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迷他恃靓行兇》 第1页 《万人迷他恃靓行兇》作者:扶子不好吃【完结】 文案 【一个长得好看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故事】 「萧然山庄方柳,天下第一剑,内力深厚,功法玄妙,杀人不眨眼,不可轻易招惹。」 「这我自然知道。」 「切记,不要一直盯着他看,更不要与他走得太近。」 「是因为他喜怒无常,会被杀之以儆效尤?」 「非也。」 「那是为何?」 「是因方柳此人长相过于出尘绝艷,若是一直盯着他看,甚至与他说了话,便会深深被他迷了去,神魂颠倒,身不由己,一颗心都寄了无情流水,甚至是……」 说到这里,那人深深嘆了一口气。 甚至是疯癫,痴狂。 所谓尊严孤高,钱财地位,世间种种全都可以弃之不顾,只求他能再看你一眼,再启唇与你说句话。 或者,干脆将他囚于高阁,再见不得旁人。 ——方柳,你再看看我。 [排,雷者慎: 1.真香攻&万人迷受 2.受天然撩,性格善变捉摸不定。 3.攻以外全员单箭头,无副cp,所以受苏,真的很苏。 4.攻一开始看不惯别人上赶着,后来不仅自己上赶着,还要挡别人。] 内容标籤: 强强 江湖天之骄子 万人迷 主角:方柳,攻 ┃ 配角:闻行道,顾择龄,燕折风,杜影齐,霍隐,莫凭等,别逢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长得好看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立意:侠之大者。 第1章 下莺州 武林盟主郭征不慎身中奇毒,昏迷在床十日未醒,看遍名医仍未能好转。 急坏了武林盟的几位长老。 这日,背着药箱的医者抚着鬍鬚嘆息道:「是我无能,只能稳住病情,防止剧毒扩散,却解不了毒。现如今,恐怕唯有医仙谷的能人,才有希望将郭盟主从鬼门关拉回来。」 医仙谷中成名的医者,个个如华佗在世,但凡愿意出手便没有医不好的病。 然而医仙谷向来隐蔽,常年不见外人,不入世也不分善恶,向来随心所欲。谷中之人,哪是说请来就能请来的。 况且要请的,还需得是谷中的「能」人,普通弟子尚不在考虑范畴之内。 说到这里,年迈的医者又说:「那医仙谷的弟子,向来有外出歷练积攒阅歷后再归谷的习惯,听说这次外出的是『医鬼』别逢青。这别逢青,不过二十几岁,本事却仅次于现谷主,要解此毒,除了谷主和别逢青,再无他人。想来他外出歷练一事,也是盟主之幸,若是能把他请来,此毒或可解。」 「可这别逢青,现在身在何处?」 「前些日子,听说正路过莺州,如今或许还在那里。就算离开莺州,恐怕也没有走远。」 时间可等不得人。 医仙谷的人从不主动揽事,他们没有立场,无论是江湖朝堂、还是正道邪教,都不亲近,救不救人向来只看心情与眼缘,若想请动还需献上足够的诚意。 盟主昏迷,武林盟的事尚且要长老他们掌管操持,盟里有点辈分的人都走不开……如此一来,该让谁去请? 众人一时捉摸不定。 有人便道:「当闻行道闻大侠。」 闻行道,乃现任武林盟主之养子,轻功天下第一,水上踏叶如行舟;武功卓越内力深厚,可称得上是年轻一代少侠之首。尽管年纪轻轻,却是来年武林盟新盟主中最被看好的人选。 年少有为不外乎于此。 闻行道自然不会推辞,临危受命,下莺州,寻医鬼。 ———— 春末夏初,于莺州而言正是好时节。 自古以来,江南地区便分外富饶,怡然自足。而莺州则更甚,有山有水,处处都是草长莺飞花团锦簇的好景色。走在街上便能感受到贸易繁荣、人流鼎盛,景象好不热闹。 尽管两年前,本国的国都才被外贼逼得朝南退了三座城,朝堂动盪之下北境的百姓哀声哉道,这里却半点儿瞧不出战乱的影响,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破有一股「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意味。 逍遥快活极了。 然而一路风尘僕僕的闻行道,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些。 事出紧急,为了避免别人成为自己的拖累,闻行道一个人轻装赶路。他一路轻功、跑马交替行了七八日,途中换了三匹良马,沿途不曾懈怠。 直到抵达莺州最大的县城,摇风县。 抵达摇风县时,天气骤然转凉,淅淅沥沥下起秋雨。 风一吹,可谓是凉意彻骨。 即便如此,摇风县的街道上仍旧有行人撑伞来来往往,路两旁的商铺皆开着门,不时有客人进出,行人各自言笑晏晏,丝毫看不出家国正处外忧内患之际。 虽未来过这里,但关于摇风县传言,闻行道却听过不少。 江南一带距离国都甚远,再加上如今江山非安,十分不好管辖。 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在某些地方官员上任,还要找当地的乡绅、宗族寻便利,才能在上任后不被刁难。即便如此,走马上任三五年,仍旧没有当地乡绅宗族的话语权大。 摇风县更甚。 只不过真正掌管这里的,即不是官员也不是乡绅宗族,而是县外五里远丘汀山上的江湖势力——萧然山庄。 第2页 也就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天下第一庄。 歷代的摇风县县令皆胆小,手上没有实权,县城和周围村镇均由山庄管辖。 摇风县并非江南最大的县城,却十分富庶,资源抵得上北地几座城池,南通北达,地处南北交界处,往来的商客很多,其中不乏背着大刀手执长剑行者侠客。 因为有萧然山庄庇护的缘故,这些武林中人不敢在此地造次,因此县城内的人都不惧拿着武器的人。 闻行道进了一家客栈,想打探打探消息。 医仙谷的人出来歷练,一般不会在某处停留太久,总是来去随心行踪不定。正如医仙谷的古训一般,谷中弟子亦正亦邪,没有党派,也不参与武林朝堂任何一方的斗争,连救人都只看心情。 若是心情不好,任你是天王老子拿着钱财万贯,也绝不出手。 尽管如此,没有谁敢对他们有意见,原因有三。 一则,医仙谷中人医术了得,谷主更是无人能及,人们难免有求上门的时候,不愿结仇;二则,医仙谷地处险恶,易守难攻;三则,谷中弟子虽然武功一般,但医者善毒无孔不入,惹上他们等于自寻死路。 上次听到医仙谷别逢青的消息,就是从莺州传出来的,如今过去两个月,一直没有别的风声。来的路上,为避免和人失之交臂,闻行道抽空专门去找了买卖消息的飞鸽楼,听闻别逢青仍在莺州摇风县,好奇之余更不敢浪费时间。 客栈一层人不少,闻行道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默默听着四方来客的笑谈声。 过了一会儿,他把店小二招来。 店小二瘦小机灵,圆滑的很:「这位客官,您有何事要吩咐?」 闻行道摸出几片银叶子,放在桌上:「我要跟你打听个人。」 见到那几片银叶子,小二立刻眉开眼笑,悄悄伸手将其收进了怀里,笑嘻嘻道:「侠士尽管问,这摇风县城内城外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闻行道:「你可知医仙谷别逢青,现在何处?」 听闻这话,小二话语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这别神医,正在萧然山庄外……一心求见方小庄主呢。」 「方小庄主,方柳?」 小二提起方柳,面上满是恭敬崇拜道:「正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剑,方柳。」 第2章 求见 闻行道扬眉:「别逢青为何一心求见方庄主?」 「有何奇怪?」店小二理所应当,「别说是他医仙谷中人,您就看看这江湖上,有谁不想见我们方小庄主?」 摇风县及周边村落受萧然山庄庇护数十载,这里的百姓对萧然山庄万分推崇。而这份推崇敬畏之心,在方柳掌权之后,变得更甚。 医仙谷是江湖中人人想要得以交好的势力,可在摇风县百姓的眼中,却远比不得他们的方小庄主。 闻行道又问:「你可知道为何方柳庄主不见别逢青?」 「据说是惹了我们方小庄主,被拒之门外好几日了。」说到这里,小二颇有些愤懑,「好端端地让小庄主生气,我看是活该!」 未见事实,闻行道不予置评。 倒是其他桌上的客人听见他们的谈话,也扬声愤愤不平道:「我看那神医也不过如此,竟惹恼了小庄主!」 其他人纷纷附和—— 「是矣是矣,咱们小庄主多好的人,定然全是那劳什子神医的错!」 「那可不是,总不能是小庄主的错吧?」 「呸!你说什么呢,小庄主怎么可能有错呢?」 「我阐述不清罢了,你也知我嘴笨……」 「……」 诸如此类,周围议论的人话中全是对那方小庄主的维护之意。 说起来,江湖中谁人不知,萧然山庄的上一任庄主方振宇已逝去四年,当年方柳十七岁便接手了山庄,可摇风县的人似乎仍是喜欢称唿他为「方小庄主」,而不是「方庄主」。 且每每提起「小庄主」,都是带着崇敬和不敢表露的亲昵。 对于这位天下第一剑客方柳,闻行道虽未见过,却早有耳闻。 盖因江湖中人对他无不称赞。夸他剑法绝妙,十几岁时便已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名扬天下;更夸他容貌昳丽天人之姿,教人见之不忘。 见之不忘? 说起来,几年前裂天掌杜影齐走火入魔之时,便有传闻说他是对方柳爱而不得导致急火攻心。闻行道暗自摇了摇头,心中暗忖,恐怕又是无知者听了传言,夸大奇谈。 江湖儿女拳头论输赢,名声被容貌压了去,与草包何异? 想到这里,闻行道心底不觉对那未曾谋面的方柳看轻了几分。 店小二和其他客人夸赞了半晌他们的小庄主后,这才想起闻行道一般,歉然道:「观侠士仪表堂堂气宇不凡,定是江湖中的豪杰。侠士大方,我也就不忸怩了,想必您是听说医仙谷的神医在此处,特意来寻人的吧?」 闻行道颔首默认。 小二继续说道:「自从医仙谷的人来了摇风县,咱们摇风县内就出现了不少朝廷和江湖中人,专来寻他。这时辰,您只要去到萧然山庄外,就能见着别神医。」 闻行道:「萧然山庄在何处?」 「一看您就是第一次来。」店小二讨好地笑笑,指指窗外一处山峦,「摇风县县外五里的丘汀山上,就是萧然山庄所在。」 第3页 「不过外面下着雨,眼见雨越来越大,侠士不如歇息一晚,明日天晴了再去。」 「不必,我有急事。」 说完,闻行道又打赏他几枚银叶子,便朝外走去。 ———— 闻行道策马而行。 从县城城门外往山脚走去,路过了几个村落和大片的农田。行至丘汀山前,雨越下越大。 他在街道上的商铺买了斗笠和蓑衣,却也挡不住这漫天倾盆的雨水。 江南少有巍峨的高峰,丘汀山只是一片普通的矮小山峦。然山体虽不陡峭,可雨水瓢泼,道路泥泞湿滑,十分不好走。 沿着道路往上走时,闻行道下了马,将马拴在路旁的树上,独自往山庄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片开阔处,一抬头,便瞧见萧然山庄古朴恢弘的大门。大门上「萧然山庄」四个大字遒劲有力,含着一股杀气,与高耸的院墙交相辉映,显出一种肃穆感来。 风雨朦胧中,最显眼的却不是山庄的大门或墙内的楼阁,而是大门前跪着的、一袭白衣身形挺拔的男人。 习武之人耳目清明,隔了雨雾和一段距离,闻行道仍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他出发前曾看过别逢青的画像,正是眼前这人。 跪着? 闻行道停下脚步,心底怪异。 店小二所说的求见,却是这种「求」见? 闻行道十分不贊同。 不远处,看守大门的两名护院目不斜视,似乎对医仙谷的别神医跪在此处见怪不怪。 别逢青也不觉得羞愧或其他,跪在雨中双眼直直盯着紧闭的山庄大门,似在等谁出来。他俊逸的面容略显憔悴枯瘦,眉宇间尽是懊悔阴郁之气,可见近来并不好过。 闻行道走近他,在十尺之外的位置停下。 且看别逢青这般的神情,怕是轻易不会跟他去武林盟救人。然郭盟主危在旦夕,若是请不动,就要估算一下将他绑去武林盟的利弊了。 闻行道拱手,正欲开口,却见山庄的大门处忽然有了动静。扭头看去,原是大门被僕役打开,两名丫鬟率先走了出来。 见到她们,方才还面如死灰的别逢青,此时眼中骤然亮起精光。 闻行道放下手,静观其变。 只见两名貌美的丫鬟撑伞出来后,分别站在了大门的左右两侧,作恭候状。 少顷,一道修长的身影撑伞跨出大门。 那人着一身晴穹蓝的外衫,内搭蚕丝白的衣裳,行走振袖之间飒然若风。他的伞前段向下倾斜,堪堪遮住了上半张脸,故而闻行道只看见他冷白消瘦的下颌,以及那艷色动人心弦的薄唇。 冰肌玉骨皓齿朱唇,只窥见这寥寥一点颜色,便叫人心悸。 他缓步走出院门,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别逢青身前。 闻行道只觉他每踏出一步,都似踩在谁心上似的,分明轻巧潇洒,却留下挥之不去的心颤。 此人武功必然不俗。 院门离别逢青跪下的地方不过二三十尺的距离,那人很快便走到了别逢青跟前,在他头上倾伞,遮蔽了部分风雨。 别逢青在雨中抬首,痴痴地看着他,似怎么也看不够一般,眼神未曾移动分毫。 油纸伞下的人终于出声。 「起来。」 短短两个字,清脆韵雅,似冷冽的风破开平静凝滞的河流,随后又融进这青山上迷濛的烟雨中去。 别逢青却未动,反而低头伸手欲触碰那人衣角。 撑伞的人便后退了半分。 别逢青动作一滞,他抬头,喉头微动声音嘶哑道:「柳……方庄主,你鞋边与衣角湿了。」 语气小心翼翼,竟似有祈求的意味。 第3章 进庄 闻行道看不见雨中撑伞之人的脸,却已经可以确定这人便是方柳。 此时,见别逢青这般作态,他不觉皱眉:这方柳究竟有何魅力,竟能让常人眼中难攀的神医低声下气至此? 莫非是会妖法不成? 还是别逢青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 无论如何,闻行道心底不免对方柳又多几丝戒备。 「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人再度开口,声音清浅悦耳,声声醉人,「你何须如此。」 「先前是我错。」别逢青仰着头急声说道,「你莫生气。」 伞下那人似是摇了摇头:「不至于生气。」 别逢青清俊面容染上痛色:「可你不见我。」 那人不语。 别逢青便也不起来,眼神痴缠地抬头望。 良久,伞下之人轻嘆口气,道:「都说医者不自医,别神医若是在我门前出了事,救治不及,倒教我萧然山庄如何给医仙谷交代。」 别逢青:「我一人承担,不必交代。」 撑伞的人不为所动,似是不喜他这做法。 别逢青便在雨中长跪不起,固执地看向他。 凉风裹挟冷雨,打在伞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又过了许久,撑伞之人再度开口:「罢了。既然还有其他客人,便都进山庄来罢。」 说罢,他抬伞侧首,露出一双形似桃花、神似清泉的含情眸,懒懒地看向了一旁的闻行道。 闻行道终于瞧见了撑伞者的面容。 他泼墨般的青丝随意拢在脑后,容貌昳丽绝尘,眉眼如画齿白唇红,面上的每一处线条皆是极致的完美。他像是世间的痴妄幻化成了真人,举手投足间似戴了钩子一般,令人目眩神迷。 第4页 在这茫茫青色烟雨之中,唯有他是一抹艷色,隔着雨雾稍一抬眸,便令人魂牵梦萦不能忘却。 闻行道忽然想起,天下第一剑客方柳的配剑,似乎就叫方柳剑。 以自己名字为配剑命名,何等猖狂? 但他这么做,却从未有人觉得突兀。因为见过他的人,都言道方柳此人,再如何狂妄都不为过。 曾经的闻行道不置可否,如今惊鸿一瞥,他心底徒然生出三个字——「怪不得」。 怪不得他如此狂妄。 怪不得别逢青宁愿雨中跪坐,只为求见他一面。 怪不得世人对他如此称赞,恨不能将他捧到天上去。 这张脸,确实值得。 差点被迷了心神,回过神来的闻行道立时告诫自己,不过皮相罢了。 那人开口:「在下萧然山庄现庄主方柳,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闻行道正色,礼貌而疏远:「闻行道。」 「哦?」方柳挑眉,声调婉转,「纵夕刀闻行道?」 闻行道:「是我。」 同天下第一剑方柳、医鬼别逢青一样,纵夕刀闻行道在江湖上亦是大名鼎鼎。 他轻功天下第一,最擅长的却是马上作战。十五六岁时持刀扬名锄强扶弱,初入江湖不久便跻身一流高手行列;十九岁单枪匹马杀进邪教魔天教,取了魔功九重的教主首级,救下正道俘虏四十余人……至此时年二十三,已是武林中公认的高手,是最有望继承武林盟主之人。 方柳显然也听过他的名号,语气有些兴味:「闻大侠,久仰。」 闻行道抱拳,目光沉静:「方庄主,久仰。」 ———— 三人便进了山庄。 闻行道牢记自己有要事在身,此行是为了寻别逢青去武林盟救人,然别逢青却一个眼神都未分给他。 会客厅内。 方柳坐在主座,闻行道和别逢青分别坐在他左右手的副座上。 有几位丫鬟走上前,为三人端来茶水。 闻行道未来得及和别逢青说话,就听方柳淡声道:「别神医淋了雨,恐染了风寒。依风,带别神医下去,换身干净衣物。」 一位大丫鬟便走上前,应了声「是」,而后走到别逢青身旁,说了一句:「别公子,请随我来。」 别逢青却盯着方柳的衣角,说:「方庄主,你也换身衣裳,莫染了凉意。」 方柳的衣角鞋边,不该沾上一丝水渍和秽物。 伺候方柳的貌美丫鬟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似是很得宠,故作娇嗔道:「小庄主还忧心别人呢,且看看自己,这大雨天的非要出门,还把衣衫都弄湿了,可怎么使得?」 说罢,还愤愤不平地瞪了一眼别逢青,视他为罪魁祸首。 那位名叫依风的大丫鬟皱眉呵斥:「赛雪,不得无礼。」 赛雪不听她的,立在方柳身侧,固执地看向方柳的鞋与衣衫。 一旁的别逢青闻言,眼中盈满愧疚之意,反省自己不该在雨天求见:「怪我。」 赛雪嗔怒:「可不就是!」 「赛雪。」 方柳淡声喊了她的名字。 赛雪顿时不说话了,别扭地站在一旁。 方柳沖别逢青和闻行道颔首,说道:「这丫头从小伺候我,被我惯坏了,不见我换了衣衫恐怕不会罢休。」 别逢青温声说:「是该如此。」 闻行道抱拳:「方庄主且去更衣便是。」 一时半刻,他也无法将别逢青押回武林盟。 方柳:「暂且失陪。」 别逢青目送方柳离开会客厅,这才恋恋不捨地收回目光。 大丫鬟依风再度出声:「别公子,请随我来。」 别逢青终于依言,随她去更换衣物。 闻行道兀自饮茶,望着窗外的雨幕,思索对策。 武林盟的几位长老为此叮嘱闻行道数次,能和谈便和谈,不要结仇。若是列出无数条件,别逢青仍不动心,不同意前往武林盟医治郭盟主,便只有强行将其绑至武林盟这一个办法了。 这个办法是无奈中的无奈。 一来,这样就代表武林盟和医仙谷结了仇;二来,闻行道虽然武功盖世,能压制别逢青,却不能左右别逢青的行为,就怕对方是宁死不屈的人,在为郭盟主医治的时候下毒手,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如今一见,闻行道却有了点别的看法。 纵使他瞧不上别逢青自降身价,对方柳言听计从的模样,却也不得不说,这是个极好的切入点。 若是能请方柳出面,救治一事定然可行。 第4章 楼阁 片刻后,伴随着赛雪悦耳清脆的笑声,换了一身银白衣衫的方柳出现在门外。 这一身比方才那装束更收腰,将方柳修长的身姿勾勒分明。他从被雨雾缭绕的长廊中走来,灰濛濛的天色映着他绝艷的面容,对比分外强烈。他抿着形状姣好的唇,眼角眉梢微微上扬,似雨中走来的精怪,教人移不开眼。 这已经是闻行道第二次被方柳迷了眼。 方柳没将闻行道的目光放在心上,甚至未曾看他一眼,径直走至主座坐下,悠闲地品茶。 屋内寂静,雨水拍打的声音清晰可闻。 房间中,唯有赛雪逗乐的声音偶尔响起。方柳有时附和,有时出神。 半晌,别逢青都未回来。 第5页 闻行道意识到不对,主动开口:「方庄主——」 他还未说话,方柳便抬手,打断了他:「闻大侠此行下江南,来我莺州摇风县,是为何事?」 闻行道单刀直入:「寻医鬼。」 「是么。」方柳似乎并不吃惊,漫不经心道,「让我想想,最近有何大事发生。」 闻行道不语,任他猜测,他总觉得方柳似乎什么都知道。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方柳说道:「听闻武林盟郭盟主卧床不起,难不成至今未被医治?」 郭征卧床不起的消息,武林盟没有大肆宣扬,甚至刻意对外隐瞒了部分消息,但有心的势力仍能探查出来。 若想在江湖上混下去,总要时刻了解江湖上的大事。 即便是医仙谷这种与世无争的势力,弟子出来歷练之前,也会先了解一番江湖事态,为歷练一事行便利。 因此,闻行道并不感到惊讶。 他称赞道:「方庄主可谓长目飞耳。」 方柳:「闻大侠谬赞。」 闻行道又问:「别逢青……」 「他今日不会来了。」方柳打断他。 闻行道:「为什么?」 方柳:「让他睡下了而已。」说着,他拿出一个青色瓷瓶,「用他送我的迷药。」 闻行道了悟。 从初见时的印象来看,别逢青对方柳毫不设防,别说是无意中被下了迷药,就算是方柳当着他的面将迷药撒进他的茶碗中,他怕是也会面不改色地喝下。 闻行道敬了方柳一杯茶:「方庄主这是想阻止我请人治病?」 方柳用纤长白皙的手指执起茶杯,慢悠悠地说:「你又怎么知晓,你提了请求,他就会随你去呢。」 闻行道盯着他葱白的指节:「故此,我有个提议。」 方柳勾唇:「嗯?」 「想必方庄主也知道,别逢青救不救人,只需你一句话。」 「那你,」方柳合上了茶盏,「可要让我看出有趣的戏。」 说完,他一振衣袖翩然起身,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便过来一位小厮,恭敬道:「闻大侠,奴才带您去客房居住。」 闻行道:「带路。」 小厮:「是。」 房檐下雨落成珠,庭院内的草木与怪石蒙在水雾之中,耳边萧萧风声与滴答雨声连绵不绝。 他似乎还能瞧见方柳抬眸时的姿容。 ———— 次日。 时候尚早,闻行道和别逢青便都被人叫醒,教下人引到了山庄中的一处楼阁。 别逢青甚至一副药效未退的模样,精神不济浑浑噩噩。 不愧是出自他手的迷药。 传说医仙谷的人各个在药毒中长大,因此这世上多数的毒药、迷药,对他们而言都没有了作用。可如今别逢青送给方柳迷药,用到了他自己身上,效用仍旧拔群。 方柳大约是刻意让小厮掐着时辰去叫的人,闻行道和别逢青迎着还没消退的月色,在楼阁下相遇。 别逢青未看闻行道一眼,一听到丫鬟说方柳在阁楼上,此时正等着他们用膳,便立时急色匆匆上了楼。 闻行道却不急。 他从善如流地看了眼阴暗的天色,又瞧了瞧灯火通明的楼阁,心底思索这位方庄主是要做何事。 迎接他的丫鬟见他没有动作,娇滴滴提醒道:「闻大侠,小庄主有请。」 「小庄主?」闻行道说,「为何不直接称唿他为庄主。」 如果说摇风县的人称唿方柳为小庄主是因为习惯,倒能解释得通。但萧然山庄的一众奴僕在上任庄主死后,仍旧称唿其为「小庄主」,便着实有些不应该了。 这问题并非山庄密辛,丫鬟如实回答:「是小庄主让这么喊的,说他少年意气,不想被喊老呢。」 萧然山庄的每一位奴僕,提起他们的小庄主时都心怀恭敬,且难掩喜爱之意。 得到答案,闻行道不再多留,上了楼。 阁楼有三层,每一层都极高,建筑雕樑画栋,琉璃瓦屋檐翻飞。 方柳就在顶层等待着他们。 踏上顶楼,闻行道发现此处视野极好。萧然山庄本就坐落在丘山上,而这座楼阁,则建造在相对最高的地方,后方依靠树木葱郁的山顶,余下三面可以将山庄、以及山脚下的景色尽收眼底。 是观景的好位置。 此时还是夜幕四合的时刻,东方甚至没有泛白,半夜雨停之后,天色变得极好,不知何时挂了漫天的星辰,一弯淡色月牙挂在天际,为夜色笼上如水的光亮。 楼阁三层的窗户都呈打开的状态,四面通透,能轻易看到外面的风景。无论是极目远眺,还是伫立俯视,又或者仰望夜空,都别有一番滋味。 而比这景色更撩人的,是着一袭墨兰色衣衫,懒懒散散依靠在软塌前饮酒的方柳。他罩衫松松垮垮,内衫的前襟也松散,皮肤白到透亮,与深色的衣衫对比强烈,颈前的一片皮肤显得玉润光滑。 这个人仿佛会下蛊。 他指尖执一白玉杯,美玉做的杯子尚比不得他如葱根的指尖剔透,他半敛的桃花眸中好似含着一汪初春时冰雪消融的山泉,目光分明落不到实处。他的面容一如初见时出尘绝艷,每看一次都惊心动魄,花瓣般的薄唇轻抿,咽下一口清酒。 酒是好酒,景是美景,人…… 第6页 楼阁上下都能闻见那勾人醉倒的香。 别逢青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小心翼翼为他斟酒,眼中涌动着骇人的情思。即使方柳未曾看他一眼,他仍旧甘之如饴,好似能靠近他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闻行道承认方柳姿容的确无双。 然即便少年慕艾,也不该放下尊严,像是人手上的提线木偶一般,没了思维主见,听之任之。 第5章 鬼崖兰 方柳身边的大丫鬟依风见闻行道上来,便躬身对他说:「闻大侠,请入座。」 闻行道坐在另一侧,对方柳说:「巳时对月饮酒,方小庄主好雅兴。」 「大雨初歇,空气清朗。」方柳摇摇手中的玉盏,盯着杯中美酒,悠然道,「起来饮酒静候日出,不正是好时候?来人,为闻大侠斟酒。」 其他丫鬟上前,欲为闻行道倒酒,闻行道抬手:「不必。」 说完便自己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朝方柳和别逢青举杯:「敬方庄主,敬别神医。」 别逢青见方柳举杯回敬,便也拿起自己的杯盏。他的视线从方柳身上移开时,就变回了原本的自己,一派谦润公子周到疏离的模样。 三人喝过几轮,闻行道开口说:「其实闻某此番来访,是有事相求。」 方柳:「请说。」 说完,他浅浅勾起唇角,一副等候好戏的模样。 闻行道摸不透方柳的心思,回忆起昨晚他说的话,明白自己只有见招拆招这一个办法。至少看方柳的意思,他不会刻意从中作梗。 只是不知为何,方柳似乎笃定自己请不动别逢青出手。 闻行道看向别逢青,拱手:「医仙谷常年避世,或许不知,我武林盟郭盟主不慎身中奇毒,闻某奉命,想求别神医出手,救治盟主。」 自从出谷以来,寻找别逢青治病的数不胜数,他拒绝起来早就驾轻就熟。只见他边去拿酒盏,要为方柳斟酒,边笑说一句:「不救。」 闻行道:「别神医有何要求,尽管提。」 别逢青轻扣杯盏,悄然看了一眼方柳侧颜:「我想要的,你们给不了。」 闻行道岿然不动,淡生说:「别神医不说,怎知给不了?」 别逢青轻笑一声,不作答。 闻行道又问:「听说别神医为别人医治时,会让对方与自己比试?」 别逢青扫了闻行道一眼:「闻大侠久负盛名,武功高强,我不是对手。」 闻行道说:「不禁医毒。」 别逢青依旧不言。 在年轻一辈的武林中人里,闻行道的武功可以说是鲜有敌手,有些盛名已久的前辈也要避其锋芒。高手有罡气护体,别逢青虽善毒,却真没把握在被闻行道擒住之前毒死他。 况且,他也不想耗费时间去救那劳什子的武林盟主。 「叮噹——」 一道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 闻行道和别逢青循声看去,却见方柳不知何时将手中白玉做的杯盏掷到了地上。白玉杯被磕掉了一角,那一角摔得细碎。 别逢青立刻焦急问说:「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方柳揉了揉眉心:「无趣,且聒噪。」 别逢青想代替他,为他按揉眉心,却被躲了过去。 「有事莫在我萧然山庄讨论。」方柳站起身往窗口走去,「昨夜留二位一晚,如今雨停了,你们下山去罢。」 别逢青急声道:「你可是还生我气?」 「嘘。」方柳忽然将冷白手指抵住唇瓣,示意他噤声,随后,他看向窗外天际轻声说,「东方渐白,黎明将至。」 他的声音不大,却格外好听入耳,引得两人都朝窗口的方向看去。 只见东方果然泛起了鱼肚白,地面线与天际交接处天光乍现。只那一线,一层层将浓重的夜色侵染,教人能隐约看到山下连绵的田地和远处的村落。 村子里升起了炊烟,一道白雾被风吹得歪歪斜斜,越过白黑交界的线,消散在浅淡的星辰里。 方柳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仿佛出了神一般。直到太阳缓缓升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破开万物,从楼阁敞开的窗子里洒在他的脸上。 沐浴在暖金晨光中的人,美好的似真似幻。 闻行道站在方柳侧后方,说:「方庄主可愿帮扶我武林盟一次。」 早有预料他会求自己,方柳抬眼,眉目流转间风姿万千:「凭什么?」 「昨日方庄主说想看有趣的戏。」闻行道问,「何谓有趣?」 「听说——」方柳侧眸,此时的表情甚至是恶劣玩味的,「鬼涛崖的兰花开了。」 闻行道了悟:「如此,我便为方庄主摘来。」 . 鬼涛崖是一处知名的险境,并不在莺州境内,却也不算远。 那地方地形特殊,山与山之间裂了一道峡谷,底下深有万丈。 传说几百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围猎之战,成千上万的人死在了此地,后来年遇饥荒,附近寸草不生,又埋了一层荒骨。那之后,万千孤魂夜夜在高原上哭喊怒吼,此地便裂开了一道峡谷。 久而久之,裂开的峡谷之下不知何时有了水源,奔涌的河水从山顶流下来,水声在峡谷间迴荡,竟似万人悲泣。 正因如此,这里便有了「鬼涛崖」之名。 经过数百年的变迁,此处地势变换更为险要,站在崖边向下看,崖壁几近垂直,唯有正午的时候阳光能洒进崖底,那些依崖而生的植物无不强劲。 第7页 譬如杂草和荆棘,隔着数十尺便能看见一丛。 和这些生命力旺盛的杂草不同的是,鬼涛崖的崖壁上还生长的一种兰花——鬼崖兰。 鬼崖兰未开花的时候,和那些依附在悬崖上的杂草荆棘看起来毫无差别。传说,它是由鬼魂的阴气滋养而生,会开出洁白细长的花瓣,随风在河流的奔嚎声中摇曳,正午阳光洒下来,便美丽孤绝地令人心惊。 它的花期只有半月。 半月过后,花瓣凋落,整个植株会在一天内腐烂,没有第二次花期。众人无法预测它腐朽后种子落在何处,便也无法得知下一株鬼崖兰的真身,唯有在其冒出花骨朵之后,才能分辨。 上一次有人见到鬼崖兰开花还是十年前的事,为了知道它开花的时间,有爱兰者派人日日在崖边盯着。最近有人看到崖下的某株杂草开出了花苞,消息很快传遍了附近的州府。 以闻行道的脚程,日出时分离开萧然山庄,上午便抵达了鬼涛崖。 在他离开之前,方柳给了三个锦囊,嘱咐他分别在抵达后、摘花前、回山庄时打开。 当时的方柳嘱咐过后,缓步走过来,若无其事地掸了掸闻行道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将锦囊递给他,问:「可记住了?」 两人离得极近。 他才是真的呵气如兰,还找什么天下至绝的兰花。 第6章 执棋 作为一庄之主,方柳每日要忙碌的事不少。 自清晨日出时分,令闻行道去摘花后,他就以忙碌为由,请别逢青回别院休息。 别逢青不知他为何要让闻行道去摘花,他倒是也想为方柳寻觅喜欢的东西。可好容易方柳才愿意与他说话,不将他视为无物,他便不敢多问。 能时时刻刻待在方柳身边,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别逢青走后,方柳回到自己的院落内,品茶听属下述职。 他动作不紧不慢,縴手起落之间,自有一番洒脱的韵味。依风和赛雪两名大丫鬟站在他身后,轻轻摇动摇动熏了香的木扇,缓缓为他扇着风。 属下全程态度恭敬,汇报时简洁明了一丝不苟,一看便是训练有方。 忽然,方柳指尖轻敲了敲桌面,而后手臂撑在桌面上,手懒散地扶着脸庞,勾唇道:「算算时间,以闻大侠的脚程,如今该打开第一个锦囊了。」 他不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可看到他勾唇的僕从,却仍旧个个红着脸低下了头。 依风是服侍方柳最久的人,也是他的心腹之一,唯有她始终沉稳,低头问说:「小庄主为何对闻行道另眼相待?」 「另眼相待?」方柳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态度随意道,「考察罢了。」 依风困惑:「考察?」 方柳神色淡淡看她一眼。 依风立刻埋头认罪:「奴婢逾矩,请小庄主责罚!」 依风是跟随方柳时间最长的丫鬟,自然知道,他虽对他们这几个心腹较为宽容,却不喜有人对他的决策刨根问底。她不怕被处罚,只怕小庄主疏远她。 「无事。」方柳执起茶盏摇了摇,轻描淡写道,「转眼,你已跟了我这些年了。」 依风:「誓死追随小庄主。」 房间里其他僕从闻言,同时低头齐声喊道:「誓死追随小庄主!」 . 万丈峡谷之上。 抵达写有「鬼涛崖」三个字的巨石处,闻行道打开了第一个锦囊。 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不需摘」。 花不需摘? 若是寻常人翻山越岭兜兜转转后,看到这张字条,恐怕会气愤地将剩下的两个锦囊都拆开,又或者是原路返回,找作弄自己的人讨个说法。 闻行道也知晓,这位方庄主恐怕是故意拿自己当个乐子,意图不明。他沉默片刻,思及方柳说第二个锦囊要在摘花前打开,决定按照他说的去做。 且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练武之人眉目清明,闻行道站在鬼涛崖崖边向下望,轻而易举便看到了崖壁上含苞待放的鬼崖兰。 它的植株的确如杂草一般,质朴而不起眼,如果不是其上开出了一点白色的花苞,没人会注意到它。 鬼崖兰生长的地方离崖边有数丈远,壁立千仞,寻常人恐怕下去便不復返,故而无人可以轻易将其摘取。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无人摘花,只是守在崖边观赏兰花孤绝清冷之姿的原因。 闻行道心底估算,确定以自己的轻功能做到攀壁摘花,便气定神闲地找株古木休憩。 静候花开。 ———— 萧然山庄内。 申时刚至,陈平走过了进来:「庄主,别逢青求见。」 方柳放下纸笔,淡声吩咐说:「直接引他去花园。」 他近来事务繁忙,每日只有午后有些闲工夫。 别逢青得知此事后,便在其他时候安心待在院子中摆弄自己的银针和药材。午时过后,便时刻算计着时间,在方柳可能闲暇的时候,来求拜见。 前几日,他的求见皆被拒。 今天是第五日,别逢青仍坚持不懈,方柳心情不错,没有再拒绝他。 萧然山庄的花园有好几处,最大的一处在山庄中间,花园内怪石假山林立,山上流下来的溪水路径此处,在花园中间汇成一道小湖。工匠在花园里建起几座雅致的小桥,使其跨过清浅明澈的溪流,溪边是打理得茂密的珍贵花草,湖上则建了一座亭台。 第8页 方柳过去的时候,别逢青已经在亭子里焦急地等候多时。一见到方柳,他面上便带了笑,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他。 自从方柳肯见自己之后,别逢青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变好,先前雨中跪坐的病弱早已一扫而光。他穿着得体,面如冠玉,原也是端正俊逸的人物。 在别逢青痴缠的视线中,方柳泰然自若,撩了撩衣摆洒然入座。 「下棋么。」他先一步开口。 「下。」别逢青急切道,「我都随你。」 方柳抬眼瞧他,执起一枚黑子,放上了棋盘。 他抬眸的剎那,看呆了别逢青。 方柳用指尖点了点棋盘,别逢青这才反应过来,拿着白子往棋盘上放。随后,方柳不再开口说话,无论别逢青说什么问什么都不言不回,只与他下棋。 别逢青连输五局之后,方柳不耐地按住了棋盘:「你若不想下棋,那我们改日再聊。」 「没有不想!」别逢青立时解释说,「是你太厉害了,下棋一道我实在胜不过。」 方柳淡声道:「知道胜不过,就更该把心思放在棋局上。」 言下之意,让他少看自己。 「我知错。」别逢青将棋子归拢好,温声说道,「我们再来一局。」 方柳捻起一枚黑子,两人再度执棋落子。 这一次,别逢青再不敢有旁的心思,一心一意扑在棋盘上,生怕方柳觉得无趣,起身离开。 棋下到一半,方柳忽然看向天色,询问伫立在一旁的依风:「什么时辰了?」 依风恭敬道:「禀小庄主,快到酉时了。」 闻言,方柳指尖一下下翻转那枚棋子,眸中意味深长。 别逢青见状,问他:「在想什么?」 方柳:「有趣的事。」 别逢青:「可愿说与我听听。」 方柳停下动作,定定看向他。 别逢青连忙笑说:「你若不愿,便算了。」 「不必如此慌张。」方柳落棋,「我又吃不了你。」 别逢青怅然一笑,他倒宁愿方柳将他当做盘中餐,也好过他眼中没有自己。 「若有需要,请尽管告诉我。」别逢青再度表态,「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方柳扬眉:「什么都能为我做?」 别逢青笃定:「自然。」 方柳问:「何为?」 闻言,别逢青脸色涨的通红,语塞踌躇道:「我……我心……」 方柳抬手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不甚在意地执棋落下,吃掉他几个白子,将对方的棋局击溃的七零八落。 一个二个,不过是贪恋这一副皮相罢了。 浅薄又无趣。 好在尚能利用。 第7章 栽花 闻行道抵达鬼涛崖的第五天,鬼崖兰开了花。 他无心多加欣赏,只立时打开了第二个锦囊,取出里面叠着的纸条,打开查看。 上面写着四个字——「连根拔起」。 上一个锦囊还写着别摘,这一个锦囊就让连根拔起,谁知第三个锦囊会不会让他再种回去。如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一开始不要摘花就好。 这位方庄主还真是怪诞不经。 虽然江湖上不乏脾气古怪的侠士,但是如方柳这般捉摸不定的,闻行道还是第一次见。且方柳身份与众不同,武功卓绝地位崇高,这更让他的脾性不加以任何遮掩。 也不知忤逆他意愿的人,下场如何。 幸而闻行道向来擅长忍耐,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耐心十足。 想到方柳说第三个锦囊让回到山庄时再打开,他便将锦囊的事放在一旁,思考如何摘花。他轻功卓越超群,即使鬼崖兰开在崖壁上,也有信心能将其摘下。 只是—— 思及此,闻行道看了一眼站在崖壁上的人。 世上有闲情雅致的人还真不少,鬼崖兰只是花苞的时候,就有人守在了崖边上日日看守。他们甚至搭起了棚屋,阵仗排场比风餐露宿休憩在古木上的闻行道大多了。 如今开了花,守在这的人不多时就把消息都传了出去。此时来赏花的人更多,游人聚集在崖边,有人拿纸笔墨题词作画,有人领着僕役带着餐点仿若郊游。 更有人甚至在崖边上搭了棚子,买卖茶点酒水,看起来生意相当不错。 好一副春日踏青的悠闲场景。 闻行道有理由怀疑,方柳让他摘花,还要求他连根拔起,就是为了让他树敌无数。 他眼眸微敛,俯视崖壁上的兰花。 半个时辰后,鬼涛崖上掀起一阵骚乱,惊唿声此起彼伏—— 「救命!」 「有人将鬼崖兰摘走了!」 「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兔崽子?!」 「……」 「人跑了!人跑了!」 兵荒马乱之中,闻行道拿一块湿布包裹着鬼崖兰带泥的根系,运行轻功,如一道残影,疾速往山下掠去。 无人能捕捉他的身影。 . 行至萧然山庄大门前。 闻行道发现依风正站在那处,仿佛等候多时。 他不多惊讶,只平静问说:「方庄主有何吩咐?」 都是聪明人,依风也不拐弯抹角,朝闻行道躬了躬身:「请闻大侠在此处打开第三个锦囊。」 是要他当着丫鬟依风的面,拆锦囊? 依风又言道:「闻大侠有所不知,这每一个锦囊中的纸条,实则都浸泡了不同的药液。」 第9页 闻行道:「药液?」 依风笑着解释:「我家小庄主说了,『一毒二疏三解』,接触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若非在规定的时间限制内接触纸条,那闻大侠今日过后,便会身中剧毒。」 闻行道淡声说:「方庄主心思缜密,算无遗策。」 果真将人逗得团团转。 既然方柳能掐准时间,从他出发开始,计划好三个锦囊的打开的时刻。说明他对鬼崖兰的知之甚详,说或许早就看过崖下花开,却还要使唤他摘花。 「小庄主自然英明。」依风语气引以为荣,还不忘提醒他打开锦囊,「闻大侠请——」 闻行道便打开了第三个锦囊,拿出里面的纸条,拆开来看。 只见上面写着——鸿雁客栈。 与此同时,一名小厮牵着一匹马走了出来,来到闻行道面前。 闻行道看向那匹良驹,正是他来时拴在山脚下的骏马。 「鸿雁客栈在摇风县内。」依风解释,「闻大侠请上马,我家小庄主已经恭候多时了。」 闻行道难得轻笑一声,眼中却不见笑意,反而意味不明:「一环扣一环。」 依风神色孺慕:「小庄主举世无双。」 方柳本就兼权尚计,身边还有一众忠心耿耿的奴僕,何愁不在江湖上唿风唤雨。只是不知为何,萧然山庄的掌权者从不参加武林大会,对武林盟主的位置也丝毫不感兴趣。 闻行道上马,带着鬼崖兰入了城。 ———— 鸿雁客栈是摇风县内最大的客栈,路上随便找个行人,便能问出来。 闻行道驾马行到客栈前,下了马。 一见到他,就有店小二走过来问说:「敢问,可是闻大侠?」 闻行道点头。 店小二立刻露出讨喜的笑:「怪道小庄主说,您往这儿一站我就知道是谁。方才远远儿一瞧,看您策马而来,嘿,那气势!小的只道您真如传闻一般,气宇轩昂英姿飒爽!」 闻行道神色凉凉瞧了他一眼,店小二顿时不敢再多恭维,伸手引他往里走:「闻大侠,请随我来。」 闻行道阔步跟上。 方柳这样看起来就惯会享受的人,选的自是客栈里最好的房间。 闻行道一进入其中,便闻到了一股扑鼻的薰香。烟雾缭绕间,方柳正坐在窗边的位置,侧首俯视外面来往的行人,就连闻行道进来也不曾回头。 这几日闻行道风餐露宿,衣衫上染了晨露和灰尘,瞧着风尘僕僕。方柳则全然不同,他绫罗绸缎绕了一身,连头上系的髮带都精緻无比。 丫鬟赛雪站在他身后,满眼嚮慕之情。 闻行道等了片刻,开口说:「方庄主,兰花闻某带来了。」 方柳这才回头,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请坐。」 闻行道带着花入座。 「咚——咚——咚——」 三声脆响,是方柳敲了敲桌面。 有几个小厮闻声进了屋,他们各自抱着一精美的花盆,排着队走过来。 方柳说:「放上来。」 几个小厮便将花盆放在了桌子上。 闻行道见状,知道了他的意图,便将鬼崖兰放在了桌上。兰花的根系上尚裹着土壤,缠着蓝布,并为拆看。 接下来,方柳的举动着实惊到了闻行道。 只见他挽起了袖口,露出光洁有力的手腕,用白玉般的手指将包裹着鬼崖兰的粗布扯开,便要徒手去拿那根茎,往第一个花盆里栽种。 闻行道下意识抬手阻止了他。 方柳挑眉。 先前,别逢青因方柳衣角湿了雨而担忧,闻行道尚有些不解,现在见他要用那双手去触碰兰花泥泞的根茎,他竟有些不适。 闻行道摆正心态,冠冕堂皇道:「既是我求方庄主做事,怎能让您亲自动手。」 方柳闻言,仍是用白皙指尖捻起了一点湿泞的泥土,任由那灰棕的颜色在他的指腹晕开。他轻笑,染了污垢的葱白指节,抚上鬼崖兰纯白的花瓣,语气悠然—— 「杀人会见血,栽花需捧泥,这是人之常情。」 闻行道心间勐跳几下。 他无可奈何的发现,自己竟从方柳懒散的动作和话语中,读出到了某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过分撩人的危险。 是带血的、不自知的引诱。 第8章 有趣 方柳此举分明无意为之。 正因如此,闻行道的剎那晃神才更显得可笑。 杀人见血,栽花捧泥。短短一句话,让方柳与众不同的脾性显露无疑,也让闻行道明白他与自己想像中的刻板定义相去甚远。 总归是谨慎多年,闻行道很快便行若无事,一言不发帮方柳栽花。 两人一起,将鬼崖兰栽进了第一个花盆中。 见他们栽完花后,一旁伺候的赛雪立刻拿来丝巾,要为方柳擦手。方柳避开了那洁白的丝巾,赛雪立时满面的愁容,露出要哭不哭的表情。 依风和赛雪是跟随方柳时间最长的丫鬟,由方柳挑选,前庄主亲手培养。她们看着貌美娇柔,实则都身负武功,尤其是依风,当之无愧的一流高手,一身功夫只在萧然山庄中也排得上前列。 除了她们,还有陈平陈安两兄弟,也是方柳亲自选的心腹。 这四人忠心耿耿,誓死护主,方柳对他们也有几分纵容。 依风性子稳重可靠,赛雪则机灵爱娇,若是有什么情绪,会故意表现在脸上,把握分寸地撒娇。譬如现在,她捏着白丝巾,站在原地噘着嘴许久没有说话。 第10页 方柳瞧了她一眼:「什么表情。」 赛雪立刻委屈道:「都说别人家的主子,是嫌弃下面的人不会来事儿,奴婢的主子倒好,反而嫌弃起我多管闲事来了。要我说,既然这位闻大侠想代劳,便让他动呗,何必脏了您的手。」 即使方柳自己不在意,他身边多得是人想让他一尘不染。 方柳:「不得无礼。」 「哼。」 因为看出方柳没有生气,赛雪冷哼一声后,甚至瞪了闻行道一眼。 往常的时候,无人敢对闻行道有如此作态,然而现在他有求于人,且这丫头显然是方柳的心腹,不能动。故而他按兵不动,连个眼神都未给赛雪。 方柳看向闻行道:「闻大侠看这兰花如何?」 听他如此询问,闻行道将目光转向桌上那盆鬼崖兰,答说:「好花。」 这是他亲手挖出来的,途中为了确定它没有损坏,便时时查看,故而对其十分了解。众人争相观赏的名花,自然是亭亭玉立、馥郁芬芳。 方柳神色淡淡:「是么。」 少顷,他终于接过了赛雪手中的丝巾,净了净手,而后嘱咐一名小厮说:「端着这盆兰花,在房间里走动一圈。」 那小厮立刻听命,抱起那一盆鬼崖兰,在房间里走动。 随着角度和光线的变动,鬼崖兰的形貌也发生了细微的改变。时而明丽,时而素净,从不同的位置观赏,给人的感觉也全然不同。 但这似乎都不是方柳想要的。 绕过一圈之后,方柳说:「放过来。」 小厮便将东西放回桌上。 方柳问:「如何?」 闻行道仍是说:「好花。」 方柳应该觉得他的回答十分无趣,故而坐在那里,嘱咐小厮将花移植到其他花盆里。自己则悠闲地坐在那里看,赛雪十分机灵的为他递去一把摺扇。 摇着摺扇的方柳更显悠然,游离于众人之外,半分看不出方才种花时的模样。 那些花盆无一不是精美的瓷器,可无论哪一个,衬着鬼崖兰的素白,都缺少了些风骨。 闻行道默不作声地瞧,等待看方柳要做什么。 只见方柳拍了一下手,外面又走进来几人,这次他们抱着的却是一盆盆名贵的花卉,有兰花,也有芙蓉、芍药、牡丹。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名贵珍花,个个娇艷欲滴,争奇斗艳。 这时,赛雪躬身朝方柳解释说:「其实还有许多人想献上名花,只是那些花难以移植在花盆之中。」 方柳合上摺扇递了出去,赛雪接过收到自己怀里,而后指挥那些小厮把名花摆到鬼崖兰的旁边。 至此,闻行道隐约明白了方柳的意图。 只见那种在花盆中素白纤柔的鬼崖兰,与它身旁其他奼紫嫣红的名花相比,竟不怎么显眼。论高洁、论华贵、论雅致、论素典,皆有比它出色的。 方柳:「闻大侠觉得哪朵最妙?」 闻行道斟酌道:「各有千秋。」 方柳反倒笑了:「不如实话实说,这兰花若不是长在陡险的万丈崖壁上,其实也不过如此。」 闻行道:「方庄主说的是。」 方柳指了指那盆鬼崖兰:「故而——」 「故而?」 「还要麻烦闻大侠,将这兰花种回去了。」 闻行道不语,眯起了眼,内劲逼上了穴窍,气势凌人。 赛雪见状,抽出一把软剑,一步上前站在方柳身边。众小厮也面目一凛,掏出腰间短刀,蓄势待发。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 唯有方柳不惧,还颇有闲情逸緻地用指尖轻撩鬼崖兰的花瓣,一双含水的眸子看向闻行道,饶有兴致地等待他的回覆。 闻行道声音冷硬:「有趣吗?」 方柳:「有趣。」 闻行道:「从锦囊到栽花,方庄主究竟意欲何为?」 「锦囊一事,不过是想看看,闻大侠是否如传闻中一般信守承诺。至于栽花——」方柳抬眸,「自我十年前见过花开,就一直在想,这鬼崖兰若开在庭院中,可还会有如此盛名。」 闻行道:「所以方庄主便使唤我做事?」 「江湖儿女率性而为,有何不可。」 闻行道可不会认为他是率性而为,他所作所为分明意有所指。方柳能掐准花开的时间,让他打开锦囊,就说明他对鬼崖兰早有研究,至少是知道它的花期的。 他这一番作为,背后的原因令人深思。 闻行道敛了内劲,面无表情地说道:「既如此,那我便将花栽回去。」 「不愧是仗义的正道大侠闻行道。」方柳随口称赞,却并不诚心,「果真能屈能伸。」 说完,他抬手示意,一旁的赛雪立刻从袖口掏出一包药粉,放在了桌子中间。 赛雪代为说道:「此番折腾,兰花怕是要枯死,如何对得起山崖上赏兰的人。这是我们小庄主特地找来的药粉,专活花卉的。」 闻行道拿过药粉,抱过鬼崖兰,转身就要离开。 「急什么。」方柳淡声说,「你讨厌我?」 闻行道不卑不亢:「不敢。」 「都写在脸上了,有何不敢。」方柳话头一转,「然你可知,我平生最喜好何事?」 「何事?」 「我最喜好看厌恶我的人,心甘情愿地跪在我的脚边。」 闻行道冷脸。 第11页 方柳惬意一笑,灿若星辰:「逗你的。」 直教人咬牙切齿,爱恨不能。 第9章 意图 另一边,别逢青再度求见方柳。 僕从早已见怪不怪,告知了他方庄主出门未归一事。别逢青闻言,便失魂落魄地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盯着桌面上的黑白棋子出神。 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不去打搅他,任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下午时分,方柳忽然带着几个人出现在了花园里。 别逢青见状,立刻难掩激动地站起身。 方柳身后跟着赛雪,赛雪一进了花园,就娇声吩咐那一排的小厮:「都给我动作快些,别耽误了时候,这些花若是不如之前开的艷丽,我可要找你们麻烦的!」 小厮们皆应和,迅速又四平八稳地将花盆抱进花园里。赛雪则站在一旁,监督他们把那些名贵的花卉种下。 方柳走到了亭子中。 另有其他丫鬟机灵地上前伺候,为他倒茶。 别逢青坐在他对面,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事务忙完了?」 方柳颔首,喝了口热茶。 别逢青又看向在花园中忙碌的人,问说:「这是在做什么?」 方柳放下茶盏,随意答道:「看不出来么,种花。」 别逢青对花有些研究:「我看都是些格外珍稀花卉,不知从来而来?」 方柳:「为了验证猜测,募集而来。」 前些日子,萧然山庄着人在摇风县募集名花,价钱方面绝不亏待。县内的富贵人家一听是小庄主寻花,个个牟足了劲头,将自己花园中的花卉打理得井井有条,哪怕白送也想入了方柳的眼。 「是好花,不好好养着就浪费了。」别逢青道,「早知你喜欢花,我出谷的时候,便要摘上几朵谷中的山茶和……」 「不必。」方柳说,「花没什么好看的。」 别逢青:「……」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生我气了罢。」 方柳:「本也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你我见解不同,不必深交。」 一月余前,别逢青来到此处,恰逢方柳在客船上游湖赏景。舟上惊鸿一瞥的天人之姿,令别逢青一见倾心丢了神魂,如同害了病一般日夜思恋。 几日后,他报上家门拜见,两人因此结识。 方柳虽对他算不上热络,但也是以客之道相待。直到那日,两人闲聊谈起医仙谷救人的习惯。 方柳问他:「若他日瘟疫横行百姓哀声载道,你救是不救。」 医仙谷素来不将人命放在眼中,这才有了所谓的避世之说。别逢青作为谷主之下第一人,甚是自大:「不好说。」 「何谓不好说?」 「看心情,这是我谷中约定俗成的事。左右就算天下人都染了病,我医仙谷也照样能倖免于难。」讲到此处,别逢青趁机表明心意,「不过,若是方兄有难,别某倾尽全力也定会一救。」 谁知方柳听了这话,面上笑意不减,却覆手一倾,将杯盏中的酒水倒进了湖中,说道:「既如此,你我本非同林之鸟。」 之后便再不见别逢青。 方柳的转变来得突然且决绝,正如他的人一样。他就像喜怒难料的画师,画作千金难求,旁人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着笔的颜色是阴是晴。 直至今日,别逢青仍不清楚他忽然冷淡的原因,或许是不认同自己的观点。 但他愿意改。 如今终于和方柳重归于好,却没了先前举杯畅饮的自然,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我愿认错,只希冀我们能与原来一样。」 「认错……你跪在山门外,果真是为认错?」方柳摇了摇头,他看得明白,故而心硬如铁,「你只是在逼我接受罢了。」 别逢青苦笑:「可我是真的……真的爱慕你。」 方柳抬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少年慕艾瞧得浅显,你我连见解都不能相合,谈什么爱慕。」 别逢青急切道:「我愿意了解你的想法!」 方柳看向他。 别逢青目光毫不躲闪:「你说什么我都愿意顺从。」 方柳瞧了瞧花园里忙碌的众人,而后语气随意说:「那便去救武林盟主。」 别逢青沉默了一下:「他竟然求你出面……我可以救,但须得把武林盟主送到莺州来。」 他和方柳好容易才勉强冰释前嫌,不想在此时离开摇风县。谁知他走的这段时间,会遇上什么变故。 方柳淡淡道:「路途颠簸。」 那郭盟主被其他医者吊着命已经实属不易,若是擅自挪动,怕是人还没来得及下江南,就要死在半道上。 「你……」别逢青迟疑,「是不是对闻行道另眼相看。」 方柳挑眉:「我只对自己另眼相看。」 别逢青愣神,只觉他满眼都是风情。 方柳又说:「这次,我也会北上。」 别逢青立时:「与我们一道?」 「慢你们一步。」方柳放下茶盏,「所以,你救不救郭征。」 别逢青神情坚定:「救。」 ———— 用晚膳时,依风和赛雪候在一旁。 赛雪忍不住问说:「小庄主,咱们真要北上去武林盟啊?」 方柳:「当然。」 「听说他们那儿乱着呢,可比不上咱们摇风县清净富裕。」赛雪抱怨,「去了之后,不知道要遭多少罪,遇上几位像纵夕刀那样目中无人的正道大侠呢。」 第12页 不等方柳说话,依风便训斥她:「整日胡说些什么!」 「我哪有胡说,依风姐姐你是没有看到,那闻行道就跟个木头似的,整日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赛雪止不住话茬:「还有那别逢青,脸皮着实是厚,一言不合便赖在咱们这里不走。若是每个爱慕小庄主的都如他这般,那咱们萧然山庄可要养不活人了。」 依风狠狠敲她脑袋一下:「你真是被小庄主宠坏了,什么都敢说。如今天下动乱,离了这莺州北上,总有人不给我萧然山庄面子,你若再这样,出了事怕是来不及保住你。」 赛雪摸着脑袋:「我只是猜不透咱们小庄主的意图罢了。」 「意图?」方柳终于开口,「有意图也不会告诉你。」 「哼。我就知道。」赛雪负气,「小庄主嫌我不够沉稳呢,有事都找依风姐姐。」 方柳:「你还是少抖些机灵,他的刀不一定比我的剑慢。」 能在江湖上闻名的,能是什么善茬?闻行道也就是有求于人,所以才舍了面子,放在平时不会是好惹的主。 赛雪噘着嘴:「我才不信,小庄主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怎会怕他,又是逗弄我罢了。」 方柳轻笑,摇了摇头。 赛雪说的不错,他确实不惧。不仅不惧,他还要考察纵夕刀是否能为他所用,在他的布局中成为至关重要的一步。 第10章 说书 纵夕刀闻行道是武林盟主郭征的养子。 郭征和他的兄弟们早年被江湖中人追杀,曾受过闻父闻母的庇护。虽然后来碍于种种事宜,两方往来甚少,在江湖和朝堂之中各自为政,但郭征等人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听说闻家将被满门抄斩之后,郭征不顾朝廷和武林互不干涉的默认规矩,带领一众武林豪杰夜袭牢房。当时闻将军的家眷均已受尽折磨,即便得救也是命不久矣,闻祖母把家传的纵夕刀法塞进闻行道怀里,只求郭征救走这当年尚且年幼的闻家独子。 就这样,郭征将闻家的最后一根独苗救了下来,养在自己名下。 彼时的郭征就已经是武林盟的重要人物,闻行道在武林盟中长大,被各个长老教导,将轻功和闻家刀法练至登峰造极。除此之外,他的马上作战更是世人无出其右,因为闻家儿女世代都是在战马上度过的。 郭盟主救命与教养之恩无以为报,闻行道自会竭尽全力为他求医。 回到鬼涛崖的时候,山崖上的众人仍在为鬼崖兰的失窃而慌乱,消息不久就传到了附近的各大州府。一时间,来崖上查看情况的人越来越多。 闻行道站在一株古木上,时时观察下方的情况,寻找种花的时机。 . 闻行道栽花归来时,终于不用再像之前一样急切。他简单用过晚膳,便回了客院休憩。 亥初,丫鬟依风前来拜见,告知他明天即可启程北上,拜访武林盟。 闻行道问说:「方庄主在做何事?」 仅仅是随口一问,不期待能得到回覆。 未曾想依风居然答说:「屋里头听故事呢。」依风继续说道,「小庄主还说,闻大侠若是感兴趣,也可去听听。」 听故事?他听的故事绝不简单。 闻行道起身:「请带路。」 依风:「闻大侠请随我来。」 闻行道便跟随依风进了屋内。 会客厅内,方柳正悠闲地吃着热酒,见他进来,眼都不眨一下,只作陶醉状似乎沉浸在故事之中。 屋子中间,一位说书先生正手拿醒木,拍案讲到:「话说那闻行道藏花于古木,眼观六路,片刻不敢分神,恐为他人察觉。直至月上树梢,底下众人耳目迟钝,才下了古木,欲往那崖边走去……至此,鬼崖兰终于成功栽下,当是时,忽而有人连声惊唿『盗贼在此!盗贼在此!』,众人霎时便往崖边看去,正看到那闻行道蒙着面站在崖边,怀中尚有泥渍!」 闻行道:「……」 原来是他栽花时被围堵的事,被编纂成了评书,说给方柳听。 这时间,离他栽花未过去多久,看来萧然山庄有人潜伏在鬼涛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消息传回的速度,比闻行道回程只慢了一个时辰。 方柳听出了乐趣,沖赛雪招了招手。 赛雪立刻上前,赏了说书人几颗金珠子:「继续讲,赏钱少不了你的。」 说书人笑不见眼:「谢过小庄主,谢过赛雪姑娘。」 方柳又说:「给闻大侠赐座。」 便有小厮上前,请闻行道入座。 于是,闻行道听了小半个时辰的《闻大侠妙取鬼崖兰》。 他甚至怀疑那文本是方柳亲自掌眼过的,否则怎么会字里行间都在打趣他。更何况,方柳虽不看他,可那因吃酒而渐渐染红的眼角眉梢,皆是戏嚯的意味。 世上怎会有这般的人。 闻行道平生第一回体会到无奈二字是何意,却又无论如何生不出气来,只能陪他听着说书人的醒木拍案之声。 ———— 次日。 萧然山庄内早早便有人来来往往。 闻行道趁早便收拾好,对守在他院中的小厮说道:「麻烦通报一声,闻某想拜见方庄主。」 那小厮却说:「我们小庄主早知闻大侠会有如此请求,故而特命奴才在此告知您一句——『勿扰』。」 第13页 「呵。」闻行道轻笑一声,「既如此,帮我跟方庄主问声好。」 他已经渐渐适应了方柳的脾性。 山庄内本就戒备森严,闻行道在此待了几日,去过的地方不多。他行至山庄前院,发现大丫鬟依风正在训人。 依风看见闻行道,行了个礼:「闻大侠请去用早膳,早膳过后便可以出发回武林盟。行李车马已备好,路上请小心。」 闻行道:「萧然山庄的人,做事周全。」 依风不卑不亢:「闻大侠盛赞,这是我们的本分。」 「不过闻某一人策马便可。」闻行道说,「不需什么行囊车马。」 依风却说:「这是为我们小庄主准备的。」 「方庄主?」 方柳要去武林盟? 「是。」依风回答,「小庄主不急,会慢闻大侠几分。」 若是闻行道没有记错,从他被义父收养开始,萧然山庄的人就从未参加过武林大会,也从未将手伸到过莺州以北,只守着摇风县城内外这一方天地。 如今方柳要北上,虽然是以其他名义,却由不得闻行道不多想——萧然山庄此番举动,武林盟大平衡怕是要打破了。 闻行道本人倒是无所谓,只是有些门派怕是要坐不住了。 用早膳的时候,别逢青找了过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会面。 闻行道拱手:「别神医找闻某所为何事?」 别逢青朝他扔了一个瓷瓶。 出于武者习惯,闻行道下意识接住,而后露出不解的神色。 别逢青这才说道:「这瓶药一共三粒,每一粒可将垂死之人的性命吊住十日。闻大侠既然急着救人,且先启程,稳住那人的性命才是。」 闻行道立刻猜出了他的意图:「你要和方庄主同路?」 别逢青:「正是。」 他的语气并不十分友善,与面对方柳时丝毫不同。说话时仿佛谦谦有礼,可神情中不将人命放在心上的高傲显露无疑。 闻行道淡声说:「若闻某先走,怎知别神医是否会来我武林盟救人?」 「方庄主在哪儿,我便在哪儿,我从来给的不是你的面子。」别逢青不置可否,「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和我们一道,就看那郭盟主撑不撑得住了。」 闻行道默然片刻,拱手道:「那闻某便先行一步。至于诊金,等别神医抵达尚阳城,武林盟自有重谢。」 他离开武林盟已有些时日,不知义父现下如何,只凭那些医者怕是拖不了太久。不如他先行一步,以自己的脚程,将东西带回武林盟后,再返回寻找两人,倒也可行。 至此,闻行道轻装上马,离开了萧然山庄。 第11章 启程 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势力,萧然山庄必然有许多弟子。这些弟子往往都山庄内门活动,故而客人见到的,多是僕从和丫鬟。 萧然山庄的练武场中,站着一众弟子。 这些弟子之中,有气势非凡英姿勃发的少年,也有巾帼不让鬚眉的女儿郎。他们皆身穿习武时的短打,头上繫着武缨,腰间佩戴长剑,个个较平日更精英干练,势要把自己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 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方柳正站在练武场前方的高台上。 仙姿佚貌绝艷态,长身玉立世无双。 教底下众人眼中皆是敬畏倾慕之情。 「明早,我将带领几人离开山庄北上。」方柳开口,「你们待在山庄之中,每日操练休要偷闲。」 众人齐道:「是,小庄主!」 方柳满意颔首,而后环顾四周,点了一个人:「方城。」 一名二十多岁,面容稍显老成的男人走出了队列,抱拳躬身:「小庄主。」 方城大方柳几岁,算是他的师兄,也是萧然山庄年轻一辈弟子中的杰出人物。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暂代管理山庄内门弟子事宜,督促门下弟子好生操练。」方柳吩咐,「若是有急事,便将揽月阁的鸽子放出来传信,那些信鸽好生将养了这么久,该做些实事了。」 方城领命:「谨遵小庄主所言!」 方柳又点出一个人:「陈平。」 陈平抱拳:「小庄主。」 「你留在庄中,负责协助远叔负责山庄其他事宜。」方柳说,「陈安随我北上。」 远叔名叫方远,是上任庄主方振宇的师弟,也是方柳的师叔,现在萧然山庄的老人之一。 陈平、陈安两兄弟并非萧然山庄的弟子,而是和依风、赛雪一样,为方柳心腹。虽然他们四人都以奴自称,实则不过是为了掩饰身份罢了。 他们四人都是由方柳挑选,经过前庄主之手操练成才,其忠心程度堪比死士。比那些山庄弟子知道更多密辛,一身武功比之方城等一众弟子,只强不弱。 山庄其他弟子不知他们的功夫深浅,却也知道几人的地位和他们不同,故而从不敢怠慢。 同时,他们也钦羡四人能贴身伺候小庄主,被小庄主所信任。这偌大的萧然山庄内,上到亲信、弟子,下到丫鬟、小厮,哪个不是将方柳奉为神祇,可真正被方柳委以重任的,又有几人。 这次出行,方柳点的人不多,依风、赛雪、陈安,以及其他五名山庄培养的暗卫。 暗卫是方柳自己亲手培养,未经过他人手,连前庄主都不曾过问。人数不多一共九名,平日他们便以普通奴僕和弟子的模样,混在山庄不起眼的角落,名字也简单,从石一至石九。 第14页 这九人的真实身份,唯有远叔及依风他们四个心腹知道。 这次带走的是前五人。 先前的几日,方柳之所以日日忙碌的原因,便是在安排他走后府内的一应事宜,以确保他外出几月,萧然山庄乃至摇风县上下仍旧正常运转。 他是天生的领导者,习惯走一步看百步。 在如今天下动乱的时候,摇风县仍旧富裕安稳怡然自足,和他分不开关系。 在方柳还未继任庄主,只十几岁的时候,就屡屡帮扶这一方土地的百姓,守护摇风县乃至莺州府的安定。多亏萧然山庄多年经营,才令贼人不敢为非作歹、官员不敢徇私枉法,即便没有碰上风调雨顺的年头,摇风县城内外收成不好,亦不会有百姓因飢困而枉死。 莺州之内,百姓可能不知道皇亲国戚、官员名姓,却不会不知道萧然山庄的小庄主叫方柳。 这里的人敬仰钦慕于他,绝不仅仅只因他才貌双绝。 ———— 次日,准备出发之时,方柳毫不意外地看到别逢青正等在门外。 正因早有预料,他面上便没几分神情,看不出喜怒。 见方柳不说话,别逢青还以为他不喜自己耽误了救人的时辰,便连忙解释说:「我赠了闻行道一瓶良药,能吊住将死之人的一条命。即使我晚些时候出发,也不会耽误救人。」 方柳只淡声说:「你才是医者,愿意如何便如何,不必与我解释。」 别逢青:「我只是不想你对我心生不喜。」 「若是不想惹我生厌——」方柳说,「只需我说什么,你听什么。」 别逢青笑笑:「这是自然。今日起,我便是萧然山庄的一员,一举一动皆听方庄主指令。」 「我萧然山庄可请不起别神医这样的大佛坐镇。」 「是别某自己心甘情愿。」 这时,依风走了过来,欠身说道:「小庄主,车马行囊已备好。」 方柳起身,吩咐道:「通知其余人,北上尚阳府。」 武林盟的总舵便在尚阳府下的雁山镇。 雁山镇本是中原地区一座极其普通的城镇,论繁荣、论底蕴、论大小,皆不算最盛。自十几年前武林盟选址于此之后,来往的游侠众多,才逐渐发展起来。 然而两年前,大周国的朝廷将国都迁至了尚阳府,一众武林人士便开始低调行事,武林盟也开始默默向其他城镇转移势力。 至如今,武林盟分舵却已遍布中原其他府城,与江湖上的各大门派保持密切联繫。 郭盟主便身在雁山镇。 依风很快便吩咐好北上的人,等候在萧然山庄门外。 方柳走出山庄大门之时,山庄内有些地位的人皆出来送行。被方柳尊称为「远叔」的中年男人头一次露了面,站在门前等候。 「远叔。」方柳敬重于他,「您身体不好,还是不要经常出来吹风走动的好。」 「只是送送小庄主罢了,不碍什么事。」远叔两鬓霜白慈眉善目,一笑便可见眼角两颊上深深的沟壑,「再者说,我这身子骨壮实得很,只是无法再动武罢了,哪就吹不得风了。小庄主今日北上,是因心有大志,远叔年纪大了也帮不上太多忙,唯有帮您守好这萧然山庄和莺州府,让小庄主再无后顾之忧。」 方柳:「既然如此,便拜託远叔了。」 远叔看向方柳的眼中盈满慈爱,拱手道:「恭送小庄主,静候小庄主归来。」 他身后跟着的一众人便也高喊:「恭送小庄主,静候小庄主归来!」 一旁的别逢青见方柳态度如此,知晓这位远叔是他敬重的长辈,瞧出他结症所在,便从怀中掏出一张方子,递给方远:「在下医仙谷别逢青。这是调节体寒的方子,对您身体有益。」 方远迟疑,看向方柳:「这……」 方柳说了一声:「依风。」 依风意会,立刻应声道:「是,小庄主。」而后,她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别逢青,说,「谢过别神医,这是您的诊金。」 别逢青苦笑,看向方柳:「何须与我如此生分?」 「什么叫生分。」方柳勾唇,「寻医当然要给诊金,难道我萧然山庄喜欢吃霸王餐不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别逢青接过银票,「你愿给,我便收。」 方柳又道:「马车只备了一顶,别神医需策马跟着。」 别逢青笑说:「不碍事,我骑马即可,正好也要认认沿途的药材,不负外出游歷之名。」 方柳侧眸轻笑一声,飞身进了马车之中。 轻巧如燕。 赛雪牵来一匹马,将马绳递给别逢青:「别神医请回神。咱们这就要出发了,时间可不等人。」 她的语气似是在抱怨,不喜他如此直勾勾地盯着自家小庄主消失的方向。 别逢青接过马绳,翻身上马。 一众人便启程,北上尚阳府。 第12章 黄鸽 萧然山庄的这一群下属训练有素,不必方柳多加吩咐,就各自井然有序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依风驾马车,赛雪坐在她旁边,陈安领着暗卫护在前后。 依风说了一声:「小庄主,准备启程了。」 方柳撩开马车的帘子,凉风吹进马车中,青丝随风散开,端的是恣意明丽:「出门在外,不必叫我庄主。」 一众属下立刻明了:「是,方公子。」 第15页 别逢青背着包裹,策马跟在马车一侧。 他时不时便要看向马车的窗,期待方柳何时会掀开帘子,让他窥一角颜色。最好他能与自己多说两句话,无论情绪如何。 ———— 他们一行人之所以要慢闻行道一步出门,一方面是方柳不喜匆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还有其他事。 从莺州摇风县到武林盟所在的雁山镇,按照他们的脚程,能走上多半个月的时间。 离开莺州境内,只需再走半日,便会途径飞鸽盟总舵。 飞鸽盟是近几年才发扬起来的江湖势力,分舵驻扎在各个府城,眼线遍布大江南北。仅凭几年的时间,便成为了江湖中最大、最有名头的贩卖消息的组织。盟中贩卖的多是江湖中人的消息,若是要打听朝堂之事,则要付出双倍的价格。 盟中之人的身份纷多,有因为朝廷动盪而家道中落的人,也有被飞鸽盟所救的无父无母的、乞丐,还有专门聘请来处理外务的杂人。原本是一时兴起成立的组织,因为人员的壮大,而渐渐渗透在每一座府城。 如今世道正乱,有地方歌舞昇平,也有地方民不聊生。越是混乱,飞鸽盟的人就越容易浑水摸鱼,探听消息。 他们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方式,每旬各城之间都会有走商的人携着获取的信息奔走,互通有无,若是发生了大事,则会当天把消息送回飞鸽盟。 送急信用的是盟主专门培育的飞鸽。 那飞鸽千里识途,难驯养的很,每个州府都有专门驻扎的训鸽师。萧然山庄揽月阁的那几只鸽子,便是从飞鸽盟以物换物得来的。 这样庞大的一个势力,总舵却不在州府中,而在一处不大的水镇——古苑镇。 古苑镇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入镇的地方便是一条河流,白墙灰瓦石桥绿水,河边青色的石板路古旧斑驳,曲曲折折没入箱子中。 这几日,江南断断续续的飘雨。 许多时候,前一刻还是艷阳高照,下一刻,便淅淅沥沥下起毛毛细雨。方柳一行人抵达古苑镇的时候,天色灰青恰好落雨,别有一番风情。 打头的陈安等人身穿蓑衣,停在了古苑镇的牌坊前。 赛雪掀开了马车的帘子,依风恭敬道:「公子,我们到了。」 方柳走下马车。 别逢青撑伞迎他:「小心些,莫要着了凉。」 方柳接过伞,道了声谢。 「不必跟我客气。」别逢青问他,「我们来此处意欲何为?」 方柳:「见个熟人。」 说罢,便往里走去。 陈安吩咐五名暗卫留下来看守财务,剩下的人则立时跟上了方柳。 小镇里有人撑着伞来往,只瞧他们行走的气势,就能看出他们都非寻常人。就连缠着父母要买簪花的豆蔻少女,似乎都会些拳脚功夫。 盖因整座古苑镇,住的全是飞鸽盟的内部人员。 外人若要拜访,还需出示请帖,否则便会被视为擅闯之人,被古苑镇的人攻击。如果要拜访的是盟主,则要从镇头的地方,搭乘小舟行至河中心的高塔。 方柳走到岸边的乌篷船前,身后的依风十分熟练地拿出一份请帖,抛给了船上的老者。 老者戴着蓑笠,看不见表情,他接过请帖看了看,然后便驶船靠岸。 靠岸停稳之后,他声音粗哑道:「请贵客上船。」 一行人便飞身上了船,迎烟雨而乘舟,朝飞鸽盟的总舵而去。 高塔所在是一处小型湖心岛。塔前空地上铺着青石板,几名身穿劲装的护卫站在两侧,表情肃穆。 众人刚刚踏上湖心岛,便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随后,一道墨绿色的倩影便从塔中飞身而出,站在了院子里。 那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娉婷女子,头戴水绿绒花,画着浓艷的妆容,自带一股成熟的风韵。 正是飞鸽盟的盟主——黄鸽。 方柳:「伞都不打。」 黄鸽哼笑一声:「打伞还怎么与你切磋。」 说罢便出手,直取方柳面门。 方柳一手撑伞,一手运行内力拦截,游刃有余。 黄鸽的掌法了得,却击不中方柳一下,便是从背后偷袭,也能被方柳侧身轻巧躲过。在这个过程中,方柳甚至未曾挪动一步。 黄鸽抬腿扫向方柳脚腕,方柳脚尖微点飞身而起,抖伞落了黄鸽一身的雨水。待到落地时,仍在那个位置,身上未沾一滴雨水。 「你怎的还是如此不解风情?」黄鸽气急,抹着脸上的雨水,「我精心画的妆都花了。」 一旁的护卫连忙为黄鸽递上一把伞,并一方丝帕。 方柳淡淡道:「既然花了妆,就不该在雨中对客人动武。」 「切磋罢了,好教你知道,姊姊这些年也是有长进的。」黄鸽擦着脸,「罢了罢了,无论有什么脾气,瞧见你这一张脸,便都气不出来了。天老爷造人时,怎地不把这份精细分我两分,我也不用回回见你都要涂抹半晌了。」 方柳对她的夸赞无动于衷,只强调说:「我是方家独子。」 「那又如何,你不愿我做你姊姊不成?」黄鸽想到什么,忽而娇笑道,「不做姊弟,做夫妻可好?我输给你那么多次,早该以身相许了……」 说这话时,她装作坦然,耳朵尖却是红的。 方柳还未回答,别逢青便忍不住皱眉:「姑娘,慎言。」 第16页 黄鸽这才第一次把目光转到旁人,她辨认少顷,说道:「别神医,我和柳哥儿说话,又有你什么事?」 不愧是飞鸽盟的盟主,通晓天下事,哪怕未见过别逢青,也能一个照面认出他来。 她口中称「柳哥儿」,再结合他们刚刚的相处,方柳虽称不上多热络,但显然是和对方结识已久的语气。 别逢青心中绞起,他对方柳知之甚少。 在方柳二十载的人生中,他们只相识不到两个月,如方柳这般的人物,过往怎会没有熟识的佳人豪侠。自己来得晚便算了,若是还不能被他信任,如何在他心底占据一席之地? 第13章 卷宗 方柳皱眉,看了别逢青一眼。 别逢青便笑说:「是我多言。」 见他虽笑着,却心思颇多的模样,黄鸽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时辰不早了,诸位不累吗?我的人已经为你们备好了休息的房间,赶紧的,都给我去歇歇。」 方柳却说:「房间就不必了,我们一会儿就走。」 黄鸽疑惑:「这么急?」 「倒是不急。」方柳说,「只是没必要,过来一趟,是为了跟你打听点消息。」 黄鸽用手帕掩面,故作悲伤道:「果真是好冷的心,只有在有事相求的时候,才愿意跟姊姊多待会儿。」 方柳眉眼上扬:「生意还做不做?」 「做,当然做。有钱为何不赚?」黄鸽转身朝塔内走去,「柳哥儿随我来吧,其他人在外面好好候着。」 方柳漫步跟上。 ———— 塔内。 黄鸽直接将方柳引到了飞鸽盟最大的书房内。 偌大的书房中书柜林立,就连地上都堆满了卷宗和书籍,一进屋便是扑鼻的墨香。 有两名女子正在收拾那些散落的卷宗,见到黄鸽进来,其中一名立刻抱怨道:「黄掌柜真是的,都说了多少遍了,看过之后将东西放整齐些,日后找起来才好找!」 黄鸽挥挥丝帕:「行了行了,妹妹少抱怨两句,有外人呢,给我留几分面子。去,先端两盏茶来,然后就出去歇会儿,这边过会儿再收拾。」 两名女子便依言端来热茶,离开了书房。 方柳接过茶盏,轻挑眉稍:「黄掌柜?」 「我不喜欢他们喊我盟主,听着像武林盟的那些莽夫似的。」黄鸽坦坦荡荡,「我就喜欢人家喊我黄老闆、黄掌柜的,我开飞鸽盟可不就为了赚点小钱。」 方柳悠闲地饮了口茶,道:「你若只是为了赚钱,我就不会和你合作了。」 「是呢,亏你还记得飞鸽盟是你我一起建立的。」黄鸽语气埋怨,「是谁最后只出了银子,苦活、累活都推给我的?」 方柳:「我是信任你的能力。」 黄鸽闻言,正经了几分:「姊姊知道。」 他们二人建立飞鸽盟之初,不止是为了赚钱。 七八年前,黄鸽还是员外家的娇小姐,天真烂漫豆蔻情怀,每日最开心的事便是摇着团扇和丫鬟们一起扑蝴蝶、盪鞦韆。谁知后来父亲无辜被捲入一宗命案,叫人推出去当了替罪羊,在狱中被折磨致死,不久后母亲也郁结于心,跟着去了。 黄鸽才是二八芳龄的闺阁小姐,没有能耐走投无路之下,为了黄家的一大家子人,险些把自己卖给那年过六旬的富贵老爷做妾。幸而她父母和方振宇有旧,萧然山庄的人得到消息后,派人马不停蹄赶来帮忙。 带队的人便是方柳。 彼时的萧然山庄少庄主才十三岁,比她还矮些,武功却奇高。他冷脸提着剑,干脆利落地把来黄家闹事的人都打了出去,转过头来跟她说话时,又有些腼腆。 飒爽又内敛的漂亮少年,让黄鸽记了许多年。 方柳虽然年纪小,可颖悟绝伦眼界高远,不仅帮黄父翻了案,还给黄鸽指了一条明路。方振宇知道方柳早慧,从不阻碍他的决定,反而总是给予他最大的支持与帮扶。 就这样,两人筹划了两年,最终成功建立飞鸽盟,广纳天下无家可归之人。 后来…… 后来若不是杜影齐那厮,他仍是当初腼腆热心的少年。 如今的方柳初心未变,性子却收敛了起来。 从回忆中回神,黄鸽挥去心头蒙尘,故作眉开眼笑道:「别忘了,飞鸽盟的红利是你自己不要的。」 方柳无奈摇了摇头:「我又不是来讨债的。」 黄鸽哼哼两声:「现在飞鸽盟可是我的一言堂,你要寻消息,还得求着我。」 方柳看她,一双通澈的眼眸天生含情:「那我求你。」 黄鸽:「……」她背过身,去书架上找卷宗,小声哼说,「算了,我何时说得过你。」 方柳:「你在找什么?」 黄鸽道:「卷宗啊,这不是明摆着。」 方柳轻笑:「可我还没有说要谁的消息。」 黄鸽:「……」 分明是黄鸽自己想逗弄方柳,最后却成了她无言以对,被耍的团团转。 偏偏那人还不自知。 方柳切入正题:「我想要武林盟中,有名号之人的资料。」 黄鸽回身:「所有?」 「是。」方柳说,「可还齐全?」 「莫要小看我飞鸽盟,这江湖势力中,除了那丐帮,就数我飞鸽盟的人最多了。」黄鸽边,边踮起脚从书架上拿来一本花名册,自我夸耀道,「要打探到那些三教九流的内部秘辛或许有些难度,但那些流于表面的消息,再没有比我这里更全面准确的了。有些小事,或许当事人本人都不记得,我这里却好好登记在册呢。」 第17页 说罢,她将花名册递给了方柳。 方柳接过,翻了翻花名册,发现上面第一个人便是郭征。顺着往下看去,各个长老、重要弟子的姓名也登记在册。 黄鸽将刚刚赶出的两女子喊了回来,对方柳说道:「花名册上就是目前武林盟的重要人物,若要个人详细的资料,可以对着名字,让她们一个个去找。」 方柳一目十行,迅速翻阅名册,点出一些重要人物。 不多时,他手边便堆了一堆卷宗。 黄鸽瞧着那一叠叠的资料,头皮发麻:「你这是想把武林盟给一锅端了不成?」 「端他们做什么。」方柳边翻阅边回说,「我是去拜访武林盟,不是去清剿武林盟。」 「你真要北上武林盟啊?」黄鸽有些担忧,「武林盟作为牵制各大门派的存在,在江湖中树威已久,里面弯弯道道多得很。就看那昏迷不醒的郭征,从飞鸽盟打探来的消息看,八成是他们自己人动的手。」 方柳仍在翻阅资料,无可无不可地点着头。 黄鸽继续喋喋不休:「说什么武林豪杰齐聚,听起来正大光明,里面的水实则跟朝堂一样浊,这道理你不可能不懂。」 「无论哪里的河流都有脏泥烂沙。」方柳合上了卷宗,语气悠然,「但只要办法得当,让泥沙沉在水底,就又是一股清流,可净衣、能入喉。」 「也罢,我知你打小便和寻常人境界不同,便也不劝你了。」黄鸽妥协,「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飞鸽盟永远是你手上的刀。」 方柳弯眸:「我明白。」 第14章 离去 黄鸽嘱咐两名属下道:「去,将咱们方小庄主挑选的卷宗打包好。」 两人领命照做。 随后,黄鸽问方柳:「可忙好了?」 方柳放下花名册:「挑好了,这些即可。」 「还有其他事么?」黄鸽笑说,「若是无事的话,便随我来,我送你几只信鸽玩玩。」 方柳:「鸽子就不必了,山庄里有。」 「那不一样。」黄鸽的语气颇有些自傲,「这次这几只可是我亲手餵大的。」 「是不太一样。」方柳道,「为那几只白鸽,你换走了萧然山庄七件古董。」 「不就是些古董么,莫要小气,你还缺这个?」黄鸽娇笑,走到他身旁欲要挽住他的胳膊,「就随我走吧,我想给你瞧瞧我新养的鸽子。」 方柳闪了一下,避开了她的动作。 黄鸽抿着嘴,颇不高兴道:「回回都躲,我总要挽住你一次。」 方柳朝后院走去,留下一句:「那就试试。」 黄鸽先是闷声绞了绞手帕,见他离去的方向是养鸽子的地方,便立时笑了,抬脚跟上。 走到高塔后面,便是一片空地,空地上停着十几只的白鸽。这些信鸽比寻常鸽子要灵性,见人也不惧,羽毛油光水滑,一看便养得十分精细。 黄鸽拿起旁边的瓷碗,从里头抓了一小把谷子,洒在地上,飞鸽便抢着去夺食。 一旁的丫鬟立刻劝黄鸽:「掌柜的可使不得,这信鸽每日的用食都是固定的,再照您这样餵下去,咱盟里的鸽子就要肥的飞不起来了。」 她劝说的话音刚落,一旁的方柳便也动手,往鸽群中抛了一把稻谷。他姣好的脸上虽没甚表情,眼底却带着几不可察的笑,显然是故意而为之。 黄鸽见状,笑得恣意。 她挥手赶了赶那名丫鬟:「去去,别碍着我们玩乐,两把稻谷罢了,还能撑死谁不成?」 方柳悠悠道:「若是飞不起来,炖了也好。」 飞鸽盟的信鸽颇有灵性,他话音一落,地上的鸽子就飞了大半。 黄鸽睨他一眼:「我怀疑你馋我飞鸽盟的鸽子许久了。」 方柳:「我不重口腹之慾。」 黄鸽便打趣他:「这也不重那也不重,你是仙子不成。」 方柳不言,又抛出一把稻谷,静静瞧着那些飞走的信鸽又飞回来抢食。 乐在其中。 「对了。」黄鸽站在他身侧,道,「我思前想后,觉得仍是要提醒你一句,最好不要与医仙谷的人走得太近。」 方柳淡声说:「我未曾有与医仙谷走近的念头。」 「我知道,但你没有念头,对方却有。」黄鸽道,「我一眼便瞧出,定是他缠着你。我之所以提醒你,是因为据我所知,医仙谷的人皆有些怪异和疯魔。」 「是么。」方柳来了兴致,「你对医仙谷了解多少?」 黄鸽急了:「柳哥儿,我与你说这话,可不是为了让你对医仙谷感兴趣的。」 「我省的。」方柳说,「你说便是。」 黄鸽勉为其难道:「其实就连飞鸽盟,对医仙谷的事也不甚了解。因为他们谷中的人太少出世,出来歷练的又都脾气古怪,能获取的信息极少。」 方柳闻言,回眸瞧她。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飞鸽盟收揽消息的能力可没什么问题。」黄鸽不服气,解释说,「怪就怪那医仙谷是前朝就存在的势力,百余年来一直避世而居,我这飞鸽盟才建立了多久?」 一旦经歷过朝代更替,消息就会断层。 方柳:「为何说医仙谷的人怪异疯魔。」 「为何?只说那别逢青看你时的模样,我就不喜的很。」黄鸽说,「你稍等,我让人将医仙谷的卷宗拿来与你瞧瞧。」 第18页 说罢,她便嘱咐丫鬟去拿卷宗。 吩咐过后,黄鸽又说:「医仙谷乃是前朝末年的时候建立,第一任的谷主为宫里有名的御医。传说他是看不下去宫里的尔虞我诈,故而辞官归隐。没想到辞官后,朝廷里有人要对他暗下杀手,于是他便躲到了一处山谷,避世而不敢出。」 方柳颔首:「那山谷便是后来的医仙谷。」 「是矣。」黄鸽问,「说实话,你对医仙谷印象如何?」 方柳说:「一般。」 他们的规矩和理念,与方柳背道而驰。 「我就知道。」黄鸽真心实意地笑了,「避世无错,谁人心中都有一处桃花源。只是他们骨子里过于自私偏执,且对人命格外轻贱。」 这时,丫鬟将卷宗拿了过来。 医仙谷的记录只有一卷,展开后,里面的记录也极少,果真如黄鸽所言,飞鸽盟也对医仙谷知之甚少。 「医仙谷的人外出游歷,不过是因为谷中人少,没人给他们当病人罢了。」黄鸽指着卷宗上的两个姓名,说道,「你且看这两人——前者十年前外出歷练,爱慕一名嫁做人妇的女子,便杀了她夫家一百多条人命。后者三年前出谷,因为不满某客栈的房间,便下毒药了一客栈的人,有人劝他出手解毒,他便说医仙谷的人救人只看心情,他心情不佳,硬拖死了客栈里的无辜客人。」 方柳接过卷宗翻开,判断道:「是与世隔绝久了,渐渐抛弃了伦常。」 医仙谷的先谷主原本只是为了躲避追杀,所以才不出世、不随便为人诊治。谁知经年过去,就成了如今这般。 现在谷中立那些规矩,只是听着潇洒罢了,无非便是枉顾他人性命。医者仁心一词,唯独不适合用在这群医术最好的人身上。 「正是如此。」黄鸽眉头轻蹙,「他们不在乎世俗眼光,只在乎自己的感受,皆是疯子。想来那别逢青也不外如是。」 方柳合上卷宗:「我心中有数了。」 黄鸽:「你又有什么数?」 方柳勾唇不言。 被吊起胃口的黄鸽气得夺过他手中的卷宗,而后又给信鸽洒了一大把稻谷,动作毫不温柔。 ———— 午后。 细雨仍未停歇。 方柳一行人准备离去。 「这便要走了?」黄鸽忍不住抱怨,「你此去北上,山高水长,都称得上是背井离乡了。咱们江南有何不好的,良辰美景才子佳人样样都有,非要去寻那热闹。」 方柳却说:「照你所言,我母亲是漠北人士,我此去也能叫归乡。」 「我素来说不过你。」 黄鸽知方柳愿景。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救得了三五漂泊羁旅之人。 黄鸽坐着乌篷小船,送他们出古苑镇。 「雨天总是不止,倒教人愁思连绵。」快到岸边时,黄鸽故作娇态,「总觉得你这一去,不知几载才能再见着人。姊姊我年纪不小了,诗中都写岁月催人老,他年你再回来,我可不愿见你了。」 看似玩笑般的话,不知诉说了多少真情。 「何须等他年。」方柳飞身上岸,与她隔水相望,「总有要麻烦你的时候。」 黄鸽站在船头撑伞轻笑:「那姊姊便等着。」 待到方柳一行人的车马走出甚远,她仍于船头伫立目送,翠绿色的窈窕身影在烟雨朦胧中逐渐看不真切。 第15章 驯兽 萧然山庄这一行人离开古苑镇后,继续北上。 这个时节的风景甚好,处处柳绿花红花团锦簇,气候亦是宜人。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若是遇到让方柳感兴趣的城镇,便会在城内停留上一日半日。 驻扎留宿之时,方柳便会在周围四处信步游走。 有时他会在城内和附近的村庄闲逛,买些当地的特产放进马车。有时在郊外找处地方,趁着微风饮酒下棋,着人去打听打听当地人的风俗民情。 赛雪机灵活泼讨人喜欢,和陌生人也能谈笑风生,将当地的民情调查的一清二楚;依风则依把路上遇到的风俗和趣事记下,不多时便记满了一整册。 陈安领着一众暗卫,主要负责守夜和处理杂事。 . 但凡方柳走过的地方,总是引得行人频频驻足侧目,惊艷不已。 赛雪和依风皆是面容秀美、身姿窈窕的妙龄女子,可若是站在方柳身边,便仿佛失了颜色,无人看的见。俊朗如别逢青,也被衬的少了太多的润色。 出尘绝艷不过如此。 行人驻足倒也罢了,甚至有那胆子大的公子哥儿,不知他们一行人的身份,还会仗着家世凑上来没话找话。 在摇风县的时候,可从没人敢这样。 那里的百姓敬慕方柳到连靠近他都觉得亵渎。 赛雪护主心切,每当有人盯着方柳出神,她便会蛾眉一蹙狠狠瞪回去,若是急了还会拔剑,吓走了不少人。别逢青则走在方柳一侧,欲挡住那些赞嘆恋慕的目光。 因为别逢青和他们同路的缘故,一行人也遇到过三两个得到消息、前来拜访求医的人。 这日,他们夜宿客栈,用晚膳时,有位当地的富绅求见医鬼。 别逢青看向方柳。 方柳:「看我做什么?」 别逢青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出手的人不是我。」方柳水波不兴地搅着汤匙,「别神医请随意。」 第19页 「那便不救了。」别逢青夹了一筷子菜,想要放进他的碗中,「良辰好景,我更愿意和你一起用晚膳。」 方柳放下汤匙,执起银筷一抬,便拦住他的筷子,阻止了他夹菜的动作:「你们医仙谷的所谓歷练,便是每日吃吃喝喝么。」 别逢青回答:「谷中对歷练向来没什么要求,只要出谷,一切从心。」 两人的银筷相接,你来我往之间发出清脆的响声,直到饭菜重新掉进了盘中。别逢青没能得逞,为方柳添菜。 他肉眼可见地惋惜了一瞬。 方柳从容放下银筷,不紧不慢道:「那我要你救人呢?」 别逢青不解:「为何?」 方柳:「一时兴起。」 而且,别逢青实在有些缠人。 别逢青先是错愕,然后莞尔:「如此,我便听你的,去去就回。」 说罢,他饭也不吃便站起了身,随那富绅离开。半个时辰后,他再回来时,带着一箱的金银珠宝。 别逢青将那宝箱推给方柳:「这是诊金,送于你。」 「不必。」方柳看都不看,便断然拒绝,「既是诊金,给我做什么。」 言下之意,让他自己收着。 别逢青沉默了一瞬,倏而笑了:「也对。这些珍宝没甚么稀奇的,配不上你。」 说罢,他走到窗边,将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直接从二楼倾倒下去。 琳琅玉石、金银翡翠玎珰落地,碎的碎散的散,日头一照,满地的流光溢彩。街上的百姓先是愣住,然后抬头看向别逢青,见他无甚表情,便开始哄抢地上的玉石珠宝。 街上哄乱声四起,别逢青回头,看向方柳:「什么样的珍宝衬什么样的人,下回我不会再拿这些下贱东西脏你的眼了。」 方柳抬眸,叫了他的全名:「别逢青。」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淡雅如烟,听不出什么情绪,让人觉得分外悦耳之余,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别逢青应声,动作轻柔地将手中的空箱子放在一旁,温和问说:「怎么了?」 他眼中的执念痴态,却和温柔毫不相干。 果真像黄鸽所言,医仙谷出来的人都是一脉相承的疯魔。 别逢青此人,批了张温朗的皮,疯的含蓄内敛。 方柳直视他的双眼,淡声说:「如果你还想继续跟着萧然山庄的队伍北上,从现在起,不要违背我说的任何一句话。」 别逢青连忙问他:「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么?」 「是。」方柳语气云淡风轻,眼底的清泉凝成了寒冰,「还有些厌恶。」 听他这么说,别逢青心中一紧,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反应过来后,他又克制地后退一步,这才开口说道:「怪我,是我没忍住自己的性子。我日后什么都听你的。」 方柳留下一句:「记得你说过的话。」 便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之后的路途中,方柳若是倦了别逢青总围在他身侧,便会使唤他去给人义诊。后来甚至让他在县城的街边搭了一个摊子,站在那里为行人诊病。 别逢青听之任之,毫无怨言。 他挺拔俊逸,站在街边义诊时如鹤立鸡群,十分醒目。他对旁人的眼光毫不在意,只时不时抬头,朝坐在酒楼二楼窗边的方柳笑的和煦。 待到别逢青抬头抬得次数多了,方柳便赏赐般瞧他一眼,而后便使人关了窗子。 徒留别逢青站在街边失神。 赛雪见状窃喜,对依风说道:「依风姐姐,小庄主终于不忍那别逢青了。要我说,直接把他赶走才好呢!省的他整日闲的发慌,眼巴巴抢我们的活儿做。」 伺候小庄主分明是她们的事,别逢青却总想着插一脚。再这样下去,她都不是最亲近小庄主的人了。 依风敲了敲她的脑袋:「又瞎说。」 赛雪不懂,她却知晓,小庄主这是在训练别逢青的服从性。只是训练方式独特,和属下、弟子的时候稍有不同。 小庄主在拿捏着一个度,他的手中仿佛握有一根绳子,时而宽泛时而收紧。他限定了界线和奖赏,就像在驯服桀骜冷血、野性未消的山林勐兽。 寻常人绝不会去做如此危险的事。 小庄主之所以手到擒来,是因为那野兽在最开始的时候,便已经对他虔诚地顶礼臣服,匍匐在他的脚边。 第16章 山贼 越过长江继续向北,路过的村子和城镇便不再如江南一般富饶,沿途甚至遇到了一些饿死的游民。 旧国被攻陷之后,外邦还欲继续攻占城池,朝廷派人议和,许出去大量钱财。自那之后,徭役苛税过重,时逢北方大旱收成骤减,底层百姓生活日益艰苦。 方柳看在眼里,着依风继续记录民情,却未曾停留。 夜里路过一处山路,走在最前面的陈安忽然停马,并抬手阻止了后面的人继续前行。 萧然山庄这一行人虽然精简,但都是训练有素。陈安一有动作,一众暗卫立刻便一手勒马,一手搭在剑柄上,蓄势待发。 别逢青既然能独自外出歷练闯荡,自然不是吃素的。他也察觉到不对,将袖口浸染了剧毒的毒针夹在指尖,并靠近了马车,欲守在方柳身旁,免得还要他亲自出手。 依风沉默地坐在马车前,安抚着躁动的马匹。赛雪则满脸的跃跃欲试,抽出腰间软剑,眼神发亮看着前方。 第20页 陈安看向前方的山林小路,大喝一声:「拦路者何人?!」 两旁的树林立时传来了树木摇曳的声响。 ——显然是有人早早埋伏在此处。 萧然山庄一行人,车马华贵衣着光鲜,除去坐在马车中的主子,以及那两名貌美的婢女,随行的护卫只有寥寥几人。任谁去看,都会觉得他们是好得手的富贵人家。 正是山莽土匪之人最愿意下手的对象。 埋伏的人没有斟酌太久,便浩浩荡荡走出三四十号人,高举手中兵器,前后夹击将方柳他们包围起来。 领头的是个五大三粗的魁梧汉子,身材健硕满面鬍鬚。他手持一把方天戟,站在众喽啰的身前,粗声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 「扑哧——」那人还未说话,赛雪便禁不住笑出了声,「都过去这些年了,这些没脑子的山匪说的竟还是老掉牙的话,这重复来重复去的,总没甚么新鲜花样。依风姐姐,你说好不好笑?」 依风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当年,她和赛雪被山贼杀了父母夺了钱财,虏上山做童养媳,幸而被尚且年幼的小庄主救下。她们和其他被俘的人一起进入了山庄训练,成了山庄弟子,后来又被小庄主选中,教前任庄主重点培养。 这才从一众人脱颖而出,陪伴在小庄主左右。 听见赛雪的嘲笑声,那汉子先是怒火中烧,可一看清她们二人的容貌,便换了一副面孔,笑得邪肆:「小娘子年龄不大脾气倒是不小,等爷杀了这些护卫,便将你俘做我的压寨夫人,定要在床榻之上好生磨磨你这脾气。」 其他喽啰闻言,皆露出放肆的□□,连声附和道:「就是就是!二当家的可许久没碰过女人了,瞧这两个小娘子皮嫩,正好压回去做媳妇使!」 赛雪冷哼一声,似笑非笑:「且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那山贼二当家的闻言狂笑不止:「好!泼辣!爷喜欢!」 余下数十人都跟着起闹,在这寂静的山林之中,惊起了一片飞鸟。 「劫富济贫,劫美为妾,再快活不过!」 「是极是极!」 「这可比前几日抓住的那几个穷酸书生划算多了!」 就在这时,一道清灵而慵然的声音响起:「二当家的?听你的口气,我还当有多大排面,结果只是个被人骑在头上的东西。」 说罢,方柳撩开马车的帘子,潇洒下车。 霎时间,一众山贼直接看直了眼。 那二当家的习过功夫有点内力,耳目比喽啰们清明,此时更是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呦,队伍里还有这样的美人儿?」他咽了咽口水,激动的面红耳赤,「那两个丫鬟算什么,你们的主子才是人间绝色。公子今日不如跟了我上山去,从此爷只要你一个,吃香的喝辣的供着你。爷虽没尝过男人的味道,但愿意为了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声音便戛然而止。 身边的喽啰见状,疑惑地看向他—— 却见那二当家的皮肤肿胀发青,眼耳口鼻皆流出腥臭浑浊的黑血,目眦欲裂,竟是不知何时没了生气…… 再仔细看去,这才发现他的眉心和喉咙处,扎着好几根泛着蓝光的银针,针针扎在穴窍之上。 「砰!」 一声巨响,山贼二当家仰倒在地,口中涌出更多黑血。 这是身中剧毒,不消片刻人便去了! 身旁的喽啰们见状皆慌,拿着武器看向方柳一行人,这才发现那吸走了他们目光的绝色美人身侧,站着个面如冠玉的男人。此时,那男人正抬手,指尖夹着几根细长银针,目光冷冽。 他们甚至都没有发现,那人究竟是何时出的手。 别逢青面色冷凝,盯着那山贼二当家的死尸,眼底黑气涌动。 「这么死还是太便宜他了。」 正当头领已死,一众山贼人心涣散之际,山上又下来一名彪形大汉。他身高九尺虎背熊腰,面容粗犷留着鬍鬚,手持重达百斤的巨斧。 一名小喽啰忽然大喊一声:「大当家的来了,为二当家的报仇!」 其余人一齐高喊,扬言要为二当家的报仇雪恨,数十人便朝着方柳一行人沖了进来。一旁早已提起剑的陈安、依风等人见状,迎面而上,与他们打成一团。 在这间隙,那大当家的竟还粗声喊了一声:「马车边儿上的美人给老子活捉!」 战场之外的方柳听了,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活捉?」 他说话时的声音极轻,却清清楚楚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下个瞬间,方柳脚尖一点,闪身便出现在那莽汉身前,在场无人看清他的动作。他身上萦绕着清淡冷香,月下抬眸,唇边勾起难察的笑意。 「你有这个能耐吗?」 大当家的几乎被他蛊惑,手中巨斧险些拿不住。 电光火石间,一道剑光闪过,方柳轻盈向前踏了一步。只见他腰间的配剑不知何时出了鞘,剑尖正有一滴血落下,如寒冰上雪梅坠落。 「咣当」一声,巨斧和头颅同时落地。 山贼头领人首分离。 第17章 书生 方柳出手快如闪电,剑尖一点血迹滴落,剑身未曾沾血。 别逢青却快步走到他身侧,递去一方丝帕,说道:「又何须你亲自动手。」 第21页 在他看来,不过一个匪徒罢了,哪里值得方柳出剑。死在天下第一剑的手上,怎么想都是对方沾了光。 及至此时,余下的一众喽啰们终于明白自己碰上了硬茬。 他们这些半路出家的人,大部分都因为日子过不下去或者被山贼俘虏,这才上山落草为寇的,基本都是一点拳脚功夫都不会的普通百姓。打劫之时,拼的便是一个人多势众、气焰嚣张,只要先唬住对方,就能占得上风。 自落草为寇以来,普通的富绅和官员从来是他们最喜劫持的对象,劫到便是赚到。 与大势力相比,山贼匪徒还不成气候,故而有两种人是他们劫持时避而远之的:一是有名头的江湖中人;二是皇亲国戚朝堂高官。 盖因这两者,一个能轻易将他们打的片甲不留,一个能带兵清剿贼窝。 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劫持到朝廷要员的机率甚小,因此他们最害怕遇到的,便是江湖势力。 当是时,游侠之风盛行,江湖上武林豪杰辈出、武功卓绝者比比皆是,各大门派和世家武功出众的弟子遍布天下,十分不好惹。 那大当家的,也不过是空有一身蛮力,原本给人做护院时喜欢打熬筋骨,练了些普通的武功秘籍罢了。众人乃是不入流之辈,完全比不得那些江湖中身怀绝学的大侠。 若是劫持一些普通人家,基本是手到擒来,但若遇上武林人士,只会鎩羽而归。 更悽惨便如现在这般,仅仅只是打了个照面,却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因为山贼胡作非为缘故,这处山路已经很少有本地人路过。方柳一行人数不多,也没有大型江湖势力的气势汹汹,山贼便只以为对方是富裕的少爷外出游玩,不知此处山匪横行。再加上他们这边人数是他们的数倍,这才嚣张出手。 没成想便惹上了武林世家。 一时间,众喽啰如一盘散沙,口中大喊「大侠饶命」、「好汉手下留情」,纷纷扔下武器就屁滚尿流四散逃窜。 方柳接过别逢青递过来方帕,仔细擦擦剑身,而后潇洒收剑入鞘,语气无甚起伏地吩咐道:「尽快解决,留活口。」 众属下高唿一声:「是!」 便自马上飞身而起,拦住逃窜的人群。 不多时,就将那些人打的七零八落。山贼们捂住受伤的地方,倒在地上哀嚎阵阵。 捆住最后一名喽啰,赛雪将他踹倒在地,问其他人道:「你们抓了几个?」 依风等人便报了数字。 赛雪瞬间不开心了,使劲踹了一脚地上的喽啰,恨声说:「都比我多。」 方柳走了过来:「比这些干什么。」 「为公子报仇啊。」赛雪理所当然道,「这群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些什么货色,竟还敢觊觎公子!」 如果不是方柳要活捉,赛雪非要杀了他们才觉得解气。 依风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行了。山贼喽啰许多都是被赚上山的,留着他们还有用。」 赛雪瘪嘴。 方柳招来陈安:「问问山贼扎寨在何处。」 陈安领命:「是,公子。」 他领人将两个山贼头目随便扔进山林里,然后走到一名喽啰面前:「山贼的营寨在何处,带我们过去,否则——」 喽啰被揍的鼻青脸肿涕泗横流,连忙点头哈腰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这就带路,请随我来!」 方柳飞身上了马车:「跟上。」 石一等暗卫便拿来几根绳子,将山贼们一个个绑起来串成几排,骑在马上拽着绳子末端,像拉着流放的匪徒一般,拉着他们往前走。 不得不说山贼们还挺会选地方,扎营的地点是座易守难攻的山头。 这群山贼在这里扎寨时间只有几个月,屋子多是简陋的木屋和稻草房,许多石屋只建造了一半。山上平整的地方,则架着许多大锅,看起来是煮饭的地方。 山寨的门口打了个粗糙的木牌坊,上书「山大王」三字,粗俗的文字写的遒劲有力笔走蛇,定是出自他人之手。 山寨里头大约还有三四十人,除了两个一看就练过几把式的人,其他人都是普通庄稼汉,打斗时全拼蛮力,没有一点技巧。 不消片刻,就又被捆成了几排。 陈安抓住那小头目,拷问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打哪儿来的?」 小头目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有问必答:「大当家的是附近县城的杀猪倌,他伙同大二当家犯了事,就逃到山上来了。剩下的人中,有附近村子里被打劫的百姓被迫做贼,还有一些流民是自愿加入的……」 这与方柳猜测出入不大。 他环视一周,看到一根折断的毛笔,被当成了柴火仍在铁锅下,毫毛已经烧的精光。 赛雪好奇问道:「公子在瞧什么?」 方柳淡声道:「瞧那秋毫落在在无知人手中,不过是根木头。」 陈安跟随方柳多年,有时无需他多说,亦能理解他话中深意,他踹了那小头目一脚,厉声问:「你们是不是还劫持了其他人?」 小头目都招了:「前几日劫了三个白面书生……」 陈安:「人在何处,带路!」 小头目便领着他们走到了山寨深处,那里有一座上了锁的简陋草屋:「便是此处了。」 方柳:「陈安。」 陈安拱手:「是。」然后便挥剑斩断了门锁。 第22页 简陋的木质门板缓缓打开,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 屋里面本是漆黑一片,门开了之后才透进去一些光亮。三名被捆绑的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在扭着身子互相解绑,此时动作凝滞,应声看过来,面上皆是惊恐的神色。 方柳扬起促狭的笑:「想逃?是不是不想活了。」 一名面容俊逸却稍显憔悴,气质儒雅温文、满腹书卷气的书生便立刻说道:「是我提议如此,两位友人这才帮着解绑,与他们无……」 因为背光的缘故,那人最初未能看清说话人的样貌,心乱如麻之下也不曾注意说话人的声音是何等清悦,只以为同窗三人被狠厉的山贼逮了个正着,要命丧于此。 直到方柳抬脚踏进屋中,从灿烂的暖光中缓步走来,那张如画面容便落入说话的书生的眼中。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呆愣愣像个傻子。 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如此盯着人瞧实在无礼,便慌乱偏过头去,满脸通红磕磕绊绊道:「抱歉,是顾某、顾某唐突了,阁下、阁下,不、不是山贼……」 方柳恶趣味来的突然,他故意道:「谁说我不是。」 那书生仍是红着脸不看他,却加重声音,眼神清明语气笃定地又说了一遍:「阁下,不是山贼。」 第18章 顾择龄 屋中灰尘瀰漫,方柳伸手漫不经心地扇了扇,问:「为何如此笃定。」 书生回答:「阁下这般的人物,怎么会是山莽匪徒。」 「看来我不像坏人?」 「自然不像。」 方柳问:「那你为何不看我?」 书生一顿,低喃着回答:「在下……我,非礼勿视。」 方柳:「你这榆木书生,倒有些意思。」 说完便失了逗乐的兴趣。 即便被人说愚笨不知变通,书生也不恼,只是谦和道:「阁下见笑了。」 其余两名书生一开始以为自己被抓了个正着,所以低着头,心里头疯狂思索解决的办法。此时听到两人的聊天,这才意识到来人不是山贼,故而也抬头看向门口的一群人。 两人几乎是霎那间,便确定了这行人的领头人是方柳。 无他,只因他太出众了。 是站在茫茫人群中擦肩而过,也会一眼瞧见的惊艷,世人都会醉神于他的容貌气度。 正如第一个书生的所言,他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是山贼。再说句大不敬的话,他若是山贼,这方山林都能自成一国了。 随后,他们便发现这群人腰间都配了剑,看那锋芒毕露的气势,应该是武林中人。 这是路遇侠士拔刀相助了? 果不其然,只听那姿容绝世之人唤了句:「陈安。」 便有一名健壮的男人上前,一剑挑开绳索,将三人松了绑。 这三名书生眼下青黑嘴唇干裂,皆是满面憔悴之相。想来被抓来的这几日,备受苛责怠慢,过得并不好。 被救之后,皆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那名分外谦恭羞赧的书生,朝方柳拱了拱手,态度真诚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在下顾择龄。这两位是顾某的好友,分别是陆超陆兄,张园景张兄。」 顾择龄此人,一看便知是饱读诗书之人。他为人温文尔雅,眉眼之中都写满了知礼谦和,身上有淡淡的笔墨气息,举手投足皆是书香。 他似乎是三人之首,另外两人对他隐隐有些推崇。 但观他的衣衫,却是三人之中最朴素的,只是一身陈旧褪色的粗布。且他应是三人中年龄最小的,陆超看面相已经三十余岁,蓄着美髯颇为老成。张景园虽然年轻,但看起来也要比顾择龄大上几岁。 如此一来,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顾择龄的才学出众,教其他二人心服口服。 方柳:「不必客气。我姓方,单名一个柳字。」 书生非武林中人,寒窗十载有余,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们将来走的也是朝堂路,对江湖豪侠知之甚少,自然没有听说方柳大名。 顾择龄有礼道:「方公子。」 其人二人也称唿道:「方公子。」 方柳说:「听你们口音,似乎是江南人士。」 「正是。我与陆兄、张兄乃是同窗,本为潞州府人士。」顾择龄解释道,「我等是前往尚阳赴考的举子,恰巧路过此地。」 潞州比莺州还要靠南些,风土人情大为不同。 方柳闻言,敛眸道:「朝庭开了恩科?」 举人赴试,赴的是会试,也就是春闱。下一次春闱应该是两年后才对,今年才刚刚入夏,赴试未免过早,除非是朝廷开了恩科。 顾择龄道:「方公子猜的不错,朝廷开了恩科,会试时间定在一个月后。」 方柳问:「理由是什么?」 歷朝歷代特恩开科取士,一般都是时逢朝廷庆典,譬如新皇即位之类。但是最近未曾听说过朝堂上有何大事。 以方柳对当朝皇帝的了解,他很可能昏聩到只因今儿个心情甚好,便要加开恩科的程度。而皇帝只要一日在那个位子上,作为一国之主,哪怕下令再离谱,举国上下亦会遵行。 顾择龄三人听见方柳的问题,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缄默片刻,顾择龄答道:「圣上围场狩猎,打到一只玉兔,萧妃娘娘十分喜欢。」 张景园接着说道:「萧妃一笑,圣上龙颜甚悦,便说要大赦天下,加开恩科。」 第23页 昭告天下时,说什么是因为广寒宫玉兔下降凡尘,降下福泽,乃苍天之命。但只要有点脑筋便能知晓,此番说辞定然经过了文官的润泽,只为了让圣旨听起来不那么离谱罢了。 那兔子分明只是普通的野兔。 陆超总结:「但是听闻一旬前,萧妃娘娘已被打入冷宫了,现在得宠的似乎是几名得了一夜恩泽的宫女……」 一句话,便说尽了皇帝的荒淫善变。 大周国的当朝国君行事荒唐,几乎是举国上下皆知的事。那些皇家的荒诞事,单是传出来的,便能让百姓关上门聊个彻夜,余下还有多少事藏在宫墙内,便就不得而知了。 正是因为国君如此,大周朝才会三世而衰。 他们三人点到为止,未再多言。哪怕此处离国都尚远,也不好如此明目张胆地议论皇家是非,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事。 顾择龄绕开这个话头,对方柳诚恳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但凡恩公用得着,顾某定然全力以赴。」 陆超:「陆某亦然。」 张园景:「张某亦然。」 「倒也不必。」方柳对他们口中的报恩不甚在意,「屋内呛得很,先出来罢。」 说罢,便洒然转身,离开了昏暗的茅草屋。 三名被磋磨的虚弱书生连忙跟上。 方柳走在前头,问说:「既是赴考的举子,怎么会沦落到被山贼捉拿。」 闻言,顾择龄颇有些好不意思道:「因为时间紧急,我与陆兄、张兄原本走的是水路。谁曾想船沉了水,幸而船上之人皆无大碍。后来我等转了旱路,舟车劳顿之余,停脚在前方不远处的县城歇息。」 方柳:「而后呢?」 一旁的张园景接话道:「是我不好。若非我心态不稳,劝说两位同窗外出踏春,吟诗作赋调解心绪,我等也不会被山贼盯上。」他看向顾择龄,眼神愧疚,「我倒也罢了,左右此去赴考不见得能取中,顾贤弟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又是小三元,前途……」 顾择龄打断他道:「张兄言重了。若真出事,不过是时也命也,与张兄无关。」 「哦?」方柳侧眸,瞧了顾择龄一眼,调侃道,「随意搭手一救,竟是难得一见的小三元?万幸,险些将文曲星折在此处。」 顾择龄此人面薄又愚直,再度被方柳的言行弄得面红耳赤。 他慌乱不已地垂首,避开方柳流转的星眸,摆手自谦道:「不敢当,是方、方公子过誉,顾某不过痴读了几年书罢了,哪里称得上文曲星……」 第19章 下山 顾择龄本应该参加的,是去年二月的春闱。 但时逢顾母不甚染了风寒,顾父几年前便已经过世,家中无人照顾生病的顾母,托给其他人又不放心。他便放弃了去年的春闱,选择在家照顾老母,晚上三年再去赴考。 顾母为此愧疚不已,时常唉声嘆气,觉得自己耽误了儿子前程,故而知晓今年有恩科后,便催他赶紧前往京城,莫要再耽误两年。 至于陆超和张园景,一个去年便落榜过一次,一个无甚信心昨年没有赴考。 其实张园景今年亦无信心。 他觉得自己能中举已是幸事,学识还需要继续打磨、沉淀两年。然而的父亲张员外十分看中顾择龄,听闻顾择龄要参加这次恩科,便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一同前去。 张员外的原话是:取不取得中另说,只要跟着择龄,定能学到不少,扩宽你在文人圈子里的人脉。 顾择龄能在这个年纪能考中举人,且还是连中小三元,自然是博学多识之辈。若是能改一改平和的性子,入了朝堂怕是能搅出一番风雨,成为上举足轻重的一员。 此时听到顾择龄又在自谦,张园景笑道:「顾贤弟莫要谦虚了,你儿时是潞州府远近闻名的神童,现在是文人交口称赞的江南才子,若是参加会试,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 陆超附和道:「正是正是。」 文人多抱团取暖、清高自傲,但也不乏惜才之心,会对有才学者备为推崇。 顾择龄被夸贊的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他从小到大被人夸惯了才学,本该如穿堂之风,任其左耳进右耳出。可今日,他却忍不住去看走在前方的方柳,想知道他对此是什么表情。 谁知方柳正自顾自地往前走,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们的聊天内容,好似方才故意打趣的人不是他一般。 顾择龄心中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之感。 察觉他的视线,方柳回头。 顾择龄便立时慌乱地躲避他的目光。 方柳便不再理会他。 这时,石一走了过来,向方柳行礼之后,道:「禀公子,山寨内一共六十七名山贼,四十二名乃附近村镇的百姓,余下则是外地逃来的游民。」 方柳颔首:「牵着,送到最近的县府衙门去。」 石一抱拳:「属下领命!」 便去捆绑剩下的山贼。 陆超老成圆滑,见状适时说道:「最近的县衙是鲁阳县的衙门,我们三人便是从那边过来的。」 方柳:「既然顺路,便送你们一程。」 陆超目的达成,连忙拱手道:「谢过方公子,待到回城之后,陆某必有重谢。」 张园景也说:「我张家有些家底,方公子若是不嫌弃,此次回城定备上厚礼相赠。」 第24页 「不必。」方柳神色淡淡,「不过举手之劳。」 「谢礼是应该的,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陆超笑说,「若是怠慢了恩人,我们同窗三人还怎么安心备考?」 「我说不必。钱财我不缺,你们——」方柳不喜说话时与人推阻,直截了当道,「我也用不上。」 陆超:「……」 即使蓄着鬍子,也能看出他的窘迫。 文人向来有傲骨,若是平日被人如此说道,定要拿起笔桿子写上几篇诗赋文章,与对方唇枪舌战,辩出个是非曲直来。 但如今方柳一开口,陆超却立刻反思起自己言行上的过错。 观方柳衣着用度、气质排场,定是武林中颇有势力的人家,自然不缺钱财。江湖中的规矩陆超不懂,只依稀记得说评书的老者提起时,会评价他们直来直往、快意恩仇,不喜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 倒是和读书人的习惯,大为不同。 陆超心中暗道:果真是我错,惹了恩人烦心。 就在此时,牵着马匹走过来的赛雪问说:「二位公子进京赶考,身上还能带着许多财物不成?」 陆超在反思的时候,张园景也在自我省过,听到赛雪的话,他回答道:「只带了赴考的盘缠。」 赛雪揶揄道:「那不就是了,你们能拿出什么谢礼来?」 她家小庄主又曾缺过什么呢? 陆超和张园景尴尬地笑了笑。 赛雪又说:「两位公子听我一言,若是日后再遇见人,可别再跟人家说你家境殷实。否则……早晚要再被绑了去。」她故意沖他们绽开恶意阴沉的笑,「下次,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吓唬完人,她把马牵到他们跟前,放下马绳便转头离开。 赛雪回到方柳身边。 方柳随口说道:「你牵马过去,可问过他们是否会骑术。」 赛雪一听,语气变回了娇憨:「骑马不就是跨步上马,两手牵绳,我一个弱女子都会,他们若是不会,可该要丢人了。」 方柳轻笑。 此时,许久不说话的顾择龄踌躇出声:「顾某……顾某确实不会骑术。」 不是不善,而是不会,其意天差地别。 方柳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顾择龄一看便没有一点会骑马的样子。 顾择龄道:「顾某家境贫寒,家中未养过大型牲畜,更遑论马匹。因此顾某不曾骑过马。」 承认家境贫寒时,他倒是坦坦荡荡毫不避讳。 方柳看向他:「既如此,顾解元可与我同乘。」 顾择龄连忙道:「谢过方公子。」 另外两个人虽然出行习惯了坐马车,于骑马之道也并非一窍不通。由于马匹数量有限的缘故,他们二人共乘一匹,石四与石五共乘一匹。 下山时,马车行在前方,陈安和石一他们几人骑马跟在后面,马绳上各牵着一排捆了手腕的山贼,拉着他们奔走,场面颇为壮观。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鲁阳县而去。 马车上—— 顾择龄颇为拘谨。 他腰挺得笔直,手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不敢逾矩。 可他的余光,却总时不时落在方柳身上。 方柳坐在中间,正拿着卷宗随意翻看,他指节虽葱白纤长霎是好看,却能分辨出是习武之人的手,那是极富力度的瑰丽美感。 马车外—— 别逢青面色沉静,挨着马车的窗子策马而行。 坐在马车上的赛雪咕哝道:「依风姐姐你瞧,又多了三个闲人……」 第20章 忠直 鲁阳县。 顾择龄等人失踪了三日之久。 当时三人是乘坐马车出去游玩的,可半日之后,车夫驾马车奔回来,告诉他们人不见了,可能是被虏走了。 这可如何了得? 跟来的随从们都急疯了。 张园景家中有些财力,又是几代单传的独子,父母溺爱得很。此番上京赴考,他身边的书童虽然只跟了一个,随行照顾他的小厮却还来了两人,另外还有四个张父精挑细选的、随行保护他的护卫。 至于陆超,他是顾择龄和张园景的恩师之侄,家中倒也殷实。但见张园景的阵仗,便没有多带人,免得路上嘈杂,故而此行只带了一名书童。 顾择龄寒门出身,没有书童一说,一人便轻装上京。 张园景的父亲和陆超的叔叔看中顾择龄的学识,这些书童和随从也是知道的,因此,除了自家公子,他们同样担心顾解元。 张家的护卫两天前便去衙门报了案。 可与师爷讲清楚来龙去脉后,衙门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县太爷和师爷也开始对他们避而不见。要知道,顾择龄三人可是三位举人老爷,官府不可能不重视。 一众随从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护卫便又去了一趟府衙,给带队的捕头塞了两个大银锭,问他缘由。 捕头掂了掂银锭,小声透露道:「不是我们不想救人,消失的怎么说也是举人老爷。可那三个举人老爷失踪的地方,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贼窝……」 护卫大吃一惊:「贼窝?!」 捕头也是一脸惋惜:「可不是么!那为首的山大王,是个拿着巨斧的狠人,从前是咱们镇里的杀猪匠,长得那叫一个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后来他跟人争执时伤了人,为了逃避惩处,就伙同自己的兄弟上山落草为寇了。」 第25页 护卫问说:「那县太爷就放任他们如此?」 「若是可以,谁想放任?」捕头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我等也试图去解救过人质,可对方手下少说也有五六十号人,声势浩大个个不要命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实在拼不过。」 听到五六十号人,护卫开始思索回江南搬救兵的可能性。 捕头又说:「县太爷也苦恼许久了。清剿山匪那是我们几个捕快就能办到的事?消息传到上面也没回应,这县城内外正人人自危呢,生怕那些个黑心的杀下山烧杀抢掠!」 护卫早就愁的面色苍白:「那我们主子怎么办?」 「不晓得。」捕头说,「说不准没事,只抢了他们的钱财,说不准啊——」他在脖颈比了个手刀动作,「咔嚓——」 ———— 十里外的山路。 下山的土路有些难行,故而萧然山庄一行人前进的速度不算快。 尽管如此,身后的一群山贼仍旧跟不上。他们被牵制着徒步走路,跑了没多久就各个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但陈安等人也并不在乎这帮山贼的心情如何,只牵着手上的绳索,稳速前行。若是跟不上的,只有被拖拽的份。 马车内,顾择龄保持一个姿势坐久了,僵直的像个木头。 方柳边翻阅资料,边头也不抬地问:「我有那么可怕?」 顾择龄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是在与自己说话,连忙摇头回说:「没有。」 「那你这么拘束做什么。」方柳瞧了他一眼,「若是不说话,我还当你是块石头。」 顾择龄道:「顾某……不善言辞。」 他面对方柳时本就含蓄,此时见他一直在阅读卷宗,更不敢打扰。 方柳道:「顾解元这样的,到了官场里,怕是会被吃的渣都不剩。」 听他说起官场之事,顾择龄冷静了些,他说道:「顾某并非总是这样……」 方柳:「那还是怕我。」 闻言,顾择龄有些情急。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方柳将手中的卷宗一合,递给了他,道:「劳烦顾解元,帮我翻翻卷宗。」 顾择龄不明所以地坐过去,接过他手中的卷宗,展开来。 方柳解放了双手,便从马车的格子里拿出一个托盘,放在一旁专门设计的矮桌上。托盘上放着一壶美酒和几只琉璃杯盏,好酒倒入杯盏之中,酒香清冽醉人,颜色在精緻的酒盏中剔透而浅淡。 方柳动作潇洒地饮了一杯,眼睛看向卷宗,然后懒声说道:「下一行。」 顾择龄便连忙为他翻开下面的文字。 听闻江湖上的每个武林世家都有自己的秘密。 虽然顾择龄不知道方柳让他翻看的是什么,但他抱着非礼勿视的心态,目不斜视,只手上翻动,眼却不看那些字迹。 不消片刻,顾择龄发觉自己竟没有那么僵硬尴尬了,相比方才,自然了太多。 他悄悄看了一眼方柳旖丽的侧脸,心中不禁浮上柔意。 这位方公子看起来高远又矜贵,但心思实在细腻,将他人的窘境都看在眼里。他的言行总是漫不经心,就连救人似乎也本非出自本意,却真真切切地顾念到了他人的心绪。 是容易令人心生钦佩甚至……倾慕的品性。 顾择龄觉得自己似乎是迷了心,陷入在方柳矛盾又缜密的心性之中。 翻看了片刻卷宗,方柳忽然问:「喝吗?」 顾择龄摇首:「顾某不会喝酒。」 方柳:「这可是五十年的陈酿。」 顾择龄:「酒是好酒,是顾某无福消受。」 方柳不无意外,又兀自饮了一杯,这才说道:「骑马、饮酒都不会,所以才说你经不住官场搓磨。」 顾择龄笑了:「方公子此言,倒像是笃定顾某能取中一般。」 方柳挑眉:「莫非顾解元没有信心?」 顾择龄:「自然有的。」 别的不说,于才学一道,顾择龄向来自信。这种自信不是高傲,而是因为吃透了四书五经之后的笃定罢了。 两人如此闲聊片刻,倒是显得话语投机,气氛和谐。 在此之前,陆超和张园景说要重金酬谢方柳的时候,唯一没有说话的便是顾择龄。 此时,他却忽然郑重道:「顾某如今一无钱财、二无家世,但是日后,方公子或许有用上顾某的地方。」 顾择龄说的含蓄,其实就是在告诉方柳,他肯定自己此去定能高位取中,且在官场内自主沉浮。 方柳闻言,漫不经心地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君王昏聩国之将倾,如今朝廷佞幸当道,百姓民不聊生,官场之内就是一潭黑臭浑浊的死水。即便如此,你仍要去?」 顾择龄眼神清正,神情肃穆:「正是如此,我才更要去。」 如果天下人避讳危机和黑暗,敝帚自珍,无人踏出肃清朝堂的第一步,大周朝更是无再盛之日。 方柳正眼看他:「死也无妨?」 如果他想做那贤臣,只会落得个如履薄冰,日日被人迫害的下场。君不见史书上多少良臣枉死,奸人苟活。 顾择龄沉声道:「我愿忠直为国,死也无妨。」 方柳摇了摇头,轻笑道:「依我看来,最简单的方法,还是换个国君。」 顾择龄小声提醒:「方公子,慎言。」 虽然他也有此意,但是如此嚣张地说出来,可是会被杀头的事。毕竟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跪惯了,将君权和正统刻进了骨子里。 第26页 「都说江南出才子,寒门出贵子,顾解元倒是恰好两样皆沾。」方柳语气悠然闲散,边指挥顾择龄帮他翻看卷宗,边说道,「那我便等你金榜题名、位至权臣,欠我一个人情。」 顾择龄面露喜意:「自然。」 「既然如此。」方柳拿起一盏酒,递到他嘴边,「那就先从学会喝酒开始。」 顾择龄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睫,与精緻至极的侧颜,脸上爬上热意。他匆忙地闭上眼,就着杯盏仰头将烈酒喝了下去,然后掩遮涨红的脸,闷声咳嗽了几下,眼泪都快被那股辛辣给逼出来。 这酒虽醇香却极烈,第一次饮酒的人喝的如此快,难怪呛着。 方柳重新拿起自己的酒盏,勾唇抿了一口,提醒道:「翻页。」 顾择龄呛得眼懵,仍乖乖地去翻动手下的卷宗。 方柳便这么边闲聊,边时不时作弄他、让其饮下烈酒,权当路上无聊时的消遣。 第21章 鲁阳县 张园景家的护卫从县衙门出来后,心中惊疑不定。听那捕头所言,他家公子此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若是他家公子有个万一,他们这下属下还能好过不成? 主人生死未卜,自己前途迷茫,护卫心中慌乱不已。出了衙门,连忙走到一旁给其他人报信。 其他随从候在县衙外的石狮子旁,都是一脸焦急,此时听了护卫的话,他们脸上的焦急几乎变成了绝望,口中哀声连连。 亡矣! 就在此时,几人察觉街上似乎有些热闹嘈杂,百姓都伫足,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们意识往街那头看去,却见打那个方向,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那行人中只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其余人皆骑着高头大马,威风逼人。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拽着一根绳索,绳索后面牵着的,竟是一排排被捆起双手的人! 被捆绑的人瞧着贼眉鼠眼的,半点都不像是良家百姓。 一名书童伸手指向那边,惊讶地叫了出来:「哎呀,你们快瞧!」 其他人便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睛看去。 这一看,其他人也惊了一跳:那后头共骑一匹马的,可不就是陆举人和张举人么! 见到自己家主子安然无恙,一群下属几乎喜极而泣。 那行人声势赫赫往县衙门走来,自然惊动了县衙内的捕快。捕头接到传令,提着刀,领着几人走了出来。 捕头看向那刚刚才见过面的护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护卫摇首:「在下也不知,但我家主子已经安然回来了。」 捕头大惊:「那山匪呢?」 护卫指了指那些被束缚的人:「捕头请看,那里头,可否有眼熟之人?」 捕头瞧了几眼,却未看出什么。 他有印象的山贼,便是那杀猪匠大当家的,盖因他样貌外形极具特色,其他喽啰又哪里识得。 两人说话期间,那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衙门前。 陆超和张园景看家自家书生和随从,只冲他们点了点,没有要走来的意思。 领头的侠士翻身下马,来到捕头面前,拱手道:「捕头大人,在下陈安,乃是江南方家的护卫。我等随公子北上寻亲,路遇山贼抢劫,便捉了山寨几十名贼人。您看,这些山匪该如何处置?」 他说的轻巧,但一想便知,几个人端了整个匪贼山寨,他们的武功必定深厚。 观其气节,定是江湖中人。 捕头连忙道:「侠士请稍等,我这就去请县太爷来!」 陈安点头:「可,那在下便知会我家公子一声。」 捕头:「请便。」 说罢,捕头便转身进了县衙。 陈安走到马车前,恭敬道:「公子,咱们到县衙了。」 依风和赛雪一人一边,拉起马车的帘子,对里面的方柳道:「公子,到了。」 马车里头,顾择龄听闻此言,木着脸将手中的卷宗收好,妥善摆放。 方柳随口贊了句:「做的不错,不愧是心思细緻的顾解元。」 顾择龄淡淡应了一声:「嗯。」 他如此言语不是因为冷淡,而是一行人马还未至鲁阳县,他便已然醉了。 犹记得路上,顾择龄心中计算着时刻,帮方柳翻了一会儿卷宗之后,即使他不说,也能掐准时间翻页。在醉态之下,他扔恪守自己翻书的职责,且还保持君子的端正,现在更是下意识整理好了卷宗,整齐放在一旁。 他这番举动,倒是令方柳兴味十足。 方柳道:「顾解元,我们该下马车了。」 顾择龄再度应了一声:「嗯。」 便要抬脚下马车。 仔细观察,便能看出顾择龄目光略有些涣散,双眼注视着马车窗边的雕刻纹路。他下马车的步伐虚浮,不甚稳健,幸好最后还算平稳地落脚了。 站稳后,顾择龄抬头,朝马车上的方柳伸出手,意欲扶他下马。 这时,别逢青却翻身下马,走到了马车前,似笑非笑道:「顾解元是么?这里就不麻烦你了,还请与你的同窗一起在旁边等候。」 顾择龄却像未听懂他话中深意一般,摇了摇头。他手未收回,仍是目光清正地看着方柳。 别逢青看似温和的眼底闪过一丝阴寒。 「怎么?」方柳站在马车前端,瞧了他们二人一眼,「当我双腿不能用不成?」 第27页 这回,醉了的顾择龄终是听懂了。 他颇有些赧然地收回手,往后退开一步,为方柳空出落脚的地方。 方柳轻巧落地,看向别逢青。 别逢青立时收起了眼底的情绪,扬起轻缓的笑。 这时,捕头领着县令和师爷走了出来。 县令见到方柳,先是愣了一下,这才在师爷的提醒下,看向顾择龄、陆超和张园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三位举子安全归来就好。」 若是在他管辖的地方,死了三名上京赴考的举人,来年的述职报告与功绩评定,还不知要如何是好。 思及此处,县令又看向方柳,道:「想必便是这位大侠出手相救了?」 举人功名加身,有见官不跪的权利,方柳却也未曾行礼。但县令猜到了他身份,不敢质疑。 鲁阳县没有能力剿匪,上级官员又不拨人来帮扶,他对那山贼也是一筹莫展。此人姿容气度出色,仅凭几名手下便捉了数十名贼人,出身定然不凡。 如今游侠当道,对待江湖中人须得谨慎才是,免得结了仇,惹来祸端。 方柳颔首,只说:「山贼头领已死,这些人便交给您处置了。」 「这……」县令迟疑,「这群匪徒人多势众,且都是亡命之徒,县衙的牢房恐怕住不下。」 方柳淡声问:「鲁阳县不缺人?」 县令闻言思考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一旁的师爷凑过来,低声提醒道:「太爷,运河的事……」 「啊,对!」县令醍醐灌顶,说道,「上头下令挖运河,正缺人,正缺人。」 说到这里,他立刻吩咐捕快将匪徒几人一间先关押起来,稍后再分别送到运河各处去做工。 县令安排好那一众山贼之后,方柳一行人便离开了县衙。 顾择龄他们三位举人则被挽留下来。 他们三人此去赴考若是取中,日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对于被山贼劫掠一事,县令定要赔些不是,好生安抚一番,免得在官场上为自己树敌,他年升迁受阻。 陆超和张园景面带妥帖的笑,与县令周旋寒暄。 顾择龄却看着方柳一行人消失的背影,眼中醉意未消。 第22章 同行 天色渐晚,人马皆疲。 故而萧然山庄一行人没有离城而去,而是准备今夜就在此地休憩,明天再启程北上。 陈安以及石一等暗卫去寻找落脚的客栈,顺便整理行装,餵养马匹。 方柳则带着依风和赛雪闲逛。 别逢青坠在他们身后。 鲁阳县不比摇风县富庶,街上可供玩乐的花样不多,但此地的小吃倒是颇为独特,摊贩卖的木质器具也有些意思。 方柳对两名大丫鬟说:「出来一趟,你们有什么看中的,尽管去买,晚间回客栈即可。」 依风向来稳重,极少在意这些外物,更喜欢与人比试,磨鍊自己的武功,故而摇头:「谢过公子,依风没有看中的东西。」 赛雪爱娇,的确容易被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吸引,但是什么也比不得陪小庄主来的重要。她语气天真烂漫,道:「公子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方柳摇首:「难得给你们二人放个假。」 「放假也没甚么值得开心的,还不如跟着公子逛街呢。」见方柳心情不错,赛雪什么都敢说,「还是说,公子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想甩开我和依风姐姐,独自走走?」 方柳路过一个摊贩,买了两只桃木做的簪子:「若真如此,我便直接命令你们离开了。」 闻言,赛雪吐舌,嘿嘿两声笑得讨巧。 莫看她平日一副什么都敢说的模样,对着闻行道和别逢青也能当面挑刺,但其实她说出口的话,都是方柳允许的。 她跟方柳已久,明白他的心思和喜怒,故而玩闹也有分寸。但凡不该说话之时,便如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赛雪好奇地问道:「不过,小公子怎么知道鲁阳县缺人,还提示那县令?」 方柳笑而不语,并不解释。 赛雪越发好奇。 一旁的依风瞧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的机灵什么时候能用在正途上?」 赛雪委屈:「依风姐姐,你也知道我的机灵全用在揣摩人的心思上了,怎得还与我拐弯抹角?好姐姐,快告诉我罢!」 依风说:「你忘了咱们一路走来,一直在记录各地民宿和情况么?」 「哎呀!」赛雪恍然大悟,「我记得了,先前路过上座城镇时,那边的百姓说,最近朝廷开挖运河,附近几个县城的百姓,许多都去做帮工了。虽说累些,但管顿晨餐,一日就能有十几文钱呢!」 说到这里,赛雪感慨道:「这里的百姓未免太惨了些,为了十几文钱累死累活。」 方柳:「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尽了。」 赛雪连忙称赞道:「说到底还是咱们小公子未卜先知,料事如神!」 方柳摇头轻笑。 逛了一会儿城镇的街道,方柳意兴阑珊道:「回客栈罢。」 说罢,便运行内力,轻功走出了数丈远。 依风正欲跟上,赛雪却指着她的髮髻,惊讶道:「咦,依风姐姐,你头上何时多了个簪子?」 依风摸了摸髮髻,然后看向她:「你也有。」 原来不知何时,方柳随手买的两只桃木簪子,竟插在了她们的髮髻之中。 第28页 赛雪笑的欢快:「谢过小庄主!」 ———— 次日。 方柳刚用早膳,依风走进来,说顾择龄三人前来拜见。 方柳净了净手:「让他们进来。」 一旁的别逢青笑说:「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打发走便是,还见他们做什么?」 「别神医也是萍水相逢的人。」方柳神色懒懒地看向他,说道,「不如你也走?」 别逢青:「……」 方柳挑眉。 别逢青垂首道:「抱歉,是我错。」 方柳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这时,顾择龄三人走了进来。 陆超作为三人中年纪最长者,率先拱手道:「方公子,又见面了。」 顾择龄和张园景也拱手。 「方公子。」 方柳问:「三位举子来寻方某,所为何事?」 三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最后是顾择龄主动道:「观方公子一行人也是向北而去,想来有些官道是同路。故而顾某三人想问,方公子是否愿意与我等同行?」 「同行?」方柳单刀直入,「你们是想寻求庇护?」 方柳说的如此直接,倒显得三人像是来占便宜的。 顾择龄赧然。 其实他的心中还有些旁的心思,只是这心思……着实不敢为外人道。 顾择龄虽然不说,可他的情态落入了同样心思的别逢青眼中。别逢青偶尔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掩饰不住的寒意。 陆超直截了当地承认:「让方公子猜到了,如今好些地方都有祸乱,北上的路途危险,陆某三人皆是文弱书生,怕再出事故,便想着若是方公子不介意,可以一道同行。方公子请放心,我等必不会耽误您一行人的行程,等到了离尚阳城不远,便不会再叨扰方公子。」 张园景也说:「路上方公子若是有何吩咐,请尽管提。」 他们也知道这样贸然上前请求同行实属不该,可昨夜晚膳之时,鲁阳县的县太爷跟他们透露,从这里往尚阳城走的路途中,可不止这一处山贼。 却原来飢苦之下,落草为寇的比比皆是。朝廷的人耽于享乐,认为这些匪徒翻不出什么风浪,故而未曾派人协助剿匪,任他们发展。 便造成了如今百姓难过的境地。 他们三人不过赴考一趟,取不取得中还另说,若是就此没了性命,又该如何是好? 三人思索一夜,决定打探昨日那江湖人士的住处,求个同行的资格。 如若不成,还不如回家去! 方柳听他们说了一遭,面上神情无甚变化,倒教三人的心一沉再沉。 就在三人以为他会拒绝之时,方柳却忽然轻笑:「也不是不行。」 陆超等人立刻露出喜悦的情绪。 顾择龄深深鞠了一躬:「谢过方公子。」 「不必。」方柳道,「顾解元若是折在路上,我的人情找谁讨去?」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懂得是何意,见其他人满面疑惑的神情,顾择龄耐不住红了耳根。 . 得益于萧然山庄等人的保护和震慑,他们一行人再没有遇到意外。 转眼便是三日后。 三名举子刚刚经歷生死攸关,又面临即将到来的会试,心境大有不同,一路上都在读书、写文章。他们吟诗作赋、批评文章之时,方柳偶尔会搭上几句,倒让三人对他越发刮目相看。 这日,一行人宿在杨柳岸边,几人的属下正在燃起火堆,准备晚餐。 顾择龄他们又在研习文章。 张园景说道:「我写的还是不够鞭辟入里,这等水平如何取中进士?」 陆超:「莫要妄自菲薄。」 张园景摇首:「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我确实不是继续考试的料,倒不如呈请做官,去当个教谕,也好过继续硬磨。」说罢,他看向方柳,「倒是方公子才学卓绝令人赞嘆,何不参加科举?」 顾择龄闻言,终于敢正大光明地将视线转向方柳,夸赞道:「是矣,方公子博闻强识满腹经纶,偶尔的点评总叫人惊嘆,为何不走官路?」 方柳却忽然将石一的腰间配剑抽了出来,挽了个剑花,朝三人身后狠狠一掷。 霎时间,剑锋搅动风声势如破竹,让陆超和张园景吓得瞠目,愣在了原地。顾择龄倒还好,未曾露出惊恐的表情,却也骇了一瞬。 方柳这才悠悠道:「方某不才,更喜欢舞刀弄剑。」 这时,陈安等人才反应过来,连忙抽出腰间配剑,戒备道:「来者何人!出来!」 别逢青第一时间站在了方柳身侧。 方柳却道:「熟人罢了,放下刀剑。」 其余人便立时收了武器,没有一点犹豫和异议。 闻言,被赫住的三位举子扭头,朝他们背后看去—— 只见那篝火未照到的幽暗处,正站着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他站在黑暗中,就像一把开刃的刀,曾经侵染过层层鲜血,浑身皆是生人勿近的气势。 此人手中正提着刚刚方柳掷出去的长剑,武功了得。 他抬脚走了过来,步步生威气宇轩昂,在篝火的映照之下,缓缓现出那张剑眉鹰目的英俊面容。 闻行道:「方庄主,久违。」 方柳:「也不久,尚不到半月。闻大侠脚程甚快。」 第23章 射箭 顾择龄三人原本如临大敌,以为他们的时运竟是如此不佳,赴考之路要遇上两回劫匪。转而却听方柳和来人互相问候,原来是熟识之人。 第29页 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安等人训练有素,很快便各司其职,继续忙碌自己分内的工作。 闻行道走过来,看了一眼顾择龄等人。 算是中间人的方柳似乎并没有为他们介绍彼此的意思,反而去吩咐依风将方才打的野鸡烤了吃。 圆滑如陆超,面对江湖大侠时会刻意收敛读书人的傲气,此时拱手道:「在下江南举子陆超,这两位是陆某的同窗顾择龄和张园景,我等此行是去赴考科举的,没成想路上遇到山贼,被方公子一行人救下,这才请求与方公子同行。敢问阁下是?」 闻行道颔首,淡声道:「在下闻行道。」 他只告知了名字,并没有告知身份。既是赴考的举子,那想必对武林中事并不了解,说了也无用。 陆超自然而然地改了称唿:「闻大侠!」 这位闻行道,仅看气势就不是常人,若是江湖人士,也定是其中名声斐然的那一位。 事实证明他猜得不错,虽然方公子仍是寻常相待,不见熟络也不见疏远,但他的那些下属在看向闻行道的时候,眼中却有谨慎的神色。 这证明对方并非小角色。 转而,闻行道又看向了别逢青,点头示意:「别神医。」 他虽只说了三个字,但是话里却有催促和询问的意思。武林盟主郭征目前的情况已经稳定,但是时间不等人,万一拖着到最后毒性蔓延至全身,就怕是别逢青也救不回来。 这次闻行道将丹药拿回武林盟之后,武林盟的长老们迟疑了少顷,找了好几名医者确定药丸无害,这才餵郭盟主吃下了药。因为他们这些老者,早年的时候也听说过医仙谷弟子的一些「传奇」事迹,不敢轻易相信这药丸的作用。 说到底,武林盟还未接触过医仙谷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医术究竟如何。所谓的医「仙」,是否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不知为何,请医仙谷的人过来诊治,竟然令他们有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境。 别逢青似乎少了几分傲慢,他看向闻行道:「闻大侠。」 闻行道发觉,他似乎比分别前多了变化。 先前的别逢青是个表面温和、实则偏执之人,不在乎世人看法,眼底时常透露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疯狂。他的这种疯意,在面对方柳时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做出什么事不会稀奇。 可如今,他似乎有了钳制,眼中的偏私被一道界线圈住。 有了钳制就会被束缚、被规范。道德仁义用以规范正常人,不知道是什么,竟可以规范疯子。 想到这里,闻行道看向方柳。 如果说还有谁能够做到这件事,那应该就是眼前这人了。 方柳察觉到闻行道的目光,抬头看去,毫不避讳地迎着他的视线,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唇。 闻行道心说,果然。 这人的手段和智谋实在厉害,相处时需要谨慎。 方柳朝他伸手。 闻行道定定地看了一眼他的掌心,然后与方柳对视,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剑呢?」方柳挑眉,「闻大侠莫非要拿去卖铁不成?」 闻行道说了句:「不是。」 这才手腕一转,将手中剑的剑柄放在方柳手上。 方柳拿过剑,往旁边轻轻一抛,剑身发出一声震颤的响声后,便严丝合缝地没入了石一腰间的剑鞘之中。 他的动作潇洒而流畅,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分明没有看石一一眼,力道也轻描淡写,却能精准地掷剑入鞘。 石一收到剑后,沉默退下。 顾择龄三人不过是多年苦读的白面书生,日夜研习圣人文章、参加学子诗会,何曾见过这种武功,故而皆是满脸惊嘆。 刀剑无眼,做这动作若是控制上出了偏差,剑入不得鞘也就罢了,恐怕还会伤了人。 许多读书人都对潇洒的侠客生涯有嚮往之情,张园景也不例外,他看向方柳的眼神晶亮,忍不住夸赞道:「方公子好身手啊!」 方柳却轻笑:「这把式,练过武的多少都会些,若是不信,张举人可问问闻大侠。」 说这话时,方柳看向闻行道,面露戏嚯。 张园景心中侠客梦刚刚升起,正是一枪热血沸腾之时,听方柳这么说,便立刻激动地看向闻行道:「闻大侠也能数尺之外抛剑入鞘?可否展示一番?」 顾择龄觉得他问展示与否有些失礼,若闻行道是个有脾气的,恐怕不能善了,便开口阻止:「张兄。」 张园景这才摸了摸头:「抱歉,是我一时激动,唐突了。」 闻行道:「无事。」 张园景不过是被方柳摸清了脾性,让他牵着走罢了。 说到底,不过是方柳忽然想刁难他。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听方柳说道:「既然无事,表演一番又何妨,左右时间还早,闲着也是无趣。」他挥手招来陈安,「去,准备些武器和木桩、靶子来,我们陪闻大侠和三位举人玩玩。」 陈安领命,领着两名暗卫,转身走走近了树林中。 吩咐完,方柳看向闻行道,还不忘随口问一句:「对了,郭盟主现在如何?」 闻行道面无表情:「承蒙方庄主还记着,盟主无恙,只等别神医出手了。」 方柳语气闲适:「出门在外,请称唿我方公子。」 闻行道:「方公子。」 第30页 听他提起自己,别逢青看过来,哼笑一声:「都行至此地了,闻大侠还怕我反悔不成?」说着,他的目光凝在方柳,「我答应的事,皆会做到。」 闻行道可不会认为他是在跟自己保证。 他的最后一句话,分明是对方柳而说的。 这时,陈安等人走了回来,肩上扛着几个原木靶子,手中捉着几只飞鸟。那靶子的边缘尚还十分毛糙,未曾打磨圆润,一看便是刚刚做出来的东西。 依风和赛雪见状,先放下手中做饭的事宜,多点燃了几个火把,将其插在空地周围,围成一圈,照亮了这方天地。练武之人耳目清明,在如此光线之下,便能将猎物和敌人看得清清楚楚。 张陆二人的书童与随从跟着萧然山庄的一行人赶路 ,本就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事惹了江湖势力。平时守夜的任务也不会交给他们,唯一能干的便是做饭、生火。 如今弄不清楚情况,只能帮着打打下手,见他们做什么自己便做什么。 陈安等人将靶子立在远处,然后从行囊中找出几把弓箭,恭敬地递给了方柳。 方柳接过其中一把,说道:「给其他人也送上武器。」 陈安便把弓箭依次递给闻行道、别逢青、顾择龄等人。 顾择龄他们三人不曾拿过弓箭,连开弓的姿势都做不标准,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其余人,学习正确拉弓的姿势。 闻行道看向方柳:「这便是方公子说的『玩玩』?」 说罢,他未收回视线,抽出一支利箭,搭箭上弓利落一射,便射中了靶心。 方柳稀稀落落地拍了拍手:「准头不错。」 闻行道:「承让。」 方柳轻笑,拉开弓箭:「谁说要让你?」 只听「咻」地一声,弓箭如雷霆闪电一般急速射出,朝着闻行道击中的靶子飞驰而去。他这一击直冲靶心而去,就当众人以为那箭将和闻行道的箭一同挤在靶心上时,利箭却从前一只箭的末端穿透,凌厉的箭锋将其噼成了两半。 至此,靶子上便只剩下方柳射出的那一只箭。 别逢青始终注视着方柳,此时见状,率先笑着夸赞道:「好箭!这份准头和气劲,功力十足!」 唯有将内力附着在利箭之上,快狠且准,才能有这般效果,对射箭之人的要求不可谓不高。 陆超和张园景皆是咋舌。 顾择龄忍不住抚手:「却原来『风劲角弓鸣』是这般景象,方公子箭法之高绝,令人惊嘆。」、 「顾解元谬赞。」方柳看向他,「何不射一箭试试?」 「这个……顾某不会。」 顾择龄发现,只要是方柳喜欢和擅长的事,自己似乎都未曾接触过。思及此,他心中不禁升起一阵泄气和无力之感,甚至隐隐有些莫须有的急切。 「但顾某愿学!」 他此话一出,倒是教陆超和张园景惊了一跳。 顾择龄身边的同窗皆有喜好,有好逛那烟花地之人,有好酒好玩乐之人,也有好骑射之人。唯有他,始终醉心诗书,无论别人如何邀请他同乐,他都严词拒绝,只愿将时间花费在文章上。 顾择龄其实不喜那些贪淫好色、花天酒地之辈,对只会享乐的人,亦是向来敬而远之。可对于方柳,他却欲了解他,欲靠近他。 他心中甚至隐隐觉得,哪怕最后发现方柳是耽于享乐之人,玉石金器摔着听响玩儿,自己也不会想要远离他。 幸而方柳不是。 顾择龄擅于看人,他能看出,虽然方柳家世不凡,可他并不是自己不耻的那类人。相反,他总能从方柳眼中看到一丝超脱的品质,那似是种难被世人理解的远见和抱负。 或许,他与自己的志向殊途同归也说不定。 陆超讶异道:「顾贤弟竟也有诗书文章以外,愿意接触的事了?」 顾择龄含蓄地笑笑:「总是沉浸在学问中,你们又要说我书呆子了。」 张园景:「谁敢说你书呆子?只会说你不愧是小三元,和我辈不同!」 顾择龄摇头:「莫要打趣我了。」说罢,转头询问方柳,「不知……方公子可愿教我?」 方柳:「既然是拿笔桿子的手,拉弓可别伤着。」 「不至于。」顾择龄道,「顾某不是那稚嫩幼童,有分寸,定然不会伤着自己。」 别逢青闻言眉心蹙起,正要说些什么,却听方柳先开了口。 「既然如此——」方柳看向一旁,扬声道,「石三。」 石三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务,走到方柳面前,躬身道:「主子。」 方柳手持着弓指向顾择龄:「教教咱们的顾解元,势必要让他今日便能射中靶子。」 石三低头:「领命!」 顾择龄踌躇:「这……这怎么好?」 「怎么不好?石三是我一众手下中,弓箭技术最好的人。」方柳挑眉,「难道是觉得,石三配不上顾解元的身份?」 「顾某绝无此意!」顾择龄慌乱地摆手解释,「绝无此意……」 他只是觉得遗憾罢了。 倒也是,学射箭而已,怎么敢劳烦方公子亲自教他。 陆超和张园景看出了他的心思,彼此对视一眼。 方柳这般的人,顾择龄心有嚮往倾慕也是人之常情。说起来,也就他敢有心思了,如他们二人一样的普通学子,是万万不敢动心思的。 第31页 为了避免顾择龄尴尬,陆超对方柳拱手道:「陆某也对这射箭好奇得紧,奈何射术不佳,能否让石三也教教陆某?」 张园景也开口道:「还有我!」 方柳:「有何不可。」 别逢青却温和地笑了:「顾解元还不和石三去学习,莫要辜负了方公子的心意。」 顾择龄从他的笑中察觉到敌意,只冲他点了点头,便谢过方柳,和陆超、张园景一起,向石三习起射箭来。 一旁的闻行道再度搭箭。 又是一道破风之声,方柳的箭也被噼成了两半。不仅如此,闻行道的箭并未插在靶心,而是将靶子打了个对穿,箭最终钉在了远处的树上。 放下弓,闻行道看向方柳。 方柳歪头,不咸不淡地夸了句:「厉害。」 闻行道:「过奖。」 方柳眉眼轻弯,看不出喜怒,他抬手指向树上的箭:「不知闻大侠能否将那箭也射穿?」 闻行道不语,直接运行武功内劲,动作利落地拉弓搭箭,朝那处射去。 在他搭上箭的那一剎那,方柳却忽然面色一凛,神色冷淡地开弓,同样一箭射出,直朝树木的方向而去。 「吧嗒——」 一声清脆的响声,是方柳射出的箭拦截了另一只箭。 闻行道的箭应声折成了两段,坠落在地。方柳的箭,也在此之后偏离了轨道,落在草丛之中。 方柳侧眸瞧了一眼闻行道,勾唇说:「两败俱伤。」 闻行道看向方柳的眼中,燃起了灼灼的光。 方柳见状,朝陈安等人挥了挥手。几名属下便将手中的飞鸟,尽数抛向了空中。 闻行道明了其意,立时搭箭,射向飞鸟。 被抛向天空的鸟一共五只,大小不一,一经解放便振翅,朝天际翱翔而去。两人同时频频拉弓射箭,箭光在火焰的映照下锋芒毕露。 鸟一只只被打下来,直到剩下最后一只。 闻行道瞄向它,先一步射箭,却见方柳故技重施,再度提弓拦截了那箭。不过这一次,他的箭将闻行道的箭射断之后,直直击中了那只禽鸟。 方柳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 闻行道:「是我输了。」 虽然只是比试弓箭罢了,他却第一次有了棋逢对手的快感。 早听说萧然山庄方柳剑法天下第一,功法绝妙,可他的相貌和脾性却总是让人淡忘这一点。这一刻,闻行道由衷地敬重他,久违地升起一股沸腾的热意。 方柳正眼看他:「你也不差。」 两人其实都未出全力,运行内劲时留有余力,不过是切磋试探罢了。 闻行道正欲再说些什么,方柳却将弓箭抛给了陈安。 而后,他便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那三名举子学射箭,将闻行道晾在了一边。 第24章 武林盟 该说顾择龄三人,不愧是没有拿过武器的弱书生。 他们学弓箭的姿势着实古怪。 方柳看得饶有兴致,他身边可少有这般弱不禁风、不善刀剑的人,就连女子,也个个都舞得刀、弄得枪,出手时飒然而英气。 只见陆超尚还能体面地拉开弓,不过箭箭落空;张园景的姿势永远不标准,滑稽的教人啼笑皆非;至于顾择龄,他常年手腕负重练习术法,手臂的力气是有的,却仍显得不甚协调。 石三教的尽职,他们却未学到半点弓箭的精髓。 意识到方柳在看自己,顾择龄慌乱了一瞬,还未瞄准靶就松手射了箭,那箭只飞了一半便下落插进草丛之中。 方柳:「顾解元急什么?」 顾择龄尴尬地放下弓,转头看向他:「方公子箭数了得,顾某怕叫你看了笑话。」 方柳却说:「若不是笑话,我便不看了。」 言下之意,正是因为有趣,才看他们学射箭。 倒也是,若要看那厉害的箭术,无论是方柳自己还是闻行道,都是箇中好手,还看他们这些平乏无奇的作甚。 顾择龄又被他说得面红。 方柳忽然问了句:「顾解元年龄几何?」 顾择龄不想显得太小,便说:「还未过十九岁生辰。」 「那就是十八。」方柳说,「小三元出身,少年才子,属实厉害。」 顾择龄重新拉开了弓箭:「方公子过誉。」 方柳若无其事地纠正他拉弓的动作,纠正到一半,忽然说道:「我长你两岁,若是不介意,可叫声兄长来听听。」 顾择龄一慌,手中的弓都险些没拿稳。 他红着耳朵看向方柳,很快便发现方柳只是随口一提,不见得多认真,可他仍旧赧然地不知如何开口。 分明平素里,也并非未叫过其他人兄长。 这时,别逢青笑着对方柳说道:「我看顾解元并无此意,既然对方无意,何必强求?况且,让他叫你兄长,说到底还是他占了便宜。」 他语气看起来是开玩笑,眼中情绪却真切。 一旁的陆超却说:「诸位误会了,顾贤弟向来如此,皮薄的很。当初他跟着我家叔伯治书,也是过了许久,才和我熟络。」 方柳本也只是随口一提,此时等的厌了,便不再提这茬,转而继续指挥顾择龄道:「平视前方。」 顾择龄方才还在赧然,此刻只能无奈地转身,手忙脚乱地练习拉弓的姿势。 一箭又一箭。 第32页 因为心绪难宁的缘故,他的箭法比方才还要糟糕。 越是糟糕,便越是慌乱。 幸而其他两人的箭法也不外于是,倒不显得他有甚不同。 因他毫无进步,方柳便侧首看向闻行道:「闻大侠说说看,三位举人各有什么不足?」 闻行道便从发力、姿势等方面,指出了他们三人各自的不足。 「陆举人,两脚与肩同宽,肘肩平。」 「张举人,拉时吸气,躯体正直,切记目视前方。」 「顾举人,注意支撑力,气力来自背部,而非全然依託手腕。」 三人按照他的嘱咐去调整自己的姿势。 陆超和张园景虽然比先前好些,但是仍然打不上靶。 顾择龄总算不负众望,射空了几箭后,终于打中了箭靶。打中的剎那,他立时求夸奖一般,转头朝方柳看去。 方柳拍了拍手,他心中便升起丝丝窃喜。 陆超建议大家不如往前站站:「黑天瞎火的,看不清楚,我等既没有大侠的身手,何必以大侠的难度要求自己?」 说罢他往前踱了两步,这时在一箭射出,这才打上了靶。 张园景有样学样,仍旧未中。 他终是嘆了口气,将手上的弓还给了石一,摇首道:「想来我不是做那高手的料,力所不及,何须强求。」 方柳闻言,却悠然道:「张举人此言差矣。弓箭对某些人来说是武器,此时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中不中的,消遣了时间即可。」 张园景拱手:「方公子心境高远。」 陆超看向张顾二人:「既如此,你我不如比试一番?」 张园景:「可!」 听到「比试」二字,顾择龄下意识瞧向方柳,还未与他对上眼神,便被忽然出现在视野中的别逢青挡住了个完全。顾择龄微怔,对上了别逢青略有阴寒的目光。 即便不会武功,他也感受到了来自那人的恶意。 两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别神医。」 这是方柳忽然出了声。 于是顾择龄便看到,那被称作别神医的人像是会变脸般,神情下一瞬便由阴转晴,笑眼看向方柳,轻声问:「怎么了?」 方柳指了指不远处的靶子:「比试一把?」 别逢青笑:「好。」 便搭箭上弓。 先前别逢青一箭未射,只举着弓站在方柳身旁,似乎就是在等他发话。他就像听话的下属,又比下属多了一份危险和不确定性。 是半路出家,还未到训练有素的程度。 想到这里,顾择龄有些担心方柳的安危。 不知是猜到他的所思所想,还是方柳叫别逢青比试,本就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在别逢青的目光瞄准木靶之后,方柳看了顾择龄一眼。 神色淡淡,高瞻远瞩。 似乎一切皆在他的控制之内,包括人的举动、甚至情绪。 方柳若是在官场,绝对是搅弄风云唿风唤雨的那一个,谁都会忌惮这样一位将人玩弄在鼓掌的同僚。因为你无法预测,他的爪牙何时会伸向你。 顾择龄却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些安心。 毕竟,如方柳这般的人,若是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智谋,一定会被人……囚于高阁。 思及此,顾择龄沖他点了点头,便扭过头,对陆超说:「陆兄,我也加入。」 陆超大笑:「好,便比个痛快。」 之后,几人便将这当做玩乐,输家赋一首诗,倒也文雅。 唯有闻行道,除了最初与方柳较量的那几下,便不再举弓,只站在一旁。即便如此,也无人能忽视他的气势。 至于为何不开弓—— 人生之乐,便是与旗鼓相当之人切磋。 若是把比武当做玩乐,并无必要。当然,他也不会去干涉别人,只是于他而言,那不过虚度光阴。 荒郊野外的弓箭游戏玩过几轮,依风走过来,对方柳欠身道:「公子,晚餐准备好了。」 方柳点头,然后将手上的弓箭递了出去,吩咐道:「都收了吧。」 便有人上前将弓箭都收好。 用过晚膳扎营休息一夜,便又要赶路了。 ———— 闻行道加入队伍之后,一行人的赶路速度,明显比原先快了一些。 他没有主动要求加快脚程,但看他那浑身上下泄露出来的气势,任谁见了,都知他是要赶路的。 原本还需一旬左右的路,只用了六七日便到。 雁山镇前。 顾择龄三人便要和方柳他们分别,继续北上尚阳府,参加科考。 雁山镇隶属尚阳府的管辖之内,路程不远,哪怕徒步而行,也不过两个时辰。 陆超作为三人中的最年长者,他率先对方柳拱手道谢:「感谢方公子愿意与我等同行,若是没有方公子,我们三人这一路还不知要遇到多少祸事。今日之恩,他日必不敢忘!」 张园景也跟着道谢。 两人表示谢意的言语层出不穷,还留下了各自身份的凭证,言说日后山高水长,或许还有再见的时候。 唯有顾择龄有些沉默。 他们三人的情况,方柳是有些了解的,可对于方柳此人,他们却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不知他的身份,不知他的故土,不知他来雁山镇所谓何事。 仿佛真正的萍水相逢,一转身只是过往云烟。 第33页 等陆超和张园景感谢和分别的话说过一轮,顾择龄才看向方柳,缓缓开口,说:「顾某还欠方公子一个人情,方公子日后……记得来取。」 话中深意,当局者自解。 方柳回了他一个眼神:「倒还未曾见过上赶着欠人情的。」 顾择龄腼腆一笑:「那这人情,方公子可会来拿?」 「当然。」方柳说,「前提是顾解元真能坐上那个位置。」 顾择龄道:「一言为定。」 之后三人便带着书童和随从离去,赴尚阳赶考。 这一别,不知年月。 . 武林盟的总舵就坐落在雁山镇外,是座建了练武场、依山傍水的大宅子。据说这宅子原本是某位前辈的别院,大而闲置,后来才改成了武林盟的根据地,一转眼便是这么多些年。 好似武林中人,似乎都不怎么喜欢将根据地建在城镇中,仿佛那样便显得自己与世俗同流合污了一般。 方柳和别逢青到此来访,是作为贵客。 因此,他们刚刚踏进武林盟,便有两位蓄着鬍鬚的长老迎了上来,身后还跟了数位武林盟的弟子。 闻行道为他们介绍说:「这是武林盟的大长老和三长老。」 武林盟一共六位长老,都是对武林盟有极大贡献之人,且都功力深厚,年龄四十到六十不等。大长老最大,如今已是花甲之年,却因为练武的缘故,体态仍旧精壮,他也是长老中武功最深厚的那一个。三长老如今五十二,不善言辞,但对盟主忠心耿耿。 这些,方柳都已了解。 大长老神情有藏不住急切,盟主中毒以来的日子想来并不好过,他眼下老态有些明显,焦急问说:「行道啊,这两位贵客,哪一位是医仙谷的别神医?」 闻行道便说:「这位是别神医,另一位是萧然山庄的庄主。」 他此话一说,那两名老者便都明白了。 先前闻行道就跟他们透露过,萧然山庄的方庄主也会来武林盟。对于这个消息,他们虽然有许多猜测,却因为担忧于郭盟主的事,并没有更深地去思索对方背后的深意,只告诫武林盟的人,近来要谨慎,莫要让外人抓住了什么把柄。 别逢青要客气,对待方柳亦不能随意。 萧然山庄实力莫测,并不好惹。 两位长老只能压下心中的焦急,朝方柳拱手。 大长老寒暄道:「久闻方庄主大名,方庄主果真如传闻一般少年有为、风姿卓绝。」 三长老附和:「是极是极!」 方柳还礼:「两位长老过奖,方某不过一介小辈罢了。」 大长老笑呵呵:「江山代有才人出,方庄主这小辈,我等年轻时也望尘莫及。」 推脱问候了片刻,大长老故作迟疑地说道:「方庄主前来想必也知晓,郭盟主如今正值危难之际,我等恐怕无法招待与你,还望方庄主海涵……」 方柳神色平静道:「无事,先不必顾及我。」 「多谢方庄主体谅!」说罢,大长老转而看向别逢青,老态的眼中有别样的神色,「至于别神医,现在可否随我去郭盟主的院落?」 大长老尚还能体面的询问,三长老已是十分着急。他面上满是焦炙,那火急火燎的模样,似乎要将别逢青捆去郭征床前。 谁知别逢青听了他的询问,却将视线转向方柳。 方柳与其对视少顷,而后看向大长老:「请带路。」 别逢青这才说道:「那便走吧。」 大长老见状,侧开身子作邀请状:「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他虽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想道:果真与行道说的一般无二,那医仙谷的别逢青竟会听从方庄主的话。 如此一来,方柳的身份在大长老心中便又重了一分。 第25章 郭征 原本,救治武林盟主一事,只让别逢青前去便是。 若是外人多了,反而容易出岔子。 但方柳身份特殊,江湖地位需要仔细掂量,不是说冷淡便能冷淡的。况且,那别逢青完全继承了医仙谷的传统,生性怪异不好交流,似乎单单只听方柳一人的话,对其余人皆是不假辞色。 故而,大长老在短暂的思考后,决定将两人一起带往郭盟主的院落。 陈安和依风跟着方柳,到时便守在屋外,随时等候传唤。其余人等则随着武林盟的属下,去客院安置行李。 从武林盟的大门往内走,一派热络繁盛的景象,弟子都是神采奕奕的面貌。 这些往来之人虽各行其事,见到两位长老及闻行道,皆会停下脚步行礼问好,口中唤道:「大长老」、「三长老」、「大师兄」。 「大师兄?」 方柳模仿那些弟子的语气,侧眸轻喃一声,似是觉得十分有趣。 他说话时音调清越,仍旧是那副轻重难辨的语气,让人摸不透话中深意。天生眼波流转的双眸,看向旁人的神色顾盼神飞,令人很难不将视线放在他的身上。 闻行道向那些弟子颔首示意之时,倒是颇有大师兄的威仪。可一旦回应方柳,就又变成了根木头,不咸不淡瞧不出情绪。 认识闻行道以来,似乎也就那日比试箭法的时候,他眼中燃起了别样的情绪。他好像是刻意在方柳面前收敛自己,用有礼在两人间立起疏离的隔阂。就跟露出一点把柄被方柳察觉,便要万劫不復似的。 第34页 说自省不是,说戒备也算不上。 闻行道:「还请方庄主莫要再取笑闻某。」 方柳乐了,却未再说什么。 其实对于闻行道「大师兄」的身份,方柳并不好奇,因为他已经通过飞鸽盟的卷宗,了解透彻如今武林盟的构成。 但写在纸上的东西,和实际中对方在地位、实权上微妙的差距,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百余年前,武林盟初建立,目的是方便江湖几大门派彼此合作、制约。当时几大门派会每年轮换着,推选一名自己门派中武功高强、品行绝佳者为盟主,在重要的时候主持大局。 如今,经过两朝更替岁月变迁之后,无论是朝堂格局,还是江湖势力,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世间万物沧海桑田,江湖上各种大小势力亦是此消彼长,逐渐分割大门派在江湖上的地位。武林盟也不再是几大门派的一言堂,稍稍脱离了原本同盟的性质,成为一支独特的势力,在江湖中拥有极大的话语权。 而盟主的选拔,也逐渐有了一套严格、完整的章程。 与原本几大门派轮流从自家弟子中推举不同,如今的武林盟主选拔,号称不拘来歷、出身,只看实力和品格。实际自然有其他难言内幕。 武林盟每四年举办一次武林大会,这次武林大会,被称之为外选。及至彼时,江湖上不论何等势力门派,乃至逍遥游侠,皆可参与比拼。 若是能得胜前十,便可成为武林盟中人。 不过,胜出的人尚不能直接角逐当届武林盟主的位置。 因为盟主的实力和德行缺一不可,武林盟的人不能很快确认这些江湖人士的品性和能力,还需要继续考证。这些人须得作为武林盟的弟子,在盟中研习三个月,直到内选之时,若是品性过关,便与武林盟推出来的弟子比拼。 比拼胜出之后,还需要通过当任盟主和六位长老的票选,几大门派的掌门也可提出自己意见。在内选中得胜、且通过大部分人肯定的,才能成为新一任武林盟主。 如果未通过,那上一任武林盟主则需要继任这一届盟主。 这一番弯弯绕绕的操作下来,早年方施行时,倒是公平公正。 至于如今? 如今,其中的水深得很。 因为需通过票选这个规定,其中可以操作的地方甚多,导致大部分得胜的,都是武林盟自己的人。 而现任的武林盟主郭征,则连任了两任盟主的位置。因为去年武林盟胜出的是闻行道,他通过了所有考核,却自己拒绝了坐上武林盟主的座位。 方柳此行来访武林盟,感兴趣的事之一,便是闻行道拒绝的理由。 闻行道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势必要为闻家人报仇雪恨。他不想通过武林盟的手段报仇,很可能是避免让朝廷和武林对上,不愿让郭征一行人被拉下水。 若是靠自己的力量,则要确定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当年诬陷闻将军一家的人对抗。这是否意味着,闻行道的手中,其实有朝廷上的势力? 方柳边走边不着边际地想道:武林盟自己的水便已然够浊,还怕沾上什么不成。 况且,若是真不想当武林盟主,当初大可以不参加比拼。赢了才说不想担任盟主一职,多半是为了给郭征行便利,好让他顺理成章地再任几年盟主之位。 ———— 武林盟的前院虽然欣欣向荣、井然向上,盟主郭征的院落前却异常安静。 偌大的院子里,来来往往的长老、弟子与医者皆低着头,面色沉重一言不发。想来郭征中毒之事,始终是众人心中的一道刺。 知情的人,就未曾有能安下心的。 医仙谷的医者即将抵达的消息,应该是先一步传来的。方柳和别逢青踏入院落之后,便有几人悄悄用目光打量他们,眼中闪烁希冀的光。 两位长老将别逢青和方柳引至堂屋。 大长老吩咐守在屋门口的人道:「医仙谷的别神医来了,你去把郭盟主屋内的闲杂人等都清场,方便别神医为盟主诊治。」 三长老则说道:「我去再叫些人手,守好盟主的院落。」 不能让治病之事,成了他人的可乘之机。 就在此时,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大长老!三长老!」 然后便响起急急忙忙跑来地脚步声。 接着,一名穿着藕粉色衣衫的少女跑进了堂屋,语气焦急道:「大长老!三长老!我听说医仙谷的人已经到了咱们武林盟了,我爹是不是有救了?!」 少女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模样清丽娇小,腰间别着一根九节鞭,眉宇间满是急切。她似乎不是个耐心的主儿,还不等人说话,自己便环视了一圈屋内的生人。 目光落在方柳脸上的剎那,她视线凝滞了片刻。只见那人姿容绝世气质斐然,好看的眉宇间,尽是游离于尘世之外的风度。 少女很快回过神来,三两步走到他跟前,眼睛发着光:「您就是医仙谷来人吗?」 眼看少女神情激动,似乎想上前一步抓住方柳的胳膊,别逢青先一步站了出来,温声笑说:「这位小姐,在下才是医仙谷的人。」 他虽然在笑,可眼神和语气却不如何友善,甚至眼底含刀。 少女初出江湖少不更事,看不出别逢青言行上的口不对心,还以为他是认真和自己说话,正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大长老呵斥道:「琦儿!太不懂事了,这就是你待客的礼仪吗?给我退下!」 第35页 被称作琦儿的少女听了他的呵斥,嘴一下瘪了起来:「大长老,怎么连您也说我……」 「胡闹!」大长老厉声说,「长辈说话,哪儿有小辈插话的份!」 大长老呵斥少女,分明是想避免她惹怒别逢青。 可少女早就被宠坏了,性格单纯骄纵,没经歷过复杂的人际关系,又怎会知道这些。她只觉得自己一心担忧,却无人能理解,不禁抽出腰间的九节鞭往地上甩着泄愤,边甩边说道:「我不过是担心爹爹罢了,也想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为何你们一个个都不愿理会我……哥哥是,大师兄是,连长老也是……」 盟主郭征一直不见转醒,武林盟中的诸项事宜,却不能无人管治。 此处只留下大长老和三长老镇守郭盟主宅院,其他几位长老则操持武林中事。 原本闻行道担了武林盟中的许多要务,但因他要去求医,只能将担子分给别人。而各位长老已是分身乏术,不能处理更多事务,因此便叫来武林盟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分担,这其中便有郭盟主的儿子郭山。 闻行道处理各种大大小小的事已久,郭山无他这份领导管理的能力,也对事务不甚熟悉,因此接手时要困难得多。这事不提也罢。 倒是郭琦儿,因为年龄尚小心性不足,无人对她有什么要求,只盼她能安分便好。 这便使得她在漫长的等待中,生出些怨怼来。 这时,闻行道淡声开口:「郭琦儿。」 郭琦儿瞬间便像点了穴一样,动作凝住,生硬地看向闻行道:「大、大师兄……」 显然是百般畏惧于他。 见郭琦儿冷静下来,大长老这才看向方柳和别逢青,歉意道:「琦儿是郭盟主之女,担心父亲安危所以脾气急了些,还望方庄主和别神医宽恕。」 「我看不止是急了些,该是骄纵才对。」别逢青眯着眼,勾起唇角,「只希望日后武林盟的长辈好生教导,否则出门在外没了礼度分寸,怕是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这番话看似提醒,实则却是警告。 如今武林盟最不能招惹的便是别逢青,他所言虽不顺耳,大长老却也只能笑着打圆场:「是,别神医说的是。」 三长老走进堂屋,对别逢青说道:「别神医,请随我来。」 众人便跟着往屋中走去。 听说要去为父亲诊治,郭琦儿连忙收了九节鞭,急声说道:「我……我也去!」 闻行道冷声说:「你在外面候着。」 郭琦儿便停住了脚步。 她一脸委屈,却不敢忤逆闻行道的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余人从堂屋走到了盟主屋外。大长老嘱咐好守门的弟子,便邀请他们走进屋内,牢牢关上了门。 武林盟主郭征的房间中,只有一名年愈六旬的医者守着。 大长老介绍道:「这位是魏大夫,是一直照顾郭盟主的医者。」 魏大夫捋了捋鬍鬚,看向两名面生的年轻人,问说:「这二位都是医仙谷的人?」 「并非。」大长老解释,「这位是医仙谷别逢青;这一位,乃是萧然山庄的方柳方庄主,别神医的友人。」 听到大长老介绍方柳是别逢青的友人,众人神情各不相同。 闻行道明白,大长老是惯会察言观色,故意在说奉承别逢青的话,只为让别逢青诊治是能用心,避免如同传说中一般随性而为。 因此,闻行道倒是没什么情绪,神色淡淡。 别逢青自然是被取悦了,他看了一眼大长老,俊逸的脸上首次浮现满意的神色。 方柳似笑非笑,倒是没有否认这个说法,给谁难堪,只看着大长老。直让大长老无地自容,慌张避开他的视线。 魏大夫未曾察觉众人的异样,赶紧让开了床边的位置,语气凝重道:「既如此,郭盟主的病症,便拜託别神医了。」 郭征的房间採光甚好,众人一眼便能看清他憔悴的面容。他的脸庞消瘦泛黑,嘴唇青黑干裂,眼下是重重的青紫色,眼角和额头的皱纹沟壑极深。 中毒已深的症状具现。 方柳似乎对他的情况有些好奇,上前走了一步:「查出来什么了?」 「老夫与其他几名医者诊治不出郭盟主的病症,但这毒药毒性极强,堪称见血封喉。」魏大夫摇首,语气沉重,「若不是盟主武功高深,在中毒的剎那便当机立断封了自己的经脉,怕是会当场中毒身亡。盟主所中之毒,竟是我等生平未见!」 方柳眼神淡淡:「生平未见么。」 那这毒药应该很难弄到才对,下毒之人也是下了大功夫。 「生平未见?庸医罢了。」别逢青远远看了一眼郭征的症状,心中便有了推测,他对方柳笑说,「我马上便为你解惑。」 说完便走到郭征的床前,拿出一包金针摊开在床边,指尖夹出一根细长的金针,将其扎在了郭征的额头。 不一会儿,金针开始嗡嗡直动。 别逢青笃定道:「是天下奇毒之一的『寻阴渡』。」 第26章 讨饶 「寻阴渡……寻阴渡……」魏大夫喃喃念了几次毒药的名字,而后惊唿一声,「老夫记起来了!便是传说中见血封喉的天下第二奇毒?」 魏大夫作为有名的医者,浸淫医术五十载,虽然没有见过中天下奇毒发作的人,总还是从古籍上听说过一二。 第36页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惊骇不已,不敢相信郭盟主竟是中了这种毒药。 天下奇毒流传已久,却从未出世,他从医这么年,还以为那些剧毒只是口耳相传的传闻罢了。 「算你还有点见识。」别逢青语气轻描淡写,甚至还轻笑了一声,「也就是你们这位……郭盟主么?他还算当机立断,切断了筋脉护住了心脏,否则就算吃了我给的药,也支持不住他活到现在。」 他说的药,是先前给了闻行道那三粒。 原本还以为是中了寻常毒,那三粒药吊命完全无碍。现如今,郭征能活着反而成了件幸事。 别逢青语气轻松,大长老等人却吓了一跳。 大长老连忙问说:「别神医是说,之前您留下的神药可能也难救人?」 他还记得闻行道刚将药拿回来之时,包括魏大夫在内的几个医者辨别了许久药丸成分,最后说他们虽不明白药丸具体是何种药材炮制而成,却可以确定是神药。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原本郭盟主在昏迷不醒的日子里,面色难看的仿佛死尸,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可餵他吃了药丸之后,竟然缓缓稳住了脉象。 诸位大夫见状,谁人不惊唿一声神异,只道不愧是医仙谷的弟子,果真不同凡响。 这样的神药,稳住郭盟主的毒性竟是侥倖? 别逢青顺手又在郭征眉心,扎了一根金针,不紧不慢地回答大长老的疑惑:「只能说你们这位盟主武功高深身体强健,不然撑不到我来。到那时,你们需准备一副棺椁,还浪费我三颗好药。」 他说的话绝称不上好听。 大长老闻言僵住:「这……」 这别逢青分明没有一点想救人的意思,谈论郭盟主的生死,和谈论今日的天气无异。 魏大夫作为医者,从医仙谷的医术心嚮往之,也听过他们许多真真假假的传言,今日见了别逢青,才知道传说八-九不离十。 医术超绝是不假,脾性古怪也是真。 三长老最忠心于郭盟主,听闻此言不禁急了:「别神医何出此言?该付给你真金,我武林盟绝不少给,只诚心请你出手,还请慎言,莫要再说棺椁之类的话!」 别逢青看向三长老,见他火上眉梢,便故意用宽慰的语气说道:「人固有一死,郭盟主有你们这些忠僕,也不算白活。」 生命攸关的大事,他还有心境说笑。 闻行道惯会隐藏情绪,为了请人救养父一命,他对别逢青一直以来以礼相待,十分客套。此时,他眼中依旧不见恼怒或敌意,因为他清楚地明白,放任怒火惹急了别逢青,遭殃的只会是等待被救的郭征。 就在此时,方柳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清而浅,却吸引了屋内所有人的目光。 他好看的眉眼微弯,含笑的眸中有清冽的光:「所以说,其实别神医答应我的事,并不一定做得到?」 方柳此言一出,别逢青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 他愿意出手救郭征,是因为答应了方柳,和武林盟并无一丝关联。 原本别逢青该和闻行道一同前往武林盟,但他不愿和方柳数日分别,便让闻行道先走,为了说服他,给了他一瓶药丸。 平日里,方柳不会去管他人的事,世人万种姿态,各有各的活法,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所以哪怕发现别逢青和自己观念不合,顶多就是与他绝了往来,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他说教,言他作为医者就必须悬壶济世。 若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了错事,便阻他一阻。 但是现在不同。 他若是认真训犬,便要约束对方任何行动。 别逢青执着于一事时,毫不顾忌他人眼光,排他且疯魔,只凭自己意愿行事。作为被执念的一方,方柳着实被缠得有些烦了。 纠缠之下,别逢青善恶不分的本性越发凸显,思及他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医仙谷,方柳便决定训他为己用。 方柳在乎的并非救人一事,而是他顺从与否。因为别逢青本性如此,你永远无法教会他心怀苍生,但你可以拘束他的言行举止。 被驯服者与下属实则乃是殊途同归,他们可以心怀旁的心思,但绝不能因奉阳违。 别逢青从床边慌张起身,快步走到方柳身旁。他比方柳略高些,立于他身侧垂首凝视他的双眸,抬手想去捉他的衣襟:「阿柳,你知晓我绝无此意。」 他们最初泛舟相遇时,别逢青便总叫他「阿柳」,方柳怠于纠正,便随他去了。 后来别逢青便不敢称唿得如此亲密,每每只敢在心中默念。 方柳不喜人的触碰,一侧身便避开了他的手,面上倒也不见愠色,只淡淡道:「不必这么叫我。」 别逢青便讨饶地笑,温声解释道:「天下奇毒绝迹已久,无论是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皆是几十年未有过消息了。我当时只道是普通毒药,绝不曾想失信于你。」 「况且,我给出的三颗药,乃是医仙谷密不外传的救命神药,我此次外出歷练也只带了几颗,若真不想救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让他死了便是。」别逢青笑得和煦,说出的话却冷如三九寒冰,「你知道我的,除了你,我看不见任何人的死活。」 他在方柳面前毫不遮掩自己的本性,此番话只听得大长老、魏大夫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37页 闻行道不动声色看着眼前这场戏。 「『除了』么?」方柳敛着翦水的眸,神色平平,似是觉得这说法寡淡无味,「我当不得别神医这个特例。」 「你以外无人当得,我对你绝无二心,不会骗你。」别逢青痴痴看他眉眼,「这回惹了你生气,你罚我便是,再没有下次。」 说罢,他从袖口拿出一把锋利小巧的剔骨刀,握着刀背递给方柳,将刀尖朝向自己。 这一番言语和动作行云流水,旁若无人。 别逢青的言行诡谲,教大长老等人不再多发一言。郭盟主头上可还扎着两根金针呢,他若是忽然发动,那可怎么得了?! 方柳终于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接过刀的意思。 别逢青笑的更盛:「还是,我自己动手?」 第27章 郭琦儿 久久等不到方柳的回答,别逢青唇边弧度不变,眼中却微微一凛,勐然将剔骨刀的刀刃朝自己腹部刺去。 大长老和魏大夫等人见状,就要开口阻拦,触及到别逢青如同淬了毒的眼神后,便像被掐住了脖颈,一个字说不出来。 闻行道默不作声,于掌心敛起一道气劲,随时准备在最后一刻阻止别逢青自残。绝不能让他在郭盟主这里出了事。 之所以说是「最后一刻」而不是「当下」,是因为闻行道猜测,方柳不会放任他这么做。 别逢青刺的快且狠,眼见着对自己亦是毫不留情。 就在此时,方柳终于说了一句:「住手。」 别逢青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手中的剔骨刀已经穿透了青白的衣衫,只差一分便刺入皮肉。 屋内众人皆看向方柳,以为他要说些宽解的话,稳住别神医的心境,好让他冷静下来。实话实话,别逢青这般阴晴不定,他们都有些不敢轻易让他为郭盟主诊治。 谁知,却只听方柳启唇,声音冷淡道:「我何时说要罚你?」 正打算顺势讲些好话的魏大夫动作一滞,白色的鬍鬚抖了抖:「……」 原来……原来并非是要劝解,而是盘问么? 怎会如此? 别逢青放下剔骨刀,温声忏悔道:「又是我错,我不该自作主张。」 「今日,会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谈这件事。」方柳看着他,眉眼间神色冷清,「若你无法遵循我的规矩,那么日后,也就没了再跟着我的必要。」 他言语认真,让别逢青霎时回忆起他从前避而不见的日子,唇角的笑容凝住,眼底氤氲着深不见底的阴郁情绪。 「不会了。」别逢青肯定道。 方柳这才看向床榻之上的郭征:「天下第二奇毒,是否可解?」 别逢青便一字一句悉心为他解惑,如若不是他手中还拿着那把锋利的剔骨刀,众人还当方才的闹剧只是一场梦境。 「于我而言,只要人未死,毒便可解。」于医术一道,别逢青的恃才傲物展现的淋漓尽致,「只是我尚未摸清他体内毒性分布,且他身体虚弱恐怕扛不住治癒的过程。」 听到他说可解之时,屋内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心中大石落下一半。 至于另一半,须得郭盟主醒来,才能完全落下。 方柳闻言,看向大长老:「接下来的事,大长老可与别神医详谈。」 大长老代替众人先朝方柳拱手:「谢过方庄主。」而后,又朝别逢青鞠了一躬:「劳烦别神医。」 一般人,若是见委託之人先谢过别人再答谢自己,定要不悦,觉得自己被怠慢。别逢青却全然不同,他心情甚好,俊逸的面容挂上满意的笑。 满意于大长老将方柳和他视为一体。 察觉到别逢青的态度,大长老心中终于多了几分安心。想来,方庄主便是规范别逢青的那桿秤,用得好了,便能使别逢青好好为郭盟主医治。 可大长老的安心未持续多久,便看到方柳淡淡投来的视线。 似乎自己的心思全被他洞悉…… 这叫大长老莫名出了一身冷汗,只得赶紧沖方柳露出和善的笑。 怪矣。 大长老惊心。 对方分明只是个刚过弱冠之年的少年庄主,为何仅是冷清一眼,便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压迫。今时今日武林中的年轻一辈属实厉害,幸而武林盟中还有闻行道,即便他不愿做武林盟主,但也勉强不算后继无人,否则怕是要被这风云变幻的江湖甩到后头去。 郭盟主的一双子女,实在无法承住大局,若是下一任盟主让武林盟之外的人夺去,届时恐怕又是四年派别对立、权利周旋…… 思及此,大长老不觉心沉。 好在方柳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意思,转而便扭过了头。 大长老松了一口气,问别逢青道:「敢问别神医,现在我等该如何去做?」 「急什么。需让他先泡几副汤药缓上几天,再对症下药,进行后续的治疗。」别逢青道,「我先给你们开一副药,每日将人放在浴桶中泡上三个时辰。三日后等人调整好体魄,能撑得住之后的治疗,再来看下一步。」 三长老闻言,急声道:「别神医且快快将那药方写出来罢,我这便吩咐人去准备!」 三长老一直以来都是板正忠厚的人,丝毫未曾意识到方才的几刻钟内,发生了多少风起云涌之事。他只晓得别神医言行奇怪,和那位方家的方庄主似乎颇有渊源,倒是十分听他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萧然山庄的家僕。 第38页 而如今,听别逢青说有解毒的办法,三长老又什么都不想了,只念着救人一事。 大长老也说道:「还劳烦别神医尽快诊治,有什么需要便尽管提,我武林盟定全力配合。魏大夫也会协助神医的治疗。」 「协助?」别逢青道,「只缺个打下手的。」 魏大夫身为医者,对医仙谷心怀敬畏,佩服别逢青的医术,却也畏怯他、对他的行事不敢苟同。可他定然不敢说出来,只道:「别神医,请多指教。」 方柳这时开口道:「方某不懂医术,便不在此多留了。」 大长老:「既如此,便让人带方庄主四处转转,而后送方庄主去客院休憩。」 方柳扬起唇角,看向闻行道:「不如便由闻大师兄,来做这嚮导?」 他说话时,刻意加重了「大师兄」三个字。 闻行道一听便知,方柳大约又起了作弄自己的心思。他做事似乎总是随心,但仔细看来似乎又有迹可循,这回却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 闻行道:「便听方庄主的。」 大长老颔首:「如此也好。」 闻行道便开了门,做出请的手势。 方柳看了别逢青一眼,这才转身离开房间。 别逢青便如同接收到了命令一般,不敢跟随、亦不敢加以阻拦,只执着地凝视方柳修长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门后。与方柳一同消失的,还有别逢青脸上的笑意。 过了好一会儿,等候多时的魏大夫才试探地发问:「别神医,可否将药方告知我等?」 别逢青寒着一双眸,看向魏大夫:「无纸笔,写什么药方?」 大长老便赶紧嘱咐下人拿来笔墨纸砚。 ———— 方柳和闻行道走出房间。 院内,郭琦儿正挥着九节鞭,来来回回地走,面上满是浮躁焦虑的神情。 见有人出来,她眼中立时出现一丝光亮,便要抬脚朝两人走来,可看清那人是闻行道的剎那,生生停住了脚步。 郭琦儿语气踌躇:「大……大师兄。」 方柳见状,倏而轻笑了一声,调侃闻行道:「看来闻大侠平日里颇为威严,教人生畏。」 他容貌本就生的绝世,此时一笑更是熠然生辉,颜丹鬓绿,眉眼皆是动人颜色。他是有唇珠的,薄唇上缀有一点绯色。 郭琦儿从未见过这般俊俏好看的人,此时呆呆瞧着他阳光下的侧颜。 闻行道沉声提醒:「郭琦儿。」 郭琦儿便回了神,低声喃喃道:「大师兄训人时,只会喊人名姓,便不会说些别的了么。还让客人看了笑话……」 说罢,她还忍不住又悄悄看了方柳几眼。 察觉她的萌动,闻行道语气严厉:「你在这里做什么?」 郭琦儿果然被他的严肃骇到,收回了视线,老实回答:「……我、我担心我爹。」 闻行道:「义父无事,你回自己的院子好生待着。」 在方柳面前被如此批评,郭琦儿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勇悍来,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无用胆怯的女子:「又让我好生待着?」她抬头看向闻行道,语气不忿又委屈,「总让我待着总让我听话,如今出事的是我爹,你们一个二个却做什么都瞒着我,我担心难道还做错了不成?」 越说越委屈,郭琦儿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若是不介意,请用。」 郭琦儿眼前出现了一方丝帕,她擦干眼泪看去,发现正是那十分好看的客人,站在自己面前,递出了的手帕。 方柳的神色寻常,但谈不上疏远。 望着他出色的面容,郭琦儿脸颊霎时染上粉色,怯生生地接过了丝帕:「谢……谢谢。」 「不必客气。」方柳对女儿家要耐心许多,他垂首凝视她的双眼,说道,「方某虽是外人,但还是想说一句,如今郭盟主已确定可以医治,方某以为,或许武林盟中其他人只是担心你,怕你忧心,才不愿让你知晓更多。郭小姐觉得呢?」 郭琦儿脸更红了,一半是由于那声清越的「郭小姐」,一半是由于羞愧。他是否将自己当那不懂事的小女儿了…… 她嗫嚅道:「方公子说得对,既然我爹无碍,那、那我便回去等候好了,不给大家添乱。」 方柳:「去罢。」 郭琦儿便捏着帕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闻行道沉默。 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次见识方柳操控人心,那是连他都会觉得危险的手段。正因如此,他才会极力避免被方柳试探。 闻行道倏而想起离开房间前,方柳看向别逢青的那一眼。 除去高深的武功和谋略,美而自知却撩不自知,或许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第28章 自省 目送郭琦儿离开之后,闻行道便邀请方柳去武林盟内闲逛。 原本守在郭盟主门前的依风和陈安,自觉地跟在他们身后,稍稍落后,隔了一段距离。 「武林盟的演武场想必不小?」方柳随口问道,「我看着盟中弟子甚多。」 「仅是一般。」 「一般?」 「方庄主是想去演武场一看?不无不可。」闻行道说,「途中会经过武林盟的花园,虽然比不上萧然山庄的幽雅,但也有些看头,可以瞧瞧。」 方柳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便听闻大侠的。」 「请随我来。」 第39页 闻行道便引着他在武林盟内信步闲逛,一路前往演武场。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之间话不多,只闻行道偶尔会介绍两句。但凡方柳不问,他便都简略一笔带过,态度可谓是不热心也不怠慢。 逛了一圈之后,便来到了演武场。 武林盟的弟子训练时,时常被人参观,甚至也会有其他门派的专门来瞧,被人围观倒也不是什么奇事。除了那些练了不传秘籍的,都大大方方在演武场操练,你来我往的切磋。 方柳瞧了片刻,说:「武林盟中的弟子,倒是个个气势抖擞。」 闻行道便说:「比不上萧然山庄。」 一般人听到这样恭维吹捧的话,定要推辞后,再互相奉承一番。 但方柳不与他虚与委蛇地寒暄,直说:「若我未曾记错的话,闻大侠似乎并没有见过几个我萧然山庄的弟子罢?」 竟是一点也不在乎人情往来之道。 方柳当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他既然如此问,便是怠于与闻行道做那面子功夫。 他不按套路出牌,闻行道只能见招拆招,冷静分析说:「方庄主手段高明、武功深厚,培养出的弟子自然差不了。」 方柳不置可否,目光放在不远处正在耍长枪的弟子身上,淡淡道:「闻大侠倒是很会说话和做人,可惜的是每次夸人的时候,全没有半点真心实意。」 闻行道一脸平静:「是么。」 「不如去照照镜子。」方柳建议他,「一看便知。」 「倒也不必。」闻行道板着一张英俊非常的面容,「闻某不太在意这张脸上的表情。」 「闻大侠说的是。」方柳道,「话说一旦出口,表情能不能让人信服反而没那么重要,只看对方愿不愿意信了。」 闻行道:「那方庄主愿意信么。」 方柳:「闻大侠自己说呢?」 方柳与人闲聊时,言语中总有一股随性散漫的腔调,悠悠然且洋洋盈耳,令与他谈话者不自觉放下心防,听之任之。 可闻行道早有防备。 无人知晓,他偶尔会想起初见时,方柳于潇潇雨中撑伞的朦胧身影。 随后便想起凌晨被叫去赏月时,他月下的侧颜;想起他神情散漫地笑说「栽花需捧泥」,便让素白纤长的手指染了点点泥污;想起他的随性与善变;想起他的抬眸与上扬的唇角……最后想起他拉弓时射出的利箭,箭箭惊魂,月夜篝火中破风而去。 一旦想起一次,他便自省一次。 ——看看那些恋慕者的下场。 故而心防甚高。 闻行道摇头,跳过了这个问题:「方庄主可对雁山镇感兴趣?」 方柳抬眸:「怎么?」 闻行道:「听说方庄主一路前来,路遇城镇时常驻足。」 方柳便懂了他的意思。 时常驻足,那是闻行道与他们同行之前的事了。之后,一行人马赶路的速度便快了不少,停下的时间自然也不多了。 闻行道这是在感谢他的配合,想弥补不成? 「不必了。」方柳摇首,「与你一同闲逛,实在无趣得紧。」 闻行道:「方庄主的意思是?」 方柳轻扬下颌,瞧了眼人群中一直在耍枪的那名弟子:「不如让他做这东道主。」 闻行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那长相忠厚、皮肤黝黑的少年之后,双眼微微敛起,没有说话。 他怀疑方柳是故意而为之。 因为那人是武林盟中的重要弟子——武林盟主郭征的儿子,郭山。 郭盟主中毒之后,盟中之人求药的求药、料理事务的料理事务,监督弟子练功的事,便落在了郭山的身上。 但郭山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人,自己的功夫尚要磨砺,所以与其说是督促、管理其余弟子练武,不如说是和他们一起练武,并将他们的情况及时汇报给各位长老。 郭山和郭琦儿这一子一女,皆没有继承到郭征的武学天赋。 尽管郭山平日练武十分刻苦,在一众弟子中却只处在中上上之流,虽算不上差,可作为盟主之子,却难当大任。郭琦儿年纪小,只在中下,因为大家都让着她的缘故,还当自己很厉害,总是扬言要外出游歷江湖。 幸而郭山性格忠善,倒是很得弟子们亲待。 闻行道不信方柳只是随手点兵。 郭山在那一众弟子中并不出众,长得人高马大的不止他一个人,且他既不是武功最强劲的,也不是长相最出色的。一眼看去,只皮肤黝黑这点还算显眼,实在难以令人将目光停在他身上。 凭藉直觉,闻行道认为方柳早就对武林盟中的重要人物了如指掌,他来之前应该就做了准备。 闻行道缄默片刻。 方柳笑了:「怎么,不可?」 闻行道答非所问:「他还要练武。」 方柳毫不介意:「那就等他练武结束。」 「看来,方庄主不赶时间。」 「我既是来做客,还赶什么时间?」 倒是郭山看到他们,放下长枪走了过来,问好道:「大师兄,这位是?」 方才他们那群弟子就在讨论了,究竟是何方来的贵客,这般清贵绝艷,让许多弟子都心思翩翩,无心练武了。 过了片刻,郭山竟然发现那贵客在看自己,然后和大师兄随意聊着天,似乎就是在说自己。这让他不禁有些束手束脚起来,便斗胆走过来问问情况。 第40页 然后走近之后,郭山就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了。因为他发觉,闻行道似乎不愿他和方柳接触。 莫非贵客来自敌对势力不成? 闻行道介绍说:「这位是萧然山庄的现任庄主,方柳。」 「萧然山庄方柳?」听了闻行道的介绍之后,郭山顿时将刚才的顾虑抛到了脑后,眼中满是憧憬,「可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方柳?」 但凡武林中人,对江湖上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有些憧憬和敬仰。 如郭山这样的少年人,更是从小便听着武林豪杰的故事长大。日復一日的练武,也是存了一份热血,渴望有朝一日能比肩一流高手,名扬天下仗剑江湖。 是亦,他自然也听过方柳的大名。 郭山作为武林盟主郭征的儿子,跟着父亲见过不少大人物,其中还包括几大门派的掌门人。可却也有许多势力和游侠,与武林盟并没有来往,萧然山庄便是其中之一。 对于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他更加嚮往钦慕。 未曾想到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不仅剑法之绝妙响彻江湖,连人都如世外之人,竟让郭山生出几分仙凡有别的错觉来。 方柳承认:「是我。」 郭山连忙拱手:「久仰方柳剑的大名,如今真是失敬了。」 方柳:「不必介怀。」 事已至此,闻行道便尽了东道主的礼仪,继续介绍说:「这位是郭山,郭盟主之子。」 说罢,他转头对郭山说了句:「义父有救了。」 郭山立时便被吸引了注意力,激动道:「当真?!」 「当真。」 「那我现在是否能看看我父亲?!」 「现在还不行。」闻行道说,「大夫正在为义父诊治,你不要去打扰,晚些时候问过魏大夫再去。」 郭山频频点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连忙朝闻行道鞠了三个大躬:「还要感念大师兄南下寻医鬼,才能让我父亲得以医治。」 闻行道却不能受这个谢:「医仙谷的人不是受我请求而来,而是应了方庄主的意思。」 无论方柳如何拿他打趣,他肯说服别逢青行医这件事,都是不可辩驳的事实。若是没有他出面,郭征现下还不知是个什么状况。 因此,他没有向郭山隐瞒这一点。 闻行道从不讨厌方柳,只是警惕他。 「竟是如此。」郭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方庄主大义!」 方柳摇了摇首,不以为然:「不必放在心上。救人的是别神医,你们武林盟将诊金给到他满意即可,谈不上什么大义不大义。」 说罢,方柳似笑非笑地看了闻行道一眼。 闻行道目不斜视。 郭山这才语气爽朗地问道:「对了,刚刚是否是方庄主在看我?方庄主所谓何事,尽管说便是,若我能帮的上忙,定然全力以赴。」 这郭山还真是正统的少年侠士,不过闲聊三两句话,就有为人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倒是半点不像武林盟出来的人,反而是有继承三长老衣钵的意思。 据方柳所知,武林盟管事的那几个大多都是老狐狸。 闻行道亦非等闲之辈,虽总是一派严厉的神情,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侠气豪名与武功高深在外远扬,实则颇有城府。 这也是众长老欲推他为盟主的原因之一。 不过方柳倒是觉得,郭山这样的人当上武林盟主也并无不可。 至少目前看来是个忠善简单的,好忽悠得很,也有利于计划进行。 「只是想让你带着逛逛雁山镇。」方柳说,「不过闻大侠说你没功夫。」 「有功夫,有功夫的。」郭山连忙道,「阿昌现在也能帮忙看顾盟内弟子练武,我一时不在不打紧。」 方柳含笑看向闻行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扰闻大侠了?」 郭山憨笑说:「大师兄若是忙,便尽管去,不用顾忌这边,方庄主我会好好招待。」 「不忙。」闻行道深深凝视方柳一眼,「我想,我还是一同前往比较好。」 方柳抬眼回视他,不躲不闪:「闻大侠若想去,谁还能拦着不成?」 郭山见他们达成共识,憨直道:「那我跟阿昌说一声。」 便转身走回人堆里。 闻行道还未收回看向方柳的视线。 方柳:「怎么,怕我将你们盟主的儿子拐了不成?」 闻行道却直言道:「他人憨傻,方庄主若是有意,定能将他牵着鼻子走。」 若是让他拿捏住了郭山,那郭征总也要掂量几分。 方柳:「背后说人憨傻,实非君子所为。」 闻行道:「那便当面也说。」 「呵。」方柳轻笑一声,「看不出闻大侠也会打趣。」 「比不上方庄主。」 第29章 错觉 去雁山镇闲逛时,方柳未让陈安和依风跟着,遣他们去做了其他事。 于是,便只有方柳、闻行道、郭山三人,走在雁山镇的街道上。 雁山镇不大,早年城中百姓户数也不多,在隶属尚阳城的这些城镇中,只能排之中下。百余年前的武林盟,之所以将地点选在此地的别院内,便是为了低调,掩人耳目。 然而一旦有了势力驻扎,周围的城镇势必会逐渐繁荣。 经过这么年的发展,雁山镇内商铺、酒楼、钱庄、镖局应有尽有,除了城镇本身不大,其余配置皆在中上了。 第41页 虽然尚比不上摇风县那般富庶,但也是个好去处。 郭山实在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大约是知道父亲不久便能解毒,故而心情舒畅,言语甚多。这一路上,他口若悬河,不断为方柳介绍各种当地的特产,无论方柳问什么,都尽心竭力仔细回答。 倒是闻行道,只坠在他们身后,大部分时间一言不发。 闻行道只准备在方柳问郭山有关武林盟的机密时,开口阻止一二,然而方柳却好像真的只是来游玩一般,对于武林盟的事只字不提,和郭山谈论的内容要么便是、要么便是趣闻。 郭山激动道:「说起趣事,可以去尚阳城瞧瞧。从前,尚阳城便每个月都有庙会,自国都迁到尚阳城后,庙会办得更加盛大。晚间还有灯会,张灯结彩人潮涌动的好不热闹。」 「灯会?」方柳问,「郭少侠可曾去过。」 「父亲管我管的严厉,平日里总是习武,所以我还未曾去过。」郭山满是憧憬道,「但我记得大师兄去看过,咱们雁山镇离尚阳城极近,一日来去都能玩的尽兴。」 方柳回眸,看向闻行道。 闻行道便点头:「是去过几次,不过主要是为了处理武林盟的事务。」 方柳:「感觉如何。」 闻行道:「热闹。」 他口中说着热闹,语气却有些隐藏的不喜。约摸是想到了那热闹繁华之下的朝廷纷乱,权宦勾结。 方柳大致能猜到原因,便问说:「尚阳城的宫殿修的如何了?」 闻行道看向他,神色莫名:「具体进度未知,只知仍在大兴土木改造旧皇宫。」 尚阳城正在修新皇宫。 如今的尚阳,又名尚京、尚州,其实原本是前朝旧都。 前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因为昏庸无能导致民不聊生,于是太-祖揭竿起义推翻了昏君的统治。当年周太-祖打下这江山之后,觉得破才能后立,不愿再沿用前朝古都,便在请僧人推算后,选了元京作为新朝国都。 周太-祖是个明君,同时也野心勃勃。 他在世时,先是平了天下,后来便想着抵御外敌甚至开疆拓土。元京的位置比之尚阳城还要往北,其实也昭示着他北征的野心。 然而周太-祖年过四十以后,一身沉疴缠身,旧疾復发,两年后便撑不住逝去了。 现如今,北境失守的城池其实并不包括元京。 只是随着北境城池一座座失守,北境外邦不断逼近,当朝皇帝耽于享乐之余,忽然担忧起自己的安危,觉得再这样下去,元京会十分危险。于是他不听劝阻,也不顾这样做是否会让外邦觉得大周朝软弱易欺,硬是下令迁了国都。 想必周太-祖也不会料到,自那之后才过去百年,仅换了三代国君,大周朝的国度便又退回了尚阳城。 今上惯来骄奢淫逸,嫌弃前朝皇宫久无人住过于老旧,便徵集天下的能工巧匠,前往尚阳城改建新宫。半点未曾担忧过在一国之君退却后,边关的将士是如何才稳固了军心,勉强挡住外邦的入侵。 此犹未甚。 今上甚而听信佞幸谗言,觉得是戍边的将士能力不足,才致使他忧心至此,故而对一众武将一再打压。 总而言之,如今的尚阳城虽然是一派歌舞昇平、纸醉金迷的景象,但如果说摇风县的热闹是百姓家富庶安乐,尚京便是权势者钟鸣鼎食。 方柳在一处摊贩前驻足,淡声说了句:「很会享乐。」 似感嘆又似嘲讽。 郭山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憨笑附和道:「尚阳城的百姓确实很会享乐,听说庙会那日,公子王孙、侯府小姐乃至江湖游侠,皆会去凑热闹。届时无数人提着花灯走来走去,实在是盛景,若是赶上元宵或中秋那日,可要更灯火辉煌了!」 方柳:「听起来,郭少侠对那场景十分嚮往。」 「其实也还好。」郭山便挠挠头,「主要是父亲平日不让我去,说是扰乱习武者的心,因此不免对那场景多有想像,要说是否嚮往倒也说不清楚。」 说起来,雁山镇虽然繁荣,却不曾有用作欢娱的场所。城镇之中既没有赌馆,亦没有烟柳巷。 来往的人看身段,应该大多都会些拳脚功夫,未曾见什么酒肉之徒。 方柳直问:「雁山镇可有烟花之地?」 郭山闻言,勐然咳嗽了好几声:「咳咳——咳咳咳——没,没有!」 「没有便没有,急什么。」方柳勾唇,「只是问一问罢了。」 郭山嗫嚅道:「方庄主平日会去……去……」 话未说完,他脸涨得黑红——像方庄主这样的人物,实在是与那花街柳巷不搭边,哪怕只是说出来,都觉着是玷污了他。 方柳颇觉好笑:「我从不去那地方,摇风县也没有楚馆秦楼之地。不过是好奇,雁山镇似乎也不见那等场所。」 他不喜骄泰淫泆的风气,因此摇风县内民风清正。哪怕是有想做皮肉生意的,也只找个别院当做「外室」养着,不敢声张。 对于那种,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去了。 郭山轻唿一口气。 他们二人皆未发觉,方才那一番谈话,使闻行道也剑眉微皱,直到听见方柳的回答后,才堪堪恢復了原本面无表情的模样。 郭山便继续为方柳解释:「雁山镇一直是武林盟插手管辖的,我父亲、还有大师兄皆不喜放纵,所以城内便没有明目张胆的……」 第42页 没有明目张胆,便是有偷偷摸摸的。 方柳:「原来如此。」 「要我说,若是要去那地方,还不如等庙会时看灯!」说道尚阳城的灯会,郭山又神采飞扬起来,「方庄主不喜欢灯火吗?」 「喜欢。谁不喜欢呢。」话虽是如此说道,方柳的语气却是平平,「银鞍白马的年岁,正应该站在火树银花里,偏爱灯火阑珊处的佳人。」 但也要看是在什么背景之下。 盛世便是盛景,当下却只觉荒唐。 因为这句话,闻行道凝视方柳侧颜良久。 方柳感受到他的视线,回头瞧他一眼,确定他听出了自己话中的深意,便轻笑了一声,指着摊贩上的五彩风车:「闻大侠,是否要买一支风车?」 那小商贩闻言,立时笑嘻嘻地报了价。 闻行道还当方柳想要,便在他的注视中,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递给了小商贩。 几枚钱,换来一支做工精巧的风车。 闻行道将风车递给方柳。 方柳却未接。 闻行道动作僵住:「方庄主?」 「还是闻大侠拿着合适。」方柳看向一旁的行人,「你瞧,甚讨稚童喜爱。」 闻行道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却见一旁欲走过来的孩童,躲在了自家母亲身后,沖他做了个鬼脸。 那孩童的母亲便沖他歉意一笑。 雁山镇与摇风县不同,雁山镇的百姓虽然知晓武林盟坐落在此处,却对武林盟的人不甚熟悉,自然也不认识闻行道。他英挺高大,光是站在那里便气势惊人,手中却拿着稚儿玩乐的风车,在这繁华的街上自然是怪异的很,难怪引来瞩目。 郭山也忍不住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 闻行道目光如常看了他一眼,郭山便立刻抿住了嘴,面目严肃,再不敢露出丝毫多余的表情。 一看便是平日里被训多了。 方柳:「看来闻大侠也甚是满意,那就麻烦你帮忙拿着了。」 说罢,转身走进了一处茶楼。 郭山不敢看闻行道的神情,尴尬地唤了句:「大、大师兄……那我,我先进去了。」 便立马跟上了方柳。 闻行道鹰眸凝视方柳身影,最后泰然自若地手持一稚气的风车,无视所有人的目光,进了茶楼之中。 方柳点了一盏茶,找了一处清净的位置坐下,闻行道和郭山两人也分别落座。 不多时,便有店小二来为他们斟茶。 闻行道将风车放在桌面上。 方柳:「不举着么?」 闻行道:「方庄主若是喜欢,不无不可。」 方柳摇了摇茶盏:「我以为你会让我适可而止。」 闻行道:「方庄主说笑了。」 方柳轻笑一声,行若无事地抿了口茶。 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油盐不进的人,他甚至比一个月前来萧然山庄求药时,还更像块石头。 到目前为止,闻行道是否可用,尚且需打上一个问号。欲从他口中打听到自己想获取的消息,恐怕还要费些功夫。 只是不知道那郭征郭盟主,是否知晓曾经的那些事。 若是知晓,他醒来之后,倒也是一个突破口。 方柳边姿态悠然地喝茶,边听说书人讲那些陈词滥调的美人关、英雄冢,面上不曾外泄半点思绪。 一旁的郭山见闻行道不曾动作,便为他斟了一杯茶:「大师兄,请喝茶。」 方柳见状,随口问道:「你们盟中弟子,倒是个个都畏惧闻大侠,莫非他平日里会吃人?」 「方庄主言重了,大师兄虽然对武林盟中的弟子要求严厉,但也是为我等着想。」身为盟主之子,各方面被人压了一头,郭山却没什么怨言,哈哈笑说,「笨鸟总要先飞嘛,我们本就没有方庄主和大师兄这般绝佳的武功资质,若是再不勤学苦练,这辈子也难有什么出息了!」 方柳看向郭山,认真夸赞道:「郭少侠心性上佳。」 郭山便黑红了一张脸:「过、过誉了!」 闻行道也看向郭山,神色不明。 郭山躲开了方柳晃人心神的双眸,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闻行道的视线,不知所措道:「大师兄……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闻行道移开了视线:「无事。」 只是听到方柳如此诚心地称赞一个人,心中不知为何……竟胀塞了一瞬。 许是错觉。 第30章 诊断 晌午时分,日晒高照。 街上的行人减少,茶楼停下歇脚寻闲的客人却渐多。 茶楼的台子上,说书人讲完了一段老生常谈的动人故事,有小二拿着盘子走过,围坐的听众大多给了赏钱。 方柳打赏了一角碎银,店小二点头哈腰地表达了谢意。 郭山问道:「方庄主似乎很喜欢听人说书?」 方柳回说:「且听且想,有益于放空思绪。」 「说书能放空思绪的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大部分人来这里,花了茶水钱,就是为了听故事的。」郭山笑了笑,「若是让说书人听见了,怕是还当自己讲的不引人入胜。」 郭山理解错了方柳的意思。 他的「且听且想」是一心二用,既能听进去,也能想出来。 不过方柳也并不解释。 闻行道举起了茶杯:「方庄主平日应该也总听人说书,只不过听的故事,比台子上的那些新鲜。」 第43页 「哦?」郭山霎时来了兴致,问方柳道,「那听的是什么?」 郭山头脑简单,倒也不想想,闻行道是从何得知方柳平日听评书的事,想知道便直接问了。 方柳对上了闻行道的视线。 旋即明了,闻行道这是还记着鬼涛崖摘花一事。 「倒也没听什么。」方柳慢条斯理地说,「也就是些侠客摘花惹众怒,被人围追堵截、险些无处藏身之类的趣事。」 「哈哈,那倒确实和说书人常讲的故事相去甚远,茶馆里经常听的都是些才子佳人、江湖游侠的话本,可不兴讲这鸡毛蒜皮的怪闻。」郭山只当笑话听,还津津乐道地分析说,「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花,竟能驱使众人追捧。这採花贼也是可怜,不过摘个花罢了,还要被围堵,也怪狼狈!」 「可以问问你的大师兄。」方柳平静道,「他便是那位採花贼。」 郭山:「……」 他的笑意戛然而止。 方柳抿茶浅笑。 这当口,郭山才发觉他刚刚说的话有歧义,他连忙看向闻行道,胡乱解释说:「哈哈……哈哈哈……若是大师兄,那定然是不会狼狈的。至于採花贼一事,我指的是『採摘花的人』,不是你想的那种採花贼,绝没有说大师兄的意思!再者说,大师兄这般洁身自好,向来不近任何颜色,那花就算天仙,定然也不会下手采的哈哈哈……」 闻行道:「?」 郭山:「……」 可以说是越描越说不清楚。 看着闻行道冰寒的神情,郭山沉寂了下来。 一时间,他对自己的前途深感担忧——回去之后,怕是练武时要多加练几个时辰了;若是大师兄忽然要找他切磋,那就更惨了…… 方庄主是贵客,向他求救于理不合。 郭山只好忍下胆战心惊,朝闻行道露出一道悽惨的笑。他肤色较深,笑的脸庞扭曲,显得颇有些滑稽。 闻行道斟了一杯茶,未理会他。 「哎……」郭山嘆了口气,还要故作打趣一般,跟方柳说,「我完了,大师兄不理我了,这下等爹醒来都救不了我。」 方柳:「有那么可怕?」 郭山沉重点头:「有。」 妹妹郭琦儿在武林盟里头,可以说是人人让着了,但她仍然怕大师兄,大师兄也不会顾及她的面子,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方柳提点他:「既然有,你还当着他的面说。」 郭山:「……」 这回才是真完了……他情绪一上头,脑袋就转不过来,总干蠢事,也难怪父亲和长老们不放心他。 幸好大师兄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方庄主也转移了话题。 方柳:「我有一疑惑。」 郭山:「但讲无妨!」 方柳便问:「你们武林盟的这一代弟子中,闻大侠是最早入门?」 「并非如此,武林盟的门中弟子甚多,大家都是统一习武的。大师兄入武林盟之后,当时同一代的弟子已经有了不少人。」郭山看向闻行道,「大师兄,我可有记错?」 闻行道:「无错 。」 方柳抬眼看他:「那为何人人皆唤你大师兄。」 闻行道回答:「不知不觉。」 好一个不知不觉。 从方柳进入武林盟开始,就没有听到「小师妹」、「二师兄」之类的话,似乎武林盟中只有一个大师兄。 这时,郭山明白了方柳的疑惑,笑说:「原是这个,我原本也是叫闻大哥的。」他解释道,「盟中弟子的确是按照入盟习武的时间来区分师兄弟,但是闻大哥是大师兄一事,却是公认的。因为他十六岁那年,打败了当时三十岁以下所有弟子,自那之后,就算是年长于闻大哥的,也都叫他大师兄了。」 方柳颔首,似笑非笑道:「纵夕刀,名不虚传。」 此人在武林盟中备受推崇、信服一事,究竟是好是坏,还有的操作。 闻行道:「比不上方庄主。」 三人在外逗留至下午,便回了武林盟。 ———— 方柳和别逢青在武林盟住下。 当晚,几位长老并闻行道、郭征之子女,为他们准备了隆重的接风宴,以示尊重。 之后的三日,别逢青每日为郭征诊脉,观察其泡过药浴之后体魄和筋脉的恢復情况,依情增加或减少药材的用量。 直到第三次泡过药浴之后。 郭征房间内—— 魏大夫坐在床边,大长老、三长老围在郭盟主床前,几人皆面露喜意。 这三日,根据长老们的要求,魏大夫日夜守在郭盟主身边,以便了解他的情况。 泡完最后一次药浴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为郭盟主诊了一次脉,发现他脉象平稳,气血充足了许多,面色也不像原来一样青黑,只是唿吸仍旧微弱。 闻行道引郭山和郭琦儿进屋来,让他们看了一下郭征的情况,等他们知晓父亲情况转好,安下了心,这才又让他们去外间等候。 而别逢青正坐在桌前整理自己的金针,一根根用烛火烫烧,时不时便要朝方柳的方向看一眼。他似乎不需要方柳的理睬,只要能看见他便已足够。 方柳淡声道:「专心些。」 别逢青当他是担心自己,笑说:「放心,金针如己身,不需要时时盯着,也绝不会烫了手。」 方柳便不再管他。 第44页 魏大夫见识了别逢青的医术,对他自然更加崇敬,见他烫好了针,便走到他身前询问说:「别神医,是否可以进行下一步诊治了?」 别逢青未曾回答他,而是走到了郭征床边,在郭征面部的穴道扎下五根金针。 魏大夫:「这是?」 别逢青:「等着。」 于是一屋人便静静等候。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别逢青号了号郭征脉象,道:「可以了。」 大长老等人欣喜若狂。 魏大夫问:「要如何解毒?」 别逢青便又给他们写了一张药方。 魏大夫接过药方一一辨别,读到其中一味药材的时候,停顿片刻:「这……千年雪参可否有其他替代?其他药材倒也好说,这一味实在难寻。」 别逢青:「无可替代。」 大长老问:「武林盟中没有么?」 魏大夫摇头:「从前倒是有一株,后来用了。这样的珍惜药材都是有数的,用一株少一株,若是现在去买,只怕劝人出手也要费些功夫。」 「这……」 大长老和三长老对视一眼。 闻行道决断道:「那便去求药。」 魏大夫摇了摇头:「难!明面上的珍惜药材数量有限,私底下的既然藏着掖着,定然是有用,即便知道了也不一定会卖给我等。据我所知,如今明面上存有千年雪参的,便只有燕家了。」 闻行道:「朝暮城的燕家?」 「没错。」魏大夫点头,「燕家是巨贾之家,向他们求药,讲情面比讲钱财更妥帖。」 大长老抚了抚鬍鬚:「武林盟与燕家只是泛泛之交。」 三长老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闻行道却看向了方柳。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大抵是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几日,他专程去了解了许多与方柳有关的消息。 关于方柳,除了他那剑法绝伦的盛名,闻行道还打听到了两个不知真假的传闻—— 一个是他从前就已经知晓的传闻,说那杜家的现家主杜影齐几年前曾去过莺州,后来人便走火入魔彻底疯癫了,方柳正是他入魔的结症所在。 一个恰好与燕家有关。 燕家少主燕折风,使得武器也是长剑。 燕折风此人生性风流潇洒,剑法上佳自诩第一,似乎与方柳极不对付。但凡他途经之地,定要大肆宣扬自己不喜萧然山庄的方柳,说方柳的盛名皆为虚,实则剑法一般,长得还十分难看,而正是因为武功差、相貌丑,他这才天天窝在莺州的一亩三分地,不敢出来江湖走动。 正当两位长老思索之际,方柳饶有兴致地开口道:「若是去燕家求药,方某倒是可以同去。」 观他神情,闻行道猜测他也知晓燕折风的事。 两位长老露出惊喜的神情。 闻行道问他:「方庄主可是认识燕折风?」 方柳轻笑:「从未见过。」 但见一见也无妨。 第31章 燕折风【三合一】 燕家原是皇商,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本非什么江湖势力,因此与武林盟没什么交情。 只是如今的燕家少主自小痴迷武学,年少时便请了江湖有名的剑客教他习武。后来学成出师,便一面管理家中经商的事宜,一面结识江湖人士。 燕折风最喜欢结交的是有名有姓、却无背景的游侠,结交之后便游说他们留在燕家做事,总是给出极高的报酬。 因为仗义疏财,品行潇洒的缘故,时间一久,与他交好的侠士甚多,他在江湖中的名声也立了起来。 只是他剑法究竟如何这件事,似乎没有多少人评论,只说天资上佳功夫不错。 无论是燕折风还是方柳,在江湖中都有些盛名,如果在这里的是时常关注武林中消息的二长老,定然多少听说过他们之间、或者说燕折风单方面散播谣言的传闻。 如此一来,听到方柳要一同前去,他自然是要阻止的。 可在这里的是大长老和三长老。 他们听到方柳要一同去求药,当下只觉得十分惊喜。多一个人便多了一份力量,方庄主身份特殊,对方说不定会给个面子呢?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刚刚出谷没多久的别逢青同样对此事不甚了解。 他不认识什么燕家人,也不在乎什么求药不求药的,只有一点,那便是他希望能随时随地都留在方柳的身边。 思及此,别逢青正要向方柳提出欲一同前去燕家,却没成想方柳先一步看向了他。 方柳开口:「别神医待在此处,等我回来。」 ……「等」么? 别逢青喜欢这个字眼,就好像他和方柳关系不同于常人。其他人怎么样都好,可他却被允许「等」,这是一份令他暗喜不已的独特。 他俊颜舒展,凝视方柳的眉眼道,言语虔诚:「好,你想去便去,我在武林盟等你。」 方柳便轻笑了下。 见他绮丽的眉眼微弯,眼中有光,别逢青霎时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定。 他愿意听从方柳的任何决定。 大长老此时说道:「那便如此决定了,这次要拜託方庄主和行道一同前去求药了。」 说完,他朝方柳深深鞠了一躬,给足了面子。 「大长老客气了。」方柳道,「只是——」 第45页 「只是?」 「只是不知闻大侠,是否愿意让方某一同前往?」 大长老满脸疑惑,看向闻行道:「行道,你可有异议?」 闻行道凝睇方柳片刻,这才说道:「没有异议。」 在场的人中,闻行道是唯一知晓那个传闻的人,但是他却没有拒绝方柳同行一事。因为他知道,既然方柳已经做了决定,就算自己阻止也无济于事。 方柳总有办法让周围的人心服口服。 「那便这么说定了。」方柳道,「闻大侠,我们明日见。」 「方庄主,明日见。」 他们两人便先离开,准备次日启程的简易行装。 目送方柳离开后,别逢青也不想停留,他同魏大夫讲清楚了解药的要求,就回到了自己的客院。一回到房间,便开始心无旁骛地炮制药材——他定要在方柳回来时,送出自己亲手研制的药与毒。 只是一想到方柳收下时的场景,别逢青便兴奋得浑身战慄。 魏大夫梳理好解药的副药材后,便起身亲自到库房中去取。 他年轻时被郭征救过一命,是坚定拥护郭征的人,所以尽管只是医者,在武林盟中也有些地位,拥有去库房的权限。 之所以如此谨慎,不吩咐其他弟子去拿,是因为副药材也都十分珍贵。毕竟是天下奇毒的解药,更何况还是救命之药,怎么能放心经其他人之手。 众人都离开后,郭征的房间内便只剩下大长老和三长老。 外间的郭山和郭琦儿走了进来。 「大长老、三长老!」郭山面露急切,「我见其他人匆匆离开了,魏大夫面色有些凝重,是父亲的治疗遇到难题了吗?」 郭琦儿也柳眉紧蹙,语气焦急:「大师兄他们三人我不敢问,便只能看着他们走出了屋子。好容易才拉住魏大夫问他发了什么事,他却让我来问你们,究竟怎么回事儿!」 大长老安抚他们:「无事,就是有一味药,盟中没有。」 「咱们这儿也没有么……」郭琦儿担心起来,「要是武林盟都没有,还会有什么地方有呢?」 身为长兄,郭山教育她道:「咱们武林盟又不是仙家,怎么可能什么都有?别担心,既然大长老说无事,那就是找到线索了。」 大长老:「山儿猜得不错,行道和方庄主明日要启程,去燕家求药。」 听到又要麻烦大师兄,郭山有些不好意思:「父亲的事怎么好总劳烦大师兄奔波,可有我帮得上的事?」 「你和琦儿年龄尚小,秉性也不够稳当,这些事不能放心交予你们去做。」大长老语重心长道,「至于行道,他视郭盟主为父,是自愿为郭盟主奔走,你们不必想太多,反倒伤了师兄弟之间的情谊。」 他一番话,让郭山茅塞顿开。 「阿山懂了,谢过大长老,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监督盟中弟子练武,不让大师兄和诸位长老操心。」 郭琦儿同样表态道:「我也会……也会好好待在屋里。」 三长老拍了拍郭琦儿的脑袋,他还是十分怜爱这个小辈的:「并不是不让你出门,只是别再妨碍大家做事即可。」 郭琦儿:「三长老您讲话依旧如此耿直。」 三长老抚须而笑。 等他们二人都出去了,大长老和三长老对视一眼,这才双双嘆了口气。 「先是求医后是求药……」大长老面色沉重,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郭盟主,「希望这次能顺利解毒,好让盟主早日无事。」 三长老道:「我何曾不是这么想的。」 「唉……如今武林盟分舵已经开始出现异样的声音,抹黑郭盟主和我等执法长老。江湖上大大小小的纠纷不断,就像瞄准了时机一样,趁郭盟主病重这当口一下子全跳出来了。」大长老再度嘆息,「再这么拖下去,几大门派的老油条们该找事了,要是实在不行,下届武林大会只能推行道上位了。」 「可行道不愿做武林盟主。」 「那便舍下老脸求他。」大长老问说,「对了,投毒的人可有消息了?」 三长老摇头:「二长老送信来了,说至今仍未找到线索。」 二长老去追查事情真相,但是到目前为止,仍旧没有找到下毒的元兇。 两人便又相对抚须嘆息。 ———— 朝暮城离雁山镇不远,就在隔壁州府的管辖范围内。只不过两州府之间隔了一座山脉,名曰兴山。山路并不好走,山间有野兽横行、偶也有匪贼当道。 幸而这些对闻行道和方柳而言,不足为惧。 他们这次的目标明确,便是找到燕折风。 千年雪参毕竟是珍品药材,一般的燕家人想必做不了主,唯有找当家人才能求得药。如今燕家正在将权利一步步转移给燕折风,所以找他是最为合适的。 燕折风此人异常喜欢结识游侠,却跟大门派大势力出来的江湖人士结交不多。他分明是巨贾出身,却不喜欢排场,对方排场越大,他便越不愿意理会。 因此,方柳便不准备带其他随行的人。 他倒要会一会这位燕折风究竟是何方人士。 另一边,闻行道想到要和方柳单独出行,在庭院中练了一夜的刀。 次日。 一夜未眠的闻行道沖了凉之后,去了方柳休息的院落寻人。刚刚踏进院中,便见陈安和石一等人正在收拾行装。 第46页 陈安见到闻行道,走过来拱手道:「闻大侠,小庄主猜到您会早来,让您直接去屋内找他。」 闻行道便进了屋里。 屋内,丫鬟赛雪正在依风耳边唠叨着:「这个拿上……那个也拿上……哎不对,我觉得这东西也有需要……」 方柳淡淡出声:「我是去拜访,不是搬迁,阵仗弄小些。」 赛雪闻言,拿出手帕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一想到小庄主您又要独自出门了,奴婢这心里头就不安生。届时,谁替小庄主揣手帕?谁替小庄主洗衣做饭?……奴婢只是关心小庄主罢了。」 她也只能担心这些了,因为若要谈到安危问题,小庄主自己比带着他们可安全多了。 依风轻拍了赛雪一下:「行了,不许胡闹。」 「哪里有胡闹……」 赛雪放下手帕,不服气地嘟起嘴,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显然是不敢玩闹过度。 依风无奈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她,而是把一个包裹递给方柳:「小庄主,东西都收拾好了。」 「可以了。」方柳接过包裹,「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们在雁山镇里面租个别院住下,不要打扰武林盟的人。」 依风第一时间便明了他话中的深意,领命道:「奴婢明白。」 所谓「不要打扰武林盟的人」,应该换个意思理解——不要被武林盟的人监视他们的动向。 方柳带他们来访武林盟,并非为了让他们当护卫或者僕从。毕竟以他的武功,一人行走江湖,反倒更加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让他们跟来,自然有安排他们去做、去调查的事情。 赛雪也机灵又讨喜地笑说:「小庄主尽管放心,我们可不是那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您一出发,我们就搬出去。」 方柳看她一眼:「但愿如此。」 赛雪瘪嘴:「小庄主又不信我。」 方柳未再听她贫嘴,而是看向门口的闻行道:「闻大侠甚早。」 闻行道有礼有节:「方庄主,我们可以出发了。」 方柳:「那便走罢。」 两人各骑一匹马,朝朝暮城而去。 . 出发的第一日,闻行道和方柳几乎未曾说过话,最多就是三言两语敲定是否要休息,在何处驻扎。但是闻行道却又自觉将打尖住店、燃火烧饭的活计都做了,让方柳一人在外也不用做任何事。 但他这样做并非是出于关切或者其他,不外是顺势而为,只当一个人赶路,从而减少两人间的交流罢了。 两人之间瀰漫着尴尬疏离的气场——尴尬是属于旁观者的,而疏离则是他们二人的。 方柳没有阻止他的行为,任其为之,只偶尔用淡然的、莫测的眼神看他一眼,眼底仿若有所洞悉。 就像在观察陷入自我挣扎的困兽。 待到第三日傍晚的时候,两人才开始谈论些别的东西。 话茬是闻行道打开的。 他方燃起一堆篝火,驱散了山间夜里的寒湿之意,而后对方柳说道:「明早翻过山脉,就离朝暮城不远了。」 方柳修长的指节捡起一根木枝,搅了搅燃着的火堆,声音清冽、百无聊赖:「我还道这一路上,闻大侠不准备再说『此处留宿』、『方庄主请便』以外的话。」 闻行道不动声色:「怎么会。」 方柳轻呵,于燃着的火焰中抬眼看他。 夜深露重四周分外幽暗,他那好看的眉眼昏暗中依旧勾人,绮丽绝世的面容在摇曳的微弱火光中朦胧,时而明艷时而隐晦。炙热的橙红色倒映在他的眼中,黑瞳中便有了灼灼燃烧的痕迹,使那双眸一半清冷一半喧闹,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在隐秘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某个瞬间,闻行道眸色深了一剎那。 「怎么不会。」方柳神色淡淡,「闻大侠可以数数这一路上拢共说了几句话,莫非是看不起方某?」 「方庄主不必拿我打趣,天下谁人敢看不起萧然山庄的庄主?」闻行道泰然道,「更何况闻某不过是一无名游侠罢了。」 「无名游侠?好一个无名游侠。」 方柳摇首,似乎想到有趣之事,唇角挂上了兴味的弧度。 莫名的,闻行道升起几丝戒备之心。 那是与强者为敌时才会有的心境,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承认,方柳是他见过武功最莫测、最多谋善断之人,他第一次在同辈人身上感受到莫大的危机感。 若是敌人,便将是一生之敌。 可闻行道潜意识里,并不想与他为敌。 谁知方柳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将自己的包裹丢给了闻行道。 闻行道下意识接住,而后疑惑地看向方柳。 方柳似笑非笑:「不是想减少与我交流么,那就麻烦闻大侠帮忙守好夜,方某这便休息了。」 说罢便坐倚古木,动作潇洒的阖眸入眠。 守夜的闻行道一面观察着四周异动,一面不知不觉瞧了方柳一夜。 . 既然是上门求药,自然不能打无把握的仗。 次日出了山,两人路遇一飞鸽盟的分舵,便进入其中买了些燕家的消息,又买了燕折风的画像,方便辨别。 因为没有让闻行道知晓他和飞鸽盟渊源的打算,方柳并没有亮出身份,故而飞鸽盟的人也未曾给予他什么便利。 买了消息,两人继续策马沿着官道前行。 第47页 闻行道先让方柳查看卷宗。 方柳并不推辞,直接拿过卷宗:「早知如此,何不买两份,方某可不会与闻大侠谦让。」 「没必要买两份。」闻行道说,「方庄主看过后,字迹也不会消失。」 「呵。」 马蹄声响青丝飞扬,方柳一手牵着马绳,一手执起卷宗查看,别是一番飒沓潇洒的少年意气。他过目不忘,大致扫了一眼燕家的背景,便将卷宗递给了与他骈驰而行的闻行道。 闻行道接过,只一眼便看见其上写着:原是江南人士。 方柳不用看就能猜到他的疑虑:「江南人士却在北地扎根,是不是有些意思?」 闻行道点头:「扎根北地原因是因为大师算了一卦,说朝暮城风水与家族命脉相连,这点更有意思。」 燕家是从燕老爷子那代开始发迹,在燕父壮年掌权时成为了皇商,如今仍在为皇家进贡珍品。 几十年来,燕家的生意逐渐遍布大江南北,住所自然也是如此,正可谓是天涯何处无寓所。但是燕家主家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朝暮城附近活动,只有其他地方的生意出了纰漏、或者需回乡祭祖时,才会动身离开朝暮城。 可见他们是深信卦象的说法。 不过也不足为奇,越是簪缨世家、富贵宗族,便越是偏信风水一说。 方柳评价:「难怪世人总说江南人会做生意,即便在不算富庶的北地,也能成为一方巨贾。」 闻行道一目十行看完了燕家背景的卷宗,将其收入马匹上悬挂的布袋中,说道:「能确定燕家人都在朝暮城,对我们有利。」 就怕白跑一趟浪费了时间。 第三日下午,两人就抵达了朝暮城。 他们交了银钱进了城,本准备直接去燕家家宅拜访,却不料行至一处街巷交界口,却被一名小厮兼几名打手拦住了去路。 两人及时勒住了马。 闻行道锐利的眼看向那名小厮,冷冷开口道:「何事?」 小厮在他如刀的目光下战慄了一瞬,险些腿软给他们二人跪了下去。然而想到自家主子的吩咐,小厮仍旧硬着头皮看向目光冰冷之人的同行者,挂上讨好的笑:「这位公子,我家主子请您、请您上楼一聚。」 方柳于高头马上俯视他,眉眼冷清:「你家主子是何人。」 小厮万万未曾想到,这位貌若仙人似的远方来客,竟也有如此骇人的气势。先前只顾着沉醉于他打马而过的惊世容颜,却忽略了他腰间的配剑。 这人分明是一位不凡的剑客。 小厮战战兢兢,指了指酒楼某处道:「那……那便是我家主子……他、他于窗边见侠士策马而来,霎时惊为天人,故而心神钦慕之心,欲、欲结交于您,这才叫小的……」 说到这里,两人便已懂。 原来是不知哪家的公子在酒楼看见了街上方柳,不过极远地匆匆看了一眼,便生了心思,立马使唤手下下楼拦人。 方柳甚至懒得抬头去看,只说道:「既然没什么大事,就请让开。」 他口中说着「请」,语气却不见客套。 闻行道神情漠然,好似事不关己,右手却不知不觉搭在了腰间佩刀之上。 这时,楼上的那位「主子」走了下来,未见其人先见其声,声音粗哑:「美人息怒,美人息怒!是张某一见倾心,这才让小厮下来拦人。」 方柳和闻行道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矮而精壮,面容粗狂脸上一道刀疤的男子走出了酒楼门槛。那人腰间配了剑,却学文人的样子附庸风雅,手中摇着一把摺扇走来,可谓不伦不类,滑稽得很。 张姓某人下楼来,近距离仰视方柳的面容,霎时间五迷三道起来:「听口音,美人应当是外地来的吧?不如与张某上楼,你我促膝长谈,我与你好生说说此地的情况?」 方柳勾唇,眼中却没有笑意:「促膝长谈?」 见得他笑靥,张姓某人眼都快瞪了出来,他连忙道:「是矣是矣,我与那燕家的少主燕折风乃是知交,对朝暮城再熟悉不过了!」 却听方柳轻笑出声,声音清冽悦耳。 「你配么。」 下一秒,方柳便牵绳操控马匹,逼近张姓某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抽出了他的腰间佩剑,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将剑尖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这一番动作只发生在雷霆之间,在场之人除了闻行道,便没有再第二个人看清。 一时间,小厮并几名随从怔愣在了原地,却无人上前来解救。 那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惹了硬茬,他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有逃跑的意图,对方就会让自己人头落地。他额间淌下一滴汗来,举手做投降状,嗫嚅道:「美人……大侠饶命,我只是与大侠一见如故,这才想请您吃个酒、用顿饭罢了!」 方柳未曾听他那些狡辩的说辞,反问他道:「你方才说,你认识燕折风?」 那人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绷直了腰杆:「是,是!我与燕少主是知交,燕家是朝暮城之主,大侠若不是得罪于燕家,还是放开我为好。」 「哦?」方柳挑眉,故意说道,「那燕折风很厉害不成?」 「自然厉害至极!」张某人还以为方柳这是心生忌惮,故而才如此问,便说道,「我看大侠也是江湖中人,应该听说过那闻名江湖的天下第一剑方柳吧?」 第48页 方柳来了兴致:「听说过,那又如何?」 「咱们朝暮城的谁人不知,那方柳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废物,与燕少主相比,无论是长相还是剑法,皆是天壤之别。」张某人语气中满是自傲,「话已至此,想必大侠也该知道,燕少主是如何厉害的人物了!」 燕折风走到哪里都要说不喜方柳的话,朝暮城自然也不会放过。朝暮城在北地,与莺州相去甚远,还有一道兴山山脉阻隔了寻常百姓的脚步,久而久之,这里竟还真有不少人信了他的说辞。 但看那小厮和护卫的神情,竟也是一副方柳不过如此的表情。 「知道了。」方柳神色淡淡,不以为意道,「既然燕少主这般厉害,那在下改日寻了机会,定要与他切磋一番。」 张某人见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却没有放开自己,反而说要找燕折风切磋,不禁有些急了。 闻行道冷眼看向那张某人,说道:「我怎么听说燕折风不喜人有排场。」 那人不解:「……排、排场?」 闻行道目光扫过小厮和一众护卫。 张某人答说:「这是燕少主与我一见如故,非要送我的人……」 闻行道继而扫过他不伦不类的一身打扮:「你这一身行头也是?」 那人点头。 他身上的绫罗绸缎和摺扇等物,都是燕少主送他的。 闻行道:「看来那燕折风,眼光也不过如此。」 若是燕家燕折风所谓的喜欢结交游侠,结交的都是这般的人,也难怪会不经考证便到处说诋毁方柳的话,任流言在四下里散开。 眼瞎罢了。 方柳轻笑,给出了截然相反的推测:「我倒觉得,他是故意看这人笑话。」 比起富贾之家的少主眼拙,花钱买乐子倒更像那么一回事,否则就算这燕家再如何庞然大物,也会倾倒在这一代。 当朝士农工商阶级层层分明,经商之人要做到富可敌国的程度,运气和眼界一样不能少。 就在这时,一道风流博浪的嗓音于他们身后响起—— 「果然还是用剑的这位大侠看得透彻。」 张某人扭头向后看去,而后下意识便唿救道:「燕少主,救命!」 原来来人正是燕家少当家的,燕折风。 唿救声刚落,他就被那道声音的主人踹飞了出去,撞翻了几处摊位,最后重重撞击在墙上,口出吐出一口血来。 燕折风再度开口,声音依旧风流,还含着笑意:「没听见么?给你荣华,我是故意为之。」 说罢,他看了一眼小厮和护卫,那些原本拥护张某人的随从,便自觉地站在了燕折风身边,一副听候他差遣的模样。 燕折风还嫌刺激得不够,当着张某人的面,对那些随从说道:「你们整日忍受这……叫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你们忍受这人的粗俗行为,替他横行霸道,还抽时间给我汇报情况,做的非常不错,回去之后少爷我重重有赏!」 众随从立刻跪了一地:「谢过少主!」 张某人见状,唿吸分外艰难,他抹去嘴角的血,满面不信地问说:「燕少主……为、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想看看给了你好处,任你作,最后会是何等下场了。」燕折风似乎听到了好笑的事,「一个二个的,听说本少爷喜欢结交游侠,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就跑到我燕家门前自荐,当我燕家是什么?」 张某人闻言,被激得又吐出一口血来。 燕折风走过去,捡起他脚边的摺扇,轻轻摇了摇:「人贵有自知之明,若想做我燕家的上宾,须得像有这两位来客的武——」 燕折风方才一直站在方柳身后,未曾看见方柳正脸,只知他气度不凡。此时,他边说话,边摇着扇子专门,话语却在触及到方柳面容的剎那,戛然而止。 闻行道站在一旁,清楚看见了燕折风剎那间紧缩的瞳孔。 传闻燕折风是个倚红偎翠的风流人物,红颜乃至蓝颜知己不知凡几,独爱世上各种各样的姣好颜色。会在一个照面间,就惊艷于方柳的面容,也是合乎情理的事。 与先前目睹别逢青痴痴然跪在萧然山庄门前不同,闻行道那时感到无法理解,现在却觉得果然如此。 方柳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容貌和气质,武功奇高,脾性教人爱恨不能。 会被他蛊住再自然不过。 燕折风话未说完,手中摇晃的摺扇也停顿,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神态憨然地问说:「阁下、阁下是?」 哪还有方才半分风流的情态。 方柳将手中的剑抛了出去,燕折风回过神来,立马手忙脚乱地接住,不明所以。 方柳问:「你不认识我?」 燕折风没有说话。这时,他已经恢復了平素那副玉树临风模样,将剑斜插入土地里,抬首静静看向方柳。 方柳也泰然回视。 「在下,便是萧然山庄方柳。」 燕折风:「……」 这一回,不仅燕折风,在场的其他人皆沉默了。 众随从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街头巷尾探头看热闹的人也是一脸震惊。 作为朝暮城的人,他们一直受燕折风的影响,对方柳貌似无盐一事深信不疑,谁知如今一见……如今一见,竟是这副光景? 若是这副品貌叫做丑陋,这世上大概无人敢出门见人了罢?! 第49页 剑法如何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是看不出来,但是相貌如何……只要长了个眼的,总还是有辨别能力的。 难不成是燕少主慕丑? 可想想他平日里的那些红粉知己,也并非丑人啊…… 燕折风无视周围人的目光,摇起摺扇,凝视方柳道:「阁下果然是方柳。」 方柳敛眸:「果然?」 燕折风轻笑:「方才公子拔剑之姿,非是常人所能为。能让我觉得剑法绝妙的,天下找不出几个,方柳便是其中之一。」 方柳:「未曾想,燕少主还是个善变之人。」 原先还说他相貌丑、剑法差,这时候打了照面,反倒恭维起来了。 「玩笑,玩笑罢了。」燕折风哈哈笑说,「我若是早一日见到方公子,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方柳却说:「不曾发生的事,我从不做假设。」 「不曾发生的事……」燕折风重复了一回这话,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忽然笑道,「也是,凭空想那么多假设做什么。方公子这般的人物,若是见过在下,恐怕也会很快抛之脑后。」 方柳不置可否。 燕折风看向方柳腰间配剑,状似好奇地问:「方公子刚刚为何不祭出自己的配剑?」 「方某之剑,不轻易出鞘。」 剑一旦出鞘,必定见血。 那个张某人应该庆幸,他没有在朝暮城杀人的想法。 「原来如此,这便是剑客风骨,令人倾慕。」说罢,燕折风看向闻行道,「那么,敢问这位大侠是?」 「武林盟,闻行道。」 燕折风恍然大悟:「原来阁下便是在上届武林大会中,放弃了盟主之位的闻大侠。好气魄,久仰大名。」 闻行道不卑不亢:「失敬。」 燕折风问:「二位不远千里来我朝暮城,有何要事?」 闻行道开门见山说:「来向燕家求药。」 「什么药?」 「千年雪参。」 「这东西燕家有没有,本少爷还真不清楚。」燕折风看向他们,「不如两位先来燕家做客几日,我帮你们问问?」 燕折风应该是故意拖他们的时间。 先不论他是否真的不知,就算不知道,这种事只要问一问管家便知,又哪里需要停留几日。 不过闻行道和方柳都没有戳穿他的说辞,只道「却之不恭」。 「既如此,不如下马而行?」燕折风摇摇摺扇,「毕竟我可没有骑马。」 两人便利落地翻身下马。 燕折风给被掀了摊位的摊贩扔了几锭白银,这才走到方柳那边,与他并肩而行:「为了表达对损坏方公子的歉意,不如我来帮方公子牵马?」 「不必。」方柳心平气和道,「只是要麻烦燕少主一件事。」 「什么?」 「离我远些。」 燕折风一愣,而后又恢復了倜傥的笑,油嘴滑舌道:「怎么,难不成是本少主哪里惹到方公子了不成?」 方柳瞧他一眼:「方某眼鼻清明,燕少主身上的香味,过于呛人了。」 燕折风生的高大俊美,却满身的脂粉味儿,也不知刚从哪个销魂窟出来,身上的香呛得慌。果真如传闻中一样风流,眠花宿柳应该是常事。 这一回,燕折风没了逗趣的心情,反而显出几分尴尬的神情。他将扇子收起,先是有些苦恼地拍了拍掌心,而后又抬起胳膊,闻了闻衣袖上的气味。 可他分辨不出是否有沖人的香气。 过了片刻,他才故作轻松道:「那我离方公子远一些便是,难不成方公子平日里都不去青楼消遣的?」 「摇风县没有青楼妓馆。」 「那方公子可就少了一项收入来源,这赌坊青楼,向来是来钱最快的地方。」 「燕少主开心就好。」 燕折风一路与方柳搭话,不知不觉便来到了燕家大宅前。不愧是巨贾之家,门庭之前便见浩然气派,进入其中,碧瓦朱甍层楼叠榭,处处彰显华贵之风。 有管家迎上前:「少爷,您回来了,这两位是——」 燕折风:「远道而来的贵客,还不摆筵迎接?」 「领命。」管家道,「奴才这便遣人着手准备!」 . 夜间,三人便在燕家用了丰盛至极的晚宴。 有貌美的女婢为三人斟酒。 燕折风举起酒杯:「千年雪参的事,我已经遣管家去查询,两位便暂且住下,有消息燕某自然会告知尔等。」 「先谢过燕少主。」闻行道举杯,单刀直入地询问,「不知燕少主想要什么?」 「说这些就见外了。」燕折风笑,「燕某什么都不缺,交个朋友罢了。」 方柳:「燕少主可真喜欢交朋友。」 「好客是燕家人的天性,这才有了燕家遍天下的人脉。」燕折风道,「闻大侠和方公子不也是好友?」 方柳:「不是。」 闻行道:「……」 他们的确还不算是友人,可方柳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令向来不在意他人的闻行道有一丝难言的闷意,只是他习惯隐藏自己,因此未被看出异样。 燕折风反倒愉悦了起来:「那就是萧然山庄和武林盟正欲交好?若是有什么好事,我燕家也想分一杯羹。」 方柳敬了他一杯酒:「且等着吧。」 燕折风大笑,仰头饮尽了杯中之酒。 第50页 这时,管家忽然敲了敲门,然后径直走了进来。 不等主人家同意就进来,想必是遇到了急事。方柳和闻行道放下了酒盏,思考是否要迴避一二。 燕折风眼底闪过不悦的神情:「何事?」 管家恭敬道:「事关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若。」 燕折风几不可见地慌乱了一瞬,余光看了方柳一眼,发现他无动于衷后,手脚霎时冷了下来。他冷眼看向管家:「没看见我在和贵客吃饭?」 管家这才慌了,他跪了下来:「三日前少爷说,只要是和韩小姐有关之事,皆要第一时间告知您……」 听到这话,燕折风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可当他再一次忍不住看向方柳,发现他仍然置身事外时,便笑了出来:「对,我是说过。不过你什么时候见你家少爷执着谁超过十日的?」 屋内一时间几乎冷至了冰点。 方柳闲适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燕少主果真风流。」 「也罢。」燕折风松动了,「来都来了,你将事情说出来,也给两位贵客听听。」 管家:「在此处?」 他以为少爷会先让两位客人迴避。 燕折风:「不然呢?」 管家斟酌了片刻,吞吞吐吐道:「韩小姐说,说,她不喜风流浪荡的人,让少爷莫要再给她送礼了……」 这话,管家还是捡了好听的说的。 燕折风:「……」 方柳轻笑了出声。 燕折风本还不知该作何表情,见方柳笑了,便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唇角。 第32章 左手剑 管家还当自己难逃一劫,却不想一转眼,自家少爷便笑了起来。 他将目光转向那先出声、先笑的贵客,心底多了几分审视和慎重——这位少侠想必也是一位剑客。 少爷对剑法的痴迷是刻进了骨子里的。 燕家本是经商之家,可自家少爷从十岁开始,忽然迷上了习武练剑,老爷就请了一位有名的剑客教导他,每日练剑成了比学习经商更重要的事。待到十八岁剑法学成之时,他忽然又说要游歷天下,老爷知道他年轻气盛轻易改不了决定,就随他去了。谁知游歷不过半年,少爷就匆匆赶了回来,说外面的剑客也不过如此,比不上他自己。 自那之后,少爷便忽然开始流连青楼楚馆,去了也不做别的,只扔几把剑,使唤那最美的妓子小倌舞剑给他看。 要舞得好看就罢了,还要舞得有气势,月余后,竟将体魄都锻鍊得结实了。那边老鸨正希望自己手下的小姐、哥儿们身条柔软些,这边便锻鍊的强劲有力,可少爷又花了钱,还是燕家少主,只能将苦往肚子里咽。 后来少爷又开始广结侠士,仗义疏财,最喜欢结识的自然便是剑客。一时间,府上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 幸而少爷继承了老爷经商的手段,即便痴迷剑法、嚮往江湖,也能将燕家发扬光大。 五日前,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若来朝暮城省亲,使剑赶走了街上欺侮她的地痞。自家少爷恰好看到,便霎时「一见倾心」了。 想来其中缘由,也是因为韩小姐的梅花剑使得极好。 收回思绪,管家垂首老实地跪在地上。 燕折风未理会老管家,随他跪着。他举起酒杯敬了方柳和闻行道一杯,语气畅快,竟是毫不在意方才的出糗:「让方公子和闻大侠见笑了。」 也不知他这是因何而执着,非要叫方柳「方公子」,却叫闻行道「闻大侠」。 方柳不甚在意:「不必介怀。」 闻行道:「如燕少主这般的风流人士不在少数。」 燕折风单独为方柳斟了一杯酒:「那方公子方才还取笑我。」 方柳抬眸看他:「方某笑了么?」 「笑了。」燕折风凝视他,笃定道,「方公子一笑,我才笑的。」 方柳不语,似乎不觉得如何。 燕折风兀自摇了摇头:「想必如我一般,被当着贵客的面拒绝,还是头一遭。」说完,他看向地上跪着的管家,眼神冷了下来,「还在地上跪着做什么,出去吧。记得帮贵客查一查,咱们燕家是否还有千年雪参存在。」 管家领命退下后,燕折风又笑了起来:「来,喝酒,喝酒!莫要让无关紧要的事,扰了此时兴致。」 他变脸极快,仿佛刚刚的呵斥荡然无存。只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就能让人相信他会是个成功的商人。 见闻行道喝酒时虽然痛快,却不见酣畅之色,燕折风道:「闻大侠好酒量。」 「承让,燕少主也不逊色。」 「可闻大侠似乎不怎么喜欢饮酒?」 闻行道抿了口酒:「一般,可以喝,但没那么喜欢。」 他的酒量极好,曾经将郭征、大长老等人都喝晕了过去,自己仍旧十分清醒。但是他并不喜欢喝酒,任何放纵的方式都是麻痹精神的毒,误思误事得不偿失。 他有比沉醉酒肉更重要的事。 「哈哈哈。」燕折风笑得豪放,「我还当每一个武林中人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各有追求罢了。」 「是极,闻大侠通透!」 三人酒过一轮,燕折风不知为何又提起了今日之事。 「其实我往日里去那秦楼楚馆,只是因为其所属我燕家名下,我去找管事的对帐罢了。而昨日那烟花巷有重要之事,邀请我去坐镇,这才才染了一身刺鼻的香气。」 第51页 方柳摇了摇酒盏,敬燕折风:「年少一席梦,风流哪怕人知?」 「……风流哪怕人知?」燕折风垂首重复了一句,而后狠狠灌下一杯酒,「是,风流哪怕人知。」 为何总是这般无关紧要的模样。 仿佛自己永远无法入他眼。 「两人想来也听说过,燕某平素最好美人。」燕折风脸上露出刻意的倾慕之情,笑得明目张胆而又无比牵强,「前些日子,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若来此地探亲,我一见倾心便想认识佳人。韩若小姐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不知二位有没有听说过?」 闻行道答:「未曾听过。」 「闻大侠可真是不解风情。」燕折风饮了一口酒,侃侃而谈,「如今这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啊,分别是寒月宫的怜岸仙子,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若,以及华山掌门亲传女弟子杜子妍。传说各有各的艷丽,各有各的风姿。」 「不过,依我看——」 燕折风看向方柳。 「都不及方公子。」 听到此言,闻行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拇指不自觉摩挲杯壁,眼神冷凝。 都是江湖中人,自诩侠气万丈,未曾见过哪个绝顶高手,愿意别人将自己与美人联繫在一起的。燕折风说这话时看起来醉醺醺,实则双眸清明,分明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气氛一时凝滞起来。 如果说原本闻行道还在怀疑,燕折风对药材一事遮遮掩掩不给个痛快的缘由,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是因为方柳。 太不成熟了。 仿佛得不到父母偏爱,就费尽心机捣乱,故意做错事,让父母注意到自己的孩子。 而闻行道不喜他此时的言语和作为,十分不喜。 不仅是因为救命之药。 方柳同样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神情却一如既往,连笑也冷冷清清:「如此说来,这些佳人燕少主都见过不成?」 燕折风摇了摇头:「未曾。」 至今只见过一位,便是那位梅花剑宗的韩若韩小姐。 「那何出此言?」方柳说道,「方某更喜欢有理有据的论述。」 「猜测。」燕折风神情风流,言语真心实意却无人探知,「毕竟那韩若小姐便已逊色方公子太多。」 方柳再度朝他举杯:「燕少主抬举了。」 这事便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燕折风泄了气,闷闷喝下一壶酒:「方公子不生燕某的气?」 「生气?」方柳不以为意,「言我姿容出色之事么?倒是实情。」 燕折风愣住,而后无可奈何的笑:「想要搅动方公子心绪,怕是难于登天之事。」 「向他人学的,燕少主也可以学学,这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喜怒不形于色本事。」方柳悠哉道,「孔圣人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自有其道理。」 不知为何,闻行道总觉得方柳说的人意有所指——似乎是自己。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便见方柳似乎在饮酒的间隙,寂寂地看了自己一眼。 闻行道顿住,竟被那一眼看得心尖发麻。 麻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蚕吞人之感知。 燕折风道:「看来燕某要学之事甚多。」 方柳:「能意识到,总不算晚。」 接下来,三人不再谈论燕折风寻花问柳的私事,而是就江湖中事、天下局势畅谈许久。他们皆是有眼界,有能力之人,对于时局看得透彻。又因为各自背景不同、所处的位置不同,所思所见也有些差异,因此高谈论阔之余,又颇有些切磋论道的意思。 一遭酒宴至月上中天,还算畅快。 ———— 之后的几日,燕折风对千年雪参一事避而不谈,反而时不时便要带着方柳和闻行道二人去消遣。 他消遣的途径甚多—— 观赏他养的一院子调皮狸奴;视察他经营的酒馆赌坊;瞻仰他买的各种奇珍异石、名字书画;甚至还叫来了西域的美人表演舞剑……只能说不愧是天下至富之家,玩乐的方式层出不穷,未曾有半日是重复的。 到第三日黄昏时分,燕折风再度邀请他们去青楼楚馆玩乐,闻行道主动询问了千年雪参之事。 燕折风摇着扇子,「嘶」了一声,拍拍脑袋:「哎,对啊,还有这事,燕某想起来了!」 闻行道不戳穿他的伪装:「燕少主想起了就好。」 「老管家说,燕家的确有这么一株千年雪参。我让他拿出来,他却说不在本家,需要从其他地方调过来……这,不知二位等的等不得?」 闻行道问:「敢问需要等几日?」 燕折风答:「天有不测风云,若是路上好走些,可能一两日;若是风不调雨不顺的,再晚几日也是有的。」 这时,方柳说道:「既然如此,燕少主不如告知这『其他地方』是何处,直接让闻大侠沿着必经之路去迎接便是,他脚程快得很。」 方柳虽然说话像是调侃,实则却是在帮闻行道。 闻行道向他颔首,表示感激。 燕折风闻言,想了想,道:「方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那地方我可记不清,问一问又要耽误时间了。」他故作思索状,「这样吧,我让管家飞鸽传书催一催,尽量在两日……不,一日半内,就后日清晨,将东西送到闻大侠手中,如何?」 话已至此,三人对结果已是心知肚明。 第52页 拆穿反而不美。 方柳弯唇:「那么,今晚又要去做甚么?」 燕折风便自然而然转了话茬:「去朝暮城最大的温柔乡。」 方柳:「我不喜烟花之地。」 「不是去享受温柔乡。」燕折风解释,「是去看花魁游街罢了。」 因为燕家的缘故,朝暮城可以说是北地最富庶、风气最奢靡的城镇。北地许多城池的百姓,能温饱果腹、冬暖夏凉,便已是极好的事,可朝暮城的百姓早已不满足于此。 在这里,赌坊妓馆皆是正常,还有一年一度的花魁选举、游街,给此地的纸醉金迷再添新意。 「要我说,二位来的正是时候。」燕折风游说道,「来的那日便是花魁选出之时,如今又赶上了游街,何不前去热闹热闹?」 方柳:「从抵达朝暮城始,就没有不热闹的时候。」 燕折风放肆而笑:「确实。」 闻行道心不在此,意图推拒:「便是花魁游街,又有什么好看的。」 「闻大侠此言差矣。」燕折风笑他不解风情,「朝暮城的花魁和普通花魁不同,总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可不止一副皮囊。」 闻行道仍旧兴致缺缺,燕折风便继续道:「就说今年的花魁,舞剑无得甚好,使得还是左手剑。当然,只是花架子罢了,绝不如方公子的左手剑出神入化,剑锋若霜雪。」 方柳却看向他,淡声问说:「燕少主怎么知道方某擅长左手剑?」 他早在闻名之前,便只使右手剑了。 燕折风摇扇的动作顿住:「……」 第33章 刺客 「我可曾见过燕少主?」 「未曾。」燕折风连忙摇头,再度否认道,「从来没有!」 方柳洞悉了他的慌乱,只定定地看着他。他薄唇上一点唇珠分外清丽,眸子如初春的清泉,明澈而冷寂。 燕折风痴痴看他,喃喃道:「确、确实未曾。」 「那便未曾吧。」 方柳不再问他,转而抽走了他手中的摺扇,展开摇了摇。他手的骨相极美,自有一股名士之风,全无流于表面的轻佻。 燕折风没了摺扇,只觉得手也空空,心也空空。 「那、那便随我去看花魁游街?」 方柳:「劳烦燕少主带路。」 ———— 三人便来到了城中最灯火辉煌的街道之上。 夜幕时分,入目满是橙与红的灯火,这是与乡野人家全然不同的人间烟火气。 这万家灯火,十里绮罗,永昼不夜天,是盛世才能窥得一见的场景。因为兴山的阻隔,也因为巨贾燕家的扎根,朝暮城自成一脉,再无朝暮之分,唯余靡靡之风。 沿街的所有酒楼、客栈都早早满了座,有钱的公子哥儿们提前订好了最好的观赏位置,怡然自乐地等待供他们取乐消遣的场景。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平民百姓,他们被专门僱佣来的护卫十尺一人的挡在两侧,为待会儿的游街留出足够的位置。 燕折风作为朝暮城之主,自然早定好了最好的观景视野。 此处是朝暮城内最大的酒楼,酒楼便是燕家的产业,掌柜的提前将三层最大、视野最好的包房留了出来,薰香洒扫,将奢靡展现到了极致。包房内站了数名美貌婢女,有扇风的,有布置酒菜的,还有单纯候着的。 看来传闻说燕折风不喜欢排场,只是对外罢了,对自己倒是十分宽松,怎么锦衣玉食怎么来。 走出屋子,外面是是单独的廊房,廊坊上挂着绚丽华贵的灯笼。倚在美人靠上,便能清楚地看到街上密集的人群。 方柳摇着摺扇,站在此处往下看。 此地生活虽然奢靡,但到底是因为远离争斗,才能怡然自足。 日前也是好事。 燕折风和闻行道两人也走了出来。 燕折风看向街巷不远处的拐角,指着那里,解释道:「待会儿,将会燃放烟火。燃放烟火的过程中,游街的花魁便会从那里乘坐专门制作的花车软轿出来,一路上,边扔鲜花,边接受众人瞩目。这是会有富家弟子遣人投一封信到巷尾的妓馆,暗拍为花魁破题儿的资格,价高者得。」 「当然,还有在花魁大比中取得好名次者,也会乘坐小一些的软轿,跟在头名的后面巡游,同样会参与到此次的竞拍之中。」 方柳:「燕少主还真是了解。」 「因为这法子便是我想出来的,要从那些富贵权势者手中捞钱,就不能用寻常法子。」燕折风看向闻行道,「当然,待会儿闻大侠若是有看上的,尽管投标,钱算在燕某头上。」 确实全然没有问方柳的意思。 「这倒不用。」闻行道拒绝,「燕少主可以留着自己享用。」 燕折风余光看向方柳,潦草回说:「我还看不上。」 「砰砰砰——」 绚烂的烟火炸开,点亮了天际。 方柳平静道:「来了。」 其余两人便朝街尾的方向看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数名美貌的丫鬟,她们手中皆提着一盏灯,走路的姿态窈窕,风韵十足。她们身后便是富丽堂皇的软轿,轿子上半遮半掩的白纱高高挂起,能隐约看见里面一袭红衣的佳人,露着半边香肩,抱着一柄长剑。 风吹过,白纱散开,佳人便捡起轿中的花,朝两侧一朵一朵扔去,时不时露出不胜风寒的娇弱模样,拈花而笑。 第53页 花是有数的,因此周围的百姓皆高高举起手,渴望捡到美人的花,说不定明日还能卖给富人家,那些个公子哥儿很喜欢用这种把戏讨佳人欢心。 让花魁头名抱剑而坐的主意,还是燕折风提出来的。但此时,他却觉得有些刺眼,尤其是当着方柳的面。 简直污了剑之义。 不过那些公子哥倒是十分吃这套刚柔并济之美,没过多长时间,就有小厮过来,将目前暗标的最高价钱报给燕折风。 燕折风食指与中指夹着那封信,笑的轻飘:「尚可,钱没少赚。」 方柳:「恭喜。」 「别的不说,提起这些身外之物,天底下没人能多过我燕家。」燕折风道,「若是方公子缺钱,随时可以找我。」 闻言,方柳合上摺扇,将扇柄递给燕折风:「那方某就当真了。」 燕折风比方柳略略高些,他垂首,慎重地接过了扇柄:「方公子若是能当真,再好不过。」 就在这时,底下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三人定睛看去,发现不知哪里来了十几名刺客,趁着热闹嘈杂潜入人群,忽然拔刀朝着花魁的方向刺了过去。 一时间,百姓惊叫连连,慌忙逃窜之中乱成了一团。 花魁的轿子也是东倒西歪,抬轿的人满面慌乱,最后竟弃轿而去,独留佳人抱着剑花容失色,惊慌不已地扭头寻找庇护之所。 那几名刺客训练有素,武功卓越并非泛泛之辈,与街上的护卫打成一团,明显处于上风。他们的目标应该是花魁抱着的长剑,剑剑不留情,并不在乎围观百姓的伤亡。 不过眨眼之间,便有数名百姓在惊慌和踩踏中受了伤。 方柳长剑出鞘,冷声道:「救人。麻烦燕少主安抚人心。」 便轻功飞身而下。 闻行道也拔出武器,直取刺客面门。 燕折风飞到了花魁的软轿上,拿走花魁抱着的长剑,运行内劲厉声道:「城中百姓听令,避开刺客莫要惊慌,躲进街旁商栈内!」而后又看向那几名武功高强的刺客,高唿道,「你们要的东西在我这里!」 说罢便提起长剑,翻身上了屋檐,朝另一条无人的街道而去。 成功将战场转移。 虽然十几名刺客对方柳和闻行道来说,着实不算什么。棘手便棘手在刀剑无眼,刺客在人群之中穿梭,枉顾百姓性命,让无辜的人当了挡箭牌。 燕折风拿着长剑逃走之后,将刺客吸引到了别处,事情便简单多了。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方柳和闻行道便灭了那些刺客。 方柳专门留了一个活口,捆起来扔到一边。 方柳问:「几人?」 闻行道:「八人。」 方柳闻言,心念一动:「还少一个。」 . 燕折风轻功不算好,但胜在机敏,对朝暮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再加上有方闻两人善后,不多时便甩开了那些刺客。 今日花魁游街之事弄得实在盛大,朝暮城到处都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想找个暗点的地方躲藏起来都做不到。 燕折风寻了个小酒馆,翻墙进了后院中。院中的架子上摆满了酒壶,阵阵酒香扑鼻而来。 他找了个角落,倚墙站着重重喘了口气。 燕折风一手拿摺扇,一手拿长剑,低头看了看剑,又看了看扇子,最后轻轻吹了吹扇子,将其妥善收进怀中。 这可是方柳扇过的扇子。 随后,他看向手中的长剑,低声苦笑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花重金、费一大番功夫将你买来,只不过想向他炫耀一把好剑罢了,怎么还遭上追杀了?」 「既然后悔,燕少主何不乖乖将剑奉上?如此,我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一道恶毒的声音,阴森森响起。 燕折风循声看去。 只见一蒙面黑衣的刺客出现在了院中,手中提剑站在离他不远处,冷冷地看向他。 燕折风神色镇定:「呵,若听你的,我燕家的面子倒要往哪里搁?」 刺客厉声道:「那便纳命来!」 说罢便朝燕折风刺去。 燕折风翻身,堪堪躲过刺客的攻击,便又感到一阵疾风袭来。他连忙抽出手中的剑,挡住了刺客这一击。 两人霎时便纠缠起来,兵刃相接,打的不可开交。墙边架子上的酒壶在打斗中碎了一地,醉人的酒香四溢,小酒馆的主人却不敢过来查看情况。 不过少顷,燕折风便处在了劣势,他额前淌了汗,艰难地抵挡对方的攻击。 刺客嘲讽道:「原来传说中的燕少主,只有这点本事?呵,哪怕用了名剑也不过如此。这身功夫莫说混迹江湖了,去富人家随便找个护院,都比燕少主厉害许多。」 燕折风本就有些应付不来,此时听到对方的讽刺,霎时气焰更弱了一分。 是。 他于武学一道确实无甚天赋。 学了十多年的剑,哪怕再刻苦再用心,日日勤学苦练,仍旧没有拿得出手的实力。后来能够「出师」,也不过是将能学的都学了,不会的无论如何都不会。 永远无法成为比肩一代大侠的人物。 所谓的「剑法上佳」之说,不过是因为自卑而不敢认,时常自我催眠的说辞罢了;而身边那些欲巴结他的人,只会将他往一流高手的行列里夸,又怎么敢对他的剑法有所置评。 第54页 因此他甚少出手。 刺客见他气焰消了一半,心道好时机,下一招就要直取燕折风命门! 燕折风一时躲避不能,便下意识闭上了眼,还不忘护紧怀中的摺扇。 「咣当——」 一声巨响过后,预想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来临。 燕折风睁开眼,却见那刺客口中发出痛唿,手臂不自然地下垂,似乎是骨折。刺客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观他脚边碎了一地的釉色碎片,应该是被酒壶砸了臂膀。 燕折风似有所感,怔然抬首。 只见方柳正坐在院子的高墙之上,姿态悠闲地提着另一壶酒,背后是辉煌的灯火与澄明的缺月,绝艷的面容在夜幕中美的惊心。 他唇边挂着浅淡的笑。 「呦,燕少主?」 似与多年前,一般无二。 第34章 太微剑 「扑通——」 「扑通——」 燕折风清楚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之声,声声震人。似乎跨越了十余年的光景,回到莺州烟雨朦胧的季节。 那名刺客缓过骨裂的疼痛之后,抬头左右张望,还未来得及看清来者是何人,便已经咽了气。 原来是方柳轻巧落地,手起剑落,抹了他的喉咙。 刺客倒地之后,燕折风仍在出神。 方柳提醒道:「燕少主?」 燕折风这才回了神,挥去心间鼓譟之意,面上颇有些羞愧。平日总是对自己的武功夸大其词,最后却要再次被他所救。 「谢过方公子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 燕折风犹疑道:「方公子几时来的?」 「你们打起来的时候。」 「那可有听到……刺客所言之事?」 「什么。」方柳故意问,「夸你剑法尚可?」 燕折风顿觉虚惊一场,连忙摇首道:「没、没什么!」 他实在不愿在方柳面前露短,好似自己过了这些年,仍旧无甚长进。然他只顾自己松了口气,却并未分辨出方柳语气中的调侃意味。 方柳看向他手中之剑,目光在剑柄上凝视良久,这才声音极轻地说道:「太微剑?」 原先离得太远,他对那场合也无甚兴趣,故而未曾全神去看,没有发现此剑真身。此时定睛看去,才发现原来那花魁所抱之物,竟还是一柄绝世名剑。 此剑之名取自太微垣,是星象中的三垣之上垣,位于北斗之南。 太微剑原本是曾经名震一方的大侠之配剑,那大侠自称是独行剑客,没有门派、没有师承,只手持一把剑,扬言要杀尽天下该杀之人。自那之后,无论江湖上的恶人、还是朝廷中的奸臣,只要能接近,他皆照杀不误。 这把太微剑,从此号称是「斩天下之恶」的名剑。 「方公子果真识得此剑?」燕折风将剑收入鞘,双手持剑递给方柳,供他查看,「当初派人寻找此剑之时,便想着你一定认识。」 毕竟那独行剑客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存在,后来多少侠士都以他为荣,欲效仿他行侠仗义、捨生忘死的作为。 太微剑之所以被人发现,再度出世,是因为贼无意中发现。燕折风听说有了太微剑的消息,便立刻遣人去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务必要夺下剑来。 这剑在燕折风手中待了仅一个月,方柳便来了朝暮城,难免让他想到缘之一事。 方柳接过了剑,语气平静:「认识。」 「我猜也是。」燕折风笑了,「独行剑客不仅剑法高超声名远扬,还有侠之大义,平生只为锄强扶弱而活,实乃我辈楷模。」 「楷模?」方柳轻笑,「你可知独行剑客最后下场如何。」 燕折风闻言一愣,想也不想便回答:「因树敌太多,被陷害围剿而死,死无全尸……」 这几乎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 许多人都期盼做大侠,渴望成为惩奸除恶匡扶正义之人。可一旦入了江湖,人便处处受限制,不可避免地被捲入不同的势力之中,为名声、人脉、前程、财权种种俗物所扰,不敢轻举妄动。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大肆赞扬独行剑客,称他才是真正的豪侠。 「然后呢?」方柳问。 「……然后?」 「这世上的恶人,有变少么?」 燕折风沉默了。 「燕少主有所不知。」方柳动作轻柔,抚了抚剑鞘上的刮痕,敛眸道,「当年被仇家杀死的,并非只有独行剑客一人。」 这等密辛燕折风的确不曾知晓,他疑惑道:「还有其他人因此丧命?」 「还有为他铸剑的妻子。」 「这……」 燕折风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独行剑客之所以不留名姓,不问师承,甚至连样貌都遮遮掩掩,便是为了不连累家人。」方柳似乎对独行剑客十分了解,将往事娓娓道来,「为了自己坚持的大义,他将妻儿託付给亲弟,让自己无后顾之忧。然而百密一疏,最终仍是命丧他人手,还连累了一年难见一次的髮妻。」 「我不否认他的为人,不否认他做事的初衷,不否认他对世人确实起了一定警醒的作用。但这样以身殉大义的法子,未免过于天真,治标不治本。」方柳将剑拔出几寸,视线凝在剑锋处,「若是世道不公致使妖魔当道,那就去改变这个世道,这才是减少恶人的手段。」 第55页 燕折风听得入神:「……方公子为何了解的如此清楚?」 「因为——」方柳侧首看他,眼眸清冷如月,「此乃家父之剑。」 是他亲手所埋。 埋在南北交接的山水之间,随独行剑客而去,随豪情万丈的大义而去。 燕折风愣住,半晌没有说话。 方柳是萧然山庄前任庄主方振宇的子侄,关于他的父母,的确未有过任何消息传出。 未曾想竟是这样。 思及此,燕折风皱眉,满面愧疚:「抱歉。我不知道……」 若是早知这背后的许多事,他又怎么会让那花魁抱着这把剑游街?何止是亵渎。 原本只是寻了一把好剑,欲在方柳面前显摆罢了……最好还能与他天南海北地聊一聊江湖上的各种传说。 「无妨。」方柳神色看不出异常,他目光转向高墙之处,「闻大侠,听够了便下来罢。」 燕折风转头,果然看到闻行道正站在墙头,神情不明地看着他们二人——或者说看着方柳,不知听了多久。 被方柳点破后,他轻身下来,站在两人身旁。 态度落落大方。 方柳看向燕折风:「这把剑燕少主花了多少银子得来,方某愿出双倍,请燕少主割爱。」 「既然是令父之剑,那就是方公子的东西,何来割爱之说?方公子拿走便是。」燕折风道,「说起来……方公子不怨恨我擅自将剑取来,便已是燕某之幸。」 闻行道问说:「刺客是为太微剑而来,为什么?」 若是只能因为剑名远扬,实在没必要派十八名刺客前来。 方柳:「或许是因为一个传闻。」 闻行道:「传闻?」 「传闻太微剑上有独行剑客的剑法绝学,得之便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燕折风疑惑:「闻所未闻。」 「因为原本便是个假消息。」方柳扬眉,语气微讽,「这消息是家父之敌故意散播出来的,不曾想真有那傻的信以为真。」 燕折风闻言,神情慎重道:「此事一定要调查清楚。」 「是该调查清楚。」闻行道告知他们,「但留的活口自尽了。」 方柳并不意外:「刺客都是死士,一旦被捕,寻死的方式千奇百怪。」 哪怕十几个人都活捉,也不过徒劳。更何况当时的情况,顾不上留那么多活口。 闻行道:「太微剑在你手上的消息不能传出去。」 这回便是因为燕折风毫不遮掩,才会招来敌人觊觎。 「我知道。」方柳看向燕折风,「麻烦燕少主回去后,就说太微剑被另一波刺客夺走,不知去向。」 燕折风点头:「可。」 「要见谁和谁说。」 「见谁和谁说?」 「嗯。」方柳淡淡道,「如同燕少主见谁和谁说『方柳貌丑无盐,剑法奇差』一样。」 燕折风:「……」 方柳:「说多了总会有人信。」 燕折风垂首,难掩歉疚:「我……万分失悔。」 不知该从何解释。 ———— 这本应该热闹非凡的晚上,最终以慌乱收场。 逃过一劫后,燕折风立时找人善后,安抚城中百姓,补偿伤者和损耗的财物。而花魁游街之事,便也不了了之。 次日,燕折风未再找方柳和闻行道出去消遣,而是晃着摺扇,在方柳居住的别院外转来转去。 「少爷,您有何事要吩咐?」 战战兢兢来询问燕折风的僕从,这已经第三个。 「无事。」燕折风摇扇道,「退下吧,让其他人也不必来此处。」 僕从退下后,燕折风又开始在院外转着圈走动。他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嘆息片刻,时不时遥看窗子的方向,却连客院的大门都未曾迈进去。 「吱——」 院内传来一阵异响。 燕折风循声看去,发现是方柳推开了窗子,露出半身。他坐在窗边的红木椅上,手闲散地撑着脸颊,日光被雕花的木窗分割得零碎,星星点点落在他眼睫。 他扬眸,漫不经心地看向自己。 「燕少主在此做什么。」 「……散、散心。」 「唯独绕着一个地方转?」 燕折风:「……」 若是重逢时,他还能因为心中那点被遗忘的委屈,装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在经过昨晚的事之后,便只剩下不知所措了。 他站在院门口,与方柳遥遥相望。 清风一遍遍吹过院内的草木。 一、二、三…… 待到第十片叶子翩翩然落在地上,燕折风这才在方柳幽懒的目光中,走进院中。 他行至窗边,隔窗垂首看向方柳,两人一站一坐。 方柳微微上仰的视角,显得容貌乖觉睫毛纤长,比平日少了些莫测和疏离。落在他面上的碎光摇曳,堪堪晃了燕折风的神。 「……明早,我会将千年雪参交给闻行道。」 「嗯。」 之后便又是鼓譟的寂静。 终于,燕折风合上了木扇,故作潇洒地笑问:「你……那些事,为何告诉我?」 方柳是那位大侠之子一事,若是传出去,怕要惹出许多是非。当然,燕折风绝不会说与任何人听。 「大概因为——」方柳歪头,「我想起何时见过燕少主了。」 第56页 燕折风:「……」 下一瞬,燕折风便御起轻功,后退数尺之远。 他「唰」地一声打开摺扇,极快地掩在面前,这才勉强遮住了疯狂上扬的唇角,眉眼间却仍盈有心满意足的喜悦。 「本少爷、我去催催千年雪参之事。」 说完便转身离开,心慌意乱之中,险些被脚下的石子绊倒。 方柳淡声提醒:「燕少主走路时,还是稳妥些好。」 燕折风背对他挥挥手,不多时便消失在院外,背影竟无比轻快。 . 燕折风和方柳初遇,要追溯到十岁那年。 他随着父母去江南一带祭祖省亲,路过摇风县时,一时不察被贼人掳了去。那贼人知道他燕家独子的身份,为了勒索燕家钱财,将他哄骗走,捆了手脚封了口,扔在荒郊野外的破庙中。 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少时的他被吓得涕泗横流,即便堵了嘴,还是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恰逢小方柳脚腕上绑了重物,负重跑过此处。 燕折风至今还记得,那比自己还小些的精緻男童,是怎样云淡风轻地拆去脚上的布袋,右臂一挥抽出腰间之剑,潇洒利落将几个贼人打跑,帮他松了绑。 他边为自己解绑,边如大人一样嘱咐道:「最近匪贼盛行,小孩子若是无父母陪伴,还是不要乱跑。」 可他分明也是独自一人。 燕折风问出了口。 小方柳便语气认真道:「我是习武之人,与你不同。」 说罢,他还为燕折风展示了自己的剑——那是一把量身定做的小剑,开了锋,锐利无比。 后来燕家的护卫找了过来,他便重新绑上装满石块的布袋,离开了此处。 燕家一行人在摇风县停留两日,家中长辈怒髮冲冠处置劫匪之余,燕折风也从城中百姓的口中得知,那每日绕城跑步的孩童,是萧然山庄方振宇的侄子方柳。这里的人都知晓他小小年纪便展现出来不俗的武学天赋,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少年。 儿时慕强,燕折风钦佩小方柳一剑斩干坤的侠气,又嚮往与他成为友人,便在回到朝暮城后,缠着父亲为他寻来剑客为师。 若想成为好友,至少应该本事相当才对。 奈何燕折风没有练剑天赋,学无所成,迟迟不敢再去往莺州相见。直到八年后,他勉强成了入流的剑客,这才兴沖沖提剑,以游歷江湖的名义去了摇风县。 抵达摇风县的第一日,他便见到了方柳。 方柳妥善长大,成了令人惊艷不已、过目难忘的少年郎,是最该出现在佳人春闺梦里的颜色。 他腰间仍配有剑,于早春时节含笑打马而过,惊鸿一瞥之下,便模煳了燕折风八年来对友人的定义。 那天燕折风没来得及拦住方柳,还想着来日方长。谁曾想后来,他连续往萧然山庄寄了一个多月的拜见信,都不曾得见。 究其原因,许是记不得他,更看不上他这不入一流的剑客。 羞愧难过之余,燕折风匆匆赶回了朝暮城,再不提外出游歷的事。出于委屈和不甘的心境,他做了许多幼稚之事。 可他对剑的执念依然在。 找人舞剑,结交剑客,搜寻天下名剑……诸如此类之事做了个遍。还妄想千辛万苦寻到的名剑,真能拿给方柳看。 就连燕折风自己也未曾预料,他们竟还能相见。 自己也再度被他所救。 . 过去的这些年岁。 哪里是喜欢剑,分明是喜欢你。 第35章 毒药 次日清晨,燕折风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送上了千年雪参。 闻行道接过,抱拳道:「谢过燕少主。」 「闻大侠不必客气。」燕折风摇扇,又恢復了往日轻佻风流的笑,只是眼底却似乎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喜悦,「这一届武林大会开始之前,燕某定要前去武林盟赏玩一番,到时闻大侠莫要将我拒之门外才是。」 闻行道:「届时,武林盟必定好生招待。」 随后,燕折风看向方柳,似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看了大半晌,只嘴角不住地往上咧,倜傥摇扇的动作也缓了下来,逐渐显得有些憨傻。 方柳便翻身上马,手放在腰间配剑之上,说道:「方某等着与燕少主切磋武艺。」 燕折风合扇,抚掌而笑:「好!」 他要再去找人磨砺剑法了。 ———— 方柳和闻行道两人便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赶回了雁山镇。 武林盟中,大长老和魏大夫等人已经按照别逢青的要求,将其他药材都准备齐全,只差这一味主药了。此时,见到方柳和闻行道成功拿回千年雪参,三长老喜出望外,拉着闻行道就要带他去郭盟主床前。 奈何以三长老几十年的功力,仍拉不动一个闻行道。 三长老回头看向闻行道:「行道啊,愣着做甚,赶紧与我去救郭盟主罢!」 闻行道问:「三长老懂得如何熬制药材?」 三长老便摇首:「不知。」 闻行道:「那应该将千年雪参拿给别神医,而非去义父床前。」 「哎,是!」三长老道,「是我太心急了,别神医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只差这一味药了,应该将药材送到他手上。」 「三长老也是喜出望外,昏了头脑。」大长老抚须,「行道你先将东西给魏大夫,让他带去,和别神医一起熬成药汤。」 第57页 「是。」闻行道颔首,又说了句,「这次能求到药,全靠方庄主。」 随后,他朝方柳点头示意,便跟三长老去找魏大夫。 郭山和郭琦儿也守在此处等候,他们救父之心急切,只来得及朝方柳问声好,便步伐匆忙跟上了闻行道,往武林盟内走去。 大长老落在最后,朝方柳拱手:「这次求药一事麻烦方庄主了,方庄主大义!」 方柳摆手:「余的话不必多说,大长老既然担心,便去看顾郭盟主。方某不再打扰,这便回去歇息了。」 大长老再行一礼:「此时不便招待方庄主,待盟主醒来,定然亲自前去拜谢。」 方柳便离开了武林盟。 . 那日方柳前往朝暮城后,陈安一行人在雁山镇租了个三进的宅子,暂时住了下来。 自那之后,每日石一等人都会留一人守在城门,等候方柳归来。这日守在城门的是石三,他一眼便看见自己小庄主的身影,微微躬下了腰,作恭敬状。 方柳勒马在他面前停下:「带我去你们留宿的地方。」 石三抱拳:「是,小庄主。」 租赁的宅子中最大的院落,依风和赛雪早已薰香扫洒,收拾妥帖,随时等候方柳入住。 即便如此,在方柳踏进院落的时候,赛雪仍旧惊喜地急声道:「小庄主回来啦,奴婢这就将屋里再收拾收拾!」 「不必收拾了。」方柳知她和依风秉性,房间定是干净的,只问道,「还有谁在?」 赛雪便回答:「只有奴婢和等候小庄主的石三。依风姐姐外出採买,其余人按照小庄主的旨意,调查要事去了。」 「备水洗漱。」方柳吩咐,「待其余人回来后,去堂屋开会。」 赛雪欠身:「是,小庄主。」 下午时分,陈安等人陆续回来。方柳也洗去一身风尘,换了一身衣衫,坐在堂屋主座上。 「石四,石五。」 「属下在。」 「在外面守着,莫要让人探听。」 「属下领命。」 石四石五便于屋外,严防死守。 依风为方柳倒好了茶,备好笔墨纸砚,退到一旁等候差遣。 方柳询问陈安:「可有进展?」 陈安一步上前,恭敬道:「禀小庄主,目前未曾听说武林盟与朝廷有牵连。」 方柳晃了晃茶盏:「那闻行道呢,是否有过异动。」 陈安依旧垂首:「属下无能,闻行道的确每年都有行踪不定的时候,但是他轻功独步天下,无人能跟踪,因此他去了何处、做了何事,皆只能听他一家之言,不曾听过其他说辞。」 「不怪你。」方柳心平气和,早有预料,「闻将军之遗孤,若是这么轻易便被其他人探听了行踪,何尝不是毁了闻家的英名。」 「但属下听说,郭征先前曾因为郭琦儿擅闯闻行道书房,而大发雷霆。」 方柳目光落在某处,若有所思。 书房乃重地,擅闯自然不可,倒是不能贸然断定些什么。 「还有……」 「还有?」 「还有那武林盟的二长老,近日总在往尚阳城跑。除此以外,武林盟便再没有其他可称得上异常之事,盟中的重要人物,皆在焦心郭征之事。」 方柳摆手:「退下罢,继续调查,重点『关照』那位二长老。」 陈安等人领命,退出了房间。 赛雪见谈完了正事,便走上前问说:「小庄主今日想吃些什么?北地的饭菜向来口味重,不如还是做咱们的江南菜系?」 「清淡些。」 赛雪便欢天喜地去准备饭菜了。 几名心腹手下之中,她最拿得出手的便是机灵与厨艺,无论什么菜系皆是一学便会。能照顾主子的口味,是她最自豪不过的事。 「依风,你也退下吧,我独自待会儿。」 「是。」 屋内只剩下方柳。 他冥思片刻,便提笔书写起来,梳理目前已知的情报以及日后可用之人。 梳理通透之后,又点了蜡,目视那写满墨字的纸张燃尽,眸中唯余一片沉寂。 . 如此又过了几日,这租赁的宅邸外,来了拜访的客人。 石四禀告:「医仙谷别逢青求见。」 雁山镇毕竟是武林盟的地盘,武林盟的人不用问,便能皆知晓萧然山庄的一行人暂住在何处。别逢青对武林盟有大恩,自然也会告知他地址。 闻行道已经回去,别逢青找过来并不奇怪。 方柳:「让他进来。」 石四:「是!」 别逢青一进到屋内,便执着地看向方柳:「你……方庄主回来了。」 「嗯。」方柳颔首,「别神医来此,所谓何事?」 别逢青道:「解药已经配好,那武林盟的郭征不日便会醒来。」 方柳:「辛苦。」 闻言,别逢青笑的餍足:「动动手的事,何来辛苦一说。」说到这里,他难得有些迟疑,「我……需要回医仙谷一趟。」 医仙谷歷练的传统,弟子出谷后,做了任何事都无所谓,是善是恶医仙谷一併承担。但只允许他们在外逗留几个月,最多半年后,便须得回谷一趟。 这些方柳也已知晓。 不过听别逢青的语气,他这一去并非永别,仍要回来的。 方柳道:「那便后会有期。」 第58页 别逢青笑得牵强:「我何时都愿意等候方庄主,不知方庄主这回,可等等我?」 方柳抬眸:「什么意思?」 「无别的意思,我只是——」别逢青未曾遮掩自己眼底的执恋,「不想你忘记我。」 方柳似笑非笑,并不作答。 别逢青便从怀中摸出两个瓷瓶,递给方柳。 方柳:「是什么?」 别逢青笑:「是我与你初遇后,便在着手配制的毒药和解药,欲送你做礼物的,毒性可以挤入天下奇毒之中。原本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近日在武林盟待着,忽然灵光乍现,便称毒为『等』、药为『候』,表明我始终听你所言。」 方柳未动,别逢青便想牵过他的手,将一毒一药放入他的掌心。 还未触及到方柳皓腕,却听他道:「别神医费心,东西便先放桌上吧。」 别逢青动作一滞,只得将毒药放在桌上:「我明日便启程,今晚可否有这殊荣,与你月下对酌、彻夜长谈?」 「明日便走?」方柳问,「不等武林盟的人为你践行?」 别逢青轻笑一声:「你该知晓我为何救人,又怎么会在意他们的谢意?」 方柳看他一眼,便唤了依风和赛雪来:「拿几壶好酒,备几样小菜,摆在庭院中的石桌上。」 别逢青内心顿生喜意。 没几日便又到了每月十五,月已渐圆,皎然挂在夜幕之上,照的庭下空明。 酒意上涌,醺醺然之际,别逢青痴望着方柳清明的眼,说起了醉话。 「阿柳,我倾慕于你。」 方柳千杯不倒,轻抿一口烈酒,道:「别神医醉了。」 「是醉了,可酒后吐真言。」别逢青眼底执念颇深,「难道一见钟情就不能算爱慕?」 方柳便不再理会,抬眸趁清风赏月,任他借酒胡言乱语,竟还听了几句医仙谷的秘闻。 「我是不懂,那些善恶是非、仁义律法皆不放在眼中,因为医仙谷从没这样的规矩。」别逢青深深凝视方柳的眉眼,「可只要你说,我愿学的……」 他越喝越多,说了这最后一句话,便醉倒过去。 「石五。」 方柳唤道。 「属下在。」 「将别神医抬去客房休息。」 「是!」 院内便只剩下方柳一人,对月独酌分外清醒。 倏而,方柳拿起桌上一支未用过的琉璃酒盏,动作从容地向其中倒了满溢的烈酒,而后运行内劲,将其扔至高墙之上。 用内力抛出去的杯盏破风而去,却没有被砸碎。因为那里正蹲着一人,隐在夜色之中,稳当地用手接住酒杯。 其内之酒,未洒出一滴。 方柳朝他举杯:「闻大侠便这么喜欢站在墙上,偷听他人讲话?」 闻行道神情自若,仰头饮下满口浓烈,如鹰般的双眸定定看向方柳。 「谢过方庄主的酒。」 第36章 调查 方柳问:「闻大侠深夜来此,有何指教?」 哪怕此刻正躬着伟健的身躯,鬼祟蹲在墙头上,闻行道依旧能在行踪被发现后,面不改色地回答:「不知不觉。」 「不知不觉?这个时刻,城门早已关闭多时。」方柳饮下一口酒,勾唇道,「却原来天下一绝的轻功,是这么个用法。」 闻行道在墙头潇洒坐下,面色从容道:「能用就行。」 方柳便又运行内力,朝他扔去一壶酒,闻行道再度稳稳接住。 「其实该明早来的。」闻行道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义父情况转好,大长老已召集其他长老回来,听闻别逢青明日回医仙谷,决定在十里长亭设宴为对方送别。」 今晚,闻行道说话之时,少了几分刻意为之的防备,语气中假意的客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提起谁的名字,都像提起无关紧要的事。 两人竟难得的在夜凉如水的月色下,平和地饮酒聊天。 「既如此,现下来做什么。」方柳语气寻常,听不出是否有讽,「还蹲在墙头。」 「忆起方庄主说的话,想来求个结果。」 方柳看他:「结果?」 闻行道沉声说:「令父之事。」 「家父之事,和闻大侠又有什么关系?」 「那日我站在酒馆墙上,燕折风发现不了也就罢了,我不信方庄主也不知。」闻行道灌下一口烈酒,「除非是方庄主有意将事情说与我听。」 方柳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 「方庄主的一些举动,我原本无法理解。」闻行道看向他,「现在想来,莫不是为了。」 「不对,闻大侠说错了。」方柳神色淡淡,「我与叔父二人,早已将那些参与围剿之人,一一杀尽。」 「不愧是方庄主。」 「我復仇不须等时间。」 那些个宵小之徒,不必花费他太多光景。 「是。」闻行道颔首,「与我倒是格外不同。」 这是直接挑明,他背地里有所谋划之事。 方柳闻言,极轻地笑了一下,抬眸静候他接下来的话。 闻行道:「方庄主接近我,欲了解什么?」 方柳:「那要看你能说什么。」 「现在什么都不能说。」闻行道将最后一杯酒饮尽,「但若是我们目标一致,方庄主会知晓。」 方柳却道:「你我目标是否一致尚且两说,但动机必定不同。」 第59页 闻行道闻言,仰头灌下半壶酒。 他满怀復仇的心思,所谓动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方柳弯眸,眼中清冷如水:「原来说了这些话,闻大侠最后只是来蹭酒的。」 「酒是意外。」闻行道垂眸看向他,「如果方庄主仍想调查闻某,可以继续。」 这是在告诉方柳,他知晓自己被调查一事。 他们之间的氛围分外奇异,不似试探,也不似交心,只如拉扯一般寻常交流。闻行道端坐在墙头的身影寂寥,或许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不知不觉而来。 不知不觉而来,被发现后,便可有可无地说些彼此该心知却未挑明的事。 方柳忽而飞身站上了院墙,然后将一坛酒,稳当置于闻行道的头顶。这是会让人觉得冒犯的举动,尤其当头顶酒的人有些身份时。 若是从前,闻行道绝不会让任何人靠近与触碰。 可这次他未躲闪也未动怒,只头顶酒罈,扬首迎上了方柳的视线。 那日朝暮城内,举城混乱之中、万家灯火之下,方柳云淡风轻的一番话,在他心中留下了极深的痕迹。也是那一番话后,他眼中方柳的影子已非昨日,透着摄人心魂的力量。 回武林盟的途中,他便一直在不断思索,独行剑客已然殉道,而方柳的大义归处又是何方。 越是回忆,便越觉得分量颇重、难以磨灭,而方柳清冷绝世的姿容也越发清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才寻到此处来。 「继续调查?」方柳居高临下地看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闻行道与他碰杯:「恭候。」 他有多年的图谋,且近在眼睫,如今其实并非挂念别人的好时候。 只是不知为何,此心竟一时难定。 ———— 听闻盟主甦醒有望,其余不在武林盟的长老便匆匆赶回。 武林盟欲感谢医仙谷救命之恩,但是别逢青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也不想要他们的谢意。他第二日酒醒之后,确定方柳收下了自己亲手配制的毒药,便启程离开了雁山镇。 没理会武林盟的任何一人。 别逢青性格如此,各位长老不好强求,就想着至少要谢过方庄主。 便让闻行道去请方柳来。 谁知闻行道去也未去,便告诉几位长老道:「方庄主言道,等义父醒来再说这些。他帮忙求药,不是为了让武林盟欠下人情。」 大长老不解:「你如何知晓的?」 「昨日偶遇,闲聊了些。」 大长老和三长老面面相觑,终是认可了这个说法。大长老嘱咐魏大夫照料好未醒的郭盟主,便对其他长老说道:「按照别神医的说法,盟主三日后便会甦醒。二长老留下,其他长老先回去,将这些日子的事宜整理好,届时禀告给盟主。」 其余人便离开。 闻行道也准备离开,却被大长老叫住:「行道,你也留下。现下这武林盟,不能缺少你的执掌。」 「应多培养郭山。」闻行道站定,「否则明年的武林大会,只能将盟主的位置让给外人。」 「我们又如何不知?」大长老抚了抚鬍鬚,「可现下再无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阿山性格是尚可,但若是被推上那个位置,武林盟怕是会处处受人钳制……」 被留下的二长老虽两鬓生白,但眼神格外精明:「行道,若他日你大仇得报,仍不愿继任盟主之位么?」 「志不在此。」 他背负深仇大恨,不得不报。 虽感念义父救命之恩,可继承武林盟主,只会让武林盟与朝堂事牵扯不清。至于大仇得报后的事,他还未想过,但总归不是统管武林。 大长老又问:「若只是暂时呢?」 闻行道:「那便与众长老的期许背道而驰了。」 如今长老们一直想改变盟主的选举方式,欲找出一位年轻有为之人,长久地接任盟主之位。只是现在缺少一个理由,一名让人心服口服的人选。 若等他大仇得报后暂时接管武林盟,只任个两三年,还不如现下便培养一位长久的继任者。 除非众长老愿意仍沿用武林大会的推举方式,暂不更改。 大长老:「其实你现在任个几年,才是最合适不过的事。」 郭征年事已高,早有不服者出现。 上届武林大会,闻行道拿下来头名,又拒绝了武林盟主一职,这才让他继续担任盟主之位。可这法子只能用一次,下回几大门派定然不吃这套了。 若是他能任一届,为武林盟留出培养继任者的时间,便也不需要再绑住他,实在是两全其美之事。 只要闻行道将復仇之事藏好,谁又能知晓? 闻行道:「大长老该知道,这也是最不可能的事。」 大长老摇首嘆息道:「愿有人能劝服你。」 闻行道神色平静。 「不会有那个人。」 . 三日后,郭盟主如期醒来,未曾休息便召集众长老前来开会。武林盟中戒备森严,盟主与长老所谈之事无人知晓。 方柳听着陈安汇报今日武林盟的动向,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无非便是追查下毒者;安抚武林盟中弟子;揪出这段时间来作乱之人。或许还要聊一聊明年开春的武林大会,该如何举办。 方柳挥手:「退下吧,给陈平飞鸽传书去个口信,让他警惕摇风县内生人。」 第60页 陈安领命退下。 方柳看向窗外晴光甚好的天色,淡声道:「今日那郭盟主可能会来拜见,准备妥善些。」 依风:「是,小庄主。」 赛雪:「是,小庄主。」 两人便去提前准备了。 至于那郭盟主究竟会不会来?小庄主所言,定然都是对的。 晌午时分。 郭盟主果然前来拜访。 方柳不奇怪,以郭征的性格,对有恩之人不会怠慢,否则当年便不会闯天牢劫囚徒。若是别逢青未走,不管他救人的动机是何,皆会被奉为上宾。 郭征身体尚未痊癒,面色仍有些苍白,因为先前遇害之事,他来拜访时带了些弟子,紧跟其后的便是闻行道和郭山。 拜访方柳时,其余弟子留在了院内,闻行道和郭山进入屋内。 郭征一见方柳,便拱手道:「在下郭征,谢方庄主救命之恩。此乃武林盟之令牌,还请方庄主收下。」 「郭盟主不必客气,救人者并非在下。」 两方寒暄了片刻,方柳便收下了令牌,让武林盟欠下人情的机会不多。况且,郭征态度微妙,似乎有事要说。 方柳请几人坐下,依风她们上了好茶和点心招待。 果不其然,闲聊至一半,便听郭征道:「方庄主,郭某此次前来,除了要当面道谢,实则还有一事相求。」 方柳放下茶盏。 「郭盟主请说。」 「郭某想求方庄主,与武林盟一同调查一件事。」 「何事?」 「说来惭愧,」郭征无奈地笑笑,「郭某中毒之事至今未找到主谋。」 方柳道:「郭盟主不必心急。」 郭征沉声道:「武林盟是有些头绪的。」 「愿闻其详。」 「郭某中毒之前,是在调查赈灾银失窃案。之所以由我来调查,是因为官府偏说银子被武林中人所劫,地点就在尚阳城至雁山镇的途中,要武林盟给个说法。」 「原本追溯出个源头便可……结果正如方庄主所见,真兇未调查出来,我反被人下了毒。」 方柳指尖轻点桌面:「郭盟主是希望我协助调查此事?」 「没错,我怀疑武林盟中有……」郭征点到为止,停顿一下继续道,「故而,需要方庄主的一些人脉,避开武林盟内『某些人』的视线。」 方柳饶有兴致道:「有点意思,此事方某便揽下。」 郭征大喜:「实不相瞒,郭某曾见过方庄主的叔父方振宇,方庄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相信有尔之助力,此事定能水落石出。」 方柳道:「郭盟主过誉。」 「还有一事,希望方庄主调查时悄声进行,莫要兴师动众。」郭征沉声道,「二长老那里会继续调查我中毒一事,但方庄主这边的行动,便不要让他知晓了。」 这是连二长老都不信任的意思。 方柳将视线转向郭山和闻行道:「所以,这二位便是我的『同谋』?」 郭征道:「方庄主聪颖过人。」 闻行道和郭山未参与调查赈灾银一事,也未调查郭征中毒之事。二长老等人继续调查,他们则挂个别的名头单独行动,避免引起旁人的怀疑。 第37章 商讨 郭山握拳保证道:「方庄主放心,我定好生配合调查,绝不拖您后腿!」 「嗯,甚好。」方柳颔首,目光转向闻行道,「闻大侠呢?」 郭征和郭山便都看向闻行道。 闻行道迎着几人的视线,只看向方柳:「听方庄主的。」 方柳满意颔首。 郭征忍着一身沉疴,咳嗽了几声。 方柳道:「郭盟主方甦醒,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去修养。」 「咳咳——」郭征又耐不住咳了几声,「我这身子骨,是越来越耐不住了,如今的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郭征似乎对方柳极其放心,毫不避讳自己行将就木之事。 他与方柳又攀谈了片刻,便撑不住离去。走之前,将二长老他们已调查到的消息,皆留了下来。 闻行道和郭山与他一同前来,自然要一同回去,免得引起他人怀疑。三人便约好,两个时辰后,此地再相见。 他们走后,方柳招来石三:「你拿着我的信物去飞鸽盟分舵,将二长老所有生平皆找来。要成书册的,避开飞鸽盟的特点。」 二长老已是五六十岁的人,原来看的那些卷宗,未必将他的生平全写进来,大多仅是些进入武林盟后之事。 既然连郭征都对二长老有所怀疑,此事须得认真调查。 石三拱手,拿着方柳的信物离去。 有了方柳信物,飞鸽盟分舵万分上心,很快就将东西给了石三。在闻行道和郭山返回之前,石三先一步将其拿回来,交给了方柳。 已是入夏时节。 过了晌午便闷热的很,阳光不留余地灼晒万物,幸而院中草木繁茂,带来些许凉爽之意。方柳虽不喜闷热,但也享受夏日独有的幽静,尤其蝉鸣鼓譟之时,更显得此间沉寂。 方柳换了薄衫在院中悠闲乘凉。 依风便站在他身后,为他摇扇;赛雪做了点心,端来凉茶。 方柳:「你们退下吧,天气燥热,随便找个地方歇歇。」 赛雪娇笑:「奴婢还要为小庄主摇扇呢。」 方柳便不再管她,翻了翻石三带回来的书册,圈出其中一些重点。 第61页 待到日暮西沉,橙红落日灼烧了天,赤色云霞遍布西方,闻郭二人再度来到此地。 他们是以其他名头离开武林盟,定然不能大摇大摆走进方柳的宅子里,走正门不可行,只能翻进去。郭山原本还有些赧然,做不到坦然潜入,翻墙时格外小心翼翼。 谁成想闻行道竟是像轻车熟路,带他熟练地翻过了方柳的院墙,稳稳落在院中。 郭山对上方柳含笑的眼,不好意思地挠头,脚不自觉往后挪动一步:「方庄主,又见面了……」 对比闻行道的淡定,可谓天差地别。 方柳未说什么,抬手拿过石桌上的一册书,递给他们。 其上正是二长老的消息。 闻行道接过,细细翻看,没有过问方柳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书册;郭山则是想不到这茬,只觉得不愧是萧然山庄的方庄主,什么都能弄来。 看着上面圈好的重点,闻行道说:「二长老早于义父进入武林盟,所以他的从前事,义父也不清楚。这上面虽记载了一些,但不详尽。」 「所以才需要推理和调查,不要以为什么都能随便查到。」方柳丝毫不急,闲适地捻起一块糕点,含进口中,「若是出现命案,兇手还能自己将证据摆在二位眼前不成?」 郭山愣愣看着方柳捻起糕点的指节,道:「确……确实。」 方柳问:「怎么。」 郭山慌忙撤开视线,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吞吞吐吐道:「……不嫌弃的话,方庄主请用。」 方柳看了眼自己沾了糕点渣的手指,又看向郭山的帕子,弯唇道:「郭少侠还有随身帕子的习惯?」 郭山嘿嘿笑:「是家妹郭琦儿,不知为何,前些日子总道男子也该随身带个帕子,这样才好随时拿给心仪的姑娘,这才非要我也揣一个。」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话语不妥,立刻改口道,「我没有说方庄主是女子的意思……」 方柳不甚在意,也未接过郭山的帕子:「既然是为心仪的姑娘准备,便好生收着。」 说罢,他唤了依风的名姓,依风便递上一方干净的丝帕。 郭山悻悻然收起来方帕。 一旁的闻行道视线落在方柳纤白指节上,他凝视对方慢慢擦净指腹,忽然想到,郭琦儿应该是记着上次方柳拿给她的帕子,因此今日才这么嘱咐郭山。 可方柳并非随身携带方帕的人,那日约摸只是个巧合。 看来回去后,要让义父对郭琦儿多加管束了。 方柳擦净指腹,缓缓问道:「闻大侠又在想什么?」 闻行道回神,视线从方柳的指腹,移到桌子上的点心:「在想,点心看起来很好吃。」 郭山:「……?」 大师兄从前是喜欢吃甜点的人吗? 方柳闻言,并不戳穿他的假话,将盘子轻推向石桌的另一侧:「那便吃吃看,郭少侠也一起。」 郭山摆手:「我就不必了,今日来见方庄主,主要是为了赈灾银和家父中毒一事,我等还是赶紧……」 「放轻松。」方柳从容,「坐下,慢慢聊。」 他声音清朗淡薄,没有任何紧迫感,唯有衬着夏日黄昏的悠然。 却让人信服、遵从。 郭山便不由自主坐在了石凳上。 闻行道也落座,正坐在离点心最近的座位上,而后果真拿起一块来吃。 方柳:「如何?」 闻行道:「没有想像中甜。」 郭山哈哈笑:「那岂不是正好,大师兄原本就不喜甜食啊!」 「那这盘点心就交给闻大侠解决了。」方柳从闻行道手中抽出书册,看向郭山,「郭少侠,与我讲讲令父调查前后发生的所有事。」 郭山十分配合,讲述起此事的来龙去脉。 今年春末,中原地区袭来倒春寒,比往年更冷更寒。草长莺飞的季节里,不少地方落了大雪,天寒地冻之下,河流结了冰不说,刚种下不久的庄稼也冻死了不少。 尽管后来回了暖,仍旧有不少百姓在那场寒流中逝去。 如今朝廷奸臣当道,朝堂上却也不乏忠臣良将,上书劝今上赈灾、安置灾民。今上忙于享乐,听那些人进谏听得心烦,就挥手拨下二十万两赈灾银,由官兵押去林州城。 未曾想这批赈灾银刚从尚阳城运出,还未抵达最近的雁山镇,就被人劫了去。 押送赈灾银的官兵被杀害得所剩无几,只有两人负伤逃了出来。他们统一口供,说是一批蒙面者忽然从天而降,自称江湖人士要行侠仗义,便杀了人,夺赈灾银而去。 朝廷派了钦差张大人彻查此事,江湖中人到处都是,两个倖存的官兵连劫持者的模样都描述不清,寻找犯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按理来说,二十万银两若要藏匿并非易事,可被劫现场未留下任何线索,及时搜了附近几座城,银两仍不知所踪。 张大人直觉此事不简单。 朝廷那边在等待结果,武林中人他也不敢随意招惹,只好让手下的人想办法。属下说听闻江湖中事,大部分归武林盟管束,不如找到武林盟,让他们给个说法。 此乃郭徵调查这事的前因后果——赈灾银是百姓的救命钱,绝不能让江湖中人背负上这样一个骂名。 他尽心去查,谁知才查到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被人下了毒。 方柳问:「郭盟主查到了什么?」 第62页 郭山压低声音道:「查到了承安寺头上,顺着往下挖,好像就要牵扯上一些京官儿了。」 方柳若有所思。 这承安寺与少林寺不同,虽然其中也有些武僧,和江湖中人并无往来。寺庙建在尚阳城外,很受官家夫人、小姐的信奉,月月香火鼎盛。 闻行道继续说:「义父当时怀疑,是有人勾结了寺庙中的和尚,将赈灾银藏在了庙中,当时还不能确定勾结之人是否为江湖中人,义父便将这事告知了张大人。」 方柳接道:「可那张大人却迟迟没有下手搜查?」 「没错。」闻行道点头,「他说今上信佛,寺庙之地不容随意查看,他没有搜查的权利。」 「即便他没有,也可以向上禀告。」方柳断定,「除非他上面的人不愿查。」 说到这里,郭山异常愤慨道:「所以家父怀疑,退一万步讲,就算其中有武林中人协助,但幕后定然有官府的影子!……可他还未来得及验证自己的猜测,就中了剧毒。」 从郭征中毒到如今醒来,过去两个月的时间,期间二长老未查到过任何有用的信息,那批赈灾银定然已被转移了。 方柳勾唇:「看来幕后之人,是存心想让武林中人担下这个罪名。」 想必那张大人,现下并不想找到赈灾银,只想找个人定罪。 「是啊。」郭山愁眉苦脸道,「我也是在父亲醒来后才知晓,原来朝廷那边还利用这事要挟武林盟,让我们将总舵迁到别处,远离尚阳城。」 当下的江湖势力不容小觑,满朝文武耽于享乐还来不及,自不会费心与之交锋,在某些时候还会尽量迴避,正如武林中人迴避朝廷一样。 简单来说,两方看不上彼此,却又忌惮彼此。 那要挟不过试探,若是武林盟不愿,他们也不会如何。可这劫持赈灾银的污帽,却无论如何不能戴在武林人头上。 方柳道:「或许需要些官场上的人脉。」 郭山闻言殷切道:「那方庄主可认识朝堂中人?」 「现下没有。」方柳神情散逸,「日后说不定。」 郭山顿时大失所望:「也是……」 「不过——」方柳话音一转,递了一块点心给闻行道,双眼清明洞悉,语气揶揄道,「所谓『日后』,也可以是现下。」 「你说呢,闻大侠?」 第38章 信件 作为曾经的闻大将军遗孤,闻行道手中定然有些朝堂上的人脉。 但是郭征从没有过问过这一点,也没有向他寻求过帮助。他甚至在调查时,刻意弱化了朝堂事,只为了不让闻行道有负担。 方柳只觉这样的行为最愚钝不过。 手中有刀就该用,何必畏畏缩缩。 如今又非什么繁荣盛世,说什么朝廷和武林互不干涉、互不往来,听起来是为了求同存异,其实不过是两方都无法拿对方怎么办,只好画明了界限罢了。 真要追究起来,恪守这规矩的人又有多少? 朝廷那边不是没有从江湖中召过去的武功高强者,武林这边为了在某些时候行便利,也不是没有勾结官员的。 只要武林盟、各大门派与朝廷中央明面上看起来还没有关联,人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互不干涉。 可笑至极。 郭征待闻行道如亲子,为他考虑甚多,不愿违背他的意愿,让他将自己的势力用在此处。 但闻行道可不是方柳的儿子。 方柳含笑撑着脸颊,一双眸子通透地看向闻行道,态度云淡风轻。他正思索无处调查这位闻大侠,这不就撞上门来了,若能让对方直接说出来,又何必费那么些功夫。 他很愿意做违背别人意愿的事。 郭山显然对自家大师兄的身世不太了解,他一脸茫然地看了看闻行道,又看了看方柳,不懂他为什么要问大师兄。 须知大师兄自从进了武林盟之后,年年都在忙武林盟的事,哪有时间去认识官场上的人呢? 但是不知为何,郭山对方庄主说的话总是莫名信服。因此,他没有说话,决定全听大师兄和方庄主的指令。 闻行道神情冷静,看向方柳:「若有需要,我可以帮忙。」 方柳弯眸:「有闻大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郭山小声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方柳回说:「先去承庵寺看看。」 「可是,过去这么久,东西应该已经不在承安寺内了。」郭山迟疑,「而且,父亲都无法搜查那寺庙,我们就更没有权力了。」 「谁说要光明正大搜查。」方柳轻声道,「令父败就败在太遵从官府规定。」 「可。」闻行道拍板道,「挑个日子,我们潜进去看看。」 郭山便全然听从。 ———— 为了此次的隐秘行动,闻行道和郭山重新租了个小院子,作为暂时住所。他们平时外出,也会注意避免偶遇武林盟的弟子,行事十分小心翼翼。 闻行道和方柳已然敲定了潜入承安寺的时间。 在此之前,他们对承安寺详细调查了一番。 据说承安寺的住持和武僧武功了得,尤其是那住持无明,功力深厚无比。他一柄禅杖武得虎虎生风,虽非江湖中人,却很有些名头,时常被当时的江湖高手下战书。 直到承安寺去的达官贵人多了,寺庙也因今上的缘故被看重,所以近年来,便不再有江湖中人上门挑战。 第63页 住持无明武功高强,也是郭徵调查时束手束脚的原因之一。 以方柳和闻行道的能力,皆可无声无息深入寺庙。但仅仅是深入还不行,调查才是最紧要、最麻烦之事。 因为需要掩人耳目,深入调查最好的日子,便是寺庙中最热闹之时——那时大部分僧人皆被其他事吸引了注意力,正方便他们行事。 而最近热闹的时刻…… 便在明日,七月十五。 每月初一和十五是「十斋日」,信佛道之人,皆会在这两日烧香、燃烛、拜神佛。再加上十五这日,尚京会举办一月一回的灯会。 故而每月的这一天,也是承安寺香火最鼎盛的时候。 因为时间上的行动有些赶,来不及做太多准备,带上郭山多有不便。于是此次只有方柳和闻行道便行动,一同前往尚阳城。 郭山武功不济,也怕给两人拖后腿,便乖乖待在雁山镇。 . 灯会这日,城门比平日晚关些。 方柳和闻行道未进城,直接去了尚阳城外的承安寺。 郭征之所以怀疑承安寺,与承安寺的位置也有关系——承安寺距离尚京十二里地,正处在尚京和雁山镇互通的官道上。 那批赈灾银被劫,消失在这条官道上,只可能是被运到了附近藏起来。而沿官道人烟稀少,除了几个小村子,便只有承庵寺了。 但在最初查案之时,承安寺因其独特的地位,被钦差张大人直接排除了怀疑,错过了最好的排查时机。 这次他们过去,主要是为了大致打探情况,将郭征的猜测定论,顺便理清承安寺内盘根错节的关系。若这过程中,能查到一些其他蛛丝马迹,那自然再好不过。 若是不能,还有下一次机会。 方柳和闻行道抵达承安寺外,一眼便看到有许多华贵的车马停在院门外,人潮涌动热闹得很。 寺院门外的松柏生长繁茂,有矮矮的桃树绕院墙围了一圈,簇拥着庄严的佛寺。几名手持禅杖的武僧站在门外,表情肃穆,使寺庙在炎夏中更显得沉寂肃静。 无论是管家的贵人,还是附近城镇的百姓,说话时皆不敢高声语,恐惊扰了神佛,犯了大不敬。尽管如此,因为来上香拜佛者络绎不绝的缘故,此地仍有些嘈杂。 两人趁着人潮攒动,悄然翻进了寺内。 寺庙内倒是井然有序,大部分僧人在招待香客。每一处院门都有守卫的武僧,这些武僧功夫尚浅,察觉不了方柳和闻行道的动作。 他们两人将寺庙内大致搜了一遍,未发现异常,便开始想办法搜索房间。 这些房间,无人的上着锁、有人的难进入,若是一一想办法搜过去,怕是明日也搜不完。既然要搜,便应该搜那些重要人物的,譬如无明住持的寝屋、禅房之类。 方柳见着两个小沙弥正打扫庭院,便朝闻行道示意,两人躲在房顶之上,听那小沙弥闲聊。 只听其中一个问:「住持大人的禅房,可扫洒过了?」 另一个便答:「未曾呢,方才住持大人说他还有要事,让我们晚些去扫洒。」 「那我们便先去无增大师的屋舍?」 「可。」 方闻一路跟踪两个小沙弥,来到了一处院落。 从他们的口中,方柳得知那无增大师乃是承安寺的监寺,是寺院中的重要人物。 一般来讲,寺院除了主持之外,还会有六知事,分为都寺、监寺、副寺、维那、典座、直岁。其中,监寺总揽寺院内所有庶务,既要管理库房,亦会监督寺院各堂口,权利了得。 这位无增大师,便是那无明主持的左膀右臂。 幸运的是,无增大师恰好不在院内。 待到两名小沙弥扫洒结束,离开此地,方闻两人便悄无声息潜入了无增的寝屋内。 方柳言简意赅:「尽快。」 闻行道点头。 两人便分别开始搜查屋内的物件,动作小心而敏捷,未发出任何声响。 没过多久,方柳便从抽屉深处,找出一封已打开的信件。他凝眸大致看了看信件的内容,将信收入了怀中。 得来全不费工夫。 恰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方柳和闻行道对视一眼,立时将翻开的抽屉恢復原样,而后快步走出屋子。信已拿走,对方发现的越晚,对他们越有利。 拿到信后,他们两人离开了寺内,在寺院外的树林停下脚步。 方柳飞身攀上一株古木,让翠绿繁茂的枝叶挡住自己的身影。闻行道跟从他的脚步,飞身站在树上。 闻行道问说:「方庄主寻到的东西,是何物?」 方柳拿出信来:「互通往来的证据。」 闻行道定睛看去。 那书信瞧着倒是十分寻常,薄薄两页纸,其中提到的都是些无聊事。可悉心一瞧,便能发现其中另有有蹊跷。 方柳将两张纸叠在一起,对起来细细查看。 只见那纸张上的字重合之后,有几个位置的字严丝合缝地对上,组成了一句话——「东西已迁移,不必忧心」。 方柳勾唇,目光转向寄来信件之人。 「……刘珏?」方柳道,「有些印象。」 闻行道说:「当朝有位驸马,名就叫刘珏。」 「闻大侠对那驸马了解多少?」 「不多。」闻行道摇首,「并非好人,也并非什么重要人物。」 第64页 方柳将信递到闻行道眼前:「若和这信牵扯上了,还能称之为不重要?」 闻行道沉声说:「我找人打听一番。」 「先不必了。」方柳轻笑,好看的眉眼上挑,远眺寺院外接踵的人群,「见到个熟人,或许能有所助力。」 闻行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冷然:「什么熟人?」 于枝叶繁茂的树梢上,仍有细碎的日光,穿过层层枝桠洒在两人面容上。方柳眼睫如扇,日光一照,便在他冷白惊艷的侧颜上落下些动人的影子来。 他笑的漫不经心,缓声答道:「未来在朝廷中的人脉。」 闻行道微微眯起了眼。 「我以为方庄主说的官场人脉,只有闻某。」 第39章 偶遇 闻行道这番疑问实在古怪,倒还过问起他人人脉来了。 方柳侧眸看了他一眼,眼睫轻眨,眼下蹁跹的扇影也变换。两人对视片刻,方柳平静反问道:「不然?」 闻行道缄默了一瞬,而后说:「……无事。」 方柳便回过头去,再度看向寺庙外之人。注意到目标脱离人群后,他便将信封收入怀中,脚尖一点轻身下了耸立的高木。 闻行道沉眸。 少顷,他忽视了那份如鲠在喉的烦闷,也飞身下了树,默不作声跟在方柳身后,装作方到来的客人的模样,走到了寺庙外。 闻行道定睛看去,只见那不远处的所谓「熟人」,竟是顾择龄他们一行三人。 为了方便白日深入承安寺,方柳穿了一袭简洁素雅、颜色浅淡的衣衫,原本该是低调的装束,穿在他身上,却多了一股高洁淡泊的韵味。他韶颜稚齿眉眼如画,从翠木繁茂的树林中缓步走来,走向禅意幽远香火鼎盛的寺院,通身竟似带着令人不忍亵渎的佛性。 他甫一现身,便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无论是官家的娇小姐、还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皆停下交谈,含羞带怯打量起他来。那些陪着家人来烧拜的男丁们,也都频频侧目。 承安寺甚是出名,来此地的佳人才子不少,有求姻缘的、有求子嗣的、有求高中的……那些人具是郎才女貌,人中龙凤。 可他们却从未见过品貌如此惊艷之人。 顾择龄原本并不在意人群中的异常,只与陆超、张园景攀谈。可周围人群实在有些异常,他便余光朝一旁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直了眼,再说不出话来。 他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直到方柳走近他,在他身侧停下,唇边带着一抹兴味的浅笑,问说:「怎么,分别没过多久,顾解元便对面不相识了?」 顾择龄这才回过神来,耳根染上薄红:「怎、怎会!只是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还当是身在梦中。 出尘之人夜夜入他梦中来,让他不敢相认,也羞于相认。只因那梦中的场景……实非君子所为。 顾择龄越是回忆,越是面红耳热。 方柳打趣:「多日不见,顾解元还是一如往常,脸皮薄的很。」 顾择龄摸了摸耳垂,掩饰自己眼中的热切,垂首谦恭道:「方公子说笑了。」 方柳未再为难他,而是看向另外两人:「陆举人,张举人,许久不见。」 陆超和张园景便一同向他问候道:「方公子,许久不见。」 待到闻行道也走到此处,三位举子的表情明显畏惧、谨慎了几分,开口寒暄道:「闻大侠,许久不见。」 顾择龄如此,是因为察觉到了闻行道对自己有莫名的敌意,尽管其本人可能都未曾发觉。 陆超和张园景则是因为畏怯。 他们与闻行道并不熟络,未曾说过几句话,只知晓这位被称作「闻大侠」的人一身刚煞血气。而自他加入赴京的队伍之后,萧然山庄一行人便赶路赶的急。想来是似乎有要事要做,却让他们这些文弱书生,着实吃不消。 哪怕吃不消,他们也不敢提出异议,兀自强忍着,才没有在颠簸中晕过去。 正因如此,他们对于闻行道敬而远之。 闻行道扫了周围人群一眼,那些心思怀春的公子和小姐,便都被他眼中的冷厉然骇得转过头去,不敢再打量方柳。 顾择龄问道:「二位也是来承安寺烧香求佛?」 方柳点头:「第一次北上,自然要随处玩玩。恰巧听闻每月十五,尚阳城和承安寺热闹得很,于是便请闻大侠带我随便逛逛。」 「是很热闹,人甚是多。」一旁的张园景道,「我们三人方才险些寻不着彼此!」 陆超也搭腔:「此地确实人多。」 张园景又说道:「二位有所不知,陆兄和顾贤弟皆已通过了会试。我等此次前来,是想烧拜一番,为他们三日后的殿试烧拜一番,求个安心。」 「主要是陪我而来。」陆超面露羞愧,「顾贤弟再度取中头名,我则险些未在榜上。」 「能取中便已是极好。」张园景笑道,「我预料之中落了榜,却只能再等两年了。」 顾择龄便劝慰了他们二人两句。 「多日不见,顾解元竟已成了会元。」方柳缓声说,「三日后的状元头衔,想必也将收入囊中。」 顾择龄忙摆手,不知所措地自谦道:「方公子过誉了,三日后的事尚未可知。」 陆超则说:「既然二位与我等目的一致,不如一起进入寺中?」 第65页 顾择龄便期许地看向方柳。 方柳颔首:「左右无事,那便一起。闻大侠以为呢?」 闻行道:「依方庄主所言。」 五人便一起进入了寺庙之中。 他们捐了香油钱后,向僧人讨来香,烧香拜佛求一个好运道。 离开承安寺后,因为看不出方柳的意图,顾择龄忍不住问道:「方庄主既是来玩,是否还要去看尚阳城的灯会?」 方柳:「确有此意。」 顾择龄便显而易见的喜悦起来:「既如此,不如与我等一起?我们原也是要逛逛今日灯会的。」 张园景闻言颇有些不解。 原本想今夜在外头逛逛的其实只张园景一人,因为他落了榜,又要等待顾择龄和陆超二人,不急着返程,便想着这几日好好在尚京玩乐一遭,才不枉此行。 其他两人皆说要温习文章。 张园景转念一想,猜测顾择龄忽然改了决定,定是因方公子。 不过顾择龄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实则早已不需温习什么。昨日闲聊时,他之所以说不去,不过是不感兴趣,认为还是看书、写文章更好些罢了。 所以现下顾择龄又说要去,张园景便不拦他,只对方柳说道:「诚如顾贤弟所言,方公子和闻大侠不如与我们一道?」 方柳道:「不无不可。」 见他们约定好,陆超婉拒说:「陆某便不去了,我若不时时温书,只怕会落到三甲末去。」 于是进了尚阳城后,陆超便先回了他们三人的住处。 其余四人则一同前往城内最热闹的街市。 ———— 尚京不愧为前朝旧都,无论是城墙还是建筑,处处皆有一股威严厚重之感。而现下今朝新都迁过来后,城中风气一转,变得甚是繁华,街上人烟阜盛,宝马雕车往来不绝。 有从周遭村子和县城赶来凑热闹的百姓,好奇驻足在街市前。也有王公贵族,坐在华贵的马车中在街上穿行。 此时方过了申时,天色未晚,灯会还尚早。 方柳对顾张二人道:「不如先寻一处茶楼落脚,休息片刻。」 顾择龄回说:「正有此意。」 四人便寻了一茶楼,要了间包房入座。多日未见,几人边享用茶水,边就近日来的见闻畅谈一番。 顾择龄和张园景本就是科考之人,未来也是要入朝为官的,再加上方柳顺水推舟的刻意引导,几人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朝廷上的事。 张园景对顾择龄说道:「听闻会试的主考官王大人对你称赞有加,等你入了朝中,应该也会归于他之门下。」 顾择龄摇首,只说:「不急着站队,先看看朝中形势。」 他涉世未深,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那么多城府,故而更要小心谨慎,才能在那吃人的官场上站稳脚跟,实现自己的抱负。 也好兑现……与方公子的承诺。 张园景闻言嘆了口气:「我是帮不了你了,想来陆兄也会被下放到地方去。日后便只剩你一人了,这京官儿不好当啊……」 方柳顺势问说:「两位对朝中官员了解多少?」 「先前是不多的。」顾择龄回答,「但近日时常与其他举子们交流,便知道了些浅显之事。」 方柳饮了口茶,问道:「可有什么有趣之事。」 「何谓有趣……」顾择龄想了想,道,「譬如翰林院的哪位大学士,又做了首妙极的诗?」 「噗嗤!」张园景忍不住笑了出来,「顾贤弟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满心满眼皆是诗书文章。」 听到张园景的话语,顾择龄窘迫地偷看了一眼方柳,见他神色打趣地看着自己,便踌躇问说:「是、是我何处理解的不对么?」 「既是趣事,自然要说那些庙堂之下、诗书之外的事了。」张园景笑着说道,「虽然方公子才华出众,对孔孟之道颇有见解,但也总不能在这样消遣的时间里,还让方公子与你谈论文章吧?」 「这……」顾择龄道,「是我读死书,不知变通了……」 方柳:「不愧是将做状元的人。」 顾择龄欠窘:「方公子莫要打趣在下了。」 「说起趣事——」张园景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非常地说道,「我前两天从刘举人那里听到了一件。」 方柳便说:「愿闻其详。」 闻行道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静静看向张园景。 备受瞩目的张园景只觉受宠若惊,语气更加认真、玄乎地讲述道:「诸位可还记得,咱们此次开恩科的原因么?」 「这个自然。」顾择龄道,「当初还说与方公子听过。」 闻行道是唯一个不清楚此事的,可他脸上没甚表情,看不出一点茫然无知的模样。 方柳余光瞧见他面上木然的表情,便玩笑道:「闻大侠,圣人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若是不懂就问,这里谁人会嘲笑你不成?」 闻行道看向他:「方庄主不正笑着。」 「是么。」方柳不以为意,唇边好看的弧度未减,随意改口道,「那就除了我,无人嘲笑你。」 「闻某是否还要谢过方庄主?」 「如果闻大侠想,不无不可。」 闻行道凝眸注视了他片刻,竟果真沉声说了句:「那就谢过方庄主了。」 方柳轻笑一声,大大方方地受了。 第66页 顾择龄看见他们的互动,心中泛起阵阵酸涩之意。 自分别后,他时常梦见方柳,还在梦中……他便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若是可能,他希望当方公子想打趣谁时,能只作弄他一人。 幸而。 幸而方公子对谁都未曾上心。 可同时,他也难过于此。 思及此,顾择龄忽然开口解释起来,他一出声,果真吸引了方柳的注意:「圣上围场狩猎打到一只玉兔,博了萧妃一笑,这才要大赦天下加开恩科。」 方柳颔首,復又眉眼轻扬地问道:「闻大侠可知晓了?」 闻行道点头,冷冷看了顾择龄一眼。 张园景未曾发觉异常,神秘兮兮说:「后来不是说咱们还没到尚京,那萧妃娘娘便失宠了么。结果现下……你们猜怎么着?」 方柳顺势问:「怎么着?」 「现下——」张园景压低了嗓音道,「今上又好起南风了!」 第40章 河灯 张园景说完之后,本以为其余三人会大吃一惊,可转头一看,却发现他们竟没甚表情。 「尔等何不讶异?」张园景疑惑,「难不成事前已经知晓?」 「不知。」顾择龄语气温文尔雅,「但总觉得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古往今来,不少王侯皆是好南风的,有些还将其传成一段君臣相和的佳话。当然,今上并非明君,做的事或许更无视礼教。 只希望今上能少做些煳涂事,否则遭殃的又是百姓。 「哎……」张园景摇首,「我还当你们会惊讶一番呢。」 方柳问道:「这消息是谁传出来的?」 其他举人定有个听说传闻的途径,总不能是自己臆想。 张园景思索了片刻,小声说道:「说是因为有人见到,今上最近招了些傅粉何郎的男子入宫。那些男子,还是驸马帮忙找的呢……」 听到此处,方柳神色不变,眼底却多了一丝知悉。 他状似随意地问道:「哪个驸马?」 「方公子乃江湖中人,对朝堂之事可能不太了解。」张园景解释道,「今上的大公主年少便夭折,二公主送去和亲,三公主有些痴傻尚未曾许人。如今唯一有夫婿的便是四公主,剩下的公主都还小呢……」 方柳明悟:「也就是说,当朝现下只有一位驸马?」 张园景点头。 顾择龄道:「便是那位刘珏大人?」 「没错,正是这位刘驸马。」张园景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他也是尤太傅那一党派的人……」 说到这里,方柳便懂了,其他两人也知晓了刘珏的定位。 因为这位尤常尤太傅,可以说是世人皆知的奸臣佞幸。他原本是当朝太子太傅,深得皇上信任,后来太子被废,便让他继续教导其他皇子。 如今皇上做出的许多昏聩决定,背后都有尤太傅的影子。因着今上的偏爱,尤太傅的权利甚至比几位王爷和皇子还大,谁人见着他,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本朝的驸马无法拥有实权,多是挂个都尉的闲职,这刘珏也不例外。 他若是尤太傅那一党派之人,必然会给今上提供不少乐子。既然他如此积极招男子入宫,恐怕今上好南风一事,便与他有关。 只是不知这刘珏和那承庵寺的监寺无增大师,究竟是何关系。 方柳继续问道:「你们对刘珏有何了解?」 「听到过一些传闻,譬如他和公主不和,是整个尚京官员圈子里都知晓的事。」张园景看向顾择龄,「顾贤弟可还记得,一旬前咱们和李举人喝酒那次?我记得只有你喝的酒少,所以最后仍清醒着。」 顾择龄点头:「记得。」 李举人是尚京人士,家中本就世代为官,知晓的朝堂中事甚多。因为看中顾择龄的学识,他上次在家中宴请了几人,喝酒后吐露了不少尚京官员皆知的事。 方柳闻言,便看向了顾择龄,等待他的讲述。 终于轮到自己说些方柳感兴趣之事。 方柳的眉眼极美,天生自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风情,当他看向谁时,便会显得异常专注。想着这份专注现在只属于自己,顾择龄心底便燃起一股热切之意。 他努力回忆那日的场景,说道:「四公主如今二十有四,八年前与刘驸马成亲,两年后诞下一子。自那之后,夫妻二人再没有同时出现在同一场合过。」 张园景道:「我听说先前相处便不怎么融洽,公主还在宫宴上下驸马的面子,最后被今上训斥,这才有所收敛。」 方柳问:「今上为何帮着驸马?」 顾择龄先一步答道:「听说驸马是今上先看中,后来才非将公主许配给他的。」 方柳:「既然用了『非』字,想来四公主并不满意这门婚事。」 「的确如此。四公主拒绝过,但今上并未管她意愿,这几乎是举城皆知之事。」顾择龄继续道,「听李举人说,那刘驸马长相阴柔也无甚才华,家中地位最高不过是从六品的官员。但他惯会玩乐,这才入了今上的眼。」 这也难怪四公主不愿下嫁。 十六岁本是风华正茂的好年华,又怎么会愿意将自己的一生託付给这样一个人。 但是君为上、父为上,哪怕心中再不愿,四公主仍是嫁给了刘珏。 闻行道许久未说话,此时问了一句:「刘驸马最近除了招揽人入宫,还有别的动作吗?」 第67页 张园景闻言,疑惑道:「为何这么问?」 「在承安寺烧拜的时候,看到一旁的神木上,似乎挂了他的名字。」闻行道说,「莫非他也是承安寺的香客?」 方柳侧眸瞧了他一眼。 还真是说起谎来面不改色,淡定非常。 不过承安寺中确实有这样一株被称作神木的树,树不算高,但枝叶繁茂。枝丫上挂满了系了红绳的木牌,用作向神佛祈愿,木牌上写了祈愿者的名姓和祈愿的内容。 据僧人介绍说,树上的木牌每个月皆会清理一回。 闻行道绝没有见到写有刘珏名姓的木牌,此时不过随口找个理由罢了。张园景和顾择龄没注意那神木,自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张园景想了想道:「没听说过这事,想来若是去也只去过一两次,不算常客吧。」 闻行道点头。 接下来,几人又聊了些闲话。 方柳未再继续问刘珏的事,免得引起张园景的怀疑。至于顾择龄,他谨慎心细,想必已经察觉了异样。 方柳看了顾择龄一样,发现他正看着自己,还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用力点了点头。 这是要帮他关注刘珏此人的意思。 方柳默不作声,朝他举了举手中的杯盏。 顾择龄眼底便流露喜意。 张园景与他们畅聊了一番后,脸色都变得红润了,他看向窗外的天色,一拍脑袋:「我们怎么光顾着聊天,忘了时刻,这天色已然暗下来了,是时候去街上看灯会了。」他指着街上匆匆走过的人群,「你们瞧,那稚子皆兴沖沖拉着父母往街市走去,要不咱们也下去?」 方柳瞧了眼窗外:「是时候了。」 于是四人便离开了茶楼,往城中央走去。 夜幕方一降临,大街小巷便张灯结彩,越往城中走,手上提着花灯的男女老少便越多。街边吆喝贩卖各种吃食、玩物、花灯的小商随处可见。灯火阑珊处,却也有乞丐衣衫褴褛,花着脸向行人讨饭,绚烂的光影从来落不到他们脸上。 城中有一条河流穿过,河面上飘着许多橙红的河灯。 方柳未遮掩面容,这一路上,不停有才子佳人频频看他。有那胆子大的姑娘家,甚至羞红了脸,拦在了他面前,欲将手中的花灯送与他。 方柳一一冷淡谢绝。 忽然,顾择龄走到一处摊贩前,停下脚步买了一盏河灯。旋即,他回过身来,将河灯递给方柳。 方柳凝神看他,并未立刻接过河灯。 顾择龄连忙惊慌失措地解释道:「我、我只是想着,方公子若是手上提着一盏河灯,想必、想必便不会总有人拦你了……」 至于他心底深藏的其他心思,便不足为外人道。 方柳无可无不可,正要接过那河灯,闻行道便先有了动作。只见他盯着那河灯看了片刻,旋即走到摊贩前,放下一锭银子,换来三盏河灯。 「既然是出来玩乐,何不入乡随俗,一人提一盏河灯?顾会元买的还是自己拿着,闻某再买三盏便是了。」 说着,他将其中最明亮、最精緻的那盏河灯,递向方柳。 第41章 梦中 方柳先看了看他们二人,而后又打量了一番他们手中的河灯,只思考了一瞬,眼底便闪过一丝了悟。他瞧了闻行道一眼,便接过了顾择龄递来的河灯。 顾择龄霎时高兴起来。 闻行道仍然举着那盏河灯,神色不明地看着方柳。 及至此时,张园景才意识到气氛不妙。 他左看看顾择龄,右瞧瞧闻行道,发现自己那顾贤弟光顾着看向方柳傻乐之后,便战战兢兢朝闻行道伸出了手:「闻、闻大侠,不然给我罢?」 闻行道冷眼转向他,张园景顿时不敢说话了。 方柳勾唇,云淡风轻道:「闻大侠,方某不喜黛紫,还望记住。」 闻行道闻言,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河灯,只见其上确实绘有一朵黛紫色的小花。他沉默了片刻,将手中这盏灯随手递给了张园景。 张园景立时郑重接过,心境与去看榜时一样紧张。 还未等他松口气,便见闻行道将其余两盏灯也都递给了他。 张园景顿住:「……这是?」 闻行道:「扔了。」 张园景:「……」 张园景只好接过几盏河灯,将其皆早早放入了水中。幸而小贩便守在离河堤不远的地方,才让他不必拿着三盏灯,站在人群中无所适从。 放完手中的河灯后,他看向方柳:「方公子不放河灯么?」 快放吧!再不放,那闻大侠的眼神就要将你我刺穿了! 方柳不紧不慢道:「不是要写些愿景么。」 「是极。」顾择龄笑道,「写了愿景放进河灯中,才算完满。」 方柳便走向摊贩,给他一角银子,换来一张粉笺。他用摊上的笔墨写了几个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然后将粉笺放进了河灯之中。 无人看见他究竟写了些什么。 顾择龄问:「方公子写了什么?」 方柳眉眼微弯:「保密。」 就在此时,张园景忽然「咦」了一声,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方柳看他:「怎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难不成是心虚么。」张园景小声道,「方才我们还讨论刘驸马呢,我这就好像见着他本人了……」 第68页 方柳问:「在何处?」 「在那边。」张园景指了一个方向,「也可能是晃神看差了,我与那人也不过两面之缘,不一定认得准,只方才见着一个穿红衣的神似他,带着几个侍从走到那边去了。」 方柳凝眸:「是么。」 张园景受了惊吓般,抚了抚胸口:「听说那人并不好相处,尽管咱们说的是尚京人人皆知的事,可若是让他逮到咱们传他闲话,怕是难善了。」 方柳似乎并不在意:「既然是晃神,那便不管了。」 「也是。」张园景笑道,「我们现下又未曾说他人之事,将方公子的河灯放下河,才是要事。」 几人便走到了河边。 方柳正要蹲下身子,放置河灯之际,倏而似想起什么。他縴手一推河灯,观其摇摇晃晃混入众河灯之中,而后站起了身。 其他三人皆疑惑地看向他。 方柳语气平静:「我腰间玉佩不见了。」 几人定睛看去,发现他腰间的玉佩确实没了踪影。 顾择龄忙问:「何时不见的?」 方柳:「想来是入城后,只怕要回头找找。」 方柳的神情并没有一丝急切,顾择龄却已经焦急起来。 张园景也道:「今夜人果真是太多了,方公子的玉佩,怕是不知何时被扒手偷了去!」 顾择龄和张园景并非习武之人,自然不会知晓,从方柳这般的一流高手身上偷走玉佩是多难的事,因此替他焦急起来。 唯有闻行道,勘破了此事,只静静看向方柳等他接下来要做甚。 就如同当初方柳嘱咐他摘花一样,他做事总有他的逻辑,一般人看不透。 果不其然,方柳下一刻便看向闻行道,说:「闻大侠不如日行一善,帮方某往南边儿找找?」 南边便是张园景刚刚说见着刘驸马的方向。 闻行道立刻便懂了方柳的意思。 方才还以为他未将刘珏之事放在心上,却原来是有别的想法。 闻行道颔首:「可。」 而后便运行轻功,离开了此处。 张园景第一次见人施展轻功,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这才喃喃道:「……那我便去北边儿瞧瞧?」 方柳却说:「不必麻烦张举人,尚京城中人潮熙来攘往,东西恐怕寻不来了。只是我心中到底记挂,因此才让闻大侠去寻一寻,他有些脚上功夫,想必很快便能回来。」 张园景倒是不觉得方柳让别人去找,自己却候着不动,有何不对。在他看来,如方公子这般之人,哪怕身怀绝世武功,也不必事事亲躬亲为。 却不知方闻二人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择龄问:「方公子……与闻大侠似乎很熟络?」 方柳:「尚可。」 见方柳似乎不想多说,顾择龄便提议:「玉佩之事,不如沿着来时的路,再找找看?」 「我也觉得,不如咱们分开找找。」张园景附和道,「一刻钟后,无论找不找得到都再来此地会和,如何?」 方柳:「那就如张举人所说。」 三人便分开来,各自寻找那并未丢失的玉佩。 见另外两人走远,方柳闪身离开了此地,朝南边儿而去,行走在街市的屋顶瓦檐之上。很快,他便发现了闻行道的身影,他果然也是躲在屋檐上寻人。 方柳方一落脚,闻行道便听到了动静。 闻行道顿生戒备,手放在刀上,待到回首看到身后之人乃是方柳,便卸了内劲,问说:「方庄主如何过来了?」 方柳未回答,而是顺着他刚刚的视线往下看去:「寻到人了?」 闻行道点头:「正对面楚馆之中。」 刘珏已然进入楚馆中,此地寻不到可以窥探的位置,只有靠近那建筑,才好窃听些消息。 「那便劳烦闻大侠跟着对方了,能探听一点是一点,今日切莫打草惊蛇。」方柳似笑非笑,「依我之见,闻大侠装作客人,进入楚馆是最好的办法。」 闻行道:「不必用到方庄主的法子。」 说完他便御起轻功,飞身去往了楚馆的楼上。 闻行道寻到一处房檐站住,而窗户下方,竟果真是刘珏所在的房间。想必适才他一直在观察,早就确定了刘珏的位置。 方柳也潇洒落脚,寻了个位置,探听房间内的动静—— 只听有一小倌埋怨道:「刘大人可总算来了,您自己数数,都几些日子不来见我了?」 另一人便说:「最近有要事要忙,家中婆娘又胡闹脾气,烦得很。怎么,我不来便无人通你那幽径,所以想的紧了不成?」 小倌便娇笑着同他打情骂俏。 刘珏长相阴柔,声音也略显尖酸,满口皆是污言秽语。正因为他阴郁的气质,使他原本尚算清秀的长相变得并不出众,甚至有些邪性。 眼见屋子里快要翻云覆雨起来,刘珏仍未说出最近在忙何事。就在这时,一名侍从忽然敲起门来,「咚咚咚」响个不停。 刘珏原本都要与那小倌你侬我侬了,此时被打扰自然十分不悦。他冷着一张脸,使唤那小倌去开门,将门外的人放了进来。 他冷声问:「怎么回事?」 那侍从畏惧道:「是四公主……」 刘珏冷笑了一声:「她又怎么了?」 侍从斟酌着言辞,禀告道:「四公主她让您将最近送去公主府的那些人,都……都挪个窝,否则她就亲自将人赶出去。」 第69页 闻言,刘珏立时拧眉,披上了外衫:「走,随我回去!」 便不顾那小倌,走出了门。 方柳算了算时间,道:「我先回去,劳烦闻大侠继续盯着。」 跟踪刘珏,只需一人便够。 闻行道颔首:「我不会打草惊蛇。」 . 闻行道跟上刘珏之后,方柳则原路返回河边。 这回,他并没有飞檐走壁,而是沿着街市往回走,还未走到河边,便偶遇了顾择龄。 顾择龄忙问道:「如何,可寻到了?」 方柳摇首:「不必找了。」 顾择龄霎时失落起来:「怎么如此……」 方柳轻笑:「我都不急,顾会元伤心什么。」 顾择龄不知作何回答,只好笑笑作罢。 两人并肩往回走。 尚京夜景,建筑鳞次栉比雕樑画栋,一轮圆月高挂碧瓦朱檐之上。街市上悬灯结彩,入目皆是火树银花的繁华盛景,灯火照的行人脸上都透着红亮。 在这样人声鼎沸的喧闹街市,与方柳并肩而行,似乎是梦中才有的场景。 「梦中?」 方柳问。 顾择龄霎时一惊,他太过飘忽,竟是不自觉将心底的话说出口了。 方柳正思索刘珏之事,随口问说:「你梦里梦见了何事。」 梦见何事? 顾择龄侧首,看向方柳美至无可挑剔的侧颜,喉结微动。 他梦见,幽寂夜色里,昏黄烛火下。 有素白的衣衫顺皓腕滑落,有冷清的香气盈满内室,有清脆的水声不绝于耳。水雾氤氲朦胧之中,绝世之人淡然回眸,眼角眉梢尽是香色,便让人再动弹不得,只顾痴痴瞧他。 他还梦见…… 还梦见,自己缓步走近,而后颤抖着心尖儿,去嗅、去吻那香色。 那人便阖眼,由着他生疏地胡作非为。 仅仅只是回忆,顾择龄便觉得头晕脑热起来。 何况那香色本人正站在他面前,冷冷清清地侧首看他,等待他的回答。 「……没什么!」顾择龄忙转过头去,「的确没什么!」 那些梦境实非君子所为,他单想一想都觉得羞燥,又怎么敢说出来?他不会说谎,于是便只侧过头去,红着脸不断说「没什么」。 方柳便未再追问,转头过去,兀自走向河边。 顾择龄忙跟上。 第42章 楚馆 张园景很快也回来此地。 他告知方柳:「未曾寻到方公子丢失的玉佩……」 顾择龄无奈:「若是被人拿走,又怎会这么轻易被我们寻到。」 「罢了。」方柳道,「此次便谢过二位了。」 顾择龄摆手:「不必言谢,我们二人并未真正帮上方公子的忙。」 张园景:「顾贤弟说的是,我们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方柳:「但也劳烦两位奔波了。」 恰在此时,天空炸起了绚烂的烟火。 河堤与桥上的行人皆停下脚步,仰头在热闹的声响中看向夜幕。璀璨的烟花映在摆满花灯河中,河流随风漾起波纹,便将那粲然的一汪倒影搅碎。 直到烟花燃尽,城中众看客仍意犹未尽。 方柳:「眼看天色渐晚,我也该回去了。」 张园景问说:「那闻大侠要怎么办?」 「不必担心他。」方柳不以为意,「他若是没寻到东西,自会先回去,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顾择龄闻言,迟疑了一番,这才说道:「待到三日后殿试,今上或许会让一甲进士及第骑马游街,方公子……能来看么?」 「三鼎甲?」方柳注视着河面上的波纹,「看来这状元郎的头衔,顾会元是势在必得了?」 以往谈起此类话题,顾择龄总是谦逊非常,这次他却郑重道:「成竹在胸。」 苦读诗书,寒窗十数载,为了心中抱负,他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十分不易,自不会在最后失败。 况且,他还与方公子有约。 方柳道:「那便到时见。」 顾择龄喜出望外:「好。」 张园景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顾贤弟还是回去罢,别熬坏了身子,耽误三日后的殿试。」 得到方柳承诺的顾择龄喜悦非常,这才在张园景的劝说下,依依不捨地离去。 . 城门将关。 外城的人匆匆离开了尚京,踏上回程的路,尚京的夜却仍旧热闹不减。倒不如说越是月上中天,这里的灯火便越繁盛,浓郁的脂粉气味飘散在街市上,教人浮想联翩。 若不是此次未着黑衣,方柳会独自再去承安寺一趟。左右无事,他思忖片刻,重新走向了那最繁闹的街巷。 闻行道就是在这时归来的。 他身躯挺拔高大,在行人中格外瞩目,可因着他身上的气势,街上无人敢看他。若是仔细打量,便会发现他鞋尖带着一丝湿意,不知是从何处赶来。 方柳发现他之后,却也没有理会,只负手往一旁的青楼楚馆走去。 闻行道走到他身侧,问说:「方庄主这是要做什么?」 「闻大侠竟是看不出来么?」方柳扬眉,「当然是要逛窑子。」 闻行道:「……」 方柳:「一起?」 闻行道:「……」 那便一同去,绝不能让他一个人。 第70页 两人方一跨进了门槛,还未来得及探查里面的情形,便有一浓妆艷抹的男子走上前来,热情地招唿道:「哟,二位爷,第一次来——」 那老鸨不曾看清来客的面容,便已下意识招待起来。可等走近两人,看清他们的面容和气度之后,他反而噤了声。 无它,只因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为何会来这烟花之地。 方柳十分自然地接话:「寻乐子的客人,不欢迎?」 闻行道顺势拿出一锭金子。 老鸨看直了眼,忙调整表情,笑得像朵花:「欢迎!欢迎!怎的不欢迎?!」说罢,他朝后方摇了摇帕子,唿唤道,「来,闵儿玥儿,招待贵客了!」 闻行道松了手,老鸨连忙接住下落的金子。 方柳瞧了眼老鸨招唿来的小倌,语气轻佻风流道:「只叫这两位陪着,是看不起新客,要赶人走么?」 闻行道知他在做戏,这神态分明似曾相识。 约摸是在模仿那朝暮城的燕家少主。 只是这样轻佻的话语,由方柳说出来,却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反而令人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老鸨赔笑道:「瞧客人说的,我这哪儿敢呢,这不是因为夜里客人多,许多公子皆被点走了……」 「算了。」方柳道,「先为我们准备一间幽静些的房间。」 老鸨连忙应下,引他们去到了二楼最里的屋子。 进屋后,方柳留下了名叫闵儿、玥儿的公子,老鸨嘱咐人送来酒水点心,便识相地退了出去。 眠花宿柳之地,轻轻一嗅皆是扑鼻而来的薰香,闵儿和玥儿身上尤甚,隔着几尺远都能闻见那呛人的味道。 名唤玥儿的公子,身穿两层极透的薄纱,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矫揉造作的媚劲儿。他边一步三摇地走过来,边娇声说道:「玥儿来伺候两……」 「不必。」闻行道冷脸打断他的话,「离我们远点。」 他神色过于骇人,吓得玥儿顿时停住了脚步,两公子皆安分了些。 他们平日里甚少碰到这般奇怪的客人,那些来此狎妓的恩客们,哪个不是为了图个一时快活,一来便火急火燎揽着他们往那床榻上倒。 连靠近都不让他们靠近的,实在难得一见。 方柳淡声解释道:「我身旁这位客人心有所属,此次是想向你们取经。」 闻行道:「……」 他没有开口否认,任由方柳给他添了这莫须有的设定。 闵儿接待的客人多了,人还算机灵,明白他们无心风月之事,便问说:「……两位贵客有何想知晓的,只管问便是。」 方柳便笑看闻行道:「闻大侠,问你呢?」 闻行道扭头,对上方柳的笑眼,心霎时漏了一拍。 方柳:「闻大侠?」 闻行道只好转向那两名公子:「平日都会有什么人来此地?」 玥儿和闵儿对视一眼,神情谨慎了些。 玥儿道:「事关其他恩客之事,不好妄加言论……」 闻行道再度掏出一锭金来,放在茶桌边缘。 玥儿顿了片刻,便连忙改口:「但若是不泄露恩客私密之事,倒也不是不可说!」 闵儿也说:「咱们这地方,来的王公贵族可是不少。」 方柳:「比如?」 他们两人便边回忆边报了许多人名,不知不觉便说得起兴。 玥儿说:「说起来,那刘驸马还是咱们这里的常客呢。」 闵儿嗔道:「可他却未曾点过你我,回回都叫那兰公子去伺候。」 这些小倌彼此之间,皆互称「公子」。 方柳便笑说:「这兰公子多国色天香,让那驸马爷总是惦记着?」 他一笑,熠熠生辉,让两位公子面红起来。 玥儿媚笑道:「算什么国色天香,怎么比得过客人您……」 话说一半,闻行道视线冷冷扫过,玥儿便赶紧住嘴。 闵儿打圆场道:「说起来,今夜刘驸马来了又走,那兰公子似乎正空着呢,客人若是想知晓,让人将他叫来不就行了?」 「那还愣着做什么。」闻行道说,「去叫。」 看得出他十分不喜风月场所,脸色比平日还要冷硬,无多少耐心可言。 闵儿连忙应声,出门去嘱咐小厮寻人。 闻行道再度挥手,让那玥公子退下。 等人的过程中,方柳闲适倒了杯热茶来喝。 闻行道忽然开口:「方庄主。」 方柳专注饮茶,随意回道:「何事。」 「此物,」闻行道在桌上放了什么东西,「物归原主。」 方柳这才分了些注意但桌上那物件——原是张粉笺。 他立刻意识到是何物,遂轻笑了一声。 「倒是果真去拿了。」 只因他选择了顾择龄的河灯么? 有趣,且耐人寻味。 「方庄主料事如神。」 说罢,闻行道将那粉笺翻了过来,露出其上的字迹,只见那本该写着愿景的地方,写有一行字。 ——如此看来,闻大侠又要将轻功用在奇怪的地方。 第43章 刘珏 闻行道自己也不知怎地,在跟踪完刘珏之后,不自觉去寻找方柳放入河中的灯。 习武之人眉目清明,他又对方柳选择的河灯记忆犹新,因此很快便在一众大同小异的河灯中,找出了方柳放下的那一盏,且没忍住看了其间粉笺上的字迹。 第71页 却没想到被方柳罢了一道。 方柳此人不仅武功高绝,还生了一颗玲珑心,他看人看得太准,就连嘲讽都要预判。 轻易不能招惹。 方柳将粉笺推回给他:「既然闻大侠拿了,便送予你,不必还我。」 闻行道看向那粉笺,却没有动作,只道:「若河神有灵,知道方庄主写了这些,那你的愿景怕是此生难以实现。」 「呵。」方柳轻笑一声,「若是河神有灵,想来也看不完那么多盏河灯。」 闻行道:「看来方庄主不信神佛。」 「我之愿景,自己来实现,哪里需要神佛。」方柳反问,「况且,闻大侠真当神佛如此得空不成?」 闻行道沉眸:「辩不过方庄主。」 就在此时,屋内又走进来一名公子。 这位公子的相貌比方才的玥儿、闵儿要精緻些,性子瞧着也更高傲,是最易勾起富家老爷、权臣贵子追逐之心的类型。 但他的孤傲像是装出来的,刻意雕琢的痕迹过于明显,难以掩饰一身风尘气息。 那公子走到屋中间,朝方柳和闻行道欠身,态度恭敬高远:「奴家名叫兰儿。」 这位便是驸马爷刘珏的蓝颜,兰公子。 兰儿自报家名之后,未曾抬头,他垂首露出自己光洁的后颈,做出一副顺从却冷清的模样。来此寻欢作乐的人,最喜欢他这副姿态,人前冷清,人后淫-盪。 但今日来的两位恩客,似乎对他毫无兴趣。 他分明摆出了引戮羔羊的姿态,可半晌过去,仍无人理会。他渐渐感到疲倦,还要装作无事发生,保持这个躬身的姿势,不便抬头。 终于,其中一位客人开了口,并非叫他起身,而是问说:「听说刘驸马是兰公子的常客?」 兰儿闻言,终于有机会抬起头来。 待到看清两位恩客的相貌,他脸上浮现讶异的神情。 他自诩是这尚阳城内品貌最出众的小倌,入幕之宾中贵胄无数,恩客千金难见一面。若不是今夜刘驸马点了他,中途又走人,而今夜的客人据说初来乍到、手笔极大,他也不会给这个面子来接待。 却没想到,客人的相貌竟比他昳丽太多。若果真一夜风流,倒是对方吃亏了。 闻行道见那小倌眼神越发飘忽,不知在想什么什么,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回答?」 兰儿被骇了一跳,立时回神:「是!确有其事……」 方柳继续问道:「只他一人来?」 兰儿这才明白,这两位客人并非想与他同度良宵,而是有话要问。 他看了眼两人的腰间,发现他们皆配有利器,一人是剑,一人是刀,想必是江湖中人。再纵观二人姿容气势,武功绝不低。 兰儿慎重起来。 无论是朝堂官员还是江湖中人,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只能挑能说的来透露。其实作为陪客之人,那刘驸马也不会告知他太多事情,多是些闲碎琐事,偶尔伺候在旁时听一耳朵罢了。 兰儿回答:「有时也会带其他大人来。」 闻行道:「都有何人。」 「这……」兰儿迟疑了片刻,笼统答道,「有六部的大人,也有近日进京赶考的学子之类。」 方柳:「看来刘驸马在朝中人脉颇广。」 连学子都要招揽,这是将手伸向了未来的朝臣。大周朝驸马无实权,他此番举动不知是出于他人授意,还是自己为之。 闻行道:「我认为他没这个脑子和胆量,应该是被人授意。」 兰儿低着头,不敢附和。 随后方闻二人又问了他一些问题,得到的都是些零碎的信息,且不辨真伪。但从今日已知的情报来看,刘珏此人虽看起来低调,实则小动作不断。 「行了。」闻行道摆手,「你退下吧。」 兰儿便连忙离开了房间,装作一无所知、无事发生的模样。 外人退下之后,闻行道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探听,这才继续与方柳对话。 方柳问:「你跟踪刘珏的时候,发现了什么,为何说他没有胆识?」 闻行道答:「一路跟踪他回了公主府,而后听两人吵了一个时辰架。」 「吵架?」方柳起了兴致,「内容是何?」 「四公主知道了刘珏为皇帝寻男子进宫伺候的事,质问他自己堕落污秽便罢了,为何还拉上她父皇。刘珏说四公主所管闲事,作为一个女人,就该好好待在府中管教好孩子,别管其他人死活。」 中间还有牵扯出了各种陈年旧事,两人互相辱骂,说的话无比难听。 方柳:「刘珏既然敢如此说公主,想必是有恃无恐,不怕他人怪罪,看来四公主并不受皇帝宠爱。」 说起来,若是受宠,也不会将她赐婚给刘珏。 闻行道继续说道:「两人争执不休,直到公主之子跑出来,大哭一场,四公主才在放过狠话后,带着孩子回自己的别院了。」 「刘珏呢?」 「趁着夜色入了皇宫。」 「深夜入宫?」方柳若有所思,「皇帝对他过于偏宠了。」 闻行道点头:「没有完全准备,我不好跟进皇宫。」 不是所有武功高手都厌恶厌恶官场,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总有前赴后继往权势上靠的人。因而,皇宫戒备森严,皇帝身边不乏高手。 第72页 正所谓寡不敌众,若要继续跟踪,须得从长来计议,不能轻举妄动。 方柳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不知在思索何事。 室内寂静良久,闻行道问:「接下来,方庄主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方柳神态从容,「只要闻大侠闲来无事盯紧那刘珏便可。」 闻行道:「那方庄主?」 方柳随口道:「我留意承安寺动静,再乘隙看看三日后的殿试放榜、状元游街的热闹景象。」 闻行道闻言,凝眸看向他。 方柳淡然回视。 「日日看游街。」闻行道神色平平,「不是花魁,便是状元。」 方柳轻笑:「若是哪日闻大侠做了何事,将要游街示众,我也会去看。」 「游街示众」这种说法,常常使用在那些罪犯身上,闻行道明白他又在拐弯抹角挖苦自己。他皱眉,抬手挥去鼻尖萦绕的呛人脂粉气味:「差不多了,我们该离开此地了。」 方柳这回没有反对。 他也不喜风月。 两人离开之前,方柳看了一眼桌面,那张写了字的粉笺已不翼而飞。 第44章 刺探 时间过的极快。 这三天内,刘珏几乎等于是住在皇宫中,从未曾回过公主府,也很少去其他什么地方。正因如此,闻行道从第二天开始,便换了夜行服,两次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人潜入皇宫。 三日后,方柳和闻行道坐在尚阳城的酒馆中,交换这几日调查出来的情报。 方柳问道:「入皇宫之后,刘珏都在做什么?」 闻行道眼中的嫌弃不加掩饰。 「聚众淫-秽。」 「呵。」方柳轻笑一声,「果真不负在民间流传的名声。」 「避免被皇宫暗卫发现行踪,我只是在稍远些的位置探查。」闻行道继续说,「即便如此,也能清楚听到、见到数人在那皇帝的寝宫内……」 闻行道点到为止,不准备再回忆。 方柳:「难怪四公主与刘珏争吵不休。」 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方庄主呢。」闻行道问,「有何消息?」 「暂时无甚有用的消息。」方柳同样摇了摇首,「那承庵寺的和尚每日不是诵经、便是念佛,未曾有过其他举动,也不见往外传递信件。」 不过也该如此。 若银子已经被转移,万事落下帷幕,两方便也不必再沟通,恢復往常才不会引人怀疑,留下更多把柄。 无论是刘珏还是寺院,都十分谨慎小心。 因为若是让外人查到此事,宣扬出去人尽皆知,到时不仅仅是刘珏等人会遇上麻烦,承庵寺在百姓中的威望也会大大降低,还赚甚的香火钱。 闻行道:「看来此事并非一时能查清楚的。」 「虽然很想说不急于一时。」方柳话锋一转,「但郭盟主恐怕等不及。」 闻行道说:「昨日我与义父见了一面,他说负责调查此案的张大人似乎不再与他纠结赈灾银在何处、被谁所盗,反而开始拿这件事来威胁武林盟,让武林盟总舵尽快搬离雁山镇。」 方柳若有所思,推测道:「既然赈灾银曾经藏在承安寺,而承安寺的和尚又确实与朝廷中人有联繫,说廷里早有人知晓赈灾银去向。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上面的人让那张大人查此案,就不是为了寻到赈灾银,而是找个藉口,站在道德高点给武林盟施压。」 闻行道接着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内外勾结,早就安排好了赈灾银的去向,以为天衣无缝不会有人察觉,没想到义父竟然真能查到承庵寺头上,这才痛下杀手。」 方柳食指扣了扣桌面:「这便全都明了了。」 他看向闻行道,两人同时说道:「监守自盗。」 闻行道:「可以猜猜幕后主谋是谁,我不认为是刘珏。」 「既然要猜,」方柳道,「就猜的大胆些。」 「那依方庄主所言。」闻行道问,「谁是监守自盗者?」 闻言,方柳笑了。 「我猜是——皇帝。」 早听闻皇帝骄奢淫逸,又怎么会愿意从国库拨出去那么多银子,给受灾的百姓。在昏君眼中,全天下的钱财都是他的囊中之物,而底层的百姓不过是一茬又一茬的杂草,活不下去那便枯萎,反正来年还要再长,救他们做什么,无非浪费钱财。 不如说,皇帝如此轻易同意拨款,才让朝中所剩无几的贤臣们受宠若惊。 现在想来是留了后手。这样一来,既堵住了贤臣和百姓的嘴,又没有花费任何代价,还能趁机威胁武林盟,迁走这个心头大患。 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闻行道显然也有相同的猜测,所以并不多惊讶,而是淡淡说了句:「如此便麻烦了。」 「是啊,麻烦了。」方柳平静道,「要想调查到皇帝头上可不容易。」 退一万步讲,就算找出了证据,皇帝想推卸责任仍旧是一句话的事。 调查他还不如推翻他来得快些。 闻行道:「但武林盟绝不会就此妥协。」 说到底,对方若想表演监守自盗,随便找个由头推到不知盗贼身上,然后说查不出原因,最后不了了之便也罢了。但谁让他们心太大,竟故意施压给武林盟,想藉机解决朝廷的心患。 「那边继续查。」方柳无所谓道,「不过现在,该是看游街的时刻了。」 第73页 赈灾银失踪一事,在寻到对方破绽前,只能缓慢调查。 闻行道听见「游街」二字,眼神冷了一瞬,后又恢復往常的平静,看向了窗外。 街市上的行人驻足两旁,正兴奋地张望着,热闹极了。他们所在的酒馆,是从皇宫到放榜处的必经之路,因此状元等人游街也将经过此处。 街尾渐渐浮现高头大马的模煳影子——想来金殿内已经传胪唱名,钦点了状元、榜眼、探花,将要游街了。 方柳和闻行道身在二楼,从窗口望下去。 看着楼下的喧闹,方柳悠悠道:「看来世人皆喜欢看少年意气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惜加开恩科后,已然入了秋。」 闻行道冷声道:「我怎么记得那未来的状元不会骑马。」 方柳不觉有些好笑:「的确不会,闻大侠居然还记得。」 闻行道默而不语。 当初和方柳一行人赶路,为了加快速度,他提出过全员骑马的建议,当时的方柳却拒绝了,原因是顾择龄未曾骑过马。与其说闻行道还记得姓顾的不会骑马,不如说他不知不觉记下了方柳说过的每一句话。 「既然不会,便总要学。」方柳云淡风轻道,「顾择龄原先酒也不喝,如今还不是能与你我小酌一二。」 闻行道:「方庄主对他了解得还真多。」 闻行道话中有话,竟还藏着一股子酸味。他本人或许尚未曾察觉,方柳倒是通过粉笺一事的试探,逐渐洞悉。 「大概因为对方坦诚。」方柳看向闻行道,故意说道,「闻大侠藏的太深,想了解可不容易。」 闻行道便不再言语,怕又被方柳牵着鼻子走。 正当此时,街市上更嘈杂了些,原来是状元一行人马走到了这条街上。 远远地望去,打头的是走在前方旗鼓开路的侍从,他们都系了大红色的绒花,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跟在他们身后骑着马的,便是此次殿试的三鼎甲。 顾择龄不负众望是头名,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袍脚跨高马,手捧皇榜圣诏,前唿后拥风光过市。 跟在他身后的榜眼和探花同样风光,都身穿御赐的官帽和衣裳,春风满面。 都说那探花郎会钦点进士中容貌最盛之人,今朝的探花的确年轻端正,却比不上走在前头的状元郎俊俏清朗。榜眼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不如何瞩目。 街市两旁的夫人和少女手中拿着花,砸向骑马而过的三鼎甲,欢唿雀跃之声此起彼伏。其中,身上被砸花最多的,自然便是今朝状元。 只见那状元郎骑马的动作生疏却稳当,他目视前方昂首阔胸,儒雅俊朗之余,笑起来还有些腼腆,似乎不太适应此等众人追捧的盛况。 见此情景,路人便愈发热切地往他身上扔花。 方柳撑着脸颊打量远处动静,见状打趣道:「果真这几类人最容易让闺中少女情窦初开。」 闻行道便问:「哪几类?」 「闻大侠不读话本的么。」方柳勾唇,「自然是少年将军、新科状元、仗义游侠之类。」 闻行道:「确实不知。」 方柳打趣道:「说起来,闻大侠还能占其中一样。」 闻行道:「方庄主亦然。」 金科进士的高头大马逐渐走近,酒馆下面的人群越发喧闹。方柳摇摇看着那些人马,却似乎未将那些人群与喧嚣放进眼中,眸底唯有一汪冷冽无波的清泉。 他缓缓说道:「当然,除了这些功成名就的,还有什么怀才不遇的书生,身负血海深仇之人……也极其受欢迎。」 身负血海深仇之人,几乎便是在指名道姓说闻行道。 闻行道虽听懂了,也只当做不知:「方庄主倒是十分了解。」 方柳:「手下的丫头有段时间喜欢研究这个。」 闻行道:「原来如此。」 方柳未再与他闲聊,一来怠于开口,二来那游街的人马正逐渐走近。 真如闻行道所言,他们这段时间,竟是时常看游街,先是花魁后是状元,总坐在高处俯瞰下方的喧譁人群。 锣鼓声渐近,高头马上的清俊状元郎开始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拿下肩上的花,抬首寻找,终于对上了一双极其漂亮的眼。 ——是意中人。 状元郎便在众人的簇拥中,凝视着窗内的人,缓缓笑了出来,发自内心。 渐渐地,往他身上砸花的行人也意识到了状元心不在焉,不知在思谁念谁。看客顺着他的目光四处张望,还真有几人寻到了方柳的身影,望见那绝世之人,登时也心神不宁起来。 方柳便无趣地撑着脸,在他路过酒馆正下方时,无声用口型对他说了句话。 ——状元郎,看我做什么。 顾择龄先是慌乱了一瞬,而后展颜而笑,仍定定地寻找方柳的双眼。待到驾马走过酒馆,实在看不到了,这才依依不捨地收回目光,朝着皇榜昭示处继续前行。 金秋时节,他皇榜高中,方公子看他骑马而过。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 自顾择龄高中之后,便忙了起来,官场上关系错综复杂,作为新科状元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因此,之后的一段时日,他都没能再与方柳见过面。无奈之下,只有托准备返乡的张园景与陆超,给方柳捎了一封信件。 第74页 信中倒也没提别的,只说自己会尽快在朝中站稳脚跟,好与方柳兑现当初的诺言,让他再等等自己。 方柳便回了一个「可」字给他,而后专注于调查承安寺的事宜。闻行道知晓之后,心情出奇好了不少,也愈发认真调查刘珏一事。 出现转折是金殿放榜五日之后。 方柳去寻找其他线索,便遣了陈安和石一潜入承安寺查看。却不想,他们不慎被人发现了踪迹,承庵寺顿时戒严起来。 萧然山庄一行人暂居的别院内,陈安和石一跪下认罪:「属下失职。」 方柳摸着杯沿,沉默思索着什么。 陈安和石一两人皆不敢起身,垂首等候发落。 室内寂静至落针可闻。 良久,方柳开口:「或许是个机会。」 陈安立刻了悟:「听小庄主指示。」 石一:「听小庄主指示。」 「原本承安寺的和尚怕是只当赈灾银风波已过,故而看起来与寻常无异,如今你们暴露了行踪,打草惊蛇,他们一定会开始遮掩。」方柳端起茶杯,缓缓饮下一口,这才继续道,「毕竟,承安寺的和尚不会无缘无故帮助刘珏,总要有些好处。」 而这个「好处」,或者是金银、或者是其他,总要留下些蛛丝马迹。 方柳:「你们再度潜入承安寺……罢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那主持有些功夫,发现你们也无可厚非。」 陈安和石一头埋得更低。 陈安:「请小庄主责罚!」 石一:「请小庄主责罚!」 方柳放下茶盏:「你们一人去石二那里领十五鞭。」 待到小庄主果真责罚他们,陈安和石一才松了口气,异口同声道:「遵命!」 「现下是白日,闻行道应该还在蹲守公主府。」方柳吩咐道,「你们将依风叫来,与我一同去承庵寺。」 依风功夫了得,轻功更是在萧然山庄的一众弟子、下属中独占鰲头。 既然闻行道不在,这次的行动,能配合方柳的便非她不可了。 陈安和石一遵命退下,领罚之前,将依风叫去了屋内。 依风进屋,欠身恭敬道:「小庄主。」 方柳言简意赅:「你换身劲装,与我前往承安寺。」 依风领命。 . 方柳抵达承安寺,发现此处的武僧个个气势迫人,寺院中戒备非常,就连扫地的小沙弥也神情紧绷,与之前全然不同。 这些武僧和小沙弥未必知道赈灾银的事,也不会知晓承安寺做过什么,只是对寺院的归属感,促使他们听从命令,时刻警惕。 方柳和依风各自蒙面,换了不常穿的衣裳样式,穿梭在寺院中。 因为已经来过几次的缘故,方柳记下了主持和监寺等人房间,他没有迟疑,直接来到了监寺无增的住处。 无增的住处房门紧闭,里面不止一人,正在着急地谈论什么。 便听到一人怒气非常道:「老衲方才发现,刘驸马寄过来的书信早已不翼而飞!」 另一人急声说:「何时丢的?!」 「老衲如何知晓?!」 这自称「老衲」之人,便是监寺无增。 另一人方柳没有印象,似乎并非寺中之人。 方柳小声嘱咐依风:「你小心在寺庙中转转,看是否有房间守备相较其他更加森严,或者瞧一瞧是否有树下、井底之类的地方,也有僧人把守。若果真有,便立刻过来禀告于我。」 如今承庵寺正处于戒备状态,看守最严密、诡异的地方,便越有可能藏有线索。 依风轻功上佳且心细谨慎,能避免被人察觉,却还不到能来去自如的地步,只能慎行。她点头应下,便按照方柳的指示,在寺庙中寻找疑点。 方柳则留下了听无增和尚和另一人着急地互相推卸责任。 监寺无增质问:「是不是你败露了行踪?」 「如何是我!」那人反驳道,「郭徵才醒来没多久,我怎么敢轻举妄动。」 这人竟是武林盟的人,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武林盟中有里应外合的叛徒。 「郭征有何动静,还未放弃追查赈灾银之事?」 「他当然不曾放弃,毕竟朝廷不仅想让江湖中人背这口黑锅,还欲动武林盟的根基,他不可能无动于衷。郭征只要一日是盟主,武林盟的总舵就不可能撤离雁山镇。」那人说道,「不过他身子不适,每日都在整理庶务,将调查一事皆交于我,每日问一问,我便随便答一答。」 听到这里,方柳已经可以确定屋里的第二个人是何身份——便是武林盟的二长老。 郭征本就对那二长老多有怀疑,这些时日始终在演戏,装作担忧着急的模样,不断试探二长老。二长老不知闻行道和郭山另外查案的事,只当自己藏的很好,骗过了郭征的眼,骗过了整个武林盟。 无增忿忿不平道:「郭征此人果真棘手,早该除去……」 二长老阴森一笑:「呵,若我是武林盟主,哪还有这么多事?」 无增问说:「你既然想做盟主,为何不干脆参加武林大会?」 二长老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我已年过半百,武林盟之人更愿意选择年轻有为的。况且……我要做盟主,也不是做几年便满足了,凭什么武林盟的盟主要时常更换?我要做,便要像几大门派的掌门一样,在这位置上待上几十年!」 第75页 没错,这便是他与朝廷、与承庵寺合作的原因。 他要长久地做武林盟主,再把那些不肯加入武林盟的江湖势力全部纳入麾下,为他所驱使。 他要做统管武林的第一人。 房顶上的方柳闻言,在心底冷笑一声:痴心妄想,尚不知能活几年,想的倒还远。 「郭征那傢伙好命啊!」无增语气阴郁,「中了奇毒没有立刻去世,还能碰上医仙谷的人外出歷练,且还真给他请来了,不是说医仙谷的医者都无视他人性命的么?」 提及此事,二长老也觉得万分可惜,人竟没死:「我听说大长老虽让闻行道去请人,但最后成功将人请回来,却是萧然山庄方柳的功劳。」 「萧然山庄?上一任庄主是方振宇么?」 原以为屋内只有两人,待到第三人发声,才发现屋内竟还有第三人。 无论是二长老还是监寺无增,即使没甚动作、不曾出声,方柳仍旧能凭藉他们的唿吸,找准他们所在。但这第三人静息的功力练到了极致,仿佛与空气融为一体,竟让人难以察觉。 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承安寺内日夜敲着木鱼、诵经静心,身怀六七十年功力的主持无明了。 不过还好,除了对方这静息功夫的确令方柳高看外,他并无其他担忧之心。因为以他的武功,哪怕对上无明,亦有胜算。 就算被发现,三人一同围攻,他也能带着依风全身而退。 屋内,无明问过之后,二长老回答:「没错,就是主持想的那个萧然山庄。」 无明缓缓道:「老衲曾见过方振宇一面,绝非常人。而这后继者方柳,老衲虽未曾见过,却听过他不少传闻,竟比他叔父当年更加出类拔萃。那些传闻,想必都是实情。」 无增未与方柳打过交道,二长老虽是武林盟中人,但回盟的时间较晚,回去时方柳已离开了武林盟。正因如此,他们皆对无明这般高看萧然山庄感到讶异非常。 虽然萧然山庄威名已久,可无明主持毕竟是活了七十岁的前辈,怎么会将那区区小辈放在眼中? 二长老问:「萧然山庄的人果真这么厉害?」 「呵。」无明嗤笑一声,捋了一把鬍鬚,「你们或许不知,当年的无名剑客也是方家人,可惜锋芒毕露死得太早。」 其余两人闻言果然大骇。 屋顶上的方柳眼中神色也冷了下来。 他心中思忖:漏网之鱼。 「知晓此事的人不多。」无明道,「除老衲以外,皆死了。」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方柳身侧。方柳起先当是依风,但下一刻,他便察觉到身旁人的气息与依风不同。 那人竟还要去捉方柳的手腕。 方柳袖口滑出一柄匕首,勐然反身刺向对方脖颈。 为了不被屋内之人察觉,他的动作轻且快,急速逼近对方身前,匕首的利刃瞬间抵在其颈间。这一番雷霆万钧的动作,使得他蒙面的丝巾随气劲散开,露出绝艷的面容与殷红的唇。 两人本就靠的极近,丝巾一旦坠落,唿吸几乎只在咫尺之间。 方柳本人自有一股清淡的冷香,需要靠近后仔细嗅闻才能察觉。而一旦察觉,便会不可避免地深陷其中,痴痴然追逐那撩人的气息。 他握刀时神色清冷孤绝,如仙人般居高临下,使得伊人之美更添一份惊心动魄,那仿佛能摄人心魂的容貌气度,只让人觉得下一刻便要融进他岑寂无情的眼底。 死也无憾。 刀尖尚抵在颈前,锋利至极,只稍往前半分便可见血封口。可被刺之人的眼底与鼻息间,却唯余香色而已。 来人是闻行道。 他凝视方柳,沉声低语:「……是我。」 仔细分辨,还能听出那冷硬的声音中,竟有几分轻颤。 第45章 证据 方柳眼底的冷意未消,他手中的刀刃仍旧抵在闻行道的侧颈。 刀尖之下便是皮肉,闻行道却顾不得冰冷的刀刃,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皮下的血液正在逐渐沸腾,脉搏与心跳前所未有的清晰,某种鼓譟、强烈之情,在一瞬间填满他的胸腔。 方柳微微朝后,与他拉开了几分距离。 即便如此,两人离得仍比寻常时候更近些,闻行道还能嗅闻到那若有似无的香气,将那精緻的面容看得分明。眼前人的眼睫纤长微微上翘,肤若凝脂冷白透明,眼角眉梢却稍有红意,唇珠一点胭色,衬着那张脸越发勾人心魂。 闻行道唿吸渐沉渐重。 他心底发热,不自觉循着那诱人的气息,不顾危险的刀刃,倾身逼近了方柳。 下一瞬,闻行道的脖颈上便留下了一丝血印,一滴血顺着脖颈淌下。 刺痛感成功令他回神。 方柳未收回匕首,而是在咫尺的距离内,盯着闻行道的眼,无声启唇:帮我将面纱繫上。 闻行道微怔,心弦又被拨弄了一下,片刻后才捡起坠落在他脚边的丝巾。就连被方柳短暂戴过的丝巾,竟也沾了他的冷香,令闻行道不禁冷着脸,用指腹悄悄摩挲了一番。 不知眼前人的髮肤,是否如这帕子一般柔。 ……或许,比丝帕更香而软。 闻行道的思绪越发不受控制。 方柳又用唇语催促:繫上。 闻行道便听他指示,无视刀刃,拿起丝巾贴近方柳。他未曾为谁做过这种事,动作颇为生疏,僵硬地将手绕到方柳脑后,神情格外认真。 第76页 繫上丝巾后,方柳的容颜隐了大半,唯余一双洞明的双眸。这半遮半掩之下,却显得他的眉目分外艷绝,非是凡尘俗世中能窥见。 闻行道颈间尚架着匕首,他深深望进方柳的眼中,须臾之间,似乎深谙了一个词。 何谓——刀尖舔蜜。 重新蒙了面,方柳终于收起匕首,而后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按在闻行道侧颈的伤口上。 「疼么。」 闻行道不动声色:「尚可。」 「闻大侠下回小心些。」方柳撤开手指,动作慢条斯理地用闻行道肩侧衣衫擦净指尖血迹,这才淡声说,「否则刀剑无眼。」 方柳的攻击乃是下意识而为,闻行道不知在想什么,丝毫没有戒备和躲闪的意思,只亏得方柳使武器如操控四肢般熟练,在最后一刻停住了攻势,否则此时早该鲜血四溅。 他这是在警告闻行道,下回出现便出现,莫要意图触碰他。 方柳不喜他人随意触碰自己。 闻行道眸底的深色渐渐褪去,他毫不在意颈边的伤痕,任其又淌下一丝血痕,神情自若地从怀中拿出一块方帕,学着方柳的模样,蒙了面。 在两人僵持的短暂时间里,屋中三人已聊了不少。方柳可一心二用,用匕首抵着闻行道之余,仍旧将主持无明后来的话听入耳中。 原来这无明大师,当年也是将要参与围剿独行剑客之人,因为他那时便与官府有所勾结。许多时候,他虽不亲自出面,却总有其他办法帮着佞幸伤天害理,手中件件桩桩的脏污事不少。 与他相熟识的官员和江湖中人,不少都在独行剑客的刺杀名单中。正因如此,那些人急吼吼寻到他,请他出手帮忙对付那剑客。 前期无明的确承诺了要出手,因为他只觉得对方是个闲散游侠,就算杀了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但就在围剿任务开始的前夕,他忽然得到消息,说那人其实是萧然山庄方振宇的大哥,并非无名小卒。 这样一来,倒不好下手了。 无明知此消息后,未告诉其他人,而是悄然藏在心底。他寻了个法子,以承安寺的名义进宫为皇帝、太后诵经,为今上诵经要诵满七天七夜才可离开,自然便无法加入围剿行动。 谋划时并未大肆张扬,而无明作为背后的推动者习惯神龙见首不见尾,避免让人逮到马脚,因此在当初那些人死后,便再无人知晓他也曾是那事的发起者。 此时,屋内的谈话仍在继续。 无增道:「主持为何告诉我等?」 告诉他便也罢了,此时还有一个武林盟的二长老。尽管此次他们有合作,可对方的立场并不分明,时刻都有背叛倒戈的可能。 「哼。」无明闭着眼冷冷嘲讽道,「此去经年,老衲的九玄杖法已经突破第九重,方振宇也已死的干干净净,就凭那年仅二十初的方柳,能奈我何?」 无增闻言,堪称大喜过望:「主持竟将那九玄杖法炼至九重了?!」 从其语气中不难看出,他对主持无明倒是忠心耿耿,此番惊喜并非作假,而是真心实意。 无明抚了抚鬍鬚:「正是。」 二长老也谨慎了几分,问说:「我怎么记着,主持月余前还卡在第八重?」 「前几日突破的。」无明看他一眼,「二长老多来承安寺与老衲叙旧,日后便不会消息滞后。」 那监寺无增日日在寺中待着,也不见提前知晓此事,分明是无明故意隐瞒,哪来的滞后不滞后一说。他之所以要说此番话,不过是敲打二长老,让他莫要心大越过承安寺。 当初双方之所以结盟,是因为无明想在朝廷中拥有更有权势,而二长老想取而代之成为武林盟主,本是各取所需各城其事。但自从合作以来,二长老的野心逐渐膨胀,还未当上盟主,便对各种闲散势力虎视眈眈,甚至看见承安寺从朝廷那里得来的好处后,也起了避开无明单独勾结官府的心思。 无明老谋深算,便是故意等大功练成,好敲打他。 二长老只能忍了,顺势夸赞:「不愧是无明大师,功夫登峰造极!」 听到此处,房檐上的方柳眼中闪过杀意。 闻行道看向方柳。 方柳未看他,只凝视屋内无明苍老的脸,启唇平静道:「我要无明的命。」 闻行道答说:「方庄主请随意。」 杀掉无明,定然会引起混乱,只怕到时又要扣在武林盟的头上。闻行道却未阻止,杀便杀了,后续将证据处理干净便好。 死无对证,便无法定罪。 「宽心。」方柳道,「不会影响武林盟查案。」 他答应郭征帮忙调查赈灾银一事,尽管别有目的,却也已算足够上心。 反正武林盟要的是一个清白,是朝廷不再干涉总舵驻地;朝廷看中的是银子和拿捏武林盟,并非谁的性命。无明死后,只要没有证据证明刺杀者是谁,那就换一个人来做主持便可,左右此地仍叫承安寺。 屋内,无明向二长老再三确认,此次有人之事并非武林盟所为。既如此,究竟是何人忽然刺探承安寺? 三人一时想不出头绪。 为免被武林盟的人察觉,他们的密谋未持续太久,不多时二长老便匆匆离去。二长老走后,闻行道未急于离开,而是继续全神贯注窃听下方动静。 无明和无增没有再聊私密之事,他们正谈论寺院内守卫问题,说要让所有弟子轮流戒备。 第77页 约摸过了一刻钟,依风落在了方柳身侧,朝他做了个手势。方柳见状,看了闻行道一眼,闻行道立时意会。 三人便暂时抽身离开此地,藏在寺外的树林中,这才放心交流。 依风从袖口掏出一角封条交于方柳。 方柳定睛看去,发现那果真是此次赈灾银的封条,该是贴在箱子外封口的。 看来承庵寺帮朝廷贼喊追贼之后,得到的回报中有赈灾的一部分银钱。想来那赈灾银大头被朝廷收回去之后,小头便赏赐给了寺院。 方柳:「在何处发现的?」 依风答说:「后山脚的高山榕下,土为新翻,应是匆匆忙忙藏到了此处,没留意断了一角封条,盖在掩饰的叶子下。我不敢多留,拿上封条便赶紧过来了。」 后山脚的高山榕下,先前方柳和闻行道也曾探查过那地方。 那里泥土没有翻过的迹象,想必是陈安他们行踪败露后,寺庙的人重新藏匿的缘故,原来的银钱应该没有埋入泥土,而是藏在不知名的房间暗格内。方闻二人暂时还未寻到所谓的暗格,对方倒不如按兵不动,放在旧处总比重新埋藏稳妥,现下反而让他们抓了个正着。 慌乱果然最易让人露出马脚。 方柳称赞:「做得很好。」 依风忙欠身:「谢小庄主。」 方柳将封条以及刘珏的信皆递给闻行道:「有了这些便有了证据,哪怕他们重新挖出箱子,你们到时将封条再给他们埋回去便是。」 如此一来,哪怕不能拿那皇帝和刘珏如何,也能让承安寺撇不清干系,让对方放弃逼迫武林盟的想法,重新井水不犯河水。 闻行道接过封条:「闻某先行一步,回武林盟给义父报信。」 二长老已经走了快两刻钟,他要赶在其之前回去,将对方的内奸身份告知郭征,避免武林盟中的其他人被其套路,也好让郭征放心大胆地寻证据将之定罪。至于封条,便当做证据向张大人施压,让其搜查承安寺,必须立即搜查,且要带着武林盟的人,否则便是心中有鬼。 之后朝廷要怎么处理此事,是否要让承安寺背锅,他们暂时无法干涉。总之,要先将武林盟摘出来,洗干净罪名。 闻行道说罢,却没有立刻飞身离去,而是静候方柳回答。 方柳打趣:「闻大侠想去便去,不必与我报备。」 闻行道沉默片刻,忽然问:「那想来呢?」 「尚阳城并非方某管辖,若想来,谁能拦着闻大侠不成。」 「只怕方庄主的刀剑无眼。」 「那便——」方柳说,「离我远些。」 ———— 闻行道轻功比二长老好上太多,且二长老并没有全力赶路,满心以为他背叛一事隐藏的很好,因此闻行道比二长老早回去半个多时辰。 郭征拿到证据,再听闻行道说其所言所闻,深嘆了一口气:「我自认待二长老不薄,不曾想他竟有如此野心勃勃,还妄图勾结他人陷害武林盟! 」 「这次能发现亦是意外。」闻行道解释,「我从公主府归来去寻方庄主,听闻陈安犯了错,引起承安寺的怀疑,便立刻赶去了寺庙。二长老想必也是听了此消息,坐不住身,这才让我等逮了个正着。」 郭征沉思片刻,道:「若能就此将武林盟撇清,刘驸马的事你暂时先别查了,现在不是你暴露在朝廷眼中的好时候。」 闻行道:「我有分寸。」 郭征拍拍他的肩膀:「这次麻烦你了,自你纵夕刀大成后,我便未曾帮过你什么,反而总要你做事。这武林盟的担子,本也不该你来承担……」 「义父言重,此次方庄主帮了不少忙。」闻行道说,「时间不等人,不如立时解决此事。」 「也好,待此事了了,我定再去重谢方庄主。」郭征颔首,「你先去寻大长老和三长老,让他们拿着证据找到张大人,向他施压彻查承安寺。不过此次便先只暴露封条之事,刘驸马的信件先压在手里,不要声张是你们拿到,只说仍旧怀疑承安寺,谁知今日随便去逛了逛便捡到封条。」 至于对方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因为张大人心中其实早有了计较。 所有说辞不过皆是为了寻个合适的藉口罢了。 闻行道:「我明白。」 「至于我,便留在武林盟等二长老回来。」郭征又说,「不仅要拖住他,还要与四长老等人一起定了他的罪。」 闻行道提醒说:「今日,告知所有弟子不要独行,最好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证明自己未离开过雁山镇。」 郭征疑惑:「为何?」 「主持无明。」闻行道平静说,「恐怕活不过今夜。」 郭征忍不住「嘶」了一声:「……这、这是?」 武林盟以外之人,此时还在尚京这一带、能刺杀无明的,他能想到的唯有一个人,便是方柳了。 闻行道:「正如义父所想。」 郭征不禁感慨:「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便是他中毒前全盛的时候,也不敢轻易对上无明,盖因胜算太低。 方才听闻行道所言,那主持无明如今已将九玄杖法炼至九重,武功比从前更高深,方柳竟还要杀他。 论练武的天赋,无论是闻行道还是方柳,都令郭征瞠目且艷羡。若是他们活在郭征那一辈,哪还会有几大门派能风光的时候。 第78页 其实早先初初调查赈灾银一事时,若不是闻行道因私事外出,不在武林盟,而郭征自认为他们能解决,便未将其叫回来帮忙,又怎会有后来这些琐事。 若是早让闻行道来调查,定不会大意中毒,也不会耗费这许多时间。 时至今日,还不是让闻行道放下了手中私事赶回武林盟,之后又是求医求药,又是此处调查,费了比原来更多的功夫。 郭征不放心道:「方庄主虽是英雄出少年,在武学上是天妒之才,却也该谨慎些,毕竟那无明并非善类。」 「无事。」闻行道沉声说,「我会帮他。」 尽管方柳大概用不上他。 郭征:「……」 一时间他还当自己出了幻觉,竟听闻行道口中听到说要帮他人。 要知晓,因为幼时亲眼目睹闻家惨案的缘故,闻行道自小便沉稳冷寂,一心执念復仇。他甚少浪费时间主动帮扶他人,只会对郭家人伸出援手,因为郭征是对他有救命、教养之恩的义父。 闻行道:「义父不必多想,不过是报答赈灾银一事,寻常钱财想必对方也看不上眼。」 他这番解释,与其说是讲给郭征听,似乎更像是讲给自己的。 第46章 尸首 闻行道寻了大长老和三长老,将封条给了他们二人,并传达了郭征之言,让他们去寻张大人。至于刘珏寄给无增的信,闻行道握在了自己手中,只告知了他们此事。 大长老点头:「你这样做是对的,信件放在你那里我们更安心。我和三长老便先去寻张大人,向其施压,争取不打乱郭盟主的计划。」 三长老面色郑重:「事不宜迟,我们尽快行动。」 「好。」大长老应下,看向闻行道,「你呢?」 闻行道:「我去处理其他事。」 去承安寺,帮扶方柳。 在去寻找方柳之前,闻行道先去给郭山传了消息,让他现在便往南走,当夜将自己在他城的消息传出去。他和郭山原本就是以外出有事的名义,偷偷调查赈灾银一事,如今做出在外地的合理掩饰,也是顺势而为。 至于他自己,自有人假扮以引开他人视线。 只要证明他们两人今日不在尚阳城和雁山镇便可。 就在大长老、三长老寻到张大人之时,二长老也回到了武林盟。 郭征和其余几位长老动作甚快。 因为确认了二长老奸细的身份,郭征便不再有所顾虑,给他留情面,直接带人去彻底搜查了二长老的住处,倒还真搜出些对方内奸的证明,包括信件、钱财等物。 正所谓铁证如山。 因此,二长老回来之后,便直接被缉拿捆绑起来,接受郭征与其他长老问责。 武林盟中自有一套拷问、惩处叛徒的法子,比之大理寺的酷刑不逊多少,纵使二长老武功高深,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也终究抗不过严厉的拷问,将自己的谋算全盘托出。 四长老冷哼一声:「早看你行为举止有异,还当是练功练入魔了,未曾想到原来是心底有鬼。」 二长老双手被绑在身后,困在铁柱上,身上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他吐出一口血来,开口已是气若游丝:「呵,没想到郭盟主,咳咳……还是让闻行道那小子去调查了。是我不够谨慎,以为你顾及身子,所以放下了此事。」 「那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不过,我又何曾了解过你。」郭征道,「我在武林盟二十载,做了两任盟主,与你也算是相识多年。你不服我,我不说什么,这江湖上,哪个人不是各有心思?但我不曾想到,你竟如此下作,勾结外人陷害江湖中人、逼迫我武林盟!」 五长老同样义愤填膺:「如今天下不太平,江湖之中也是牛鬼神蛇混杂,我们武林盟致力于肃清江湖,你却在胡作非为搅起混水来。原先大长老说对你有所怀疑,我还以为你们是意见相左,没想到你真是这样的人!」 「呵,事已至此说那么多做什么。」二长老认了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一个悉听尊便。」郭征道,「那就按盟规处置!」 便有人上前,将二长老筋脉寸寸碾碎,废了他一身武功。 . 另一边。 张大人抵不住一众武林高手气势汹汹的质问,在向上面禀告了此事之后,只能妥协,带人去搜查承安寺。大长老和三长老领着几名武林盟弟子,随他一同前去。 搜查之后,他们果真在指定的地方,挖出了被埋葬的一万两官银。 搜查前,张大人街到密令,让他尽管查,查出证据后便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承安寺头上,其他不必多想。张大人本还担心,若是那主持和监寺等人从中作梗,他该如何行事。 未曾想抄查的过程中,唯有两名不明所以的大师站了出来,询问他们是何情况。 这两名大师是寺院中的高僧。 观他们神情,似乎对赈灾银一事一无所知,听说朝廷要搜查,也未曾有什么抗拒之心,只以为是有刺客潜入了此地,很配合地放任了官府彻查。 因此,当被埋在榕树下的一万两官银被挖出来后,他们两人大惊一跳。 其中一位僧人道:「这、这窃贼何时将此物埋进我承庵寺的!」 张大人冷笑:「哼!既是在承安寺发现的,自然是承安寺的人做的,难道还有人故意栽赃你们不成?来人,将承安寺的和尚都拿下!」 第79页 此话一出,大长老和三长老便知晓,朝廷这是要完全让承安寺顶罪,摘除自己的责任了。 彼此心知肚明之事,便不必继续追究。两位长老站在一旁,看着官府抓人。 为了避免承安寺的僧人反抗,暴露出与官府勾结的证据,上面特批张大人带了数百精兵,将寺庙围的严严实实。 寺庙中武功最高深的主持无明迟迟未曾出现的缘故,缉拿变得无比顺利。 但不知道为何,张大人心中却渐渐不安起来。 他环顾四周,指示身边的官兵道:「传下去,将寺庙的每间屋子都搜查一遍,不要漏捕任何一名僧人!」 官兵便皆去搜查。 不一会儿,忽然有名官兵匆匆跑来,大声慌忙禀告道:「大人不好!主持和监寺都被人杀了!!」 张大人大惊失色之余,想的竟是:甚好,这样一来,便更好定承安寺的罪,向上面交差了。 他对那官兵说:「快,速速带我去看!」 无明和无增死在了主持的房间里。 他们的喉咙皆被割下一块皮肉,湍湍的血淌了满地。除此之外,死状倒算不上悽惨,因为下手的人过于干脆利落,尸体只瞪圆了双眸,眼中仍残留震惊万分的神色。 张大人:「兇手何在……」 跟随而来的大长老同样震惊:「这剑法怎么似曾相识……」 说到这里,他和三长老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疑惑。 张大人疑惑:「二位知晓?」 大长老道:「像是传说中独行剑客的剑法。」 张大人对江湖中人知之甚少,问说:「独行剑客又是哪位大侠?」 大长老随意解释了两句。 张大人闻言,不解道:「那独行剑客不是死了么,怎么还会说是。」 「我曾见过被独行剑客用太微剑杀死之人,正是这样,一剑封喉不留余地。若是仔细查看,还能发现伤口处有一丝青色,那是太微剑独特之处,为每一个剑下亡魂留下独特烙印。」 张大人便差使人上前查看,发现尸体伤口处的确都有青色的线。 大长老提醒了一句:「想来二人之死是因为江湖恩怨,遇上仇杀了,正所谓江湖事江湖毕,此事张大人还是不要声张,免得惹祸上身。」 张大人连连点头:「……明白。」 连今上都要设计威胁武林盟,才可能让他们离开雁山镇,其他人又怎会故意招惹江湖中人。若不是上头的大人施压,他都不想和武林盟打交道,一个个皆是喊打喊杀的兇悍武夫。 ———— 萧然山庄等人租住的宅子中,方柳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太微剑。 闻行道忽然出现在院中。 他隔着窗子,看向屋内的方柳,静静看了他片刻之后,这才说道:「看来,闻某来晚了。」 方柳:「闻大侠到此,所谓何事。」 闻行道:「帮你。」 方柳轻笑一声:「不必。」 闻行道问:「方庄主用的是太微剑?」 「如你所见。」方柳边擦拭剑锋边说,「是太微剑。」 闻行道:「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方柳停下擦剑的动作,意味不明地看向他:「担心什么,我打不过那主持?」 闻行道平静说:「并非小瞧方庄主,只是以防万一。」 方柳放下太微剑,用指尖弹了弹太微剑的剑尖,悠悠然说道:「那主持无明待在安乐窝里待的太久了,早已忘记与人死战是何意味。九玄杖法炼至九重?呵,若是能碾压对方,倒的确厉害;若是原本便旗鼓相当、或弱于对方,结局只有一死。」 那无明确实有些功夫,却只在他手上走了十几招,便命丧一线。 因为他太依赖于内家功夫。 闻行道语气无甚起伏地称赞道:「方庄主武功已臻化境,天底下罕有敌手。」 方柳对他的赞扬无动于衷,反倒朝他扔了本书。 闻行道一把接住,疑惑地看向方柳。 方柳:「《九玄杖法》秘籍,正所谓尖□□一线、棍杖扫一片,就送闻大侠了。」 闻行道:「《九玄杖法》是一流功夫,方庄主不如自己留着。」 「不必。我只使剑,各式各样的剑。」方柳懒散道,「况且,我只习自创的功夫,怠于步他人后尘。」 所谓自创,远难于继承前人功法。 如今世上的许多武功秘籍,都是前辈们一代代摸索改进而来,凝结了无数人的时间和心血,其中艰难可想而知。但方柳却如此轻易地说他只习自创的功夫,怠于步他人后尘,语气平淡至极,仿佛那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唯有武学天才敢如此恃才傲物了。 闻行道将手中的《九玄杖法》放在桌面上:「谢过方庄主,我只习闻家功夫。」 他习的是闻家的纵夕刀法和御马之术,在闻家人被灭门之后,他也曾对这两本闻家秘籍进行改进,仅仅只是如此,便被郭征夸赞了许久的「天资卓越」、「习武奇才」。 与方柳不同,闻行道即便有自创武功的能力,也不会捨弃闻家刀法,只会不断改进功法,因为那是闻家的传承。 闻行道说:「萧然山庄难道没有传承的功法。」 「自然有。」方柳淡淡道,「学是学了,但只有叔父在用。」 他和他父亲都使的自创剑法。 第80页 方柳使剑讲究一个快字,而他父亲则讲究刚柔并济。 纵横江湖,谁人没有自己过往和规则,闻行道便不再过问此事,只说:「无明的尸首可在承安寺内。」 如果尚赶得及,他便找人将尸体处理了,避免朝廷的人一时想不开要调查此事,最后查到方柳头上来。虽然闻行道也知晓,以方柳的性格,不可能给对方这可趁之机,但他总想为方柳做些什么,否则心中难安。 「何止无明,无增的尸首也在。」方柳看向那柄太微剑,「太微剑从不杀无辜之人,也从不放过眼前恶徒。」 闻行道:「为何?」 「你道这寺庙为何叫承安寺?因为原该是承庵才对。」方柳道,「这里本住的是比丘尼,却让恶僧杀尽了。」 闻行道凝眸沉思:「两具尸首……」 方柳瞧他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玩笑道:「闻大侠难道还想帮我处理作案现场不成?晚了,现在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 闻行道:「方庄主不怕?」 「怕甚。」方柳平静道,「斩尽恶人者,只会是独行剑客。」 第47章 赴宴 几天后,承安寺抢掠赈灾银一案闹得沸沸扬扬。 无论是尚阳城还是附近村镇的百姓,皆是不敢置信:在他们心中正气凛然的佛家高僧,竟是抢夺朝廷赈灾银,不顾灾民安危之人?! 如此贪图钱财的僧人,给寺庙中香客祈的福又怎么可能成真?怕不是要福转祸。 一时间,许多百姓皆扬言要去承安寺闹,让寺中的僧人赔偿他们香火钱。 官府站了出来,说抢劫赈灾银的唯有其中几个大和尚,剩下的僧人都是不知情者,过几日今上会从其他寺庙再请来一位高僧坐镇承安寺,让百姓们不必惊慌。 赈灾银被劫一事这才算是尘埃落定,可「追回」的钱财却只有一万两白银,剩下的却不知所踪。朝廷又追加了几万两,重新派人护送赈灾银南下。 至于主持和监寺被杀一事,则未曾走漏任何消息,百姓只以为他们被官府处置了。 事已至此,似乎所有事情都已经解决。 . 这日,郭征亲自来邀请方柳前往武林盟赴宴。 经过这些时日的调整,郭盟主的脸色看起来比先前好了许多,虽然仍旧有些气虚,但已经可以随意使用内力,武功也恢復到了中毒前的七成。 依风为方柳和郭征倒了茶,识趣退到一旁。 郭征向方柳敬茶:「此次之事,还要多谢方庄主帮忙。」 「举手之劳罢了。」方柳道,「郭盟主不必言谢。」 郭征哈哈笑道:「方庄主果真是年少有为、侠肝义胆啊!」 方柳:「郭盟主过誉。」 寒暄片刻,郭征继续问:「方庄主在这雁山镇也待了一段时日了,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雁山镇人杰地灵,没什么不习惯的。」方柳反问,「郭盟主特地来此,所谓何事?」 「为表达谢意请方庄主前往武林盟赴宴。」郭征笑笑,没有一点派头,「敢问方庄主可否赏脸?」 方柳拱手:「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武林盟内。 自二长老之事发生之后,武林盟对内的管束越发严格起来。武林盟内,来往的弟子比从前更精神抖擞,想来这些日子没少□□练。 踏入大门,郭征和方柳还未走几步,忽而一道倩影便扑了上来,伴随着一阵娇俏的笑声,投入郭盟主的怀中。 来人是穿了一声缇色衣衫的郭琦儿。 郭琦儿略施粉黛,瞧着是好生打扮了一番的,她向郭征笑着撒娇:「爹爹,您怎么出门去也不带着琦儿,上次您还答应说要带我玩乐呢!」 郭征厉声道:「莫要胡闹,还有贵客在。」 闻言,她目光游移地看向方柳,而后红着脸从郭征怀中退了出来,似羞似怯地说道:「哎呀,是方庄主,方才、方才竟是没有注意到!」 郭征和方柳两人并肩同行,方柳又是人中龙凤,站在那里便独树一帜,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看了眼自家女儿这难得一见的娇态,郭征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少女心思。 一时间,他担忧起来。 方柳如此出色,爱慕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自己女儿在其中恐怕算不上绝佳之人。可郭琦儿性子娇蛮,又被武林盟的长辈和师兄们宠坏了,脾气一顶一的执拗,若果真动了心,轻易更改不得。 想到这里,郭征又看了看方柳神色,发现他只是平静如常地同自家女儿问了声好,没有任何其他情绪,便知女儿的情思只怕要赋予东流水了。 郭徵训斥了郭琦儿一声:「琦儿,有贵客上门,你却如此莽莽撞撞,成何体统?去,将盟规抄五遍,晚膳开始前拿给我!」 郭琦儿闻言,眼中讶异不解:「爹爹,您、您怎么能这样?!」 「我是你爹,罚你抄几页盟规怎么了?」郭征走过去,挡住了郭琦儿的视线,「再胡闹,就给我抄十遍!」 郭琦儿瘪了瘪嘴,悄悄抬眸看向方柳,欲向他求救,抄书什么的她才不想做呢。可她一转身,却见方柳只是静静含笑看着她和父亲,没有出手和开口的意思。 她回回一瞧方柳的面容,便要面红失神目光游离片刻,这回也不例外,尤其方柳还笑着……他不该笑的,因为他一笑便让人如见杏雨梨云、花明柳媚,眼底尽是春日。 第81页 眼见她越发春心萌动,郭征咳了一声,郭琦儿仍是没回神。 这时,迎面忽然走来一身形傲然挺拔之人,他气势飒爽逼人,令人不敢直视。他走到三人面前,看着郭琦儿冷冷说了句:「又在做什么?」 郭琦儿瞬间蔫了,不敢再胡闹:「……大师兄,我迎接贵客呢。」 闻行道:「贵客何时需要你迎接?」 郭琦儿嘟囔:「我怎么了,我挺好的啊……」 闻行道不再理会他,朝郭征和方柳颔首示意。 郭征脾气甚好地笑道:「不闲聊了,咱们进去吧。眼看天色渐晚,再聊下去晚膳要赶不上热乎的了。」 几人便往待客之处走去。 郭琦儿缀最后头,闻行道原本比她快了几步,不知何时走到了郭琦儿身前方,目视前方低声警告道:「日后面对客人时再胡闹,便去练功房面壁思过。」 郭琦儿不服气:「我哪里胡闹了?」 闻行道侧头扫了她一眼:「不用遮掩,你的那点心思,义父和我都看得清楚。不过你们二人不可能成,你最好将心思咽下去,忘干净。」 他这么一说,郭琦儿更不服了,她扭头看向一旁的草木,执拗道:「……我不。」 闻行道似乎是嘆了口气,问:「他何处好?」 闻言,郭琦儿瞪圆了杏眸,似是惊讶闻行道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打量了一番走在自己身前的大师兄,不仅感慨道:「大师兄,难道你果真不是人么?」 闻行道冷冷扫她一眼。 郭琦儿顿时抿住嘴,小心翼翼瞅了他几眼,确定他没有生气后,这才凑到他身旁,低声问说:「大师兄,难道你不觉得方庄主煞是好看么?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说着,郭琦儿忍不住红着脸家感嘆:「这世上再找不出比他更俊朗,更合我心的如意郎君了。」 闻行道默不作声。 郭琦儿见状疑惑道:「大师兄莫非真不觉得……」 闻行道神色平淡,又问了一遍:「所以,到底何处好?」 这一下,可将郭琦儿点炸了,也没有发现闻行道眼底的动摇。 「他若不笑,是高山白雪;他若笑了,便是韶光淑气。」郭琦儿愤愤不平看向闻行道,「大师兄你说说,又有哪里不好了?!」 平日里郭琦儿哪敢这么与闻行道说话,现下是怒火上头,根本想不起这么多了。 闻行道却也未曾立刻反驳她,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走在前方的方柳倏而回眸,调笑地看着他们二人:「若要夸方某,还是小声些好,否则我倒不知该不该害羞了。」 郭征也是神色难言看着郭琦儿,心想之后后定要将她好好教育一番。当着本人的面,说什么「如意郎君」之类的话,未免太不知羞。 郭琦儿脸颊与耳根霎时爬上粉色:「可……我、我是真心的!」 方柳便笑笑:「那就谢过琦儿姑娘夸奖了。」 郭琦儿脸更红了。 她只顾着羞怯,却未发现方柳与她说话时,只有对姑娘家的尊重,无半分其他意思。 唯有闻行道,看向方柳笑眼,想到郭琦儿方才的话。 他笑是—— 「有幸窥得冰消雪融。」 「嗯,什么?」 方柳看向闻行道。 其余人也看向他。 闻行道微怔,方才竟忍不住将心中所思说了出来。 第48章 母子 面对众人的目光,闻行道只说:「无事。」 他神色实在过于坦然,似乎方才出声的并非自己一般,便这么轻描淡写地将这事岔了过去。 方柳倒也不追问,想来今日对他并不十分在意。 他总是如此,随缘兴起,随缘兴衰。 想作弄人时,轻易便能让对方手足无措,还无法生出反抗厌烦之心;怠于理会谁时,又会让那人心焦、坐立难安,反覆思索是不是自己有何处做得不对,因此才入不得他的眼。 总是难以捉摸,才更让人沉迷。 有人迷恋他的色相,也有人因他诡秘而着迷。 . 除二长老之外,武林盟的众长老皆参加了晚宴,郭盟主、闻行道、郭山、郭琦儿也坐上了主桌。 想来那二长老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处置,日后再见不着了。 江湖儿女从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武林盟在宴请方柳的时候,也未曾讲究什么太繁琐的规矩。酒桌上,众人不论辈分,一一向方柳敬酒,感念他从郭征中毒以来,对武林盟的仗义相助。 方柳大方全接,并不推阻,酒量何其惊人,更让几人高看几分。 原本知晓方柳要来武林盟时,大长老还担忧他是否怀有角逐武林盟主之心,故而多有戒备。如今多次受对方恩惠,而对方似乎又对武林盟之事不甚在意,因此卸下了心防,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更加热切地招待起他来。 众人交谈的过程中,方柳态度大方有礼,言辞不卑不亢,颇具侠肝义胆不拘小节的豪气,令众位长老越发佩服。 酒过三巡,方柳忽然说道:「一转眼,方某来武林盟已有许多时间了,算算日子,差不多该回去了。」 听闻他此言,众人顿时停了酒。 闻行道更是直接看向方柳。 众长老不好先说什么,郭征则笑笑,挽留他道:「这些天,方庄主尽帮着我武林盟查案了,在此地游玩的时日不算多,何不再多待上月余,好好玩乐一番再说?」 第82页 就连一旁的郭琦儿都急了,插嘴道:「方庄主是觉得此地不如南方无趣么?不如让琦儿带你四处走走,好领略一番北地的乐趣!」 说完收到父亲和大师兄的冷眼,霎时合上了嘴,眼睛耸搭下来,神情委屈。 「多谢郭盟主好意,但此间确实有事,待到来年武林大会,方某定然还要前来凑热闹。」方柳道,「到那时,还望郭盟主不要嫌方某叨扰。」 他说的是凑热闹,而非其他,是明说了他无意参与盟主之位的角逐。 不过—— 无意角逐不代表无意推动。 郭征和几位长老对方柳还是知之甚少,没听出他的话外之意,闻行道却已十分明白。 「哈哈哈。」郭征仰头大笑,「如若方庄主真要来,便是第一次参加我武林大会,欢迎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烦?到时人多,还怕怠慢了方庄主呢!」 大长老则问:「方庄主如此急着回去,定是事出紧急,是否有我等能帮上手的地方?」 从求医、求药,到赈灾银查案,他们武林盟始终都在欠方柳人情,总要先还上一二才好,否则如何能安心。 方柳似乎就在等这话,他轻笑一声,道:「说起来,还真有一事相求。」 郭征道:「方庄主请讲。」 「此次回莺州,一是山庄有事,二是买了些北地的东西,想早日送回去。」方柳解释,「但郭盟主想必也知晓,我此次北上带的人马不多,因此想要借些武林盟的人马。」 「这有何难?」郭征道,「我武林盟别的不说,盟中弟子甚多,护送方庄主一趟不成问题。」 「如此,便有劳了。」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另外,不知——」方柳忽然看向闻行道,举起手中杯盏,「闻大侠可否送我一程。」 「这……」 一旁的郭征迟疑了。 按理来说,方柳帮了他们这么多,只能护送他回去莺州而已,又算什么大事。可闻行道不同,他好容易处理完武林盟的事,正要去忙活闻家之事,自己又怎么好意思这时候让人去做其他事? 没成想,还不等郭征思考如何拒绝,闻行道便先看向方柳,说了一句:「乐意之至。」 方柳勾唇,倾温酒入喉:「谢了。」 闻行道也仰头饮酒。 ———— 萧然山庄的人马在雁山镇规整了一番,几日后才出发。 他们一行人马拉了几车的货物,周围跟着数十个护卫,顺着官道不紧不慢地南下,仿佛秋游一般悠然。 方柳偶尔骑马,偶尔乘坐马车。闻行道始终御马而行,行走在方柳身侧。 第一日,两人没有任何交谈,连视线都不曾相触。 闻行道知晓萧然山庄虽然只有寥寥几人,护送几车物资根本不是难事。更何况,那严严实实的马车上是否真的有货物,尚且有待考证。 他明白方柳让自己护送,是别有用心,是另有谋算。 可他没有办法不跳入方柳的圈套。 待到第二日,方柳终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聊的多是每途径一处,此地的江湖势力以及官场水深,偶尔也会说说这里的民风。 这些皆是他来时嘱咐依风调查、记录的事,如今竟还记得清楚,可见他并非一时兴起。这么些天过去,各地的情况似乎一如既往,又似乎有些细微的改变,最直观的便是有些城池中的乞儿和流民变多了。 方柳将江湖和朝廷、百姓放在一起谈论,闻行道明白,他话中必有深意。 但两人皆不挑明。 一行人马走了一旬的路后,赶上了中秋。 天色尚早,方柳道:「团圆佳节,不如找座城停留一日,还有些东西要採买。」 闻行道无可无不可:「听方庄主的。」 他们昨日刚刚路过的是湾桥城,尚且属于北地,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再往前翻过座山,便到这附近最大的州府——湾州府。 既然找地方停留,湾州府便是最好的选择,那里人多而繁闹,也好让队伍小作休憩,喂喂马匹、补充些粮食。 然而翻过青山时,遇上了意外。 彼时方柳和闻行道正骑着马,沿弯折山路并肩前行,却忽然感到灌木丛中传来一阵动静。 两人立刻察觉到了这风吹草动,闻行道掌心聚起一道内劲,朝灌木丛中拍去,同时厉声道:「何人在此?!」 身后的一行人马也各自抽出腰间武器,战斗一触即发。 唯有方柳,气定神闲地勒马停在路边,目光淡淡看向路边。 过了好一会儿,灌木丛中传来一声孩童的啜泣声,一名梳着妇人髻的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怀中尚抱有一五岁的男童,男童眼中噙泪,似是被吓破了胆,这才呜咽出声,女子捂着他的嘴却未能拦住他。 女子形容是有些许狼狈和虚弱的,脸上、衣衫上都沾了泥灰,看不大清样貌,但只看那气度便不像寻常妇人,她衣裳虽破败却能认出原是上好的绫罗绸缎,手指细腻一看就未做过粗活,而她眼中身处高位的矜贵雍容,是即便身处险境也抹煞不了的。 她想必是男童的娘亲,因为他们二人的眉眼如出一辙。 见到一众手拿刀剑的江湖中人停在路边,女子害怕却故作镇定,紧紧抱着孩子,戒备地看向众人。 大概是看出方柳一行人并非恶人,女子稍稍松了口气,语气委婉冷静道:「诸位大侠,我和孩子乃是逃难至此的,无意冒犯。」 第83页 方柳举起手来,身后的一众人便立时收了武器。 「我听你是尚京口音。」方柳说,「何事逃难至此地。」 一女一幼,无马无车,从尚阳城跑到这里来,需要废不少时间和功夫。 女子亦真亦假地解释:「是因为家中出了事,被人追杀,无奈之下随僕从逃离了此地。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遇上了山匪,忠僕护主命丧此地,只剩我母子二人,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好先躲在草丛中。」 方柳道:「此地无处藏身,若是不嫌弃,你可与我们一道前往湾州府。」 女子:「感谢大侠搭救,小女名叫辛露,辛苦的辛,露珠的露,这是我儿阿宝。大侠——」 「方柳。」 女子顺势唤道:「方公子。」 方柳挥手,赛雪送来了干净的布,让女子和孩童净了净脸。 女子再度携孩童道了谢。 那顶空着的轿子便由他们二人乘坐。 方柳嘱咐依风,给他们母子二人送去了干净的衣衫和食物。 萧然山庄一行人便继续出发。 闻行道在方柳身侧,与他并驾齐驱,问:「那女人的话,方庄主信了几分?」 方柳勾唇:「一分?」 闻行道:「哪一分?」 方柳好笑:「自然是他们为母子这一点。」 至于其他,应该都有润色。 闻行道说:「那方庄主便不怕其中有诈?」 虽是这么问,闻行道的语气却也云淡风轻,丝毫未将那母子二人当做是威胁来看。 「至少遇难也是真的,遇见不平随手相助罢了。况且——」方柳玩味道,「闻大侠不觉得那孩童,颇像一个人么?」 「是谁?」 闻行道一来未仔细看,二来一向对人的样貌并不敏感,并未注意到什么。 方柳缓缓说:「二十多岁的妇人,即便害怕举止依旧进退有度,尚京口音,非富即贵,身上穿的是进贡皇家的锦缎,孩子五六岁。」 听到这里,闻行道忽然想起张园景曾讲述之事。 「刘珏?」 「嗯。」 是有些像。 那这女子,便该是当朝四公主了。 第49章 四公主 如果那女子果真是四公主,那为何流落到了这般田地,倒是十分耐人寻味。 前些日子,方柳和闻行道探查赈灾银一事时,还遇到四公主将寻花问柳的刘驸马叫回公主府大吵一架,没想到自那过去不过月余,她竟流亡在外,如此悽惨。 很快,等他们一行人到了城门前,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城门前戒备森严,官兵挡在前方严防死守,一个个检查进城行人,而旁边则竖起了一块木牌,上面挂着一张画像,顶上写有「通缉要犯」四个大字。 远远看去,那画像上之人,似乎便是四公主殿下。 方柳抬手,令陈安去查看情况。 陈安领命,不多时归来,向方柳禀告道:「前方张贴通缉令,说是有贼人易容冒充四公主,刺伤驸马后掠走了公主之子,逃出了尚阳城,朝湾州府而来。真公主与驸马震怒,今上下了令,官府正在全城通缉冒充四公主的『贼人』。」 冒充皇亲国戚可是死罪。 但现如今在轿子里坐着的那位,可不像是假公主,一般贼人想培养成那姿态气度,绝非易事。况且,她在遇到危险时第一反应是将孩子护好,这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为母本性。 如此一来,便只有一个可能——真与假,颠倒了。 闻行道看向方柳,却见方柳眼中含笑,兴味十足。 四公主也知晓了自己被通缉,故而掀开一角马车的窗帘,只露出一双眼,小心翼翼看向方柳,眼中满是恳求的神情。 方柳沖她微微颔首,随后赛雪便进入马车内,为母子二人易容。 守城门的官兵不敢惹队伍浩荡的武林人士,因而只随便查了查,看到马车中的女人与悬赏画上完全不同,便放行了。 他们选了一处干净清幽的客栈落脚。 四公主带着孩子走下马车,忍不住低声对方柳说道:「感谢方公子搭救之恩,但我现在身份特殊,不如还是离开队伍,出去寻个山间荒庙住下……」 「城都进了,出去更可疑。」方柳神情自若,「只要人够敞亮,就没什么可怕的。」 见他似乎并不担忧藏匿通缉犯人一事,甚至不准备盘问自己,四公主安心不少,跟着他们走进客栈之中。 费了些功夫将孩子哄睡后,她来到了方柳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走进屋中,发现屋内不止方柳一人,那名剑眉星目的带刀侠士也在。 四公主虽然见惯了大场面,却是第一次与江湖人士相处,因此不免多了几分谨慎。 更何况,她还是第一次见方柳这般容貌出尘的男子,他比尚京世家小姐口中常夸赞的那些郎君要俊俏太多,还自有洒脱难言的气质,想来是江湖上鼎有名的大侠,功夫了得。 怎么看,都不似普通人家。 还有那高大英伟的侠士,虽然身穿武林人的衣衫,看似低调不显山不露水,气势却比朝中的将军还要神武。与他对视时,分明能看见沙场上万马奔腾的景象。 四公主进了屋关上门,也不兜圈子,直接对方柳行了一礼,坦言道:「想必方公子已经知晓,我便是被通缉的『朝廷要犯』。」 第84页 方柳平静道:「你是四公主。」 四公主:「正是,我本名明新露,先前说的是化名。」 四公主并不摆架子,因为母妃宁贵妃外家势大,她又是宁贵妃唯一的孩子,因此自小便千娇百宠长大,在尚京时遇谁都自称「本宫」,可如今在江湖人士面前,她反倒说「我」。 说明她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是个聪明人。 想来即便四公主有母族外家做靠山,有那样一位父皇在头上压着,便也要多些玲珑心思,腹中有为人处世的道理。 若真能为所欲为,当初也不会被迫嫁给刘珏。 方柳和闻行道对她的身世早有预料,因此并不惊讶。 方柳:「不如坐下详谈。」 明新露便依言,坐到他们对面。 方柳动作闲适为她倒了杯茶,道:「请。」 明新露接过茶,饮下一口,眉眼见恢復了公主的贵气与稳重,这才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如今我母子二人身陷囹圄性命难保,幸得二位大侠所救,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我便不遮遮掩掩了,正如方两位所见,我是四公主也是逃犯,因为已经有假公主鸠占鹊巢。」 假公主再如何易容,也没有真公主的气度和脾性,既然无人发现,就说明有人帮着掩盖事实。 这人毫无疑问便是刘珏。 只不知今上是否知晓此事。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四公主冷声道:「刘珏那混帐弄出一招狸猫换太子,将我逼到如此绝境,是想要我的命!」 方柳悠悠道:「两位关系竟已恶劣至此。」 「本来还算能相安无事。」明新露冷笑,「但我前些日子找人切了他胯-下那二两肉。」 闻言,方柳忍不住摇首轻笑,说:「四公主真性情。」 闻行道倒是没什么情绪,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因为刘珏本也不是朝廷中多重要的人物,是死是活无碍于他復仇的计划。 明新露疑惑:「方公子不觉得我恶毒么?」 她总以为,这天下的男子都是一路货色,沉迷酒肉声色,且总要共情于烂人。若她此番举动教那些读书人知晓,还不知要被说成多少回心思歹毒、不守妇道。 「恶不恶毒。」方柳道,「那便要看对方做了何事。」 听闻此言,明新露久久凝视方柳。若是寻常人,无论男方是对是错,都要斥她毒妇;若是男方做错了事,也要说她心胸狭隘,无主母气节。 无论如何都是女子的错,哪里还会计较这些? 明新露心道:莫非坊间常说,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便是这般么…… 她不觉得。 更应该是遇上了善恩分明的人。 明新露心底还藏一最大的秘密,事已至此,她被逼到绝路,又对方柳好感倍增,便直接全盘托出。 她道:「今上的名声,两位想必也听过。」 竟是连父皇也不叫了。 方柳:「听过一二。」 「前些日子,今上迷上了南风。这倒没什么,古往今来,南风盛行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明新露眼底泛起郁气,「但你们可知,今上怎么突然好了南风?」 方柳看向闻行道。 闻行道明了他的意思,竟像个下属一般,不由自主替他答道:「听过刘珏寻男子进宫。」 「呵。」明新露止不住地冷笑,「那是后来之事了。」 听起来似乎这背后还有其他缘由,方柳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明新露面容仍旧端庄,眼底却难掩噁心的神情,语气刺讽。 「最初,是我那『驸马』,自荐枕席爬上了龙床。」 第50章 护送 说起这事,明新露的鄙夷几乎要藏不住,也不想藏。 「我早知晓今上荒唐,也知晓刘珏并非良人,但我万万不曾想到,一个是我父皇,一个是我丈夫,竟也会如此勾结在一起!为皇帝献美人倒也罢了,自荐枕席帮对方品味南风妙处,实在令人作恶。」 说到这里,明新露将事件始末全盘托出—— 原本明新露是不知道这事的,只知道刘珏自己夜夜留宿南风馆便罢了,竟还往宫里送人。但是今上在色-欲这方面向来淫-乱,哪怕没有刘珏进献,还会有其他人为讨他欢心做出此事,她便也没在意,只想去问候母妃一番。 宁贵妃年事已高,早就不受皇帝喜爱。但她母族势大,便是靠这个坐上的贵妃之位,故而也未将皇帝宠爱放在眼里。 皇帝本非明君也无贤能,宁贵妃又没有儿子,博皇帝宠爱又有何用? 不如关上宫门享自己的清福,那昏君畏惧她母家,平日不会惹她难受。皇后故去,整个后宫只她位份最大,有偶尔得势的宠妃,也不敢在她眼前造次,因此她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明新露入宫去看望贵妃的时候,她正听小曲儿解闷。 两人结伴去御花园里漫步,却没想到会听到那等龌龊事——皇帝和驸马竟在御花园里便说起了房中事,聊着聊着还谈起了二人初次之事。 明新露和她母妃噁心了半晌,晚上回了公主府,她便将驸马召了回来。 越看那阴柔邪气的男子,明新露越是食不下咽,再想到自己的孩子竟有这样一个父亲,她便再忍不住,着人将刘珏关押起来。 两人不是第一次吵架对峙,刘珏起初不当回事,直到明新露请了净身的人前来,将他衣服扒光,烧起剪刀等物件,这才慌了起来。 第85页 刘珏怒道:「你……你个悍妇,要做何事?!」 明新露坐在一旁轻笑:「看不出来么,自是要阉了你。」 刘珏慌张起来:「你什么意思?不怕教父皇知晓,要惩罚你吗?!」 「父皇?」明新露道,「你还记得他也算是你父皇?」 刘珏意识到明新露可能是知道了什么,闭口不言。 「惑乱君心可是重罪,你作为皇亲国戚,不但向父皇进谗言,还以色侍君□□后宫,做出如此侮辱皇家名声之事,就没想过后果?」 明新露语气平静,话中却饱含怒气。 她早看不惯父皇的昏庸行径,可自古父为天、君为天,皇帝二十多个儿女中,她又绝不是受宠的那一个,只能对那些腌臜事眼不见心不烦。 刘珏的心思她大概明了,无非是想靠着媚宠争几分权势,恰好自己也是耽于酒色之人,干脆给皇帝多献些玩乐的法子,甚至不惜自荐枕席。 简直噁心透顶。 刘珏似乎还想辩驳什么,明新露不愿再听他胡言,招来人堵了他的嘴。 于是满室便只剩呜咽之声。 明新露平静道:「不必担心父皇怪罪我,你还真当自己多有姿色,能让他魂牵梦萦不成?无非只是个兔儿爷,玩一次就不新鲜了,况且你们的事,我母妃也知晓了,为你净身的人还是向她借的。我真把你怎么样,碍于种种缘由,父皇绝不会、也不能说什么,顶多惋惜丢了个物件,扭头便又是新欢。」 当初把四公主嫁给刘珏,皇帝就已经惹了宁贵妃外家,但是两方都忍了下来,明新露更是连孩子都为他生了。 如今发生这种事,皇帝保不住刘珏。 明新露看了一眼公公,嘱咐道:「动手吧。」 结果便是刘珏被阉。 方柳问:「而后呢,四公主怎地被追杀通缉了。」 「将刘珏阉割后,我没有下杀手,将他安置在公主府的小院中磋磨,对外便说他病重。」明新露冷笑,「没想到我那好『父皇』倒是多情,竟嘱咐暗卫将他救了出去,或许是阉人别有一番风味?」 明新露虽是一国公主,却敢做敢说,难得的是矜贵得体却不失狠厉。 「之后母妃与我通过信,说让我安心,今上不敢做什么。几日后,大概是嫌弃刘珏身子未好爽利,又将他扔回公主府,我懒得理他,乘马车带我儿去探望外祖母,不曾想车夫和护卫早已被他买通,要将我行刺在路途中。」 「我习惯谨慎,早年跟人学过些防身的外家功夫,在他们动手前带着煜儿逃走,本想返回尚阳城,谁知对方早有预料,在归程沿途阻我。过了两日,就开始四处张贴榜单说我是假公主,尚阳城的『真公主』还出来哭诉,说我是贼人,易容劫走了她的孩子。」 如此一来,事情便全部捋清楚了。 只不知皇帝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方柳反问:「现在公主想怎么做?」 「我怀疑皇帝是此事的知情者,他早看不惯我母妃外家,从我下手不奇怪。」明新露冷静分析道,「但我母妃定然不知,想必他们也不会让那假公主与我母妃相见,总要有藉口阻拦一番。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母妃早晚会察觉到异样,在那之前,我想先去一趟外祖母那里,借外祖母的手传递消息。」 方柳:「若想传递消息,方某可以送你入尚京。」 「不必如此。」明新露道,「尚京如今守备森严,我得方公子助力进入其中,也是戴罪之身,还会引起他人怀疑。不如先去寻了外祖母,也好让舅父他们有些准备。」 方柳:「看来四公主心中早就计较。」 「我都能看得出如今大周外忧内乱,实乃危急存亡之秋,今上却看不出,还要耽于享乐。」说到这里,明新露眼底显出几分怅然,「实不相瞒,我心中焦忧许久了。」 明新露果真是信了方柳,竟是情不自禁与他说了不少实话。 「方公子既是江湖中人,想必对朝廷并不了解,如今高官中多是尸位素餐之辈,忠孝为国的不多了,祖父与两位舅父是文官,在朝廷中地位是高,却也树敌无数。若家国果真大乱,能做之事又有几何?」 其实这些事,但凡前瞻者都能明白。 可大部分人仍旧只顾眼前的安逸。 方柳问她:「四公主的外祖母现居何处?」 「再往前走两座城,现居临堤城。」明新露解释,「外祖母年纪大了之后,身子不爽利,受够了尚京的乌烟瘴气,于是便回了老家休养。」 临堤城并非什么大州府,人烟清净环境幽然,且远离纷乱的北境,靠近富饶的江南,最适合颐养天年。 方柳:「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护送你过去。你说呢,闻大侠?」 闻行道听了半遭,见话题忽然回到了自己头上,只道:「如果萧然山庄的事不急,自然是方庄主说了算。」 真真是隐忍沉稳,无论何时都难见一丝旁的神情。 偏是如此,方柳才要打破他的稳健。 原本他想插手武林大会,捧好操控的郭山坐下任盟主的宝座,如此便能十分稳妥地谋划接下来的事。可因为查案时的相处,他窥视到了闻行道细枝末节的动摇,决定走最险、却能收穫最大利益的棋路。 这才叫闻行道与他同行。 闻行道想来也知他另有打算,却不自觉顺着他的指挥往坑里跳。 第86页 于是,萧然山庄一行人行程更改,兵分两路前进。一路是石一等人等暗卫领着武林盟弟子,继续护送马车前往萧然山庄;另一路便是方柳和闻行道点了几人,轻装护送四公主,前往临堤城。 第51章 煜儿 原本落脚湾州府是因为中秋佳节,可如今这情况,倒不是赏月的好时候。 四公主明新露不好抛头露面,整晚守着孩子待在客栈。方柳也未曾出去,他坐在窗边喝着茶,眼中沉静,腹中思忖谋算。 如此,其他人便更不会去外面凑那热闹。 翌日清晨。 街道上官府的排查似乎更严了些,总有官兵来来往往,盘问商家和百姓。方柳看了眼窗外搜查的人,对明新露道:「四公主觉得,最想阻你回去的刘珏,有这权利动员各个州府的官兵吗?」 明新露沉默了片刻。 「他没这么大能耐。」 刘珏之所以那样谄媚圣上,甚至不惜以色侍君,就是因为刘家势微,自己作为驸马又没有实权。 能做出这等声势的,唯有皇帝了。 「已是无所谓了。」明新露的失落仅仅持续了一瞬,「无论是谁,现在都是敌人。」 方柳却说:「既然如此,四公主定不会孤单。因为这世上的许多人,都和你拥有同样的敌人。」 明新露闻言一怔,注视方柳少顷,精神忽然不再那么紧绷,眼中流露笑意。 「方公子说的是。」 . 萧然山庄一行人先沿着官道行了半日,这才分道扬镳。 既然决定帮助明新露前往临堤城,方柳心中便已经有万全的计策,等四公主联繫上宁贵妃的外家,大家倒是可以坐下来好生谈谈。 两座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因为还需翻山越岭。 因为四公主为没有内劲的女子,还有一个五岁孩童跟着,因为他们母子二人还是乘方柳的那辆马车。 方柳与闻行道则在前方并肩而行。赛雪和依风驾马车,陈安和石五坠在后面护驾。 加上明新露母子,他们一行只有八人。 人虽少,贵在精,丝毫不必担心山林中可能出现的歹徒。 赛雪帮明新露易容之后,让她看起来唇厚鼻塌,虽然还算清秀,却与原本艷丽大方的容貌相去甚远,因此无人察觉异样,只以为她是普通富家妇人。 中途停下休憩时,明新露摸着自己的脸颊,对方柳说道:「原来世上真有如此神异的易容术,我原还当是话本里杜撰的。」 「话本的确有杜撰的成分,因为太理想。」方柳说,「四公主脸上的易容这几日不能卸,卸下之后,需抹一段时日药膏,否则有害。」 一旁的赛雪闻言,解释说:「到临堤城我再把药膏给四公主,现下还不是时候。」 那药膏要现配才好用。 明新露点头:「谢过赛雪姑娘了。」 「四公主不必言谢。」赛雪只道,「遵我家主子吩咐做事罢了。」 要知道,她可是小庄主手下最擅长易容之人,此乃她之长处。小庄主能用到,她不知道有多喜悦呢。 明新露轻笑,觉得和他们聊天,心境比在尚京时轻松快意许多。难怪总有人提着一柄剑便要去江湖,去追寻天涯浪迹。 作为公主,她常常需与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打交道,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江湖中人,不免产生了许多好奇。 大多数京官儿都是不爱结交江湖人士的。 一来大周的朝廷更重文,二来世家看中门第和出身,认为江湖中人多为草莽,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去结交。但看不上江湖中人的同时,他们又艷羡、忌惮对方武功,一心想招些高手为自己卖命。 明新露最看不上他们这点。 或者说,她看不惯的是整个大周朝的朝廷风气。无奈她虽是公主,却分毫不能插手政事,免得引起她那父皇的嫌恶。 明新露问赛雪:「赛雪姑娘,你能再与我说说江湖上的事吗?」 赛雪见自家主子没有异议,便与她讲了些。 明新露十分有礼,问江湖规矩,也问何谓高手,何谓侠义。 她对天下事见地颇高,看得明白拎得清楚,又不失皇家的沉稳,在皇室中也算十分不同的存在。能如此,想必和贵妃外家的教导有关,总归不是皇帝的功劳。 须知,如今的皇亲国戚,昏庸的可不止皇帝一人。 正所谓上行下效,为皇为父者颠三倒四,下面的皇子皇女便也有样学样,大都顽劣。 太子明辛宇早几年之所以被废,就是因为喜欢拿宫女餵大猫,结果某次玩过了头,自己被咬断左腿,至此失去了储君的资格。至于其他几个已弱冠的皇子,亦无甚大能耐,再往下甚至还有未满十岁便作弄宫女的人。 总之是受宠的猖狂,不受宠的无能。 明新露身处其中,最知道那些皇兄皇弟的性格。他们看不上天下百姓,但也不想想,百姓是否看得上他们。 赛雪本就好说,讲起故事来栩栩如生,明新露听得认真。她对江湖中人多了许多了解,感慨于他们确实如传闻一般,不拘小节仗义言行。 况且,当朝文官都说会武的鲁莽生硬、不通文采,这位方公子却是文武双全。而那闻公子,也有自有当朝大将军都没有的气场,远胜过那些朝廷命官。 再辅以赛雪的描述,明新露不禁感慨——江湖上果真人才济济。 第87页 如果那些人乃国之栋樑,大周定不会陷入如此境地。 他们交谈中,四公主的孩子安静老实,时不时便偷看方柳一眼。 四公主的孩子名叫刘麟煜,乳名煜儿。 小煜儿虽仅五岁稚龄,却极有教养,大人谈话时不发一言,抿着嘴不哭不闹。大概是被先前的追杀吓怕了,他一直缩在明新露怀中,探头看人的动作小心翼翼。 小孩心性天真烂漫,他频频偷看方柳,稚童懵懂的双眼圆滚滚。看得入迷时,眼睛一眨也不眨,憨态可爱的紧。 在他又一次探头偷看时,被方柳逮了个正着。 方柳瞧他一眼,刘麟煜立时藏进了四公主怀中,捉迷藏似的不愿露头。然而不过少顷,顽童便又开始悄悄看人。 明新露这才发现自己儿子的小动作,正色教导道:「煜儿,这样太无礼了,快向方公子道歉。」 听到母亲训斥,刘麟煜立时坐直了身子,小大人一般朝方柳拱手,奶声奶气道:「方哥哥,对不起,是煜儿无礼了。」 本是小孩子玩闹,方柳未放在心上,此时见他言行如此正经,不觉好笑:「你何处无礼?」 刘麟煜一板一眼地回答:「煜儿不该因为方哥哥好看,就一直看您。圣人云『非礼勿视』,所以煜儿失礼,煜儿做错了。」 看得出他被四公主教的很好,半点不似驸马刘珏之子。 方柳垂首看他片刻。 刘麟煜不懂所以不怯,只有些内敛,是可塑之才。 倏而,方柳玩笑一般,弯唇扬眸问说:「小孩,你可想做皇帝?」 第52章 临堤城 方柳此话一出,哪怕刘麟煜只是个五岁稚童,同样也被唬住了。 刘麟煜抬头看自己娘亲,发现她亦是惊魂未定的神情。 明新露被方柳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惊了一跳,可反观赛雪等人,却一脸平静各司其职,好似方柳说的是什么理所当然、力所能及。 这令明新露心中对方柳又多了分慎重。 原以为对方只是江湖上的世家少侠,如今看来,他远比自己想像中更有胆识,手段和能力也远比自己想得多。 想来她也走入了大部分达官贵族的误区,以为江湖侠客大多是有些功夫的百姓,再厉害也比不过官兵和军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可纵观歷史长河,起于微末的帝王还少吗? 刘麟煜尚且年幼,没有四公主那么多思虑,他只觉得奇怪,童言无忌道:「做皇帝?是像我皇祖父那样吗?那煜儿不要。」 小孩子拒绝时摇着头,态度竟十分坚决。 方柳:「为何?」 刘麟煜看了四公主一眼,而后诚实道:「皇祖父……不好。」 方柳:「哪里不好?」 刘麟煜:「就是……不好。」 他不懂成年人的弯弯绕绕,可能还无法分辨皇帝之昏聩,却也能大概明白自己的皇祖父并非什么善人。 至少皇祖父待他并不好,也不喜欢他娘亲。 四公主闻言,把他抱紧怀中,摸了摸他的头。 这些年她被赐婚困于一隅,过得看似锦衣玉食、嚣张跋扈,实则满心苦楚。 她的孩子也是如此。 当年刚与刘珏成婚时,明新露誓死不肯同房,被皇帝知晓后,连夜拨了个宫里的嬷嬷进公主府。之后的事她不想回忆,无非是调教一番,又被熏了香、下了药,昏昏沉沉跟驸马在婚房里度过三五日,而后便有了煜儿。 她小时候总思念被送去和亲的皇姐,后来发现身在这腌臜深宫,自己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 明新露是恨的,可也只能忍。 伴君如伴虎,不受宠的想活下去,都是忍出来的。 况且孩子无辜,刘麟煜自小便像她,乖巧听话,除了长相上,丝毫看不出是刘珏的孩子。驸马大概也不怎么喜欢这孩子,日日寻花问柳,对煜儿不闻不问。 不闻不问倒是正合她意。 明新露也不想儿子受他影响,于是将煜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随着时间流逝,孩子更是因为教养、脾性等原因,越来越不像那个混帐驸马。 这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明新露看向方柳:「方公子说笑了,煜儿怎么能当皇帝呢。」 「世上无不能之事。」方柳的语气轻描淡写,「事在人为。」 这一回,换来了明新露长久的沉默,她似乎在思索此事的可行性。 最后,她只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煜儿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确实如此。」方柳道,「不过在此之前,小孩该先改个姓。」 「改姓……」明新露闻言轻喃了一声。 若要改姓,自然是随她姓。 「既然是你一手教养的孩子,随母姓不是正应当。」方柳漫不经心道,「恰巧也是国姓。」 「说的也是,从今往后,我儿便叫明麟煜了。」明新露轻摸着明麟煜的头,忍不住笑了,「方公子的见地总与世人不同。」 譬如父未亡随母姓之类,在那些酸儒眼中,都是大逆不道之事。 方公子所思所想,始终超过当世之人。 方柳颔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起身道:「该赶路了。」 ———— 几日后,他们一行人抵达了临堤城。 与众人想像中的悠闲不同,方行至城前,便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第88页 青天白日的好时候,几乎无人出城便也罢了,许久过去竟一个进城者也无。偏偏城门前守了不少官兵,正四处张望,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若说他们是得到朝廷通缉令,如此严防是为了追查假公主,却也不太像。因为比起追查某人,他们看起来更像是监管。 监管整座城的百姓。 临堤城不大,四公主的外祖母选在此处定居,调养身体,自有她的道理。这里也就比镇上繁华些,但胜在民风淳朴生活安逸。且临堤城地理位置居中,古往今来都不曾被任何祸事波及。 但越是这样的城池,因为太过安逸,就越容易被控制,被攻破。 方柳看了一眼守在城门口的官兵:「看起来不像官府的人。」 「连官服都穿不妥帖。」闻行道也说,「假扮的手段不够严谨。」 的确如此。 那些官兵看起来匪里匪气,好胸驼背毫无正气,怎么也不像经过训练的士卒。 临堤城有县衙,若是连看守城门的官兵都被更换,那县衙内的县令、师爷只怕是已经被控制了。不过以方柳来看,他想控制临堤城这样的城池,只要仔细考察两天便能拿下,也无怪这些「假官兵」能如此惬意地在城门前聊天。 坐在马车中的明新露也发现了这异样,立时紧张了起来。她抱紧刘麟煜,蹙眉凝望临堤城的城门,心底控制不住地担忧外祖母的情况。 若是城中出了事,寻常百姓逃不过,富贵之家更是会被洗劫一空。 外祖母定居临堤城一年有余,住在一处三进的宅子,在这不大不小的城中属于过得极好的人家。如今舅舅他们远在尚京,明新露十分害怕外祖母发生不测。 方柳唤:「依风。」 依风应声:「是。」 「你和赛雪带四公主先入城寻亲,装作他城来的平民百姓,不要打草惊蛇,保护好四公主母子。」 「遵命。」 方柳又唤:「陈安。」 陈安御马上前:「在!」 「你和暗卫去探查四周的村镇,看看附近是否安宁。」 「遵命。」 吩咐完,方柳看向闻行道:「闻大侠请随意。」 闻行道问:「方庄主何去?」 「我吗?」方柳挑眉,「秋游。」 . 其余人皆听方柳吩咐,各有去处,闻行道则理所应当地跟随方柳闲游。 方柳果真如他自己所言,将「秋游」一事贯彻到底。 临堤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城内城外都有一条从山上奔腾而下的河流经过。河流流过临堤城一带,在下游汇聚出一条湖泊,沿河湖的堤坝,是游玩野钓的好去处。 方柳顺着河流向上骑马缓行,时不时环顾四周风光,仿佛全然忘了来此地的目的。 闻行道便也策马跟在他身后。 两人闲逛许久,快要行至山脚之下,方柳忽然看了眼天色,而后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闻行道:「方庄主有何发现?」 方柳心思玲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迹可循,哪怕一时兴起皆有谋算,绝不可能是随便闲逛而已。 「方某倒想问问,闻大侠随我游玩这一路,有何发现?」 闻行道:「河流上游,山林里面,有战斗过的痕迹。」 「那便是了。」方柳说,「如今这世道,三山一贼窝五林一匪寇,无论大小寨子都以为自己是天命之人,能颠覆天下。临堤城出了问题,若要寻源头,定然也脱离不了这范畴。」 而与明新露分开进城,还能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 闻行道:「可我们还没寻到。」 「不用寻了,闻大侠也是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眼观痕迹耳闻四方,经方才一遭闲游,不可能未发现这山头里的恐怕早就挪窝了。况且——」方柳侧眸看向闻行道,「方某与闻大侠,可不能称作是『我们』。」 闻行道也侧首,回视方柳:「那依方庄主看,这贼窝如今在何处?」 竟是直接忽视了方柳的最后一句话。 方柳,话中未与他纠结这个,只道:「闻大侠觉得在何处,那便在何处。」 闻行道若是连此事都推测不出,那还是趁早放弃为闻家復仇,自己也歇了推他为盟主的心思,另做打算,再寻个头脑好使的。据说当年闻大将军被陷害一事,乃是皇帝和宠臣一起商量出来的,其中牵连的文武官员无数。 要想復仇,智谋与势力缺一不可。 果不其然,闻行道只漠然一瞬,便回答说:「在城之中。」 若是这附近的贼人挪了窝,那么根据城门守卫的「官兵」来看,敌人的老巢最可能移到了临堤城中。 山林之中曾发生过战斗,树倒草倾,两方人数加起来大约数十人不过百。观守城门者的惬意模样,胜者应该是他们。现在需要理清的是,与之发生冲突的是什么人,朝廷官兵还是其他势力,那些人是战败后无一生还,还是回去搬救兵了。 如果为后者,或许到时还有好戏看。 无论如何,这其中最无能的便是官兵。 方柳和闻行道大摇大摆骑马从城门通行,那假官兵核实了他们身份,便放行了。 待到两人骑马走去甚远,以为两人听不见的官兵们窃窃私语—— 「嘿嘿,你们瞧,又有人自投罗网了!」 「先前就来了一车寻亲的傻子,如今又来了两个愣头青,一个寡妇两个婢子,那模样……啧啧,都长得不错。不过比起刚刚骑马进城的那名男子,竟、竟差了许多!」 第89页 「要我说,等咱们寨里酒肉够吃、女人够分,将城里的男丁抓出来做手下,不如也学学曾经的陈胜吴广……」 「嗐,想太早了!老大正嫌弃临堤城的百姓太清贫,咱们白费功夫杀了那县令呢!还好,现如今萝蔔倒是一个个往坑里跳,今日进城的看起来都有些油水!」 耳目清明的方柳未曾回头,却弯起了唇,眉眼上扬。 闻行道则回首看向那对方柳评头论足者,冷眼记下了对方的样貌。 第53章 杜家 方柳和闻行道在临堤城的街道上策马而行。 四周一片冷冷清清的寂寥模样,家家户户紧闭院门,街边的客栈与商铺也全都关着,萧条极了。 街上,唯有零星几个身穿不合体捕快衣裳的人,正在悠闲巡视。他们时不时就会敲敲百姓家的院门,要是听到门内有人忍不住惊唿,还会仰头大乐一阵。 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待到穿捕快衣裳者见到有人骑马迎面而来,更是乐呵,准备拦住两人好生盘问一盘,谁知对方策马而来,见他们抬手停都没停。 马蹄无眼,他们只好匆匆躲开,转身恨恨地看着对方远去。 假捕快心道:且得意吧!只要进了这临堤城,便是笼中困兽,左右跑不了。只不知,老大准备何时处理城内百姓…… . 因为依风沿途刻下了唯有方柳才能看懂的标记,所以方柳一刻未停,径直御马而行,停在了一处紧闭的宅院前。 闻行道:「是这里?」 方柳颔首:「没错。」 闻行道便翻身下马,几步上前敲了敲门。 他们倒是可以轻功飞进院中,但是既然作为客人来到此地,首次还是按照规矩走流程为好,不然未免显得失礼了些。 过了片刻,门从里面打开,探出头的是赛雪。 她笑得极甜,忽视了敲门的闻行道,走到院外帮方柳牵住马:「小庄主回来了,四公主的外祖母热情的很,将小庄主的衣食住行皆安排好了,依风姐姐现下正收拾您今晚要住的房间呢。」 方柳点了点头,抬脚走近屋中。 闻行道落在后面。 明新露的外祖母来到此处定居休养,自然是带了护卫来的,不然家里人不可能放心。走进院中,便会发现来回走动巡视的家僕都会些功夫,应该皆是专门培养的打手。 只是看在方柳眼中,却处处都是弱点。 这些护卫或许能暂时抵御外面那些喽啰,但结局终究是寡不敌众。何况,那些贼人的头领功夫还不知是什么水平,若敌人硬闯,这三进的宅子顶多能抵挡几炷香的时间。 走到前厅,便见明新露正抱着一个耄耋妇人拭泪,明麟煜也泪眼汪汪地趴在老者腿上,声声喊道「曾祖母」。 看到方柳回来,明新露擦干净眼角泪水,站起身来道:「方公子,你来了。」说完,她转头对老妇解释说:「祖母,这位便是路见不平救了我的方柳方公子。」 她直唿老妇为「祖母」而非「外祖母」,可见祖孙两关系亲密。 老妇便朝两人点了点头,感激俯身道:「新露之事,有劳方公子出手相助了。」 方柳道:「邹老夫人客气,不过举手之劳。」 宁贵妃的外家姓邹。 明新露外祖父名为邹承,乃是当朝右相,而她的两个舅舅一个名为邹天泽,一个名为邹天民,官至三品。邹家父子三人皆是朝廷要员,也是朝廷上为数不多立场偏正的官员。 之所以说为「偏」,是因为他们虽想当个好官,想为天下百姓做事,可若要在如今的官场上立身,纯粹的正气并不适用,一位求正只会被佞幸拉下高位,必要时必须用些不光明的手段。 明新露又介绍:「另一位乃是闻行道闻公子。」 「姓闻么?」邹老夫人若有所思,「这姓氏不常见。」 她知道的人中,唯有当初的那一家,满门壮烈…… 闻行道不动声色:「但不是没有。」 邹老夫人笑笑:「说的也是,两位少侠都请坐吧,老身此处简陋,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说罢她摆了摆手,便有侍女端来热茶招待贵客。 邹老夫人嘆了口气,将明麟煜抱上膝头摸了摸头,然后让下人将孩子带去院内玩耍,接下来他们说的话大概并不适合幼童听。 安排好曾孙,她这才握住明新露的手,深深嘆了一口气:「露儿,如今临堤城内的百姓前途未卜,城里头的人出不去,城外头的救兵迟迟没有音信,你不该进来的……」 明新露不贊同:「祖母,我原是身陷险境想寻您帮助的,可如今知道您被困在城中,就算自己无事,我也是要进来救祖母的!」 祖孙两个又互相安慰了一阵。 明新露问道:「祖母,您刚刚说外头的救兵迟迟未到,莫非曾有人出城去了不成?」 邹老夫人解释:「这临堤城是两日前被贼人攻破的,县衙被控制应该还要更早一些。那衙门里似乎有贼人内应,所以县官皆被无声无息制服、关押了起来。当时我发现了不对,便在城门对内封锁之前,让两名侍卫拿着你祖父的令牌去附近州府搬救兵……」 明新露闻言,敛眸道:「或许,是遭遇不测了……」 邹老夫人面露疲态:「这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方柳此时开口:「邹老夫人,敢问占领了衙门的贼人有何动作?」 第90页 「我一直让护卫注意着呢,他们这两日还不曾有什么动作。」邹老夫人道,「但是城内百姓都知道衙门里的官老爷被逮起来了,现下街上闲逛的都是匪徒,故而皆害怕得紧闭院门。」 谁都明白关门只是徒劳,求个心安罢了。若是贼人真想动手,除非出城,否则难逃一劫。 其实临堤城再怎么小,百姓人数也是远远多过匪贼的,大家若是能联手,抄起家中武器,不是没有抵御对方的能力。但城内有血性的人太少,根本无法拧成一根绳,对方刚刚踏进城门他们就跪下了,又何谈反抗? 邹老夫人继续道:「这两日,好像陆续有人主动去县衙那里投奔对方了,原本敌人只有数十人,现在恐怕早已过百。两人侠士好心护送露儿至此,却也受到了此等牵连,老身心底有愧。」 「老夫人不必担心,方某有计较。」方柳语气轻松,未曾有分毫身处困境的危机之感,「那贼人可有专门盯梢贵宅的眼线?」 邹老夫人来此休养,定是打点过此地府衙的。 既然匪贼占据了府衙,关押了县令等人,就应该知道邹老夫人是有诰命的京官之妇,身份特殊。如此一来,只要敌人有些脑子,便一定会关注邹宅的动向。 是杀是放,总要有个章程。 邹老夫人闻言,朝外面招了招手,进来一名护卫。 护卫行礼:「老夫人有何吩咐。」 邹老夫人道:「老身年迈,耳目不灵光,你与贵客仔细说说近来探听的府外之事。」 「是!」护卫转向方柳,拱了拱手,道,「那些匪贼不知从何而来,自两日前攻占了临堤城,便时不时会有人到邹宅外走动。老夫人有令,让我等尽力弄清对方目的,我曾偷偷跟从邹宅外的贼人,探听对方谈话,按照他们自己所言,他们之所以不急于刺杀、招揽城中百姓,是准备拖延时间增加百姓恐惧心,顺便挑选好苗子。」 方柳:「什么苗子?」 护卫:「练武的好苗子。」 闻言,方柳若有所思。 邹老夫人和明新露则满面疑惑。 护卫继续陈述:「他们的头领似乎是个武功高手。」 若要成为武功高手,定要有武功秘籍,除非对方是能自创功法的奇才,譬如方柳。但天才难遇,奇才更少,大部分高手都是师从某门派,以获得高阶武功秘籍。 看来这位头领曾是某个门派的弟子。 所以如今说要招练武的好苗子,是要自创门派的意思? 刚思及此,方柳便感觉了闻行道的视线,他侧眸看了一眼,从闻行道眼中看出了同样的猜测。 一个自立门派的人,从何处寻来秘籍招揽弟子?要么将叛出门派的功法外传;要么盗取其他人的秘籍。否则,便只能让弟子学习那些市面上流通的寻常秘籍,学成之后也只算会些拳脚功夫。 寻常来讲,一个门派的武功秘籍绝不能外传,违反此等规定,便是犯了最重的罪。 这贼人头领会是哪一种? 明新露听了有些担忧:「若是普通人落草为寇倒还好说,这要是武功高手,可如何了得?」 「原先你祖父说天下不太平,不愿意我离开尚京太远,我还没什么实感,结果却碰上了这等事……」邹老夫人兀自摇首,「这一方城,竟说攻陷便攻陷了。」 明新露:「在尚京时便听说如今各地山匪成灾,如今一见,果真猖狂。」 邹老夫人嘆息:「怪朝廷中……乱,才有如此世道。」 这临堤城的乱象,何尝不是国之乱象。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老夫人,外面有人求见,说是方公子属下!」 邹老夫人看向方柳,方柳点了点头。 陈安和暗卫便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方柳:「打听到了何事?」 陈安躬身抱拳:「根据调查,附近村子的人许多都知晓这附近有匪贼,但匪贼似乎看不上农家贫穷,不曾上门打劫。穷家人皆不敢靠近山林,因为接近者有去无回。属下问了许多人,终于寻到一个从匪窝中逃出来的男子,藏在田地中。」 说着,他看向石一,石一立刻意会,将那生人推到厅中间。 那人是个矮瘦精壮的男子,皮肤晒得黑红脱皮肤色不均,塌鼻厚唇,一看便是常年劳作之人。此时他战战兢兢站在那里,浑身发抖,紧张地扫过满厅的人。 方柳发问:「曾经为匪?」 男子哆嗦点头:「……是、是!」 闻行道:「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陈安回说:「进城时帮他简单易了容。」 赛雪的易容术是这些人中最好的,平时传授了他们不少这方面的法子,因此,萧然山庄的心腹都会些易容的手段。 方柳挑眉,看了一眼闻行道——竟然质疑他手下人的能力。 闻行道八风不动,朝他颔了颔首。 邹老夫人的丈夫、儿子皆在朝为官,最是看不起为匪为寇之徒,她身上贵气十足,拧眉问那男子:「你是自愿为寇?」 男子忙解释:「我、我是被抓上山的,因为山大王缺盖屋、捯饬家具的劳力,而我是附近镇上的木匠。但我只在寨里待了几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山寨里的匪贼与他人打了起来,死了不少人。而后山大王便忽然说要换营地,当时正值夜黑风高,我水性好,悄悄潜进了河里。认识我的只有几个人,可能还以为我死了,便没有寻我。」 第91页 「可我不敢回家,听说匪寇将临堤城占了……他们势力太大,我害怕,所以这几日一直在外面避风头……」 谁又能预料,如今他还是入了贼窝。 闻言,邹老夫人态度缓和了不少,她让下人为男子赐座,并为他端来一杯茶水:「哎,匪贼不做人,你辛苦了。」 男子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喝了口茶:「不辛苦,不辛苦……」 邹老夫人又问:「那你在寨子中时,可听说过何事?」 男子:「何……何事?」 明新露美眸一瞪:「莫要装煳涂,当然是事关那贼人头领。」 男子一惊:「可、可我知……知道得不多。」 他一个被抓上山没几日的木匠,如何能知晓山大王的秘事?! 「堂堂男子,何必一惊一乍,说话磕磕巴巴。」明新露道,「如今你身在困城之中,将所见所闻全盘托出,不仅能救你自己,还能帮助全城的百姓,若是安然度过此难,让朝廷给你个嘉奖封你为义士,也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还不好好把握机会?」 男子闻言,努力回忆起被抓上山那几日的见闻,思考是否有有用的消息。 方柳未插手,惬意品茗,欣赏四公主御下。 男子回忆了片刻,忽然道:「我、我想起了!!」 明新露:「何事?快说!」 男子说道:「看守我的山匪在聊天时,曾同我吹嘘,说他们头领李正武功高强,曾是世家大门派的内门弟子,练的是绝世武功,在江湖中小有名气!他们还说,说那门派叫什么、什么……」 众人并不催促,男子竭力回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叫——岭西杜家还是杜氏之类,功法乃是掌法!」 「咣当……啪!」 堂厅中忽然响起一声巨响,众人循声看去,发现是赛雪不慎摔碎了添茶的瓷壶。 赛雪立时跪下,垂首道:「奴婢失察!」 方柳放下手中杯盏。 邹老夫人见状,忙摆手招唿下人清扫,口中说道:「赛雪姑娘不必介意,不过是个水壶罢了,快快起来。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赛雪仍跪着不动。 「赛雪。」方柳神色淡淡,「你心不静。」 赛雪认罪:「奴婢有错。」 很快众人便发现,不只是赛雪,方柳的其余属下,皆是满面严肃防备的模样,室内气氛一时沉重诡异至极。 许久,却是方柳倏而轻笑一声:「起来罢,念主心切,饶你一次罚。」 电光火石之间,闻行道想起了曾听过的,与方柳有关的传言——杜影齐早些年曾为他走火入魔。 而杜影齐,便是岭西杜家一脉。 闻行道默不作声攥紧了茶盏。 第54章 试探 赛雪有如此反应,说明杜影齐与方柳交情不浅。 只有是好是坏…… 唯有当事者自知。 杜家的掌法举世闻名,嫡传弟子所练的《裂天掌》更是绝学奇功。杜家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世家,曾经多次参与武林大会,多年前还有杜家弟子当过武林盟主。 近些年,他们与武林盟的关系倒是一般。 既然叫岭西杜家,管的自然是岭西的江湖事。临堤城也属于岭西一带,只是地处偏僻,无甚江湖人来此。 方柳看向那男子:「那头领名叫李正?」 「是!」男子回答,「据说李正因为理念不合,这才自离师门,另寻出路。」 「理念不合,自离师门?」方柳似笑非笑,「说此话者,十个中有九个是被逐出师门。」 男子不懂这些,只挠了挠头:「据说除了那李正,还有几个小头领,也都是会些功夫之人,寻常的那些百姓,他们能一挑十。下面的喽啰经过他们操练,也能一挑二、一挑三,就算是面对县衙中的捕快,一挑一也能胜的轻松……」 头领几个算是有能耐的,尤其是老大李正,曾师承杜家门下,因此对训练手下很有一手,这个匪寨与寻常匪寨比起来,要难对付的多。 但这只是在寻常人看来。 明新露和邹老夫人原本还担忧自身处境,此时见方柳和闻行道表现得游刃有余,似乎男子所说并非什么可怖之事,心境不禁也跟着放松下来。 明新露看了看方柳,又看了看闻行道,问说:「那练掌法的杜家,厉害么?」 「厉害。」闻行道说,「老世家门派。」 「但李正想必不过尔尔。」方柳则道,「即便他真是内门弟子,外姓人弟子仍学不了《裂天掌》。」 《裂天掌》是杜家、乃至江湖中最厉害的掌法,传说练至最高境界可移山填海,虽然有夸大的嫌疑,可其强横之处可见一斑。杜家人不依赖武器,只打熬筋骨修炼内力,最后练得一身钢筋铁骨,一掌出,隔山打虎威震八方。 如此厉害的武功秘籍,自然不可能随意传授给外人,除了杜家一脉,唯有被赐了杜姓的弟子,才有可能修炼这掌法。 至于李正? 呵。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明新露奇道,「江湖上的规则果真有些意思。」 「你怎的和你母妃一样,这时候还有心思放在未知之事上?」邹老夫人拍了拍明新露的手背,「心性稳是好事,但也要看清情况是否危险,莫要将自己置于危机中。」 明新露只笑了笑。 第92页 下面百姓都乱成一锅粥了,可无论是宫里的、还是官场上的,来来去去勾心斗角,只为一点眼前的蝇头小利。她若是不懂得多一些,日后天下大乱,再思索何去何从可就晚了。 说不定便要带一家人浪迹江湖去呢? 几人又盘问了男子一番,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便将他安置下去。 方柳摇了摇手中杯盏:「今夜,老夫人和四公主最好睡在下人房里。」 邹老夫人:「为何?」 「一来贼人占领临堤城两日,也窥视邹宅两日,迟早要动手;二来,一天之内,邹宅来了三波外人。」方柳弯唇,「对方就是想再观望观望,也该坐不住了。」 邹老夫人焦急:「那该怎么办?」 「如果对方是带着队伍闯进来的,那就打回去,把李正擒了。」方柳道,「若是潜进来的,那便随机应变。」 邹老夫人:「对方还会潜进来么?」 难道不是打打杀杀直接闯入? 方柳:「说不定。毕竟知晓了邹府情况,却不知我等底细,不是么?」 邹老夫人与明新露对视一眼,有了些许瞭然。 . 临堤城府衙内。 一威勐健硕的壮汉踹倒了靠近他的手下,恨铁不成钢道:「废物!都是废物!」 其他手下纷纷跪倒在地:「老大息怒!」 壮汉又怒:「叫掌门!」 说完「啪」的一声,一掌拍飞了其中一人:「再不济也给我叫县太爷!」 「掌门息怒!」 「让你们看守临堤城,就是这么给我看守的?」壮汉怒道,「三次都将不知身份的人放入城中,结果三波人都入了邹府?」 一名手下边磕头边解释道:「那三波人,第一波说是来临堤城省亲的,都是女人和孩子,看起来没有半点威胁;第二波也是省亲,只两个人,皆骑着高头大马,看起来像远游的富家公子;至于第二波,也只像普通百姓,面糙肌黄。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他们都是邹府的人……」 另一个长相偏向阴柔瘦弱的小头领笑道:「呵呵,想不到?!那是因为你们蠢!咱们日日盯着邹府,就是怕他们传递消息请来外援,现在好了,外援直接到了城中。」 手下:「可那几个都不像是官府的人……」 小头领:「不像官府,如果是江湖中人呢?」 这一回,屋内的人都噤声了。 他们可没忘记自己是怎么决定攻占临堤城的——因为得罪了岭西杜家。 老大……也就是掌门李正,原是杜家的弟子,后来不知做了何事,与杜家人发生龌龊,便离开了师门。前几日,他们还在山林扎寨的时候,遇到几名身穿杜家服饰的弟子。 李正对杜家弟子心存怨愤,便带人围攻了那几人。 谁知那些杜家弟子功夫都厉害得很,他们几十人竟然也打不过对方。尤其是老大李正,竟然也处于下风,最后自己人受伤惨重,还让对方逃了两人。 杀人不杀尽,后患无穷。 逃走的人定要回去报信,他们要危险了……岭西杜家离此地有些距离,但要全力赶来,并不需要太长时间。 怕被杜家报復,山匪连夜攻占了临堤城,决定把这里当做自己的营地,将临堤城的一千多百姓收为己用。再小的城池皆有高墙和护城河,易守难攻,定能抵挡杜家来人。 不过李正其实并不多担心,因为杀死的那几个杜家弟子,他在杜家时不曾见过,只记得有个长得还不错,但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说不定杜家人根本未将这些小角色放在眼中呢。 无论杜家有无动作,占领临堤城都是有利无弊之事——现如今官员不顶用,都是软骨头,他们或许能藉此机会稳固根基,顺便煽动无知百姓,效仿前人起义,开疆拓土成为一代英雄豪杰! 远的先不提,经歷先前那一仗,大家都对「江湖中人」产生了惧意。 就连老大李正都杀不死那几人,可见在武功一道上,并不是人多势众就能胜利。如果这回来的也是高手,那弟兄们……岂不是又要死人? 曾经是因为走投无路,山匪们才去做那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如今可没人想死,他们刚刚做了几日的人上人,怎么捨得马上就去死。 李正眯了眯眼:「我问你们,咱们的弟兄可是怂人?!」 「并非!」 「寨里的兄弟就没有怂货!」 李正:「既如此,那便大刀阔斧地干!」 说完他看了小头领一眼。 他们之所以迟迟不曾动手,是因为邹府那位老夫人——对方地位太高,处置不好便会招来祸事,不好随便动。 如今这情况,倒是等不了那么多了。 旁边的小头领马上心领神会,拿出几管迷香,递给其中一个属下。 李正吩咐:「你们几人,拿着这迷香,将邹府的老太太和今日入城之日,皆给我绑来。」 属下接过迷香:「是!」 这事他们熟,山寨里□□的女人、磋磨的男人,都是这么被迷晕绑上山的。小头领武功不高,但有一身制迷香本事,任他天王老子来了,都能迷晕带走。 ———— 是夜。 邹老夫人和四公主带着孩子,躲在了下人房中。 明麟煜年龄小却听话,顺从母亲意思乖乖睡觉,没有任何异议。这节骨眼上,邹老夫人和明新露祖孙两没有睡意,却也不好点亮灯盏,只能小声说着话。 第93页 邹宅主屋无人住,客院倒是住的满。 潜入邹府的一共有十人,都是经李正训练过的人,会些轻功,轻而易举便翻入了邹府的院落内。邹府的护卫倒班值夜,万分戒备地提刀踱步,时刻警惕任何风吹草动。 忽然,有护卫察觉有人潜入,立时大喊一声:「贼人来闯!保护好老夫人和小姐!!」 话音方落,邹府便乱成了一团。 主屋虽然无人,但是样子要做全,免得引起贼人怀疑,因此主院中护卫不少。而邹老夫人和四公主待的院落,有依风和赛雪暗中守护,可以说是绝对安全。 在这样的境况下,夜袭主院的贼人根本得不了手。 匪贼从前作奸犯科时顺利惯了,第一次遇到棘手之人,顿时又急又气。 夜色中双方战作了一团。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哨响,高亢短促。 匪贼皆一凛,其中一人恨恨甩下句:「呸!恁娘的鬼东西,垂死挣扎罢了,早晚端了你们!」 说完便和其余人一同撤离邹府。 见对方逃离,护卫没有再追,转身去下人房间告知主子。 邹老夫人和明新露这才带着明麟煜现身主院。 邹老夫人问:「都无事吧?」 护卫禀告:「只有人受了伤。」 邹老夫人:「尔等忠心护主,此事过后返回尚京,重重有赏。」 「谢老夫人!」 就在此时,有一家僕急匆匆跑来,大喊了一声:「老夫人!小姐!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邹老夫人:「何事急急忙忙?」 那家僕抖着手指向客院的方向,面容焦急:「……宿在客院的那位方公子,被、被迷昏掳走了!」 明新露惊骇:「你说什么?!」 「似乎是迷香!」家僕解释,「有两名护卫也被迷昏了,但只有方公子不见了!」 「咚——」 一声清晰的闷响,是闻行道没控制住内劲,一拳砸穿了坚实的院墙。灰尘飞扬间,众人皆看到这位平日波澜不惊的闻大侠,双眼仿佛淬了毒般狠厉,寒凉至极。 在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之下,夜幕寂寥沉静得有些骇人。 下一瞬,闻行道消失在了原地。 陈安等人好似姗姗来迟,对邹老夫人和明新露抱拳,而后也闪身追了上去。 . 府衙内—— 李正又在训斥下人:「废物!都是废物!一趟竟迷住一个人,简直是白做了一年的山匪!」 那人质是被迷得昏昏沉沉,绑了双手带来的,此时闭眼正做靠在椅子上。 骂完人,李正看了眼被迷魂的方柳,眼中闪过惊艷之色。回过神来,他又露出疑惑的神情:怎么觉得这人好生眼熟? 李正方要凑近好生看看,便有一手下边跑边惊唿道:「老大不好!县衙外头有人打进来了,弟兄们守、守不住啊!」 「守不住?」李正也顾不上纠正手下称唿,语气严肃道,「来了多少人?」 邹府一共只十几个护卫,加上家僕也不过二十来人,没理由挡不住。 手下哭丧着脸:「一、一人!」 李正:「……」 「人质押到房间中好好看守,其余人跟我沖!」 「是!」 . 闻行道祭出了纵夕刀,眼眸冰寒,下手毫不留情。 其实他和方柳有许多相似之处,就连杀人的手段都一样,武器轻易不会出鞘,出鞘必见血光,且从没有花里胡哨的招式。 若能一击毙命,绝不等第二息。 闻家的纵夕刀法,本就是用在战场上的武功,敌人是千军万马,绝无情面可留。此刀一出,其势壮烈豪迈,如见大漠孤烟下万马奔腾,振刀之声如雷唿啸。 与他对战之人,往往都未曾看清他出招,便已经身首分离,鲜血四溅。死者中,独有一人,被他砍头后还刀了双眼,那是今日城门前议论方柳之人。 闻行道似乎杀红了眼,又似乎很冷静。 匪徒皆被吓破了胆,只抵抗了片刻便转身逃窜。只是他们四散奔逃的动作,远比不上刀快。 不过转瞬,守在府衙的匪徒便被屠了一半。 这下,不必李正前往,闻行道便已经与他半路相逢。 满地的头颅,即使是奸淫掳掠作恶多端的山匪见了,也只觉得悚然。他们顶多算是恶人,眼前这人,分明是地府中爬上来的修罗! 其他人内力不够深厚,只知晓害怕,不明白闻行道厉害到了何等境界。李正只一个照面,便头皮发麻,脑中只剩两个字——快逃! 他下意识将身旁的属下和小头领推了出去,以挡住那罗剎狠人,又匆忙朝对方打出一掌,而后转身便逃。 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对方刀法奇绝轻功卓越,只怕不消片刻,自己就要成他刀下亡魂。 忽然,李正灵光一现:这人之所以杀来,不就是因为他们绑了个人么,只要控制住那个人…… 这么想着,李正匆忙调转方向,朝关押人质的房间跑去。 好容易躲开那凶煞之人,行至屋前,李正刚推开房门,还未来得及看清屋内情况,月下一道冷光闪过,他的脑袋也落了地。 死之前,他昏昏沉沉地想到:……是剑光。 跟随而来的闻行道浑身气势顿收。 他似有所感,抬眼看向屋内。 第94页 屋里,幽暗烛火微微晃动,墙壁上映着屋内人的光影。 那人就连影子都独有风姿。 ——本该昏迷的方柳不仅分外清醒,甚至分外悠然,借烛光把玩匪贼抢来的瓷器。 若果不是剑光闪过,无人会信他前一瞬方才出过剑。 而那两名迷魂绑架他的贼人,皆被堵住嘴、砍去双手,在地上痛苦的翻滚。 他们手上的断面平滑,可见下手之人功力极强,快狠准,喷射出的鲜血染红了墙壁。因着他们痛唿翻滚的动作,血液淌了一地,铁锈味儿在空气中瀰漫。 整个房间唯一干净的地方,便是方柳闲坐的桌椅。 见闻行道到来,方柳放下瓷器,剪了剪烛心,屋内稍稍明亮了些。 方柳抬眸,淡声招唿道:「闻大侠。」 灯下看美人。 美人轻声语。 闻行道倏然想到,方柳姿容绝世而武功更佳,怎会着了如此肤浅的道;也想到,方柳若果真出事,陈安、赛雪等人早该心急如焚。 可事实上,急得气血上涌、毫无辨别能力分明是他。 也只有他。 方柳事前定对他的属下有所吩咐,但却未曾告知自己。 闻行道:「方庄主。」 方柳:「闻大侠为何如此匆忙。」 闻行道:「方庄主失踪,闻某心急。」 「急什么。」方柳眉眼上挑,「方某不是说了,若对方偷袭,就随机应变。」 聪明人交谈,从来心知肚明,但仍明知故问。 闻行道不语。 「闻大侠真以为,方某会被这等雕虫小技迷惑?」 闻行道定定凝视方柳。 自己既然杀进府衙,便已说明他在极度心焦之下,确实信了这堪称荒诞的可能。 「让我猜猜,莫非闻大侠屠了府衙中的贼人。」方柳轻笑,「那这临堤城满城的百姓,都该要感念闻大侠之侠义了。」 方柳语气笃定,似乎已经亲眼看见满府衙的尸首。 闻行道这才开口。 「方庄主神机妙算。」 方柳不置可否:「怎么个神机妙算法?」 「将错就错,假装上钩,引我清剿匪贼。」 「这便当得神机妙算了?」方柳轻笑一声,「我又如何能肯定,闻大侠是否会按我计划行事。」 「方庄主当然能肯定。因为闻某会来。」 闻行道说。 「且已至。」 除此之外,贼人亦杀尽。 至于原因是何,似乎不必多说。 「是么。」方柳却偏要问,「那敢问闻大侠,你觉得是为何呢?」 他的声音轻灵悦耳,尾调上扬,末字的语气亲昵得仿佛在耳旁呢喃。 极轻,却又极撩人。 为何? 闻行道借着昏黄烛火,仔细分辨方柳眉眼中的淡然和从容。 眼前人,武功盖世颖悟绝伦,无论何事皆能算到。自两人相遇以来,未曾有一件事脱离他的掌握。 那么……为何? 或许李正匪贼一事,甚至喊他帮忙护送车马一事,都只是为了让他承认——承认这个「为何」之后的隐秘心思。 闻行道忆起许久以前,方柳曾玩笑说,他平生最喜好看厌恶他的人,心甘情愿地跪在他的脚边。 认了,便是臣服。 昏黄烛火下,两人寂然相望。一个眸淡如水,一个心绪翻涌。 闻行道收了刀。 却原来早已输得彻底。所谓情之一字,越忍耐,越抵抗,越是暮想朝思不得安宁。 「方庄主,如果你想确定的是此事,我承认便是。只要日后别再做此试探。」 他抬脚,跨过尸首,踩着一地斑驳血迹,稳步走向方柳。粘稠的血沾在他的鞋底,随他的步伐,将屋内唯一干净的地面也染上血红的污迹。 待到行至方柳面前,闻行道单膝跪下。 他单手将纵夕刀举起,刀柄置于方柳面前,仰视他面容。 以刀为喻。 赴汤蹈火,甘为差遣。 「闻某承受不起。」 第55章 精兵 房间内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闻行道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良久,方柳终于有了动作。他轻笑一声,这才抬起手来,触碰纵夕刀剑柄,凝眸看向其上被摩挲圆润的纹路。 沧桑,厚重。 可以想见,这柄刀曾在几位大将军手中流转,随他们纵横沙场,砍多无数敌国将领、宵小之徒的头颅。 这是属于闻家的荣光和忠耿。 是无上赤诚。 闻行道心甘情愿,将之献给方柳。 方柳纤长手指点了点剑柄。 「承受不起?」 「是。」 「那便做我的刀。」方柳道,「当然,不会耽误闻大侠復仇。」 ———— 临堤城府衙内的匪贼几乎被杀了个精光。 整个衙门内的活口,唯余下几个在牢房中看守县令的小喽啰。因为前几日贼人闯进府衙,将师爷、捕快都砍了,只留下县令当人质,并专门派人看守。 如今山匪已剿,匆匆赶来的陈安等人负责处理后续事宜。 方柳和闻行道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邹府。 闻行道衣衫上染了血,但他穿的是黑衣,其实是看不出的。方柳却始终与他隔了几步的距离,不曾靠近,淡漠而疏远。 第95页 直到踏入邹府,闻行道才意识到,他未靠近自己是因这一身血污。 闻行道说:「方庄主杀人不见血?」 「怎么不见?」方柳轻描淡写道,「杀得又并非假人。」 闻行道沉默。 方柳见状,轻呵一声:「若是自己杀的,自然不介意。」 言下之意,别人身上的血迹会介意,说不定还会嫌弃。 虽然夜已深,邹老夫人和四公主却仍旧等在堂屋,护卫也拿刀严阵以待。现下这情况,若匪贼之事一日不解决,他们便一日难安寝。 此时见到方柳归来,两人连忙迎上前去。 邹老夫人上下扫了他一眼,见他无事,仍旧询问道:「方公子如何了,可有受伤?」 「谢老夫人关心。」方柳道,「我无事,山匪之事也已经解决。」 闻言,邹老夫人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解决了便好,解决了便好!」 明新露也欣喜,仍不忘问说:「那府衙内的匪贼呢?现下如何了?」 方柳回:「闻大侠出手,已尽数杀尽。」 明新露:「县衙内的官差可还在?」 方柳:「唯县令活着。」 至少还有个活人,明新露松了口气:「那县令如今在何处?」 「牢狱,尚在昏迷。」方柳道,「陈安他们处理完匪贼尸体后,会将人带过来。」 至此,明新露才看了看方柳身后,疑惑道:「……闻公子这是去何处了?」 方柳不必回首,亦能知晓闻行道何时没了身影,淡声道:「沐浴换衣去了。」 沐浴换衣?想到方公子说闻行道清剿了匪徒,县衙如今全是尸体,邹老夫人和明新露顿时明白缘何事要更衣——定是衣衫上沾了血迹,因此要去清洗。 邹老夫人心道:这位闻公子是不是顾忌她和露儿,不想将血气带到此处? 果真是个良善人。 邹老夫人:「无事就好。」 明新露真诚地感激他们一直以来的帮扶:「这次的事又辛苦二位了,若我还能作为公主回去尚京,定要想办法为您们争来奖赏!」 方柳:「定是可以。」 明新露疑惑:「什么可以?」 方柳:「作为公主回尚阳城。」 明新露先是一怔,而后笑了。 他如此肯定,仿佛是许下了承诺一般,令人无端心安,也令人无端信任。 明新露便又问:「既如此,那么我们来谈一谈奖赏之事,方公子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金银财权皆可。」 「不必。因为方某——」方柳淡声道,「金银财权皆有。」 若说他现在还缺什么,那便是将才与兵力。他需要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忠心耿耿的精兵良将。 军队与门派弟子不同,打仗与比武也不同,所谓武林高手多是独行。单枪匹马再如何厉害,也无法对抗一国之力,但若是将其好生训练,却又比同人数的士兵更强。 不过现在,他已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刚刚思及此,方柳耳尖一动,随即抬眸看向门外。闻行道换了一身赶紧崭新的黑衣,正站在门外阴影处,凝眸看过来。 两人的对视只持续了一瞬,方柳便收回了目光,继续与明新露交谈。 他这般平淡,让闻行道恍惚了一瞬,以为之前发生的事不过妄想。可方柳分明说过,说让自己成为他的刀。 邹老夫人瞧见闻行道,让人领他入座。 不知为什么,她越看闻行道越觉得有些莫名眼熟。尤其今夜,闻行道身上杀伐之气外泄,更让她多了份莫名的熟悉感。 邹老夫人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老身立刻派人寄信出去,派官员来安抚百姓。临堤城县令我曾见过,是个无用但还算和善的人,遭此一劫,想必要缓上许久了。」 「既然老夫人有定夺,方某便先离开了。」方柳道,「待陈安处理了匪贼的尸首,之后该如何处理,交给官府了。」 「应该的。」邹老夫人道,「本就是官府的责任,不能总让你们出力。」 方柳和闻行道离开后,明新露问:「祖母,我的事……」 「放心。」邹老夫人握住她的手,「等我给你祖父寄了信,让他派人过来迎你,到时候我与你一同回尚京。」 「这样不好,我现下仍是被通缉之人。」明新露担忧,「祖母若是与我一道,万一受到连累便不好了。」 邹老夫人年纪大了,万一被逼得需要奔逃,绝受不了东奔西走的颠簸。 她不能冒这个险。 可出了这种事,若真让邹老夫人继续一个人待在临堤城,她同样有所担心。最好的办法是,待外祖父派人过来之后,她和外祖母分开前往尚京。 邹老夫人嘆息:「我将情况写明了,你祖父自有定夺。回去吧,好好休息一日,明日再说。」 明新露:「好。」 ———— 客院内。 方柳走进自己的客房内,却没关上屋门。 于满室寂静中,他坐下赏月,似乎是在等候谁。 约摸一盏茶后,屋内出现了另一个人。那人也猜到门未关是为自己而留,故而没有敲门,直接站在了方柳身后。 方柳开口:「闻大侠。」 闻行道:「什么?」 方柳:「自己倒茶。」 闻行道听话地为自己倒了茶。 第96页 「有什么想知道的。」方柳说,「尽管问。」 闻行道凝视方柳:「方庄主想让我做何事?」 「许多。」方柳轻轻歪了歪头,眉眼审视地打量闻行道一番,「不过首先,有几件事需要闻大侠的肯定。」 闻行道:「是什么?」 「呵。」方柳笑了,「闻大侠只会问『什么』、『何事』?」 闻行道面无表情:「了解方庄主的需求而已。」 方柳不置可否,转而继续观月,望着天际残缺的黄月,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单刀直入地问道:「国都退至尚阳城这三年,稳固军心、抵御外敌一事,是否与闻大侠有关?」 比起以往的漠然和顾而言他,这一次,闻行道没有任何犹豫—— 「是。」 猜中了这事,方柳也不见喜悦,继续平静说道:「看来闻家军落在了闻大侠手中。」 「方庄主无所不晓。」闻行道说,「闻某手中的确有三万精兵。」 方柳颔首。 三万精兵,可不是个小数目,若是运用得当…… 先前,方柳约见黄鸽时,曾托对方调查闻行道。黄鸽费了些功夫,调动飞鸽盟大量人力物力,也只挖出些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 他根据那些细碎的、隐秘的线索,推测出闻行道手中有朝廷底牌——譬如兵力。 闻家世代都是护国良将,手握兵权,经过三代人的经营,在军中的威信早已无法撼动。 传说闻父手上拥有一支只听从闻家将领的精兵,个个威武忠心以一敌十。皇帝一方面寄希望于闻家抵抗外敌,一方面又忌惮闻家势力,待到精兵的传闻一出,立刻警惕起来,最后不顾天下局势,和朝中佞幸设计将闻家人杀尽。 其实闻家人最是忠诚,哪有什么精兵? 闻家人死后,手下大军群龙无主,又被朝廷故意断了粮草补给,几十万人未曾战死沙场,险些被自己人害死。军中死伤无数后,副将军好容易力挽狂澜挽回了战局,却又被朝廷派来的人截了功劳,并在他返程时下令追杀。 副将军本就是闻父的心腹,经歷过这一遭后,对朝廷失了信心。后来九死一生歷经万难,他寻到了方十几岁的闻行道,暗地里投诚于他。 闻行道是天生的将才,两人里应外合之下,皇帝害怕的「精兵」横空出世,成了现实。 可以说,精兵是完全由闻行道操练出来的,他们不是听命于什么闻家,而是听命于闻行道。 此前调查承安寺时,方柳口中所言的「朝廷人脉」,其实指的便是闻行道手中的精兵。闻行道虽身在江湖,却能插手戍边军之事,将边关悄然拢在手中。 刚谈到精兵,方柳却忽然换了个话题:「闻大侠觉得匪贼如何?」 想到迷香一事,尽管方柳被掳走一事是假,闻行道仍皱起了峰眉。 「可恨。」 「天下如何?」 「动乱。」 「那么闻大侠的復仇,终点在何处。」 闻行道缄默少顷:「没有终点。」 「因为你未曾考虑过终点。」方柳缓缓道,「你即将打破秩序,却不在意那之后的事。」 闻行道并不否认:「方庄主料事如神。」 「我却不同。」 方柳声音极轻,自若而令人心安。 「我不仅要打破它,还要重建它。」 第56章 杜影齐 闻行道久久未曾回神。 他凝视方柳侧脸,方柳的眼总是云淡风轻,可闻行道却从他潋滟的双眸中看到了果决与大义。 有时闻行道会觉得方柳非此世间人。 他该是虚妄美妙的幻象,来自天上的烟云也好,来自山林的晨雾也罢,总不似是来自人间……万物在他眼底都不值一提。 「我该做什么?」 闻行道又一次问。 似乎是被闻行道屡次主动揽事的行为逗乐,方柳唇角上扬:「闻大侠觉得摇风县如何?」 闻行道回答:「民风淳朴,百姓安居。」 方柳又问:「那是谁的功劳?」 这个问题不必思考,闻行道斩钉截铁:「萧然山庄。」 若没有萧然山庄的庇护,在如今这世道,像摇风县一样小而偏僻的县城,不可能如现下一般富庶安宁。因为战争主要在北境,南方受到的波及小些,因此哪怕大周与外邦打起来,萧然山庄也能平復管辖范围内的动乱,让摇风县在乱世中也和世外桃源无异。 「可萧然山庄势力再大,也只能庇护这一处的安宁。」方柳侧眸看向闻行道,「因此,明年的武林大会,闻大侠何不坐上武林盟主的宝座?」 闻行道:「如你所愿。」 方柳:「不问原因?」 「既然闻某的终点是打破秩序,方庄主是重建秩序。」闻行道神色平静,「那么你我之愿景,实则殊途同归,过程但由操控。」 方柳微敛双眸:「合作愉快。」 闻行道:「合作愉快。」 ———— 次日,临堤城县令做客邹府。 临堤城的县令姓胡,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留有两撇鬍子,身材富态。大概是这几日被囚、被磋磨的记忆太过痛苦,他面色憔悴,眼下青黑一片,眼底满是愁苦和惧意。 邹老夫人道:「胡县令受苦了。」 胡县令摇首苦笑:「那匪贼兇悍万分,将我衙门里的师爷、捕快都……哎,幸而城里的百姓无事。」 第97页 邹老夫人与他闲聊片刻,安慰了他几句,便让他趁早去处置府衙内的事宜。乱了这几天,整个临堤城极其附近的村镇都受了不少影响,百姓少挣一日的铜板,可能就要走投无路。 将胡县令送走,明新露这才露面,因为她的通缉令也张贴到了临堤城,此时没有易容,不好见外人。 明新露评价道:「这胡县令看起来是个挑不起事的。」 邹老夫人:「总比贪官恶徒好。」 「选官自然要选好的。」明新露并不认同,「祖母怎么还要向下比呢?」 邹老夫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她们讨论的人匆匆跑了回来。胡县令看到明新露的脸,来不及惊讶,只顾得上高唿一声:「救命!救命!」 邹府的护卫顿时戒备起来。 只见胡县令跌跌撞撞跑来,身后跟了三名武功极高之人。 之所以说武功极高,是因为在场众人只来得及捕捉到三人身影,莫说他们面容,就连他们动作都没看清,胡县令就已经被打到在地,摔得极狠。 邹老夫人骇了一跳,明新露连忙挡在她身前。 护卫护在两人身前,拔出腰间佩刀,严阵以待。 胡县令刚从匪徒窝里被解救出来,现在又被人擒住,吓得哆哆嗦嗦、满头大汗,除了「救命」什么都不会喊。三人中的为首者并未出手,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将胡县令架了起来。 为首者戴着遮了半脸的面具,上半张脸只能看到冰寒阴沉的眸。他气势迫人,身形看起来倒是龙章凤姿,却给人诡异、不适的压迫感。 邹老夫人和明新露也算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却还是第一次遇到邪诡之气溢于表面的人。 明新露心道:莫非是江湖传闻中的魔教弟子? 可若是仔细分辨,却又不太像,阴邪得不够彻底。 不能眼睁睁看着胡县令被抓走,邹老夫人问道:「阁下是何人?」 为首者开口:「与你无关。」 邹老夫人蹙眉:「你既然打到了老身府上,总该有个原因。」 为首者道:「寻人。」 「寻得人是胡县令?」邹老夫人道,「尔等挟持绑架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为首者丝毫没有被她所言而威胁,语气变得不耐,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他的不悦:「都说了,与你无关。」说罢,看向身边的两人,冷声吩咐,「带走!」 那两人领命,架着胡县令就要往外走去。 胡县令顿时吓得胡乱喊道:「好汉饶命!大侠饶命!」 为首者:「让他闭嘴。」 架着胡县令的人便往他嘴中塞了麻布,对方登时只能发出呜咽之声了。 邹老夫人权衡了一下利弊,望进胡县令恳求的眼神后,仍是忍不住开口阻拦:「住手!」 他们邹家人,在朝为官思天下百姓,胡县令也是天下百姓。若是看他在自己眼前被人带走,然后出了事,自己日后定要后悔。 为首者竟果真停了脚步,他背对邹老夫人歪了歪头,骨骼发出脆响。 跟随他的两人见状,面上皆惊异,对视一眼后,他们竟像预料到什么一般迅速朝后退了两步。 为首者仍旧背对众人,身上气势却徒增,浑厚却斑驳的内力骤然覆盖四周。他回身,眼睛中泛起点点猩红,抬手一掌打向朝向邹老夫人的方向。 这一掌,便是普通人也能感到空气中内力震动,如浪涌席捲而来! 挡在前面的护卫皆被排开,在掌风打到祖孙两之前,忽然眼前有翩跹白衣闪过,一道凌厉剑气噼开了掌风,轻而易举化解了危机。 是方柳亲自动手。 他身侧的闻行道还未来得及出招。 陈安等人见自家小庄主出手,立时现身守在他的周围。几名属下看清了为首者刚才打出的掌风,自然有所联想,看向蒙面者的眼神皆十分警惕。 方柳收剑入鞘,淡薄的双眼看向眼前人。 「杜家主不请自来,何不摘下面具说话。」 世上能被成为杜家主、还有一手好掌法的,唯有岭西杜家的家主。而现如今杜家之家主,便是时年二十八岁的杜影齐。 虽然江湖传闻言道杜影齐前几年走火入魔,险些失了性命,时至今日入魔迹象也不见好转,但是他的掌法之绝妙毋庸置疑。武林人向来强者为尊,只要他大部分的时候清醒,便能坐稳家主的位置。 自初识方柳以来,闻行道便时常思考杜影齐与方柳的真实关系。 最初只是探究,后来逐渐演变为了敌视。 如今,这份想像中的敌视化为了现实。 不知何时,闻行道刀已出鞘。 而他们对面,戴面具之人明显愣住了,周身内力全收。他望向方柳的防线,怔然片刻之后,竟果真缓缓伸手摘下了面上的半张面具。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他眉眼疏朗鼻若悬胆,左脸至鼻樑处却赫然横有一道刀疤,为那张脸增加了几分阴郁。不,不对,阴郁的是他本人的气质,与刀疤关系不大。 当他看向方柳时,就连脸上的疤痕都柔和了。 这人便是杜影齐。 杜影齐痴痴凝视方柳,双眼一眨不眨,似是害怕对方是转眼即逝的梦境。良久,他喉头动了动,这才缓缓开口,呢喃道:「阿柳,你变了。」 ……「阿柳」? 第98页 一旁的闻行道目似寒冰。 方柳眼底古井无波:「杜影齐,你与从前一样。令人作呕。」 不过眨眼之间,事态变成现在这样,邹老夫人和明新露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明新露问:「这位……竟是方公子相识之人?」 方柳:「不熟。」 杜影齐不语。 他顾得上看方柳,哪里还有心思反驳对方说的话。 随杜影齐来的两名属下低声唤了句:「家主……」 杜影齐回过神,冷眼看向他们,两名属下顿时噤声,他们手中的胡县令却仍在呜呜咽咽。 杜影齐重新看向方柳,他指着被堵住的胡县令,问道:「阿柳,这是你认识的人?」 方柳未理会他,而是看向邹老夫人和明新露:「老夫人,四公主,此地嘈杂,二位可先离开,避免被误伤。」 邹老夫人:「那胡县令……」 方柳唤:「陈安。」 陈安抱拳:「是!」 说完不等方柳吩咐,便走到胡县令面前,将对方拎了起来。押着胡县令的人观察杜影齐神情,见他没有异议,便也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安将胡县令带去后院。 邹老夫人和明新露便也离开。 离开前,明新露不安回首,担忧地看向方柳,可直到她眼中没了众人身影,方柳也未曾回头看她。明新露压下心中失落,搀扶邹老夫人回到了主院屋中。 院中人少了一半,杜影齐始终盯着方柳,却不敢上前,只问道:「阿柳怎么会在此地?」 方柳漠然:「与你无关。」 正是杜影齐方才与邹老夫人说的话。 杜影齐不仅不怒,反而因为方柳与他对面交谈一事而万分愉悦,自顾自地说道:「我来此地是为了寻人的,未曾想能遇见你,今日不该穿这身衣裳的。」 方柳:「杜家主寻得人并非胡县令罢。」 「是,阿柳还如少年时一般聪颖,从前我们玩乐,阿兄便时常输给你。」杜影齐眼中露出怀念的神情,「我要寻的人已死,故而需盘问临堤城的县令。」 听他句句唤「阿柳」,如今又自称「阿兄」,闻行道手中的纵夕刀发出铮鸣之声,足以窥见主人心境如何。 旁边的赛雪和依风也冷了一双美眸。 唯有方柳,仍旧漫不经心,没有丝毫反应。 「既然只是盘问,为何不直说?」方柳反问,「还是当天下人都是你杜家的?」 还是当天下人都是你杜家的? 这话,方柳刺伤杜影齐脸时也曾说过。 杜影齐痴看他面容,脑海中一阵恍惚。 第57章 过往 方柳初识杜影齐时,时年十六。 正是青涩白衣少年郎,一剑回眸,名绝四方。 当时的杜影齐只二十三岁,虽然掌法超强年轻有为,却还不是杜家的家主。那年杜家的内部争斗严重,他被捲入其中,中了叛徒诡计,被杀手追杀至莺州境内。 经过多日的追杀奔逃,杜影齐早已浑身伤痕累累手筋寸断,使不出一丝内劲。 这境遇,一旦被人发现,可以说是毫无反抗之力,性命堪忧。为了不让被人寻到,杜影齐只要蓬头垢面扮作乞丐,流落莺州内的官道上。 一开始还只是假扮乞丐,后来因伤势惨重、飢肠辘辘,竟也和真乞丐没甚差别了。 方柳常救人于水火,恰遇杜影齐在萧然山庄管辖的范围内落难,便顺手救了这走投无路之人。 那年叔父方振宇还未过世。 他得知杜影齐身份后,没有阻止方柳与对方来往,同样仗义地出手相助,将人安置在萧然山庄内。 追杀杜影齐之人不敢在萧然山庄的地盘上有所动作,只能恨恨等来对方身体养好的消息。 于萧然山庄养伤的日子,是杜影齐此生中最好的光景。 只因能与方柳朝夕相处。 彼时的方柳年少聪颖,虽比同龄人心智成熟,却也有鲜衣怒马的张扬。心似朗日,志如秋霜,满怀侠肝义胆,仗剑敢指苍天。 放眼整个摇风县乃至莺州境内,就没有不倾慕他少年风姿的。 同是江湖中人,本就容易惺惺相惜,方柳对杜影齐同样赤诚相待。在武学上得到对方几次的指点之后,便真心实意唤对方一句「阿兄」,将其当做异姓兄长看待。 正所谓知音难觅。 那段时间,方柳与杜影齐无话不说,两人谈武功、谈江湖,谈时势造英雄,也谈位卑未敢忘忧国。无论方柳说出何等大逆不道之言、惊世骇俗之话,杜影齐都能理解,两人终日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杜影齐在摇风县停留了两月之久。 中间他伤势慢慢恢復,联繫上了当时的杜家家主,处置了追杀他的杜家叛徒,却迟迟不曾返回岭西杜家。 方柳不解,却也没有催促。 萧然山庄还不至于招待不起一个杜影齐。 何曾想,昨日他们二人还高谈阔论策马同游,于摇风县的街巷中潇洒而过。后一日,杜影齐便将他囚了起来。 杜影齐只道一句:「阿柳,你看的太高太远了,我怕留不住你。」 然后便餵了方柳散功之药,把他困在了不见天日的阁楼中。 足足两月有余。 囚困方柳的时间,甚至比杜影齐在摇风县停留的时间还长些。 方柳无故失踪之后,叔父方振宇寻人寻得急火攻心,险些将莺州境内翻个底朝天。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下手之人会是处处护着方柳的杜影齐,只以为是萧然山庄仇家所为。可少年时方柳的剑法便已臻化境,世间无人能出其右,究竟是什么样的仇家,能悄无声息对他下手? 第99页 方振宇百思不得其解。 杜影齐做戏做了全套,表面上也演得心急如焚。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极少回到囚禁方柳之地,只等此事过去,成功瞒天过海后再做打算。 然而,他终究没能困住方柳。 即使被下了药、缴了剑,方柳仍寻到了挣脱的时机。他用碎铜片刺伤了杜影齐,冷笑着说:「今日之耻,他日必还。难不成是当天下人都是你杜家的?」 而后一把大火,烧了这楼阁。 . 此去经年,杜影齐凝望眼前的方柳,总有种不真切感。 他还以为此生只能在梦中再见。 当年若不是杜家势大,力保杜影齐,他早就该没命,死在方柳或者方振宇剑下。在方振宇的威慑下,杜影齐只好发了血誓,此生不再离开岭西杜家一步,不再窥视方柳一眼,否则杜家全族尽灭。 因着要竭力压抑自己不见方柳,杜影齐在克制与慾念中,走火入了魔。 杜影齐再度启唇:「非是梦中……」 他的阿柳。 比从前更加容貌艷绝,气韵斐然,没了少年时的稚气,眸中的粲然变为捉摸不透的闲散之意,连眉骨都显得漫不经心,一顾便教人失魂。 方柳忽视了杜影齐的喃喃自语,只饶有兴致地看向对方入魔的双眼。 闻行道冷声说:「既然杜家主寻的人死了,就该离开此地。」 闻言,杜影齐这才将目光转向方柳以外的人。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闻行道,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对方,不知他武功几何。 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火烧般的妒意。 杜影齐早就明白,方柳身边定然会有无数人,总有人前赴后继地欲跟随于他。因为他的容貌之盛、天赋卓绝,乃至心之所向,皆是世间仅有。 当年走投无路身陷绝境,是方柳朝他伸出了手。 他是那年灼灼烈日之下,救了自己性命的甘泉。干净剔透,将自己满身污垢沉疴皆褪尽。 阿柳是我的命。杜影齐想。 可他不会只属于我。 思绪翻涌之间,杜影齐眼瞳泛红,体中的内力也逐渐失控,眼看便要再度入魔。 闻行道抬眼,竖起手中刀。 ——走火入魔滥杀无辜,不错,正是个杀人的好藉口。 「杜影齐。」 方柳淡淡出声。 方一听到他的声音,杜影齐便立时回神,眼中红意缓缓褪去。他竟又起了几年前的心思。 方柳侧眸看了闻行道一眼。 闻行道与他对视片刻,终是收起了手中的纵夕刀。 方柳重新看向杜影齐,懒得再与他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说:「为何捉胡县令?据我所知,你们杜家弟子是匪贼所杀。」 杜影齐:「是,如今匪贼已灭。」 「所以呢?匪贼已灭,即便杜家主欲鞭尸,却也并非是捉胡县令的理由。」方柳说,「你只是想泄愤。」 以方柳对杜影齐的了解,他不是为每一个弟子出头的人,匪贼杀害的杜家弟子身份一定有些特殊,否则他不会亲自带人来。 杜影齐先是缄默良久,这才如实回答:「弟子中有一人,像你。」 像他? 简单两个字,令人浮想联翩。 方柳并未露出其他神色,杜影齐此人,做出什么事,他都不会讶异。 见方柳似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杜影齐按捺不住上前,想要靠近他。然而只走了两步,他便在方柳的目光下停住脚步。 杜影齐伸手抚过自己脸上的疤痕,语气认真道:「『像』为旁人所言。将那人寻来,不过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罢了。阿兄心里,无人能抵你分毫。」 方柳漠然敛眸。 「既然是赝品,就应该消失的无影无踪。」杜影齐语气轻缓如劝哄,继续解释道,「阿兄这次来,是为了将人清理干净。」 最近,杜影齐心魔压抑不住,频频想起在莺州的日子,想起住在他心尖上的人。杜家的叔伯察觉到这一点,为了稳定他的情绪,专门派人去寻和方柳相似之人。 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就准备将其当众处理,给那几个叔伯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少操些闲心。没想到赝品与随行的弟子还未回杜家,便被李正带人刺杀了,唯余两名武功不错的逃了回来。 那个所谓的相似之人也死在了外面。 但还不够。 杜家人都知道,杜影齐的长辈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去寻了个莺州方柳的赝品来,这几日交谈也在说「那假方柳被临堤城周围的土匪杀死了」。为了避免阿柳与那种人相提并论,杜影齐决定亲自来一趟,将叛徒李正与一众匪徒惩治,再将赝品挫骨扬灰。 但是他来到此地之后,发现赝品尸首无存,匪徒也已被杀尽。心魔愈演愈烈,他满心郁火难消,便想拷问临堤城知县一番,看看是谁抢了他杜家的风头。 未曾想到,竟能再见方柳。 或许是天意如此。 知晓了大抵情况,方柳完全失了兴趣,他转身往客院走去,走之前还不忘提醒一句:「离我远些。」 杜影齐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指尖微动,轻喃道:「临堤城……仍属于岭西境内。」 属于岭西境内,便不必遵循当年立下的血誓。 杜家的另外两名弟子站在一旁,小声询问:「家主……如今有何打算?」 第100页 杜影齐那泛红的双眸淡淡扫他一眼。 「在临堤城稍作休憩。」 「是!」 . 客院内。 闻行道跟随方柳一起进了屋中。 陈安等人候在外面。 方柳悠然坐下,自顾自从桌旁的架子上挑了一册话本来看,见闻行道腰杆挺直长刀出鞘,边翻书页边打趣说:「怎么,这里是有敌人不成,闻大侠的刀竟收不回去?」 闻行道定定看他少顷,终是忍不住问说:「方庄主与杜影齐曾为旧识?」 方柳:「差不多。」 闻行道皱眉:「杜影齐做过何事?」 「做了何事?」方柳又翻了一页书册,轻描淡写道,「装作知音相交,却转而将我囚困之类。」 此话一出,屋内温度骤凝。 闻行道提起了未入鞘的纵夕刀,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方柳放下手中书页,淡声道:「做什么去。」 闻行道寒了一双眸:「杀了他。」 「杀了他?」方柳眉目清冽,「我若想杀他,何尝需旁人出手。」 闻行道不言。 方柳:「坐下。」 闻行道不动。 方柳重复:「坐下。」 这回说话的声音比方才轻些,却更不容置喙。 少顷僵持之后,闻行道终是坐回了椅子上。 方柳又道:「收刀。」 闻行道依言收刀。 方柳这才满意,继续翻看手中的话本,若无其事道—— 「原先是遵循协商结果,怠于纠结往事;如今么……留他或许还有用处。」 第58章 离开 听他说留杜影齐有用处,闻行道眯起双眸。 「卑劣之徒,能有何用处。」 「闻大侠何必如此动怒。」方柳打趣他,「与其浪费功夫讲这些事情,不如早些回去休息。蓄养精神,我们也好启程。」 闻行道问:「启程去往何处?」 方柳心中早有决定,却故作思索:「原想将闻大侠诓骗至莺州境内,如今时事有变,倒的确需要好好想想了。」 所谓将闻行道诓到莺州,指的便是诱他承认自己心思,将底牌托出,两人开诚布公,正式结成同盟。 不曾想未到莺州,这事便已做成。 闻行道猜测:「无论中间过程如何,方庄主最终定会送明新露返回尚京。」 以他对方柳的了解,对方看似毫无立场,可做的却总是大义之事。明新露遭难至此,皇室混乱不堪,方柳不会坐视不管。 「闻大侠猜得不错。」方柳道,「但我这里没有奖赏。」 「无需奖赏。」 说完,两人便没了交流。 他们二人无言静坐,闻行道不知在等什么,几炷香的时间过去,屋中唯有方柳翻书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闻行道站起身:「闻某先行离去,方庄主早些休息。」 方柳未看他,腾出一只手来摆了摆,示意再会。 闻行道:「明早见。」 说完,却伫立原地,久未离开。 直到方柳察觉异样,抬起头来说了句:「明早见。」 闻行道这才朝他颔首,离开房间。 屋内冷清寂寥。 方柳将话本翻看到最后一页,而后撑着侧脸,懒懒散散回忆起些过往之事。 当初栽了跟头,是因为轻信。 被困于高阁、内力全失的那段时日,他并没有歇斯底里之类的情绪,除却最初的失望与不解,便只剩下极度的冷静。 囚困他的地方并不在莺州境内,而是在岭西的边缘,楼阁是杜影齐的私产,没有其他人知晓。两个多月里,常进出阁楼唯有一名婢子,只在送吃食的时候才会出现。 脚腕被铁链扣住,行动范围有限,只能透过窗去看繁茂的树木与远处的青山。无趣的日子中,他开始了长时间的自我反省。 反省他素来以诚待人,将杜影齐引为兄长、引为知交,为何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杜影齐要模煳方振宇的视线,除了第一日,大部分时间仍在莺州假装「寻人」,每隔几日才会来此地一趟。如今记得最清楚的,是杜影齐偶尔过来时,定会坐在床边胡言乱语一番,诉说自己深藏的那些龌龊心思。 「都怪阿柳。」 「若不是阿柳过于招人,总是惹得无数狂蜂浪蝶,阿兄不会如此疑神疑鬼。」 「阿柳再忍忍,等世人皆忘了天下第一剑,我便带你出去。我们去看塞外风光、蜀地山水,春夏时节顺江河入海,处处都有波澜壮阔的景致。」 「外面方振宇寻你寻疯了,看来一年半载没办法带你出去了。」 「脚链不舒服么?可若是锁住手腕,你吃饭时会不便利。」 「阿柳,别生我气。」 「阿柳,你再看看我。」 杜影齐说得最多的,便是一声又一声温柔而无可奈何的—— 「阿柳,都怪你。」 怪他? 果真是无能之人,总寻他人之错。 …… 回忆竟也无比聒噪。 停止思索,方柳将书合上放归书架,喊了依风准备热水。 不如沐浴一番,涤除玄览。 来日还有正事要忙。 . 另一边,杜影齐在临堤城寻了地方落脚。 跟随他而来的两名属下不敢有异议,得知他要住下,便忙前忙后为他收拾客栈的房间。 第101页 自从杜影齐走火入魔,晚上便需要燃香才能入眠,床榻之类也需要薰香才行。哪怕是宿在荒郊野外,也要笼罩在香的气息中,否则无法安眠。 一为安神,二为静心。 赠香的高僧也是压制杜影齐心魔之人。 当年他被告知此生不能再见方柳,疯魔后误伤无数杜家弟子,是杜家叔伯联手才将其制服。杜父忙请来得道高僧,接连念了数十日的静心咒,这才唤醒杜影齐心智。 然而,杜影齐坐在香气缭绕的房间中,心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 方柳占据了他的所思所想。 经年重逢,他们之间竟已如此疏远,连君子之交淡如水都谈不上。看向杜影齐的眼中,再没有了原来的微光与坦诚,如视陌路之人,疏离漠然。 其实还是有些不同的。 遥想当年他与方柳决裂之时,方柳虽也平静,却仍还有旁的情绪——譬如识人不清的失望。 囚困方柳之初,杜影齐心绪万分激动。 他终于将心上之人囚困,再不必担心对方飞得太高,自己追寻不到;也不必时时嫉恨那些追随他的男女,压抑不断累积的妒意,摆出一副知交的做派。 可随着时间推移,事情发展却并非他所预料。方柳态度寻常,没有愤恨指责,也没有恳求自己放他回去。 杜影齐险些以为他已接受此事,开始畅想余生。 可方柳不愧是武学奇才,他竟用两个多月的时间习惯了散功药的效用,不声不响打通经脉,内力反而再度深厚了一筹,刺伤杜影齐后折回莺州。 杜影齐意图追赶,却敌不过、也拦不住。 之后,他再不曾见过方柳。 这回再遇,让他如何保持心静。 静心香的烟雾在屋内瀰漫,杜影齐的心却越跳越快,万分鼓譟。恍惚间,他似乎生了幻觉,眼前浮现方柳的身影。 他隔着迷雾,看清对方眼眸、唇珠,与锁了铁链的冷白脚踝。 杜影齐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此地乃临堤城,若是自己悄声去邹府看看阿柳,想来算不上违背血誓罢? 才一有了这种念头,他便狠狠闭上眼,重重喘息压抑自己。 不能去。 否则连重逢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想到这里,杜影齐深吸了一口气:能与他在同一城池,已是从前不敢想的奢望。 ———— 翌日。 经歷过昨夜之事,邹老夫人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在杜影齐离去后,她便遣府上护卫跟踪对方,明确对方去向。虽说是跟踪,但是双方武功差距悬殊,对方绝对会发现。 邹老夫人却不担心。 因为以她的阅歷,一眼便看出只要有方柳在,杜影齐就不会有伤人之心。 果不其然,杜影齐发现了邹府护卫的跟踪,却没有加以理会。只看了对方所在的方向一眼,便抬脚阔步走进客栈中。 护卫便也向邹老夫人和明新露禀告了杜影齐去留。 短短几日内胡县令两度受惊,几乎生了告老还乡的想法。 在邹老夫人的劝慰之下,他仍旧惊魂未定,来到客院感谢出手相助的方柳。 胡县令抱拳道:「方公子实乃少年英雄,不仅剿灭了贼寇救了满城的百姓,还对我施以援手。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他面对方柳时姿态放得很低,不敢自称「本官」。 方柳道:「胡县令客气了,剿灭贼人并非方某人的功劳。」 「是矣,还要感谢闻公子仗义相助。」胡县令先是点头,然后忽而吹鬍子一乐,「方公子请看,说曹操,曹操便到,闻公子这不就来了?」 方柳朝客院院门口看去,果然看见闻行道穿了一身灰衣,傲然站在阴影下。 触及方柳视线后,闻行道便大步走了过来。 胡县令道:「下人说主院那边备好了早膳,邹老夫人正在等候,我等正好一同前去。方公子,请!闻公子,请!」 方柳:「胡县令,请。」 闻行道:「胡县令,请。」 三人寒暄一阵,一同朝主院走去。 路上,胡县令频频看向方柳,语气迟疑道:「我听邹老夫人说,昨日挟持我的那名江湖人士……似是在临堤城住下了?」 这里说的江湖人士,便是指杜影齐。 「是么。」方柳不甚在意,「对方到时好兴致。」 胡县令:「这……我斗胆问一句,方公子与那人……」 「胡县令。」闻行道眼底寒光乍现,打断了他未尽之言,沉声提醒道,「江湖规矩都知莫问他人私事,否则容易惹祸上身,胡县令以为呢?」 胡县令背嵴发凉,头上渐渐冒出冷汗:「……诚如闻公子所言。」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为了不让彼此关系继续僵持,胡县令只要换个话题继续攀谈:「方公子是哪里人氏?」 方柳:「莺州,摇风县。」 「莺州摇风县?」胡县令,「听说是个人杰地灵、富庶安逸的好地方!」 从前回尚阳城朝觐述职,胡县令听上任过那里的同僚提过,说那莺州境内虽然有江湖世家掌管,并非官府说了算,却也不会刁难。那里物阜民丰百姓淳朴,任满三年便能得个好评价,是个极好的任职去处。 比这临堤城要好上太多。 方柳:「摇风县的确富饶。」 第102页 胡县令:「我临堤城虽不必说摇风县,却也有许多有趣的地方,若是方公子有时间,我作为东道主,可以带方公子好生游玩一番。」 「胡县令的好意,方某心领了。」方柳婉拒,「不过不必了,方某不日便要准备离开。」 「离……离开?!」胡县令闻言,竟大惊失色,「到何处去?!」 若是方柳现在便走了,那尚停留在临堤城的杜影齐还有谁治得了? 这可如何是好…… 「胡县令。」方柳猜到了他惊慌的原因,似笑非笑道,「您才是这临堤城的父母官,不是吗?」 胡县令登时一哽。 方柳又说:「既是父母官,这临堤城,便该由您心系。」 胡县令只好搪塞地笑笑:「哈哈,哈哈哈,方公子说的是啊!」 话是这么说,但他有几条命够这么折腾的? 先不说那已经被剿灭的匪贼,不知身份的江湖人士,只说忽然出现的四公主,就已经够他头疼了。犹记得昨日光顾害怕,等回过神来,发现通缉画像上的四公主就在邹府上,邹老夫人还说这位才是本尊,那尚阳城里头的……真是想都不敢深想! 思索之间,三人已经来到了主院堂厅。 邹老夫人招唿道:「你们来了。」 方柳点头:「邹老夫人。」 胡县令笑笑:「刚刚和方公子闲聊,他说不日就要离开了。」 胡县令满心以为邹老夫人会跟他一样,想办法劝说方柳再待几日,未曾想邹老夫人竟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问说:「那闻公子呢?」 方柳:「与我一道。」 闻行道颔首:「的确如此。」 邹老夫人继续问:「敢问二位是去何处?要往南走么,还是北上尚阳?」 方柳回答:「先往南走,再返回尚京。」 闻言,邹老夫人迟疑了片刻。 她似是踌躇,半晌后理了理自己苍白的鬓髮,说:「那露儿能否……」 原本,邹老夫人是想等家书寄出,丈夫派人来接自己时,和外孙女、重孙一同作伴返回尚京,只要明新露紧跟自己,晾那刘珏也没胆量明面上做出什么来。 这也是明新露最初来临堤城寻外祖母的原因。 可经过昨夜,老夫人心中竟是没了底。 既然刘珏能做出爬龙床、冒充当朝公主之事,那么自然也可以找杀手买明新露一条命。邹家的护卫抵挡山匪之徒尚可,却绝斗不过武林高手,若还要顾忌自己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回京之路定然危机重重。 况且,谁也不知道尚阳城内如今是何等境况,那刘珏又是如何在皇帝面前编排露儿的。今上本就不喜宁贵妃,不喜露儿,这次顺水推舟助她「遇难」也不无可能。 如此看来,明新露待在高手身边才最安全妥当的。 正逢方柳最终也要去尚京。 邹老夫人明白自己的请求是强人所难,无非是看方柳屡次行侠仗义,知晓他品性上佳。但为了露儿和煜儿,她舍下老脸,也要求对方一回。 邹老夫人话说一半,方柳已明了她言语中未尽的意思:「四公主若不介意,可与方某同路。」 邹老夫人喜出望外:「那老身便谢过方公子了!」 说罢,她招来一名丫鬟,朝对方说了几句话。 丫鬟退下,不多时便手捧一托盘走了过来。邹老夫人将托盘上的东西拿下来,双手递给方柳。 方柳接过,发现那是一枚翡翠玉牌。玉牌边缘是镂空的花纹,正中间雕刻一个「邹」字。 邹老夫人解释道:「这是老身的玉牌,跟了我几十年了。」 方柳:「太贵重了。」 「请务必收下。」邹老夫人诚恳道,「若不是方公子多次帮扶,现下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如今老身却又要麻烦于你,欠你的又何止一两个人情……这玉牌是邹家的象徵,日后方公子若是有难,尽可拿着玉牌来寻。」 邹家一朝三大官,在朝廷文官中的地位不容小觑,得邹老夫人这等承诺,便等于是在朝中有了靠山。 方柳没有推辞,收下了玉牌。 邹老夫人又看向闻行道,同样递给他一枚玉牌:「这一枚,虽不是从老身的玉牌,但也是邹家的象徵,闻大侠能凭此换我邹家一个承诺。」 闻行道同样接下。 明麟煜年龄尚小,多日的惊吓使他精神紧绷,熟睡后贪了阵床。明新露要看顾于他,故而姗姗来迟。 母子二人过来之时,众人已经上了桌。 江湖儿女没有人情世故的诸多讲究,不设什么大防,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才是正事。但按照寻常规矩,男女需要避嫌,不能同席吃饭。 虽说在什么地方便守什么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几人用完早膳,邹老夫人送走胡县令,转头对明新露说了让她跟随方柳和闻行道南下的事。 明新露看向方柳,面上的惊喜显而易见:「那便麻烦方公子和闻公子了!」 她口中感谢的是两个人,眼中却只看方柳一人。 方柳:「四公主不必言谢,邹老夫人给过报酬。」 见他如此坦诚,邹老夫人忍不住笑:「是,老身已经给过报酬了。」 明新露却说:「那也是要感谢的。」 她摸了摸明麟煜的头:「来,煜儿,我们是不是要谢过方公子?」 第103页 明麟煜便乖巧小声地说:「谢过方哥哥,也谢过闻叔伯。」 明新露笑了笑:「煜儿怎么还唤方公子为哥哥,却是和娘亲、闻叔伯都差上辈儿了,那让方公子怎么称唿娘亲?」 「那也要称唿叔伯吗?」说到这里,明麟煜将头埋进明新露怀中,拒绝道,「煜儿不要。」 明新露:「不要什么?」 「不要叫叔伯。」明麟煜说,「要叫哥哥。」 童言无忌,听乐了邹老夫人:「告诉曾祖母,煜儿为何不要?」 明麟煜露出清澈赶紧的眼,偷偷看了方柳一眼,而后用稚嫩的声音认真道:「叔伯……老,神仙哥哥……好看。」 这番话,顿时逗乐了在场所有人,尽管他们都觉得明麟煜所言极是。 「罢了。」明新露轻捏他脸颊,「你愿意如何称唿,便如何称唿吧,只要你方哥哥不介意便可。」 明麟煜闻言,徵询地看向方柳。 方柳:「皆可,随你喜欢。」 明麟煜顿时咧嘴笑了起来。 明新露将他抱起,问方柳道:「方公子,请问我们何时出发?」 「整顿几日。」方柳说,「这一路上,需四公主继续乔装打扮。」 明新露点头:「到时候又要麻烦赛雪姑娘为我易容了。」 . 整顿三日之后,方柳等人准备启程前往莺州。 临堤城的危机已经接触,匪贼尸首埋在他们曾经扎债的山上,百姓仍旧后怕,却也渐渐恢復了往常的平静生活。 邹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送众人至临堤城外。 明新露抱着明麟煜坐在马车中,朝邹老夫人挥手:「祖母,尚阳城再会!」 邹老夫人眼中含泪:「好,祖母先回去等你和煜儿。」 方柳一行人便离开了临堤城。 从临堤城南下江南,定要横穿岭西境内,否则便是绕了远路,十分不合算。 闻行道却说要换条远路走。 而陈安、依风、赛雪这些属下,也是同样的想法。 方柳未应允:「有近路,何必浪费时日。」 赛雪瘪嘴,刚要说些什么,依风便敲了她一下,她只好讲话憋回腹中。 方柳摇了摇头,策马往前跑去。 闻行道御马跟上他,与他并肩而行,语气笃定:「想必方庄主已经听到了。」 方柳漫不经心道:「听到什么?」 闻行道:「杜影齐的马蹄声。」 自他们离开临堤城,踏上官道开始,杜影齐便隔了一段距离紧跟在后面。 「此地乃是岭西,杜家的地盘。」方柳神色淡然,「他想跟,那便让他跟。」 闻行道:「若是对方居心不良?」 「呵。」方柳似是被逗笑,「方某不会在同一人上栽两次跟头。」 闻行道无言片刻,忽然道:「他恋慕方庄主。」 方柳侧眸:「则何如?」 「方庄主。」闻行道说,「闻某与他并无不同。」 方柳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 「可我不喜欢你。」 「这不重要。左右无论别逢青、杜影齐、顾择龄……还是其他任何人,方庄主皆不放在心上,」闻行道缓缓说,「但我希望,方庄主需要的刀,只闻某一柄足够。」 若不能有其他心思,他至少是唯一可用之人。 方柳意有所指:「那闻大侠这柄刀,需足够锋利才行。」 「那便说定了。」闻行道凝视方柳颜丹鬓绿的侧脸,「杜影齐等人或许疯魔,我比之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方柳有令人臣服、痴迷,乃至疯魔的吸引力。 方柳眉目轻扬:「怪我吗?」 「怪我。」闻行道沉眸,「怪我居心叵测。」 如别有用心的重犯,干脆承认自己罪行。 第59章 荣康 岭西虽地广,但方柳等人脚程更快。尽管带着明新露母子二人,仍旧只用三日便离开了此地。 杜影齐摘下了面具,骑马立于山坡之上,静静凝视方柳远去的身影,直到对方消失在自己眼前。他久久未动,似尊雕塑一般,望向方柳消失的方向。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杜家弟子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触了家主霉头。那位天下第一剑在自家家主心中的地位不可撼动,只是知道有人寻了对方的赝品,便惩处了所有人。 如今家主见了方柳本尊,又被本尊无视,最是不能招惹的时候。 良久,杜影齐戴上了面具,遮住上半张脸。 「启程,回杜家。」 那两人忙道:「是!」 杜影齐策马往反方向而去,眸中神色深重。 原本不想见便已是竭尽全力,如今见了,却也只是饮鸩止渴,反而越发难忍激盪的心绪,满心满眼都是心上人的殊色。 阴暗的独占欲翻涌。 果真唯有折了他羽翼,才能将他据为己有么。 ———— 离开岭西前,闻行道回首看了一眼,眼中神情莫测。 方柳淡淡道:「看后面作甚,看前方。」 闻行道依言收回视线,目视前方。他知道,杜影齐停止跟踪之事,方柳定然也已察觉。 因此,闻行道另起了一个话题。 「方庄主。」 「何事。」 「我们南下去何处?」 「寻人。」 第104页 闻行道颔首。 方柳侧眸:「怎么不问寻何人?」 闻行道:「因为方庄主定会说『见到便揭晓』。」 方柳勾唇,直截了当道:「寻荣康。」 . 抵达目的地是两日之后。 兴林村是处小村落,依山傍水风景甚好,但是村子并不是富裕。大多数农家盖的都是草房,只有地主家和里正家盖了青砖大瓦房。 他们来到一处村尾山脚下,这里孤零零坐落着一农家。 这处农家也是草房,院外的篱笆矮小,一眼便能看清院中的情况。小院里十分干净,没有像其他农家一样种些青菜萝蔔,反而摆了不少锋利的砍刀、镰刀。 一行人下了马,陈安和石一将车马牵至屋后山脚下,割草餵马。 依风上前,扣了扣小院的门扉。 门内无人应答,想来是有事外出,不曾回来。 方柳吩咐:「直接开门进去。」 在外面驻足太久,只会引来村里人的好奇和瞩目。 闻行道心中有了计较,看来方柳和荣康十分相熟,否则不会不请自来,也不会直接进了这农家小院内。 农家地方小、堂屋狭窄,屋内还堆积了各种武器、沙盘之类的东西,只勉强能容下他们这几人落脚。屋内只有两把椅子,自然是给明新露和明麟煜坐,明新露推拒了一番,最后只让明麟煜坐下。 不多时,一步伐稳健之人快步走来,进了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听一粗犷的声音哈哈笑道:「方庄主友人遍天下,难为你还记得来看我!」 来人身躯山一般高大,他蓄着鬍鬚浓眉大眼,容貌刚毅粗犷,手上提着两只野兔以及一只死狍子,一副刚刚打猎归来的模样。 这便是荣康了。 明新露认出了他,心下惊疑:「……可是,荣康?」 荣康曾是带兵的将军。 之所以说是「曾」,是因为他三年前便已经「死」了。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了家宅的争斗中。 他是起于微末之人,家中穷困没读过书,但对用兵之道十分敏感。年少时看不惯亲戚做派,自己报名充军去了边关,用了十多年时间,从一个小兵一路杀到了统领的职位。谁知回趟尚京述职,皇帝竟将他那些亲戚也接了过来,美其名曰「团圆」。 荣康不计前嫌地接受了那些叔伯,却反被构陷,说他在乡下时便得了疯病,曾误杀亲父亲母,为大不孝。他还来不及澄清,竟真疯癫起来,伤了家中下人无数。 那时间有关荣康是魔头的传言在尚京甚嚣尘上,下人皆是在荣家被荣康的长枪所伤。而荣康的长枪重达数百石,都说除了荣康无人武得动。 人证物证俱全之下,荣康被下了狱等待判决。 后来,传闻说荣康在狱中清醒以死谢罪,实则是被杀人抛尸,扔在了荒郊野外。 荣康体质极好,身插数刀仍未死绝,反而被他的部下所救。他深受重伤需要医治,部下又怕暴露行踪,只要将他託付给认识的一寂寂无名的江湖人士。 黄鸽的飞鸽盟通晓天下事,知道此事之后,立刻告知了方柳——因为方柳那时在寻找可用之人,故而托黄鸽注意一番。 至此,荣康被方柳救下,将养了一点多才恢復。 讲述完过往,荣康还笑着自嘲一句:「幸好杀我的人只顾插刀,不懂抹喉,否则我今日无法站在此处。」 说罢,他眯着眼辨认片刻:「对了,阁下是?」 明新露:「……」 方柳介绍:「这位是四公主。」 荣康恍然:「无甚印象,恭迎四公主。那这一位呢?」 他指了指闻行道。 从刚才荣康便发现,眼前这人气势惊人,内敛却难掩锋芒。他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同类的气息,那便是为将之风。 方柳:「闻行道。」 「闻……」荣康摸了摸鬍鬚,「闻闻大将军之后?」 听到他的疑问,明新露再度讶异非常,她从没将二者联繫在一起。一来,闻家被满门抄斩之时,她年纪尚小;二来,她从未听说闻家还有后代活下来。 她迟疑道:「可闻家不是……要知道,大周国姓闻的人不在少数。」 荣康有什么说什么,心里藏不住事:「这有什么,我不也死了么?我看他就是闻家之后,气势像,长得也像。」 方柳嗤笑:「你根本没见过闻家人。」 「在我想像中,闻将军一家就该是这样的!」荣康仍旧嘴硬,「小庄主,你别跟兄弟卖关子了,且直说罢,否则憋得我难受。」 方柳承认:「你猜得不错。」 明新露万分震惊。 「竟还真是?!」荣康有些委屈,「小庄主,你不需要兄弟我当将军了?」 听闻此言,闻行道将沙盘摆上桌:「切磋否?」 「来便来!」荣康粗声道,「事关用兵之道,除了小庄主之外,还无人能胜过我!」 眼见两人要大战一番,方柳开口:「慢着。」 两人顿时停了动作。 方柳指了指荣康手上之物:「猎物放下。」 「哈哈。」荣康将猎物放下,「我竟忘了这事,定是看见小庄主心中太过欢喜了。」 闻行道眼中一冷:「等赛过沙盘,不如再真刀实枪比试一番?」 第60章 深秋 荣康与闻行道先比试了沙盘,又比试了刀枪。 第105页 方柳怠于看他们,就坐在屋中喝大麦茶——荣康在村中生活几年已融入了这里,农家能有大麦茶便很不错。 因为不知方柳什么时候会来的缘故,这里常备了一套新茶具。 几刻钟后,荣康颓然地走进屋中。 方柳挑眉:「败下阵来了?」 荣康丧气,偌大的身躯显得淋了雨般可怜:「……是,都输了。」 方柳没劝慰开解,反倒饶有兴致,任他垂头丧气。 闻行道慢一步走进来:「承让。」 荣康虽憋着一股气,但输了就是输了,他拱手道:「不愧是闻大将军后人,在下甘拜下风!」 闻行道:「荣将军不逊色于我。」 「快别叫我将军了。我疯癫杀人的事早就天下人尽皆知,如今只是个已经死了的疯子罢了,若不是方庄主,现如今我要是能投胎都两岁了!」荣康自嘲一笑,「我应该虚长闻兄弟几岁,但闻兄弟的武功和兵法在我之上,我不能占你便宜,你直接喊我荣康罢!」 明新露听了十分不贊同:「如今好好活着,说那些丧气话做什么?现在的大周国,正需要荣将军这样的将领。」 荣康:「四公主这么认为,皇帝可不这么认为。」 「这事……」明新露也哑口无言,她何尝不是被逼到了绝路。 当初他亲戚的事,若不是皇帝掺了一脚,也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再结合闻家之事,说到底,今上是害怕任何一个对他有威胁的将领。 可外邦兵强马壮,对大周富饶的土地虎视眈眈,若是没有这些在外的将军和士兵,大周的国土在过去的十几年中,早就会被蚕食。 今上和贪官污吏享受纸醉金迷,不优待边关战士,到头来还要将保疆卫国的将领杀害。 大周最有权势的那些人早已扭曲。 荣康又说:「先前我刚接触武林中人时,还想着当初的传闻,说江湖上有魔教纵横作恶。如今来看,怕甚么魔教,尚阳城里分明才是最大的魔窟!」 其余人皆沉默。 因为荣康所说,也是他们的共识。 方柳终于开口:「这次来,是要你北上。」 「北上?终是要用到了我么?!」荣康闻言竟十分激动,「小庄主请说,我荣康是个粗人,不会那花里胡哨拐弯抹角的东西,但凡为小庄主所言,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给你办到!」 「何必上刀山下火海。」方柳缓缓道,「当初我救你便曾说过,你我互惠而已。」 「何止互惠。」荣康粗声粗气道,「我与小庄主分明志向相同,是知己!」 他们都有相同的抱负,他还被方柳搭救,怎能只是简单的利益关系?上刀山下火海之类的事,不是说说而已。 方柳便不再与他纠结这些,只说:「你善于用兵,且对边关形势多有了解,是时候再上战场了。」 荣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如何上战场?我原先手下的兵早已被朝廷拆得七零八散……」 方柳看向闻行道:「这事,可以问问闻大侠。」 闻行道与方柳对视。 他终于明白,方柳这是早就寻了个将才来用,好为他接下来的计划做准备。如果不是自己的忽然出现,引起了方柳的注意和兴趣,那么荣康才是他的首要选择。 但若是那样,方柳原本谋划想必要更复杂、更艰难一些。如今半路杀出一个他,就等于节省了获取军权的时间,直接可以跳到最后一步。 况且,依方柳让自己去做武林盟主的意思,他的计划中不仅有朝廷中人,更有武林中人。 难怪方柳要说,想做他唯一的刀,就要足够锋利。 不过无妨。 只要方柳将他放在首位,他定是方柳手中最锐的刀刃。 「闻家在朝廷中还有精兵在。」闻行道对荣康说,「如果荣将军不嫌弃,可以赴边关,入我闻家军。」 荣康听闻此言大感诧异:闻家被满门抄斩这么多年,闻行道手上竟然仍旧军队实权?这……实在不知该说是闻家军厉害,还是闻行道厉害。 无论如何,有重归军中的希望,荣康便是开心的。这一辈子,如若不能戎马一生,于他而言便毫无意义。 「去,当然去!」荣康连忙答应,随后看向方柳,问道,「不知我是否需要换个名字?」 「不必。」方柳淡声道,「只要最后胜了,你曾经被泼过的任何脏水,百姓都愿意相信是他人捏造。」 这便是人心。 明新露在一旁听了,若有所思。 ———— 于是,荣康便与方柳一行人北上。 此地离莺州并不远,方柳却没有回去,而是飞鸽传书给石五,与归来的暗卫、武林盟弟子等人会和,而后处理暗卫带来的密函。 御马而行时—— 闻行道问方柳:「不回莺州?」 方柳目视前方,神色云淡风轻:「若此间事了,总有的是时候。」 回到雁山镇,明新露和幼子暂且住在了武林盟,先打探消息,再看接下来要作何举动;荣康则悄然北上,手拿闻行道的信物加入戍边的军队。 现如今在北境戍守的士兵,早已在日积月累之下被闻行道手下的人暗中渗透。闻行道虽只在私底下现身北境,始终隐姓埋名,大部分指令都藉由明面上的将领下达,可戍边的军中实则已经是他的一言堂。 第106页 因此,悄无声息送一个荣康入军,是轻而易举之事。 荣康离开的时候,已是深秋。而来年春天,便是下一届武林大会开始的日子。 步入冬天之后,时光最是匆匆。 闻行道顺势将要参加武林大会的事告知了郭征和大长老。 郭征难得呆傻住了,仔细斟酌了半晌,才干巴巴地问大长老:「我可有听错?」 大长老也木然摇首:「盟主未曾听错。」 郭征上下打量了闻行道一番:「……我观你是受人所託。然先前不是说,不会有『那一个人』么?」 此话还是闻行道拒绝大长老时所言,后来大长老讲于了郭征听。 其实郭征也不贊同闻行道继任武林盟主,因为闻行道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该在此事上多费心思。但是大长老等人日日忧心武林盟后继无人,便总要念叨一两句「行道如何」,时时期盼着闻行道能改变主意。 如今他果真改了主意,倒让几个长辈不知所措了。 闻行道却平静道:「因此那些人皆非方庄主。」 「方庄主?他与你说了什么?」郭征先是疑惑,而后语重心长道,「行道,若你还想復仇,为闻家上百条人命报仇雪恨,还是不要将心思分在武林盟为好。」 「义父不如和方庄主聊聊。」闻行道说,「到时便能明了。」 他笃定,每一个与方柳交谈过,知晓他剑指所向之人,都会被他所折服。 愿意为了他奋不顾身。 第61章 追随 闻行道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前几日,他与方柳闲聊了一回。 他问方柳,如此精心布局是否与方父有关。 方柳却回他:「儿时是,如今不是。」 闻行道:「儿时?」 方柳作认真思考状:「约摸七八岁之前。」 他从记事起便知晓父亲是行侠仗义的剑客。 方柳年幼努力习武,一开始是十分天真地欲证明,若想完成大义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不必父亲「抛妻弃子」。然他年幼时人微言轻,便想先立了剑意让叔父认可,谁知还没来得及年少,便失了双亲。 至于后来,则与原来所想截然不同。 闻行道又问:「那与杜影齐呢?」 方柳:「关他何事。」 闻行道:「与我想像中相反。」 「什么相反?」方柳挑眉,「难道非要因悲痛之事,非要负復仇之名,才能懂得要救国救民于水火?」 闻行道不言,他的确有此猜测。 彼时两人皆坐在椅子上,方柳却悠而起身走向闻行道,站在他跟前,抬手轻轻掸了掸他的衣领:「你一日日的都在想些什么?我意欲扭转干坤,你却问是否与我父亲有关,又问是否与杜影齐有关。」 「唰——」 方柳突然捉住闻行道领口,将他狠狠拽向自己,俯视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散漫轻藐。 「闻大侠,格局未免小了些。」 闻行道昂着头,听到了自己鼓譟的心跳。 无比清晰,恍若雷动。 ———— 郭征来拜访之时,方柳并不觉得惊讶。从他对武林盟中主要人物的了解来看,郭征是最关心闻行道,也是最尊重闻行道想法之人。 正相反,方柳在等待郭徵到来。 郭征连续做了两任武林盟主,在武林盟中的地位和威信非同寻常,若是来年新老盟主皆自愿为方柳行便利,那方柳的布局定然会更加顺利地进行。 闻行道虽不知方柳的具体谋算,但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这才让郭征来寻方柳。 郭征受恩于闻父,后又带人劫天牢救出闻家唯一的后代。这么些年来,他是真的将曾经恩人之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教导。及至后来闻行道成长太快,他教不了对方什么,便又开始操心他为闻家復仇之事。 因此,闻行道不继任武林盟主一事,郭征是万分贊同的。就怕坐上盟主之位,到时候分身乏术,误了他的大事。 原本闻行道与他的想法相同,数年来任由几位长老多次劝说,皆不为所动。 可如今竟…… 其实只要闻行道做了决定,郭征都是不会干涉、也干涉不了的。但闻行道却让他与方柳谈谈,说明日后会发生之事必定波及深远。 郭征独自一人来访,方柳便遣依风备了好酒招待。 寒暄两句,两人碰杯饮下一杯酒。 既然闻行道让他来聊聊,他便开门见山好了。思及此,郭征没有打马虎眼,直截了当地拱手问说:「敢问……方庄主劝行道参加下次的武林大会,所谓何事?」 方柳道:「即使参加武林大会,自是为了当上武林盟主。」 「当上盟主之后呢?」郭征问,「方庄主是何打算?」 方柳轻笑一声:「方某以为,郭盟主会问『是何居心』。」 郭征:「方庄主言重了。」 他能看出方柳无恶意,也潜意识中不愿相信方柳这般芝兰玉树、气质孤绝,会是心有恶念之人。 至于闻行道,想必也是如此思虑。 方柳反问郭征:「朝廷和江湖之间的关系如何?」 虽然对这问题感到疑惑,郭征仍旧答道:「互不干涉。」 方柳又问:「不知郭盟主又是如何看待?」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郭征了。 朝廷和江湖在明面上一直是互不干涉、互不共通的状态,自大周朝开国以来便是这情况,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变过。而对着大周皇帝的昏庸,朝廷和江湖之间的关系变得越发割裂,官员瞧不上武林人粗俗,武林人看不起官场污秽。 第107页 对彼此的意见越深,割裂也就越深。 因为一直是这个局面,郭征便也没有深想过其中关窍,只专注于天下武林的太平。 见郭征迟迟没有回答,方柳缓缓道:「那方某换个问法,究竟是谁,定下了武林和朝廷不互通的规矩?」 「……」 郭征再次被问的哑口无言。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种可能,惊讶万分地看向方柳:「……方庄主不会是想?」 方柳与他对视,眸中沉寂如海:「正是。」 郭征惊心于他的想法:「这……方庄主当真?」 「自然当真。」 郭征深唿吸一口气。 方柳任他消化这消息,还兀自悠闲地为两人斟了一杯酒。 半晌,郭征闷头灌下一杯酒,道:「无论方庄主是何谋算,何必将江湖和朝廷牵扯在一起?」 方柳:「郭盟主是觉得,如今内忧外患的大周国不该被救?」 郭征:「自然应该,可江湖中人又能做些什么?」 「怎么,乞子尚知忧国,而百姓津津乐道、惯将行侠仗义挂在口中的武林中人,却畏畏缩缩不敢出面?」 「郭某并非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行侠仗义大多时候不必担忧身家性命,还能获得赞誉和优待,而为国、为抱负,轻易便能粉身碎骨?」 郭征无言以对。 「身负侠之一字,却只看小、不看大。」方柳淡淡陈述道,「江湖存在最初的原因,就是被这般思虑毁掉的。」 其实郭征做了这些年盟主,如何不知方柳所说之事。 如今的「侠义」二字,早不如当年纯粹。 否则当初的独行剑客也不会如此受人追捧——每个人都赞誉他,每个人都想成为他,每个人却都不愿成为他。 郭征嘆了一口气:「反抗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这掉脑袋便也罢了,多少人心中实则畏惧皇权,根本无法跨出那一步。许多人都读过陈胜吴广揭竿起义,命途多舛时高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真正敢于去做的又有几人?君权已经种在了众人心底。」 反抗是十分难的事。 「世道难安,上至权贵下至农家,都在等待被他人拯救。那么,谁是『他人』?」方柳道,「如今明君已无指望,良臣亦是寥寥,若一味等他人拯救,大周也将变成后人口中的前朝。」 谁是他人? 郭征望进方柳琉璃般通透的眼眸中,似乎从他平静的神情中看出了几个字——「我们将会是。」 说到这里,方柳又下了一剂勐药:「武林盟前朝便已经存在,当时的第一武林盟主,为何将位置选在尚京边上,郭盟主可有想过?」 郭征大震:「因为那时……他们便想着谋反了。」 尽管谋的是前朝之反。 他曾在武林盟的书楼中看到过一些书籍,其中隐隐有提到过武林盟选址的缘由。料想是斗转星移,王朝更迭,后来人逐渐忘记了这些事。 见郭征顿悟,方柳悠然小酌一口清酒,而后飘飘然道:「郭盟主,您当初劫牢房的时候,为的是什么?」 能为什么? 为报恩,为救人,更因为不服官场腐败、朝廷勾结。但他们不曾试图改变,所以良善忠坚的闻家满门都去了,未知的角落更有千千万万人死于非命,而他们只能蒙着脸才得以救出一个闻行道。 及至此时,郭征终于苦笑一声:「方庄主不必再说。如今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希望你们完成我辈不敢完成的事。」 「郭盟主言重了。」 「看来方庄主对大周朝……」 不等他说完方柳便开口打断:「郭盟主错了,方某对大周朝无甚归属感,只在意脚下这方土地与土地上的百姓。」 纵观歷史长河,总要大乱才能大治。以往朝代更迭死了多少平民百姓,血染红城墙也是常事。 与其等待大乱到来,不如在那之前肃清朝堂整顿皇权,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况且,朝廷其实早就对江湖中人万分警惕,时刻都欲拔除我们这些眼中钉,只是不知道如何下手罢了。正如赈灾银一事,只要有机会他们便会借题发挥。」方柳轻描淡写道,「再者,郭盟主如此心系闻大侠,将其视若亲子,想必也知晓闻大侠私下所做之事。闻大侠行事果决,有勇有谋,故而能避开朝廷耳目,但朝廷果真不知他真身么?」 许多江湖中人,江湖中许多人都知道闻行道是闻将军之子,就算闻行道改过一次名,却也未曾改姓,那么朝廷中果真无一人知晓他乃将门遗孤? 恐怕不然。 之所以未曾来通缉他,因为他们一面忌惮江湖高手,害怕惹怒武林盟;一面又看不上武林中人,认为草莽上不得台面,活着便活着罢,既然不能为官日后定不成气候。 郭征自然也能想通其中关窍:「方庄主是想说,造反一事殊途同归?」 「不错。」 「上位统治者,往往对最开始出现反抗心思的人视而不见。即便如此,反抗之路仍旧道阻且长。」方柳颔首,「然方某却要在他们视而不见之时,一击毙命。」 「江湖中人大多武功高强,能以一敌三、敌十,甚至敌百。」郭征语重心长,「方庄主若是想利用这股力量,只怕需煞费苦心,只行道当上武林盟主还不够,那只是立威罢了。既然主导权在方庄主手中,方庄主也要能让人信服且追随才行。」 第108页 方柳勾唇,眸光流转看向郭征:「郭盟主认为,方某缺追随之人?」 郭征霎时间愣了一下,险些失了神魂。 方柳说的不错,他姿容绝世剑法卓绝,又有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胸襟胆识,通身气度华贵清高,无论是什么人,都会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行道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闻行道不是处处受人钳制之人,时至今日,他也仅受过方柳钳制。 想必日后也是。 郭征抱拳:「日后有用到郭某的的地方,方庄主尽管开口。」 他是老了,倦了,但血还未凉透。 第62章 冬雪 这一回,郭征可谓是心悦诚服。 是他年龄越长,志气越短了。 没过多久,武林盟中的弟子便都知晓闻行道要参加明年春天的武林大会一事。 对此,他们皆是乐见其成,路遇闻行道都要说一句「恭喜大师兄」、「大师兄早该如此」、「有大师兄的带领,武林盟何愁不再现往日光辉」……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仿佛已经看到闻行道坐上盟主之位一般。 虽说即便参加武林大会,也还要与人比试,最后胜出才有资格做武林盟主,可在这些弟子眼中,只要闻行道有这个意愿,那盟主之位便是稳稳的囊中物。 有些人,他不争倒也罢了,一争便再无其他人的机会。 因为闻行道在武林盟中树威已久的缘故,他备受人追捧敬重。自从得知他将会是下一任武林盟主之后,武林盟弟子年轻一辈的精气神都大有不同,风气一派积极向上。 另一边,方柳一行人仍旧住在雁山镇的宅子中。 因为已经与闻行道、郭征达成共识,自此结盟的缘故,方柳时常会去武林盟与二人交谈,商讨江湖与朝廷的暗潮汹涌,训练门下弟子的服从性和纪律性,自然也发现了盟中弟子的不同。 方柳负手看练武场内的武林盟弟子,对闻行道说:「闻大侠果真名不虚传,只是放出消息罢了,竟能振奋人心至此。」 闻行道:「不是正和方庄主之意?」 方柳眉眼轻扬:「这倒确实。」 若是拥郭山上位,除了要帮他赢过武林大会的一众高手,更要多做些铺垫,让人信服他推崇他。 也不难,多加运作便好,只是需要费些时间和功夫。 如今倒能省时省力。 闻行道又说:「不过依闻某看,若不是方庄主总来看他们练武,他们也不会如此积极。」 这些盟中弟子平日里虽然也都是训练有方,矜矜业业勤学苦练,但只要方柳一来,便一个个如开屏的孔雀,非要在此时展示自己最强悍的一面。 简直可聊又可笑。 只说现下,便有好几人看似认真实则心不在焉,边偷偷瞧方柳,边拳下虎虎生风。 方柳约摸是被人看习惯了,丝毫不介意那些目光,如果有谁看他看得久了,他还会点自己身边的属下,让他们和对方切磋一番。若是己方败了,便给对方些彩头;若是己方胜了,也无甚好说的。 多数时候,他还会随口点拨对方一二。 陈安、依风二人是最常被点名去与人切磋的,赛雪偶尔也会被叫到。暗卫在不赶路的时候,基本隐在暗处,反而不怎么露面。 不得不说,陈安和依风不愧为方柳的近卫,在与武林盟弟子的对战之中,鲜少有输的时候。多日以来,唯有几名武林盟的精英弟子能险险胜过他们。 每当此时,胜出的那几人便会兴高采烈地看向方柳,等他指点。 这样的次数多了,竟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只要方柳来看,便定要选几人出来与他的手下切磋。 众人皆十分希冀这被选中的机会。 郭征看过几次后十分欣慰,连连说道:「若要在武学上有所进步,就势必要彼此交流切磋。有天下第一剑方庄主的指点,你们还不多努力一番,不辜负他的付出?!」 众弟子皆言「是,谨听盟主教诲」。 然而郭征不知道,众弟子自己心中却清楚得很——他们如此积极与方柳的手下切磋,不只是为了得到什么绝世高手的指点,更多的却是为了得到接近方柳的机会。 谁人能不渴求靠近于方柳呢? 他单只静静站在不远处,一袭青纱罩衫随风微动,眉眼淡淡一瞥,便已经让人心跳加速,失了神魂。那般的人,淡泊高远遗世独立,靠近他仿佛都是亵渎。 除了闻行道和郭山,剩下的武林盟弟子无人敢与他说话,他们生怕自己何处做的不妥,惹了他不悦。然本该仙人一样的方柳,不仅点了手下与他们切磋,还出言指点他们武功。 众人本就在方柳面前有表现欲,这下更是毫不收敛,势要将自己比武时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 这才有了让郭征欣慰的一幕。 今日与往常并无不同,方柳与闻行道闲庭信步行至练武场,静静观赏众弟子练武。约摸几刻钟后,方柳点了一名弟子出来,让陈安与对方切磋。 被点了名的弟子激动地上了比武台。 兴奋的同时他也谨慎万分,心道一定要胜过陈安,让方柳刮目相看,若能得到对方一两句称赞,那便不枉费这些时日的操练了! 陈安也领命,上台与那名武林盟弟子切磋。 方柳站在下方,问闻行道:「谁胜?」 第109页 闻行道观察了片刻后,断言:「陈安。」 果不其然,胜者为陈安。 那名武林盟弟子熟了之后,情绪低落,垂首沮丧不已。未曾想他运气上佳,随后方柳开口点拨了他一二,指出他在比武中的缺点与不足。 弟子立时高兴起来,抱拳道:「感谢方庄主指教!」 虽说无法让眼前人看见自己胜出,但能与他攀谈、得他指教,足矣! 然而弟子还没有愉悦多久,便听闻行道冷声说:「习武之道,无论输赢都要戒骄戒躁,你情绪因外界而有如此起伏,武功如何进步?回去好好反省!」 那名弟子一凛,忙敛了喜意,谦恭道:「大师兄教训的是!」 方柳似笑非笑看了闻行道一眼。 面对他的目光,闻行道八风不动,面容镇定自若,仿佛真的心无杂念一般,让人挑不出错处。 方柳便转过头去,继续观察练武场上的弟子。 武林盟可修炼的武功秘籍甚多,盟主和长老皆会针对不同弟子的独特情况,为其挑选合适的秘籍修炼。不拘于拳脚,也不拘于单一的武器。 萧然山庄则不同,山庄内弟子基本都使剑,软剑、长剑皆有。 不过武林盟的弟子虽不弱,每个人皆是一派正气,却少了些纪律严明。 这一点上,还需要闻行道的操练。 原本方柳旁观片刻就要离去,不想这时明新露领着明麟煜走了过来,他便停住了脚步。明新露这些时日始终住在武林盟,扮作普通妇人;而不远处的尚阳城,假公主一事仍旧闹得沸沸扬扬,皇帝几次动怒,在早朝上怒斥底下官员为何连个弱女子都捉不住,皇亲国戚岂是随便谁都能假扮的? 怒罢,便又开始催官员寻人,言说就说翻天覆地将人找出来,绳之以法。 皇帝分明知晓究竟谁才是真假公主,却下了如此命令,显然是已经站在了刘珏那边。 原本明新露的母妃宁贵妃不知晓真假公主一事,同样震怒于有人敢假扮自己女儿、掠走自己外孙一事。她从前甚少管皇帝如何,前些时日却时常利用外家向皇帝施压,让她尽快寻自己外孙。 满尚京都知晓宁贵妃和邹丞相为此心焦不已。 贵妃那时候焦急心切,没来得及思索向来不喜欢露儿和煜儿的今上,竟然会这么配合。 在最近这几日,宁贵妃和邹丞相似乎动静小了些,百姓猜测他们应该是放弃了。想想也是,若是一辈子寻不到人,还不能好好活了不成? 殊不知,宁贵妃和邹丞相父女二人是收到了邹老夫人的来信,知晓了事件原委,也知晓明新露和明麟煜暂时安全,因此放下了心。 心是放下了,怒火却是愈烧愈烈,两人压了许久火气才没有直接去找皇帝和驸马的麻烦。 明新露也是趁着这档口,托方柳遣人帮她送了一份信到邹府上,表明自己身份,并言明自己暂时不会回去。因为邹老夫人还未抵达尚阳城,她也不急着露面,只等先隐藏一段身份,且看那皇帝和驸马还要搞出什么事来。 因为明新露经常需要与家人信件来往的缘故,方柳干脆将石五暂时派在她们母子身旁,直到她回到皇城。 这使得明新露对方柳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方公子。」明新露本就是长相明艷的女子,一见到方柳,眼中的光彩就会更亮一些,「你来了。」 明麟煜也乖巧地喊了一声:「方哥哥!」 明麟煜身穿幼童习武时的短打,看起来憨态可掬。 方柳问他:「在习武?」 「是。」明麟煜小大人般态度端正地回答,「煜儿跟随各位师兄师姐学习武功,已经入门了。」 明新露则解释说:「煜儿一看到各位侠士练武便走不动道,郭盟主好客,说煜儿还算有几分习武的天赋,便点了一位武林盟弟子做他的师父,教授他功夫。」 明麟煜附和:「煜儿会变得很厉害!到时候保护娘亲,保护方哥哥。」 方柳逗他:「保护我做什么?」 这个问题问住了明麟煜,他思前想后半天,最后说道—— 「因为方哥哥救煜儿和娘亲,以后也会救更多人!」 明新露被他的话镇住,随后笑了笑,揉揉他的脑袋:「煜儿说得对,方公子日后说不定会救更多人。但是煜儿自己若是学成了功夫,也可以救更多人。」 方柳却淡声道:「不学功夫,也可以救更多人。」 明麟煜闻言好奇地看向他。 方柳:「那就去做天下之主。」 明新露:「……」 先前不是句玩笑话么? 明新露迟疑:「可煜儿还小。」 她说的是「煜儿还小」,却不是「煜儿怎么能做天下之主」。因为只要方柳说,她便觉得可以实现,甚至是拿旁人不敢肖想的天下之主的位子。 从这一点上来看,其实明新露也属于胆大之人。 「所以现在不急。」方柳平静道,「但日后之事,早做打算不为过。」 明麟煜似懂非懂,听话道:「煜儿听方哥哥的。」 见他如此乖巧,方柳半蹲下身,将自己配剑上的剑穗摘下来递给他,而后缓缓道:「习些功夫是好事,哪怕只会外家拳脚功夫,只要能靠自己避开祸事便也值得,你记住。」 明麟煜看了眼明新露,得到娘亲首肯之后,他双手作捧状,接住方柳递过来的剑穗,重重点头:「煜儿记下了,谢谢方哥哥!」 第110页 方柳站起身:「去吧,去习武。」 明新露便带着明麟煜走向了练武场。 待他们母子离开,方柳欲离去,一转身却发现闻行道仍未收回目光——他正定定地看向明麟煜手中的剑穗。 察觉到方柳的目光,闻行道收回视线。 两人对视。 闻行道率先开口问:「方庄主为何不自己做那天下之主。」 方柳眸中神色淡薄,从容道:「我若想,自然可以做。」 言下之意,他不想做。 闻行道:「天下之主不好?」 「好是好,却并非方某所求。」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平静面无表情,仿佛是在谈何等大事。聊过一遭,闻行道的话题回到了明麟煜身上—— 「方庄主对那小孩过好了。」 「闻大侠。」方柳打趣,「莫非要与一个小孩子计较?」 闻行道面上看不出心情:「方庄主言重,只是一般来讲,剑客剑穗并非寻常之物。」 方柳扬眸:「所以?」 闻行道:「五岁的幼童懂什么。若是不珍惜该如何?」 「呵。」方柳转身离去,留下一句,「我看闻大侠心胸比幼童还不如。」 ———— 郭琦儿知晓方柳常驻雁山镇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前些日子,她被派去隔壁州府的武林盟分舵学习,跟着那边的管事学了一段时间,试着掌管一部分的分舵事宜。学得差不多之后,因为怠于回总舵听父亲唠叨,她在那边又停留了几日。 然后才在哥哥郭山的来信中,得知方柳人在雁山镇。 一接到这个消息,郭琦儿急切匆忙地骑马便往雁山镇赶,一路上都在自责自己回去的晚。顺便腹诽道:真是的,父亲竟然一个字都未曾提到! ……果真是不看好自己和方庄主么? 等郭琦儿回到雁山镇的时候,便已是入了冬的时节。 北地的冬季干燥寒冷、滴水成冰,寒风吹过便是刺骨冰寒,难挨得很。这里不比江南地区,入冬依旧满眼青翠绿意,深秋时枯黄的树叶便已堆满了地面,等到这时候,奇形怪状的枝丫干枯裸露,再遮蔽不了天地。 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尤其方柳这样已臻化境之人,不畏寒也不畏热。可赛雪却早早给方柳房中燃上了上好的银丝碳,且絮絮叨叨地念道:「小庄主何苦来北地过冬,等来年春天不也一样,若是冻着可怎么办?」 「当我是什么人了。」方柳神态闲散翻阅书籍,「还能被冻着。」 「您就算有内力护体,身子骨不冷,可心中呢?」赛雪讲起歪理总是一套一套,「只看着外面冷风萧萧、枝叶飘零的,难道不觉得心中凉飕飕的?」 依风走过来敲了敲赛雪的脑袋,让她少说两句。 赛雪见主子心情不错,便也没听依风的话,朝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继续对方柳说道:「反正奴婢瞧着,这心里头顿生悽苦悲凉之意,别提多难受了!」 「悽苦悲凉之意?」方柳说,「你是落榜的失意考生不成。」 赛雪撒娇:「落第考生说不定都比不得奴婢悽苦呢。」 方柳淡淡道:「看在是我身边不好待,改日给你寻个其他去处。」 赛雪一听,赶紧笑着讨饶道:「小庄主息怒,奴婢只想待着小庄主身旁,再如何悽苦也不怕。」 她插科打诨地逗趣儿之间,倒把屋内弄得暖融融一片,在这天寒地冻里头是独一份的和煦。令人心神舒畅,四肢都懒洋洋地舒展,最适宜望着红木雕花窗外的冬景打盹。 依风也忍不住夸赞:「这样一来,小庄主办事时要舒服许多。」 哪怕有内力加身,不畏严寒,总也不如环境舒适,来得心旷神怡。 赛雪得意:「正是如此呢!」 方柳收了翻阅的书籍,递给依风让她放好,而后吩咐道:「倒两杯热茶放在桌子上,然后便退下罢。」 「是!」 依风和赛雪照做。 一人放书,一人倒茶,做完之后悄然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 她们俩开之后,方柳端起其中的一盏热茶。他运行内力,用指尖轻轻一拍杯壁,茶盏中的一颗茶梗便飞起,直冲窗边而去。 这过程中,茶水只漾起了一点波纹,很快便恢復如初。 那茶梗势如破竹,以这势头飞向窗户,能直接将窗纸穿出一个洞。 就在其将要刺穿窗纸之前,窗户忽然被人从外打开,一道玄色身影从窗外跃了进来。那人身形高挺,气势外放,腰间一柄开刃染血的长刀,压迫感十足。 来人,正是闻行道。 「请坐。」方柳饮下一口茶,动作赏心悦目,「下回闻大侠若还做这梁上君子之事,便不要再来方某门前。」 闻行道默不作声地坐在他对面,端起另一杯茶盏。 「下次不会了。」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方柳问:「闻大侠来此作甚?」 闻行道回答:「要下雪了。」 方柳:「什么?」 「要下雪了。」 闻行道又说了一遍。 方柳:「闻大侠特地到此,只是为了说此事?」 「是,再北一些的地方已经飘了雪。」闻行道点头,「这是冬日的第一场雪。」 窗子尚开着,萧瑟的冷风时不时吹进暖融融的屋中,冷暖交织之间,带来割裂的刺痛之意。 第111页 方柳淡淡看向窗外:「那倒的确值得一看。」 不曾想,雪还未下,郭琦儿便先一步前来拜访了。 闻行道皱眉:「方庄主若不想见,可以让她回去。」 说话间冷意瀰漫,似乎下一刻便要将郭琦儿赶回武林盟。 「没什么想见不想见,惯是无所谓。只是——」方柳打趣地看他一眼,「闻大侠做梁上君子之时,可有问过方某是否想见。」 闻行道语塞。 方柳便对依风说:「带郭小姐进来。」 郭琦儿穿着淡粉色的裙衫,外面披着火狐的皮毛大氅,看起来清丽又热烈。她一进屋便看见了日思夜想的方柳,面上顿时染了红意:「方……方庄主,许久不见了。」 方柳:「郭小姐,许久不见。」 闻行道出声:「你来做什么?」 郭琦儿这才看到闻行道,顿时惊了一跳:「……大师兄如何在这里?」 房间中原本就只有两个人,郭琦儿畏惧闻行道已久,却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显然是心思全都放在了方柳身上。 闻行道反问:「我如何不能在这里?」 郭琦儿:「……」 闻行道:「卓州的事处理好了?」 郭琦儿闷闷道:「……好了。」 她匆匆忙忙从卓州赶回雁山镇,只是为了尽快见到方柳。谁曾想人是见到了,旁边竟还有她最怕的大师兄。 这该是世上最扫兴之事了。 闻行道:「跟义父说过了?」 「说过了。」郭琦儿规规矩矩地站着,像是被审问的犯人,「爹爹说我做的不错。」 闻行道:「这么说,你也觉得自己做的不错?」 郭琦儿:「……」 她悄悄打量一旁的方柳,看不出他什么神情,不知会否因为大师兄的话,对自己印象差一些……这么一想,她心情更加郁然。 怎么大师兄总是出现在她和方庄主之间?! 就在此时,方柳挥手招来赛雪:「屋内闷热,为郭小姐除去身上披风。」 赛雪躬身:「是,小庄主。」 说罢,便笑得极甜,去伺候郭琦儿脱下狐狸毛披风。 方柳这般举动,算是替郭琦儿解了围。郭琦儿轻唿一口气,打定主意接下来不再接大师兄的话,否则又要被牵着鼻子走路。 郭琦儿坐了下来,依风为她上了热茶。 之后,两位大丫鬟便退了下去。 郭琦儿余光观察片刻,见闻行道没有说话的意思,立刻看向方柳,笑说:「我今……」 「方庄主。」闻行道忽然出声,「窗外落雪了。」 郭琦儿:「……」 方柳:「那便去赏看一番。」 这租赁的住宅主院中有个小亭子,天冷之后,便在亭子四周围了些挡风的帘子。亭边有水塘,冬日天冷,小水塘结了一层冰,倒别有一番景致。 三人一道行至庭院中的亭子处。 赛雪提着银丝炭盆跟在他们身后,往亭子中连放了四盆炭火;依风则石凳上铺上了厚实的白色兔毛垫子,而后便去准备热茶和点心。 亭子掀开了一半木帘子,能清晰看到四周境况。 天上果真飘了雪,最开始星星点点的,看不真切,落在地面上如雪白细小的盐粒。不多时,雪花便大片大片如鹅毛般落下,纷纷扬扬。 冰面、枯枝、鹅卵石上……皆覆了白。雪一层层、一簇簇堆积,重重为万物裹上银色。 郭琦儿举起杯盏,对方柳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闻行道:「若是真心,便该自己作一首诗。」 郭琦儿:「……」 大师兄今日是怎么回事,比往日更常训斥自己…… 幸而方庄主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只听方柳道:「莫说别人,闻大侠懂诗么?」 闻行道心说:我懂诗,自然懂。 ——与你初遇,是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但他没有说出来。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色阴沉沉灰濛濛,雪落在地面上积起来之后,又显得有些明亮。 见大师兄终于不再怼自己,郭琦儿好奇地问方柳:「方庄主,你们江南地区,可会下这么大的雪?」 「曾经下过,但少有人希冀下。」方柳说,「南方那情景,若是下起了鹅毛大雪,百姓没有什么好活头。」 闻言,郭琦儿唏嘘一阵:「那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这下雪天可好玩!」 方柳看向她:「是么,有什么好玩的?」 听他这么问,郭琦儿来了劲儿。交谈有利于拉近彼此距离,她认真解释道:「踏雪、堆雪人、扔雪球……我曾听说,还会有人专门在雪天劫富济贫呢!」 方柳:「那是有些意思。」 他虽是这么说,神情却不见半点好奇。 郭琦儿有些挫败,再接再厉道:「等爹爹应允了,我日后也要在雪天去劫富济贫,行侠义之事!」 「劫富济贫?这事是默认富人都是坏人,穷人都是好人。」方柳道,「若是富人便要劫,你我都应当在被劫的行列之中。」 「……好像是这么回事。」郭琦儿用力摇了摇头,「罢了罢了,那就劫坏济良!」 方柳不置可否,吃了块点心。 即便亭子中燃了不少银丝炭盆,却仍有唿啸冷风吹进来。 寒风吹过,方柳白皙的手指关节染上了微凉的红意,双唇却白了几分。他指尖捻起糕点送入口中,咽下糕点,唇珠重新染上灼烧般的殷红之色。 第112页 这一刻,闻行道心想。 若是我,便要咬着、含着他的下唇。 亭子中静默了许久。 下雪时很安静,亭子中唯有银丝炭燃烧的细微声响。 许久,郭琦儿打破了沉寂:「方庄主在想什么?」 「想什么?」方柳说,「想一入江湖,半生萧索。」 ———— 白雪皑皑,覆盖了官道。 古道旧栈,冬风瘦马。 打马而来满身喧嚣的俊朗少年走了进来,抖去满身的雪,随便寻了一处空位坐下,便听旁桌的两名江湖人士正谈论着什么。 其中一人道:「你可知,这江湖上的『第一美人儿』是何人?」 另一人饮酒笑道:「自然知晓,可不就是寒月宫的怜岸仙子!」 「非也。」 「那,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媚儿?」 「非也。」 「华山掌门亲传女弟子杜若?」 「非也。」 这时,一直旁听的俊俏少年郎忍不住道:「这几位已经是众所周知的江湖美人儿了,难不成这江湖上还有比她们更好看的人?」 那二人也不恼被人打断谈话,提出问题的好汉豪迈笑道:「当然有!」 「是谁?」 「萧然山庄庄主,方柳。」 「方柳?天下第一剑方柳?那不是个男儿身吗!」 「男儿身又如何?你是不知,这江湖上多少江湖儿女,青年才俊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好汉道,「原本我也是不信的,然他前些日子一直待在雁山镇,我有幸窥见过一回,那姿容气度……世间难得一见!」 「哦?」少年郎道,「既如此,我可要好生看看了。」 「哈哈哈!」好汉笑说,「小兄弟也要去参加武林大会?」 少年道:「自然!」 武林大会虽然还有几个月才开始,却有人坐不住,早早往雁山镇赶去。 这位少年便是十七岁的莫凭,梅花剑宗的小弟子。 第63章 莫凭 因为初雪,莫凭在客栈耽搁了一日。 次日,还不等鹅毛大雪势头减弱少许,他便背上包袱,披着披风戴上斗笠,拿起长剑冒雪出了门。 策马踏雪听起来潇洒,实则难得很。 莫凭一鼓作气出了门,一来因为他本就是独自外出,先梅花剑宗的弟子一步朝武林盟而来;二来也是觉得雪中带刀乘马,颇有一番捨我其谁的大侠之风。 谁知…… 「咳咳,咳咳咳——」 咳声不断,刺骨冷风裹挟着雪吹进喉咙,莫凭将披风裹紧了些,眯着眼仔细辨别前方道路。四下银装素裹,官道被层层白雪覆盖。若不是两旁枯木矗立证明自己尚在官道上,莫说甚的方向了,怕是要路在何方都分辨不清。 莫凭首次觉得自己莽撞了,不该不听客栈小二劝说,贸然出门。 幸而他乃习武之人,尚有内力护体,不容易出事。只是□□的马儿并非千里的良骥,抵挡不住这天气,渐渐体力不支,鼻孔喷出白气,浮躁难安起来。 莫凭轻拍马头作安抚,又耐不住咳嗽了几声。 回头已然来不及,他试图寻找能落脚的人家,破庙也可。 然风雪本就阻隔了视线,让人看不真切官道两旁的景象,村子、旧庙又不常坐落在官道旁,冒雪走了两个时辰,竟是一无所获。 「罢了罢了,寻甚么落脚的人家,还不如一直往前走。」莫凭捏着马耳朵,似是说给马儿听,又似是自言自语,「没听客栈里的看客说么,若是跑马,沿着官道往前行个半日便到雁山镇了,咱们虽是没赶上天朗气清的好时候,但一日怎么也能到了……」 马儿自然听不懂,鼻翼张合,又郁躁地喷出一股白气。 莫凭便笑:「瞧,你不也是同意的,那就这么定了!」 说罢马鞭一挥—— 「驾!」 朝前疾驰而去。 然他终归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北地的风雪。 眼看又行了两个时辰的路,天地之间除了枯木与白茫,还是不曾看到一丝人烟。及至这当口,莫凭心里没底,以为自己茫茫雪地中跑错了方向;马匹也更加难安抚,频频嘶鸣,仿佛失控。 「再忍忍,再忍忍。」莫凭安抚马匹,「你忍,我也忍,马上就到了!」 然而这回马匹没有如他所愿安静下来,反而高高抬起马蹄,仰头长叫,欲要将他甩下去。察觉甩不下去,便疯了似的,不顾马蹄打滑,急速往前跑去。 「吁——吁——」 莫凭险些摔下来,连忙勒紧了缰绳,高声命令马停下,却无半分效果。最后,那疯马竟要朝一粗壮树木撞去。眼看就要连人带马一起摔倒在地,纵使万般无奈,莫凭也只能从马背上飞身而下。 终是弃了马匹。 「砰!」 一声震天的巨响过后,马狠狠撞在了树干上,发出一声长鸣,旋即倒下,陷在雪中。 诶! 莫凭望着奄奄一息的马,满心惆怅。 要不是爹将宗门里的良马管得甚严,只为防止他偷偷牵马出门,他又何必要去市井随便买马来当坐骑呢。 现下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轻功一般,雪中更难施展,无法藉此长途跋涉去赶路。若是轻功卓越,他也不必御马了,踏雪无痕岂非更潇洒些?! 第113页 不然寻个高大些的树木,在底下暂时避避风雪? 正当莫凭万分无奈,深觉走投无路之际,莫凭倏而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他立时抬头,朝马蹄声响的方向看去,绒绒白雪之中,有三人正策马而来。 莫凭立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高振手臂用力挥手,扬声喊道:「大侠留步!」 为首的人果真勒停了马。 后面两人也停下。 马蹄扬起一阵飞雪,莫凭下意识闭了闭眼。片刻后,他抬起眼皮,看起为首的人。 对方骑着通身漆黑的高头大马,腰间同样配了剑,他身披雪白狐毛披风,头上戴的是斗笠白纱,内里穿的也是一身素白衣衫,单看打扮,似乎要融入这漫天风雪之中。 风拂过,撩起对方面前的白纱,莫凭透过纷扬落雪窥见了他的殊色。霎时,天地间的风雪飘摇、老树古藤皆拥有了更具象的意境,全成了衬他的景。 莫凭迎着来人的目光,恍惚凝视对方绝世容颜,一片素净白茫的景致里,唯有他的唇红极、艷极。是落在雪地上的血,满目苍白中唯有的一点红,光是看一眼,便觉炙烫,艷绝到让人心惊。 莫凭一时说不出来话来。 难道……难道说来者是雪天才会出现的精怪不成? 须臾,「精怪」薄唇微启,出了声:「阁下何人?」 竟是声音也好听得不真实。 莫凭又呆愣了几瞬,这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道:「莫、莫凭!在下梅花剑宗莫凭!」 「莫凭。」跟在精怪身后之人念了一遍这名字,问道,「梅花剑宗宗主之子?」 「正是。」莫凭忙点头,「我本要去武林盟参加武林大会的,谁知天公不作美,路遇大雪,马发了疯……」 三人看了一眼倒在一旁,一息尚存的马匹,明白他所言乃是实话。 莫凭问:「敢问阁下是要去往何处,能否捎我一程?莫某其他必有重谢!」 那极好看的男子眉眼轻扬,开口问:「重谢是何好处?」 莫凭:「……」 他头一回遇到这么问的人。 既然猜到他是梅花剑宗宗主之子,定然知他地位不俗,怎会少了谢礼?对方想必是故意寻他开心的。 莫凭挠了挠头:「我观阁下也是用剑之人,咱们天下使剑的都是一家人,你我何须分彼此?」 「呵。」那人轻笑一声,「我可不记得有阁下这等沾亲带故之人。」 莫凭被他的笑晃了眼,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心一横,粗声粗气道:「……阁下要如何,但讲无妨!」 那人勾唇,却没再为难他,而是看向身后之人。 「方某要去救人,闻大侠偏偏不请自来,非要跟着。如今看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好让闻大侠救人,莫少侠若是来武林盟途中出了事,郭盟主想必不好和梅花剑宗的人交代。」 被称作闻大侠的人穿了一身灰衣,身形英挺剑眉星目,气势甚是威严:「此地离雁山镇不过几刻钟的脚程,但凡习武之人,不该出事。」 莫凭:「……」 他忍不住问道:「这位可是武林盟的闻行道闻大侠?」 上一届武林大会他虽年纪小,但也听说过闻行道的传闻,传闻说对方过五关斩六将拿下武林大会魁首,却没有选择继位盟主,实在传奇。 武林盟中持刀的闻姓大侠,便只能是他了。 闻行道颔首。 莫凭又看向那如雪中精怪般之人:「敢问……这位是?」 那人垂首俯视,朱唇轻启:「萧然山庄,方柳。」 莫凭闻言,惊得险些跌倒。 「……你就是天下第一剑方柳?!」 第64章 救人 莫凭话虽是疑问,心中却已经信了七八分。 一来,眼前人实在品貌过人,一看便不是那等闲之辈;二来,跟在此人身后的男人,可是大名鼎鼎的纵夕刀闻行道。 启程前往武林盟之前,父亲和那些个长老怕他年轻气盛、惹是生非,专让他熟悉了武林盟中的重要人物的特徵——正如闻行道身量八尺、手使弯刀云云。 原先莫凭觉得长辈们未免大题小作了些,如今看来倒也并非无用,至少让他成功认出了人来。 江湖中人皆知晓,那闻行道在武林盟中,可是仅在盟主郭征之下的人物。若能让他心甘情愿如随行者般跟在身后,且交谈之间全无尊卑差异,那眼前人在江湖中过的身份地位,必定不在闻行道之下。 再联想这段时日有关萧然山庄方庄主留在雁山镇的消息,眼前人的身份便切切实实地对上了。 只是他先前还腹诽,心道那天下第一剑方柳或许并没有传言中那般容貌绝艷、剑法卓绝,现下便被打了脸。这萧然山庄的方庄主,分明比传言中更……更…… 于是十几岁的莫凭一时心气上头,便堂皇地问出了口。 然那马上的人却不理会他,单饶有兴致地垂眸瞧了他一眼,便转身对闻行道说:「闻大侠,既然我等各自有事要忙,便就此别过了。」 说罢,又对另一个人道:「陈安,我们走。」 骑马的第三人立刻领命道:「是,小庄主!」 听闻方柳话中的意思,是要让闻行道护送梅花剑宗的莫凭前往武林盟,而自己则带着护卫继续南下。 且方才,他和闻行道说话间似乎提到了「救人」一词。 第114页 莫凭顿时来了兴致,不知方柳要救的是什么人。 此时此刻,他已然没有了深陷风雪困境的慌乱,反而生了其他心思——譬如与眼前的雪中精怪,不,是方柳方庄主同行。 因此,不等闻行道做出回应,莫凭便连忙拦住了方柳去路。 他扬声道:「方庄主,莫凭愿一同前往!」 莫凭身为梅花剑宗宗主的儿子,自小被人夸奖剑法卓越功夫上佳,在一众宗内弟子中颇为突出,师兄师姐们也总是捧着他。正因如此,他虽未曾出过梅花剑宗的地界,却总觉得自己武功了得,可与江湖上鼎有名的大侠一比。 他甚至以为,若是自己不受父亲与长老的限制,早些出来闯荡,或许也能像方柳和闻行道一般,在十五六岁便名扬天下,受人追捧。 若果真如此,何至于如今十七岁仍旧默默无名? 不,也不算全然无名。 至少许多人都知晓他是宗主的儿子。 莫凭满腔热血,不料方柳闻言却笑了。 此间漫天风雪仍旧未歇,容貌绝世之人骑于高头乌马上,翩翩白雪覆满他的雪狐披风,有一两片雪花落于他纤长眼睫,缓缓融为剔透的宝珠,映衬他揶揄的笑眼,美得惊心。 莫凭霎时耳根一红,梗着脖子道:「方……方庄主笑什么?!」 方柳未回答他,反挑眉问说:「莫少侠,不冷么。」 莫凭这才忆起自己在天寒地冻里挣扎了许久,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后,仍不忘嘴硬:「尚……尚可。」 「冷便去武林盟。」方柳眉眼淡淡,「有酒食,有炭火,跟着我作甚。」 莫凭此人顺风顺水惯了,越不让他做,他便越固执:「今时朔风凛冽大雪皑皑,我方才听闻你们要去救人,多我一人正好可作帮手!」 「帮手?」 方柳音调微微上扬,似乎颇觉有趣,短短二字在他唇间百转千回,听得人心尖莫名轻颤。 莫凭一时未回过神来,怔愣愣仰视方柳容颜,不知不觉便痴了去。 「咻——」 空气中忽然传来利刃破空的声响,即便在冷风唿啸中也听得极为清楚,且那利刃直冲莫凭而来,赫得他霎时回神,侧身躲过暗器。 掷出暗器的人并无杀意,更像警告,是以莫凭能轻松躲过。 如今这官道边上拢共仅四人,出手之人不出其内,莫凭气愤地看向后方骑马的两人:「是谁?!」 竟是直接略过了方柳。 闻行道勒紧马绳,马蹄朝前行了两步,冷冷看向莫凭。他本就高大,骑马后更显压迫:「莫少侠,非礼勿视。」 莫凭不明所以:「武林盟待客之道便是如此?况且,我又视了何物——」 话音刚落,他倏而意识到自己之前盯着方柳出神,有多么不妥。 他气势落了下来,脸色涨红,偷偷看了方柳好几眼:「我……我一心只想救人,无……无其他意图。」 自该如此。 他只是路见不平仗义相助,大家皆是江湖中人,本应互相伸出援手,奈何方柳不同意,他才一直盯着对方看的。绝非是因为一窥容颜后,心绪不宁入了迷。 他自诩为梅花剑宗此辈第一人,剑术和武功自是不差的,无论如何,总能帮上忙才对。 闻行道仍是冷眼看他,方柳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问:「闻大侠不护送他回去?」 「何必护送,先前已说过,此地离雁山镇只几刻钟的脚程。」闻行道神色冷淡,「闻某观莫少侠虎虎生风,精神得很,只管沿官道朝北走便是。」 「闻大侠轻功了得仍需几刻钟,莫少侠可比不得你,寒冬腊月里怕是要出事端。」方柳状似无意嘆息一声,道,「罢了,既如此,莫少侠可先与我等同行。」 莫凭眼中一亮:「此话当真?」 方柳:「自然当真。」 莫凭喜出望外,心道救人之时,定要让方柳刮目相看。 闻行道却眉头皱起。 他与方柳结识数月,仍未完全摸清对方脾性,但有一点可以断定,当方柳或饶有兴致、或故作嘆息之时,定是心中有了计较,又要安排一出「好戏」来看。 果不其然,下一刻,方柳便侧首望向闻行道,故作困扰:「可莫少侠的马匹受了惊,已排不上用场,现下仅三匹马可用,我与陈安的坐骑又并非良驹……」 言及此,他话锋一转,勾起唇角:「不如,闻大侠与莫少侠同乘?」 「不可!」 「不了。」 莫凭和闻行道的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激动,一道冷然。 闻言,方柳笑得满是兴味,偏他还要用颇为可惜的语气问:「这可如何是好?」 饶是莫凭头脑简单,也听出他在戏耍自己,偏还生不出气来。他只要一看见方柳的眉眼,便晕头转向云里雾里了。 方柳扬起马鞭:「也罢,那两位便自行商讨,方某有事先行一步。」 便扬鞭策马而去,陈安紧随其后。 闻行道扔了莫凭一枚武林盟的令牌:「风雪稍停,莫少侠可凭藉此令进入武林盟。」 说罢策马跟上。 眼看三人的背影便要消失在风雪之中,莫凭下意识跟着跑了几步,运行内力大喊道:「你们究竟要救何人?!」 不多时,一阵浑厚内力裹挟着余音绕樑的嗓音而来。 「救个呆愚的小状元。」 第115页 第65章 再被困 「状元?」 莫凭喃喃一句,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乃是江湖中人,怎地和朝廷里的状元扯上关系了? 原先倒是听说过武林中出现什么号称白面书生、玉面诸葛一类的人物,打的是智勇双全、足智多谋的名头,在一众粗犷武夫中独树一帜,说起来也算备受推崇。 但那也只存在于百姓之中了。 太平盛世中,尚有许多人不识字,更遑论当下。平民百姓腹中没有墨水,这才显得只考上了秀才甚至童生的人格外突出,文曲星下凡了似的。 如今武林中纵横的世家,就算不爱舞文弄墨,哪个不是自小识文断字的?就连他这般如此不好学的,却也熟读过四书五经。 在他们梅花剑宗,来做门客之人,少说也得是有些名声的秀才,甚至于举人、进士也是有的,比如他的老师。 不过状元么…… 现在朝廷竟混乱到状元也投身江湖了? 莫凭很好奇,抓耳挠腮地好奇。 他更加好奇的是,方柳和那状元是何关系,又为何要救他? 分明……分明自己这么个堂堂剑宗宗主之子,都被他抛弃在冰天雪地里了!! 莫凭本就是反骨的年纪,这下更是心绪难平。他一会儿想到方柳出尘绝世的容貌,一会儿想到他淡然带笑的「小状元」三字,一会儿又想到他对自己的不理不顾……当此时,他唇一抿,就偏要跟他们一同前去了。 正如闻行道所言,如今风雪渐缓,已不像方才那般难捱。不远处不受控的马匹脾气也缓和了,若是骑马原路返回,再向酒馆中人买匹好马,或许还能沿着方柳等人的马蹄痕迹寻到他们。 说做便做,莫凭驱马追上。 思及方柳再见他时可能的表情,他心中一阵激盪。 ———— 方柳三人一路南下,去了距离雁山镇不远的另一座府城,雍州城。 搭救顾择龄。 雁山镇飘雪后不久,有人悄悄寻到了方柳暂住的宅子前,拿着顾择龄的信物求救,言语间还提及了四公主明新露的外祖父邹丞相。 来人和顾择龄为同年的考生,二甲进士及第,他们二人赴考时便有过交情,取中后又被同一位大学士看中,再加之立场相同,皆渴望拜入邹丞相门下,故而两人走得较近。 如今朝中乱象横生,佞臣当道,却也不是没有忠良之臣,只是相比贪官污吏少一些。盖因不受皇帝重用,还要被人陷害,可谓腹背受敌。 邹相便是其中之一,且颇有权利,邹家一门三朝臣,个个有些手段,可以说是唯一的正派。可以说,若不是朝中有邹相一脉周旋,本朝怕早就只存于史书之上了。 顾择龄荣光加身、初出茅庐,还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对朝中风云变幻并不敏感,因此露出了把柄,叫人知道了他的立场。 皇帝一派的奸臣贼子,从来耽于享乐,不管天下疾苦,对待朝中新人向来态度统一——无能者且随他去;有才者若不能收为己用,定要在他长成之前毁了去,免得又让邹右相收为帮手。 顾择龄不巧为后者,有才又不能为人所用。 且他果真接下了右相投出的橄榄枝。 如此一来,佞臣们便想如何招揽这新状元。无奈顾择龄此人油盐不进,不爱美色也不爱财权,送去的美人和银子尽数退了回来,竟是做足了两袖清风的派头。 那便只能在长成之前毁掉了。 好歹是当朝状元,又无大错,想处置这未来可能成为眼中钉的存在,总要有个不牵扯到自身的藉口,免得让右相抓了把柄。 顾择龄虽然不贪财好色,却也有弱点,比如将他抚养长大的孤母。 于是出现了顾母入京寻亲,路遇雍州时身陷困境的情况。而顾择龄连忙前往寻亲,一日后也没了消息。 当朝状元失踪,朝廷总要有些动静,但四公主被人冒充的事还未了结,一番运作之下,竟是除了右相私下派出的人,在无人去寻人。 右相一派也不能大张旗鼓,动用非朝中的势力。 这世道,做好人须得如履薄冰。 一番探查下来,只说顾择龄母子可能已被匪贼掠去。如今匪贼当道,除了国都,哪里不是处处埋伏危机,朝廷大官外出出事也不在少数,算是最正当不过的藉口了。 方柳听了,只笑而不言。 目前的消息只是「顾大人」失踪,还不能确定顾择龄现状如何。 方柳不认为顾择龄这么容易便会出事。 只因他虽愚直却并不蠢笨,相反比寻常人更谨慎。有了先前被山匪挟持的经验,未必如此轻易便被捉住,只怕是忧母心切,所以才不敢思考顾母来京寻亲的说法是真是假。 哪怕八成为假,这雍州城还是要走一遭的。 朝廷风云变幻,动身之前,他定然有过诸多准备和猜测。 . 这是顾择龄第二次被匪贼挟持,绑了手脚关进柴房,断了两天粮水。 顾择龄知晓,对方将自己绑起来,迟迟没有动手,或许是在等待邹丞相一派的人为了救他露出破绽。届时,那些贼人便可以拿这破绽大做文章,打压正派的气焰。 寒窗苦读时,他日夜想着国家大义、黎民百姓,总以为有朝一日能实现一腔抱负,肃清当朝、抵御番邦,让百姓不再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然而事实上,朝堂之上比他想像中更黑暗,庸君昏聩无用,奸臣淫乐嚣张。 第116页 君臣如此,莫说肃清天下。 难怪先前邹丞相说看好他的才能,欣赏他万死不辞的决心,之后却又说他若想实现抱负必须心硬,抛却现在的谦和。 思及此,顾择龄自嘲摇头,忖道:幸而母亲赴京的消息是假。 两日未饮水进食,又被人敲打一顿,本就是文弱书生的顾择龄,眼前渐渐昏花。 当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喧闹之声,只听原守在他门外的两名贼人慌乱地拿起武器,大喝一句:「来者何人!!」 而后一阵兵刃相接的响声,便没了动静。 顾择龄耳根一动:莫非是邹右相的人来了? 「哒——」 「哒——」 门外之人渐渐走近,似乎不止一人,但是脚步声皆轻盈,一听便知都为练武之人。 柴房内阴冷,房门打开的剎那,外面的寒风将满屋灰尘捲起,漂浮空中呛人口鼻。是以,门外人稍等了片刻,才抬脚走进来。 顾择龄眼前有血污,殷红遮蔽了视线,可那个人却无比清晰,一步步走来时,仿若踏着光。随着来人的靠近,顾择龄眼前渐渐起了云雾。 「顾某,是在做梦么……」 「做梦?」那人唇齿轻碰,声音轻灵勾人,「状元郎倒是好兴致。」 闻言,顾择龄浑身一震,逸朗的脸上显出错愕的神情:「方、方公子……」 外面风雪不止,方柳又一次披光走进他眼前。 眼前人仍旧如玉,而他却满身尘埃。 顾择龄浑身乏力靠墙而坐,颤抖着伸出了手。 他指节上有细小的伤痕,血痂凝固后又染了泥土,着实不体面。而今日的方公子,穿得是织锦白缎,披得是狐毛绒氅,虽是纯粹的白,却连衣衫下摆都密密地绣着精美的纹饰。 可他仍旧忍不住抬手,缓缓接近方柳。最后,他极轻、极轻地攥着了方柳的衣摆。 血污和灰尘瞬间沾染了雪白的衣角,顾择龄刚回神一般,手微微一抖,几乎就要放开。 方柳却不以为意,任他抓着下摆,轻笑一声。 「状元郎这样可不行。」 「我不过南下数月,怎地一回来,你便落得如此下场了。」 顾择龄仰头,扯了扯唇角,眸中唯见天上月。 「方公子,见笑了。」 而后便攥得更紧。 眼前人,便是天上月。 第66章 蜜饯 方柳唤道:「陈安。」 陈安一步上前:「属下在。」 方柳:「衣物伤药。」 「是!」 陈安领命,将包裹里准备好的衣服和伤药拿出来,递给了顾择龄。 因为顾择龄终日只沉浸于诗书,未曾习过武,故而虽说身量不矮,身体却是文弱的。如今他被人粗鲁关押,又饥寒交迫地度过了两日,自然虚弱。 被捉来此地之时,他身穿的是官服。现下外衫被扒了去,唯余一身被血迹和泥土染污了的中衣,堪称狼狈不堪。 顾择龄看到陈安递来的衣物,先抬首对方柳道了一声谢:「这次又劳烦方公子了。」 说完接过衣物和伤药,将外套披在了身上,给自己简单上了药,然后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方柳上下扫了他一眼,再度对陈安说:「药酒带了么。」 陈安立刻点头,将药酒递给方柳:「带了。」 方柳接过,对顾择龄说:「背过去,脱掉衣物。」 顾择龄面色一红,吞吞吐吐推拒道:「……这,这有失体统。」 「待你伤不及性命了,再来谈什么体统。」方柳微抬眼眸,「你肩侧伤了骨头,如果日后不想左臂废掉,最好现在处置。」 听闻方柳如此一说,顾择龄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左臂使不上力,方才穿衣物的时候,也下意识将力道都分在了右臂之上。先前他浑身都快失去知觉,寒冷、飢饿、疼痛交杂,竟是没有觉出什么不同来。 可、可若是在方柳面前宽衣……未免过于孟浪了些…… 思及此,顾择龄脸越发红了。 方柳玩味地轻笑一声:「状元郎,想何事呢?」 顾择龄连忙正色,摆手道:「……无、无事!」 尽管面上推拒,他心底竟然隐有期待。 真是。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闻行道一步走上前,冷静开口:「方庄主,疗伤这点小事,我想应该用不到你亲自出手。」 闻言,方柳挑眉,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既如此,不如闻大侠来动手?」 闻行道:「……」 顾择龄的脸由红转白:「……那便不必了,顾某自行上药即可。」 虽是如此,闻行道却隐隐一步挡在方柳身前,势要阻止他为旁人上药。 方柳左顾闻行道寸步不让,右看顾择龄忸怩踌躇,只觉得眼前二人竟无一个是干脆之人,白白在江湖和朝堂上走动这些时日,顿时无趣,故而将药酒抛给了陈安。 「帮他上好药,而后门口集合。」 陈安抱拳领命:「是,小庄主。」 顾择龄拱手客气地道一句「有劳」,而后看向方柳离去的方向,久未回神。 . 关押顾择龄的地方,位于雍州城城南的僻静街巷。此地往来的都是穷困之人、地痞流氓,很是鱼龙混杂,城中体面的人很少来此。 闻行道负手说道:「此次能向朝廷命官下手,背后牵扯自然不小,雍州城的官员恐怕皆在其列。」 第117页 「显而易见。」方柳抬眸,「但暂时与你我无关。」 他们此次前来,只为搭救顾择龄,如今还不到介入朝廷中事的好时机。再者,这事顾择龄或许已经心知肚明,待他缓过来,问问他便是。 方柳抬头看向外面灰濛濛的天色。 不知何时,雪又下得急了少许,不远处斑驳的灰色房檐上积了厚厚一层,厚重又岌岌可危,仿佛下一瞬就要坍塌。 方柳启唇,淡声道:「倒是有如这天下之势。」 闻行道只看得见眼前之人,未见他眼中之景,问说:「什么?」 方柳轻笑:「无甚。」 忽而,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 「你们二人果真在此!」 方柳和闻行道循声看去。 来人乃是莫凭。 风雪天中,他跑得满头是汗,鼻头髮红,激动地看向方柳:「如何?便是你不让我来,我还不是凭藉自己的聪明才智,寻到了你们身在何处!」 方柳看着他,但笑不语。 因容貌与气质独绝,方柳仿若素来淡然,仿佛俗世千万种情思皆不入眼。莫凭被他如此瞧着,不知不觉面红耳赤,生出几分自己不过如此的荒唐之感来。 ……分明是,被小瞧了! 莫凭来到雍州城之后,四处搜寻才找到此地来,过程中颇费了一番功夫。最后连马儿都累倒在地,不再听他使唤,这遭追寻令人一身疲倦,仿佛跋山涉水了一般劳累不堪。 为了不显得自己狼狈,开口唤人之前,他还特地先正了衣冠。 如今看来,仿佛都被方柳看透,不留一丝余地。 莫凭心下暗忖:自己果然最是受不了方柳这一副世事皆瞭然于胸的姿态,日后非要叫他刮目相看不可。 思及此处,莫凭挺了挺胸膛,自以为沉稳地说:「要救何人?」 方柳勾唇:「若等莫少侠搭救,人怕是已经到了黄泉路边。」 「妄言!」莫凭反驳,「我这一身本事,方庄主还未曾瞧过呢!」 「瞧了又如何。」方柳心情颇好,神色淡淡拿他逗趣,「莫少侠要离开梅花剑宗,为我卖命不成?」 为、为他卖命,岂不是要朝夕相处? 莫凭一哽,侧过头去,言语中却再没了底气:「……我、我一身本事,只买给识货的!」 「识货么。」方柳抬眸扫他一眼,「可惜莫少侠这身皮肉,怕是不值几文钱。」 莫凭:「何人说的?!」 方柳轻笑一声:「也罢,总归方某不会买就是了。」 莫凭登时哑口无言。 一炷香过后,顾择龄收整妥帖,站在了人前。 顾择龄未曾在意莫凭,方柳也怠于介绍,于是此处便唯有莫凭一人不尴不尬地站着。偏莫凭自己意识不到,硬生生要往方柳跟前凑,被一旁的闻行道默不作声挡在了两步外。 方柳看向顾择龄:「好些了?」 顾择龄:「承蒙方公子关照,能走动了。」 方柳:「背后之人,你心中可有底。」 「自当瞭然。」顾择龄回答,「只需些证据,便可让雍州城的贪官落马。」 方柳又问:「听说你与邹相走得破近。」 顾择龄点头:「确有其事。」 方柳弯了眼眸:「既如此,朝中如何混乱,你可知四公主并非原来那个?」 顾择龄定定瞧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知晓,真正的四公主如今在武林盟,劳烦闻大侠等豪杰照看了。」 闻行道颔首。 方柳笑了:「看来你颇受邹相重用。」 顾择龄:「蒙邹相和宁贵妃信任。」 两人交谈间,回回都只点到为止,仅仅只言片语,彼此便对现下的情况心知肚明。 唯有莫凭一头雾水,仍想走到方柳身旁。 此处不是交换情报的好地方,顾择龄决定先拿上证据,离开雍州城,寻邹相一派的人,将证据呈上。方柳和闻行道、陈安三人则随他前往,以免中途又出差错,若是时机恰当,倒是可以见那邹相一面。 莫凭再度被众人抛在脑后。 顾择龄身遭此劫,怕是受不得旅途颠簸,陈安去城中寻觅来一趟马车。 启程前,方柳扫了一眼他单薄弱气的肩颈,忽然开口道:「状元郎,张嘴。」 顾择龄本时不时看他,此时听他言语,未曾细想便下意识张开了嘴。 下一瞬,微凉微软的触感掠过他的下唇,捎带一股清冷的香,令人心驰神往。紧接着,便有一块蜜饯塞入了他的口中,蜜饯虽然分外的甜,却远不及方才那须臾的冷香旖旎动人。 过去良久,顾择龄才堪堪回过味儿来—— ……是方柳的手指。 方柳边慢条斯理于顾择龄肩侧外衫上擦拭了下冷白指尖,边敛着双眸,弯唇打趣:「如此文弱,路上莫晕了去。」 顾择龄再度失神,木头般愣愣望着他,仿佛丢了魂。 一旁的莫凭见此,胀红了脸,指着方柳连声道:「……你、你、你!」 莫不是鬼差遣来夺人心魄的! 唯有闻行道,默不作声刀已出鞘。 第67章 前者 方柳耳目清明,再细微的响声都能发觉,尤其是他人兵刃的动静。他眉眼上挑,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闻行道按在刀上的手。 「怎么,此处有威胁你的高手不成?能值当闻大侠出刀。」 第118页 这里能威胁闻行道的高手,数来数去也只方柳一人而已。 虽然他们二人皆知事实并非如此,甚至对刀出鞘的动机心知肚明,却皆未曾点破。 闻行道默然。 方柳看似并未放在心上,却轻飘飘吐出一句:「收起来。」 于是,刀便重新归鞘。 另一边,顾择龄堪堪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掩去面上红意:「在下……我等还是尽快离开此地,雍州城实在不宜久留。」 方柳:「既如此,状元郎何故不上马车?」 顾择龄歉然:「方公子所言极是。」 说罢,便立时上了马车。 ———— 一行人冒着风雪,一路行至雁山镇附近,才渐渐放缓了速度。 顾择龄风寒入体,又歷经颠簸,颇有些吃不消。普通马车虽说抵御了一部分风雪,却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冰冷和疲乏令他昏昏欲睡。 「咚咚——」 忽而响起两声轻响。 顾择龄昏沉中打开了马车的帘子,原是方柳御马行至马车旁,食指指节敲了敲木窗。 想来也古怪,他本是饥寒交迫,掀开帘子该更加难捱才是,可抬眼瞧见方柳裹在狐毛披风中的侧脸,心尖儿却跟烧了一般,不一会儿便暖得头脑发热。 「状元郎,又想什么呢?」 方柳调侃。 「无、无甚……」顾择龄匆匆忙忙收回目光,「方公子有何要事?」 谈起正事,方柳神色淡了许多,他问道:「你可有联繫右相的法子?」 顾择龄答曰:「倒是知道几位线人。」 方柳又问:「雁山镇可有?」 顾择龄点头:「有。」 「如此正好。」方柳言道,「我等武林中人,不便大摇大摆将你送入尚阳城,你且留宿武林盟,再联繫右相一脉。」 关押朝廷命官岂是动动手指之事,若非整个雍州城的官府上下沆瀣一气,暗通款曲,顾择龄堂堂新科状元,何至于如此狼狈。顾择龄如今基本已经站定了右相一派,此事非同小可,定要与右相等人沟通。 「也好。」顾择龄颔首,「听闻四公主同样暂居武林盟,她现下可好?」 事关明新露近况,方柳知晓不多。一为低调,二来无事,他有些时间未曾与对方见面。 这时,闻行道忽然冷着脸开口:「方庄主日理万机,四公主的事不如问我。」 顾择龄:「……是么。」 闻行道:「正是。」 于气势而言,顾择龄输了不止一筹半筹。他被压得喘不过来气,看着马车外那些策马扬鞭、与方柳并肩而行的潇洒之人,生平第一次觉得身为文弱书生确实多有不便。 他永远无法与方柳看到相同的景致。 方柳启唇:「状元郎。」 顾择龄:「何、何事?」 「若冷,不如放下帘子。」 比起寒冷,顾择龄只是想寻些由头,与方柳交谈片刻。可如今却是被人打断,且无甚理由了。 放下帘子的剎那,他似乎看到那佩刀的闻大侠,眸中风雪愈寒。 . 抵达武林盟后,顾择龄告知了线人的身份,武林盟派了弟子带口信去寻人。 屋中烧了银丝炭的火盆,暖意融融,方柳脱下狐毛大氅,身后的陈安伸手接过之后,默默退到了一旁。 郭盟主有要事外出,接待几人的任务自然落在了闻行道的身上,故而房间中仍旧是他们三人叙旧。方柳原本打算将人搭救出后便离开,然转念一思索,便留了下来。 是时候亲眼看看朝堂之中的风云了。 从四公主被人李代桃僵始,至顾择龄被陷害一事,其中未浮出水面的阴私之事想必更多,那坐在高位上的人们,仿佛等不及了一般,再没有过往贪图享乐时的自在。恐怕是年事已高身体空乏,再加上国力渐衰,逐渐意识到实权不稳,所以行事分外急切,不计后果。 而当今圣上……着实是越来越煳涂了。 方柳执起一杯热茶,抿了一口,眼底流露一丝兴味。 屋中其他人目光皆落在他身上,此时,顾择龄忍不住开口问:「方公子想到何事,似乎心情甚好?」 「无事。」方柳又抿了一口茶,答非所问,「只是忽然想到,若是家畜越发煳涂,便该宰了。」 顾择龄:「所、所言极是。」 他一触及方柳的眼神便思绪纷乱,此时听不出对方话中深意,又知自己榆木脑袋说不来好听的话,便只能附和。 所幸,他并不在意。 所郁……亦是他的不在意。 方柳看向闻行道:「线人过来还有些时间,可否劳烦闻大侠将公主请来叙旧?」 请四公主一事,去门外任意遣一弟子前往便是,方柳却独独点出闻行道来,实则是想岔开对方。闻行道已经知晓他之抱负,联想到顾择龄身份,明白他是想单独与对方商谈。 屋内只剩方顾二人。 方柳放下茶盏,开门见山:「顾大人,你可还记得与方某的约定?」 听他叫自己顾大人,不知为何有种难以排遣的距离感,顾择龄忙道:「自然记得,顾某说过的话,绝无虚言。」 他三番两次被方柳所救,早就欠下对方太多人情,如今更是……情不知所起。现下无论方柳要他做什么,他恐怕都甘之如饴。 更何况方柳并非是胡作非为之人,一言一行皆有其道理与仁义。 第119页 「方公子只管说便是,但凡顾某能为之事,当竭尽全力。」 闻言,方柳唇角勾起,笑得浅淡。 「我要你拥明新露为皇。」 顾择龄惊得险些打碎手中杯盏:「四、四公主?」 「正是。」 「……为何?」 「合适罢了,莫非顾大人也看轻女人不成?」 「并无此意。正如方公子所言,无论品性学识还是外家家世,在适龄的皇子皇女中,恐怕没有比四公主更合适的人选。」说到这里,顾择龄再次保证一般说道,「顾某承蒙方公子恩德,多次被方公子搭救于水火,愿为死而后已,决不食言,只是未曾想过方公子会关注帝王家事……」 「我自然无意帝王家事,但若顾忌国与民,便不得不关心。」 「方公子大义。」 「另外,我无需你死而后已。」方柳神色淡淡,「这世上愿为我去死的人众多,你不是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顾择龄羞赧地垂下了头。 他手无缚鸡之力,在方柳身边,似是最不得用之人。 方柳却继续说道—— 「你心中有抱负,若真要为谁而死,我希望你是为国家大义而死。」 「就像你当年决然赴考时,偏向虎山行。」 听此一言,顾择龄怔怔望着方柳眉眼,久久未能回神。 相识数月,他如今才明了,方柳不单单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侠客。大周朝纷乱数年,天下何人不渴望安居乐业,于是便有人幻想有明君忠臣、剑客豪侠,一心只想被搭救。 就连他,在科举入朝之前,也于心中暗暗希冀朝中有顶天立地、不屈不挠的贤臣,能与他一道劝服君主贤明,这才投靠于右相门下。可右相在朝为官也有数十载,朝中未曾有过何等翻天覆地变局,内忧外患之难仍旧日益增长。 说到底,他们是未曾想过跳脱出棋盘的棋子,心中有抱负的棋子,寄希望于出现英明的掌棋人。 然人人皆梦前者,前者又是何人呢? 方柳便是前者。 「顾某明了。」顾择龄目光灼灼,「便如方公子所愿,拥四公主为皇。」 我愿为你,为国,捨生忘死。 因为你就是国之大义。 第68章 林大人 不多时,四公主携其子匆匆赶来。 顾择龄见状,便站起身来作揖道:「见过四公主。」 「不必多礼。」明新露举止有礼,态度温和,「我知晓你,是新科的状元郎顾大人罢?」 顾择龄颔首:「正是在下。」 「听说我外祖父与顾大人相熟?」明新露笑笑,「外祖父颇具慧眼,顾大人想必是了不得的少年英才。」 除非面对方柳,顾择龄总能做到谦谦有礼进退有度,甚少有紧张的时候。 「四公主谬赞。」 「顾大人谦虚。」 他们未闲聊太久,右相的人便来到了此处。 四公主远远看见那人,便小声惊唿一句:「竟是林大人亲自过来?」 顾择龄再度作揖:「林大人。」说罢,他看向方柳,料想对方并不知晓这些朝廷命臣,便解释说:「方公子,这位是礼部尚书,林静林大人。」 林大人年逾四旬,乃是当朝的几位尚书中,唯一坚定站在邹右相一方的人。 其余几人要么便是奸佞之臣,无恶不作;要么便如墙头之草,左右逢源。无一例外,皆是只顾收敛钱财之人,多活一日,便多快活一日。 为表诚意,他一介文官,只身一人进入这处别院。在场这些人皆是武林高手,对付他可谓手到擒来。 林大人先朝四公主行了礼,而后便看向顾择龄。 此次顾择龄被歹人绑架一事,右相等人忧心忡忡,唯恐正党又损失一员明日良臣。观他并无大碍,林大人终于放下心来。 方柳起身待客:「林大人,请坐。」 林大人眼中惊艷一闪而过。 作为朝中重臣,他姑且也算见过许多世间能人,从当朝文官武将,到外域单于美人……却从未见过气质如此孤绝脱凡之人。 众人就座之后,林大人便问道:「这位方公子……可是方柳?」 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四公主暂居武林盟,邹右相担忧她母子安危,专门派人了解了许多武林中事,尤其是近在咫尺的武林盟。 盖因前朝旧事,本朝自开国以来,与武林便是两不相干之势。朝廷瞧不上平民和草莽,却也多少警惕那些武林中的高手,时常观望他们的动作。 然而自从当今圣上登基之后,莫说是武林中人的动静,连外邦的侵扰亦视而不见,尽日沉迷声色宠幸佞臣,搜刮民脂民膏。官员自然上行下效,尸位素餐任人唯亲,皆是一片靡靡之风。 于是便到了眼下山河存亡之际。 近年来,以邹右相为首的正派官员,单是面对同僚的陷害便已经精疲力尽,又要忧心外敌侵扰,帮扶边关武将,一时之间根本无暇顾及武林中人。 因此,邹右相一派打探过后,得来江湖消息并不多——除去郭盟主等人主动告知的部分,便只知晓一些坊间便有的江湖传闻。 这传闻中就有莺州萧然山庄方柳之事。 传言中夸赞对方姿容的事,右相等人未曾放在心上,只在莺州在山庄的管辖中,百姓安居乐业怡然自得之后,心中颇有些怅然。 第120页 林大人作为右相的左膀右臂,自然也知晓方柳和闻行道等人。 只……未想过方柳比传闻中更出众。 一直听闻江湖中无非也是打打杀杀、追名逐利,竟真有人以「侠气」立本。 方柳颔首:「正是。」 林大人朝他客气地拱了拱手,然后便又看向闻行道,问:「那这位便是武林盟闻公子?」 闻行道:「是。」 林大人便称赞:「如坊间传闻一般,诸位真可谓少年英才。」 方柳斟了杯茶。 「林大人过奖。」 「择龄之事也要谢过侠士们的搭救。」 「不必在意,方某同顾状元有旧,理应搭救。」 闻言,一旁的顾择龄目光闪烁,心中泛起烫热之感。 林大人前来,本意是来搭救顾择龄,回朝之后禀告邹右相,细细分辨绑架一事后的阴谋和蹊跷,找出定犯人之罪的蛛丝马迹,最好还能拿到佞臣党羽的关键证据。 但见到方柳和闻行道本人,他不得不在意。 或许是错觉,他竟觉得这位闻姓的少年侠客,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林大人按下心中疑惑,便继续与在场的武林人士寒暄:「我朝游侠之风盛行,无论朝廷还是百姓都对江湖人士多有耳闻。然百闻不如一见,如此豪情意气,实属少见。」 方柳侧眸:「那么林大人可知,何时游侠之风最易盛行。」 「何时?」 「——一是国泰民安,二是山河倾倒。」 国泰民安如盛唐,山河倾倒如当下。 林大人哽住:「这……」 这方公子当真直言不讳。 谁说江湖人士皆爱眠花宿柳,不理天下事的? 方柳又问:「年关将至,右相可想过呈何礼?」 林大人只道:「正在筹备之中。」 方柳扇了扇茶盏腾起的雾,悠哉道:「若不嫌弃,我等武林中人愿献上一计。」 「哦?」林大人来了兴致,「方公子说来听听。」 「今日有些不便,待林大人处理了绑架一事,再来找方某也不迟。」 「也好,也好。」 是矣,几人一番寒暄过后,林大人带走了顾择龄。 四公主仍旧不能归家,只好让林大人带去口信,告知外祖自己和煜儿如今一切安好,不必多加挂念。 . 之后的几日,闻行道几乎日日都要来寻方柳。 或同方柳畅聊天下局势,或只是看他一眼便匆匆离开,总要见上一面才觉得心满意足。 起初,赛雪常常是同依风抱怨个不停,语调仍不忘抑扬顿挫,只说那武林盟的木桩子甚是奇怪,也不知是怎么长的,竟拐到他们暂住的别院扎了根。 依风便去捏她的脸颊,让她少说两句。 闻行道未曾理会她一眼。 他耳目清明,自能将对方的话尽数收入耳中,亦能三招致对方于死地。只方柳身旁的侍从和婢女,多是死忠之人,培养不易。 方柳纵着她,怕也是故意容她如此言语。 约是……嫌自己来的烦了。 闻行道凝视方柳垂首看书的侧脸。 屋外风雪连天银装素裹,寒风吹打木窗,声声作响。屋内的银丝炭盆静静燃烧,翻滚着裊裊的热气,驱逐寒意。 整整两炷香的时间,方柳都未曾看闻行道一眼。 看来拜访是有些频繁了。 烦便烦罢。 闻行道没有改变的意图。 不多时,赛雪走进屋中,又添了一些银丝炭。 闻行道目光落在方柳翻书的指节上:「可觉得寒凉?」 方柳又翻了一页。 「凉。」 莺州凛冬时节入眼也是常青的树,远不及北境冷,只有些湿寒。 习武之人自是有御寒的本领,可偶尔来此拜访的宾客不能怠慢,且既然有取暖的法子,便也不需如此浪费内力了。 闻行道脱下外衫,欲将其盖在垂头看书的方柳肩上。 「闻大侠。」 闻行道动作一滞。 方柳终于抬头,用那双好看的眉眼轻飘飘地瞧他:「是觉得我萧然山庄,连件外衫都穿不起,还是你的衣衫料子与寻常人家有所不同。」 闻行道喉结微动:「并非。」 「呵。」方柳浅笑一声,「你便无事可做了么?」 闻行道沉默良久,这才缓缓开口。 「来看你,便是要事。」 「若你果真如此悠闲,不如将你在朝廷中的势力悉数告知。」方柳将书放下,「于林大人再度拜访之前,也好有个章程。」 他们暂结同盟,二人各自的多年布局缓缓浮出水面,撒网之前,需先探探河水深浅。 闻行道终是将外衫批到了方柳肩上,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有何不可。」 第69章 夜谈 两人畅谈半宿。 若初遇之时,即便闻行道倾慕于方柳,亦不会将手中的底牌尽数告知。为报闻家之仇,他隐姓埋名布局十数年,绝不能因一念之差毁于一旦。 然而如今,他明白方柳志之所向,便再无后顾之忧。 世人贊方柳,皆说他容颜冠绝天下,剑法天下第一,又说他性格莫测,恃靓行兇。可乱世之下,来往众生不计其数,却唯有他有凌云之志,意图行天下大善。 于私,他愿为方柳手中刀。 第121页 于公,二人目的一致。 没甚么不可说的。 当年今上一心削弱兵权,佞臣上下勾结沆瀣一气,便寻了名头,将他闻家的儿女赶尽杀绝。就连如今的朝臣仍是一听闻家之名,便换上另一副面孔。 闻行道被郭盟主救出来后,本可以更名改姓,可最后他只改了名字,没有捨弃「闻」的姓氏。 为的便是大仇得报之日,以闻家人的身份,将罪魁祸首就地正法。 数年过去,他早已悄然渗透戍边的军队,并将当初参与闻家灭门惨案之官兵,用各种方法毁尸灭迹。如此顺利,只因朝廷从来不担心军队的伤亡情况,只在乎将领是否兵权在握,是否危机到了君权。 若是,便让他再无出头之日。 如此施为之下,戍边大军秩序混乱,彼时为了一己私利出卖闻将军之徒,在不同时段无故「暴毙」之后,朝廷也都未曾当回事。 今上要打压的是所有将领,哪里分什么亲派远派。 方柳缓缓摆弄手中杯盏:「正所谓『一将无用,累死三军』,荣康虽被安插到了军中,边关的将士却并不完全信任他。若要促成大局,恐怕还要闻大侠亲自上阵。」 「我知晓。」闻行道为他斟了一杯热水,「还不是时候。」 方柳扬眉,执茶相敬。 「不急于一时,闻大侠,请。」 「方庄主,请。」 杯盏交错间,已无需多言。 . 年关将近。 方柳与闻行道时常彻夜长谈。 如今,四公主虽与右相一派取得了联繫,却仍旧携其子长居武林盟,时时观望朝中动向。越是年节,皇帝便越有理由终日沉迷酒肉声色,偶尔为美色怒髮冲冠,闹出的笑话甚至流入了寻常百姓家中。 荒唐至极,热闹至极。 荣康从边关传来消息,他已经与闻行道一脉的人里应外合,也寻到了过往追随自己的战友,正一步步架空朝廷派去的军官将领。 诸事尚算顺利。 若说有什么麻烦事,便是莫凭那小子了。 梅花剑宗的人找他找疯了,若不是郭盟主立刻飞鸽传书,他们怕是要将这地界搅弄得不得安宁了。得知莫凭如今身在武林盟,护送他的长老们快马加鞭往雁山镇赶,只为了确定宗主爱子的安全。 可莫凭大概是到了反骨的年龄,知晓梅花剑宗的长老要来寻他,竟躲到了方柳的庄上。 屋顶炭火烧得暖热。 莫凭坐在一旁的客座上,不停追问赛雪:「小婢女,你们的方庄主何在?」 赛雪笑得热络,但笑意不入心:「回莫少侠,我们小庄主事务繁忙,现在不见客。莫少侠若有急事,赛雪可以代为转告,若无急事……」 言至此,她便笑而不语了。 莫凭自不服气,但看她是方柳的大丫鬟,这才压下自己焦躁的脾性,说:「可那武林盟的闻行道不是日日来么?他既来得,我就来不得了?」 赛雪只说:「小庄主和闻大侠有要事相谈。」 莫凭愤而起立:「我也有要事!」 闻言,赛雪眼波流转,心底暗暗琢磨,是否有将这尊缠人瘟神请回去的法子。 恰在此时,堂屋内传来一道清冷悦耳的笑声。 「莫少侠又有何要事?」 未见其人只闻其声,莫凭便不觉喜上眉梢,回头看向声音来处。 正看见一道身披素色狐毛大氅的身影,他一身孤绝傲然,眉目如诗如画,发梢与肩侧落了皑皑的白雪,披风下若隐若现的腰身劲瘦如松。 再端详数次,都是令人心惊的绝世之姿。 赛雪忙满面笑意迎了上去,接过那人身披的狐毛披风,而后知礼地退到了一旁。 方柳整了整劲服的袖口,问:「怎么,你们梅花剑宗有人慾以下犯上了不成?否则方某倒是想不出,莫少侠还能有何要事。」 良久,莫凭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明白他在打趣自己。 他又羞又恨,羞恨自己被姝色迷了眼。 偏偏此时,一只手臂伸出来,取走了方柳发梢落下的雪梅,还颇为有意地道了一句:「看来莫少侠无事,方庄主不如继续与我商讨之前的事。」 莫凭这才注意到,那闻行道竟又在方柳的身旁。 真是阴魂不散。 莫凭立刻反唇相讥:「闻大侠怎么不务正业,终日总缠着方庄主,武林盟竟没有正事可忙了么?那还选什么武林盟主,总归也是闲着罢了。」 闻行道睨他一眼,并未过多理会。 方柳弯眸。 他意味深长道:「莫少侠……当真英雄出少年。」 虽说郭征近两年确有力不从心之时,可梅花剑宗既是江湖门派,就算心底生了其他的心思,明面上也必须遵守武林的规矩。以闻行道的武功和身份,怕是梅花剑宗的宗主来了,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可莫凭却无所顾忌,将闻行道连通武林盟放在一起冷嘲热讽,竟是连武林盟主都瞧不上了。 其实莫凭想得并不深远。 他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不愿在方柳面前落了下乘。 望见方柳眸间的笑意,莫凭晕头转向喜上眉梢,还当他言语意在赞许,便难掩喜意道:「哪里哪里,我也不过如此,比不得方庄主。」 方柳笑意更甚。 闻行道见状,便知对方是临时起了兴致,觉得莫凭痴傻有趣。 第122页 他心中慌了片刻。 果不其然,下一刻方柳便戏弄道:「我观莫少侠骨骼清奇,聪颖过人,可愿同我们一起商讨要事?」 闻言,莫凭激动得朝前走了好几步。 「此话当真?」 「当真。」 闻行道视线冰寒,落在了莫凭身上。 「哼哼——」莫凭强装稳镇静,得意的眉眼却不自觉乱飞,「恭敬不如从命。」 他又能与方柳共处一室了。 不不不……莫凭慌忙用力甩了甩头。 必须清心寡欲,淡泊声色,自己断不是因方柳而喜悦。只因他的目标是做那天下第一的剑客,理应要多了解方柳这位眼前的天下第一。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三人前后走进了书房。 落座后,赛雪便捧着热茶施施然走了进来,给在座的三人斟茶,添些精緻点心。 莫凭尽力避免看向方柳,视线落在茶盏和点心上:「商讨什么事?」 方柳抿了一口淡茶:「尚未想好。」 「……」 未曾想,他竟如此直接。 莫凭无言片刻。 闻行道眼中倒是有了笑意,惬意端起一盏茶,只静观其变。 第70章 行动 炭火烧得滋滋作响。 过了良久,方柳终于放下手中茶盏,抬眸瞧了一眼莫凭:「莫凭,我问你。」 闻言,莫凭下意识看向方柳,竟忘了要避开他目光的决心。可只要对上他清冷的双眸,先前暗下再多的决心,也不过是妄言。 莫凭只觉心尖儿都要被那眼神俘获。 「你……你问。」 他颤声说。 「抖什么?」方柳好笑,「我能吃你不成?」 一旁的闻行道眼神轻嘲。 似在笑他经不住事,笑他在方柳面前跌了份儿。 此番年纪的江湖儿郎,哪里又受得了这种事。头脑发热之下,莫凭便心一横挺胸怒吼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可乍一听,这怒气像沖方柳而去。 莫凭霎时慌了神。 方柳但笑不言。 莫凭直视他的双眸,语气不由得像服软似的:「我不抖了,方庄主且说……」 方柳这才重新问道:「你为何要避开梅花剑宗的长老?」 提起要来寻人的长老们,莫凭立时愁得皱起眉头,郁烦之情溢于言表。可他嗫嚅半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俨然便是一位与家中闹了矛盾的小少爷。 方柳心中有数。 他又问:「莫凭,你可有血性?」 此问题倒是好答,莫凭神情转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道:「方庄主见笑了,我堂堂男儿郎,何曾少过血性?」 方柳执盏轻笑:「是么?」 见他神情,莫凭犹疑:「……有何错处不成?」 「那依你高见。」方柳缓缓反问,「所谓血性,当为何物?」 「自当是刚毅正直、仗义磊落!」 「具体些。」 「具、具体些?」莫凭挠了挠头,「譬如劫富济贫,又譬如惩恶扬善?」 方柳淡淡扫他一眼:「做过?」 「自然。」莫凭昂首得意,「我此生最仰慕之人,便是太微剑主独行剑客,为此也曾仗剑救过受制于贪官的百姓,斩过匪徒的项上人头!」 听到太微剑之名,一旁的闻行道默默看向方柳。 方柳神色平静:「厉害。」 听闻他夸赞自己厉害,莫凭一时颇有些止不住话茬:「待他日,我独自行走江湖,定要将天下搅个天翻地覆,教各路贼人谈之色变,做那天下侠客之首。朝堂武林,尽在掌握!」 「不错,少年志气。」方柳拍着手,眸中却不见几分笑意,「那我倒要讨教讨教,如何将武林搅了个天翻地覆?」 「那便、那便……」莫凭磕磕巴巴半晌,「待我剑法天下第一,称霸武林之事不就能水到渠成?」 方柳便抬头瞧他:「你且看我。」 莫凭依言,忸怩不安地看向方柳那张惊艷至极的面容。 方柳勾唇:「如何?」 莫凭又开始磕磕绊绊。 「什、什么如何?」 「剑法。」 「天下第一。」 这个名头不须迟疑,但凡江湖中人,皆知晓如今明面上的剑法天下第一,是那萧然山庄的方庄主。哪怕是对江湖传闻有所怀疑,也须得光明正大将方柳击败,才能有所分晓。 「那依你看,我可称霸武林了?」 「……」 十几岁的少年郎,初出江湖满腔热血,向来自命不凡。不懂人情世故,不辨阳谋阴私,总以为天下轻易便能尽在掌握,于是便开始肆意忤逆长辈,无视江湖规矩。 方柳也曾年少轻狂过,虽说不比莫凭呆傻。 可自他十六岁那年,剑法被他人认定天下第一之后,世间变化却并不大。 至少于他而言。 虽说有许多慕名而来的追随者,也不乏日日上门下战书的对手,可离他的目标仍旧相去甚远。他在莺州府境内说一不二,可若要想主天下沉浮,绝非简单的事。 拥有三万精兵的闻行道,尚且要蛰伏数年才能报仇雪恨。 「可是、可是……」莫凭想要辩驳,「在莺州府境内,方庄主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么?」 方柳淡淡道:「你说的不错,看来你只想在梅花剑宗境内翻云覆雨。」 第123页 及至此,闻行道不再旁观:「那还来什么武林盟?」 莫凭无言。 方柳又问:「以你现下的武功,你觉得为何武林盟能高看你一眼,江湖人士能给你几份薄面?」 莫凭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因为家父。」 方柳抿了一口清茶:「可你如今还躲着他们。」 莫凭没了底气:「他们不让我行侠仗义,武林大会开始之前,不正是声名远扬的好时机么……」 闻言,方柳倏而轻笑。 莫凭微怔。 方柳兀自摇了摇头,他眼角眉梢的点点笑意,让清艷如玉的面容美的不真切。正当莫凭为此晃神之际,却忽然察觉到他眼底的凉意——与方才的戏嚯调戏全然不同。 「看来,你所谓的惩恶扬善,实则只为名扬天下。」 「并非!」莫凭忙急声为自己辩解,「只是、只是顺势而为……」 可方柳和闻行道却不再将他放在眼中。 眼前的两人默然对视,似乎在无声中交流不为人知的事,莫凭被完完全全排除在外。 闻行道甚至眼神凉薄地扫了他一眼。 铜盆中炭火静静燃着,雕花木窗外的寒风萧瑟,门外偶尔传来护卫走动的声响。莫凭只觉坐立难安,渴望方柳的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上。 良久,方柳放下茶盏,终于抬眼瞧他。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张小桌。 鼻息萦绕清冷的香,方柳伸出指尖,轻轻抵在了莫凭的胸膛上。 「我再问你,你可有血性?」 . 莫凭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武林盟。 只记得一回去,就正撞上了匆忙赶来的梅花剑宗长老,武林盟盟主一行人。宗内长老围着他转了好几圈,确认他毫髮无伤之后,这才流露放松的神情,斥责他为何不肯跟随梅花剑宗的队伍。 可莫凭神情恍惚,一言不发。 他已经看不到周遭,只记得方柳抵在自己胸口的葱白指尖。 是失望了么? 对他本人。 对他的心之所向。 ———— 时间步入腊月。 方柳请来郭征、闻行道、顾择龄和四公主等人。 起初,郭征以为他是要谈开年武林大会的事情,可看到顾择龄和林大人,便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尤其是林大人,他乃是右相的心腹,足以直接代表右相的立场。 众人齐聚方柳院落的书房中。 暗卫在院外把守。 郭征开诚布公问:「此次方庄主叫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方柳也并未拐弯抹角。 他招了招手,赛雪和依风便拖着木盘,款款而来。只见那托盘中有几本册子,两人将册子交到每个人的手中,欠身退下。 众人不明所以,打开手中的册子。 郭征:「这是……」 方柳:「一些用得上的消息。」 众人逐页翻看。 方柳缓缓道:「林大人传达了邹相的意思,谈及了朝堂和武林合作的事。眼下,双方目标一致,力所能及和势力范围互补,暂时结为同盟是尽快保全家国天下的唯一办法。」 在场几人面色严肃。 闻行道:「看来方小庄主有决断了。」 方柳:「时机已到。」 顾择龄翻阅过册子的内容:「我观此间录有邹相一派的文官,还有北境驻守边境的武将,还有许多在下闻所未闻的江湖门派……」 言至此,他便停住了。 方柳颔首:「顾大人猜得不错,这些皆是目前我们可能用到的各方势力。」 顾择龄担忧:「皆是可信之人?」 「朝堂文官是你们的事,武将自有他人负责。」方柳勾唇,「至于大型江湖门派么……便是武林大会之前,亦能掌握个七七八八;武林大会之后,便是一统江湖之时。」 「嘶——」林大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这可是不容小觑的势力!」 若是用来对付朝堂,改朝换代何其容易?! 可方柳似乎无意自立为王。 郭征心有疑虑:「虽说武林盟中人都希望行道能继承盟主之位,可即便他继位之后,也只是压制其他门派。人心难齐,一统江湖谈何容易。」 「压制便足够。」方柳不以为然,「人心的事,我自有办法。」 闻言,郭征似是心有所感,定定看了方柳半晌。 好似他便是人心所在。 果不其然,只听方柳悠然道:「年关将至,各地势必要为皇帝进贡珍奇物件,朝暮城的燕家也不例外。虽说燕家少主表明了要来看武林大会的热闹,但待到那时便太晚了。因此,还要劳烦郭盟主派人盯梢,在燕家队伍入京之前,先将燕家少主请来一趟叙个旧。」 郭征:「我记下了。」 一旁的四公主道:「我知晓燕家,传言燕家家产胜过皇家国库,可他们不是一向不参与纷争吗?」 林大人也道:「且左右逢源,从不站队。」 邹相曾经升起过拉拢他们的念头。 毕竟燕家既是皇商,又自成一脉富可敌国,定有大用处。 郭征也有些隐忧——因先前的雪参之事,武林盟已欠了燕家一个人情。时值动盪之秋,各方势力都能嗅到硝烟之气,这个节骨眼上再去请人,必然另有图谋,对方若是不愿意掺和纷争,不见得肯给武林盟这个面子。 第124页 毕竟看戏是一码事,身陷其中就又是另一码事。 唯有闻行道眸藏郁色,全无担忧。 方柳气定神闲:「那便告诉燕折风,唇亡齿寒,若他日尚阳城处于存亡之际,隔开一座兴山的朝暮城又能抵御多久的外敌?」 每年国宴之前,四公主都能见到燕家的人,自然知晓他们的性格脾性,故而仍有忧虑。 「若他们还不当回事呢?」 「若还不当回事,便直言此话乃萧然山庄方柳所说。」 第71章 寻人 众人心中思忖:看来方柳与那朝暮城的燕折风有故。 四公主乃是宫中女眷,顾择龄又是初入朝堂,自然未听说过江湖中的种种传说。可郭征身为武林盟主,对燕折风不喜萧然山庄方柳的事略有耳闻。 听武林盟的长老们所言,在他中毒昏迷的那段时间,为求一味必不可少的药材,便是方柳随闻行道一同去了朝暮城求药。 正想到此处,便听四公主问道:「林大人可知,那燕家护送贡品的商队,何时能抵达尚京?」 「估计就在这两日了。」林大人恭恭敬敬地回道,「今上好享……奇珍异宝,其中皇商燕家呈上的东西又最得圣心,眼下已经有一部分珍宝送到宫中了。更为珍惜的物件,则要在小年之前,由燕家主家的人亲自护送到皇城。」 闻此,四公主看向郭征:「如此一来,近日便要郭盟主多上心了。」 多上心,自然指的是刚刚方柳谈及之事。 郭征:「大张旗鼓?」 ……要他们武林盟直接出面相迎么? 一旁的林大人微蹙眉头:「还是静悄悄的好些。」 闻及此,郭征斟酌道:「虽说我也听闻,那燕家少主有意参加武林大会,可那也是明年年后的事了。」 林大人又道:「燕家此行既然为的是朝贡一事……」 未尽之意——他们没有名正言顺让武林盟插手的藉口。皇商进献年贡兹事体大,若是武林中人贸然出面,恐被有心之人得知以后大做文章。 四公主在武林盟住了数月,经方柳的提点,郭征未曾怠慢她们母子二人,却也不曾太过热切,毕竟隔着朝堂和江湖的壁垒。尽管如此,想必她日日与武林盟的人打交道,也道听途说了不少武林中事,染了江湖儿女的豪爽与热忱。 她灵动的双眸转而瞧向方柳:「话茬既是方公子提的,咱们何不听听他的意见?」 屋内众人便都看向了他。 方柳摇首淡笑:「只邀燕折风一人便可,劳烦郭盟主依我方才之言,将燕家少主。届时我与闻大侠先与他叙旧,探探燕家的口风,过后诸位还需共聚于此。」 余下的事,他心中虽有章程,却也要随机应变。 ———— 腊月十六,风雪大作。 一商队浩浩荡荡抵达雁山镇。 燕折风掀开马车的帘子,寒冬腊月里,仍旧轻轻摇着手中题字的白扇。自上次见过方柳之后,他便全然忘却了曾经的芥蒂,也不再将广交剑客,顺理成章捨弃了爱剑如痴的癖好,转而将一把摺扇日日拿在手中。 此时,他眺望官道尽头,问一旁骑马的护卫道:「如何?前方可到雁山镇了?」 护卫驾马靠近车窗,恭敬回道:「禀少主,前方就是了。」 闻言,燕折风双眸骤然亮起。 他迫不及待将挡风的门帘整个拉开,霎时间,唿啸寒风便裹挟雪花吹进马车中。此时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根本瞧不见前方的路,却丝毫不损他急切的心境。 快了。 就快要见到朝思暮想的人。 「快!」燕折风从怀中掏出焐热的名帖,递给其中一名护卫,「且拿着我的名帖,立刻去寻萧然山庄的方庄主,就说朝暮城燕折风来访,请……求见一面。」 那护卫接过名帖,面上有几分为难。 燕折风:「有话直说。」 护卫便迟疑道:「禀少主,这位方庄主的落脚点……」 燕折风:「……」 几月前匆匆相逢,燕折风只听方柳说对方会继续待在雁山镇内,好参加来年春天的武林大会,当时二人相约武林大会再见。两人有了约定,自己不必再似少年时空空等候,自然满心皆是欢喜,竟忘了问对方的落脚点。 实在失策。 眼见少主脸色逐渐僵硬,护卫自知问错了话,他连忙抱拳道:「属下这便去镇上最热闹的街询问情况!」 「还去街上问什么?」燕折风合上摺扇,收回自己的名帖,又敲了下侍卫的脑袋,语气迫切,「给爷直接去武林盟。」 他虽不知方柳的落脚点,可武林盟的总舵却是清楚的。 . 郭山正于城门下巡视。 自前几日各方碰面之后,盟主郭征便将守人的任务交给了儿子郭山,嘱咐他一旦看到燕家商队,便将燕家少主请到武林盟中一叙,还将方柳说过的话告知与他。 此时风雪漫天,入眼一片银装素裹,走小路有诸多风险。车队从朝暮城而来,若是走大路,势必要经过武林盟所在的雁山镇,才能抵达今时的国都尚阳城。 因此,郭山并不担心与商队错过。 他心中只一点疑虑,那便是该如何说服对方。 虽说爹叮嘱了几句,说只要提方柳名讳,那燕折风便会给几份薄面,可郭山到底未曾与燕家人打过交道。因着喜好剑术的缘故,燕折风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可就整个燕家而言,就绝不能说是亲近江湖一脉。 第125页 这些时日,父亲、大师兄以及方公子商讨要事时,他虽一直未曾参与其中,却也深知他们与公主那边的人来往密切。武林与朝堂竟私下勾结,谈论的还都是些……堪称大逆不道之事。 便是愚钝如他,也隐隐明了众人寻燕折风的深意。 可燕家毕竟是皇商,理应向着朝廷才是。 请人一叙,并非易事。 郭山忐忑之间,忽见一高头大马从茫茫风雪中而来,顺着骏马仔细往后看,便能隐隐瞧见后头跟着的商队。打头的车马竖着旗帜,上书一个方正的「燕」字。 见状,郭山面色一喜。 那便是燕家的车马! 郭山抬脚迎了上去,其中有辆马车比旁的更显奢贵,想必主人家乘坐的就是这辆马车。他还未曾问候,便见一侍卫率先骑马而来,开口便问:「你可知武林盟在何处?」 语气直冲沖。 郭山拧眉,答道:「我便是武林盟的人。」 侍卫急于在少主面前表现,闻言态度生硬道:「那正好,你且带我们前去……」 「住口!」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侍卫回头一看,发现燕折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于是连忙垂首告罪。 燕折风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抛给侍卫:「走吧,以后不必在燕家做事。」 燕家对僕从一向大方,少有苛待做事的人,就算遣散也不会亏待。可一旦被主人厌弃,再想回头便不能了,拿着银钱安静离开已是主人家最后的宽容。 侍卫惊骇,却不敢多问,只能接过玉佩离开商队。 随后,燕折风这才转向郭山,抱拳问道:「失礼了,阁下可是武林盟的人?」 他先时曾见过郭征一面,眼前这人与郭征有几分想像。 郭山见他器宇不凡,通身衣衫饰物俱是价值连城,便对此人身份有了猜想。他一步迎上前,也抱拳道:「正是,武林盟主之子,郭山。」 「原来是郭少侠。」 「不敢当,阁下想必就是燕家少主燕折风?」 「正是。」寒暄过后,燕折风便神情迫切望向他身后的雁山镇,「郭少侠既是盟主之子,想必也知道第一剑客方柳罢?」 「知道。」郭山如实回答,「正是方公子告知家父,家父又嘱咐我在此地等候燕少主的。」 闻言,燕折风双眼一亮:「当真?劳烦郭少侠带我去见他!」 郭山心下惊奇,心道自己方才的担忧全然多余,看来这燕家少主与方公子……关系甚笃啊。难怪父亲嘱咐自己之时,一脸笃定,似是不担心。 思及此,郭山正了正脸色,客气道:「燕少主舟车劳顿,武林盟现下已准备好客院,不如先随我去武林盟休憩一番,再去寻方庄主也不迟。」 「不必。」燕折风态度坚决,「还请直接带我去见方柳。」 来者是客,且他们还有求于客。 郭山无法,只能点头应允,客套道:「那便随我来罢,今日风大雪大,方庄主想必还在萧然山庄的院落中。」 . 方家院落。 因着需在雁山镇待上数月的缘故,方柳不日前已经买下了整座小院,自此在雁山镇也算有了常驻的地方。郭山拜访的次数不多,多是跟从父亲郭征前来商讨正事,反倒是大师兄闻行道日日前来。 俨然比见武林盟弟子还频繁。 郭山之所以猜测方柳在府上,便是因为晨时大师兄就过去了,也未曾听说有事外出。 两人一路走过曲折的长廊,又行过一道覆雪的青石阶,一扭头就瞧见庭院的亭子中,有两道雪中对酌的身影。走得近了,就见石桌旁摆有一个小火炉,火炉上正煨着清酒,裊裊热气蒸腾而上,裹挟着醉人的酒香。 可于燕折风而言,那手执酒盏的人,却比雪日的幽幽酒香更醉人。 第72章 狐毛 石亭的几面皆挂了挡风的竹帘,唯有朝向台阶的一面空荡荡,方便主任人客人进出。 恰好能瞧见燕折风和郭山。 以习武之人的耳目,哪怕有风声扰乱,有飞雪遮眼,亦不需下属提醒,便已经察觉到燕折风等人的到来。 燕折风唯有在「传闻」中武功盖世,实则并非练武的好苗子,身子骨比普通人健壮有余,却远不及方柳这些习武之人。再者,他或要进宫面圣,在那之前定然不能受了风寒,因而身后跟着名为他撑伞的小厮。 郭山倒是并不计较风雪沾衣,肩头不知不觉便落了一层薄雪。 方柳与闻行道听闻动静,同时抬首,目光转向他们三人。瞧见来人之后,方柳清冽的眼角上扬,举起盛着温酒的杯盏,朝燕折风敬了一敬。 当是时,燕折风也顾不上甚的风寒不风寒,唇边笑意骤然,大步甩开撑伞的小厮,便急匆匆朝亭子走去。 庭院里假山积雪厚重,假水凝结成冰,燕折风一脚踏上连接亭子的小桥时,不慎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幸而多少是习过武,堪堪站稳了身子,不至于显得过于狼狈。 见此情景,方柳眸中流露几分兴味。 不过是眼波流转,便又让燕折风呆了呆,面上笑意更显痴傻了些。 依风和赛雪不知何时过来了。 她们动作利落,一人抱了坛陈酒煨在火炉上,一人往桌上摆放新的杯盏,最后又拿出一竹篮下酒的吃食。待到燕折风匆匆步入亭中,两人便已安置妥当,悄然退下。 第126页 进入亭中,燕折风没了动作,只双眼直直瞧着方柳,仿佛如何都看不够似的。 可未细瞧多久,一旁的闻行道便忽然闪身,恰恰挡住他的视线。 燕折风视线不得已转向他。 这时,郭山快步走来,打破了亭中的沉默。他笑容憨厚,先朝方柳和闻行道两人颔首问好:「大师兄,方庄主,怎在外面吃酒?」 闻行道不作解释,只说:「一起。」 郭山早已习惯他的行事,倒也不觉有何奇怪之处,只憨笑应「好」。 闻行道便继续以身遮挡燕折风目光。 方柳唤此人来的目的,他知、武林盟知、右相一脉也知,他们将是一条船上的人。可这并非是对方双眼发直,目光毫不避讳的藉口。 分明是司马昭之心,着实碍眼。 郭山不曾看出这其中的风起云涌,收到闻行道的邀请之后,就如往常一般,先朝方柳恭敬地拱拱手,便打算邀一旁的燕折风一同入座:「燕少主,您先请。」 这才唤回了燕折风的神思。 随后,郭山又跟方柳说:「方庄主,我在雁山镇城门外接到了燕少主。现下,燕家商队已然入城了,我本欲邀燕少主先去武林盟歇歇脚,可燕少主与方庄主有旧,一定要先来府上拜访。」 方柳拿起一盏新酒,避开闻行道,将那杯酒递到了燕折风面前。 燕折风惊喜且慌乱地接过。 「许久不见。」方柳饮下杯中之酒,道,「敬燕少主。」 见状,燕折风忙将酒仰头灌了下去。 冬日当饮烈酒。 江湖儿女更是如此。 若不是先前多年「眠花宿柳」,尝过千百种酒,燕折风怕是会被这莽撞灌酒的行为,弄得咳嗽不已,失了体面。但此刻也不好受,寒冬腊月里,风雪随酒灌进喉咙,他险些呛出泪来。 「咳……」燕折风清了清喉咙,眼中闪烁欣喜的微光,「阿柳……方庄主,听郭少侠说,你前几日着人寻我?」 来时路上,郭山便与他讲了自己在城门口等人的缘由。但并未说朝廷的事,只说他爹早就想亲自谢过燕家,恰逢方柳与燕少主是旧相识,也想与他叙叙旧。 旁的不提,唯独「方柳想与自己叙旧」这点,令燕折风来时一路上都止不住心间滚烫。此时,喝下方柳递过来的烈酒,再望进那双许久未见的眸子,只觉头热脑也胀,似是连指尖都微微酥麻。 方柳只道:「先落座。」 「是、是,是该先落座。」燕折风笑得比郭山更显憨然,「你可觉得冷?我带了红狐狸毛的大氅,虎皮的毯子,燕家独制的银丝炭……」 他一边坐到紧挨方柳的石凳上,一边如数家珍地说起自己带来的物件。 那名撑伞的小厮很有眼色,在燕折风提起红狐狸毛的时候,便转身朝院外跑去。不多时,便有护卫抬着三抬红木箱子,放在亭中未曾积雪的地方。 燕折风朝那小厮招招手,对方行事机灵,逐一打开三抬精緻的红木箱子,得意向亭中几人展示。除了干净崭新的狐毛大氅、虎皮毯子,装进镂空雕花铜炉中的银丝炭,还有无数金银玉石堆积在木箱各处。 便是风雪天的天色,亦能瞧见其间珍宝闪烁着璀璨流光。 朝暮城燕家之富庶,可见一斑。 郭山忍不住赞嘆一声。 偏方柳笑却未出声,眼中也未见热切,仿佛红木箱子里装着的并非稀世珍宝。他抬眸瞧向燕折风,询问:「燕家朝贡给皇家的珍宝?」 「并非。」燕折风摇首,凝视方柳殷切道,「皆是我多年收藏,你若喜欢只管拿去,只会比皇家宝库中的更精美。」 这番自信之言,也只有富可敌国的燕家主家人敢说了。 察觉燕折风刻意的讨好,闻行道眼中戒备更深。尽管先前朝暮城初见,一窥便知此人心思不纯,可那时他还知晓稍作掩饰,作出一副风流不拘的模样。 如今对方仿佛消了什么心结,竟全然不打算再遮掩。 眼见两人四目相视,闻行道忽然开口:「寒冬腊月,燕少主还手拿一把摺扇,实在是好雅兴。」 方柳的眼神果然落在燕折风手中的摺扇上。 燕折风冷哼一声:「过奖过奖,不比闻大侠。」 闻行道:「注意身体。」 燕折风:「呵。」 两人分坐方柳两旁,话语间夹杂暗讽试探。 一旁的郭山全然听不出,他只想着父亲安排的事务,于是转而朝方柳道:「方庄主,咱们是否现在说那……」言及此处,他抬抬下巴暗指皇城的方向,小心翼翼道,「……那件事?」 方柳拎起酒壶:「不急。」 「我帮你。」燕折风心思始终在方柳身上,此时立刻接过酒壶,主动担过了斟酒的任务,「方庄主,这红狐狸是我无意从山间猎来,当时便想着应该是极衬你的,便又想发设法猎了几只制成大氅。」 来雁山镇之前,他数次抚摸着顺滑的狐毛,想像方柳身披一袭火红的模样,站在茫茫风雪中的场景,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一抹艷色衬着如诗如画的眉眼。 定是姝色无双。 第73章 鸿鹄 方柳未曾拒绝燕折风好意。 依风虽在小院之外候着,却极有眼色,见状朝赛雪打了个手势。赛雪明了她的意思,悄然离开,不消片刻即怀抱一精緻长盒前来。 第127页 方柳手微抬。 赛雪便抱着长盒翩翩而来,将其陈列于亭中诸位面前,依风小心打开木盒,展示陈列其间的长剑。 燕折风:「方庄主,这是……」 方柳将:「 此乃方柳事先着人准备。 谈及合作,诚意、利益,缺一不可。既要让燕家上这条险船,总要以礼相待,将好处摆到明面上。 这柄利剑,虽不是太微剑那般名誉天下的名剑,却也有些名头。皇商燕家家大业大,见过的好东西不尽其数,备礼总不能太寒酸。 「方某是剑客,素来有收集良剑的习惯。」方柳道,「燕少主,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燕折风忙站起身,放下摺扇,小心翼翼接过那柄剑。 他之所以爱剑,无非是心系方柳,后来重逢,当年心结已然不再重要,终于放弃不擅长的武艺,不再盲目追逐剑道,转而换了摺扇。 可剑是方柳所赠,那自是另当别论。 若说一开始听闻郭山说方柳寻他,他还只顾喜出望外,此时大约也明白对方有要事相谈。其实只要方柳说出口,又哪里需要此番「礼尚往来」的示好,他恐怕甘之如饴。 燕折风抚摸剑身,目光痴痴望向方柳,道:「谢谢方庄主,燕某……我很欢喜。」 「喜欢就好。」方柳道,「燕少主一路而来风尘僕僕,不如暂且住下休养几日,晚间方某同武林盟的人为你接风洗尘。」 燕折风频频点头:「住下好,住下好……」 闻行道此时插了一嘴:「不如宿在武林盟。」 郭山不明其理,便附和大师兄:「正是,燕少主路径此地,武林盟理应尽地主之谊。盟中自有整洁宽敞的客院,可供燕少主一行人休憩。」 也免得叨扰方庄主。 这话郭山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燕折风忽略郭山的话,错眼看向一旁的闻行道。 上回方柳求药,便有此人同行,以武林盟盟主义子之名。那时他虽与对方交流不深,倒也不觉得不顺眼,因为闻行道似乎一心求药,没旁的心思。 如今—— 燕折风瞧见了闻行道眼中的戒备。 来自竞争者的戒备。 闻行道的大侠之名名震江湖,素闻他行事沉稳,若不是自己无意,下任武林盟主的位置不知坐的多稳当。武林盟显然有事相求,他本不该有如此神情,即便掩藏至深。 究其原因。 燕折风轻抚手中剑,一双风流多情的眼看向方柳,笑意情深:「不必了,燕某与方庄主是旧相识,有意宿在方庄主府上,也好叙叙旧。」 方柳似是无所谓,翻了翻烫酒的小火炉,又看向赛雪,吩咐道:「赛雪,准备一处院落。」 赛雪恭敬:「是,少庄主。」 便抱着空盒退下。 方柳可有可无地答应之后,闻行道眉眼凌厉了几分,。 见状,燕折风心中有了计较,原只当闻行道青年才俊,即便不深交,面上也要过得去才合燕家的利益。 眼下可如何都看不顺眼了。 . 未免太显眼,萧然山庄在雁山镇的宅子不算大,最后宿在此地的唯有燕折风及其亲卫,其余人等皆去武林盟修整。 晚宴正式,又不失隐秘,郭征同样赴宴。 早些年,郭征与燕折风之父有过几面之缘,但不亲厚。现下有赠药之恩,二人又善交际言辞,寒暄几句后便互称为「郭叔」、「燕世侄」,倒显得不那么生分,双方皆有表态。 几番推杯换盏,作为最年长者的郭征先开口道:「燕世侄颇有乃父之风。」 燕折风敬酒:「郭叔过奖。」 「算哪门子过奖。」郭征笑贊,「燕家素有第一商贾之名,做了几朝皇商,天底下哪座府城没有燕家的商行?」 此话不假。 武林盟扎根的雁山镇,萧然山庄所在的摇风县,或是其他势力盘踞之地,都有燕家的铺子。正因如此,虽不比飞鸽盟,燕家也有些搜集消息的门道,自方柳与闻行道秘密求药之后,燕家便暗中盯梢武林盟动向。 对于暗涌的风云,燕折风心中有数,他笑笑:「郭叔过誉。」 虽有数,可总要等对方提起。 况且—— 燕折风瞧了一眼身旁的方柳,自心上人裹着冷香落座于身侧起,他手心便生出薄汗。想多看几眼又怕孟浪,头晕目眩,心间似虫蚁啃噬的痒,早忘记当年如何传出了风流的名声。 他将白日里方柳送的剑佩戴于腰间,不自觉轻抚剑身,终是忍不住,痴痴然多瞧了几回。 闻行道嗤之以鼻。 方柳察觉他目光,未放在心上,兀自等郭盟主的寒暄结束,这才抬眸,道:「郭盟主,该说正事了。」 「是,正事。」燕折风勐然回神,遗憾收回目光,正了正神色,「我燕家人喜欢广结天下有识之士,今日有缘与诸位侠士相聚于此,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定当义不容辞。」 话说与众人听,眸中意却只在一人,等的回答亦唯需一人而已。 闻行道开口:「燕少家主大义。」 燕折风似笑非笑:「不比闻大侠。」 郭征处世老道,觉出两人话中风云莫测,但不置一词,只抚须笑道:「燕世侄有此心,还有赠药之恩,日后燕家有何需要,尽可以来找老夫。」 「先谢过世叔好意。」燕折风道,「不知可有晚辈帮得上忙的地方。」 第128页 郭徵答:「的确有。」 说罢,他伸出一根手指,朝天上指了指。 燕折风正色。 及至于此,几人才引出今晚的正题。燕家乃是皇商,却又并非全然是朝堂中人,各方都有人脉,燕折风结交江湖人一事广为人知,是最合适的中间人。 燕折风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方柳面上,意有所指:「天将变?」 方柳抬眸,眉眼弯起细微的弧度,眼底神情莫测,透着一股万事万物尽在掌控的惑人。 他说:「正是时候。」 燕折风闻言,凝视方柳良久,忽而一笑:「也好,你知我,定不会拒绝你。若你志比鸿鹄,那燕某多少也算个钱袋子。」 第74章 去岁 次日。 燕折风领商队前往尚京,当日便入了皇城,片刻未停。 此后暂无消息。 临年底,朝中官员做了封印仪式,各自归家过年。 身为翰林的顾择龄,却因「简在帝心」,日日被宣进宫讲书。担着公事的名头,无非是帝王见状元郎俊雅清隽,文采斐然倒是其次。 顾择龄站在殿外,声音清朗地讲书,听殿内笑闹乃至不堪入耳的淫靡声响,不为所动。 忠良言官闻此荒唐事,不顾已经封印,递了劝谏君王的摺子,于是得罪了乐在其中的皇帝与其面前的红人大太监福林。昏君索性将这白髮苍苍的两朝老臣也叫来殿外,让他听殿内的淫词艷曲,且还要他作出一首艷诗来。 老臣长吁短嗟,直唿「忠君之心可鑑」、「奇耻大辱」,便摘了乌纱帽往硬物上撞去。若非顾择龄拦着,险些就要撞死在宫内柱子上。 次日,老臣便因身体不适告老还乡。 方柳从顾择龄那里得了密信,信中写:顾某不才,如今才知方公子通透。做官前,我以为能做忠臣,到底是年少不知事。若君不君,臣自该不臣,否则忠只是愚忠。 方柳将这封堪称忤逆的信烧了。 燃尽前,想起初见时顾解元的清正腼腆,逗弄三两句便面红羞燥的样子,此后怕是很难再见。 . 各地皆为年节忙碌。 雁山镇三五不时便有大集,周边来城镇买卖年货的村民络绎不绝。并非鼎盛的朝代,寻常百姓难得喜乐,愈贫瘠愈如是。 京中更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方家府宅同样有年意,院中来来往往的弟子和僕从,脚步显得比往常轻快了几分。府上接连摆了几回宴席,多是为武林大会提前来武林盟,听闻天下第一剑暂居城中,慕方柳之名来拜访的侠士。 他日在莺州,方柳并不总是见客,现在却来者不拒。 也不提旁的事,来者是客酒肉相迎。 萧然山庄在江湖上地位斐然,众人敬之、仰之、远之,此刻忽能近之,都受宠若惊。等见到传闻中的方庄主,晃神过后,激动崇敬之情溢于言表,把酒言欢间恨不能以性命相交。 腊月廿九,雁山镇内有今年的最后一趟大集,此后直到正月初十都不再有赶集的机会。 为此,闻行道赶来相邀。 方柳欣然应允,郭氏兄妹同行,莫凭也厚了脸皮跟来。五人未带侍从,结伴去了年集,穿梭于闹市,随手买些小玩意儿。 雁山镇风气豪爽,不乏来往的江湖儿女,可方柳一行仍教人频频侧目。只几人都已经习惯,故而不被干扰。 莫凭因能跟方柳闲逛正偷乐,总拿些商贩陈列的小玩意儿问东问西,引方柳的注意。郭氏兄妹作为东道主,路上讲了许多当地趣事。 闻行道一言不发,沉稳坠在方柳身侧,时不时掏腰包付铜板。 忽而,人群中有人唤了声:「柳哥儿!」 几人回首循声看去。 只见一身着绒黄袄袍、貂毛披风的女子驾马而来,身后跟着几名手下。她容貌清丽眉眼多情,别具一番风韵,此时双眸微亮,直直看向方柳,还未走近就露出亲近的娇态。 女子很快走近下马。 方柳倏尔一笑:「黄掌柜的。」 「欸,这名头听着可真舒心。」黄鸽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娉婷地走向他似真似假地抱怨道,「柳哥儿,我可来了,若不是你来信,谁喊我都不再来这教人冷心冷肺的地方。」 她少时曾在北地漂泊,记忆中唯有寒天冻地家破人亡,故而后来只喜「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光景。日后若是死,也要老死在江南烟雨里,最好能同柳哥儿一道,两座墓葬的不近不远。 「知你独爱江南,也就留这一时。」说着,方柳将方才买的手炉递给她,「暖暖。」 黄鸽接过,盈盈笑了:「还是柳哥儿贴心,懂得心疼姊姊。」 氛围竟一时让旁人插不得嘴。 两人寒暄过,闻行道平淡出声,打散了黄鸽缱绻朦胧的情意:「黄掌柜,莫非就是飞鸽盟黄鸽,久仰大名。」 「正是。」黄鸽瞧他,面上笑假了几分,与方才的情真意切仿若两人,「这位便是名震江湖的闻大侠了罢。」 他们二人未曾见过面,却都是笃定的语气。 黄鸽不常现身于人前,但天下事江湖人大多逃不过飞鸽盟盟主的情报。而闻行道有自己消息网,自为方柳乱心,又得知了杜影齐一事,便将方柳经年来识得的人都查了查,自然听说过方柳与飞鸽盟亲近。 其余三人大惊:「飞鸽盟盟主?!」 第129页 黄鸽捧着手炉,笑而不语。 「原来飞鸽盟与方庄主有旧。」郭山憨笑,拱手道,「我们只知飞鸽盟盟主是女儿家,今日一见果真是女中豪杰。」 莫凭也问了好。 飞鸽盟不参与打打杀杀的事,故而挤进几大江湖门派的角逐中,名号却依旧响噹噹。大部分门派都愿意与之交好,一来方便获取所需情报,二来谁都有不能为外人道的事,谁知无孔不入的飞鸽盟可曾探听一二。 黄鸽都笑着回了:「叫我黄掌柜、黄老闆都成。」 郭琦儿好奇地端详她,心生嚮往之情:「黄掌柜的如此年纪便建立了飞鸽盟,实在是我辈女儿郎的榜样。」 对着女儿家,黄鸽笑意便真上几分:「妹妹过誉,想做你也成的。」说完,转而看向方柳,「我方从尚阳城分舵过来,绕了一大圈中间都不敢多停,只为帮上柳哥儿的忙,若不能在你这儿过上个好年景,咱们情分可就到此了。」 闻言,方柳弯眸:「可以,先邀你逛逛年集。」 黄鸽手一挥:「那我看上的就都买了,记方庄主帐上。」说着,她斜睨一眼手中攥着钱袋的闻行道,「旁人的钱我可不依。」 黄鸽的手下牵马,遥遥坠在几人后方。 方柳与黄鸽走在最前方。 黄鸽和莫凭都算初来此地的贵客,郭山絮絮讲着雁山镇的风情,两人时不时应一声,各有心思。 边逛,黄鸽与方柳边用内力传声入耳。 黄鸽悠悠道:「都说北上困顿,可我昨日见那都城内,还不是烟火灯烛明彻暗夜,繁华的很。比之书上写的前朝盛世,又差在哪里?」 方柳:「不过集天下之财。」 黄鸽哼笑:「吸天下之血。」 方柳敛眸目视前方,声音清而稳:「很快便不能了。」 「你让我收集的东西找齐了。」黄鸽谈起唯有两人懂的正事,「回头名单给你,不过姊姊觉着还是先别给闻行道看,这天下事唯有军营里我知之甚少,还比不上宫闱里的秘史好打听。身负血海深仇的将军之子又如何,如今养了三万精兵,野心该何其膨胀,真能只为父报仇?我不信他。」 方柳只道:「剑走偏锋。」 黄鸽轻咬薄唇:「柳哥儿,我怕你出事。」 闻言,方柳于一摊贩前站定,执起木架上的一块玉佩,拇指轻轻摩挲两下。一旁的闻行道便向前一步,递给商家几颗银裸子,垂眸对方柳说:「你看上的,不算黄掌柜的所求之物。」 言下之意,方柳想要的还是他来付。 方柳笑笑收下玉佩,旋即继续闲庭信步地往前行,传音黄鸽:「我有分寸。」 黄鸽便知他刚刚意不在玉佩,而为消解自己对与闻行道结盟的担忧,便也内力传音:「他这是什么意思,待客之道?结盟之好?」 说罢,她又瞧了闻行道几眼,只见此人实在莫测难辨,面上寻不出半点能窥探出情绪的破绽,与情报中相去无几。 方柳答:「大概也想做钱袋子。」 「也?钱袋子?」黄鸽不解其意。 方柳不言,侧眸看向闻行道,正正与对方的目光相撞,仿佛一直在等着自己回头一般。两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短暂目光相触,各掩其心,反倒觉出些不可说的默契来。 「时下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传音总讲不明白。」黄鸽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劝说,「柳哥儿,你何不再等等,姊姊哪怕折了几个分舵进去,也要想办法再帮你多查查闻家军,我实在不愿你贸然与探不清底细的人合作。」 方柳眸光深远,答非所问:「惜茵姊姊,可还记得你最难过的光景。」 惜茵乃是黄鸽旧时闺名。 自打旧人接连亡故,黄鸽被方柳搭救,来到江南一带建立了飞鸽盟,已有数年不曾有人叫过了。 黄鸽一时恍然,忆起母亲生前声声念道:「岁大飢,人相食。岁大飢,人相食。我儿啖我肉可好?」 那年时遇大旱,君王还未昏聩至此,却也不是什么明君。朝廷上下只顾享乐无心赈灾,赈灾银不知进了谁家的口袋,到灾民手里连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她年幼便因此颠沛流离受尽苦楚。 去岁,听闻岭南一带又有灾祸,而北伐的将领又弃了一城的百姓,飞鸽盟内不忍看的情报堆了一匣子。 方柳看她。 「我等得,天下人等不得。」 第75章 除夕 明了方柳心意,黄鸽不再劝说。 知道黄鸽初来雁山镇,与方柳定然有旧要叙,几人又逛了片刻,便各自离去。 方家府宅,几位飞鸽盟的弟子先到一步。飞鸽盟与萧然山庄私交甚笃,依风识得黄鸽的得力手下,妥善安排居住的别院,提供了吃食。 待方柳与黄鸽归来时,依风和赛雪迎了上来,分别接过两人身上的棉绒披风。 「小庄主,黄掌柜的。」依风手臂挂着披风,垂首禀告,「飞鸽盟弟子已整理好所需卷宗,现下正候在书房。」 方柳颔首:「好,着人严守,今日不见外人。」 依风应道:「遵命。」 方黄二人走进书房。 飞鸽盟弟子将卷宗交予二人,便恭敬拱手退下,与萧然山庄弟子一同守在门外。赛雪早先便备好了茶点,为二人斟好热茶同样告退,不作打扰。 黄鸽将卷宗一一展开,至于书桌之上,谈起正事:「前些日子,一收到你的飞鸽传书,我便马不停蹄往北地分舵去了。」 第130页 「你瞧,这是我们飞鸽盟能寻到的,有关大太监福林、太子太傅尤常最详细的资料。飞鸽盟做江湖中的生意更多,因此盟中少有做官的线人,顶多是联繫到官员府内下人、府外乞儿。为此,前几日我着门下弟子拿了你的信物,去寻右相一脉的官员,拖他们的门路往这两人府内外安插了几名眼线。」 「多有劳烦。」 「你我之间不谈这些,你且看看有无用处?」 方柳便执起卷宗细看。 黄鸽又娓娓道来:「福林和尤常是昏君面前的红人,据说面子比王爷还大上几分,与驸马刘珏这等一时受宠的大有不同。这二人仗着狗皇帝偏袒,做的混帐事不比狗皇帝少,当年闻家满门抄斩一事,就是他们二人的手笔。」 方柳:「闻行道应当心知肚明。」 「谁说不是呢。」黄鸽指着卷宗上的一排人名,「这几个是福林和尤常的狗,分散在六部和军中。虽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比不上三品及以上的大官,培养起来却也不易。」 言至此,黄鸽压低嗓音:「近年来陆续都死了……病死的、猝死的,没一个寻着缘由。」 方柳抬头:「你猜是闻行道所为?」 「八成,他们都在闻家惨案里站过队,称得上一句帮凶。」 「倒也能猜到。」方柳不意外,「是他性格。」 闻言,黄鸽眉眼一动,便又不放心地多加叮嘱:「闻行道此人心思深沉,深藏不露,几年前便能悄无声息除去朝廷命官。今日,虽说你我与他目的一致,怕只怕事成后他过河拆桥,你与他合作定要多加小心。可省得?」 方柳安她心神。 「我省得,不必担心。」 「那便好。」黄鸽点头,「闻行道若要为父报仇,就把福林和尤常留给他处置,咱们只要天下安定的结果。」 方柳将所有资料过目,合上卷宗:「这些时日,我常与顾择龄书信往来,又有右相和林大人相助,暗查之下发觉了一些线索——朝暮城里来抢夺太微剑的刺客,承庵寺与无名无增互通书信的刘珏,大抵都与福、尤二人有关。」 黄鸽微怔:「太微剑……那岂不是?」 「嗯。」方柳眸色幽深,「他们或许也与我父亲之死有关。」 两个勾搭成奸的佞臣,自知在天下百姓眼中并非善类,故而一听说江湖上出现人人称赞的大侠,便生怕自己哪日也会悄无声息被取了项上人头,这才聚集一众同样担惊受怕的狗官,设计谋害了英雄。 朝堂上,灭保家卫国征战四方的将军。 江湖外,杀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豪侠。 昏君贪官苛政鱼肉百姓,强权抹除朝里朝外正直之人,换来他们十年如一日的声色犬马,酒池肉林。 黄鸽抿唇:「好人短命,祸害长留,没有这种道理。」 方柳不语。 . 黄鸽畏寒,为了让她在北地过个舒坦的年节,别院里炭火不断,汤婆子、手炉、小火炉应有尽有,方柳还送了几件不同皮毛的大氅供她取暖。 年三十晚上,依风和赛雪备好年夜饭,便遵方柳嘱咐退下,与其他弟子在别处用餐。 堂屋燃着薰香的银丝炭,黄鸽捧着手炉,目光灼灼地观方柳泡茶时行云流水的动作。能抵金价的茶叶于沸水中沉浮,悄然氤氲满室茶香,炭火与茶香的热气撩得人昏昏欲睡。 「咚咚——」 这时,有人来访,轻轻叩响门扉。 毕竟是年节,来年尚不知是个什么光景,方柳有意让山庄的人松快松快,故而未让人守在堂屋外。北地除夕有灯火彻夜,不关院门的传统,守门的弟子见是熟人便不会阻拦。 来访之人一路行至堂屋,无人禀告。 黄鸽捧着手炉站起身,轻蹙柳眉问道:「谁?」 门外静默一瞬,復又响起一句—— 「武林盟弟子,闻行道。」 黄鸽眉头皱得更深,眼波一转看向方柳。 方柳从容烫了第三盏茶杯,将其置于桌上:「闻大侠,请进。」 门一经推开,裹挟了冬夜的寒风便唿啸而来,撞上室内炭火煮茶的暖热。闻行道一袭修身黑袍,束着劲壮的腰,英挺身姿几能抵到头顶门框。 「劳烦关门。」方柳倒好茶,抬手拖住杯底递向他,「风大,茶该凉了,闻大侠请坐。」 闻行道挥手内劲化风,关上屋门,走到方柳一旁落座。 黄鸽坐回原位。 闻行道平淡视线扫过黄鸽,似是用几瞬的功夫审视了一番,猜测她从何时开始陪伴方柳左右。随后,视线旁若无人落回方柳身上,见他沈腰潘鬓端坐于前,便不受控地痴看了几分,接过他手中茶盏。 「好茶。」闻行道贊道,「方庄主」 方柳扬眉:「不枉闻大侠除夕来访。」 黄鸽一手捧手炉,一手捻了瓜子来嗑,看热闹似的,似笑非笑:「柳哥儿,我看闻大侠这时间来,定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了罢?」 知黄鸽话中有话,方柳未拆穿,只纵着她。他眼底晕开浅淡笑意,瞧闻行道一眼,启唇:「或许?」 三人你来我往,寥寥几言,便知方柳与何人亲近,而何人只是来客。 「来客」闻行道凝视他,缄默片晌。 「是有要紧事,子时之前也算十万火急。」 「来祝你新春安泰。」 第131页 思前想后,踌躇未决。 思及来年必定风云变幻,安稳的时日许是不多了,今朝若非第一个祝他时时好的人,便不能得心安。于是只好循心来方府见上一面,途中早已轻车熟路。 第76章 莺州雪 说完,闻行道看黄鸽一眼,随后不避讳地拿出一方锦缎裹着的木匣。打开掐了金丝镶嵌的匣子,里头赫然是一支与木匣相比稍显朴素的木钗,钗身只雕琢了简雅花纹。 「日前得了截宁神木。」闻行道将匣子送至方柳面前,面容冷硬却慎重,「如今要事当前,非是仔细打磨的时候,望方庄主不嫌弃,可以收下。」 黄鸽敛眸,目光落在匣中贵礼之上。 她短暂沉思一瞬:「闻大侠倒是有心,柳哥儿身边从不缺些金银玉石,可宁神木明神静心,于习武之人而言,亦是难得一遇的奇木。」 闻行道不言,略颔首以作回答。 黄鸽便又浮上笑:「说是要事当前,闻大侠却还有闲暇的余力前去雕花,怪教人羡慕。」 闻言,闻行道看着方柳,解释了句:「沉思时所做,不费什么功夫。」 方柳并不推辞,大方抬手接下这份贵礼,道:「闻大侠的好意,方某就领了。」 将江湖中人人趋之若鹜的珍宝送出去,闻行道竟显露一丝松快的神情,视线落在方柳似泼墨的发间,遥想这青丝用他做的钗挽起,该是何种模样。 见此情状,黄鸽笑意不减,只多了两分真意。 毕竟柳哥儿已然有了决断。 「柳哥儿已经与我说过,眼下朝廷右相一脉,武林盟众弟子与朝暮城的燕家皆是同盟。」黄鸽换了话茬,客套恭维道,「素闻纵夕刀闻行道乃是武林盟公认的大师兄,受盟中弟子敬仰爱戴,武林盟盟主之位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闻行道:「不过人云亦云。」 「闻大侠又何必谦虚,那朝廷中的将军之位呢?」 黄鸽消息灵通,早知他身世来歷。 闻行道默然。 一旁的方柳莞尔:「所谓武林盟主朝中重臣,大概不是闻大侠所愿。」 闻言,闻行道神色剎那温软,转瞬即逝。他抿口热茶,言语间斩钉截铁:「是,武林盟主,朝中重臣,从不是闻某所愿,但并不是不能做。」 「闻某来年会夺下盟主之位。」 闻行道所言,为一「会」字,可见武林盟主确实是他的一念之间,囊中之物。 黄鸽暗自打量,见他面容正气神情凛然,与传闻像又不像。思及此人经年布局,不仅立威于江湖武林,于朝廷兵部亦有人手,到底不能放下戒心。 大局为重,闻行道是局中不可替代之人。 然可为盟友,不见得可为友。 更何况闻行道的心思未想过遮掩,便是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偌大江湖,爱慕方柳之人不知凡几,说得上名号的说不上名号的,这些年黄鸽见也见过百余人不止。可她仍总疑心于那些武功高强,门派显赫者,譬如闻行道之类,是否人面兽心,暗地里意图不轨。 之所以如此,其实事出有因——那便是杜影齐。 黄鸽与方柳相识于微末,被方柳救下性命,更在杜影齐邪念暴露之前。只她那时一直忙于建立飞鸽盟事宜,连古苑镇也不多待,常年在江湖中行走,竟是事后才得到消息。 犹记得彼时杜影齐行事败露,灰熘熘回到杜家,被家中长辈按着道歉,发下不再离开岭西杜家的毒誓。徒留黄鸽满腹愤然无处宣洩,恨不得骑马甩鞭杀到岭西去,与那贼人不死不休。 方柳劝过她数次,这才暂且作罢。 前有一个黑心窝子的杜影齐,后又来一个甩不掉的别逢青。 年初春末,别逢青料峭风雨中跪在萧然山庄门外一事,竟也在江南一带传的沸沸扬扬。分明是厚颜无耻,不分场合手段地相追,却因医仙谷弟子的身份,被世人编得好似一个痴情不改的情郎,白白污了方柳的名声。 所以黄鸽瞧着,这盟主之位板上钉钉的闻行道,唯恐也有步前者后尘的意味。 想起别逢青,黄鸽话锋又是一转:「柳哥儿你可知,前些时日医仙谷有数名弟子离谷,此去路遥,消息方才送到这北地境内。」 方柳敛眸:「数名?」 闻行道峰眉一凌:「有别逢青?」 「是,别逢青与其几位师弟师妹。」黄鸽道,「医仙谷向来避世,下面几个名声不显,未在武林中走动过,也就未曾留下甚的名姓。这几人行走江湖或被当做籍籍无名之辈,飞鸽盟暂且还摸不清他们底细。」 日后便未必了。 言至此,黄鸽停顿片刻:「只别逢青有些名头,听说是往北地来了。」 怕是为寻方柳。 黄鸽不免忧心忡忡,她最提防心思不纯之人,尤其如别逢青这般,为人处世不见半点行事章程的。闻行道执杯的手指多用了一分力,捏得指节见白。 唯方柳面色如常,倒茶也行云流水赏心悦目:「我知晓了。」 黄鸽犹豫:「柳哥儿,你……」 她有心多加提醒,话至唇边还没脱口,便听门外依风轻轻叩门,道:「小庄主,护院传话说有人代主来访,站在街角迟迟不去。」 黄鸽心思一动:「何处来人?姓名几何?」 门外传来低声问询,片刻后依风又开口:「医仙谷,自称为医仙谷大弟子别逢青手下。那人送来一封亲笔信,护院令人留下信便可,那人却道需得看着交到小庄主手中才成。」 第132页 闻此,黄鸽不怒反笑:「说什么来什么,主子与手下一个脾性,竟让除夕糟了晦气。什么人都要登客至主人前,哪里还有休息的时日? 」 闻行道站起身:「我将人带离。」 「不必。」方柳悠然道,「告诉那人,或将信留下,或让他主人也不必来了。」 依风领命。 不久,便带回来一封信并几句话。 「小庄主,那人言道年底倏然降雪,已波及莺州一带,别逢青一行人按辔徐行,料想小庄主挂念莺州,这才教人先快马加鞭冒雪送信。」 方柳接信的手微顿:「莺州落雪?」 年底光景分明不错。 若是刻意快马加鞭,速度自然比打探消息快些,因此黄鸽也未来得及获取这个消息。若是情况属实,飞鸽盟怕要晚个一两日才能知晓。 方柳展信阅读。 莺州偏南,冬日有过冷的时候,却也十几年未下过雪。信中提及落雪,多写了几句诗情画意赞扬莺州雪景,颇是不知人间疾苦,却能从字里行间窥见雪之大。 黄鸽:「情况不好?」 闻行道观察方柳神色:「若信中所言非虚,看来确实不好。」 「是。」方柳将信递予他们,冷而远的双眸似也覆雪色,清冽嗓音更凉, 「莺州落雨美,落雪也美。可雨太凉,雪也太冷。」 飞檐覆白,青瓦凝霜,深巷、石桥与孤舟都悽美,合贵人吟诗之心,难合百姓温饱之念。 第77章 回信 屋内寂寥安静。 临街不知是谁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传至方府各处。 闻行道主动说:「闻某虽在北地,若有可用之处,方庄主可随意差遣。」 方柳习惯性用指尖轻敲桌面,入神沉思片刻,忽而问:「闻大侠以为,摇风县的百姓过的如何?」 「自然是极好。」闻行道回答,「我虽只在那里停留数日,却少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之人,百姓脸上多是富足安乐的神态,想来是萧然山庄庇护的功劳。」 方柳却轻嘆:「可也仅限于此。」 闻行道思索须臾,便猜到他这么说的缘由。 江南本就富饶,又无外人敢侵扰,在萧然山庄的庇护下,就连附近大大小小十数个村子都富足。哪怕时遇天灾,只要邻着的州府无碍,摇风县乃至莺州也依旧能平安度过。 然萧然山庄能保几座城镇,却保不住九州大地。 如今朝廷一再退让,他日外邦打进来,天下大乱,江南最后这块富饶的地方也会生灵涂炭。又或者此次天降大雪,莺州附近还有受灾府城,指望朝廷赈灾又是不可能之事,那么平稳度过灾年的莺州府,定然会引得其他府县的流民前往。 方柳望向窗外,轻声说:「要加快步伐了。」 闻行道定定凝视他:「也好。」 ———— 自方柳收下信笺,不过堪堪两日,别逢青其人便赶到雁山镇。此一路虽风尘僕僕,别逢青入城却未曾停歇,只理了理衣冠便亲自前往方府,登门拜访。 听闻莺州大雪,依风领方柳之命,率一行人南下莺州救灾,等朝廷赈灾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黄鸽随行,临行前为闻行道送上飞鸽盟密函,事关当年闻家灭门之案。 ——此亦方柳之意。 黄鸽并非厌恶闻行道,反倒此前还颇有几分敬佩。 然敬佩不代表可以信任,更何况闻行道之于方柳,是可谓司马昭之心,不藏不躲,不得不防。当年的岭西杜家,正也是人人称颂的名门正派,不妨碍杜影齐手段骯脏下作。 一行人走后,府上人烟一少,显出几分不似年节的萧条。 别逢青被僕从领至会客处,抬眼就瞧见方柳端坐于前,手捧书册垂眸细看。天色未晚,屋内便点了油灯,方柳眼睫低垂,灯火隐隐绰绰斑驳于他眼下,侧颜竟似染上羞赧般旖旎的红。 仿佛融融暖意,流转在他眼角眉梢之间。 别逢青瞧得心软。 方柳抬首,方才仿若温存的神情荡然无存,又是以往亦远亦近的疏离神色,眼尾的笑意都像霜染的层林,朦胧冷清,朗月风雪撞入怀。 别逢青痴痴望进他眼眸:「阿柳,数月未见,我日夜魂牵梦萦,终还是见到你了。」 为赶路,他跑废数匹烈马,若不是要遵从师父嘱託,妥善安置医仙谷的师弟师妹们,他必定要早两日回来,何需旁人送信。 「别来无恙。」方柳将书册倒扣在桌面道,「酒还是茶?」 别逢青笑:「同你一样。」 「赛雪,为别神医斟一杯酒。」 「是,小庄主。」 赛雪先斟一杯热酒,将烫好的酒壶放在桌上,垂首掩门离开。 两人举杯,各自抿了一口酒,别逢青视线落在方柳濡湿的唇上,贪恋着难得窥见的春色:「阿柳,此前我数次寄信予你,为何总也不回?可是太忙?」 方柳未纠正他亲昵的称唿,只淡淡道:「神医大可不寄。」 「你知道我并非此意。」别逢青露出讨好的笑,「只你回过我一封,便总奢望再收到几封信笺,阿柳写的字极好。」 只可惜信中寥寥几句,未涉及半点私情。 方柳道:「无事可写,无事可说。」 那些寄来的信笺,回回都要塞十数张纸,几首酸诗,沾了种种情思的琐碎杂事,偶尔也有方柳的画像。除了回信那一回,方柳再未拆开细看,都只草草翻阅,便搁置在一旁。 第133页 收不到回信,别逢青也不觉无趣,仍旧寄信寄得积极。 想到那封回信,方柳思忖片刻,问道:「听闻近日众多医仙谷弟子出谷?」 「是。」别逢青点头,「阿柳,我如你所说,将谷外事告知师父,他深思熟虑后,便让师弟师妹都出谷了。」 方柳指尖摩挲杯盏。 自己唯一回的那封信,只说不日天下将乱,医者未必仁心,但医术必要实操,医治天下百姓未必不是磨鍊医术的手段。 信笺最后,他还写道—— 「方某此生少有另眼相待者。 若有,唯德行高,唯一技长。」 此番作为,是思及别逢青虽性情怪异,但医术确实高深,远超寻常医者。来日无论江湖还是朝堂,局势都瞬息万变,大周朝有不打不可的仗,借别逢青之手,或能将伤亡降至最低。 见方柳敛眸沉思,别逢青笑着邀起功:「阿柳可知,医仙谷也下了雪?」 「如今知道了。」 「大雪纷飞,师父道今年是灾年,古来灾年多有民乱,依照朝廷的做派,民间必定死伤无数,饿殍偏野。如此一来,即便我医仙谷弟子又药死一村乃至一城的人,也不容易路出马脚,正是出谷的好时候。 师弟师妹闻言,个个摩拳擦掌欲出谷大展拳脚,是我及时拦住了他们。」 闻此,方柳终于认真看向别逢青。 触及方柳双眸,别逢青激动得浑身战慄,目光灼灼:「阿柳,我随后便将你的话告知了师父,言道既然灾年最不缺的是死人,那何必制造更多死人,不如出谷拿百姓练手磨鍊医术,才是医仙谷弟子出谷闯荡最好的结果。」 医仙谷对医毒之术极为自傲,可近年来总归理论多于实练。一来是为了规避早年恩怨,弟子们少有外出,而医仙谷人烟稀少,一脉相承的师兄弟们皆能自医;二来则是因为医仙谷名声不好,外人闻之而色变,除非像郭盟主一样得了寻常医者治不好得病,否则请人多会三思。 方柳:「拿百姓练手?」 别逢青望着他的眼中柔情深重,唇边笑容却诡异:「阿柳,你要理解,总归是往活了医。」 倒也确实如此。 适才方柳并非质问,只是未料到别逢青比想像中更有用处。或者说,别逢青正刻意为之,创造自身乃至医仙谷的用处,然后将其剥开揉碎展示给方柳瞧。 一番行径,似曾相识。 果不其然,有位「梁上君子」看懂别逢青所作所为,今日大约是待不住了,一声微弱的异响过后,角落房樑上星星点点落下些尘灰。 别逢青回首,拧眉看向房梁,厉声道:「什么东西?」 那处空无一人。 方柳施施然浅酌一口酒:「被惊到的壁虎。」 第78章 甜头 别逢青似信未信,眼底藏有深意:「是么?不如我赠阿柳一撒些毒粉,也好将阿柳周身追逐的腌臜东西灭个干净,不再惹人不痛快。」 「不必。」方柳眸如点星,「小虫无害,且随它爬。」 闻此,别逢青便一瞬换上虚假笑意:「好,那便忍它一忍。」 言罢又开始痴痴去瞧方柳。 仿佛怎地瞧不够。 方柳不语,早习以为常,不急着催别逢青离去,便伸手拿起先前放下的书册,细细翻看。天色渐暗,烛火昏黄,赛雪进来剪了一回灯花,火焰窜动,暖黄流光霎时盈满方柳双眸。 一江春水,颜丹鬓绿。 别逢青不禁问道:「年节过去便是春,阿柳往后有何打算,可还要在雁山镇待着?」 方柳翻动书页:「暂且如此。」 「此地无趣,不如随我回医仙谷?」别逢青兴起提议,「途中尽可多观赏沿路风光,阿柳若想我救人,我便一路救过去。」 话里话外,只当人命是工具。 说话间,方柳不动声色又翻过一页书籍,仔细分辨其上所书后,将书册摊开朝上置于桌案,两指并用推至别逢青面前。 别逢青不明所以,顺从地垂眸去读。 ——书上写的,竟是医仙谷第一代谷主之事。 别逢青抬眼看方柳,又瞧了瞧书中所写,随后将书籍捧起前前后后翻阅数页。原来不止那一页,整本书皆是有关于医仙谷的情报,内容细碎笼统,却几乎句句属实。 必是飞鸽盟的调查。 翻回方柳停的那一页,别逢青一目十行读过,笑了笑:「第一任谷主是个热心肠的御医,不对——」他故作夸张补充,「是险些被诛九族的前御医。」 往日的医仙谷并非如今这般,第一任谷主为人热忱,蒙冤避难逃至医仙谷。眼下,医术代代相传,先谷主之念却代代蒙尘,从与世无争变成了亦正亦邪。 方柳缓缓道:「先收徒无数,一为发扬医术,二为有朝一日沉冤昭雪。」 「是有这样一事。」别逢青唇角含笑,「但先人已逝,又能寻谁去平反旧冤?先谷主医术了得,毒术更甚,若非心慈手软,何至于沦落到那般下场。」 医仙谷后人瞧不上先谷主的心性。 先谷主识人不明,将谷主之位传给心性阴暗之人,此后医仙谷再没出过根正的苗子。 方柳早有预料。 彼时,黄鸽查明医仙谷先谷主之事,以为能助他拿捏医仙谷,却忘了医仙谷弟子视人命如草芥,又怎会因敬畏先祖,而遵从先人遗愿。 第134页 君王暴虐昏溃荒淫无度,终日沉湎于酒色,不理国事。朝廷官员尸位素餐骄奢淫逸,举国上下聚敛民财,横徵暴敛。 此番种种,于旁人而言是修罗地狱,于医仙谷众人而言反倒乐见其成。 正如先前别逢青所言。 ——灾年死人多,师兄弟们兴致勃勃。 与其思前想后运筹帷幄,不如方柳直截了当要求来的妥帖。 「别神医。」方柳淡声唤道,復又改口,「别逢青。」 别逢青若有所觉地抬头,捏着数页的指尖隐隐战慄,一开口,嗓音都透了喜悦的轻颤:「阿柳,我在的。」 方柳眼神清冷。 「此后一年,你……不,我要医仙谷,为我所用。」 「纵死,在所不辞。」 . 作为交易条件,方柳允诺金银绸缎、药材万千,事后送至医仙谷。 尽管彼此心知肚明,别逢青所求并非这些财帛,他只求个能常伴方柳的机会。若非与方柳共谋大事,此后即便别逢青有再多奢望,故技重施于萧然山庄外冒雨求见,恐都不能入了方柳的眼,更别说甚么日日想见。 「天色渐晚。」方柳招来赛雪,「赛雪,你在府上为别神医选个住处,待神医有其他落脚的地方,再搬走不迟。」 此后,别逢青姑且算他属下。 便以客卿相待。 赛雪欠身应下,恭正道:「别神医,请随我来。」 一时间,别逢青喜出望外:「好,那我先退下了,阿柳你……你记着早些歇息,莫要过度操劳。有医仙谷在,阿柳所图之事终会成功。」 「借神医吉言。」 虽赛雪去别院的路上,别逢青心潮雀跃,久久未能平復,此间行事,是他请教医仙谷一有情郎的师妹,散了十数瓶蛊毒,琢磨出的法子。 如今果真能常伴阿柳身侧了。 「师妹,我心上人对我不假辞色,该如何处之?」 「可打得过?」 「他是清风朗月的剑客,功夫远在你我之上。」 「可药的倒?」 「他心细如髮谨终如始,不会落入圈套。」 「死缠烂打呢?」 「试过,无用。」 「嘶……师兄,咱们医仙谷最适合强求,可你既打不过他,又药不倒他。若强求不来,则只能……只能瞧他看重何事了。」 看重何事? 别逢青露出古怪的笑:「那便掐着鼻子,暂且做个好人罢。」 ———— 两人走后,方柳独自饮酒。 约摸过了几息时间,房内忽然出现一锦衣男子,英伟不凡气势逼人。 方柳勾唇:「梁上君子做的如何?」 闻行道眉头紧锁:「你不该与他合作。」 「他?」方柳扬眉,「别逢青?」 「别逢青与你谈聊几炷香的时间,只知若你开心他便救人,却不会细想你为何救人,更永远无法理解你抱负几何,做的是利在千秋的事。」言及此,闻行道眸色深远几分,「我曾经亦然,对江湖朝堂人情世故失望至极,只等来日报了闻家之仇,便不想再理会世间之事。」 他日大仇得报,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与他又何干。 闻行道沉声说:「方柳,他配不上你。」 多的是人贪慕方柳绝艷的容色,沉醉于他的身姿出尘、眉眼冷清,想把他护成不染纤尘的样子。 可闻行道与他们不同。 他还爱慕方柳风骨。 着迷于其深谋远虑计之深,心怀天下济苍生。 方柳却问:「今日处置了几名小官?」 「两人。」 「与闻家一案有关的狗官,皆听命于大太监福林与太子太傅尤常。他们一日不死,除掉再多无名小官,都只能掀起微小的风浪,但我们如今正需要这些风浪。」 说着,方柳缓缓摩挲酒盏,思忖着下一步。 闻行道习惯了他心血来潮般的谈话方式,自顾自接着之前的话题,闷声道:「更不该让他住在方府,哪怕只是一时。」 「医仙谷多有用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给些甜头才能驱使他全力以赴。」 「不怕它反噬?」 方柳处之泰然,自信,故而自若。 「落子无悔。」 第79章 官场 春节连着元宵,尚京很是热闹了一阵。 皇帝喜闹,尚京城内常年无宵禁,年节中百姓更是彻夜不眠,携家人夜游,赏舞龙花灯。无论商铺还是寻常人家,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门前的红灯笼会一直挂到正月结束。 往常是这样。 今年不同往日,元宵节刚过,街上气氛忽然肃杀起来。御前侍卫领队在大街小巷穿梭,一旦遇到有言行举止异常的百姓,便带刀要上前问东问西。 一时间,尚京百姓人心惶惶。 方柳能猜到所谓何事。 别逢青的下属能在年前,就将南方雪灾的讯息送到雁山镇,如今两旬过去,朝廷再滞后也该收到地方官员的奏摺。此外,荣康传来信件,言道北边战事形势不明朗,大仗偶有小仗不断,再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月又要丢掉一城。 内忧外患最易民反,朝廷不是第一次做这打压民意的事。 . 皇城,御书房。 「一群混帐!废物!朕要你们有何用?!」 大周皇帝周成帝怒气沖沖,将手中一叠奏摺摔到最近的官员脸上,随后背手来回踱步,步子显出几分心焦。 第135页 多年来,周成帝视早朝如无物,除非遇到北蛮破城之类生死攸关的大事,否则开与不开全凭当日心情。但官员仍要日日点卯,要事由太子太傅、大内总管福林和邹右相过眼,然后再送到成帝面前。 如这般聚集御书房,便是有不得不开会的大事,来的要么是朝廷重臣,要么是皇帝近臣。 被奏摺打中的乃是户部尚书。 户部主管户籍、土地、赋税,此次禀奏,正是江南一带雪灾一事。灾情本是要事,上奏的奏摺却被福林一脉一压再压,元宵节前一日才被人想法子送到周成帝眼前。 送信的正是户部尚书。 周成帝大发雷霆,不是因为雪灾的消息被压,而是气恼户部尚书不懂事,就算天大的事,也得让他先把元宵节过了再说。 歷来赈灾都是件麻烦事,朝廷上下装作不知,不就能多拖延几日? 现在可好,不得不捏着鼻子商谈此事。 户部尚书是右相一脉,邹右相朝他使了个眼色,户部尚书便五体投地向皇帝告饶:「陛下,老臣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江南受灾严重,地方几次快马加鞭上奏请求朝廷批下赈灾银,情势十万火急啊!」 户部管钱财,可没有皇帝批准,赈灾银一分一厘都拨不下去。 听到老臣提起赈灾银,周成帝心情更差了些。 福林察言观色,揣摩圣意,拱手躬身道:「陛下,据咱家所知,如今国库亏空,这赈灾一事还需多考虑考虑。况且陛下虽爱民如子,可这孩子也有长大的时候,不能一有难处就指着父母帮扶,总得自己想办法渡过去。」 太傅适时道:「再者,那一带鱼龙混杂,江湖草莽之士甚多,也不总是听命于朝廷。若非陛下威仪胜天,压得住他们,早该成地方一患了。如今南方大雪,说不定正是老天看不下去,要替陛下惩罚他们也未可知啊!」 一番话说的周成帝熨帖不已。 他寻欢作乐之际,也大约知晓民间有不少江湖门派,其中弟子武功高深行事莽撞,且与朝廷互不干涉。于他而言,这些人不过是稚童打闹,登不上大雅之堂,更遑论影响到朝廷。 周成帝道:「两位爱卿说的有理,朕也觉得如此。」 邹右相急声唤:「陛下!」 「住口!」周成帝拿起砚台砸向右相,「右相啊右相,你瞧瞧太傅和福林,你怎么就不能如他们一般为朕排忧解难呢!」 要不是顾忌邹家及其一脉的官员,他早就让这迂腐老头子告老还乡了。 往常,邹相遇到皇帝心情不佳,便不会再多言语,免得失了本就不多的圣心。可眼下事关江南百姓,他不得不顶着圣上不悦,俯首跪拜,劝谏道:「陛下,江南受灾严重,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赈灾一事刻不容缓啊!」 户部尚书等人随之也纷纷跪下。 见他们如此不识大体,周成帝气得吹鬍子瞪眼,指着右相:「朕原还念你让皇商燕家寻来的献礼甚得朕心,没想到你竟如此冥顽不灵!好,右相既然想赈灾,钱财是一分没有的,不如找个官员去江南,自己想想办法救灾罢!」 邹相闻言,心痛之余,只觉得愧对于方柳。 让邹家搭上燕家进贡的年礼,本是方柳为邹相一脉博取圣心的计谋,好让他们在对上太傅和福林时,多几分胜算。 正当这时,此前站在后方的顾择龄上前一步,躬身道:「既如此,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顾择龄官虽不大,却是皇帝近臣,只因他才貌皆是人中龙凤。他做官未满一年,表面上与哪一派都避而远之,显出的几分年轻官员的迂腐正直和不懂变通,反倒更令皇帝喜欢。 此番他主动请命,完全符合往日作风,还能为右相解围。 周成帝迟疑:「这……」 顾择龄:「陛下,臣乃江南人士,心繫故乡恨不能以身相代,恳请陛下准奏!」 太傅眯了眯眼,开口:「陛下,既然顾大人有意,何妨让他去试一试。臣记得,当日殿试顾大人的策论可谓鞭辟入里,说不定能为陛下分忧解难,还能省了赈灾银。」 于是此事便拍板定下。 ———— 顾择龄出发之前,带着右相信件前往方府。 方柳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 顾择龄歉意道:「方公子,邹相托我致一句歉,浪费了方公子的锦囊妙计。」 「无碍。」方柳不以为意,「燕家仍为皇商最青睐的皇商,便足够了。」 顾择龄低眉:「是。」 比起月余前相见,顾择龄周身气质又萧然了几分,双眸沉沉不復往日光彩。官场沉浮不过半载,便将他打磨的沉默内敛,隐隐窥见城府。 方柳好似随意道:「顾解元。」 听到这熟悉的称谓,顾择龄不由得怔愣一瞬,思绪回到去年初夏。那时,方柳便总喜欢一边称唿他为「顾解元」,一边将他逗弄得面红耳赤心乱如麻。 自他三元及第之后,方柳再不曾这么唤过。 顾择龄面对方柳,常常腼腆木讷,此时更是如此:「方公子……」 方柳轻声道:「顾解元可还记得去岁,你我二人山间初遇,你侃侃而谈的志向抱负。」 顾择龄眼中神采乍现。 「自然记得。」 「那时顾解元青涩,但存志高远,如今心之所向可有变化?」 第136页 「不曾更改。」 接着,方柳娓娓说道—— 「方某的叔父,曾对方某说过一句话,我将它送予顾大人。其言道,『这天底下的人,有人只需粟米饱腹,麻衣蔽体;有人却需享受金银玉石,香车宝马。前者是常事,后者亦非过错。』 诚然,百姓需要私德无缺,清正廉明的人。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希冀所有官员清贫,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极端? 况且无论身处江湖还是朝堂,过刚则易折。 旁的只是手段,只要记得心之所向,即便有朝一日顾解元成了顾大人,又何须恐慌?」 言罢,方柳抬眸浅笑,恰如春风。 「做小顾大人,也没哪里不好的。」 徒留顾择龄心神俱震。 为心上人的笑,亦为方公子的知己之言。 却原来,方柳竟是早早窥探出了自己藏匿心间的几分自我厌弃。 自懂事起,顾择龄便自勉贫贱不能移,厌倦官员尔虞我诈不顾百姓的行事作风,立志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定要做出改变。可进入官场之后,抱负难以施展,反倒将自己变的城府颇深。 与贪的人谈贪事,与好色的谈风月,以寻求一丝破局的法子。 如此一来,怎能不自我厌弃。 可方公子却告诉他,做小顾大人没哪里不好的。 第80章 菜人哀 「谢方公子解我心忧。」 顾择龄撩袍起身,面朝方柳俯身拱手,深鞠了一躬,目光灼灼如夏日灿阳。 「今日听方公子一席话,他日不论鹏程万里还是日暮途穷,顾择龄皆是最初的顾择龄罢了。」 方柳淡笑:「顾大人不必多礼。」 顾择龄坐回去,继而忧心忡忡道:「此次南下,只我一名朝廷官员,且无一分一厘的赈灾银。只怕我心有良计,也无法施展,最后苦的仍是百姓。」 他几乎可以想像到。 纵使被称作寒门学子的顾择龄,也并非秋困潦倒到三餐不食的地步,他父亲本就是村里的秀才,死前留下了笔墨纸砚书册数十,才能保他一路苦读。 闻言,方柳唤了一声:「赛雪。」 屋门打开,赛雪手持一木托盘,托盘上放置着一把匕首与一封信件。 方柳先拿起匕首:「此乃方某信物,江南各大门派皆识得此物,顾大人携此物下江南,正如携方某口谕,可畅通无阻。」 「这……」顾择龄迟疑,未曾伸手去接,「这是否太过劳烦方公子?」 「不用介怀,此为计策的一环。」 「计策一环?」 「将信件交于依风,她知晓该怎么做。」方柳又将信件拿起,推至顾择龄面前,方才解惑道,「江南,至少莺州一带,雪灾之事不必担忧,摇风县并非初次救灾,急事可寻萧然山庄与鸿雁客栈。」 顾择龄郑重接过两物。 他将信件妥帖收好,并无窥探之心,随后小心握住那柄匕首。匕首精緻小巧,鞘上镶嵌红玉,工艺巧拙天工,柄处还力道遒劲雕刻了一个「柳」字。 「字乃家父所刻。」方柳缓缓道,「莺州之外,顾大人可以拿此方信物,寻本地的江湖门派帮忙。马上便是武林大会,但各门派定有长老留下坐镇,顾大人拜访时最好褪去官服,武林中人向来不喜朝廷。」 听闻「柳」字为方父所刻,顾择龄手持匕首的动作愈发小心,心头不觉火热,手心隐约淌了汗。 方柳不甚在意,接着道:「自战乱以来,朝廷自顾不暇,又只知享乐不问民生,年復一年中央集权难以为继,故而对江南一带掌控甚弱。既然只顾大人一位京官肯前往灾区,那传来经常的消息,想必也定要经过顾大人的手了。」 顾择龄:「方公子的意思是?」 方柳眸色深而沉:「从来没有江湖门派施以援手,江南一带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百姓皆唱《菜人哀》。」 顾择龄询问:「……这《菜人哀》是?」 方柳缓缓开口,嗓音冷清如珠玉落盘,分明空缈,却夹杂一缕悲意。 「夫妇年飢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 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 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 顾择龄听得嵴背发麻,四肢百骸窜起一股入骨的凉意。 菜人歌,乃是人啖人之歌。 若非方柳不计成本施以援手,此番景象必将化为现实。纵然如此,仍旧有数以万计的百姓,在雪灾中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等候他前往援救。 顾择龄深知,适才方柳眼中悲意并非错觉。 料想过往十数年,他定去过那等景象哀绝的灾苦之地,这才铸成一身淡然却悲悯的风骨。 何为侠者,何为大义? 观方公子足矣。 方柳以茶润口。 「月余歌谣传入尚京,如此再过一段时日,顾大人便可在奏摺里写道—— 春来冰消雪融,乱葬万人枯骨。一日,无风无雨平地惊雷,乱葬岗忽现嶙峋怪石。其上书曰,『天罚降于大周』。」 霎时,顾择龄明了此间用意:「周成帝迷信鬼神之说,渴求长生,不拘佛道。」 ———— 转眼,顾择龄南下半月有余。 随着奏摺快马加鞭入京,尚京城内一日比一日沉寂,百姓愈加谨小慎微。不多时,又有北地来的快马入京,城内宣布恢復宵禁,不復往日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 第137页 如此,依然堵不住悠悠众口。 私底下,许多消息经由乞儿刻意撒播,又经百姓之口一传十十传百,悄然蔓延扩散。 「听说南方大雪,咱们右相数次上折请求赈灾,可惜了皇……头顶上那位不肯出一厘的赈灾钱,似乎就一位姓顾的大人跑前跑后。现在南边那情景……啧啧啧,可惨喽百姓!」 「就这些,上头那位至于动怒宵禁?又不是头一回了。」 「嘘——我告诉你件事,可不能大声说,据说是天老爷看不过眼,降下口谕,天上的神仙都看不惯咱大周朝的这位了。」 「说不准是真的呢,咱尚京城又一位小官疯癫自裁,怎地都查不出缘由,可不就是天老爷看不惯他们鱼肉百姓!」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雁山镇临近尚京城,也受了几分影响,坊市萧条。 来此参加武林大会的人,也觉出些不同往年的氛围来,初来乍到的小弟子们,还会询问门中资歷深的长辈:「从前总听与会的师兄师姐说,武林大会举办时热闹得很,大街小巷商贩云集,茶楼酒馆歌舞昇平,怎地今年瞧着静悄悄的?」 长辈若有所觉,讳莫如深。 气氛使然,连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都不快意潇洒了。 年少如莫凭,却难得顾不上打探这些。自上一回,他被方柳指尖抵着胸膛,两问是否有血性,便兀自消沉良久。 他日夜自省自问,终于了悟,原来自己空说血性侠义,实则仍是顽劣的小孩心性。一旦明悟,竟不敢再去见方柳,唯有年节时随众人匆匆拜见对方。 武林大会将近,与会的长辈皆已到齐。 这一回,莫凭不曾再避开他们,道歉并听完了所有长辈的叮嘱。听过长辈絮絮叮咛,莫凭好似有了底气,立时前往方府拜见方柳。 然几经碰壁,终是未曾得见。 莫凭憋了一肚子话要讲,偏他不捨得抱怨方柳无情,便只能向师姐韩若抱怨大会无趣。 韩若其人,容貌明艷剑法精妙,名列江湖三大美人之其一,乃是莫凭的表姐,梅花剑宗大长老之女,故而都称之为梅花剑宗大小姐。 无视莫凭话中怨怼,韩若只问道:「小师弟,你来武林盟数日,可见过天下第一剑客方柳?」 但凡修习剑法,就没有不想见方柳的。 莫凭:「……」 一时竟更觉心酸。 韩若追问:「可见过?」 莫凭挺胸提气:「何止见过,方庄主他还、他还……」 韩若:「还如何?」 还能如何? 自然是恶劣至极! 不仅频频拿他逗趣儿,还将他的心尖拨弄得七上八下,飘飘然不知归处。偏偏等他想通之后,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面难求。 最后,莫凭只能愤愤道:「反正我不好说!师姐,你可千万不要被他勾了心神去!」 「哦?」韩若似笑非笑,「怪道你近来蔫的很,原来是心神被人勾了去?」 莫凭嘴硬:「谁说的?」 那人见都不肯见他! 韩若乐得看戏:「原来如此,看来是落叶有情,流水无意了。」 「谁有情了?!」 「何人有情?」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气急败坏,一道悦耳清泠。 莫凭似有所觉,心头勐然一跳,连忙循声看过去,登时看呆了眼——只见方柳姿容卓绝,翩然而立,眉眼之间似有浅笑。 适才的话正出自方柳之口。 闻行道伴其身侧,面容硬朗不怒自威:「闻梅花剑宗弟子租了此处院落,方庄主与闻某特来拜见莫宗主。」 莫凭戚戚然回了神。 原是来见他爹的。 第81章 梅花剑宗 听闻两人来意,韩若上前一步,询问莫凭道:「这二位大侠是?」 莫凭介绍:「纵夕刀闻行道,以及师姐想见的天下第一剑客,萧然山庄方柳。」 两方照面之时,韩若便对二人身边心有猜测,此时加以确认,便抱拳笑道:「小女梅花剑宗弟子韩若,见过方庄主、闻大侠。宗主正与长老议事,我这就派弟子前去询问,只怕须得等上一等才行。」 言罢,便招来弟子嘱咐此事。 「幸会。」方柳抱拳回礼,「此事不急,我们在此候上片刻便是。」 闻行道寡言,同样抱拳:「幸会。」 在此之前,韩若早想见方柳一面,好请教切磋一番剑法。去岁她受门派之命前往朝暮城,离开前才得知原来方柳也曾来过,只嘆有缘无分。 如今正是请教的好机会。 韩若谦虚道:「久闻方庄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小女习剑十五载,不敢懈怠,不知可有幸得方庄主几句赐教?」 方柳看向她,弯唇道:「去练武场。」 韩若大喜:「好,请随我来!」 因着武林盟的缘故,雁山镇百姓皆好武功,镇上有数家武场和比武台,许多宅院也会修建练武场。梅花剑宗租赁的府宅极大,练武场就在会客的花园一侧,弟子练剑声不绝于耳。 梅花剑宗弟子见大师姐领人过来,纷纷停下了动作。 韩若高声道:「这二位贵客,是萧然山庄的方柳方庄主和武林盟的闻行道闻大侠。今日,我特意请求方庄主赐教,须占用大家一点时间了。」 第138页 众弟子久闻方柳盛名,此时能旁听一二,只恨不得代师姐接受赐教,哪会有不愿意的。 可惜他们剑法不比师姐,远没有请天下第一剑指教资格。 练武场空出来后,韩若率先抱拳道一句「献丑」,便提剑舞了一套梅花七式。梅花七式为门内正式弟子的剑法,乃是梅花十六式的基础,练好七式方能继续习十六式。 曾有人钻研梅花七式二十载,才转而修炼十六式,最终成了梅花剑宗最厉害的长老之一。 韩若一套剑法舞完,又道一句「献丑」,而后满怀期许看向方柳。 方柳脚尖点地,衣袍猎猎飞身而去,长身玉立站于练武场正中。他并未祭出腰间的方柳剑,而是拿起一把梅花剑宗弟子训练用的木剑,敛去唇边礼貌的笑意。 他未发一言,转腕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下一瞬,剑风便似破竹之势震出一道余波,练武场边缘随之戈盪起飞尘。 有弟子惊嘆:「是梅花七式!」 只见方柳舞的竟也是梅花七式,从起剑的生涩到融会贯通,再到炉火纯青,竟不过寥寥数息时间。舞剑之人身法飘逸,剑锋凌冽,一眼便知已是登峰造极之境地。 剑法打完,方柳洒然收势。 众弟子皆屏住唿吸,面对这般近妖的天纵奇才,甚至生不出丝毫妒忌之心,唯余震撼赞嘆。 闻行道目光沉沉。 九州之下,方柳是为盛世而生的梦,此生终不会因谁而停。 闻行道懂的道理,莫凭还远远看不透。 莫凭早已怔怔然,遥遥望着方柳持剑而立的身姿,只觉热血沸腾而上,四肢百骸都泛起星星点点的酥麻,接着渗入五脏六腑,非要将他搅得魂不守舍才能罢休。 他思及先前忽然见到方柳,他还曾暗喜对方或许为自己而来,毕竟过去这几日,他在方柳那里吃了几次闭门羹,日日求而不得见。 又思及与师姐的一番话,不知方柳听去了几分。 该是没有全听的,否则方柳不会与自己异口同声问「何人有情」……不对,也不尽然,若是方柳的话,或许真能做出明知故问之事,逗弄他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年人。 莫凭面上烧红,暗忖道:方柳果真只当他是毛头小子,从不曾将他好好放进眼里。 思及此,他又低落几分。 韩若的喝彩声打破练武场的沉寂。 「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观方柳舞剑,一招一式入木三分,令她得以勘破自己招式的不足,受益良多。 若是方才她尚对小师弟有心系之人一事,尚且心存疑虑,眼下便只觉毋庸置疑了。方庄主如此天人之姿,八斗之才,又在江湖久负盛名,令小师弟魂牵梦萦实在合乎情理。 怪道小师弟劝她这做师姐的,千万不要被勾去了心神。 她已然见之神往。 「好剑法!」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江湖代有才人出,我辈中人还是要被这些少年豪杰们给比下去了。」 另一人抚须笑道:「唉,看来老夫该退位让贤了。」 众弟子忙垂头行礼:「宗主,二长老!」 今年,由宗主和二长老领弟子参加武林大会,韩若之父大长老则镇守门派。 方柳持剑抱拳:「见过莫宗主,二长老。」 闻行道:「莫宗主,二长老,许久不见。」 莫宗主朗笑道:「二位不必多礼,刚刚弟子说你们两位来访,老夫怕你们等太久,和二长老抛下手头的事赶了过来,未曾想如此有幸,一来便见到传说中天下第一剑的剑术,实乃是三生有幸啊!」 面对前辈,方柳不卑不亢:「莫宗主过誉了,梅花剑宗剑术玄妙底蕴深厚,方某亦觉获益匪浅。」 「方庄主莫要自谦。」二长老笑说,「如今的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而年轻一辈中方庄主又独领风流,不知今年的武林大会,方庄主可有意参与?」 此次武林大会,梅花剑宗有五名弟子参加,韩若也是其一。 比起亲子莫凭,韩若才是莫宗主心仪的下一代掌门人,几位长老皆心照不宣。长老们原以为韩若拿不到头名,应当也能跻身前三,若是方柳有意参与比武,三甲怕是不能了。 方柳摇首轻笑:「方某无意大会。」 「莫宗主,二长老。」速来寡言的闻行道拱手道,「此番大比,闻某将要一试,今日前来便为知会此事。」 莫宗主和二长老面面相觑。 闻行道曾拿下武林大会的魁首,却放弃了武林盟主之位,如今他又要参与这一届比试,且还特地知会他们这些前辈。 看来这回,是有意盟主之位。 第82章 商谈 事出反常,莫宗主抚了抚鬍鬚,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闻行道:「正有此意。」 方柳但笑不语。 二长老便伸手道:「二位,这边请。」 莫宗主道:「小若随我们一道。」 韩若抱拳:「是,宗主。」 闻言,莫凭急了:「爹,那我呢?」 「你?」莫宗主负手,严厉道,「你留在这儿好好练你的剑,莫要连一旬后的比武初赛都进不去,丢了梅花剑宗的脸。」 韩若讶异道:「小师弟何时报了名?」 莫凭偷偷瞧方柳一眼,正撞入对方含笑的双眸,霎时心间一跳,他勐地转过头去,咕哝着小声道:「就前几日的事,师姐你别问了,我已经请示过爹了。」 第139页 大门派的弟子,可直接参加武林大会后面的角逐,但人数有限。若有人数以外的门中弟子想参加大比,便需要同其他武林中人一样,从初赛开始一场场比下来。 莫凭剑法尚可,但绝走不到大比后半,自然也未被选为五人之一。 原本他不觉得如何,自己方才十六岁,虽不似那些年少成名的豪侠,于同龄人中也算出类拔萃。门派里中选者皆是年长的师兄师姐,此届未被选中还有下一届,总有他大显身手的时刻。 可现如今莫凭不这么想了。 须知方柳十六岁时,江湖上便已流传起了他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剑客之中更是人尽皆知。莫凭幼时总能听长老们谈论,说那人人艷羡天纵之才的少年郎,怎地就未投在梅花剑宗门下。 思前想后,莫凭禀明父亲,报名武林大会。 韩若担忧道:「比武绝非儿戏,须得签下生死状,小师弟……」 莫宗主一锤定音:「小若,不必与他多说,让他受几遭磨砺不是坏事,早该懂事了。接下来与方庄主、闻小友谈的是事关武林大会要事,他的心性不适合在场。」 说罢,便引着方柳和闻行道二人,前往会客谈事的书房。 莫凭怔怔目送方柳,对方不曾回头看一眼。 . 书房内。 莫宗主道:「二位请坐。」 方柳、闻行道坐于客位,莫宗主、二长老和韩若随后依次落座。 二长老开门见山道:「闻小友不曾隐瞒,老夫便也直言相问了,小友可是想要这武林盟主之位?」 闻行道颔首:「正是。」 得了准话,二长老喟嘆一声,道:「若你有此意,这『小友』的称唿恐怕再喊不来几回了,不日便该是闻盟主了。」 「二长老言重,闻某仍是后辈子侄。」 「后生可畏啊!」 两人寒暄一番,莫宗主缓缓开口:「小友武功高强,品行高洁不骄不躁,若为盟主,定能再振武林雄风。只是小友从前拔得过头筹,转而放弃盟主之位,如今却有意角逐,是否——」莫宗主看向方柳,「是否与方庄主有关?」 否则闻行道一人来访即可,何须再来一位举足轻重的才俊? 再者,闻行道在武林中素有盛名,却始终只是武林盟的弟子,未坐上盟主之位以前,江湖地位是比不上方柳这一庄之主的。 二长老附和:「还望二位解惑。」 闻行道与方柳对视一眼。 「莫宗主所想非虚。」方柳慢条斯理道,「方某在北上之前,便已经一一知会过江南的大小门派,言道闻大侠必是下一任武林之主。掐指一算,是去岁夏初的事。」 在场几人莫不惊异。 闻行道不知此事,但他只不动声色垂眸饮茶。 他与方柳相识,正是春末夏初时节,莺州风雨绵绵之际。 血海深仇加之于身,闻行道一向心思深沉,从不轻信于人,彼时对方柳仍有所防备。而方柳跳脱棋局之外,初见便已勘破一切,笃定闻行道终会在他股掌之间。 无人不在他股掌之间。 且心甘情愿。 「这……」莫宗主愈听,愈觉疑虑重重,「方庄主棋盘摆的如此之大,所为何事?」 方柳坦然自若:「不过是想瞧瞧,江湖中人万众一心是何等景象。」 莫宗主心惊,连连追问道:「江湖中人万众一心?方庄主是想操纵各大门派做何事不成?」 「各大门派?」方柳轻嬉一声,「小门小派,无门无派难道不算江湖中人?」 闻此,莫宗主与二长老倒吸一口冷气。 旁听的韩若亦心如雷震。 武林盟地位特殊。 ——以浩然正气为根本,有解决江湖纷争之责,又兼具平衡各大门派之任,武林大小事宜皆可出面,且拥有独立于其他门派的弟子。 纵使如萧然山庄、飞鸽盟这般,几乎不参与武林盟议事的门派,亦要给武林盟几份薄面。 习武之人多嚮往武林盟,无门无派的侠士若进了前十,一般都会选择加入武林盟,成为武林盟的弟子。如韩若这样大门派的弟子,要是得了盟主之位,在任盟主期间便会常驻武林盟,其身后的门派也会多一分话语权。 理论上,武林盟主可号令江湖。 但江湖水深,各门派各弟子均有自己的私心,郭盟主中毒一事还似昨日。纵使盟主能号令江湖,也要担忧人心叵测,门派纷争更需制衡之术。 武林从未真正团结一心。 莫宗主嘆息道:「年轻气盛,果真是年轻气盛!方庄主莫要怪老夫直言不讳,老夫与郭征相交数年,愿意听他所言,其他门派可不比梅花剑宗。江湖到底险恶,郭征稳坐盟主之位这么多年,都不敢说能号令江湖万众一心,何况闻小友?」 闻行道却说:「闻某自我办法。」 二长老又劝道:「上一回众门派齐心协力,还是四十年前剿灭魔教。」 莫宗主:「便是那时,有异心的人也不少。」 这时,方柳出声道:「二位前辈对『万众一心』的理解,怕是与方某有所不同。」 莫宗主疑惑:「此话何解?」 方柳眉眼带笑,不徐不缓说了一段其理难辨的话:「于方某看来,人有异心乃是常事,君子论迹,小人亦然。围笼里的家禽只要不跳出去,啄食、休憩、追逐都不影响最后烹饪入腹。」 第140页 第83章 武林大会 莫宗主三人无不赞嘆于方柳的玲珑心思。 天底下,怕是绝无仅有。 莫宗主回顾往昔,从前若有武林盟主号令江湖,所为皆是诸如剿灭魔教之类的大事。一旦魔教势大横行江湖,各门派难以独善其身,这才云集响应。眼下江湖中虽不乏魔教残党,却零零星星不成什么气候,十年之内搅弄不出风雨。 既如此,还有何事能引得整个江湖震颤? 莫宗主与二长老久经世故,一瞬便想到了许多事,心下吃惊不已。二人彼此对视一眼,瞭然对方也心知肚明,于是暗暗有了决断。 「老了,老了,今日听方庄主一席话,老夫惭愧自称这一声前辈。」二长老抚须长嘆道,「闯荡江湖数十载,还远比不得方庄主看得透彻,常恨我门中无弟子肖尔啊。」 莫宗主接着说道:「也罢,方庄主与闻小友所图之大,乃至于老夫亦不敢妄言。但老夫可应承二位一句话,只要无碍于梅花剑宗根基,届时武林盟主的号令我等莫敢不听。」 梅花剑宗在朝暮城更西,天家更替往往逐鹿于中原,他们本不用捲入此类战事。 方柳倏而一笑:「晚辈以茶代酒,敬宗主与二长老高义。」 闻行道亦举起茶盏。 莫宗主笑言:「静观二位行事。」 二长老举杯:「请。」 此间商谈终了,二人走之后,莫宗主同二长老彻夜长谈不提。 ———— 转眼一旬已逝。 武林大会乃四年一回的盛事,南方灾情惹得尚京城人心惶惶,但雁山镇却因此终于热闹了一些。 比武的地点与往年一样,定于武林盟总舵附近的一处比武擂台,擂台四周起了几座酒楼茶馆,还有足以容纳近万人观看的空地。锣鼓早早绑了寓意好彩头的红布,大比还未正式开始,对比武感兴趣的百姓便日日来凑热闹,周遭城镇的小贩们闻讯,也都蜂拥而至。 坊市中,燕折风摇了摇手中摺扇,信步而行。 周遭热闹,他却只顾得上瞧身旁之人,眉眼自带三分风流情意:「燕某还是第一次见识这般武林盛会,几十里外便是尚京城,武林大会若回回都这么热闹,岂不是早晚成了朝廷的眼中钉?」 方柳身着一袭青色绸衣,眉如远黛唇似丹朱,束起的三千青丝随风而动,一举一动皆有松形鹤骨之姿。 「有些钉子看着碍眼,却轻易碰不得,牵一髮而动全身。」 朝廷无能,尚且自顾不暇,十几载被逼得朝南退了三座城,直至三年前才迁都尚阳城。因此雁山镇离尚京城虽近,却并不属于尚京城管辖,县衙不敢触武林盟的霉头,视而不见已是彼此默认的规矩。 燕折风笑笑:「说的也是,不知街上可有杂——」 「阿柳。」别逢青假笑打断道,「我们马上走到擂台了。」 今日乃是武林大会第一日,燕折风和别逢青同宿在方府,知晓对方心思叵测痴心妄想,故而十分不对付。可为与方柳同行,当下只能一道前往大比之地,左右簇拥方柳并排而行,各自僕从紧随其后。 擂台之上—— 武林盟盟主郭征与长老端坐,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几大门派的掌门人,梅花剑宗的莫宗主亦在其中。几大门派偶有变动,座椅数量并不固定,小门小派若能声名鹊起,便可直接在武林盟占据一席之地。 萧然山庄乃坐镇一方的大门派,以往不曾参与武林大会,今年方柳初次与会,武林盟自然为他也准备了一把交椅。 至于身份特殊,但并非几大门派掌门出身的贵客,也可落座观看大比,只是位置不在擂台之上。 燕折风和别逢青便是如此。 两人本是天之骄子,自命不凡,出身便有着高人一等的矜傲,此生未尝一次因身份而落寞。眼下见方柳飞身擂台,与众门派掌门含笑寒暄,姿容绝艷引得台下看客目光追随,竟忽觉黯然萧瑟。 明明年岁相仿,可朝暮城燕家独子也好,医仙谷大师兄也罢,都未能与萧然山庄的一庄之主平起平坐。 须得再往上攀。 攀到一家之长,一谷之主的位置。 身为武林盟的大师兄,闻行道今日异常忙碌,将一切事宜安排的井然有序。随后,他把维持秩序的事交予郭山负责,又把诸如登记名册的杂事交予郭琦儿,这才抽出空来去寻方柳。 方柳与众掌门已落座。 见闻行道前来寻人,众掌门神色各异——他们皆被闻行道和方柳拜访过,知晓这次大会闻行道的盟主之位,已是板上钉钉;身为颇有江湖资歷的老人,眼下已有了一位平起平坐的方庄主,来日又要迎来一位旗鼓相当的闻盟主。 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不论心中到底作何感想,众人面上纷纷摆出热忱:「闻小友来了。」 有人半开玩笑道:「依老夫看,如今便该给闻小友摆上交椅,倒省得日后再麻烦了。」 细听还带了些许讽刺。 盟主郭征八风不动:「武林盟的规矩不能坏。再者,承蒙诸位掌门看得起犬子行道,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江湖英雄辈出,说不得就有黑马半路杀出,胜他一筹。」 「那得看过了才知道。」莫宗主笑着拿过一旁的初赛名册,说道,「且让老夫悄悄,可有郭盟主所说的黑马。」 「正好,到比武的时辰了。」方柳适时开口,「不如方某与诸位赌上一睹,也有趣些。」 第141页 众掌门来了兴趣,纷纷问道:「赌什么?」 方柳气定神闲:「便赌最简单的输赢,从初日混战至最后的盟主大比。」 武林大会头几日人数众多,武者资质良莠不齐,比武取的乃是十人混战的法子,一炷香后尚站在擂台上者胜。待到数轮过后,比武的人数锐减,方开始抽籤一对一比武,过程中若有未报名者不服比试结果,可随时上台打擂。 赌输赢,比的是习武之人的眼力。 众人正要应下,便听方柳道一句:「诸如且慢,在座皆是内力高深眼力绝佳的老前辈,直接猜便显得无趣了。」 莫宗主疑惑:「……方庄主的意思是?」 方柳伸手,赛雪早有准备般,往他掌心放了一支硃笔。 他素手持硃笔,往大比的名册上轻轻一圈,便圈出一个名字:「自然是盲选,只瞧名字合不合眼缘,旁的不做他想。」说完抬眸,施施然扫过众人,唇边似带一抹浅笑,「诸位前辈意下如何?」 闻行道知他行事自有原由,不等众人回答便挥手招来一武林盟弟子,令其多誊抄几份名册。 莫宗主朗笑带头道:「有何不可。」 其余众人无推拒的理由。 第84章 鸿门宴 郭盟主十分捧方柳的场,朗声笑道:「既然要赌,总要有些彩头才是。不如这样,待到大比过后,诸位谁猜中的胜者最多,便能从郭某的库房中选一样收藏。」 郭征坐镇武林盟数年,手中很有些家底。 闻言,众人自然没什么不乐意的。 时辰已到,随着现任盟主郭征的一声令下——锣鼓震天,鞭炮齐鸣之中,武林大会热闹开场。 热场后,便有武林盟弟子拿着名册上台,高声念了十个名字,此为参与第一场比武的赛者。闻行道负手立于擂台一侧,若有比武之人行事过激,他便要及时出手拦下。 而在此之前,擂台上本该静静旁观的众掌门,便已拿硃笔圈了各自猜测的胜者。 方柳沉眸静静看着,才含笑随手圈了个名字。 第一场都是不知名的侠士。 大多数百姓只瞧个热闹,看不出内家功夫的深浅,故而常常捧场惊唿不已。但对武功高强者而言而言,这场比试实在是没什么看头,便是功夫一般的燕折风,亦看得打了几个哈欠,频频伸长脖颈去瞧方柳。 混战人数较多,为减少死伤,只许众人赤手空拳应战;待到大比后段,武者一对一较量时,方才允许使各自趁手的兵器。 正因如此,混战更看重拳脚功夫。 有稍懂些皮毛的百姓,对着比武之人评头论足,甚至因意见不和而大声吵嚷起来。管理秩序的武林盟弟子见状,上前警告一二,争吵者方才悻悻然收声。 众掌门并非第一次见此情景。 稍才清净片刻,百姓便又开始议论纷纷。 不知何人又侃侃而谈道:「这些人还是差了火候,若说拳脚功夫,果真还是要提岭西杜家。为修炼杜家的独门掌法,杜家弟子自小便吃尽了打熬筋骨的苦,尤其如今的杜家家主杜影齐,道一句铜皮铁骨不为过。」 「果真那么厉害?」 「那是自然,我有门远亲便是岭西的人,还曾想让自家子侄拜入杜家门下呢!」 「……」 台下虽熙熙攘攘,然而习武之人耳目清明,自然将这段话听入了耳中。但凡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少都有些不可宣之于口的传闻,譬如方柳与岭西杜影齐的恩怨。 有人不动声色观察方柳神情,只见他仍是八风不动地饮茶,还朝看向自己的人轻笑了笑。 ——传闻暂且不知真假,但方柳心性实在沉着。 一炷香后,比试结果已出。 青山派陈掌门笑道:「是老朽赢了。」 早在比武之人站上台时,一众高手便看出此局的输赢,故而并不意外地道着恭喜。陈掌门闻此抚掌大笑,仿佛乐在其中,继续朝方柳:「老朽运道好,说不得要一直赢下去,方庄主,咱们再开一局?」 方柳轻笑:「是该下一局了。」 于是众人便纷纷又落笔。 不多时,第二场比试的十人站在台上。 方柳以手支颊,抬眸略扫一眼,笑意轻漫道:「又输了,看来今日方某运道不佳。」 接连六场,方柳全输。 莫宗主起了个头,众掌门纷纷打趣起他来。青山派的陈掌门甚至还玩笑说,要将青山派转运的法子传授于他,好叫他不必输的如此凄悽惨惨。 闻言,方柳连忙摆手推脱,笑道:「陈前辈莫要再打趣方某了。」 又引得众人闹笑。 一时之间,众掌门之间相处竟比最初融洽了些,气氛轻快不少。 陈掌门提醒:「第七场比试要开始了。」 这一回,方柳拿起名册,在上面瞧见了熟悉的名字。 寒月宫常掌门看向莫宗主:「这莫凭少侠,可是莫宗主之子?」 莫宗主颔首:「正是犬子。」 常掌门便笑道:「那老夫可要圈莫少侠的名字了。」 「小儿顽劣,从来没个定性,那点三脚猫的的功夫还上不得台面。」 「虎父无犬子,莫宗主可别谦虚了。」 其余掌门皆开口夸赞几句,而后拿硃笔圈了莫凭的名字。 莫凭飞身站上擂台,十六岁的少年郎眉眼清俊,却带着几分怯怯然朝众掌门的方向望了过来。起初,众人还当他看的是其父莫宗主,仔细一瞧,才察觉他望得竟是方庄主的方向。 第142页 方柳轻执硃笔,朝莫凭挥了挥手。 莫凭抬脚便想朝他的方向走,转而记起自己还在擂台上,方才堪堪停住了脚步。他内力不算浑厚,但这距离之下,屏息凝神还是能听清方柳的话。 然而莫凭一见忘神,下意识盯着方柳阖动的唇瞧,声音反倒忘得一干二净了。 幸而他还记得辨别唇语。 一张一合说的正是:「押了你赢,别辜负一番心意。」 说罢便圈了莫凭的名字。 莫凭因此双眼乍亮,浑身气势徒然一变,昂首挺胸神采奕奕。可押莫凭赢的又何止方柳一人,莫宗主倒是圈了别人。 徒留其余人暗自思忖方柳和莫凭究竟是何交情。 莫凭果然赢得比武。 ———— 混战持续了五日,才将武者筛选过一轮。 这五日内,众掌门场场比武都要赌上一睹,竟快成了习惯。而莫凭作为莫宗主之子,一旦上场便会引得几人议论一番。 方柳偶尔勉励两句,便激的莫凭仿佛打了鸡血,愈战愈勇。 五日后,便该进入武林大会的下半场,须进行一对一的比武切磋。 比试前夜,寒月宫常掌门收到青山派陈掌门邀请,邀他前去方庄主府中聚上一聚。武林大会期间,各大门派掌门难得齐聚一堂,诸如此类三四个人小聚是时有的事。 陈掌门在江湖中广交好友,许多英雄豪杰都是托他的门路相识,常掌门与他也有一些交情。 故而常掌门不做怀疑,携弟子前往。 谁知前脚刚踏进会客的堂厅,后脚房门便「砰」的一声关上。 常掌门心下一凛,一道内力便已汇聚于掌心。 只见方柳正坐在主位温酒,至于邀请他的陈掌门,正神情肃穆和盟主郭征各坐在方柳两侧。不死心再回头一瞧,闻行道带着一众弟子堵住了退路,腰间纵夕刀早已出鞘。 竟是鸿门宴,瓮中捉鳖。 常掌门佯怒:「方庄主这是何意?」 方柳不语,从容倒了一杯酒,运转内力将酒盏抛向常掌门。常掌门眉头紧锁,抬手同样以内力相抵接住酒盏,抛时杯中酒未洒落一滴,到手杯盏却一声清脆响声后,碎了个彻底。 常掌门淋了一身酒液。 方柳这才满意般,笑说:「请常掌门来叙一叙旧罢了。」 「叙旧?这便是府上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是有,但要看来的客人是谁。」 「怎么?」常掌门隐有猜测,却还是义正言辞道,「寒月宫已经入不了方庄主的眼了吗?」 闻言,方柳轻拍了下手。 只见郭山率人,押着三名男子走了过来,将他们推倒在常掌门脚边。三人明显被严刑审问过,神情恍惚涕泗横流,看见常掌门便要朝他扑过来。 这三人正是前几日参与大比的人。 且都已胜出。 三人武功不弱,有九成的机会能进前十,而武林大会大比前十,便可成为武林盟弟子了。 常掌门心道不好,正要说些什么洗脱嫌疑,便被方柳出声打断。 「方某前几日得到一则消息,言道北境有门派投靠了外邦,还欲趁武林大会往武林盟遣几名奸细,好日后能为番邦做事。可惜,传来消息的人未能审问出结果,还不知究竟是哪个门派勾结了外贼,被捉的人便服毒自.杀了。」 「所以方庄主便以为是我寒月宫?」 「正是。」 「一派胡言!」常掌门怒道,「寒月宫对大周朝、对武林盟,忠心耿耿!」 方柳却对他的狡辩充耳不闻,继续道:「常掌门有所不知,人若是瞧见熟悉的事物,面上会给出相对的反应——熟悉的姓名亦然。若非潜心训练,细微的神情便不可控,善察者一窥便知。」 说罢,他轻笑:「方某恰好深谙此道。」 常掌门顿时惊醒,终于明白方柳为何提议圈名作赌。 「你!赌局是你刻意为之!」 此次他听从番邦要求,安排细作参加武林大会,专挑了门中未修习寒月宫功法之人。在入雁山镇之后,为免隔墙有耳被人察觉,他故意切断彼此的联繫,再没见过这三人一面。 他以为自己如此谨慎,计划定然能顺利进行,未曾想竟是出师未捷。 「刻意为之?不止。」 「不止?」 「议论纷纷的百姓,唇枪舌战的武者,逗弄莫凭引得众掌门关注,也是方某手笔。」方柳漫不经心淡笑道,「毕竟,若要人脸上多露些破绽,总得先分散注意降低戒心,不是么?」 常掌门拧眉追问:「那六场赌局全输,让我小瞧进而松懈,也在你意料之中?」 方柳弯眸:「谁知道呢。」 常掌门大骇,不由得看向被捆的三人,愤恨道:「方庄主好手段,如此轻易便能将老夫处心积虑安排的人揪出来!」 「非也,常掌门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方柳摇首,弯眸故作为难状,「常掌门想必不爱梳洗,髯须糟糟乱乱,察言观色并非易事,着实为难了方某一番。」 常掌门惊怒:「你——」 第85章 北境 常掌门身居上位多年,头一回被小他几十岁的后辈教训的哑口无言。 眼见常掌门不打自招,一直沉默的郭征开口:「前几日方庄主相邀,言道有门派成了外邦细作,意图混入武林盟搅弄是非。郭某将信将疑,不信有名门正派能卑劣至此,未曾想还是小瞧了人心。」 第143页 「呵。」常掌门不屑一顾,「郭盟主若真不信,便不会让你儿子押了我门中三名弟子,还设下这鸿门宴!」 郭征却道:「郭某只是更信方庄主罢了。」 常掌门出言讽刺:「他?一个黄口小儿罢了,你我相交二十余载,还比不过一个方及冠不久的后辈。」 「常掌门此言差矣。」慈眉善目的陈掌门适时开口,「常掌门都犯下这等罪不容诛的事了,还计较什么信与不信、交情深浅,不觉得可笑么?」 「陈掌门不遑多让,老夫信了你才来赴宴,未曾想那黄口小儿早连你都收买了!」 素闻摇风县的方柳方庄主,在莺州乃至江南一带说话颇有分量,如今看来所言非虚。事已至此,常掌门只恨计策不够缜密,竟叫人钻漏洞寻到把柄。 「常霖,是你太让人失望了。」 陈掌门直唿其名,不再虚与委蛇假意客气,双眸不觉显出沧桑的老态。 「且不说老朽受过方庄主恩惠,江南各大门派亦与方庄主情非泛泛,信他品性再正常不过。只说当年你我二人相识,老朽见你心思虽重,却不应该是个城府险恶之人,谁能料到如今你却投靠北蛮背叛武林盟!」 常霖眼神嘲弄。 「既然大周朝无能至此,这天下为何不能是外邦的天下? 陈掌门久在江南有所不知,自那皇帝老儿放弃抵抗定都尚京,我北境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北境的门派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国都后退三城,国境后退又何止三城,十数座城池皆做了大周朝的弃子!鸣山派甚至意欲整派南迁,为了门派名声才不得不放弃,老夫也不过是适逢其会。」 陈掌门嘆道:「执迷不悟!」 常霖冷哼一声。 待两人对峙一番,方柳这才又淡声道:「之后呢?」 常霖反问:「之后如何?」 「投靠外邦,逐步控制武林盟,乃至助北蛮得了天下之后,你待如何?」 「那我寒月宫便是江湖第一大门派!」 闻言,方柳眸子又冷了些。 说到底不过为名声、权势、地位罢了,偏还要扯上北境无辜受难的百姓。 怨恨大周,勾结番邦,又强调百姓如何悽苦,口口声声百姓不易,却未曾想过百姓一分一毫,反倒将他们当做挡箭牌,为其卑劣行径披上一层遮羞的外衣。 北蛮每破一城,常常屠戮万千百姓,残肢断臂陈尸城门前以作威慑。 方柳不信常霖不知道。 出师未捷,常霖逐渐执念入魔:「无知小儿你说,老夫到底有何不对?!」 「对,也不对。」 方柳掷地有声—— 「这天下,不见得非是大周的天下,但吾辈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必须得是华夏百姓的土地。」 . 常霖被郭山压了下去。 众人围坐商谈后事,方柳此前温的酒派上的用场。 郭征问道:「方庄主,常霖已供认不讳,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方柳抿一口浊酒:「常霖便由郭盟主带走,于武林盟中秘密处置,望诸位及手下弟子守口如瓶,今日之事不要往外泄露半分。」 郭征颔首:「这是自然。」 陈掌门也符合道:「方庄主还信不过老朽么?」 闻行道自不必说。 方柳轻拍了拍手,便有两人从侧门推门而入,恭恭敬敬立于方柳身侧,道一句:「小庄主。」 两人竟是常霖及其弟子的脸。 「这——」郭征惊骇,「那二人不是被犬子带走了么?」 闻行道拧眉:「是易容术?」 言罢,他走进二人细细打量,竟未发现一丝易容的痕迹。 郭征与陈掌门亦啧啧称奇。 「是易容。」方柳解惑道,「药膏出自别逢青之手,非特殊解药不能解除易容效果。易容常霖的人乃是方某的师叔——方远。」 方远正是方柳叔父的师弟,故称一句师叔。 郭征等人纷纷抱拳:「方大侠,久仰大名。」 方远亦抱拳:「老夫有礼了。」 一言一行,竟是与常霖像了九分。 方柳缓声道:「师叔擅长模仿他人,事先观察了常霖几日。常霖在寒月宫积威已久,习惯于端着一副掌门的做派,即便熟悉之人也不能窥得他全貌,师叔此番易容轻易不会被人瞧出破绽。」 郭征沉吟片刻,问道:「方庄主是想将计就计?」 「不错。」方柳将计划全盘托出,「有门派勾结外邦的消息,乃是荣康传信告知,当时只是猜测,还需再去寻证据证实猜测。今下提前拔出这根毒钉,不如趁机埋入自己的钉子,便可方便掌控北境各门派动向。」 陈掌门频频点头:「众人皆知老朽与常霖有旧,若让老朽与其互通有无,甚至可以不必躲藏置于明面上。」 「不止如此。」闻行道闻弦知意,「还可令方师叔联络荣康,配合朝廷的军队行事,对北境掌控由一点变为一线。」 方柳星眸含笑,不慌不忙道:「仍需再插入一点,由一线化为一面,方可纵览北境掌控全局。」 似他对江南一般。 届时,棋局便能更进一步。 「哪一点?」 「燕家的商队。」 闻行道蹙眉,沉声道:「燕家商队入北境?」 郭征抚掌贊道:「是个好法子。」 第144页 他仍记得自己痊癒求药,便是求到了朝暮城燕家头上。 回顾过去半载,无论是燕折风献出绝世宝药,还是不久前借燕家进贡接近朝廷,甚至此次燕折风来雁山镇参加武林大会,都是为了方柳而已。 据说南方雪灾,燕折风亦捐出了许多钱财。 足以见得其与方柳交情之深。 方柳从容道:「昨日,方某便与燕少主谈过,此计可行。」 闻行道便不再多言,视线转而落在一旁的陈掌门身上,眸中流露怀疑。 陈掌门倏而朗笑一声。 「闻小友不必担心,老朽早已追随方庄主多年,必不会背叛。」 思绪翻涌间,陈掌门想起许多年以前,方柳曾言之凿凿向他描述过的太平盛世。 他出身江南一带,早就知晓方柳的鸿鹄之志,私下同江南其余的各大门派皆信服于他。彼时方柳尚且未曾及冠,十余岁沉稳的少年英雄,便已有天人之姿,不世之材。 时至今日,陈掌门仍旧惊嘆于其颖悟绝伦,与之令人情不自禁折服追随的魄力。 第86章 女子 次日,武林大会下半场如期而至。 众掌门彼此寒暄片刻,无人察觉常霖的异常,还道他果真与陈掌门更亲近,二十载已逝仍要秉烛夜谈。「常霖」笑笑,不动声色与方柳对视一眼,继而稳稳坐下。 方远非是首次乔装他人,即便有人耳目清明察觉出细微的差别,亦可说是身体抱恙。 方柳并不担心。 比武第一场,便是莫凭对寒月宫的一名弟子。 寒月宫擅鞭,对战弟子使的是一条九节鞭,挥起来虎虎生风。莫凭使的是他常用的长剑,为莫宗主请人锻造两年方成,不失为一件相当上乘兵器。 两人旗鼓相当,一时之间难分伯仲。 寒月宫弟子招招狠戾不留情面,莫凭年龄小资歷浅,对战经验明显不足,只知提剑抵挡,寻不到攻击的破绽,堪堪一炷香后便落于了下风。 莫宗主早有预料,倒不见一丝失望之情。 眼看便要分出胜负,莫凭却忽然怒喝一声,浑身内力一震,竟是爆发于长剑之上,剑风凌冽斩断了九节鞭。兵器断裂,寒月宫弟子霎时大乱,被寻到破绽一击逼退,摔落擂台。 莫凭重重喘息,额头挂满汗水。 郭征宣布其胜出。 台下百姓喝彩声不绝。 莫宗主亦颇为意外:「果真是战斗才能突破,这小子似是打通经脉,将梅花七式融会贯通了。大比过后多加修炼,剑法必有精进。」 其余掌门纷纷恭贺莫宗主:「虎父无犬子,莫少侠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莫宗主谦逊道:「不需他一番作为,能脚踏实地便很好。」 方才,莫凭挥出的那一道剑风,分明能窥出半分方柳的剑韵,只是尚不如方柳人剑合一的破竹之势。想来那日方柳指点韩若剑法,旁观的莫凭也学到一点皮毛,将之融入自己剑法。 莫凭迟了片刻,才察觉发生何事。 他立时抬头去寻方柳的身影。 方柳正与身侧之人交谈,似有所觉转眸瞧了过来,一双顾盼流转的眸子微微弯起。莫凭内力皆已耗尽,右手持剑支撑身体,单膝跪地,抬首双眼满含期许望着他。 此时此刻,于莫凭而言,无论是莫宗主难得的满意,抑或是诸位高手与围观百姓的称赞,都不如那一人的肯定。 须臾,方柳薄唇轻启—— 「做的不错。」 简简单单四个字,令莫凭因耗尽内力而苍白流汗的脸,都为此染上了薄红。他撑着剑站起身来,面朝方柳艰难举剑置于胸前,此乃梅花剑宗弟子宣誓效忠时的动作。 . 武林大会如火如荼的进行。 莫凭走到了比莫宗主预料更远的位置,几番艰难决战之后,已名列此次大比的前十五名。韩若如预想中一般,一路杀入大比前世,最后败给青山派的一名弟子,止步于大比第四名。 至于头名,毫无疑问属于闻行道。 自闻行道参与比武,一路过关斩将不曾有过敌手,许多对手不合一招之击,便被长刀架上脖颈,只能俯首认输。 最后几场迎战各大门派新起之秀,也不过多拖延了几个回合。 似乎是受之前莫凭的启发,闻行道每每胜出,便会朝看台的方向行武林盟的示忠礼。他回回轻易拿下比武,云淡风轻不见狼狈之色,行礼时自有一份飒然洒脱。 众人只当他在朝现任盟主郭征行礼。 唯莫凭咬牙切齿。 方柳好整以暇,从容饮茶。 陈掌门与莫宗主纷纷嘆道:「此子武功,已在你我之上。」 约摸这便是方柳选择闻行道的理由之一。 闻行道两次参与武林大会,次次以压倒之势拔得头筹,比其余任何人都更容易立威于江湖。 按照以往规定,胜者还需在武林盟中考察品性,为时三个月之久,武林盟各长老与几大门派掌门人认可其品性,才能正式继任盟主之位。 但因胜出的人是闻行道,又能省去这一步。 闻行道身为武林盟大师兄,武功高强深得郭徵信任,实则早已执掌武林盟诸多大小事宜。今朝坐上盟主之位,不过比原来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令其他门派甘愿听召行事。 最后一场大比结束。 现任的武林盟主郭征,当着众掌门的面,将象徵盟主的令牌亲手交到闻行道手中。新任盟主继位宴,乃是真正的武林盛事,江湖各路豪杰纷纷来贺。 第145页 包括未曾参与武林大会的人。 霎时间,闻行道变得分外忙碌起来。 幸好本就是长于武林盟,应对各种事宜不算毫无经验。郭征成为武林盟的长老,和其他长老一同协助他管理武林盟,只名头和职责稍有变动。 不过两三日时间,以闻行道为首的武林盟便走上正轨。 自此。 武林盟正式易主。 ———— 与此同时,尚京流言四起。 尽管朝廷千防万防,亦未能堵住百姓悠悠众口,《菜人哀》从江南传至北地,「天罚降于大周」亦成为众人三缄其口之言。同是底层百姓,尽管尚京相较灾区繁华许多,人们仍因南方受灾的芸芸众生,而不免生出物伤其类之感。 更何况,北境前线传信的小兵频频入城,更闹得人心惶惶。 曾经大周都城不在尚阳城,城内百姓虽不如现在富足,却不必过于担忧个人生死。眼下天灾人祸、战事频发,大周朝又是那样一位皇帝,必定不会是为了百姓死守城门之人。 届时,满城的黎民百姓都只是弃子。 或是拖延敌军的肉盾。 所以江南雪灾,果真是大周气数将尽的预兆么?! 随着这种心思愈演愈烈,尚京城周遭的州县府城噤若寒蝉一般的暮气沉沉,武林大会过后的雁山镇表面上亦冷清起来,唯有骑马扬鞭的侠士敢大开大合,穿梭于市井。 . 周成帝日日大发雷霆暂且不提。 顾择龄乔装打扮,从江南一带快马加鞭返回北地,萧然山庄弟子易容成他的模样,佯装始终驻守灾区的模样。 方府内—— 闻行道、顾择龄、燕折风与四公主齐聚一堂。 方柳坐于主位。 燕折风摇扇轻笑,朝闻行道客气且疏离地道喜:「如今,倒要改称一句盟主了。自继位大典以来,燕某只送了礼,还不曾当面恭贺过闻盟主。」 闻行道泰然处之:「谢燕少主。」 二人在朝暮城便有间隙,如今能相安无事共聚于此,是为方柳的面子。原先两人尚可算平辈,如今闻行道继任盟主之位,已稳稳压了燕折风一头。 燕折风暗忖,此番归家须从父亲手中接过燕家的家主之位。 也是为了能配合方柳接下来的计策。 四公主明新露坐在方柳左手边,另一侧便是归来的顾择龄。此番顾择龄南下一趟,较往日又沉稳许多,眼底似沉淀了经年的风霜,眉宇间几乎寻不到去岁赴京赶考时的天真。 「顾大人。」明新露询问,「……江南现下境况如何?」 顾择龄答曰:「回四公主,多亏方公子令各路豪杰鼎力相助,灾民均已救援安置妥善,不至于酿成大祸。又有燕家不远万里运来衣物、粮食及消除瘟疫的石灰,使得灾民得以温饱。」 燕折风道:「燕某亦是听从方庄主命令行事。」 萧然山庄有存粮的习惯,其他门派却并没有未雨绸缪储下物资。恰逢燕折风意欲协助方柳,方柳便请他将捐献的银两换成了赈灾的物资,由燕家商队快马加鞭送下江南。 「如此便好。」明新露神情动容,「不愧是方公子。」 这些时日,明新露蛰居武林盟,尽量避免外出,以防碰到别有用心之人。 方柳偶尔会来看望她,为她说明如今朝堂上下的形势,还为她寻来诸如《贞观政要》、《资治通鑑》、《孙子兵法》之类的书,其中皆附有方柳读书时的註解,便于她理解其中的治国之策。 其实这些书,明新露主尚在闺中时便已通读过了。 只是不似如今这般细緻。 她长在帝王家,祖父又是博古通今的右相,年幼时还曾与祖父探讨书中不解之处。后来及笄成婚,听从父皇之名招了个混不吝的驸马,失望之余,便又会拿起曾读过的书反覆翻看,并且一点点教与煜儿。 书读得愈得多,愈明白为何如今的大周朝国不是国、家不成家,愈失望于父皇兄弟骄奢淫逸不理国事。 便也愈无助。 明新露从前未曾觉得自己能做什么。 祖父邹相朝堂沉浮数十载,也只是延缓了朝廷官员尸位素餐的速度,除不了腐烂的根茎。身为公主,能保护好自己与孩子都是奢望,更遑论动摇父兄的想法。 夜深人静时,她也时常心有不甘。 她何尝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优势,既有所谓正统的皇家血脉,又能得到右相一脉鼎力支持。若是再有方柳从中相助,她取代父皇之位以后,可将朝堂因天家易主而起的动盪将至最低。 就如同闻行道继任盟主之位一样。 方柳想必也清楚这一点。 可她偏是个女子。 须知这世道,本就不许女子懂太多的道理。 正因如此,明新露以为当初方柳所言不过是一时的玩笑话,万万当不得真。直到方柳与她交流帝王之术,这才明白对方并非一时兴起,而是高瞻远瞩步步筹谋,几乎将万事都准备妥当。 只要她敢入局,成为棋盘上的一环。 明新露曾为此心生惶恐,问道:「方公子当真觉得本宫一名女子能登大宝?」 「四公主。」方柳双眸沉静平和,「眼下与方某讨论赈灾良策的人,先是拥有治国才学、爱民之心的明新露,而后才是一名女子。」 「所谓达者为先,不拘男女。」 第146页 第87章 自缢 明新露贵为大周朝的四公主,二十多年来却过得并不如意。 上有父兄沉迷酒池肉林,下有皇弟最长不过六岁,祖父邹相常苦恼于堂堂大周皇室,竟无一人可堪天下大任。 而他思索苦闷时,从不曾想到过明新露。 祖父贵为当朝右相,不曾限制明新露读书习字,也曾认真教她策论文章、夸她灵慧聪敏,胜过男子。即便如此,他却不觉得明新露一介女子之身,习得圣贤书以后除了当作后宅无聊的消遣,还能做旁的什么事。 如此,明新露偶尔生出的念头,便仿佛是大逆不道之事,不能说与外人听。 祖父亦成了外人。 可方柳却说达者为先,告诉她不拘男女。 明新露沉思之际,方柳又淡淡说道:「四公主之虑,并非空穴来风。世道如此,公主登基比起皇子定然困难重重,若公主觉得为难……」 未尽之言,二人皆明了。 若觉得为难,也可扶持公主之子或宗室皇子。 「不必。」明新露神情果决,斩钉截铁道,「方公子,本宫愿夺取大周皇位,请方公子助本宫一臂之力。」 闻言,方柳倏然莞尔一笑,似月影照水,清风拂面。 「如公主所愿。」 . 顾择龄疑惑:「……公主?」 明新露恍然,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抱歉,顾大人。」她歉意道,「方才在想些旁的事情,不小心走神了。」 顾择龄摇了摇头:「无事,公主心繫江南雪灾,是百姓之福。」 明新露笑:「顾大人莫要说违心的话,本宫还未做过什么有益于百姓的实事,不过动嘴问了几句罢了。有方公子这般为国为民的英杰,顾大人这般克己奉公的好官,才是天下百姓之福。」 顾择龄笑而不言,悄然轻抚藏于袖口的匕首。 刻着「柳」字的匕首。 约摸又等候了半炷香的时间,林大人姗姗来迟。 林大人抬眼一望,这会客的堂厅内虽只有寥寥几人,却包含武林之主、朝堂重臣和大周巨贾,此外方府上还有一位医术超群的神医。若非因着方柳,怕是很难聚齐这一屋子各有来路的贵客,更遑论令他们坐下一同商讨家国大事。 压下心中思绪,林大人朝众人一一见礼:「四公主,诸位,我来迟了。」 他对待一众江湖中人态度慎重,不摆什么朝廷命官的架子,故而从不自称本官。 众人回礼:「林大人。」 方柳道:「林大人,请坐。」 林大人落座于顾择龄旁边的空位。 这段时间以来,他始终与方柳保持联繫,好让方柳立时得知朝堂发生的大小事宜,继而能未雨绸缪。此次接到线人消息,方柳又邀他来方府小聚,他便已提前将近来朝廷重要之事梳理成册。 林大人将书册递给赛雪,由赛雪交予坐于主位的方柳,道:「方庄主,此乃近来朝廷六品以上官员的动向,因着江南雪灾的事,大部分官员行事变得谨小慎微,让人抓不到把柄。」 方柳大致翻阅过后,便将之传给右手边的闻行道。 闻行道问:「福林和尤常如何?」 尤常尤太傅与右相针锋相对并非一日两日,近来因赈灾和军饷的事,更是在御书房明里暗里吵了许多次。 但闻行道所问,定然不是这些早就人尽皆知的事。 想了想,林大人回答道:「福林身处深宫,是最不容易打听的人,我只知他前几日又为皇上寻来几名伶人,很受宠爱。至于尤太傅……听说尤太傅一派,有几名官员无故悬樑于家中,待到家僕察觉早已死去多时了,大理寺卿都查不出第二个人的痕迹,只好说是自杀身亡。」 言至此,林大人压低声音,于脖颈处比了一个手刀:「这事诡异的很,再加上天罚大周传言一事,不少同僚私底下都说是百姓冤魂索命来了。」 方柳轻笑:「索命?那该先索尤常的命。」 「嘶——」林大人倒吸一口冷气,反应过来之后不尴不尬笑道,「抱歉,方庄主,尤太傅官居正一品,又有皇上的恩宠手握实权,我尚不能习惯方庄主提起他时不以为意的口吻。」 不止是方庄主,新上任的闻盟主提起福林和尤常两位宠臣,也像是在说镇上的恶霸似的,言语中难掩批判与不屑。 燕家的这位燕少主倒还好,尽管散漫风流,却不乏对朝廷命官的敬畏之心。毕竟燕家是陛下钦点的皇商,不算是武林中人,尚且需要仰仗朝廷办事。 方柳只道:「不妨事。」 顾择龄安慰道:「林大人毕竟官场沉浮这些年,一时不习惯也是情有可原。」 林大人不由得发笑:「小顾大人为官半载,该是比本官要敬畏尤太傅和福大总管才是,怎么这话说的也像江湖豪杰似的,不将堂堂正一品的宠臣放在眼里了。」 顾择龄垂眸浅酌一口清茶,掩去眼底神情:「或许如此。」 「说起来……」林大人忽然福至心灵,「右相提到过,顾大人从江南那边传过来的的谣言,乃是方庄主授意散播的,可有此事?」 顾择龄:「正是。」 得到肯定回答,林大人被心中猜测惊的一身冷汗:「近日家中离奇吊死的官员,又与江南百姓冤魂索命的谣言有所关联,莫非、莫非那些官员也是……」 第147页 ……也是方柳派人所杀? 未语之言不必言明,在场几人皆看向方柳。 只其他人的神色平静,不比林大人那般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即便四公主只知其表,燕折风更是未曾听过天罚的事,两人却都一副对方柳深信不疑的模样。 不等方柳有所反应,闻行道便沉声承认道—— 「是闻某所杀。」 闻行道说的过于干脆,掷地有声,似乎暗里处死几名小官,将之伪装成自缢且找不到半分破绽,不过是件再微小不过的寻常事。 以至于是不是得了方柳命令,反倒显得不如何重要了。 霎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顾择龄若有所思道:「莫要错过下手的好时机,若再有一两名贪官『自缢』,正好能坐实冤魂索命的传言,令本就人人自危的朝堂愈发草木皆兵,如此便能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从方才起,林大人便觉得此前一眼能看透的小顾大人,似乎逐渐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似眼下这般,轻描淡写说出取人性命的话,实在不像是顾择龄的风格。林大人甚至在对方身上嗅到类似邹相和尤太傅的气息,有浸淫官场多年磨砺出的城府,一言一行开始透出深藏不露的老练。 分明跟随右相时还并非如此。 是官场果真催人老,还是方庄主调教有方? 「不急。」方柳神色从容,「先忙另一件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 「助四公主回京。」 第88章 补药 闻此,明新露挺直了腰背。 她隐隐清楚,自此之后每行一步,都将是她取父皇而代之的基石。泱泱大周不该是眼下这个局面,纵使女子为帝几多困难,要遭世人口诛笔伐,她愿往之。 林大人谦恭道:「方庄主有何妙计?」 右相知晓方柳欲推明新露为帝时,因对方的大逆不道而大惊失色,当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花费了两天两夜才消化此事。 林大人更不遑多让。 然而不管他们如何纠结,都不得不承认比起其他皇子,明新露是最合适继位之人。 如今,林大人已调整好心态,能平和乃至积极为四公主铺路了。 「不算什么妙计,只是顺势而为。」方柳娓娓道来,「当初四公主带幼子千方百计逃脱追杀,周成帝与驸马刘珏为绝公主退路,便寻人假扮了公主,林大人可见过那名假公主?」 林大人回答:「只宫宴遥遥见过一回,旁的时候都说在公主府里,照顾身体抱恙的驸马。」 驸马刘珏被明新露刺伤一事,是周成帝亲自下令封锁消息,由经验丰富的太监大总管福林下手处理,不曾传出什么风声。就连宁贵妃和邹相,亦是在明新露传回亲笔信笺之后,才知晓发生了何事,震惊于皇帝和驸马所做之事枉顾伦常。 以至于朝廷其他官员,只当驸马刘珏果真得了重病,皇上面前又少一位红人。 提起那位假扮的四公主,明新露便不免想起驸马的糟心事,皱眉问道:「林大人可否接近那人,好让本宫能替了假公主去。」 林大人迟疑:「这……四公主,恕下官力不从心。」 他乃是礼部侍郎,礼部司掌礼仪及科举等事宜,新皇登基仪式。寻常来讲,就算属于右相一派,他与公主府亦不该有什么交集。 「不必因此为难。」方柳姿态闲雅,「一力降十会,假公主之事,除去当事人便只有始作俑者知晓。如此,直入公主府取而代之便是。」 林大人见识过武林豪侠的手段,轻功可以飞檐走壁,立时明白方柳是打算潜入公主府,手刃赝品。 闻行道颔首:「此事我来做。」 「当然。」方柳眉眼流转,随口戏弄道,「闻盟主轻功卓绝,少言寡语,正适合锦衣夜行做些不好见人的事。」 闻行道作虚己以听状,执起茶盏遮掩微扬的唇角。 顾择龄贊同此计:「既然驸马已是残破之身,于周成帝没了用处,不如一同做掉?」 闻此,林大人不由擦了一把汗:「小顾大人……」 顾择龄疑惑:「怎么?」 林大人忙见礼道:「小顾大人如今……了得啊!」 「刍荛之见,林大人见笑。」 「顾大人过谦了。」 「且等上一等。」燕折风听了许久,才弄清楚来龙去脉,忽的合起摺扇砸在手心,「若灭了驸马,是否还须再寻一个人假扮他,好骗过皇城里的人?」 明新露摇了摇头:「这倒不用,当他死了便好。」 她深知父皇本性,连亲女尚且不放在眼中,何况一时宠爱的臣子。且朝堂多得是看不惯刘珏的人,清流嫌他屡进谗言,佞臣又嫌他挡了进谗言机会。 故而,无人会追究刘珏这么个废人,某日是不是死在了府宅深处。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要如何才能登得大宝。 方柳似看出明新露心中顾虑,只说:「公主不必忧心,且安心待在公主府内,必要时有顾大人可助公主夺位。」 明新露:「顾大人?」 顾择龄虽有大才,眼下却不过是翰林院的一名清贵修撰,她以为方柳会更愿意藉助祖父右相之力。 不过稍稍转念一想,明新露便知晓了方柳用意之深。 资质尚浅不代表能力尚浅,有些事由祖父来做太过惹眼,顾择龄廉洁忠直又受皇帝偏爱,不容易引得朝廷各党派怀疑,是在合适不过的人选。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父皇底下这一帮朝臣老的老贪的贪,便是不能完全连根拔起,也该革去旧臣换新人了。 第148页 明新露朝顾择龄颔了颔首:「有劳顾大人了,大周有顾大人这般年轻有为的官员,方才算得上未来可期。」 顾择龄谦逊有礼:「公主过奖。」 明新露拍板:「那便如此决定了,闻盟主何时动手送本宫回公主府?」 闻行道回首看向方柳。 方柳摩挲杯壁:「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闻行道这才回答明新露:「那便今夜,请公主同世子准备妥当。」 「好。」明新露点头,「本宫不如现在便回武林盟。」 「先不急,方某还有些事要问公主。」 「何事?方庄主但说无妨。」 方柳缓缓问说:「公主对周成帝的私事了解多少?」 「私事?」明新露迟疑片刻,簇起细长柳眉,「……可是,床笫之事?」 方柳泰然:「正是。」 见是这个问题,林大人颇为不自在,不停饮茶。 周成帝私下孟浪人尽皆知,偶有时还会闹到臣子面前,教右相都老羞成怒。但他们这些的清流文人好面子,只私底下腹诽,或者不死心上一上奏摺劝谏,还不曾如此大大方方谈论过。 反倒是尤太傅、福林之流毫无避讳,私底下常常琢磨皇帝喜好,为讨周成帝欢心往宫中送人。 驸马刘珏更是将自己送上龙床。 先前方柳便问过林大人这个问题,可林大人却实在给不出有用的答覆,悄悄询问邹相也只得了一句「荒唐」。眼下,向公主询问皇上床笫之事,又怎是一句「荒唐」了得。 经过驸马之事,明新露对周成帝早没了父女情分。她细细思索片刻,只道:「父皇向来不怎么喜爱本宫,本宫未出嫁前住在皇宫,一个月也未必能见他一面。若说有什么值得提的,便只剩因父皇沉迷酒池肉林,母妃早年的哀怨了。」 燕折风好奇:「这周成帝便没什么喜好?」 明新露摇头失笑:「从前还能说好貌美的女子,如今么……」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方庄主,莫非是想进贡美人以作奸细?」林大人忧心忡忡道,「可皇上见过的美色不计其数,像是福林又寻来的伶人,若非倾城倾国之姿,多半享乐两日便腻得逐出宫门,定然等不到起作用的时机。」 他倒是明白方柳用意。 皇宫守卫森严,硬闯进去并非万全之策,不如利用周成帝人尽皆知的喜好下手。再者公主处境本就比皇子艰难,来日周成帝之死,必须得与四公主毫无关联,夺嫡才更名正言顺。 眼下周成帝好美色,已到了不分男女的境地,却也不是全然不挑。佳人难寻,否则福林等佞幸不会日日抓耳挠腮,变着法子哄周成帝。 思及此,林大人唿吸一滞。 若说天底下,还有什么能动摇周成帝的美色…… 林大人视线慢慢移至主位。 容貌绝艷气度滔天,天生灵根慧眼,长了一颗能洞悉万物的玲珑七窍心,未曾有过堪不破的谋略。 有谁能不迷恋方柳呢? 不待林大人深思下去,忽觉脖颈一凉脚底生寒,不禁打了个冷颤。他浑身胆寒环顾四周,便对上闻行道一双深潭般幽黑的眼,冷目灼灼似有凌厉杀气,刺的人冷汗直冒。 「林大人想得复杂了。」 方柳启唇,将他从冰寒中救出。 林大人劫后余生般,干笑着擦去额头的虚汗,再不敢去多看方柳一眼。幸而其余人不比闻行道擅察敏锐,方才他真以为会殒命于此。 燕折风持扇一下一下轻拍掌心,笑意盈盈不失风流道:「不去安插刺客的话,莫非是阿柳……方庄主此前令燕家放在岁贡的补药?」 方柳勾唇:「正是。」 顾择龄问道:「是什么补药?」 其他人亦是好奇。 猜对方柳心思,燕折风顿时志得意满春风拂面,向众人摇扇解惑。 「岁贡之时,燕家须进献许多奇珍异宝来保住皇商的位子。上一回得了方庄主指教,临年底又往贡礼中添了几样东西,其中便包括滋阴补阳的药——」言至此处,他故作小心将扇面挡在唇边,「以振雄风。周成帝用过之后满意极了,次日还邀父亲入宫,询问那药还有多少。」 顾择龄:「燕少主如何回答?」 「便按照方庄主所教,言道此药乃是朝暮城特有的补药,炮制时加入了朝暮城才有的药材。献给皇上的药效温和一些,家乡人还会服用作用更烈的药。待到周成帝讨更烈的药,父亲答须得回朝暮城去拿,皇帝便马上迫不及待要催父亲归家。」 顾择龄转而看向方柳,面红着问道:「……方庄主,果真有这种药?」 「寻常补药,不过是效用好上两分罢了。」方柳不紧不慢解释道道,「周成帝素来沉湎淫逸,本就时常进补药物,迟早会因放纵而虚不受补。」 周成帝的几个皇子烂泥扶不上墙,在朝中却都有各自的拥趸,个个狼子野心盼着周成帝驾崩,私底下暗潮涌动。 方柳只是加快这一进程。 顺便将周成帝的命数握在掌心。 燕折风接着问:「那要继续为皇帝供药吗?」 方柳轻摇了摇头:「不用,燕家那边就以朝暮城路途遥远,且补药的药材未到採摘季节为由拖上一拖。周成帝补药成瘾,愈是内忧外患之际,愈是想图眼前的一时之快。 第149页 他必定会想发设法,维持深宫内骄奢淫逸的神仙日子,派底下的人寻旁的补药来替代。 届时方某自有献药的人选。」 燕家日后还要做大周的皇商,身为商贾之首以身作则惠及民生,无需继续淌这趟浑水,免得给人留下把柄。 别逢青又到用武之地。 第89章 宫变 闻行道拧眉:「……医仙谷别逢青?」 「不错,方某与别神医已谈过此事。」方柳颔首,「他会亲自调整药方、炮制药材,出自医仙谷大弟子之手的补药,滋补效用只强不弱。」 医仙谷弟子不拘于世俗伦理,无什么君臣百姓的意识,说白了皆是一群疯子,刺杀皇帝都能当是一种有趣的歷练。更何况,别逢青习武、善毒且胸有城府,作为神医入宫献药,或可全身而退。 燕折风自无不可,全听方柳吩咐行事。 几人交谈间,房门被敲响。 方柳:「请进。」 别逢青推门而入。 他面上挂起温雅的笑,将手中药包高高举起,朝方柳殷切邀功道:「阿柳,我将滋补的药制好了,只可惜未见到周成帝本人,否则可以精准到几时几刻,再要了那狗皇帝的命。」 「咳咳——咳咳咳——」 林大人原本大气不敢出,时不时垂头饮茶,此时被别逢青一番话惊的呛咳不止。 他原是保皇派,后因看不惯尤常与福林之流,投靠右相多年,还不曾参与过夺嫡之争,更别说助公主夺嫡。眼下捲入诡谲变幻的局势之中,可只要大周朝能安定,他便不会后悔。 但他仍不适应江湖中人的性格,尤其是谈起打打杀杀时稀疏平常的态度,若一个管束不好,岂非培养出一群草菅人命的莽夫? 或许前朝与武林默认互不干涉,是有其缘由的。 良久,林大人止住咳嗽,面露歉意道:「……失礼了。」 「噗嗤——」 明新露没忍住笑出声。 笑过以后,见几人都看向自己,她用手帕遮住唇角,道:「本宫从前见祖父同林大人商议要事,总羡慕你们处事波澜不惊,如今看来倒是本宫想当然了。」 林大人迟疑:「许是公主暂居武林盟,沾染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品性。」 或还生出看淡生死之心。 这可并非好事。 明新露笑而不言。 别逢青对旁的事漠不关心,只等候主位的方柳开口。 方柳抬眸打量他手中的药包,转头看向明新露:「四公主该回去准备了,闻盟主稍后会去武林盟接公主归家。待回公主府后,须韬光养晦,若非顾大人传信于公主,不要轻易露面。」 说罢,他又看向林大人:「林大人也可离去,将今日之事悉数告知邹相。」 林大人拱手应下。 . 二人离去后,别逢青落座。 如此一来,屋内便只剩顾择龄一位朝廷中人,与几人格格不入。 方柳先提了他的名字:「待顾大人回京后,且与邹相多加商议讨论,寻个时机将别神医的名姓透露给周成帝。」 「可有时间限制?」 「半月内,此外方某会继续寻人散播传言。」 「好,我明白了。」顾择龄心领神会,「回京之后,我会留意尤太傅、福林及一众皇子的动向,将各党羽情形几十告知方庄主。」 方柳客气道:「辛苦顾大人。」 顾择龄摇了摇头:「是我分内之事,愿为方庄主解忧。」 方柳看向别逢青。 「届时,就麻烦别神医了。」 一与方柳说话,别逢青便难掩笑意:「不算麻烦事,我——」 燕折风不喜别逢青,尤其不喜他望向方柳的眼神。 他们二人暂住在方府上,武林大会初日看了一场武比,之后再不曾坐在一起观赛。燕折风深觉他诡异且难懂,若非都想和方柳同行,晨起怎会愿意一道从方府出发。 于是,燕折风打断别逢青的长篇大论:「方庄主,燕家的商队应当何时进入北境?」 方柳缓缓道:「正要与燕少主说此事,方远师叔已启程北境,待他抵达寒月宫,联络了荣康所在的戍边军队,燕家的商队随时便能启程。」 「好。」燕折风踌躇满志,「天下太平之日,燕家商行定要开满大周朝的土地。」 闻言,方柳抛给燕折风一尊木雕的貔貅。 貔貅半个巴掌大小,雕刻并不精细,远比不上燕家库房里的各种奇珍异宝,胜在打磨的还算圆润。 燕折风手抖了抖:「这……」 方柳弯眸:「武林大会期间,从叫卖的货郎那里买来的,祝燕少主得偿所愿。」 燕折风离去时,步伐都虚虚飘着。 别逢青艷羡不已,以为须得有所成就才能得方柳青睐,得他亲手送的礼。回去别院的途中,他口中恍惚念叨着「刺杀皇帝」、「定要成功」之类的话,显得有几分骇人。 屋内只余三人。 闻行道算算时辰,该动身送四公主回京了。 方柳与他已然有了默契,只淡声道:「闻盟主请自便,方某就不细緻安排盟主行事了。」 「没关系么?」闻行道放下茶盏,道,「今日林大人似乎对武林中人有了提防。」 今朝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对方不会因一丝提防坏了大局,来日天下大定迟早会因此生出龃龉。 第150页 方柳遥遥望向窗外天际,目光幽远。 「就怕他们毫无提防之心。」 . 闻行道一走,便唯剩方柳和顾择龄二人。 顾择龄垂眸:「……方庄主刚才提到的提防之心?」 「不必纠结于此。」方柳徐徐说道,「日后,顾大人自会懂得。」 「日后?」 「待你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 顾择龄赧然一笑。 十余年来,乡民们贊他为神童,天生文曲星下凡,定能金榜题名,可未有人说过他能做得一朝宰相。若放在从前,他定要谦逊推脱一番,此时此刻却默默接下了。 他必须做到那一步。 想到这里,顾择龄轻抚袖口匕首,隐下心间不舍,双手将之呈出道:「方庄主,江南赈灾之事已了,方庄主的信物可以收回去了。」 方柳视线落在顾择龄的指节。 那指尖微微向内弯曲着,似是想要将匕首拢在掌心。 方柳道:「顾大人似乎很喜欢这把匕首。」 顾择龄喉头微动,嗫嚅片刻才喃喃出一句—— 「……不敢。」 方柳冁然而笑:「若喜欢,便送顾大人了。」 顾择龄霎时抬头:「……当真?」 「当真。」方柳明澈如琉璃的双眸稍弯,「来日方长,许还有用到的时候。」 得了准许,顾择龄收回呈出去的匕首,一面情不自禁望着方柳的面容,一面用手触碰柄上的刻字与锋利的刃。 方柳饮茶提醒道:「顾大人,利刃无眼。」 顾择龄轻笑,匕首入鞘收回袖口。 他不怕利刃无眼伤了手,只是摩挲着这柄刻了「柳」字的匕首,便如触及方柳青衫落拓的少年光景,可明晰自己心之所向。 于江南赈灾那段时日,顾择龄听过许多方柳的传闻。 全莺州的百姓,莫不以方柳为荣。 同是受了突如其来的雪灾,由北行至摇风县的这一路,百姓风貌截然不同,神情逐渐少了绝望麻木。 尚未抵达摇风县之时,顾择龄时常微服行走于坊市之间,以免被一些地方官员矇骗。有一回行至摇风县邻县,一女子认出他紧紧握在手中的匕首,大喊着「方庄主的亲信来了」,一街人便蜂拥而至热情招唿,争相邀请他进门款待。 他再三拒绝,才终于推脱。 随后,顾择龄询问女子为何识得此匕首,是否同是江湖中人,却从女子口中得知另一番故事。 五年之前,有水贼为祸一方残害百姓,本县县令是个窝囊度日的煳涂官,将报官的百姓逐出衙门,丝毫不敢出头。水匪愈发猖獗,有人因此家破人亡逃亡摇风县,那人被当地百姓所救,救人者得知缘由后将其送到了萧然山庄。 彼时的方柳听闻此事,率一众山庄弟子前往邻县。 那女子绘声绘色道—— 「方庄主策马来到县衙前,眉目慈悲扫过街巷,抬手挥出一道凌厉的掌风,衙门前石狮子像的上便插了把匕首,半个刀尖刺着一张白纸嵌进石头里。 衙门里的捕快吓得关了门,有胆大的百姓就凑上前去看,匕首柄上刻了一个『柳』字,白纸乃是用硃笔写的状子。 此后半月,方庄主剿灭水匪,拔走了震慑府衙的匕首。」 女子说罢此事,双颊泛上浅粉。 「你若是不信,可去县衙门前瞧上一瞧。」 顾择龄去瞧过了。 以暂且兼任同知的京官之身。 窝囊县令匆忙赶来迎接,捕快跪了一地,却见尚京来的大人不入县衙,而是走到衙门前的石狮子前,从袖口取出一把匕首轻轻推入经年的裂缝之中。 严丝合缝。 霎时,顾择龄仿若窥得五年前的方柳,有幸见他少年意气策马而行。 翩翩少侠,何等的风姿。 之后,顾择龄遵循方柳的嘱咐,前往摇风县寻找依风。 他惊嘆于摇风县的人杰地灵,依风姑娘解释是因着小庄主整顿过,还曾遣散了青楼楚馆烟花之地,为那流落风尘的贫苦者分几亩良田,寻个吃饭的活计。 顾择龄又想起那把匕首,终于领会何谓江湖。 方柳便是江湖。 ———— 四公主成功归京,未惊动皇城里的人。 朝廷各党羽各有各的事忙,忙于清算大兴土木昧下的官银,忙于互相推脱江南雪灾造成的伤亡,忙于剋扣北境戍边军队的军饷……忙于打听周成帝近来的喜好。 至于太子明辛宇,还要关心年逾五十的周成帝身体如何。 可惜周成帝身体素来不错。 成帝已到知命之年,仍能够夜夜笙歌,少有身体抱恙的时候。朝中那群保皇派的老古董们,一面怨念皇帝只图享乐,一面时不时催太医为老皇帝把脉。 前几日,尚有官员不辞万难,往皇宫中送了一位自称是来自医仙谷的神医。 那神医瞧着年纪轻轻,一身本事却不小,才进宫几日就献上一味神药,令周成帝龙心大悦,连连赐下丰厚赏赐。此后,医仙谷的神医便入了太医院,随其他御医一同为皇帝调理身体。 在神医的调理之下,周成帝愈发精神矍铄,太医们把脉过后无不啧啧称奇。 此番种种令太子恨得牙痒痒。 本朝仅有三名及冠的皇子,太皇子明辛宇虽贵为太子,却不如何得周成帝的喜欢。幸而周成帝怕麻烦,他一有废太子的心思,便会有老臣提起祖宗、提起礼制,最后只好作罢。 第151页 二皇子生母出身低,没有母家的扶持,不成什么气候。 三皇子明辛哲,乃是太傅之女所生,于所有皇子中最得周成帝的偏爱,成帝几次欲废太子,皆是为了明辛哲。 太子未将二皇子放在眼中,他唯一防备的便是三皇子。 明辛宇烦躁异常:「明辛哲蠢笨无能,哪里有一点帝王之相,尤常当真以为他这外孙能担得起大周?」 太子幕僚开解其道:「太子殿下无需忧虑,只要您一日还是大周朝的太子,纵使三皇子再受皇上的宠爱,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再者,邹相乃是迂腐守旧的老臣,又与尤太傅有间隙,不可能站在三皇子那一头。」 「不错,只要邹相一日与尤常不和,明辛哲便一日不是孤的对手。」明辛宇阴恻恻道,「父皇如今老当益壮,身子骨越发强健了,看来孤与明辛哲还有许多年可斗。」 幕僚宽慰道:「未尝不是好事。」 然而,就在他们谈论完此事的第二日。 周成帝薨了。 纵慾过度,马上风而死,当夜陪床的伶人惊叫声响彻云霄,宫女太监两股战战跪了一地。 周成帝之死打的朝堂上下猝不及防。 三位皇子早已出宫建府,得到消息匆匆赶往皇宫之时,皇宫内的妃嫔皇子皇女早已哭倒一片。成帝死的突然,生前甚至没能留下一句口谕,大总管福林满面哀恸站在干清宫前,悄无声息朝太子使了个眼色。 福林正是太子一派的人。 明辛宇还算机敏,高唿「父皇」跪倒在门前,痛哭流涕道:「未能见父皇最后一面,儿臣……儿臣不孝啊!」 福林擦擦眼泪,忙扶起太子尖声细语道:「太子千万保重身体,眼下皇上去了,您便是大周朝的天——」 话未说完,便听到一声怒喝:「大胆福林,竟敢枉顾圣意无视圣旨!来人,给我拿下这个妖言惑众的奴才!」 福林和太子同时看过去,只见说话的正是尤常尤太傅。 此时,尤常竟领了上千私兵冲进皇宫,眼下已将他们团团围住。见状,皇宫的侍卫纷纷拔刀,将福林和太子护在中间。 太子和三皇子剑拔弩张,其余妃嫔与皇子皇女们战战兢兢。 事发突然,双方都不曾有充足的准备,但到底是尤太傅技高一筹,竟在皇城低下豢养私兵。 尤太傅从怀中拿出一道圣旨:「皇上早就有意另立太子,曾悄悄给了老臣一道圣旨,圣旨上清楚地写明要传位于三皇子明辛哲。」 三皇子明辛哲兴沖沖道:「祖父,何必与他再废话,且将他们都杀了便是!」 尤太傅双目浑浊,正要开口说话,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剑光。 一名私兵轰然倒下,死的悄无声息。 下一刻,顾择龄护着邹相,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顾择龄平静道:「尤太傅。」 尤常冷笑:「顾大人竟投了右相门下,难怪不理会本官的招揽。」 一旁的太子双眸爆出精光,连忙大声喊道:「右相,尤常意图谋反,快快派人将他拿下!」 邹相摇了摇头:「太子殿下,下官非是为你而来。」 尤常眯眼,直觉不妙:「那是为谁?」 尤太傅话音刚落,皇宫各处忽然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在场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不知何时皇宫内竟闯进来许多锦衣高手,身法轻盈手段高深,悄然将最外围的私兵杀了一半。 领头的人手持一柄长剑,宫灯之下身影翩若惊鸿。 邹相客气拱手道:「方庄主。」 称作方庄主的人似有仙姿玉色,动作飒爽挽了个剑花,淡声道:「为了邹相的外孙女,大周朝的四公主。」 第90章 夺嫡 宫内对峙的众人皆以为自己幻听,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四公主? 这世上可还有公主夺嫡登基的道理? 不等众人想个透彻,便见邹相忽然往地上摔了一叠罪状文书,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 「太子明辛宇,结党营私,私敛民财陷害忠臣,曾因一乡百姓未按苛税交税,将数十人当场杖毙……三皇子明辛哲,强抢民女,欺凌臣妻,欺辱宫女太监,十余年间残害至少百余人…… 二人贵为皇子,却行祸乱朝纲之事,甚至与北蛮隐有瓜葛,犯下通敌叛国之罪,枉为大周皇室中人! 四公主德才兼备,爱民如子,可堪大任。」 「你——」尤太傅怒气反笑,「大周朝从未有过公主登基的道理,邹丞相这是在行倒行逆施之事!」 尤太傅话音方落,他豢养的私兵便又倒了一半。 三皇子吓得躲到了尤太傅身后,余下的私兵将二人护在中间,提剑警惕四周。领侍卫内大臣举刀,率领数十名大内侍卫,护住太子及大总管福林。 皇宫内,夺嫡之人分成明显的三股势力。 福林原也以为邹相率人而来,是为了营救太子,还当他们有了足以对抗尤常的强劲助力,未曾想竟是又多了一位敌人。 且是碾压他们的敌人。 此时,福林不得不同尤太傅同仇敌忾,扯着尖声细嗓道:「邹丞相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说罢,指着持剑的方柳道,「不仅倒行逆施,还将民间刺客带入皇宫之中,可想过成帝在天之灵如何看待?!」 「在天之灵?」四公主从人群中款款走出,穿着雍容华贵的宫服,眉间描摹精緻的花钿,「方才二位口口声声『倒行逆施』,难道父皇荒淫暴政不算倒行逆施?两位皇兄鱼肉欺凌百姓不算倒行逆施?」 第152页 尤太傅大声呵斥:「大胆,你……你诋毁父兄,大逆不道!尔等莫不是私自从北境调兵?!还说口口声声说为了四公主,简直就是罔顾伦常!」 闻言,方柳轻笑出声。 尤常怒道:「无耻小儿,你笑什么?」 夜色中,方柳眉眼如画,眼角漾着淡然轻蔑的笑意。 「笑尤太傅避重就轻,翻来覆去只会指责四公主大逆不道,却无法反驳周成帝和两位皇子的罪责。至于从北境随意调遣调兵,势必引来本就不稳的北境局势动盪,尤太傅当真以为,世人皆是你那般不顾大局的人?」 闻行道是有三万精兵,可北境真正能抵御外敌的军队,怕也仅此而已。 方柳话音方落,闻行道提刀走了出来。 紧接着,邹相一方的锦衣人纷纷拿起兵器,朝向尤常和福林的方向。 仔细一瞧,这批「援兵」都身着容易藏匿夜色的黑衣,衣衫款式却各不相同,约摸每几十人为同一组衣着。且他们手持兵器亦种类繁多,有长枪、利剑、大刀、鞭棍……乃至赤手空拳者也是有的。 此番做派,定不可能是北境驻兵。 福林已经开始心生畏惧,可他不能表现出分毫,唯有色厉内荏指着方柳,厉声问道:「非是北境驻兵,又是哪来的私兵?无论私自调兵还是豢养私兵,都是要杀头的重罪,你这个人面兽心者有何脸面指责太子?!」 「噗嗞——」 腥臭的鲜血喷了太子一脸。 太子瞪大了眼,怔愣着抬手抹去脸上的液体,低头看向沾满血液双手,以及滚落到自己脚边的头颅——福林的头颅。 刀刃锋利削铁如泥,尸体和头颅分割处平滑至极。 血液湍湍流淌,却未曾沾上闻行道的刀刃。 「啊啊啊——」 太子终于寻回声音,惊叫出声。 闻行道神色漠然。 他身后的人站出来,拱手道:「盟主,可要动手?」 闻此,闻行道转而与一旁的方柳对视。 方柳微微颔首,开口道:「动手。」 一声令下,一部分人使出轻功,将宫妃与皇子公主们送至偏殿;一部分人则提起兵器,对上太子与三皇子的党羽。 今日跟随而来的高手,皆是久来闯荡江湖之人,切磋乃至杀人都是常事。私兵与大内侍卫根本无法招架,许多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经被抹了脖子。 尤常惊得双手颤抖:「你们究竟是何人?」 闻行道冷声道—— 「取你狗命之人。」 方柳剑已入鞘,抱臂站在四公主身侧,怡然自若地旁观。 闻行道不着急动手,只提刀一步步紧逼。 尤常则护着三皇子不断后撤,直到被敌人包围退伍可退,只好硬着头皮对上持刀者冷若冰霜的眼。不断有私兵死在他们脚下,本就懦弱的三皇子竟吓得尿了裤子,毫无皇子威仪可言。 闻行道冷声问:「尤太傅可记得闻某。」 他眼中有浓烈恨意,尤常瞧得胆战心惊,神情从不明所以至恍然惊骇,不过堪堪几息时间:「闻、闻……你是闻将军后人?!」 「看来太傅也不曾忘记,曾被你和福林害死的上百条人命。」闻行道挥起纵夕刀,寒眸如同在看将死之人,「记得就好,废话少说,太傅亲自下去朝我闻家族人请罪吧。」 言罢,便手起刀落砍掉了尤常的脑袋,利落如砍菜切瓜。 于三皇子尖叫之前,闻行道先一步用刀背敲晕了他,太子和三皇子的处置,须之后再由邹相和四公主做定夺。 至此,胜负已分。 听闻皇帝死讯赶来皇宫的臣子们,便是心中再不甘愿,仍旧看清了局势,皆跪在鲜血浸染的地面上,俯首朝四公主山唿「万岁」。 . 御书房。 「闻家……」邹相嘆息,「闻盟主果真是大将军的后人,闻家满门忠烈用兵如神,出了闻盟主这般的才俊也不奇怪。」 先前林大人初见闻行道,便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并将其告知邹相。之后双方几经接触,邹相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闭口不谈装作不知,亦不许其余人谈论此事。 闻行道不卑不亢:「邹相过奖。」 想到往事,邹相心间唯余怅然:「因果轮迴,报应不爽。如今福林与尤常已死,闻家二十年的血海深仇得报,待到四公主继位后,定会还被污衊的闻家一个清白,你可想继承先祖遗志入朝为将?」 闻家人个个忠勇无敌天生将才,若闻行道能入朝为将,说不得可以逆转北境战局。邹相相信他推四公主为皇,野心该是不止于此的,应当不会推拒这等邀请。 却是方柳玩笑似的道:「他自然想。方某亦想,麻烦邹相留个位子了。」 他开口,邹相自无不允。 邹相深知,此次四公主能赢得夺嫡之争,并非简单因为太子、三皇子罪状罄竹难书,而是因着方柳认可四公主德才,愿意倾力相助。 方柳选了四公主,江湖乃至百姓便选了四公主。 只是闻行道亦非寻常人,邹相不好越过其本身应承下与他相关之事。 邹相转头看向闻行道:「闻盟主意下如何?」 「依方庄主所言。」闻行道目光灼灼,「大仇得报,此后闻某的一条命,唯属于方庄主一人。」 第91章 留住 许多品级低的小官住在皇城较远的地方,当晚未能收到周成帝薨的消息,及时赶到皇宫。待次日得到消息,四公主已经成为大周朝第一位女帝,再无转圜的余地。 第153页 礼部得了右相暗示,早拟好新朝的年号——曰泰安。 泰安元年的第一场早朝,大大小小的京官尽数入宫觐见新皇,品级低的官员泱泱一片跪在殿外。太和殿内,三品以上官员按品阶站立,恭恭敬敬弯着腰,不少人额间挂着冷汗。 右相站得离皇位最近,隐隐有之意。 顾择龄身为六品官,却躬身站在最前列,俯首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明新露道:「呈上来。」 便有新的太监总管将奏摺呈上。 明新露拿过来瞧了瞧,随后让太监将奏本递给前排的右相。右相早知道奏摺上写的何事,却仍装作认真仔细翻阅,而后才抬头看向皇位上的明新露。 明新露问:「丞相看该如何定夺?」 右相俯首报出十数人名,乃是包括福林和尤常在内的罪臣名单,罪名涉及缔结党羽、鱼肉乡里乃至通敌叛国。有侍卫将殿外罪臣押至殿内,一众被念到名字的官员齐唿「冤枉」,涕泗横流地跪倒在大殿中。 顾择龄长身玉立,负手冷脸将这些人的罪名一一陈说。说罢,不等众人哭嚎喊冤,便又接着按照《大周律》为几人定罪。 最后,他躬身作揖道:「望陛下明察。」 右相亦顺势说:「请陛下明察。」 「就按爱卿所说。」明新露一身明黄龙袍雍容华贵,正容亢色道,「重罪者满门抄斩,余下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 此番惩处的,皆是尤常与福林心腹之人。 一名年愈耄耋罪臣闻言,自知已是死罪难逃,忽然冲出来指着明新露和邹相大骂起来,口中义愤填膺说着诸如「女子怎可为帝」、「离经叛道」乃至「死不足惜遗臭万年」的话。 明新露不为所动。 她静静俯视已然疯癫的老臣,耐心等他将话都讲完,才悠悠问:「爱卿,可说完了?」 方柳教过她,盖为帝王者,遇事首先须得沉着冷静。 高深莫测,才能镇得住野心勃勃的朝臣。 自古就连皇帝也怕得罪文人,他们的笔桿子,可以把你写的一无是处,还要传下去遗臭万年。世道对女子更为严苛,平顺一生已经极难,更遑论坐上高位,必定会担上骂名。 所幸这些方柳都早有预料。 邹相与顾择龄也是文人,且还是名誉天下文坛的名人。 邹相成名多年,乃是天下年轻人敬重的大儒,且是明新露的亲生祖父,血脉相连的至亲;顾择龄亦为三元及第的才子,曾在方柳面前郑重发过誓,会如方柳所愿,不计后果拥四公主为皇。 二人是能言善辩之人,方柳已然同他们商议过,须从第一日上朝起,便竭尽全力为明新露博个清名。 方柳则会在民间为明新露造势。 得名士,再得民心,反馈至朝野之上,便是一代当之无愧的君主,可集权于中央。 老臣骂过之后,又有几名罪臣开始哭喊指责,满嘴祖宗之法不可变。 顾择龄答应过方柳,自不会敷衍了事,他保持谦良温恭的神态,站出来一人舌战群儒,最后以一句「先帝是你口中的男儿,他是否顶天立地为民请命?既不能,女子比男子又差在何处?」,将他们一一驳了回去。 明新露笑了笑,下旨将这群人拖下去。 两派党羽眼看大势已去,知晓纵使此次未被杀鸡儆猴,往后却也是再不能于新朝立足了。于是几名未被提起名字的老臣泪沾满襟,纷纷跪下以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至于品阶更低的小官,则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祈求新皇能到此为止不计前嫌。 革除了一批官员,便要顶上来一批官员。 明新露抬手,太监总管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宣读官员升迁的圣旨。 一时间,朝堂上落针可闻。 眼下局势明了,顾择龄早就站队得了从龙之功,故而他直升六品,调去户部做了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在众朝臣意料之中。然而,待太监总管念到武官之时,纵使是谨小慎微的臣子,也忍不住发出窃窃私语之声。 只因皇上不仅革除了许多戍边官兵,更是将一称作「闻行道」的无名小卒封为镇北将军,官居正二品,给予其统帅三军的权利。 随后,又封名为「方柳」的人三军军师。 封个军师本不算什么大事,可偏偏女帝特意赐下一道空白圣旨,允许军师先斩后奏处置边军一切事务。军师一职不在大周典章制度之中,但新皇对这位三军军师信任至极,使其权利更在正二品的镇北将军之上。 若不算女帝的亲祖父邹相,这位不在朝廷典章制度中的军师方柳,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众朝臣议论纷纷之际,闻行道走进殿内领旨。 闻行道确实是人中龙凤,面容俊毅,身形挺拔,有器宇轩昂的大将军之风。他跪下接旨,嵴背挺直如劲松:「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方柳却未曾露面。 众朝臣纵使好奇,也无法见其真容。 新任的兵部尚书俯首询问道:「陛下,这镇北将军和军师可是有军功,而臣当尚未得知?」 明新露笑答道:「眼下没有,日后会有的。」 「……日、日后?」 难不成军功还有提前预知的么? 「他日收復北境之后。」 「嘶——」 朝中众臣骇然。 第154页 自北境失守,他们的确做过收復失地的梦,然而一来先帝无意于此,导致众臣子不敢多言;二来朝中没有能驱逐敌寇的明将,边军已数年未赢过一场大仗。 如今却…… 看来顾大人说的不错,先不论这半路杀出来的将军能否收復失地,只凭四公主有这份抵御外敌的雄心,便强过其他皇子太多了。 早朝结束之后,明新露及邹相、顾择龄等重臣近臣,前往御书房商议要事。周成帝荒唐无能,导致他们要解决的乱象还有许多,譬如地方官绅隐匿田产,勾结地方官府小吏们偷税漏税,将自己应缴的份额转嫁到百姓头上一事。 皇宫外,无数驿差携旨奔赴大周各州府,将新帝登基、官员更替的消息,传给各级地方官员。 为了尽早稳固朝野,新皇的登基大典选了最近的吉日。 掐指一算,正是半个月以后。 ———— 方府。 主院卧房内。 夜色渐浓,墙角燃了油灯,方柳正动作散漫坐靠在床榻之上,借着昏黄摇曳的烛火阅读方远和荣康传来的信件,梳理北境错综复杂的关系。 闻行道前来拜访,走的又是梁上君子的路。 方柳头也未抬地道:「做了武林盟主,又当了正二品的将军,怎么仍是偷偷摸摸的做派。」 闻行道于床榻旁边的木椅坐下。 他将面前的杯盏添满浊酒,伸手递给床榻上的方柳,随后顺手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自顾自仰头饮下。奈何他酒量如江海,一杯下去醉意上不了头,神色清明的很。 方柳终于抬眸,纤长手指轻动,意味深长转了转执着的酒盏。 闻行道凝视他:「今日,方庄主未去早朝。」 「嗯。」方柳笑笑,「新皇早将两道圣旨留下了。」 早朝前夜,闻行道被方柳遣去安排参与夺嫡的江湖高手。 方柳则与邹相、顾择龄、明新露彻夜商谈,故而虽然人未去皇宫,对早朝发生的事却了如指掌。就连今日审讯罪臣的证据,都有他联繫飞鸽盟搜寻的痕迹,否则难将罪臣绳之以法。 仿佛压抑许久,闻行道不再恪守礼节,却心口不一地唤「方庄主」。 他沉声道:「方柳,可你让我去了。」 方柳。 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在他舌尖滚烫过千万回。 见闻行道分外严肃,方柳忍俊不禁道:「是,我让你去了。做朝廷重臣的感觉如何,可还快活?」 「不如何。」 「当真?」 「当真。」闻行道望入方柳双眸,「接旨时,还在想你为何不来。」 闻言,方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角眉梢染上微醺似的红意,这才慢条斯理地问:「原来如此,那闻盟主可想明白了?」 闻行道接过他手中的空酒盏,说:「方柳,你既然算无遗策至如此地步,那么将军也好盟主也罢,甚至于天下之主的位置,你若想做,应该没有做不成的道理。」 方柳笑得悠哉散漫:「抬举我了。」 闻行道未停顿,继续说道—— 「可你不曾那么做,一是因为我角逐盟主,明新露坐上皇位,乃是最快最简单的整顿朝野的手段。 二是因为你无意武林之巅,天下之主。」 从始至终,方柳的野心不在钱权。 江湖传言道他恃靓行兇,可他想要的是天下太平的盛世,为此可以潜心筹谋不择手段。若是未曾遇见闻行道和明新露,或许果真会将自己推上武林之巅,乃至天下之主位置。 但他遇到了合适的人。 于是他潜心布局,一点点推他们二人走到合适的位置,眼下已到了祛除顽疾的最后一步。 而最后一步,方柳参军杀敌,用的都是不在典制的军师之名。 「方柳,你随时准备抽身。」 闻行道语气笃定,眼底藏有一丝苍凉。 他知晓方柳是风,非是留得住的人间客。 平心而论,他与别、燕、顾之流没什么不同,都是因为方柳颔首同意,才能追随其至此。然而方柳若决意抽身,那天下之大江湖之远,他们无处去寻他。 恰在此时,街上打更人已经敲响了锣鼓,拉长声调吆喝起来,声音传至府中。 「已是五更天了。」方柳望向窗外明月,星眸幽远,「闻行道,那日萧然山庄外,我抬眼打量了你一番,便知道你我定非相似之人,走得不该是同一条路。」 闻行道执拗:「无法苟同,我心悦于你,天涯海角愿与同往。」 方柳便笑:「世人喜欢谈情爱,权势却更是个好东西,待你好生做过一遭武林之主,当过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再说这些也不迟。」 「……你不信我。」 方柳含笑不言,将北境的信件递给闻行道。 闻行道浅浅读过,将其叠好收入怀中。随后,他抬脚走到床榻旁,拉过内侧的衾被细緻妥帖地盖在方柳腿上。 「方柳,我可能留得住你?」 一夜的执着追问,令方柳神色惫懒,赤脚踩在他手上。 「现在不能。」 闻行道不恼,又轻手握住为他盖上被角:「好,那我等一等。」 第92章 行军 一朝天家更替,朝廷风起云涌。 于远离皇城的百姓而言,短时间不会产生任何影响,继续各自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生。于皇城根底下的百姓而言,朝廷一丝一毫的动盪,却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计。 第155页 先前江南雪灾的「天罚」之兆,令周成帝及一众佞幸惊骇万分,致使尚京城上下戒严。 一时间,莫说是夜里,白日里货郎都不再吆喝了,唯有夜里打更人还敢高声语。若是有哪家人的亲戚在官府当差,知晓了事情严重,只会愈发谨小慎微,生怕天家一个不高兴便拿底层小老百姓泄愤。 传出旧帝已薨、新帝登基消息的那日,百姓更是风声鹤唳紧闭家门,青天白日街上唯有寥寥几家客栈酒馆开了门。 直到先帝逝去七日后,大街小巷才恢復往日的热闹。 此时,宫中朝臣换过一轮,诏狱内挤满了关押的朝廷罪臣,先前欺压百姓者更是游街示众,百姓捨不得扔菜叶子,直接拿石子砸得狗官头破血流。尚京城府衙的知府换了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将手底下的官差衙役整顿了个遍,捕快日日巡查欺男霸女之徒,一经逮捕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富家纨绔,皆要押到衙门前受罚。 市井风气清朗不少。 百姓亦渐渐明白新帝不同于老皇帝,非是荒淫无度酒池肉林的昏君,乃是有心有德的天子。 他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缓步街上,可听到茶馆内的老先生惊堂木一拍,将女帝登基的故事娓娓道来。老先生言其勤政爱民、体恤百姓,有保卫家国收復疆土之心,讲至激动处慷慨激昂,引得行人都驻足。 方柳与顾择龄落座茶馆。 点一壶上好的龙井,配上两碟瓜子点心,听这两鬓霜白的老先生说书。 方柳颔首:「不愧是出自三元及第状元之手的故事,果真脍炙人口,引人入胜。」 「过奖。」顾择龄赧然,「是方庄主的主意好。」 「顾大人不觉得大材小用就好。」 「怎么会,得民心者得天下,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有些人当官当得久了,习惯于高高在上,早忘了本,我会谨记方庄主的叮嘱。」 方柳笑而不言。 两人安安静静听完一场说书,方柳往小二的托盘里扔了两颗银裸子。 离开茶馆,顾择龄踌躇迟疑片刻,终是问道:「……方庄主,打算何日启程北境?」 方柳答道:「既是军师,自是随大军去。」 那便是等登基大典之后。 新皇赐予闻行道统领三军的权利,此去北境只为收復失地。 本该尽早出发,但打仗须得粮草先行,更何况从别地调兵需要些时日,故而闻行道便要在尚京城待到登基大典,与调来的驻军磨合之后,再谈启程不迟。 顾择龄对行军打仗一知半解,断断续续看过一些兵书,只有纸上谈兵的经验。 他有意帮忙,却也只能暗自轻嘆,难得有泄力自责之感。 「顾大人。」方柳忽然淡声道,「顾大人在京城好好辅佐新帝,协同邹相肃清朝堂,便是对北境战事最大的助力。」 顾择龄怔愣一瞬,而后轻笑:「是我着相了。」 . 登基大典,大赦天下。 依据大周律法,所谓大赦亦有十恶不赦,囊括谋反、叛变、不敬、不睦……内乱等,此次大赦,亦不包括前些日子捉拿的狗官们。 大典之后,闻行道便率领驻守城外的大军,启程北境。 女帝与一众高官亲自至城门上送行。 近日,经由方柳刻意造势,闻行道闻家后人的名声渐渐传播开来。年纪稍大些的百姓,还记得当年闻将军尚在时,北境番邦有所顾忌,便是周成帝沉迷酒色不理朝政,大周朝也曾有过和平安定的时日。 谁知保家卫国的闻家将,会是那般遭奸人陷害的结局,举国上下皆知闻家将冤枉,可举国上下亦无能为力。 往事不可追。 自闻家人被满门抄斩,北境战事再无捷报传来。 如今,听说闻家竟有后人在世,还将受命带领大周军队夺回北境,许多百姓震惊之余同样心怀期盼。 闻行道身穿甲冑,腰挎大刀骑着高头大马,英姿勃发龙骧虎视。他身长本就傲然于众人,骑在骏马更显威严高大,添几分迫人的气势。 正是世人眼中的将军模样。 这一番装束,乃是方柳之意,以振军民之心。 闻行道向天举起长刀,气势如虹:「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众兵齐声山唿—— 「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 声音浑厚幽远,经久不散。 百姓也自发高唿口号,就连送行的官员都激奋不已,满腔豪情难以抒发,恨不得写上十首八首诗词。 方柳头戴帷帽,飘逸黑纱遮住绝艷面容,于大军之外纵马旁观。 闻行道回首,与之隔着大军遥遥相望。 他已依照对方所说的。 振奋军心。 方柳似乎还算满意,一阵轻柔春风拂过,吹开他帷帽上的轻纱。闻行道耳目清明,见他黑纱下的嘴角微弯,朱唇轻启:「走罢,大将军。」 启程北境。 ———— 大军行至城外,方柳与闻行道渐渐变为并肩而行。 军队之中,尚有一支特别的队伍,是由武林中人组成的临时精兵。那日宫变夺嫡之后,闻行道以盟主之名,命令各门派共留下八百武功高强的豪侠,剩下的人拿着方柳的信返回各自乡里。 信上所写,乃是对各门派掌门嘱託,若他日北境打起仗来,战事波及了大周境内,务必护好门派附近的百姓。 第156页 而这八百编外精兵,只听命于闻行道和方柳,以备不时之需。 梅花剑宗的莫凭亦在其中。 此时,他骑马行至方柳另一侧,昂起头颅。 闻行道侧眸,神色冷淡扫他一眼,道:「打仗并非儿戏,此去恐怕凶多吉少,莫宗主就未曾拦你么?」 「拦我作甚?」莫凭不服气,「我行的是为国为民之事,他老人家高兴还不来及呢。」 方柳也未拒绝他随军打仗。 自武林大会后,莫凭剑法有所突破,方柳听说他也在梅花剑宗派出的豪侠之列,只是轻点了点头,评价了一句「功夫尚可,是为合格」,并未加以阻止。 「也是,来日有韩若继承门派,你倒是无所谓如何了。」 说罢,闻行道不再理他。 莫凭气得直咬牙:「镇北将军便很了不起吗?!」 对方实在是未将他放在眼中的做派。 说来可气,闻行道分明不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可莫凭一旦与他对上,还从没有讨到过什么好,总是三言两句就被堵得哑口无言。 除去莫凭,还有一位熟人也在随军之列,只比他们走的早了几日。 那便是作为军医的别逢青。 先帝之死,多亏有别逢青的助益,太医院个别太医也隐隐猜到这一点,未免遭人清算,猜到内勤的太医个个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周成帝死后第二日,别逢青便悄然离开皇宫,绕过众人前往方府「述职」。 方柳为他重新安排了军医的身份。 莫凭询问方柳:「怎么不见那个医仙谷来当军医的人?」 方柳回答:「他跟随粮草一道,先行前往北境。」 莫凭得知此事,幸灾乐祸道:「支开好,否则整天见着他神经兮兮的样子,总让人觉得浑身难受。」说完,他想起什么,又转头问方柳道,「那燕家的少主呢?我记得他缠你缠得紧。」 「燕折风来信,燕家已派商队往北境去了。」 莫凭喜笑颜开。 「那就好,方庄主你可前别被他骗了。他看起来是一副沉迷风月的浪荡样子,实则也大差不差,当初我大师姐韩若前往朝暮城办事,就曾被他纠缠过一阵子。」 况且师姐从朝暮城回来,曾与他谈起那里的风土人情,随口提到过燕折风敌视方柳的传闻。尽管眼下燕折风不知为何性情大改,从敌视变成赤裸裸的倾慕,可他有风流缠人的前车之鑑,断不是正人君子。 思及此,莫凭只觉方柳吸引总是怪人,令人分外焦忧。 他细细打量方柳帷帽,心道还是这般遮起来好,遮起来窥不到真容,便能少来些乱七八糟的人。 虽说一开口,声音仍是醉人。 前些年重文轻武,大周军队的素质早大不如前,莫说与曾经的闻家将相比,就是同普通百姓比也只是强健了几分罢了。不止如此,小兵未曾被狠狠操练过,亏得闻行道用了五日重塑纪律,否则要比不同门派的弟子显得更散乱。 因此,行径速度比想像中慢一些。 武林中人皆是武功高强之辈,方柳让他们做了先行军,由武林地位最高者暂当领头的人。而大周的军队走走停停,每日行径四五个时辰,夜里就地扎营休息,十日前行了不到四百里地。 闻行道对此大为不满。 他的轻功之所以独步天下,便是常年来往于北境和中原练出来的,在路上还未曾浪费过这么多时间。 当夜,大军扎营野外。 方柳抬手烤着篝火,道:「稍安勿躁,抵达北境还有时间操练调教。」 「路上也不能放松。」闻行道捏捏眉心,「自重整了被拆散的闻家将,我接触的大都是能以少胜多的精兵,倒是高看了如今的大周。」 方柳淡然抬眸:「北境边军素质该好一些。」 闻行道:「这倒不错。」 这时,一名小卒抱着烤热的干粮和肉干,来到两人身旁小心翼翼道:「将军,军师,先吃点东西吧。」 方柳摘了帷帽,薄唇不点而红,双眸低垂眼睫翩跹。熊熊燃着的火光中,他的轮廓仿佛镀了金光一般,姿容绝世不似凡人。 菩萨似的。 小卒心里道。 说话时,小卒不敢看方柳,待闻行道接过干粮肉干,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夜里天凉,军师瞧着身子骨纤弱,未免着了凉,不如我帮军师拿一身袄子吧……」 话方说完,菩萨似的军师便倏而轻笑了一声,灿如星辰艷若桃李。 「不必。」闻行道拧眉沉声道,「你可以退下了。」 小卒忙低着头,怯怯离开了。 方柳将掌心朝上,垂首凝视其间火光照出的影子,弯眸道:「倒确实许久不曾被人在乎过身体了。」 小卒约摸将他当成弱不禁风的文人了。 他是名扬天下的剑客,江湖之中鲜有碰到敌手的时候,因而身形再如何清癯如竹,也不会让人生出此人病弱的念头。 方柳正觉有趣,闻行道忽然伸手覆上他掌心。 下一瞬,一道精纯内力便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缓缓流入方柳经脉之中,将他的五脏六腑暖热,乃至隐隐发汗的程度。 「方柳,我在乎。」 闻行道也不敢看方柳似的。 他凝视冉冉篝火,说罢,掌心復却又源源不断输入内力。 「知道了。」方柳从容收回手,「大将军若是嫌内力太多,不如用在沙场上。」 第157页 第93章 边关 大军愈靠近边关,环境愈发艰苦。 尽管已是开春时节,山林草木已有新芽萌发,北境的寒风却仍旧唿啸刺骨,吹在面上犹如刀割。官道久不曾维护,干枯的黄草盖不住地面的龟裂,道路远处的村舍不见什么人烟。 行径这些时日,闻行道在赶路间隙不断操练士兵,树了必须遵守的严规明律,军队行径速度日益提升。 未免打扰了百姓,大军扎营之地远离村舍。 闻行道将装水的竹筒递给方柳,道:「依照当前的行军速度,还有两日便能抵达新雍门关。」 新雍门关,乃是几年前才建的边塞关隘,旧雍门关早已是北邦的土地。 新雍门关以外,十余座大小府城皆被敌寇占领,外邦管辖之下,定下仅针对周人的严厉刑罚,原大周子民日子过的艰难。每座失守城镇皆派重兵把守,随时侦察百姓言行举止;此外,北邦还收缴了民间的兵器马匹,明令禁止周人执弓矢兵仗,禁止周人夜间通行点灯。 百姓稍有不慎,便会引来灭门之祸。 去年以来,北邦野心更甚,乃至于意图吞併大周,新雍门关一带战事频频。 方柳掰开杂面烧饼,就着竹筒里的水咽下,道:「寒月宫所在的府县,距新雍门关只有六十多里,只是不在我们的行军方向之上。」 八百位江湖高手,便是先行去了寒月宫。 闻行道问:「需易辙去往寒月宫吗?」 「不必。」方柳摇了摇头,一边慢条斯理地撕干粮吃,一边解释道,「抵达新关之后,方远师叔自会派人来接洽,戍疆边军更纯粹一些好,江湖高手不必强行融入其中。」 闻行道面上听得认真,实则一直注视方柳掰饼子的动作,目光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移至方柳吞咽的喉结。方柳进食的动作不紧不慢,即使吃的是随军,赏心悦目。 见他盯着自己吃饭,方柳将竹筒递至闻行道眼前,遮住他视线。 「大将军未见过人吃饼子?」 「见过。」 「那有何好看的。」 「只觉得你不该吃干噎粗糙的粮食。」闻行道将竹筒收好,抬头凝视着他,语气较真道,「纵使看了几日,还是不能习惯。」 方柳将最后一块饼子咽下,兴味道:「那该吃什么。琼浆玉露?龙肝凤髓?」 闻行道英气眉峰蹙起,抿嘴未曾说话。 他果真是如此想的。 习武之人离不开苦练,再多的苦也吃过,又怎会挑剔果腹的食物。这个道理闻行道自然知晓,他曾独身一人风餐露宿,为赶路两日只饮过一壶水。 可大约爱慕一人,便会想给他世间最好的,见不得他衣食住行有半分将就。 「饼子不难入口。」方柳悠悠道,「我亦并非仙人。」 . 又行军一日。 最后一夜扎营整休,出了意外。 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军中,偷了三包干粮并一斤肉干。 火头军前来禀告此事时,低垂着头战战兢兢,他们如此多的士兵,竟没有一个人察觉。思及此,火头军生怕将军和军师一个不高兴,就将他给处置了。 所幸方柳未生气,冷静询问道:「几时察觉的?」 火头军答道:「就在方才,那干粮和肉干跟便术法似的,一眨眼便不见了。」 闻言,方柳看向闻行道。 闻行道便站起身,正了正衣襟,拂去衣角沾染的枯草尘土。下一瞬,他运行轻功,身轻如飞跃至百尺之外,不过几息时间就没了身影。 火头军头一次见大将军能耐,惊得目瞪口呆,去瞧一旁仙风道骨的军师。 军师八风不动,朝他弯眸道:「站着做什么,不如坐下歇息片刻。」 火头军哪里敢坐。 这位来歷神秘的军师,才是新皇眼里的红人,手中有新皇御赐的空白圣旨,权利更在镇北将军之上。且军中传言,他与朝廷众多文官往来密切,深得当朝右相邹相信任。 面对如此仙人之姿,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火头军唯有谨言慎行的份儿。 约摸一炷香时间,闻行道去而復返。 手中还提着一个人。 那人个子瘦小,身穿破烂的麻布衣裳,衣服上大片的补丁,枯黄的头髮乱糟糟一团,发缝里邋遢地挤着灰尘杂草,面上脏污看不清真容。 闻行道抖了抖。 瘦子怀里掉出几张饼子,一包肉干。 火头军见状,气道:「好啊,就是你这个刁民偷了军队的干粮!」 瘦子闻言,在闻行道手中挣扎几下,大喊大叫道:「废他娘的这么多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越是靠近边城,百姓日子越贫苦,大多数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但也正因常年战乱,能在边城一带存活的百姓,骨子里多少养出了些彪悍好战的性子。 火头军气急:「你——」 瘦子毫不惧怕,一副视死如归的摸样。 引得四周的官兵咬牙切齿,只是碍于将军和军师的面,才忍住没上去揍他一顿。 方柳站起身,道:「你叫什么?」 听到这忽然的询问,瘦子掩在杂乱头髮下的眼睛,上下细细扫视了一遍方柳,眼里满是蔑视毫无尊重。 见此,闻行道拧眉。 他手下动作狠厉几分,离得近的官兵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喀嚓声。 第158页 瘦子痛唿一声。 方柳抬眸,止住闻行道的动作。 火头军小声提议道:「军师,这刁民敢对你不敬,要不要将他给……解决了?」 方柳摇了摇头。 他不见生气的迹象,双眸澄澈疏离,又心平气和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瘦子还想再骂上几句,可对上那双形状姣好的眉眼,一堆污言秽语噎在嗓子眼。他冷哼一声,别过脸阴阳怪气道:「呵,我可没名字,就是个野孩子,真当谁都跟你们这些大少爷一样吗?」 方柳继续问道:「年龄几何?」 「十几岁吧。」瘦子不屑一顾,嗤笑道,「指不定哪一天人都没了,谁还专程去记这个。」 「那你父母身在何处?」 「死了,我刚出生就死了。」 「死因?」 「北邦人杀死的,听说肠子肚子流了一地,不过跟我说这些的老头也饿死了。」 一番话,令在场官兵都有了恻隐之心。 此次随闻行道北上的军队,听命于已逝的周成帝,平日里驻守在太平的尚京城附近。大多数新兵自徵兵以来,还从未上过沙场拼杀,更别提直面外邦的残忍,大周子民的哀声载道。 看出他人眼中的怜悯,瘦子低着头嗤之以鼻道:「不用可怜老子,你们的可怜能顶个屁的用处!老子多活一日是一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方柳走近被钳制的瘦子,食指抬起他的下巴,看着对方干瘪瘦弱的脸,淡声问:「可想报仇?」 「你是说……向北邦人报仇?」 「是。」 「为何人报仇,为我未曾谋面的爹娘吗?若他们还活着,指不定将老子卖给谁家做畜生了,还不比如今过得潇洒自在。」 「自然是为你自己。」 「……为、为我自己?」 瘦子满面疑惑,不解地看向方柳。 「我不与你讲那些家国兴亡的大道理。」 方柳抬手,令闻行道将瘦子放下,徐徐说道—— 「人若有志,可以是因信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可以是单纯为了自己。若北邦不曾侵犯大周,若新雍门关不曾连年战火纷飞,如今的你或许父母双全衣食无忧,正端坐于私塾中苦读。总归不会如眼下这般,偷军队的干粮被逮个正着,无还手之力。 再者,你连生死尚不惧怕,既如此,报仇又难在哪里? 左右不过一死。」 瘦子怔怔道:「你、你说的有些道理,你们这些读书人可真会唬人。你一个身娇体弱的白面郎君,随军来到这新雍门关,也不怕横死在这里。」 方柳弯唇:「在下可不是读书人。」 瘦子被他说的晕晕乎乎,又见他笑靥如花,难得腼腆起来:「那你未说出来的,家国兴亡的大道理是什么?」 「士农工商乃至乞儿,只要还是大周国的子民,便与家国兴亡息息相关。」说罢,方柳倏而反问道,「你自是算不得什么好人,偷窃军粮、冒犯朝廷重臣,乃是杀头的重罪,但你可知我为何不生气?」 瘦子果真被激起了好奇心,傻傻问:「……为什么?」 「俗语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方柳顺着瘦子方才的话,打趣道:「我这身娇体弱的白面郎君,早在来到北境之前,便猜到了北境百姓的难处。活着都艰难,如何强求百姓知晓礼节荣辱?」 话音落下,久久未曾有人再说话。 闻行道知晓,方柳与瘦子的一番对话,并非只是说给瘦子听——他在藉机培养官兵们的信念。行军这些时日,闻行道因官兵素质参差而不悦,方柳其实亦看在眼中。 瘦子被触动。 火头军憋得面红耳赤,最后仍是忍不住大喊道:「驱逐敌寇,夺回北境!」 其余人紧随其后。 一时间,北境荒野上迴荡着众人的高喊。 不愧是新皇钦点的军师。 若说离开尚京城之时,他们异口同声的口号只是顺势而为,此时便是由心而生。遍观九州,同是大周子民,为了北境百姓过上有尊严的日子,此仗必须打到胜利为止。 他们终成了一支有信念的军队。 瘦子忙询问:「我也能参军?以往边军徵兵的时候,可是看都不看老子一眼的。」 「自然。」方柳淡声道,「能神不知鬼不觉,从火头军眼皮子底下偷走干粮,你的本事不小。」 瘦子兴奋地握紧了拳头。 火头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快,谢谢咱们军师,还得跟镇北将军道个歉。」 瘦子:「……军师、将军?」 「不必。」闻行道用水沾湿碎布条,仔细擦拭方才钳制瘦子的手,威严疏离道,「你先归到火头军中。」 火头军便将瘦子带走了。 二人离开后,聚集于方柳和闻行道周遭的官兵也散去。 方柳看向闻行道:「镇北将军有何见解。」 「甘拜下风。」 说罢,闻行道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他轻握方柳的手,用帕子裹住他纤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得格外认真。 方柳垂眸笑道:「大将军随身带这些?」 「日后不必亲自动手。」闻行道一字一句道,「看我一眼便好,免得污了你的手。」 ———— 一日后,大军抵达新雍门关。 第159页 驻守此地的官兵来迎,领头的乃是都指挥使王庆,以及此地的知府大人黄仕清。 大周朝重文轻武,建朝以来文官轻视武官久矣,且文官往往比高一级的武官更有权势。但边关又有些不同,此地战事频频,文官虽能牵制武官一二,却更需要武官出兵保护。 故而北境反而武官权威更甚。 跟在王庆身侧的人,便是半月前一道圣旨升为副指挥使的荣康。 众人齐齐朝方柳和闻行道行礼。 黄仕清邀二人前往酒楼小聚,闻行道漠然推拒道:「不必,直接去军中看看。」 王庆表情古怪,毫无动作。 荣康见状,主动说道:「二位大人,请随我来。」随后,他一面带两人往城外驻兵的地方走,一面解释道,「新雍门关乃是大周最重要的关隘,关城内驻兵近千人,关外沙场驻军约有七万余人。」 闻行道颔首:「不少了。」 兵力的确不算少,大周总共约四五十万的兵力,南、北、西方都须兵力防守。北境形势最为严峻,与番邦接壤的沿线较长,新雍门关乃是外邦入境必破的城池,能在此地部署七万余人,想必已经是极限了。 闻家将的三万精兵,便是分布于北境与番邦接壤的沿线,加入各地驻军之中,驻守新雍门关的约五千余人。 到达关外驻军处,许多正在操练的士兵停下动作,看向来人。 圣旨比大军到的快,因此众人都知晓北境新来个镇北将军,将统帅三军抵御外邦。又有一位御赐圣旨的军师,可先斩后奏处理军中一应大小事宜,尚不知其能耐。 能迎来增兵自是好事,可上一任镇北将军便是个草包货色,朝廷又时常剋扣边军军饷。以至于他们近年来几乎未打过胜仗,若非新雍门关地势险要,关外尚有拦截敌寇的峻岭,如今早就被攻破城门了。 如今新皇登基,非但不在边军中选人,还空降了两位未曾上过沙场的来指点江山…… 莫非是彻底放弃北境了不成? 若非二位来之前,尚京城往边关运来了粮草,还从其他地方调了一万多兵力过来,他们还要更。 尽管大把的人不服气,但果真见到军师及镇北将军,却仍旧恭恭敬敬道:「见过军师,见过镇北将军,见过两位指挥使。」 王庆点头:「继续练你们的,我跟副指挥使陪同两位大人。」 众人应道:「是!」 闻行道淡淡扫了王庆一眼。 方柳倒是浑不在意似的,于军营中四处转了转,时不时提两个问题,似乎都是与行军打仗无关的事。 王庆见他翩翩君子貌比潘安,与军营里的硬汉莽夫格格不入,猜测应是手握笔桿子的文弱书生。怕不是因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便迷惑了女帝及一众朝臣,以为其有领兵打仗的能力。 军营中,沙场上,向来只凭实力说话。 打仗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说不得过些时日,这两人便会哭着闹着要回尚京城了。 方思及此,王庆便忽觉后颈一凉。 他回头看去,正对上闻行道凉薄的双眼:「王指挥使,公幄在何处?」 荣康领兵住在另一营地。 公幄乃是将军营帐,自然驻扎在主营地,须得问王庆才行。 王庆后背起了冷汗:「将军请、请随我来。」 四人来到公幄前。 几日前,王庆便派人将公幄内外打扫干净,以候新上任的镇北将军到来。 王庆掀开营帐的帐帘,几人朝里望去,只见内里极为宽敞——入眼便是推演用的沙盘,以及其后的棕红色帅案,帅案之后竖立一道木制镂空的屏风,屏风后方便是将军下榻休息之所。 王庆道:「将军榻的被褥已经换洗过,皆是新的。」 闻行道巡视一圈,眼底流露满意的神色。 方柳漫不经心行至帅案前,拿起其上放置的舆图查看,随后来到推演的沙盘旁,若有所思。 闻行道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他边一同低头审视沙盘,边轻声说道:「日后你便住在此处。」 方柳还未说什么,王庆便急声阻拦:「这怎么能行?」 闻行道淡淡扫他一眼:「如何不行?」 「有违军纪,军师有军师的营帐。」王庆自以为体贴道,「更何况,方军师果真要住在营中吗,若是难以适应军中艰辛,不如早日在关内寻个住处。」 闻行道冷声说:「王指挥使,心中若不忿不服,不如说出来。」 王庆一顿,笑道:「这……下官怎么敢?」 他倒是不忿不服,但可不会傻到表现出来,这种角色该让下面的人去做。可惜荣副指挥使与他不是一条心,不将自己这个上峰放在眼中便算了,反倒真心迎合新上任的军师和将军。 闻行道眸色深似浓墨。 两人说话时,方柳不曾抬过头,似对王庆的敌意不以为意。他拿起沙盘上的一枚小旗,夹在食指与中指间轻轻晃动,一举一动皆是风雅韵味,分外赏心悦目。 耳旁清净了些。 方柳垂眸道一句:「快些解决。」 「好。」闻行道点头,转头看向王庆,「王指挥使,随本将军来。」 王庆随他走出公幄。 闻行道将人叫去营帐外,显然是为在军中立威。 京中虽有传言传来,说闻行道乃是闻家后人,但万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多时,营帐外便传来了兵刃相接的声响,间或夹杂着营中官兵的惊唿喝彩声。 第160页 荣康朝外张望。 方柳将小旗置于沙盘一点,漫不经心道:「好奇便出去看看。」 纵五大三粗如荣康,被敬仰之人瞧出心不在焉,也不禁涨红了一张黑脸:「没……王庆很有些功夫在身上,我不曾见过闻大侠,不,是闻将军出手,故而有几分好奇。」 方柳又执起一枚小旗,摇头道:「晚了。」 话音方落,闻行道便走进营帐。 王庆未跟着。 闻行道走到方柳身侧,復又说:「日后,你便住在公幄。」 「军师宿在将军帐,那将军宿在何处?」 「宿在屏风前,帅案边。」 方柳于沙盘中落下一旗,眉尾轻扬道:「岂不是委屈将军当了我的小厮。」 闻行道推演兵法,将另一枚小旗拿起放在合适的位置,答曰:「甘之如饴,未尝不可。」 第94章 沙场 入住军营的次日,方柳便按照徵兵时的名册,从主营开始挨个点兵。 提及的问题,不单单局限于名姓、籍贯、身长,尚会问些出乎意料的问题,譬如儿时的喜好、父母的习惯乃至邻里的关系。 闻行道全程站在一旁。 昨日里,众人亲眼目睹这位新上任的镇北将军,将王都指挥使几招便轻易拿下,着实震慑了这一众武将。武将讲的便是实力,虽暂未见识闻将军的行军用兵之道,至少承认技不如而甘为人下。 至于军师,则更显神秘莫测。 古往今来,能做军师的多是读书人。而大周朝重文轻武,从不缺学识渊博的读书人,却少有看得起武将的读书人,更缺少熟悉兵法的读书人。 方柳初次现身军营,便如众武将印象中的书生一般无二。 许比印象中更出尘。 翩翩郎君,清癯艷绝,一对顾盼神飞的招子,又有满腹诗华的气度。据说读书人不仅得会写文章,还须得体貌丰伟,若被花了相貌便不能参加科举,而今一瞧似乎并非妄言。 如此之人,真上了沙场,怕是见了血便要昏倒了罢。 幸而瞧着并非病弱之辈,若果真是个体弱多病的人,莫说是当什么军师了,怕不是要武将们分出力气照顾这位公子。 毕竟是新皇钦点的贵人。 方柳只需扫一眼,便知面前武将的所思所想。 但他并不急着立威,反倒显露出些乐在其中的姿态,晨起专程褪去便于行动的劲装,换了一袭读书人的青色长衫,更显得谦谦君子温如其玉。 比如先前不服闻行道,武将面对方柳反倒还算规矩。 缘由便在于方柳拥有的那道圣旨。 由此看来,一众武将对于新帝似乎并无不满,愿意视其为大周天子。 前线将士见多敌人残害百姓,打仗时最不缺的便是士气,奈何后方朝堂无人响应,头顶将领也多是无能之辈。比起拖欠军饷、消极对敌,只懂寻欢作乐的周成帝,这位公主甫一上任便送来大批军粮,还派来人马,扬言要反攻敌寇夺回北境。 至少是位有血性的天子。 方柳用两日时间,尽数点过了营中众将士,却不曾解释缘由。 夜里。 公幄中。 帅案上燃着烛火,方柳正俯身执笔疾书。 闻行道整理将士名册,边重新整理,边问道:「如何?」 无头无脑一句话,方柳却能解其中之意,徐徐答曰—— 「大都忠心,非是忠于皇帝,而是忠于泱泱大周,忠于骨肉亲朋。」 周成帝荒唐行事至此,南方一带尚且频频动乱,北境的将士们仍未举兵谋反,无非是顾忌北境严峻的形势。一旦戍边大军离去,恐怕贼寇不日便可破城而入,一路南下直取尚京城。 北蛮嗜血残暴,那时死的就是他们的亲友。 「兵刃相接血溅沙场,十数寒暑的戍边生涯,朝廷有愧于这些将士们。」闻行道敛眸,沉声道,「然自古以来,帝王忌惮他人手握军权,总也有几分道理。」 任何君王平定天下后,一定会打压朝中武将,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 方柳写完信件,将其顺手递给闻行道:「眼下却不是理会这些道理的时候。」 「正是如此。」 说罢,闻行道将信件收入怀中,转身离开。 方柳泡了壶清茶,斟满两杯。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闻行道重新回到营帐之中,端起另一盏茶仰头灌入。 这回换方柳问:「如何?」 闻行道答:「燕折风邀你一见。」 方柳略颔首。 「过几日。」 . 来到营中的第四日,北邦发动了一次规模不大的偷袭。 彼时,恰逢闻行道在操练士兵,便率一众将士们奋勇迎敌,成功将敌寇将领斩于马下,使得敌人溃不成军,四散逃开。 北邦民族乃是游牧民族,族内男女个个骁勇善战,且胯下战马皆是难得的良驹,故能以一当十,每每打得大周将士们兵败如山。 若非后来参军的荣康,居然颇有几分将才,率领将士们数次抵御住贼人进攻,军中伤亡必然更加惨重。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近年来,朝廷拖欠军饷,使得将士们马匹、兵器落后于人,有时连基本的果腹都难以做到,实力自然大打折扣。与此同时,北邦意图吞併大周之心不加掩饰,屡屡派兵找寻攻破关城的时机,反倒士气愈发高涨。 第161页 如此一来,大周将士更是再难打什么胜仗了。 今日难得打了个一次胜仗,高声齐唿「将军威武」。 闻行道却未见轻松自得,反倒是微蹙英气的眉峰,显出一丝凛若冰霜的神情。 事后,他将此事告知方柳。 方柳笃定道:「敌人是来试探我等的,他们果然已经知晓大周变了天,军中换了新的将领。」 「有奸细。」闻行道沉吟,「只不知在军中还是关城。」 「怕不止一人。」 「奸细除不尽,贼寇在新雍门关外一日,百姓便不能安生一日。」 「走吧。」方柳撩袍起身,「先拜见燕折风。」 ———— 先前,燕折风回了趟朝暮城,如今是燕家正儿八经的家主了。 他率领商队先一步抵达了北境。 因着战乱的缘故,北境的商会早被打散,只余下闲散商贾。无大商贾坐镇,燕家又顶着皇商的名头,一时间算是畅通无阻入驻新雍门关。 燕折风买下两间临街的两层店铺,并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随后,他按照方柳的嘱咐,将手下的人分别派去关城附近的城镇,进一步拓宽燕家的势力,还不忘搭上方远和荣康的关系。 燕家世代行商,燕折风亦是耳濡目染。 不过短短半月有余,关城便有了第一家燕家商行。 等候几日,燕折风终于盼到方柳前来,情不自禁侃侃而谈起来,将过去月余建立商行的事尽数告知。虽说他不比闻行道武功高深还懂得行兵打仗,可他总归还有擅长之事,乃是旁人所不能及。 思及此,燕折风意气风发道:「方庄主,打仗总要砸进去真金白银,燕家商行愿意多捐些金银钱财,为大周尽一尽绵薄之力。」 方柳微弯了双眸:「燕庄主有此心,是大周之幸,黎民百姓之幸。」 闻言,燕折风不免忧心道:「方庄主……当真要上沙场吗?」 「自是当真。」方柳眼神清明,含一抹浅笑道,「如今我等不正身处这风云波谲的沙场之中么?」 「追随你的人中,燕某武功、剑法皆非最好,或许样貌也不见得顶尖,唯独一身铜臭味还值几个烂钱。」燕折风仍是倜傥的模样,似真似假道,「方庄主,若你有难,届时燕某怕便只能拿命救了。」 「不必你。」 闻行道倏而冷冷出声。 「自有武功最好的人捨命相救。」 第95章 霍隐 燕折风神情骤然一变,少了游刃有余的风流。 以往,闻行道虽时常跟随方柳左右,且气场强盛不容他人忽视,却始终安安静静站在方柳身侧,少有如别逢青那般直抒情意的时候。 可自这回再遇,他似乎不再压着情意。 莫非宫变之后发生了何事? 燕折风活了二十余载,向来以玉树临风自诩,唯恋慕追随方柳一事,令他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与方柳多年后的相见,心上人比记忆中更似天上人,令他的奢望都只敢埋在微不足道的笑谈中。 爱慕方柳者不计其数,譬如别逢青、顾择龄之类的人,或不加掩饰,或秘而不宣。 只闻行道令燕折风感到过威胁。 可能因从重逢方柳至今,无论何时求见方柳,总能见到闻行道的身影;也可能是因他既做得盟主,又做得将军,是最有用武之地的人。 两个缘由其实相辅相成。 燕折风正色道:「我从朝暮城带来一些锦缎,是西边独有的布料和刺绣,专供给宫里贵人们的,此回跟来的人中有手艺顶尖的绣娘,正可以给方庄主做几身衣裳。」 闻行道不曾阻止,只提醒道:「方军师不喜黛紫色。」 燕折风皱眉。 他确实不知方柳喜好。 一人唤庄主,一人唤军师,短短几句话,二人剑拔弩张。 方柳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二位若闲来无趣,但请自行离去。」 两人立时闭了嘴。 随后,方柳才又问:「燕家主来此地月余,可有什么收穫?」 「收穫尚谈不上,但各个城镇都有店铺了。」燕折风认真回答道,「近来忙于打点北境的关系,越是战乱的地区,越有自己的规矩。商贾虽为士农工商之末,可若想能做得成功,里头多少还是有些学问的。」 方柳道:「师叔信中讲到,寒州城的燕家商行已经开业多时了。」 闻言,燕折风点了点头:「多亏了方远前辈协助,寒月宫于寒州城深耕多年,甚至与外邦亦有勾结,手底下实属有些权利。」 方柳又问:「关内百姓与关外百姓可有买卖往来?」 自古以来,即便朝廷明令禁止,边境百姓亦可能因着生活所需,进行一些小的贸易往来。 据方柳所知,北境严寒物资匮乏,歷来有关南关北的百姓交换物资的情况。如今国境分于新雍门关,新雍门关内外的百姓曾同属一国子民,难免有沾亲带故的人,不排除私下联繫的可能。 几年前迁都尚京,新建皇城之中大兴土木,还曾派人从北境运原木回京。 据说关外北邦之人,为赚皇家这笔木材的钱,曾与戍边将领勾结过,放缓了新雍门关的入关要求。 只是贼寇对城中百姓管制严苛,动不动就拿原人命杀鸡儆猴,若两地百姓万一能有联繫,应当也是关外的村野中人。 第162页 果不其然,燕折风点头肯定:「有,但极少。」他接着解释道,「因为关外百姓被贼寇严加看守,能想办法避开巡逻的人少之又少。其次,还要避开正在打仗的战场,方能从荒郊野岭之地,偷渡入关。」 方柳若有所思:「应当也有番邦人偷渡入关。」 否则寒月宫掌门不会与敌寇勾结上。 更别说关外军中和关内民间,还有来自外邦的奸细。 「正是如此,他们有常走的路,称之为黑路。」 说罢,燕折风抬手换来一位黑面男人,指着对方笑说:「此人乃是我燕家家僕,此前随着寒州城的商贾走了一趟那边黑路。路不好走,大批人马是万万不成的,每每也就出动几人而已,因此只交易贵重的货物,比如北境的海东青、兽皮、兽骨之类。」 燕家家僕鞠躬,语气尊敬道:「老奴走的是百姓的黑路,武林中人尚有旁的黑路可以走,非得是武功高强的人才能翻过去。」 「方某将飞书一封,寄给寒州城方远师叔,请他查明有关黑路及关外的事。届时,回信将会寄到燕家府邸,麻烦燕家主收一下,去往军营告知于方某。」 今日他们来寻燕折风,便是为了从商贾的角度,了解一番关内外如何互通有关。 燕折风自然不会不同意。 他也明白,为何方远的回信将会寄到燕家府邸,因为军营中的奸细尚未寻到蛛丝马迹。民间也并不太平,唯有燕府皆是从燕家带来的家僕,又是商人之家,也不容易为人所猜疑忌惮。 待他们二人商谈完,闻行道方徐徐开口道:「时间不早了。」 燕折风忙看向方柳:「不再休息片刻么,我着府上的厨子备了饭菜,眼下恰好到了用膳的时候。对了,厨子是从莺州请来的,做得一手顶好的莺州菜色。」 方柳垂眸,饮了口淡茶:「茶也是莺州细毛尖。」 约摸是品出杯中的茶,他垂眸的精緻侧颜,莫名生出一分难见的神性似的柔意,恰如暖春冰消雪融,窥见青瓦白墙的院落里,清风徐徐拂过桃花梨花。 见心上人如此,燕折风喜不自胜,眸藏深情凝视着他,含笑邀功道—— 「方庄主猜的不错,正是莺州产的极品毛尖,燕某思及方庄主有段时日未曾回到家乡,如今又来到了更北的雍门关,想必难免生出思乡之情。因此,我特地从燕家主家的库房里,调来一批莺州一带极品的茶叶、食材,随商队带到了此地。 厨子做得莺州菜,用的便有摇风县带来的燻肉。」 须臾,闻行道垂下的左手握紧拳,沉声道:「饭菜还有多久能好?」 燕折风潇洒开扇:「大概一盏茶时间。」 闻言,闻行道侧眸看向身旁的方柳。 方柳放下杯盏,抬眸浅笑。 「那便叨扰了。」 燕折风笑意风流:「乐意至极。」 . 习武之人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用膳时,燕折风又将话题扯到了朝暮城锦缎上:「如若方庄主不介意,可以将衣裳尺寸告知于燕某,回头我让绣娘为庄主做几身利落舒适的劲装,极利落极适合习武之人。」 「燕家主此言差矣。」方柳弯起唇角,「方某眼下是体弱的白面郎君,侥倖当了三军的军师,可不懂什么习武之事。」 燕折风愣了愣。 片刻,他心中有所猜测,压了声音道:「要隐瞒至何时?」 「自然是瞒到瞒不下去的时候。」 至于要隐瞒何人,自然是交火的边军和贼军。 明新露当初任用方柳和闻行道时,未曾提及两人的来歷。此外,她还特意与武林盟一齐动手,抹去了两人江湖中人的身份,任由朝中大臣随意调查也不会泄露。 「好,燕某明白了。」燕折风保证道,「我燕家家僕向来嘴严,绝不泄露北境之外的事。」 方柳颔首:「劳烦燕家主。」 燕折风忙说:「小事而已,不足为道。」 三人用过膳。 离开燕家之时,燕折风特意拿出一表面雕花缠金的匣子。 「此乃莺州顶尖的毛尖,库房中只剩这么些了,留给方庄主闲暇时细品,望庄主能一解思乡之情。」 方柳未伸手去接,转而道:「你初为家主,便从库房中拿来诸多珍宝,不怕被家中长辈责怪?」 「怎么会。」 燕折风望着方柳,眼底深藏至深情意。 「先前我整日沉迷练剑,终日结交江湖中的剑客,时常留宿花、花街柳巷之中,父亲还担心我不愿继承燕家家业。此前,燕家便有一位嫡系爷爷不屑于经商,终日只与友人流觞曲水附庸风雅,为一幅字画便可豪掷千金,令家里人万分苦恼。 如今我忽然醒悟,愿意承担燕家家主的重任,他高兴尚且来不及,何必心疼库房里的那一点东西。 更何况,东西要送于我心……送于助我想通的贵人。」 字字句句,隐含动情与诚挚。 方柳与燕折风对视片刻,终于肯收下这份恰到好处的礼物:「那便谢过燕家主了,燕家商行若是有什么需求,尽可寻我和方远师叔。」 燕折风笑:「方前辈已帮过燕家许多了。」 ———— 天色渐暗。 回到军营中。 营中同样刚用过晚膳,将士们分散在军营各处,三三两两互相切磋。见到归来的方柳和闻行道,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 第163页 「闻将军回来了?!」 「闻将军!」 「闻将军可用过晚膳了?」 「……」 将士们大多是粗狂豪迈的嗓门,此起彼伏的问话震耳欲聋。 吵人的紧。 他们之所以如此热情,便是因着早上那一场仗,打得痛快,赢得也痛快。虽说并不是多大规模的战争,但敌寇向来比他们能打,以一敌三都是常事,边军还未曾赢得这么轻松过。 闻行道扫了他们一眼,众人便骤然收声,尴尬地站在原地。 方柳缓缓道:「将士们热情高涨,闻将军便留下来同他们切磋一番,好能指点指点。」 有一名将士便道:「军师不留下么?」 百姓之间常常念叨——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从来读书人。 武将多出自于屠狗辈,向来和读书人相看两厌。 可方军师并非如此。 新皇和闻将军都看重于他,他虽是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且还未领着众人赢得什么胜仗,却只凭藉每日寥寥数次的见面,令众将士们不由自主敬重。 但这敬重眼下尚比不过会武的镇北将军。 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方柳倒不在意众人所思,摇头道:「不了,我先回营帐,你们与闻将军慢慢切磋。」 他发话,闻行道自然得留下。 将士们将他团团围住,切磋询问自己薄弱之处。 . 夜已深。 闻行道回到帐中。 如之前所言,他与方柳同宿公幄。 方柳睡在将军榻,他睡在帅案后、屏风前的榻上。 公幄内,方柳还未入睡,帐中燃着一豆烛火。 他三千青丝微散开来,亵衣外披着厚实的白色狐毛大氅,垂落的髮丝抚上艷绝的容颜,发梢乖顺垂于胸前。他动作随意,单臂撑首坐在帅案之前,翻阅着不知何处寻来的书册,手足腕皓白如雪。 闻行道喉咙微动,怔怔望了他片刻。 半晌,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一边走向帅案,一边问道:「在看什么?不累么?」 「从前边军对于番邦的描述。」烛火朦胧间,方柳施施然抬首,「还有飞鸽盟查到的相关卷宗。」 飞鸽盟遍布大周,北境自然也有分舵。 只是北境常年战乱,鱼龙混杂,又远离江南的飞鸽盟总舵,十分不好管理,故而查到的消息不如别处详尽,仅能作为参考。 闻行道单膝蹲在帅案旁,将方柳披着的大氅往他脚边收了收,盖住他光洁的脚腕。 「可寻到了有用的消息?」 「暂时没有。」方柳轻摇了摇头,「都是些从前便知道的事情。」 闻行道将帅案上的书册收拾好,道:「那就别看了,今日早些休息。」 方柳直起身,敛眸神态惫懒:「还需梳洗一番。」 见他神色疲乏,闻行道眸光沉沉,倾身凑了过去,道:「我帮你按按。」 方柳未说拒绝的话,他便将内力聚集于指尖,伸手为方柳按揉太阳穴缓解疲乏。按揉片刻,闻行道目光落在方柳又露出来的脚腕上,脑海中似已轻轻握在手心:「夜深露重,不如我帮你洗脚。」 方柳难得凝滞片刻。 闻行道按揉完,身子往后挪了几寸,又认真解释道:「北境的春日,夜里也是凉的,睡前热水泡脚最解乏。」 他说的正义凛然,似乎不见丝毫旁的心思。 方柳抬脚踩在他胸口:「镇北将军这样,却曾被江湖中人称作正道大侠?武林盟主?」 未能得到首肯,闻行道的双手垂落身侧,不曾触碰方柳一分一毫,只保持着半蹲帅案前的姿势,直直凝视对方:「军师称是什么,便是什么。」 方柳收回脚,瞧他一眼。 「我称闻行道。」 「那我便只是闻行道。」 . 又过了数日。 关外番邦始终未有动静。 军营中,将士们牟着一股劲儿,在闻行道的监督下日日操练。贼寇明明意欲攻下新雍门关,却极为反常的一连多日都不曾来犯,交战双方默契的僵持着。 究其原因,定是对新来的镇北将军有了顾忌。 某日,燕折风相邀。 方柳与闻行道再次前往燕家府宅。 如方柳所料,燕折风特地邀他过来,是因为身处寒州城的方远寄来了回信。上回传书于方师叔,便是请他顺着寒月宫内的线索,寻找有关贼寇和「黑路」的线索,眼下总算有了进展。 三人不多说废话,聚在书房重地。 方柳撕开信奉,拿出里面方远写的信件,仔细阅读之后,流露若有所思的神情。 闻行道问:「如何,可有线索?」 燕折风亦是好奇。 「有倒是有。」方柳并不避讳,将信递给闻行道和燕折风,道,「信中提到了一个人。」 闻行道拧眉回忆:「……霍隐?」 方柳缓缓道:「说是唯一未曾率领门中弟子,从新雍门关的关外撤离关内的江湖门派,现任绛云刀宗的掌门,霍隐。」 燕折风诧异万分:「那便是说,这个名叫什么刀宗的门派,尚在关外贼寇的地界里吗?」 闻行道一目十行看完方远的回信,将其递给频频发问的燕折风。 燕折风从他手中接过信件,边快速阅读边惊讶道:「信中真是如此写的,且……他和江湖门派的黑路有关?这位掌门究竟是好是坏?」 第164页 「这话可以问问闻将军。」方柳转而看向闻行道,「你们或许有过几面之缘。」 闻行道想了想,回答道:「霍隐年长了我几岁,我尚且年少之时,他也曾参加过一次武林大会。那时,武林盟的长老们对他印象颇好,皆认为他一套绛云刀法使得行云流水,且有正派大侠的作风,来日或能成为绛云刀宗的掌门。」 方柳指尖轻敲桌面。 「须得会一会这位绛云刀宗的霍掌门了。」 第96章 寒月宫 闻行道问:「可是要去寒州城?」 「去。」方柳道,「但我一人去即可,军营中尚还需要你坐镇。」 闻言,燕折风担忧道:「这次去便要想办法见霍隐?不如再等一等罢,寻人查清楚霍隐为人如何,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闻行道难得认同燕折风的意见:「燕家主说的不错,不如再请方远前辈仔细查上一查,我们再做打算。」 绛云刀宗弟子,上一回参加武林大会,都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十几岁的闻行道,尚还没有太多精力关注其他人,故而对霍隐的所有印象,大都来自于武林盟长老的交谈。江湖武林人才辈出,他之所以能记得霍隐,还是因绛云刀法颇有些名声,所以专程看过武林大比最后的几场比试。 看过大比后,觉得此人不过泛泛,便再没有关注过绛云刀宗。 早知今日,他当时定要多加了解。 「不可行。」方柳摇头,「如今边关两军僵持,敌军随时可能发起进攻,战事一触即发,最好在打第一场仗之前寻到霍隐。」 闻行道皱眉:「还是我陪你去。」 燕折风也想说陪方柳前去,可他知晓自己几斤几两,功夫不到家,去了只会成为方柳的拖累,届时还需劳烦他时时刻刻照顾自己。 如此,他唯有缄默不言。 方柳冷声道:「军中或有奸细,镇北将军若不坐镇军中,他日贼寇突袭,又该当如何?」 闻行道不再强求。 至少在将心腹调到新雍门关前,他的确无法随时离开军营。 见他们二人皆无异议,方柳这才又继续说道:「此去寒州城,我只在寒月宫停留几日,稍作打听便回来。下回若闻家将聚集新雍门关,军营中有得力老将坐镇,闻将军再与我一同走一趟黑路。」 闻行道颔首:「好,他们马上便能赶到新雍门关。」 他行事从不隐瞒方柳。 故而方柳知晓他最近的一切动向,也知晓他在聚集分散的闻家将。大周国都退至尚阳城的这几年,若没有三万闻家将精兵坐镇边关,贼寇可能早就大举入境了。 这批闻家将的将士们,有二十年前闻家将的后人们,亦有仰慕闻家家风的将士主动加入。 初时,将他们聚拢起来的人,便是另一座关城的都指挥使孙德振。 当初闻行道从雁山镇北上,寻找有关闻家将的蛛丝马迹,机缘巧合之下遇见孙德振。那时的孙德振还不是都指挥使,时年将近四十岁,曾一心忠于闻行道的爷爷闻老将军。 前朝及大周朝初期,尚有军队轮换制度,边军和禁卫军须得定期轮换,以保持军队将士们的战斗力,还能防止军队成为某将领的私军。 后来战事频频,轮换反倒加剧了边关失守的速度,闻家将便一直镇守北境抵抗外敌。 时日一久,这才引来了周成帝的猜忌。 落得个闻家满门不得善终。 国境也一退再退。 彼时,孙德振见到神似老将军的闻行道,震惊于原来闻家竟还有后人倖免于难,且是闻将军的亲孙子,霎时间泣不成声。自那之后,闻行道便在孙德振的帮助下,花费十余年时间整顿,方达成了如今三万精兵的规模。 此乃足以起义的人数。 闻家将遗志为一个「忠」字,对于继承闻家遗风的将士们而言,他们永远是忠君忠国之辈。一个「忠」字便是他们至死贯彻的军魂,一旦失了「忠」字、散了军魂,便再难打什么胜仗。 过去,闻家将一面稳固军心,守卫北境边疆;一面寻找闻家被冤枉的证据,协助闻行道报仇。 如今闻家大仇已报,且闻家将未帮上太多忙,将士们的目标便又变了。 ——变为夺回北境。 知晓此事的闻家将的将士们,没有一个不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赶往新雍门关,追随闻小将军驱逐贼寇。孙德振已到知天命的年岁,征战沙场三十余年,寻回闻家后人之后,此生便唯有收復失地这一个心愿。 收到闻行道做镇北将军的消息,孙德振便第一时间传信给闻行道。 随后,便得知闻行道欲聚兵于新雍门关,发兵收復北境之事。 经过军中多年的耕耘,许多精锐闻家将都已有了官职,非是能随意调离处置的小兵。因此,纵使他们心焦如焚,仍需要守着各自的职位,等待调令才能动身。 孙德振不仅要等待调令,还要提拔得力手下接任他的位子。 闻行道之所以耗费了数日,还未曾将心腹聚齐于新新雍门关,便是因为这些原因。方柳前往寒州城,若来去用个四五日,应当正赶上孙德振带援兵赶到。 他便能抽出身来协助方柳了。 思及此,闻行道不由得叮嘱方柳说:「此去若寻不到线索,也无需强求。」 「我今日便出发。」方柳态度果断道,「劳烦闻将军透露出去,就说军师身体虚弱难捱北境艰苦,不小心受了风寒,正在关城之中休养。」 第165页 他随身携带方柳剑,在众将士眼中,也只是书生拿来防身用。 风寒的说法,亦不会惹人怀疑。 闻行道点头:「好,我会让军中所有将士都知晓此事。」 尤其是可能存在的奸细。 燕折风轻摇摺扇:「既然如此,便说在燕家新开的客栈休养,燕某可以挑个信得过家僕装作是方军师,终日待在屋中。」 方柳颔首:「那边麻烦燕家主了。」 . 刻不容缓。 方柳为自己简单易容,便借了一匹燕家的良马,御马出关城。 目送他远走之后,闻行道也没了留在燕家府邸的必要,燕折风亦兴味索然。两人不冷不淡地拱手告别,闻行道便起身赶回军营之中,燕折风则前去安排家僕假扮的事。 方柳不在的日子,军营一如往常。 闻行道忙着操练士兵,严苛整顿军规军纪。 主营驻扎了约两万多名将士,其余每名指挥使御下五千余人,分别驻守在不同的营地之中,抵抗外地拱守主营。闻行道还会给军官们下派任务,着人为普通将士们讲解用兵之法,以免打仗时战场上被冲散了,便不知该自己做些什么了。 随着将士们日夜操练,众人对镇北将军亦越来越钦佩。 除此之外,闻行道还会假意前往关城内,装作关心探望生病的方军师,实则是去联繫随军而来的八百位武林高手。这些精挑细选的武林高手,乃是他们大周朝的一张绝佳的底牌,不能轻易让贼寇知晓。 他们驻扎在离军营不远的一处村落。 从前村落中有百余户人家,两国战事爆发之后,村民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村子。 恰好可以做落脚点。 莫凭几次未见方柳,忍不住询问道:「方庄主最近怎么没有来?」 闻行道不欲多言,只道:「有事在身。」 「……有事在身?」莫凭喃喃道,「莫不是,莫不是出事了?我前几日去关城中採买,碰到了燕家的燕折风,他派人给我们送了一批粮食,说是方庄主如今无暇顾及我们,才嘱託他来做的。」 闻行道模稜两可:「正如燕折风所言。」 莫凭不信:「闻盟主为何要瞒我?后来我又去寻了别逢青,他说方庄主来北境受了风寒,已经卧病在床许多日了。」 别逢青虽做了军队的军医,然而以他心高气傲的脾性,必不可能大病小病都来寻他。于是方柳便让他暂时坐镇新雍门关,唯有遇到军营中原来的军医无法根治的伤病,才会将伤员送到他这里医治。 对外故而是这样讲的。 事实上从一开始,方柳便没有留别逢青在军中的打算。 一国军事乃是要事。 别逢青还未到让人放心将他放在军中的地步。 此次方柳「身染重病」之事,经由闻行道和燕折风刻意的散播,军中乃至关城内皆有人知晓。将士们很是担心久久未归的方军师,毕竟风寒若严重起来,可是要人命的病。 如此一来,别逢青知道也不足为怪,怪则怪在他并没有急着求见方柳,亲自为方柳诊脉治病。 这说明他知晓方柳无事。 闻行道冷声道:「莫凭,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何方柳不会将你纳入他计划的之中了。」 莫凭怔然:「我……」 他本就不是聪明绝顶的人,又年少无知关心则乱,所以才没有想明白事情的始末。如今闻行道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反倒令他挨了当头一棒似的,清明了不少。 莫凭自问,跟随众江湖豪杰们来到边关,是想杀敌卫国立一番事业。 好让方柳刮目相看。 可不能因年少无知坏了方柳计划。 于是,莫凭垂头:「知道了,回头遇见方庄主,待他愿意告诉我罢。」 闻行道默然片刻,将众高手喊至面前拱手道:「此值大周生死存亡之际,委屈诸位豪杰屈居于这弹丸之地,还请诸位谨慎行事,莫要与外人谈论任何我与方庄主,静候合适的时机。」 「闻盟主客气了。」 「是啊,我等亦是大周子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江湖中人?」 「能为国为民征战沙场,不正是侠者所为?!」 「闻盟主莫要担心,我们又不是那黄髮垂髫的无知小儿,自会按照盟主和方庄主的指示行事。」 「闻盟主……」 在众豪杰的附和声中,闻行道忽然想起一件事:萧然山庄弟子大多已回了摇风县,包括总是跟随方柳左右的赛雪,而其余跟随军队北上的弟子,则是八百武林高手的人选,常驻于远离军营的村落。 方柳是孤身一人。 ———— 策马两个时辰。 赶在城门关闭前,方柳抵达了寒州城。 方远未接到方柳的消息,故而不曾前往城外迎接,须得方柳独自寻到寒月宫总舵。方柳易容之人,乃是常霖曾想安插在武林盟的探子,用得自然也是探子的身份文牒,守城的士兵简单查看便放行了。 入城之后,他下马牵着缰绳,沿市井街巷缓步而行。 方远师叔做事向来严谨,早在抵达寒月宫不久后,便在回信中将寒月宫相关的事悉数告知。不同于寻常的江湖门派,寒月宫虽也在远离城镇之地有分舵,总舵入口却在寒州城最繁华的地段。 他行至一座茶楼前,将马匹的缰绳递给一旁的小二,而后一言不发直接走到后厨的位置。 第166页 有两名小二装扮的人守在后厨门前。 其中一人瞧见方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客官可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有。」方柳拿出一枚从探子身上搜到的令牌,「我找酒馆掌柜的。」 那人一见令牌上的字,立时点头哈腰道:「哎呀,不知是贵客远道而来,我们掌柜的等候您多时了。」 随后,便领着方柳越过后厨,前往后院。 后院没什么特别之处,共三间正房、一间茅房并一间柴房,墙角堆着烧水用的大锅,院子中间一口深井。 方柳脚步未停,径直走到柴房前,朝小二说道:「麻烦师弟了。」 至此,小二更确定他便是寒月宫的弟子。 虽说小二未曾见过对方,但之前师兄师姐们曾提起过,寒月宫中有雪藏的嫡传弟子,乃是常掌门亲自教养长大,甚至会修习寒月宫以外的功法,会被派去执行至关重要的任务。 这名弟子手中的令牌,便是嫡传弟子的令牌。 小二打开柴房,将墙角的部分柴火挪开,打开后方露出的一道门。 通过这道门,穿越一条狭长的密道,便能来到一处足有三进的大宅,茶馆的柴房乃是唯一能通往此处的通道。宅子的正门只做个装饰用,平日里宅门紧闭门可罗雀,即便从正门进入宅子,也会被石砖堵死的第一进门拦住去处。 方柳无法理解寒月宫建宫时的心思。 此番设计只能挡下武功平平之辈,正相反若有江湖高手想包抄围攻,反倒只需堵死了柴房密道,便能轻易断了门派弟子去路,届时能勉强逃出来的,恐怕只有门派内的精英弟子。 大约只是为了保证神秘感。 他亮出令牌,在寒月宫弟子的带领之下,前往门派掌门所在的院落。 正房内,方远模仿常霖的声音和语气,问道:「来者何人?」 方柳未掩饰声线:「回掌门,是我。」 屋内安静了一瞬,立时便有弟子打开门迎人进去。 当初常霖参加武林大会,不仅带来两名伪装成无门无派侠士的弟子,还跟来一行约数十人的队伍。其中几名随行的弟子,已被易容的萧然山庄弟子代替,其他人则暂时未动。 毕竟就算易容得再像常霖,也还是用自己的人更放心。 故而,一直以来帮方远往外传信的弟子,便是易容后的萧然山庄弟子。 方远所居住的院落,亦是如此。 屋中无外人,方远恭敬拱手道:「小庄主怎么来了?」 方柳虚扶他一下,道:「师叔请不必多礼,我此来是为打探绛云刀宗霍隐之事。」 「回小庄主,您今日来得正好,两个时辰前我刚查出一些东西。」 「是什么?」 方远俯身,娓娓道来。 「此事说来话长—— 自我来到寒月宫,便一直在找寻常霖勾结外贼的蛛丝马迹。荣康说他是从鸣山派掌门那边打听来的消息,说是有人匕首飞书至各掌门书房,书信劝他们归顺贼寇。 鸣山派掌门无叛国投敌之心,故而不曾理会,可他却无意间发现常霖有异心,斟酌再三,才匿名传信将此事告知荣康。之所以选择荣康,是在因为边境生活的大人物,多少知晓各个戍边将领的为人。 荣康随军征战的时日不长,名声却是不错的。 可无论是鸣山派的掌门,还是寒月宫的常霖,都未曾真正与北邦人接触过。我翻遍了常霖的私人物品,除了几封语焉不详的信件,便寻不到其他证据了。若说物品还有销毁可能性,可我套过常霖的心腹的话,他也未见过北邦人,互通往来的都是关外汉人。」 说到这里,方远总结道:「因此,我猜测飞书劝人归顺,以及联繫常霖造反的都是中间人。此人很是谨慎,行踪难辨,只有常霖等对方音信的份儿。」 闻此,方柳眉峰轻蹙。 「……师叔的意思是?」 「不错。」方远慎重道,「经过多番调查,这名中间人很可能便是绛云刀宗的霍隐。」 如此,霍隐便是敌非友。 假若此人为叛国贼,他扰乱武林大会的动机又是什么? 方柳指尖轻敲桌面,兀自思索其间种种关窍。 方远见状,缄口不言安静等待。 良久,方柳忽然出声:「不对,此事尚有蹊跷。」 话音方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有弟子大喊着「失火了」、「失火了」,慌乱着跑来跑去打水救火。不等方柳和方远出去查看情况,吵嚷声便成了兵刃相接之声,利刃割破喉咙的声音清晰入耳。 方柳推开门,便见一面容英挺身躯魁伟之人,额头和脖颈处青筋浮现,举刀砍掉了一名弟子的头颅。除此人外,尚有十几位蒙面大汉,武功几乎都能跻身一流高手行列。 进入总舵之时,方柳暗忖此地容易被人一网打尽,眼下竟成了事实。 领头的人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眸中一片血色猩红。 ——俨然是入魔之兆。 「师叔,率其余弟子退后。」 说罢,方柳长剑出鞘。 第97章 绛云刀 领头之人使得一把宽刀。 比闻行道的佩刀稍短,却比纵夕刀的刀身更宽。 他身长九尺,挥刀挥得虎虎生风,轻易砍掉挡在他身前的弟子的脑袋,随后提着滴血的长刀,一步一步朝方柳的方向走来。 第167页 方柳观他神色,目标应是自己的身后的方远。 或者说,寒月宫掌门常霖。 方柳挽了个剑花:「阁下与常霖有仇?」 来人大约入魔已深,甚至不能理解方柳的问题,见他开口以为是在挑衅,双眸猩红血色更甚,面部浮起的青筋紫的发黑,提刀便朝他砍了过来。 方柳脚尖一动,轻巧避开。 「叮噹——」 那人挥下第二刀,方柳抬手以剑抵挡,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之声。 来人比方柳高壮不少,且已显露走火入魔之态,走火入魔往往内力爆发,比平时强盛七八成乃至更多。一人癫狂砍杀,一人冷静对敌,一时间两人打的难捨难分,宽刀竟不能耐何长剑。 持刀之人虽然武功高深,方柳却并非不能将其斩杀。 入魔有利有弊,利在内力暴涨,弊端自然是神志全无,除非功夫内力碾压对手,否则一旦遇到势均力敌者,便很容易被对方寻到破绽。 此人虽能称一句绝世高手,可还远不到能碾压方柳的地步,之所以迟迟不曾下手,是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 杀死容易,活捉难。 尤其是活捉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 两人刀剑相向,迟迟未分出个输赢,持刀人带来的手下纷纷围了过来,欲帮头领一把。方远自不能给他们偷袭的机会,忙带领萧然山庄弟子,提剑迎了上去。 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终于,方柳寻到破绽,趁机用剑身勐击持刀人腕骨。趁对方手腕麻痹之时,一个潇洒的剑花将他手中的宽刀击飞,而后轻身跃起利落地夺过宽刀,回身一刀一剑交叉架在那人脖颈两侧。 「别动。」方柳淡淡道,「刀剑无眼。」 一道细红的伤痕浮现男人颈侧。 男人手下惊唿—— 「掌门!」 「掌门小心!」 方柳轻睨他们一眼,十几人便缓缓放下手中兵器。 其中一人用商量的语气说:「大侠手下留情!观大侠手段应当并非是寒月宫的人,我等无意与大侠作对。」 方柳未理会他,而是将视线转向男人。 男人宽刀被夺之后,双眸中的血丝渐渐消散,额间和脖颈处暴起的青筋,也逐渐褪去如中毒般的青黑色。 他凝视方柳,开口问道:「阁下并非寒月宫弟子?」 声音粗哑至极。 方柳挑眉,不答反问:「霍隐?」 男人愣住。 「阁下认识我?」 「不认识。」 「那……」 「猜测罢了。」 霍隐垂头,仔细打量审视方柳的脸:「霍某应当见过阁下。」 方柳纠正道:「见过我脸上这张皮。」 霍隐立时意会:「……阁下易容术出神入化。」 见两人仍在僵持,霍隐的手下忍不住提醒道:「既然已经解开误会,这位大侠是否该放下手中的刀和剑了?」 闻言,方柳弯唇,侧眸瞧了他一眼:「何人说误会已解?」 那名手下嗫嚅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眼下,他们只知这位使剑的高手,并非是寒月宫弟子。对方似乎也只知掌门的名姓,除此之外一无所知,的确称不上误会已解。 一刀一剑架在脖子上,霍隐不见慌乱。 他垂眸问方柳:「阁下还想知道些什么?」 方柳漫不经心:「飞刀传信,劝鸣山派掌门和寒月宫常霖叛国,勾结外邦贼寇的人,也是霍掌门?」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闻言,霍隐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方远,眼中隐隐浮现红色。 方远当着他的面,撕开脸上的仿人皮面具,道:「常霖已死。」 几名萧然山庄弟子也撕下面具。 霍隐勐然低头,蓦地撞入方柳明澈灵动的眼中——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格格不入。 他抬起手,探向方柳侧颊的位置,似是想亲手撕开对方脸上的仿人皮面具。方柳手腕微动,架在霍隐的剑刃逼近一分,令对方的脖颈又添了一道血痕,鲜血沿着长剑缓缓淌下。 霍隐止住了动作。 方柳弯眸轻笑:「霍掌门,注意言行。」 霍隐心间鼓譟起来,仿佛以往走火入魔时一般的急促跳动,青筋悄悄攀上刚毅的面颊。他收回手握紧拳手,以抵抗这突如其来般的入魔,可心脏却仍旧震颤不止。 霍隐回忆他的问题:「阁下方才所言,的确是霍某所做。」 说的是劝常霖等人叛国,勾结北境外贼一事。 「动机为何?」方柳继续问,「劝说他们叛国,察觉对方真有通敌叛国的意图,便杀过来灭绝门派?何必做自相矛盾之事。」 「阁下不觉得霍某通敌叛国?」 「果真这样,便实在是多此一举。」 闻此,霍隐眼中血色加深:「阁下不懂,霍某只是在提前剷除后患罢了。」 「剷除后患?」方柳徐徐道,「绛云刀宗驻扎关外北境,清理所谓大周境内可能叛国的后患,于两国交战可有何益处?」 「霍某不止杀一派掌门,也杀朝廷意欲通敌的将领,多此一举又如何? 当年贼寇压境,绛云刀宗全门派上下数千余人,共同协助边军抵御贼寇。可朝廷自私软弱,迎战的武将怯懦无能勾结敌军,导致金州城被破城而入,城中百姓死伤无数民不聊生,霍某兄嫂一家死于非命。」 第168页 霍隐愈说双眸愈红。 想必兄嫂一家的横死,便是他走火入魔的诱因。 大约是猜到方柳心中所想,霍隐解释道:「兄嫂之死,只是霍某走火入魔的其中一个原因。」说罢,他侧首垂眸看向架在自己脖颈处的宽刀,说,「此刀名曰绛云刀,乃是绛云刀宗的开山鼻祖打造,一代一代传至了霍某这里。而绛云刀法,若想臻入化境,便一定要走火入魔方可。」 方柳听闻过此类功法。 此法虽能令人功力大增,却使歷代修炼之人短命,亦使人日渐疯狂。 无怪霍隐会做如此癫狂不合逻辑之事了。 方柳又问:「既要用此方式报仇,为何不迁门派至关内?」 入魔徵兆加重,霍隐逐渐目露凶光,青筋暴起。他努力保持清醒,堪称有问必答:「霍某答应兄长,纵使大周覆灭,绛云刀宗也不会迁离金州城!」 撑着最后一丝神志回答,霍隐满目血红又陷入癫狂之中。 方柳用剑柄将人打晕。 方远及另几名弟子忙走上前,帮忙扛起失去意识的霍隐。 绛云刀宗弟子大惊,提刀大声质问道:「阁下要做何事?!」 「如你所见。」方柳始终从容不迫,「将要绑架绛云刀宗的掌门罢了。」 「你、你这个——」 不顾几人惊怒,方柳轻挽剑花,将淌血的锋利剑尖指向他们。他神情似笑非笑,面上又覆着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笑容诡异异常。 绛云刀宗弟子不敢再动。 掌门亦非此人对手,他们恐怕不合对方几招之力。 「尽可放心,人死不了。」方柳语气轻描淡写道,「师叔,先带人去分舵休养。」 此处所指乃飞鸽盟分舵。 飞鸽盟于北境仅此一座分舵,恰好建在离寒州城不远的城镇之中。 方远拱手:「遵命,小庄主。」 说罢,便将霍隐扛在肩头,驾驭轻功翻出寒月宫总舵。 众绛云刀宗弟子倒想追上去,可方柳执剑冷冷指向他们,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掌门被人绑走,众人一时有些茫然,以至于面面相觑,不知应当做些什么才好。 掌门……似乎没有危险? 静候片刻,方柳收了刀与剑,轻功翻身而去。 离去前仅留下一句「再会」。 ———— 次日。 待城门大开,方柳才离城。 毕竟借了燕家的马匹,总不能弃之不顾,一个人翻城墙轻功离去。 脚程赶不上马蹄,可方远等人出发得早上许多,待方柳抵达飞鸽盟分舵之时,霍隐已被人安排在客房中,阖眸沉沉睡去。 大约是练功走火入魔之故,霍隐断断续续睡了三日才彻底清醒。 期间他偶尔会睁开眼,眼中染尽血色神志全无。 霍隐彻底清醒那日,方柳正悠然坐在他床边,缓缓擦拭佩剑。他脸上的仿人皮面具早已取下,露出原本出尘绝世的面容,低垂的眼睫仿佛搅动春水的柳稍。 「你……」霍隐微张了张嘴,找回自己的声音,「绛云刀宗弟子如何了?」 方柳垂眸擦拭的动作不变。 「不知,方某只劫走了霍掌门一人。」 「方——?」 「方柳。」 「好,谢方公子留我门中弟子一命。」 霍隐恢復正常,全然不见那日疯癫砍人的摸样,直起身拱手客气道。 「倒也不是。」方柳未曾回头,亦真亦假道,「留下绛云刀宗弟子,主要为收拾寒月宫的残局,他们应当很有经验。」 霍隐噎了一下:「是有。」 方柳终于擦拭完佩剑,转头瞧了霍隐一眼,随手将柜子上的宽刀扔给对方。 「若霍掌门无碍,方某便要将你绑架到下一地点了。」 「……何处?」 「军营。」 第98章 封锁 返回新雍门关时,方柳借走了飞鸽盟分舵几匹马。 方远等萧然山庄弟子得以策马,先一步前往武林高手暂居的村落。如此一来,方柳便可以通过方柳联繫众高手,不必再亲身前往。 返程前,方柳再度易了容。 至于霍隐,则被餵药封锁了内力,独自骑马而行。 方柳策马不紧不慢跟随其后。 生于北境,长于北境,霍隐对新雍门关并不陌生,自是认得前去关城的路。他时不时侧眸回首,望一眼身后的方柳,但见他神态从容不迫,仿佛是在纵马驱赶圈养的羊。 他便是那只羊。 . 新雍门关。 自方柳离开,燕折风整日里忙来忙去,心却总不能安定。索性不再纠结,直截了当于燕家客栈宿下,另寻一间挨着替身的天字号房,美其名曰坐镇。 好能静候方柳归来。 这日晌午,天朗气清艷阳高照,天字一号房门外传来敲门声。 燕折风摆了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 「进来。」 小二推门而入,恭敬道:「家主,外面一位姓方的客人来访。」 闻言,燕折风骤然起身,打落了棋盘上的几颗棋子。小二俯身要去捡,他却并不在意,挥手道:「去,将人请上来——」话未说完,他一甩衣袖,摇首笑道,「罢了,我亲自去请。」 小二忙让出门。 燕折风行至大堂,便一眼瞧见了方柳,纵使易容后寡淡的容貌,依旧掩不住长身玉立的气质。他身侧站着一名身高九尺的男子,英武魁伟却不显什么气势,反倒给人温厚敦实之感。 第169页 方柳道:「燕家主。」 燕折风拱手:「方庄主,可要随我上楼详谈?」 「可。」方柳看向霍隐,「霍掌门,请。」 此言一出,燕折风便知晓这人是绛云刀宗的掌门,乃方柳此行的目标。他视线落在对方腰间佩刀上,不自觉比较其刀法与闻行道的深浅,心道莫不是又来了一个碍眼的人。 进了天字号房,方柳先撕去覆在脸上的面具。 燕折风摆手,令小二将隔壁扮演方柳的家僕带来,吩咐了几句便让他铭记退下,完成这一场偷梁换柱的戏。 霍隐静静看着,不做询问或评价。 待房内只剩三人,燕折风摇扇问道:「这位霍掌门,可是要随方庄主一同去军中?」 方柳颔首:「这便要走。」 「这么快?」燕折风闻此愣住,停了摇扇的动作,「方庄主归来风尘僕僕,想必路上不曾好好用过膳,何不留下?。」 「不必,有更重要的事。」 「既如此,我让厨子备些热乎的莺州菜,装入食盒,方庄主带回军中享受。」 说罢,不等方柳推拒,便起身吩咐小二去了。 不多时燕折风匆匆回来,笑道:「稍等片刻,这里的厨子手艺好,马上便能做好了。」 事已至此,方柳不再推拒。 「谢过燕家主。」 见两人皆没有介绍他的意图,霍隐如一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分析眼下的境况。 霍隐时年三十二,闯荡江湖已是十年前的事,那时方柳和燕折风年纪尚小,还不曾闯出名扬天下的名声。后来北境战乱,绛云刀宗又处最危险的州府,霍隐几乎再难听到来自中原以南的消息。 但他知道萧然山庄。 此门派地处江南,庄主便是姓「方」。 于是,等待膳食的间隙,霍隐看着方柳问道:「阁下可是萧然山庄庄主之子?」 方柳解释道:「前任庄主乃是方某叔父。」 「原来如此。」霍隐恍然大悟,「霍某见过阁下的叔父,大约是十余年前的事了。方老庄主武功高强,不曾想他的子侄更胜一筹,竟能压制心决入魔后的霍某,可称是独步江湖了。」 方柳瞧他一眼,倏而笑了:「霍掌门客气,方某乃一介文弱书生,并不曾习得什么功夫。」 霍隐:「……」 燕折风顺势说道:「方庄主的确不曾习武,霍掌门想必是记错了。」 霍隐深知,自己绝无记错的可能。 细算起来,他与方柳相识不过几日,期间尚要抛却走火入魔之后昏迷的时辰,交谈更不过寥寥数句,如今只觉愈是企图深入了解,便愈发地不解其人。 唯有跟随对方去往军营,才有可能从其口中得知全貌。 方柳并不在意霍隐所思所想。 待燕家的厨子做好膳食,他便拱手谢别燕折风,一个眼神令霍隐乖乖跟上。途中,方柳又如驱赶羊群的牧民,悠悠然策马坠在霍隐身后,时不时指点一番方向。 燕折风远眺方柳纵马的背影,朝身旁的家僕道:「瞧见了么?」 家僕疑惑:「家主瞧见了什么?」 燕折风喟然长嘆。 「瞧见你家主子我啊,就叫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 方柳踏入军营,便有将士高喊道—— 「方军师回来了!」 「方军师身体可全好了?」 「平日里要注意身体才是啊,这般体弱可该如何是好……」 将士们嗓门大声音高,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传得可谓极快。故而还不等方柳带霍隐前往公幄,便见闻行道一脸严肃,从远处匆匆而来。 众将士见他过来,一面打招唿道句「将军」,一面连忙四散离开了。 行至面前,闻行道凝视方柳片刻,方分出心神审视霍隐。 闻行道漠然:「绛云刀宗霍隐?」 「我是。」霍隐审视回去,「霍某是不是见过这位将军?」 「见过,武林盟中。」 「……武林盟?」 霍隐眯了眯眼。 自修炼绛云刀法第七重后的内容,他时常控制不住自己,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时日一长,过往记忆也跟着变得模煳,思前想后才终于忆起,武林盟中是有一个寡言的天才少年弟子。 「可是郭盟主义子闻行道?」 「正是。」 待他们两人说完,方柳才徐徐开口:「可叙完旧了?」说着,他抬脚缓步往公幄方向而去,「叙完便随我来。」 闻行道与霍隐立时闭嘴跟上。 进入公幄,方柳将一只小瓷瓶置于帅案上:「封锁内力的解药。」 若说先前霍隐不明方柳动机,眼下却多少能猜到一些了。 萧然山庄的现庄主,成了不曾习过武的柔弱军师;武林盟盟主寄予重望的义子,成了统领万千将士的将军。 怕不是打算夺回北境。 只不知是哪位豪杰,开了这江湖堂而皇之勾结朝廷的先例,竟比他们北境中人更不服规矩。 霍隐盯着解药,迟疑片刻,道:「北邦贼寇意图吞併大周,大军驻守旧雍门关,时刻准备举兵南下。已经能确定的便有十三万兵力,单单从数字上瞧,似乎与驻守新关的大周将士不相上下,但北邦民族自小善骑射,两方战力不可同日而语。」 话音刚落,眼前一道银光乍闪,霍隐伸手虚虚一抓,装了解药的小瓷瓶便握在了掌心。 第170页 他抬眼,瞧见方柳笑靥。 第99章 情报 听闻霍隐所言,方柳与闻行道对视一眼。 自边境战乱以来,大周朝的军队节节败退,还未有将领能摸清北邦民族军队的人数。只偶尔听人叫嚣「三万大军可攻城」、「五万大军轻易拿下旧雍门关」、「五十万大军蓄势待发直指中原」云云。 或是贼人刻意放出的假消息,或是大周朝臣人云亦云的推测。 霍隐即能如此自信,坦然给出十三万兵力的数字,想必关外多年来的蛰伏收穫颇多。 方柳打趣:「看来关外这些年,霍掌门做得不止策反关内门派之事。」 寻常时的霍隐,全然不似入魔时易怒易躁,反倒十成十的好脾气,瞧着老实且谦逊。 「霍某之所以策反常霖,乃是不信大周朝的文武百将,亦不信贪生怕死的门派。若来日贼寇攻城,如常霖之类的小人与敌人里应外合,倒不如事先挑出来灭了满门,便也不必忧心其他了。」 「果真如此,是否该夸一句霍掌门大义?」方柳却似笑未笑道,「说着大义凛然的话,恐怕还是为了灭门之后,从旁的门派里搜刮来的财物及功法,继而收为己用。」 否则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调查、铺垫加以威逼利诱,又有十数高手从关外翻越暗路行至关内,只为将关内还未曾投敌的门派灭门。 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霍隐抿唇:「霍某不会否认确有此心。」 方柳但笑不语,静候他接下来的话。 霍隐便继续说道:「可归根结底,一方门派隐藏关外并非易事,贼军驻守的城镇轻易去不得,绛云刀宗也不过是占据三处村落,挖了堡垒地道才勉强延续至今,何况还要分出心神探查外邦兵力虚实?」 闻言,方柳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策反常霖一事,或许有提前清除奸细的道理,却也是为侵占寻个正义的由头。 古来起义者,多靠所谓百姓接济、劫富济贫,关外虽有许多子民仍心繫大周,可百姓尚且民生艰难受尽压迫,又如何能支持得了绛云刀宗的反抗。 何况门派掌门时常走火入魔,更适合做这等亦正亦邪之事。 方柳不做评价,不过时势造就罢了。 闻行道虽未同去寒州城,却也从霍隐的三言两语中,推测出了事情的全貌。观霍隐服下消散内力的解药,他拧眉不悦道:「既如此,暗示常霖派奸细前往武林盟又是为何?」 自认出闻行道,霍隐便知他定会询问此事,故而从善如流回答道:「因霍某不信武林盟,希望能了解武林盟内的动静,仅此而已。」 闻行道冷笑:「不信?霍掌门对武林盟又知晓多少。」 「不多。」霍隐直视对方道,「听闻新国都建在尚京城,与武林盟总舵相距不远。故此,霍某才令常霖派了奸细,探查武林盟是否也要如缩头龟似的,夹着尾巴一退再退。」 大约是见惯了溃败的周军、举宗搬迁的门派。 在霍隐心中,武林盟亦不过如此。 闻行道:「此事不必霍掌门操心,届时武林盟自有决断。」 霍隐:「可闻……将军,你自小在武林盟长大,难道就不感到奇怪么?」 不知所云之言,闻行道冷眼相对。 霍隐并不在意,继续说道:「武林盟自诩匡扶正道,武林盟主又是天下门派之主,然而自多年前合力剷除魔教之后,可还做过一件举全武林门派之力,为天下百姓打抱不平之事?」 闻行道淡声道:「霍掌门懂得挥刀之道,却未必懂得各方制衡之道,若当时武林盟一声令下,难道绛云刀宗便愿意上山入海听从调遣?」 先前郭征当得盟主,为人处世自有他的道理。 江湖各门派人心不齐,各有各的利益考量,举全武林门派之力并非易事。如今这番局势,尚且是方柳一步步促成,天下门派并非武林盟的傀儡。 「是霍某想当然了。」霍隐神情平静接受批评,「实不相瞒,若非常霖返回寒州城多日,却迟迟不曾回信说明奸细是否潜入武林盟,霍某本不打算现在便对寒月宫下手。」 这样一来,也就见不到方柳。 听到此处,方柳施施然挑眉道:「如此,倒要怪我们剷除奸细了。」 霍隐忙低头说:「不敢。」 算起来,他与方柳相识不过三四日,得见其真容更不过寥寥几盏茶的时间,可不知为何,却总下意识顺着对方。 许是方柳能压制走火入魔的自己。 又或许是因其令人不敢细瞧的容貌气质。 「霍掌门心怀大义。」方柳似是称赞道,「可依方某之见,照绛云刀宗如今的行事,此生恐怕难见收復北境的那一日。」 霍隐缄默不言。 方柳又轻笑反问道:「难不成这难题,霍掌门打算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 「霍某如何不知。」霍隐皱眉,「可霍某更不信大周朝廷。」 说罢,他才想起现下身在军中,曾经的武林盟天才弟子闻行道,如今已是大周朝的一名将军。至于出身萧然山庄的方柳,似乎也任了军中军师一职,且刻意隐瞒了武功高强一事。 实在是两人一身侠气。 谁能料想一介江湖中人,竟能坐到军中此等重要的位置。 思绪千迴百转之间,霍隐恍惚如受当头一棒,惊疑道:「莫非二位是以武林身参军?」 第171页 方柳神态怡然,答非所问道:「关外几十里,有八百江湖豪杰集聚于此。」 闻言,霍隐心间一动。 朝廷与江湖向来两看生厌,常常一城之中各自为营,莫说融入其中一方,便连合作亦是难于登天之事。若两人未抛弃江湖身份,而是以武林豪杰之身,打入大周的朝廷之中,想必需要经年的布局方可。 不待霍隐思考周全,方柳瞧闻行道一眼,含笑道:「霍掌门,还未向你介绍武林盟新任盟主——闻行道,闻盟主。」 闻行道凝视方柳:「但依方军师行事罢了。」 霍隐心神俱震。 今日之事错综复杂,早已超出他预料太多,亦使他不得不承认,方柳格局确实远大于他。 怪道会说出那样一番话。 尽管如此,霍隐仍旧有所顾忌,尚没这么容易交付信任。毕竟他身后是整个绛云刀宗,乃至关外数城内作为暗线的无数百姓,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復。 现下唯能告知敌军人数。 方柳与闻行道不急于一时,左右霍隐眼下在他们手中,暂时翻不出军营之外。二人为霍隐选了一处离公幄近的营帐,以作休息之用。 霍隐当自己是俘虏,不曾想得了谋士待遇,便朝二人抱了抱拳,目送二人离开营帐。 「对了。」行至帐前,方柳倏而回眸笑道,「霍掌门,解药只可解一半毒性。」 说罢,转身潇洒离去。 闻行道紧随其后。 霍隐运行内力,发觉运转仍有凝滞,望着方柳背影轻声喃喃自语:「情理之中。」 相互试探。 都不曾交底。 . 方柳与闻行道行至两军交战处。 荒凉丘地,往北行几十里地,便是贼寇大军驻扎之地。 方柳抬眸远眺,遥遥望向北境以北,言简意赅将寒州城中发生之事娓娓道来。闻行道并肩站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却听得认真,待他讲霍隐之事的清来龙入门,便换作闻行道讲述三日来军营内外种种。 互通有无之后,方柳徐徐道:「十三万大军,闻将军有何对策。」 闻行道回答:「便如那日沙盘点兵。」 二人默契愈深,许多事不必细说便心知肚明,那日说的是他们初来军营,围着沙盘点兵演练一事。 见方柳似有所思,闻行道继续说道:「近几年,与大周新关边军打仗的敌军,一直是被北邦称为神将的唿延勇所率领。若大军南下,必定由赫连皇帝或皇子统领,当年破旧雍门关之人,乃是北邦如今的赫连皇帝。」 那一战,大周朝损失惨重。 大军节节败退,甚至来不及摸清敌军特点,因此留给后来人的情报少之又少。 方柳若有所思:「近日小摩擦不断,但眼下唿延勇未曾露过面,更不必说赫连皇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只能说幸而对方亦不知我们的底细。」 霍隐极其门派扎根于北境,对于北邦敌军的了解,必定远胜于他们。 并非不能派人去查,奈何时间从不等人。 二人并肩而立。 许久,方柳徐徐开口:「都道北境风凉,果然所言非虚。」 闻此,闻行道立时解下甲冑披风,便要为他披上。方柳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闻行道仍执着将披风搭在他肩头。 「闻将军。」 「何事。」 「无事,只想起莺州的风雨了。」 「待此间战事了,我随你回莺州。」 方柳却笑笑,不再多言。 第100章 画像 霍隐在军中住下。 无论是方柳抑或是闻行道,在他眼中皆是江湖中人,不曾想二人竟真懂得用兵之法。 且是善于此道。 方军师更是运筹帷幄料事如神,几次三番用计将来袭的敌军一网打尽。 宿在军营这些时日,每日的训练及偶尔的迎敌,方柳皆会将霍隐叫上,丝毫不心软地磋磨使唤。时日一久,霍隐除却佩服方柳用兵之道,竟不知不觉养成了对其言听计从的习惯。 只是实在不知,方柳武功高强至此,何必要隐瞒? 眼见军营中将士们,愈发崇拜足智多谋的方军师,时常担忧军师再度病痛缠身,于是争先恐后帮他打水洗漱,恨不能连路都背着弱不禁风的军师走。 偏方柳长了一张惹人生怜的脸。 不言不语时,如同脱俗出尘之人,身形单薄衣袂飘飘,好似头髮丝儿亦飘着仙气;偶尔骑于马上,笑着出谋划策指点江山,北境的风一吹面颊便渐渐染了红粉色,瞧着的确手无缚鸡之力。 惹得众将士纷纷劝道「军师歇歇罢」。 分明腰间尚佩了一把剑,众人却只当那是方柳拿来防身的玩物。 害霍隐险些便要忘却,当初方柳是如何将刀剑架在他脖颈,轻描淡写将他「劫持」而去。 如此待了半月有余。 一日,霍隐寻到方柳,问道:「霍某何时能归家?」 方柳瞧他一眼:「霍掌门有要事?」 「敢问,为方军师寻来敌军情报,算不算要事?」 「自然。」 「那霍某须请辞几日。」霍隐静静望着方柳那双洞察人心的双眸,「解药一事可往后放一放。」 不必解毒,此乃投诚。 方柳弯眸:「看来霍掌门想通了。」 霍隐从容道:「时日无多,已不需要再想。」方军师将霍某放在军中数日,不正是为让霍某了解军中情况,了解方军师志向,主动投诚? 第172页 说罢,众目睽睽下,霍隐朝他撩袍跪下—— 「霍某此生唯有一愿,便是他日能够驱逐北邦,收復北境。 望方军师成全。」 方柳侧身,未曾受这一拜,反单手将他扶起:「不必如此,霍掌门之心,方某亦有所感,都是为了大周的黎民百姓。」 霍隐站起身,垂眸描摹方柳眉眼:「如此,霍某便去了。」 方柳:「且去。」 霍隐一走,闻行道出现在原地,他沉眸忘了一眼霍隐消失的方向,问道:「不必着人跟上?」 「不必。」方柳意兴阑珊地转身,「他会回来。」 既能做出誓不撤退关内的决定,便足以见得霍隐乃是「不肯过江东」之人,自有他的固执坚持。诸如此类之人,只要与他利益一致,谈志向不谈风月,便能换来出生入死的信任。 . 果真如方柳所言。 不过四日,霍隐携五名弟子折返。 军营非是随意进出之地,何况还有五名未知底细的弟子,故而碰面的地点选在了燕家客栈。 一见方柳,霍隐便拱手抱拳道:「若不嫌弃,可将这五名绛云刀宗的弟子,亦算作武林豪杰之列。」 方柳却摇了摇头。 霍隐急声道:「可是怕他们武功不及其他豪杰?」 弟子们一路上听着方柳事迹而来,皆不解掌门为何如此信任一个相识不久的人,竟然推心置腹至到要将多年搜集的情报尽数带来。本想着打探对方虚实,如今却一来便被人拒之门外,便也纷纷问说:「我等有何不及其他门派之人?!」 「并非如此。」方柳淡声客套道,「既然诸位豪杰熟悉北境,不如继续留在关外,里应外合更能体现诸位长处。」 霍隐沉声:「是霍某考虑不周。」 眼见掌门对此人言听计从,众弟子便也没了反驳的余地。 燕折风最懂得人情往来,着小二吩咐道:「去,安顿五位豪杰歇息片刻,给爷好酒好肉伺候着,莫要怠慢了诸位英雄。」 言语中给足了五人面子。 小二领命。 几人被带入另一处包厢,霍隐则朝方柳及其余人拱了拱手,遂携包裹入座。他将包裹打开,只见里面装有数枚身份文牒,其上刻有两种文字,一为大周汉字,一为北邦文字。 霍隐解释道:「此乃关外百姓文牒,凭此文牒可经搜查后入城,然搜查严苛至极,且禁止百姓携带兵器刀具,故而入城颇有几分风险。」 方柳执起一枚,细细查看。 观其上印章,似乎非是仿制的赝品。 一旁的燕折风一拍摺扇,道:「此物甚是有用,不知关外行商有何要求?」 霍隐却摇首:「靠近新雍门关的几座城镇,汉人是不得行商的,便是做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亦要经受官兵许多排查。」 「行商之事,待收復北境后再议。」方柳将身份文牒分予闻行道与燕折风,「听霍掌门所言,潜入关外城镇并非易事,他日说不得要劳烦熟人引路。」 霍隐颔首:「霍某义不容辞。」 说罢,他又从包裹中掏出几副画像,于木桌之上一一摊开。 闻行道见第一张画像,便断言:「唿延勇。」 「不错,正是唿延勇。」霍隐指向另几张画像依次说道,「大周驻守北境的将领们,对于唿延勇极其御下的副将并不陌生,其弟唿延翰正是几位勐将之一。然其子唿延亮,却是近一年方才崭露头角,据说是魁梧勇勐天生蛮力之人,可徒手粉碎巨石。」 「噗——」燕折风未忍住笑,摇扇道,「这徒手碎大石之事,哪个江湖卖艺的不曾吆喝过?陈词滥调而已,说出来可就不那么勇武了。」 「此言差矣。」方柳却徐徐道,「所谓一力降十会,北邦地广人稀,百姓皆天性骁勇善战。唿延亮若为个中佼佼者,恐怕比武林一流高手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确实不利于我方将士。」 闻行道问:「霍掌门可见过此人?」 霍隐点了点头,答曰:「遥遥见过一面,旁的不论,此人比霍某尚且要高壮许多。」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心中便有了计较。 几人皆见过大世面,结识的江湖好友不知凡几,霍隐已是他们见过的身量最高者。若比霍隐高壮,身量便要高于九尺,那当真是魁梧如山了。 随后,霍隐又指向令两张画像:「此人乃是北邦王赫连步,旧雍门关便是他与唿延勇带兵夺走的。如今赫连步年迈,据说早年征战不断致使身体落下病根,隐隐有让位其子赫连天德之意。」 北邦民族尚武,若赫连天德想要顺利继任,定要先做出一番功绩。 方柳视线落在唿延亮与赫连天德的画像之上。 第101章 交战 三日后。 霍隐领着方柳及闻行道二人,秘密通过暗路前往关外城镇。 诚如先前所言,绛云刀宗所走的暗路艰险,须得是习武之人方能通过。三人皆易了容,换上张平平无奇挑不出错的面容,收敛一身强势突出的气质,身穿与关外百姓别无二致的补丁麻衣,背三个装野菜野兔的空篓子,装作进城买卖的村民。 三人排队经检查入城,避免守城的卫兵起疑心,途中未曾有过交流。 霍隐走在最前方,北境多有身长过人者,他佝偻着背仿似农夫,倒也不显得突兀。 第173页 这座县城,乃是距离新雍门关最近的城池,故而卫兵监管严格至极。入城后,气氛更比城外压抑几多,街巷行人往来静寂,卖野味的农家皆聚于一处,由卫兵监管。 方柳三人带来的背篓,早已被翻得底朝天。 卫兵对入城者监视严密,时不时便要瞧一瞧人数是否属实。严管之下,百姓言行受限,唯敢做些许不甚明显的目光交流。 百姓虽安静,巡逻的卫兵却会彼此交谈,只所说非是大周官话或方言。 幸而霍隐能听得懂,好译给方柳与闻行道听——多是些琐碎之事,因着靠近打仗的沙场,卫兵偶尔也提及军营中的伙食,唿延将军的英姿,以及赫连皇子几时前来。 再机密便没有了。 霍隐在几座城镇皆有眼线,多是当年绛云刀宗弟子的家人,其余百姓不敢行此事,世道艰难却也怪不得他们。 潜入敌军城镇,非是一定要获取何等重要的信息,只是成败之关键,往往藏于微末。 月余。 方柳三人几回往返关外。 两军亦有数次交战,从小摩擦至万人之战,只要方柳或闻行道在场,便一定会赢得胜仗,哪怕敌军首领是唿延翰与唿延勇。一时间,周军士气大涨,将士们摩拳擦掌热血沸腾,仿佛预见将来一步步收回失地的景象。 有小将按捺不住问:「方军师用兵如神运筹帷幄,大将军亦威严勇勐决胜千里,咱们为何不趁此机会举兵攻入敌军城镇?」 方柳只道:「时机未到,尚不曾知己知彼。」 那传说中力能扛鼎的唿延亮,以及北邦皇子赫连天德,如今皆未露过面。纵是战场上打过几回照面的唿延勇,也只是试探彼此深浅,不曾拿出真本事。 若因几场胜仗,便掉以轻心,恐怕落入陷阱也未可知。 将士们虽不懂兵法,可两个多月的相处,早已将军师的话奉为圭臬。于他们而言,方军师一言一行皆有深意,谋略战术无人能及。 既是军师说时机未到,众人便深信不疑。 夜里,方闻二人復盘近日战事。 闻行道推演沙盘,道:「敌军愈显急切。」 「毕竟皇子将临,而北邦王——」方柳抬眸,「民间传言身患顽疾,眼下不知真假。」 闻行道:「近日观敌军进攻军心浮躁,恐非空穴来风。」 方柳轻笑:「下一仗,便派三百豪杰突袭。」 自他担任军师以来,与闻行道配合默契,周军屡屡发起突袭,规模不大效果显着。长此以往,二人击溃敌军驻扎于旧雍门关外的第一道防线,逼得北邦军队败退几里地,在敌军中名头越传越响。 唿延勇坐镇后方,率兵应战之人乃是唿延翰与唿延亮,二人败北后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大周那劳什子的镇北将军和军师生啖。 尤其是那瞧着弱不禁风的军师,据说几次奇袭计谋,皆出自他之手。 简直奇耻大辱。 . 三日后。 唿延勇挂帅,于后半夜突袭大周军。 先前两军几番较量,北邦军队屡屡败于下风,长此以往未免军心不振,此仗势在必行。然自方闻二人进入军中,周军较往常早不可同日而语,且二人精通兵法,种种皆在预料之中。 故而,唿延勇不过率领先头部队越线几息时间,便扎入了大周军的陷阱之中。 号角声响起,大周骑兵三面夹击,于敌军前方及左右蜂拥而至。 唿延勇冷哼一声,吹响口哨,復又朝天际放出一支火箭,而后沖入战场厮杀。片刻后,其弟唿延亮与其子唿延翰身骑战马,应信号赶来支援。 北邦尚武,唿延家乃是除皇家赫连外,最骁勇善战的家族。 唿延一家首次三人应战,本以为取胜当如探囊取物,却不知大周从何而来几百骑兵,这几百骑兵未穿大周军的甲冑,穿梭交战的沙场之上,手持全然不同的兵器,使得一身内家功夫,时不时飞身下马轻功对敌,杀敌干脆利落招招毙命。 不多时,便牵制住了唿延亮和唿延翰的援兵。 交战前方,闻行道率领大周军,正面迎战唿延勇。二人都有力能扛鼎的气力,各自挥动半人高的大刀,打的有来有回,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方柳骑马,坐镇后方山坡之上,纵观战局。 牵制敌军援军的骑兵,正是扎营关外的武林盟众豪杰。 大周与北邦打了多年的仗,彼此多少知道些底细,无论周军想击退敌军,还是北邦欲攻占新雍门关,皆需出其不意。 方闻二人,及其代表的一众武林中人,便是战场中的变数。 交手对战之余,唿延勇趁火把和月色,瞧见了山坡之上的方柳。他眯了眯眼,用音调怪异的大周官话,哼笑道:「你这新上任的镇北将军,是有几分不好对付,强过之前的软脚虾,但也仅限如此罢了。可惜,勉强算是个人物,终究要在沙场上英年早逝了。」 闻行道未被挑衅,淡定接下对方狠狠噼来的刀锋,冷声道:「此话还给阁下。」 唿延勇呵斥:「呵,无耻小儿!」 话不投机,二人你来我往,出手毫不留情,皆欲将对方斩于长刀之下。如此,一时僵持不下,两人却并不多急躁,似乎心中皆有成算。直至北邦大军后方的数位小将,依次陨落于那几百豪杰之手,唿延勇这才略显急躁。 第174页 早听闻大周习武之人众多,颇有些深藏不露的高手,唿延勇知晓不可再拖延,于是长刀一震盪开余波,朝闻行道大喝一声:「算你们有些本事!然老夫亦习过你们大周的兵法,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不知镇北将军当如何应对。」 话音方落,他朝天吹出一声哨响。 须臾,北邦大军之后便冲出一队骑射军,领队之人年轻勇勐隐有贵气,是先前未曾见过的将领。 闻行道敛眸,心中断定此人乃是赫连皇子。 北邦军英勇善战,最善骑射,大周军常常因此困扰不已。此时这队人马,显然更是骑射中的佼佼者,武林豪杰们立时从敌军中撤退。 众将士按照方柳事先所言,成防御架势。 「擒贼先擒王?」闻行道八风不动,冷眸直视,「那也要有这个本事。」 唿延勇但笑不语,长臂一挥。 百余箭矢破风而出! 闻行道早做好防御的准备,却勐然察觉箭雨射出的方向,直至山坡之上。夜色微凉,月影朦胧,冰冷的箭矢在月下泛着彻骨寒光。 山坡之上,唯有方柳一人俯瞰全局。 那才是唿延勇欲擒之「王」。 当是时,闻行道虽心中微紧,理智却并无几多担忧。因他知晓,便是皇子赫连天德及其手下众多骑射兵,射箭再如何精准,亦不能于数里之外,伤及方柳分毫。 直至他察觉,方柳并无丝毫闪躲之意。 昏黄月色笼罩下,一道月白身影轰然从马背摔落而下。 有将士大喊一声:「军师!」 霎时间,大周军群情激奋。 第102章 中箭 赫连天德突如其来的一箭,令大周军的将士们怒气满腔。 因方军师遇刺,一时间数振臂齐唿「杀」而不止,啸声响彻沙场。唿延勇见状,立刻率领大军撤退至北邦境内,并不与激奋的周军多做纠缠。 行刺一事并非一时起意,唿延勇与赫连天德心中自有章程,故早做好了打算。射箭之人,可以分辨自己的箭是否刺穿血肉,唿延勇得到,即刻率军撤退。 夜色深重,黑云遮月。 方柳自马上倒下,再未传来丝毫声响。 闻行道将手中长刀握得发痛,骨骼声声作响,手背青筋寸寸暴起。他强行按捺,面上的神情坚毅镇静,未显露慌乱,亦不曾回头,率领大周军奋勇追敌,终斩下敌军一名副将的首级。 此若只看杀敌数,大周似乎小捷。 将士们凭藉满腔的愤怒,追敌数十里看似勇勐,可如今方军师遇刺,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其动摇军心的效果,几乎堪比失了半座关城。 须知,游牧民族虽兵强马壮,却向来无甚战略可言,若非北邦地域长年粮物匮乏,致使野心十足,又赶上大周朝昏君佞臣当道,大周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有方军师频献良计,又有闻将军率领大军,方才扭转十余年的败局。 此番道理,大周军懂得,北邦军亦然。 唿延勇便是要擒贼先擒王。 ——经过四方打探,他肯定而今大周军的「王」,既是那位瞧着书生模样的军师。 弓箭手确认刺伤方柳,于唿延勇而言,此战目的便已达成,至于己方损失,区区一名能力平平的副将罢了,非是他唿延家子弟,不足挂齿。 . 将军营帐。 大周军乘胜而归,全军上下却并无多少喜意,闻行道顾不得脱下将军甲冑,匆匆行至营帐前,迟迟未敢掀开帐帘。 后勤军救下中箭的方柳,言道军医早已进入帐内多时。 沙场兵刃相接,昨夜心生惶恐之际,闻行道同样心知肚明,方柳乃习武之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弓箭手偷袭虽趁了夜色,那一箭却绝非无法躲开,除非方柳主动不去闪躲。 是,刻意为之。 于是闻行道双目血红,虽觉凉意彻骨,仍右手紧握长刀,振臂高唿「为方军师復仇」,头也不回朝北邦敌军杀去。他刀刀毙命,斩敌军首级无数,心中烦乱却难以消解。 方柳向来计深虑远,也曾假意受伤试探,引得闻行道心甘情愿表明心迹。 彼时为假,可今日一箭,真真切切刺入了血肉。 眼下回想,今日之事处处蹊跷。 方柳分明谨慎,偏偏于夜色正浓时穿了月白色衣衫,或许正是为引敌军注意。 除闻行道,军中少有人知晓方柳会武。 两军数月交锋,北邦节节败退,唿延勇想必早已视「文弱的方军师」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大周军内藏有北邦的细作,此事方闻二人皆知,方柳曾说这细作尚有用处,故而并未将其揭露处置。想必正是此人将两军交火时,方军师坐镇的方位透露,北邦军的弓箭手才有了可乘之机。 自细作始,一步一步,方柳均有预料。 如此,他顺势中箭受伤,当是为激大周军群情激奋,继而也令唿延勇放下戒心。 又做了棋子,闻行道早已习惯,只不觉心焦于方柳将做到何等地步,敌人的箭刃又刺入了骨肉几分? 思索间,一人从将军营帐内走出来,竟是别逢青。别逢青驻守新雍门关,诊治重病重伤的将士,于将士们而言亦称得上军医,且是关城内外医术最为高超之人。 只脾性诡异,不甚好相处。 听闻方军师遇袭,后勤将士便急忙从关城内请来了别神医。 第175页 这想必也在方柳预料之内。 别逢青眉头紧锁,提着药箱衣衫不整,大约是匆匆赶来军营。他上下打量闻行道一眼,片刻审视,缓缓道:「阿柳伤重。」 闻行道眸色沉沉,语气瞭然道:「好。」 人当是无事。 别逢青冷笑一声,他原本因能为阿柳分忧而喜悦,自以为只他知晓阿柳谋划,未曾想离开营帐前,阿柳嘱咐他告诉闻行道这四个字,只道一说对方便知。眼下,见闻行道果真一副瞭然于胸的模样,自然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抬脚朝外走去,边走边唤人去寻百年人参之类,急得众将士更为方军师忧心。 闻行道踏入帐中。 方柳躺在榻上,伤处用白布包扎,胸前晕染大片血迹,唇无血色气息微弱,往日昳丽的面容苍白,仿若破碎的瓷器。 习武之人,便是中箭,亦不该如此憔悴。 方柳缓缓睁开双眸:「适才便听见闻将军帐外踱步的声音了。常言道,慈不掌兵,今日将军做得很好,镇静追击敌军,不曾因外事外物心软而乱了心神。」 闻行道不言。 乱不乱心神,唯有自己知晓。 他启唇,说的则是另一番话:「别逢青用了药?」 「怪方某太康健。」方柳弯眸,心情似是愉悦,尚有兴致与人玩笑道,「中箭流血半晌,把脉时仍是脉象平稳,无伤大雅,只好服用别神医的药以佯装虚弱,否则唿延勇生疑不入套,这齣大戏可演不下去了。」 闻行道静了又静,才问:「伤处可痛。」 方柳转而瞧他一眼,似笑非笑:「闻将军与别神医应是能聊两句,竟都来问方某一介武夫这些问题,习武之人又何时少的了刀剑无眼?若说有何疏漏,当是北邦的弓箭手略逊于方某预料,当时方某该迎着致命处才是,未免如今还要用药。」 他云淡风轻,推着棋盘上的所有人向前走,其中亦包括他自己。 闻行道握拳:「你可曾想过,若出了差错又当如何?」 「事有可为,杀身不顾。」 言语间,方柳脸色苍白虚弱,眼底却似有熠熠星辉。 「闻行道,那日我与你同行,离开萧然山庄从摇风县北上,经雁山镇、尚京城及至如今的新雍门关,自江湖武林至庙堂朝野,一路上筹谋算计许多,却未想过一定要活着回去。」 第103章 生死 闻言,闻行道凝视方柳,久久不语。 方柳缓缓坐起身。 闻行道阔步向前,欲伸手扶他。 方柳神色淡淡,摆手相拒:「多谢,不必。」 闻行道于塌前驻足。 二人之间,方柳坐靠着床榻,矮了站立之人一截。可他即便是仰着头,服药后的面容显出了虚弱的疲态,眼神亦是清朗,自有风骨。 天下第一剑客,似乎惯来应当是银鞍白马,飒沓如流星。 受伤也不外如是。 何况预料之中。 上回闻行道因其受伤而心忧,亦是其刻意为之,只那一次点到为止,受伤实则为假。然这一回,他却轻描淡写道,彼时自摇风县北上,便未曾想过一定要活着回去。 侠之大者,以身殉道。 不知为何,闻行道竟不觉意外。 两人相识至今,他已渐渐分辨不清,是方柳于他而言从来似苍松翠柏、含霜履雪,还是他因方柳之高而一往情深。 大概二者就有。 等闻行道醒过神来,方柳便是他心尖唯一的鹤,人世间的一缕清风。江湖庙堂风云变幻,愈风谲云诡,愈显其风骨。 于是,他只叙述般说道:「别逢青医你不成之事,不稍片刻便能传遍整个军营,此事已骗过军中奸细。唿延勇自视甚高,如今以为成功折了大周军的臂膀,又多年未在大周军手下吃过败仗,想必疏忽轻敌,不日该有所行动。 你我皆知,大周并非果真羸弱,军中亦有忠肝义胆之臣,九死未悔之士,只是少了明君、忠臣与良将。」 闻行道少有如此多话的时候。 然他并未停顿,垂眸眼神沉静道:「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大周皆占了,沙场之上虽刀剑无眼,以方庄主的武功,何来性命之忧。」 方柳不答,反夸赞了一句:「慈不掌兵,善不行商,闻将军今日做得很好。」 指的便是他中箭,闻行道并未回头,率兵追敌一事。 闻行道便又说:「何来性命之忧。」 难得固执。 「雍门关这一战意义深远,四公主大权在握不足一年,身处高位处处兇险。临行前,小顾大人曾转述今上一句话,道——『君王死社稷,方爱卿尽管去做』。 立了死志之人,又何止区区一个方某。」 说罢,方柳敛眸,笑谈之间,自有风雨任平生的气魄。 「若我死在寻道的路上,千万不必将我埋葬,还写甚的墓志铭。须知他年莺州的烟雨,便是方某的碑文。」 远在尚京城之人,亦要帮着边关的将士们扫清障碍,人虽不在沙场之上,不意味着没有生死之忧。 譬如顾择龄,虽有三元及第的名头,乃是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位,无人不称赞一句文曲星下凡。可到底太过年轻,初入朝堂便捲入夺嫡之争,受右相重用,助四公主治国,成了朝廷中的红人,也成了旧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朝堂之上亦有刀光剑影,亦有杀人不眨眼。 第176页 如此,他依旧处处与旧党作对,否则便是燕家捐了再多军粮,途径各府各县,不知又被哪些尸位素餐的搜刮个干净。 再说戍守新雍门关的将士们。 被迫服役参军也好,一片丹心报国也罢,总归是已下了「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决心。 于方柳而言,自己与这些人无什么不同。 闻行道缄默不言。 他忆起悸动终于无法忽视那一日,梦中辗转反侧皆是那样的一副姿容——无需如何撩拨,更遑论谄媚,只云淡风轻坐在不远处,便足以教人神魂颠倒。 世间往往着迷他的容颜,推崇他的剑法。 而闻行道沉沦于他云淡风轻,丹心侠骨志存高远,却不绝舍看他立九死未悔之心。 仿佛是洞悉闻行道心思,方柳抬首:「你埋名武林盟,欲为闻家报仇雪恨,重振闻家将一门的雄风,就未曾有过生死不顾的时候?」 闻行道只能答说:「有过。」 自然是有的。 时至今日,当年诬陷围剿闻家的贼人各有了报应,他仍有一腔报国为民的热血。这热血来源于闻家祖辈的忠义,埋藏在他一心復仇的血肉之中,却是因方柳而点燃,从此燎原之势熊熊不灭。 思及此,闻行道垂眸又言道:「闻某早已是方庄主手中利刃。」他执着凝视方柳,「既是最好用的刀,若事有可为,岂能不代为赴死。」 你愿以莺州烟雨为碑。 可你应当知晓,哪怕只以我半分心意,若它日你身陷囹圄,死在莺州烟雨里的,只会是我。 话中的未尽之言,方柳从闻行道眼中尽数读出。 方柳淡声问:「代为赴死,而后呢?」 闻行道便答:「若果真如此,愿你能偶有忆起我之时。若忆不起,愿往后的莺州,不再有如今年一样清冷的风雨。」 营帐内点了烛火,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声响,照亮二人四目相视的侧脸。 帐外,无闻行道和方柳召见,将士们不敢随意靠近,故而只能听到不远处轻微的脚步声。 时间仿佛历经沧海桑田。 终于,方柳静看闻行道片刻,收回目光,瞧了瞧燃着的灯花,神思缥缈:「那日萧然山庄外,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闻大侠百闻不如一见,方某便一边试探,一边修改棋局,是因一眼看出你与我殊途同归。」 闻行道沉声:「何为殊途同归?」 「自世间举目无亲,却有志于江湖——」方柳终又看向他,语气笃然,「亦可有志于八荒,做方某的同路人。」 被此话击中,心间鼓譟震动不已,心神全凭眼前人的一言一语,一动一静所掌控,闻行道一时竟恍惚不已,俊毅面容难得呆楞起来。 他嗫嚅片刻,只道出一句:「我……」 未待他说些什么,方柳定定瞧他,弯唇反问:「你可知,世间有多少人愿为我而死。」 不必思考,答案脱口而出:「数不胜数。」 何止。 为他而死,该是殊荣。 「所以闻行道,你不必为我而死,不如为我而活。」 方柳唤人,总喜欢打趣似冠以相应的名头,譬如神医、解元抑或是家主。闻行道记得他叫过的每一句「闻将军」、「闻大侠」,直唿其名却是难得几回。 闻行道微微垂头,望进方柳的双眼。 ——那双眸中毫无打趣之意,磊落大方,从容却也不失郑重。 几息的对视,闻行道心尖便泛起层层涟漪,逐渐激盪成壮阔的波涛,唿啸的风声裹挟着连绵不绝的洪水倾泻而下。 他喉头微动:「若半死不活?」 方柳分明坐靠榻上,烛火下的面容苍白到清隽脱俗,此刻却有睥睨的气势,右手手臂轻轻抬起,食指的指尖直抵闻行道心间的位置:「那便从尸骸堆里爬起来,找到我。」 闻行道屏住唿吸。 经年之久,他单膝跪于榻前,握住方柳抵在自己胸前的手,将之更紧地按于胸口。心脏稳健炽热的跳动须臾,他痴痴抬头仰视,在方柳似漫不经心的默许神情中,极缓地垂首,若有似无吻过他突起的指节。 「好。」 你在这世间一日,我便为你而活一日。 做你唯一的,同路之人。 第104章 看他 接连几日,大周军营内肃穆凝重。 原本驻扎关城内的别神医,如今已然住进了军营,便于时时前往主帐内查看方柳伤势,及时熬煮汤药。一时间,将士们见形势如此严峻,纷纷忧心起方军师的身体。 如今,大周与北邦正是攻守易形之时。 若错过此次反败为胜的机会,不知须得再等多少年,才能在等来方军师和闻将军这般的人物,带领众将士夺回旧雍门关。偏偏大周军中藏有奸细,教北邦的蛮人悉知方军师的行踪,使其遭了敌人的暗算。 将士们不禁回想过去数年,为守护大周丧命沙场的同袍。 可知这苍茫北境,究竟埋葬了多少大周儿女的尸骸。 . 关外军营肃穆,关城内亦不轻松。 一座三进大宅内,燕折风安排好手下事宜,便快马加鞭往城门外而去。 燕家世代为商,从燕老太爷那一辈起便做了皇商,朝暮城中燕家一家独大,可燕折风自小便知晓,燕家能有如此地位,离不开皇家的扶持。士农工商,商籍地位可想可知,所谓皇商,代代忠于当时的皇帝,无论君王清明还是昏庸。 第177页 先帝在位时贪图享乐,骄奢淫逸,宫中许多奇珍异宝皆有燕家手笔。 燕家并不在意君王煳涂与否,商贾重利,只要能赚取金银玉石,只要他们朝暮城不乱,乘了谁的冬风又有何干系。 至于名声,平日里施恩乡里百姓,广结好友仗义疏财,便总不会差。 提起朝暮城燕家,如何都该是正派。 如今却有不同。 燕折风纵马时想道——方柳清风朗月,不喜医仙谷的做派,或许亦不见得高看几分燕家的家风。 思索间,便已御马来到军营外。 看守的将士认出他,打一声招唿,转身跑去营内通报,又有小兵将马匹牵走,不多时便有人来引燕折风往大营中走去。 营帐内,一旁的小泥炉上熬着汤药,屋内瀰漫浓重的药草味儿,令人头闷眼晕。方柳身披玄色披风,执笔端坐案前,闻行道坐在另一边,似在与他商讨对策。 燕折风不懂行军打仗,听他们交谈两句,只觉云里雾里。 不多时,方柳放下手中笔:「燕家主。」 燕折风便上前一步,急切询问:「阿柳伤势如何?」 其实诸如他、别逢青、霍隐乃至江湖侠士之类,皆算作方柳眼下的心腹,先前便有人秘密送来消息,告知不必心焦,听命令行事。可人到底中了箭伤,传回的消息又三言两语并不多阐述,怎么可能不心生忧虑。 故而,燕折风此番前来,虽有正事,却也耐不住先问一句方柳身体。 方柳抬头瞧燕折风一眼。 闻行道竖耳听八方动静,道:「无人。」 方柳便说:「不必忧心。」 看似客套,却使燕折风躁动一路的心渐定。 他这才又细看方柳面容,一眼望去令人惊心动魄的苍白,自有一番宁折不弯的气节,轻轻落笔都显风骨,弘雅绝尘。 于是燕折风便呆愣愣瞧他,喃喃直说:「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方柳语调轻扬:「自然无事,方某须多活些日子,他日好看泱泱大周,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怎会有人,愈靠近,愈高洁。 从前识小节不明大义,如今恨不能仗剑随行。 「好,燕某虽不通两国交战之事,可若方庄主行大事,却忧心兵粮——」燕折风立誓一般,「我燕家商队岂非白来一趟?」 方柳笑:「燕家主大义。」 不敢多耽误正事,燕折风向二人对过所需粮财,便告辞离开,回去亦该有所忙碌。 还未走出军营正门,忽撞上手提药包的别逢青。 二人本无交情,且会看不过眼对方行径,谁知别逢青斜睨燕折风一眼,见对方面露喜色,轻呵一声,讽然道:「看来你果真不懂。」 燕折风不觉停下脚步,皱眉不语。 别逢青又道:「无用之人。」 素问医仙谷的人向来自我,坑害他人性命是常有之事,不拿正眼瞧人更是小事。但燕折风毕竟出身朝暮城燕家,自小除去君王要臣,还未被谁如此落过面子。 「别逢青。」燕折风皱眉道,「若有要事,就直接说来听听。」 别逢青眼神森冷:「他选了闻行道。」 燕折风起先不解,待到反应过来,随后怔愣在原地,心中泛起绵延痛意,双眼亦是茫然,再不復往日风流多情的摸样。 见他如此情状,别逢青才从多日的忌恨之中,品出几分畅快。 这偌大军营,唯有他察觉出方柳待闻行道的不同,似是那日方柳中箭,二人有过何种交流。从前方柳便待闻行道不同,别逢青只以为此人有用,譬如武林盟大师兄的用处,后来则是镇北将军的用处。 直至被方柳要求,救治百姓与将士,被伤者哭喊「救世神医」、「医德高尚」、「心存良善」……他才渐渐后知后觉,阿柳所看重的,乃是救死扶伤的正直。 这些别逢青曾嗤之以鼻的,世人推崇的所谓侠义。他生于医仙谷,长于医仙谷,藐视人的尊严性命,只信奉不择手段,才能快意逍遥。 可他无法对方柳嗤之以鼻。 若方柳看重侠义,那么侠义便可以是对的。 而闻行道……嗅到二人关系转变那日,别逢青就对他下了毒。 寻常的毒药,自药不倒武功高深的闻行道,因此别逢青仔细斟酌挑选了一番,可还是被他勘破。 被军中将士押走,别逢青不以为意,料想可能受些牢刑。 谁知闻行道倒掉碗中的茶水,一双锐利双目直视别逢青,眼中平静并无惊怒,仿佛早料到会有此事。 别逢青嘲弄:「来向败者炫耀?」 闻行道垂眸打量他一眼,神色淡漠:「有何必要?」 营帐中的将士下属已退下,别逢青眼神越发阴鸷,背负的手捏一根泛青的银针:「他选了你。」 忌恨,妒意,以及根植别逢青骨子中的阴狠,未引起闻行道相同的情绪波动。 闻行道只淡淡瞥一眼他藏于身后的毒针,神色轻描淡写,语气隐含威胁道:「你对他有用,我不杀你,雍门关此役得胜前,收起你漏洞百出的无聊把戏。」 「呵。」别逢青收了针,冷笑挑衅,「闻将军今日且笑罢,待到战事终了,我会带阿柳隐居医仙谷,便也有你求而不得的时候。」 闻行道却言:「天下太平,他自有想去之处,无需考虑你我的决定。」 第178页 别逢青最嫉恨闻行道之处,便是他常常如此时一般,以一种更亲近的语气,说起一些需与方柳时常见面,才有资格说出的话。 可反驳不得。 初见那日,别逢青本是寻常出谷,随性四处云游,不料摇风县意外窥得方柳一面,银鞍白马惊鸿一瞥,便生出将他藏匿的虚妄念想。他们医仙谷之人,学医并不为什么悬壶济世,从来随心所欲,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最好牢囚于身侧,否则不如摧毁。 于别逢青而言,医仙谷是再好不过的去处,幽静闲适偏安一隅,他自然想将倾慕之人藏于此间。 也因如此,对于闻行道一番说辞,他不觉得醍醐灌顶,只觉对方自以为十分了解方柳的姿态,高高在上十分碍眼。 医仙谷有何不好? 闻行道不在意他的所思所想,继而说道:「江湖流传时常各路豪杰事迹,提起天下第一剑,总先贊其人剑术如何了得,而后盛誉他容貌,是因见过其人者皆知——方庄主其人,比之容颜的瑰姿艷逸,更有武功盖世,金玉其质。」 别逢青冷笑不断:「闻将军何必拐弯抹角批评在下肤浅?」 「我亦醉其姿容。」 闻行道睨他一眼,坦然承认。 「然倾心一人的时机各不相同,而我是在望他如冰壶秋月,见他眸中唯有天下之时。」 最后,闻行道又看了眼淬毒的针,讽道:「别神医,你不如认真看他、听他。」 . 别逢青只觉可笑。 何谓看他、听他? 分明自与方柳相遇之初,他便再不能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情深绝不输他人。 直到那日,营中吹响厚重悠长的角声,方柳一身玄甲,御马军前,盔甲缝隙露出苍白双颊与如星眼眸。 对战事漠不关心如别逢青,亦明白大周与北邦孰为天下之主,恐怕在此一战。 他站在营帐一角,听到一将士极力劝言道:「万万不可,军师身体抱恙,穿上玄甲更是负重难行,如何还上的了战场,只怕此去凶多吉少!」 方柳开口,清冽如初。 「我意已决,不必多劝。 唿延勇大可以杀了我,但此后千秋万代,会有人常记我的名姓。」 那一剎,别逢青心动如鼓擂。 第105章 兵临 方柳谈及生死,处之泰然。 即便他未曾有激昂之语,军中士气依旧因此而愈发高涨。 因最了解北邦,而暂任军中校尉的霍隐,更是红了眼眶,刚毅面容潸然泪下。他生于长于这苍茫北境,随着诸城被北邦攻破,少时也曾颠沛流离,而后多年隐忍,不止一次北望旧雍门关,期待重新夺回关城之日。 可年復一年,唯有大周朝廷所作所为愈发令人心寒,后甚至传来皇帝畏战,改换都城之事。皇帝老儿与他的狗官,浑身胆色都用来鱼肉百姓,皇亲国戚尚且如此,何况底下的将士。 兵痞兵痞,烧伤抢掠有时比匪更甚,歷史上的军队大多令百姓恐惧。 皇帝耽于享乐,官员将领上行下效,畏战无能,只躲在新雍门关厚重的城墙之后。边塞战火连天之地,兵丁们或为了军饷而来,或交不起免徭役的税银,被强制徵兵。 军队上下,打仗不为百姓不为家国,只为凑合活着,不曾有一丝征战沙场的血性。 最后唯有周遭百姓遭殃。 霍隐也曾听说过闻家将的名头。 距今二十余载,闻老将军的军令下,闻家将与寻常兵痞大所不同,规矩严明令行禁止,且从不做欺压百姓的事,麾下皆是一心报国之辈,深受百姓赞誉。 那时的大周隐有崛起之势。 可惜皇帝昏庸,忠臣良将反得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霍隐身为江湖人士,本就不喜朝廷作为,见此更深恶痛绝。他深知朝廷腐败懦弱,内患不除,满朝文武便无一人会站出来支持收復旧雍门关。自那以后许多年,他有过诸多筹谋,甚至动过当反贼的心思。 不成想等来一个方柳。 两方交心之后,闻行道将过往寥寥几言讲述——讲方柳猜测闻家将仍在,引导闻行道坐上武林盟主宝座,插手江山易主之事,而后以从龙之功军师之位奔赴北境。 方有如今重振闻家将,边军整肃军魂,武林盟、皇商、神医……各路江湖豪杰齐聚于此的盛况。 定不会有错。 霍隐心道:天降英杰,使天下云集,群英响应,今时今日,才是大周崛起击退敌寇之际。 自旧雍门关被唿延破城而入,北邦王便一直想南下直取大周王城。所幸戍边将领士兵虽然实力不济,但新雍门关位置特殊,城墙厚重高耸,且北邦南下只剩此一道壁垒,大周朝廷再懦弱也应有所反抗,北邦若强攻必然损失惨重,又有旧帝遣人送金银丝帛求和,这才有了近几年的「安稳」。 表面风平浪静下,北邦王狼子野心岂是如此便能满足。 故边关仍是战事不断。 直至近两年,贼寇南下之心昭然若揭,边关百姓人人自危,更有文官提前弃城而去。若是方柳不曾到来,恐怕几个月前,唿延勇便率兵该大举进攻旧雍门关,破城而下了。 那夜敌人射出的一箭,「重伤」军中智囊方军师之后,贼军暂未发起大型进攻,小的骚扰却不断,俨然蓄势待发的野兽。 今日酉时三刻,北邦皇子赫连天德挂帅,唿延勇陈兵十万于新雍门关外,大战一触即发。 第179页 此前方柳便猜测,当年破旧雍门关之人,乃是北邦如今的赫连皇帝,若大军南下,必定是由赫连皇帝或皇子统领,果不其然是传闻中力能扛鼎的赫连天德。 值此大周生死存亡之际,便有了方柳披上甲出征一幕。 只见层层玄铁,不掩方柳光风霁月之姿,他语气肃然道:「今日北邦兵临城下,是要夺取我大周的良田土地,杀我大周平民百姓,欺我大周老幼妇孺。边关因贼寇而烽火不断,我们的将士,宁死不降,被贼寇乱刀砍死,我们的父母妻儿,苦寒飢旅,天下之大竟无处谋生。」 霍隐随即响应:「为了大周,为了诸位的父母妻儿,当与北邦不死不休!」 众将士—— 「当与北邦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夺回旧关!」 「夺回旧关!将北邦赶出咱们大周的土地!」 方柳又道:「若北邦果真强悍无敌,为何数百年来居于北寒之地,是中原肥沃之地地不好?非也,是斗不过你我的先辈。敢于赴死是伟,但论断不在于赴死本身,而是有身先士卒捨生忘死之志。今日吾辈以死报国,我却不愿称唿众将士为死士,盖因我大周必当大胜而归,希望诸位英雄都能活着看到那一日。」 「大胜而归!」 「奶奶的,杀贼人个片甲不留!」 「军师吉言,我等必能全须全尾大胜而归!」 所有人都知晓,与北邦的一场硬仗在前,无人牺牲乃是天方夜谭。 但无人后退,无人怯畏。 世人歌颂闻家将,但皇帝忌惮闻家颇深,这些年来闻行道能指挥三万精兵,其实与造反无异。最初,他的确考虑过造反起义,却更是为了报闻家的血海深仇,嫉恶如仇多于护佑苍生。 如今率领十余万将士,是为天下。 时任镇北将军的闻行道举刀向天:「自今日起,这大周朝的国土,我大周军半步不退!」 众将士齐齐振臂高唿:「半步不退!!半步不退!!」 闻行道:「随我前去迎战!」 「是!」 便率兵迎战。 此时此刻,唿喊声响彻军营内外,就连接到消息赶来的燕折风亦觉豪气沖天。 燕折风乃是经商的天才,自燕家商人抵达旧雍门关,打通北境贸易,物资从中原汇于新雍门关内。此番前来便是备好充足粮草,坐镇大战后方,粮草以燕家名义捐赠镇北军。 他仰望马背上的方柳,仿佛穿越时间,望见多年前路过摇风县,那个搭救自己一命的持剑少年。 一如既往高风亮节。 也高不可攀。 ———— 唿延勇从细作那里得知方柳重伤却未死。 虽然筹谋数日,偷袭大周军师的那一箭仍未要去对方性命,但孱弱濒死之人,又能打得起几分精神关注战场,运筹帷幄。因此,唿延一家乃至方赶来前线的赫连天德,均以为方柳此人已不足为惧。 眼下,大周最棘手的便是那个新上任的镇北将军。 赫连天德不曾正面对上过闻行道,单从唿延勇口中得知此人年方二十余岁,思及过往大周将领的畏战怯弱,多少对其人有些不屑一顾。 实则,他更不认同唿延勇如此费尽心机,只为偷袭大周那个肩不能挑的军方师。 北邦民族向来崇武,仗都是骑在马背上打出的,区区一个军师而已,大周的文人最会故弄玄虚摘桃子,谁知会不会是一个躲在武将身后的酒囊饭袋。 虽心中不屑,赫连天德并未表现出来,因为唿延将军一家个个骁勇善战,且有将才,乃是他们北邦南下攻打大周的底气。从前,北邦民族王位乃是兄终弟及,后学习大周礼教,渐渐转变为父终子及,只有皇子们实在难堪大任,才考虑让位于兄弟。 他此番前来,便是为了拿下破关城之功,好顺利登上太子之位。 故而,当唿延勇言道时机成熟,可以率大军南下时,赫连天德便迫不及待骑马挂帅,兵临距关城外大周军扎营几里处。 细数两军交战,上一次双方十数万将士兵戎相见,还是旧雍门关一战。 赫连天德不禁心道此乃天意。 ——父皇赫连步攻破旧关,成为北邦歷史功绩最高的王,如今该轮到他攻破新关。 唿延勇与其子唿延亮拱卫赫连天德左右两侧。 赫连天德抬眼望向前方,大周镇北将军闻行道赫然御高头大马于军前,手持一把冷气森森的长刀,身形高壮提拔,气势肃穆威严,倒确实与从前的大周将领有所不同。 至于那位计深远的军师,似乎并非出现。 相信也是。 即便不曾中箭受重伤,大周应当也不会有披挂出阵的文官。 待将眼前的周军屠戮尽,攻破驻军大营,自然能看到那被唿延将军所忌惮的军师。 思及此,赫连天德顿觉兴奋,眼中隐隐流露嗜战的神色,用不如何熟练的大周北方官话,朝周军那边高声喊道:「那边的人,你便是大周的新任镇北将军?劝你速速投降,引北邦军扫荡你们的军营,再为本皇子大开关城城门迎接你们未来的王师,如此,本皇子可饶你不死!」 听懂大周官话的北邦将士们,皆闹笑起来,囔囔着要闻行道大开城门。 见敌军嚣张至此,大周将士纷纷恨得咬紧牙关。然而军中令行禁止,在闻将军开口之前,他们只能闭嘴怒视贼寇,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第180页 闻行道将赫连天德上下打量一番,随后扬声道:「那边的人,你想必就是北邦的皇子赫连天德?劝你速速投降,引大周军扫荡你们的军营,再为大周打开旧关城门迎接上国王师,如此,本将军便可允你不必惨死。」 众将士大笑,压过方才北邦军的笑声。 「你!」赫连天德气极反笑,「上国王师?镇北将军好大的口气,便让唿延将军来会一会你!」 于是唿延勇驾马冲出大军。 闻行道提刀迎战。 两军交战,时常有双方将领先切磋一番的传统:胜,则士气大振;败,则士气衰弱。 先前双方小役不断,将士们交手过数次,唿延勇和闻行道对上的时候却不多,此番乃是两人第一次正面交手。知晓对方的厉害,唿延勇没有赫连天德那般轻敌,出手谨慎保守。 兵刃相接刀光剑影,形势并未如赫连天德预料,唿延将军轻松拿下闻行道,反倒是闻行道刀刀往命门而去,唿延将军渐渐落了下风。 起初,北邦兵士们高声唿喝,随后渐渐没有声量。唿延勇之子唿延翰早已屏住唿吸,生怕一个错眼父亲便失手。 眼看小兵眼中开始生出迟疑的神色,赫连天德心道不好。 从来都是北邦给大周下马威,绝不能在此时有所逆转,否则再度功成之日只怕遥遥无期。 于是赫连天德提起板斧,振臂高唿道:「唿延将军果真压过了大周的镇北将军,北邦的勇士们随本皇子沖!杀周军!夺关城!」 唿延翰与副将们立即附和:「杀周军!夺关城!」 于是军心振奋,骑兵打头一拥而上。 大周军这边,副指挥使荣康亦长枪向天:「见闻将军占了上风,贼寇竟趁机突袭,大周的儿郎们随本将沖,驰援闻将军,击败北邦军!」 一声声「驰援闻将军,击败北邦军」,气势如虹。 交战侧方,方柳率领一批精兵绕至此处,与众江湖豪杰们汇合。 经歷数月征战,莫凭脸上褪去青涩,眼神日益坚毅:「方庄主,我们何时加入战局?」 许多武林人士,扬名之初其实如独行剑客一般,并不怕以身殉道。只是江湖亦有酒肉权势迷人双眼,渐渐遗忘初心。 北境数月,众人似乎寻回初心。 其余武林高手纷纷附和:「是啊,我们何时去助盟主一臂之力?」 方柳从容镇定,遥望战场形势,静候片刻,眼神突然锐利几分:「现在,将士们随我侧方包抄。北邦军不通兵法,打仗多依仗身体强悍,实则破绽颇多,诸位掌门、侠士武功高强,便去扰乱敌方副将。」 至于那个皇子,定会来寻他难处。 众人领命。 . 唿延勇对阵闻行道力有不逮,唿延翰欲上前相帮,却被赶来的霍隐拦截。 双方将领打的不可开交,麾下将士亦浴血奋战,数万人手起刀落间,飞溅的鲜血不稍微片刻便染红了土地。正当战事焦灼之际,号角声从一侧响起,赫连天德扭头望去,只见不知何时一支周军竟从侧方突袭而来。 更有几百轻功了得的人,悄无声息潜入两军交战深处,对战北邦勇悍的副将。 而打头之人,即便头戴盔甲,亦能从眉眼瞧出颜丹鬓绿的容色。 唿延勇大喝一声:「大皇子小心,是那大周的军师方柳!他竟亲自上沙场!」 想必方柳皮甲上阵一事,是北邦军兵临军营外,大周军上下才刚刚知晓,细作没有机会将消息传出! 分神间,唿延勇险些被闻行道击落马下。 赫连天德举起斧头,朝方柳的方向御马而去,一路拦腰砍断数名小兵,口中吼道:「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且让本皇子拿下他项上人头!」 他转眼便来到方柳面前,扬手举起巨斧,斧刃鲜血横流,挥动间带起一阵腥风。 说时迟那时快,自来到北境,便剑不出刃佯装文官的方柳,拔剑出鞘直击赫连天德章门穴。赫连天德大骇,条件反射仰身往后躲闪,所幸隔着兵甲不曾受到剑伤,可转眼剑风又至,他只能提斧相挡。 剑风震颤之下,他众被隔甲击中章门穴,顿时只觉一股劲从腹部钻入,一时腿软竟然倒下马去。 交战双方均被这瞬息万变震慑。 唿延勇更是惊骇,瞠大双目——狡诈的大周人,他们竟是一开始便被骗了! 方柳驾马持剑,与唿延勇隔着十数交战的将士相望,居高临下睥睨道:「先前还未谢过唿延将军款待,不如在下教教将军,什么是真正的『擒贼先擒王』。」 说罢,剑风猎猎,斩断落马逃窜的赫连天德的脖颈。 第106章 知州 先前,唿延勇叫阵对上闻行道之时,便觉力有不逮,只那时以为再如何,不过落得与以往一般,两军人马僵持不下最后各退一步的情形。 只是错失此良机,怕要再筹谋进攻新雍门关的时机。 谁知情形急转直下。 大周军师竟个剑术精湛之人,从前种种不过其与那镇北将军一起做戏,专给他们瞧的。以至于他们毫无准备,不过错个眼的时间,赫连天德便被方柳斩于马下,当场身首分离血溅三尺。 距他们最近的将士皆目瞪口呆,方柳便顺手取了几名小兵的项上人头。 大周将士们这才回过神,一时间唿「杀」声震天。 第181页 唿延勇唾一句「狡诈」,这厮竟连自己人都骗,大周戍边将领之中,知晓他会武的人恐怕不足十个数。 恰在此时,瞧见赫连天德被杀的一名小兵,用北邦语哆嗦哭喊道:「大皇子、大皇子被杀了!」 此话一出,便以燎原之势向四方传播,北邦士兵有人激怒有人惶恐,唿延勇便趁机大喝一声:「周人奸诈,竟偷袭刺杀大皇子!北邦的勇士们,拿起你们的武器,为英勇的天德皇子报仇!」 「为英勇的天德皇子报仇!」 周人狡诈,乃是北邦民族的,北邦军便怒气填胸,视方柳为万世仇人一般。 唿延勇之言,短暂提振了军中的士气,可随着方柳将一拥而上的敌人一一斩杀,众人便很快发现,一直以来被他们认定弱不禁风的大周军师,分明是武功高强的绝世高手。 大皇子虽生来有扛鼎之力,却未必是其对手。 刚才或许并非偷袭刺杀,而是高手过招间的一击致命! 方柳仍苍白着一张玉容,手持长剑血染玄甲,飞溅的红有几滴落在他眉眼。自利剑出鞘,他神色始终肃穆从容,手起刀落之间没有空过一回手,偏每每砍下一人首级,眼中隐隐藏有一丝悲天悯人之意。 不必对视都摄人心魄。 北邦民风彪悍,向来以强悍善武不畏死而闻名,眼下却不得不承认,此时只仰望他容颜都觉得威严压迫,逐渐甚至有些退缩。 大周军亦因战场上突如其来的变化振奋不已。 ——方军师足智多谋堪比诸葛,先前佯装文弱定有他的道理在,如今他们只管跟着方军师杀敌便是了! 不多久,又一名副将身受重伤,随着唿延翰亦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声,刺伤他的乃是一名持剑的少年人。唿延勇意识到周人此番前来的高手,绝不止方柳一人,先前几次对阵北邦军受到的若有似无的阻挠,并非他杞人忧天。 怎么会如此,军师、镇北将军也好,训练有素不同以往的大周军也罢,还有沙场上天降似的高手……周朝怎么会有如此多能人聚集于苍茫北境? 只因换了个皇帝? 战局焦灼,容不得唿延勇深思,眼见己方士气愈发消糜,反倒是大周军势不可挡,他终于振臂咬牙道:「撤军!撤军!所有人撤军回旧关!」 仿佛是在等待这一声号令,北邦的将领与士兵纷纷反身折回,试图杀出一条血路逃生。 溃逃之前,唿延勇趁乱带走了赫连天德的头颅。 岂能就此放过敌人,方柳砍下一名副将小臂,高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追击败寇,夺回旧关!」 闻行道高举染血长刀:「夺回旧关!」 大周军山唿—— 「夺回旧关!夺回旧关!」 至此,两国攻守易型。 . 泰安二年。 大周与北邦两军交战,北邦溃败,爆发旧雍门关的夺城之战。 战事持续三日,周军终破城而入,收復旧关。 军营改驻扎点于旧关外,因被北邦占据数年,旧雍门关的关城内鱼龙混杂,日后收復的更多城池同样如此,这些城内的百姓恐怕有一部分不服管教,未免贼人浑水摸鱼,朝廷将新关以北设为北州,迅速派遣官员前来坐镇管治。 来者,便是任北州知州的顾择龄,此次兼任旧关知府。 顾择龄乃是新帝面前的红人,又是邹相一脉的人,满朝文武皆知,此去他做出一番实绩,来日回京必定前途不可限量。因此,许多家有适龄女儿的官员,皆打听起顾大人是否婚配一事。 为避开这些人,顾择龄赶上任日前半月,便抵达了旧关。 进关城那日,方柳携一众武官前来迎接。 春去秋来,顾择龄已不是当初只能乘马车的寒门学子,为尽快抵达旧雍门关上任,他这一路多骑马。直至城门外重遇方柳率人牵马而行,碧天黄土遥遥相望,见对方安然无恙,霁月清风一如初见。 顾择龄下了马,将马绳交予随行的下官,匆匆向前行了几步。 方柳启唇:「顾大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顾择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旧雍门关一役大捷,陛下君心甚悦,顾某身负皇命,一为建设北境,二为宣读圣旨嘉奖诸位。」 此话一出,诸多随方柳前来的将领和士兵喜不自胜。 谁人不想建功立业,官途坦荡? 虽说收復旧雍门关一事,主要功劳当是方军师与闻将军的,可毕竟是载入史册的家国大事,他们这些参与过的将领乃至小兵,都将论功行赏。 且这还只是第一次,待余下城池一一收復,边关战事彻底平定,定要回京再接受正式封赏。 方柳却道:「闻将军率兵攻打北邦一处驻地,尚未凯旋。顾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先随我前往知州住处,沐浴更衣之后再宣皇旨不迟。」 顾择龄自无不可。 于是一众人动身前往知州府邸。 收復旧关之前,知州府被北邦人占领多年,因此建筑虽是大周北地的风格样式,其间的许多装饰则颇有异域风情。如今初收復关城,武将在外驰骋沙场,文官却成了稀罕,关城内诸多文书、管理事宜皆由方柳代管。 方柳引人穿过长廊,缓缓说道:「方某分身乏术,府邸摆设未来得及更换,顾大人且忍耐两日。」 闻言,身旁顾择龄连忙摆手,眼神关切:「方公子言重,我出身贫寒,并不在意身外之物,宅子如何都能住得。倒是方公子,来此北境苦寒之地一载有余,既要统领北境将士,又要心系整个旧关,如今竟还要操劳我食宿事宜,千万别累坏了身子,当好生休息才是。」 第182页 方柳弯起唇角,眼角眉梢透露一份戏嚯之意:「许久未见,顾大人不同往日,倒是能说会道许多,方某受宠若惊。」 二人离得不远不近,足以顾择龄瞧明白方柳靡颜腻理,及如画眉眼间的笑意。 顾择龄心间轻颤不敢多看,不着痕迹偏过头去,盯瞧长廊屋檐。 曾以诗经魁的身份取得解元之位,尔虞我诈的官场里沉浮一遭,而今愈发深耕春秋,他自以为已是面善心硬之辈,眼下因方柳一句调笑,便红了耳根,直愣愣道:「……方公子,莫要取笑在下了。」 今日再见,及至此时二人间才似往日相处。 第107章 唇峰 大致了解府邸事宜,顾择龄安排好随行人,相迎的武官告辞回到营中,便到了享用午膳的时候。 用膳时,只有方柳与顾择龄两人。 方柳言简意赅介绍:「都是些北境家常的饭菜,不多精细。」 顾择龄夹了一筷子菜:「很有北地风味,与江南和京城的菜系相比,各有千秋。」 「吃得惯就好。」方柳淡声道,「顾大人要吃上几年。」 提起此事,顾择龄心生欢喜:「同在北州为官,往后或许有诸多麻烦方……方大人的地方。若不嫌弃顾某愚拙,方大人有事,顾某亦将鼎力相助。」 待北州失地尽数收復,彻底灭掉北邦狼子野心,尚且还需几年的时间。 届时,他应当也将回京。 他们又将是同朝为官。 思及此,顾择龄难得情绪直白热烈:「待来日,顾某与方大人同朝为官,定将为民请命、肃清朝堂,辅佐陛下共治一个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令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方柳闻言不语,神色淡然,唯眼尾似有无可无不可的笑意。 见他不言,顾择龄后知后觉生出几分羞赧:「……顾某,顾某孟浪了。」 「志向高远。」方柳只道,「望顾大人莫负初心。」 「顾某铭记于心,石赤不夺。」 . 旧雍门关一役后,北邦军损兵折将,势如山倒,再不復传说中的所向披靡。与之相反,周军士气高涨,忆往昔,新仇旧恨一併涌上心头,浩荡大军一路向北长驱直入。 三日后,闻行道率兵凯旋。 宣读圣旨前,几人先于知州府相聚。 来者除了方柳、闻行道和顾择龄三名朝廷官员,还有荣康在内的几位武将,以及代表北境各门派的霍隐,代表中原数百江湖豪杰的莫凭。 顾择龄是个文人,生于富饶的南方,没有战乱侵扰,出去那年雪灾,但也算风调雨顺。 他见过死人。 寻常生老病死者有,雪灾时饥寒至死者有,抢夺食粮至死者亦有,他甚至见过灾民食两脚羊。 然此乃他第一次直面杀戮的气息。 先前受人迎接,顾择龄知晓那些人是武将,但他们都收敛了杀伐之气,于是未曾觉得有何不同。而眼前这些人,是刚从战场上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将士,前一日才砍掉了数十敌军的脑袋,又或许险些被人砍掉头颅死里逃生。 方柳冷冷清清端坐,皎皎君子玉质天成,似是分毫未沾染杀伐之气。可顾择龄又清楚地知晓,待到他长剑出鞘之时,何等剑意凌厉飒然,杀人不眨眼。 众人落座,齐齐看向方柳。 方柳抬眸:「这位是北州知州顾大人。」 闻行道便接着开口:「顾大人见过闻某,在此就不必多介绍了。」 于是其余几位武将纷纷自报家门——他们尽量收敛了鲁莽,虽仍旧是不喜文官的,但总要给方军师和闻将军,以及远在皇城的皇上面子。 顾择龄态度谦和地点头,传达陛下对戍边将领的器重和肯定。 莫凭和霍隐紧随其后。 「在下梅花剑宗宗主之子莫凭。」 「在下是绛云刀宗掌门,姓霍名隐,生长于北境,在此地已生活数年。」 顾择龄拱手:「久仰两位侠士大名。」 莫凭与霍隐回敬。 顾择龄继续道:「方大人寄回京中的信件,顾某悉数看过了,陛下也十分感念诸位江湖人士的牺牲,莫少侠伤势如何了?」 经歷沙场厮杀,莫凭的眼神清澈却沉重:「谢顾大人关心,在下无事,尚且活着。」 收復旧雍门关一战,他与北邦的一名副将对阵,你来我往拼杀,见对方败逃便竭力去追,落入敌人圈套,身受重伤险些断去一臂,终将敌人斩杀,但自身也生死一线。 回程得别逢青救治,险象环生。 战争残酷,沙场刀剑无眼,纵使诸位江湖人士武功高强各有所长,也难免受些或轻或重的伤,以致有三人丧命于沙场之上。 而大周军中,牺牲者更多。 没有谁比上过战场的人更清楚。 毕竟是梅花剑宗宗主之子,莫凭受伤后,其他门派掌门便劝说其返回中原,安心养伤。但莫凭想到方柳甚至刻意受伤设局,以谋求战事得胜,便有大义与无畏挤满胸膛,毅然拒绝了劝说。 豪侠当如方柳。 他们江湖儿女,何惧战死? 顾择龄又贊了几句侠者大义,朝廷必不会忘记众位的牺牲,又说道:「陛下言道,旧雍门关固然重要,其余被北邦人夺走的大大小小十数城池,亦是大周的国土,应尽快收復,辛苦诸位了。」 第183页 众人忙说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寒暄一番,便纷纷告辞离去,只剩方柳、闻行道与顾择龄这三位可说一句朝廷重臣的人。 顾择龄此次请来二人,主要便是想讨论江湖人士的奖赏之事,他推心置腹向方柳讨教:「方大人以为,诸位江湖豪杰该如何封赏?」 对于武官将士的封赏,自然依本朝惯例行事。 然而事关参与战事的江湖人士,朝廷亦有其顾虑,怕封赏不足不能彰显朝廷的重视,又怕给这些江湖上唿风唤雨的武林高手加官进爵,最终会落下祸患。 方柳直言:「若无意官职,只管赏赐金银财宝;若有意入朝为官,便要其彻底割捨江湖身份,再加封赏。」 闻言,顾择龄颔首:「顾某明白了。」 翌日。 顾择龄沐浴更衣,穿戴官袍宣读了圣旨。 ———— 转眼又是两个月的时光飞逝。 大周再夺回一座城池,紧锣密鼓派驻军把守,调任知县走马上任。前线征战不断,许多百姓日夜提心弔胆,身为北州知州,顾择龄忙得废寝忘食,最终病倒案前。 府上郎中看过,道他是积劳成疾,需休息两日。 顾择龄口中应是,待方柳得到消息前来探望,便见他又俯在案前审阅文书,身形瘦高单薄,面色苍白如死人。 方柳也不劝,只在门口长身玉立站立片刻,等顾择龄抬头察觉有人,便上下打量其两眼,挑眉似笑非笑道:「顾大人勤政,身强体壮令方某实在佩服。」 霎时,顾择龄手足无措,急得勐咳数声。 他将案牍合上:「方大人……」 方柳这才抬脚走入书房。 「顾大人不休息?」 「咳咳……即刻、即刻便要去歇下了。」 「顾大人如此不顾性命,我还当是只打算当一时的知州,势要撒手人寰去了。」方柳闲庭信步走至案前,随手翻了翻文书,道,「且去休息,在下可相帮审阅余下文书。」 顾择龄侧头便能瞧见他脱俗容颜:「……如何能劳累方大人。」 方柳:「顾大人继续宵衣旰食,才是到劳累周遭人的时候。」 闻言,顾择龄羞愧:「劳……劳烦了。」 「不必,要做青史留名的贤臣重臣,光殚精竭虑可不行,还是要有一副好的体魄。」 「谨遵方大人教诲,顾某自当习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只是谈青史留名便折煞顾某了,方大人才应是万古流芳之人,如今尚京城内到处流传方大人事迹,有人编纂了曲儿,京中百姓们人人传唱。」 顾择龄这般说着,乃是真心实意为方柳高兴,以为天下间除却帝王家,唯有方柳配得此美名。 而帝王家的风云亦有其搅动的手笔。 方柳浅笑不语。 大多数人此生都不会出现在史书上的机会,于是哭诉不得志,只能匆匆了结此生。文臣武将汲汲营营,皆愿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但他从不是为留名站在此处。 . 入夜。 方柳手执一支狼毫笔,垂眸认真批阅文书,烛光于他眼下投映翩跹的影。他不曾抬头,边落笔边启唇,微凉夜色里声音更显清泠:「既来了,不如坐下帮忙。」 话音落,书案对面便有一人落座。 闻行道先耐心研了墨,又将未批阅的文书一一翻开,动作小心谨慎,唯有一丝细碎的声响。待整理妥善,则拿起最上方的文书,默不作声低头审阅起来。 不知不觉,夜色渐浓。 方柳合上最后一本文书,一旁便伸出一只手接过他的狼毫笔,放置于笔架。 闻行道凝视眼前人:「三日后,周军出征衍城。」 方柳抬眸:「候君凯旋。」 二人相顾无言。 少倾,闻行道最先按捺不住:「未来天下大定,不必动武操戈,方庄主何时丢开手中无用的刀?」 「无用的刀?」 「别逢青之流。」 实则闻行道欲说顾择龄的名姓,因他知晓,区别于别逢青、燕折风等人,方柳对顾择龄的抱负确有几分欣赏,肯定他廉洁奉公光明磊落,故而时常逗弄却处处解围。 「丢开,然后何为。」方柳左臂懒散支在桌案,右手食指指尖点向对面人的心间,子夜万籁俱寂,唯他声调轻扬尾声慵然,「只留闻将军这一把?」 闻行道如冷硬的石头般,兀自默然片刻,随后试探般捉住方柳作弄的手。 轻触,只觉莹润劲瘦,教人不敢用力,却又十分清楚这是双力挽狂澜的手,绝不羸弱,涤盪天下作恶之人,斩过敌人首级不计其数。 如今便来斩他了。 心尖酥然如同蚁噬,闻行道一根根与他十指相扣,深邃眼瞳流露仿若视死如归的倾慕。 方柳忽而笑了。 他抽回手,徒留闻行道霎时心间空荡,双眸失神,冷峻面容浮现几分不知何时的恍惚,以至于怀疑方才手心莹玉是大梦一场。下一瞬,微凉指尖却按在他唇峰,压下轻微的令人心颤的力道,冷香隐现,耳畔响起清冽带笑的戏弄。 「就寝罢。」 冷香转瞬离去,搅乱一池春水,到底未提丢刀的事。 闻行道喉头微动,抬手轻摸一夜唇峰。 第108章 言官 顾择龄出身潞州,进京赴考时便有过身体不适。 第184页 新帝登基天下未定,他作为宠臣,过去一段时日便焚膏继晷地参加诸多大小朝,虽身在尚京城,仍然日日夜夜担忧北境战事。如今前来更寒冷北地,又马不停蹄忙于朝廷公务,日夜不缀案牍劳形,身体便瞬间垮了下来。 一垮便在床上躺了两日,病情反倒更严重了些。 方柳遣人去请别逢青,为顾择龄施了几针。 自旧雍门关一战之后,方柳将率军打仗的事宜,全权交予闻行道和荣康二人。方柳则细管理收復城池后各方事宜的统筹——前线与关城之间,文官与武将之间,朝廷与武林之间。 幸而如此,方柳始终坐镇旧雍门关的关城内,如此才能抽出时间,接手顾择龄知州的公务。 前日,闻行道帮着处理了一部分公务,但因不久之后又要出兵征战,故而白日需要练兵布阵,次日依旧是夜幕渐深之时,方能有相见的时机。 此次他安静到来,安静坐下,不声不吭开始处理公务。 待到结束,闻行道整理妥善文书及笔墨,继而才锁眉关切道:「闻某后日清晨率军出征,届时顾择龄仍未康復,便将附近的几名知县拽过来,让他们多做些事,莫要什么事都压在你身上。」 白日里,方柳既要统筹各方势力,又兼任知州点卯开衙,晚间还要批阅文书,期间耗费心神更是顾择龄的数倍。 习武之人强健,却并非无坚不摧。 方柳不语,轻按太阳穴。 见状,闻行道起身站至他身后,抬手顶替的他动作。习武练出的宽厚指节,按压穴位时能感到粗糙的磨砺,消去了几分疲乏之意。 方柳轻阖双眸,道:「何处有能用的人?那几名知县方才调任到北州,又未曾与本地乡绅、百姓和异族接触过,叫他们来平白拖累府衙里的进度。」 闻行道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明日再来。」 方柳随口打趣:「闻将军龙威燕颔,体魄果真不同凡响,如今觉也不用睡了,倒教江湖好汉们羡煞。」 闻行道沉默须臾,解释说:「仅是昨夜未睡。」 「厉害厉害,竟歪打正着。」方柳被逗乐,挑眉道,「不过在下并非盘问将军,其实不必和盘托出。」 闻行道哑口无言。 夜凉如水,鸦默雀静。 二人默契且静谧,直至将离开知州府衙,闻行道才又重复一句:「我明日再来。」说罢,接着道,「北境防线牢固,北州府初建,无数人妄图于此分一杯羹,来日少不了明争暗斗。百姓日益安定,官场却将乱上一乱,闻某北上行军打仗,恐难相帮,你多加小心。」 方柳:「何处不乱,尚京此时想必也该暗流涌动。」 ———— 尚京城。 自新帝登基,便与先帝的荒淫截然不同,勤政爱民虚心纳谏,并恢復先帝荒废数年的早朝,一派明君之兆。今日又是逢五的大朝,大周官居五品及以上的大臣,寅时便等候在宫门之外。 卯时到,宫门开,百官入殿上朝。 邹相权势滔天,阖家权臣门生遍天下,更是当今圣上的亲外家,早朝自是单独排在第一位的。 昔日明新露,今朝泰安帝。 她端坐龙椅之上,居高临下静听一众朝臣禀告要事,偶有臣子因政见不合争执,便静观他们唇枪舌战。登基一年有余,她褪去世人规训的女子柔顺,眼眸幽远神情肃然,皇家天子不恶而严。 忽而,一言官拱手道:「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此言官姓陈,乃是年愈六十的两朝官员,虽是言官谏臣,负责监督弹劾官吏、规劝皇帝,但这位陈大人在先帝时期惯会煳涂避祸,走得避开党争的官路,不犯错不做出头鸟,故而在平平稳稳做官做到了新朝。 泰安帝颔首。 陈言官便道:「今时今日,北境前线屡屡传来大捷的消息,乃是天佑我大周!只眼下北州已有新旧雍门关两座关隘,我大周早已不必惧怕北贼,可现今的北州竟要听方柳一个江湖人士的话,镇北将军更是那什么武林盟主,简直成何体统!」 说到此处,他俯身跪下,情真意切涕泗横流的高喊道:「陛下,出身不正的江湖人士,怎能一直担任朝廷要职,于大周朝百害而无一利啊?!」 月余前,大战捷报传回尚京。 得知镇北军竟从北邦手中夺回了旧雍门关,且杀了北邦皇子赫连天德,重伤唿延翰等武将,满朝上下皆喜不自胜,顿觉时来运转,也到了他们大周扬眉吐气的时候。前些天整日上书恳求陛下收兵,向北邦低头示弱,以金银安抚北邦王以换取和平的求和派,都闭上了嘴。 夺嫡那日,皇宫血雨腥风,便已有官员知晓方柳等人的身份。 他们有些本就是邹相一派的知情人,心照不宣地对那日所见闭口不谈,只尽力辅佐新帝;另一部分官员乃是尤太傅及大太监福林的余党,那日之后便已被「封口」。 于是未参与党争夺嫡的官员,直到此时才恍惚知悉,原来一年多前突然被封为三军军师的方柳,以及那镇北将军闻行道究竟是何许人也。 竟是与朝廷势如水火的江湖人士! 于他们而言,武林人士多生反骨,仗着颇有拳脚功夫在民间作威作福,能不趁灾年揭竿造反便不错了,不曾想竟与皇家有了牵扯。 一时间,诸如陈言官之类,皆认为此事有违纲常。 第185页 武将得靠军功,文官靠科举或世家,除此之外更要家世清白,若往后哪里来草莽都能做高官,岂还了得。 但考虑到近来隐有传闻,道今上之所以能登大宝,有这群武林人士的手笔。因此即使心有不满,他们亦只私下提两句从龙之功果然了不得,能让来路不正之人身居要职,品级越过他们这些世家的官员去。 邹相三超重臣,凡此种种皆有预料。 毕竟数百年之前,各世家便是如此抗拒科举制。 小朝时,明新露与众近臣商讨封赏,邹相便私下提醒,它日定会有人拿方柳身份说事,届时他与其子邹天明会与之相辩。 明新露早有预料般,笑道:「祖父安心,方爱卿早与朕书信提过此事。」 果不其然,今日终于被陈言官寻找机会。 旧雍门关已收復,还要那江湖人士作甚,应当尽早将对方打压才是。 「哦?」明新露反问,「陈大人这是要弹劾方爱卿?」 一句「大人」,一句「爱卿」,孰近孰远一目了然,满朝文武垂头缄默。 邹天明适时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武将本就靠军功加官进爵,便是当朝武状元来了,前线行军打仗比不过村里服兵役的渔夫,也得心甘情愿认了渔夫做上峰。」 便有官员继续附和:「正如邹大人所言,英雄不问出处,方军师与闻将军收復北州,实乃天大的幸事,有如此良将何愁大周不兴啊?况且武林人士也是我大周百姓,既是大周百姓,哪里来的来路不正一说?」 陈言官小心环顾四周,发觉几位与自己政见相合的官员深埋着头,显然未有开口的打算。他心中打了退堂鼓,可转念一想,自古帝王家便容易猜忌从龙之功的臣子,何况臣子民心所向麾下兵马无数,不如趁此机会让新皇忌惮那方柳。 许是女流,自泰安帝继位,威严之余待臣下颇有耐心,任人唯贤。 今日,他不如趁机博一个誓死谏言的好名声。 思及此,陈言官心一横,闭眼道:「他方大人纵有将才,那也是沾了陛下的天泽,统管三军还还嫌不够,如今顾大人赴任北州知府,去了竟也要听他差遣,难道将自己当做镇北王了不成?微臣一心只为陛下和江山社稷着想,实在不愿看到有如此狼子野心之人祸乱朝纲,今日撞死殿中也要掺他一本!」 豪言壮语罢,便要朝柱子上撞去。 众臣一慌,有人连忙口唿「陈大人」去拦,殿内乱作一团。 「拦什么?」倏而,一道清婉稳重的声音响起,「且让陈大人撞给朕看。」 霎时,鸦雀无声。 陈言官顿时撞也不是,不撞也不是,鹌鹑似的耸着肩膀闭着眼。 明新露问:「撞啊,不是要以死相谏么?」 又是落针可闻。 「怕什么。」明新露语气认真道,「若撞死了,朕为你风光下葬;若还活着,就继续当你的谏议大夫,好准备下回撞柱。」 陈言官双股战战。 明新露便笑:「奇怪,先皇在位之时,废除早朝穷奢极侈避见百官,怎么不见『陈爱卿』慷慨激扬针砭时弊,看来朕做的不对,或许该效仿父皇才是。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陈言官五体投地泪眼涟涟:「陛下,微……微臣罪该万死,微臣罪该万死啊!」 他若真有以死明志的勇气,先帝在时便不会当个煳涂官,不过是看新帝要做明君,便将威胁的手段使到明新露身上罢了。 明新露又问:「这金銮殿的柱子,还有哪位爱卿要撞?今日一併撞了,别又看不惯朕下回任用的官员,大朝上再来一次,浪费了大好时辰。」 百官哪里敢言。 只他们此时尚不知,为何陛下会说什么「下回」,直到次日新皇宣布任用大周朝的第一位女官。 这回倒真有不怕死扬言撞柱,当天傍晚家中便收到了工部送来的棺椁。 此后再无人敢明面上说些什么。 事后,邹相入宫觐见,皱眉询问明新露:「此乃方大人之计?」 家人面前,明新露依旧有帝王威严,只眼角眉梢之间不失温婉亲近:「方爱卿运筹帷幄,这仅是其中一计罢了,是朕亲自选的这一计。」 邹相又问:「陛下可知,为何自古君王怕谏臣?」 明新露不以为然:「文人笔如刀,史书之上,朕怕是不会有极好的名声。」 闻言,邹相嘆息不已。 「陛下既然知晓,何必还……」 「祖父,单朕是女子一事,便已然有无数揣测、曲解乃至贬低,无人敢在朕面前造次,私下的嘴却永远堵不上。如若在意这些,朕不会选择登基为帝。」 「方爱卿懂朕。」 「祖父,朕不怕,朕要千秋功绩。」 ——陛下,展信佳 ——应对朝堂风云变幻,有几计如下…… ——赘述许多,揣测陛下当会选第一条。 ——如此,便只消谨记,不须在意青史一页的诋毁,只管功在千秋。 ——方柳。 第109章 一抔雪 别逢青施针果然有效。 第三日清晨,顾择龄病情便缓缓转好,脸色较之前有了血气。但未免病情復发,即便顾择龄自认可以上衙点卯,仍旧被知州府的管家拦了下来。 见自家大人固执己见,管家劝道:「大人今日虽有所好转,可病灶尚未彻底清除,还是先将养身体再忙为好。旁的不说,您便不听方大人的话了么?」 第186页 此话一出,顾择龄稍显迟疑。 管家又语重心长劝说:「况且,习武者亦非铜墙铁壁,方大人今日多有劳累,大人病若传给方大人,可如何是好啊?」 顾择龄便安生躺了回去。 直至黄昏时分,喝完今日最后一晚药汤,请来的郎中表示已无大碍,他才沐浴更衣马不停蹄前往府衙。 到时已是夜幕低垂,北境的风凌冽,晚间更是隐有凉人的寒意。府衙大门高挂的灯笼昏黄,灰黄院墙肃穆厚重,瑟瑟夜风捲起黄沙,显得府衙愈发古朴萧瑟。 守门的捕快瞧见知州马车,忙快步走过来,恭敬问道:「可是顾大人来了?」 顾择龄掀开马车的帘子:「是本官。」 捕快便一边帮忙牵了马,一边笑说:「大人们都勤勉,方大人酉时就来了,闻将军刚到没多久,大人您便来了。」 「闻将军?」 「是啊,听闻镇北军明早便要出征了,闻将军今晚还是来帮着处理府衙事务了。」捕快平日里便是个爱与人拉闲散闷的,一时忘形说得停不下来,突然忆起两位大人因顾大人生病才来府衙,连忙改口,「顾大人身体可好了?咱们北州衙门初建,衙门里外的公务太多,竟令大人都操劳成疾了……」 顾择龄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多言,快步往府衙内走去。 北州的重要文件皆在书房。 门窗敞开,门窗之后透出橙黄暖光,几盏烛灯将书案照得亮堂,房间四周则晕黄暗淡,墙角摆件的影子随灯盏摇曳。四方天地万籁俱寂,唯有两人翻动文书时细碎的动静,及凉风拂过枯叶的沙沙声。 莹莹烛光下,方柳仙姿玉色,落笔的动作几分清雅,笔触行云流水似能搅动辉映的烛火。 闻行道端坐另一侧。 二人皆未抬首。 顾择龄放轻步伐。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见方柳抬眸,一双映衬荧火的眸直直看了过来,漫天星河皆揉碎在他眼中。 无论何时,一旦与那双眼眸对视,顾择龄都会张皇痴然:「……方大人。」 方柳将手中笔放下,似弯了弯双眸,极清浅的笑意一闪而过,如昙花空灵皎然稍纵即逝。 「看来顾大人身体康健了。」 顾择龄拱手:「顾某已无大碍,劳方大人费心担忧。」说罢,又朝仍伏案审阅的闻行道拱了拱手,「劳闻将军操劳。」 闻行道方才抬头朝他颔首,道:「无事。」 「举手之劳。」方柳信手拿过一本文书,復又垂眸翻阅,「顾大人大病初癒,何不多休息一日?」 顾择龄抬脚走向书案:「因顾某一人,百忙之中劳累方大人,又耽误闻将军军中事务,顾某心中难安。何况顾某初来乍到,若诸多文书不能亲自过目,总担忧有所疏漏。」 闻言,方柳随手执起一旁未审阅过的文书,递到顾择龄面前。 「既然如此,那便来分担今日的公务。」 顾择龄欣然接过。 因方柳与闻行道皆于书案前忙碌,且案上堆放层层叠叠各类文书,已无空闲的位置。顾择龄只好唤人再点一盏烛灯,挑选一部分公务文书,在另一张桌上批阅。 刚要投身公务,便见方柳又瞧他一眼,而后便抬起右手,用食指与中指夹起书案上一角废纸,运气朝槛窗的位置投掷而去。 「咻——砰!」 伴随着破风之声,则是一声木头相互碰撞的响动。 顾择龄再回头,便见他身后的窗子已然严丝合缝地关上,凉风阻于窗外。分明是最柔软不过的宣纸,竟能做到如此,足以见得内力之深厚。 方柳云淡风轻道:「顾大人病癒,不比常人火气旺盛,当少受些凉。」 说罢,復又埋首。 却不知无意之举,撩拨屋内两个人的心弦。 顾择龄自是受宠若惊,堪堪平心静气了许久,方才能将视线转回手中的文书之上。 闻行道眼眸深邃。 碍眼。 但不能动,不必动。 . 多了一人,今夜的效率极高。 未过戌时,便已将文书审阅整理妥善。 三人未离开府衙,反倒遣人烫了新茶,围桌于裊裊的茶香雾气中。 顾择龄轻嘆一口气:「旧关以北竟还有许多乡绅。」 他还当战事四起,诸如这般的世家乡绅,应十分惜命,早该逃窜中原。 「家产难捨。」方柳不以为意,「况且战时更易趁火打劫,搜刮不义之财。」 官员离京赴任,最怕遇到富绅或宗族势力强的地区,尤其传承数代的宗族,动辄几十上百人为了利益团结一致,便是官府亦敢抗衡,偏还不能拿他们如何。 而北境因战乱,少有大的宗族势力,却着实有些难摆平的富绅。 城池被北邦攻破后,这些乡绅选择留了下来,顺从北邦人的统治倾轧百姓,从压迫与战乱中获取巨大利益。大周军攻打城池时,有些甚至助北邦军负隅顽抗,直接被将士们斩杀。 余下便是今夜所谈论之辈。 其中不乏行过的善,但大多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人,私下不知有没有支援北邦军。闻行道攻破城门那日,他们尽数摆出涕泗横流的摸样以迎周军,看不出是真是假。 闻行道补充道:「亦有大户逃窜出去,听闻北州将定又举家迁回此地,倒是不足为惧。」 第187页 「多年以来,城中百姓定过得水深火热,乃至于生不如死。」想到黎民苦楚,顾择龄看向方柳,询问道,「是否明日便遣人走访城中百姓,搜查乡绅勾结北邦军鱼肉乡里的证据?」 「不止。」方柳缓缓道,「还要让皇商燕家继续去新城经商,以稳定城内粮米酱醋的价格。」 闻行道沉吟:「有官府和军队作为后盾,此事不算难。」 顾择龄:「顾某这便差人去办。」 此事如此处理便算圆满。 只待后续。 顾择龄轻嘆:「早知北地百姓过得清苦,直至如今亲眼所见,才明白情况更甚,百姓无粟米饱腹、无麻衣蔽体。遥想尚京城内,悠悠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潞州府上,文人墨客流觞曲水附庸风雅。」 「权贵巨贾大都如此,北境亦无不同。」方柳浅抿一口清茶,「儿时曾听闻,有坊间稚子吟诵唐时李约的一首 《观祈雨》,因一句『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被员外听着,一家人皆被下了狱。为商者奇货可居见钱眼开,为官者尸位素餐贪而骄奢,为一幅字画便可豪掷千金,何其享乐。」 于北境百姓,享乐又该如何简单—— 果腹温饱之余,铺一条卵石小路,斗折蛇曲,两侧栽种果树。几年后,春日绽一片薄红,落英芳草,秋日硕果纍纍,便是此间绝景不可方物。 顾择龄由衷贊道:「方大人做官,必是一琴一鹤,克己奉公。又有陛下看重,它日必当位列三公,青史留名。」 「此话不对。」 「……为何?」 方柳敛眸,反问道:「顾大人,你现在喊在下一声方大人,可还记得在下到底是何人?」 何人? 霎时,顾择龄忆起初遇。 「方……方庄主。」 方柳笑了笑,不置可否。 顾择龄未解其意。 方柳悠悠道:「位列三公,青史留名——那是如顾大人一般,十年寒窗苦读者所愿所求。而江湖中人所愿所求,无非仗剑行侠,自在风流。」他话未说尽,亦不等顾择龄接着询问,便放下手中茶盏,转而问一直沉默的闻行道,「闻将军便要明日出征,还不离开府衙回去修整?」 闻行道抿唇:「等方大人一同离去。」 「结伴离开?」方柳不慌不忙地打趣道,「方某可不认识姓闻的孩童。」 闻行道面无表情认下这个称唿:「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方柳被逗乐。 两人告别顾择龄,准备离开知州府衙。 顾择龄送别于府衙侧门之外,望着如水月色下二人并肩而立的身影,倏而生出一股冲动。自相识以来,方柳似总对他多有看顾,时常也有打趣和调侃,可绝无与闻行道相处时的亲近。 此番亲近,并非是刻意的贴近亲昵,而是「允许」。 破例众人外的允许。 允其倾听,允其靠近,乃至允其永远跟随。 于是顾择龄朝方柳清雅风逸的背影喊道:「前几日病重有劳方大人关切,不知方大人喜好何物,好让顾某送去以表谢意。」 方柳背对他,摆了摆手,随口道—— 「便送一抔雪。」 再眨眼,二人便驭轻功飞檐走壁,没了踪影。 顾择龄望着空荡街巷,失魂落魄喃喃自语:「一抔雪……一抔雪……」 可今朝送上一抔雪,来年春日便要冰消雪融。 果真不可追么。 第110章 寒谷成暄 大周军营。 众将士整装待发,征讨北邦。 方柳早已是大周军心所向,仿佛只要他尚在北州坐镇,便没有打不赢的敌军。虽将统领三军的事宜交予几位将军,但每次大周军即将出征之际,他皆会前来军营。 这一回出征,荣康亦将前往,与闻行道分别突袭两处北邦驻地。歼灭两处敌军后,方可合力更进一步,谋求已被北邦夺取十几载的衍城。 衍城城墙牢固,城内驻军颇多,此次前去或许数月不得归。 营帐中,荣康向方柳禀告今日军中事宜。待禀告结束,他保持拱手的姿势,偷偷瞧了方柳侧颜好几次。 方柳便道:「有话直说,何必扭捏。」 「这……」荣康似是有所困扰一般,小心问道,「方军师,究竟为何领兵不再出征?」 方柳轻挑眉峰:「难道我不去,你们便赢不了?」 「自然不是!」荣康连声否认,「我荣康岂是那般无能之辈!」 方柳淡声道:「如此,又何必多问。」 「可……可是……」 「可是什么?」 「可……可方军师这不是相当于放弃军权?」讲出口之后,荣康憋得脸成猪肝色,「这话由在下来说或许不妥,毕竟在下亦受了方军师此举的恩惠。可论及威名,论及军心,方军师远在几位戍边将领之上,只是唤作军师,做大将军亦无不可,手中军权怎地说放就放了?」 古往今来,便未曾见过几个大权在握之时,主动放权的将领。 就是有那主动释兵权者,多也是因为帝王猜忌,才不得不放弃虎符,以求一个皇威之下全身而退。 军中他人或许不知,但荣康身为早年追随方柳之人,对今上为何能登基心中有数。若不出意外,二三十载之内,应是不会出现君臣离心的情形才是。 闻言,方柳摇头轻笑—— 第188页 「谈及将士,世人言道『青山有幸埋忠骨』;谈及将军,世人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本无意成为以万骨铸就的那一位,如今山河将归,这一将又有何要紧?」 他聊谈此事,眼中水波不兴,玉颜芳泽无加。 是荣康此生见过,最肖世外之人。 昔日落魄,得方柳搭救,荣康将之看做恩人,又将之视为其主。他始终以为,以方柳武功之高、谋略之才,来日必将扶摇九霄,睥睨天下。 而今看来,却是他狭隘了。 方柳只需悉心筹谋,便定能得到,而后不甚在意地将恩泽分予他人。 他从来身在九霄,何须多此一举扶摇而上。 荣康抱拳道:「荣康定不负方军师好意,并规矩麾下兵将,大胜而归。」 方柳颔首:「方某静候捷报。」 荣康离开不久,闻行道掀帘走进营帐。 方柳正擦拭剑身,见他进来便收剑入鞘,问道:「准备好了?」 「是,即刻整军出发。」闻行道沉稳道,「此外,除几位少年侠士,其余江湖人士皆将离开南下。」 方柳早有预料。 「军中令行禁止,武林中人习惯无拘无束,且多在门派中受人敬重,回去倒能自在逍遥。」 「留下来的人,我会亲自训练。」 方柳便揶揄道:「不愧是武林盟主。」 闻行道神色渐柔。 恰在此时,营帐外传来集合的号角,他提醒:「到时辰了。」 方柳便站起身。 二人往大军集合处走去。 于数万将士前,方柳巍然而立,丰姿冶丽,却有不输众兵士的杀伐之气。众人一见他,便霎时士气高涨,手中兵戈蠢蠢欲动。 方柳剑指苍天。 众人便振臂高唿—— 「杀!杀!」 「杀!杀!」 号角声随即响起。 . 愈往北,地形环境对北邦便愈有利。 关城再收到周军捷报,已是周军出征后的第三十日。 身为知州的顾择龄最快收到消息。 他手持捷报,匆匆来寻访方柳,初一见面便迫不及待笑说:「北邦驻军狡猾,被周军袭击之后,便在苍茫北境四处流窜。前些日子,终于循着蛛丝马迹将逃军拿下,其中竟然有唿延勇之弟唿延翰,现已被活捉。」 方柳正翻阅黄鸽寄来的信件,闻言合上信件,问道:「顾大人请坐,消息可送往京城?」 顾择龄落座:「未来得及,正想与方大人商讨一番。」 「商讨如何唿延翰?」 「方大人果真神机妙算。」 「衍城守城的乃是拓跋期,此人与唿延勇有势如水火,恐怕不能以唿延翰相要挟。」方柳沉思少倾,道,「唿延家极重血脉,便将唿延翰一併押送去尚京,悉数告知以后待陛下定夺。」 顾择龄欣然:「顾某正有此意。」 方柳提醒一句:「小心唿延家前来劫持。」 「好。」顾择龄认真应下,「顾某谨记此事。」 话音刚落,有人轻敲门扉。 方柳:「进。」 小厮便推门而入,为二人奉上茶盏。 捧着被茶水烘热的杯盏,顾择龄有了多留片刻的理由,他环视四周,寻话茬一般询问道:「怎么不见依风姑娘和赛雪姑娘?」 「回莺州了。」 「原是如此,出走几载春秋,是该回去看看。」 「正是。」方柳抬眸,眼神清远,「总会回去看看。」 返程回摇风县的前一日,赛雪哭得梨花带雨,眼睛都肿成了红桃子,气得不肯与方柳说话,好久才自己将自己哄好。 因知此去一别。 人当非昨日。 待顾择龄告辞,方柳再度打开黄鸽信件,仔细翻阅。 信中写道,北境战乱多少还是影响了中原地区,幸而如今的皇帝任人唯贤,官府忌惮新帝登基,不敢鱼肉百姓。与此同时,民间又有各大门派出面除暴安良,其中尤以岭西杜影齐之流最是竭尽全力。 时至今日,诸事皆如预料中顺遂。 . 又是四个月的光景。 前方传来捷报,镇北军成功收復衍城,大胜而归。 方柳及顾择龄前去迎接。 二人率领一众官员,站在旧雍门关的城墙之上,俯瞰下方旌旗猎猎。众将士驻足城门前,齐齐抬头向上望,唯见周军全军上下眼神凌厉气势如虹。 闻行道翻身下马,手中攥着马绳,高声道:「镇北将军闻行道在此,今镇北军大败拓跋期及其残军,收復北州失地,得胜而归。」 方柳将目光移向后方战车,其上载着无数断臂残肢、尸首遗物,他再度剑指苍天—— 「如今山河无恙,请大周的英雄们,归乡。」 当日。 犒赏全军,酒肉管饱。 城内容不下数以万计的将士,也怕周军大肆进城惊扰百姓,一众武官跟随闻行道前往城内,其余将士们在城外大营中欢庆。 由方柳拍板,于知州府衙设宴,犒劳诸位大小将领。 武将最是能吃能喝,酒一贯用碗来装,不多久便将顾择龄在内的一众文官喝倒。方柳唤来管家,将喝醉的大人们一一扶去后院厢房内,好生休息。 见文官如此不济事,武将们放肆大笑,互相拉扯道:「瞧瞧,瞧瞧,眼下只剩我们这些大老粗,今夜谁也不许偷熘,都给老子往死里喝!」 第189页 话音刚落,方柳似笑非笑,拎起桌上一壶清酒,众目睽睽之下轻功轻盈离去。 熘了? 众人面面相觑。 荣康便开口道:「这……这……方军师自是例外!」 「对!方军师例外!」 下一秒,闻行道追随方柳而去。 众人静默。 荣康又高声道:「闻将军也是例外!」 「……」 也罢,他们岂敢去灌醉上峰。 另一边—— 知州府最高的屋檐之上。 夜风清凉,方柳拎着清酒,仰望天幕皎皎明月,自在逍遥对壶而饮。有酒液顺着他如玉面容淌下,流过修长脖颈,没入青色衣襟之下。 闻行道追随而来,与他并排而坐。 方柳用手背拭去下颌清酒痕迹,復又将手中酒壶抬高,从壶柄间隙窥视月色,细细欣赏其上花纹:「许久未曾如此畅快饮酒。」 闻行道认同道:「嗯。」 方柳便转头瞧他:「如此,闻将军的酒呢?」 「……」闻行道静默一瞬,声音因窘迫而微微暗哑,「忘记了。」 只顾追随心上人,便忘了什么酒不酒。 闻言,方柳被其逗乐,朝人轻摇手中酒壶,教人听壶中清酒晃荡的水声。他玉容展颜眉眼如画,如水月色之下双眸半敛的模样,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鬼魅。 再饮一口,才说道:「闻将军可以一试。」 见状,闻行道瞧他手中对嘴喝过的酒壶,又瞧他唇珠上莹润的水光,久久不曾言语。 方柳摇着玉壶,悠悠道:「看来闻将军心不在此。」 闻行道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片刻,方柳边喝着酒,边语气懒怠地说道:「既想,为何不敢来拿。」 闻此,闻行道勐然抬眼。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一颗心乱如麻。仿佛过去经年之久,他才凑近方柳右侧脸颊,一触即分轻如尘埃,多一瞬都仿佛是亵渎了仙人。 「呵。」方柳轻笑,「如此胆量,整日醋罈子似的,做给谁看。」 言罢,一阵清风凑上前来,便有一朵春夜里含苞的花蕊,沁着极浅淡的馨香落于闻行道的唇。 令他心境如寒谷成暄。 一剎那,千树万树,心花盛放。 第111章 阳关三迭 仿若含了花蜜。 飘飘然如梦中之际,牵魂的冷香缓缓远去,方柳将酒壶的壶嘴抵在闻行道的下唇,微微含笑的眉目似皎皎弯月,嗓音清冽:「闻将军,脸红些什么?」 有微风拂面,有朗月天悬。 有好酒, 亦有情思。 以至于往后许多年,朝暮所思山高水远,闻行道都能清楚回忆这一夜的风月,与彼时彼刻风月不及的心上之人。 仅此一时,人间至幸事。 ———— 一个旧雍门关,一个衍城,乃是北州最重要的两座失地。 此前周军得胜失地收復,还不曾大肆庆贺,唯有朝廷首次封赏之时,众将士才松过一口气。今朝收復衍城,才总算有喘息的时间,遥想将来失地尽復、北州平定的盛世之景,不禁满腔豪情涌上心头。 是夜,众将士酩酊大醉一场。 不知今夕何时。 次日清晨。 临近开衙的时间,管家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三声敲击过后,顾择龄悠悠转醒,他昨夜喝酒喝得头痛欲裂,恍惚片刻才意识到此为何时何地,翻身下床,道一句:「请进。」 管家便推门而入,禀告道:「大人,住在府上的官员尚在休息,镇北军的将领们喝了彻夜的酒,方才醉眼朦胧离开了。」 顾择龄反应了半晌,才状似无意一般问说:「是么……方大人于何时离去的?」 「这……晚间便未曾见了。」管家迟疑片刻,道,「属下见其提酒飞檐走壁而去,方大人武功盖世,岂是我等能轻易窥见踪影,想是昨日已经提前离开。」 闻言,顾择龄点头。 他们皆公务繁忙,不知下一回如昨日那般饮酒相聚,须得等到什么时候。 或许,是北州彻底安宁之日。 令顾择龄不曾预料的是,约摸不过两个时辰,便在府衙见到了方柳。他素衣青衫,似寻常一般的清雅超逸,行路似飞燕游龙,步履如风。 因着先前帮忙之事,知州衙门的官吏皆上前问好。 方柳朝众人微微颔首,依旧是教人心驰神往的姿容,有礼却不乏清冷疏离的神态,于是官吏们只问候,再多亲近便会觉得未免亵渎。 顾择龄手中尚拿着本文书,迎上前温雅笑问道:「方大人如何来了,可是军中有什么要事?」 「并非要事。」方柳淡声道,「只是辞别。」 顾择龄大惊:「辞别?方大人?」 「是。」方柳缓缓说道,「如今的北州,军有能将、官有良臣,治下有朝耕暮耘的元元之民,朝中又得陛下的关注与扶持,已然无方某用武之地。」 闻言,顾择龄恍惚想起,近日几回匆匆相见,伴在方柳身侧的人越来越少,想必皆如依风和赛雪姑娘一样,早早回莺州去了。 如此看来,返京一事并非是无迹可寻。 然寻常官员,自是要调任的文书下来,方可回京述职。 唯方柳有所不同。 收復北州的时日里,他与皇城几乎日日有书信来往,道一句所言直达天听亦不为过。回京之事,想必早已同陛下于信中提过。 第190页 想到书信,顾择龄忆起尚在京城时的一件事—— 陛下信任方柳,胜过信任朝中所有官员,乃至胜过信任身为其亲生外祖的邹相。因她心知肚明,虽然邹相支持她爱护她,可时至今日仍时不时困于她女子的身份,致使事情陷入碰壁的境地。 譬如任用女官一事。 当明新露生出用女官的念头,并以此请教近臣之时,其便立时反对道:「不可,这成何体统?!」 明新露不解:「有何不可,朕亦是女子。」 「陛下乃是天子之躯,九五至尊,自是与旁人不同。」 「既如此,那为何陈胜吴广要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彼时,顾择龄站在邹相后方,不曾开口言语。曾经熟读的圣贤书教导他,邹相所言并无不对,古往今来少有任用女官的朝代。 可少,并非没有。 这般想着,便见陛下拿出一封信,缓缓说道:「朕意已决,不必多劝。此前朕便传信问过方爱卿,你们且瞧瞧方爱卿回信。」 说罢,将信递给身旁太监总管,又在近臣中传阅。 信传至顾择龄手中,他伸手接的恭敬,垂首打算仔细翻阅,入眼看到信中开篇便是—— 「此事可为。 女子德才兼备者众。 若成,陛下之功,大周之幸也。」 仅读一句,便觉羞愧。 思及此,面对方柳回京一事,顾择龄正容亢色道:「此话怎讲,方大人才高行洁至此,何处无有用处之地?!」 见他倏而这般激动的情状,方柳戏问:「顾大人不自信能光兴北州吗?」 顾择龄:「并非如此……」 「那便是了。」方柳缓声道,「此地,已不需方某驻足。」 顾择龄深觉怅然,无法与之共建北州繁荣昌盛的风光,却也不再多劝,只问道:「方大人何时动身?」 「明日。」 「明日返京?可否太匆忙……」顾择龄皱眉不舍,「若可以,顾某还想招待方大人一番,设宴饯行,以祝大人日后官途坦荡。」 「不必依依饯别,无端增添许多怅惘。」 顾择龄无奈,却又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定之感。 一如既往。 行事随心所欲,且从来当机立断,悲欢离合仅属于追随者,仿佛是木人石心。可偏偏,他又是最柔情侠骨之人,持剑杀人衣襟染血都显得清冷慈悲。 顾择龄轻嘆一声:「如此,顾某便不再多劝。」 「顾择龄。」 倏而,方柳唤了他的名姓。 顾择龄下意识高声应道:「是!」 方柳澄亮双眸直视他:「将来某日,右相之位当由你来坐。」 闻言,顾择龄一怔,忙摆手:「顾某——」 不待他说出自谦之言,方柳清冷声音平淡地打断道:「若无此心,便无须谈令天下海清河晏的话,安静治北州一处地界也罢。」 顾择龄便没了言语。 十数年寒窗苦读闻鸡起舞,为母亲与乡亲期盼的锦绣前程,更为少时便立下的太平盛世之誓。若仅为一方知州,造福一方百姓,怎称得上天下太平。 见他缄默不言,方柳继而娓娓道来一般道—— 「此事说来不难。」 「邹家现在如日中天,邹相若是佞幸,必定紧握手中权势把持朝纲。然其为忠臣、贤臣,因此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待北州彻底平定之日,顾大人政绩斐然返回尚京,想必便是邹相告老还乡之时。届时,邹天泽应当会出京,官职明升暗降,朝中只留邹天明一人辅佐陛下,削弱邹家作为外家的权势。」 顾择龄真心实意赞嘆道:「邹相深明大义,乃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于顾某而言更是如同恩师,倾囊相授。」 对此,方柳认同:「故而他卸任之前,当会推你一把。」 顾择龄明白其话中深意。 哪怕来日,邹天泽、邹天明或邹家其他子嗣再聪颖,邹相亦不会让邹家接连出现两位一人之下的权臣。 如闻行道所料,方柳的确对顾择龄有所看重。 盛世多出现于乱世之后,周朝多年动盪又经歷天灾,战后百姓需休养生息的时间。所谓盛世,国家政治清明繁荣昌盛,官尽其职民尽其力。 大周需一位明君,亦需一朝良臣。 「此去山高水长,若还有缘再见,希望顾大人不坠今时之志。」 说此话时,方柳抬眸望来的神色,是顾择龄从前不曾见过的平静与认真。使得顾择龄亦不自觉神情肃穆,语气前所未有地慎重。 「过往的时日,方大人不止一次提及此事,顾某铭记于心。」 方柳终于弯眸轻笑—— 「如此,江湖再会。」 彼时,顾择龄尚不懂得他为何会说「江湖再会」,只珍而重之地回了一句「后会有期」。 直至不久之后,尚京传来了消息,道方大人已于日前罢官离去。有心之人前往萧然山庄问询,方知山庄数月前便易了主,如今的庄主乃是一位唤作依风的女侠。 原不是辞别北州。 而是辞别朝堂风云,江湖旧人。 第112章 隐晦告别 批阅到方柳请辞的奏摺,明新露推迟所有事务,遣人立时宣其进宫面圣。仿佛早有预料,宣旨的公公来时,便见方柳正襟危坐,似是等候多时了。 第191页 皇城中。 自登基为帝,明新露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一见方柳便迫不及待问道:「为何辞官,可是有谁的闲话传到你耳中?我即刻便去抄了他家!」 连「朕」也顾不上自称。 在明新露的设想中,待到来日外祖父致了仕,泰安太平盛世的佳话,自当由他们一君一臣来共襄。 方柳倒未曾听过什么闲话。 返京之后,他便拒了赏赐的府宅,暂宿在飞鸽盟尚京的分舵中,谢绝所有前来的访客。可他既然能献计,且是妙计频出,又怎会预料不到京中这许多事? 于是,方柳摇首轻笑:「陛下,非是方某从何人那里听说什么,应当说是知晓定会有人说什么。不过这些并非请辞的本因,毕竟只要方某想,区区蜚语流言又能奈我何。」 闻此,明新露仍旧不解:「那是为何?」 「如今方某自当远去,或许余生再无与陛下交谈的机会,在此便说一句大逆不道之言——若是方某贪图这些,当初岂会推陛下坐这九五至尊之位?」 帝王多疑。 若是明新露为帝十年以上,听闻方柳此言,或许会觉得大逆不道,但如今的她尚且记得当年的逃亡与宫变,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命所归、真命天子。 便又听方柳接着缓缓说道:「方某不过遵从本心,所作所为,林林总总无出其外。」 明新露缄默良久。 一旁的女侍与大太监皆埋头,不敢于此时发出任何动静。 唯方柳从容不迫地端坐。 约摸几盏茶的时间,明新露终是轻轻嘆了一口气,道:「朕留不住方爱卿。」 「陛下不必多思。」方柳淡声道,「一心想走,从来无人留得住。」 明新露笑道:「既如此,朕便赏你金银财宝。」 「财宝便用于安顿牺牲将士的家属。」不待其反对,方柳便继续道,「此举亦是陛下仁德执政的体现,如今卸任的文书尚未送到吏部,方某仍是大周的官员,有些话愿说于陛下听。」 「方爱卿请讲。」 明新露态度恭敬认真,侧耳倾听。 御书房中,君臣二人畅谈古今帝王、家国之事。 三日后。 方柳离开。 明新露坚持乔装送其出了尚京。 站在京城磅礴的城墙之上,远眺策马而去的翩翩公子,一抹青白色的背影,虽已远至瞧不清姿容,可通身的气度举世无双,身家仅一柄腰间的剑。 逍遥干坤,自在风流。 ———— 北州。 方柳辞官的消息并未封锁。 不出几日,北州之人便皆知晓了方军师卸任的事。 一时间,全军譁然。 方柳的功绩是真刀实枪而来,军中、朝中乃至江湖皆有拥趸,眼下正是声量浩大之际,若非当场右相乃是皇帝的亲外祖,他才应是一人之下的权臣。 这般前途坦荡,又有何罢官的缘由? 武人多爽直,有人甚至趁军中轮休,闹到府衙顾择龄面前,询问是否是返京之后,朝中有人触怒了方军师,抑或是有官员恶意陷害,致使其不得不罢官。 未免谣言甚嚣尘上,顾择龄不厌其烦向来询问的武官解释,并拿出京中传回的信件,其中有方柳自请离去的亲笔奏摺。 可他忘了将士们竟有许多不识字。 只好又耗费许多口舌,才让他们相信方柳的确已卸甲归园。 那日,离开府衙之人,莫不神色惘然。 顾择龄亦然。 他这才恍然大悟,忆起两次三番提及同朝为官,提及位列三公之时,方柳眼中总似有未尽之言。 因他便想好了去时。 北州、军营,像来时一样,他将一切都安置妥善。仿佛昔日出征之时,意气凌霄剑指苍天的人,仅是一场梦境。 所见所念皆是虚妄。 . 比镇北军的将士们,闻行道得知消息的时间还要晚一些。 彼时,他正站在沙盘前,思索下一场仗该如何打,已升任指挥使的荣康便沖了进来,粗着嗓子问道:「闻将军,方军师可是不回来了?」 闻行道从沙盘中抬头:「什么?」 「方军师卸任了!」见他如此平静,荣康更是急的上头,「属下也是听旁人说的,说顾知府那边收到了皇城的信,道咱们方军师卸任了军中职务,如今已然都离开京城了!」 闻行道默然不语。 少倾,重新看起了沙盘。 这一回,荣康反倒呆住了:「闻将军,您不想知晓方军师辞官原因,以及辞官后的去处吗?」 闻行道又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去他想去之处。」 荣康怔愣:「那是何处?」 闻行道摇头。 「不知。」 听到此处,荣康甚至有些茫然。 若他不曾看错,闻将军显然心慕方军师已久,只要方军师在,便时时刻刻注视着他,眼底情深意切又时常隐忍。如今听闻方柳离去,竟比自己表情的更云淡风轻,却又并非早就知晓此事的模样。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步伐匆匆进入营帐。 荣康肃杀道:「军营重地,怎能不报备直接闯进来?」 来人乃是莫凭。 此前,武林盟众豪杰便纷纷返回中原了,唯有几位少年人。这些少年人中,有几位已决心投军建功立业,余下者则是想在沙场上多经歷几番生死,或许能让修习的武功有所精进。 第192页 莫凭便是后者。 到底是年纪尚小,他虽然经歷过沙场的洗礼,较以往成熟了不少,可一旦激动便又会藏不住事。此时,他眼中噙着泪,眼眶泛红,开门见山问道:「方柳不见了?」 荣康又是皱眉:「怎么可直唿方军师名姓!」 「他都舍下我们走了,还叫什么方军师?」莫凭要哭不哭,一副咬牙忍耐的模样,「我追随他到北州,甚至留在军中到了现在,如今他却说走就走,好不逍遥,好不自在。据说萧然山庄都易主了,如今连方庄主也叫不得,我今日便非要叫他方柳了!」 荣康像教训他一番,可思及先前方柳曾经说过,要将这几位留下的少侠当做客人看待,他们没趣了便会离开,于是只好忍了又忍。 只是…… 他瞧了瞧闻行道,又瞧了瞧莫凭。 在他眼中,闻将军也当有这般被「抛弃」的情状才对。 察觉荣康视线,闻行道淡淡回视一眼,吓得荣康连忙恢復了正色,佯装怒气沖沖瞪着莫凭。 莫凭仍沉浸在悲愤之中,以为自己做了诸多努力,仍旧没能被方柳看在眼中,又不肯承认心中诸多不舍、恋慕的小心思,言语便越发激愤:「他惯是会玩弄人心了!」 「仔细你所言。」闻行道终于开口,神情威严警告道,「他并非玩弄人心,而是需要人心。众豪杰愿追随他北上,众将士愿追随他拼杀,皆是因仰慕其心中的家国大义。」 莫凭嘴硬:「那有何不同?!」 闻行道身量虚高他几分,自上而下审视他几眼,反问:「你有今日,难道他不曾教过你任何东西?」 莫凭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反驳闻行道,方柳的确教会他许多道理,可他又偏偏对方柳此举既爱且恨。 爱他的姿容风骨,恨他从不曾将自己平等看待。 他之所以如此生气,不过是从始至终都心知肚明,方柳将他当做孩子看待,与他从不可能回应自己爱慕之事。可他仍不想放弃,不会回应便也罢了,他总会尽力做得更好,迟早有一日要教对方将他看在眼中。 可如今,方柳洒脱离去,连看他成长的机会都不曾给予。 莫凭尚且记得,他们梅花剑宗是最后离开的门派,师兄师姐们离开北州的那日,方柳曾来送过他们一程。送过离别之人,长亭外便只剩下方柳,以及坚持留下的莫凭。 那时,莫凭侧身凝视方柳侧脸。 ——他静静望着远去的车马,眸中古井无波,颇有宁静悠远之感。 莫凭不忍打破此时静谧,方柳却主动启唇道:「若武林高手,权臣贵子与你谈平凡是真,莫要轻信,也头脑一热追随他们去了。」 莫凭一愣:「……什么意思?」 方柳声音清而缓,接住一片随风飘落的叶:「他们经歷过尘世浮沉,才会厌倦尔虞我诈,反说追求人间烟火,摈弃身外之物。可你既然踏入了这江湖,若就此甘于平淡,一辈子便也寂寥了。」 莫凭撇嘴:「方军师是说我是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要多加磨砺?放心,我自是要干一番大事业!」 方柳笑而不语。 仔细回想,那似乎是他最靠近方柳的一次。 倏而忆起此事,莫凭逐渐归于平静。 见状,闻行道淡声说:「看来他曾与你说过什么。」 莫凭抿唇。 随后,他突然转身离开了营帐。 荣康讶异:「这……」 「不必理会。」闻行道垂眸,「他离开之前,定然与人留下过只言片语,那便是单独的道别。」 此时,莫凭才意识到罢了。 荣康闻言回忆一番,惊诧地发现,方柳果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方柳说话从来振聋发聩,令他心悦诚服,故而当时未曾反应过来。 一时间,心中只剩怅然。 想通之后,当有人前来询问,荣康便会将此事说于对方听。 正如闻行道所言。 方柳离开之前,曾与人留下些言语。 这一点,燕折风比其余人了解更甚——因方柳直截了当地挑明了。 离开北州前,方柳曾与他直言,返京之后将卸任军师一职。不待燕折风追问,他便又说辞官离开京城后,不会回到萧然山庄。 面对此番坦诚,燕折风久久不言,唯有接受。 天下虽大,未必没有重逢的时候。 告别时,方柳看着他说道:「比之少年时,燕家主意气风发许多,身家功夫却还差些火候,日后小心,莫再叫恶人绑去了。」 闻此,燕折风怔怔望着他,良久才轻微颤抖着手,摇了摇摺扇:「无憾了。」 . 别逢青前来辞别。 闻行道漠然:「别神医可以直接离开。」 「呵。」别逢青冷笑,「来看看败者罢了。」 爱慕方柳者众多。 起初,别逢青以为闻行道也不过如此,后来察觉他或许被方柳接受,曾万分嫉恨。如今看来,不过又一个被抛弃的可怜虫。 闻行道冷眼道:「不送。」 别逢青转身离开。 方柳对他说「从来殊途,何必同归」,道他们本非同路之人,此番他回到医仙谷接任谷主之位,誓要将那殊途变成同归给世人看看。 似这般来寻闻行道的人不少,顾择龄来的最晚,乃是得到消息的三个月之后。他匆匆前来,见面只问了一句:「他可曾为闻将军留下只言片语?」 第193页 「不曾。」闻行道神色平静,「镇北军大胜而归那日,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在那之前,方柳不曾透露任何离去之意,他向所有人隐晦地告别,谋划光明前程,悉心叮嘱良多,唯独缺了闻行道。 是留给他的余地。 进一步,是陪伴方柳身侧唯一的那把锋刀;退一步,继续做威风凛凛的镇北将军,唿风唤雨的武林盟主。 第113章 【正文完结】 顾择龄又问:「闻将军可会放下一切去寻他?」 放弃功名利禄前途坦荡,不会后悔曾经可以权倾天下,不必担忧辜负故里乡亲们的期盼,辜负母亲多年辛劳抚育,以至于如他这般踌躇不前。 「会。」闻行道笃定,「但并非此时。」 方柳亦不愿是此时。 ———— 方柳离开的第三年,北州收復最后一座城池。 战事彻底平定。 多年征战,北邦皇室损失了三位正直年华的皇子,还失了唿延家的几员勐将,可谓损失惨重。无奈之下,北邦王派使者献上皮革良马,向泰安帝低头示弱,以求得短暂和平。 此后,无论是大周还是北邦,都将进行长久的休养生息。 比起北邦,大周这三年虽因战事吃紧,但两军厮杀的沙场在北境之外,故而百姓总体生活顺遂,战事平定不久之后,便会呈现安居乐业之景。 镇北军英勇无畏,名震一时,朝廷赐下封赏无数。 将士们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当年被徵兵的将士拿着积攒的军饷归乡,亦有许多将领选择卸甲归园,回家陪伴多年未见的父母妻儿。 其中便包括镇北将军闻行道。 在闻行道交出虎符之前,朝中许多元老便时常在泰安帝面前进言,劝其尽早收回他手中的兵符,以免其兵权在手不服管教,将来养虎为患。也有人反对,道如今天下初定,闻行道三年来致力于收復疆土,用闻家将的训练方法打造出一支强大的镇北军,此时打压恐怕凉了忠臣良将的心。 众人各抒己见,不曾想,真会有人像当年方柳一般,放弃唾手可得的滔天权势。 莫不是江湖人士皆如此? 如方柳,不争一世之名,不争万世流芳。 不惧后人是否记得名姓。 明新露反倒早有预料,宣闻行道进宫面圣,说道:「既然将军决心解组归田,放弃封王称侯,朕便下旨赐你良田千倾,宅第一座……」 闻行道不卑不亢拒绝:「谢过陛下,但不必了。」 明新露笑了。 「闻将军也不要这些赏赐?」 「携太多身外之物,怕寻到他之时,不愿见我。」 「罢了。」明新露嘆惋,「这几年,你可听过江湖中逍遥剑客的故事?」 闻行道答:「略有耳闻。」 逍遥剑客。 一位自在潇洒的大侠,仿佛从天而降现身于江湖之中,平日里云游四方锄强扶弱,除此之外神龙见首不见尾。那人总戴着半遮面的斗笠,因为剑术了得,雷霆出手迅疾如风,往往不待被救之人看清他面容,便已挟持贼人飞身离开。 偶时有人见他侧脸,便又流传出其人颜如敷粉、缥缈出尘,故而才戴斗笠遮掩的说法。 江湖知情人士,都愿相信此人便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 ——方柳。 这番说法兜兜转转,传到朝堂之上。 近几来,明新露已经许久不曾与人聊起方柳,旁人也默契地不再提及,实际却不曾错过有关于那位的消息。如今,眼见闻行道将放下一切前去追逐,终是忍不住多谈了几句。 明新露问道:「民间虽时常有逍遥剑客的踪影,但待到众人知晓时,他便动身前往下一处地方了,将军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不知。」 「若寻到,替朕向他问好。」 . 闻行道寻他,又不急于寻到他。 循着逍遥剑客的传说,几程山水走走停停,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却无所谓是否留下英雄侠客的美名。瞧他可能看过的花,踏他或许走过的路,去见山间高千尺的银瀑,去见桥边逐鸡鸭的稚童,追寻方柳这一路行走江湖的蛛丝马迹。 如此,并非殊途,终有一日应该同归。 走到一处繁华州府,夜里城中庙会有卖艺人打铁花,火树银花不夜天,便反覆想方柳是否来过。 应当来过,他总不吝于驻足欣赏人间美好的光景。 也听过许多令人拍案叫绝的评书。 ——方柳的评书。 方柳曾说,百姓苦的时候会做梦,期望能有英雄天降救自己于水火。 现如今,「方军师」便是那位力挽狂澜的英雄。天下百姓口口相传,道若没有传说中运筹帷幄的方军师,便没有大周朝今日的太平。 据说方军师生了一颗玲珑心,有千般巧计万般谋划;又身负不传世的武功绝学,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当年大周不敌北邦,几乎陷入灭国的境地,方军师忽然现身挽大厦于将倾,成就一番大事之后,又不慕虚名辞官归隐,彻底销声匿迹。 天下将倾时力挽狂澜,海清河晏时仗剑天涯。 万分神异。 方军师的事迹,编做数个版本的曲子与话本,随时间的流逝从流传至大周各地。百姓们并不懂得行军打仗,便按照自己的想法编纂相关的故事,唯一不变的便是《方军师两戏敌军巧夺雍门关》,讲的是其先佯装文弱、再假装中箭,于千军万马中砍下敌军皇子首级一事。 第194页 每听到结束,闻行道便会将身上的散碎银子,都赏给激昂的说书先生。 打马路过莺州,忆起北境的岁月,方柳曾言愿葬在莺州风雨之中,便调转马头往摇风县的方向而去。夜里宿在鸿雁客栈,听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睁着眼彻夜未睡眠。 再见萧然山庄,依风已是山庄的庄主,赛雪则为五长老。 赛雪见他,扯着手帕抱怨起来:「小庄主真是的,说怕我又像北境离别那日一样哭个不停,三年竟不曾回来一次,明明去岁还到过黄鸽姐姐那里!」 闻行道不曾搭话,待她发泄完满腹的牢骚,双眼含泪,才说:「闻某会代赛雪姑娘问好。」 「不必。」赛雪咬唇,「闻大侠便说山庄一切都好。」 闻行道应下。 继续启程。 某日,他从歹徒手中救下一家四口,想到方柳四处云游,或许也看到了天下之大,民间还需匡扶正义的执剑者,此后更不会停下行走江湖的步伐。 . 次年。 初春时节,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空中瀰漫一层轻薄的白雾,风拂过时带来湿冷的土腥气。 闻行道快马策马,沿着河堤朝山间而行。 倏而,遇到一位牵着孙女的老丈,背着背篓颤颤悠悠往村子的方向走。小姑娘五六岁的年纪,头髮用红布绳扎了双丫髻,手中捏着一只捆了钳的螃蟹挥动,怡然自乐。 老丈不住地提醒:「仔细些,仔细些,莫叫螃蟹钳子挣脱草绳,夹了你的手!」 女童声音稚嫩:「欸,爷爷!我仔细着呢!」 见状,闻行道拉住缰绳,利落翻身下马。 老丈走近,见来人一袭玄色劲装衬的猿背蜂腰,面容英伟俊毅不凡,腰间挂一柄长弯刀,通身莫名有横扫千军之势。思及去年北边战事平息,许多戍边将士卸甲归乡,他推断此人应当是沙场上拼杀出来,这才带了一身血煞之气。 但大周的百姓皆知,镇北军与寻常兵痞不同,故而老丈虽心底隐隐发憷,却还是开口询问:「这位好汉来此地作甚?」 闻行道拍了拍躁动的马,声音放轻:「来寻人,老丈可曾见过一位不似凡人的外乡人?」 「这……」老丈犹豫少倾,瞧这好汉不像是恶人,想来并非前去寻仇,便指着河堤上游说道,「我们这地界儿偏僻,外乡人少见,不似凡人的外乡人更少见,若没猜错,好汉要找的人便在上游泛舟垂钓。」 说罢,一旁的小孙女挥着螃蟹雀跃道:「神仙哥哥,给爷爷大鱼,给阿晓螃蟹!」 闻言,闻行道神情柔和地蹲下身:「神仙哥哥钓了几天鱼?」 女童掐手算了算:「三天!也给了爷爷三天鱼!」 「好。」闻行道起身抱拳,「叨扰二位了。」 「不碍事,不碍事。」 老丈连连摆手。 告别一老一少,闻行道不再骑马,而是牵着马绳往上游走去。河堤柳树枝叶泛青,枯了整个冬季的草丛冒出青芽,愈靠近河堤上游,心境反倒愈发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终于,在绕过一座山坳之后,闻行道见到了静坐河边垂钓的人。 蓑衣斗笠,孤舟独钓。 万物皆爱他。 山间翠色,鸟语轻鸣,春日清冷的风拂过时也温顺。 闻行道驻足,静静凝视那靠岸的轻舟良久,久到山间又下起细密的雨。犹记昔年初见,阴雨濛濛,自那之后雨下了整整三载似的,再见时竟也不见停歇。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闻行道牵马缓步朝轻舟走去。 雨点拍打河面,荡漾层层圆圈波纹,去岁枯黄的叶随水流向西飘远。一匹白马正在不远处吃草,轻舟用麻绳栓着岸边的老柳树,方柳端坐一方矮凳,垂钓的鱼竿破旧,身上斗笠蓑衣倒像新制的。 闻行道松开马绳,黑棕色的马便悠哉跑去找草吃。 他没有踏上小而破的木舟,站在岸边有些年头的老柳树下,安静等候。 「哗啦——」 随着水声响起,一条活蹦乱跳的肥硕鲤鱼摔在了岸边。 闻行道弯腰,寻到枯草搓成草绳,将那条鲤鱼穿了起来,挂在一旁的树枝上。 方柳再次放饵甩竿,弯唇道:「闻将军穿鱼的功夫不错。」 梦中才得一闻的清泠嗓音,令闻行道的耳根酥麻,碰过鱼的手指不自觉蜷缩,心跳似乎都停了几瞬。恍惚之间,不知是今日终于寻到梦中人,还是梦里终于寻到意中人。 方柳便回眸瞧他一眼,復又收回目光:「可知为何方某单名一个『柳』字?」 闻行道摇首:「不知。」 「是家母取得名。」方柳娓娓道来,「那年,母亲十里长亭外折柳送别父亲,奈何江湖险恶,故人一去不回。家母悲痛欲绝,读了杜牧的一首《独柳》,念到『含烟一株柳,拂地摇风久』,便有了此名。」 闻行道抿唇,搜肠刮肚寻找安慰的话语。 不待他有所表示,方柳又淡声问:「可知为何与你说这些?」 闻行道一副石头模样:「不知,可——」 倏而,方柳低笑出声,初春的烟雨朦胧之中,靡颜腻理惊心动魄:「无甚缘由,瞧你这般生疏,热热场子罢了。」 闻行道望着他出神:「近来可好。」 从前,我是大侠、盟主、将军。 第195页 而现在,你的眼中,我终于是闻行道。 「没什么不好。」方柳悠然道,「可每日骑马青山绿水间,若路遇酒家,便教小二热一壶好酒,备三两肉菜;若不然,以天为被地为庐,江海寥寄余生。」 他走时,未戴宁神木,未着金丝缕,太微宝剑抵作酒钱,金银玉石赠予人间客。往后数年,人间自有明君清官,有豪侠义士;往后百年,纵人心有异,江山再乱,也不必他来续写青史。 老来也作他人诗中的蓑笠翁。 当个闲云野鹤,江湖夜雨独守月满空山,喝个酩酊大醉,不思江山只思渔船。 有人问他何不高官俸禄,有人问他何不军权在握。 闻行道什么都不问。 只追逐他而来。 闻行道望了望天,动身轻功踏上扁舟,站在风向处挡住凉彻的斜风细雨:「雨势渐大,莫要着凉。」 方柳收起鱼竿:「那便跟好。」 闻行道忙上前帮着收拾,边问说:「钓上了的鱼如何处理?」 「挂在那里。」方柳道,「自有村民来取。」 想到先前拿螃蟹的小姑娘,以及她口中叫的神仙哥哥,闻行道眼中流露笑意。 确实是神仙般的哥哥。 方柳瞧他:「想些什么,笑得如此怪异。」 「没什么。」闻行道摇头轻笑,「适才窥见青山,想是入了春。」 方柳从正了正虚扣在头顶的斗笠,以遮挡风雨,飞身踏上河堤牵那一匹白色骏马。抬眼,见闻行道站得笔直,直面潇潇雨落,便勾唇道:「此处可无多余的蓑笠。」 闻行道牵马追随:「不妨事。」 方柳,我自见你。 便是—— 人间朝岁,山河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