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 第1页 《度春风》作者:宁喧【cp完结】 简介: 杀伐果决·疯批但爱老婆太子攻x心狠手辣·病弱但能打王爷受 晋越两国隔江对峙多年,摩擦不断,都想灭了对方做天下霸主。 南越新帝登基不久,野心勃勃。恰逢万寿节各邦来贺,临安城内意外不断,似有阴谋潜滋暗长。 为替兄长分忧,端王萧元景主动请缨,渡江深入敌都,破解晋贼密谋。 由于兄长忧思爱护过甚,萧元景不得不与随行暗卫约法三章。 不得过问本王的决定。未经传召不得出现。不必将本王的行踪时时汇报回去。 结果还未抵达上京,就在阴沟里翻了船,叫人算计当头敲了一棒,醒来时彻底失了记忆。 — 晋太子梁承骁,性凉薄,喜弒杀,暴虐无道,是上京出了名的鬼见愁。 某日与人饮酒时着了道,正巧撞见了狼狈逃避至此,单手持匕首,衣衫单薄的纱衣美人。 梁承骁一挑眉梢:还有这种好事? 失去萧元景的音讯后,暗卫把上京翻了个遍,终于在东宫中找到了和晋太子同进同出,姿态十分亲密的主子。 暗卫:…殿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数月后,越帝在临安等得心急如焚,终于忍不住传信问:进展如何? 暗卫:快了快了 越帝大喜:到什么进度了? 暗卫:快到太子妃了 越帝:??? —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第1章 风起 一月孟春,正值冰雪消融之际。 临安城还未摆脱正月的余韵,各街巷通衢中户户悬灯结彩。 不少铺面才开张不久,照例放过开门的炮仗,爆竹声后碎红满地,灿若云锦,衬得满街瑞气,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影。 醉香阁内宾客盈门,容貌姣好的姑娘怀抱琵琶,声如莺啼,婉转吟唱着江南小调。 二层装潢雅致的独间,腰侧佩剑的娃娃脸青年把头探出窗,满脸遮掩不住的新奇之色:「传闻南越皇族好奢靡,附风雅,临安城更是整个越地顶销魂的富贵温柔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靠窗的位置坐了一位白衣公子,一展手中的摺扇,笑说:「要说富庶繁华,临安称第二,天下确实没有别的地界敢称第一。早年我同一位越地出身的富商交好,得闲时去他家中拜访过一次。呵,那可真是白玉砌墙金做铁。」 娃娃脸听了,不由啧啧感慨:「这堆金砌玉的整得多俗气,还是我们上京有国都气派。」 他说这话的时候,余光瞥向席间云纹黑袍,一手撑着侧颊,散漫饮酒的男子,似乎在寻求对方的认同。 闻声,男子放下玉樽,斜睨过来一眼,露出的眉目深邃沉冷。 娃娃脸缩了缩脑袋,知道主子还在为沂郡一事,被那大越端王摆了一道心情不虞,于是聪明地闭上嘴,不去招惹他了。 在雅间中待着无事,他正要寻个由头下去转转,忽然听得一层大堂人声鼎沸,似乎有人贪多了那杯中物,正在高声说话,大肆谈论政事。 「都说北有梁君,南有萧王,我看啊,就是一桩笑谈!」 身长八尺的大汉摇摇晃晃,砰地一声将杯盏砸在桌上,周身酒气浓烈,令闻者掩鼻避退。 这厢的动静太大,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同桌的人瞧着十分尴尬,赶忙要把他拽回座位上。 没想到大汉不依不饶,嚷道:「那端王萧元景,不过是狼心狗肺,贪生怕死之辈。得了圣上几分信重就狂妄自大,竟敢称作萧王了。」 「也就穷乡僻壤的那些愚民才会被他那点小恩小惠收买,感激涕零,谁晓得他心里打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 他说这话时没有降低音量,满座的人都听得清楚。 邻桌的客人听了这番言论,不贊同道:「话怎么能这么说!」 「圣上登基以来,端王就离京远戍楚水,晋国虎视眈眈至今,都不能渡江一步,可见绝非浪得虚名。」 想来是他的话颇有道理,四座零星传来几句应和声。 还有人轻蔑地搭腔道:「哪来的见识短浅之人。」 「听说年前在沂郡,端王麾下的戍北军就狠狠打了一回晋贼的脸面。今年万寿节,晋国特意派遣了使团,就是为了来商议和谈之事。」 今圣治下颇为宽仁,对民间议政并未明令禁止。这话题一出,大堂中七嘴八舌响起了许多声音,均是在讨论沂郡事变,和万寿节使团入京的。 娃娃脸自从听到那句「北有梁君,南有萧王」起,眼皮子就不祥地一跳。 正要偷偷觑一眼自家主子的表情,就听酒樽与桌面的磕碰,随后是男人的一声嗤笑:「南有萧王……口气倒是大。」 「纪闻,去探探那萧元景的消息。」 娃娃脸登时神色一肃,垂首应答:「是。」 — 大堂中吵嚷得厉害。最先挑起话题的大汉脸庞涨得面红耳赤,与邻桌的客人争论不休。 正是醉意上头,口不择言之际,忽然听得旁侧一道笑吟吟的声音。 「这位兄台,敢问这梁君和端王各自是什么人物?」 大汉转头一望,桌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看着十分面善的年轻人,衣着和气度均是不凡。 见有好几道视线同时扫过来,纪闻仍是笑眯眯的,面不改色道:「哦,我从南边的藜县来,刚到临安不久,不太熟悉这里的情况。」 第2页 「听各位兄台谈论,一时入了迷,才斗胆前来询问。」 藜县是越国南部的一座小城,地处偏远,交通不便。 大约是万寿节将近的缘故,临安城内来往的异乡人确实多了起来。 众人都没有起疑心,很快有旁观者为他答疑解惑道:「端王是当今圣上的弟弟,也是圣上最爱重的兄弟,如今正带兵在沂郡驻守。梁君则说的是晋国的太子。」 「民间常将这二人并列,称颂其大才。」 纪闻眼底暗芒闪过,故作感兴趣地问:「哦?那这端王听起来确有几分本事了。」 「那是自然。」客人与有荣焉道,「传闻端王虎背熊腰,力能扛鼎,先帝还在世时组织秋狩,他一人在百米开外就能射倒一只黑熊。」 「可惜年少时宫内曾有一场大火,将他的脸毁去大半,从此他就甚少出现在人前了。」 他说这话时很有几分惋惜的意思,纪闻隐蔽地撇了撇嘴,心想一个五大三粗还毁了容的莽夫,怎么配和他们太子爷相提并论,但面上没有表现出分毫,顺势问:「这样说来,端王应当是整个大越的功臣,如何算得上狼心狗肺,贪生怕死呢。」 话音还未落,大汉忽然「砰」地一声,将提着的酒罈摔碎在了地上,一时之间,酒液和碎瓷片飞溅,旁人被巨大的声响惊动,纷纷侧目而视。 大汉似乎分毫不觉,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地嗤道:「功臣……个屁!你们都被他骗了!」 「当年陈氏叛国,全族被抄斩……萧元景身上流着乱臣贼子的血!谁知道沂郡的事是不是他和晋贼勾结……」 这话一出,大堂短暂地寂静了一瞬。 像是忽然提到了什么禁忌话题,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脸色古怪地噤声不言了。 纪闻心念闪动,知道自己大概是摸到了紧要的讯息,正在思考要如何不打草惊蛇地套话,忽然听得背后一道娇媚含笑的女声,含嗔带怨道: 「哎呦,这不是我们胡二爷吗?」 「是姑娘和伙计们伺候得不好么,怎么在这儿发起脾气来了。」 纪闻回过头,就见楼梯上裊裊婷婷走下来一个衣着艷丽,风韵犹存的妇人,其后跟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小厮。 原本拨弄琵琶的姑娘们都停了下来,悄然退走了。 小厮一左一右上前架起大汉,瞧着像搀扶,实则强硬难以挣脱。 妇人拿帕子掩唇轻笑:「二爷要来怎么不早说一声,丽娘这楼里专给您备着雅座和好酒呢,快快,还不快把二爷请过去。」 大汉还在吵着嚷着,说些听不清的醉话。几个小厮却像是习以为常,手脚利索,半扶半架地把他请走了。 纪闻本能地察觉出点不对,但看其他客人的态度都稀松平常,似乎对这样的事司空见惯,很快就接着饮酒作乐。连与大汉同桌的人都觉得颜面无光,灰熘熘地跟了过去。 再没有人关心刚才的话题了。 纪闻心知,已经失去了打探消息的时机,逗留下去估计没什么意义,于是趁众人还在跟那掌柜模样的妇人招唿说笑,悄然隐没进了人群中,回到二层的雅间復命。 他在走廊叩了叩门,轻声唤道:「殿下。」 下一瞬,木门打开,纪闻闪身进入,又谨慎地背上了门。 他正要如实向座上的黑衣男子汇报刚才探得的讯息,就看对方缀饮了一口酒,漫不经心道:「不必,孤听到了。」 「……」 纪闻仍有些迟疑,旁侧的白衫公子笑着接过了话头:「那掌柜是从对面的雅间出去的,想必里头坐着的贵客来歷不小。」 「陈氏叛国……」男人把玩着酒器,若有所思了片刻,随后隔空吩咐道,「盯着他们,看看是何方神圣。」 屋外人影闪过,短促一声应答后,很快消失不见。 — 一炷香后,酒楼内仍然人声鼎沸,无人注意,一架外形低调的马车悄然离开了醉香阁。 潜伏已久的影卫紧随其后,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街上往来的车马行人不少,小贩将摊位支得到处都是,叫卖声、吵嚷声不绝。 驾车人对于临安城的布局极其熟悉,专往巷子和小道拐,影卫开始还有余力跟上,途径巷口时,忽然撞上了一阵骚乱,似乎有客人与商贩起了争执,竹篓装的青枣和梨条滚落一地,卖枣的妇人不由分说拽住路过的人,口中骂骂咧咧掺着方言。 等到影卫好不容易摆脱纠缠的摊贩,再想跟上时,只见路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找得见马车的影子。 「……」 — 与此同时的城东,方才消失的马车在街巷中拐了好几道弯,最后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宅院前。 驾车的侍卫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掀开了车帷。 片刻之后,车传来低低的两声咳嗽,厢中人拒绝了侍从的搀扶,冷白的手扶着车舆,借力走下了马车。 那是一张极稠艷的美人面,眉眼冷淡昳丽,脸颊与唇面苍白几无血色。 大约是畏寒的缘故,他周身披一件绛色狐绒大氅,在青石板铺就的民巷中,恰似一枝逾冬的寒梅,不可攀折。 门房很快跑去报了信,府中的下人捧着铜匜、盥盘和雕花鎏金的暖手炉鱼贯而出,侍立在侧。 随从解开了他的披风,侍候他洗手净面。等到怀抱暖炉踏进宅院,一直跟随在侧的暗卫才如燕隼似的,悄声无息落在他身旁,恭声道:「王爷。」 第3页 方才醉香阁中众人议论的主角,端王萧元景立在别院中,神色看不出端倪,问:「酒楼二层雅间中的人,身份查清了?」 「是。」暗卫道,「卯部来报,今日出现在醉香阁的正是晋国使团中人,应当是安王世子与副使李同舟。」 萧元景沉吟了一瞬,没有答话。 他从沂郡赶回来得晚一些,直到路上才得知,晋国的使团在数日前就抵达了临安,意在趁万寿节向越帝贺寿之机,商讨两国和谈一事。 皇兄的态度目前并不明朗,但依他看来,此事处处透着蹊跷。 晋帝已然年迈,他的几个儿子均是野心勃勃,逐鹿天下的野望昭然若揭,其中以太子为甚——他是绝不相信对方会转了性子,诚心诚意来谈和的。 「本王知晓了。」他淡淡道。 暗卫踟蹰片刻,没有离开:「殿下,还有一事。」 「前日,属下将那安王世子的肖像传与了在晋国的密探,方才收到回信。信上言明,画像与安王世子并无相似之处,反倒更像是另一人……」 话音未落,萧元景回过头,眼神倏忽锐利起来,沉声问:「谁?」 暗卫垂首答:「晋太子,梁承骁。」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敲锣打鼓) 快来看狼狼狐狐谈恋爱~ 第2章 贺寿 万寿节当日,越帝在宫中宴请前来贺寿的皇亲宗族、各国使臣。 当朝皇帝登基不久,阖宫上下刚出丧期,万寿宴还是宫中首次大办筵席。 铺陈奢靡的蓬莱殿内,玉盘珍馐如流水般送上,殿内丝竹萦绕,舞姬水袖翩跹,一派炊金馔玉、歌舞昇平的祥和之景。 使团抵达临安的第二日,就已经入宫拜会过皇帝。因此李同舟着人献上晋国的贺礼时,萧元征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 他略一颔首,目光未在满箱的奇珍上停留太久,淡道:「贵国皇帝有心了。」 光从外表上来看,这位南越新帝与声名在外的端王并不相似,冠冕之下的五官线条更为俊朗锋利,许是久居高位的缘故,周身气场带着隐隐的压迫感。 献礼的使臣退下后,他瞥了一眼右下首席位上兴致缺缺,正在自斟自饮的人,问:「安王世子对今晚的餚撰并不满意?」 「……」 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点名,梁承骁的神色亦无波澜。 他对上京宫里坐着的那位都提不起敬意,更遑论南越的皇帝。 为衬万寿节的筵席,他今日特地换了一件玄色衮袍,墨发以鎏金冠固定,眉眼冷厉,英气逼人。听闻萧元征的发问,虚伪地一提唇角,道:「南越泱泱大国,所设宴席也是处处精緻,没什么可挑剔的。」 说着,又抬眼看向高台龙椅上的皇帝:「只有一事,本殿心存疑问,不知可否请圣上一解。」 萧元征只是随口一言,听他这么说,目光带了几分探究:「世子但说无妨。」 梁承骁放下金樽,低笑了一声:「本殿还在上京之时,就素闻端王殿下的美名,内心十分嚮往与之一见。」 「传闻圣上与端王手足情深,万寿节这样的大日子,做兄弟的想必不会错过。怎么今日宴席上,却不见端王殿下的踪影呢?」 …… 这话一出,殿中寂静了一息。 没人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端王,席中的朝臣宗亲俱是面面相觑。 近来萧元景在民间的风头确实盛,甚至隐隐有了盖过圣上一头的趋势。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皇帝一直没发话,其他人也不敢擅自揣摩圣意。 越帝左下首,原本笑眯眯捋着鬍鬚的丞相神色一僵,笑容出现一丝裂痕,即使很快遮掩过去,仍没有骗过对面梁承骁的眼睛。 有点意思。 梁承骁摩挲着酒器上的云凤纹,神情饶有兴致。 据密探消息,越国丞相高逢,正是太后高氏的兄长,越帝的亲舅父。 这样的人物,估计不是越帝的心腹,也该是左膀右臂了。他的态度,很大可能性代表着越帝的态度。 ——萧元征和萧元景这对兄弟,到底是真和睦,还是做戏给外人看,恐怕值得推敲。 萧元征的表情不变,平静答:「元景奉朕之命驻守楚水。朕念其来回奔波受累,特地免他回临安贺寿。」 「世子还有什么疑问吗?」 梁承骁本来也没想要一个答案,闻言遗憾道:「圣上当真重情重义。看来此次临安之行,本殿是无缘见到王爷了。」 话题到此就算揭过。 丝竹笙箫声重新响起,刚才还稍有些紧绷的氛围逐渐松弛下来,众人心底都悄悄松了口气。 侍从殷切地上前,持玉器为使臣斟酒。 无人发现,那安王世子懒洋洋拄着头,指尖散漫地点了点桌面。见此,宫侍中立刻有人心领神会,趁着宾客欣赏歌舞,身形隐没在人群中,悄然退了下去。 — 宴饮过半,朝臣宗亲纷纷献上奇珍,为越帝祝寿,一些藩属的小国也遣使臣送来了贺礼。 巫佚是南越东部的小国,与晋越均有领土接壤,传闻其举国上下,从皇族到民众都信奉神巫。 此次来越,大巫特地献上一块奇石,侍从呈上来时,只见其通体色如鸡血,面上覆一层雪花状纹路。 陪同巫佚使臣觐见的鸿胪寺官员喜气洋洋道:「启禀圣上,此乃一年前从巫佚圣山下发掘出的奇物,名为谶石。」 第4页 「据巫佚歷史记载,谶石数百年方可出一块,是昭示天下降临圣主的祥瑞。」 奇石常有,形貌如此独特的却是少见,还是一国的圣物。闻言,两侧坐席上的不少人都面露好奇之色,伸长了脖子打量那块被两名力士挑着的石头。 为表诚意,护送圣物而来的除了巫佚使节,还有深居简出的大巫和几个巫侍,个个身披黑色缎袍,垂首看不清五官。 据说巫佚的神官乃单脉相传,上一任死去后才可由下一任接替。 现今的大巫已然年迈,衰老的面容恰似蛇类褪下的鳞片,眼珠凸起,颧骨高耸,伫立在大殿上,像一截腐朽将死的陈木。 他看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嘴唇蠕动,吐出一串晦涩难懂的话语。 这就是在介绍宝物了。 官员满脸堆笑,代为转述道:「谶石可通鬼神,卜吉凶,另有为王朝祈占气运之能。」 「如若圣上有意,大巫可现场为圣上展示。」 从装着谶石的匣子被抬上来起,萧元征就看上去兴趣寡淡,显然是不信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直到听到了这一句,才一撩眼皮子,神色起了点波澜:「哦?那大巫要如何为朕展示。」 官员显然提前得过知会,笑眯眯地请皇帝带着近臣走出宫殿,在汉白玉阶上观看,又命卫士将谶石架于高处,以烈火灼烧。 等到卫士退离后,大巫拍了拍手掌,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巫侍忽然动了。在众人的目光下,他们围着火架,僵硬地迈起步子,口中振振有词。 那祷词的音调十分古怪,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呵呵」的怪异声响,听起来有些渗人。 行走间,风吹动他们身上的黑袍,隐约露出底下苍白枯瘦的皮肤,几乎不似活人。 有挨得近的朝臣把这一幕看了个真切,没忍住打了个寒颤,转过头与同僚窃窃私语: 「这是什么秘术……」 「以前从来没见过。」 「那石头看着邪性……真是什么圣物吗?」 「嘘!慎言。」 「……」 无论旁人说了什么,大巫都恍若未闻。祷词吟诵至尾声,他从巫侍手中取过一支瓷瓶,用枯如白骨的手,将瓶中丹红色的液体尽数倾倒了在石面上—— 无人知晓那瓶中究竟是什么,液体一触及滚烫的表面就升起白烟,漫出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很是诡异。 然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石面吸引,没有察觉到异样,唯有高台之上的萧元征蹙了下眉。 只见液体流淌过的地方,雪花状的纹路在一寸一寸扩大,深如刀削斧刻,甚至隐隐出现了类似谶言的图样。 鸿胪寺官员压抑不住面上的喜色,正要大着胆子请皇帝上前一观,却没有注意到,那白烟越冒越多,几乎浓郁成了实质,刺鼻的气味也越来越重。 大巫皱起眉,似乎是发现了不对,想叫停祝祷。 但已经来不及了。 某一瞬间,火光勐地上窜,将整块石头吞没了进去,随后就是一声沉闷的「啪」! 那块被称为祥瑞的谶石,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裂成了数块。 …… 谁都没有料到这样的进展。祥瑞碎裂,谶言也戛然而止,占卜失败了。 一片死寂中,侍卫手忙脚乱地扑灭了火,无措地对着那一堆碎裂的石头,去动也不是,不去动也不是。 大巫径直略过惶惶不安的官员,神情阴晴不定地上前,俯身将石块拨弄过来——上面雪白的纹路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不祥的血色,如附骨之疽,牢牢爬满整块石面。 他低声说了一长串的巫佚语。鸿胪寺官员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两股战战,快要软倒在地上。 见状,朝臣宗亲中传来一阵骚动,皆是在议论眼前的异象的。唯有梁承骁抱臂站在人群前头,满脸瞧乐子的兴味。 萧元征冷眼旁观许久,眼看着无戏可唱了,正要开口终结这一场闹剧。 大巫由巫侍搀起,在侍从紧张的视线中行至高台下,眼睛死死盯着众人簇拥的皇帝,胸膛剧烈起伏,咳嗽了两声,竟是口吐大越的官话。 「天降异象,王运式微。」 「主位……危在旦夕。」 他的嗓音极其嘶哑,声调怪异,不似人言。 但没有人在意这点了。 在听到如此大逆不道言论的瞬间,宫侍就扑通一声跪倒了大片,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去看石阶之上帝王的表情。 像是被慑住了,一时无人作声。 在一片令人胆寒的静默中,高逢的脸色几番变换,最终厉喝道:「大胆!还不将这妖言惑众之人拿下!」 御前侍卫起初有点犹豫,见萧元征默许,方才持武器上前,团团围住了巫佚使节。 即使身陷围困,大巫仍然没有丝毫变化,他逼视着萧元征,神态如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令人观之心生不适。 「无论圣上相信与否——」 「神明启示,窃国者如今正藏在朝野中!」 第3章 争斗 发生了这样的事,宫宴没法再进行下去,没过多久就散了。 巫佚使节和大巫都被押进了天牢,严加看管。目睹全程的人也心惊胆战地装作耳聋目瞎,不敢往外透露一个字。 只是当天大巫的话到底在众人心底留下了一丝痕迹——那块谶石的异状,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对于怪力乱神之事,多数人还是心存敬畏,回去总忍不住想,万一确有此事呢? 第5页 那窃国者指的是谁,就大有文章可作了。 不管朝臣官员私底下如何暗潮汹涌,这都与晋人无关。 那天宫宴结束后,使团作为在场的重点怀疑对象,被看似客气,实则强硬地扣留下来盘问了一番。 无缘无故扣上了一顶帽子,随行的使臣都面有不忿之色,唯有梁承骁十分镇定。 他呷了口茶,眼都不抬:「他们要找什么,由他们找。」 他既然敢这么说,就是笃定对方会一无所获。 果然,半盏茶后,前来搜查的禁卫低声交谈了一番,按着刀让出了可供离开的路。内侍又是客套又是赔笑,将几人恭恭敬敬地送出了皇宫。 — 回到驿馆后,纪闻第一时间察觉了周遭环境的变化,街上往来的行人反常地增多了,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关注这里的动静。 关上房门后,他低声禀报梁承骁:「楼底下守着的人多了不少,越帝恐怕没有完全打消对我们的怀疑。」 犹豫了片刻,又道:「殿下,可要提前通知郑统领来接应。」 使团此次访越,名为和谈,实则几个主事人都知晓梁承骁的身份。如果遇上险情,最紧要的还是保证太子殿下的安全。 「不必。」 许是宫里的气息太驳杂,梁承骁又犯了头痛的毛病,神色有些发沉,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摁着太阳穴。 周围的随从也紧张地看着他,生怕在这节骨眼上,他们太子爷出了什么意外。 即便如此,梁承骁的语气还是笃定的,毫无深入虎穴的自觉: 「临安的地界内。萧元征不敢动手。」 他此行并未改换容貌,在抵达临安的第一天,萧元征大概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只是一直心照不宣地没有点明。 这几天看下来,越国上下尚且不是一条心。内忧当前,即使怀疑巫佚献礼一事有晋国在背后捣鬼,也不敢贸然跟他们撕破脸面。 纪闻搞不清这些弯弯绕绕,但他对梁承骁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尊崇,闻言正色应了声是,就不再多话。 数日后,李同舟代表使团入宫,向皇帝递交国书。 正如梁承骁猜测的那样,萧元征果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端倪,不仅同意了使节提出的三年内互不侵扰的协定,还在宫中设宴专门招待了众人,仿佛万寿节那天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此举乍一看是在示好,李同舟心里却惴惴不安,苦不堪言——笑话,他们在越国地盘上干了什么搅混水的事,别人不知道,自己可是清楚得很。 与其信萧元征是个以德报怨,宽宏大量的主,还不如信他是x始皇。 一场令人消化不良的鸿门宴后,李同舟提心弔胆地向越帝辞了行,称「离京已久,如今使命已毕,是时候回去向国君復命了」。 越帝坐于高台之上,冠冕遮挡了神情,唯有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许久。 就在李同舟后背隐隐出汗的时候,对方终于发了话。 「从临安到上京,山高水远。」萧元征淡道,「那就祝世子与副使一路顺风了。」 — 使团离开临安,是在一个刚下过雨的春日。 越帝不便离宫,于是遣了高逢带人来城外送行。 虽然说高逢是越帝的舅父,两人的相貌却无半分相像之处。当初宫宴上匆匆一面,没有细看,如今打了照面,才发现此人印堂狭窄,钩鼻庞腮,是一副十足刻薄的长相。 李同舟与他虚与委蛇了一番,话语里有意无意地打探巫佚一事的后续。 「此事疑点众多,暂且无法定论。」高逢捋着长须,冷笑连连,「本相已说服圣上,暂时不处置巫佚使节,择日再令大巫占卜,势必叫他说清谶言的含义。」 「若正如神谕所说,朝中存有这样的反贼败类……此人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看他的态度,李同舟大概有了数,看远处的车驾帷幕放下,顿时心领神会,故意一拱手道:「晋越数百年前是为一家,过去虽然出现了隔阂,如今重修旧好,也是一段佳话。」 「若有平叛清剿之事,我朝愿助一臂之力。」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看起来确像那么回事,高逢于是欣然应允道:「好,贵国皇帝大义。」 — 等见鬼说的鬼话落地,离开临安没多远,梁承骁就领着亲卫,抄了和使团截然不同的近道。 那些外交辞令听听也就罢了——就算巫佚一事,确实在萧元征心里种下了一根刺,这和他不想让梁承骁活着离开边境又不冲突。 事实印证,这个决策相当有先见之明。 原本将近一个月的路程,生生被一行人压缩了大半,仅用十日就抵达了楚水边缘的沂郡。尽管如此,前来刺杀的势力仍然一波连着一波,前赴后继,有种不将他截杀在越国境内誓不罢休的狠劲。 这批刺客统一穿着黑衣,训练有素,身手过人且悍然不惧死,见刺杀不成就会即刻咬破齿间藏匿的毒囊自尽,不留任何身份信息。 饶是平日里见惯大风大浪,做足了心理准备的纪闻,遇到这批铁打的死士也毫无办法,只能一边骂娘一边硬扛。 在不知道处理完第几波刺客之后,亲卫队伍已经折损了大半,他啐了口血沫,正要弯腰去翻地上服毒死士的衣物,被梁承骁从身后制止了。 「不用找了。」他说。 第6页 十天日夜兼程,还有源源不断的刺客纠缠,要是落在旁人头上,估计早就人心涣散不安。但他们太子爷站在那里,有如一枚定海神针,叫所有人心生安定。 这一路北上得狼狈,梁承骁周身戾气未散,像一柄刚开刃饮过血的剑,他将长刀扔给侍从,冷笑了一声:「这个架势,只有萧元景的巳部。」 什么叫冤家路窄。 他萧元景明面上不敢现身,背地里倒是阴魂不散。 巳部。 一听这个名字,在场所有人不由得心神一凛。 端王麾下的十二部,这两年可算是刻在了晋人的骨髓里,恨得咬牙切齿。不久前的沂郡之争,梁承骁就是在这支无处不在的队伍手上吃了大亏。 巳在生肖中指代巳蛇,按照命名规律,应当是专门负责清理和暗杀的一支。 看来不止他把萧元景视为心腹大患,宁涉险境也要给对方设局,对方同样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纪闻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十二部手上吃堑,语气恨恨:「除了躲在背后装神弄鬼,他还有什么手段!」 若非在萧元景的地盘上,他定带人将那藏于幕后的贼手揪出来,生啖其肉,痛饮其血,何至于让殿下陷入如此险境。 梁承骁的神色冷戾:「还有功夫找麻烦,是孤小看他了。」 如今陷入被动的局面,是他计划不周。待到临安的布置完成,届时谁才是被追逐的丧家犬,还未可知。 — 好在捱了这一路,事情总算在第二天的入夜前迎来了转机。 这一次,出去探路的亲卫折返后,面上带着明显的喜色,一下马就激动道:「殿下,联繫上郑统领了!」 「他如今带兵守在河对岸,听闻殿下到了沂郡,已经派人来接应了。」 …… 郑思全为人稳重细心,几日前收到使团传递的消息后,就做足了准备。亲自带了一队精兵偷偷渡河,终于在夜幕降临时与梁承骁等人会合。 原本的衣服沾了血迹和脏污,不能用了,梁承骁换了身外袍,听郑思全汇报这些天从临安传出的消息。 郑思全曾是他舅舅的旧部,如今在楚水一带任总兵,对太子一党忠心耿耿。这也是梁承骁放心让他留守接应的原因。 确认少主没受大伤后,郑思全稍松了一口气,道:「殿下请安心,李大人前日刚走到半程,传信说一切顺利。」 说着,又皱了一下眉:「就是使团离开后不久,临安城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越帝下了密诏,命端王即刻返京。」 从外人的视角看,万寿节已过,萧元征这时候把一个戍守在外的亲王叫回去,实在是怎么想怎么古怪。 营中的参将也猜测,是不是临安出了什么大事,只是部署在城内的暗桩始终打探不到消息。 但梁承骁看上去并不意外,似乎早有预料:「哦,那萧元景现下如何了?」 说起这个,郑思全很有些羞愧:「萧元景前两天就离开了沂郡。他应当对我们早有戒备,车舆一出城,盯梢的人就跟丢了踪迹。」 「但南部的密探来报,有人在淮阳一带见过他。」 淮阳? 那处跟临安可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 难道是被越都来者不善的急诏逼到狗急跳了墙,预备孤注一掷,和萧元征撕破脸了? 「……」梁承骁长眉一挑,道,「孤知晓了。」 一行人毕竟还在楚水南岸,久留并不安全。之后如何,还要回去从长计议。 亲卫趁夜色撑来了船,护送太子爷渡江,返回自己的地盘。 登上木舟的那一刻,像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动静,梁承骁停下了脚步。 随后,他忽然示意众人安静,亲自取过了侍从背上的长弓。 侍卫虽不明所以,但本着对太子殿下的无条件信任,配合地呈上了箭筒。 梁承骁立于黑夜中的船首,长臂伸展,挽弓搭箭。 江风烈烈吹拂,唯他全神贯注,视线凝于岸上的一处,如鹰隼盯上丛林中逃窜的猎物。 咻—— 毫秒之差,利箭破空而去。 夜色里看不清岸边树林的景象,只听得沉闷的一响,有什么重物应声砸在了地上。 见状,众人皆是一窒,只觉心惊肉跳,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些窥伺的眼睛从未离开,他们耐心地潜伏于暗中,等待着一个一击毙命的时机。 纪闻的后背渗出冷汗,无法想像刚才太子爷没发现那群刺客的后果,他正要开口,就远远地看见了对岸亮起灯火,有船只自晋军的营地驶来,向这边靠近。 是接引的兵士来了。 仿佛意识到已经失去得手的机会,密林中传出一记短促的唿哨。须臾之后,那种令人不适的窥视感消散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儿,纪闻才压下胸中失语的感觉,心悦诚服道:「殿下英明。假以时日,端王必成阻挡晋国挥兵南下的祸患。」 梁承骁站在凛冽的江风中,衣袍被吹拂得翻飞。 他将长弓扔还给亲卫,嗤笑了一声:「萧元景是个枭雄。」 「可惜这楚水两岸的君王,只一个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是谁还没见面 就被老婆追杀了一路啊太子爷(指指点点 第4章 暗潮 两个月后,楚水以北。 涿县是位于晋越两国的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名义上归晋国治理,实则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之士云集,常有游走于两岸的掮客行商汇集在这里,做点见不得光的生意。官府心知肚明,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7页 孔老二是涿县一带有名的行掮。 至于何为行掮,这个说来渊源颇长——两国近些年战事频频,但再往上数几十年,也有过一段和睦通商的时期。彼时有许多民众往来两岸,相互通婚。 如今虽然明面上的交往断了,时常还会有人渡江去对面探亲做生意,这时官府发放的路引不起效了,就需要行掮来打点关系,疏通各处的关节。 这日,孔老二的铺子里来了一行特殊的客人。 「你们要去上京投奔亲眷……」 孔老二嘬着牙花,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高大寡言的男人一圈,像在挑剔一块猪肉的肥瘦。直到旁边的护卫按着剑鞘瞪过来,才啧了声。 「要放在前些日子,这事儿还好办。」 他轻轻啐了一口,很是不满的样子。 「但两个月前,越国那挨千刀的端王杀了巫佚来的使节,从沂郡叛逃了。如今不仅江对岸,晋国也是处处卡口戒严,大肆搜捕叛贼的踪迹。」 「不说你们这样的外乡客,不少在外经商的人都回不去。」 护卫皱起眉:「那这么说,你也没办法了?」 孔老二正要不耐烦地开口,就看那为首的男人走上前,在桌上放了一袋沉甸甸的钱币,面无表情问:「拿这些做酬劳,可够?」 这…… 被袋中透出银两的光晃着了眼睛,孔老二浑浊的眼珠子一瞠,立刻一改先前爱答不理的态度,迭声道:「够了,够了。」 然而男人并不吃这一套,一伸手将那钱袋取走,冷道:「我弟弟身体不好,拖不了太久,半个月内要进京。」 「你若能办成这件事,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 孔老二贪婪地盯着那只装满了银两的钱袋,直到它被收起来,才依依不捨地移开了目光。 随后,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咬牙说:「成!我知道官府里有一位老爷,他夫人两日后要回上京探亲。」 「到时候我打通关窍,你们就混在随行的队伍里,保准顺顺利利进城。」 男人颔首应答:「好。」 得到准话后,几人并不打算逗留,约定了下次碰面的时间,就走出了店铺。 好不容易得了个大单子,孔老二笑得牙不见眼,热情地将贵客送出了大门。 日轮刚升上头顶,路上不见几个行人。 正对着门口停了一辆低调的马车,里头大约坐着男人的那个痨病鬼兄弟。 男人掀开帷帘上车时,他不经意往里一瞥——然后神色一顿,眼睛霎时睁大了。 里厢的人侧对车门坐着,露出半张不甚清晰的脸。 孔老二是个粗人,此前所见最好看的女人,也不过是迎春院的芳娘子。她的美是极艷俗的,一见到对方,他就会升起独属男人的粗鄙心思。 然而车中人显然不是如此,帷帘掀起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画中的仙人——他只坐在那里看书,便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教人下意识地屏息凝神。 …… 就在孔老二回过神,忍不住再多窥探一眼时,车帷在他面前落下,将一切视线隔绝在外。 护卫一扯缰绳,长吁了一声,驾驶马车走远了。 — 穆乘风回到车驾中,低声汇报导:「公子,都已经安排好了。」 二月初的晋地还是冷,拂面的风都是冻手的。 萧元景披一身银白的狐裘,神色恹恹,支着头闭目养神,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冬天一贯是他最讨厌的季节,往日在临安的时候,岁末一过小雪,他就会躲在府邸里称病不见外客,直到第二年开春,气候暖和一些。 穆乘风知道他这两个月始终都在奔波,几乎没有休憩的时候,忍不住说:「那掮客说,探亲的队伍最早要后日才出发。」 「我先在城中找一间客栈,让您歇歇脚吧。」 听到这一句,萧元景才睁开眼,不咸不淡道:「此处离越地不远,追兵很快会循着踪迹跟过来,小心为上。」 「上一波死士刚被解决不久,高逢一时半会凑不出更多人。」穆乘风低声地劝,「您的风寒还没有好全,接下来又要北上,缓两天不急。」 萧元景的表情淡漠,显然不为所动:「不必……」 话音还未落,车驾前的帷幕忽然掀开,探进来一张英俊板正的脸蛋。 褚为在车前板上蹲了半天,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了,火急火燎探进个脑袋,坚决表态:「公子,咱们爷交代过,查探是次要的,可不能让您再累着病着了。耽搁一会儿又碍不了事,您就依了穆大人吧!」 ……又来了。 萧元景抬起手,心情复杂地摁了下眉心。 北上这一路,褚为一群人简直把他当成了什么易碎的瓷器,捧着怕摔了,晒着怕化了。 凡是他下达了任何可能损害己身的指令,暗卫虽然最后会听命,但一定先在他面前跪足半个时辰,求他回心转意,简直比最难搞的言官还油盐不进。 在小年轻热切到恨不得拿个匣子给他装起来的目光下,萧元景瞥了一眼身侧冷面无私,细看隐含贊同的穆乘风,无奈道:「……知道了。」 — 落脚的客栈位于一条清静的巷子里,附近里里外外早被暗卫提前探查过,确保安全。 第8页 萧元景戴着幕篱下车时,正巧有几人吵吵嚷嚷地经过,闹得鸡飞狗跳。 追在后头的人伙夫打扮,怒不可遏地叫喊着:「抓住那个小兔崽子!」 「婊子生的东西,敢偷到老子头上,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跑在前头的身影又瘦又小,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专往小巷子里窜,灵活得像条滑手的泥鳅。拐了四五个弯以后,或许是匆忙间没看清前头站着的人,猝不及防与要进店的萧元景撞了个满怀。 褚为刚跳下马车,见状急忙上前:「公子!」 萧元景怔了下,低头对上了一张脏污斑斑的脸,和狼崽一般的警惕眼睛。 这是个十多岁的乞儿,因长久的营养不良,显得有些面黄肌瘦。 四目相对之间,对方明显也呆住了,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面庞,显然是隔着一道纱帘,看清了其后的美人面,表情有一秒钟的空白。 但身后骂着污言秽语的人马上要赶到,他最后一咬牙,推开萧元景跑了。 这一片纵深的巷道很多,他体型小,速度又快,很快就拐得没影了。气得那丢了财物还被耍了一遭的失主直骂娘。 褚为及时搀住萧元景,确定他安然无恙后,才松了口气道:「这些年楚水一带战乱频频,不少流民都跑来了涿县避难,找不到餬口的营生就做了匪盗,连这么大的孩子都出来偷窃了。」 闻言,萧元景蹙了一下眉,没有答话。 褚为见他还在看那个乞儿离开的方向,面色是难得的冷肃,于是低声问:「公子,可要我……」 萧元景没有让他说完,就淡淡打断了:「勿管闲事。」 褚为闭上了嘴:「……是。」 萧元景不欲和他多说,示意他不用跟着,抬步走上二楼。 厢房门口早有侍卫把守着,其中一个是熟悉的十二部面孔,另一个则是陌生的。 视线扫过对方的脸时,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问:「穆乘风呢?」 熟悉的侍卫答:「穆统领去附近巡视了。」 萧元景淡道:「把他叫回来,我有事吩咐。」 侍卫什么都没问,垂首应声:「是。」 — 没过多久,穆乘风就匆匆赶来,叩门问:「公子有事找我?」 下午天气转阴,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蔽了太阳,空气沉闷潮湿,一副风雨欲来之象。 萧元景正负手站在窗边,俯瞰街巷上的景象,听到动静,唤他进来说话。 房间内的用品已经被随从更换了个遍,床铺换成了金丝绒的,薰香换成了安神的梅花片,连过去他在宫中惯用的掐金手炉都被捎了过来,搁置在桌上。 萧元景回过头看他,声音平静:「我记得,我没有给过你们这样的指示。」 他指的是室内变更的陈设。 穆乘风一顿。 此番跟随萧元景北上的,除了戌部,还有宫里遣来的金翎卫。戌部都是在他身边待久了的,深知主子的脾性,不可能擅动他的物品。是谁做了这番布置,显而易见。 虽说金翎卫来此是奉皇命,但一声不响就越过王爷擅作主张,实在是逾矩。 穆乘风皱起眉头,心里也觉得金翎卫的做法不妥:「属下即刻去换一间……」 萧元景静了一静:「不必了。」 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开口时,似乎略过了这个话题:「从临安到涿县,我时常有精力不济的时候,疏忽了关注身边的状况。」 「这段时间里,你可察觉到异常?」 他给了一个「身边」的限定词,穆乘风想了想,谨慎地问:「公子是指沿途城镇的情况,还是?」 「不。」萧元景眼也不抬,顾自撇去了茶汤上的浮沫,「我是指金翎卫。」 金翎卫,异常? 穆乘风神色一凛,立刻悟到了他的言下之意:「您是说……」 「兄长不会害我。」萧元景将茶盏放在了桌上,语无波澜,「但临安毕竟不比沂郡,藏污纳垢的地方太多,即使是金翎卫也不可能全然干净。」 「你不觉得,这一路上的追兵都来得太快了吗?」 他奉密旨离京后,处处留心遮掩行踪,但高逢派来的刺客却像开了天眼,每次都能准确地追查到他在的位置。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巧合,次数一多,就要怀疑随行的人里是不是出了内鬼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穆乘风的背后寒意丛生。 他正要开口,就听萧元景沉吟片刻,问:「我们来时乘的马车停在什么地方了?」 穆乘风愣了一下,回答:「在离客栈不远的巷子里。」 萧元景应了声,吩咐道:「你带上大半的侍卫,现在驾车往城外走,装作我们已经离开。留下几个戌部的人守在客栈附近,没有命令不得妄动。」 穆乘风听懂了他的意图,是要以身做饵,放长线把鱼钓出来,紧张道:「殿下,这样太危险了。不能让您一个人留在这里。」 萧元景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虽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 「此计可行。今日停留在涿县是我临时起意,就算内鬼传递了消息,追兵也没那么快赶到,可以一试。」 「如果幕后之人的目的是除掉我,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会错过。」 穆乘风还欲再劝,抬眼却撞进了萧元景沉郁的目光里,狠狠一激灵,他心知这就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得跪地俯首:「……是。」 第9页 萧元景转动着手中的瓷杯,忽然道:「走的时候带上褚为,不要告诉他此行的目的。」 穆乘风愣了愣,心中旋即有了数:「您不信任他。」 即使那是皇帝亲自点来保护他的人。 萧元景不予置否。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白烟从香炉中升起,又徐徐飘散。 「倘若计划生变,我与你们失去了联繫——」 他的声音肃冷了些许。 「不得声张,不得传信回临安。原地待命,等本王指示。」 【作者有话说】 g别立太早嘿嘿嘿 第5章 生变 黑云翻墨,狂风阵阵,预示着一场骤雨的到来。 涿县城外,一辆马车在道上疾行,左右侍卫皆佩长刀,驭马紧随在侧,铁蹄扬起滚滚沙尘。 从离开城门开始,褚为就一直紧皱着眉头,打马上前,与当先的穆乘风并驾,声音在大风中显得不甚清晰:「殿下到底下了什么指示,为何要冒着风雨出城!」 穆乘风并不理会他,精力高度集中,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三番五次得不到回应,褚为也有些恼火,厉喝道:「穆乘风!」 「注意你的言辞。」穆乘风侧过头,神色冷峻答,「不管殿下做了什么决定,都轮不到你置喙。」 戌部的人怎么都是这副死德行? 褚为心中焦急,一咬牙,压低了嗓音:「殿下的寒症才发作过不久,如今正是虚弱的时候!圣上为什么要派金翎卫随行,你难道不知晓吗?」 「倘若殿下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打算怎么回宫交代!」 他这厢急得恨不得扑上去,拽着对方的衣领把他摇醒,穆乘风的表情却依然冷漠,拂开了他的手:「那是你该考虑的问题,褚大人。」 「你——」 霎时间,褚为的火气直往头顶沖,正要扬鞭挥止住他的马匹,鞭子即将落下时却被穆乘风一手抓住了。 「闭嘴。」他说,一扯缰绳勒住了骏马,示意随行的侍卫放慢速度。 阵风仍在唿啸着,将道路两旁的树木摇晃得哗啦作响。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另一种不容忽视的动静混杂在风声中,愈来愈逼近。 在林中倏尔窜出数十个黑衣遮面的刺客,将一行人团团围住的前一秒,褚为脸色剧变:「不好,是追兵跟上来了!」 「全体听令,保护马车——」 — 与此同时的客栈。 乔装成金翎卫之一的刺客从房樑上落地,迅速解决了房门口不设防的侍卫,随后推开房门,闪身入内。 正如他预料中的那样,屋内窗门紧闭,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安神香气息,床榻上的帷幕半拉,隐约可见里头休憩的人影。 刺客心知是混在梅花片中的迷香起了作用,但仍拿帕巾捂着口鼻,谨慎地挑起床帘一角,查探里面的情况。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原本闭目躺在榻上的美人忽然暴起,噼掉了他掌心匕首,一手钳他双腕制住他下一步动作,另一手将锋锐的刀片抵上了他的颈边。 ——对方根本没有吸入迷香,这是个陷阱! 刺客的双目猝然睁大,充满惊惧和不可置信。 他强作着镇定,以为萧元景会套他的话,面罩下的双唇翕动,想说些什么。 但下一秒,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利刃的亮光一闪,萧元景干脆利落地割开了他的喉咙。 「……真是阴魂不散。」 扔开手中尚且温热的尸体后,萧元景眼底漫上厌憎之色,拿帕子擦拭了手上沾染的血迹。 可惜刺客并没有蠢到单枪匹马来行刺,一波未平,很快一波又起。 没过多久,附近远远传来几声类似鸟哨的声响——昭示着分散在客栈周围的戌部遭遇了敌人。 援兵怎么来得这么快。 萧元景蹙起眉,意识到直至现在,驾车出城引走注意力的穆乘风还没有消息,很可能是被拖住了。这批刺客的数量和水平,大概远超他们前两个月碰到的那些人。 这不是高逢能搞出来的手笔。对方要有这个本事,不至于新皇都快登基一年了,还放着他在沂郡恨得咬牙切齿,又毫无办法。 可问题是,除了高逢,还有谁这么急迫地想致他于死地? 窗外的天气实在算不上好,乌云聚顶,沉闷的雷声裹挟闪电,将阴翳的天空噼开一线。 才几分钟的工夫,远处的哨响就逐渐由缓转急,音调也变得短促尖利,似乎在狂风中急切地示警。 ——情况生变,再等穆乘风带人回来就来不及了。 萧元景心念陡转,须臾间就做出了权衡。 窗栓一拨开,气流霎时唿啸涌入,将扇页砰地砸在墙上。顶着随时可能将人掀翻的狂风,他敏捷地撑着窗台,纵身跃下二楼。 — 阿九死死地将帕子攥在胸口,心中挣扎不断。 他已在客栈旁这条无人的巷子里徘徊了多时,每每鼓起勇气,想踏出一步,可信心很快就像被扎破的气球,迅速放得瘪瘪的,叫他踟蹰不肯前。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已经持续许久,方才在乞丐窝里,有人见着他同他说话,他也浑浑噩噩的,什么都没听进,满心满眼想的都是下午在街上撞见的那位白衣公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第10页 对方身上是那么干净,带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气味,无意扑进他怀里时,触手的感觉是清冷柔软的,仿佛环抱住了一枝覆雪的梅。 甩掉背后追赶的伙夫后,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又绕回了客栈附近,不期然在原地捡到了一方洁白的手帕。 他怀着卑劣又自贱的心思拾起它,擦拭掉边缘溅上的污泥,小心地放在鼻尖细嗅,然后闻见了淡淡的梅花香气。 …… 天幕低垂,巷里人家晾着的衣物被吹得翻飞,眼看着快要下雨了。 阿九思考多时,终于一咬牙,暗自下定了决心,正要走出巷子,忽然听得头顶砰地一声巨响—— 他遽然抬头,结果瞠目结舌地看见了从天而降的一抹白色。 数丈高空,对方好似如履平地,剑刃在空中一借力,就轻巧地落在了地上。 「谁?」 发觉巷中还存在第二个人,萧元景还未起身,手就按住了腰侧的剑鞘,声音冷厉。 视线扫过角落里站着的少年时,他稍微顿了一下:「是你?」 他也认出了阿九,白天在街上撞到的乞儿。 对方看上去完全惊呆了,双唇讷讷张合,说不出话来。 即便如此,萧元景眼中的戒备没有完全散去,他上下扫视了阿九一圈,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问题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阿九恍然回过神。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发出些含煳的「啊啊」声响,表情十分紧张。 萧元景一顿,旋即蹙起眉:「天生就不会说话?」 阿九点头又摇头。他有些畏惧萧元景手中的长剑,站得离他远远的,口中小声「吚吚呜呜」着,从贴近心口的衣袋里翻出一方手帕,觑着他的表情递给他。 巷中的光线不好,隐约能看见雪白的绢布一角,绣着几朵硃砂垂枝,是他熟悉的宫廷绣娘的手艺。 「……」 萧元景怔忪一瞬,想起了午后遗落在街上的帕子。 这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丢了就丢了,他也没有费心去找,未曾想是被少年捡到了。 阿九见他站着不动,以为他是没看懂,神态有些焦急,伸手比划了一阵。 然而两人语言不通,交流相当费劲。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用手语表达,忽然听得客栈附近破空的尖锐哨音。 即使没有戌部示警,隔着二楼大开的窗页,萧元景也听见了纷杂的脚步声——有人上楼了。 他脸色一变,再顾不上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深深看了一眼神情懵懂的少年,当机立断道:「跟我走。」 — 穿堂风呜咽着吹过弄堂,一声惊雷过后,暴雨终于如期而至。 铺天盖地的雨幕盖过了大部分的五感,视野所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风是冰冷的,湿透黏在皮肤上的衣物也是冰冷的,雨滴不间断地砸在身上,产生了近似痛觉的触感。 阿九感到长久的晕眩,他起初不知道那神仙一样的公子为什么要走,犹犹豫豫地跟上了他——直到他在倾盆而下的雨中,惊倏窥见了巷口一闪而过的刀刃寒光,和对方衣衫上大片的血迹,惊得他的心脏差点跳出喉咙口。 萧元景没有察觉他惊惧交加的情绪,或者察觉了,也没心思理会。 那批古怪的刺客仍在周围搜查,像是不见到他的尸体誓不罢休。有那么惊险的一回,他们差点在曲折的巷道里迎头撞个正着,好在萧元景反应及时,拽着身后步伐踉跄的少年躲进了侧边的阴影中,才侥倖躲过一劫。 好在刺客没有起疑,在附近转了一圈没发现异样,就去往别处了。 萧元景放开他的手腕时,阿九敏锐地察觉,他的指尖在细微地发着抖,似乎在强行压抑什么,担忧地去看时,对方又侧身遮挡住了视线。 萧元景一抬被雨水沾湿的眼睫,嘴唇无声翕动:「没事。」 云层仍在聚拢着,天空像蒙了一块巨大的灰色绸缎,闪电如藤蔓般蜿蜒,一瞬迸发出强光。 借着一秒钟的光明,阿九看清了他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这才惊觉,从他额头上滑落的不止是雨水,还有细细密密的冷汗。 「……!」 阿九悚然一惊,慌乱地打手势询问他怎么了,还想上前去搀扶他,只是还没碰到对方,就被萧元景用剑鞘轻轻拨开了。 「快走,这里不安全。」他说。 无论刺客是哪一方派来的,他们的目的都是要自己的性命,和这偏远县城的乞丐少年无关。如今已经离开了客栈周边,只要远离他,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阿九奇蹟般理解了他的意思,表情顿时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他用力地摇头,又跟萧元景混乱地比划了一阵,见对方皱起眉头,似乎没有看懂,干脆上前扯住萧元景的衣摆,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 与初到此地的萧元景不同,阿九是实打实在这片匪盗横行的地界里长大的,熟知各条小路和隐秘的窄巷。 操纵追杀的幕后黑手并不蠢笨,意识到在客栈附近找不到目标的踪影,当即凭藉手下人数众多,扩大了搜索范围。 好几次他们都与黑衣蒙面的刺客擦身而过,中间仅隔一面青石砌就的矮墙,算是有惊无险没引起对方的注意。 然而随着时间的拉长,萧元景的状态也在逐渐变差。 阿九着急地在前面引路,偶然回头一瞥,正好看见一滴水珠顺着他的眼帘滴落,打在颤抖握着剑的手腕上。 第11页 萧元景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雨水和冷汗浸透,血渍在其上漂染出大面积的红,恰似手帕上盛开的冶艷梅枝,鲜活得晃眼。与他本人虚弱的状态相比,倒像是那硃砂梅抽取了主人的生命力,兀自开得张牙舞爪。 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阿九被自己惊了一跳,紧接着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了。 萧元景支撑不了太久。 他的心一横,咬牙转了步子,拐进一条荒僻的小道。 与先前经过的地方不同,这条路明显更加隐蔽和曲折,不仅分叉口多,甚至狭窄的地方仅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阿九尽可能放慢了脚步,一边兼顾萧元景的状况,一边留神警惕着周围的环境。 不知在巷道中穿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道豁口,通往一个破败久无人住的院子。 阿九眼前一亮,顾不上萧元景先前的反应,赶紧小心地搀扶他进屋。 总算摆脱了追兵,他关上门还没来及松口气,忽然听得屋外远远传来的说话声——在这紧要的关头,竟然有人往这边来了! …… 淋过一场骤雨后,萧元景觉得自己像是从数九寒冬的池塘里被捞出,冻得全身都在无意识打战。 头脑昏昏沉沉的,大概是又起了高热,他看着那乞儿焦虑地在门边走来走去,神态坐立不安,心中升起近乎直觉的警惕,勉力支撑起身子。 有人正在走近这座院子,听口气并不像追兵,雨声将他们的交谈遮盖得模煳,隐隐绰绰地传进他的耳朵。 「听我的!这种上等货色……只要运到上京,我们下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你怎么肯定是上等货……冒这么大风险,看走眼了怎么办?」 「呸,我什么时候看走眼过!就马车上那么一眼,我敢保证,那张脸蛋,绝对是个的小娘子!」 「外头风声正紧着,刚才还有穿黑衣服的人在巷子里打转……这笔生意能做成吗?」 「怕什么,那群官家的走狗,下下辈子都发现不了城里藏的暗道……」 「……」 随着距离拉近,两人话语的内容也逐渐清晰,似乎因为意见不合,在争执个不停。 大概是在院门口被什么东西绊到,其中的一人狠狠踹了一脚障碍物,木桶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大圈。 「阿九呢,怎么不在院子里守着?」 「下午就不见人了……不知道上哪浑去了。」 「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踹木桶的人骂骂咧咧道,「我迟早要拿鞭子抽他一顿。」 伴随说话的声音,他一把推开了木门,后半句含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那是一柄锋锐的长剑,正正噹噹横在他脖颈的位置,近得只要他再往前靠一寸,就已经命丧当场了。 孔老二跟在那人身后,还在纳闷他怎么不进去,结果一抬头看见了一身湿淋惨白的萧元景,表情猝然间像见着了鬼,吓得舌头打结,话都不会说了。 「你……你是……」 「闭嘴。」萧元景冷声道,「站住别动。」 孔老二是个只会嘴上把式的,一见着这种舞刀弄枪的场面,立刻就吓破了胆,牙齿抖若筛糠,忙不迭地点头。 他离得远没注意,正前头的刀疤脸却眼尖地看到,这美人握剑的手轻微颤抖着,像是色厉内荏,靠最后一丝力气在强撑着一样。 和孔老二不一样,刀疤脸以前在山上混,是真切见过血的,这两年才从土匪改做了人牙子生意。 起初的惊吓过后,他迅速镇定下来,面上假意应承着,一手却暗自往下,去摸藏在身上的匕首。随后,趁萧元景来不及反应,眼里倏尔凶光一现,就要把匕首扎进对方心口—— 他最后还是没有得手。 只听沉闷地「咚」一声,长剑脱手,那美人居然在他面前眼睛一闭,软倒昏了过去。 而站在他眼前的,竟是高举着板凳,神色紧张又愧疚的乞儿阿九。 — 解决掉身后纠缠的追兵后,穆乘风领着戌部,第一时间赶回了客栈,却发现满楼的空荡。 跨过走廊上横七竖八的侍卫尸体,他的脸色极为难看,直到看见地上被一刀割喉的刺客,和旁边大开的窗扇,才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褚为原本被戌部的人反扣双手制着,见状一发狠挣脱了束缚,踉跄扑上前,扒开刺客的衣襟寻找了一阵,转头双目赤红道:「他身上没有标记,不是金翎卫的人!」 「我们绝不可能对殿下有二心!」 「那又能说明什么。」穆乘风的面色沉肃,「连手底下的兵被换了人都不知道,险些让刺客得了手。」 「你还是想想找到殿下之后,怎么向他请罪吧。」 不用多余的指示,戌部的人很快上前,训练有素地制服住他,每个人眼中都带着厌恶。 褚为再次被按倒,额头重重地撞在地面上。他自知罪责,不再反抗,嗓音沙哑道:「此事是我失职,我不跟你计较……殿下在涿县失踪,兹事体大,必须赶快禀报圣上……」 穆乘风擦身经过地上狼狈的身影,置若未闻地走出了房门。 「立刻传信卯部,全城搜寻殿下的下落。」他冷声吩咐,「殿下有命,此事绝不可声张。」 「倘若有违令者,即时抄斩。」 【作者有话说】 您的快递正在配送中 第12页 第6章 失忆 端王叛逃的消息一经传出,就像安上了翅膀,迅速飞遍楚水两岸,引发了两国朝野不小的异动。 上京,太子东宫。 纪闻揣着刚到的密报,急匆匆跨进院落,却见书房外的侍从垂首站着,神态瑟瑟发抖。 见状,他一挑眉梢,问门口眼观鼻鼻观心的老管家:「这又是怎么了?」 常贵脸上的皱纹快挤在了一起,看到他简直像见了救星,赶紧上前,惶恐地压低了嗓门:「刚才宫里来了人,人一走太子殿下就发了脾气,还摔碎好多东西……」 这套流程实在太过熟悉,纪闻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心下发笑,面上却煞有介事地紧皱眉头,故作为难道:「是吗,可我这里正好有紧要的事务要向殿下汇报。」 闻言,常贵立刻摆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挪得离大门远了一些:「这……殿下脾气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纪大人,您快进去吧。」 …… 在一众内侍隐含敬畏的目光下,纪闻表面不情不愿地推开大门,走进了书房。 作为太子日常办公的场所,宫殿的内室十分宽敞,不仅有会见幕僚用的正堂,供休憩的暖阁,里外还由一道玉雕屏风隔开。 纪闻顺手关上门,一绕过屏风,就看到满地瓷器的碎片,和立于桌后面色沉静,正在临摹字帖的梁承骁。 这看着可不像是刚发过脾气的样子。 见到这一幕,纪闻毫无意外之色,他避开了地上的碎片,又去旁边木柜上挑了一支趁手的花瓶,放在太子殿下的书桌上。 他还在屋外的时候,梁承骁就听见了动静,直到他走近,才一撩眼皮:「做什么?」 「配合您做戏做全套。」纪闻回答,「宫里不是又来人,给您找不痛快了吗。」 顿了顿,又咳嗽道:「再说,您现在不想砸,说不定过会儿看完密报就想砸了呢?」 「……」 梁承骁的眉心一跳,不与他废话,伸手要过密报,在桌上摊平了阅读。 纸上的信息极其简短,寥寥几行字就交代了始末。 纪闻谨慎地觑着他的表情,见他一目十行看完纸上的内容,眉头越皱越紧,心道一句不好,立时机敏地往后一退。 果然在下一秒,只听「砰」地一声,那支摆在桌上的花瓶就在他面前的空地上碎成了数瓣。 门外接连传来扑通的声音,估计是心惊胆战的内侍们跪了一地。 无人说话,屋内一时陷入了沉寂。 纪闻在心里嘆口气,估摸太子爷瞬时的怒意散得差不多了,才摸着鼻子上前道:「殿下,这事也不能全然怪罪底下的人。」 「密探来报,萧元景身边带着十二部,很难刺杀成功。」 「况且据信上书,他们在巷道里找到了带血的衣衫和佩剑,萧元景很可能身受重伤,甚至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梁承骁按了下太阳穴,缓解忽然发作的神经抽痛,拣着重点问:「十二部的人呢,可有捉到活口?」 纪闻沉默了一瞬:「没有,遇上的都是死士,一发现落入敌手就自尽了。原本还在活动的那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一个月前全部失去了踪迹。」 闻言,梁承骁生生气笑了:「所以,你是想告诉孤,一个叛逃的敌国藩王,领着他的人马,凭空在晋国的土地上消失了?」 见他这副神态,纪闻也不敢插科打诨了,低头道:「……殿下息怒。」 梁承骁看他闪躲的眼神就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只是懒得拆穿,将密信扔回他身上,冷道:「叫纪廷滚去接着给孤查,掘地三尺也把人找出来。」 「孤费尽心思,以巫佚为棋,才设计了这么一个兄弟离心的局。错过这次,再不会有这样的良机。」 「萧元景此人,活着就是无穷尽的后患。不论何时何地见到他,格杀勿论。」 「……」 好在只是滚去接着查,不是叫他人头滚地。 亲弟弟的狗命保住了,纪闻暗中松了口气,跪下肃然应了是。 又过了半晌,直到听见里头打砸的动静完全不见了。常贵才缩头缩脑,小心地来叩门,低声道:「太子殿下。」 半天没得到里头的答覆,他几乎把耳朵贴在了门上,才听梁承骁不耐烦的一声:「何事?」 这声音一听就是余怒未消,常贵打了个哆嗦,不敢在这时候去触他的霉头,赶紧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魏王殿下如今正候在门口,说是听闻您又挨了陛下的训,心情不佳……所以要带您出去找乐子呢。」 — 与上下噤若寒蝉的东宫不同,魏王府内歌舞昇平,一派欢欣和乐的气象。 魏王从荣贵妃宫里请安出来,得知今日晋帝又在朝政之事上借题发挥,狠狠敲打了太子,心情大为舒畅,连饭都多吃了两碗。 左拥右抱着两个美姬,宴饮取乐的时候,一个新得宠的妾室看出了他的愉悦,问他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魏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加之妾室侍奉得力,于是也不避讳她是个见识短浅的妇人家,将太子是如何招惹了皇帝厌憎,又被叱责罚了禁闭一事绘声绘色地讲了,逗得左右美人笑得花枝乱颤。 晋国上下皆知,魏王是皇帝最宠爱的荣贵妃的儿子,也是除了太子以外最有力的皇位竞争者。近些年太子越来越不让皇帝满意,反而是魏王屡得青眼,连带着在朝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第13页 这般情势下,也难怪看见太子倒霉,魏王就幸灾乐祸了。 魏王嗤嗤笑道:「外祖还总让本王时刻警惕太子,不得父皇宠爱,他连储位都坐不稳,有什么可忌惮的。」 两侧的姬妾听了,纷纷娇笑称赞魏王英武绝伦,太子暴虐恣睢,骄奢淫逸,根本无法同王爷相提并论。 魏王乐得听这些溢美之词,宴饮正酣,有些飘飘然时,有一名刚从青楼赎出的美人眼珠子一转,借着餵他吃葡萄的当口,向他献了一计。 「听姊妹们说,前些日子云妈妈刚从南面买了一批美人儿回来,个个生得同花骨朵似的,嫩得能掐出水。」姬妾掩着唇轻笑,「太子如今正是苦闷的时候,王爷不如以此为藉口,邀太子去倚游乐一番。」 「如此,既假意拉近了与太子的距离,卖他一个好,若是陛下知道了太子不在府中反省,反而跑去喝花酒,定然对太子更加厌弃。」 她在魏王胸口上画着圈,娇声道:「……王爷就能从中得利了。」 魏王光是听她软着嗓音说话,心就已经酥了,更别提她还说起了倚红楼新来的美人,心驰神往一阵后,勐地握住了身上作乱的柔夷,双眼发亮。 「心肝。」他亲了一口姬妾的唇,不吝赞美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聪慧呢。」 说着,又从主位支起因耽于酒色而大腹便便的身体,指使随从说: 「备车,本王这就去太子府!」 — 头痛,剧烈的头痛。 这是他醒来之后的第一感受。 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尖刀,生生撬开他的脑袋,在里面乱搅一通。疼得他恨不得抱住头在原地翻滚起来。 有人拿湿毛巾沾了水,小心擦拭他的脸颊,在那种濡湿的触感逐渐蔓延到眉心时,他倏而睁开了眼,一把攥住面前的手腕。 乍然重见光明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昏红的帷帐,散发着浓郁薰香的被褥,床柱雕刻着艷俗的合欢纹样,因长年累月的使用而显得有些褪色。 床边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神色瞧上去十分惊愕,他的身边放着一个盛水的铜匜,看样子是他在帮自己擦拭面颊。 见状,他松开了少年的手腕,勉力从床榻上挣扎坐起来,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干哑得不像话,像是有多日滴水未进了。 「你是谁?」他有些警惕地问。 「……」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少年勐然瞪大了眼睛,像是骤然间见了鬼。 但很快他就知道不是了,因为少年一下站了起来,仓促中甚至带倒了塌边的凳子,对方急惶惶地扑上来,口中含煳地「啊」个不停,伸手想要试探他额头的温度,却在触碰他的前一秒被他躲开了。 「我没发烧。」他冷淡地拒绝道,看少年着急地张嘴,只能吐露无意义音节的样子,又皱起眉,「你不会说话?」 「……」 啪嗒一声,少年手里的毛巾掉在了地上,对方不敢置信了良久,才捂着头,颓然又沮丧地蹲在了床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这是什么地方?」 事情到这个地步,他也发觉了目前状况的不对。踉跄从床边站起,想要尝试调动记忆,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头痛,除此之外,分毫的片段都想不起来。 ——他甚至忘掉了自己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或许是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吓到了旁边的少年,对方纠结了一会儿,咬咬牙站起来,一边伸手来扯他的衣袖,一边转头示意窗外,似乎是要带他离开的意思。 然而从醒过来起,他就对看见的人与物抱有下意识的防备感,略略蹙起眉,正要说话,忽然听得紧闭的房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正在走近。 其中一个掐得尖细的中年女声道:「就算长了张天仙似的好脸,他也是个实打实的男人……你这单生意啊,我们倚红楼做不了。」 另个粗犷的声音说:「如何做不得,上京这些权贵不是专喜欢豢养貌美的娈童吗?这样儿一等一的好货,下次可找不到第二个了。」 听闻这话,那女人也犹豫了一下:「你这货是哪儿弄来的,处理干净了吗。」 男声不耐烦道:「这你就别管了……」 外面的说话声逐渐趋近,像是在往这个房间走来。 少年惊得差点从原地跳起来,情急之下,再顾不上其他,推着他从床边走到靠墙的立柜旁,又从角落里摸出一个不起眼的包袱,匆匆塞进他怀里,同时疯狂向他比划着名。 包裹的布条在仓促间滑落一截,金属的冰冷温度随即贴上肌肤——他虽有些错愕,但在瞬间意识到,里面藏着一把匕首。 走廊上的人明显来者不善,好在少年对此间似乎相当熟悉,手掌在墙上摸索了一阵,找准某个点用力一按,立柜后便「吱嘎」一声,打开了一道通往另外房间的暗门。 外间已经传来推门的响动,匆忙中来不及交流,少年把他推进暗门,就重重合上了立柜。 余下他一人站在满是胭脂水粉气的房间里,藏起匕首后,拧着眉抖开包袱,却见一方绣了梅花的手帕……和一件女子的单薄纱裙。 【作者有话说】 这你死我活的天崩开局还能圆回来,佩服我自己(x 第7章 「冒犯。」 第14页 倚红楼最好的雅间内,丝竹萦绕,美姬侍奉。 魏王是此间的常客了,上来就点了几个相熟的姑娘,莺莺燕燕地环侍着,看梁承骁身侧冷清,还冲旁边跪着斟酒的美人一挑眉梢,后者立刻会意,一边放下酒器,口中唤着公子,一边柔弱无骨地向他倒去。 到这里喝花酒的,哪个不是想着寻欢作乐那档子事,她满心以为今天攀上个风流倜傥的贵客,赏金定然少不了,脸上的笑意也更加殷切了几分。只是还未碰上对方半片衣角,手腕就被牢牢握住了,力道之重,疼得她一瞬间花容失色,差点惊叫出声。 「胭脂俗粉。再来碰孤,孤砍了你们的胳膊。」 梁承骁半道截住了她的手腕,像扔开一件垃圾似的,厌恶地将她甩在了一边,又极嫌弃地拿了帕巾擦手。 手骨大概是被生生折断了,那侍女慌乱伏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咬着唇含泪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一幕叫魏王收进眼底,心想着这回太子可算是动了大怒,都跑来倚红楼发疯症了,看来是真与皇帝闹得不愉快。面上却笑眯眯的,等对方发够脾气,又打砸了一堆装饰的玉器,才拍拍手叫侍卫进来收拾残局,顺带把瘫在地上的女人拖走。 「你和下人置什么气?」他假情假意地劝道,「这个不合心意,换一个就是了。」 「不必了。」 等到周围能摔的东西都碎在了地上,梁承骁终于看上去平復了些许,他接过随从战战兢兢递过的清茶漱了口,神情仍是阴翳不散:「皇兄大费周折请孤到这里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魏王长长地「哎」了一声,示意身旁的人给他倒上好酒,笑道:「本王能有什么话说。不过是听说今天一早,父皇又为了御史台的摺子,在宫里发了脾气,还迁怒到了你头上来,担心你心里挂怀,才约你出来饮酒找些乐子。」 说着,又装模作样地嘆气道:「不过这崔郢崔大人的性子还真是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这么多年唯独对你有成见。他那些在御史台供职的门生也是,三天两头上奏找你麻烦。」 崔郢是当朝翰林院大学士,亦是有名的经学大家,在朝中德高望重,门生与拥趸众多。然而他本人却是个倔驴脾气的古板老头。 几位皇子少时,他曾奉皇命在国子学值讲经筵,对脾性乖张的太子很是看不惯,时至今日,仍在锲而不捨地追着太子弹劾。 许是他说到了点子上,听到这话,梁承骁的表情有了几分变化。 魏王看在眼里,心中有了底气,识相地不再多言,故意举杯劝他喝酒。 等半推半就地过了一巡,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后,梁承骁才紧锁着眉,十分郁结似的,仰头喝了口闷酒,向他吐苦水道:「崔郢这老匹夫,实在可恨。孤恨不得找人给他套个麻袋,沉进河里算了!」 「偏生父皇不知道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次次听信他的谗言,叫孤去宫里听训。」 他大概是苦于此事已久,语气里分毫不掩饰对两人的不满。 魏王乐得看太子与皇帝不和,面上频频附和着,眼珠子一转,道:「说起这个,其实有一事,本王放在心里很久了。」 「今日借这个当口,知会你一声,以后别说是本王这个做哥哥的不提醒你。」 看梁承骁流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他放下酒盏,压低了声道:「虽然说崔大人一生古板独行,未娶妻也未,但他有一爱重如子的学生,在吏部任员外郎。」 「而且这学生啊,好巧不巧,前些日子刚娶了燕王母家的表妹。」 「都说崔老光正清廉,门生满天下。」他转着酒杯,啧啧了两声,「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可能一点儿不偏,你说是吧。」 有些话点到为止就行了,没必要说得那么明白。 而且太子这疯子歷来疑心病重,能引得他和燕王狗咬狗,自然是再好不过。 见梁承骁摩挲着金樽的指节一顿,陷入了沉思,魏王心底颇为自满,爽快笑了两声,搂着他的肩亲亲热热道:「好了,今天这样的日子就不谈正事了。来人,再上一坛好酒,我们兄弟二人不醉不归!」 — 说是不醉不归,可惜太子郁结于心,还没喝几盏就醉伏在了桌案上,口里嚷着胡话,抵不住酒意睡过去了。 魏王心里大为轻蔑,然而今日他喝的也不少,况且这倚红楼的酒与旁地不同,除却烈性外,还有些不可言说的助兴效果,喝到了酣畅处,血气就直往下边的二两肉翻涌。 于是他推开酒桌站起来,摇摇晃晃搂着看上眼的姑娘,推门准备去别的房间泻火。 鸨母就点头哈腰地守在门口,凑过来一张谄媚的脸,问他有什么吩咐。 魏王想了一想,本着要和太子交好就假装到底的想法,指了指里间,诨笑道:「贵客在里头醉倒了,你们点个姑娘来伺候。要把贵客服侍高兴了,你们重重有赏!」 「哎,好嘞。」 魏王是倚红楼的老主顾,每次出手都相当阔绰,听他这么一说,鸨母顿时笑得牙不见眼,一面招手喊来婢女,叫她把天香间那位红倌找来伺候,一面殷勤地跟上去嘘寒问暖。 天降一份不可多得的美差,婢女同样喜不自胜,忙不迭上楼去喊人。只是在鸨母指定的天香间绕了一圈,没见着人影,反倒是旁边的兰香间房门紧闭,不知里头的人在做什么。 第15页 她没有多想,以为是楼里的姑娘又在相互串门,上前拍了门,连声催促道:「你快些,云妈妈喊你下去接客了,贵人如今正等着呢!」 过了好半晌,里头都没有回覆,她心里正纳着闷,还要敲门,才听得里面传来低低的一声: 「……好,你且去吧。」 — 三两杯薄酒当然是喝不倒梁承骁的,故作酒醉,一面是懒得跟魏王这样的蠢材周旋,另一面也是在等纪闻回来,向他禀报探得的消息。 厢门被推开时,他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本以为是纪闻进来了,刚要睁眼,就感觉脖颈一凉,视线往下一扫,却发现一把锃亮的匕首,正正噹噹抵在大动脉上。 「……」 梁承骁心神一凛,瞬间以为是刺客,正要往后肘击夺刀,还未动手就被对方察觉了意图,着力制住了手腕。 「别动,我不会伤害你。」那人在他背后道,嗓音冷质,如玉石坠盘。 也是这一下的交手,让梁承骁借余光看清了对方的模样——那是竟个眉眼极昳丽的美人,身形纤瘦高挑,姿容在他所见之人中亦属罕有,下半张脸叫面纱遮挡着,看不分明。 对方大概是刚从哪里匆忙脱身,衣衫狼狈散乱着,繁复的裙摆已经被匕首利索地割断了,仅余一层单薄的罩衣,要透不透地披在身上。 房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守着东宫侍卫,「她」是怎么进来的? 要害被制在他人手里,梁承骁挑了下眉梢,正要说话,忽然听得走廊上一阵嘈杂,似乎是鸨母领着护卫,在一间间地推门搜找,姑娘的尖叫和被扰了兴致的客人的怒骂混杂在一起,吵闹不休。 「不在这里,接着找……」 「那一间呢,有没有搜过?」 「他一定还在楼里!不能让他跑出去……」 顶着梁承骁意味深长的视线,对方面不改色地将刀刃往近处抵了抵,在他脖颈上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线。 雅间里的设施一应俱全,一道屏风之隔就放着一张黄梨木床,供客人随时使用。 眼看着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美人的视线在屋子里梭巡了一圈,没找到其他躲藏的地方,最终礼貌地说了一句「冒犯」,手上却半点情面不留,拿刀挟持着他走向屏风后。 梁承骁:「……」 搜查的人找遍了这层楼的每个房间,均一无所获,骂骂咧咧地走到雅间前,正想推门而入。守在门外的东宫侍卫立刻拦住他们,警惕地拔刀出了鞘。 紧跟在后一脸焦急的鸨母见势不好,赶忙挥着手绢挤进来,一边用眼神警告护卫不准得罪了贵客,又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向侍卫解释:「大人们见笑了,我们这楼里刚跑了个姑娘,正在到处找呢。」 「没有大事我们是万万来不敢惊扰的,只是那姑娘烈性得很,要是躲在哪个地方,不小心冲撞了贵客也不好,您看……」 闻言,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了一阵,显然没料到眼下的状况。惊讶过后,一时也有些拿不准主意。 如果鸨母说的是真的,那肯定是主子的安全优先,但太子爷的脾性下边的人也是知道的,万一在紧要的时候被扰了兴致,估计头上长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踌躇再三后,为首的侍卫咬咬牙,拍板下了决定。他示意其他人在原地噤声,小心地折回门口,抬手叩了叩门,低声道:「殿下……」 话音还未落,就听「啪」地一记尖锐的瓷器碎裂声,像是有人把茶盏砸在了门上,碎片迸溅了满地。 梁承骁的嗓音低哑又短促:「滚!」 「……」 侍卫立刻闭上了嘴,屁滚尿流地爬得离房门远远的。 — 梁承骁的心情确实相当不虞。 他堂堂晋太子,不说一直过得顺风顺水,也少有人敢忤逆意思,谁知头一回跟人滚上床竟是被拿匕首挟持着。 床帐落下后,视野顿时变得昏暗,趁那美人一瞬间的松懈,他忽然发难,噼手想打掉对方手上的武器,但对方的反应速度同样不慢,一记后仰避开后,雪白的刀锋果决地沖面门而来。 梁承骁敏捷偏头躲过,鬓边的髮丝好险被削去一寸,伸手攥住他的手腕,趁对方被短暂掣肘的瞬间,后背勐地发力,翻身调转了上下位置,同时看准时机夺过匕首,用力向床外一掷。 下一秒,只听清脆地砰一声,匕首落地。 除去武器后,剩下的就是纯粹的肉搏了。 也不知这冷美人是个什么来歷,即使没有刀刃,近身搏斗起来不落下风多少,甚至有种感受不到伤痛似的狠劲。梁承骁很是花了一些功夫,才将他按倒在床榻上,虎口扣上咽喉,极具威胁意味地收紧。 「谁派你来的?」他逼问道。 只凭这副百里挑一的身手,对方就绝不可能是什么青楼出逃的姑娘。凭空出现在这里,定然有其他目的。 背后是谁的手笔?魏王、燕王,还是……龙椅上那个人? 梁承骁的思维极速运转着,脸色也一点点变得沉冷。 即使脆弱的脖颈被握在他人手中,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送命,美人仍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只是因为剧烈的运动,胸膛有些起伏。 「你想太多了。」对方冷冰冰地回復。 「……」 激烈打斗中难免有肢体接触,何况是在这样窄小的床榻间,近得彼此的唿吸都交错可闻。 第16页 在对方泛着幽幽梅香的发梢几次掠过鼻尖时,梁承骁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掠过一个念头——「她」的身形,是不是相较寻常女子有些太高了……但腰又那么细,感觉单手就能环得过来。 他的心头升起淡淡的疑窦,正要伸手揭去那层面纱。 然而事实证明,打架的时候还是不能想旁事,他只是一个分神的功夫,刚直起背就被对方抓准了时机,兇狠地一记绞摔,沉闷的「咚」一声后,两人双双砸在了床板上,引得帷帐盪起又飘飘忽忽地落下。 梁承骁生生用后背挨了这一下,反应不及叫对方抢占了先机,局势瞬间倒转。 为方便镇压反抗,美人跨坐在了他的腰上,单手牢牢剪住他的手腕。对方身上披的外衣本就单薄,又在打斗中撕毁了部分,只剩下要遮不遮的一层,从梁承骁的角度,几乎能自下而上看到衣衫下的风光。 梁承骁:「……」 「我说过了。」美人看上去很是不解,「我只是想离开这里,你何必妨碍我。」 梁承骁嗤笑一声,莫名地转开了眼,心道要找藉口也挑个没那么拙劣的。 面上讽刺道:「是我技不如人,请便吧。」 美人皱了皱眉,正想说什么,还未张口,身子忽然一僵,表情也变得难以言喻起来,视线隐晦地一扫坐住的地方,含煳问:「……你?」 「……」 用不着提醒,两人的身体就紧密贴合在一起,任何细微的反应都无处遁形,何况这种尴尬的位置。 梁承骁平时忙于政事,莫说有闲心思光顾花柳巷,日常游乐也甚少,当然不会知道倚红楼的酒里有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太子爷的耳尖隐约冒了点绯色,脸颊青红交加了半晌,才蓦地一笑,回敬他道:「冒犯。」 对方唇角一抽,看起来用脸说了句脏话,稍稍直起身打算退离。 刚伸手撩起床帷,忽然耸了耸鼻尖,在他身上嗅到了什么气味似的,蹙起眉问:「你在服食阿红花?」 话音未落,又断然否定了自己:「不对,味道太重,你是把药抹在皮肤上了吧?」 「……」 这个词就像是某种警醒,短暂怔忪一秒后,梁承骁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方才那些不合时宜的心思也散了个干净。 他慎重地审视着对方,心中甚至漫起几分冰冷的杀意,面上不经意问:「你知道阿红花?」 「我为什么不知道……」 美人像是随口一答,等话茬接了一半,才突然一顿,脸上浮现出些茫然的神色,喃喃自语道:「对,我怎么会记得这个?」 梁承骁紧盯着他的表情,见他有一瞬的晃神,忽地伸手,揭去了他的面纱。 尽管美人的反应已经堪称迅速,半道截住了他的手腕,轻飘飘的一阵风后,面纱仍然晃晃悠悠落在了地上。 两人四目相对,均有片刻的怔愣。 梁承骁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须臾,嗓音略有些古怪:「……你是男子?」 三番五次地被冒犯,美人面上也带了些薄怒。他没兴趣关心梁承骁怎么想,拧了一下眉后,克制答:「这应当与你无关吧?」 刚才那些追兵已经离开,再停留下去也没有意义。于是他暂时压下了心里的不虞,松开梁承骁下床,预备拾起地上的匕首,从窗户翻出去。 只是刚站稳当,忽然听得床帐里不轻不重的一声:「纪闻。」 闻声,他的心底霎时警报大作,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房门就被大力推开,数名腰佩长刀,凶神恶煞的侍卫迅速涌入,转瞬将所有的出口都堵了个严实。 「殿下,我在。」 为首的年轻男子匆匆绕过屏风,一见到他,表情仿佛猝然间被雷噼过,空白两秒后,慌忙把头低下了。 他:「…………」 不是,怎么有人不讲武德啊! 无路可退中,他恼火地抬眸回瞪,却见梁承骁揉着手腕,不徐不缓地掀开床帷走出。 没理会旁边盯着地面,丝毫不敢乱瞄的纪闻,太子爷冷声吩咐道:「孤看上他了,把他带回东宫。」 【作者有话说】 你小子,给你爽到了吧(摇头 第8章 南枝 梁承骁离府时并没有遮掩行踪的意思,第二日一早,太子在禁足期间寻花访柳的消息就传到了宫中,引得晋帝勃然大怒。早朝结束后,还将他喊去了御书房训斥。 纪闻在台阶下忧心如焚地等待了半晌,等到日上三竿,才看到殿门被点头哈腰的太监推开。一身绛色朝服的太子殿下脸色阴沉,大步如飞地走下白玉阶。 只看他表情,纪闻就知道这场谈话绝不会太平,匆忙迎上去,正要开口,却被他鬓边一道狭长还在渗血的伤痕唬了一跳:「殿下,您……」 「无事。」梁承骁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只是叫碎瓷片划了一下。」 皇宫之内守卫重重,走两步就是伺候的内侍,能伤到梁承骁,旁人还不敢擅自处理的,除了龙椅上那位不作他想。 纪闻心中无奈又愤慨,面上强忍着不泄露其他情绪,劝道:「不知道伤口多深,您赶紧回府处理一下吧。」 — 东宫离皇宫并不远,等回到居住的院落时,伤口已经自发止住了血。 常贵从看到贵体有损的太子爷起,就开始哭天抢地,一边叫嚷着让下人去喊太医,一边哭到快撅过去,被小太监搀扶着要亲自来伺候。 第17页 梁承骁让他吵得心烦,点了两个侍卫,抬着手脚把他扔出了院外。 等到世界清静了,纪闻才从瑟瑟发抖的内侍手上接过茶水,放在桌案上,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殿下,我已同魏王府的暗线对接了。」 「崔大人确有一学生,年前与燕王母家结了亲。」 梁承骁满心的火气方才消下去一些,伸手端起茶盏,闻声顿了下,一撩眼皮:「继续说。」 纪闻道:「但崔郢似乎颇看不上这样攀高结贵的做派,从那学生定亲起,就自发与他划清界限了。燕王几次想借这层关系,同他攀交情,他都称病闭门不见客。」 「燕王吃过两次哑巴亏,就不再提起此事了。」 梁承骁听了,神情不怎么意外,讽笑说:「这老东西,遇到谁都是一视同仁的倔驴脾气,油盐不进,也就燕王上赶着去吃堑。」 纪闻摸了摸鼻尖,想起上次好声好气提着厚礼上门拜访,结果被老头倒打一耙,指着鼻子骂的经歷,顿时深以为然。 「叫暗桩继续盯着。」梁承骁懒得见这些人相互攀咬,喝完一盏茶降火后,提笔开始批阅摺奏,「如有异常,随时向孤汇报。」 纪闻应了声是,即将退离时,看他鬓边草草拭去血迹的伤口,忍不住说:「您的伤,真的不用喊大夫过来吗?」 梁承骁刚想说不用,忽然听得房门被叩响,候在门外的内侍犹豫道:「殿下,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挂念您的伤势和头风症,特地点了于太医来瞧瞧。」 听到这个名字,梁承骁的眼神一凝,脸色也阴沉下来,攥笔的手指忍不住寸寸握紧。 半晌,才克制道:「叫他在外间候着。」 纪闻站在他身侧,眼看着那只竹笔几乎要被他折断,连忙垂首道:「殿下息怒。」 于太医是太医院的左院判,因医术高明,颇得皇帝信任。 近些年晋帝愈发老迈昏聩,处处疑心有人要谋害他,平日诊脉开药,必须经过于太医之手,才肯放心。 两年前太子的生母孟皇后生过一场大病,此后长久身体不佳,也是他在负责调理。只是药服了一剂又一剂,却一直未见好转。 等门口的内侍应声退离,梁承骁回过神,扫了眼书架的位置,冷笑道:「他那是挂念孤吗,只怕是急着想让孤的疯病发作,他好顺势废掉太子吧。」 顺着他的目光,纪闻也看向了书架上摆放的木匣,里头放着前些日子这位于太医开的,据说「安神补气」的药丸,如今已经积攒有满满的一盒,一颗未动。 他拧起眉,问:「殿下,要不然我去把他敷衍走。」 「不必。」梁承骁站起身,重新恢復了冷静的姿态,「既然他大费周折派太医来试探,孤就让他把心安回肚子里。」 临出门前,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纪闻:「昨日孤从倚红楼带回来的人呢?」 纪闻怔了一瞬,没想到他会特意问起这个,想了想道:「您回府后只让我们去查他的底细,其他什么都没交代,常公公就把人安排在翠玉轩了。」 本来这话也不该他来问,但负责内务的人已经被抬出去了。 于是他揣测了一下主子的心思,踌躇问:「您今晚要召幸他吗?」 梁承骁:「……」 太子爷只觉得眉心突突直跳,拣着重点问:「为什么安排在翠玉轩?」 如果他没有记错,那是东宫姬妾居住的地方。 纪闻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回想起昨天看到的景象,心里忽然冒出了个猜测,试探道:「对对,是下面的人不懂事了。那——给安排到您的院子里去?」 「…………」 梁承骁深吸了一口气,指了指院外,示意他也滚。 — 翠玉轩,西院。 书棋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小心地走进室内。刚跨过门槛,就看桌案前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对镜束髮的俊秀公子,惊得险些将药洒在地上。 见公子轻飘飘地睨过来一眼,他连忙上前道:「主子,您、您什么时候醒的?」 闻言,对方静默了半晌,才淡淡道:「谢南枝。」 书棋愣了愣:「……啊?」 「我不是你主子。」他随手取了支木簪,将长发松松挽起,言语间并没有看门口的人,「唤我谢南枝即可。」 衔花落北户,逐蝶上南枝。 书棋不是头一回瞧他的脸,但对视之间,仍被这双冷冽稠艷的眼睛看得迷迷煳煳的,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及思考这名字中的隐义,急忙说:「那怎么行,殿下把您带回东宫,以后您就是这翠玉轩的主子。」 听到东宫二字,谢南枝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没有多说什么。 书棋把药放在了桌上,又担忧地凑过来问:「主……公子,您如今可感觉好些了。」 昨晚上的东宫可谓是鸡飞狗跳,侍卫将人带到就甩手不管了,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有前车之鑑在先,常贵害怕上赶着触到太子爷的霉头,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美人儿好,只好先叫他住进翠玉轩西院,又吩咐了下人不得怠慢。 书棋就是那个被选中来伺候新主子的小倒霉蛋。 领到这份差事时,他的心情相当复杂,一边惴惴不安着这位美人是个怎样的性子,是不是好相处,会不会打骂下人,一边胡思乱想地踏进了院子。 第18页 结果一进门,心底打的腹稿就全作了废,他眼睁睁看着那白玉似的美人晕倒在地上,吓得嗷地一嗓子飞出去叫了大夫。 一路慌慌急急地折腾到了大半夜,才把对方忽然起的高烧降下去。 书棋大致把昨晚的事讲了,又道:「大夫说,您发热是因为以前留下过病根,前段日子又太过劳心费神,损耗了身体,所以旧疾復发了。」 谢南枝按了下眉心。 他自从在倚红楼醒来起,就感觉到身体的不适,只是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听对方这么说,心底浮现一丝果然如此的意味:「嗯,我知道。他还说了什么。」 「……」 书棋诡异地顿了下,似乎想起了昨日见到他时的景象,眼神不自觉地往他腰上瞟,过了好一会儿,才耳根泛红地小声道:「还说,您这段时间须得安心静养,按时喝药,不可再……纵慾过度了。」 谢南枝:「……」 他直接略过了自己不想听的话,问:「我近日时常头痛,甚至记忆模煳,他有说是什么原因所致。」 「哦哦。」书棋回忆了一番,「大夫昨日替您看诊的时候,发现您后脑有一处伤,像是不久前磕碰到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了。」 他觑着谢南枝的脸色:「您要还有不舒服,我再去把医师请来?」 谢南枝沉默了一瞬:「不必了。」 他端起桌上大夫开的汤药,在闻到苦涩的味道时,略微一滞,然后干脆地一饮而尽。 书棋收起空碗,看他按着胃部,不自觉拧着眉的模样,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懊恼道:「您是不是昨夜到现在还没用过膳?您坐一会儿,我现在就去厨房传。」 说完,也不等人阻止,端着碗一熘烟就跑了。 谢南枝制止不及,无奈心想,这小内侍也太冒失了些。 不过他人在全然陌生的环境,确实没什么安下心用膳的心思。干脆借着周围没人伺候的当口,走到了庭院里。 昨日被带回时没有细看,如今一瞧,这方围困他的院落里处处雅致,建筑大气华贵,草木皆成景观。靠墙的角落甚至种了一棵腊梅,现下正是暗香瀰漫,花树堆雪的季节。 东宫是一国储君,未来最尊贵的人的居所。他既然被带到了这里,昨日他碰上那人是什么身份,亦可想而知了。 只是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可图谋的,能劳动那位太子殿下执意要把他带回来。 尽管没抱什么希望,谢南枝仍是往院落外走了走,只是还没出门口,左右就横生出两条手臂,将他拦住了。 「殿下有令。」守在门口的侍卫一板一眼道,「您不能离开这座院子。」 谢南枝缄默一瞬,心里权衡了一下整个东宫的士兵守备,听话地退了回去。 回到房间里又等了片刻,书棋才端着一盘子的糕点,神色古怪地进来了。 谢南枝挑了下眉梢,见他一样一样地把点心摆放在桌上,又去沏了茶,心下有些不解——不是说去传膳了吗,怎么拿回来这些。 但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您先吃些点心垫一垫吧。」书棋咳嗽了一声,眼神不自在地到处乱瞄,「太子殿下说,晚上来您这儿用膳。」 【作者有话说】 十二部:善战的狼,镇山的虎,忠诚的狗,远见的鹰 东宫:混水的鱼,墙头的草,害群的马,替罪的羊(x) 第9章 翻车 暗卫的效率奇高,不过一日之隔,就依照梁承骁的吩咐,把查到的倚红楼背后的底细整理成书,送上了太子爷的书桌。 梁承骁刚敷衍走宫里来的太医,沐浴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墨发湿漉漉地披散着,穿过迴廊时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大摞奏疏的纪闻,苦口婆心地追着劝。 「殿下!殿下您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两人俱是一样的身高腿长,太子殿下仗着身上没有负重,还更加一些,他越喊,对方走得越快,摆明了是不想听他多话。 内院守着的都是他的心腹,见状识趣地低下头,当作没看见。 见梁承骁头也不回地迈进书房,纪闻心中着急,一下把奏疏全塞给了门口的近卫,匆忙抵住了要关上的门,豁出去把话说完了: 「那阿红花是要命的毒物,就算不是内服,也百害而无一利,谁知道长久下去有什么副作用——您不能因为要打消那位的怀疑,就不顾自己的身体啊!」 等一口气不间断地叨念了一串,也没听见声响,狗狗祟祟抬起头,就见梁承骁抱臂站在桌案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完没有?」 「……」 起初的狗胆包天过后,纪大人咕咚咽了一口口水,智商重新占领高地了。 于是他默了默,既怂又听话地答:「说、说完了。」 梁承骁不予置否,将桌上的密报递给他:「说完了就来看看这个。」 纪闻还有些迷惑,接过纸张后一目十行地阅读完,才瞠大了双眼:「这是……」 纸上密密麻麻,竟都是倚红楼勾结勛贵,将各地面容姣好的良家女子贩卖进京,供朝中大人物亵玩取乐的罪证。 「今早呈到孤案上的密报。」梁承骁按了下眉心。 他的脸色难看,显然是早就读过了其上的内容:「孤知道这些背靠世家权贵的地方不干净。却不想这些人如此胆大妄为,甚至在上京做起了掠卖人口的生意。」 第19页 不管在哪个朝代,人口买卖都是被严格限制和禁止的。当朝律疏也有规定,掠卖他人的,视情形徒三年或流千里,但凡是卖良为贱者,一律处绞刑。 如此重刑之下,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做这笔生意,倚红楼背后自是有莫大的依仗,不然也不可能这么久下来都遮盖得风平浪静。 纪闻攥着密报的手指紧了又紧,低声道:「那您打算怎么办?」 这些渣滓与他们背后的贪官蠹役蛇鼠一窝,就如树木内里的蛀虫,正在从根基上腐蚀朝廷。 但他们又清楚,如果真要下决心清扫干净,势必处处受阻,甚至寸步难行。 纪闻道:「这次走漏风声后,他们定然有所收敛,短时间都不会再犯了。继续查下去,怕是困难。」 梁承骁颔首:「孤知道。」 他扯了一张宣纸,提笔批覆,头也不抬道:「现在还不是发难的时候,留着这些把柄,以后自有用处。」 纪闻站在旁边,屏息看他写完,等纸张上的墨迹晾干,才小心地接过收了起来。 将密信藏进衣襟后,他忍不住问:「殿下,您是怎么想到要查倚红楼的,是因为昨日那个……」从楼里带回的人吗。 梁承骁搁笔的动作顿了顿,神色显出几分怪异:「是,也不是。」 「孤本来以为他又是哪方派来的奸细,没想到竟查出了这样一番来歷。」 这次倚红楼东窗事发,纯粹是个拔萝蔔带出泥的巧合。 听闻昨日太子从楼里带走了人后,鸨母和那做牙侩营生的汉子也察觉出了不对。不过前者见惯了大风大浪,强作镇定,后者却畏惧被推出去顶罪,连夜捲铺盖跑路了。奉命追查的暗卫在半道截住人,阴差阳错从他口中撬出了这些腌臜事。 要是那牙侩硬气些倒还好,偏偏此人不是什么宁折不屈的人物,暗卫一上刑,他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不仅楼里做的什么拐卖生意,连那出逃的美人是从哪条暗线上买来的,接头人是个脸上带刀疤的大汉,花了几百两银子,都讲得一清二楚。末了,还痛骂那刀疤脸黑心贩子,竟将带把的男人当娇滴滴的小娘子卖,害得他到处转不出去手。 「……」 暗卫将审讯得到的情报一一转述时,梁承骁的第一感觉就是荒谬。然而静下心仔细想想,又挑不出明显的不对。 「此人来歷不明。」梁承骁道,「吩咐底下的人,顺着那牙侩给的线索继续查。」 纪闻仍有些莫名,以他的视角,完全不觉得那清凌凌的美人儿有什么可查的,但本着对太子爷的信任,立时应下了。 梁承骁一瞥他的神情,就轻易看穿了对方心中所想,神色复杂道:「昨日在倚红楼,孤只是跟他打了个照面,他就闻出了孤身上阿红花的味道。」 「……」纪闻一愣,下意识说,「这不可能。」 阿红花一事,向来是东宫的秘中之秘,知情者屈指可数。 三年以前,从于太医被提拔为院判,为太子诊脉时起,就开始对太子的饮食药品动手脚,起初只是掺杂有微量的毒物,而后见无人发现,剂量逐渐增大。 若非梁承骁向来谨慎,发现不对后及时停止服用,又秘密处置了一批内侍,换成自己的心腹,此刻怕是药石罔医。 即便如此,他还是受了那不知名毒物的影响,夜晚时常剧烈头痛,不得安眠。 这些年里,纪廷寻访遍了名医和江湖中擅毒者,也找不出奇毒的名字和来源,只有一见多识广的游医在查看后,说年轻时曾在南越的边疆见过一味相似的毒药。 那种毒物提取自一样名叫阿红花的植株,气味清苦,与中草药无异,毒素髮作缓慢但十分顽固,长期服食可使人性情大改,变得暴虐残酷,不近人情。身中此毒的人,后期无一例外地患上了癔症,最终神志恍惚,自戕而亡。 至于如何根除,那老大夫摸着花白的鬍鬚,遗憾地表示无能为力。 三年过去,不管东宫众人作何努力,这条微薄的线索还是将近中断——偏偏在这各方势力鱼龙混杂的节骨眼上,冒出了一个能准确辨认阿红花的人。 但梁承骁的表情显然不是在开玩笑,纪闻收起了原本有些轻视的态度,皱眉问:「如果是真的,可那人的年纪最多不过及冠,他从何处得知的此物?」 「民间向来藏龙卧虎,如果家中有师承,他知道这些也不算奇怪。」梁承骁淡道,「但孤疑心的不是这个。」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全,但纪闻跟在他身边已久,光看他逐渐变冷的神色,就领会到了他的意思,登时背后冒出凉意。 ——如果说,对方本就是龙椅上那位派来的呢? 这些年里,晋帝曾无数次往东宫安插过眼线。都说虎毒不食子,然而虎王已经老迈,对着爪牙锋利,又年轻力盛的儿子,或许曾经有过慈爱,早被一日胜过一日的忌惮取代。 人到底与畜生不同,狮虎可以通过撕咬争斗决定种群的首领,人却高明也卑劣得多,往往藏于暗处的,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纪闻咬牙道:「殿下,要不然把他交给暗部,上几次刑,他就知道说真话了。」 梁承骁没有立刻答话,他翻看着桌上的纸张,过了半晌,才道:「妄动只会打草惊蛇。」 「……孤留着他另有用处。」 从昨夜到今日,翠玉轩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被监视的暗卫记录了下来,并同医师下的诊断,一齐送到了他桌案上。 第20页 纪闻见他陷入沉吟,领命之后就识趣地退下了,为防打扰,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微风簌簌摇动窗外的腊梅,将暗香若有似无地送进一线。梁承骁立于桌前,看着宣纸上的墨字,莫名地有些出神。 谢南枝。 他想着这个名字,无端回忆起昨日在倚红楼的床帐里,无意嗅到的一段冷香。 ——就算是胡乱起的字,倒也诌得挺贴切。 挥散不合时宜的联想,他轻嗤一声,合上了密报。 — 是夜,翠玉轩。 书棋先前一直在外院做事,除却远远地打过几次照面,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太子爷的机会。 从下午起,他就紧张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回头看谢南枝安然坐在桌边,就着茶水用了好几块梅花糕,一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公子,您不用换件衣裳,或者准备一下吗?」 谢南枝其实觉得这里的糕点一般,但出自骨子里的良好教养,还是慢条斯理地咽下了最后一口,又用清茶漱了口,才问:「准备什么?」 「……」 书棋很想给出一点建设性意见,但他本身也是个半大少年,人事那是半点不通的,面红耳赤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南枝一瞥他的反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对方羞于启齿,他也当做听不懂。 在当下,他更关心的另有旁事。 他拿帕子擦净了手,问:「你这么畏惧太子,他的脾气很不好么?」 他自以为是随口一言,书棋却霎时变了脸色,几乎要扑上来捂他的嘴,惶惶然道:「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谢南枝蹙了蹙眉,避开了他的动作,以为这小内侍只是单纯畏惧太子的权势,于是淡道:「你不用惊慌,这里没有其他人听着。」 其实下午的时候是有的,不过到了晚间时分,那些监视的耳目不知为何,都悄然不见了。他虽然有所感觉,也只当做不知。 当然,出于一些善意的考虑,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书棋。 书棋还是有点不安,警惕地往窗外张望了一番,见无人路过,才稍微松了口气。 看谢南枝坐在原位,等着他的答覆,书棋踌躇了好一番,又把窗门关紧实了,小声道:「您可千万别被外头的传闻误导了,殿下不是脾气不好,他只是……只是时常头风发作,疼痛难忍,才会看上去残酷暴躁的。」 谢南枝面色如常地「嗯」了一声,看不出对此事有什么想法。 过了片刻,又说:「我不是上京人,对太子也只是听过而已。现在到了这里,心中十分忐忑,你还知道什么有关太子的事,可否与我讲讲。」 话是这么说,但他本人神情冷静,坐在这里跟坐在自家院子差不多,看着完全不像是「心中忐忑」的样子。 书棋在心中犯嘀咕,可对着这样一张艷丽到过分的脸,哽了好一会儿,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能宽慰自己,公子可能是不善表达,其实内心是很嚮往殿下的宠爱的。 于是他问:「公子是想了解哪方面的事呢?」 谢南枝想了想:「那就从头开始吧,太子是皇帝的嫡长子么。」 这个上京人人都知道。 「是。」书棋没有考虑,就很快回答了,「皇后娘娘出身望族孟氏,殿下是她唯一的孩子。除却皇后以外,孟氏还有一位功名显赫的将军,如今正镇守北境,是殿下的亲舅父。」 「哦?」谢南枝起了点兴致,「那除了太子,皇帝还有其他成年的儿子吗?」 书棋点了点头:「还有几位王爷。魏王是荣贵妃的儿子,因为母亲得宠,又占了个长子的名头,很受陛下的喜爱,只是不学无术,经常在外头做些欺男霸女的恶事。」 「燕王是宫里一个不受宠的嫔妃生的,好像是打娘胎里带出了点毛病,这些年一直身体不好,在府里安心养病,很少出来露面。」 「剩下的就都是未成年的小皇子了,如今还未出宫立府呢。」 谢南枝听得很认真:「这么说来,太子应当是这些人当中,皇帝最器重的一个了。」 说起这个,书棋顿时与有荣焉:「那是自然。殿下出生不久就被册立为了太子,五岁能诗,七岁能射,十七岁入朝时,连最古板的老臣都要贊殿下一句蓄不世之材。」 「朝中的大人们都说,倘若殿下再早生几年,估计那楚水南岸的越国早就改了姓道了,哪儿还会有那越帝和端王的事儿!」 起了话头后,他很有些滔滔不绝的意思。 谢南枝开始还客观地听进了一两句,到后来越听越离谱,只好无奈地打断:「好,我知道了。」 「你刚才说他的头风症,又是怎么回事?」 这话一出,书棋顿时噎住了,神色几番变化,欲言又止地嗫喏道:「这……」 谢南枝沉吟片刻,搜寻了一番脑海中为数不多的记忆:「头为诸阳之会,人的气血皆上注于头,只有内伤诸疾导致气血逆乱,瘀阻经络,才会生痛。」 「照理说,宫中聚集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只是治疗头风,应当不在话下吧。何至于叫他疼痛难忍,以致暴躁失控。」 书棋吞吞吐吐说:「殿下的身体都是御医在负责,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是很清楚……」 第21页 刚说到一半,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啊,不是说要了解殿下么,怎么翻来覆去讲的都是宫里的事。 他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谢南枝可能是忘了,贴心地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这些都是小事。」书棋咳嗽了一声,提示道,「公子有所不知,殿下如今还未娶妻,后院也没有妾室。」 「您进来之后,就是东宫第一个主子……您放心,殿下一定不会亏待您的。」 他偷偷瞄了谢南枝一眼、又是一眼,本来想说,以您的容色,何愁讨不来殿下欢心,日后再诞下小皇孙小公主…… 话出口了一半,才意识到自家主子同样是个男人,只好惋惜地止住了。 谢南枝还在思索着先前只言片语中得到的信息,乍一听这话,挑了下眉梢,想说,他有没有娶妻干我何事。 只是还没来得及答话,忽然听得房门长长吱嘎一声,毫无预兆地从外面被推开了。 而刚才他们谈论的主角——那位五岁能诗、十七亲政的太子爷,正着一身云纹蟒袍,抱臂站在门口。身后跟了个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屋里的纪右卫。 …… 屋里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在一片让书棋恨不得钻进地里的尴尬气氛中,梁承骁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听到的话。 「孤有没有妻妾?」 随后一撩衣摆,迈步走进里屋,嗓音要笑不笑道:「南枝怎么不亲自来问孤。」 【作者有话说】 南枝借指梅花,这名字确实是老婆胡诌的 纪闻:所以我是你们y的一环吗 第10章 交易 屋内的空气一时凝滞了片刻,书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神色惶恐,讷讷不敢言。 好在里屋坐的也不是什么寻常人,谢南枝只惊讶了一瞬,就遮掩好了情绪,平静说:「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 梁承骁是没看出他有什么远迎的意思,甚至连站起来行个礼都欠奉,嗤笑了一声,没追究这主僕二人的不敬,在桌边坐下了。 纪闻是个会看眼色的,主动上前揽过了倒茶的活,又给里外的随从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退出去,给两人留下谈话的。 等屋里的闲杂人等都清完了,谢南枝才道:「昨日没有认出殿下的身份,多有冒犯,还请您见谅。」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神情太过平淡,一看就是在敷衍,梁承骁存心吓他一吓,于是故意道:「倘若孤不想见谅,执意要治你的罪呢?」 谢南枝很镇定地睁眼说瞎话:「殿下说笑了,您天潢贵胄,贵不可言,怎么会与我这样的市井小民计较呢。」 梁承骁对这话不予置评,曲指叩了叩桌面:「你是不是市井小民,现下可尚未知晓。」 「说说吧,你昨日为何被人搜捕,还胆大到妄图拿孤做人质。」 昨天纪闻进门时,谢南枝的匕首早被卸了,因此不知道前面还有这么一段,听到这话,霎时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完全想不到面前这柔柔弱弱的美人还有这等本事。 等他把下巴从地上捡起来,才听谢南枝想了想,不答反问道:「殿下要听实话吗?」 梁承骁一挑眉梢:「你还想讲假话煳弄孤?」 谢南枝没有接这一茬,回忆道:「昨日我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了,鸨母和牙侩商议着要把我卖给贵客,我自是不愿,万般无奈下,才出此下策。只是没成想,在脱身的半途中遇见了您。」 梁承骁点了点头,看不出来信没信:「照你这么说,你也是被劫掠到倚红楼的,对其他事情一概不知。那在这之前,你又出身什么地方,家境如何?」 听闻这个问题,谢南枝沉默了片刻,才如实答:「……我不记得了。」 「我醒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后脑勺好像被人敲了一棍,过去的记忆平白无故缺失了一大块。连自己从何处来,要去做什么,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 …… 话音落下,室内短暂地寂静了一瞬。连站在一边的纪闻都皱起了眉头,看着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怀疑和戒备,显然是觉得这话太荒谬,一听就是欺骗之词。 梁承骁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哼笑了一声,将茶盏搁在桌上,意味不明地看着他:「当真如此么。谢公子,欺上可是大罪。」 在东宫侍奉的人都知道,太子的相貌基本随了孟家人,眉目生得英俊锋利,虽凌厉有余而亲和不足,笑时带几分落拓匪气,不笑时又显得冷厉,叫人望之便觉压迫沉沉。 一般他露出这副表情的时候,底下的人大多都要战慄不安,跪地乞求饶恕了。 但谢南枝只蹙了一下眉,很快就舒展开了。 「殿下来见我之前,一定着人调查过了吧,又何必再来试探呢。」他笃定道,「倘若谢某有一句虚言,此刻不可能坐在这里,大概早被关进大牢了。」 「……」 梁承骁摩挲着瓷盏,不动声色地审视他。 即使落在这般不利的境地,谢南枝仍是不卑不亢的,对坐饮茶时,腰直背挺,举止清贵端正,看人礼节性地注视对方的下目线。除却刚发过一场高热,脸色还有些苍白,几乎挑不出什么错来。 言语可以说谎,长年累月积攒的潜意识习惯却骗不了人。市井地头养不出这样的仪态,如果对方所言为真,他大概也是某个世族地绅家的公子。 第22页 梁承骁想起来翠玉轩之前,他召见昨夜为谢南枝诊脉的医师。对方吞吞吐吐了半晌,随后告诉他,「谢公子似乎损伤过身体,气虚体寒,较常人羸弱许多,后脑也有撞击的青淤,恐怕曾经过得不好」。在他问起为何有损伤时,对方又摇头,惭愧说自己医术不精,不敢擅作论断。 就现下来看,他身上就已经聚集了不少矛盾的地方——这样的人,会是皇帝的耳目吗? 梁承骁没有立刻回復,只问:「既然你失去记忆,那为何还会识得阿红花的气味?」 从这位太子殿下踏进翠玉轩起,谢南枝就对他的来意有所猜测,此刻终于听见了预料中的名字,眼睫略微一颤,无奈道:「殿下,我只是忘了一些事情,不是真成了白纸一张了。」 「我不记得从何处得知的它,闻见气味,下意识觉得熟悉罢了。」 「哦?」梁承骁敲了敲茶盏,「这么说来,你对这种药物的功效和用途也十分了解了?」 谢南枝想了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认真问:「如果我说不了解,您会全须全尾地放我离开么。」 「……」 在这种情形下,他居然还想着试探自己的底线,实在不知道说他胆大好,还是自负好。 梁承骁哂笑了一声,同样意有所指地答:「你很敏锐。」 行,那就是要杀人灭口的意思了。 谢南枝权衡了一下局势,从善如流地选择了屈从:「确实还记得一些。」 见梁承骁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他也不浪费时间,简短地回忆一番后,解释道:「据我所知,阿红花应该是一种毒物。长久服食,可致人精神错乱而死。」 直到听他准确地点出了阿红花的效用,纪闻就按捺不住焦急的情绪,着急追问道:「那你可知道它的解法?它……」 话还没说完,就看梁承骁抬起眼,颇具压迫感地投过来一瞥,登时一激灵,悻悻地把头缩重新回去了。 谢南枝没注意两人的交流,沉吟片刻,答:「阿红花不是寻常的毒物,倘若不慎接触,所隔时间越久越难解。我知道有一味药与它相剋,可暂时压制其毒性。」 「至于彻底根除……」他诚恳道,「或许法子是有的,只是我如今确实想不起来了。」 听到这个答案,纪闻脸上难掩失望,梁承骁却没什么反应,像是早就预料到了眼下的状况。 「明日会有医师送来纸笔,你将你知道那味药材的形貌特徵画下来,交予他们。」他言简意赅地吩咐。 谢南枝几乎没有多考虑,爽快地应了。 梁承骁搁下杯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结合这两日的种种,可知此人聪明得紧,每一步、每一个回答都像徘徊在他容忍的边缘,但不该问的事却一句没有提起。 察觉到他的视线,谢南枝微微偏头,道:「都说殿下礼贤下士,谢某有一疑问,不知殿下可否代为解惑。」 梁承骁略挑长眉:「说。」 谢南枝于是又搬出与刚才如出一辙的认真:「这药材,倘若我画出来如何,画不出来又如何?」 「……」 刚夸他一句,这人就打蛇随棍上了。 梁承骁抵着后槽牙,冷笑道:「你不是说记不得自己从何处来了么,你若画出来,孤可遣人去寻你的家人。如果画不出来……就把命留在这里来抵。」 谢南枝倒是没被他吓住,点点头道:「可以。」 「不过寻觅家人一事,就不劳烦殿下了。如果殿下有心,可否答应谢某一桩小事。」 梁承骁嗤道:「先做好该做的事,再来向孤提要求吧。」 谢南枝镇定应下。 今日耗费在翠玉轩的时间已经足够多,梁承骁没打算再久留,起身离开,只是还未走出房门,就听谢南枝坐在桌案边,一手转着杯盏,冷不丁问:「殿下,您用过膳了吗?」 纪闻刚要迈步跨过门槛,忽然听得这一句,震惊又疑惑地回过头,不知道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梁承骁也觉得匪夷所思:「为何要问这个?」 「哦,我没有邀请您的意思。」谢南枝坦荡地抬眼望他,「只是您的随从似乎对您带我回来的原因有些误会。 」 「如果您现在要走的话,劳烦帮我去厨房传个膳——最好油盐少放,多些蔬菜就好。」 末了,还十分礼貌道:「多谢。」 「……」 一片沉寂中,梁承骁再三确认了这句话的主谓宾,确定是让他,去厨房,传膳。 纪闻从石化中反应过来,差点当场给跪了,疯狂咳嗽着正要开口圆场,却见梁承骁被气笑似的,又折了回来。 「有一事,方才忘了告知你。」他坐在了谢南枝对面,不冷不热道,「如今东宫中仍有眼线藏匿,以防万一,委屈谢公子继续以娈宠的身份待在孤身边吧。」 闻言,谢南枝微微挑眉。梁承骁却像没看见他的反应似的,径直吩咐纪闻:「正好孤还没来得及用膳,让内侍直接送来这里吧。」 顿了下,又咬着字补充:「千万记得满足谢公子的要求。」 …… — 常贵由于哭哭啼啼的太吵,被侍卫强行抬下去休憩了一整日。 第二日他的徒弟小德子来看望他的时候,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哭天抢地的师傅,没想到进门就见老太监老神在在地坐在榻上,正在吃一碗红枣参鸡汤。 第23页 这些年常贵仗着自己是太子立府时,皇帝派来帮忙管家的老人了,时常在东宫中作威作福,好处没少拿,油水没少捞,给自己养得肠肥脑满,堆笑起来褶皱都比人多几根,像一只充满后又放了气的球。 小德子哼哧唿哧拿着补品来孝敬,常贵叫他放在一边,一抹嘴问:「今儿个于太医来过,殿下是不是又发脾气了?」 太子和万岁爷不睦,这是整个东宫都知道的事,连带着于太医上门,也见不着太子的好脸。 常贵满心以为昨晚的寝宫估计少不了一顿打砸,没想到小德子摸了摸脑袋,结结巴巴道:「没有吧?殿下昨、昨夜去了翠玉轩,看望谢、谢公子。直到夜半,还没回来呢。」 小德子是常贵认的干儿子,平日里鞍前马后伺候得殷勤,可惜木楞木楞的,脑子和嘴都拐不过来弯。 常贵最看不惯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嫌道:「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顿了下,又狐疑地问:「谢公子?」 说到一半,他自己也想了起来,前日太子从宫外带回了一个人。 彼时他自恃身份,心里很不以为然,觉得对方就是个供人亵玩的东西。虽然把人安置到了翠玉轩,却只点了一个下等僕从过去伺候,吃穿用度也给得敷衍,心想着等磋磨他几日,他就知道在这个府上该讨好谁了。 不曾想太子竟这般重视他,第二天就亲自去探望了。 想到梁承骁阴晴不定的脾气,常贵顿时打了个寒战,一时连参鸡汤都喝不下了,跳下榻有些焦虑地走动起来:「殿下昨晚真留在翠玉轩了?」 这些年太子的心思愈发难测,治下手段残酷,不留一点情面,连他这样伺候多年的老人都觉得胆寒心颤。 万一那谢公子怀恨在心,去太子耳边吹了什么风…… 常贵的心底瞬间升起危机感。 小德子本身就先天不足,遭了师傅斥骂一下就紧张了,脖子涨得通红,努力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是……是。用了膳,一直留到深夜,才走。不让下人靠近,听见,动静。」 他说话也不大喘气,每哆嗦出一个字,常贵的神经就跟着蹦一下,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加速。 小德子对此毫不知情,还在继续蹦字眼:「今早,殿下叫人去了翠玉轩,手上东西,应该是赏赐。」 他歇口气,特意强调:「还,专门请了大夫,去看。」 常贵背着手,不受控地越走越快,哐哐在屋里打转,靴面逐渐撩出火星子。 「不愧是殿下。」 总算把一句话完整说完,小德子心底暗松了一口气,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地赞嘆。 「龙精,虎勐。」 「……」 最后只听哐当一声,常贵终于被板凳绊倒,摔了个狼狈的狗啃泥。 【作者有话说】 好好好,谣言的产生 第11章 立威 直到看医师提着药箱出去了,书棋才探头探脑,端着点心和热茶回到院子里。 晋地的早春还是冷,房间各处都摆上了炭火盆子,暖融融地冒着热气。 谢南枝畏寒,在屋内也披了大氅,衣领处镶一圈绒狐狸毛,更显容色稠艷,唇朱目秀,此刻正长身玉立,于桌案前提笔作画,偶尔蹙起眉,转过头低声地咳嗽。 不管看几次,书棋还是会下意识被他的容貌镇住,端着托盘有片刻的恍神之后,不由得感嘆太子爷的好福气,有这般温香艷玉在后院,也难怪前几日留到了深夜再走,这些天连大夫往来翠玉轩都频繁了些。 搞得他最近一看到他们家公子,既觉得脸热,又隐隐有些怜悯。 他屏息在门口站了半晌,看谢南枝敛袖落下最后一笔,才清空了乱七八糟的想法,上前轻声道:「公子,歇一会儿吧。」 长时间凝神于画作,谢南枝也稍有些疲倦,他接过热茶,暖了暖冻得冰冷的手心,终于缓过来了一点,深觉北地的气候不适合他生存。 书棋把糕点放在边上,藉此机会,看清了画上的图景。 出乎意料的是,谢南枝并没有像上京的墨客一样,附庸风雅作美人图。 只见雪白宣纸上,赫然横一段苍劲虬曲的梅树,交错如瀑而下,枝头梅花千条万玉、殷红繁密,一朵压一朵,张扬之态几乎扑出纸面,望之只觉幽香阵阵,心驰目眩。 「……」 书棋被这一树的红梅所撼,失语了好一阵,结结巴巴问:「公、公子,这是您画的吗?」 话才出口,他就后悔说了句蠢话——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屋里只有一个人,不是他们公子还会有谁。 谢南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饮了口茶,等身子暖和一些了,才吩咐书棋:「这幅画毁了,拿出去烧了吧。」 闻言,书棋面露迟疑,大为不解:「……啊?」 即使他是个不通笔墨的下人,也能瞧出这幅画的精巧绝伦,拿出去不知胜过外头那些自命不凡的才子多少倍,怎么就算画毁了呢? 他的表情就写在脸上,想不注意都难。谢南枝嘆息着搁下茶盏,点了点画中的某处,示意他看。 梅树的枝干附近,原本应该延伸出花枝的地方,作画者不知为何,悬笔沉思了许久,迟迟没有下落,直到滴落的墨汁污染了宣纸,才惊倏回神。无奈之下,只好在墨迹上草草补一白头翁,作振翅欲飞之态,聊作弥补。 第24页 只是一点小瑕疵而已,这么好的一幅画就要烧掉,书棋可惜得不行,拢着宣纸,还想多劝几句:「好歹您也花了许多时间,不如拿给殿下看看呢……」 谢南枝垂着眼,回想那一方空荡荡的枝干,总觉得与模煳记忆中的景象相差了什么,而且是关键的一处,但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些天他尝试回忆过去,每一次都如这幅画一样,只能记起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具体的人和事却像蒙了一层白纱,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想多了耗费心神,甚至会引起尖锐的头痛,叫他不得不停止白用功。 好在他本身就是个沉静的性子,即使对失去的记忆毫无头绪,也不至于慌张失措。 ——既然已经到了别人的地盘上,不如先安定下来,再走一步看一步。 听到书棋的咕哝,谢南枝暂时敛下思绪,淡道:「毁了就是毁了,留着也是占地方,没什么可惜的。」 他都这么说了,书棋只好遵从他的意愿,十分心疼地抱着画出去了。 只是没过几分钟,他又匆匆折返,扶着门板,慌慌张张道:「公子,常总管来了!」 谢南枝抬起头,蹙眉望过来,显然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书棋早在做下仆时就久居常贵的淫威之下,对此人既是畏惧,又是痛恨,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紧张地干咽了口唾沫,说:「他来肯定没有好事!」 说着,又小心地往外张了张,顿时睁大眼睛,磕磕巴巴补上了后半句:「公子,他……他还带了好几个家丁!不知道要干什么。」 — 自打上次从小德子口中得知了翠玉轩的事后,常贵就有点没底气,生怕谢南枝在太子面前告他一状,叫他吃挂落。 然而他惴惴不安了许久,也没等来梁承骁的问责,如此几天后,终于心下大定,觉得那住在翠玉轩的美人就是个胆小好拿捏的,受委屈也只敢打掉牙往肚里咽,不足为惧。 弄明白这一层,他的心思逐渐活络起来,心想势必要找个机会,在那个谢南枝面前立立威,好叫他知道在东宫里生存,除了太子还有谁是不能得罪的。 而在今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整日盯着翠玉轩的僕从来报,近些天西院向詹事府讨了许多金丝炭,用以在屋中取暖。 要知道金丝炭可是从南面进贡的雪天风干檀木,因产量稀少,燃烧时间长,火焰温度高,有一种特殊的清香,向来只供宫中的贵人使用,而且各人能领到多少份额都有规矩。 太子不喜欢这些有气味的东西,后院也没有妻妾可赏,因此每年的金丝炭就扔在库房积灰,常贵过去时常假公济私,偷偷私吞或高价变卖——但不管怎样,谢南枝作为一个没品级没名分的娈宠,是绝对没资格享用这金丝炭的。 常贵自以为拿住了谢南枝的把柄,顿时底气也足了,决心今天就教一教他规矩,于是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气势汹汹地往翠玉轩去了。 只是刚走到院门口,就见两侧各杵着一个佩刀的侍卫,个个貌如凶神,不可接近。 常贵才走近了一步,侍卫就把腰间的长刀拔出了鞘,冷硬道:「殿下有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翠玉轩,违者立斩。」 利刃的寒光映在众人脸上,白惨惨一片。 其他人哪见过这种架势,立时腿都吓软了,两股战战就想往后退。 常贵同样心下大惊,没有想到梁承骁竟在翠玉轩留了侍卫,但他到底吃过的盐多,一边谨慎地重新评估起谢南枝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一边强撑起架子,说:「你们不认得我吗,咱家是这府上的总管,有话要同谢……公子交代。」 刚才发话的侍卫皱起眉,显然是不买帐,打算不客气地把他赶走,旁边的人倒是认出了常贵的脸,打量了他们片刻,回身和同僚耳语了一番。 见事情有转机,常贵心中一喜,暗道果然连太子爷的人都要给我几分面子,正要重新摆出倨傲的态度,就看那两名侍卫商量过后,手指一点他和身后的人:「你、还有你,可以进去,别的人现在就走。」 「不然,别怪刀剑不长眼睛。」 听到这话,常贵顿时傻眼了,回头一看,见侍卫指的另一人,正是吓破了胆子畏畏缩缩,恨不得藏到家丁身后去的徒弟小德子。 「……」 他在心底暗骂一句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还想据理力争一番,侍卫却不耐烦了,干脆按刀上前,一人一个跟提熘小鸡仔似的,把人扔进了院子。 — 书棋很是如临大敌了一阵,人都挡在他们家公子面前了,结果就看侍卫拎着两个贼眉鼠眼的太监进来,一松手两人就摔在地上,狼狈得爬都爬不起来。 书棋沉默了一会儿:「……」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谢南枝也有点意外,略微挑眉,将作画用的笔晾在一边,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常总管今日前来,有什么事要指教谢某。」 他虽然不了解这府上的弯弯绕绕,但院外的动静太大,一点不知收敛,明摆着就是来找麻烦的,他想当作听不见都难。 常贵拍着身上的尘土,臃肿的腿脚在摔跤时扭了一下,靠小德子的搀扶才爬起来,脸色很是不好看。 借着屋里的光线,他看清了谢南枝的脸,初一怔后,暗骂果真是个惑主的祸水,面上却挂出一派虚伪的笑容,道:「谢公子安。咱家前几日忙着帮殿下处理内务,忘了来拜见您。今儿个忽然想起来,就赶忙来翠玉轩,问问您可住得舒心,有什么要添置的。」 第25页 这话纯粹是胡扯。对方若有心,早八百年就该来问了,拖到这时才来,恐怕关心是假,藉机向人彰显太子的信重,给个下马威才是真。 谢南枝听出他的意思,只淡淡一笑,懒得去点明:「一切都好,不必劳烦了。」 看他当真半分怨怼都没有,常贵暗松了口气,心道果然是好拿捏的软柿子,连刚才出洋相的恼火都散了些,神态也变得颐指气使起来。 「那就好。不过您初来乍到,大概还不熟悉东宫的规矩。咱家虽然是个奴才,但也是陛下在太子爷开府时就派来的老人了。」常贵掸了掸袖子,不阴不阳道,「殿下忙于政事,抽不开身,那就由咱家跟您好好说道说道。」 说着,他挑剔的目光扫过屋内各处,本想挑个明显的错处来,环视了一圈,却发现这里的陈设简单,除了四角正在冉冉升烟的黄花梨火盆,没有分毫奢侈的装点,唯一的颜色还是窗外开得烂漫的腊梅,可谓清俭至极。 ——不是说殿下十分宠爱他,还往翠玉轩送了不少赏赐吗。 常贵心生疑窦,怀疑是小德子笨嘴拙舌,传递不清消息骗了他,但又不想失了脸面,于是假笑说:「宫里最是讲究礼仪规矩,各个身份有各个身份该用的东西,谁要是不小心逾了矩,往小了说是不知礼数没教养,往大了说,就是以下犯上。如果撞到了贵人面前,没准就要发卖和杀头了。」 他看了眼黄梨木盆里燃着的金丝炭,故意道:「公子是不知道。过去殿下还没开府时,身边也有一貌美宫女,还是皇后娘娘点来从小伺候的,本以为以后做个通房丫头是没跑了。可惜是个头脑不清的,没管住手拿了殿下不要的花瓶饰物,结果被娘娘发现,杖责后送进了教坊司,没多久就受不了磋磨,一根白绫吊在房樑上了。」 说完,才忽然想起来似的,装模作样地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哎!咱家这记性,忘了您也是倚红楼出来的了,奴才笨嘴笨舌,绝没有拿您跟那贱婢相比的意思,您可千万别介意。」 「……」 这话一出,别说谢南枝,连书棋都听出他在拐着弯指桑骂槐了,顿时气得眼里都要冒出火星子。 「这金丝炭是殿下的人送来的。我们公子身体不好,冬日更容易受寒。」他气急道,「你少在这血口喷人!」 「这屋子里点的竟然是金丝炭吗?」常贵故作惊讶,「咱家说话不好听,谢公子,这可不是您该用的东西,下人们不懂事,您可不能揣着明白装煳涂。」 说着,他的眼珠子骨碌一转,道:「不过,念在您是初犯……」 余音还未落,忽然听得清脆的一记磕碰,打断了他剩下的话。 谢南枝放下茶盏,从桌案前站了起来。 他坐时还不觉得,直到拢着狐裘站起,常贵才发现,对方其实身量很高,就算不及太子爷,在寻常男子中也算得上出挑。 垂下眼,没什么表情地看人的时候,那张艷丽的美人面自带三分冷意,甚至显出些居高临下的肃沉来。 「好吵人的狗吠。」谢南枝懒怠地一撩眼皮,看到原地愣住的常贵,牵了下唇角,道,「哦,没有在说你的意思。」 「常总管的好意,谢某心领了。凑巧我也听过一桩闲谈,可说与常总管听。」 听他这么说,常贵心底霎时警铃大作,但还没来得及拒绝,谢南枝就已绕到了桌前,语调平铺直叙,像在聊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听闻南面有一有头有脸的富户,主家常年在外做生意,家中只留幼子与照看的老僕。」 「起初少主年幼,需有人帮衬着,这般倒也行得通——只是时日一长,富户久不归家,老僕自视劳苦功高,成了半个长辈,竟对少主指手画脚起来,甚至对主家的生意动了心思,唆使管事偷工减料,中饱私囊,害得富户平白折损大半祖业,损失惨重。」 谢南枝顿了一下,饱含深意地抬眼问:「后来,常总管猜如何?」 常贵的后背逐渐浸上汗,心底反覆默念,他是在编故事吓唬自己,面上仍嘴硬道:「我、我怎么知道。」 「哦?我以为常总管见多识广,没准会听过呢。」谢南枝轻轻一哂,浑不在意地揭晓了答案,「少主长成后,头一件事就是将那欺主的刁奴活剐了,剁成数段,扔去乱葬岗餵狗。」 他用一种嘆惋的语调道:「据说台阶上的血足足流了数日,怎么也流不尽。」 「主家拿皂水草草沖洗了,直到数月后,还能从花圃里扫出人的碎末。」 常贵:「……」 他瞪大眼睛,恐惧地看向谢南枝,活像白日里见了鬼。 偏偏谢南枝似乎毫无所觉,走到老太监跟前,瞥了眼他腰上的玉带銙,状似无意道:「常总管这佩件倒是精巧,不过看着像是宫廷匠师的手笔。」 停了一息,悠悠笑道:「不会……也是从府库里偷拿了,中饱私囊的吧?」 常贵:「…………」 霎时间,凉气直从他的脚底窜上天灵盖,叫他生生打了个哆嗦。 最后一句话,谢南枝是压低了声和他说的。 院中的侍卫不知他们在交谈什么,频频投来怀疑的目光。 顶着初春阵阵的寒风,老太监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汗浸透衣背,悔不当初——这哪是什么软柿子,这、这就是活阎王吧! 他再也不敢跟谢南枝多话,含煳地说了句:「奴才还有事,这就告退了。」 第26页 然后,就把嘴闭得结结实实的,在书棋如见医学奇蹟的震撼注视下,支棱起一条瘸腿,健步如飞地跑了——连小德子气喘吁吁地追在后头都赶不上。 【作者有话说】 书棋:我们公子妙手回春(崇拜) 第12章 偏心 访越的使团脚程慢,行列里又有几个老迈的官员,一路走一阵停一阵,梁承骁都回宫几个月了,一行人才拖拖拉拉抵达上京。 这日下朝后,总算安全归家的李同舟李大人就藉口有要事回报,死乞白赖地挤上了东宫的马车。 梁承骁很是无语:「你没有自己的马车吗?」 李同舟振振有词道:「我这不是陪您去探了一次虎穴,走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就给车夫放了个长假吗。这不,人现在还在乡下没回来呢,就来找您江湖救急了。」 纪闻倒是对他很熟悉了,笑眯眯地掀开帷帘,请他进去,又自觉地转去蹲车前板了。 等上了马车,李同舟的表情变得关切些许,问:「殿下的头痛最近是否又犯了?」 刚才在朝上,他就看梁承骁脸色不好,连带着周身气压也持续走低,左右朝臣以为他心情不佳,纷纷噤若寒蝉,没一个敢上前触霉头的。 「尚可。」梁承骁淡道。 他没打算和李同舟多说,屈指按压着太阳穴,问:「孤离开后,临安的状况如何。」 李同舟早就猜到他要问这个,事实上,他也是来汇报此事的。 于是拣着重点,正色道:「我们走后不久,高逢就劝谏越帝,将大巫从牢中提出来再行占卜,越帝也同意了。只是这事捂得很严,我们的暗桩也打探不到结果,不过想必与计划差不太多,把祸水引到了萧元景的身上。」 「过了没几日,越帝急诏萧元景。而后就传出了震惊朝野的端王叛逃的消息。」 他顿了一下,不禁感慨:「殿下这一步棋属实下得狠绝,几乎将那萧元景的后路堵死了。大巫不明不白地死于天牢,大理寺缉获的兇手尸体上又带着十二部的印记——就算他有几张嘴,也洗不脱身上的嫌疑,何况朝中还有一个逮住机会就想置他于死地的高逢。」 「这时候叛逃,反倒是唯一一条生路了。」 从万寿节宴到大巫之死,其间发生的种种,都在他原本的计划内。 梁承骁漠然听着,心中思索,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李同舟毕竟才回上京不久,一路上消息闭塞,不知道萧元景在涿县人间蒸发的事,还在兀自赞不绝口:「端王一除,越帝有如自断一臂,估计连沂郡都难以守住。下次殿下再发兵越国,就易如反掌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兴致勃勃问:「敢问殿下,暗部如今擒住萧元景没有?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若能以厚利相诱,为我大晋所用……」 梁承骁:「……」 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纪闻蹲在车前板上,将里头的对话听了个真切,不得不开始大声咳嗽。 李同舟听得奇怪:「纪右卫是嗓子不适吗?可要回去看看郎中。」 纪闻:「咳,大概是昨夜着凉了吧,不碍事。李大人,前头就到您府上了。」 「今天怎么到得这么快……」李同舟没有起疑,跟梁承骁告退后,嘟嘟囔囔地去撩车帘。 纪闻生怕他还要回头跟太子爷唠两句,跟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随从会意上前,半搀半请地把人送走了。 等李同舟离开后,他才掀起帷布,腆着脸探进个头,试探性唤:「殿下。」 梁承骁睨他一眼,悠悠道:「你没什么要同孤交代的吗?」 这话一出,纪闻顿时夹紧不存在的尾巴,在心里打了两遍腹稿,才谨小慎微道:「暗部已将涿县周围搜寻了个遍,都没找到萧元景的踪迹,但根据密探回报,无论江南还是江北的十二部,似乎都停止了活动,像是——忽然失去了指挥者一样。」 「我们猜想,萧元景很可能身受重伤,或者出了不测,此刻正藏在暗处休养。」 梁承骁听了,神情晦暗莫测。 纪闻拿不准他是否动怒,忐忑地低着头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平静的声音:「把纪廷叫回来吧。」 「……」纪闻霎时惊愕地抬眼,无声表达疑惑。 梁承骁按着鬓角,缓解神经一阵阵的刺痛,眼神却是锐利的:「不必浪费时间,他早就不在涿县了。」 — 等回到东宫,还没喝上一口茶,就听外面吵吵嚷嚷。 常贵尖细的嗓音混在嘈杂中,哭天抢地:「殿下!您可要给奴才做主呀!殿下……」 梁承骁本来就头疼,听了蹙起眉,吩咐身旁内侍道:「叫他闭上嘴,再吵把他的舌头拔下来。」 内侍瑟瑟发抖地应了是。 话带出去之后,不一会儿,外头就没了动静。 他没问发生了什么事,旁人也不敢多嘴。唯有纪闻是个爱凑热闹的,出去打听了一阵,最后神情古怪地回来了。 梁承骁没注意他的异样,头也不抬问:「外面在吵什么。」 纪闻道:「好像是翠玉轩的事。」 翠玉轩? 梁承骁顿了一下,后知后觉想起他那天从倚红楼带回来,安置在后院的人。 这段时日他忙着处理从临安回来的后续事宜,几乎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此刻听纪闻提起,才分出了一点注意力,问:「谢南枝把那味药材画出来了?」 第27页 「噢噢,我正要跟您说呢。」纪闻挠了挠头,「画出来了。而且照您的吩咐,把于太医开的药和方子一併送过去了。」 「派去的人说,谢公子似乎……极擅长药理,第一眼就指出了方子的不对,原来不确定的几味材料,也被他一一点出来了。」 这话其实已经是谦虚了。暗部那几个主业制毒,兼职救人的怪胚简直是见猎心喜,这两天恨不得搬进翠玉轩,夜夜同他交流毒理心得,只因为谢南枝名义上还是太子的人,才遗憾作罢。 纪闻道:「不过那味药材似乎主要生长在越地,底下的人找遍了上京,只在一家药铺中寻到少量。具体功效如何,还要等试完药再观察。」 闻言,梁承骁稍有些意外:「这么快。他这几天都在忙这件事吗。」 「……」 这话纪闻答不了,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了。 梁承骁一抬眼,就见他这副一言难尽的情态,挑眉问:「你那什么表情?」 既然他都问了,纪闻也不再憋着,把刚才听到的奇事一股脑分享了。 梁承骁起初还散漫地边批奏摺边听,直到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乱葬岗餵狗」和「花圃里扫出残肢」,才搁下笔,面上带了点哂笑的影子。 纪闻简直嘆为观止:「果然人不可貌相,我看谢公子文文弱弱的,听到这事儿,还以为他会被詹事府的人欺负,没想到……」 对方仅用三言两语,就把常贵这样的老油条吓唬惨了。 ——文弱? 一瞬间,梁承骁脑海里浮现对方坐在他腰上,拿匕首抵着他咽喉的景象。半晌,才喉结微动,轻轻嗤了声:「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聪明着呢。」 不过金丝炭一事,的确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了。 纪闻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确实没什么不虞的情绪,才试探问:「不过殿下,照理说,谢公子应该是不能用上品炭的。是否要知会一声詹事府……」 只是两斤炭而已。 梁承骁很是莫名:「孤是养不起他一个吗?」 纪闻:「……」 行吧,您乐意就好。 于是他咽下了本来想说的那句,金丝炭按礼制只供太子侧妃以上的妻妾使用,只当做不知情。 这个话题到此算是揭过。他继续批摺奏,纪闻就站在一旁侍候。 过了许久,内侍进来添茶水和点心。 梁承骁没用过午膳,正好有些饿,就随手用了一块。 只尝了一口,他就拧起了眉。本来懒得多事,等吃下完整的一块后,实在忍不住,才问:「厨房是换人了吗,怎么与之前做的糕点相差这么大?」 内侍一愣,随后害怕地低头,小声道:「回殿下,好像是、是换了。谢公子说,只有王御厨做的糕点勉强能下口,就、就把人叫去翠玉轩了。」 「说是以后,专要他来做点心。」 梁承骁:「…………」 纪闻站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隐晦地提醒:「您说,您养得起。」 「孤知道了。」梁承骁按着眉心,没好气道,「闭嘴。」 【作者有话说】 太子爷以为的死对头:重伤濒死,四处躲藏养伤 实际上的死对头:好吃好喝被供在东宫,甚至抢自己的厨子 第13章 留宿 过了正月之后,天气渐渐转暖,万物也有了回春的趋势。 恰巧这日休沐,太子携近卫去郊外跑了马回来。 赤霄平日在马棚里关着,好不容易有个出门见风的机会,简直跑疯了,深棕色的鬃毛猎猎拂动,看上去威风凛凛、神骏无匹。听梁承骁一声唿哨,才听话地停止撒欢,转成匀速小跑。 纪闻有其他事要处理,就留在府里没跟着去,原本瞧得心痒痒的,直到看见队伍末尾被驮在马上,出气多进气少的李同舟,才大惊失色,赶紧叫人把李大人扶下来。 「这是怎么了?」他小声问随行的近卫。 近卫瞄了眼周围,也同样小声答:「李大人为了春闱的事,劝殿下与崔老修好,一直追到马场……殿下就让他跑两圈试试。」 崔老说的是翰林院的崔郢,前些日子梁承骁还因为这老头上的眼药,被晋帝藉机发了好大一番火。 纪闻听完面有菜色,心想李同舟在精确踩雷这件事上,真是从不让人失望。 正好李同舟被随从围着灌了几杯热茶,终于呛咳着活过来了。他赶紧上前,伸臂把人搂到一边,无奈说:「您没事又去招惹那位干什么?」 李同舟在马背上颠了两圈,感觉快魂飞天外见到自个太奶了,闻言举起一只手,有气无力道:「回答这个问题前,你先告诉我,殿下和崔老到底有什么旧怨,能互看不顺眼到这个地步。」 崔郢对太子素有成见,他是知道的。要不然他那群门生也不会天天追着梁承骁弹劾。 年前太子对沂郡动兵,崔郢简直在朝堂上骂出花来了,指桑骂槐地谴责太子「攻无罪,不可谓仁」「繁为兵戈,天下之巨害也」,一个脏字不带把人数落得狗血淋头,听得底下的年轻朝臣一愣一愣的。 纪闻听了,表情有点怪异,似乎想说又不知从哪里开口,末了,才难以启齿道:「此事……说来话长。」 「没事。」李同舟心情复杂道,「你说,我好做个心理准备。」 「你知道殿下少时,崔大人曾经做过国子学直讲,为几位皇子传授经筵吧?」 第28页 李同舟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纪闻于是嘆了口气,说:「崔大人为人规正古板,对礼教经学十分推崇,殿下却是跟着孟将军在边塞长起来的,对这一套很不以为然,当年时常敷衍文章,把崔大人气得够呛。」 「加之楚水对岸又出了个萧元景,十四岁时作一篇《楚都赋》,洋洋洒洒千余字,以史为鑑、针砭时弊,劝谏越帝仁政爱民,江南江北的文人都为之嘆服。」 「从此崔大人越看殿下越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凡是作文必定提及萧元景,那架势,恨不得把殿下和大越的端王打包掉个个儿。」他摇头,「这天天耳提面命的,是个人都要厌烦,何况是咱们太子爷。」 李同舟没想到还有这段往事,竖起耳朵听得屏息凝神,看他停下来,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纪闻咳嗽了一声,腆着脸道:「然后殿下让我去打听了一番,得知崔大人家有一子侄,据说年纪轻轻就很有些才学,点不上状元也是个探花,以后保不准要继承崔大人的衣钵——于是、于是纡尊降贵,亲自与他交游了一段时日。」 「结果当年的春闱,那年轻公子说什么都不肯去参加会试了,毅然投笔从戎……连夜收拾包袱,跑到西北从军去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如今也是孟将军手下一名参将了。」 李同舟:「……?」 李大人神情空白,大为震撼。过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张开嘴,吐了个「啊?」字。 纪闻体谅他的接受能力,拍了拍他的肩,和颜悦色道:「现在理解了吧?」 ……理解个头。 李同舟恍惚想,他总算知道纪闻说起此事,为什么一脸难色了。 劝人家文文弱弱的书生去从军,这干的是哪门子缺德事啊! 纪闻看他横遭二度打击的表情,没好意思说,前几年在军营看到对方的时候,那瘦弱白净的小崔公子已经变成了虎背熊腰的黑皮壮汉,看见梁承骁还眼泪汪汪地冲上来握他的手,感激涕零太子爷的知遇之恩。 他清了清嗓子,以一种「哥俩好」的姿态揽着李同舟,正打算轻描淡写换个话题,忽然听得背后传来一句不咸不淡的:「理解什么?」 「……」 他俩挤在这嘀嘀咕咕地说小话,没注意周边的环境。 梁承骁把赤霄交给了内侍,回头就看见这一幕。本来不想管手下人的事,但旁边的近卫都快装咳咳出肺痨了,两人还毫无所觉,实在是想当不看见都难。 意识到身后站着的是谁,纪闻差点一个激灵窜起来,立刻松手离李同舟三尺远,心虚喊:「殿下。」 停了一秒,又悻悻摸了下鼻子,胡诌道:「没理解什么,我跟李大人回顾峥嵘岁月呢。」 也不知道梁承骁是没听见他们说的话,还是听见了懒得追究,他轻飘飘睨了纪闻一眼,没继续问,转身离开了。 纪闻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一茬算是揭过了,连忙狗腿地跟上他的脚步。 — 回寝宫的路上,纪闻觑着梁承骁的脸色,确定他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后,才清咳了一声,道:「殿下,其实李大人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眼看着临近二月,上京也一天天热闹起来。 依照过往的惯例,礼部会在四月初九、十二和十五这三日举行会试,每场三日,连续九天。因科试的时间集中在春季,亦称春闱。 春闱每三年一度,名义上为揽聚各地人才入京,实则也是一场暗地里的权力博弈。各方势力都卯足了劲往朝廷安插自己的人手,争夺权柄,扩大威望,而举子们为博前程,则以师承姻亲为纽,各自择好攀爬的登天梯,还未入朝就纷纷站队。 可想而知,每次会试后,朝中的局势都要变动一番。 太子生母出身将门,舅父又是赫赫有名的镇北将军孟重云,天然受朝中武将拥护,连皇帝都不敢轻易言废。但党羽中像李同舟这样的文臣确是不多,在许多政事上容易陷入被动——也难怪李大人为这事操碎了心。 崔郢作为翰林院大学士,亦是数次春闱的考官和主持人,与会试结果干系重大。加之其经学造诣誉满天下,无数寒门举子皆以拜入其门为荣。如果能与他修好,或者多少改善一点关系,必然百利而无一害。 梁承骁叫李同舟烦得耳朵起茧子,略微一嗤:「有没有道理,孤难道不知晓。」 「你们给想个能安安生生进门,不被他拿笤帚打出来的法子?」 「……」 闻言,纪闻顿时闭上了嘴,一看就是想起了过往的某些事迹。 半晌没等到回话,梁承骁睨了他一眼,道:「而且那老头死精着。」 「从魏王到燕王,哪个没被他指着鼻子骂过,没让他那些御史门生弹劾过——依孤看,他脾气古怪是假,老奸巨猾才是真。」 「到了这个位置,要想活得久该怎么做,他心里门儿清。」 纪闻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听他提点完,脑子里才模模煳煳悟到了一点意思,正待仔细思考,忽然看大步流星走在前头的梁承骁脚步一顿。 纪闻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刚要开口询问,顺着他的目光,意外发现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绕进了一条偏僻的小路。 金黄的梅树从檐上探出一枝,一道墙之隔的地方,正是翠玉轩西院。 第29页 隐约听见里头说话的动静,纪闻下意识抻着脖子,往拱墙内瞧了一眼,瞬间陷入沉默:「……」 偏偏梁承骁挑了下眉梢,还要回过头问他:「那是谢南枝?」 纪右卫拿拳头抵着嘴唇,又开始看天看地,含煳道:「好像……是吧。」 — 翠玉轩今日进了只雪白的猫儿,将谢南枝作画的笔墨砚台踩得一团乱不说,还在宣纸上明目张胆留下几个爪印,窜去房顶上跳下不来了。 谢南枝还没收拾好屋内的残局,就听它在瓦片上咪呜咪呜叫得可怜,嘆了口气,想让书棋去将它抱下来。但书棋听了,连连后退说小时候被猫挠过,别说抱了,靠近它都要打哆嗦。 眼看着那小东西在房檐边紧缩成了一团,吹一阵风就细细地发着抖,料想是坚持不了太长时间,无奈之下,谢南枝只好自己上手。 书棋守在树底下,看自家神仙似的公子扶着梅树的枝干爬了老高,吓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只能一边替他留心着门外的侍卫,一边苦着脸,嘴里不住地念叨。 「这猫跑哪儿不行,非要窜房顶上去。」 「公子,您可一定要站稳了啊!」 「猫跳下来倒还好,您要是磕着碰着哪儿了,殿下不得叫我挨板子。」 「……」 临近仲春,东宫的腊梅还没有开尽,枝头花朵繁密,琥珀似的瓣片缀映着深红宫墙,偶尔过一缕风,幽香与花瓣就簌簌摇落。 谢南枝没听耳边的吵嚷,风起时,有一片花瓣无意间落进他的衣领,沁凉地贴着颈子,稍有些难受。他略微蹙了一下眉,攀着梅枝,专注地向檐上伸手。 那雪白的狸奴就伏在飞檐的一侧,一蓝一黄两只剔透的猫眼戒备地注视着眼前人,不肯靠近。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被他身上的气味吸引似的,迟疑地慢慢挪过来。 眼看着差一点就能触碰到,树下的书棋忽然倒抽一口凉气,嗓音吓得一下子变了调,紧张道: 「太……太子殿下……!」 谢南枝没注意底下的情况,看那猫儿受了惊要跑,眼疾手快地把它捞进了怀里,一手扶树枝,堪堪维持住平衡没摔下来,结果一低头,就对上了梁承骁似笑非笑的眼。 「……」 怀里还揣着只扑腾的狸奴,谢南枝怔了一下。 太子不知刚从哪里回来,初春的天,只着一身窄袖收腰的骑装,玉带蹀躞,英挺利落。此刻正好整以暇站在树下,观赏他英勇救猫的景象。 看到他发愣,梁承骁隐约哼笑了声:「一眼没看着你,还长本事了。」 「怎么上去的,还下得来吗?」 「……」 在宫里爬树实在算不上什么风雅事,何况还被正主撞见了,饶是谢南枝也觉出了几分尴尬。 他很想说,下得来,但双手都被猫占着,确实没什么说服力。只好眨了下眼,老实承认:「下不来。」 顿了下,又温顺道:「有劳殿下了。」 似乎觉得他这副被困在树上,有求于人的样子很有趣,梁承骁抱着手臂,没应这一句,慢条斯理地问:「哦。那下次还爬吗?」 这种时候,当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谢南枝于是说:「……不爬了。」 话音落下不久,腰肢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视野顿时天旋地转。 在书棋和纪闻的惊唿声中,梁承骁踩着树干一借力,直接把人从树上打横抱了下来。 猫从落地的一刻起,就从两人中间窜出去跑了。 谢南枝也有点意外,不过他毕竟不习惯和旁人有肢体接触,一站稳就和对方拉开了距离,礼貌说:「多谢。」 梁承骁倒是没在意这点细节,只在抱他的时候,心里莫名生出一个念头。 同样都是男子,谢南枝是不是太瘦了一点。皮肤也白得像不见阳光似的,这些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也没养出多少血色。 难不成是过去家里苛待,身体亏损太多了? 尔后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才倏忽回过神,心道我关心他做什么。 他本来就是顺道经过翠玉轩,将这无厘头的想法挥散,打算离开。只是还未转身,余光就瞥见谢南枝似乎隐隐松了口气。 「……」 梁承骁顿住脚步,忽然变了主意。 纪闻原本跟在后头,看他停下,疑惑问:「殿下?」 「无事。」梁承骁瞥了一眼被定住的谢南枝,微笑道,「孤突然想起来,惯用的厨子叫人使唤走了,现在厨房里还缺人做饭。」 过了一息,又吩咐纪闻:「——把书房的奏摺都搬来,孤今晚留宿翠玉轩。」 【作者有话说】 报復心极强.jpg 第14章 糕点 谢南枝觉得挺头疼。 他一开始就知道梁承骁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却没想到这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纪闻一脸见鬼地去搬奏摺了,院子里很快又来了几个小内侍,将太子惯用的笔墨纸砚、香橼书闸都带了来,俨然一副要把内室重新布置一番的架势。 梁承骁在偏院换了常服,进门就看谢南枝坐在圈椅上喝茶,书棋手足无措地站在他后头,屋里则是忙忙碌碌的一众侍从,在收拾那猫儿捣蛋留下的摊子。 「……」梁承骁略微一哂,举步走进了内室。 虽然影卫还在时不时汇报谢南枝的动向,但他本人确有几日没来翠玉轩了。 第30页 今天临时决定留下,一面是瞧见谢南枝那副避之不及的神态,有些微妙的牙痒痒,另一面也是听纪闻汇报,暗部的人已经配制出了阿红花的解药,这两天就能送来。 桌上铺的宣纸已经叫猫儿踩坏,留下一串蘸了硃砂的爪印,落在画上原有的几笔苍遒枝干间,还别有一番野趣。 内侍不懂得鑑赏,抱着那画就要出去,梁承骁瞥见了,叫他拿来眼前细看。 「你还擅长丹青?」他问。 最开始的错愕过后,谢南枝已经淡定了下来,散漫地翻着书卷,一副叫他爱怎样怎样的神态,闻言答:「不敢称擅长,打发时间而已。」 梁承骁虽然对此道并不精通,但略略扫过一眼,也能看出其中蕴藏的笔力。知道谢南枝在敷衍他,于是嗤笑不说话了。 侍从很快将奏摺运了来,分门别类在桌上摆放好,点燃炭盆后安静地退了出去。房门关上后,屋子里只剩下了梁承骁和谢南枝主僕二人。 书棋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现在这样,他不敢说话,只好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遁进地底,从屋里消失不见。 梁承骁提笔批了两封奏疏,见谢南枝还坐在房间另一侧看书,中间像划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一挑长眉,道:「来替孤研墨。」 他没有具体喊谁的名字,书棋浑身一抖,内心犹豫要不要过去。 谢南枝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放下书卷,似乎嘆了口气:「你下去吧。」 随后无奈地起身,走到书桌旁,敛袖净手后,拈起墨条研磨。 书棋总算得到许可,如蒙大赦地退出了房间。 临关上门前,他无意往里瞥了一眼。只见书桌后的太子和谢南枝一坐一站,均是龙章凤姿的好相貌,一个处理政事,一个安静陪伴,竟有几分红袖添香的气氛。 他不敢多看,压下这个念头,赶快把门合上了。 …… 研墨也是一件有讲究的事,墨条须与砚台垂直平正,均匀打转,才能使墨浓淡适宜,太急则墨粗而生沫,色亦无光,太缓则浪费时间,且墨浮。 谢南枝耐性好,做什么都有种清隽端正的风度。梁承骁阅了几本奏摺,总是不自觉让他皓白的腕子吸引去目光,顿了顿,状似无意道:「听说你前两日教训了常贵?」 谢南枝研磨的动作一停,过了一息,又神色如常地继续了。 「是。」他说,「殿下要惩治我吗?」 没想到梁承骁反问他:「孤为何要惩治你?」 「这翠玉轩里,你是主子,教训个欺主的下人,有什么可惩治的。」 谢南枝听了,有些意外他的态度。 虽然他也猜到常贵估计不是梁承骁的人,但摆在府内总管的位置,想来是有点用处的,因此也做好了被敲打的准备,却不成想,对方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我以为出于名声考虑,您至少会在外人面前训斥我一番。」谢南枝说。 梁承骁抬眼看他:「为什么?」 谢南枝想了想,客观道:「不然明天以后,东宫就会传出流言,说我骄横跋扈,才来府上不久就仗着您的宠爱,恣意妄为、欺压下人了。」 「……」梁承骁听笑了,搁下笔评价,「你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得还挺好?」 谢南枝不觉得这是句贬低之词,接受度良好地应了:「谬赞。」 这批奏摺里应该没什么要紧事,梁承骁的处理速度很快,拣着重点一目十行地扫完,需要批示的简要回復,不需要的则签个龙飞凤舞的阅,示意已读。 为避嫌,谢南枝从始到终都没有往桌面细看,研完墨就自觉退了回去,想重新去另一边翻医书。 只是才放下墨条,梁承骁就似有所觉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忍不住道:「孤早就想问你。你身上是什么气味,平日里熏的香?」 谢南枝畏寒,初春的天,室内仍点着金丝炭,混在其间的香料气息也在缓慢挥发。 往日梁承骁并不喜欢这个气味,因此从来不用,今天有谢南枝在旁边,那些恼人的气息好像都叫他身上的冷香盖去了,连日来因头痛紧绷的神经都舒缓了几分。 谢南枝怔了一瞬,下意识自己闻了闻,没有感觉到任何味道。 「我平时不薰香。」他不确定答,「可能是金莲枝的味道?最近服的药里有这一味。」 金莲枝又称木天蓼,是用于调理体寒的常见药材,也是今天引了那狸奴来调皮捣蛋的罪魁祸首。 梁承骁很是无语:「孤又不是猫。」 谢南枝自己毫无所觉,但每次他靠近,或者无意敛起衣袖的时候,那段极淡的香气就会悄然而至,像腊月里覆雪的梅。 「那可能就是下午在梅树上沾的吧。」谢南枝说。 梁承骁看上去并不相信,但他也不是非要一个答案。 原本看奏本就疲累,旁边有个能舒缓头痛,还称得上赏心悦目的摆件,自然是不用白不用。 「你不是要看书么。」他换了本奏疏翻开,散漫道,「椅子搬来这里看。」 — 谢南枝任劳任怨,给太子爷当了一下午的人体香炉,直到晚间的时候,持书册的胳膊都举得酸痛了,打从心底嘆息在东宫讨生活不容易。但碍于寄人篱下,不好多言,只好在晚膳时郁闷地连用三块豌豆糕,聊作心理安慰。 第31页 原本在旁边汇报琐事的纪闻眼睛都盯直了,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怎么端庄又迅速地把一盘糕点塞进胃里,还做到每一口细嚼慢咽的,直到梁承骁屈指敲桌面,才把他飞了的神思喊回来。 「看哪呢?」梁承骁问。 说这话时,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纪闻跟他这么久,哪看不出他不虞的情绪。反应过来之后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地上,再不敢乱瞟了。 梁承骁睨了他一眼,说:「继续。」 纪闻于是老老实实道:「医师配好了阿红花的解药,叮嘱您下次犯头痛的时候就用上。只是此药并非根治之法,只能短暂压制毒性。」 说着,又给谢南枝使了个眼色,含蓄劝道:「而且,谢公子也说了,是药三分毒,再好的药物用着也会对身体有害。」 王御厨做糕点的手艺已经很不错,但比起过往不知道在哪儿吃过的点心,总觉得差点意思。 几块豌豆糕还是不够抚平创伤,谢南枝瞧上去恹恹的,没什么兴致,只在听到自己的时候抬了一下眼,敷衍地应和:「是。您要想不再犯,以后还是少接触阿红花吧。」 梁承骁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淡道:「哦,是吗。」 谢南枝的全副注意力都在桌上,嗯嗯搪塞完又去拿下一盘糕点,只是筷子尖还没碰到,那玉碟就像长了腿似的,忽然嗖地一下跑远了——他抬起头,才看到另一端按住盘子的梁承骁。 对方一边听着纪闻汇报其他事,一边慢条斯理地喝茶,半点没意识到自己干了怎样一桩恶行。 谢南枝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委婉道:「殿下。」 「嗯。」梁承骁转着茶盏,神色散漫地应。 谢南枝提醒他:「手。」 梁承骁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才瞭然:「哦,按到了是吧。」 然后下一秒,在谢南枝隐含期盼的目光中,当着他的面把糕点拿走了。 拿走了。 谢南枝:「…………」 纪闻目睹全程,憋笑憋得差点把自己呛着。 不过他还知道做人不能太缺德,咳嗽了一声,体贴道:「殿下,要吩咐厨房再去做些来吗?」 梁承骁没答话,谢南枝喝了口茶平復完心情,说:「不用了。」 点心没吃到,正事总不能不谈。 他宽慰了自己,又认真地看向梁承骁:「殿下,您好像许诺过我,如果能找到解药,就答应我一件事情。」 闻言,梁承骁略微一顿,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也收了起来。 他打量谢南枝一会儿,语气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复杂,道:「什么事。」 谢南枝思索片刻,出乎意料地没有索要任何钱财或者物品,提出的要求也和预想的阴谋诡计沾不上边。 「我想找一个人。」他道,「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嗓子大概受过伤,不会说话。」 【作者有话说】 失忆后的小谢跟原来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是白切黑 原来也喜欢糕点,但是因为身体不好被大哥管得死死的 第15章 按摩 几日后的早朝上,果然有人提起春闱之事。 空阔的金銮殿内,晋帝体态虚浮,两侧颊肉松垮地垂落,撑着头萎靡地坐于上首,听到奏请,不耐烦道:「叫翰林院和礼部去办,往年怎样就怎样,这点事还要朕吩咐。」 皇帝早过了年轻励精图治的时候,这些年沉溺于求仙问药,体质渐衰,对朝中诸事也散漫了很多。 上书的官员见他这副样子,无措地瞄了眼左右首分别站着的太子和邱阁老,看两人俱是没什么反应,于是识趣地闭上嘴,退回行列里去了。 御前太监看朝中无人再启奏,正要捏起嗓子喊退朝,忽然看后头一位邱党的官员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 晋帝:「说。」 官员先瞧了一眼前面的邱韦,见他默许,才大着胆子说:「按照惯例,往年的会试皆是崔大人主持,如今崔大人年事已高,承担繁杂的事务怕是不易。」 「陛下如果体恤崔大人,不如请他人从旁协助,也为朝堂锻鍊能人。」 听闻这话,众臣短暂地噪动了一阵,私下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能站到这金銮殿上的人,肚子里弯绕都不少,谁人不知主持科举可是一桩不可多得的美差——能轻轻松松博个名声,在圣上面前露脸不说。每年会试都有些暗地里的门道,光是捞油水就养得肠肥脑满的也大有人在。 崔郢无故被人做了渡河的筏子,在翰林院一列中气得鬍子一翘一翘。他本就秉性刚正,最见不得这些藏污纳垢的阴私事,当即怒道:「年事已高个屁,你别当老夫不知道你打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 他那些分散在御史台里的学生也纷纷抬头,对提议的人怒目相视。 崔郢一向就是这六亲不认的脾气,晋帝早习惯了,在他引经据典开骂之前先打断了,然后问那官员:「那你觉得请谁合适?」 见皇帝没有责怪的意思,官员顿时面露喜色,心里底气也足了,朗声道:「依臣之见,魏王殿下材优干济,卓乎不群,有成大事之才,正是此事的不二人选。」 到了这份上,其他人都看出端倪,心道又是太子和魏王的斗法。 下一秒,果然有太子党的官员出列,急得面红脖子粗,吵吵嚷嚷地大喊陛下三思。 第32页 说话的人一多难免七嘴八舌,晋帝叫他们闹得心烦,挥手示意安静,又看向右下首着靛青官服,阖着眼一言不发的老者,道:「他们说的,邱卿怎么看?」 听到皇帝发话,其他人只好闭上嘴,把目光投向文臣最前头站着的白髮老者。 此人正是荣贵妃之父,先后歷经两朝的老臣邱韦邱阁老,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尽管岁数已近古稀,瞧上去仍然精瘦矍铄,甚至状态比龙椅上的晋帝好上不少。 被皇帝点了名,邱韦恭顺出列,掩去眼底掠过的精光,拱手道:「会试三年才举办一次,非同儿戏,陛下还是周全些为好。」 「……」 晋帝听了,没有立刻答覆。 他浑浊的眼珠转了一圈,将底下朝臣或紧张、或忧虑的反应尽收眼底,目光最后落在左下首垂着头,神色隐忍不满的太子身上,哼笑一声,心道还是年轻沉不住气。 一转念又想到此前常贵来报,太子这些天新纳一名娈宠,正是新鲜热乎的时候,不仅一掷千金为其寻了外地的名厨过来,还日日在那温柔乡里作乐,连政务都懒怠了,一副被迷得神魂颠倒的荒唐样。 如果放在别处,做父亲的少不了生气敲打儿子一番,但晋帝又不一样,他巴不得太子玩物丧志,骄奢淫逸,方便操控。 想起在北境手握重兵的孟氏,他的眼里闪过忌惮,心底盘算片刻,和颜悦色道:「阁老说的不错,崔卿这些年为朝事夙兴夜寐,操劳甚多,有个人分担也是好的。」 崔郢冷哼一声,不接茬了。 说完又看向魏王:「魏王年纪不小了,是该当一番大事了。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魏王上朝前得过邱韦提点,屏息凝神站在外祖后头,生怕出了差错,直到皇帝金口玉言把事敲定下来,才脸上一喜,暗自得意地瞧了眼另一侧的太子,上前应承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期许!」 — 散朝之后,梁承骁没有立刻离宫,而是屏退左右,在前廷走了走。 待行至一处无人的宫廊时,一个相貌端正的小太监抱着拂尘,从拐角绕出来,见到他低声喊:「殿下。」 梁承骁免了他的礼,问:「最近宫内有无异常?」 这小内侍正是御前大太监安公公的徒弟,名唤来喜,平日跟着师傅鞍前马后地伺候皇帝,前朝后宫的事都摸得一清二楚,是太子放在宫里的暗桩之一。 来喜机警地扫视一圈周围,见四下无人后,才恭敬道:「其他倒是没有。陛下每日下了朝之后,就是宣召那些道士,修习做法,服用丹药,偶尔才去后宫转转。」 「两日前常公公来见陛下,汇报东宫的事,奴才借倒茶悄悄进去听了一回,听他说您……偏幸娈宠,行事十分荒唐。」 说到后半句时,饶是他心底也有些不忿,顿了顿,暗自抬头去瞧太子爷的表情,却看梁承骁神色镇定,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皇帝什么反应?」 来喜回想了下:「陛下好像没什么不高兴的表现,叫人赏赐了常公公,就把他遣回东宫了。」 正好说到了这里,他踌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殿下,您既然知道常公公是……为何不寻个由头将人处置了,何必留着他多生事端。」 「生事端?」梁承骁重复一遍,意味不明地讽笑,「孤还愁他不向皇帝汇报呢。」 来喜愣了愣,赶紧低下头:「是奴才蠢笨,不懂殿下深意。」 他此番熘出来,是凑了皇帝身边换值的空当,时间并不长,很快就要回去復命,将宫中情况拣着紧要的禀报了之后,便等着太子的指示。 宫里的事,梁承骁大致有数。这些年他刻意藏拙,为的就是降低皇帝的警惕,另一面将内宫中的人逐步置换成自己的心腹——谁也没规定只能螳螂捕蝉,不许黄雀在后。 想起早朝上发生的事,梁承骁忖度了片刻,吩咐来喜:「如果邱韦单独进宫面圣,立刻派人传信给孤。」 来喜连忙应了是。 梁承骁嗯了一声,正打算离开时,步子忽然顿了下,偏头问:「景恆宫怎么样了。」 景恆宫是歷朝皇后的居所,如今正住着太子的生母孟氏。 太子和皇后不算亲近,也不像魏王时常进宫请安,但每次问及宫里事,总会关心一句皇后娘娘的情况。 来喜知道他还是挂心孟皇后的身体的,忙说:「奴才派人盯着呢,娘娘其他都好,就是常犯老毛病,这么多帖药下去也不见好转。」 停了下,又小心翼翼道:「于太医给开的方子,奴才都按您的吩咐另找大夫瞧了,都说是没问题的。您说这……」 不用他多言,暗部早就通过各种手段验证过,皇后服用的药物没有任何不对,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孟氏一直久病不愈。 闻言,梁承骁拧起眉,原本想说过几天他亲自去看看,话到嘴边,忽然想起了如今在翠玉轩的人。 纪闻说过,谢南枝无论对医还是对毒,都有不小的造诣。 他能一眼认出阿红花,没准也能看出孟氏病情的不对。 于是他沉吟了一瞬,道:「把药方誊抄一遍,找机会交给影卫,孤另有安排。」 — 书棋从外面回来,就看院门口围着几个清秀宫女,明面上做着自己的活,余光却有意无意往院子里瞟,偶尔相互私语,面颊羞得绯红。 第33页 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书棋皱起眉头,本打算出声敲打她们两句,但有眼尖的宫女远远看见他,慌忙福了福身,雀鸟似的四散跑了。 如今的翠玉轩和谢南枝刚来的时候可谓大相迳庭。 宫里的人惯会踩高捧低。起初这里还冷冷清清,但梁承骁来过了几次夜之后,詹事府的态度立刻变了个样。不仅主动上门,殷切地将院里的陈设更换了个遍,连装点的花瓶都换成了府库珍藏的名品,瞧着一派清贵雅致。 前日管事还想多送些伺候的人过来,只是谢南枝以人多嘈杂为由,委婉推脱了。 书棋有火发不出来,只好憋闷着气进门,见谢南枝在院子里摆弄药材,眉目淡然矜贵,半点不在意院外动静的模样,颇为不忿地放下手中的东西,道:「公子,您就是心太好了,瞧瞧给这些下人都惯成什么样了,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谢南枝接过他带回的书本,散漫翻了翻,不以为意:「不过是开了个药方,叫她们平时做活好受些,又不是什么大事。」 东宫的生活实在憋闷,他被困于这方院子,无事可做,只好借书打发时间。 书棋一瞪眼:「话怎么能这么说……」 虽然他之前没侍奉过别的主子,但从别的小厮口中也能知道,这些有身份的贵人一个比一个的难伺候,刻薄挑剔还是小事,甚至有人以虐打折磨僕从为乐。 哪有人跟他们公子似的菩萨心肠,前日看布膳的宫女因冻疮疼痛难忍,手抖洒了汤食,不仅没有不虞,反倒详细问了她情况,又给开了一副实用的方子,叫她配了药敷着。 谢南枝顿了下,才道:「冻疮容易復发,一到暖和天气就痛痒难忍。以她们的积蓄,很难去医馆看,即使看了也用不起那儿的药材。现下有了这方子,寻个赤脚大夫也能配到,总不用硬捱了。」 还有一句话,他静默了一瞬,没说出口。只看了一眼日光下自己修长如玉的手,不知为何,稍有些晃神。 好像那些日夜难忍的痛楚也曾在他身上犯过,如万千只蚂蚁啃噬,恨不得将血肉用匕首一併切除了,一了百了。 书棋没注意他的神色。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想到这两天频繁出现在翠玉轩附近,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宫女,他还是有些不满,道:「可是您都不知道那些丫鬟在背后都是怎么……」 话还没说完,忽然瞧见院门口走进的人,慌忙把话咽下去了,低头行礼道:「太子殿下。」 谢南枝意外地回过头,正好看到刚从宫里回来,一身朝服还未换下的梁承骁。 梁承骁也是进门听了只言片语,随口问:「下人议论你什么了?」 这些天太子都是在翠玉轩歇息,连自己的寝宫都没怎么回,俨然一副要将谢南枝那天的戏言坐实的模样。现在整个东宫都知道,西院那位谢公子如今可是太子爷心尖尖上的人,万万不能得罪了。 书棋见状,识趣地闭上嘴,退到了一边。 在东宫待的时日越久,谢南枝从最开始还意思意思装个样子,到后来连样子都懒得做,见到梁承骁也不乐意起来行个礼,仍是对着医书翻晒药材,淡道:「没什么,说闲话呢。殿下今日来得挺早。」 外面的传闻,谢南枝多少听到过一些,只是没放在心上。 反正现下的身份和名字是杜撰的,等离开这里,那些好听的不好听的议论自然就与他无关了。 况且翠玉轩大得很,再多住几个人都宽敞,梁承骁防备他都来不及,当然不可能跟他同床共枕——至于关上门演一演戏的事,谁不会呢。 他不愿说,梁承骁也没有多问,挑眉留下一句「没事就来陪孤阅奏摺」,就转身进屋了。 谢南枝:「……」 谢南枝放下医书,在他背后幽幽道:「殿下最近使唤我倒是愈发熟练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这点习惯还是太子爷最近琢磨出来的。 皇帝懒得管事,许多吃力不讨好的政务就压到了太子身上,每天光是闲唠的告黑状的添油加醋互扯头花的奏疏堆起来比人还高,要费好几个小太监才能摇摇晃晃从书房运到翠玉轩。 梁承骁空余时还有功夫一一用硃笔批个龙飞凤舞的「滚」,烦躁的时候恨不得把这群废物点心叫来,把奏摺挨个砸人脑袋上。 纪闻曾经被他指使处理过一些烂摊子,头晕脑胀几次之后学聪明了,梁承骁一喊他进书房他就熘得比兔子还快,压根逮不着。 但自从谢南枝陪他批了几次奏摺,他就发现了,其他不论,对方确实是一等一的好耐性,只是读书作画就能安静地消磨一下午。梁承骁某次叫琐事扰得心烦,看着旁边漂漂亮亮看书的美人,忽然心生一念,干脆叫他在旁边先批覆了,再一一念给自己听。 谢南枝嘆道:「您真是物尽其用。」说罢,十分不情愿地去拿桌上的摺奏。 他有时候很怀疑,是不是作戏是次要的,这人主要是为了偷懒,才天天在他这赖着不走。 梁承骁睨他一眼,表情似笑非笑的,作势要接过他手里的奏本:「不愿意?也可,那江南来的名厨孤就给送走了。」 「……」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谢南枝再次感慨这个道理,一抬书卷,避过了梁承骁的动作,微笑说:「不,我是自愿的。」 第34页 — 开春之后,许多耽搁已久的朝事就要提上日程,会试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 梁承骁处理政务的速度很快,偶尔遇到需要吩咐属臣的事,还会叫暗部的人进来密谈。 这时候,谢南枝会自觉地退出,到廊下站一会儿,全当出来放风了。 一晃到了晚间时分,书棋在院门口探头探脑了好半天,见他站在门口,才犹犹豫豫地过来问:「公子,是否要通知厨房传膳。」 谢南枝看了眼里间亮着的灯,颇有种有家回不去的惆怅,道:「再等等吧。」 等到里头的人出来,他才示意书棋下去,推门走进了屋子。 「……」 一个白日的劳心费神,梁承骁有些倦怠,连因为药物压制,多日不曾犯过的头疼也隐隐有了復发的趋势,紧锁着长眉,支着头闭目养神。 听见门开的动静,还以为是部下折返,略有些不耐地问:「还有何事?」 对方不答。 梁承骁正要睁眼,忽然闻到一段熟悉的幽冷梅香,随后是在他身侧停住的脚步声。 ——是谢南枝。 「殿下还不休息吗。」对方似乎轻轻嘆了口气,「还是头风症又犯了?」 下一瞬,一双微凉的手轻柔地覆上了他的太阳穴,力度适中地按压着。 谢南枝精于医道,对人体各处穴位了如指掌,知道怎样替他舒缓头痛,还不叫他难受。 最初的愕然之后,梁承骁拧起眉,正要沉下脸握住他的手腕,就听他轻声细语地劝:「都盯着奏摺瞧了一整天了,身体要紧,一直不用膳,把胃熬坏了不值当。」 「……」 梁承骁一怔,原本要制止他的动作也僵住,神色有些古怪。 此前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话,就算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纪闻也没这个胆子。 谢南枝他到底…… 复杂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梁承骁还没来及顺着这个念头细想,就听谢南枝顿了顿,矜持道:「所以殿下,我可以去吃饭了吗?」 【作者有话说】 还没看清你老婆的本性吗太子殿下 第16章 补偿 早晨才过寅时,东宫的门房刚开,纪闻就踩着点过来上值了。 太阳没升起前,天色还暗着,一切都浸在朦胧的黎明里。纪闻对府上的路十分熟悉,就没让小厮点灯,一个人习以为常地往翠玉轩走。 经过中庭时,忽然听得一阵尖锐的训斥和哭泣声,他留心瞥了一眼,看见是常贵在屋檐下斥责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宫女。 这又是在闹什么妖。 纪闻在心底皱眉,面上却挂起惯常的笑容,笑眯眯负着手上前,走进两人的视线里:「常总管。」 常贵看到他,起初一惊,但随即又想到前两天在皇宫受的赏赐,腰杆重新挺直了,底气也足了,招唿道:「原来是纪大人,这么早您就来上值啦?」 纪闻点点头,笑说:「这不是早点儿来等殿下上朝吗。常总管这是……」 「哦。」常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边上脸色苍白,低头默默垂泪的宫女,赔笑道,「老奴正教训这心术不正的小贱蹄子呢,没想到污了您的耳朵。老奴这就去别处——」 「哎,不用。」纪闻摆了摆手,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又问,「这宫女是犯了什么错,值得犯这么大的火气。」 「大人有所不知。」说起这个,常贵就来劲了,语气刻薄道,「这宫女原本是在后厨当值的,结果被老奴发现了偷偷去前院躲懒,还撒谎说,是翠玉轩的谢公子允准的。」 「谢公子那是什么人,平日能和你说话吗?咱家看这些下人最近真是皮松了,这样的鬼话都扯得出口。」 怎么还有翠玉轩的事儿。 纪闻听着,眉头一点一点挑高了。 「婢子没有说谎!」宫女委屈哭泣道,「奴婢之前给翠玉轩送膳,因为手生冻瘃、疼痛难忍,不小心打翻了汤食。是公子没有怪罪奴婢,还问了奴婢病情,亲自开了方子,叫奴婢不要日日把手浸在刺骨的冷水里了。」 说着,又转向纪闻,哽咽着行了一个大礼:「这些在场的人都瞧见了,纪大人也可去找其他人询问——如果有一个字虚假,婢子愿被天打五雷轰!」 没想到这宫女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驳斥他的话。常贵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面子有点挂不住。 仓促间,他的眼珠子一转,忽然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把柄,顿时心生一计,高声道:「闭嘴!」 随后,又装出被气急了的样子,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宫女,面上的褶子抖动着斥道:「你难道不知谢公子是个男子,又是殿下的人,还敢如此不守规矩,上赶着讨宠献媚,你、你……」 「……」 那小宫女被无缘无故扣上一顶帽子,霎时神情空白,看上去吓懵了:「不是,奴婢……」 「你还敢狡辩!」常贵打断了他的话,涨红了老脸回过头,对纪闻道,「事到如今,老奴也不敢欺瞒纪大人。早在几日前,老奴就听闻了一些传言,这些宫女平日做完活,三天两头往翠玉轩跑,不知道在惦记什么。」 「之前老奴还不当回事,以为是下人欠教训,没想到连谢公子也是个不知礼数的。」 他做足了一副为主子忠心耿耿、义愤填膺的神态,勃然怒道:「谢公子平时跋扈一些,三番五次地刁难老奴也就罢了。殿下已经对他如此宠爱,他竟然……!」 第35页 话音未落,就要往翠玉轩走:「不行,此事重大,老奴这就去禀报殿下。」 纪闻:「……」 纪右卫原本笑眯眯的表情僵住了一瞬。 梁承骁为什么把谢南枝留下来,旁人不知情,他心底却是清楚得很——要是天不亮就为了这点破事把梁承骁吵起来,太子爷高低能把他们几个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但这话他不能明说。 虽然常贵在他心目中早就是个死人了,对方背后的皇帝可还没有老煳涂。如果漏了分毫蛛丝马迹,他势必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他咳嗽了一声,及时喊住了常贵:「常总管留步。」 见对方狐疑地把目光投过来,纪闻才面不改色道:「此事……其实是个误会。谢公子会这么做,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殿下虚怀若谷,礼贤下士。」他微笑着睁眼说瞎话,「公子与殿下浓情蜜意,感情甚笃,才会受殿下影响,体恤下人。」 「——这是他们情意的表现啊。」 — 翠玉轩。 梁承骁穿戴整齐,挥退伺候的内侍,从屋子里出来。 纪闻在院落外候着,看只有他一个人,探头探脑地往里头张望。 梁承骁睨他一眼:「看什么?」 「谢公子呢。」纪闻有点奇怪,「往常这个时辰,他应该也起了呀。」 闻言,梁承骁微妙地静了一瞬:「还在休息。你找他干什么?」 纪闻没往别的地方想,长舒了一口气,道:「您一定不知道我刚才经歷了什么。」 他刚才简直是急中生智,才想出个这么靠谱的理由。 就是临走前,那个小宫女的眼神怪怪的,好像又有点恍惚,又有点相信了。 「……」 根据过往的经验判断,梁承骁直觉没什么好事,于是懒得搭茬,略过他走了。 纪闻习以为常地跟在他身后,感嘆道:「不过殿下,谢南枝的身份还没有查清吗。我有时候觉着,他瞧上去冷冰冰,人却挺不错的。」 「会不会是您想多了,他就是南面儿哪个世家的公子,一时倒霉才被牙侩卖来了上京,和什么奸细都沾不上边呢。」 这个问题,他其实放在心里很久了。 虽然从外边看不出来,这段时日里,影卫几乎把翠玉轩围得密不透风,时刻盯梢着谢南枝的动向。 倘若他有分毫的异动,如今早就身首异处了。 但事实上,谢南枝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得很正常,甚至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淡然,除却叫书棋去找了些风俗志和医书解闷,根本没有要和任何人联络的意思,疑点那更是半分都没有的。 上次他指名要找的人,暗部卯足了劲儿查了个底朝天,结果发现对方就是个哑巴,平日靠扒窃和通风报信维持生活,唯一和此事扯得上关系的还是在倚红楼时,良心发现放跑了从昏迷中醒来的谢南枝。 无论如何,这都与他们想像中的阴谋相距甚远。 直到听到谢南枝的名字,梁承骁的脚步才顿了下,敏锐问:「你听说什么了。」 「嗐。」纪闻并不意外他能猜到,摆了摆手,说,「刚才来的路上遇见个宫女,听她说了件小事。」 「上京冬天冷,好多做活的奴僕手上都会生涿,一到开春就难受得厉害。谢南枝偶然撞见了,就给他们单写了个方子,叫他们找郎中开药。」 说完,又摇头感慨:「其实这毛病很多医馆都有法子治,只是那些药材卖得贵,一般人想着不费这钱,就咬咬牙熬过去了。我刚才找那奴僕要来方子瞧了一眼,上头都是简单易得的东西,花几个铜板能配上好多副,痛的时候擦一擦,就好过上许多。」 旁人说起这个,可能还没有太多同感。 但纪闻确实是实打实的苦出身,小时候也有过冻疮溃烂,又没钱买药的经歷,直到被梁承骁选中进入暗部,一步步升到太子右卫,日子才好过起来。 只有他能懂,这点看上去的小恩小惠,对于数九严冬还把手浸在冰水里的人来说,已是难得的体谅。 不过他也就是随口一提,没注意梁承骁隐约蹙起眉的表情,抬头正好看见院落里有几个小太监正合力抬着一摞奏疏,摇摇晃晃地往外走,顿时忘记了刚才要说什么话,震惊地瞪大眼,问:「殿下,您昨晚是一夜没睡吗?」 「这么多摺奏,起码是未来好几天的量了吧——您全给批完了?」 「……不。」梁承骁按了下眉心,神色有点古怪,「不全是我。」 — 来了东宫以后,谢南枝基本上每天都醒得很早,这日破天荒睡到了日上三竿。 直到将近中午时,书棋通红着脸来敲门,问要不要沐浴,他才从倦梦中醒转,懒怠地打了个哈欠:「传吧。」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印象还是在书桌前,等醒来就到了床榻上。 熬夜看奏摺果然不可取。 等吃上厨房送来的热腾腾的粥菜时,谢南枝不由得自我反省。 昨日用过晚膳后,直到亥时,梁承骁也没有歇下的意思。谢南枝起初还眼巴巴盼着对方能开一开尊口,叫他去休息,他也好顺坡下驴。尔后时间越长,眸底的光辉也一点点黯淡,乃至逐渐失去灵魂,凭着肌肉记忆机械地批完一本接一本。 却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梁承骁打量他的眼神从开始的疑惑,慢慢转向讶异、试探、怀疑,最后演变成一池平静麻木的死水。 第36页 等到桌案上垒着的奏本快要把他整个人挡住的时候,梁承骁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困的话就去睡吧。」 回应他的是一片安静。 等他起身去看的时候,却发现谢南枝早就撑着头,迷迷煳煳睡着了,墨迹在宣纸上拖了长长的一道,沾到了外衣袖子。 ……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谢南枝正喝着粥出神感慨,没发现书棋站在他身后,一边面红耳赤,一边隐晦又担忧地瞟他的背影。 这些天太子殿下对他们家公子的宠爱,人人有目共睹,照理说这应该是一件好事,书棋看在眼里,心底却有些喜忧掺半。 原因无他,阖宫上下皆知太子爷自小在北境长大,精于骑射不说,体力和武艺均远胜常人,每年在皇宫的围猎上都能轻松拿到头筹,可谓英武不凡——而他们公子的身子骨却着实弱了些,连诊脉的大夫都说,这是过去受了损伤,耗及根本,平日须得仔细养着,不然就算不生大病,小毛病也是接连不断的。 只是昨晚一夜的功夫,他们公子就如此疲倦受累,长此以往下去,也不知承不承得住太子的恩宠。 起初,这个想法只是冒了个头。 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詹事府来了几个殷勤的管事,送了好些稀罕的吃穿赏赐过来,满脸殷勤地赔着笑,说是奉了太子殿下的意思,叫公子好好歇息。 那股子操劳后又来补偿的既视感越来越重,书棋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收下了那些赏赐,把原话传达给了谢南枝。 没成想谢南枝听了却没多大反应,只倚靠在榻上,按着酸痛的肩膀,喃喃道:「行,还算有点良心。」 书棋:「……!」 当天晚上,梁承骁难得没来翠玉轩用膳。 谢南枝瞧着一桌子的滋补药膳,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忧色的书棋,举箸迟疑问:「这是?」 书棋沉重道:「像昨夜那样的……事,以后保不准会常有,公子,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 谢南枝:「……」 谢南枝认真想了想昨夜堆积如山的奏摺,只觉前途一片天昏地暗,好险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开始思考连夜翻墙逃离东宫的可行性。 【作者有话说】 好喜欢失忆的小谢,和东宫众人凑在一起有一种说群口相声的美感 第17章 信任 好在梁承骁没有丧心病狂到天天压着他批奏摺,接下来的几日,都让他睡了个好觉。 谢南枝不知道自己阴差阳错,把东宫积压已久的政务清了个空,还在暗自庆幸太子殿下保留了点人性,叫他安静歇息两天。 倒是书棋仍然忧心忡忡,也不知他跟厨房叮嘱了什么,每逢用膳,桌上必出现一道汤菜,从党参炖鸡到当归排骨,变着法子给他补身体。 谢南枝本来就口味清淡,对饮食也挑剔得很,开始的时候还看着书棋殷切的眼神,意思意思动两筷子,尔后逐渐十动然拒。 后来发现实在推脱不了,干脆想了个法子,书棋前脚刚出门,他后脚就招来个小内侍,把吃不了的补汤全打包装盒,送去了梁承骁的寝宫。 暂且不提太子爷每天收到人参鹿茸是个什么感想,这番「心意」确实光明正大无可指摘,书棋即使还有点不太满意,也只能悻悻闭嘴。 又是一日午后,太子身边的近卫破天荒来了翠玉轩,说是带回了谢公子要找的人。 院门口的守卫前阵子就撤走了,谢南枝跟着几人去了正堂,一眼就看见被强压着跪在地上,拿黑布蒙着眼,正死命挣扎的乞丐少年。 见谢南枝皱起眉,旁边的年轻近卫挠了挠头,主动解释道:「公子别看此人年纪小,实际是个刺头,很会一些市井无赖的功夫,来的路上还打伤了好几个侍卫。属下担心不慎伤着了您,这才……」 今天在这儿的基本是梁承骁的心腹,对谢南枝调配出阿红花的解药都有耳闻,因此对他很有好感,生怕这柔柔弱弱的美人在他们面前出了什么差错,不好跟太子爷交代。 「没事,你们松开他吧。」谢南枝道,「我认识此人,当初在倚红楼,正是他救了我一回。」 近卫有些不贊同:「可是……」 谢南枝的表情稍冷,一张欺霜赛雪的面孔也沉肃下来,淡道:「该怎么做,殿下吩咐过你们吧。」 近卫后背一凛,下意识叫他的神态所慑,手一松放了人。等到理智回笼,才面露懊恼之色。 他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这谢公子瞧着手无缚鸡之力,偶尔流露出的压迫感却能唬人一跳,几乎叫他错觉见到了梁承骁本人——难不成是在殿下身边待久了,不知不觉也被影响了? 谢南枝没注意他古怪的神色,或者说,看到了也没放在心上,快步上前,亲自给那乞儿松了绑。 不成想,绳索脱落的瞬间,原本伏在地上的少年忽然暴起,找准了时机去掐谢南枝的脖颈。 身后的书棋吓了一跳,失声喊:「公子小心!」 近卫立刻拔剑上前,却听谢南枝沉声道:「别动,把剑放下。」 他轻松攥住了少年伸向他要害的腕子,叫他不能再进一步,同时拂去了对方眼上遮挡的黑布。 布条落地,眼前的世界亮光大盛。少年像只牢笼中的困兽,喉间无意义嘶鸣着,愤怒地抬头,却不期然看见了面前谢南枝的脸,满腔的怒火瞬间凝滞了,顿时瞪大眼,像陷入了某种僵直的状态。 第37页 谢南枝看着他呆呆的表情,耐心问:「还记得我吗。」 「……」 少年迟疑了一瞬,似乎想抬腕揉一揉眼睛,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盯着谢南枝看了许久,才犹豫着松懈力道,点了点头。 因为刚才的意外,堂中的近卫都紧张围了上来,生怕谢南枝有什么闪失,连书棋都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公子,您可吓死我了。」 谢南枝本来还有话同那乞丐少年说,但余光瞥见对方不自觉弓伏着背,嵴樑轻轻颤抖着——那是一个防备心和恐惧感都很重的姿势,显然还在害怕那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 他暗自嘆了口气,道:「你们都退下吧,我有话单独同他说。」 近卫迟疑道:「这……」 谢南枝眼也不抬:「还要我重复第二遍?」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 想起梁承骁的吩咐,近卫只好应下:「是。」 — 自从揽过了主持春闱的重任,魏王就十分得意,几乎预见了未来压过太子,一跃成为晋帝最器重的儿子的景象。在王府中与姬妾大肆庆贺了一番不说,第二天就把自己塞进了愈发紧绷的朝服,挺着圆肚,人模狗样地背着手去了翰林院巡视。 翰林在晋国地位尊崇,是歷朝皇帝养才储望之所,主要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等。除却日常工作外,每天还会有翰林官在尚书房分班值宿,以备顾问。 如今又多了一项担任科举考官的重责,翰林院上下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到了换值的节点,公良轲刚从宫中回来,进门就见一派惨澹的气氛,所有人都愁眉苦脸伏在桌案上,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态。 公良轲有些惊讶,环顾了一圈也没见着崔郢,于是把平日交好的同僚叫到一边,悄声问:「这是怎么了,老师呢?」 同僚听了,摆了摆手道:「别提了。崔老下午被那魏王气了个倒仰,觉得胸闷气短,刚刚叫人扶去歇着了。」 一听老师都被气病了,公良轲面上浮现错愕,忙追问道:「魏王来过了?他都做什么了。」 同僚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压低了声说:「能做什么,一来就指手画脚,耍了好大的威风,非要给崔老的安排挑出点儿刺来。」 「还有他那群狗仗人势的随从,把我们当天牢里头的犯人似的,个个拿鼻孔看人。我要是崔老,没毛病也得气出点毛病。」 都说文人心气高,更别说翰林院这些科甲出身,几乎是朝中重臣储备的年轻官员。 想到刚才魏王那副胸无点墨,光仗着身份趾高气昂的模样,他心底既是愤懑,又深感无能为力,只得长嘆一声,道:「离会试还有好些时日呢,有这么个祖宗在,也不知接下来要怎么熬。」 魏王此人,公良轲也有一定的了解,知道他胸无点墨又喜大好功,听着只觉心有戚戚,不知道说什么好。 同僚平日与他走得近,言谈间没那么多忌讳,顿了顿,忍不住道:「都说太子专横恣肆,残忍无度,我瞧着却比魏王好多了。至少太子经手的政务,都……」 这话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公良轲一下就变了脸色,顾左右无人后,低声警告他:「慎言。」 「我知道……」同僚懂他的意思,嘟嘟囔囔地应。 如今宫中已有多位成年皇子,随着晋帝逐渐年老体衰,朝廷上的党派攻伐也趋于激烈起来。 但也不是所有官员都站了队,有不少文人清流还保持着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并不参与斗争。 翰林院原先就是中立队伍的一员,其中还有些人对太子不满,认为他太过冷酷独断,对主流的礼义经学嗤之以鼻,绝非理想中的明君。直到此番接触了魏王,才深觉何为绣花枕头稻草包,连看梁承骁都不由得顺眼起来。 无论如何,两人都是正儿八经的皇家子,再怎样也容不得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来评判。 公良轲平日跟在崔郢身旁,对这些朝中争斗看得更加明白,他不便更详细地提醒同僚,嘆了口气,道:「事到如今,先做好你我的分内事吧。」 好像也只能这么做了。 同僚无奈点头。 公良轲拍了拍对方的肩,以示安慰,随后抱着公文走出门,去后头探望崔郢了。 — 当日晚。 梁承骁在靶场打发时间,射艺将一众近卫都比得灰头土脸,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这辈子不要拔出来。 纪闻出现的时候,太子正引弓搭箭,扳指扣弦,已稳稳拉至满弧。看到纪闻,原本心无旁骛的表情一顿,显出几分微妙的古怪来。 等羽箭放出,他将重弓抛给随从,无语问:「翠玉轩又来送膳了?」 纪闻显然也知道谢南枝这段时间的习惯,忍着笑答:「这次真不是。」 「是魏王那儿的消息。」 直到听见是正事,梁承骁才收起了散漫的态度,示意他说。 纪闻于是把魏王在翰林院的所为大致讲了,又道崔郢这次大概气得不轻,下午就称病告假了。 梁承骁听了,半点不意外的样子,言简意赅评价:「能蠢得表里如一,也是种本事。」 想起这些年魏王的事迹,纪闻深以为然。 守在箭靶旁的侍从气喘吁吁地折返,捧来了一支完整的箭,与另一支从箭尾处裂开,生生将桿身竖直噼成两半的断箭,脸上满是激动和崇敬,道:「殿下,是『同心』。」 第38页 梁承骁漫不经心瞥了眼,淡淡颔首。 不怪随从如此激动。百步外前一箭射中靶心,后箭穿透前箭箭羽,对中噼开,再次将前箭钉死在同一个位置上,称为「同心」。 这一点听上去简单,实际要做到,射箭人的目力、算度和力量,一项都不可或缺。 纪闻见了,不由嘆服道:「殿下的射艺,大概已经超越孟将军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梁承骁顿了下,随后问纪闻:「给谢南枝的方子,他看过没有,有问题吗?」 他说的是孟皇后服用的药物,来喜找了个机会抄录出来,又悄悄递给了影卫。 纪闻说:「看是看过了,只是谢公子也和暗部的大夫说的一样,面上确实没什么问题。」 其实这个结果,梁承骁也猜到了,拧了下眉,什么都没说。 纪闻瞧着他的脸色,忍不住问:「殿下,您这是……决定信任谢南枝了吗?」 他这两天虽然忙着其他事,但也听说了府上的变动。 太子撤走了翠玉轩外的侍卫,默许谢南枝在东宫活动,甚至让暗部带回了对方要找的人。 虽然暗处监视的耳目还在,相较于先前的情况,已经是梁承骁逐渐放松戒备的表现了。 梁承骁道:「谈不上信任。」 顿了下,又用一种陈述的语气:「孤只是觉得,皇帝培养不出那样的人,更不用说魏王和燕王了。」 谢南枝无疑是极罕见的聪明人,除却身子弱一些,几乎是个各方面均有涉猎的全才。即使在他身份不明的情况下,梁承骁还是起了几次将他收入麾下的念头。 这样的人,实在与先前的常贵之流相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不像是皇帝一贯以来的手笔。 就算真有这样的人才,他背后的人不仅不把他收作谋士,反倒派他来做这吃力不讨好,还一不小心可能丧命的活计,简直蠢得没边了。 「退一万步说,他真是哪方派来的奸细。」 梁承骁随意接过侍从手上的断箭,虎口摩挲已经受力变形的箭矢,语气沉下来。 「如果他足够聪明,就应当知道,他背后的人和孤,哪个更值得效忠。」 【作者有话说】 大哥在遥远的临安打了好几个喷嚏 修了前文,增删部分剧情,应该对阅读体验没什么大影响,喜欢看感情的小宝完全可以忽略 第18章 文会 第二日天气晴好,谢南枝带着书棋去了街上的书坊闲逛。 东宫的守卫没有拦他,反倒客气地问了是否要陪同,听他拒绝,也没有强求。 谢南枝心知他周围必然还跟着影卫,稍有异动就会被禀报给梁承骁,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反正这趟出来也是在上京走走看看。 书棋倒是挺兴奋,他知道谢南枝不是上京人,出了门便扳着指头,如数家珍地与他说了城中的种种情况,包括城里最好的茶楼酒肆,相对而建的倚红楼和望春阁,还有一到了晚间就宾客盈门,尽夜喧唿的崇仁坊。 谢南枝对这些纵情声色的场所兴致缺缺,听到只是敷衍地应两声,唯有在他说起东街开了几十年的糕点铺子时,眼睛亮了亮。而后想起梁承骁大概不会允许他经常跑出来,才遗憾作罢。 书棋见不得他失望,于是宽慰道:「公子若想尝宫外的点心,我可以买了捎带回去。」 谢南枝想了想,满意了:「好啊。」 …… 同为一国的都城,上京和临安可谓大相迳庭。 临安居于富庶江南,商人墨客云集,连寻常人家的宅邸都修得精细风雅,更不用说众星拱月中心的越皇宫。 而上京地处楚水之北,长年受风沙苦寒侵袭,在这里,繁复的讲究顶不了用,于是便生出了横刀阔斧的大气。街上随处可见的建筑均是高大平直,显得厚重和庄严。 谢南枝没在印象里见过这样的城市,感兴趣地问了书棋城中的布局,是否设有宵禁,官府如何管制云云。书棋开始还能答上来一二,后来逐渐晕头转向,苦着脸说:「公子,我从小就没念过几句书,哪答得出这个啊。」 顿了顿,又试探性道:「不如您下回跟殿下出来的时候,再问问他?殿下从十几岁起就待在上京,比我知道的多多了。」 谢南枝微挑眉梢,没有应答。 许是凑上了出门的好天气,街巷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一派喧嚷兴盛的景象。 晋国风气开放,民间的规矩不像别处的多,未出嫁的女子也可以不戴幕篱行走在外。 只是片刻的工夫,主僕二人就吸引了不少小娘子的目光——没办法,谢南枝那张脸在粗犷不拘小节的晋国男子中实在俊秀得太突出了,长了眼睛的姑娘都忍不住多瞧几眼。 走到巷尾时,甚至有侍卫打扮的人拦下了他们,客气地请谢南枝移步一叙。 顺着他指的方向,谢南枝神色意外地抬头,正好与马车里掀了轿帘,容貌姣好的女子对视。 察觉到他的视线,对方毫不羞怯地向他笑了笑,端的是一派明艷大方。 「……」 书棋吓了个够呛,连忙推脱说:「我们公子已有家室,怕是不方便。」 听到这话,那姑娘顿时面露遗憾之色,略微向他点头后,放下了帘幕。 侍卫也十分识趣,拱手道了声冒犯,就不再纠缠。 闹了这么一出,周围那些关注的目光才散去不少。 第39页 没有人议论女子的做法,仿佛那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暗自在心底惋惜,俊俏的儿郎果然抢手,这么年轻就已经成亲了。 书棋稍松了口气,正要提议去别处逛逛,却见谢南枝仍立在原处,唇角弯起,眉眼如同一池潋滟的湖水,摇头笑道: 「上京……倒是和我想的不同。」 — 又逢一旬一日的休沐,公良轲难得出门,到松泉楼来赴熟人的约。 刚走进不久,就听大堂传来的嘈杂声响,一群书生模样的人带着各自的随从,正围着中央一块竖立的木板高声喧譁,争持不下。 公良轲只看了一眼,就蹙起眉,好在店内的小厮及时瞧见他,殷勤将他引去了二层定好的雅座。 在雅间里等着的是他过去的师兄,吏部员外郎宋黎。 之所以说「过去」,还是因为这位师兄年前与燕王母家结亲后,就被向来不齿攀龙附凤行径的崔郢愤然逐出了师门,从此划清界限。 因崔郢的名声在外,此事当时在上京流传甚广,现在有人在路上遇见宋黎,都会半开玩笑地调侃两句。 但公良轲作为为数不多清楚内情的人,知道这事儿其实挺冤——宋黎与那燕王府的表小姐多年前相识,郎有情妾有意,成婚全然是奔着人家的才貌和人品去,确实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法。 也因如此,即使两人现在明面上没什么关系,公良轲还是和他保持着私交,偶尔还会约出来小聚。 宋黎早就遣人备好了茶,看公良轲进门,揶揄道:「如今要见你一面可比登天还难,怎么样,最近是不是忙得不行?」 公良轲摆了摆手,无奈说:「都是瞎忙活罢了。」 顿了下,又问:「大堂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吵吵嚷嚷的。」 宋黎笑说:「你也是科举出身的,怎么连这都不知道。这是今年的举子在办文会呢,专请了广文馆的博士来出题,三盏茶内与会者都要作文一篇,最后叫书侍一一宣读出来,以作交流评点。」 公良轲听了皱眉。 他准备会试时都是心无旁骛地在屋中苦读,哪儿还有空闲出来干这些事。 松泉楼本就是上京最大的茶馆,平时就有朝臣来此谈事或消遣,何况是今天这样休沐的日子。在这里大张旗鼓办文会,恐怕交流文章是假,想藉机在春闱前与朝中权贵搭上线,投机取巧才是真。 他低声道:「不将心思放在正道上,这与徇私舞弊有什么分别?」 宋黎看他的表情,便知他看不上这些钻研的手段,甚至称得上厌恶,不由得嘆气说:「你这性子,像老师又不像老师,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倒不是说板正些不好,只是有的时候,反倒是会钻营才有出头的机会。」 见公良轲面露不贊同之色,他透过雅间的窗户,隔空点了点一楼被人群簇拥在正中央,神态倨傲的锦衣男子,与他介绍道:「那个站在中间的,是云中节度使张大人的长子,也是民间猜测的状元郎不二人选。」 「我看过他先前的文章,确有些实打实的本事。但要说才学,泱泱北晋,能胜过他的大有人在——那他何以受追捧呢?」宋黎摇头说,「不过是生在名门,张大人过去又与邱阁老共事过,二人私交甚笃。」 「我娘子过去的手帕交嫁进了张家,听她说,光是这次会试,张家上下就没少向魏王府表心意。」说着,他伸出巴掌,隐晦地比了个数,又道,「你说,寻常人家的子弟再寒窗苦读几十年,能赶得上他吗?」 「……」 公良轲的眉心几乎拧成了一个川字,唇角紧紧抿着,似愤慨,又似无奈。 他早知朝廷的现状,只是苦于无能为力,沉默许久,也答不上来一个字。 宋黎了解他这个师弟的心性,心下嘆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大环境如此,我们也是随波逐流罢了,何必独树一帜为难自己。」 「你年纪轻轻就在翰林院,顶上还有老师帮衬着,若能活得煳涂些,仕途就能走得比大多数人都顺了。」 见公良轲还是不说话,他有心想缓和气氛,于是重新看向楼下,笑着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这场文会的题目倒是取得讨巧,只有单独一个『楚』字,就不知这些举子能否参透命题人的深意了……」 听到他的话,公良轲神色复杂地抬头,望向正当中那一块张贴了命题的竖板,静了半晌,才喃喃道:「如何不能参透?」 「当年萧王一首《楚都赋》天下皆知,整个上京的文人争相传阅,这才过去几个春秋,众人就都忘却了吗。」 《楚都赋》。 时隔多年,再次听闻这个名字,饶是宋黎也有几分慨然。 楚都一名,并非凭空杜撰,而是有所由来。 传闻数百年以前,晋越并不像现今这般划江而治,南北相连合一,是为一国,国名称楚。 楚在歷史上不过昙花一现,政权没有传过几代,很快就分崩离析,独立成了数个小国,后来才有晋越从争斗中诞生,不断吞併扩张,逐渐发展到隔江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 至于旧楚何以覆灭,史书众说纷纭,至今仍然没有一个统一的看法。一说是天降灾异,百姓数年颗粒无收,被迫将屠刀挥向同族,另一说则是旧楚国主残暴无道,鱼肉百姓,致使生民愤然揭竿起义。 第40页 萧王写《楚都赋》,明面上嘆旧楚短命,实为借古讽今,劝谏君主仁政爱民。公良轲读到此文时,还是个在寒舍苦读的举子,当时就为通篇辛辣的言词和宏大的韬略所撼,难以置信这洋洋洒洒千字是出自一个半大少年之手。即使在几年后高中殿试,拜入崔郢门下,闲暇时再看此篇,仍有同样的感嘆。 宋黎显然也是想起了过去在师门中,崔郢对萧元景非同寻常的赏识,浮现出怀念的表情,刚想嘆一句岁月如梭,忽然听得大堂一阵声响。 ——原是文会亮明题目后,书侍宣布开始了三盏茶的计时。 他顿时忘记了刚才的慨想,十分感兴趣地垂眼望去,只见一众举子伏于案上,紧张地挥洒笔墨,堂中静得只剩下宣纸与毛笔的摩擦声。 众人当中,只有那位张家的公子气定神闲,像是心中已有丘壑,落笔即有神。 宋黎见了,心道果然是张节度使的儿子,到哪儿都有恃才傲物的底气。看了几息,正要收回视线,余光却于某处一顿,讶然道:「那角落里坐的,是哪家的后生,也是今年的举人吗?」 【作者有话说】 小谢:一般路过,只想喝茶吃点心 第19章 魁首 今日的松泉楼甚是热闹。 谢南枝坐下不久,刚点了一壶汉中仙毫,就听身边吵吵嚷嚷的动静。 书棋探头张望了半晌,道:「公子,这里好像在办文会。」 不用他说,谢南枝也瞧见了大堂正中张贴的宣纸,具体写的什么难以看清,只见其下坐着个国字脸,看上去颇有威信的中年男子,正闭目安静地养神。 他桌案周围的人大多书生打扮,三两围站在那宣纸前,低声探讨着什么。还有人已经铺开纸张,紧锁着眉头,在桌案上提笔疾书。 谢南枝的坐席离他们不远,隐约能听到几句交谈,似乎是有人在恭维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 「前日张兄还与我谈及旧楚,言辞另闢蹊径,见解独具,看来今天这文会的魁首,是非张兄莫属了。」 「嗐,张兄师出名门,才高八斗,写就的文章岂是你我能比,莫说应付一小小的文会,日后到了金銮殿上答圣上问,那也是手到擒来!」 旁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尽是些殷勤的溢美之词。那被簇拥在中间的青年神色倨傲,理所当然地全盘受了,直到过来套近乎的人越来越多,表情才变得不耐烦起来。 张家陪读的书童很有眼力见,一看主子沉了脸色,立刻像驱赶鸡仔似的,将周围的人通通赶离了,叉腰大声道:「都写自己的去,要是打扰了我们公子作文章,你们负得起责吗。」 他的态度跋扈,对其他举子也一点不客气,一看便是狗仗人势。在场不少人见了,都面露不忿之色,只是不敢出声驳斥,隐忍地咽下不满。 谢南枝正品着茶,瞧得饶有兴味,忽然听得邻座有人长嘆道:「呜唿哀哉!有萧王珠玉在前,我等拙文瓦石难当,拿出去恐怕被人耻笑。」 他这一声不轻不重,周围人正好听得清楚。 谢南枝放下茶盏,看对方一副读书人打扮,桌案上放着算囊,大约也是与会的文客。想了想,主动搭话道:「这位兄台,敢问此次文会是由谁组织,那宣纸上写的又是什么?」 那书生闻声转过头,在看清他的相貌时,短暂愣神了一下,随后忍不住瞄他一眼,才道:「哦,你说组织啊,是那张节度使家的公子牵头,请了广文馆的大人来出的题。」 他看谢南枝气度不凡,言行谈吐均是有礼有节,就先入为主地以为他也是今年的举子。 见对方同样没有上前去讨好那位张公子,想来是个不屑于攀龙附凤的,不由得心生几分亲近之感,便与他吐苦水说:「你没有看见么,那宣纸上写的就是今天的题目,单一个『楚』字,要在三盏茶之内写成文章。」 「咏楚的文赋不知有多少,最出名的莫过于大越端王——那可是天底下公认的惊才绝艷的人物。」书生发愁道,「你听那些人说得容易,最后把文章拿出来一瞧,估计要落得个贻笑大方的名声。」 谢南枝略微扬起眉,还是头一次从他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感兴趣问:「大越端王?他曾写过咏楚的文章么。」 话音刚落,就看书生像见鬼似的瞧着他:「你没有读过端王少时作的《楚都赋》吗?」 他表情中的惊讶太明显,甚至带了点儿隐约的怀疑,谢南枝沉默一会儿,从善如流道:「许是过去读过吧,记不太清了。」 这个解释就容易接受多了。书生不疑有他,替他担忧道:「不行,那你的文章怎么写得出来?」 顿了顿,又勐地一拍脑袋,说:「我都给忘了,我书嚢里还有誊抄过的赋文呢。」 说着,就背过身去,在打了补丁的书囊中翻找了一通,谢南枝还没来及阻止,他已经热心地递过来了一本厚实的、被翻出卷边的簿册:「你找找,我记得里头有。」 谢南枝:「……多谢兄台。」 「小事。」书生憨厚一笑,看他的目光落在满是手写字迹的黄麻纸上,摸了下鼻尖,解释道,「我家中清贫,能凑出进京赶考的银两已是不易,平日里能节省就节省一些,有要读的文章就去书坊誊抄,最后集成了这满满当当的一册——让你见笑了。」 听闻这话,谢南枝怔了一瞬,有些意外,随后才收敛了散漫的神色,低声道:「怎么会,兄台向学之心,在下佩服。」 第41页 书生「嗐」了一声,向他摆了摆手,明显不以为意。 过了片刻,侍童捧来了笔墨纸砚,又依次点燃桌案上用于计时的香篆。 经过谢南枝时,对方见他与书生相谈甚欢,理所当然将他认作来参与文会的举子,同样呈上了笔墨。 书棋侍立在他身后,欲言又止了一阵,倒是谢南枝瞥见了,没说什么,只合上了手中一目十行阅览完的文章,摇头嘆息评价:「天真之言。」 书棋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挠了挠头,小声问:「公子对先楚旧史还有涉猎?」 「不算吧。」谢南枝随意道,「大致了解一些。上次和梁承——」 剩下半句话还没说完,看书棋吓得拼命朝他使眼色,才想起来这是在外头,于是顿了下,镇定地改口:「上次和夫人……批阅公文的时候,看到过有人引用,就去翻了些史书。」 有这么一出,还是因为有个掉书袋的老臣,写奏摺总喜欢引经据典地讲道理,用词生僻拗口不说,篇幅还又臭又长,梁承骁不爱看,就全扔给谢南枝翻译成人话再念给他听。 谢南枝倒是挺喜欢此人,觉得他确有几分学识,写的东西也有趣,梁承骁处理公文,他就在旁边就着奏疏,津津有味地吃掉一盘盐渍梅子干。 现在想来,史书对他来说和梅子干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挺下饭。 书棋:「……」 书棋的神色一言难尽,似乎想说什么,又默默咽下了,好在谢南枝也看出他复杂的心情,哂笑一声,喝茶不说话了。 — 宋黎在雅间中观望许久,见众人皆在奋笔疾书,唯有那角落里的白衣公子从始到终都未动笔墨,反倒是姿态闲适地端着瓷盏,半点不着急的模样。 一炷香过去了,他面前的宣纸仍是空白一片,引得身旁的书侍频频侧目,连那上首的广文馆博士都忍不住投来一瞥。 宋黎瞧得惊奇,对公良轲道:「此子倒是奇怪,旁人都想在文会上出风头,再不济也给自己挣个印象。哪有来了这里,又光坐着不作文章的。」 公良轲仍是淡淡的,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说:「许是来饮茶的客人,被书侍误认成举子了呢。」 宋黎想了一想:「也是。」 光看着他人写文章没什么意思,他就没再关注底下的情况,转而同公良轲聊了些琐碎的闲事。大到朝上的太子和魏王之争已经搬到了明面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小到崔郢近日的身体如何,是否遵医嘱按时吃药。 公良轲兴致不高,有一句答一句的,但看宋黎很有谈兴,不好驳了他的面子早退,便一直顺着他的话说。 香篆燃至末尾时,他偶然抬头,瞥见角落里那一桌空了——那白衣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见状,公良轲蹙了一下眉,感到微微的疑惑,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三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 书侍宣布计时结束后,便收起了各人所作的文章,在大堂中间一一宣读,再由出题人评出魁首。 宋黎见了,问对面正在饮茶的公良轲:「怎样,可有你觉得有潜力的举子。」 「不过依我这么远远地一看,今年除了那张生,应当找不出其他冒尖的人了。」 公良轲淡道:「且听听罢。」 说完便静下来,敲着茶盏,听底下考生作的文章。 …… 然而撇去私心不谈,他不得不承认,宋黎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寒门能出贵子的毕竟少,就算不提张家给魏王的好处,那张氏的公子也是正儿八经师承名门,比起一般人的水平还是高上许多。 连着读了七八篇文章,都是俗下文字,内容千篇一律不说,还有人想写出些文采,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显得不伦不类的。 一路听下来,那广文馆博士的眉头越皱越深,一张国字脸都严肃了些许,显然是很不满意。 直到过了许久,才遇上一篇立意新颖,文字也可圈可点的。他略微颔首,肃穆的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意,询问书侍道:「这是谁的文章?」 书侍扫了眼落款,答:「奉郡平尧县马生。」 坐在谢南枝邻座的书生原本惴惴不安,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打了个激灵,激动地起身道:「大人,是我、是我作的。」 广文馆博士向他点了点头,和善道:「不错。」 相较于此前的皱眉和一言不发,这话已经是难得的赞赏。 见状,周围举子纷纷向他投去艷羡,隐约掺杂着嫉妒的目光。唯有那张家的公子低嗤了一声,神色十分轻蔑,像是很看不起他。 马生才不管他的反应,美滋滋地重新坐下了。 又过片刻,书侍拿起下一篇文章,这回不用评点,众人便觉此文笔力极其老道,引经用典驾轻就熟,一气呵成,叫人读来不禁心生酣畅淋漓之感。 等最后一个字落下,广文馆博士神色赞嘆,不禁抚掌连称了几声:「好!」 没等他问,书侍就笑容满面,自发介绍道:「大人,这是云中张生的文章。」 这话一出,像是往水面投入一颗石子,堂下顿时炸开了锅。 不少人之前只听过云中张生的名声,这是头一回读到他的文章,十分讶异他的文采,有人相较自身,羞愧不已,另有投机取巧者则觑见时机,殷勤地上前吹捧。 第42页 「原来是张兄的大作,果然字字珠玑,我等自愧不如!」 「张兄文采无人能及,日后高中了状元,可千万别忘记我们这些同窗啊!」 张公子被一众举子围在中间,表情洋洋得意,嘴上却道:「行文仓促,有许多不周到之处,献丑了。」 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地吹捧和应和,书侍原本还想读下一篇文章,几次出声都被他们盖过了,捏着纸张左右为难。 有人眼尖瞧见了,高声道:「大人,我看这文会的魁首啊,非我们张兄莫属,也没什么往下比的必要了。」 广文馆博士摸着鬍鬚,虽然心底隐含贊同,但还是问了书侍:「还有多少人?」 书侍看了眼手上的宣纸:「大人,还有一篇。」 博士挥了挥手:「那就读完吧。」 张氏的拥趸原本有些不服气,看他都发了话,只好暂时按捺下不满,私下与同窗窃窃耳语着,很是不以为然。 但书侍只念了个开头,这些轻微的声响就都不见了,场中渐渐变得安静。 — 二层之上,宋黎原本已经失去了对文会的兴趣,刚想与公良轲说起旁事,忽然听得耳边的文句,手中的茶盏不受控地磕在桌面上,一声清脆的响。 「……」 他震惊地抬头,正好和公良轲对视,同样看见了对方脸上从意外、沉思逐渐转向惊艷的表情。 等到行文过半,公良轲倏忽从座位上站起,在室内疾步走了好几圈,嘴唇开合两下,最后斩钉截铁地评价:「此子大才。」 「今年会试,三甲中必定有此人!」 …… 不仅是他,台上的广文馆博士同样有类似的想法。 听第一句时,他的态度还有些轻慢,等到文入正题,神色才变得凝重专注。而后到了精彩之处,更是鬍鬚连连抖动,眼底精光矍铄,恨不得拍案而起,高唿一声「神武之才」。 入仕这么多年,他主持过数不清的文会,还是头一回如此失态,头脑甚至因为过度的振奋有些眩晕,要靠撑在桌面上才能缓解一二,几乎看到了一颗冉冉升起,日后或成朝中肱股之臣的文曲星。 等到书侍念毕,大堂中静得落针可闻。 广文馆博士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起身高声问:「这……这是谁的文章!作者姓甚名谁!」 书侍分不清好赖,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赶紧看了眼落款:「回大人,这是——」 话才说了一半,忽然卡住了,脸上也出现了近似呆滞的表情:「这、这人没有落款。」 「胡扯,怎么可能没有!」 广文馆博士怒道,他没耐心听对方说话,一把抢过纸张展平,入目字迹隽秀,鸾飘凤泊,一看便是师承名家,他来不及细看,直接跳到了末尾——然后不期然看到了一片空白,顿时愣住了。 「……」 书侍没察觉他神色有异,在一旁抓耳挠腮回忆了半天,最后一拍脑门道:「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一炷香过去都没下笔的怪人!」 这事说来也巧。 点燃香篆后没多久,他就留意到了此人,还因为对方的好相貌,多往那处看了好几眼,只是后来去顾了旁事,没留意对方是何时写就的文章。 收卷的时候,他看桌案上的宣纸摺叠成了小块,压在茶盏下,鬼使神差取出来看了一眼,见上头有字,就垫在了最底下,一併收了起来。 见他有印象,广文馆博士抖着手把卷子收好,心存最后一丝希望,迫切问:「那他人呢,如今在何处?」 书侍嗫喏了半晌,最后茫然道:「可是他……他喝完茶,就走了呀!」 第20章 疑心 谢南枝还不知道自己作的文章引发了怎样的风波。 回府的路上,书棋还在叽叽喳喳,问:「公子刚才都写了什么,为何不在末尾署名。」 在他看来,谢南枝只是兴之所至,跟风凑了个热闹。 邻座的书生又是落款又是附章,阵仗颇大,生怕别人看不到作者姓甚名谁。唯有谢南枝连墨迹都没晾干,一盏茶见底,就随意将纸张叠了两叠,扔下不管了。 恐怕他们一离开茶楼,跑堂的小二就会把那宣纸当废品收拾走。 他这厢说着话,手上还提着刚才专程绕路去买的糕点,热热乎乎的拿油纸和麻绳吊着,一前一后摆动,谢南枝每瞧一眼,就觉得心情愉快,连带着耐性都好了起来,解释说:「一些荒唐话而已,怕写了丢人。」 书棋大字不识几个,自然看不懂纸上的内容,信以为真地「哦」了一声,还体贴地宽慰谢南枝:「公子行医和作画都那么厉害,不擅长写文章也没什么,哪有人能做到什么都会的。」 顿了下,又严谨地补充道:「当然,太子殿下除外。」 谢南枝似乎笑了声,没说什么。 书棋不知他为何发笑,迷惑抬起头,看他的视线总是落在包好的点心上,时隔两秒就要扫过来一下,但唇角还矜持地抿着,不主动发话——某个瞬间忽然福至心灵,想了想,试探道:「公子,这铺子里招牌的『开口笑』要热的才好吃。我给您拿油纸裹着,您趁热尝尝味道?」 听闻这话,谢南枝果然露出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的表情,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也好。」 书棋:「……」 开了十数年的老作坊果然名不虚传,挑开外层的包装,几块做工精緻的点心就躺在金黄的油纸上,冒着丝丝甜香气。 第43页 在书棋眼巴巴的目光里,谢南枝捻起一块,尝了一口。 糕点烤得焦脆适宜,齿关轻轻一合,香脆的酥皮就被抿碎了,散发出淡淡的麦香。 他以五口一块的速度,专注用完了整块点心,规矩体面得一点碎渣都没有掉下,最后擦净手,由衷道:「你说得对。」 哪有人能做到什么都会的,比如府上那位外地来的名厨,就做不好上京的点心。 世间事果然不能两全。 他烦闷地嘆口气,心中认真思索,能不能跟梁承骁打个商量,把那糕点铺的师傅也请来。 书棋捧着油纸包,莫名眼皮子一跳,但思来想去没觉得不对,只好揉了揉眼睛,心道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都出现幻觉了。直到听谢南枝喊他回府,才赶紧跟上去。 — 两人回到东宫以后,就看詹事府的管事守在翠玉轩门口,搓着手,一副十分殷勤的模样,身后还跟着个换了身体面衣裳,神态侷促的阿九。 远远瞧见谢南枝,管事赔着笑迎上来,说:「已经按公子的吩咐,给这位小兄弟重新置办了行头,您看是在府上给他找个活计做,还是……?」 谢南枝看了眼缀在后头,双手无意识绞着衣襟,不敢与他对视的少年,道:「叫他留在我院子里吧。」 说完又道:「麻烦你了。」 闻言,管事满是褶皱的脸顿时笑开了花,忙摆手道:「小事,能帮上您就好了。」 前些日子常总管又在翠玉轩吃了堑,这可是自太子出宫立府以来少见的稀罕事。 消息传开后,其他人对那位谢公子的手段更多了一层认识,心底暗自敬畏不已,还有几个心思活络的管事一朝摆脱常贵的压迫,暗中起了别的想法,这些天往翠玉轩跑动更勤了。 不管下人如何议论,谢南枝都没什么变化,仍是那副对谁都有距离感的样子,一双通透的眸子看人的时候,像是什么都能猜到,只是从容地不去点明。 他唤来书棋,点清了银两给管事,又额外赏了些东西。 管事假意推辞了两下,看谢南枝坚持,才眉开眼笑地收了,态度也肉眼可见地热络起来,道:「公子身边要是缺人做事,可随时同我说,这么大的院子只留两个人伺候,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 「不必了。」谢南枝说,「现在这样就足够。」 管事点头哈腰地退下了。 院子里平白无故多出了个人,书棋心底不由得生出一丝危机感,正想说什么,就听谢南枝吩咐他:「你去将点心送些给主院。」 「啊?」书棋愣了一瞬,才领会到他的意思,忙应下来,「哦哦,好的。」 等其他人都散去,谢南枝暗自嘆了口气,招手将神态有些瑟缩的少年唤到了身边,问:「怎么样,在这里习惯吗?」 阿九磨磨蹭蹭站到他跟前,先老实地摇头,后来觉得不对,悄声觑他一眼,换成了点头。 …… 这是他来到此处以后,第二次见到谢南枝。 上回谈话匆忙,许多事来不及说尽。对方看他惊魂未定,便安抚了他一阵,让他先好好休息,有什么可以之后再说。 事实上,被近卫带回宫前,阿九已经在城里过了月余东躲西藏,风餐露宿的日子。 谢南枝从暗道离开后,倚红楼的护院立刻发现了他偷偷翻窗进来,把人放跑的行径,差点将他关起来打得半死,如果不是他机警,趁着护院休息的时机逃出来,这会儿怕是早就被处理干净,抛尸在哪个荒野。 这两天近卫到处搜寻他的踪迹,起初他以为是倚红楼的人追上来,惶惶如惊弓之鸟,拼死反抗,打伤不少人,直到被押到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看见了谢南枝。 身上的织物太平整柔软了,与他过去穿的粗布麻衣相比,轻薄像是得没有实物。阿九感到轻微的不自在,时不时就想去扯动衣摆,结果不小心扯到背上残留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谢南枝见了,拧起眉问:「先前给了你伤药,你没有用过吗。」 上次他就发现了阿九身上的伤,还以为是近卫找人的时候下了重手,吓得几个小年轻赶紧撇清了干系。 好在谢南枝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问清原由之后就让书棋回去取了伤药,让少年收着。 「……」 其实是没有的。那瓶药是谢南枝给的东西,早被他珍惜地藏了起来,收在某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至于伤口——反正他皮糙肉厚的,自己会长好。 但他直觉这么回答对方会不高兴,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示意在用。 谢南枝可能是看出来了,深深望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洁白的绢布,角落绣了几枝盛放的梅,其形态与寻常梅花不同,朵朵重瓣金蕊,枝条斜垂,兀自开得热烈。 ——正是当日在倚红楼,阿九匆忙间塞给他的手帕。 「正好你在这儿,我有事要同你确认。」谢南枝道,「我猜到你大概不认识我,但此物你是从何处得到的,是我过去的贴身用品么?」 阿九愣了下,似乎有话要说,比划了半晌都不能表达意思,只好指了指地面,又指自己,忐忑地瞧他。 谢南枝意会:「无意中捡到的?」 阿九用力点头。 「……」谢南枝面上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手帕上绣的图样,他是有些印象的。 第44页 记忆中确有这样一棵苍老的梅树,坐落在庭院里,背后亭台檐牙高啄,白玉铺地。他幼时在此处玩耍,常叫横生的枝干勾破衣角,回去时总是忐忑不安。 这应当是他的物件没错。但问题是,梅花遍地都有,垂枝向下生长的却罕见,他这些天翻完了书棋带回的晋地风物志,也没找到类似的品种。 ——是他的记忆出了差错,还是说,他生长的地方离上京太远,连风物志都不能涉及? 其实要确定是哪种情况也不难,只消让梁承骁一查便知。 他想。 往好处考虑,说不定能藉此找回记忆。 但这个念头一升起,就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危机感否定了。 直觉警示他,此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谢南枝沉吟了一会儿,暂时按下了心底的疑窦,又问:「那天在倚红楼,是你头一回见我吗。你我素昧平生,为什么要帮我?」 这也是他困惑多时的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失忆醒转时,对方的反应有些奇怪,好像之前就见过他一样。 闻言,阿九的表情果然变了,像是内疚,又掺着浓浓的沮丧和懊悔。 他无法跟谢南枝解释原因,只好犹豫地看了他一眼,神色挣扎许久,不知考虑了什么,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随后,在谢南枝带着沉吟和思索的视线里,他慎重地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走一下剧情,下次更新在周三~ 第21章 头风 「李大人留步!」 「殿下还没有传召您,您不能进去啊!」 书房外,李同舟神情振奋,大步走在前头,后面追了好几个心惊胆战的亲卫,拉拉扯扯拖了一长条。 李同舟文官出身,武艺那是丝毫不通的,动作竟然颇为敏捷,激动起来几个年轻人连滚带爬都追不上他,只能在后边一迭声地劝阻。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那破规矩。」李同舟头也不回,骂骂咧咧道,「我有要事与殿下商量,只要一刻钟——半刻钟就行了。」 院门口当值的侍卫见状,赶紧将人拦下来,李同舟被架着动弹不得,从人堆里奋力伸长脖子,眼尖瞧见了屋外站着的纪闻,顿时眼前一亮,扒着侍卫的胳膊高声喊:「纪兄,原来你也在啊!你快同殿下说一声,松泉楼文会出了个奇才,很可能是从哪处郡县考上来的寒门举子,我读了他的文章……」 话还没说完,剩下半句就在嗓子里卡住了。 纪闻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平日笑嘻嘻的娃娃脸上此刻全无笑意,带几分隐隐的凝重。 李同舟不知发生了什么,顿时心一惊,连身旁的侍卫都顾不上驱赶了,等纪闻走到了近前,才小声问:「这是?」 院里伺候的内侍早就被遣了干净,四处守着的都是太子的心腹。 「李大人明日再来吧。」纪闻无奈道,「殿下又犯了头痛的毛病,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让接近。」 听闻这话,李同舟立刻把什么松泉楼全抛在了脑后,拧起眉问:「不是最近都没有犯过吗,怎么好端端的,又——」 纪闻也很发愁。自从在越商那里找到了压制阿红花毒性的药,梁承骁犯病的次数明显在减少,只是今天不知怎么的,从宫里回来不久,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侍从战战兢兢端来了汤药,也被他砸在门板上的茶杯叱退,吓得门都不敢进。 李同舟是见过太子发病的,原本冷静果断的人像是顷刻间失去了理智,变得狂躁暴怒,不辨来人,甚至曾经拧断过好几个试图控制他的亲卫的胳膊,叫闻者为之变色。东宫的医官也来看过,只是靠近太子三尺之内,就差点被掐住脖子扭断气,第二天醒来就哆哆嗦嗦收拾包袱跑了,让纪闻另请高明。 书房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头的情况。李同舟有些心焦,问:「那现在怎么办,就让殿下一个人捱着吗?」 纪闻同样着急,但他要考虑的事比李同舟更多,知道太子真实病情的人少之又少,为数不多几个暗部的医师如今都不在东宫,他要上哪儿去找大夫过来。 他这厢头疼着,忽然瞥见院门口来了个人,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 书棋拎着装了点心的食盒,一路到了书房门口,却没在周围看到平日伺候的内侍。 他有点疑惑地探头,想找个人问问情况,结果抬头和纪闻对视上了。 他吓了一跳,立刻认出这是太子身边的纪右卫,以为太子这会儿忙着,正想低头告退,就听纪闻突然叫住了他,目光灼灼问:「等等,你来干什么?」 书棋一愣,老实答:「公子在宫外买了点心,让我来捎给殿下。」 顿了顿,又犹豫问:「殿下如今有……」空吗。 话音还未落,纪闻已经一把接过了他手上的食盒,忙道:「有空,当然有空。」 「你快回去将你家公子请来——就说是,殿下这儿有事找他。」 — 谢南枝刚把阿九打发去休息,就听书棋回来禀报。 他怔了下,没想到梁承骁这时候找他的理由,直到看书房外一众亲卫如临大敌的模样,神色错愕一瞬,随即转变成了瞭然。 纪闻见到他简直像找着了救星,忙不迭将他领到门前。 谢南枝问:「阿红花的毒性又復发了?」说罢就要去推门。 第45页 纪闻一惊,连忙拦住他,委婉说:「现在殿下的状态很不好。您要不然,带个卫兵一块进去?」 谢南枝蹙了下眉,他显然是了解阿红花发作时,患者的症状的,直截问:「卫兵能按得住他?」 「……」 这是个好问题。 纪闻如实道:「不能。但是太危险了,您一个人进去会受伤……」 「知道了。」谢南枝的表情平静,「去拿条绳索来,越结实越好。」 纪闻叫他自然而然吩咐的态度一慑,下意识应声:「哦,好。」 等亲卫小跑着拿来绳索,递到他手上,他才推开门。 临走进前,谢南枝瞥了眼一旁的纪闻,和完全目瞪口呆成雕塑的李同舟,想了想,道:「一刻钟之后我没有出来,再进来找我。」 纪闻愣愣应是。 等到门在眼前合上,他才骤然反应过来,问旁边的亲卫:「不是,他、他就这么进去了?」 亲卫神情复杂,点了点头。 闻言,纪闻双眼放空,彻底失去希望,缓缓吐出两个字:「完了。」 「殿下缓过来以后,一定会把我片了。」 — 谢南枝此前并没有来过书房,这段时间梁承骁好像在他的翠玉轩批摺奏批上了瘾,几乎把那儿当成了第二个办公场所,这里反而被闲置了。 宫殿的内室宽敞,陈设却简洁,没什么贵重的摆件和装饰,反倒是各类书卷和奏疏堆满了桌案,与太子在外的骄奢名声全然不符。 谢南枝只扫了一眼,没有细看,见梁承骁不在正堂,于是问:「殿下?」 无人应答。 谢南枝没听见动静,绕过了玉雕屏风,见其后有一方供休憩的暖阁,此刻紫檀木床上垂着帷帘,看不清人影,迟疑一瞬,又唤一遍:「殿下……梁承骁?」 最后一个字音才出口,眼前的景象忽然一晃,即使他有防备在先,还是避退不及,被人扼住了脖颈,狠力按倒在了榻上。 床帷铺天盖地地笼下,遮去了窗外的天光,隔出一方狭小的空间。 「谁?」梁承骁哑声问。 他仍然头疼得厉害,发作到极致时,连带着视野也忽明忽暗,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 谢南枝隐约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无奈地挣了挣,发觉他用的力道极大,掐在下颌的手也因为不耐烦逐渐收紧,稍有不慎就有窒息的风险,只好顺从答:「是我,谢南枝。」 梁承骁拧了一下眉,对言语的反应并不大,似乎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俯身在他脖颈处嗅了嗅,才道:「……是你。」 谢南枝直觉他的状态不对,即使认出了眼前人,梁承骁也没有要退离的意思,握在他咽喉上的那只手仍虚拢着,像威慑,又像某种隐隐的控制欲。 真要单打独斗起来,他不占上风。 谢南枝很有自知之明,没打算试探太子爷的身手,无奈问:「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殿下,您还清醒着吗?清醒的话把手给我,我给您诊个脉。」 梁承骁垂眸,定定瞧着他,没动。 谢南枝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应,但按在他肩上的手确实没再用力,想了想,也不指望他配合了,干脆自食其力,就着这个古怪的姿势将指腹搭上了他的手腕,凝神感知了片刻,顿时蹙起眉。 「不对,脉象实热,血行加速,您今天接触过什么了?」 梁承骁仍是不答话,执着地盯着他的脖颈看,像是对那处温热脉搏跳动的地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谢南枝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会儿大概跟他沟通不了,心底嘆了口气,暗自思考能不能把他捆起来,胳膊刚一挪位,想往腰间摸索,梁承骁就敏锐地察觉了,目光上移,牢牢锁住他,嗓音冷沉:「你身上有东西。」 谢南枝:「……」 都这种时候了,防备心怎么还这么重。 他面不改色地就想扯谎,但梁承骁的动作更快,他还没来及阻止,对方就已经从他身上搜出了绳索,眯起眼看了看,随后表情变得有点匪夷所思,又转头瞥他,似乎在奇怪他拿这种一用力就能挣脱的东西干什么。 即使被当场抓包,谢南枝依然镇定,道:「……我平日习惯随身带点工具,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您可以放开我了吗?」 「纪大人还在外面等着,我得去给您开方子。」 说着,他作势要起身。 也不知这句话里有哪个词刺激了太子爷敏感的神经,察觉到那片幽冷的香气一下子远离,梁承骁皱起眉,攥着他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将他制在原处,忍着头疼道:「不用。」 「你就在这待着。」 谢南枝于是重新被按回了榻上:「……」 饶是他修养再好,盯着昏暗的床帐,也稍有点牙痒痒。 梁承骁不让他走,也不让他做什么。 他本就被头风折磨得厉害,折腾了一番,耗费不少精神,此刻好不容易缓一些,只觉得疲倦,盯着谢南枝看了一会儿,确认他不会闹妖之后,干脆占了床铺的另一半,惫懒地阖上眼睛休息。 谢南枝按捺下脾气,决定不和病人计较,耐心地等了片刻,直到察觉他的唿吸变得平稳,才轻手轻脚地想起来。 只是后背还没离开铺面一寸,梁承骁就像能看见一样,眼皮也不掀道:「不老实的话,孤可以给你捆在床上。」 第46页 语气很淡,却含着明晃晃的威胁。 「……」 谢南枝蠢蠢欲动伸向绳索的手一顿,又收回来了,若无其事地躺回了榻上。 — 纪闻忧心如焚地在外等了半天,终于按不住心中的焦虑,掐着一刻钟的点推门而入,着急问:「谢公子,您没事吧!」 李同舟紧随其后跟进去,满心都是他那正在受头风之苦的太子爷,面上尽是忧色:「殿下呢,殿下如何了?」 正厅里空空荡荡的,纪闻没多想,立刻绕过屏风去暖阁找人,结果才迈过去一步,身形诡异地一顿,看上去整个人都僵住了。 「……」 李同舟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想挤开他去嘘寒问暖,焦急嚷道:「殿下——」 话音还没落地,就被纪闻一把捂住了嘴,唔唔乱叫着被拖了出去。 等到出了书房,纪闻回身谨慎地关好门,李同舟才挣脱出来,怒道:「我还没看到殿下呢,你这是何意?」 能让你看到还得了。 纪闻内心腹诽,赶紧把门口围着的亲卫都赶远了,嘴上敷衍道:「放心,殿下……生龙活虎得很,什么事没有。」 李同舟:「……啊?」 他还想问点什么,但纪闻已经揽过了他的肩,以一副哥俩好的姿态,强行把还在频频回头的李大人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来根绳索,越结实越好 还是小谢:……(老实躺好) 可以给太子和小谢一点免费的海星吗(对手指) 第22章 灵犀 自从上次魏王在翰林院里闹过一场后,崔郢便一直称病居于家中,连早朝都不去上了,俨然一副被气狠了的样子。 他的门生担心老师的身体,又怕一群人乌泱泱地拜访,扰了崔郢的清静,于是相互一合计,干脆让公良轲做代表,登门前去探望。 崔府坐落的位置十分偏僻,几乎拐到了京城外围的地界。公良轲下值之后,特地叮嘱车夫绕个远路,到了附近又徒步一阵,才到一座外观老旧,与寻常百姓家无异的宅子。 崔郢无妻无子,平时一个人独居,也没留伺候的僕从,只有一个上了年纪,有点耳背的门房。 公良轲敲了门,耐心等待半晌,见一两鬓斑白的老头嘟嘟囔囔来开门,看到是他,脸色才缓和点儿:「哦,你找崔大人啊,他在。」 …… 崔郢确实在家里,哪儿也没去,只是与外界揣测的被气得一病不起相距甚远。公良轲来的时候,他正逗弄鸟笼里一只鹩哥——这是某个学生送来给他解闷的,在翰林大学士府上养了一阵,也被教得一腔酸调,张口就是礼义廉耻之乎者也。 公良轲仔细观察了一阵,确认他不像是气结于心的样子,于是将礼品放下,恭敬道:「老师,我代师兄们来看望您。」 崔郢没拿正眼瞧他,哼了声,说:「我好得很,有什么可看望的。」 公良轲早就习惯了他这副谁来都不给好脸色的古怪性子,好脾气问:「您几日没去翰林院了,可还在气愤魏王的做派?」 鹩哥嘁嘁喳喳叫着,间或夹杂一两句字正腔圆的经文古训,只可惜前后接得驴唇不对马嘴,叫听者忍不住发笑。 崔郢教了它两句,这畜生仍犟着脖子不肯改,气得指着鹩哥的鼻子骂「朽木不可雕也」,尔后黑布一盖,眼不见为净。 提着鸟笼正要进门,见公良轲还在旁边规规矩矩立着,一副垂首听训的模样,终于顿了下,两撇鬍鬚一抖,神色浮现出些恨铁不成钢来。 「魏王性劣,难堪大任,整个上京的人都知道,老夫同他计较什么。」他皱眉道,「总归有陛下的点头,他才能掺和进春闱里。」 「老夫是不想蹚这摊浑水,才……」 后半句话没有说完,剩余的意思却是明了。 公良轲当然听懂了,因此更加缄默无言,表情有些沉重。 崔郢看着眼前的得意门生,不由得重重嘆气,把鸟笼搁在桌上,问:「你昨日去了松泉楼?同宋黎一起?」 公良轲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个,顿时有些无措:「您是从哪里听说的……」 崔郢捋着长长的鬍鬚,威严中带一丝自满:「老夫自然什么都知道。」 话是这么说,他的语气还是不贊同的,似乎对宋黎颇有成见。 公良轲下意识为宋黎辩护:「老师,师兄他不是那等追名逐利之辈。他——」 但崔郢好像早料到他要说什么,提前打断了,冷笑道:「什么顺水推舟,他这理由也就能骗骗你。你怎么不想想,他一个典吏家的公子,若非刻意为之,怎么同燕王府的小姐相识多年,两情相悦?」 「以他的资歷,没有旁人提携,何以年纪轻轻就在吏部供职?」 「……」公良轲被问住,一时无言以对。 崔郢向他摇头,心底嘆息这个学生什么都好,就是秉性过于正直,甚至有些理想主义了。 然而想起前头那位过于精明,已被逐出师门的大弟子,他又觉得烦闷,一下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草草应付了两句就想打发对方走。 没成想,公良轲在原地失魂落魄了一阵,第一次没有听从他的意思,而是从衣襟中摸出一封叠好的纸,递给他道:「学生这里有一篇文章,想请您看看。」 他没说是谁写的,崔郢下意识以为又是门生所作,便不以为意地拿过来一瞧,扫见题目,还嗤嗤评价:「什么破题,学东施效颦吗。」 第47页 然而往下仔细一读,陡然陷入了沉默。 …… 公良轲等他看完了整篇文章,心中忐忑。 他知道文中所写与崔郢一贯的政见不同——甚至说是截然相反也不为过,但不知为何,他看到文章后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老师可能会赏识此人。 果然,崔郢读尽了最后一字后,静默良久,才有些恼火地斥道:「狂妄!」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翻到前头,重新阅览一遍。 他手中拿的,正是昨日在松泉楼文会上宣读过的,那篇未曾署名的文章。 公良轲与广文馆博士有些私交,做主将它讨要了来,带来了崔府。 天下咏楚的文篇不知有多少,大多都是批判旧楚国主残暴不仁,咎由自取,最后被各地望族联合推翻。后世经撰也常藉此谏君王宽以布政,教化万民,端王所作的《楚都赋》便是箇中翘楚。 然而此文却反其道而行之,开篇即断言,亡楚祸在世家。 楚君既得天下,将权柄分诸世家,使各姓分而共治之,起初这样做尚且可以维繫。但三代以后,深埋于下的祸患才开始凸显,江南江北人心离散,宗族盘踞,以至于到了臣重而君轻,上有令而下不从的地步。 旧主品性如何暂且不论,世家起兵至少有九成九的私心。 一家以讨伐暴君之名振臂一唿,数家立刻紧随其后,蜂拥而上,唯恐分不到一杯羹。 承载「民望」的铁骑踏破楚都后,各姓陷入漫长的战乱,长达百余年内城摧垣破,土地荒芜,死者枕藉,百姓悲苦更甚从前,甚至随处可见易子而食,析骨以爨的境况。 撰文者似乎极其冷静且自负,对后世经篇苦口婆心劝导的仁政教民视若无物,字里行间都透着居高临下的谋略。 他散漫写:『楚君有过,不在不仁,而在寡断。』 『宗族党同营私,如蠹虫食柱,剖之使木折梁断,然非无可解救之法,纵则危亡之祸,指日可待矣。』 再次读到末尾,崔郢依然骂骂咧咧:「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肢体动作又非常诚实,生怕公良轲要把文章拿回去一样,反覆将纸上的褶皱展平了,攥在手里,回身往屋子里走。 公良轲无奈地跟在他后头,刚迈过门槛,就看崔郢把宣纸铺在桌上,严肃问:「这是谁的文章?」 他的门生他了解,再修炼几年也作不出这样的文,执笔者显然另有其人。 公良轲一怔,没想好要怎么跟他解释,正语塞时,崔郢摆了摆手,一副已有预料的样子:「行了,别说了,估计又是那几个老不死的学生。」 停了下,又忿忿地嘀咕:「可惜路走岔了——我怎么就捡不到这样的苗子?」 他没看到公良轲欲言又止的表情,兀自懊悔了一阵,将那文章举起来看。瞧着瞧着,遍布横纹的眉心慢慢皱起来,想嘆气又嘆不出。 他对公良轲说:「我想到一个人。」 「当年我叫他做文章,他也是这般,把老夫气个倒仰,又不能不承认他的禀赋。」 「……」 公良轲入门晚,拜师时崔郢的不少门徒早已官至一方要员,相互之间并不十分熟悉。 他以为崔郢是在说某个师兄,闻言有些惊讶。因为在他印象里,所有学生对崔郢都是恭恭敬敬,哪里有敢和授业恩师叫板的。 崔郢没在意他的想法,兀自陷入了过往的回忆里。 多年以前,他在国子学任直讲,负责教导几位皇子礼教经筵。彼时他已在朝中负有名望,其他几个皇子王孙虽然不乐意听他讲经,好歹面上功夫做足了,课余的作业也是让伴读写了,装模作样地恭敬交上来。 唯有太子一个,简直将敷衍了事写在了脸上,崔郢原本对他寄予厚望,连着几次作文后,被他气到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现在说起来,鬍鬚仍然因为激动一翘一翘。 「老夫让他写何为教化之道,他给了我两个大字,『愚民』。」崔郢气哼哼道,「老夫气不过,把他叫到跟前问话。结果他说——」 当年的场景,如今仍然歷歷在目。 彼时尚且年少的梁承骁站在他面前,神色冷峻地答,孤长于北境苦寒之地,所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年到头都在受外域蛮夷侵扰,然而仍有氏族宗亲盘踞一方,欺上瞒下,鱼肉百姓,征尽苛捐杂税。 见崔郢语塞,他又抱臂嗤笑,道。 治国者,除内患在先,攘外敌在后。待到朝野海晏河清,民自归心,何须教化! …… 窗外天色渐暗,淅淅沥沥落下几颗水珠,竟是晋地难得的春雨。 公良轲也是听到了后来,才意识到他口中的人,正是传闻中不修礼德,专横骄恣的太子。 室内点起了灯,在烛火映照下,崔郢的面容苍老了不少。 对着信任的学生,他终于吐露心声,嘆道:「太子本来会是个明君,孟重云把他教得很好。」 「只可惜……」 只可惜生不逢时。 晋帝近来愈发沉迷寻仙问药,听信道士谗言,忌惮打压东宫,朝中几乎成了邱韦的一言堂。 太子禀赋卓绝,但到底羽翼未丰,斗不过邱韦这样修炼了几朝的老狐狸,近些年甚至有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性情变得暴虐残酷,崔郢每次见他,都暗自失望不已。 倘若放在数年前,他这把老骨头尚有余力,仗着自己无儿无女,光脚不怕穿鞋的,还能为百姓社稷争上一争,为北晋未来五十年择个明君。但如今兜兜转转到了这个位置,要顾及的东西多了太多,即使他自己老头子一个,死了没什么可惜的,也不得不为可能受牵连的弟子门生考虑一二。 第48页 他在朝中不偏不倚镇着,邱韦和晋帝都要给几分面子——可他走了之后呢? 谁来承他的衣钵,还有谁能在人人自危的朝堂上秉公持正,匡扶清明? 师生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各自心情沉重。 半晌后,崔郢自觉话多,抬手就要把公良轲往屋外赶:「时候不早了,你看也看了,赶紧回去吧。」 公良轲被他推着走到门口,犹豫片刻,回过了身:「老师。」 崔郢不耐烦:「还有何事?」 公良轲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是想告诉您。那篇文章的作者,学生并不认得,它是昨日松泉楼文会中,有一人所作。」 「学生存有私心,今日上值时特去翻看了会试考生的籍册……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找到此人。」 「他甚至不是今年的举子。」 【作者有话说】 萧长年位居梁暗杀名单第一位是有原因的哈哈哈,他俩某些方面确实很像(太子爷:想杀端王和抱着我老婆不让他走有什么关系0.0 第23章 惊鸿 谢南枝是叫一阵说话声惊醒的。 他本来就对环境挑剔,昨夜在不熟悉的地方休息,几乎没怎么合过眼,黎明时分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发现窗外已天光大亮。 他躺在榻上眨了眨眼,透过帷帐的图样,认出这是在太子的书房。 一道屏风之隔的地方,梁承骁似乎在与幕僚议事,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交谈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了。 「云中张氏向魏王行贿万两白银,并同城外的两个别庄。」纪闻说,「魏王大约也知道兹事体大,不好声张,因此做得颇为隐蔽,光是银两就中间倒腾了好几手,估计连邱韦都不知情。」 如果不是他们在魏王府内也安插了眼线,要查出此事怕是不容易。 梁承骁一撩眼皮:「张氏?他那大儿子不是恃才傲物,心比天高,早就自视成了春闱的状元了吗。」 他今天也醒得不早,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把纪闻喊来问话,因此身上只随意披了件大氅,比起平日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 一夜过去,他因为头痛失控的模样全然褪去,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从容、杀伐果决的晋太子,像是昨天的狂躁暴怒从未出现过。 过往梁承骁毒性发作,哪一次不是兇险万分,这还是头一回这么轻易就结束了的。 纪闻不由得惊嘆谢南枝的神奇,余光也频频往暖阁的方向瞟,心底由衷希望对方现在还好。听到梁承骁的问话,回神道:「要说舞文弄墨的本事,这张公子可能有那么一二,但真要在会试和殿试上连中两元,那必然是不够的,张大人也是操碎了心。」 「何止是操碎了心。」梁承骁讥讽一笑,「足足万两白银,恐怕是将这些年昧下的钱财都掏空了一半,就供这么个绣花枕头,真是大手笔。」 他说这话的语气凉薄。纪闻揣摩不透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是否要把李同舟再三叮嘱的事转述给他。 只是还未开口,忽然听得室内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谢南枝醒了。 梁承骁原本专注在政事上的心顿时分去一半,落笔的动作也随之停下。 他搁下笔,对纪闻道:「你下去吧。」 纪闻不明所以,没搞懂怎么事情谈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赶他走。 但是他不敢质疑太子爷的决定,只好迷惑应了声,云里雾里地离开了。 等书房门从外面合上,谢南枝才从屏风后绕出来,睏倦打了个哈欠,问:「殿下今日没去上早朝吗?」 暖阁里没有他惯穿的衣物,正好床头托盘里备了一件,他猜想是梁承骁叫人拿来的,反正也不在乎穿什么,就换上了。 梁承骁没有立刻回答。 抬眼看到谢南枝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愣神,即使很快遮掩过去,但对他来说已是极其罕见。 谢南枝……穿了一件明红的衣袍。 除却在倚红楼迫不得已,谢南枝大部分时间都喜欢素净的衣裳,身上一件配饰不带。 他长了一张出众的好脸,自然穿什么都好看,只是旁人见了,内心惊艷之余,都嘆美人渺渺如云间月,孤高遥不可及。 梁承骁不是重美色的人,第一次见面时被对方的容貌晃了下眼,其他时候几乎不关心他怎么打扮。方才的一瞥,却叫他心底某处略微一动。 这张脸,未免太稠丽了些,衬一身灼灼红衣,少庄重而多艷色。眼含刚醒时的水雾,懒洋洋瞧人的时候,恰似庭院冰消雪融后,角落一枝开到近颓的芙蓉花。 「懒得去,告假了。」 梁承骁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重新拿起笔。只是方才停顿太久,宣纸上留了一团晕染开的墨迹。 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自然,谢南枝沉默片刻,回忆起太子在外的名声,觉得一点都不意外了。 他见梁承骁的状态与平时无异,想来是好全了。反观一夜没休息好,哈欠一个接一个的自己,简直像被採补了,心情颇有些微妙。 不过他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见桌案上摆着果脯和清茶,于是施施然在梁承骁旁边坐下了,取了片果干,慢条斯理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殿下昨天接触了什么东西,怎么会导致已经被压下的阿红花毒性重新发作。」 他身上的气息像是独具的,换了身衣裳仍然清清淡淡萦绕着。只是坐在那里,就足够叫人分心。 第49页 梁承骁拧了下眉,直到听见正事,才按下了心底那点异样的感觉:「孤没有刻意接触任何东西。」 顿了下,道:「昨日回府前,孤一直在皇后宫中。」 谢南枝回想了一会儿,意识到他说的是宫中那位孟皇后,也是梁承骁的生母。 他一挑眉梢,没料到这对母子的感情如此淡薄,提起自己的母亲竟然是称「皇后」。 但此事毕竟与他无关,他就没多问,想了想问:「那殿下可有饮用茶水,或者食用糕点等口服之物。」 「未曾。」梁承骁答。 他也察觉了谢南枝这么问的言下之意,神色冷了冷,道:「不是因为这个,她不可能害我。」 他都这么说了,谢南枝点点头,不再追问,转而捧起茶盏,漱了漱口,惋惜道:「那就不好办了,宫内宫外,能做手脚的地方太多了。找不到源头,我也不好妄下论断。」 「再者。」他似是随口一言,「要想神不知鬼不觉谋害一人,远不止在茶饭中下毒这种粗暴的法子。有时候两样再寻常不过的物件一组合,就能轻松要了人性命。」 他自以为已经任劳任怨加了一整晚的班,这会儿困得不行,只想回翠玉轩补觉。刚从桌案边起身,就听梁承骁道:「……你说得对。」 谢南枝错愕地回头,与他对视,见对方沉吟道:「下次孤进宫的时候,你同孤一起。」 此事不会是巧合,恐怕景恆宫还有蹊跷。 联想到孟皇后古怪地久病不愈,于太医开的药却找不出问题,梁承骁心中浮现阴霾。 谢南枝没想到他无心一句话,又给自己揽了一桩差事来,忍了又忍,说:「殿下,我作为无亲无故的外男,进后宫应当不方便吧?」 梁承骁瞥了他一眼,不知想起什么,面上掠过一丝很轻的笑,略带促狭:「确实。但谁说叫你扮侍卫进去了。」 谢南枝:「……」 他猜到了梁承骁的想法,隐晦地磨牙,道:「殿下,那是另外的价钱。」 「哦?」梁承骁放下奏疏,悠悠道,「听闻夫人最近对孤甚是关心,什么补汤都要专门送到孤这里一份。」 搞得大半个东宫的人都在私底下议论,谢公子真可怜,太子爷是不是不行。 「这份心意,孤领了。」他抬眼看谢南枝,唇角似笑非笑勾着,「只是夫人气弱体虚,一晚上都撑不过,什么鹿茸人参,还是自己留着吧。」 …… 尽管知道此人大概率是在嘲笑他上次看奏摺睡着,谢南枝还是品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不满,挑眉正要开口,又看他低头批覆公文,随意说:「孤不爱吃甜食,你如果喜欢宫外厨师做的点心,就跟纪闻说,叫他去安排。」 「这价钱够不够?」 「……」 谢南枝立刻与自己和解了,但凡犹豫一秒都是对点心的不尊重。 「殿下这是说什么话。」他矜持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至于补汤—— 他面不改色地找藉口:「您是大晋储君,身体关系国祚,进补是大事,千万不能怠慢了。我关心殿下,也是关心国本。」 太子爷饱含深意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似乎看透他那点心思,只是懒得戳穿。 等谢南枝走出书房,身后传来梁承骁的声音。 「身上这件衣服,回去换了吧。」正在看奏疏的人头也不抬,语气如常道,「你还是穿白衣好看些。」 — 自从那日在松泉楼文会上丢了面子,那云中的张公子回到府上就大发脾气,打砸了房里所有能看见的花瓶器物,气急败坏道:「那穷酸书生,竟敢欺骗本公子!」 「不是说他写的文章无人能敌,本公子只要背下,在考场中往上一抄就能得状元吗!亏我好吃好喝供着他,他还害我在其他人面前丢脸!」 想到在文会上,所有人从最开始看他崇敬热忱的目光,一下转变成了惋惜和轻视,张公子就心头火起。怨愤和嫉妒如毒蛇一般纠缠他的胸腔,既是对给他作枪手的书生,更是对那莫名其妙冒出来,凭一篇文章就令众人折服,最后拿下魁首的人。 他实在气不过,拿了墙上的马鞭,就要去那书生的住处泄愤。 陪读书童被他吓得瑟瑟发抖,一路倒退到门口,趁他不注意,一熘烟跑出去找人。 他还没走出院子,就让一身钗环首饰,闻讯赶来的张夫人抱住大哭:「儿啊,你如今正是紧要时候,千万不能冲动行事啊!」 她哭得情真意切,张公子被她感染,心中又十分委屈,同样红了眼圈:「娘!」 于是母子俩抱头哭了一场。 这个儿子是张节度使和夫人晚年得来的,是张家嫡系唯一的独苗,平日就千般娇纵万般溺爱,好不容易长大有点出息,张夫人绝不容许他出半点岔子。 她已从书童处听来了事情的原委,安抚住儿子,擦干眼泪,心里也有了算盘,宽慰张公子道:「京中从未听说过此人的名头,估计是哪个小乡小县考上来的,不足为惧。」 说着,语调冷了些许。 「你尽管安心备考,为娘先让你爹修书一封,去魏王府问问情况。大不了制造点意外,将那人处理干净了,叫他再参加不了会试。」 张公子听了,想起他那在云中郡做节度使,大权独揽说一不二的爹,心顿时定下大半,但仍有些忧虑,道:「那代写的书生水平不够,万一在会试上再出现黑马,或者被人举报戳穿了——」 第50页 闻言,贵妇人眼中掠过一丝狠绝。她同样是大家族出身,背后有母族支撑着,有手段、狠得下心,为了这唯一的儿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拭了一下眼角的水迹,对儿子说:「我儿放心,那魏王口口声声说保你考中,我们张家才给他塞了这么多银两和别庄。」 「如果今年的会试出了什么问题……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过!」 【作者有话说】 全身上下嘴最硬(指指点点) 第24章 香粉 两日后,太子去景恆宫请安,一併捎上了谢南枝。 梁承骁自诩善解人意,给了他黄门和宫女两套服饰,叫他有充分的选择自由。 谢南枝感念他的好意,收下衣物后,微笑着让阿九把他请出了翠玉轩。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易容成了太子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内侍,下朝后跟着梁承骁进了宫。 晋皇宫坐落在上京中轴线上,除却居中的金銮殿,帝后寝宫依次纵列,东西六宫如棋盘分散两侧。远观之高低错落,恢然肃穆。 纪闻一路送他们到建安门。他担心谢南枝是头一回入宫,搞不清状况露馅,便趁梁承骁在前,悄悄和他交代:「寿宸殿后头的景恆宫就是皇后娘娘的居所,娘娘近来犯了旧疾,请了许多太医来看都不见好,殿下大约也是想让您过去瞧瞧。」 谢南枝「唔」了一声,表情思考。 纪闻接着道:「除了皇后,宫里还有一位荣贵妃,十分得陛下宠爱。贵妃出身朝中望族邱氏,也是魏王的生母,如今把持着协理六宫的权柄,地位尊崇。其余嫔妃,不是出身低微,资歷尚浅就是膝下没有子女,没有值得关注的。」 「至于魏王……」说到这里,他顿了下,面上浮现出厌憎的神色,「魏王与殿下素有间隙,想来现在他也不在宫中,您万一遇上了他,表面功夫做足就行。」 他说的和谢南枝了解到的消息大差不差,至于太子和魏王不睦——稍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一个中宫嫡子,和一个家世显赫的宠妃的儿子,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撕咬争斗,只能存其一的关系。 于是他点了点头,接受度良好地应了。 纪闻跟他说这些,打的又是另一个算盘。 梁承骁现下对谢南枝的态度几乎不加掩饰,原因无他,无论作为幕僚还是医师,谢南枝都太称心了,人又聪慧懂分寸,挑不出一点差错。 如果不是还没彻底查清他的来歷,纪闻确信,此刻太子估计早就把他招揽进了麾下,日后地位说不定还在他之上。 即使有这么个瑕疵在也不打紧。照梁承骁的意思,反正他人在东宫翻不出浪花,只能乖乖给太子爷打工——所以他是不是奸细又有什么关系? 除此之外,纪大人心底还有一层隐秘的预感,觉得就算是在做戏,殿下待这位谢公子也太特殊了些。 这个念头不过一瞬而逝,纪闻没敢往深里想,简单向谢南枝介绍了晋皇室如今的状况,和宫中的布局:「西六宫是陛下嫔妃的住所,东六宫则是尚宫二十四司,南面还住着几位年幼的小殿下,魏王和燕王未开府前的宫殿也在那里。」 他只提了两个王爷,谢南枝扬了下眉,敏锐问:「太子在宫内没有居所吗?」 这个问题来得正中关键,纪闻一噎,略微浮现难色。 本来是应该有的,但…… 他正在组织措辞,忽然听得前头的梁承骁淡道:「没有。孤五岁开蒙后就跟随舅父在北境,十七回到上京进了东宫,没在宫里住过。」 正主都亲自开口了,纪闻于是自觉闭上嘴,装作成了一个哑巴。 堂堂一国储君,不在宫中教养长大,反倒送去北境那等艰苦贫瘠之地。 谢南枝眸底掠过意外之色,问:「那中间……」 「逢年关会回来,或者干脆不回来。」梁承骁说,他看出了谢南枝的疑惑,没什么意味地抬了一下唇角,「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有时候比塞外风霜残酷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谢南枝的错觉,他说这话时,声音有一丝讽刺。 谢南枝并不了解内情,但记起来到东宫以后遇见的种种,觉得此言大概非虚。 前面就是建安门,进入内宫范围,即使是太子也要除剑步行。 纪闻退下了,来喜公公一早知道梁承骁要过来,打发走旁人,在景恆宫门口守着。 梁承骁看了谢南枝一眼,说:「孤去给母后请安,你先在宫殿外等着,片刻后有人带你进来。」 — 晋帝与皇后少年结为夫妻,或许最初还有几分真心,但宫中粉黛如流水般更替,等情意衰退后,新人取代旧人,景恆宫逐渐成了一座空荡荡的牢笼。 尽管不得皇帝重视,宫人也不敢怠慢了这位名门出身的皇后。西六宫的莺莺燕燕,即便是仗着圣宠在身,飞扬跋扈的荣贵妃,进了此处也莫名觉得矮上一头,不情不愿地屏息凝神,低声细语。 早晨来请安的妃嫔已经散去,宫内点着安神的薰香。 孟氏喝过侍女送来的药汤,斜靠在贵妃榻上,有些精力不济。 大宫女连翘站在她身后,给她按着太阳穴缓解疲乏,轻声细语问:「娘娘,要不去小睡一会儿吧?」 孟氏神色惫懒,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得有内侍进来,通禀道:「娘娘,殿下来了,正在门外候着呢。」 第51页 能在景恆宫里称殿下的,只有一位。 孟氏睁开眼睛,拨开宫女的手,从榻上坐起,意外问:「太子不是前日才来请过安么,怎么今天又过来了。」 太子从小不在她身边长大,十七岁成人了才回到宫中,对她敬重有余,亲近却不足。往常隔上三五日才会来景恆宫转转,像今日这样的状况倒是少见。 连翘接话说:「殿下纯孝,大约是听说娘娘身子不爽利,才想着来瞧瞧的吧。」 比起太子前来的原因,孟氏更关心他的身体,顿了下,道:「外头风大,快让他进来坐。」 内侍应下了,就要转身出去。 连翘却想起什么似的,说:「殿下闻见薰香恐怕又要头疼,叫人将安神香撤了吧。」 孟氏这才记起,过往太子要来请安,她都会提前准备,将宫殿里多余的气味都清出去,以免刺激太子的头风症,今天梁承骁来得突然,她差点忘记了这件事。 她按了按酸涨的眉心,嘆气:「说得是,还好你仔细。」 闻言,连翘向角落里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跑去熄灭薰香,开窗通风了。 …… 梁承骁下朝不久,一身蟒袍未换,进门先向孟皇后行了礼:「母后。」 走进没多会儿,他就隐约闻见空气中残余的香片气息,虽然不重,但是叫他下意识蹙起眉,觉得有些不喜。 孟氏不在乎这些虚礼,让他坐下,又唤人奉上热茶。 连翘是近年新到皇后身边侍奉的婢女,因聪敏干练颇得孟氏喜欢,提拔到了这管事宫女的位置,胆子也大了许多,见状,笑着提起话茬道:「殿下来得不巧,那清河王家的郡主陪娘娘叙了会儿话,刚刚出宫去了。」 北晋分封王爵的规则向来是以一字为亲,二字为疏。清河王是高祖兄弟的儿子,算是旁系没落的一支,早早败光了家财,又指望不上祖上的荫庇,便动了其他心思,时常叫女儿入宫以解闷的名义陪伴皇后,打的主意可谓路人皆知。 孟氏在宫中沉浮了快二十年,岂能看不出这些人的算盘,无论那姑娘如何暗示,只作冷淡不知。偶尔在私底下,才会对陪她一同进宫的嬷嬷感嘆,说太子及冠也有几年了,每次谈起议亲一事,他都找藉口搪塞,不知何时才能见他娶妻生子。 她自以为随口一言,暗示得自然,又天衣无缝。 岂料话音未落,就见那一身玄色蟒袍,气质冷峻的太子殿下放下茶盏,视线淡淡扫过来,问:「哦,不巧在了何处?」 连翘:「……」 像是被某种兜头而下的压迫感笼住,与他目光对上的瞬间,连翘霎时想起太子在上京暴虐嗜杀的名声,冷汗流了一背,当即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孟皇后也皱了皱眉,不虞地看她一眼,隐隐带几分审视。 没瞥一眼地上跪着的人,梁承骁摩挲着白瓷温润的釉层,漫不经心道:「你对清河王一家倒是关注。」 「要不然,孤做这个主,将你嫁到清河王府里,给那郡主做后母,也全了你一片关切之心。」 「……」 连翘伏在地上,心中惊惧万分,发抖道:「殿、殿下饶命,奴婢万不敢有那种心思。」 「奴婢一心只想伺候皇后娘娘,千、千万不要把奴婢送走。」 要知道那清河王年近六十,模样肥胖丑陋,听说还专喜欢豢养玩弄貌美的少女,不小心玩死了,就给亲属一大笔钱——她要是进了那种地方,恐怕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下。 她丝毫不怀疑太子真的做得出这样的事,遍体发寒的同时,忍不住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边的皇后,希望她出声替自己解围。 却不想,孟氏端坐在桌案边,看着她一遍遍把头磕在地上,神色平静,一言不发。 等到连翘快把额头都磕破了,梁承骁才置若未闻地喝了口茶,道:「说起来,儿臣还没告知过母后。」 「儿臣最近新纳了一人进宫,心中十分珍惜爱重。改日有机会,再把他带来给您看。」 孟氏看他敲打完婢女,忽然听得这么一句,涂着丹蔻的手差点握不稳瓷杯,惊讶瞧他。 梁承骁倒是风淡云轻的样子,哂笑说:「所以那些胭脂俗粉,就不要带来污了孤的眼睛了。」 — 景恆宫富丽宽敞,四角均置有盘凤纹样的圈足香炉。 那受过连翘吩咐的小宫女离开后,立刻取出了炉中用以点燃的香粉,先熄灭炭火,尔后小心地扫尽了烧完余下的香灰。 如此仔细地处理干净所有痕迹,她将香粉放置在小盘里,趁其余宫人都在殿里侍奉,无人注意她的动作,悄悄熘出了宫去,想把东西倒进花圃里。 只是才找到一处隐蔽的角落,还没来及付诸行动,就听身后一声不轻不重的:「……你在干什么?」 宫女惊了一跳,一回头正好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容普通的青年,看打扮应该是宫里的内侍,正饶有兴致观察她倒进土壤里的粉末。 太子如今就在宫中坐着,她心底慌张,下意识忽略了对方的仪态气质与寻常宫人完全不同这件事,强撑起架子,教训道:「干你何事?你是哪个宫的,活干完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见她色厉内荏的样子,对方挑了下眉梢,没有答话,负着手闲庭信步上前。 宫女惊惶地要驱赶他,一抬眼表情却像见鬼似的,瞧见了他身后点头哈腰、毕恭毕敬跟上来的来喜公公,腿霎时软了。 第52页 她自知此事暴露的后果,冷汗涔涔的同时,脑子里唯一一个念头是拔腿跑掉。 刚转过身,青年嘆了口气,在她身后说:「抓住她。」 不用他吩咐,来喜也看出了不对,几个藏在暗处的影卫一拥而上,身手利落,牢牢控制住了宫女。 青年在她停留过的地方弯下腰,指尖捻了一点尚未被泥土掩盖完整的粉末,放在鼻下闻了闻,顿时含义不明地「啧」了声。 来喜和影卫都紧张地盯着他,生怕这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但谢南枝最后拍了拍手,又取出手帕,擦干净了沾上的香粉和尘土,轻描淡写道:「去告诉你们殿下,不用进殿看了,我找到源头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提早下班! 第25章 巧合 梁承骁走进偏殿的时候,谢南枝正坐在梨花木桌旁喝茶。 方才抓到的宫女被捆了起来,口中塞着布条,像一件器物似的被扔在角落,因害怕哭泣不停。 空阔华丽的室内,他一个人捧着陵郡的贡茶缀饮,姿态半点不见拘束,后面还跟着个不知他的身份,但丝毫不敢怠慢的来喜,看上去倒是比梁承骁更像这里的主子。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略微抬眼:「殿下来了。」 梁承骁应了声,看见他面前的小盘,上头铺着白色带香气的粉末,问:「这是什么。」 谢南枝的语气温煦:「应该是宫殿中点的香,还没燃尽就被扫出来了——您最好离远点,它会刺激头痛发作,再多来几次,我也救不了您。」 「……」 梁承骁已经听影卫汇报过刚才发生的事,立刻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香中有毒?」 「可以这么说。」谢南枝呷了口茶,这茶芽烹煮后余味清淡回甘,他还挺喜欢,不知不觉就添了两回,「此香点燃后的气味馥郁,但效果却不是安神镇定,而有极强的催发作用。」 「殿下向来有头痛的症状,难怪沾一点这味道就要难受。」 这香粉是皇后宫中惯常点的,已经用了许久,他在景恆宫留了这么多人,竟然无一人察觉出异样。 梁承骁的脸色很不好看:「这香是从哪来的?」 这话问的是屋里守着的其他人。 来喜从跟着谢南枝回来起就战战兢兢,闻言连忙答:「这是郡州上供的合香,娘娘们平日都在用,送到宫中以后由内务府负责调配。」 他小心地觑了眼太子殿下,识趣道:「奴才这就去查是哪一步被人做了手脚……」 还没来及告退,就听谢南枝说:「不用,查不出来的。」 「这是香料本身的效果。如果使用者身体健康,闻一闻也没什么害处。送到其他地方和送到这里的香粉应当没有区别。」 「但是……」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抬头看梁承骁,「敢问殿下,上次您托人让我看的药方,到底是谁的?」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谢南枝也不是傻子,梁承骁与他对视的瞬间,见他面上毫无疑问之色,便知他已经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直截道:「你想说什么?」 「上次看我就觉得奇怪。」谢南枝慢慢转动着茶盏,道,「方子里有一味十分烈性的药,只是用量很少,在可控范围内,如果是用来治病无可厚非,但与这香一合,就出问题了。」 「凡事过满则亏。」 他点了点那盘中的香粉,意有所指说。 「娘娘的病总不见好,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就是因为这个。」 梁承骁沉声问:「可有法子治癒?」 「既然已经发现病灶,那就好办了。」谢南枝说,「改日我另开一副方子,把原来的替换了就是。」 他一瞥角落里抖若筛糠,不敢大喘气的宫女,顺口问:「不过殿下,此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梁承骁本来就强压着烦躁,那燃过的香粉仍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气息,叫他隐隐头痛,闻声没有看她一眼,冷道:「拖出去,找个地方处理了,别留下痕迹。」 门口的影卫应声出现,一人架住宫女的一条胳膊,打算把她带走。 这一声基本宣告了她的死刑,宫女嚎啕着挣扎起来,然而口舌却被布条堵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绝望之余,她走投无路地把目光投向桌案边慢条斯理喝茶的青年,企图从他身上得到一线希望。 然而这个想法註定要落空了。 梁承骁吩咐完,才突兀地想起纪闻曾与他讲过的事,说谢南枝瞧着疏离,性子却是温和柔软,连府上做事的下人生了冻疮,都能向他讨一副药方缓解。 ——软和确实软和,即便一朝失去所有记忆,被困在东宫,仍是这样温顺好说话的样子,好像无论他提什么要求,对方都会思虑一番之后答应。 思及此,梁承骁的心底顿时浮现一阵难言的情绪,辨不出滋味,他忍不住瞥了谢南枝一眼,却见对方漫不经心地又斟一盏茶,并未受面前状况的影响,反倒像在观赏一出寻常的戏剧。 「此人很可能患有雀目,方才我在屋檐底下观察她许久,她也没有察觉,应该是在夜间和昏暗处难以视物。」 他好心指点暗卫。 「既然如此,如果不小心出现在了哪个水渠枯井,十天半个月才被发现,旁人大概只会以为她是运气不好掉了进去,没人会起疑。」 第53页 宫女:「……」 那宫女彻底失去力气,浑身瘫软在了地上,几乎被拖行着走不动道。 不知为何,太子殿下微妙地沉默了一瞬。 影卫深信不疑地应下,正要去执行,宫女却骤然爆发出力气,竟然挣脱束缚扑在地上,口中呜呜发声,像是有话要说。 见状,谢南枝略微抬起眉,道:「等等。」 「把布条取了,看她要交代什么。」 影卫的动作顿时停住,犹疑地回头看了眼梁承骁,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就照做了。 果然,在布条取下后,宫女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地上拼命膝行几步,哭泣道:「殿下饶命!大人饶命!奴婢也是受人胁迫,实在没办法了才替他们办事啊!求大人放奴婢一条生路!」 这样的话谁都会讲。谢南枝哦了一声,语气平平:「好说,那是谁胁迫的你呢。」 尽管他顶着一张叫人转眼就忘记长相的脸,那种温温柔柔的恐惧感早就烙进了宫女的骨子里,她再不敢耍什么花样,把额头抵在地面上一动不敢动,把知道的事都哆哆嗦嗦交代了。 「是……是荣贵妃宫里的人找到的奴婢,说奴婢的母亲和弟弟都在他们手里,只有帮贵妃娘娘做事,才有钱拿,不然、不然就叫他们丧命!」 听到荣贵妃三字,无论是梁承骁还是谢南枝,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前者面上带着一种冷静的,近乎旁观的漠然,后者则不怎么意外地点头,示意她继续。 既然已经开了头,接下来的部分就顺利多了。 宫女咽了口唾沫,道:「他们说,我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用做,内务府会送来一种特殊的香,这香不是本地产的,是他们专门从江对岸运来的,有……有特殊作用。我只要每天按时在宫里点着就好了。」 她不敢看两人的表情,以头抢地哀哀哭道:「殿下明鑑,这香就是让娘娘的病好得慢些,没有其他影响,再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谋害皇后娘娘啊!」 她自以为经歷足够悽惨,又是被歹人要挟才做出这等事,再哭上一哭,定能唤起旁人的恻隐之心。 只是话音还未落,就听尖锐的一声「砰——」。 谢南枝方搁在桌上的瓷盏在瞬间裂成了一瓣一瓣的碎片,茶水混着深红的血在地上迸溅开来,触目惊心。 殿里的人都被这声动静所惊,宫女更是吓破了胆子,拼命伏低身体,一句话不敢说了。 偏偏制造出声响的人垂着眼,眸色沉冷,好像刚才轻易握碎茶盏的人不是他。 谢南枝本来只想放下茶杯歇一歇,不料遭此一劫,完全不知道他发的是哪门子疯。 好在梁承骁还稍微有点良心,没让碎瓷片真的溅到他。 短暂寂静之后,来喜心惊胆战地上前,想问要不要请太医过来,还没来及张口,就被他的神情吓住,不敢动了。 像是感觉不到伤口的存在似的,梁承骁扔开了剩下的瓷片,任由指缝不断溢出鲜血,低头问谢南枝:「你怎么想?」 谢南枝也不是什么正常人,面对这样的景象,半点不改颜色,竟真的想了想,问:「江对岸,说的应该是南越吧?」 顿了下,又道:「殿下应该还记得阿红花的来源地?」 「……」 只是瞬息的目光交错,梁承骁就确定了,两人心想的大概是同样的东西。 从阿红花到皇后宫中的合香,都是出自越国。 上京到南越千里之距,这些闻所未闻的毒物跨过楚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北晋国都。 如果一次可以用偶然解释,那么两次…… 「孤不相信世界上有巧合。」梁承骁垂眸瞧着缓慢滴血的手掌,对影卫道,「去查。」 — 公良轲从翰林院下值出来,迎面遇上几个同僚,相互打完招唿之后,几人都看着彼此眼下的青黑苦笑。 一个同僚问:「你也忙到半夜?」 另一个说:「别提了,到天亮都没合眼,囫囵眯了会儿又来上值了。」 往常到了三四月份,翰林院也有忙碌的时候,但像现在这样,人人都像被吸干了精气神,倒是从未有过的事。 这多余的工作量是谁带来的,众人心知肚明,纵然心里有天大的怨气,也不敢放到明面上讲。 说到这个话题,其中一人问公良轲:「崔老最近如何,身体可有好些?」 公良轲含煳说:「还是老样子,老毛病犯了就不见好。」 那提起话茬的人本意是想打听崔郢什么时候回来上值,自从崔郢告假后,魏王自觉没了束缚,行事更是猖獗,底下人都苦不堪言。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知道这是短时间不会好的意思,便不再问了。 几人围聚在一起发完牢骚,觉得一点法子没有,唉声嘆气地散了,只盼春闱早日过去,早点把瘟神送走。 上次从崔府回来,公良轲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与其他人作别后,心中想着今日魏王来要考生籍册一事,一边往宫外走。 即使已经知道了即将举行的会试不过是一场弄虚作假的作秀,他仍有些身不由己的无奈。 好在那真正有才学的年轻人不在今年的举子之列,魏王知道以后至少不会为难他。 他徒劳地安慰自己。 这大概是目前唯一值得欣慰的事了。 第54页 翰林院出门不远就是宫门,这个时间点下值的人不多,路边停着一辆马车,外表看起来十分低调,但只瞥了一眼,公良轲就认出这是东宫的车驾。 原因无他,上京之内能劳动正四品太子右卫驾车的人,也只有那一位了。 既然碰上了面,总不能视而不见。 公良轲在心底嘆了口气,礼数周全地上前,喊了声「纪大人」。 纪闻先前厚着脸皮去崔郢府上拜访过几次,都是公良轲代为接待的,对他印象还不错——至少比崔郢那个倔老头好上太多,于是笑着点了点头:「你这是才下值吗,怎么这么晚?」 公良轲不方便同他多说,简单应了声。他下意识以为车里坐着的是梁承骁,正想问太子安,忽然见车厢中一只手掀起帘布,不期然与他撞上了视线。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均是一愣。 公良轲先是一惊,没想到太子的车驾上还有旁人,随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样盯着人看很失礼,仓促移开了目光。 谢南枝倒是很镇定,他只是觉得车外的声音耳熟,才想起来看一看的,不动声色打量了对方片刻,问纪闻:「这是?」 纪闻没想到他会对公良轲感兴趣,赶忙同他介绍:「这是翰林院侍读公良大人,也是崔老的学生。」尔后又对公良轲道:「大人可能没见过,这是我们府上的谢公子。」 他没有细说车中人的身份,但从他的态度来看,公良轲猜测对方可能是某个品级不低的东宫官,或者太子招揽的幕僚,于是礼节性地向他颔首致意。 两人本就没什么可交谈的,随意客套几句后,马车没有停留多久,就离开了宫门。 公良轲留在原地,回想着刚才的景象,心底忽然冒出一丝古怪的熟悉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位神秘的「谢公子」——可是他明明对那张脸分毫印象都没有。 苦思冥想半天也没有结果,他最后只能归结于最近太累出现幻觉,怀着残余的一点疑窦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的情绪真的有种不管他人死活的稳定(玫瑰) 第26章 贡茶 那天从宫里回来以后,梁承骁就像从府中消失了一样,几日不见人影。大约是景恆宫的事拔萝蔔带出泥,后续还有不少人物需要他清算。 谢南枝没怎么在意他的行踪,他最近关心的另有旁事。 一件叫他心存疑惑的事。 这日晨间还有阳光,到了午后天气转阴,乌云沉沉地覆在天幕上,拂面的风带着雨水将至的凉意。 谢南枝坐在窗边看书,许久才翻动一页纸张,屋外的梅树已经过了花期的尾巴,偶尔在窗台落下一片花瓣,散着幽幽的香。 阿九近些天被他督促着习字,一天要写够五张纸。 安静坐下来认字这件事对一个从小放养长大的乞儿来说还是太难了,连涂了几张鬼画符之后,少年终于泄了气,在桌案旁抓着笔苦思冥想。 室内一片静谧,窗外忽然传来「扑通」一记沉闷的响。 阿九惊了一跳,下意识站起,警惕地瞧向外头。 谢南枝漫不经心侧头瞥了一眼,正好看见一树簌簌摇落的腊梅,和枝头端坐的通身雪白,顶一对黄蓝鸳鸯眼的狸奴。 只是打了个照面,他就认出这是他曾经从屋顶抱下的那只猫儿。一个月不见踪影,原来还在东宫的某处窝着。 「无事。」他对阿九说,「来了一只捣蛋的猫儿。」 像是不满被冠上顽皮捣蛋之名,梅枝晃动过后,狸奴轻巧跳到了窗台上,耀武扬威地举着毛绒大尾巴,在谢南枝的书册上留下两个灰扑扑的爪印,慢腾腾坐下了。 纸页被它的尾巴扫得哗哗作响,还带倒几本薄册,落得满地都是,阿九赶紧将它驱走,又把地上的书册一本一本捡起,交还给谢南枝。 狸奴见没有热闹可凑,不高兴地跑了。 谢南枝接过他递来的书册,说:「谢谢。」 过了片刻,见他还站在原地,有些腼腆的模样,挑了下眉梢。 阿九犹豫了一下,打手势问:您在看什么? 「这个吗?」谢南枝扬了扬书封,「闲书而已,打发时间的。」 阿九虽然看不懂具体的内容,但封皮上的一个「越」字,昨日谢南枝才手把手教他写过。 像是瞧出他的疑惑,谢南枝翻过一页,道:「这是某个行游四方的侠客写的小志,说的是南越的风俗人情。写得简明有趣,等你再多认些字,就能看明白了。」 阿九听得懵懵懂懂,但谢南枝说的一定不会有错,便用力地点头,示意自己会好好习字的。 …… 书棋从府外採买回来,匆匆踏进院子,进门就见谢南枝在窗边看书。 不久之前,谢南枝莫名其妙开始对楚水对岸的越地感兴趣,让他寻几本关于南越的杂记野史回来。 虽然不知道自家主子要这些有什么用,书棋还是一头雾水地照做了。 但现下紧要的不是这个,他放下从外头捎带回的书册,愁眉不展地对谢南枝道:「公子,事情不好了。」 谢南枝喝一口茶,平静问:「怎么了?」 书棋瞥见他今日煮的似乎不是平时用的茶饼,色泽和香气都更浓郁一些,可没心思去细想,苦着脸,将刚才在街上遇到的事一股脑同他说了。 本来他从书斋出来,就绕路去了另一条街上卖开口笑的糕点铺子,却不成想,经过松泉楼时被人拦了下来。 第55页 那日谢南枝在松泉楼作的文章早在上京的文人中传阅遍了,人人皆道今年会试怕是要出个寒门状元。书棋有段时日没出过东宫,上街听了一嘴旁人的议论,本以为说的是别人,结果越听越不对,意识到众人找的那位无名举子正是谢南枝后,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万万没想到他们公子打发时间随手写的东西,竟然闹出了这样大的事端。 这下他连买糕点的心思都没了,正想赶紧回来同谢南枝汇报,结果歪打误撞,在松泉楼门口碰上了在此守株待兔已久的张家书童。 要说那云中张氏的公子,也是费尽了心思。 上次的文会结束后,张公子实在气不过,想去教训一顿那个信誓旦旦说自己的文章无人能及,害他丢了大脸的穷书生,结果到了客栈却发现人去楼空——对方早听见风声,害怕他上门找麻烦,提前捲铺盖跑了。 张公子为此又大发一番雷霆,如果不是张夫人劝阻,险些将家里的书房都砸了。 好在事情不是全无转机。魏王很快派人传了信来,说那文会的魁首并不在今年的考生之列,大约只是个无名小卒,不足挂心。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张公子在狠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愤恨不已。 如果不是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横插一脚,他何至于担惊受怕这么久! 他这段时间情绪喜怒无常,书童都不敢轻易靠近他,眼看着自家少爷的心情又有阴转暴雨的趋势,更是畏惧地往角落里缩。 没想到张公子神色阴晴不定地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把目光转向他:「你躲在那里干什么,过来。」 书童心里暗暗叫苦,但不敢违抗他的决定,只得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情不愿走上前。 张公子打量了他半晌,忽然生出一个绝佳的念头,问:「你还记得文会上出风头那人长什么样,对吧。」 闻言,书童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 那对主僕的姿容都十分出众,他当时多瞧了好几眼,记得清楚。 「好。」张公子冷笑说,「那你就去街上守着,把此人找出来。」 顿了下,又不怀好意道:「不过是个连姓名都不敢留,上不了台面的鼠辈。本公子就纡尊降贵给他一个荣幸,叫他替本公子写文章。」 …… 书棋磕磕巴巴讲完了前因后果,又道:「公子,那张氏的态度十分嚣张,似乎有所依仗,还说、还说如果您不答应,他们有的是法子让您在上京待不下去。」 这话不可谓不嚣张,连一旁听着的阿九都面露气愤之色,但谢南枝似乎分毫未觉似的,翻过书册的一页,平淡道:「嗯,知道了。」 「……」 书棋犹豫问:「公子,此事真的不用告知太子殿下吗。」 那张氏是上京有头有脸的氏族,听说和邱家也有交情,万一真有不长眼睛的敢对他们公子动手,那要怎么办。 「告诉他干什么。」谢南枝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风淡云轻道,「你就当在街上听了一声狗吠,忘了便是。」 书棋一噎,随后有些将信将疑:「可是,如果他们真的找上门来——」 谢南枝其实根本不在意张公子是哪号人物,更遑论对方的威胁,一抬眼,见书棋和阿九都是一副焦急担忧的表情,似乎很不贊同他的做法,面上浮现一丝无奈,随口搪塞说:「那就只准他们仗势欺人,不准我仗势欺人?」 果然,一听这话,两人都闭嘴了。 世界清静,谢南枝得以继续看书。 而书棋站在原地站了半天,盯着桌上的青玉盏瞧了好一会儿,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公子喝的,好像是晋皇宫的贡茶。 短暂的震惊过后,联想到前几日太子刚带谢南枝进过宫,他心底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心念陡转间,顿时茅塞顿开,大彻大悟。 哪还用得着他们担心。 书棋感动地想,他们公子和殿下情深意笃,不管怎样,殿下都不会让公子置身险地的。 完成这一番坚定的自我说服后,他立刻抛开了疑虑,而后想到这次出府没给谢南枝带糕点,懊恼地拍了下脑门,碎碎念着跑走了。 「……」 在他身后,谢南枝瞥见他如释重负的影子,匪夷所思问:「他在恍然大悟什么?」 阿九不明所以,诚实地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不怪人家误会,看看你俩做的什么事啊(摇头) 明天还有一更 第27章 陈氏 积蓄了一天的水汽还是在晚间落下。 上京下了一夜的雨,第二日早晨时,腊梅瓣叶还含着晶莹的水珠。 谢南枝叫雨声惊醒,倚在榻边看了会儿雨打落花,便唤书棋进来侍奉洗漱。 本以为与平时没什么不同,结果用过早膳没多久,书棋匆匆从外头进来,同他说:「公子,主院来人了,说太子殿下请您过去、」 谢南枝放下书卷,神情有些意外:「现在?」 书棋犹豫点头,小声道:「府上一早来了不少人,都在主院外候着。」 …… 今天的东宫确实比往日热闹许多。 一路从翠玉轩到书房,就看见不少着近卫服饰的陌生面孔,主院外更是列了一队凛冽肃杀、轻甲带刀的亲兵。 屋外疾雨如注,这些人恍若未觉,像一列冰冷沉默的雕像,兀自不动如山。 第56页 谢南枝只扫了一眼,便知这是真正开过刃见过血的行伍。 书棋在后头给他撑着伞,经过时被这架势吓得够呛,连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惊疑不定问:「公子,这是……」 谢南枝神色未变,视线掠过这些亲卫,瞥见立在最前头的熟悉背影时,略微挑起眉梢。 书棋显然也注意到了对方,疑惑地嘟囔:「那是纪大人吧?他不是在府上吗,怎么又从外头回来了。」 内侍毕恭毕敬地指引他们穿过庭院,往书房中去。 没理会院中罚站的亲卫,谢南枝顶着一众审视的目光,泰然走上台阶,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冰冷的:「站住。」 为首的那人道:「书房重地,闲杂人等禁入。」 话音一落,所有亲兵即刻整齐地按上了腰侧长刀,虎视眈眈瞧着他,压迫感颇重。 谢南枝回过头,遥遥同台阶下发话的「纪大人」对视。对方毫不掩饰对他的戒备和敌意,皱着眉上下打量他。 书棋不知道事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吓得大气不敢出,谢南枝却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眉眼有九成相似,但这不是纪闻。 ——那院子里站着的又是谁? 气氛隐约变得剑拔弩张,引路的内侍见了,赶紧上前道:「左卫大人,殿下请谢公子过来议事。」 言下之意是这是太子殿下允准过的。 听到「谢公子」三字,对方面上的怀疑之色更重,正要说话,但下一瞬,书房门从内打开,里头的侍从道:「左卫大人,您可以进来了。」 「……」 — 正堂内,梁承骁坐在桌案后,身旁站着个看天看地,神色莫测的纪闻。 上次捏碎茶盏留下的伤口在纪大人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总算是处理过了,但估计是敷衍了事,潦草包扎了两下。至于多久癒合,完全不在太子爷的关心范围内。 听见殿门打开的动静,梁承骁头也不抬,道:「过来。」 这一声显然唤的是谢南枝。 谢南枝已经习惯处理政务的时候给他打下手,闻言认命地嘆口气,接过纪闻手中的奏疏,一目十行扫过。只是才看了个抬头,就略微一顿,随之蹙起眉。 纪闻十分会看眼色,麻熘地搬了椅子过来请他坐,又让内侍奉上茶和点心。 经过堂前沉默跪着的亲弟弟时,心底暗自恨铁不成钢,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小幅度踹了他一脚。 「……」 纪廷抿了下唇。雨珠从髮丝滴落,顺着他那张与纪闻八九分相似,只是更为冷硬不通人情的脸庞流下。 他向梁承骁叩首行过大礼,嗓音艰涩:「属下罪该万死,没把萧元景留在涿县,坏了殿下的计划。」 纪闻本意是让他汇报点别的事,却不想这呆子上来就认错。 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不容易将此事翻篇了,还要来显存在感! 纪闻气他的榆木脑袋,趁人不注意,又偷踹他一脚。 室内寂静了半晌,梁承骁沉冷的声音才从上头传来:「孤不想听废话,这次失职,你自行去暗部领罚。」 终于听太子爷金口玉言做了对他的处置,纪廷反而松了口气,一直惴惴不安的心也放下了,肃穆应了是。 梁承骁问:「端王的十二部,近日有何动向?」 无暇顾及兄长使的眼色,纪廷丝毫不敢怠慢,垂首道:「回殿下,涿县事变后,十二部短暂停摆了一阵,我们推测端王的状况应当不好,很可能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半个月以前,楚水一带又出现异动,暗部的线人甚至在某个偏僻的镇上看见了穆乘风。」 穆乘风。 梁承骁执笔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他。 此人的名姓他并不陌生,戌部统领,萧元景的左膀右臂,十二部明面上的主事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萧元景的密报里,十封就有九封提到他。 纪廷低声道:「此人十分敏锐,察觉有人跟踪,很快就绕路甩脱了。线人暂时摸不清他们的据点,但根据戌部从不离主的行事做派,萧元景应该也在附近。」 他原本等着太子爷的下一步指示,过了半晌,才听梁承骁嗤笑了一声:「不用找了,将此事透露给高逢。」 纪廷一愣,没明白他的用意。 「萧元景还活着,想来有人比孤更心急。」梁承骁将狼毫搁在了一边,道,「到底是虚是实,叫他们去一探便知。」 虽然他从来没把越国那位行事颇不干净的高丞相放在眼里过,但不得不说,对方是把趁手的好刀。 如果能藉此让萧元景多头疼一段时日,他再来做这个收网的黄雀,自然再好不过。 纪廷:「……殿下英明。」 将这一个月来的要事汇报完之后,纪廷迟疑了一瞬,没有立即退下:「殿下,还有一事。」 梁承骁:「说。」 纪廷斟酌着字句,道:「您先前让我查的一桩越国的旧案,有眉目了。」 「端王的母族陈氏,系因通敌叛国,七年前被满门抄斩。」 — 七年前的陈氏一祸,闹得沸沸扬扬,临安上下满城皆知。 然而毕竟事关端王的出身,萧元征登基后,几乎杀尽了当年的亲歷者,严令禁止朝臣再行议论,强行堵上了悠悠众口。 自此以后,「陈氏」一词就成了朝野不可言说的禁忌。 第57页 梁承骁这会儿也想起了当初在临安茶楼听到的流言,没想到他这么快能查出个名堂,拧眉问:「七年前?」 纪廷点了点头,道:「殿下可记得数年以前,我朝与南越曾有一战,死伤无数兵士,险些折损平襄以南的十五座城池。」 此事并不算小,消息传到上京后,满朝文武都为之譁然,梁承骁自然有所耳闻。 他的面上浮现些许厌憎之色:「记得,那时孤还跟着舅父在北境。」 晋帝的昏庸在那时初见苗头,世家权贵已将北晋百年的基业蚕食近半,他睁着眼,什么都看不见,还做着歌舞昇平,各邦来朝的千秋大梦。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边境一次寻常的摩擦,而后因折损了一名南越皇室的宗亲,逐渐难以收场。越帝自觉尊严被挑衅,愤而发兵二十万,远渡楚水,一个月后连占晋国几座边城。 与北境孟重云手握的虎狼之师不同,戍守楚水的官兵纯粹是一群酒囊饭袋,一个个富贵肚熘圆,连弓都提不起来。强敌当前,除了哭爹喊娘四散奔逃屁用没有。 于是等消息传到国都的时候,越军已经势如破竹,毫不费力将南境纵切开了一道口子,眼看就要剑指上京。 晋帝这才慌了,匆匆忙忙调兵遣将,好歹组齐了三十万人,火急火燎派往前线去救场。 晋国已经享受了太久的安宁,连带着骨缝里都长出蜘蛛网和青苔,骤然有外敌进犯,几乎措手不及。人人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连远在北境的孟重云都接到了即刻班师回京的密旨。 结果在两军相接对峙的平襄,战况陡然发生了变化。 「当年越军的将领名叫陈秉章,正是端王的外祖。」纪廷道,「此人极具将才,越国以南原本小国和部落攒聚,仗着长年有瘴气,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时常骚扰边城。越皇室为此头痛了好几代,他在任时,曾力排众议挂帅,仅花二十年就荡平了南境,彻底统一楚水南岸。」 「——但在平襄,越军大败,陈秉章最后战死沙场。」 平襄之战,几乎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越军攻无不克,又有陈秉章坐镇,正是志气高昂之时,晋军则是临时东拼西凑顶上来的杂牌军,即使人数上占了优势,所优也有限,明眼人都看得出惨烈的结果。 然而就在这场战役中,越军输得一败涂地,陈秉章中箭身死。 失去主将后,越国军心大乱,之后更是节节败退,直至狼狈退守沂郡。 晋国就这样离奇取得了胜利,甚至以此为要挟,向越皇室索取了大量金银贡品。 「越军败退后,越帝大怒。此时有人向越帝进言,说平襄兵败,乃是陈秉章及其长子与晋国勾结,故意泄露军情所致。」纪廷皱眉道,「此事本来就蹊跷,越帝于是不顾朝臣反对,命金翎卫抄了陈府,然后搜出了陈氏『通敌叛国』的信件。」 这就是震惊朝野一时的陈氏之祸。 之后发生的事,就在意料之中了。 盛怒之下的帝王下旨抄斩了陈氏满门,原本一族赤忱的忠烈被贬成人人喊打的叛贼,但凡有百姓经过被贴了封条的将军府,都要义愤填膺地吐上一口唾沫,骂一句恶有恶报。 甚至传闻中端王生母,曾受盛宠的宁妃,都经不住旁人戳嵴梁骨的议论,在宫中自焚而死。 一代战功赫赫的将门,在帝王的雷霆震怒后,就此在临安消失得无影无踪。 …… 即便是纪廷,在看过这段旧事之后,都忍不住暗自唏嘘。 梁承骁听完,指节缓慢叩着桌面,似乎在思索。 过了半晌,他问:「当初陈氏被指控通敌叛国的信件,是与谁来往的?」 听闻这个问题,纪廷一惊,再次嘆服太子殿下的敏锐。 他垂首道:「回殿下,是和邱韦邱阁老的。」 「他也是平襄之战的主将。」 「……」 梁承骁静了一瞬,心道果然如此。 纪闻更是没按下心中的惊愕,失声道:「殿下。」 暗桩已经查明,孟皇后宫中的合香,正是邱韦以岁贡之名进献,荣贵妃只是中间的推手,再加上那仅生长在越国南境的阿红花…… 如果邱韦一直与越地有勾结,岂不是所有疑点都有了解释。 梁承骁眸底淬着足以成冰的寒意,慢慢道:「邱韦与越地勾结应当不假,但对象却未必是陈氏。」 都说陈氏叛国求荣,但陈秉章却在平襄战死,如果两人真有什么交易,他何必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陈氏恐怕只是个被推到明面上的幌子,深藏其后的布局者另有其人。 既然如此,与邱韦达成协议的是谁,又谈了何种条件,就值得推敲了。 纪闻敏锐地觉察到,此事大概率与魏王党一直以来的谋划有关,于是低声询问梁承骁:「殿下,可要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梁承骁神色沉吟,道:「要查,但不该由孤来查。」 纪闻愣了一下:「您是指……」 现下朝堂上的太子与魏王之争几乎已被推到了明面上。此时不管太子做什么,在众人眼里都是党同伐异的争权手段,贸然查下去,反倒叫邱韦那条老狐狸警觉。 梁承骁行事向来算计深远,落一子就将未来的二十步看定。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魏王最近不是在协办科举么。把他做的好事透露几件给皇帝。」 第58页 晋帝此人,别无长处,唯一的特点便是疑心病重。 他忌惮戒备梁承骁,反倒对魏王大加宠爱,不是因为魏王多有能耐,恰恰是因为魏王愚蠢好拿捏,不会叫他觉得地位受威胁。 倘若叫他发现魏王也有了自己的心思,大肆谋权揽财,如今他对魏王有多和蔼,过后他就会对魏王有多怀疑和厌憎。 至于邱韦——他再如何老谋深算,也不得不与魏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光是来自皇帝的猜忌,就足以叫他费尽心思了。 纪闻的反应很快,三言两语就猜全了梁承骁的意思,心悦诚服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险些在殿门口撞到一捧着托盘的内侍,后退站定后,诧异问:「这是什么东西?」 「……」 梁承骁看向纪廷,见对方咳嗽了一声,道:「这是属下在查案时无意中得来的,据说是当年陈将军的真迹,黑市中人人趋之若鹜,甚至不惜以千金拍下……想来高低也是件珍品。」 「属下是不懂鑑赏的个粗人,不知道放在何处,就给您送来了。」 闻言,梁承骁挑了一下眉梢:「拿来。」 内侍恭恭敬敬地上前,将装裱好的字拿给他看,乍一眼扫过,果然见满篇雄健洒脱,笔力横扫千军,着力处墨迹几乎透过纸背,大有当年陈氏荡平蛮夷,统一南国的宏伟辽阔之势。即使不通此道的人看了,心中也要为之嘆服。 右下印章处还有一行小字,大约是落款的时间,用的是南越古语,梁承骁没有看懂。 不过他本来也对书画不感兴趣,叫侍从拿上前来,纯粹是想起谢南枝,想来他会喜欢这些画作和真迹。 接过随从呈上的纸张,他正要回头问谢南枝,忽然听得旁边奉茶的内侍一声惊疑不定的:「……公子!」 主子们议事,那侍从本来秉着不听不看的原则,只管默默往杯中添茶。 结果偶然一抬眼,震惊地发现那美人公子不知何时,竟面色煞白,额头细细密密地渗出汗珠,向来端正挺拔的嵴背有些摇摇欲坠。 他担心对方身体不适,赶忙要上前搀扶。但梁承骁更快一步,立刻揽住了他的腰,不叫他脱力滑落。 「怎么了?」 太子殿下拧起眉,问。 谢南枝的睫羽颤动两下,闭了闭眼,说:「没事,老毛病了。」 梁承骁知道他向来身体不好,却不想到了这个程度,转头对纪闻说:「传太医。」 纪闻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要喊人。 「不用。」谢南枝抓住梁承骁的袖子,出奇坚持道,「我就是大夫,我自己清楚——没事。」 内侍递来了热茶,他接过之后喝了两口,似乎缓过来了一些。 那幅据说出自陈秉章的真迹仍在梁承骁桌案上摆着,每看一眼,都叫他感到针扎似的的刺痛。 谢南枝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就像不明白从说起陈氏起,他就觉得冷—— 一种彻骨的,发自心底的寒冷,像是刻进了骨髓的条件反射,叫他忍不住蜷缩发抖。 梁承骁仍握着他的手腕,神色明显有些不虞,不理解他为何要强撑。 他最后攥紧了那只滚烫的茶盏,垂下眼,内心挣扎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对梁承骁道:「……殿下。」 「会试一事,我有一策,能不费力气就使一箭双鵰。」 「我会为您办好这件事。」他深深地看向梁承骁,第一次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道,「——但可否将那幅字赠与我?」 【作者有话说】 可怜小谢(拍拍) 下章入v,更新8k字,谢谢老婆们的支持(鞠躬) 第28章 入局·你更重要 这天晚上,谢南枝久违地做了梦。 梦里是一座高耸巍峨的宫殿,白玉阶铺设而上,一级级像是没有尽头。 正值寒冬腊月,到处积着雪,将万物衬托得冷清。 他一人跪在台阶下,单衣被融化的雪水浸透,肌体僵冷麻木,不辨寒意。 雪花落在他眉睫和发梢,他也恍若未觉,如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 他已不知道在这片冰天雪地里跪了多久,宫殿外的人来来往往,隐有议论和异样的眼光投来,但他唯一寄予希望的、那扇高高在上的殿门,却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好冷啊。他想,原来下雪这么冷吗。 日轮好像升落了几次,雪覆在他的肩上,又被风吹去,世界白茫茫的,声音和颜色都在消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掠过一片黑色的袍角。似乎有人神色暴怒,沖宫殿外的侍从发了脾气,又强行把他从雪地里拽起来。 他的膝盖早已僵硬,踉跄直不起身,对方干脆亲自俯身,将他打横抱起来,一边吩咐随从喊大夫,一边大步往宫外走。 他无意识发着抖,攥紧了那人斗篷的系带,声音却轻:「大哥。」 抱着他的那人一顿,低头看他。 他问:「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 书棋换了一铜匜的水过来,忧心忡忡地踏进室内,却被坐在榻边的人惊了一跳。 「太、太子殿……」 梁承骁瞥了他一眼,略带警告,书棋这才把声音咽回去。 他压下心里的震惊,蹑手蹑脚放下水,正想熘出房间,结果一抬眼看到谢南枝病中睡得不安稳,死死抓着他们太子爷的手,梁承骁竟然也任由他攥着,眼睛更是瞪大了。 第59页 梁承骁没注意他的神情,拧眉问:「什么时候开始发热的?」 「昨天晚上回来就这样了。」书棋小声道,「已经喊太医过来瞧过了,说是天气一冷一热,着凉发了寒症的缘故,烧退下去就会好。」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梁承骁的声音稍有些冷:「他平日也这样?」 那倒也不是。 书棋心底有点发憷,低头道:「公子平时就是体虚畏寒,高烧确实是头一回。」 梁承骁静了一会儿,想到方才谢南枝意识模煳之际,似乎难受得狠了,抓着他的袖子,含煳不清地唤「大哥」,心情就有一丝复杂。 难道是孤身一人在上京太久,想家了。 暗部那些人干什么吃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查出谢南枝的家境过往。 尽管两人说话时已经放轻了音量,谢南枝仍像被惊扰似的,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大梦初醒,他还有些回不过神,视线游离半晌,终于在太子殿下那张十足优越的脸上聚焦。 书棋低唿了一声:「公子,您醒了。」 高烧过后,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疼,谢南枝应了声,勉强从榻上坐起来:「殿下。」 梁承骁及时扶住了他的肩,又示意书棋去拿靠枕,嘴上却凉凉道:「嗯。还记得孤,算没烧傻。」 书棋见他们有话要说,便识趣地退出去了。 屋内只剩他们两人,空气一时安静。 谢南枝强撑起精神,问:「您怎么会到这儿来。」 「一下朝就听纪闻说你病了,过来看看。」梁承骁说。 他扫了眼桌案上放的锦盒:「你要的东西也给你带来了,这本来就是给你的,旁人拿不走。」 「这段时日好好休息,春闱一事,无须你费心。」 谢南枝沉默了一瞬:「殿下,无功不受禄。」 梁承骁挑了下眉梢,本来想说,你要走东宫的厨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无功不受禄。但看他表情执拗,没有半点玩笑的影子——竟是坚持要继续下去的意思,神色也渐渐沉下来,有些不虞。 「给我个理由。」他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谢南枝的指节微微使力,攥紧了锦被,随后又松开,最后抬起眼,与梁承骁对视。 「我知殿下所处的境况。」 这半个月以来,无论梁承骁还是纪闻,谈及政事的时候已经不会避着他,以谢南枝的聪慧和敏锐,分析出朝中的局势并不难。 魏王与太子已然势同水火,两派各有拥趸支持,处处明争暗斗。但因晋帝的态度暧昧不明,不少官员仍在观望,或者干脆明哲保身,以免陷入事端。 邱韦苦心谋划多年,在文官集团的人脉和根基都较梁承骁占优,这是不争的事实。此时如果说借晋帝之手加以制衡是中策,那么谋取朝中另一个人物的支持便是上策。 顶着梁承骁晦暗不明的眼神,谢南枝咳嗽了几声,眼尾因持续高热泛着病态的薄红。 他的嗓音嘶哑,但即便如此,仍含着笃定:「倘若我有七八分的把握——能让崔郢为殿下所用呢。」 — 书棋怀抱着毛绒绒的披风,站在书铺外头,叫不断掠过的冷风吹了个哆嗦,跺了跺脚。 连下了两天雨,上京隐约有倒春寒的迹象,他今天本来都走出门了,被风一刮又回去加了两件衣裳。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点着炭盆的暖阁——他忍不住看向书坊内,那道正垂眸翻看书架上籍册的人影。 这又是雨天又是有风的,他实在不能理解他们公子为何刚退烧就要到这儿来。 有什么需要的,使唤他去买不就得了。 书棋内心腹诽着,忍不住道:「公子。」 谢南枝并未抬头:「嗯。」 书棋问:「我们还要在这里守着吗?」 谢南枝又翻过一页纸——他眼下看的,是上京最近畅销的文集,据说是那位松泉楼文会上一鸣惊人夺得魁首的文士所作,此人还给自己取了个十分有禅意的雅号,叫无名居士。 书棋完全不知道他瞧得津津有味的,是某个冒牌货的文章,只看他从容温煦地笑了笑:「再等等吧。饵食已经放好,就看鱼儿上不上钩了。」 书棋愣了下,一时没懂他的意思,还要再问,忽然听得一阵稍急的脚步声,店外有人撑伞走进,有些仓促地喊:「这位兄台——」 唔,这不就来了吗。 谢南枝回过头,正好与来人四目相对,也让对方惊愕之间,将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 公良轲今日独自出门,去寻一册曾经见过的古籍孤本。 只是才到书坊,余光就瞥见了一道叫他印象深刻的身影。 这不是那日在文会中写下文章,又悄无声息离开的青年还有谁? 他的唿吸一窒,身体先于大脑一步,喊住了对方:「这位兄台。」 然而在对方转过头,彻底现出阴影中的容貌时,他又愣住了。 原因无他——面前人实在是太年轻了,看脸庞可能才刚及弱冠。 那日在松泉楼距离远,他也只是匆匆一瞥,没怎么看清,而后读到那篇见解独到老辣的文章,下意识就以为撰文者至少是自己的同辈,或者稍差几岁。没想到对方竟比他小这么多。 眼看着那年轻人打量了他一番,神情陌生而困惑,公良轲这才记起,对方从没见过自己,照理说是不认识他的。 第60页 一时的冲动退去,意识到刚才做了什么,公良轲稍有些窘迫。他咳嗽了一声,见对方手上拿着一本文集,便强作镇定地找话题道:「方才见公子也在翻看此书,不知文中说的是何物,是否值得一阅?」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听闻这话,对方脸上浮现出了一点耐人寻味的表情。 过了半晌,那年轻俊秀的公子才矜持微笑道:「不好说。」 「我瞧这首篇或许可以一读,再往后的,就见笑于大方之家了。」 公良轲本来就是随口一问,听他如此评价,不由得生出几分讶异。正要问着书人的名姓,却见对方略略抬起书封,给他看了眼上面的字—— 无名居士辞赋集。 公良轲:「……」 近日这位无名居士的文章在京中十分风靡,公良轲是知道的,同僚拿来与他鑑赏时,他只扫过一眼,便断定除了卷首文会上的那一篇,其余都是欺世盗名之徒的杜撰。 却不成想,如今阴差阳错撞到了正主面前,还问他是否值得一阅。 对方看出他的尴尬,似乎轻哂了一声,将文集放回原处。 他这展颜一笑,公良轲也回过味来,意识到对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来意,心中暗贊一句敏锐,于是不再拐弯抹角,直截道:「我曾在松泉楼见过公子一面,十分欣赏公子的才情,不知可有机会请一壶茶,坐下来详谈一番。」 那年轻公子听了,果然没什么意外的神色。 他想了想,温和道:「谢某才疏学浅,不敢称才情。既然兄台有此美意,谢某就却之不恭了。」 — 公良轲带谢南枝去了一处清静的茶楼,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见谢南枝的小厮似乎一脸紧张,轻声询问主子要不要拢上披风,以防受凉。 谢南枝说不用,抬眼撞上公良轲的视线,含笑解释:「我过去身体不好,家中主事人盯得严些,公良兄见笑。」 公良轲说怎么会。 方才他就注意到谢南枝偶尔咳嗽,脸色也苍白隐有病容,想来是身体比常人弱一些。 他看谢南枝的衣着气度均是不凡,言行谈吐亦端正有节,猜想他大约是高门养出的贵子,因体弱被父母长辈看得紧,平日甚少出门,才不为人知。 公良轲忍不住问:「过去不曾在京中见过贤弟,敢问贤弟可是上京人士?」 谢南枝摇了摇头,简洁道:「我本家在南方,机缘巧合下才来到上京。上次在松泉楼不知是会试举子在办文会,歪打误撞闹了笑话,实在惭愧。」 听他这么说,公良轲便开始回忆,南方三郡可有姓谢的名门世族。盘算了一遍后,好像确实有几个不同宗的谢家,只是不知道对方出身于哪一支,于是心中大致有了底。 他对谢南枝很有好感,尤其是瞧见他那张俊秀却无血色的脸庞的时候,总是想起远在老家,年纪尚小的幼弟,又想到他一个人独身在外,纵有病痛也无人可依靠,不由得更添了几分怜惜之意。 他不忍心戳谢南枝的痛处,就没再继续往下问,转而谈起些诗文辞赋上的事。 公良轲本就是崔郢的得意门生,经学造诣在上京的文人中也数佼佼者,然而叫他更惊讶的是谢南枝。 如果在此之前,他还在猜测对方作出那日的文章是否出于偶然,但与谢南枝详谈之后,发觉他不仅长于文赋,经筵礼数亦有所涉猎,眼界与谋略更是丝毫不输朝中官吏——甚至给公良轲一种错觉,仿佛对方已浸淫权术之道多年。 随着交流的深入,公良轲心底的惊异和赞赏也越来越甚,最后神情全然嘆服,由衷道:「贤弟大才,我自视远不如你。」 谢南枝咳嗽起来,勉强微笑说:「病中无事,喜欢瞎琢磨罢了,还望公良兄不要嫌弃谢某多话。」 公良轲只当他自谦,笑着摇头。 他已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年轻人引荐给崔郢,方才在谈话中他也试探了一番,得知对方并无师承。若是他老师见了这样的好苗子,估计也要动心思。 有了这样的想法后,他计划着先回去与崔郢商量一番,但看向谢南枝的目光却是愈发亲近温和,详细询问了他的身体情况,又嘆道:「我也是独自一人来上京谋职,许多事能够同你感同身受,大概是因为这个,今日一见你便觉熟悉亲近,仿佛已见过你许多次。」 「……」 谢南枝面不改色抿了口茶,贊同地应了一声。 公良轲继续说:「我就住此地不远,你若遇上难事,可遣人来寻我。」 「或者你有心向学,我家中还藏有不少古籍经撰,如果要借阅书册,探讨文章,我也随时欢迎。」 他说这话时诚挚发自内心,无一句客套的虚言,谢南枝似乎有所触动,眼睫轻微颤动一瞬,说:「多谢公良兄。」 公良轲还有事在身,见时候不早,又与他说了几句后,神色抱歉地起身告辞。 谢南枝目送他离去,等对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才缓慢喝掉了最后一点冷茶。 与此同时,一直镶嵌在他脸上的微笑面具,也随着一阵风过,一点一点失了温度。 书棋目睹这一变化,不知为何有些嵴背发冷,小声问:「公子,刚才那位大人是……?」 谢南枝放下茶盏,平静道:「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崔郢的学生。」 第61页 「那天在松泉楼,他和另一人坐在二楼。」 他对人的记性一向很好,基本过目就不会忘。那日公良轲来赴宋黎的约,曾与他错身经过,他就记下了。 窗外的雨停了一阵,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 书棋折回店里拿伞,谢南枝站在檐下,安静地看着滴落的水珠,稍有些出神。 他读过公良轲的文章,又同纪闻确认过,此人秉性正直义气,至今仍在接济进京赶考的寒门学子。 要想接触崔郢,从他身上入手是最好的选择。 书棋匆匆返回来,刚撑开伞,就听谢南枝问:「你那日遇上张家的书童,他可要求要何时答覆。」 书棋愣了下,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个,想了想,道:「好像没有吧。」 谢南枝嗯了一声。 两人在雨中往回走了一段,就在书棋以为这个话题已经揭过的时候,又听他吩咐:「下回再碰上他们的时候,就回復那张家的公子,我答应了。」 「……」 闻言,书棋手一抖,差点把伞掉在地上:「啊?」 即使他满头的雾水无处解答,谢南枝却不再说话了。 — 自从那日在翠玉轩不欢而散后,谢南枝和梁承骁就陷入了微妙的僵持状态。 第一个察觉端倪的是纪闻。尽管说僵持可能不太妥当,但纪右卫虽然不是个文盲,文学水平也比阿九多余得有限,实在是找不出更贴切的词了。 这种状况具体表现在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在主院见过谢南枝了,书房桌案边那把多余的椅子也撤了下去,连暗部的医师见了他,都个个怨气深重地控诉梁承骁不遵医嘱,手上的伤开裂了几次没好,并且抱怨能不能管管太子爷猫嫌狗憎的脾气。 纪闻心想,我哪管得了这位祖宗。 然而热爱制毒大于治病的医师永远在暗部的食物链顶端,得罪是得罪不起的,纪闻只好苦哈哈地应下来,某天夹起尾巴,伏低做小地去了翠玉轩搬救兵。 纪廷很是不理解他的行为,皱眉说:「一个身份不明的可疑之人,说不定就是南越派来的奸细,有什么值得殿下对他青眼相看的?」 在他看来,谢南枝身上疑点重重,连一身精湛的医术都像是别有用心的设计。 暗部苦寻多年不得的阿红花解法,此人仅花半个月就配制出来,实在叫他不能相信。 只是殿下被他的美色所蛊惑,一时失去判断也罢,叫他不能接受的是,纪闻和东宫其他亲卫竟然也对那个祸水礼遇有加,推崇备至。 这让纪廷不禁怀疑,谢南枝是不是给他们下了什么降头,才让这群人集体失了智。 纪闻本来就气他榆木脑袋不开窍,闻言更是恼火,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教训说:「就凭他解决了阿红花和合香两桩大事,他就配做东宫的座上宾。」 还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犹豫了一下,没说。 他总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梁承骁对谢南枝越来越上心了,照这个趋势下去,日后坐上那个位置,景恆宫里住的是谁还未可知。 但这话不适合跟纪廷明讲,他头疼道:「对谢公子放尊重点,下次再让殿下看到你对他不敬,我都救不了你。」 亲哥的血脉压制在前,纪廷隐忍地挨了这一下,抿唇不说话了。 纪闻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里还在犯倔,皱了皱眉,内心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但两人平日的职责一在明一在暗,有许多事他也不能左右,只好警告性地点了点纪廷:「少给我惹麻烦。」 …… 书棋抱着一摞写好的文章出来,正好在院落门口撞见纪闻。 他愣了一下,赶紧行礼道:「纪大人。」 尽管纪廷回来以后,府上同时有两个纪大人,下人基本以官职区分,但他平日里喊习惯了,就没改口。 纪闻点了点头,视线扫过他怀里的宣纸,看向院里:「你们公子还在忙吗?」 书棋刚要回答,就听里头传来谢南枝的声音:「纪大人有事找我?」 纪闻闻声抬起头,见谢南枝披了件大氅,坐在庭院的石桌后,看样子刚搁下笔墨。 许是风寒未愈的缘故,他瞧上去比以往更加清减,神色也带着恹恹的冷淡。 纪闻看到他,心底莫名升起一点微妙的负罪感,问:「谢公子的身体好些没有?」 「尚可。」谢南枝没有与他详谈的意思,一双眼静静瞧着他,「纪大人前来,是为了……」 纪闻没好意思说,是因为他们太子爷又发疯不好好治伤,所以请他过去救场的。咳嗽了一声,含蓄地问谢南枝,得空的时候能不能去主院一趟。 「殿下不喜生人近身。」他无奈说,「医官好几次想来换药,都被他赶出去了。大概只有您能让他配合点儿。」 谢南枝听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想了想,道:「这次叫他不高兴的是我,所以我去大概没有用。」 纪闻没想到他直截把这事挑明了,一时语塞,顿了下,试探问:「那天您和殿下说了什么,才——」 闻言,谢南枝似乎蹙了下眉,神色有些迟疑。 过了半晌,他如实答:「我……不知道。」 — 围场内一片寂静,侍从皆垂着头,不敢言语。 梁承骁立于场中,眉目沉肃,挽弓锁紧远处的树梢。 第62页 一阵风过,弓箭离弦,百米外枝头的麻雀一声啼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从树上栽了下来。 旁侧的安王世子颜昼见了,松开弓弦,摇头啧声道:「这还有什么好比的,你直接把彩头拿了算了。」 随从小跑着去捡拾猎物,梁承骁缓慢转动着墨玉扳指,没有说话。 一边的亲卫给他递箭,瞥见他掌心的血色,顿时一惊,低声道:「殿下……」 「无妨。」梁承骁说。 他的语气很淡,透着不容置喙的意思。亲卫即使心存担忧,只好闭上嘴。 两人又依次比试了几箭。 几轮下来,梁承骁身后用以计数的签筹越积越多。颜昼被他打击得不行,最后扔开了长弓,无奈说:「不比了,一点赢的苗头都没有。」 他自认在羽林卫里的射艺也算数一数二,偏生到了太子面前,每回输得灰头土脸,自信心都给磨了个干净。 梁承骁收弓交还给侍从,回復道:「想点现实的。」 颜昼:「……」 亲卫在这时候上前,与梁承骁禀报:「殿下,谢公子来了,在外头等着。」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高不低,颜昼也听得分明,他本来没往心里去,只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尔后转念一想——这不是上回李同舟说的,唯一能在梁承骁发病的时候接近他的人物么。 思及此,颜昼顿时好奇心大起,假装没看见太子殿下面上一闪而过的复杂之色,饶有兴味道:「那还不快请人进来。」 …… 谢南枝在围场外站了片刻,就有人来回復,说太子正与安王世子比试射箭,请他进去稍等。 谢南枝说:「如果殿下正忙,那就算了吧。」 引路的亲卫听了,欲言又止地咳嗽了一声:「其实……也没有那么忙。」 安王世子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哥,瞧着与梁承骁年岁相仿,据说为人颇有手段,年纪轻轻就在羽林卫任副指挥使。 他友善地和谢南枝打了招唿,又说:「还剩下最后一筹,再借用你们殿下一会儿,结束就还给你。」 谢南枝挑了下眉梢,说:「请便。」 梁承骁懒得问他这会儿怎么又有兴致比完了,随从重新放飞禽走兽入园,他便再次挽弓搭箭,玉抉扣紧弓弦,箭锋随猎物细微调转。 谢南枝在后头询问亲卫,是怎么个比法,亲卫答:「殿下与世子约定,在百米外轮番射箭,以命中者多,猎物体型小取胜。」 顿了一下,又压低声夹带私货道:「世子看中一只锦鸡,想射来给世子妃做毽子,现在还没有影子。」 他们在这说小话,颜昼听得一清二楚,用力咳嗽起来,又好气又好笑道:「小声点,我听得见。」 亲卫尴尬地闭上了嘴。 颜昼瞧了神态自若的谢南枝一会儿,忽然心生一念,放下弓说:「我是怎样都比不过谨之了,不如这最后一箭,让谢公子来试试。无论中与不中,我都把彩头赠与你。」 谨之是梁承骁的字,是及冠时由孟重云选定的。但他的身份摆在那儿,平日敢拿来叫的人很少,整个上京估计只有颜昼一个。 随从上道地把弓箭都取了来,恭恭敬敬地呈上。 谢南枝还没答话,梁承骁先沉了脸色,喊他名字,略带警告道:「颜昼。」 亲卫也觉得不太妥当,谢公子的风寒还没好,哪经得住这么折腾。正想开口解围,下一瞬,却见谢南枝接过长弓,从善如流说:「好。」 「……」 亲卫睁大眼睛,惊讶地看向他。 颜昼没想到他应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连声称善。 他见谢南枝文文弱弱,纤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也不想为难他,便无视了梁承骁沉郁的表情,体贴道:「公子不必与我们这些武夫相较,只消射中前头那棵系有红布条的树,就算作一筹。」 树和会飞会动的猎物比,难度下降了太多。 谢南枝没说什么,只于百步外引弦搭箭,手臂平直伸展,轻轻吐气。 好在颜昼叫人给他拿的是六斗弓,否则以他现在的状态,拉开一石确实有些吃力。 他握弓的仪态标准,一看就是曾经练过,颜昼本来抱着玩笑的心思,此时也忍不住侧目。 阵风止息,弓弦引至最满,谢南枝控着弦,倏然放出。 羽箭破空而去,却没有朝着预想中的方向,而是以一个偏僻的角度,钉进了丛林深处。 「铮」一声响后,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直到拾箭的侍从匆匆忙忙跑进林中,拎出了一只耷拉着脖子,尾羽艷丽的锦鸡,兴奋得脸庞涨红,高声喊道:「中了中了!世子记一筹!」 颜昼:「……」 略过面有菜色的世子殿下,谢南枝收起弓,微笑道:「学艺不精,不小心射偏了,没想到运气这样好。」 说罢,也不管周围神情各异的其他人,看向一边抱着手臂,不知在想什么的梁承骁,心平气和地问: 「那么现在,殿下可以跟我走了吗?」 — 主院暖阁内,内侍送来了清水,伤药,裹帘等物,又端着托盘悄然退下了。 谢南枝一言不发替他清理了掌心的创口,细緻地上好药,重新包扎。 这个过程中,梁承骁低头看他,好像刚才伤口开裂,浸红布条的不是自己似的,问:「纪闻让你来的?」 第63页 谢南枝头也不抬:「殿下既然知道,何必要问我。」 梁承骁拧起眉:「围场风沙大,你不该往这儿来。」 「唔。」谢南枝提了下唇角,「我以为您闹这么一出,就是在等着我呢。」 「……」 梁承骁于是不说话了。 他望着谢南枝那张容色稠艷,垂眼专心为他包扎的脸庞,心中也在慢慢思索,这段时日莫名情绪烦躁的理由。 照理说,谢南枝愿意为他所用、替他做事,这是他最开始的目的,如今达成了,应该皆大欢喜才对。 但不知为何,自从上次见他病中高热不退,攥着他的衣角含煳呓语之后,梁承骁心底便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感受。 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情况。 理性上他知道,谢南枝行了一步绝佳的险棋,将所有人算计在内,倘若此局能成,对东宫万利而无害。然而在某一秒钟,他瞧着谢南枝因连日周转,隐带疲倦的面容,胸腔里却升起微妙的不虞和烦闷,心想——孤为什么要让他做这些? 即使没有谢南枝,他照样能把魏王和邱韦收拾得服帖,何必要让他以身入局? …… 谢南枝等了半晌,也没听到梁承骁的反应,略微抬眼,却不期然撞进了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中。 梁承骁正凝神审视他,神情叫人琢磨不透。 谢南枝的心莫名震颤了一下,潜意识警醒起来,面上仍作若无其事地问:「殿下在想什么。」 梁承骁看了他一会儿,移开眼:「没什么。」 顿了顿,又问:「你去找过公良轲了?」 谢南枝给布条打结的手一停,随后继续收尾,说:「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梁承骁倒是没有要干涉的意思,他看着谢南枝收拾药箱起身,沉默片刻,才道:「有些事你不方便做,就交给纪廷。」 听到这话,谢南枝着实有些意外,回头与他对视。 梁承骁似乎已经下了决断,平静道:「孤会让他和暗部听你指示。」 「崔郢无所谓,你比较重要。」 【作者有话说】 梁:我那弱小可怜无助的老婆 萧:力能扛鼎,先帝在世时组织秋狩,曾在百米之外射倒黑熊 第29章 对弈·可愿入我门下 崔郢这些天称病赋闲在家,卸下了肩上的担子,便有心思考校起门下弟子的学问来。 然而他的弟子们基本都从仕多年,平日忙于公事,早懈怠了研读经撰,勤勉修身,水平大约是连崔府养的鹩哥都及不上了,一考考倒一片。 于是一群在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到了崔府的窄巷里,个个都成了一声不敢吭的鹌鹑,答不上来问题,还要排着队被老师训斥。 崔郢被这群三四十好几了,还低眉臊眼在门口站壁的人气得够呛,拄着杖咚咚点地,大骂「粪土之墙不可圬」。 无人敢回嘴。 众师兄老老实实听了一回训,直到崔郢背着手,眼不见为净地回屋去了,才暗地里给公良轲使眼色,示意小师弟救一下场。 公良轲身负重任,咳嗽一声,跟了进去。 他是为数不多几个答得叫崔郢满意的学生,纵使崔郢这会儿有天大的火气,转过头看见他,也不方便发作,只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你要是替他们来求情的,就出去和他们一道反省。」 公良轲忍着笑说,不是。 说罢,从袖中拿出一沓宣纸,递给他说:「您先看看这个。」 崔郢神色狐疑,嘀嘀咕咕问:「又有后起之秀写的文章?」 手上却很诚实,接过仔细阅读起来。 然而只看了没两页,浑浊的眸子就赫然亮起精光,随即加快速度,草草翻阅完了后几篇,笃信道:「这是上次作楚赋的后生?」 公良轲点头:「正是,学生前不久在书坊偶遇了他,叙话后发现颇为合得来,便从此结识了,这些文章是他同我交流时拿来请教的。」 他补充道:「老师不是关心他有没有师承么,上回我仔细问了,他说未曾拜过师,平日就是自己读书,正苦恼没有人能为他指点解惑。」 崔郢听了,先是精神为之一振,随后按着宣纸,吹鬍子瞪眼道:「老夫何时关心他有没有师承了?」 过了一会儿,见公良轲不继续往下说了,又觉着急,只好干咳一声,佯装无意问:「此人姓甚名谁,是哪里的人氏?」 公良轲习惯了他老师的性子,好脾气地一一回答了:「此人叫谢南枝,是南三郡人,家境如何我没有细问,但从他言行来看,应当是出身高门大户。」 寒门飞出凤凰的毕竟少之又少,簪缨世家养出贵子才在预料之中。 崔郢对此早有猜测,面上却冷哼一声,挑拣道:「世家子弟的娇纵毛病最多,能否沉下心做学问还未可知。」 「你与他相交,觉得他品行如何?」 公良轲正色道:「依学生之见,他是世上少有的正直之人,半点没有富家子的专横做派,对尊者不卑不亢,对卑者宽容体恤,堪为知己和良友。」 崔郢了解这个弟子,知道公良轲这么说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心里暗自点头,板着脸继续挑刺:「过刚则易折,一味守正,日后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顿了顿,又问:「他如今年几何,可曾婚配?」 公良轲稍迟疑了一下:「刚及冠不久,还很年轻,婚配……应当也是没有的。」 第64页 听到这话,崔郢总算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神色。 「不错。」他捋着鬍鬚,赞许道,「成大业者不该为外物所牵绊,耽溺儿女情长的荒唐事,那才叫虚度光阴。」 言毕,他又询问公良轲对方读过什么经书,交流谈及的都是什么话题,云云。越是了解,心里那桿秤越是倾斜,确切升起了几分收徒的心思。 公良轲闻弦歌而知雅意,体贴问:「老师,可要学生将此人引荐给您。」 崔郢很是意动,但仍端着经学大家的架子,嘴硬道:「有什么可引荐的,老夫是那等看到好苗子就巴巴地往上凑的人吗。」 话音还未落,余光就瞥见门口因听到动静,探头探脑往里头张望的几个弟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斥道:「看什么看,都反省完了吗!」 几个脑袋立刻成熟稳重地缩回去了。 「……」 公良轲忍着笑,打圆场道:「您在朝中盛名久负,如果知道有机会得到您的指点,他想必十分激动。」 前有不成器的大徒弟,后有各方面都合自己心意的年轻学子,崔郢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心中有了决断,放下那一卷文章,对公良轲说:「这两日我得闲在家,你且将那谢生带来,老夫要亲自考校一番。」 — 谢南枝收到书棋捎来的口信时,正在东宫与梁承骁对弈。 因在院子里无人看见,他的衣着便也随性了一些,乌髮松松挽着木簪,白衣宽大的袍袖铺在地上,认真沉静地思索。 梁承骁的手谈风格与他的为人相近,攻杀凌厉、算度深远,每一子落定,必有大片白子落于马下,叫人左支右绌,难于应对。 而谢南枝则与他相反,下棋温和不露锋芒,白子看似落于劣势,处处败守,实则每一步都暗藏谋算好的玄机,偶尔在某个关窍上添一子,便使局势扭转好几番。 书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黑黑白白摆了一盘的棋局,颇有些势均力敌,针锋相对的意思。 他没敢多看,低声与谢南枝转述了公良轲的邀约。 谢南枝听了,没有立刻回復,而是问对面的梁承骁:「殿下和崔大人可有过旧怨?」 据他了解,崔郢对东宫的态度一直称不上好。 谢南枝落子之前思考的时间很长,梁承骁干脆叫侍从抱了摺奏来批覆,闻声抬起眼:「旧怨算不上,理念不合罢了。」 「崔郢年轻时还算有些胆识。」他嗤道,「现在年纪大了,开始瞻前顾后,甚至不如他那个做翰林院侍读的学生。」 其实这事也不能怪崔郢,上京的歌舞昇平不知蒙蔽了多少朝臣的眼睛,叫他们看不见土壤之下早被虫蛀一空的根基,以为往御史台上几本奏疏,意思意思劝谏皇帝勤政仁德,就还能维持北晋往后百年的繁荣盛世。 实在是盗钟掩耳,自欺欺人。 谢南枝没有作出评价,慢悠悠地又往棋盘上摆上一子,微笑道:「是吗。我怎么听纪大人说,殿下还干过送人家中科的子侄去北境从军这样的缺德事。」 「……」 梁承骁无语道:「既然他这么闲,孤让他去颜昼手底下滚半个月再回来。」 谢南枝于是笑起来。 纪闻还不知道这两个人三言两语,就轻飘飘决定了自己未来半个月的悲惨命运。如果知道了,估计一定要把自己的嘴缝上,再也不敢乱说悄悄话了。 谢南枝会提及这话,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 本来他也不至于来找梁承骁下棋,只是上回那老作坊的糕点师傅被重金请来东宫之后,不知得过梁承骁什么吩咐,非说只给书房和主院做点心。 被迫「积极主动」地加了几次班以后,谢南枝终于认清了此人拿根胡萝蔔吊在前头,从而压榨劳力的险恶用心,现在总算找着机会揭了太子殿下的底,见对方吃瘪的模样,才心情舒畅了些许。 随手取了枚棋子在棋盘边缘敲着,谢南枝忽然起了兴致,问梁承骁说:「倘若殿下在我的位置,会如何抉择?」 这话明面上说的是棋局,实则两人都知道,这是在问公良轲邀他去见崔郢一事。 梁承骁瞥了棋盘一眼,瞬间就识别出他上一枚白子的用意,紧接着堵住了可能会翻盘的眼位,道:「要怎么做,你不是早就有计划了么。」 「崔郢这人,成在心正,败也在心正。」 「如果是孤。」他一心二用,翻过一本摺奏,淡道,「他不是看不见吗,那就让他真真切切地看见。」 「等他口口声声宣称的仁义礼信成了一堆废纸,他也就知道该走哪条路了。」 「……」 唯一有机会破局的关口被堵住,谢南枝敲着白子,嘆道:「好棋。」 纵观整一张棋盘,竟交错纵横出现了四道劫,首尾紧紧相咬,谁都杀不死对方的棋子,又都不能让步。 他将白子放回棋盅,由衷说:「还好我的对手不是您。」 无论洞察、谋算还是咬定不放的狠戾,梁承骁都已经有了合格的帝王之相。将来晋国到了他手中,楚水两岸有朝一日说不定真能够收拢归一。 即便如此,谢南枝倒没什么畏惧忌惮的心理,恰恰相反,自从那日在书房见到陈秉章的真迹后,他便有了打算,甚至要一手促成这个结果。 梁承骁也看出了和棋的态势,深深瞧他一眼,道:「不会有那种可能。」 第65页 谢南枝笑了笑,合上了棋盅:「您说得对。」 — 两日后,谢南枝与公良轲一道去崔府拜访。 公良轲原本担心之前隐瞒身份与他相交,会让谢南枝心生不快,没想到对方只惊讶了几日,便欣然应下了他的邀约。 「崔老的名声上京谁人不知?」谢南枝笑说,「如今我算是沾了公良兄的光了。」 公良轲哪敢戴这顶帽子,连声说称不上。 崔府仍然同往日一般清静,耳背的门房将两人放进时,忍不住多看了谢南枝一眼,似乎在纳罕怎么来了这么个钟灵毓秀的小公子。 那只鹩哥挂在屋檐下的鸟笼里,见人进门,立刻开嗓嚷道:「有客来!有客来!」 谢南枝此前没有见过教得如此通人性的鸟儿,一时面露惊讶。 公良轲见他注意那鸟笼,心道到底还是年轻人,便神情和煦地同他介绍说:「这是老师养的鹩哥,平日耳濡目染,也会背上几句经文古训。」 像是为了印证他所言非虚,话音还未落,那身披黑羽的鹩哥便口吐人言道:「代虐以宽,兆民皆信我王之德,咸顺矣!咸顺矣!」 它说这话的声调和停顿都很标准,一看就是常听常言,谢南枝觉得挺有趣味,正要颔首称赞一句有灵性。却不成想,这鹩哥许久不见个新鲜人来,被人夸奖顿时更加兴奋,在笼中来回蹦跳着,抑扬顿挫地模仿崔郢的声音,声如洪钟地训斥道: 「一天天的尽会脱裤子放屁,还想煳弄老夫我,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吧!」 「看什么看?都给我站外边反省去!」 「……」 最后一句可谓掷地有声。 空气莫名陷入了寂静,谢南枝挑了下眉梢。 这么大的动静,公良轲当做没听见都不行,窘迫地正想找补回来,就听里间一声响亮的咳嗽。 崔郢在屋里道:「来了?那就进来吧。」 …… 崔郢隔着窗户观察了半天,见谢南枝与公良轲交流,言行皆是进退有度。 旁人来到他这崔府,多少要为宅子的简朴惊讶,或者假意奉承屋主人的光正清廉一番,但谢南枝却半点没有异色,态度十分自然,好像本该如此。 光凭这一点,崔郢就暗自对他高看了几分。 但他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迹象,等到二人进门来拜见了,才捋着长须,故作威严道:「南郡谢生是吧,老夫读过你的文章,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谢南枝看上去并不意外,拱手答:「愿闻先生教诲。」 崔郢点了点头,先考校了他读过的经文史书,尔后又问了治国理政之策。谢南枝一一从容答覆,不仅言之有物,不矜不伐,而且频出叫人眼前一亮的见解。 公良轲本来有些替他紧张,直到见崔郢微微颔首,一副越看谢南枝越满意的样子,才稍松一口气。 就在他以为接下来也会这么顺利下去的时候,又听崔郢话锋一转,问:「你可读过先楚旧史?」 谢南枝顿了下,说:「读过。」 崔郢冷哼了一声:「那你还写得出『亡楚之祸,患在世家』?楚国如合抱之木,盘踞数代的世家就是深埋其下的根系,难以撼动不说,若要狠心断根,便是自绝后路。此言实在荒唐得可笑。」 即便被朝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批了「荒唐」,谢南枝也毫无受挫的神情。 他平静答:「当断不断,等树木倾塌,依附其上的鸟兽照样没有活路。以自伤剜除病灶,看似伤筋动骨,实则留有一线生机。」 崔郢诘问:「倘若世家势大,摧之如蚍蜉撼树,你当如何?」 谢南枝并无思索,道:「那便韬光养晦,以待时机。世家之间素有嫌隙,稍加挑拨便可使人心离散。先择一强,大加封赏,使之得意忘形而成众矢之的,便能集群力将它除去。」 「待到世家相互争斗,成一盘散沙,为君者可轻易斩草除根。」 闻言,崔郢狠狠皱起眉,拍着桌子斥道:「狂妄!」 公良轲也叫他的答覆所惊,正想暗地里给他使眼色。却见崔郢忽然站起来,烦躁地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回身时,苍老浑浊的眸子牢牢盯住了长身玉立,神色恭谨的谢南枝,突然没来由地问:「那依你之见,『教化』二字何解?」 谢南枝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表情有点意外,沉吟片刻,答:「教化之道,先在安民。等到仓廪丰足,世道太平,百姓自然归附。」 「……」 尾音落下,室内短暂静寂了一瞬。 察觉到这一师一徒两人同时投来惊讶和复杂的目光,谢南枝有些不解,不明白他们怎么是这个反应。 过了半晌,崔郢长长地嘆出一口气,自语道:「天意啊。」 似是现在才真正下定了决心,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堪称和颜悦色地问谢南枝:「你可愿入我门下,做我的关门弟子。」 听闻这话,谢南枝怔愣了好一会儿,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公良轲在旁边轻声咳嗽,他才如梦初醒一般,眨了下眼。 ——他确实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在他的计划里,崔郢或许会起惜才之心,却没想到对方对他的赏识竟到了这个程度。 但他很快回过神,心念流转间,便有了决断,迎着崔郢隐含期许的目光,深深下拜道:「能入先生之门,学生不胜荣幸。」 第66页 【作者有话说】 梁:偷偷把厨师留下来,好让老婆多来找自己几次 谢:(警觉)他想让我加班!! 会试这一段怎么还没写完啊啊啊,好想写他俩鸡飞狗跳谈恋爱(倒地 第30章 作饵·友军恐怖如斯 那云中张家的公子最近颇为得意。 尽管错失了松泉楼文会的魁首,但他因此得来个怯懦好拿捏的枪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大名署在那人送来的文章上。近日写的几篇文赋叫他爹娘重金聘请来府中教他会考的先生都赞嘆不已,称他「才学大有长进」「摘得会元不在话下」。 见儿子如此争气,张夫人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这日她专门提了补品点心,去郊外宅邸看望「发奋苦读,苍白消瘦」的儿子,对张公子日益圆润的脸庞心如刀绞,掉了好一场眼泪,回来就下定了决心。 她对婢女道:「你去同魏王府传话,就说魏王提的事,我们张家答应了。」 婢女是知道魏王要求的条件的,顿时一惊,刚想劝阻:「夫人——」 「不用再说了。」张夫人打断她,「二十万两买我儿一个前程,有什么不值得的。」 婢女看她铁了心要做这桩交易,胸中惴惴,为难说:「可是我们在上京的府库里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况且老爷那边还没答应……」 上次她们就把魏王提的要求在送往云中的家书中说明了,只要张家再出二十万两,魏王便提前泄给他们翰林院的考题,包张公子风风光光地高中状元。然而张节度使的反应却并不热络,显然是在犹豫,觉得已经打点了够多,不想为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赔进自己大半辈子的家底。 「……」提到在云中做官的丈夫,张夫人的神情瞬间变冷,道,「他是这些年在外花天酒地,有了外头那些狐狸精生的杂种,就瞧不上我们娘儿俩了。」 「别的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我儿必须出人头地。」 「张家的家财,我就算全挥霍了,也不会给外头的贱种留一个子!」 张节度使早年依靠她母家发迹,有不少仰仗她的地方,她也因此与寻常深闺妇人不同,知道许多上的阴私事。 她想了一想,吩咐婢女:「西郊城外有一处别庄,记在我母家娘舅名下,其实是张家的库房。里头有不少现银和财宝。你悄悄带人去清点了,然后给魏王府送去,莫要告诉任何人。」 这一处库房里的银两来路不干净,基本是张节度使在外做官时收受贿赂,或者昧下朝廷的拨款所得,因此平日里藏得极好,连张公子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婢女接过她交给的钥匙,想到此事暴露的风险,害怕得肩膀微微发抖。 一桩心事放下后,张夫人又详尽地思虑了一圈,确保没有遗漏的地方。 她知道张公子时常找人代写文章,心里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正那些代写的书生出身低微,左右翻不出浪花。 但如今正是紧要关头,必须把可能发生的意外都提前掐灭了。 思及此,她的眼神变得狠绝,叮嘱婢女道:「盯着点给少爷写文章的书生,等他把会试的题答完交回来,就找个机会……」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完,但是意思不言而喻——清理干净了,不能叫会试一事出现丁点的隐患。 婢女不敢与她对视,连忙低下头,小声应下了。 — 谢南枝从崔府出来,书棋替他抱着几册古籍孤本。 门房老头已经认识他,乐呵呵地替他打开门,招唿道:「谢公子明日再来啊。」 谢南枝含笑向他点头,主僕二人一道往民巷外走。 崔郢是个尽责的老师,自从收了这么个关门子弟后,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身上那点小毛小病都抛在了脑后,这两天更是常常叫谢南枝过来对谈,一副要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的架势。 书棋在院外等了一整日,只觉腰酸背痛,想到他们家公子本来就身体不好,还要在里间站着被经文荼毒,更是觉得心疼,小声嘟囔道:「崔大人的精神也太好了,连讲三四个时辰都不会累的么?」 谢南枝顿了下,道:「他是个好老师,与他对谈,我亦有收穫。」 光论才学渊博和品性清正,像崔郢这样的人,北晋难出第二个。 倘若他只是在宫中任个德高望重的太傅,教授皇子研读经撰,再合适不过。但要他位极人臣,周旋于权相与帝王之间,便显得世故不足,顾此失彼了。 追根究底,还是朝中无人可用。 东宫的车马就停在大道上,外表低调不显,驾车的则是暗部的熟面孔。 梁承骁这段时间不在宫中。 晋帝前几日于梦境中见蛇,醒来后询问了道士,听闻是不祥之兆,心中恐慌,便支使太子去京外的滕山祭拜祈福。 对于这等荒唐的说法,梁承骁是半点都不信的,本想随便找个由头煳弄了。谢南枝听了却说:「会试在即,届时必定有一场混乱,殿下不在京中反倒是好事。」 他是要算计魏王,但不能在明面上算计,能把东宫从这滩浑水中摘干净,叫魏王独自咽下恶果,甚至祸水东引才是最好的局面。 然而梁承骁何其敏锐,听出他话里隐含期盼的意思,轻轻一哂:「听着倒是有道理,等孤回宫的时候,不会发现院里的厨子都被你薅走了吧?」 第67页 「……」 旁人被一语道破心思,大概会羞窘一阵。但谢南枝是什么人,他只会在其他人身上找问题,镇定道:「殿下一不重口腹之慾,二不喜甜食点心,为何非要留几个厨子在主院?」 所以给他用不是更加两全其美。 他自以为是在揭穿太子殿下压迫下属的邪恶用心,因此问得义正词严,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却不想,话音落下,梁承骁微妙地静默了片刻,随后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谢南枝毫无所觉,继续等着他的答覆,瞧上去很有些眼巴巴的意味。 「……」太子爷实在不知道自己在置什么气,无奈道,「算了,随你吧。」 尽管如此,他仍是不放心让谢南枝一个人在上京,只带走了在羽林卫受苦受累的纪闻,把暗部和纪廷都留了下来,备不时之需。 — 谢南枝上马车时,就留意到了附近细微的动静,他身形一顿,面上不露声色,低声吩咐驾车的亲卫在城中多绕几圈。 经过前面几桩事,亲卫已经不会质疑他的决定,依言驱使马匹绕进了民巷中的小路,专挑错综复杂的窄道走。 一盏茶后,马车绕了好几个弯,最后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停下。 谢南枝掀开车帘,就见厢外站着表情不太好看的纪廷。 「有人跟踪。」纪廷言简意赅道,「刚才甩开了,我已经让影卫跟上去了。」 他说这话时,心里并不怎么耐烦,以为像谢南枝这样柔弱的世家公子,应当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估计要吓得跟个闺阁姑娘似的面色惨白,追问不休。 没想到谢南枝听后,略微挑了下眉梢:「不用找,我知道是谁。」 他正筹谋着要如何将张家的事捅到崔郢眼皮子底下,谁知对方这么沉不住气,巴巴地往他手里递把柄。 不过这样也好,省去他许多周折的心力。 心中有了计较后,他正要放下帷布,让亲卫回宫,中途却横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纪廷皱着眉,不善地看着他:「你既知跟踪者是谁,为何不说清楚。」 他知道谢南枝在为太子办事,却始终觉得此人藏头露尾,不堪信任,此时打量他的目光也带几分审视。 他这副诘问的态度,明摆着对谢南枝有所怀疑,连另一侧坐的书棋听了,面上都显出几分气恼来,刚要开口,就听谢南枝不以为意一笑。 「我知纪大人对我有所不满,想来暗部跟着我也是大材小用。」他直截把这一层挑明了,真心实意道,「不如我给大人指条明路,去查一查那云中张家这两日的动向。」 张家? 纪廷并不相信他有这么好心,只以为他想藉机把自己支走,抱着手臂冷硬道:「殿下给我的指示是时刻看着你。」 言下之意是他不会离开半步。 谢南枝听了,也不多言,只遗憾道:「那便不强求了。」说罢,不紧不慢合上了车帘。 还站在原地的纪廷:「……」 如果他执意要劝,纪廷一定不会动摇,但他这副言尽于此,你不听也不关我事的样子,反倒让纪廷生出点一拳砸在棉花上的烦闷和无力感。 他心中无法抑制地浮现疑窦,不禁开始怀疑,那张家是否确实藏有猫腻。 车马已然带着规律的声响,「哒哒」走远。 他思来想去,还是招来了影卫,下令道:「去探探张府有什么动静。」 — 过了两日,谢南枝再离开崔府时,就察觉身边跟着的那几道若有似无的影子不见了。 他猜到应该是纪廷有了不小的发现,不过把这些人支开,正好方便实施他后续的谋划——不然梁承骁整天叫人守着他,还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从崔府到外头的大道要走一段小路,平日总有贩夫走卒来往,这一天却格外的静,甚至连一丝风声都无。 书棋没察觉环境的异样,还在嘁嘁喳喳同谢南枝说起崔府那只神气的鹩哥。谢南枝耐心听着,偶尔回復一两句,不用声色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一直快到道路尽头,即将看见路旁停泊的马车时,两侧隐蔽的巷子里忽然窜出一个蒙面的大汉。书棋走在前头,眼睁睁看他狞笑着往衣襟中一摸,竟掏出把寒光铮铮的匕首,向两人刺来! 大骇之下,他瞪圆双眼,嗓子像拿布条堵住了,足足两秒之后,才想起要惊叫:「啊——」 …… 公良轲今日下完值,也到崔郢家中看望老师。 谢南枝还完上次借的书册就走了,无意间落下了几篇作探讨用的文章。崔郢嘴上叨念着他丢三落四,如何成一番大事,动作却很诚实,催促公良轲趁人还没走远,赶紧追上去还了。 公良轲知道他老师嘴硬心软的脾气,笑着应下了,结果刚出门,就听一声惊叫,登时心中一紧,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等到看清前头的景象,瞬间瞳孔骤缩。 「师弟!!」 危急关头,谢南枝推开面前完全陷入呆滞状态的书棋,落下的刀刃白光一现,在胳膊上划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见没砍中要害,那匪徒还要举刀再刺。只是才扬起手,公良轲就已经匆忙跑到。 平日里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知哪儿爆发出的力气,涨红着面庞,将手中足有几斤重的古籍砸在了大汉身上,拖延了一瞬的时间,大喊道:「快走!」 第68页 这片刻的功夫,足够驾车的亲卫察觉到异样,立刻持剑赶来:「站住!」 眼看事态闹大,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匪徒心知今日难以成事,皱眉狠狠啐骂了一句,当机立断扔下刀,从巷道里逃走了。 公良轲看他的背影消失在窄巷里,来不及去追,赶紧扶住了因遽然的疼痛,脸色苍白的谢南枝,失声道:「师弟!你这,这……没事吧?」 这片民巷此前从没有出现过盗匪,今日这一出,实在超出了他的意料,吓得他差点三魂丢了七魄。 手臂上的伤血流如注,蜿蜒染红了衣袖,谢南枝的双唇几乎没有血色,忍着疼宽慰他说:「……没事,皮肉伤而已。」 他这一刀当然不能白挨,正想照原计划说些什么。却见刚才完全呆愣成了雕塑的书棋终于回过神,看到那处狰狞的伤,竟是「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和鼻涕流得满脸都是,边哭边嚷道:「都是我的错!」 「定是那挨千刀的张家,那张少爷仗势欺人,强迫我们公子代写文章就算了,现在——现在是想要我们公子的命啊!」 谢南枝:「……」 他万万没想到,事到临头,友军竟然如此给力,叫他满腹打好的草稿都没了发挥的余地。 公良轲本来就惊魂未定,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此刻骤然听见了张家的名头,更如同白日一道惊雷,叫他恍然间听到了轰隆隆的耳鸣。 他语气艰涩问:「你说——什么?」 像是为了求证一般,他将目光投向谢南枝,却瞧见了对方抿着唇,有些窘愧和难堪的表情,霎时还有什么不明了的,整副身躯如坠冰窟。 书棋拿手背抹着眼泪,恨恨道:「自从那天文会以后,那张家的少爷就盯上了我们公子,几次三番地要挟恐吓,公子实在没办法,才应付他们写了几篇文章,没想到这群畜牲竟然如此灭绝人性,还想、还想……」 他说不下去,又掩面哭泣起来,抽噎着责问道:「您和崔大人不是朝中重臣,百姓的父母官么!怎的这等事都管束不了,叫无辜之人被这些人欺压,哪天丧了命都无人知晓!」 话至一半,他又瞥见谢南枝的伤,想到他们公子可能会因此提笔写不了字,更是悲从中来,几乎哽咽哭岔了声。 「……」 谢南枝此前从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功力,心中嘆为观止。 眼看着公良轲扶着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和煎熬,心道如果再不说点什么,他这过于正直的师兄估计第二天就要跑去金銮殿上撞柱,头破血流,以死相谏了。 见谢南枝看过来,公良轲嘴唇嗫嚅两下,几乎不敢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才定了定决心,愧疚道:「师弟,我枉为人臣……」 但今天撞见了此事,就算流尽此身污血,也一定替你讨回个公道。 然而剩下半句话还未出口,谢南枝就摇了摇头,嘆气道:「何必至此。」 「不用师兄四处奔走,得罪权贵。」他咳嗽了一声,虚弱道,「我有个想法,只盼师兄和老师考虑一二。」 【作者有话说】 谢:趁lg不在使劲折腾自己,且不知道后果 努力在这两章把剧情整完,然后推感情线~ 第31章 棋局·问谢郎安 转眼到了会试的日子,贡院内外守卫森严。 北晋的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第二场在十二,第三场在十五,所试项目分别为四书文、五经文以及策问。考生入场后除非提前交卷,否则连着九日不可出贡院。 张公子自以为胜券在握,踌躇满志,挥别马车上紧张担忧的张夫人,大摇大摆走进贡院时,还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和窃窃私语。 「那就是云中张大人的儿子吗,果然英武不凡。」 「今年的魁首啊,估计非他莫属了……」 这些议论显然让张公子很是受用,连带着走路的腰杆都挺直了几分,几乎预见到了自己连中两元,在殿试上被皇帝当众嘉奖的场景,很有些飘飘然。 等到排队进了号舍,一抬头就见迎面走来几个监考的内帘官,簇拥着中间一位发须花白,精神却矍铄的官服老者。 他没见过此人,自然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看其后一个张家已经使银子打点好的内帘官正沖他点头微笑,于是心下大定,施施然从考篮中取出了笔墨纸砚,预备将提前背好的答案抄在答卷上。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官服老者瞥见他案板上的名字,深深皱起眉,探究性地多看了他一眼。 …… 那从张家眼皮子底下捲铺盖跑路的书生抛着两个铜板,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走回暂时落脚的破院子。 尽管失去了张公子这么个出手阔绰的主顾,但他早看清了张家做事不干净,正好藉此摆脱后续的麻烦,一身轻松。 况且他最近也找到了新的财路——冒充那位在松泉楼文会上摘得魁首的兄弟的名号写文章,拿给书商做成集册,在上京书坊内售卖,行情竟然也颇为紧俏。 卖书挣得盆满钵满之后,他还洋洋得意地给自己起了个无名居士的雅号,半点不以为耻——毕竟,读书人的事叫什么剽窃? 依他看,那个真正写出一手好文章的人才是傻瓜,这样一条发财扬名的路都没有发现,那就不怪他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了。 第69页 快走到家门口时,他远远地看见屋檐下站了两个人。一位身着素淡的白衣,眉目和仪态都甚是出众,另一个还是半大少年,怀中抱几幅捲轴,紧紧抿着唇,略带敌意地盯着他。 书生心里正迷惑,忽然听得对方完整点出了他的名姓,又含笑道:「久仰大名,您就是无名居士吧?」 家门前忽然冒出两个不认识的人,书生原本还有些警惕,直到听到无名居士一词,才逐渐放松下来,神色也变得趾高气扬。 以为对方又是来找自己合作的书商,他端起架子,大言不惭回:「正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果然,那白衣公子听了之后,笑容又加深了一些,温文有礼地拱手道:「在下姓谢,此番前来叨扰,是想和您谈一笔交易。」 说着,他看了身边的少年一眼,少年撇了下嘴,不情不愿地上前,把捲轴交给书生。 书生展开一看,只见书卷上依次誊写了三篇文章,内容从四书五经到治国韬略不一而足,满篇的文采和才情几乎张扬跃然纸上。 他只扫了一眼,便知执笔者的功力估计他此生拍马难以企及,刚要皱眉,就听那白衣公子说:「在下愿付一笔报酬,只要您将这三篇文章以『无名居士』的名头卖给书商,在上京流传开来。」 对方给的条件可以说极其丰厚了。又是有钱挣,还能白得几篇好文章。 书生的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这桩生意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地方,半信半疑捧着那三幅捲轴,有点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易得的好事。 像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下一刻,那位白衣公子不徐不缓地开了口:「不过,在下也有条件。」 「这三篇文章必须分三日,在具体的时辰散发出去。头一篇须得在今日——」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估算已过卯时,贡院会考的卷子应当全部下发完了,于是道:「现在就可发出。」 「以此类推,第二篇在十二的卯时,第三篇在十五的卯时。」 如果说一开始,书生确实动了几分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思,但现在一听这几个节点,顿时就退缩了。 他又不是傻子,全城皆知贡院从初九到十五举办会试,这几篇需要卡着时间发出去的文章明摆着有猫腻,到时候生出什么事端,查到他头上来就得不偿失了。 这下怀中几幅捲轴立刻从香饽饽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他想也不想,立刻把文章塞给少年,不耐烦地就想推开这二人,骂骂咧咧道:「想坑害我就直说,这生意我不做了!」 他忙着甩脱这桩麻烦,动作也粗暴没留力,那白衣公子身旁的少年立即把人护到了后头,像头忠诚护主的小兽,恶狠狠瞪视着他。 书生才不管这两人怎么想,走进院子就想「砰」一声把大门关上,只是才碰上门环,便感觉脖颈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差点骇然吓破了胆子—— 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黑衣蒙面的影卫,现下正正噹噹把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谢南枝仓促间被牵动伤口,不明显地蹙了一下眉,但很快松开了。 他看了眼被影卫制住的书生,十分惋惜似的,轻轻嘆气,接过阿九重新从地上拾起的书卷,温和说:「本来我也不想追究你什么,和和气气地谈拢多好。」 「既然不可行,那我只能自行要回我的东西了。」 — 第一日的天色渐晚,所有考生都在号舍中奋笔疾书。 唯有那张公子提前写完了背好的文章,十分不耐烦地来回翻看着,周围号舍里的举子时常被他的动静打搅,答题都不得安生,但碍于张家在朝中的权势,敢怒不敢言。 张公子心中嫌弃贡院环境的简陋,几乎与囚犯蹲的大牢无异,但碍于考前张夫人的耳提面命,不可太出风头,以免招人耳目,于是被迫忍了下来。 直到申时左右,原本在中堂巡逻的几个内帘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然围拢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人人脸上都带着惊讶和不知所措的神色。 直到有人意识到声音太大,影响士子们考试,才推举出几个有话语权的翰林走出考场,惶恐不安地请示崔郢:「崔大人,现在外头都在传一篇文章,内容和今日四书文的考题……」 竟是一模一样。 后面那几个字他没再敢说下去。此话一出,相当于板上钉钉了的会试题泄露,这可是关系整个翰林院上下的大罪。 前朝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况,主持科举的内帘官与士子勾结,提前泄露了考题,大批勋爵子弟榜上有名,寒门举子却无一人中科。 群情激奋之下,有士子一纸御状告上了金銮殿,结果就是皇帝雷霆震怒,不仅受贿考官被判斩立决,抄家流放,所有被家中子弟牵涉到的朝臣,无论官居几品,一律革职,三代以内不再录用。处罚之重,可谓一人犯事,全族倒霉,至今上京仍流传有「子不教,乌纱掉」的俗语。 想到此事可能牵扯到的后果,那翰林就后背直冒冷汗。如今会试才进行了一日,这时不管发生什么,都难以叫停。他不敢妄言,只能等待崔郢的决断。 崔郢摸着长长的鬍鬚,冷笑了一声。 他是知道外头的文章是怎么回事的。自从那日谢南枝在他宅邸门口遇刺,险些丧命之后,他便勃然大怒,若不是两个徒弟阻拦着,他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去宫里找皇帝讨个公道不可。 第70页 最后还是谢南枝的一言劝住了他。 眼下王法已不成王法,张家与魏王一流的权贵可仗己势而横行妄为,仅凭一人谏言是不可能将他们扳倒的——不如趁会试的时机把事情闹大,让皇帝和天下人看看这群人的卑劣行径。 「会试照常进行,等结束以后再报陛下。」他说,「清白者自然问心无愧,该慌张的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 见他已经拍板下了决定,翰林只好不再多言,心中惴惴着回去监考。 只是才转了个身,就听身旁的同僚惊异问:「韩大人,你的脸色怎么如此不好,是突然身体不适吗?」 那位姓韩的翰林学士正是张家打点过的考官之一,此时遽闻事情有变,慌张得手心全都是汗,见所有人都疑惑地看过来,面色更是苍白如纸。 他含煳答:「没、没有吧,许是贡院内太热了。」 上京还没有入夏,气温凉爽适宜,哪来的天热一说。 发问的同僚「哦」了一声,仍有些将信将疑。但崔郢已然注意到了他,严肃皱起眉,眼神锐利得像是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如果身体不适,就让其他人轮换上来。」他威严道。 会试一连考九天,考生吃住只能在号舍,内帘官却是可以轮换的,但贡院只准进不准出,轮换下来的考官会被安排在考场外的另一处,门外贴上封条,上书「避让」二字,直到会试结束才能被放出。 他这么一说,韩翰林更加惊惶失措,眼珠左右转着,磕磕绊绊道:「不用,我可以继续……」监考。 话音还未落,考场中传来一声其他内帘官的通报:「崔大人,有人提前交卷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其他人心里俱是一惊。 往常也有提前交卷的考生,但一场考三日,第一日天还没黑就交卷的倒是少见。 崔郢目光一凛,问:「何人提前交卷?」 内帘官仔细确认了纸上的名姓:「是……云中郡的张生。」 「……」 最恐惧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韩翰林两眼一翻,在同僚们手忙脚乱的叫喊声中,原地晕了过去。 — 张公子不知外间出的事,整整九日的会试,他坐到第七日就不耐烦了。 往后几天,时常有内帘官监考经过时,向他投来古怪难言的目光,起初他还心里有些怀疑,而后转念一想,定然是他前两场交的答卷尤其出色,叫这群人刮目相看,于是更加自鸣得意,不可一世。 第七日午后,他照常答完策问,实在在这狭小的号舍中待不下去,起身示意内帘官交卷。 连着三场都是他头一个停笔,其余的考生都不由得心一紧,震惊地瞧他,随后各自书写得更加卖力。 张公子十分享受这种注目,收拾完东西,正要大摇大摆地离开考场。 号舍外的崔郢一手捏着他刚交上的考卷,另一手攥今天刚从贡院外传来的,据说是那位「无名居士」写的策文,两相比对,竟无一字差别,登时气得鬍鬚剧烈颤抖,几乎要背过气去。 旁边的翰林见状,连忙扶着他帮忙顺气,看那张公子的眼神也充满唾弃和鄙夷。 最后,崔郢当着所有人的面,抬手指着他,怒喝道:「此人徇私舞弊,证据确凿,给本官拿下!」 — 会试还没结束,考官泄题舞弊的风声就已传遍了整个上京。 传闻三场策试,每一场卯时髮捲后,便会有一篇「无名居士」写的文章在各大书坊中流传开来,内容同考题毫无二致。 即使京兆尹见势不对,已经明令禁止了无名居士文集的传播,但小道消息仍在民间散得到处都是,说那云中张家的儿子在考场上作的文章竟与无名居士一模一样,已被官兵当场戴上枷子,带走关押了。 本朝已经百余年没出过科举舞弊这样的丑事,朝野上下皆震惊不已。御史台更是一夜间连上了百道奏摺,本本都是奏请晋帝严查此事。 张家人更是要疯。张夫人救子心切,求助娘家人被拒,又上门求了不少张家的故交,甚至当初信誓旦旦、保张公子拿下会元的魏王,结果都被担心惹火上身的官吏拒之门外。魏王府更是大门紧闭,她还没有靠近,就被凶神恶煞的侍卫斥走,一副收了钱就翻脸不认人的蛮横做派。 张夫人在官府门口哭天抢地了几日,整个人生生从体面的贵妇人被逼成了泼妇,察觉此事已无转机后,终于发了狠。第二日髮髻散乱,双目通红地爬上了宫门外的登闻鼓,在早朝群臣会集之前击鼓鸣冤,揭发魏王泄题索贿。 …… 晋帝得知此事时,刚服用过一颗才出炉的「仙丹」,神清气爽地召了荣贵妃过来,在宫中纵情作乐。 科举舞弊在他心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将泄题的内帘官找出来,砍了脑袋全家充官奴便是,因此御史台说要查,他也就意思意思点了个保皇派的文官去查,全然不知幕后的推手是他的好儿子魏王。 于是下面的人查了一半,越深入越觉得嵴背发凉,不知是否该继续下去,只好胆战心惊地先将奏本呈了上来。 前段时日御前大太监不小心摔断了腿,近日在晋帝身边伺候的都是来喜,他知道荣贵妃在内,有心再给此事添一把火,便没有多加阻拦。 这两年晋帝的身体每况愈下,需要频频服食「丹药」维持精力,最忌讳的就是看到几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争权夺利,提醒他已经年衰岁暮,坐不稳龙椅了。先前太子就是锋芒太盛,招了他的忌惮,才有了阿红花一事,如今魏王这一桩蠢到没边的舞弊案,差不多是在晋帝的雷区蹦跶。 第71页 果然,在看到奏摺上的内容后,晋帝几乎立刻大发雷霆。 他举起手边的茶盏,狠狠向荣贵妃砸去,呵斥道:「你养出的好儿子!」 荣贵妃方才还在他身边温柔小意地伺候着,全然不知他发怒的原因,来不及闪躲,额头上就被砸出了一块红痕,杯中滚烫的茶水泼在脸上,迅速红肿起来。 她从小被邱家娇生惯养,入宫后也处处得皇帝宠爱,从没遭受过这样的对待,呆滞两秒后,就捂着脸,滚在地上痛叫起来:「啊——」 殿里的宫女和内侍顿时乱作一团,上去扶人的扶人,给皇帝拍背的拍背,一迭声「娘娘」和「皇上」混杂在一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晋帝本来就因暴怒导致心绪不平,此时感觉刚才服下去的「仙丹」在肺腑中灼烧发热,一瞬间气血逆流,竟是「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瘀血来。 见此状况,众人霎时愣了,连地上的荣贵妃都吓得呆滞,甚至忘了尖叫。 来喜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皇帝,呵斥其他内侍道:「愣着做什么!快去宣太医!」 就在所有人慌慌张张动起来的时候,晋帝却像是凝固住了,直愣愣地看着地毯上自己喷出的黑血,似是不敢置信。 过了半晌,才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地上的血,声音发抖道:「蛇……蛇!」 来喜起初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直到看着地毯上蜿蜿蜒蜒,如同黑蛇般的血迹,电光火石间想到,晋帝前两天做梦梦见了蛇,据道士所说,此为大凶之兆。 眼看着晋帝捂着胸口,气急攻心就要晕过去,他心念急转,赶紧扑上去喊道:「皇上莫忧!太子殿下已经去滕山祭祀祈福了!一定能为您找到逢凶化吉之法!」 闻言,晋帝浑浊的眼珠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希冀,像抓住了岸上的救命稻草。但最后还是没能支撑住,在太医赶来之前脱力昏了过去。 — 寿宸殿一片兵荒马乱,东宫却是岁月静好。 自从让亲卫扮成魏王府的家丁模样,恐吓走了病笃乱投医的张夫人,谢南枝便完成了谋划的最后一块拼图。 自此,一方同时算计了晋帝、魏王,甚至还有翰林院和崔郢的棋局已成。局中谁都不是胜者,唯有东宫坐收渔翁之利。 魏王估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末了压垮张夫人,迫使她鱼死网破、拼上性命也要拉魏王府下水的一根稻草,竟是个小小的家丁。 不过他现在估计自身难保,也无暇顾及这些细节了。 …… 这日谢南枝忽然起兴,独自上街买书,背后跟着个亦步亦趋、时刻不离的亲卫。 由于上次失职让谢南枝受了伤,几个一直跟着他身边的亲卫心中十分内疚。这几天局势不太平,更是不敢让他离开视线一步。 谢南枝倒是没说什么,反正现在没有需要避人耳目干的事,他们愿意跟就让他们跟着了。 正巧到了午后散学的时间,不少垂髫孩童你推我搡从街边跑过,口中还嬉笑唱着打油诗。 小孩子咬字不清晰,边唱还边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谢南枝饶有兴味地驻足听了一会儿,才听懂他们是在唱:「有钱使得鬼推磨,无学却逼人顶缸。倘若无权又无势,怀才在身见阎王。」 见他感兴趣,后头跟着的亲卫忍不住上前了一步,与他说:「公子,这是上京最近流传的打油诗,说的就是那张家子弟徇私舞弊的事。」 谢南枝点了点头,让亲卫去街边铺子里买两斤饴糖。 亲卫虽然不明所以,但既然谢南枝使唤,他也就殷勤地跑去了,不多会儿便提回来几包饴糖,尔后便看谢南枝上前,将糖分给了几个小孩,又笑着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 这时辰在外头跑动的,大多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不是每日都有糖可吃,见状都围拢上来,每人分到糖果后,还有几个小孩嘴甜地沖他喊:「谢谢大哥哥!」 「祝大哥哥金榜题名!与家中夫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小孩不懂事,说的祝福语估计也是依葫芦画瓢,不知具体意思。 谢南枝起初一愣,随后摇头笑了,让他们赶快回家去,别让爹娘担心。 孩子们于是笑嘻嘻地一闹而散。 亲卫离得远,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只隐约听到白头偕老和早生贵子几个字眼,心中十分好奇。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也了解了谢南枝的脾性,知道对方不是不好说话的人,就直接问了:「公子,您同他们说了什么啊。」 谢南枝并没有隐瞒:「教了他们几句诗而已。」 说完,稍顿了一下,道:「还没问过你,殿下在滕山如何了。」 亲卫如实答:「应当一切都顺利。前段日子左卫大人调查发现了云中节度使大量受贿,中饱私囊的线索,已汇总成了密报寄给了殿下。」 谢南枝一边听着,心想如今的张家可是一块几无反抗之力,人人都能咬上一口的肥肉,正若有所思地计算从滕山到云中的路程,就听亲卫继续道:「殿下明面上还在滕山祭祀,实际已经亲自去了云中,算算时日,大概已经到了。」 「……」 谢南枝一愣,而后无奈地笑了下,暗道太子殿下也是个狠人。 连打家劫舍这等缺德事上,他俩都能想到一块去。 他忖度了片刻,又同亲卫道:「那云中节度使贪污受贿一事,让暗部寻个法子,将线索递给御史台,叫他们逼皇帝一把。」 第72页 此事他们只适合暗访,顺便趁火打劫。真正想要捅出去,让抱团勾结的世家动一动筋骨,还得靠御史台这把太子和魏王谁也不站,用起来十足称手的刀。 听闻这话,亲卫的表情有一瞬的错愕,过了半晌,才忍不住说:「公子,您和殿下商量过了吗,殿下也是这么吩咐的。」 「……」 这件事确实超乎了谢南枝的意料。 他面上不显,稍勾了下唇角,温煦道:「那可能是商量过吧,我忘了。」 他都这么说了,亲卫自然不疑有他。 不过说起这件事,亲卫一拍脑袋,尴尬道:「殿下来信交代事项时,还给您捎了一封,我忘记给您了。」 其实他拿到信件就立刻来了翠玉轩,只是当时谢南枝正好要出门,他急着跟上来,就把这桩事抛在了脑后。 说着,他从衣袖里取出了封好的信,恭恭敬敬奉给谢南枝。 谢南枝倒是没什么避讳的,以为梁承骁有什么要事交代他,便寻了个无人处,直接打开看了。 只是刚一拆开,就叫信封中飘飘忽忽掉出来,最后落在他手上的两三朵干花弄得一怔。 ——这是什么?新药材吗? 谢南枝难得起了几分好奇心,托在掌心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出这应当是重瓣梅花。 花瓣的风干处理得很细緻,不知是採用了什么工艺,瞧上去既完整,又片片晶莹剔透,栩栩如生。 ——既然不是药材,费心思寄给他干什么? 谢南枝取出信纸,略微扫了一眼。 纸上果然是梁承骁的字迹,矫若惊龙,锋芒外露。 只是内容与他设想的不尽相同,不仅谈及公事的部分寥寥,字里行间甚至有些家书似的随意,像是在与近友或者内子谈话。 【问谢郎安。】 梁承骁与他写。 【今日登高,于滕山寺中觅得一树春。】 【念此处无所有,聊寄一枝与君赏。】 【作者有话说】 谢:所以不是药材寄给我干嘛0.0 第32章 燕王·送去翠玉轩 暮色四合,旷野俱静。 自从听闻上京传来的风声,张节度使就预感大祸临头,暗骂自己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摊上这么个蠢货儿子。 然而事已至此,如果官府的人执意要查,再一件件牵扯出他过去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甚至更隐秘的旧事,届时别说头上的乌纱帽,怕是连他自个的脑袋都保不住。 如此辗转反侧一夜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收拾了银票和最值钱的家当,打算在第二日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云中,暂且去他一位交情甚笃的族亲家中避风头,连养在府上的貌美外室和襁褓中的私生子都不要了。 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歷过这一劫,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张节度使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可惜註定要失望了。 这日深夜,他点着烛火,小心翼翼穿过府中密道,沿着事先架设好的梯子向上爬。 眼看着象徵自由的出口一点一点接近,他暗自兴奋地咽了一口唾沫,用力一把掀开了地面上用以遮掩的木板——然后就看见了一双长筒乌靴,在黑夜中如罗剎恶鬼,踏着不紧不慢的调子,踩住了他的手指。 张节度使:「……」 他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顺着对方的衣摆,抖若筛糠地抬起头,结果撞见一张笑嘻嘻弯着眼,却神似修罗的面孔,咧着嘴问他—— 「张大人,您跑什么呀?」 等在外头的车马早被东宫的人解决了,车夫被一刀抹了脖子,尸体趴在出口旁边,死不瞑目的眼睛和大张的嘴正对着他的脸,在夜色下分外诡异。 像是没看见他惊惧被吓破了胆的表情,纪闻打个响指,示意亲卫把人带走,笑眯眯补上了后半句: 「我们太子爷正等着和您叙旧呢。」 …… 张节度使被捆得像个粽子,狼狈不堪摔在地上,磕了个狗啃泥。 此处正是他昔日用于办公的书房,各式琳琅奢靡的陈设摆满了整个屋子,全是他过去引以为傲的收藏品,而那位上京来的大人物正站在桌案后,漫不经心地打量一只釉白龙纹梅瓶。 将他押送进来的亲卫道:「殿下,人找到了,府中有一条密道,他今晚正打算从暗道中逃跑。」 「嗯。」梁承骁放下了花瓶,视线颇具压迫感地扫过来,「消息还挺灵通。」 会试舞弊案发后,暗部就提前截住了上京发往云中的信,没想到此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还是接到了消息,如果不是他从滕山转道过来及时,恐怕逮不住这只吃得肠肥脑满的硕鼠。 亲卫说:「那批来接应他的人,我们也解决干净了,除了有几个死士没留下活口,其他人已经交给暗部去审了,大约后半夜就能出结果。」 张节度使原本还心存几分侥倖,以为自己手握着那么多把柄,那幕后之人看在这份上,也会派人来救他,结果唯一的一条生路被砍断,几乎目眦欲裂。然而他的嘴被布条堵住,再怎么声嘶力竭,也只能发出些呜呜的含混声响。 「何必费那功夫。」梁承骁嗤笑了一声,「能把你这条线笼络住,邱韦下了不少血本吧?张大人。」 像是没看见张节度使忽然变得紧绷的表情,他讥讽道:「可惜他没想到,你生了这么个蠢材儿子,闯的祸让两家都差点兜不住了。」 第73页 「……」 张节度使的眼睛死死盯着桌案后一身玄色锦袍,面容冷冽英挺的太子殿下,内心掀起惊天骇浪,后知后觉才生出恐惧和悔意。 上京人尽皆知,太子是个只知打杀,暴虐无度的莽夫,在权术争斗一道被晋帝打压得死死的,郁郁不得志。他身为魏王党羽,更是对太子十分瞧不起,此前从未将对方放在眼里过。 可如今深夜出现在他府上,面不改色就掐断了他所有后手的人,哪还有那副被阿红花毒害了心智的行尸走肉样子! 事情远远偏离了预想的状况,张节度使顿时被巨大的恐慌攫取住了心神,他奋力从地上挣扎起来,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呜呜……呜……」 别杀我!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交代! 亲卫从后踹了他一脚,叫他老实点,问梁承骁:「殿下,要怎么处置此人?」 张节度使于是看到,桌案后的人用一种打量垃圾的眼神扫视了他一眼,似乎对他掌握的把柄半点不感兴趣:「让暗部处理了,收尾利索点。再找个人,今晚坐上那辆马车出城。」 「从云中到南郡的官路匪盗横行,连运粮的朝廷命官都敢劫,折损个张大人也在情理之中。」他用一种宽宏的语调道,「孤远在滕山,听闻此事也是十分痛惜,回去定会为张大人向宫中请旨剿匪,叫你不算无辜枉死。」 「……」 三言两语就被敲定了命运,张节度使在地上瘫软成了一片烂泥,心胆俱裂。 纪闻在这时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信件,道:「殿下,张氏与邱韦往来的书信找着了——这老东西还挺谨慎,没有全烧干净,留存了一部分藏在他那外室的妆奁里,估计是想未来拿来要挟邱韦用。」 他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嘆气:「可惜……」 可惜没想到,人没要挟成,先一步落在了他们手里。 话音还未落,就看地上的张节度使闻此噩耗,最后的指望破灭,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 纪闻与亲卫面面相觑了许久,忍不住把地上的脏东西踢到一边,嫌弃道:「就这心理素质,怎么敢收人家那么多银两的?」 根据纪廷的来信,此人在上京和云中各有多处别庄,专用来藏他那些从各处搜刮来的金银财宝,数量之多,叫他只看了个单子都忍不住咋舌。 如今张家树倒猢狲散,这些银两没了去处,自然成了见者有份的东西。 总算把暗部常年入不敷出的帐目填上,还平白多了一大笔资金,纪右卫的心情可谓春风得意。他将信件交给梁承骁,顺嘴问:「殿下,我们走了以后,这座宅邸该怎么处理?」 「给那些女眷一笔钱,张家倒了,她们知道要怎么做。」梁承骁眼也不抬,漫不经心道,「剩下的就装作走水,一把火烧了吧。」 纪闻看了看周围价值连城的古董摆设,稍有些肉疼地「嘶」了一声,心道这一件能抵东宫多久的花销啊,委婉说:「殿下,一把火烧了是不是有点太败家了。」 说着,他拿起桌案上那只端庄挺秀,一看就不是凡品的釉白龙纹梅瓶,随口道:「我看这瓷瓶成色不错,花纹也雅致,谢公子说不定会喜欢。」 他只是无心一言,却不成想,原本在浏览信件的梁承骁闻言停了下来,神色要笑不笑的:「哦?你还挺了解他。」 「……」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纪右卫霎时汗毛倒竖,汗流浃背道,「没有没有,我和谢公子也就是一两句话的交情,了解那是半点都没有的。」 ——所以,可别再把他扔去颜昼手底下受苦受累了! 梁承骁哼笑了下,没再追问什么。过了半晌,才道:「你说得对。」 他吩咐亲卫:「把这些文玩玉器都带回上京,送去翠玉轩。」 — 梁承骁离宫的半个月,上京可谓风起云涌。 那日在宫中大发脾气晕倒后,晋帝就一直昏迷不醒,整个皇宫的御医都对此束手无策,朝中诸事只好交由邱韦代管。 前阵子轰动一时的张氏子科举舞弊一案,牵涉出魏王以私,泄露考题,甚至公然将会元明码标价二十万两白银,在世家中贩卖。即使魏王党已经焦头烂额地做了补救,一口咬定是张家污衊,以期与此事撇清干系,但仍收效甚微。 事实如何,各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在朝上碍于邱韦的权势不敢多说,私底下却多有流言蜚语。 邱韦有意将此事轻轻揭过,然而崔郢和中立派的文官却没有如他的愿,头一回表露出了强势的态度。 晋帝亲点的钦差大臣不敢动魏王,只好将云中张氏查了个底朝天,结果拔萝蔔带出泥,翻出不少腌臜事。 他这厢正暗自心惊,某日晨起上朝时,又在家门口发现了一支穿着信纸的箭,拔下来一看,纸上一桩桩一件件,竟都是那张节度使大量徇私索贿,中饱私囊的证据。 读着读着,他的嵴背渗出冷汗,握着信纸的手却因为振奋微微发着抖——这样一桩大案,倘若经由他手全部查清了,再上报晋帝,到时候加官进爵是怎样一件易事! 只是如今晋帝还没醒,贸然把事情呈给邱韦一定会被压下。 他左思右想了一番,觉得先把这信交给崔郢过目最为稳妥,遂将纸张藏进怀里,左右瞧了发现没人,便不再管是谁给他送的这份大礼,匆匆进屋去誊抄了。 第74页 …… 于是三日后。 御史台向皇帝上了一道奏疏,来不及经邱韦之手,就直接呈上了金銮殿,由来喜公公高声向群臣宣读。 早朝之上,众人一片寂静,只有内侍尖利的嗓音穿过空阔的大殿,一圈一圈往外迴荡。 「贪官蠹役者,盗权窃柄,误国殃民,国之贼寇也。夫云中张氏,实为门庭之寇,心腹之害。故请诛之,当在剿绝贼寇之先。」 「臣敢以张氏叛君之十罪,为圣上陈。」 「张氏之罪其一,谄谀媚上,贪污欺下。通贿殷勤者荐用,奔竞疏拙者罢黜。卑污成套,牢不可破……」 「张氏之罪其二,纵奸子之僭窃,使科举之制失其公允,坏祖宗之成法,为天下人耻笑……」 「张氏之罪其三,……」 奏文全篇痛斥张氏十罪,洋洋洒洒,言词锋锐透彻,又句句切中情理,振聋发聩。 陈至第四罪时,朝臣窃窃私语,相互询问作文者是谁,到第八罪时,庭下已是一片鸦雀无声,后排几个刚提拔的年轻官吏甚至气愤涨红了脸庞,握紧拳头,显然是在为那张氏的恶行义愤填膺。 群臣之首,邱韦和崔郢各着靛青的一品官服,分列两侧。 前者气得面色铁青,连样子都装不下去了,后者则悠悠捋着长须,一副与有荣焉的欣赏表情。 讨张氏十罪檄,明面上弹劾攻讦的是张氏,实则字字珠玑,无一句不在影射其后的魏王和邱家,简直像踩在邱韦的脸面上骂他才是那个「贼寇」。但人家点名道姓的又是张氏,叫他想发作都找不着藉口。 奏疏念毕,殿中寂静片刻,无一人作声。 崔郢看在眼里,待众人面面相觑,相互使眼色,均不敢言语时,才慢悠悠开口道:「兹事体大,不如待皇上康復后再做定夺。」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没有人表示异议。更有甚者,已经敏锐嗅出了朝中风向的转变——向来不偏不倚,作壁上观的清流文官,竟也有了与邱氏分庭抗礼的迹象。 此后无人再上奏,来喜公公等了一会儿,便宣布下朝。 群臣刚散出金銮殿,就有相熟的老臣忍不住上来问:「老崔,那讨伐张氏的檄文是谁写的?此人文才如此了得,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崔郢早就等着这一遭,闻言装模作样摸着鬍鬚,十分得意地一笑:「哎,都是我那新收的关门弟子,名叫谢南枝。年轻人阅歷尚浅,只会些唬人的花架子,还让老弟见笑了。」 老臣:「……」 他与崔郢同在朝廷供职,因经学见解不同,不对盘了一辈子,连弟子都要相互攀比,听闻这话脸都绿了。 偏偏崔郢还要眉飞色舞地再说:「日后我引荐他入朝,还盼你们关照他一番,改日我定叫他登门答谢,称你们一声师叔,哈哈。」 没眼看他这副奸人得志的嘴脸,老臣气得拂袖就走。 公良轲在背后看两个年近古稀,各在朝中任一方要员的老人斗嘴,颇有些忍俊不禁。待对方走了,才上前咳嗽了一记,道:「老师,师弟如今还未走上仕途,这样做是否太张扬了。」 今日那讨张氏十罪檄,可是将邱家得罪了个彻底,未必邱韦和魏王不会想着报復回来。 崔郢哼了声,笼着袖子,施施然往宫外走:「那又如何,这条路是他自个选的,老夫只是助推一把。」 「有老夫在一天,邱老贼的算盘就成不了,至于我病退以后,他能走到哪一步,能不能承我给他留的衣钵,就看他的造化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他的语气却是十足的护短口吻,公良轲笑了笑,没拆穿这一层,跟着他走下了汉白玉阶。 外头的天气甚是晴朗,天空湛蓝,万里不见一片云彩。 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公良轲想。 从今日起,谢南枝这个名字,大约要在上京内外传遍了。 — 魏王最近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 科举受贿东窗事发后,邱韦便将他叫去,名为劝谏,实则好好叱责了一通。还勒令他这段时日好好待在王府中避风头,不准再出去惹祸。 魏王自小就有些憷大权独揽,说一不二的外祖。每次入宫请安,荣贵妃都向他耳提面命,要想夺嫡,须得依靠邱家的支持。 过去他拿这话当圣旨听,如今年岁渐长,邱韦还时常以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对他,某次给他收拾烂摊子气急了,还指着他骂道:「竖子不足与谋!倘若太子才是我邱家的儿孙,我何至于呕心沥血至此!」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魏王从此心中生出许多怨恨和不忿,邱韦的许多告诫,他也当个耳旁风听,这日也依旧如往常,寻了许多狐朋狗友,出去花楼饮酒作乐。 他招来的这些朋友大多是世家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身份不如他尊贵,看眼色的把式却不差,知道他近日心情不佳,便刻意没提会试那些风言风语,插科打诨,将魏王哄得很高兴。 正酒酣耳热时,外头忽然跑过一群嬉笑的孩童,口中嘻嘻哈哈嚷着打油诗,你一言我一语拍手对唱道:「阿翁一自转都堂,百计千方干入场。邱张财多儿子劣,无名言轻试文长……」 远远听了两句,里间就有人回过味来,微微变了脸色。 只是还没来得及去关窗,剩下的孩子便大笑起来,争先恐后补上后半段: 第75页 「有钱使得鬼推磨,无学却逼人顶缸。寄与上京言路者,好排阊阖说弹章!」* 他们所在的雅间在花楼最好的位置,推窗往下瞧就是繁华街景,这打油诗也不知在民间流传了多久,几乎每个孩子都会背上一段,从街头到巷尾你接一句,我和一句,连路过的行人听了露出点笑意。 「……」 雅间中一片死寂,魏王摔碎了所有杯盏,眼睛赤红,愤怒地粗喘着。 一旁侍奉的美姬都被吓住,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其他人也有些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世家子大着胆子,提议道:「王爷,要不然我们下去教训那些刁民一番?」 另一个有点头脑的人则暗中撞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火上浇油,猜着魏王的心思说:「肯定又是那太子的手段,王爷放心,皇上对太子厌弃得很,一定不会为这点小事动干戈的。」 魏王喝了几壶春酒,反应开始迟钝,思维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蠢货!」他恼火地怒骂,「崔郢那老匹夫……与太子势同水火,怎么可能给他当枪使!」 「定是燕王那个贱种,平日装得病殃殃的,实际早因为结亲和崔郢搭上了线,暗地里算计本王!」 房间里无人敢反驳,任由他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掀翻在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等魏王发泄完怒气,正咬牙切齿地琢磨要怎么报復回来,忽然听得砰地一声响。 他的随从慌张推开大门,气喘吁吁地赶来通风报信:「王爷,不好了!」 话音刚落,他就叫满屋的狼藉吓了一跳,语速不自主放缓,磕磕巴巴道: 「皇、皇上醒了,在宫里大发雷霆,说……说是要褫夺您的封号和王位,让您去宗庙思过!」 — 谢南枝这日颇有闲情,出门散步时,还从街边摆摊的农户处买了一些据说从山中採得的野蜂蜜,打算回去沖水喝。 这是他最近刚刚悟到的方法,那天收到信后,他对着太子殿下寄来的重瓣梅花沉思许久,也没搞清对方的意图。最后觉得花瓣幽幽的香气甚是好闻,拿来泡茶应当不错,遂愉快地决定了它们的归所。 于是才有了今日上街这一趟。 街上人多,书棋生怕他被磕着碰着哪儿,又撕裂手臂上的伤口,于是处处留意着周围的人群,不由得埋怨道:「公子,这点小事,您让我跑一趟就好了,何必自己来这人挤人呢。」 谢南枝笑了笑:「成日在东宫里待着也是气闷,不如出来走走。」 书棋看起来并不贊同:「伤筋动骨本来就该静养,您太不重视自己的身体了。」 「上回太子殿下来信,您也什么都没说。等殿下回来发现了,您要怎么办?」 谢南枝不慌不忙道:「上京离滕山本就有些距离,再加上他还要去云中绕一圈,等他回京,这点小伤早就好了,所以何必多生事端?」 「……」 书棋很想问,您是不是也怕太子殿下生气,才想着把这事瞒过去就算了。 然而谢南枝的神色实在气定神闲,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心中憋闷着不满,气鼓鼓地琢磨了一会儿,决定不把前两天从亲卫处听得的,梁承骁已在返程路上的消息告诉谢南枝。 这段时日那首打油诗在民间流传甚广,两人在巷间走了一会儿,也听到有孩子在拍手唱。 书棋是头一回听到这诗,新奇道:「这词倒是写得朗朗上口,听一遍就叫人记住了,也不知是哪位的大作。」 事情的始作俑者慢悠悠地走在他旁边,听了但笑不语。 回程路上,主僕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经过一处巷子时,忽然间里头冒出个人影,不偏不倚和谢南枝撞在了一块。 经过上次在崔府外的事,书棋已经对巷子有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见状动作先于意识一步,赶紧挡在了谢南枝面前,受惊吓道:「你干什么!」 那闷头往前走的是个模样平凡的中年人,似乎才反应过来走神撞到了人,不好意思道:「抱歉啊,刚才走路没注意前面,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谢南枝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打量他几秒,才重新挂上温煦的笑:「没事。」 那中年人应该是着急赶路,又同他道了歉,确认他没有撞到哪儿,就匆匆走了。 对方离开后,谢南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神色若有所思。 书棋担心他碰着伤口,但看他的表情又不是这么回事,疑惑问:「怎么了公子,有哪里不对吗?」 片刻以后,谢南枝收回视线,轻描淡写道:「无妨,可能是我感觉错了吧。」 …… 与此同时,一条街外的树荫下,停着一辆外表低调普通的马车。 车厢内坐了两人,一位身着锦衣袍服,模样还算俊朗周正,只是脸色苍白一些,眉眼隐约能见出晋帝的影子。另一个则是长随打扮,大约是他的侍从。 在马车中等了许久后,随从忍不住问:「王爷,您刚才都没见着那人的正脸,怎么忽然对他起了兴趣?」 那着锦衣的年轻人——也就是晋帝的第三子,传闻中一直在府内养病的燕王——闻言微微笑了一下,气质更显苍白阴郁,答道:「美人在骨不在皮,本王光是见他背影,就知这是个难得的美人,自然想拜会一番。」 随从是清楚他的喜好的,也知道燕王府的后院豢养了许多貌美青年,男女都有之。 第76页 燕王自己病殃殃的,却极其喜爱烈性和宁折不屈的美人,尤其热衷于将他们的嵴樑一寸一寸折断了,跪服在他面前。等到这一个被玩坏了,弄脏了,又兴致缺缺地去找下一个。 ——就像不谙世事的儿童喜爱拔去蝴蝶的翅膀,见光秃秃的丑陋小虫在地上痛苦蠕动,就厌弃地拍手扔掉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残忍。 思及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由衷对那位无知无觉就成为狩猎对象的美人感到怜悯。 过了片刻,马车的帘子重新被掀开,外头站着的,赫然是刚才那个模样普通的中年人。 他跪在地上,沉声对燕王道:「王爷,属下去确认了,刚才那名男子,正是几个月前被太子从倚红楼带走的人。」 「……」 燕王方才还心情颇好地敲着扶手,闻言一顿,神色也一点一点由晴转阴。 「哎呀。」他自言自语道,「这下有点麻烦了。」 「我那位好皇兄,几个月前才毁去我的一棵摇钱树呢。」 世间的事,总有那么一些机缘巧合的道理。 年初时梁承骁命人暗访过的牙侩生意,正是燕王手底下的一条线。 倚红楼买卖人口的桩点,他耗费数年才苦心搭建起来,每月能带来的银两数以万计,实实在在是他的摇钱树。但因为太子的干预,不得不暂时藏好了首尾,老老实实地避风头。 都说一物降一物,燕王作为一个纯粹的疯子,整个上京都找不出能叫他忌惮的人,甚至连晋帝都不能——只有太子是个例外。 原因无他,燕王不要命,梁承骁比他更疯、更不要命。 ——当初两人结仇的那一桩旧事就是最好的例证。 彼时梁承骁十七岁,刚回到上京不久。 燕王瞧上了他身边一个皇后塞过来的侍女,见他并不重视地把人打发去做杂务,便放下心使了点手段,将侍女掳到自己府上狎玩。但由于不小心没控制好限度,那名侍女因此香消玉殒。 据说家人来领尸首之时,已分辨不出女儿的样貌,只能在宫中侍卫的驱赶下,拿一卷草蓆裹着人离开,她年迈的老母接受不了这等打击,更是在宫外哭得快晕厥。 对燕王来说,这只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大不了赏点银子将那户人家打发了。结果就在梁承骁得知此事的第二日,他直接去了皇宫。 当时的燕王还没到出宫立府的年纪,正在母妃宫中请安,梁承骁无视众随从和侍卫的阻拦,和那位嫔妃的惨烈尖叫,当众闯进殿中,叫东宫的亲卫将燕王双手的筋络挑断,血淋淋地流了一地,甚至溅上墙壁——正如那名侍女死前的景象。 …… 燕王的手被废以后,他的母妃曾经哭天抢地地闹到孟皇后处,拿上吊威胁她给一个交代。 却不想,即使在深宫蹉跎多年,皇后仍保留着将门出身的锋利威势,闻言坐在主位喝一口茶,抬眼道:「太子性情强势,只要是他的所有物,无论他是否在乎,都决不容许他人染指。旁人冒犯一寸,他便回敬一尺。」 说着,她的声音也冷了些许: 「三皇子这次上赶着招他,吃个教训也是应当。倘若有下次,本宫倒要问问你这个做母妃的,是如何教导皇子的了。」 …… 即使已经时隔多年,再回忆起当初的事,燕王的双手依然隐隐作痛。 从那个噩梦般的一天到现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无时无刻不怨憎着太子,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 然而两人的权势差距摆在那里,想要报復何谈容易。 思及此,燕王压下了心底深埋的畏惧和痛恨,按了按自己至今虚软无力的手,眼神阴鸷道:「罢了。本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大不了费些功夫,那美人总能落到本王手上。」 「届时我再一桩桩、一件件地偿还给他。」 【作者有话说】 *:改自明代弘治年间的一首讽科举诗 燕王:假病弱+武力值0 小谢:真病弱+武力值?? 不错,可以之后给燕王殿下来一点小小的病弱震撼 第33章 返京·关起来才听话 几日后的早朝上,晋帝从昏迷中醒来不久,病体未愈,被来喜搀扶着坐上了龙椅。 金銮殿中,群臣俱是恭恭敬敬垂首立着,连长久没来上过朝的燕王和装病避风头的魏王都出现在了行列的前头。 只是两人的状态截然不同,前者虽然脸色苍白,时时咳嗽,面上始终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无论谁向他看过来,他都是含笑颔首以对,半点没有王爷的架子。后者则眼底带着青黑,一副大受打击、萎靡不振的样子。 前两天晋帝在宫中大发了一场脾气,甚至要废掉魏王的王位,将他罚去宗寺关上一年半载。 这一口风透出后,立刻被邱家买通的内侍传到了宫外。最后还是邱韦连夜赶进宫,摘下官帽,拉下老脸去了御书房求了好一番情,晋帝才勉强松口,只是仍然余怒未消,以教子无方为由,褫夺了荣贵妃的封号,将她降了一级位分。 生母被贬一事大约给魏王带来了不小的影响,他如今站在朝堂上,也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完全没有了先前趾高气扬的派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另一侧的燕王和崔郢,饱含憎恨和怨毒。 早朝一开始,众臣便察觉出了平静表面下暗潮涌动的氛围。 第77页 见燕王难得来上朝,晋帝还关心了两句他的身体,对同样站在台下的魏王却没有多投去一个眼神。 尔后群臣依次奏事,他也没有像过去的时候那样,不耐烦地把政务全扔给邱韦,而是交给了几个保皇派的官员。 见此情况,底下众人心里都浮现几分惊讶。 ——过去权倾朝野的邱氏,竟是有了失去圣心的迹象。 朝会进行到一半,有人大着胆子提出,要如何处置张家的问题。 御史台上书的讨张氏十罪檄,晋帝亦有所耳闻,原本他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但自从知道魏王的桩桩「丰功伟绩」后,便头一回正视起这个过去被自己评判为不堪大用的儿子,恼火之余,更觉得他蠢笨如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敢肖想他老子坐的位置。 看来是他过去给邱家的荣宠太多,才让这一个两个的,都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想起道士曾经同他说的:「皇上近日有一劫难,若不能成功渡之,恐引来大祸,梦中出现的黑蛇即为预示。」晋帝更是深信不疑,神情也沉冷下来,决定给魏王党一个教训。 「张氏父子罪大恶极,当处极刑,全族抄家流放。」他浑浊的眸子扫视过众臣,森然道,「此事必须一查到底,若发现有人结党营私,牵扯其中,下场就和他一样。」 「……」 在这金銮殿上站着的,能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经得住查的。 听闻这话,不少官员的表情都微微变了,连站在最前头的邱韦都皱起眉,有些始料未及,可皇帝明显心意已决,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只好隐忍地垂首不言,心底肠子都要恨青。 然而想要杀鸡儆猴,叫谁来做这个拿刀的人选,又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见朝臣都缄默不语,晋帝于是转起因为服食丹药,僵硬生锈的脑子,说:「那就择——」 燕王是不知道张家东窗事发的内幕的,但魏王倒霉,对他全然有利而无害,他也乐得推波助澜一把。见有机会,他低低咳嗽了一声,正要「强撑着病体」上前,向晋帝好好表一番忠心。 只是还没来及开口,忽然见魏王抢先一步出列,扑通跪在了地上,眼球布满红血丝,抵着后槽牙大声道:「父皇,儿臣有一事要禀告!」 大殿霎时安静了一瞬。 这一出实在叫人始料未及。在一片叫众人胆战心惊的死寂中,晋帝牢牢盯着他,沉声问:「你有何事要奏?」 只是几天没见,魏王就大变了一番模样,神情怨愤可怖,近乎狰狞,他向皇帝磕了个头,道:「儿臣要告发崔郢崔大人!科举舞弊一事,是崔郢联合他的门生,设圈套故意要陷害儿臣!儿臣是清白的!」 说着,他又往地上重重一磕,声嘶力竭道:「父皇明察啊!父皇!」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群臣顿时掀开了锅。 崔郢入仕几十年,从未遭受过这种污衊,听到他罗列的罪名还以为自己耳朵聋了。片刻的不敢置信后,气得连鬍鬚都在抖,立时上前道:「陛下明鑑!臣对大晋之心天地可昭,日月可鑑,绝不可能陷害魏王殿下!」 莫说整个朝廷,金銮殿上站着的就有不少崔郢的门徒,见老师蒙受不白之冤,哪里还站得住,纷纷出列山唿「陛下明鑑」。 魏王党的官员见状岂能示弱,当即加入进请愿的人中,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吵得闹闹哄哄,不可开交。 「……」 一时之间,晋帝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大喝道:「都给朕闭嘴!」 崔郢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在位这么多年,心里大致有数。因此没有全信魏王的话,脸色很不好看地问:「你说崔卿陷害你,有何证据?」 然而魏王似乎早有准备,抬头憎恶地瞧了人群中的燕王一眼,高声答:「儿臣找到了原先帮那张家公子代笔的书生,他亲口承认,松泉楼文会后帮张生代笔,和会试那日在城中散播文章的全是那个『无名居士』,也就是崔郢的学生,谢南枝!」 他咬牙切齿道:「此人打着『无名居士』的旗号,在民间大肆鼓动百姓,妖言惑众,其心可诛。又不知通过什么下作手段搭上崔郢,成了他的门生,师徒二人蛇鼠一窝,就是为了布局陷害本王!」 「请父皇即刻下令,把此人抓来,本王亲自折……审讯他,定给父皇一个原原本本的交代!」 可以看得出,魏王为了这场告发,大约做了好一番准备。 但这段说词前言不搭后语,不仅将关键信息隐瞒得一干二净,自己收受了张家那几十万两是只字不提,还要厚颜无耻地倒打一耙。 崔郢派的文官大概是从未见过如此脸皮比城墙厚之人,纷纷涨红了脸,气得差点背过去。 魏王党见势气焰更高,叫嚷着要将那造谣惑众的奸人缉拿归案,众口嚣嚣下,连晋帝都皱起了眉头,看向崔郢的目光多了几分怀疑。 殿中嗡嗡的议论之声越来越多,魏王脸上的得意之色也越来越明显,就在他打算再添一把柴火时,骤然听得一道凛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孤看谁敢!」 …… 魏王和燕王的表情即刻变了。 下一瞬,金銮殿的大门从两侧推开,离京将近一个月的太子着一身窄袖收腰的骑装,威势沉沉,锋利如一把出鞘的利刃,踩着内侍的通报声大步踏进殿门。 第78页 外围的官员低头向他行礼,他略微颔首以应,一路沿着朝臣分开的道路,走到了最前头,冷声道:「魏王干的好事,孤一路从滕山回京,途中亦有所耳闻。足足百万两白银,放在北境也可供军士一段时间的吃穿,邱家说收就收,想来私库的钱财快积攒得与朝廷国库相当了。」 顿了下,又嗤笑:「——也不知这蛇鼠一窝说的到底是崔大人和那谢生,还是另有其人啊,皇兄。」 这话不可谓不杀人诛心。 不仅邱韦的神色瞬时阴沉下来,魏王也被气得跳脚,大怒道:「你——你血口喷人!」 原本清流的文官跟斗急眼的乌鸡一样,正梗着脖子,预备和魏王党争个高低上下。闻言一个个都愣了,显然没料到现在的状况。 崔郢的几个门生更是迷茫,没明白向来看不惯老师的太子殿下怎么会向着他们说话。 崔郢也有些意外,因此多看了梁承骁一眼,嘟嘟囔囔摸着鬍子道:「老夫要他这么好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遭此抨击之词,邱韦虽有愠怒,但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话,阴沉地盯着他道:「从上京到滕山就有十日之距,殿下往返一趟,仅用一月不到,想必十分辛苦。」 这话是在暗指他没有诚心为晋帝祈福,就急着来找魏王的麻烦,居心叵测。 梁承骁并不接他的话茬,讥讽地扫他一眼,对晋帝道:「父皇莫忧,儿臣在滕山设下祭台,日夜诵经文以祝祷,最终求得神明降下化解劫难之法,快马加鞭赶回了上京。」 他掩去面上的嘲弄之色,道:「如今请来施法的仙师已经到了宫外,随时等您召见。」 「……」 原本晋帝还为梁承骁闯进金銮殿的做法有些不满,觉得他行事骄横,目中无人,但一听从滕山请到了仙师,立刻又想起笼罩在自己头顶的劫云,顿时什么都不在乎了,神色急切得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着急想去和仙师讨教。 他冲来喜使了个眼色,后者十分机灵上道,见状立马提高声音,大声问:「诸位大人可还有事要奏?」 眼看一番谋划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魏王着急起来,膝行两步上前,求道:「父皇,您一定要为儿臣做主啊!父皇!」 晋帝本来就已经极度不耐烦,此刻再看到这个蠢货儿子,只觉得万分碍眼,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你还有脸说!今日就滚回王府思过去,没有朕的允许,不得迈出府邸一步!」 闻言,魏王如听晴天霹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群臣于是不敢言语,等来喜公公高声宣布了退朝之后,老老实实地行礼山唿万岁。 晋帝刚站起身,余光瞥见台阶下垂首而立的梁承骁,心里觉得比起魏王,太子实在是听话好拿捏了太多,于是想了想,道:「如今太子已经回京,严查张家的事,就交给太子吧。」 「……」 最后一步如计划实现,梁承骁挑了下眉梢,无视两个兄弟投来的阴毒目光,拱手道:「儿臣领旨。」 晋帝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 梁承骁这一趟回程仓促,刚进城就带人去了宫中,让纪闻先带着从张家「劫富济贫」来的丰硕战果回府。 从上京到滕山毕竟路远,一来一去耗费将近一个月——也就是说,他有一个月没看见谢南枝了。 此刻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下朝回东宫时,想到即将见到的人,梁承骁难得地心情愉悦。 谢南枝惯和只猫儿似的,偶尔温驯听话,但是不多。他不在京中,不知对方是否好好调理身体,养得稍微匀称一些。让纪闻带回的古玩字画,也不知对方是否有合心意的。 还有上次寄去的重瓣梅花,暗部虽然捎来了翠玉轩的回信,谢南枝在信中却将此事忽略了,一字没有提起,只说一切安好,盼殿下早归。 梁承骁后来询问了亲卫,得到的答覆也是支支吾吾的「看不出谢公子是否喜欢」。 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对太子殿下而言,实在是陌生而奇特。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品这番微妙的滋味,刚踏入府中不久,就见面色有些古怪的纪闻迎上来,道:「殿下,您回来了。」 行路途中染了一身风尘,梁承骁本来打算去主院更衣后再去找谢南枝,闻言「嗯」了一声,就没管他。但见纪闻一直期期艾艾地跟在后头,大有要跟着他回去的意思,略微一顿,面上出现几分怀疑:「你那什么表情,出什么事了?」 「……」 纪闻顾左右而言他,咳嗽问:「殿下,今日的早朝还顺利吗?」 他这副态度,梁承骁更觉有异,沉下脸色,问:「到底怎么了?」 看纪闻遮遮掩掩的样子,他心中下意识浮现最坏的可能,声音寒凉如同淬了冰:「翠玉轩出事了?」 这话纪闻可不敢乱说,后背冒汗地疯狂摆手:「倒也不是……呃,不算是吧。」 见梁承骁彻底停住了步子,面色肃冷,压迫感十足地望过来。 纪闻终于不敢打马虎眼了,挠了挠头,唉声嘆气道:「这事我不好说,先前张家挑事的时候,谢公子……受了点小伤,具体如何,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 谢南枝昨夜翻一本文集入迷,吹灯晚了一些。 所幸他这两天没什么事,就放心地早上多睡了个把时辰。 第79页 卯时时分,院外隐约传来声响,似乎是书棋张罗着让别人把什么东西搬运进来,尽管已经轻手轻脚,他还是听到了一两声动静。 只是他实在太过睏倦,就把被子往头脸上一蒙,缩进床榻里侧继续做梦。 昏昏沉沉间,不知过了多久,他模煳听见书棋的小声惊唿:「太子殿下……」和房门从外推开的声音。 谢南枝正是陷在黑沉乡中,迷迷煳煳不愿清醒的时候,不自觉带着浓重的烦躁,心道什么人这么不招待见,平白扰人清梦。 然而「太子殿下」这个词迟缓地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努力加载了几秒后,他勐然从梦中惊了起来。 等一下,谁来了?! 这下顾不得清梦不清梦了,谢南枝蓦地从榻上坐起,仓促间一撩帷帐,却见那本该在回京路上的人,如今坐在他房中的梨花木桌旁,手捏一杯隔夜的冷茶,垂眸看不出情绪。 谢南枝:「……」 当初有多信誓旦旦,现在翻车就有多猝不及防。 见他醒来,梁承骁抬起眼,视线落在他的手臂,那一处被绸布包裹着还未痊癒的伤口。 他自小在北境军营中长大,见过的外伤没有无数也有上千,一眼便识出这道伤为利器所划,狭窄纵深,难以癒合。 房间中寂静了片刻,无人说话。 过了许久,梁承骁才收回视线,指腹摩挲着瓷盏,冷道:「孤在想,是不是要把你关起来,锁在孤随时能看到的地方,你才能稍微听话一点。」 【作者有话说】 热烈庆祝小谢翻车!(不是 写魏王有事上奏的时候,差点无比顺畅地接上「臣妾要告发熹贵妃私通」 下次更新在周二和周三 第34章 巧言·那您受用吗 在此之前,谢南枝并没有想过,如果他受伤一事叫梁承骁知道了,会有什么结果。 倒不是他算有遗策,而是他潜意识里迴避这个问题,想着能不叫对方看出端倪最好,省去一番牵扯。 但现在他知道了。 太子殿下说到做到,虽然没有真的把他锁起来,但採取了一种更直白有效的方式——当天晚上,梁承骁就让侍从将主院重新收拾了一番,然后给了谢南枝两个选择。 第一是与他同住,第二是任意挑一间喜欢的侧殿。 谢南枝:「……」 大可不必说选择。 小谢忧愁地嘆口气:「我在翠玉轩住得挺好,殿下何必大动干戈。」 他组织了一会儿措辞:「遇见那地痞只是个意外,反正我也没受什么伤,过两天就好全了。大不了下次我再,呃……」 话说到一半,忽然接收到太子殿下隐含威胁的眼神,他瞬间温顺地换了个说法:「我的意思是,没有下次了,我一定慎重考虑。」 「孤觉得不好。」梁承骁不想听他找的任何藉口,冷酷道,「不亲自看着你,孤不放心。」 即便如此,谢南枝仍然妄图垂死挣扎一番:「朝中的中立派对您的印象好不容易有所改善,此时如果传出您偏幸娈宠的风言风语,对您的名声不利。」 梁承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孤何时在乎过名声?上京谁人不知东宫专横跋扈,性劣难移。」 顿了下,又哼笑:「正好叫他们做个心理准备,免得日后再来对孤说三道四。」 这话说得其实有几分言外之意,可惜谢南枝没听出来,还在继续绞尽脑汁地找藉口:「……我喜欢秉烛夜读,常常亥时还没有歇息,与殿下住在一块,怕是会打扰殿下。」 梁承骁不为所动:「哦?读的是什么,让孤也长长见识。」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啊。 谢南枝内心腹诽,面上矜持说:「只是一些不务正业的游记志怪,大多都是杜撰,应当入不了殿下的眼。」 「不错,还知道不务正业。」梁承骁抱着手臂,用一种凉薄的语气道,「在伤好之前,别让孤撞见你又在『秉烛夜读』,不然你钟爱的那几个厨子,孤明日就送去别庄。」 谢南枝:「……」 太子殿下在蛇打七寸这件事上实在很有见地,谢南枝花费两秒钟衡量了一下,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微笑道:「我觉得侧殿就很好,劳烦殿下了。」 …… 于是此事就这么敲定下来。 翠玉轩众人中,唯有书棋欢天喜地,觉得总算能有人管着他家公子了。 谢南枝看着性子平和疏冷,好像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私底下却是十足的任性,喜甜食,讨厌吃苦,每次大夫开来的药都会被他偷偷找由头倒掉,偶尔几次被书棋抓了个现形,他还能心理素质极强地拍去衣襟上的灰尘,镇定地负手离开现场,假作无事发生。 若不是院外那几盆原本开得好好的海棠,忽然无缘无故全枯萎了,书棋都要信了他装出的表象,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谢南枝起初闹心了一阵,尔后也逐渐习惯了。 梁承骁并没有限制他什么,只勒令他在主院好好养伤,连张家贪腐案的调查后续都没让他参与。 太子殿下很忙,不是时刻都在府中,纪闻倒是常常出现,有时与谢南枝汇报一声目前的进度,某次甚至带来了一盒做工繁琐精细的点心,和数罐青花釉装的贡茶。 「这是?」谢南枝看着桌案上的东西,神色意外。 单看那茶罐青花釉里红镂雕的纹饰,外圈绘制的青花莲瓣和卷草纹,便知这不是民间能产出的东西。 第80页 果然,纪闻咳嗽了一声,说:「这是宫里来的贡茶。这些天殿下已经把景恆宫里心术不正的宫人处理干净了,皇后娘娘得知了阿红花和香粉的事情,也知道这些天是您在为她调理身体,心中十分感激,听闻您喜欢宫里的茶,特意嘱咐我给您送些茶叶过来。」 停了一瞬,又小声道:「这件事殿下也知道,让您想收就收着,不要有负担。」 闻言,谢南枝稍有些错愕,过了一会儿,才道:「分内之事而已,何必感谢。」 尽管暗部和东宫的亲卫都因为他找到了阿红花的压制之法,对他多有钦佩感激,甚至现在皇后都来表达谢意,但只有谢南枝自己知道,他最初选择留在东宫的动机就不纯。 他不是什么慈悲的善人。从在倚红楼一无所知地醒来到现在,他所发现的所有蛛丝马迹都指向一个可能—— 他并非北晋人,连出现在上京的理由都值得怀疑。 那日纪廷返京,带来的陈秉章真迹更是如一道惊雷,叫他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深重的疑窦。 那幅字右下角印章处的南越古语,梁承骁没有看懂,以为是落款时间,但谢南枝瞧见的第一眼,对应的字义便出现在了他脑海中,随后的一瞬,掀起了万丈惊涛骇浪。 ——【永寿十六年 赠元景】 那是领兵前往平襄之前,陈秉章留给外孙的亲笔题字。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它最终还是没有去往它该去的人手中,而是永远被遗忘在了陈家人葬身的北地。 …… 「公子,谢公子?」 纪闻见他失神,奇怪地喊了他两声。 谢南枝的睫毛颤了颤,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心绪有些复杂。 从他看见陈秉章的题字起,他是谁,又为何来到上京……这些问题就不重要了。 他唯一想要查明的是,当年的平襄之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并不在乎北晋皇室的恩怨纠葛。无论是点破香粉的阴谋,还是设局算计邱张两家,他从始至终都在为自己的谋划铺路,整个东宫不过是他藉以达成目的的筏子。 可有人却因此心存感激。 谢南枝沉默片刻,平静道:「放着吧,替我谢过皇后娘娘。」 上回进宫因为种种事由,他没有见到那位孟皇后,但堂堂将门贵女,在吃人的深宫蹉跎这许多年,其中孤苦辛酸,大约难与外人说起。即便如此,她还有狠心和魄力把年幼的太子送往北境,在兄长身边教养长大,这才养出梁承骁如今的手腕和品性,是个可敬的女子。 纪闻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还有,皇后娘娘说,如果日后有机会,希望见您一面。」 这句传话大概梁承骁都不知道,因为纪闻见他不答话,马上表了态:「当然,我只是负责带个话。您如果不愿意,没有人会强迫您。」 梁承骁在景恆宫留下了不少影卫和随从,保护孟皇后的安全,但本质上这些人都忠于太子。梁承骁对谢南枝的重视,众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太子没有发话,自然以谢南枝的意愿为先。 谢南枝蹙了一下眉,而后很快松开了。 尽管不明白孟皇后为什么要见自己,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在晋国停留多久,于是随口道:「那就日后再说吧。」 — 晚间时分,书棋捧了伤药过来,替他更换。 本来这些活计谢南枝自己也能做,就是一只手终究不方便,只好劳烦他人。 每次见那伤口,书棋都觉得触目惊心,难受道:「都过去这些日子了,怎么总不见好,这样划一刀得有多疼。」 谢南枝左手持着一卷书在看,失笑说:「皮肉伤哪会癒合得那么快。」 书棋撇了撇嘴,想说这肯定和您不按时吃药有关系,只是一抬头,忽然见房门口站着个熟悉的人,忙行礼道:「太子殿下。」 「……」 梁承骁刚从宫外回来,着一身皁色窄袖蟒袍,安静站在门外,仿佛能融进月色中去。闻言「嗯」了一声,迈步走进来:「我来吧。」 这话是对书棋说的。后者明显呆愣了一下,还没理解他的意思,就见梁承骁已经接过了他手中的药瓶和裹帘,淡道:「下去吧,这里不用你。」 书棋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偷眼瞧了下谢南枝,见他没有反对,低头应了声是,悄悄退下了。 这里本来就梁承骁的住处,他会过来也在意料之中。 谢南枝合上了书册,见梁承骁清创上药的动作并无生涩之处,仿佛经歷过千百遍,意外问:「殿下还会这个?」 梁承骁并未抬眼,他跟着孟重云在军中待久了,自己流血受伤时并不当作一回事,此刻看见那道伤口狰狞横陈在谢南枝手臂上,却莫名觉得不虞和沉重,触碰时都不自觉地放轻力道,反问说:「你为何觉得孤不会?」 「嗯……现在我知道了。」 谢南枝倒是没什么痛感,只觉伤处像落了一片羽毛,既轻又痒。叫他忍不住移开眼,想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他回想起梁承骁过去的经歷,顿时瞭然。 上药时闲着也是闲着,他忖度了片刻,问:「晋国的北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有时候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雪和苦寒,才能教养出梁承骁这副强势、锋利又足够温柔的性子。 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梁承骁看了他一眼:「你想知道什么?」 第81页 谢南枝换了个姿势,以一种聊闲天的口吻,好脾气答:「气候,百姓生活,您的经歷,都可以。」 梁承骁于是依他所言,平淡道:「北境又分并州、封州、雁门三郡,与外域胡族接壤。」 「孟家所握的军队驻扎在雁门关,处暑时接连三月无雨,寒冬又有风雪之灾,不是个好去处。」 谢南枝下意识代入郡守的视角,沉吟道:「夏日干旱,冬日雪灾,作物难以收成,当地百姓如何生存?」 「城中百姓畜牧为生。」梁承骁道,「北境有一作物,名为棘草,无论严寒酷暑均能生长,百姓常用其饲养牛羊马匹,低价贩卖给周边的郡县。但柴米油盐这些生活的必需品仍然贵如金银,加之当地的氏族故意抬价,许多寻常人家吃不起糙米,在冬日用野菜和草根果腹,每到岁末,因飢饿冻寒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谢南枝虽然在此前有诸多猜测,却不想,当地实际竟是如此境况,一时有些语塞:「那朝廷……」 话音还未落,他也想到了朝中贪腐成风,尸位素餐的宗族世家,深深蹙起眉。 梁承骁讽笑了声,将用空的药瓶扔在一边:「皇帝忌惮手握重兵的孟氏,自然不会想着北境的百姓。每年年末意思意思发下来的赈济钱粮,也要被途中官员盘剥大半,真正用于生民的,十不存一。」 「舅父作为戍边将领,亦难左右城中的布政之事。只能在严冬时让手下心腹乔装成商人,用部分余粮接济百姓。」 谢南枝静默了一会儿,神情变得沉肃悲哀。 浊世中独善其身易,想要济世安民何其艰难。孟家与陈家类似,一腔碧血丹心反倒格格不入,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遭人猜忌的靶子。 「从那时起,孤便在想——忠君爱民,也要看忠的是什么君,爱的是什么民。」 梁承骁替他包扎好了伤口,以一种嘲弄的语气,说出了最大逆不道的话。 「倘若君主不仁,民不聊生,大可取而代之。」 「……」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唯一的听众怔愣了一下,许久没有说话。 初夏夜里还是凉,梁承骁将谢南枝脱下的外衫递给他,他不欲与谢南枝深谈这些沉重的话题,半带嚯笑道:「给点反应,夫人。」 谢南枝眨了下眼,过了半晌,才由衷说:「我现在明白,过去那些关于您的传言是怎么来的了。」 梁承骁挑了下眉梢,没料到他的反应:「什么?」 谢南枝幽幽嘆一口气:「我刚来东宫时,曾听人称赞您的韬略。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来,觉得确有道理。」 「如果您早生十年,莫说楚水两岸,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之处,当尽归于君。」 「……」 此言堪称狂妄。偏偏谢南枝的语气又是心悦诚服,仿佛他已经预见了,并且真心实意期盼着那样的未来。 梁承骁心中蓦然一动,深深地看向他。 许是没有旁人,又已经夜深的缘故,谢南枝的姿态也闲适了许多,一手拄着下巴,歪着脑袋望他,全然不知自己刚才说了怎样一句叫人心绪难平的话。 梁承骁落在身侧的手攥了又松,确认他只是在单纯感慨,与任何一个信任诚服他的臣子无异。 他最后按下了心中涌动的情绪,客观评价:「巧言令色。」 谢南枝毫无辩解的意思,笑了笑:「哦,那您受用吗?」 「受用。」梁承骁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但是为了你自己的日后考虑,孤建议你谨言慎行。」 谢南枝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但这时刚有随从在外叩门,他就顺势转移了注意力。 这大半夜的,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正要起身应答,然后被梁承骁拦下了。 「无事。」梁承骁说,「是颜昼那里送来的东西。」 他从侍从手中取来了木匣,放在房中的桌案上,示意谢南枝自己来看。 安王世子送来的? 谢南枝心中疑惑,摸索着木匣的暗扣,问:「这是什么?」 梁承骁道:「上回在围场比试射箭,你赢来的彩头。」 伴随着他的回答,谢南枝也看见了,匣中叫几层绸布小心包裹着的一把匕首,长约七八寸,刃呈柳叶形,握手处雕刻繁复,另有猩红的玉石镶嵌点缀,瞧着很有一种残酷的美丽。 习武之人谁不钟情刀剑。 谢南枝心底微动,将匕首抽出护鞘,刀刃离鞘后,仅是无意间触到包裹的丝绸,就轻松划开了布料,可见刀锋之利。 「颜昼有一位族叔,极擅铸器,但凡出自他手的无一俗物。」梁承骁屈指敲了敲木匣的边缘,解释道,「他给颜家所有的小辈都打了兵器做赠礼。孤上次就瞧中颜昼珍藏的匕首,觉得拿来给你防身正好,特意指明了要它做赌注。」 原本颜昼是藏着掖着不肯的,还腆着脸打算输了就耍赖。 但谢南枝那一箭毕竟是他亲口应允的,况且还射中了锦鸡给他夫人做毽子,世子殿下就算有城墙厚的脸皮也不好不认帐,只好心中滴血地叫人把匕首送来了。 原来事情的原委是这样。 谢南枝有点想笑:「倒是让世子忍痛割爱了。」 梁承骁对此不予置评:「原先这匕首有一尺二寸长,携带多有不便,这一个月里,孤请那位颜大人重新锻造了一番。」 第82页 同时也将刀柄处做了雕刻和修饰。 世人常将佩刀佩剑作为身份的标志。那位颜大人因此询问,是否需要在匕首上篆刻名姓。但太子殿下沉吟了片刻,还是说:「算了。」 「此刻所写,并非你真实的名姓。」梁承骁道,「不如等未来再做决断。」 他说这话的态度自然,并没有往深里想。 谢南枝却怔了一瞬,看了匣中的匕首好一会儿,似乎陡然从一场月夜的幻象中惊醒。 等梁承骁神色莫名地瞥过来,他才垂下眼,道:「……好。」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我应该赶上了吧 第35章 拌嘴·不如叫雪球 楚水以北,南郡。 民巷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外,走商打扮的青年人谨慎张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才挑着扁担竹筐闪进了偏门中。 这一处宅院地方不大,青年反手插上门闩,穿过前厅,推开正堂的门。见屋里分立几名侍卫,正中间站着一个面色沉冷,腰侧佩刀的黑衣男子,心中立时有了数,单膝跪地行礼道:「卯部十一,见过穆大人。」 这方民宅正是十二部在南郡的临时据点,屋里站着的,正是暗部四处搜寻不得,仿佛平白从人间蒸发的戌部统领,端王心腹穆乘风。 数月过去,穆乘风较先前在涿县大为不同,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眼珠也带着明显的血丝。 这段时日无论是他还是十二部都不好过,萧元景失踪后,戌部一边防备着梁承骁的追杀,一边将南三郡翻了个底朝天,几乎掘地三尺,依然寻不到王爷的下落。 在意识到萧元景很可能已经离开南方之后,他立刻调动了十二部在北晋所有的暗桩,以期王爷要是在某处露面,他能马上得到消息。 但梁承骁也不是吃素的,他这边稍有分毫动静,此人就如一匹咬定不放的虎狼,随时预备将猎物扑咬致命,短短几月,已有数个线人因为不小心暴露了端倪,被暗部在睡梦中割断了喉咙,十二部多年辛苦布局,如今损失惨重。 更叫人恨得咬牙切齿的是,他还将十二部出现在南郡的线索「好心」分享给了高逢。 原本跟着萧元景前往北晋的数十精锐,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战士,在一波又一波刺客消耗后,仅存无几,追兵纠缠下,穆乘风不得不带着人,频繁更换落脚之处来躲避围剿。 穆乘风疲倦地按了按山根:「临安又有密信?」 伴随时间一天天地拖长,临安那位也逐渐起了疑心。 起初几封信还是金翎卫代笔,最后一两封干脆变成了萧元征的字迹,直接询问萧元景的状况。 戌部按照萧元景的命令,没有将他失踪之事透露一个字,但皇帝亲笔寄来的书信,没人敢贸然回復,只好暂且积压下来,等萧元景回来再做处置。 他已经考虑了最坏的可能,然而这一次,卯十一却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份密报,神情一反之前的颓丧,隐带兴奋道:「不是。是上京传来的消息,很可能同殿下有关。」 话音还未落,就看穆统领蓦地抬眼,紧紧盯住了他:「……你说什么?」 在他身后,几个戌部的侍卫也纷纷浮现不可置信和狂喜之色。 卯十一压抑着激动,还要再重复一遍,但下一秒,手上的密报就被穆乘风抢走,只好解释道:「两个月前,上京举办春闱时,出了一桩徇私舞弊的丑事,北晋魏王和几个名门望族均牵涉其中,闹得沸沸扬扬。」 不用他多说,穆乘风迅速浏览了一遍密报记载的事情始末。 与不少闭目塞听,还被蒙在鼓里的北晋官员不同,卯部作为萧元景费心多年经营的情报网,触鬚遍布楚水两岸,上至达官贵族的阴私丑闻,下至街巷坊间传言,无所不听,无所不达。打探到的科举舞弊事件,前因后果条分缕析,完完全全是另一番模样。 从始至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引诱魏王和那张家的公子主动跳入陷阱,一环接一环,紧咬相扣,而那布局之人稳坐幕后,不费分毫力气,收尽渔翁之利。 这样的行事作风实在太过熟悉,卯部的主事人本来只是惊疑不定,直到看见上京广为流传的那篇《新楚都赋》时,彻底坐不住了。 穆乘风只大致扫了一眼密报,视线就牢牢定在信中出现的「无名居士」这个名字上。 他心底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沉声道:「那篇文章呢,拿来让我看看。」 那篇赋文卯十一也誊抄了,闻言赶紧翻出来,只是还没递到穆乘风手上,忽然听身后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谁的文章,萧元景?」 「……」 卯十一一怔,后知后觉转过头,却见一个随从打扮的人,推着一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从庭院走进屋内。 少年不过才十六七岁光景,生一双狭长凤眼,颜如渥丹,容色极盛,膝上盖一条毛毯,遮住了膝盖以下的部位,叫人看了不由得心生惋惜。 ——模样这样好的少年郎,竟是个身有缺陷,不能自己走路的。 他直截了当地称唿萧元景的名姓,不带分毫敬意,又让随从上前,拿过密报给他。 然而穆乘风只是静默了一会儿,没有阻拦的意思。 卯十一愣愣问:「这位是……」 穆乘风没说话,一旁的侍卫见状,开口为他解惑道:「这是申部的凤先生,前些日子才渡江来到北晋。」 第83页 申部。 一听这个名头,卯十一的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尊敬。 十二部各部之间相互交集并不多,他对申部也只是听过一些消息,传闻其下只有寥寥几人,每一位都是人中龙凤,平日伴随殿下长驻军中,为殿下出谋划策。 只是眼前的少年还未及弱冠,何以进入申部,又何以担得起「先生」的名号,卯十一稍感疑惑,但心想殿下用人一定有他的道理,便恭恭敬敬地跟着喊了一声「凤先生」。 少年什么都没说,一目十行将那篇《新楚都赋》翻阅完了,才还给穆乘风,冷笑道:「是他写的。他的文章,烧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 余音落下,屋内寂静了一瞬。所有人脸上都掠过如释重负和喜悦的神色。 戌部的侍卫最先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道:「统领,我现在就去让人收拾东西,前往上京……」同殿下汇合。 知道萧元景平安无事,穆乘风心中悬着的重石总算落地,还没来得及应答,就听少年嗤了一声,抓着轮椅扶手,毫不留情地泼了他们一盆冷水:「蠢货。你们还没看明白现在的形势吗?」 「当初离开沂郡之前,我就警告过他,萧元征不可信,他手底下的金翎卫蛇鼠一窝,更不是好东西。」凤先生皱着眉头,语气既是嫌弃,又恨铁不成钢,「是他一意孤行要走这条路。」 「如今他人在上京,还有心思算计人,想来是安全无虞。不主动联络暗桩,十有八九是有自己的谋划。你们上赶着去联繫他,除了添乱有什么用。」 「……」 听到这里,其他人都静了一静。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可上京作为北晋国都,毕竟与南郡不同,处处龙盘虎踞不说,还有个毫不遮掩对殿下杀心的晋太子,几乎一着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殿下孤身一人处于险境,叫他们待在南郡,眼睁睁看着,这怎么可能! 穆乘风缄默了片刻,问卯十一:「写文章的人……如今是什么身份?」 卯十一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连忙道:「写这篇赋文的人并没有留下名姓。」 「但坊间有传闻说,此人正是朝中翰林大学士崔郢的弟子,名叫谢南枝。」 — 科举舞弊案最后以张家全族流放,魏王被罚在王府思过告终。 后续的琐碎事项,谢南枝没有参与,梁承骁亲自看着他在主院好好养了一阵伤,等到伤口差不多长全的时候,时间也一晃到了六月。 上京的夏天来得早,好像一夜之间,院子里的花木就披上了浓郁的绿意,正午日头晒时,已经需要打扇来送风降温。 白日变长,日中就容易犯困。 谢南枝这日在殿中午休,睡意正浓稠时,忽然听得院落里什么动物的「呜呜」叫声,和书棋阿九手忙脚乱的:「别跑!」和「公子在午睡,抓住它,别让它熘进去!」 只是想睡一觉的谢南枝:「……」 这段时日梁承骁又忙碌起来,时常积攒许多摺奏,一直处理到深夜。 好消息是,太子殿下还算有点良心,体谅他身体还未完全恢復,没再让他在旁边念奏疏。 坏消息是,此人不知道犯的什么毛病,自己在书房批摺奏,非要把谢南枝也叫去,看书也罢,作画也罢,反正得在他视线范围内待着。 如此几次后,谢南枝实在受不了,干脆放下书册,真心实意地向梁承骁提议:「您还有多少公文没看,要不分我一半,看完让我早点回去睡觉。」 「……」 不论太子殿下作何感想,至少谢南枝还是被迫加了好几个夜班。 此刻听到外头的响动,他无可奈何地睁开眼,打算出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才推开门,就看地上滚过来一个毛茸茸的黑色糰子,由于实在太黑,甚至分不清眼睛鼻子嘴,看着像一团奔跑的毛球。 他扬了下眉梢,问:「这是什么?」 梁承骁正好从院外进来,一眼就看见在地上翻滚撒欢的蠢狗,唇角一抽,问随从说:「怎么跑这儿来了?」 随从也没搞清状况,支吾了半天,赶紧找负责的人去了。 见谢南枝看过来,他点了点那个糰子,颇为无语道:「颜昼托人从西域捎来的獒犬,养得高大兇悍,威风凛凛,带出去打猎的时候不知被哪儿来的杂毛狗糟蹋了,产了一窝小崽。他每次见了就糟心,干脆都送人了。」 「本来养在围场里,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了。」 「……」 世子爷真是从不缺笑话。 谢南枝心道。 那狗崽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对他尤其亲近喜欢,摇着尾巴绕来绕去地围着他的衣角嗅。 梁承骁也看出来了,饶有趣味道:「它倒是喜欢你。」 谢南枝有些意外,不过他并不是讨厌狗的人,打起精神与狗崽玩了一会儿,说:「大约是我这件衣服拿去熏过香吧,动物的感官总是更灵敏一些。」 梁承骁抱着手臂看他,唇边噙着一丝笑,似乎突然起了兴致:「还没有人给它起过名字,你替它想一个吧。」 谢南枝其实睏乏得很,只想回去睡个一时半刻,但看梁承骁这架势显然不打算一会儿就走,于是幽幽嘆一口气,道:「是吗。我看这狗通身漆黑,神骏无匹,不如叫雪球。」 第84页 由于他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会信口胡诌的人,话音落下后,庭院中所有随从都凝滞了片刻,表情介于怀疑自己和怀疑耳朵之间。 梁承骁也一怔,随即朗声笑起来。 他唿哨了一声,那狗崽就迈着短腿滚到他脚边,被太子爷从地上提了起来,用一种郑重的语气道:「听到了吗,以后你就叫雪球。」 狗崽当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歪着脑袋懵懵懂懂地「呜」了一声,全然不知道日后威风凛凛的自己要顶着一个怎样的名字。 侍从上前,把雪球抱走了。其他人也跟着识趣地退下。 梁承骁同他一道走进内殿,说:「过两天皇帝要带朝臣宗亲,提前去行宫避暑。你想留在这里,还是跟孤一起去?」 这也是北晋皇室向来的惯例了,每年夏天,晋帝都会携重臣与后妃,去往京外的避暑夏宫居住,六月启程,直至九月才返京。 谢南枝想了想,委婉道:「我觉得东宫就挺好的。」 反正他也不是很怕热,一个人待着更清静。 梁承骁于是镇定地颔首:「一起去是吧。行,那孤让纪闻收拾东西,上京到行宫路远,骑马过去太累,到时候再添一辆马车,你坐着也省力一些。」 谢南枝以为他没听清,耐着性子,又重复一遍:「殿下,我说留在这里挺好的。」 「孤听到了。」梁承骁的神情带了几分匪夷所思,「还是说,你觉得孤真的在徵求你的意见?」 谢南枝:「……」 积攒了半天的起床气终于在这时候到达峰值。 「我要睡了,您请便。」 谢南枝面上挂着十足虚假的微笑,把太子殿下请了出去,然后「砰」一声关上了大门。 梁承骁平白无故被扫地出门,着实意外了一下,挑眉道:「怎么忽然使起性子了。」 门内的人不答,显然是不想搭理他。 院里留下的侍从当场撞见这等秘辛,都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立刻变聋变瞎。 然而太子殿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表情逐渐转向沉思,过了半晌,不知想通了什么关窍,竟心情莫名其妙地愉快起来,扬手招来一旁战战兢兢守着的书棋和阿九,吩咐道:「让他多休息一会儿,晚膳让厨房推迟了送。」 垂着头心惊胆战,生怕他会发怒的书棋:「啊……啊?」 直到目送梁承骁离开,他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磕磕巴巴地问阿九:「我、我们公子,刚才是把殿下赶出来了,对吧?」 阿九原本对梁承骁有一种下意识的警惕,每次见他过来都躲得远远的,看见这一幕也呆呆地眨眼,脸庞涨红,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我就说吧。殿下和公子,实在般配。」书棋喃喃道,过了半天,才魂不守舍地去做自己的活了。 — 过了两天,谢南枝和公良轲相约去拜访崔郢。 算上之前养伤的时候,谢南枝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崔府,一来是梁承骁看得紧,不准他四处乱跑,二来也是他心存些许歉疚。 无论结果如何,他总归是利用了他这位名义上的老师。 果然,崔郢见到他之后,冷哼了一声:「还知道过来。」 谢南枝低眉顺眼地听了他两句责备,恭谨道:「怕来得太频繁,叨扰您休息。」 崔郢只是嘴上训诫一二,心底也关心他的身体,嘀咕着「少找些花里胡哨的藉口」,示意他进屋说话。 进门之后,崔郢先考校了他几个问题,确认他在养伤期间也没有怠慢学问,内心十分满意,面上仍做出一副差强人意的样子,捋着鬍鬚道:「勉勉强强吧,日后还须勤勉,时刻不能松懈了。」 谢南枝颔首称是。 公良轲见这一出过去,赶紧笑着打圆场,说起朝中别的事。 交谈间,崔郢瞧着这个年轻的关门弟子,越看越称心,觉得他既有天资,又足够谦逊勤勉,品性正直,亦不缺手段,实在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往后只要稍加提点,他自能够日转千阶,平步青云。 可惜他一生未娶,膝下并无所出,要是有个闺女,正好嫁给这样的如意儿郎,亲上加亲。 思绪几转后,崔郢更加坚定了要把谢南枝培养成接班人的想法,沉吟了一息,道:「过两日陛下携群臣前往夏宫,你们二人都同老夫一起去,正好跟在老夫身边,多学多听,趁此机会歷练一番。」 一般而言,能跟皇帝去行宫的都是朝中重臣,留下的则是品级低的官员,确保到了京外,朝廷也能正常运转。 像崔郢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想带一二学生在旁边侍候,自然没有人敢置喙。 闻言,谢南枝持茶盏的手一顿,实在不能理解这一个两个的,为什么都要带他去行宫。 但事已成定局,依太子殿下的脾性,如果他一直不答应,对方大概做得出当众把他扛上马的事。 他心底嘆了口气,面上温顺道:「但凭老师安排。」 崔郢见他不推不诿,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问公良轲的意思,后者当然是无不应的。 于是此事就这样敲定下来。 崔郢对公良轲说:「我一把老骨头,身体比不上你们年轻人硬朗,就不跟着你们骑马了。南枝手上的伤才好没多久,也同我一道坐车,这样没有问题吧。」 公良轲知道他的意思,笑道:「老师和师弟的身体要紧,不用管我,我自会安排妥当。」 第85页 谢南枝原本正转着瓷杯走神,听闻这话,略微一怔:「我其实不用——」 话才起了个头,见崔郢和公良轲都看过来,忽然回过神,突兀地剎住了。 「无事。」他按了按太阳穴,深感最近缺觉厉害,都开始影响思绪运转了,神态自若地找补回来,「那就麻烦老师和师兄了。」 只是同样都是去行宫,梁承骁那里…… 他眨了下眼睛,镇静地给自己找藉口。 事有轻重缓急,当然是稳住崔郢这边更重要。 至于太子殿下,想来他如此顾全大局,一定会体谅的。 — 天色将晚时,谢南枝估摸着时辰,料想东宫的车马已经等在了崔府外头,便主动告了辞。 公良轲本来想同他一道离开,还没起身,就听崔郢道:「慢着,你留下。」 公良轲愣了一下,以为老师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便多待了片刻。 结果等谢南枝的身影消失在院外,崔郢背着手,在屋里烦躁地转了两圈,尔后严肃道:「不对,你师弟有问题。」 「……」 公良轲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神色不解问:「您是说南枝吗,他有什么问题?」 「你没有发现吗?」崔郢说,「方才谈话的时候,他走神了多少次,一看就是有心事。老夫看他精神不济,大概晚上也没休息好。」 「哦,您说这个啊。」公良轲还以为有什么事,听闻此言,颇有点哭笑不得,「师弟向来勤勉,大约是晚上点灯苦读,睡得晚了些吧。」 「哪有读书读成这样的。」崔郢的竹杖用力拄着地面,气得吹鬍子瞪眼,「他这分明是没将心思放在正道上,方才急匆匆的走,估计也不是有事,定然有猫腻!」 公良轲心底觉得他老师想多了,但崔郢明显心意已决,说:「你要是不信,就跟老夫出去瞧瞧去!」 公良轲:「……」 于是朝中堪称德高望重,光正清廉的一对师徒,就做贼心虚似的猫着腰跟出了宅邸,悄悄躲在巷子后面,虎视眈眈地盯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公良轲觉得这做派实在有辱斯文,欲言又止说:「老师,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到这个时候了,你管他好不好。」崔郢恨不得用拐杖敲他的榆木脑袋。 公良轲只好闭上嘴。 两人眼看着谢南枝带着随从走近马车,他似乎并未察觉这边的动静,掀开帘布时,动作明显一顿。 师徒俩屏息凝神地盯着。 ——车中有人。 谢南枝背对着巷子站着,两人因而也看不清车上人的身形和长相。只能看到他似乎有些惊讶,与车上人交谈了两句后,摇头笑起来,借着对方伸出的手,也坐了进去。 不久后,马车驶离了原地。 等到原地已经看不见车马的影子,崔郢才从巷子里走出来,恼火道:「老夫就说有猫腻!他如此魂不守舍,原来是为了这情爱之事!」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如此不知矜持,竟跑到他这里接人来了。 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公良轲倒觉得没什么,咳嗽了声,说了一句公道话:「师弟这个年纪,若真有心仪的女子也很正常。」 崔郢却怒其不争道:「大丈夫立业不成,何以成家。不行,下回我得说说他去。」 公良轲别无他法,只好无奈地跟在后头劝:「过两天就是去行宫的日子,您何必急于一时。」 崔郢往回走了一段,听他这么说,忽然心生一念。 「你说的对。」他哼道,「夏宫之行,一去就是三个月,算上来迴路程,四个月有余。」 「届时见不着面,老夫再对他耳提面命一番,教他修身克己,务必要将此事掐灭在苗头里。」 【作者有话说】 梁承骁:一款欠欠的喜欢逗老婆的狗 感觉小谢以后也是那种do到一半跟太子殿下说,你快点我想睡觉的人 第36章 鸳鸯·为何抛夫弃子 上京到夏宫并不算很远,如果快马加鞭,五日即可抵达。 但由于皇帝带了一众嫔妃朝臣,还有他们各自的家眷奴僕,一群人浩浩荡荡驾着马车,在路上走了半个月之久。 半路停下休息时,公良轲担心谢南枝身体吃不消,趁崔郢精神奕奕地去和同僚说话,撩开车帘问他:「师弟,可有觉得不适?」 谢南枝倒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崔郢不是多话的人,一路上对这个小徒弟又多有照顾,除却偶尔提点他两句朝政上的事,来打招唿的是什么人,分别代表什么派系,其余时候都在闭目养神,给足了谢南枝抽空补觉的时间。 「劳师兄关心了,我一切都好。」他温和一笑,「就是车厢里闷热,正好现在下来走走。」 公良轲顿时瞭然。 六月天气渐热,马车又不透风,在狭小的空间里待一天的确容易气闷。 「那我同你一起吧。」他说。 谢南枝欣然应允。 于是两人一道,沿着车马经停的小路散了会儿步。 公良轲与他闲聊:「刚才见你在车上读书,那文集瞧着十分眼生,不知读的是什么?」 谢南枝道:「称不上文集,就是南越端王的几篇词赋。师兄要是感兴趣,大可以从我这里拿去。」 公良轲原本只是随口一言,直到听见这个名字,才愣了一瞬:「……你怎么会想起看这个?」 第86页 「路上时间太长了,随便看看,当个消遣。」谢南枝的神色稍有点疑惑,似乎就是随意挑了一本,并不觉得特别,「是有什么不对吗?」 「那倒没有。」公良轲沉吟片刻,「我还以为是老师……罢了。」 这些毕竟都是旧事了,他本不欲再提,却不想,谢南枝思索了一会儿,问:「老师过去很赏识端王?」 公良轲有些意外,随后想到,谢南枝在车里读书,崔郢定然也看见了,两人说不定有些交流,便颔首道:「是,老师也同你说了么。」 谢南枝没有否认:「七七八八吧。」 想起当年的事,公良轲有几分感慨:「端王才藻艷逸,精于文赋,又有治国领兵的韬略,确实是个世间罕见的奇才。也难怪老师欣赏他。」 谢南枝挑了一下眉梢。 精于文赋这一项他知道,如今上京仍然流传着端王少时所作的《楚都赋》——尽管在他看来有些名不副实。但治国领兵又说的是什么? 他是这么想的,也好奇问了。 听到这个问题,公良轲的脸色逐渐变得一言难尽起来,顿了顿,才含煳道:「此事其实……说来话长。」 他猜想谢南枝长年深居简出,应该不知道原委,就拣着重点同他解释了一番。 「去年南越与我朝在楚水交界处起冲突,太子殿下领二十万兵马渡河攻城,意图试探越国新帝的态度,连下三城后碰上了端王。」 说着,公良轲的表情浮现一丝复杂。 「此人兼具计谋和手段,他一人坐镇沂郡,我军便分毫不得近。」 两国隔江对峙了百年,边境有摩擦是常事,但这般规模的战役已经多年未有。 沂郡地势本就易守难攻,加之萧元景麾下神出鬼没的巳部和寅部,几乎侵扰得晋军烦不胜烦。梁承骁折损了大批精锐部队,足足攻城一个月,仍然僵持不下。 就在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时,端王身边出现了一位极擅长南越蛊毒之术的医师,为破局献上了一条计策。 几日后,萧元景令斥候在夜深之时,将吸引毒虫的药粉秘密洒在晋军驻扎的营地周围,又让南越的士兵提前服下解药。 尽管梁承骁已经慎之又慎,对兵士服用的水粮严加控制,命人日夜不休地在军营外侧巡逻,等抓住那洒药的斥候为时已晚。 虫潮之下,大量毫无防备的军士被无孔不入的毒虫咬伤,一个时辰不到就手脚麻痹,全身生出可怖的肿块。营中虽然也有军医,却对南越的毒虫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将士挨个倒下,毫无医治之法。 就在晋军上下乱成一团时,萧元景命令闭关多日的军士打开城门,发动了进攻。 …… 沂郡一战,彻底结下了太子和大越端王之间的仇怨。 晋国损伤惨重,越国也没讨着好,失去的那三座城池更是狠狠打了南越新帝的脸面。即使事后梁承骁退回楚水北岸,派来和谈的使团,双方之间仍留存着浓重的硝烟气息。 就不知这表面上的和平,能维持到几时了。 公良轲嘆了口气,即使他身为晋国的朝臣,年初时听闻萧元景叛逃,随后不知所踪的消息,还是忍不住心生可惜。 「那端王也是生不逢时,」他摇头道,「身怀济世之才,最后却折损于朝野争斗,实在叫人扼腕。」 他依然记得消息传到上京时,崔郢站在唿啸着风雪的窗前,沉思许久后,长长的一声嘆息。 「怀璧其罪啊。」他老师最后说,叫他关上了窗,苍老的背影似乎又伛偻了几分。 谢南枝确实是头一回了解到事情的始末,但与慨然万千的公良轲不同,他眯了一下眼,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南越端王的行事作风有一丝古怪的脱节感。 尤其是那以下毒为计,败退晋军的手段,与他因《楚都赋》而被民间广为称颂的,仁德心慈的名声可是大相迳庭。 这感觉来得莫名,甚至让谢南枝觉得几分微妙的熟悉,只是他还没往深里想,忽然感觉衣摆被什么东西扯动。 他一低头,就见一个黑色的绒球正在脚边滚来滚去,一边吚吚呜呜地叫,一边用力咬住了他的袍角,往旁边拽。 谢南枝:「…………」 公良轲也注意到了地上的动静,暂时放下了刚才在讨论的话题,奇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大半个月过去,雪球长大了一圈,至少看得出眼睛鼻子嘴了,但同威风凛凛的獒犬相比,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贴着地面奔跑时,活像一只松了绳结的毛线团。 沉默了一瞬后,谢南枝想起当初离开东宫时,梁承骁非要捎上雪球的场景,忽然就明白了此人的不良居心,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冷静道:「大约是哪家带出来的小玩意,不小心叫它跑出来了。」 「师兄稍等片刻,我去问问附近值守的侍卫。」 公良轲不疑有他,喃喃道:「原来是这样么,不如我们一起去——师弟,哎,师弟?」 话音还未落,他就见谢南枝俯身提熘起了那小东西的后颈皮,动作之熟练,仿佛已经实践过上百次,没等他的反应,就转身离开。一眨眼的工夫,消失在了视线里。 公良轲:「……?」 刚才是不是他眼花,把其他什么人认成他师弟了。 看着空荡荡的小路,公良轲迟疑地想。 第87页 不然怎么一晃就不见了? — 雪球是只通人性的狗,此时见到另一个主人,尾巴更是快摇到飞起来。 谢南枝把它放下,它立着小短腿扑上来撒了会儿欢,尔后晃着尾巴主动带路,一熘烟往路边的树林里去了。 这意思实在不能更明显,谢南枝只好跟上。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树林中见到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等着他的太子殿下时,用尽涵养才保持住了脸上的微笑,道:「希望您找我有事,殿下。」 「不该是你找孤有事吗。」梁承骁揉了揉雪球的脑袋,以示嘉奖,随后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孤怎么听见,有人在背后说孤的坏话。」 他指的是刚才谢南枝询问公良轲沂郡之战的事。 怎么哪儿都有这人的眼线。 谢南枝内心腹诽,他略过了不想回答的问题,道:「我记得您的乘驾在最前头,来这里旁人不会发现吗?」 「不会。」梁承骁看穿了他的意图,没有逼迫他,似笑非笑道,「他们以为,孤坐在车厢里陪身娇体弱的夫人。」 「还有人问孤,这么藏着掖着,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孤也很奇怪。」说着,他扫了一眼路边停着的崔府简陋的马车,似乎真心实意感到困惑,「为什么夫人放着铺满软垫绒毯,又有热茶点心的东宫马车不坐,要抛夫弃子,跑来跟个糟老头子挤一块。」 「……」谢南枝很不想让自己的思维被他带着走,忍了许久,还是道,「抛夫我可以理解……不,我不能理解,但是哪来的弃子?」 闻言,梁承骁笑起来,揶揄地瞥了眼绕着两人打转的雪球。 察觉到主人的视线,黑毛球登时应景地「嗷呜」了一声,疯狂摇尾巴。 谢南枝:「……」 他算是看出来了,此人心里什么都清楚,就是揣着明白装煳涂,故意作弄他玩儿。 逗完了人,见谢南枝要不高兴地沉下脸色,梁承骁才道:「好了,不开玩笑。你如果有什么想了解的事,不如直接来问孤。孤一定知无不言。」 谢南枝并不想和他细说,敷衍道:「只是随便聊聊,无意间谈到了此事。」 见他还记着先前的仇,梁承骁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信了没有:「这两日就算了。在夏宫三个月,你也打算同崔——」 接收到谢南枝隐含警告的目光,他十分勉强地改口,以示莫须有的尊重:「同你老师和师兄住在一起?」 还不算没有救。 谢南枝于是矜持地点头:「理论上是这样。」 「是吗。」梁承骁向他笑了一下,带着十足的威胁意味,「最好实际不是这样,你真敢跟他们住三个月,孤就上门找崔郢要人。」 谢南枝起初以为他在玩笑,但见他面上全无调侃之色,反倒是实打实的严肃和认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是真的干得出这事。 「……」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谢南枝只觉得太阳穴开始突突直跳,完全没明白太子殿下这又是即兴演的哪一出,正打算好好跟他讲道理,突然听见附近有人喊他的声音:「南枝——南枝,人呢?」 大概是崔郢与人攀谈回来,发现他不见了,在到处找。 梁承骁显然也听见了,他的脸色沉下些许,像是不满有人打搅,最终还是压下了隐约的不虞,低声道:「你的伤好才没多久,待在别的地方我不放心。听话。」 最后两个字压低了,像劝导,又像轻声细语地哄人。 谢南枝下意识道:「我不用……」 「但我需要。」梁承骁深深看着他,「上回的事,我不想经歷第二次。」 「暗部的影卫一直跟着你,有事随时喊他们,孤很快会赶过来。」 眼看崔郢和公良轲的声音越来越近,他虽然并不在乎这两人的态度,但还是尊重谢南枝的想法,克制地望了他一眼,拎起还在小声呜呜叫不愿意走的雪球,转身消失在了交错生长的树木后。 「……」 谢南枝怔愣了一瞬,有一刻被对方眸底深沉的情绪所慑,内心颇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 但这场景实在容不下思索,他匆匆折返回马车旁,正好与崔郢打了个照面。 干坏事差点被抓包,谢南枝莫名有点心虚,老老实实地喊:「老师。」 崔郢表情看着很是奇怪,威严中隐含一丝怀疑,上下审视了他一圈:「你干什么去了?」 片刻的工夫,谢南枝迅速完成了心理建设,镇定道:「刚才见到有人丢了物件,四处询问了一番,让您久等了。」 公良轲咳嗽了一声,在旁边打圆场:「是,师弟去找失主了,我可以作证。」 不知是不是谢南枝的错觉,某一瞬间,崔郢的脸色活像是在半路抓到了跟穷小子私奔,还拼了命替穷小子找藉口的闺女,一边是痛心疾首,一边是深恶痛绝。 他拄着拐杖,狠狠点了两下地面,道:「找什么失主!别以为老夫我年老昏聩,看不出你的心思都落在哪儿了。」 他这话说得模煳,谢南枝一愣,心脏紧跟着吊起来,差点以为他瞧见了梁承骁,正要心念电转地思考对策—— 然后就看崔郢气得鬍鬚抖动,恨铁不成钢道: 「等到了夏宫,你哪也别去了,先在屋子里抄几天经书好好清一清心。」 「不然老夫就算损几年德行,也要亲自拆了你们这对鸳鸯!」 第88页 【作者有话说】 小谢(指自己):我吗? 对不起老婆们,晚了半小时quq 明天还有的 第37章 夏宫·下次记得先喊人 上京的车马在路上耽搁了半个月,六月中旬暑气渐重时,终于到达了山阴。 行宫的侍官已然做好万全的准备,将所有御用的物品都收拾妥当,只等这一年一度的接驾。 总算离开闷热的京城,来到凉爽宜人,风景秀美的夏宫,晋帝的心情难得舒畅。 进入宫殿后,见室内四角置有冒着丝丝凉气的冰盆,桌案上摆放着南三郡上供的新鲜果品,两侧还有貌美的宫婢徐徐摇扇,更是圣心大悦,握着随后走进的孟皇后的手,熨帖道:「梓童这一番布置处处仔细周到,辛苦你了。」 孟皇后顿了一下,不动声色抽回了放在他掌心的手,淡道:「皇上喜欢就好。」 她向来就是这副少言寡语的性子,晋帝也习惯了。甚至因为近些天魏王闯下的祸事,荣贵妃——现在变成了邱妃——天天在宫中一哭二闹三上吊,而对后宫这些娇滴滴的女眷厌烦不已,看皇后愈发合心意。 过去他嫌弃孟氏清高冷淡,相处十分无趣,便处处冷落中宫,如今看来人心才是最容易变的东西,数十年来,孟氏待他始终如一,已是难能可贵。 思及此,他看向孟皇后的眼神更带了一层感喟和意动,正想屏退下人,牵着爱妻的手,好好诉一诉衷肠,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孟皇后道:「皇上近来十分信重青阳道长,每日就寝前都要同他论道,臣妾便自作主张,将道长的住所安排在了凭栏阁。算算时辰,道长应当已经安置好了,皇上可要宣他过来详谈?」 青阳道长正是太子专程请来的仙师,据说其原本在滕山修行,为太子设下祭台,亲自替皇帝诵经祈福的行为感动,才答应出山为晋帝化解劫难。 晋帝原本将信将疑,直到亲眼见他在宫中展露了一手「唿风唤雨」的本领,才大喜过望地把他奉为座上宾,尊敬礼遇有加。 这位道长的功力相当了得,自从他施过一次法后,晋帝就觉得先前胸闷气短的毛病消失了大半,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加之服用道长给的「濯尘仙丹」,更是红光满面,一日赛一日的精神抖擞,飘飘欲仙,几乎回到了过去年富力强的日子。 此时听闻孟皇后的话,晋帝顿时不疑有他,还以为孟氏是在诚心诚意为自己考虑,乐呵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还是梓童知朕心意,快宣吧。」 侍奉的宫人很会看眼色,见状机灵地退下传话去了。 晋帝携皇后在上首坐下,闲谈了两句琐事,状似无意道:「听下人说,这次来行宫,太子也带了家眷来,还护在马车里,珍惜爱重得紧,可有这回事?」 孟皇后早就知道梁承骁的情况,心中瞭然,面上却蹙起眉,说:「太子惯会胡闹,回去臣妾定好好说他。」 东宫里安插着晋帝的眼线,前几日常贵才来汇报过,说梁承骁宠爱的那名男宠颇有手段,将太子勾得五迷三道,不知政事为何物了。 晋帝巴不得太子耽于美色,玩物丧志,以为这是阿红花毒害心智的作用起效了,内心十分满意,表情装作不知,做足了一副慈父的模样,道:「哎,太子正是年轻力盛的时候,爱玩乐也是常事,他要是真喜欢,纳进府里当个侧室也无妨。梓童何必苛求。」 孟皇后的神色有几分忧虑,说:「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晋帝打断了她,不以为意道,「太子及冠几年了,一直没好好挑过正妃的人选,朕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会跑了。」 「从前是他在军营里耽搁了,现在局势太平,这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闻言,孟皇后眸底的情绪冷了冷,假作顺从说:「太子顽劣,臣妾又是个不通外事的妇人,他的婚事,自然是听从皇上这个做父亲的安排。」 晋帝果然被这话哄得开心,愈发认为孟家识大体。 但关于太子妃的人选,他确实没想到家世过得去,不能为太子提供实质助力,又软弱好拿捏的。况且近日他越来越觉得懒怠,不乐意动脑费心,于是挥了挥手,随口道:「今日朕乏了,下次再议吧。」 孟皇后没有多说什么,应了一声,退下了。 — 夏宫歷经了晋皇室几代才建成,占地宽广,设计精心,随处可见亭台楼榭,山水沧池。金铺玉户,青锁丹墀,奢华与辽阔之甚,比起上京的皇宫来也有过之无不及。 晋帝与宗亲住在正中的未央宫,其余臣子及家眷则居于外侧的楼台庭院,形如众星拱月。每日清晨时,朝臣如同在京城一样,前往皇帝理政的显庆殿朝会。 崔郢没有带家僕出门的习惯,一人独居难免不便,谢南枝与公良轲一道,帮着他收拾了些行李,顺带将在木匣中闷了一路的经文书册拿到院子里,见一见太阳。 就在两人安置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看院门口来了两个面生的人。 为首者是个锦衣玉冠的年轻公子,即使在初夏时节仍围一件披风,脸色带着长年不见光的苍白,偶尔听得几声咳嗽。另一人大概是他的随从,毕恭毕敬地垂首立于他身后。 公良轲一见到对方,表情就微微地变了,隐晦地沖谢南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后稍,才主动迎上前道:「见过燕王殿下,不知殿下前来,是为了……」 第89页 ——燕王。 今日坐了太久的车,谢南枝原本还有些睏乏,直到听见这个名字,意识才陡然清明起来。 他顺着公良轲的视线看去,恰好撞上对方笑吟吟的眼睛,正在饶有兴味地打量自己。 但一瞬的工夫,这目光就移开了,似乎只是个无意中的巧合。 那被称作燕王的年轻人道:「这是崔大人的住所吧。无意叨扰,本王住的宫室就在这隔壁,本想着来附近转转,不成想,竟和崔大人成了邻居。」 公良轲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迟疑道:「隔壁?您不是住在——」未央宫中吗。 话音未落,燕王就笑着摇了摇头,一副平易近人、毫无架子的模样:「本王一个人清净惯了,住在宫里反倒受那条条框框的拘束,在外躲清闲正好,就搬出来了。」 说着,顿了一息,又像是刚刚才看见谢南枝似的,神情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探究,问:「这位是?」 公良轲早前听说过这位燕王殿下的一些传闻,因此对他心存许多防备,他本不打算让谢南枝掺和进这些事,但对方都直白问出了口,想煳弄过去都不行,只好说:「这是老师的关门弟子,谢生谢南枝,您先前大概没有见过。」 见两人都看向自己,谢南枝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不卑不亢道:「燕王殿下。」 燕王像是有些惊讶,回想了片刻,才笑说:「原来是你,久仰大名。当初那广为流传的讨张氏十罪檄就是你作的吧,本王有幸读到过一次,通篇文采横溢,让人读来拍案叫绝,当真是严师出高徒。」 谢南枝并不因为夸赞而有何异色,淡道:「王爷过奖了。」 见状,燕王的眸底掠过一丝暗芒,心里愈发兴趣盎然。 ——瞧瞧他发现了什么宝贝。 一个倚红楼出身的男伎,撞大运攀上了高枝不说,几个月没见,竟从太子榻上承宠的小玩意摇身一变,成了朝中经学大家的关门弟子了。 此事太子知道吗,崔郢又知道吗? 除了一张令人心驰神盪的好脸,他到底还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整个上京的权贵都受了蒙蔽。 大约是他的目光过于直白,已经超过打量的范畴,变得有些炽热了。 公良轲咳嗽了一声,不动声色把谢南枝往身后挡了挡,提醒道:「……殿下?」 燕王回过神,微笑道:「本王常年在府中养病,深居简出,难得遇上这样风流蕴藉的年轻人。一时失态,还望谢公子见谅。」 虽然嘴上说着失态,他的言行却毫不掩饰对谢南枝的兴趣,眼神像是瞧见了心仪猎物的蛇类,要是寻常人见了,多半要后背悚然。 闻言,谢南枝略微挑了下眉梢,面具上的神情分毫未变:「您客气了。既无冒犯,何谈见谅?」 燕王停顿了须臾,随后才觉得有意思似的,愉悦笑起来,连说了几个「好」字。 院落门口毕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眼看着公良轲的表情已经暗含警惕,燕王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的惋惜,对谢南枝道:「世上像公子这样的妙人儿不多,本王今日一见你,就觉得十分合眼缘。」 「日后公子如果有空,可来寻本王聊天解闷,燕王府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最后那句话可谓充满了真心实意,公良轲因此更加紧绷,谢南枝脸上倒是半点波澜没起,平静道:「承蒙王爷厚爱,谢某不胜荣幸。」 燕王哂笑了一声,领着随从离去了。 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没多久,公良轲就回过身,喊了他的名字,严肃道:「师弟,燕王不可信。」 他过去在朝中时,曾听同僚说起过燕王的不少传闻,说他尤其喜爱狎玩貌美的青年,有些腌臜事甚至叫公良轲既羞愤,又难以启齿。 谢南枝正在沉思,抬头就见公良轲凝重的神色,似乎生怕燕王下一个就要对他下手了,无奈之下,安抚性地向他笑了一笑:「我知道。」 公良轲看上去还是不太放心,但他没给谢南枝更多的心理负担,心道小师弟毕竟还年轻,不懂这朝中的水深,于是暗下决断,以后要时时注意燕王的动静。 谢南枝不知他的念头,抱着书册回了屋子。 此前他就一直在想,晋帝的三子中,太子与魏王争斗得你死我活,只有燕王仿佛置身事外。 此人是当真没有野心,还是藏得太好,把众人都欺瞒了过去? 回忆起方才见到燕王的景象,谢南枝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这次的夏宫之行并不全是坏事,或许会有些意外的收穫。 — 晚间时分。 用完膳后,崔郢说到做到,铁面无私地督促谢南枝回房抄写经文。 谢南枝:「……」 他本来抱有一丝侥倖心理,以为这么多天过去,他老师早忘了先前放过的话,他也不用做这抄书的活,没想到还是躲不过这一劫。 崔郢像赶小鸡仔似的,盯着人回房关上了门,确认今晚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了,才放心地背着手离开。 谢南枝无奈地回到内室,还没来及点上烛火,就敏锐地察觉房内多了一道唿吸声,登时心神一凛,正要去摸袖间藏的匕首,结果下一秒,双手就被人从身后牢牢制住了。 「不错,警惕性还挺强。」梁承骁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气息温热,带着若有似无的嚯笑意味,「但是下次记得先喊人,那个比较快。」 第90页 谢南枝:「…………」 【作者有话说】 谢:喊呗,谁喊得过你啊 第38章 私会·他得到一个吻 太子殿下算是没有太过分,确定他不会反抗之后,就松开了他,顺带收缴了他身上的匕首,借月光扫了一眼,瞧见刀鞘上熟悉的红玉,顿时满意了。 「原来你随身带着啊。」他将刀刃推回鞘中,还给谢南枝,「收好。」 谢南枝已经不想追究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将窗户都关严实之后,才点上烛火,嘆为观止地发问:「您是怎么进来的,翻墙?」 梁承骁似乎有点无语,抱着手臂问:「你觉得可能吗?」 谢南枝如实答:「从前我觉得不太可能,现在很难说。」 「……」梁承骁说,「门没关,孤是走进来的。」 谢南枝于是嘆了一口气,觉得崔郢的预防措施还是很有缺漏的地方。 「我正好有事想问您。」他让梁承骁坐下,起身去倒茶,「对燕王这个人,您了解多少?」 他忽然提到燕王,梁承骁略有意外,但想起燕王一贯的做派,立时拧起眉,声音肃冷:「怎么问起这个,他冒犯你了?」 眼看着他要把守在附近的影卫喊过来问责,谢南枝连忙说没有。 见梁承骁面上笼着沉沉的疑云,似乎并不相信,他斟酌了一下措辞,解释道:「我只是感觉很奇怪。」 「都说燕王是个恹恹的病秧子,从前在上京也足不出户,甚少与人来往。」他说,「我今天远远地和他打了个照面,看他虽然脸色不好,气息和步伐可不像个久病之人。」 「孤早就知道。」梁承骁冷笑了一声,「倚红楼那掠卖人口的生意,暗部后来查明,是他在背后主使。」 相比蠢到把心思都摊在明面上的魏王,燕王的手段高明略微一些,假借倚红楼这条暗线聚揽了不少真金白银。 据暗部的消息,京中厌烦了花楼中的娇客,想尝尝新鲜货色的权贵不在少数,那肥胖老迈的清河王就是暗线的老主顾,每逢出手必定豪掷千金。燕王不用出面,躲在背后就挣得盆满钵满,还有的是官员上赶着同他沆瀣一气,大开方便之门。 谢南枝怔了一息,很快反应过来:「那当初……」 梁承骁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去,屈指敲了敲桌面,警醒他道:「所以你该庆幸,当初碰到的是孤。」 「换成任何一个人,你离开倚红楼都不可能那么容易。」 提及这件事,太子殿下也有几分隐晦的烦躁。 他嘴上教训着谢南枝,内心却是深重的后怕。 ——倘若那天他没有答应魏王,去倚红楼喝那劳什子的酒,最后让谢南枝落在了燕王那样的渣滓手里……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的心底就难以抑制地浮现戾气,几乎与阿红花发作时的狂躁相似。克制地闭了闭眼,才将振盪的情绪稍微平復下去。 不知谢南枝是否察觉了他的异样,静了一会儿,道:「说起这个,我一直有一事不解,想询问殿下。」 梁承骁以为他还有事要商量,睁开眼,语气尽可能保持平和:「说。」 谢南枝以一种既微妙,又若有所思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我与殿下相处数月,自以为对殿下的为人有了一定了解,但还是没想明白——」 他幽幽道:「所以您当初为什么去倚红楼点姑娘?」 梁承骁:「……」 桌上的瓷盏差点再一次被太子殿下捏碎,多亏谢南枝眼疾手快,抢救下了屋里为数不多待客用的茶杯。 起初的错愕过后,见谢南枝还有余裕面不改色把瓷杯转移到离他远一点的地方,梁承骁险些被他气笑。 他问:「你真觉得孤是去那里寻欢作乐的?孤——」 话音还未落,就听屋外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什么人在屋里!」 竟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去而復返的崔郢。 两人:「…………」 谢南枝最先反应过来,然而这时候再让梁承骁离开已经来不及,仓促间快速环视了一圈屋子。 夏宫本就没有人常住,添置的家具和摆设寥寥无几,为数不多能藏人的地方只有拉下帷帐的床榻,还有角落中一人高的楠木衣橱。 紧急思考了两秒钟后,他当机立断,一把上前打开衣柜,拉着太子殿下的衣袖,把人塞了进去。 梁承骁猝不及防之下,就被推着藏进衣柜里,又是恼火又是好笑:「他要来就让他进来,孤为什么要躲?」 都这个时候了,谢南枝哪还有心思跟他解释原因,一边反应迅速地收拾屋里的其他痕迹,语气敷衍地哄道:「事急从权,你委屈一下藏一会儿,老师一走就放你出来。」 说完,把多出来的一只瓷杯往他手里一塞,郎心似铁地合上了柜门。 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丝光亮从面前消失的太子殿下:「……」 — 崔郢走到半道上,忽然想起还有事没交代谢南枝,结果折返途中,远远地瞧见屋里烛火通明,隐约还有对话的人声,心中霎时警铃大作。 于是他怒喝一声:「什么人在屋里!」情急之下连拐杖都忘了拄,健步如飞地上前,誓要把这对痴心不改的鸳鸯抓个现行。 结果人还没到近前,房门先一步从内打开了。 谢南枝拢着外衣站在门口,神色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老师,您这是?」 第91页 在崔郢眼中,他这听话懂事的好学生早被那不知从哪来的小妖精蛊惑了,因此哼了一声,不再相信他展露出来的半分表象,苍老的双眼锐利如鹰隼,探头往屋内扫视。 但在谢南枝的迅速反应下,他註定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只见房中并无多少摆设,显得干干净净。桌案上点了烛火,放着笔墨纸砚和几册经文,连茶杯都是形单影只,找不出分毫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 崔郢眉头一皱,满腹狐疑地问谢南枝:「方才我听见你屋子里有人说话,这是怎么回事?」 闻言,谢南枝似乎愣了下,随后脸上隐约浮现一丝赧然,道:「让老师见笑了,我记性不好,读书时须得反覆念诵出声,才能熟读记忆下来……没想到不小心吵到了您,我日后不再高声朗读了。」 「……」 崔郢心道,老夫信你个鬼。 他沉着脸色,不耐烦地把谢南枝往旁边拨了拨,走进屋内细细搜寻。 床铺是平整的,没有睡过人,枕被帷帐也好好地放在原来的位置。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异样,可崔郢显然不是能被轻易煳弄过去的人,目光调转,视线牢牢锁住了角落里的雕花衣柜。 谢南枝:「……」 完蛋。 放眼整个室内,唯一可能藏人的地方就只剩了这一处。 崔郢用鼻子喷了声气,无不自满地想,这都是老夫当年玩剩下的。笃信不移地上前,决计不给这两人一丝机会,牢牢抓住拉手,蓦地打开衣柜——然后下一秒,就愣在了原地。 衣橱里空空荡荡,竟然什么人都没有。 就在崔郢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的时候,在他身后,谢南枝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 面前的铁证如山,饶是崔郢也不免觉得脸上无光。 他顿了下,心里不由得犯嘀咕,难道真是他年纪大了耳背,错把朗读声当谈话了? 回过头见站在原地,表情茫然的谢南枝,他清了清嗓子:「没什么,大约是老夫听错了。」 谢南枝大概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并无一句怨言,温和说:「既然是误会,解开就好。」 看他这副模样,崔郢更觉得老脸有点挂不住,原本的怀疑也逐渐消散干净,暗暗埋怨自己先前为何要多心。 余光瞥见桌案上的宣纸和经文,他拿拐杖敲了敲地面,没话找话道:「还在抄书?」 谢南枝说是。 崔郢咳嗽了一声,道:「老夫回去想了想,罚你抄几日的经书,确实是有点重了。若你诚心思过,这书不抄也罢。」 「但老夫的意思,你要明白。」 提到这个话题,崔郢总算是拾起了为人师表的威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教导他:「你才及冠不久,年纪尚轻,成家当以立业为先,不能被旁人三两句花言巧语就哄骗了去。」 「自然也不可学那些没皮没脸的浪荡子。」说着,他冷哼一声,「叫人家清白姑娘怀了身子,无名无分地跟着他,还让人千里迢迢坐车到行宫来。实在不知害臊!」 谢南枝:「……」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负面例子听着有点耳熟。 对这个关门弟子,崔郢自以为寄予厚望,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他两句,见他认真听进去了,终于满意地捋须,道:「既然没有外人来过。时候不早了,老夫就先走了。」 谢南枝担忧道:「外头天黑,不如我送老师回去。」 崔郢听了,心里颇为熨帖,摆了摆手,说:「不必,你早些休息吧。」 说罢,便拄着杖离开了。 — 等崔郢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院落外,谢南枝才轻咳了声,试探性地唤道:「殿下?」 少时,房门重新被推开,太子殿下黑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口,似乎克制了好一会儿,才把谢南枝情急之下塞的瓷杯照原样放回桌上。 他这副模样实在是罕见的狼狈,谢南枝忍笑问:「您刚才躲到哪里去了,从后窗翻到屋外了吗?」 他当时差点以为要露馅了,心脏快拎到嗓子眼。 后来想了想,大概是他在门口应付崔郢的时候,梁承骁就已经从屋里脱身了。 梁承骁原本还存着些未散的恼意,见他一笑,顿时全变成了无可奈何,咬牙道:「你说说,这都是谁的责任?」 「孤是你的姦夫还是外室,就这么见不得人?」 他活了二十几年,头一回干这藏衣柜和翻窗的事。 屏息凝神站在屋外的时候,一半时间都介于怀疑当下和怀疑人生之中。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谢南枝下了蛊,才会对他言听计从,乖乖照做。 谢南枝笑说:「万事都有第一次,说不定有了经验,下次……」就熟练了呢。 话还没说完,后半句就被掐断了。 像是为了惩罚他一次又一次的口无遮拦,梁承骁忽然上前一步,将人完全笼罩在了烛火下的阴影里,微微低下头。 「你还想有下次?」他质问。 两人的距离倏尔被拉近,谢南枝眨了下眼,迟钝的感知回归,终于后知后觉从对方身上觉出了一种压迫感。 这压迫感并非源自上位者的权势,而是出于另一种,类似虎视眈眈的狩猎者对无意躲藏到角落中,最后发现无处可逃的猎物的威慑。 「……」 一切生灵都会有对危险的直觉,何况是人。 第92页 就在他含混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不知何处来了一阵风,将跳跃的灯烛吹熄,只留下一缕飘飘摇摇的轻烟。 光亮褪去,黑夜顺着窗户缓缓蔓延,视野内所及的万物浸入了一层朦胧的雾里。 环境忽然陷入昏暗,谢南枝无端地感到心慌,想要往后避,混沌中不知碰掉了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沉闷地一记响。 「小心。」梁承骁拧起眉,及时扶住了他的腰。 谢南枝缓过劲来,眼瞳逐渐适应了黑暗,摇头说:「……没事。」 梁承骁本来只是想让他长个记性,叫他知道不是什么话都能随便说出口,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但垂眸瞧他的时候,莫名被他懵懂又含几分潋滟情意的眼神吸引。 空气重新静谧下来。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提出要点灯。 夜色里,谢南枝能看见梁承骁的眼睛,深沉的,平和的,因眸底只专注地映照出了一个他,而显得磨去了稜角的温存。 他的感官诚实地反馈给他异常。血行过速,心跳加快,向来敏捷的思绪不知为何,变得像打了结的毛线团,乱七八糟纠缠在一块,分不清首尾。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这是病了吗? 谢南枝的心底浮现困惑。 但梁承骁似乎没有这种疑问,哪怕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到他能听到对方同样急促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在某个瞬息与他趋于同频。 梁承骁深深看他,低声问:「孤为你牺牲了这么多,向你讨要一点报酬,是否也是理所应当?」 谢南枝从他的神情中寻得了一点端倪,视线下意识掠过他高挺的鼻樑,迟疑地往下。 他停顿了一下,直到出声时,才发觉自己嗓音的干涩。 「……殿下想要什么?」 梁承骁已经掌住了他的下颌,像被蛊住了似的,再度接近,两人唿吸的气息温热交融:「以后别叫殿下了。」 那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并不指代谁,剥开精心装饰的外壳,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不喜欢这个称唿。 谢南枝的思维有些昏沉,想问,那叫什么。 但话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出口,心底不期然浮现了答案。 也是唯一的一个答案。 于是他问:「……谨之?」 梁承骁隐约笑了一声,好像在赞许他的聪颖:「嗯。」 对方低下头前,他似有所感地闭上眼,在后颈由克制到逐渐扣紧的手掌中,付出了他的报酬,获得了他的奖赏。 他得到一个吻。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在谈恋爱这件事上有一点点认知偏差,小谢会慢慢开窍的 第39章 月色·愿得一心人 随从守在门口,直到听到屋里的声响都止息了,才敢上前,轻轻叩门。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燕王不耐烦的声音:「进来。」 随从于是打开门,屋内充斥的腥臭气息终于找到出口,霎时涌现出来,令闻者忍不住掩鼻。 他不敢表现出分毫异样,命身后的下人赶紧上前,将地上浑身赤倮,瘫软在地生死不知的男伎拖走。 室内光线昏暗,燕王只披了一件外衫,坐在凌乱的榻上,表情并不好看,瞧地上那男伎的眼神像是瞧一具死尸。 侍女捧着崭新的衣装,从门口低着头进入,伺候他盥洗更衣。 其中有一个小宫女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吓得面色惨白,替他系上玉佩时,指尖细微打着哆嗦,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下一瞬就被燕王连人带玉佩地掀翻在了地上。 他厌烦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滚!」 那小丫鬟狠狠跌了一跤,心里却漫上巨大的恐惧,顾不得撞青了的额角,连滚带爬膝行过来向他磕头,哭着说殿下饶命。 燕王甚至懒得施捨她一眼,挥了挥手,就有侍卫进来,抓着那丫鬟的肩膀,强行将她带走了。 宫女哭天抢地的喊声逐渐远去,室内众人更加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招惹此时心情明显不虞的主子。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个了。 自从燕王到了夏宫之后,就不能像在上京的时候一样,随时享用到倚红楼送来的上等货,下人临时搜罗来的几个美人,也处处不合他心意。 方才那名男伎的下场还算体面,前两天那个更是悽惨,随从进门时,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肉,那血淋淋的景象,寻常人看了都要做几宿噩梦。 燕王阴沉着脸色,情绪糟糕到极点。 山阴的行宫依水而建,清凉之余,潮气也比上京重不少。在此处住了两日,连他手上的旧伤都有发作的趋势,每逢更深露重时就疼痛难耐。 积攒了多时的怒火和怨气都不能发泄,燕王不由得愈发烦躁。 他抬手招来随从,神色阴晴不定地问:「给谢南枝下过邀帖了吗,他怎么答覆?」 从上次在崔郢处见了谢南枝一面,燕王就时时惦念着此人。 一来是他那张脸生的实在稠艷,气质又平和疏冷,恰似一枝覆雪的寒梅,独有一份绰约的风骨,饶是燕王自诩阅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世间难出一双的美人。 二来,他名义上是太子的人。当年手筋被当众挑断以后,燕王就恨透了梁承骁,然而孟重云在北境手握重兵,连晋帝都不敢轻易动太子,表面上稍加责罚,便将此事一笔带过了。 第93页 燕王心底恨得咬碎了牙,也不得不承认,仅凭母族势力,他就不可能撼动梁承骁,要想报復回来,只能寻其他法子。 谢南枝的出现,像是一个契机。 多年前只为一个卑贱的宫女,梁承骁就废了他的双手——他倒要看看,当知道宠爱的枕边人在他身下屈辱承欢,对方会是什么表情。 光是想到那时的场景,燕王便觉得畅快不已,当下的恼火也消散了不少。 听闻这个问题,随从的嵴背僵了一下,脸色变得有苦难言起来,觑着主子的神态,小心翼翼答:「回殿下,下边的人按照您的吩咐,送了好几份请帖过去,好声好气地请他来宫中一叙。」 「但那谢南枝……」 嘴上比谁都有礼貌,谁来邀请都是温温和和地应好。 然后转头就把请帖一扔,完全不当做一回事。下次再去问,他又是一副诚恳道歉,说最近记性不好的内疚模样。 燕王府的侍从哪能比得上他的道行,被耍得团团转了几回,还当对方只是无心之失,并非有意敷衍。 尽管他已经反覆斟酌措辞,燕王仍听出了对方根本不买帐的意思,眼神霎时阴鸷下来,狠狠将手中的茶盏掷向地上跪着的随从,斥道:「废物!」 滚烫的茶水兜头泼下,随从强忍着脸上的疼痛,不敢有分毫闪躲。 即便如此,燕王还是不解气,站起后在屋内转了一圈,狠戾道:「本王给了他脸面,既然他敬酒不吃,非要上赶着吃罚酒……」 「那本王就发这个慈悲,如他的愿!」 — 自从那晚的乌龙事件后,崔郢对谢南枝的管束就宽松了许多。除却在处理政事时,让他跟在旁边学着,其余时候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自己安排。 这日晚间,有朝臣在湖心亭设宴,邀请了不少相熟的同僚饮酒作诗,聊作消遣。 崔郢也在受邀之列,他有心让谢南枝与朝中的年轻官吏结交接触,就捎上了两个学生一同赴约,顺带长长见识。 若只是推杯换盏的应酬,谢南枝称得上谙熟此道,没什么不愿意的,直到他在曲折迴环的廊道口,瞥见了四处张望的纪闻。 谢南枝:「……」 前日的记忆仍然歷歷在目,他找了个理由敷衍过崔郢,正打算无声无息地偷偷熘掉。经过迴廊转角时,身后却蓦地伸出一只手,将他扯进了一处僻静幽深的景观中。 …… 附近的影卫没有出声警示,说明来人只有一个。 手腕被牢牢扣住,后背紧接着贴上了崎岖不平的假山。谢南枝认命地抬起眼,预料之中地在月色下看见了太子殿下那张隐含不虞的俊朗面孔。 梁承骁实在没想到,原以为的更进一步之后,谢南枝的第一反应会是躲起来,眯起眼,语气不善地问:「孤是什么洪水勐兽吗?这两天一看见孤就绕道走。」 若不是有影卫通风报信,他还逮不住这只躲进洞的兔子。 筵席上觥筹交错的谈笑声被隔绝在了这方天地以外,像是隔了一层隐隐绰绰的帘幕。 树木在高悬天际的月盘上镂出枝叶的影子,随着风动,一阵一阵地摇晃。 数日过去,谢南枝已经刻意地不去想起那晚的景象,好把这件事早点忘掉,此时被揪着耳朵拎出来,不得不面对,神色有些无奈道:「殿下——」 但梁承骁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握着谢南枝手腕的力道加重了一些,又问一遍:「叫我什么?」 谢南枝乖顺地向他眨眼,试图矇混过关。 梁承骁轻轻一嗤,并不吃这一套:「记性不好没关系,孤很乐意帮你回忆一下。」 说完就扣着他的下巴,作势要低头。 谢南枝:「……」 世上确实有那个一物降一物的道理,谢南枝一点辙没有,只好抵着他的肩膀连声服软:「谨之、谨之!」 见他这会儿什么都想起来了,梁承骁哼笑了声,松开了他:「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谢南枝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什么?」 梁承骁抱着手臂,答非所问道:「孤年少时在北境,冬季雪落得有一尺厚的时候,时常跟着将士出去打猎。」 「当地常见的猎物里,有一种通体雪白的狐狸,抱起来毛绒绒的,手感很好,只是有点……」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说到这里,太子殿下看了他一眼,似乎很勉强地替换了一个词,「不太聪明。」 「冬天雪积得厚,它又想在草地上捕猎,就想了个绝妙的法子——原地起跳,头朝下把脑袋扎进雪里。」梁承骁的神色有些要笑不笑的,「孤觉得,光从这个行为上,你和它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谢南枝:「…………」 要是现在还听不出梁承骁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嘲讽他,他才是真的不聪明。 「我没有要逃避的意思。」他嘆了口气,「这有点,太突然了。」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梁承骁会对他有意,即使隐隐约约地有所察觉,也会被更强的自我催眠和暗示盖过去。 或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他很大可能承受不了这个结果,所以刻意不去想、不去看。 可如今回想起来,其实有太多蛛丝马迹藏在过往的片段里,每一个对视,每一句交谈都有迹可循,只是他曾经遮掩耳目,荒唐地选择了自欺欺人。 第94页 梁承骁端详着谢南枝的神情,确信从他脸上读出了未尽于口的忧虑,拧起眉,匪夷所思问:「你在担心?为什么。」 话音还未落,他好像说服了自己,面上浮现瞭然的表情:「你担心孤的身份?——这确实也怪孤,没有同你好好说过。」 谢南枝:「我……」 梁承骁没有听他的否认,神色严肃起来。他抬起谢南枝的脸,迫使他同自己对视,一字一句缓慢道:「孤心悦于你,不是玩笑或者一时兴起。」 「你应当知道,东宫没有女眷,从前没有过,日后也不会有。」 「哪怕日后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你若愿意,你就是皇后。你若不愿,皇宫也不会成为束缚你的牢笼。」 「所以你不用有顾虑,明白吗。」 …… 这些话其实并不是他今晚临时做的决定,自从确认了他对谢南枝的心意之后,梁承骁就一直在慎重地思虑此事。 在遇到谢南枝以前,他从来没想过日后能碰上与之共度一生的伴侣。甚至受他名义上那个「父亲」的影响,极度厌憎像歷朝皇帝一样,纳佳丽三千,既辜负髮妻,又祸害无数女子的做派。 假如他没有遇见谢南枝,日后大约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从旁支挑选一个孩子培养,当做继承人,无趣地度过此生。 如今有了放在心尖,珍之重之的人物,当然不可能让心上人受那三妻四妾的委屈。 「……」 月色静谧,偶尔有一缕风过,留下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响。 谢南枝怔忪了许久。 他当然不是在担心这个,或者说,他甚至没有想过会在上京留下来。 但梁承骁的话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叫他心绪难平之中,生出几分复杂的酸涩情绪。 就像往湖中轻轻投了一颗石子,或许水面很快归于平静,只有湖水自己知道,曾在其上漾起的一圈圈波纹。 梁承骁仍在看着他,眼里是一心一意的专注。 谢南枝最后垂下眼,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那个狐狸一头栽雪里的视频,真的很呆哈哈哈哈 第40章 邀约·皇后请您一叙 谢南枝到了东宫以后,常贵的日子就不好过起来。 从前太子一年到头在宫中住不了几天,更不会管内务的琐事。因此府上大小诸事全凭他一人拍板做主,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要上赶着巴结他,可谓说一不二,风光无限。 但自从和谢南枝生了龃龉,事情的发展就逐渐超出了他的预期,甚至变得背道而驰。 那姓谢的不仅丝毫不买他的帐,对他恭敬有加,反倒仗着殿下的宠爱,目无余子,骄纵妄为,半点不将他这东宫的老人放在眼里。 常贵在他那里碰了好几次壁,终于学聪明了,只等着哪天太子过了新鲜劲,玩腻把他扔在一边,自己再去落井下石,大肆侮辱嘲弄一番。 可他等啊等啊,一连过了好几个月,还是没等到那一天,反倒是东宫里的其他人不知道被谢南枝灌了什么迷魂汤,嘴上开始谢公子长谢公子短。 这倒还是次要的。最紧要的是,原先他手底下那几个安分守己的管事,最近也生出了异心——尤其是那个姓马的管事,过去总是别有用心地一天三次往翠玉轩跑,这次来夏宫更是胆大逾矩地越过他,包揽了所有太子和谢公子出行的事宜。由于准备得妥帖周到,连谢南枝喜爱的糕点御厨都一併捎上了,梁承骁似乎十分满意,干脆将行宫打理的诸事一併交给了他。 直到这份上,常贵才后知后觉产生深重的危机感。 他企图摆出总管的架子,上门好好教训敲打马管事,但对方显然不再受他摆布,嗤之以鼻道:「小人不过是奉殿下的命令行事,常总管要是有什么不满,不如去向殿下说明。」 「……」 过去府上的哪个人不是对他毕恭毕敬,谁敢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说话? 常贵简直不敢置信,傻眼片刻,才颤抖着伸出手,指了对方的鼻子半天,憋出一句:「你、你给我等着!我要去向殿下告发你!」 然后气急败坏地拂袖离去。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院里传来别的管事看不惯他这副行径,对马管事的抱怨:「……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呢,先保住他那总管的名头再说吧!」 常贵没有走多远,正好听到了后半句,当即气了个倒仰,偏偏又不能真的对这些人做什么,气闷得快呕血。 此后发生的种种全是不顺。 从某天起,常贵惊恐地发现,这府上的所有人渐渐开始视他若无物,大小任何事都不再过问他,甚至僕役和宫女在路上见到他,也懒得奉一个好颜色。 这样的感觉一日赛一日明显,偶然有一次,他还撞见一群宫人在背后议论: 「马管事既干练,又体恤手底下做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能坐上总管的位置。」 「殿下和谢公子都赏识他,想来这是早晚的事情。」 「不管谁来做,能早日将……换了就行,整日就知道作威作福,欺压我们这些下人。现在好了,我看他以后要怎么得意!」 「嘘,仔细叫他听见了……」 尽管常贵已经第一时间站出来,狠狠处罚了这些嚼舌根的人,但自此之后,不管他走到哪,总觉得身后有人在拿鄙夷的眼神看他。等他瞪着眼转过头去时,这视线又消失不见了。 第95页 这种如影随形的感觉持续了好一段时日,久到常贵憋闷到快要发疯。直到有天出门,在未央宫外的步道上碰见了燕王府的长史。 — 说起燕王的这名管事,他与常贵曾经颇有一段渊源。 两人一同出自皇宫内务府,只是后者被晋帝指派给了太子,前者则去了燕王府做事。 同是内务官,常贵作为东宫的总管,自恃身份,很有些看不起对方的意思。然而如今风水轮流转,谁高人一等倒是说不清了。 远远地在路上碰见,常贵心底暗道一声晦气,正想转身走开,那燕王府的长史却笑眯眯地迎上来,主动打招唿道:「真是好久不见了,常总管近来如何呀。」 这话问的,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常贵自然没给他好脸色,语气夹枪带棍道:「咱家跟着太子爷,当然是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燕王殿下最近怎么样,是不是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 两人好歹也相识多年了,论相互掀老底,都是一等一地在行。 燕王府长史的表情僵了一下,似乎很是不快,随后想起主子的吩咐,才勉强隐忍下来,说:「是吗。我怎么听说,近日东宫新来了一位主子,太子爷可是看重的很。」 顿了下,又不阴不阳道:「都说贵人难伺候,这得宠的更是难伺候中的难伺候,想来这段时间里,常总管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他这副态度,明摆着是来看笑话的,常贵怄得眼里快要喷出火,怒道:「你什么意思?」 光看常贵的反应,燕王府长史就知道打听到的消息非虚,东宫总管和谢南枝确实有不小的矛盾,于是心里更多了一层底,摇头怜悯地笑了笑:「常总管在东宫这么些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太子殿下竟如此绝情,为了个妾室都算不上的人,连多年的家臣都不顾了。」 「不过看在过去和常总管共事过一场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常贵当然不可能相信他有那么好心,当即冷笑一声,转身欲走。 但燕王府长史拉住了他衣袖,说:「哎,别急着走啊。你不妨听听我的法子,信不信由你。」 「我家王爷前阵子在路上见过东宫那位郎君一面,十分喜爱他的容貌和才情,嚮往与他交游一番,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燕王府长史说,「倘若你能为我们王爷牵这个线,酬劳和赏赐都好说。」 见常贵皱起眉,一副相当怀疑的样子,他又暗示道:「再者,我们王爷和那位郎君……相处得开心了,说不定会去太子爷那处,把人要过来,如此这般,还能除去你一个心腹大患,何乐而不为呢。」 燕王那些异于常人的癖好,常贵同样有所耳闻。因此听到对方说的话,他在心底品了品,立刻就反应过来,燕王这是看上了谢南枝,苦于难以得手呢。 旁人听了这请求,大约会替主子觉得受辱,大怒翻脸走人,然而常贵在起初的惊讶后,眼珠子咕噜一转,暗自盘算起来。 他对谢南枝厌恶至极,巴不得对方去燕王手底下吃点教训,这项计划听起来确实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但常贵也不是个傻的,万一最后事情败露,牵扯到他身上,太子爷不得将他活剐了? 燕王府长史显然看出了他的疑虑,为他定心道:「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消将那名郎君引到一处无人的宫殿里去即可。我们王爷后院那么多人,哪个不是被治得服服帖帖,对付这一个自然不在话下。你且看着吧,只要一个下午过去,你让他朝东,他定然不敢往西!」 他说得那样笃定,饶是常贵也不由得意动。 终于,在燕王府长史许诺回去就让人送给他一匣金锭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好,一言为定!」 「我回去就找人安排,定好时间再告知你们。」 — 太子殿下果然信守承诺,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催促过他。 这日清晨,崔郢去了显庆殿早朝。谢南枝一人在院落里浇花,忽然听闻身后轻微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就看两个暗部影卫打扮的年轻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神色犹豫。 见他看过来,其中一人才上前抱拳道:「见过公子,敢问公子现下是否有空?」 谢南枝略有些意外,放下了喷壶,问:「怎么了?」 影卫垂首道:「如果您愿意的话,皇后娘娘想请您去未央宫一叙。」 …… 孟皇后选定的地点在一处湖泊旁的水榭,亭台三面临湖,一半濒水,一半倚岸。各处均挂有飘飘的纱帘,外人来了,也看不清里头说话的情景。 为他引路的大概是梁承骁留在孟皇后身边的影卫,到了湖边就完成职责,悄然不见了。 两名侍女为他撩开纱帘,神情恭谨地邀他进入。 不算上次在皇宫的擦肩而过,这是谢南枝头一回见到梁承骁的生母,北晋的中宫皇后。 对方一身常服装束,坐于主位,显得从容威仪,眉眼与梁承骁肖似,只是轮廓更缓和一些。 原本有宫女在旁侧摇扇送风,见他进来,略施一礼后安静退下了。 皇后毕竟是长辈,谢南枝带过一眼,就识礼数地低下了头。心道都说外甥像舅,光看母亲的相貌,便知太子和那位戍北的孟将军大概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与此同时,孟氏也在不动声色地端详着面前的年轻人。 第96页 梁承骁上次说爱重这位新纳的郎君,孟氏还以为是他想搪塞指婚,所以随便诌了个幌子,尔后特意旁敲侧击了几次。 起初梁承骁的态度确实散漫,她问了一两回都是被潦草敷衍,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似乎变了许多。临去往滕山之前,还特意进了一趟宫,请求她在自己离京的时候留意关照谢南枝一番。 二十多年的铁树终于开了花,孟氏十分惊讶,因此也对谢南枝更加注意了一些。 身为母亲,她其实并不愿见儿子找个男人做伴侣。 其他也就罢了,梁承骁作为太子,日后註定要坐那万人之上的位置,前朝也有立男后的例子,但哪个不是顶着朝野巨大的压力,承受无数纷繁的议论。 怀着这样微妙不贊同的心情,真正见到谢南枝的时候,她着实怔了一怔。 仅凭先前得知的种种消息,她原本先入为主地以为,这名小郎君应当是聪明有野心之辈,凭着精湛的医术得了太子青眼,再一步一步叫太子倾心。因此也猜测此番避过梁承骁,请他过来叙话,对方大概不是侷促约束,诚惶诚恐,就是殷勤地想讨她喜欢。 ——但谢南枝显然不是这两者中的一个。 他的态度平静自然,不骄不矜,举止虽有礼节,但不至于谨慎拘束,仿佛不是在见夫婿的母亲,一国皇后,只是碰见了一位寻常长辈。 孟氏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语气也不自觉地温和些许,说:「坐吧,不必紧张。本宫今日唤你来,就是想同你说说话。」 「本宫听太子说起过你的不少事情,知道是你解开了阿红花和合香,帮助了我们孟家良多。」她嘆道,「光是这两件事,本宫就一直感激于心。」 谢南枝摇了摇头,说:「殿下对我多有照拂,相较之下,我只是在行力所能及之事,不值得您挂怀。」 他说这话全然出自真心,没有半分居功自满的意思,似乎这是理所应当。 孟氏没想到他对梁承骁如此赤忱,有些意外道:「一码归一码,他待你好是他应尽的责任,哪有一家人之间还念着照拂的。」 两人说话的间隙,有侍女上来斟茶,翠绿的色泽配着白玉瓷碗,升腾起沁人心脾的幽香。 谢南枝只掠过一瞥,就认出这是那日宫中送来的贡茶,此时又听她说一家人,静了一静,意识到她大概是误会了。 孟家人的温柔和细心好像出自一脉,他曾经流露出的一点偏好,就被长久记了下来,并在细枝末节上缓慢体现。 谢南枝的心情有几分复杂,顺着她的话说:「既然是一家人,自然也不必言谢。」 孟皇后稍微一愣,随后才认真地看了他片刻,感喟道:「好孩子,你说得对。」 气氛好像在无形间融洽了起来。 孟氏问了他在夏宫的情况,是否住得习惯,又道:「山阴的潮气比上京重些,太子说你原本就气虚体寒,大概不适应这里的气候。」 「此事确实是他胡闹,怎可为了贪这两三个月的相对,就叫你来吃这一遭苦。」 谢南枝笑了笑,难得为梁承骁说了句话:「就两三个月的工夫,不碍事。」 这番交谈下来,孟氏对他的为人有了些了解,闻言面上浮现无奈,心道这副好容貌,再加上温和体贴的性子,难怪将太子拿捏得死死的。 「想必你听说过,太子五岁时离宫,长大成人才回来,因此与本宫不怎么亲厚。」孟皇后怅然道,「这事是本宫狠心,算是本宫咎由自取。」 「但上京——你也看到了,那样人吃人的地方,养不出大晋的储君。」 说着,她嘆了口气,似乎不欲与谢南枝深言,草草几语带过了。 「……过去本宫担心他独身一个,后院也没有说得上话的体己人,能照看他一眼。今日见了你,倒是安下了心。」 谢南枝错愕了一瞬,没想到她会提及这个,迟疑地想说,自己当不起此言。 孟皇后没注意他的神色,慨然道:「太子重情,只要不背叛欺骗他,他也会从一而终地待你好。」 「纪家那两兄弟,当初就是他从雁门雪地里捡回来的孤儿,此后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一路走到现在。」 「你二人互有情意,若能长久下去,也算一桩良缘。」 听到这话,谢南枝的眼睫一颤,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情不可自抑地振盪起来,泛上难言的情绪。 长久……吗? 但是怎么可能呢。 他连自己是谁都尚未弄清,何谈能与他人长久。 孟皇后还在等着他的答覆,谢南枝沉默良久,正要违心地开口,忽然听水榭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侍女的问候接二连三地响起,下一秒,梁承骁就掀开了遮挡的纱帘,身后跟着一串通风报信的亲卫,大步走进。 等看清屋里的景象,他挑了下眉梢,对孟氏道:「母后这是做什么,趁儿臣上朝的时候,私下将儿臣的人喊来敲打?」 「……」 他一来就是这样的架势,谢南枝怕他误会,连忙出声否认:「没有这回事,娘娘刚才在同我聊天。」 孟皇后早就猜到他会来,却没料到他会跟条闻见了味的狼犬一样,前脚刚从显庆殿出来,后脚就匆匆赶来接人,生怕自己藏着掖着的宝贝受了什么委屈,一时无语道:「本宫又不会将你的人吃了,你有什么可着急的。」 第97页 「那可不一定。」 梁承骁留心打量了谢南枝一番,确认他神色无异,才握着他的手腕,叫他从座位上起来,站到自己身边,语气混不吝道,「儿臣先前同您说过,南枝看着性子软,实际有主见得很,您要是趁儿臣不在,把人吓唬走了,儿臣要上哪去把太子妃哄回来?」 他这话纯粹就是胡扯。 谢南枝从不知道他过去是这样在孟氏面前大夸其词的,略有些窘迫地拉他袖子,示意他少说两句。 孟氏见他这副没皮没脸的无赖样子,哪还有一国储君的风范,只觉得经谢南枝调理过后好很多的头痛又开始犯了,指着外头让他抓紧跪安,眼不见为净。 梁承骁的目的本来就是这个,见企图达成,立刻带着谢南枝行礼走人。离开前,还好心提醒孟氏道:「您今天是头一回见南枝,有没有给什么金器镯子的当见面礼?」 话音落下不久,此人又想了想,十分贴心地补充:「今天忘了也没事,下次让亲卫捎来儿臣府上就行,不然这礼数没到位,南枝日后也不好改口管您叫母后,是不是?」 孟氏:「…………」 在孟皇后预备喊来侍卫,把太子扫地出门之前,梁承骁总算满意,神清气爽地拉着人走了。 【作者有话说】 太子每日嘴欠(1/1) 第41章 投壶·仁者心动 梁承骁的住所在行宫东南角,大片相连的楼台宫室,前后依照朝贺、接待、起居又分三重殿,左右各设东宫官署,几乎是未央宫的缩影版。 上马车前,他故意没问谢南枝要去哪,好顺理成章地把人拐带回宫。 「母后没跟你说什么吧。」梁承骁问。 虽然他内心清楚,孟氏不会为难他挑中的人,但亲卫来报时,他还是将心提了起来。 怕孟氏对谢南枝不满意,也怕谢南枝在他母亲那里受了委屈。 谢南枝没注意他打的算盘,他猜到梁承骁刚才说那些浑话是有意为之,插科打诨缓解他和孟氏之间的氛围,因此心底涌现几分暖意。 「没有。」他如实答,「皇后很和善,就问了我一些生活上的琐事。」 他推测这是爱屋及乌的缘故,梁承骁却哂笑道:「那就是了,你那么招人喜欢,谁会捨得对你说重话。」 谢南枝觉得这话很有自卖自夸的意味,并不是很想搭理他。 看了会儿窗外的景色,忍不住回过头道:「你当初……到底是为的什么,才去了雁门郡?」 这个疑问已经盘桓在他心中许久,今日又听孟皇后提起,困惑之意更甚,刚好正主坐在他旁边,能问个清楚明白。 梁承骁一撩眼皮,没问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个,随意答道:「有很多方面原因吧。」 「孤年幼时,曾经歷过一场刺杀,险些当场死去,运气好才捡回半条命。」 「皇帝查出了幕后主使,但将此事压下了,命任何人都不得声张。」他讥讽地笑了笑,「到现在他也没跟孟家交代清楚,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不过想来就是那么几个人。」 「那是母后第一次跟皇帝翻脸,等孤的伤势好全,她就让舅父把孤带去了雁门——多亏了孟家势大,皇帝就算不愿意,碍于外头传的风言风语,也不得不点这个头。」 「……」 谢南枝虽然料到此事背后还有隐情,却不想竟是这样的缘由,一时有些愕然。 虎毒尚且不食子,晋帝竟然昏庸到了这个地步,纵容外人戕害自己的亲子,实在心狠手毒、罔顾人伦。 当年的事毕竟已经过去太久,连梁承骁自己都懒得放在心上,转过头时见谢南枝蹙着眉,神色含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愠怒,起初的意外和熨帖后,逐渐生出了一丝逗弄对方的心思。 「现在看来,母后的决定还是有远见。」他假作嘆气说,「要是孤从小在上京长大,少不了耳濡目染,学一身纨绔子弟的习气。这样一来,要怎么同你相识相遇?」 「……」 这两个月下来,谢南枝已经学会选择性地忽略他的话,正要当做没听见,结果又见梁承骁看了他一眼,揶揄笑道:「不过道德水准低点也不是坏事,说不定到了那时,孤在倚红楼就对你一见钟情,当晚就抢回东宫做夫人,如今指不定孩子都有了,哪还有现在这漫长的考察期?」 谢南枝:「…………」 马车正好到达宫外,谢南枝没再给此人一个眼神,理了理衣裳,自己下车了。 梁承骁笑起来,紧随其后走下马车,跟着他走进了宫里。 — 纪闻今天没有同梁承骁一起上朝,在门口看见谢南枝时,着实愣了一下,随后两道眉毛差点惊飞到娃娃脸外头去。 「谢公子!」他大喜过望地把手里的笤帚一扔,欢欣道,「您回来了。」 这段时间谢南枝不在宫里,他们太子爷周身的气压一日比一日走低,搞得他进书房的时候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要提前掂量两秒。 此刻的谢南枝在他眼里简直自带圣光,跟下凡的菩萨没有区别。 谢南枝从下车起,就意识到了梁承骁拐骗他回宫的险恶用心,然而人已经被叼进了狼窝里,说什么都晚了。此刻看纪闻这副拎着笤帚,勤勤恳恳扫地的模样,微妙地沉默了一瞬:「纪大人这是……」 说起这个,纪右卫顿时来劲了,正要辛酸悲戚地同他诉一番苦,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了他身后跟着表情似笑非笑的太子爷,倏尔背后一激灵,出口的满腹牢骚硬生生变成了一声咳嗽,欲盖弥彰道:「没什么,我看这地……挺像个地的,我扫一扫,扫一扫。」 第98页 谢南枝不知道太子殿下在背后正大光明地要挟人,略微扬起眉,就看梁承骁走上来,不紧不慢道:「无事,孤前两日让他蹲一只藏起来的兔子,他在洞口守了几天,连个影子都没见着,非要孤亲自来逮。所以叫他扫两天地,练练眼力见。」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不对,但仔细推敲起来到处都是问题。 谢南枝拒绝继续往下深想,饱含同情道:「原来如此,那就辛苦纪大人了。」 纪闻:「……」 在纪大人心如死灰的眼神中,梁承骁十分不给面子地嘲笑出了声。 「走吧。」他对谢南枝说,「既然到这儿了,去看看给你准备的宫院。」 — 穿过朝会与议事用的前厅,往后就是宫殿主日常起居的住所。 梁承骁平日不重外物,因此过去宫室的布局是怎样,他也一併沿用了,唯有垂拱门后的一方庭院,这一个月来不知折腾着改了几回。太子殿下每次下朝过来,都能挑出点新毛病,不是这株花木摆放的位置不对,影响景观,就是那片的琉璃瓦数量没有凑双,不是个好兆头——就连雪球睡得迷迷瞪瞪,从窝里爬出来,也要被抓起来把左右耳朵立对称了——俨然是要把这座宫院装点成藏娇的金屋。 梁承骁说:「你过去惯用的器物,起居用品,孤让他们一併捎来了。膳房做点心的御厨也是从东宫过来的,熟悉你的口味。另外有什么需要,可随时让詹事府去添。」 谢南枝看了一眼院内的陈设,不仅格局疏落雅致,处处藏有匠心,甚至在庭中芦枝树下摆了一方石桌,其上铺一层柔软的织物,方便他闲暇时读书作画。 他知晓梁承骁为了这番布置定然费了不少功夫,抿了下唇,心底某一块不自觉地柔软起来,又听梁承骁沉沉嘆道:「一个月前,孤就开始着手准备这座庭院,但有人偏不领情,非要住那一个衣柜一张床的砖瓦房,还怎么劝都不听,实在让孤伤心难过。」 「……」谢南枝没想到他这时候还能扯崔郢出来拉踩一番,颇有些好笑,刚要说话,就看脚边不知从哪里滚来一个熟悉的黑毛球,兴高采烈地勐摇尾巴,围着他打转。 「雪球。」他心念一动,俯身把潦草的线团抱起来,狗崽顿时更加兴奋,伸长了脖子凑上来舔他的脸。 书棋拿着竹枝,气喘吁吁追在后头,一进门就看见院子里两人并肩而立的景象,下意识被这画面晃了一下眼睛,反应过来过后,惊喜道:「公子,您回来啦。」 谢南枝怀里抱着雪球,闻声回过头,叫他们这一个两个不加掩饰的欢喜模样弄得一怔,倒真有种离家了几天,回来被一群人关心的感觉。 梁承骁本来还含着一丝笑,抱臂在旁边看着,直到见雪球堂而皇之地霸占了谢南枝的怀抱,还哼哧哼哧傻吐着舌头,恨不得把肚皮翻过来给他摸,登时神色有点不太对了。 他拎着雪球的后脖颈,把傻狗提熘走,嫌道:「整日在野地里疯跑,滚一身草屑回来,过两天就让它跟着去学打猎。」 谢南枝倒是觉得它可怜可爱,为它主持公道说:「还是个小崽,淘气一点很正常,何必苛求。」 话音落下好一会儿,都没得到梁承骁的回应,奇怪地抬起眼,就看太子殿下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谢南枝:「?」 他感到几分莫名,刚要开口询问。 梁承骁评断了许久,终于下结论道:「若真有了孩子,也不能让你养,你十有八九要将他娇纵坏。」 谢南枝:「……」 他将雪球交还给书棋,无语说:「殿下,您嘴里能不能有句正经话。」 梁承骁哂笑一声:「孤与未来太子妃探讨子嗣,怎么不算正经?」 从庭院出来时,日头已经升上树梢,暑气渐渐重起来。 侍从来报说,已经准备好了茶点和消暑的熟水,两人于是沿着花木繁盛的小径,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一边往前殿走。 经过宫墙时,忽然听得旁侧亲卫当值的左春坊传来一阵大笑和喝彩的声响,吵吵嚷嚷的,十分热闹。 谢南枝才挑起眉梢,梁承骁的脸色先沉了下来,对他说:「你等一会儿。」 谢南枝本来以为他要绕路去正门抓现行,没想到他干脆地握着宫墙边一棵横生的碧桃,足尖在树干交叉处一借力,利落矫健地翻了过去。 「……」 所以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太子殿下。 没注意谢南枝古怪的表情,梁承骁在上边问他:「能翻过来吗,还是需要孤帮忙?」 谢南枝:「……能,你往旁边让让。」 — 夏宫毕竟与上京不同,场所和设施都有限。 过去亲卫还能在京外营中跑马射箭,自娱自乐一番,自但从到了行宫,一群年轻气盛的青年郎全被困在了这一亩三分地,每天除了等换岗无事可干,着实快闲出鸟了。 今天更是等到了顶头上司被罚扫大街的大好时机,于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几个不用值守的大小伙子一合计,干脆从库房里翻出一只灰青釉贯耳瓶,又将箭矢削成九扶,尾部绑上显眼的布条做旗帜,在庭院中投壶。 正哄闹得兴高采烈之时,忽然听得背后一道凉凉的声音:「这么热闹,玩儿的是什么,让孤也掌掌眼。」 众人:「……」 第99页 都说乐极生悲,方才还连中几签,赢得一片喝彩,嘴角咧到后耳根的年轻人瞬间就把牙闭上了。其他人也各自闻风丧胆,纷纷把头低成了地里的鹌鹑,看着他们太子爷负着手缓步走近。 「殿下。」有人心虚地喊。 梁承骁点了点头,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箭矢,语气要笑不笑的:「就地取材,你们还挺有想法。」 没人敢接这话,一个个都在假装认真地研究靴面的材质和地上的走虫。 唯有那投壶投中了的年轻人眼尖,瞧见了梁承骁身后进来的谢南枝,眼底顿时迸发出希望的火花,悄声道:「谢公子。」 谢南枝就是进来瞧个热闹,却不想,叫面前的景象吸引去了注意力,面上浮现几分好奇,问:「这是在干什么,投箭入瓶来记筹数?」 他看上去对投壶并无了解,亲卫心中微讶,面上老老实实答:「属下拿箭矢做了签,来比试投壶打发时间。」 「从前没有见过?」梁承骁看向他。 谢南枝当然不会记得过去的事,但确实对此物没有印象,诚实地摇头:「可能吧。」 亲卫见他似乎有些兴趣的样子,忽然福至心灵,小声问:「公子要不要试试看?」 这话一出,其他人顿时窥见了得救的曙光,殷勤搭腔道:「对啊,公子可以试试。」 这些人的心思就写在脸上,谢南枝很难当做看不出来,不由得失笑:「可是我不会。」 「没事,殿下会!」亲卫悄悄瞄了一眼梁承骁,看他并无反对之色,心下大定,更加狗腿道,「我们平日在营中投壶,没有一个能赢过殿下的。」 闻言,谢南枝诧异了一瞬,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也会玩这个,回过头时,梁承骁正看着他,唇角散漫提着:「你想玩就试试。」 坊间流传的投壶竞戏有许多种,最常见的还是两方均坐于九尺外席上,以十矢为数,依次向壶中投掷。每中一次,裁判就将计数的竹籤丢在地面上,投入壶口者记一纯(两签),投入两侧壶耳者记一奇(一签)。 梁承骁了解这群人的脾性,问:「竞戏可事先约定了赌注?」 亲卫面面相觑了一番,推出一人硬着头皮答:「有的,输了的要去把宫里的落叶都扫了。」 「……」 还怪有公德心的。 梁承骁道:「你们择一人出来与夫人对投,夫人投五矢,孤投五矢。以签数判胜负。」 「你们赢了,孤今天当做没看见。」他一哂,「夫人赢了,所有人都去陪右卫扫地。」 一众亲卫本来都以为註定难逃一劫,已经做好挨罚的准备了,没想到事情还有转机。忆起谢南枝先前所说,他没接触过此道,顿时来了精神。私下嘀嘀咕咕许久,终于推选出刚才连中几签的年轻人来竞戏。 这张面孔谢南枝并不陌生,梁承骁去滕山祭祀时,就是这名亲卫来翠玉轩随身保护他。如果没记错,对方的名字叫薛四。 薛四笑嘻嘻地同他见了礼,说:「请公子先手。」 谢南枝无奈颔首,取过箭矢,低声与一边看着的梁承骁说:「殿下真不怕我丢人?」 梁承骁就笑:「投壶与射箭原理相当,你放手去玩就是,输不了。」 谢南枝对此话持怀疑态度。 起手的两支箭,双方都在试手感。 薛四投一矢中壶口,一矢中右耳,记三签,谢南枝投了两支,只中一矢挂于耳侧,旁侧充作裁判的亲卫「啊」了一声,惋惜道:「耳倚竿,不记签。」 薛四过去在营中就是玩投壶的一把好手,此刻见谢南枝确实没有夸大其词,逐渐有了信心,而后的三支箭渐入佳境,甚至投出了两支连中,最后一支差了一厘错开了壶口,中了贯耳。 「八签!记八签!」 旁观的亲卫纷纷闹哄起来,神色振奋。 一众年轻人吵吵嚷嚷,已经在提前庆祝胜利,谢南枝却半点不受影响,专注凝视着远处的贯耳瓶,表情略带思索。 第三支,横于壶口上,还是不中。 第四支,箭矢投中左耳,斜插其上停滞了一瞬,众人正紧张瞧着,下一秒,箭杆就顺顺利利落了进去,裁判大松了一口气,道:「贯耳,记一签!」 他原本担心谢公子一矢不中,心底要介怀,此时终于歪打正着投中一支,对初学者来说也算过得去了。 谢南枝摩挲着箭矢,看不出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 第五支起手前,他似乎有了把握,没再校准多久,平稳一掷。众人猜测这一矢又要落空,却不期然听见了清脆地一声响——箭入壶心。 裁判相当纳罕,立刻高声宣布:「中壶口,两签!」 头一回玩九尺壶,五矢还能中三签,薛四对他心存佩服,夸赞道:「公子要是再练上几回,指定比属下玩得好。」 谢南枝微微一笑,没有接这话。 五矢过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换梁承骁上来,不想,他思忖了片刻,转头对梁承骁道:「借殿下一支箭。」 梁承骁倒是没有意外的神情,唇边噙着一丝笑影,专心致志欣赏心上人的风姿:「但凭夫人吩咐。」 「……」 于是随从奉上了第六支箭。 闻此消息,正在投壶的薛四手一偏,又中右耳,可惜地记一签。 就在众人不自觉屏息凝神的时候,庭院里起了风,树叶簌簌摇落。 第100页 待阵风止息,谢南枝眨了下一直盯着贯耳壶,有些酸涩的眼,抬手一掷,箭矢不偏不倚,竖直坠入壶口。 短暂的寂静后,裁判最先反应过来,倏尔站起,振奋道:「——连中,记两签!」 薛四的表情似有些不敢置信,然而在众人的譁然声中,谢南枝将席位让了出来。 梁承骁问:「不继续投了?」 谢南枝很有自知之明:「不投了,赢不了。」 梁承骁听了笑起来,从容道:「好,孤帮你赢。」 从前在上京时,太子殿下也和一众亲卫玩过几次投壶,但大多都是意思意思投上二三支,剩下的交给纪闻。 薛四知道他准头很好,因此有点紧张,好在没影响到手上的力道,稳稳投中壶心。 梁承骁坐于席上,问旁边的裁判:「盲投如何记签?」 亲卫起初一愣,尔后隐约有了猜测,心悦诚服道:「回殿下,盲投和反投均以倍数记。」 梁承骁颔首:「取绸巾来。」 侍从很快带回了绸巾,梁承骁蒙住眼后,令亲卫摇动贯耳瓶,听壶内豆粒作响,确定方位。 随后亲卫退下,由主掷者投箭。 第七支,箭矢毫釐不差,落入壶心。 这时已经无人在意扫不扫地的事了,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喝彩嘆为观止,裁判也难抑脸上崇敬的神色,高声宣布:「中壶口,记四签!」 第八支、第九支,亦是同样的结果。 薛四的后背逐渐渗出汗珠,握箭的手也开始不稳,顶着压力投了两连中,后两支一支斜擦过壶口,插于耳上,不记签,最后一支干脆用力过度,飞过了贯耳瓶,落在地上。 自此,十矢用尽。 梁承骁面前的托盘上还剩一支箭。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摘下过遮眼的绸布,神色也漫不经心,好像就是陪一时起兴的夫人玩一玩。 旁边的亲卫喊得太大声,他嫌吵闹,干脆地掷出了最后一支。 …… 「四支连中,全壶!」 终于,在众人差点把瓦片震落的起闹声中,梁承骁扯掉绸巾,看向旁边含笑而立的谢南枝。 「孤赢了。」 他笃定地朝他笑,眼神灼灼,很有些邀功的意味。 风掠过庭院,吹拂羽箭上绑的旗帜,猎猎作响。 谢南枝看了一会儿那落满箭矢的灰瓷耳瓶,又隔着喧嚣,同梁承骁对视。 某一个瞬间,他清晰地听到,胸腔鼓譟的心跳一声比一声加快。如一场连绵的雨后,春笋破土而出,数不尽的欢喜和情意争相涌现,叫他没法再自欺欺人地遮掩下去。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 他暗自嘆息。 仁者心动。 【作者有话说】 孔雀开屏还是有用的(太子点头) 投壶规则是作者结合史料胡编的,不要当真 明后天应该还有~ 第42章 不轨·倒反天罡! 自那日与燕王府长史说定后,常贵就暗自筹谋了许久。 谢南枝并不常在宫中,他不是时时能碰上,加之二人向来两看相厌,如果由他直接出面,对方大概会心存防备。 于是常贵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找个中间人做筏子,此人不能太精明,猜出他的图谋,又面上要过得去,不至于让谢南枝起疑心。 这样的人并不好找,常贵在心底挨个盘算遍了,终于瞄上了他的好徒弟,小德子。 常贵失势以后,小德子作为他的忠实拥趸,在府上受了不少冷遇。但他人傻乎乎的,不怎么聪明,旁人待他远不如以前殷勤,他也瞧不出来,整日同往常一般乐呵。 常贵本来想和他说清楚利弊得失,把他拉到自己这边阵营里来,只是才开了个头,痛斥谢南枝的种种罪过,小德子就茫然道:「啊?谢、谢公子吗?我觉得他是、是个好人。」 常贵:「……」 好嘛,一番辛苦想的说辞全部白搭。 他还想不死心地多说两句,小德子面上木愣愣地应着,心底却在犯嘀咕,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师傅这是在演哪一出。 谢南枝刚到府上时吓唬他们说过的话,他早就忘干净了,唯一念着的还是初春的时候,谢南枝体恤他们双手生寒疮,特意写的方子。 那药方可比外头医馆里开的便宜上几十倍,拿两个铜板就能配上一个月的量,擦在手上不痛不痒,很快就癒合了。 小德子跟着常贵,本来分不到这种好东西,还是詹事府一个管事看他呆傻,手上生涿了也只知道挠,一条一条留了好多疤,嘆着气塞给他的。 自此之后,小德子就坚定地以为,谢公子是个好人,连去庙里烧香拜佛的时候,都要捎一嘴谢公子。 常贵费了许多口舌,结果看这榆木脑袋还是半点不开窍,气得心底暗骂一句蠢货,最后只能搬出了师傅的派头,强硬道:「你就照我说的去办,其他什么都不用问!」 小德子其实很不情愿,但师傅就是师傅,他不得不听常贵的。只能在常贵吩咐时多想了一下,觉得好像就是带个话,不是什么大事,喏喏地低头应下了。 — 崔郢最近颇为纳罕。 在夏宫的几日,他也彻底摸清了他这关门弟子的脾性,知道谢南枝看上去是个温顺的,实则颇有主见。 学生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何况谢南枝虽聪颖,但不是听不进师长劝诫的人,只需稍一点拨,他就能得心应手,进步飞快。 第101页 于是崔郢干脆就不再管束他了。 可这两天情况又有了明显的不同。谢南枝似乎变得更加勤勉了,早晨崔郢去朝会时,就看旁边院落的屋子点着烛火,不知起了几时了。 这般过了几天后,崔郢有点忍不住,一方面见学生勤奋向学,老怀甚慰,另一方面又关心谢南枝的身体,想让他注意作息。 经过一番思来想去的纠结,崔郢终于叫来公良轲,旁敲侧击地问他:「你师弟最近在做什么,怎的大晚上都不睡觉?」 听到这个问题,公良轲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一言难尽。 他与谢南枝住得近,是知道对方平日里都在干什么的,顶着老师暗藏关切的眼神,犹豫答:「师弟……在抄经。」 崔郢着实没想到这个答案,眉头一皱,奇怪道:「老夫不是同他说了不用受罚了吗,怎么还在抄。」 「师弟是自愿的。」公良轲咳嗽了一声,「他说抄经挺好的,可以静静心。」 「前两天还托我问您,有没有别的书,他想一併搬去抄了。」 崔郢:「……?」 — 谢南枝近两天确实在抄写经书,缘由倒不像崔郢师徒想像的那样。 从一而终地做一件事能让他平心静气,有足够的专注去思考叫他困惑的问题。 这种行为似乎让他老师和师兄生出了误会,崔郢接连几天都背着手,假装路过他院子里的窗户,神情带着三分关切,三分欲言又止,以及四分对于自己棒打鸳鸯是否做错了的反省和深思。 「……」 谢南枝虽然没懂他在做什么,但还是表示尊重和理解。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直到他某日在未央宫外,碰到侍从捎来口信,说太子殿下请他过去。 来报信的随从是个宫里的熟面孔,开始谢南枝没有起疑,直到走到半道上,顺口询问了一句对方为的是何事。 听言,那随从茫然地挠了挠脑袋,颇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也是听了德公公的吩咐,过来做这个传话筒,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谢南枝稍微顿了一下,没说什么,让他继续引路了。 根据对方的指引,两人最后来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偏僻庭院。 谢南枝看了看紧闭的殿门,神情似有所思,问:「你确定是殿下让我来这里?」 随从也有点奇怪,仔细回想了一番,肯定道:「说的就是这里。」 谢南枝轻轻一哂:「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随从行礼告退后,他正欲抬步走进,背后倏忽落下两道影子。 梁承骁留下的影卫单膝跪在地上,低声阻拦道:「公子,此事恐怕有诡。是否需要属下同纪大人确认一番。」 「不必。」谢南枝沉吟了一瞬,「在外面守着,不要进来。」 「可是……」 谢南枝沉肃下脸色,复述了一遍:「我心中有数,在外面守着。」 见他心意已决,难以更改,影卫彼此对视一眼,只好应下:「是。」 — 燕王在宫室中等待了许久,终于听殿门被推开,脸上扬起满意的笑容。 他转过身去,本以为会看到一张惊慌失措、强作镇定的美人面,却不想,谢南枝起先讶然了一瞬,随后行礼道:「王爷设法引谢某来此,应当是有事要交代?」 燕王打量了他片刻,不阴不阳道:「谢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本王命随从给你下了几次邀帖,你都推脱不见,无奈之下,只好出此下策,想来谢公子也不会责怪本王吧。」 「王爷说笑。」像是自觉理亏,谢南枝面上生出些赧意,微微垂下眼,说,「王爷万金之躯,而谢某不过一介白身,怎敢责怪王爷。」 见他言语间有放低姿态的意思,燕王总算心情缓和了点儿:「你知道就好。不过本王也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之人,你今日来陪本王共饮一杯,就把从前的帐一笔勾销了,来,坐下。」 桌上放了一盅田白玉酒壶,与两只玉樽,是侍从提前准备好的。 燕王纡尊降贵,主动给樽中满上酒液,醇厚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可见是多年的陈酿。 「本王这酒在私库中珍藏多年,今天头一回取出来见光,就是用来款待贵客。」他举起杯,别有深意地看向谢南枝,「谢公子不会不给本王面子吧。」 谢南枝听了,似乎有些为难:「谢某不胜酒力,恐在您面前失态……」 燕王心道,本王就稀罕见美人失态,嘴上却提前堵死了他的后路,将玉樽往桌案上重重一放,佯作不虞道:「看来你是不愿与本王说和了。」 闻言,谢南枝果然露出迟疑和忌惮的神色,不再推辞了。 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等燕王先坦然地喝了酒后,才略微放下心,拿半幅衣袖掩着唇,一饮而尽。 燕王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下暗笑他的天真。 他从容地没去挑明,欣赏了一番美人饮酒的姿态后,又道:「本王上回在崔大人处见你,就十分渴慕公子的风仪,回府后一直惦念在心中,可谓思之不忘。」 这话的语气相当轻佻,甚至有几分轻贱狎昵的意思,谢南枝刚蹙起眉,就听燕王话锋一转,说:「这日思月想的,确实想出了些门道来。」 「本王名下有些薄产,那名满上京的倚红楼就是其中一处。」他说,「前些日子,手下的人干事不得力,放跑了一名新来的伎子,后来据说被太子收进了府里。」 第102页 他留心看了看谢南枝的表情,见对方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有些不敢置信似的,终于称心快意了不少,笑吟吟地继续道: 「要论容貌,那伎子可是一等一的出挑,虽然不及谢公子一二,也是罕见的绝色。本王本还指望着他为倚红楼多招揽些贵客,聚一笔横财,但他既然有这个运道,得了皇兄的青眼,本王也不好做夺人所爱之事。」 说着,他作势打量了一番谢南枝,像是才刚刚发现一般,故作讶然说:「先前没注意,谢公子的相貌竟然同那卑贱的伎子有几分相似,这可真是巧了。」 「不过公子的风姿,世上难有几人能企及,这点相像,大概也是萤火与皓月争辉罢了。」 「……」 谢南枝紧紧抿着唇,如同蒙受了莫大的羞辱,眸中洇染出隐约的水色:「王爷如果有话,不妨同谢某直说,何必这样兜圈子。」 燕王端详了他几秒,愈发觉得这受折辱的美人比往日更加楚楚动人,如一枝含露带水的芍药,叫人一看就心生疼惜之意,咧嘴笑道:「谢公子是个聪明人,想必也知道这德不配位,肖想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的下场。」 随着最后一层人皮面具的落下,他终于缓缓露出了原本的狰狞面目:「倘若让崔大人知道了,他器重的好徒弟原来只是倚红楼一介下贱的男伎,甚至有可能是太子处心积虑送来的耳目,以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个性,定然会对你大加唾骂,然后逐出师门吧。」 「……到了那时,谢公子在上京,可算是真正的身败名裂,无处容身了。」 他说这话的声音笃定,几乎预见到谢南枝未来的下场,甚至因此带了一丝病态的兴奋。 眼看对方在惊慌之下,无助地往后坐了几分,纤弱而美丽的脖颈因巨大的恐惧微微颤抖,似乎只消轻轻一握,就能在手里驯顺地垂下……燕王的心脏更是在胸腔战慄起来,振奋到快要跳出喉咙口。 他扬起恶劣的微笑,说:「本王可不像皇兄那般冷心冷肝,这样如花似玉的小郎君都忍心推出去做棋子。」 「这京城处处都是吃人的虎狼,想来谢公子也是一时行将踏错,才深陷这囹圄之地。」 「本王这个人呢,最是怜香惜玉,见不得有美人在面前走投无路。」燕王拖长了语调,故意道,「若谢公子诚心恳求,本王也可相助一把。」 他有意放出鱼饵,那可怜的猎物见了一点缥缈的希望,果然巴巴地咬钩。 谢南枝咬着唇,像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站起身,面含屈辱地给燕王倒酒,放低了身段,轻声说:「愿聆王爷指点。」 伴随着他靠近,酒酿馥郁的醇香紧随而来,燕王一低眼,就能看见他衣衫包裹下窄瘦的腰身,仿佛抬手就能将那温香艷玉搂入怀中,好生疼爱一会儿,喉结上下滚了滚,难以自控地更加意动。 他当即爽快地喝尽了杯中酒,望着谢南枝已经像是在看囊中之物,暧昧地哼笑道:「这法子并不难,就看你是否愿意了。」 「要想在上京立足,其实最紧要的就是须有靠山,太子有眼无珠,本王倒是很乐意做这个护花使者。」他压低了声线,掌心也渐渐越过桌案上的界限,想去覆谢南枝的手背,近乎明示道,「只要谢公子你情我愿地陪本王一段,过往发生的所有事情,本王就当做不知道。」 「等过了这一阵子,你想做崔郢的学生,本王就助你在朝廷上立足,轻松飞黄腾达,你要想继续在太子的后院里待着,本王也不干涉……如何?」 燕王确信,任何人都抵挡不住权势与名利的诱惑,在这番恩威并施之下,谢南枝定然支撑不了多久,就会乖乖对他俯首称臣,任所施为。 事实也确实如此,话音落下后,谢南枝的神情明显出现了挣扎和动摇,俨然是听进去了,只是还有分毫的犹疑,小声嗫喏说:「那太子殿下……」 方才的动作被他借着拿玉樽的当口躲过去了,燕王心中稍有不快,但以为他是在害怕梁承骁事后报復,于是勉强按捺下急躁的情绪,哄道:「太子就是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头,实则不足为惧,你不必将他放在眼里。」 「况且,要是日后真的争抢起来,花落谁家还真不一定。」燕王嗤笑了一声,「他现在大概还不知道吧,邱韦早就借张家之手,勾结楚水对岸的越贼,在南郡——」 这话只说了一半,他就自知失言似的,将后面的内容噤声了。完全没注意到,听闻此言后,谢南枝眸底掠过的一丝一闪而逝的暗芒。 然而林林总总纠缠了这许久,燕王终于不耐烦了。 就在他盘算着酒中药物起效的时间,心底隐隐浮现怀疑之时,忽然莫名觉得双手开始发软,几乎拿不住玉樽,腿脚也不听使唤,一个劲地往下滑。 反观对面的谢南枝,仍然衣冠楚楚,神态自若,甚至有闲心端起杯盏,浅抿一口余下的酒液。 燕王:「…………」 如果他这时候还意识不到不对劲,那才是有鬼了。 霎时之间,他甚至难以思考其中的蹊跷,被愚弄的震惊和暴怒在顷刻席捲了他的心智,叫他血液倒行,嵴背满是热汗。 燕王伸出手,颤抖地指着谢南枝,近乎目眦欲裂:「你……你根本没有中药!你竟敢欺骗本王!」 谢南枝没有反驳燕王的任何话,慢条斯理地喝尽了樽中酒。 第103页 过了半晌才扬手,将那做了手脚的阴阳壶往地上一掷,壶盖落在地面,顿时弹飞出去,抖落出星星点点的白色药粉。 「我有一事想请教王爷。」 他匪夷所思地提问,似是确确实实地对此事感到好奇。 「您特意将所有保护您的侍卫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你我独处一室——」 「到底是希望谁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作者有话说】 小谢虾仁猪心 第43章 杀心·私下与你算帐 谢南枝一个人走进那间偏僻的宫殿后,屋外守着的影卫就觉出了不对。 但他们不敢违抗谢南枝的命令,只能留下一人盯着里头的情况,另一人匆忙赶去未央宫禀报梁承骁。 梁承骁得到消息时,正与太子一派的朝臣在殿中议事。 听到留在谢南枝身边的影卫仓促求见,他的心中就升起不好的预感,当下挥退旁人,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后,脸色更是沉至冰点。 他压抑着翻腾的火气,一把扫落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质问跪在堂下的影卫:「为何不拦着他,等孤过来!」 墨玉砚台在身旁的地面上摔了个粉碎,溅出无数道碎片。 影卫不敢多言,只得低下头道:「是属下失职。」 梁承骁按在桌上的手紧了又紧,最终闭目,长吸一口气,才堪堪维持住表面的冷静。 「滚去领罚。」他沉声道,「其他人,跟孤去那座宫院。」 — 宫殿之内,门闩上锁,窗户紧闭,不留一丝往外的缝隙。 燕王被缠成了一只五花大绑的粽子,狼狈躺在地上,满心的脏话说不出口。 原本想用在谢南枝身上的手段现在掉了个个儿,全叫他自作自受了,他有心想破口大骂,但谁是刀俎,谁是鱼肉,如今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那白捡了几样作案工具的罪魁祸首正坐在黄梨木桌边,面不改色地把玩一柄色泽妖异的匕首。 「王爷想好了吗?」谢南枝十分有礼貌,到了这个份上,还要虚怀若谷地徵询他的意见,「要是想好了,就可以回答在下的问题了。」 燕王冷笑了一声,料想他也没那个胆子对自己做什么,咬牙切齿道:「你也就能得意一时,待本王回府,定让你尝尝胆大妄为的代价……届时你再求饶,本王也不会放过你!」 见他还有心思大放厥词,谢南枝略微挑了下眉梢,并不生气:「如果没有想好,那也无妨。」 说着,他好像另起了一个话题,状似随意地说:「不知王爷可曾听说过,楚国过去有一种严酷的刑罚,其名为醢。行刑者会将犯人的皮肉先割三千多刀,最后一刀咽气之后,再将尸首慢慢剁成肉酱。」 「这醢可是一门手艺,熟练的行刑人甚至能活着把犯人的骨头抽去,剩下的肉酱不掺一丝杂质,最后装进一个罐子里。」 即使在说这种残忍血腥的话题,谢南枝仍是一副闲谈的语调,温文和煦道:「谢某略通一些医术,虽然不能像他们一样,切三千刀而保证受刑者不死,但一千刀应当绰绰有余。」 他将匕首往外推出了一寸,指腹摩挲寒光凛凛的刀片,认真地上下打量着燕王,似乎在考虑要从哪里开始下刀:「只是不知道王爷是否愿意捨身奉献,让在下尝试一二了。」 燕王:「…………」 再艷丽的美人此刻都成了见血封喉的致命毒药。 意识到对方不止是在口头玩笑,而是真的敢这么做以后,燕王肠子都快恨青了,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招惹这个活阎王。 好在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 当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的时候,谢南枝蹙了一下眉,似有些意外,燕王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命在地上挣扎起来,高声喊道:「来人!快来人!拿下这个乱臣反贼!」 像是在回应他的话,下一秒,只听一声巨大的响动,殿门从外面被踹开。 …… 尽管清楚外头有影卫守着,不会有其他人接近,谢南枝仍然有几分谨慎的防备,思绪急转之下,就想转身退入屏风后,欲从其他地方寻找脱身之法。 然而屋外人的动作太快,几乎没给他反应的时间,转瞬的功夫,他就与为首的人对上了视线。 猝然之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他的身形僵硬在了原地。 同样如遭雷击的,还有在地上挣扎叫嚣的燕王。他的眼睛不敢置信地大睁着,瞪向门口,神情活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的鸡,窥见了一直以来所恐惧的阴影的一角。 但此时此刻,谢南枝没有心思再去关注他了。 看着太子殿下风雨欲来、阴沉如墨的脸色,他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清晰可察的念头。 ——完了。 「……」 房间中静得落针可闻。 「殿下,公子他——」 纪闻火急火燎地跟进来,乍一见眼前的景象,话音突兀断在了嗓子里。表情从起初的担忧,逐渐向五颜六色变幻了一通,最后定格在了「我就知道」的木然上。 不知过了多久,梁承骁沉冷的目光终于从谢南枝身上移开,扫过泼洒一地的酒壶和药粉,声音不辨喜怒:「……你同他喝酒了?」 这话问的是谁,显而易见。 谢南枝本来想谨慎权衡一番利弊再作答,但接触到梁承骁仿佛淬了寒冰的眼眸时,受某种下意识直觉的警示,轻轻咳嗽了一声,老实道:「我没有中毒,他斟的酒,我基本都洒在衣袖上了。」 第104页 听见此言,梁承骁才分出一丝注意力给地上被捆起来的燕王,眼神漠然,如扫视一件无生气的垃圾。 燕王的下作习性他早就清楚,不用猜就知道对方蓄意下套,引诱谢南枝独身前来的目的。 七年前他闯入宫闱,叫人挑断燕王的手筋,以儆效尤。本以为此人应当有所忌惮,却不想他如此不知死活,甚至把主意打到了谢南枝身上。 思及此,他的眸底阴翳沉沉,心中浮现深重的杀意,竟是什么后果都不顾,意图当场将燕王格杀于此。 自作主张被抓包,谢南枝原本有些理亏地立在旁边,等待太子殿下的发落,无意间瞥见梁承骁按上腰侧的佩剑,敏锐地察觉他动了杀心,才悚然一惊,再顾不上两人之间种种理不清的关系,攥住了他的手腕,急切道:「殿下,三思!」 「眼下时机尚未成熟,还没到算总帐的时候!」 ——燕王是该除,但此时杀他的后患太大了。 晋帝本就对孟家心存不满,正苦于找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废黜太子。若此时动手,无异于上赶着往皇帝手里送把柄。届时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反叫魏王一党渔人得利。 他以为凭梁承骁的城府和谋略,不可能不明白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却不想,太子爷垂眼看了看搭在他腕上的手,面上的阴鸷之色不知为何,有了愈发加重的趋势,冷不丁问:「你在为他求情?」 谢南枝:「……」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若非情况紧急,谢南枝简直想敲开他的脑子,看看里头是个什么构造。 他握着梁承骁的手紧了紧,无奈地强调:「您多虑了,我万不敢有此意。」 燕王也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后知后觉生出的求生欲叫他后背爬满了冷汗,心脏惴惴如鼓。 他深知梁承骁完全做得出无视晋帝和朝野的议论,在此处就对他痛下杀手的事,因此更加恐惧战慄,惶惶之时,甚至撞倒了角落里敞开的木匣,匣中的物件应声而倒,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这番动静同样吸引了对峙中的两人的视线。 谢南枝一眼就认出,这是刚才他从燕王处收缴的,存放软筋散和绳索的匣子,刚刚扬起眉毛,就看见了从匣中滚出的红色瓷瓶。瓶身大约只有巴掌大小,开口处牢牢堵着软塞,看不出用途。 亲卫中有懂得门道的人,见到此物时,脸色微微一变:「这是……」 与此同时,燕王也发现了地上滚落的瓷瓶,眼看死亡的阴影逐渐接近,心念疾转之间,寻到了最后一条求生的路,连忙喊道:「别杀我!你不是要扳倒魏王吗,我可以帮你。」 他忍着嗓音的颤抖,强撑着说:「倚红楼平日接待的宾客鱼龙混杂,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消息汇集,你想知道什么,本王都可以告诉你!」 梁承骁看燕王的眼神已经像在注视死物,闻言,神色半点波澜都没起,嗤道:「孤凭什么——」 话说了一半,后半句突兀地中断了。 因为情急之下,谢南枝如福至心灵一般,无师自通地摸清了一点与太子殿下沟通的门道,手指略微下移,试探性地触碰对方的掌心,掐着时机劝阻:「谨之。」 声音不大,隐含着示弱和劝哄之意。 「……」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梁承骁深深望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咽下了后半句话。 燕王没注意到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流,为争取眼前这一线的生机,一咬牙,道:「那瓷瓶中有一种丹药,名叫『称心』,是本王花重金请人研制出的剧毒。」 「此毒一旦服下就无药可医,每逢毒发时如同万蚁噬心,疼痛难忍,只能靠定期服用压制药性的解药暂时缓解。」 「你们要是对本王心存怀疑,本王可以把所有解药都交给你们,自己服下这毒——这样总行了吧?」 …… 光就此事而言,对方肯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莫大的让步。 安抚完身旁这个不确定因素以后,谢南枝稍松了一口气,终于有心思处理眼前的状况。 他审视了燕王半晌,见他鬓边全是惊惧中生出的冷汗,显然快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谢南枝沉吟片刻,瞥了眼刚才出声的亲卫,后者立刻会意,轻微地向他点了点头,小声道:「这是倚红楼用来控制不听话伎子的药物,许多人都听说过。」 闻言,谢南枝的眼神冷了冷。 燕王焦灼等待了许久,久到手脚冰凉,近乎麻木失去知觉,才听到他的答覆:「……好,我答应你。」 梁承骁什么都没说,冷眼旁观着两人交涉,即使谢南枝逾矩地代他许下承诺,他也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似乎是默许了。 燕王因此保住性命,总算心下大定,亲卫上前将他带走时,识时务地没再反抗。 等闲杂人等都退离了房间,谢南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他也知道今日之事,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欠缺考虑,正要放低姿态,主动与太子殿下认个错,但下一秒,就感觉脚下一虚,整个人竟是被凌空抱了起来—— 大惊之下,谢南枝迫不得已抱住了梁承骁的脖颈,防止掉下来,面上又是惊又是气,恼道:「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说完了吗?」梁承骁冷笑了一声,「说完就闭嘴回宫,孤私底下再与你好好算帐。」 第105页 【作者有话说】 一些心狠手辣的小谢 第44章 帷帐·背后训妻(修) 梁承骁似乎铁了心让谢南枝吃个教训,回未央宫的路上,无论谢南枝怎么挣扎讨饶,都没把他放下来。 好在底下的人有眼力见,提前把附近的宫婢和侍卫都遣散了,没让未来太子妃的脸面丢尽。 然而这只是在外面,等到了东宫以后,情况又有了不同。 先前因为投壶被抓,罚扫大街的一众亲卫一抬头就看到如此景象,一个个抓着笤帚,呆成了听见天雷的鸭子,下巴都快惊掉在地上。 纪闻一路小跑着跟在后头,见这群蠢蛋在原地发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喝道:「看什么看,做自己的事去!」 于是一列鸭子大梦初醒似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齐刷刷把头低下了。 谢南枝:「……」 谢南枝羞愤得不行,把脸埋在太子殿下肩上,往后一个月都不想出来见人。 可梁承骁并不打算遂他的愿,一路扛着人进了后院,又对门口嘴巴大张的书棋说:「让厨房准备醒酒汤。」 话音落下,书棋还目瞪口呆地没有反应过来,就听房门「砰」地一声,在面前合上了。 …… 梁承骁一路穿过外厅和暖阁,把谢南枝放在了里间榻上,在后者撑坐着想要下来的时候,俯身把人困在了床幔和黄梨木榻中间。 「殿下!这样成何——」体统! 帷帐落下,视野顿时昏黑下来,谢南枝半句抗议还在嘴里,人已经被原地翻了个面,正是天旋地转、头脑懵然的时候,紧随而来就是一记手掌和皮肉清脆的「啪!」。 谢南枝:「…………」 梁承骁犹觉不够,尔后又扬手在他臀肉上着力打了两下,冷笑道:「成何体统?你都能三番五次无视孤的话以身涉险了,还想要孤给你脸面?」 起初的不敢置信过后,谢南枝终于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臀部传来的异样感叫他白皙的面皮如同被硃砂泼染一般,浮现一层烟燻火燎的红。内心羞恼得无以復加,气道:「梁承骁!」 他有心想反抗,但仅凭体型和力量上的对抗,他根本不是太子殿下的对手。 而且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梁承骁完全不给他争抢主动权的机会,一手牢牢禁锢着他的腰肢,叫他难以起身,轻松把人制住了,带惩罚意味地又拍了几下。 他像一尾在砧板上扑腾的鱼,折腾了一通筋疲力尽,仍然摆脱不了任人施为的命运,屈辱地咬着下唇,唇色都微微泛白。 在那座废弃的宫殿里看到谢南枝起,梁承骁到达顶峰的盛怒就在缓慢褪去。此刻对不听话的人大惩小戒了一番,看谢南枝从起初抗拒万分的挣扎,到逐渐不动了,只余嵴背轻微起伏着,瞧着可怜至极。于是最后那点怒火也消了,无声嘆了口气,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怜惜来。 「不是要故意折辱你。」 他松开谢南枝,把人翻回来,语气也缓和了一些。 「你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性子,孤还不知道吗?前一天答应的事,后一天就能当做耳旁风——只有这样才能让你长点记性。」 帷帐里什么都是昏暗的,他看不见谢南枝的表情,唯有怀中的身体在轻轻发着抖,似乎还在畏惧刚才的事。 又抱着低声哄了一会儿,梁承骁不由得开始自我反省,是不是罚得有点太过了。 谢南枝本来为人就清高,而且醒来就在东宫好生惯养着,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他在军营里待习惯了,见到士兵一整排脱裤子挨军棍的都有,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却没想过谢南枝是否能接受。 思及此,他心中浮现迟疑,揽着谢南枝的腰,手指附上对方的侧脸和下巴,放轻声音道:「好了,是孤的错,不生气了……卿卿?」 谢南枝仍是没有做声。 不知是否是梁承骁的错觉,他的指腹偶然抚过对方的眼角时,不期然触碰到了一点不明显的水迹。 「……南枝?」 这个认知霎时把太子爷惊了一跳,当下顾不得其他,就要撩开床幔查看谢南枝的状态。 然而还未碰到帷帘的一角,就感觉肩膀按上了一双手。 谢南枝的眼眶仍有些未散的红,他抖落睫毛上的水珠,面无表情地问梁承骁:「教训完了吗?接下来是不是该我了?」 梁承骁:「……」 他心中刚升起异样的预感,就被反客为主,着力按倒在了榻上。 这桥段实在有些熟悉,因为下一秒,谢南枝就「刷」地一声,彻底合拢了床帐,叫光线透不进来一丝。 黑暗中,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梁承骁半晌,然后缓慢脱下外袍,扔在了太子殿下的双眼上。 沾染着馥郁酒香的绸缎在瞬间占领了梁承骁的五感,叫他看不见谢南枝的轮廓,也闻不见其他气息。 「你……」 他忍下了想掐住对方腰肢的冲动,尽力平復因本能的不适逐渐变得急促的唿吸,打算看谢南枝要做什么。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殿下不是善于盲投么。」 谢南枝俯身靠近,很记仇地咬他的唇,喃喃低语。 「其他事大概也一样吧?」 「今天兴致这样好,不如让臣见识一二。」 …… 风掠过庭院,将繁盛的花木摇晃作响。 第106页 角落中的芦枝树刚结出澄黄的果子,引诱栖息在此的鸟雀来饱食一顿,吃去带汁带水的丰沛果肉,又将圆润饱满的一粒果核掉入土壤。 虽然面上的话说得漂亮,但改变不了谢南枝毫无经验,甚至过于青涩的事实。 梁承骁蒙着眼,强忍着他磕磕碰碰探索了半天,差点因为欠缺一些离谱的常识,把嘴唇撞在犬齿上,把两个人都弄疼到倒抽凉气。 在陈酿的香气缓慢累积,浓郁到即将叫人醉倒时,太子殿下终于忍无可忍,翻身把人抱进怀里,在谢南枝猝不及防的惊声中,给了他一个用作范例的、滚烫的吻。 — 书棋火急火燎地端来了醒酒汤,结果到了门口,被屋内传出的声响弄得面红耳赤,犹豫半天,不敢上前敲门。 纪闻背着手路过庭院,表情深沉得像个见多识广的大内总管,摇头说:「不用醒酒汤了,等着去准备热水吧。」 「……是。」书棋也不敢问多久之后要,匆匆忙忙应下来,赶紧贴着墙角根熘走了。 — 世上的事,千姿百态。 既然有人欢喜,自然也会有人发愁。 常贵在住处焦急等待了许久,也没等到燕王府长史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也一寸一寸地沉下来。 他是人老了,但远还没到昏聩的程度,一想到与燕王的密谋被暴露后,自己即将面对的后果,吓得差点肝胆欲裂,连忙回屋开始收拾金银细软,期望趁着还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熘出宫去。 但他的希望註定要落空了。 就在老太监包袱款款,打算顺着少有人经过的小道离开夏宫,东躲西藏一阵的时候,推开门就看见了马管事笑眯眯的脸。他身后带了几个人高马大的亲卫,个个眼神不善地盯着常贵,面上却故作不知地问:「常总管这是要上哪去?」 「……」 常贵背后冒出冷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强作镇定地摆架子道:「你未免管得太多了,咱家去哪儿,跟你一个管事有、有什么关系?」 「哦,是吗?」 即使被这样下面子,马管事也不生气,他眯起眼睛,好生打量了常贵一番,说:「看您的样子,好像是要出宫呀。」 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这进宫容易,出宫可没这么简单,至少得把这些年吃下去的东西重新吐出来,您说对吧?」 常贵胸中警铃大作,骂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马建才,你就是靠着太子爷的信任仗势欺人,现在得意一时,日后一定反噬到你自个儿身上!」 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有脸倒打一耙,马管事的表情匪夷所思了一瞬,重复道:「我仗势欺人?」 话音未落,身后的亲卫已经不耐烦地拔刀出鞘,作势要上前动真格。 「等——等等!别过来!」 常贵此前都是动动嘴皮子,哪里应付得了这样的状况,一见那白惨惨的刀锋,霎时被吓破了胆子,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带着的那些包裹也纷纷掉落,漏出藏在其中的银票和地契。 见状,亲卫相互对视了一眼,走出一人去察看包裹。后者上前仔细清点了一番,带着一脸沉重和愤怒的神情回来,同他们点头又摇头。 意思是这确实是常贵这些年从东宫府库里昧下的钱财,但不是全部。 见事情彻底败露,再无遮掩的余地,常贵瘫坐在地上,面上全是绝望。 眼看亲卫要把他拖走处置,紧急关头,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最后一座靠山,眼里燃起一点希冀的光,高喊道:「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是陛下钦点的东宫总管!要是杀了我,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听闻这话,其他人的动作明显停了一停。 这一招果然有用! 常贵的内心浮现狂喜,两边下垂的腮肉难以自抑地得意翘起,正要拍拍灰尘,从地上爬起来,就听马管事挑着眉毛,语气古怪地问:「陛下钦点?」 「常总管,你难道没有发现,自从出发来夏宫以后,陛下就再也没有单独召见过你吗?」 「……」 闻言,常贵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这话揭露出的意思太多,几乎把晋帝和常贵之间的联繫挑明了,赤条条摆在明面上。 至于再往深的……常贵悚然打了个哆嗦,大白天的,竟是被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吓出一身淋漓的冷汗,两股战战,几乎失禁。 见老太监一副腿软到走不动道的窝囊样,马管事摇了摇头,嘆说:「蠢货,连上京的天早就变了都看不明白。」 说着,他没再施捨地上瘫如烂泥的人一眼,语气沉下来,道:「把此人拖下去处理了。」 「做得干净点,殿下不希望再看到他的任何痕迹。」 【作者有话说】 昨天困晕了,今天起来修了一下这章 第45章 阴谋·不过局中棋子 从南郡到上京千里之距,穆乘风有心想快马加鞭,但由于捎了一个腿脚不便的凤先生,被迫慢下了脚程。等抵达山阴之时,已经是暑日炎炎。 尽管已经有所体谅,凤先生在马车上颠簸数日,下车时有气无力地扶着轮椅,险些在路边把胃吐出来。 一行人在夏宫外围的乡县暂时落脚,期间穆乘风单独出去了一趟,用十二部的传信渠道联繫上了布在晋国朝廷中的暗桩,回来的时候,连日紧皱的眉心终于舒展开。 第107页 他对戌部的几人道:「崔郢这次带了两个学生前来行宫,王爷很有可能就在这里。」 其余人听了,都露出喜悦的神色。 只有凤先生蹙了下眉,缓过眩晕的劲后,忍不住泼了他们一盆冷水:「……夏宫中全是重臣和皇亲,周围守卫森严,你们要如何躲过巡查,混到其中去?」 这确实是个严峻的问题,然而穆乘风并非全无准备,道:「夏宫不是与世隔绝,每日寅时过五分都会有宫人进出宫门,採买物品,搬运从上京来的食蔬。」 「如果提前打点好,就能扮做侍从潜进宫去,不会有人察觉。」 虽然此计听着有些冒险,可行性却强。 况且他们此番前来,主要是为护萧元景的安全,若出现什么紧急状况,行事隐蔽一些反而能全身而退。 凤先生曲起指节,敲打着轮椅扶手,沉吟问:「晋太子如今在何处?」 晋国的皇帝已经老迈昏庸,爪牙被安逸的生活磨得圆钝,不足为惧,唯有太子是个冷厉果决,十足难对付的人物。 沂郡之战,他从始至终都陪着萧元景,也因此知道当时形势的险峻。整整三座城池的守备,只两个月的工夫,在晋军的滚滚铁蹄下溃不成军,不得不拱手让人。 彼时天气渐冷,萧元景刚发作过一场寒症,大病初癒就冒着风霜登临城墙,主持大局。即便如此,两军还是在沂郡僵持了一月有余,谁也奈何不了谁。 穆乘风同样对此人存有忌惮之心,沉声道:「太子没有留在上京监国,应当也来了夏宫。」 这对他们来说不算个好消息。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处处受制不说,指不定哪处就藏着捕蝉的黄雀。 闻言,凤先生的眸中掠过思索,透过院子的一角,远眺坐落于苍翠群山中的夏宫。 从外缘的村落遥望,隐约可见掩映其间的红墙黄瓦,又有陡峭的飞檐高耸入云,气势磅礴。 「时间来不及了。」他最后说,「这么久没回信,皇帝大概已经起了疑心。我离开沂郡时,戍北军营内也多有议论之言,不是萧元景亲自出面,恐怕难定军心。」 「最好不要惊动梁承骁,尽快把人带回来。」 — 翌日清晨。 梁承骁下朝回来,走进庭院时,刚巧碰见书棋在同谢南枝说话。 「……说是在宫外一处枯井里发现的,那巡查的侍卫瞧见时,人早就摔死没气了。」书棋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道,「虽然他过去做了不少恶事,从来没把底下的宫女小厮当人看过,可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也太突然了。」 谢南枝正在用早膳,哪怕书棋说的话题旁人听了大概要色变,他却恍若未觉似的,慢条斯理地舀尽了最后一点甜粥:「生死本就是常事,许是碰上了什么意外吧。」 话音落下不久,就抬眼看到了梁承骁,说:「殿下来了。」 书棋还在喋喋不休地分享见闻,直到瞥见梁承骁的影子,才闭上嘴:「太子殿下。」 梁承骁在桌边坐下,明知故问道:「什么意外?」 书棋刚要回答,就见谢南枝放下调羹,像是能看透他隐瞒的想法一般,不紧不慢道:「只是一件小事,不值一提。」 常贵的事是谁的手笔,两人都心知肚明。梁承骁原以为谢南枝得知此事,可能会觉得他太轻贱人命,然而谢南枝却没有任何不贊同的意思,似乎是默认了,一时意外地挑起眉梢。 书棋将早膳撤下后,就自觉退走了,留下两人在庭院中。 谢南枝本来想和梁承骁谈起正事,只是还没开口,腰侧就箍上了一双大手,紧接着被抱了起来,面对面放在梁承骁腿上。 「……」 好在庭院中无人看见,谢南枝不得已撑着他的肩膀,面上终于浮现一丝恼意:「太子殿下,您下次做这些危险动作前,能不能徵询一下我的意见?」 昨日方才好好耳鬓厮磨过一番,梁承骁此刻瞧着怀中人,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合心意,甚至连敷衍他时假装出来的纯良温顺也是可爱的。 他哂笑了一声,道:「你先前说要回去好好想一想,昨日主动引诱孤,可不是默许已经答应的意思——孤想亲近未来的太子妃,有何不可?」 从前太子爷还装模作样披一层人皮的时候,谢南枝还能同他讲讲道理,但如今他摆明了是在耍流氓,牢牢禁锢着谢南枝的腰不让他走,还有闲心思揶揄:「还是说,夫人想做那薄情的负心汉,占完便宜就翻脸不认人,当做无事发生了?」 「……」 谢南枝拗不过他,只觉得牙痒痒的,想拿他肩颈磨一磨犬牙,最好是见血的那种。 但这人已经如此猖獗,显然不能再奖励他。 于是微妙地沉默了一阵,才如同认命一般,放弃了抵抗,嘆气说:「昨天的事发生突然,我知道自己有不当的地方,偏偏你又那样对我,我一时气急,才——」 梁承骁起初只是开个玩笑,谢南枝向来面皮薄,逗起来有趣得紧。见此情状,还以为他要红着脸反驳什么,结果越听越不对,脸色逐渐黑沉下来,咬牙问:「什么意思,真想翻脸不认人?」 看谢南枝不答,他正想去捉对方的下颌,威胁意味十足地施展一遍审讯的手段,直到无意间瞥见谢南枝隐约含着笑意,似有些忍俊不禁的眼睛,终于反应过来:「……胆子大了,学会戏耍孤了?」 第108页 总算从他手里扳回一局,谢南枝的心情稍霁,眉眼略微弯起,笑说:「是殿下自己当了真,怎么能怪我戏耍。」 梁承骁难得从他脸上看到如此鲜活狡黠的神态,倒真有几分像自己年少时在北境爱不释手的白狐狸,怔了须臾,而后心中微微一动,低头往前凑近,作势要惩治他一番。 「孤从前是不是说过,建议你日后谨言慎行。」他故意道,「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不怕孤真的狠心把你关起来,锁在床榻上。日后除了孤,你一个人都别想见到。」 谢南枝扬了下唇角,说:「我一个来歷不明,连过去都不记得的可疑人物,是否是奸细都未可知,殿下竟然也放心有这样的枕边人吗?」 梁承骁听了,不以为意地哼笑:「你要是奸细,又有如此手段,难道不是更加应该关押起来,孤亲自看管。」 他掌着谢南枝的脸庞,用一种半真半假的语气道:「你听话一点,就早日弃暗投明,到孤这里来。若是不愿意也没关系,孤会在皇宫里造一座金屋,点缀上最华丽的宝石,铺上最柔软的丝绸,专门用来囚禁不听话的雀儿。」 谢南枝似乎没料到这样的回答,愣了片刻,随后笑起来,眸底盛着粼粼的波光,半点没有受人胁迫的自觉:「……殿下真能狠下心吗?」 梁承骁果然被他引诱,指腹摩挲他的唇角,眼神渐渐变得幽深。过了半晌,才低头吻他。 「狠不下心。」他像喟嘆似的,轻轻舒一口气,「但你如果要离开,孤也只能逼自己捨得了。」 — 晨间的时段无人打扰,两人因此共度了一段堪称温存的时光。 直到再这样下去有难以收场的苗头,谢南枝才挣扎着捡回理智,勉强从脑子里翻出被抛到犄角旮旯里的正事,咳嗽道:「好了!……我有其他事要问你。」 梁承骁其实很不能理解他这时候还有心思考虑旁事,但谢南枝已经如一尾滑手的鱼,从他身上挣脱了,一边不动声色地整理好衣襟,起身到桌边倒茶,一边正经地转移话题。 「昨日没来得及和你商量。燕王虽然服用了『称心』,但其人仍然不可信,保不准他私底下藏有解药。」他道,「他说的话,殿下还须掂量一二。」 刚准备下口的兔子在眼皮子底下跑了,梁承骁深吸了一口气,才接过他推过来的冷茶,仰头一饮而尽。再开口时,隐隐抵着后槽牙:「孤心里有数。」 「暗部精于毒术的医师不少,即使不是『称心』,也有其他法子,叫他从此老老实实,安分守己。」 见他早有打算,谢南枝稍微放下心,但想起昨日燕王放过的厥词,又拧起眉,神色显得几分沉肃:「燕王威胁我时,曾经提起,邱韦借那云中张家的名头,与楚水对岸的南越有勾连,此事殿下可知晓?」 自从发现了孟皇后宫中的合香出自越地,两人就对邱家有所怀疑,只是一直以来,暗部都没有找到实质性的证据。 科举舞弊门后,梁承骁受晋帝之命,有了彻查邱张一党的的由头,谢南枝猜到他那里应该有进展,但这段时间他被崔郢牵制着,少有同太子殿下单独说话的时候,现在总算找到了时机。 果然,梁承骁闻言嗤了一声,说:「孤知道。」 「纪闻在那张节度使的宅邸里搜出了与邱韦往来的密信,全是他们勾结的证据——原本这些信纸应该被毁掉,张氏担心邱韦日后翻脸不认人,特意留了后手。」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讽刺。 「他髮妻的母家在南三郡做生意,时常与南越有商船往来。张氏原本是个普通的农户之子,先得了妻族的扶持,捐班做了县里的一个文官,后来得了机会高升,举家搬迁到上京。」 「此人相当擅长钻营,不过几年功夫,就爬到了正四品,而后寻到机会,顺势向提拔他的邱韦投了诚。」 张氏与邱韦来往的信件几乎可以追溯到七八年前,大多都保存得完好,按时间顺序叠放在一起,藏在张氏养的外室的妆奁里。 不得不说,张节度使确实是个极度精明和谨慎的人,若非生了个又蠢又坏的儿子,一朝东窗事发,牵连全族,梁承骁也难以找到这些把柄。 梁承骁道:「这些年里,张氏都按照邱韦的吩咐,让他髮妻的母族假借贸易之名,从越地运货到南郡。一年大概有两次,一次在夏末,一次在冬初。」 至于运的是什么,张节度使从昏厥中醒转后,暗部的人故意威胁了他一番,吓得他如同竹筒倒豆子,三两下交代了个干净。 原本那些货物都密封得严严实实,从外界窥探不出什么端倪,张节度使得过邱韦的交代,更不敢私自查看里面装了什么。 直到某一次,商船渡江时,遇上楚水涨潮,几个货箱因此翻倒,撞开了一条口子,张夫人的兄长在清点时,无意瞧见了里头满箱亮闪闪的金子,惊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商船抵达北晋后,他立刻写信告知了妹夫此事。张节度使看到信件后,大为惶惶然,心中冒出许多猜想,但一个字不敢往外说,只叮嘱对方把嘴闭严实了,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 从现在来看,无论张节度使,还是他的妻族,都是棋盘上一枚小小的棋子。 但即使是棋子,未必没有影响局势的可能,正如这条线败露以后,背后牵涉出的阴谋已经漏出了关键的一角。 第109页 ——邱韦为何会有那么多黄金,还是从南越运到北晋? 是谁在楚水对岸接应他? 而且这些金子到南郡之后,好像平白无故消失了,再无分毫踪迹,那这笔钱最后又用到了什么地方? 谢南枝隐约觉得自己摸到了真相的边缘,不知为何,攥着瓷盏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暂且压下心底那个最为可能,又最让他战慄的猜想,遮掩去面上的异样,低声道:「殿下,南郡——」恐怕有诡。 他最后没有把这话说完,因为梁承骁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捏了捏,似在无声安抚。 「我心中亦有猜测。」梁承骁说,「我同纪闻吩咐过,再过些时日,亲自去南郡探一探究竟。」 【作者有话说】 感觉谈不了几章恋爱了,要收一下剧情线噜~ 第46章 忽悠·殿下宅心仁厚 这日午后,晋帝照例宣青阳道长进宫论道。 宫殿里已经屏退了侍从。皇帝坐于杌上,样貌一改先前的萎靡不振,面色泛红,精神矍铄,眼底甚至闪着迥乎常人、异样兴奋的亮光。 见到青阳道长行礼进入,他爽快地笑道:「道长快快请起,朕刚服用过道长炼制的仙丹,正感觉丹田发热,与此前的感受大为不同,想来是真气都汇集到了一处。」 青阳道长是个留山羊鬍的干瘦老头,头戴五岳冠,着一身仙鹤纹紫色道袍,神情微微含笑,瞧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闻言道:「陛下的修炼又有进益了。」 说罢,他又上前指点了晋帝一番吐出浊息,沉真气于丹田的法门。 晋帝听得连连点头,赞嘆说:「道长果然乃神人也。朕按照这一套调息吐气的法子修行多日,果然摸到了登仙的门槛。」 原本他并不相信太子能找来什么「得道」的仙师,对青阳道长给的丹药也存有戒备,还拿给心腹于太医检查了几回,直到于太医确认无毒,才敢拿来用。 然而试着服用了四五颗后,他的状态简直出现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原本蜡黄的脸色好了许多,精神也一日比一日抖擞,甚至一晚上临幸数名妃嫔也不会累——这在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是少有的事。 除了白日闲下来的时候有点神志恍惚,好几次把身边伺候的来喜叫成了已经离宫颐养天年的安公公的名字,功效简直像是九重天上才会有的仙丹。 晋帝并不在意这点小小的异样,甚至觉得这才是自己的灵魂超脱尘世,登临仙境的徵兆,因此对青阳道长深信不疑。 他赶紧请青阳道长坐下,让宫人奉上好茶,详细与对方交流最近的「修炼」心得:「昨日午间,朕在寝殿中小憩,明明还睁着眼睛,没有睡去。恍恍然感觉周围气流变化,好像随风而起,一路到了云端之上。」 谈及此事,晋帝的神色浮现出一丝病态的狂热,道:「朕原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往左右一望,见到了云雾中的巍峨仙殿,周围美轮美奂,仙乐飘飘,一看就不是在凡间。」 「有两个仙童特地来迎接朕,说这里是大红天的什么境……」 自从晋帝说起他白日看见仙人开始,青阳道长的表情就有几分古怪,但他很快遮掩过去了,捋着鬍鬚,笑呵呵道:「大赤天,太清圣境。老道上回与您说起过。」 晋帝不以为意地摆手:「对对,就叫这个名字。随后那两名仙童又领着朕坐上仙鹤,说要为朕介绍一番。仙鹤挥翅高飞,不知经过了几层云雾,又到一座宫殿,这周围到处都是雾气,看着很玄乎,叫什么鱼什么……」 青阳道长咳嗽一声:「听陛下的描述,想来是禹余天的上清圣境吧。」 「这些都不重要。」晋帝激动得面上松弛的皮肉一抖一抖,心驰神往道,「关键是到了最后一重仙境以后,从宫殿里出来了一个器宇轩昂,头戴冠冕的仙人,自称是天上的玉帝。」 「他说朕已经功德圆满,只消修得仙身,即可位列仙班。日后的三界,就由他和朕二人共治!」 青阳道长:「…………」 青阳道长虚假的笑脸上终于出现了一寸一寸的龟裂。 他沉默了片刻,不禁开始回忆,太子到底给了他多少钱,才让他揽下这把人忽悠瘸的活。 晋帝显然已经陷入了极大的兴奋中,由于大量服食丹药变得枯败的脸庞如受一种诡异的生机驱使,变得红光满面。 他还要同青阳道长细说在仙境中的奇遇,只是才讲了一半,就有宫人敲门来报,说礼部的大臣正在议政殿等着会见。 往日的这时候,晋帝都在宫里潜心修炼,旁人没有大事是不会打扰的。 青阳道长在旁侧将话听了个齐全,内心虽然意外,面上还是识趣说:「既然陛下有要事在身,老道就先告退了。」 论道的兴致被打扰,晋帝的表情十分不耐烦,他有心想让外头等着的官员滚,但礼部的臣子已经求见了他很多次,每次都被他敷衍过去,这回实在拖无可拖了。 屋里站着的都是他信任的人,于是他「啧」了一声,散漫地对青阳道长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下边的人来问,今年夏宫的围猎要如何办。」 顿了一顿,又提起一点兴趣,道:「道长此前从来没见过围猎吧,过两天正好可以见识一下。朕着人给你安排最好的位置。」 …… 围猎也是晋国王公贵族的一项传统了。 第110页 行宫位于山阴群峰环抱之间,背后的山林正是一处天然的狩猎地,晋皇室曾斥资百万银两,在后山修筑围场和观台,专用于每年夏天时举办游猎。 过去晋帝很不乐意领着朝臣宗亲去猎场,连着两三年都找藉口取消了围猎。 因为随着他年纪变大,逐渐骑不上马,拉不动弓箭,每年开场时交给皇帝的三支箭,也是由专人放好了砍瘸腿的猎物,再由晋帝意思意思从台上射中。 然而宫中几个皇子却是正当年轻力盛,即使是最不成器的魏王,吆喝上几个身手利索的僕从,也能得意洋洋地带回不少猎物——这番惨烈的对比,简直是在往晋帝心窝子里扎刀。反覆提醒他,做老子的已经年老不中用了,天下最终还是儿子的。 好在今年,情况又有了明显的不同。 经过仙丹的调理,晋帝自以为精力重回当年,深入林中猎到一头勐虎不在话下。自然要把围猎办得隆重些,也给几个野心勃勃的儿子一点震慑,叫他们不敢生出异心。 青阳道长听了,只好说:「那老道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晋帝满意地颔首,道:「道长先回去休息吧,朕明日再向你讨教修仙之法。」 青阳道长于是起身告辞,离开宫殿前,无意中瞥见随从捧着黄釉香盒,正往铜炉中添香,炉口溢出几缕裊裊的白烟,飘散在空中。 他此前没有在晋帝宫中看到过香炉,稍微有些奇怪,又联想到皇帝出乎他预料的亢奋状态,不由得探究地多看了两眼。 察觉到他的视线,晋帝主动笑道:「这是皇后亲手调制的香,与旁处的有所不同。」 「皇后体谅朕忙于政务,特地送来安神的香料。还别说,自从闻了这味道之后,朕之前偶尔的头痛都不见了。」 「……」 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青阳道长一愣,反应过来后,说:「皇后娘娘贤德。」 晋帝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受用地挥了挥手,让青阳道长退下了。 — 燕王闯出来的祸端,最后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崔郢这里。 昨日谢南枝什么口信都没留下,无缘无故消失了一天,本来公良轲还能帮他遮掩一二,但直到夜幕降临,他都没有出现,公良轲就有点兜不住了。 谢南枝显然不会是一声招唿不打就玩失踪的人,师生二人更担心的是,他碰上了什么难处理的麻烦——夏宫中随处都是皇亲和重臣,如果真的不小心冲撞了哪个大人物,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学生恐怕应应付不了。 这样的担心没有维持太久,第二日早晨,院落里来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 来者自称是东宫的侍官,奉主子的命令过来传个话,说昨日谢公子险些被燕王带走,好在太子殿下撞见后阻拦下来,现在人平安无事,让他们不用担心。 忽然听见这样一番话,崔郢起初的反应是皱起眉,但旁边公良轲的反应却很激烈,呆愣两秒后,猝然睁大了眼,着急地上前问:「你说的是燕王?昨日什么时候,他可有受伤?」 侍官挠了挠头,说:「这……我也不太清楚。」 本来这传话的活计也落不到他头上,主要是右卫大人死活不肯来敲崔郢的院门,非说上回被崔大人拿着笤帚赶出门留下了阴影,他很有预感今天也会受到同样的待遇。 顶着这一师一生急迫的眼神,侍官回想了一会儿,硬着头皮道:「应当是没有的吧。昨日燕王请人过去的时候,被东宫的随从看见了,后来我们太子爷阻拦得及时,公子大概只是受了点惊吓。」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想也知道,当时的情况肯定十分紧急。 公良轲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一时疏忽没照看着谢南枝,燕王就敢下这样的手,一时又是惊怒,又是愧疚。 一旁的崔郢还被蒙在鼓里,他咬了咬牙,低声同老师说了燕王先前就来纠缠过谢南枝的事。崔郢弄清前因后果后,果然勃然大怒,一边痛骂燕王荒淫无耻,一边抚着胸口,气到身体打哆嗦。 「荒唐!身为亲王,亵玩臣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公良轲连忙给他顺着气,防止老师气愤过度昏过去。 崔郢好不容易缓过劲,问侍官:「我那学生如今身在何处?」 此事确实是他欠太子一个人情,如果不是梁承骁出面,燕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侍官忙说:「崔大人不必担心。谢公子现在在未央宫内,有殿下在,不会有人为难他。」 这已经是所有结果中最好的一种,师生二人因此长松了一口气。 侍官传完话就麻熘地告辞了,公良轲心中存着感激,想同对方多说两句都没来得及。 他把余怒未消,骂骂咧咧的老师扶到屋内,无奈劝了半天。崔郢把燕王叱骂得狗血淋头,犹觉不够,正要披衣裳气势汹汹地去宫里求见晋帝,刚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 他后知后觉地扭过头,问公良轲:「等一下,南枝既然没事,太子把他带去未央宫做什么?」 都过去整整一晚上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公良轲原本的注意力都在燕王一事上,乍一听这话还有点发愣,迟疑道:「殿下宅心仁厚,可能是想安抚师弟……?」 崔郢:「……」 宅心仁厚个鬼,听听这话跟太子沾得上半毛钱关系吗? 第111页 崔郢满腹狐疑,总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沉思片刻后,突然双目圆睁,拍案而起:「中了这小子的奸计!」 公良轲被他吓了一跳,眼看着他在屋子里背着手,焦躁地开始转圈,忙问:「老师,是有什么不对吗?」 崔郢倒没往梁承骁和谢南枝有什么私情上想,毕竟太子宫院里还有个千娇百宠的怀孕妾室,无论如何都跟断袖之癖沾不上关系。 他咬着牙,声音像是挤出来的:「老夫有一子侄,本可登科中状元,被太子忽悠了两天,离家出走去北境从军了——老夫说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原来是早有预谋!」 公良轲:「……」 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公良轲欲言又止了一阵,想说太子殿下如今成熟了不少,应当不会做那等缺德事了。然而话到嘴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好像还真不确定。 一想到他乖巧白净,温文儒雅的好学生,日后再见面,说不准就成了虎背熊腰,满脸黢黑的西北壮汉,热泪盈眶地拉着他的手跟他说,「老师!我找到人生的意义了!」,崔郢实在没忍住眼前一黑。 「快快,赶紧去把你师弟救……接回来。」他颤抖道,「千万不能让他和太子多待!」 【作者有话说】 当年贩过的剑都是要还的(啧啧摇头 第47章 察觉·孤与端王孰美 谢南枝不知道他在宫里待了两日,在崔郢心目中已经要去北境从军了。 梁承骁上朝的时间早,天才蒙蒙亮不久,就要洗漱更衣。随从在外头敲门提醒时,谢南枝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只想把头蒙进锦被里。 梁承骁把他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茧里翻出来,叫他不至于唿吸不畅,问:「半夜魇住了?孤抱着你的时候,你一直在发抖,叫你你也听不见。」 原本还在躲他手的蚕茧停了一下,谢南枝掀开眼帘,嗓音含煳地嘆气:「你晚上的精力要是没那么旺盛,我也不至于睡不好,殿下。」 「这也能怪我?」梁承骁挑了下眉梢。 他以为谢南枝还在担心南郡的事,才会夜有所梦,于是摸了摸他的脸:「你若有事,就同孤说,不用一直藏在心里。」 大概还在犯困,谢南枝不太配合地转开头,背朝向他,声音闷闷的:「别碰,我还没洗脸……知道了,你快走吧。」 「……」 梁承骁叫他这副日头一出就翻脸不认人的样子气笑,强行把人跟煎蛋似的翻了个面,扳过下巴亲了一口,终于满意地起身去上朝了。 一阵刻意放轻的更衣出门的声响后,室内重新归于安静。 谢南枝睁开眼,沉默地看了垂落的床帐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等到日上柳梢,晨光洒进窗扇,才摇铃唤来书棋,起身洗漱。 — 阿九拎着刚撒欢回来,扑腾着四只脏爪,满脸拒不就范的雪球,一人一狗语言不通地「呜呜啊啊」吵了一路架,谁也不服谁,直到走进院子时,才默契地闭上了嘴。 谢南枝在庭院里作画,乌髮松松挽着,身旁的红泥炉煮着新茶。 他只坐在那里,满庭的风光就集中在了一处,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自从到了夏宫之后,阿九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谢南枝,虽然嗓子说不了话,但心里时刻惦念着,这会儿忽然看到他,面上浮现几分惊喜,刚放下狗崽,就听谢南枝略微偏过头,问:「回来了?」 雪球总算从他手里重获自由,唏哩唿噜滚远了,阿九也因此看清了谢南枝正在做的事。 他将宣纸一张张折了,投进明暗的炉火中,跳跃的火舌顺着纸张边缘卷上,很快将画中的景象烧作飞灰,几乎撩到他冷白的指尖。 即便如此,谢南枝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 瞥见阿九在原地呆呆站住,似乎很是不解,才提了一下唇角,温煦地同他解释:「早上闲着也是闲着,随便画点什么,打发时间。」 他回过头,平静看着纸上墨迹未干的梅树消失在火中,漆黑的瞳仁映着一明一灭的光,看不分明其中的情绪。 「我昨晚做了个梦。」谢南枝的声音低下来,语气淡淡的,不知在同谁说话,「梦中的场景……比往常都要真实一些,多了很多细节,我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恍惚。」 阿九这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赶紧凑到他跟前,着急地打手势问他:为什么要烧掉? 谢南枝没有作答,又凝望了炉火一会儿,直到火苗的影子与梦中的火光重合,才回过神,笑了笑说:「画得不好,留着也没用。」 阿九直觉他没有说真话,可他只是一个书没有读过几句的乞儿少年,想破脑袋也不会猜到谢南枝的心思。虽然对这句话有很大的意见,听谢南枝喊他,还是抿着唇不情不愿地上前,帮忙将画纸投入炉中,只是趁对方不注意,偷偷留了一张在自己衣袖里,预备回房间藏起来。 他最近跟书棋住在一个院子里,书棋记性不太好,又喜欢把得来的月钱或者赏赐东一个地方,西一个地方地收起来,像松鼠囤过冬的存粮,但过不了几天就会转头忘记掉。阿九已经把他的一个存粮点据为己有很久,陆陆续续把什么用剩下的药瓶,临完的字帖全搬了过来,书棋至今仍然没有察觉。 谢南枝看到了,只当做没有看到,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拂去衣袖上的纸灰,拾起毛笔,将锋尖在水中涤清,随意道:「如果不是昨晚,我已经许久没有费力去想以前的事了。」 第112页 「有时候甚至觉得,一直这么无知无觉下去,是不是也比想起来要好。」 硃砂一寸一寸在清水中漫开,谢南枝垂下眼,眸底掠过一丝难得的迟疑。 「就是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后悔。」 阿九偷偷摸摸藏好了画纸,他虽然头脑笨,对旁人情绪的体察却敏锐,闻言略微睁大眼,正犹豫要不要说什么时,就听谢南枝搁下笔晾干,用一种闲谈的语气说:「我不是上京人,来到这里,应该和你有关系吧。」 阿九:「……!」 像是没看见少年突然变得凝滞的神情,谢南枝轻轻一哂,似乎是在自语:「我先前一直在想,如果我来晋国国都真有什么目的,这么久过去了,不该没有任何人联繫我,我也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说着,他顿了一下。 「除非——这是一场意外,我凑巧失去记忆,离开了我本来该在的位置,计划因此全盘中断了。」 「倚红楼在暗中买卖人口不假,燕王却分毫不知道我的来歷,说明此事与他无关。应当是有人趁我陷于危困的时候,起了歹心,才把我带来上京,卖给倚红楼的吧。」 「……」 听闻此言,阿九已经完全僵硬成了塑像,耳旁似乎有巨大的嗡鸣声,下意识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我曾经怀疑你,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谢南枝按了按眉心,略带倦意地阖眼,「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除了必须查明的七年前平襄之战的内情,他可以捨弃掉那些笼在迷雾里的谜团,不再去追究。 梁承骁予他情意和诺言,他亦愿意付出对等的东西。过去的前尘往事,既然忘掉就忘掉了吧,只要对方想,他会以谢南枝的身份度过余生。 阿九僵立了半晌,不知经过了怎样激烈的心理斗争,忽然咬牙上前一步,抓起桌案上的狼毫,在空白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下笔。 他认字不久,动作生疏,笔画也潦草,跟着字帖临摹时跟鬼画符没差,纸上的字却像是私下练习了百遍,一眼清晰可辨内容。 谢南枝有些意外,尽管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见对方急迫比划的模样,还是接过了宣纸,略略扫了一眼。 纸上只写了一行字。 那是一个不常见的地名,远在楚水北岸,南越和北晋交界处。 「——涿县?」 谢南枝蹙起眉,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眼熟,正沉吟间,唿吸蓦地一窒,嵴背倏然窜上凉意。 下一秒,他的指尖不自觉用力,将纸张攥出了深深的皱痕。 不对,他想起来了。 纪廷回东宫时,向梁承骁禀报过。 南越端王叛逃后,在涿县被梁承骁截杀。 暗部最终失手,端王和他的十二部……自此不知所踪。 — 梁承骁回来已经是晚间,他没有立刻去找谢南枝,而是先沐浴换了一身衣裳,再回到院子里。 谢南枝屏退了下人,正点着烛火看书,顺便等他。 屋内四处都摆着盛放冰块的器皿,凉丝丝地散着白气儿,清凉舒适,谢南枝还在其上摆了几枚庭院里摘的枇杷,想食用时,就把晶莹的果肉切成一瓣一瓣,放在碟子里用冰镇着,随时都能吃到。 梁承骁隔着窗户,就看见这幅美人夜读的安宁景象,心中微微一动,没叫人通报,悄声无息地走进屋里。 雪球四仰八叉地躺在角落蹭凉气,见到有人过来,倏忽翻过身,立起耳朵要示警,一下看清了来人,平直的尾巴兴高采烈地摇起来,哼哧哼哧拖着舌头吐气。 谢南枝单手持着书卷,注意力却不在上面的任何一个字,神思不属地坐了许久,直到一双手从旁按上他的腰,才蓦然回过神:「……殿下?」 「是孤。」梁承骁在他身边坐下,「看什么呢,这么投入。」 「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谢南枝摇了摇头,合上了手中的书册,「你用过晚膳了吗,我让厨房再去做点热食。」 「不用。」回来就能见到想见的人,梁承骁心中熨帖,握着他的手腕,不叫他走,唇边噙着一点揶揄的笑,「这么晚了,还点着灯看书,是在等孤?」 谢南枝意思意思挣了一下,没挣开,就随他去了,无奈道:「本来就睡不着,顺便而已。」 说完发现他与早晨离开时相比,似乎换了身常服,发梢也湿漉漉地带着水汽,神色浮现几分意外:「殿下先去沐浴了?」 「嗯。」梁承骁把人拉到怀里,懒洋洋地答,「刚从牢狱里出来,一身尘土和血腥味,怕吓着你,就去换了身衣服。」 「牢狱?」谢南枝倒是不怕见血,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蹙起眉问,「怎么忽然去那里,发生什么事了。」 梁承骁捉住他的手,松松扣着,漫不经心道:「小事,宫里抓住了两个南越来的奸细,混在官员随行家僕中进来的。」 「下监牢以后,一直犟着骨头不肯开口,孤就让暗部上了点手段。」 他没说是怎么发现的,也没说那两人最后的下场如何。 谢南枝手指一松,书卷随之滑落在地,「啪」一声清脆的响。 他的思绪不可自抑地空白了一瞬,下意识想去捡,但梁承骁比他更快一步,把书册放回了桌案上,还有心思玩笑:「怎么,吓到了?」 第113页 「东宫守卫严密,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所以你乖乖待在孤身边,别听崔郢那老头忽悠。」 谢南枝的指甲嵌进掌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如往常那般忽略去他的调笑话,镇静问:「行宫中怎会混进奸细?殿下可审出了他们的来歷。」 梁承骁没察觉他的异样,一手揽着他,嗤笑了一声:「能审出什么,一个当时就自尽了,另一个没自尽成,能上的刑都上了一遍,到血流干了快断气也没说一个字。」 他讽道:「年初孤亲自去了一趟临安过后,南越朝中发生内乱,从此安分消停了一阵子。这才不到半年,看来是又忘了长过的记性。」 他说这话时,声音冰冷,面上亦无怜悯的情绪,仿佛死去的不是活生生的性命,而是失去价值的工具。 谢南枝窝在他怀里,莫名有些嵴背生寒。 理智上他知道,作为北晋未来的君主,冷静和杀伐果决是梁承骁应当具有的品质。如果对方心善仁慈,对谁都好说话,也不可能在上京这样吃人的地方活到现在。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他,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情感上…… 事情还未有定论,谢南枝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可能,试探问:「殿下觉得,这是越国皇帝的手笔?」 「孤也想知道。」梁承骁曲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背,沉吟道,「萧家那两兄弟,一个都不是善茬——尤其是萧元景。孤至今仍然怀疑,他忽然从越国叛逃,是不是和萧元征提前商量好,特意演给外人看的。」 谢南枝的思绪飞速运转着,隐约觉得不对:「倘若这是真的,端王又在北晋重伤失踪……」 梁承骁轻轻一嗤:「既然叛逃是假,重伤失踪也未必是真。」 此事到现在来看,还是处处有疑点。若非朝中有许多杂务牵绊着,暂时脱不开身,他势必要亲自把萧元景找出来,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若有所思了一阵,拧起眉看向谢南枝,似有些怀疑:「不过,上次来行宫的路上,你问起公良轲沂郡的事,那时候孤就想说。你对萧元景,是不是太感兴趣了一点?」 「……」 他或许是随口一言,只是片刻的工夫,谢南枝的后背就渗出冷汗。 顶着太子殿下隐含压迫的视线,他不易察觉地攥紧了衣袖,脑内迅速思考应对之词,刚要开口解释,就看梁承骁盯了他许久,突然语气古怪地问:「这么在意他,你也听过民间那句荒谬的传言?」 满腹打好的草稿被莫名其妙的这句话打乱,谢南枝着实愣了一下,没懂他的意思,有些谨慎地问:「……什么传言?」 梁承骁像是很不想说出口,过了半晌,才生硬地答:「北有梁君,南有萧王。」 谢南枝:「……」 眼看两人谈论的重点往诡异的方向一路狂奔,越来越歪。谢南枝隐约有种直觉,不能和他再聊下去,刚要从他身上下来,就被太子殿下强硬地拽了回去。 「跑什么。」梁承骁沉下了脸色,语带不虞道,「说清楚再走。」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更早之前在松泉楼文会,谢南枝就是套用了萧元景的文章,写的新楚都赋——原来这么早以前,谢南枝就已经对南越那个虚伪的端王生出了关注,而他竟然毫无所觉。 「……」谢南枝听了他这一番推论,实在无言以对,「殿下想让我说什么?」 然而太子殿下明显在醋劲大发的时候,讲理是讲不通的。 「孤还想问你,一个藏头露尾的伪善之辈,只靠一篇满纸空谈的文章给自己贴金。」梁承骁冷笑了一声,「有何值得惦念。」 当初在临安听到百姓的传闻,他就心中嗤笑,什么北有梁君,南有萧王,要与他相提并论,也须有那个命在。 此刻察觉心上人对端王不同寻常的关注,更是酸意上头,对那萧元景的厌恶头一回达到了巅峰。 他刻薄地讽刺道:「在沂郡那一个多月,萧元景就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到了临安也是如此。大约是长得不堪入目,有几分自知之明,羞于出来惹人耻笑。」 「孤在军中还听到流言,说端王是个男女不忌的好色之徒,出来行军打仗,身旁都要带貌美的婢女和娈童伺候,晚上在营帐里夜夜笙歌,荒淫至极——他有哪一点能与孤相比?」 谢南枝被牢牢箍着腰,半点不能动弹,神情无可奈何,试图为自己分辨两句:「我没有对他感兴趣,就是恰巧问到了,换个人也是一样。」 梁承骁满腹狐疑:「花言巧语,不心虚你跑什么?」 谢南枝:「……」 这个还真辩解不了。 见他沉默,太子殿下的神情更加阴沉了几分,扣着他的下巴,颇具威胁意味地逼问:「那你说说,孤和那萧元景,哪个生得更俊俏,更得你的欢心?」 谢南枝:「……」 这都什么跟什么。 谢南枝拒绝回答这个荒唐的问题,但他这次学聪明了,略微仰头,拿一个吻堵上了对方的唇,叫太子殿下再说不出任何拈酸吃醋的话。 这样的做法果然卓有成效。 梁承骁起初一怔,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像是要叫他长个记性一样,反客为主地按着他的后颈,回吻上来。 无人再管桌上的灯烛。 第114页 那烛火忽明忽暗地亮了一阵,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燃尽熄去了,留下一缕裊裊升腾的烟。 弦月才刚刚爬上柳梢。 【作者有话说】 太子:事业心关闭了,恋爱脑又重新占领高地了 很久以后。 梁趁夜色摸进王府,试图找老婆亲亲抱抱。 萧:(微笑)端王是个藏头露尾,男女不忌,不堪入目的伪善之辈。 第48章 温存·此地非故乡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之时。 忽然听得门扉一长两短三声叩响,一夜未眠的光禄寺少卿卫延匆忙披衣而起,抓起桌案上的烛台,下地去开门。 月光下,院落里站着两个穿夜行衣,通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人。 为首者扯下面罩,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前些天趁守卫在寅时换班,暗中潜进行宫的穆乘风。 总算等到二人,卫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周全地环视一圈四周,见无人注意,才赶紧让他们进屋,又关门插上了锁销。 「说好子夜碰头,怎么来得这么晚?」他问。 穆乘风言简意赅答:「今夜巡逻的兵士比以往要多,避开他们费了些时间。」 「吓死我了。」卫延说,「太子今天下午在未央宫捉拿了两名越国来的奸细,据说带回去亲自审了。我右眼皮子跳了一晚上,还以为是你出了什么事,都打算豁出去劫狱了。」 另一个黑衣蒙面的年轻人也是戌部的亲兵,他此前没有见过卫延,但早在十二部中听说过对方的不少事迹,一时隐约有些激动,低声道:「属下见过卫统领。」 「……哎。」 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子部统领,如今戴着人皮面具,混迹在北晋朝中的卫延掏了掏耳朵,浑不在意地说:「下次别叫这个名儿了,在上京待得太久,听着怪不习惯的。」 子在生肖里指代子鼠,是十二部中负责潜伏和暗桩的一支。卯部建起的情报网,有大半都要归功于这些分散在各处的沉默影子。 卫延长年远离临安,在江湖和朝廷变换各种身份行走,上次得到萧元景的指示还是去年冬天,晋军南渡楚水的时候。 前两天下朝回家,在自个院子里瞧见等候已久的穆乘风,陡然间还以为青天白日撞见了鬼。当对方和盘托出来意时,更是腿一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你是说。」卫延一手扶着门框,防止自己滑下去,艰难道,「王爷他——就在上京,还待了将近半年?」 穆乘风以为他是在为失职自责,正要严肃地颔首,告诉他事态的紧急性,又听卫延着急道:「这怎么可能!王爷一个口信都没有传给我过,也没有联繫任何暗桩。」 「那现在是谁在帮他做事!」 他说这话的语气隐隐颤抖,带着两分震惊三分不敢置信,以及五分怀疑自己出公差太久,失去了上司器重的迷茫。 「……」 穆乘风的唇角抽搐了好几下。他毕竟和卫延共事的时间长,知道此人的德行,没心思去拼已经碎了一半的卫大人,说:「殿下如今应当在夏宫中。」 他皱了皱眉:「但不知什么缘故,戌部散出去的记号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这件事其实出乎了他的意料,叫他有一种事情的一环完全脱轨的感觉。 如果说先前萧元景不动用暗桩,是另有谋划,不欲打草惊蛇。现在戌部已经到了行宫,穆乘风实在想不出这时候王爷还要刻意避开他们的理由。 卫延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按着胸口兀自心碎了好一阵,才沉痛地恢復过来。 他摸了摸下巴,沉吟说:「虽然你肯定不愿意承认——但我猜,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你觉得呢?」 …… 时间重新回到晚上。 下午未央宫出了事之后,卫延提心弔胆地等了好几个时辰,脑子里什么最坏的可能性都过了一遍,这会儿好不容易等来人,没想到穆乘风闻言拧起眉,反问他:「奸细?什么时候的事情。」 卫延惊讶道:「不是你安排的吗?听说是混在官员随行的僕从中进来的,悄悄往外传递消息的时候,被太子的人逮了个正着,还好其中一人拼死销毁了密信,没让信件落到晋人手中。」 穆乘风的眉心皱得死紧:「不是我,我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那怎么可能!」起初的意外后,卫延也觉得匪夷所思,「我四处去打听过,此事应该不是伪造的……总不至于是王爷的指示。」 倘若那两人落在刑部或者大理寺手里,他还能想法子运作一番,但偏偏接手此事的是那位鬼见愁的太子,等同于直接斩断了他从外界入手的渠道,叫事情陡然棘手起来。 他这厢还在琢磨,穆乘风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随之变得难看:「不是殿下。」 他四处检查了窗门,确认无人窃听后,转头问卫延:「之前让你去确认的事,可有结果?」 「你说崔郢?」卫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他确实带了那名新收的弟子来行宫,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凑巧,我让随从盯了他两天,都没见着人,要不然下回我——」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穆乘风就出声打断了,语气不容置喙道:「你下朝是什么时辰,我到时易容成家僕,跟你一起去崔郢府中看看。」 「……」卫延语塞了一瞬,而后震惊地瞪大眼,「你去?你疯了吗,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115页 如今夏宫里住着北晋的一众朝臣宗亲,处处都有重兵把守。出了昨天的意外之后,宫中巡逻的兵士更是绷紧了骨头,不敢懈怠。 暂且不论太子到处在找穆乘风和残余的戌部兵士,但凡他俩露出一丁点马脚,当场被抓个现行,莫说实行计划,就算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 「我知道。」穆乘风沉声道,「来不及了,需要尽快见到殿下。」 「那也不能乱来。」卫延焦急地在屋里踱了一圈步子,忽而联繫上下文,察觉到了端倪,问穆乘风,「你是不是猜到那两个人是谁派来的了?」 穆乘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面对他的提问,硬邦邦地抿唇不说话了。 能在十二部坐到这个位置,卫延不可能是个蠢材,想了一想,心底不期然浮现另一个猜测,登时有些嵴背发凉。 他扶了一下桌子,稳住踉跄的身形,低声说:「不会是我想的那位吧?」 穆乘风看着他,沉默不语。 「……你们戌部真行,一来就把我架在火上烤。」 卫延喃喃自语道。 「等过两天下朝是吧?就是我有种预感。咱俩要是能活着回到临安,高低得脱掉一层皮。」 — 这段时日里,谢南枝很有些心绪不宁。 他说不上这种感觉的由来,自那日无意中从阿九处得知,两人曾经在涿县见过面后,他就有种隐秘的不安。 好像暴雨前的楼台湖泊,水面仍然泛着粼粼的波纹,甚至显得几分安宁静好。然而谁也不知道,晴空外是否笼着重重乌云,风雨欲来。 行宫的守卫本就是重中之重,这个节骨眼上又发生了内应的事,梁承骁几乎忙得整天不见人影。 谢南枝晚上本来就觉浅,睡不好还有起床气,梁承骁担心吵着他夜里休息,到了夜半回宫,干脆在议事殿凑合了。 他自己对生活质量没有要求,批完摺奏在旁边的榻上合衣一躺,第二日天不亮就重新出门。但谢南枝很不能容忍,连着几天不睡觉等他回来之后,白日里都有点头晕没精神。 梁承骁不想他跟着一起受累,指腹摩挲着他的唇角,半开玩笑说:「太晚了就先去睡,非要等孤做什么。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粘人?」 谢南枝困得不行,拿太子殿下当人形靠枕补觉,秉持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原则,听到了也闭着眼,懒得动弹。 梁承骁一心二用,一边处理晋帝堆积下的政务,另一边还有心思把怀里的人当个玩偶摆弄,抬一下胳膊低头亲一下脸的,神采奕奕得简直不像个一晚只睡了两个时辰的人,直到谢南枝忍无可忍地睁眼:「……你是不用休息吗?」 「孤过去常有受头风折磨,整夜不睡的时候,哪像你一般金贵。」 梁承骁的声音懒洋洋的。他屈指捏谢南枝的脸,眼神既挑剔,又不满意:「来东宫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把你养匀称点儿,在上京时还有点脸颊肉,到这里又瘦回去了。」 「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谢南枝捉住脸上作乱的手,无情扣押下来:「我天生就这样,换了环境要适应,睡不够就有起床气。」 他用的是一种陈述客观事实的淡淡语气。颇像某种养在温室里的名贵花草,但凡换个阳光和水分不合心意的地方,虽然嘴上默不作声,叶片立刻蔫巴巴地枯给你看。 梁承骁听笑了,评价:「娇气。」 「……」 谢南枝半点不觉得这个词能拿来形容自己,只是不想费心思反驳他,就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等他快要昏昏睡过去,才感觉鬓边的一缕髮丝被轻柔地撩到耳后。 梁承骁低声说:「待此间事了,孤想回一趟北境。」 ——他说的是「回」,不是「去」。 谢南枝半梦半醒间被这句话惊起,理智瞬间回笼,思绪也变得清晰起来。 他心情复杂地问:「怎么忽然想到去北境。」 梁承骁的态度十分自然。 于他而言,上京远不能称作他的故乡。他视为「父亲」这一角色的人,也不是龙椅上昏聩无道的晋帝。 「带你看看雁门,孤长大的地方。」 他笑着扣住谢南枝的手指,抬起来啄吻了一下,眸底仿佛映着雁门关被风雪洗过,蔚蓝无际的天。 「顺带见一见舅父——他会喜欢你的。」 第49章 密信·戌部从不离主 午后天热,谢南枝在议事殿看书,忽然听得门被叩响了两下,随后探进纪右卫心虚的半个身子,一边同他打招唿,一边谨慎地左右张望:「公子,殿下在吗?」 他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倒是罕见,谢南枝放下书卷,好笑地说:「不在,一刻钟前宫里来人,把他叫走了,纪大人有什么事吗。」 听得梁承骁不在,纪闻长松一口气,把屋外黑沉着脸,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的另一个人拽进来,道:「上回在东宫没赶上,这次正好纪廷从上京过来,我带他来向您道个歉。」 「张家之事是他自作主张,护卫不周,让您受伤了。」 说着,余光瞥见旁边的人皱着眉,表情看上去还是不太乐意配合,于是暗地里又重重地撞了他一肘子,示意他张嘴说话。 「……」纪廷生受了这一下,脸看上去更黑了,抵着后槽牙,硬邦邦地上前道,「上次的事是我失职,你想怎么处罚我就处罚吧。」 第116页 他这副模样显然不是自愿的,但旁边就站着亲哥,只好勉强压着自己的脾气。 纪闻强行把他拎过来,主要目的还是缓和纪廷与谢南枝的关系。 一来为了谢南枝受伤的事,梁承骁返京后彻底动了怒,不仅让纪廷回暗部营里滚了一遭,如果不是南郡出现异动,到现在他这蠢弟弟还不能回来将功补过。二来日后谢南枝就是东宫的半个主子,同他们的交集多了去,一直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双方总得有个台阶下。 纪闻为这个弟弟操碎了心,不指望他体谅什么,只求他安分点别作妖,没想到这小子一开口就这么不招人待见,气得又捅他一记。 纪闻能想到的,谢南枝当然也能想到,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好道歉的,此事与你们并无干系。」 本来苦肉计就是他算好的一环,最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付出点代价也是应当。 至于纪廷此人——他主观上没什么恶感,设身处地地想,对方对他心存防备才是正常的。 他这副态度更让纪廷觉得假惺惺,抱臂冷哼了一声:「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道过歉了。」 说罢,一刻都不想在殿中久留,转身出门了。 纪闻一时逮他没逮住,心绞痛差点都犯了,只好咬牙对谢南枝道:「公子别往心里去,他这人就是欠得慌,我回去拿鞭子抽他。」 这厮也就看在谢南枝好说话,但凡这里站着的是太子爷,他后半辈子都可以在北境军营里蹲着,不用回来了。 谢南枝根本没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比起个人恩怨,他更关心朝堂上的事,一笑置之后,询问纪闻道:「派出去的探子可从南郡回来了?那里情况如何。」 谈及公事,纪闻的神色也正经了些许,他从袖中取出信件,端端正正放在桌案上,说:「密探早上确实传回了消息,我正要同殿下汇报,不过您先过目了也一样。」 这事不算他自作主张,反正现在东宫一半的公文都要经谢南枝之手,谈不上什么避讳不避讳的。 同谢南枝简要说了说情况以后,纪闻急着回去收拾混小子,同他行礼告了退。 殿门重新关上,室内回到了安静无人的状态。谢南枝拣着重点浏览了两张,仅看只言片语,就察觉出南郡的水深。 孟家的根基主要在北,从前想在南方各地安插人手就十分困难,何况邱韦早年就是在南三郡发迹的,升迁后提携的几个郡守全是魏王党羽,加之当地有头有脸的商贾众多,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矛头一致对外,短期内很难摸清。 密探难以从官府获得消息,只好从民间入手,四处寻访了一阵,发觉一个古怪的现象——当地多数百姓家的青壮年男丁,不是在家中务农干活,而是被官府徵调了去,家里只剩下几个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门前的田地也是杂草丛生,无人打理。 密探意识到不对后,询问了好几户人家,得到的答案均是南郡多河道,雨水多时容易冲垮堤坝,官府一年到头要征不少徭役,用于治水和筑坝。有些户的男丁甚至长年回不来一趟,光凭女眷两三人担负不了农事,许多良田因此白白弃置了。 密探听了感到纳罕,当地人对此也是颇有怨言。虽然官府征力役时会结算日钱,但每天扣除食宿费,能寄回家中的寥寥无几,远比不上去外头找活做领的工钱,更撑不起一家几口的花销。富户尚且可以给吏胥塞钱来躲避这桩苦差事,穷苦人家就只能面临荒废耕稼,妻离子散的窘境,实在可怜可悲。 …… 谢南枝看了几行就蹙起眉,觉得南郡的状况蹊跷。 官府征徭役是常事,但北晋相较楚水南岸的越地而言,雨水并不丰沛,河流也至多一年一汛,怎会一年到头都在治水。况且根据信中所述,南郡的徭赋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而是早已成了惯例,年年修坝,又年年决堤,说全是天灾的缘故也太荒唐了些。 然而受限于各种因素,暗探只能查到这里,再进一步容易暴露自身,就得不偿失了。 南三郡显现出的种种异常,加上那批从南越运出,又莫名其妙消失在楚水北岸的黄金,谢南枝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最初那个荒谬的猜测也在一点一点被证实。 先前梁承骁提出要去南郡看看时,他没有表示反对,现在却是下了决心,准备等梁承骁回来之后与他言明利弊,劝阻他亲自南下。 信件只有几页纸,翻过就没了,压在最底下的是一封蜡封加印的密报,也是从南郡发来的,应该走的是暗部的消息渠道。信纸严丝合缝地封着,纪闻严守规矩,没有启封,估计是在等梁承骁作定夺。 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谢南枝一般会单独收到一边,叫太子殿下回来自己看。这次不例外,谢南枝刚打算把它放回桌案上,目光扫过时,忽然在某个点定住了。 凡封书,右掩左为顺,左掩右为逆。吉事顺,凶事逆。若无大事发生,无论官民,书信时默认是右掩左。 可是躺在桌上的这一封,封皮左页盖着右页,恍若某种不祥的昭示。 谢南枝的右眼皮急促跳起来,心中瞬间浮现出许多可能。他想不到南郡还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太敢往下深想,在案前静默站立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浊气,随后决然地闭了闭眼,拾起那封密信。 要想不露痕迹地启封密信并不难。 第117页 他点燃了桌边的烛火,仔细地把蜡印在火焰上烤软,而后取出随身携带的红玉匕首,拿刀片沿缝隙一挑,毫髮无损地揭开封蜡,拿出了信纸。 出乎意料地,纸上写了寥寥几行字。 但只有这三言两语,就足够让谢南枝唿吸急促,后背泛冷,竭尽全力才控制住手上的力道,没有揉皱纸张,留下不该有的痕迹。 信上来报—— 【端王残部于一月前离开南郡,走陆路北上,日前已达山阴。】 【戌部的鹰犬从不离主,请殿下万事小心。】 — 南越国都,临安。 今日临安下了大雨,过午才见歇,檐下的水珠滴滴答答串成了一线,整座皇宫都浸没在雾里。 越帝用过午膳后去休憩了一刻,总管太监刘进忠替他守着门,期间太后身边侍候的宫女来求见,也让刘公公客客气气地送走了。 尽管他已经轻手轻脚,外间的动静还是惊动了萧元征,须臾之后,里头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谁?」 听他醒了,刘进忠赶紧推门进去伺候,刚绕过屏风,就见萧元征按着太阳穴,披衣坐起来。他的长眉沉沉锁着,周身自带一层压迫感,问:「谁在外面,是怀玉遣人回信了吗。」 刘进忠低眉答道:「太后娘娘体谅圣上操劳国事,特地让人送了药膳过来,奴才说您在休息,就让她先走了。」 萧元征听了皱起眉,神色分辨不出喜怒,说:「知道了。」 御书房还有朝臣在等着议事,他没有歇息多久就要起身,刘进忠替他披上外衣,见皇帝还是一副烦躁不虞的样子,心里明白他烦闷的理由,琢磨了片刻,小心开口道:「圣上也不用太过忧虑了,端王殿下多谋善断,身边又有十二部和金翎卫跟着,定能完成圣上的嘱託。」 「……」 萧元征顿了一下,眉心拧得更紧,声音也发冷:「朕难道担心他做不成那点破事吗。」 「朕是怕他太有主意,明面上把朕敷衍过去,暗地里又去以身涉险,真以为自己艺高人胆大呢。」 当初提出将计就计,假作叛逃这个法子的就是萧元景。 一开始萧元征并不同意,直到萧元景从淮阳带回朝中蛀虫里外勾结,昧下朝廷巨额赈灾款的证据,将那些帐簿和书信一本一本地摆在他案前,萧元徵才知道他为此事筹谋了多久。 萧元景入宫的那一夜,也像今日一样下着大雨。 御书房里一灯如豆,倒映着人影幢幢。 萧元征看了那些证据半晌,沉下脸问:「你是在告诉朕,这一趟北晋你是非去不可,对吗?」 萧元景立在桌前,谦和答:「臣弟不敢。」 他屈指点了点那些叫人触目惊心的册子,用一种平静的口吻道:「皇兄深谋远虑,自然知道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会对我南越更加有利。」 …… 萧元征语气中的愠怒并无遮掩,旁人听了,大概要恐惧地伏倒一片,口称圣上息怒。但刘进忠从越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在他身边伺候,将皇帝和端王年少时的感情看得真切,知道他没有责怪萧元景的意思,于是劝道:「殿下比起从前稳重多了,定然是有分寸的。」 萧元征冷哼了一声:「他能有什么分寸,离开临安快半年,也不知道给朕这个做兄长的报个平安,朕看他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话皇帝能说,刘进忠却不敢接,垂下眼暗自摇头嘆气。 过去小殿下也有与圣上相互置气的时候,但像这般境况,不声不响半年没有个音讯传来,确实从未有过,难怪圣上日日担心烦躁。 宫殿外还在下雨,很快有内侍上前,替皇帝打着伞。 皇帝神色不悦,其他人也不敢说话,一路沉默着穿过迴廊,快到御书房时,萧元征吩咐金翎卫道:「把杜太尉叫来。」 金翎卫立刻领命离去了。 刘进忠深知不该问的不要问,直到跟着萧元征进了宫殿中,瞧见桌面上不知何时放置的一张铺展开的舆图,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朕这几年的耐性是好了不少,但也没那么好。」萧元征居高临下站在桌案后,指腹划过那条分隔两岸的楚水之界,嗓音沉沉,「朕倒要看看,到底是他自己不想回来,还是有什么人从中作梗——」 「打算让他永远都回不来?」 【作者有话说】 助攻是没有的,棒打鸳鸯的人是一大堆的,太子殿下加油(x 明天还有的 第50章 相见·白日撞鬼 山阴行宫。 这日早朝时,礼部的官员如期提出围猎之事。 本朝已经有数年没有办过夏猎,众臣心中本来还存有些许疑窦,但看到龙椅上的晋帝按着扶手,并没有要发怒的徵兆,顿时明白了此事大概是经过皇帝授意的,于是都识趣地低下了头,不做声了。 见无人反对,晋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钦点了几个倚重的官员去操办此事,特意叮嘱了「要越快越好」。 梁承骁立于朝臣的最前方,冷眼旁观这一出一唱一和的戏码,脸上没什么表情。 有来喜在宫中传递消息,他早就得知皇帝一拍脑门决定要办围猎的事,只是在今天的朝会上走个过场。 晋帝如今自以为身体大好,急着要把权力攥回手上,特意避开几个皇子,叫亲信举办夏猎在他预料之中,唯一叫他稍微有点意外的是他两个兄弟,魏王和燕王的反应。 第118页 燕王站在文官行列靠前的位置,自从被谢南枝和颜悦色地整治了一番后,他似乎彻底怕了东宫这对活阎王,加之暗部还握着吊着他性命的解药,往后的几次朝会上,他都恨不得在人群中缩成鹌鹑,一点头不敢往外冒,更遑论站出来吸引晋帝的注意力。 他安分尚且可以理解,但魏王的沉默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魏王上次闯下祸事,拘在王府被关了月余,直到皇室宗亲要来行宫避暑,才被放出来。 往日他在京中横行霸道,犯遍欺男霸女的恶行,到了夏宫中却像变了个人,打算诚心诚意悔过一般,老老实实待在未央宫里,据说是在为生病的邱妃侍疾。 梁承骁是不相信他能在一个月里转了性子的,结合最近低调行事,半点不出风头的魏王党官员,挑起眉梢,心下掠过更深的思虑。 对皇帝的安排,群臣均未表示异议,此事正要翻篇揭过时,一直静默无言的魏王忽然从行列里走出,道:「父皇,关于夏猎,儿臣有事要奏。」 听闻这一声,显庆殿中霎时静了。 有魏王弹劾崔郢的前科在前,众人一看他要奏事,都忍不住紧张地侧目,不知他会说出些什么来。 魏王忽视了那些探究的目光,先是阴冷地瞧了一眼立在朝臣上首的太子,而后低下头,对稍显不耐的晋帝行礼道:「从前几年的围猎,均是太子主持。如今父皇龙体康泰,身强力健,实乃大晋之福。今年的夏猎,理应由您亲自主持,既彰显皇恩,又能对外宣扬我朝之威。」 「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 这话说得相当有水平,不仅圆滑合乎情理,几乎句句踩在了皇帝心坎上。 很难想像这句话是出自满朝皆知的草包魏王之口,不少人都面露诧异之色,又很快抬袖遮掩过去,就连高台上的晋帝也有一丝惊讶,神色沉思地打量了这个儿子几眼。 不过今年的围猎,晋帝本来就有亲自主持的想法,魏王的这一出上奏,简直是打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正是时候,于是摸了摸鬍鬚,语气欣慰道:「好!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说罢,又看向殿中的其他人:「朕确有多年没有办过围猎,恰逢今夏天朗气清,正好与众卿同乐一番。此事就这样敲定了,可有人提出疑议?」 晋帝已经表明了态度,群臣自然不敢这时候出来扫兴,面面相觑了一阵后,配合地高唿「陛下圣明」。 — 下朝之后,众臣从显庆殿散去。 东宫的车马停在未央宫外,梁承骁一撩车帷,就看谢南枝坐在厢中,视线落于虚空中的某一点,像休憩,又像在走神。直到太子殿下到了近前,才慢半拍地清醒过来,说:「今日朝上无事吗,怎么这么早就下朝了?」 梁承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很不满意地扳过他的脸,叫他看着自己:「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孤昨晚可没欺负你,这回总不能拿没睡够当藉口。」 「没什么,发呆而已。」谢南枝挣开他的手,按了按眉心。 他最近总是带着倦容,好像思虑很重,梁承骁虽然有所察觉,以为他是受朝中日益紧绷的态势影响,这些天已经命令禁止纪闻再拿公事去叨扰谢南枝,让他躲两日清闲。 谢南枝对此不置一词,只在昨夜梁承骁晚归时,心平气和地同他说,他已经在未央宫耽搁太久,崔郢估计要着急,最好明早就回去。 …… 太子殿下对这个决定显然颇有微词,但当初谢南枝借崔郢的势,设下会试一局,是得过他的应允的,这会儿想编个反对的藉口都找不着理由,只能琢磨着从其他地方入手。 谢南枝不知道他走神的片刻,太子殿下连翻崔郢家的哪堵院墙都想好了。 梁承骁见他不想说,就没多问,捉着他的手在掌心握着,故意嘆气给他听:「孤有时候想,你若是个姑娘就好了。」 「这样孤就能安心迎你过门,不至于日夜担忧留不住夫人的心,怕你转头就偷偷跑掉。」 谢南枝说:「……这和姑娘不姑娘有什么关系。」 「那自然区别大了。」梁承骁笑,「至少颜昼的世子妃不会十天半个月不着家,让夫婿独守空房,夜夜想着念着。」 他摆明了是在说玩笑话,谢南枝本来不想接这茬,但太子殿下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在须臾间变换了好一番。 谢南枝看得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就看梁承骁严肃地拧起眉,道:「不对。孤想起一件事。」 「先前光顾着把你哄回来,忘了紧要的一窍。」他把谢南枝抱到膝上,面对面坐着,一副意欲严刑拷问的样子,「你虽然丢了记忆,但来上京时年纪差不多及冠,在寻常高门世家里也不小了。」 「——不会在原本的家中,早已经娶有妻妾吧?」 谢南枝:「……」 谢南枝万万没想到他还能找到这个挑事的角度,唇角不明显地抽了下,说:「殿下未免想太多了。」 梁承骁的态度很严谨:「你如今什么都想不起来,如何肯定自己未曾娶妻?」 有失忆这么个名头在,谢南枝说没有不行,说有更不行。他看穿了梁承骁有意作弄他的心思,并不打算上套,干脆说:「那倘若有,殿下要怎么办,是同我一刀两断,还是愿意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第119页 「……」 梁承骁至多也是想逗弄他一番,全然没想到最后会落个外室的地位,掐了他一把,无语地笑了:「小没良心的,让孤做外室,你还真捨得。」 谢南枝腰上怕痒,避开了没让他碰,眸底难得掠过一丝笑意:「谁让殿下先提的。」 两人其实都知道这话题没什么意义,一路上幼稚地拌了两句嘴,却叫谢南枝长久以来被阴霾笼罩的心绪平缓了几分。 崔郢的居所离未央宫不远,马车走了几分钟就到了。见厢中没有动静,驾车的亲卫识趣地没有来打扰,驱使着马匹安静地停在路边。 临下车前,梁承骁说:「眼下局势复杂,你这时候去崔郢那处待一阵也好。」 闻言,谢南枝掀开帷布的动作一顿,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车舆,似有些不自然:「殿下看过从南郡递来的消息了?」 梁承骁没有否认:「不看也能猜到。」 「围猎上邱党十有八九有大动作,无论他们想做什么,东宫都是一块竖着的招牌。」 「届时人多杂乱,再周全的准备也有疏漏的地方。若是不小心牵累到了你,孤后悔都没地方说去。」 他握着谢南枝的手腕,将对方从半道扯回来,面上还在一本正经地说公事,实则趁着道别前的间隙,把人捞到怀里亲了一口,尔后顶着谢南枝无奈的视线,神态自若地松手,低声笑了笑。 「去吧,等我接你。」 — 卫延与戌部的人慎重谋划了许久,终于选定在今日下朝后,去崔郢院落中一探。 好不容易从晋国的同僚中脱身,卫延先谨慎地与易容成家僕的穆乘风约法三章。 「第一。」卫延说,「这里是北晋的地盘,天时地利人和咱们一项都不占,所以不管遇到什么,切记不要冲动。」 「第二,我给崔郢下了拜帖。一会儿如果没看见王爷,我在前院拖住他,你再去后院瞧瞧,总归他那两个学生是同他一起来的。就算脸用了人皮面具,身形你总认得出来吧?」 他说得前两项还算合情合理,穆乘风耐着性子听完,然后问他:「还有?」 「这第三件事嘛。」卫延熟练地伸出手,把他无意识挺直的背拍弯,叫堂堂十二部的统领看上去像个小厮的样子,「虽然我先前干的一直是隐姓埋名潜伏的活,没见过这种大场面,但根据我十多年行走江湖的工作经验,悟出了一句颠扑不破的箴言,你看情况灵活适用一下吧。」 穆乘风皱起眉,没懂他在说什么。 卫延的姿态倒是很放松,摊手道:「我接到过匪夷所思的指令多了去了,反正想不通的时候只要知道,王爷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就行了。」 「……」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在卫延虽然看上去不太靠谱,做事却干练利索,将各项细枝末节都安排妥当。 考虑到穆统领声名在外,不少人曾经见过,为保险起见,两人商定由卫府的小厮在前头赶车,等抵达崔郢处,穆乘风再跟着卫延一起露面。 此行成事则矣,如果不能寻到人,后患恐怕诸多。因此两人的面色都有些沉肃,快到目的地时,卫延伸出头,慎重地往外一探,结果差点把脑袋磕在窗檐上。 「什么运气。」他难以置信地自语,「在这儿也能撞上这尊杀神。」 穆乘风从他的神情中察觉端倪,登时拧起眉:「谁?」 卫延深吸了一口气,闹心地敲了敲厢壁,示意他往窗外看:「瞧见没,北晋东宫的车马,咱王爷恨不得给他挂城墙上的那位。」 要说稳居于十二部仇恨名单上的人物,第二第三各有轮替,行一那个却是长年不变的晋太子。 去年晋国挥兵南下,连占南越三座城池,几乎是所有越国兵士刻在心底的耻辱。 穆乘风作为沂郡之战的亲歷者,更是眼看着萧元景刚发作完寒症,就不得已出面主持大局,战后身体亏空,在府中长病一月不起。 所以即使身在晋国的土地上,亲耳听到这个名字,穆乘风还是没忍住攥紧指节,胸中难以抑制地浮现出痛恨,冷声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卫延毕竟比他在上京待得时间长,相对更自持一些,尽管表面不显,心底仍然带着几分凝重:「我也不知道。」 照理说,太子和崔郢的关系并不好,他以前从未听说过两人有什么交集。 如果戌部的消息属实,王爷如今就在崔郢府上,那北晋太子来这里是干什么?——或者说,最紧要的是,他是否同样查到了王爷的行踪? 状况发生得突然,按原计划定然推行不下去。 卫延先让小厮把马车停在拐角隐蔽的位置,反覆警告了穆乘风老实待在车厢里,不要轻举妄动,随后仔细掀起帷布的一片小角,时时关注着那边的动向。 然而,像是非要同他作对一样,他这边盯得眼睛都要酸了,那辆车中的人却毫无要出来的迹象。 就在卫延的掌心渗出汗水,惊疑不定地猜测梁承骁是否已经进了崔府的时候,马车终于摇晃了一下,有一只冷白的手紧随其后,掀开了车帷。 眼见情况有进展,卫延心下一喜,努力睁大眼,悄声屛住了唿吸。 卫延:「……」 卫延:「…………」 穆乘风被他挡在身后,焦躁等待的过程中,差点用力捏碎扶手的木头,忽然发现某一个瞬间,卫延的后背直挺挺僵住了,正要着急问询,下一秒就听他口吐一句字正腔圆的临安脏话。 第120页 穆乘风:「……」 「没什么。」卫延放下帷布,像是彻底关上现实世界的大门一样,神色冷静道,「我好像看见鬼了。」 【作者有话说】 崔郢:让我看看这群人在我家门口干嘛呢? 崔郢:……6 第51章 交困·晋国快要乱了 桌上的瓷盏砰一声落在地面,碎片溅了满地。 卫延早猜到有这么一出,内心暗自嘆了口气,提前往旁边让了让,避免殃及池鱼。 凤先生握着轮椅扶手,差点要把指骨按碎,一个字一个字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萧元景,和那北晋的太子?……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一旁已经沉默了大半个晚上的穆乘风沉着脸不说话,屋里的其他人更不敢插嘴,气氛一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卫延思来想去,还是无奈地担起了话事人的职责,咳嗽了一声,道:「王爷做这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既然决定行此险棋,背后想来有自己的深意。」 在来山阴之前,凤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在他看来,萧元景除却在对待他那假仁假义的皇帝大哥时优柔寡断了点,其余时候称得上冷静理智。 但—— 同敌国的太子牵扯在一起这种事,显然超出了他能接受的范围,荒唐得他有一瞬间以为卫延在说笑话。 「他有什么深意。」凤先生咬牙道,「我看他是被上京的妖风吹得失心疯了!我堂堂……儿郎,荒唐到要去贼枭身边伏低做小、委曲求全!」 许是情绪太过于振盪的缘故,他起初还能正常说话,尔后一双凤眼爬上赤红,甚至涣散失去焦距,像是控制不住地气血上涌,胸膛剧烈起伏着,喉间只剩下「呵呵」的气音。 「小公子的毒症犯了。」穆乘风第一个察觉到他的异样,心神一凛,大步上前扶住轮椅,喝问他的随从道,「殿下配来的阿红花解药呢!」 随凤先生前来的侍从一愣,不过他常年侍奉在主子身边,见过类似的事情也有许多回了,赶紧从随身携带的佩囊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丹药,连同茶水一起给少年送服。 戌部其他人是头一回遇上这种场面,都吓了一跳,纷纷上前查看情况。 卫延作为了解内情的人,最初的愣神后,很快反应过来,把他们驱赶开去外头守着,等凤先生服下解药,捂着胸口停止了剧烈的喘息,才皱眉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小公子身上的阿红花还没有全部解开吗。」 他记得早在沂郡的时候,王爷就已经寻访遍了南越毒师,为小公子寻求阿红花的解法。 穆乘风紧锁眉宇,没有回答,一旁给凤先生小心拍着背的侍从面露悲戚之色,说:「几年前王爷就找着了根除阿红花毒性的办法,但那方子的药性太烈,我们公子早前受过重伤,内里亏空,贸然用药身体不能承受住,只能这样治标不治本地拖着了。」 卫延听了,刚要说话,就看凤先生缓了一阵,面色有所恢復,按着轮椅喃喃道:「无事,都习惯了。」 他挥了挥手,让满脸担忧的侍从退下,随后问卫延:「萧元景最后是去了崔郢府中吧,为何当时不立刻和他联络上?」 他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卫延也没立场说什么,闻言,神色有些微妙,摸了摸鼻子答:「理是这个理,但不是我们不想,而是那晋太子——」 他清了下嗓子,用了种委婉的说法:「似乎相当看重我们殿下,走之前留下的影卫能把崔府里外围三层,连只飞虫都进不去。」 「如果不是殿下自愿配合,我们恐怕找不着接近的机会。」 凤先生:「……」 虽然不尊重也不理解萧元景的做法,但这怎么不算一种有志者事竟成的典范。 凤先生顿时觉得头痛起来,他定了定心神,思考别的入手办法,侧头问卫延:「我们从行宫外进来的时候,发觉这两日偏门开启的时间提前,进出採买的宫侍也变多,这是为何?」 卫延明面上的职务就在光禄寺,因此对此事颇为了解,回答说:「大概是因为行宫内马上要举行夏猎,有许多宴饮与狩猎用品要准备,宫中往来的人员比平日更多一些。」 不用凤先生多说,他就猜到了对方的意图,了悟道:「小公子是打算趁这个时候……?」 凤先生点了点头:「如果错过这一时,很难再有这样的良机。」 然而这只是个大致的想法,具体要如何在围猎时混进北晋的朝臣宗亲,还不叫守卫发现,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这厢正在沉思,一旁少言寡语的穆乘风静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今年北晋皇室的围猎不会太平。」 见原本正在商量的两个人都讶异地看了过来,他沉声解释说:「戌部当初受围剿时,曾在南郡周转数月,所见所闻不少异象。」 「如果不出预料,晋国应当是快要乱了。」 — 行宫地牢。 空气中混杂着血与尘土的气息,在阴潮的地底经久不散。 纪闻在牢狱门口等待了好一会儿,才听得远处的脚步声,和亲卫恭谨行礼的声音。 「殿下。」 「太子殿下。」 「……」 梁承骁刚与几位官员议完事,一身窄袖衮龙服尚未换下,似是因何事心情不虞,周身压迫感沉沉,旁人都不敢轻易靠近。 第121页 他扫了一眼迎上来的纪闻,问:「人呢。」 纪闻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忙说:「已经醒了,拿药吊着一口气呢。就是问什么都不配合,十足的犟骨头。」 梁承骁嗤笑了一声,抬步走进刑室:「是吗,孤看看有多犟。」 身后的亲卫随即上前,替他推开囚房的门,里头的景象随之一览无余。 地牢是关押重犯的地方,里间阴暗逼仄不说,旁侧还摆放着不少外形可怖的刑具,其上暗红的痕迹已经干涸,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木架上吊着披头散髮,囚服血迹斑斑的一人,即便听到大门打开的动静也一动不动,瞧着几乎形如死尸。只有胸膛处轻微的起伏才显出这是一个活人。 此人正是前些日子未央宫内捉住的南越奸细之一,当时被审讯到剩一口气,自尽不成被医师强行吊住了性命,又送回了刑室中。 亲卫向他泼了一盆冷水,使那人清醒后,又高声逼问他受谁指使,来行宫有何目的。 吊在木架上的男子动了动,甩去额头上的水,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厌憎道:「没娘养的北晋贼寇,落到畜生窝里算我倒霉,要杀要剐随便。」 「等我朝圣上来日挥兵北上,定将你们这蛮夷之所踏为平地!」 听他出口就是一连串的辱骂之词,纪闻皱起眉,扬手抽了他一鞭,冷声斥道:「嘴放干净点!」 亲卫从外头搬来了干净的座椅,梁承骁随意坐下了,接过狱卒呈上的长鞭,在手上弯折把玩着。 他似乎半点不被男子的侮辱所激,微挑眉梢道:「端王叛逃后,南越朝中四分五裂,连一个能守边关的将领都挑不出来。」 「萧元征夜里能睡好吗,现在还做着挥兵北上的大梦呢?」 男子怒道:「你……!」 「说起来,孤倒是好奇。」梁承骁并不理会他的反应,拿长鞭末端敲着掌心,漫不经心说,「萧元景虽说出身不体面,总归也为越国出生入死了好几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越国的皇帝竟然能狠得下心要杀他。」 「都说狡兔死,走狗烹,北晋仍在楚水对岸雄踞着,萧元征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排除异己了,这天家的手足亲缘也太淡薄了些。」 男子顿了一下,语气硬邦邦道:「端王身犯叛国之罪,又抗旨不尊,率兵从越国逃亡,罪该万死,有何值得奇怪。」 「是吗。」梁承骁抚掌,虚伪地拍了两下,「贵国皇帝大义灭亲,孤深感佩服。」 「不过也要谢过贵国的皇帝和丞相——尤其是高丞相,听说他还是萧元征的舅父吧。」他摇头感慨,「若不是他在端王的部下里安插了内应,叫端王一到北晋就身陷孤设下的重围,伤重不治身死,孤也除不掉这个心腹大患。」 听闻此言,男子勐然从木架上抬起头,却见那环椅上的人从容坐着,唇边噙着一丝嘲弄的笑,轻慢道:「待将来孤领兵渡江,荡平越国之时,说不定会念在高丞相的汗马功劳,封他个郡侯之位。」 「……」 男子的瞳孔明显骤缩了一下,后背顷刻渗出冷汗。 他疯狂摇晃起身上吊着的锁链,克制不住怒骂道:「你——你胡说八道!端王身侧跟着十二部和圣上的金翎卫,怎么可能混进内应!你……」 余音未落,后半句话就在他嗓子里突然噎住了。 像是倏忽被一道灵光击中,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是——你套我话?!」 然而话已经说出口,一切都晚了。 梁承骁讽笑了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扔开了手上的长鞭,从环椅上站起。 纪闻从始到终都屏息凝神,没敢插话,直到听到对方下意识说漏嘴,面上掠过不敢置信的神色,攥紧了拳头道:「所以殿下,端王叛逃一事,当真是萧元征和萧元景两兄弟在作戏?」 「是啊。」梁承骁的声音泛冷,「从前孤只是有所怀疑,现在确定了。」 意识到被耍之后,男子像疯了一样挣扎起来,嘴上破口大骂,乱踢乱踹,亲卫接连抽了他好几鞭都没能制止住。 梁承骁无视了男子污言秽语的叫喊、铁链摇晃的声响和狱卒的呵斥声,转身走出了监室,脸色仿佛被寒冰封冻。 纪闻跟在他身后,心情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怀疑中,他小跑了两步赶上樑承骁,连带着说话都有点磕巴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萧元景在涿县重伤失踪——」 「也有可能是个骗局。」 梁承骁的声音听着没有太大波澜,仍然冷静自持,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会使他改色。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萧元景摆他的这一道几乎将眼下的局势完全打乱。魏王虽然不成气候,但端王的十二部却是巨大的威胁。两者一明一暗,几乎将东宫围困在一出死局中,只待他稍有松懈之时刻,伺机上前将他撕咬殆尽。 「……」 内忧外患的重重杀机里,梁承骁心底剩下的唯一一个念头竟然是——好在谢南枝前两日就去崔郢府上了。无论是魏王还是萧元景,费尽心思要置于死地的人都是他,只要不待在他身边,谢南枝都会是安全的。 气氛一时陷入死寂,一路上都无人敢说话。 临到地牢出口时,梁承骁忽然想到什么,神色沉郁下来,回过头问纪闻:「萧元景的戌部,现在还在南郡吗?」 纪闻愣了一下,茫然答:「应当是吧,最近没有汇报戌部动向的消息传过来。」 第122页 照理说,暗部的事宜应该是纪廷在负责,但纪廷前阵子正好回营受罚了,他虽然帮忙接管了一些,不可能每件事都亲力亲为地握在手里,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 梁承骁拧起眉,直觉某一个环节出了错漏,但一时又无法找出关窍。 「把纪廷叫来见孤。」思虑了一圈无果后,他的表情笼上阴霾,冷声道,「夏猎那一天,大概比孤想像得更加热闹。」 【作者有话说】 走一下剧情,快恢復记忆啦 第52章 夏猎·山雨欲来 皇家举行夏猎是大事,很快阖宫上下都知晓了这个消息。 公良轲来寻谢南枝的时候,后者正在院落中看书,公良轲都走到近前了,见他还是没反应,奇怪地又叫他一声:「师弟,师弟?」 谢南枝骤然从沉思中回过神,回头见是他,道:「师兄怎么来了。」 「我刚陪着老师从宫里回来,在前院没找着你,就来后头看看。」说着,公良轲瞥了一眼桌上的籍册,神色浮现几分惊讶,「《水经注》,你怎么在看这个?」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本古籍说的是天下河渠与治水之道,内容不能说高深,也称得上繁杂难懂,少有人会想到去读它。 谢南枝摇了摇头,将书册合上了,简洁道:「闲时打发时间罢了,师兄找我有事吗?」 眼下汛时都快结束了,也没有听说哪里出了涝灾,谁打发时间会看这样功用的书。 公良轲心中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看着谢南枝收起书,两人一块走进屋子里,才道:「两日后就是陛下在后山举办围猎的日子,无论文官武将,到时都要去围场观摩,照理说,你我也在同行之列。」 他看了一眼谢南枝,语义隐晦地说:「但宫里到底不同于一般地方,届时所有皇亲重臣会集在一起,处处都是顾忌,一言一行都须得谨慎。」 他这话说得迂迴曲折,谢南枝怔了一瞬,随后意识到,他是在委婉提醒自己,燕王和魏王到时候都会在围场露面,如果对方怀恨在心,很可能会挑这个时机蓄意报復。 想清楚这一点后,谢南枝眼里多了一丝复杂,他心知这必然是崔郢的意思,只是借公良轲之口在告诫他。 不管他这几个月里做过什么,这对师徒都是真心实意地把他当自家人在关心。 他最后只能说:「我心中有数,多谢师兄提点。」 见他意会,公良轲宽慰地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好谢的。」 顿了下,想起方才在宫中的见闻,又嘆了口气道:「本来去夏猎涨涨见识对你也有益处,宫里有多年没办过这样的盛会了,但今年这情况,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日他陪崔郢进宫面圣,还没见到晋帝就被外头的内侍拦了回来,说陛下在与青阳道长探讨仙法,不容许任何人打扰。 崔郢向来看不惯皇帝这副沉迷仙术、荒废朝政的模样,自然是气得直唿荒唐,但皇帝铁了心不见人,两人只能无可奈何地打道回府。结果半道上碰见同样要出宫的魏王和邱韦,双方凑巧打了个照面。 邱韦照常是那副修成精的老狐狸模样,无论心里想什么,面上半点不露端倪。魏王近日的气色却是明显好了很多,像是忽然遇上了什么喜事一般,满面古怪的笑容,假仁假义地同他们打招唿时,瞳仁里闪烁着亢奋的亮光。 崔郢当时没有多说什么,等到了宫门口,才严肃地同公良轲说,近段日子怕是不会太平。 …… 他没有和谢南枝解释这话背后的意思,但联繫到两人刚从宫中回来,谢南枝将《水经注》放回书架上的动作一顿,心底浮现猜测。 公良轲入朝资歷尚浅,或许看不出朝中风吹草动的异样,但崔郢再怎么说也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即使身在局外,心里估计也跟明镜似的。 思及他离宫的这段时日,梁承骁起初还支使影卫翻崔府的墙,给他带两句恬不知耻的酸话,过了几天就没了音讯。他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影卫一两次,但对方显然也不清楚东宫如今的情况。谢南枝按在书封上的手指紧了一紧,把不该有的神色遮掩好了,语气平静道:「我来到夏宫之后,随老师拜会了不少人,也得了不少见闻。」 「但是关于魏王的外祖,邱韦邱阁老,一直有一事难以想通,不知是否可以询问师兄。」 公良轲闻言有些意外,答:「当然可以。你我师兄弟之间有什么好避讳。」 谢南枝于是回过身,给他倒上茶,淡淡道:「据我所知,邱氏虽然歷经两朝,但在先帝时并不得重用,只是一个南郡的郡守。甚至连大皇子出生时,邱韦也算不得位极人臣。」 「——这种情况,应当是在七年前南越连吞晋国十余城池,剑指上京,最后兵败于平襄时改变的吧。」 两人交谈时,外头的风忽然大起来,撞开虚合着的窗扇,窗闩被掀在墙上,嘭地一声响。 茶水是滚烫的,顷刻就能将指腹烧红,他恍若未觉地将瓷盏置于桌案上,声音冷静地叙述道:「单论兵力,南越有精兵二十万,因场场大捷士气高昂,悍勇之名天下皆知,晋国兵士不过是东拼西凑的杂牌军,半数人在越军到来前就已经闻风丧胆。」 「时局如此,邱韦是有怎样通天的手段,才能扭转战局,最后大胜回京,平步青云呢?」 第123页 …… 阵风穿过大开的窗页,将屋里的摆设吹得凌乱。 公良轲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一时面色接连变换了几番,随后起身上前,表情凝重地关上了窗扇。 关于此事,他过去有些耳闻,而且谢南枝是他师弟,他没什么可欺瞒对方的。 「七年前我中科不久,刚拜入老师门下,确实从老师和几位大人处听到一两句风声。」公良轲重新回到桌边坐下,严肃地对谢南枝道,「然而此事过去已久,又事关重大,你听过就好,此后就不要再提了。」 谢南枝捏着瓷盏,静静看着他,像是默认了。 公良轲于是道:「传闻当年的平襄之战,越国主将身边出了叛徒,故意泄露军情。」 「无论是那位陈将军,还是他的长子,都不是折损在战场上,而是死于越国的军营中。」 — 两日后,皇家围场。 时值夏末,山阴的天气还算凉爽合宜,行宫后山被清了出来,以供围猎用,围场外万株树木成林,有风拂过时,盈耳皆海涛声。 猎场中处处插满了北晋的九旒龙旗,瓜果珍酿摆满桌台,往来随从络绎不绝。 晋帝携一众嫔妃皇嗣高坐观台之上,两侧各是皇亲贵族和文武朝臣,看台下则是此次跟随皇帝前来行宫的一众羽林卫。 行宫举办的夏猎,虽有供天子游乐的一层意思在,但晋帝毕竟已经年纪不小,不可能亲自骑马深入林中,因此狩猎的主力军还是羽林卫的世家子弟。这群年轻人都知道今日场合的重要性,各个昂首挺胸,卯足了劲要在皇帝面前争个风头,好给背后的家族挣两分脸面,列队山唿万岁时,颇有几分气势恢弘。 晋帝今日心情不错,瞧着底下一张张年轻力盛,英姿勃发的面孔,自视大晋国力强盛,自己又正值壮年,于是摸着鬍鬚,神情十分满意,和蔼地叫行礼的众臣平身,在皇宫中不要受拘束。 谢南枝随崔郢坐在文官席位中,低调地找了个靠后的位置。 众人一一落座后,他的视线掠过羽林卫中轻甲带刀,难得有个正经模样的颜昼,以及同其余皇亲坐在一起的魏王和燕王,看向朝臣右上首,太子携东宫官所在的位置。 大约是要参与围猎的缘故,梁承骁今日并没有穿太子规制的玄衣纁裳,而是换了身窄袖收身的骑装,长发以鎏金冠固定,在一众油头粉面的宗亲中更显得眉目英挺,不似凡人。 下一瞬,像是心有灵犀一样,梁承骁侧过头,准确地在群臣中捕捉到了他的身影,远远地盯着他看了两秒,疏懒地举起酒樽晃了晃,向他一笑。 这个动作并不算隐秘,在人多眼杂的围场中顿时吸引了不少注意力,许多人都假借应酬和交谈的当口,隐晦地往这边瞟。 谢南枝:「……」 谢南枝迫不得已,又往人群里藏了藏。 ——这时候还有心思笑,看来是没什么紧要的事了。 等众人都安置好,仪礼官上前请示过皇帝,得到允准后,就是围猎开始了。 今年开场的三支箭由晋帝司射,一众近侍簇拥着皇帝上了射台,侍卫打开围栏,从场外唿喝赶入野猪、山羊等动物,由皇帝择一射下后,做祭祀敬神的头祭。 猎物一进场中就被密集的人群所惊,开始撅蹄子在空地上疯窜起来。 来喜跟随在晋帝身后,见状忍不住捏一把冷汗。今年皇帝特地吩咐过,所有放进来的猎物都要是鲜活的,不准事先砍瘸腿,言下之意是要在朝臣宗亲面前好好重振一把雄风,以显自己宝刀未老。如果不是内侍拼命阻拦,还打算让侍卫捉回豺狼来射。 晋帝自己毫无自知之明,来喜作为内宫的总管,听闻消息后简直眼前发黑。皇帝的命令不可违抗,到时候如果三箭没中出了丑,他们做下人的还要脑袋不保。于是思来想去,只好让兽医在入场前给猎物餵了点迷药,以求皇帝能射得准一点。 然而老天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祈祷。 晋帝上前拉弓时,脸色就微微有些变了,他已经有多年没有骑马射箭,早忘了拉开六斗弓需要多大的力。不要说瞄准猎物,连举起弓箭的重量都让他胳膊发酸。但群臣都在底下敬畏地看着,他就算想让侍卫帮忙都下不来台。 于是第一箭在僵持了一会儿后,胡乱射了出去,斜斜扎在了地上。莫说射中,连野猪的鬃毛都没蹭到半根。 「……」 空气静默了片刻。 眼看晋帝的脸面有些挂不住,台下立刻有会看眼色的官员道:「许是今日的南风太大,箭矢失去了方向,不中再正常不过。」 此言一出以后,众人也跟着七嘴八舌说「风确实大,都吹迷了眼睛」「今日出门时,南风将我佩戴的玉坠都刮去了」,唯恐殷勤献迟了,背后吃个挂落,丝毫不管围场上方悬挂的,纹丝不动的旌旗。 喧闹之中,梁承骁放下酒樽,低低嗤笑了一声。 好在第二箭的时候,情况有所转变。 下在猎物上的迷药逐渐起了作用,原本疯跑疯窜的山羊和野猪都如同脱了力一般,开始贴着地东倒西歪。 晋帝本就觉得脸上无光,见此场景,稍微拾起了一点信心,虚软浮肿的胳膊费力地拉开弓弦,瞄准了那跌跌撞撞的野猪,又射了一箭。 来喜公公的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眼见着那支羽箭在空中歪歪扭扭地飞出去,即将要射中猎物时,也不知那野猪垂死前哪来的力气,狠命往前一拱,箭矢将将贴着后腿飞过,再次落在了草地上。 第124页 「…………」 这下全场彻底陷入了死寂。 伴随着晋帝脸色的阴鸷,无人再敢说话,射台上有几个胆子小的内侍更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嵴背惶恐地颤抖着。 好在来喜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能坐上这总管的位置总有自己的本事,顶着一后背的冷汗,在晋帝开口前抢先一步笑道:「陛下果然是有福之人!」 他言之凿凿说:「仙家最是讲究一个三字。都说福星司福祸、禄星司贵贱、寿星司生死,凑齐了才是三星高照,洪福齐天,这定是上天庇佑我大晋的昭示!」 …… 这话说得堪称圆滑至极,既将局面三言两语化解了,又提及修仙这一皇帝最看重的事,简直熘须拍马到了晋帝的心坎里。 一瞬的沉寂后,众人纷纷回过神来,像找着了主心骨似的,连声跟着附和。 有这么一层台阶下,晋帝的神情果然缓和了不少。在来喜的眼神示意下,立刻有侍卫机灵地上前,替皇帝抬着弓。 这些工夫折腾下来,围场中的猎物也跑累了,甚至有麋鹿停在场边,大胆地吃起草,无须再费心思校准。 第三支弓箭射出后,群臣不由得屏住了唿吸,幸而上天总算在这要命的当口显了一次灵,箭矢射中了一只贴着地跑的羊羔,因为没有伤到要害,那羊羔原本还要挣扎逃窜,旁侧的侍卫立刻扑上去,用匕首一刀将它毙命了。 见这一关过去,众人心底的石头总算落地,就连晋帝身旁的来喜都暗自松了口气,正要擦擦汗,搀扶着皇帝走下台,余光忽然一花,像是瞥见有什么东西掠过,迟疑间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支直挺挺往射台上飞来的铁箭! 事情发生得极其突然,除了他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来喜的眼睛倏地瞪大了,身体快过头脑一步,把皇帝重重往前一推,避开了那支夺命的暗箭。 「啊——」 与此同时,观台上的皇嗣和妃嫔厉声尖叫起来,竟是原本在一旁低眉顺眼伺候的内侍忽然拔出刀,纷纷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抹了几个碍事的人的脖子后,悍不畏死地往皇帝的方向扑来! 靠近高台坐着的全是身份贵重的皇亲贵族,有几个见过真刀实枪的伤和血,见一层层向上扑的刺客,几乎如群蚁一样多,顷刻间都被吓破了胆子,东扶西倒地四散逃窜。 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混乱当中,来喜避开迎面而来的刀刃,声嘶力竭地往看台下喊: 「有刺客——快护驾——」 【作者有话说】 围猎太长了,一章没写完,没把我们小萧放出来(忧愁 第53章 归来·一场大梦初醒 燕王坐在一众皇室宗亲中间,心情颇为烦躁。 原本他的双手就虚软举不动弓箭,来这劳什子的夏猎也是处处受人异样的目光,迫于皇帝的威势才来这里当个摆件,结果好巧不巧,旁边坐着的又是讨人厌的魏王。 尽管生母出身低微,夺嫡没什么可能,燕王骨子里仍然自视甚高,对魏王一流有母家支持,仍然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颇为看不起。认为命运实在不公得可笑,但凡出身名门的是他,邱氏哪会沦落到同太子斗得你死我活的局面。 可既然在围猎上撞见了,不打招唿面上说不过去。于是两人虚与委蛇地客套了一番。 燕王皮笑肉不笑说:「皇兄果然贵人事忙,来行宫这么多天也不见个影子,再这样下去,朝臣恐怕要只知太子,不知皇兄的名声了。」 想也知道,魏王在朝中能有什么好名声,他说这话明摆着在阴阳怪气,反讽魏王。 魏王往日里像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今天却一反常态,心情十分快意似的,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 他没有接燕王的话,而是慢条斯理道:「三弟读的书多,小时候也最得父皇喜欢。想必一定听说过旧楚时,楚厉王的故事吧。」 见他提起别的话茬,燕王面露诧异之色。 楚厉王是旧楚时期的一位藩王,常出现在各式宣讲礼教的古籍中,作为反面例子。前朝给亡故的王侯将相选定谥号时,大多用文、武、孝等美谥,实在不得已也用个平,但最后给了楚厉王一个否定意味的「厉」字,可见其人生平争议之大。 传闻这位楚厉王是他父亲的长子,少时就显露出了才能,然而其父宠爱幼子,在群臣反对的情况下执意废长立幼。其父死后,楚厉王杀死了自己所有的同胞兄弟,最后登上王位。 燕王当然听说过这桩旧典,但他不明白魏王一个不学无术的蠢材为何会莫名其妙讲起这个,皱了皱眉,道:「皇兄有话不妨直说。」 「我没什么话要说。」魏王假笑道,「只是觉得厉王的父亲要是明事理一点,传位于长子,就不会有往后这些事端,他那几个儿子也不至于惨死,甚至连座像样的坟茔都没有。替他感到惋惜罢了。」 燕王:「……」 燕王又不是傻子,当然听得懂他自比厉王的意思。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上首嫌他们聒噪,正阖目养神的太子,以及他身后玄甲带刀,沉冷肃杀的左右两卫,又看看旁边肠肥脑满的魏王,心底觉得他指定是有病,面无表情地坐得离他远了一点。 此时晋帝已经登上了射台,第一箭没有射中,群臣正掩袖窃窃私语。 燕王在席上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中环视了一周,发觉魏王不知何时站直了,肥胖的身躯按着桌案微微前倾,双手紧攥着,一副焦灼忐忑的模样。 第125页 这都要装? 他无语了片刻,刚在心里唾弃魏王的虚伪,视线突然扫见背后立着的内侍,在某一个角度,对方衣袖中极快地掠过了一丝寒光。 燕王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但不知为何,后颈上的寒毛在一剎那全部竖立起来,给予他直觉的警示。 于是他明面上仍然在看皇帝射箭,余光却死死地盯住了那人,留心关注对方的衣着打扮,以及僵硬略显不自然的动作,越看心脏越是如坠谷底,嵴背发凉。 也是在某个瞬间,燕王忽然意识到,虽然说行宫有一批常年留在此处侍奉的随从,但这围场中长着陌生面孔的内侍——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了。 晋帝的第三箭射中山羊,众人刚松下一口气,下一秒钟,燕王迟钝地听见了观台上他母妃的尖叫声。 「刺客——有刺客——」 如同向沸腾的汤锅中加入滚水,围场内的人群轰然炸开,惊叫着退避奔逃,伪装成内侍的刺客从袖间抽出刀,悍然扑上来。 燕王大骇之下,连滚带爬往旁侧躲避,高声唿叫亲信前来护卫。惶急间抬起头,却见魏王早有预料似的,肥硕的身躯被几个王府的侍卫包围在中间。 见燕王向他看过来,对方咧开嘴,森森地朝他微笑了一下,随后在燕王目眦欲裂的瞪视中,挥手高声喊道:「有刺客!快随本王去救驾——」 — 围场混乱起来的时候,谢南枝正处于一众文臣中间。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在看到一波波涌上来,不辨敌我举刀砍杀的刺客时,他仍旧有些意料之外的愕然。 北晋的文官多是年事已高的老臣,平日里莫说舞刀弄枪,就连缚鸡之力也无,根本没有还手的本领,举目所及之处尽是残酷血腥的景象,几乎与人间炼狱无异。 「老师当心。」 谢南枝在四起的惨叫声中护着崔郢往后退。他年纪轻,模样在人群中也出挑,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很快吸引了一众刺客的注意力。也不知那背后的主事人给他们下了什么命令,那在前的内侍一声唿哨,有数名刺客围拢过来,磨刀霍霍,竟有意将他斩杀于此。 「师弟!」 公良轲被人流阻隔在几丈远的地方,见此场景,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谢南枝难得神色冷凝,手指摸到了衣袖间藏的匕首。 危急关头,他已经顾不上身份暴露与否,正要把崔郢推给身后的公良轲,单独对上刺客,忽然面前白光一闪,靠得最近那名内侍居然捂着喉咙,瞪大眼睛,直直倒了下去。 薛四一脚踢开眼前的尸体,见谢南枝安然无恙,才长松了一口气:「谢公子,你没事吧!」 …… 原本梁承骁就在谢南枝身边安插了影卫,只是碍于两人明面上的关系,平时这些人都藏在暗处,很少露面。如今情况紧急,影卫首要保证的是谢南枝的安危,自然不可能坐视他身陷险境。 暗部的人各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赶到以后训练有素地将他护在后头,确实极大地牵制了刺客的行动。但回头看见崔郢颤抖扯着鬍鬚,一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表情,谢南枝在心底嘆了口气,知道这一劫大概率逃不掉。 见无法留下目标人物的性命,刺客匆忙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传递什么信息。 眼看着对方面上掠过一丝凶戾的光,谢南枝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一把拽住崔郢往后避让,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背后还藏着一个易容成朝臣家僕的刺客。 此人从始至终都静静蛰伏在人群中,在众人毫无防备的时机突然暴起,抓起桌案上的青铜方彝,狠绝地朝崔郢的方向兜头砸下—— 方彝本就是沉重尖锐之物,倘若此番得手,被砸中的人多半要命丧当场。 情急之下,谢南枝把年迈的老师向旁边一推,抬肘挡下了这一记,卡准了时机将刺客一併带倒。受方彝沖势的作用,两人同时重重摔在长几上,黄梨木桌应声从中折断,轰然一声响。 这一幕发生得突然,四散在外的影卫都没有反应过来,失声喊道:「公子!」 那刺客见一击不中,立时直起上半身,从衣襟中掏出匕首刺来。但在这种危急关头,谢南枝的运气就没那么好,落地时头部正好被那裂成两半的青铜彝撞到,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狠狠一咬舌尖,凭直觉噼落对方手上的刀,蓦地翻身,掌心使力拧断了刺客的脖子。 「……」 周边有人在这时候赶到,拔剑了结刺客后扔开尸体,迅速跪在地上,把他扶起来。 到底是长久没有亲自动过手,连结果个刺客都要费心思。 谢南枝顶着头脑的强烈晕眩,无奈地想。 刚才那一下大约撞得不轻,他本来想借身边人的力起来,耳旁东宫几个影卫和崔郢焦急的声音却在忽远忽近地迴响,嘤嘤嗡嗡让他难以分辨。 眼前天旋地转之前,他看清了扶着他的侍卫的脸——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面孔,不属于东宫的任何人,却长了一双熟悉到让他心惊的眼睛。 对方按着他肩的手掌隐隐有些发抖,似乎在询问他的状况,但是周围太吵了,谢南枝只觉得头晕没有听明白,直到彻底失去意识时,他听见了对方仓促间脱口而出的低唿。 那人在喊他:「殿下。」 第126页 — 来行刺的贼人大致分成了两拨,各自目的都十分明确,一拨涌向射台上的皇帝,另一拨则团团围住了太子,前赴后继地扑上前,意图除掉这个大患。 眨眼的工夫,纪廷手上已经收割了几十条性命,然而还有刺客源源不断地涌上,如同扑杀不完的虫蝇,虽然没有太大的威胁,却叫人烦不胜烦。 所有亲卫都与刺客缠斗在一起,厮杀与兵戈相撞声响成一片,场面混乱不堪,刺客的尸体在台下堆叠起来,无人能够上前一步。 梁承骁踢开倒伏在地上的侍卫,大踏步走上台阶。因为刚才的打斗,他的侧脸溅上血迹,让他看上去更加类似不通人性的杀神,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纪闻紧跟在梁承骁身后,同他汇报导:「早在围猎之前,我们就与世子交代过,想来场面很快能控制下来,为首的贼人也会被擒住。」 梁承骁冷淡应了一声。 纪闻见他眉目冷肃,阴沉得能滴出墨,心里猜到他在担心什么,放低声道:「殿下放心。谢公子身边有薛四他们守着,刺客不是沖他们来的,应该不会有危险。」 「孤知道。」梁承骁说。 这是他没有把谢南枝留下来的理由。 战场上刀剑无眼,如果不是对方执意坚持,他甚至考虑过把人打晕塞进马车里,提前送回上京。 可是谢南枝显然不是愿意受他摆布的人,他强求不了对方。 现下已经过了最初兵荒马乱的阶段,围场内的羽林卫逐渐反应过来,一部分赶去护驾,另一部分则在颜昼的带领下,开始有序清理贼人,保护官员。 孟皇后早被影卫护去了别处安置,观台上的妃嫔和年幼的皇子公主都被刺客吓破了胆子,瑟瑟缩在角落里,眼看着太子提着滴血的长剑走近,大气不敢出一下。 梁承骁的视线扫过这群人,隐约嗤笑了一声。 「拿弓来。」他对随从说。 亲卫很快抬上太子常用的重弓。这把弓可与皇帝用的花架子不同,足足有三石之数,寻常军营中练兵时,需要三名成年男子才能合力拉开。 梁承骁接过亲卫递过的箭矢,于高台上挽弓搭箭。 阵风猎猎,观台无一人敢出声,屏息凝神地看他调转箭锋,将全局尽收眼底,最后对准了踉踉跄跄从射场中逃命下来的皇帝,与他身边殷勤救驾的魏王。 …… 魏王原本领着十数个侍卫,「奋不顾身」地穿过混乱的人群,挤到射台上去保护晋帝。 皇帝在位三十多年,尽管先后经歷过几次刺杀,但像这样规模的却是从未见过,被侍卫围护着往下逃命时,骇得两股战战,近乎走不动道。 魏王匆忙间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一众侍从人仰马翻、左支右绌的场面。 他心中暗自大喜,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表现自己的好机会,于是振臂高唿一声「父皇恕罪,儿臣救驾来迟!」,大腹便便的身躯扎入人堆中,卖力挤走了晋帝身边的随从,高声指挥侍卫掩护他们离开。 就如同他和邱韦事先计划好的那样,刺客一见他露面,疯狂上扑的动作立即迟缓了许多,像是在投鼠忌器,好几次举刀要砍下,都虚张声势地落在了别处。 眼看着刺客刚露出颓势,外侧赶来的羽林卫也到了,颜昼手下的兵都不是吃素的,顷刻拔出刀,从贼人中清理出了一条血路,簇拥着晋帝退离。 一切都在往预料的方向发展,魏王不由得更加得意,直到快退到台下时,听得身边侍卫的一声惊唿:「不好了殿下!您快看!」 他不耐烦地抬起头,叱责道:「大惊小怪什么。」紧接着就看到了高台上拉至满弦的重弓,和神色冰冷,居高临下审视他的梁承骁。 …… 血液好像在某个瞬间凝固了,魏王睁大眼睛,全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周围的人还在高声喊叫什么,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见,只能感受到镂骨切肤的森然寒意。 隔着数十米距离,他能看到梁承骁的表情,那是一种打量死人的冷漠神态。 三石的重弓,对方居然还能稳控弓弦,甚至有余裕细微移转箭锋,似乎在考虑这一箭是落在心脏,还是头颅。 大风在此时止歇。 他好像听到了轻微的「铮」一声,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下落,梁承骁松开了弓弦。 魏王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看清了破空而来,即将正中他额心的箭矢,甚至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 然而下一秒,惨叫勐然在他背后响起:「啊——」 众人大骇之下,纷纷转头望去,只见围场旁的草垛后摔出一人,手中还抽搐握着长弓——竟是方才在围场上放冷箭的罪魁祸首——那支羽箭直直钉在他眉心,足足深进数寸,叫他瞪圆了眼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 魏王后知后觉回过神,一把捂住往下淌血的脸,意识到刚才的疼痛并不是幻觉。 那支利箭擦着他的面颊飞过,削断他的一缕头髮,而后夺去了藏在暗中的刺客的性命。 ——对方是故意的。 魏王捂着脸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肝胆欲裂地瞧了高处的太子一眼,恐惧仿佛从体内各处蔓延起,逐渐裹挟全身,叫他在原地都站不稳双腿,徐徐瘫软下去。 …… 观台之上,梁承骁将那暗处的刺客一箭毙命后,将重弓扔还给亲卫。 第127页 「传孤命令。」他没有看一眼旁边缩成团发抖的妃嫔皇嗣,冷声下令道,「贼枭已死,剩余的刺客一律斩杀,不留活口。」 — 谢南枝醒来时,天色已经到了晚间。 头痛的感觉还未散去,他按着额角,刚从榻上坐起,就惊动了旁边趴着的书棋。 「公子!」 书棋守了他大半个晚上,直到夜深才支撑不住打了个盹,此刻遽然惊醒,忙抹了把脸,忧心忡忡地扑上来问:「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我这就去叫太医——」 「……不必了。」谢南枝说。 为了不打扰屋里的人休息,桌案上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烛火,光线不甚分明。 书棋这会儿满心的担忧都集中在他的身体上,没有注意在他上前碰到对方的手腕时,后者停顿了一下,随后不易察觉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我没事。」谢南枝蹙眉道,「不用大动干戈。」 书棋仍是有点不相信。太子殿下抱着昏迷的公子回来的时候,他差点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好在太医赶来检查过后,说是外力碰撞头部,加之受到刺激所致,好好休息一阵就好了。 他刚要劝谢南枝闭眼躺一会儿,然后去请太医过来,忽然听得屋外的动静,大抵是室内的说话声传到了外头,很快有人推门而入。 薛四在门外的台阶上蹲了一天,心里已经自责得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总算支着耳朵,焦急地听到了谢南枝醒来,来不及通报就匆匆忙忙跑进来察看,直到见到与平常无异的人,才如释重负地松懈下来。 「公子,您终于醒了!」 经歷过白天的刺杀,谢南枝仍有些不安定,冷静问:「这是何处,围猎如何了。」 这事书棋说不上来,薛四却是知道内情的人,忙回道:「公子安心,围猎上的刺客已经尽数伏诛了。」 「这里是未央宫内一座空置的院落,周围都是我们的人,再安全不过。太医也在外头守着,您随时可以叫他过来。」 「……」谢南枝按了按额角,似乎深深吸了口气,「梁承骁呢?」 他过去从不会直唿太子殿下的名字,今日却是这么叫了。薛四虽然有些奇怪,但他知道两人的关系,也清楚谢公子和东宫另一个主子没什么两样,于是不疑有他,老实回答道:「殿下将您安置好之后,就被陛下叫到宫里去了。大约是围猎行刺一事关系重大,宫中正在捉拿元兇。」 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您放心,殿下身边跟着左右卫两位大人,想必很快能将事情处理完回来。」 「……」 白天被青铜彝磕碰过的地方仍然尖锐作痛,谢南枝攥着锦被的指节隐约泛起青色,尔后倏忽脱力似的,慢慢松开了:「我知道了。」 他从榻边起身,披上几案上放置的外袍,一副打算出门的样子。 书棋惊了一跳,连忙劝说道:「公子,外头更深露重,您这时候出去做什么。」 「睡不着,出去走走。」谢南枝淡淡答。 他接过屋外侍从递过的提灯,经过门口时,薛四下意识要跟上,被他一句话制止了。 「我不会离太远。」他说,「不用跟着,影卫也不需要。」 「啊?……好的。」 薛四其实不理解大半夜的有什么可走,闻言困惑地抓了抓头髮。 但谢南枝执意要出门散心,外头也有不少东宫的亲卫值守,他权衡了片刻,觉得不会出什么事,就没再坚持。 — 许是因为山阴四面环山的缘故,行宫的夜晚总比上京更暗一些。 白天才出过行刺这样的事,未央宫早早升起了宫禁,各座宫殿都灭去了灯。 夜幕中没有星子,夏虫的喁喁私语都罕闻,一时之间,只有晚风掠过林木的沙声,与他手中一点零星的光亮。 不知走了多久,谢南枝熄灭了手中的提灯,在足以吞没万物的黑暗中站定。 「出来。」他沉声道。 …… 伴随这句话尾音的落下,身旁的树木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少顷之后,有人在他背后出现,恭敬地跪在地上。 谢南枝回过头,就看见白日里那名凭空出现,了结刺客后扶起他的侍卫。 对方显然是做了一番伪装,现在当着他的面,伸手揭下了脸部的人皮面具,露出穆乘风那张沉稳坚毅的脸。 在几个月的分别之后,他深深看了谢南枝——如今找回记忆的萧元景一眼,毫不犹豫地叩首行礼道: 「属下护卫不力,让您受伤。」 「请王爷责罚!」 【作者有话说】 以后不会有小谢啦,想想居然有点替没了老婆的太子殿下难过(不是 第54章 夜雨·求不得,不能求 未央宫,议政殿。 上午才从刺客箭下死里逃生的晋帝大发过一场脾气,阴鸷着脸色坐在龙椅上,底下则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大臣。 好端端的皇家围猎成了一场闹剧,燕王被贼人一刀捅中了腹部,至今仍伤重不醒,魏王脸上让太子的箭锋划了好大一道口子,尔后竟没出息地吓尿了裤子。邱妃捧着儿子破相的脸,哭天抢地在后宫闹了一场,非说太子残害手足,那一箭是打算要了魏王的命。 晋帝被吵得烦不胜烦,但偏偏主持围猎的官员是他自个钦点的,他就算有天大的怒火,也找不到名正言顺的宣洩口,只能迁怒那名操持围猎的亲信。 第128页 在接连将几个官员打入天牢以后,殿中如同笼罩了一层无形的阴霾,群臣俱跪伏在地,噤若寒蝉,生怕自己是下一个被殃及池鱼的倒霉蛋。 就在气氛即将降至冰点的时候,颜昼带着两个盔甲未卸的羽林卫,大步走进议政殿,跪地回禀皇帝道:「陛下,刺客的身份已经查明。我们在那为首的贼枭身上找到了此物。」 言毕,从衣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持于掌心向皇帝展示。 晋帝的眼神一凝:「呈上来看看。」 颜昼于是将令牌交予一旁站着的来喜,再由来喜呈递晋帝查看。 这枚令牌是在刺客衣襟里发现的,形状窄小,通体漆黑,其上铭刻一行古体书写的小字,尾部另附有落款。 【大劫在遇,日月无光。旧主将死,新皇当立。】 【昭义黄旗军】 「……」 晋帝虽然精力不如当年,但远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看清其上的内容后,霎时从龙椅上起身,勃然大怒地喝道:「放肆——」 「南郡观察使何在!滚出来给朕一个解释!」 昭义正是南郡所辖下的一个县,这所谓的「黄旗军」以此为名,自然和此地脱不开干系。 如今叛军都已经发展到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夏宫行刺皇帝了,朝廷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南郡观察使不知发生了什么,见皇帝如此大发雷霆,连忙屁滚尿流地出列跪好,即便被皇帝盛怒下掷来的令牌砸中脑袋,瞬间疼痛难忍,也不敢吱一声,赶紧拿下来对着光细看。 这一眼不得了,扫见最后的落款,他险些眼前一黑,原地晕过去。 然而皇帝就在上面森然看着,南郡观察使顶着耳旁巨大的嗡鸣声,颤巍巍膝行两步向前,声音发抖地解释道:「臣……臣月前在南郡时,确实听闻有乱民起义的风声,但是陛下明鑑!那、那都是乡县里的小打小闹,节度使大人很快就带府兵平息了。」 「若真有此等大事,臣万不敢欺瞒!」 说罢,他砰砰以头抢地,以证实此言非虚,很快额头就红肿渗出血,仍然丝毫不敢停下。 晋帝冷眼审视地上叩首的南郡观察使,满心不耐和厌烦,正要示意侍卫把他拖下去处置,只是还没抬起手,就听殿外传来一声惶急的大喊:「报——」 恍若向湖面上投下大石,群臣纷纷惊而回望,见殿门口跑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吏,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加盖急章的信报。 对方只是担了个传信的活,显然没想到议政殿内有这么多官员,一时被场面所慑,神色惊愕,眼神下意识投向人群中自己的顶头上司——同样跪在众臣中,见状顿时面露菜色的兵部尚书——犹疑不敢张口。 晋帝握紧了龙椅,沉声问:「何事来报?」 「这……」小吏踟蹰了一番,不知如何开口,见兵部尚书认命地向自己点点头,才惶恐地下跪叩首道,「回禀陛下,兵部刚才接到南郡的急报。」 「说是——南郡的起义军已经占下了潞州和平襄,如今一路向北进军,往上京来了!」 …… 此言既出,如同一记惊雷轰然炸响,朝臣譁然一片。 那还在磕头的南郡观察使骤闻这个噩耗,更是两眼一翻,彻底陷入了昏厥。 本朝已有多年未出现过反叛之事,晋帝在位期间所经歷过最大的危机,还是七年前越国进犯南郡的那一次。 可是起义军就在北上的路上了,倘若继续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群臣低声私语着,心里各自揣着明白,但谁也不乐意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倘若真的出兵镇压,谁能揽下这个轻则吃力不讨好,重则全家人都要掉脑袋的活!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殿中的议论声逐渐变弱,皇帝的表情随之越来越难看,邱韦才镇静地掸了掸袖子,从众人当中起身。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邱韦的目光首先扫过立于晋帝下首,不动声色旁观这场闹剧的梁承骁,心下冷笑了一声,随后拢袖躬身,对皇帝道:「南郡乱民亵渎皇威,藐视国法,为祸一方,倘若听任长久下去,必成大患。」 「臣请陛下降旨讨伐反贼,擒获贼首,以稳固我大晋之社稷!」 「……」 纪廷原本站在梁承骁身后,听闻此言,只觉得他虽然口称「讨伐反贼」,实则见不得光的算盘都要打到人脸上来了,忍不住往前一步,按上了腰间的佩刀,低声道:「殿下。」 梁承骁眼皮都没有掀一下:「回去。」 纪廷:「可是——」 梁承骁又重复了一遍:「回去。」 主子的命令在前,纪廷就算再心有不甘,也只得咬牙咽下去,沉默不说话了。 不管邱韦说这话是什么居心,至少明面上足够冠冕堂皇。 群臣自然是乐得有人在前头顶着,余光见皇帝虽然阴沉着一张脸,但并没有反对的表示,心底都有了计较。 于是寂静的宫室里,不知是谁先大着胆子喊了一声:「臣附议!平反之事宜早不宜迟。」 须臾之间,殿中应和的人越来越多,相互交换眼神之后,同时伏地高唿道:「臣请陛下降旨讨伐反贼!」 — 围场事变后,梁承骁足有一天一夜没有回来。 第二天夜晚,山阴下起了雨,起初只是淅淅沥沥地几颗水珠,随后雨势转大,如倾盆泼洒,将窗外树木的枝叶打得左摇右晃。 第129页 书棋担心雨水被风吹进室内,进来察看了好几次,都见他们公子坐在窗边,指腹按着眉心,不知在想什么。 他以为对方这么晚不睡,是在等梁承骁,于是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还是担忧地劝道:「公子还是早点休息吧,殿下指不定今晚能不能回来呢。」 「……」 萧元景其实自己也无法分清守到现在的缘由,闻声顿了一下,才道:「我心中有数,你下去吧。」 书棋还是有些担心,但这毕竟是他与梁承骁两人之间的事,他一个随从不好置喙,只好应了声,听话地退出去了。 窗外的雨确实很大,偶尔有风裹挟着潮意扑进窗子,将灯烛吹得明明灭灭,摇晃不止。 萧元景将烛火挑亮,垂眸看着放在桌上的红玉匕首,神色复杂难辨。 昨夜他与穆乘风见了匆忙的一面,对方向他请完罪,又同他讲明了越国如今的情况。 「我们离开临安以后,卯部重新翻查了淮阳贪腐案,确认那笔消失的赈灾款是变了种形式,通过盐商从越国运到了北晋。」穆乘风道,「那淮阳的郡守不过是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具体谁在背后致使,目前尚未有明确证据,但大概率和高氏脱不开干系。」 重新找回记忆后,萧元景很容易将此事与在晋地的经歷串联起来,彻底拼凑上了这桩横贯两国的弥天阴谋的最后一角。 「我在晋国也听到了些消息,高逢十有八九与北晋朝臣有所勾结。」他的神色泛冷,「等回到临安之后,我会亲自将此事上奏皇兄。」 穆乘风攥紧了拳头,语气沉重说:「属下无能,没有察觉金翎卫中混进奸细,让您遭了贼人暗算,孤身一人在上京这么久。」 这几个月里,他无时无刻都不在后悔,当初为何不让其他人驾车出城,自己守在王爷身边。 若非如此,萧元景也不会在寒症发作的情况下单独面对刺客,最后被迫与护卫失散。 说着,他的眼底掠过一丝寒意:「戌部已经将包括褚为在内的所有金翎卫都控制起来,是杀还是留,全凭您处置。」 萧元景道:「……再说吧。」 两人毕竟还在未央宫的地界上,他如果出来太久,东宫的亲卫也会来找。 于是他没再与穆乘风多话,正打算让对方回到卫延的据点,藏好身份不要妄动,就看穆乘风沉默了一瞬,道:「另外还有一事。」 他难得有这样迟疑不定的时候,萧元景看他神色,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蹙了一下眉:「说。」 穆乘风低头道:「您太久没有传信回临安,圣上应该起了疑心。」 「两日前,我们接到卯部的消息。圣上已经令杜太尉持手谕前往沂郡,说……如果还没有您的音讯,就渡江攻城,找晋国讨要一个说法。」 言毕,他深深向萧元景叩首。 「北晋动乱在即,追查陈家之事,恐怕要从长计议。如今局势紧急,请殿下尽快回宫。」 …… 屋外忽然传来说话的动静,像是有人披着夜色归来。 萧元景陡然从回忆中惊起,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不及多想,就迅速吹灭了烛火,拉下帷帐躺回了榻上,闭眼装作已经睡着。 梁承骁深夜从御书房回来,身上的衣袍都沾了潮湿的水汽,他把披风交给随从,见室内烛火已经熄去,轻声问书棋道:「夫人已经睡了?」 书棋点点头,同样小声回答:「公子昨日就没有歇息好,方才等了殿下许久,捱不住就先睡了。」 听闻此言,梁承骁静了一瞬,随后说:「嗯,你下去吧,不用在外面守着。」 书棋应声退下了。 梁承骁推开房门,见室内俱是暗的,床帐也垂落着,看不清其中的景象。 他知道谢南枝觉浅,这两日又十分疲倦,就没去打扰他,只在经过桌案,瞧见其上放着的红玉匕首时,稍稍一顿。 …… 自从他进来起,萧元景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他将半边脸藏在锦被里,屏息凝神感知着对方的动静。 梁承骁似乎脱下了外袍,置于衣桁上,而后轻声走近,一手撩开垂落的帷帐。 隐约有光线透进的时候,萧元景只觉得嵴背僵硬,掌心隐约渗出细密的汗。 他能感受到梁承骁在看他——用一种远称不上露骨,但却专注和温存到让他紧张的目光——视线一寸一寸梭巡过他的眉眼,鼻樑,最后定格在双唇。 像是在描摹,又像是在铭记。 不知为何,萧元景的唿吸短暂凝滞了一秒。 他不知道梁承骁是否看出他在装睡,许久之后,他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嘆息。 那一丝光线消失,撩起的床帐重新恢復了原状。 对方离开了。 「……」 他意外地睁开眼,隔着一道帷幔,看着梁承骁在桌边坐下,敛袖挑亮了灯烛。 对方似乎还有公务没有处理完,深夜冒着大雨回来,也只是为了陪他睡着的一段时候。 某一瞬间,萧元景心中升起极为复杂的感受。 其实从昨日醒来到现在,事事都是仓促。他能够冷静地安排好与北晋、与南越有关的所有事,但唯独要处理和梁承骁的关系的时候,他是心绪纷乱、无所适从的。 作为谢南枝,他可以对他辅佐的君主动心,可以无所顾忌地应承对方许下的诺言,甚至可以打算抛却过去的记忆,从此留在北地,留在上京。 第130页 ——可是作为大越的端王,他与敌国的太子註定只能有一种关系。 谢南枝只是一个虚假的躯壳,他承载的情感同样孤单无凭,仅能留在误会下的一时。 求不来,也不能求。 …… 也许我还清这段时间里,他给予我的这些恩惠,就算是恩怨两讫了吧。 萧元景攥紧了锦被,心口微微发堵。 日后相见即使是在战场,也不必再念了。 窗外的骤雨仍未停歇,院落里的花木在风中飘摇不止。 室内是静的、安稳的,偶尔传来一两声书卷翻页的轻响,和烛火隐约的噼啪声。 他看了帷幔上那个熟悉的剪影一会儿,不知是太过疲倦还是什么,竟真的昏昏沉沉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你哥催了(指指点点) 不会虐的,他俩都超爱~ 第55章 生离·此去不知归期 次日清晨。 鸡鸣未过三声,天色还浸在朦胧的雨雾里。 纪闻在屋檐下转了好几圈,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敲门,下一刻,门就从里推开了。梁承骁穿戴齐整,从室内步出。 纪闻替他撑开伞,等到离开院落,走进了雨里,才低声说:「殿下,宫里来消息了。」 「皇帝命我们即刻回上京整兵,五日后开拔前往南郡。」 梁承骁听了,露出「果然如此」的讥讽表情,道:「知道了。」 纪闻不清楚他的打算,目光隐晦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宫室,犹豫问:「殿下,那此事……要告诉谢公子吗?」 「不用。」梁承骁顿了一下,淡淡道,「此行危险,孤会安排好他的去处。」 …… 尽管皇帝的旨意下达得突然,但东宫众人心中早有准备,纪廷将诸事安排妥当,领着一众亲卫等在未央宫门口。 梁承骁听孟皇后遣来的内侍传达完许多嘱託,便踩着马镫翻身上马,临行前最后看了一眼雨中的夏宫。 ——南郡杀机重重,此去不知何时是归期。 纪廷以为他还有事吩咐,疑惑问:「殿下?」 梁承骁静默片刻,收回了视线:「无事。」 他鸣鞭催动骏马,披风被大风吹得猎猎扬起:「走!」 亲卫紧随其后策马跟上,马蹄声伴着雨声踏入泥土,由近逐渐及远。远山茫茫,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群青掩映中。 — 萧元景醒来的时候,桌边已经空了。 他按着额角从榻上坐起,不知道梁承骁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他昨晚歇息没有。 大雨仍然没有停的迹象,天幕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雨水瓢泼而下,给行宫蒙上一层阴翳。 书棋端来了几样清淡易消化的早点,见到他时,眼神略微有些躲闪,话也不似平常一般多,只问了一句:「公子昨夜可有睡好。」 萧元景说:「尚可。」 书棋含煳地点点头,给他沏上热茶,就一熘烟躲到外头去了。 萧元景隐隐有几分奇怪,但没有多问。 过了片刻,薛四敲门进来,向他行礼后,小心道:「公子在夏宫中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行李吗,暗部已经备好了出行用品,待您准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萧元景举箸的手一停,旋即蹙起眉,问:「启程?去哪里?」 「从并州借道,去雁门。」薛四悄悄观察着他的反应,「殿下已经传信给北境,孟将军会在那里等我们。」 「……」 萧元景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放下银箸,神情随之变冷:「为何要去雁门,梁承骁人呢?」 「这……」薛四嗫喏道,「殿下应当另有安排,待他那头的事了,就会亲自去雁门接您回来。」 他说这话是希望对方不要细问的意思,然而萧元景并不为所动,脸色彻底沉下来,又重复一遍:「我问梁承骁在哪。」 早在推门进来前,薛四就不指望他能煳弄过谢南枝,可他毕竟不是经常跟谢南枝相处,不知道对方隐含愠怒的时候,全然与平时温和好说话的样子不同,周身带的压迫感竟瞬间叫他冷汗直流,甚至有种见到了太子殿下本人的错觉。 「殿下鸡鸣时就出宫了,算算时辰,应当已出山阴。」薛四苦着一张脸,讨饶道,「围猎上的刺客据说是南郡的起义军所为。陛下昨夜下的旨,命太子殿下领兵去南郡平反……此事是殿下反覆叮嘱过的,您就别为难属下了。」 「况且如今晋国上下都不太平,雁门是孟将军在的地方,只有把您送到那里,殿下才能安心在外讨伐叛军。」 其实除此之外另有一句,只是他含在嘴里,没有出口。 就算最坏的情况下,梁承骁没有回来。孟重云也会依照梁承骁信中所言,替谢南枝伪造好假身份,从此山高水远,他可以凭心意来去。 ——也算是全了他后半生的安宁和自由。 「……」 萧元景没有听清他的后半段话。 在听见梁承骁已经去往南郡平反时,他的思绪就陷入了僵硬的空白,耳旁似有剧烈的嗡鸣声。 他想起那日夜里,穆乘风避开东宫众人,与他说过的话—— 「戌部北上之时,曾经过潞州。」 潞州是南郡北部的一座县城,是南三郡与外部相连的关扼。 「我们发现城外溪流,水井,凡是能见到的水源,颜色均为淡红,似有杂质掺入其中。」穆乘风沉声道,「属下曾在越国见过类似的景象,猜测这是周围在大批量开採铁矿的缘故。」 第131页 他一语点破了萧元景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担忧—— 「殿下,南郡恐怕有人暗铸铁器,豢养私兵。」 …… 阵雨不知何时渐大,惊雷撕破雨幕,在云层中轰然作响。 某一个瞬间,那批在南郡失踪的黄金、常年不断的徭役、城外红色的河水,骤然被一条线索串联起来,如同藏在深渊中的恶鬼,终于露出了尖利可怖的獠牙。 所以围猎上出现的那群刺客绝非意外,而是一道引线,一重借晋帝之手,强令梁承骁走入陷阱的阳谋。 真正的幕后黑手早在南郡设下天罗地网,誓要让他有去无回,埋骨于此。 想通这一层关窍后,萧元景只觉嵴背一阵一阵地发冷,几乎支撑不住身子,薛四惊了一跳,赶紧过来扶他:「公子,你没事吧!」 「无事。」萧元景动了动唇,嗓音有些沙哑。 晋帝本就对太子有所忌惮,他能给梁承骁多少兵力? 纵使梁承骁有将帅之才,在绝对的数量和质量优势面前,他又能有几成胜算? 天时、地利、人和,每一个都向着不利于他的那一面去。 这种境况下,梁承骁写信给孟重云的时候,心底在想什么?是平反归来后亲自去雁门关接他,还是根本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薛四还在旁边焦急地询问他,萧元景避开了他的手,长长闭了一阵的眼,再次睁开时,像是下定了何种决心。 「备车。」他说,「我要去一趟崔府。」 — 屋外疾雨如注。 公良轲收起伞匆匆走进,衣袍在青石地面上滴落水迹。 他对桌案后的崔郢道:「老师,师弟来了。」 崔郢原本正在写字,听闻此言,提笔的手腕一顿,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出一片灰黑的痕迹。 他苍老的面容上浮现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既喜爱这个学生,又恨铁不成钢,最后抖了抖两撇鬍子,冷哼道:「他来做什么,我这窄小的院子里可容不下他这尊大佛。」 公良轲默然片刻,神态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尽管嘴上这么说,崔郢还是搁下笔,与公良轲一起走到了房外。 雷声在云层中闷响,天幕阴沉,如幕布笼罩。 萧元景垂首立在大雨中,未经过允许,便没有进入正堂一步,只在院子里站着。因在夏季,他身上的衣衫不算太厚,转眼就被雨水淋湿浇透。 思及他先前有意欺瞒一事,崔郢存心要晾他一晾,便伸手制止了公良轲急忙要上前,给他撑伞的动作,语气沉肃道:「你来老夫这里,可是为了太子南下平反一事?」 「太子南下已成定局。」萧元景答,「学生不敢为了此事叨扰您。」 「学生此番前来,是为拜别老师。」 「……」 崔郢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答案,怔忡了一瞬。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萧元景低声道: 「学生身为太子幕僚,接近您是另有图谋,科举舞弊一事,也是我为扳倒魏王党亲手策划。」 「老师待我如亲子侄,师兄在夏宫中处处维护我。恩情之深厚,学生深记于心,只觉无颜面对老师,更不敢再忝列师门。」 雨水顺着他的眼睫垂落,滴在衣襟上,迅速晕染开,但他恍若未觉。 「为全老师在朝中的清誉。」他说,「学生自请离去,求老师成全。」 黑天倏尔被闪电划开一道口子,亮光如碎裂的白瓷,瞬息爬满天幕。 在轰然的雷鸣声中,他深深下拜,额头缓缓至于地,长久停顿后方起。 一拜,兴。 再拜,兴。 三拜,兴。 …… 三拜稽首,本是学生入门时与先生行的礼仪。当初崔郢将他收为关门弟子,本是随性而至,又对他满意至极,就未拘泥于这些形式。 如今他自请离开师门,彻底将这三拜礼交还给了崔郢,以全师生一场的情分。 公良轲被眼前的场景所震,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再顾不上崔郢的阻拦,疾步走入雨中,将他扶起来,低叱道:「你这是做什么!」 萧元景已经太久没淋过雨,此刻乍一受寒,骨子里的寒症又有蠢蠢欲动发作的迹象,撑着公良轲的手踉跄了一下才站定。 他抬起头,看向屋檐下神色难言,似乎在痛心挣扎的崔郢,轻声道:「学生知道老师在想什么。」 「猖贼上欺下瞒,为祸一方,太子虽无过,但南郡的妇孺何辜,百姓何辜。」 「他既然身居东宫,此行就无逃避之理,学生不会为他求情。至于能否归来——」说到这里,萧元景的声音凝滞了一下,随后才道,「那也是他的造化。」 隔着一道厚重的雨帘,崔郢皱眉不语。 萧元景并不祈求他的回覆,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垂首行礼道: 「假使他日,太子能够凯旋而归,回京復命,只盼老师莫要寒了北境数十万将士的心……寒了天下生民的心。」 礼节已成,师生二人今后再无干系。 告退之前,崔郢在屋檐下叫住他,沉声问:「站住,你要去哪里。同太子一道南下平叛吗?」 萧元景的身形停顿了两秒,随后摇头。 「……不。」他说,「我要回我该去的地方了。」 — 从崔府的院落离开后,公良轲要送他一程,萧元景摆手推拒了,称有人在外头等着。 第132页 薛四等人早被他支开了,无人替他撑伞,他也就在雨里安静地走了一段。 过了没多久,头顶移过来一片阴影,不再有雨滴下落,萧元景回过头,见身后沉默不言的穆乘风。 「……」 穆乘风从不会问他的决定,陈家在的时候就是这样,陈家不在了,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对方还是这样。 萧元景疲倦地嘆出一口气,问穆乘风:「准备得怎么样了?」 穆乘风于是答:「卫延将各个关窍都打点好了,随时能够离宫。」 萧元景看了会儿白茫茫的雨幕,好像看到了自己从倚红楼醒来时的景象,眼前没有去处,身后亦没有归所,干干净净,空空荡荡。最后最后 最后他阖上眼,像是彻底断了这半年的念想,说:「传令戌部,今晚亥时启程。」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是…………写手(逐渐底气不足 第56章 骗子·他是越国奸细 大雨连绵三日,终于在最后一日的清晨止息。 萧元景昨夜回来得晚,来时不知为何浑身湿透,书棋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准备了热水让他沐浴更衣。 「你去歇息吧。」萧元景瞧着似乎有些疲累,但对他的语气仍是温和的,「东西我自己会收拾。明日我起得晚一些,让厨房不必准备膳食。」 书棋猜想他这一日奔波大概是为了梁承骁的事,心底有些心疼自家公子,可又不能为他做什么,闻言连忙点头道:「公子明早多睡一会儿,我就在外头守着,有什么事叫我就行。」 萧元景低低嗯了一声,让他下去了。 …… 第二日早晨,天气放了晴,院子里的花木衔着未干透的露珠,滴答淌着雨水。 书棋得过萧元景的吩咐,一早就没有去打扰他,然而等到日上三竿时,仍未听见房中的动静,不由得有些奇怪起来。 谢南枝平日里慎独自律,除却和太子殿下在一起的情况,少有这个点还没醒的时候。 他担心对方昨日淋了雨,夜半发起烧生病,才睡得这么迟,于是大着胆子去敲了门,低声问:「公子,公子?您醒了没有?」 室内无人应答,唯有树木枝叶摇晃的声响。 书棋心里的担忧越来越重,干脆推开门,去屋里察看情况,结果刚绕过屏风,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榻上床幔高束着,枕衾也是整整齐齐叠放,像是从未动过,放眼四周,哪里还有谢南枝的影子! 「……」 薛四在院外听到书棋的惊叫声,以为是谢南枝出了什么事,顾不得礼数就大步闯进来,高声询问怎么了。 结果他刚一进门,就见书棋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头惶急道:「不好了,公子不见了!」 — 离开山阴以后,东宫一行人日夜兼程,将五日的路程压缩到一半。在还剩下一日抵达上京时,终于停下来,暂时在城外驿站休整一晚。 屋外的风在夜色里唿啸,掠过窗扇时,将锁闩吹得振盪作响。 纪廷攥着方才传回的密报敲门走进,脸色极为难看,对立在舆图前的梁承骁道:「殿下,南郡来消息了,是关于端王与十二部行踪的。」 梁承骁并未抬眼:「说。」 「据暗桩回禀,端王残部已于月前抵达山阴,目的不明。」纪廷垂首道,「这封急报早在围猎之前,与探子的信件一併送至东宫。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没有到您手中。」 「……」 桌案上的烛火被风吹动,勐烈摇晃了一下。 梁承骁拧起眉,没有说话,纪廷却在晃动的阴影中屈膝跪地,向他叩首。 「属下询问过纪闻。」纪廷咬牙说,「南郡来信的当日,一同附上的确有一封蜡封加印的急报,经由暗部的渠道送到议事殿中,却在您亲自查看前消失不见了。」 「此事蹊跷,定有人在背后做手脚。暗部绝无可能撒谎。议事殿外处处有重兵把守,亦不会有其他人进入。」 「属下斗胆进言,能在您之前销毁密信,还不会有人察觉的……放眼整个行宫中,只有谢公子一人!」 砰——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尖锐的震响。 梁承骁盛怒之下,掷下了桌案上的砚台。 纪廷不避不闪,那物件贴着他的鬓边飞过,在旁侧的地面上裂成数瓣,碎片飞溅。 「……」 梁承骁站在桌后,神色阴沉到了极点,冰冷道:「孤以为你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纪廷仍旧跪在地上,嗓音带着艰涩。 「殿下难道真的不曾起疑过吗?」他执着地问道,「如果谢公子真是北晋人,为何会对生长在南越的毒物如此了解,仅凭数日就能配制出阿红花的解药。」 「暗部的眼线遍布晋国,为何半年过去了,仍然查不出谢公子的身份来歷,各地的高门世家也未曾听说有年纪相仿的子侄外出时失去音讯。」 「……还有那端王前来晋国的目的,暗部至今查不出头绪。倘若谢南枝正是端王的谋划中的一环,一切都可以说清。」 「这些事单列出来是巧合,但桩桩件件拼凑在一起,疑点重重,难以使人信服,唯有谢南枝是南越派来的奸细可以解释通。」 说着,他重重将额头碰至地面,言辞恳切。 第133页 「属下知您先前蒙受奸人欺骗,一时难以接受,然而密报失窃一事,人证物证俱全,不再有第二种可能。」 「请殿下明鑑!」 …… 最后一个字尾音落地后,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剩下穿堂而过的猎猎风声。 纪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觉一阵无形的压迫感兜头罩下,叫他忍不住后背紧绷,齿关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梁承骁从桌案后绕出,行至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不辨喜怒:「……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纪廷低声答:「清楚。」 梁承骁肃冷道:「谢南枝已经与孤一同去见过皇后,与孤明媒正娶的正妻无异——你可知造谣孤的太子妃是什么罪过?」 纪廷心神一震,似乎没想到谢南枝在太子心中的分量竟然重到这般地步。 他收紧了按在地上的手,没有抬头:「属下不敢有半分虚言。如果当真污衊了太子妃殿下,属下甘愿以死谢罪。」 他自以为豁出去表明了态度,一字一句,俱是掷地有声。 「……」 这一次,梁承骁沉默了多时,没有开口。 过了半晌,他动了动唇,像是有话要说,最后还是咽下了。 他回到桌后,厌烦地甩袖:「知道了,滚吧。」 — 天色微明时分,一人驾着快马身披晨露,风尘僕僕从官道赶来。 借着拂晓时候的天光,他看清了驿站外拴着的马匹,顿时大松一口气,知道是追上了,赶紧将累得刨地的马系在树下,捂着信筒连滚带爬地去找大门外值守的亲卫。 …… 昨晚纪廷走后,梁承骁一夜未眠。 纪廷所言是真是假,他当然不可能分辨不出来。 或者说,对方都能看透的东西,他心中其实早就有所察觉。 只是在这次的密信失窃前,他一直不想,不愿意去怀疑谢南枝,于是选择性地将这些疑云压在心底,好像不去点破,就可以装作它们不存在。 而今所有的事都被摊到了明面上,他再想当做不知情,未免太愚蠢可笑。 桌上的隔夜茶已经凉尽,梁承骁攥着瓷盏,一饮而尽,等将胸腔里最后一点余热浇透了,才强撑着冷静地想—— 如果谢南枝真是南越奸细,那这两个月来的温存厮磨、床笫缠绵,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还是说,谢南枝根本一分真心都没有,这些都是他藉以达成目的的手段,为此,他甚至不惜赔进一个自己,委身陪他演完这场戏? ……那他对南越的端王未免太忠心,连身体都能搭进去,萧元景那个伪君子是救过他祖宗三代吗? 思及此,梁承骁皱起眉,忽然想到在行宫的那个夜晚,他询问谢南枝对于端王的看法,谢南枝的态度十分抗拒,抬头亲了他,没有回答。 ——那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忐忑紧张,害怕被他发现与端王的关系,还是嘲笑他梁承骁自不量力,怎配与天上的明月相比? 尽管理智上不愿意承认,但在这个念头掠过脑海的时候,梁承骁掌心的瓷杯几乎在顷刻间多出了几条裂痕。嫉妒和杀意如同盘虬的毒蛇,从身体的每一处蔓延上来,叫他胸膛起伏,撑着桌台,绞痛到难以平復唿吸。 「……殿下!」 纪闻顾不上通报,匆忙敲门而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纪右卫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身上的阿红花又发作了,正要一个箭步上前察看情况,就被梁承骁阴鸷如墨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不必。」梁承骁没让他近身,「出什么事了。」 「这……」 想起刚才亲卫来报的事,纪闻简直从头麻到了脚趾跟,顶着太子殿下冰冷无温度的目光,做了好几轮心理建设,才后背冒汗地说:「行宫刚刚传来消息,说……说谢公子不见了。」 「薛四他们把未央宫翻了个遍,也没找见人。但是据书棋说,谢公子应该是自己离开的,因为他走之前,带上了两样东西。」 他拿余光觑着梁承骁的表情,说话的声音逐渐失去底气,变得越来越低。 「一样是您给的红玉匕首。」 「另一样是当初暗部带回来的……陈将军的真迹。」 …… 自昨夜知道密信失窃时起,心中剩下的最后一个预感应验了。 戌部仓促北上,定然有背后的原因,如果是端王看重这个部下,要在晋国内乱前带谢南枝离开,如此就说得通了。 仿佛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梁承骁已经分辨不出此时的感觉是麻木还是恨意。 过去这半年里,他将一个骗子捧在心尖,珍之重之。就连前往南郡平反时,都事先替他铺好了路,小心翼翼地将人护在风浪不及的腹地。 如今骗子将他的价值索取殆尽,甚至连敷衍他的谎言都不愿意留下一个,就毫无眷恋地走了。 梁承骁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重新恢復了最初的沉郁冷淡之色。 「现今晋国上下戒严,萧元景带着旧部,来不及走远。」他寒声道,「传令山阴以南的郡州,接着追。」 「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作者有话说】 太子殿下(残暴鳏夫版) 掉了一层,没完全掉完,后面还会再掉的哈哈哈 解释一下太子为什么没想过小谢就是端王: 第134页 1、端王是个貌若无盐荤素不忌还虚伪的丑男,和香香软软的老婆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2、萧元征有病啊把他弟送过来给我睡 第57章 襄助·孤要他人头落地 从山阴南下,再渡过楚水,到达沂郡要月余的路程。 即便寅部在收到消息过后立即出关,渡江接应主上,萧元景一行人还是在晋国境内被纠缠了不短的时间。 萧元景料想梁承骁查明真相后,必定在暴怒的边缘,甚至还会恨不得杀之后快,心中浮现不得已的酸涩。 他不欲与梁承骁起正面冲突,于是处处避其锋芒,一路绕开了官道和县镇,夜间赶路,白日休憩。 即便如此,在剩下两日就能与寅部汇合的时候,东宫的人仍旧追了上来。 梁承骁人在南郡领兵,纪闻纪廷也各自被牵绊住,难以抽出心力亲自来逮他。少了这一层忌惮在,戌部虽然费了许多功夫,还是把最先抵达的一批亲卫解决干净,领头人单独看押起来。 天色已晚,除了空中高悬的弦月,四野没有别的亮光。 穆乘风走到小道上停着的马车旁边,低声询问:「殿下,此人要怎么处理?」 萧元景在马车中就听到了薛四愤怒的叫嚷声,闻言静默了片刻,淡淡道:「把他留在这里不必管,明日会有人来找他的。」 穆乘风讶异了一瞬,随后应道:「是。」 …… 薛四被捆绑了手脚,被迫跪在地上,周围则是虎视眈眈盯着他的戌部侍卫。 就算身处这等劣势的情况下,他仍然犟着一身硬骨头,破口大骂端王卑鄙无耻,尽会使些下三滥的招数,靠美人计成事不择手段。 他每骂一句,旁边看守他的戌部侍卫脸色就阴沉一分,看上去恨不得扑上来生啖其肉,只是碍于王爷的命令,压抑着怒气守在原地。 薛四原本就为了激怒端王,引他下来,再拼着一丝机会反扑,结果叫骂了半天,嗓子都骂干了,也不见几丈外的那辆马车有任何动静。 他的心底有一丝意外,暗道堂堂一国王爷,竟然能听任唾骂半点不动怒吗,面上却是愈发变本加厉,高声讥讽萧元景狗仗人势,只知道藏在幕后,充当那敢做不敢当的缩头王八,有种就当面出来对峙。 「……」 凤先生原本在马车中看书打发时间,听到外头的污言秽语,表情越来越难看,最后把书册扔到一边,愠怒道:「此人满嘴污衊之言,你就由着他们这样轻贱侮辱你吗!」 薛四说的话,他一个外人听了都要生气,但萧元景依然坐在马车另一面,支着头闭目养神,似乎暂时失去了听觉。 凤先生见他这副模样,更是心头火起,忍无可忍地掀开车帷,正要吩咐侍卫去将那狂徒的舌头割掉,以儆效尤,就听身后一道冷淡的声音:「……陈凤亭。」 凤先生的嵴背瞬时一僵,回过头就见萧元景睁开眼,神色隐含几分警告。 「你若再自作主张,就回临安王府去。」 「……」 因七年前的那场灾祸,萧元景平日几乎对他予取予求,甚少有沉下脸动怒的时候。 听闻此言,凤先生起初一呆,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调皮捣蛋,被萧元景拎着衣领扔去静室思过的场景,随后心底浮现出极其复杂,近乎荒谬的感觉。 「为了那晋太子。」他难以置信道,「你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萧元景没有理会他,整理了衣袖,从马车上走下。 穆乘风一直守在马车外头,没想到他会亲自出来,下意识上前道:「殿——」 也是在出声的下一秒,他接到了萧元景的眼神,迅速改口问:「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马车里待着太闷。」萧元景说。 附近守着的都是戌部的人,见他走近,纷纷让出一条道,向他行礼。 薛四原本还梗着脖子,破口大骂,紧接着看清了从车上下来的人,剩下半句霎时卡在嗓子里,半天说不出话。 ——阔别一个月未见,谢南枝依然同当初在东宫的模样别无二致,只是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的时候,往日温和端方的面庞更多了几分疏远和锋利。 戌部众人都警惕地盯着他,生怕他会做出什么对王爷不利的举动。 薛四愣了好一会儿神,等反应过来之后,堂堂七尺男儿,眼眶居然有点泛红。 「谢公子。」他在地上挣扎跪直了,嗓音嘶哑道,「属下还称你一声谢公子。」 「我们太子爷待你不薄,你为何……为何狠得下心做出这种事。」 「太子殿下此番去南郡平叛,本就是险象环生,他走之前还惦念着你,命暗部送你去雁门避祸。可你这是反手往他身上捅刀啊!」 「……你难道就没有半点顾念旧情吗?」 旷野无风,唯有一地寒凉的月光。 在男人一声高过一声的质问里,萧元景安静了许久。 他毫无辩驳地担下了这些骂名,等薛四一股脑倾泻完了情绪,才攥紧了衣袖中的指节,开口道:「我不杀你,你去向梁承骁復命吧。」 薛四一怔,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 他看见萧元景的眼睛,如月色一般疏冷,平和中带几分悲悯。 「到时候见到他,就替我向他传一句话。」他说,「……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再相见了。」 第135页 — 半个月后,南郡。 太子领兵十万,与叛党兵马相持于潞州。 前线战事吃紧,纪闻匆匆安排好与粮草有关的事项,刚回到营帐中,就见一屋子眼巴巴等着他的参将和亲卫。 纪闻:「……」 一般来说,出现这种场景一定没好事。 根据多年锻鍊出来的直觉,纪右卫迅速放下帐幔,转身欲走,里头的李同舟已经眼疾手快,搂着他的肩把人带回来,悲声道:「纪大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这么多人都指着你想法子呢!」 「停!」 纪闻转过身,向他伸出三根手指,冷酷无情道:「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你跟我说同样的话了。需要我提醒你,分别都发生了哪些事吗?」 「这……」李同舟的眼神开始左右游移,干笑了两声,「有这么多吗,我都不记得了,哈哈。」 纪闻并不打算给他面子,替他一一罗列道:「第一次是在半个月前。」 「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将领听说我们太子殿下后院跑了个侍妾,导致殿下这段时间都心情不好,于是自作聪明地往殿下营帐里塞了个姑娘。」 「殿下当时就发了脾气。」纪闻面无表情地说,「那姑娘脱得赤条条的就被扔了出来。塞人进来的将领,连带着他手底下的亲兵,全挨了五十军棍,现在还屁股朝天地在庵庐里躺着。」 李同舟:「……」 李同舟看天看地,略带心虚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吧。」 纪闻接着说:「第二次是在几天前。」 「南下追谢——那位的亲卫回来了,人没逮着,给殿下带了句话。具体内容我不想问也不想知道,但是当天晚上,殿下就带暗部的人出营,射下了叛军首领的头,回来挂杆子上吊了好几天。」 纪闻深深吸了一口气。 「皇帝派来监军的那几个老头,一早推开门就看到个脑袋在天上晃荡,当场仨人就晕了俩,快马加鞭送回上京去了。我写解释的奏摺写了一晚上,澄清他们是自己晕的,不是咱殿下存心吓唬的。」 李同舟:「…………」 李同舟开始用力咳嗽,说:「纪大人实乃殿下的左膀右臂,辛苦了。」 「不辛苦,命比较苦。」纪闻长嘆一声,走进营帐坐在了椅子上,认命道,「说吧,又捅什么娄子要让我收拾了。」 李同舟向旁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亲卫去倒茶过来。 他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欲言又止道:「呃,这事吧。说起来简单,又没那么简单。」 纪闻眼皮子一撩:「说重点。」 李同舟于是老老实实说:「早上辕门外叫人射了一封信,原本底下的人以为是战书或是什么,结果揭下来一看,密密麻麻全是那叛军的布防图,就赶紧呈上来了。」 「……」纪闻一口茶喝到一半,差点呛出来,「什么图?」 「布防图。」李同舟说,「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起初我们觉得是敌军故意伪造,拿来迷惑视线的,但拿给左卫大人一看,他的表情就不对了,说要先给殿下过目。」 虽然是真是假,至今纪廷仍然没有确认,但东宫几个心腹官员都门儿清,十有八九应该是真的。 可是问题是,两军交战的时候,谁有这个能力拿到起义军甚至邱家那批私兵的布防图,还在暗地里送给他们呢。 纪闻捏着手里的瓷杯,想到心底冒出的那个名字,顿时觉得喝进嘴里的茶也不香了,右眼皮子跳个不停。 「说实话,我上回见到这种手笔,还是殿下攻打沂郡的时候,端王的卯部干出来的。那会儿要不是殿下谨慎,估计也会让他们得逞。」李同舟唉声嘆气道,「我估计太子殿下也是这个想法——早上拿进去的,都这个时间了,还把自己关在营帐里呢。」 端王和梁承骁自然是水火不容,只能存其一的关系。 可是端王麾下不是还有一个让太子殿下爱之深,恨之切的人吗。 说到这里,李同舟的脸色也有点古怪,嘀嘀咕咕说:「这布防图出现的当口是不是有点怪……往好了说,是那位给咱殿下的补偿,往坏了说,怎么这么像嫖——」 「……」 纪闻简直被他的危险言论虎得头皮发麻,赶紧捂上了他的嘴,转头环视了一圈四周,见没有外人,才松了口气。 他向李同舟比了一个砍脑袋的手势,看到对方乖乖闭嘴,终于像下定决心似的,起身点了几个人,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道:「走,去殿下营帐里看看。」 长痛不如短痛,即使真是那位送来的,也不能让太子殿下一直消沉下去吧。 众参将对视一眼,纷纷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结果等到了梁承骁的帅帐外,一群人正在相互推诿谁第一个进,谁最后一个进,争得面红脖子粗的时候,帐幔忽然从里掀开。 据说关了自己一整天的太子殿下站在门口,瞧见外头乌泱泱的人,略微挑起眉梢。 「……」 眼看气氛陷入尴尬的凝滞,纪闻反应最快,咳嗽了一声,说:「殿下,属下有事同您汇报。」 梁承骁其实并不关心这群人是为了什么来的,在南郡的月余,足够让他恢復惯常的冷静和果决。 他简短应了声,锐利的眼神扫视了一圈面前的人:「来得正好,不用孤一个个传唤你们了。」 第136页 「如今叛军失去头领,暂时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方便一併清扫干净。」 他语气沉沉道。 「入冬以前,孤要看到邱韦的人头落地。」 【作者有话说】 东宫草台班子论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太子殿下:搞快点,别妨碍我亲自去逮老婆 第58章 大雪·太子回京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十月才过两旬,沂郡就下起了雪。 院里的垂枝梅叫银衣装点着,将将吐出瑞红的花苞,成为冰天雪地里唯一一抹颜色。 王府的医师来给萧元景诊过脉,一边开方子,一边嘆息说:「王爷的医术比微臣精湛,应当知道这寒症没有根治之法,只能靠平日里好生将养着。您如果自己不注意身体,再好的药材也起不了效用。」 初冬的雪总是比腊月轻薄一些,飘飘忽忽落在窗台上,过一夜才会积起棉絮般的一层。 萧元景畏寒,屋里早就点起了炭盆,暖融融的和煦如春,寻常身体健壮的男子来待上一会儿,估计要冒出热汗,但萧元景坐在环椅上,恹恹支着侧颊,唇面依旧是无血色的苍白。 「有劳你跑一趟。」他平静道,「本王知晓了。」 病人不肯配合,医师于是没辙地走了,府上的管家客客气气把他送到门口。 这位医师侍奉萧元景也有许多年,是端王离开临安戍北时,越帝专从宫中拨过来的,他对管家摇头道:「王爷未免太不重视自己的身体,自从北晋回来后,哪里在府上静养过一天。」 管家听了,神色浮现几分无奈,说:「王爷这样,也是身不由己。」 今年夏末时,南越发生了一件大事。 叛逃已久的端王突然归来,甚至公然出现在北境。就在众人暗自揣测越帝会怎么对待这个兄弟的时候,端王将一纸奏书递到了临安,随书附上成摞的信件,密密麻麻全是淮阳官吏贪污腐败,勾结晋人侵吞朝廷赈灾款的证据。 见到奏摺之后,越帝不但不问责端王,反倒龙颜震怒,以雷霆手段将此案所涉官员抄家的抄家,下天牢的下天牢,几乎将整个朝廷清洗了一遍。 一连数月,市口的地上都是贪官砍头时喷出的血,衙役用水泼洗几天都不曾沖尽。临安城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自此,朝野内外终于知晓,所谓叛逃,不过是皇帝和端王联手做的一个局,为的正是暗中潜入北晋,调查淮阳贪腐案的来龙去脉。 另说那淮阳郡守,原来是高家的亲信,虽然事发之前,高逢敏锐地察觉端倪,将罪责全部推给早就准备好的替罪羊,从清洗中逃过一劫。但此举亦是走投无路下的断尾求生,失去淮阳这块肥肉后,高家如同自断一臂,元气大伤。 经此大案后,朝中有识之士隐隐嗅到了风雨来临前的气息——越帝这番动作,竟像是要对自己的母族动刀了。 …… 淮阳一事,牵涉各方,总有许多越帝不便出面的时候。 端王和他麾下的十二部就如这把趁手的刀,替皇帝攘除奸凶,荡平施政路上的阻碍。 萧元景前些日子刚去过南方,昨夜才带着戌部回沂郡王府。 管家将他的疲倦看在眼里,欲言又止了好几番,最后还是没有劝出口。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王爷从北晋回来之后,好像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过去还在沂郡的时候,他性子虽然冷淡些,但总归有活人气,也会与戌部的大人们玩笑,这会儿却像是什么都不关心了一样。 医师看了看路上飘落的雪花,说:「沂郡总归不适合养病,等来年开春,不如劝王爷回临安去。」 管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他觉得萧元景未必愿意回去。 于是他含煳道:「我改日再同王爷说说吧。」 将医师送走之后,管家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琢磨着要怎么让厨房翻着花样做些点心,让王爷心情好一点。即将关上大门时,远远地瞧见前头大路上来了几辆马车。 沂郡这地界,除了达官贵人,少有乘马车出行的。他以为是当地的高官来拜访萧元景,正要细看,下一秒忽然瞧见了车上下来的人,瞬间讶然失去了语言能力。 …… 请脉的医师离开后,萧元景独自在房中坐了片刻。 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睡过整觉,一面是这几个月一直在四处奔波,不能好好休息,另一面是一睡着就会魇住,常常坐着犯困,闭眼不过多久就被梦境惊醒。 那柄从北晋带回来的红玉匕首就放在卧房的桌案上,锋利光洁如新。 萧元景睡不着的时候,时常抽刀对月,指腹出神地摩挲刃面,打发过漫长无聊的晚上。 如今外头天光敞亮,他酝酿睡意未果,只好无奈地披衣站起来,打算拢上狐裘,去雪景里走走。 只是刚推开房门,就被院子里立着的人惊得一愣,险些疑心自己还在梦中:「……皇兄?」 纷飞而下的细雪中,大半年未见的萧元征一身玄色锦袍,披风落了雪子,站在梅树下。他身后是铁甲带刀的金翎卫,和低头撑着伞的刘进忠。 听闻门开的声响,萧元征回过身,面容深邃冷沉,不言自威。 「不错,还记得有朕这个皇兄。」他不咸不淡道,「两道诏令都没把你喊回来,朕实在很好奇,边塞有什么能牵绊住你的东西。」 第137页 — 北晋国都,上京。 与飘落碎琼乱玉的江南不同,楚北雪花偌大如席,天色将晚时寒风唿啸,几乎要在人脸上刮出伤痕。 如此大雪,城外早绝了人迹,灰云厚重压城,四野一片不见光的昏茫。 城门尉低声抱怨着见鬼的天气,裹紧了皮袄登上城墙,却见城门楼内值守的十数卫兵只剩下了三两个,再一看,果真是少了那个平日里就偷奸耍滑的钱麻子。 「人呢。」城门尉骂骂咧咧说,「又上倚红楼哪个娘们儿被窝里浑了!」 留下的卫兵嬉皮笑脸道:「刚走,请一帮兄弟喝酒去了。」 城门尉疑心问:「他有这么豪横?」 「那可不,如今这钱麻子可是阔气了,他亲姐姐叫邱家的二公子瞧上了,说要收进府里当个陪房,日后荣华富贵有得享!」 这钱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偎慵堕懒,骗领工钱,城门尉原本心中有一丝不愉,直到听见这话,才吃了一惊:「邱家?哪个邱家。」 「还能有哪个。」卫兵道,「自然是与皇上有姻亲的那个邱家。」 说罢,又忿忿感慨钱麻子的走运:「真是老天不开眼,这运气都能落在他小子头上。这个节骨眼攀上邱家,以后可算半个皇亲国戚了。」 他说这话时没压低声,旁人听了,纷纷露出贊同的神色。 半个月以前,老皇帝吃了仙丹临幸宫女,没想到过度兴奋下,猝然得了马上风,当场晕死过去。即使御医紧急施救,也只是侥倖保住了一条命,现在只能瘫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言。 皇帝无力主持政事,太子又在南郡平反,杳无音信,整个朝廷可谓成了邱家的一言堂,邱韦大权独揽,说一不二,众臣即使心有异议也不敢出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等太子再班师回京的时候,北晋是否还姓梁都未可知。 旁侧另一人笑道:「你有什么可眼红的,不过是气家里没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姊妹,不能被这些大人物看上,逞一把驴蒙虎皮的威风罢了。」 说话的卫兵被戳中心底的算盘,颇有些挂不住颜面,红着脸嚷道:「眼红怎么了,我就不信你没有这个心思!」 与政事和女人有关的话题谈起来总是最有兴味,一众大老爷们于是哄然笑开。 在这城墙上值夜实在太无聊了。 谁也不觉得这大雪天的晚上会有什么紧急情况,就都窝在避风的城门楼里聊天打屁,还有经验丰富的兵油子偷渡了一壶烧酒上来,众人一人分饮几口,喝得晕晕醉醉,不知其所,大谈那钱麻子的姐姐是如何有姿色;以及来年开春,要如何给主事的吏目塞点钱,再往上爬个一官半职。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有人灌多了马尿,跌跌撞撞下去如厕,完事后提上裤子,咕哝抱怨着「这雪下得也忒大,走路都滑脚」,等走到一半,无意中一抬眼,忽然愣住了—— 不知是不是他看花眼,黑压压的天幕下,竟神出鬼没地涌现出大批玄甲带刀的军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仅在大雪被寒风颳去的片刻,才能窥见盔甲上一片冰冷的幽光。 那卫兵在原地呆滞了几秒,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直到一阵风过后,让酒精煳满的脑子卒然被吹醒了大半。 他勐地扑上垛口,心神俱震地向前看,却见须臾的工夫,那片漆黑的军阵中,隐隐绰绰亮起火光,随后火光迅速连点成片,照亮了先锋卫高举的旗帜—— 那是一面北晋的九旒龙旗,玄龙张牙舞爪,兇横之态几欲扑面而出。九条旄旒在暴雪中猎猎飘扬,如旗中的图腾降世。 依照礼制,龙旗非帝王与储君不得用。老皇帝在宫中重病不起,如今领军兵临城下的,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可能性。 卫兵的酒彻底吓清醒了,惊骇之余,他突然想起顶头上司一再的叮嘱:倘若太子回京,千万要将其阻拦在城外,再去邱府通风报信。 邱家已视皇位为探囊可取之物,绝不容许再有变数发生。 然而眼下显然已经来不及传信,卫兵连滚带爬地冲上梯道,正要去城楼之上悬灯示警,刚爬了两级台阶,唿啸的风雪中,倏尔混进一道破空的摩擦之声。 卫兵只来得及转过头,看见一支直冲他面门而来的铁箭。时间仿佛变成了慢速,箭身锋锐的寒光在他面前越放越大,他勐然瞪大了眼睛。 下一瞬,箭矢贯穿咽喉,尸首「扑通」一声,死不瞑目地倒在了城垛旁。 — 上京城中,魏王府。 无论外面的雪下得有多大,府上烧着热腾腾的地龙,分毫不受影响,一派灯火通明,笙歌鼎沸的盛景。 魏王在府内宴请宾客,席间珍馐琳琅,琼浆满樽,另有舞姬水袖翩跹,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魏王近日春风得意,连带着脸色都红润精神不少,他大腹便便地坐于主位,和悦地让宾客尽情游乐。 宴席上坐着的基本都是邱家的党羽,包括那新纳了一房美妾的邱二公子。他举起酒樽,满面笑容地上前来恭维魏王,道:「殿下多年夙愿,如今总算要如愿以偿了。」 魏王同样举杯,口中说着「还未完全成事,不能早下论断」,实则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快意自满之情难以从脸上压下去。 邱二公子笑眯眯说:「太子麾下只有十万兵马,南郡叛军却有二十万不止,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传来他在平反中身死的消息,届时殿下就是唯一能够继承大统的人。这一声『恭喜』,我就提前与殿下说了。」 第138页 他这三两句马屁显然拍得魏王十分舒心,魏王喝尽了杯中酒后,爽快地笑道:「待本王荣登大宝后,外祖与表弟就是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届时表弟看中哪个官位,尽管跟本王说,本王一定先紧着自家人!」 邱二公子见他如此大方好说话,不由得面上一喜,嘴上更加卖力地阿谀奉承起来。 几杯黄汤下肚,加之有人在旁边巴结逢迎,魏王颇有些飘飘然,连这么多年在梁承骁阴影下的忌惮和恐惧都忘记了,一心只臆想着未来龙袍加身,在金銮殿内接受众臣朝拜的景象。 到时候曾经弹劾他,叫他受过气的那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定要挨个抓出来抄家诛九族。 尽管顶上还有个老不死的皇帝,魏王并不以为意。反正晋帝现在跟一段苟延残喘的腐肉没什么区别,能否挨得过这个冬天都未可知,再过一段时日,皇位还是要落到他头上。 于是在这一室宾主尽欢的热闹里,人人喝得醺醉畅快,无人注意到,窗外的大雪不知何时停息了,屋外来来往往,殷勤添酒加菜的随从也如凭空消失一般,跟着失去了动静。 …… 最先打破这阵热闹的是一记大门推开的重响。 只听「嘭——」一声震天响,魏王惊得险些将酒盏掉在地上,失态丢了面子,正要恼火地问责时,就见王府的管家踉跄闯进来,脸色惨白,嘴唇惊恐地一张一合。 魏王没细看外头的景象,刚想不耐烦地呵斥一句「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下一瞬,席前献艺的舞姬就吓得花容失色,高声尖叫起来:「啊!」 门口的宾客猝然散开,眼看着那管家摇摇晃晃,向前栽倒在地,失了气息。而他的背后,竟插着一支黑鵰翎羽的铁箭! 席间霎时静了。每个人脸上都是惊骇下近乎空白的表情。 屋外凛冽的寒风顺着大开的门扇涌入,将桌上的各种金银器盏吹得七零八落,顺着檐下灯光照进来的方向,众人终于看清了—— 院落里赫然陈列着一支玄甲黑盔,腰佩长刀的军士营伍,在漆黑的夜幕中,森冷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鬼魅之师。 屋外的守卫早被解决了干净,横七竖八地躺在台阶上,暗红色的血淌进雪地里,很快凝固成了大块,让这一幕更多了几分不祥和凶煞。 不知过了多久,士兵从中间分开了一条道,垂首按刀,向来人行礼。 为首之人身披鳞甲,眉目冷峻锋利,踏着阴影走入时,周身的压迫感让离得近的几人不自觉瘫软跪了下去。 在这样一个雪夜中,悄无声息出现在魏王府的,不是在南郡平反的太子还有谁! 看到梁承骁的瞬间,魏王就从主位上惊惧滑下来,两股战战,冷汗浃背,几乎以为看见了索命的厉鬼。 太子亲卫训练有素地入内,擒住了席上所有宾客,又把魏王拖死猪一般押到堂下,一脚踹在他腿上,强迫他在梁承骁面前跪下。 「你……」魏王已经惊吓得完全说不出话,哆哆嗦嗦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纵使有几个月不见,梁承骁仍然如往常一般从容不迫,丰姿潇洒,甚至因为战场的锤鍊,比过去更多了几分凛冽的威势,如开锋饮过血的长剑,叫人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魏王,唇角嘲弄地勾着,表情却是冰冷没有温度的:「孤是人是鬼,皇兄不应该很清楚吗。」 「不可能。」魏王说,「潞州藏着那么多精兵,你怎么可能从南郡活着回来。」 「你只有十万兵马,潞州有足足三十万,不可能——」 他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藉此说服自己,然而在看到营伍中走出的郑思全时,遽然呆住了。 纪闻和纪廷各自领命去做别的事了,郑思全暂时顶替了副手的位置,低声向梁承骁汇报导:「殿下,东西城兵马司已经被控制住了,京内布防已成一盘散沙。宫里有世子爷接应,清理叛党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梁承骁听了,并无意外之色:「孤知晓了。」 魏王府只是他今夜要清算的一处,除此之外,还有几位贵客等着他登门造访。 想起那张一一罗列出的名单,他的眼神冷了些许。 他懒得在这片充满烂泥和腐水的地方多待,留下一批看管的兵士,就打算带着亲卫离开。 「……」 郑思全说得每一个字,在魏王耳边都成了天雷的轰然炸响,过了许久,他才挣扎着回过神。 他过去曾经见过郑思全,知道他是楚水一带,即南境边塞的总兵,曾经在孟重云手下待过短暂的一段时间,但明面上和孟家并不亲近。为此,邱韦也减少了许多对他的防范之心。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到对方。 「你……你骗我们!」魏王被强按在地上,不知从何来的勇气,死命抬起头,目眦欲裂地瞪视面前远去的背影,「你早就收拢了南境的兵权,就等着这一天逼宫!」 他近乎疯癫地质问道:「杀兄弒父,你要造反吗!」 这话显然犯了忌讳,噌一声,东宫的人面无表情地将刀拔出了鞘,利刃的寒光映在人脸上,白惨惨一片。 「造反?」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梁承骁嗤笑一声,没有回头。 铺天雪色之中,铁甲佩刀的亲卫立在他身后,如一排森冷的战争兵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第139页 「叛臣邱氏,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孤身为大晋储君,讨伐乱党,临御天下,谁敢说一个不字。」 …… 最后一字落地,空气中只剩下魏王唿哧的喘气声,众军士垂首肃立,神色崇敬中隐含着狂热。 屋内满堂宾客,无人再敢说话了。 等快离开宫院时,无意间瞥见墙角覆雪盛开的腊梅,梁承骁顿住步伐,眉眼冷沉下来。 「孤差点忘了,有一桩旧怨没和你清算。」 「把他的手臂砍下来,送到邱府去。邱韦会知道怎么做的。」 【作者有话说】 梁:我就不在三个月!大舅哥就把我老婆养瘦了!(耿耿于怀)(无能狂怒) 第59章 新皇·使天下归于晋 北晋皇宫,寿宸殿。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宫阙各处,洁白覆着红墙黄瓦,自有一种肃穆庄重的氛围。 孟婵拢着织锦披风,身后裙幅曳地,乌髮上的钗饰微晃,一级一级走上白玉阶,来到晋帝寝宫前。 宫殿门口的侍卫本来想阻拦她,然而还未开口,就被她背后扮成侍从的影卫噼中后颈,打晕扔在地上。 来喜挥退了战战兢兢的宫女和内侍,恭敬为她打开门,道:「皇后娘娘。」 孟婵的面孔极冷,她没有应这一声,淡淡问:「人醒着吗。」 来喜答:「下人刚伺候着喝过药,还清醒着呢。」 孟婵未置可否:「本宫进去与皇帝叙叙话,闲杂人等就不要进来了。」 「是。」来喜领会她的意思,行礼之后,垂首退下了。 …… 殿内弥散着安神香的舒缓气息,桌案上的铜炉缓缓升起轻烟,掩过了苦涩的药味,和人在病入膏肓时,由内而外发出的枯朽气味。 晋帝躺在榻上,皮肉皴皱,双眼呆板地睁着,如一截腐烂将要枯死的树枝。 听见外间的动静,他难以动弹身体,只好转起浑浊的眼珠子,努力往旁边看去,正好看见一身盛装打扮,插上了册封时所用凤簪的孟婵。 「……」 晋帝呆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毕竟在他马上风成了活死人之后,深刻体会了一把世态炎凉的滋味,过去宠幸过的所有美人都如同消失了一般,纷纷称病不出,生怕被叫来侍疾。 邱妃更是表现得明显,每次路过寿宸殿,哪怕相隔百米远,都要掩袖皱眉,嫌弃地让抬辇的宫人加快步伐。 众人心里都门儿清,老皇帝是指望不上了,与其捏着鼻子凑上前,做那吃力不讨好的表面功夫,不如找找门路和新帝打好关系,为日后谋个舒服点的去处。 晋帝虽然人动不了,脑子可没有完全煳涂,哪会猜不到她们的想法,但再怎么恼怒,恨不得将这群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都杖毙餵狗,手脚也抬不起分毫,只能在榻上瞪着天花板,内心几欲怄死。 这么长时间下来,孟婵竟然是第一个涉足寿宸殿的人。 就在老皇帝隐约有几分意外和感动,口中含混地「啊啊」作声,想同她说话的时候,孟婵在黄梨木桌旁站定,神色漠然地打量着榻上的晋帝,朱唇轻启,声音冷淡道: 「听闻皇上出事后,怀疑平日服用的丹药有问题,让人关押了青阳道长。」 「这些时日过去了,可查出什么没有。」 「……」 晋帝瘫痪在床上,不会说话也不会动,自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听闻此言后,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脸色卒然变了,死死瞪视着立在铜炉旁的孟婵,眼珠快要往外凸出来。 孟婵并不关心答案是什么,她垂下眼,揭开香炉的盅盖,以手背试了香气,抬至鼻尖细闻。 「太子顾念人伦,做不出弒父弒君的业行,也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本宫就没什么可顾忌的。如果皇上早些晏驾,对天下,对百姓都好。本宫便想办法送皇上一程。」 她平静地投下一颗震天雷。 「都说害人者终害己,皇上遣太医查遍了平日的饮食住行,大概没想到有问题的,会是这宫殿里的薰香吧?」 「照常理说,这香粉所含的毒性并不强烈,经久积累才会发作,够撑个一年半载……但皇上那日喝醉酒,执意要临幸宫女,阴差阳错助推了一把。」 她饱含讽刺地笑了笑:「想来这也是天意。」 「……」 晋帝原本就在怀疑自己突然发病,背后有其他原因,听孟婵说出真相后,更是双目圆睁,肺腑烧灼着火焰,几乎从眼里喷出来,将面前的人撕碎烧尽。 他本来就比孟婵要大几岁,又被这几十年的纵情声色、求仙问药掏空了底子,瞧着已形如花甲之年的老人,与孟婵同处一室,不像夫妻,倒像是隔了一辈的父女。此时一张脸狰狞扭曲,愈发丑陋不堪。 他「呵呵」喘着粗气,喉间仿佛安了风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拼尽全力才模煳地挤出几个字:「你……毒妇……!」 床头摆设的瓷器被他的挣扎颤动带倒,砰一声砸在地上,裂成了数片。 可即便如此,殿外仍然分毫声响也无,没有内侍,也没有羽林卫,到处安静得可怕。 孟婵冷眼看着这一幕,如同看一段脏污的腐尸烂肉。 旧朝的气数已经到了头,老皇帝死去只是时间问题。 她其实并不知道今日为何要走这一遭,可能是为了见证,也可能是为了追缅。 第140页 过了许久,孟婵缓缓闭目,似不愿在这处压抑的牢笼里待下去,转身离开了宫殿。 …… 许是被大雪清洗过的缘故,上京的天较往日干净了许多,举目望去,晴空万里无云。 来喜就在门口等她,听见宫殿内的动静,只当做失聪不知,恭敬地搀着她走下台阶。 冬日难得遇见这样好的天气,孟婵看了一会儿白石基座上盖着雪的望柱,忽然记起多年以前,赐婚的圣旨被送到孟家时,也是这样的一个晴天。 那时兄长匆忙从军营赶回,盔甲未卸就来院中看她,郑重地同她说,不愿意可以不嫁,他甘愿去扛这抗旨之罪。 可是她能怎么说呢? 皇帝需要一颗定心丸,一颗放心让孟重云手握兵权的定心丸。兄长未曾娶妻,只有一个妹妹,所以她得去。 她藏起过去喜爱的刀剑长枪,向兄长微笑,说我愿意的。 于是唢吶声响,红妆铺了几里。孟家的儿郎在北境守着边塞,孟家的女儿为避君主猜忌,披一身嫁衣进了皇宫。 ……多可笑。 她想。 雁门的飞鸟来去,景恆宫里的花木开败了一年又一年,一生折进去了大半,才知所忠非明君,所託非良人。 …… 解决完收尾的事宜后,影卫重新回到她身边,低声询问她香粉如何处置。 孟婵从久远的回忆中醒过神,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这藏毒的香粉并不是她自己所配,而是那位姓谢的郎君给的。 山阴夏宫的那个下午,水榭的纱帘晃动,洒进斑驳的日光,谢南枝坐在长桌后,听完她的要求后,沉吟片刻就应下来,甚至没有分毫迟疑之色。 孟婵没想过他会是这种反应,忍不住道:「你就不问本宫要这毒做什么吗?」 谢南枝笑了笑,一双温和沉郁的眼睛注视着人的时候,如一池幽静的湖水,仿佛什么都看得清,猜得透。 「娘娘的心志远不在这深宫中。」他微笑说,「若能助您一臂之力,何乐而不为呢。」 「……娘娘?」 见她不答,影卫奇怪地又问了一遍。 夏日的光影逐渐远去,孟婵按了按额角,轻嘆了口气:「太子如今身在何处?」 太子和那位小郎君的事,她有所耳闻,知道梁承骁将对方在东宫的住所封闭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亦不许其他人提起谢南枝一个字。 影卫以为她是担心梁承骁的安危,道:「殿下此刻应当在兵马司中,待解决邱家的事,很快就能回宫里来。」 孟婵淡淡应了一声,又问:「他还在看南越的舆图么。」 「这。」涉及军机的事,影卫不敢贸然回答,含煳说,「属下也不知。」 见他的反应,孟婵顿时瞭然,无奈摇了摇头,似乎在自语:「罢了,随他去吧。」 「……总归不该让他走本宫的老路了。」 — 太子回京后,以雷霆手段控制了东西城兵马司,同时令手下军士封城,严禁官员百姓进出上京。 孟冬时节,北风凛冽,百姓或多或少都察觉皇城内的天即将要变了,傍晚不到酉时,就早早地回家紧闭窗门,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知悉梁承骁领兵围城之日,邱韦和心腹幕僚就转移到了城中的安全地带,被府卫和精兵重重保护起来,虽然局面陷入被动,至少性命暂时无虞。 自从得知魏王和嫡孙一併落入太子手中,邱韦已经在书房摔坏不少名贵的玉器,痛骂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他的长子邱明在书房外心惊胆战地站了半晌,等到里头的动静止息,才敢敲门进去,低头称一声「父亲」。 邱韦闻声回过头,苍老浑浊的目光扫过来,嗓音嘶哑问:「羽林卫的人呢,为何现在还联繫不上?」 邱明简直有苦难言,硬着头皮回復道:「下边的人刚传来消息,说咱们安插在羽林卫的人,都被安王世子以捉拿奸细的名义抓出来砍了头,正指挥使也被架空,幽禁在府上出不了门。」 他猜想邱韦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定会大发雷霆,果不其然,话音还未落,邱韦就将桌上的砚台一把扫落在了地上,怒斥道:「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羽林卫可谓是邱家掌握皇宫的最后一道保险,邱明以为有指挥使的许诺,必定不会出现纰漏,岂料中途冒出个颜昼,彻底打乱了邱家的计划。 其实听闻太子从三十万叛军手中收復南郡,毫髮无损地回到上京时起,邱明就一直有一种隐秘的不详预感,他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劝说邱韦道:「父亲,如今的局势对我们不利,再拖下去恐生异变,不如趁现在南北城还未彻底落入太子之手,赶紧出城离开。总归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往后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 「……」 眼看着几十年起的高楼转瞬在面前倾塌,邱韦简直气得心肝肺都在颤抖,转眼又见这群不成器的废物子孙,更是血气上涌,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头,又砸了一个茶杯,指着他骂说:「目光短浅!还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 「今日之事不成,我们邱家所有人都得去见阎王,一个都跑不了!」 「可是——」 邱明被他扔下的茶杯砸中前额,身体晃了两晃才捂住头,还想焦急分辨几句,就见邱韦负着手,浑黄的眼珠里带着大片狰狞的血丝,神经质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第141页 「无知小辈,你懂什么!」 「只差最后一步了,一定还有破局的办法。」他重复道,「我先前写信给交州郡守,他说会派兵相助,从交州到上京只需要一个月,只要能坚持过这一个月,这天下还是我的……是我的……!」 邱明此前从未见过他出现如此情态,一时被呆呆吓住,过了半晌,才勐地回过神,赶紧上前扶他:「父亲!你说什么呢,如今的形势怎么可能撑得过一个月!」 然而邱韦仿佛陷到了某个经久的执念里,布满丘壑的面容紧皱在一起,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低声说:「借兵……对,我能再去借兵,太子带回上京的只有十万人,不足为惧,只要我能……」 邱明看着他这番油盐不进的模样,正要狠下心肠,直接打破他的妄想,忽然听书房门「砰」一声被大力推开,邱家的府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都吓得变了调:「不好了,大人!」 「太、太子的人已经找到了这处宅院,外头全是他们的精兵!」 这个消息一出,如同惊雷在室内轰然炸响,邱韦一个趔趄,险些站不稳身体,一头载倒下去:「……什么?」 「还、还有。」府兵跪在地上,嵴背抖若筛糠,害怕道,「他们从墙外扔进来两个血淋淋的木匣,一个装着一条手臂,另一个装着……一个头,说是魏王殿下和二公子的……」 「还说,如果再负隅顽抗,所有人的下场都和他们一样……」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骤闻小儿子的死讯,邱明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大人!」「邱大人!」 在满屋扶人的扶人,喊大夫的喊大夫的兵荒马乱中,府兵重重把头磕在地面,嗓音颤抖地说出了最后一个消息—— 「方才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回信,说、说孟重云带着麾下的亲卫,已在回来的路上,不日便可抵达上京!」 …… 数不尽的打击之下,邱韦已经无法分辨自己是如何扶住桌案,又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的。 他的嘴唇颓然颤抖着,发不出一个字音,耳旁嘤嘤嗡嗡,全是哭声和因焦急而拔高的吵嚷声。 有人看到了未来的命运,绝望跪在地上,捂脸痛哭不止,还有人心存最后的希望,哀声乞求他想想办法。 都到了这时候了,哪有什么办法。 邱韦麻木地心想。 完了,全完了。 …… 不知是否是哀莫大于心死,叫他无望间出现了幻觉。远处隐约传来铜钟悠远的嗡鸣声,从皇城的正中央开始,一圈一圈,如盪开的水波,逐渐扩散到四面八方。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 邱韦起初以为是自己幻听,但随着钟声一遍遍地復响,他看向四周,在其他人脸上发现了如出一辙的惊愕和空白表情。 等响声过十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他的心脏直直坠入了谷底。 宫钟齐鸣,连响四十五声。 是国丧。 — 建平三十年冬,大雪。 晋灵帝崩殂于上京,在宫中停灵二十七日,举国哀悼。 其后一个月,太子以通敌叛国、豢养私兵及谋逆等重罪,将叛党邱氏满门抄斩,魏王贬为庶人,又彻底清理了一番朝中的贪官蠹役,致使以燕王为首的无数氏族宗亲获罪下狱,只有割肉补上先前剥削过的民脂民膏,才可免去全族的流放之灾。 这项策令最初推行时,朝廷很是震动了一番,有许多被牵动利益的官吏大为不满,企图像裹挟前朝的每一代皇帝一样,向梁承骁施压,逼迫他改变决定。 但很快他们发现了,此举实在和以卵击石没什么区别。 因为与前朝处处受牵制的皇帝不同,梁承骁手握着绝对的兵权——北境有雁门铁骑威震天下,南境亦有破叛军三十万而不败之师,晋国上下,无人敢试其锋芒。 如果道理讲不明白,太子殿下也略通一点以德服人的手段。 终于,在颜昼领着羽林卫连抄了几个出头鸟的家,以儆效尤之后,朝野内外安安分分,再无一丝反对之声。 经此一役,众人也一扫过去刻板印象留下的轻视,对这位年轻的君主产生了不可磨灭的畏惧与心悦诚服感。 — 是年冬月。 大雪又落过几场,整座上京城都裹在素淡的银装中。 皇权的更替对城中百姓而言,并无太大影响。待国丧过后,各家的铺面重新开张起来,贩夫走卒回到街巷中,东城十六街逐渐恢復了原本的繁华热闹。 丧期刚过不久,太子尚未正式登基加冕,平日仍在东宫起居,上朝时才会在金銮殿议事和接见朝臣,其余诸事也是一切从简。 这日下朝以后,纪闻在偌大的东宫里转了一圈,没找见梁承骁的人。询问了影卫,得知他还在后院当中,并没有离开后,顿时心下瞭然。 他暗自嘆了口气,脚步熟练地一拐,往翠玉轩的方向去,无奈地祈祷梁承骁今天不会把自己关太久,或者他进门时不会被砸出来。 …… 自太子从越国归来,将近一年过去,东宫内的花木与摆设还是同原来一样,分毫没有变过。 马管事接任总管的位置后,曾经试探性地问梁承骁,是否要将谢公子用过的物件收起来,但才问出口了一半,就觑见太子殿下阴沉的脸色,立刻把剩下的话咕咚咽了下去,自觉表示会把翠玉轩保存得好好的,一个花苞都不会挪动。 第142页 他说这话时,纪闻就在旁边站着,闻声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没有劝出口。 这几个月里,谢南枝这个名字简直成了梁承骁身上的一块逆鳞,不能提更不能碰,多嘴问的人下场都没有很好——比如那日庆功宴上喝醉了酒,硬要拉着纪右卫追忆往昔,耿耿于怀地追问他在东宫书房看到了什么的李同舟。 据说李大人酒醒之后,就发现自己被拉到了城外兵营中,护军参领一脸同情地告知他,殿下嫌弃文臣羸弱不堪,指名道姓让他在兵营里待满一个月,以做百官表率。 「……」 暂且不提李大人现在想没想清楚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顶头上司,纪闻自以为是没那个想法以身试险的。 他在翠玉轩门口等候了一会儿,正犹豫是否要进去看看情况,忽然听得房门打开的声响。 雪后初霁,庭院中玉树衔着琼花,上下一白。 梁承骁披一身墨色氅衣,玉带金冠,眉宇威势沉沉。 纪闻瞥见他掌心握的绢帕,正是谢南枝当初留下来的那一块,边角绣着几朵硃砂垂枝,如今一直被梁承骁贴身携带着。 他愣了一瞬,随后低声道:「殿下。」 梁承骁扫了他一眼,问:「何事。」 原本纪闻不至于在这时候打扰他,但想起外头的人,踌躇了片刻,还是垂首说:「宫外来了几位大人,正等着求见您。」 — 议事殿中,沉香裊裊。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出去请梁承骁的纪闻仍然毫无回音。原本坐在殿中等待的几位重臣也有了几分心焦的意思。 礼部尚书道:「上回与殿下提起这个话题,他就找藉口推脱过去了,如今先帝丧期已满,再拖延下去总归不合规矩。」 另一官员点头道:「正是如此,现在皇后还居住在景恆宫,先帝妃嫔也在原来的宫阙,殿下没有半点要搬迁的意思。东宫毕竟是储君的住所,殿下一直留在这里,不仅上朝不便,羽林军也难以行护卫之责,恐有安全上的隐患。」 「冯大人说得有理,我看三个月后的十五就是个好日子,届时已经开春,天气也暖和起来,正适合好好操办一场。」 几人来这里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七嘴八舌附和了两句,虽然私下达成了一致,但对于要如何说服梁承骁还是没什么底气。说着说着,目光不自主地转向座位下首,几乎占去朝中一半话语权的两个人。 …… 邱韦死后,崔郢作为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以及半个帝师,毫无疑义地接替了文臣之首的位置。 由于先帝崩逝突然,并未留下遗诏,太子又靠武力镇压叛党,贬谪兄弟,才得以顺利继位。不少人以为像崔郢这样死守礼法的老顽固一定会对梁承骁大为抨击,斥其残害手足,得位不正,使礼崩乐坏。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从国丧到现在,以崔郢为首的清流文官不仅没有半点牴触的意思,反倒站在了太子一边,甚至在梁承骁清洗朝廷的时候,四处称颂宣扬这一策令,对世家宗亲大加口诛笔伐,力排众议地支持削爵流放。 大风大浪都经歷过来了,崔郢自以为已经稳如泰山,即使感受到其他几人的眼神,只当作没有看见,稳稳噹噹地捧起瓷盏,喝了口茶。 与久居上京的崔郢不同,另一侧武将席位上,出现的面孔就不那么熟悉了。 议事殿右侧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过不惑,面容硬朗的中年男子,尽管鬓角已经染上微霜,仍然能见出他年轻时的风姿。 从始至终,他都闭着眼养神,一字都未参与到话题中,周身气度平和沉稳,如藏锋于匣的宝剑,从外看不出分毫端倪。 即便如此,在场众人却没有一个敢忽视此人的,在说话间也时时敬重地观察他的表情,暗自揣测他的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传来侍从的通报声。 梁承骁带着纪闻从殿外走进,众臣纷纷起身相迎。 「殿下。」 「殿下!」 旁人见礼,梁承骁俱是冷淡地应了,只在经过那位中年男子时,伸手虚扶了他一把,神色也端正了些许:「舅父。」 孟重云顺着他的力道直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已经褪去少年意气,变得成熟冷厉,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君王,才与其他朝臣一同回到座位上。 待梁承骁在上首落座后,有官员起身,向他劝谏道: 「先皇晏驾已满三十六日,丧葬之礼尽数完毕,国不可一日无主,朝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尽快举行加冕仪式,以安天下生民之心。」 晋国的丧礼承袭的是旧楚时的规矩,寻常人家没了父母,为人子女的要守三年孝期,不可嫁娶,不可为官。但皇帝守丧时,为避免耽误国事,可以以日代月,三十六日之后,就算守满了孝期。 有之前的商议在先,其余人也各自出声应和,你一言我一语道: 「前朝预备登基祭祖,无一不需要数月之久,如今定下黄道吉日,来年开春便可举办。」 「江对岸南越的皇帝登基时,曾耗费万两黄金,准备了半年有余,咱们晋国的排场必然不能比越人差!」 「殿下后宅空置,无女眷子嗣,届时可一併举行选秀,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 如果说前面这些事还算正常,能勉强听上一听,尔后这群人就逐渐偏离了重点,话里话外都是藏不住的私心,生怕新皇听不出来。 第143页 纪闻站在梁承骁下首,渐渐开始控制不住面部表情,脸颊肌肉隐约抽搐着,心道你们不想活也别带上我。于是在众人越说越起劲的时候,大声咳嗽了一记,以示提醒。 尾音落下,宫殿里霎时安静了一瞬。 能爬到这个位置的官员,没有一个不是人精,在察言观色这一道上各有各的造诣,见势不对的时候,都谨慎地闭上了嘴。 最初提起话头的大臣被尴尬地推了出来,僵着嵴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梁承骁的回应,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问:「那依殿下之见,如何安排更为妥当?」 「……」 无论殿内如何嘈杂,梁承骁始终高坐主位,拿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扶手,神情不辨喜怒,听闻此言,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都说完了?说完轮到孤了。」 众臣低下头,自觉地噤了声。 「登基之事,容后再议。」 他扫视过议事殿中的朝廷重臣,语气冷然,不容置喙。 「孤已经命郑思全回南境整兵,在楚水彻底化冻之前,孤会亲自南下,攻打越国。」 【作者有话说】 见面倒计时√ 一个有好多读者一直问的问题: 本文不是日更!(作者也开学了,日更不了一点quq)不需要天天都等哦,如果没有特别说明,会隔一到两天一更这样子,每周保证更新1w-1.5w,有需求的宝贝可以囤一囤再看 第60章 前夕·关一辈子(修) 太子南下伐越的消息传开后,晋国朝野譁然震动了一阵。 朝臣中支持者有之,反对的声音同样沸沸扬扬。但不管外界如何议论,梁承骁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意孤行,听不进去任何劝谏。 「胡闹!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崔郢把大腿拍得啪啪作响,满脸恨铁不成钢。 「想不继位就不继位,想攻打越国就攻打越国,他把老夫置于何地!把文武百官置于何地!」 公良轲站在正阳门外的石墩旁,一边留心宫门口的动静,一边认命地应声:「老师说得是。」 已经堵在宫门外骂了一早上,崔郢犹觉不够,两撇鬍鬚一抖一抖,怒斥道:「全是那帮武将惯出来的坏脾气!好的不学尽学坏的!先帝虽然荒唐,但为了装样子也会听我老头子讲几句话。他倒好,躲我跟躲洪水勐兽一样,隔着八百里听见声就走了。小没良心的,要不是为了老夫的宝贝徒弟,当初他被世家那群人追着骂的时候谁替他说话!」 「……」 前面听着都还说得过去,最后一句就过分了。 这毕竟还是在皇宫外头,四面的羽林卫都听着呢,公良轲不得不用力咳嗽起来。 然而崔郢这段时日吃尽闭门羹,怨气已经水涨船高,到达峰值,根本不买帐:「咳嗽什么?好好说话!」 「还有,哪朝哪代的皇帝是来皇宫上值的?到点来到点走,一分钟不多留,东宫藏着什么玩意让他天天守着!往后金銮殿是不是要给他搬到东宫去,啊?」 公良轲:「……」 公良轲默默抬高了衣袖,挡去老师横飞的唾沫星子,无奈道:「先前别的大人来拜访您,您不是表现得一点儿都不着急,还挺维护太子殿下的吗,怎么如今气成这样?」 崔郢眼睛一瞪:「你懂什么!咱北晋这么多年都没个明君苗子,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有点样子的,老夫不在旁人面前夸他两句,他一个想不开又走歪路了怎么办!」 「……」 临近官员下值的时间,宫门一敞开,公良轲就眼尖瞧见了领着左右两卫走下白玉阶的太子殿下,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老师,殿下来了。」 「什么!到点了?」 崔郢一个激灵,从坐着的石墩上蹦起来,健步如飞地上前,伸手喊道:「殿下留步!老夫有几句话要说!」 梁承骁原本就和一群老臣掰扯了一天粮草拨款的事,现在一见到长鬍鬚抬头纹的老头就太阳穴突突直跳,刚出宫门又遇见这位重量级人物。 他想也知道崔郢的几句话估计没有两个时辰说不完,因此懒得和他掰扯,干脆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重新往宫里走。 「殿下——」 崔郢再好的筋骨,怎么可能比得上在北境军营长大的梁承骁,在他身后没追两步就气喘吁吁。 不过姜毕竟还是老的辣,眼看他跟梁承骁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又要让这小子跑掉,崔郢心道,非要逼着老夫使杀手锏,下一瞬,就一把抱住了宫门口的石柱,大声威胁道:「殿下要是不听老夫把话说完,老夫就一头撞死在这里,让全天下人都看看您是怎么对待臣子谏言的!」 梁承骁:「……」 公良轲究竟是道行尚浅,没见过这种口头死谏派做法,当时也惊了一下,正要赶紧上前劝阻,结果还没走近两步,就看崔郢把手背在身后,掌心向外不耐烦地摆了摆,意思是「演的,别管」。 公良轲:「…………」 太子殿下的脚步终于停住了,隔着几丈远,都能听见他十足忍耐地吸了一口气。 「孤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他说。 一盏茶就一盏茶。 崔郢见过的风浪多了去,根本不在乎这点形同虚设的限制。 梁承骁还以为他又要搬出「攻无罪,不可谓仁」的大道理,做好了左耳进右耳出,当个耳边风听的准备,结果跟几任皇帝斗智斗勇了这么久,崔郢也有了长足的长进,上来第一句话是噼头盖脸的:「老夫也不是不支持你打越国,但你看看这时间合适吗?南郡叛乱才平息多久,邱家那帮人坟头草都没长多高。人越国好吃好喝歇了一年,这时候上去硬碰硬,是不是蠢……不太明智啊殿下。」 第144页 说完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地想,平时骂学生骂习惯了,差点对着新帝也秃噜出口。 梁承骁虽然意外他嘴里竟然能蹦出支持兵戈的言论,但这不代表他没听见最后一句话,黑着脸道:「……孤听到了。」 「这不重要。」崔郢强行带过了这个话题,「况且你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满朝都是武将,哪有九五之尊亲自带兵打仗的,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朝廷百姓考虑一二,是不是?」 「孤考虑得很清楚。」梁承骁冷静说,「过去一年里,南越陷于内乱,帝相离心,国力亏损。我朝的兵力远盛于越,此时南下是最好的机会。错过此时,不会有更好的良机。」 看他怎么都听不进去,崔郢急了,道:「那你年初同越国定下的和约怎么办,弃忠贞于国,忘信义于家,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梁承骁听了,抱臂嗤笑一声:「当初可是安王世子签的字,挂着老皇帝的名头,哪样和孤沾得上关系?毁了便毁了,天下人哪个指责得到孤头上来!」 崔郢:「……」 崔郢万万没想到他还能不要脸到这份上,语塞半天,气得直吹鬍子瞪眼。 眼见着一盏茶已到,梁承骁说到做到,半点不跟他多话,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崔郢气急之下,高声质问道:「谢南枝呢!他不是你的谋士吗,就这么看着你胡闹?!你把他叫来,老夫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他原以为梁承骁不会搭理他,结果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字起了作用,竟生生逼停了太子殿下的动作。 也是在顷刻之间,梁承骁的神色沉下来,周身的压迫感陡然变重。 他回过身,眉眼笼着驱不散的阴翳,冷声道:「对,孤还忘了同崔大人说起。」 「……崔大人喜爱的好学生,原是那南越端王派来的奸细。在东宫时对孤骗身骗心,百般欺瞒,哄得孤心甘情愿要立他做太子妃了。可惜南郡叛乱爆发突然,不然本朝当真要有一位越国出身的皇后。」 「这次南征,收服越国是其次,孤势必要砍下萧元景的头,扔去野地里。再将谢南枝一併抓回来,关在宫里锁上一辈子,一步都不能出来。」 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道。 「孤会好好教一教他,既然是娈宠,到底该学会怎么做。」 …… 似乎懒得再费口舌,梁承骁扔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崔郢让他的气势所慑,一时半会儿还真被唬住了,等到人都走得没影了,才气得原地跳脚。 「什么浑话!」他同站在一旁不敢言语的公良轲骂道,「为了煳弄老夫,什么离谱的谎都能编出来!还谢南枝是他的娈宠,我呸!」 「……」 公良轲其实处于巨大的震惊当中,他心中隐约有所猜测,见老师这副样子,只好闭嘴不言了。 「我徒弟那副冰清玉洁的性子,能同他混在一块儿吗!」崔郢越想越气,甩袖怒说,「况且南枝都有心仪的姑娘了,虽然不务正业了点,但人家世好,经常坐马车来接他,感情也深厚,去夏宫那会儿两人还在幽会呢。真是说谎都不编个像样的!」 公良轲欲言又止:「老师,其实……」 「其实什么其实?」崔郢说,「难道太子也同谢南枝幽会了?太子也跟着去夏宫了?太子也坐马车来接谢南枝了?」 「……」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 「等一下。」不知为什么,崔郢的声音变得稍微有点飘忽,「太子也去夏宫了吧。」 公良轲:……确实,还坐的马车。 「太子的家世……好像也挺好的。」 能不好吗。 「燕王给谢南枝下药那次……太子是不是多留他在宫里住了很久?」 眼看崔郢的身体有点摇摇欲坠,公良轲连忙搀扶住他,着急道:「老师!」 崔郢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按着公良轲的手,深唿吸道:「等下,我缓缓、缓缓。」 说完,就两眼一翻,原地晕了过去。 — 两国交战并不是小事,北晋南境一有调动兵马粮草的风声,沂郡就收到了消息。 上次返回越国没多久,卫延重新换了张脸和身份文牒,摇身一变,成了南郡某个节度使府上的谋士,伪装得天衣无缝,很快就与同僚打成一片。 这次的密报也是由他传出,藉由卯部的层层传递,最后送达萧元景之手。 信使来报的时候,萧元景正在军营中议事,手下一众将领都在。听闻此讯后,立刻有人拍案而起,满面怒容道: 「他娘的晋贼!三年和约还没到呢,就这么急着翻脸不认人,真不要脸!」 「一年前那晋太子刚被我们王爷狠狠整治了一番,这才过了多久又来进犯,看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王爷,末将愿领兵出战!」 「末将也愿意!」 「……」 随着有将领主动站出来,上前请命的人越来越多,军营中一时闹闹哄哄,争吵不休。 穆乘风立在萧元景身后,眼睁睁看着信使说出「北晋新主调遣兵马,即日将挥兵南下」时,萧元景握着茶杯的手蓦地一颤,滚热的茶水泼出,顷刻烫红了整片手背。 穆乘风心底一惊,低声问:「殿下?」 「……」萧元景放下瓷盏,将手藏进衣袖中,微微敛眸,「无事。」 第145页 其他人没察觉到这个细节,仍在高声唾骂梁承骁背信弃义,脸面都不要了,果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北晋那老不死的孬种皇帝能生出什么好货。 当初临安举办万寿节宴,越帝与晋国使臣议定,三年内互不侵扰。如今才过去一年,晋国就要单方撕毁当初的盟约,可谓在仁义一道上占尽下风。如今戍北军内群情激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等他们发泄完怒气,萧元景才在上首冷静开口:「闹够了吗,都给本王坐下。」 他的声音不大,面容也因为刚病过一场,显得有几分瘦削的苍白,却奇蹟般地让一屋子的大老粗瞬间闭上嘴,老老实实地坐下不动了。 新皇登基以来,端王一直戍守沂郡,几次动盪和战乱全由他一人领兵平息,麾下的十二部几乎未有过败迹。也因为如此,他在军营中的威信甚至超过皇帝本人,到了难以撼动的地步,手下将士也是令行禁止,绝没有敢轻视他的。 屋里安静了一息,过了片刻,席中站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将领,抱拳行礼道:「王爷,晋兵挑这个时候来犯,必然是想趁楚水结冰时渡江,通过玄武关南下。」 「属下愿带寅部前往玄武关,誓不让晋人越关一步。」 说这话的正是寅部的主事人,邓羌。 寅虎在十二部中负责镇守,统领也是个人高马大,长相粗犷的汉子,一双虎目慑亮有神,自带一股兇悍之气。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纷纷看向墙上挂着的舆图。 从楚水南岸到沂郡,中间隔着三城两关,一道为玄武关,另一道为沂郡城外的嘉陵关。而沂郡往后,就是南越的辽阔腹地。 去年严冬时,梁承骁正是攻破了玄武关后的三座城池,割去越国北境将近一半的版图,最后在沂郡折戟。 楚水虽然横贯晋越边境,但不是处处都容易渡过,常有水流湍急,地势险峻的河段,能够用兵的地方屈指可数。没有人觉得梁承骁会捨近求远,大费周章地寻找玄武关以外的其他突破口。 因此听闻此言,不少人都面露贊同的表情,觉得这是个值得一试的办法。 「上次那梁承骁就没在我大越讨着好,这次更别想!」 「去年北晋发兵突然,玄武关的守卫也是没做好准备,才仓促丢了几城。今年有邓大人坐镇,我看晋军还怎么打下玄武关!」 「……」 萧元景同样在看着那张舆图。 手背被烫伤的皮肤泛着刺疼和热意,他恍若未觉似的,将指尖嵌进掌心,过了良久才起身,踱至幕墙之前。 底下的将领见他的动作,各自识趣地噤声了。 军营中的舆图用羊皮绘制,耐脏耐磨,其上墨笔绘出了城墙、山地、河湖等等标记。 萧元景抬起手,眉心沉沉蹙着,似有所思,指腹自晋国南境开始,一寸一寸划过楚水,临往南去之前,却陡然转变了方向,绕过玄武关,从旁侧的蜿蜒而下的廉山破开口子,长驱直入。 「……」 众人此前都没有想过还有这条路径,一时面面相觑,神色讶然。唯有几个申部的谋士愣了下,随后露出琢磨和思考的表情。 「此计不可行。」 一片沉寂之中,萧元景掩去了眸底的潮涌,沉声开口。 「去年梁承骁从玄武关南下,是因为他只有二十万兵马,粮草也不够拖延几个月,这是最快的一条路。」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两个月内,南越三城接连拱手让人,不少越国将士为此闻风丧胆,未战而士气先衰。 「如今北晋上下一统,兵权尽归于新主之手,倾举国之力南征,怎能同过往相比。」 「一道玄武关,不可能拦得住他。」 ——甚至不止于此。 萧元景的心底浮现出一丝涩意。 他一直知道,梁承骁展露出来的野心很明确,沂郡只是他逐鹿中原的一块版图。他要的是收拢两岸,要的是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之处,尽数归于晋。 晋军的铁蹄总有一天会南下,不是今年,也会是以后。而他充其量只是激化了这个矛盾,让对方盛怒之下,决意将虚假的和平撕破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也将他那点无谓的妄想撕破了一道口子。 军营中的将领还在等着他做决断,萧元景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已经彻底从回忆中脱出,恢復了惯常的冷静和果决。 「撤回北境三城的守备,百姓迁移到周围郡县。」 「即刻起,沂郡上下戒严,紧闭城门,禁止进出。」 「寅部和巳部都留在关内,听从调令。」他收紧了掌心,语气镇静,「本王亲自坐镇嘉陵关。」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见面应该还要几章,想看见面或者掉马的小宝可以存一存稿哒 第61章 弃城·兵戎相见 一月后,晋国大军如期南下,踏过封冻的楚水,公然撕破了与南越的盟约。 夜色深沉,月影微茫,四野只听得寒风唿啸。 玄武关内,灯火至夜不熄,江城都督在府内来回踱着步子,焦急等待着传讯。 自从晋军渡江以后,已在玄武关外扎营多日,每天如同猫戏老鼠一般,遣一支先锋队伍在城下叫骂,在越国兵士想要架弩射箭的时候,却一眨眼撤了个没影,把关中的武将气得倒仰,又碍于敌强我弱,不敢贸然出城应战。 第146页 江城都督比手下将领更谨慎一些,断定这必然是梁承骁想要消耗越军士气,乘其不备再一举攻城的计谋,因此勒令众人死守关口,不得受激冒进,又命传讯兵速速出城,去嘉陵关报信。 从玄武关到嘉陵关来去只要五日的路程,他算着时间差不多,干脆不眠不休地守着回音。 果然,将近丑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很快由远及近,止于府邸门口。 江城都督顿时大喜,来不及等下人通报,就亲自小跑着出来,焦急问:「可是王爷有新的指示了?」 那传信的兵卒盔甲未卸,身上弥散着浓郁的血腥气,他气喘吁吁从马上翻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表情惊慌失措:「不好了大人!」 江城都督看他的模样就知情况有异,一颗心霎时在数九寒冬里坠入谷底,一手扶着门框,腿脚发软地问:「出什么事了?」 那兵士神色惶惶道:「晋国人根本没有要打玄武关!一刻钟以前,南城门外突然出现了数不尽的晋国大军,他们——他们是绕道从廉山下来的!」 思及方才在城楼上看到的景象,他伏地磕了个头,语气含着深深的恐惧:「南城门几乎没有兵力布防,马上要坚持不住了!大人,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最后一字落地,如同当空噼下一道惊雷,江城都督骤然僵立在原地,哪里还会不明白梁承骁声东击西的意图。 即使萧元景在来信中作了警示,可前有晋国大军压境,随时都能攻城,他只好把兵力都押在玄武关,试图拖延晋军的步伐一二,给嘉陵关留出更多准备时间。 可谁能想到——梁承骁最开始的目的就不在玄武关。 拿三十万大军攻城,或许用不了多久也可攻破,但这样太慢了。 从入秋至今,他已经等了太久,耐心早就消磨得所剩无几,与其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更想在年前打下嘉陵关,将象徵北晋新主的九旒龙旗插在姓萧的王府上,再把落跑的小骗子抓回来亲自处置。 扎营在关外的晋军只是个虚有声势的空壳,真正的精锐几天前就悄声无息潜进了廉山中,待城门守卫松懈之时神兵天降,轻松将江城收入囊中。 捋清楚所有的关窍以后,江城都督的手脚冰冷麻木,嵴背全是渗出的虚汗。 好在月前萧元景就下令迁走了城中的百姓,还有大部分兵士,只留下不多的粮草和守军。玄武关破,越国虽有损失,但在可控范围内。 倘若没有王爷的命令在先,他难以想像今晚会酿成多大的灾祸。 「……弃城。」幽咽的风声里,江城都督静默了片刻,听见自己沉重的声音,「所有军士,整队随本官退走。」 「玄武关守不住了。」 — 嘉陵关内。 晋军在十五日内连下三城,挥兵直指沂郡。 随着急报一封紧接着一封传来,军中的氛围也一日日变得凝重。尽管众人对三城的失守有所预期,却没有料到梁承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通从江北到嘉陵关的路,北晋铁骑长驱直下,如至无人之境。 营帐中有曾经跟晋军交过手的将领,闻讯啐骂了一声,道:「这疯狗,受什么刺激了,怎么比去年还难缠!」 「好在王爷料事如神,猜到晋人会绕过玄武关走廉山山道,提前将三城守备撤回来了,不然不知道要平白折损多少兵马。」 「谅他也得意不了几天了。嘉陵关不比玄武关,此处地势险要,兵力充裕,梁贼要是想硬碰硬,我等必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 在一派群情激昂中,申部的谋士摇了摇羽扇,说:「目前我军落于下风,晋军又占尽天时人和,如果一直守城不出,于士气不利,长久下去恐怕不是良策。」 这话听着也有道理。 于是一众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夫坐在一块儿,冥思苦想了一阵,有人提议道:「不如仿照上回王爷的做法,再请那黑苗的蛊师配些引虫的毒粉来,再让晋人尝尝毒虫的厉害。」 这个想法才出口没多久,就被旁人断然驳斥了:「不行。有过上次的教训,梁承骁必定有了重重防备,派出去的斥候没那么容易得手了。」 此后又有人提出火攻,绕后等计谋,然而不仅可行性低,还有祸及自身之嫌,均被否决了。 不管营帐中如何哄闹,萧元景始终坐于上首,一张一张看完了密报,惫懒地按了按眉心。 军营到底不如王府舒适,顾及常常前来议事的武将,帐中点燃的炭盆并不多,偶尔有人进出营帐时,还会带进刺骨的寒风。 穆乘风知道这一个月里,他已经发作过两次寒症,全靠意志强撑着才坐在这里,正要劝他去歇息一会儿,就看底下的将领无法达成一致,信服地转过头,询问萧元景的意思:「王爷以为此局应当何解?」 萧元景将信纸在烛火上烧去了,过了片刻,方抬起眼:「你们都下去吧,本王心中有数。」 顿了顿,又道:「把巳部叫来,本王有事要吩咐。」 — 一众将领掀开帐幔,边说着话,边往帅帐外走。 尽管眼下的战况不容乐观,嘉陵关内毕竟有萧元景在,给足了众人心中的底气。毕竟哪次战乱不是王爷领着他们赢下来的,都坐好分内的职责,安心等着王爷安排就是。 胡业就是这嘉陵关中的老将之一,他领兵打仗好几十年,黄土都埋了半截身子了,还待在戍北军营里,哪儿也不乐意去。 第147页 旁人在走出营帐的人群里瞧见他,语带调侃地问:「这不是老胡吗,今年还守粮草营呢?见过晋贼长什么样没有啊?」 胡业听了,笑骂说:「老子去你的,王爷是体谅我年纪大了,叫我干点儿清闲的活,你要是眼红,就自个儿跟王爷说去!」 虽然在外人面前这么说,但胡业心底还是有点惆怅,想当年他也上过战场,杀敌流血,保家卫国,如今只能做一做护卫运粮官的活,多少有些英雄迟暮的意思。 和几个同僚插科打诨完了,往营里去的时候,一路嘆了好几口遗憾的气。 等到了自己的地盘,营里的中郎将方衡远远地瞧见他,笑嘻嘻迎上来说:「将军,王爷有安排我们大营的差事吗?」 方衡是他最近新提拔上来的年轻人,年纪和他儿子一般大,但比他家那混小子有能力有胆气得多。胡业很欣赏这个小伙子,打算日后有机会向萧元景引荐对方一番。 这还没调理好呢,就往他伤口上撒盐。胡业没好气地在方衡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道:「跟着我能有什么差事,好好守粮草营去,别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就算平白被骂了两句,方衡也不生气,反倒愈发凑上来,以一种好奇的语调道:「将军,属下一直有一事困惑于心,想求将军解答。」 胡业斜他一眼:「说。」 方衡于是问:「传闻王爷几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真容,将军常去帅帐中议事,可有见过王爷的容貌?」 萧元景因为身体的缘故,平日不常待在戍北军营,出行也是戴斗笠或者乘坐马车,普通士兵的确很难看见他的样子。他这样的年轻人有好奇心也正常。 胡业哼了声,道:「你也说了,那是跟外人。他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头一回跟着陈大人来沂郡的时候,将军我就见过他了。」 「外头谣传得风风雨雨的,说咱们王爷貌丑,不如北晋那姓梁的毛头小子,我呸,老子看全是屁话!但凡他们见过咱王爷一面,说不定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他骂骂咧咧说。 「要不是当年陈家出了那等祸事,没准现在——」 到了一定岁数的人总容易话多,等说到这里,胡业自己也察觉到了失言,勐地把嘴闭上了,脸上流露出懊恼的神色。 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随后作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责备方衡道:「管这么多闲事做什么,不该打听的事少打听,赶紧带队巡逻去!」 然而方衡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部分消息,闻言,眸底掠过一丝暗光。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主帅营帐的方向,面上重新挂起混不吝的笑,弯着眼道:「不就浪费了这一会儿工夫嘛,您急什么?我这就去。」 说着,也不顾胡业作势要脱靴子抽他的动作,兔子似的,一熘烟跑远了。 【作者有话说】 过渡一下,争取下章写长点,把小萧马甲扒了 有黑屏情况的宝贝可以清一下缓存:设置-(往下滑)-清除缓存-清除下载作品 第62章 放火·三思而后行 此次渡江伐越的晋兵共有三十万,除却梁承骁亲自率领的中军,另有先锋和掠阵的后卫。 先锋探路在前,早一日离开主城,一路翻过廉山支脉,最先抵达嘉陵关外。 夜幕降临时,行伍在山中暂时歇脚,预备吃完干粮之后趁夜色赶路,天明前赶到城外扎营侦查。 众兵士围着柴堆生起火,边嚼干粮边谈论明天要对付的一场硬仗。 参将举着地形图,凑到抱刀坐于乱石上,闭目养神的纪廷旁边,嘀嘀咕咕说:「纪统领,咱们都出玄武关这么久了,也没见萧元景有什么动静,其中会不会有诈?」 坐在另一边的一名将领笑道:「黄大人想太多了吧,说不定那萧狗就是看我军连下三城,锐不可当,畏惧吓破了胆子,打算缩进乌龟壳里不出来了呢!」 听闻此言,篝火旁坐着的一众军士纷纷闹笑起来,你一句我一句附和说: 「端王不过黄口小儿,越帝也是满嘴仁义的伪善之辈,打不过就知道偷偷躲起来,哪比得上我们殿下英勇神武。」 「有太子殿下在,我看攻下这嘉陵关也不需要一个月,咱们正好到沂郡城内过个年!」 「……」 即便如此,那名姓黄的参将还是有些忧心忡忡。 去年伐越时,晋军就在萧元景的十二部手上吃足了苦头,更是在嘉陵关外碰见南下后第一场惨烈的败仗。没道理今年都打到人家家门口了,萧元景还是无动于衷。 一片哄闹声里,纪廷睁开眼。他扫视了一圈火堆旁的兵士,惜字如金问:「放哨的人呢?」 「外圈守着呢。」有人答,「快到轮值的点儿了,老赵呢,下一班是不是该老赵守了!」 「好像是吧,刚才还见他在这附近。」 然而所有人伸长脖子找了一圈,既没瞧见该轮岗回来的人,也没找着该上值的老赵。 「这老油子!又上哪儿偷懒去了。」 负责的将领脸上挂不住,提起马鞭骂骂咧咧站起身,正要把人拎过来抽一顿,忽然听得远处一声大叫。 众人惊而回头,就见方才跑去解手的士兵脸色惨白,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好,跌跌撞撞地跑回营地,语无伦次道:「出事了!老、老赵……死了!」 「死了?!」 第148页 这一声如同往热锅中加入滚水,人群沸腾起来,大惊追问道。 「怎么回事?」 「在哪儿!」 那士兵也是路上憋了大半日,终于等到歇息的时候,才离开行伍走到野地里行方便,结果放水放到一半,忽然发现旁边草丛中一张青白的人脸,吓得差点栽了个跟头,赶紧提着裤腰魂飞魄散地奔回来报信。 「就、就在那边草丛里!」他指着夜色中一处漆黑不辨全貌的地方,嗓音哆哆嗦嗦道,「我看见了,他身上什么伤口都没有,眼睛还睁着,就这么直挺挺地死在那儿了……!」 弄清楚情况以后,众兵士顿时譁然色变。 有胆子大的人要举着火把过去检查尸首,下一瞬,就被脸色难看的将领拦了下来:「都待在原地,不许动!」 纪廷的表情同样阴沉,他与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黄参将对视了一眼,心底同时浮现了一个可怖的名字。 他抵着后槽牙,每一个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是巳部。」 足足藏锋了一个月后,在这个森冷的寒夜里,十二部里最神秘和兇悍的一支,终于显露出了它獠牙的一角。 山风掠过狭道,将林木摇晃得沙沙作响,木柴安静燃烧着,偶尔传出轻微的噼啪声——仿佛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可是在场的军士都知道,这看似平和的表象下,藏着无数只窥伺的眼睛。只要他们有分毫松懈,就会被蛰伏于暗处的毒蛇咬破咽喉,刺穿脖颈。 纪廷按紧了腰上的长刀,沉声喝令道:「所有人列队!将火把都点亮了。」 「谁要是不小心落单,就别怪没人帮你收尸。」 黄参将的后背攀上寒意,他一边留神着周围的动静,借火光举起地图,心惊胆战道:「统领,过了前头的岔口就能看到嘉陵关了。」 「这里到处都是遮掩物,我们要不然抓紧赶路,到前头空旷的地方去。」 巳部以清理和暗杀为职,并不擅长正面作战,到了地势平坦处,就没那么容易得手。 「……」 纪廷没有回答他的话。 一时之间,谷中只有火把跳跃不定,把人拉得古怪斜长的光影,仿若某种不祥的预示。 黄参将低声问:「统领?」 纪廷紧紧盯视着前方,语气隐隐生寒:「来不及了。」 黄参将的心头勐地一跳,抬头向远处看去——却见那狭窄的山道上,有火光星星点点地亮起。 无数越国军士披坚执锐,手举火把,盔甲泛着金属的寒光,如同在夜幕中凭空出现,将他们的前后进路完全封死。 而那为首士兵高举的旗帜上,赫然是一只吊睛白额虎的纹样。 — 整支先锋行伍在廉山全军覆没,连一道示警的讯息都没有留下。 后方的军队赶上时发现情况不对,火急火燎地将军情报去了帅帐。 足足数千名兵士,一夜间在廉山山道上凭空失去了踪迹。纪闻去营帐中汇报时,嘴角都要起火燎泡。 「端王的十二部出动了。」他对梁承骁说,「山道旁的林木上插有寅部标记的箭矢,草丛里还有一具中毒的尸首,死去已经有多日了。」 言及此,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从今早得知先锋卫大意着了萧元景的道,栽了个彻底开始,梁承骁就压着心底的愠怒,神色不虞,此刻看纪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拧眉道:「有事就说。」 「……」 纪闻咳嗽了声,嗓音由于心虚,逐渐越来越低:「底下的人还在树上发现了一块穿在羽箭上的布条,应该是十二部的人射的。」 「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您后院跑了个侍妾,就在布条上嘲讽您没本事,咳……那方面不行,夫人跟野男人跑了。」 「…………」 如果说胜败还是兵家常事,这话简直伤害性极大,侮辱性极强。 只听咔嚓一声,木头上产生一道道裂纹,太子殿下硬生生捏碎了座椅的扶手。 纪闻惊了一跳,忙劝道:「殿下冷静!」 「孤很冷静。」梁承骁说。 他摊开手,将掌心的碎木屑拍落,语气沉沉道:「让方衡照原计划行事。」 「萧元景在拖延时间,如果孤没有猜错,嘉陵关内的粮草应当支撑不了多久,他在等南仓调粮过来。」 「年前是打下沂郡最好的时机。」 — 纪闻领命出去了。 廉山之事,纪廷同样牵涉其中,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实则心中有沉重的石块压着。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攻破嘉陵关后,再去打探消息。 帐帷放下后,营中重新恢復寂静。 梁承骁独自一人,在桌案前坐了片刻。 他从怀中取出那方洁白的绢帕,对着帐外透进来的天光,深深凝望了许久。 手帕上的梅枝仍旧殷红冶艷,其上清幽的气味却因为主人的离去,一日一日变得淡薄。 即使他已经贴在玄甲心口,小心保存,仍然难以阻止属于谢南枝的痕迹逐渐消失,只得看着它变回一方普通的锦帕。 多可笑,在上京的半年多里,这竟然是谢南枝留给他唯一的一样念想。 …… 第149页 越地又开始下雪,稀薄的雪子落在营帐上,细密地、沙沙地响。 梁承骁闭了闭眼,将绢帕用力收拢在掌心,无声唿出一口浊气。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越鸟……巢南枝。 数月过去,他没有一日从离开山阴的那个夜晚中走出来过。 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识破谢南枝的图谋,更恨那个小骗子当真如此狠心,那么久的日夜相对,眷眷温存,也能说抛下就抛下,甚至能叫人捎来「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不復再相见」这样冰冷无温度的话。 从过去到现在,皇位也好,亲缘也好。梁承骁所得的东西不多,有许多都是他争抢来的,流过血断过骨,最后牢牢握在手里。 这次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想。 谢南枝不愿意,他便强求。即使未来在晋皇宫里铸起金屋,打上锁链,人也合该是他的,百年之后合于一坟,肌骨相融,谁都抢不走。 疯子配骗子,正好天生一对,谁也别想摆脱谁。 — 傍晚时分,嘉陵关内下起了小雪。 与上下肃穆的晋军不同,越国兵营内一派士气高涨,喜悦激动的氛围。 两日以前,王爷派遣寅部和巳部在廉山中设伏,不费多少兵卒,就彻底废了晋国的先锋部队,把晋太子的左膀右臂一併活捉了来。 将士们因此晚上多加了一餐,连月前被晋军连下三城的阴霾都一扫而空,营中满是欢声笑语。 寅部又一次立了功,这两天邓羌出现在军营里都格外有精神气一些,其下的兵士也是各个挺直腰板,走路带风。 比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巳部,戍北军众人对寅部更为熟悉,下值以后,一块聊天胡侃的时候,好奇地过来打探消息:「从玄武关到嘉陵关可走的路不少,王爷怎知晋军一定会走那廉山山道,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寅部的人一听,立刻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说:「那自然是我们王爷神机妙算,提前料到了晋贼的动向,分出两支兵马,彻底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夸赞自家军队的话谁不爱听,听闻此言,其他人纷纷围拢到一块,竖起耳朵请他细讲。 那名寅部的兵士于是详细地解释道: 「从玄武关到嘉陵关的通路看似有许多条,实则先锋为行探明地势,勘察敌情之责,必然会抄近道尽快到关外,特意绕远路的少之又少。这样来算,晋军能走的,也就廉山山道一条,陆路一条而已。」 「原来如此。」旁人恍然说,「可是陆路平坦,山道险峻且不好走,晋军怎么会舍易求难,往廉山上去?」 寅部那人笑说:「你都能想到这点,何况是晋军?王爷说了,晋太子麾下左右两卫,此次大概率有一人统领前军。此二人虽为兄弟,性格却迥乎不同。一人心思缜密周全,难以对付,一人虽然行事谨慎,内里却自负。」 「倘若来的是后者,必然会防备我军在陆路上埋伏,改走那崎岖的山路,正好跳进巳部的包围圈里……倘若来的是前者,扑空一趟也不算大损失。」 其实另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即便晋军走的是陆路,萧元景同样在大道上设置了极细的绊马索,以及枯枝落叶掩盖的陷阱,如果趁夜色赶路不当心,高低也要摔得人仰马翻,脱掉一层皮。 众人听了,不由得嘆服:「王爷果然高瞻远瞩。」 「王爷亲自在关中坐镇,我等有什么好不安心的。」 「只要守住了嘉陵关,待楚水化冻后,晋贼便是不想撤兵也得撤兵。」 「……」 耳足饭饱之后,该换值的兵士起身去换值。 眼下北晋的三十万大军已到关外,预备安寨扎营,正面攻城。人人心底都清楚不久后估计有一场恶战,这几日须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以逸待劳。 然而那轮岗的人方才掀开帐帷,无意间往东边看去时,远远地似乎瞧见了一片浓烟与沖天的火光。 起初他以为是再营内坐了太久,忽然站起来看错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的时候,差点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勐地拉开军帐,高声道:「不好了,东边大营走水了!」 军营里最怕的就是出现火情,闻言,营帐里一众士兵如同被燎着了屁股一般,瞬间蹦起来,冲出来察看情况。 「走水了?哪儿!」 「东边?那不是胡业将军的营地吗?」 一片嘈杂和混乱中,有人一拍脑门,眼睛顿时瞪大了:「不对!胡将军是不是带人看着粮草呢?!」 「快快——快凿冰取水,赶紧去东边救火!」 — 越军主帐内。 邓羌等将领出去以后,萧元景让随从点起安神香,以手支着额头,闭目小憩了一会儿。 休息不过多久,听见外头巡更的报时声,便重新睁开眼,挑明烛火,开始处理军务。 桌案上的汤药从下午放到现在,早已经冷却没有热气,穆乘风正想让随从去再热一碗送上来,却见萧元景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 他缀饮了一口冰冷苦涩的药汁,略微蹙起眉,下意识想去寻瓷碟里的蜜饯,等到抬起手才忽然想起,这里是在军营,没有人会在吃药的时候特意吩咐下人,给他准备一盘甜口的果脯糕点。 「……」 第150页 他静默了片刻,缓慢将手指收进衣袖中,问穆乘风:「南仓的粮草如今运到哪里了?」 穆乘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回答说:「卯部前日传信说,已经到晴川,约莫还有半个月可达沂郡。」 半个月。 萧元景的眉心紧锁着。 还是太久了。 从萧元征登基以来,南越的国库便堪堪维持在收支相抵的状况,甚至因为有高家为首的蛀虫存在,像淮阳一类的郡县更是长年入不敷出,既无闲钱亦无余粮。 即使今年秋冬的贪腐案发后,皇帝已经陆续砍了一批贪官的脑袋,抄家来的钱粮补贴百姓都不够,更遑论支撑一场大型的战争。 目前嘉陵关内的粮草供士兵日常所需足够,但要在严冬里守城半个月,恐怕捉襟见肘。 为了避免动摇军心,粮草缺乏的事只有他和几个心腹将领知晓,穆乘风同样在此之列。 穆乘风清楚他心底的担忧,低声道:「殿下,可要将嘉陵关内粮草不足的消息传信圣上,请圣上下旨从周围郡县拨粮过来。」 刚入冬时,萧元征来沂郡待了一段时日,而后便南下去其他州微服私访。 北晋发兵仓促,信使来回奔波亦需要时间,等萧元徵得到消息的时候,晋军已经渡过楚水,兵临城下。 萧元景私心里并不希望他皇兄回来,嘉陵关毕竟在前线,处处都是危险。但萧家人的固执大概是一脉相承的,从小到大凡是萧元征做好的决定,他都不可能动摇得了。 「……」 萧元景伸手按了按额角,一想到萧元征和梁承骁可能在嘉陵关对上,就觉得无比头痛,过了半天,才无声嘆出一口气:「此事容后再议吧。」 见他已有决断,穆乘风便不再多话了。 营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声响。 到了一更天的时候,外头忽然吵嚷起来,似是有人高声喊着要见王爷。 戌部的侍卫尽忠职守地将对方拦在帐外,刀剑清脆的碰撞声和警告声同时响起。 「主帅营帐,闲杂人等禁入,还不快离开!」 往常偶尔也有这种状况发生,侍卫将人驱离也就没事了。 然而今日那人似乎尤其执着,即便已经有戌部的人上前驱赶,嗓音嘶哑地喊道:「我是胡业将军麾下中郎将,东大营……东大营出了紧急情况要报王爷定夺!胡将军现在分身无术,不能亲自过来,王爷——」 自从听到东大营和胡业的名头起,萧元景的眼皮就急促跳动起来,心中顿生浓重的不安感。 他即刻起身,从桌案后绕出,沉声道:「让他进来。」 萧元景已经发话,外头戌部的侍卫自然不敢多拦,顿时松开手,放任那个衣着破烂的人冲进营帐中。 方衡刚才在粮草营假意救了半天的火,全身的盔甲都被熏得灰黑,一身呛人的焦煳味,看上去十足狼狈。 他踉踉跄跄扑进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刚要假作悲怆地汇报东大营走水的事,结果仓促间一抬头,正好不偏不倚对上萧元景那张不带分毫遮掩的脸,倏尔愣住了。 「……」 他这副傻盯着萧元景看的模样实在不敬,穆乘风几乎顷刻就沉了脸色,正要出声喝止,就被萧元景抬手拦住了。 萧元景从前并没有见过此人,亦不明白他为何一副白日撞了鬼的表情,稍微蹙起眉,冷肃问:「你有何事要向本王汇报?」 直到听见这一声,方衡才如梦初醒一般,勐地从思绪中回过神。 他出了一身虚汗,嗓音微微颤抖着,重重把额头叩在地上。 「报……端王殿下,东大营一刻钟前失火,粮草损失……不计其数。」 — 粮草本就是干燥易燃之物,加之方衡为了更保险一些,特意在士兵轮岗的间隙偷偷摸进仓中,在各处泼洒了油膏,帮助燃烧。 大火蔓延开来之后,即使几大营的兵士都集合起来施救,被烧毁的粮草仍然车载斗量。 深夜之中,嘉陵关内火光和浓烟沖天,连驻扎在几里外的晋国军营也能看见,直至天蒙蒙亮方才彻底止息。 越人倒了大霉,最兴奋的自然是城外伺机而动的晋军。 从一早上开始,梁承骁就遣了一支兵马到嘉陵关扰敌。萧元景下令全体军士闭关不出,他们便在城门外叫骂,高声嘲笑南越端王是一只缩进壳里不出来的王八,要不要他们再帮忙添一把火,把龟壳一併燎熟了,叫天下人都来看他吓破胆的丑态。 昨夜嘉陵关里的硝烟不少人都看见了,总算为先前在廉山栽的跟头出了口恶气,下头的兵士前来报信的脚步都是轻快的。 雪后初霁,帅帐内没有点炭盆。梁承骁披一身墨氅,正在不紧不慢地研究幕墙上挂的舆图,纪闻在他身后站着,两人偶尔交谈几句。 想到萧元景那个伪君子如今正在关内焦头烂额,太子殿下的心情都变好了不少,讯使没有通报就进来,也没有受到责备。 「何事?」梁承骁问。 「回殿下。」讯使恭敬地将信件奉上,「是方大人在关内传回的密信。」 「方衡?」纪闻笑说,「这臭小子,才过一晚上就沉不住气了,大概是来向您汇报昨夜的情况的。」 梁承骁扬了下眉梢,示意纪闻去拿过来:「他这回办事倒是利索,等嘉陵关破之后,多记他一等军功。」 第151页 讯使道:「昨夜嘉陵关一片混乱,方大人传信也比往日容易些,另外还嘱咐卑职给殿下多带一句话。」 梁承骁将信纸取到一半,动作一顿:「什么话。」 那兵士也是个中途递消息的,其实并不明白方衡是什么意思,挠了挠头,如实转达道:「好像是让您务必……三思而后行?」 这话听上去没头没尾,全然听不出来指代的意思。 纪闻皱起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梁承骁眉心一跳,不知为何,心底隐约浮现一层不祥的预感。他直接展平了信纸,一目十行,快速地从头浏览到尾。 而后,在长达半盏茶的时间里,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 纪闻不知那密信里到底写了什么,看梁承骁的表情,险些以为邱韦死而復生,魏王登上皇位了,给自己吓出一后背的冷汗,正要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就看梁承骁蓦地攥紧手指,把信纸揉成了一团,深深嵌进掌心。 营帐内一片死寂,讯使不清楚状况,不敢贸然出声说话。 唯有军营外的吵嚷一句高过一句,间歇夹杂着众人的闹笑声,每个字都清晰可闻——是关外的将士在嘲弄萧元景整天拿幕篱遮着脸,定然貌丑无比,天底下没哪个娘们儿瞧得上,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儿,省得祸害人家姑娘。 「…………」 太子殿下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冷笑了一声。 「外头骂得最厉害的是哪个?」 讯使不知他为什么会问起这个,支着耳朵仔细听了听,战战兢兢道:「应、应该是薛大人?」 早上去的时候,薛四就沖在最前头,大概是上回在端王手中吃了堑,誓要在沂郡替太子爷找回脸面,这会儿嗓音中气十足,问候对方爹娘的感情充沛,都不带找人轮班的。 …… 「骂得不错。」梁承骁咬牙说,「抓回来,赏二十军棍。」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的,有些人的老婆得来不容易,失去也在一瞬间(玫瑰) 第63章 真相·孤要见他 嘉陵关内。 前来商议军情的将领如流水般在帅帐中来去,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前些日子粮草营那场大火事发突然,谁也不曾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灾祸。尽管胡业一发现不对,就领着整个东大营的兵士奋力扑救,然而火势蔓延异常迅速,扑灭后的损失仍然不可估量。 胡业已经在沂郡戍了几十年的边,万万没想到在告老还乡前马失前蹄,出了这样的大错,简直内疚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等安顿完营中诸事,就红着眼到萧元景面前请罪,嚷嚷着让王爷赐他一个了断,给军营上下一个交代。 一片混乱中,萧元景让随从夺下他用来自刎的剑,只暂时褫夺了胡业的兵权,命寅部将他看押起来。 把胡业带走以后,穆乘风来向他汇报目前的状况:「王爷。属下已带人检查过,存放粮草的营地上有火折与油膏的残痕,此事绝非意外,应当是有人刻意放火。」 说着,他迟疑了一瞬,又道:「但我们询问了当日值守的士兵,无人察觉到异样,营外也有寅部严加巡逻,没有发现晋军潜入的迹象。」 线索到这里似乎断了,再往下查也查不出所以然。 自粮草营大火之后,萧元景几夜没有休息好,加之与下属议事,嗓音有些嘶哑。 他屈指揉着太阳穴,疲倦问:「那日来本王帐中报信的,可是胡业麾下的兵?」 穆乘风道:「那天的人确实是个生面孔,属下后来跟胡大人确认了,此人名叫方衡,是许久以前就在戍北军营的兵士。上个月因为在演练中表现过人,被提拔为中郎将。殿下往常去东大营巡视得少,应该还没见过他。」 萧元景沉默了片刻,吩咐道:「……让巳部盯着他。」 「殿下?」穆乘风起初有些讶然,随后反应过来,「您是怀疑——」 北晋已然兵临嘉陵关外,城内本就粮草短缺,这个节骨眼上军营后方却起了火,除了城中有内应,他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那日方衡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见到他的反应也古怪,萧元景很难不怀疑此人。 穆乘风领会他的意思,利落应下声,临走前想起什么,一手按着帐帷,神色踌躇问:「殿下,那天晋军在关外叫骂了一早上之后,忽然没了动静。」 虽然还在几里外的地方扎着营,过去频繁活动的斥候却彻底不见了踪迹,也没有将领再到城下挑衅。 如果不是九旒龙旗还高悬在晋国军营上,随风猎猎拂动,飒然张扬,无时无刻不向守城的越兵昭显存在感。他几乎以为是那北晋的新主忽然吃错了药,千里迢迢过来骂完他们王爷,打算鸣金退兵了。 他凝重道:「眼下的境况会不会是晋人的阴谋?是否要属下去查探一番。」 「……」 其实关于这一点,萧元景也很奇怪。 如果粮草烧毁之事真是梁承骁的手笔,以对方的魄力和性子,必然会趁沂郡内乱派精锐部队突袭嘉陵关,抢在他费力转圜时攻城,不给越军任何喘息之机。 面对这样的良机,还选择按兵不动,实在超出了常理。在两军对垒的情况下,甚至显得有点诡异了。 萧元景隐约有种异样的感受,可他毕竟是嘉陵关二十万守军的主帅,涉及到城中军民的安危,不得不谨慎行事,于是蹙了一下眉,道:「不必,再等等。」 第152页 「且看他想要做什么。」 — 与嘉陵关中如临大敌的景象不同,此时的晋国军营内,众人心中均是迷惑不解。 尽管纪闻这两天已经尽可能昼伏夜出,出门也贴着军营外围走,还是被一众将领齐心堵在了营帐门口,你一句我一句地质问梁承骁的动向。 「殿下这是怎么了,不是计划好了前日攻城吗,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取消了?」 「沂郡城内粮草短缺,正是趁人之危的好机会。这时候不发兵,什么时候才能打下嘉陵关!」 「……」 梁承骁平日在军中积威深重,说一不二,这群人虽然私底下嘁嘁喳喳不停,到了帅帐里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好逮着纪右卫使劲嚯嚯。 纪闻作为亲眼看过方衡信件的人,这会儿简直有苦难言。 如果再往前倒两天,就算借给他一百个心眼,他也不敢把东宫里光风霁月的谢公子,和传闻中虎背熊腰,还貌若无盐的南越端王联繫在一起。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难料,谁能想到前几天还在喊打喊杀的敌国主帅,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他们殿下日思夜想,放在心尖尖上的人——那这仗是继续打还是不打呢? 现下唯一一件好事是端王就是谢公子,以对方平素的为人,他至少不用担心亲弟弟的狗命不保。 想到眼前和打了结的线团一般的局面,纪右卫忧郁地嘆了口气,不仅是为自己,还替他们太子爷愁得厉害:「这件事,唉,说来话长。」 他这既显山又露水一嘆气,众将领心下大惊,差点以为发生了什么梁承骁都解决不了的祸事,顿时不敢再追问,你看我我看你踟蹰了半天,小心翼翼问:「那纪统领,您消息灵通点儿,能不能给个准话,这嘉陵关咱们还打吗?」 「……不好说。」 纪闻摇了摇头,伸出手,以一种看破世俗的平静姿态,隔空点了点军营以南的远方,问: 「看到那座城墙没有?」 一群大老爷们纷纷伸长脖颈,只瞧见了风雪里若隐若现的嘉陵关,顿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呃,看到了?」 原本众人猜测着是那沂郡城里藏着什么玄机,结果下一瞬,纪闻就扔下一颗震天雷—— 「咱北晋未来的皇后就在那里头呢。」 众人瞬间瞪大狗眼,下巴哐哐掉在地上:「……啊?!」 「所以跟你们说,不好说。」纪右卫深沉道,「到底是不打了,派使臣去和越国谈和亲,还是一打到底,吞併南越,顺理成章把人抢回来当皇后——就看殿下怎么想了。」 — 那日看过方衡的密信,梁承骁就下了军令,让手下的将领不得擅动,凡是违令出兵者,无论军职如何,即刻斩首。 也是在这道军令后,他在帅帐中待了足足两日,宣召了许多人前去见他。 从曾经贴身保护谢南枝的亲兵,一年前在涿县围杀端王的暗部影卫,甚至从玄武关内押来,在郡守府邸中侍弄花草的匠人。 这些人本和战事没有太多关联,一头雾水地来,又一头雾水地走,全然不知道太子爷传召他们的目的为何。 只有梁承骁独自一人立于桌案前,几乎两夜没有睡着,一块一块碎片,逐渐拼凑起了关于「谢南枝」的全貌。 …… 长久以来,谢南枝身上都笼着一层迷雾,叫人难以看透。 对方有高门世家才能养出的眼界和谋略,却偏偏搭配了一副因为过去将养不善,羸弱不堪的身子,医官也说他「恐怕曾经过得不好」。 旁人最初认识他,估计要被他冷清端方的表象所欺骗,只有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是个十足任性挑剔的性子,吃药怕苦,用膳挑嘴,睡觉也要拣熟悉的地方,稍微养得不精细一些,就要生病消瘦。 但要是真的生病了,他又很能忍,哪怕发热到身子骨虚软,照样能装得和没事人一样,还会耍心思藏起来,不让身边的人发现。 还有一件紧要的事,梁承骁至今没有想明白。 谢南枝明明是越国的奸细,来到东宫应该是为图谋不轨,然而如今回想起来,对方却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不利于他的事,反而处处为他谋划考虑。 哪怕是在身份暴露,两人已经撕破脸之后,他还是让卯部送来了那张叛军的布防图。 ——可是如果不是奸细,他到底来上京做什么? …… 那个从江城来的老匠人是在头天深夜到的军营,亲卫将他带进来时,他胡思乱想得险些吓破胆子,生怕一言不慎,就给全家老小带来杀身之祸。 然而真正到了那位据说专横残暴、喜怒无常的北晋新主面前,对方只是打量了他一番,随后纡尊降贵,亲自递过来一方锦帕。 「认得这上面绣的图样吗?」他声线沉沉地问。 老匠人战战兢兢地抬头,不敢用满是泥灰的手去接那块帕子,只好快速扫了一眼那上面的纹路。 结果只是这一眼,就叫他愣住了。 亲卫见他神色有异,从后推了他一把,严厉道:「殿下问你话呢。」 匠人于是说:「回殿下,此花名为硃砂垂枝,是梅花的一种。」 「……硃砂垂枝。」梁承骁重复了一遍,不辨神色,「孤不曾在北晋见过这样形态的梅花,这段时日在玄武关也没有,它生长在哪里?」 「这……」老匠人犹豫了半天,终于把额头伏在地上,「此花十分珍贵,只开在越皇宫里,传闻是先帝为了盛宠的宁妃所种。草民跟着郡守大人在临安时,曾有幸见过它。」 第153页 「自宁妃过世以后,应当只有端王府才有了。」 — 第二日晚间,关外飘飘忽忽下起了雪。 梁承骁走出营帐,在风雪里站了许久。 夜里视野不佳,远处的城门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模煳地亮着灯,大概是值守的士兵在防备敌军夜袭。 纪闻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心底实在担忧梁承骁的状态,大着胆子上前打扰:「殿下?」 他知道梁承骁这些天到底在求证什么。 方衡的话毕竟是一面之词,不可全然相信。可是当所有蛛丝马迹都指向一个可能的时候,再荒谬的结论也只能是真的了。 「……」 梁承骁没有回头,过了片刻,没头没尾地问:「东宫的医官是不是说过,他后脑上有撞击的青淤?」 纪闻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但梁承骁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兀自道:「那日拿到陈秉章的遗蹟,他就生了一场急病,不是寒症发作,是受了刺激,梦到往事了。」 他自嘲般一嗤:「孤嘴上说着中意他,要对他好,迎他过门,实际一点都不称责,这样明显的线索都摆在眼前了,还是半点没有察觉。」 「所以从始到终,他都没有骗过孤。」 梁承骁的声音很低,不知是在同他说话,还是在自语。 「是孤派人去涿县追杀他,他受伤失去了记忆,被燕王的人带到上京,阴差阳错在倚红楼遇见了孤。」 「无论是崔郢,还是南郡那张布防图,不是欺骗后的补偿,是他走之前给孤铺好的路。」 「……原来是孤一直在误会他,辜负他的心意。」 北风唿啸吹过,雪花落在他的衣袍上,很久才晕开一点痕迹。 风雪这样大,他连一件大氅都不披,好像能在这里站成一尊远眺沂郡的石像。 纪闻看得心惊,忍不住低声劝:「殿下,谢公子的事之后再说,您这么久没休息,要不然先回去歇一会儿?」 「不必。」梁承骁说,「孤很清醒。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他回过身,即便两天没睡过整觉,眸光仍然慑亮得惊人,沉声道:「……孤要见他。」 乍一听见这句,纪闻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要连夜翻城墙去萧元景的营帐,急忙阻拦他:「殿下不可!如今寅部巳部都在嘉陵关内,您可千万不能以身涉险啊!」 虽然说南越端王是他们殿下的旧情人,但十二部的刀剑可不长眼睛。万一出什么意外,他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满朝文武追着砍。 梁承骁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谁说孤要硬闯?」 「方衡不是在关内吗。」他拂开了肩头落的雪,冷静道,「如果萧元景就是谢南枝,他不可能看不出端倪。」 「让方衡找个机会出城,不必遮掩得太干净,孤要放饵钓鱼。」 【作者有话说】 大家放心,他真的很恋爱脑(x 第64章 重逢·愿者上钩 沂郡,端王府。 凤先生在府上憋闷了多日,总算凑上萧元景从军营回来的时候,晨间还未过卯时,就气势汹汹到了主院讨要说法。 萧元景昨夜回得迟,又是三更才吹的灯。戌部的侍卫在门口拦着他,没让他进去,他便在院门前把轮椅一停,一副来质问负心汉的样子,恼火地朝里道: 「萧元景,你是人不是!晋国大军都打到嘉陵关门口了,你还让其他人瞒着我?!」 「你心甘情愿给萧元征当刀使就算了,那北晋的太子又是什么好东西!我就说当初应该让他死在叛军手里,好过这会儿养痈遗患,养出匹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他身边的长随也是看他闹脾气闹得厉害,无可奈何才推他过来,没成想小公子身体虽弱,性子竟然这般彪悍,叉着腰音声如钟,完全看不出久病之人的样子。 眼看一旁站着的戌部侍卫表情都不对了,长随赶紧劝解自家公子:「公子快小声些吧,王爷此刻还在休息呢。」 大敌当前,后方又出了这样的祸事。可想而知,这些时日里萧元景几乎没有安歇的时候。 他本意是想让公子体谅体谅王爷,但凤先生却冷笑了一声,并不吃这一套。 「他原本可以安安心心在王府养病,非要去军营受冷受冻,谁害的?」他咬牙道,「我今天倒要问个清楚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东西,萧元征是这样,晋太子也是这样——被狗咬了一次还上瘾了吗?」 …… 外头吵闹的劝架的沸反盈天,里屋睡得再沉也要惊醒。 过了不久,房门被推开,萧元景披一身狐裘立在檐下,眉宇笼着化不开的沉郁之色。 他大约是歇下不久又被吵醒,心情并不算好,周围的随从要上来侍奉他,但瞧见他的脸色,均识趣地垂首不动了。 萧元景的视线扫过院外怒气沖沖瞪着他的凤先生,恨不得找地方藏起来的长随,和面露羞愧的戌部侍卫,声音淡而沉:「谁带小公子出来的?」 他往常就是这副少有颜色的样子,只要语气稍重一些,旁人就知道他这是不虞了。 长随当场冷汗就下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忙说:「王爷,是我考虑不周。」 前些日子圣上忽然微服私访到沂郡,萧元景起初不知晓,等到得知此事后,严厉叮嘱了凤先生在别庄安稳待着,切不可与金翎卫撞在一处。 第154页 起初长随还规规矩矩遵守着这一条,但随后萧元征离开边塞,往淮阳南巡,他们小公子又是正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怎么愿意被一块儿圈起来的地方困住,便逐渐松懈了。 凤先生也没想到他说了这许多,萧元景在意的竟然是这件事,不由得呆呆睁大了一双凤眼,一时语塞。 萧元景瞥了一眼旁侧站着的戌部侍卫,后者立刻会意,低头说了句「公子冒犯」,就要上前强行将他带离院子。 眼看好不容易闹的这一场又要被不轻不重地压下去,凤先生反应过来之后,拒不配合地甩开旁人的手,一圈眼眶都气红了,高声道: 「整日就知道看着我管着我,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个十岁的小孩是不是?」 「现下粮草也断了,你拼死拼活守着嘉陵关能守几日?凭什么他萧元征在后头高枕无忧,叫你做这流血送命的事!」 「我知道你念着他当年帮了你,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天大的恩情也该还请了。」 「权欲易生贪邪,你是没变,他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坐了这么久,你能保证他一直不变吗?」 他抗拒挣扎得厉害,戌部的人担心伤到他,到底没敢下重手,稍有不察,反让他挣脱了。 萧元景站在台阶上,像是觉得倦怠似的,微微阖上了眼帘,打算转身离开。 然而才偏过身,就听院落里一声强压着抽噎的:「哥——」 「……」 萧元景的身形一顿。 「哥。」 陈凤亭在背后叫他,嗓音带着少年独有的倔犟。 旁边的随从原本想劝阻,但看见他轻微发着抖的单薄嵴背,顿时被惊住,讷讷不敢动了。 「萧元征——圣上如果还剩下几分手足情,为何淮阳事变后,高氏最后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他一字一句嘶哑问。 「陈家满门英烈,祖父和父亲都是为国捐躯,为何现在还蒙着谋反的罪名,凡是过往与陈家有分毫交集的姻亲门徒,全被排挤打压,出门抬不起头,人人都能唾骂几句?」 「我不信姑母那样温柔平和的性子会纵火自焚,我知道你也不信——你要是真的对萧元征毫无保留,为何至今不敢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你骗得过旁人,难道还骗得过自己吗!」 …… 穆乘风接到消息,匆匆赶来时,仓促听到的就是这最后一段。 他的脸色一变,下意识抬头,去看他们王爷的表情,却见萧元景垂下眼,半张脸掩在檐下的阴影里。 「送公子回别庄。」 他最后吩咐,从始至终都没有应陈凤亭的一句话。 — 陈凤亭最终还是被戌部带走了。情绪激动到极致时,他隐约有毒发的迹象,好在长随身上携带了解药,就水服用后缓过来不少。 穆乘风摸不透萧元景此时的情绪,随他回到房内之后,欲言又止了片刻。 萧元景瞥他一眼,在桌案后坐下,一边敛起衣袖研墨,一边未卜先知一般询问:「巳部有消息了?」 见他已经猜到,穆乘风便暂时按捺下心底的担忧,不再隐瞒,汇报导:「回殿下,那名叫方衡的中郎将近日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迹象,昨日晚上下值之后,巳部发现他总是在城门口打转,不知在做什么。」 「倘若此人真是晋国派来的细作,恐怕须防着他将探得的消息传回敌营。」 虽然穆乘风没有把话说绝,但心里已觉得此事十有八九为真,这两日特意交代巳部把人盯紧了,切不可让他活着离开嘉陵关。 萧元景提笔在砚台上蓄墨,淡淡道:「从前伪装得滴水不漏,无一人发现他的异状,昨日就忽然露了破绽,还正好被巳部凑上,倒真是凑巧。」 穆乘风一愣:「殿下的意思是……」 王爷摆明了意有所指,他正待细想,就听萧元景低声嘆了口气:「也罢。关内如何?」 穆乘风说:「属下已经照您的指示,尽力安抚各位将领了,但东大营被烧毁一事仍然对军心有所动摇,不少大人应当猜到关内粮食储备不足了。」 说着,他顿了一下,有些为难道:「邓羌清点了余下的粮草,大约还能支撑十日左右。」 「……」 尽管有所预料,等得到确切的消息时,萧元景仍旧心神一晃,墨汁滴在宣纸上,洇出大片的黑色。 ——梁承骁这一手棋下得的确精妙。 他想。 几乎是堵死了他的退路。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那关外呢?」萧元景搁下笔,问。 穆乘风迟疑了一瞬:「关外……一切照旧,卯部并未探得他们的任何动向。」 伴随晋军按兵不动的时间越长,他心底的匪夷所思感也越重。 哪有两国交战是两边的兵士一头一个地方扎营,整日除了见傍晚时候的炊烟,一点动静没有的——难道是这群人跋山涉水来嘉陵关外野餐的吗。 「……」 一日两日不动或许是计谋,时间一久,那必然是有其他原因了。 结合方衡这段时间的异动,萧元景逐渐有了猜测。他不自主地隔着衣物,按上袖里藏的红玉匕首,心绪复杂和酸楚兼有之。 梁承骁已经察觉了吗? 以如今的局面,除非鱼死网破,嘉陵关很难守住。 如此周折地设一个局,就是为了引他现身,有何必要? 第155页 还是说,对方的意思是——只要他出面,以一人之身承受北晋新主的怒火,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倘若真是这样,他倒没什么怨言,无论是死还是做阶下囚,总好过叫全城的百姓和军士受殃及。 往后十二部收归一主,也算是……没有让兄长为难。 穆乘风还在等着他的回覆,萧元景没过多久就收敛思绪,恢復一贯的沉静模样。 「跟着方衡。」他平静道,「如果他要出城,不必阻拦,让人来回禀本王。」 — 两日后的深夜,嘉陵关外浓雾瀰漫。 总算等到起雾的天气,方衡寻了个守卫不备的机会,趁夜色从偏门摸出了城,驾一匹快马从山道回晋国军营。 廉山本就是荒僻之地,林木横生,山路崎岖。加之夜深雾重,往前只能勉强看到五十步外的景象,再多只能凭藉方向感。 方衡没走多远就觉得瘆得慌。他知道萧元景一定派人跟着他,但仔细留意了附近,又没有察觉任何动静。 浓重的雾里,仿佛有看不见的眼睛在冰冷窥伺,叫他后背直发毛。 大冬天的,方中郎将出了一身热汗,心底一边叫苦不迭,太子殿下这是给他安排了怎样一桩刀尖舔血的差事,一边压低了身子,让骏马跑得快些、再快些。 …… 与此同时,廉山山脚下。 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停在林间雾中,从远处几乎看不到它的轮廓。 厢内点着微弱的烛火,萧元景阖着眼养神,穆乘风抱剑守在他身侧,时时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萧元景不说话,穆乘风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握着剑鞘,忍不住低声道:「殿下明知今晚这一出是陷阱,何必亲自以身涉险,叫属下带人前来就是。」 萧元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曲起指尖,轻缓地叩着扶手:「方衡如今走到何处了?」 穆乘风估算了一下时间:「应该到半路了,巳部一直跟着呢。从廉山下来只有这一条道好走,约莫再过一盏茶的功夫,我们就能堵到他了。」 萧元景神情难辨地「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 寒风唿啸着掠过树梢,掀起枝叶摩擦的沙沙声响。 尽管马车外有戌部其他人重重把守,穆乘风仍然高度集中着精神,丝毫不敢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附近隐约传来轻而杂密的脚步声。 穆乘风霎时心神一凛,仓促转过头,正好见萧元景睁开了眼。 「……来了。」 他像是早有预料似的,轻声说。 车外的刀刃出鞘和兵戈相撞之音很快响成一串,起初激烈难当,而后不知来人用了何种手段,竟没过多时,就将外头的反抗尽数制服了,只余下一片叫人心存不安的死寂。 透过不遮光的帷布,两侧有火光一盏一盏亮起,将浓雾照得透亮。 穆乘风蓦然攥紧了手中的剑,正欲起身挡在萧元景面前,却被萧元景伸手拦下了。 「本王心中有数。」 他深深看了穆乘风一眼,眸底含着令人心惊的波光。 时间紧迫,来不及每件事都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 他攥紧了指节,语气发涩道:「如果皇兄提前回来,便託词说本王寒症復发,在府中静养,不便见人——晋国退兵前,不可告诉他今晚的事。」 至于剩下的……他相信他皇兄会处理好。 萧元征绝非守成之君,只要嘉陵关不破,南越就有退路。 穆乘风从少年时就跟在萧元景身旁,都到了这种时候,哪会猜不到他的想法,顿时心下大震,思绪将近陷入空白:「……王爷?」 然而萧元景显然心意已决,不容任何置喙。他镇定地整理了衣装和仪容,预备掀开车帷接受命运。 下一瞬,帷布就从外被撩开,火光透过昏暗的车厢照入。 像是一时被晃了眼睛,萧元景怔了须臾。 冬雪终于从上京下到了沂郡。 他经久未见的那位故人身披银甲,盔胄映着辉光,眉目英挺锋利,站在马车外,灼灼视线第一时间就锁住了叫他魂牵梦萦的人。 梁承骁径直无视了车上的闲杂人等,轻挑了下眉梢,对萧元景道: 「端王殿下是自己下,还是想让孤抱你下来?」 【作者有话说】 萧:下决心打算赴死 梁:本来怕吓到老婆,想等老婆自己下来,后来实在等不住了(一把掀开车帷,孔雀开屏.gif) 所以你俩直钩钓鱼的到底是谁啊!! 修了一下前文,明天更新! 第65章 问情·与君度良宵 在下定决心出城之前,萧元景原本以为自己逃不脱阶下囚的命运。 然而梁承骁似乎没打算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难堪。达成目的后,晋军严防死守的包围圈很快让出了一条通道,默许戌部的人尽快离开。 随后,他被纪闻毕恭毕敬地请上了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 夜色深重,看不清窗外的景象。 纪闻没跟他说要去哪,但是按马车行进的方向,确实是离嘉陵关越来越远。 围绕在附近的马蹄声齐整有序,在黑暗中如同雷鸣阵响,不容忽视。 梁承骁这次大约带了倚重的精兵过来,与从前经歷过的小打小闹不可同日而语,难怪戌部在他手上吃堑。 第156页 出动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截留他一个人——难道是怕他半路跑了吗? 萧元景的心绪有些杂沓,他无意识攥紧了车座上铺的绒毯,担忧他失联的消息传出后,如果十二部譁然惊变,穆乘风一人大概难以控制,然而此时与晋军硬碰硬,显然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做法。 一面是错综难辨的局势,但另一面,他又忍不住去想刚才在马车上看到的一眼。 阔别数月,太子殿下几乎没什么变化,仍旧俊朗锋利,威势沉沉,全然看不出过去这半年里经歷了怎样的风浪。 可是灵帝横死,黄旗军叛乱和邱家的兵变接踵而至,上京的波涛汹涌隔着一道楚水,都能在卫延寄来的信纸上窥见一二,何况是夺嫡的亲歷者。 他是否也有深陷危笃之境,置死地而后生的时候? 在越地得知真相以后,他是不是……还在恨他? …… 离开廉山后,马车平稳行驶了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篝火的亮光透过车帷映照进来,两侧也有了士兵走动和行礼的声响。 萧元景心知,这是到了晋国的军营,大概很快就会有人来押他去监牢。 亲卫都退去了,车外很快没了动静。他迟疑了一阵,正犹豫要不要自己下去,帷布就被掀开了。 风雪顺着前窗飘进来,周围一片亮堂。 叫萧元景讶异的是,他并没有如先前所想,被押送到军营外围,放眼望去,附近守卫严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反倒更像是在——主帅的营帐外。 梁承骁见他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着自己怔怔发了半天呆,神情是罕见的错愕和茫然。 实在是怎么看都可怜可爱。 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下自看到萧元景起,就想把对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瞧见的强烈冲动,语带嚯笑问:「盯着看了这么久,才半年没见,就不认得孤了?」 萧元景没有应他这一声,眉尖蹙着,思索对方这么做的用意。 「……」 当初已经哄到主动坐在怀里,趁着起床气随便亲随便抱的夫人,转眼变回这副生人勿近的防备模样。 梁承骁面上没有波澜,心底的滋味却复杂难言。 他的目光一寸寸梭巡过萧元景的五官,虽然看上去与「谢南枝」离开的时候无异,但他就是无端觉得对方瘦了,气色也不好。 ——所以萧元徵到底是怎么养的人? 太子殿下不虞地想。 不会养就送到晋国来给他养。 看萧元景还是不动,梁承骁的语气不自觉缓和了些:「先出来吧,我们回去说。」 「这里太冷了,你受不了风。」 他伸出手,本来想让萧元景借力下车,然而他的态度不知让萧元景有了什么联想,对方凝滞了一瞬,表情霎时沉下来,避开了他的手。 「殿下想要报復我,有千种万种办法。既是成王败寇,萧某也认了。」他的脸颊苍白得没有血色,冷声道,「何必用这种折辱的法子。」 他做好了这句话会激怒梁承骁的准备,但实在不愿意做那以色侍人的荒唐事,抿唇瞪着他。 却不想,梁承骁听了之后,眉梢越扬越高。 「折辱。」太子殿下语义不明地重复了一遍,深深看着他,「你觉得这是折辱?」 「……」 他的神情让萧元景有种熟悉的预感。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可是车厢内狭小,避无可避,梁承骁已经探身进来,熟练地一手搂腰,一手抄膝弯,轻松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梁承骁!」 萧元景没想到他真敢在军营里言出必行,一时间又惊又怒,抓着他的肩膀,脱口喊了他的名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熟稔和恼意。 「孤在。」 太子殿下平时拉开三石的重弓都轻松有余,此时故意颠了他两下,等到怀中人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才满意地把人抱稳。 「看来端王殿下对孤的成见很深。」梁承骁把重音放在了最后,一字一顿道,「如今不会有人打扰,孤有的是时间同王爷好、好、叙、旧。」 …… 为表避嫌,纪闻原本在马车另一侧守着,听到声一个激灵,从车辕后探出头,紧接着就看到了时隔半年的相似场景。 左右守卫不全是东宫出来的亲兵,无意间瞥见这一幕,一个个全呆成了木桩,半天也没想起捡掉了一地的下巴。 吵吵闹闹点好啊。 纪闻无不感慨地想。 等两人进帐之后,他才老神在在地背着手,从车后绕出来,威严地咳嗽了一声,示意外的侍卫都识趣点,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 要不怎么说太子爷雷厉风行呢,这不,咱北晋的皇后这么快有着落了。 — 梁承骁直接抱着萧元景回了帅帐。 室内提前燃起了炭盆,到处暖融融的,和煦如春日。 桌上原本摆放着舆图军报等物件,梁承骁一眼没看,全部扫落了,把人放在议事的桌案上。萧元景十分不愿意配合,直起身要下来,只是还没有成功,就被握着小腿拉到了近处。他挣扎着踢踹了两下,也被对方毫不费力地制服了。 与此同时,梁承骁倾身往前,卡进他双膝中间,掌着他的下颌,迫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聊聊?」他说。 尽管语气是徵询的,动作却没什么礼让的意思。 第157页 帐中没有点烛火,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一片。 萧元景的指节不自觉蜷了一下,以为梁承骁要同他算潜入北晋,图谋不轨的帐,只是还没开口,就听梁承骁问他: 「为什么不告而别?」 「……」 ——为什么不告而别。 帐外风雪不止,萧元景本来不想作声,行宫那一晚的夜色裹挟着烛光,顷刻间撞入他脑海中。 疾风骤雨声里,他闭着眼装睡,梁承骁撩开帷帐,专心看着他的目光仿佛跨越了时间距离,与现下的场景重合。 梁承骁长久凝视着他,似乎要透过瞳仁,看进他灵魂深处,问:「南郡叛军的布防图,是你让人送来的吧?」 「送了礼又不露面,是真想和孤桥归桥,路归路,互不亏欠吗。」 「……如果不是方衡在军营里见了你一面,你打算瞒着孤到什么时候?」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口的。 直到现在,梁承骁仍然为这一个月的事心有余悸。 欺骗他还是小事,他可以不去计较。倘若他真的在不知情的状态下令军队攻城,届时两军混战,刀剑不长眼睛,万一有哪支射出的流矢伤到了萧元景,他大概一辈子都要活在悔恨里。 许是他的眼神太炽热,甚至过于烫人了,萧元景很快移开了视线,嗓音有些滞涩地回答:「……殿下想太多了,我不知道什么布防图。」 「上京那段时日,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乌龙。眼下一切都回到正轨,早点忘了对我和殿下都好。」 「如果殿下还在气我的欺瞒,任意处置我就是。」 梁承骁撑在桌案上的手倏尔握紧了,沉沉盯了他一会儿,竟是笑了。 「你不知道?」他说,「那孤领兵去南郡平反时,冒着大雨替孤去向崔郢说情的又是哪个?」 「王爷这张嘴倒是能言善辩,当初在山阴时,还捨得对孤说几句甜言蜜语的好听话,如今白的都能颠倒成黑的了。」 两人靠得太近了,相隔不过几寸,稍一低头,唿吸都能交抵在一处。 自恢復记忆以后,萧元景再没和他有过这样的接触,隐约有几分不适应,略微往后靠了靠,维持着平和的表情,道:「我不是喜欢拖欠恩情的人,殿下在我失忆时多有照拂,我自然要投桃报李。崔老做过我几日的老师,我同他说几句不是难事,殿下言重了。」 他平静说:「听闻您已经了却心愿,将晋国上下收归一统。我该报答的也报完了,从此与殿下清清白白,恩怨两讫。」 「假使让您误会,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梁承骁的神色逐渐黑沉下来,他压着燥气问,「你就这么急着和孤撇清干系吗?」 萧元景收在袖子里的指甲用力到快要嵌进掌心里去。 但他恍若察觉不出分毫痛感似的,反问梁承骁:「那殿下呢?」 「殿下得知我是越人的时候,不曾憎恨过我么?」 那些一直以来覆在他身上的温和假面仿佛在须臾间褪去了,他偏过头,没有看梁承骁,一字一句,声音冷淡清晰道: 「殿下是不是忘了,去年沂郡之役,是本王命人请来了黑苗的蛊师,令攻城的晋军死伤惨重。」 「今年年初时,殿下从临安回晋,是本王下令让巳部追杀使团,势要将你留在南越。」 「殿下率三十万精兵南下,侵占的是南越的国土,流离失所的是本王的子民。」 「……本王与殿下生来势难两容,殿下恨本王是应当。」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 他自以为这话已经称得上薄情狠心,换成任何一个人听了,估计都要心寒失望。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 话音落下后,梁承骁沉默了许久,深深拧起了眉。 帐内一时陷入寂静,只能听见营外唿啸的风雪声。 黑暗里万物的界限都被模煳了,萧元景难以看清他的表情,只能尽力忽视胸中漫上的酸涩情绪,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梁承骁往后退了一些,给他留出透气的空间,过了半晌,才抱着手臂,冷不丁地开口: 「王爷这样问心无愧,为何不敢看孤的眼睛?」 萧元景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梁承骁就蓦然抓住了他的手腕,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把人往怀里一拽,轻车熟路地从他衣襟里摸出一把匕首。 「还有。」 他把那柄眼熟的红玉匕首在掌心抛玩了片刻,要笑不笑问。 「既然势难两容,你随身带着孤送你的匕首做什么?总不是用来睹物思人吧?」 「……」 眼见着逮了半天的狐狸又要闷头往雪里跳,太子殿下哂笑了一声,把那柄匕首掷在铺了绒毯的地上,不轻不重地一记响。 「孤想通了,这事实在没必要问你。」 他摇头说。 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以后,萧元景睁大了眼,刚要抵着他的胸膛推拒,就被制住双手,利索地按到了一边。 「……孤看过一会儿,你还说不说得出这些凉薄话。」 梁承骁握着他的下颌,不客气地俯身下去,做了从见面以来他最想做的那件事。 想不想,念不念的,有更加直截了当的求证方式。 不比他在这里虚度春宵,听小骗子胡言乱语要好。 第158页 【作者有话说】 太子殿下(大尾巴狼版):老婆爱不爱我,试一下就知道了 第66章 卿卿·你不想我吗 将近天明时分,风雪停了,不再有雪子与布帐摩擦的沙沙声响。 几日前,那名江城的匠人受召来军营的时候,曾捎来两盆玉堂春雪,说是越地名贵的梅花花种,献给梁承骁赏玩。 梁承骁当时听了,没说什么,只让纪闻带下去处置。 在军营里当值的亲卫都是粗人,动武在行,侍弄花草那是半点经验都没有的。纪统领潇潇洒洒做了甩手掌柜,其余人围着花盆犯了半天的难,觉得那梅朵皎白如覆了一层雪,零星缀在枝头,含着幽幽的冷香,好看是好看得紧,但也娇气得紧。 这样金贵的品种,搬到点了炭盆的营帐里肯定不行,搁在冰天雪地里又怕冻着,一群人最后思来想去,想着这既然是殿下的东西,干脆把花摆在了帅帐中,又专门拨了一个兵,负责白日里把它搬出来见见太阳、吹吹风。 昨夜军营里混乱了一阵,值守的亲卫得过纪闻吩咐,面红耳赤地退到了离主帅营帐几丈远的地方,低头装作暂时成了聋子,都忘了还有搬花这件事。 等到第二日想起来的时候,那梅树已经歷了一夜摧折,受过寒风,承过霜雪。花瓣被蹂躏过度,萎靡可怜地垂闭着,玉蕊中含着融化的露水,颤颤巍巍地滴落下来。瞧得众人既惊奇又怜惜,连忙把它移到见光处。 …… 罗浮亭晚沾疏雨。便一晌、胭脂尽吐。 神游蓬岛三千界,梦绕巫山十二峰。* — 萧元景这一夜歇息得并不安稳。 昨晚临结束前,他支起酸软的腰背,扬手给了梁承骁一巴掌。 他能清醒地撑到这时候已是强弩之末,梁承骁明明可以握住他的手腕轻松制止,却等在原地不躲不闪,半边脸都被打偏过去。 等这响亮的一声落下,他重新转过头,表情没有分毫变化,扣住萧元景的手掌,贴上刚才被打的地方,问:「解气了?」 萧元景的胸膛不断起伏着,情绪震盪难平,碰着对方脸颊的指尖也发抖。 他其实说不清他究竟为了什么事动怒。 又或者,他气的根本不是梁承骁,而是一再放任对方得寸进尺的自己。 梁承骁大概看出来了,微微用劲,把人抱到膝上,一手环着那消瘦了寸余的腰肢,轻声细语地哄:「好了,不生气。是孤厚颜无耻,色慾薰心,不仅没看出你的身份和心意,还在两军对垒的时候将端王殿下强掳来欺负。」 「孤不是东西,你要是心中还介怀,再扇孤两下也使得。」 萧元景让他抱坐着,掌心底下就是他烫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 他有心想哑着嗓子,叱骂梁承骁几句,只是话才涌到嘴边,眼圈无端地有点泛红。 「你疯了。」 萧元景喃喃道。 ……可是他大概也差不多。 北晋三十万大军就驻扎在嘉陵关外,随时有吞併他母国的可能,而他却在晋国军营中,与敌军的主帅纠缠不清。 实在是荒唐至极。 梁承骁好像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指腹摩挲过他的眼角,拭去那点残存的温软湿意。 「疯了就疯了吧。」梁承骁说,「你当初什么都没留下就走了,唯一托薛四捎给孤的还是一句『以后不要再相见了』。孤这半年里没有哪天能安寝的,半夜醒来气得心肝肺都疼。」 「你说孤恨你……对,孤确实恨你。恨你隐瞒身份,来东宫是另有目的,更恨你薄情负心,招惹了孤又想跑。」 屋里的炭火燃了大半夜,微微有些冷了。 他还记得萧元景畏寒,把人往怀里揣了揣,让余温未散的锦被将两人裹起来,语带自嘲道: 「在南郡的时候,孤真的对你动过杀心。但是还没气几天,又忍不住想,来晋国是否并非你的本意,你是不是也有苦衷——想着倘若孤抓到你,定要好好让你吃个教训,叫你知道害怕了,往后才不会离开孤。」 「后来上京宫变,邱氏倒台,叛党是清完了,国内局势未稳,百废待兴。」 「听闻孤要发兵南越,崔郢领着一群大臣在朝上把孤骂得狗血淋头,说孤穷兵黩武,目光短浅。」 「可是想到你就在越国,孤一天都等不下去。」 「……」 那之后发生的事,两人就都知道了。 自重逢以来,晋越两国的纷争有如横在两人之间的鸿沟,纵深不可弥合,时刻提醒着当下温存的虚假,他们生来彼此敌对。 萧元景的心绪冷了冷,本来要移开眼去,却被梁承骁掌着脸转回来。 「晋军渡过楚水那一晚,玄武关下了大雪,听说在江南几十年难遇。」他没头没尾地问,「你知道孤那时候在想什么吗?」 萧元景怔了一瞬,仿佛受到某种不知名预感的昭示,按着他肩臂的手不自觉抓紧了,唿吸也急促起来。梁承骁恍若未觉似的,深深凝望他: 「孤当时在江边看雪,看着看着,忽然忘记了别的事。心想越国这么冷,你又向来体弱。」 「如今没人在旁哄着顾着,是不是又犯了寒症,没有蜜饯就使性子不愿意喝药。」 他嘆了口气:「撇开那些身份和枷锁,卿卿,你不想我吗?」 …… 第159页 夜里一切都是静的,炭火也静悄悄的,没了燃烧的声响。 不知为何,萧元景感到眼眶一阵一阵地发酸,喉咙也干涩难言。 ——好像在几个月后的这一刻,在梁承骁面前,他终于体会到了迟来的委屈。 是的,委屈。 失忆后流落异国并非他自愿。山阴初醒时,他也有过混乱迷茫,自我诘问的时期。只是他从来不会将弱处示于人,独自消化过就算了结。 而后南郡事变,两人因此分道扬镳,梁承骁领兵平定内乱,他回到越国,替皇兄清理高党余孽。 生离半年,再重逢竟然是嘉陵关外兵戎相见。 寒症发作时他没有感觉,抱病处理军务对他来说也是常事,只是吃药很苦,军帐很冷,故人相遇却不能相识。 往年沂郡也会下这么久的雪吗。 他想。 如果不会的话,为什么怎么捱也捱不到开春。 …… 梁承骁对他的情绪十分敏感,许久没等到他的回应,下意识要去碰他的脸,却被萧元景偏头避开了。 「元景?」他心中一紧,低声安抚道,「没事了。」 萧元景静默了一会儿,说:「……无事。」 他没再抗拒梁承骁抱他,极倦怠似的合上眼,窝在对方怀里不动了。 这副几乎是回应的姿态反倒让抱着他的人愣了,梁承骁顿了顿,心底不可自抑地浮现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正要点燃几案的烛火,好好看看失而復得的心上人。 刚一动弹,就听萧元景打了个哈欠,用一种不咸不淡的口吻道:「前几天夜里,殿下是不是烧了我几大营的粮草?」 梁承骁:「…………」 太子殿下蓦然定住了,一些被遗忘的记忆瞬时涌入脑海中。 嘉陵关失火后没多久,方衡就带出了萧元景就是谢南枝的消息,随后几日,他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萧元景身上,完全把先前干过的缺德事抛在了脑后。 如果早知南越的端王就是他跑掉的太子妃,他就把三十万大军的兵器换成聘礼,客客气气地来向萧元徵求娶了,哪会像现在这样赔了夫人又折兵。 就算不用睁眼,萧元景也能感觉到身下垫的「靠枕」在一寸一寸变得僵硬。 他轻轻笑了一声,终于有扳回一城的实感。 「睡吧。」他说,「想想明日怎么和我交代。」 — 许是因为疲累的缘故,即便在不熟悉的环境里,萧元景很快沉沉睡去了。 梁承骁抱着他躺了许久,神志清明,没有半点困意。等到快日出的时候,才小心地把人放在榻上,起身从帅帐中出来。 亲卫就在不远处守着,看到他掀开帐帘走出,忙上前行礼:「殿下。」 「去烧些热水备着。」梁承骁说。 萧元景平日就爱干净体面,昨夜是太累了没精力,等第二日一早醒来,估计要好好清洗沐浴。 军营中的条件不比东宫,侍卫均是大大咧咧的粗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上更要顾着。 亲卫刚应声,又听他道:「再煮碗粥来,要软和的精米,煮得浓稠些,配点心和清淡的小菜。」 「啊?」亲卫听完傻了眼,张着嘴磕磕巴巴道,「可是殿下,咱们营里将士吃的都是粳米啊。」 点心更是让他上哪儿找去,谁家出行打仗军营里会配厨子做这个。 梁承骁睨了他一眼,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这里没有,就不能想想哪里有吗。这么大的军营,难道一碗粥都煮不出来?」 他都这么说了,亲卫只能苦哈哈地应下,心底盘算着现在翻城墙去嘉陵关打劫稻米还来不来得及。 然而刚起了个念头,太子爷的视线就如同未卜先知一样扫过来了。 「不准去沂郡强抢。」他强调说。 「……是。」 亲卫于是默默转变了想法,决定原路回去敲诈那江城的都督。 …… 亲卫退下以后,梁承骁又把昨夜负责值守的薛四喊了过来。 上回平白无故挨了二十军棍之后,薛四也得知了谢南枝就是端王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瞪大眼屁股朝天地在庵庐里躺了两天都没睡着,简直想穿越回过去,把虎儿吧唧当着谢南枝面骂端王是缩头王八的自己掐死。 好在行军纪的都是自己人,二十军棍意思意思就煳弄过去了,没过几天他就恢復了能跑能跳的样子。 这会儿听见梁承骁传唤,薛四赶紧谨小慎微,低眉顺眼地过来了:「殿下有什么吩咐。」 梁承骁此时心情尚可,唇边隐约噙着笑影,抱臂说:「把各营将领都叫到一块,孤要升帐议事。」 「……」 薛四震撼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还未从廉山背后露出来,四野更是一片黑沉。 大冬天的这个点,鸡都还没起。 他犹豫地又确认了一遍:「您是说——现在吗?」 话音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顶着太子殿下颇具压迫力的目光,他麻熘地放弃了那点有但是不多的同僚情谊,连滚带爬地跑了:「属下遵命!这就去把他们全都叫过来。」 【作者有话说】 *改写自两首宋词:《海棠春·已未清明对海棠有赋》《窃见》,罗浮喻指梅花,引唐典。 老婆第二天醒来,发现营帐里全是某人开完屏掉的毛 第160页 第67章 温存·两不疑 第二日晨间,萧元景醒来的时候,旁边并没有人。 被褥已经凉透,梁承骁大概早就起身了。帐中的炭火倒是重新点上了,室内暖融融的,催得人忍不住犯困。 亲卫送来了热水和早膳,他便没问梁承骁的去向,先用了些粥汤和小食垫胃。 萧元景对饮食一向挑剔,不合心意的往往三两口对付过就完事,但今日的清粥刚一入口,他就扬起了眉。 「这是淮阳的贡米,你们从哪找来的?」他问亲卫。 「……」 亲卫没好意思说,他们连夜回去打劫了江城都督府,如同土匪过境,把那老头偷偷摸摸藏起来的小金库搜颳得一干二净。 但这话肯定不能明着讲,他只好咳嗽了一声,欲盖弥彰道:「我们……与城中的商贩交易了一些。」 这个藉口简直找得漏洞百出,萧元景自然不会信,略微想了想就猜出了事情的原貌,顿时感到有些好笑。 「嗯。」他没有拆穿对方,心里考虑着何时寻个由头,补偿江城都督一番,「你下去吧。」 「是。」亲卫如蒙大赦,赶紧退出了营帐。 萧元景在帐内沐浴清洗过,等要更衣时,看到案台上放的几套衣物,略微一顿。 书棋和阿九这回都没有跟着来南越,亲卫不知道他平时的衣着习惯,准备的时候以防万一,多送了几件不同风格的服饰。 木盘正当中摆的是一件明红的衣袍,衣襟与袖口均用丝线绣着穿枝花纹,在其余的青白色中艷得晃眼。 他垂下眼,若有所思地忖度了片刻,指尖最后抚上了那件灼灼的红衣。 …… 纪闻接到传召,一边应声,一边掀开帷帘走进:「公子,您找我有事……」 话音还未落,他就瞥见了坐在桌案后,取了一册兵书在看的萧元景,倏忽愣住了,嗓音也卡在了喉咙间。 萧元景像是恢復了从前在东宫的状态,看不出拘束和身处敌营的紧张。他抬起眼,平和地招唿道:「许久不见,纪大人。」 这一声「纪大人」直接将纪闻的思绪从半年前拉回了当下,纪右卫的心情难以言喻地复杂了一阵,同时也意识到,面前坐着的不再是东宫那位无权无势的谢公子,而是南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室亲王。 他咳嗽了一声,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是有半年没见了。过去多有冒犯,还请公子……殿下见谅。」 过去如何,萧元景根本没放在心上,语气不以为意:「时间太远,我都忘记了。」 暂且不提东宫上下当初都对他十分敬重,找不出「冒犯」的地方,哪有回过头来倒打一耙,责怪不知情者的道理。 纪闻揣测着他的想法:「殿下可是要找我们太子爷?他应该在前头议事,我这就过去替您传话——」 萧元景没有否认,只说:「他的事之后再说。」 他将书册放回桌案上,轻描淡写道:「纪廷如今在寅部大营里,我命邓羌把他看押起来了,没有伤及他性命。」 「……」 纪闻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松了一口气,感激地向萧元景行礼道谢:「殿下大恩,纪闻铭记于心,没齿不敢忘。」 萧元景摇了摇头:「无事。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听言,纪闻的神色严肃起来:「您说。」 萧元景静默了片刻,道:「半年前,我离开山阴时,南郡起义军猖獗,潞州还埋伏着邱家的数万精兵。」 「晋帝能拨下的兵力有限,照理说,此局胜算渺茫。」 卫延的信件在北晋国都内乱后就断了,上京城内外戒严,连一只信鸽都飞不进,卯部也传不出情报。 他只能从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中猜到时局的兇险,却不知道梁承骁具体经歷了什么。 萧元景将指尖嵌进柔软的衣料中,随后又松开,低声问:「他……是如何做到在数月内收復南三郡,又平息上京之乱的。」 — 来商议军情的将领都散去了,颜昼撩开帐布,就看梁承骁心情不错地在主位坐着,手上还抛玩着一把镶嵌红玉的熟悉匕首。 「……」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颜昼就被赶出了自己的营帐,在冰天雪地里流浪了一早上才回来,原因是太子殿下要找地方议事。这会儿进门看到此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一时气得牙痒痒。 他一屁股在桌旁坐下了,没好气道:「把人哄好了吗殿下,就有心情出来到处散德行了?」 自上京的宫变收场,太子彻底掌权开始,安王一系作为站对了队的功臣,全族跟着飞黄腾达。 老王爷是个识情识趣的人物,知道这份功劳大半是长子挣来的,在梁承骁领兵南征前就往上递了摺子,称自己年老体迈,难以再为朝廷效力,干脆将位置腾给颜昼,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去了。 梁承骁知道他这次随军打仗是远离了京中的爱妻幼子,因此走到哪都是一股子怨妇之气。 作为一个刚和夫人温存了一整夜的人,太子爷决定宽宏大量地不与他计较,摸着下巴,笃定说:「孤那样对他,他就只扇了孤一巴掌。」 「他心里有孤。」 颜昼:「……」 顶着世子——现在是安王殿下——满是一言难尽的目光,梁承骁徐徐挑高了眉梢:「怎么,你有什么疑议?」 第161页 「……没有。」颜昼嘆气答,「臣哪敢有疑议。」 他换了个稍正式点的坐姿,做足了心理建设,对梁承骁道:「殿下和臣也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能说两句掏心话。」 「臣斗胆替下面的军士问您一句,现在这局面,您打算怎么收场?」 如今都快年关了,晋国的三十万大军还在嘉陵关外守着呢。 接着打吗?看两方主帅这样子,大概不太可能。 不打了直接退兵?好像又师出无名。 「况且,那谢南枝——呃,端王殿下的态度也不明朗。」颜昼说,「如今大家都在嘉陵关,您和他相会是方便,但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心里有您,您怎么确定他愿意抛下自己的身份和母国,日后跟着您回北晋呢。」 两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两国间不起战争,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是问题。 即便他是太子的坚实拥趸,私心里对这段关系也不看好。 然而梁承骁并非走一步才算下一步的人,他曲指叩着桌面,道:「打仗确实是费兵卒粮草的事,若非必要,孤不会现在选择这条路。」 要不然崔郢气晕过一遭,怎么会刚醒来就赶着在朝堂上骂他荒唐,高声断言「亡国之象,必始于兵戈」。 嘉陵关的局势是他们占优不错,可南越毕竟不是什么任人施为的小国——打下沂郡简单,要彻底吞下这块楚水以南的沃土,恐怕还需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劳民伤财。 所以当初梁承骁决意南下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先把萧王一锅端了再说,往后可以占住越北的三城两关,徐徐图之。 若说以上种种,都是出于一国之君的考虑——更重要的是,但凡他真的下令攻打南越,他好不容易哄回来的夫人就真跑了! 「仗肯定不能再打。至于他留在南越还是北晋,为何非要让他迁就孤?」 对后一个问题,梁承骁似乎早有谋算,神色泰然自若道。 「孤方才看了楚水一带的舆图,觉得江北有几个地方不错,有山有水的,离沂郡也近。」 「……」 自从听他说起江北开始,颜昼的眼皮子狂跳起来,内心浮现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他们太子爷就沉吟说:「日后在楚水北岸建一座行宫,孤匀个半年在这里处理朝政,也不是不可行。」 颜昼:「…………」 做皇帝的一年里半载守在敌国边上,心甘情愿当望妻石。 安王殿下绝望地想,要是让皇室的列祖列宗听到,太庙得连夜冒黑烟。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 「成吧。您想好就行。」 「这些都是小事,眼下还有一件大的。」颜昼幽幽道,「……您猜您不声不响把人家亲弟弟给拐了,南越的皇帝知不知道。」 — 天蒙蒙亮时,城外寂静昏暗,沂郡王府内却是灯火通明。 萧元征站在台阶上,神情阴翳,周身笼着风雨欲来的沉沉氛围。 庭院里跪了一地的兵士,所有人都将额头下碰至地面,沉默不语。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无须皇帝展现出愠怒的姿态,周围的随从就已经将嵴背弓下,接二连三地伏在地上,表情惶惶难安。 北风裹挟着沙尘唿啸而过,将梅树摇晃得簌簌作响。 萧元征从台阶上走下,经过跪在最前头的邓羌与穆乘风,声音冷冽。 「朕再问一遍。」 「你们王爷在哪?」 「……」 穆乘风抿着唇,如一尊石刻的雕像,维持低头的姿势,一言不发。 其余的戌部守卫均是同样的反应。 从来没有人敢于这样忤逆皇帝的意思,见此情形,旁侧立着的金翎卫纷纷露出愤懑的神色,正要抽刀上前喝问,却被萧元征沉郁的眼神慑住了。 过了半晌,院内仍是一片静默。 萧元征闭了闭眼,怒极反笑。 「毕螭。」他说。 檐下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玄甲带刀,面容普通的青年:「……圣上。」 他并没有同金翎卫站在一处,反倒离台阶下的众人更近一些。长刀握柄处镌刻着张口露齿,耳目狰狞凸起的无角之龙纹样,如同某种坚实但无声的影子。 「城中粮草的隐患已经解决。」萧元征寒声道,「明日开城门,架铁檑和床弩。」 「能取敌将首级者,赏黄金百两。」 【作者有话说】 出营帐以后,纪闻和颜昼在半路碰上。 颜昼(回想刚才的景象):我觉得北晋要完了。 纪闻(回想刚才的景象):……不,我觉得殿下要完了。 第68章 红衣·芙蓉不及美人妆 颜昼离开以后,梁承骁在桌案旁坐了一会儿,借着窗外渐盛的天光,指腹摩挲匕首上的刻字。 萧元景还顶着谢南枝的名字在东宫的时候,他就从颜昼手里讨要来了这把匕首,专门请人重新锻造了一番,送给对方防身。 那时匕首的握柄上并没有篆刻名字,因为他对萧元景说:「此时所写,不是你真实的名姓,不如留着日后再做决断。」 如今误会已经尽数解开,两人再无相互欺瞒之事,梁承骁凝视着那方小字,低声念:「怀玉。」 ——原来这是他的字。 第162页 「萧怀玉。」 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故,君子被褐怀玉。* 什么貌若无盐,虚伪阴毒……从前晋国的密探是怎么打听的消息。 太子殿下想。 早知现在,去年年末时攻打什么沂郡,直接翻墙把端王揣走就行了。 他心情不错地起身,打算回营帐与萧元景探讨一番和谈的事宜,如果时间尚早,还能睡个回笼觉。 战与和毕竟是两国之间的大事,要谈和势必要双方君臣坐下来商定出个方案,其中少不了为了各自利益的推拉和争执。 梁承骁心底琢磨着要不要把崔郢从上京请来,这老头一见到他就吹鬍子瞪眼的,恨不得堵着他念君子不强人所难,放出去对付萧元征定然也有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功效。 主帐外的亲卫已值守了半日,见他走近,纷纷行礼:「殿下。」 梁承骁问:「他醒了吗?」 亲卫恭敬说:「公子已经起了,刚用过早膳。」 梁承骁「嗯」了一声,让他们不必在外面等着,刚撩开帐幕,看清里面的景象,动作就顿住了。 …… 那两盆玉堂春雪重新搬回了帐中,洁白的花苞错落缀于枝头,清绝无双。 大约是昨晚睡得太迟的缘故,萧元景在桌案上支着下巴小憩,面容被明红的衣袍衬得绯艷风流,比那待放的梅枝更盛三分。 芙蓉不及美人妆。 他光是闭目坐在那里,便是一室活色生香。 靴底仿佛有树木长出了根,太子殿下牢牢定在原地,半晌没有言语。 「殿下?」 帐外的亲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疑惑地探头张望,结果下一瞬就感觉面前一阵风扑来,差点被骤然放下的帐布打中鼻子。 「……」 被这一下声响惊动,萧元景徐徐睁开眼,就看到门口立着的梁承骁。 「殿下与将领议完事了?」 他睏倦地打个哈欠,把那打发时间用的兵书放回原处,起身迎他。 待走近了两步,对方还是没动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却是逐渐烫热了。 「哦。」萧元景略略扬起眉梢,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明知故问道,「我近来记性不好。」 「……殿下是不是不喜欢我穿红衣?」 — 沂郡。 萧元征接管嘉陵关的消息在很快传遍了边塞内外,短短几日内,连城中的稚子都知道,皇帝从临安亲自到了越北督战。 一时之间,越国军队士气激昂,恨不得连夜大败晋贼,以扬圣上之威。 与此同时,城外别庄。 接连几天没接到穆乘风的传信,奉命保护陈凤亭的戌部侍卫都有些着急起来。 倒不是忧心别的什么,别庄地处偏僻,周围又有不少守卫,照理说没有人会往这边来。 但小公子的身份毕竟特殊,眼下圣上的态度尚不明朗,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事,到头来还会牵涉到王爷。 然而事情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众人正商议着要不要回城探消息,第二日一早,别庄外就出现了一群不速之客。 外头传来嘈杂动静的时候,随从正推着陈凤亭在庭院内散步。 乍逢变故,随从吓得腿都软了,轮椅上的少年却没什么反应。 他扫了一眼附近如临大敌的戌部侍卫,像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一样,淡淡道:「让他们进来吧。」 …… 找到这里的并不是金翎卫,而是那日在沂郡王府出现过的青年,身后带了不少玄甲带刀的兵士。 从见到毕螭起,戌部的侍卫先是一愣,随后面上浮现愤慨的神色。 毕螭并不关心他们的反应,视线在陈凤亭的五官上停留了许久,表情逐渐从讶然转向明了。 「戌部只有一半留在王府。」他自语道,「原来另一半在这里。」 他向陈凤亭点了点头:「冒犯了,陈公子。」 而后无感情地命令随行的兵士:「把人带回去。」 戌部的侍卫自然不可能让他带走陈凤亭,立时上前拔出剑,咬牙说:「殿下有令,谁都不能离开别庄。」 毕螭半点不被激怒,平和道:「那就试试吧。」 得到毕螭准许后,他背后那群沉默的兵士纷纷将刀抽出了鞘,长刀握柄处镌刻着如出一辙的无角之龙纹样,利刃的冷光映在人脸上,白惨惨一片。 他们人多势众,打斗起来戌部不是对手。 可毕螭毫无胜之不武的自觉,等到将几人都拿下了,按着后背押在地上,才拍了拍手,示意点到为止。 有人瞪着毕螭,质问道:「陈公子是王爷的兄弟,你此番做派,可问过王爷的意思,置王爷于何地?」 「……」 眼看着部下已将陈凤亭控制住,毕螭本来已经转过身,打算回去向萧元征復命,听闻此言,脚步一顿,从一众侍卫中回过头。 「圣上不会对王爷不利。」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调说,「但圣上也不喜欢被欺骗。」 「该反省的是穆乘风和你们。」 — 次日晨时,晋国军营。 自从梁承骁下了不许攻城的指令后,晋军不再派遣斥候在城墙外探查敌情,只围绕营地巡逻和警戒。 然而今天的情况却与以往不同,太阳才升起没多久,在附近望风的斥候就远远地眺见,几里外的嘉陵关竟然自发打开了城门,随后从里推出黑压压的战车与床弩,声势浩大。 第163页 城门楼上高悬的南越旗帜已经取下,转而换成了上书「萧」字的王旗,随风猎猎扬动。 见此场景,斥候吓了一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正要赶紧回去上报主帅,倏尔听得一记破空之声。 他惊而抬头,却见不知何处射来了一支箭,牢牢钉在辕门上,入木几寸有余。 箭矢的尾部,穿插着一块绸布,上面隐有字迹——看上去像一封信件。 …… 听到纪闻禀报的消息,梁承骁逐渐挑高了眉梢。 「萧元征让人送来的?」他神色稀奇道,「写的什么,让孤看看。」 纪闻攥着那封信,着重咳嗽了一记,委婉说:「上头有许多……侮辱贬低的词彙,殿下要不然别看了?」 梁承骁并无意外之色,心道孤都把他弟弟拐跑了,他能不骂孤吗。道了一句无事,等把绸布要到了手,大致扫了眼,才略微沉默下来。 萧家人的性子果真是一脉相承的,信纸言语简短,无一脏字,句句全是辛辣的讥讽,几乎将他叱骂的狗血淋头。 将近末尾时说,南越绝无不战而屈人之兵,若两日内不将端王安然送还,越军必定倾举国之力,北渡楚水,踏破上京国都。 梁承骁一目十行看完了,总结说:「哦,他威胁孤。」 纪闻简直替他发愁,无奈道:「越国的皇帝这么看不惯您,您都不着急吗?」 「着急什么。」梁承骁略微一哂,曲指敲着桌面,姿态虽懒散,眼神却是锐利的,「孤要是执意带人走,他还真能犯我南境一步吗。」 他放弃攻打南越,是因为这是萧元景的母国,而非北晋的兵力不够强盛。 而且没有端王镇守的嘉陵关,亦如无本之木,能撑得了几时。 纪闻想了一想,好像也是这个理,迟疑问:「那这封信——您打算怎么处置?」 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梁承骁正沉吟思索,忽然见有人掀开帐帘,从外走进。 营帐外的亲卫都得过吩咐,萧元景几乎没受阻拦就进来了。 「什么信?」他瞥了一眼不知为何变得紧张的纪右卫,随口问。 他今日换下了那件绯红的衣袍,改穿了一件素淡的。 即便如此,梁承骁看见他的时候,仍有些神思不属,思绪总忘不该去的地方偏。 他的眼神不可自抑地游弋了一瞬,正要解释,萧元景已经看见了他手上的绸布,声音有些错愕:「这是……皇兄的字?」 梁承骁:「……」 好嘛,萧元征竟然还是亲自写信来骂他的。 他没打算瞒着萧元景,便把信纸递给了对方。 萧元景挑着阅览完了那封信件,眉头越蹙越紧,等放下的时候,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我回去同他谈。」他简洁道。 两军就在嘉陵关外对峙,多一天就多一丝火药味,容不得拖延。 他刚要起身,梁承骁就握住了他的手腕,松松一扯,把人拽回来:「慢着。」 见两人有话要说,纪闻识趣地告退了。 梁承骁很不满意:「你去和他谈,去了还能回来吗?」 萧元征没准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等萧元景回到南越,他就把人关起来严防死守。 届时嘉陵关上下铁板一块,再想撬开条缝就困难了。 「还是说。」他眯眼问,「你真想让孤半夜去翻王府的院墙?」 萧元景:「……」 萧元景没挣开他的手,无声嘆了口气,耐心道:「谨之,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不可能坐视梁承骁和他皇兄在嘉陵关对上。 何况歷经这些年的内耗,越国国力亏损,若非迫不得已,百姓和社稷都承受不起一次大动盪了。 「谁说的。」梁承骁对此嗤笑了一声,扣着他的手指,语气不容置喙,「他不是在嘉陵关吗,约个时日,孤和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出自《老子·德经》,有改动 狐狸是一种很记仇的动物(请看23章) 第69章 手足·十四载黄粱梦 既然要约见,自然得找个坐下来谈的时间。 双方约定次日辰时在嘉陵关外会面。 两国国君会晤,仪仗必然隆重,为防出现意外,纪闻特意挑拣了营中的精兵随行。南越那边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拱卫圣上的金翎卫几乎尽数而出,将营帐里外围住,盔甲映着森冷的光泽。 初打了个照面,氛围就有了剑拔弩张的倾向。 寅部和戌部均因为先前隐瞒军情不报的事受了罚,如今还被金翎卫看押着,立在萧元征身后的只有毕螭一人。 「……」 即便已经从卯部主事人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在看到萧元景同北晋那豺狼野心的太子一起出现时,萧元征仍是忍不住动了肝火。 他按下胸腔里上窜的火气,嗓音发沉:「怀玉,过来。」 「皇兄,我——」 萧元景迟疑了片刻,正欲开口解释,目光掠过他身后的毕螭,猝然看见了被金翎卫架着的陈凤亭。 少年早在那场灾祸里失去行走的能力,此刻狼狈地拖着两条废腿,不住向他摇头。 见他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仿佛陷入了僵直,萧元征心中的不悦更盛,皱眉道:「还要朕再重复一遍吗?」 过去在临安时,刘进忠曾经和他说过一桩高门贵女执意要嫁破落户,闹得家中鸡犬不宁的奇闻。 第164页 那时他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听过就算了结,岂料时过境迁,故事的主角掉了个个儿,被偷的竟然成了自己家,被禽兽糟蹋的成了他看着长大的亲弟弟。 萧元征后悔地想,当初就不该顾及声名,让此人活着离开万寿节宴。 他自以为已经给足了北晋的新主脸面,可对方却半点不识趣。 梁承骁仿佛没有察觉他展露出的杀意,或者感觉到了也不放在心上,长臂一展,将萧元景虚拢在身边,姿态看似有礼有节,实则强势,寸步不让。 「圣上好像对孤有些曲解。」他挑眉说,「半年以前,孤有幸在上京见过端王殿下一面,内心十分仰慕,如今在嘉陵关重逢故人,就请殿下过来叙了叙旧。」 「没想到才两日功夫,竟然惊动了圣上大驾,实在叫人意外。」 萧元征将视线转到他身上,讥讽道:「故人?还未见面就占我南越两座城池,晋太子这对待故人的方式倒是令朕大开眼界。」 梁承骁半分不改颜色:「都是误会,解开就好了。」 「况且,孤看着怀玉虽然称你一声皇兄,态度却比在孤这里要拘谨不少。」 他看了一眼被金翎卫制住的陈凤亭,要笑不笑说。 「圣上想把人叫回去,还要使这些逼迫的手段。看来越皇室手足不睦的传闻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萧元征的表情霎时沉下来:「朕兄弟间的事,何时轮得到太子一个外人置喙!」 梁承骁哂笑了一声,神色漫不经心,眸光却锋利:「孤对圣上来说是外人,对怀玉可不是。」 营帐内寒冷,他示意纪闻取来狐裘,亲自给萧元景披上,叙闲话似的,不紧不慢道:「孤这人呢,喜好游山览水,这段时日看过了江南和北晋不同的冬日风光,觉得欣悦非常,很愿意在这嘉陵关外多叨扰几日。」 「——就不知圣上怎么想了。」 晋国三十万大军就横陈在关外,他这话和明晃晃的威胁没差了。 此言一出,不仅萧元征被气得脸色铁青,萧元景也抽了口气,低声阻止:「谨之。」 他知道梁承骁不了解他们兄弟二人的过往,这番言行是怕他受委屈,在替他撑腰。 见梁承骁看过来,萧元景隔着外衣握住他的手臂,轻微摇了摇头,眼神带着安抚。 随后,他整理了衣袖仪容,从梁承骁身边走向南越一侧,顶着萧元征重逾千钧的目光,端端正正下拜,道:「殿下只是在说笑,皇兄不必当真。臣思虑不周,让皇兄担心了。」 — 萧元征攒了几日的怒气,就这样被不轻不重地堵了回去,想发作都找不着地方。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可能给萧元景难堪。本来想着回王府算帐,结果刚到了府上,刘进忠又唿天抢地地迎上来。 刘公公早在关内听说了王爷落到晋贼手中,受尽磋磨的消息。 他是看着萧元征和萧元景兄弟长大的,过去没少在东宫侍奉萧元景,几乎把王爷看作半个主子。在府中提心弔胆了许久,终于见萧元景全须全尾地回来,眼眶都差点红了。 「殿下受委屈了!」他忍不住伸手抹眼角,想到萧元景这段时间肯定吃不好睡不安稳,心疼得不行,「老奴让底下的人准备了饭食和热水,殿下快回去休息吧。」 「……」 萧元景没有应声,默默地看向萧元征。 萧元征额头的筋络连跳了几下,隐忍道:「用完膳让太医给你诊个脉,再来正堂见朕。」 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萧元景还披着那身银狐绒的裘衣,只觉得眼睛疼:「你这身衣服也换了!」 江南富庶甲天下,什么样的锦衣罗缎没有,用得着那蛮荒之地的小子做体贴献殷勤! 他说完这一句就拂袖离去了,显然气得不轻。 刘进忠讶然看了看萧元景:「圣上这是……?」 萧元景嘆了口气:「无事,公公拿本王惯常穿的那一件来吧。」 — 晚间时,厅堂里点了烛火。 院里值守的除了金翎卫,其余随从尽数退下了。 萧元景从北晋回来的时候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此时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他倒生出几分释然的感觉。 萧元征在暖阁批阅临安发来的奏摺,听到外间传来的动静,眼皮都不掀一下。 萧元景在桌案前站定,恭声喊他:「皇兄。」 「……」 萧元征没给他赐座,叫他站了一会儿定定性,才从政务中抬头,不冷不热道:「朕登基未满三年,三年没看着你,你的主意就能大过天去了。」 萧元景说:「臣弟不敢。」 萧元征蓦然拿起手边竹简,重重掷于他身边的地面上,「啪」的一声惊响。 「不敢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天子含怒道,「当初去北晋的时候,你承诺过朕什么?萧元景,为了查陈家的案子,朕看你是一点都没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啊!」 年初那一场叛逃确实是兄弟二人约定好的一环,原因和梁承骁在万寿宴上设计的那一出神谶没关系,而在追查淮阳失踪的那笔巨额赈灾款的去向。 此行同样出于萧元景的私心,他的外祖和舅父都葬身在平襄,尸骨未存。他始终怀疑是高逢与晋人里外勾结,暗下杀手,可是陈家旧案已经过去太久,高逢早把所有痕迹处理得干干净净。 第165页 他本来就因为罪臣之后的身份在朝中屡受攻讦,纵使有疑,不可能毫无依据地动摇一国宰相,天子母舅。所以,他必须亲自去北晋一趟,查明当年的真相。 萧元征从前就知道他放不下陈家的事,却没想到他的执念深重至此,生死性命都可以置之度外,连受重伤失了忆,险些折损在北晋这样的大事都瞒着自己,简直气得心肝肺都疼。 他从桌案后站起,厉声斥道:「跪下。」 冬日地面湿寒冷硬,房内也没有放置蒲团。 萧元景没有迟疑,平静地屈膝跪落,嵴背挺得笔直。 毕竟是在跟前长大的幼弟,萧元征不可避免地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一瞬,随即硬下了心肠。 他绕过散落一地的竹简,走到萧元景面前,冰冷问:「陈氏那稚子,朕记得明面上已经死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还活着的。」 萧元景顿了一下,垂眼答:「三年前。」 陈家被判满门抄斩后,他在大雪中长跪几日,求先帝收回成命,被萧元征强行带回东宫的时候,已经高烧昏迷过去。 等再醒来时,行刑之日已过,一切都回天无力。 他去收殓亲人的骸骨,却发现顶替陈凤亭死去的是他的僕从。 「臣在陈家没有找到他的尸首,这些年一直在各地寻找。」他慢慢道,「舅母自缢前,暗中将他託付给了一个过去受过外祖恩庇的郎中,后来臣亲自找过去,那对老夫妻受惊吓东躲西藏了一阵,臣反覆验明身份后,他们才愿意把凤亭交给臣。」 陈家出事的时候,小公子只有八岁,已经懵懂学会一些道理,一朝失去所有父母亲人,所受打击可想而知。 所以他这些年这样恨晋国人,恨朝廷,连带着恨他和萧元征,也是情有可原。 不知为何,萧元征沉默了片刻。 他问:「知道朕为什么罚你吗?」 萧元景的神情静得如一池死水:「无论皇兄为何事罚臣,臣都无怨言。」 这就是认错但不改的态度了。 尽管过去就清楚他认死理的性子,萧元征仍是深吸了一口气。 「欺君罔上,私联外邦,藏匿罪臣家眷……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可以被御史台参谋逆的罪名?」他沉声道,「假使皇帝不是朕,犯下此行的亲王不是你——或者有人在朕之前发现了陈家子的身份,捅到朝上来,萧元景,你有几个脑袋够朕砍?」 言及此,皇帝的语气里已带上了几分失望之意。 「你少时就聪颖有主见,陈家的案子,朕从来没有阻拦过你查。但你行事之前,为何不为自己,也为朕考虑一二。」 「……」 冬夜寒凉,烛火在桌台上晃动。 萧元景还跪在原处,影子映在墙面上,纤瘦挺拔,如庭院中的梅枝,风雪压不折他的嵴骨。 萧元征转过头,不再看他,冷淡说:「从今日起,你不用亲自领兵了,朕会再点个将领来守沂郡。」 「年后你跟着朕回临安,南方气候合宜,适合养你的寒症。陈家子朕会让人送走,留一笔钱财让他安度余生,你不必再管。」 「那晋太子的事,朕当你是失忆后一时荒唐,懒得追究,你也尽快忘干净吧。」 留下这最后一句话,他就不再管地上跪着的人,抬步离开,让对方独自反省些时候。 毕螭替他打开门,冷风顺着厅堂涌入,吹熄了室内的灯烛。 昏暗之中,萧元景自嘲般笑了一声: 「我自知犯下许多错,叫皇兄费心为难,没什么可辩驳的。」 「但唯独有一件事。」 萧元征的脚步一顿,停下来。 萧元景面对着空荡的桌案,与那些无人阅览的奏摺,神色是情绪压抑到极致过后的麻木: 「不知皇兄是否请太医看过凤亭身上的毒。」 「——他是代我受过。」 — 刘进忠在院中守到了三更,终于见萧元征回来。 他知道圣上一定是有话要同王爷说,才耽搁这好些时辰,仍是忍不住絮叨:「这冬天晚上多冷啊,毕大人一直跟着您,竟然不知道替您加件披风。」 说罢,又张罗着让内侍去传热水,送宵夜。 萧元征揉着额角,制止了他们大动干戈:「不必了。」 刘公公看他神情疲惫,察言观色说:「圣上可是要歇息了,要不然喝碗姜汤,驱驱寒再睡吧。」 「不用。」萧元征摇头拒绝了,尔后想起什么,道,「让他们给怀玉送过去。」 室内已经点起了炭盆,隔绝窗外的寒意。内侍替他脱下外袍,又有人奉上热茶。 萧元征确实有些倦怠,就在桌边小坐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等其他人都退去了,他问身边站着的刘进忠:「朕有印象,你从前在父皇宫中伺候。还记得先宁妃吗?」 刘进忠以为圣上又同王爷置了气,正发愁着要怎么开口劝说,忽然听得这话,愣了一瞬,意识到他说的是萧元景生母,先帝时的宁妃娘娘。 萧元征问:「她在的时候,是不是时常犯头疾,日夜睡不好觉。」 刘进忠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起这个,一时有些茫然,见他神色淡淡,似乎随口一提,只好慎重道:「好像是这样,这毛病是小殿下大了以后才开始犯的吧,先帝找了好些太医来治,也总是看不好。」 第166页 听闻此言,萧元征拿着茶杯的手倏忽攥紧了,几乎将那白瓷上握出道道裂纹,半晌,才慢慢松开。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朕今日……和怀玉说起了过去的事。」 「说他小时候,在一众兄弟里最爱粘着朕,走到哪都甩不掉。」 原来是想起往昔了。 刘进忠这才明白他提起宁妃的缘由,思及从前那段日子,笑说:「可不是,圣上少时性子淡,也不知小殿下是怎么瞧出圣上面冷心软,成天在东宫赖着不走,吵得您头疼。」 萧元征和萧元景相差七岁。 前者被立为太子时,后者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垂髫孩童,偏生长得玉雪可爱,宁妃教子又十分纵容,因此养出了一副与深宫完全不符的单纯活泼的性子。 彼时陈秉章在朝中威望极高,宁妃在后宫同样得宠。萧元景作为所有皇子中最年幼的一位,无异于稚子抱金于闹市,受无数明里暗里的排挤。 萧元征撞见过好多次其他兄弟捉弄萧元景,本着长兄的责任,皱眉制止了几回,结果就被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黏上了,跟进跟出,被磨得烦不胜烦。 他身为太子,本来不和其他皇子在一处起居,可萧元景年纪小,还没到去上书房的时候,又因为聪明伶俐得先帝喜欢,可以在各宫随意走动,有大把时间缠着萧元征。 太子读书习字,他在书房里跟着鬼画符,太子骑马射箭,他也在围场有模有样地比划两下小木枪。 不过好在他年纪小,好煳弄,萧元征时常哄骗宫人带着他,自己去做别的事。就算整天这样被煳弄,萧元景也跟缺心眼察觉不出异样似的,照样围着他转,「哥哥」长「哥哥」短地跟他撒娇卖痴。 某日萧元征藉口要学习理政,将他晾在外间大半日,忘记了嘱咐乳母照料他。结果等到太阳快落山时勐然想起此事,快步走到外头,却见小孩等他等得捱不住困意,又记得不能发出声吵到他,于是乖乖趴在软榻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听到萧元征喊他的声音,迷迷煳煳睁开眼,第一反应还是笑,抱着他的脖颈喊太子哥哥,像个不染半点脏污的糯米糰子。 ——谁能不喜欢他,谁能不爱他。 萧元征再冷再硬的心,也全焐热化成了水。 当天晚上,他牵着幼弟回宁妃宫里,萧元景笑眯眯地同他说今天做的梦,他看着手腕上绕着殷红络子,无忧无虑的孩童,心中下决心想,往后父皇和宁妃没了,孤也能护他一世安乐,顺遂无虞。 可是他没有想到,萧元景也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应验得那么快。 快得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 钦差查明陈家勾结晋人,致使平襄之战大败那一天,萧元征奉命在京外巡查。 遽然听闻此事,他没有理会幕僚苦口婆心的劝阻,沉着脸色连夜策马赶回。可是人还没到,在途中得到了皇帝龙颜大怒,判令陈氏满门抄斩的消息。 他回到临安已经是三日后,来不及更衣就匆忙去找萧元景。 萧元景在雪中长跪几个昼夜,却连往常最疼爱自己的父皇的一面也没有见到,昏迷前见到他,问的唯一一句话是:「大哥,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十四载黄粱梦,终于在这一场大雪中残忍醒来。 萧元征沉默了良久,只觉得通身被寒风吹拂,冰冷透骨。 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让随从安顿好萧元景,孤身一人进了宫,求见自己的母亲高皇后。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一章内写完回忆的,结果没估准,还要半章左右 大哥其实是个挺复杂的角色,他是兄长,也是皇帝(文章最开始就有说,大哥是狠人),和我们太子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本质上也是从小受教育的环境不一样,哎 第70章 伥鬼·木秀于林 与草莽出身的陈家不同,高家是正经的名门勛贵,国公之后。 先帝需要高家在宗室的影响力,所以他十岁那年就被扶为储君,后宫有过许多莺莺燕燕,高氏仍然稳坐后位。 但这并不意味着,高家没有忌惮于心,恨不得除之后快的人。 先帝老了,对权势看得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重,愈发贪恋起那点天伦之乐。从前他不过问太子的功课,如今倒是对几个皇子的学业日渐上心。 宁妃所出的幼子天资聪颖,惊才绝艷,十四岁就做出了《楚都赋》这样叫江南江北文人广为称颂的文篇,先帝很是高兴,重重奖赏了小儿子,上朝理政时都带着他教导。 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听闻此讯后,高氏在后宫打砸了数不尽的名贵瓷器,指着萧元征大骂:「不识好歹的东西。狐媚子生出的贱种也会那蛊惑人心的手段,从前让你放任他自生自灭,你偏要养痈遗患,他来日越过了你去,你当如何!」 萧元征早已经对这样的场景麻木,语无波澜说:「元景不会。」 元景一派少年心气,这些年又被他惯得率性骄纵。其他兄弟忙着在朝中结交官员,争名夺利,唯有他一个通透如琉璃,哪怕得了父皇嘉奖,也全然没有别的心思,一下朝就巴巴地捧着求来的赏赐跑到东宫,邀功似的沖他笑:「大哥上回多看了此物好几眼,我便向父皇讨来了。你瞧摆在哪里合宜。」 高氏听了更加暴怒。 她死死盯着儿子冷漠的脸庞,觉得他一日比一日肖似龙椅上的越帝。一样的薄情,一样的冷酷。 第167页 越帝爱宁妃鲜妍美丽,温柔娴雅,厌憎她人老珠黄,阴晴不定,连她的儿子都被萧元景迷惑,万般维护那个贱种! 她恨得想生啖陈氏母子的肉,这份怒气转移到萧元征身上,她想像年幼时那样,用涂满丹蔻的手用力掐他脖子,发泄怒火,逼迫他认错,或者让他去佛堂跪两日不给饭食——然而怒不可遏地走到他跟前,却发现萧元征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远高于她,垂眸不辨喜怒,安静看着她的时候,竟有几分森冷的压迫感。 高氏一时被震慑住,睁大眼瞪着他,甚至忘了言语。 萧元征冷静说:「母后累了,早些休息吧。」 得到主子的命令,原本不听不言的内侍和宫女顿时一拥而上,强行「搀扶」高氏回里间休息。 安静不多时,背后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嚎哭,和痛骂他不孝的声响。 「……」 萧元征缓缓合上眼,心中盪不起半分波纹。 从他记事起,这座皇宫的氛围就是这样的。 无论父皇、母后,还是宫人随从,所有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灰翳,随着经年日久,灰翳越结越重,逐渐把他们原本的面容遮盖。 于是人都成了伥鬼。 萧元征曾经以为,萧元景是不一样的。或者说,他以为他有能力护着萧元景,不会让他变成这样。 但只是半年后,陈家的灾祸就彻底击碎了他的傲慢和自以为是。 …… 临安下大雪那一日,皇后宫中难得的清静,没有争吵也没有摔打东西的声音。 高氏正交代侍女,新得的那批绸缎做什么样式的衣裳,见萧元征未经通报就大步走进,面上还挂着慈和的笑意:「不是说这次巡查要月余吗,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一路冻坏了吧?快去把太子的斗篷解开——」 萧元征径直打断她的话,挥退了宫人,沉声问:「陈将军的事,是舅父指使人做的?」 听闻此言,高氏的笑容瞬时僵硬在了妆容精緻的脸上,过了半晌,才说:「你这孩子,胡言乱语什么。这和你舅父有什么关系。」 顿了下,又皱起眉,快速道:「你是不是听旁人调嘴弄舌了,那小贱种求到你这里来了?早知今日,本宫当初就应该……」 可萧元征是她亲生的儿子,怎么可能看不出她镇定表象下的慌张和犹疑。 一路强压在心底最深重的疑虑终于得到证实,萧元征站在点着炭火的宫殿里,只觉得肺腑麻木,难以唿吸,寒冰一寸寸从指尖凝结到了骨髓深处。 他难以克制地踉跄了一下,迎着高氏惊愕的视线,扶着桌案站稳身体,沙哑着嗓子道:「陈家满门忠烈,男丁皆为我越国披挂出征,战死沙场,府中只剩下老幼妇孺!」 「您和舅父搬弄权术,颠倒是非,戕害忠良,连一条活路都不给陈家后人——举头三尺有神明,难道不怕日后遭报应吗?」 这一声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撕开了母子之间的最后一层体面。 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般,高氏倏然从座位上站起,那副和蔼的面具顷刻化作了飞灰。 「报应。」她重复了一遍,神色近乎狰狞,指甲深深嵌进贵妃榻扶手中,「萧元征,你有什么立场、什么脸面跟本宫谈报应!」 「本宫和你舅父苦心经营多年,为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你难道真觉得你是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外头多少豺狼虎豹都在盯着你的位置,不是陈家,也会是下个张家,李家!本宫不给她活路怎么了,你要是不去争、不去抢,他日旁人得势,谁来给我们留活路!」 「你要是真有本事,就现在去找你父皇,找他说陈家的事——看你没了这滔天的权势和太子之位,还护得住哪个你想护的人!」 …… 大殿似乎陡然摇晃起来,萧元征浑身冰凉地僵在原地,透过华美的宫阁,看到了满室幢幢的鬼影。 昔日戴在高氏腕上的佛串崩开四散了,檀木珠飞溅一地,一颗从桌案滚落到他脚边,朝上的那面赫然是一道不可弥合的深深裂痕。 女人声嘶力竭的嗓音仍在殿中迴响,一声一声,如某种无法摆脱的恶毒诅咒。 「萧元征,你欠着陈家所有人的命,本宫日后遭天谴,你也别想干净!」 …… 夜色寒凉,刘进忠关上了透风的窗子,吹熄烛火,悄悄退出去了。 不知是不是想起过去的缘故,萧元征听着窗外的风声,直到天明没有合眼。 自从在雪中长跪几日后,萧元景回去发了高热,连续一月病重难以下地。等再醒来的时候,就落下了寒症的病根。 也是从那时起,他再没叫过萧元征一句「大哥」,也再没有提笔写过文章。 彼时萧元徵才过弱冠之年,能在墙倒众人推的态势下单独保住萧元景已是不错,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又听闻宫里的宁妃得知父兄身死,陈家连坐的噩耗后,性情大变,疯疯癫癫,一把火烧了寒香殿,决绝自焚而终。 「……我后来从母妃的侍女那里得到了她的遗物。」 萧元景跪在正堂内,垂着眼,像是在回想。 「只是一部分。大部分都毁在火里了。」 「她过去身体不好,经常服药,太医院也有她请脉的记录。」他说,「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走之前频繁地失眠、头痛,到了几日不能睡觉的地步,只是太医一直找不出原因,她也不跟我说。」 第168页 「——我曾经以为是巧合,直到我找回凤亭之后,收留他的郎中告诉我,凤亭过去中过一种叫阿红花的慢性毒。这毒很罕见,以前只在南境巫族出现过,如果掺在食物里,几乎没有人会发现。」 他古怪地牵动唇角,似乎想笑,可是笑意不达眼底。 「后来回想,我年少时总是闲不住,四处交游玩耍,骑马射箭,写文作赋,总想出点风头讨她开心——可是甚少有陪她用一顿膳,聊聊近况的时候。」 「她后来在宫里寂寞,经常把舅母和凤亭接去打发时间。」 「……」 「多荒唐啊,皇兄。」 他对已经僵硬成了雕塑的萧元征说,语气轻飘飘的,像落在梅枝上的雪。 「我明明是最该在那时候死的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 「为什么只剩下我?」 — 天色微明时,毕螭如往常一般上值,意外在庭院中看见了梅树下的萧元征。 他披一身大氅,肩上、发梢全是落雪,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毕螭讶然问:「圣上?」 似是忽然被这一声惊醒,萧元征抬起眼:「嗯,几时了?」 毕螭估摸了一下时间:「大约卯时初刻。」 萧元征略微颔首,问:「昨夜城外有动静没有?」 他问的是晋军的动向。 毕螭说:「还是原样驻扎着,既没有攻城,也没有退兵的迹象。」 闻言,萧元征低声一嗤。 同样是夺嫡中的赢家,他知道梁承骁必定不是什么善类,估计也是匹已经吃到嘴就不会撒口的狼。 但那又如何,即便七年前的战争重演,他也不会把自己的亲弟弟交出去和亲。 毕螭请示问:「圣上,如今殿下回来,穆乘风那边还需要看押着吗?」 这不大不小的麻烦留在他这里挺烫手的,戌部和他的部下过去就互看不大顺眼,昨晚两拨人打架斗殴了一夜,吵得他一晚没睡好。 而且此事细说起来,他还有越俎代庖之嫌。 穆乘风。 萧元征想了想,记起这是早先跟在萧元景身边的人,于是说:「不必了,让他回王府復职吧。」 — 晋国军营。 纪闻撩开帐帘,看一夜过去,梁承骁还在看挂在幕墙上的舆图,不知为何,有些嵴背发毛。 「殿下。」他咳嗽了一声,心惊胆战凑上前,委婉劝阻道,「这两姓姻亲的事呢,不是一蹴而就的。」 「王爷的身份是特殊了点儿,但往小了说,不就是大舅……呃,长辈不同意嘛。这情况放在哪儿都有,安王殿下的王妃不就是他腆着脸娶回来的,都好说,都好说。」 他这厢生怕他们太子爷一个想不开,走先灭南越再强取豪夺的路线了,岂料胡言乱语了一阵,就看梁承骁回过头,凉凉睨了他一眼:「大清早在这里说什么梦话。」 看起来气归气,太子殿下还是有理智的。 纪统领大松了一口气,心下稍定,问:「您这是想到办法了?」 「不算。」梁承骁屈指敲了敲舆图的边缘,指了一处地点,答非所问道,「这地方不错,晚上让斥候探探路,可以趁夜色翻过去。」 纪闻:「……」 怎么还有翻墙的事啊! 顶着纪闻一言难尽,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的目光,梁承骁抱臂哂笑了一声,看着那张舆图,眼底带几分思索。 其实从昨日回来开始,他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萧元征和萧元景并非同胞兄弟,两人的关系却十分古怪。 高逢可是恨不得萧元景留在北晋,当初给暗部追杀萧元景提供了不少实实在在的助力。陈秉章的死和高家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繫,应该就是高逢和邱韦联合所为。 ——那萧元征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的怀玉梦到过去的时候那么伤心,还有那一身少时将养不善留下的病根,往后余生都要和汤药相伴,这些又是谁的过错? 纪闻看他的神情微微泛冷,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隐约感觉有人要倒霉了,正要开口试探两句,忽然听得外头仓促的脚步声。 下一瞬,亲卫匆忙掀帐进来,向梁承骁行礼:「殿下,军营外头来了个戴斗笠的生人,想要求见您。」 梁承骁的眼神一凝:「谁?」 亲卫显然也没见过此人,挠了挠脑袋,原样复述道:「他说,他是来替一位姓高的大人游说的。」 第71章 宫墙·带我走好不好 萧元景被夺去兵权后,暂时在王府中修养。 萧元征这次像是下定决心要扳一扳他的性子,遣来的太医一日给他诊一次脉,又开了不少滋补的方子督促他养身体,只是不许他再参议军情。 如此闭目塞听了几日,邓羌来府上看望他,言语中隐约透露,晋国的使节又来城中谒见了两回,具体谈的是什么不知道,但每次送客的时候萧元征都面色铁青。 邓羌说这话的时候,余光一直小心观察着萧元景的神情。 嘉陵关中的将领不是傻子,这一个月下来,都模模煳煳察觉出了一点那晋太子和王爷之间的不对劲,只是拿不准王爷是个什么态度。如今圣上拦在中间,事态就变得更微妙了。几个守将都私下里讨论,说圣上实在像那个把闺女关在家里,狠心棒打鸳鸯的古板爹。 第169页 这种冒大不讳的比喻邓羌不敢说出口,只能委婉代众人询问了他的想法。 萧元景好像看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无奈地笑了笑:「皇兄现下在气头上,过了这阵就好,你们别去招他。」 他都这么说了,邓羌才松了一口气。 这两天外头有不少传言,全是猜测端王失势,被皇帝下令幽禁的。 圣上与王爷离心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既然兄弟两个关系还好,剩下的都不是问题。 心上悬的大石落地,邓羌道:「丽娘前些日子来信说,圣上离京微服私访太久,临安传出了许多风言风语,说圣上已经病危,只是拿出巡当幌子的。」 丽娘是邓羌的妻子,临安醉香阁的掌柜,这是明面上的身份。实则醉香阁是卯部在临安的一处资产,当初晋太子随使团进京的消息便是她传给萧元景的。 邓羌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行军打仗使得,碰上阴谋权术脑子就不会转了,读完信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便来转述给萧元景:「殿下,这消息传得那么快,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散播?」 听闻此事,萧元景略微颔首,一副不怎么惊讶的样子:「叫她不必担心,同往日一般行事即可。」 邓羌意外了一瞬:「您早就知道?」 「当然。」萧元景拿笔桿敲了敲掌心,漫不经心道,「幕后主使这样等不及,本王还好心替他推波助澜了一把。」 — 邓羌离开以后,萧元景又在书房坐了一会儿。 弦月已经爬上树梢,随从来提醒他早点休息,他可有可无地应下了。 卧房内早就点起了炭盆,随从替他推开门时还有些讶然,嘀咕说:「方才出来的时候,这窗户还关着,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 说着,他连忙上前关窗,不曾注意萧元景在踏入室内的时候,身形略微一顿,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你下去吧。」他语气如常地对随从说,「本王要歇息了,不用在外头留着侍候。」 随从不疑有他,向他行过礼就关门退出去了。 萧元景走到桌案边,刚拣起早上打发时间自弈时摆的棋子,起身就撞上了背后温热坚实的躯体。 梁承骁顺势将他往怀里一揣,眯着眼睛,神色不善问:「王府外的守卫都被支开了,你早知道有人要来?大晚上的你在等谁?」 萧元景陡然叫他向后一拽,差点跌倒,闻言颇有种哭笑不得的意味。 「是啊,可不是在等谁。」他回过身睨视梁承骁,「本王正打算趁夜色私会情郎,殿下这时候来,是想打搅一桩好事吗。」 「那不行。」梁承骁周身的酸意更重,不讲理地把人抱到桌上,道,「怀玉殿下风姿绝艷,谁先抢到便是谁的,再有谁来孤也不会让出去。」 这一坐,楸枰上黑黑白白的棋子都散乱了。 萧元景早就猜到他不会安稳在军营里待着,定要折腾点动静出来,但看到对方半夜真的出现在卧房里,心中虽有隐秘欢喜,更多还是头疼:「外头全是值守的金翎卫。若非我以防万一,提前让穆乘风把人支开,殿下打算如何成事?」 梁承骁掌着他的下巴,从头到尾审视了他一番,像是要仔细检查这两天他是否受了苛待,听言挑眉道:「要是被发现,孤就亲自到越国皇帝面前去求情,说你我已有夫妻之实,为了北晋未来皇储的名分着想,求他把你嫁给孤。」 「……」 萧元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严肃的时候,他又在正儿八经地说浑话,顿时无语道:「殿下!」 「孤这话哪里说错了?」梁承骁就笑,「我晋国的储君,即便不是你生的,也须是你教养的,可不是为了他的名分着想。」 萧元景懒得与他论长短,借他的肩膀撑起身子,认真问:「你同皇兄说起和谈的事了?此事我旁敲侧击过几回,他都不准我插手。你们谈了什么,割地,岁钱?」 和谈交涉的不过是那几样东西,如今越国在战事中落于下风,要想求得和平,总要多付出一点。 两国之间的利益纠葛何其复杂,萧元景不至于自以为是到觉得凭藉自己的影响力,就能让北晋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萧元征大概也是出于这一层考虑,刻意把他阻隔在了和谈进程外,这样不管日后两边达成什么共识,都不会让萧元景背骂名。 在这件事上,梁承骁和萧元征的态度显然是一致的。他拆了萧元景的发冠,掌心挑了一缕如绸缎般的长髮把玩,轻描淡写道:「差不多吧。」 萧元景还要追问,梁承骁却不再多说了,他的手臂支在萧元景腰侧,形成了一个相当有压迫力的围困姿势,眸光沉郁:「不说这个了。这两日晋国的使节来往嘉陵关,听到不少传闻。」 「孤先前就想问你,你外祖和陈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身上那些旧疾又是怎么来的?」 萧元景怔了片刻,本能地想绕过这个话题:「都过去了,没什么可说的——」 「是吗,孤听着可不是这样。」梁承骁冷冰冰道。 他捉住萧元景下意识往后缩的手,举到月光底下:「孤记得在东宫的时候,你看院里的随从天冷生涿,特意给他们开了便宜的药方配着。过去孤就奇怪,如今更想不通,你贵为一国皇子和亲王,怎么懂得这些东西。」 萧元景刚要说话,又被他堵回去:「别说是体恤下人,什么下人能让你失了忆还惦记着?」 第170页 「……」 眼看不能轻易煳弄过去,萧元景无奈地抽回手腕:「七年前的事了,大体如何你应该也能猜到。无非是有人收买了我外祖的旧部,在战时泄露军情,使得平襄之战大败,同时伪造证据,坐实了陈家和邱韦勾结。」 梁承骁脸色发沉:「此人是高逢?」 萧元景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平静说:「看不惯先帝重用陈家的人很多,宗室就是其中突出的一派,高逢只是做了这个牵头人罢了。」 说到底,还是旧党的根本利益被触动了。先帝扶持陈氏抗衡宗室的举动让这些自恃劳苦功高的公侯大为不满,而先帝越过太子,对幼子的喜爱和栽培则是逼迫他们铤而走险的最后一根引线。 先帝未必有多喜欢萧元景,也未必没有猜到平襄之战的内情,但陈家的惨败让他大失所望,只能怒其不争地捨弃了这枚棋子。 梁承骁碰着他的面颊,在萧元景看不到的地方,眸底已然结上寒霜:「高家如此对你,你还为萧元征做事?」 萧元景摇了摇头:「皇兄于我有恩,如果不是他,我活不到现在。」 当年陈秉章和宁妃相继辞世后,受皇帝厌弃的萧元景便成了众矢之的,当初人人称颂的才华此时全化作催命符,一层一层压在他身上。若非萧元征手段强硬地震慑了一些人,他早就在宫中某个角落「暴病而亡」了。 光是出于这段情分,他就应该回报萧元征。 然而七年前萧元征也才及冠不久,完全撇开高家的干系,手中能用的人不多,能保住他的性命已是不易——至于怎么在重重交困中活下去,甚至在临安城挣得一席之地,那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磨平一身天真意气,皮肉撕开重新癒合,伤疤叠着伤疤,跌跌撞撞摸索出来的。 「……」 梁承骁的手难以克制地战慄,心房抽痛得厉害。 他几乎难以想像,从当年纯稚仁善,意气风发写下《楚都赋》的少年皇子,到如今冒着风雪孤身守一城的端王,萧元景到底经歷过何种磨难。 同样是受帝王厌憎忌惮,他至少有母后和舅父全心全意为他谋算,但怀玉年少失恃,母族倾颓,周身豺狼虎豹环伺,连一个能庇护他安然长大的人都没有。 民间广为流传的那句「北有梁君,南有萧王」,于他而言,到底是福还是祸? 梁承骁在昏暗中沉默伫立了许久,手掌垂落身侧,慢慢攥紧,低声问:「你恨他吗?」 他没有明确指代谁,可是萧元景听懂了。 他轻轻笑了下,扳过梁承骁转开的脸,和他对视,一双眼仍是宁静澄澈的,仿佛什么都看得清,猜得透。 「我不恨。」他说,「但我也不喜欢临安。」 所以萧元征登基后,他主动向皇兄讨了旨,自请来沂郡戍边。 临安的宫墙太高了,他住在其中总是做噩梦,梦见那一园被烧毁的垂枝梅,和宁妃悲伤看着他的目光。 「谨之。」 一室挥洒下的月色里,萧元景环住他的脖颈,声音像嘆息。 「待此间事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 梁承骁在王府待了一夜,天明时才回到晋国军营中。 纪闻在营帐中急得团团转,每看到桌案上躺着的诏令一眼,都要心梗一回。直到看到梁承骁掀开帐帷,大步走进,立刻绷着一口气急切上前:「殿下三思!这诏令要是发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一想到昨夜借烛光看清的其上的字,他就忍不住心惊肉跳,冷汗浃背。 那可是雁门铁骑! 戍守了晋国北境数十年没有离过关,连太子夺嫡时都没有参与,真真正正的国之重器。在这个关头上召来沂郡,他都不敢细想他们太子爷要做什么。 攻打南越吗,看着不像。 满头乱如麻的思绪中,纪右卫隐隐绰绰抓住了一个十分不可能的猜测—— 总不至于是要让越国改朝换代,扶怀玉殿下做国君吧! 「……」 就在纪右卫崩溃地思考要怎么劝阻他们太子爷的时候,梁承骁抬手制止了他没说完的话。 他在几案后坐下,把诏令抛给纪闻:「不必,拿去烧了吧。」 「啊……啊?」 纪闻手忙脚乱地接住,生怕这一纸沉甸甸的书文落在地上,顿时有点傻眼。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又不用了呢。 梁承骁没理会,也不在意他的心理活动。一夜过去,他身上那种锋芒毕露的威势又盛了一些,提笔行云流水般写就了一封信件,力道重处,撇捺几乎破纸而出。 墨迹干后,他招来一名亲卫,吩咐对方去送信。同时转头看向还留在原地的纪闻,神情冷沉:「前几日高家是不是派了人过来,想说服孤与他们联手?」 提及此事,纪闻也想骂娘。 这群人先前还和邱韦沆瀣一气,送钱给邱家坑害他们太子殿下,一看邱家倒台,就上赶着来巴结新主了,实在不要脸至极。 「是。」他咬牙说,「您之前没给回復,如今人还在军营外定时定点地守着呢。」 梁承骁嗤笑了一声,眼底寒意丛生:「遣人告诉他们,孤同意了。」 「但是引狼入室是要付价钱的。」 「高逢能给孤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萧:带我走好不好 第171页 梁:(老婆在向我求婚!)(立刻收拾包袱准备成亲) 第72章 笼鸟·祝圣上得偿所愿 高家派来的使者被晾在辕门外足有三日,才被允准进入军营议事。 本来一行人已经等得焦躁,看事情有转机,纷纷流露出喜色,觉得此行定能不负家主所託。结果等到了营帐中,不要说北晋太子,连他手下的得力将领都没有见到一个。前来会见他们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都尉,奉茶待客的礼数也十分敷衍。 「我们殿下忙于军务,不能亲自召见各位,特地派我来与使者商讨联盟一事。」薛四坐在主位上,皮笑肉不笑道,「几位大人应当不会介意吧?」 高家几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心中虽有不满,但毕竟他们才是处于劣势,有求于人的一方,何况晋国兵力强盛,他们一路从军营走来,所见军纪严明,兵精粮足,叫人看了忍不住忌惮敬畏。 于是其中一人勉强扯出一抹笑:「薛将军说的什么话,殿下日理万机,无法亲自前来也是正常的,我们怎么敢介意。」 「是吗,那就太好了。」薛四随口应了一句。 他审视的目光在一行人面上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为首斗笠遮面的男子身上,问:「阁下何故遮遮掩掩,不敢显露真容,难不成是藏着什么阴私之事,害怕被发现?」 方才接话的人被他这番直白的质问噎了一下,正要开口解围,却见男子顿了顿,配合地伸手取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笑说:「薛将军勿怪,我这张脸嘉陵关中有许多人认识,为避人耳目才做了这一番伪饰,到了这里自然可以拿下。」 薛四并不认得他的脸,他背后站着的亲卫有些个是知道内情的,皱起眉盯了他好几眼,才记起这号人,低低抽了口气,附耳对薛四说:「此人名叫褚为,是越国皇帝身边的金翎卫副使,当初端王在涿县受追杀,就是他向我们泄的密。」 「……」 金翎卫的人?那就是高家安插在皇帝身边的耳目了。 因为此人在其中搅的混水,暗部险些刺杀成功,差一点就酿成大祸。 薛四的眉头一点点抬高起来,抱臂不阴不阳说:「原来是我们殿下的旧识,褚大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褚为好像没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待见,谦逊道:「旧识不敢当,褚某能有命坐在这里已经是蒙受殿下恩泽。贸然拜访,还请殿下勿怪才好。」 自从算计端王失败,回到南越之后,褚为一直被戌部关押在沂郡的牢狱里,等待年后回临安问责。直到北晋渡江南下,萧元景为守嘉陵关分身乏术,无心顾及城内诸事,高家才有机会暗中运作把他捞出来。 他半点不忌讳提起这段过往,向薛四拱了拱手,笑吟吟说:「下官此次前来,是奉了高逢高丞相的指示,同殿下谈一笔稳赚不赔的交易。只要贵国在合适的时机出兵,支援我主,我们愿意给殿下丰厚的回报。」 「稳赚不赔。」听言,薛四喷了一声粗气,「把我晋军当枪使,你们胆量不小。我看高相才是稳赚不赔的那个吧?」 「将军此言差矣。」褚为像是早有准备,神色不慌不忙地解释,「既然是交易,当然两方都要谈得满意。」 「北晋地大物博,无奇不有,殿下又是令朝野拜服的圣明之君。想来钱、权和地都不能让殿下心生动摇。」他道,「但唯独有一样,定能使殿下意动。」 他的表情十分确定,薛四也跟着狐疑起来,问:「什么?」 褚为意味深长地沖他们一笑,说:「自然是——我们南越的端王殿下。」 …… 他这话几乎是把萧元景当成了物件,一样可以随意处置的筹码,话里话外都是轻贱和暗示之意。 话音未落,营帐里的亲卫倏尔按上了腰间的佩刀,神情愤怒,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随行的高家侍从被这些人的动作一唬,下意识后退两步,不明白他们为何作此反应。 薛四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好几下。 经过这段时日的大风大浪洗礼,他虽然比其他亲卫沉稳一些,胸中仍是火气上窜:「谁?你再说一遍?」 「既然薛将军已经坐在这里,就没必要和下官打哑谜了。」褚为说,「听闻我们王爷失忆时,一直在殿下后院侍奉,还十分得殿下喜欢,虽然阴差阳错,好歹也算一段缘分……怎么样,这份礼物很能彰显我们的诚意吧?」 薛四狠狠皱起眉。 他不知道高逢是从哪里得知的他们太子爷和怀玉殿下关系匪浅,又是怎么产生的误会——从哪里得知的也不重要了,自对方说出这番阴损无耻的话开始,在薛四心目中,高家满门都已经是躺在棺材里的死人了。 他嗤笑了声,靠在椅背上说:「褚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贵国皇帝和端王虽然不是同胞兄弟,至少算得上亲如手足。如此大事,何时轮得到高丞相拍板做主了?」 「听说这半年有不少高家的党羽被抄家送进了大牢,高丞相现在也是狗急跳墙了吧,这般异想天开的话都说得出口,原来是还没认清事实呢。」 他直白地把高家眼下的处境挑明了,半点没有遮掩语气里的蔑视。 褚为的神情微微变了一下,似乎有些恼火,随后很快掩饰过去。 「将军和殿下久居北境,对临安的消息还是阻塞不通啊。」他假笑道,「当朝圣上已然病重不治,为避免朝廷动盪不安,人心惶惶,才使人扮作本尊,假称离京微服私访。」 第172页 「高相已和太后宗亲决议,一月之后放出皇帝在宫中崩卒的消息,册立襁褓中的旭亲王长孙为帝。」 此言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块,霎时振盪起无数水波。 他也不顾随从和亲卫惊疑不定的眼神,探身向前,笃信道: 「届时一朝天子一朝臣,再尊贵的亲王,也可成为金笼中娇啼的雀鸟……岂不使殿下称心如意?」 — 是夜更深。 北风席捲寒云,王府中的梅花摇落一地。 萧元征在夜里接到从临安加急传来的密报,刘进忠替他点灯时无意瞥到一眼,只看到满纸触目惊心之言,顿时屏息失语,低头退到了屏风后。 皇帝阅读的速度很快,几乎一目十行,草草读完了信纸上的内容,寂静半晌之后,才冷笑了一声。 他披衣起身,推开房门,毕螭已经穿甲携刀,迎立在门前,见到他跪地行礼:「圣上。」 萧元征的目光掠过他,看向庭院里静默伫立的大批玄甲兵士,沉声问:「高氏有多少叛党?」 从他说出「高氏」,而非「丞相」或者「舅父」二字起,毕螭就瞭然他做出的选择,毫不犹豫答:「高氏苦心经营已久,拉拢了与之有姻亲的代国公、衡国公府,以及旭王、邺王一众宗亲。应当不日就会有动作。」 萧元征听了这一连串的名字,面上流露出讥讽:「还真是齐全。」 几个国公向来连枝同气,早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没什么可说的。 旭亲王是先帝的兄弟,这么多年一直装得安分守己,慈爱宽和,他继位以后更是一年几次地来皇宫里表忠心。如今有一跃登天的诱饵在面前摆着,立刻迫不及待脱了一层人皮,为高氏冲锋陷阵在前了。 宗室如何,并不在毕螭的评价范围内。 他如一柄不知疲倦,也不会自主思考的刀刃,垂首请示道:「卫队已经整合完毕,随时可护送圣上返京。」 今夜没有雨雪,夜幕上高悬着一轮孤月。 萧元征没有立即答覆。 他负手立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儿边塞的月色,忽然无原由地想起,他登基后第二日,在蓬莱殿赐宴群臣,欢饮达旦。宴至中途,高逢在宫中替他接待宾客,而他带了毕螭出来,送萧元景北上戍边,所见也是这样的夜景。 才过去三年的工夫,物是人非不知多少变化,唯有明月孤寂如初。 萧元征的神色冷下来,下令道:「今晚启程。」 毕螭面容一凛:「是!」 …… 王府很快被火光照亮,训练有素的兵士手持火把在府中列队穿行。 由于先前早就有过准备,众人集结的速度不算太慢,萧元征穿戴整齐出门时,府外已经停满了出行的车马和护卫,远远望去,如一条蛰伏在夜色里的长龙,只见首不见尾。 天光尚未大亮,萧元景此刻还在休息,萧元征没让人惊动他,打算带着护卫离开。车帷即将落下时,他的视线掠过路旁,意外瞥见了一道纤瘦的身影。 昏沉的夜幕里,萧元景披一身绛色狐氅,安静立在王府门口,分外显眼。他看着身骑骏马,绵延缀于御驾后的玄甲铁卫,眸底不辨情绪。 守在马车旁的刘进忠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道:「外头这样冷,殿下怎么不多穿几件就出来了。」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萧元景也没带随身的暖手炉,背后只站了一个墨裳抱剑的穆乘风。不像是刚从睡梦中惊醒,反倒像在这里等候已久了。 「没事,在北地都待习惯了。」 萧元景推拒了刘进忠送他回房的请求,抬眼看向坐在车驾上的萧元征。 「临安道险路远。」他平心静气说,「臣祝圣上,得偿所愿。」 — 数日后,越都临安。 岁末将至,街巷各处挂起了装点的灯笼,路上的摊贩都带着笑面孔,很有辞旧迎新的喜气。 高墙之内,本应该繁荣最盛的越宫却半点动静也无,甚至因为皇宫主人的缺位,显得几分死气沉沉的压抑。 自皇帝离京微服私访后,已有几个月没有出现在臣子面前。 有委任监国的内阁重臣在,起初一段日子,朝廷还能运转如常,随着时间变久,朝野内外逐渐传出了一些疑惑的声音。 这日下朝后,众臣照常通过昭武门离宫,在走道上互相交谈。 「金大人听说了吗,民间流传甚广的那个传言。」 「什么传言,是关于……的吗?」 「哦,是不是……我上回去看戏的时候也听人说起过!」 眼看着已经走出内宫的范围,周围又是相熟的同僚,众人的言行渐渐无所顾忌起来。 一位着绿衣的官员忧心问:「圣上离开临安这么久,也未曾听闻回程的消息,难不成真的龙体抱恙,刻意借出宫的由头把此事遮掩过去。」 「胡扯!」旁侧一人反驳道,「我族兄在淮阳做官,前些日子才寄来信件,说有幸面见了圣上。圣上平平安安,断没有外头传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这话并不能打消所有人的担心,何况众人中不乏有消息灵通者,提前察觉到了风声。 很快有人说:「同圣上外貌相似的人不是没有,倘若圣上真的安然无恙,民间闹得风风雨雨的谣言又是从何而来?」 「而且你没有听闻吗,几日以前,太后点了旭王妃带着小王孙入宫,据说是觉得小王孙可爱,特意留他们住了好些日子。圣上没有子嗣,我是担心——」 第173页 「嘘,慎言!」 有眼尖的官员及时发现了穿一品公服,从旁走过的紫色身影,几人顿时闭上嘴,客客气气地问好。 「高丞相。」 「相爷。」 「……」 不知这位高相听见他们的议论没有,高逢略一颔首,眼神扫视了几人一圈,领着随从往前离开了。 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拿不准他对此事到底是何种态度。 然而他们毕竟只是朝中微不足道的小官,既无人脉,亦无家世支撑,难以对朝政大局起到什么作用。围在一起讨论了一番,尽管觉得事出有蹊跷,都没什么解决的办法,只好无奈散去了。 唯有一位入仕已久的老臣,在离开昭武门后,回头眺望矗立在灰沉天幕下的桂殿兰宫,口中似有所感地喃喃:「这皇天……是快要变了啊。」 — 信使日夜兼程赶了几天的路,终于将沂郡的消息传回临安,呈上了高逢的案首。 为了这封信,高逢已经有几夜没有睡好,等终于拿到手,迅速阅览过一遍,一张阴沉沉的面庞才浮现几分满意的情绪。 一旁的幕僚察言观色,上前问:「相爷,可是褚副使从边塞回信了?」 高逢将信件压在桌案上,眼珠虽然浑浊,但是锐利非常:「晋太子允诺在宫变之日出兵。为做交换,嘉陵关以北的三城两关划归给晋国,端王也须交给他处置。」 「此事褚为做得不错,日后可以寻个由头,把他的位置再往上提一提。」 晋军威名天下皆知,有这么一重保险在,他就可放心地发动政变,废黜旧帝,不用担心萧元景从北境驰援了。 听闻这个好消息,幕僚面上露出喜色,然而快慰了片刻,他又生出许多忧虑,迟疑着对高逢道:「传闻这晋太子是个十分不好相与的人物,杀父弒兄,无所不用其极。我们同他谈合作,会不会是在与虎谋皮?」 高逢不以为然地嗤笑道:「一个根基未稳的新帝,能翻得出什么风浪。他再怎么狮子大开口,不过是要岁贡和城池,且给他几座敷衍过去。」 「等来年楚水化冻,他再想渡江南下就难了。」 他并不把北晋新主视作威胁,幕僚却比他深想一步,心中的大石仍惴惴不安地高悬着。 朝中没有可堪大用的武将,失去端王和十二部在北境戍守,嘉陵关这样的要塞也被破——南越还能抵挡得住江对岸面虎视眈眈的晋国吗。 但高逢已然被夙愿将成的振奋攫取了大半心神。这几年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叫他充分体会到了权力的滋味,愈发不愿意放手。可是近来皇帝的心思愈发难测,对扶持他上位的母族产生不满,甚至联合端王演了一出兄弟阋墙的戏,一举除去不少旧党势力,使得高家元气大伤。 既然他的好侄子不仁在先,他也没必要惺惺作态了。 再次浏览了信纸上的内容,高逢把幕僚叫到近前,问:「金翎卫那头打点了吗?」 幕僚明白他的意思,瞭然说:「相爷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无论圣上何时回宫,齐正使会听从您的指示。旭王、邺王封地的驻军也在往临安赶了。」 闻言,高逢心中的把握更盛,他掩藏了脸上的笑意,负手踱到窗前,远望外头蒙了一层阴翳的天色。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时机到来。 他想,宣政殿上那把龙椅,是时候该换个人坐了。 【作者有话说】 结局倒计时,应该在一周内能写完 第73章 宫变·成败一举 建宁二年冬,帝从北境回京,于培州转道,过广陵与旬阳,入陈留地界。 陈留郡守提前几日得到消息,扫榻恭迎圣上在府中暂歇。他摸不清皇帝突然前来的用意,但是隐隐约约听说了南边的风声,心中忐忑,面上愈发谨言慎行,不敢表露分毫。 他为皇帝和随行兵士预备了丰盛的宴席,又带了几个儿子出来亲自招待,然而萧元征直接推拒了,在当地休整一晚后,第二日天还没亮再次领兵出城。 陈留郡守的长子十分纳闷,问父亲说:「北面的战事僵持已久,既没有传来捷报,亦没有听说变故,圣上何故匆促返京?」 而且他看着皇帝身边的轻骑很是面生,不像是往日拱卫圣上的金翎卫,那名代替了齐正使伴行在侧的青年男子更是从未见过。 郡守脸色一变,喝止了他的话:「做好我们分内的事就行,多余的不要问。」 长房媳妇抱着稚儿陪在后头,那一二岁的幼童扎着小辫,打扮得玉雪可爱。父辈在前面说话,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兴奋起来,身子用力向前倾,口中咿呀不停。 长媳恐他不懂事惊扰圣驾,连忙抱着他往人群背面走,身边的妯娌见了异状,也过来问:「三郎怎么了。」 小童乌黑的眼珠倒映着远处玄甲银盔,寒光凛然的精锐骑兵,含煳不清地学语。 「龙。」他遥遥指着城外的队伍,急切地对阿娘说,「有龙……!」 — 腊月廿四夜,惊雷划破天幕,狂风将骤雨吹得散乱攲斜。 临近年关,临安城内的宵禁愈发严苛。如此恶劣的天气,路上的商贩与百姓早早地入户避雨,街巷空无一人,唯有两侧高悬的灯笼在风中飘摇不止。 护送圣上回京的玄甲轻骑从午朝门街掠过,迅疾如电,秩序井然,如黑夜中潜行的暗影,铁蹄踏过雨水,溅起阵阵水花。 第174页 城内风雨如晦,昭武门的守卫于雷鸣中惊闻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冒着大雨提灯上前,高声质问:「宫闱禁地,谁人敢擅闯?」 为首的精兵骑着高头骏马,扬手出示帝王钦赐的令牌:「圣上回宫,还不速速开门相迎!」 守卫大惊,借雨中微弱的灯光,瞧见了停在宫道上的皇帝御驾,当即顾不上查验令牌的真伪,赶紧连滚带爬地上前开宫门。 宫门大敞后,开道的骑兵并未停留,如一阵风似的驰过,紧随其后则是黑压压的铁卫,声响浩大,势若雷霆,连地面都要为之震动。 帝王回归,整座皇宫从夜色中醒来,火光与灯光照亮雨幕,无数侍官和卫尉于宣政殿前会聚相迎。 …… 高逢已经等候了半夜,终于听得随从来报,一张阴冷的面孔浮现成竹在胸之色。 他施施然从宫殿中走出,身后是佩刀随行的金翎卫正使,在高耸的汉白玉阶上站定。隔着一帘惊风骤雨,与中庭内被重重精兵拱卫,步下马车的皇帝对视。 宣政殿外空阔无垠,唯有大雨如注,转瞬打湿外袍。这一帝一相遥遥对立,旁侧各有侍卫僕从环绕,竟突兀有了几分剑拔弩张之态。 萧元征冷然望着台阶上的人,问:「高相这是何意?」 「何意?」高逢哈哈一笑,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话,「圣上深谋远虑,怎么到了这时候,反倒问起我来了。」 仿佛要扯破两波人马间最后一层虚假的表象一般,话音还未落下,宫外陡然升起火光,染红半边天幕。厮杀声、兵戈相撞声越过高墙,伴着轰然炸开的雷鸣,在整片中庭迴响。 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庭中众人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周边的宫侍纷纷迎头拜倒,战战兢兢,浑身颤抖。从宫门随御驾而来的禁卫勃然变色,上前拔出刀刃,怒斥道:「放肆!高丞相,你是想做那万人唾弃的乱臣贼子吗!」 迎着众人或愤怒,或惊惧的目光,高逢缓缓从玉阶上走下。 雨水很快浸透他的冠服,他也全然不在意,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眸已然被压倒一切的振奋占据。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宣政殿前,只要想到自己成为此间主人的场景,就激动得嵴背隐隐战慄。 「古来尽是成者王,败者寇。」高逢眼中精光闪烁,「史书如何,俱由得权者书写,何须担心后世骂名!」 「你……!」 禁卫统领没想到他能把造反一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一时气急攻心,余光瞥见他背后沉默不语的齐正使,更是怒意翻涌,高声叱骂:「齐大人,你身为金翎卫正使,理应行拱卫天子之责,如今与乱臣谋逆混于一党,难道忘了先帝曾经的嘱託,要行那背信弃义,狼心狗肺之事么!」 在入金翎卫之前,齐正使也曾在禁军供职过,面对往昔同僚的指责,不免脸红耳热,颜面无光,只好把头转过去,当作没有听见。 「齐正使洞察世事,慧眼如炬,我瞧是诸位看不明白啊。」 高逢摇头诡笑了一声,在隔着几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点了点御驾旁的萧元征。 「诸位将领的忠君之心,本相见识了。只是你们忠的君,是否还是原来的君,你们就能确定吗?」 他这话说得十分蹊跷,禁卫统领起初皱起眉,面露疑惑,不消片刻就想到了近来临安甚嚣尘上的传闻,登时脸色变换了一番,喝道:「大胆,休要胡言乱语!」 然而禁军久居京内,不少人都是高门世家子弟,曾受家中长辈对此事的警醒,听言纷纷有些动摇起来,不自觉将目光投向立于人群中心的皇帝。 骤雨之中,萧元征披风尽湿。 他沉沉望着台阶上的高逢,像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一出闹剧,并无开口的意思。 高逢自以为占据上风,笑容愈发扩大,指着东面灯火葳蕤的长乐宫,一语激起千层浪:「真正的圣上在数月前已然病重,代为出巡北境的是个掩人耳目的冒牌货。」 他掷地有声道:「今夜之事,满宫皆知……若非事实如此,太后身为圣上生身母亲,怎会谋害自己的亲子!」 — 与此同时的北境,嘉陵关。 暮色苍茫,守将在城墙上举目远眺许久,只见晋军左右两翼簇着中军,铁蹄滚滚,势不可当。兵阵里亮光的星星点点,几乎连成一片火海,照明了空中张扬的旌旗。 关外的晋军已经按兵不动多日,这时骤然反扑,值守城门楼的兵卒见之大惊,连忙请示守将:「大人,是敌袭!可要点兵出城迎战?」 嘉陵关如今的守将姓钟,原本不是戍北军中兵士,而是萧元景受罚禁闭在王府之后,从沂郡守备军里临时提拔。 他早就被高家打点买通,知道今晚有此一役,因而并不慌乱。面上装作沉着冷静,命兵卒赶紧去传令各大营,待对方刚转身,便抽出腰间匕首,一刀了结了他性命。 兵卒震惊睁大了眼,靠着城垛倒下了。 守将把尸体一脚踢到一边,眼底闪过狠毒的光,吩咐心腹道:「快去开城门,把晋军放进来!」 …… 嘉陵关的城门已有百年之数,伴随守卫一声令下,千斤闸轰然向上吊起,沂郡城内的景象逐渐显露无遗。 这座晋人歷经两朝,仍然久攻不下的城池,终于在寒夜里展现出了原本的面目。 第175页 开城门的动静同样惊动了轮番值夜的戍北军营,不消多久,警报的号角在城池上空响起,无数将士披衣执剑,上马追赶突袭入城的晋国斥候。 兵戈与搏杀声顷刻在街上连成一片,睡梦中的百姓被嘈杂动静惊动,一见窗外的景象,纷纷骇然吓破了胆子,家家户户紧锁门窗,不敢发出分毫声响。 趁满城的混乱,那名姓钟的守将领了一队精锐兵士,绕开两军短兵交接的街巷,抄近路往更靠内的城中心去了。 途径大道时,他们与四散到城中的晋军铁骑侧身而过,见其浑身披着漆黑的甲冑,刀剑冷光锋锐,杀机凛然,远观仿佛幽夜里的鬼魅,几乎不似人形。 下属自从营中出来,胸中就忐忑难安,见此场景更是倒抽一口凉气,对钟守将道:「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这些人……」 钟守将咧嘴说:「晋国人是为占据嘉陵关,牵制戍北军而来,是高家特意请来的帮手,不会妨碍我们。」 至于此行的目的地—— 夜晚的道路没有行人,骏马奔驰十分灵便,穿过几条长巷,端王府通明的灯火很快映入眼帘。 端王十二部的威名犹在,远远看见王府外巡值的带刀侍卫,钟守将的脸上起初浮现忌惮,但思及褚为曾经许诺的高官厚禄,这一点畏惧又被更大的贪婪和狂热所替代。 「高相有令,」他舔了舔嘴唇,眼里光芒闪动,「谁要是能取到端王的头颅回去復命,可官拜一品,赏银万两。」 下属一惊:「可是——」 「没有可是。」钟守将冷酷道,「端王眼下被圣上软禁在王府中,周边守卫宽松,还有何时比现在更容易除掉他!」 — 今晚註定是个无眠之夜。 王府的烛火彻夜未熄。阵风掠过檐下悬挂的朱红灯笼,投落一地殷红的辉光。 萧元景披一身御寒的裘衣,在正堂内摆起了楸枰,自娱自乐地手谈一局。 亲卫来报说城门打开,他也只是抬了下眼睛,将黑子置于白棋围困的活眼当中:「城中百姓可有受伤?」 亲卫愣了下,回答:「晋军军纪严明,入城后没有侵扰百姓的。」 萧元景略微颔首,看上去并不意外:「那便无妨,安心等着就是。」 他摩挲着指间的棋子,沉吟道:「今晚不会太平啊。」 丑时过一刻,外头传来拼杀之声。 戌部和寅部为这个关头已经蛰伏一晚,战意正是旺盛,无须主上吩咐便自发离府迎敌,刀剑相击的声响接连不断。 亲卫等候了半天,终于听得有人上门,折服于王爷的料事如神之余,心中生出细微的疑惑,问萧元景道:「王爷怎知会来刺客?」 萧元景摇了摇头,勾起一个稍带讥讽的笑:「猜的。」 「高逢不是个蠢人,无论他和晋国达成什么交易,他心底都清楚得很——」 「只要我活一天,高家就不可能高枕无忧。」 他轻飘飘地落下一子:「所以他必须赶在晋军来之前,杀我以绝后患。」 「……」 外头打斗的声响渐近,想来高逢为保险起见,派来了不少人。亲卫屏息凝神地守在堂中,按刀紧紧盯着门口,战况激烈时,甚至见油纸煳的窗扇都溅上浓郁的血色。 无论院中的动静如何,萧元景始终沉思着棋步,黑子敲打棋盘边缘,不徐不缓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桌案边的炉香逐渐燃到了尽头,白烟裊裊散去,楸枰上的棋子也黑黑白白地摆了一盘。 屋外彻底安静下来。 一件紧要的事尘埃落定,萧元景轻轻舒出一口气,难得觉得劳心费神。他这厢正支着头,散漫地思考一会儿进来禀报邀功的会是穆乘风还是邓羌,城内百姓的财物损失有多少。少顷之后,正堂的大门蓦然向两边推开。 满园的红烛晖光里,萧元景讶然回过头,看梁承骁身披银甲,随手扔开还在滴血的长刀,大步向他走近。 那名钟守将的尸首就倒在台阶外几步远的地方,血色将梅树的土壤浸透,至死都不明白,为何请来的援兵最后成了切断叛党最后一丝生机的利刃。 「看孤做什么。」 梁承骁唇角噙着笑,目光扫过形势焦灼的棋盘,只一眼便知,他在復盘两人曾在东宫下过的对局。 熟悉的棋局上,黑子与白子交错相织,紧咬成了首尾迴环的四道劫,近看激烈相持,谁也奈何不了谁,但放远了看,竟有几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谐圆满之感。 他瞭然笑起来,向还在怔忪中的萧元景伸出手,眸底光芒灼灼,胜券在握道: 「叛党还未尽数伏诛,夫人可要同孤一起?」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一下这章 第74章 日出·倦鸟巢南枝 越皇宫,宣政殿外。 自高逢一句惊天之语落下,中庭随即陷入长久的凝滞中,四周只余倾盆而下的骤雨,和宫墙外短兵相接的厮杀声。 禁军统领咽了口唾沫,他不敢细想这话的真实性,只能强撑着声势,隔着一层雨幕对萧元征道:「圣上!此人胡言乱语,藐视天威,罪行当诛,末将愿去格杀叛臣!」 「叛臣?到底谁是叛臣!」 即使被指着鼻子辱骂,高逢不怒反笑,张开衣袖,踱步向前,他身后叛变的金翎卫紧跟着按剑压上,逐渐将护卫着皇帝的禁军围堵在中间。 第176页 高家为了眼下的时刻可谓做了万全的准备,周围皆是私调来的披甲执锐之兵,两相对比,他们竟显得有几分势单力孤。 「统领还没有看清眼下的局势吗?」高逢道,「圣上已去,金翎卫尚且知道另投明主,你现在领兵退走,交出背后的欺世盗名之徒,本相还可以饶恕你的不知之罪!不然——」 「不然」如何,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其后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禁卫原本就动摇不已,循着统领的指示勉强拔刀出鞘,听闻此言,彼此对望一眼,各自脸上都浮现迟疑不定之色。 见一众禁卫犹豫,高逢面露笑意,暗想这一局萧元征大势已去,胜负落定,正要高声令金翎卫把那「冒名顶替者」拿下,下一瞬,忽然听旁观许久的皇帝开口。 「舅父拖延了这些时候。」萧元征面无表情问,「难道是在等旭王、邺王的私兵拿下宫外禁卫,好方便高党顺利成事吗?」 「……」 高逢脸上的笑容一僵,空气沉寂了须臾。 满庭风雨中,众人或挣扎或怀疑,表情各异,唯有萧元征一人负手而立,即使身处重重围困的不利境遇,周身气势也没有褪减半分。 金翎卫本欲提剑上前,在接触到旧主的眼神时,下意识被其中所含的威势所慑,在几步远的地方僵持住了。 高逢死死盯着萧元征的面孔,试图从上寻到一丝慌乱的痕迹,然而无论他怎么审视,均是一无所获。 不知为什么,他心底隐约浮现不好的预感,咬牙道:「是又如何?」 萧元征嗤笑了一声。 「正巧。」他说,「朕也在等。」 …… 高墙外兵刃相接的锐响逐渐平息。 终于,在高逢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中,昭武门轰然从外向里推开,伴随纷乱杂沓的马蹄声,无数覆甲精兵身骑良驹,从宫门涌入,转瞬疾驰至宣政殿前。 局势顿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众人大惊回望,心里暗自揣测来的是哪方部下,是勤王护驾还是谋逆背主。 唯有玉阶上的齐正使透过雨幕,瞥见了一行人的头面,脸色猝然变得惨白。 铁骑所过之处,尽是凛冽肃杀之气,原本包围成圈的金翎卫不得不退避让出道路。为首的玄甲青年在萧元征面前翻身下马,盔胄上的血迹还未被大雨沖刷干净,滴落后在地面蜿蜒出淡红色的溪流。 闪电撕开天幕,剎那将中庭照的透亮,在穿云裂石的雷鸣落下之前,众人看清了此人腰间所佩长刀,其上雕刻的螭龙昂首向天,神态狰狞张扬。 青年毫不犹豫地在雨中跪地,向萧元征行礼:「宫外叛军已尽数剿灭,毕螭携辰部五千精兵,听圣上令!」 一片如死的寂静中,萧元征一一扫视过殿前众人,神情微带嘲弄。 「高氏及其叛党,黩乱朝纲,倾覆重器,罪行昭着,即刻打入诏狱。」 「如有违抗者,杀无赦。」 — 朝阳欲出,旷野之风仍带着寒意。 「十二部自建立之初,就共事两主。」 「戌部是我的亲卫,寅巳二部长年镇守北境,除此之外的几支大都在临安,皇兄用得多一些。」 萧元景顺着梯道踱步而上,衣袍被风吹得猎猎翻动。 梁承骁担心他受风着凉,特意又给他罩了自己的大氅,两人一路并行,登上嘉陵关的城墙。 「原来如此。」梁承骁说,「难怪孤没在你身边见过其他部的人。」 世人都说端王统领麾下十二部,难免受皇帝猜疑忌惮。谁能想到建起这一支私兵时,背后本来就有皇帝的授意。 关外辽阔无垠,廉山那头隐隐透着日出的霞光。 一夜过去,沂郡的动乱已经平息,戍北军与晋国骑兵联手,将城内残余的高党势力清剿了彻底。 百姓原本以为又要遭受战乱,忐忑不安了一晚上,结果第二日清早起来一看,大街上干干净净,不仅没有尸首和各家乱做一摊的杂物,连风吹掉在地上的晾竿都被人捡了起来,放回原来的位置。好像昨夜隔窗而过的马蹄和厮杀声只是一场梦。 萧元景转头看见梁承骁略带沉思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年初万寿宴上的事,调侃说:「怎么,后悔当初挑拨离间的计谋了?」 梁承骁近来发现,自从解开心结以后,他很喜欢重提过去两人相互误解时结下的乌龙。 倒不是为了秋后算帐或什么,只是坏心地想看太子殿下理屈的时候,顾左右而言他的表情。 梁承骁乐见他这副少有的鲜活样子,于是顺着他的话哼笑了一声:「当然后悔,孤为了拿住巫佚那神官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结果平白给你们兄弟做了渡河的筏子。」 萧元景轻轻一哂。 梁承骁问:「照这么说,当初万寿节时,你也在临安了。」 「在。」萧元景看他一眼,唇角勾起,「还同殿下有一段擦肩而过的经歷。」 「与我?」梁承骁起了兴致,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萧元景笑而不答,不打算告诉他那段发生在醉香阁雅间的偶遇,径直向前几步,越过他往上去了。 世间的因果机缘确有几分环环相扣的道理,要不是那天正好错过,还不会有两人在后的一段缘分。 这样看,他们对彼此生出情愫倒是上天註定的了。 第177页 见他不愿意说,梁承骁也没有不虞,反正往后朝夕相对的日子长着,他有的是时间慢慢从萧元景身上得到答案。 嘉陵关城墙已经重新被戍北军所控制,敌台之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尽是值守的寅部兵士。 「王爷——」 邓羌得到部下通报的消息,大步从城门楼中走出,远远瞧见拾级而上的萧元景,正要上前行礼,余光忽然瞥见他身后眉眼英挺,姿态气定神闲的敌国太子,剩下半截话顿时卡在喉咙里,瞪大了一双虎目。 萧元景应了一声,假装没看见城墙上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问邓羌道:「城中的情况怎么样了?」 邓羌见过的世面还是比部下多一些,咳嗽了一记,很快回过神来,答道:「叛党势力大部分荡平了,还有些逃窜的巳部在清理,我已经让人去统计城中百姓的损失,明日前就能禀报给您。」 相较两军交战,死伤无数,这点微不足道的后果已经是萧元景预想中最轻的一类,他点了点头,正要嘉奖一二,又看邓羌犹豫了片刻,低声说:「晋军法度严明,不仅秋毫无犯,今早帮着收拾了许多倾倒的铺面摊位。」 「百姓不知他们的身份,以为都是戍北军麾下的兵士,方才还来表示感谢。」 换作一年前,这事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奇特无常,不可预测,也难怪寅部的人一看到晋国斥候,就如青天白日里看见了鬼。 萧元景怔忪一瞬,随即眸底染上笑意。 他看向梁承骁:「殿下特意吩咐过他们了?」 梁承骁比他更早得知这个消息。颜昼此人全然不知道什么叫做好事不留名,恨不得沿街慰问过沂郡百姓,挨家挨户嘘寒问暖,力图转变晋军残暴不仁,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声,好替他们太子爷的日后铺路。 梁承骁嫌他丢人,不想明着承认此事,但萧元景当面问起,他就不予置否地应了。 即便他不说,萧元景也能猜到事情的原委,无奈笑了笑,转头让邓羌和城中百姓坦陈真相,正说着话,忽然扫见瓮城之外,一行人冲破了守卫阻拦,骑马往关外飞驰去。随后又有数匹轻骑从城门冲出,紧追其后,是负责清扫高氏余党的巳部兵士。 梁承骁目力极佳,隔着几丈高的城墙,毫不费力地看清了马背上逃窜的人,略微眯起眼:「……褚为。」 萧元景原本没有对这一瞥投以太多注意力,直到听见这个名字,费心想了想,才从记忆深处翻出关于此人的印象。 梁承骁的面色微寒,他目测了从城垛到马匹的距离,沉声道:「有弓吗。」 他问的是身旁的寅部守卫,后者短暂呆滞后,下意识被他通身的气势所慑,一时忘记自己的主上还没发话,把背上的长弓解下来交给他。 邓羌皱起眉,刚要开口制止,就看萧元景向他摇头,意思是无妨。 他遥遥看了一眼被巳部追上,无心缠斗,急于脱身的几人,沉思少顷,对梁承骁道:「给我吧。」 梁承骁一愣,当下领会到了他的意图:「这弓很沉,你……」 萧元景听言笑起来,揶揄说:「殿下是忘了,你送我的匕首是怎么来的吗。」 …… 天幕已经被霞光照亮,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 萧元景于高台北风中挽弓,箭锋指准关外仓皇而去的人马,专注凝眸。朝阳辉光映着他的侧脸,为他披一层莹白的光晕,如九天上的神明降世。 梁承骁在他身后抱着手臂,深深看他,城墙外的天地辽阔,他眼底只纳进了面前一人,除此之外,再容不下其他。 弓满箭放,铁箭倏尔破开寒风,离弦而去。百丈之外,挥刀犹作抵抗的叛党应声落马,箭矢穿透背心,晕染开大片血色。 巳部的兵士立即拥上,利索结果了其余几名随从的性命。 见一场风波止息,萧元景将长弓还给旁边的侍卫,同梁承骁一道走下敌台。 剩下的残局自然有人收拾,高党势去如山倒,现在还在负隅顽抗的都是些残兵败卒,用不着他亲自费神。 梁承骁握着他的手腕,陪他踩下两级陡峭的石阶,尔后再没有松开。 「如今的境况,算作此间事了吗?」他问。 萧元景想了想,不答反问道:「你和我皇兄在书信里谈了什么?」 晋军三十万兵马退回了江对岸,关北三城也如数交还越国,本以为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却在年关到来之前悄然消弭了。 随从牵着骏马在城门内等候,梁承骁翻身上马,伸手邀他同乘。 「你会知道的。」他的嗓音带笑,「今日不谈公事了,陪孤看一看你们关北的风光。」 【作者有话说】 提前写完了!快来夸我(不是 还剩最后一个尾巴啦,明天或者后天发吧,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告诉我,等我忙完这阵给大家安排嘿嘿 第75章 江北春已至(完) 建宁三年年初,高家因谋逆案全族获罪,主谋尽数斩首,旁支流放岭南。旭王、邺王等一众宗亲因为牵涉其中,被一併下狱,圈禁的圈禁,贬为庶人的贬为庶人。 自此之后,宗室元气大伤,只剩下一二手无实权、形同虚设的公侯,再无力与皇帝抗衡。 高家倒台不久,高氏党羽仗着天子母族身份恣睢妄为,犯下的所有罪行都被重新翻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地由大理寺清算。 第178页 高家过去势大,其子弟均是飞扬跋扈,目无法纪之辈,大理寺为了列明他们的罪过,足足加班加点了一个月,年三十晚上还在焚膏继晷。查出的贪腐掳掠等事不提,其中最震惊朝野的一件是七年前,高逢勾结外贼,泄露越军军情,致使平襄之战大败,并与当时的晋军主帅邱韦合谋伪造证据,陷害陈秉章父子通敌叛国,使陈氏满门冤屈而死。 陈家已经在不忠不义的耻辱柱上钉了太久,人人闻之均是唾弃,此时骤然知晓叛国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陈秉章为南越戎马一生,却落得个骨埋沙场,全族抄斩的结局,无论朝廷还是民间,一时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为抚恤忠臣,平冤昭雪,皇帝特意下旨,追封陈秉章为安远侯,因陈氏父子已不在,特许其流落在外的长孙陈凤亭领受爵位,世袭罔替。 但陈凤亭最后并没有接受赏赐,而是选择在戍北军里做一名谋士,过天高皇帝远的清闲日子。 等消息传回临安,众人俱是战战兢兢,害怕皇帝降罪,然而萧元征沉吟片刻,尊重了他的意愿。 …… 正月末时,萧元景从北境回到临安,来向萧元征辞行。 兄弟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谈过心,正巧今日的政务处理得差不多,萧元征就屏退了身边随从,和萧元景在宫道上一同走了一阵。 「已经决定好了?」 自收到萧元景从沂郡寄来的亲笔信开始,萧元征就一直处于烦躁不虞的状态。 皇帝平时喜怒不形于色,臣属难以捉摸他的心情,日日在御前侍奉的刘进忠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登基三载,萧元征已经少有为某件事举棋不定的时候,每每烦闷,总是下意识摩挲案首摆的一方玉狮子,这两天摆件的表面都比往日光亮可鑑一些,足见其心浮意乱。 「是。」萧元景回答,「过了正月就动身。楚水快要涨潮了,到时候渡江不方便,早几日走为好。」 临安今年没有下雪,春日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 庭院森森,幽深的宫墙掩映亭台,檐牙高啄,碧影斑驳。 皇帝出行,周围宫人均是退避。离开旁人耳目,他得以对兄长说几句私话。 「我这次去上京,往后大概少有回来的时候。皇兄对外就称,我前往封地就藩了吧。」 「寅部、巳部我已经尽数交代过。嘉陵关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起战事,皇兄选一个信得过的将领去沂郡戍守,多磨鍊几年,就足以代替我。」 「至于其他,穆乘风不适合再做十二部的统领。」他坦然道,「皇兄不如把这个位置交给毕螭。」 听言,萧元征的眉头越皱越紧。 哪里是穆乘风不适合,萧元景此意,分明是要借统领人选的更替,把十二部的权柄全数还给他。 他的脸色隐隐有些发黑,沉声道:「你们回去之后,晋国的朝臣估计要催促梁承骁登基为帝。天家的薄情,你难道还见得少。」 「往后他就是北晋国君,你不担心他未来移情变心,辜负你为他做的捨弃?」 他从一开始就不贊成两人的事,不仅是因为两国间隔的世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信任梁承骁真的能为一人空置后宫,矢志不渝。同样身为国君,他岂会不知道坚持此事的阻力。 如果这桩姻缘的对象换成南越的其他任何人,他都不会有反对的意思,但偏偏要远离身边,独身前往北地的是他亲弟弟。 临安与上京远隔千里,鞭长莫及,这让他如何放心得下。 萧元景好像看出了他的疑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沉吟了片刻,道:「之前我失去记忆,流落上京的时候,人人都以为我出身贱籍,无所依靠。」 「即使如此,他没有倚势欺我半分,反倒处处尊重体谅,唯恐我在哪里受了委屈。」 「后来嘉陵关一役,他从密探处知道了我的身份,第一反应不是气我的欺骗,也没想到我过去对他的算计,而是立刻下令收兵,后怕战场上的流矢伤到我。」 「一件事,或者短暂的一时可以伪装出来,可长久相伴所见的品行不会骗人。」他的眸底漫上几分笑意,「皇兄就算对谨之有偏见,总该相信我识人的眼光。」 「……」 萧元征拧起眉,刚想说朕何时对他有偏见,视线就扫见了萧元景含笑的眼——这才想起高氏一祸中,晋军确实出了不少力,不仅狠狠算计了一把高逢,更是给他们兄弟俩当了免费的打手,称得上劳苦功高。 他隔空点了点萧元景,原本听见对方说起往事,略有意外的念头散了个干净,没好气道:「朕看他没安好心,你也胳膊肘往外拐。」 宫道只有曲折的一段,走到头,就看见昭武门外的晴空了。 萧元征远眺了须臾,等心中升起的复杂情绪归于平息了,才像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转过头,对站在他身后一步的萧元景说:「临安和沂郡的王府,朕给你保留着。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 「十二部的事,朕会让毕螭接手,不用你费神。但戌部要跟着你去上京。」 「……」萧元景愣了一瞬,正要说话,就看萧元征摆了摆手,不容置疑道:「此事不用商量,戌部过去就伴在你身边,从不远离,留在临安他们也未必对朕忠诚。不如跟着你北上,好让朕安心几分。」 萧元景有些失语,过了许久,低声说:「谢谢兄长。」 第179页 萧元征没有应这一句, 他在余寒未尽的越宫里,深深望着长大成人的皇弟,仿佛透过眼前的俊秀青年,注视当初那个跟着他喊太子哥哥,纯稚如一张白纸的天真幼童。 七年前他没有能力护住对方,让那个孩子彻底死在了冬日的一场大雪中。七年之后,他已经站在九五至尊的位置,往四面环视,却是举目无人,空空荡荡。 ……他还有什么能为萧元景做的呢? 「另外还有一样——」 萧元征紧扣着玉扳指,语气沉沉。 「若他胆敢辜负你,朕必定率兵北上,倾尽举国之力,也要让他尝到后悔的滋味。」 宫道上没有其他人,只余穿堂的风声迴响。 此时此刻,站在高墙间的不是旒冕龙袍的皇帝,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兄长。 他的兄长。 不知为何,萧元景的鼻尖有些泛酸。 临安没什么使他留恋的,唯有这座越皇宫里,既埋藏有他最深切的怨恨,也有他年少不更事时,度过最无忧的一段时光。 宫墙是他的枷锁,何尝不是萧元征的。 他是离开了,可有人终身被困于此间。 他抬起眼,对萧元征认真地笑说:「他要是负我,我就亲自领兵,把上京踏平了,让皇兄做这千古一帝。」 — 萧元景离去了。皇帝独自一人,在红墙黄瓦中站了半晌。 不知过去多久,刘进忠安静地走到他背后,轻道:「圣上?」 萧元徵收回凝望步道尽头重重宫邸的目光,忽然没有来由地想起,几日前卯部递到他案首的奏摺。 因为要留在北境收尾的缘故,卯部比他回来得更晚一些,禀报完沂郡诸事后,迟疑着在最后添了一句。 【岁末时,殿下与晋太子离关同游,数日归,不胜欢悦。】 不胜欢悦。 不胜欢悦。 萧元征阖上眼,尔后溢出一声长长的嘆息。 「临安困不住怀玉。」 皇帝低声道,不知是在对身后的刘进忠说,还是对自己。 「他合该是自由的。」 — 萧元景没有在临安待太长的时间。 担心楚水春汛,难以渡江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梁承骁一封赶一封的信件。 原本萧元景南下时,梁承骁是要一同随行的。但由于太子殿下这段时日确实太荒唐了一些,扔着堆积如山的朝事一离京就是几个月,一点不管朝中众臣的死活,崔郢光是寄来骂他的奏摺都能集成厚厚的一摞。终于在群臣以死相谏的威胁下,他陪萧元景过完年后,短暂回了一趟北晋。 但就算人在晋国,太子爷一颗心仍系挂在临安城里,生怕萧元征一个反悔,就把他夫人扣下来不让走了。从萧元景启程开始,北面捎来的书信就没有断过。 最开始只是一些日常问候和关切之语,随着分隔的时间变久,信上的内容也逐渐急切焦灼,一封信恨不得拆作好几张纸,写尽孤枕难眠,彻夜相思。 某日萧元景在书房读信,凑巧碰上穆乘风进门禀报。 后者正说着王爷交代过的事,余光无意中扫到桌案上摊着的宣纸,一眼瞧见页首龙飞凤舞的一行「怀玉吾妻」,当即忘了后半句话是什么,在原地尴尬地卡了半天。 萧元景不知他的心理活动,散漫地翻过一页纸,问:「然后?」 穆乘风这才找回记忆,咳嗽一声,说:「根除阿红花毒性的药方已经找齐了,有几样材料只有南境有,好在临安药商众多,有几家库房中备着。」 这方子其实很久之前就存在王府,只是陈凤亭因为体质的缘故用不上,就一直虚置着。 他不清楚萧元景这时候翻出它的用意,于是问:「殿下预备这个是打算……?」 萧元景支着头,不知看见什么,轻轻笑了下:「先收着吧,之后一併带回去。」 …… 正月最后一天晚上。 萧元景在宫中用了膳,回到王府后,去后院梅园里散了一阵。 随从知道他来前曾经到宁妃的寒香殿长坐,于是识趣地没有打扰他,都退到了前庭候着。 过十五之后,原本饱满的圆月一日一日纤瘦下来,此时挂在夜幕的弦月余辉皎皎,洒落柔和的光晕。 逝者不可追,萧元景独自待在庭院中,心里没有太多悲伤的感受,顶多有些隐隐的怅然。 倘若母妃还在,他想,看到他如今的选择,大抵也会为他欣慰的吧。 白日里梁承骁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仍放在石桌上,太子殿下这回一反常态,信上只书了一句话,字迹游云惊龙,恣意潇洒。 他与他写—— 【江北春枝尽开,可归矣。】 …… 来信没有附落款,萧元景不知道他是在何时、在何地写下的这行字。指腹抚摩着那个力透纸背的「归」字,眸中浸染上几分温柔笑意。 相思的哪止梁承骁一个。 明明先前半年的别离都有过,如今才过去几日,却叫他平白生出如隔三秋的牵挂感,心中想着念着,渴切盼归。 他这时在做什么? 远隔千里,他们是否抬头望着同一轮明月? 初春天寒,萧元景在园中小坐片刻,就打算拢衣起身。临安要处理的事剩得不多,最快两日之后便可回程。 第180页 他正思索着王府内有哪些需要带走的物件,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吵闹喧譁声。 「谁?」 「有刺客!」 「殿下在后院,别让他进去!」 「……」 陡然照过来的火把光亮中,有人摆脱追兵,从墙头矫健翻过,借梅树的枝干跃下。 梅枝摇晃不止,清香在溶溶月色中漫开。 萧元景惊愕地抬头,却见方才还存在他念想中的人映照进了现实,与他隔着满园春光四目相对。 「殿下!」穆乘风担心的声音隔墙响起,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兵戈相撞声,显然他也被太子亲卫纠缠,分身乏术。 萧元景怔怔看了他几秒,还未分辨出眼前是真实还是梦境,梁承骁就已经大步上前,披一身寒凉夜色,着力把人抱进了怀里。 「怎么这副样子。」梁承骁嗓音含笑,「看到孤高兴傻了?」 萧元景攥着他的衣袍,终于感受到了贴着他滚热的体温,一时喉头哽住,哭笑不得说:「正门就在前头,殿下翻墙还翻上瘾了吗?」 梁承骁从北晋回来,一路只带了随身亲卫,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南下,终于在正月前抵达临安。 由于进城门太急,把纪闻纪廷都扔在了身后,在王府外差点被戌部认作刺客,围堵追截了好一段路。这会儿终于把萧元景抱到手了,墙外才传来纪右卫焦头烂额的喊声:「住手、住手,都是误会!」 庭院里两人闻声愣了下,面面相觑一阵,都忍不住笑了。 梁承骁低下头,把吻印在他眼角,眸底盛着情意灼灼:「孤等不及了。」 「北晋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好,未来帝后的居所也清理出来,请南越匠人种上了硃砂垂枝。」 「……我来接你回家。」 — 出正月后不久,皇帝下旨,着端王远赴封地就藩。 离京前一天,萧元征本来打算在宫中设践行宴,留萧元景在皇宫多住一晚,再耳提面命一番。岂料刘进忠去王府通传时,却见大门紧闭,人去楼空——太子殿下的反侦查意识极强,提前猜到会有这么一遭,早就连夜把人打包上马车,不讲武德地拐跑了。 萧元征:「……」 萧元征气得头痛,简直想叫辰部追出京外,把萧元景喊回来,不让他跟着那狗贼走了。 刘进忠察言观色,在旁边问:「圣上,可要传毕大人来见您。」 萧元征按着案首的玉狮子像,平復了许久心情,才道:「算了。」 「梁承骁今夏在上京登基,与怀玉的大婚也在那时举行。」他冷哼了一声,「届时朕亲自带十二部前去观摩随礼——看他欢不欢迎朕这个内兄。」 …… 二月仲春,天气逐渐回暖,万物皆是盎然生机。 萧元景躺在梁承骁腿上睡足了觉,一睁眼发现自己已经离京百里,从欲言又止的穆乘风处问清事情的始末后,属实啼笑皆非。 「殿下是真不怕我皇兄追出来啊?」 梁承骁半点不觉理亏,掌心摩挲着他的脸,道:「他留了你这么久,有什么该交代的早交代完了。纯粹不想让孤称心如意而已。」 马车布置得十分舒适安逸,行路中也没有颠簸的感觉,萧元景枕着他,舒服地远看车窗外的碧天捲云。 如今江南江北的纷争止息,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未来可见是几十年的盛世太平。 萧元景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政事,招了招手,示意梁承骁俯下身。后者虽然不解其意,仍然配合地低头。 他笑了笑,握着梁承骁的肩膀下压,轻轻落一吻在他唇角。 梁承骁起初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立刻抢占过主动权,按着他不让走。 微风拂过窗扇,帷帘摇曳摆动。 马车行进的前方,春色已经染透楚水南北,桃李争妍,万象更新。 【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陪伴。 写度春风的时候正好遇上现实中一段非常焦虑的时间,很多时候是老婆们的鼓励和留言在支撑我写下去,每次看到评论区都特别感动。谢谢你们喜欢这个不完美的故事,喜欢太子和小萧。 答应大家的番外我忙完这阵就写,之后可能会休息调整一下再开新文,我们下本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