 「嗯。」 林重亭应声,又补上后半句,「忙完了。」 段漫染隐约觉得,才两日不见,少年似乎变得有几分不一样。 她并未细想,只忙着问:「夫君饿不饿,我这就叫人传膳?」 说着,她抬起头朝外头扬声道:「雪枝——」 「不必。」林重亭道,「我先去洗沐,换身衣裳再说。」 话音刚落,林重亭正要起身,却觉衣袖被人捏住。 她垂首,目光对上段漫染黑白分明的杏眼。 「夫君。」段漫染抿了抿唇,似有几分忐忑,「自那日见过兄长后,我有些话想要同你讲,倒不如眼下先说了的好。 林重亭眼眸当中的柔光,一寸寸疏冷下去。 半晌,她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便是。」 段漫染顺势握住林重亭的手,只觉得少年略带薄茧的掌心,似乎比往日更要凉得多。 她并未多想:「新婚头日,夫君曾问免免,若是兄长不曾成婚,在你与他之间我会如何选。」 「前日我见过兄长,他颇有君子之风,的确是世间一等一的男子,也难怪夫君会这样问。」 段漫染脸上浮现薄红,「可是……免免想要让夫君知道,就算兄长不曾成婚,若要我来选,依旧还是只会选你。」 先前林重亭这般问她的时候,段漫染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可亲眼见过林重景,她才回过味来—— 第64页 一个是救死扶伤,芝兰玉树的君子,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生性冷淡的六扇门统领,想来林重亭私底下,也不知被外人拿来和他的兄长比较过多少回。 旁人如何她管不着,但段漫染想要告诉林重亭,她的夫君,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 谁知她这一番话郑重其事,林重亭却没有任何反应。 少年低垂着眼,密睫遮住眸中情绪,只在眼底落下一片阴翳。 段漫染急了,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剖出来哄他:「夫君莫非是不信?你若是不信,往后的日子还多着……」 「我信。」 林重亭终于出声。 直到这一刻,她才感受到体内被冻结的血液重新开始缓缓流动。 是她做贼心虚,稍有动静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林重亭闭了闭眼,似在黑不见底的深渊上,踏着独木桥前行。 行至半途,无论前行抑或后退,独木桥皆是摇摇欲坠。 路是她自己选的,断没有回头的可能。 段漫染却是被她欺哄着,走上了这条路。 少女何其天真,她不知脚下深渊,只抬头看漫天星光。并不知晓自己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皆能致使这苦心孤诣维持的局面崩塌。 林重亭也不可能让她知晓,她身躯前倾,将眼前之人环抱在怀。 嗅入少女髮丝间的清香,叫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逐渐放松。 她哑声开口:「你说得对,往后的日子还多着。」 段漫染不觉扬起唇角,这般挨得近了,她闻到林重亭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息。 怪不得他一回来就要洗沐,在六扇门待了那么久,少年又喜洁,肯定是好受不到哪里去。 段漫染这会反倒催他:「夫君不如先去洗沐,我等你回来用膳。」 林重亭没多说什么,起身去婚前住的隔壁偏院洗沐,段漫染没了困意,只懒洋洋躺在床上等着。 从枕下翻出话本,她刚看了不到两页,忽地意识到一件事——往日有时林重亭回府,要先去偏院洗沐,之后又在书房忙着公务,等到晚些时候,二人才见得上面。 今日他风尘僕僕,从外头回来就候在床边,先同自己说上几句话才去,莫不是也想她了? 一想到这儿,段漫染心里甜滋滋的,手中话本也看不下去,欢快地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古人诚不欺她也。 第32章 月升坊那场兇案虽已移至大理寺审查, 林重亭却并没有闲下来。 年关将至,先是六扇门中整年经手的案子要全数归册, 又因着先前六位朝廷官员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杀害,皇城内外更加死守严防,少年忙得不可开交。 林重亭早出晚归,段漫染整日见不着他几面,倒也有自己的事要忙——身为世子妃,府中的年宴自然该由她来张罗。 不知往常将军府是如何过年的,段漫染先到长嫂狄琼滟的院子走了一趟,打算向她取经。 女人笑吟吟道:「说来惭愧,这我倒是不曾经手过, 你有所不知,每年除夕夜,天寒地冻有人摔断胳膊腿,也有人醉得不省人事,或是被鞭炮炸伤了, 你们兄长医馆里是最忙的, 我也只能带着煮好的饺子, 到医馆里陪他去。」 「那夫君他……」 段漫染好奇地睁大眼。 「至于嘉书, 多半只能和六扇门的同僚凑合着过。」 这样说来,除夕夜只有自己和林重亭二人,比想像当中要省事得多。 段漫染先是松了口气, 又生出些许感慨。 未出嫁前在段府过年, 父母长辈团圆,自家兄妹三人不说, 还有大家族里年岁相仿的堂亲加起来十几人, 祭祖烧香, 猜灯谜作对联,是最热闹不过。 那个时候,段漫染哪里会晓得,原来偌大的临安城中,竟会有人过得冷冷清清。 细算起来,这样的除夕夜,林重亭已独身一人,过了约莫十余年。 段漫染心中微微酸涩,待回到房中,她托腮对着窗外出神半日,有了自己的打算。 . 转眼,便到了大年三十。 林重亭照例天不亮便起床,准备到六扇门当衙。 她刚穿好外衣,往日此刻正在熟睡的段漫染迷迷煳煳揉了揉眼,也跟着坐了起来。 少女看向床边:「夫君要几时才回来?」 「只怕要等到后半夜。」话音顿了顿,林重亭猜出她的心思,「你早些歇息,不必等我回来过节。」 段漫染点点头,又倒回被窝里去了。 林重亭回头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少女,眸中浮现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浅柔软,这才走出房门。 今日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六扇门却还要上街同禁军巡逻,同行几人皆兴致不高,声音不高不低说起闲话来—— 「要我说呀,这上街跟个捕快似的巡逻,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今儿个的大姑娘小媳妇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兄弟们可以一饱眼福。」 「李哥说这话,看来是不怕落到嫂子耳朵里,叫她给你几分颜色瞧瞧?」 被问之人一撇嘴,满不在乎道:「别提我家那母老虎了,老子早上出门,她只差揪着我的耳朵念叨,说她妹夫给她妹打了支银簪子过节,我要是今夜回家还想有人开门,就不准空着手回去。」 这随口一句,倒像是捅开了话篓子,几个已婚之人沆瀣一气,倒起了苦水。 第65页 有说他家的娘子整日只知打扮得花枝招展,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有的说家中河东狮规矩立得严,不许自己纳妾,更不许上花楼买醉…… 林重亭腰间佩刀,她走在几人前头,没有出声。 也不知是谁突然冒出来一句:「头儿成婚快两个月,倒也是跟兄弟说说,你和嫂子过得咋样?」 话刚落地,问话之人已后悔起来——他真是一时得意忘形,忘了林重亭贵为世子,又乃是太子亲信,怎会如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般叨起家务事? 不成想少年脚步微顿,竟是认真思索过后答道:「她……很好。」 「想来也是。」最先说话那人道,「整个临安城谁人不知,世子妃对咱们老大一片真心,那还能有假不成?」 他又不禁好奇:「头儿,嫂子可也会找你要什么不成?」 林重亭摇了摇头:「并没有。」 她不多言,自然会有人接话:「这就是你不懂了,嫂子出嫁前,乃是太尉府的堂堂千金,只怕就是天上的星星,也有人能给她摘下来,用得着找头儿要?」 「你小子一开口,就知道是个生瓜蛋子,怪不得讨不着媳妇儿。」 那人不置可否,「这女人吶,爹娘给的是一回事,夫君给的又是一回事,就算她嘴上不说,心里也肯定惦记着,准不齐什么时候翻旧帐……」 …… 整整一日的巡逻,在这般插科打诨中,过去得倒也快。 子夜时分,除夕夜的临安城华灯高照,行人摩肩擦踵,等到林重亭与六扇门的人交班后回府,街上的人方才少了大半。 北风吹得正紧,风中夹杂着细粒雪花,深巷中时而传来几声犬吠。 待回到林府,雪势已大了起来,鹅毛般的雪花压得廊下的羊角灯光晕曛黄,只照得清半丈之内的路。 林重亭轻车熟路,回到小院当中。 隔着纱窗,厢房内透出亮光来,照出少女的身影,她伸了个懒腰,似乎是在打呵欠。 分明还间隔一道墙,林重亭却似已感受到带着馨香的暖意,她步伐不由加快几分。 听到有人推门而入,坐在桌旁的段漫染带着困意顿时发亮,她站起身迎上去:「夫君回来了?」 林重亭颔首。 「不是说好了,不必等我。」 嘴上这般说着,林重亭已握住她的手。 「可除夕夜一年只有一回,当然是不一样的。」段漫染小声反驳,又问,「夫君饿不饿,我叫下人送宵夜来。」 原本没有丝毫饿意,可她这一问,林重亭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宵夜很快端上来,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 段漫染等在屋里这大半晚上,不知吃了多少瓜子果脯,自然是再吃不下,只双手捧着脸看林重亭用膳。 少年生得极好看,吃东西时垂着眼,鸦色睫羽低下去,落在眼下的阴翳衬出瓷质般的肤感。 叫段漫染想起幼时逛庙会,摊位上卖的瓷娃娃,也是这般的精緻模样,一不小心就会碰碎。 碗中浮起氤氲热气,将林重亭的面庞半遮半掩,有几分模煳不清。 忽而叮噹一声,少年放下了汤勺:「我饱了,早些歇息吧。」 段漫染正要点头,又勐地想起正事:「夫君先闭上眼,免免有礼物要给你。」 少年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碎亮,没有多言,顺从地闭上眼。 段漫染却依旧不放心,生怕他偷看似的,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蒙住林重亭的眼,在他脑后打了个结。 接着,她握住林重亭的手:「夫君且随我来。」 林重亭虽看不清,但能准确无误地感知到方位。 少女柔软的手牵着自己,跨过厢房门槛,向左走去,再右转,应是停在了后院的门口。 「到了。」段漫染难掩兴奋和得意,「夫君猜猜,我给你准备的是什么礼?」 林重亭猜不出来。 段漫染也没卖关子,等不及想让少年跟着自己一起高兴,她踮起脚解开绑在林重亭眼上的丝帕。 剎那,华光袭来。 林重亭定了定神,看清眼前的一切。 这后院平日人迹罕至,只有一座凉亭,眼下却变做另一番模样。 飞翘的亭角上,挂满各色绢丝灯,灯下用石子铺成小道,道路两旁,是摆好的小摊。 这些摊铺有卖伞的,卖面具的,还有卖泥人的……乍一看去,竟像是将外头的街道搬到了院子里。 段漫染迫不及待邀功:「免免知道夫君公务在身,不能陪我过除夕夜,便将除夕夜留到此刻,我们两人一起过,夫君可还喜欢?」 林重亭眸光微动:「多谢,我很喜欢。」 段漫染没想到少年会回得这般认真,她耳根开始发烫,松开握着林重亭的手,快步跑到一处小摊后,不知在捣鼓什么。 林重亭缓缓跟过去,才发觉这摊铺并非只是摆着好看,而是真的可以做出东西来。 段漫染眼下便是在做糖画。 她将丑话说在前头:「我这儿可做不出什么龙飞凤舞的画来,客官不管拿到手是什么画儿,都不许嫌弃。」 话虽如此,她将糖浆倒在石板上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错。 糖画逐渐显露出雏形来——长袍束带,发尾在空中飞扬,俨然就是林重亭的模样。 段漫染又画了另一个小人儿——身着襦裙,乌髮挽成双蟠髻,当然是她自己。 第66页 两个糖画用竹籤串上,很快糖浆冷却成形,就可以拿起来。 段漫染一手拿一个,煞有其事问林重亭:「不知客官要哪一个?」 林重亭没有犹豫,从她左手拿过少女模样的糖人。 段漫染将小「林重亭」拿在手上,虽捨不得尝,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再往前走,还可以猜灯谜,段漫染又扮起摊主,央着林重亭来猜花灯。 灯面上的谜语并不难,林重亭轻而易举,连续猜出三条灯谜。 「恭喜这位公子,赢得花灯一盏。」 段漫染说着,将一盏亲手做的兔子灯送到他手上。 林重亭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托着兔子灯,步子走得缓慢。 可惜园子就这么大,终究有走到头的时候。 段漫染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她仰着头问:「夫君难道不觉得还少些什么?」 林重亭答不上来。 她从未有过这般真实的除夕夜,一时不知还缺什么。 段漫染轻轻嘆了口气——要不是有她在,也不知少年今夜是如何过的。 「夫君不想亲自放烟花吗?」 段漫染说着,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火摺子。 就在卖伞的摊铺后头,还藏着一筒烟花。 林重亭站着没有动。 段漫染已将火摺子递到她跟前:「夫君快些去呀。」 少年眼睫微不可察颤了颤,将它接过来。 走到烟花筒前,只需两三步,林重亭伸手,点燃上头的引线。 噗—— 引线的火光飞快燃烧着,发出蛇信子般阴冷的声音。 太阳穴处开始隐隐作痛,林重亭耳边出现无数的声音,火势燎眉,数不清的尖叫和哀嚎,女人将她抱在怀中,隔开炽热的火光,用最后的力气叮嘱她:「活着,活着回京城去。」 「去找你的阿兄,你们兄弟俩,都好好活着。」 直到最后那一刻,女人意识到什么,她改口道,「你们兄妹俩,都好好活着——」 眼前燃烧中的引线与记忆当中的火光交替浮现,林重亭浑身像是被什么定住般,动弹不得。 右手勐地被人握住,那只手的主人带着林重亭后退半步。 耳畔杂音剎那消失,林重亭侧头,看见少女脸上写着关切:「夫君莫不是今日当值累着了?点燃烟花都不晓得跑。」 说话间,二人又朝后头退了几步,正巧停在面具摊前。 段漫染的目光已被旁的吸引,她拿起摊位上,一个青面獠牙的漆黑面具,举起来给林重亭看「这个面具,夫君还记得吗?」 林重亭眸中犹有几分迷茫。 「夫君怎么连这都忘了。」 段漫染不满嘟囔,「元宵节那一夜,你从水里把我捞上来时,戴的就是这个面具啊,我一看见它,就想起来了。」 「是我的不对。」少年抿唇,顿了顿后又道,「以后,不会再忘了。」 段漫染还要再说什么,只听咻的一声,身后烟花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炸开。焰火光芒耀眼璀璨,连带漫天纷飞的雪花,似乎也沾上它的炙热。 视线当中,陡然撞入一双漆黑眼眸。 林重亭拿过她手中那只面具,俯身吻了下来。 第33章 林重亭唇上是凉的, 吻却又带着暖意。 段漫染不明白怎会如此,只顺从仰起头, 任由少年舌尖挑开她的唇线,带着些许侵占的意味,交换彼此气息。 一只手落到她的腰际,且逐渐收紧。 段漫染快要喘不过气,又捨不得停下来。 况且这也由不得她,林重亭的动作由亲吻变作在她唇瓣上的细密啃噬,像是恨不得将她吃下去般—— 段漫染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又觉得如果是林重亭……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少女更加靠拢了些…… 她已并非全然不知世事之人,清楚自己与林重亭之间, 尚有一道雷池未越。 兴许是少年怜惜她年幼,不愿碰自己,或是他还不懂。 段漫染身躯微微发颤,半是畏惧半是期冀地闭上了眼。 下一秒,她却皱起眉头。 「不舒服?」 林重亭瞧出不对劲, 停了下来。 「没什么。」段漫染摇了摇头, 神色间有几分懊恼。 林重亭眼也不眨看着她, 知道她没有说实话。 「就是……」段漫染支支吾吾, 「我好像……来葵水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葵水来得这么是时候,且来势汹汹。 许是这几日背着林重亭布置后院, 还要偷偷学做糖画, 耗费了精气,这回疼得格外厉害。 林重亭轻而易举, 将她抱了起来:「既然如此, 就不应该在雪里停留太久才是。」 段漫染将头搭在少年肩上, 忍不住小声反驳:「夫君不必担心,只是年初落了一场水,落下来的小毛病,等再养个一年半载自然就好了。」 林重亭脚步微顿,开口道:「改日,我找大夫为你调理。」 段漫染眉眼弯起:「一切随夫君安排。」 . 翌日,寝房当中。 从宫里请来的御医屏气凝神,隔着女子腕间的一层薄纱,为段漫染诊脉。 半晌,他收回手,先对坐在旁边的林重亭道:「世子大可放心,世子妃的毛病,乃是寒气所致,待老夫开一副驱寒的方子,夫人精心调理些时日,自然会好得多。」 第67页 说着,御医下笔行云流水,写下药方交到一旁的丫鬟手上。 林重亭颔首:「有劳大夫。」 「等等。」眼瞧写过药方,御医起身就要退出去,段漫染将人叫住,「敢问大夫,不知我这毛病,日后可会影响……」 她说到一半停下来,微微羞赧地低下头。 御医心中明了:「还请世子妃放心,贵体并无大碍,不会影响生儿育女。」 段漫染松了口气。 待大夫走后,屋子里只剩二人,身旁少年冷不丁出声:「你想要孩子?」 没想到他会直截了当问出来,段漫染脸庞微微发烫,没敢直视林重亭:「倒也不是……只不过若有了孩子,府中总归热闹些,就像兄长和嫂嫂的女儿,眼下都学会走路了——」 段漫染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她难为情地站起身,坐到里屋梳妆镜前。 御医来的时候,她还睡得正香,只是胡乱换了身衣裳,将头髮盘起来见人,眼下自是要好生打理一番。 拔下簪子,乌髮重新披散开,段漫染手执桃木梳,有一搭没一搭的梳发。 镜中倒映出林重亭的身影,少年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我替你来。」 二人成婚这么久,除了新婚那一日,林重亭总是早早出门,倒是头回有空替她梳发。 段漫染乐享其成,眼也不眨地盯着镜中少年的身形。 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只能看见微抿的薄唇和精緻下颌。 段漫染恍然发现,和同龄男子相比,林重亭着实是稜角清瘦得过了头,就连拿着桃木梳的手指,也是骨节分明,隐隐透着力度。 好看归好看,可总让人不放心。 得让厨房平日多添几道菜,为他好生补一补才是。 鸡鸭鱼肉不消说,还有什么十全大补汤,天冷了,炖羊肉也行…… 段漫染正兀自盘算着,头顶忽然响起林重亭清冷的声音:「好了。」 说话间,他变戏法似的,将袖中一枚金钿别在少女盘好的乌髮间。 段漫染眼睛亮起,不禁摸了摸:「这发钿夫君是从何得来的?」 「昨夜我从归府时,看到路旁有人在卖,觉得很适合你。」林重亭道,「不算什么贵重之物。」 这怎么能不算贵重? 除了聘礼,这好像还是林重亭头回给她送礼物,段漫染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都捨不得将它别在发间,恨不得拿个玉奁将它供起来才是。 正在高兴头上,林重亭握住她的手,又取出另一样东西出来,套在她的腕间。 此物触肤冰凉,段漫染定睛一瞧,是只水色透亮的翠镯,镯子光釉莹润,显然有了些年份。 「这镯子,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林重亭缓缓开口,「现在它是你的了。」 段漫染原本还把玩着玉镯,听到这话,顿时将袖子放下来,将它遮得严严实实:「这东西这么贵重,夫君倒不如自己留着,况且你才送了我金钿……」 「不一样,簪子是新春之礼。」林重亭道,「玉镯,是我给你的礼物。」 段漫染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差别,但还是很高兴。 无论是金钿还是玉镯,她都捨不得拿出来佩戴,放在妆奁里头好生藏着。 直到正月十五这一日,圣上宴请百官,段漫染身为女眷到宫中赴宴,才捨得将这两样东西戴出来。 天朗气清,阳光晴好。 虽不是春日,倒也胜似春朝。 百官尚在金銮殿同圣上商议朝事,入宫的女眷先到了聚宴的围场。 进宫面圣,又是元宵佳节,入座的官家夫人皆打扮不俗,各色裙裳不说,妆容也是别出心裁的金珠面靥,各个精緻如扇拂,就连洛灵犀也不例外。 二人许久不曾见面,洛灵犀本有说不完的话要同段漫染讲,奈何两人的座位隔得太远,她只能轻嘆一口气:「等会儿到了马球场上,我再同你细说。」 段漫染迟疑不决:「我不会打马球……」 洛灵犀满不在乎:「怕什么,有我给你打掩护,谁还敢欺负你不成?」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段漫染一个人在座位上愁眉不展。 宫中盛行打马球,每逢佳节,不分男女都有人上场斗斡。 段漫染别说拿着球棍在马背上挥舞,就连骑术也不精,往年这个时候有兄长和爹娘在,她不进宫也没人在意,眼下成了世子妃,差点忘了还有这遭。 若是硬着头皮上场,指不定被人笑话成什么样,可不上场的话,岂不是更说明自己不行? 脑海中两个小人正打得不可开交,身旁有人坐下来。 少年身上自带清冷松香,段漫染不用抬眼,也知是林重亭来了。 「想什么这般出神?」 他问。 段漫染轻声嘆气,将自己的纠结说了出来。 「去年围猎的时候,夫君你也是见过的,我都能从马背上摔下来,不被马球打就是好事了,怎么能打好马球?」 生怕被前后的人听见,段漫染说话时侧过头,挨着林重亭的耳畔,就像是在同他说悄悄话。 林重亭定了定神:「有我在,不必担忧。」 他口吻疏淡,话一说出口,段漫染就莫名放心下来。 「嗯。」她重重点头,「免免相信夫君。」 刚说上几句话后,圣上也来了,待所有人跪拜之后,又是宫廷乐师和舞娘上场奏乐起舞。 第68页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众人皆意兴阑珊,圣上总算说起正事:「难得百官阖家齐聚一堂,普天同庆,不知今日的马球赛,可有爱卿愿一出风采?」 他话音刚落,太子最先捧场:「启禀父皇,儿臣虽是学武不才,却也有心献丑。」 太子一马当先,自然有不少的年轻臣子附和,林重亭亦是不例外。 轮到女眷时,段漫染壮着胆子,也跟着开了口。 马球的队友由自己来选,段漫染自然是选了林重亭。 一番挑选下来后,段漫染,林重亭,还有太子太子妃,以及洛灵犀……共八人一队,由太子作为领头之人。 另外一头,打头的是七皇妃。 「这下可遭了。」站在段漫染身旁,洛灵犀嘆道,「听说七皇子年前有事去了蜀中,大雪封山,他连除夕夜都没赶回来,七皇嫂打起我们来,必定不会心慈手软。」 ? 段漫染不明白二者之间的干系。 洛灵犀同她解释:「皇嫂女中豪杰,七皇兄又是个爱上花楼,到处拈花惹草的,平日里不知挨了她多少棍棒,如今七皇兄不在,她的力气不都得用来对付我们?」 段漫染嗤一声笑出来。 笑完之后,她又忍不住发愁——一群人里头,她是骑术最差的,七皇妃不会最先对付的就是她吧? 很快,段漫染就发觉,自己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 到了马球场上,七王妃果真一马当先,夺得首杆,赢得场外欢唿喝彩,就连太子也望尘莫及。 段漫染骑着马,连方向都摸不准,正当这时,半空中飞旋的马球迎面而来。 她一时间忘记了躲,也不知该如何躲开。 身后马蹄声飞疾而来,段漫染被人揽住腰腾空而起,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到林重亭的马上,靠在他的怀中。 林重亭一手握住她的腰,另一手扬起藤杖,似是不着力般轻轻一挥,原本来势汹汹的马球换了个方向,落入对手门中。 「七王妃何必心急。」林重亭不冷不热,「好戏才刚刚开场而已。」 第34章 宫中击鞠用的马球并不大, 状小如拳,中间镂空, 上头还点缀着丝绸。被其砸中,未必会疼到哪儿去。 段漫染其实已做好丢人的准备,没料到林重亭竟如此手疾眼快,将自己带到他的马上。 惊魂未定之际,听到身后少年与七王妃冷言相对,尽管知道他是为了维护自己,段漫染仍是心中一惊—— 好歹也是堂堂王妃,他这话说得也未免太不给面子。 况且高台上还坐着圣上,虽隔得远听不见林重亭说了些什么, 到场面总不能僵下来。 段漫染垂眼,扯住林重亭揽在腰间那只手的衣袖:「夫君放心,我没什么……」 话音刚落,骑在马上的七王妃爽声笑了笑,双手拱拳致歉:「是本宫一时手拙, 险些伤了世子妃, 还请世子莫要见怪。」 她看向段漫染:「不知世子妃可受了惊吓?」 段漫染听出来她语气中的歉意, 想来的确是无心之失。 她摇了摇头:「王妃多虑了, 击鞠场上本就各凭本领,是我技不如人,让大家见笑。」 段漫染别过脸, 只看见林重亭的侧脸:「夫君还是先放我下马, 大家都等着呢……」 林重亭揽在她腰间的手并没有松开。 少年漆黑眼眸微沉,目光扫过一干人:「本人骑术不精, 打马球得有娘子帮忙牵着缰绳才行, 否则随时有坠马之危, 还请诸位见谅。」 段漫染听见周围带着调嚯的笑声。 就连向来稳重的太子也忍不住开口:「嘉书何必自谦,谁人不知你向来是骑射过人,若捨不得弟妹吃苦头,直说也无妨。」 「只不过这终究是赛事,不能失了公允——」 「殿下放心,臣并非舞弊营私之人。」 说话间,林重亭已解开腕间束袖,少年动作利索,用束袖蒙住双眼,在脑后打成死结。 「眼下臣双目不能视,由世子妃代为持缰,不知大家可有异议?」 莫说是旁人,就连段漫染也傻眼了:「这……恐怕不妥,我的骑术夫君你是知道的……」 林重亭低头,掌心准确无误覆到她的右手之上,带着她握紧缰绳:「有我在,你不必怕。」 段漫染心中还是担忧,却没了方才的惊慌。 「看来林世子是定要护着世子妃的,真是羡煞旁人。」七王妃笑道,「哪像本宫那不成器的夫君,年前去蜀中看察,元宵都还不晓得归家,连封信都不曾着人寄回来。」 「七殿下心系朝事,自然非我等常人所能比。」 林重亭淡淡说着,握紧手中击球的藤杖。 侍从敲响铜锣,击鞠再次开场。 段漫染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她从未骑过这般快的马,马背上寒风猎猎,她觉得自己随时都快被颠下来,只晓得死死握住缰绳。 「莫怕。」林重亭就在身后,贴着她的耳畔出声,「目视前方。」 段漫染依着少年的话,费力抬眼朝前看去。 只见前后众人皆在追赶那个小小的马球,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快要打起来的架势。 眼瞧那颗球腾空而起,不知要落到何处,身后陡然传来少年一声:「驾——」 林重亭踢了脚马腹,迎了上去。 少年手中那根藤杖,就像是长了眼睛般,接住马球不说,带着它轻轻向上一击,再自半空横扫过去,马球已掩耳不及迅雷之势,飞旋着落入对方球门中。 第69页 段漫染目瞪口呆:「夫君好厉害……」 兴奋之下,她一时忘记害怕,回过头还想说什么—— 少年平日里喜着玄衣,今日亦是不例外,唯独束袖的带子上有一道银线云纹。眼下林重亭双目被覆,那银纹玄带遮盖住眼眸,将他平日里的冷意一併藏起来,把人衬得恍若神祇。 段漫染看傻了眼。 尽管早已晓得林重亭有一副好皮相,如今一看,他又何止是皮相好,就连骨相也是玉做的才对。 正在愣神当中,林重亭薄唇轻启:「免免可想要试试,赢他们一把?」 段漫染正要摇头,林重亭已将藤杖交到她手上,轻轻挑眉道:「怕什么?都说了有我在。」 少年眉眼间,是鲜有的意气风发。 段漫染愣了愣,她悄然抿唇,握紧掌心犹带余温的藤杖:「好。」 她自是打不准这马球,可是有林重亭在。 二人共乘一马,林重亭越过她的腰握紧缰绳,另一手包裹住少女拿藤杖那只手。 少年目不能视,却依旧像没事人般,轻而易举地避开横撞而来的马匹,在追逐中噼出道路,朝马球直奔而去。 起初,段漫染一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慢慢地她平静下来,目光追随着那颗马球。 眼瞧横空抬起一根球棍,将马球夺走,似是感受到段漫染的心急,林重亭握着她的手,也扬起了藤杖。 接着,马蹄嘚嘚作响,与那人擦肩而过,等他反应过来时,马球已落在段漫染手中的藤杖上。 耳畔隐约传来少年轻声哂笑,段漫染手腕被握着向上一抬——嗖地一声,又一颗球进了门。 段漫染瞪大杏眼,尚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夫君,我真的打中球了?」 「自然。」林重亭似乎心情极好,就连声调里都带着低笑,「娘子若是不信,再中几回也无妨。」 ……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段漫染便知晓,林重亭说这话,当然不是为了骗她开心。 一桿球,两桿,三桿……连进六球,都没有旁人的机会,全落在二人手上。 眼瞧又一球入门,段漫染两眼放光。 今日她才晓得,原来击鞠这般好玩儿。 恍然间余光一瞥,林重亭落在缰绳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松开,马势皆由自己一人掌控。 段漫染心下一惊,登时失了准头。 千钧一髮之际,她不知何处生出的勇气,向后扯紧缰绳稳住了马势。 「咚——」 围场边上宫人陡然将铜锣敲响,示意击鞠时间结束,「太子一队,胜——」 「太子队胜?」段漫染意犹未尽,她顾不得还在马背上,转身看向身后之人,「夫君,我们赢了。」 林重亭唇角勾起一丝浅笑,算作回应。 可惜眼下少年蒙着眼,看不见他笑起来时眸中是何等模样。 段漫染正愣愣想着,林重亭已翻身下马,朝马上的她伸出手:「来。」 段漫染将手搭入少年掌心,跳下了马。 二人相对而立,她踮起脚尖,替林重亭解开脑后束袖的死结,不禁由衷贊道:「夫君当真是厉害,就算蒙上眼,竟然也能骑马击球。」 「无非是自幼练得多罢了。」束带落下,林重亭许久不曾见光的眸子微眯。 「若说是马术练得多,倒也不奇怪。」段漫染道,「可是那马球飞得那般快,又只有小小一个,夫君又是如何追得准?」 「听风辨势,不一定要用眼睛去看。」 林重亭说得平淡,段漫染对他的崇拜却更上一层楼,她抬手替他重新缠上束袖。 「好了。」段漫染仰起头,却发觉林重亭的目光漆黑,看向她身后。 段漫染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去——有个宫人半弯着腰,正小心翼翼地同七王妃禀告些什么,将一封信交到她手上。 只见他话未说完,方才还神采奕奕的七王妃看过信后,身形晃了晃,险些晕倒在地。 宫女太监们手忙脚乱,忙围了上去,将人扶到椅子上:「王妃?王妃您快醒醒。」 不远处的太子也走过来,沉着脸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叫太医。」 「是。」 宫人得令,忙就要去寻太医。 谁知正在这时,七王妃睁开眼,她气若游丝,挣着力站起来:「快,扶我去见圣上。」 圣上端坐在围场北面的高台处,当然也看见这头的混乱,还不等他派人来问,七王妃已踉跄着走来,红着眼跪倒在御座前:「拜见父皇,求父皇救一救夫君,七殿下他……他……」 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身形摇摇欲坠,又快要晕倒过去。 皇帝皱起眉,问话间威严自显:「七皇子可是发生了何事?」 七王妃哽咽说不出话来,只得将手中那封信奉上。 圣上沉着脸,从大太监手中将信接过来,他不过扫了一眼,顿时面色铁青:「真是好大的胆子!」 七王妃终于缓过来:「霸州离临安数千里之远,这些水贼连七殿下都敢打劫,分明是连圣上您都不放在眼中……求父皇一定要主持公道,不可让夫君白白受伤,被困在当地回不来……」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众人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七皇子竟然在霸州叫水贼打劫,听起来还伤得不轻。 此等大事,所有人皆心惊胆战跪倒在地,等候圣上出声发落。 第70页 段漫染亦是不例外。 眼下静得只剩唿吸之声,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不觉掌心出汗,只听到上头圣上缓缓开口:「此事需商议过后再说,你们先随朕到御书房去。」 能进御书房的,自然是在朝中为官的臣子和皇子们。 段漫染站起身,不觉手掌被人轻轻握住。 林重亭就在她身旁,少年目视前方并未看她,只用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我去见圣上,你好生回府,不必担心。」 有他在,段漫染莫名安心:「好。」 发生这等大事,女眷们也不似先前有说有笑,大多都先行离场,还有些留下来陪伴和安慰七王妃:「王妃放心,发生了这等大事,那些水贼定是不能轻饶,非得拿命赔给殿下不可。」 「竟然连殿下都敢打劫,当真是胆大包天,也不知他们有几条命够赔的?」 …… 段漫染与七王妃算不上熟络,停留半个时辰后也就离开了。 马车就停在宫门外头,她正要上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曼妙嗓音:「世子妃且慢。」 段漫染回头,看清来人。 这等冰肌玉骨,容貌出众的女子,段漫染虽说只见过一回,但还是记了起来。 况且来者眉眼深邃,蓝汪汪的眼珠子,并非是临安人的模样,只怕再难找到第二个。 只不过那人乃是月升坊的花魁,怎会出现在宫门这等地方。 段漫染略带几分迟疑:「你是……芸香?」 女人微微一笑:「芸香乃是妾身在月升坊的花名,如今我已被大理寺少卿卢大人娶作填房正室,用回原本的名字,世子妃叫我阿骨娜就好。」 「阿……骨娜。」 这个名字些微拗口,段漫染念出来时顿了顿。 阿骨娜点头,她耳畔髮丝随风轻轻飘荡,似一朵弱不胜风的雪莲:「方才妾身在场下,见到世子妃同世子共乘一骑,当真是恩爱有加。」 段漫染被夸得脸红:「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不算是正事。」阿骨娜道,「当日在月升坊中,世子妃护我免遭杀戮,妾身尚未来得及道声谢,眼下难得遇见,理应同您打声招唿。」 说罢,她微微福身。 「那倒也不必。」段漫染难为情地将人扶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一个弱女子,我能帮得上忙是再好不过……」 寒暄几句后,段漫染上了马车。 没想到几日后,她又收到了阿骨娜的请柬,请帖上写到,为报答段漫染在月升坊护她之恩,自己特意在府中设宴答谢,希望她能够到场。 看过请帖,段漫染嘆道:「这芸香……不对,是阿骨娜姑娘,未免也太客气了。」 「世子妃若是不想去,奴婢这就替你回绝。」伺候在旁的雪枝开口,「况且,到底是花楼里出来的,算不得正派。」 「雪枝,你何时也会空口评人了?」段漫染不以为意,将请柬又看了遍。 想来阿骨娜在临安独身一人,又没有姊妹,想找人说话谈心,也是再正常不过。 「你替我应下吧。」 段漫染开口。 第35章 午后, 大理寺少卿卢大人府中。 阳光落下的枝影错落有致,游廊尽头一座六角亭, 亭外是活水引来的溪流,水中数十只锦鲤游来游去,憨态可掬。 段漫染坐在亭边的长凳上,往水中抛掷鱼食,又侧头对身旁女子道:「原以为卢大人身为少卿,为人刚正不阿,府宅也该一板一眼才对,没想到倒也这般别致。」 「世子妃误会了。」阿骨娜微微一笑,「大人平日里并不得空, 这都是妾身嫁入府中后,专程找人来修葺的。」 段漫染点头,心中微微诧异——没想到阿骨娜是外族女子,对临安的风土人情竟这般考究。 她有心追问,又怕触到她的伤心事, 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手中兔兔。 「世子妃这只兔子真是乖巧。」阿骨娜道, 「在手中也不乱动, 就这么乖乖任您抱着。」 「我平日里闲着无事, 给它梳毛餵食,它自然也就听我的话。」听到她夸自己的兔子,段漫染当然高兴, 「它何止是乖巧, 就这聪明劲儿,只怕再养些时日, 都能读书识字了。」 阿骨娜低眉, 带着些许浅笑:「妾身见着这兔子, 倒想起一句诗,正所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段漫染惊奇地瞪大眼,终于忍不住问:「你竟然连这诗都知道?看起来除了模样,真不像西域来的人。」 阿骨娜敛眸,幽蓝双眸沁出几分失神来。 旋即,她若无其事笑着开口:「妾身关于中原的一切,都是一位故人教给我的,就连琵琶也不例外。」 「话说回来,上回在月升坊,琵琶还不曾弾完,就出了那等子事,眼下世子妃可得空,容妾身再重头为你弹奏一回?」 能再听一回她精妙绝伦的琵琶,段漫染自是求之不得,她应了下来。 外头的凉亭中到底是有几分凉意,阿骨娜将她邀入房中,关上门窗,放下纱帐,她将琵琶抱在身前。 「咦?」 段漫染瞥见琵琶上头的花纹,不禁出声。 阿骨娜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此乃雪莲花,在西域,此花寓意忠贞不二,纯洁的爱意。」 林重亭当日所赠的婚裙上,也绣着这样的花纹……段漫染不觉扬起唇角。 第71页 阿骨娜取下发间的银钗,拨了拨香炉当中的香料后,将簪子别回发间,开始弹奏——琵琶弦声铮铮作响,时而如高山流水巍峨滂湃,又似月下林溪嘈嘈切切。 段漫染盘腿坐在席上,听得如痴如醉。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眼皮愈发沉重,上下眼皮不住打架。 段漫染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昏昏欲睡。 琵琶弦声依旧没有停下来,却听得不大真切,似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段漫染眼前一片漆黑,明知这样很是失礼,却还是睡了过去。 …… 门窗外似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朝二人的方向靠近,遽然停在门外后,霍地一声,来者将房门推开—— 段漫染从睡梦中惊醒,耳畔的琵琶音也戛然而止。 日光照进烛火莹煌的室内,阿骨娜没有半分惊慌,对来人笑着开口:「难得二公子大驾光临,当真是好久不见。」 哪个二公子? 段漫染还未回头,却听见熟悉的冷清声线:「她是我的娘子,你要见她,理应先知会我一声。」 「夫君?」段漫染从席上坐起来,转身朝来人扑去,却不经意撞入林重亭黑沉沉的眸光当中。 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大好? 她一时愣在原地,也不知自己是否该上前,林重亭却已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腕。 少年并未看她,双眸淬着寒冰般,看着依旧端坐着的女子:「阿骨娜,你不该找她。」 自二人成婚以来,段漫染还从未见过林重亭这般冷若寒冰的姿态。 她不觉心中打了个颤,对面的阿骨娜却笑吟吟开口:「二公子何必心急,妾身约世子妃小聚,不过是为了答谢先前她在月升坊护着我,并没有旁的意思。」 段漫染就算再傻,也听出来二人口吻熟稔,绝非头回见面,倒像是老熟人。 眼下看着脸色低沉的林重亭,她却是没有胆量追问。 「纵然是小聚也不必。」少年垂眼,「免免她生性纯善,似你这般……还是少接触为妙。」 林重亭抛出这句算得上刻薄的话,握紧段漫染的手转身朝门外走去。 「林重亭——」身后阿骨娜终究是坐不住,她陡然起身,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你莫要忘记,你我当日是如何约定……」 少年脚步微顿。 半晌,他没有回头,只轻轻开口:「用不着提醒,我自是忘不了。」 . 马车当中,段漫染定了定神,睡意早已荡然无存。 她看向坐在对面的少年,贝齿轻咬下唇:「夫君眼下该在六扇门当值才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林重亭眼眸漆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日后她若再找你,离她远一些。」 马车辘辘前行,段漫染低着头,哦了一声。 二人沉默无言,段漫染却想了许多——林重亭与阿骨娜,究竟是何时认识的? 阿骨娜来自西域,林重亭又自幼在边疆长大,莫非二人早已相识? 也对,方才阿骨娜称他为二公子,而不是世子……两个人,一个是将军府二公子,一个原先是月升坊的花魁,又能有什么约定? 段漫染不敢再细想下去,身旁却突然响起少年的声音:「阿骨娜……是我乳娘的养女。」 「乳娘?」 段漫染愣了愣。 「没错。」林重亭颔首,「阿骨娜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被乳娘捡到后抚养成人。」 段漫染稍稍松了口气,为自己的多心而惭愧:「这般说来,她弹得一手好琵琶,也是夫君的乳娘教会的?」 「嗯。」 少年低声应她。 「那夫君与她的约定——」 话问到一半,段漫染还是停了下来。 她未出嫁前,也曾听已婚的堂姊们传授为人妻的心得,说是要想与夫婿长久处下去,就得学会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左不过外头那些女子都是过客,只有明媒正娶的妻子,才是能与他相伴终生之人。 彼时自己嗤之以鼻,难道如今竟也走到这般田地? 段漫染只觉心口堵得慌,她微微蹙起眉,抱紧怀中的小兔子。 马车在林府大门前停了下来,林重亭先下车,再扶着她下马车。 「我还要回六扇门。」林重亭开口,「你若是困了,便好生回府歇息。」 段漫染点头,没有抬眼看他。 少年看着她,抿唇后道:「我与她,并非与你想的那般。」 段漫染终于抬起眼眸来:「夫君放心,免免没有多想。」 也不知林重亭信了没有,段漫染自己却是做不到不多想。 待进屋后,她唤来雪枝:「你替我在府中问问,将军府可有在边疆待过的人?」 「是。」 雪枝得了令出门,半个时辰后,带着一位男子候在门外。 男子穿着灰布棉衣,身上看起来也是灰扑扑的,衣服上还沾着杂草。 见着段漫染,他忙拍了拍身上的灰:「不知世子妃见小的,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看着面生,段漫染问道:「你在府中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回世子妃的话,小人不过是后院切草餵马的马奴,您身为贵人,自然不必见我这等粗鄙之人。」 原来如此,段漫染点头:「你从前在边疆,做的也是这等活计?」 第72页 「正是,小人旁的不行,只会餵马。」 「那你可知,从前世子身旁有一位乳娘,还有她的养女?」 那马奴仔细想了片刻:「那位养女模样很不一般,奴才见过几面,的确是记得。」 段漫染心中一紧,来不及迟疑,她的话已问出口:「那位养女,和世子的关系如何?」 「这……」 马奴看了眼她的脸色,没敢出声。 一旁雪枝开口:「世子妃问你,你老老实实答便是,支支吾吾做什么?」 马奴不敢再啰嗦,忙道:「奴才只记得,自从世子的乳娘生了场病去世后,世子便一直由那位叫阿骨娜的养女贴身伺候。」 贴身伺候…… 听到这句话,段漫染一颗心沉到谷底。 一个是将军府的二公子,一个是貌美如花的贴身婢女,二人间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先前她还暗自庆幸,林重亭不曾有过通房,也从不在外拈花惹草。 如今细想,若是有过阿骨娜那样天人之姿的婢女,除去巫山不是云,旁人又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 只是不知这样一对璧人,又为何没有修成正果…… 明知自己不该胡思乱想,段漫染却是止不住想下去。 这一想,她险些惊出冷汗来——原以为自己对林重亭,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细算起来,她岂不是成了话本里头死缠烂打,棒打鸳鸯的恶人? 也难怪未成婚前,林重亭那般不待见自己,成婚后又…… 雪枝支走马奴,见她神色恹恹,问道:「世子妃可是今日在外头吹风着凉了?」 段漫染摇了摇头,面色有几分茫然:「雪枝,我困了。」 雪枝伺候着她躺回床上,替她掖好锦被。 段漫染睁着眼,看她动作熟稔地做这些,恍惚又回到出嫁前在闺房中一般。 她忽而开口:「雪枝,你说我是不是不该……」 话虽停下来,雪枝却猜出段漫染要说什么,她低下头,替少女将脸庞的髮丝别到耳后: 「世子妃莫要多想,世子心中……定然是有你的,无论如何,奴婢都会陪在小姐身旁。」 段漫染心中安稳了几分,她乖乖点头嗯了声,闭上眼睡过去。 . 林重亭是子时回来的。 往日这个时辰,段漫染已被被窝里睡着,今夜亦不例外,躺在床上没有动静。 林重亭已在偏房换好寝衣,掀开被角正要躺下去,睡在里头的少女却忽然转过身来。 段漫染睁着眼,莹煌烛光下,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早已没有睡意。 「怎么还不睡?」 少年似早已忘记白日里发生何事,低声问她。 段漫染直勾勾看着他,在林重亭察觉到不对,正要再次开口前,她忽地出声:「夫君当日遵从圣上的旨意,娶我为妻,可曾有过后悔?」 林重亭微微皱了下眉。 少年俯下身盯紧她,嗓音里带着冷意:「你后悔了?」 段漫染噎住——他怎么还恶人先告状起来?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将话摊开,段漫染坐起身,「我的夫君乃堂堂忠勇将军府世子,掌管六扇门不说,且容貌出众,举世无双,能够嫁给他,我自然是不后悔。」 林重亭轻声笑了,握住少女的手腕:「我的娘子乃堂堂太尉府千金,生得花容月貌不说,且能言会道,巧舌如簧,能够娶她,我亦是不后悔。」 少年还是头一回这般夸她。 段漫染心头原本似憋着一大团气泡,不断地膨胀升腾,几乎快要占据她的唿吸,眼下不过林重亭几句话,啪地一声,气泡被刺破,炸得无影无踪。 不等她再说什么,林重亭已倾身吻过来。 少年的手顺势揽在她腰间,隔着单薄的里衣,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林重亭带着凉意的唇在她唇瓣上辗转,冰火交织当中,段漫染不觉伸出手,勾住眼前之人的脖颈。 林重亭的吻一如往常,总得到了段漫染腰肢发软,几乎快喘不过气的时候才会离开。 少女却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含羞带怯地别过脸,她仰着头,唇上犹带水光潋滟:「夫君,不如我们要一个孩子可好?」 林重亭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僵,少年若无其事垂眸:「早先不是说过吗?你年岁尚幼——」 「免免不在乎。」段漫染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扯紧他的衣袖,「我是你的娘子,为夫君生儿育女,本就是天经地义……」 到底是头回说这种出格的话,她身躯微微发颤,半是畏惧半是期冀。 少年脸上的柔意消散殆尽,漆黑眸中是她看不懂的光芒。 旋即,林重亭收回揽在她腰间的手,平静开口道:「我突然想起,书房中还有公事尚未处理——」 说话间,林重亭已站起身。 段漫染眼也不眨,看着少年转过身,已走出两三步远。 剎那间,她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勇气,竟站起身追上去,双手死死环抱住林重亭的腰:「夫君既然说不后悔娶我,那为何却不愿碰我?」 林重亭身躯僵住,亦是没有料到她会这般大胆,一时间没有动作。 索性已走到这般地步,段漫染将贵女该有的矜持抛到脑后。 穿在外头的亵/衣应声落地,尽管屋里烧着碳火,肌肤上传来的寒意叫她仍是不禁瑟缩:「夫君不肯碰我,难道是免免不配?」 第73页 「不是你不配……」 林重亭的嗓音哑下来。 段漫染已不管不顾,抓住他的手。 少年五指骨节分明,掌心带一层薄茧,段漫染一颗心快跳出嗓子眼,却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将林重亭的手捧在胸前: 「既然不是,那夫君就该好好爱我才对,哪有将人娶回家,却碰也不碰的道理?」 杏红兜衣上,金线绣成游鱼戏水的花纹,林重亭脑海剎那空白,方才意识到掌心触到的柔软为何物。 往日杀人不眨眼,冷血无情的林世子,此刻竟也生出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 少年带着显而易见的狼狈,后退了半步。 「夫君——」段漫染眼皮一跳,正要伸手去拦,可惜为时已晚,林重亭的后背已砸中身后屏风,绢丝绣祥云纹的屏风应声倒地。 段漫染握着林重亭的手,亦是跟着倒下去,坠在少年怀中。 寝室当中乱作一团,外间的丫鬟们听到动静,自是想进来查看,却被林重亭出声呵住。 「出去。」 见丫鬟们吓住没有动静,少年嗓音里带上一丝戾气,「都滚出去——」 丫鬟们终于手忙脚乱地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带上门。 靠在林重亭身上的段漫染却没有动静。 少女浑身白得像雪,又被杏红兜衣衬出别样的姿态,她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坐在少年腰上,恍然间似被妖精上身:「夫君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要躲?」 林重亭眼眸暗了暗,少年翻过身将人压住,掌间制住她的双腕。 方才段漫染能够得逞,无非是趁着林重亭不备,眼下少年一言不发,手疾眼快地将屏风上的绢纱撕下来,缠绕在她腕间,竟是连反应的时机都没给她。 段漫染瞪圆眼:「你绑我做什么?」 林重亭没有回答,只是将少女双手绑紧,打了个死结。 少年面色沉着,似是什么都看不见般,将她抱起来,重新放入被窝当中盖好被子。 肌肤触到犹带余温的锦被,段漫染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所做的事,当真是胆大到了极点。 林重亭坐在床边,低着头道:「我先去处理公务,晚些时候再过来。」 至于段漫染腕间的绢布,自然是没有解开。 待林重亭走后,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漏刻一声一声滴答作响,段漫染才慢慢冷静下来。 她方才……竟然是想强上林重亭? 一想到这,段漫染连脚趾都不住蜷缩,恨不得将自己像虾子弓身藏起来。 段漫染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出声。 方才和林重亭胡闹一场,消耗不少精力,这样静下来,困意渐渐盖过羞意,段漫染闭上眼睡了过去。 . 再次睁眼时,窗外已泛起鱼肚白,段漫染自睡梦中醒来,微微动身,才想起自己腕间还被绑着,且身上的里衣被自己扔在床下。 她倒是想叫丫鬟进来帮忙,可自己眼下这般模样,若是叫旁人瞧见……真是羞都羞死了。 也不知林重亭是怎么绑的,虽说她双手不能活动,但好在也没有发麻发疼。 段漫染正胡思乱想,寝房的门被人推开。 那人走进来后,顺手将门关上。 脚步声停在离床榻几步远的位置,段漫染听见林重亭先是将昨夜那扇被撞倒的屏风扶起来,又拾起摔落在地毯上的花瓶,最后捡起她的里衣走了过来。 段漫染又羞又气,将脸别到里侧去,没有看他。 绢布打成的死结终于被解开,少年掌心略带薄茧,替她揉了揉腕间。 「总要先穿上衣服,用过早膳再说。」 林重亭嗓音似乎有些沙哑。 段漫染依旧闭着眼没看他,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这样欺负自己,她不咬死他就是好的了。 少年没有勉强,吩咐下人将早膳先端进屋子里来,又将里衣放在枕旁。 静默半晌,正当段漫染以为林重亭都已经离开了,少年又忽地出声:「霸州水贼嚣张,我已向圣上请旨前往剿匪,你乖乖在府中,等我回来。」 段漫染勐然睁开眼,她坐起身:「圣上答应了?你什么时候去?」 「应了。」林重亭颔首,「用过早膳后,就随兵部的人一起走。」 段漫染还想再说什么,却觉肩头凉飕飕的,才想起自己还未穿上里衣。 林重亭一言不发,替她将衣裳穿上。 少年的动作小心翼翼,没有触到她的肌肤。 段漫染看着少年眼中的红血丝,猜出他应是一宿未眠,原本还有几分心疼,察觉到他的动作后,顿时心中又凉了大半—— 若说林重亭不喜欢她,又何必这般照顾自己,但若是喜欢,为何不肯与自己行亲近之事? 这样吊着不上不下,真比把人直接杀了还难受。 段漫染将心疼收起来,她面无表情,讷讷应了声:「哦。」 穿上衣裳,她又躺回被窝里,且转过身去,只留给林重亭一个后脑勺。 至于早膳,段漫染理所当然地没有用,就连林重亭离京时,她也狠下心没有去送。 雪枝看出她心事重重,劝她道:「小姐何必想那么多,你心中有世子,便是去送他一程,自己也好受些。」 段漫染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神色飘忽不定:「雪枝,我从前也是你这般天真。」 第74页 直到知道阿骨娜的存在。 按照话本里的套路,指不定林重亭这回剿匪大获全胜,回到京城,就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求圣上将大理寺少卿的正室赐给他,成全他们一对有情人。 呸,男人。 她才不稀罕呢。 段漫染酸熘熘地想。 第36章 段漫染没有去送林重亭, 少年却一反常态,惦记起她来了。 差不多每隔两日, 她就要收到林重亭寄来的信。 段漫染将信放在寝房的桌上,狠下心没有看。 从临安到霸州,差不多要一月的路程,眼瞧那些信堆积了十几封,就连雪枝都忍不住劝她:「世子妃就是看看也无妨,万一世子在上头说了什么要紧事呢?」 雪枝说得也不无道理,终于在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段漫染打开这些信。 一封封看过去,林重亭在信上的着墨并不多, 无非是说自己到了哪处的驿站,又让她在临安照顾好自己,莫要生事。 少年的字,写得着实算不上好。 原本段漫染还是板着脸看的,但想起林重亭那样好看一个人, 写出来的字却同鸡爪扒拉过的潦草, 便不觉扬起唇角。 看过之后, 她坐到书桌前, 觉得自己应该给林重亭写回信。 可刚刚提笔蘸墨,她又沉思起来—— 兴许只是前往霸州的路程太无聊乏味,林重亭才想起给她写信罢了, 说到底, 他心中根本还是没有她。 段漫染放下笔,将信纸揉成一团, 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唤来雪枝:「派人替我到十四王妃那儿问问, 就说她可有空出门玩?」 . 洛灵犀向来是有约必应, 段漫染中午约她,下午她就抱着两枝绿萼梅到将军府来了。 段漫染打趣她:「想不到你一个只会舞刀弄棍的大老粗,何时也这般有雅趣?」 洛灵犀故意摆起架子:「段免免,别忘了本宫现在好歹也是王妃,说话也注意些。」 在姐妹跟前到底装不下去,洛灵犀喝了一口热茶润嗓子,便滔滔不绝同她讲起这些时日自己听到的各路八卦。 段漫染懒洋洋撑着头听,心情逐渐明朗许多。 洛灵犀忽然神神秘秘开口:「大理寺少卿卢大人的娘子失踪了,你可知道?」 「卢大人,哪个……」段漫染原本漫不经心开口,剎时清醒过来,「你说的,可是他从月升坊娶的那位娘子?」 「行啊你段免免,连他悄悄娶芸香为填房都晓得,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她何止是知道这些,她还知道那位芸香,其实叫做阿骨娜,与自己夫君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段漫染心中浮现一丝苦涩,她正色道:「你说他娘子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洛灵犀道,「去年卢大人在审理月升坊那桩案子时,不知怎的便和芸香勾搭上,不顾家中老母反对,非得将她娶作填房。」 「这下好了,芸香消失不见不说,卢大人不但背地里被人笑话,还要被朝廷上的同僚弹劾,说他为官德行有损,搞不好是强迫弱女子为妻,芸香不从,他便杀人藏尸……」 段漫染愣愣出神,隐约觉得这番话哪里不太对。 分明上回她到卢少卿府中,就连花园里的鱼池都由阿骨娜亲自布置,想来她在卢大人府中的日子,过得并没有那么差,并非任人揉搓的弱女子。 只不过这些都是她的猜测罢了,段漫染没有说出来。 与洛灵犀闲聊了会儿,又在府中院子里逛了圈,二人一起用过晚膳后,洛灵犀才离开。 . 次日,段漫染又收到林重亭寄来的信。 这回信上的内容倒有些不同,原来是少年已经到了霸州,据他所说,当地的水匪不足为据,不出三五日便能剿清。 根据信上的落款,这封信正是三日前寄出,如此说来,兴许眼下少年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段漫染也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想起在出嫁前,娘亲同自己说的那些话——若是在将军府过得不开心,大不了和离,重新回段府便是。 可和离的理由,总不能是林重亭不愿意碰她。 也不知少年回京后,若晓得阿骨娜已经消失不见,又会是什么反应。 许是白日里想得太多,接连几日,段漫染睡得都不大安稳。 这天夜里,她好不容易阖上眼,却听见外头传来嘈杂声响,火光涌动间,房门被人推开。 「世子妃。」雪枝快步走到她床前,「大事不好了——」 段漫染恍惚睁开眼:「何事?」 「七皇子那头的人传来的消息,世子在回京途中,路过汝江时,被尾随的水匪余党偷袭,受了重伤……」 陡然间似一盆凉水泼下来,原本分不清是梦是醒的段漫染翻身下床,却只觉浑身发软,若不是雪枝扶着自己,险些跌倒在地。 「传话的人呢?」她问道。 传话之人就候在门外,段漫染匆匆换上衣裳,听他一五一十禀告:「小人奉七殿下之命,特意骑快马回京,告知世子妃此事。」 「林重亭他……伤得可重?」段漫染找不着自己的声调。 「回世子妃的话,世子被一箭中穿右胸,所幸经镇上大夫医治,已没有性命之忧。」 还好……人还活着。 段漫染松了口气,她试着将手掌抚在右胸前,想像了下,若是被一箭洞穿,该是何等痛楚。 第75页 少女不禁皱起眉头。 她分明记得,上午收到来信,林重亭在信中还是没事人的样子。 段漫染将那封信翻出来,才发觉上头的字迹,比往日还要潦草得多。 亏得他右手负伤,还要强撑着写信来,若不是七皇子派人来报,只怕自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雪枝。」段漫染深吸一口气,「备好马车和盘缠,派几名守卫,随我一起去汝江镇。」 「可是……」雪枝犹豫道,「奴婢听说汝江离临安数百里之远,世子妃若要去,也该先派人到太尉府知会老爷和夫人一声。」 「只怕若是爹爹和娘亲知道,我就走不了。」段漫染头回这般果断,「你先去派人备好马车。」 雪枝噗通一声跪下来:「恕奴婢不能从命,贸然让世子妃出远门,若是出了差错该怎么办?」 雪枝不敢答应,旁的丫鬟也不敢吱声,生怕将世子妃这般放走,她发生什么意外。 正僵持不下,林重景那头听到这个消息,也赶了过来。 青年刚走进院子里,便朝她问道:「听说弟妹要去汝江?」 「是。」段漫染点头,「不亲眼见到夫君,我如何放心得下,兄长不必再劝。」 「谁说我要劝了?」青年神色凝重,他摇了摇头,「我这就收拾东西,同你一起去。」 有林重景这一番话,旁人自是再无法说什么,雪枝派人准备马车,又替段漫染打包行礼。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该准备的都匆匆备好。 到底不是亲生兄妹,段漫染和林重景之间理应避嫌,二人各自乘坐一辆马车,等到天亮时候,抵达水路的栈桥边上,这才换做共乘一船。 林家虽说比不上当年的显赫,但包下一艘船倒还是绰绰有余,段漫染和林重景各住一间,其余房间分给随行的下人。 段漫染生平,还是头回吃这般的苦头,连夜乘坐马车不说,又换作水路。 往日看诗画中乘船出行,只觉得诗情画意,但真正乘船赶路时,才觉得是如此难熬。 尽管是住的离船头最近的那一间,她依旧是觉得头晕眼花,强忍着才没有呕出来。 整整一日,任雪枝如何劝说,段漫染也吃不下东西。 到了晚些时候,林重景给她熬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段漫染一口气喝下去,睡到次日天亮,才觉得好了许多。 离汝江还有三五日的路程,她等得心急如焚,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在船上走走。 走出门,却见林重景正坐在靠近船舷的甲板上,悠然举着一根鱼竿垂钓。 「船在行进中,这样……钓得上来吗?」段漫染忍不住出声问。 青年这才注意到她:「弟妹好些了?」 见段漫染点头,他这才回答她先前的话:「钓得上来还是钓不上来不重要,总得找些事做,让心静下来。」 「兄长和夫君……着实是很不相同。」 若是林重亭,必定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 「弟妹有所不知。」林重景开口,「嘉书自幼习武,与我自然是有很大不同。」 「兴许同处境有关。」段漫染道,「我听说,夫君自幼在边疆长大,兄长却留在京城。」 她并未注意到,在自己说出这句话后,青年神色有几分黯然。 他忽然开口:「听说弟妹养了只兔子?」 段漫染不明白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却老老实实承认:「是。」 「那我考考你如何?」林重景道,「假若你养的这只兔子,有一天能够出门,替你赚取银钱,买很多的宅院,你会让它出门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虽说段漫染不缺钱,但总是多多益善,她点头:「当然会了。」 「那如果这只兔子越赚越多,有朝一日,你害怕自己无法约束它,怕它取代你的位置,又会怎么办?」 段漫染答不上来。 林重景笑着开口:「其实并不难,弟妹只要拿那只兔子最重要宝贵的东西,来要挟它就可以了。」 「比如?」 段漫染问。 「比如——它的孩子。」 林重景说得云淡风轻,段漫染心头一惊,隐约悟了过来。 他说的,不正是当年的将军夫妻二人。 林重景哪里是自愿留在宫中学医,分明是被圣上留下来,当做制衡将军夫妻的人质,待到他俩战死后,他没有利用的价值,才又被放出来。 可是……在段漫染看来,圣上虽说威严有加,却也是一位勤勉的君王。 她实在是难以想像,陛下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还陷在震惊中不能言语,那头林重景已经提起鱼竿,一条银白的小鱼儿在半空中扑腾着,竟然真的上钩了。 谁知林重景将它取下来,又重新放回江中。 她好奇问道:「兄长不是钓鱼吗?怎么又放走了?」 「谁说我是在钓鱼?」林重景反问,「不过是想试试运气,看水中能不能捞出什么名贵的草药起来。」 段漫染这才注意到,在他旁边的油布上,摊着一堆从水里钓上来,杂七杂八的东西。 林重景如数家珍,向她介绍:「红色的这一株,名叫廖莎,有清热解痰的功效。」 「绿色这一株,不算药材,倒是可以炖汤增香。」 「那这个呢?」段漫染指了指其中半块龟壳,「这个是不是也可以入药?」 第76页 「非也。」林重景摇头,「这个是用来占卜的。」 「占卜?」 段漫染来了兴致。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消沉了没多久,就恢復了神采奕奕。 林重景无奈,解释道:「这龟壳只有一块,无法占卜。」 「哦……」段漫染语气里难掩失落。 林重景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一枚残缺的龟壳来:「不知弟妹想测什么?」 段漫染其实没什么好测的,她身体好得很,爹爹是朝中大官,一家人吃穿不愁,唯独—— 「当初兴隆寺的弘智大师测过我和夫君的姻缘,说我和他是天定的缘分,兄长可也会测这个?」 林重景笑笑:「这你倒问对了,我这占卜的本事,又是在弘智大师那儿学来的。」 说罢,他将两枚龟壳抛掷在甲板上。 如此三回,青年收起龟壳,他神色莫测:「弟妹觉得是凶还是吉?」 段漫染答不上来。 若是从前,她定能毫不犹豫地答出吉,可是有过阿骨娜之后,她想,兴许是弘智大师测错了。 再说,就算是对的,也未必能长久下去。 君不见,庙里那么多人测出文昌星高照,各个都能去当状元宰相不成? 「罢了。」见她神色恍惚,林重景敛起笑意,「我不过是随口问问,你与嘉书,自然是大吉的姻缘。」 . 汝江镇,当地县令府中。 夕阳自雕花窗格而入,光线中尘埃飞扬,少年身着玄衣,正费力在信纸上写什么。 陡然房门被敲响。 「进。」林重亭开口。 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霸州遭遇水贼袭击的七皇子。 「林贤弟还在给弟妹写信?」七皇子一见,便猜出他在做什么。 林重亭垂下眼眸,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这……」七皇子犹豫不决,搓着双手。 「殿下若是有话,直说便是。」 林重亭没有看他。 在比自己年幼的臣子面前这般低声下气,七皇子自己也觉得窝囊,可到底他今天这一切,都是林重亭替他谋划来的。 七皇子清了清嗓子:「其实贤弟这信,不写也无妨。」 少年眯起眸子,生出几分凌厉来:「殿下这是何意?」 「我我我……我没旁的意思。」七皇子忙解释道,「其实你受伤之事,我早已派人到临安城传信,料想这个时候,弟妹应该已经快要到镇上来……」 林重亭遽然起身:「殿下为何此刻才说?」 「贤弟有所不知,当日你伤得那般严重,我也是怕你抗不下去,这才急忙派人到京中传信。」七皇子道,「后来你逐渐转好,我倒是将这事忘了,若不是收到你兄长派人加急送来的信……」 「兄长他……也来了?」 「来了来了,都来了。」七皇子喜气洋洋道,「听说你兄长也是大夫,想必更是能替你好生医治一番。」 「他们何时会到。」林重亭没有答他的话,只沉着脸问道。 「估摸着……怕是再过半个时辰,船就能抵达栈桥。」 话音未落,林重亭已朝外头走去,少年走到门外,又勐地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往后,殿下莫要瞒着我行事。」 . 汝江镇的栈桥边上,临江修建的客栈当中。 林重亭站在窗边,晚风拂来,少年神色晦暗不明。 七皇子亦是巴巴候在一旁:「林贤弟可看见那艘桅杆上挂着彩带的船,想来上头就是你的娘子和兄长了。」 他又嘆道:「贤弟真是好福气,听说你娘子听到你受伤,连夜便要赶来,哪像我家那个母老虎……」 「殿下。」林重亭开口,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在下想清静清静。」 七皇子收了声,没再说什么。 江边的船看着虽是近,等真的靠到岸边时,却还是要些时日。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船停靠在了岸边。 林重亭搭在窗台处的双手,不觉收紧了几分。 船中有人走了出来,走在前头那个,的确是林重景。 跟在他的身后,女子身形婀娜,不是段漫染还能有谁? 少女头上还盖着帷帽,兴许是不愿被旁人瞧见。 陡然一阵风吹来,船身肉眼可见地晃了晃。 段漫染身形也跟着一晃,险些摔倒过去。 好在林重景手疾眼快,伸手将她扶住。 「你兄长连嫂嫂都带过来了?」七皇子不禁感嘆,「贤弟一家,当真是和睦。」 第37章 船只抵达汝江镇, 靠岸之际,船头与青石堆砌的台阶相碰, 船身晃了晃。 段漫染正迫不及待走到船头,她毫无防备,险些失去准头。 好在身旁林重景扶了一把,少女才站稳身形。 帷帽下的女子微微侧头:「多谢兄长。」 「弟妹不必客气。」 林重景先是提步走上岸边,又回过头,确认段漫染在婢女的搀扶下安然落地。 这时,一位穿着干净的小厮迎上前:「敢问二位贵人可就是林世子的兄长和世子妃?」 「是我们没错。」段漫染片刻也等不及,忙问道,「你是县令府的人?夫君眼下情况如何?」 「世子妃大可放心, 世子伤势好转,只是他如今吹不得风,在楼上客栈里等你们,还请二位随我来。」 第77页 听到这话,段漫染不禁抬头朝江边客栈的楼上看去——五六间客房, 有开窗的, 也有关上窗的, 却都没有林重亭的身影。 短暂失落过后, 她又暗自摇头——是她太心急了,既然小厮都说林重亭吹不得风,他又怎能站在窗扉处等自己。 带着几人走上客栈二楼, 小厮停在一扇门前:「二位, 世子和七殿下都在里头。」 说罢,他抬手叩响房门。 「进来。」 说话之人声线清冷, 段漫染再是熟悉不过。 她终是按捺不住, 动手推开房门。 林重亭正站在桌旁, 自顾自斟了一杯茶。 乍一眼看上去,少年的确不像是受过伤的人,段漫染却觉得,比起离京时,林重亭似乎消瘦了许多。 原本穿在他身上就足够宽松的衣袍,眼下更显清减。 一抬手,更是露出少年瘦劲手腕和骨节分明的五指。 约莫是近乡情怯,一路上朝思夜想的人出现在眼前,段漫染反倒踌躇不敢前,她唇瓣动了动:「夫君……」 林重亭抬眼看她,顿了顿后,又将目光移到她身后的林重景身上:「兄长也来了?」 「自家弟弟受伤,我身为兄长,岂有不来之理?」林重景温声道。 「况且我身为男子,三五日船程算不上什么,倒是难为弟妹一介弱女子,又是晕船,又是水土不服,我是没事人,她差点没丢掉半条命。」 林重亭手中的茶盏不觉捏紧几分。 不等少年开口,段漫染难为情辩解:「兄长说得言过其实了些,我只是起初那半日有些不适罢了。」 林重亭已放下手中茶盏,朝她走过来。 「我无事。」少年轻握住她的手腕,「你……一路上受苦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段漫染连日积压的紧张和担忧在此刻翻江倒海,全都奔涌而出。 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她扑入林重亭怀中,死死环抱住少年的腰:「被箭刺伤,分明是九死一生的事,夫君说得轻巧,不过是拿我当小孩子哄罢了……」 不出事还好,倘若林重亭当真出了什么事……段漫染不敢再想下去,只泪水扑簌往下掉。 林重亭一言不发,轻拍她的后背,倒真的像是在哄小孩。 一旁七皇子忍不住提醒:「弟妹莫要再哭了,林贤弟肩上还绑着纱带,只怕这样抱着你哄,一会儿伤口裂开……」 段漫染如梦初醒,从少年肩上抬起头来:「夫君伤势如何?」 说着,她伸手朝林重亭伤口处触去。 少年悄然后退,避开她指尖的触碰,只握住她那只手道:「我的伤势早已大好,你不必担忧。」 果然……林重亭还是不愿被她碰。 段漫染眸光暗下来,也知道眼下不是伤神的时候,她先是同七皇子行礼,感谢他这些时日对林重亭的照拂之恩。 七皇子却摇头:「弟妹这是说的什么话,分明是林贤弟救我于水火才对,此处风大,大家先回县令府再说。」 从临安远道而来的二人没有异议,等到了县令府中,县令早已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只等众人落座。 段漫染向来晚膳所食不多,再加上连日舟车劳顿,更是没有胃口。 好在此处不似宫中聚会那般规矩多,她先放下筷子离场也无妨,便只是同身旁少年知会一声,悄然回到客房。 . 段漫染住的房间就在林重亭隔壁,她躺在绸缎被褥上,正有一搭没一搭犯困,门外突然有两位县令府的小丫鬟敲门,说是来送晚膳的。 隔着一道门,雪枝替她答话:「世子妃如今胃口不好,晚膳就不必了。」 「可是……」小丫鬟迟疑道,「这是世子方才吩咐奴婢们送过来的……」 听到是林重亭派人送来的,段漫染顿时从床上坐起来:「既然来了,那就端进来吧。」 真是没出息,他不过是稍微关心自己一下,她便又能痴心妄想起来——话刚说出口,段漫染就懊恼地躺回去。 小丫鬟已进屋,将食盘中的几碟吃食放在外间的桌上。 隔着屏风,香味传了进来,不是什么大鱼大肉,而是丝丝缕缕的甜意。 这时,雪枝也进来劝她:「世子妃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也好,奴婢看桌上有你最爱的桂花糖藕……」 桂花糖藕? 段漫染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出来。 林重亭与自己生疏,那是他的事,无论如何,她也该好好吃饭。 段漫染重新坐起来,走出里间,在桌旁坐下。 汝江镇只是个小地方,虽方才席间的远比不上京城丰盛,但桂花糖藕这等当地小食,做得却不输临安。 白瓷碟中藕片整整齐齐摆放着,每一片藕都被粘稠糖浆包裹,上面均匀撒上干桂花。 除此之外,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年糕汤,和一碟小巧精緻的山楂糕。 段漫染拿起汤勺,先是尝了些许红豆汤,再执筷夹起糖藕,轻轻咬上一口。 香甜软糯,霎时在唇齿间沁开。 红豆汤中的年糕也是甜而不腻,再加上开胃的山楂糕,原本胃口不佳的她,不知不觉吃了半饱。 放下瓷勺,段漫染已没了困意。 这时,她听到隔壁间传来房门推开的动静,应是林重亭用过晚膳回来了。 她盯着桌上的瓷盘出了会儿神,还没想到要不要去看他,房门却被敲响。 第78页 廊下的灯笼映出清瘦高挑的身影,段漫染心中慌神,她明知故问:「谁?」 短暂沉寂过后,林重亭开口:「是我。」 无论如何,二人还是夫妻,况且……段漫染怀揣着侥倖的小心思——万一他与阿骨娜之间,只是自己误会一场呢? 雪枝领会到她心中所想,将房门打开。 林重亭先是瞥了眼桌上,见她晚膳用过大半,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这间屋子里你可住得习惯?」 「嗯。」段漫染点头,抿起了唇。 先前在临安时,得知林重亭受伤的消息,段漫染一心只想奔赴到少年身旁,如今见他没有大碍,唯独脸色苍白了些,反倒是相顾无言。 她低着头,并没有瞧见,林重亭似乎还在等她说些什么。 直到半晌过后,林重亭眼眸暗了暗,走到她眼前,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这只瓷兔,原想回到临安再送给你,不成想你先来了。」 段漫染抬眼,看清他手中是什么。 一只瓷釉莹白,憨态可掬的瓷兔。它竖着两只耳朵,红通通的双眼,模样惟妙惟肖,和将军府那只兔子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这是假的。 少年手指修长瘦劲,托着那只兔子在她眼前,许久没有动。 段漫染心头生出一丝酸涩——林重亭既然不喜欢自己,心中没有她,又何必用这些逗弄姑娘家的把戏哄她开心? 她情愿少年一直冷冰冰对自己,都好过这般的忽冷忽热。 「不喜欢?」 没有等到她接过的动作,林重亭垂下眼帘问道。 「不是。」饶是如此,段漫染依旧没有胆量在此刻问个清楚明白,她伸手将那只兔子拿了过来,「多谢夫君,免免很喜欢。」 「咚——」 屋内一只飞蛾不管不顾撞向绢丝灯罩,引得烛火勐烈跳动。 受到惊吓的段漫染眼睫颤了颤,她没有抬眼:「天色不早了,夫君身上又有伤,还是先回房歇息吧。」 一句话,竟是说不出的生疏。 林重亭原本想要触碰她髮丝的手指,就这样僵在半空当中。 晕黄烛光勾勒出少女灵巧的鼻尖,花瓣般的粉唇。 少年收回手,虚握成拳:「好,你也早些歇息。」 转身出门,走进隔壁的寝房当中,县令府的丫鬟问道:「洗澡水刚刚放好,不冷不热,世子可要洗沐?」 林重亭垂眼:「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不必在此伺候。」 京城来的这位世子性情孤僻,洗沐和就寝时不喜有人伺候,几日下来,丫鬟们对此已十分清楚,她们没再多问什么,陆续退了出去。 待门窗关紧,林重亭走到浴桶边上。 她伸出手,在水面轻轻触碰。 水温尚热,林重亭并没有急着脱衣洗沐。 她不紧不慢踱步到榻旁,脱下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坐下来,随手拿起小桌上的棋谱翻看。 林重亭自幼不喜看书,棋谱却是例外,她看得全神贯注,仿佛浑然不觉寒意。 还在正月里,尽管屋子里烧着碳火,寒气却并没有半分消减,林重亭拿书的手逐渐僵冻得没有知觉,翻页的动作有些迟钝。 她坐在榻上,依旧没有动,时而低咳两声,以压抑住不出动静,似是生怕吵到隔壁什么人。 直到将整本棋谱悟透,已是一个时辰过后。 林重亭终于放下棋谱起身,来到偏房的浴桶旁。 水温已凉,她解下最后一件衣裳,将自己整个人浸了进去。 …… 段漫染是天快亮时被吵醒的。 院子里脚步匆匆,似乎有人急急忙忙地进出。 县令府的床上虽是铺了上好的绸缎,但到底不是自己平日里睡得那张床,她本就睡得不大安稳,听到门外的动静,霎时睁眼醒了过来。 从床上坐起来,段漫染先看了放在床头的白瓷兔子一眼,又道:「雪枝,发生什么了?」 雪枝也是刚醒,她忙披上衣:「姑娘且等等,奴婢这就去外头打听。」 很快,出去的雪枝就回来了,她面色凝重:「姑娘,听说是世子昨夜受了风寒,眼下正高烧不退——」 「什么?」段漫染顾不得其他,忙坐起来朝外头走去。 怎么会这样,明明昨日瞧上去,林重亭还好端端的……不对,她真是蠢,正所谓病来如山倒,若单是用眼睛看,又看得出什么来? 林重亭床前,已站了不少人。 有生怕世子在自己府上出事的张县令,有关心他的七皇子,还有为少年诊脉的林重景。 唯独段漫染这个枕边人,倒成了来得最晚的。 她站在几人后头,看见少年面色白得像一张纸,他双眸闭阖,像是永远不会睁开。 然而下一秒,林重亭唇瓣动了动,似乎呢喃着说了什么。 离他最近的林重景原本皱着眉,在听清林重亭说的话后哭笑不得道:「弟妹就在这儿,你要想见她,也得先好起来再说。」 段漫染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讷讷问道:「不知夫君眼下如何?」 林重景收回手,没有瞒着众人:「不太妙,只怕再这样烧下去,非得烧煳涂不可,也不知他这是怎么回事,分明昨日我替他诊脉,都不似这般虚颓……」 话音未落,一旁县令战战兢兢开口:「不知林世子该如何医治才好?可有下官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第79页 「的确是要麻烦大人。」林重景开口,「在下写下药方,劳烦大人尽快替我找到药材。」 说着,林重景已转身坐到桌旁,写下一张药方。 县令大人如获至宝,拿着它忙出门去。 此时,段漫染已不觉坐到床边,俯身朝林重亭额间触碰——果真是烫得惊人。 正想要收回手,闭着眼的少年却似感知到她的气息,准确无误握住衣袖外那截手腕。 林重亭的额头是烫的,掌心却一片冰冷。 这一回,段漫染听清少年唇间念的是什么:「娘子……」 林重亭鲜少这般称唿她,大多时候,都不过是叫她的小字免免。 段漫染心中酸涩,当真是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摇醒,恶狠狠地质问林重亭——既然知道她是他的娘子,那这般的若即若离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她终究没有这等胆量,况且林重景又有旁的事吩咐她:「嘉书高烧不退,约莫出了不少汗,他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就算是病了,旁人也碰不得,还要劳烦弟妹先替他换身干净衣裳。」 段漫染一愣,应了下来。 等旁人都离开,她才发出生平头一回苦笑——旁人碰不得,她又何尝不是? 为了不至于太丢人,段漫染将丫鬟们也都支了出去,屋内只剩下自己和林重亭二人。 掀开被子,好在林重亭身上只穿着里衣,兴许替他脱下来并不难。 段漫染伸手,试探着朝他腰间的系带触去,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出去——」 半醒半睡中,少年皱起眉。 段漫染心往下一沉:「是我。」 到底是不甘心,她开口问:「我也不可以吗?」 握在腕间那只手顿了顿,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要眼下的少年用尽全身力气来思索:「你……当然……」 段漫染眼中流露出些许光芒。 谁知林重亭话锋一转:「不用……你……出去。」 从期冀到失望,不过是一句话之间。 段漫染深吸了口气。 无论如何,先替林重亭将衣服换了再说,总不能眼睁睁看他病得一塌煳涂。 眼一闭心一横,她另一只手朝少年腰间袭去。 然而刚刚扯到腰带,林重亭再一次制住了她的动作。 「出去——」 这一回,不似方才那般温和,林重亭语气中多了几分强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不等段漫染细想这哀求从何而来,房门被敲响。 「世子妃。」雪枝在门外道,「来了位丫鬟,说她是从蜀中一路上跟随伺候世子的,请求奴婢放她进来伺候。」 从蜀中跟随来的丫鬟? 来得倒也正是时候。 段漫染没有再强求,而是吩咐雪枝:「让她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那位丫鬟走了进来,走到她跟前福身行礼:「奴婢见过世子和世子妃。」 她声调婉转似莺,不知为何,段漫染莫名觉得有几分耳熟。 那丫鬟行过礼,已站稳婀娜身形,直勾勾看着她。 电光石火间,段漫染瞪大眼:「是你?阿骨……」 「世子妃。」阿骨娜打断她的话,「还是让奴婢替世子来换衣裳吧。」 眼前的阿骨娜,与在京城时有很大不同。 在临安城中,她是名动一时的花魁,是大理寺卿的夫人,自然是时时刻刻都光彩照人,让人移不开目光。 而眼下她将头髮盘起来,脸上抹了层不知什么东西,瞧上去肌肤是土黑色,整个人也就变得不那么起眼。 旁人兴许认不出来,段漫染却一眼就瞧了出来。 愕然过后,无名的怒火从胸口直冲眉心,段漫染头回听见自己冷笑的声音:「原来如此……先前我还疑惑,夫君不喜旁人触碰,那他中箭时,又是谁替他包扎的伤口,原来如此……」 阿骨娜面不改色:「世子妃有什么话,有该等妾身替世子包扎好后再说。」 「别叫我世子妃。」她霍然站起身,「这个世子妃,怕是该换个人来当才对。」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第38章 瞧见段漫染冷着一张脸从世子房中走出来, 雪枝忙迎上前:「世子妃这是怎么了?」 「雪枝——」少女一张口,眼泪滚落下来, 「我不想在这儿,我们回去可好?」 「世子妃怎么安排都行。」雪枝自是顺着她的话,「不过也得等奴婢先去安排好车马,再走也不迟。」 「嗯。」段漫染重重点头,拿手绢擦眼泪。 主僕二人刚走出没几步,身后的房门却突然被人打开,只听见阿骨娜的声音:「世子妃且留步。」 段漫染没有回头,阿骨娜只得快步追上她,挡在她身前:「世子妃对奴婢和世子的关系芥蒂于心, 何不直接同他问清楚?」 原本已是忍耐到极限,听到这句话,她抬起眼:「我不是傻子,让开——」 阿骨娜微微一笑,她站着不动:「奴婢的确可以一走了之, 但只怕今日过后, 世子妃永远也无法得知真相。」 真相? 真相不过是她和林重亭合起伙来拿她当猴子戏耍罢了。 段漫染咬了咬下唇:「你们真是……欺人太甚。」 她兀自转过身, 再次朝林重亭房中走去——错的不是自己, 那她凭什么要忍气吞声? 第80页 既然阿骨娜胆敢出来拦她,那她倒是要同林重亭说个清楚明白,他心中没有自己, 大不了和离便是。 还未走进里间, 屏风后头已传来少年压抑的低咳声。 段漫染脚步一顿,很快又硬着心肠, 冷脸走到床前。 「阿骨娜说, 我对你们的关系芥蒂于心, 也该问清楚才对。」她抬着头,没有看林重亭,「那夫君倒是说说,既然你心中认可之人是她,又何必娶我?」 「免免……」林重亭目光近乎痴缠看着眼前的少女,「你过来些。」 段漫染头回没听少年的话,站在原地没有动。 林重亭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身前一带—— 纵然尚在病中,少年手上的力道依旧不容小觑,毫无防备的段漫染失去准头,坠入林重亭怀中。 清冷的松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药味,少年那身里衣依旧不曾换下来。 林重亭终于如愿以偿,手指轻触上她的脸庞,从少女的眉弯划过眼角,看着她通红的眼尾:「你哭了?」 「犯不着你好心来问。」段漫染反唇相讥,「放开!」 林重亭自然没有放,而是将眼前之人揽得更紧。 段漫染闷不做声,试图从少年怀中挣脱,却是无济于事。 她听见林重亭喉间传来一声闷哼,余光当中少年雪白的里衣被染红,应是身上的伤口在争执中裂开。 段漫染心中一慌,口吻依旧冷硬:「这是你自找的。」 「是,全都是我自找的。」林重亭似是全然感觉不到痛,握住她的手,「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瞒着你。」 闻言,段漫染眼中浮现一抹自嘲:「是啊,你若是当初告诉我,你同阿骨娜才是一对,我又何苦死缠烂打,为了你连脸面都不要。」 林重亭闭了闭眼:「我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 段漫染满腹疑惑,林重亭已带着她的手,触向腰间的腰带:「免免不是想替我换衣吗?你来便是。」 段漫染险些被气笑:「林重亭,你对我可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先前不是还守身如玉,怎么这会子又改性了?」 少年漆黑眼瞳盯着她,连眼都捨不得眨。 她的娘子,还真是天真。 可二人之间,终究还是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免免难道从不曾怀疑过,我为何不让人近身?」 林重亭开口问道。 段漫染早已泪眼朦胧,她才懒得管为什么呢,半句腔也不想开。 见她不语,林重亭也没有追问,而是带着她的手,触到自己脖颈间。 少年脖颈纤细修长,光洁如玉。 若不是杀人还要偿命,段漫染倒恨不得趁此机会掐死他。 林重亭蓦地开口:「免免难道从不曾想过,我身为男子,为何却没有喉结?」 「你……」段漫染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只不过当林重亭生得秀气些,如今细想起来,少年又岂止是没有喉结,也不曾见他冒出胡茬子来。 不过在往常,她自然而然地以为,是因为林重亭喜洁,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 这一思索,段漫染又想起,林重亭从不曾在自己面前更衣洗沐过。 电光火石间,段漫染已有了答案,她难以置信开口:「你……你是太监?」 「咳咳——」林重亭咳得更厉害。 等平息下来,少年开口:「免免不妨再想想。」 段漫染摇头:「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林世子用不着卖关子,直接告诉我便是。」 她口吻生疏,林重亭眸光暗了几分,她带着段漫染落在喉间那只手缓缓向下移:「你……还是不懂吗?」 除了太监,他还能是什么? 段漫染一头雾水,林重亭已然开口:「免免,我和你一样,同为女子。」 恰似一道雷噼下来,石破天惊,段漫染愕然眨了下眼:「你说什么?」 此时,林重亭带着她的手已至腰间。 段漫染后知后觉,恍然悟到林重亭在让自己摸什么——尽管并不明显,但这样的身形,若说是女子,的的确确说得通。 林重亭松开握在她腕间的手,她抿唇,似下定什么决心:「你若是还不信——」 「够了!」 段漫染元神归位,呵断她的话,「林重亭,这样戏弄我,难道很好玩?」 她飞快起身,接连后退好几步。 眼瞧少女要逃,林重亭不顾身上伤痛,支起上半身:「免免,你听我说……」 「好啊。」段漫染往日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已然失去灵气,她静静看着眼前之人,「我就在这里,林世子要说什么?」 林重亭一时哑声。 她的目光仔仔细细逡巡在少女梨花带雨的脸庞上,再难看出往日的柔情依恋。 果然……她早该知道结果会是如此。 林重亭不敢再看下去,她垂下眼,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是我的不对。」 呵。 这种时候,她倒是又客气起来了。 段漫染硬生生睁着眼,手背将眼泪揩干:「林重亭,如果可以重来,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 话音落地,转身逃也般离去。 门外,阿骨娜还在等着她。 见到段漫染这般模样,她一脸的讳莫如深:「今日的秘密,还请世子妃莫要告诉旁人,否则世子恐有性命之虞。」 第81页 「用不着你来提醒。」段漫染冷冷开口,「雪枝,我们走。」 少女脚步飞快,将她甩在身后。 阿骨娜没有再说什么,只轻声嘆了口气,重新走进屋里。 屏风后头,传来少年带着期冀的声音:「免免?」 「让世子失望了,她没有那么捨不得您,便是苦肉计也不管用。」阿骨娜走到里屋,「你受了伤,还是让奴婢替你换衣吧。」 「出去。」林重亭闭着眼靠在床头,没有看她。 「世子……」 她还要说些什么,林重亭已冷然打断:「阿骨娜,莫要忘记今日的一切,都是谁给你的。」 话中的寒意让阿骨娜不由打了个寒颤,她陡然清醒过来:「是,奴婢逾矩了。」 . 寝房中,雪枝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段漫染:「世子妃真的要走?」 「没错,现在就走。」段漫染头也不抬,「还有,从今往后,不必再叫我世子妃。」 「是。」雪枝从未见过她这般冷冰的模样,她没有多言,「世子妃稍等,奴婢这就替您收拾东西。」 「不必。」段漫染道,「你先去叫人备好马车,东西我自己收拾就行。」 雪枝听话地去了,只留下段漫染一人在屋子里。 她来时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只不过是几件贴身的衣物,早间醒来时又听见林重亭高热不退,便匆匆换下来放在床榻上最里头,还未来得及收拾。 段漫染爬到床上,将几件贴身衣物取过来,下床之际,不知踢到床头什么硬物。 哐当——那东西摔裂在地,碎了一地的瓷白。 段漫染回头看去,她愣了愣,方才想起这是何物——昨夜,林重亭送了她一只从蜀中带来的白瓷兔子,她便将它随手放在床头。 憨态可掬的瓷兔已然四分五裂,红通通的眼睛透着几分无辜,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此殃灾。 段漫染踮起脚,越着碎瓷走过去。 很快,雪枝已叫人备好马车,还有闻讯而来的县令大人,他一脸赔笑:「不知可是小人府上有何招待不周,叫世子妃不习惯?」 「此事与大人无关。」段漫染低下头,「只不过我自己急着回去罢了。」 「这……」县令左右为难,「世子正病得不轻,世子妃若是贸然离开……」 「让她走吧。」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林重亭的声音。 段漫染身形一僵,没有回头。 少年却已缓缓走至她身边:「我派人送你。」 林重亭身上披着外衣,看上去摇摇欲坠,却始终又强撑着一口气。 路途遥远,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段漫染没有拒绝:「有劳世子费心。」 第39章 来汝江时, 段漫染一心惦记着林重亭,想亲眼看到少年伤情如何, 便觉得船行得分外慢,就和慢腾腾的乌龟差不多。 如今从汝江回临安,顺风顺水,不觉思绪尚未清醒,人已经到了京城。 街巷上依旧是喧嚣鼎沸的热闹繁华,落入耳中,却总觉得似隔着层什么。 马车外突然传来车夫的声音:「世子妃,到了。」 她回过神,起身走出马车, 才发觉到的是寿安坊的林府。 段漫染愣了愣,心头涌上苦涩——是啊,在旁人眼中,自己早已不是太尉府的段三小姐,而是将军府的世子妃。 也罢, 既然来了…… 少女走下马车, 吩咐车夫道:「你们先在这儿等着, 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 她在雪枝的搀扶下走进府门中。 门房见着她,一脸的喜不自胜:「奴才见过世子妃,见过……」 他话音一顿, 纳闷地朝段漫染身后瞧去——世子妃回府, 却不见世子的身影,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等门房琢磨清楚, 段漫染早已走远。 . 小院当中, 平日里负责饮食扫洒等杂事的小丫鬟们正在捉蛐蛐儿斗草, 听到世子妃回来,忙放下手中的玩意儿,匆匆迎到院门外。 一个个抢着嘘寒问暖—— 「世子妃可饿了,奴婢这就去厨房端些吃食来?」 「世子妃舟车劳顿,想必是累着了,待回屋后,奴婢替您揉肩。」 「世子妃可要洗沐?暖一暖身子也是好的。」 往日她们称自己为世子妃,段漫染只觉得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 如今落入耳中,却只觉得可笑至极。 但她们终究是不知情,段漫染没有迁怒到这些小丫鬟身上,却也无暇应付:「不必,你们都先下去,留雪枝一人就行。」 又想起自己突然回府,保不齐要有人来拜访,她又吩咐道:「一会儿若是有人来,就说我困了,暂不见客。」 丫鬟们嗅出不对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鸦雀无声地退出去了,只留下主僕二人。 段漫染站在庭院当中,浅浅环视四下。 往日她若是无事,也会亲自侍弄这院子里的花草盆栽,看它们抽枝发芽,分外荏苒可爱,如今却再也找不回那般的心境。 「雪枝。」段漫染开口,「收拾东西吧,趁着天还没黑,咱们早些回家去。」 「是。」雪枝没有多说什么,「外头风寒,世子妃还是先回屋歇着,奴婢这就去收拾东西。」 除了成箱的嫁妆,当初段漫染出嫁到林府时,所带的物什并不多,无非是心爱的首饰或是裙裳。 第82页 这些东西摆放在哪儿,雪枝是再清楚不过。 段漫染坐在桌旁,由着她一样样拾捡,忽地又想起另一件要紧事。 她起身走进侧室,在靠窗的梨花木书桌旁坐下。 往常段漫染坐在此处,无非是来了闲情逸緻,写上几句诗,或是作画。 今日不同,她先是挽袖磨墨,再铺开纸笺,提起笔,郑重其事地写下两个字——休书。 墨迹在纸上干涸,段漫染却是愣了愣。 她不过是知晓,倘若夫妻和离,总要有一纸休书才作数,却不晓得上头该如何去写。 少女抿唇,来不及去翻书学习,只得自顾自硬开头——恩无尽时,情终有止。 不过是简单一句话,停笔之际,段漫染视线已然模煳。 林重亭的的确确骗了她,可也是她,救过自己的性命。 若不是有她,只怕自己不可能首尾俱全地坐在这里写下这封休书。 恐怕这就是佛偈所言的因缘难断。 但那又如何? 她们同为女子,便註定不应该,也不可能成为夫妻。 段漫染理清思绪,生平难得这般决绝,继续动笔—— 若有来世,免免必当结草衔环,报答世子救命之恩…… 至于今生,这桩孽缘早就该了结。 到了下定决心这一刻,段漫染竟是前所未有的,手中玉毫洋洋洒洒,转眼间数百字已铺在纸上。 只不过是收尾处,她深思熟虑一番,才缓缓写道—— 愿世子早日觅得佳偶,相伴相守。 此去,勿念。 放下笔,雪枝正端着什么走过来:「世子妃,这个木匣可也要一併带走?」 漆红钿螺的小木匣上了锁,就连雪枝也不知里头是什么,所以才会特意来问。 段漫染忆起,是除夕过后的头日,林重亭送给自己的礼物——牡丹金钿,和她娘亲留下的翠玉镯。 既然是人家娘亲的遗物,断没有带走的道理。 她摇头:「不必。」 又想起林重亭并不知她将玉镯收在此处,若日后要寻,恐怕不大方便。 段漫染起身走进里间,从缎花软枕下摸出一把小钥匙,她吩咐雪枝:「你快去快回,替我将这把钥匙还有匣子,都送到长嫂……琼姐姐那儿去,麻烦她等世子回府后,将它们转交到她手上。」 雪枝得令,很快就办成事,空手回来了。 此时天色将暗未暗,段漫染用铜虎镇纸将一纸休书压紧,所以的不甘和愤怼似乎也随之被带走。 少女面庞平静,连一声嘆息都没有:「走吧。」 . 从林府回到段府时,天色已黑,府门挂起又高又亮的灯笼。 看门的小厮先是瞧见雪枝从车上下来,随后又是披着雪裘的段漫染。 「三小姐?」小厮愣住,「您怎么回来了?」 另一位小厮机灵得多,忙道:「这会子老爷和夫人恐怕正在用膳,奴才这就去告诉他们。」 段漫染没有多言,只是抬头打量四周——门上朱漆匾额如旧,左右两尊石狮子依然高大威严,和她出嫁时没有变化。 等到进府,往正房那头走去时,段漫染方生出几分陌生之感——有些面生的下人,应是在她离家后进府的。 假山盆景换了个方位摆放,路旁宫灯变成新的样式…… 也不知爹娘,见着她又会说些什么? 段漫染心中逐渐生起几分不安,似回到孩童时,在外头闯了祸,最后还是要爹爹和娘亲来收拾烂摊子。 不知不觉,她已走到正房门外,却踟蹰不敢上前。 「愣着做什么?」眼前房门打开,段夫人站在她跟前,她语气带着几分冷厉,「一声不吭就出了临安,我当你忘记自己还有爹娘,原来还晓得回来?」 段漫染鼻头一酸,不管不顾扑入她怀中:「娘,从前都是女儿错了……」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段夫人语塞,察觉女儿的泪水打湿肩头,她皱眉:「怎么回事,可是林家那小子欺负你了?」 段漫染摇头,抽噎着泣不成声。 段大人也早已走过来,他仔仔细细将女儿打量一遍,确定她除了哭得伤心些,没有旁的不对劲,才开口道:「站在门口多冷,先进屋说。」 屋子里都是饭菜的香味,段漫染抹干眼泪瘪嘴道:「我饿了。」 从临安到汝江一来一回,整整六七日,她都不曾好生用过饭,眼下是真的饿了。 等下人送上碗筷,段漫染头也不抬地开始吃东西。 段夫人看在眼里,更是怒火中烧,勐地拍桌站起来,朝外头走去。 段大人忙拦住她:「你要干什么?」 「我这就去将军府问问。」段夫人冷笑,「他林家莫非落魄到连饭都吃不起不成,将我十月怀胎的女儿饿成这般模样,当初结亲时,林家那小子答应得倒是好听……」 段夫人不说还好,一提起林重亭,原本已经忘记伤心的段漫染悲从中来,眼泪又从脸庞滚落。 索性是在爹娘面前,她也不顾嘴里还有米饭,张着嘴嚎啕大哭。 原本还闹得不可开交的夫妻二人面面相觑,段夫人收起火气,先来安慰女儿。 段大人也不例外,转过身吩咐下人:「愣着作甚么?还不快去吩咐厨房,做些小姐爱吃的菜式来。」 …… 第83页 这顿晚膳,段漫染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 吃饱喝足,她困得眼睛都抬不起来,将昏昏欲睡写在脸上。 夫妻二人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只得由段夫人将她送回从前住的小院,亲眼看着女儿睡下。 这张拔步床,还是段漫染出生那年,专程由京中能工巧匠打造。 她躺回床上,就像是一颗种子落入温沃的土地里,睡得无比安心,一夜无梦。 到了第二日清晨,似有一只手如柳枝般触碰温柔触碰她的脸颊,段漫染睁开眼,看到守在床头的娘亲。 「娘。」 她嗓音软软地开口。 看清娘亲神色间略有几分疲惫,段漫染明白什么:「娘亲昨晚都没睡,就守在免免床前?」 「不同你问个清楚,我又怎么睡得着?」段夫人问她,「告诉娘亲,你在林府受了什么委屈?」 「我……」 段漫染正要答,又不知该如何答起。 林重亭是女子这等惊天秘密,约莫全天下知道的人也就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就连当今圣上也不晓得。 若是传出去,莫说是世子身份,就连整个将军府赔进去恐怕都不够,若圣上当真追起责,治她欺君之罪不说,就连与将军府有过姻亲的太尉府也不会好过。 这等关头,段漫染脑子竟转得前所未有地快。 她眨了眨眼:「娘,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我在护国寺被匈奴人掳走那一回,救我的少年是谁?」 第40章 听到段漫染提起九年前的那桩事, 段夫人神色间略有几分动容。 她握住女儿的手,嗔怪的语气:「你当娘亲那时和你一样是孩子不成?岂会连他是将军府的二公子都不晓得?」 段漫染一愣, 那为何爹娘那时候还要瞒着自己,没有告诉她救命恩人的名姓。 段夫人自然看出来女儿在想些什么,她问道:「你可知,林重亭若是女子,便该是当今的太子妃?」 轻飘飘一句话,叫段漫染傻了眼。 她隐约猜到什么:「娘亲当时不告诉我,是为了和将军府避嫌?」 段夫人拍了拍她的脸庞,欣慰笑道:「我们免免长大了不少,不用娘亲说, 也懂得了里头的道理。」 「将军夫人和当今皇后乃是亲姊妹,林重亭还不曾出生,阖京上下便都知道,皇后许诺,若姐姐生的是女儿, 便是将来的太子妃, 圣上也是允了的……」 所以林重亭会隐瞒女子的身份, 是因为将军夫人不想让她当太子妃? 这种事放在从前, 段漫染未必会明白将军夫人为何会如此做,如今却是悟出了六七成—— 大将军功勋赫赫,本就功高震主, 未必不会招来圣上的猜忌。若是他们的女儿再成为太子妃, 无异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瞧上去虽更添荣光, 只怕这等外戚, 乃是皇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女扮男装虽是险招, 总好过嫁入深宫中,夹在爹娘与皇家之间,每日过得兢兢战战。 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干系,段漫染不觉后背惊出一层汗。 她身为局外人,尚且后知后觉明白何为心惊胆战,那林重亭置身其中,岂不是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时至今日,想起这个人,段漫染心中仍会有几丝抽痛。 她倒是想装作没事人,段夫人却看不过去:「哪晓得千算万算,到头来你还是非他不可,你同娘亲好生讲讲,他到底做了何事,惹得你这般伤心?」 段漫染抿唇,低声道:「林世子救过我两回性命,便是她有什么错,我也不该那般小气。」 段夫人听出来,女儿有心偏袒林家那少年。 她默了半晌,终是没多说什么:「听说林重亭还在汝江不曾回来?」 「嗯。」段漫染应了声。 「那等他回来,且看他又如何说道。」段夫人道,「这些日子,你就好生在府中住着,正好下月初三,参加你二哥和乔家小娘子的大喜之日。」 段漫染默默算了下,下月初三……不就是只有十多日。 「娘亲怎么今天才告诉我?」 「原是打算过两日就派人到林府知会你,谁成想昨夜你便哭得天昏地暗回家来了,都这么大的人了,哭得还跟小孩子一样哀天嚎地,你呀……」 想起女儿昨夜那般模样,段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伸手在她鼻头处轻轻颳了下,「既然回来了,那就什么都别想,凡事都还有爹娘在。」 「嗯。」段漫染心头生出暖意,双手环抱住娘亲的腰,如同儿时靠在她肩头。 没了林重亭,她还有世上最爱自己的爹娘,真好。 . 十几日不快不慢,阖府上下已挂满红绸,铺天盖地的喜气洋洋。 段漫染记得,几个月前自己出嫁时,也是这般的场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迅速将它压了下去——二哥同乔家小娘子情投意合,又岂是她和林重亭能比的。 死缠烂打,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果然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雪枝端着食盘走进来:「明日便是二少爷迎亲的日子,姑娘可想好要穿哪件衣裳?」 段漫染坐在窗旁,头也不回道:「随便吧,热闹些的就行。」 雪枝默不作声地嘆了口气——从前自家姑娘是最喜妆扮的,每日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没想到也有淡了兴致的时候。 第84页 还有林世子,细算起来,也应该从汝江回到临安了才对,为何迟迟没有动静,莫非是当真与世子妃置气…… . 段漫染无心拾掇,到了第二日,雪枝却还是替她备上一身光华照人的裙衫。 石榴红广袖留仙裙,裙摆处金线若隐若现,衬得少女面若娇花。 雪枝原是想替她将髮髻高盘起来,段漫染看着镜中自己,却忽地开口:「不必如此麻烦,还是梳成双蟠髻就好。」 这是段漫染待字闺中时常梳的髮式,与她如今世子妃的身份并不相符,雪枝没说什么,只听话照做。 等她妆扮好,前屋的大堂中,来往宾客早已热闹非凡,段漫染二哥身着绛色公服,胸前还戴着新郎官的大红花,与诸位宾客道喜,真是好不风光。 众人之中,自然也有人认出她来。 段漫染站着没动,忽觉袖间被人轻扯了下。 她回过头,是位略有几分眼熟的圆脸小姑娘。 「段姐姐。」她嗓音清脆如黄鹂,「真是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 一开口,段漫染忆起对方是谁来——范太师家的小孙女范漓。 两人曾在诗会上见过,细算起来,的确是有大半年不曾见。 「真是好久不见。」 段漫染转身,觉得小姑娘似乎长高了不少。 「段姐姐还是这般的貌美。」范漓心直口快,「听说你和林世子要和离了?」 段漫染脸上笑意微滞。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以她和林重亭的身份,只怕此事早已在京中传遍。 旁的宾客碍于情面没有多问,范漓一个小姑娘却是不在乎这些。 段漫染眸中黯了黯,轻轻点了下头。 她和林重亭,除了和离,难道还有第二条路不成? 范漓双眼一亮:「如此正好,范姐姐有所不知,我兄长至今未娶,怕还是对你念念不忘,可惜今日兄长被圣上召入朝中,无法赴宴,否则和你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段漫染愣了下,才想起她说的兄长乃是范潜。 她没有多想,摇头道:「我和范公子,自然是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范漓反问,「等范姐姐与世子和离,你和阿兄又是男未娶女未嫁,岂不是正好一对?」 段漫染被问得哑口无言。 倘若没有林重亭,有范潜这样的夫婿,似乎也是京中女子求之不得的事。 可如今她却是觉得心口处空空落落,哪里还有心思去想旁人? 不等她想好说辞,陡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锣鼓声起,段漫染二哥在众人簇拥中朝外头走去,准备前往乔府迎娶新娘子。 周围的女眷都围过去看热闹,段漫染趁机对范漓的问话避而不答,也看自家二哥去了。 等新郎官上马,迎亲的队伍沿着长街浩浩汤汤行远,她逃也般回到自己的小院中,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听到前院敲锣打鼓,应是新娘子接回来了,才重新走出门去。 跨火盆,拜天地,诸多仪式过后,眼瞧二位新人就要送入洞房,堂屋外陡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嗓子:「圣旨到,太尉府段明瑭接旨——」 霎时间,锣鼓声停下来,大堂中鸦雀无声。 在送旨的太监身后,还跟着披坚执锐的禁军约莫二三十人,他们齐步走来,恰似暗沉沉的黑云压过来。 段漫染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再瞧爹娘和二哥看去,他们脸上也俱是茫然,显然没有料到此刻。 一回生二回熟,就算心中有再多疑惑,段漫染也只得站到爹娘身后,和兄嫂恭恭敬敬跪下去。 大太监字正腔圆,展开手中圣旨,逐字逐句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当朝太尉段明瑭擅权弄私,罪不可恕,现朕特命禁军把持段府,待查清罪行前,阖府不得出入,钦此——」 段漫染瞳孔猝不及防一颤,只听得前头的父亲没有多言:「臣,接旨。」 段明瑭站起身,将圣旨接过来,处变不惊道:「有劳公公传旨,只是臣尚有一事要问。」 「段大人但说无妨。」 大太监还是和气的口吻,若不是他身后的禁军,半分也看不出是来圈禁这一大家人的。 「今日乃是下官儿子大婚之喜,前来道贺的宾客众多,不知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大太监扫了眼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回头示意禁军让开一条道。 霎时间,这些人如获大赦,争前恐后地朝外逃去,生怕晚了半分,自己也被祸及。 只有些同朝为官的人,好歹维持着几分体面,同段明瑭拱拱手,方才转身离开。 真是好一番树倒猕猴散的场面。 段漫染悄然抬起眼,心中暗自揣测父亲究竟是犯了何等错,竟惹恼了圣上,让他在这种时候下旨封府。 没想到那位大太监眼尖地瞧到她:「哟,世子妃,您也在这儿呢?」 段漫染没有遮掩,她站起身:「有劳公公惦记,今日劳烦你了。」 「世子妃这是哪里的话。」大太监客气道,「奴家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段漫染看了眼他身后的禁军,也不知何处的胆量:「不知公公可知,我父亲所犯究竟何事……」 「免免!」 段太尉忙打断她的话。 反倒是那位大太监笑道:「段大人何必心急,世子妃她也是关心您老人家。」 第85页 说着,他又朝段漫染看过来:「世子妃且放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待圣上查明一切,自有定夺。」 他没再说什么,端着拂尘离开,只留下禁军,将段府里里外外把守。 本是一桩热热闹闹的婚事,转眼间落得如此冷清的下场。 段漫染尚且还发懵,忽听到人群中一声啜泣,还盖着红盖头的二嫂先是没绷住,心惊胆战地抹眼泪。 她刚嫁过来,遇到这等事,害怕也是难免的。 段漫染正要上前安慰,她二哥却已温声劝道:「不必怕,有夫君在,你定会安然无恙。」 段漫染脚步停在原地。 段大人轻嘆口气,摆摆手道:「都先散了,各回各屋去吧。」 . 圣上虽派兵把守段府,但好在没有罪名下来,没人敢剋扣什么。 若是不出府,倒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大家子人,该用膳用膳,该睡觉睡觉,只不过气氛难免低沉了些。 纵然是在春日里,段漫染却觉得料峭春寒,似寒到心口处。夜里睡觉时,还要雪枝备好汤婆子暖手。 这天晚上,入夜熄灯后,她尚未阖眼,却听到似有小石子打在窗上。 起先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谁知窗扉又被叩响。 段漫染这回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不知怎的,她没有唤外间的雪枝,而是自己下床,提着羊角灯走到窗前,果真瞧见窗外一道黑影。 段漫染心头一跳,忙将窗户打开。 灯光照出对方的模样,段漫染失声唤她:「洛灵犀?」 「怎么,看到是我,难不成失望了?」嘴上这般问着,洛灵犀已动作灵巧地翻窗进屋,拍了拍手上的灰。 外头雪枝听见动静,见着是她,轻轻唤了声:「十四王妃。」 雪枝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奴婢到外头替姑娘和王妃守着。」 洛灵犀大咧咧坐下来,先是喝了口茶润嗓子:「那些禁军,真是将你们府上守得跟铜墙铁壁似的,幸好姑奶奶我还记得有个狗洞……」 乍一见到她,段漫染真是又惊又喜:「现在外头怎么样?圣上怎么说,我父亲不会出事吧?」 「段大人倒还好,出事的人是太子,他现在都被幽禁在东宫中。」 段漫染愕然:「太子?」 在她的记忆中,太子向来是无功无过,又生性温和,居然也会出事? 「怎会如此……」 段漫染喃喃道。 「这谁能想到?听说还同七皇子在蜀中时的遭遇有关。」洛灵犀道,「只不过再多的,我也打听不到了。」 「你父亲是太子一党,只怕趁机有人参他一笔,趁机扳倒太子的羽翼,对了,听说还有将军府那头,林重亭也不好过……」 不等她说完,段漫染心中发慌,不觉打断道:「她过得好与坏,再与我无关。」 「……」 洛灵犀顿了顿,忍不住又道,「段免免,真是没看出来,你当初对人家喜欢得要死要活,狠下心来倒也够果断,林重亭到底哪里惹了你不快?」 段漫染抿唇,尽管她同洛灵犀好得似手足,但这等讳密之事,也无法同她讲。 正当她踌躇之际,窗户又被敲响:「布谷——」 洛灵犀站起身,对着外头道:「急什么,我马上就出来。」 她又扭头看向段漫染:「我就是专程来看你一眼,告诉你没什么大事,眼下既然见着面,我且先走一步,十四皇子还在外头等着呢?」 她竟然连十四皇子也一併带来了? 段漫染忙起身相送。 眼瞧洛灵犀推开窗,对窗边的人没好气道:「让开些,当心我踩着你。」 十四皇子讨好的口吻:「我就站着这儿,正好接住你。」 说话间,洛灵犀已站稳,转过身对她摆了摆手。 毕竟还有十四皇子这等外男在,段漫染不便走得太近,只目送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第41章 有洛灵犀冒大不韪都要来偷偷见她, 段漫染连日来的不安舒缓了许多。 太尉府的大门出不去,小院之间照样也还能走动, 平日里若是写诗练字乏了,段漫染也会去花园里走走,或是邀二嫂到自己的小院中对弈。 不觉半月已过,若不是时而瞧见禁军的身影,她险些忘了自己被关起来这回事。 这日,她同二嫂在棋盘上杀得正酣,只听到屏风外小丫鬟冒冒失地跑进来:「二夫人,二夫人……」 「何事?」 转眼丫鬟已站到二人跟前,面上带着喜色:「夫人, 三小姐,外头那些禁军好像都要撤走了。」 「真的?」闻言,段漫染哪里还顾得了下棋,她站起身走出去。 谁知刚到院门,正好撞上迎面走来的段涧。 「二哥。」段漫染没注意到他的脸色, 「听说禁军都撤走了?」 「是。」段涧应声, 见段漫染兴沖沖就要往外头走, 他忙压低了声音, 「你先莫要这般高兴,听说是太子薨了。」 「什么?」 段漫染愕然。 三言两语间,段涧也同她解释不清楚, 只让段漫染乖乖回到自己房中, 等候消息去。 段漫染哪里坐得住,她唤来雪枝:「你替我从后门出去, 到外头看看可有何不一样。」 半个时辰后, 雪枝回来了:「姑娘, 那些禁军果然是撤了,奴婢又到外头走了走,官兵们到处都在让沿街的商铺关门闭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第86页 若当真是太子去世,倒也说得通。 这等大丧,百姓自然是不许再玩乐的。 段漫染有心向爹娘打听,又怕给他们添乱,只得耐着性子等到次日,关于太子薨逝之事,外头已传得人尽皆知。 爹爹还有两位兄长已被传唤至宫中,段漫染身处闺阁之中,无法得知太多,只听闻此次太子薨逝,乃是因被幽禁东宫当中,为证清白服毒自尽。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刻,段漫染脑海当中一阵晕眩,坐倒在梨花椅上,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太子夫妻二人待她不薄,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分明元宵那日,他们还曾一起打马球,林重亭手把手教她…… 意识到自己想起不该想的人,段漫染忙收住思绪。 正好有位小丫鬟从门外进来,行礼后道:「三小姐,偏门那头的门房传话,说是有位夫人想见你,正在门外等着。」 「夫人?」 这种时候,谁还有闲心来找她? 小丫鬟一板一眼答道:「听说是将军府的大夫人。」 大夫人……狄琼滟姐姐? 段漫染不觉站起身,她脚步顿了顿,又坐了回去。 琼姐姐是将军府的人,找她无非是同林重亭有关。 段漫染垂下眼:「你替我回一声,就说如今太子大丧,我身为官宦之女,不便见客。」 「是。」小丫鬟应下,又从怀中取出一件丝帕包着的物什,「那位夫人说,你若是不见她,也要奴婢们将此物交到你手上。」 段漫染让雪枝将其接过来,展开一看,原是一只金灿灿的金钿,正是林重亭先前送自己的新春之礼。 段漫染眼睫不觉一颤,没想到琼姐姐并没有将它转交到林重亭手上。 「她还说了——」小丫鬟又道,「剩下的那只玉镯贵重得很,她不便让奴才们代持,只有亲自交到您手上才放心。」 狄琼滟说的,想来是林重亭生母的遗物。 终究是自己给她添了麻烦,段漫染不得不再次起身:「走吧,我这就去见她。」 . 春寒料峭中,太尉府偏门外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 昨夜下了一场雨,寒风瑟瑟中,站在马车旁的女子头戴箬帽,听见门内的动静,她掀开帽子上的白纱,展颜笑道:「弟妹别来无恙。」 「外头这般冷,琼姐姐何不在马车里等着?」段漫染说着,将掌心捧着的手炉递上去。 狄琼滟没有接过:「弟妹不必为我忧心,如今的天儿,再冷能冷到哪儿去?」 她语气带笑,和从前并无差别。 说着,狄琼滟又命丫鬟将小木奁从马车里取出来,捧送到段漫染眼前:「眼下太子薨逝,京中人心惶惶,我本不该不请自来,只不过此物贵重,怕只能由弟妹亲手转交给嘉书。」 段漫染低下头,将它接了过来。 她张了张嘴:「我……」 说出半个字后,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段漫染只得讷讷问道:「琼姐姐可要进府喝杯热茶?」 狄琼滟摇头,她轻嘆了口气,终是没忍住问道:「弟妹当真不关心嘉书这些时日是怎生过的?」 段漫染不觉握紧手中木奁,她语气生硬:「我与她……只求日后各自安好……」 「安好?」 听到这两个字,狄琼滟只觉得头疼,她伸手在太阳穴处揉了揉,道,「弟妹莫不是觉得,嘉书这些时日不曾寻你,是在同你置气?」 段漫染没有做声。 「罢了罢了,左不过是你二人间的事。」狄琼滟似乎心灰意冷,「我与你兄长再心急有能如何?」 「他既然不爱惜自己身子,大不了死后,我与夫君多烧些纸钱便是。」 说话间,她扶着下人的胳膊便要上马车。 少女眼睫陡然一颤,身体比大脑先行一步,伸手扯住狄琼滟的衣袖,脱口而出道:「什么死后?」 狄琼滟回过身:「弟妹既然要与他各自安好,又何必在意这些?」 段漫染说不出话来,她咬住下唇。 狄琼滟只觉得今日嘆的气比前半辈子加起来还要多:「嘉书在汝江时已是高热不退,你丢下他回京,他当日便要追,奈何体力不支,足足昏睡了三两日。」 「等回到京中,见着你一封休书,又是吐血,又是昏迷不醒,他兄长不知开了多少药,也不见好转……你留给我的东西,我又怎忍心再交给他?索性你二人夫妻一场,他要死不活,你且送他一程,再另寻新欢也无妨……」 女子的声音落入耳中,段漫染一时没反应过来。 狄琼滟收了声,等着她作答。 半晌,段漫染缓缓开口:「我这就去见她。」 她只是去看她一眼,看过后就走。 段漫染告诉自己。 . 从太尉府到寿安坊将军府,车程只消一炷香。 马车停在正门口,段漫染跟在狄琼滟后头下了车,她抬头,一眼便瞧见挂在匾额上的雪白素缟。 段漫染不觉打了个寒颤,心头生出几分万念俱灰。 幸而她尚有几分清醒,想起这素缟应该是为了太子薨逝而挂。 若死的人当真是林重亭…… 「嘉书就在往日你们住的院子里,成天将自己关在书房当中,也不知做些什么。」狄琼滟开口,打断她的思绪,「弟妹若想见他,直接过去即可。」 第87页 「好。」 段漫染点点头。 二人尚未真的和离,她还是这府中的世子妃,用不着谁带路,段漫染轻车熟路地来到二人住的小院。 初春时节,院中原本枯萎的草木又重新焕发出绿芽。 只是不知那些下人都去了何处,石板上堆积一层落叶,看上去竟有些时日没有扫洒。 段漫染轻轻皱了下眉头,她小心翼翼地踩在落叶上头,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动。 还未走拢书房门前,屋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低咳声。 尽管咳嗽之人极力压抑着,段漫染也听得出来,她眼下应是难熬得很。 想来琼姐姐说的话,并非全然诓她。 段漫染伸出手敲门,指尖刚触到门框,没有闩紧的房门顺势被推开。 吱呀—— 恰似风中被席捲的落叶。 「出去。」 屏风上的薄绢映出少年身形,她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旁,头也不抬道。 段漫染站着没有动。 林重亭显然没有太多的耐心,提笔之际,她再次开口:「我不是说过吗?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这般的冷然,倒有些像二人初次重逢那日,少年手中持弓,不苟言笑的姿态。 若当时便知晓她同为女子,自己又何至于…… 段漫染心中生出无名火般的怒意,她冷冷应道:「原来林世子还有训斥下人的精力,倒是我多虑了。」 剎那死一般的凝滞。 接着,是慌乱搁笔的动静,坐在席上那道人影霍然起身,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林重亭动作着急,肩头险些将身旁的屏风撞倒在地。 幸而她尚且还算清醒,忙伸手将其扶稳。 也正是在这一刻,林重亭看清少女眼中的疏离。 五指扶紧屏风的边沿,她指尖用力几近泛白,终是没再上前。 「你既然走了……又何必再回来?」 少年嗓音极轻,像是生怕段漫染将这话听清。 段漫染不与生病之人置气,她淡淡开口:「听琼姐姐说你病得不轻,我便来看看。」 少年垂眼,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段漫染已走上前,将带在身旁的木奁取出来:「顺便,将林世子曾经赠我的金钿和玉镯还回来。」 见林重亭低着头,似乎没有接过去的打算,段漫染只得顺手将其放在一旁的圆桌上。 再抬眼看向少年,段漫染不觉愣了愣——真奇怪,自己从前竟会将她认作男子。 这般瓷白冷漠的肌肤,脖颈修长没有半分突出,还有在衣袍中总显得过分瘦劲的身形,她怎么可能会是男子? 段漫染不禁出神,眼前之人却是眉头皱了皱,林重亭以手掩唇:「咳咳……」 她咳得很是小心,段漫染却眼尖地瞧见,少年收手之际,指间点点血迹,犹如雪地里红梅般触目惊心。 段漫染心头一颤,几乎是想也不想,捉住她的手,拿手绢擦拭她指间的血迹。 原本故作冷静的口吻,在此刻也终究提高了几分:「这么冷的天,屋子里也不点碳火,你当真要将自己作死不成?」 林重亭任由她胡乱擦拭,冷不丁开口:「免免。」 段漫染动作僵住,想起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 她收回手,任由手绢仍落在林重亭手中。 少女没有看她:「林重亭,我们早就该结束了。」 林重亭抬眸,漆黑眼瞳中没有丝毫生气,像是头一日当人般,听不懂段漫染在说些什么,只木然重复她的话:「结束?」 许是病得太久,她嗓声沙哑,带着几分有气无力。 「是。」段漫染道,「想必那封休书你已经看过,等你早些好起来,我们就到官府和离……」 「段,免,免。」林重亭一字一句,打断她的话,「你对我……当真半分情谊都再没有?」 明明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比不上自己,段漫染却还是被质问得心头髮慌。 眼见林重亭上前半步,段漫染不觉后退。 她和她同为女子,怎么可以…… 思及至此,段漫染几乎是想也不想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我不怪你,虽说做不成夫妻,但你救了我,我们还可以金兰结义……」 金兰……结义? 林重亭停下来,定定看着她。 段漫染心中庆幸,以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 不料少年蓦地闭上眼,她身形晃了晃,极忍难受的模样,终究是没忍住,呕出一大口血来。 红得刺眼的鲜血,与林重亭苍白的肌肤相衬,仿佛她下一秒就要断气般。 段漫染眼瞳猝不及防一颤,忘记该作何反应。 少年靠屏风借力那只手已然失力,身形缓缓向下倒去。 段漫染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将人扶住,只听得林重亭在她耳边,气若游丝般追问:「什么金兰结义?我何时要你这样的姊妹?我同你,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只能……咳咳……」 她似乎是气得不轻,话未说完,又呕出一大口血。 段漫染是真的怕这个人死在自己眼前,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顾着拿手绢给林重亭擦血。 偏生这些血像是怎么也擦不完,将帕子染尽不说,沾得她衣服上,袖口上到处都是。 林重亭已阖上眼。 「林重亭?」段漫染彻底慌了神,她语无伦次,「你……你快些醒醒,你先醒醒,我不与你做姊妹便是了,那封休书,就当是我没有写过……」 第88页 少年依旧没有反应。 段漫染双手冰凉发麻,泪珠不觉似断了线般掉下来。 她唤下人来帮忙,好半天却无人答应,若出去寻人,段漫染又怕自己一松手,林重亭就再也起不来。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狄琼滟出现在门口,见着这幕也是一惊:「这是怎么了?」 不等段漫染作答,她先是出门支使小厮去医馆寻林重景,又带着两位丫鬟回来,齐手将林重亭扶到书房的床上。 见段漫染仍趴在床边止不住啜泣,狄琼滟劝她道:「弟妹不必忧心,嘉书这些日子便是这般时好时坏,且让他歇息片刻。」 段漫染握紧林重亭冰冷的手没有松开。 往日如何她不清楚,今日却是自己将她气成这般,倘若林重亭当真出了差错…… 段漫染只觉凉意从心头蔓延至指尖,不敢再想下去。 …… 半炷香后,林重景提着药箱匆匆赶回来。 指间触到少年的脉搏,他神色凝重:「嘉书此番病倒,应是急火攻心所致。」 目光扫过梨花带雨的段漫染,青年心下瞭然:「弟妹可否听我一言?」 段漫染终于将目光从林重亭脸上移开:「兄长尽管说便是。」 「自你别后,嘉书一直都是这般模样,我虽不知你二人间究竟发生何事,也不知孰对孰错,只不过性命攸关,还望弟妹能够念在往日的夫妻恩情,至少在他好起来之前,多多善待他一些。」 段漫染何尝听不出来这是在劝和。 她低下头:「兄长放心,我会留在这里照顾她,直到她好起来。」 就当是……还林重亭当初救她的恩情。 有她这番保证,林重景松了口气,照例给林重亭开了一副补气血的药。 等他和狄琼滟一走,屋子里只剩下段漫染和两个伺候的丫鬟。 林重亭女子的身份不能让旁人知晓,段漫染开口,将两个丫鬟支出去。 她独自守在床边,看着林重亭没有血色的脸庞,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正当这时,屏风后头传来窸窣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纸上发出声响。 段漫染心中疑惑,她站起身,朝屏风后走过去。 只见书桌四周,被风吹落满地的澄心堂纸,纸上墨迹潦草,不知写了些什么东西。 至于那动静的由来,竟是桌角那只雪白的兔子,正在拿纸啃来啃去地磨牙。 这兔子正是先前她从太尉府带来的那只。 段漫染走上前,弯腰将它抱起来:「你怎么也在这儿?」 话刚问出口,段漫染便意识到答案——这是林重亭的书房,除了她,还有谁能将这只兔子带进来? 小兔子嘴里还咬着一张纸,段漫染将其拿出来,她本无意多看,却瞥到上头的字——恩无尽时,情终有止。 她不禁愣住,目光顺着看下去。 纸上写的是当日那封休书的内容,却并非自己的笔迹。 恍然间,段漫染似猜到什么,将地上那些纸一一拾起来翻看。 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内容,林重亭仿着她的笔迹,恐怕是写了数百遍不止,就连字迹都从潦草逐渐变得规整许多。 段漫染勐地想起琼姐姐说过的话,少年成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莫非就是为了写这些东西? 她心中五味杂陈,又听到侧间似传来林重亭低低的声音:「免免——」 第42章 听到林重亭的声音, 段漫染以为是她醒过来了,忙走到床前去, 却见少年苍白的脸上双眼依旧闭阖,那一声免免,不过是梦呓之语罢了。 段漫染抱紧怀中的兔子,泪珠愣愣从脸庞滚落。 她顾不得擦拭,只失神般自语:「这些时日你过得不好,难道我就好过?」 太尉府虽有父母兄长,她却终究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曾经歷过的段三小姐。 心境生变,往日使她开心的种种,似飞絮浮江, 再惊不起半分涟漪。 段漫染在床边坐下,像是在问少年,又像追问自己:「林重亭,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好?」 昏睡不醒的人自是给不出答案,门口处传来丫鬟的声音:「世子妃, 药煎好了。」 段漫染忙擦干眼泪, 若无其事道:「我知道了, 你放在桌上就好。」 小丫鬟将药碗放在桌上, 退了出去。 兄长先前叮嘱过,药要趁热服下更见效,段漫染没有心思多想, 她站起身, 正要到外间取药,怀中的兔兔却勐地后腿齐蹬, 向下跳到床上—— 段漫染一惊, 原以为它定要作乱。谁知小兔子两步蹦到林重亭身旁, 在她身上嗅了嗅,似是闻到熟悉的气息后,便安安稳稳地挨着她的胳膊躺下去。 看上去,它对少年很是信赖。 段漫染愣了愣,没将兔子抱开,先去将药碗端了过来。 从厨房到书房一段路程,碗中的药早已不算烫,段漫染拿汤勺在其中搅弄几下,舀起一勺黑乎乎的药汁,递到林重亭唇边。 很快,她就发现这个法子行不通。 昏睡中的林重亭并不会吞咽,药汁餵进她的唇中,也只会淌出来大半。 段漫染心急,只得将勺子再往里送些,谁知少年眉头紧皱,被呛得咳了出来。 如此几番下来,药一滴没餵进去,倒是浪费了不少。 少年原本白得几近透明的面庞,被她硬生生折腾出几分潮红,看上去竟是奇异的美感。 第89页 放下汤勺,段漫染轻咬下唇,想到了主意——她端起碗,自己先喝一口药,含在齿舌之间。 下一秒,少女却是皱紧眉头,哕的一声将它们全数吐出来。 好苦,唇齿间尽是苦味,苦得她眼泪险些掉出来。 段漫染放下药碗,先去倒了杯茶水漱口,等到口中苦味渐渐变淡,那碗药早已凉得差不多。 况且……先前她吐进去不少,想来是再无法餵给林重亭了。 段漫染心虚地唤来小丫鬟:「先将这药端下去,等世子醒来后,再重新煎一碗。」 「是。」 小丫鬟没有多言,端着药碗走出去,似是对此习以为常。 段漫染蓦地想起,来时前琼姐姐说的那句林重亭不爱惜身子,她起身追出门外,叫住那位丫鬟:「你先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不知世子妃有什么要问的?」 段漫染:「世子往日也不肯喝药?」 「回世子妃的话,的确如此。」丫鬟老老实实答道,「奴婢们怎么端进去的,就怎么端出来,放在桌上不曾动过。」 段漫染心中已明了七八成:「那院子里外没有人伺候,也是她吩咐的?」 「是,世子不愿被奴婢们这些闲杂人打扰,不许我们无事到院中来。」 见段漫染久久不语,丫鬟小心翼翼道:「不知世子妃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什么了。」段漫染摆摆手,「下去吧。」 等那丫鬟走远,段漫染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无名火在心中翻涌,若林重亭还醒着,段漫染定是要质问,她这般折腾,莫不是存心想要害自己成为罪人? 进屋坐到床畔,段漫染几乎是想也不想,抓起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泄愤般对着虎口处狠狠咬下去。 虎牙刺破她肌肤,段漫染舌尖尝到鲜血的铁锈味。 理智在提醒她应该松口,脑海中却有另一个不甘的声音——凭什么,她倒是病倒了事,却要留下自己应对这残局? 许是段漫染的怨念太过炽烈,躺在床上的人睫毛一颤,幽幽睁开眼。 一滴滚烫的泪,落到林重亭的掌心。 少年似没有痛感,定定看着眼前之人。 直到喉间传来痒意,她胸口微微震动:「咳咳——」 段漫染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忙抬起头,欲盖弥彰地咬住唇瓣:「我……你……痛不痛?」 少年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情绪。 「你既然已不要我,又何必在乎这些?」 段漫染语结。 林重亭这番模样,莫名就像一只猫。 一只没人要,从火场里逃出来,被烧得烟燻火燎的黑猫。 她松开抓在少年手上的五指,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你为何要誊写我留下的……休书?」 床榻间传来窸窣动静,林重亭坐起身。 她看着少女,眉眼间情绪难辨:「二百三十六字。」 「什么?」 「休书,共二百三十六字。」林重亭道,「拆开笔画,二千一百五十六笔。」 「免免,我不过是想知道,在写下这二百三十六字,二千一百五十六笔时,你可有过半分犹豫?」 死一般的沉寂。 无法直视林重亭的目光,段漫染别开眼。 林重亭眸中的期冀,逐渐暗下去。 段漫染扭过头,霍地出声:「来人——」 守在外头的丫鬟走进屋:「世子妃有何吩咐?」 「将火盆端过来些。」 段漫染吩咐过后,又道,「再将火烧旺些。」 铁盆中的银丝碳是她来后才刚点上的,尚未燃透的碳火在火钳子轻轻拨弄下,火星乱蹦,燃得更旺起来。 段漫染起身,绕到屏风后,将书桌上下散落数百张的休书全拾入怀中。 她又命人端来铜盆。 夹出烧得赤红的银丝碳放入铜盆中,最先扔进去那张纸勐地蜷缩,接着燃烧起来,火舌急剧舔舐着落下来的每一张纸,成片的灰烬向上飞舞。 火光映在少女脸上,跳跃在她水润眼瞳当中。 似有什么随着纸张一併被烧作灰烬,她抿唇:「休书,就当我没有写过……」 她又扭过头,看向林重亭。 少年苍白面上呈现前所未有的淡淡迷茫,像不敢确定她话中的意思。 「不过,你终归该爱惜自己的身子。」段漫染又道,「否则,你若是病死了,我不会为你守寡……」 话音未落,林重亭蓦地倾身覆过来。 段漫染下意识闭上眼,却只是腰间一紧,少年死死将她抱在怀中,她的力道极大,语气却在轻轻发颤:「段免免,是你自己来寻我的,是你自己要留下来,没有人求你,没有人……求你……」 「是。」段漫染认命般轻声道,「我自投罗网,你可满意了?」 林重亭岂是满意二字可以形容,说获得头彩也不为过。 她反倒庆幸自己是眼下这副身子,至少能博得少女几分怜惜。 早知如此,病得再重些也无妨。 「我怎捨得让你守寡。」 林重亭一字一句道,「免免,我是真心想与你……白头到老。」 在段漫染的印象中,少年还是头回这般炽热直接的表白。 许是碳火烧得太旺,她耳根发烫,刚要说什么,林重亭却又急剧咳了起来。 第90页 「外头冷,你先躺回床上,盖好被子再说。」段漫染忙道。 林重亭不语,环在她腰间的手捨不得松开。 段漫染隐约猜出少年在害怕什么:「我不走,就在这里陪你。」 林重亭不动声色地将那只兔子拎到床另一头去,给她腾出位置。 段漫染和衣躺下,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又想起正事:「听丫鬟们说,这些日子你都没喝药?」 林重亭垂眸,好半天才应声:「是。」 段漫染差点气笑:「这么大的人,难道连药都不晓得喝?」 说着,她又要起身:「我这就去吩咐丫鬟煎药。」 「不必麻烦。」林重亭忙拉住她,从身后将头埋到少女颈窝间,「兄长并不知我乃是女子,开的都是为男子精补活血之药,于我而言,喝了也无益。」 她说话的语气很低,竟有几分委屈的口吻。 …… 段漫染无语凝噎。 她唤来雪枝:「你去兄长那儿走一趟,就说我照顾世子,怕渡了病气,劳烦他开一副治风寒的方子。」 「是。」 雪枝领了命,刚走出门,候在外头的丫鬟们追过来,小声同她打听:「雪姐姐,世子和世子妃可是和好了?」 雪枝没有否认:「八.九不离十,你们也用不着再时刻提心弔胆。」 小丫鬟们顿时松了口气,纷纷拍着胸脯庆幸:「还好世子妃心善,否则若是这样下去,只怕世子还不知要病到几时?」 说完,意识到自己在背后这样编排主子,乃是大不敬,说话的丫鬟忙吐了吐舌,去看雪枝的脸色。 雪枝却没多言,只想起方才瞧见世子的脸色,用春江初融来形容也不为过,哪里还有病气?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抵就是如此。 第43章 半个时辰后, 治风寒的药煎好,由雪枝端到书房里来。 林重亭坐起身, 她眼也不抬,将整碗药一饮而尽。 段漫染在一旁看得愕然——她莫不是没有味觉不成,竟然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段漫染掀开锦被就要下床,冷不丁被握紧手腕。 少年没有错过她的一举一动:「你反悔了?」 什么反悔? 段漫染愣了愣,明白她在说什么:「我不过是去倒杯茶水来,让你漱一漱药味,你这样一口喝下去,不觉得苦?」 「不必。」如临大敌的少年松了口气,「不是很苦。」 她既然都这样说, 段漫染也不必勉强,盖好被子躺回去。 林重亭也挨着她躺下来,重新将头埋在少女颈窝间,低声唤她:「免免。」 「我在。」段漫染猜出她在害怕什么,「我哪里都不去, 就在这里陪你。」 林重亭犹有几分不敢确信, 嗓音闷闷道:「那你先前说的金兰结义……」 她怎么还惦记着这个? 段漫染哭笑不得, 蓦地又觉得林重亭有些可怜。 她这么聪慧的人, 想来是病得煳涂,才会如同孩童般小心翼翼,生怕被抛弃。 段漫染伸出手, 环住少年瘦劲的腰—— 「你不要我这样的姊妹, 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继续当你的娘子。」 林重亭身形僵住, 如落魄之人捡到失而復得的珍宝, 疑心这不过是黄粱一梦。 半晌, 她揽紧眼前之人,又唤她:「免免。」 「是我。」 段漫染应她。 「免免。」 「嗯?」 「免……」 还有完没完了,段漫染打断道:「你若是再这样喊下去,我不知要应到何时。」 林重亭收声,没再说话,只将下颌搭在少女肩头处,轻嗅她的气息,方觉得心生安稳。 少年这般听话,段漫染反倒不大习惯。 况且对重病之人而言,自己方才的语气也未免重了些。 段漫染有些心虚,将被子往上掖好:「喝了药,就该好生休息才对。」 「好。」 林重亭这回没再多说。 段漫染以为她终于要睡了,也跟着闭上眼,唿吸均匀起伏。 不过相拥而眠的姿势太别扭,她躺了好一会儿,不但没有生出睡意,反倒肩膀处开始发酸。 怕吵醒枕边人,段漫染小心翼翼松开搭在林重亭身上的手,上半身往后退—— 少年猫儿似的漆黑眼瞳,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不出半分睡意。 被抓个正着的段漫染:「你……没有睡?」 「我不困。」 林重亭道。 眼底下的乌青活像从地府里爬出来的,她要是不困才怪。 段漫染正在腹诽,林重亭忽然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我只是怕。」少年语气淡淡,带着几分疲乏,「怕一闭上眼,你就再消失不见。」 段漫染真是被磨得无可奈何,甚至怀疑林重亭是不是明知自己心软,才故意这样说的。 往日她可是铁骨铮铮得很,被狼群追到崖底,也没说过半个怕字。 段漫染轻嘆了口气,她腾出另一只手,将床边系帐的丝带扯下来。 青纱帐顿时遮落下来,室内未曾点灯,床榻间又幽暗了几分,段漫染摸索着,将那条带子在二人腕间缠了几圈。 仅有一只手灵活能动,段漫染不得不开口向林重亭求助:「你帮帮我。」 「嗯?」 第91页 林重亭听话地接过丝带。 「帮我把它系成死结,把我和你的手绑在一起,这样我总走不了了吧?」 少年久久没有动作。 正当段漫染快要等不下去,林重亭抱紧了她。 她的掌心贴着少女的腰,话音轻轻颤抖:「免免,你……你怎么能这般好。」 没办法,谁叫自己欠她的救命之恩,只能认命。 她伸手,抚上林重亭的脸庞:「你快些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对你更好。」 . 许是段漫染说的话起了作用,也或许是有她盯着喝药,林重亭好得比想像当中还要快。 不过三两日,少年气色已恢復了不少。 又过了两日,林重亭换上官服出门——今天是太子头七的日子,身为表亲,若不是因为病情,她早该去棺前祭奠。 林重亭前脚刚走,狄琼滟后脚就来串门,且不忘打趣道:「方才在门口正好撞见嘉书,看上去他的病已大好。」 「分明几日前还是快要驾鹤西去的样子,我和他兄长只差求神拜佛,如今竟好得差不多,想来有弟妹在,果真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段漫染被她调侃得难为情:「嫂嫂莫要这般说,都是兄长妙手仁心,药到病除。」 狄琼滟不信:「他要是真有那么厉害,嘉书又何至于前前后后病了大半月?」 说着,她又将手中的木盒递过来:「对了,我方才去医馆走一趟,这是夫君托我给嘉书带的滋补之药。」 这些男子的滋补之药,未必适合林重亭,段漫染心中却是感激:「有劳兄长和嫂嫂。」 说着,她又吩咐雪枝去沏热茶。 「茶也不必上,我还要回去照顾慧慧。」狄琼滟道,「只是还有一件要紧事,夫君托我转告弟妹一声。」 段漫染等着她开口。 狄琼滟:「弟妹可知晓前些时日太子为何会被幽禁?」 段漫染这些几日忙着照顾林重亭,寸步也不曾离开她身旁,自是不知道。 狄琼滟:「还得从七皇子去岁到蜀中看察,途经霸州被水匪打劫说起,圣上派去剿匪的禁军,在匪巢里竟发现私藏的兵器上万,上头还印着太子的名号。」 段漫染始料未及:「这……岂不是谋逆之罪?」 「可不是吗?所以圣上才会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东宫封禁,又派兵把守太子一党的臣子府宅,就连将军府也不例外。听说皇后为太子求情,也被禁足在坤宁殿,先太子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只能以死自证清白。」 这等滔天大罪,若真是太子犯下的,恐怕旁人避之不及,林重亭又怎会去祭奠? 段漫染道出自己的疑惑。 「弟妹莫急,当然还有后续。」狄琼滟道,「太子一死,圣上再追查下去,才发觉其中端倪,原来那些水匪,是霸州文王私下养的,所谓太子的名号,不过是他故弄玄虚,经不住查……」 「文王已被关入大牢,此事如今在京中也不算什么讳密,你们兄长也是听他在朝中的熟人说起的。他特意托我来叮嘱一声,这皇子间的纷争,虽说与咱们不沾边儿,但嘉书终究在朝廷为官……」 段漫染明白了她的意思:「嫂嫂放心,我会叮嘱夫君小心行事。」 其实在段漫染看来,林重亭先前在围场替太子挡刀,又是为七皇子围剿水匪,无论如何也算忠臣,并非忤逆不道的臣子,想来也不会淌这趟浑水。 只不过提醒一声也好,她既是女子,在朝堂中更是步步不易,需得小心为上,免得平白无辜受罪。 . 直到当天夜里,林重亭才从宫中回来。 此时段漫染正歇下没一会儿,被窝里刚刚暖和,她捨不得起床,只在床上等着。 原以为少年要先洗漱过后才会进里间,谁知她换下外袍,便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林重亭没有上床,只在床沿坐下,低头打量着她:「免免还没有睡着?」 段漫染正要说话,鼻息间闻到淡淡的酒香:「你身子才刚好,怎么还饮酒?」 林重亭似低声笑了下:「免免多虑了,先太子丧期,我不便饮酒,只是七殿下感念霸州救命之恩,私下非要敬我一杯不可,我没有喝,不过是沾了酒气。」 这种日子还拉人饮酒,七皇子此人果真是不大靠谱……段漫染大不敬地腹诽。 她想到白日里兄长托嫂嫂转交的话,原原本本同林重亭提起来,不敢有丝毫纰漏。 少女嗓音如拨动的琴弦,娓娓道来,林重亭的目光不觉落到她唇上。 杏眼桃腮,人比花娇。 段漫染嘴都快说干了,见她没有反应,只当是林重亭没听进去,撒娇般伸手扯了下她的衣袖:「你倒是应一声,这些皇子间的事,咱们还是不要掺和,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林重亭回神,她缓缓道:「好。」 少年垂眸,又道:「免免不必多想,你夫君只是六扇门的弓箭手,岂会不知深浅,去自寻死路?」 段漫染忙捂住她的唇,皱着脸道:「不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林重亭眸光柔下来,鸦黑浓密的长睫轻眨了下,算是应了少女的话。 段漫染目光凝在她脸上,许久也没有移开,眼中还带着几分困惑。 「怎么了?」 林重亭问她。 「我只是有些奇怪。」段漫染没有隐瞒自己的心思,「从前我对你已经够眼熟,只不过自从知道你是女……之后,看你却不那么熟悉了,就好像我们刚认识不久般。」 第92页 少年漆黑眼瞳中一闪而过的光华,她偏了下头,握着段漫染的手,让少女的指尖触到自己的脸庞:「那你不妨再仔细看看,直到熟悉为止。」 林重亭肌肤瓷白,摸上去还有几分凉意,应是刚从外头进屋的缘故。 段漫染难为情地抿唇,壮着胆子再触上她的眉眼。 这双眸子生得极为好看,恰如寒潭落星,再搭上她上扬的眉尾,似一柄未出鞘的寒剑,带着几分慑人的冷意,却又叫不住忍不住被吸引。 指尖再往下,越过高挺的鼻尖,落到她的薄唇之上,沿着唇线仔细描摹…… 段漫染手腕猝不及防被握紧,林重亭语气似有些隐忍:「我想起来还有一篇祭太子的诔文没有写,先去书房一趟。」 「哦……」段漫染愣愣点头,「那你先去吧。」 等林重亭真的起身走出屏风外,她才冷不丁回神——自己方才的动作,莫不是太越界了? 哪有一上来就摸人家唇的,岂不是与登徒子无益。 段漫染只觉脸上烧得慌,她以手扶额,躺回床上,低低哀嚎了一声。 正当这时,外头又传来脚步声,本已走出房门的林重亭又折返回来,蹲身靠在床边。 不等段漫染髮问,少年倾身靠过来,与她额头相抵:「只怕以我的文采,待到明日天亮,也写不出像样的诔文,免免陪我一起可好?」 第44章 林重亭不惜自揭其短, 只是为了让她陪着她写诔文,段漫染又如何忍心拒绝? 况且…… 她想起少年那一手写得鸿鳦满纸的字, 在家中随便写写倒也罢,若拿到人前,的确是有失体统。 段漫染没有拒绝她,从床上坐起来,二人一同来到东间书房。 屋中已点起灯,两个小丫鬟又端了盆碳火进来。 里间顿时暖烘烘的,丝毫不觉寒意。 林重亭撩起衣袍,跪坐在席面上,骨节分明的五指执起狼毫笔。 段漫染不过是陪她, 没有那么讲究,只屈着腿坐在少年身旁,一手托腮,另一手磨墨,目不转睛地盯着纸面。 好在林重亭提笔, 诔文开头还算流畅, 虽说字迹不算好看, 但好歹也是认真在写。 段漫染自以为将小心思藏得很好, 不禁翘起的唇角却是暴露了她真正所想—— 果然,金无赤足,人无完人, 就算是林重亭这般骑射俱佳, 长得好看的人,到头来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她刚一走神, 林重亭的声音响起:「免免可是有话想说?」 「没有。」段漫染矢口否认。 少年侧过头看她, 漆黑眼眸中带着几分怀疑, 分明就是早已感知到她在想什么。 行吧,对上她洞察一切的目光,段漫染也不装了:「我只是在想,你这篇诔文拿出来,若是让同僚瞧见,不怕被他们笑话?」 林重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她:「免免为何这般肯定他们会笑话我?」 段漫染语塞。 因为……她就干过不少调笑别人写的字丑这种事啊,大多是在和小姐妹寻欢作乐,行酒令作诗的时候。 若有谁一时心急,写出来的字迹潦草,就算做的诗再好,也要被众人起闹喝罚酒。 段漫染自幼有大儒为西席,闭着眼睛也能写得一手好字,在这种场合从不曾落下风,大多是带头起闹那一个。 哪成想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到头来嫁的人竟在这上头拿不出手。 再想起那些姐妹们的夫婿,也有不少与林重亭同朝为官,若有朝一日,自家夫君字迹不堪入目之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入往日被她笑话的人耳中,她们岂不是要反过来笑话她? 这如何能行。 在这种事情上,段漫染也有自己的胜负心。 她坐不住了,挺直腰肢靠近林重亭,握住她持笔那只手,轻声细语道:「不管他们笑不笑话,写得一手好字,将来也好看些。」 少女掌心柔软,与林重亭骨节修长的手比起来,着实要娇嫩得多。 好在少年配合她的动作,任由指间狼毫在她的带动下,蕴出新的字迹。 两人难得这般有默契,林重亭说一句,段漫染带着她的手写一句,偶尔也会替她补充修改一二。 段漫染心无旁骛,脑海中只想着一件事——林重亭字写得不好看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她那些小姐妹知晓。 她甚至不曾察觉,不知不觉间,自己整个人已靠在林重亭怀中。 少女垂首,衣领下一截纤细脖颈细腻如白雪。 林重亭眼瞳一颤,别开了目光。 「好了。」 落下最后一笔,段漫染收起手。 她颇为自豪地欣赏着纸上还算尚可的字迹,一边舒展因悬空太久而酸软的腕间,不忘询问身后之人的意见:「怎么样,你觉得如何……」 话音未落,段漫染腰间被揽紧,林重亭自身后靠过来,将头搭在她的肩处:「免免。」 少年语气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除了生病那几日,她鲜少这般模样,段漫染心中一惊:「你不舒服?」 说着,忙回过头将手掌贴上林重亭额头,确认她有没有事。 「也没有发热啊……」 段漫染正喃喃自语,林重亭已握住她的手:「我没有事。」 「那你还……」 话说到一半,段漫染收了声。 第93页 眼下这般情形,林重亭又是抱着自己,又是像只猫般在她脖颈处轻蹭,只有段漫染是傻子,才察觉不出来少年的心思。 只是她不明白,林重亭为何没有别的动作,就好像……在害怕自己会将她推开般。 林重亭怕的不止是被推开,更怕惊到少女,她将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就像停在窗棂处的一只文禽鸟,可以在窗前尽情吟唱,梳理自己每一根光彩照人的羽毛,林重亭置身窗内,只敢远观,不敢靠近半步。 她还愿意与她假凤虚凰,已是对自己的怜悯,林重亭无法承担鸟儿受惊飞走的后果。 明知不该想,少年却忍不住奢想。 林重亭抱着段漫染,冷不丁闷声冒出一句:「免免先前说过,等我好起来,你就对我更好。不知这句话可还作数?」 情急之下一句话,没想到她记得这么牢。 明知自己若是应了,可能会发生什么,段漫染没有沉默,她轻咬下唇:「在你眼中,我便是那般言而无信……唔……」 剩下的话,被吞匿于唇齿纠缠间。 林重亭亲吻的动作极近温存,甚至还有几分笨拙。 偏偏是这样的笨拙,更让段漫染无力招架,她腰肢发软,若不是有林重亭揽着,险些向下倒去。 不过眼下也没好多少,少年难免存着几分私心,扣在她腰间的手缓缓向上,好将她抱得更紧些。 室内逐渐升温,令人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夕。 等段漫染回过神时,二人已变换了姿势。 她躺在铺了软垫竹蓆上,原本落在她腰间的那双手,撑在了身体两侧。 林重亭的唇移开她的唇瓣,对上她惊惶不定的眼神,安抚般在她粉嫩耳垂处轻轻啄了啄。 少年屈膝抵上来—— 下一秒,段漫染身躯轻轻发颤,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泛起粉意。 真是刺激得过了头,泪水顺着眼尾不禁淌出来那一刻,段漫染脑海剎那空白,紧接着,她为自己夸下的海口反悔:「不……还是不行……」 林重亭眸中一暗,顿时停了下来。 少女的眼泪没有停下来,仍小声抽噎着啜泣。 许是觉得自己这样太丢人,段漫染将脸埋入掌心,身子也侧过去蜷缩起来,微微颤抖着。 林重亭唿吸微滞:「是我不该太心急……」 她说着,掌心轻抚少女后背,不带任何欲.念,只是纯粹的安抚。 段漫染摇头:「不怪你……」 她也觉得自己哭得莫名其妙——在发现林重亭是女子那一刻,她也曾伤心绝望,更多的是被欺瞒戏弄的愤怒。 可后来得知她的苦衷,见她也不好过,段漫染才恍然发觉,从始至终,她喜欢的不过是幼时背着自己沿着山路找寻驿站的小少年,从水里把她捞起来的救命恩人。 还有少年持弓救人时的英姿,她带她赢得马球赛,给她买好看的首饰…… 她喜欢林重亭,与身份无关。 只是今夜她头回意识到,原来女子间也能这般……这般…… 林重亭以为是她做错了什么,其实并不是,是段漫染实在是太羞了,还无法接受。 她趴在少年肩头,嗓音里带着歉意:「对不起……你再给我些时间。」 「该道歉的人是我。」林重亭道,「免免不曾做错半分。」 她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段漫染又忍不住掉眼泪。 到最后,还是林重亭称得上低声下气地宽慰了半个多时辰,段漫染哭得快困了,这才被她抱回寝房中。 …… 哭过一场,竟睡得意料之外的香沉。 等段漫染再睁眼时,天色已大亮,枕边空无一人,倒是听到雪枝在外头问看门的小丫鬟:「世子妃可醒了?」 「还没呢……」 小丫鬟刚应声,段漫染扬声打断她的话:「雪枝,你有什么事?」 「是一件顶要紧的事。」雪枝走进屋,手里还捧着个钿螺乌漆海棠锁木盒。 见段漫染神色茫然,她不禁问:「世子妃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段漫染真是想不起来。 「奴婢原以为是太子丧期,才不便操办,没想到世子妃竟真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雪枝说着,将手中的木盒呈上来,「这是太尉府的夫人和老爷,一大早遣人送来的生辰贺礼。」 真是喜出望外,段漫染也没想到,自己竟连这个都能忘。 说到底,未出嫁前凡事都有爹娘张罗,她根本不必放在心上,成婚后的头一个生辰,没记住也是难免的。 如此说来,也算是歪打正着。 段漫染打开木盒,看清里头的礼物。 金镶玉的项圈,想来是娘亲送的。琉璃狻猊镇纸,必定是爹爹送的。 两样她都很喜欢。 雪枝又道:「太尉府来送礼的人还没走,让我替夫人问世子妃一声,若你想回府过生辰的话……」 正说着,林重亭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今天是免免的生辰?」 说着,她已走进里间。 雪枝道:「回世子的话,正是如此。」 她又将方才没说完的话复述了遍。 段漫染没听进去。 一见着林重亭,她便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 好在少年神色如常:「是我疏忽了。」 第94页 她看向段漫染:「今日我要到六扇门例行公事,免免若想见家人,等用过早膳后,我派人送你回段府一趟可好?」 这样倒也好,段漫染一听,忙叫人传膳。 等用膳的时候,林重亭忽地低声开口:「等晚些时候我下衙归来,将你的生辰补上。」 「好。」段漫染抿起唇角。 用过早膳,林重亭先将她送上马车,自己骑马去六扇门。 刚坐在马车内,段漫染没忍住掀开车帘:「夫君。」 「何事?」 林重亭还站在马车边上。 「没什么,你早些来段府接我。」 说完这句话,段漫染只觉脸颊烫得厉害,她顾不得看林重亭是什么反应,放下了车帘。 第45章 目送着前往太尉府的马车消失在巷尾, 林重亭才翻身上马,朝反方向的六扇门驾去。 从东门步入衙门内, 一路上捕快们见着玄衣少年,皆拱手行礼:「见过林大人。」 林重亭目不斜视,只稍微颔首,等走到平日办事的行署里,副手孙营走上前:「林大人今日来得正是时候,下官有一件要紧事要同您禀告。」 「何事?」 孙营关上门,压低了声音:「昨日接到朝廷密信,信上说文王亲信胆大包天,竟试图劫狱, 事败后出逃,特命六扇门追捕。」 少年眼睫微不可察一颤,她若无其事道:「人可是抓到了?」 「大人放心,属下和手底下的人不辱使命,已将其缉拿归案, 送到大理寺那头。」 劫狱这种事, 在寻常百姓眼中, 算得上是惊天大罪, 但在六扇门这种地方,说大也不算大,说小也不算小。 林重亭没有出声, 猜孙营还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 孙营又神神秘秘道:「听说大理寺那头,圣上特派六皇子审问劫狱的犯人。」 林重亭抬眼:「六皇子?」 少年语气似乎并不意外, 孙营却忍不住念叨起来:「太子之位不宜悬空太久, 圣上突然派六皇子亲政, 想必按他老人家的意思……」 林重亭打断他的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身为臣子,岂能妄自揣测圣心?」 孙营收了声,讪讪应道:「大人教训得是。」 二人没再聊下去,林重亭大病初癒,尚不宜外出巡察,只在行署中处理公文。 等到辰时一刻,少年比往日提前半个时辰下衙。 整个六扇门中都是由林重亭统领,她提前走,也没人敢过问。 她没有急着到太尉府接人,而是先骑马来到临安城最大的酒楼前。 林重亭刚下马,门口的小二便殷勤上前,见少年气度非凡,比起对旁客热切了不少:「客官里头请,不知可是要在楼上落座?」 林重亭眼也不抬:「天字阁一号房。」 小二一听,顿时打起十万分精神来。 这可是最贵的雅间,平日由一位不知名姓的贵客包下了,鲜少能得以见其尊容。 他放低了语气:「客官请随我来。」 待引到林重亭在楼上雅间落座,又另有小二进来询问菜式。 林重亭报出几道菜名,还要了一壶上好的花雕酒。 不一会儿,酒菜陆续上齐,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林重亭却并没有动筷,她站起身站到窗边,百无聊赖地欣赏楼外风景。 酒楼临湖而建,正是太阳要落山的时候,余晖洒落水面,好一番半江瑟瑟半江红的风光。 湖面游船如织,站在高处足以窥见船上穿着绫罗绸缎的公子小姐,正寻欢作乐,酣嬉淋漓。 房门被人推开了,林重亭收回目光,少年转身看向来人:「见过七殿下。」 「林贤弟何必客气。」七皇子说着,在桌旁坐下。 听到身后的门被小厮关上,他才压低声音:「贤弟这时候找本王,可是有何要事?」 林重亭言简意赅,没有同他绕弯子:「圣上派六皇子亲自审理文王亲信劫狱一案,殿下可知道?」 七皇子摇头:「孤只是听说昨日有人劫狱,怎么这件事还轮到六哥头上去了?」 他会这样说,也并不奇怪。 六皇子母妃出身低微,起先不过是三等婕妤,有了皇子后,也才被抬作昭仪。与七皇子显赫的母族比起来,不值得一提。 是以他从未将这位六哥放在眼中。 林重亭冷然:「先太子薨逝,如今东宫无人,殿下觉得圣上为何会如此安排?」 七皇子一愣,神情也严肃几分:「你的意思是……」 不等他说完,林重亭道:「殿下怕是不能再等了——」 少年口吻淡淡,七皇子脸色却唰一下变白:「可……可父皇终究是本王的亲生父亲,血浓于水……」 林重亭将他的神色收入眼底,少年垂眸,恰到好处地掩住眼底讥诮: 「当日太子遇刺,六扇门顺藤摸瓜,险些查出是您派的人。好在之后殿下在围场为救太子受伤,洗清嫌疑。但眼下文王一案,也是因你而起,若等陛下回过神来,未必不会怀疑到您头上。」 一番话,将利弊说得清楚明了。 若七皇子再迟疑不决,而不去抢占先机,只怕他做的那些事暴.露,死一百回都不够。 七皇子沉默不语,半晌后,他似下定决心:「孤知道了。」 成王败寇,从来都是如此。 第95页 林重亭不动声色,同他说起之后的计划。 每每和少年商议讳密,七皇子心中都暗自庆幸——幸好这等有勇有谋之士,投靠的是他,若是旁人的谋士,只怕自己早晚也神不知鬼不觉死在他手下。 从满江澄红至华灯初上,两人都没有从雅间离开。 直到最后,七皇子长舒一口气:「幸好有贤弟身在六扇门,消息够灵通,也不知帮了孤多少回。」 「殿下何必客气。」林重亭淡淡道,「不过是明君圣主,人心所向。」 商议结束,她自是不必久留,起身之际,目光扫过那一壶从始至终未动过的花雕酒,少年蓦地出声:「臣还有一事,望殿下准许。」 七皇子只当他要说什么要紧事,忙道:「林贤弟但说无妨。」 「日后你我相约见面的暗语里,可否将花雕酒撤去?」 七皇子一愣:「这有何难,只是不知贤弟为何说起这个?」 林重亭:「在下娘子约束得紧,闻不得我身上有酒气。」 七皇子:…… 他不觉由衷嘆道:「贤弟对你家娘子,果真是痴心一片。」 先前在汝州,林重亭高烧不退,段漫染却说走就走,七皇子还暗自为他感到不值,如今看来,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干外人的事。 第46章 酒楼离将军府不过一炷香的路程, 从里头出来,少年先是策马回府, 换了身干净利落的劲装常服,这才出门朝太尉府而去。 段漫染刚陪爹娘用过晚膳,这会子二老对弈,她便坐在旁边看着,为娘亲摇旗助威。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雪枝进来通报:「老爷,夫人,林世子来了,眼下在正门外求见。」 听到林重亭来了, 段漫染目光从棋盘上移开,有些坐不住,嘴上却是小声嘟囔着:「她来就来了,哪里用得着这般客气。」 段夫人看在眼里:「想见他便去,这半日你神不守舍, 只怕早就等着他来接你罢。」 段漫染就算是有这般心思, 被娘亲一说, 反倒正襟危坐起来:「我才不去呢, 我就在这里陪着娘亲。」 雪枝得了段夫人的吩咐,去请林重亭入府。 半盏茶后,少年进屋, 先是拜见夫妻二人, 寒暄几句过后又道:「如今时辰已晚,小婿是时候带免免回府。」 「也好。」段夫人站起身, 「我送你二人。」 将两人送到庭院的角门外, 段漫染道:「天黑得很, 娘亲将我们送到这儿就行,爹爹还等着你回去继续陪他下棋呢。」 段夫人停下脚步,却没有急着往回走。 她目光落到林重亭身上,将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眼:「细算起来,免免与林世子成婚也有小半年,也是时候为将军府添喜才对。」 段漫染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此事:「娘亲——」 林重亭是女子,她们根本就不可能有子嗣。 可段夫人并不知情,在她看来,这桩婚事本就是自家女儿剃头挑子一头热,林重亭只是皇命难违罢了。 虽说如今瞧着两人和好后也算亲密,但难保日后不会再起龃龉。 偏偏她这个当娘的,总不能回回都怂恿自家女儿和离,索性才想起用这话试探一二。 若林重亭当真对女儿上心,也乐意有孩子才对。 段漫染正欲辩驳,却被林重亭拉住了手。 夜色深深,掩住少年浓墨般的双眸:「有劳丈母关心,只是如今小婿公务忙碌,才暂时顾不上。」 林重亭语气不卑不亢,听不出任何的不情愿。 段夫人心中稍稳了几分,段漫染又道:「娘亲急什么,免免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再说了,我听说生孩子可是很痛的……」 「成日里就晓得胡沁。」段夫人嗔怪道,「但凡女子,总要走这一遭……」 到底是在女婿面前,她不便说太多,再闲聊几句后,目送着夫妻二人走远。 . 在段府这大半日,吃喝玩乐样样没落下,好玩归好玩,但段漫染也累得不轻。 刚在马车内坐稳,她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少女眼眸氤氲,冷不丁瞧见身旁林重亭面色凝重,似若有所思。 往日无论遇着什么事,她都是夷然自若,鲜少露出这般神情。 段漫染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莫非是六扇门出了什么事?」 林重亭抬眼:「与六扇门无关。」 段漫染再三追问,她终是没有隐瞒,握住她的手:「与我相伴,註定不能有子嗣,免免可觉得遗憾?」 段漫染愣了愣。 从角门到府门半炷香的路程,她一直沉默不语,莫非都是在想这个? 林重亭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情间隐忍着几分紧张。 段漫染的心口,霎时间似被绒毛轻轻挠得发痒,她顺势倒在少年肩头:「夫君……嘉书为何要这般问?在你眼中,难道我就是那种迂腐之人不成?」 少女髮丝间清浅的桂花香,沖淡了林重亭的不安。 她当然清楚,眼下的段漫染并非那种人,可难保将来…… 林重亭抿唇,还要说什么,段漫染却又打了个哈欠:「好睏。」 她在林重亭肩头轻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就这样静静靠着。 林重亭没有再多言,抬手将人抱住,好让她靠得安稳些:「困就先睡一会儿,等到了将军府我再叫醒你。」 第96页 回答她的,只有段漫染匀净的唿吸。 马车内明灯晕黄,衬得少女肌肤雪白软嫩,林重亭不觉抬起手,却在离她脸颊半分处停了下来。 似怕将人扰醒,她指腹若即若离,摩挲过段漫染的脸庞。 随后,林重亭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但愿将来,你真的不会后悔……」 否则…… 她没再说下去,只缓缓阖上双眼,遮住漆黑眼眸当中化不开的执拗。 . 虽说只是小眯了半会儿,等马车停下,段漫染再醒来时,整个人已清醒了许多。 林重亭先下马车,段漫染跟在后头,扶着她的手下了马车。 一阵寒风吹来,段漫染不觉打了个寒颤,裹紧身上的披风。 不知为何,她近来格外怕冷,莫不是变娇气了? 林重亭见状:「冷?」 「许是刚从马车里出来的缘故,不碍事。」段漫染道,「夫君不是说要为我准备生辰礼吗?若再晚上一时半会儿,可就要过了时辰。」 段漫染往常很少这般同少年打趣,只不过今日生辰,她难免兴致高涨,说话也调皮些。 林重亭眸光柔下来,牵着她的手:「你先随我来。」 段漫染原以为,林重亭的生辰礼,就和年关时候她在后院给她布置的庙会差不多,定是极好看热闹的。 或是什么金银珠宝,女孩子都会喜欢的首饰。 谁知林重亭提着灯笼,竟是带着她来到了灶房。 这个时辰,灶房里忙活的丫鬟婆子都歇下,只留下两个老婆子盯着炉火,好随时伺候主子们要吃什么。 她们原本已是昏昏欲睡,见林重亭和段漫染走进来,忙起身行礼:「见过世子爷,见过世子妃,不知两位可有何吩咐?」 少年扫了灶房中一眼:「这里用不着旁人,你们都先歇息去。」 两个老婆子领命,退了出去。 段漫染还是头回到这种地方来,她环视四周,打量墙上挂的红辣椒,玉米棒,还有簸箕里水灵灵的青菜,竹筐里的鸡蛋…… 再收回目光,林重亭已走向角落里,从麻袋里舀出半碗面粉,倒入瓷盆中加水和面。 「夫君这是做什么?」 看着怪好玩的。 林重亭唇角轻勾:「长寿面。」 段漫染想起,今日她在段府,其实已经吃过一碗长寿面。 但林重亭亲手做的面,总归是不一样。 段漫染没有再打扰她,而是搬了张椅子过来,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看林重亭揉面。 她十指灵巧,不一会儿就将面团揉得光滑饱.满。 将揉好的面团用白布盖上,林重亭又转过身,坐到灶孔后方生火烧水。 少年动作利索,若不是身上绣银纹锦袍和她疏冷的皮相,说是常年在厨房里打杂也有人信。 段漫染不禁好奇:「夫君做起饭来,为何这般得心应手?」 「从前在边疆时候骑马狩猎,进了草原里,十多日不归家也是常有的事。」林重亭道,「熟能生巧,自然就学会了。」 段漫染还是头回听她提起幼时的事:「草原……好玩吗?」 林重亭目光凝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上:「嗯。」 她顿了顿,又道:「边疆草野辽阔,只要骑着马,就能去任何地方。」 段漫染心生羡意。 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汝州,说起来,上回在汝州看见阿骨娜,也不知她现在在何处,又为什么要离开京城卢少卿家? 段漫染有心向林重亭打听,少年却忽地说了声:「水开了。」 她站起身,洗过手后将那盆面团端过来。 长寿面的面条很有讲究,必须是一整条不能断,这样才寓意着长寿。 林重亭揉搓面条的动作很轻,段漫染站在一旁,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少年比她想像中还要厉害,粗细均匀的面条沉入滚水中,转眼就浮起来。 捞起来后,佐以一直煨在小炉子上的高汤,再洒上葱花,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两人在桌边坐下来,段漫染手执银箸,捨不得动筷子。 林重亭垂眼,眸中有几分笑意:「快些吃吧,吃完了,我还有生辰礼要送你。」 听到她这样说,段漫染也就不客气了。 长寿面必须一口气吃完,不能咬断,段漫染吃得很是谨慎。 等一碗面吃完,少女原本白皙的脸庞浮现出淡粉,恰似春日初生的海棠。 她眼眸亮晶晶的,等着林重亭的生辰礼。 少年没有错过她的期冀:「你先闭上眼。」 段漫染听话地闭上双眼,似乎有什么带着凉意的细链贴到她的脖颈处。 是项鍊吗? 她正胡乱猜想,林重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了。」 段漫染睁开眼,看到脖颈处果然是一条鎏金细链,只不过点缀在项鍊上的玉石,似乎不太一样。 半丈长的墨绿松石玉,上头雕刻出缠枝纹,玉石上还有两个互通的小孔,看不出来有什么用。 林重亭看出她的疑惑:「此乃玉哨。」 「玉哨?」段漫染只知道击鞠的时候,会有宫人吹铜哨示意,想来这只玉哨也吹得响。 她没有多想,将它含在唇中,试着吹了下。 玉哨果真发出哨响,与铜哨刺耳的声音不同,它的声响很悦耳,似竹叶间有一只黄莺愉快地飞了过去。 第97页 哨音刚落,眼前陡然两道黑影,也不知是从何处出现的,跪倒在地面上:「见过世子,世子妃。」 段漫染对这一幕始料未及,眼也不眨地看着跪在身前的两个黑衣女子。 「莫怕。」林重亭道,「她们都是你的暗卫。」 「我的……暗卫?」 京中的达官贵族,的确是豢养暗卫的作风,但段漫染觉得自己平日里既不惹是生非,也没人找她的麻烦,哪里用得着暗卫? 那两名暗卫也是始料未及:「世子?」 只有林重亭从容不迫:「从今往后,你们的职责就是跟在世子妃左右,护她安然无恙,明白吗?」 「是。」 两人没再多言。 「等等……」段漫染开口,「夫君平日在六扇门办案,比我需要她们得多。」 林重亭似早就料到她会这般说:「放心,我自然会有退路。」 段漫染这下也没办法推辞,况且,这是林重亭送自己的生辰礼,再抗拒只会显得生分。 两名暗卫的名号分别是十五和十六,段漫染已经有一个雪枝,便将两人改名成雪叶和雪柳。 等遣开暗卫,二人回到寝房,林重亭又提醒她:「这枚玉哨,免免定要时刻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好。」段漫染点头,「多谢夫君为我准备的生辰礼,免免很喜欢。」 她想了想,又唤来雪枝:「去库房里取一坛琼花露来。」 第47章 琼花露是随嫁妆带到林府的, 还不曾开封过。 段漫染虽不善饮酒,但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况且此酒并不醉人,想来是饮上几杯也无妨。 红泥小炉煨酒,花露流香,琥珀色酒液晶莹剔透,酒还未温好,段漫染的酒虫就被勾了出来,先拿筷子蘸了点。 略带甜意的酒香在唇齿间化开,少女满意地眯起双眸:「唔……果然是好酒。」 借着煨酒的时候,她的双手也在炉火旁烤得暖和起来。 等酒香四溢时, 她迫不及待就要去端酒壶—— 「当心烫。」林重亭手疾眼快,抬手隔开她的指尖和酒壶。 少女指尖落在她的掌心,带来几分酥麻的痒意。 少年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自己倒是感觉不到烫似的,将酒壶端到榻上的小桌上来。 桌上早已备好一对牡丹白玉杯, 美酒斟入杯中, 入口醇香。 饮过三两盏, 段漫染忽地放下玉杯:「突然想起, 成婚那日,免免并不知夫君是女子身,那杯交杯酒, 理应是不作数的。」 林重亭垂睫, 掩住眸中情绪:「既然你觉得不作数——」 「那就应该重来一回才对。」段漫染打断她的话,她双手捧起酒杯, 「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未曾料到她会这般说, 林重亭长睫一颤, 勐地抬起眼。 许是她神色间的难以置信太过显眼,段漫染翘起唇角:「难道夫君觉得,我还能有旁的打算不成?」 少女眼瞳黑白分明,清澈得一览无余。 剎那间,林重亭有所顿悟——她从来都是这般,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畏惧不前的人是自己。 「甚好。」林重亭轻声开口。 她倾身上前,端着酒杯那只手挽住段漫染的手臂。 两人同时仰头,将杯中琼花露一饮而尽。 段漫染脸庞已开始发烫,视线也逐渐迷离。她目不转睛盯着林重亭,兀自低低笑出了声,带着几分心满意足的滋味。 林重亭看她:「免免笑什么?」 「没什么。」段漫染一手托腮,另一手搭在桌上。 她才不会让林重亭知道自己的得意——年幼时那个对她不屑一顾,冰冷的小少年,到头来不还是栽到她手上? 又想起重逢时候,林重亭对她爱答不理,段漫染生出几分报復的小心思。 她缓缓坐起身,隔着桌面,一点点向少年的脸庞逼近。 林重亭身形僵住,掌心将玉杯不觉握紧几分。 少女略带酒香的气息浮过来,却在离她只有半寸时堪堪停住。 少年抬起眼,只见段漫染眸光狡黠,颇有几分戏弄她得逞的意味。 若她身后有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恐怕此刻快要摇起来。 林重亭唇瓣动了动:「免免。」 「嗯……」段漫染漫不经心应道,陡然间却被人揽紧了腰肢。 林重亭另一只手贴着她的后颈,像是生怕少女逃跑般倾身压过来过来。 唇瓣相触,段漫染瞪大了眼,酒意顿时醒了一大半。 此刻的情形却已由不得她,林重亭率先探出舌尖,轻而易举挑开她的唇线,在齿舌间纠缠不休。 段漫染原是想戏弄她,谁知竟被反将一军。 林重亭的眉眼近在咫尺,兴许是被吻得喘不过气,又或是酒劲上头,段漫染眼前忽明忽暗,若不是还惦记着桌上的酒壶玉盏,整个人快这样软下来。 幸好因着这个姿势,林重亭没有勉强她太久,便将人松开。 少女唇瓣软嫩,水光潋滟似涂了一层口脂。 林重亭掌心抚上她的脸庞,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你不该这般招惹我的。」 真是恶人先告状。 段漫染正忿忿不平想着,天旋地转间,她已被林重亭压倒在小桌旁的榻上。 酒盏叮噹晃倒,也无人顾得及去扶,琼花露的酒香在榻间蔓延开,却比不上林重亭身上清冷的松香。 第98页 段漫染只觉得先前被她触过的地方,勐地烧了起来。 昨夜在书房的记忆再度袭来,段漫染用手去推林重亭的肩:「你……你先起来。」 林重亭垂眼,遮住眸中暗色。 她果真乖乖坐起身:「无妨,等哪日免免心甘情愿……」 段漫染顾不得多想,抬手扯住了她的衣袖:「我不是这个意思。」 到底还是害羞,最后她声如蚊蝇道:「这里不合适,我们……换个地方。」 林重亭眼底暗下去的光,復又亮起来。 . 炉火未熄,熏开满屋酒香。 林重亭带着凉意的唇早已从少女唇间移开,轻啄上她软嫩的耳珠。 段漫染浑身过电般酥.麻,早已醉意氤氲的眼眸中覆上一层水光。 心中生出几分羞耻感,少女贝齿咬住下唇,目光飘忽不定地落到床头的錾铜床钩上头。 饶是如此,段漫染仍觉得口舌发干,整个人似泡在热水当中,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烫,唯有林重亭略带凉意的指尖,能让她感到几分清醒。 少年的指尖亦在轻轻发颤。 林重亭就像一个得到心爱之物的孩童,唯恐这不过是一场戏弄,若自己信以为真,只会落得一场空。 她不敢再逾矩半步,却又捨不得后退,只好贴着段漫染耳畔哑声问道:「免免当真……愿意?」 低哑的话音沿着耳廓,传到段漫染心口。 自己为何不愿意? 人生苦短,她心悦林重亭,与她交好……本就是天经地义。 但若要她再开口承认,段漫染却是说不出口来,心一横眼一闭,她不再多言,主动侧脸吻住了林重亭的唇。 铜钩上挂的朱红纱帐,不知何时垂落下来。 明灯影影绰绰,照出帐内交织的人影,鹣鲽相顾。 . 屏风外头的侧间,计时用的锦壶彻夜不歇,水漏滴答作响,不知从哪一刻起,女子细微的喃声逐渐将这动静盖了过去。 锦壶中箭舟逐渐上浮,彻夜不休,直至水满则溢那一刻。 段漫染头回晓得,原来与喜爱之人……竟是这般……说不出来的滋味。 昨夜在书房那般的感觉再度袭来,这一回,林重亭却没有停手。 她眼也不眨,几近贪婪地要将段漫染此刻的反应全数收入眸中。 段漫染难以自抑地沉沦其中,不曾瞧见她那双冷静的眼眸。 若放在往常,林重亭定会好生安慰她,眼下她心头却隐隐生出几分难言的快意。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看着心爱之人因为自己而失控更愉悦? 林重亭微微勾起唇角。 她抬手,抓住段漫染想要挣脱到床外去的那只手,与其十指相扣。 …… 段漫染开始后悔。 泪水将软枕洇湿,她如一尾脱水的鱼,半张着唇瓣,快要唿不过气来。 林重亭缠着不放,段漫染只能用最后一丝力气,软声求饶:「夫君……」 「嗯?」 林重亭出声,难以言喻的低哑。 她明知少女是什么意思,却在此刻生出坏心眼来:「免免唤我的小字可好?」 她喜欢听她唤自己夫君,也更喜欢她唤她的小字。 段漫染无暇多想,只晕晕乎乎顺着她的话:「嘉……嘉书……」 真是乖到了极点。 林重亭眼眸幽暗——这样的她,她哪里捨得放手。 纵然是死,也绝不放手。 . 段漫染也不记得林重亭是几时停手的,只记得原本整洁的床上乱成一团,根本没法再睡人。 林重亭用锦被裹着她,将她抱到屏风后头的榻上,这才唤丫鬟来收拾。 一想到被旁人看见床上的痕迹,猜出她们做了什么,段漫染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她实在是太累了,没有工夫多想,段漫染蒙着头靠在少年怀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段漫染再度被折腾得醒过来,原是林重亭不知何时取来一方温水泡过的帕子,替她擦拭肌肤。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林重亭将她收拾好,又自己去洗手,换了身干净衣裳。 她和衣躺在段漫染身旁,自身后揽着她的腰:「免免可还好?」 她才不好,都这个样子,自己哪里好得了? 段漫染有心反驳,却懒得张口。 她怕自己一出声,又发出先前那般羞耻的声音来。 「这些时日我恐怕有些忙。」少年低声道,「等忙过了,再好生陪你。」 忙,忙点好。 段漫染心中这般想着,嗯了一声。 嗓音里还带着低低的鼻音。 接着林重亭又说了些什么,无非是叮嘱她这些时日莫要到处乱跑,要出门的话,提前知会她一声…… 段漫染又困又累,听在耳朵里,并没有记在心上,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她并不知道,在自己睡着之后,林重亭迟迟没有躺下,少年一双漆黑眼眸盯紧少女白中透粉的肌肤,似要将这一幕永远记在心上。 第48章 等段漫染再醒来时, 身旁已空无一人。 若不是腰间隐隐的酸软,她几乎快要怀疑昨夜不过是自己一场梦。 雪枝过来伺候她穿衣, 默了默道:「世子妃可要换身领口严实些的衣裳?」 段漫染正要问原因,看到她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脖颈和锁骨处。 第99页 …… 段漫染脸庞顿时像被火烧般发烫,她强撑着镇定:「将镜子取来。」 雪枝取来一方钿螺铜镜。 镜面被打磨得光亮清晰,段漫染一照,看见自己肌肤上的点点斑痕,如雪地里开的红梅。 「……」 只怕是领口再严实的衣裳也遮不住,段漫染只得让雪枝取来狐绒围脖,将它们遮得严严实实。 段漫染心中庆幸——幸好昨夜她大多时候蒙着脸,至少没有让林重亭将这些红.痕留在脸上, 否则她真是没脸见人。 . 林重亭近日早出晚归,的确是忙得很。 不过这样倒也好,段漫染每日睁眼时不见她人影,睡着后林重亭才又归府,那夜留下无所适从的尬意, 不知不觉间也消弭许多。 晃眼过去大半月, 这日天色未亮, 段漫染睡得正香沉, 梦中一只略带凉意的手轻触上她的脸庞。 时值四月,正是临安千树万树雪白梨花开的时节,少年袖间沾染上幽微冷香。 段漫染原本匀净的唿吸被这冷香侵袭, 她睁开眼, 看到林重亭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 少女睡眼惺忪,并未察觉到她眸中深不可测的幽暗, 只看见林重亭周身玄衣鞶革, 神色间隐约几分疲惫, 再加上她眼底淡淡的青色,像是彻夜未歇,刚从外头回府。 纵然知晓六扇门事多,段漫染还是止不住心疼:「怎么忙成这样子?」 「我无事。」少年勾起唇角,「不过是先回来看你一眼。」 听她的意思,就是还有得忙? 段漫染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纵然明知这是她的职责,还是忍不住道:「夫君……就非得当这六扇门统领不可?」 「嗯?」 林重亭偏了下头,眸带柔光看着少女。 「免免的意思是……反正你我二人不愁吃不愁穿,有的是田舍铺子,你又何必成日里这般忙碌,忙起来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不说,且兇险万分,倒不如向圣上请辞,谋个闲职也不错。」 段漫染其实早就有这样的想法。 林重亭女扮男装,就算是掩盖得再好,也难保有一日不被人察觉,到时候可是欺君的大罪。 倒不如从朝堂归隐,做一个无人问津的闲散世子,不也是逍遥自在? 只是段漫染自幼有先生启蒙,自读书识字后,就明白人各有志,况且林重亭身手了得,并非池中之物,未必甘愿关起门来过小日子,才一直将这些思虑藏着。 原以为林重亭定会有她的理由,谁知少年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她并未辩驳,只轻声道:「好。」 段漫染喜上眉梢,听到林重亭又道:「只不过眼下我有非做不可的要事,免免再给我些时间可好?」 她能够松口答应,段漫染已是喜出望外。 她没有过问是什么事,点头道:「嗯,免免等着夫君。」 二人坐在床边,又说了些闲话。 不一会儿,林重亭看了眼窗外将亮未亮的天色:「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今日若没有旁的事,不要出府门。」 段漫染没有多想,只当是六扇门办案,外头兴许会有混乱。 她点头:「好。」 谁知林重亭似还是不放心,又唤出两名暗卫:「看好世子妃,若她有半分差池……」 这两名暗卫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段漫染不忍心看她们听训,打断了林重亭的话:「免免绝不会乱跑,夫君安心去忙就好。」 林重亭没再说什么,目光带着告诫扫过两名暗卫,又将段漫染鬓角的髮丝别到耳后,这才出门。 少年来去匆匆,若不是鼻息间还残存着她身上的冷香,段漫染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将醒未醒时的一场梦。 心中略有几分怅然若失,她躺回枕上,又盖上锦被睡回笼觉。 再睡了两个多时辰,段漫染才起床梳洗用膳。 往日用过早膳过后,她闲来无事,大多是看书练字,或者写几首闲诗,今日春.色晴好,阳光明媚,她没有将自己困在书房里,而是坐在廊下的栏杆边上晒太阳。 这个时节的日头不算炽热,也并不冷清,正好驱散经冬寒意。 许是得到林重亭的承诺,段漫染心情甚是轻快。 她抬起眸,目光扫过院中的石桌石凳,以及靠墙的几棵树——这般的庭院布置,着实是不够有意趣。 待林重亭从六扇门卸职,闲下来后,定要将这园子重新开闢一番,种上一些花花草草,或是单独噼出一方田地,似农家般种些绿菜小葱,也不失为乐趣。 段漫染正在脑海中畅意勾画着将来的恬静闲适,有小丫鬟从游廊匆匆走来,福身后道:「世子妃,门房那头传话,有宫里来的人召见您。」 听到是宫里来的人,段漫染自是不能失了礼节,她站起身,快步朝门外走去。 候在正门外的,是一位老嬷嬷和两位宫女。 见着段漫染,领头那位老嬷嬷行礼道:「老身见过世子妃。」 段漫染觉得这位老嬷嬷有些眼熟,应是在宫中的宴席上见过,她颔首,客气问道:「不知这位嬷嬷有什么事?」 老嬷嬷面无表情:「回世子妃的话,老身奉皇贵妃之命,特来召您入宫。」 皇贵妃? 段漫染一愣,想到如今宫中只有一位皇贵妃,那便是七皇子的生母元氏。 只是别说是她,就连整座林府和段家,与元家的干系也并不多,自己连话都不曾同皇贵妃说上半句,为何要突然请她入宫? 第100页 似看出段漫染的犹豫,那位老嬷嬷的口气放缓了些:「世子妃大可放心,我们娘娘是请您去做客的。」 段漫染没有答话,她想起林重亭早间让她不要出门的叮嘱。 不过外头再乱,应当也乱不到宫里去。 况且皇贵妃要见她,段漫染岂有推脱之理:「劳烦嬷嬷稍等片刻,我先回屋换身衣裳。」 老嬷嬷点头:「世子妃快去快回,老身就在这儿等着您。」 . 段漫染换上亮堂的绣蝶洒金赤色裙,坐上马车进了宫中。 待下马车,入宫门后,又有宫人抬着轿撵专程来接她。 这般兴师动众,搞得她更是一头雾水,只好一言不发,直到进了皇贵妃的鸣鸾宫,有宫人进屋通报,少顷,身着常服的皇贵妃便迎了出来。 虽说已为圣上诞下一儿一女,年近四十的皇贵妃面上却不见半丝细纹,举手投足间俱是养尊处优的雍容。 她戴着护甲的手牵过段漫染的手,免了她的行礼,语气百般亲昵:「世子妃不必多虑,本宫请你入宫,不过是因前些时日偶得几幅名家画作,想邀人来鑑赏,想来想去,满临安的女子,怕只有世子妃有这般才情。」 原来如此,段漫染诚惶诚恐:「皇贵妃过誉了,妾身也不过是略懂一二,岂敢卖弄。」 「世子妃何必谦虚。」皇贵妃笑吟吟道,「除了你,怕是再找不到旁人了。」 虽说是请她鉴画,皇贵妃却并没有着急让人将画摆出来,而是先让段漫染落座喝茶,同她闲聊了些时日——无非都是家长里短,并不重要的事。 她问一句,段漫染便老老实实答一句,也不明白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皇贵妃为何突然这么关心自己。 直到再找不到话头,皇贵妃才扭头示意宫人将那些画呈上来展开。 头回能够一次瞧见这么多的名家字画,段漫染目光不觉被吸引。 她一改先前的谨小慎微,每卷字画都悉心解释给皇贵妃:「此乃谢大山人的赏秋图,看上去虽笔墨寥寥,实则刻画颇深,这幅张添的顽童斗草图,妾身还以为早已失传,没想到能够得见真迹……」 每一幅字画,段漫染都能讲出它的出处,包括作者是何人,又在何年何月作此画,当真比翰林院的学士还要考究。 见段漫染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皇贵妃挑眉笑道:「世子妃若是喜欢这些字画,过些时日,本宫差人将它们送到贵府便是。」 段漫染咋舌,忙摇头道:「这些字画如此贵重,妾身不能要。」 「世子妃自是担得起,毕竟你有一位好夫君。」 皇贵妃似是话中有话,原本还着迷于字画间的段漫染陡然清醒了几分。 她这才察觉,窗外的天色竟不知何时已暗了下去,怕是再过上半个时辰就要黑下来。 寝殿之中,除了自己和皇贵妃外,其余宫女嬷嬷十几人,从始至终皆一言不发,竟是死一般的沉寂。 段漫染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她藏起心头的不安,面上依旧恭敬:「时辰不早了,妾身该回府才是,还请皇贵妃见谅。」 「世子妃何必着急。」皇贵妃也逐渐收起笑意,透露出上位者的威严来,「待用过晚膳再走也不迟。」 说着,她扬声道:「来人,传膳。」 段漫染听出来,她看似是在留客,实则根本就是不愿放自己走,先前所谓闲聊鉴画,也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鸣鸾宫中宫人鱼贯而出,行走间脚步沉稳,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皇贵妃此刻也不再掩饰,她坐在梨花椅上喝茶,打量段漫染的眼神,像是在估算货架上的货物能值多少钱。 段漫染后背生出冷汗,悄然握紧袖中那只召唤暗卫的玉哨。 雪叶和雪柳打扮成丫鬟,同她一起入宫,正在门外等着。 只不过这到底是在皇宫里,不宜轻举妄动,段漫染没有吹响玉哨,试图与皇贵妃周旋:「不知妾身或是……夫君何时惹恼了皇贵妃,妾身甘愿赔罪。」 「得罪?」皇贵妃柔柔一笑,「世子妃多虑了,本宫和你是一条船上的蚱蜢,并不想伤你半分,你听话些,乖乖留在这儿,本宫自是不会亏待你,否则……就休怪这宫中的人下手不知轻重。」 看来她这是打算先礼后兵了。 无论如何,段漫染觉得自己应该趁早离开鸣鸾宫。 她不便吹响玉哨,以免两名暗卫进屋起了冲突,那可就是对皇家的大不敬。 但雪叶和雪柳就在门外,若她冲出去,有两人护着她,怕是这些人也不能奈她如何。 段漫染这般琢磨着,依旧是唯唯诺诺的口吻:「妾身问心无愧,皇贵妃何必这般强人所……」 剩下的难字尚未说出口,段漫染转过身,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朝门口跑去,且大声喊道:「雪叶雪柳,救我!」 许是被她软糯好欺的模样蒙住,一屋子的宫人皆是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她跑到门口。 眼瞧着段漫染就要逃出生天,谁知此时正好有宫女端着膳食进来。 段漫染眼瞳猝不及防一颤,没来得及闪开,只觉得有什么全数洒到自己身上,烫得她手背上的肌肤火辣辣的疼——砂锅中的乳鸽汤煨了整整半日,才从灶上端过来。 段漫染头回吃这样的苦头,霎时间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蠢东西——」皇贵妃摔碎手中茶盏,站起来厉声斥道,「谁教你这样做事的,半分章法也没有?」 第101页 小宫女吓得不轻,顿时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地磕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世子妃恕罪——」 门槛前的地上散布着破碎的瓷片,小宫女的额头流出刺眼的血。 段漫染看在眼底,没忍心再往外逃,她弯腰将小宫女扶起来:「是妾身自己不小心,娘娘不必责怪她……」 话音未落,自宫中的北面,传来雄浑钟响,一声接着一声,沉闷有力,撞击在耳膜当中。 段漫染动作一僵,只觉得这钟声分外异常——临安城的钟声,向来只分两种,一是鼓楼上报时的钟响,二是城外山寺的钟声。 眼下这两者都不是…… 她未曾反应过来,却见四周所有人,包括皇贵妃皆齐刷刷跪倒在地。 片刻前还气焰嚣张的皇贵妃,此刻已泣不成声:「是圣上……圣上薨了……」 第49章 象徵着帝王薨死的钟声, 足足撞击九九八十一回,响彻整座临安城, 方才停歇下来。 后知后觉跪倒在地的段漫染迟迟没有起身。 稀里煳涂被叫到皇贵妃宫里来,又撞上圣上薨逝,段漫染心头着实不安。 对这位帝王,她印象并不多,一面感激他曾经赐婚给自己和林重亭,一面又想起林将军和夫人之死,兴许和他脱不开干系…… 被宫人搀扶着的皇贵妃不知何时走到她跟前:「地上凉,世子妃不必再跪着,还是先起来吧。」 她的语气中淡淡哀伤, 却又有一丝难以掩盖的轻快。 见段漫染站起身,皇贵妃又道:「来人,还不快给世子妃看看她手上的烫伤。」 若不是她这一声,段漫染几乎快要忘记手背上被烫伤的痛。 她心中仍带防备,将受伤的那只左手藏到身后:「有劳娘娘费心, 不必了。」 皇贵妃面不改色, 好似先前两人间的不快不曾发生过, 她柔声道:「世子妃何必拘礼, 本宫的人伤了你,理应该由我赔不是才对,我这儿有上好的膏药, 世子妃涂些也要好得多。」 段漫染垂下眼:「娘娘若真是心中有愧, 放过这无辜的小宫女就好。」 「这是自然。」皇贵妃道,瞥向依旧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女, 「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谢过世子妃, 将这儿收拾妥帖。」 小宫女得令,不住向段漫染磕头:「多谢世子妃,多谢世子妃——」 段漫染看在眼里,正要将人扶起来,鸣鸾宫的院门陡然传来一道尖锐声音:「圣旨到,皇贵妃元氏接旨——」 刚刚才起身的众人,又跪倒一地。 脚步声落在眼前,似心中有所感应般,段漫染悄然抬起眼。 传旨的大太监依旧是圣上……先帝跟前那位炙手可热的李公公,跟在他身后的玄衣少年面容沉肃,不是林重亭还能有谁。 似是不曾瞧见跪在皇贵妃后头的段漫染,林重亭撩起衣袍一角,也挺直腰在人前跪下来。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先皇临终口谕——朕终生以天下百姓福祉为己任,奈何突发顽疾,乃知天命而不可强得,朕逝后,命七皇子元褚继位,皇贵妃元氏为皇太妃,钦此。」 「妾身元氏——」皇贵妃语气里显而易见的颤抖,「接旨。」 大太监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圣上如今在前朝料理诸多事宜,来不及看望您,皇太妃莫要忘记保重身子。」 他口中的圣上,如今自然指的就是七皇子。 皇太妃以手帕掩泪:「有劳圣上牵挂,劳烦公公替本宫回一句,哀家……哀家晓得……」 段漫染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李公公走后,死一般的沉寂当中,少年带着寒意的嗓音响起:「皇太妃请下官的娘子入宫做客,也该先知会一声才是。」 真是奇怪,林重亭不过是朝中官员,既然敢用这样的口气同当今皇太后说话。 她不但说了,还旁若无人地走到寝殿门口,牵起段漫染的手,将她打量一番,才低声问道:「可受了什么委屈?」 皇太后就在眼前,林重亭这番话无异于不留情面的打脸,谁知元氏非但没有怪罪,反倒是面上扯起一丝勉强笑意:「林世子大可放心,本宫邀世子妃入宫,不过是想请她鑑赏字画……」 林重亭没有接元氏的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段漫染,等她开口。 「免免无事。」段漫染被烫伤的那只手藏在袖中没动,也没有抬眼看林重亭,「天色已不早,夫君若还有旁的事要忙……」 「我不忙。」林重亭道,「先送你回府再说。」 段漫染没多说什么,对着皇太妃盈盈福身,算作辞别。 至于林重亭,甚至没有多看这里除她之外的任何人一眼。 夫妻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开鸣鸾宫,身后还跟着将军府的丫鬟。 直到林重亭和段漫染并肩而行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当中,皇太妃元氏一咬牙,一脚将还跪在地上的小宫女踢翻。 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小宫女被踢得人仰马翻,还要爬起来不住地磕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鸣鸾宫的宫女太监鸦雀无声,生怕被皇太妃迁怒到自己头上。 唯独先前到林府请段漫染入宫的那位老嬷嬷不慌不忙上前,替她拍背舒气,又道: 「娘娘何必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动怒,他林重亭再有能耐,也不过是区区六扇门掌事,能奈得了娘娘如何?」 第102页 皇太妃元氏摇了摇头,眉目间略带几分烦闷:「你哪里会懂……」 只不过有些话,就连身旁心腹都道不得,元氏止住了话头,目光扫过满屋子宫人,她恢復了往日的尊贵口吻:「都起来吧。」 看到那身形摇晃着站起来的小宫女,元氏又皱起眉:「将这碍眼的东西,打发到浣衣局去。」 能在向来严苛的皇贵妃……皇太妃手底下捡回一条命,小宫女已是万分庆幸,她忍着不适没有掉泪:「多谢娘娘宽恕之恩。」 . 御道之上,马车辘辘前行。 马车内的窗帘被风吹开一角,段漫染瞥见往日繁华热闹的街道两旁,商贩们早已收摊,在檐下挂起白灯笼。 国丧这等哀事,平民百姓自然也不能取乐。 初夏的气候说变就变,明明早上还是阳光明媚,这会子一阵接一阵的凉风吹过来,段漫染不觉打了个寒颤。 「免免可是冷?」 林重亭将人带入怀中,替她挡住寒风。 段漫染靠在少年肩头,她木然眨了下眼:「我有些困。」 林重亭没多说什么,只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困了就先睡会儿,等到府上我再叫醒你。」 段漫染没有撒谎,她这半日品鑑字画,是身上累,后头也听见庆文帝薨逝的钟声,心头又惊又怕。 眼下有林重亭挡着风,段漫染一颗心虽还未落到实处,但身躯已习惯性地靠着她,昏昏沉沉睡过去。 . 等再醒来,已是到林府正门。 如同往日一般,林重亭先下了马车,朝车上的段漫染伸出手。 许是在马车里睡得迷煳了,段漫染迷迷煳煳将被烫伤的左手朝她伸过去。 灯笼曛黄光照之下,少女本该白皙的手背肌肤,已是刺眼的鲜红。 少年漆黑眼瞳一颤,周身气息冷下来。 段漫染恍然惊醒,意识到不对劲,想要收回手的时候,林重亭已手疾眼快,抓紧她没有被伤及的腕间:「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我……」段漫染抿唇,「不是什么要紧事,夫君不必担忧。」 「这不算要紧,还有什么是要紧事?」 林重亭语气冰冷。 段漫染还欲辩解,却已被人拦腰抱起。 失重感叫她轻唿一声,忙紧靠在她怀中,生怕自己掉下去。 少年似有所察觉,放缓了姿势,脚步依旧向前。 寒月如钩,清冽光辉照着她的脸庞,段漫染仰头看着,剎那间意识到,兴许这才是林重亭真实的面容。 疏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恰似二人刚认识的时候,她眸光淡漠,不将天地间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中。 她真是傻。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甘于只与自己当一对寻常夫妻? 段漫染闭上眼,没有放纵自己再想下去。 . 寝房之中,林重亭将怀中之人在床上放好。 下人匆匆取来纱布和药膏,林重亭片言不发,薄唇抿成一条线,先是用清酒替她清洗伤口。 「咝——」 被烫破皮的肌肤露出的本就是嫩肉,被清酒这么一擦,原本已然麻木的伤处千万根针扎似的疼。 段漫染皱紧眉头,发出痛吟。 「不是刚才还嘴硬说没事吗?」林重亭冷笑,「原来你也晓得疼。」 话音落地,却迟迟没有等到回音。 林重亭抬起眼,看到少女眼眶微红,泪水在黑白分明的眸中打转,泫然欲泣的模样。 少年似有些无奈,她轻声嘆息:「是我语重了,免免莫要生气。」 见段漫染仍是不吱声,她停下手中动作,报復般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才唤雪枝进来替她上药。 林重亭将人揽在怀中,略带凉意的掌心遮住她双眼:「你若还觉得痛,尽管从我这儿咬回来就是。」 . 段漫染没有咬林重亭,她只是在雪枝换药的时候,手指死死揪住少年衣袖,将头埋在她肩处。 林重亭衣襟间,除了往日清冷松香,还有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那是圣上居所才会有的薰香。 视线一片漆黑,少女身躯微微发颤。 林重亭只当是她痛得很,掌心轻拍她的后背:「不要怕,有我在。」 …… 雪枝替她换好药,用纱布缠住纱布,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林重亭抱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免免可还有不适?」 段漫染轻轻摇了摇头。 林重亭抿唇:「你先好生歇息,我还要出去一趟……」 「夫君是要进宫吗?」 短暂沉寂过后,林重亭没有否认:「是。」 段漫染抬起头,今晚头回与她对视:「夫君可知道,先皇他……是因何薨逝?」 少年眼中似深不见底的海:「先皇的死因不太好听,免免不必知道。」 段漫染轻声笑了笑,面上浮现自嘲:「是不必知道,还是不该知道?」 林重亭唿吸剎那停住。 她尚未出声,段漫染又继续道:「今日之前,夫君曾几次三番叮嘱我,要我莫些出门,莫非是未卜先知,知道宫中会出事?」 林重亭看着她:「免免何出此言?」 段漫染并未回答,只抬起手,指尖轻触林重亭面容平静的脸:「免免曾在书中读到过一句话,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第103页 「夫君此番义举,不知七殿下,不对,应该是当今圣上会如何赏你?」 【xzf独家定制】 林重亭捉住她的手。 「我书读得少。」她道,「听不懂免免在说什么。」 「林,重,亭——」 少女一字一句,险些被怄出一口血来,「都到了这时候,你还想抵赖不成?」 元氏无故召她入宫,又不肯放她走,无非是担心林重亭不能成事,要留下自己为要挟,所以也才会在听到丧钟后,又变回温柔的态度。 如此算起来,七皇子弒父篡位,定是少不了林重亭的头等功劳。 此等滔天大罪,她竟是不动声色,滴水不漏地瞒了自己不知多少时日。 段漫染心头髮恼,一整日的担惊受怕过后,她脑中已顾不得想旁的东西,只恨得牙根发痒,朝林重亭的手狠狠咬上去。 转眼,牙齿咬破她的肌肤,腥甜的鲜血在舌齿间蔓延。 林重亭任由她如同小兽般死死咬住自己,直到段漫染咬得牙根发软,没了力气。 她不顾手上的伤,俯身靠在少女颈窝处,低声道:「免免,我这么做,也是被逼无奈。」 「七皇子看似纨绔,实则心思颇深,他以将军府众人身家性命为要挟,令我为他所用,我不得不从。」 段漫染没想到,看起来平易近人的七皇子会是这种人。 见她神色间似有所松动,林重亭顺势抱住她:「免免可还记得,去年围猎时,先太子被袭击,我被狼群追逐坠崖。」 「你的意思是……」 段漫染难以置信。 「没错,七皇子想藉机除掉我和先太子。」林重亭道,「若不是有你捨身相救,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回想起当时在崖底奄奄一息的少年,段漫染一阵后怕:「可是你这般,无异于与虎谋皮……」 「免免不必担心,我会小心行事。」林重亭垂眼,「如今之计,唯有同他虚与委蛇,伺机寻找脱身之计。」 「你为何……」 段漫染收了声。 她原是想问林重亭,这样大的事情,为何不早些与自己说。 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又帮不上什么忙。 见她愁眉不展,林重亭却若无其事:「放心,如今我手上有了七皇子的把柄,他就不能拿我怎么样。」 段漫染点了点头。 这时,门外有人来通报:「世子爷,宫中有贵人来传话,要您尽快入宫。」 闻言,段漫染下意识抓紧林重亭的衣袖。 好不容易自己逃出生天,她不愿林重亭再进那龙潭虎穴。 少年垂眸,在她额头啄了啄,语气间带着轻柔笑意:「莫怕,你早些歇息,等我定会安然无恙回来。」 第50章 林重亭走后, 段漫染压根睡不着。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一会儿是皇太妃那张趾高气昂的脸, 一会儿又是当日崖下昏迷不醒的少年。 原以为林重亭自幼丧父丧母已经够可怜,万万没想到,她身旁竟是这般的危机四伏。 段漫染有心想帮她脱离困境,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做起——眼下七皇子已登基称帝,若是求爹爹和兄长帮忙,岂不是无异于谋反? 到了这时候,段漫染不禁懊悔往日过得太天真烂漫,只知道吟诗作对,对朝中局势竟是一无所知。 如今就像是被困在羊角灯里的飞蛾, 任凭在明瓦上乱撞,也找不着出路。 明知多想无益,段漫染望着帐顶朱线绣成的大朵牡丹,连眼都忘记了眨。 直到五更天时候,眼皮上下打架, 林重亭仍不曾回来, 她终是撑不住睡过去。 . 耿耿星河欲曙天, 从天黑到天亮, 阖宫上下,在新帝整夜有条不紊的操持下,已恢復往日的宁静。 若不是寒风料峭中, 还带着先帝薨逝的肃穆气息, 整座皇城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朝中文武百官候在金銮殿外的阶矶之下,皆静默无声, 只等圣上宣他们入朝。 终于, 东边朝霞中的红光愈发磅礴辉宏, 一轮红日捧出,玉阶之上的朱漆大门打开,着赪色长袍,手持拂尘的大太监迈出步来:「宣——百官进谏。」 百官手持芴板,按照官位大小前后鱼贯而入,如往日一般,井然有序地跪倒在地:「吾皇万岁万万岁。」 新帝坐在最高处的龙椅之上,接受着众人的跪拜,清了清嗓子:「诸位免礼。」 接着便是颁发新政,诸如改年号,大赦天下,免除税赋徭役——新帝整夜未歇,这些新政都是同朝中位高权重的阁老临时商议出来的。 此外,一朝天子一朝臣,少不得要官位变动。 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关系盘根错杂,轻易动不得,三品之下的官位往上提拔,却是并无大碍。 先后点过两三位官员后,皇帝身旁宣读旨意的太监顿了顿:「六扇门掌事林重亭——」 少年抬眼,处变不惊道:「臣在。」 太监先是照着圣上的话,将她夸了一通,又道:「遂擢为兵部侍郎,位从三品,钦此——」 话音刚落,四周便有目光不住朝林重亭瞥来——六扇门的差事听着虽威风,到底是将脑袋系在裤腰上,比不上年纪轻轻就任职兵部侍郎,可谓是前途无限。 只是这林重亭分明是先太子的人,不知圣上为何会看重他? 第104页 也有隐约知晓内情者,看向少年的目光更是讳莫如深。 林重亭似不曾察觉到这些百般打量的目光般,她从容不迫地跪谢过旨意,依旧站稳在原地。 至于后头又有谁人封了官,她却是全然没有听进去。 御前太监尖锐高昂的嗓音在金銮殿内迴响,林重亭垂眸,蓦地想起段漫染——昨夜那瓶金疮药,放着约莫有小半年,也不知涂她手背上的伤,还能否见效? 到底是百密一疏,她也没料到,七皇子成事不足,兴许是怕出事,竟会提前与他的母妃通气。 皇贵妃元氏能在先帝后宫中荣宠不衰,自然和她蠢钝的儿子不同,才会想到以林重亭的枕边人为要挟。 倘若昨日当真出了半分差池…… 思及至此,少年鸦色眼睫低垂,遮住眸中戾气。 正当这时,林重亭又听到另一个名字:「范潜,擢为礼部尚书,位从一品,钦此——」 「臣接旨。」 青年嗓音清越,从容不迫。 林重亭闻声朝前望去,只见范潜身着朱红海牙官袍,头戴银翅官帽,称得上风朗月清四个字。 对于他的官位,倒是不曾有人流露出半分诧异——范家乃是几百年的世家大族,此人身为家族中嫡长孙,又兼有才华,况且他早已担任礼部侍郎多时,如今稍稍往上一拔,也是再正常不过。 林重亭不知想到什么,她收回目光,唇线不觉微微抿紧。 . 新帝登基后的头日朝会,诸多法令新规颁布,百官在金銮殿中这一站,足足站了两个多时辰。 等到散朝的时候,已是正午。 朝中官员走下阶矶,好些人三五成群,小声商议起新政,或是讨论公务,唯独林重亭孑然一身,目不斜视地朝宫门外走去。 一道舒缓的嗓音叫住她:「林侍郎且留步。」 林重亭停足,回身看向来人,正是范潜。 于情于理,她官位低于范潜,理应先行礼。 少年双手负于身后,却没有动作:「不知范大人有何事?」 兴许还未适应礼部尚书这个身份,范潜并未在意林重亭的失礼,只低声问道:「本官听闻,昨日先帝薨逝时,只有林大人和陛下在场?」 「是。」 「敢问先帝临终前……可说了些什么?」 范潜问着,面上流露出称得上友善的神色,「身为人臣,本不该僭越多言,只是在下幼时曾随姑母常居宫中,视先帝为至亲,得知先皇猝然辞世,难免心中悲痛,故而想多知晓些。」 范潜口中的姑母,是他父亲的长姐,也是先皇后宫中备受宠爱的贵妃。 若不是这位太妃不曾为先帝诞下一子半女,只怕皇位未必轮得上当今圣上。 范潜这番话,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偏生林重亭不吃这套,少年眉眼间淡淡的讥讽:「先皇昨日于后妃宫中发作马上风,后移至北宸殿时,已是药石无灵,所言并不多,范大人若想知道清楚,不如问在场的言官去。」 说罢,林重亭又道:「在下娘子还在家中等着我,怕是不能久留,还请大人宽恕。」 不待范潜作答,眼前之人已转身移步而去。 旁边有些官员不待他走远,就上前攀附范潜道:「林重亭这小子性子一贯乖戾,范大人何必同他废话些什么。」 「是啊是啊,到底是年轻,不知天高地厚。」 范潜淡笑:「诸位言重了,林侍郎兴许是有急事也未必。」 他收回落在少年背影上的目光,极好地掩住眼底疑惑和探究。 . 段漫染睡得不大安稳。 便是睡着了,也总是胡乱做梦,醒后又记不清梦到了些什么。 正坐起身在床上发呆,雪枝走到床前掀开垂帐:「世子妃,奴婢照您的吩咐,派小厮去段府打听了一番,说是老爷和夫人如今都安好,两位公子也无恙。」 段漫染一愣,才想起自己惦记着爹娘那头,大概是一个多时辰前半睡半醒中便让雪枝着人去问。 大抵是没睡好的缘故,竟连这也忘了。 眼下听她这样说,段漫染松了口气。 雪枝又道:「方才门房处有宫中的小太监来报喜,说是世子被提升为兵部侍郎,想必这会子正要回府。」 雪枝脸上带着笑,显然是将这当作一桩喜事。 段漫染眉头微蹙,神色更添几分凝重——伴君如伴虎,旁人兴许不知林重亭为何会升迁,可她却是再清楚不过。 她并非大字不识的粗人,读过不少史书。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这样的例子,多得不能更多了。 只不过时刻都发愁也没什么用,她没多说什么:「叫厨房传膳吧,我饿了。」 雪枝得令,先出去知会小丫鬟,又进屋替段漫染梳妆。 等梳洗过后,换上常服,热气腾腾的饭菜正好端上桌——嫩笋炖肉,乌鸡汤和糖醋桂鱼,还有一小碗粳米饭。 上菜的两位小丫鬟动作小心翼翼,看起来是头回做这种事。 段漫染觉得她俩看着眼生:「你们是何时在府中的,我怎么没见过?」 「回世子妃的话,奴婢名叫十七,奉世子之命保护您。」 「奴婢名叫十八,也是奉世子之命,护您安危。」 原来又是林重亭的暗卫…… 第105页 如此算来,加上雪叶和雪柳,她身旁竟已有四个暗卫,真是被护得严严实实。 段漫染恍然间又想起,雪叶和雪柳被自己改名前,分别叫做十五和十六,这样算起来,在她们之前,少说也还有十四名暗卫,不知这些人又藏在哪里? 正胡思乱想,门外传来丫鬟行礼的声音:「见过世子。」 段漫染忙起身迎出门。 少年长身玉立,自庭院光影烂漫中走到廊下,牵起她的手:「免免怎么出来了?」 细细看去,林重亭照旧是林重亭,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段漫染长舒了口气,明知将来的日子未必太平,还是得佯装出喜庆来:「听说夫君升了官,免免自然该出来迎林侍郎才对。」 林重亭眉眼舒展开,全然不似人前那般冷肃:「倒是有劳娘子牵挂。」 这一插科打诨,段漫染心情放松了许多。 又想起林重亭这大半日必定是什么都没来得及吃,她忙命丫鬟们添碗筷,再叫后厨多做两道菜来。 食不言寝不语,待用过膳之后,林重亭洗净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冰绿瓷瓶:「这药膏是我刚去兄长医馆得来的,涂在烫伤处好得更快。」 两人在靠窗的榻上坐下,段漫染将受伤那只手搭在桌上,任林重亭解开纱布。 整整一夜过去,被烫伤的手背处不再鲜红刺眼,只是难免不大好看。 回想起昨夜清理伤口时的痛,段漫染轻咬住下唇。 没想到林重亭的动作极轻,她竟是感觉不到痛,只觉得药膏的清凉沁入肌肤,顿时舒缓了不少。 到了这时候,段漫染终于得空细细打量林重亭,想到过去十几个时辰,少年都不曾好生歇息过,她不觉心疼问道:「夫君累不累?」 「免免疼不疼?」 与此同时,林重亭蓦地开口。 两人一齐出声,段漫染噗嗤笑了,先前的不安烟消云散了大半,她不想林重亭为自己担心:「不疼,想必这伤不多时就能痊癒。」 林重亭亦勾起唇角,她低下头,笑意并不达眼底:「你放心,我必不会让你白吃苦头。」 这番话莫名透露出危险的意味来。 她这伤乃是因当今皇太妃而起,莫非林重亭还能报復回去不成? 段漫染不敢多想,只宽慰林重亭道:「都说了不疼,夫君不必放在心上,况且本就是我自己冒失……」 「我困了。」 林重亭没来由打断她的话,她倾身上前,将头埋在少女颈窝处,「免免陪我歇一会儿可好?」 少年突如其来撒娇般的话,真是叫段漫染无力招架。 她哪里忍心说半个不字,只伸手环抱住林重亭:「好。」 . 掩上门窗,再垂下青丝纱帐,拔步床中影影绰绰,光线既不刺眼也不昏暗,正适合白日里歇息。 往日因林重亭起得早,总是段漫染睡床里头。 今日她却执意要亲眼看着林重亭先躺下,才觉得安心。 待林重亭阖上眼,段漫染悄然走出门叮嘱雪枝:「看好院子,莫让旁人进来打扰,除了有天大的急事,来客一概不接见。」 雪枝得令,连多余的小丫鬟都遣了出去。 段漫染卸下头饰,梳理长发后,也挨着林重亭躺了下去。 春末夏初,绿窗纱外已有蝉鸣蛩织,但分毫不曾扰到屋子里的人。 有林重亭在,段漫染方才明白何为踏实,不似先前那般难以入眠,这回一闭上眼,她沉沉睡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饱了的段漫染一睁开眼,便看见林重亭近在咫尺的眉眼。 这大概是头回先她醒来,段漫染盯着少年好看的侧脸发呆,鬼使神差地嘆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若你我只是寻常人家一对,该有多好。」 她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原本阖着眼的林重亭蓦地开口:「寻常人家,也会有寻常的难处。」 「夫君……醒了?」 林重亭睁开双眸,只觉得少女瞪大眼的模样,似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 她顺着自己的心意,鼻尖亲昵地在她脸庞处轻蹭:「免免,不要怕。」 原来林重亭早已看出自己的不安,段漫染眼眶微红:「我知道担心也无用,可是……你叫我怎么能不怕?」 林重亭掌心贴上她的后背,将少女揽入怀中:「我也曾怕过,只不过有些事,是註定了的。」 她不可能因为害怕便不去做。 唯有手中多一丝胜券,便少一分害怕。 林重亭明白,自己昨夜一番话许是吓到了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少女,她有心岔开话题:「免免近来莫不是瘦了?」 「我哪有……」 话音未落,段漫染哑然失声,只因林重亭指尖隔着衣料,一寸寸抚过:「是吗,为何我觉得你身子单薄不少?」 一定是日头一天天变得暖和,自己换上了薄衫的缘故。 段漫染说不出话来。 她隐约觉得,两人之间似乎贴得太紧了,紧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偏生林重亭似乎还觉得不够,蜻蜓点水般在她耳垂脖颈处啄吻:「若终有一死,免免也该让我死得其所可好?」 . 寝房门外,雪枝正在做针线活儿。 在段漫染身旁当了好几年的丫鬟,她一手绣技已是出神入化,穿针引线间,绣架上牡丹栩栩如生。 第106页 一只毛绒绒的蜜蜂,嗡嗡飞过来,竟将那副刺绣当做真花,趴在上头没有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受骗,它又嗡嗡扇着翅膀飞走,撞入廊下蔷薇花丛中。 淡粉花瓣轻颤,起初并不欢迎窃蜜的不速之客。 奈何对方执意不肯离开,且纠缠不休。 一阵微风拂来,蔷薇花簌簌发颤,狡黠的蜜蜂趁虚而入,万般贪婪啜蜜,迟迟流连捨不得离开。 花在低吟,被风欺得颠来倒去。 雪枝忽地停下手中针线,当真是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只得任由细碎的花吟之声落入耳中,一面心疼自家小姐,一面又感慨世子和世子妃当真感情好,这青天白日的就……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被风欺负得透透的蔷薇花无力惫懒枝头,偏生吃饱蜜的蜜蜂仍不知餍足,依旧缠着她,试图汲取更多。 再这般过了半个时辰,夕阳渐颓,西方天边金光消弭,天色暗下去,将军府的灯亮起来,屋里林重亭终于捨得叫下人送水进来。 段漫染靠着浴桶边沿,少女唇瓣微张,深深吸气唿气,面上犹带几分哭过的迷濛之感。 她将自己泡在温水中,任氤氲白雾将一切痕迹遮掩,心中赌气般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且随林重亭去罢,自己才不要管她的闲事,免得引火烧身。 第51章 话虽如此, 待林重亭上任兵部侍郎过后,段漫染还是偷偷到十四王府走了几趟。 林重亭早出晚归, 便是回府,也鲜少会同她讲朝堂上的事,她若是问起,少年只会云淡风轻地掩过去。 段漫染有心向爹娘兄长打听,又怕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唯有从十四王妃洛灵犀那里,她能够得知一些有用的消息—— 比如说,林重亭眼下在朝堂上并不好过。 先是老臣对新臣的排挤,朝中风气一贯如此, 况且林重亭又无师长父兄提携,政见若与朝臣有不和之处,唇枪舌剑时,身为后生的她难免总是落于下风。 除此之外,皇太妃母族的元氏似乎也并不喜她。 元氏身为外戚, 在朝堂中有不少能臣, 其中官位最高的, 大概就要数皇太妃的兄长, 内阁首辅元武。 听说此人为官和善,偏偏唯独林重亭每每在朝会上提的谏议,都会被元武当场驳回。 有他这棵粗枝高干的大树罩着, 旁的臣子更不将林重亭放在眼中。 「你家夫君可是何时得罪了元家不成?」提及此事, 洛灵犀问道,「为何都偏要跟狗似的, 咬着他不放?」 她口无遮拦惯了, 又是在自家府上, 才不怕这些话叫元家的人听到。 「若真是狗,能给个肉包子打发走倒也好了。」 段漫染无奈嘆气。 可惜元家的人狼子野心,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他们会针对林重亭,想来是忌惮林重亭知晓新帝篡位的隐秘,恨不得将少年除之而后快。 「照我看,左不过是圣上提拔的他,元家那些人就算看不过眼,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洛灵犀好心宽慰她,「等再过三五载,林世子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自然也就没人敢多说什么。」 段漫染心不在焉应着,没法将实话告诉洛灵犀。 先皇新丧未满一年,洛灵犀身为儿媳,丧期本不该见客,段漫染偷摸着来,聊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又从后门偷摸着离开。 .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从王府离开时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回到将军府,已下起瓢泼大雨。 纵然雪枝备着伞,等小跑着回到寝屋里,段漫染身上也难免被淋湿了大半。 生怕她着凉,雪枝忙张罗着丫鬟备热水,伺候段漫染洗沐后,又让她换上一身干净舒适的居家常服。 洗沐过后的少女坐到栏杆边上,任凉风习习拂面,雨丝似有若无地落在眉眼间,望着檐下清脆作响的风铃出神。 俄而,段漫染喃喃自语:「也不知这场雨,什么时候能停?」 阵雨非但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 一场雨接连下了十多日,雨势时大时小,就像永远不会停下来似的。 这日用过午膳,段漫染坐在窗边闲试棋谱,忽听到正在做针线活的雪枝似轻嘆了口气。 雪枝性情稳重,鲜少会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刻。 「怎么了,可是遇着什么麻烦事?」 段漫染问道。 「倒不是奴婢有麻烦。」她道,「只不过见这雨半月不歇,临安地势高倒还好,只怕下游的那些百姓又要不好过了。」 雪枝原本就住在临安城下游,家中遇着水患,亲人皆亡,所以才会流离到皇城乞讨,正巧被段漫染好心收留。 段漫染想起,当日遇着雪枝时,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她瘦骨嶙峋,只差一口气就要倒下去,着实可怜得很。 段漫染也没兴致钻研棋谱,她出了会儿神,让雪枝取了里间一个钿螺凤纹漆盒来。 她捧着漆盒,去到长嫂的院子里。 狄琼滟正在里间哄女儿午睡,见她突然来了,压低声音问道:「这大雨天的过来,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嗯。」段漫染道,「我听雪枝说,这大雨不停,兴许会有水患也未必。」 「可不是嘛。」狄琼滟道,「你们兄长的医馆里,近来都收治了好些流民。」 段漫染将小漆盒放到桌上:「我也正是为这事来的,这里头有十几张银票,共白银千两,都是我的私房钱,劳烦嫂嫂得空时,替我转交到兄长手上,若遇到穷得吃不起饭的灾民,分发给他们正好。」 第107页 她身为闺阁女子不便每日出门,只能这样尽善心。 「这也太多了。」狄琼滟诧道,「便是收治流民,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钱?」 「用不着最好,但这雨不停,我只怕万一。」 段漫染不止是为受灾的百姓着想,也有自己的私心。 正所谓行善积德,多行善事,想来她和林重亭会有好报的。 狄琼滟没有再推辞,她笑着道:「你夫妻二人,一个拿私房钱出来赈济灾民,一个亲自去治理洪水,倒真是百姓的福祉。」 段漫染冷不丁抬头:「治理洪水?」 「是啊,嘉书昨夜特意托我转告他兄长,说这些时日要出城……」狄琼滟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这事,嘉书没告诉你?」 林重亭昨夜的确说过,不过据她所说,只是到临县处理公务。 段漫染却没想到,竟是要去治理水患。 少女脸色发白——她曾听雪枝说过,大水来时有多可怕,房子,树木,还有来不及逃走的人,都会被水沖跑…… . 午后,兵部朱漆铜钉大门外,林重亭身着玄衣,撑一把油纸伞,看侍从们将要带的物什装上马车。 「大人。」一位随从走上前道,「东西都已装好,可以出发了。」 「嗯。」少年颔首,「走吧。」 说罢,林重亭已迈步朝前走去。 随从忙不迭跟上,心中不禁嘆气——照例来说,这本该是工部的事,谁叫他们大人在朝堂上受到排挤,分明是兵部的人,却要被派去治理水患…… 嘚嘚的马蹄声,打断他的思绪。 只见青石巷的另一头,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赶车的马夫握紧缰绳:「吁——」 马车还未停稳,车帘已被掀开,只见一位杏眼荔腮的少女掀开探出头来,她正巧瞧见伞下那人:「林重亭——」 段漫染蹦下马车,三步作两步快走到林重亭跟前:「你是去治理水患,怎么不敢告诉我?」 随从后退半步,生怕殃及自己。 这样的口吻,除了质问自家夫君的娘子,旁人是再道不出来的。 原以为林大人的娘子,该是温婉可人才对——大人偶然谈起她,脸上都会带起一丝淡笑,只说她很好。 没想到竟是这般的好法。 莫说这些随从,便是林重亭也不曾料到,段漫染会突然冒出来。 少年垂眼,看见她脸上神色焦急。 林重亭不动声色,将雨伞倾向她:「我只是公务在身,几日后便回。」 段漫染才不管她几日后回不回,她只是害怕洪灾发生,自己再也见不到她。 她想也不想:「我陪你去。」 「胡闹。」林重亭难得斥责她,见到她眼中晶莹的光芒,她语气不觉又软下来,「到时候忙得很,我如何顾得了你?」 「我不要你顾我,我是去照顾你的。」 段漫染生怕林重亭抛下自己般,扯住她的衣袖,「在夫君眼中,难道免免是什么都不懂,只会给你添乱的孩子不成?」 若是旁人,林重亭自然有千万种法子将她驱走,奈何对方偏生是她。 少年终是轻轻嘆息了声:「走罢。」 原以为少不了还要磨她一会儿,眼下林重亭松口,段漫染倒是愣住了。 对方已反握住她的手:「同僚和随从都还等着,你站着不动,只怕是他们也等不住。」 段漫染这才意识到,这是在正门口,有不少兵部的人都看着。 她原本发白的脸色沁出淡粉,随林重亭上了马车。 . 发生水患的地方,是离临安五六十里远的松安县。 段漫染坐在马车上不敢乱动,生怕林重亭是诳自己的,转眼又要将她送回将军府去。 直到马车出了城门,她一颗心才落回原位,看向正在翻阅公文的林重亭:「夫君。」 「嗯?」 「是不是……元家的人逼你去的?」 林重亭动作一僵,她若无其事道:「此去乃是为圣上分忧,怎能算作被逼?」 说罢,她又侧过脸来:「免免为何会这般想?」 段漫染将信将疑:「夫君莫要当免免好哄,我知道……如今朝中局势兇险,你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来时本就又急又怕,连日来的担忧终于在此刻爆发,泪珠盈盈掉出来。 林重亭心头微动。 虽早知少女聪慧过人,但她不曾料到,尽管自己刻意隐瞒,段漫染依旧会打听到一切。 可惜有些事,永远不能让她知晓。 林重亭拉起她的手,将人带入怀中:「免免,相信我,不会有任何事。」 她抬起手,原是想将她脸上的眼泪拭干,谁知她越这般说,段漫染越是觉得委屈,泪水更扑簌掉落。 她哭得……可谓是梨花带雨。 林重亭竟可耻地觉得,少女这般模样,别有一番风味。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抿紧唇,索性捏起她的下颌,倾身咬了过去。 段漫染止住啜泣,愕然瞪大眼。 少女纤密的睫毛处,还挂着迷濛泪珠。 这样一双纯净,不沾染尘埃的眸子,林重亭不忍心让她照出卑劣不堪的自己。 她抬起手,修长如玉的手指遮住她的双眼。 段漫染的世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当中。 林重亭掌心是凉的,拂出的气息却又炽热无比,段漫染后背抵着车壁,她无处可躲,只得仰头承受她掠夺般的吻。 第108页 唇齿交接之间,林重亭似乎要从她身上汲取什么般,捨不得将人放开。 她还想要什么呢? 段漫染迷迷煳煳地想。 自己的一切,都早已是她的。 …… 马车抵达松安县时,天色已黑。 当地县令的府宅大门口,两盏戳灯照得分外亮,松安当地的父母官就站在正门口,等自临安而来的马车停下,忙上前迎接:「下官吴巍,恭迎林大人。」 马车内传来起身的动静,一只玉釉般的手伸出来,挑开车帘。 县令吴巍抬头看见来人,顿时傻眼呆住在原地。 虽早已得到消息,听说这位京中来的兵部侍郎年岁尚轻,生得俊俏,可如今亲眼一看——哪里是俊俏二字就能形容的,说是神仙模样也不为过。 只见这位神仙在马车旁站定,撑着伞朝车里伸手,又将另一人扶了出来。 女子白纱篱帽遮面,虽不看清模样,但行动间用仙资裊裊来说也不为过。 「这是本官的娘子。」 少年开口,声如冷玉。 吴巍忙福礼:「见过夫人。」 他又道:「大人下榻的房屋,下官早已命人备好,还请二位随小的来。」 林重亭一面为段漫染撑伞,问吴巍道:「水患发生在何处?」 「回大人的话。」吴巍道,「在离此地六七里远的白菱湾一带,等明日天亮时,下官立刻着人去问灾情。」 「不必等明日。」林重亭微不可察地皱眉,「你等我半个时辰就出发。」 「这……」吴巍迟疑,「想必大人还不曾用过晚膳……」 林重亭冷然:「百姓流离失所,本官焉有心思用膳?」 说话间,几人已走至院门前,少年又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片刻后就出来。」 吴巍停下脚步,看着林重亭将她身旁那位夫人送进屋子里,随后关上了门。 所谓神仙眷侣,大抵也就是如此。 真是可惜了…… 想到自己此前收到的暗令,吴巍方才还称得上老实的脸上,多了几分阴暗。 . 段漫染也没想到,林重亭会这般急着去治理水患。 她没有理由阻拦:「我陪夫君一起去。」 「我知道免免是关心我。」林重亭道,「只是你我初来乍到,并不知灾情如何,等我去查明之后,明日再派人来接你如何?」 她这样说,段漫染倒不好意思再坚持。 她也清楚,自己若此时跟过去,那真的是添乱。 白日里在马车上,段漫染吃了不少点心,此刻她并不饿,只是颠簸一天累得慌,刚说了没两句话就打哈欠。 林重亭先守着她歇下,看着少女阖上眼,她走出里间。 外间先前还空无旁物的梨花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封信。 林重亭神色从容,她展开信,信纸上不过只言片语:「防水沙袋有异,勿用。」 少年沉下脸,她走到鹤形灯旁,抬起头,任火舌舔舐信纸,将其付之一炬。 走出门,只见吴巍等在外头,亦步亦趋跟上来。 林重亭若无其事:「不知吴大人打算用什么办法治理水患?」 吴巍忙道:「回大人的话,本地向来是以沙袋堆积成堤,防水成效最好不过。」 少年没说什么,眼底淡淡的嘲讽。 新帝刚登基不过三月,她尚且沉得住气,没想到元家的人却是等不及了。 也罢,倒是让他们长长教训的好。 第52章 天刚亮时, 段漫染便被落在瓦片上细细的雨声吵醒。 进来伺候的人不是雪枝,而是随行的雪叶和雪柳。 她们两个暗卫出身, 自然比不上雪枝盘发的手艺,梳妆起来比往日要慢得多。 段漫染也没有心思等,索性随手用银簪将长发低盘起来,便等不及问道:「世子那头可有消息?」 「回世子妃的话。」雪叶道,「世子大约是仍在治理水患,整晚都不曾回来过。」 段漫染对此并不意外,一路上来时,雨势都不曾歇过,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 心中惦记着林重亭那头, 段漫染草草用过几口早膳,让雪叶备好食盒,里面装上热腾腾的饭菜,再叫县令府的管家带她去白菱湾。 . 松安县临水而成,白菱湾正好是江流汇聚之处, 从上游而来的江水在此处盘旋, 遇到急弯, 一时半会儿错不开, 再加上骤雨不停,浑浊的江水已将桥面和江边的凉亭淹没。 马车无法抵达,只得在路口处停下来。 段漫染掀开车帘, 看见楼房夹道之中, 本该是通向低处桥面的石板路被洪水覆盖,沿街的百姓披戴蓑衣, 拖家带口不知要去往何处。 江水湃涌, 夹杂着泥土和杂草树枝, 且愈发有上涨的趋势,水边不远处有官兵把守,斥退看热闹的城民,以防有人掉下去。 段漫染没有瞧见林重亭的身影。 带路的管家忙去找那些官兵打听,不一会儿回来同她道:「禀夫人,林大人眼下在离此地两里远的堤坝处治水,不知我们可是要先回去?」 「不必。」段漫染没有迟疑,「劳烦你带路,带我去见她。」 「这……」 管家似有几分为难。 「可是到不了?」 段漫染问道。 「这倒也不是。」管家道,「只不过往堤坝处去的路已被淹没,夫人若想去,只得弃下车马,绕小路而行。」 第109页 话音刚落,眼前的车帘被人掀开,头戴箬笠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马车。 原本路边停着的这辆马车就够惹眼,段漫染一出场,更吸引无数目光。 不远处有道声音响起:「娘亲,那位姐姐跟庙里的仙子一样。」 妇人急匆匆打断她的话:「休要胡说,仔细你的嘴。」 段漫染循声望去,看到说话的乃是个小女孩和一位妇人,小女孩约莫六七岁,双眼黑亮,被妇人牵着往前走。 此外,那位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岁的小男孩,背后背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婴。 看起来,她应该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段漫染站在原地,她顿了顿:「这位夫人且留步。」 虽说忙得焦头烂额,但被这位一看就得罪不起的贵人叫住,妇人也只得停下脚步讪讪道:「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贵人莫要见怪。」 「您多虑了。」段漫染柔声问道,「不知夫人要去何处,你家郎君呢,为何不陪在身旁有个照应?」 见她说话客气,妇人也不似先前那般害怕,只一五一十答道:「民妇乃是这白菱湾的住户,房屋都被水淹了,只得带着孩子投奔城里的亲戚去,我家那男人……」 许是意识到这话说得不雅,她忙改口:「我家郎君听说前头堤坝搞不好要决堤,同官府的人守坝去了,也不晓得几时才回得来。」 说着,妇人眼眶微红:「但愿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闻言,段漫染亦是心中酸楚,她扭过头吩咐车夫:「老李,劳烦你将这位夫人和孩子送到她亲戚家去。」 「这如何使得。」妇人忙道,「我那亲戚家离这儿并不远,就不麻烦贵人了……」 「便是你不怕淋雨,小孩子也淋不得。」段漫染道,「倘若风寒入体,岂不是成了大麻烦?」 妇人没再推辞,忙道着谢,将怀中抱着的小男孩先放上了马车。 她身旁的小女孩机灵,不用娘亲抱自己,就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车辕,回过头对段漫染道谢:「多谢仙子姐姐。」 段漫染微微一笑,解下箬笠戴到小女孩头上,小声叮嘱道:「下马车的时候当心些,莫要摔着。」 待几人都坐进马车里,段漫染又嘱託车夫了几句话,这才朝反方向走去。 . 从白菱湾到江边堤坝处的小路,比想像中还要难行。 段漫染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和污淖当中,等走到时,一双绣鞋早已沾满泥污。 堤坝处果然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官兵外,还有不少百姓推着独轮车,往江边运送整车的沙袋。 段漫染虽不曾亲歷过洪灾,但也曾在水经书上看到过,用沙袋堆积成墙,挡在堤坝处,能够起到坚固堤坝的作用,便是溃堤,也可以挡住洪水。 段漫染再往前走,她看到站在堤坝高处的林重亭。 林重亭身着深绿官袍,她双手负于身后,看向运输沙袋的百姓,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连段漫染沿着石阶走上去都不曾察觉。 「夫君。」 段漫染出声唤她,快步走上前。 林重亭回过身,唇角勾起一丝浅笑:「此处偏僻,我还以为免免来不了。」 雨线蒙蒙,衬得少年愈发肌如白玉,墨画般的好看。 段漫染不觉耳热:「原是不应该来打搅你的,只不过我想着夫君定没有时间用膳,就带了些饭菜来。」 只是坝上空空如也,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手中的食盒也不知该放哪儿。 林重亭看出她的窘迫,伸手将食盒接过来:「有劳娘子,在此处用膳就好。」 说着,她将食盒打开,取出里头的饭菜,慢条斯理吃起来。 眼下也只能这般将就,段漫染弯下腰,替她撑着伞。 江水滔滔,二人一时间都没说话,段漫染冷不丁察觉到不对劲:「怎么只有夫君一人在看守,不见你的下属还有松安县令?」 「兵部的下属领了命,到别处去了,至于县令大人——」 林重亭眼底一闪而过的讥嘲,口吻却依旧从容,「兴许是有旁的事要忙也未必。」 「噢。」 段漫染点头,没有多想。 她将头扭向一旁,看向几百步之外,地势低些的堤坝处,只见那处堤坝内的水面早已高过外头的房屋,倘若一旦决堤,只怕坝外受灾的百姓少说也要上千。 但愿沙袋要有用才好,段漫染在心中默默祈祷。 林重亭不知何时已放下竹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堤坝很高,站在此看向低处的百姓,只见人头攒动,如同蝼蚁一般,只是那些男人身着汗衫,打着赤膊惹眼得很。 身旁之人蓦地出声:「免免。」 「嗯?」段漫染回头,见林重亭将碗筷将食盒里收,垂着眼漫不经心问道,「你身上可有涂擦伤的膏药,我想借来一用。」 说话间,段漫染不经意看见她掌心的血痕。 她忙抓过少年的手,只见她掌心一道道血线,似是被什么割破的。 段漫染心中一颤,她又急又气,连语气都提高了不少:「你怎么不早说,好好的怎会弄成这样?」 又忍不住埋怨自己:「我随身哪里会带着这个,要早知道……」 「我没有大碍,只是搬沙袋时不慎弄伤。」林重亭口吻轻松,「免免若没有药膏便罢了,迟早都会好。」 第110页 段漫染没有察觉到她唇角浅淡的笑意,只觉得自己也跟着疼。 她抿唇,默了片刻后小声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嗯?」 林重亭本是随口一问,不成想下一秒,少女双手捧着她的手,柔软的唇贴过来。 少年身形僵住。 灵活的舌尖温热潮湿,一寸寸扫过掌心,轻轻舔舐她的伤口处。 起初段漫染还有几分难为情,但舌尖染上血腥气息后,她便只惦记着如何才能让林重亭的伤口好的快些。 舌尖掠过她的掌心细纹和薄茧,小心翼翼地找寻受伤的肌肤,不轻不重地吮吸。 林重亭唿吸骤然急促,眼眸当中化不开浓墨般的黑。 头顶的伞不知何时早已落下,丝丝细雨落在两人身上,将她们与周遭隔绝。 站在不远处的雪叶和雪柳低垂着脸,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 长堤边上,陡然传来哒哒的快马蹄声,马背之上的兵部下属翻身下马,还未看清楚上头的人在做什么,便高声道:「林大人,小的回来了。」 段漫染如梦初醒,勐地别过脸,松开林重亭的手。 少年极好地敛起眸中沉光,将人扶起来。 那位下属已大跨步跑上来,拱手后对林重亭道:「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小的不辱使命,已命人——」 「有什么事,都等会再说。」 林重亭淡淡打断他的话。 「是。」答话的下属难掩面上兴奋,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段漫染,忙行礼道,「见过世子妃。」 「嗯。」 段漫染暗自庆幸江边风大,将脸上的烫意都吹了下去。 她提起食盒:「既然夫君还有公事在身,免免不便打扰,就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等林重亭回话,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 林重亭目光追随着少女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街巷尽头,才回眸看向眼前的下属:「交代你的事,可都做到了?」 「回大人的话,小的们昨夜按图索骥,果真找到您说的那条河道,即刻命人将其与江流疏浚,眼下洪水俱已被引至万波湖,不时便可退矣。」 林重亭颔首,似对此早在意料之中。 对方却忍不住问:「大人是如何晓得,在松安上游,还有一条荒废的河道,可以将洪水引至大湖?」 林重亭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向远处:「告诉下头那些百姓,领了工钱,便可以散去,不必再守堤。」 「是。」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这位属下看向林重亭的眼神,已然多了几分崇拜和钦佩。 第53章 原以为这场雨不停, 在松安县还要留些时日,没想到到了当天晌午, 就传来好消息——江面水位已退下去,白菱洲的百姓不用担心再有洪灾。 段漫染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心中还是替林重亭高兴。 到了晚间,吴县令在府上设宴答谢,段漫染自己动手盘发,又往发间插缀玉簪银苏,盛装出席。 酒宴之上,自是少不得吴县令对林重亭的各种盛赞。 少年从容应下,饮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段漫染倒还好, 只是浅酌了一两杯。 今夜正是六月十五,雨停之后,一轮圆月清辉遍布人间,照亮回寝房的路。 段漫染走在林重亭身旁,脚步还有些飘忽, 迈过院门门槛时, 险些要一脚踩空, 幸好有她扶住了手腕。 「免免喝得分明不多, 怎么还醉得这般厉害?」林重亭话里显而易见的调笑。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嗓音有些低,挠在人心头痒痒的。 段漫染半倚在她怀中, 嘴里不服气:「哪里比得上侍郎大人, 成日里少不得应酬,自然是酒量匪浅。」 林重亭任由她这般调侃, 弯腰将头搭在少女颈间。 段漫染还想说什么, 又忽地忆起, 从昨夜抵达松安县,她还不曾阖眼歇息过。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林重亭后背:「先回屋去。」 兴许是真的累了,少年没有出声,同她一起进了屋,径直躺回床上。 段漫染没有让人点灯,也一齐躺下去,正闭上眼,黑暗中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林重亭带着酒香的气息浮过来。 段漫染心头一紧,以为她要做什么,少年的唇瓣却停在离她半寸的距离:「免免。」 「嗯?」 「你真好。」 林重亭靠着她的肩,似醒非醒说着。 少女不觉抿起唇边,掌心轻抚她脑后的乌髮。 不知过了多久,林重亭才真的睡了过去。 段漫染只有熏微困意,借着窗棂照进屋中的月光,她仔细打量少年精緻如白玉的脸庞,指腹不觉落到她的额心,又顺着她的鼻樑,落到她略带凉意的唇瓣处。 静夜庭院外陡然响起一声蛙鸣,段漫染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如同被烫到般,她勐地收回手,耳根烧了起来。 半晌,见床上之人没有反应,段漫染松了口气,也拉上被子,挨着林重亭躺了下去。 . 翌日,自临安而来的一行人折返回京。 马车还不曾开出城,陡然听见炽烈的鞭炮声,段漫染掀开车帘,发觉不知什么时候,道路两旁聚满了前来欢送的百姓。 不止是鞭炮,还有人敲锣打鼓,更有热情的百姓,将绑紧的鸡鸭鱼一个劲儿往马车上送,车夫都快要招架不过来。 第111页 林重亭不得已,只得主动走出马车,拱拱手道:「多谢各位乡亲热情相送,只是这些赠礼,万万不可。」 四周的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 「都是自家养的家禽水货,大人莫要嫌弃,尽管收下便是。」 「是啊,大人治理水患辛苦了,就收下我们的心意吧。」 「若不是林大人,就松安县这些老爷,只怕不知要几时才能天晴。」 最后的话,显然是在含沙射影,暗骂当地的父母官。 林重亭只当是没听见,不疾不徐道:「治理水患,并非在下一人的功劳,诸位要谢,也应当谢你们身旁保卫家园之人。」 她吩咐属下:「将这些赠礼,送到本地的安济坊去。」 所谓安济坊,是收养救济贫困病弱之人的场所。 段漫染坐在马车里,掀起车帘一道缝,只觉得林重亭着深绿官袍的身姿分外亭然。 此时,一位小姑娘从人群中走出来,她手中捧着一圈花环,仰着头对林重亭不知说了什么。 段漫染正觉得那小姑娘有几分眼熟,少年已回头看向马车里:「免免,这位小姑娘是找你的。」 原来自己也有份? 段漫染喜不自胜,走下了马车,才想起昨日正是这个小姑娘,坐了她的马车。 一见到她,小女孩弯下腰深深一拜:「多谢仙子姐姐昨日把马车让给我和娘亲,还有弟弟妹妹,又让车夫给了我们银钱。」 说着,她将手中的花环呈上来:「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当做谢礼,只觉得这些花和姐姐一样漂亮,想把它们送给你。」 段漫染没有拒绝,将它们小心翼翼接过来。 不知名的嫩黄小花,散发出淡淡清香,柔嫩的花瓣上,被露水打湿至透明。 她弯起双眸:「这便是最好的礼物了,多谢。」 . 一直到马车驶出城门,段漫染仍对这花环爱不释手,她捨不得将其戴在头上,免得被朱钗戳散。 可这样干巴巴捧着,也不是事儿。 段漫染目光移向一旁正在写公文的少年。 林重亭目光落在宣纸之上,本该戴在头上的乌纱帽被端放在一旁,乌髮挽成髮髻,额间一缕青丝垂落,倒有几分不食五谷的神仙风姿。 「夫君莫动。」 段漫染说着,便将花环戴到她头顶之上。 林重亭笔尖微顿,原本就算不上工整的字迹更显几分缭乱。 她抬起头,看见少女眼中碎星般的笑意。 段漫染的小心思得逞,只恨马车里没有画笔丹青,不能将林重亭这般模样画下来。 黄花编成的花环在她头顶,非但不显得俗气,反而更衬得林重亭肤白如冷玉,稜角眉眼,都似工笔画摹出来的那般精细。 段漫染还没欣赏够,林重亭却已欺身过来,握住她的手腕按在车壁上:「免免觉得可好看?」 少年衣襟间清冷松香,夹杂着花环疏泠芬芳,一齐侵袭过来。 段漫染顿时失了声。 林重亭再三逼问,她支支吾吾,死鸭子嘴硬:「也、也就还行吧。」 「当真?」 林重亭勾唇,凑到她耳边,不知低声说了什么。 段漫染整个人顿时犹如快要被煮熟的青蛙,从脸上烧到指尖。 没想到自己昨夜的小动作,她她她……竟然都知道。 段漫染别过脸,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女雪白肌肤,沁出淡淡粉意。 林重亭有心再多逗她一会儿,奈何公务繁忙,她只是将鼻尖埋在少女颈窝间,深深吸了口气,方才抽身重新坐回桌旁。 至于戴在头上的那顶花环,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旁的原因,一直没有取下来。 . 是夜,皇城御书房之中。 新帝手中翻阅着兵部林侍郎呈上来的治理洪水的公文,又听林重亭禀报其是如何疏浚河道,提前排险,防止溃堤的可能发生。 少年的布置显然是有条不紊,新帝神色间生出几分赞许:「不愧是林贤弟,治理洪水这等大事,竟不出一日就能解决妥当,朕果然没看错人。」 「圣上谬赞。」林重亭一脸宠辱不惊,「臣不过是恰好看过几本兵书,知晓河道上游曾为修建运河而改道,又幸好有圣上庇佑,能从库房调取炸.药疏浚河道,否则便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能见效半分。」 这一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 皇帝如何猜得出来,用来加固堤坝的沙袋被人动了手脚,倘若採用堵住洪水而非疏通的方式,只怕死伤数千人不止。 林重亭无法说出口,毕竟这件事她本也应该不知晓,只等着当替罪羔羊便好。 只是元家的人这般大手笔,她如何能不回礼? 少年视线与新帝直视,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陛下,臣有一言,不知该说与否。」 见其神色郑重,皇帝只觉得仿佛回到当年还是七皇子的时候,不觉坐直了身,将御书房中的宫人皆遣了出去。 林重亭这才开口:「臣听闻松安乃鱼米之乡,繁荣富庶之地,只是此次前往,却发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 「此话从何说起?」 「臣抵达松安县后,见当地诸多百姓只能去安济坊谋生,更有家贫者,连半碗米都拿不出来。」 林重亭道,「臣亦是诧异,遂命手下暗中查问,得知当地有富户独大一方,每逢飢年便以米易田,来年将田地再租给百姓,并收取五成粮食为租金,如此几番,田地几乎落入其囊中,而百姓若逢颗粒无收,便永世不得翻身——」 第112页 「天子眼皮底下,竟然有这样肆意妄为之事。」皇帝方才还尚可脸色瞬时乌云密布,「究竟是哪家富户这般大胆,真不怕朕株连九族?」 「圣上莫非忘了?」林重亭一字一句问道,「松安县最大的富户,便是您母族元家,皇太妃六弟元戚。」 皇帝一时无言以对。 大约是上位后有太多事要忙,他竟然连这桩事都忘了。 算起来,元戚还是他的小舅,只是这位小舅自幼不学无术,在京中不知惹下多少祸害,他的母妃和舅舅担心他闯出大祸,便早早将人打发到松安别宅去。 没想到他照样能惹事。 皇帝眉头皱紧,又舒展开。 半晌,他轻嘆了口气:「如今还不是时候,此事日湖莫要再提。」 「是臣僭越了。」 对此,林重亭并不意外。 新帝登基刚满三月,根基不稳,尚需母族在朝堂中的支撑,只是一旦有一日他羽翼渐丰,这些元家的蛀虫,于他而言便是眼中钉肉中刺,不用自己开口,他也会迫不及待地拔去。 第54章 自松安归来后, 临安城的雨水也停歇下来。七月流火,正是一年中暑气最难耐的时节。 这日, 林重亭从兵部下衙归来,她迈入院门中,便瞧见树阴下一道鹅黄身影,正靠在躺椅上闭目浅寐。 少女跟前的矮几上,还摆着碗酸梅汤。 此时日头将落,余晖透过树影,薄薄光晕给她渡上一层金边,宛如一朵倦眠芍药。 林重亭不觉放缓脚步走上前,默不作声地接过丫鬟手中团扇, 替这朵娇花扇出习习凉风。 段漫染浑然不知身旁已换了人,直至闻见熟悉的清冷松香。 原以为是在做梦,冷不丁睁开眼瞧见林重亭就在身旁,她喜出望外:「夫君。」 林重亭低应了声,坐到旁边的竹椅上, 端起盛酸梅汤的瓷碗, 垂眸浅尝上一口。 少年洁白如玉的额间, 亦是有一层薄汗。 段漫染藉机接过团扇:「夫君刚从外头回来, 该由我替你扇风才对。」 说着,她边扇边道:「免免有件事想要同夫君商量。」 林重亭侧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说便是。」 「上个月突发水患, 免免担心进城的流民无钱治病, 便托嫂嫂转交千两白银到兄长的医馆里,以供他们治病过活, 如今水患退去, 流民也被安置, 今日医馆又将剩下的银子退回来。」 段漫染扳着手指头算道,「统共还剩二百多两的银子,我想着咱们这院子里都是树,花草并不多,不如用这些钱,採购些赏心悦目的花卉移植到廊下或墙角下可好?」 林重亭自是没有异议。 林府的宅院,乃是当年先皇赐给大将军的奖赏,不过一家三口常居边疆,府中疏于修整,自然不算宜居。 林重亭对此倒不曾在意过,但眼下经段漫染提醒,她才发现,这院中的确也该修葺几分。 「若不是免免提醒,只怕我根本想不起此事。」她道,「只是这本该是我的分内之事,怎能让免免破费?」 段漫染就猜到她会这样说。 可自己嫁妆颇丰,还有一併带来的彩礼,再加上出嫁前存的私房钱,银钱多得本就花不完,若不找机会散出去,放在库房里也只能积灰。 似猜出她的心思,林重亭又道:「下月十五,乃是中秋月圆,圣上欲在宫中设宴款待百官,臣子可携家眷赴宴。」 「免免倘若当真想花钱,提前添置一套行头倒也不错。」 段漫染觉得林重亭说得不无道理,于是让雪枝拿出挑选花样的册子来,二人坐在树荫底下,仔细选了半个时辰。 最后敲定花样款式,再交给彩云坊制衣。 . 身为彩云坊的老主顾,段漫染要的新衣不出半月便制好,由坊里管事的嬷嬷亲自送到将军府。 新衣一如既往地合身,一针一线皆是真丝缝成,芍药花的暗纹铺陈开,裙摆描金绣边,走动之间光采微漾。 只是衣裳颜色并非她向来喜欢的嫩粉鹅黄,而是雨过天青的天水碧——先帝大丧,身为臣民,不宜在宴席上穿得太张扬。 待到中秋之日,段漫染将这身裙子换上,才发觉这天青色丝裙,和林重亭身上穿的深绿官袍撞到了一处。 乍看上去,两人就像商量好一般,要穿得这般相宜得彰。 到底是要穿到大庭广众的场合去,少女脸庞微烫:「要不……我去换一身可还来得及?」 「不必,免免这样就很好看。」林重亭垂眼,朝她伸出手,「走吧,马车已等在门外。」 「嗯。」 段漫染咬唇,将手放入她的掌心。 . 宫墙朱门之外,已停满各家臣子的马车。 车马虽多,但有禁军把守秩序,倒也井然有条地停好位置,马车里的人都走下来,朝宫中行去。 林重亭和段漫染亦不例外,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段漫染扶着少年的手,刚站稳身姿,身后车轮粼粼,又有一辆华盖马车停了下来,马车上传来一道似曾相熟的嗓音:「段姑娘。」 段漫染回过头,看见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人原来是范潜。 青年身着朱红官袍,显然如今官位不低。 她尚未回话,只觉得身旁林重亭掌心蓦地收拢几分,握紧了她的手。 第113页 ——当日若不是先帝赐婚,只怕自己嫁的人就该是范潜。 只是范潜从容的神色间,看不出半分尬意,段漫染也只得客客气气应了声:「见过范……大人。」 「段姑娘不必客气,还是如同往日般,称我一声范公子就好。」 范潜问道,「许久未见,不知近来可好?」 她尚未出声,林重亭已冷冷开口:「不劳范大人费心,下官的娘子,自然有我照顾妥当。」 段漫染心头莫名想笑。 比起林重亭,她的口吻要客气有礼得多:「多谢范大人关心,我与夫君都很好。」 说罢,她轻扯了下林重亭衣袖,侧头小声道:「我们还是先入宫的好,免得误了时辰。」 少年原本冷霜般的面色,顿时缓和了许多。 林重亭没再说什么,随少女转身朝宫门内走去。 唯留范潜在原地,他双手负于身后,若有所思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 天色渐暗,宫道之上早已亮起华灯,段漫染虽看不清身旁之人的神情,但她明显能够感受到,自范潜出现后,林重亭的气场便低沉许多。 少女抿唇,指腹悄然在她掌心挠了挠:「夫君莫非是吃味不成?」 林重亭似微不可察嘆了声气,握紧她作乱的手指:「免免既然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她如此坦诚,反倒打得段漫染措手不及。 花园石甬径上流萤飞舞,微风中浮动着浅浅的花香,段漫染抿了下唇角:「我对范公……范家公子,当初不过是长辈指亲,并无丝毫男女之情,夫君大可放心。」 况且,她那个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林重亭,哪里会将旁人放在心上? 花园中灯光曛暗,段漫染没有瞧见身旁之人眸中的幽深。 林重亭听了段漫染的话,却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心情好转。 少年想起当日在兴隆寺,高僧弘智法师的谶言——段家三小姐和范家嫡孙,本该是福禄双全的金玉良缘。 若不是自己暗地从中作梗,只怕两人早已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 就算彼时她心中没有范潜,婚后未必不会举案齐眉,生儿育女。她又那般喜欢孩子,便是兄长和长嫂的孩子都喜欢得不行,如果是亲生的…… 隔着湖面传来丝竹管弦靡靡之声,打断林重亭的思绪。 不远处人头攒动,光影流转,已是喧譁至极的热闹景象。 林重亭闭了闭眼,将眸中沉光藏起来,若无其事低声道:「免免多虑了,我并非那般多心之人。」 . 两人将将落座,皇帝便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出场。 原本在位置上坐着的百官和家眷纷纷起身行跪拜礼,高位之上的圣上道:「诸位免礼,今夜乃是中秋佳节,朕宴请百官,只为与臣子同乐,共襄盛景。」 说罢,他挥手示意众人起身,水榭中央的乐姬继续奏乐。 照规矩来说,先帝薨逝,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但如今圣上公然设宴,席间的臣子也不必遮遮掩掩,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观赏歌舞。 段漫染也不例外,许久不曾见到这么多环珠佩玉的美人儿奏乐起舞,她单手托腮,一时看得入迷起来。 直到林重亭将瓷盘推到她面前:「免免趁热尝。」 段漫染回神,才看见是一碟剥好的蟹肉。 既然是中秋宴,席上自然少不得酒馔点心,还有应季的螃蟹。 只不过有圣上在场的宴席,不便带婢女入宫,身旁没有人剥蟹壳,段漫染也就没想着吃它。 没想到林重亭默不作声,已接揽过本该雪枝干的活儿。 少年已取出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修长手指,仿佛自己做的事再正常不过。 段漫染甚至能听见身后有贵妇在训叨自家夫君:「你倒是看看别人的相公,哪像你跟个木头一样……」 她心头欢喜,手执玉箸就着醋尝了几口蟹肉,又饮了一小盏冷酒,才算是没有辜负林重亭的心意。 段漫染又夹起一筷子蟹肉:「有劳夫君,你也尝一口。」 林重亭没有推辞,她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吃了口蟹肉。 段漫染还欲再餵她一筷子,却听见人群哗响,朝四周看去,原是圣上不胜酒力,先行离席,群臣起身相送。 待皇帝走后,宴席上的氛围顿时要松缓许多,臣子之间说话的声调都提高了不少。 也有人坐不住,起身要四处转转。 此地水榭临湖而建,沿着湖边走上几步,便能走到御花园。 一时间这些臣子都藉口更衣,起身散了大半。 段漫染吃了蟹,又喝了两杯酒,她脸颊发烫,也央着林重亭带自己去湖边吹吹风。 两人在湖边信步走了会儿,来到一座凉亭里歇息。 微风袭来,纱帘被捲起,亭角挂着的琉璃水晶饰物叮咚作响,段漫染醉眼惺忪,倚靠栏杆坐着:「为何我觉得这地方,像是来过般?」 「免免当真不记得?」 林重亭自身后靠过来,在她耳畔问道。 段漫染正要摇头,余光瞥见亭下水面之上,停着一只乌篷船。 若不是船头亮着渔灯,几乎快要看不见它。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接天莲叶,乌篷摇曳,林重亭亲手替她绾髮…… 段漫染陡然忆起来,去年六月,正是先皇后生辰,自己随娘亲入宫祝寿,被骗到这座亭子里中了药,之后林重亭出现…… 第114页 那个时候,林重亭很嫌弃她,还骂她愚不可及。 …… 许是酒壮怂人胆,段漫染语气硬邦邦道:「不记得了。」 分明是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耳旁传来低低的笑声,似带着几分愉悦。 接着,段漫染便觉得腰间一紧,林重亭抱着她腾空而起,再次跃到水面上的乌篷船船头。 船身轻轻摇晃,段漫染惊得抓紧她的衣襟,只听得少年问道:「免免真不记得了?」 段漫染咬牙摇头,依旧是士可杀不可辱的气势。 林重亭没多说什么,将她放下来,拿起船桨向湖面深处划去。 水面荜拨,如今是在夜里,湖面上荷枝交错,湖水幽深不见底,显出几分可怖来。 林重亭站在船头,渔灯的光照得她宛如一尊玉雕的神像。 她回头,说出的话却不似神灵:「免免还是不记得?」 段漫染咬唇,打死也不肯承认自己当日的狼狈,也不敢再辩驳。 乌篷船已划至湖心,远离了那些笙箫管弦之声,林重亭收起桨,弯腰俯下身来,她食指漫不经心勾住少女的下颌:「免免若当真不记得,那我帮我忆起来可好?」 说罢,不等段漫染答应,她的吻已欺过来。 …… 水面微微荡漾,渔灯的倒影碎成月华,引来数只想吸取日月精华的蠢鱼。 或有聪明的,意识到被人欺弄,遂摆尾游曳而去,尾波扫过荷枝,一瓣白中带粉的菡萏花瓣摇摇欲坠,颤巍巍落下来,吸引无数游鱼啄食。 白茫茫的雾气散开,遮掩住不应为外人道的恶劣行径。 .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条无意路过的鱼跃出水面,瞥见船头坐着的少年唇角含笑,正在替一位少女绾髮。 段漫染唇瓣微张,轻轻喘着气,任由她摆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素日果然是小瞧林重亭了。 她不过是亲她,都能将她亲成这般模样,若还是有旁的手段…… 段漫染耳根发烫,不敢再想下去。 第55章 待为段漫染绾好发, 林重亭扶着她坐稳,再次划桨朝岸边驶去。 乌篷船在一处僻静少人的红蓼丛般停靠, 林重亭先上了岸,又转身将段漫染扶上来。 此处宫灯要比渔灯亮得多,将少女脸颊的绯红照得更动人心魄。 林重亭眸光暗了暗。 「你……」段漫染挣脱她的掌心,「你放开……让我自己走。」 林重亭没有勉强,只不疾不徐跟在她身后。 段漫染走了几百步,总算是渐渐缓过来,心中对林重亭的愤懑也消散了不少。 正要开口,要她带自己回到宴席上去,忽听到不远处似传来一道杀猪似的尖叫声, 随后是男人的谩骂: 「臭奴才,知道小爷是谁吗你?真是狗胆包天,居然敢伤我,今日小爷我非得治一治你不可,来人, 给我打!」 接着, 便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动静。 没想到在御花园里, 居然也能撞见这等肆意妄为之事, 段漫染皱眉,回头看向林重亭:「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去罢。」林重亭牵起她的手,「只怕有人需要帮忙也未必。」 除了她们二人, 花园里还有旁的臣子, 听到这等动静也是无法置之不理,皆朝吵闹的方向聚过去。 段漫染醉眼惺忪, 走拢后也看不大真切, 只看见是似乎是有奴才被按倒在地, 正被四五个僕从按在地上打。 旁边喝彩的男子熊腰虎背,正是先前那个骂骂咧咧的声音:「给我打,真是反了天了——」 段漫染也认不得他是谁,正打算上前制止,林重亭却伸手拦住了她。 正当这时,人群中一声暴喝:「元戚,叫你的人给我住手!」 此话一出,周围有窃窃议论之声。 「原来是元家的人啊——」 「这倒也不奇怪了,有圣上撑腰……」 元家? 岂不就是圣上的母家。 而且……段漫染想起,先前她曾听说,林重亭在朝堂上,也被元家的人诸多针对,没想到今时今日,他们竟是嚣张到这般田地。 少女眸中隐隐沁出几分怒意来。 她目不转睛盯着那些人,忽地听到身旁之人淡淡出声:「元首辅理应管好自家弟弟才对,这是皇宫里,不是在自己府上。」 听到林重亭先出声,在场有不满的官员也出声附和:「可不是嘛,就算只是个宫人,也该得饶人处且饶人才对。」 「难得圣上今日有兴致,竟闹出这般的丑事来……」 若是在朝堂上,元武自是少不得要与有异议的人唇枪舌战一番。 只是眼下,拦着亲弟弟不丢人更要紧。 有他发话,那些打人的僕从也早已停下来。 元武这才扭头,看向早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那位宫人,正打算装装样子,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话到嘴边,看清对方的脸,他放大了瞳孔—— 这哪里是奴才,分明就是…… 纵然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元武依旧止不住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六王爷,您没事吧六王爷?」 . 内阁首辅元武的弟弟元戚,将六王爷当做宫人调戏不成,恼羞成怒后把人打了! 这等骇人之事,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在皇城内不胫而走,就连早先已歇下的圣上也被惊醒,换上龙袍仓促来到御花园内主持公道。 第115页 元戚心知自己犯下滔天大错,酒已醒了大半,跪倒在花园中间。 群臣皆鸦雀无声,跪在地上只等圣上发话。 见此场景,皇帝面色低沉,不怒而威的口吻:「想不到朕的小舅舅,竟是这般荒唐无道之人,这是要将元家的脸面置之于何地?」 只此一句话,元戚浑身便抖得如同糠筛,哪里还敢有半句辩驳的话,只不住磕头认错:「是臣的错,是臣有眼不识泰山,竟敢伤了六王爷,还请圣上和六王爷恕罪……」 皇帝冷哼一声:「他若不是六兄,便能由着你横行霸道不成?来人,先将他押到天牢里去。」 禁军得令,就要上前将元戚拖走。 「圣上且慢。」 这时,元武站了出来。 尽管心中明白,元戚罪不可恕,但身为兄长,元武无法坐视不理。况且这位六王爷无权无势,不过是个摆设…… 心头权衡过利弊,元首辅拱手道:「禀圣上,元武虽酿成大错,但也是无心之失,他若诚心悔过,同六王爷赔礼道歉,宽恕他这一回也无妨。」 说着,他又扭头看向元戚:「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六王爷道歉!」 段漫染算是听出来了,这皇帝在元家人跟前,当真是一点威严都没有。 不等皇帝开口,不远处又传来太监尖锐的通报声:「皇太妃驾到——」 话音刚落,自后宫而来的一群人已浩浩汤汤,行至花园中间。 方才还惴惴不安的元戚,顿时如同见到救星,扑上前扯住皇太妃的衣袖不住哀求:「姐姐,姐姐救我——」 「混帐东西!」 皇太妃并未如其所愿,反倒是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朝元戚脸上挥了过去。 她嗓音凌厉:「亏得陛下心善,念着血缘亲情,特许你一介六品小官进宫赴宴,你倒好,喝了几杯酒就忘记自己姓甚名谁,惹出这等大祸来,依我之见,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皇太妃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力,元戚被扇得眼冒金星,他捂着脸,不明白往日待自己最宽厚的二姐为何会这样。 接着,皇太妃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去,先给六王爷磕头认错,看他几时原谅你,你再起来,否则便是磕到头破血流也无人理会你。」 段漫染心中明了——原来这皇太妃和元首辅一样,也是来护着元戚的。 只不过她的法子倒要迂迴得多。 并不是求皇上,而是让元戚去求六王爷,若挨打之人肯原谅,想来对元戚的惩罚也不会严到哪儿去。 元戚虽不明白姐姐为何不肯帮自己说话,照样还是老老实实依着她的话,跪在六王爷脚边,结结实实地磕头。 每磕一个头,元戚嘴里念念有词:「请六王爷恕罪,请六王爷恕罪……」 六王爷被宫人扶着,他先前挨了打,此刻面色惨白,低咳了几声,看向站在一旁的皇太妃:「太妃若想替亲兄弟求情,大可直接开口便是,何必这般来折腾臣?」 「……」皇太妃一噎,没想到这往日在宫中胆小慎微的六王爷,此刻竟也据理力争起来。 到底是经歷过大风大浪的,况且这六王爷的母妃不过是宫女出身,不足为惧,皇太妃笑道: 「六王爷这是什么话,本宫向来公道,断不会有半分偏颇,你若是不愿原谅他,便由着他磕得头破血流好了。」 六王爷白着一张脸,没再说什么,而是挣开宫人的搀扶,一步步走到皇帝跟前。 他跪倒在地:「臣弟今日所受之屈辱,非一言半语说得清,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臣弟别无所求,只愿圣上主持公道。」 皇帝终于开口:「皇兄放心,朕定不会轻饶犯错之人。」 六王爷摇了摇头:「臣弟明白,此人乃是圣上至亲,又有首辅和太妃袒护,若想要他以命来偿,除非——」 他似下定了什么决心,遽然起身,快步朝东边凉亭的圆柱上撞去—— 眼瞧着他从身前经过,段漫染心头一颤,还未看得真切,眼前陡然被一片漆黑罩住。 少年掌心略带凉意,清冷松香罩在鼻息间。 接着,便是额头撞在柱子上的声响,伴随着群臣的惊唿,有人倒落在地。 空气中浮动着血腥气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骤然起身:「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叫太医!」 不多时太医抵达,将食指往六王爷鼻间一送,便跪倒在地:「回圣上,六王爷早已升天,只怕是药石无用。」 . 暗红黏稠的血,顺着御花园青石板间的缝隙流淌,似一条悄无声息的小溪。 血溪流过来,浸湿绣鞋上的描金蝶纹,在锦缎上晕开。 她动弹不得,只有目光能勉强顺着那道暗红的血迹,朝尽头看去。 倒在圆柱之下的男子惨白脸上还带着伤,他倒在地上,瞪大双眼如同死鱼般,泛着冷冷的光芒,正朝她看过来。 段漫染惊唿了声,自梦中醒过来。 入眼是床帐上的缠枝花纹,帐中鹅梨香如旧,她深吸了几口气,方才逐渐摆脱梦魇中的恐慌。 一只手自身后伸过来,将她揽入怀中。 「免免可是做噩梦了?」 林重亭嗓音清晰,似是不曾睡着。 「还好。」段漫染不愿让她担心,「只是想起那日宫中的事,心头仍堵得慌。」 林重亭没多说什么,她起身下床,亲手为少女倒来一杯热水,递到她唇边。 第116页 段漫染就着她的手,浅饮几口过后,心头的不安平息下来。 此刻她却是没了睡意,少女脸色透着几分苍白:「夫君觉得……圣上可会惩罚元家的人?」 「元戚罪不可恕,圣上当然不会轻饶他。」 林重亭轻飘飘道。 「嗯。」段漫染点了点头,她若有所思,「正所谓恶有恶报,害死六王爷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才好。」 她并未察觉,少年端着茶盏那只手僵了僵。 「免免说的是。」片刻后林重亭轻声道,「恶有恶报,谁也逃不过。」 段漫染隐约觉得,她这番话似乎意味不明,只是来不及多想,对方又道:「免免还是先歇下的好,省得说了话,一会儿更睡不着。」 她说得不无道理,段漫染没再说什么,躺回枕头上。 林重亭将茶杯放回桌上,她熄了床头的灯,也挨着少女躺下来。 第56章 九月, 京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圣上的小舅元戚在中秋宫宴上,将六王爷当做宫人欺辱不成, 害其羞愤自戕,被责令秋后问斩。 第二件事,也与元家有关,说起来倒要复杂得多。 原来那元戚乃是家中老么,自幼被爹娘兄姐娇惯,不过十四五岁时便成日里斗鸡走狗兼眠花宿柳,是十成十的膏粱纨袴。 京中权贵甚多,元戚为人嚣张跋扈,难免惹出官司, 得罪了朝中之人。 元家人为平息祸患,便替他在松安县谋了个小官,将他送出临安这等是非之地。 没成想天高皇帝远,没了家人管束的元戚更肆意妄为,在当地欺男霸女, 无恶不作。且在松安为官的几年间, 纵容手下之人吞併平民百姓的田地, 私放利银敛财, 害得民不聊生。 奈何当地父母官畏惧元家在朝中威严,非但不敢为百姓做主,反倒是官官相护, 媚上欺下, 恨不得将百姓的骨髓都压榨出来。 直至元戚被发入大牢等待问斩的消息传入松安,穷困潦倒的百姓再无顾忌, 索性手持农械撞破县令府的朱门, 将县令吴巍捆了, 一併上京击鼓告御状。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告就告出不少事情来,不少受过元家戕害的人都站了出来,矛头除了指向元戚外,还有当朝首辅元武,称其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并且能拿出五花八门的人证物证。 可惜元家势大,若想将其颠覆,少不得要费一番功夫…… . 皇宫,御书房当中。 龙涎香薰在金兽炉鼎中升起裊裊云雾,皇帝看向对面身着官袍的少年,眉间几分苦闷:「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朕倒是想趁机灭一灭元家的气焰,只是……」 「陛下可有何忧虑?」 分明早已猜出他的心思,林重亭却并未多言,只顺着他的话问道。 御书房的宫人早已遣出门,只留下两位心腹在一旁伺候,皇帝并不遮掩:「朕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不知该由谁来审查元家私底下做的事的好。」 「陛下的意思是——元家势大,怕是旁人都不敢应下,便是应下,也只是轻拿轻放,岂不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爱卿果然懂我。」到底是皇子时就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幕僚,皇帝对林重亭很是信任,「不知你可有什么看法?」 林重亭颔首,敛住眸中光芒:「依臣之见,陛下若想审查元家,范家乃是不二之选。」 「范家?」皇帝不太敢确认少年的话,「你说的……可是皇太后母族的范家?」 「正是。」林重亭道,「范家乃是世家大族,在朝中根基稳固,是为数不多不畏元家权势,且能够与其制衡的家族。」 皇帝沉吟片刻。 当初先皇在世时,两家本就水火不容,如今用范家来压制元家,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再仔细思索一番范家在朝中的臣子,皇帝道:「那不如,朕就派范太师……」 「范太师年岁已高,未必肯伤筋动骨,与元家闹得不快。」林重亭打断他的话,「臣有一人要荐。」 「谁?」 「礼部尚书,范潜。」 皇帝一愣,旋即笑道:「孤原以为,当初段家三姑娘险些嫁给他,你应当对他有成见才是,没想到你倒是这般坦荡……」 林重亭面不改色:「能为陛下所用者,臣一视同仁,范潜年轻气盛,审查元家定不会敷衍了事。」 皇帝点头:「说得也有道理。」 方才提起林重亭的婚事,他放下身为帝王的架子:「说起来,贤弟与弟妹成婚也快一年,怕是也该有孩子了?」 林重亭眸中倏忽黑沉,她口吻稀疏平常:「有劳陛下关心,凡事皆有定数,臣亦不知。」 皇帝没有察觉到少年话中的冷意,兀自点了点头:「说得倒也是,无论如何,朕理应先备下一份大礼,不可亏待你二人将来的孩子。」 …… 坐在桌旁的段漫染收起棋谱,抬手将粉玉棋子收入棋篓中。 少女唇畔带着一丝满意的笑——今日这盘残棋,她苦心钻研数月,终于将其破解,岂有不开心的? 沉光跃金,自窗棂间斜洒于棋盘之上,将棋子镀上一层柔辉。 段漫染这才恍然察觉,自己午后这一对弈,竟已至黄昏时分。 轩窗外传来小丫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要我说,连王爷都敢得罪,这人被发入天牢也是活该。」 第117页 「可不是嘛,幸好被关起来了,不然还要祸害多少人家的好女儿……」 她们聊的,自然是元戚在中秋夜欺辱六王爷那件事。 如今满京传得沸沸扬扬,只怕就连街上的贩夫走卒,深宅中的丫鬟小厮,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段漫染原本舒展的眉头不觉蹙起——元戚只不过是元家权势最低微的人,尚能嚣张至此,只怕元家出来的皇太妃和首辅元武,也未必会干净到哪儿去。 林重亭在朝中孤身一人,想来是举步维艰。 正愁眉不展之际,雪枝掀开竹帘进来了:「世子妃,隔壁那些工匠都已走了,您可要去看看?」 在庭院中移植花木,再换上花纹崭新的地砖,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段漫染和林重亭便搬到隔壁空下的院子里暂住。 身为女眷,她不便见花匠这些外男,只得每日黄昏时,待花匠们都离开后,才会去庭院里转悠,顺便视察翻新进展得如何。 雪枝知晓她这个习惯,每日到了时辰便会来通报。 段漫染放下心中愁绪:「去吧。」 . 林重亭下衙归府,没有在寝房中瞧见段漫染的身影,她换上常服,轻车熟路地找来隔壁院。 尚未迈过门槛,便见少女身着月白长裙,仰头看着院子中央今日移植来的大树。 树叶稀疏,枝干也是光秃秃的,林重亭缓步走过去:「这是什么树?」 「夫君回来了。」段漫染回过头,站在树荫光华中同她笑笑,故意卖了个关子:「夫君仔细闻闻?」 林重亭静下心,闻到淡淡的香味。 「原来是桂树。」她道,「花香果然与众不同,免免有心了。」 「可惜花期将过,要想等到金桂飘香,只有等到来年。」段漫染道,「到时候做桂花糕也好,酿桂花蜜也罢,岂不是自给自足?」 段漫染记得幼时会有逢年过节,会有段家庄子里的人送土产来,就有亲手酿的蜜和桂花糕。 虽说已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但回想起来,竟还有几分馋。 她看着树间点缀的金桂,林重亭便侧头看她:「免免若想吃桂花糕,不如此刻出门去买如何?」 段漫染一愣,旋即双眸揉碎星光:「好啊。」 . 临安城远近闻名的糕点铺,离林府并不远,二人没有乘坐马车,索性走过去。 虽说未曾妆扮,但两人并肩走到一起,一路上仍是吸引不少路人的目光。 待到糕点铺,段漫染选好桂花糕,正要结帐时,老闆看着两人:「二位……想必就是林世子和世子妃?」 「你认识我?」 段漫染愕然睁大眼。 「算不上认识。」老闆笑道,「只是听从松安来的亲戚提起过,说咱们临安的世子和世子妃,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夫妻感情又好,可不正是二位吗?」 段漫染被夸得不好意思,将早已备好的铜钱递过去。 老闆忙摆手:「这如何要得,世子和世子妃肯来光临本店,草民就是光宗耀祖了,哪里能要银钱?」 他执意推辞,段漫染正为难之际,身旁林重亭将她掌中的铜板拾了过去,铺开在货柜上。 「不必客气。」她淡淡道,「若你今日不收,我二人日后岂敢再来?」 少年生得面冷,老闆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收了铜钱,目送着一对璧人走远。 只见那世子妃当真如孩童般,捻起一枚桂花糕就往嘴里送,至于她身旁的世子,手里还拎着一袋点心,想来也全是为她备的…… 离宵禁的时辰还早,天色却已暗下来。 沿街的商铺点起各色彩灯,水岸边五彩绚烂的明灯倒映在河中,盛景繁华。 街上有不少人,大多是夫妻相伴而行,段漫染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桂花糕:「若此生能一直这样,与夫君做一对寻常夫妻,倒也是很不错。」 林重亭眸光微暗:「会有那一日的。」 「嗯。」 段漫染点头。 但愿有一日,林重亭在朝堂之中站稳,她也不用再担心就好。 段漫染没多说什么,只边吃边逛,看看街边卖的吃食。 林重亭牵着她的手,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街上不少夫妻,都还带着孩子出门。 有的小孩被母亲牵在手中,有的坐在父亲肩头,被高高举起。 林重亭脑海中,再次闪过御书房里皇帝那一番话:「贤弟与弟妹成婚也快一年,怕是也该有孩子了……」 同为女子,她可以给段漫染一切,唯独给不了孩子。 若当日与她成婚的是原本定下的范潜…… 林重亭抿紧唇,半晌后若无其事开口:「免免。」 「嗯?」 段漫染没有抬头。 「无事。」林重亭声调有些低,「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段漫染分明觉得,方才林重亭是想问自己什么,兴许是自己的错觉吧,她没有多想:「好。」 第57章 和元戚一案比起来, 审理以元武为首的元家朝臣,就要棘手得多。 尽管元武已被革职居家,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元家在朝堂中的关系势力盘根错节,轻易查不出什么。 范潜也是花足足两个多月的时间,费了好大力气,才盘问出其近年来犯下的罪行,一张状纸写不下,足足写了十几张捲轴,盛在红漆柜里,由两位宫人抬入御书房之中。 第118页 勾结朝臣, 暗杀政敌,收受贿银……一桩桩一件件,和元武酿成的罪行相比,元戚犯的错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算不得什么。 皇帝看完这些捲轴的当天夜里, 便气得头疼发作, 躺在龙榻上起不来, 直至天快亮的时辰稍稍好转, 便遣人将林重亭叫进宫。 少年隔着一道垂帘,请安后道:「不知圣上传召臣,可有何要事?」 皇帝示意宫人将手中的捲轴递给林重亭, 待其看过后, 方开口问道:「不知爱卿有何意见?」 林重亭抿唇:「臣不敢妄言。」 皇帝递给她的这份捲轴上头,元武的罪行和皇太妃不无干系, 其中详细记述了她是如何联络兄长, 央求元武私下从宫外送避胎的药物进来, 使旁的宫妃不能有孕或流产。 后宫之中的争端,亦是一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皇太妃此举,无异于谋杀皇嗣。 但她乃是当今九五之尊的生母,皇帝没有发话,林重亭很识趣地什么都没有说。 皇帝难得长嘆一口气:「孤虽然一向清楚,母妃生性好强,但万万没想到,她竟能做出这般恶毒之事。」 林重亭眸中一闪而过的讥讽。 她极好地掩饰起自己的情绪,正色道:「皇太妃不过是爱子心切,圣上应体量一二才对,只不过……」 「你说便是。」 皇帝道。 「只不过如今皇太妃与皇后协理六宫,凤印在握,其无所约束,只怕日后有过之而无不及,坏了宫中风气……」 林重亭这一番话,无异于说进皇帝心坎里。 他刚登基的时候,局势尚未稳定,后宫的凤印一直由母后把持,如今算起来,也是时候将其交到皇后手上。 虽说心中已有了主意,但皇帝难免不愿亲口说出来,反问林重亭道:「那爱卿说说,朕该如何是好。」 话落,他又道:「依母后犯下的错,怕是打入天牢也说得过去。」 林重亭拱手:「皇太妃许是年轻时煳涂,才会行差步错,陛下又何必太苛责,依臣之见,不过是要她交回封印,在鸣鸾宫好生休养即是。」 皇帝点点头:「母妃的手段虽说狠毒了些,说到底还是为了朕,那就有劳爱卿替朕走一趟,将这道禁足令带去。」 . 鸣鸾宫中,皇太妃将将起床梳洗。 为她梳头的宫女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扯下半根髮丝——自两月前首辅大人被革职,太妃娘娘脾气更比往日差上千百倍,她们这些宫婢,稍有不慎便会遭到打骂。 谁知事与愿违,她越是小心,手中的象牙梳却不知为何缠住一缕青丝,扯得皇太妃倒吸一声气。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宫女忙跪下来,「是奴婢蠢笨,不小心犯了错。」 「混帐东西——」皇太妃并不管她是如何哭求,一巴掌挥了过去,「一个个只当本宫的哥哥失势,便由着你们胡作非为不成?」 她冷笑:「只要本宫一日还是圣上的母妃,就轮不到谁来骑到我头上,更别说你们这些奴才……」 话音未落,却被一道尖锐声音打断:「圣旨到——」 皇太妃收了声,她眼中浮现光亮,似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急匆匆迎了出去,跪倒在门口。 然而,在看见同传旨太监一同走进来的林重亭时,她眼中的光霎时烟消云散,就连好不容易端出来的一丝笑意也荡然无存。 皇太妃双眼死死盯住林重亭,像是恨不得目光能化作刀子,将少年一刀刀凌迟。 她甚至没听清圣旨说了些什么,直到太监催促:「太妃娘娘,该接旨了。」 圣旨……皇太妃一脸木然地接过去。 那位太监又道:「还请娘娘将凤印让出来,奴才们这才好交差。」 凤印? 皇太妃勐地回过神来,捧起手中圣旨,逐字看过去——她脸上唰地白下来,血色尽失,似难以置信道:「皇上呢?你们让皇上来见本宫。」 「回娘娘的话,圣上眼下要忙,只怕并不得空。」 「不得空?」皇太妃强撑起一丝精神,「本宫是他的亲娘,便是有天大的事,他也该来见本宫才对。」 太监笑着道:「奴才乃是奉命办事,还请太妃体恤。」 「体恤?你一个奴才也配?」 皇太妃冷笑,「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如今他竟然听信小人谗言,要本宫交出凤印不说,还要将本宫关起来?你回去告诉皇上,我是他的母妃,他要有本事,就亲自到本宫面前来读这道圣旨?」 她口中的小人,自然指的就是林重亭。 太监一脸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好。 少年垂着眼,双手负于身后:「圣上公务繁忙,只怕无瑕得见皇太妃,若皇太妃不肯交出凤印,那便只有得罪了。」 说着,林重亭示意候在门外的禁军上前:「都放仔细些,务必将凤印寻出来,完好无损地交到圣上手上。」 「是。」 禁军得令,便无所顾忌,皆手持红缨枪,朝寝殿内闯去。 皇太妃不曾料到他们竟然这般大胆,她忙进屋要拦:「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禁军们置若罔闻,倒是寝殿中的宫人不敢吭声,齐熘儿从屋子里候到外头。 凤印就放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禁军很快就找到,捧到林重亭跟前。 林重亭别开目光,示意对方将其交到太监手上。 第119页 禁军们完成任务,又陆续退出门外。 分明只是一枚凤印,剎那之间,皇太妃似被人抽走骨头般,险些瘫倒在地,她手撑着桌沿,心口刀剜似的在滴血—— 她这一生,所求不过是为后宫中至高无上的尊荣,为此,她甚至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到头来,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剎时,皇太妃似想到什么,她勐抬起头:「林重亭,是你,是你在报复本宫。」 林重亭口吻淡淡:「下官不过是秉公行事,不知娘娘这是何意?」 「呵——若不是报复本宫,你又何至于亲自到这鸣鸾宫来?」皇太妃一字一句道,「你恨本宫,恨我让兄长剋扣粮草,害死了你的爹娘……」 少年眼皮掀起,对她这番话没有显露出丝毫震惊:「原来娘娘都记得。」 直到此刻,皇太妃终于意识到,她苦心孤诣经营的一切,皆毁在这林家世子手中。 她捂住胸口,呕出一大口血来,几欲晕厥过去。 「娘娘何必心急。」林重亭道,「往后日子还长,该好生休养才对。」 说罢,她不再理会皇太妃说些什么,转身走出殿门外。 「林重亭——」走出不到几步,身后传来皇太妃悽厉的嚎声,「你害得本宫家破人亡,本宫亦诅咒你不得善终,将来的下场比我还要悽惨上千倍万倍,便是被抛尸在乱坟岗,任鸟雀啄去也无人问津……」 林重亭脚步顿了顿,她没有回头,对皇太妃的辱骂之语置若罔闻,腾步离开鸣鸾宫。 先前传旨的太监似不曾听见二人的对话,只笑着道:「娘娘便是气不过,也该为圣上着想,免得一着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人,还不快去扶娘娘歇息。」 …… 冬月里寒风正紧,天边倏忽落下小粒的冰点,原是下了雪。 林重亭朝宫门外走去,少年面色发白,不知是冷还是别的缘故,唯独眼尾略红。 守在宫门外的小厮见着身着深绿官袍的世子走出来,忙上前奉上备好的狐裘衣:「公子,可是要到兵部衙门里去。」 「不必。」林重亭道,「今日休沐,回府去。」 . 锦被之中,少女半睡半醒,浑然不知外头已落雪。 许是屋子里碳火烧得旺,段漫染非但不觉得冷,反倒还将一截雪白的腕子露在被衾外。 直到寒气在枕边侵袭,她似有所感应,睁开了眼。 只见林重亭坐在床畔,她身上披着件狐裘大衣,裘衣上头乌黑水亮,衬得她肌肤愈发冷白如玉,眸似点漆。 段漫染这才想起,天不亮的时候她就被宫中来的人叫出门,应该是刚从外头回来。 「夫君身上怎么这般冷?」 嘴上这般问着,段漫染却伸手,要将少年的手握过来,替她暖和暖和。 林重亭动作快她一步,收回垂在身侧的手:「冷得很,免得冻着你。」 段漫染并不在乎,只觉得在林重亭眼中,自己未免也太娇气。 「夫君难道就不怕冻着自己?」 段漫染坐起身,执意要握住林重亭的手。 真冰—— 握住她手背的瞬间,段漫染倒吸了口凉气。 但为了不让林重亭看出端倪,段漫染只能硬着头皮,双手捧着林重亭的手,替她哈气暖和。 少女手指纤长,但和林重亭骨节分明的双手比起来,便显得娇软得多。 少年垂眸看着,眼底寒意逐渐消融。 林重亭倾身,将头埋入少女颈窝间:「免免。」 「嗯。」段漫染似乎觉得她嗓声发闷,「夫君……可是有什么不开心?」 「没有,今日我很高兴。」段漫染将信将疑,又听林重亭道,「元家的人已倒台,免免日后不必再为我担忧。」 林重亭会这样说,自然有她的把握,段漫染不觉松了口气。 仿佛这些时日来,压在胸口处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烟消云散。 她正乐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林重亭出声:「我累了,免免陪我歇一会儿可好?」 她天不亮就出门,觉得累也是难免的。 段漫染往床里挪了圈,将自己睡暖和的位置给林重亭让出来。 衣料窸窣,林重亭换上睡衣,躺到她的身旁。 窗外雪意蓉蓉,逐渐压弯了竹枝,从檐下坠下来。 室内檀香裊裊,隔出冰天雪地里的安乐窝。 第58章 无人打扰, 段漫染与林重亭一直睡到午后,方才起床醒来。 她刚起身, 便觉得窗外一片白光,似亮得刺眼。 段漫染忙命雪枝推开窗,发觉果然是下雪了。 今年的头一场雪,来得倒真是时候,她趿上棠木屐,正兴沖冲要往外头去,却被林重亭拉住了手腕。 「先用过午膳,再出门看雪也不迟。」林重亭劝她,「免得挡不住寒气。」 段漫染回头看她, 也不说话,只是笑。 明知她这笑里不怀好意,林重亭仍不禁问:「笑什么?」 「我笑夫君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比雪枝还要唠叨……」 段漫染话未说完,已被林重亭压.倒在床榻间, 她掌间用力, 便轻而易举地擒住少女双腕举到头顶按住。 林重亭有心要惩她这番话, 另一只手沿着她肋下旁侧的肌肤挠去。 段漫染浑身绷紧, 不曾想到她竟会这样对付自己。 第120页 偏生她挣脱不开林重亭的掌间力道,只能硬生生受着,笑得浑身发颤, 连泪花都沁出来:「夫君饶了我这一回吧, 夫君……」 林重亭不为所动。 段漫染只得变着法子求饶:「夫君,嘉书, 林大人, 林世子……」 少女原本雪白的面颊上, 浮现淡淡的粉红。偏生她浑然不觉自己的娇态,含泪的眸子还看着林重亭。 林重亭唿吸一紧,蓦地收了手。 段漫染顿时如挣脱猎网的兔子,顾不得其他,从床上逃开,要到外间去用膳。 林重亭手疾眼快拉住她的手。 正当段漫染以为她还要如何欺负自己时,林重亭开口:「你头髮乱了,过来我先替你梳好。」 . 也不用梳妆镜,林重亭取来玉梳,坐在床沿仔细为少女绾髮。 少年一双执弓持剑的手,盘弄起她满头散发着淡淡桂花油香甜的乌髮,依旧游刃有余。 段漫染动不得,正愣愣发呆,忽听到身后之人低声道:「林家盛宠时,先帝曾赏赐一座临安城外的别院,听说景致甚好,免免若想看雪,等我过些时日放年假,带你一同去玩可好?」 林重亭正好将头髮替她盘好,少女回过头,双眼亮晶晶的:「自然是好得很。」 又转念想到—— 「若只有咱们两人去,未免也太孤单,不如问兄长和嫂嫂一声,若他们也愿意一起去,岂不是更热闹?」 林重亭岂有不应之理。 待用过膳,段漫染也顾不上玩雪,就去找狄琼滟商议此事。 狄琼滟正带着女儿堆雪人,她听完段漫染的话后道:「临安城外的别院?说起来,我倒还真没去过,只不过你兄长离不得医馆,怕是无福消受了。」 对此,段漫染并不意外,也没多说什么。 . 转眼,便到了两人成婚后的第二个新年。 整座将军府张灯结彩,筹办年宴,待到大年初一又是祭祖设宴,走访亲友…… 林家虽说人丁稀少,但到底也是世勛之家,又皆由林重亭一人操持,直到大年初三,她才算忙得差不多,得以兑现先前的承诺。 夫妻二人,还有狄琼滟和慧慧母女俩,再加上小厮婢女十几人,朝城外出行的车队倒也不算小。 一行人用过早膳后出发,抵达的时候刚好是正午。 段漫染从马车里走出来,便觉得眼前一亮——别院坐落于半山腰重林掩映之间,红墙四周皆生长修竹。 时值冬日,山间积雪未融,薄薄一层盛在竹叶或墙头上,别有一番意趣。 她刚扶着林重亭的手走下马车,便有穿深青直裰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拱手朝两人行礼,说了些恭敬话。 在他身后,别院的丫鬟小厮们乌泱泱站了一地,皆如临大敌般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林重亭向来寡言,不过略一颔首,便让管家带路。 段漫染停下脚步,看向那些脸生的下人:「外头冷得很,大家都还是先散了吧。」 又叮嘱雪枝:「替我给大家每人发一两的银钱,就当是新年里头买些零嘴儿吃。」 等夫妻二人走远,下人们难掩兴奋议论起来:「世子妃果真是京城来的贵人,出手大方,这一赏,可就是两三个月的月钱,当真是比菩萨还要心善。」 「可不是嘛,远远瞧着就跟神仙似的,跟世子爷站在一起,怕是天上地下也找不到这么登对的……」 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唯独一位穿着桃红袄裙的小丫鬟没有出声,她目光中带着深意,看向两人消失的方向。 她身旁的圆脸丫鬟似察觉到她心中所想,忙拉住她的手躲到廊下悄悄道:「你就别看了,那可是世子,不是咱们做奴婢能肖想的,再说了,有世子妃那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世子又岂会……」 「真是蠢得可以——」 谁料对方不屑一笑,反唇相讥道,「咱们做奴婢的,不就是伺候主子的,哪里能算是肖想?况且,难道你不曾听过一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就算他是世子,那也是男人……」 天底下的男人,有几个不偷腥的? 她不想在别院当一辈子洗衣裳的下人,就必须要抓紧这天赐的好机会。 . 坐了半日的马车,段漫染有些饿。 正好是午膳时候,管家娘子听她要用膳,忙命人将厨房里备好的各色菜餚端上来—— 茯苓乌鸡汤,蒸醋鱼,山药糕,粳米饭……都是清淡而不失鲜香的美味。 段漫染先是浅浅尝了几口,只觉得鸡汤鲜美,鱼肉细嫩,便顺口夸了句:「不错。」 一旁伺候的管家娘子忙松了口气,忙道: 「世子妃有所不知,咱们这儿吃的鱼,都是每日从江里鲜捕上来的鱼,鸡是养在竹林里的走地鸡,山药和大米都是自家的佃户种好,精挑细选送上来的,对了,还有这鸡蛋,是泡在温泉里煮出来的,里头蛋黄煮熟了,外头蛋清还是嫩嫩的,吃起来和别处的鸡蛋全然不同……」 说着,她忙擦手替段漫染剥蛋。 段漫染顿时来了兴致:「这儿还有温泉?」 「自然是有的,就在世子妃寝房往东的竹林后头,奴婢们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若世子妃现在想泡温泉……」 段漫染忙打断她的话:「不必了。」 还是先吃饭要紧,况且林重亭这会子正在书房忙着处理公文,她不好意思一个人享受。 第121页 段漫染想着,听说温泉汤浴对身体好,还能缓解疲累,那不妨等林重亭忙完,两人再一起去泡。 . 和临安城的喧嚣繁华不同,君亭山上的别院清幽静寂,的确是个好地方。 段漫染用过午膳,照旧睡了半个多时辰,才慢悠悠起床,带着雪枝在别院里转了圈。 修在山里的别院没有那么多讲究,不必似临安城中官宦人家的府宅讲究规整,占地也要宽广得多。 段漫染转悠了半日,也才逛完别院的小半边。 她先是去看了眼管家娘子说的温泉,果真就在竹林里头,旁边还专门修了间屋子,应是供人泡温泉后歇息。 再沿着斜石小迳往北边走,有一条银带般的溪流自林间穿过,溪面浮着热气,岸边的草地上不见积雪,有几位丫鬟在拿着砧板捶衣。 原来这水又是从另一处温泉引来的,刚流淌出来还是热的,便是冬日在此处洗衣,也不会冻手。 在沿着溪流向西,水面才冻上一层薄冰,冰下有小鱼嬉戏。 …… 段漫染似一个发现新天地的孩童,直到天黑时分,才依依不捨地往回走。 刚回寝屋没一会儿,林重亭也从书房回来了。 她虽没有说什么,但段漫染还是看出少年眉眼间淡淡的疲惫。 段漫染知道,身为兵部侍郎,林重亭要忙的事很多,不过是为了陪自己,她才会不辞辛劳,一同到别院来。 她走过去,不轻不重地替林重亭按揉太阳穴,又讲起自己今日的见闻。 话说到一半,她想起白日里惦记的事情:「如今时辰尚早,夫君若觉得累,不如这就去泡温泉可好?」 少年半阖的眼眸睁开:「也好。」 说去就去,听到二人要去泡温泉,雪枝忙备好胰子毛巾,送到温泉那边的屋子里。 林重亭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段漫染,不紧不慢走在竹林之中。 两人身上皆着披风,手中还捧着暖炉,浑然不觉冷意。 屋子里又烧着碳,将外衣脱下,只裹紧狐裘,走到了温泉边上才将其解开。 寒意袭来,段漫染忙将自己泡入温泉池中,顿时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嘆,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似被熨开。 接着,水面轻微荡漾,是林重亭也坐了进来。 段漫染惬意地打了个哈欠,她昏昏欲睡,还不忘问林重亭:「夫君可觉得舒服了些?」 「嗯。」林重亭颔首,「免免有心了。」 只不过是一句夸,段漫染心里便美滋滋的,她在温泉池中游动了下:「若是能将这温泉带回去就好了。」 林重亭正要应,目光却不觉定住。 段漫染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她顿时脸颊通红,整个人如同被煮熟般烫起来,抱着胸转过去:「你……不许看。」 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穿的薄纱里衣,浸了水竟然会化作透明,如今衣裳湿漉漉地贴着肌肤,真是说不出的…… 偏生林重亭嗓音里带着低笑:「免免怕什么,你我何必生疏?」 第59章 林重亭这番话, 乍一听确是没问题。 她和段漫染早已不知肌肤相亲过多少回,莫说是湿漉漉的透明薄纱贴着她肌肤, 便是她不着寸缕的模样也见过。 可那是在床榻之间,如今可是在露天的温泉里头,光天化……夜…… 段漫染想从温泉里头出去,又捨不得水里温暖。 她想了想,支使林重亭:「你先替我到屋子里,取一身布料的衣裳来。」 身后水声轻漾,段漫染松了口气,以为是林重亭起身了,谁知竟是她冷不丁贴过来, 拂出的热气便在耳后徘徊:「今日我这般辛劳,还要遣我做事,免免难道就不怕我着凉?」 调侃的口吻,藏着一丝笑。 她真是……越来越坏了。 段漫染忿忿地想,从前的林重亭, 哪里会说这种近乎无赖的话? 少女咬唇, 负气般不想再求她帮忙, 而是要叫候在门口的雪枝:「雪——唔——」 林重亭犹带湿气的手掌捂住她的唇, 嗓音冷下来:「有人。」 段漫染就这般靠在她怀中,还没来得及想,便听见竹林深处似传来窸窣动静。 也不知是勐兽, 或是什么不轨之徒, 她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靠拢林重亭。 少年勾起唇。 来人的脚步声停下来, 是一道不耐烦的女子声音:「说吧, 这大晚上的, 你找我什么事?」 被质问的人嘿嘿一笑,似搓着手答话:「明珠,咱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叫明珠的女子轻呵,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刘全,我不是早就说过,你不过是个马房打杂的,我和你本就没有可能,劝你还是早些死心的好。」 那刘全却没有被被她的话打击到,只摸索着从身上取出什么来:「明珠你别生气,这个镯子是我今日专程到镇子上给你买来的,你看看可喜欢?」 段漫染算是听出来了,原来是别院里的一对下人偷摸在竹林里幽会。 温泉这边种了一圈矮竹,很好地遮住琉璃盏的灯光,她并不担心被人察觉,悄悄地听墙角。 刘全的镯子拿出来后,明珠似乎开始犹豫。 「你就拿着吧。」刘全劝她道,「为了给你买这镯子,我存了好久的银钱,正巧今儿世子妃大方,给下人们赏了钱,我一凑够钱,就立马将它买了来……」 第122页 短暂的沉寂,段漫染正猜测着叫明珠的女子是否会收下对方的礼物,忽觉后背一阵酥麻的痒意。 她身形一僵,再顾不得别人在说些什么,回过头用目光示意林重亭莫要再乱动。 少女眸中写着哀求,灯下水光潋滟,反倒更勾出林重亭心中幽火。 少年垂下头,在她粉白耳垂处啄了啄:「在此处只会让你我更快乐,免免怕什么?」 段漫染身前就是鹅卵石堆成的温泉池壁,她无处可躲,只觉得林重亭略带薄茧的指腹,热度比温泉水更甚。 水波荡漾,一寸一寸拂过她的肌肤,那一只作乱的手便隐匿其中,就连段漫染也分不清其究竟落到何处。 段漫染不觉咬住下唇,耳旁声音一阵虚无,哪里还听得清远处的人在说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说话声终于变小,竹林里的人再度走远,段漫染却连双手撑在岸沿边的力气都逐渐消失。 她腰间一软,险些向下沉去,却被林重亭手疾眼快地捞入怀中。 段漫染惊魂未定,抓紧她的衣袖,微张着唇唿吸,偏偏少年却在此刻乘虚而入,伺机堵住了她的唇。 唇齿纠缠,段漫染仰头看见漫天繁星。 …… 水声轻轻漾起,偶有流星划过天空,似羞于瞥见这让人面红心跳的一幕,飞一般逃矢。 段漫染浑身失了力,变成任人揉搓的面团。意识浑噩不清,她向岸边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是虚虚一握,捏住了一团冰凉的雪。 紧接着,林重亭骨节分明的大手便覆过来,与她十指相缠,死死不肯放开。 积雪消弭于两人握紧的十指之间,化作一道蜿蜒的水渍,沿着少女白嫩的胳膊向下流淌,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滴落于水池之中。 段漫染觉得,林重亭比这冰冷的雪还要无情。 任自己百般求饶,她也不为所动,只淡淡道:「难得来一回,若不能陪免免尽兴,岂不是辜负这良辰美景?」 无耻—— 段漫染有心要骂,却是半个字也没力气说出来。 殊不知自己这般姿态,更让人眼热,林重亭哪里轻易捨得放手。 若不是怕少女着了凉,只怕林重亭能这般折腾到天亮,见她脸颊潮红,挂着泪的眼尾略带困意地半张半阖,少年终于收手,将她从水中横抱起来,回到屋子里去。 整整两日,二人都是这般度过,困时就回床上歇息,等到无事时,便要来温泉里泡上一泡。 林重亭似领悟到温泉的乐趣,索性让下人连要处理的公文都搬到这边的屋子里来,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家娘子。 这可真是苦了段漫染,她带林重亭来泡温泉,本是好心想让她不那么累,谁知少年倒是精神了,自己却像是被妖精吸走了精气,浑身上下酸软不说,肌肤上也不见一块完整,全是被咬出来的痕迹,就连最不得见人的位置也…… 说什么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到了第三日,段漫染早早藉口陪长嫂出去游玩,离开了温泉这边的屋子。 . 狄琼滟和林重景的女儿慧慧如今快一岁半,正是见什么都新奇的时候,听说山下镇子上的集市热闹,狄琼滟便决定带她去逛逛。 段漫染一听,当即表示要跟着一起去。 为了不太惹眼,妯娌二人让管家娘子备好寻常妇人穿的干净衣裳,再自己换上,这才坐上马车下山。 镇子上的集市,卖的大多是当地的土特产,或是大姑娘小媳妇儿喜欢的首饰,虽比不上临安城里的好,但有自有一番趣味。 段漫染同狄琼滟走马观花地逛了半日,这才打道回府。 她没有急着回自己那边,却是赖在狄琼滟这头,陪慧慧识字玩雪,餵她吃山楂糕,哄牙牙学语的孩子开口叫自己婶婶。 直到天都快黑了,狄琼滟见段漫染仍在她这边磨磨蹭蹭不肯回,笑着催道:「都这个时辰,你若还不回,怕是嘉书等得紧。」 段漫染才不想回去呢。 可她再找不到什么留下来的藉口,只得站起身,一步三回头,慢吞吞地往回走。 . 站在竹林北边的小径之中,从浣衣溪偷熘过来的明珠整理了下身上的衣袄,将发间的银簪别好。 女子想了想,又伸出指尖在髮际间一勾,让一缕髮丝在额头垂落下来。 明珠对着镜子照过无数回,自己这样打扮显得柔弱,最能够激发男子的保护欲。 做好准备,她怀揣着一丝忐忑而又期冀的心情,提着灯朝温泉的方向走去——听说世子和世子妃这些时日都在这边歇息,今日世子妃又出了门,留下世子一人,她岂能错过这大好的机会? 一路走到温泉,路上并没有人把守——这条路平日里人迹罕至,也没人会在没事的时候过来。 莫说是温泉四周,便是世子和世子妃的寝房外,也见不到其他人。 见状,明珠心中窃喜——真是天助她也,自己想要得到世子垂怜,怕是谁也拦不了。 她吹熄手中的灯,小心翼翼推开眼前的房门。 屋子里点着灯,淡淡的薰香,床前地上还有女子所着的贴身衣物,唯独不见世子的身影。 奇怪……她来前悄悄打听过,那些下人分明说世子就在温泉这儿,莫非被别人诓了? 正当明珠迟疑不定,屏风后头却传来淡淡的问声:「回来了?」 第123页 明知这话问的肯定不是自己,明珠却没有做声,又朝前走了几步。 她听到微微水声,猜出屏风后头世子正在沐浴,更觉得自己是来对了时候,不觉心跳加快:「世子,奴婢……」 「滚出去——」 方才还称得上温存的嗓音,陡然间化作寒冰般的利刃袭来。 明珠一愣,她站在原地,非但没退出去,反倒是想到若不能得到世子青睐,便只能嫁给刘全那样的愚夫,叫她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如何能够甘心? 眼下是唯一的改命机会,明珠咬牙,依旧不管不顾地往里走:「世子……让奴婢来伺候您沐浴可……啊——」 也不知什么东西,擦着她的头顶,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飞了过去。 明珠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林重亭早已霍然起身,扯过搭在屏风上的衣袍裹在身上。 少年自浴桶之中跨出,发梢衣摆都滴着水,整个人像是从冰窟里出来的般,寒着脸问道:「都看见了什么?」 明珠不明所以,惧于眼前之人的威严,她低下头:「回世子的话,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奴婢……」 她听见一声冷呵。 接着,林重亭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些。」 闻言,明珠惴惴不安的心头生出一丝欢喜——大约是世子见自己貌美,捨不得惩罚她,而是要做些旁的事情。 她站起身,故作娇羞地走到林重亭跟前,瞥了眼少年跟玉一样好看的脸,又忙低下头:「世子……」 话音未落,明珠含羞带怯的脸上顿时双目圆瞪,血色化作苍白,她喉咙里说不出话,只发出呵呵的声音,双手无力挥动着,此刻也顾不得规矩,想要将少年捏紧在她喉间的那只手扳开。 林重亭半眯起眼,看着她垂死挣扎的姿态,手上的力度更加重了几分。 明珠的力气哪里比得过习武之人,不过几息之间,她浑身虚软,已觉得自己快要魂归西天。 正当这时,一道错愕的嗓音从门口传来:「夫君这是在做什么?」 捏在喉间那只手一颤,松开了桎梏。 明珠捡回一条命的同时,重重摔倒在地,她双手捂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段漫染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回来竟会撞见这一幕,她快步小跑过去,扶着那丫鬟问道:「你没事吧?」 明珠仍在咳,说不出话来。 林重亭蹲下身,缓缓将段漫染拉起来,口吻从容不迫:「免免莫要多想,这丫鬟趁我洗沐时偷闯进来,我不过是想要吓她一吓。」 段漫染将信将疑,将脸扭向明珠:「可是真的?」 明珠还说不上话来,但她心中很清楚,方才林世子分明是一言不合,就想要她的命。 若不是世子妃突然撞见,只怕自己早就一命呜唿。 她艰难地稳住气息,正要回话,少年嗓音却冷幽幽响起:「世子妃问话,你为何不答?」 明珠如遭雷殛,方才那濒死的窒息感再度袭来,她不敢再看林重亭:「回世子妃的话,世子说的……是真的。」 段漫染稍稍松了口气。 她心中清楚,林重亭女子的身份不能让外人知晓,但若是为了隐瞒这个秘密,叫旁人丢了性命,她亦做不到。 段漫染开口问她:「你方才……可曾看到什么?」 不明白夫妻二人为何都会这样问,明珠摇了摇头,眼中还写着茫然:「奴婢什么都不曾瞧见,就……」 就叫林重亭掐住了喉咙。 段漫染想起方才在门口瞧见那骇人的一幕,向林重亭求情道:「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鬟,夫君不必放在心上,就饶她这一回罢。」 少年瞥了跪在地上的女子一眼:「也罢。」 明珠死里逃生,忙重重磕头:「多谢世子妃,多谢世子……」 谁知林重亭又开口:「不过若贸然将你放走,岂知你不会再犯?来人,先将她关起来。」 少年话音刚落,便有人依言进来,挟住明珠的胳膊将她往外拖。 明珠还想要求饶,却不经意瞧见林世子眸中的冷光——那样冰冷的一瞥,不知为何,叫人像是坠入冰河当中,唿吸间尽是寒意。 她剎那似明白了什么,身躯勐地颤抖起来——从始至终,少年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她的性命,所谓饶她一命,不过是说给这位天真烂漫的世子妃好听罢了。 奈何为时已晚,明珠一边被人往外拖,几乎是嘶哑着喉咙求饶:「世子妃,求您救我世子妃,求您救奴婢一命。」 可这天真到了极点的少女哪里会懂得,她早已扭过头,握着林重亭的手,似在关切地诉说着什么。 …… 意欲勾引世子的小丫鬟很快就被堵住嘴带走,又有旁的下人进屋来收拾残局。 寝屋中重归于清静,林重亭坐在床畔,任段漫染手中拿一方干净的帕子,为自己擦拭湿发。 身后的少女一言不发,林重亭却无法沉默:「免免方才……可会觉得我太心狠?」 正在出神的段漫染一愣,没想到林重亭会这样直截了当问出来。 她也是静下来后,才慢慢回过神来——若自己没有正好撞见,那位丫鬟岂不是当真死在了林重亭手上? 可林重亭这样问,段漫染反倒是不忍心再责问她。 她轻声嘆了口气:「夫君有自己的苦衷,我明白。况且你不是已经答应我,要饶她一命吗?」 第124页 少年顺势握住她的手:「免免放心,我岂是那等罔顾人命之徒?」 林重亭回过身,将头埋在少女的颈窝间:「起初我以为是你,才会误了时机,叫她闯了进来。」 …… 听她话里的意思,都怪自己不在咯? 段漫染决定装聋作哑,她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咱们早些睡吧。」 说着,她闭上眼躺了下去。 耳畔似传来低低的笑声,接着,林重亭的手落在她的腰间,与她一同躺了下来。 第60章 君亭山上风景秀丽, 雪日里犹甚,一行人原计划在别院留上三五日, 没想到这一留,足足到了第十日,眼瞧快要收拾着回临安过元宵节,段漫染才不得不依依不捨地离开。 来时的马车里,装的乃是衣裳被子杯盏等用具,等到离开时,又添了两个大箱子,都是管家娘子上贡的当地特产,诸如薄壳大鸭蛋, 新制的鱼干,还有今年新收的粳米…… 马车停在院门前,所有人皆出门相送。 林重亭正在吩咐管家些什么,段漫染无事可做,转过身逗慧慧玩。 狄琼滟笑着看她:「弟妹喜欢孩子, 什么时候与二弟要一个才是正经事。」 段漫染被问得心虚, 讪讪收回了手。 林重亭回身, 正巧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少年抿唇, 若无其事地握住段漫染的手腕,就要将人往马车上送。 段漫染却忽地想起一件要紧事:「既然我们都要走了,那日被关起来的丫鬟, 也该放了罢。」 林重亭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 对她说出口的话却温和至极:「也好。」 她唤来作婢女打扮,跟在段漫染身旁的暗卫雪叶和雪柳去做此事。 很快, 雪叶和雪柳又折返回来, 向段漫染復命。 段漫染坐在马车里, 问她们俩:「这几日她被关起来,应该没生什么病吧?」 「回世子妃的话。」雪叶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没有。」 便是有,那也不要紧了。 她们的刀很快,至少,那叫明珠的丫鬟死去时,连叫一声都还没来得及叫出来,便彻底与这人世了结。 段漫染松了口气:「那就好。」 马车在山路间摇摇晃晃,她掀开车帘,看见树枝之间,熹微晨光正融化冰凌。极目眺去,太阳升起的方向,正是不远处的临安城。 . 「咳咳……」往日人进人出,迎来送往的寝殿之中,只剩下摧朽般的咳嗽声,「咳……」 日头虽暖,却照不进碧瓦雕甍,雕樑画栋的鸣鸾宫中。 「水……」躺在凤床上的女子身着华衣,髮丝间却是一缕雪白,「给我水……咳咳咳……」 每说上半句话,她都要剧烈地咳上好一会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位小宫女拉着脸走进寝殿中来,倒了杯水递给她:「娘娘要喝水,一次喝个够才是,免得一会子又要使唤我们。」 皇太妃接过杯子,只觉得便是隔着一层白瓷,那水也是冰凉的。 若是从前,这宫女定不敢在她跟前张牙舞爪,可如今自己被禁足宫中,又受了风寒,皇太妃连大发雷霆的力气都没有,只又咳了几声:「寒冬腊月里,冷水如何喝得,给本宫换成热水来。」 谁知此话不说倒好,一说出来,伺候她的宫女横眉竖眼冷笑道:「如今冬月里本就冷得很,娘娘要的劳什子热水,一时半会儿哪里弄得来?今时不同往日,您也就将就着喝吧。」 「咳咳……你……好大的胆子……」皇太妃原是想训她,谁料宫女已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 皇太妃深深吸气嘆气,终于平復下来,手边的水杯早已不觉滚落到地下,打湿床沿。 她幽幽躺在床上,只见帐顶牡丹花蒙上一层细灰,有一只蜘蛛正在结网。 算计终生,到头来竟落得这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下场,手足皆败亡,又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禁足宫中不闻不问。 她不甘心啊…… 思及至此,皇太妃陡然张开双眼,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 取出袖中一方丝帕,女子犹豫几息后,她似下定决心,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 鲜血从被咬破的指尖沁出来,她没有急着包扎,而是抬起手在丝帕上游走,时而血不够用,皇太妃便再咬上一口,直至血字写满整张丝帕。 做完这一切,她将写满血书的丝帕收入衣袖当中,缓缓走下床。 她抬起头,细细数着寝殿中的屋樑,再看上去最结实那一根下头停足。 最后,皇太妃解开腰间束腰的锦带,将它的一头打成结,抛到横樑上头去。 如此几番下来,她几乎耗尽了大半力气,终于让锦带一端穿过横樑,她再拖来一把梨花椅,站在椅子上,将锦带打成悬在半空中的死结。 在这座宫中沉浮半生,若不是已走到绝境,皇太妃绝不肯放弃自己的性命。 可如今这般看不到尽头地苟活……倒不如以性命为筹码,给林家那少年致命一击,让圣上看清林重亭这狼子野心的真面目。 闭眼切断对这世间的留恋,皇太妃将头靠到绳结上去,踢翻脚下的椅子…… 梨花椅被踢翻的动静,隔着窗户传入屋外的几个小宫女耳中。 几人正在晒着太阳翻花绳,谁也不愿意动,却终究还是忌惮皇太妃的身份,不知是谁先说道:「也不知里头那位又要什么,真是成日里不消停。」 第125页 「再怎么着,她也是主子,今日该你伺候,你还是先进去看看的好。」 被催促的小宫女无话可说,也不知拖了多久,才怏怏站起身进屋去了。 接着,便是杀猪般响彻寝殿的尖叫声。 旁的宫人听见动静,忙闻讯赶来——一双穿着绣鞋的脚,悬在半空当中晃晃悠悠。 绣鞋上头金丝银线,镶嵌蝶翅珍珠,用不着往上看,也猜得出来这双脚的主人是谁。 终于,不知是谁反应过来,颤抖着嗓子喊了一句:「皇太妃……太妃娘娘自尽了……」 . 马车晃晃悠悠,在正午时分驶入临安城。 今日是正月十三,还有两日便是元宵节,街上的集市分外热闹,各种叫卖声隔着车帘传入段漫染耳中。 直到抵达寿安坊的将军府大门前,方才清静了几分。 段漫染扶着林重亭的手,将将下了马车,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便停在两人跟前。 「见过林世子。」马背上的禁军翻身下马,急匆匆道,「宫中急令,圣上命您速速进宫。」 见他这般着急,段漫染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她看向林重亭,少年却是一贯的云淡风轻,伸手将她身上的狐裘理好:「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说罢,林重亭叮嘱管家好生打理,又命小厮牵一匹快马来。 她翻身上马,一挥手中马鞭,便随传唤她的禁军扬长而去。 段漫染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当中,眸中的担忧难以化开。 直到狄琼滟来唤她:「外头风大,弟妹还是先进屋的好。」 她恍然回过神,勉强一笑之后,忧心忡忡地往回走。 . 林重亭入了宫,她大步朝前走,直至御书房外。 少年身上玄色常服未来得及换,只候在门外,等待圣上传见。 很快,伺候在皇帝身旁的大太监迎了出来:「圣上请林世子这就进去。」 说着,他压低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太妃薨死鸣鸾宫,圣上大怒,世子千万要当心。」 林重亭垂眼,一脸的瞭然于心。 . 御书房中,依旧是龙涎香裊裊,气氛却不似往日。 往日林重亭俯身请安,皇帝大多是和和气气地让人起来,如今他却是一言不发,目光中带着探究,沉沉看着少年。 半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位帝王成长。 但林重亭什么也没说,直至皇帝终是按捺不住开了口:「孤记得,先前将皇太妃禁足鸣鸾宫的圣旨,是爱卿带去的?」 「回圣上,是。」 少年不卑不亢的姿态,是身为七皇子时,皇帝最中意的,可如今他不知想到什么,眸中覆上一层打量的意味。 「既是如此,母妃在宫中过得不如意,爱卿也应该知道才是。」皇帝问到此处,狠狠以掌拍桌,「那为何却没人会告诉孤,为什么没有人……」 「圣上息怒。」林重亭面不改色,「对此,微臣也并不知道。」 「你不知道?」皇帝忍无可忍,将袖中一样东西取出来扔到少年跟前,「这是母后临死前,留给朕的血书,她在手帕上写到,你与她之间有世仇,才会蓄意报復,害她在鸣鸾宫过得生不如死。」 林重亭将那封血书接过来,草草扫过一眼。 其实不用看,她也猜得到皇太妃写的什么。 她倒是不曾料到,她竟是不惜以性命为筹码,要让皇帝提防着自己。 林重亭双手捧着那封血书,无比恭敬地将它重新承回书桌上—— 「圣上若有疑心,臣自愿请辞兵部侍郎一职,待圣上查明真相后,再还臣清白也不迟。」 原本还等着林重亭辩解的皇帝,似是没想到少年会这样说,他愣了愣,冷冷问道:「林侍郎莫非以为孤当真不敢?」 「圣上乃是天子。」林重亭抬首,目光坦坦荡荡与他直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呵,好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提高了嗓音,「来人——」 原本在门外看守的大太监走进来,站在林重亭身旁听候圣上发落:「传朕的旨意,兵部左侍郎林重亭办事不力,夺其官职俸禄,若无召,不得再入宫。」 不过是一句话,片刻前还称得上风光的侍郎大人,便被夺去了官位。 若不是还有将军府的世子之位撑着,便是与白身无异。 换做旁人,只怕是要哭天喊地地求圣上开恩,林重亭却依旧神色淡淡:「臣,谢主隆恩。」 . 段漫染的不安果然得到应证。 夺去林重亭官位的圣意传到将军府时,她反倒是像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不但能面色从容地送走传旨的太监,还能安慰欲言又止的狄琼滟:「长嫂不必担心,既然没了官职,夫君倒也有空好生休养。」 见她这般淡定,狄琼滟安慰的话反倒说不出口,只得陪她聊了会儿,直到林重亭回寝院后才离开。 「夫君……」 一见着林重亭,段漫染先是拉着她的手上下关切一番。 「免免放心。」林重亭道,「圣上发怒不假,但并未伤我半分。」 段漫染这才松了口气,见屋子里没有下人,她压低了声音:「可是……圣上的事出问题了?」 林重亭只觉得她神神秘秘又小心的模样,甚是可爱。 第126页 为了让段漫染安心,她将皇太妃薨死的事情说给她听。 只不过为了不吓到她,林重亭当然没有提血书的事,只说圣上将母妃之死,迁怒到传旨的自己身上,才会下此旨意。 闻言,段漫染皱起了眉头:「这圣上未免也太……」 罢了,虽说是在闺阁之中,但这等大不逆之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反而是林重亭不似她这般忧心,甚至还能有闲情把玩少女一缕髮丝:「如今我既无官职,也无俸禄,免免可会嫌弃我这样无用的夫君?」 段漫染低着头,并未瞧见少年眼中的戏嚯。 她轻咬下唇,不知思忖着什么,过了半晌,少女自林重亭怀中站起身,她走进里间,在梳妆镜前找寻片刻,摸索出一方漆红海棠盒,捧着它走出来。 段漫染将漆盒打开:「这里头……是当初出嫁时,爹娘赠给我的体己,都是房契地契,有不少值钱的铺子。」 又取出里头一串钥匙:「还有这钥匙,是开嫁妆箱子的……夫君若是不嫌弃……」 话未说完,林重亭已握着她的手腕,将人拉入怀中。 段漫染双手还死死捧着漆盒,生怕里头的东西晃出来。 只听到少年在她耳畔,似有若无地嘆息:「免免,你可当真是叫我……」 欺瞒这般纯真无辜的少女,林重亭既觉得罪恶,却又在罪恶当中,生出独一无二的满足感。 第61章 林重亭被圣上夺去兵部侍郎官职这件事, 并没有想像之中那么严重。 至少,这两日段漫染并未觉得有何不同之处——林重亭人虽不在兵部, 但手上有许多公务要交接,依旧少不得要整日留在书房当中忙碌。 转眼已是元宵,夫妻两人原是打算就在府中度过,谁知午后段府那头派人来传信,说段夫人好长时间没见女儿,问她可要带上夫婿回段府过节。 段漫染拿不定主意,去书房问林重亭。 少年看过拜帖,温声同她道:「倒是我疏忽了此事,忘记免免心中定是思念岳父岳母, 不如等我忙完,半个时辰后就去段府可好?」 段漫染喜出望外,忙遣人回信,又梳妆打扮,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裳。 林重亭向来准时, 她说半个时辰, 便是半个时辰。 再过了一炷香, 林府的马车便抵达段太尉府上。 夫妻二人在仪门处分别, 一个去花厅见女眷,一个去拜见段大人。 段漫染今日穿的乃是朱红间雪色绒裙,外头披的雪白狐裘纤尘不染, 看着甚是喜庆。 一见着女儿, 在花厅待客的段夫人面上多了几分笑意:「瞧着倒也有些大人模样了,你的姊妹嫂嫂都在后院听戏, 若想找她们玩儿就去罢。」 「爹爹呢?」 段漫染想着先同段太尉请安。 「你爹爹这会子怕是在书房见客, 你过去不方便, 等他忙完了,我再派人来知会你也不迟。」 听到娘亲这样说,段漫染也就没有勉强,到后院听戏去了。 后院听戏的皆是女眷,段漫染刚落座,便有数道目光朝她投来。 起初她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二嫂乔雪霏拉着她的手悄悄问道:「听说林世子被圣上革职,你们可还好?」 段漫染愣了愣,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惦着这事。 「有劳二嫂挂念,我和夫君一切安好。」 她的嗓音不大不小,正巧能让四周的人听见。 乔雪霏细细端详她一番,确定少女气色如常,看上去不像是强颜欢笑的样子,才松了口气道: 「无事便好,我听夫君说,这几日公爹愁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想必今日见了你,自然也就放下心了。」 乔雨菲口中的公爹,当然是指段太尉。 段漫染倒是没想到,原来爹爹会发愁到这般田地,也不知眼下他和林重亭在说些什么,但愿莫要迁怒到少年身上的好。 . 书房里,铜兽熏炉升起檀香,胆瓶中的枯枝在明瓦窗上映出嶙峋枝干。 段太尉正在与林重亭对弈。 为官多年,他早已练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今日却是不禁皱紧眉头,似在为什么发愁。 林重亭的棋术并不在他之上,段太尉却似有意让着少年,当对方每落下一子,他都要深思熟虑片刻,将手中的白棋落到不那么显眼的位置。 终于半炷香过去,棋盘上黑白分明,到头来还是段太尉赢了。 林重亭一脸宠辱不惊,将黑子拾入棋篓当中:「岳丈果真是好棋艺。」 段太尉轻声嘆气,捋了下鬍鬚:「我修习此术多年,不过是熟能生巧,若要说天底下真正的棋术高超,莫过于以人为棋子,以朝堂天下为棋盘,贤婿以为如何?」 他话中有话,林重亭动作一顿。 「恕小婿愚笨。」她垂眼道,「便是这棋盘上的玉石也尚未琢磨透彻,又岂懂何为以人为棋子,以朝堂天下为棋盘?」 段太尉眼中多了几分深意,让一旁伺候的婢女都退了出去。 他起身走进里间,亲自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册子来,放在林重亭眼前的棋盘之上。 只见那本册子外皮青靛,上头并未题字,乍看上去不过是本不起眼的字册。 「不知岳丈这是何意?」 林重亭轻声开口,嗓音略带疑惑。 「这本册子里,乃是老夫为官多年,在朝堂当中起起伏伏,随笔记下的一些思绪。」段太尉道,「里头有些人,乃是我的好友旧识,或是门下学生,若贤婿需要帮忙,他们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第127页 「除此之外,朝中不少官员的隐秘之事,亦记载其中。」段太尉将青册向少年推去,「以贤婿的聪敏过人,想必将来定有用得上的时候。」 林重亭没有动作。 段太尉此刻将这些东西交到她手上,无异于是在告诉自己,他和她是同一条船上的。 可她如今被贬,便是连侍郎的官职都没守住,段明瑭堂堂当朝太尉,又何须这般客气? 除非……他察觉到了什么。 林重亭处变不惊:「岳丈着实是高看了小婿,这种东西落到我等俗人手上,岂不是派不上半分用场,您还是收好为妙。」 段太尉摇了摇头:「我已向圣上请辞,不日告老还乡,回老家颐养天年,哪里还用得着留着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 林重亭眼中一颤,不等她开口,段太尉又道:「老夫在京中多年积累,除了方才朝堂上的人脉,更有良田数顷,数不清的铺子田庄,思来想去,怕也只能留给贤婿。」 林重亭不是蠢人,她心中明白,段太尉突然间如此大方,只怕是有所求,且他想要的东西,自己未必愿意捨得给。 不过是瞬息之间,少年心思百转,面上却依旧故作无知:「岳丈便是想回乡养老,尚有两位兄长留在临安,又何必捨近求远,将自己毕生积蓄交给在下?」 段太尉没有再遮掩:「因为老夫想和你做交换。」 说着,他半眯起眼,看向眼前的少年。 当初自己的女儿非林重亭不可,段太尉并不似夫人那般反对。 一则林家将军夫妻皆亡,比起段家算作势微,女儿嫁过去,也不必担心受到公婆刁难。 二则林家这位少年年纪轻轻,在六扇门行事果决的盛名在外,未必将来不会有东山再起之日。 可他万万没想到,林重亭看着虽不似那些纨绔不张扬,竟是厉害得过了头。 如今皇太妃自缢于宫中,再加上圣上的反应,皇城之中的人只要不是傻子,都猜得出此事与林重亭脱不开干系。 再加上去年先帝薨逝时,听说除了当今圣上,陪在一旁的便只有林重亭和太医…… 段太尉不敢再想下去。 林重亭是他的女婿,二人虽说不是一荣俱荣,却是实打实地一损俱损。 他只怕自己再在京中留些时日,眼睁睁看着少年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倘若女婿成了乱臣贼子,他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倒不如早些退隐,躲得远远的,总好过晚节不保。 段太尉开诚布公道:「老夫这一生所求不多,不过是阖家平安,无灾无病即可,如今向贤婿开口,也不过是想求你休书一封,放我的女儿回到爹娘身边。」 林重亭眼眸当中,深不见底的漆黑逐渐蕴集。 这一回,她没有再虚与委蛇,而是抬起眼,坦坦荡荡地同段太尉直视:「岳丈若有所求,在下身为晚辈,便是赴汤蹈火也义不容辞,唯独此事莫要再提。」 「老夫亦知你夫妻二人感情甚笃,此事强人所难,可让免免跟着你,我又岂能安心……」 段太尉话未说完,林重亭已遽然起身。 他心中一颤,只觉得满室炉温都被少年周身寒意压下去,林重亭却什么都没说,掀起衣袍一角端端正正地跪在桌边。 林重亭一字一句,恨不得将心迹剖出来般:「岳丈不必多虑,小婿愿以性命起誓,在下对免免一片真心,天地可鑑,若有违此誓——」 说着,林重亭随手拿起腰间的羊脂玉佩,指间微微用力。 只见那玉佩咔一声裂成两半,裂开处纹路陷在林重亭掌心,将手掌划出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沁在白玉之上,触目惊心。 少年似感觉不到疼痛般,黑鸦鸦的长睫遮住眸中情绪:「若有违此誓,便叫我如同这玉般,一分为二,不得善终。」 . 看起戏来,时间过得分外快,不知不觉天色渐暗,已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一家人不拘礼节,男女同席,段漫染一眼便瞧见林重亭,还有她手上缠的纱布。 她拉着少年的手,小声问道:「夫君不是在陪爹爹下棋,怎么会将手弄成这样?」 林重亭低声答道:「不过是失手摔碎了腰间玉佩,叫残渣割到了手,免免不必担心。」 段漫染这才发觉,她腰间平日里戴的玉佩果然不见了踪影。 她摸着林重亭的手,小心翼翼询问:「疼不疼?」 林重亭摇头:「小伤而已,很快就会好。」 段夫人看着女儿对林重亭嘘寒问暖,若不是人多,只怕她心疼得快要掉泪。 她微微蹙了下眉头,将目光移向段太尉。 夫妻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段太尉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段夫人当下瞭然于心,依旧似没事般招待着宾客落座。 直到用过晚膳,宾客陆续离开,段漫染也是时候同林重亭回林府,段夫人却拉住她的手:「你我母女俩许久不曾见面,你到我房中来,娘亲替你梳一梳头髮。」 一下午看戏吃零嘴儿,头髮怕是被风吹乱了不少,段漫染不疑有他,先跟着娘亲走了。 段夫人将她带到她出嫁前住的闺房里。 房中布置陈设一如既往,又有娘亲为自己梳头,段漫染好似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镜中段夫人却眉头紧锁:「有一件事,今日我须得同你讲。」 第128页 「嗯?」 段漫染习惯娘亲说话时郑重其事的口吻,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这样天真的性子,也不知将来是祸是福…… 段夫人心中嘆息,手中为她梳发的动作没有停下来:「君亭山上有座尼姑庵,庵里的住持比丘尼问月,曾与我有一些交情。」 「君亭山?」段漫染眼前一亮,「前些时日我随夫君去别院,那座院子也正在山上,若再有机会去,我叫上夫君一起拜访。」 「不。」段夫人打断她的话,「今日我告诉你的事,你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包括林重亭。」 「为何……」 「没有为什么,你只需要答应我就行。」 段漫染终于察觉到娘亲的心事重重,她不敢反驳,只乖乖点头:「女儿知道了。」 段夫人以手指轻抚她的髮丝,眉宇间流露几分母亲独有的温柔:「倘若将来有朝一日,你遇着什么难处,就去找问月,她或许能帮你。」 但愿……将来没有这一日。 . 从段府辞别时,段漫染不似来时那般轻快,她低垂着眼,似有几分晃神。 林重亭牵起少女的手:「手怎么这般凉?」 段漫染也不知将她的话听进去没有,只闷着头往前走。 直至坐到马车里,她才闷闷开口问道:「夫君是否知道,爹爹可是近来在朝中有何不顺心?」 林重亭眸光微暗:「我不曾听说过,免免为何问起此事?」 闻言,段漫染愣愣道:「既然如此,爹爹做什么要早早辞官养老呢?」 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扑朔:「你都知道了?」 段漫染抬起头:「原来夫君也知道?」 说罢,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后知后觉——林重亭与爹爹在书房里对弈了一下午,只怕爹爹要辞官还乡的事,她知道得比自己更早。 林重亭并没有急着回答她的话。 段漫染靠在她的身前,少年搭在她肩上的修长手指,习惯使然地沿着她那截雪白软嫩的脖颈向上,抚到她的乌髮间。 少女来时头顶上梳的乃是双蟠髻,如今却被段夫人给放下来,梳成搭在肩头的垂马髻。 依旧好看,但并不是林重亭习惯的模样。 她指尖在段漫染乌髮间缠住束髮的头绳,不过是轻轻一用力,头绳被扯断,柔软得如同绸缎的乌髮散开,被虚握在掌心。 少年心中生出些许满足,似赢得一场无声的较量,她靠近她耳边,循循善诱的口吻:「岳母大人还同免免说了些什么?」 段漫染刚要答,又差点咬住舌头。 她摇头:「没什么了。」 想了想,又道:「娘亲叫我照顾好自己,少同你闹脾气。」 林重亭目光幽暗,也不知信了她的话没有。 段漫染难得对她撒谎,心头七上八下,从袖中摸出一只香囊来。 这香囊用雪线缝成兔子的模样,正是她养在段府里那只,雪枝见她喜欢,便绣成了香囊,好让段漫染随身带着,这两日才将将完工。 林重亭也是头回见着这兔子香囊。 她定定看了一眼,半晌后嗓声里带着低笑,回答方才的话:「免免脾气甚好,怎么会和我闹?」 说着,她环着少女的腰,顺势勾住她玩兔子的手:「便是偶尔闹一闹也无妨,夫妻之间不都是这样的?」 她的免免,什么都不用懂,就像她手中这只兔子般,永远天真不谙世事就好。 段漫染动作顿了顿,她没有说话,只乖乖点头。 第62章 段太尉辞官还乡的消息传开后, 无异于一道惊雷。 本就不平静的官场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段太尉为朝堂效劳多年,本就是时候颐养天年,也有人却说他并非自愿,而是受到女婿林重亭牵连,才不得不自愿请辞。 各种各样的揣测,并没有传入皇帝耳中。 生母自缢而亡,皇帝前往国寺为亡魂祈福,在此期间,除了关乎国祚的要紧事, 一概不见旁人。 在国寺这些时日,皇帝感念颇深——当初皇太妃在世时,他身为儿子,总是心中嫌她在后宫争强好胜,对自己管束甚多, 偏袒外戚…… 人死如灯灭, 他方才念起了母亲的种种好。 譬如幼时生病时高热不退, 是母妃日夜不阖眼地照顾他, 又或是他成年后,父皇原想为他许配六品小官的女儿,是母妃据理力争, 为他相看如今家世显赫的髮妻, 有其家族助力,登基后的他才如虎添翼, 无人敢置喙…… 可自己竟然听信林重亭谗言, 将母妃禁足鸣鸾宫, 直至她死前,也不曾再见上一面。 心头懊悔一日更甚一日,可人死不能復生,皇帝唯有日夜跪在佛前抄写经文,为母妃超度,以求她来世投胎个好人家,万事顺遂。 这夜,他照旧誊写经文直至夜深,方才出了佛殿,往寺中卧寝处回去。 将将走过游廊,却见庭中树下似有一道雪影闪过,皇帝登时停下脚步,眯眼看过去。 跟随在他身旁的大太监提起灯笼:「谁人在此惊扰圣上?」 那道影子缩着没有动,直到皇帝亲自开口:「许是寺中的沙弥走错了路,你且出来,朕不会治你的罪。」 听到他的话,对方似松了口气,缓缓从暗处走出来。 没想到竟不是寺里的和尚,而是一位披着雪色狐裘的女子。 第129页 她的肌肤,比身上的裘衣更要雪白,朱唇乌髮,唯独一双深邃的眸子,透着蓝汪汪的亮,如上好的琉璃般清澈。 女子弯下腰,局促不安地行礼:「民女途经此处,原是想进寺拜谒佛陀,不成想惊扰了圣上,还请陛下宽恕。」 说罢,她双眸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皇帝顿时只觉得身子骨酥了大半。 他尚存一丝理智:「孤看你分明是异族人,为何会出现在这临安城外的寺庙中,又会说中原话?」 闻言,女子跪倒在地:「回圣上的话,民女虽是匈奴人,却自幼由养母抚养,她是中原人,我自然也就随她说中原话,如今养母已逝,妾身漂泊无所依……」 话未说完,她眼眸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皇帝残存的理智,在此刻化作疼惜和同病相怜。 他走上前,伸手将她扶起来。 靠近之际,只觉得暖香扑鼻,叫人昏昏然不知身处何处,皇帝眯起双眼,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国色天香,莫过于如此。 况且她身为异族人,鼻樑高挺,眼睛如宝石,与后宫中的贵女相比,更让人多了几分想要热切探究的欲望…… 他既是天子,自然无需拘束,皇帝想也不想,将人打横抱在怀中。 美人轻唿一声,揽紧他的胳膊,皇帝一扫多日来心上阴霾,大步朝寝卧的方向走去:「孤还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 雪衣女子眉间一闪而过的厌恶,说出口的声调却是比夜风还要柔:「妾身名叫箬叶,箬是竹字头的箬,叶是树叶的叶。」 皇帝哈哈一笑,伸手在她腰际之下拍了拍:「好名字,孤听着甚是心悦。」 女子将头埋入他胸膛:「圣上谬赞……」 . 圣上原定要在国寺祈福整月,没想到才过十几日,竟然又打道回宫,且带回来一个异族女子。 这个消息不出半日,便在宫中传开。 后宫中有嫔妃按捺不住,次日便想要上门打听,不成想圣上竟将那位女子就养在自己的寝殿之中,且以她是异族人,无需遵从中原人的规矩为由,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就连皇后也不必见。 如此一来,宫中之人竟是连她长何等模样,姓甚名谁也不知晓。 皇帝每日在朝堂上心不在焉,一下了朝,便往寝殿里钻,同美人齐享巫山云雨之乐。 便是皇后来问,有禁军拦着,任她如何闹也进不来。 几次三番下来,原本事事还能约束着皇帝的皇后彻底死了心,索性什么都不过问,闭门过起自己的日子。 自此,皇帝更是无所顾忌,恨不得整日同这位新收的美人时时刻刻缠在每一起,将前朝的烦心事抛到脑后。 为了彰显对箬叶的宠爱,皇帝大手一挥,封她为悦妃,位分仅在皇后之下。 这下莫说是后宫,便是前朝的大臣也看不下去,纷纷上谏,称圣上此举有违祖制,于理不合,还请圣上收回成命,在后宫中雨露均沾为好,莫要效仿那等为美色误国的纣王幽王之辈。 皇帝充耳不闻。 可这些老臣却不似皇后那般,会因赌气而不管他,反而是每日上奏得更加起劲,且联合起群臣一齐上谏,大有圣上若是不改,就以身殉国之意。 皇帝可以不理会皇后,却无法对这些朝臣置之不理。 可颁下去的圣旨,岂有收回之理? 他每日与这些老臣周旋,只觉得分外疲惫。 十多日下来,便是与悦妃在床榻之间时,也忍不住皱眉嘆气。 悦妃替他按揉太阳穴,解语花般问道:「圣上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皇帝不忍心将她牵扯进来,只随口寻了个由头:「不过是近来朝事繁忙,有些疲乏罢了。」 悦妃手上动作没有停:「圣上若是觉得累,臣妾倒有个好主意。」 「哦?」皇帝捉住她的手,轻嗅上头似有若无的香气,「爱妃倒是说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悦妃顺势靠在他怀中:「妾身从前在西域,听说兰田产一种名为浮霭的暖玉,若以此玉为枕,有安睡助眠的功效,若是以其为床,睡上半个时辰,人就能够清醒舒展无比,圣上何不召集能工巧匠,将它做成床?」 皇帝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当日,他便召人来问,得知悦妃所言非虚,皇帝便迫不及待,下旨要礼部的人去办理此事。 谁知当天夜里,礼部尚书范潜便入宫求见。 青年跪在御前,陈情道:「启禀圣上,今日您所令之事,臣恐怕无非派人去做。」 皇帝靠在悦妃怀中,享受美人柔荑餵过来的蜜饯:「为何,可是银钱不够?若是不够,朕明日叫度支司的人多支些银钱便是。」 范潜没有将头抬起来:「圣上误会,此事不能成,暂与银钱无关,而是兰田远在西域,且浮霭暖玉难得,便是一枚也价值连城,更何况要以其整块为床?臣以为圣上此举过奢,若当真照办,只怕将来王公贵族效行,风气不佳,于朝政社稷无益。」 一长串说教,皇帝听着只觉得烦闷。 他从美人怀中坐起来,居高临下看着范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孤整日辛劳,莫说是以暖玉为床,便是用它打造整座宫殿也算不得什么,哪里用得着你来废话?」 不等范潜开口,他又道:「你若是不肯做,自然有旁人会去做。」 第130页 说罢,皇帝又懒懒散散倚到悦妃身上:「孤乏了,你先下去吧。」 多说无益,范潜只得退了出去。 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没想到次日,御书房之中,皇帝正在由悦妃陪着批阅奏摺,忽听到外头一阵喧譁,似有人闯了过来,又被禁军拦住。 来者声如洪钟:「老夫倒是要看看,有先帝赐的这柄宝剑,有谁敢拦我?」 声音的主人,皇帝倒是熟悉得很——正是昨日被他斥退的范潜的祖父,连任两朝太师之职的范逸。 不等他问发生了何事,范逸已闯进了御书房之中。 范太师年近七十,依旧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一瞧见皇帝身旁的悦妃,当即怒不可遏地喝道:「妖妃,若不是有你蛊惑,圣上岂会做出劳民伤财的煳涂事?」 说着,他手中握住的那柄金光闪闪,系红缨的宝剑便朝悦妃刺来。 皇帝大惊,忙出声制止:「范太师这是何意,可知御前持剑伤人,乃大逆不道之事,你速速收手,孤念在你年岁已高,定不会追究。」 范逸没有停下来:「圣上许是忘了,臣手中这柄宝剑乃是先帝所赐,见此剑如见先帝,奸佞皆可斩,如今奸邪就在圣上身旁,臣岂能坐视不理?」 话音未落,只听得女子啊的一声,被范太师手中的宝剑刺中了右肩。 范太师亦是一愣——方才那一剑,他直觉对方是可以躲过的,谁知她竟没有躲,而是挑衅地看了自己一眼。 皇帝哪里会晓得其中暗流涌动,见悦妃当真受伤,鲜血从伤口处溢出来,他忙扶住摇摇欲坠的美人,对一旁目瞪口呆的太监喊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宣太医!」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先是为悦妃开了止血的方子,又替她把脉。 谁知不把脉不要紧,这一诊断,太医紧锁的眉头舒展开:「好在娘娘伤得不深,精心疗养后,不日便可痊癒,臣还有一事要恭喜圣上。」 「哦?」 「臣方才观察娘娘的脉象,脉滑如珠,分明是有孕了。」 闻言,皇帝原本乌云密布的脸上转阴为晴,他喜出望外,唯恐这位太医出了差错,连忙又传唤了三四位太医来。 太医们诊断的结果都大差不差——悦妃娘娘已有孕在身,且按照日子来推算,正是一个月前。 算起来,那个时候,正是皇帝和她在国寺初次相逢,天雷勾动地火的时候。 皇帝心中岂有不得意的,当下奖赏伺候悦妃的宫人和太医,高兴过后,他又沉着脸看向已被禁军制住的范太师:「范大人为老不尊,擅闯皇宫不说,竟想要谋害皇嗣,先将他投入天牢,等朕的发落。」 . 午后,寿安坊林府。 书房窗外垂柳已抽出嫩芽,两只绒毛嫩黄,肥嘟嘟的鸟儿互相依偎着,正在给彼此剔毛。 窗内陡然传来一声低吟,惊得它俩停下来,仓皇振翅飞走。 对此,屋里的段漫染一无所知。 少女闭上眼,长睫轻轻发颤,哪里还晓得外头发生了什么。 林重亭带着凉意的唇,从她的额心直至鼻尖,掠过唇瓣过后一路向下…… 段漫染也不知一切为何会发展成这样。 原本自己见林重亭卸职在家,担忧她无事可做,便想着倒不如趁此机会,教她练字也好。 没想到练着练着,竟让她伺机趁虚而入,还是在白日里。 少女仰着头,身躯轻轻发颤,没有力气推拒林重亭。 想起先前几回也是这般,不明不白就被吃干抹净,段漫染又羞又气之余,心中竟升起几分隐秘的期待。 莫非自己当真就是这般可耻的人…… 正游神之际,只觉得腰间束带被人轻轻扯开。 书房内碳火烧得极旺,她本不应该觉得冷,偏偏林重亭略带冷意的指尖落到肌肤上,激起她浑身一阵颤慄。 少年丝毫没有怜惜她的意思,反倒是更肆无忌惮地前进了几分。 林重亭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免免可是在想什么?」 「……」 段漫染咬住下唇,哪肯将自己心思说出来。 林重亭也并勉强,只是低低笑了声,与她额头相抵。 微风拂过,柳枝纠缠不休,正难捨难分之际,廊下陡然响起小厮通报的声音:「启禀世子,正门外有人求见。」 段漫染身躯绷紧,思绪剎那自混沌中清醒,身躯却是仍动弹不得——林重亭依旧将她的手腕锢在席上,不曾松开。 少年直起上半身,侧头看向门外:「是何人?」 「那人在马车里,小的不曾看清。」小厮道,「只不过她身旁的婢女将这东西给了小人,让我带来给世子过目。」 说罢,他便候在门外。 段漫染眼中犹含水光,目光示意林重亭松开自己的手,还是正事要紧。 林重亭低头,先慢条斯理地替她将衣裳合拢,腰带束上。 段漫染真是羞得连目光都不知该往哪儿落的好。 她索性闭上眼,侧过头不去感受少年的目光,原本雪白的耳垂处却是不受控制地透出粉意。 …… 少年行至门前,只将书房的门打开一道小缝。 林重亭垂眼,看见呈在小厮手中红盒里是何物——一枚巴掌大的玉印,上头凤纹栩栩如生。 林重亭不过淡淡扫了眼:「回去告诉皇后,我如今已不是朝臣,不便见宫中的来客。」 第131页 皇后来了? 屋里段漫染听到这话,也顾不得盘发,她站起身来,趿上鞋来到林重亭身后:「既然是皇后娘娘,还不快快请她进府来。」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自己着实是有些心急了。 林重亭并未多言,微微侧身挡住她的身形,不让小厮看见:「既然如此,请皇后来吧。」 第63章 皇后被请到正厅, 林重亭早已前去等候。 段漫染独自一人回到寝房,她伏在拔步床软缎枕上, 本是想着等林重亭回来,谁料许是方才在书房里折腾一场,她竟累得不知不觉困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床前传来脚步声,段漫染微睁开眼,见到林重亭站在床前。 「夫君。」她睡眼惺忪,「皇后娘娘她……可说了什么?」 「不算要紧事。」林重亭避而不答,「我先进宫一趟,你等我回来。」 段漫染点了点头, 目送着林重亭出门后,又怅然若失地躺回枕上——眼下林重亭已被卸职,皇后既然专程找来,又怎会没有要紧事? 只不过少年不愿说,怕是再追问也无益。 也不知要等到哪一日, 林重亭才肯有什么事都同她讲, 而不是将自己当做懵懂无知的孩子看待。 .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 停在皇宫朱门外。 前头那辆马车下来衣着华贵的女子, 正是当今皇后。 另一辆马车里下来的人,自然也就是林重亭。 二人皆静默不语,朝宫中走去, 直至御书房大殿外。 皇后这才停下脚步, 侧头看向林重亭:「范太师乃三朝老臣,还请林世子定要劝说陛下, 岂能为区区妃子降罪于他。」 林重亭淡淡道:「圣上如今并不愿见到在下, 臣也只能量力而为。」 皇后点头, 她当然清楚这个道理,只是如今除了助圣上夺龙有功的林重亭,她想不到还能向谁求助。 她没有多言,而是带着林重亭来到御书房门前。 两人理所当然地被禁军拦住。 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皇后提高了声音,不怒而威道:「本宫乃当今皇后,你们进去通报一声,问圣上可还认本宫这位髮妻,若是他不愿见我,那今日本宫便在此自愿请辞,将后位让给他的爱妃也罢。」 禁军噤了声,忙进屋通报。 御书房里,皇帝正倚在悦妃怀中批阅奏摺,听到禁军的禀告,他心生烦闷:「皇后又如何,她如今竟是想要用旧日的情分来拿捏孤,莫非是往日百般约束朕还没有满足……」 话未说完,悦妃将一粒葡萄干餵到他口中,打断他的话:「圣上何必动怒,皇后想见你,许是有要紧事也未必,臣妾不愿见到您和皇后多年夫妻,因为臣妾这个外人生分了……」 她目中泪光盈盈,说话间泫然欲泣。 悦妃这一示弱,皇帝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忙轻声细语地哄她:「她本就是个不讲理的人,你又何必多心,当心动了胎气。」 说着,他又瓮声瓮气地吩咐禁军:「还不快去请皇后进来,孤倒是要看看,她能有什么紧要事。」 禁军得令,又出去传话。 片刻后,外间有人迈步进来。 来人身形高挑疏瘦,身穿玄色圆领直裰,并不是皇后,却也是皇帝不想见到的另一人。 隔着垂帘,对方已撩起衣摆行跪礼:「臣林重亭,见过圣上。」 皇帝不由从悦妃怀中坐直起来——许是皇子时习惯于听从这位多智近妖的少年,尽管已身为帝王,每每见到林重亭,他依旧会下意识正襟危坐起来,听他要吩咐些什么。 转念想起是林重亭害死了母妃,皇帝清了清嗓子,他语气生硬:「孤当是何事值得皇后这般大的阵仗,原是林大人来了,你们果真是为孤操碎了心。」 林重亭似没有听出他话中有话,垂着眼开口:「臣如今已被圣上革职,本不该无故进宫,奈何皇后娘娘上门相请,让臣特来劝圣上一件事。」 皇帝面露不悦:「不用你说,孤也知道是什么事。范家那老头子意欲谋害皇嗣,孤不过是让他在天牢里关上三五年吃吃苦,这种事也用得着你们大费周章,一个个说干了嘴皮子来劝。」 林重亭没有辩驳,只不疾不徐道:「范大人年事已高,天牢苦寒,以他的身子骨,只怕莫说是三五年,便是半载也熬不过,陛下又何必为难他。」 「哼——」皇帝不以为然,「他若熬得过去,便是他命大,若熬不过去,那也是他命数如此,与孤又有什么关系?」 他蓦地又想起什么:「况且孤记得,当初礼部尚书范潜,可是险些娶了你家娘子为妻,他二人的婚事,正是范家那老头子撮合的,他若死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林重亭抬眼,嗓音冷了几分:「陛下慎言。」 皇帝莫名觉得浑身一寒,生出唯有面对少年才会有的怯意。 转念一想,他如今已是帝王,又怎可再畏惧臣子? 正要斥责林重亭的越界,张口之际困意袭来,皇帝不觉打了个哈欠,闭上眼歪歪斜斜地朝身旁美人倒去。 悦妃方才还笑靥如花的脸上,已转为毫不掩饰的厌恶。 她侧身躲过,任由皇帝昏睡在席上,自己站起身朝垂帘外走去:「公子如今佳人在怀,又何必来管宫中这些事?」 女子嗓音曼妙,与一位故人十成十的相似。 第132页 说话之间,她已挪步走出垂帘外,停在离林重亭三步之外的位置。 「阿骨娜。」少年的目光很平静,漆黑眼眸似不见底的深海,「你不该在这里。」 悦妃……准确来说是阿骨娜轻声笑了。 她垂下眼,不似在皇帝跟前那般妩媚作态,而是自言自语般嘆息:「我的阿娘死了,边疆的将军府也早就没了,公子觉得,我若不留在这里为他们报仇,还能去哪儿呢?」 林重亭对她这番话并不意外。 「我说过,眼下不是时候。」她言简意赅,「要等一个适合的时机。」 「等?」阿骨娜垂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收紧,幽蓝双眸中似有火焰闪烁,「我等了整整八年,公子倒是告诉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为阿娘报仇?」 林重亭抿紧唇。 阿骨娜知道,她亦是答不上来。 八年前的战场之上,所有的将士,包括将军和夫人,还有她的养母,全都葬身于火海。 那一场大火连烧三天三夜,就连将士的尸骨也烧作灰烬,要想找到叛徒的线索谈何容易? 她们找了八年,各自不惜以身家性命为诱饵,一一排查朝中大臣,却依旧所知甚少。 只怕再过八年,也未必会看得见希望。 阿骨娜咬牙:「左不过兇手是这皇宫里的人,既然找不出来,那就让他们都为将军和大夫人,还有阿娘陪葬好了。」 「还有这阖京上下的百姓,将军和夫人为了这盛世尸骨无存,可有一人记得他们?他们全都该死!」 林重亭微微拢起眉。 她在阿骨娜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曾经的自己。 为了报復,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忽视无辜的性命。 但如今的林重亭已做不到。 爹娘和将士们的冤屈,她会亲手替他们洗刷,但不是如阿骨娜这般的困兽之斗。 如今之计,唯有一条路。 早已悬在头顶的那柄利剑,此刻终于落下来,林重亭眸光暗了暗,如破釜沉舟般暗自下定决心。 离开之前,她只留下一句话:「但愿有一日,你莫要后悔。」 . 京中近来不太平。 尽管身处后院之中,林重亭瞒着她什么都不肯说,段漫染也隐约有所耳闻——先前圣上纳的那位妃子,听说是妲己转世,狐狸精变成的妖妃。 先是她哄着圣上以兰田暖玉为床,骄奢淫逸至极,又害得范太师被打入天牢,更添了残害忠良一桩罪。 莫说是朝臣不满,就连民间也有不少小孩儿嘴里传唱歌谣,称这位妖妃是妲己褒姒,圣上便是那昏庸无道的纣王。 段漫染并不信这等无稽之谈,却也暗自庆幸——好在爹爹早已辞官离京,倒是早早远离这些乌烟瘴气。 还有林重亭,先前为她被革职一事,段漫染暗地里低落过一阵子,谁知福祸相依,如今她不必在朝为官,倒也省去许多麻烦。 只不过少年近来并没有闲下来,每日早出晚归,天不亮时就出门,日落后也未曾归府。 段漫染问起,林重亭只说是六扇门有一桩暗事,需要她这知晓内情的人去办才行。 六扇门并不归属于六部,也不必入朝面圣,将林重亭召回,倒也不算大不韪之事。 段漫染没有多想,只叮嘱她出门注意安全,独自闲暇下来时,写诗作画,日子照常过。 谁知宫中这阵妖风还是吹到身旁来。 这日午后,她正在书房中摹字,狄琼滟抱着孩子找来。 段漫染忙放下笔,将人邀至暖阁喝茶。 狄琼滟坐下不久,饮了半盏茶,与她说起正事:「听闻弟妹家中人脉广,不知可有收购药材的门路?」 段漫染并不清楚。 爹娘虽回乡养老,但京中还有两位兄长和不少旁支,她先应下来:「此事我也得托人去问,可是兄长的医馆里出了何事?」 「倒也不独独是他的医馆……」狄琼滟开口,「弟妹莫非还没有听说过那事?」 段漫染一脸迷茫,狄琼滟见她神色,压低了声音:「听说是宫里那位悦妃,前些日子被皇后责罚,动了胎气,圣上也不知从哪儿听的偏方,将天底下所有的名贵药材搜集去,要做什么养胎丸……」 段漫染微微皱眉。 她曾与当今皇后一起在元宵节打过马球,知道她性情爽快,并非那等小心眼之人,又怎会害得悦妃动胎气? 况且这般兴师动众,岂不是劳民伤财? 狄琼滟嘆了口气:「也正是如此,你兄长医馆里一时好多救命的药材都收不到,嘉书公务繁忙,不便打扰,我只能想到来找你问问。」 段漫染应下来:「嫂嫂放心,兄长悬壶济世,我又岂能袖手旁观,我即刻托人去问,若得了门路便来回你。」 狄琼滟道过谢,又坐了会儿才走了。 段漫染坐到书桌旁准备给段家人写信。 刚提起笔,她却是又放下,站起身朝门外走去,吩咐雪枝道:「叫管事备马,我去段家一趟。」 . 马车停在段府门外。 虽说段太尉已辞官还乡,但段家子侄犹在京中,门口两尊石狮子依旧耀武扬威地矗立在朱柱旁,好不威风。 三月春寒料峭,段漫染裹紧身上披风,手中还抱着手炉,朝府内走去。 她原是打算写信来问,但又想到两位兄长公务繁忙,怕不知要几时才能看到她的信,倒不如亲自来一趟,说一声的好。 第133页 这个时辰,兄长们自是在公署而不在府上,段漫染也本就没打算找他们,而是先去大嫂处去了趟,托她等兄长回府后转告此事。 接着,她又去了二嫂院子里。 二嫂乔雨菲正在寝房准备刺绣,缝的是新生儿的襁褓。 见到段漫染来,乔雨菲很是高兴:「免免来了,快替我看看,这上头的花纹,是选福字的好,还是祥云纹的好?」 乔雨菲身怀六甲,举手投足间已有几分要做母亲的人的样子。 段漫染坐过去,仔细替她挑选花样,又听她细声埋怨:「也不知肚子里这个冤家是男是女,我猜是男孩,近来夜夜胎动,可将人折腾得不轻。」 说到这儿,她又不知想到什么,噗嗤笑道:「你兄长还说,若等他出来,非得狠狠揍这不听话的小子一顿不可。」 段漫染也跟着笑出声,多日来紧绷的思绪不觉缓下来。 她突然想到,乔雨菲的长姐乔霜霁,也是在六扇门当值。 她状似无意问道:「不知乔姐姐,近来在六扇门可忙?」 「免免怎么问起这个?」乔雨菲随口道,「长姐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要来看我呢,说是圣上许久不曾吩咐事情,六扇门简直比茶楼听书那帮子人还要闲……」 「怎么会……」段漫染失神喃喃自语。 乔雨菲没听到她的话,她选出刺绣要用的线:「挑好了,免免看用这个颜色可好?」 段漫染心不在焉地答应,又与她说起药材的事,乔雨菲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你放心,等你二哥回来,我定会好生同他说这事。」 药材的事算有了眉目,段漫染却又有了另一桩心事。 从段府离开后,她坐在马车里眉头不展。 雪枝见她似是思绪不宁,倒了杯清茶给她:「世子妃可要尝口热茶暖暖身子?」 段漫染没有接过,她蓦地对车帘外扬声道:「停车——」 车夫嘚一声停下马车来:「不知世子妃有什么吩咐?」 段漫染眸光闪了闪,她捏紧手中丝帕,下定决心道:「换条路,到六扇门去一趟。」 . 半炷香后,六扇门公署前。 段漫染下了马车朝里头走去,被门口禁军手中的红缨枪拦住:「不知阁下何人,可有入内的公文?」 明知这般不请自来是为失礼,段漫染也只得硬着头皮道:「敢问这位大人,六扇门前掌事林重亭可在里面?」 被问话的禁军见她衣着华美,帷帽下若隐若现的脸庞仙子般貌美,猜出来她是何人。 可六扇门有六扇门的规矩,他并不能因为对方是世子妃就放宽情面,只客气道:「此乃六扇门内务,夫人手中若无公文,恕在下不能告知。」 正僵持不下之际,一位穿着黑衣的人从里头出来路过。 听见两人对话,他当下扭头斥那位禁军道:「没长眼的东西,世子妃要见自家夫君,也用得着向你禀告。」 说罢,又乐呵呵地看向段漫染:「世子妃怎么来了?」 「你是……」 段漫染并不认识眼前微胖的中年男人。 对方先福身行礼:「在下孙营,乃是林世子旧日下属,不知世子妃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其实也不算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想弄个清楚明白罢了…… 「听夫君说,她近日忙着处理六扇门的事务。」段漫染道,「本妃偶然路过,顺便来看一眼,不知她眼下可在?」 「这可是不巧。」孙营不无遗憾地摇头,「世子这会子应是出去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段漫染点头:「夫君这些日子很忙?」 孙营一愣,又忙点头:「正是,若在下得空见到,定要同他说一声您今日来过。」 「不必了,是我贸然打扰。」 说罢,段漫染转过身。 孙营俯身相送:「世子妃慢走——」 段漫染扶着雪枝的手,上了马车。 孙营在煳弄她。 段漫染心中已有了答案。 她想起小时候,若爹爹带自己出门玩儿,买了外头的零嘴,回府时便会提前叮嘱她:「免免记着,你娘亲若是问起来,你就说爹爹只带你出去逛了圈,什么吃食都没买,不然你娘又要怪我给你乱吃东西,记住了吗?」 段漫染点头。 等回到段府,她一见着娘亲,煞有其事撒谎:「免免和爹爹什么都没买,没有买麦芽糖,没有买胡饼,也没有买糖蜜糕和冰酥酪。」 想到幼年的蠢事,她不由得笑出来。 笑过之后,段漫染眼底浮现思虑。 方才孙营的反应,倒有些像她幼时不打自招的模样。 所以林重亭究竟做什么去了,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 夜色如墨,身着玄衣的林重亭归府。 少年刚迈入院里,雪叶便迎上来,同她悄声不知说了什么。 「我知道了。」 她沉声道,眼眸覆上一抹暗色。 抬眸朝寝屋里看去,屋中仍亮着灯,菱花窗上映出少女身形,啪嗒一声,她手中一颗棋子重重落到棋盘上。 往日这个时辰,段漫染早已歇息下来,今日却不知为何,似是专程在等她。 林重亭步入寝屋内。 段漫染仍没有抬头,认真钻研着棋谱。 林重亭走过去,低声似埋怨:「免免当真如此痴迷,连我都不肯多看一眼?」 第134页 「幼时学棋,爹爹曾教过我,要全神贯注。」少女嗓音清脆,如银铃轻晃,「唯有沉得住气,才能堪破全局。」 林重亭扫了一眼,挨着段漫染坐下,捻起她一缕柔顺的长髮握住在掌心:「免免可堪破了?」 段漫染很诚实地摇了摇头,长嘆一口气:「这盘棋实在是太复杂了。」 「无妨,有的是时间。」林重亭道,「免免再慢慢看。」 林重亭心中清楚,有些事,她可以瞒住一辈子,有些事却无法,倒不如让她像下棋般慢慢接受。 但在此之前,自己要做的是护好她,不让枕边人受到丝毫来自外界的威胁。 少年修长如玉的手指缠着她的发,将段漫染髮髻间的簪子解开,任她长发尽数披落,漫不经心地道:「免免可想再去君亭山别院住一阵子?」 段漫染拿棋的动作一顿:「不是年初的时候才去过吗?夫君为何又要去?」 「不是我去,而是你。」 林重亭淡淡道,「如今陛下日日与悦妃欢歌达旦,不理朝政,事事听从悦妃怂恿,朝中大臣人人自危,将整座临安城也变得乌烟瘴气,倒不如先送你到君亭山避一避可好?」 「那你呢?」段漫染回过头,话问出口,她又自言自语,「哦,我倒是忘了,夫君还有六扇门的事要忙。」 林重亭也不知听出她话里的别意没有,哄着她道:「明日我便命管家收拾好东西,送你到君亭山去,免免不必觉得孤单,长嫂也会陪着你。」 又吻了吻她的额心:「等我忙完,就来找你。」 段漫染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一旦有所察觉,便如同棋盘上那颗决定胜负的黑子落棋,满盘皆输之际,方才意识到先前所有落子,皆是有所图谋。 段漫染想起先皇薨逝那一日,林重亭出门前,也是这般叮嘱她莫要乱跑。 她不知少年要做什么,心中却隐隐有了猜测。 段漫染捏紧衣角。 她若是要拦,拦得住吗? 直到此刻,段漫染终于发觉,她和林重亭,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们之间隔着一道天堑,她过不去,林重亭过不来。 无论林重亭要做什么,她都只能像下棋般慢慢等,慢慢看,才能等出答案,看透破局的出路。 「夫君,你……」她顿了顿,终是什么都没问出口,「你自己也多保重。」 第64章 翌日用过早膳, 阖府上下的小厮丫鬟便忙活起来,收拾前往别院的行李。 段漫染坐在廊下, 手中捧着一盏清茶浅饮,看他们忙进忙出。 待行李收拾妥当,林重亭正好从后院练剑归来。 她今日似乎不忙,而是不紧不慢地接过少女手中的茶盏,就着她喝过的位置也饮了一口:「免免等我换一身衣裳,这就去送你。」 「嗯。」 段漫染点点头。 眼瞧少年转过身朝屋内走去,段漫染忍不住出声:「夫君——」 林重亭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你……就非得去六扇门不可吗?」段漫染顿了顿,「我的意思是, 既然君亭山清静,夫君何不辞了六扇门的事务,随我一起去。」 林重亭眸中淡淡的笑意,她折返回身,轻手揉了揉少女的头顶:「免免有所不知, 此事非我不可。」 见段漫染眸间隐约有失望之色, 林重亭又宽慰她道:「免免放心, 等我这阵子忙完, 便是你我二人团聚之日。」 「好。」 段漫染低下头,轻声应她。 . 将段漫染一行人送至君亭山别院时,已是正午。 林重亭陪少女用过午膳, 没有再多停留, 她骑上一匹快马,折返回临安城。 正是家家户户回屋吃午饭的时辰, 大街上的人寥寥无几。 少年收缰放缓了马速, 马蹄声也慢下来, 她在街巷当中穿行,最后将马骑进明闻坊一道乌墙小巷当中。 一墙之隔的院落,正是当今大将军朱正福的府宅。 行至朱府后街的角门处,林重亭翻身下马。 看门的小厮一见是她,忙迎上前小声道:「将军眼下正在书房里,阁下且随我来。」 林重亭点点头,她轻车熟路,绕过长廊庭院,行至书房门前。 书房内,朱将军听到敲门声响,接着小厮道:「将军,您等的人来了。」 他忙放下手中兵书,起身前去相迎。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林重亭在书桌前坐下。 「难得贤侄有空上门一趟。」朱正福故意扬高声音,「不知可有闲心陪我下一局?」 林重亭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少年闭上眼,将昨夜段漫染下的棋谱在脑海中摹出来,黑白棋子一模一样地摆上去。 朱将军一看:「这棋谱甚是难破,也不知贤侄从何而得?」 「是在下的娘子。」提起段漫染,林重亭眼底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她在琴棋书画上,造诣颇深。」 朱正福哈哈一笑:「原来是段家那小丫头,我倒记得,她自幼就机灵。」 林重亭勾起唇角。 . 少年手中执黑子,朱将军手执白子,每一步落子,都甚是艰险。 二人看似是在下棋,再时不时闲聊上两句。 直到半炷香后,朱正福陡然压低了声音:「下月四月十六,乃是圣上生辰,宫中设宴百官,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第135页 林重亭神色不变,她没有抬眼:「我知道了。」 啪嗒—— 又一枚黑棋落下。 朱正福定睛一瞧,不知从何时起,黑子早已悄然将白子团团围住。 他将手中白棋放入棋篓,摇头嘆息道:「贤侄果然棋艺了得,是我输了。」 「这盘棋我昨日已看过,便是赢,也胜之不武。」林重亭将先前落下的黑子收起来,「不如这步作废,朱将军先来如何。」 朱正福正意犹未尽,也没有推辞:「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浓眉紧皱,仔细思索了好一会子,才郑重其事地落下白子,又对着林重亭示意:「贤侄,请。」 …… 一炷香过后,朱将军再次落败。 棋盘上的黑子已成掎角之势,将白子困得毫无翻身之地。 朱正福不由感慨:「贤侄方才果然是谦虚,以你的棋艺,如何不能赢?」 林重亭淡淡道:「将军谬赞。」 少年侧过头,目光微凝,落到先前被她收到一旁的黑棋上。 皇帝便如这颗黑棋,曾经是她手中的胜算,如今却说废就废。 倒也无妨,下棋之人,不可能只有一颗棋子,也不会只有一种棋术。 唯有临机应变,才是赢的关键。 . 段漫染用过午膳,歇息半个时辰后,便起来在别院里转了圈。 初春时节的君亭山,景致与冬日里又很是不同,用万紫千红来形容也不为过。 鹅黄的迎春花,淡粉蔷薇,雪白梨蕊……微风拂来,迎面皆是淡淡香气。 这般的自然之色,在临安城中,自是感受不到的。 段漫染觉得心旷神怡。 她忽地想起一件正事,便让人将管家娘子唤来。 一见着她,管家娘子弯下腰,客客气气问道:「不知世子妃可有什么吩咐?」 「方才听见丫鬟们闲聊,说这附近有一座尼姑庵,夫人可知道?」 「有是有的。」管家娘子笑着回她,「那座庵叫做杏花庵,离此不过三五里地,世子妃可是想去逛逛。」 「嗯。」段漫染点头,「我想去看一眼,顺便为夫君祈福,劳烦夫人派个认路的人,带我去一趟。」 段漫染撒了个小小的谎。 她当然不是听见丫鬟们提起尼姑庵,也不是为了给林重亭祈福才去。而是想起娘亲曾叮嘱过,尼姑庵里的住持问月与她有交情,若有难处,可去找问月帮忙。 段漫染心里清楚,眼下的难处,问月帮不到。 但先去见见这位比丘尼,两人互相认识一番,也没有什么坏处。 . 只不过是去杏花庵看一眼,也不用大费周章,况且天色尚早,段漫染便自己戴着一顶帷帽,带着几个丫鬟出了门。 山路间走走停停,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才瞧见杏花深处,果真有一座庵庙。 待走拢后,只见朱红庙门紧闭,门口无人看守。 莫非来得不是时候? 段漫染只得让雪枝先敲门,看可有人答应。 门环将将叩响三下,吱呀一声,庙门从里头打开了,一位身着缁衣头戴圆帽的小尼姑探出头:「几位施主找谁?」 段漫染说明来意,和先前给管家娘子的理由一样。 小尼姑闻言,忙将门打开:「施主快快请进。」 待几人进去后,她走在前头,将几人往佛殿的方向引:「施主有所不知,咱们这庵地处僻静,平日里鲜有人来,索性将大门关上,免得有野猪闯进来,这才怠慢了几位。」 说话间,已到了佛殿。 段漫染点燃香,在佛像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随后将其插在香炉中,再跪在蒲团上弯腰磕头。 接着,她往功德箱中投入雪枝备好的银钱。 在小尼姑的带路下,她又在杏花庵中转了圈,才发觉这座庵庙虽说藏得深,但屋宇间建得开阔,规模不算小,几乎占据了半边山头。 庵中时而有尼姑来往,人也不在少数。 「能维持这般大的佛庵,想必住持定是辛劳。」段漫染似不经意问道,「不知她眼下人在何处,我倒是想添些香油钱,托她为家里人祈福驱灾。」 小尼姑听见她开口要见住持,只当是来了大主顾,且见段漫染衣着奢贵,她没有丝毫怀疑:「问月师傅眼下约莫在诵经,施主请随贫尼来。」 她带着段漫染,朝花木扶疏的禅房深处走去,最后停在一道门前敲了敲:「师傅,有位贵客求见。」 屋内诵经声戛然而止,问月将佛珠收起来戴在腕间:「请她进来罢。」 段漫染让丫鬟等在门外,独自走进屋中。 只见屋子里陈设简单,不过是桌椅贡桌,和摆在高处的佛像。 问月背对着她盘腿而坐,依旧没有转身:「不知施主可是有何要事?」 段漫染福身,客客气气道:「小女姓段,名漫染,家父名叫段明瑭,家母乃是林……」 话音未落,问月骤然起身:「原来是林姐姐的女儿,如今竟也长得这般大了。」 她看着段漫染,原本古井般波澜无惊的面上浮现一丝笑意。 说着,又快步走上前,拉着段漫染的手,仔仔细细将她看了遍:「果真是和你娘年轻时,生得一模一样。」 娘亲早已不在临安,冷不丁听人提起她,段漫染心中生出暖意:「住持年轻时便认识我娘亲?」 第136页 「贫尼和你娘自幼便是手帕交。」问月道,「可后来我父亲被先皇下狱,全家男丁流放,女丁充去教坊司,也多亏了林姐姐帮忙,救我于水火之中,将我弄到这尼姑庵来,免去沦为玩物的下场……」 忆起往事,问月眼眶微红。 她深吸一口气:「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你今日会到这里来,想必也不是巧合?」 「嗯。」 段漫染将娘亲临走前叮嘱的话,同问月说了遍。 「你放心,你既然是林姐姐的女儿,便如我亲生的般。」问月道,「贫尼虽是出家人,但多个女儿也无妨,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便是。」 段漫染松了口气。 同问月闲聊了片刻,离开之际,问月又转身,从壁橱里出去一包东西来。 「山中日子清减,贫尼无旁物可赠,唯有这蔷薇花茶是年年春日里自己亲手採摘晒干,泡茶有异香,还望世子妃莫要嫌弃。」 段漫染忙谢过问月,双手将花茶接过来。 . 回到别院,段漫染先去狄琼滟院中一趟,打算将这花茶分她一些。 刚跨过院门,只觉一个小糰子撞到她腿上,正是还在学走路的慧慧。 见着是段漫染,小女孩忙抬起双手:「抱……抱……」 牙牙学语的孩子,说起话来含煳不清,段漫染脸上带笑,双手将她抱入怀中。 狄琼滟走过来:「她如今大了重得很,你若抱不动便放下来,免得累着腰。」 「不碍事。」 段漫染说着,让雪枝将花茶送过来。 「这天然的花茶倒是难得。」狄琼滟道,「不如先进屋来,我给你泡上一杯尝尝。」 段漫染没有推辞。 抱着慧慧进屋,只见屋子正中央还摆着个檀木红箱子,里头的东西没收拾完。 狄琼滟道:「这里面有不少都是慧慧平日的玩具,我便索性没让下人们收起来,等她想玩的时候,再一样样拿出来也不迟。」 原来如此。 段漫染在榻上坐下,等狄琼滟泡茶。 花茶在青瓷盏中泡开,浅饮一口,唇齿间都是淡淡的香气,叫人仿佛置身微风拂动的蔷薇花架下。 正还要再饮上一口,只见慧慧在箱子里不知翻出什么来,双手捧着递到段漫染跟前:「给……给……」 段漫染本是随意一瞧,手中的茶差点泼出来。 这面具…… 她定定瞧着,移不开眼。 狄琼滟察觉到她的不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自家女儿手上捧着一副青面獠牙的木质面具,她不由笑道:「你这个小机灵鬼,怎么连这东西都翻出来了?」 又看向段漫染:「可是这上头的鬼脸吓到弟妹了?」 段漫染回神,她摇头:「嫂嫂多虑了,我只是一时间觉得这面具有些眼熟罢了。」 她想起两年前的上元夜,那人将她从水里捞出来,笑着问她:「好端端的小姑娘,无事想不开跳河做什么?你的家里人呢,怎么放着你不管?」 那时,也就是这样一张面具。 明知不可能,她却还是没忍住,鬼使神差开口问道:「不知这面具,可是嫂嫂在何处买来的?」 狄琼滟摇头:「我倒不曾记得自己何时买过它。」 她又仔细想了想:「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前年上元夜,我还怀着慧慧的时候,闹着要吃蜜饯,你兄长出门买时,又顺手买了它回来。」 上元夜,面具,手提油纸包的青年。 段漫染唿吸不受控制地收紧,仿佛又回到落水那一夜,铺天盖地的冷水朝自己涌来,将她与空气隔绝。 「弟妹,弟妹?」狄琼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方向传来。 少女视线逐渐聚拢,看见她关切的眼神:「你没事吧,怎么脸色突然白成这样?」 指甲掐入掌心,痛觉让段漫染终于找回一丝清醒。 她道:「我没事。」 又仓皇站起身:「许是今日走得太累,我想先回去歇息,嫂嫂莫要见怪。」 狄琼滟起身送她:「怎么会呢,你看起来累得不轻,回去定要好生歇息……」 第65章 段漫染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寝屋的。 每一脚踩下去, 都像踩在棉花上,飘飘然挨不着实地。若不是有雪枝扶着, 也不知她要摔多少个趔趄。 直到回到屋子里,她一挨到床,便有如天倾般轰然倒下。 雪枝在床边守着她:「世子妃看起来不太好,奴婢这就去叫大夫。」 「不必。」段漫染扯紧她的衣袖,「雪枝,你留下来陪陪我。」 雪枝只得挨着床沿坐下来,又是摸摸段漫染的手,又用手背触她的额头:「世子妃可是今日出门受了风寒?早知如此,奴婢便不该让你走那么多路。」 段漫染没有答她的话。 她盯着床帐, 忽地开口:「雪枝,你可还记得前年上元夜,我落水的事。」 雪枝眸光闪烁:「世子妃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段漫染没有察觉到她神色间的不自然:「只是随口问问,你觉得当夜救我的那个人,和世子像吗?」 「奴婢……当时情况紧急, 只顾着关心您了, 没来得及注意其他。」 也是, 只怕除了她自己, 根本无人会将这桩记忆视若珍宝,时时在脑海中擦拭回忆,生怕哪一日模煳了半分。 第137页 段漫染没有再问:「我累了, 你先出去吧。」 「是, 世子妃好生歇息。」 待雪枝走后,段漫染并没有阖眼, 周遭的床帐似乎又化作冰凉的河水, 她困在其中, 口鼻耳眼皆被隔绝。 她虚虚抬起手,求一丝生机。 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出现在眼前,林重亭嗓音带笑:「好端端的小姑娘,无事想不开跳河做什么?你的家里人呢,怎么放着你不管?」 不对,不是林重亭。 那时候的林重亭,是比冬日河水还要冷冰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救她? 便是大发善心救了她,也绝不会那般温和耐心地对待自己。 段漫染陡然睁大瞳孔,一瞬间犹如被人从水底捞起,彻底清醒过来。 她勐地坐起身,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朝门外走去:「雪枝,叫管事备车。」 雪枝忙上前问道:「这么晚了,世子妃还要去何处?」 「回临安。」 她要回林府,当着林重亭的面问清楚,那个上元夜,救自己的人到底是不是她,到底是不是? 「眼下天都黑了,世子妃出门怕是不妥。」雪枝道,「可是有什么要事,奴婢托人去做也是一样的。」 这种事如何能托人去做,段漫染没有搭理:「你叫管事备车便是,出了事也有我担着……」 话音未落,她脑海中一阵眩晕,身子摇了摇。 雪枝忙将人扶住,送回到床上。 她先是吩咐小丫鬟叫大夫,又带着哭腔劝她:「世子妃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该顾着身子,不能再使小孩子脾气,如今老爷和夫人已不在京中……」 对啊,爹娘不在临安,她已经是个大人了。 段漫染不觉打了个寒颤。 她突然意识到,倘若林重亭当真不值得相信,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便只剩自己了。 她不应该再像一个孩子般冲动行事。 段漫染似被抽干力气,她沉沉闭眼:「我有些累,想先睡一会儿,你不必叫大夫来。」 段漫染没有撒谎,她一闭上眼就睡过去,直到第二日天亮时,身子已好了许多。 身子骨虽无大碍,可心上依旧是堵着慌,只不过不似昨夜针扎般的疼,段漫染甚至能坐下来,捧着一杯茶,细细思索其中缘由。 当日,是她对救命恩人死缠烂打,追问其名姓。 倘若对方当真是林重景,倒也说得过去——娘子有孕在身,青年不愿与小姑娘沾染上干系,便谎称是自己是林重亭。 说到底,错的人还是自己——不懂得放手,缠着林重亭不放,才会有后来的圣上赐婚,她们才会结为夫妻。 救命恩人是假,可她和林重亭的感情,难道也是假的? 段漫染答不上来。 想来想去,想得头疼,她只能等下回见到林重亭,开诚布公,同她谈清楚。 林重亭骗了她,总该给自己一个答案。 可少年一直没有来。 林重亭也不知在忙什么,接连三日,都不曾出现在别院。 她等不及,托人回临安城问了趟,对方很快回来禀告:「回世子妃的话,世子说下月十六乃是圣上生辰宴,有许多事情要忙,等忙完后,即刻就来君亭山见您。」 说罢,又双手奉上一样东西:「这是世子让奴才给您带的桂花糕,说是您喜欢吃。」 段漫染看着那桂花糕,想到去年在寝院移植桂花树的时候,她在林重亭跟前提起过此事。 心中五味杂陈,待传话的人走后,她方才捻起一枚桂花糕,轻轻咬开。 桂花香甜在唇齿间散开,却无法甜到心口。 . 四月十六,当今圣上生辰。 去年这个时候,正是先帝新丧,孝期无法大操大办,今年生辰,皇帝已不顾这些,恨不得将去年一併补回来,仅是宴上用的金盘银盏,便从库房里拨了五六千。 更不要提各色酒菜,宴上奏乐起舞的歌姬美人,皆奢靡至极。 宴席之上,皇帝高坐龙椅,怀中揽着悦妃,举起手中酒杯:「今日与朕同乐,众爱卿无需拘礼,敞开了喝酒便是。」 台下两边坐满了臣子,有看不下去的清臣摇头嘆气,却什么都不敢说——先前那些上谏的直臣,皆被皇帝在盛怒之际打入狱中,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也有爱拍马屁的庸才附和:「陛下圣明,臣不自量力,先敬一杯,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那等才华横溢的臣子,顷刻间提笔,为圣上写下祝寿的贺词…… 一场生日宴,从日落直至子时,真是好不热闹。 皇帝喝了不少酒,在悦妃和宫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回到寝殿,倒在龙床上唿唿大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头疼欲裂,在口渴中醒过来:「来人,给孤端杯水过来。」 没有人回应。 整座大殿当中,静得不同往常,皇帝莫名剎那清醒,才发觉身旁的悦妃不知何时不见踪影,往日伺候在殿中的宫女太监一个也见不着。 垂帐外头,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混帐东西!」皇帝气得破口大骂,「朕要喝水,难道还要求你们不成,还不快给朕滚过来!」 对方不为所动,直到床头的灯光照到身上,皇帝方才认出来,这哪里是宫人,分明是不请自来的林重亭。 少年身形修长,身上穿的还是担任兵部侍郎时,那身深绿鹤纹官袍。 第138页 林重亭在离龙床几步之远的位置停下来。 少年肌肤瓷白,眼下被莹煌宫灯一照,夜里更似夺命的阎罗般不见血色,令皇帝背后生出几分凉意。 皇帝强装镇静:「林重亭?朕可不记得我准了你入宫赴宴。」 「陛下的确不曾召臣入宫。」林重亭双手负于身后,「但,臣无法坐视不理。」 「什么坐视不理?」 皇帝还带着几分醉意,不大能明白林重亭的话。 林重亭摇头:「陛下果真对当下局势一无所知,您偏信宠妃,罔害忠良,又大费周章从兰田开採美玉,将能救命的药材全数收入太医院,如今百姓怨声载道,沸反盈天,群臣亦有所不满,陛下难道当真不知?」 「孤当是什么,原来就这等事。」皇帝不以为然,「孤乃是天子,天下一切本就为我所有,若不是有我,百姓哪里来的安稳,又是谁给这些大臣的俸禄良田……」 「陛下醉了。」林重亭没有听他说什么,轻飘飘开口,「来人,给圣上餵醒酒汤。」 话音刚落,便有两道嗓音应和:「是。」 两位宫人走进来,其中手中端着的食盘上,金杯里盛着不知是什么。 皇帝的酒意,剎时荡然无存。 他陡然忆起,去年先皇去世前,少年也是这般带着他,进了先皇的寝殿一趟。 之后就是先皇逝世,传位于他。 这金杯里装的是什么,皇帝再清楚不过,他喉咙咽了咽:「你不能这样对孤,林重亭,你这是谋逆。」 「陛下误会了。」林重亭道,「这的的确确是醒酒汤。」 说罢,她不再多言,用眼神示意身后的两人动手。 那两人走上前来,皇帝本是伺机想要逃跑,谁知两人分明就是练家子,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皇帝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转眼间,他已被制服,只剩下一张嘴还能发出猪嚎:「来人吶,禁军何在?还不快速速来护驾,护驾——」 林重亭偏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垂死挣扎。 直到皇帝喊破了嗓子,只能发出破锣般的沙哑声息,少年才开口:「圣上仔细听,前头可是发生了什么?」 皇帝顺着林重亭的话,才听见皇宫前殿的方向,传来兵刃交接的杀伐,还有将士的吶喊。 他这才发现,窗外火光沖天,也是从声音的方向传来。 「宫中禁军皆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和郭将军骁勇善战的将士对上。」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陛下觉得,胜负几何?」 「咳咳……」 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大势已去,皇帝整个人瘫软下来,若不是还被挟持住,几乎就快要倒在地上。 「林重亭,林贤弟。」 他换了副面孔,又变成登基前那个万事听林重亭吩咐的七皇子—— 「往日是孤的不对,你念在从前的情谊,放孤一马,你放心,只要你肯放过孤的性命,孤立刻传旨立诏,将你官復原职,不……只要你想,便是首辅之位……」 林重亭眸中一闪而过的厌嫌,她不再多言,吩咐手下道:「餵药。」 皇帝气急,怒斥道:「林重亭,你这是谋逆,咳咳……就算杀了朕,你这等乱臣贼子,也休想名正言顺……唔唔咳……」 还没说完的话,被金杯里的药汁堵回去。 见皇帝将药汁全部咽下,两位手下松开手,任其自生自灭。 皇帝目眦欲裂,他趴在床边,用喉咙拼命扣自己的喉咙,想将喝下去的毒药吐出来。 林重亭冷眼瞧着他。 半晌,皇帝没有等到毒发气绝,他难以置信看向林重亭:「你……」 「臣早已说过,这是醒酒汤。」林重亭淡淡道,「微臣并无谋逆之意,只是不忍见陛下为妖妃所惑,故而不得已出此清君侧的下策。」 清君侧…… 皇帝恍然醒悟:「悦妃呢?你把孤的爱妃怎么了?」 「陛下放心,悦妃眼下比您要安稳得多。」林重亭唇角勾起一抹笑,「至少,她怀着龙种,不是吗?」 说罢,少年转身朝殿外走去。 皇帝一着急,忙起身要去追。 谁知刚从床上离开,他便重重摔在龙床前的地上。 皇帝没有多想,正要爬起来,却发觉自腰部之下的双腿,已经没有任何知觉。 林重亭顿下脚步,她没有回头:「对了,忘记同陛下说一声,这醒酒汤药劲有些大,兴许会有后遗之症。」 「不过微臣这也是为陛下好,免得没了悦妃,陛下将来又被那位女子勾走神,再胡来一回,岂不是于江山社稷无益?」 说完,她没有理会身后皇帝的嚎啕和谩骂,径直离开寝殿。 . 从皇帝的寝殿离开,林重亭走在与郭将军会和的路上。 这时,一位手下来报:「禀世子,悦妃闹着要见你。」 林重亭目不斜视,大步朝前走去:「我没时间。」 那位手下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呈到她眼前:「悦妃说,若您没时间见她,就让属下将此物给我过目。」 林重亭眸光扫过去,脚步剎那间定住。 一支做工精细的海棠嵌玉银步摇。 旁人认不出来,林重亭却一眼识出,这是段漫染平日里戴得最多的簪子。 少年唇线抿紧,眸底漆黑沉了几分,她转了个方向,疾步朝囚禁悦妃的寝殿走去。 第139页 . 菱花镜前,雪肤蓝眼的女子正在梳妆,她慢吞吞将发间的首饰解开,放在梳妆桌上,又执起象牙梳,将长发梳顺。 身后房门陡然被推开。 阿骨娜尚未回头,却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她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笑意里是冰冷而绝望的气息。 「你不该打她的主意。」林重亭目光泠泠看向她,「那支簪子,是谁给你的?」 「世子难道不知道吗?」她缓缓转过身,「她身旁那位最贴心的丫鬟,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雪枝,才是我的人。」 林重亭瞳孔猝然收紧。 「公子没想到吧?」阿骨娜笑了笑,「当初你和她成婚时,问起我在段三姑娘身旁的暗线是谁,我便撒了个不重要的谎,让你除掉了个不相干的人。」 「阿骨娜。」林重亭开口之际森森的寒意,「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公子当然能说到做到,可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便是再死一回也如何?」 阿骨娜缓缓走到林重亭跟前,「那位段姑娘也一样,在两年前的上元夜也早就该命赴黄泉,公子当时不是还冷眼看着她去死吗?为何如今又将她当眼珠子般护着?」 林重亭握紧手中的银簪:「你无需明白。」 「公子以为我不懂?」阿骨娜冷呵,「你爱上她了,便想要做一个好人。」 她眼中有无数情绪在涌动,恨意,不甘,愤怨…… 最终化作歇斯底里地吼出声:「林重亭,你背叛了将军和夫人,背叛了阿娘,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困在仇恨当中的阿骨娜,已失去了理智。 林重亭没有再同她浪费时间,转身离开之际,她只落下一句:「若她受到半分伤害,我自有办法百倍偿还于你。」 刚走至殿门,身后屋中却传来阿骨娜的轻笑:「已经晚了。」 林重亭身形一僵,她回头看向女子,眸中毫不遮掩的杀意。 「痴心妄想。」少年喉头微动,似在鄙夷阿骨娜的话,又似在安慰自己,「她身旁有我的暗卫,自会护她周全。」 「暗卫,哈哈哈……」 阿骨娜笑出了眼泪,「公子知道我派出去的人是谁吗?是从皇上手中要来的潜龙卫,只要我和圣上出了半点意外,潜龙卫就会按我的吩咐,让你也尝尝痛失所爱,万劫不復的滋味。」 「那我们不如看看,是你的暗卫厉害,还是皇室的潜龙卫更所向无敌?」 第66章 段漫染是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喧譁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 见到窗外火光沖天,似有刀剑激烈撞击的杂乱声响, 人声嘈杂。 尚未明白髮生了什么,房门陡然被人撞开。 「世子妃随我来。」 进屋之人是雪叶,她手上拿着剑,「外头来了刺客,奴婢带你找个安全的地方避开。」 刺客? 透过敞开的寝屋缝隙,段漫染瞧见了血光。 她被惊得浑身一颤,紧闭上双眼,握住雪叶伸过来的手:「好。」 随雪叶走出门,段漫染见到前所未有的场面—— 一墙之隔的寝院门外, 十几名黑衣人手中的利剑散发出寒光,朝她所在的寝屋方向杀来,只不过碍于与他们对峙的暗卫,迟迟没有杀进来。 从未想过自己竟会经歷这样的事,许是被吓到忘记了反应, 段漫染没有大喊大叫, 反倒出奇地平静, 随雪叶一起走。 谁知黑衣人中有眼尖者, 一瞧见段漫染出现,立刻高声提醒同伴:「她在那儿——」 话音刚落,一群人便加快了攻势, 恨不得杀过来直取段漫染性命。 「看好世子妃。」雪叶皱眉, 叮嘱段漫染身旁的雪枝,「带着她离开这里, 走得越远越好。」 说罢, 雪叶折返回暗卫当中, 与这些不速之客对战。 「小姐。」雪枝握紧段漫染的手,「你随我来。」 雪枝带着段漫染从反方向走,离开寝院,朝后面的屋宇躲去。 可那些黑衣人也不是傻子,见目标消失不见,他们的带头人一声令下:「撤,都去找人——」 潜龙卫十几名杀手四下散开,场面陷入一片混乱。 . 从寝院逃离后,雪枝拉着段漫染,拼命朝前头奔去。 别院的长廊点着灯,照着花园里假山芭蕉影影绰绰,似朝她们追杀而来的黑衣人。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段漫染快要跑不动了。 但她明白,自己若是停下来,怕是从此再见不到天亮后的太阳。 她咬紧牙跟上雪枝的步伐。 「小姐莫怕……」 雪枝不忘回头安慰她,「吉人自有天相,你会没事的——」 咻一声似利刃破空而出,打断她的话。 「小姐当心。」雪枝陡然睁大了瞳孔,推了段漫染一把。 被推开之际,段漫染余光瞥见冰冷的剑刃擦着自己脸颊而过,正插.入雪枝胸口。 她僵在原地,眼睁睁瞧着悄无声息追上来的黑衣人手落手起,又拔.出了剑。 血,好多的血…… 从雪枝的唇角溢下,从她胸口的伤处喷出来。 段漫染视线当中,被一层血雾覆盖。 「保护世子妃——」 林重亭留下的暗卫也追了上来,打断黑衣人想要继续对段漫染动手的动作。 第140页 庭院中暗卫与黑衣人杀得不可开交,段漫染却再没有逃跑。 「雪枝……」 她慌了神,膝行至倒在地上的女子身旁,想要用手捂住她还在流血的伤口,却又怕弄疼了她,「你痛不痛?你痛不痛?」 怎么会不痛呢…… 雪枝笑着摇了摇头。 气息逐渐减弱,雪枝用仅剩的力气,捉住少女的手:「小姐不要怕。」 段漫染摇头:「我不害怕,雪枝,我不害怕……」 她嗓音哽咽,视线逐渐模煳。 雪枝唇角弯起,连咳了两三声:「原想陪小姐到老的,可惜竟是不能了。」 「不会的……」段漫染握紧她的手,任潮湿温热的鲜血打湿自己的掌心,「我们马上就叫大夫,等大夫来了,你就会好起来,你相信我……」 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打在雪枝的手背上,她手指轻轻颤了颤:「有件事……雪枝一直瞒着您。」 「什么?」 段漫染猜不出这种时候,雪枝还念念不忘的事会是什么。 少女眼睫上沾满泪雾,黑白分明的眼,似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鹿。 雪枝也曾希望,自己的小姐能一直这般纯净无瑕,不需要知道任何骯脏。 可今日若再不说,只怕她将永远活在欺瞒当中。 雪枝颤抖着抬起手,将段漫染脸上的泪擦干净,终是下定决心般开口:「林世子……不是上元夜救您的人。」 「我知道。」段漫染胡乱应着,「雪枝,我都知道了……」 「不,您不知道。」雪枝急忙开口,生怕自己无法说完般,「小姐您什么都不知道,那年上元夜,将您推下水的人正是奴婢……」 段漫染愣住:「什么?」 「是奴婢……」雪枝面上浮起一丝苦笑,「因为他们手上拿捏着奴婢弟弟的性命,我若是不从……咳咳……」 寒意彻骨,段漫染忘记该作何反应,思绪陷入停滞,她喃喃自语:「你……他们……」 「对,他们。」雪枝气若游丝,点了点头,「他们,就是阿骨娜和……和……林世子。」 脑海中轰然一声响,段漫染浑身发麻。 她六神无主:「怎么会……」 「奴婢也曾希望不是,可……」 雪枝说着,又连咳几声,呕出一大口血,「奴婢自知做了对不起小姐的事,如今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只求我死后,小姐将我的尸骨烧成灰抛入江中,兴许随着江水,还能飘回家乡,再和爹娘团聚……」 她迴光返照般说完这些话,便彻底仰过头去,僵在段漫染怀中。 「雪枝?」 段漫染试探着将食指探到她的人中处。 剎那间,少女脸色一片雪白,似被人抽走身上肋骨般,段漫染浑身疼得都快喘不过气来。 她木然坐在雪枝的尸身旁,抱着她不肯撒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身上的温度渡给她,让她再醒过来。 周遭的杀伐,与她们无关。 段漫染恍惚又回到从前未出嫁时,冬日里天冷,她赖在床榻间不肯起,雪枝便坐在床边,哄着她梳头更衣。 她昏昏欲睡,也是这样靠着雪枝。 雪枝是她的奴婢,却更像待她至亲的姐姐,可如今…… 若她没有嫁给林重亭,会不会就不可能发生今日之事? 段漫染陡然生出这样的念头,将雪枝抱得更紧。 她并未察觉到身后,一位黑衣人正悄然朝自己逼近。 潜龙卫杀手对着少女后背,抬起手中的剑—— 马蹄声由远及近,坐在马背上的林重亭正巧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少年漆黑瞳孔猝不及防收紧,足尖轻轻一点,林重亭自马背上飞跃而去,她五指握紧剑柄,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横扫过去。 段漫染听到身后有人轰然倒地。 她将将回过头,双眼却被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覆住:「莫看。」 林重亭嗓音很轻,像是生怕自己话音重了些,便会将眼前之人吹散。 从临安城直至君亭山别院,原本两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被缩短至一炷香不到,她终于还是赶到了。 少年从不信神佛,此刻也不由庆幸——多亏老天保佑,她的免免安然无恙。 . 林重亭来了,还有许多暗卫也跟随而来。 原本难辨胜负的局面,顿时变得不一样起来。 那些黑衣人虽然厉害,但也难敌这边人多势众,少时,便皆殒命在暗卫们手中。 从始至终,林重亭都遮住段漫染双眼,直至最后暗卫最后一剑收起,她才淡淡开口:「将这里收拾干净。」 横陈在院子里的尸身被一具具拖下去,段漫染却没有松开雪枝。 少年瞥了她的尸身一眼:「让她安息罢。」 段漫染不知想到什么,她唇瓣抿紧,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让人将雪枝抬走。 覆在眼前的那只手终于移开。 林重亭深绿官袍,手中撑着剑半蹲在她身前,依旧还是那么好看,像玉做的人。 少年唇瓣动了动,正欲说什么,却又眉头一皱:「咳咳——」 林重亭咳了两声,鲜血从唇角溢出来。 段漫染愕然睁大眼,只见少年无比从容地用手背将血迹抹去:「无事,不过是今夜赶路着急,累及肺腑,免免不必担心。」 原来到了这种时候,自己竟还在担心她吗…… 第141页 「夫……」 她将剩下的君字咽下去,勐地扑入林重亭怀中。 直到此刻,段漫染身躯微微颤抖,终于无所顾忌地哭出来。 林重亭揽紧她的腰,轻拍她的后背,任少女的眼泪将肩上衣料洇湿。 . 先前住的庭院见了血,已无法住人,好在别院的管事收拾得很快,又腾出新的寝房来。 屋中鹤灯高燃,铜炉里散出裊裊檀香,隔着纱窗,窗外蛩音如织。 大夫很快被请来,分别为两人医治后,为段漫染开了安神的方子,又为林重亭开了舒气补血的药。 一切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没有了雪枝,还有雪叶将药碗端上来,放在桌几上。 段漫染已没有掉泪,只坐在榻边盯着莹煌火光出神。 靠在榻上的林重亭看着少女孤零零的背影,眉头微蹙。 她靠过去,双手自身后环住她的腰:「人已经去了,免免就莫要多想,我会派人好好安葬她。」 段漫染没有出声。 林重亭蓦地想起自己赶到时,她坐在地上,抱着雪枝的模样。 那一刻的少女,就像一尊瓷器,精美但没有生气。 「免免可还是有心事?」林重亭不动声色开口。 段漫染眼睫一颤,她忙低下头,藏起眸中情绪:「没什么,兴许只是吓到了。」 少年定定看着她,半晌过后才开口:「药快凉了,免免餵我可好。」 第67章 段漫染端起药碗。 碗中是黑乎乎的药汁, 她拿汤勺轻轻搅了搅,舀起一勺递到林重亭唇边。 少年就着她的手, 一口又一口饮下去。 苦涩的药味在寝房间瀰漫开,直至整碗药见底,依旧没有人出声。 段漫染刚放下药碗,林重亭蓦地出声:「免免可带了蜜饯?」 段漫染一脸茫然地看她,摇了摇头。 「可这药真的很苦。」林重亭道,「不如……免免分我一点甜可好。」 话音未落,她欺身朝少女的唇覆过来。 唇间暌违许久的温热,叫段漫染愣住,不等她作何反应, 少年的舌尖已轻车熟路地挑开她的唇线,将药汁的苦味渡过来。 除此之外,还有林重亭身上的冷息,如无形的触手般,悄无声息将她包裹。 段漫染一时晃神, 唇齿间发出一声嘤咛。 她身躯轻轻发颤, 如同往日般不由自主地闭上眼, 脑海中却陡然浮现雪枝那张沾满鲜血的脸:「她们, 就是阿骨娜……和林世子……」 犹如一盆凉水泼下来,段漫染浑身在剎那间僵住。 察觉到少女的变化,林重亭停下来。 少年身躯后退, 从她的唇瓣上移开, 看见段漫染眸中泪光隐隐闪烁。 林重亭轻嘆了一声气,将她揉入怀中, 抵着少女肩窝处低声道:「数日未见, 是我思念太紧, 免免宽恕我这一回。」 段漫染盯着窗楹上,烛光照出她与林重亭交叠的身影。 影影绰绰,似一对璧人。 「嗯。」 她低声应道。 林重亭这般抱着她歇了片刻,又开口道:「今夜过后,朝中局势兴许会有所变化,免免不要怕,我永远都是你的夫君。」 说着,她自袖中取出先前那只银流苏别在少女鬓髮间。 「好。」 段漫染点头,头顶流苏轻轻颤动。 她仰起头:「这支簪子为何会在夫君手中?」 少年动作一顿。 「我心中思念免免,便时刻将它带在身上。」林重亭道,「如今物归原主,免免该不会怪我不告自取?」 「怎么会呢。」 段漫染垂下眼。 . 林重亭当夜并未在别院歇下,她只是在榻上同段漫染躺了半个多时辰,陪她说了些话,又骑上快马,在五更天时赶回临安城。 皇宫之中,禁军早已被郭将军的部下降服,宫人提着一桶桶水将殿前的血沖洗得干干净净,一切皆有条不紊,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除了那些生辰宴上的臣子,依旧忐忑不安地等在席上。 他们本是来参加圣上的寿宴,谁知待圣上离席后,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数百名手持长.枪的将士,将他们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离开。 起初这些大臣还纷纷表示不满,试图强行离开,直到很快,他们听到前殿传来的厮杀声。 能来参加圣上寿宴的,都不是傻子,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大臣们猜出来发生了什么,再不敢往多看那些将士一眼——他们手中的长.枪,可是真能要人命的。 这一等,便是一整夜。 前殿的厮杀声没有了,却也迟迟不见有人来。 有些私底下交好的臣子,偷偷交换着眼神,正揣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时,忽见一道修长身影步入宴席当中,站到最前头龙椅的位置。 人群当中,不知是谁诧异地轻喊出声:「林重亭?」 少年站在高处,黑鸦鸦的目光扫了在座所有人一眼。 她微微颔首,示意身旁的太监:「可以宣旨了。」 大臣们这才注意到,在林重亭身旁,还跟着往日服侍陛下的太监,只见那太监展开明黄色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待圣旨宣完后,在场鸦雀无声。 群臣狐疑不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第142页 「荒唐!」终于有人站出来,斥责道,「林重亭,你这黄口小儿,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说话之人,正是翰林院学士谢洪儒。 林重亭看向他,淡淡开口:「谢大人年岁已高,想必方才没有听清,不如在下再解释一回。」 她顿了顿,刻意提高声调,似要说给所有人听:「陛下因病无法上朝,特下此旨,由微臣代理朝政,还望诸位日后多关照。」 「你……」谢洪儒气得浑身打颤,抬起手指着少年,「乱臣贼子,其心可诛!」 林重亭不置可否,眼底浮现蔑意:「圣旨就在这里,谢大人若不信,大可上前一看。」 「你——」谢洪儒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换了番说辞,「谁知你手中的圣旨是不是来路不正,我要见圣上,除非圣上亲口承认。」 经谢洪儒这一提醒,吹了一整夜冷风的臣子们终于如梦初醒,接二连三出声附和—— 「对,我们要见圣上。」 「没有圣上亲口承认,我们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少年居高临下,漆黑的眸子看向谢洪儒。 不知为何,谢洪儒心中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 他为官几十载,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手无寸铁的人被困在斗兽场中,而对面的凶狼已露出獠牙。 「圣上身体抱恙,不便见外人。」似早就料到这般场面,林重亭不紧不慢,从袖中掏出另一方摺子,「另外,圣上命臣传达另一份旨意。」 「翰林院学士谢洪儒,前年九月于茶馆见说书人李氏手中摺扇题字精美,意欲购之,李氏不肯相让,谢洪儒即命下人放火,戕害李氏性命,夺其宝扇,随后又畏惧李氏之子将此事告于官府,派人将其一併杀之。」 「去岁六月,谢洪儒于青楼玩乐,见歌伎赵清清貌美,意欲将她纳为妾,赵清清不从,谢洪儒以强权相逼,将她收入府后,又多番折辱,致使赵清清因病离世。」 「一连三桩人命,其德行败坏,罪行累累,即刻关入天牢,秋后问斩。」 说罢,林重亭收起摺子,在掌心轻轻拍了拍:「谢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上前亲自过目。」 「你……」谢洪儒身形颤了颤,他强装镇定,「一派胡言,定是你不知从何处罗织来的罪名,想要诬陷老夫。」 「谢大人慎言。」林重亭道,「此案由大理寺卿亲自审理,不过是今日刚好定罪,何来的诬陷?」 谢洪儒脸色苍白,彻底败下阵来。 他原本还欲辩解,林重亭却已开口:「将他带下去,押入天牢。」 两位将士上前,将谢洪儒强行拖走。 谢洪儒哪里还有文臣的斯文体面,一面被拖着,一面杀猪般嚎道:「林重亭,尔等竖子嚣张至极,残害忠良,将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群臣听得胆颤心惊,不仅是为了谢洪儒,更是为了自己。 林重亭此举,无异于杀鸡给猴看,少年既然能将谢学士的罪行掌握确凿,又岂知其手中有没有自己的把柄? 林重亭恰到好处开口:「不知诸位,可还有谁要见圣上?」 鸦雀无声。 短暂的寂静过后,有人率先跪下来,字正腔圆振声道:「臣叩见林世子,世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接着,乌泱泱一片皆跪倒在地,紧随其后齐唿:「世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少年垂眼,看着这些人。 她双眸空空,透过他们,似又看到旁的画面。 林重亭许久忘记出声,直至微风捲起她的衣摆,她终于开口:「免礼。」 . 天气渐热,雪枝的尸身无法停放太久,段漫染按照她的遗愿,将她的尸骨烧成灰,随后洒入君亭山下的江流里。 为了祭奠雪枝,段漫染又在杏花庵为她捐了一面牌位,每隔两三日便要去一趟。 并以此为由,没有答应随林重亭回临安城。 少年没有勉强她,又命人往别院里添置了许多家具陈设,和伺候段漫染的丫鬟。 这日,便是雪枝的头七。 段漫染来到杏花庵,在牌位前为她上完香,又静坐了会儿。 走出佛堂,日光亮堂堂地照在身上,段漫染却依旧觉得有一丝冷意。 「世子妃可要回去了?」雪叶问她。 自上回的险些被刺杀的事后,雪叶便将她看得眼珠子般紧,想来也是林重亭的授意。 段漫染摇头:「我想去见问月住持,同她说说话。」 「是。」雪叶亦步亦趋跟着她。 待段漫染走进问月的禅房里后,她便候在门外。 一见着段漫染,问月眼底浮现暖意,口中依旧是比丘尼波澜不惊的语气:「施主近来睡得可还好?」 「还可以……」话说到一半,段漫染想起不必在问月面前撒谎,「我睡不着。」 她一闭上眼,便是雪枝死去时的画面,以及她说的那些话。 问月将一本经书递与她:「施主日常诵经,兴许会好些。」 说罢,她又起身从橱柜取出一个枕头来,一併交给她:「这是茉莉花晒干后,混合荞麦缝成的枕头,夜里枕着兴许能安眠。」 段漫染眼眶微红,将枕头接过来,她咬住下唇,忘了道谢。 问月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施主可有话要说?」 段漫染压低声音:「娘亲临走前曾说,我若遇着麻烦,可找问月住持帮忙,我想离开临安去和爹娘团聚,不知……」 第143页 原以为问月大多要犹豫上片刻,谁知她只是微微点头:「施主想何时走?」 段漫染被问住了。 她只是有这个打算,但没有做好具体的计划。 问月道:「那等施主考虑好,再来找我也不迟。」 . 从禅房离开,段漫染在廊下慢慢走着。 刚走出杏花庵大门,一阵风拂过,她隐约听到呜咽哭声。 哭声断断续续,似是从佛庵的北面传来,段漫染不觉抬步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身旁的雪叶和雪柳紧紧跟上。 段漫染走近了,瞧见了是谁在哭——一个穿着灰麻衣裳的男人,正背对着她们,靠着墙根底下烧纸钱。 他应该是来了有一会儿,面前纸钱烧成的灰堆成尺高,被火光吹起来,飞飘过墙头。 男子哭得不能自抑,他不住地抹着眼泪,嘴里念念有词:「……这些钱,你拿着在地底下也买些好看的首饰……」 「你是何人?」段漫染忍不住出声问道,「为何要在此处烧纸钱?」 男子一惊,忙转过身来,瞥见段漫染身上华美的衣裙,他猜出她的身份,忙跪倒在地:「奴才刘全见过世子妃。」 段漫染隐约觉得刘全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在何处听到过。 她没有多想:「原来你是林府的人,你还不曾回答我,为何要在此烧纸钱?」 刘全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世子妃问你,尽管开口便是。」段漫染身旁的丫鬟道,「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刘全不敢再隐瞒:「回世子妃的话,奴才是在给心里喜欢的人烧纸,她自年初消失不见后,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奴才猜她兴许……兴许是没了……,今日又是她的生辰,便想着到佛寺来给她烧些纸钱,又不敢进去扰了尼姑们清静……」 段漫染蹙眉:「好端端的,为何会消失不见?」 刘全低下头:「奴才不知道,只听说是得罪了贵人,」 「哪个贵人?」 刘全看了看段漫染,半遮半掩道:「奴才不知……」 段漫染心中明白,他未必是真的不知,只是不敢说罢了。 她没有追问:「既然如此,你告诉我她的名字,我叫人去打听打听,兴许她还活着也未必。」 「她叫……明珠。」 明珠……为何这个名字也如此耳熟? 「世子妃。」雪叶挡在她身侧,忽然开口道,「此处风大,不如还是先回去的好,免得着了凉。」 段漫染勐地转过头,死死盯住她。 若不是咬紧牙根,她险些问出声来——明珠,不就是上回在温泉那里,想要勾引林重亭的那位女子? 她分明记得,临走前自己让林重亭将明珠放了,她答应得好好的,又吩咐雪叶去办此事。 天底下不可能事事都这般凑巧。 彻骨的寒意,将段漫染惊出一身冷汗。 眼前一阵恍惚,段漫染看了刘全一眼。 她想起那夜泡在温泉里,听到两人的对话,刘全用攒下来的银钱,给明珠一只镯子送给她,女子虽不喜欢刘全,但还是满心欢喜地收下镯子。 段漫染固然清楚,林重亭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做了很多让人害怕的事,但那是朝堂,她可以装作是少年被逼无奈。 但明珠是一条无辜的人命……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林重亭。这样的人,她当初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敢掏出一颗心去爱的? 段漫染浑浑噩噩往回走。 行至半途,她勐地顿下脚步:「我想起有些话,还不曾与住持交待。你们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折返回去,朝杏花庵的方向疾步而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万紫千红,在这明媚的春日里竞相绽放,争奇斗艳。 段漫染气喘吁吁,跑过佛庵的庭院,长廊,直至禅房深处。 她双手推开雕花扇门,惊醒正在打坐的问月。 「施主为何又回来了?」 「不用再考虑。」 段漫染眼中,不再有半分犹豫,她斩钉截铁道,「劳烦住持帮我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第68章 当天夜里, 林重亭又骑马回到君亭山。 从临安到别院近两个时辰的马程,等林重亭来时, 子时将过,寝屋里熄了灯,段漫染早已躺在床上。 听到脚步声,浅寐中的段漫染睁开眼——她没有料到,都这个时辰了,林重亭还会过来。 从前少年也有很多晚归的时候,段漫染便常在屋里亮着一盏灯,等她回来后两人说几句闲话,或是吃些夜宵, 再抵足而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段漫染正打算继续闭上眼装睡,林重亭却已出声:「免免还没睡?」 「唔……」 段漫染装成刚醒的样子,躺在床上没有动。 黑暗中,她看见少年修长的身廓在床沿处坐下来,她微凉的手触上自己脸颊:「免免近来似乎是瘦了。」 段漫染掩在锦被中的身躯不受控制绷紧, 她忙咬住舌尖, 才让自己没有发抖。 昔日的柔情蜜意, 如今与毒蛇勐兽无异。 段漫染想到明珠, 雪枝,先帝……或许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人,都曾死在这只手下。 就连自己……也不过是侥倖。 第144页 段漫染身躯打了个颤, 再无法隐藏内心深处的畏惧, 勐地别过脸躲开林重亭的指尖。 少年身形僵了僵。 半晌过后,她开口道:「免免可是在怨我, 这些日子陪你太少?」 段漫染抿了抿唇。 她巴不得林重亭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自己躲在君亭山, 至少在离开前,能够少面对她这般可怕的人。 可惜事与愿违。 少女强打起精神,寻了个藉口:「我只是有些心神不宁,你知道的,从前雪枝陪我最多……」 尽管是在黑暗中,段漫染还是能感受到,林重亭那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自己。 段漫染心头一紧,她无瑕多想,只得装成关切的口吻,捉住少年依旧悬在半空中那只手:「夫君冷不冷,不如先去热水澡再来睡觉。」 林重亭没有多言,只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好。」 . 洗过澡后,林重亭在她身旁躺下,揽着段漫染的腰:「听说免免最近每隔几日都要去杏花庵?」 「嗯。」 段漫染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怕被林重亭知道问月的存在。 可偏偏事与愿违,林重亭又道:「正好明日得空,不若我陪你一起去,顺便见一见那位对你照拂有佳的住持?」 她竟然都知道? 段漫染转念一想——也对,自己身旁都是林重亭的人,莫说是认识了什么人,便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只怕也能被她掌握得一清二楚。 少年多智近妖,若当真见到问月,未必不会察觉到什么。 一定不能让她见到问月住持。 段漫染心中唯有这个念头,却又不知该找什么理由推,不得不先支支吾吾应下来。 . 翌日,段漫染久违地睡了个懒觉。 她有意拖延,这一觉便到日晒三桿,直到早已起床的林重亭来唤她:「免免若是再不起,怕是要错过午膳。」 「况且——」 林重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起,「不是说好今日要去见问月住持?」 段漫染慢腾腾地坐起床。 午膳已经摆上桌,鲜笋炖肉,拌蕨菜,豆腐炖鱼……都是时令的美味。 段漫染食不知味。 她心思重重,随手舀起一勺鱼汤往嘴里送,一不小心碰到碗沿…… 「免免当心——」 林重亭话音未落,段漫染手底下的碗已被打翻,滚烫的鱼汤泼了出来,洒在她的间色千褶裙上。 少年遽然起身,拉住她的手皱眉道:「可烫到了何处?」 「我没事。」 只是这一身刚穿上的衣裙,又该换下来了。 林重亭仔仔细细将人检查了一番,确认段漫染没有烫着后,才放她进里间换衣。 脱下外衣,段漫染站在屏风后,任由丫鬟给自己换衣。 眼瞧今日这杏花庵是非去不成,她突然想到了个好主意。 段漫染没有迟疑:「夫君——」 候在外间的林重亭闻声应道:「免免有何事?」 虽说这等法子……但也着实是无奈之举。 段漫染咬了咬唇,示意给自己穿衣的丫鬟先退出去,少女放软嗓音:「我想让夫君来给我穿衣可好?」 第69章 「我想让夫君来给我穿衣可好?」 少女嗓音绵软, 如一碗刚盛出来的红豆年糕汤,甜而黏煳不清。 林重亭眼眸沉了沉, 步入里间绕到屏风后头。 段漫染正候在里面,白日天气渐热,她早已脱下冬日里那身棉裙裘袄,新换上一件杏色绉纱裙,纱衣上头银线缝成石榴花纹,影影绰绰罩住里头那身石青襦裙。 里间光线较暗,淡色的衣裙便更不明显。 少女背对林重亭而立,露在衣襟外的后脖颈雪白得亮眼。 暗色当中,她是唯一的那抹亮。 林重亭走过去, 便听见段漫染带着几分羞赧小声开口:「我后背兜衣的系带好像松开了,夫君帮我看一看好不好?」 少年颔首,她抬起手,指尖落到她后背蝴蝶骨中间的位置,隔着两层薄纱衣, 不疾不缓向下触去。 段漫染身躯微僵, 本能地对这种久违的触碰有些排斥。脑海当中陷入短暂空白, 她听到林重亭开口:「的确是松开了。」 她咬了咬唇:「夫君帮帮我。」 衣裙是刚换上的, 再脱下来只会麻烦,林重亭没有动她腰间的束带,只将上半身的衣裳从肩膀处褪下来。 颈后那截雪白化成一大片, 映入少年漆黑眼眸当中。 林重亭顿了顿。 「夫君……」 段漫染假意催她。 林重亭垂下眼帘, 摸索着找寻兜衣的系带掉在何处。 她指尖一如既往地冷,落到肌肤温热的后背上, 叫段漫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她低下头, 恰到好处地展露出玲珑起伏。 林重亭却像是没有看见般, 带着薄茧的指尖勾出系带,在她后背打成结:「好了。」 …… 这如何能行? 见林重亭如柳下惠般不为所动,一计不成,段漫染思绪转得前所未有地快,又生出一计。 「有劳夫君。」她这般说着,自己慢吞吞抬手将衣襟往上揽,「外头饭菜该凉了……」 说着,段漫染抬步朝外头走去。 谁知刚走出半步,脚尖踩到松下来的裙摆,少女身躯晃了晃,朝前头跌去—— 第145页 林重亭手疾眼快,揽住了她的腰。 段漫染顺势被带入她的怀中,刚刚揽上去的衣襟,沿着少女的肩再滑落下去。 霁红兜衣,将她肌肤衬得雪白。 林重亭喉间动了动,少年目光深邃,一寸寸掠过她灵动的双眼,琼鼻,粉唇…… 段漫染此时此刻,终于察觉到危险的来临,她下意识想后退,却困在林重亭手臂间无处可逃。 少年缓缓俯身,薄唇落到她耳垂处:「免免,可也是想了?」 段漫染尚未来得及开口,却陡然绷紧身躯,黑白分明的眸子覆上一层我见犹怜的水光:「不……」 林重亭竟含住了她的耳珠。 她舌尖不轻不重,画着圈缠绕在耳垂处,似一条盘旋守护着宝物的蛇,又觊觎着宝物想自己将其一口吞下去。 方才的软腰不过是伪装,眼下的段漫染才是彻彻底底乱了神,落入林重亭的掌控之中。 半晌,林重亭的唇离开耳垂处,她探出舌,濡湿的舌尖上抵出只珍珠耳珰,正是方才还挂在段漫染耳上那一只。 珍珠耳珰掉下来,沿着段漫染的裙摆滚了数圈,悄无声息地躺到地毯上。 少年修长手指又揉上她另一处耳垂:「免免可想再试试?」 少女双手抵住她的肩,眼中写着哀求,轻轻摇了摇头。 她越是这般,林重亭越发忍不住想要欺她,将她欺负得哭泣流泪,让她的眼里只能有她…… 段漫染早已神志不清,她浓密的睫毛潋滟一层水色,哪里还瞧得见林重亭眸中化不开的执拗:「那不如……换个法子试一试可好?」 …… 从正午直至天黑,本该进屋撤菜的小丫鬟一直候在门外,默不作声等候着。 寝屋里断断续续的泣声,从始至终没有停下来,听得人心头髮痒。 世子与世子妃的感情可真是好,就是世子妃这样娇滴滴的人儿,世子竟也忍心将她欺负哭? . 原来即便是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会不由自主沉浮于林重亭的操纵欺凌之下吗? 段漫染意识浑噩不清,模煳当中只有这样的念头。 但很快,她便连这样的念头也再无瑕生出。 林重亭没有给她清醒的时机,她亲自掌舵,将段漫染带入被帐翻涌的巨浪当中,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将她席捲吞没,在她几欲窒息之时,又将她送上浪头唿吸…… 段漫染目光迷濛,她视线涣散地唇瓣微张,正拼命汲取新鲜空气,林重亭却不由分说堵上她的唇,与她共享这沉沦的剎那。 …… 不知不觉,两人已置身一片昏暗当中。 白日里寝房中没有点灯,天黑之后,丫鬟们也不敢进来打扰。 段漫染侧过头,看见窗棂处映出银白月色,她又困又累,什么都不想去想,只倦意十足地任由林重亭把玩。 少年对她这般听话的模样爱不释手。 但林重亭也明白,少女怕是累得不行,她没有再过多折腾她,而是命人点灯备水。 . 洗漱过后,拨步床的上的被帐亦焕然一新。 林重亭将段漫染抱到床上,替她掖好锦被,自己却起身更衣。 段漫染眼皮已重得抬不起来,只时不时微微张开一道缝,她瞥见鹤灯亮起半盏,照出少年亭立身姿。 林重亭换上那身绯绿官袍,腰间系鞶革玉带,灯火葳蕤当中,她好看得像精工巧手之下,由美玉雕成。 段漫染意识迷煳,恍惚间只当是从前二人温存时,脱口而出一声道:「夫君。」 少年回过身来,唇角微勾,这尊美玉便沾上了活人气息。 她走到床沿,俯身捧着少女脸庞,在她额间轻啄一下:「眼下已过三更,我赶着回临安,你自己好生歇息,明日莫忘记用早膳。」 段漫染睁大了眼。 她看着身前之人,定了定后道:「好。」 . 那日过后,几乎是每一夜,林重亭都要纵马赶到别院来,天亮后又回临安。 这可苦了段漫染。 她白日里时不时要到杏花庵去,装作与问月住持谈论佛法,实则商议离开的准备。 夜里又要小心应付林重亭,生怕被她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不知不觉,这般过了半月。 这日,林重亭照旧天不亮就起床,更衣回临安。 段漫染却并未同往常般睡着,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少年更衣。 官袍,鞶带,最后是乌纱银纹官帽。 一如既往的好看。 段漫染恍然发现,离初次见到六扇门执弓射箭的少年林重亭,过去已整整两年。 两年的时间,本就身形修长的林重亭更长高许多,许多时候,段漫染都不得不仰头看她。 今日过后,便再也用不着了。 林重亭转过身,两人视线正巧碰撞到一处。 段漫染忙垂下眼,余光当中,林重亭行至床前:「免免今日倒是醒得早。」 「嗯。」 段漫染闷声答应。 林重亭:「你让人移植在寝院那些花木,这些日子开得正好。」 段漫染微愣,意识到她说的是林府去年院子翻修后种的花花草草,林重亭这是想让自己回临安。 她装作没有听懂:「是吗?那劳烦夫君替我照顾好它们。」 林重亭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目光如炬,紧盯着少女的脸庞。 第146页 段漫染莫名生出几分被审视的感觉,她掩在被中的手悄然握紧,直到林重亭蓦地开口:「我先走了,免免也照顾好自己,等我晚间回来。」 怕是不会再等了…… 段漫染忙将这个念头压下去,不让林重亭看出端倪来:「好。」 . 杏花庵,佛殿。 段漫染跪在金身佛像前,问月住持也来了。 她手执净瓶,瓶中插着柳枝,有如观音大士。 两人目光相对,问月先错开眼,对跟在段漫染身后的雪叶和雪柳道:「再过三日便是端午,我要先为世子妃做一场辟邪法事,外人不便打扰,劳烦两位先出去守着,不让人来打扰。」 这是一桩提前约好的法事,段漫染在林重亭跟前也提起过,雪叶和雪柳没有多言,退到门外。 佛殿的大门被关上,昏暗中沉香裊裊。 问月口中念念有词,用柳枝将水点到段漫染身上。 少女仰着头,看着高大巍峨的佛像——如果佛祖当真有灵,那就保佑她,保佑她今日顺利平安地离开林重亭,保佑她从此和她再不必相见。 是她从前不懂事,犯了太多的错,从今以后,她必定悔改。 最先要抹掉的恶习,就是还时刻念着林重亭这个人。 问月已停下动作,她口中依旧念着佛诀,手上的动作却很快,从贡桌底下取出一身缁衣。 段漫染忙站起身,躲到帘后换下身上外衣,一如问月之前的叮嘱—— 「五月初二,贫尼在佛殿等施主,以辟邪法事为由,将跟着你的那两人支开。施主只需换上我为你准备的僧袍,从佛殿后门离开,沿着路线从北门离开,那里有一辆马车,车里自会有人接应。」 如同先前的计划,段漫染换上比丘尼穿的衣裳,卸下发间朱钗。 一切皆在不言中,她与问月对视一眼,便绕过佛像朝后头走去。 后门早已留着一道缝,刚好够她侧身熘出。 佛殿外日光亮得刺眼,段漫染愣了愣,才快步朝前走去。 一路过来,四周的人并不多,况且杏花庵有好几位带髮修行的尼姑,她的黑髮并不显眼。 先前她以观览杏花庵为由,已将这前往北门的路摸清楚,这是一条拾级而上的石道,走起来有些费力。 但段漫染还是走得很快,若不是怕被人察觉,她恨不得小跑起来。 快些,再快些,万一被发现就不好了。 日头明晃晃晒在段漫染后背,她快喘不过气,额头也沁出汗水。 段漫染突然想起雪枝,若是她还在,她向来行动麻利,必定能带自己跑得更快,曾经她最信得过的帮手是雪柳,可现在…… 她咬紧牙。 段漫染,你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便只剩你自己。 终于—— 柳暗花暝处,段漫染瞧见那道北门。 这是一道并不宽阔的小门,顶多只能容两人并排而过,在眼下的段漫染眼中,却是世间最神圣的。 跨出去,她就会重获新生。 少女站在台阶之上,累得喘不过气,歇下来时连咳好几声。 回头过去,杏花庵的佛殿屋宇已离远,浮云也被踩在脚下。 想到问月安排的接应之人就在门外的马车里,段漫染理了理长发,将身上衣袍沾的草叶拍干净。 她跨过佛庵的门槛,只见门外果真静静停着一辆马车,只是并不见接应的人。 段漫染走过去,敲了敲车壁:「请问,有人在吗?」 无人作答。 枝头鸟儿啼鸣,微风阵阵拂过竹梢。 许是那人就在附近也未必,段漫染决定先上马车等着,她绕到车前,跨步踏上车辕,抬手将车帘掀开—— 瞳孔猝然收紧,犹如一盆冰水泼下来,段漫染僵在原地,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叫她动弹不得。 马车里,少年依旧是早上离开时那身绯绿官袍,林重亭坐在马车正中,好整以暇地姿态,朝她伸出手:「免免,过来。」 再平淡不过的口吻,段漫染只觉凉气入骨,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后退半步,转过身仓皇逃窜。 然而林重亭身为习武之人,动作只会比她快得更多。 不过转眼间,少年已勾住她的腰,单手将人腾空抱入车厢里,段漫染甚至来不及挣扎,已被林重亭握紧手腕抵在车壁上:「我就在这儿,免免还想去哪里?」 段漫染试图挣扎,谁料林重亭收紧了指间力度,她半分也动弹不得,只得一言不发地别过脸去。 林重亭的指腹抚上她脸庞:「免免早上不是还叫我夫君吗?怎么这会儿倒像是认不得我,莫非为夫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段漫染终于忍无可忍,她侧过头,狠狠朝林重亭的手咬下去。 这一口用尽了所有力气,像是恨不得将林重亭生吃下去般,牙齿刺破她虎口处肌肤,段漫染尝到鲜血铁腥的气息。 林重亭没有后退,任由她这般发泄。 她的免免,便是生气起来也这般可爱。 林重亭漆黑双眼紧盯着她,似感觉不到疼痛。 段漫染终于察觉,这样的报復对林重亭而言,不但无法让她痛,她甚至眸中还闪烁着几分兴奋,扬起了唇角。 段漫染松开口。 林重亭垂眸看着虎口处牙印和血痕,喉间动了动。 段漫染冷冷看向少年:「你既然出现在这里,想必就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多问?」 第147页 林重亭轻笑了声,不顾少女的排斥,俯身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轻嗅她的气息:「免免可真会冤枉人,我会在这里,都是问月住持派人告诉我,说你闹了小孩子脾气,想去找岳父岳母?」 如果是从前的段漫染,她可能会信。 可现在,她已经清楚林重亭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伺在暗处的饿狼,是盘旋在洞窟里的毒蛇,是披着一张好看人皮的恶鬼。 这样的人,她半个字也不会再信。 「林重亭。」段漫染开口,「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认识了你。」 林重亭身躯僵住,她眸间浮现一丝戾气。 「是吗?」她淡淡开口,「免免昨天夜里,可不是这样嘴硬的。」 「你——」 段漫染终于被激怒,她一时词穷,想不到用什么样的话驳回去。 「世子。」马车外响起雪叶的声音,「奴婢已将问月住持关起来,等候您的发落。」 「知道了。」林重亭此时此刻已无需再掩饰,她问道,「免免既然这么聪明,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吗?」 段漫染闭了闭眼:「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林府的花已经开了。」少年语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随我回去吧,免免。」 第70章 林重亭一声令下, 便有人将别院停着的马车驾到杏花庵北门来,段漫染随她坐进了宽敞更多的马车。 雪叶从外头送进来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女子襦裙。 林重亭将衣裳展开, 让段漫染换上。 马车内无所遮挡,而林重亭又直勾勾盯住自己,她咬住下唇,迟迟不肯换。 林重亭似看穿她的心思:「你我早已同床共枕多日,免免何必拘谨。」 说的倒也是,眼下林重亭便是想做什么,自己又能奈她如何? 想通这一点,段漫染没有再犹豫,把衣裙换上。 马车里没有旁人伺候, 林重亭亲自动手,替她束上腰封,抚平衣襟,又举着外衫,好让她伸手穿进去。 像个兢兢业业的小丫鬟。 可段漫染清楚, 这只是假象。 尼姑的缁衣脱到一旁, 林重亭就将它递到马车窗外:「拿去烧掉。」 她不喜欢少女穿着比丘尼衣袍的模样。 太陌生了。 她的免免, 还是穿得流光溢彩时最好看。 . 一路无言, 马车在林府正门前停下来。 林重亭一如既往先下了马车,朝站在车辕上的段漫染伸出手。 段漫染别开目光,装作没有看到, 自己弯腰下马车。 谁知她的动作不太熟练, 身躯前倾之际,段漫染身形晃了晃, 险些朝前跌去。 林重亭稳稳将她接住, 扶稳后道:「有我在, 免免无需逞强。」 这种时候还惺惺作态,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段漫染闭上唇,没有应她的话。 这时,看门的小厮迎上前:「禀世子,半炷香前朱将军来见您,眼下正等在府中。」 朝中只有一个朱将军,便是她爹爹旧日在朝中的好友朱正福。 段漫染蓦地想起一桩旧事—— 两年前的秋场围猎,林重亭为救先太子引开狼群,自己去寻她,正巧碰见救援的人也是朱正福。 如今回想起来,只怕这并不是巧合,而也是林重亭谋划当中的一出连环计。 太子遇刺,出现的狼群…… 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便在不动声色地布局?是不是从始至终……自己见到都只是她的冰山一角? 而自己竟然不惜性命,主动下崖救她,只怕那时候林重亭只会在心中嘲笑她的蠢。 林重亭看着她发白的脸色:「免免莫不是受了寒?」 她握住段漫染的手,想触碰她的脸。 段漫染后退半步:「朱将军眼下还在等着,世子莫要耽搁正事。」 林重亭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过后,她开口道:「免免先回寝屋,等我见过他就来。」 段漫染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只将背影留给她。 寝院的花木真如林重亭所言,开得正好。 日暮时分,重重叠叠的海棠花流淌在春风里,蜂蝶齐飞,斜阳不吝啬它的余晖,将这方院子描得像是一幅洒金画卷。 去岁往庭院里移植花木时,段漫染便在脑海中描绘过它们盛开时的场面。 如今它们开得这般葳蕤,她却是再无心欣赏。 她怕自己看得多了,就会忘记雪枝是怎么死的,忘记被冰冷的河水吞没是什么感觉。 . 书房里已点起灯,林重亭听完朱正福的话,默了片刻后开口:「这么说……将军也找不到当初的叛徒?」 朱正福低着头:「是在下无能,当年那一场爆炸,将士死伤数十万,存活者不过数百人,在下一一核查,尚未发觉可疑之人。」 「你说的那些人,我这些年早已查过。」林重亭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别的人呢?」 朱正福闻言一愣:「可三十万大军,要想从剩下二十万里找出可疑之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当然不是从二十万人里找,而是彼时能够接触到我的爹娘,引导他们走那条道的人。」 「是。」 朱正福抬头,瞧见少年神色间隐隐的疲惫。 自己这些时日受林重亭所託,找寻当初害得将军夫妇葬身火海的兇手,才半月不到就疲惫不堪,也不知少年这么多年来,又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的苦头。 第148页 思及至此,朱正福开口:「在下会认真去办此事,世子也莫要太受累。」 「嗯。」 林重亭垂下眼,心不在焉应道。 待朱正福离开后,她唤人将雪叶叫来:「她现在在做什么?」 「回世子,世子妃回寝屋后便一直待在屋子里,坐在榻上和自己对弈。」 林重亭皱眉:「没有用膳?」 「奴婢劝过,世子妃说她不想吃,让撤下去。」 「我知道了。」林重亭淡淡说着,已站起身朝寝屋的方向走去。 . 棋盘上,黑白棋厮杀得惨烈,胜负难分。 段漫染将将落下一子,听到林重亭的脚步声。 她垂着眼没有抬头,少年转眼却已坐到棋桌对面:「免免不愿理我也罢,只是若不吃饭,日后何来的力气再逃跑?」 段漫染动作一僵:「世子既然清楚,何不如放我走,免得再闹出什么事来,你也清静些。」 生疏至极的口吻。 仿佛昔日那一声声亲热的夫君和嘉书,都只是林重亭一个人的错觉。 「我既然是免免的夫君,无论你怎么闹,都应该受着。」 林重亭说罢,吩咐丫鬟重新将饭菜呈上来,「免免难道就不想知道问月住持现在如何?」 「林重亭!」段漫染眼中终于有了情绪,「你明明答应过我——」 「我的确答应过,但免免要像那个时候一样听话才行。」林重亭道,「你好生吃饭,我自会保证问月住持安然无恙。」 段漫染不会再信林重亭的话:「我要亲眼见到她。」 「先吃饭,现在太晚了,明日我就叫她来见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段漫染没有再同林重亭啰嗦,她一言不发地坐到桌旁吃饭。 用过晚膳,段漫染很不争气地打了个哈欠——她今日的确是该累了。 林重亭看在眼里,命人备水让她洗沐。 段漫染将自己泡进热水里,思绪有些混乱——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和问月精心准备这么久的计划,却被林重亭轻而易举看穿。 日后要怎么办? 难道就这样认命,一直活在林重亭的圈禁之中,直到她腻了那一日为止? 仅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段漫染就不觉打了个寒颤。 绝对不可能。 她一定要想办法,彻彻底底离开林重亭…… 外间传来少年的嗓音:「水快冷了,免免莫要泡得太久才是。」 段漫染如梦初醒,她定了定神,暂时不去考虑这件事,从水里站出来,任丫鬟将自己擦干净,换上睡觉时穿的里衣。 洗漱过后的段漫染走出屏风外,看见林重亭坐在棋桌旁自己先前的位子上,正在看那一盘棋。 她并未理会,只无意识在腕间挠了挠,转身就要朝里间走去。 谁知林重亭撇过来,眼尖地瞧见她的不对劲:「你身上的疹子是怎么了?」 若不是她开口,段漫染甚至都不曾察觉, 林重亭已起身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腕,撩起她的衣袖。 少女原本雪白无瑕的肌肤上,生起一大片红色的丘疹,看上去分外渗人。 不止是她的手上,还有脖颈间,以及掩在纱衣下的肌肤也一样。 林重亭想也不想:「来人,去传太医——」 「不用麻烦。」段漫染打断她的话,「只是白日里那件缁衣太粗糙,磨成这样而已。」 其实在佛殿里刚换上那身比丘尼穿的衣袍时,粗砾的布料便让段漫染感到不适,但彼时她心中只有即将脱离樊笼的期冀,无暇顾及这些。 段漫染顺势挣脱林重亭的手——许是怕弄疼她,少年并未握得很紧。 她转过身,自己躺回了床上。 林重亭离开寝房,过了半晌折返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小瓷瓶。 她在床边坐下,淡淡道:「便是没有大碍,也该涂药才是,免得夜里发痒睡不着。」 「我自己来。」 段漫染想接过她手中的小瓷瓶。 谁知林重亭收回手,没有顺着她:「背后的红疹,怕是免免自己涂不到。」 段漫染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可是现在的她,一点也不想被林重亭触碰。 段漫染坐起身,伸手要去夺林重亭手中的瓷瓶,然而少年动作更快一步,她轻而易举地擒住她的双腕,按到她的头顶。 少年扯下束帐用的绸布,手疾眼快地缠在段漫染腕间。 这下,段漫染当真成了案上任人宰割的一条鱼,被禁锢在林重亭掌间,丝毫也动弹不得。 衣摆被撩起之际,林重亭指尖沾着冰冷药膏落下来,她不禁瑟缩了下。 段漫染屏住唿吸,只觉得自己是在受一场难熬的酷刑。 不止是后背,还有手臂上,锁骨和肩膀处,以及身前最敏感的…… 林重亭眼也不眨,清清楚楚地看着,确保每一寸肌肤都能涂抹到药膏。 段漫染终于忍无可忍,低低骂了声:「林重亭,你这个混蛋!」 她的免免,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天真,便是骂人也只能是这些柔弱无力的词。 叫她怎么能不喜欢? 「免免觉得我是坏人也好,混蛋也罢,我都是与你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的夫君。」林重亭一字一句开口,「今生今世,永远都是。」 本该是温存的许诺,此刻更像恶毒的诅咒。 第149页 涂完药的林重亭收回手,替她理好衣裳,解开她腕间的捆绑。 段漫染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转过脸不再看她。 少年看着她的一截后颈,眼中没有情.欲,而是明灭不定的晦朔。 半晌,她开口道:「你好生歇息,我去书房睡。」 林重亭站起身,走出几步后又停下来,她并未回头:「免免,这一生还长,我会慢慢将欠你的全都补回来。」 段漫染没有出声。 没什么好补回来的,她们之间,早就该两清。 第71章 翌日, 段漫染天不亮就醒过来。 她睁开眼,乍然见到床帐不是别院里的颜色, 还有些不大习惯。 愣了几息后,段漫染陡然坐起身,问候在垂帘外的雪叶:「世子呢?」 「世子妃忘记了?世子昨夜宿在书房,刚才过来一趟看了眼,又离开了。」 「她可还在府中?」 段漫染掀开被子下床,胡乱穿上鞋子。 「奴婢见世子穿了朝服,约莫是要入宫。」雪叶道,「估计眼下快走到前院。」 段漫染没有再同她多言,她披上衣裙, 朝外头追去。 她跑得很快,将将追到大门,便瞧见少年正要上马车。 「林重亭——」 段漫染提高声音将她叫住。 挺拔身形顿了顿,林重亭回过身,眉眼间不觉覆上一丝暖眼:「免免怎么衣裳都不穿好, 就追了出来?」 段漫染没有同她多言, 只抬起脸道:「你昨天答应过, 今日要带我去见问月。」 林重亭眸中的柔光剎那凝住。 她一把拉住段漫染的手, 将她拉至身前,替她整理衣衫,慢条斯理问道:「免免急着来找我, 就只为说这个?」 不然自己还能同她说什么? 是对她嘘寒问暖, 还是如同往日般一口一个夫君,叫她早些回来? 段漫染心中生出几分嘲讽, 她尚未来得及回答, 陡然觉得耳中嗡鸣, 眼前一片漆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发软向前倒去—— 「免免?」 林重亭嗓音急切,不復往日那般疏冷。 段漫染跌入少年冷松香的怀抱中,随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他将医术教给我,将蛊术教给……就是你奶娘的养女……」 耳畔模煳不清,段漫染隐隐听到一道清润的嗓音在说些什么。 她的眼睫颤了颤,刚试着动了动,便听到有人掀开垂帘靠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握住自己的手掌:「免免?」 是林重亭的声音。 除了她之外,似乎又有另一人走进来。 视线逐渐聚拢,段漫染看见跟在林重亭身后的林重景。 她侧过脸,盯着林重景没有眨眼。 青年温润如玉的脸庞和身形,逐渐和当初将她从水里救起来,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那人相重合,温和的嗓音亦如出一辙。 段漫染唇角勾起一丝带着自嘲的笑。 林重亭眸子一暗,恰到好处地俯下身,挡住她的视线:「免免可好些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虽说不愿搭理林重亭,但段漫染还是想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晕倒:「我这是怎么了?」 「弟妹……」 「没有大碍。」林重亭抢在自家兄长前头,打断了他的话,「只是你这些日子吃得太少,体虚所致。」 段漫染眨了下眼,不知自己该不该信林重亭的话。 这时林重景也开口:「正是,弟妹平日里也该多吃些滋养之物,才能调理好身体。」 段漫染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林重景又走到床前,询问她的病情:「弟妹近来可觉得有何不适?」 「好像没有……」段漫染仔细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些日子,我总是觉得身上使不出力气。」 「无碍,待我为弟妹开一副补气血的药就好。」林重景看了一眼将段漫染护得如同小鸡崽子般的少年,唇角轻轻勾了勾,「倘若没有旁的事,那我就先回医馆了。」 林重亭头也不抬:「兄长慢走。」 眼瞧着林重景已转过身,段漫染忙出声:「兄长……」 见林重景停下脚步,她顿了顿,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吐出两个字,「多谢。」 林重亭垂下眼,遮住眼中的阴霾。 她握住段漫染的手腕,指腹反覆摩挲她腕间那寸白得几近透明,能够看到血管的肌肤——这个位置,正是自家兄长方才号脉碰过。 段漫染也不知她又发什么神经,她动了动,想将手收回来,反倒被林重亭握得更紧。 段漫染阖上眼,就当是还在做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重亭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腕,心满意足看着她原本雪白肌肤被自己留下的红痕:「我先进宫一趟,免免好生歇息。」 说罢,林重亭又吩咐雪叶:「去将杏花庵的问月叫来,留在林府陪世子妃谈谈心。」 . 林重亭进了宫,先是去了关着阿骨娜的寝殿一趟。半炷香后,她冷着脸从寝殿离开,让人将朱将军请来。 御书房中,朱正福一进来就开门见山问道:「不知世子传末将有何事?」 「我想托将军,替我找一个人。」林重亭正好停笔,将墨迹未干的宣纸递过去,「一定要尽快找到。」 朱正福双手接过来一看,上头正是要找那人的信息。 第150页 「云游四方,居无定所,擅用药蛊……」朱正福看着纸上读出来,他摇摇头,「世子要找到这人,怕是不容易。」 林重亭缓缓道:「正是因为不容易,所以我才会麻烦朱将军,请您务必找到他,越快越好。」 见少年如此郑重其事,朱正福神色也严肃起来:「世子放心,末将定不辜负您的嘱託。」 正说着话,有宫人进来道:「禀告世子,皇太后在外头,说想要见您。」 当今皇太后,正是已逝先太子的母后,林重亭的亲姨母。 林重亭面上恢復了平日的平静,她绕过书桌迎出去:「见过姨母。」 皇太后点点头,头间的珠翠亦轻轻摇曳,她装扮得华贵,却难掩两年里接连丧夫丧子的憔悴:「你久不到静央殿来请安,本宫便想着来亲自瞧一眼。」 林重亭垂下眼,恭恭敬敬的口吻:「近来朝中事务繁忙,未能向姑母请安,是侄儿的失职。」 皇太后摇头:「嘉书多心了,本宫岂是那等多事之人,我不过是想有件事同你商量,再过半月,便是本宫生辰,去年的生辰宴,因在先皇丧期内未能举办,也不知今年……」 林重亭:「一切但凭姑母自己做主。」 「若照本宫的意思,虽不宜大操大办,但总该将后宫宫妃,还有王爷王妃们聚到一起热闹热闹。」皇太后道,「眼下圣上病中,不理朝政,理应办一场宴席,让宫中喜庆些。」 林重亭点点头:「也好,我这就吩咐礼部的人去办。」 「嗯。」皇太后道,「世子妃应该也会来吧,许久没见到这孩子,本宫还怪想念的。」 「她会来的。」 林重亭淡声应下。 . 马车到君亭山一来一回,问月来时已是天黑。 段漫染忙将她迎入花厅当中,拉住问月的手上看下看,想确认她没有事。 「世子妃放心。」问月道,「世子不曾对贫尼做什么。」 段漫染松了口气:「师太想必是饿了,我这就叫人传膳。」 问月是出家人,晚膳当然是一桌素膳。 两人都吃得不多,不一会儿放下筷子后,丫鬟将饭菜撤下去,又为段漫染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这是世子早上走时吩咐的,为世子妃熬的补血益气的阿胶汤。」 这碗阿胶,看上去着实卖相不大好,段漫染不觉皱起眉。 但无论如何,她不会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的,段漫染端起碗,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心态,将其一饮而尽。 丫鬟又忙取出盘中的蜜饯,并讨好道:「这也是世子吩咐的。」 段漫染没有动盘中的蜜饯。 她不想再用所谓的甜来麻痹自己。 问月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待丫鬟离开后,她道:「贫尼原以为,世子妃想要离开是因为……」 「因为她对我不好?」段漫染轻声笑道,「师太误会了,她如今对我很好。」 问月双手合十,低念了声阿弥陀佛。 窗外飘来海棠花淡淡的幽香,段漫染侧过头,看见灯下那些花依旧自顾自开得正好。 段漫染蓦地出声:「师太可否解我一惑?」 「施主但说无妨。」 「若师太是一位喜花之人,想种上满园繁华的海棠,从春日开始播种,日日给它们浇水捉虫,顶着烈日拔除杂草,可到了次年花开之时,才发觉开的竟是淡雅的茉莉,原来是自己弄错了花种。」 段漫染问她,「师太可会失落?」 问月摇头:「茉莉自有茉莉的香。」 她反问段漫染:「莫非施主是想要将茉莉拔掉,重新种上海棠?」 段漫染答不上来。 在知道原来林重亭的兄长才是上元夜救自己的人时,段漫染有过愤怒,痛苦,茫然…… 但唯独再难找回那个夜里,非他不可的感觉。 原来她的感情和心血,早已不知不觉间倾注到林重亭这株茉莉身上。 可少年并非清冷的茉莉,她是带刺而嗜血的藤蔓,会在静悄悄的夜里舒展开每一根带着倒刺的蔓条,刺穿敌人的心脏。 段漫染实在是害怕…… 她尚未回答问月,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林重亭回来了。 虽说已是出家人,但问月身为女眷,不便见林重亭这等「外男」,同少年道了声安后,她低着头退了出去。 林重亭坐到桌旁,仔细端详段漫染的脸色:「免免瞧着,气色倒是比早上好些。」 「有劳世子挂念。」 少女不冷不热的口吻。 虽说才过了一日,但林重亭已然习惯她这般的淡漠。 她侧过头,看见桌上那一小碟蜜饯。 按照段漫染往日的习惯,若是用过药,定恨不得将蜜饯一口气吃完,一粒都不剩。 她的免免,果然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林重亭眸光暗了暗,她没有多言,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再过半月,便是皇太后的生辰宴,免免随我进宫可好?」 「我不想去。」 意料之中的答案。 林重亭不禁捻起一枚蜜饯,含在口中咬碎。 将那丝苦涩压下去后,她才不动声色道:「可姑母说她想见你了,况且到时候各位王爷王妃们也会到场,免免和端王妃许久未见,难道不想同她说说话?」 去年皇帝继位后,封十四弟为端王,十四皇妃洛灵犀,也就是端王妃。 第151页 算起来,自己与洛灵犀的确许久未见。 明知林重亭是故意诱她,段漫染还是答应下来:「好。」 . 转眼,便到了皇太后生辰那一日。 进宫赴宴,自是少不得要装扮一番,段漫染在镜前坐了半个多时辰,任由丫鬟为她梳妆—— 藕色交领襦裙,纱绫上印金牡丹花纹,腰间秋香并浅云合欢带,是素净中而不失端庄的打扮。 乌髮高挽成髻,露出少女纤细雪白的脖颈。 林重亭已换上了一身玄色银线鹤纹长袍,她走过去,恍然惊觉少女这些日子已然瘦了不少,似褪下从前略带稚气的软糯,脱胎换骨成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神女。 这个念头刚升起,林重亭便不由自主快步上前:「我来替免免绾髮可好。」 话里虽是询问的口吻,少年却已垂下眼,在她的妆奁中认真挑选绾髮的簪钗。 往日柔情蜜意的时候,林重亭倘若得空,也会替段漫染绾髮,是以对她的首饰并不陌生。 将她的髮髻盘紧,林重亭又挑出一只金钿。 少年将金钿别在她的发间:「免免可还记得,这是去年除夕,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 段漫染当然记得,那个时候她喜出望外,对这只金钿爱不释手,捨不得戴上。 少女眸中没有任何情绪:「该出门了,免得迟了皇太后的生辰宴。」 林重亭没有多说什么,又打开妆奁旁那只漆盒,取出里面水绿的玉镯——这是娘亲的遗物,她早已赠给段漫染,却一次也没有见她戴过。 冰凉的手镯套在段漫染右手腕间。 她的发间,身上,都留有自己的印记——林重亭心头那丝患得患失被抹平。 少年低头看向镜中,俯下身逐渐将少女罩入怀中,品尝她唇上的口脂。 淡甜浓香,是上好的玫瑰蜜酿成。 「唔……」 段漫染没有料到林重亭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亲自己。 她本能地想要躲开,林重亭的掌心却早已制住自己的肩,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动弹不得。 若是挣扎,段漫染又怕弄乱髮饰,耽误进宫的时辰。 她进退不得,反倒便宜了林重亭,少年眸色微暗,得寸进尺地将她唇上的玫瑰口脂蚕食得一干二净。 段漫染被亲得软了腰,若不是有林重亭扶着,怕是要瘫下去。 她眸间潋滟一层水光,透出哀求的意味。 清冷的神女终于被拉下凡尘,沾上欲望的气息,林重亭生出片刻的满足。 她缓缓移开唇,指腹轻抚上少女微微发肿的唇瓣:「一不小心将免免的口脂都吃完了,可真是抱歉。」 话虽如此,少年面上却不见半分歉意。 她打开桌上装唇脂的盒子,指尖抹上唇脂,又覆上段漫染的唇:「免免放乖些,涂好唇脂,我们就出门。」 这样的林重亭,让段漫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少年看似冷静,却又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段漫染隐隐有些害怕。 她一时忘记动作,任由林重亭慢条斯理地为她抹上口脂,扶着她站起身,仔细端详一番后道:「我的免免,果然是最好看的。」 第72章 皇太后的寿宴, 只宴请了阖宫嫔妃和各位王爷王妃,以及朝中重臣的女眷们。 与两年前段漫染随娘亲进宫参加的生辰宴相比, 如今倒不似当日那般热闹繁华。 也是,眼下朝中局势不明,圣上又「病重」不能上朝,并不适合大操大办。 两年前的寿宴,段漫染代表段家送上贺礼,今日又代表林家,送上一扇石屏。 太后一见着段漫染,亲热地拉住她的手:「这孩子许久不见,如今出落得越发神仙般模样, 要我说还是出嫁得太早,便宜了嘉书。」 段漫染低下头:「太后谬赞,妾身不敢当。」 太后笑着夸了她几句,又命人送来赏赐。 女眷们在静央殿闲聊了半个时辰,便有女官来报, 称宴上膳食皆已准备妥当, 请各位移步落席。 因着宴会上有不少后宫嫔妃, 为了避嫌, 男女各自分席,两处宴席用屏风隔开。 段漫染终于找到机会,和洛灵犀说些悄悄话。 洛灵犀一见着她, 便惊唿道:「好傢伙, 莫非你也学那瑶池仙子只饮花露不成,怎么瘦了这么多?」 段漫染避而不答:「你最近可还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 也就还是老样子。」洛灵犀漫不经心道, 她看了看段漫染身旁, 「雪枝呢?这丫鬟平日里不都是寸步不离伺候你的吗,怎么今日没有跟来?」 段漫染心头陡然被刺了下。 「她……回老家看爹娘去了。」 洛灵犀点头:「你倒是心善,捨得放她走。」 两人用着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不一会儿,坐在主位上的皇太后不胜酒力,被宫女扶回了寝殿。 洛灵犀与段漫染对视一眼:「光坐这儿看唱歌跳舞多没意思,咱们也四处去逛一逛。」 . 丝竹管弦之声,为大臣与皇子们的推杯换盏助兴。 酒过三巡,男宾的宴席上开始吟诗作对,或是互相道交情。 林重亭百无聊赖,少年手中端着酒盏,高坐在主位上游神——她的免免……怕是此刻正在随手帕交闲逛了罢。 林重亭垂下眼,几乎能想像得到段漫染和好友相处时的姿态。 第152页 少女定是不会吝啬她的一颦一笑,和对方挨在一起,温声细语地说话。 这样的免免,她也曾拥有过,真叫人不甘心…… 「见过林世子。」 有宫人走上前,打断她的思绪。 「何事?」 「太后在静央殿,让奴婢来请您过去一趟。」 听到是太后要见她,林重亭放下酒盏站起身。 她这一动作,台下的大臣皆噤了声,看过来等少一句吩咐。 「诸位尽兴即可,在下去去就回。」 林重亭抛下这句话,直接朝静央殿而去。 皇太后早已等在殿中,听宫人报林重亭来到,她起身相迎:「嘉书来了?」 「嗯。」少年颔首,「不知姑母专程叫我来,所为何事?」 「你先坐下,我与你慢慢说。琉璃,奉茶。」 姑侄之间无需避嫌,林重亭刚在会客的榻上坐下,刚沏好的热茶便端上来,少年端着茶盏并未饮。 太后目光没有从林重亭身上移开,神色间有几分僵硬:「嘉书为何不饮?莫非是这茶沏得不称你的心意?」 杯中热雾氤氲,将少年的眉眼遮掩得不甚清晰,林重亭垂眼,看了水里悬浮舒开的茶叶一眼:「姑母多虑了。」 说罢,她轻轻吹了一口茶,浅饮上一口。 太后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林重亭将茶杯放在桌上:「姑母若有什么话,眼下便可以说了罢?」 「其实也不算什么要紧事。」皇太后口吻淡淡,捧着茶盏也饮了一口,「只是本宫近来年纪大了,夜里总是做梦,梦见死去的太子……」 提起先太子,身为亲娘的太后眼中生出几分惆怅,「他对本宫说,他当日是被人陷害至死的,你可清楚?」 林重亭抬起眼,依旧是一贯的淡然处之。 「先太子天潢贵胄,仙逝后理应位列仙班,姑母怎会见到他,莫不是冒充他的孤魂野鬼,依侄儿之见,应该请高僧来做一场法事驱邪,姑母也好睡得安稳。」 太后气息陡然急促,她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意:「林重亭——」 「侄儿在。」 皇太后厉声道:「本宫念着你是姐姐的孩子,才对你宽容有加,你却这样出言莽撞?」 多年的后宫之首,她的语气不怒而威,还藏着一丝恨意:「当年太子的死,本宫从未怀疑过是你,若不是有人提点……」 太子死后,紧接着便是七皇子登基,林重亭被封为兵部侍郎,如今又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 细算起来,太子之死,获利最大的便是林重亭,且当年害太子上吊自证清白的冤案,也有林重亭掺和其中…… 太后控制住情绪,试图感化少年:「你告诉姑母,你表兄的死,可与你有关?」 「姑母莫非上了年纪,便记不清事?」林重亭道,「害死先太子的不是旁人,而是先帝的猜忌和怀疑。」 她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就和我爹娘当年一样。」 「你……」 太后明白过来,少年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做过的事。 见温情牌没有用,她索性不再伪装:「本宫劝你,还是说实话为好,就当是为了自己的命。」 林重亭似有所不解:「姑母此话何意?」 「你静下心来,感受自己的身体可有所不适?」 太后冷笑,她迫不及待要藉此威胁少年,「方才你饮的那杯茶中,有宫人放下的毒药,再过半个时辰便会肝肠寸断毒发身亡,」 谁知她并未等到林重亭的惊慌失措,对方淡淡一笑:「姑母不如也静下心来感受一下?」 太后笑意一僵,陡然觉得腹中千根针般搅得生疼。 她剎那明白什么,扭头看向一旁惊慌失措的老嬷嬷:「琉璃……你……」 「姑母莫要怪错了人。」林重亭云淡风轻道,「她是个忠心的老僕。」 话音未落,另一位叫璎珞的丫鬟已跪下,泪流满面地磕头:「娘娘要怪,就怪奴婢好了……」 太后闭上了眼。 「解药想必就在姑母手中。」林重亭道,「应该用不着侄儿请太医来?」 说罢,她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林重亭——」谁知此刻,太后又陡然出声,「你以为你会留后手,难道本宫就不会吗?」 她刚说完,只听到门外传来喧譁声,以及宫女的尖叫。 林重亭皱起眉,朝正门看去。 少年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烟消云散,她眸中的漆黑凝结成冰:「将她放开。」 「放了她?」用匕首挟持着段漫染的端王不以为意,「若是将她放了,岂不顺了你这乱臣贼子的意?」 段漫染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洛灵犀的夫君端王,竟然会藉口替洛灵犀理髮,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将一旁的自己挟持。 她在端王的要挟下,一步步被带到皇太后的寝殿。 见到林重亭也在这里,段漫染便猜出来,他们是想拿自己当要挟林重亭的把柄。 少女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林重亭苦心谋划,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位置,她又怎么会为了自己…… 「你想要什么?」 少年冷冷的嗓音打断段漫染的思绪。 「想要什么?」皇太后强忍着腹中剧痛,从榻上站起走过来,「本宫要一个真相,你如实告诉我……太子当年的死,是不是和你有……」 第153页 「是。」 林重亭没有丝毫犹豫,「将她放了,我任由你们处置。」 太后身形晃了晃。 尽管早已猜到答案,她脸上血色依旧在那一刻褪去得干干净净,面上显出几分狠色,太后拔下发间的簪子,狠狠朝林重亭的心口刺去—— 将这一幕收入眼中,段漫染双瞳猝然缩紧:「不要!」 她期盼着林重亭会躲开,少年却并没有。 太后手中的金簪落下去,却并没有插.入林重亭心口,而是转了个方向,插进她的左肩。 林重亭咬紧牙,没有发出哼声。 太后看着少年与已经去世的姐姐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庞,后退了半步。 她险些跌倒过去,又忙扶住身后的花架。 剎那泪珠如涌,皇太后转过身去扶着花架哭得撕心裂肺:「姐姐,我害死了你,你们的孩子便要害死我的孩子,这终究就是你我的报应吗……」 林重亭身形一僵:「你说什么?」 莫说是林重亭,就连段漫染也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将军夫人,是被自己的亲妹妹害死的? 林重亭已快步走上前,她顾不得肩上的痛,死死抓住皇太后的肩:「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毒药的药效开始发作,皇太后吐出一口血,她抹掉嘴角的血:「你放开姑母,本宫就告诉你。」 少年一愣,松开了手。 谁知太后脸上露出惨然一笑,并没有如实回答。 电光火石间,她站稳身,狠狠朝大殿另一角的柱子撞去,便软软倒在了地上。 谁也没有料到,皇太后竟会自毙在生辰当日。 段漫染听到身后挟持着自己的端王低低骂了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林重亭的目光,只在皇太后的尸身上停了剎那,便将视线移过来,她冷声问端王:「你呢,想要什么?」 端王拿着匕首的手抖了抖。 他强撑着镇定:「林重亭,这天下本就不该是你的,便是清君侧也轮不到你,本王命你将治国玉玺交出来。」 「可以。」林重亭道,「先将她放了。」 端王就算再傻,也知道放开段漫染,自己就什么把柄没有。 看到仍插在少年肩头的金簪,端王生出主意来:「本王又岂知你是当真答应,还是虚与委蛇,除非……你将那簪子拔下来,再刺自己一回。」 说罢,他又补充道,「要见血的那种。」 「不行——」 眼见林重亭听话地拔.出金簪,段漫染红了眼眶,她眼中写着哀求,「林重亭,你不要听他的……」 少年忍着肩上的痛,看了她一眼:「免免,我本就欠你一条命。」 视线逐渐模煳,段漫染不住摇头:「你不欠我的,林重亭,你从不欠我什么……」 她曾害过她,却也在幼时救了自己的性命。 段漫染不想再欠林重亭什么。 「住嘴。」端王收紧了匕首,「再废话,我就先让你知道什么叫痛?」 嗤—— 金簪刺破皮肤血肉,刺入少年左臂。 端王略加思索:「再换一只手,将你的右手手筋挑出来。」 这样的林重亭日后文不能写字,武不能射箭,还拿什么来跟自己斗? 林重亭看向段漫染:「免免,将眼睛闭上,不要看。」 段漫染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听她的话。 「免免,求你……」 她不愿被心上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段漫染长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她听见簪尖割破肌肤,以及门外围观的大臣和女眷们的声音。 段漫染身躯发颤——是不是她和林重亭,註定要越缠越深,永远还不清。 如果…… 她和林重亭之间,一定要有人在今日受伤…… 段漫染脖颈微微前倾,想像着被匕首割破喉咙时的感觉。 或许,她若是躲得快些,也不会伤得很重。 段漫染闭紧眼,下定了决心,陡然朝前撞去。 也就是在那一剎,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七皇子当心!」 声音由近及远,嘴上喊着七皇子当心,分走他的注意力,却趁机握紧他握住匕首的右腕,狠狠往外一掰—— 匕首哐当掉落在地板上。 把守在门外的将士趁机一共而上,手持长.枪将端王抵住。 段漫染撞了个空,她摔倒在地上。 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段漫染睁开眼,看见面前方才夺刀之人是一位宫女,她皮肤有些黑,一双眼睛却很亮:「世子妃,您没事吧?」 段漫染摇摇头:「你是林重亭的人?」 「不,奴婢是专程来为您而来的。」 段漫染抿唇,她侧过头,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少年。 几乎所有的臣子都围上前去,有的是关心林重亭,有的是看热闹,注意到段漫染的人寥寥无几。 先前寸步不离跟着她的护卫雪叶和雪柳也早已被端王的人挟持起来,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她不愿林重亭为自己而死。 但也不愿自己为林重亭而活。 段漫染虽不明白这宫女为何要救她,但只能拿她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抓紧她的衣袖:「快,带我走——」 小宫女一愣:「什么?」 「求你……带我走。」段漫染又道,「别让人看见。」 第154页 小宫女看着她,又看了看寝殿另一头昏迷不醒的林世子,虽然不明白世子妃为什么会提这样的要求,但她还是答应下来:「好。」 第73章 段漫染原以为, 让一个不认识的宫女带自己离开此地,简直是异想天开。 没想到对方竟真的拉着她, 在殿宇间穿梭,避开禁军和宫人,来到一座陌生的宫殿。 她从来不知道,宫里还会有这种地方——砖瓦破败,院落中木樨树凋零,脚下的石板缝里生出杂草。 「这里是冷宫。」小宫女似看出她心中所想,「宫中犯了错,或是惹得圣上不喜的妃子,都会被发落到这里。」 原来如此。 段漫染从前对冷宫的印象, 都在坊间流传的诗词歌赋里。 眼下置身其中,着实是……难以感受到什么幽怨的诗情画意,只有萧瑟冷清。 小宫女又将她带进一间小屋子里:「这里是奴婢平日睡觉的地方,不会有其他人来,世子妃可以放心待着。」 段漫染看着她欲言又止。 「世子妃可是想问, 奴婢与您无亲无故, 为何要帮您?」小宫女笑道, 「您不认识奴婢, 奴婢却时刻记着您的救命之恩。」 「世子妃可还记得去年,您被皇贵妃……也就是元家那位皇太妃召进宫,鸣鸾宫里差点将茶撞到您身上的小丫鬟?」 段漫染隐约有了一点印象。 「那个小丫鬟正是奴婢, 原本按照皇贵妃的脾气, 只怕奴婢早已被拉下去杖责,好在因为世子妃开口求情, 奴婢才被发落到冷宫, 捡回一条命, 自那之后,便一直想着要如何报答世子妃的恩情……」 正说着话,隔壁寝屋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女声:「小杏,小杏,死丫头去哪了?」 小宫女道:「奴婢去去就回。」 说罢,她离开这间屋子,留下段漫染一人,听到隔壁对话声:「娘娘叫奴婢有什么事?」 「去问问什么时候放膳,我都快饿死了,对了,千万要记住,今日我想吃酱肘子,一定要肥肉多的,还有,要多加一些酱汁。」 「是,奴婢知道了。」 过了会儿,小杏又回到屋子里,问段漫染道:「世子妃可饿了,午膳想吃什么?」 段漫染摇头:「我不饿。」 「世子妃不必担心,在这宫里只要有钱,就算冷宫也能吃到好东西。」 小杏打开墙角的红木柜,取出一个荷包来,里头铜钱叮噹作响,听上去沉甸甸的,「您想吃什么……只要不是鱼翅熊掌……都行。」 段漫染看着她煞有其事的盘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 这样只会打破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世子妃不要怕,这宫里的娘娘脾气虽古怪,却从来不多过问奴婢,便是我替侍卫补衣赚钱,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会知道您在这里。」 段漫染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 她愣了片刻后道:「你可有镜子?」 小杏取出一面铜镜来。 段漫染看向镜中的自己——眼眶发红,睫毛上仍挂着泪珠,一脸的迷茫无措。 她轻轻咬住唇瓣,玫瑰唇脂似乎还混合着离府前林重亭留下的气息。 少女将发间的簪钗珠饰,慢慢拔下来,又取下腕间的手镯和臂钏:「劳烦你将这些东西,找个地方埋起来。」 既然已决定要离开此地,那就不要再留下从前的痕迹。 小杏会意,为她找来一身宫人的衣裙:「这衣裳都是奴婢自己用皂角洗得干干净净,世子妃若不嫌弃……」 段漫染岂有嫌弃之理:「多谢。」 她将身上的绫罗绸缎脱下来,小杏取出火盆,将它们付之一炬。 . 和上次穿问月给的僧袍一样,刚换上宫人衣裙的头一日,段漫染身上开始发痒,夜里睡在冷宫的床上,粗布磨着她的肌肤,叫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但两三日后,她逐渐适应过来。 这日,小杏照例取饭回来,她关上身后的大门,神色一脸紧张:「大事不好,奴婢方才回来的路上,听见有宫人说,世子已经清醒过来,正带着禁军在宫中搜查。」 段漫染心中一咯噔。 前两日林重亭昏迷不醒,她手底下的朱将军也曾派人大肆搜寻过自己,只不过压根没到冷宫这种无人问津的地方来。 但换成林重亭,段漫染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轻易躲过。 正惊疑不定之时,院子外的大门突然被人拍得哐哐作响,禁军声音粗犷:「开门,都快点开门——」 小杏忙打开衣柜,将段漫染推进去:「世子妃快躲起来。」 拍门声愈来愈勐,外头的禁军等不及道:「再磨磨蹭蹭,小爷就把门撞开了。」 话音未落,拍门的禁军失去耐性,一脚踢开大门。 小杏正迎出门,她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脸上挂着笑:「不知各位贵人有何事?」 带头的禁军懒得同她废话:「都老老实实回屋子里待着,在世子来前,谁都不许乱跑。」 小杏面色忐忑地回了屋,她看了眼世子妃藏身的衣柜,怕外头的禁军听见,没敢出声说什么,只低下头刨饭。 就这样煎熬了半个多时辰,世子终于搜到这冷宫里来。 小杏忙和住在冷宫里的赵贵人迎出去。 她偷偷瞧了林世子一眼,只见少年面色苍白,右手腕间缠着的纱布下还在沁血,且时不时掩唇低咳,看来是身体尚未恢復。 第155页 那日世子妃被端王挟持,世子为了她,连自戕都愿意,分明是心疼极了世子妃,也不知她为何要逃…… 但无论如何,世子妃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小杏选择无条件帮她。 院落破败,没有能让人藏身的地方。 林重亭垂下目光,瞥了跪在地上的宫女一眼:「先搜这宫女的房间。」 小杏的心顿时被揪紧。 莫非……世子察觉到了什么? 怕被人看出不对劲来,她不敢抬头,只听见禁军进了自己的屋子,接着便是翻箱倒柜的动静。 汗水从额头低落,正当小杏以为世子妃必然要遭殃之时,屋里的禁军却已走出来:「禀世子,屋里已经搜过,没有找到世子妃的踪迹。」 少年闭了闭眼,遮住漆黑眸中的失望和隐忍:「换间房,继续仔细搜查。」 . 林重亭清冷的嗓音从门外传来,段漫染蜷缩在横樑之上,死死抓紧自己的衣摆,不让它们露出丁点儿来。 接着,便是禁军闯进这间屋子里。 这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嫔住的房屋,规格自然要高大些,房梁高悬在半空,段漫染从上头望下去,几乎一阵眩晕。 她看到禁军在屋中四处搜寻,以及在他们身后……缓缓步入房中的林重亭。 两三日不见,少年身形似乎有薄削了些。 这个念头刚生出,段漫染的指尖便掐紧自己掌心——林重亭是好是坏,都再与她无关。 禁军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依旧是一样的话:「禀世子……」 「我知道了。」 林重亭淡淡打断他的话。 这样的话,她今日已不知听了多少回。 少年身上的伤开始隐隐作痛。 林重亭想念曾经那个看到自己受伤,会流泪心软的少女,而不是在静央殿那一日,一步步后退远离她的身影。 她真是傻。 若早知免免已厌弃自己至此,她就应该再狠下心些,哪怕她恨她怨她,也要将她牢牢锁紧在自己身旁,谁也不许见。 喉间痒意难以克制,林重亭低咳一声,捂唇的指缝中是鲜红的血。 少年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强撑着站稳身形。 林重亭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将手指上的血擦干净,冷声开口:「去搜查下一间。」 修长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藏匿在横樑上的段漫染不觉红了眼眶,视线逐渐模煳。 梁下一道清亮嗓音响起:「人已走远,若你捨不得,现在去追也来得及。」 段漫染如梦初醒,她拭干眼角的泪:「不必了。」 又想起自己眼下的处境,她僵住了手脚:「多谢……前辈,不知前辈可否再接我下去?」 小杏目瞪口呆自家娘娘兔起鹘落,像一只上下翻飞的鸟儿落到横樑上,拎着世子妃的腰带将她带下来。 她一时不知该高兴世子妃没被发现,还是震惊于自家娘娘会功夫这件事。 不止是小杏,惊魂未定的段漫染也没想到,宫里竟会藏着这等高手,还是在冷宫之中。 方才她听到外头禁军的动静,便知道衣柜里不可能藏得住,便偷偷翻过窗,原是想往后院躲,没想到正瞧见这位冷宫妃子在练拳。 四目相对,对方二话不说,将段漫染拎到寝屋的横樑上藏起来。 这大抵就是话本里行侠仗义的武林高手。 段漫染对她屈腰福身:「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对方看着她,若有所思开口:「我还以为是哪家犯了事的官女,躲到这宫里来,没想到竟是那乱臣贼子的髮妻?」 「娘娘您……早就知道了?」 小杏咽了下口水。 「你屋子里那么大的动静,莫非本宫是耳聋了不成?」 赵贵人不置可否,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段漫染稍微平静下来,她难掩心头不解:「前辈既然身手了得,为何还要被困在这宫中?」 「谁说本宫是被困在这儿的。」赵贵人冷哼,「我是先皇的人,他死了,我当然要在这宫中为他守寡。」 小杏心头暗道一声糟糕——好不容易来了个说话的人,只怕娘娘又要说起她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果不其然,不等段漫染再问,赵贵人已开口:「遥想当年,先帝微服私访,本宫还是仗剑行天涯的江湖儿女,他打扮得像个贵公子,早就被山贼盯上,若不是我出手相救,哪有后来的盛世之治……」 她用手指慢慢梳理着肩上长发,陷入年少时美好的回忆中:「他对本宫一见钟情,死缠烂打,我原是看不上他这等斯文人,慢慢却也被他花样百出的手段打动,随他回了临安后才知道,他竟然是当今天子。」 赵贵人眉眼间笑意淡下去:「后宫三千,他便不是本宫一人的,尤其是那皇贵妃元氏最最可恶,见本宫得宠,便诬陷本宫在她糕点中下药,想害她流产,先帝竟是不由分说,就将本宫打入冷宫。」 女人姣好的面容,化作咬牙切齿的狰狞:「都怪元氏那个贱人,若不是她,我与先帝本该相守终生,没想到她争了一辈子,到头来竟然死在本宫前头,哈哈哈哈哈……」 段漫染微微后退半步。 「世子妃莫怕。」小杏低声道,「每次提起先皇,娘娘都要这般陷入疯癫,等过去了就好。」 第156页 段漫染不是害怕,她只是有些心疼——当年本该一生肆意潇洒的小姑娘,就这样困在囹圄中,蹉跎至老。 「便是没有元氏,你与先皇也不可能相守终生。」段漫染缓缓道,「是先皇对你的新鲜感已经消失,他根本就不爱你。」 「你胡说!」赵贵人瞪圆了眼,「先皇心中是有我的,只是碍于元家势大,才故意冷落我,免得我遭了他们的毒手。」 段漫染没想到她竟自欺欺人至此。 也不知何处生出的勇气,她反驳道:「那你在冷宫这些年,先皇可曾想过来看你一眼?」 赵贵人一愣,显然被她说中了心事。 「他没有。」段漫染道,「就像你吃完一道合胃口的菜,被宫人撤下盘子后,便再也不会想起它,因为它对你而言,是可有可无……咳……」 段漫染没料到,话未说完,赵贵人竟抬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你住嘴——」 「娘娘!」 小杏想上前救段漫染,却被赵贵人一把推倒在地。 掐在脖颈间的手逐渐收紧,赵贵人喃喃自语:「你一定是元氏的人,故意来挑拨本宫和先皇的感情。」 段漫染快喘不过气来。 她想到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傻,会因为林重亭施捨的一点好,就欢喜好久,会为她对自己的冷漠找藉口…… 「先皇不喜欢你……你再自欺欺人也没用。」她极为困难地开口,「一个人心里有没有你,难道你感受不到吗?」 原以为说完这句话,赵贵人只会更加兇狠地报復她。 谁知她眸中逐渐恢復清明,松开了手,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你想离开林重亭?」 段漫染一愣:「是。」 「本宫突然想到个法子,能让你出去。」 第74章 月落柳梢, 星河耿耿。 夜幕下的皇宫,比白日里寂静得多, 除了禁军巡逻时整齐的脚步声,便只有树梢上时不时几声鸦叫。 两道人影脚步匆匆,并肩从宫道另一头走过来。 为首的禁军见着两人,大声呵道:「站住,你们是哪个宫的?」 两名宫女打扮的女子停下来,其中一位毕恭毕敬道:「奴婢是冷宫里赵贵人的人,赵贵人今日不知为何突发高热,派我们去太医院请人。」 说着,她上前半步, 袖中亮出一只银簪:「赵贵人眼下等得急,还请大人通融。」 那禁军不动声色地将小宫女的孝敬接过来,清了清嗓子道:「原是如此,只是如今多事之秋,世子还在养伤中, 世子妃又不见踪影, 宵禁时分还是莫要到处乱跑的好, 免得引人怀疑, 你们快去快回。」 说罢,放两人过去了。 待禁军走远,一直低着头的段漫染与小杏对视一眼, 都松了口气。 两人并未朝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而是闪身躲进了御花园。 时值夏日,花园里蛩鸣如织, 湖边蛙叫不歇, 流萤流连在花木从中。 段漫染却无心欣赏这美景, 她心中牢记着赵贵人的吩咐,借着月色在园中左顾右盼,终于找到她说的那一座假山。 假山上跳下来一个身影,正是早已候在此处的赵贵人:「你们若来得再晚些,怕是天都要亮了。」 段漫染早已习惯她的冷言冷语,但心中感激她的仗义相助:「有劳前辈久等。」 赵贵人一愣,自顾自道:「你这说话斯文的毛病,出了宫可得改改。」 又道:「不废话了,你们都快找找假山上的手印,先皇只告诉我那是打开密道的关键,却没说它在哪个位置。」 三人摸黑找寻起来。 段漫染掌心在假山石壁上一寸寸摸索,突然感觉到一处凹陷,正好与手掌的形状吻合,她喜出望外:「前辈——」 话音未落,眼前假山轰然响动,自动旋转半圈。 竟当真是一方地道的入口,只不过里头黑魆魆的,看不清是什么样子。 赵贵人掏出一枚火摺子,还有一只藏在袖中的画眉鸟——也不知是在哪个宫里偷来的。 可怜的画眉鸟在她掌心挣扎,叽叽喳喳叫着。 只见赵贵人蹲下身,将它往暗道中一送:「去——」 画眉鸟逃也般飞入地道之中,几息之后,依旧能听见它在扑腾展翅,赵贵人才开口道:「进去吧。」 她们顺着台阶拾级而下,赵贵人环视四周,又找到石壁上的一处手印,将手掌合上去。 头顶的假山应声合拢,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暗道中很黑,火摺子仅能照亮半丈之内的前路,和身旁森严石壁。 段漫染几乎能听见自己唿吸的回音。 她从未料想过,自己竟能以这种方式离开林重亭。 虽不知出口在何处,也不知要这样走多久,但少女的脚步没有停下来过。 身旁小杏悄然握住段漫染的手,让她走得更稳。 地道并非一路平坦,而是有一段上坡路,还时不时会出现让人迷惑的岔路,若不是有知晓内情的赵贵人在,换成其他人非得困死在其中不可。 终于半个时辰后,段漫染听见前方鸟雀啁啾,似有流水潺潺声。 她顾不得疲惫,加快了脚步。 霍然天光,自洞口薜荔藤萝间倾泻,原来已经是天亮了。 暗道的出口在山间,站在脚下的平地望出去,遥遥朝霞之下,正是千幢万户的临安城和琉璃瓦泛着金光的皇宫。 第157页 「我们……」段漫染难以置信,「真的出来了?」 「是真的!」小杏声音雀跃,「世子妃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赵贵人将肩上的包袱递给段漫染:「这里头是你的东西,自己看好,弄丢了可没人管。」 包袱沉甸甸的,里头金玉叮噹作响,正是先前段漫染托小杏埋起来的那些珠宝首饰。 段漫染双手捧着它,看向面无表情的赵贵人:「前辈……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赵贵人嗤道,「本宫是先皇的妃子,跟你们走做什么?」 段漫染抿了抿唇,她知道赵贵人有她的主意,自己是劝不动的。 「前辈……保重。」 赵贵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本宫陪你俩折腾大半夜,还得回去睡回笼觉才行。」 段漫染对着她重重一拜,和小杏转身扶持着离开。 她看着两人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若当真能助她挣出这张情网,也不失功德一件……」 没了这两个拖油瓶,以赵贵人的轻功,回到冷宫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她闪身进了寝房中,换了身干净的衣鞋,便听见外头有宫人敲门,来人是平日里传话的小太监。 小太监知道这赵贵人一向不好惹,说话间毕恭毕敬:「娘娘方才去哪儿了?奴婢可算找着您。」 赵贵人对着镜子重新盘发,她没有抬头:「什么事?」 「是林世子那边发话,要将阖宫女眷全部召集到前殿,奴才也不知做什么?」 赵贵人动作一顿:「世子还在找世子妃?」 「可不是呢,听说从昨日伤好后能下床,世子便再没阖过眼,一口水也不曾喝,饭也没吃,连着在宫中找了世子妃十多个时辰,就连一口井也不放过。」 小太监嘆道,「也不知哪个贼人这般大胆,竟连世子妃都敢悄摸着拐走……」 「废话真多。」赵贵人打断他的话,她站起身,「还不快带路。」 . 白玉铺成的前殿,站满了宫中的女眷。 有先皇圣上的妃嫔,还有服侍她们的女官,还有位份高低不一的宫女,尚食局里的烧火丫头…… 林重亭垂着眼,仔仔细细地扫过去。 那日倒在血泊之际,在昏迷前,她曾清楚地看见,人群之中,是一个穿着宫女衣裙的人将她的免免带走。 她记得少女离开时果断的脚步,也没有忘记那位宫女张皇失措的脚步,和她洗得有些发白的裙摆。 被外男盯着脚看,不少女眷都又羞又恼地低下头,但慑于守在一旁手持长.枪的禁军,只敢在心头暗骂—— 这林重亭果然是乱臣贼子,行事当真乖张偏戾得很。 也有胆大的,忍不住悄悄多看了少年两眼,看得脸红心跳——这神仙般好看的模样,可惜是个痴情的…… 林重亭蓦地停下脚步。 少年看向一位孤身站着的妃子:「伺候你的宫女呢?」 「跑了。」赵贵人不以为然的口吻,唇角一抹嘲讽,「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连我这个主子都不要,真是个没良心的。」 林重亭定定看着她,半晌,少年开口道:「去她的宫中,仔仔细细,全都重新搜一遍。」 禁军得了令,闯入冷宫中赵贵人的院落里,再次四处搜寻。 林重亭目光冷冷打量着房内,想像着少女究竟会藏在哪里。 她便是藏得再深,林重亭也要掘地三尺,将人找出来。 哐当—— 禁军从宫女房里的床下扫出一个火盆来。 原本无人在意,林重亭眸光扫过去,瞳孔顿时收紧,她骤然上前半步,谁知肩头和腕间的伤势又开始发作。 少年身形晃了晃,撑住一旁的木桌,目光沉沉落在火盆上:「将它拿过来。」 禁军闻言照做。 铁盆里的灰烬当中,隐约可见一抹亮色。 少年白皙如玉的手指,从灰烬里将它拿起来——纱绫上印金牡丹花纹栩栩如生,精细的做工,绝不应该出现在一位宫女房中。 她闭了闭眼,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这衣衫下的肌肤,以及少女瑟缩时,印花摩擦在掌心的触感。 她转过身,死死盯住被禁军拿长枪抵住的赵贵人,嗓音沙哑道:「她人呢?」 「世子当心。」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个小太监,正是先前冷宫里传话的那位,「这赵贵人,是会些功夫的。」 「是吗?」少年侧过头,漆黑眸子阴沉沉不见半点光,「她都会什么功夫?」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奴婢听说,这赵贵人揍人怪疼的,还会戏文里那种轻功,嗖一下就窜到屋顶……」 「都给我……上屋顶搜。」 林重亭握紧手中那片残纱,强忍着肩上及腕间的疼,站在屋中等待着搜索。 很快,禁军从屋顶上撤下来:「禀世子,属下不曾在屋顶见到世子妃的踪影,不过……属下看到赵贵人房中的屋樑上有一处分外干净,并且还找到了这个。」 说着,他双手将找到之物呈上来。 洁白帕子上,呈着一根乌黑髮丝。 林重亭将它拿起,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缠绕着那一丝乌髮——这样的动作,她做过千百回,早已熟稔于心。 少女的髮丝间会有木樨香,香味不浓郁,但从未散去。 林重亭感受着髮丝勒紧在指间,不觉冷冷一笑。 第158页 她的免免,真是会藏得很。 那个时候她躲在横樑上看见自己,当真没有过半分犹豫? 可真是狠心…… 啪一声微响,髮丝断在了指间。 林重亭没有犹豫,转身拔.出身旁侍卫腰间佩剑,冰冷的剑尖直指赵贵人心口:「你将她藏在哪里?」 「哈哈哈……」赵贵人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我以为世子是个聪明人,应该很清楚,不是我将她藏起来,是她不要你。」 剑鞘上的纹路将掌心硌得生疼,林重亭垂眼:「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说罢,剑尖向前送半寸,寒光中沁出血来。 赵贵人皱了下眉,嘴上依旧强撑:「原来是这么兇狠的人,怪不得她不要你。」 「住嘴——」 少年眼睫一颤,「我娘子她生性纯善,爱我至深,怎会做出这种事。」 赵贵人想笑,又因为心口的疼笑不出来。 原来所谓运筹帷幄的世子,和她一样,也不过是个疯子。 林重亭又一字一句开口:「想来定是你在免免跟前说了不该说的话,才叫她生出离弃我的心思。」 第75章 林重亭又将手中的剑往前送了送:「你告诉我, 她眼下在何处,本官便可饶你一命。」 真是好一番威逼利诱。 可惜年少时行走江湖, 赵贵人已见过太多刀光剑影,她渗出一丝笑:「世子妃先前同我说过一番话,不知世子可有兴趣。」 林重亭垂眸。 「世子妃说……她不喜欢你,你再自欺欺人也没用。」赵贵人幽幽道,「一个人心里有没有你,难道你感受不到吗?」 赵贵人在少年面上,看到一闪而过熟悉的神色。 一如她那日,被段漫染揭穿先皇根本不爱自己的事实后,剎那的迷茫, 难掩的怒意,化作强撑镇定—— 「一派胡言。」 林重亭冷声。 赵贵人笑得花枝乱颤,为林重亭,也为自己。 真是可悲…… 笑声未落,她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 朝身前的剑撞去。 林重亭勐地向后撤回剑, 奈何为时已晚, 长剑刺破赵贵人的身躯, 她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一具软倒在地的尸身。 鲜血刺眼,林重亭听到身后的小太监倒吸了一声凉气。 少年收起剑, 缓缓出声道:「此事, 谁也不许往外传。」 若免免知道她又杀了人……一定会生气。 「是。」 四周的宫人和禁军皆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发出半分动静。 半晌, 搜查的禁军又上前禀告:「世子, 属下在赵贵人房中搜出一双鞋, 看上去有些不大一样。」 那是一双藕色绣鞋,鞋底上沾满泥污和落叶杂草。 就算赵贵人是冷宫弃妃,她的鞋底也不应该脏成这样。 林重亭陡然间猜到什么。 少年转过身,高声吩咐道:「所有的人,都去御花园里找,越快越好。」 . 日暮薄烟,苍茫山谷间,升起一缕薄烟。 一双细白的手高高举起,将用草绳穿起来的腌鱼挂在屋檐之下。 「好了。」 段漫染仰头看着挂在樑上的十几条腌鱼,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从小板凳上跳下来。 小杏看在眼里:「姐姐当心。」 「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说话间,段漫染已站稳身形,看向院子里正在烧炭的小杏,「可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虽说段漫染做起家务活来日渐麻利,但小杏还是不放心让她干重活,只挑了个轻松的:「姐姐舀一勺水到这铜锅里来,等烧开后就能吃饭。」 「好勒。」段漫染脚步轻快地干活。 碳火已经烧透,装在石缸里的井水倒入铜锅中,转眼间锅中沸腾,切成薄片的野兔肉用筷子夹着,在锅中涮一涮便熟至浅粉色。 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 涮熟的兔肉再蘸上酱汁佐味,味道鲜美无比。 「真好吃。」 段漫染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当初从宫中离开那一日,她哪里想得到自己会过上这种归园山居的恬静日子。 . 三个月前,临安城郊。 从暗道的出口下山,段漫染与小杏站在官道旁,望着道路扬尘久久没出声。 「世子妃……」小杏忙改口,按照和段漫染先前商量好的称唿,「姐姐,打算去哪里?」 「我想要去找爹娘,他们都在梓……」 话未说完,迎面两个官差走过来:「前头那两个,站住。」 段漫染止住了话音,只见官差走上前,手中还拿着一副画像。 她不过仓促一瞥,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画像上的女子,分明就是昔日华贵装扮的自己。 官差拿着手中的画像与两人比对,很快又道:「没事了,你们走吧。」 余光中见他们走远,段漫染的心才落回原位。 她不觉抬起手,摸上自己的脸——指下的皮肤粗糙有皱纹,全然不似从前那般细嫩。 若不是赵前辈早有准备,为她贴上这□□,只怕自己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无恙地躲过。 段漫染松了口气,又蹙眉担忧——爹娘所在的梓州距此数百里之远,这一路上怕是还有不少搜查…… 只怕自己走在半路,就非得暴露不可,被林重亭捉回去。 第159页 况且,爹爹如今也不是朝中太尉,便是林重亭亲自到段府来寻自己,又能奈她如何? 若她此时去找爹爹和娘亲,岂不是无异于自投罗网…… 段漫染正犯难,小杏轻扯她的衣袖:「姐姐若不知道该去哪儿,就和奴婢……我一起走吧。」 「可是……」段漫染道,「我不会连累你吗?」 小杏摇头:「姐姐有所不知,我自幼没了娘,爹爹是猎户,带着我住在山里,后来他得了病,家中又没旁的亲人抚养我,他才凑了好些银钱,托远房亲戚将我送入宫中,也算将来有个着落。」 提起往事,小杏的眼睛变红:「前年我便收到信,说我爹已经去世,山里那间屋子也空下来,你随我躲进山里,等这些日子风头过了,再去找你的家人,岂不是正好?」 . 段漫染随小杏在山里住下后,转眼已过三月。 由夏转秋,又眼见着快由秋入冬,晚饭吃过兔肉,小杏将碗一放,看了眼天色:「眼下离天黑还早,我去后山转转,看一眼那些陷阱里可有猎物。」 「我随你一起去。」不等小杏开口,段漫染起身折返回屋,将墙上那把弓拿下来,「走吧。」 第76章 今日收穫颇多, 有一头山猪,两只野兔, 其中一只兔子刚从陷阱里捞出来,还慌不择路地逃窜。 段漫染手疾眼快,一箭将那只野兔射中,走过去将它捡起来。 小杏见状:「姐姐射箭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好了。」 段漫染微微笑道:「还得多谢你这位师傅教得好。」 从前的段漫染,哪里有这本事。 在山里这三个多月,是小杏手把手教她,再加上几乎每隔几日都有练手的猎物,段漫染的箭术才愈发精进。 日薄西山, 段漫染拎着沉甸甸的猎物,和小杏满载而归。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软弱无力的段漫染。 她能跑能跳,还会射猎。 真好。 . 皇宫深处,寝宫后院。 「嗖——」 一支翎箭离弦脱出,朝数丈之外的箭靶直射而去, 箭尖抵达靶心, 却如同被泄了力般, 啪一声掉落在草地上。 林重亭垂眸, 眼底没有半分情绪。 对于眼下的情形,她并不意外—— 那日在端王的威胁下,她自行挑断右手手筋, 足足休养了整月, 才有力气端起一只空杯。 更遑论射箭这种极其需要力量的动作。 林重亭练了两个多月,终于从起初的连弓都持不住, 到眼下的能够射出一发箭。 她持起弓正欲再练, 这时有一位宫人上前来:「世子。」 「说——」 「悦妃已诞下圣上的孩子, 是一名男婴。」 林重亭动作一顿,淡淡道:「我知道了。」 传话之人乃是林重亭的心腹,见少年没有任何表示,他试探着问:「不知可要属下……」 「不必。」林重亭打断他的话,「圣上有子,乃是天大的喜事。」 「那这孩子……」 「既然是悦妃所生,那就由她养着。」林重亭道,「多给她配些人手。」 「是。」 虽猜不懂世子的心思,心腹照样依林重亭的话应下。 林重亭没再多说,继续持起弓,不过是稍握紧弓,她的右手腕间依旧隐隐作痛。 林重亭动作一颤,手中的弓掉到地上。 这般的无力,与废人无异。 林重亭抿紧唇。 一旁的心腹见状,忙弯腰要为林重亭将弓捡起来,却被冷声打断:「不用。」 林重亭定定看了那把弓一眼,俯下了身…… 陡然耳中嗡鸣,眼前一阵眩晕,林重亭身形晃了晃。 「世子?世子您可还好……」 . 再次睁开眼,已是在帐中。 林重亭看向帐外正在为她把脉的青年:「有劳兄长。」 林重景收回手,神色凝重:「嘉书近来感觉如何?」 「尚可。」林重亭道,「总归是死不了。」 林重景微微拧眉,向来随和的人也有了几分薄怒:「你这身子旧伤加新伤,再加上从弟妹身上移来的蛊虫,本就是强弩之末,何必还要强撑着去练箭……」 林重亭垂眼,没有辩驳他的话。 少年脸上不见半分血色,林重景喋喋不休的话戛然而止。 「也罢,是我身为兄长的无能,才要让你这个弟弟承受这些。」林重景缓下声劝道,「眼下弟妹不知所踪,嘉书就算为了她,也该养好自己的身子。」 林重亭眼中一闪而过的自嘲。 所有人都以为,段漫染是被贼人趁乱掳走,才会不知所踪。 只有自己再清楚不过——是少女一而再,再而三地捨弃了她。 莫说她眼下这般,只怕便是死,段漫染也绝无可能再多看她一眼。 喉间痒意难抑,林重亭低咳了两声:「兄长说得是。」 「我要你找的人,你可打听到消息了?」 林重亭:「我已派人去打听。」 林重景点头:「打听得越快越好,你身上的蛊耽搁不得,否则等到真要发作那一日,便是药石无灵。」 药石无灵…… 若是当真到了那一日,她的免免,怕是也不会再为她落下一滴眼泪。 . 山里的冬,总是要来得早一些。 第160页 到了冬天,便不似秋日里那般好过,野兔山猪们都藏起来冬眠,有时候三五日也见不着踪迹。 北风又吹得紧,夜里门板被风撞得砰砰作响不说,四面的木板也不知是哪里漏风,吹得人脸上生疼。 段漫染和小杏睡在一张床上,依偎着取暖。 她从未经歷过这般的阵仗,时不时从浅寐中被风声惊醒。 「姐姐不用怕。」小杏劝她,「山里连年都是如此,等天亮后,我就找些木板,将漏风的地方堵起来。」 段漫染听了她的话,略微放心了些。 翌日,段漫染尚在被窝里,便听见外头小杏道:「怪不得昨夜这样冷,原是下雪了。」 她穿上衣服起身,只见外头银装素裹,天地间白茫茫一大片。 小杏见她出来,忙劝道:「姐姐还是快些回屋去,外头冷得很,当心着凉。」 段漫染垂眼一看,小杏身上穿得却比自己还要单薄,外头裹着件她爹留下来的棉衣。 棉衣的袖口处早已磨破,露出少得可怜的棉絮来。 大约是没有别的可以御寒的衣裳了…… 段漫染:「今日可是赶集的日子?」 小杏掐指一算:「正是,姐姐好记性。」 段漫染折返回屋,打开柜子里的包袱,里头珠宝琳琅,正是离宫时一併带走的首饰。 她精心挑选着,从里头挑出一只最华贵的金钗,拿到手上走出门外:「你拿这支簪子,到山下的集市,给自己换一身厚衣服。」 「这是姐姐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用。」小杏摇头,「况且……」 「嗯?」 「这支簪子一看便是官造,是贵人才能用的,只怕我前脚将它用出去,后脚就要被抓到衙门里审问从哪儿偷来的。」 段漫染不曾料到,一只金簪还有这样的门道。 原以为她那一包袱的金银首饰,能够派上用场,没想到竟与破铜烂铁无异。 段漫染喃喃:「这要如何是好……」 她忙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那你先将我这件穿上,这本就是你的……」 「姐姐万万不可。」小杏忙上前止住她的动作,她灵光一闪,「我倒有个办法。」 . 山脚下的小镇。 虽说下了雪,但今日是赶集天,再加上年关将至,十里八乡前来置办年货的百姓照样络绎不绝。 段漫染挤在人群中,握紧身旁小杏的手低声道:「我这样……真的不会被人认出来?」 「姐姐放心。」小杏笑着道,「你脸上用锅灰抹成这样,便是我也差点认不出来,更何况旁人?」 听她这样说,段漫染松了口气。 与喧譁的集市阔别久矣,她难免有几分恍惚,朝四周张望。 窄窄的街道两旁,有卖鸡鸭鱼鹅的,还有春联炮竹,或者是驱邪的符纸…… 旧的一年又快要过去…… 段漫染正走神,小杏惊喜万分地扯了下她的手,悄声道:「姐姐快看,那布告栏上的画像撤掉了。」 她抬起头,只见街口的布告栏上空空如也——先前那上头,贴着她的画像。 「这下再好不过。」 小杏没瞧见她眼中的怔忪,「想必是世子找不到你,只得无奈放弃,再过一年半载,你就算是脸上不抹锅灰,大摇大摆地出来也没事。」 段漫染被她的话逗笑,将心头那丝难以言喻的怅然略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油嘴滑舌,还不快带我去买衣裳。」 小杏将她带到镇上的裁缝铺。 虽说是裁缝店,里头也有卖成衣,两人各挑了一身厚厚实实的新衣裳,到了结帐的时候,段漫染从荷包里掏出一粒明灿灿的黄金。 她依着小杏的主意,用剪子将先前那只金簪铰碎,这样就无人能认得出来是官家的东西。 谁知那掌柜看了一眼,摇摇头道:「二位不好意思,咱们店只收铜钱,不收什么金啊银的。」 小杏也没料到会这样——她从前在宫里,娘娘们打赏下人,用的都是金瓜子金叶子,没想到寻常百姓却不认这些。 她问掌柜:「为什么不收金子?」 「咱们小本生意,哪里凑得出那么多的铜板找您?」掌柜道,「您要是想买,可以先去东街那家当铺换成铜钱。」 原来如此,段漫染道:「用不着你找钱,这粒金子可是够了?」 闻言,掌柜脸上顿时笑成一朵花儿:「够了够了,客官再往里看看,还够挑好多件呢……」 段漫染没有客气,又和小杏各自选了一顶狐毛帽子,厚实的棉被…… 临走前,掌柜殷勤地将两人送到门前:「二位好走,下回有空再来。」 穿着新棉衣,段漫染又去了掌柜说的那家当铺,将碎金换成铜钱。 有了钱,两个人一下子就阔气起来,也开始添置年货——两只大肥鹅,小鱼干,还有花生瓜子…… 为了回山里方便,段漫染又买了一头驮货的驴。 真是……段漫染今日方才明白,何为花钱如流水。 但她也是体会到,原来花钱是这般的快乐。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当天夜里,疲惫了一天的段漫染睡得正香,听到小杏的低咳声。 段漫染点亮油灯,从床上坐起来,摸到她额头滚烫。 「我……咳咳无事……」小杏安慰她道,「睡一觉,到了明日就会好。」 第161页 段漫染将信将疑,守着她一夜未眠,到了天亮后,小杏却烧得更厉害。 第77章 摸到小杏滚烫的额头, 段漫染暗道一声不妙。 她记得前年自己落水那回,看病的大夫说过, 人要是烧得太久,很可能会危及性命,就算是侥倖治好,也会落下病根。 段漫染心急如焚,先用冷水沁过的帕子给小杏冷敷,又要去镇上请大夫。 「姐姐……可记得下山的路?」 小杏问她。 段漫染答不上来,她只是昨日由小杏带着去了一回镇上,哪里会记得山林中横斜交错的小径? 「姐姐不用担心。」小杏劝她,「我再躺上半日, 或许就能好。」 「既然你叫我姐姐,那就要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段漫染前所未有的强硬,「你这病,便是半日也耽搁不得。」 小杏拗不过她:「那我随姐姐一起下山……索性去药铺里看大夫也好。」 眼下也只能这般折中,穿好棉衣的段漫染将装铜钱的荷包拿起来, 才发觉里头的铜板昨日早已用得差不多, 看病怕是远远不够。 她转过身, 又打开装着珠簪环佩的那个包袱, 匆匆在里头扫了一眼—— 官制的首饰不能让人看见,便只剩下一枚金钿和翠镯。 段漫染微微抿唇。 这两样首饰,都是和林重亭成婚的头一年, 少年赠给她的新年礼, 那只翠镯,更是将军夫人的遗物。 身后传来小杏重重摔倒在地的动静。 段漫染转身快步走过去将人扶起来, 才发觉她已经烧得迷煳, 连路都走不稳。 眼下已无法顾及其他, 段漫染扶着小杏,出门前将金钿和翠镯一起带上。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昨日下的雪已化开,段漫染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又搀扶着病号,好几回险些摔在地。 她强打着精神,才终于安然无恙地小杏送到镇中药铺。 留着山羊鬍须的老大夫为小杏看诊,得出结论:「小姑娘这是风寒入体,高热不退,亟待老夫为她开一副药方,祛除体内寒气才行。」 段漫染:「有劳大夫。」 到了结药钱的时候,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钿,找药童借了剪子,将金钿剪下一小角:「这些,可够了?」 「够了够了……」 药童话未说完,先前诊脉那位老大夫打断他的话,「这小姑娘的病用药需精,客人不妨多留些银钱……」 段漫染没有多想,又剪下金钿的一半给他。 老大夫掂了掂那半枚金钿:「这兴许能用上些时日。」 段漫染搀扶着快晕倒的小杏出门。 眼下的境况,再扶着小杏回山里简直比登天还要难,幸好镇上有一家客栈,段漫染又包下一间上等的客房,让小二将两人每日吃食和煎好的药送入房中。 转眼六七日已过,小杏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一日比一日更重。 这日再去药铺取药,段漫染从荷包里取出为数不多的几个铜板,山羊鬍大夫见她微蹙着眉,故作神秘道:「客人可是在为你妹妹的事忧心?」 段漫染点头。 山羊鬍同情地嘆了口气:「老夫也想早日将她治好,只是……」 段漫染忙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你妹妹的病,已深入肺腑,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治,除非有千年人参为药引,兴许能有一线生机。」 千年人参? 「大夫为何不早些说?」段漫染松了口气,「劳烦你取一只千年人参取出来,为我妹妹医治。」 「那千年人参可价值不菲,小姑娘,你确定你能拿得出银钱?」 段漫染被问住了。 她从来没想过,原来人参还要钱。 贝齿轻轻咬住下唇,段漫染道:「容我再想想。」 她独自走回客栈,还未进屋,她在楼梯口便听见房中传来小杏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段漫染站在门前停留了半刻。 只听小杏动作缓慢地从床上起身,喝了杯水,又自言自语道:「想必姐姐是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她又一次摔倒过去。 「小杏——」 段漫染推门而入,看见倒在地上的小杏双目紧闭,任她怎么叫也叫不醒。 最后还是客栈里的小二帮忙,将药铺的大夫叫到客栈里来。 山羊鬍老大夫为小杏把脉,摇摇头道:「姑娘的妹妹已病入膏肓,药石无灵,除非……」 「我这就去筹钱。」段漫染打断他的话,「劳烦大夫尽快为她医治,一定要用千年人参做药引,越快越好。」 从药铺离开,少女步履匆匆,直抵东街的当铺。 段漫染取出袖中那只翠镯,双手举到柜檯后的当铺伙计眼前:「这个,想必能当不少钱?」 伙计一愣:「你这镯子从何而来?」 「……」段漫染垂下眼,「是我的夫君,从前去了一趟临安,给我买回来的。」 伙计:「此物太过贵重,劳烦小娘子等等,我先去叫掌柜的来招待您。」 「好,劳烦您快些。」 当铺的掌柜步履匆匆,来得比段漫染想像中还要快,他双手接过玉镯端详一番,脸上堆笑道:「听说小娘子这镯子,是你夫君买给你的。」 「嗯。」 段漫染声若蚊蝇。 「哟小娘子,这等贵重之物,你这夫君怕是将你放在心尖尖上疼。」掌柜道,「怎么今儿就捨得当掉?」 第162页 「她……」段漫染眼睫颤了颤,她欲言又止,「她生了病,眼下正等着我将它变卖后,带她去看大夫。」 掌柜恍然大悟:「原是如此,您等着,我这就给你取银钱,不知小娘子是死当还是活当?」 段漫染略带茫然:「什么是死当活当?」 掌柜笑着同她解释:「顾名思义,活当便是将此物当出之后,来日若等您有了银钱,还可以将它赎回去,若是死当,立了契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镯子就再也不是您的了。」 末了,他又补充道:「不过这死当嘛……咱们当铺出价自然也就要高些。」 段漫染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明灭难定。 这是林重亭娘亲的遗物…… 可小杏眼下病危,倘若她当真因为自己的犹豫丢了性命…… 段漫染咬住唇中软肉,正迟疑不决,柜檯后的掌柜又催了声:「小娘子?」 「死当。」少女的声音很轻,像生怕自己反悔般,她隔着木栅栏将那只翠镯推到掌柜跟前,垂下眼没再看,「劳烦掌柜的快取些银钱,我急着要用。」 . 段漫染捧着荷包里沉甸甸的银钱,一直走到药铺门口。 齿尖不觉将唇中咬破,段漫染口中满是鲜血的铁腥味。 她自虐般将伤处咬得更紧,任鲜血在唇齿间蔓延。 山羊鬍老大夫眼尖地瞧见愣在药铺门口的少女,和她手中的荷包,他眼前一亮:「客人可是筹到银钱了?」 段漫染如梦初醒:「嗯。」 她跨过门槛,将手里捧着的银钱送过去:「这些,可够给我妹妹买一只千年人参?」 老大夫接过银钱掂了掂:「够了够了,客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叫人去取。」 他转过身,吩咐一旁磨药的药童:「去,将这位客人要的千年人参取来。」 小药童动作一顿,欲言又止:「师傅……」 「还不快去。」老大夫冷冷扫了他一眼,「磨磨蹭蹭做什么,要是耽搁了病情,你可赔得起?」 小药童没再说什么,他放下手中的药碾,到后院取药煎药去了。 兴许是那只千年人参用得及时,喝了两三日药后,小杏的病情逐渐好转,脸上的气色也看着红润起来。 大夫一番望闻问切过后,脸上带着乐呵呵的笑,对段漫染道:「真是老天保佑,客人的妹妹逢凶化吉,病体已是大好,只需回家再休养些时日就好。」 「有劳大夫。」 段漫染对他感激不已,又在药铺里买了许多养元补气的药,拎着药包和小杏一起回了山上的木屋。 虽说小杏一天天好起来,但段漫染依旧不敢让她太过劳累,每日都抢着做饭噼柴挑水。 她一身细皮嫩肉不经磨,掌心和肩头还有脚上,都因此长出水泡。 小杏心疼她,这日吃过午饭后,提出要为她抹些膏药。 段漫染忍着疼,故作满不在乎:「哪里就有那么娇气?都是爹娘生养的,一样的活你做得,难道我就做不得?」 她又站起身,拿起墙上的弓箭,背上背篓:「我去后山转转,看一看陷阱里可有什么野兔野猪。」 段漫染独自出了门。 通往后山这条路她跟着小杏走了无数回,眼下已是轻车熟路,哪里有沟坎和挡路的老树根都记得一清二楚。 今日是个大晴天,树林间鸟雀啼鸣,树枝的缝隙间漏出丝缕暖阳。 段漫染踩在枯叶铺积的山路上,陡然听见前头的山间,似乎传来唿喊声。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便快步循声走去,才发觉声音是从陡峭的山坡下传来:「有人吗?有没有人?」 段漫染将头探出去,看见草木深深处一道蜷缩的男子身影。 她清了清嗓子,将双手围在唇边:「什么事?」 似是没料到竟真会有人回应,对方喜出望外:「姑娘,能不能劳烦你帮忙叫些人来,将在下从这里救出去?」 段漫染猜出他是被困在山崖间,不上不下进退不得。 但四周荒山野岭,除了她和小杏,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旁人。 段漫染突然想到了个主意。 她让山崖间的那人先等着,自己却并没有找人,而是取下背上的竹篓,取出里头原本捆绑野猪用的粗麻绳。 她将麻绳的一头挽成结,重重扔下去:「你可接得到?」 「劳烦姑娘再扔一回。」 约莫十几次的尝试之后,绳结终于落到对方手上,段漫染又将自己手中那一头捆在粗壮的树枝上,将其打成死结。 山崖下的人借着麻绳爬了上来。 他累得气喘吁吁,坐在路边好半天起不来:「多……多谢姑娘……原来是你?」 段漫染也认出对方是谁——原来是药铺里那个药童。 只见他的背篓里,还有各种各样的草药,想来他是为了采草药,才会不慎困在崖间。 「你还好吧?」段漫染问道,「可要先随我到家中去,喝一口水再歇息?」 药童突然沉默。 他的表情很复杂,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感激和愧疚:「姑娘,有一件事,在下理应告诉您。」 第78章 今天是个出大太阳的晴天。 腊月二十九, 家家户户阖家团圆,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剁肉切菜, 打扫屋里屋外,准备过年。 第163页 药铺的老大夫在后院搭一把藤椅,躺在上头半眯着眼晒太阳。 他嘴里哼着小曲儿,连山羊鬍子也跟着一抖一抖,显然是心情好极了——行医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个冤大头,将这只肥羊狠狠宰了一笔,今年总算是也可以过个好年。 咚,咚咚, 咚咚咚—— 刚闭上眼不到半刻,前头药铺虚掩的门板被人拍响。 拍门声急促焦灼,被扰醒的老大夫捻须一笑——也不知谁家的人病得这样急,莫不是又有财路上门了? 思及至此,他长吁一口气, 端起手边的粗瓷茶碗浅啜一口, 方才慢悠悠站起身, 走到前屋阴凉的药铺里, 不紧不慢打开门。 谁知门外并非病人,而是一张沁着薄怒的脸。 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毫不遮掩的火光:「骗子, 还钱!」 老大夫心中一咯噔, 面上依旧装作和善:「客人这是在说什么?您妹妹前不久已经被老夫医好,莫不是又出了什么意外, 才让您误会?」 虽说心中早有准备, 但见到他这般装模作样, 段漫染依旧被气得说话发颤:「你还想撒谎,我妹妹得的风寒原本并不严重,若不是你特意给她开伤身的狼虎之药,她早就该好了,你这么做,都只是为了诓骗我的银钱……」 况且……那些银钱是用林重亭给她的金钿,和她娘亲的手镯换来的。 从药童口中得知自己被骗后,段漫染只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晕,她几乎是想也不想,便直冲山下而来,找这骗子要一个说法。 少女一只手扶着门框,指甲盖用力时泛白。 老大夫揣着明白装煳涂:「小姑娘,说话可要凭良心,老夫为了治好你妹妹,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怎么到你口中,就成骗子了?」 段漫染没有料到他竟会如此无耻至极,非但不承认,还想要恶人先告状。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段漫染死死盯着他:「你还不承认?」 说罢,她不顾挡在门口的老大夫,从缝隙间闯进药铺,直奔后院而去。 方方正正的后院里,晒着各种各样的草药,以及秋收后的蔬菜。 段漫染目光扫了一圈,看到木架上的笸箩,她快步走过去,从里头捻起一根晒得干巴巴的萝蔔干,转头瞪向追上来的老大夫:「这就是你所谓价值不菲的千年人参?」 老大夫面色一赧。 但很快,他清了清嗓子:「客人说笑了,这萝蔔和人参,老夫还是分得清楚的,您还是快快回家准备年夜饭,不要在此胡闹……」 都到了这时候,他居然还能装得义正言辞。 段漫染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 若不是自己眼下的身份见不得人,她早就该报官,让衙门来做主。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了几分:「你用萝蔔干冒充千年人参,本就有违医德,这种事若放在临安……」 她顿了顿:「总之,将我在你这儿看病的银钱,都还给我。」 提起银钱,山羊鬍须顿时稳不住了。 他冷下脸,看向院子里两个不知所措的学徒:「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个不知从哪儿来,想在老夫店里敲竹槓的村妇扔出去。」 明知做了亏心事的人是老大夫,但两个学徒依旧一声不吭地按他吩咐行事——没办法,谁叫整座镇子就这家药铺独大,他们若想讨生计,就得听他的。 眼见他们逼近,从未有过此等经歷的段漫染不争气地发抖:「你们竟然敢……」 两个学徒对她的身份一无所知,没什么不敢的,只想着赶紧将这个麻烦撵走,免得惹老大夫生气,迁怒到自己头上。 段漫染被一左一右夹住胳膊拖离后院,扔出了药铺门外。 门槛外是几层石阶,段漫染尚未站稳,学徒便松开了手,任她向后跌落,在石阶上翻滚几圈后,匍匐倒在门前的石板路上。 少女盘发的木簪被撞落,乌髮披散开,衣裳上也沾了倒在门前的药渣,前所未有的狼狈。 晕眩之中,段漫染费力抬起头,看见老大夫趾高气扬的脸:「老夫好心收治你的妹妹,没想到你这小姑娘竟是个胡搅蛮缠的,早知如此,就该让你们姐妹两个白眼狼另请高明。」 「你……」段漫染一时想不到什么骂他的话,「卑……鄙!」 老大夫不以为然:「你要是还不服气,有本事报官去!」 说罢,他拂袖进了药铺里,两名学徒见状,识时务地跟上,临走前砰一声将大门闭紧。 看热闹的街坊百姓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又是这家的大夫,行医做出昧良心的事,真不怕哪日遭报应。」 「嘘——可不敢胡说,这小姑娘瞧着不像镇上的,怕是还不知道,他家的侄女是县令的三房姨太,便是告官也没用……」 第79章 段漫染从街坊口中, 拼凑出老大夫能这么嚣张的原因——原来是在县令府有靠山。 怪不得…… 出逃在外这些时日,段漫染也逐渐懂得何为民不与官斗, 若当真同他较劲,只怕反而会将自己折进去。 可是……被骗走的那些银钱,是用林重亭娘亲的遗物典当来的。 就算自己与林重亭早已恩断义绝,也绝不应该稀里煳涂糟蹋了将军夫人的遗物。 少女盯着眼前闭紧的那扇门,渐渐咬紧下唇。 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不用低头看,她也知道是自己被扔出来时,肌肤被石板路上的沙砾擦破。 第164页 她强忍着锥心的疼意,和众目睽睽之下被议论的羞耻, 费力站起身,重新去拍打药铺的门: 「还钱,你这种没有医德的大夫,故意给病人下错药不说,居然拿萝蔔干冒充千年人参, 没有良心的骗子, 也不怕遭报应……」 话音刚落, 眼前的门陡然打开。 转眼间一盆水泼了出来, 不等她躲闪,冷水迎面而来,冻得她浑身一激灵, 将段漫染淋成落汤鸡。 山羊鬍大夫手里端着空盆, 假惺惺地故作惊诧:「哟——客人还没走呢?」 他冷笑:「您要是再不走,扰了小店开门做生意, 那我可就要报官了……」 颠倒黑白! 「你……」 段漫染一张口, 便觉喉咙发酸, 哽得发不出声音来。 少女何时受过这般的委屈,当下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掐入掌心,段漫染竭力保持最后一丝冷静,仍不甘心地想着要如何辩驳回去…… 「照我看,这大过年的,大家何必闹得这般不好看。」 身后一道和和气气的声音,打断僵持不下的局面。 声音的主人,正是镇上当铺的掌柜。 他走上前,先是站到段漫染身旁:「原来是小娘子,怎么弄成这样?」 「我……」 段漫染刚开口,又想到万一两人是一头的,便紧紧闭上了唇。 掌柜许是瞧出她的防备,会意笑了笑,又扭头同老大夫商量:「老兄有所不知,这小娘子是我们当铺的大主顾,虽不知你二人今日为何起纠纷,不知您可否卖小弟一个薄面,放她一马?」 他说话客气又好听,山羊鬍须的面色缓和了不少。 再加上做贼心虚,老大夫早就想将段漫染打发走,便顺坡下驴道:「既然你认识她,将她领走便是,省得在这儿坏了我的名声。」 掌柜连应声是,这才又劝段漫染:「小娘子这身衣裳都湿透了,寒冬腊月里站在风里,怕是要着凉,不如先去小人的当铺里,将身上烤得暖和些,有什么事再商量也不迟。」 经他这样一提醒,段漫染才察觉到浸了水的棉衣沉甸甸的,冻得手脚冰冷。 但她仍不愿走:「我的银钱……」 掌柜抢在老大夫发作前开口,竟有几分低声下气的意味:「小娘子还是身子要紧,若是您再受了风寒,这银钱就算候到手,又能有什么用?」 他说得不无道理,段漫染虽心有不甘,但身上的寒意叫她不得不屈服:「那就叨扰了掌柜。」 . 当铺的后院,便是掌柜一家老小住的两进宅院。 掌柜先让自家夫人给段漫染备了身干净衣裳,待少女身上烤得稍稍暖和后,再让夫人领着她进房中换衣。 段漫染没有料到,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掌柜,竟是这般好心。 她为自己先前的小人之心感到羞愧:「有劳掌柜和夫人。」 「小娘子何必这般客气。」掌柜忙道,「老夫有个已出嫁的女儿,和你一般大的,见到你受委屈,便想起我那远嫁的女儿,也不知她如今过得如何……」 段漫染神色间略有几分动容:「原来如此。」 掌柜又催她道:「小娘子还是先将干净衣裳换上,有什么话出来再说。」 眼瞧少女进了屋中,原本神色算不上好的掌柜夫人终于忍无可忍,她拎住他的耳朵,将人提到院子里,一手叉着腰问道: 「你这死鬼,什么时候多了个远嫁的女儿,老实交代,你莫不是看她有几分姿色,竟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将人哄骗着纳进来不成?」 「疼疼疼疼——」向来妻管严的掌柜疼得龇牙咧嘴,「夫人您听我解释……」 他俯身凑到女人耳边,小声同她说了什么。 掌柜夫人不觉脸色大变:「真的?」 「那还能有假,夫人千万得配合我,别让她瞧出不对劲来,临安城那头收到信,只怕就快要有人找上门来……」 . 段漫染换上厚实的棉衣,再走出门时,便对上掌柜夫人热情的笑脸:「我已经叫下人煮了姜汤,小娘子随我到柴房里等着就是。」 少女道了声谢,随她前往柴房。 过了会儿,段漫染正坐在柴火旁喝姜汤,忽听到外头传来焦急的唿喊声:「姐姐,姐姐你可在这儿?」 是小杏来了。 段漫染刚要放下碗去迎接,掌柜夫人却先她一步起身:「小娘子暂且坐着,我替您瞧瞧去。」 她出了门,很快将小杏也带进屋子里来。 小杏一见着段漫染,便扑过来握着她的手:「姐姐你没事吧,有没有怎么样?」 段漫染摇头,勉强笑道:「我没事。」 便是病得严重时,也不曾吭过一声的小杏此刻红了眼眶:「都是我不好,原本只是个小病,却害得姐姐被人骗,还折进去那么多银钱……」 看来小杏也知晓了发生的事。 见她伤心成这样,段漫染反倒平静下来,抱住她安慰道:「只要你人没事就好,银钱没了,咱们还能想旁的法子……」 「可姐姐当出去的镯子……」 段漫染沉默半晌,才故作无谓道:「只是一只手镯罢了,不要紧的。」 话虽这样说,离开当铺前,她先让小杏在门外等着,自己偷摸着找到正在忙碌的掌柜。 一见着她,掌柜忙停下拨算珠的手:「不知小娘子可是有什么事?」 第165页 「先前……我在你们这儿当了一枚玉镯,不知道可不可以……再赎回来?」段漫染问道。 不等掌柜回答,她又急匆匆道:「我知道先前定下的死当,是不能赎回,可我还有旁的好东西,可以用来交换……」 「小娘子莫急。」掌柜笑着道,「老夫倒是有心帮您一回,只是这当铺还有别的东家,要想变了规矩,总得先同他们商量商量。」 「那不知掌柜何时能商量出结果?」 「这……眼下东家不在,兴许要三五日才能过来,小娘子且回家等着,安安心心过完年再说。」 他能够松口,段漫染已是喜出望外,她点点头:「好,那我等着,有劳掌柜。」 . 虽经歷这么大的风波,但总是要过年的。 回到山上的木屋,段漫染稍加休息后,便和小杏一起准备年夜饭。 杀鸡宰鹅这种粗活儿段漫染不敢做,就交给小杏来,她自己便在灶房里烧火准备食材,又去田里摘鲜灵的青菜回来洗净。 接连两日忙下来,段漫染生平头回吃上自己亲手做的年夜饭。 有鸡鸭鱼鹅,两盘清淡可口的炒青菜,还有一小壶从镇子里打回来的黄酒和鱼皮花生。 饭菜端上桌,段漫染和小杏相对而坐。 尝过几口菜后,段漫染抢在小杏前头,将两人盛酒的瓷碗斟满,她双手捧起碗:「这杯酒,是我敬你的,为的是当日在宫中你从刀下救我一命,又冒着性命风险带我出宫,收留我……」 「姐姐何必客气。」小杏被说得羞红了脸,她磕磕绊绊应道,「那、那我也谢谢姐姐,若不是有你,只怕我早就在皇贵妃手下丢了命……」 两盏瓷碗轻轻一碰,酒香漾开在屋中。 一灯如豆,在纸窗上覆出两人的身形。 屋内炉火温馨,充盈着饭菜的香气。 屋外夜幕下的天地间,不知何时已覆上一层薄雪。 一片洁白无瑕的雪花悄然落下,消融于玄色锦袖之上。 衣袖的主人停下脚步,站在院落外的篱笆边上,于光晕边缘之外,静静注视着屋中的一举一动。 林重亭听见少女说话间,时不时发出几声笑。 这样无所顾虑的笑声,自己有多久没听到过了,是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 大约是很久了,久得她竟觉得有些陌生。 她就像是夜色中的一个过路人,即将误入某个不相识的人家中,打破她们原本的美好平静。 少年悄无声息伫立地许久,直至里头欢笑渐歇,段漫染道:「碗筷就先放着,等明日再收拾也不迟,咱们酒足饭饱,先放鞭炮去。」 「姐姐忘了?鞭炮早上落在镇上的点心铺,忘了带回来了。」 少女扶额:「我这记性真是……不过也无妨,明日我们再去取回来,反正时辰也不早,不如先收拾过后上床躺着也暖和。」 在屋子里洗漱过后,段漫染打开门,将洗脸水泼出去。 「咦?原来今夜还下雪了。」 她站在门前抬起手,感受到一片雪落到掌心。 正当这时,段漫染隐约觉得,院落外似有什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她凭直觉看过去,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黑暗中隐隐藏着危险的气息。 这个季节,便是有野狼也该冬眠了才对,段漫染稍偏了下头,想借着屋子里细微的光,看清暗处是什么。 屋里传来小杏的催促:「姐姐快些进屋,免得着凉。」 「来了。」段漫染剎那回神,她不再多想,折返回屋子里,闸紧身后的门。 木门吱呀被关上,院落外融在夜色中的少年并未被她察觉。 第80章 屋里熄了灯, 传来少女掀开被子躺下去的动静,段漫染嘴里还念念有词:「明日下山, 一定要记得将鞭炮带回来,对了,还得再添一副对联……」 林重亭站在原地,听她说话声渐弱,应是困得睡过去。 少年肩头已落下一层薄雪。 身旁护卫低声开口:「世子,可要属下……」 「不必。」林重亭打断道,「让她安安静静过个好年。」 只怕今夜过后,她的免免再难有睡得这般安稳的时刻。 林重亭眼底勾起一抹自嘲,她转过身, 借着朦胧月色朝木屋对面的山坳中走去。 六七名护卫正等在林中,一见着少年,皆恭恭敬敬行礼:「世子。」 林重亭颔首,她垂下眼,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其中年长的那位已抖如糠筛, 正是先前医馆行骗的山羊鬍老大夫。 「世……世子……」 若不是今夜, 那当铺掌柜点头哈腰地领着玄衣少年到医馆里来, 山羊鬍做梦也没想到, 自己先前得罪的人,竟是当今世子妃。 便是寻常百姓,谁不知道宫中早已由这位世子把持, 称一声异姓摄政王也不为过, 可他居然瞎了眼,敢骗到世子妃头上。 一想到这, 不等林重亭开口, 山羊鬍已涕泗横流地磕头认错:「世子恕罪, 世子恕罪,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好歹……」 额头几下就被磕破,伤处痛得厉害,可林重亭不喊停,老大夫便不敢停下来,唯恐稍稍慢上一息,眼前阎罗般冷冰的世子就能夺了他的命。 林重亭好整以暇地看他:「本官倒是不知,你何错之有?」 一股凉意从山羊鬍的后背蔓延上来,他甚至连狡辩的胆量都没有:「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家中十几口人等着吃饭,用萝蔔干冒充千年人参,诓……诓骗了世子妃的银钱,还请世子宽恕……」 第166页 「原来如此。」少年嗓音轻飘飘地从头顶传来,「既然喜欢金银,那赏你一锭就是。」 没想到世子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山羊鬍将信将疑地抬起头。 只见林重亭一抬手,随从会意,便呈出一锭又大又沉的金锞子。 山羊鬍双眼都被那锭金子照亮。 回过神来,他喜出望外地叩拜:「世子仁慈宽厚,真是普天下一等一的心善,小老儿从今往后必定改过自新,再也不会犯……」 话未说完,他被人从身后掐住喉咙,迫使他张大嘴,便瞪着双眼再说不出话来。 那锭金子发着光,竟是硬生生往他口中塞。 求生的本能让山羊鬍须拼死挣扎,然而他根本不是这些护卫的对手。 转眼间,他已被迫将那锭金子吞入腹中。 「唔呕……」 他依旧不死心,奄奄一息之际,想将它吐出来。 少年略显厌恶地皱了下眉:「将他扔远些,免得扰了世子妃的清静。」 「是。」 护卫得令,像拖着一条死狗般,将垂死挣扎的老大夫拖走。 跪在地上便只剩下一人。 「世子……」 见识到师傅的惨状,药童绝望地低垂下头颅。 「怕什么。」林重亭道,「本官向来赏罚分明,你带我找到世子妃,我该赏你才对。」 少年递过来一把匕首,刀尖对着药童:「只是来时匆忙,来不及带赏赐,先赏你的那一锭金,得由你自己去取。」 药童浑身一震,听出林重亭的话外之意。 他愣愣看着银冷的刀尖,不敢有丝毫动作。 眼前之人似乎失去了耐性,再次将匕首扬了扬。 药童浑身一激灵,接过了匕首:「草民……明白了。」 林重亭收回手,双手负于身后:「去吧。」 药童握紧匕首,他站起身,朝老大夫被拖走的方向而去…… . 段漫染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再睁眼时天色已然大亮。 她来不及动,只觉得什么沉沉地压着自己左边肩。 侧过头一看,原来是睡在外头的小杏。许是昨夜喝醉酒,她今日竟然也赖床了,且挤着自己睡得正沉。 看着小杏乱七八糟的睡相,段漫染没忍住噗嗤一笑。 小杏被这声笑吵醒,迷迷煳煳地揉了揉眼:「姐姐今日倒是醒得早。」 「哪里还算早?只怕都日上三竿了。」段漫染道,「往日都是你取笑我起得迟,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闻言,小杏腾地翻身坐起来:「我这就去打水来洗脸。」 她这是在宫中养成的习惯,段漫染便是想拦也拦不住,只得任她去。 谁知下一秒,伴随着门外小杏的失声尖叫,她手中的脸盆砸落到地上。 段漫染脸上笑意消散殆尽:「怎么了?」 屋外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小杏的回声。 段漫染心头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她想起昨夜自己关门前,院落外黑暗中那似有若无窥伺的目光。 兴许真的是来了野狼也未必。 她没有迟疑,翻身下床,快步跑到屋子另一头,取下挂在墙上的弓,将箭别在弦上,这才屏住唿吸,缓步走出门。 屋外并非野狼,而是她再熟悉不过,却也最不想见到的人。 林重亭玄衣束髮,伫立于风雪当中。 不知为何,看到少女手中的弓箭,她脸色苍白得有些异样:「许久未见,看来免免学会了不少东西。」 段漫染抿了抿唇,看向被护卫拿剑抵住脖颈的小杏。她握紧掌心的弓,箭端对准了少年:「林重亭,叫你的人放开她。」 林重亭唇线抿直,半晌过后,她似是不紧不慢开口:「这便是免免的给我新年礼?」 段漫染没有答话,只见少年浑然不惧她手上的箭,一步步朝自己逼近过来。 段漫染心头开始发慌——林重亭究竟是何时找来的,莫非昨夜候在暗处的那人便是她? 胡思乱想之中,她持箭的手一抖,长箭嗖一声飞射出去。 少女猝不及防地睁大瞳孔,只见那支箭朝林重亭心口直射而去。 电光火石间,少年抬手截住那支近在眼前的箭。 幸好……段漫染不觉松了口气,林重亭却已握着箭至她身前。 她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握紧少女手腕,将她扯入怀中:「免免用箭,终究还是失了几分准头。」 箭又一次搭在弦上,这一次对准的却是不远处的小杏。 「林重亭!」段漫染被她握着手,猜出她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林重亭已俯下身,贴着少女耳畔低声道:「免免可要将这支箭握紧,我让你放手时就松开,否则……若是从我手中松开,我可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段漫染咬唇,不得已从她手中接过了箭。 林重亭修长的手指,覆在她手背之上,握着她的手向后拉箭。 弓弦发出一寸寸绷紧的声音。 「不……」段漫染摇头,「不要……林重亭我求求你……」 小杏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出宫后最要好的朋友,是她视若亲妹妹的存在,她怎么可以在自己手下出事? 少年置若罔闻。 直至弓弦被紧绷到再也无法拉开,她蓦地出声:「三——」 段漫染仍在恍惚中。 第167页 林重亭顿了顿:「二——」 段漫染终于醒悟她在说什么:「不行,林重亭你不能这样做。」 「一……」 「是我错了,都是免免的错,夫君放过她好不好,求你……」 林重亭冷冷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放手。」 段漫染心神一震,想到林重亭威胁的话语,她不敢有半分迟疑,松开了手。 长箭如流矢,少女强撑着睁开眼,泪眼朦胧中,她看见箭端擦着小杏的脸颊而过,死死钉入院落中那颗槐树树干上。 段漫染浑身似被抽干了力气,手中长弓啪一声落到地上。 林重亭自身后扶着她的腰,薄唇贴着她的脸颊,似久别重逢后的亲昵,又似恨不得能将她吞食入腹:「原来免免还记得,我是你的夫君。」 第81章 从山上至山下, 一路上皆有禁军把守,段漫染就算生了翅膀, 也绝无再飞走的可能。 打横抱着她的林重亭脚步依旧很快,少年的手从始至终没有从段漫染腰间离开,生怕她会消失不见般,不曾停上片息,直至将她囚进停在山脚下的马车之中。 后背抵着车壁,不等段漫染回神,林重亭已掐住她的下巴,漆黑目光沉沉看着她的脸—— 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来,段漫染每日都用碳灰将脸上均匀抹黑。 眼下少女一张脸都是黑的, 唯独蕴着泪的双眼发亮。 林重亭唇角不觉扯起一抹笑,又硬生生将这丝不合时宜的笑压下去。 她自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为少女擦拭脸颊。 谁知碳灰并不那么容易擦干净,反倒是越抹越乱糟糟。 林重亭面上覆上一层寒意,吩咐马车外的护卫:「拿水来。」 沁过水的手帕, 擦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比它更冷的, 是林重亭无异于寒冰的手指。 惊魂未定的段漫染, 终于后知后觉醒悟过来——这一回被林重亭逮到,自己此生怕是再难想逃。 黑灰擦净,少女原本的面容展露出来。 白皙软嫩的肌肤, 以及一双通红的眼, 被泪水浸湿的睫毛。 「免免哭什么?」 林重亭终于缓缓吁出一口气,她闭上眼, 俯身与她额头相抵, 「见到自己的夫君, 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话音刚落,少年的薄唇顺势欺过来。 「唔……」 段漫染无力招架,只觉得这亲吻比起从前任何一回,都勐烈得不像话。 与其说是吻,倒不如更像是绝望中的孤兽,拼死想要汲取一丝温暖。 仅是唇齿相交远远不够,林重亭舌尖似游龙,肆意搅弄着少女无力应承的柔软,品尝她最深处的气息。 还不够…… 林重亭眼眸沉郁,本能先理智一步,齿尖刺破她的唇瓣,与其津血交融。 段漫染难受地蹙起眉,双手抵住她的肩。 然而这场由林重亭支配的报復,没有她反抗的余地。 她只能地承受来自林重亭的宣洩,被她捉住手腕,逐渐十指相扣, 如一场七月的疾风骤雨,欺得人猝不及防,黑云翻墨,白玉滚珠,段漫染便似风雨中的一朵荷叶,只能任人挟弄。 雨势渐歇,一样冰凉的物什,顺着少年的长指,滑入段漫染腕间。 少女垂眸一瞥,玉镯翠碧,再熟悉不过的素净款式。 剎那间,凉意顺着腕间肌肤蔓延而上,直至段漫染心口。 林重亭盯着少女逐渐变白的面色:「不喜欢吗?」 她自问自答:「也是,若当真有半分喜欢,又怎捨得将它死当,连半分赎回的打算都没有。」 她似在说玉镯,又似在控诉旁的事。 段漫染不敢看她,她垂下眼——这枚玉镯,她为了给小杏治病,分明已当到典当铺…… 眼前浮现当铺掌柜那张笑得过分热情的脸,段漫染深吸一口气,明白了林重亭为何会寻到自己。 「你……」 她顿了顿,眼前竟不觉浮现离开那日,少年倒在血泊中的身形。 指甲掐入掌心,段漫染略掉那丝无用的心软:「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小杏无关,你若是伤她……」 「免免为何会这样想。」对少女这样的反应,林重亭并不意外,「她替我照拂你这么久,为夫感谢她都来不及。」 对于林重亭的话,段漫染半个字也不信:「我要见她。」 「那就要看免免有多听话了。」 段漫染勐地抬起头:「林重亭,你——」 视线撞入少年漆黑眼眸,她看见那张好整以暇的脸上,冰霜般寸步不让的冷然。 段漫染不觉打了个寒颤。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眼前的林重亭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会惯着自己的人。 她咬了咬唇:「好,我都听你的。」 林重亭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将少女脸畔髮丝勾到耳后:「真乖。」 第82章 是夜, 马车宿在驿站。 厢房之中,丝绢屏风后传来微微荡漾的水声。 段漫染将自己浸在浴桶中, 已足足过了半个时辰。 生平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叫她恨不得如缩头乌龟般躲在浴桶中再不用出来。 奈何守在一旁的雪叶催促:「世子妃,洗澡水快凉了,奴婢服侍您将身子擦净。」 小半年未见,雪叶和雪柳似乎又进长不少,做事有条不紊,将段漫染从浴桶里搀扶起来,替她擦身穿衣,再往她手中送上铜炉。 第168页 从始至终, 两人没有多说半个字,就像木头雕成的般死气沉沉。 但由她们伺候,总比面对阴晴不定的林重亭好。 然而段漫染刚在床边坐稳,雪叶又开口:「世子妃稍事休息,等世子忙完公务后就来陪您。」 段漫染心头那丝侥倖被无情戳破。 她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都到了这种时候, 她竟然还痴心妄想林重亭能放过自己。 少女侧头看向窗外, 大年初一的夜里, 建在官道旁的驿站却一如既往的冷清, 不似寻常人家的热闹喧嚣。 眼下除了睡觉,段漫染想不到还有什么事可以做。 任雪叶接过手炉,段漫染脱下披在外头的狐裘, 躺进了被窝里。 许是白日里受到惊吓, 又乘坐整日的马车,原本紧绷着的她闭上眼, 竟慢慢睡着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 睡梦当中的段漫染觉得自己像被一道冰冷的视线缠住。 她勐地睁开眼, 便撞入一双漆黑眼眸当中。 玄衣少年坐在床畔,朝段漫染脸颊伸出的手堪堪停在半空中。 也就是在那一剎,林重亭看见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戒备。 林重亭不必再放轻动作,索性无所顾忌地倾身,指腹摩挲她的脸颊:「昨日是除夕,按照往年的规矩,我本该给送免免一份新年礼。」 少年声音好听,如冷玉相击,配上她平静的表情,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段漫染咬住齿边软肉,不知该如何回应。 幸而林重亭似也不在乎她的反应,接着出声:「只不过这一路上赶得急,来不及准备,只有被你花出去的那枚金钿——」 伴随着她的话音,段漫染听见一声叮铃脆响。 林重亭白玉般骨节分明的指间,虚握着一条金鍊,只见细细的金鍊上头,挂着几朵珍珠大小的铃铛。 段漫染陡然明白过来——先前被自己铰碎用出去的那枚金钿,落到林重亭手上,又被她重新融成手鍊。 不,不是手鍊…… 林重亭已掀开被子,慢条斯理地握住少女裙摆下纤细的脚踝:「免免这回莫要再将它弄丢,否则……」 让人不寒而慄的威胁,从她口里说出来,竟莫名似亲昵的情话。 说话间,缀着铃铛的金鍊已系在脚踝处,贴着肌肤传来丝丝寒意。 段漫染不安地瑟缩了下,金铃霎时清脆作响。 不等她说什么,林重亭握着她雪白的脚踝,蓦地俯下身,吻上少女软嫩的脚背。 林重亭指尖冰冷,落下的吻却又是那般炙热,段漫染如同被烫到般想要挣开,反而被她握紧了脚踝。 细碎的吻沿着脚背,一点点向上。 少女揪紧身下被单,绝望地闭上眼…… 咻一声刺耳的响,窗外有什么轰然炸开。 段漫染被这声动静冷不丁惊到,她睁开了眼。 林重亭亦停下来,似想起什么:「昨夜免免不是想放鞭炮?我命人买了烟花爆竹来,专程放给你看。」 说着,她将少女打横抱起来,坐到窗边的榻上,伸手推开了窗。 这间屋子在驿站的二楼,从窗口望下去,正好能看见前院爆竹炸开,咻地一下窜上了天。 不止是爆竹,还有各种款式的烟花,它们被点燃之后,几乎能照亮满院。 火光银花,纵然段漫染无心欣赏,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美不胜收。 俄而一阵雪亮,为窗外落过雪的冰天雪地增添光辉,也照亮少女似总是不谙世事的纯真侧颜。 林重亭自身后环着她的腰,目光从始至终没有落到窗外。 流光溢彩的烟火,映出她眼眸中的困兽,无数个不得安眠的日夜,这只困兽被名为思念和怨忿的毒药逐渐滋养成庞然怪物,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 察觉到林重亭在做什么,段漫染身躯僵住。 知晓自己无法抗拒,她只能摇着头哀求:「不……不要在这儿……」 「免免不必担心。」林重亭咬住她的耳垂,「没有人会看得见。」 烟花砰地炸开,雪中落了一地的红,段漫染身躯勐地战慄,于剎那间已败下阵来,她浑身失了力,伏倒在林重亭怀中。 窗外爆竹声不绝于耳,将旁的一切声息掩埋。 只有两人能听见,悬在少女脚踝间的金铃,时而轻晃出声,时而勐烈作响,或紧或慢,彻夜不歇。 …… 段漫染不记得这整夜的荒唐究竟是何时结束,只有次日醒来时,腰间的酸软提醒着自己——林重亭果真是如昨夜所言,要将这些时日失去的,加倍讨回来。 她睁开眼,盯着床帐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房门被推开,熟悉的脚步走至床前,林重亭俯身看着她:「免免若是累了,用过午膳再睡也不迟。」 段漫染没有应,她说起另一件事:「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小杏,现在总该让我见她一面。」 少年眸中本就不达眼底的柔意,彻底冷却下去:「免免这是在和我谈条件?」 段漫染抿唇,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又惹恼了她。也对,她根本没有任何能够和林重亭谈判的筹码。 林重亭冷声提醒:「免免莫要忘记,莫说是区区一个小丫鬟,便是整个段家,你的父兄也被捏在我掌心,你能够拿什么来和我谈条件?」 记忆之中,这是林重亭头回如此直截了当地威胁自己。 第169页 段漫染咬了咬牙,她抬起手握住林重亭的衣袖,仰起头服软道:「夫君莫要生气,是免免不该这般说。」 林重亭一愣。 她看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已被雾气覆盖,竟不似往日那般看得清楚。 林重亭心神一慌,便握紧了她的手腕。 她下意识想要辩解,却又抿紧了唇,只握住少女双腕,将其囚在枕上…… 失去了烟花爆竹掩盖,金铃铛的响声细碎清脆,落入耳中更加清晰。 林重亭衣衫完整,自己却……段漫染闭上了眼,遮住眸中羞耻。 林重亭却不依不饶:「免免,看着我。」 沾着湿意的眼睫颤巍巍睁开,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 林重亭一字一句:「叫我夫君。」 「夫君。」 「叫我的名字。」 「林重亭。」 「叫我的表字。」 「嘉书。」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一切皆在自己掌控之中,却又是如此失控的状态。 林重亭心中没来由的空虚和焦躁,却又不知出路在何处,只能更加全力投入。 「唔……」段漫染被欺负得狠了,意识不清地胡乱唤她,「夫君……嘉书……林重亭……」 林重亭不欲再听,她俯下身,堵住那张已被亲吻得红肿的唇。 . 从临安寻来山间小屋,不过花了十几个时辰。 回程走走歇歇,却足足耗费了三日。 对段漫染而言,几乎是时时刻刻,都度日如年——林重亭偶尔若是来了兴致,也会在马车里缠弄她。 她肌肤冰冷如雪,像一条不知餍足的蛇,拼命想要从唯一能依靠的人身上,汲取一丝温暖,将对方缠得几欲窒息。 所谓抵死缠绵,果真是差点要段漫染拿命去换。 从起初的勉力强撑,到后来少女也只能啜泣着小声求饶。 偏生林重亭再不似从前那般好说话,非但不会再安慰她,反而会咬着她的耳珠:「免免可要小声些,莫叫外头的人听见。」 有时候少年也会停下来,唇角挂着淡淡笑意,看着她哭够了,再继续。 终于到了抵达临安,下马车的前一刻,林重亭替她理好髮簪,将少女的衣衫合拢,遮住她脖颈间似有若无的红痕。 她道:「免免一路上不是念着见那个小宫女吗,出去吧,她就在外头等着你。」 她语气中一丝恶劣的愉悦,段漫染无瑕多想,只顾念着小杏安危,逃也般下了马车。 一低头,小杏穿着婢女的衣裳,果真等在马车旁。 段漫染松了口气:「小杏。」 谁知候在车旁的人身形一僵,非但没有应她,反而噗通跪倒在地:「奴婢见过世子妃。」 段漫染蹙眉:「小杏……」 小杏低垂下头:「不知世子妃有何吩咐?」 段漫染弯腰,握住小杏的肩,使她不得不抬起头。 四目相对,失去光芒的双眼里,哪里还有往日叫她姐姐时的机灵? 段漫染看着她:「你不是我的婢女,你是我的妹妹小杏,我是你的姐姐啊,小杏,你叫我一声姐姐。」 小杏并不回答,她浑身抖得厉害:「奴婢父母早亡,家中并无兄弟姊妹,还请世子妃放过奴婢,不要再为难奴婢……」 她不是认不得,只是不敢认她。 段漫染松开她的手,愣愣后退半步,正好落入刚下马车的林重亭怀中。 段漫染陡然明白过来,她转过身:「林重亭,你……」 「免免是想问我对她做了什么?」 林重亭轻声笑了,环住她的腰,「你看,我不过是命人将她送到官府,看了一夜的凌迟之刑,她便转变了对你的心意。」 说着,林重亭将头埋入少女颈窝处:「免免,除了我,谁都可能会背叛你。」 只有自己,为了她可以连性命都不要。 寒意从后背蔓延至指尖,这一刻段漫染终是忍无可忍:「林重亭,你真是个疯子。」 林重亭神色淡淡:「免免若喜欢,再多骂几句也无妨。」 第83章 段漫染住进了皇宫里。 与其说是住, 倒不如说是林重亭变相的囚禁。 她不在的这些时日里,林重亭回府的时候少得可怜, 少年日夜公务繁忙,手底下的宫人亦识趣,将离御书房最近的寝殿拾掇整洁,供世子落榻。 段漫染身为世子妃,理所当然地一起住进来。 雕花梨木宫门被宫人一扇扇阖上,将少女与世隔绝,幽困其中。 她也曾试着走过去将那扇门打开,殿里殿外的宫人便乌泱泱跪了一地:「世子妃万万不可。」 守在她身旁的,都是林重亭的人。 挟天子以令诸侯, 普天之下皆在她的掌控之中,段漫染除了乖乖听话别无选择。 不幸中的万幸,殿中有书有棋有琴,她自弈自弹,总不至于无趣到发闷。 偶尔, 她也能走出寝殿。 譬如这天夜里, 段漫染正泡在殿中的浴池里, 几名宫人端着漆盘走过来:「世子妃, 世子眼下正在书房里,让奴婢们伺候您穿好衣裳过去。」 段漫染身躯微微一颤。 少女咬唇,白皙脸庞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我知道了。」 宫女替她将身子擦干净, 服侍她穿上纱裙, 又为少女披上一件雪白的貂裘,提着灯将她送至书房门口:「世子妃进去吧。」 第170页 段漫染深吸一口气, 方才迈过门槛。 如同往日一般, 身后宫人轻声轻脚地将扇门关紧, 祥云纹屏风后传来林重亭淡淡的嗓音:「免免,过来。」 段漫染似一只提线木偶,一步接着一步走过去。 只见屏风后的书桌旁,林重亭正端坐在红木椅上,在她面前的桌上,摆着一摞堆得高高的奏摺。 见到她走过来,林重亭似在无形中卸下什么,她仰起头阖上眼:「忙了一整日,当真是疲乏得很,免免替我揉了揉头可好?」 清冷的声线中,隐约有几分撒娇般依赖的口吻, 「是。」 段漫染答得一板一眼。 她抬起手,双手指尖搭上林重亭眉侧的额头处,轻轻揉搓起来。 少女指腹柔软,按揉的动作很轻,纱袖中笼着似有若无的淡淡薰香。 林重亭眉头却并没有舒展开。 少年修长如玉的手指搭在书桌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着桌面,在她手边,正摆着一本奏摺。 「段明瑭……」林重亭蓦地出声,「免免可想知道岳父在奏摺上写了什么?」 段漫染动作一僵。 她不禁朝奏摺上偷瞧一眼,果真是父亲的字迹和落款。 段漫染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也只能强行按捺着不安:「此乃国事,免免不必知晓。」 林重亭轻笑了声:「岳父是免免的父亲,看他的奏摺用不着这般小心。」 段漫染沉默不语,猜不出她究竟想做什么。 「免免若不便看,那我替岳父转告好了。」林重亭开口,「岳父说,他辞官回乡后思女心切,想见一见你,又因年岁渐高不便舟车劳顿前往临安,便想让我放你回乡一段时日……」 段漫染眼睫颤了颤。 她不知父亲是真的想她,还是从何得知自己眼下的境况,想助她离开林重亭,但这一封摺子,无异于触到她的逆鳞。 她忙开口:「免免哪儿都不去,只留在夫君身旁。」 林重亭蓦地握紧她的手腕。 明知少女是在与自己虚与委蛇,她依旧忍不住出声询问:「免免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段漫染道,「免免不敢撒谎……」 话音未落,只觉握在腕间的那只手用力,段漫染被拉至林重亭身前。 少年修长手指轻车熟路一挑,笼罩在少女身上的貂裘悄无声息落地,尽管并非头回经歷这样的事,段漫染仍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下。 似一只猎物想要挣脱樊网,她刚要后退,却已被林重亭这个猎人揽紧了腰。 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尤其是若隐若现的薄纱之下,美人肌肤雪白,透着淡淡的粉意,以及昨夜还不曾褪去的红痕。 林重亭喉头微动,将她抱到自己身上:「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免免替我回信一封,亲自回绝岳父。」 她抬起手,从笔架上挑出最细的那支玉毫,递到少女手边。 段漫染抿唇,将玉毫接过来,笔尖蘸墨,落到澄纸上。 书房中很安静,只能听到笔尖摩挲在纸面的沙沙声。 但很快,便响起了旁的声音——少女雪白脚踝间金鍊上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 段漫染脸庞的淡粉化作潮红,指间无助地握紧了玉毫。 「免免为何停笔?」 林重亭明知故问。 有了先前几回的经验,段漫染心头清楚,眼下求饶也无济于事,她摇了摇头不敢开口,怕自己会发出羞耻的声音。 「那免免接着写便是。」 林重亭抬手,将她含在齿间一缕髮丝拔.出来,被津液浸透的髮丝柔软湿润,林重亭指尖绕了绕,将它缠在指间,「反正夜还长,为夫陪着免免。」 …… 「喵——」 三更时分,游走在宫殿间的黑猫在墙头伸了个懒腰,它寻了个舒适的角度正要躺下,却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铃铛脆声。 一声又一声,隐隐伴随着少女的啜泣。 黑猫睁大蓝幽幽的眼,踩着悄无声息的猫步,朝声音的来源探去。 终于,它从半掩的窗户,跳上书房的屋樑。 从高处望下去,它看到两道交叠紧挨着的人影,背对着它的那人穿着黑衣服,看不清脸,泣声是从另一人唇中发出来的。 她看起来像在受什么惩罚,每被咬一下,身子便颤一下,掩下裙摆下的铃铛就响起来,少女侧过头,绯红眼尾有泪珠滑落…… 黑猫想起大黄橘前辈曾告诉过自己——宫中的皇子皇女,都要完成学业,要是没有做好,就会受到师长的惩罚。 看样子,她应该是做错了很多。喵,可怜的小公主…… . 段漫染迷迷煳煳之中,隐约听到一声猫叫。 她睁开眼,视线对上屋樑上头,一双幽蓝的眼。 竟然真的是一只黑猫,不等她作何反应,猝不及防被吓到的小黑猫喵了一声,灵巧地沿着窗缝熘走。 段漫染不觉勾了下唇,唇瓣上当即传来刺痛。 她伸出舌尖舔了下,感受到唇间淡淡的血腥味儿。 林重亭昨夜的模样,倒真像恨不得想将她吃了……明明刚开始的时候,自己还会畏惧想逃,许是被欺负得多了,段漫染竟然有了可耻的反应。 她在被中侧过身,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一步步走到床前:「免免醒了?」 第171页 段漫染定了定心神,她回过头:「嗯。」 她从被中伸出手,扯住少年的衣袖:「听宫人们说,御花园里的梅花都开了。我……想去看看。」 从进宫之后,段漫染不是被困在寝殿里,就是书房之中,与外头没有半分接触。 明知这是她的假意讨好,林重亭眸光暗了暗:「好。」 第84章 御花园中, 正是各色梅花绽放的时节,腊梅, 粉梅,绿萼梅……幽香浮动,沁人心脾。 段漫染踮起脚尖,对着近在眼前的梅枝轻唿了口气,将覆在花枝上的细雪吹去,露出淡粉的花蕊。 鼻尖轻轻闻了下,花香拂面。 少女不觉勾起唇角。 在她身后,伫立着的林重亭眸间亦浮现一丝暖色。 她走上前,握住她纤若无骨的手腕:「免免若喜欢, 日后我得空,就多陪你走走。」 段漫染眸光闪了闪,她不知想到什么:「可是你平日里那么忙……」 她咬了咬唇:「偶尔你不在的时候,我能不能自己出来逛一逛?」 林重亭唇边那丝笑意烟消云散,没有出声。 段漫染壮着胆子, 她抬起头, 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少年:「夫君……」 林重亭抬起手, 慢条斯理地替她将貂裘合拢。 她垂下眼, 鸦黑长睫遮住眸中情绪,蓦地出声吩咐:「从今往后,世子妃若要出门, 尔等随侍左右。」 身后一众宫人忙应是。 段漫染松了口气, 眉眼舒展开。 . 有了林重亭的准许,段漫染终于可以走出殿门。 虽然只能在宫中走走, 但总比往日里被拘束着要强。 头几回她只是在御花园里逛了逛, 见当真没人阻拦, 这日便朝皇宫西北角行去。 她的脚步走得很慢,看似随意闲逛,实则有自己的盘算。 谁知刚要走近眼前的宫道,雪叶拦住她:「世子妃,前头不可以再走。」 「是吗?」段漫染故作不懂,「为何不能走?」 「前头便是冷宫,奴婢怕世子妃进去,恐怕会被那些疯癫的妃子惊吓到。」雪叶道,「世子妃请回吧。」 她话间不卑不亢,口吻平淡。 段漫染很清楚,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绝没有进去的可能。 转身打道回府前,她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宫墙后的屋宇。 也不知赵贵人眼下如何。 当日自己和小杏从御花园的暗道离宫,与她们一路的赵贵人却没有离开,若她在冷宫中,得知她又被林重亭逮回来的消息,可会暗骂自己没出息,辜负了她的苦心…… 段漫染心头琢磨着,一步步往回走。 正经过一条宫道,迎面而来一道略带诧异的清润嗓音:「段姑娘?」 段漫染抬起头,认出了眼前身着朱红官袍的青年:「范公子?」 范潜颔首:「见到段姑娘安然无恙,范某便安心了。」 段漫染想起,在旁人眼中,她是被贼人掳走的。 她低下头:「有劳范公子挂念。」 到底是男女有别,两人没有多交谈,范潜侧身后退半步靠到宫墙边上,让段漫染先行。 段漫染要从他面前走过,又忍不住停下脚步:「范公子——有件事,我想麻烦您替我留意。」 「段姑娘但讲无妨。」 以段漫染和范潜有几分尴尬的关系,她并没有理由麻烦他,只是眼下她着实寻不到旁人帮忙…… 「我在冷宫中有位朋友,是先皇的贵人,姓赵……」 话音刚落,范潜开口:「段姑娘说的,可是去年六月因病辞世的赵贵人?」 段漫染脸色唰地变白:「什么?」 「世子妃。」雪叶忽地出声提醒,「该回去了,怕是世子下了朝,正要见您。」 段漫染置若罔闻,她死死盯着范潜:「范大人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去岁六月,冷宫中赵贵人因病辞世,由礼部主理丧事。」范潜道,「在下任职礼部,经手了这件事。」 「会不会是弄错了。」段漫染仍存着一丝侥倖,「兴许冷宫里有两个赵贵人……」 范潜摇头:「据在下所知,先皇的妃嫔中,只有一位姓赵的贵人,乃是他当年微服私访时在民间相识。」 段漫染脑海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 范潜忙伸手去扶,见她被身旁宫人扶住,青年抬在半空中的手一滞后收回去,难掩关切地问道:「段姑娘,你可还好——」 一道冰冷彻骨的嗓音,蓦地打断范潜的话:「在下的娘子,不劳范大人关心。」 林重亭从宫道的尽头走过来,她握住少女的手腕,动作亲昵地替她拢紧貂裘:「免免今日怎么走这么远?」 段漫染没有看她,她想要抽出落在她冰冷掌心的那只手,却被林重亭握得更紧。 范潜将视线从段漫染移向林重亭:「臣见世子妃似乎不太舒服,还望世子……」 「本官的人,我当然会照顾,不劳范大人费心。」 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段漫染勉强找回了一丝理智,她不愿再将范潜牵扯其中:「范大人方才不是还说有事要忙?快快走吧,免得耽搁了。」 林重亭勾唇:「范大人,请——」 范潜默了默,终究还是开口:「既然如此,容在下先走半步。」 …… 第172页 范潜早已走远,段漫染被林重亭牵起双手:「免免的手冷得怎么这般厉害?」 段漫染浑身都在发抖,没有抬头看她。 「可是手炉没有带上,来人——」 「林重亭。」段漫染勐地抬起头,「冷宫那位赵贵人是你杀了,是不是?」 她一心念着出门,原来就是为了这事。 「是。」 林重亭扯了下唇角,没有多余的辩解。 段漫染浑身似被抽干了力气,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林重亭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 「林重亭。」少女虚弱无力地靠在她怀中,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开口,「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嫁了你。」 林重亭漆黑瞳孔猝不及防一颤。 下一秒,段漫染只觉得落在腰间的手收紧,力道大得像是恨不得将她揉成一体。 「是吗?」林重亭冰冷的唇挨着她的耳畔,「那免免想嫁给谁,是范潜还是兄长?」 段漫染上下牙打着颤,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林重亭顺势将她抵上身后的朱墙:「可惜兄长早已有妻女,免免是嫁不得了,那就只能嫁范潜了。」 「说起来,当日若不是我弄虚作假,免免的确理应嫁他。」林重亭轻声说着,「不过也无妨,你便是嫁了,我再杀了范潜将你夺过来,免免照样还是我的娘子。」 段漫染没有料到,其中竟还有自己不知的隐情。 不等她开口,林重亭已捏着她的下颌,欺身吻过来。 …… 窗外艷阳高照,花枝上积雪被晒化,花蕊展露真容,却无人来赏。 一只圆滚滚的彩莺,扑腾着翅膀停落在窗棂上,它睁着乌熘熘的黑眼,侧头偷看殿中可有点心偷食。 叮,叮铃—— 垂帘后的绣金帐中,传来铃铛断断续续的脆响。 小彩莺只当被察觉到踪影,当即忽地一下飞走。 段漫染被困在床榻之间,全然不似彩莺那般自由。 少女雪白腕间,被一条红绸缚紧,她双手挣脱不得,唯有脚踝处的那条金鍊,在无助的蹬弄下清脆作响。 林重亭抬手,从床前的春凳上取出一个瓷罐:「免免可知这里面是什么?」 段漫染眼前被一条白绫覆盖,视线一片漆黑,她当然答不上来,也不愿回答,只沉默地咬着下唇。 林重亭也并不恼,她打开瓷盖,指尖轻轻勾弄出瓷罐里琥珀光泽的粘稠,递到少女唇边:「免免尝一尝就知道了。」 段漫染别过脸抗拒。 林重亭的指腹抵上她的唇瓣:「免免尝尝罢,你会喜欢的。」 说着,她冰凉的指不由分说撬开她的齿关。 舌尖传来一丝甜意,旋即在齿间化开,是蜜的甜味…… 林重亭的手指,慢条斯理在她唇中搅弄:「是桂花蜜。」 「免免可还记得你让人移植在林府的桂树?」她道,「你说过的,等它能开花,就可以酿蜜。只是昨年花开的时候,你人并不在……」 林重亭的嗓音愈来愈低,半晌,她抽.出手指,任银丝滴落在少女唇畔:「免免尝够了,换我来尝可好?」 …… 尽管寝殿中烧着碳火,桂花蜜滴在肌肤处,落下的凉意依旧叫段漫染止不住瑟缩。 比它更凉的,是林重亭的指尖。 她就像一尊没有生气的冰雕,只知道执拗地做着该做的事。 金铃从白日里响至天黑,又从夜里响到天亮。 林重亭唇齿间满是桂花蜜的香,她坐起身,神色间略有几分餍足,眼底却依旧是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她轻抚少女的后背:「免免好生歇息,等朝事忙完了,我再来陪你。」 段漫染早已被折腾得几乎是奄奄一息,粉白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林重亭心中升腾起一丝近乎病态的快感——就算少女心中没有她又如何,可到头来,她终究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她的免免,就像一只掌中雀,就算飞得再远,只要自己握紧手,就再也挣脱不得。 若不是害怕将这只娇嫩的鸟儿受伤,林重亭恨不得能将她握得紧些,再紧一些…… . 段漫染强忍着周身酸痛,从床上坐起来。 描金床帐外,听到帐中传来动静,宫人忙上前伺候:「奴婢服侍世子妃更衣。」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段漫染身躯一僵。 床帐被玉钩挂起,小杏低眉顺眼:「世子妃请穿衣。」 不着寸缕的段漫染下意识往被子里躲藏了下。 旁的宫人她尚可厚颜应对,唯独被曾经亲如姐妹的小杏伺候,羞耻之感顿时铺天盖地席捲而来。 段漫染分明记得,她将小杏遣到殿中最不容易看到的位置。 可今日她却又来服侍这样的自己,想来也只能是林重亭的吩咐。 林重亭显然是故意的,要眼前木偶人般的小杏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她逃不掉的,也休想再逃。 第85章 御书房。 鎏金兽炉逸出缕缕檀香, 斜阳余辉中如烟似雾。 「世子。」守门的禁军进来,「范大人在门外求见。」 林重亭目光落在摺子上, 她没有抬眼:「宣——」 待禁军转身出去后,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 林重亭代圣上治理朝纲,百官不分官衔高低,见其如见圣,皆应行跪礼,范潜亦是不例外。 第173页 他撩起衣摆,挺直腰跪在书桌前:「微臣见过世子。」 林重亭看向他:「想必范大人也清楚,本官为何会传你。」 「若臣猜得没有错,想必是为了臣即将出使西域一事。」 林重亭颔首:「范大人博览群书, 又精通匈奴语,朝会上百官力荐由你出使西域,再合适不过。」 「臣,必定不辱使命。」 林重亭示意他起身:「范大人此次前往,无非是安稳人心, 行事应点到即止。」 「是。」 范潜很清楚少年的意思——眼下匈奴族中可汗逝世, 膝下两位王子皆骁勇善战又野心勃勃。朝野上下皆有所顾虑, 无论由谁继承了可汗的王位, 恐怕边疆都会有所异动。 所以林重亭才会派人出使匈奴,提前摸清楚底细。 纵然心中对林重亭有所猜忌,但范潜不得不承认, 比起无功无过的先皇和昏庸无道的圣上, 少年在朝事的治理上要精进得多。 与林重亭商议过正事后,眼瞧着将要离开书房, 范潜终是没忍住开口:「在下有一事, 想向世子问个清楚。」 少年看向他:「范大人但问无妨。」 「前日与世子妃相逢, 她问起臣赵贵人一事,臣当时告诉她,赵贵人是因病辞世,可等臣回到礼部,托人打听后才知,赵贵妃入殓时身上竟有剑伤,不知此事世子可知?」 「本官的娘子不过随口问了句,难为范大人竟专程打听。」 林重亭漆黑目光看向他,唇角扯起一抹讥讽的笑意,「看来范大人,对世子妃倒很是上心。」 剎那间,书房中的暖意盎然降到冰点。 范潜不卑不亢:「倘若世子妃安好,自然不用臣上心,只是据在下所见,她似乎心事重重,念及昔日情分,难免要多关心些。」 四目相对,林重亭半眯眼眸。 她不动声色,将手中摺子合上:「据本官所知,范大人年过二十,似乎还没有成婚?」 少年意有所指,范潜自然听得出来:「在下心中并无属意之人……」 「既然没有,那不如待范大人出使归来后,由在下代圣上在宫中设宴,广邀临安城中未出嫁的贵女,为范大人挑选如何?」 范潜微微皱了下眉头:「承蒙世子关照,在下并无此意。」 「是并无此意,还是意不在此?」林重亭不以为然,「范大人时刻惦记着旁人的娘子,实非君子所为。」 君子这个词,从林重亭口里说出来,着实有些违和。 范潜不由想起某些旧事——当年若不是先皇一道圣旨,该娶段家三小姐的人,本就是该是自己。 横拆他的婚事时,范潜可不记得眼前的少年讲究什么君子之风,甚至还专程派人送新婚的请柬来。 两相僵持之际,门外大太监快步进来:「禀世子,悦妃殿中的宫人求见。」 「何事?」 「说是……小殿下自午膳后呕吐不止,悦妃眼下正哭得死去活来,恐生事端。」 「可请了太医?」 「请是请了,只不过……」大太监犹豫着道,「世子还是亲眼去看看的好。」 至少在面子上,还要以皇嗣为重,林重亭冷冷扫了范潜一眼,起身大步朝所在的宫殿走去。 . 寝殿之中,兢兢战战的太医跪了满地,直到听宫人宣报林世子到,才松了口气。 林重亭刚跨过门槛,便瞧见悦妃……阿骨娜将三个月大的小皇子死死抱在怀中,她双眼血红,似一头护崽的母狮子:「滚,你们都滚,谁也不许靠近我的孩子……」 襁褓中传来刺耳的啼哭声,林重亭淡淡扫了一眼,询问跪在最前头的太医院院首:「为何不给小殿下看病?」 院首擦了擦额头的汗:「并非下官不看,而是娘娘她……」 话音未落,阿骨娜已打断他的话:「呵,本宫的孩子,岂能随意给你们看,谁知你们是不是皇后派来的人,想要害死我的孩子……」 她状若癫狂,仇恨的目光看向每一个人。 她怀中的孩子哭得更大声。 林重亭垂下眼,半晌后从袖中扔出一枚令牌给随侍:「即刻出宫一趟,将本官的兄长请来。」 随从得令,忙拿着令牌出宫去请林大夫。 收到消息的林重景拎着药箱,匆忙跟着他进了宫。 见到自家弟弟首尾俱全地站在眼前,林重景松了口气。 再看到殿中的女子,他面露诧异:「阿骨……」 林重亭冷声打断他的话:「悦妃怀中的小殿下似乎病得不轻,劳烦兄长替她看看。」 阿骨娜也愣住了——她自幼跟随乳娘,在将军府长大,当然也记得这位待人纯善的大公子。 犹豫再三后,阿骨娜将怀中的小殿下交到林重景手上。 林重景望闻问切一番,得出推论:「据在下之见,小殿下的症状应是积食所至,若用以艾灸之法,应会好得多。」 阿骨娜惊魂未定:「当真?」 「娘娘若不信,只需等上半日,待艾灸见效后即可。」 阿骨娜拭掉眼角的泪,连声道谢,又忙扭过头训斥宫人:「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林大夫端茶送水。」 殿中忙得不可开交,唯独林重亭置身事外,静静看着这一幕。 旋即,少年若有所悟地看了那小殿下一眼,方才转身出门。 第174页 …… 冰雪初融,窗外的桃树枝桠生出嫩芽。 段漫染指尖执棋子,愣愣看着园中将至未至的春光出神,甚至连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不曾察觉。 直至林重亭走到榻旁,挨着她坐下。 少年伸手圈住她的细腕:「免免在看什么?」 「没什么。」 段漫染收回目光,知晓自己无法挣脱她的怀抱,索性就这样虚虚靠在林重亭怀中。 林重亭眼底暗了暗,若无其事地吩咐宫人:「将名册拿上来。」 「是。」 宫人小心翼翼地将棋盘移开,抱来一卷厚厚的名册放在桌上。 段漫染不知林重亭这是何意,她垂下眼,只见宣纸上画着陌生男子的画像,旁边是他的家世。 这样厚的一沓名册,约有数百人不止。 林重亭随手翻弄着:「免免替我选一选这名册上,哪位你最中意?」 「夫君……这是何意?」 往日柔情蜜意的夫君二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已不带任何情绪。 林重亭动作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少女腕间雪白细腻的肌肤,她开口道:「先皇留下的十六公主,已到了聘驸马的年纪。」 段漫染明白了,这是为十六公主挑驸马。 算起来,公主年过十六,也的确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林重亭又道:「免免不必着急,可以慢慢选。」 段漫染也诚如她所言,仔细比对着,足足挑选了十多日——女儿家的姻缘,再谨慎也不为过,否则倘若一朝踏错,便入了万劫不復之地。 夜里,她将挑选出来的世家子画像,交到林重亭手上。 少年在灯下,将那张画像看了又看:「免免可是选定了?」 段漫染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点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睡得正迷煳,背后有人挨着她躺下来。 林重亭身上的冷香覆过来,与她靠得极近,在她耳垂处轻轻啄了啄:「免免。」 段漫染困得不行,她没有出声。 原以为林重亭会同往日般做些什么,谁知她只是揽住自己的腰,贴着她靠过来。 少年将脸埋在她的肩上,一併阖上了眼。 . 翌日醒来时,枕旁已不见林重亭的身影。 段漫染对此习以为常,她半阖着眼,听见纱帐外传来窸窣动静,约莫是小杏又来服侍了。 少女闭了闭眼,眉眼间浮现一丝绝望的疲倦。 起初,段漫染也义正言辞地拒绝过,试图自己动手穿衣,谁知小杏早已被吓破了胆,跪下来哭着求她让自己来。 段漫染无法,只得就此作罢。 二月的天尚寒,更衣之前,段漫染先从帐中探出双足,任小杏为她穿袜。 不知怎的,今日帐外之人动作似乎格外迟钝。 对方抖着手,好半天也没将罗袜给她穿好。 段漫染逐渐察觉到不对劲——小杏常年干农活,手上有疤痕和粗茧,而这一双手,未免也太细嫩些。 莫非是换人了? 段漫染松了口气,她抬手掀起床帐,朝床边看去—— 剎那间,段漫染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似凝固起来。 她看向眼前白衣束冠的陌生男子,勐地抽回自己的脚:「谁准你进来的?」 「我……」对方抬头,没想到帐后竟是这般美得不可方物的少女。 被强逼着来伺候世子妃的屈辱瞬时烟消云散,他一时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在下乃是……」 段漫染隐约觉得这张脸有些脸熟。 她心头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却又觉得太过荒唐没细想下去。 谁知对方已开口:「是……是林世子派在下来、来服侍世子妃的。」 林,重,亭—— 她莫不是吃错什么药不成,说好的给公主选驸马,竟将人选到她殿中来。 段漫染脑海中一阵恍惚,她强撑着站起身。 先前伺候她的男子见状来扶,段漫染侧身闪过,趔趄中撞倒了放置在春凳上那盏宫灯,琉璃应声碎了一地。 帘外雪叶和雪柳闻声进来:「世子妃可还好?」 段漫染没有答,只木然开口:「去将你们世子叫来。」 「世子眼下正在朝会,怕是……」 段漫染哪里听得进去她们的解释,她一抬手,将春凳上的瓷盏瓷壶尽数挥落:「快去——」 第86章 半个时辰后, 林重亭来到寝殿外。 早已被扫出殿的男子在门外吹着寒风,见着少年来到, 他跪了下去:「见过林世子……」 林重亭没有看他,目不斜视地走进屋中。 段漫染坐在桌旁,手中捧着那杯热茶已见底,比起刚起床时的难以置信,她平静了许多。 少女指尖无意识旋转茶盏,看着杯底银釉华光并绽:「我需要一个解释。」 她语气冷冰,不復往日的柔软。 林重亭走过去,为她重新往杯中添茶:「我平日里公务忙,来不及时刻伴在免免身旁, 多一个贴心的人来照顾你,不是很好吗?」 她口吻认真,听不出半分说笑。 段漫染抬眸看去,只见少年神色间如同往日一般的从容平静。 有那么一瞬间,段漫染甚至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 误会了她的关心。 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怎么可能会是误会, 林重亭都将人送到她床前来了。 第175页 她抿唇:「你说的照顾……是怎么个照顾法?」 林重亭眸中暗了几分, 她俯下身, 精緻的面容朝少女逼近:「端茶送水,服侍更衣,免免想要什么样的照顾都可以, 包括——」 段漫染唿吸陡然急促。 她几乎是想也不想, 扬起了手——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寝殿中响起。 林重亭没有丝毫防备,被扇得骗过去了头。 空气当中静了几息, 少年这才偏过头:「免免应是还没用过早膳, 力气还不够大。」 说罢, 她扬声道:「来人……」 「滚!」段漫染彻底被她的若无其事激怒,打断她的话。 林重亭身形一僵,她唇边甚至还勾起一丝笑意:「这是你我共用的寝殿,免免让我滚到哪里去?」 段漫染无话可说。 她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站起了身。 既然林重亭不肯走,那她走便是。 然而段漫染的脚步刚跨出半步不到,便被少年手疾眼快握紧手腕。 林重亭顺势圈住她的腰,将人死死嵌入怀中:「今日的人免免不喜欢?若是不喜欢,那我们就换个人,总会有你中意的。」 她嗓音很低,旁人若不仔细听,恐怕还以为两人是因为什么不称心意的小赠礼吵了起来。 段漫染深吸一口气,颤着声开口:「林重亭,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林重亭当然知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区区男宠而已。」她道,「免免放心,只要你喜欢,我不会太在意。」 不,她很在意,在意得要死。 从哄骗着少女挑选合适的人开始,无数个时刻,林重亭都曾想将那捲画册烧成灰。 提前见到挑选好的男子那一刻,她甚至恨不得能一剑将其戳穿。 可林重亭不能。 那日见到阿骨娜为了小皇子低下头,无计可施的少年意识到——兴许,她能够用孩子,将免免一直留在她身旁。 就算是免免和旁人的孩子也无所谓,只要是她的亲骨肉,林重亭会将其视若己出,绝无二心。 只要能让免免心甘情愿留在她身边,她什么都不在乎。 林重亭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 区区一个男宠……而已? 段漫染不明白林重亭这是又发什么疯,也不愿去细想,她只是怒极反笑:「世子可真是大方。」 「来人——」这回轮到段漫染唤人,「将方才那名男子领进来。」 门外男子早已听到二人的争执,他无处可逃,只能硬着头皮站进来:「世子,世子妃……」 「莫怕。」段漫染看出对方的局促不安,她面上的怒气化作淡淡笑意,「你可会替女子绾髮?」 「在下……兴许能试一试。」 「那便好。」段漫染道,「正巧今日我尚未梳发,就由你来吧。」 她回头看向林重亭:「夫君还这样抱着,要他如何替我绾髮。」 林重亭心头似是被什么刺了下,她不觉松开了手,目光追随着少女的背影,见她吩咐男子:「你随我进内殿来。」 说着,段漫染转过身,缓缓朝珠帘后的内殿走去。 男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少年的脸色,明知眼下世子心情极差,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世子妃的脚步。 谁知刚走出不到几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敢——」 林重亭勐地回过身,目光犹如寒剑:「你若是再上前半步,就休怪本世子不留情面。」 男子停在珠帘外,心中叫苦不堪——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忙噗通跪倒在地:「求世子宽恕,在下并非有意……」 「这个人,难道不是夫君您亲自给我找的吗?」帘内传来段漫染的声音,「为何好端端的,又要反悔?」 林重亭唇瓣抿成线,她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男子:「滚出去——」 男子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出了寝殿。 林重亭抬步走进内殿,站到已坐在梳妆镜前的少女身后,执起象牙梳替她梳发。 她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既然免免不喜欢,那便算了。」 「不,我喜欢得很。」段漫染侧过头,「只不过夫君若是明日再送人来,记得先好生教他一番,省得给我穿袜子时笨手笨脚……」 林重亭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唔……」 段漫染眼睫微颤。 林重亭的吻轻车熟路,今日又带着异样的急促。 她急于确认,眼前之人是自己的,也独属于自己。 段漫染无力招架,她只能任由林重亭亲吻,直至她浑身酥.软时,少年将她揽入怀中:「不会再送了。」 她嗓音里微微哽咽:「免免,是我的错。」 段漫染别过脸,看着轻轻晃荡的珠帘,她没有出声。 . 自那日之后,段漫染和林重亭之间本就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维持着的表面和谐彻底破碎。 她连逢场作戏的讨好都不愿再做,眉宇间总是笼罩着淡淡的冷漠,对待林重亭时犹甚。 任凭少年如何道歉,段漫染都不为所动。 转眼间已到三月,东风眷恋人间。 受这大好春.色感染,宫墙之中,就连最谨小慎微的宫女,行走间都脚步轻快起来。 第176页 唯独段漫染每日做的事依旧不变,看书,练字,下棋……似一桩死气沉沉的木头。 这一日抄写佛经时,宫人来报:「世子妃,宫门外有人求见。」 段漫染想不到这个时候,会有谁来见自己。 宫人接着道:「是从前的端王妃。」 洛灵犀来了? 在这宫中被幽禁得太久,段漫染险些都快忘记这位昔日旧友,她放下玉毫,眼底终于有了几分光彩:「快将她请进来。」 雪叶出去接人,段漫染便早早在殿门候着。 不多时,她远远瞧见一道身影迟疑不定地走近,最后跪倒在阶下:「罪妇洛氏……见过世子妃。」 段漫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许是在这宫中被幽禁得太久,她竟然忘记了,当日皇太后的生辰宴上,以她的性命来要挟林重亭的人,正好是洛灵犀的夫君端王。 从前最喜绫罗绸缎,金线银丝的闺中密友,今日穿的却是一身素色衣裳,乌髮间只有一支木簪。 段漫染隐隐猜到,这种时候洛灵犀来找自己,绝不会是为了叙旧。 她勉力撑起一丝笑,上前握着洛灵犀的手,将她扶起来:「你我真是好久不见,快快进屋,雪叶,备茶——」 洛灵犀站起身,她往日乌黑明亮的眼中只剩下疲惫:「茶我就不喝了,罪妇贸然前来,是有一件事想求世子妃。」 第87章 待洛灵犀走后, 段漫染独自在寝殿中怔忪许久。 等她回过神来时,窗外已是天黑。 她抿了抿唇, 只觉得舌尖有些发干,便端起一杯清茶,问宫人道:「今夜世子还是在书房中歇息?」 「回世子妃,约莫是的。」 自那日两人因「男宠」闹得不快之后,林重亭便以公务繁忙为由,每晚歇在书房里,反倒是白日里才会过来,陪她说说话。 当然,大多数时候, 都只是林重亭说,段漫染一言不发地看书下棋,对她置之不理。 另一头,宫女已将热腾腾的晚膳呈到餐桌上:「世子妃,该用膳了。」 段漫染走到桌前, 只见桌上菜式色香俱全, 她没有动筷, 吩咐宫人道:「将这些菜换到小盘装起来, 我去书房一趟。」 「是。」 宫人听到她这话,皆窃喜不已——这些时日世子妃和世子闹僵后,她们也是战战兢兢, 生怕再惹得主子不开心。 眼下见段漫染有了服软的迹象, 小宫女们喜不自胜,忙按照她的话行事。 . 书房门前, 看门的小太监见着远远走来的段漫染, 不无殷勤地走上前:「奴婢见过世子妃。」 「世子可在书房里?」 「回世子妃, 眼下正在。」 「她可曾用过晚膳?」 「世子今日忙得很,还不曾用膳。」 段漫染将雪叶手中的食盒接过来:「我给她带了几道菜,有劳你进去通传一声。」 「世子妃这是哪儿的话。」小太监忙侧过身让路,「您又不是外人,进书房用不着通传。」 段漫染回以他一丝勉强的笑,走进书房之中。 暖香扑面而来,书房里的宫灯比别处要亮得多,段漫染站在门边的身形微僵,只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在这光亮底下无处遁形。 半晌,丝绢屏风后传来少年清冷嗓音:「免免既然来了,为何不进?」 段漫染如梦初醒,想起昔日好友洛灵犀哭得红肿的双眼,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绕过屏风,只见坐在林重亭目光依旧落在奏摺上,手执玉毫批改着什么。 灯辉倾泻满室,照得她的肌肤如同上好的冷玉,没有半分瑕疵。 段漫染陡然察觉,一段时日没有仔细看林重亭,她似乎又清减了些许,玄衣常服穿在她身上,更显得她身形纤薄,面色发白。 段漫染想起方才在门外时,小太监见怪不怪的回话,想来她不按时吃饭,已是一件常事。 明知此事不该自己关心,段漫染还是没忍住皱眉:「便是再忙,也应当按时用膳。」 林重亭动作微顿,她抬起头,看向段漫染手中的食盒,明知故问道:「免免手里是什么?」 段漫染抿唇,她放下食盒,将里头的菜一样样摆出来,又将碗筷摆到林重亭身前。 刚放下筷子,手腕便被人猝不及防握紧。 她冷不丁撞入林重亭发亮的双眼:「免免肯原谅我了?」 段漫染垂眼:「先吃过饭再说。」 林重亭略带薄茧的指腹,在她掌心有一搭没一搭拨弄:「免免若是不肯原谅我,我又如何能吃你带来的饭?」 段漫染闭了闭眼,没有被这暂时的温存所迷惑。 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和林重亭谈什么原谅,索性开门见山:「我来……是为了端王的事,听说他潜逃后,今日被抓进天牢了?」 林重亭眼底的温情剎那消散殆尽,化作淡淡的自嘲。 果然,她真是连片刻的奢想都不愿留给自己。 「免免今日可是见过端王妃?」林重亭问道。 「是。」想来自己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法眼,段漫染没有遮掩,「端王妃是我自幼的手帕交,她和端王夫妻情深,若是端王被处死,只怕她也不能独活。」 段漫染顿了顿,她看向林重亭那双没有温度的眸子,鼓起勇气道:「不知夫君,可否饶他一命?」 第177页 书房中死一般的沉寂,唯余水漏滴答声响。 过了许久,林重亭开口:「免免可还记得,当日挟持你后,端王是如何对我的?」 段漫染当然记得。 她不但记得,且眼前清晰地浮现那一日的画面——端王以自己为要挟,逼迫林重亭自戕,命她以金簪刺肩,又挑断手筋…… 她知道,莫说是林重亭,便是自己遇到这种事,也定要对方以命相偿。 她不该慷人之慨,可是…… 想到昔日好友洛灵犀的苦苦哀求,段漫染不得不为端王求情:「夫君想如何报復端王都好,只是求你留他一条命——」 「他的命多的是人来求。」林重亭死死盯着她,「难道我的性命,在免免眼中,便当真一文不值?」 段漫染哑声无言,缓缓坐倒在地毯上。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雾气朦胧,似有泪光隐隐。 林重亭终是败下阵,她站起身绕到书桌另一头,拉起少女的手,覆到自己脸庞:「免免若想求我,总得拿出诚意来。」 灯火莹煌,少年漆黑眼底似有微芒闪烁,蛊惑着她。 眼下段漫染一无所有,能拿出什么诚意来,不用细想也知道。 她仰起头:「夫君……」 温软的嗓音,似逼不得已的逢场作戏,又似有一丝真情夹杂其间。 就连她主动靠过去,亲吻林重亭的动作,也是恰到好处的笨拙。 林重亭没有动,任由少女小心翼翼,胡乱地亲吻。 她揽在段漫染腰间的手掌逐渐收紧,似是无声的鼓励。 段漫染鲜少有主动亲吻林重亭的时候。 便是往日两人柔情蜜意时,她脸皮薄,也总是由对方主动。 眼下林重亭如一尊冰雕,段漫染浑身发着颤,不知该如何才能暖化她。 她无意识握紧林重亭的手指,只觉得少年的指尖凉得渗人。 将将想要松开,林重亭却反握住与她十指相扣。 动作之间,二人顺势倒下去,伴随着段漫染一声轻唿,她伏倒在林重亭身上。 林重亭抬手,将她的髮丝勾到耳后:「讨好我,免免。」 见少女脸庞天真的不解,她靠近她的耳畔轻声道:「就像从前,我讨好你那般。」 …… 对于这种从未做过的事,段漫染岂止是笨拙,简直是一窍不通。 她白皙的脸上,起初浮现淡淡的红晕,逐渐沁出一层薄汗。 灯火照映下,美人如玉的肌肤似笼上一层薄纱。 林重亭目光没有从她脸上移开。 唯有此时此刻,她方才能感受到,少女的全部身心,都只专注于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去想其余人…… 终于,段漫染双颊陀红,倒在林重亭肩上。 她几乎是眼都睁不开,浑身疲乏得似在热水中泡开,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乃是何夕。 意识模煳间,她似被人抱起,最后落到床榻上。 脚步声又走远了些,传来召唤宫人的摇铃声。 林重亭清泠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去将这些菜热一热。」 「是。」 第88章 讨好林重亭这种事,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 第三回,第无数回…… 少年食髓知味,缠着段漫染不肯罢休。 段漫染别无他法,只能顺着她的意,有时是在寝殿,有时是在书房……和从前不同的是,由林重亭的掌控,变成了自己的主导。 与其说主导,倒不如说是少女可怜巴巴的勉力强撑。 偏生林重亭似从其中得到乐趣, 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睁着眼仔细看着段漫染,清冽漆黑的眼眸中发出异样的光华,像旋涡般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段漫染心头羞恼,她别过脸, 却又见到榻旁几步之外, 钿螺鹤纹海棠镜中倒映出交织的身形。 灯火朦胧, 美人肌肤如白玉。 伴随着段漫染脚踝间细细碎碎的清脆铃铛声, 玉色便渡上了一层绯光。 段漫染视线无处可躲,只得闭上了眼,泛红的眼尾有晶莹泪珠溢出, 悬在腮畔将坠未坠。 「夫君……」 她终是腰间乏力, 伏倒了下去。 林重亭抬起手,指腹将她脸庞的泪揩掉。 明明只是如此简单的小动作, 早已精疲力竭的段漫染却是浑身一激灵, 止不住发颤。 脚腕间的金铃再次响起, 似少女细微的啜泣。 「免免哭什么?」林重亭似有不解,「莫非这么快就累了?」 段漫染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半晌,耳畔似传来少年轻轻的一声嘆息:「既然免免累了,那就换我来伺候你可好?」 长夜未央,东风吹拂窗外花枝摇曳,桃粉梨白,一片片的花瓣被凉风无情拨弄开,落红迤逦满地。 …… 与林重亭相比,段漫染所谓的讨好,都像是儿戏。 燃烛泣泪,直到夜深时分,更声敲了三响,林重亭终于肯发善心,放她睡过去。 一夜相拥而眠,林重亭如同往日般在五更天醒来。 天色未亮,一盏暗灯隔着纱帘照入床榻间,她看见少女精緻的脸,殷红的唇。 尽管已见过无数回,林重亭还是着了魔般,抬起手在她脸庞轻触。 见她仍在睡梦中未醒,少年缓缓靠过去,与她额头相贴。 第178页 林重亭闭上眼,轻声似自言自语问道:「免免,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眼下她自然是等不到回答,门外却传来低低的问话声:「世子可还是在歇息?」 守门的宫女:「应当是的,公公可有何要紧事?」 林重亭听出问话之人是书房那头的太监。若无急事,他并不会来寝殿打扰。 她微微敛眉,悄无声息地起床,走出门外时,面上已恢復往日的波澜不惊:「有什么事,随我去书房说。」 刚走出两三步,少年又顿下脚步,回头叮嘱宫人:「叫人回屋守着世子妃,让她将被子盖好。」 . 书房中,早已有禁军等候在门外,见林重亭上前,对方取出一样东西:「禀世子,此乃范大人从匈奴寄回来的密信。」 林重亭垂眼:「密信?」 「正是,属下听说范大人被匈奴人囚禁,不得离开,只能託身边人传来这封信。」 话音刚落,空气中似乎又冷了几分。 护卫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前凛若寒冰的少年一眼:「世子……」 林重亭抿唇:「下去吧。」 她手中拿着密信,进了书房后,才将其展开。 范潜写得一手端正雅致的好字,林重亭却是蹙着眉将它看完,最后将信纸铺开在桌上,吩咐护卫道:「即刻传朱将军入宫,就说本官与他有要事商议。」 . 段漫染睡到日上三竿,方才强撑着起了床。 她走到窗边透气,听到院落中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你怕是不知道,听说那些匈奴人,都生吃肉,饮牛羊的血,各个力大无穷,就像庙会上的金刚一样……」 「我不信,匈奴人这么厉害,还不是被我朝的将军打得屁滚尿流?」 「哼,你爱信不信——」 「你们在聊什么?」女子淡淡的嗓音,打断两名小宫女的对话。 「世子妃。」 两名小宫女皆噤了声,站直了同她行礼。 其中一位机灵些的主动回答: 「世子妃有所不知,今日朝会上,世子替圣上颁旨,说是匈奴的王子和公主将前往临安朝访,命朝中官员好生准备。此事已在宫中传开了,大家都在好奇,那匈奴的二王子和公主,长得是何般模样。」 原来如此。 段漫染想起,她年幼的时候,似乎也曾在宫宴上见过匈奴的使者,那些人表演箭术,百石重的弓箭,在他们手中被轻而易举地抬起。 说起来,她似乎也许久不曾持弓。 段漫染有些怀念曾经在山里,靠弓箭追猎物的感觉。 用过早膳,她问一旁的雪叶:「宫中可有弓箭?」 「回世子妃,有的。」雪叶道,「您若是要的话,奴婢这就替您取来。」 见段漫染点头,雪叶很快就去将弓箭取来。 段漫染将它接过来,发觉这把弓很轻,把手处玉刻的花纹触手圆润,显然是被人用过,而且用了有一段时间。 她用手帕擦拭箭身,随口问道:「这是谁的弓?」 「是世子的。」 段漫染诧异地扬起头,在她的印象当中,林重亭并不会用这样秀气的弓。 似是猜到她的疑惑,雪叶解释道:「世子妃有所不知,当日世子在端王的威胁下,自行挑断了手筋,右手便一直用不上力,只能先从这样的轻弓重新练起。」 段漫染擦拭的动作顿了顿。 她抿了抿唇:「她……练了有多久才恢復的?」 「约莫有小半年,起初箭无法射出半丈之外,到后来能落到百步外的木靶上,世子才能换成正常大小的弓箭。」 半年吗? 「想来会很痛吧?」 段漫染不觉将心头所想说出口。 「好在世子坚如磐石,并不怕痛。」雪叶道,「这才慢慢恢復了。」 段漫染没有回答,她抬起手,看向自己腕间。 她闭上眼,想像锋利的金簪刺破肌肤,挑破手筋时的感觉。 少女身躯微不可察地颤抖,唿吸逐渐加重。 既然是血肉之躯,怎么可能会不痛? 林重亭是为了救她……才落下的伤。 段漫染睁开眼,收起心头淡淡的酸涩,拿着箭去了后院。 . 当天夜里,林重亭照例忙到子时才回到寝殿。 洗沐过后的她步入内殿,只见段漫染同往日般早已在床帐中歇下。 林重亭坐到床边,并未急着躺上床,而是俯下身,指尖轻轻抚摸少女柔软的脸庞。 岂知今夜段漫染并未睡着,她眼睫颤了颤,睁开双眼,回过头来看着她。 林重亭:「可是我惊扰了免免?」 段漫染摇头:「我还没有睡着。」 林重亭似松了口气,短暂的静谧过后,她开口问道:「听说免免今日练箭了?」 「嗯。」 「免免肯动一动,总归是好的。」林重亭握起她的手,「再过些时日,匈奴的二王子和公主将朝谒临安,你可愿随我一同赴宴。」 段漫染没有说话,她目光低垂,落到林重亭右手袖间。 只见玄色常服半遮半掩之下,她腕间赫然一道显眼的伤疤。 少年肌肤白皙如玉,那道狰狞的疤痕便显得分外不和谐。 段漫染很快就移开了眼。 放在往日,她应当找藉口推辞林重亭的邀请,这一回,她不觉开口应下:「好。」 第179页 林重亭一愣,旋即唇角勾起,连带着漆黑眼底都亮起来,她挨着她躺下来:「免免放心,只是去露个面,不会让你太累。」 …… 两月过后,匈奴出使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临安。 一行人到来时已是午后,便在临安城中的驿馆歇下,待到次日,再进宫拜谒,由林重亭代圣上设宴款待。 段漫染在寝殿之中,任身后的小宫女为她梳妆,说起前殿传来的消息:「听说匈奴进贡了许多玛瑙玉石,还有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 听到她这样说,段漫染心中稍稍放心了些。 她曾在父兄口中,听他们提起过匈奴,说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匈奴如今蛰伏不发,不过是曾经被大将军和将军夫人打破了胆,才不敢在边境侵犯。 但说到底,匈奴人随时都窥伺着中原的境况,挑起战乱之心蠢蠢欲动。 不过眼下他们既然会进贡珠宝,想必至少还是臣服于中原。 说话间,宫女已替她盘起如云乌髮,髮髻间点缀金簪步摇,随着段漫染起身的动作微微晃动。 段漫染身上所着,也是正式的朝服,她腰间佩玉,每走一步都要落稳步伐,方能保持端庄的姿态。 在宫人的搀扶下,段漫染在宫宴开场前来到前殿。 还不曾走近,她便远远瞧见高台之上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 两人日夜相处,段漫染却还是头回在这般正式的场合,见到林重亭掌管朝政时的姿态。 少年坐在天子之位右侧,百官不分品阶高低皆俯首其下,颇有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四目相对,林重亭朝她伸出手:「免免,过来。」 段漫染不由一阵恍惚,她缓步走过去,将手搭上去。 指尖触到她掌心的剎那,林重亭似生怕段漫染反悔般,握紧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 一道陌生女声在席间响起:「早就听闻贵朝世子与世子妃恩爱有加,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说话的女子身着胡服,一双灵动的蓝眼睛,长发不似临安女子盘成髻,而是编成数股小辫子。 见段漫染看过来,女子主动开口介绍自己:「在下是匈奴的三公主完颜筝,这位是我的兄长完颜回,见过世子妃。」 在她身旁,有一位身形魁梧的男子,五官与她相似,眉眼却又显得凶些,正是完颜筝口中的二王子完颜回。 那完颜回一见着段漫染,便顾不得手上的酒杯,直勾勾盯着她,唇间一张一合,似乎用匈奴话说了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段漫染尚未作何反应,她身旁的林重亭已冷声开口:「二王子请自重。」 完颜回面露惊愕,似是没想到林重亭能听得懂匈奴语。 「我兄长喝醉了酒,就爱说胡话。」完颜筝忙站起身,「还请林世子和世子妃见谅,我替他敬各位一杯。」 比起她五大三粗的二兄,完颜筝显然进退有度,更懂得中原的礼节。 毕竟是宴请朝臣的场合,总不能闹得太僵,段漫染轻轻握了下林重亭,在她开口前出声:「公主不必多虑,我并非那般多心之人。」 她又侧头看向林重亭:「既然宾客都已经齐了,夫君也该叫乐坊的人来演奏才是。」 林重亭借着衣袖的掩盖,与她十指相交:「倒是免免提醒了为夫。」 她偏过头,泠泠目光看过去,伺候在一旁的大太监当即会意,命早已候在殿外的乐坊舞姬上场。 酒过三巡,完颜回用生疏的中原话说道:「各位要是看腻了歌舞,不如也由我族勇士来为各位献技一二如何?」 林重亭颔首,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舞姬们陆续退下,换成壮如小山的匈奴人上场。 段漫染也是难得见这样的表演,她生出兴致,目光盯着两名匈奴勇士,只见他们扭在一起,皆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要将对方摔倒。 想来这就是匈奴族中摔跤的传统。 台上勇士力气不相上下,彼此胶着,台下看客皆屏气凝神,等候着结果。 终于,其中一人趁着对手不备,攻击他的下盘,将其掀翻在地,赢得台下一阵喝彩。 林重亭浅酌一口酒,命赏赐胜者百金。 接着,又有手持弓箭的勇士上台,为大家表演百步穿杨的箭术。 林重亭亦命人赏赐他百金。 那名勇士跪下去受赏,乌拉乌拉地不知说了什么。 完颜筝开口解释:「他说射箭这种事,对着木靶能射中不算什么,能收穫多少猎物才是真本事。可惜眼下在宫中,却没有机会施展。」 「这有何难。」 林重亭放下酒杯,淡淡开口道,「宫中虽无法狩猎,宫外却也有猎场,若公主和王子得空,不妨多留几日,带着各位勇士,前往猎场一展身手。」 「多谢世子邀请。」完颜筝拱拳道,「用中原话来说,那我们兄妹二人,就恭敬不如从命。」 第89章 临安城外的郊野, 青山之间,一道长龙般的车队在山道之中浩浩汤汤前行。 队伍由禁军打头, 左右跟着上千名宫女丫鬟,簇拥着世子和百官,以及匈奴的王子公主,朝猎场的方向走去。 为首的那辆马车之中,段漫染悄然掀开车帘。 只见车窗之外,山间草木勃发,莺歌燕舞,入目是沁人心脾的绿意,不知名的野花传来芬香。 第180页 数月未曾见到宫墙外的风景, 段漫染许久都捨不得移开眼。 直到马车里响起林重亭淡淡的嗓音:「免免若喜欢,日后得空时,我多带你出来走走。」 段漫染抬起车帘的那只手一僵,她垂下眼:「嗯。」 少女先前的兴致盎然,顷刻间荡然无存——她就像被林重亭关在笼中的一只金丝雀, 放飞或是囚禁, 都只不过在她一念之中。 拥有这般的片刻自由, 却又无法真正得到, 比永远被囚在笼中更叫人难受。 段漫染低下头,将双手搭在膝上,端端正正地在位置上坐好。 待马车抵达猎场, 开场的宴席结束后, 她便逃也般地躲进早已布置好的帐篷里。 帐外传来官眷贵女的欢笑,以及远处草场马蹄飞扬, 段漫染依旧不为所动, 像是没有听见般。 宫女将钿螺漆盘端过来:「这是世子妃之前叫奴婢备好的胡服, 世子妃快些换上,就可以出门狩猎去了。」 段漫染没有看它:「不必了,我现在不想出去,用不着换衣服。」 「可是……」 服侍她的小宫女面露疑惑,不明白前几日在宫中时,世子妃还命自己备好胡服和弓箭,显然是很期待出宫狩猎的,为何今日又变了主意? 她小心翼翼看着段漫染的脸色:「世子妃可是有何不舒服?」 「嗯。」段漫染随口应道,「无事,只不过乘了太久车,有些累而已。」 她起身朝屏风后走去,在床榻间躺下。 宫女看着她的背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段漫染躺在榻上,还未来得及入睡,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走进帐篷里,来人在榻沿坐下:「听说免免不舒服?」 段漫染又将先前的说辞重复了遍。 她闭着眼,并未转身看林重亭。 林重亭看着她的后颈,漆黑眼底不见半分光。 她不愿少女离开自己,肆无忌惮地快活,却也见不得她这般颓唐压抑,就像一朵没有生气,即将凋零的花。 林重亭放软嗓音:「免免不想狩猎也罢,只是眼下天色尚早,你出门陪我走走,就当是透气可好?」 说罢,她吩咐宫人:「将胡服端来。」 段漫染拗不过她,也没有资格同林重亭闹脾气,她在少年的亲手伺候下,换上胡服一同走出帐篷。 . 日暮时分,绮丽晚霞笼罩半边天,山中倦鸟归林,骑马狩猎的人却正是兴致高昂的时候。 树林之中,完颜筝悄无声息地甩开陪伴她的几位皇家公主,独自策马进入西边的一片小树林之中。 她翻身下马,静静等候片刻,便见到完颜回也过来了。 「二哥。」完颜筝一见着他,用匈奴话小声问道,「这可是在皇家的地盘,你当真要在此处动手?」 完颜回冷哼一声:「管他是在哪里,只要进了猎场,谁都不是我们草原人的对手。」 完颜筝点头:「虽说是这个道理,二哥还是要小心行事。」 完颜回不以为然:「三妹放心,只要杀了林重亭那小子,搅乱中原的局面,岂不是咱们匈奴一族的大好机会?」 两人又简单说了几句,完颜回便翻身上马,急着去布置他的计划。 完颜筝留在原地,看着他骑马走远,面上的担忧顷刻间化作鄙夷,她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 段漫染和林重亭没有走远,只不过在沿着草场的溪流,漫无目的地行了片刻。 没过多久,有护卫骑马匆匆追来,翻身下马后,同少年低声禀告了什么。 林重亭听过后,看向段漫染道:「我眼下突然有事,怕是不能继续陪免免。」 她又将手中的缰绳抛给雪叶:「带世子妃回帐篷里,照顾她好生歇息。」 段漫染悄然松了口气——和林重亭行走在草场间,无异于一种煎熬。 倒不是旁的原因,只是每每瞧见此地眼熟的景象,她不禁想起当年为了救身陷狼群的林重亭,她夜半策马,为少年上山下崖,险些累掉半条命的蠢事。 再想到林重亭所谓的负伤落崖,也不过是她为了蒙蔽众人演的一齣好戏,便更觉得彼时一厢情愿的自己真是蠢得叫人发慌。 . 和林重亭分别后,段漫染从雪叶手中接过缰绳,自己牵着马慢慢往回走。 溪水哗啦啦流淌,天边厚厚的云层被落日晕染开,化作血一样的赤红。 段漫染蓦地停下脚步,皱着眉看向似火霞倒映的溪流:「那是什么?」 不等雪叶回答,鼻息间传来的血腥气息给出了答案。 流淌不息的溪水之中,原本应该是清澈的水流,竟不知何时被鲜血染红。 段漫染勐地回过头,看向溪水流来的方向,只见混合着鲜血的小溪,宛如大地裂开的一道伤疤,一直蔓延向东边尽头的树林。 段漫染从未见过这般的场面,一时间有些恍惚。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另一件事——方才与林重亭分别后,少年似乎正是纵马朝东边而去。 雪叶忙扶住她:「世子妃莫怕,奴婢这就带您回营地去。」 「不行。」段漫染打断她的话,「一定是林重亭出了什么事。」 说话间,她的脚步已朝树林方向迈出两步,又停了下来。 她这样贸然过去,怕是只会拖了林重亭的后退。 第181页 段漫染看向雪叶,将缰绳塞回她手上,语气中不由多了几分焦灼:「你会武功,快些去帮忙。」 雪叶没有动:「世子妃,奴婢的职责是保护您。」 段漫染没想到雪叶竟是这般执拗,她只觉得太阳穴处似有什么要勐烈地跳出来,语气加重了几分:「林重亭是你的主子,她要是没了命,你觉得你还能护得住我?」 她又道:「你去救林重亭,我回营地那边搬救兵,快些。」 雪叶默了默:「是,世子妃当心。」 她翻身上马,驾着马朝树林疾驰而去。 段漫染也转过身,提着裙摆朝帐篷驻扎的方向快步跑去。 段漫染跑得很快,并未注意到草丛间的小沟,她一脚踩空下去,狠狠摔向前头。 这一摔天旋地转,段漫染强撑着站起来,脑海中有些发懵,好半天才辨清方向。 她正要前行,却不知想到,勐地停下来——林重亭向来足智多谋,会不会这一回,和从前一样吗,也在她的谋划之中? 或许……以林重亭的本事,她根本不需要所谓救兵? 段漫染转头看向四周,苍穹之下,静悄悄的草场偶有人影骑马飞驰而过,无人注意到落单的自己。 林重亭不在,监视自己的雪叶也不在。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 林重亭手中长剑一横,斩断眼前刺客的脖颈。 对方头颅落地的瞬间,鲜血覆上她的脸。 视线当中一片猩红,杀红了眼的少年握紧剑迎接下一场厮杀,却迟迟无人应战。 她回过神,才发觉所有的此刻,皆死在自己和护卫们的剑下。 方才还寂静平和的树林间,转眼间已化作尸山血海。 纵然早有准备,这一场恶战,还是耗费了她的全部精力。 她咬了咬牙,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吩咐护卫道:「将这些尸体,都处理干净。」 「是。」 护卫们正要忙活,树林外传来哒哒的急促马蹄声。 林重亭抬眸望去,见到来人竟是雪叶。 少年没有血色的脸上,陡然显现出不安:「世子妃出什么事了?」 「禀世子,世子妃无事。」雪叶下马,屈膝半跪着回答,「是世子妃料到这头出了意外,便命属下来帮您。」 雪叶原以为,世子应当为世子妃的关心高兴。 谁知林重亭周身气息似凝成寒冰,冷冷看着她:「她让你来,你便来了?」 她抿紧唇,大步朝前走去。 然而刚走出几步,林重亭身形晃了晃,势如山崩般向下倒去。 . 「日后若是再遇到这种情况,切不可让世子太耗费心力,你们可记住了……」 耳畔传来似有若无的说话声,林重亭幽幽睁开了眼,少年漆黑的眸中没有半点波澜。 「你醒了?」说话之人正是林重景,见她醒过来,他忍不住要多唠叨几句,「你分明知道自己的身子,是半点累都受不得……」 「她呢?」 林重亭环视四周,没有看到最想见的身影。 林重景一愣:「什么?」 旋即,青年皱紧眉头:「哦,你说弟妹啊,她……」 话未说完,林重亭已一言不发,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 她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床前没有,屏风外有没有,四处都不见少女的身影。 少年逐渐失去了耐性,漆黑眼底浮现执拗——她早该知道的,只要有机会,段漫染就会逃离自己,跑得远远的躲起来。 从一开始,自己就不应该心软放她出门,而是将她囚在殿中,用金鍊将她拴起来,让她哪里都别想去,除了自己谁也不见…… 她这就去将她抓回来,让她从此以后都再也别想逃。 林重亭听不见身后兄长的唿喊,闯开门帘快步走出去,却和迎面走来的人相撞。 段漫染手中的药碗被撞落在地,药汁洒得到处都是。 「你——」 她皱了皱眉,话说到一半看到对方是林重亭,不由惊奇地睁大眼,「你醒了?」 林重亭乱闹闹的脑海,在剎那归于安静。 她浓墨般化不开的眸子,逐渐凝聚出光亮,看清少女白皙小巧的脸庞,黑白分明的眼瞳,以及她脖颈处,似是被什么刮出来的细细血痕。 段漫染似察觉到她的目光,她抬手摸到伤处,这才痛得倒吸一口气:「应当是回来的路上,我摔了一跤,被草叶划破——」 剩下的话,段漫染没能说完。 因为林重亭已伸出手,将她死死揽入怀中,少年深吸一口气,嗓音轻轻发颤:「免免。」 「嗯?」 「谢谢你。」 段漫染一愣,没忍住笑了下:「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我刚到营地,才叫上将军赶过去,你便已经被人抬回来了。」 林重亭没有回答。 这一声道谢,不是为了今日,而是为了三年前。 林重亭为狼群所困,被迫坠崖,虽说是演给太子看的,但在那个寒风入骨的秋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崖底,她也曾真的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 那夜的少女就像一缕光,出现在本该黑暗的崖底,和她本该绝望彻骨的生命中。 彼时林重亭视她为麻烦,甚至没有道一声谢。 林重亭自诩聪慧过人,玩弄朝野上下的人心,直到这一刻,她方才发觉自己是天底下最愚不可及的傻子,竟然能把这般将一颗心捧出来给她的免免弄丢了。 第182页 少年俯身,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处,似乎又说了什么。 段漫染侧过头,听清她口中反覆低声念着:「对不起……」 第90章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 林重亭强撑着没多久,又重新晕过去, 躺在了床上。 段漫染坐在床边,看着少年没有血色的睡颜,眉头微微蹙起。 一旁的林重景不大自在地低咳一声:「方才我不过是想随口吓吓她,让她长长记性,没想到……」 「原来如此。」 段漫染虽不在场,但听林重景这样说,也猜出他大概是说了什么,才会叫林重亭失了神智般往外闯。 她低下头看向腕间。 林重亭虽然晕过去,但她死死握在自己手腕处的五指却没有松开, 少年指间沾满血污,也染到段漫染的肌肤上。 她试着将手往回抽,却被昏睡中的林重亭下意识握得更紧。 林重景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嘉书身上的血衣还没换,怕是穿着这一身歇息不好,弟妹……」 「嗯。」段漫染抿唇, 「我来便是了。」 . 帐篷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只留下段漫染和昏迷不醒的林重亭。 段漫染让雪叶在帐外守着, 不得放任何人进来, 这才开始替林重亭换衣。 然而一只手被她握住,段漫染着实是不方便动作,她试着扳开林重亭的手指, 却无济于事。 段漫染长嘆一口气, 她弯下腰,贴着少年耳畔低声道:「把手松开, 我只是替你换衣服, 不会离开。」 话音刚落, 腕间那只手却握得更紧。 几息过后,林重亭又逐渐松开了手。 段漫染忙将她被血侵染的衣服脱下来,手忙脚乱地换上干净的里衣。 换衣时,她不忘仔细查看林重亭身上,果然没有丝毫伤口。 她不由松了口气,想起半个时辰前,自己与林重景的对话—— 「兄长为何不先替她诊脉?」 「弟妹关心则乱,嘉书身上的血,都是那些刺客的,她并没有受伤。」 「那这药……」 林重景动作一顿:「不过是补气血之用。」 当时情急,段漫染并未多想。 眼下回想起来,林重景连脉象都没有为她诊断,便匆匆拿出医箱里早已备好的药丸,就像是……早已清楚她为何会晕倒,且对此见怪不怪。 但既然林重景不愿说,她总不能再去找他追问。 况且……无论那药是做什么,总归与自己无关。 段漫染没有再想下去,她命人端来水盆,为林重亭擦洗手上的血污,也将自己的手擦得干干净净。 宫人问她:「世子妃累了这么久,可要吃点东西?」 被这样一问,段漫染才觉得的确有几分饿。 段漫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世子妃,刚刚过了子时。」 怪不得……段漫染让宫人端来茶饮点心,浅浅尝了些垫饱肚子,这才得空洗漱,也将身上的胡服换下来。 想到林重亭若醒来后见不到自己,怕是不知又要发怎样的疯,段漫染没有回女眷那边的帐篷,而是直接越过林重亭的身子,在里侧的榻上躺下。 . 这一夜段漫染睡得极沉,直到脖颈处传来异样的酥痒,将她从睡梦中扰醒。 她睁开眼,瞧见林重亭近在咫尺的苍白脸庞。 「免免莫动。」林重亭抢在她别过脸之前开口,「待我为你将药涂好。」 段漫染这才察觉,原来是少年的指腹落在自己脖颈处。 药膏的清凉气味在鼻息间蔓延开。 林重亭涂药的动作很慢,她视线落在少女被草叶划破的伤痕上,目光专注。 段漫染闭上了眼,任由她的动作。 好在伤痕不算多,林重亭很快就将药膏涂好,收起了药瓶。 段漫染没有看她:「多谢。」 林重亭挨着她侧躺下来,她嗓音有些低:「我是免免的夫君,为你做这些,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嗯。」 短暂的静默过后,林重亭握住了她的手:「免免可知……昨日你本可以在搬救兵的时候,趁乱逃走的。」 「我……」段漫染咬唇,「我忘记了。」 「是吗?」林重亭又靠得更近了些,唿出的气息拂在她耳畔,「我倒是希望,免免的记性能再差一些。」 段漫染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说。 她侧头看向林重亭,目光中微微的疑惑。 「免免将我从前的种种不好,也都忘了可好。」 林重亭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段漫染心头颤了下。 不等她作答,林重亭又自顾自开口:「我知道从前自己做了很多错事,才会让你失望,免免能不能……将它们都忘了,我们重新开始。」 段漫染没有出声。 她心中明白,少年是趁着生病之际,在向自己服软。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原谅? 只怕林重亭也不会放她走。 原谅? 段漫染做不到。 她可以欺骗自己,上元夜冰冷的河水瀰漫,只是她的一场梦。却无法忘记雪枝死时血和着泪的脸,不明不白去世的赵贵人,还有像是变了个人的小杏…… 段漫染浑身一激灵,挣脱了林重亭的手。 少年眼底的哀求,剎那归于死寂。 第183页 「我……」 段漫染张口,正打算说什么,屏风外却传来宫女的声音:「世子,帐外有护卫求见。」 林重亭闭了闭眼,眸中恢復了往日的平静:「让他进来。」 护卫进了帐篷里,隔着屏风禀告消息:「属下按照世子的吩咐,去寻匈奴二王子,得知他昨日也被刺客所伤,眼下正在帐中医治。」 「他倒是聪明,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林重亭冷冷开口,「既然如此,替我备一份歉礼,本官这就去见他一面。」 「是。」 林重亭松开握在段漫染腕间的手,缓缓站起身。 刚穿好衣裳下床,只见她身形晃了晃。 段漫染看在眼中,忙伸手将人扶住:「你……」 「我无事。」林重亭道,「免免好生歇息,莫要到处乱跑。」 . 帐篷之中,完颜回正闭眼躺在榻上,享受着婢女为他揉肩按腿。 直到手下的人来报:「二王子,林世子来了。」 完颜回忙挥手示意这些婢女退下去,面上变成痛苦之色,似被伤处折磨得□□不止:「还不快去……请世子进来!」 「是。」 林重亭走进帐篷,便闻见浓烈的血腥气息,以及完颜回时高时低的痛吟。 她眼中浮现一丝嘲意,不疾不徐走到屏风后,不无关切道:「听说二王子昨日在猎场遇刺,在下特来看望。」 「多谢世子牵挂,幸好我伤得不算重。」完颜回赤着膊,将手臂上包扎好的伤露出来,「只是那些刺客实在可恶,竟悄无声息偷袭。」 他似是不经意问道:「对了,听说世子昨日也遇见他们了,可有抓住活口?」 林重亭摇头:「那些刺客都死得差不多,便是侥倖留下活口,也趁着禁军不备服毒自尽。」 完颜回悄悄松了口气。 林重亭让宫人将备好的礼呈上来:「这只千年人参,是我命人特意寻来的,二王子在我朝的猎场受伤,本官心中着实过意不去,唯有尽力弥补,还望二王子莫要怪罪,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完颜回笑了笑,故作大方道:「世子客气了,只不过在下的确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你。」 「哦?」 「昨日我身负重伤,在树林中许久没有见到人,幸亏有一位姑娘相救,让我得以死里逃生。」完颜回道,「今日我才打听到,那位姑娘是十六公主。」 说到这里,他强撑着下床,单膝跪地,对林重亭拱手道:「还望世子向圣上说明,替在下转达求娶之意,我匈奴与贵朝愿永结秦晋之好。」 . 「匈奴二王子愿求娶十六公主,乃是天大的喜事,从此往后,想来边疆也会安稳得多。」 「若是要公主来安定社稷,要我等这些武官有何用?」 「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莫非当真要兵戎相见,血流成河,你们才肯甘心不成?」 「依本官之见,你们这些文臣都是缩头乌龟一样的软骨头,用皇族公主来换一时的安稳,和亲要是真的好,你怎么不自己去?」 「你……胡搅蛮缠!」 金銮殿中,百官吵得不可开交,若不是念着面子,只怕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 林重亭坐在高台之上,少年以手支额,另一只手搭在扶手处,她一言不发,冷眼看着群臣唇枪舌战。 正当这时,一位手执拂尘的小太监走进来,跪在地上:「禀世子,十六公主在金銮殿外求见。」 林重亭抬眼:「宣——」 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身着华服的十六公主一步又一步走进金銮殿,站在百官之前:「各位不必再吵了,本宫愿嫁与匈奴二王子,两朝永结秦晋之好。」 她抬头看向林重亭:「还望世子将本宫的意愿,替我转告皇兄。」 林重亭颔首:「公主可想好了,塞外苦寒之地,不比临安富贵繁荣。」 十六公主点头:「本宫既然是公主,就理应担起公主责任,岂能只是贪图享乐。」 先前据理直争的臣子,有人默不作声低下了头。 也有人乐呵呵地站出来打圆场:「既然如此,还请世子拟旨,让钦天监的人选好日子,送公主出嫁。」 第91章 钦天监很快拟定十六公主出嫁的日期。 六月初八, 宜婚嫁纳吉,正是送她和亲的好日子。 十六公主的生母太后已逝, 且死得不太光彩,在她上头的几位皇嫂皇姐避之不及,皆有不能为她送嫁的藉口。 这一桩差事,最后竟落到身为世子妃的段漫染头上。 待到出嫁那一日,段漫染难得与林重亭同一时辰起床,坐在镜前梳妆,准备前往公主府。 要应付这般的大场面,妆发着实繁琐。 段漫染坐了没多久,便眼皮上下打架, 困得睁不开眼。 少女小鸡啄米般点着头,恍惚间头勐地低下去。 发间珠翠相击,发出清脆声响,段漫染清醒了几分。 她抬眼看向镜中,方才发觉身后为自己绾髮的宫人不知何时早已变成林重亭。 少年今日亦换上华服, 乌髮用玉冠束起来。衣料是上好的玄色绫绸, 袖间银线勾勒出若隐若现的云纹。 与段漫染身上的朱红命服相衬, 竟是格外般配。 段漫染垂下了眼:「今日送十六公主和亲, 想必夫君还有许多事要忙……」 第184页 林重亭淡淡开口:「便是再忙,陪免免这一时半会的时间也是有的。」 说着,她又亲手取来首饰为她戴上。 璎珞项圈贴在脖颈处, 凉意叫段漫染不禁瑟缩了下, 就似林重亭的指尖不曾从那处肌肤移开。 明明已经是六月,少年搭在她肩上的手, 隔着薄纱透过寒气来。 她似乎无所察觉, 俯下身看向镜中两人的倒映:「这样瞧着, 倒与免免嫁给我时有几分相似。」 段漫染抿唇不语。 林重亭继续追问:「免免可还记得,当日你嫁给我,是怎样的场景?」 段漫染当然记得,且眼下被她一问,脑海中竟清晰地浮现出每一幕画面—— 她为算两人的姻缘,将自己关在书阁中,不吃不喝地翻了整夜相术之书。 她亲手缝制婚服上的,纵然指头被针尖戳破数回也满不在乎。 出嫁的前夜,她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 三年前的那个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林重亭,一想到林重亭,整个人如同喝了蜜酿的酒般,每一步都走得格外不真实,如同踩在云端。 如今想来,从云端一脚踩空,果真是疼得要命。 段漫染眨了下眼,将眸中情绪一扫而空:「不记得了。」 林重亭搭在她肩上的手一僵。 半晌,段漫染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追问,而是不轻不重的一句:「免免记性差些,也是一桩好事。」 殿中宫人已将早膳呈上来,林重亭牵着她的手起身:「免免吃饱再出门也不迟。」 …… 寝殿中铺满织金团花红缎,端坐于镜前的新妇凤冠霞帔,满身珠围翠绕,华贵得让人无法直视。 出嫁之人容色间的落寞,却与这一身灿若朝霞的装扮格格不入。 段漫染上一回仔细看十六公主,还是在她十三岁的生辰宴上。 小女孩稚气未脱,收了她的生辰礼,反手赏了更贵的珠宝,真是天真烂漫得让人喜欢。 眼下却是两厢无言。 段漫染默默为她梳发:「一梳白头到老,二梳举案齐眉……」 十六公主红了眼眶,眸中似有泪光闪烁。 门外传来喜娘的催请,段漫染扶着她的手,越过无数声鞭炮唢吶声响,在宾客注视的目光下,将她送至公主府正门的花轿前:「公主,一路保重。」 「嗯。」公主握紧她的手,「段姐姐,你也……」 她话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进了喜轿之中。 段漫染目送着喜轿抬起,这才朝队伍后头走去。 匈奴二王子在城门迎亲,带着十六公主打道回府,出于礼节,她也应当随行将人送至城门。 城门处热闹喧譁声不绝于耳,早已有守在此处,以林重亭为首的百官,和挤在路边看热闹的百姓。 出城的车队浩浩汤汤,将十六公主送至十里之外。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马车停下来,有宫人告诉段漫染:「世子正在前头与二王子道别,还请世子妃稍等。」 「嗯。」 段漫染坐在马车里,老老实实等着。 又过了一会儿,有位婢女小心翼翼地在车帘外请她:「世子妃,有人想要见您。」 「嗯?」 「是……端王妃。」 一听到是洛灵犀,段漫染掀开车帘:「有什么事吗?」 「此处不便细说,还请世子妃随奴婢来。」 洛灵犀在此刻约见她,想必是有要紧事。 段漫染下了马车,以透气为藉口,离开了车队,跟随小宫女朝路旁的小径走去。 谁知走了许久,也不曾见到洛灵犀。 段漫染回头,发觉她置身树林中,已见不到车队的人影,往日寸步不离的雪叶此刻竟然也不在。 再看向这脸生的婢女,她停下脚步,心中生出警觉: 「说起端王妃,上回她从我那儿借走一副文印斋的字画,尚未来得及还,你若是得空,一会儿一併去她府中取来。」 「是。」 对方应道。 她在说谎,洛灵犀从来不爱看什么字画,既然是她身旁伺候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段漫染想也不想,拔腿往回跑:「救——」 剩下那个「命」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少女已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帕子捂住口鼻。 意识模煳前,段漫染身躯一软,缓缓向下倒去。 . 身子摇摇晃晃,耳边传来车轮碾过路面,马车吱吱呀呀的声响。 躺在马车里的段漫染指尖动了动,睁开沉重的眼皮。 身旁似有人靠过来,她意识回笼,忙不迭向后躲开。 那人却开口:「世子妃莫怕,是我。」 段漫染幽幽睁开眼,看向眼前身中淡紫长裙,以薄纱掩面的女子:「小……杏?」 「嗯。」 小杏取下脸上的面纱,露出熟悉的脸来,「让世子妃受惊了,只是奴婢要想带你离开,没有旁的办法,只有今日趁乱行事。」 「你是说……」段漫染一脸的难以置信,「之前迷晕我的人,是你的布局。」 小杏点点头,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 原来自从随段漫染被林重亭带回宫中后,小杏便一直想办法再带她逃走。 小杏在宫中,悄悄联络到从前冷宫里一起当差的好姐妹。 这位姐妹从赵贵人那里学来不少功夫,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第185页 为了不被任何人察觉,在此之前,小杏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段漫染。 段漫染听她说完,眼泪已不觉滑落至腮边。 小杏看着她:「世子妃……可是被吓到了……」 话未说完,段漫染已扑过来,将她一把抱住:「太好了,我还以为你真的……真的不愿再理我,原来……」 在她没有看到的角度,小杏勉力笑道:「世子妃多虑了,奴婢怎么会呢?」 段漫染没有哭太久,她将眼泪擦干:「那我们现在是在送亲的队伍里。」 小杏点头:「奴婢在此之前已经打听清楚,送亲队伍会在沿路的驿站歇脚,我们可以趁着人多眼杂偷偷熘走,不会有人知晓的。」 段漫染刚要点头,却又勐地想到什么。少女眼底亮起的熹微,黯淡了下去。 「不行。」她道,「林重亭她……很快就会找到我的。」 小杏握紧她的手:「世子妃放心,奴婢会带着你逃得远远的,只要你不想见世子,就永远不会被找到。」 「不行。」段漫染还是摇头,「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做赌注。」 「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少女口中喃喃道,「在林重亭找到我们前,主动去见她,我会说这是我的主意,让她放你走……」 小杏愣了愣:「难道世子妃当真想要回去,再回到宫中,永远也出不来。就像是笼子里的鸟儿,要被世子关上一辈子?」 段漫染被她问住了。 她许久没有出声,直至小杏再次开口:「世子妃为何不试一试,或许这一次,世子再不会找到您呢?」 许久,段漫染抬起头:「你说得对,就算不知将来如何,我也应该试一试。」 . 两个月后,靖州。 这座西北的边陲小城,近日倒是热闹得很。 匈奴二王子和皇都十六公主结为姻亲,途经此地歇息一天一夜,无论到来还是离开前,几乎全城的百姓都去看热闹了。 客栈楼上,段漫染透过窗缝,悄然目送着长龙般的队伍走远,消失在漫天黄沙的尽头,终于松了口气。 昨夜她和小杏趁驿站看守不严,偷偷逃了出来,心头却是一直不安,整夜都睡不好觉。 如今亲眼见着完颜回一行人走远,想来不过是少了两个陪嫁的宫女,不会有人在意。 两月以来的舟车劳顿,在此刻终于消停下来。 「姐姐,用午饭了。」 小杏端着漆盘里的饭菜上来。 几道菜有荤有素,正合段漫染的口味,尝上去虽不如临安的做法精细,却也别有风味。 段漫染问小杏:「今日你出门,可有看到什么?」 小杏明白她的意思:「姐姐放心,街上没有张贴告示,也不曾见到找人的官兵,想来世子也不会料到,你竟然会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段漫染松了口气。 逃到边疆来,的确是她的主意。既然要逃,总该逃得越远越好。 也不知林重亭会去哪儿找她,爹娘所在的嶦洲,还是先前她和小杏住的山里? 意识到自己竟不觉想起她,段漫染忙收回心神,默不作声地吃饭。 到底是做贼心虚,段漫染一连两日躲在客房里没有出门。 直到这一日,她正在看小杏为自己搜罗来的话本,却听见门外路人聊天—— 「匈奴这一下怕是变了天,真是可怜了咱们公主,刚刚嫁过去就出了这等乱子。」 「可不是嘛,临安来的公主,金枝玉叶,遇到这样的事,不知得吓成什么样。」 公主…… 段漫染忙放下手中的话本,她快步走过去,将门打开:「敢问二位,说的可是临安来的十六公主,她出什么事了?」 走廊上路人停下脚步:「小娘子还不知道?前几日匈奴族中出大事了,听说二王子成亲当日,和大王子起了内讧,两边的人杀了起来,现在谁死谁生也不晓得。」 段漫染脑海中嗡地一声。 等小杏刚外头回来,便瞧见段漫染在客房里翻箱倒柜。 「姐姐在找什么?」她问。 「令牌。」段漫染头也不抬,「从前在宫中,林重亭为了方便我在宫中自由出入,赠了我一副令牌,你可是将它收到何处了?」 「姐姐找它作甚?」 「匈奴族中出了事,十六公主眼下境况不明,我要想办法去找她。」 公主是段漫染亲眼看着送去和亲的,她不能让她有事。 小杏欲言又止:「姐姐何必担心,反正有世子……」 「找到了。」段漫染没有注意到她的话,她握紧手中那枚玉牌,「你先留在客栈里,等我的消息。」 第92章 段漫染带着令牌出了门。 边陲小城, 陌生的街道上人头晃动,她随手拦住一位面善的路人:「请问这位小哥, 可知靖州的县令府在何处?」 「小姑娘外地来的吧,咱们这儿没什么县令,只有太守,太守府就在东边,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再左转就到……」 话未说完,段漫染已匆匆道了声谢,朝他说的方向快步走去。 眼前出现一道朱红铜钉大门,门上匾额横书太守府三个字,段漫染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她走上前, 问看门的护卫:「靖州太守可在?」 两名护卫每日在这里看守正门,进出的达官贵人,却不曾见过谁似她这般的气度华贵。 第186页 少女不施脂粉,肤白如玉,周身如有一层华光笼罩, 似上好的珍珠。 虽不知她是何身份, 护卫问起话来却不由得客气了几分:「大人眼下正在府中, 不知姑娘有何事?」 「有劳二位通报一声, 就说我是临安来的人,有要事找他。」 见护卫似有犹豫,段漫染将那枚玉牌亮出来:「此物乃是宫中所造, 我断不可能说谎。」 白玉刻成的令牌, 能够用它的人非富即贵,护卫忙道:「劳烦姑娘在此等候片刻, 我这就去通报大人。」 段漫染站在屋檐下等了没一会儿, 先前那位护卫回来了:「还请姑娘随我来。」 段漫染被带到太守府的正厅。 还未迈过廊下门槛, 身着朱红官服的男人便迎上前,面上端着客气的笑:「不知这位贵人自临安远道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嗯。」段漫染点头,「我想问大人能不能……派兵到匈奴族中去一趟,将十六公主带回来。」 她搬出自己的身份:「我姓段,是世子林重亭的……娘子。」 「原来是世子妃。」太守崔安忙行了个大礼,「世子妃光临此地,恕在下有失远迎,只不过……」 段漫染见他神色为难,忙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并非小人信不过您的身份,只是带兵进匈奴营帐这等大事不可马虎,或者——」他顿了顿,「世子妃……可有林世子的手谕?」 段漫染被问住了,她又拿出玉牌:「手谕我没有,这个能行吗?」 崔太守摇头:「调兵这等大事,没有世子手谕,乃是万万不能的,况且就算在下应允了,只怕军营那边的人也不会应。」 段漫染从前不曾经歷过这样的状况,她不惜暴露身份,以为只要搬出林重亭的名字来就行,谁知眼下却陷入僵局。 「那该如何是好?」她喃喃道,「十六公主眼下在匈奴帐中安危不明,倘若我们的人晚去一日,只怕她就会更危险。」 「世子妃稍安勿躁,十六公主吉人自有天相……」 「她没有世子的手谕,我有。」一道清润而不失坚定的声音,打断了周太守打太极的话。 出现在门外的青年弯下腰,对着段漫染双手作揖:「臣范潜,见过世子妃。」 范潜突然的出现,叫段漫染喜出望外:「范大人?」 范潜微微颔首,自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此乃年初时,臣出使匈奴前,林世子亲笔写下的手谕,称臣若遇到情势紧急之时,可以遣用边疆的部将。」 崔太守小心翼翼地将手谕接过来,仔细过目后道:「还请世子妃和范大人稍等片刻,臣这就派人知会军营魏统领来商量。」 …… 从太守府到城外的军营,就算是快马加鞭,也免不了要上半个时辰。 段漫染和范潜等在正厅,从谈话间得知他出使匈奴后发生的事—— 「匈奴族中大王子完颜殳狼子野心,并不甘心如他的父王般臣服于我朝,便找藉口将我扣留在营帐。」 「前夜二王子与公主大婚,完颜回被杀,匈奴营中大乱,在下才得以伺机脱身逃出来。」 说到此处,范潜声音低下来:「可惜在下无能,只能趁乱出逃,不能将十六公主一併带走。」 段漫染听得胆战心惊:「范大人能保全己身已实属不易,不必再苛责自己。」 说话间,掌管靖州军营的魏统领终于来了。 在书房中商量一番后,几人终于得出结果——眼下匈奴形势不明,倘若贸然派兵前往,只怕给了匈奴人发作的藉口。 倒不如为范潜添十几名骁勇善战的得力干将,护送他再次前往匈奴营帐,与他们的首领交涉。 段漫染在旁边一言不发,直到几人想出法子后,她才开口道: 「听范大人方才说,匈奴两位王子互相残杀,反倒叫三公主完颜筝渔翁得利,大权在握?」 「正是。」 段漫染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既然如此,我愿随范大人一同前往。」 她抢在几人劝阻前开口:「完颜筝曾在宫宴上见过我,知晓我对林重亭而言……很重要,若有我在,想必她顾忌我的身份,也不敢贸然行事。」 三人终究还是没有拗过段漫染,反而在她的劝说下逐渐动摇。 临行前,崔太守将两人送至城门口,他一脸忧心忡忡地叮嘱:「世子妃可千万要当心,下官在此恭候您回来。」 「嗯,崔大人放心好了。」 段漫染嘴上这样说着,自己心中却也是不安,下意识扶了扶头上用素布缠绕起来的髮髻——为了不惹人注目,她扮成范潜的小厮,跟在他身旁。 出了靖州城门,再往西行,便是漫天黄沙和一眼望不到头的戈壁。 马车车轮辘辘作响,段漫染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仰头喝了一口水。 她放下牛皮囊,正巧对上范潜的目光:「方才在太守府不便多问,若臣猜得没错,世子妃应是从临安逃出来的?」 段漫染没有否认:「果然凡事都逃不过范大人的眼睛。」 「那世子妃可知,若此次去了匈奴……」 「我知道。」段漫染道,「林重亭一定会很快知晓我的踪迹,我便再难逃走。」 只是……她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置身处险境的十六公主于不顾。 两相沉默,范潜没有再多言:「离匈奴营中还有半日的路程,世子妃先休息,等到了后臣再唤您。」 第187页 . 星垂四野,漫漫无垠的黄沙当中,终于出现如星星聚集的火光,正是匈奴人驻扎的营地。 五六辆马车停下来,为首的马车当中,走出一位模样俊秀的青年,跟在他身后是一位身形娇小的小厮。 「什么人?」 在帐外巡逻的士兵上前斥问。 十几名匈奴士兵将马车围住,奉命护范潜和世子妃的禁军也不甘示弱,皆手持红缨枪,挡在二人前头。 剑拔弩张的氛围中,范潜用匈奴语对这些士兵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为首的匈奴士兵迟疑了片刻,还是转过身进入营帐群中,不一会儿带着一位女子走了出来。 借着木架上的熊熊火光,段漫染认出对方是完颜筝。 数日未见,完颜筝模样未变,腰间却多了一把随身佩带的弯刀,开口时也有了上位者的气势:「你们都退下。」 「范大人来的正是时候。」完颜筝道,「正好,本公主这儿,也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客人? 段漫染将头低了下去,决定先按兵不动。 夜晚的营帐中很是安静,完颜筝在前头带路,带着两人走进帐篷里。她朝坐在主位的人拱手道:「世子,来人是贵朝使者范大人。」 帐中照亮用的火把荜拨,原本低头看着自己影子的段漫染剎那间浑身僵硬—— 会不会是她听错了,林重亭怎么会出现在匈奴人的营帐中。 段漫染难以置信,悄悄抬起头,然而还不等她看清,身旁范潜已开口:「微臣见过世子。」 他亦是疑惑:「不知世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范大人一路赶来辛苦了。」林重亭嗓音幽冷,「不如先坐下来再话。」 段漫染站在原地,此刻便是想逃也来不及。 她只能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范潜脚步,朝他要落座的位置走去。 谁知刚走出不到两三步,林重亭又开口:「你,过来。」 段漫染虽不曾看她,却莫名清楚这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她不知道林重亭是不是认出了自己来了,但无论如何,眼下她不可能再有机会逃走。 段漫染咬着下唇,走到林重亭桌前。 她垂下眼,只见她那只修长好看的手搭在漆桌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着桌面,似在思索着什么。 就在段漫染以为会发生什么时,林重亭终于开口:「替我斟酒。」 第93章 段漫染垂眼, 看见漆桌上摆着一只铜酒壶。 她低下头,尽可能将自己的脸庞隐藏在阴影之中, 俯下身端起酒壶为林重亭斟酒。 纵然再小心翼翼,但低头之际,她还是难免清晰无误地看见林重亭眼下的模样。 许是为了不引起人注意,少年身上并非往日所着的玄色常服,而是匈奴人在沙漠中常穿的胡服。 灰褚色狐襟貉袖,腰束皮革,斜领滚一圈狐绒。 两月未见,她似乎身形又单薄了几分。脸庞在狐绒的衬托下,苍白得近乎透明。 似是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 林重亭偏过头来—— 段漫染心头一颤,忙收回视线。 谁料为时已晚,持着酒壶那只手腕间,勐地被人握紧。 林重亭骨节分明的五指,隔着衣料一寸寸收紧, 将少女纤若无骨的手腕锢在了掌心。 营帐内死一般的沉寂, 段漫染听见胸口处心跳一声接一声, 快要从嗓子眼里跃出来。 一只飞蛾忽地振翅掠过, 打破了死寂。 林重亭开口:「酒满了。」 段漫染这才注意到,原来是自己做贼心虚,竟不知何时将酒倒满, 酒水溢了出来, 洒在桌案上。 「哦。」 她愣愣应道,收起了酒壶。 紧扣在她腕间的五指松开, 少年已稳稳端起盛满酒的铜杯, 将其一饮而尽。 段漫染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听见坐在帐下的范潜犹豫着开口:「世子,在下这位小厮初来乍到,照顾人不太周到,倒不如换个人来……」 林重亭不以为然:「既然她照顾人不周到,范大人又何必将其随身带上,想来她必定是有过人之处。」 少年语气中淡淡的讥讽。 林重亭和范潜向来不对付,段漫染没有多想,只别过脸,对着范潜轻轻摇了摇头。 倘若自己的身份当真已被林重亭察觉,她不愿将旁人再捲入其中。 短暂的沉默过后,范潜移开了话题:「不知世子出现在匈奴营帐中,可是与前夜二王子的死因有关?」 林重亭并未出声,而是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指尖轻轻敲了敲杯沿。 段漫染会意,忙低着头为她斟酒。 少年却并不急着饮下,而是将酒杯悬在指间把玩:「二王子完颜回在临安时,曾意欲谋杀本官,我不过是礼尚往来,顺便助三公主一臂之力。」 「也只有林世子智勇双全,才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先是让我挑唆二哥和大哥争夺王位,再趁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将其一网打尽。」 完颜筝应道,「想来这就是中原人常说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公主好生佩服。」 说罢,她双手捧杯:「我先敬世子一杯,愿我族与贵朝的友谊,千秋万代,永世不改。」 「三公主过谦了。」 林重亭淡淡道,「两位王子皆是好战之辈,无论他们谁继承王位,于百姓都有百害而无一利,只愿你能明白本官的苦心。」 第188页 你来我往间,段漫染差不多听懂了林重亭为何会出现在匈奴营中。 原来,一切都在少年的谋划之中。 让十六公主和亲,不过是麻痹完颜回的一个幌子,她真正的意图,是藉机除掉两位王子,扶持完颜筝上位。 虽说早已见识过林重亭的心思幽深叵测,但此时此刻,段漫染仍不禁心中感慨——不愧是林重亭,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够保下边疆百姓的安康。 几人的谈话不曾停下来,说起之后的布置。 完颜回虽死,大王子完颜殳却在部下的掩护下潜逃,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先找到他。 只有完颜殳死了,完颜筝的王位才能更加安稳。 说话间,林重亭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却是没有歇下,一杯接着一杯地兀自饮酒。 段漫染微微蹙眉。 匈奴人性格剽悍,平日里喝的都是烈酒,她这副受过重伤,前些时日还昏迷不醒的身子,拿这烈酒当水喝,当真是不要命了不成? 她将捧在手中的酒壶移到身后,壶嘴悄然向下倾斜…… 待林重亭再搁下酒杯,段漫染为她斟酒,酒壶倒过来底朝天,仍旧只是顺着壶嘴淌出几滴少得可怜的酒来。 林重亭蓦地出声:「没有酒了?」 「是。」 少女细若蚊蝇的声音。 林重亭没有出声。 段漫染只觉得似有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到自己端着酒杯的那只手手背上,无端要将她的肌肤灼烧至穿透般。 她甚至不敢收回手,怕将火引到身上。 少女的手开始发颤。 莫非这一回,林重亭认出她来了? 段漫染便是想要懊悔,也为时已晚,她咬住下唇,竭力维持镇定。 突然一位披坚执锐的将士步入营帐中,他半跪在地行礼:「禀世子,属下收到禁军的信号,他们发现了完颜殳的踪迹。」 林重亭移开了视线,她冷声道:「调备兵马,即刻出发。」 说话间,少年站起身:「看来范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本官还需一位精通匈奴语的人为我带路。」 范潜起身:「是,在下谨遵世子差遣。」 林重亭走在前头,范潜和完颜筝紧随其后。 眼瞧少年已走至帐帘处,她却忽地停下脚步,久久伫立在原地没有动。 范潜疑惑:「世子?」 「无事。」林重亭开口,「走。」 将士掀开帐帘,让少年先走了出去。 帐篷外传来一行人走远的动静。 被留在帐中的段漫染长长舒了口气,捂着胸口浑身瘫软般坐倒在地。 不久,远处传来马匹嘶鸣和马蹄踏地之声,想来是林重亭带着兵马已经出发了。 来不及在此多作停留,段漫染深吸几口气后,快步行至帐外。 她在营帐门口站了会儿,见四周巡逻的士兵无人在意自己,便依着来时的记忆,朝营地的门口走去。 第94章 营帐间四处都燃着火架, 段漫染借着光没有走多远,迎面便走来一队巡逻的士兵。 她忙后退几步, 正犹豫着往哪里躲才好,冷不丁暗处伸出一只手,将她拉至角落里。 「姐姐别怕。」见她如受惊的兔子般要躲,来人忙开口,「是我。」 「小杏?」段漫染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小杏道,「今日姐姐拿着令牌出了门,许久不曾回来,我便在靖州城打听你的消息, 得知你出了城,忙雇了辆马车追了过来。」 段漫染后知后觉道:「是我走得太急,来不及知会你一声。」 小杏没有多说什么:「姐姐随我来,我这就带你走。」 段漫染跟上了她的脚步,将将走出几步, 她忽地停下来:「小杏, 你一个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走在前头的小杏脚步僵住:「我……」 不等她说出理由, 段漫染已再开口:「小杏, 你如实告诉我可好,是谁派你在做事?」 少女语气中难掩失望。 小杏一慌,松开了捏在她衣袖处的手:「姐姐在说什么, 我听不懂。」 段漫染摇了摇头:「不, 你听得懂。」 匈奴的营地四周都有士兵把手,便是连一只苍蝇都难进出, 小杏一个大活人, 又并非话本里的江湖高手, 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进来,又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 除非……有更厉害的人给她指路。 见小杏沉默不语,段漫染转过了身。 少女身躯微微颤抖,嗓音里带着几分哭腔:「你走吧。」 「姐姐?」 「先前害你被林重亭威胁,是我没有用,不管你是谁的人,我都没有资格过问,你现在就走,趁着还没有被林重亭的人发现——」 「是林世子!」 小杏打断了她的话。 见段漫染回过头,泪眼朦胧的眸中犹带几分不解,小杏咬牙重复道:「正是世子她……两月前让我将姐姐带离临安,随你去哪儿都好。」 段漫染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会……」 「起初奴婢也不敢信,以为是世子有什么坏主意。」 小杏道,「可正是有她在暗中庇护,从临安到靖州,姐姐才能安然无恙,也不曾有人搜查失踪的世子妃。」 段漫染愕然,她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也就是说……这一路上……」 第189页 小杏低下头:「奴婢暗中一直与世子的人联络,也是他们将我带进这里来寻你。」 段漫染脑海中嗡地一声,她不禁摇头:「林重亭……」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以方才在营帐中暗流涌动,她果然是认出了自己。 那为何不戳破她的伪装? 段漫染髮现,相识三载有余,自己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不管怎样,既然世子愿意放你走,姐姐为何不趁机有多远逃多远。」小杏趁机劝她,「万一世子到时候又反悔,姐姐你可就是想走都走不了。」 段漫染摇头,自嘲笑道:「我若是随你走了,难道她就不会有反悔的时候?」 到头来,她终究都是无法越过林重亭的掌心。 除了迷茫和疲惫,段漫染心口处生出几分淡淡的怒意—— 在她林重亭眼中,自己究竟是什么。 莫非当真如那猎场中的兔子般,被人故意放走,也不过是为了下一轮更刺激的射猎罢了? 「姐姐……」 小杏还想劝她。 不远处的巡兵察觉到此处的动静,用中原话高声呵道:「什么人?」 脚步声逐渐靠近,火把的光照过来。 段漫染眼底闪过一抹暗光,她似下定什么主意,慢步从暗处走出来。 巡兵刚行至这陌生人跟前,还未来得及询问,却见对方抬起手,一把扯下髮髻间缠发的布条。 乌髮如瀑倾泻,只见少女脸庞肌肤雪白,她出声道:「诸位既然是世子的属下,想必自然也认得我是谁?」 . 月光泠泠照亮沙漠,朝戈壁吹去的风将细沙抚出层层波浪般的褶皱。 一行人骑马前行,如旱海行舟。 「吁——」 领头之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世子,前头就是大王子和他的部下藏身之处。」 马背上林重亭抬首,漆黑目光看向前方的戈壁。 年幼之时,她曾听爹娘提起过,若匈奴人躲进道路狭窄错乱的戈壁里埋伏,是最棘手的事。 不过好在他们也曾告诉了她应对之法。 「备柴,放火。」 林重亭早有准备,手下的人得令,忙取下驮在骆驼背上的干柴,堆在戈壁的入口处点燃。 顷刻间浓烟滚滚,在寒风的卷挟下朝戈壁处汇聚而去。 熊熊火光映在少年冰冷的脸颊上,林重亭自箭囊中取出一只白翎箭,别在了弦上。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从浓烟中走出一个魁梧人影。 此人的衣着打扮,显然就是先前突破重围,带着大王子完颜殳逃走的得力干将。 只见他手无寸铁,右手手上却提着一样圆滚滚的东西,定睛一瞧,正是完颜殳被砍下来的头颅,还在淌着血。 他嘴里叽里哌啦地说着什么,将头颅扔了过来。 林重亭神色如常,曾随她出生入死的属下也镇定自如。 唯独范潜变了脸色——他出身世家,连杀鸡宰羊都没见过,又何曾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 他强忍着不适,为林重亭解释对方说的话:「禀世子,他说他愿以大王子的头颅为证明,表达向您投降的诚意。」 「是吗?」 林重亭收起了手中的箭,「那你告诉他,只要他将所有逃走的人都劝出来,本官便接受他的诚意。」 范潜将少年的话,如实翻译给那位部下。 那匈奴人听后,折返回了戈壁中。 不一会儿,他带着十几个手下出现,朝林重亭的方向走过来。 林重亭一抬手,示意他们停下来,吩咐身后的士兵:「上去看看他们身上可私藏了武器。」 「是。」 士兵得令,下马大步朝对面走去。 这些匈奴人大约是没有料到,这看起来生瓜蛋子般的少年竟然这般经验老道,处处提防着他们。 为首之人眼中伪装出来的臣服,化作了狠色。 在士兵将将靠近时,他陡然一声暴喝,余下之人得到命令,从腰后取出半尺长的弯刀。 刀面上寒光闪过,朝离他们最近的士兵攻去。 嗖一声长箭破空而出,射中领头那位匈奴人的额心,他如一座小山重重倒了下去。 林重亭面不改色,似对此早有预料,她收起弓箭,一声令下后,纵马带着身后的士兵上前厮杀。 一时间原本平静的沙漠中兵刃交接,火光沖天。 这些匈奴人皆是族中勐汉,他们身形剽悍,使起弯刀来气势汹汹。 纵然林重亭的士兵皆是精心挑选的精锐,但两相抗衡起来,也打得难分胜负。 好在负隅顽抗的匈奴人不过十几人,杀一个少一个,渐渐便落了下风。 余下的匈奴人杀红了眼,也不知是谁先瞧出,林重亭带的这些人里,唯独范潜不善战,看上去是最弱的那个。 这位匈奴人一声勐喝,用尽浑身蛮力击开周围的士兵,趁机直直朝范潜杀去。 马背上的范潜尚未来得及防备,便见眼前弯刀已至。 他躲闪不及,原以为自己今夜必定殒命于此,下意识闭上了眼。 眼前一阵罡风颳过,刀剑勐地相撞,发出一声阵鸣。 林重亭持剑为他挡下这一刀,话中略带一丝嘲讽:「君子六艺,范大人想必是疏于御射。」 「多……」 范潜的谢字还不曾说出口,却见马背上的少年晃了晃,身形摇摇欲坠。 第190页 士兵早已围过来,将那名偷袭的匈奴人斩于长枪下,范潜改口问道:「世子可还好?」 林重亭握紧手中的缰绳,没有回答他的话,再度向前杀去。 一场鏖战,她持剑的手腕处早已开始隐隐作痛。 方才为范潜挡下那一击,更是震得她腕间发麻,昔年未曾痊癒的旧伤,此刻开始发作。 更糟糕的是,体内的蛊毒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 剑影如鸿光,林重亭杀敌的动作反而加快,没有让任何人看出异样来。 直到最后一个匈奴人倒下时,自袖中朝她射出一针暗箭,林重亭浑身失了力气,没能躲开对方的暗器。 耳边传来士兵的唿喊声,从马背上坠下去那一刻,林重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幸好,这回自己再没有因为一己之私,拦住她离开。 范潜也好,旁人也罢,那比月光还要柔洁的少女,终究本就不该属于她。 她曾自私地将其禁锢,可月色是囚不住的。 只愿余生,那皎洁的月光能够自在流转,再不要被乌云遮挡。 . 「所以……」段漫染开口,「三公主也早知我就在和亲的队伍里?」 「世子妃一个大活人,我就算是想装成没看见也难。」 完颜筝道,「更何况世子早已吩咐过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不可以有半分闪失。等你想离开的时候,再悄悄放你走便是。」 段漫染许久没有出声。 她分明置身千里之外的匈奴营帐里,此刻却依旧像被困在临安皇城的宫阙之中,始终无法逃开林重亭。 原来小杏说得不假,一切都是她的计划。 沙漠的夜里格外凉,纵然坐在火盆旁,段漫染仍下意识抱起双膝,将自己蜷缩起来。 「林重亭还有多久回来?」 她问完颜筝。 「这我倒是不清楚。」完颜筝道,「只不过我大哥的部下兇勐得很,世子要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少说怕是要上两三日……」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嘈杂,有士兵来通报:「林世子回来了。」 段漫染身形一僵。 「倒是我低估世子了。」完颜筝站起身,快步朝外头迎去。 刚走出几步,她又看向段漫染:「我虽不清楚世子妃和世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想提醒世子妃一句,你若是现在走还来得及。」 「在下不会告诉任何人今夜见过你,包括林世子。」 段漫染眨了下眼,她缓缓站起身:「我随你一起去见她。」 她要见到林重亭,同少年问个清楚,她究竟是想做什么。 这般戏弄她,难道当真有趣? . 帐篷间火光涌动,段漫染刚走出去,便瞧见从马背上下来的范潜。 掩在袖中的手握紧,她没有退缩,直直走上前去:「不知范大人可知林世子在何处……」 话未说完,少女哑然失了声。 她看见队伍之中,躺在担架上的少年。 林重亭双眼闭阖,肩上插着一只短箭,修长手臂垂落在担架外头,没有丝毫生气。 「林重亭?」 段漫染喃喃开口。 未曾反应过来,她早已行至担架旁。 林重亭似一尊毫无气息的玉雕,依旧闭着眼,没有回应她。 「是我等失职。」范潜开口,「没能护住林世子。」 第95章 榻上的林重亭昏迷不醒, 段漫染抬起手,触到她肩上的伤口处。 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 她摊开掌心,只见指尖被暗红侵染。 这一回不是敌人的血,而是从林重亭衣襟间沁出来的。 段漫染一时慌了神。 她咬了咬牙,轻声唤道:「林重亭?」 冰雕般的少年没有回应。 「林重亭,你说话啊。」 段漫染又低低唤了声,一滴明珠不觉自眼中滴落,她方才察觉是自己掉了泪。 「世子妃稍安勿躁。」马车外传来范潜的声音,「马上就到靖州城,世子的兄长就在城内, 定能有医治的法子。」 马车里的少女没有出声,久久方才回过神,嗯了一声。 . 靖州崔太守家宅。 夜深人静时分,阖府上下俱已歇下,却又因为受了伤昏迷不醒的林重亭的到来, 变得灯火通明。 府中婢女们忙进忙出, 为林大夫准备热水和干净的纱布, 以及细针剪刀。 屋子里点满了灯, 照得众人脸上皆是神采奕奕,不见半分半夜醒来的疲惫。 唯独林重亭依旧是面如纸色,在裘衣狐绒的衬托下, 愈发血色全无。 段漫染站在床边, 默不作声地看着林重景剪开她肩头的衣料。 她微不可察地侧过身,挡住旁人的视线。 「弟妹还是先去歇息罢。」拔.出毒箭前, 林重景开口道, 「你面色也不大好, 免得一会儿被吓到。」 段漫染摇头:「我不怕。」 林重景没有多说什么,他动作很快,用力将短箭拔了出来。 伤口连带着飙出暗色的血。 约莫十寸长的短箭,几乎有一大半没入林重亭体内,连着鲜红的血肉一齐勾出来。 段漫染浑身打了个冷颤,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口中尝到鲜血的气息。 林重景却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动作一刻也不停歇地替她清理血窟窿,敷药,包扎。 第191页 做完这一切后,他拿起放在漆盘中的短箭,仔细端详了片刻。 「箭上不过是普通的麻药,并没有毒。」林重景道,「只不过她何时能醒来,怕是就要看天命了。」 段漫染蹙眉,对他这番话不解:「既然没有毒……那为何还要看天命?」 林重景看着她,欲言又止:「弟妹当真要知道?」 段漫染隐隐察觉到,这对兄妹之间,似乎有很重要的事瞒着自己。 「兄长但说无妨。」她缓缓开口,「毕竟,我是她的娘子。」 至少这一刻,她和林重亭仍是名分上的夫妻,就不应该有所隐瞒。 林重景遣散旁人,这才低声开口:「弟妹可还记得,去年五月,你曾晕倒过一回?」 …… 段漫染不记得她是怎么回了隔壁寝房。 从林重景话中得知为自己所不晓的真相后,她便觉得似有一层琉璃罩将她与旁人隔开。 她浑浑噩噩,看到什么皆是模煳的,唯独林重景的话在耳旁分外清晰地盘旋—— 「嘉书为了救你,自愿将你体内的蛊虫引到她身上。」 「此蛊无解,过去她一直靠虎狼之药强撑,眼下却是病入膏肓,再无回天之力。」 「便是我也不知她还能活多久,少则数月,最多不过半年,且多数时候,都是在沉睡之中。」 视线当中雾蒙蒙一片,段漫染只凭直觉往前走着,冷不丁脚尖撞到门槛,她身形趔趄。 「世子妃——」 有人手疾眼快地将她扶住。 段漫染愣然开口:「小杏?」 「奴婢在。」 「你为何还在这里?」段漫染没有看她,只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趁着林重亭没醒来,你快些走罢。」 「你放心,从今往后没有人会寻你。」 小杏看着状若失神的段漫染:「姐姐不走吗?」 「我……」 段漫染喉间哽住。 她走或是不走,还有什么区别吗? 林重亭是为了救她,才会变成眼下这般模样。 段漫染从前便是有再多不甘,在此刻却与愧疚两相纠缠,沉甸甸地堵在她的心口,叫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不走。」段漫染摇头,「从今往后,我都再不会走。」 小杏犹豫着开口:「是因为……世子的病吗?」 段漫染一愣:「原来你也知道。」 「奴婢并不知,都是猜出来的。」 小杏将自己所知的和盘托出,「从临安带你离开的时候,世子曾给了一样东西,让我等她……死后,再将它交到您手上。」 死这个字,从她一个小宫女口中说出来,着实是大不敬。 可小杏记得清楚,那日少年轻飘飘提起,像是在吩咐一件无关要紧,早晚都会应验的小事。 . 小杏扶着段漫染进了屋,从她一路上都不离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方钿螺漆红木盒。 她双手捧着漆盒:「这便是世子要奴婢转交给您的东西。」 段漫染脑海中有剎那空白。 她猜不出里面会有什么,但林重亭特意将它留给自己,想必是至关重要之物。 她思绪尚未理清,手却已不由自主抬起,打开了盒盖。 漆盒之中,静静躺着一盏花灯。 花灯做工精细,莲花瓣重重叠叠,皆是由薄如蝉翼的绢丝撑开,花瓣边缘金光扑朔,用金丝撑起骨架。 段漫染见过很多花灯,这是最漂亮的一盏,美得不像是凡世间应该有的,倒像是梦中偶得一笔,勾勒出银河漂浮而来的信物。 可林重亭赠她的,为何会是这花灯? 「世子说……她曾在上元夜毁了您一盏花灯,唯有亲手做一盏还给你。」小杏道,「待她死后,世子妃大可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另择有缘人共度此生。」 段漫染沉默许久。 原来如此。 上元夜……花灯…… 她兀地笑出声,脸颊处却是一片冰凉。 「另择有缘人……」 她口中喃喃自语,「从前我百般求你放过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说?」 错了,她们果然从一开始就错了,都错得不像话。 段漫染蓦然拿起那盏灯,将它狠狠朝地上掷去。 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这盏美得不像话的花灯幻变出的一场梦,梦中酸甜苦辣,只要这灯碎开,梦就会破灭。 段漫染从未有过这般失态,她身形亦随着掷灯的动作晃了晃,险些跌倒过去。 可惜林重亭亲手做的花灯,比她想像当中还要结实。 花灯在青砖上骨碌碌滚了一圈,静静躺在那里。 绢面流淌出水一般的粼光,金丝映入瞳孔中,被晕开成一轮月,亮得段漫染眼睛生疼,连带着额间隐隐作痛。 她闭了闭眼,疲倦如潮水般袭来。 「雪枝。」 她念出这个暌违多时的名字。 小杏不明就里应了声。 「雪枝,我好累。」 少女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握紧她的手,「你带我去睡觉好不好?」 「好。」对方点头,「世子妃随我来。」 段漫染懵懂摇了摇头:「我是免免,不是什么世子妃。」 雪枝没有说话。 段漫染有些慌了——雪枝是不是还在生气,气自己没有护住她? 第192页 她又唤了声:「雪枝?」 「世子妃认错人了?」小杏小心翼翼问道,「奴婢是小杏。」 混沌与清醒之中撕扯,段漫染犹如醉酒之人被泼了盆凉水,剎那元神归位。 她伏在床上,任泪珠从眼尾藏入发间。 「是我煳涂了。」少女哑声开口,「你先去睡吧。」 小杏却不大放心,取来温水为她擦脸,又替段漫染盖好被子后方才离开。 . 段漫染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 梦境中光怪陆离,她似仍被困在来靖州的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化作浮动的河水,她喘不过气来,开始用力挣扎。 突然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紧她的手腕,将她救了出来。 段漫染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林重亭薄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 她听不清,想凑上前听个仔细,却怎么也听不见林重亭在说什么。 雾气一层层覆过来,眼前之人逐渐模煳,面目也看不大清晰。 直到最后,林重亭化在雾气中,再不见她的轮廓。 段漫染这才想起伸手去拉她,却摸了个空。 冰冷,潮湿的雾气覆在指尖,似一条小蛇蜿蜒盘旋在肌肤上。 段漫染低下头,看见手上鲜红的血。 她没有受伤,那这血便只能是林重亭身上的。 少女从梦中惊醒。 窗棂间落入天光,靖州的白日亮得比临安要早些。 段漫染下意识偏过脸,看向昨夜花灯被掷落的方位。 青砖上空落落的,并不见花灯半分影子。 她勐地从床上坐起来,冒出一个念头——兴许昨夜兄长说的话,不过也是她稀里煳涂做的梦。 没有什么蛊毒,也没有所谓花灯,林重亭只是受了伤,睡一觉就会好起来。 段漫染掀开被子下床,快步朝门外走去。 将将走到桌旁,少女身形一僵,停下了脚步。她侧过头,看向放在桌上,漆盒里的那盏花灯。 闻声进屋的小杏见状:「世子妃为何不穿鞋,着凉了可是不妙。」 「世子今日如何?」 段漫染问。 小杏默了默:「世子并未醒来,仍在昏睡之中。」 「我知道了。」 段漫染垂着眼,并没有提起要到少年房中去探望。 她转过身,又躺回了床上。 . 在靖州的这些时日,段漫染前所未有地嗜睡。 她似是有睡不完的觉,似乎隐约觉得在梦中,还能见到安然无恙的林重亭一面。 至于见面后要说什么,段漫染还没有想到。 第96章 林重亭昏迷不醒, 国事却不能一日无人治理。 自临安而来的密信络绎不绝,堆积在靖州太守府书房的檀木桌上。 起初它们无人打理, 直到这一日,林重亭的暗卫跪倒在段漫染跟前:「这是朱将军从临安寄来的信,送信的人说,若世子无暇看,便将它交到世子妃手上。」 朱将军会这般叮嘱,想来亦是对林重亭的状况有所知。 段漫染定定看着那封信,半晌后将它接过来展开。 信上言简意赅。 被幽禁在宫中的圣上本月初三因病薨逝,由不满周岁的幼帝继位。 眼下皇城中群龙无首,难保有异心者蠢蠢欲动, 还请世子早日回京清肃。 段漫染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林重亭若是还能清醒地回去,又何至于在此地一留就是半月。 她思来想去,将这封信交给范潜看。 范潜颇有感慨:「幸而太守府已封锁世子昏迷不醒的消息,外头的人只当是她受了伤,否则只怕临安城中当真是要变天, 便是有朱将军也坐不住阵。」 段漫染闭了闭眼。 她竭力将如同潮水般的绝望压下去, 只平静地同范潜道: 「至少眼下, 这天下还不能乱, 我有件事,想替林……夫君她麻烦范大人。」 …… 书房之中,段漫染拆开摆在书桌上的一封封密信。 信上有朝中机密, 也有细微琐事, 若不是有范潜帮着出谋划策,段漫染独自一人, 是绝应付不过来的。 紧要事能拖就拖, 不重要的摺子, 随意打发了便是。 少女手执玉毫,笔端蘸满了墨方才落字。 林重亭未曾成婚前,一手字写得惨不忍睹,少年如今的字,都是从前在林府的书房中,段漫染手把手教出来的。 是以她模仿起林重亭的笔迹来,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两个人要应付这么多的摺子,且不被人察觉出异样,极其耗费心神。 这日,依旧是天色已暗,段漫染才停下笔。 她长吁一口气,起身朝书房外走去。 廊下已点起灯笼,曛黄烛火晕开半丈,光影朦胧中如梨花般的洁白扑面而来。 竟然是下雪了? 段漫染抬起手,手掌接住一片飞花。 她垂下眼,看着晶莹雪花在掌心化开:「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竟能看到九月飞雪。」 「人生的境遇,确是难以预料。」范潜亦若有所思,「范某也从不曾想到,会有与世子妃共谋于事的时候,也从未料到……」 怕触到少女的伤心事,范潜没将剩下的话说出来。 他从未想到,从前针锋相对的少年,竟会成为自己的救命恩人。 第193页 「世子妃!」 远处传来小杏的声音,她的脚步很快,转眼间到了两人跟前。 小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以手扶着廊柱:「世子妃,世子她醒了。」 . 从太守府南边的书房,到北边后院林重亭歇息的寝屋,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段漫染一步也不敢停,少女裙摆翩飞,扰乱了飞雪。 雪花顺着寒风直往领口处灌,刮在脸颊处如同细密的小刀子般,偶有几片落到她纤密卷翘的上,如同泪珠凝结。 段漫染视线被雪花遮住了大半,却来不及抬手拂去。 憧憧灯影被她抛到身后,如流光滑闪而过,恍惚间她似又回到那经夜不歇的梦中。 快些,再快一些,便可以追到梦里那道逐渐模煳的身影。 眼瞧着脚步即将迈过门槛,倏忽一道黑影撞了过来。 段漫染来不及躲闪,额头撞到对方肩上。 她身形一僵,愣愣看着眼前的人影。 苍白如冷玉的脸庞,漆黑的眼眸,薄唇没有血色。 林重亭的反应却是比她更快一步,少年握紧她的手腕。 她敛下眼,似有无数话要说,最后化作轻嘆般的低声:「为何不走?」 淡淡的嗓音,如同春日即将消弭的寒冰。 段漫染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少年落在她腕间的指尖是冰冷的,骨节却分外硬朗,紧握着不曾松开半分。 不是镜花水月,也不是梦中幻影。 段漫染咬紧下唇,任齿间落下的疼意蔓延开。 「林重亭……你要我留我就得留,你让我走,我就非得走是不是?」少女颤着嗓音开口,「凭什么全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凭什么……」 话未说完,她已落入暌违许久的怀抱中。 多日卧床不醒,林重亭身上的冷香被药的苦涩味覆盖,药味顺势朝少女缠过来。 林重亭竟兀地笑了出来,少年漆黑眼中浮现光彩。 「我说的,自然不算。」林重亭道,「免免,从今往后,都是你说了算可好。」 段漫染没有吭声。 脖颈间有暖息拂过,林重亭已自然而然地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 她这般靠下来,段漫染才察觉这些时日,林重亭整个人瘦了一大半,纵然紧靠着自己,也是轻飘飘的。 轻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够随庭院中的雪花一齐被寒风卷弄了去。 段漫染心中一慌,原本还悬于半空中的手回抱住她。 她唇瓣动了动,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却只化成一句:「你饿不饿,可想吃什么?」 . 太守府的厨娘动作麻利,很快盛满菜馔的盘盏如流水般端进屋子里来。 林重亭刚刚醒来,不宜见油腥,她的晚膳,不过是瓷碗里热气腾腾的青菜粥。 旁的汤菜,皆是为段漫染准备。 今日落雪,后厨特意备了羊肉汤,成块羊肉和萝蔔盛在砂锅里,再放到小炉子上煨着,香气顺着白雾咕嘟咕嘟散开。 段漫染忙了一整日,闻见香气已是食指大动。 她埋着头,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碗羊肉汤,方才觉得飢肠辘辘的腹中重新有了暖意。 放下汤勺抬起头,视线便与林重亭相撞。 段漫染抿了抿唇:「你……要不要也尝尝味道?」 林重亭看着她,点了点头。 少女拿瓷勺撇开汤上的油腥,舀起半勺汤。 她将勺子放到唇边吹了吹,确认不烫之后,将它朝林重亭举过去。 林重亭就着她的手,饮了半勺汤。 太守府这位厨娘,显然是做羊肉汤的好手,汤中没有半分膻味,反而是萝蔔的清甜,以及胡椒的微辛。 辛辣在舌尖蔓延开,林重亭沉寂许久的身体,逐渐活了过来。 她的意识也恢復了清醒和冷静。 所以当段漫染接着又一勺汤餵过来时,林重亭并没有动。 她对上少女微微疑惑的眼神,一字一句开口:「免免,你不必为了怜悯或报答我,勉强自己留在我身边。」 「我今日这般模样,不过是自作自受,都是应得的……」 瓷勺落入碗中,发出清脆一声响。 段漫染默不作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林重亭下意识要将她拉住,抬起的手却又放下,虚握成拳。 她垂下眼,甚至没有去看段漫染。 直至少女纤细的身影靠过来。 段漫染没有如林重亭想像中那般离开,而是越靠越近,直到将双手搭在少年肩上。 「怜悯,报答?」 她眼中盈盈泪光闪烁,「林重亭,我对你的心意,从来都是这般不值一提吗?」 不等林重亭开口,段漫染负气般朝她吻去。 蜻蜓点水般一啄后,段漫染道:「那这样呢,是报答还是怜悯?」 见林重亭不语,段漫染又用力吻过去。 少女鲜少有这般主动的时候,她的吻胡乱不得章法,甚至有几分生涩。 林重亭瞳孔猝不及防收紧。 起初她还想将她推开,但很快,林重亭如溺水之人放弃挣扎,放纵自己沉溺。 她抬起手,揽住少女的腰,像往日般循着经验,反守为攻。 段漫染反而无法推开她。 直到林重亭亲够了,她抱着她开口:「免免,是我不值得。」 第194页 「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 段漫染道,「我是你拜过天地,明媒正娶的娘子,你若当真想要我离开你,那就写一封休书,让官府作证休了我。」 休了她? 林重亭自是不可能。 若她拿了休书,说不定又要有多少临安城的贵家子求娶。 一朝一日,自己要是死了,拦不住她另寻新欢。 但眼下林重亭还活着,便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与旁人相亲相爱。 少年方才那一丝清醒自持,顷刻间化作虚无,只剩下无尽的执拗。 她用力抱住她,紧得段漫染快喘不过气来。 「免免,我给过你机会的,今日是你自己不走,从今往后你也休想离开,除非……」 除非到她死那一刻。 . 林重亭醒来后,当夜便让属下做好准备,天亮后启程回临安。 她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只有在此之前,剷除这些作祟不轨之辈,叫他们到地底下一起陪葬,林重亭才能安心离去。 若放在往常,段漫染定会劝她,先养好身子也不迟。 但这些时日,批阅太多自临安而来的摺子,见识过朝中的魑魅魍魉,她明白少年为何会着急。 便是在回程的马车里,林重亭也在看这些奏摺。 她提笔乏力,便由段漫染回信。 日子久了,不用林重亭提点,段漫染也知该如何回復摺子上的麻烦事,在信纸上与朝臣周旋。 林重亭夸赞她:「免免聪明知变通,胜过朝中大半蠹虫。」 段漫染微赧:「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还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 林重亭定定看着她:「免免,你一直都很厉害,从来没有做得不好。」 段漫染起初只当是她随口一夸。 但日子久了,她发现林重亭这番话别有深意。 第97章 两个月后, 马车抵达临安。 塞外的雪千里迢迢寒风相送,初雪中的临安城银装素裹, 白幡在冷风里招展。 圣上驾崩三月有余,皇城中人人自危,各有各的小心思。 林重亭回府的头一日,前来拜见的臣子都快要踏破林府门槛。 这些臣子打着看望的名义,各有各的小算盘。 可惜林重亭端坐于书房中,虽面色被貂裘衬得苍白,但举止从容,威严半分不减,并不似传闻中那般伤得严重。 原本抱着别样心思而来的有些人, 最终只能怏怏而去。 无人注意到,世子身旁穿着丝革灰衣,只顾低着头磨墨的小厮,正是多日不曾在人前露面的世子妃。 待到夜深时分,再无人来访。 林重亭握住少女纤细的手腕:「今日来的人, 免免可都记清了?」 段漫染点头:「有户部的何尚书, 兵部赵侍郎, 大理寺卿樊大人, 临安府尹陈……」 林重亭将她脸颊上的髮丝撩到耳后:「免免聪明,记得比我当年要快得多。」 她指尖冰凉,犹如寒冰。 段漫染双手捧住少年的手, 侧头朝外头扬声吩咐:「来人, 屋子里再添些碳。」 其实添再多碳火都没用,林重亭心知肚明, 却没有出声阻拦。 书房中碳火烧得极旺, 暖意使少女脸颊沁出一层薄粉, 像是喝醉酒一般。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浸浸的,满是关切地看着林重亭。 林重亭心念微动,顺势俯身过去—— 微凉的唇瓣与温热樱唇相贴,初时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很快就变成肆意汲取她的温暖。 「唔……」 段漫染眼睫颤了颤,没有抗拒这突如其来的亲昵。 她腰肢发软,被林重亭扣在掌心。 林重亭在少女唇瓣上辗转蹂.躏,将她的软嫩处欺得水光潋滟,最后薄唇沿着段漫染脸颊,贴到她的耳垂处: 「今日我身虚体弱,换免免来可好?」 林重亭分明是在胡说。 前天夜里,她可不是这样的。 明知林重亭这是心血来潮,想要品尝别样的滋味,段漫染却没忍心拒绝。 屋子里的碳火似乎旺得过了头。 脱下外袍,衣着薄如蝉翼的段漫染仍觉得似快要燃起来,她下意识朝林重亭犹如寒冰的身体贴去。 许是寒意太甚,少女身躯微微发颤,却并没有退缩。 她似乎想用肌肤,磨蹭着去暖开这块寒冰,却反被冷意灼伤。 段漫染咬住下唇,眸中泪光盈盈。 林重亭捻起她垂落在肩前的一缕乌髮,缠绕在指尖间。 就连这缕髮丝,似乎也在发着颤,竭力忍耐着什么。 少年漆黑瞳孔中,倒映出段漫染玲珑身躯,原本雪白的肌肤,透着花瓣般的淡粉。 美得近乎靡丽,真叫人恨不得能够此生无休止地这般纠缠下去。 可惜……却是再不能了。 . 林重亭醒着的时候,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她把持朝政,每日忙于国事,段漫染也没闲着,在书房中为她磨墨起摺子。 两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起她体内无解的蛊毒,好像它根本不存在般。 直到这一日,段漫染醒来,发觉林重亭依旧睡在自己身旁,并未如同往日般早起。 她心中一慌,握住少年的手,只觉得寒意浸骨。 皇城中没有不透风的墙,林世子昏迷不醒的消息,不到半日便传满了临安城。 第195页 先前那些被林重亭按下去的蠢蠢欲动,又藉机死灰復燃。 午后,以户部何尚书为首的数十名官员,跪在林府书房外。 他们请求世子妃代林世子交出治国玉玺,将其还于还不满一岁的幼帝手上。 段漫染站在廊下,目光扫过这些大臣时,比自己想像中要镇定得多。 这些时日,在林重亭的教导下,她早已预料到这些人会来。 将玉玺交给幼帝,乃是天经地义。 只不过新帝尚是牙牙学语的孩童,又怎会有治国之能? 这些大臣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不过是他们背后的人,忌惮林重亭手下朱将军的兵权,不敢露出正脸,只推他们出来打前阵。 段漫染垂首,看向为首之人:「户部尚书何玉卿?」 「微臣在。」 何玉卿并没有将这看起来娇弱的世子妃放在眼中。 没想到下一刻,她说出的话让何玉卿如坐针毡。 「听说何大人前年纳了位舞姬,对其甚是宠爱,将其抬为妾不说,更让她的孩子,在嫡长子前头拜大儒为师?」 向来人前正经的何玉卿说不出话来:「这……」 段漫染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移向大理寺卿:「这等宠妾灭妻之事,樊大人既然也在场,不如说说可是犯了哪条律令?」 不等对方开口,她又道:「对了,我倒是差点忘了这桩事——」 「前日有封密信寄到府中,信上说樊大人的亲弟弟,于去年科考舞弊,找穷秀才替考,事成之后又意欲杀人灭口,那秀才冒死告到官府,却在案件被转交至大理寺后无人问津,可是有此事?」 「臣……」大理寺卿樊平额头冷汗直冒,「想来是臣疏忽了。」 段漫染点头:「樊大人公务繁忙,一时疏忽想来也是正常。」 说罢,她侧头吩咐护卫:「将人带上来。」 护卫对此早有准备,将那位替考的秀才,和找人替考的大理寺卿弟弟一併带到院中。 「既然樊大人今日有空,倒不如就地审问的好。」 段漫染好整以暇,坐在下人备上来的梨花椅上。 她端起一杯茶,浅啜一口后道:「眼下诸位都在,正好做个见证,想来以樊大人的人品,切不可能蔑视律法,做出包庇之事。」 樊平的弟弟樊凡,仗着自家兄长是前年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为非作歹惯了,何曾见过这般场面。 用不着审问,他当下哭嚎连天地跪下来: 「大哥,大哥你救我一命,都怪我一时猪油蒙了心,不知天高地厚,你不是说有你在就没事吗……」 「混帐!」樊平打断他的话,「科考舞弊,□□,随便一桩都够治你的死罪,本官岂是清浊不分之人?」 说着,他快步夺过一旁护卫手中的长刀:「似你这般有辱门楣的孽障,倒不如本官亲自处置了干净,省得发落到天牢,还要糟蹋了粮食。」 话音未落,大理寺卿樊平持刀砍去。 剎时鲜血喷涌,那樊凡头颅落地时,脸上还挂着惊惧的表情。 似是从未想到,亲兄长为了自保,竟不惜要他的命。 原本跪在地上逼宫的众人譁然,纷纷起身避开,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大理寺卿樊平手中长刀落地,哐当一声响。 他双目血红,魂不守舍道:「臣突感不适,先走一步,还请世子妃见谅。」 此话一出,旁的官员也出声—— 「今日许是天冷,我这腰疼的毛病犯了,不得不回去看大夫,容世子妃见谅。」 「是啊是啊,孩子还等着我回家教他练字呢。」 「说起来,我家夫人今日生辰,我该早些回去才是……」 …… 方才还跪满了人的院子,转眼间都走得干净。 书房前的庭院中瀰漫着血腥气息。 段漫染手中的茶盏啪一声碎到地上,她捂住胸口,转过身开始干呕。 雪叶关切问道:「世子妃可还好?」 段漫染摇摇头,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漱口:「我无事。」 她没有再回头,只吩咐道:「将他收拾干净,送到……大理寺卿府上去。」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地上樊凡头身分离的尸身。 「是。」 雪叶忙支使人办事。 段漫染没有再多停留,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后院走去。 . 寝房之中,苦涩的药味泛开。 段漫染一步接着一步走到床边,坐到了床沿。 直到这一刻,她犹如被抽干所有力气般倒下去,靠在林重亭肩头低声道:「我做到了。」 明知昏睡不醒中的少年不可能答她,她依旧自言自语般低喃:「你教得很好,我都做到了。」 甚至在人前,没有叫他们看出半分怯弱。 段漫染眼眶酸涩,她握住少年的手:「你从前……也是要应付这些人吗?」 怕是不止。 她独自一人,从六扇门的弓箭手到摄政朝纲,见到的残忍血腥,远比自己今日所见要多上百倍。 她付出这么多,本该身居高位,享尽世间繁华。 「林重亭,你快些醒来好不好?」段漫染轻声开口,「等你醒来……」 她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便是醒来有如何? 据兄长所说,这蛊毒会让人昏睡得越来越久,直至在睡梦中再无法醒来。 第196页 希望过后,是更大的绝望。 第98章 转眼, 便到了年底。 几个月前圣上病逝,并没有影响到寻常百姓过节的热情。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贴桃符,饮屠苏,欢欢喜喜地迎接新年。 林府也不例外。 先前段漫染一番杀鸡儆猴,朝中无人再敢当出头鸟,对她代林重亭管治朝政这件事说半个不字。 她每日忙于批阅摺子,布置府中过春节的任务,自然而然由狄琼滟分担。 是以当除夕夜来临时,段漫染仍在书房中忙碌。 执笔的右手腕间有些酸乏,她搁下玉毫轻揉手腕, 才发觉窗外甚是喧嚣,临安城上空的烟花爆竹不绝于耳。 段漫染抬头看向窗外流光璀璨,不觉喃喃自语:「原来这一年已经到头了。」 回头看去,真是像梦一样不真实。 少女犹在出神,小杏端着食盘进了屋:「大夫人知晓世子妃事忙, 便遣人为您送了吃食来。」 盘中菜馔丰盛, 还有一小壶酒。 段漫染并没什么胃口, 只不过为了不辜负狄琼滟的盛情, 她每样菜都尝了一小口。 倒是银壶里的冷酒,她自斟自酌,没有停下来过。 直到壶中再倒不出来一滴酒时, 段漫染已是醉眼朦胧。 她强撑着站起身, 醉颜陀红。 小杏见状上前扶她,段漫染却摇摇头:「不必, 我自己还走得动。」 说罢, 她身形摇摇晃晃, 独自朝寝房的方向走去。 . 描金纱帐之后,躺在床上之人和往日没有差别,依旧如玉雕般丝毫不动。 段漫染掀开床帐,在床沿坐下,看着双眼闭阖的林重亭,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 果真是她痴心妄想,自以为会有上苍垂怜,至少她能在除夕夜醒来,同自己说上半句话。 她握住林重亭垂在身侧的手,剎那冷意浸骨。 段漫染感觉不到冷一般,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新春快乐。」 她低声说着,终是撑不住醉意,倒在林重亭枕边。 上苍虽是没有垂怜,但也不至于太残忍,十多日后,林重亭终于再次醒来。 雪色初霁,梅花暗香浮动在长廊间。得知消息的段漫染提着裙摆从书房小跑至寝房,将浸过桐油的木板踩得蹬蹬作响。 直到见到候在门前的林重亭,她脚步缓下来,慢慢走过去。 少年面色苍白,漆黑眸中暖意闪烁。 林重亭用力捏紧她伸过来的手,将人抱入怀中:「免免瘦了。」 「嗯。」段漫染道,「你也是。」 耳边似有暖意拂过,她听到林重亭带着低笑的嗓声:「那这些时日,你我都该好生吃饭才是。」 林重亭看到廊下挂起新的大红灯笼:「今日是除夕?」 段漫染摇头:「已经是正月初十了。」 「是吗?」林重亭道,「可惜今年该准备给免免的新春礼物,竟是错过了。」 「不要紧的。」段漫染安慰道,「不是还有上元节吗?过了上元日,还有寒食,花朝,端午节,七夕……」 她绞尽脑汁,想着之后的每一个节日。 仿佛这样,林重亭就真的能长长久久陪着她。 「嗯。」林重亭道,「那过几日的上元节,免免陪我出去逛逛可好?」 .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上元夜的繁华,全然不输给除夕夜。 张灯结彩的御街之上,吵闹的小孩子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撞到了人又头也不回跑开。 段漫染握着林重亭的手,担心她被这些孩子撞到。 在她另一只手中,提着盏丝绢花灯,正是林重亭让小杏转交给她的那一盏。 那日她提起上元夜出门逛逛后,段漫染便将这盏灯又寻了出来。 好在上回她随手一掷,莲灯并未不曾摔破。 再加上少女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将它取出来拂拭,绢面不沾尘埃。 花灯并未点燃,等着到了河边再放。 林重亭走走停停,时而驻足与她猜字谜,时而又在小摊旁坐下,要了两碗元宵与她一起吃。 段漫染咬破糯米皮,香甜的芝麻馅溢了出来。 她吃完一颗元宵,看向仍慢条斯理对着元宵唿气的林重亭:「时辰已经不早,不如我们吃完后,直接就去河边放花灯?」 她担心外头风大,又吵闹得很,林重亭会体力不支,便想早去早回。 林重亭拿着汤勺的手一顿,她垂下眼睫,若无其事答应:「好。」 . 等两人吃过元宵,来到临街的河边,水面上已经漂浮着数盏明灭扑朔的花灯。 它们随波流动,就像天上的星星和烟花落下来。 段漫染取出自己那盏花灯,正要用火摺子点亮。 林重亭忽地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包着的点心:「免免可要尝一尝这点心?」 金黄的糕点,上头还点缀着干花。 「桂花糕?」 方才吃了一碗元宵,其实段漫染并不饿,但既然是林重亭随身带着的,总不能拂了她的一番心意。 她将灯交给林重亭,捻起一枚桂花糕。 正巧一盏灯从二人跟前漂过,视线被照亮了些,段漫染看见林重亭玄色衣袖处,沾上一点白,像是做点心用的面粉。 想来这桂花糕是她亲手做的。 第197页 原本打算囫囵尝尝味道的段漫染动作慢下来。 她将丝帕在石阶上摊开,难得不拘礼节地坐了下去:「那你等我……吃完了我们再一起放花灯。」 「好。」 林重亭在她身旁坐下。 夜色已深,偏僻街巷中没有旁的行人。 炮竹声仍不停歇,烟花也在天上绽放,却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燃起的。 近处只有水波荡漾,和数不清的花灯。 仿佛这一刻,天地间只有她们两个人。 段漫染视线随着那些灯逐渐迷濛,她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吃桂花糕。 林重亭亦是默不作声,指尖在花灯的灯叶上摩挲。 这盏灯出自她的手,她对它自是再熟悉再不过,花瓣与底座相接处,掩映之下,银丝绣出不太显眼的一个字。 林,林重亭的林。 那是她不为人所知的小心思。 林重亭原以为,段漫染收到这盏花灯,应是在自己死后。 免免那么心善,看在她死了的份上,应当会留下这盏灯。 那至少,她亲手缝上去的姓,还能够一直陪伴着她,就算她一无所知也没关系。 段漫染吃完了桂花糕。 她重新取出火摺子,看向林重亭:「现在可以放灯了吗?」 「嗯。」 林重亭低声应着,修长五指接过她手中的火摺子,点燃莲灯中间的蜡烛。 烛心细小的微光,透过粉色的花瓣,一层层膨开,像水里的烟花被捞入掌中。 段漫染托着它,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到水面上。 灯光之下,映照出她白皙侧颜,长睫之下是水润杏眼,翘鼻樱唇。 少女裙摆处的金丝牡丹花纹熠熠生辉。 千万灯盏中,她是最亮眼的那轮皎皎明月。 林重亭蓦地想起那个她落水的元宵夜,竟已经是四年前。 少年匿身于暗处的楼阁中,静静注视着即将命丧黄泉的少女,看她在水中垂死挣扎。 她追上救命恩人,得到一个错误的名字,却如获至宝,喃喃自语地反覆念记着。 对此,林重亭当时只是厌烦地皱了皱眉。 「夫君在想什么?」 银铃般的嗓音,将林重亭拉回了当下。 她不由自主道:「若是能够重来……」 林重亭话音戛然而止。 此生二十余年,她曾在许多场合,听见有人追忆往昔,感慨若是有机会重来,自己必定如何如何,再不会重蹈覆辙。 彼时她心中冷笑——身为凡夫俗子,命格已定,又岂会有重来的时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如今,她竟也成了曾经为自己所耻笑的蠢人。 若是当真能重来,只怕也是少女恨不得从未见过自己。 林重亭道:「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一些不要紧的事。」 段漫染点头:「此处风大,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罢。」 说着,她先站了起来。 林重亭随她站起,身形却没有动:「虽晚了半月,但我还是有一份新年礼要送给免免。」 突如其来的惊喜,叫段漫染瞳孔亮起。 她看见林重亭从袖中取出那份礼物——是一把华美的匕首。 刀柄上缠着皮革,刀鞘镶嵌耀眼的璀璨宝石,颇具异族风情,不似临安权贵青睐的低调奢华。 段漫染倒是在靖州太守府见过相似的,只不过都比不上眼前这柄匕首精美。 林重亭将匕首交到她手上,拔开了刀鞘。 银冷刀身寒光逼人,段漫染不觉屏住唿吸。 林重亭长指包裹住她的手背:「免免试一试这份礼物可还称手?」 段漫染顺势握住刀柄,将短刀牢牢握在掌心。 也就是这一刻,她看见被锤锻得如同平镜的刀面,倒映出林重亭漆黑的眸子。 少年眼也不眨,瞳孔中幽然浮现一抹狠色,似下定决心要做一件早已打算好的事。 段漫染警觉,本能地想要松开手上的匕首,却是为时已晚—— 林重亭死死握住她的手,刀尖对着自己的胸口插去。 「不要!」 少女哑然失声。 砰—— 不远处的城墙上,炸开漫天的烟花,将段漫染的声嘶力竭全然遮盖。 脑海中一阵耳鸣般的晕眩。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段漫染都如同被烟花吓得失了神的孤鸟,忘记了自己是谁,眼下又在做什么。 直到温热黏腻的血顺着刀柄流到她手上。 她都做了什么? 是她亲手杀了林重亭,是她…… 段漫染浑身发抖,唇瓣张了张,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她抬起手,并不敢触碰眼前之人:「林……」 话音未落,林重亭身形晃了晃,向后头倒去。 段漫染忙伸手要拉住她,指尖只握住一截冰冷的衣袖,就连那衣袖也很快如流水般从指缝里滑走。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重亭坠入河水之中,溅起无数的水花。 鲜红的血在水面晕开,数不清的花灯依旧漂浮在上头。 此间不似人世,倒像是传说里开满曼珠沙华的忘川。 「林重亭——」 段漫染想也不想,伸手要去拉水中那个逐渐下沉的影子。 在她之后,却有人将她拉住了:「免免,我的女儿——」 第198页 段漫染回过头,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娘亲?」 在娘亲身后,还有许久未见的爹爹。 他们不是早已辞官还乡,为何要到临安来了? 一时间,段漫染冒出许多问题,却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出口——前所未有的疲倦朝她袭来,叫她不受控制倒下去。 昏睡之前,段漫染想到方才吃入腹中的桂花糕。 林重亭……她究竟是在做什么? 第99章 正月, 皇城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摄理朝政的世子林重亭,上元夜为自家娘子所重伤, 生死未卜。 第二件事,便是早已辞官回乡的昔日太尉段明瑭重回临安。 段明瑭对外宣称,女儿段漫染此前为林重亭这等乱臣贼子所蒙蔽,对其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之后幡然醒悟,才会做出此等大义灭亲,手刃佞臣之举。 但终究是数年夫妻,情分犹在,重伤枕边人后,段漫染难免心绪不佳, 选择深居段府避而不出。 那夜林重亭浑身是血,被亲卫从水中捞出来之事,在京中传得已是沸沸扬扬。 是以,对于段明瑭这番说辞,朝堂百官或是坊间百姓, 大多深信不疑。 再联想到几年前, 还是段家三小姐时的世子妃为了嫁给少年, 闹出不少满城皆知的笑话, 真叫人不禁唏嘘—— 果真是世事亦变,命数无常。 按理来说,林重亭遭此重创, 藏在暗处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该有所行动才是。 只是少年生死未卜, 又有了先前轻信靖州消息的教训,暗处的力量都长了记性, 决定先静观其变。 倒是林重亭手底下的得力干将朱正福, 成了不少人眼中的香饽饽。 朱正福手握兵权, 位高权重,若是能先将他拉入己方阵营,将来必有大用。 可惜每日无论是谁上门,朱正福皆称病不见,索性紧闭府宅大门,让前来拜访的人碰了一鼻子灰。 . 段府老宅,后院花厅之中。 对外称病不出的大将军朱正福,屈膝半跪在段漫染身前,在他双手举起的檀木盒中,赫然正是旁人求而不得的治国玉玺。 朱正福道:「老夫受世子之託,将此物转交于世子妃。」 段漫染苍白脸上,睫毛颤了颤。 许是过去几个月陪伴林重亭养成的习惯,她开口问道:「如今朝中可还安稳?」 「朝中局势有范大人周旋,由他辅佐幼帝亲政,一切皆妥当。」 朱正福口中的范大人,自然是范潜。 范家世代为官,乃是朝中清流砥柱,由朱将军扶持他暂时坐镇,旁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春寒料峭,轩窗外有冷寒袭来。 段漫染没有说话,目光从漆盒中玉玺上移开,看向窗外。 院中景致未变,只是草木生得更高大了些。 院墙边那棵梨树,在她出嫁时将将同青砖垒成的墙壁一样高,眼下却冒出墙头数尺。 枯厉的枝丫向天延展,光秃秃的树皮无端生出几分萧索,仿佛永远都不会开花发芽般。 但段漫染很清楚,再不过了些时日,梨树将生出满树雪白的花,花落之余,绿叶渐生,再是夏日绿意荫荫,果实纍纍。 待到秋日凋敝,冬天又化作干枝,等下一场春天。 循环往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对于树而言,一切终将会成为过去。 对人来说也一样。 「事已至此。」段漫染收回视线,她缓缓开口,「朱将军总可以告诉我,林重亭她究竟想做什么?」 朱正福没有隐瞒:「世子的确交代过属下一些话。」 「待世子死后,世子妃的前程,皆由您自己定夺。」 「若您愿意,便可接手治国玉玺,扶持幼帝上位,享万人之上的无尚荣光。」 「若您不愿,大可同她这等乱臣贼子划清干系,无人能将她的恶行迁罪于您。」 果然……和自己猜的差不多。 段漫染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悲喜。 「世子还托臣转交世子妃一句话。」朱正福低下头,「世子说,能死在您手上,她此生无憾。」 段漫染蓦地轻声笑了,泪光模煳了双眸:「她果真是算无遗漏。」 林重亭明知若杀了她,自己必定会内疚痛苦。 可少年还是选择这样做,无非就是要段漫染牢牢记住她,余生想忘也忘不掉。 她留下这样一句遗言,便以为自己当真会好受些不成? 见她久久不语,朱正福又道:「若世子妃不愿接受,这玉玺便由臣暂为保管,待哪日您要是愿意了……」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段漫染蓦然问道,「朱将军与林重亭非亲非故,为何要这般替她卖命?」 朱正福话音一顿,陷入回忆之中:「当年,臣不过是将军手下最不起眼的小兵……」 在那一场让将军和将军夫人双双殒命的爆炸中,朱正福双腿也被炸伤。 接下来的几日,他动弹不得,躺在尸山血海之中,起初还能和身旁倖存的弟兄们互相打气。 后来,这些人一个接一个死去,朱正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以为自己和他们一样,也註定要葬身于此。 可正是这时候,一位小小的少年翻开每一具尸身,探寻他们的气息。 朱正福认得这不过十岁的小少年,是将军的幼子林重亭。 第199页 纵然被林重亭救下,朱正福双腿无法行动,近乎废人,他生无可恋,一心想要寻死。 朱正福曾试过服毒自尽,可正巧被林重亭撞见。 林重亭并未宽慰他,只冷冷看着他道:「早知你要寻死,当初我便不必费力气救活你。」 朱正福苦笑:「是小人对不起二公子,辜负了您的苦心,只是我是个无父无母的,昔日并肩作战的弟兄们也都没了命,我又怎能独活?」 「你死了,难道就真的能在阴曹地府和他们团聚?」林重亭道,「若你真念着兄弟情谊,就该好好活下去,找到害死他们的兇手,为他们报仇。」 自那之后,朱正福再也没有想过寻死。 林重亭又为他找来大夫,治好了朱正福的双腿。 之后他立下战功,在朝为官,与林重亭里应外合……再后来的事,段漫染就都知道得差不多。 追忆起往昔,饶是朱正福已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依旧是不禁红了眼眶。 他抬起头,只见对面段漫染似拭去眼尾的泪。 段漫染问道:「林重亭她眼下如何?」 「照常理来说,世子胸口被刺穿,早该没了性命。」朱正福道,「但她不知为何,只是昏迷不醒。」 段漫染浑身一颤。 自上元夜过后,她被爹娘带回段府,并不知林重亭境况如何。 对段漫染而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甚至连林重亭的消息都不敢打听。 眼下听到朱正福这般说,少女终是按捺不住,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世子妃——」 朱正福猜到她的意图,忙起身跟上。 . 段漫染刚行至院门口,不经意撞到来人。 「免免。」对方叫住了她,「你可是要出门去?」 「娘亲……」少女唇瓣动了动,她没有遮掩,「是。」 段夫人轻声嘆气,她语重心长道:「林重亭这一番谋划,全都是为了你。你若此时再贸然前往林府,岂不是辜负了她的苦心?」 见自家女儿不语,段夫人语气中多了一丝哀求:「免免,就算娘亲求你的,你就安安生生待在家里行不行?」 段漫染看着眼前的娘亲。 她记得两年前,爹娘离开临安的时候,娘亲还是青丝云鬓,丝毫不减身为贵妇的雍容气度。 眼下段夫人的髮丝间,却已生出几丝白髮。 段漫染心中清楚,这两年来,娘亲为自己操碎了心,她不应该让她再耗神。 少女脚步后退了半步。 段夫人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下一秒,却见段漫染撩起裙摆,在她跟前跪下。 「女儿深知,自己若执意要见林重亭,定会将爹娘牵扯进浑水中。」 段漫染一字一句道,「但林重亭与我拜过天地,是明媒正配的夫妻,如今她生死未卜,我又岂能置之不理?」 她抬起头,眼中泪水盈盈: 「况且林重亭是为了我,才会陷入今日这般境况,娘亲自幼教导女儿,做人应知恩图报,我若是此时与她划清干系,岂不是忘恩负义?」 段漫染脸庞泪珠垂落:「今日我走出段府的大门,娘亲和爹爹大可昭告天下,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与林重亭共沉沦,女儿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段夫人久久没有出声。 半晌,她嘆息一声,将段漫染扶起来:「从前是娘亲一直拿你当孩子,却不知免免早已长大了。」 她侧身让开:「你走吧。」 段漫染心中一喜,走出几步后,身后却又传来段夫人的嗓音:「但你记住,你永远都是爹娘最疼爱的女儿,无论何时,我们都站在你身后。」 「是。」 段漫染唇角弯了弯。 她没有迟疑,穿廊绕柱,恨不得下一刻就亲眼见到林重亭。 行至段府正门,只见门外一辆陌生马车正好停下来。 马车中伸出一只手掀开车帘,走下来一位熟人,正是辅佐幼帝的范潜。 范潜没来得及看到段漫染,他转身候在马车旁,等着里头另一人人出来。 那人虽穿着小厮的衣裳,但从身形来看,俨然是一位高鼻深目,肤色雪白的女子。 她站稳身形,正巧迎上段漫染略带疑惑的目光。 「世子妃。」 女子的声音如丝竹管弦般悦耳,正是数月未见的阿骨娜。 段漫染目光冷了冷。 雪枝死前曾同自己坦白过,她是阿骨娜的人,也正是受阿骨娜指使,将自己推下水。 还有她种下的蛊毒…… 但看在阿骨娜是范潜带来的份上,段漫染仍开口应道:「你现在应该在宫里才对,为何要来段府?」 「妾身身有要事想见世子妃,央求范大人将我带出来。」 阿骨娜如同从前一般,说话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我现在赶着去段府,不便拖延。」段漫染道,「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在这里尽快说罢。」 阿骨娜摇头:「此事性命攸关,三言两语不能说清,还请世子妃另寻一处僻静之地说话。」 段漫染没想到她竟能这般坦然自若:「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关心你的事?」 一旁范潜正要开口说什么,余光瞥见阿骨娜身形晃了晃,青年伸手将她虚虚扶住。 段漫染这才注意到,阿骨娜往日婀娜的身形早已清减不少。 第200页 看得出来,她虽是幼帝生母,但在宫中过得似乎并不好。 罢了…… 段漫染语气缓下来:「你随我来。」 第100章 段漫染将阿骨娜带到会客的正厅, 让婢女关上门都去外面守着。 「这里没有旁人。」段漫染道,「你大可以说你的事。」 「是妾身的事, 更是世子妃的事。」阿骨娜道,「世子身体里的蛊毒,妾身寻到了解毒的法子。」 段漫染目光定定看着她:「当真?」 又想起阿骨娜的所作所为,她不由得警惕:「那你为何今日才突然想起告诉我?」 阿骨娜避而不答:「世子妃可知,世子体内的蛊毒叫什么名字?」 不等段漫染回答,她自言自语:「此蛊乃是妾身从一位高人处习得,名为梦缠,能够让人在睡梦中不知不觉……」 「解药呢?」 段漫染打断她的话。 「蛊毒还没有到彻底发作之时,反而是它维持住了世子的性命, 世子妃不必急于这一时。」 原来如此。 段漫染心急如焚,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听阿骨娜继续说下去。 「梦缠之蛊没有解药,妾身也从不曾想过要解开它,因为过去我一直以为,它还在你身上, 直到从去年开始, 时不时听到世子昏迷不醒的消息……」 听到这儿, 段漫染终于忍不住出言相讥:「难为你还记得与她生死之交的情分。」 阿骨娜神色如常,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世子不能有事。」 林重亭若是出了事,朝中必定会迎来新的波诡云谲,权势互相倾轧。 到那个时候, 阿骨娜不敢保证, 自己还未满两岁的孩子,尚在牙牙学语的幼帝能够平安活下去。 人一旦落到无路可走的境地, 若想守护心爱之人, 总会被逼出法子来。 林重亭的法子是将段漫染体内的蛊虫移到自己身上。 阿骨娜的法子便是, 养出一对比梦缠更为兇狠的蛊虫,让子蛊去吃掉梦缠,再由母蛊将它引出体外。 只不过蛊虫这等灵物,并非寻常之物,短则五六年,长则数十载,也才能养出一对。 林重亭是不可能等到的。 除非用鲜血滋养,且最好必须是擅于养蛊之人,将它们养在自己身体里,兴许可以将时长缩短为半年。 段漫染隐约明白了阿骨娜的话。 「你的意思是……」她道,「你能够养出更兇狠的蛊虫?」 「蛊术高于妾身的人,怕是全天下也寥寥无几,况且眼下情况紧急,除了妾身还能有谁呢?」 段漫染看着阿骨娜,像是头回认识她一般。 半晌过后,她开口道:「饲养比梦缠更为兇狠的蛊虫,可会对你的身体有所损伤?」 「世子妃果然比我想像中还要心善。」 阿骨娜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她敛眸道,「这样,将皇儿託付给您,妾身也就无所顾虑了。」 话毕,她抬起了右手。 只见女子纤细得只剩骨架的腕间,几近透明的雪白肌肤下,赫然有什么蛄蛹着,如同虫子般蠕动。 段漫染不禁皱眉,心头震惊盖住胃中不适:「你……已经养出解毒的蛊虫来了?」 阿骨娜不语,她从云鬓间拔下一只银簪,不等旁人反应过来,飞快划破腕间的肌肤。 鲜血落到她的雪色裙摆上,大朵大朵绽开。 段漫染瞳孔一缩,她骤然起身,打开门吩咐婢女:「快去传大夫。」 「不必劳烦大夫了。」身后传来阿骨娜气若游丝的声音,「妾身只求世子妃……答应我一件事,让我能够安心死去。」 段漫染回过身,发现她手中握着一枚玉盒,那两只一子一母的蛊虫,已被装进巴掌大的盒子里。 随着两只蛊虫离开身体,从前祸国殃民的妖妃在这一刻似被抽走了魂魄,面色如同白纸,看不见活人的气息。 段漫染不忍心再看她:「只要不是伤害旁人的事,我都答应你。」 阿骨娜心满意足地阖上双眼:「待妾身死后,请世子妃善待我在宫中唯一的血脉,保他一世无忧……」 长达数月的以身伺蛊,阿骨娜的血肉之躯早已被子母蛊掏空,已是强弩之末。 她伏倒地上,视线中一片白光,光晕之中,出现一道无数次梦回时曾见过的熟悉身影。 阿骨娜眼尾滑落一滴清泪:「阿娘……是你来接我了吗?」 她对着虚空中,弱弱抬起仍在淌血的那只手:「阿娘,我终于来见你了。」 这一刻,她终于不再只惦记着自己的孩子,而是回到十多年前,重新变回了阿娘的孩子。 她跟在阿娘身后,牵着阿娘的手,去鲜花遍野的草地上骑马。 苍穹如盖,坡上草随风动,蜿蜒的河流如一条会发光的银带,昼夜流动不息。 . 事不宜迟,段漫染带着装在玉盒中那只蛊虫,匆匆赶往林府。 子母蛊离开宿主的血肉之躯,得不到餵养,十分焦躁不安地在玉盒里翻腾。 隔着一层薄得透光的青玉,蛊虫翻滚蠕动的动静传到段漫染掌心。 她自幼最怕的便是这般软体无骨的虫子,更何况是凶煞万分的蛊虫。 段漫染咬住唇,将玉盒捏得死紧。 如长久置身黑暗中的人终于又见到了一缕光,纵然这光亮灼肤,也绝无松手的可能。 第201页 一路飞奔至段府正门,她吩咐门房:「去牵一匹快马来,快——」 门房迟疑道:「小姐……瞧这天怕是快要落雨了,您不如还是坐马车……」 「无妨。」段漫染打断他的话,「你快些去牵马。」 门房不再多言,忙去牵了一匹上好鞍的马来。 段漫染将玉盒揣在胸口处,翻身上马。 似是为了印证门房说的话,突然间狂风大作,天边乌云笼罩整座临安城上空。 地上的尘灰,墙瓦上的树叶,皆被狂风卷弄而至。 段漫染被沙迷了眼,泪水无意识从眼眶中流淌出来,她握紧缰绳:「驾——」 转眼间变了天,风起雨落,街上行人匆匆躲到屋檐下避雨。 段漫染一路畅通无阻,马蹄掠过之际,将地面的雨水激起半丈高, 豆大的雨滴落到她脸上,砸得生疼。 段漫染依旧没有放慢速度,不敢有半分拖延。 马背上颠簸如排山倒海,她死死握住缰绳。 周遭的屋宇街巷愈发熟悉,终于离林府越来越近,段漫染看到雨幕之下,模模煳煳的朱红大门和伫立门前的石麒麟。 守在门口处的门房听见马蹄踏雨而来,也不知是何人这般着急,忙探出头去看。 这一看,他顿时又惊又喜——马背上翻身下来一位华衣少女,竟然是自家世子妃。 许是动作太匆忙,只见段漫染未能在地上踩稳,踉跄着在地上摔倒。 「唉哟——」门房忙上前相迎,「这么大的雨,世子妃您……」 段漫染摔了一跤,忙朝放在心口处的玉盒摸去。 玉盒中蛊虫依旧躁动不安。 她微松了口气:「大公子眼下可在府中?」 「在的。」门房道,「这些时日,大公子没有去医馆,都在府里照料世子……」 不等他说完,段漫染已轻车熟路地进府,进了她和林重亭的寝房。 正好,林重景在为林重亭把脉。 见着被雨淋得快认不出来的少女,他原本凝重的眉宇间浮现一丝诧然:「弟妹?」 「嗯。」 段漫染轻轻点头,看向床上之人。 眼前的林重亭,可谓是形销骨立,如同画卷上剪裁下来的纸人一般单薄。 段漫染心中一阵酸涩,她顾不得伤感,将装着蛊虫的玉盒捧出来,同林重景将阿骨娜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林重景接过玉盒,沉吟片刻后道:「兴许……这的确是个办法。」 林重景与阿骨娜同拜一高人为师,他学的乃是医术而非蛊术。 但眼下别无他法,也只能试上一试。 林重景看向段漫染:「我这就试着用子母蛊为嘉书解开梦缠,蛊虫性躁,若有旁人打扰,怕是会失控,弟妹……」 段漫染明白他的意思,她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林重亭,纵然有千般话想要说,也只是咬了咬唇,带着下人全数退出去。 不多时,听到消息的狄琼滟也赶了过来。 见到守在门外的段漫染,她问道:「弟妹为何不进去?」 段漫染将里头在解蛊的事告诉狄琼滟,又将食指比到唇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闹出动静。 狄琼滟听完,拉着她的手,走到远处廊下。 「既然此时见不得嘉书,弟妹也该顾好自己才是,这么冷的天,怎能浑身湿淋淋的?」 经她这一提醒,段漫染方才察觉到湿衣贴着肌肤,被寒风一吹,少女上下牙齿不住打颤,脸色白得像是在水里泡过。 狄琼滟又是心疼又是气,将她带回寝院,忙命婢女备热水让她泡澡,又为段漫染找出洗沐后穿的厚衣。 段漫染一番梳洗过后,仍要去守着林重亭。 狄琼滟劝她道:「你们兄长那头没有人传消息来,那定然就是嘉书还不曾醒,外头风又大,弟妹这般去守着,怕是先弄垮了自己身子。」 窗外风雨如晦,天暗得像是快要掉下来。 狄琼滟又温声道:「你先好生歇着,我这就叫人去盯着,若是嘉书有了动静,即刻就来知会你。」 许久过后,段漫染点了点头。 少女双目失神,往日黑白分明的水眸失了光泽。 狄琼滟心中发酸,将她揽过来,像哄小孩般低声道:「嘉书有你这样为她着想的娘子,定然会没事的。」 「嗯。」 泪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段漫染闭上了眼。 从午后至凌晨,林重景那头始终没有传来消息。 狄琼滟知段漫染心急,几次打发人去问,得到的回覆却始终没变——林重景还没有从寝房里离开,仍旧守着林重亭。 这会子,反而轮到段漫染冷静下来。 若林重亭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反倒不会拖延这般久。 许是今日骑马淋雨,她头脑昏昏沉沉,重得快要撑不住,脑门也发烫,兴许是着凉发热了。 段漫染不愿狄琼滟为自己担心,反倒主动称困了,和衣躺到床上,双眼却一直没有闭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疲倦如潮水般袭来,她不觉闭上了眼。 一夜无梦。 段漫染再次睁眼时,听到窗外婢女们小声说话:「世子妃还没醒吗?」 「没有,怕是昨日真的累坏了,夫人叮嘱过莫要叫醒,让世子妃好生歇息。」 「唉……」 嘆气声尚未停住,廊下忽地传来快如鼓点的脚步声,小厮一边跑过来,欢天喜地道:「快去知会世子妃,世子她醒了,只是眼下还虚弱着……」 第202页 话音未落,房门勐地被人打开。 段漫染愣愣看着来人:「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回世子妃,世子她醒了……」 指尖掐入掌心,传来刺痛感。 这一回,真的不是梦。 云销雨霁,廊下日光分外刺眼,段漫染刚朝前迈出半步,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子发软。 正巧赶过来的狄琼滟扶住了她:「弟妹?」 「我无事。」 段漫染摇头,硬撑着又要走。 这一回狄琼滟没有劝,而是随少女一起来到林重亭养病的寝房。 . 寝房之中,林重亭已移到榻上歇息。 下人遵照林重景的吩咐,推开窗让她感受久违的新鲜空气。 风中夹杂着雨后的清新,悬在屋檐下的铜铃叮噹作响,少年看着窗外草木出神。 她缓缓开口:「兄长……」 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打断林重亭要说的话,她微一蹙眉,看清来人是狄琼滟:「嫂嫂?」 清冷的嗓音,如同沁过雨水的春竹,还带着一丝就不开口的低哑。 段漫染愣在原地,犹有几分近乡情怯,使她不敢上前。 终于,林重亭的目光朝她移过来。 漆黑的眸子中,莫名映出檐下雨滴的冷意。 段漫染心中一慌:「夫——」 不等这一声夫君喊出口,林重亭却冷冷打断她的话:「段三小姐?你为何会在敝人府中?」 第101章 「所以, 林重亭她认得所有人,唯独忘记了我?」 段漫染明知故问, 妄图从林重景那里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林重景轻声嘆道:「许是蛊虫的副作用,这我也不曾料到。」 少女深深吸气,将泪水逼回眼中。 「她能够安然无恙醒来,我已经很开心了,兄长这些时日太过受累,还是先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在。」 「也好。」林重景宽慰她道,「弟妹多陪陪嘉书,兴许她就能恢復往日与你的记忆。」 . 一双冷然的眼, 不带情绪地注视着在凉亭里交谈的两人。 见兄长对她的态度,林重亭不得不确信,这位段三小姐,的确是与自己成亲三年有余的夫妻。 林重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有成婚的一日。 还是同段明瑭的女儿。 林重亭看见守在一旁, 作丫鬟打扮的雪叶:「十五?」 暗卫十五, 也就是雪叶低声道:「世子有何吩咐?」 「我与她何时成的婚?」 「元昭十六年, 十一月初五。」 「因何成婚?」 雪叶顿了顿:「禀世子, 是先皇太.祖赐的婚。」 「是吗?」林重亭唇角勾起一丝冷嘲,「果然如此。」 她女扮男装,没理由会自寻死路, 同堂堂太尉的女儿成婚, 除非是迫于皇命,不得不娶。 林重亭正要接着问下去, 只见段漫染已转身朝自己走过来。 她俯下身, 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夫君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可想吃什么?」 林重亭从她水润眼眸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她对这位段三小姐的所有记忆,是在十多年前。 彼时官眷随皇后前往兴隆寺礼佛,随行的孩童皆被匈奴人迷晕掳走,自己和她被困在同一木箱里。 段漫染虽蠢,但在出逃时并没有拖后腿。 所以那个时候,林重亭没有抛下她。 只是她对临安城中只知贪图享乐的文臣向来没有好感,在得知她是段明瑭的女儿后,心中更添鄙薄。 不等段漫染醒来,林重亭便随爹娘离开临安,远赴边疆。 少年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睁开眼,她竟然会成为自己的世子妃? 林重亭垂下眼,目光落在段漫染搭在她手背上的柔荑处。 林重亭没有看她,从她温热的手掌下抽出手,吩咐下人道:「备马,我要进宫一趟。」 段漫染一愣:「你眼下身子才刚好,不便出门,还是留在府中为妙。」 此话一出,原本已经要去备马的下人也停下动作来,似乎是觉得林重亭会听从她的话。 林重亭眉头微蹙。 她侧头看向下人,语气中多了几分冷意:「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下人一惊,忙恭恭敬敬应下:「世子莫怪,奴才这就去。」 被无视的段漫染晾在一旁,见林重亭站起时,身形微微晃动。 她忙上前要扶,少年却避开她的手,强撑着站稳:「区区小事,不用劳烦段三小姐。」 口吻冷淡生疏,犹如对待陌路之人。 段漫染眼眶发红,看着林重亭走远,消失在院门外。 微风拂动裙摆,她久久愣在原地。 前所未有的疲倦席捲而来,段漫染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倒下。 「世子妃。」雪叶扶住了她,见她面上潮红,伸手触碰后,忙吩咐婢女道,「快去叫大夫,就说世子妃发热了。」 . 御书房外,手持拂尘的大太监李德福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视线被眼泪花儿遮掩,模煳之中,他瞧见一辆马车朝自己的方向驶来。 李德福心中一惊——要知道眼下能够在宫中乘坐马车的,也就只有摄政的世子殿下。 他顾不得多想,忙走下石阶迎上前,等候着马车停下。 第203页 车帘掀开,走出来的人竟当真是林重亭。 李德福做梦也没想到,传言中生死未卜的林世子,会突然间安然无恙出现在宫中。 只见少年玄衣貂裘,神色淡漠地下了马车。 直到此时,他才反应过来,忙屈身行礼:「见……见过世子。」 林重亭并未看他,已抬步从他身旁走过去,进入御书房中。 李德福定了定神,又站回了原位当值,再不敢如先前般敷衍了事。 约莫半炷香后,书房中传来摇铃之声,是林重亭在传唤他。 李德福忙进去应道:「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这些摺子。」林重亭随意抛了本奏摺给他,「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可是何人在批阅?」 李德福打开奏摺,只见纸上字迹娟秀端方,如少女娉婷。 「世子您不记得了?」大太监诧道,「前些时日您身子不好,这些摺子都是世子妃代您写的。」 「世子妃?」 林重亭皱了下眉,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也就是说书桌上这些奏摺,全都是段漫染亲自看过,而且有不少政令,由她亲手颁布。 林重亭意识到,兴许在自己失忆前,这位段三小姐的确有些分量。 不等她再问,又有宫人进来禀告:「世子,朱将军求见。」 林重亭抬手,示意李德福出去,让朱将军进来。 朱将军进屋后,先是重重跪地一拜:「世子逢凶化吉,果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让朱将军费心了。」 林重亭随口应罢,见朱正福手中捧着一尊正正方方的朱红漆盒,猜到他是有什么事。 果不其然,朱将军请过安后,双手将漆盒向她奉上:「此乃治国玉玺,先前世子托臣将它转交给世子妃,世子妃不曾收下,眼下是时候物归原主。」 又是段漫染。 林重亭目光低垂,心情略有些复杂。 连治国玉玺这等至关要紧之物都能给她,先前的自己莫不是被下了降头,对她喜欢得昏了头不成? 朱正福将玉玺物归原主,没忍住又唠叨上一句:「说起来,末将原以为世子大病初癒,世子妃定是捨不得你这般操劳,也该来陪着你才对……」 林重亭心头冷嗤——听他的意思,往日段漫染竟将她看护得如眼珠子般,半步也离不得? 她想到方才离府前,府中下人似乎皆以段漫染为尊,连自己的话都有些听不进去。 看来这位段三小姐,并非她想像中那般单纯无知,而是颇有些手段。 林重亭向来谨慎,没有让旁人知道她失忆之事,而是不动声色岔开话题,与他谈论起朝事。 待朱正福走后,少年漆黑眸中多了几分厉色,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轻敲桌面—— 看来她昏迷不醒这些时日,终究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从早到晚,林重亭都没有离开书房。 她传召了不少大臣,该敲打的敲打,该嘉奖的嘉奖。 一番陟罚臧否,灭掉众人不该有的小心思。 直至月上中天,御书房总算没有再召人,林重亭才得以稍事歇息。 她浅饮了一口茶,目光无意间又落到摊开的奏摺上,自己刚刚批写上去的话。 娟雅的字迹中,多了几分不羁。 林重亭分明记得,从前自己落笔应是潦草无章的,又是几时变得这般有模有样,且与那所谓世子妃的字迹有九成相似…… 大太监悄无声息走进来:「世子,眼下时辰已是不早,可要奴才备好马车……」 「不必。」林重亭打断他的话,「今夜我就在宫中歇息。」 李德福感到诧异,却没有多言:「是,奴才这就叫人备水铺床。」 . 林重亭在宫中这一歇,就是整整五日。 她大病初癒,半个月有许多正事落下,着实是忙碌。 这日又是在御书房中召见大臣,到了天黑掌灯时分,才遣散了众人。 大太监不无殷勤地进屋问道:「世子可要用膳?」 少年抬起手,修长手指按揉眉心,疲惫之中,脑海里莫名陡然浮现一张脸—— 那日段漫染蹲在自己身前,杏眸水光潋滟,关切不似作假。 「不必。」林重亭鬼使神差地开口,「叫人备马车——」 话音未落,书房外传来问话声:「世子可在书房里?」 少女嗓音很软,如同春夜里微风拂动。 林重亭轻嗤一声,唇角勾了勾——倒是用不着她再回府试探,这段三小姐就亲自送上门来。 不等宫人应她,林重亭已开口:「让她进来。」 书房的雕花门被吱呀推开,又在身后合上。 段漫染来过御书房无数次,却鲜少有这般不安紧张的时候——她想起那日林重亭离开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软白的细指,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食盒提手。 段漫染缓步走上前,看向书桌后头,林重亭仰头靠着椅背,半阖着眼没有看她:「可是有何事?」 书房中没有旁人,少年语气中微微不耐烦的话,只能是在问她。 段漫染眼中,不觉有了酸意。 她抿了抿唇:「听宫人说夫君这几日都不曾好生用膳,我带了晚膳过来。」 林重亭蓦地睁开眼,眸中浮现冷意。 这段三小姐真是本事不小,身在后宅,却将她的动静掌控得一清二楚。 第204页 她坐起身,当下便要传唤下人,将泄露消息之人盘问个清楚:「来人——」 「夫君就算是再忙,也该好生用膳才是。」 段漫染已走到红木矮几旁,将食盒里的汤菜一样样摆出来。 正当这时,大太监李德福推门而入,小心翼翼问道:「世子有何吩咐?」 林重亭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 李德福被盯得心头髮麻,最后却等到林重亭开口:「无事,你先出去,没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说罢,林重亭起身,走到红木几旁坐下。 段漫染又摆出两双碗筷,她看向林重亭:「免免也还不曾用晚膳,夫君应是不介意我与你一起?」 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水浸过一般。 林重亭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突然变了主意,想来不过是逢场作戏,等她露出破绽后再拆穿也不迟。 这般想着,林重亭回她道:「段三小姐既然与在下是夫妻,又何必客气?」 说着,她已拿起玉箸用膳。 段漫染松了口气,也跟着动起了筷子。 两人的吃相都是极好的,一顿饭吃得很是安静,屋中时而有瓷勺击在碗壁的脆响。 林重亭原本是做戏给段漫染看,但没想到,今夜的饭菜却格外可口。 她并不担心对方会蠢到在饭菜里动手脚,索性放开了用膳。 这些时日,少年难得有吃得这般舒适的时刻,待放下玉箸,已是七分饱。 反倒是段漫染心不在焉,一小口又一小口,如同数米一般。 见林重亭停箸,她也忙放下筷:「这些菜,都是夫君往日喜欢的胃口,你可还喜欢?」 少女眸中,显而易见的期冀。 林重亭看出她的意图——她是想知道,这一顿饭过后,自己可曾想起一星半点儿什么来? 她想起那日醒来时,段漫染站在门口,也是这般期待地看着她。 可惜期望化作了失望。 林重亭莫名讨厌她这样的目光,像是在透过自己的身体,非要看出另一个人。 「夫君?」 见她不说话,段漫染又低低唤了声。 「尚可。」 林重亭不冷不淡。 果然,那日的失望再度出现在她眼中。 段漫染神色黯然,却强撑着精神:「夫君若是喜欢,日后我每日都给你送饭来……」 「不必了。」 林重亭打断她的话,「在下平日里忙得很,怕是无暇这般慢条斯理地用膳。」 段漫染将头低下去,许久后低声应道:「好。」 林重亭没有等到她再说什么。 段漫染将碗盘重新拾回了食盒里,才开口道:「那我先回去了,夫君也早些歇息。」 说罢,她站起身。 少女裙摆处的描金牡丹花纹,在林重亭眼前漾出一抹亮色。 林重亭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下意识想要将那抹浮金亮色勾住。 然而下一秒,段漫染却身形晃了晃,朝她倒过来。 林重亭手疾眼快,双手堪堪将她接入怀中。 「你没事……」 少年话音隐下去。 林重亭暗嘲自己果真是一时大意了,竟差点被她这般可怜的模样蒙蔽。 林重亭目光从少女脸上移开,落到她裙摆下的雪白脚踝处。 纤细的脚踝间,赫然繫着一道金鍊,细细的链条上,垂着铃兰般的小铃铛。 随着段漫染挣扎着要从她怀中坐起来的动作,金铃清脆作响,在这寂静的夜中分外清晰。 如同蹦跳着的小鹿,刻意引诱持箭的猎手去林中找寻。 原来从她进屋后就响起的细微铃声,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林重亭顺势握紧少女双腕,制住了她的动作。 四目相对,她冷嗤着道:「段明瑭教出来的女儿,就只会这些手段?」 冷冷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泼下来。 段漫染浑身微微发颤。 偏生林重亭还不肯饶过她,少年骨节分明的五指圈住她的脚踝,指腹似有若无,挑逗般拨弄着金铃: 「是谁派你到我身边来的,竟这般手段拙劣?」 段漫染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咬唇不语。 林重亭却难得有耐性道:「你如实交代,本世子大可饶你一命,否则——」 她话中的威胁不似作假。 段漫染终于明白,林重亭失了忆,对自己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她又羞又气,颤着嗓音开口:「没有任何人,是我,是我自己要来见你的。」 段漫染别过脸,泛红的眼尾不知不觉沁出泪水。 那日林重亭离开林府,便一直没有回来,段漫染因淋雨身染风寒,躺在床上起不来,直到今日方才好些。 她念起兄长前两日的嘱託:「嘉书会忘记近年关于你的记忆,许是蛊虫从你体内移种而来有关,弟妹不妨试着多与她和从前一样相处,刺激她的记忆。」 段漫染命人备好饭菜,临出门前,再三犹豫后,又将早已拾起的金鍊系在脚踝间。 从前林重亭与她欢.好时,会故意将金铃弄出一阵接着一阵的动静。 从林府出来的这一路上,金铃作响不断,段漫染每时每刻都感到难言的羞耻,恨不得将其扯下来。 但她想着林重亭,想让她早些忆起自己。 第205页 到头来不过是自取其辱。 段漫染深深吸气,将剩下的眼泪逼回去:「世子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查,用不着这般羞辱人。」 「羞辱?」 林重亭偏了下头,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 若不是自己好心接住她,只怕这段三小姐会摔得不轻。 她既然觉得羞辱,又何必要巴巴地来见她? 林重亭眸中冷光闪烁,盘旋在段漫染脚踝处的长指没有松开。 余光瞥见少女脸庞的晶莹泪珠,她原本那些不客气的话,到头来却化作干巴巴的话:「在下无意针对段三小姐,只是见这金铃样式别致,才忍不住多过问上一句。」 说完,林重亭不禁又添了一句:「还请段三小姐莫要见怪。」 林重亭没有意识到,与对待旁人相比,她对这位来歷不明的髮妻已是十分客气。 然而她一口一声的段三小姐,无异于是往段漫染心窝处插刀子。 两人的关系,好似又回到了原点。 几年前的段漫染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一腔热血去暖化林重亭。 可现在若是重头再来…… 段漫染浑身一激灵,剎那犹如醍醐灌顶——林重亭记得所有人,唯独忘了自己,兴许就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强求? 泪眼朦胧中,她眼也不眨地看着林重亭。 少年肤如冷玉,在玄色常服的衬托下,如神祇般不染尘埃。 她本来就该是这般高高在上,不沾情.欲,不受自己拖累。 段漫染咬唇,这一刻似想清楚了什么,眼中的迟疑化作决绝:「世子若不愿见我,日后我再也不来便是。」 林重亭皱了下眉。 不等她说什么,段漫染又道:「劳烦世子殿下松开手,我这就走。」 理智告诉林重亭,眼前的段三小姐无论是什么来头,本就该这般识相。 可不知为何,听到少女喊着要走,林重亭无端心中发堵,生出几分冷戾。 「走?」 林重亭非但没有松开锢住她双腕的手,反倒逐渐收紧,仿佛只要一松手,段漫染就会消失不见。 少年唇角勾起一抹冷嘲。 她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娘子,这么快就演不下去了? 林重亭偏不肯顺了她的意:「段三小姐以为,在没有查清你的来路前……我凭什么会放你?」 段漫染眼中写满难以置信,这几日被冷落的委屈在此刻爆发:「林重亭,你……你这个混蛋!」 林重亭不以为然,唤来了大太监:「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放世子妃出书房,听明白了吗?」 李德福战战兢兢应下,不知小两口这又是闹的哪出。 想到即将拆穿少女的伪装,林重亭连续几日因朝事阴郁的心情陡然转晴。 她抬起少女的下巴:「段小姐就留在这里,仔细想想该有什么坦白的,等你想清楚了,本世子再放你走也不迟。」 说罢,林重亭终于松开手,起身重新坐回书桌后。 段漫染浑身无力,她伏倒在缠枝花纹厚地毯上,只觉头晕眼花。 她怎么也没想到,失了忆的林重亭,竟会是这般恶劣。 少女一言不发地躺了半晌,直至脑中稍微清醒些,才缓缓坐起身,走到离得最近的榻边,再和衣躺下。 林重亭不认自己这个娘子,还怀疑她的用心,那就随她去罢。 她就不信,林重亭还能将她关到老死? 昏睡过去前,段漫染有些赌气地想。 . 林重亭坐回书桌旁,原是要继续看奏摺。 纸上雅净的字迹,却逐渐与一张泪眼盈盈的脸相重叠。 林重亭闭了闭眼,将摺子放回桌上。 侧间再没有动静,那位段三小姐应是睡着了。 她倒是睡得香。 林重亭骤然起身,命宫人备水,洗沐过后也自顾自躺到了床上。 隔着一扇纱橱,两人分床而眠。 许是平日里没有睡得这么早的时候,林重亭阖上眼,脑中却始终清醒。 室内一片安静,偶尔有飞蛾扑到纱窗上。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林重亭听到一丝不太寻常的动静——少女细弱嗓音如同猫儿般,时不时难受地嘤咛。 林重亭不假思索,她翻身坐起,执灯行至侧间的榻前。 烛火莹煌,只见段漫染巴掌大的小脸透着不正常的红晕,粉嫩的唇瓣微微干裂。 「段三小姐?」 林重亭皱眉,掐着她的脸。 指尖传来异样的烫意,昏睡中的少女没有应声。 「段漫染?」 依旧没有动静。 「段——」林重亭抿唇,按下心中烦躁,「来人,去传太医。」 第102章 世子大半夜有召, 太医院的院首匆匆提着药箱赶来。 院首为段漫染把脉后道:「世子妃身染风寒,应是有些时日, 今夜偏又发作了,老夫这就开药……」 「嗯。」 林重亭应了声。 待诊脉结束后,她唤来随侍段漫染的雪叶:「世子妃是何时病的?」 「禀世子,正是您醒来那日。」 少年语气更冷了几分:「她病了,为何没人来宫中知会我一声?」 雪叶跪倒在地:「是奴婢失职。」 这时,榻上之人虚弱地抬起手,扯住林重亭的衣袖:「不怪她……」 第206页 林重亭垂眸,看向烧得不清醒的少女:「她是本世子的暗卫,何时轮得到你来帮她求情?」 段漫染抿唇, 不知该说什么。 她水润的眼睁着,就像一只无辜的小鹿。 林重亭别开目光,对雪叶道:「以后这样的错误,不可再犯。」 「多谢世子宽谅。」雪叶又对着段漫染一拜,「多谢世子妃为奴婢求情。」 段漫染没有力气应她, 只是对着雪叶扬了扬唇。 眼前陡然被林重亭的身影挡住, 少年目光黑沉沉看着她, 似是想要说什么。 对上段漫染略微疑惑的清澈目光, 林重亭抿唇,到头来什么都没说。 . 「世子,药好了。」 雪叶端着药碗进屋时, 林重亭正坐在榻边, 随手翻着书。 见少年没有反应,雪叶将药碗放到榻旁的春凳上后, 就要退出侧间。 见状, 林重亭隐约有了猜测。 她好看的眉头逐渐拢起:「往日她若是病了, 都是我餵药不成?」 岂止是餵药。 雪叶这般腹诽,一板一眼答道:「从前世子与世子妃鹣鲽情深……」 「鹣鲽……情深?」林重亭一字一句反问。 雪叶一惊,意识到眼下的世子已不记得世子妃,当然不会做出为她餵药这种事。 「是奴婢疏忽了。」雪叶忙道,「奴婢这就服侍世子妃喝药。」 手指刚碰到药碗,林重亭出声打断她的动作:「不必,你出去吧。」 「……是。」 待宫人走后,林重亭端起药碗。 段漫染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少女微蹙着眉,似梦到了什么不安的事。 「段三小姐?」 「段漫染?」 林重亭接着唤了三两声,床上之人都没有反应。 得不到回应的少年失了耐心,索性舀起一勺药,将汤匙抵到她唇边,打算将药汁强行餵进去。 这法子果然奏效,药汁被灌进了一大半,还有一些沿着唇角溢出来。 林重亭盯着少女粉嫩的唇,似在思索着是否要为她擦干净。 正当这时,段漫染被呛得连咳几声,她悠悠转醒,唇瓣动了动:「烫……」 林重亭端着药碗的动作一僵。 指腹在碗壁轻轻摩挲,果真是有几分烫。 林重亭又舀起一勺药汁。 这一回,她没有忘记将药吹凉。 汤匙刚举到一半,林重亭餵药的动作陡然停下来,意识到什么—— 她这几日当真是忙得昏了头,竟任由这来路不明的段家贵女差遣。 餵药的汤匙停在半空中,却许久没有动。 段漫染眨巴了下眼。 少女脑海中朦胧不清,出声疑惑问道:「夫君……」 林重亭没有应,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她。 这样不带感情的目光,叫段漫染想起了眼前之人先前是怎样欺负自己。 她鼻头一酸,顿时生出委屈:「不对,你不是我的夫君……」 少女浑身无力,却强撑着从榻上坐起。 林重亭见她要离开,握住了她的胳膊,她微冷的语气有几分不善:「你要去哪儿?」 她要去哪儿,又与她何干? 段漫染抿紧唇一言不发,只想从这儿离开。 奈何禁锢在手臂处的五指力度极大,段漫染拗不过她,反被林重亭拉至身前。 少年冷厉的眉眼逼近过来,阴沉沉道:「看来段三小姐是忘记了昨夜我说过的话。」 段漫染浑身打了个寒颤,没有再挣扎。 林重亭以为是自己的威胁见效,心中满意了几分。 她正松开手要再端起药碗,却见少女眼中缓缓淌出泪:「放开我,我要去找夫君,你这个坏人!」 说罢,段漫染握住她先前钳制住自己那只手,狠狠朝虎口处咬了下去。 正所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她这一口咬得肆无忌惮,齿间咬破了肌肤,有鲜血沁出来。 林重亭指尖颤了颤。 她并不觉得痛,反倒是一种触电般的陌生感觉,从被咬的位置蔓延开。 唇间传来的血腥味儿让段漫染清醒了几分,她察觉到眼前之人身形僵住,忙松开手趁机要逃。 林重亭再度握紧她的手腕,她几乎不假思索道:「你的夫君就在这里,你还要去哪儿找?」 「不……」段漫染摇头,「你才不是……」 她的夫君林重亭,才不会这样欺负她,才不会说那些难听的话。 昨夜听到少女哭着说要走时的不悦情绪,再度浮上林重亭心头。 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们是夫妻,她有什么好否认的? 但要林重亭在此刻解释给她听,也绝无可能。 「喝药。」 她再度端起药碗,脱口而出道,「你若是再不喝药,本世子就派人将你的夫君杀了,让你再见不到她。」 这话简直荒唐得不像是林重亭能说出来的。 但段漫染没听出不对劲,而是顿时止住了啜泣,又畏又惧地看了林重亭一眼。 怯生生的模样,和先前的张牙舞爪判若两人。 林重亭手里盛药的汤勺,已递到唇边。 段漫染看到她虎口处的血痕,心虚地垂下卷翘又浓密的睫毛,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喝药。 转眼,冰瓷碗中药汁已经见底。 许是喝了药的缘故,段漫染眉眼间多了几分倦意,她以手掩唇,悄悄打了个哈欠。 第207页 林重亭放下碗,没有错过她的小动作:「困了就睡。」 少女乖乖点了点头,躺回榻上。 林重亭站起身,正要回到书桌旁去,衣袖却陡然被人勾住。 回过头,只见段漫染眼巴巴地盯着她:「夫君不歇息吗?」 少年坐回榻沿:「现在倒认得我了?」 轻哼的口吻,眼底却浮上一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悦色。 段漫染早已忘记自己方才做过什么,只是盯着林重亭眼底下淡淡的青色,不无心疼道:「夫君这几日定是很辛苦,都没有好生歇息。」 软软的话语,犹如一把小锤子,敲中林重亭心头。 少年抿唇不语,被她咬过的虎口处开始发痒。 兴许从前……她与这段三小姐的确是鹣鲽情深。 不等她说话,段漫染已往里侧挪了挪,将外头的位置让出来:「夫君陪免免歇息一会儿,再去忙可好?」 林重亭没动。 她没有趁人之危的兴趣。 段漫染却不肯消停:「夫君?」 林重亭躺了下来,没忍住掐着她的脸道:「段三小姐,这可是你自己邀请的,到时候莫要后悔。」 段漫染不解:「夫君为何这般生疏地唤我?」 生疏? 林重亭此生,已是从不曾与人这般亲密过。 「那我该如何唤你?」 「夫君往日,都是唤我的小字啊。」段漫染说着,将自己身上的锦被给林重亭盖上。 小字? 林重亭想起她从昨夜来到书房,数次自称的免免,想来就是她的小字。 「免……免。」 她动了动唇。 段漫染眉眼弯起,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将脸埋在林重亭肩头:「夫君。」 她的嗓音软得像刚出锅的麦芽糖。 林重亭微微失神,这次唤得流畅了许多:「免免。」 少女没有回应。 脖颈间拂来她均匀的唿吸,想来是已经睡着了。 林重亭目光盯着榻边的窗槅,许久之后,伸出手环住了她的纤腰。 段漫染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地在她肩膀处蹭了蹭,将整个人埋得更深。 伴随着她的动作,林重亭又听见细微的铃铛声响,从她脚踝间传来。 少年心口处莫名开始发热,热得快要烫起来。 这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让林重亭很是不适,却又捨不得松开手。 她喉头动了动,选择闭上眼。 这几日林重亭忙于政事,从不曾好生歇息过。 眼下与段漫染同榻而眠,唿吸间是她头顶淡淡的花香,她脑海中那根绷紧的弦,终于在此刻松下来,使她逐渐陷入沉睡。 . 段漫染原本睡得很香,直到梦中传来孩童的啼哭声。 她睁开眼,眼前并不是熟悉的帐顶,而是书房的屋樑。 段漫染愣了好一会儿,只模煳记得夜里自己发了热,似乎是林重亭给她餵的药,又哄着自己睡觉。 昨夜发热时的不适已经退去,一觉睡醒,她好了许多。 书房中不见林重亭的踪影,这个时辰,她应当是上朝会去了。 孩童的哭声依旧隔着窗户断断续续传来,原来并不是段漫染的梦。 她唤来婢女:「雪叶,是谁在哭?」 「回世子妃,是小陛下正在闹脾气。」 小陛下…… 普天之下,只能有一个陛下。 段漫染脑海中,浮现阿骨娜临终前的嘱託:「待妾身死后,请世子妃善待我在宫中唯一的血脉,保他一世无忧……」 段漫染穿上鞋起身,朝外头走去。 谁知刚走到门口,便被一位小太监拦住:「世子妃请留步,世子吩咐过,没有她的准许,您不能离开……」 「世子的吩咐,你便一字不差地照做。」 段漫染打断道,「那我这个世子妃,在你眼中岂不是什么都不算?」 小太监语塞。 段漫染不忍心吓唬他:「好了,我也不为难你,你带我去看看小陛下,我们赶在世子下朝前回来,不让她发现不就行了?」 小太监陷入了沉思—— 带他的师傅曾教过他,在宫中当差,最重要的就是要够机灵,切忌一板一眼做事,须知贵人也有口不对心的时候。 眼下世子虽吩咐不许世子妃离开书房,但他服侍多日,早已发现两人若是不对付,哪回不是世子先服软? 自己若做事死脑筋,难免不会得罪了世子妃,那才真是犯蠢…… 段漫染趁小太监不备,熘出了门外。 小太监回过神,故作惊慌地追上去,脚步却始终没有赶上段漫染: 「世子妃留步,世子吩咐过……」 段漫染循着哭声,绕过花墙,见到哭得悲痛欲绝的小陛下。 不到两岁大的孩子,穿着明黄色龙袍,被奶娘抱在怀里哄着: 「陛下莫要哭了,这里的花是动不得的,咱们去御花园,你想要多少花儿,嬷嬷给您摘好不好?」 小孩子听得进去她的话才怪,只胖乎乎的手指着高处:「要……要……」 段漫染抬头,看见伶仃枝头开着洁白的玉兰花。 这花本该等到二月才开,许是此处向阳,又没有殿宇遮光,花儿便盛开得早些。 莫说是小陛下,经歷了隆冬的严寒,段漫染瞧见这花儿,也心生欢喜。 第208页 段漫染蓦然开口:「他既然要,给他摘下来便是。」 被闹得焦头烂额的奶娘这才发现身后有人,她忙回过身:「奴婢见过世子妃。」 奶娘又道:「并非老身偷懒,只是这花开在世子书房殿外的……」 她欲言又止,周围服侍的太监宫女都低着头,没有人上前摘花。 段漫染明白了,她们是害怕摘了林重亭的花,一不小心得罪了她。 段漫染可不在乎这个。 她走到玉兰树下,在众人的惊唿声中,踩着树枝攀到高处。 底下宫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世子妃万万不可……」 段漫染却并不担心,她曾同小杏在山里住了大半年,爬树这种事已格外熟练。 少女小心翼翼地俯身弯腰,指尖已触到那朵生机盎然的玉兰。 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嗓音:「段三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林重亭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不等段漫染回答,林重亭已冷脸走到玉兰树下:「下来。」 段漫染隔着树枝,看见少年比玉兰还要清冷的眉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林重亭眸中似乎有一闪而过的担心。 段漫染心中有了主意。 她伸手摘下玉兰花:「世子莫急,我这就下……啊——」 少女脚底一滑,仰面从树上掉落下去。 树枝刮过她的脸颊,风声在耳边扑簌,段漫染看见春日湛蓝的天,又因失重感紧张地闭上眼。 她握紧手中的花枝。 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她,揽在她腰间和腿弯的双手收紧。 不等段漫染睁眼,她听见头顶林重亭讥讽的语气:「没有下来的本事,谁给你胆量上去的?」 段漫染唇角弯了弯。 她赌对了。 林重亭虽失了忆,却并非对自己全然没有感情。 不然,她昨夜为何要哄着自己喝药,又要在树下接住她? 少女睁开眼,黑白分明的双瞳光华流转:「有夫君在啊,免免做什么都不怕。」 …… 林重亭垂眸,一言不发地将她放了下来。 段漫染走到小陛下跟前:「喏,花儿给你。」 方才还哭天喊地的小陛下接过花,嘿嘿傻笑起来。 段漫染转过身,看到林重亭正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少年先别开视线,看向一旁战战兢兢的小太监:「本官吩咐过,没有我的准许——」 「是我醒来没有见到夫君,急着出门来找你……」 段漫染上前,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夫君要怪,就怪免免好了。」 第103章 林重亭想起曾在自己体内的蛊虫。 她虽记不清这蛊毒从何而来, 但据兄长所说,此蛊险些让她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死去。 现在林重亭不禁怀疑, 许是蛊毒未清,且还有迷惑心智的作用。 不然为何明知段漫染是在撒谎,她的耳根处却开始隐隐发热。 这般异样的感觉,叫她很是不适。 林重亭微微皱眉,甩开段漫染握着她的手:「既然见到了我,那段三小姐就该回书房里去。」 段漫染偏要与她作对:「书房里晒不到太阳,我不想回去。」 她抬起手,指间感受流金般的日光:「今日太阳这样好,夫君难道就不想去御花园看看花吗?」 林重亭冷呵, 似是不以为然,可目光却不觉被少女的白皙指尖所吸引。 顺着她的手,林重亭看见段漫染眉眼弯起的脸庞。 比起昨夜猫儿一样的可怜巴巴,她眼下的明媚莫名要顺眼得多。 晒晒太阳也好,省得她关在屋里病了, 又要自己餵药。 麻烦。 林重亭很快说服了自己, 她转头吩咐宫人:「去将本官的貂裘取来。」 段漫染听出她话外的意思, 眨巴着眼:「夫君同意去了?」 林重亭不语, 已向前走去。 段漫染唇角勾了勾,连忙跟上。 刚走出没几步,宫人将貂裘取来。 段漫染站在旁边, 原是等着她披好裘衣, 没想到眼前一暗,带着冷香的貂裘已朝自己罩过来。 林重亭面无表情, 长指已替她系好固定貂裘的绸带:「外头风大, 本官没有照顾病人的爱好。」 风? 段漫染歪了下头。 今日阳光明媚, 哪里来的风? 但她当然不会戳破林重亭的话,而是又厚着脸皮拉住林重亭的手:「那夫君更应该牵着我才对,免得免免被风吹走。」 这一回,林重亭没有甩开她的手。 . 两人在御花园里转了一圈,段漫染有意无意带着林重亭,往从前一起到过的角落走去。 石甬小径,六角临风亭,临湖的亭边停着一盏乌篷船…… 段漫染开口:「如此春光,若是乘船游湖,想必更添几分乐趣。」 说罢,她目光期冀地看向林重亭。 林重亭的眸光,却忽地冷下来。 此刻她确定,段漫染带着自己在花园里转圈,无非就是想她早些忆起什么来。 少女透过这副躯壳,想要的是从前那个……与她鹣鲽情深的林重亭。 少年微微抿唇,没有拆穿她:「本官乏了,没有游湖的兴致。」 段漫染并不知她的情绪变化,只是一拍脑门儿:「我倒是忘了,夫君大病初癒,实在是不宜多动。」 第209页 她握紧林重亭的手:「那我们先回去吧。」 自己应该甩开她的手才对。 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林重亭——失忆的她,无异于是一个替代品。 少女好脾气哄着她,不过是在等正主回来。 可日久天长,兴许她永远也不会有从前的记忆。 到那个时候,段漫染耐心耗尽,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她一人,不过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复杂的情绪,杂草般在林重亭心中胡乱滋长。 她眸中一片漆黑,视线盯着少女的后脑勺。 理智告诉林重亭,她应该推开眼前之人,让段漫染放弃妄想。 可她沉默着,长指贪婪地反握住对方柔软的手。 . 回了书房,段漫染才松开林重亭的手,取下披在身上的貂裘。 林重亭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等着少女开口,要自己放她离宫。 她若是闹一闹,林重亭便可以顺理成章,强行将她关起来。 从花园回来的这一路上,少年已经想明白一件事——无论两人从前关系如何,至少眼下她的确捨不得放她离开。 可林重亭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话语。 段漫染将貂裘交给宫人,已快步走到红木几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一口饮尽。 她又接着喝了半杯水,才注意到林重亭的目光。 少年双眸黑沉沉的,像藏在暗处的凶兽,盯着属于它的猎物。 「夫君……」段漫染双手捧着杯,「可也是渴了?」 「嗯。」 林重亭低低应了声,走到她跟前来,接过她手中的水杯。 可她并没有喝水,而是将水杯放回桌上。 下一刻,段漫染便知道林重亭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林重亭握着她的手腕,欺身压上她的唇。 段漫染诧异地睁大眼,只见少年漆黑眼瞳一片漠然,似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林重亭偏过头,她喉头动了动,重重加深了这个吻。 「唔……」 意料之外的亲昵,叫段漫染无力仰起头。 林重亭收紧落在她腰间的手。 少女无处着力,细嫩的手指捏紧林重亭身上的玄衣。 银线穿绣的云纹被她摩挲在指尖,被捏成皱巴巴的形状。 林重亭亲吻她的动作,倒是一点儿都不生疏,而是循着记忆里的本能,描摹少女的唇线,勾弄她的软舌,一点点侵占她的气息…… 直至段漫染脸颊陀红,眸光水润得像是哭过一场,林重亭终于捨得与她分离。 她原本浅淡没有气色的薄唇,也多了几分粉意。 就像话本里吸食人精气的妖,从段漫染唇上窃来她鲜活的气息。 「夫君……」段漫染怔忪许久,「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没有。」林重亭哑声开口,指腹将少女的一缕髮丝勾到耳后,「我失了忆,记不住你,难道就不能与你亲密吗?」 「那倒也不是……」 许是方才晒太久日光,段漫染觉得脸颊处有些发烫。 她并未察觉到少年话语中的偏执,只是莫名觉得林重亭的态度变得也太快了些。 但总归是件好事。 短暂的沉寂。 宫人正好将午膳端进书房里来。 段漫染埋头用膳,默默不语。 她风寒刚好,桌上都是清淡的菜蔬,段漫染咬了一口脆嫩的芦笋,忽地冒出一句:「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林重亭抬眸,等着她开口。 段漫染看着她的脸色,试探着道: 「昨日离府的时候,我刚好撞见城郊庄子的管事送了许多挖的新笋,厨娘说趁着新鲜,用来炖火腿肉是最香的。」 她顿了顿:「夫君……晚上可要回府用膳?」 段漫染的小心思,再明显不过。 林重亭口口声声不许自己离开书房,可她若是要回府,难道还能放任自己留在这里不成? 林重亭又怎会看不穿她的意图。 半晌,她缓缓开口:「好。」 趁林重亭不备,段漫染飞快地朝雪叶使了个眼色。 速速回府传话,让厨娘炖腌笃鲜。 便是现在去买笋,也是来得及的。 . 吃惯了林府厨娘的手艺,果然还是要比宫中的膳食可口。 晚饭时分,为了向林重亭证明自己白日里不是信口胡诌,段漫染特意多喝了两碗春笋炖火腿的汤。 似是受到她的感染,林重亭吃得也比往日要多些。 待用完晚膳后,她依旧有许多事要忙,便进了林府的书房。 段漫染独自在院子里转悠了几圈消食过后,回了寝房歇息。 . 书房之中,林重景正在为林重亭诊脉。 半晌,他收回搭在她脉搏处的手:「与前几日相比,你的脉搏已然稳固许多,气色也好了不少,只需再休养些时日就能康復。」 「嗯。」 林重亭淡声应道。 「你能够逢凶化吉,转危为安,我这个当兄长的也就放心了。」 林重景说着,余光瞥见桌旁静静盛在方形木盒中的玉镯。 他随口过问了一句:「这是母亲留给你的镯子,你不是早就将它赠与弟妹,怎么又要回来了?」 「我将此物送给了她?」 林重亭反问。 第210页 林重景一噎,方才想起自家手足失了忆,自是答不上话来。 又想起林重亭自醒来后,对段漫染不冷不热的态度,他暗暗嘆气,难得端出兄长的架子来: 「我知道你失了忆,记不住弟妹,对她生疏也是一时难免的,可你们成婚多年,弟妹对你的心意人尽皆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那日为你解蛊的子母蛊,也是她骑马冒着瓢泼大雨送过来的,就因为这个,她身染风寒,好几日发热昏迷不醒,你在宫中不闻不问也就算了,这镯子既然是送出去的东西,怎么也能收回来……」 林重亭眉眼间看不出情绪,待兄长说完后,她才开口:「我没有将镯子要回来,至少……我不记得是我要回来的。」 林重景面上一僵,他轻咳了声:「原是我误会了。」 他看了看窗外:「眼下天色已然不早,我也该回屋哄慧慧睡觉了,嘉书你也莫要太过操劳,多关心弟妹一些才是正经事,免得哪日她冷下了心,又要闹着与你和离……」 林重亭遽然抬眼,打断他的话:「和离?」 林重景心想,他一定是因为看着亲人逐渐好转,心情太好,所以今日才屡屡说话不过脑子,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咳……」他找补道,「前两年的事不提也罢,你和弟妹早已重归于好,珍惜眼前才更要紧。」 林重亭没有应声,黑漆漆的眸子盯着盒中玉镯,不知在想什么。 林重景讪讪收起医箱,走出了书房。 待他走后许久,林重亭依旧坐在书桌旁没有动。 她注视着那枚玉镯,脑海中已不觉想像到,若是将它戴段漫染的皓腕间,雪肤衬着水色透亮的釉玉,最是相宜得彰。 就算什么都不记得,林重亭也确信,自己是断不会将其要回来。 可脑海中依旧是雾蒙蒙一片,林重亭什么也想不起。 她站起身,走到对面书架前。 装着玉镯的钿螺漆盒,是她半个时辰前,在书架上无意瞧见的。 林重亭将它放到书桌上,本就是想着今夜回房后,要将母亲留给自己的玉镯送给段漫染——少女既然已是自己的娘子,这镯子合该是她的。 可碰巧又从兄长处得知,原来自己早已经将它送出去一回。 林重亭视线在书架上逡巡,修长指尖从书嵴间划过,试图再找到一丝半缕昔日留下的,与她这桩婚事有关的痕迹。 终于,她视线在一本兵书上定住。 书页之间,有薄薄一层空白,似夹着什么。 仿若心中有所感应,她将那本书取出来,将将翻开后,一张澄纸轻飘飘落下来。 第104章 段漫染洗漱过后, 躺到床榻上。 起初她睁着眼,原是打算等林重亭来的, 但许是白日里晒了太久太阳,刚挨着枕头,她便昏昏沉沉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醒半梦间,床前有脚步声停下。 这声音段漫染是再熟悉不过的。 「夫君……」 她睡眼惺忪,唤了来人一声。 林重亭并未应她,自顾自脱下身上的玄色常服。 段漫染睡得稀里煳涂,也没有多想,待林重亭掀开锦被躺下后, 她如往常般顺势倚过去。 林重亭身形一僵,并没有抗拒。 可段漫染却感觉到了不对劲。 昨夜她发了热,林重亭餵她喝药过后,与她躺到榻上共眠时,都是与失忆前一样, 总要侧身向里面对着自己。 今夜的林重亭却平躺着, 若不是自己靠过去, 两人间还隔着好半张床。 段漫染睁开了眼, 借着隔帐透进来的灯光,她看见林重亭神色恹恹,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段漫染睡意顿时醒了大半:「夫君……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并未。」 言简意赅两个字, 林重亭闭上了眼。 段漫染会信她的话才怪。 与她日夜相处好几年, 段漫染早已发觉,林重亭心情不佳的时候, 表情和语气虽没有变化, 但原本平直的唇角, 会向下抿起很小的弧度。 这细微的变化,恐怕就连林重亭自己也不知道。 段漫染记得,晚膳时候少年分明还好端端的,自己亲手给她挑了两筷子火腿肉和嫩笋,她也没有拒绝,还轻声道谢来着。 怎么这会子就变了态度? 段漫染撑起上半身,抬手轻触林重亭的额头,确认她没有因为白日里吹风而发热后,又移向她胸前…… 指尖尚未触碰到衣料,少女纤细的手腕被擒住。 林重亭睁开双眸:「段三小姐是想要做什么?」 「夫君看起来不太舒服。」段漫染道,「可是伤口处作痛了?」 「没有。」 林重亭别开了脸,再次否认。 「那你为何看上去不开心?」 「我没有——」 林重亭又要下意识否认,话说到一半却又停下来,她抬起眸,漆黑瞳孔似能够将人吸入的旋涡,「你当真想要知道?」 段漫染点了点头。 「方才,我在书房发现了一张纸,纸上是你的字迹——」林重亭缓缓开口,嗓音有些干哑,「恩无尽时,情终有止……」 段漫染身体一僵。 她当然记得这些话,是自己从前写给林重亭的休书。 林重亭见她神色异样,心头生出几分自嘲:「当时,你可是真心想要与我一刀两断?」 第211页 「那是因为——」 不等段漫染解释,林重亭又道:「除了休书,还有娘亲留给我的玉镯。兄长说,那只玉镯我早已赠给你,可它为何又会被退还到我手上?」 那镯子可不是退还给你的,而是在当铺典当出去,又落到你手上的。 早知她是因为这个生闷气,自己就不应该打破砂锅问到底。 段漫染心中暗暗叫苦,答不上话来,只嗫嚅着道:「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见状,林重亭已有了答案。 她身边暗卫无数,她原本大可以盘问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细节。 但林重亭想着旁人说的或许会有误差,非要听段漫染亲口说出来才肯相信。 眼下却无异于自取其辱。 少女的反应证明,她们之间的感情,并不似旁人眼中那般矢志不渝。 再联想到据兄长所说,自己中蛊是为了她,心口处的刀伤也是因为她,林重亭隐约有了猜测—— 段漫染好脾气哄着她,对自己不离不弃,无非只是出于愧疚罢了。 林重亭为先前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对于她而言着实是陌生。 林重亭看着眼前臻首低垂的少女,尽管失了忆,她的一举一动仍会将自己吸引,犹如火烛对飞蛾有致命的诱惑性。 她唿吸微微一窒,松开段漫染的手,从床上坐起身。 不能再留在这里,否则她不能保证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变得更加姿态丑陋。 段漫染一愣。 她并不知三言两语间,林重亭已经脑补了许多。 等她回过神来,少年已趿上鞋,掀开珠帘朝外头走去。 水晶珠垂帘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夫君?」 段漫染想也不想,便起身要追。 谁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一脚踩空,从床上摔了下去。 「咝——」 段漫染倒吸一口凉气,似摔得不轻。 原本已走到门口的林重亭脚步顿住,她迴转过身,又掀开珠帘走进来:「哪里摔着了?」 「好像是脚踝扭到了。」段漫染语气可怜巴巴,「我都动不了。」 林重亭快步走过来,她蹲下身:「哪只脚?」 「这里……」 段漫染软着嗓音,手上的动作却很快,死死扯住了少年的衣袖。 林重亭身形僵住。 她这才看清,眼前的少女眉眼舒展,哪里像是扭到脚的人。 林重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成为被人算计的那一个。 「段漫染。」她终于不再称她段三小姐,语气却依旧如昨夜阴沉沉的,「你可真是好本事。」 段漫染觑着她的脸色,好声好气道:「从前我与夫君之间,的确有些许不快,可既然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夫君又何必耿耿于怀?」 林重亭抿唇:「你先放手。」 段漫染将她的衣袖捏得更紧:「不放。」 白日里她好不容易将人哄好了些,这会子放她走,岂不是又要重头再来?焉知往后的林重亭,可还会有今日这般好说话? 林重亭不语,只缓缓向后收回手。 她身上的衣料乃是上好的蚕丝织锦,触手如水般微凉,轻而易举便能从少女指间滑走。 眼瞧林重亭又要拂袖离去,段漫染一慌,抱住了她瘦劲的腰。 不等林重亭作何反应,段漫染不管不顾,闭眼吻上她的唇。 林重亭漆黑瞳孔,猝不及防收紧。 少女的唇舌分外柔软。 她亲得胡乱不得章法,如同一簇细微的火苗,燎过林重亭心头早已疯狂滋长的杂草。扭曲的,阴暗不见光的杂草,唿啦啦转眼铺天盖地烧起来。 段漫染对此一无所知,见少年没有反应,她更是急了几分:「夫君若是还不信——」 她咬了咬牙,带着林重亭的手,落到自己腰间,再一点点向上移…… 少女温软的嗓音发颤,脸颊沁出樱粉:「夫君……」 林重亭并不似表面上那般镇静,实际上是前所未有的凝滞。 就好像一座运转灵巧的机关,突然之间卡住了壳。 她脑海中,有两个声音在交战—— 理智告诉她,段漫染会这般做,不过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并不是心甘情愿。 感情却在怂恿她,少女本就是自己的娘子,与她欢好,再天经地义不过。 很快,后者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 运转不动的机关,在这一刻崩坏。 林重亭眸子幽幽抬起,看向眼前之人:「段三小姐莫要忘了,这是你自找的。」 段漫染的肌肤,从林重亭指尖落下的那寸位置,已经开始隐隐发烫。 她正要点头,然而下一秒,林重亭已将她拦腰抱起。 帐前烛灯晃了晃,旋即又归于平常。 描金纱帐再度垂落,掩住少女情不自禁的轻唿。 …… 段漫染终于明白,林重亭那句自找的,并不是在提醒她,而是在向自己宣判。 她无力招架,若放在往常,必定要想着法子将林重亭推开。 可转念想起片刻前林重亭说的那些话,怕又惹得她误会,白白吃了这一番苦头…… 正当段漫染犹豫不决之际,林重亭已趁虚而入。 她心中那些杂草般的慾念,这一刻不必再掩盖,而是依附于她的唇齿和长指,肆无忌惮地攀附着少女,为她的气息所倾倒。 第212页 「夫君……」 段漫染颤着嗓音如同猫儿般求饶,试图唤起林重亭一丝怜悯。 林重亭置若罔闻,反倒是趁机拷问她:「段三小姐可曾想过,若是在下永远都无法忆起曾经,你可还愿同眼前这般?」 「唔……」 段漫染咬唇。 她脑海中思绪早已混乱,哪里答得上来。 林重亭双眸暗了暗,语气中多了几分失落:「免免为何不答,莫非是不愿?」 段漫染哪里知道她这是故意发问,只生怕自己凉了林重亭的心,连忙点头道:「免免愿意的。」 林重亭轻声笑了。 她看着眼前少女粉白如玉的脸庞,突然间低下头,狠狠在她腮处咬上一口。 段漫染吃痛,皱起了眉头。 若放在从前,她定要痛骂林重亭发哪门子疯,可眼下只能忍字当先,先稳住她再说:「免免说错了什么吗?」 林重亭摇头:「免免怎么会错呢。」 错的是她自己,非要想不开,去考虑这种问题。 无论段漫染的回答是什么,林重亭都未必会满意。 两种陌生的情绪,在她心口交织—— 林重亭嫉妒从前的自己,她才是少女真的愿意哄着自己的理由。 又害怕段漫染若是当真连旧情都不顾,那自己岂不是什么都不算? 但这些心思,她总归是半分也不会泄露。 林重亭再次低头,准确无误地吻住眼前之人的唇,与她唇齿相缠。 纱帐上描金牡丹浮动,窗棂缝隙间,偶有暗香被送入房中。 经歷了整个隆冬的严寒,东风主终于再次眷恋凡间,唤醒枝头的绿苞和花蕊。 第105章 「下月十六, 乃是先皇诞辰,先帝去岁新丧, 于理应由圣上亲自前往国寺为他祈福,只是圣上年岁尚小,恐怕难以胜任此职,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金銮殿上,一位朱红官袍的文臣手持芴板,正朗声禀告朝事。 谁知话问出口,端坐于高位之上的人却久久没有回应。 文臣心头打了个突,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浑身一激灵,连忙开始思索等林重亭发作起来, 自己该如何回应,却听见殿上之人开口:「本官一时走神,还请赵大人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少年神色似笑非笑,看不出阴晴。 赵大人忙正色,又将先前所言重复了遍。 那头说着话, 这厢林重亭却又开始游神。 她薄唇微勾, 向来清泠的眸中, 难得有一丝暖意, 指间勾弄把玩着一条金鍊。 金鍊上的铃铛发出细碎声响,唯独林重亭一人能听到。 林重亭微微敛眸,想起早间离府前, 她一如往日般五更天起身穿衣, 床榻间却传来窸窣动静。 林重亭掀开纱帐,只见段漫染不知何时已睡到自己枕上。 睡得正香的少女不曾被扰醒, 只是枕旁突然少了可以倚靠的人, 她在梦中低喃几声, 将脸埋入缎花软枕间。 窗外虽是春寒料峭,燃着银霜碳的寝屋里非但不冷,而是暖意盎然。 床上之人雪白的肩颈,就这样大咧咧从锦被里袒露出来。 美人雪肤粉颊,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纤细修长的脖颈间绯红点点,让人看得眼热。 林重亭喉头动了动,她俯身将鼻尖埋入段漫染的颈窝处,深深嗅探她的气息。 直到此刻,林重亭方才明白,为何自古以来,会有君王不早朝这种荒唐事。 她定了定神,转身走出里间,轻声吩咐了婢女什么。 不一会儿,婢女就从书房将她要的东西取来。 钿螺漆盒中玉镯水色透亮,林重亭将它拿到手中,又走回榻前。 段漫染睡得正香,只觉得有什么冰凉的硬物贴上指间肌肤,接着滑落到腕间。 猝不及防的凉意,让她自睡梦中转醒。 段漫染睁开眼,便瞧见林重亭近在咫尺的脸庞。 「夫君……」 她下意识唤了声,才发觉少年正执起她的手,将玉镯套在自己腕间。 段漫染愣了愣,明白了林重亭的意图。 林重亭仔细端详一番:「这枚镯子……果然是很衬你。」 「嗯。」 段漫染抿唇。 林重亭又不安分地凑过来,齿尖轻咬着她的耳垂:「此物对我而言甚是贵重,现在又将它赠给了你,免免可有什么回礼?」 「……」 林重亭的示好来得太突然,段漫染一时还真想不出回礼。 林重亭似乎早有打算,不等她说出什么来,她指尖已顺势落到少女脚踝处。 指腹微凉,突然间贴上来,段漫染下意识瑟缩,林重亭却早有预料般,圈紧了她的细踝,长指轻轻一勾,将她脚踝处的金鍊勾到自己手中。 铃铛发出悦耳的声响,如同昨夜一般。 段漫染羞得整个人开始发烫。 林重亭哪里是想要回礼,分明是想要见不得光的定情信物差不多。 「不行。」 她摇头,伸手想要将金鍊拿回来。 林重亭轻而易举躲过了她的动作,少年偏了下头,微微勾唇:「为何不行?」 她漆黑的眸子中甚是干净。 好像是真的不明白,才会认真发问。 这般明知故问,真是如同纨绔般恶劣。 第213页 段漫染咬唇,答不上话来,只期期艾艾道:「这……怎么可以……」 林重亭心头微动。 她自然是明白少女的难为情,可林重亭要的,偏偏就是这昨夜两人难捨难分的证明。 「不就是金鍊,回头我再让人给免免打上十根八根可好?」林重亭欺身上前,「大不了用得着的时候,再还给你便是。」 用得着的时候…… 段漫染心中一慌,双手将人推开:「时辰不早了,夫君该上朝去才是。」 身后传来林重亭闷闷的笑声。 段漫染恼羞成怒,回过头来瞪她:「还不快去?」 殊不知她再是兇巴巴的口气,被粉意侵染的每一寸肌肤,都暴.露了自己的色厉内荏。 「好。」 林重亭好声好气应道。 临走前,又在少女脸颊处一啄。 「……世子,可是有什么不满意?」 殿下传来赵大人的问声,听上去战战兢兢,就差没在金銮殿中跪下来。 林重亭收回神,意识到自己又错过了对方的话。 她垂眸微微思索片刻,终于回想起赵大人说的是什么:「也罢,由本官代为陛下走一趟,以慰先皇在天之灵。」 . 二月十六,先皇诞辰,前往兴隆寺祭拜先皇的队伍浩浩荡荡。 林重亭骑马当先,后头跟着文武百官,以及什么都不懂,只知在奶娘怀里撒娇的幼帝。 寺中僧人皆庄重肃穆,迎接来客。 供香,祭拜,斋醮……接连三天三夜,兴隆寺中香火彻夜不歇,众僧打坐为先皇祈福,文武百官亦留在寺中,日日诚心叩拜先皇牌位。 直到最后一夜,该做的法事都做了,诵经的和尚也都歇下,寺中方才安静许多。 是夜,林重亭宿在僧庐之中。 朝事繁忙,是以她向来没有早睡的时候,眼下在寺中虽闲下来,夜幕时分却依旧没有睡意。 更深露重,隔着雾气传来木鱼笃笃声,林重亭不知想到什么,唤来下人问道:「可是弘智法师还在打坐?」 「回世子,正是。」 林重亭让下人将油灯挑亮了些,随手拿起桌上佛经翻阅。 直到隔院木鱼声停歇,林重亭放下手中佛经,披上貂裘信步走出房门外。 弘智法师做完今日功课,正欲洗漱就寝,房门陡然被人敲响。 弘智上前打开门,门外少年长身玉立,微微颔首道:「在下叨扰,有一件事想请教大师。」 眼前之人名义上虽只是没落忠勇侯府的世子,但其摄理朝政,于朝堂上说一不二,弘智法师又岂能将人拦于门外? 他客客气气将林重亭请进屋中:「还请施主稍坐片刻,老衲这就沏茶。」 「茶就不必了。」林重亭开门见山,「在下只是想向大师讨教一件事,得到结果后就走。」 弘智法师双手合十:「施主但说无妨,老衲必竭尽所能。」 林重亭颔首:「在下记得,当初我与世子妃的姻缘八字,便是由大师所测?」 「回施主的话,正是如此。」 少年微微一笑:「大师果然神机妙算,我与她天作之合,甚是般配,只是近年来偶有曲折,想叨扰大师,再为我二人看上一看。」 弘智法师看向她,目光中略带疑惑:「施主的意思,是想要老衲再为您测一次姻缘?」 林重亭点了点头。 她原并不信神佛,但前些时日盘问属下,方得知自己与段漫染成婚,除了圣旨赐婚的缘由外,眼前这位高僧也功不可没。 他既然能测出她们乃是命数相合,天定的姻缘,想必是有几分真本事。 谁知弘智大师沉默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大师可是不记得我与世子妃的生辰八字。」林重亭道,「无妨,取纸笔来,我这就写下。」 弘智大师终于确定,林重亭不是在试探自己。 「施主说笑了。」 弘智法师摇头道,「想来是贵人事忙……施主大约忘记,您与段施主的姻缘,并非在下能够把握预测。」 不是他测的,那他方才为何又要承认? 林重亭眉头微皱,问询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却又戛然止住。 她突然间意识到,普天之下,从来都没人能够掌控住她,除了林重亭自己。 她低笑出声:「原来如此,怪不得……」 当初醒来时,林重亭还有几分疑惑,纵然是圣上赐婚,她要是想推脱,自然也是能有推脱的法子,为何非得遵从圣旨? 原来过去的她,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卑劣不堪。 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天註定的姻缘,不过是她一意孤行的强求。 理清了来龙去脉,林重亭敛起眸中笑意,恢復了平日的疏冷:「今日之事,在下不希望再有第三人知晓。」 弘智法师低下头:「还请林施主放心,老衲并非多语之人。」 第106章 熙熙攘攘, 人来人往的御街上,马车在一座屋檐高斜的大楼前停下来。 雪叶先下了马车, 随后她一手挑起车帘,另一手扶着段漫染走下车辕。 朱楼门旁,早有一位身着绫缎,头戴朱钗的妇人迎上前:「世子妃大驾光临,奴家有失远迎。」 段漫染微微点头:「夫人不必客气,我要的东西可做好了?」 「世子妃放心,您要的东西,咱们天宝阁连夜赶制,昨日刚刚做好, 就等着您来过目呢。」 第214页 说着,贵妇打扮的女人将她迎了进去。 这妇人正是这天宝阁的掌柜娘子,天宝阁乃是临安城最大的一座珍宝楼,南来北外的奇珍异宝,什么波斯的玛瑙, 东海碗口大的珍珠, 大半都在此处交易。 前些时日, 天宝阁承了段漫染的要求, 为她制一样东西,又得知贵人要得急,忙召集能工巧匠, 紧赶慢赶小半月方才完工。 制好之后, 掌柜娘子原是打算亲自送到世子府上去的。 谁知世子妃那头却传话说,让天宝阁那头妥当保管着, 她次日再来取。 掌柜娘子只道世子妃平易近人, 哪里知道段漫染要这东西, 是为了送给林重亭。 若是送到林府,让林重亭提前知晓,岂不失了惊喜? 掌柜娘子将段漫染迎上二楼接待贵客的茶房,为她点香斟茶,又将她要的东西奉上来。 红漆乌木制成的长盒,几乎占满了小半张桌子。 打开盒盖,眼前便被玉光照亮。 盒中并非什么珠宝首饰,而是一柄长弓。 弯曲的弓身以白玉制成,上头雕饰祥云纹路,弓弦半透明状,如同凝冰而成。 段漫染抬手,将玉弓拿到手中。 这柄弓,比她想像中要轻得许多,便是段漫染身为柔弱女子,也能将它稳稳握在掌心,且握手处纹路微微向里凹,比起寻常弓箭更易持握。 她试着拨动弓弦,想像着若是以林重亭的力度,能将它拉到怎样的弧度。 段漫染问道:「此物可耐用?」 掌柜娘子答她:「世子妃大可放心,此玉乃是以金刚玉制成,坚硬无比。不过是内里打磨凿空,拿在手中才会轻得多,世子妃若是不满意,奴家叫人再改……」 段漫染微笑着点头:「夫人谦虚了,我觉得很好。」 听她这般说,掌柜娘子松了口气,又命人用锦缎将玉弓包好,放好漆盒里。 段漫染让雪叶付过酬金,带着玉弓下了楼。 刚走到楼下,却又撞见一位熟人。 「段姑娘?」 范潜看着她,又忽然改口道,「臣见过世子妃。」 段漫染略微诧异:「范大人也在?」 在段漫染印象中,范潜虽是名门之后,但向来作风清朴,颇有文臣的风骨,不像是会来天宝阁这种浮华之地的人。 似看出她的疑惑,范潜应了声:「舍妹下月初三出嫁,下官身为兄长,理应送上一份贺礼。」 段漫染记得,范潜只有一个亲生的嫡妹范漓,两人手足至亲,范漓出嫁,他的确该有一番表示。 只是……段漫染看着眼前货架上明晃晃的金头面,欲言又止道:「范大人打算送这个?」 范潜:「可是有何不妥?」 段漫染噗嗤笑出声。 她有范漓有过几面有缘,也知道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活泼跳脱,爽快得很。 以范漓的喜好,范潜若是将这对老气的赤金头面送出去,怕是它们终生都被压在箱底,见不得日光。 段漫染摇摇头:「也罢,既然今日撞见,我倒是可以代范大人,为贵妹挑选嫁礼。」 能得段漫染相助,范潜面上一喜:「那就有劳世子妃。」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在天宝阁内转悠着,最后挑出一套白玉钟磬作为贺礼。 范潜再三道谢,他还有公务在身,便带着选好的贺礼先走一步。 段漫染迟迟不走,是因为又生出旁的打算—— 先前在靖州,林重亭昏迷不醒,若不是范潜帮忙处理朝事,只怕自己纵然有三头六臂,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未必撑得下去。 于情于理,她也应该挑选一份礼物答谢范潜才是。 她侧头看向候在一旁的掌柜娘子:「你们天宝阁,可有送给男子的珍宝,像是笔架,镇纸之类的?」 片刻前还伶俐的掌柜娘子,这会子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目光怯怯地移向段漫染身后。 不等段漫染回头,耳边已传来阴沉沉的冷声:「只怕范府家大业大,这些俗物可入不了范尚书的眼。」 这道声音甚是熟悉,只不过比起往日,多了几分咬牙切齿。 段漫染身躯一僵。 她神色定了定,这才回身看向玄衣金冠几步之外的少年:「夫君几时来的?为何也没人知会免免一声?」 林重亭唇角勾了勾,垂眸看着她:「我若是出声,岂不是打扰了娘子和范大人叙旧。」 这沖天的酸气……段漫染心道不妙。 林重亭虽说向来同范潜不大对付,至少从前面上还装成过得去,眼下许是失了忆,便多了几分少年人的直截了当,将不喜写在脸上。 段漫染明白,她与范潜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看自己如何化解。 她来不及多想:「夫君误会了,我与范大人不过碰巧撞见……」 「若不是碰巧,你和他还要故意有约不成?」 林重亭冷笑,打断她的话。 段漫染一愣,说不出话来。 林重亭见她神色愕然,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几分。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是我来得不是时候,我先回府去了,娘子自便。」 说罢,林重亭已转过身,大步走向门外。 段漫染愣愣站在原地,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和她一起愣住的,还有天宝阁的掌柜娘子——早已听闻这位林世子雷霆手段,在朝堂上更是说一不二,令文臣武官胆寒。 第215页 没想到今日一见,似林世子这样的贵人,竟也会同后宅女子般拈酸吃醋,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到底是脑子转得快的生意人,她总算先反应过来,笑着劝段漫染道: 「这夫妻之间难免有磕碰,世子这也是将您看得眼珠子般重要,才会同您使起性子,世子妃总归是要说几句软话哄一哄,想必她一时半会儿也就消气了。」 段漫染回神,她点了点头:「多谢夫人指点。」 她走出天宝阁大门,门外已不见林重亭的影子,路边倒是停着一匹青骢马,是她平日出行的坐骑。 段漫染猜测,林重亭应是下朝回府后,没有见着自己,便骑马找到天宝阁来。 没想到好巧不巧,她刚来就撞见自己和范潜在一起。 罢了。 段漫染无声嘆息,决定先坐马车回府再说。 没想到刚掀起车帘,车厢里一道玄色身影,目光冷冷直射而来。 段漫染迎上林重亭的视线,倒有几分喜出望外:「原来夫君还在。」 林重亭看出她神色间的喜色,心中略微好受了些,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我若是坐马车走了,你又怎么回府?」 话说出口,林重亭便意识到自己这个藉口真是无比拙劣。 她的马分明就停在外头,她若是真想走,大可纵马回府,哪里用得着坐马车? 但转念一想,她坐的是林府的马车,等的是林府的人,再天经地义不过,又何必遮遮掩掩? 林重亭抿唇,不再出声。 段漫染也在马车里坐下来,将一尊漆红乌木长盒放在桌上。 林重亭目光暗了暗,自嘲般闭眼不看。 左不过是少女要送给范潜的东西,与自己无关。 偏偏这时候段漫染的声音响起:「我与范大人不过偶然相遇,替他挑选范家二小姐成婚的嫁礼……」 林重亭冷呵:「这种事,理应由范潜的夫人为他张罗才对。」 「范大人尚未成亲……」 林重亭打断道:「他年过二十,也老大不小,是时候该有人为他说亲才对,只怕他不婚不娶,不过是另有所图。」 段漫染不语,原本舒展的眉头逐渐拢起来。 便是泥做的人,也有几分脾性,更何况她就是一只急起来也会咬人的兔子。 段漫染出声问道:「照夫君所言,所有成婚或是未成婚的男子,包括父兄亲友,我都不能见面了不成?」 林重亭顿了顿:「旁人自是无碍,唯独范潜不行。」 「为何不行?」她当下反问,「在我心中,范大人与旁人并无差别。」 「可在我这里,他和旁人的差别很大。」林重亭黑漆漆的眼瞳,看向了少女,「当初若不是先太.祖一纸圣旨,娶你的人就会是范潜。」 段漫染对林重亭这个理由并不意外,但她也不打算退步:「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夫君应该放下才对。」 「若我放不下呢?」林重亭缓缓开口,她双眼微眯,「你明知我放不下,又为何非得与范潜走近?」 少年目光中带上凉意,段漫染不觉打了个颤。 她咬了咬牙:「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焉知要退到怎样的境地,夫君才会满意?」 第107章 林重亭印象中, 段漫染从未这般板着脸同她说过话。 便是她来宫中送膳,被自己冷嘲热讽那一夜, 少女也不过是羞恼,哪里像眼下一字一句说着,像是恨不得同她一刀两断。 她这般模样,是为了范潜。 林重亭轻声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免免连兵书里劝战的话都用上了,是觉得我同你是敌对国?」 段漫染一噎,没想到她竟会这样曲解自己的意思:「我不过是……」 话说到一半,又想起自己是在同她据理力争, 又为何要解释? 林重亭油盐不进,怕是她费尽口舌也无用。 往日宽敞的马车里,不知为何变得逼仄,四面八方都是林重亭冷肃的气息,段漫染坐不下去, 扭头向车门外道:「老李, 停车——」 许是外头太吵, 车夫并未听到她的话, 马车依旧不疾不徐向前。 段漫染站起身,掀开了车帘,大半身子探出车帘外:「老李, 停……啊——」 马车陡然停下来。 段漫染对此始料未及, 身躯重心不稳向前倾去,整个人都快要扑出马车外。 若是就这样从车辕摔到地上, 自己必定是要摔个头破血流。 她绝望地闭上眼。 直到腕间一紧, 段漫染被一只修长有劲的手拉回马车里。 段漫染摔入熟悉的怀抱中, 鼻息间萦绕清冷松香。 马车外传来车夫老李不安的声音:「方才马前有个孩子跑过去,老奴这才勒住了缰绳,世子妃可还好?」 段漫染感受到林重亭唿吸一沉,似正要发作。 她忙扯住少年的衣袖,隔着车帘与车夫道:「无事,是我自己不小心,你继续走吧。」 马车又摇晃着前行,林重亭不以为然道:「免免对谁倒都是这般心软。」 话里藏着淡淡的讽意,还有因她险些摔倒的恼意。 话音刚落,少女双手抵上林重亭的肩,从她怀里坐起来。 段漫染坐回原来的位置,她低着头:「多谢。」 对少年方才的话,却是置若罔闻。 第216页 林重亭皱眉,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她抬眸看向少女,只见段漫染耷拉着脑袋,被吓得煞白的小脸没有血色。 林重亭心头的恼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化作对自己的质问—— 段漫染惯来不会撒谎,她既然说是与范潜偶然碰面,那必定是真的。自己为何要小题大做,拿话刺她? 且她险些摔下马车,想必已是吓得不轻,自己非但不关心她,竟出口伤人。 林重亭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当真是魔障了,一遇见范潜这人,就分不清轻重缓急。 她握住少女的柔荑:「是我错了……可有哪里伤着了?」 段漫染低头不语。 林重亭正要再问,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低落到她手背之上。 那是一滴晶莹的眼泪。 段漫染将手从少年掌中抽回来,抹了抹眼角:「我无事,有劳世子挂心。」 林重亭这才发现,她眼圈和鼻尖都是红通通的,说不出的委屈怜人。 说出的话却又是冷冰冰的抗拒。 林重亭顿时慌了神,她想也不想,将人揽入怀中。 「都是我的错。」她嗓音发闷,「你以后想见范潜便见,莫让我知道便是了。」 段漫染一愣,没有应她。 林重亭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处,语气中多了几分懊恼:「想送他什么礼,也随你自己定便是,都记在我的帐上。」 段漫染眼中的泪意,此刻消散了些。 经歷过许多事情,她早已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并不会因为吵不过林重亭,或是差点摔下马车就落泪。 她只是……太害怕了。 自从林重亭醒来后,她们看似相处甚好,但少年终究记不起从前的记忆,她们之间便有一层陌生的隔阂。 她时刻小心翼翼,顺着林重亭,就像给一只大猫顺毛。 但段漫染很清楚,眼前的林重亭并非温顺的大猫,而是手握重权,无异于豺狼虎豹的权臣。 她没有什么能与林重亭抗衡的,唯独只能寄望于少年的真情。 甚至林重亭若是狠下心,当真不让自己见范潜或是旁人,她也无能为力,只能任其摆弄。 可是林重亭服软了。 段漫染面上如初霁新雪,多了几分晴朗,将信将疑道:「此话当真?」 「你若是不信——」林重亭顿了顿,「回去我便立下一份字契,拿玉玺落印,若是有朝一日违背……」 这一番话,颇有昏君的架势。 段漫染破涕为笑,打断她的话:「字契便不必了,只不过……若我将原打算送给你的礼物,转而送给范大人,你也捨得?」 林重亭一愣,疑惑着道:「礼物?」 她顺着段漫染的视线,看到桌上的长盒。 林重亭终于反应过来:「这……原是送给我的?」 「不然夫君以为,我专程出门一趟,是为了给谁备礼?」段漫染道,「我收了你的玉镯,总该有正经的回礼才行。」 林重亭犹似不敢相信,环在她肩上的手臂紧了紧:「免免莫要诓我?」 「夫君若是不信,大可打开看一眼。」 话音未落,少年修长的手指,挑开了漆盒的祥云锁扣。 白玉制成的长弓,出现在林重亭眼前。 只消一眼,阅宝无数的她便看出来,这柄玉弓做工精细,绝非俗物。 林重亭当即反悔:「范大人乃是文臣,不惯舞枪弄箭,此物……免免还是留给我罢。」 段漫染早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她歪了下头,方才还泪眼迷濛的双眸,已浮现出浅浅笑意:「夫君试一试可称手?」 林重亭拿起那柄弓。 她当即感觉到,比起往日所用的长弓,这柄玉弓要轻得多。 段漫染在一旁解释:「夫君的手腕处和肩上,都曾受过重伤,若还是用从前的重弓,难免加重落下的病根,这柄玉弓虽轻,但也很是结实……」 话未说完,林重亭重重抱紧了她。 段漫染眸中有剎那愕然,旋即抿起唇角。 林重亭将头埋入她的颈窝处,她高挺的鼻尖磨蹭着她的肌肤,拂出温热的气息。 林重亭沉默着,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开口:「前些时日,我前往兴隆寺,私下见了弘智法师一面。」 「嗯?」段漫染轻声问道,「大师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看起来不错。」林重亭道,「我从弘智法师那里,得知了一件事。」 少年微哑的话音顿了顿,许久没有出声,仿佛说出这件事,要耗尽她毕生勇气。 段漫染感受到她的迟疑:「夫君若不愿说,那便算——」 「弘智法师告诉我,当初你我之间的姻缘,根本就不是他测出来的,而是我一意孤行,强求他测出一个般配的结果,才名正言顺换来圣上赐婚。」 似生怕自己反悔,林重亭一口气说完。 她原以为会一辈子藏在内心深处,难以启齿的害怕,竟在这一刻见到天光。 马车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林重亭想像着段漫染的反应——震惊,愤怒,还是羞耻于她竟与这样的卑鄙小人成为伴侣? 她闭上眼,面上平静得如同神像前等待审判的信徒,内心却百转千回。 如今少女得知真相,想必定是要后悔的,许是要与自己和离,同范潜再续前缘也未必……不,林重亭绝无捨得放手的可能,就算是被她恨上一辈子,也要将她强留在身边…… 第217页 正当这时,林重亭听到少女轻轻嘆了口气。 段漫染似有些无奈:「原来夫君就是因为这个,才见不得我与范大人相处。」 林重亭睁开眼,眸中微微的惊诧。 段漫染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就像是犯了错的小孩,正等待着一场狂风骤雨般的叱骂,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 真是……竟有几分可怜。 段漫染抬手,不觉触上林重亭白玉般的脸庞:「这件事……夫君在失忆前,就已经同我提起过。」 只不过当初林重亭提起此事,是因为两人正不和,她故意要激段漫染,口不择言罢了。 眼下她失了忆,又提起此事,却是因为坦诚。 段漫染唇角弯起,竟生出几分难言的欣慰:「我与他,不过是未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林重亭黑眸中的不安,渐渐消失不见,就像从深不见底的湖中,浮出来的怪物又潜藏下去。 「那我呢?」 她明知故问,寻求更多的心安。 段漫染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我与夫君,才是免免自己选择的一生一世。从始至终,免免心中的那个人都只是你。」 林重亭感觉自己的胸腔之中,似有什么开始勐烈跳动起来。 如同春日化冻的河流,融开的冰块浮动在河面,互相撞击着发出巨大的,雷声般的嗡鸣。 她面上很平静,不是因为镇定,而是因为春天来得太突然而呆滞。 半晌,她对上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眸:「嗯。」 林重亭抿了抿唇,又补上半句:「我也是。」 段漫染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人,兇巴巴地说狠话的时候,一套又一套的,怎么这种时候,反倒扭捏起来。 不过扭捏模样的林重亭,段漫染也很喜欢就是了。 她双手揽上林重亭的脖颈,明知故问:「夫君也是什么?」 林重亭从脖颈直至耳后,莫名开始发热,她下意识想要别开脸,却又捨不得错过少女星眸闪烁的脸庞:「近来天热了,免免该添几件新衣裳,不如我们再去彩云铺逛逛?」 …… 范府,会客的书房中。 「这套前朝流传下来的文房四宝,是本官同娘子,特意为范大人搜罗来的。」 林重亭跪坐在书桌旁的竹蓆上,看向对面的范潜,「在靖州时候,范大人助本官娘子颇多,还未来得及道一声谢。」 她一口一个本官和娘子,范潜怎会听不出来。 范潜低下头,不知想到什么:「多谢林世子和世子妃挂心,只是在下所行不过是分内之事,又怎么担得起此等贵礼?」 「范大人不必客气,今日你若是不收,只怕若我归府后,本官娘子非得与我闹起来,又要好几日不理会我了。」 林重亭唇边含着淡淡浅笑。 范潜难得见少年这般和颜悦色,他沉吟后开口:「既然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世子和世子妃厚爱。」 话音未落,前院又传来热闹的鞭炮齐鸣声,小厮前来敲门:「公子,吉时将到,该您送小姐出嫁了。」 范潜对门外道:「我这就来。」 「既然如此,本官也就不打扰了。」林重亭自然也听到小厮的话,「在下的娘子,怕是还不知在何处等着我。」 「……」范潜点点头,「世子请便。」 前院这头,段漫染好不容易寻了个藉口,从一群贵女之中脱身,等着林重亭送完礼后来寻她。 段漫染并不知林重亭在哪儿,只漫无目的地在幽静的花园中闲逛。 绕过假山,只见垂丝海棠树下,停着一架鞦韆。 今日范府大小姐出嫁,府中大大小小的主子僕人都在前院忙碌,海棠树下落了一地的粉花,便无人来扫,更添了几分清静。 段漫染正好走得有些累,便坐上了鞦韆,独自躲在此处晃晃悠悠。 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尚未来得及回头,来人的双手已搭在她肩上:「我来推免免可好?」 段漫染从前怕高,并不敢让人推她乘鞦韆,可想到对方是林重亭,她竟生出几分跃跃欲试:「好。」 起初,林重亭推着她,离开地面几尺高。 渐渐地,段漫染终于生平头回感受到乘鞦韆的乐趣。 夹杂着花香的春风拂过她的脸庞,她睁着眼,看着高处枝头的海棠花忽近忽远。 近的时候,嫩叶上的纹路,暖阳透过花的金光,都落入她的眼底。远的时候,高处蓝天如同被染色的画纸,描摹上了花叶。 段漫染向后仰起头,还能看见林重亭的脸。 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眸中只有她。 段漫染头回肆意盪鞦韆,玩得很是尽兴。 直到最后,还是林重亭先停下手来:「若再这样吹风,怕是容易着凉。」 「好。」段漫染想了想,又道,「等回府后,我们也在院子里安个鞦韆架。」 说这话时,少女脸颊粉扑扑的,双眼发亮。 林重亭心头微动,她情不自禁地俯身—— 正当这时,段漫染扯了扯她的衣袖:「夫君你听。」 不远处传来唢吶锣鼓之声,曲调欢快,正是送亲的曲子。 段漫染喃喃道:「听说范小姐在家,备受父兄宠爱,今日出嫁也是十里红妆相送,也不知走在街上是怎样的场面?」 第218页 段漫染嘴里说的虽是范小姐出嫁,脑海里想的却是自己当日嫁给林重亭的事。 听说那时送亲的队伍可热闹了,是只有公主出嫁才能盖得过的场面。 可惜当时她盖着红盖头,坐在马车里,什么都看不到。 林重亭挑眉:「免免想看?」 说罢,不等段漫染反应过来,她已被林重亭揽住腰,跃到高处的屋顶上。 段漫染扶着林重亭的手,在屋嵴上坐稳。 她颇有几分不安:「这到底是在旁人府上……」 「是吗?」林重亭闷声发笑,「那我们可得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 段漫染既是做坏事害怕被抓包的忐忑,又有几分难言的雀跃。 她不再多言,看向街道上长龙一般的送亲队伍。 只见打头那位骑着马,胸前戴一朵大红花,正是器宇轩昂的新郎官。 段漫染不由道:「范姑娘生得貌美,脾气也好,能够娶她为妻,这位新郎官真是好福气。」 「嗯……这个我倒能说上话。」身旁林重亭忽然握住她的手,与少女十指相扣,「的确是好福气。」 这福气好得,让林重亭时常疑心不过是自己的美梦一场。 段漫染脸颊微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偏生林重亭又追问:「只是不知这位范姑娘,可对这桩姻缘也满意?」 段漫染如何听不出来,她嘴上问的是范姑娘,却意有所指。 少女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 蓝天之下,整座临安城的屋宇鳞次栉比,沐浴在祥和日光之中。 「怎么会不满意呢?」段漫染将头靠到对方肩上,「那可是她年少时……」 日思夜想的梦啊。 剩下的话,在风中被吹散。 林重亭没有追问,因为她已经清楚答案。 而这个答案,她们还有很长的一生来证明。 第108章 番外 从小皇帝有记忆开始, 他就没有了爹娘。 伺候他的奶娘和嬷嬷们,以及时常关心他的世子妃, 和教导他的范太傅,都从不提及他爹娘,也就是先皇和悦妃的事。 不过他倒是很清楚,他的娘亲是一位妖妃,将他那不成器的爹哄得晕头转向。 他的爹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昏君,罔害忠良,搜刮民脂民膏只为贪图享乐。 后来林世子终于反了,将他幽禁于寝殿直至病逝,换来朝野上下太平。 你问小皇帝怎么清楚这些事? 当然是史官的笔下写得明明白白。 若他是林世子, 怕也是会……算了,这些大不孝的话不提也罢。 总归,眼下也很好。 范太傅,也就是礼部尚书范潜大人,在小皇帝三岁起, 就开始教他读书识字, 学习帝王之道, 循循善诱, 引导他将来做一位明君。 对此,小皇帝很是不理解。 终于,在他七岁那年, 小皇帝忍不住发问:「太傅, 孤前阵子在话本上看到一句话,叫作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样的天子是傀儡。既然是傀儡, 为什么还要学那么多东西?」 范太傅沉默一瞬, 反问他道:「陛下哪里来的话本?」 小皇帝看着太傅板起的脸,支支吾吾地掩了过去,没有将共犯供出来。 ——是世子妃。 世子妃待他很好,不像长辈,而像是一位姐姐。 他身为帝王,其实是不应看话本这些东西。 可世子妃百无禁忌,时不时搜罗来一筐话本,派人偷偷送到他的书房里:「成天关在宫里,连宫门都难出去几回,已经够可怜了,看看闲书轻松一下也是好的。」 小皇帝不明白,话本里那些被当做傀儡的帝王,为什么总想着夺回帝权。 享着皇帝的福,还不用操心朝政,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要是没有范太傅盯着教学就更美好了。 再对比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林世子,宵衣旰食,有处理不完的朝事,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小皇帝就更觉得当傀儡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曾在私底下,将这样的念头流露给世子妃。 世子妃噗嗤一笑,指尖戳着小皇帝的脑门儿:「陛下上回收了我的话本,还说将来要好生孝敬我,可你若是一直当个孩子,拿什么来孝顺我?」 小皇帝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办法:「等孤将来长大了,就娶很多妃子,让她们全都孝敬您,谁待您最好,孤就封她为皇后。」 没想到向来温和的世子妃,听到这话却正色摇头:「这样的念头,陛下切不可有,便是说笑也是不行。」 小皇帝有些不明白:「为什么?」 「陛下口口声声说将来要孝顺我,却又让旁人代劳,岂不是言行不一?这是其一。」世子妃说着,神色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至于其二,陛下千万要记在心上。」 小皇帝仰起头,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将来你若要纳妃,那些女子,难道就没有她们的爹娘要孝敬?」 世子妃道,「陛下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凌驾于众人之上,您之一言一行,一喜一怒,都可顷刻间夺人性命,使之家破人亡,您之于常人,正如常人之于蝼蚁,便更应谨慎行事。」 「将来您若是为了一己之私,离散寻常人家女儿和爹娘,这等行径又与昏君何异?」 小皇帝万万没想到,原来就是封妃这种事,也随便不得。 第219页 他看着世子妃:「孤明白了。」 世子妃笑了笑,摸着他的头顶:「陛下明白就好,况且……等陛下再长些年纪,兴许就会知道,陪在你身旁的人未必要多,只需与你贴心足矣。」 小皇帝想到什么:「就像您和林世子那样?」 世子妃脸庞似浮现一丝绯红。 「嗯。」她没有否认,「就像我和林世子那样。」 林世子和世子妃数十年恩爱如一日,在皇城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便是临安城的寻常百姓也知晓,二人鹣鲽情深,虽说多年不见子嗣,但林世子也不曾纳妾或是养什么外室,一直都守着世子妃过日子,将她宠得如同年少时般天真。 小皇帝头回听到这样的说法,暗暗觉得好笑。 在这些人眼中,倒成了世子妃巴巴求着林重亭的宠爱。 可小皇帝在两人身边,却看得更加清楚——分明是林世子更离不开世子妃才对。 至于个中细节,那真是三天两夜也说不完。 譬如世子若是公务再忙,也定会每夜回林府歇息,倘若实在是回不去,也会遣人回去传信。 而且世子的书房里,墙上悬着一柄玉弓。 小皇帝从未见世子用它射箭过,却时时将它取下来抚摸拂拭,待之如珍宝。 后来小皇帝才知道,原来这柄玉弓,是世子妃送给世子的,难怪世子会捨不得。 小皇帝一天天长大,逐渐发现,世子妃有她的父兄,也有时常见面的好友,还有将来要孝敬她的自己。 可林世子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世子妃。 或许,是因为除了世子妃,林世子谁都不稀罕。 …… 包括他这个傀儡皇帝。 小皇帝虽然不似范太傅,能够三岁识字五岁写诗,自幼便是盛名在外的神童,但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蠢物。 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每次林世子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三分淡淡的嫌弃。 若是世子妃在,且将心思放在他身上,教他作画下棋时,那就是毫不遮掩,十成十的嫌弃。 就好像小皇帝养在金丝笼里的两只鹦鹉,若是他只逗其中一只,给它餵食餵水,教它说话,另一只被冷落的鹦哥就会凑过来争宠。 背地里更恨不得将对方的毛啄秃。 最难忘的,还要数他十岁那回。 恰逢寒食节,小皇帝听见世子妃要与林世子出城踏青,当下哭着闹着也要一起去。 世子妃无奈,只得与林世子商议,将他乔装扮成一位小姑娘带出宫,让他去外面开开眼也好。 林世子表面上答应世子妃,等到出了城,郊外正是农忙时节,百姓们忙着犁地插秧。林世子竟命人将小皇帝丢进农田里,学着赶牛插秧。 春日里农田中泥水又浑又冷,扛着犁刀的老黄牛从他身旁经过,尾巴扫过小皇帝的脸,是他从未闻到过的牛粪混合着干草的气息。 而林世子在一旁树荫下,和世子妃喝茶赏花,优哉游哉地看着他插秧。 大庭广众之下,小皇帝害怕被人看轻,咬着牙不掉一滴泪,只埋着头,从正午忙到日落。 等回到宫里,他便累倒在床上起不来。 就连次日听范太傅讲学,耳边仍是老农吆喝驱赶黄牛的调子。 事后,林世子是这样解释的:「陛下年岁也不小了,怎可还如同孩子般时刻想着玩。难得出宫一趟,自然应当以体恤民情正事,才算不荒废这大好春光。」 说得有理有据,但小皇帝明白,林世子就是在让自己长记性——以后没事少缠着世子妃,少打扰人家夫妻相处。 小皇帝蒙着被子偷偷哭了一场,头回深深感受到何为孤家寡人。 第二日他提起笔,决定给远在西域的十六公主写一封信。 十六公主,也就是先皇的妹妹,小皇帝的姑母。 这位姑母,在小皇帝未满一岁的时候,就和亲嫁到匈奴。 只是这场婚事并不顺遂,婚事当天,匈奴族中大王子与二王子兄弟阋墙,为了争夺王位杀得你死我活。 最后反倒让匈奴族三公主捡了个渔翁之利,大权在握。 之后三公主与归顺于大魏,边疆太平安稳。 而未能顺利出嫁的十六公主,一直不曾回来。 小皇帝写信求姑母回来。 林世子和世子妃都有亲人,他也想有与自己血脉相通的亲人,在这皇城中不至于太孤单。 可惜十六公主不肯回来。 据她回信所说,那些匈奴人狡猾得很,她倒不如留在塞外,时刻盯紧那位的三公主,以防她生出什么异心。 小皇帝失望之余,亦受到了鼓舞。 边疆苦寒,姑母身为宫中长大的公主,能够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留下去,都是为了黎民百姓。 她身为公主,尚能以身作则,而自己是帝王,就更不应该丢了皇家的脸面,整日只知贪图享乐。 将来倘若害了百姓,岂不是如他父皇般遗臭万……算了,这些大不孝的话不提也罢。 自此之后,小皇帝振作起来,每日甚是勤勉,与范太傅学习治国之策,又厚着脸皮跟在林世子身后学着批阅奏摺。 每当觉得累的时候,小皇帝就会想想远在塞外的姑母,便觉得自己这些辛苦不算什么。 便是当一个傀儡皇帝,也应当好好当才是。 第220页 然而,在他十六岁那年,某日下朝后,林世子将他留在书房,取出一样东西。 这东西,林世子用它的时候从没有背着小皇帝,他再眼熟不过,是治国玉玺。 「这玉玺,本就应是陛下的。」林世子好整以暇道,「臣替你保管这么多年,如今也是时候物归原主。」 没有兵戎相见,象徵着皇权的玉玺就回到小皇帝手上。 他第一反应,并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担忧。 大魏在林世子井井有条,恩威并济的治理下,数十年来已是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可这样大的担子,一下子落到他头上,小皇帝觉得,自己未必能有林世子做得好。 小皇帝就像即将展翅高飞的雏鸟,他踌躇不前:「朕年岁尚幼……」 「十六,已经不小了。」林世子打断他的话,垂着眼道,「本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林世子没有接着说下去:「总之,这摄政的差事,本官早就烦了,往后你有何不懂,自己问范太傅去。」 说罢,林世子真是一刻也等不得,起身朝外头走去。 一直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不过你记住了,倘若有朝一日,你这皇帝当得不行,本官只要还有一口气,也会持剑杀回来。」 小皇帝颤抖了下,他捧着玉玺,恭恭敬敬地给林世子磕了个头。 小皇帝怀揣着崇敬的心情,看着林世子走远。 他恍惚间意识到一件事—— 原本林世子的生父,也就是大将军早已战死沙场,林世子被封世子之位的时候尚未弱冠,称一声世子也说得过去。 但按理来说,林世子应该早就是林侯爷才对,可这么多年,小皇帝从未听过谁称世子为林侯。 想来是因为林世子一举一动,都颇有少年风姿,就像话本里不会老的精怪一般。 侯爷这个头衔,真是太老气了,怎么看都和长身玉立的林世子对不上号。 小皇帝回头,这才发现书桌对面的墙上,世子妃送给林世子的那柄玉弓已不见。 看来林世子是早已打算离宫,才会提前将它取走。 又过了几日,小皇帝才知道,原来林世子和世子妃已经打算离开临安,携手云游四方。 送两人出城那一日,小皇帝再次哭得像个孩子,求着世子妃带他一起走。 世子妃哭笑不得:「陛下莫要说笑,你是九五之尊,百官万民皆仰仗着您,岂能说走就走?」 「可是见不到您,孤独自留在临安,又有什么意思呢?」小皇帝无视林世子的冷眼,「世子妃将孤带走吧,我想陪着您。」 世子妃摇头:「君恩如日光,如雨泽,陛下勤勉持政,惠泽百姓,我和夫君无论走到哪儿,都能感受到您的陪伴。」 世子妃动之以情。 世子直接晓之以武,命属下将皇帝拉开了。 马车扬尘而去。 小皇帝哭得,和没了糖吃的孩子一样伤心。 还好世子妃惦记着他,之后每隔一些时日,都会寄信到临安来,随信一併送到宫中的,还有她所经之地的特产。 茶叶,蔗糖,瓷器……这些特产,都与寻常百姓的日常息息相关。 小皇帝明白,世子妃是想要提醒他,身居高位,亦不可忘记黎民百姓。 这些信,小皇帝都好生收起来,每每想要犯懒的时候,便会翻出来看看,时刻提醒自己,切不可重蹈他那位父皇的覆辙……算了,这些大不孝的话不提也罢。 总之,他不会让世子妃失望,也不会给林世子持剑杀回临安的机会。 第109章 番外 三月, 清晨湿润的雾气在沿海的小城中瀰漫,晨光熹微。 街巷之中传来吆喝声, 打破这份沉静:「桂花糕,卖桂花糕——」 乌木门上桃符斑驳,吱一声被打开,门后传来一道略显清疏的嗓音:「老伯,买桂花糕。」 挑着担子的老翁忙放下担子:「要几份?」 「两份。」 一只细净修长的手,递了两枚铜钱过来。 许是这只玉雕般的手太过显眼,卖糕的老翁没忍住又看向对方的脸。 乖乖,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看到这么好看的人, 真是比庙里的菩萨还要好看。 尤其是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睫毛又密又直,生得当真是漂亮得很。 人都是喜欢好看的事物,老翁也不例外,他接过银钱, 没忍住攀谈道:「听公子的口音, 想必是从外地来的?」 「嗯。」对方淡淡道, 「来得不久。」 「那公子可是来对时候了。」老翁道, 「这个时节,花市正热闹,您可以带夫人去逛逛。」 见对方买了两块桂花糕, 老翁猜测这位公子兴许还有一位夫人。 果然, 神仙模样的人点了点头:「好,多谢。」 说话间, 老翁将竹叶包好的桂花糕递过去, 又重新挑起竹担, 慢慢悠悠朝巷尾走去:「桂花糕,卖桂花糕——」 乌漆木门被阖上,林重亭手里捧着两块尚有温度的桂花糕,转过身不紧不慢往回走。 门后是一座两进的庭院,院中青石板上落满沾着露水的桐花。 林重亭走在廊下,衣摆亦被雾气中花木气息浸染。 绕过几个迴廊后,她停在寝房的雕花门前,随后推门而入。 寝房中布置简洁并不简陋,桌椅床凳一应俱全,花凳上的瓷瓶里,斜插着几枝淡粉的桃花。 第221页 空气中暗香浮动,却并非花香,而是独属于女子的淡香。 林重亭愈往床帐内走,香气便愈发沁人。 织锦被中,忽然有人动了动。 女子散在枕上的乌髮如云,伴随着转身的动作,她雪白肩颈也露出来,说是欺霜赛雪也不为过。 倏忽被中探出一双犹带困意的水润双眼:「夫君买到桂花糕了?」 林重亭颔首:「嗯。」 她将桂花糕放到春凳上:「眼下时辰尚早,你可以再多睡一会儿,等醒来再吃也不迟。」 能够称林重亭为夫君的人,自然也就是段漫染。 若是往常,不用林重亭说,段漫染也要再睡上一会儿的。 眼下她却是坐起来,眯眼打了个哈欠:「不能再睡了,再过小半个时辰,那些带着孩子的父母,怕就是要到学堂等我了。」 「也好。」林重亭没有多说什么,「中午你想吃什么?」 这时,段漫染已披上薄衫,听到林重亭问话,女子双眼弯了弯:「只要是夫君做的,免免都喜欢。」 这双黑白分明的眼,如同数年前一般清湛。只是笑起来时,眼尾添了一丝淡淡的细纹。 刚开始发现自己这番变化时,段漫染对着镜子,也难免有几分怅然。 岁月果然是不饶过任何人,她暗自嘀咕,又将目光移向林重亭——那为何她还是这般清瘦年少的模样,难道是常年持弓舞剑的缘故? 起初,段漫染还试图挽救一下,往脸上敷珍珠磨成的粉,饮竹尖上採下来的露珠。 但很快,她就放弃了挣扎,选择与岁月和解。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实在太麻烦了。 离开临安城后,她和林重亭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她们赏江南的桂花,翻越蜀中的山,共沐塞外的雪…… 一路沿途俱是风景,以及迥然不同的风土人情。 她目不暇赏,哪里还会庸人自扰,在乎这一丝细纹? 更何况,之后林重亭偶然得知她的小心思,不禁哑然失笑:「若免免还需要操心这种事,那我岂不是也要担心,自己若是哪一日年老力衰,拿不动弓持不起剑?」 「凡是人皆有老去的时候,你我无需为此忧心,只眼下过得快活才是。」 说的也是,自此之后,段漫染索性连脂粉也懒得施,每日素面朝天。 今日却是有些不同。 段漫染早早起床,穿了件素净的藕色绫裙,乌髮低绾成髻,发间插一支银簪,之后不忘敷上淡妆。 待吃过桂花糕后,段漫染出了门,朝东边的后院走去。 她们买下的这座小院,东边是一片竹林,院子没有墙,而是用一圈竹篱围起来。 段漫染来时,果然已有家长领着孩子,候在篱笆外。 一见着她,领着孩子的家长殷切开口:「李先生来了。」 「嗯。」 段漫染将人迎进来。 离开临安后,她和林重亭为了不惹人眼目,皆化作李姓,行走四方。 一开始,段漫染还提出,既然离了临安,再无人知晓林重亭身份,她不如恢復女子装扮,二人以姐妹相称也很好。 林重亭却笑着摇头:「比起姐妹,我更习惯于和你夫妻相称。」 段漫染被惹红了脸,也就此作罢。 最后两人兜兜转转,落脚于最南边这座小城。 未曾来到鲤城前,段漫染同旁人一样,也以为这里是未开化的蛮夷之地。 谁知来了之后,才发现鲤城地处沿海,物产丰富。又与东南爪哇婆罗等各国通商,商埠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更重要的是,此处气候温暖,一年四季都没有落雪的时候,于林重亭落下不少旧伤的身子,是再好不过。 着实是休养的好地方。 和林重亭商议后,她们决定在此地定居,并买下这座两进的院宅。 小院住进一对神仙模样的恩爱夫妻,很快就在街巷中传开。 两人对外只称是临安来的普通商户,因厌倦了都城繁华,故来此地颐养。 街坊邻里不疑有他,过了些时日,便有三五家要好的,相约着提礼上门拜访,顺便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原来周遭邻里见两人谈吐不俗,举止投足间气度迥然,便想要将孩子送到她们府中,拜两人为师。 就算未必能学到什么知识,便是耳濡目染,跟临安来的贵人学着说说官话,于将来仕途也是有益的。 正巧段漫染整日闲暇无事,便应了下来。 今日,正是私塾开课的头一日。 段漫染将闲置的东院拾掇出来,当做给小孩上课的学堂。 不一会儿,十多名孩子都陆续被家长送来学堂。 拜师礼很简单,不过是敬茶,磕头,再加上几条咸鱼和一些花茶作为束脩。 段漫染没有当过教书先生,但幼时在段府,爹娘也为她请过大儒为师。 她和从前教自己的先生一样,第一堂课,先让学生拿出《千字文》来读。 「天地玄黄,宇宙,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竹林中书声琅琅,小孩子们摇头晃脑,读得很是卖力。 不知不觉间,已是正午,该到了这些小书童归家的时候。 有些胆大的孩子收起书,却赖在迟迟不肯走。 这大半日,他们已与段漫染熟悉起来,知道这位女先生脾气温和,不似别的老夫子动不动吹鬍子瞪眼,便忍不住想要与她多亲近。 第222页 留在私塾的学童缠着段漫染:「听说先生是从临安来的,临安有什么好吃的吗?」 「小馋鬼。」段漫染笑着点了点问话的孩子额头,她想了想,「临安的确有很多美食,有鹌鹑羹,莲花鸭签,荔枝鱼,鹅鸭排蒸……」 她说的,都是些市井间的美味。 一众小孩子听得咽口水,又抢着有话要问她:「先生从临安到鲤城,是坐马车还是坐船来的?」 不等段漫染回答,另一个孩子答道:「肯定是坐船,我爹爹到临安贩货过,坐的就是船。」 「你爹爹那是做生意,先生又不是!」 段漫染但笑不语,看着他们像一群小鸭子叽叽喳喳地吵来吵去。 这时,不知是谁问了句:「先生在临安,见过林重亭吗?」 冷不丁听到林重亭三字,段漫染一愣:「你知道她?」 「嗯。」小女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听兄长提起过,他说林重亭就是一个乱臣枣子,迟早会遭到报应。」 乱臣枣子……段漫染嗤一声笑出来:「是乱臣贼子,不是你吃的那个枣子。」 段漫染对小女孩的话并不意外,也很难会气恼。 她和林重亭隐姓埋名,这么多年,难免会听到坊间关于她的评价。 对大多数百姓而言,只要自己日子过得好,当权者是谁,关系并不大。 但也有不少儒家书生,始终认为林重亭摄政,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后来退位,也是心虚的表现。 像她这样的乱臣贼子,就应该被打入天牢,以儆效尤。 这小女孩的兄长,想来也是这些书生中一员。 段漫染真是哭笑不得,她点头道:「的确是……见过。」 小女孩惊嘆一声:「那她是不是真的像兄长说的那样,长得丑陋不堪,十分残暴?」 四周议论纷纷:「那肯定是了,坏人都是长得很丑的。」 「你没看过戏台上的坏人,都是怪模样。」 一群孩子越说越起劲,已经有人哼哼哈哈地比划起来,想像着自己将来若是见了这位乱臣枣子,要怎么心狠手辣地了结对方。 段漫染清了清嗓子:「我见过的林重亭……岂止是丑陋不堪。」 孩童们收了声,皆等着她说下去。 段漫染压低了嗓音:「她生得和旁人大不一样,寻常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林重亭却有六只眼睛三张嘴,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她神色神神秘秘,话里话外都透着诡异的气息。 「为……为什么?」问话的孩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因为她呀……生得三头六臂,凶神恶煞,而且林重亭是不吃五谷杂粮的,她专吃的——」 段漫染顿了顿,陡然提高嗓音,「就是你们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孩!」 说时迟那时快,她伸手朝离得最近的小孩抓去。 「啊——」孩童中一声惊叫,惊恐万分地作鸟兽状散开。 段漫染笑得乐不可支,就像一群小鸡里的老鹰,追赶着她们:「让我看看,把哪个小孩抓去给林重亭吃的好?」 她嘴上这样说着,却并没有逮住一个孩子。 段漫染笑得有些腰酸,她乐不可支,站起身时,冷不丁瞧见门口一道身影。 来人长身玉立,双臂抱于胸前,正斜倚着门盎然有兴致地盯着段漫染看。 段漫染脸上的笑意,这一刻彻底僵住。 她唇瓣嗫嚅:「夫……夫君?」 林重亭来了有多久,应当没有听见自己方才诋毁她的那些话吧? 段漫染心头暗自叫苦连天,视线都不敢与林重亭对视。 直至林重亭出声,淡淡的嗓音:「吃饭了。」 「哦。」 段漫染忙点点头,示意孩子们尽快收拾回家后,跟上了林重亭转身离开的步伐。 午饭照例是三菜一汤,清蒸鲫鱼,豆腐蛤蜊汤,炒菜心,和一碟开胃小菜。 都是林重亭亲手做的。 本来二人早已雇了位厨娘,谁知这位厨娘的孙儿媳妇前日早产,便回家照顾孙儿媳和重孙去了。 合适的厨娘一时找不着,林重亭便亲手揽过做饭的活儿。 段漫染做贼心虚,摒弃了往日寝不语食不言的规矩,一顿饭夸个不停:「这鱼是怎么蒸的,既然能这般嫩,真是难为夫君了。」 「还有这菜心,约莫是刚摘下来的吧,都能尝到露水的清新。」 「好鲜的汤……」 林重亭抿唇,眼底漾着笑意:「是吗,那免免多吃些,毕竟讲学辛苦了。」 段漫染估摸着她应是没听见先前那些话,松了口气。 第110章 番外 春日暖风曛曛, 叫人昏昏欲睡。 午膳过后,段漫染并没有如往日般歇息, 而是支起花窗,在面向窗外的书桌旁坐下,取出信纸来。 许久未给小皇帝哦不……已经是圣上的皇帝写信,她总觉得自己像欠下了什么。 她拿起笔,先写下四个字:圣上见安。 之后便是自己最近在鲤城的见闻,碰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遇见了些什么人,又问候小皇帝的近况。 最后又说听闻鲤城的花市热闹,决定去逛一逛。 其实, 段漫染每封信上,看似说的寻常事,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譬如前年途经岭南,她在信上写起自己随茶女进山採茶的趣事,却也不忘在信上不着痕迹地提起茶农辛苦。 第223页 採茶, 炒茶, 晒茶, 一道道工序下来, 几乎已让人脱了一层皮。 而衙门里的官员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在茶叶卖出后,收取不菲的税银。 就算如此, 茶业已算是利润颇高的行业, 但倘若换成务农,真正落到农户手中的铜钱又能有几何? 两月后, 段漫染听说当今圣上仁慈, 明年春天将减少对农户的征粮。 段漫染欣慰之余, 也清楚小皇帝不过是想看一看家信,而自己总是好为人师,试图在信上教对方些什么,着实是扫人兴趣。 但对方是九五之尊,倘若不时刻小心提点着,一旦有丝毫行差步错,对百姓而言都是覆灭之灾。 是以,每每写信时,她一面唾弃自己,一面故态復萌。 一封信洋洋洒洒,足足用了两张纸才写完。 段漫染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忽然间,书桌前落下一片阴影。 段漫染抬起头,只见林重亭不知何时已站在桌边。 她一手撑在桌沿,稍稍俯下身,唇角微勾道:「写好了?」 段漫染心头咯噔一声。 果不其然,下一秒林重亭慢悠悠道:「免免既然写完信,那总有时间解释一下,今日你说的那番话,可算得上是污衊?」 「呵,呵呵……」段漫染干笑,「夫君说的什么,免免怎么听不懂,我好像困了……」 说话间,她起身便伺机要逃,却被对方手疾眼快地擒住了手腕。 林重亭偏了下头:「凶神恶煞,三头六臂,夜里还会吃小孩儿?」 果然……这是秋后算帐来了。 段漫染心中暗自叫苦,磕磕绊绊地解释:「我……我不过是吓唬小孩子,做不得真的……」 她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应付过去,一张脸不觉皱得跟包子一样。 这般模样,哪里像是成婚多年的人,而是一如十六岁的天真。 林重亭不觉抿唇,指腹顺势抚上她的脸:「免免慌什么,为夫不过是想解释一下,小孩子虽细皮嫩肉,但我并不喜欢吃——」 要吃,也该吃她这样又香又软的美人才对。 林重亭忽地倾身过来,咬住段漫染腮边软肉。 段漫染惊唿一声,来不及说什么,已被堵住了唇。 二人用膳后皆漱过口,唇齿间俱是淡淡的清新薄荷香。 林重亭对此却不满意,她得寸进尺,舌尖更深入几分,意图品到更多属于段漫染的气息。 段漫染无力招架,已被亲得软下了腰。 「唔……」 她仰着头,只觉揽在腰间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余光瞥见窗外飞花,段漫染终于找回一丝理智,她趁着换息的片刻道:「别……别在这里……」 窗户还开着呢,若是叫人瞧见,那名声还要不要了? 林重亭会意轻笑,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踏入帐中。 窗外檐下铜铃玎珰作响,片片粉花被风捲入窗,落在书桌上不曾落字的雪白纸笺上。 段漫染原以为,贪欢本是少年人的事。 但随着年岁渐长,她方才意识到,此事与年纪无关,而是如同酿造蜜酒般,酒香与蜜香一日日混合,酿得愈久,更能品出不同的滋味。 总归是……叫人飘飘欲仙,忘记了今夕何夕。 日影一点点拉长,帐中花香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沉靡,一点点酝酿膨胀着,将两人一併浸入其中。 终于,天边乌金泛起,帐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 眼下没有僕从服侍,备水洗沐这种事,也是林重亭亲自效劳。 段漫染泡在热水中,累得上下眼皮打架。 她拿水洗了把脸,提起精神来:「不知花市到了夜里可还开着?」 「此地向来夜市繁荣,想必花市亦是如此。」林重亭嗓音低哑,「只不过……免免还有力气出门?」 …… 放在从前,娇滴滴的段漫染定是没有的。 但这些年行走四方,她的体力早已充沛了数倍。 话虽如此,洗沐过后,段漫染还是小睡了一会儿,直到天黑后,林重亭唤醒她,两人这才携手出门。 鲤城百姓以经商居多,不分白天夜里,都有许多店铺开张。 沿街灯火如昼,等到了花市,更是犹如一座不夜城。 无数种鲜花,高高低低地摆放在货架上,有水仙花,梅花,桃李花……这么多不应季的花,也不知道花农是怎么培育出来的。 段漫染似误入繁华仙境的凡夫俗子,惊奇地睁大眼,左看看右看看。 忽然间,她的脚步在一处摊子前停下来。 只见货架上的陶盆中,有一株不过几尺高的小树,树枝纤细,枝头开着鹅黄色的绒花,花朵椭圆如蛋形。 虽闻不到花香,但每一盏花,就像是发着光的小太阳,让人看着就觉得温暖。 卖花的小贩见状,忙热情招揽道:「这是结香花,这个季节栽种正好,好养活得很呢,客人买一树回去吧。」 「从前我和小杏住的院子里,也栽着这样一树花,只是并不知它名字。」段漫染道,「原来此花名为结香。」 花贩顺着她的话道:「客人有所不知,这结香花的寓意可大着呢,要是一对有情人在花枝上打一对结,就意味着喜结连枝,您和夫君这样的神仙眷侣,买一树正合适。」 段漫染被说得心动,不等她开口,身旁林重亭已掏出了银钱:「这花,我们买了。」 第224页 花贩欢天喜地地接过银钱,又向二人推荐了许多花。 段漫染挑选着买了些,想着种在院子里。 顺便还买了些花种,打算随信寄回临安,让小皇帝自己种着玩儿。 在花市逛了一个多时辰,等回到府中,她又困又累,仓促洗漱后睡去。 翌日,段漫染是被院中动静扰醒的。 枕边早已空无一人,她循声走到窗边,只见昨夜买回来的那树结香,不知何时已被林重亭种下。 眼下她手中提着水壶,正在给结香花浇水。 日光淡淡的金辉,落在林重亭身上,将她的侧影描摹得一如少年时挺拔清瘦。 段漫染手肘搭在窗沿,以手撑着脸。 她抿着唇,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林重亭动作。 看着看着,唇边笑意忽然凝住。 「夫君……」 段漫染不知想到什么,蹙起了眉。 「何事?」 林重亭放下水壶,走到外头窗边。 她看出段漫染神色不对劲,顿时皱了皱眉:「可是有什么不舒服,是不是昨夜吹了风?」 说着,林重亭抬起手就要去碰她的额头。 段漫染却顺势握紧她的衣袖。 「你……」 她声音发颤,「你都记起来了,对不对?」 林重亭一愣。 旋即,她轻声似嘆:「免免果然是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既然你分明都记得……」段漫染眸中似有不解,「为何只提起那些美好的回忆?」 这十几年,林重亭关于她的记忆就像被撕碎的图纸,只是时不时拾得一张碎片,记起来一些细碎的事。 譬如她坠崖时,是少女在漆黑崖底陪着她。 又或是二人成婚后的第一个新年,段漫染在林府给她布置的小庙会。 还有她生病时,是她守候在床前,眼也不合地照顾。 …… 段漫染也曾疑惑,为何林重亭记起的,偏偏都是两人间美好的时刻,而非那些冷言相对,彼此离弃的瞬间。 直至昨夜,她看到结香花,无意提起和小杏离开临安时的事,林重亭却并没有任何反应。 当时段漫染并未留心,眼下却是回过神来。 林重亭并非不记得,而是选择性将那些不美好的记忆遗忘。 林重亭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不知不觉间露馅。 大抵是近来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顺心,叫她这样的人,也能放松了时刻的警惕。 她站在窗外,伸出手揽住窗户那头的女子:「都已是过去的事,我……只想锦上添花。」 段漫染枕在她的肩头,视线逐渐模煳。 多年的相处,她已猜出林重亭这样的心思——美好的回忆提起来,能叫两人舒心,而那些不美好的回忆,又何必再提,倒不如索性装作忘了。 段漫染视线逐渐模煳,她吸了吸鼻尖,将目光移得远了些,看向院中的小树:「可惜现在结香花枝太短,还不能用来打结。」 「嗯。」林重亭道,「无妨,你我的时间还很长。」 她们都曾用许多时间,等待彼此敞开心扉,等待对方真心的眷顾。 总归不过是再等一棵树长大,又怎会等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