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同人] 我的老婆是黛玉》 第1页 [bg同人] 《(同人)我的老婆是黛玉[红楼]》作者:钟离昧【完结+番外】 文案: 男主版文案: 明月自来投怀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从前徐茂行不知道,但他现在知道了。 一朝穿越到红楼世界,他还没想好要不要接触一下传说中的世外仙株,仙株她爹就主动来自己家议亲了。 徐茂行默默掐了自己一把,唔,果然不疼,怪不得这梦这么假呢。 徐大哥:???弟弟,你掐我干啥? 女主版文案: 贾家败落,宝玉另娶,黛玉绝望心碎之际,有林氏故交手持婚书而来,强势地从贾家人手中将她带走。 自此,免她苦,免她忧,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两个家道中落的小夫妻,生活处处都是困苦。 她那看见书本就头疼的夫君为了让她重新过上好日子,头悬樑,锥刺股,一路冲到了金銮殿,圣上钦点一甲探花。 夫妻双双含笑而逝之后,黛玉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了父母健在的时候。 看着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夫君,黛玉微微一笑:夫君,准备迎接来自为妻爱的鞭策吧! ps:1,本文男女主双视角叙事,前世今生两世缘。前世从相互扶持到相濡以沫,今生从变。 2,前世男宠女,今生女宠男。男女主相互治癒,相互。 内容标籤:红楼梦 穿越时空 重生 治癒 日常 救赎 主角:徐茂行,林黛玉 ┃ 配角:徐景行,林如海,红楼众 ┃ 其它:,宠文, 一句话简介:吾妻黛玉威武 立意:不逼自己一下,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潜能有多少。 徵文活动优秀作品奖章 明月自来投怀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从前徐茂行不知道,但他现在知道了。一朝穿越到红楼世界,他还没想好要不要接触一下传说中的世外仙株,仙株她爹就主动来自己家议亲了…… 这是篇相互治癒,相互救赎的故事。于家长里短中将小夫妻的悠闲生活娓娓道来,闲适之中充满着浓浓的生活气息,引人嚮往。 第1章 出狱 「咣当」一声,大理寺牢房的大门被用力拉开。 班头赵三客气地对衣衫褴褛的徐茂行弯腰,「二爷,您可以出去了。」 徐茂行心知能让他如此谄媚的肯定不是自己,自然不敢拿大,堆起笑容还了礼,「赵三哥客气了,这些日子多谢您照顾,小弟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哎哟,二爷这不是折煞小人吗?」赵三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余光不时往外瞅一眼,带着三分期待和三分惶恐。 想来门外等候那人,才是赵三真正想要巴结的。 徐茂行暗暗哂笑一声,面上却半点不显,把身上最后三钱银子给了赵三,便朝门外那人走去。 虽然是有人打点的缘故,但他能在大理寺牢房里安安稳稳住上三个月,顿顿都能有干净的饭菜,全靠赵三悉心照料。 他本就不是真正的十五岁少年,懂得世上没有理所应当的事。再有家里出的这一场变故,很是经歷了一番人情冷暖,对于给予自己善意的人,徐茂行心里都是存着感激的。 站在大柳树下等他的那位他见过,正是安王府的长史,姓栾,不算安王的心腹,但安王府在外的一应事宜,却多是由这位栾长史负责的。 只因长史乃是朝廷任命的官员,虽然才七品,可便是超品的亲王也不能不顾忌一二,更何况安王还只是郡王? 安王对着为栾长史,一向是忌惮与重用并存。忌惮是因为不得不忌惮,重用则是因为不敢不重用。 毕竟当今这位天子,年岁越大,掌控欲就越强,最见不得这些已经入朝的儿子们有半点不敬圣意之举。 「栾长史,劳您久候了。」 所谓礼多人不怪,从前的小纨绔徐二郎可以不在意,如今家道中落的徐茂行,却不得不在意了。 栾长史是个脾性温和的人,也是个懂得进退的聪明人。对于眼前这个安王看中的少年,他的态度一向很好,还礼非常及时。 「二爷言重了,小人也是刚来不久。」他客气了一句,便道,「马车已经备好,王爷也已等候多时,徐二爷还是先随小人去见王爷吧。」 听了这话,徐茂行不敢怠慢,连忙道:「那就有劳栾长史带路了。」 当下他跟着栾长史上了胡同口的马车,栾长史在外骑马跟着,一路走到安王府的后头,从后门进去了。 他这一身酸臭的,肯定不能直接去见贵人。 索性栾长史早有安排,自有小厮抬了两桶热水来,又有来个手脚麻利的婢女服侍他洗刷干净,换上柔软的中衣,外边又套了一件绿色蝙蝠纹的直裰,红色丝绦在腰间一系。 随后婢女又拉着他坐到了铜镜前,把他的头髮用软布一缕一缕地擦干。要梳头的时候,徐茂行道:「直接束起来吧。」 按理说他未行冠礼,还不到束髮带时候。但如今父兄都被发配岭南,家里只剩下他一个顶门立户的,束髮明志也未尝不可。 他主要是做给安王看的,让安王意识到他没有被厄运打倒,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就算安王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日后会对他照料一二。但照顾一个废物一般的纨绔,和照料一个越挫越勇的有志之士,上心程度能一样吗? 第2页 徐茂行很清楚,如今他已经没有父兄可以依靠,且远在岭南的父兄还要靠他打点。他越是表现得有价值,安王对他们家的事就越会上心。 两个婢女没有说话,闻言只是默默取来了束髮用的网纱、簪子和头巾,把他的头髮梳成了成年人的样式。 从洗漱的草堂里出来之后,栾长史的目光在他头上顿了一下,便领着他去了安王的书房。 先前栾长史安王等候他多时,自然是一句客气话。 实际上这一次安王在诸王争斗中失利,徐甘这个官居户部侍郎的心腹都被全家发配了岭南,再往下受牵连的不知凡几,安王一党可谓是元气大伤。 这时候的安王正是焦头烂额,整日里领着一群心腹幕僚商议对策呢。能在百忙中周旋一二,把这个徐家唯一未成年的男丁全须全尾地捞出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哪里还有闲工夫专门等着见他? 因而栾长史把他带到了书房的隔间,留下一句「徐二爷稍等,小人去禀报王爷」,就很久没有回来。 徐茂行自然不敢胡乱走动,也不敢胡乱打量,权当自己长在了椅子上,最多悄悄活动一下坐得酸痛的腰和腿。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栾长史终于折返,一进门几催促道:「快快,王爷宣你进去说话呢。」 徐茂行精神一阵,急忙跟着出去,低着头走了安王的书房。 「王爷,徐二爷来了。」栾长史禀报了一声,又低声提醒他,「快给王爷请安。」 徐茂行一撩衣摆,跪下行了大礼,拜道:「小人徐茂行拜见王爷,多谢王爷活命之恩。」 「快起来吧。」安王的音色带着几分清冷,一起倒也温和。 徐茂行再拜之后才起身,微微抬头看了安王一眼。对方穿着藏蓝色家居软缎袍,头上戴着一字逍遥巾,中间一块美玉莹润如酥。腰间繫着褐色丝绦,荷包、香袋等配饰都由巧手编织的璎珞繫着,垂挂在丝绦上。 安王道:「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才十五吧?」 徐茂行道:「回王爷的话,小人刚好十五。」 本朝男丁的服刑岁数是十六岁,若是再大一岁,他就得跟着父母兄嫂一起发配岭南了。 也正因为差了那么一岁,安王才能从中运作,先把他从刑部提到了大理寺,再弄了个无罪释放。 安王问道:「才十五,怎么就束髮了?」 徐茂行腼腆一笑,带着苦涩说出了早已打好的腹稿,「小人从前顽劣,辜负父兄的教导。一朝遭遇剧变,小人有心营救父兄,却发现自己一无所长,心中对自己痛恨不已。 如今得王爷辛苦奔走,圣人给了恩典,小人决心束髮明志,一来报答王爷大恩,二来也想为父兄争一口气。想来他们远在岭南,若是知晓小人肯上进了,也会欣慰几分。」 「好!」安王看他的眼神,明显和才不一样了。 他大声赞嘆了一句,欣慰道:「小王还怕你小小年纪受了这番打击会一蹶不振。如今见你志气并未丧失,小王日后也可对肝公有所交代了。」 徐茂行满脸诚恳地说:「家父被奸人构陷,全赖王爷周旋才得以保全一家人性命。小人也没有别的本事,唯有继承父兄志向,努力读书,将来在朝中为王爷摇旗吶喊。」 徐甘是安王党的骨干人物,这次之所以惨遭横祸,也不是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而是多方博弈中不慎做了炮灰。 想要把徐甘搞下去的不但有其余几位皇子王爷,还有高坐金殿的当今天子。 皇子各自结党原本是圣人放任的结果,可是圣人自己却没料到,几个儿子的势力越来越大,他想要收手的时候,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徐甘被流放只是一个开始,其余诸王党派一个也跑不了。圣人之所以先拿安王党开刀,一来是恰逢其会,二来也是寻找一个突破口。 只因徐甘的确是冤枉的,他奉了圣命往山东赈灾,差事完成得堪称圆满。临到回京之前,却忽然被人诬告,说是他勾结山东粮商,把朝廷派发的好米换成了陈米和麸糠。 官家府库里究竟有没有那么多新米,圣人心里哪里会没数? 但他需要徐甘下台,徐甘的差事做得再好,也不得不背着恶名被押解进京。 这一次徐茂行之所以能无罪释放,甚至连日后考科举都不影响,除了安王多方奔走之外,也未尝没有圣人心虚,给有司打了招唿的缘故。 但很多东西都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大理寺不会说,刑部不会说,安王也不会说。 至于当事人徐茂行,他想不了这么多,只一心感激安王,再三表示自己不忘安王恩德,日后必有所报。 知恩图报的人,总是比忘恩负义之辈更得人喜欢。 此时安王一党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许多人心都涣散了。忽然有徐茂行这个受害者的后人站出来,坚定地表达了对安王的信任的支持。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却也给安王打了一剂强心剂,让他重新振作了起来。 「好,好!」安王连念了两声好,立刻表示,「你既然有此志向,小王便为你请个先生,教你读书举业。」 「多谢王爷厚爱,小人铭感五内,必然不敢辜负王爷的期望。」徐茂行觉得自己但凡犹豫一秒,就是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的不尊重。 安王十分受用,又勉励了他几句,态度温和地告诉他,已经在城西为他置办了一处小院子,叫他安心在那里读书。 第3页 「不必担心府试和乡试的事,等有机会小王便为你捐一个国子监的名额,到时候直接在直隶参加乡试即可。」 至少在学业上面,安王是替他打算得十分到位了。 「多谢王爷!」徐茂行再次拜谢,抬头时脸上流下来感动的泪水。 安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叫人拿了两封银子给他做日常用度,便又喊来了栾长史,还叫他送徐茂行去城西的宅子。 第2章 赎人 栾长史得了吩咐,还用先前那辆马车,把徐茂行送到了城西那所宅子里。 那宅子不大,不过是小三进的格局,加上倒座和抱厦,也就二十来间房子。 但徐茂行一个人住肯定是足够了。 安王还安排了一个小厮和一个丫鬟来照顾他的起居,小厮叫阿山,丫鬟叫珊瑚。 当夜徐茂行难得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拿了一两银子给阿山,叫他出去打听徐家那些僕人的现状。 徐家被抄了,那些僕人自然也不能倖免,少不了被官卖的下场。如今他已经从牢里出来了,徐家的案子彻底落定,那些被关押了许久的僕人也该发落了。 他救不了所有人,就先救关系亲近的和用处最大的。 阿山在外面跑了一天,晚上就给他带来了准确的消息,说是刑部已经派下了文书,徐家的家僕都要拉到通州去官卖。 徐茂行忙问:「几时出发?」 阿山道:「清点花名册至少也得三五日,二爷若是想好了要赎哪个,可趁此机会到狱神庙打点一番。看守的班头衙役很愿意捞个偏门,给上头报个不堪受苦,风寒病逝了就是了。」 徐茂行想了想,又拿了五两银子给他,叮嘱道:「明日你就去接触接触那边的差役,仔细问问价钱。」 「诶,二爷放心,小的明日就去。」 当夜徐茂行就有些睡不着,因实在心焦,便披了衣裳起来,推开百叶窗,隔着窗棂遥望天际那一轮明月。 前世上学的时候,但凡学到关于月亮的诗词,都少不了被老师塞一肚子的「思乡」、「思亲」、「怀古」。当时不知愁滋味,再加上环境污染严重,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月亮,他根本就没什么感觉。 穿越之后的夜空倒是时常明月高悬,但他是个乐天派,这辈子的父母和兄长又都对他十分疼爱。再加上从小到大一家子就没分离过,更加不知道什么叫思乡、思亲了。 如今风流云散,与家人天各一方,再看这高悬夜空的白玉盘时,忽然就懂了前世学了无数望月诗也没懂的深意。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平安州地气苦寒,如今虽在六月里,晚上却也难熬。也不知爹娘如何了,有没有人替他们准备厚衣裳? 他勐然用力握了握拳头,告诫自己:「徐茂行,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得尽快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尽早积攒让安王看重的资本,好托他打探一番爹娘的消息。」 而后他不再迟疑,关上窗户躺回床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入睡。也不知道和自己较了多久的劲,他终于迷煳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一早,阿山就来喊他起床。徐茂行也艰难克服了懒床的毛病,起床之后先在院子里转了几圈。 等珊瑚做好了早膳端过来,他吃了之后就催促阿山出去办事。他自己则是取了十两银子,到城中书肆里去买了几本启蒙书籍,也就是《三》、《百》、《千》和《幼学琼林》等。 笔墨纸砚挑了些差不多的,又挑了五张仿赵孟頫的字帖——据说当今圣人最爱他的字,十两银子就去了大半。 那几本没註解过的书并不贵,笔墨纸砚他也没要最上等的。真正烧钱的,是那五张字帖。 都说字如其人,这年头一个人的字,就等于一个人的脸面。因而别的东西可以将就,字帖却绝对要在条件允许之内用最好的。 而对他来说,最好的便是最能取巧的。比如:迎合上意。 回家之后,他先把纸给裁了,趁机静了静心。然后就拿出《三字经》,站在窗前开始大声朗诵。 他这辈子的爹娘和兄长,绝对比上辈子的爸妈和姐姐更宠他。 前世的他是国家开放二胎政策之后的第一批二胎宝宝,他父母比较开明,备孕之前先和女儿商议过了。得到了女儿的同意之后,才要了二胎宝宝,也就是徐茂行。 可以说,他是在全家人的期待中降生的。 姐姐比他大了五岁,又被父母教得独立自主,从小就很有人的风范。他这个弟弟虽然是个典型的熊孩子,可一旦到了姐姐面前,就永远逃脱不了血脉的压制。 从小到大,他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组织同学一起逃课,一起整蛊老师……让请家长这回事,他是从来不怕的。 直到……姐姐十六岁之后,从父母那里接过了给他开家长会的重任,他的好日子就彻底到头了。 他不怕爸妈,就怕他姐,他姐说一句话,往往比爸妈说十句都管用。 也就是在姐姐的严格管教之下,他那惨不忍睹的成绩才一点一点回升,终于考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抱着姐姐哇哇大哭,不知道说了多少句谢谢。他觉得如果没有姐姐,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谁曾想,有姐姐也防备不住还有穿越这回事呀。 第4页 穿越之后,没了姐姐在侧,他很快故态復萌,仿佛和读书这件事有着生死大仇。 这辈子的爹徐甘是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但都没用。挨打的时候他涕泪横流,痛陈自己的不成器。可伤疤一好,他立马就忘了先前的疼了。 当爹的管不住他,当哥的更管不住他,徐茂行这十五年过得可谓是自在至极。荒废多年想要重拾学业时,才发现他早就把自己给玩废了,启蒙小儿都会背的《三字经》,他都没能完完整整地背下来。 如今父兄远在天边,再没人管他了,形势却逼得他不得不发愤图强。 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的就是曾经的他。 好在上天还算眷顾他,没叫他「白骨如山忘姓氏」,一切还有迴旋的余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 第一遍通读下来,着实废了他一番功夫。读完之后再回顾时,竟然只记得前四句了。 他有些气馁,心里也逐渐升起了烦躁之意。再三给自己打气之后,他才耐着性子又通读了一遍。 这一遍倒是好多了,至少不再磕磕绊绊了。 《三字经》之所以被列为启蒙书籍之首,就是因为朗朗上口还简单易懂。所以哪怕没有注释,读了两遍之后,他也大概明白每一句的意思了。 再怎么说他也有着成年人的思维呢。 等中午阿山回来找他回事时,他勉强把一本书背了三分之一,耐心也已经到了极限。 「怎么样?」见阿山来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就把书给扔下了。 「二爷,打探清楚了。」阿山道,「小的先是探明了其中一个班头的住址,买了四色点心上门拜访,又出了几个钱请他家里的置办了几个荤碟子,趁着酒气上头的时候问明白了。」 官卖罪仆,年轻貌美的婢女自然是最值钱的,曾经卖出过一百两的高价。往下就是年轻力壮的男僕,也有二十两的,也有三十两的。年过四十的老僕,无论男女都不值钱了,也就会算帐的还能值几两银子。 「那还未成丁的男僕呢?」 本朝未成丁,就是不到十六岁。 他已经盘算定了,要把原本的大管家徐福一家子都赎出来。 徐福和他的妻子福婶都是徐家的家出身,又都生长在徐家鼎盛的时候,归属感和忠诚度都非常强。 如今他就需要忠僕来打点家事,好让他能够专心克服负面情绪,重新找回前世认真读书的感觉。 阿山道:「未成丁的男僕也得看长相,长得好的自然价钱就高,一般也不会往正经地方卖。长得不好的,十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二爷买得多,给他们省了事,价钱还可以商量。」 徐茂行微微点了点头,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心里默默盘算了许久,才道:「咱们家还有一百五十两银子可以动用,你帮我想想,如何操作,才能把两个年长的、一对年轻夫妻和一个未成丁的男童都买回来?」 阿山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一家子?」 「是呀。」徐茂行感慨道,「是咱们家的老管家,看着我长大的。他小儿子今年才十四,从八岁头上就在我屋里跑腿。」 意思就是有感情的,一个都捨不得。 阿山低头思索了许久,迟疑道:「小的倒是有个主意,得二爷亲自出面。」 「快说。」 阿山道:「二爷写个帖子,请王府的栾长史来吃酒,把五十两银子奉上,请他出面去买人,一百两尽彀了。」 徐茂行沉吟道:「主意倒是好主意,但栾长史肯帮这个忙吗?」 请栾长史出面,无非就是借他背后安王府的势。他虽然对栾长史的为人不太了解,仅有的几面之缘也能看出来,对方行事比较谨慎。 这样的人,愿意为了他这个无名小卒而冒险吗? 阿山笑道:「栾长史自然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但二爷您如今正得王爷看重呢,他多少也得给您几分面子不是?」 这话也是在提醒徐茂行,安王的看重不是没有限度的,有权不用,过期自然作废。 徐茂行下定了决心,「好,我现在就写了帖子,你送过去给他,请他明天晚上来家里赴宴。」 这次直到晚上,阿山才回来,他写的帖子也没送出去,又给带回来了。徐茂行心中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 毕竟他一开始就有猜测,谨慎之人必然不肯轻易冒险。 阿山见他神色一下子暗淡了下去,一时也是讪讪,暗怪自己出了馊主意。 「二爷您别担心,明日小的就再去找吴班头,好生与他商议一番。」 徐茂行深吸了一口气,器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几日辛苦你了。」 他不但有口头嘉奖,还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给了阿山。 想让马儿用力跑,总得把草料给足了。 如若不然,阿山自然不敢违背他的命令,但尽心与不尽心,其中差别可大了去了。 第3章 安王 他这里正愁云惨澹之时,忽然听见隐约的敲门声。 阿山道:「是大门外有人来了。二爷,开门吗?」 徐茂行道:「走,咱们一起过去,先隔着门问问是谁。」 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城西这一带又是富户和低阶官员的聚居地,治安还是很不错的。 第5页 可即便如此,如今天色已晚,徐茂行也不敢让阿山一个人去。 主僕二人一路到了大门处,阿山在他的示意下扬声问道:「谁呀?大晚上的,怎么这时候敲门?」 声音大就是为了惊动左邻右舍,若真有突发状况,也不至于没个帮手。 果然,这一声嚷出去,西边邻居家里就亮了灯。 「是我,栾某人。」栾长史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主僕二人皆是一怔,阿山下意识看向徐茂行。徐茂行深吸了一口气,拍板道:「开门。」 无论如何,栾长史不能得罪。 阿山取下了门栓,拉开了院门之后,却见栾长史带着好几个人站在那里。因着夜色昏暗,只隐约看见几个人影,却看不清长相。 但也就是这几个人影,让徐茂行觉得无比熟悉。 他心里有了猜测,却又不敢置信,连忙收摄了心神,侧身请栾长史进来。 「我就不进去了。」栾长史道,「小人今日前来,就是奉王爷之命,给徐二爷送几个人。如今人已送到,小人也该告辞了。」 说完拱了拱手,转身便扬长而去。 被留下那几个人似乎有些迟疑,直到徐茂行肯定地喊了一句:「福伯。」 「诶,二爷,是我。」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大哭着跪了下来,其余几个也都跟着跪、跟着哭。 听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徐茂行鼻子一酸,险些也落下泪来,连忙上前扶住徐福,「福伯,福婶,还有徐禄两口子、徐寿,都快起来。先回家,先回家。」 好在几人也知道大晚上的在门口哭不好,徐福又是最看重主家脸面的,连忙收了泪顺着徐茂行的力道起身,又转头呵斥自己儿子、儿媳道:「都快把泪收了,叫左邻右舍听见笑话。」 一行人簇拥着进了堂屋,徐茂行见他们衣衫整洁,明显是梳洗过的,就知道是栾长史安排下的,心里暗暗感激。 彼此叙过了离情,徐福又问起了老爷、太太和大爷、大奶奶。徐茂行嘆了口气,告诉他已发配了平安州,全家就他一个因还未成丁躲过了一劫。 众人又忍不住哭了一回,徐茂行就问起栾长史是何时将他们赎出来的。 「原来那位爷姓栾。」福伯道,「吴班头偷偷告诉老奴,说来赎的是安王府的长史。路上老奴也曾试图和他搭话,但人家态度虽然温和,却不爱搭理人。」 说到这里他又感慨道:「老爷原先就是跟着安王的,虽然坏了事,但安王爷做事还算体面,好歹把二爷给捞出来了。」 至于他们一家子,不必说肯定是看在二爷的面子上。如若不然,安王知道他徐福是哪号人物? 徐茂行就把自己有心赎他们一家,奈何银钱不够,把主意打到了栾长史头上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猜测道:「想来栾长史禀报了安王殿下,殿下可怜我身边没个得意人,这才给了恩典。」 福伯道:「也是王爷看重二爷。」 他人老成精看得明白,自家二爷经歷了一场事,人一下子就稳重多了。若是老爷太太知道了,怕是又欣慰又心酸。 徐茂行笑了笑,便道:「天色不早了,先收拾屋子去歇着,有事明天再说。」 因着人手多了,三间屋子很快就打扫了出来。徐福老两口住一间,徐禄两口子住一间,剩下那间自然是徐寿的。 但徐寿却不肯回屋去睡,非得跟着徐茂行去守夜。 「从前我就是伺候二爷的,如今自然还是伺候二爷。除非二爷说一句不要我了,不然哪有做奴才的自己安枕高卧,不管主子夜里是否安稳的?」 说话间他还看了一眼阿山,眼中露出警惕之色,显然是怕阿山抢了他的心腹之位。 徐茂行见此,便对阿山道:「今晚你就先歇歇,叫寿儿守夜,明日再换。」 阿山非常识趣,把各处的摆设给徐寿说了一遍,便非常自觉地告退了。 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徐茂行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特地到安王府去谢恩。 不巧安王一早进宫去了,他直等到下午未时,才听说安王回来了。再等安王洗漱用膳完毕,大约又有一个时辰,才得蒙召见,在上次的书房见到了安王。 知道他是来谢恩的,安王笑道:「不过一点小事,也值得你特意跑一趟?」 徐茂行陪笑道:「对王爷来说自然是不值一提,但对小人来说,这都是王爷的恩德,哪有小事呢?」 这话很有拍马屁的嫌疑,但好话谁不爱听?何况又是言行如一的感恩之言,安王心里就更受用了。 在想到近日朝中的乱象,他不由感慨了一句,「若人人都像你这般知进退,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徐茂兴没接话,这话也轮不到他来接,便只是低着头笑。 安王也很快回过神来,有些懊恼自己失言。见他眼观鼻鼻关心的,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心里暗贊了一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可用过膳了?」 徐茂行道:「小人不知今日有朝会,一大早就来了,王妃叫人安排着用了饭食。」 「嗯。」安王点了点头,「王妃行事一向妥帖。」 他又叮嘱徐茂行,「近日圣人火气大,朝堂内外都人心惶惶的,你没事就待在家里老实读书。等这阵子过去了,我就替你寻摸个好先生来。」 第6页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最近也不敢轻举妄动。 徐茂行心中一动,露出了感激涕零的神色,哽咽道:「多谢王爷费心。小人从前不懂事,不明白家父的苦心,请来的先生不知被气走了多少个。家父在小人身上操的心,怕是比操心兄长多十倍。」 安王笑道:「小王也听甘公说过,他的两个儿子,长子最是叫他省心,反而幼子顽劣,时常叫他牵肠挂肚……」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怔,电光石火间心头有一个念头迅速闪过,竟有股拨云见日的明悟之感。 ——是了,圣人之所以动作频频,大力打压他们这些皇子亲王的党派,无非是皇子们都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了,让老父亲觉得自己管不住儿子了。 自从徐甘坏了事之后,安王就一直在想着怎么补救,怎么保存实力,怎么消除他带给老圣人的威胁感。 和几个幕僚商议来商议去,他们出的主意无非也就是叫他蛰伏,尽量不要去碍圣人的眼。天长日久的,圣人见他老实了,自然也就不会再针对他了。 可徐甘的两个儿子,分明长子更加稳重懂事,读书也最好,他最喜爱的,却偏偏是让他操心最多的次子…… 或许,他和幕僚们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 这时候最能让老圣人放心的,不是谨小慎微的懂事儿子,反而是时常麻烦老父亲的不懂事儿子。 他忽然放声大笑,上前用力拍了拍徐茂行的肩膀,朗声道:「二郎呀二郎,你可真是小王的福星!」 称唿上一下子就亲近了起来。 徐茂行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不明所以。安王也没有和他解释的意思,只是说:「你先回去,过几日我就让人把先生给你送过去。」 说完又叫贴身太监去见王妃,让王妃开库房,拣几匹当季的料子给他带回去。 送衣裳料子,还是随时都能用得上的料子,可比上回送银子显得亲近多了。徐茂行自然不会拒绝,非常麻熘地谢了恩。 把徐茂行送走之后,安王立刻召见了心腹幕僚。一行人在书房里商议了半天,决定换个路子走走看。 从那天起,安王就仿佛被圣人和众兄弟干破防了一样,也不再拉拢朝堂上的人手,也不再极力表现自己的稳重可靠,反而是有屁大点事儿都去找圣人,不是诉苦就是求助。 这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自然少不了被其余皇子嘲笑一通。但嘲笑归嘲笑,在观察了一年半载之后,发现安王是真的破罐子破摔,完全没了先前的斗志,也就对他放心了。 放心的也不只是这些皇子王爷,还有在安王身上重新找回老父亲自信的圣人。 安王因徐茂行得了这么大的好处,自然不会忘了他。再加上徐茂行也是个会顺杆爬的,隔三差五就去王府请安,彼此的关系自然越发亲密。 在徐茂行屡次表达了对父母的担忧之后,安王就告诉他,岭南那边他已打点好了,徐家人只是住在那里,什么活都不用干。 至此,徐茂行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不过这都是后话,徐福一家休整了几日之后,徐茂行便让福婶带着徐禄家的一起,给远在平安州的爹娘兄嫂各做了两套厚衣裳。 等衣裳做好之后,福伯那边也打探好了往平安州的商队,让徐禄带着东西随商队一起往那边跑了一趟。除了衣裳之外,还让他捎去了五十两散碎银子。 那天过后没多久,安王果然就送来了一位姓郭的先生,专门教他科举之道。 郭先生三十来岁,是上届落第的举子,因路途遥远没有回乡,而是在京城租了个屋子住下,一边读书一边等待下次会试。 京城大,居不易,就是因为物价比较高。渐渐的郭先生盘费用尽,就托友人慾觅个馆,一来解决食宿,二来攒些银钱。 他那友人和安王府的一个管事有些交情,便在中间牵线搭桥,安排他来教徐茂行读书。 有了正式的先生之后,徐茂行痛苦的读书生涯也就随之开始了。 第4章 婚书 一个把学业荒废了多年的成年人,想把课本再捡起来,比从未接触过学业的启蒙儿童可难多了。 首先便是注意力难以集中,上课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走神。往往郭先生上午刚讲过一遍的课程,下午重温的时候就发现还得再讲一遍。 其次就是坚持不了多久就心浮气躁,周围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的心思就不在读书上了。 最最让郭先生头疼的,就是学得不快忘得倒快。好不容易把这一节的内容教会了,等下一节学完再巩固旧日所学时,才发现徐茂行早把上一课学的东西都还给他了。 郭先生:「…………」 ——就算你把知识还给我,学费我也是不会退的。 如果不是因为穷,如果不是因为穷……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不回家乡,坚持留在京城是对还是错。 倘若他落榜之后就和同乡一起回去,家里有农户投献的土地可以收租子,还有活不下去自卖自身的奴僕照顾饮食起居。不比滞留京城,买刀纸都得精打细算的日子快活? 但安王府给的聘金实在优厚,足以支撑在他京城的各项开销。且接了这个馆,就等于是靠上了安王府。他一个尚未踏上仕途的举人,有一位郡王做靠山,无疑是天大的福气。 事实证明只要好处足够,哪怕学生再顽劣,老师也能主动发掘对方的优点。 第7页 比如郭先生就慢慢觉得,徐茂行这个学生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是真心向学的。注意力不集中并非是他的本意,容易被外物所扰也是许多初入学的蒙童都有的毛病。 只要把自己当成启蒙老师,一切问题都不大。 想想每年二百两的聘金,郭先生很快就又干劲十足了。 先生如此努力,倒让徐茂行越发羞愧起来。 至少有一点郭先生没说错,那就是徐茂行是真心想学的,也一直在努力克服自己身上那些毛病。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收效甚微,但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少。 至少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把《三字经》给学透背熟了。 教了这么久,终于得到了一点正向反馈,郭先生几乎热泪盈眶,成就感竟然比教导一个天才更大。 徐茂行也很激动。 不过,他激动的点和郭先生全然不同。郭先生欣慰的是他学透了,徐茂行激动得却是自己背熟了。 因为穿越将近十六年之后,那传说中穿越者标配的金手指,终于姗姗来迟了。 事情就发生在他把《三字经》完整而熟练地背下来那一刻,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久违的ai机械音:「宿主已达成激活条件,疯狂背书已激活,新手大礼包已发放,宿主可在三日内领取。」 「宿主达成熟练背诵《三字经》成就,奖励盲盒已发放,宿主可在三日内领取。」 徐茂行眨了眨眼睛,刚刚平復的心绪疯狂躁动了起来。 ——系统……穿越者标配金手指……终于找上门了? 他顿时也顾不得郭先生还在旁边了,尝试着在心里默默问了一句:「系统,你在吗?」 没反应。 徐茂行一怔,不信邪地又问了一遍:「系统,你在吗?在吗?在吗?」 一时之间,徐茂行心都凉了:难不成是最近背书背得走火入魔,终于产生幻觉了吗? 一旁正在欣慰的郭先生见他忽然就精神萎靡了起来,还以为是他最近背书太累了。想想以他的资质,能把一整本《三字经》滚瓜烂熟地背下来,的确不容易,郭先生也就释然了。 「茂行呀,你近些日子也累了,今天下午就给你放半天假,好好松快松快。」 只能说教导了徐茂行整整一个月之后,郭先生对这个学生的期待值,已经无限压低了。 此时徐茂行心神正自恍惚,正需要一个单独相处的,闻言立刻起身道谢,又恭恭敬敬地把先生送走了。 见他闻知可以不用读书反应这么麻熘,郭先生暗暗摇了摇头,觉得徐茂行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当年他未曾进学之前,家里穷困潦倒,只能给人放牛攒钱买书,百般央求书院里的老先生允许他旁听。哪像徐茂行…… 郭先生在门口嘆了口气,背着手走了。 徐茂行立刻吩咐徐寿,「我要在书房睡一会儿,谁也不准来打扰。」 说完就转身进了书房内里的小隔间,把门一拉就倒在罗汉床上,闭上眼睛继续在心里唿唤系统。连续喊了十多遍之后,依旧没有收到反应,徐茂行恨恨地捶了捶床,忍不住骂出了声:「新手大礼包,去他娘的领取大礼包……昂?」 却是「领取大礼包」这五个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系统的机械音再次于脑中响起:恭喜宿主领取新手大礼包——锥刺股,使用说明已发放。 下一刻,他手里就多了一张前世见得最多的列印纸。纸张不大,也就是小学生作业本那么大,上面写的都是从左到右横向排列的简体字。 他豁然坐了起来,先是呆呆地盯着那张写满了字的说明书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试探了两三次才摸了上去。生怕就是就是一场幻觉,另一只手一摸,说明书就变成小光点飞走了。 光滑而绵密的触感,的确是前世各类说明书最常用的纸,不会错了。 再仔细看看上面的内容,徐茂行的神色古怪了起来。 锥刺股,顾名思义,取自盛赞古人刻苦读书的成语——悬樑刺股。再延伸一下,变成六字成语,就是——头悬樑,锥刺股。 其实意思都是一样的,就是说的两个读书很刻苦的人。一个为了防止自己读书时打瞌睡,就把头髮绑在房樑上;另一个为了治自己读书时注意力不集中,就准备了一把锥子,一走神就拿锥子扎自己大腿。 这样说来,给他这个注意力总是不集中的发一个「锥刺股」,好像还挺对症下药。 系统只是说给了这个奖励,并没有把配套的锥子送过来,想来是被动触发模式,并不用他对自己的大腿动手。 这就还好,要真让他自己扎,他对自己可狠不下心来。 把既合理又坑人的大礼包先放到一边,他又尝试着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领取奖励盲盒。」 下一刻,他手中就多了一个三寸见方的匣子,匣子的木料很普通,上面也没有什么雕刻的花纹,只是刷了一层后世很常见的化学制的红漆。 倒是开口处坠着的一把小锁金灿灿的,也不知道是真金的还是合金的? 他捏着那锁摆弄了一番,既没有找到锁芯,手里更没有钥匙。 这要怎么开?用意念开? 他还真试了试,心里默念了一声「开」,便听见「咔嚓」一声轻响,小锁应声而开。 里面躺着三两张小小的纸片,拿出来之后就变成了正常纸张大小。其中两张纸上写着同样的文字:神奇的婚书。 第8页 另一张纸则是使用说明:把男女双方的长辈名称写在纸上,就会自从生成无懈可击的婚书。后面的括弧里还有备註:婚书一旦生成,便会自动在官府备档。 连官方都能打通,那可真是无懈可击了。 不过,给他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难不成,系统是在暗示他,可以靠这两张婚书作弊,给自己找个高门大户的贵妻,日后在仕途上少走弯路吗? 别开玩笑了,封建时代的规则,一直都掌控在上层那一小撮人手里的,社会阶层越往下,也就越不被规则保护。 他要是真敢那么干,哪怕官府真的有备档,也会被权贵变成没有。甚至于为了彻底抹除污点,他这个人也会被消失。 甚至于人家辩解的理由都是现成的:自古男女双方结蒂婚姻,婚书都是一式两份,男方和女方各持一份。哪有两份婚书全在一个人手里的? 确定了,这就是个坑。 徐茂行正准备当垃圾扔掉,却忽然心中一动:虽然是个明显的坑,但这坑不一定非得来坑自己,还可以去坑别人嘛。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 嗯,先留着。 他把那两张婚书连带说明书重新装回盲盒匣子里,试探性地在心里问:系统有自带的存储空间吗? 下一刻,脑子里蹦出一熘说明:系统自带十立方存储空间,只能存放系统的奖励盲盒。 徐茂行低头琢磨了片刻,从袖袋里摸出一块五两重的小元宝,放在了装婚书的匣子里。然后,他就试探着用意念把匣子收回存储空间。 转瞬间手中空空如也,他的实验成功了。 徐茂行微微一笑:总算是有些用处的。 下一步,就是再背一本书,看看系统的奖励是不是像第一次一样及时。 如果是的话,有这么一个只会走设定好的程序,绝对不会自作主张的系统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哎,没有高级智能系统,他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了。 从第二天开始,他背书的积极性陡然上升了一个档次,把郭先生都给惊得悄悄问阿山:你家二爷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阿山自然给不了他答案。 不过,学生肯用功,出身贫寒,一直觉得读书是这世上难得的享受的郭先生,总体还是欣慰居多的。 第5章 传闻 《三字经》之后学的就是《百家姓》,单以文章的字数论,它是不如《三字经》多的。 但《百家姓》不止有正文,还有各个姓氏的起源和发展脉络。就算全是简练的文言文,拿在手里也有厚厚的一本。 徐茂行不能肯定系统的奖励机制究竟是怎么触发的,就先试探着只背正文。 因着字数少,行文又押韵,读起来朗朗上口,不到一千字的正文他只花三天就背熟了。 等了半天得不到系统反馈,他不由泄气了三分,知道偷工减料钻系统空子的路子是走不通了。因着正向反馈不够及时,他学习的热情立刻就降了下去。 这落在郭先生眼里,就是三分钟热度,不由暗暗摇头,刚升起不久的期待一下子就降了回去。 ——罢了,罢了,我就是个拿钱教书的,操那么大的心干嘛? 郭先生的念头还未落下,忽然听见「嗷——」的一声,他唯一的学生虾子似地弯着腰,抱着自己的大腿,叫得可悽惨了。 上任一个月零三天,郭先生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拿戒尺指着徐茂行,气得浑身上下直哆嗦:「你……你……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往日里你只是不好好学,如今却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出来了。你……你……」 可怜郭先生饱读圣贤之书,又自来对圣贤十分敬畏,从不口出恶言。便是气得要晕过去了,却连一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读私塾的时候虽然是个旁听生,却也见过那些富贵人家的同窗为了逃课,使出的十八般武艺。包括但不限于装肚子疼、装头疼、装崴脚……有那对自己狠的,连故意染风寒都用上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风寒也是能要人命的。 和那些同窗相比,徐茂行装大腿疼,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其实徐茂行是真疼。 因着学习热情下降,他不知不觉就分神了。一分神就触发了系统奖励的「锥刺股」机制,大腿上立刻传来一阵刺痛,还是那种被大头针扎了的刺痛。 措不及防之下,徐茂行给出了最真实也最直观的反应——惨叫,抱着大腿惨叫。 见郭先生误会了,徐茂行也顾不得腿疼了,急忙起身行礼,还要给自己方才的行为圆谎。 索性他颇有急智,关键时刻脑子还是靠谱的,满脸诚恳地对郭先生道:「先生误会了,先生误会了,请给学生一个解释的机会。」 郭先生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但没有拂袖而去,就是愿意给他机会听他解释了。 徐茂行忙道:「先生容禀。学生虽然资质愚钝,却也私慕前朝圣贤之德,知晓些先人刻苦读书的典故。譬如『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悬樑刺股』。 学生有幸,得蒙安王关照,不必映雪偷光,还有先生这般的大才专门教导,实在是三生有幸,也对读书时常不能专心羞愧万分。方才也是灵机一动,想学先人悬樑刺股,就狠下心在自己股上掐了一下。惊扰了先生,还望先生恕罪。」 第9页 一席话先吹先贤,再捧先生,最后还阐述了自己刻苦读书的决心,说得有理有据,入情入理,郭先生的脸色早已缓和了下来。 「嗯。」他捋着短须点了点头,「你既有此心,便是资质差些,又何愁不能有大出息呢?」 这一节被顺利揭过,徐茂行暗暗吐了口气,心道:幸好从前哄爹娘和兄长练出了功底,不然今天这关可不好过呀。 有了今日这个插曲,徐茂行潜意识里有了防备,再触发「锥刺股」机制时,最多面容扭曲一下,再没有哀嚎出声了。 转眼间又一个月过去了,中秋临近,父母亲人都不在身边的徐茂行,难免生出了许多从前绝不会有的愁绪。 跟在他身边的徐寿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对他的情绪变化最是敏感。他自己没法子,就向爹娘和兄嫂求助。 徐禄家的提议道:「不如今年中秋,做些从前家里最常做的饭菜?想来二爷见了那些饭菜,心里也能慰藉一二。」 「不妥,不妥。」福婶摇了摇头,「老爷太太都不在,大爷和大奶奶也都去了平安州。二爷心里正因这个不好受呢,再做从前的菜色,岂不是更引他触景生情?」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徐禄家的讪讪一笑,奉承道:「还是娘想得周到。」 既然前路不通,还得继续想法子。 徐禄道:「要不我再往平安州跑一趟?上回给老爷太太送东西,带回了老爷的亲笔信,二爷得了之后高兴了好几天呢。」 福伯眼睛一亮,「诶,这是个好主意。不过计划得改改。」 徐禄道:「怎么改?爹,都听你的。」 一家人凑在一起商量了半天,终于把计划给定了下来。 福婶当天就带着徐禄家的,买来了做月饼用的各色材料。福伯则是找上了徐茂行,要和他商量给远在平安州的老爷太太送月饼的事。想来二爷知道老爷太太能吃上家里做的月饼,一定会高兴的。 他去的时候,阿山正给徐茂行说京城的八卦呢。 家里就这一个主子,可不是所有僕人都围着他转吗?徐茂行心情不好,不但徐寿看出来了,阿山也看出来了。 不过徐寿可以找一家子商议,阿山却只能和珊瑚一起商量对策。用京城八卦引开徐茂行的注意力,间接达到让他开怀的目的,就是珊瑚给出的主意。 说来也是阿山的运气,京城里如今最大的八卦,就是荣国府那个衔玉而诞的哥儿把玉给丢了,整个人痴痴傻傻的,竟是全然没了从前的灵巧。 此事对旁人来说,也就是一件有趣的新闻而已。可对于徐茂行而言,却又有着另一层不同的意义。 他听完微微一怔:《红楼梦》的剧情,已经发展到这里了吗?那接下来岂不是就要「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了? 作为一个把《红楼》看了两三遍的人,哪怕穿越之后过了这么多年,许多经典情节他略一回想,仍就能够想起来。对于女主角林黛玉是什么时候死的,他更是记忆犹新。 那可是林妹妹呀,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却偏偏体弱多病,命途多舛。凡读《红楼》者,又有几个不对林黛玉心生怜惜的? 从前徐家和贾家没有交集,徐茂行也无意打扰绛珠仙子歷劫,对荣国府的一切都呈忽略态度。 可是如今骤然得知黛玉将死,他却不由自主便升出一种难过和无措来。就像是一个神交已久的朋友,在你还没正式认识她的时候,就知道对方已然病入膏肓了一般。 他忙让阿山仔细说说,一边又自己在心里努力回想《红楼》的内容。 按照书里的描写,这个时候林黛玉的眼泪已经少了许多,对于贾宝玉潜意识也不太执着了。这说明绛珠仙子今生流的眼泪,已经把前世欠的甘露之惠还完了。 绛珠仙子把欠的债还完了,自然就要脱去凡胎,仙魂回归离恨天了。 也就是说,林黛玉要死了。 水晶心肝玻璃肚肠的林黛玉,就要死了。 她到这世间走一遭,天生就是为了陪神瑛侍者歷劫,顺便还对方恩情的。因着以上种种,她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五岁丧母,十岁出头就丧父,寄人篱下的日子过了大半辈子,生命里值得回忆的美好几乎都是和神瑛侍者这个债主相关的…… 他勐然站了起来,真是越想越替林黛玉憋屈。 纵然神魂归天之后,对绛珠仙子没有任何影响,可是林黛玉呢?她就活该做一个别人歷劫、仙身还债的纯工具吗? 「二爷,您怎么了?」阿山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没你的事。」徐茂行摆了摆手,神情却是越发凝重了。 他也弄不清楚此时的自己,究竟是一副什么心态。 绛珠仙子是神仙,林黛玉只是对方在凡间的化身。作为化身,完成了正主给的使命之后,自动自发地消失,不就是天经地义的吗? 去他娘的天经地义! 林黛玉是个独立的个体,他读《红楼》时,喜欢的是林黛玉,怜惜的是林黛玉,欣赏的也是林黛玉,才不是只开头说了一句台词的绛珠仙子。 在他心里,林黛玉才是《红楼》真正的女主角,绛珠仙子凭什么剥夺属于林黛玉的人生自主权? 想到系统空间里存放着的「神奇的婚书」,他脑子逐渐形成了一个堪称疯狂的计划。 ——反正绛珠仙子要还的债已经还完了,我就是要改变林黛玉做完工具人就死的命运! 第10页 如今他已知荣国府中,贾母是支持木石前盟的,以王夫人为首的利益团体是支持金玉良缘的。 而王熙凤从前贴着贾母,自然支持木石前盟。可随着贾母年纪越来越大,精力越来越不济,荣国府的大权逐渐被王夫人掌控之后,王熙凤的立场也改变了。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书的后半截是程高二人补的,程高支持金玉良缘,所以强行改变了王熙凤的立场。 但无论如何,现如今支持木石前盟的才是弱势群体。再加上宝玉痴傻需要冲喜,身强体健的薛宝钗,明显比体弱多病的林黛玉更有优势。 贾母虽然最疼爱宝玉,但对黛玉的疼爱也在诸人之上。眼见得宝玉娶了宝钗,林黛玉就算是被逼到了绝路上。 如果这个时候,忽然有人给了林黛玉别的出路,只要这人表现得靠谱,贾母大概率是会支持的。而王夫人则是更巴不得林黛玉赶紧走呢,绝对不会反对。 徐茂行握拳:有一定成功率,可以一试! 不管成与不成,他都为自己真心喜欢过的角色尽力了。 第6章 主僕计议 「二爷。」福伯走过来喊了一声。 徐茂行听见是他,脸上就露出了笑容,「福伯,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 「啊?」福伯一呆,也笑了起来,「看来老奴和二爷是想到一块去了。」 正思亲的二爷忽然高兴了,必然是想到了可以趁中秋佳节未至,可以给平安州的老爷太太送些过中秋用的佳品。 不想徐茂行却疑惑地问:「什么想到一块去了?」 ——我正准备婚约造假呢,没有我的提示,你怎么可能想得到? 福伯迟疑道:「那二爷找我是……」 徐茂行满脸镇定地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家父在扬州做知府时,曾替我定下过一门亲事。如今我也大了,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 「亲……亲事?」福伯皱着眉头仔细回想,「有这回事吗?」 作为徐家的大管家,还是老爷徐甘的心腹人,若家中少爷当真有了婚约,他哪里会不知道? 「当然有了。」徐茂行面不改色道,「你等着,我去书房把藏着的婚书拿出来给你看。」 说完不等旁人反应,他就一熘烟进了书房,只留下福伯和阿山面面相觑。 「阿山呀,今天是你跟着二爷的,没人在他面前乱说什么吧?」 阿山小心翼翼地问:「您指的是……哪方面的?」 「哎呀!」福伯急得一拍手,「就是哪家娶了媳妇,哪家聘了闺女,哪家弄璋弄瓦的。」 若是没人在耳朵边说这些有的没的,二爷怎么可能忽然发这样的癔症? 「没有呀。」这点阿山敢肯定,「也就是我见二爷心情不好,说了荣国府那位衔玉而诞的哥儿的事。」 一听是那一位,福伯也来了兴致,忙问道:「那位呀,他又怎么了?」 阿山就把贾宝玉丢了玉,从一个阳光开朗大男孩,变成了一个吃饭都得凭人餵的傻子的事又说了一遍。 福伯惊道:「那玉竟真是他从胎里带出来的?」 和京城的许多人一样,福伯一直以为什么「衔玉而诞」,是贾家二房太太争宠使的手段。 毕竟鸽子蛋大小的美玉,一个才出生的婴儿,嘴里怎么可能放得下?假使这婴儿天生嘴大,真不会一不小心就吞进肚子里去吗?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堵在气管里,把人给噎死。 如今得知丢了玉人就傻了,福伯自然震惊不已。 阿山道:「谁说不是呢?如今整个神京都在传呢。荣国府悬赏一万两,说是谁能把玉送去,银子就是谁的。哪怕是有些线索送过去的,不管真假也有几两银子的酬谢呢。」 两人正闲话间,徐茂行拿着两张微微泛黄,一看就是有年头的纸过来了,招唿道:「福伯你看,这不就是我爹和林御史亲手写下的婚书?」 系统出品当真神奇,就在徐茂行按照说明书,分别把徐甘和林海的名字填在婚书上之后,生成的婚书不但格式和行文完全符合这个时代的特色,就连感都有了。 原本对此毫无印象的福伯,在看到婚书的那一刻,固有的记忆竟然也被篡改了。 他脸上先是显露出了迷茫之色,半晌之后忽然一拍额头,「哎哟,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不过……」 很快他就又迟疑了起来,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徐茂行的神色,一边说:「林家太太去世之后,林御史就有意悔婚,不但把女儿送到了她外祖家,还特意派人把婚书给送回来了。如今……人家能认吗?」 好嘛,这是连剧情和bug都一起补全了,连徐茂行编故事的功夫都省了。 徐茂行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那半点智能都没有的系统,其实也挺可爱的。 「福伯有所不知。」徐茂行满脸沉痛地说,「若是林家姑娘一切安好,我自然不会旧事重提。可是如今,林家姑娘在外祖家处境尴尬,眼见就要被人给逼上绝路了。我若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袖手旁观又于心何忍?」 「究竟是怎么回事?」福伯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 与此同时,福伯的脑子也快速转动,开始盘算这件事能给徐茂行带来的好处与坏处。 徐茂行嘆了一声,问道:「你可知道,林姑娘的外祖家是哪一家?」 第11页 而后他又自问自答:「正是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荣国府。因着这层关系,我从前就对荣国府的事特意关注过,知道林伯父之所以退婚,就是怕自己百年之后女儿娘家无靠,有心将女儿嫁回外祖家。」 舐犊情深,也是人之常情。 福伯点了点头,问道:「如今可是出了变故?」 又想到阿山说的八卦,他立刻恍然,「难不成,林老爷有意给女儿定下的,竟是那位衔玉而诞的哥儿不成?」 如今那位已经疯了,让人家好好一个姑娘嫁给一个疯子,岂不是一辈子都毁了? 可是,贾家那位哥儿已经这样了,必然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婚事了。如今正有个现成的,人家能愿意放人吗? 听了福伯的迟疑,徐茂行冷笑道:「却不是谁都向你一样明白呢。在你看来林姑娘乃官宦千金,林伯父纵然已仙逝,生前留下的人脉未必就散尽了。可是有的人,却只嫌弃林姑娘嫁妆简薄,还是个孤女呢。」 「嫁妆简薄?这又是怎么话说的?」福伯满心疑惑,「林家五代列侯,当家主母又都是大家之女。且不说林家五代积攒的财富,单论五代主母的嫁妆,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了。」 他们家又五代单传,便是林如海死后财产被宗族霸占,有荣国府这个外祖家在,歷代主母的嫁妆总是要给林黛玉继承的。 那么一大笔嫁妆,就算只拿出一两成来给林黛玉带走,也称不上简薄呀。 徐茂行只是冷笑着不说话,福伯自己就慢慢回过味来了,脸上不禁露出嘲讽之色,「这荣国府是花了人家的银子,还不想履行早有默契的婚约呀。」 这可真是放下碗就骂娘,念完经就打和尚呀。 「如今荣国府又看上了哪家?哪家好好的姑娘,会愿意嫁给一个傻子?」 若真有这么一家,那家必定是对荣国府有所求的,姑娘说是嫁过去,不如说是卖过去。只看荣国府嫌弃林家姑娘没嫁妆,这一家还得是倒贴钱卖过去。 那位姑娘摊上这么一门婚事,可真是倒霉透顶了。 徐茂行道:「正是那二房太太的姨外甥女,她亲妹妹的亲女儿。」 他特意强调了「亲」妹妹,「亲」女儿,嘲讽之情溢于言表。 与很多喜欢林黛玉就讨厌薛宝钗的人不同,徐茂行非但不讨厌她,还挺同情她。 因为他前世的姐姐就是一个像薛宝钗一样精于世故,乐意自己打拼的女孩子。 他姐姐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和同学一起创业了。如果他没有出意外穿越,后半辈子大概率就是在姐姐的公司混日子,想想就知道多滋润了。 所以在他看来,薛宝钗为自己打算,为家人打算都没有错,错只错在她生错了年代。但凡教她生在现代社会,她哥哥不成器,父母大概率会倾尽家族自愿培养她做继承人。 就算她父母重男轻女,宁愿把家业给儿子毁了,也不愿意女儿插手,她也能像徐茂行的姐姐一样自己出去创业。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像在这个时代一样,只能像一件商品似的,被母亲卖给出价最高的人家,只为了给不成器的哥哥挣一条活路。 「荣国府二太太的亲妹妹?」福伯到底是大家族的管家,京城各家的关系网,他心里自有一本帐。略一盘算之后,很快便想到是哪一家了,「她妹妹应是嫁到了金陵薛家,那可是个大富之家呀!」 阿山在一旁补充道:「薛家自上任家主去世,只留下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族中八房争夺其先祖紫微舍人留下的皇商资格,当时也闹得沸沸扬扬。 后来当家太太干脆带着一双儿女来了京城,本欲投奔其兄长王子腾,不巧王子腾恰点了九省检点,被圣人派出京去巡视边关了。薛家上京就是为了找靠山,兄长不在家,只好住到了其姐嫁入的荣国府。」 最有意思的是,薛家母子三人虽然攀上了荣国府,但其子因在金陵杀人,为了脱罪弄出了个「被兇手鬼魂索命而亡」,现如今在内务府的档案上已经是个死人了。 内务府的差事乃是为皇家服务的,每一项都得有专人负责,怎么可能让个死人占据了? 皇商的资格到底是被其余几房得去了,薛家母子也仅仅保住了他们这一脉原有的家私而已。 好歹是名门之后,如今为了保儿子,竟然也沦落到了卖女儿的地步,怎不让人唏嘘? 福伯对阿山刮目相看,两人感慨了几句,他便正色道:「若真是如此,二爷当拿着婚书去一趟荣国府,再把从前的婚约续上才是。」 他已在心里盘算停当:以徐家如今的境况,哪怕有安王照拂,毕竟家业已然败落。徐茂行又无功名在身,能找到的最好的婚事,最多也就是个秀才或举人的女儿。 当然了,若是回了家乡,凭藉着徐家在当地的势力,找个乡绅之女是不成问题的。 但徐家几代人都是读书入仕,福伯这个家生子在那种环境中长成,乡绅家里再有钱,在他眼中也比不上一个穷秀才的女儿。 林黛玉虽然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其父却是前科探花,又是在扬州鹾政上捐馆的,正儿八经的官宦之女。 可以说,徐茂行目前能攀上的亲事里,林黛玉是最好的一个。 福伯一心为了主家,又因生长在家族盛世里,比徐茂行这个小主人更在乎主人家的排场,如何不大力撺掇徐茂行力成此事? 第12页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徐茂行更希望这门婚事尽快成了。 第7章 贾母的打算 福伯的表现,出乎徐茂行意料之外,也让他意识到了一些从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那就是福伯这个世仆,对徐家的归属感,绝对不比他这个血脉至亲少半分。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让他心里隐隐松了口气,不必担心福伯一家子会被外人用银钱收买了。 「既然福伯也觉得此事可行,那我今日便写了拜帖投过去,等贾家那边一回復,就劳烦你陪我走一趟了。」 福伯忙道:「应该的,应该的。二爷年轻不大知事,老奴自该在一旁查漏补缺,不失了咱家的礼数。」 这年头的潜规则,就是男子无论多大年纪,只要没有正式成婚,在外人眼里就不算是个大人。哪怕你有甘罗的智慧,人家也会拿「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来堵你的嘴。 若有福伯这样的积年老僕跟随在旁帮衬,别人就轻易不敢煳弄他了。 阿山见他们已商议停当,便道:「那小的就去准备些拜访的花红表里。」 一时三人各有分工,徐茂行亲手写了帖子,福伯亲自跑了一趟荣国府,把守门的都给打点到位了,确保这帖子能出现在当家人的桌案上。阿山自然是准备拜礼,以徐家如今的境况,重礼是拿不出来,但也不能失了诚意叫人笑话。 因着徐茂行在帖子里写明了,登门拜访是为了商议和前任鹾政林老爷之千金的婚约。 收到帖子的王熙凤不敢怠慢,急忙禀报了王夫人,又亲自拿着去见了老太君。 「徐家?哪个徐家?」贾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把随身伺候的鸳鸯吓了一跳,急忙伸出双手虚虚扶着,生怕老太太一个头晕栽倒了。 王熙凤道:「就是原来的户部侍郎,半年前坏了事的那家。他们一家子都被流放到了平安州,只剩下二爷年纪还小,被安王给保了下来。」 不用多说,来送帖子的肯定是徐家二郎。 贾母点了点头,神色缓和了些,「原来也是官宦之家,只是不幸败落了。」又问道:「那孩子今年多大了?」 王熙凤道:「快十六了,倒比林妹妹还小些。」 贾母嘆道:「真是难为他了,这么小一个孩子,就得学着为自己打算。」 言下之意,似乎是认定了徐茂行之所以要攀这门亲事,就是为了搭上他们荣国府。 不止贾母这么想,王熙凤心里也有这想法。不过她与贾母又不一样,贾母必然捨不得把林黛玉嫁到一个破落户家里,王熙凤却想着赶紧把林妹妹送出去,她就不必夹在贾母和王夫人中间左右为难了。 于是,她试探着说:「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又信誓旦旦地说手里有婚书,官府那边还有备档。不然还是请他进来,老祖宗好歹见一面?」 贾母沉吟了片刻,略略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回了帖子找个空闲请他登门。咱们家是守礼的人家,到底是林家的故交,也不好做得太绝,以免叫人说嘴。」 其实就是怕徐某行狗急跳墙,在外面胡乱说话影响了林黛玉的名声。 王熙凤暗暗松了口气,奉承道:「还是老祖宗想得周全,我就想不了那么些。」 贾母被她哄得高兴,笑呵呵地说:「你还年轻,难免有不到的地方。日后见识得多了,就知道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话里话外,还是看不上徐茂行,认为他是有心借黛玉攀附荣国府。 王熙凤自然不会反驳她,只再三询问她的意见,定好了日期请徐茂行上门拜访,便藉口要见管事媳妇告退了。 待她离去之后,贾母脸上的笑容一落,吩咐鸳鸯,「叫人注意着点,看看凤丫头究竟先去哪里。」 鸳鸯点头应了,走到门口叫来坐在廊下台阶上做针线,顺便看门的玻璃,低声把贾母的话转述了。 「鸳鸯姐姐放心吧,我这就到院子里去转一圈,找小姐妹们讨几个新鲜的花样子。」 说完她就把针线筐交给了小丫头,拍了拍裙子上的唾绒,脚步欢快地出了荣庆堂。 等到晚间玻璃回来,贾母也就知道王熙凤离了她这里之后,直接就转去了荣禧堂,显然是去见王夫人了。 鸳鸯想到贾母素日里对王熙凤的疼爱,心里替她委屈不值,愤愤道:「琏二奶奶才是真正眼明心亮,看得清哪一个是高枝呢。这不,还没等人家招手呢,她就巴巴地自己飞过去了。」 贾母心中本也恼怒,可见了鸳鸯先替她不平,那模样恨不得生撕了王熙凤,她心里那股怒气倒散了几分。 她拍了拍鸳鸯的手安抚道:「好丫头,捧高踩低本就是人之常情,凤丫头自来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我老婆子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了。」 嘆息着说到这里,贾母浑浊的眼睛陡然露出锐利之色,声音也明显冷了下去,「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着我的玉儿做筏子去讨好王氏!」 虽然她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府中大权逐渐被王夫人揽了过去。可她毕竟是从重孙媳妇做到当家主母,再做到府里老祖宗宝塔尖的人物,各处安插的眼线不知道有多少。 王熙凤和王夫人私底下商量的那些事,她又怎么会一无所知? 她只是管不了了而已。 鸳鸯最了解她的心思,也最明白只有贾母好好的,她才有清静日子过。因而对外所有的言行,都是遵照贾母的意思来。 第13页 从前王熙凤一心奉承贾母,鸳鸯自然暗中助她。甚至于府中开销不济时,鸳鸯也顺着贾母的心思,悄悄开了箱子拿东西让王熙凤去典当。 可如今形势逆转,王熙凤倒戈,从前有再多的交情,在鸳鸯心里也断干净了。 「老太太息怒,有您替林姑娘打算,林姑娘必然会有个好归宿。」 王熙凤自认了解贾母,却哪里比得上鸳鸯? 她只道贾母素来疼爱林黛玉,哪怕不把林黛玉嫁给宝玉,徐家那样的破落户也绝对不在贾母的挑选范围之内。 可鸳鸯却明白,贾母近些年虽然少管家事一心享乐,对家里的状况却最是了解。连带着鸳鸯也明白,荣国府从先国公贾源那辈传到如今,已经显出了之像。 贾母肯见徐茂行,本就有藉机考察之意。只要对方品行过得去,她宁愿多贴银子给林黛玉做嫁妆,也会趁此机会把外孙女送出贾家,好歹留一条性命。 如若不然,等贾宝玉真娶了薛宝钗,林黛玉在府中的处境,就会更加尴尬。林黛玉又不是个心宽的,到时候怕是要被人给逼死了。 至于她一意在王熙凤面前贬低徐家,隐隐露出不乐意,无非是要借着王熙凤的口传给王夫人,为的是在徐茂行品性端正的前提下,让王夫人也为凑成这门婚事出一分力而已。 若是徐茂行不能入她法眼,她也自有法子应付过去。 毕竟,想成事不容易,想坏事又有什么难的? 果然,等到徐茂行来拜访的那一日,王夫人服侍完了贾母用膳,便绝口不提要回荣禧堂的事,就坐在那里陪贾母说话。 贾母心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但此举正合了自己的意,也就权当什么都没看出来了。 对于贾母的异常,王夫人浑然不觉,在一旁陪坐的王熙凤却有些惴惴不安。在王夫人的视觉盲区里,她悄悄观察贾母的神色三次,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鸳鸯六次。 奈何贾母人老成精,鸳鸯也是早有防备,她什么都没看出来。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眼珠子一转,就藉口管事媳妇们要来领对牌了,起身向贾母告退了。 这跟提前说好的不一样,王夫人有些诧异地看过来,见王熙凤一直迴避她的目光,她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这个凤丫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她眼风往贾母这边扫了一眼,忽然心里一突:不会是这老太婆暗地里许了什么好处,让凤丫头临阵倒戈了吧? 想到这种可能,王夫人心头有些慌乱,连忙给自己的丫头彩霞使了个眼色,叫她去把薛姨妈请来。 想当年刚入贾府的时候,王夫人也是个如王熙凤一般的爽利人。不过她无论是美貌还是心眼都比不过王熙凤,处理贾政的通房丫头时叫人抓了把柄。 偏贾政也是个脑子不好的,又被贾母捧着长大,那通房丫头又是他跟前的得意人,忽然就不明不白的没了。年少的贾政可不管什么两家交情,直接和王夫人大吵了一架,一连两个月都没进正房的门。 自那以后,王夫人就沉寂了下来,每日里吃斋念佛,作出一副诚信忏悔的模样,才慢慢挽回了贾政的心,两人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 贾珠就是那个时候有的。 王夫人的笨嘴拙舌一开始是装的,但有些东西,装得久了就变成真的了。如今的王夫人哪怕终于熬出头来了,也回不到曾经单纯肆意的年岁了。 今日之事她一开始指望的是王熙凤,可王熙凤中途退场,她对自己的口舌没有信心,只好另外找一个巧舌如簧的帮手。 也就是她的亲妹妹薛姨妈。 第8章 入贾府 薛姨妈来得很快。 不是她不矜持,实在是形势比人强。 王家的人大多薄情,把利益看得比亲情重得多。同为王家人,薛姨妈对自己的哥哥和姐姐都太了解了。 如若不然,当初入京之时,她也不会半路上听说王子腾代天巡边之后,就立刻作出决定,舍王家而就贾家。 只因她心里很清楚,以王子腾的为人,哪怕知道自己的妹妹很快就要举家入京了,也不会对自己的妻子专门嘱咐一句「多加照料」的话。 而王子腾的夫人甄氏和王氏姐妹的关系都不怎么好,若无王子腾特意交代,她自然乐得装傻充愣,不会为薛家提供任何庇护。 至于薛家在四大家族中唯一的优势——有钱,在出身江南甄家的甄氏眼里,这个优势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投奔王夫人就不一样了。 一来贾家人比较看重脸面和名声,二来王夫人再怎么是当家主母,也只是二房的太太。荣国府正统的继承人是大房,将来老太君一蹬腿,整个二房都得从这宅子里搬出去。 就算王夫人能借着管家之便,暗中挪用公中财务,荣国本身就是空架子了,她又能从骨头里炸出几滴油? 在这种情况下,薛家的财力对王夫人来说,就有了极强的诱惑力。 而薛姨妈也正是要凭藉着薛家的财力和王夫人合作,荣国府给薛家三口提供庇护,并为薛宝钗入宫参选打通关节,薛姨妈则可以给王夫人钱财,大量的钱财。 她绝对出得起王夫人拒绝不了的价钱。 只可惜,她还是低估了王夫人的贪婪,也没算到王夫人一边收她的钱,还能一边若无其事甚至是心安理得地给在背后捅她的刀子。 第14页 王夫人的确用薛家的钱财在宫中打点了,不过却是为自己的女儿元春打点的。 至于薛宝钗,王夫人自然也没落下。 她把银子送到了内务府主持初选的人手里,并告诉对方:薛家疼爱女儿,不欲女儿在宫中挣命。 于是乎,没过多久,薛宝钗就获得了免选资格。 王夫人当然不会给薛姨妈说实话,她只说是薛蟠杀人的事被内务府查出来了,薛宝钗因有一个打死人命的哥哥,直接被取消了资格。 并且她还对薛姨妈说,如果不是她提前打点到位,只怕薛家还要因此受牵连。 当时薛姨妈如遭雷击,很长时间都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薛蟠和夏家千金夏金桂结了亲,她才从亲家母夏太太口中得知了真相。 但那个时候,一切都晚了,薛宝钗早已过了能够参选的年龄,且薛家也已经在大观园里制造了「金玉良缘」的绯闻。 也就是说,薛家人亲手断了自己的后路。 薛姨妈抱着女儿痛哭失声。 好在薛宝钗聪明机变,深知事到如今,贾宝玉就是她最好的选择,他们家绝对不能和王夫人撕破脸。 而薛姨妈也知道,虽然能继承家业的只有儿子,但关键时刻还是女儿靠谱。若想带着儿子渡过危机,就只能听女儿的,对此事只做不知,继续奉承交好王夫人。 这次也一样,王夫人一召唤,薛姨妈就放下手头所有的事过来了。 不过这一次,当她知道眼前这个正给贾母见礼的俊美少年郎,和林黛玉有婚约在身,心里对王夫人将她唿来喝去的抱怨立刻就消弭殆尽了。 虽然以宝玉如今的境况,宝钗是最好的选择。 可万一呢? 她可没忘了,贾母一直都想撮合两个玉儿成眷属呢。 眼前这个少年虽然家业败落了,但到底是官宦人家养出的公子,无论是仪态还是气度,都比小门小户出来的强。 更重要的是,人家可是有婚书在手的,贾母还能死拦着不成? ===== 在来之前,徐茂行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他先是透彻的把自己所有的优势和劣势都分析了一遍,又仔细回想原着中贾母的为人性情作为参考,最终为自己制定了一条还算可行的方案。 ——真诚。 若要家世,他现在可没什么家世可以依靠;若要才华,《三字经》刚学完,《百家姓》还没背全的自己,能有什么才华可以展现?若要钱财,他们家半年前才被官府抄过一遍,如今还要靠安王接济生活。 他所有的,就只有一张好看的脸,一身出众的仪表,和满腔为林黛玉不平的真诚。 趁着他行礼的功夫,贾母先粗粗打量了一番。见他身形高大,形容俊秀,便已经先满意了三分。 没错,贾母是个颜控。 和贾家交好的贵妇都夸她会挑人,身边的丫头一个比一个水灵。其实哪里是会不会挑呢,完全就是她不乐意看着丑人整天在自己眼前晃荡。 贾母笑呵呵地指了指王夫人,「这是我那二儿媳。」 徐茂行便对着王夫人拜道:「小生徐茂行,拜见二太太。」 贾母又指着薛姨妈道:「这是我们老二家的亲妹妹,嫁给了金陵薛家。」 徐茂行便施礼道:「给薛太太请安。」 等叙完了俗礼,贾母便让人把椅子搬到她身边来,请徐茂行落座。徐茂行也没矫情,谢了座之后便从善如流了。 贾母道:「你们家的事我都听说了,原先不知道咱们两家还有这样的渊源,如若不然,也不会叫你小人家一个在外颠沛。」 徐茂行坦然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家父对圣人忠心耿耿,哪曾想会忽然遭遇小人构陷?但小生相信当今圣明烛照,终有一日会还家父清白。」 因着贾府在外的影响力越来越小,朝中发生的种种大事,很多内情他们都不清楚,只能看着表象自己判断。 所以说贾母根本就不知道徐甘因何被全家流放,只能从安王为徐家多方奔走,推测出徐甘是归附了安王一党,不慎捲入了诸皇子的党争之中。 不管徐家是否是冤枉的,只看安王对徐茂行如此上心,就知道徐家不会真的一蹶不振。 这些都是接到徐家拜帖之后,贾母派人多方打听出来的。也因着这些情报,让贾母对这门婚事多了几分看好。 只要徐茂行品性端正,不管才学是否出众,贾母都愿意把黛玉交给他。 不是她对外孙女不疼爱了,而是荣国府如今的形式,还有她越老迈的身体,迫使她不得不降低择婿标准。 更有一点没人敢在她面前说,她却是心知肚明的。那就是本就体弱的林黛玉,最近半年身体极速恶化,最近越发不好了。 在贾母心目中,何止是宝玉需要冲喜?黛玉也一样需要。 别看她对着王熙凤时,口口声声嫌弃徐茂行是要借黛玉攀附贾家。实际上贾母心中真是巴不得徐茂行对贾家有攀附之心呢。 她活了这么多年,不知见过多少人,经过多少事,可太知道什么都不如利益来得牢靠了。 只要徐茂行对贾家有攀附之心,黛玉嫁过去就不会受委屈。 老人家心里有着各种盘算,面上却一丝不露。至少王夫人就没看出来,倒是薛姨妈看出几分贾母对徐茂行的满意,可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第15页 因为她了解自己的姐姐,知道王夫人不但看不上林黛玉,还因妒忌贾敏对林黛玉恨屋及乌,看不得对方好过。 再有就是王夫人在贾母手底下讨了一辈子生活,如今好不容易掌握了府中大权,对贾母自然就存了几分报復的心态。 以王夫人做事顾头不顾腚的性子,如果她知道贾母对徐茂行满意,只怕根本顾不得彻底绝了宝玉和黛玉的可能,也要破坏这门亲事。 就在薛姨妈心思转动间,贾母已经问到了启蒙几年了,读过什么书,日后可有意向举业? 这些问题都是应有之意,因而徐茂行也早已准备好了腹稿,此时便直接满脸羞愧地答道:「小生惭愧,从前有父兄撑着,不知愁滋味,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竟是把学过的全还给老师了。 最近家里遭了难,小生自己体会到了支撑家业的艰难,这才下定决心重拾书本。幸而安王殿下仁慈,帮忙请了一位学问极好,也极有耐心的先生。如今刚学完《三字经》,正在学习《百家姓》。」 好嘛,这回贾母连装都不用装了,脸色直接僵了一瞬,顺势露出了不满之色。 当然了,她嘴上肯定还是要说好话的,她的教养不允许她当面失礼,「你能生出这份心性,就说明这场苦难没有白经歷。读书嘛,只要有心,何时开始都不晚。」 实际上,不说宝玉等男儿了,便是黛玉初入贾府时才六岁的年纪,就已经把四书学了一遍了。 只能说徐茂行选择的时机实在是太好了。但凡换个时机,贾母绝对不会同意把黛玉嫁到徐家去的。 看见贾母的反应,王夫人借着擦嘴的机会偷偷勾起了唇角,露出了一抹解气又幸灾乐祸的笑容。 ——叫你贾敏清高,如今你女儿还不是得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她又恐怕贾母真的否定了徐茂行,连忙给薛姨妈使眼色,叫她开口敲敲边鼓。 第9章 各怀心思 对于此事,就算王夫人没有任何要求,薛姨妈也要尽力促成,以便为宝钗祛除最后一个,也是最强劲的对手。 薛姨妈笑道:「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有些人就是开窍晚,可一旦开了窍呀,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老太君,您说是不是呀?」 贾母意思意思,给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无一不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在场的都知道她是个要脸面的人,当着一个客人的面,贾母也不好驳论另一个客人的脸面,只好捏着鼻子附和了两句:「姨太太说得很是,不怕开窍晚,就怕不肯学。」 得了这句话,薛姨妈顺杆就爬,笑呵呵地说:「林姑爷生前就是个会读书的,年纪轻轻就考进了金銮殿,圣人钦点的一甲探花。如今女婿也是个刻苦发奋的,将来若是也中个探花,可不就是现成的一段佳话?老太君你呀,就等着享外孙女婿的福吧。」 若说方才只是旁敲侧击,这一席话可谓是露骨至极,仿佛不是徐家败落了要攀附贾家,反倒是贾家要去巴结徐家。 不但贾母瞬间变了脸色,就连王夫人也不高兴。 徐茂行也是尴尬得不行,偏这话他不好接,一旦此时开口,不管说什么都难免落个轻狂的名头,和他一力想要塑造的少年老成完全不符。 所以他忽然就对贾家的缠枝牡丹纹的茶碗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一直低着头研究个不住,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仿佛根本没听见薛姨妈说什么。 场面一时有些冷,薛姨妈却似浑然不觉,下一刻便佯装悔悟,伸出手掌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笑呵呵地说:「是我说错话了,老太君的孙子孙女个个都是有本事的,本就有享不尽的儿孙福呢。如今又有了玉人似的孙女婿,正可谓锦上添花呢。」 几句话安抚住了王夫人,就连贾母也不得不顺着这个台阶走下来,先是为自己的儿孙谦虚了几句,又着意夸赞徐茂行一番。 贾母不愧是经歷过无数风雨的国公夫人,只这一自贬一夸赞之间,轻轻巧巧便把徐茂行和她的儿孙切割开来了。 徐茂行轻了口气,羞红着脸放下茶碗,自谦道:「老太太谬赞了,小生惭愧,惭愧!」 多的话他是一句不说。 虽然他知道贾母喜欢口齿伶俐的晚辈,但他毕竟还不算人家真正的晚辈,沉默寡言一些,总比油滑轻浮更让人有好印象。 果然,老人家看待自家晚辈,和看别人家的小辈,态度和想法都是不一样的。 就像她见了温柔腼腆的秦钟,就放心宝玉和对方交往一般,徐茂行的沉稳寡言,也让贾母觉得他不是个轻佻人,将来至少不会在女色让妻子难堪。 接下来,贾母又问了些不咸不淡的套话,根本没有让家中男丁来接待他的意思,便露出了送客之意。 徐茂行也没厚着脸皮硬留,从善如流地拱手告退,礼仪一丝不错,仿佛不知道自己被怠慢了一样。 等他走了之后,薛姨妈忍不住道:「这位徐家二爷,可真是好涵养。」 贾母也点了点头,淡笑道:「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家业虽然败落了,气度却一点不落。」 王夫人神色淡淡,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和林丫头倒是门当户对。」 都是官宦之家,都是家道中落,可不就是门当户对吗? 贾母瞬间色变,忍怒道:「行了,说了这么久的闲话,我也累了。你们年轻人自去耍去,不必陪我一个老太婆干熬。」 第16页 人都已经走了,贾母的态度也摸清了,王夫人本也没有继续留的心思了。贾母这话正好给了她机会,直接就顺着话头告退了。 薛姨妈觑了一眼贾母略有些僵硬的神色,讪讪一笑,还是跟着王夫人一起走了。 姊妹二人回了荣禧堂,薛姨妈才露出了忧虑之色,「姐姐,看老太太的意思,想要撮合林姑娘和那徐二郎,怕是难呀。」 王夫人冷笑了一声,淡定地撇着盖碗里的浮沫,语气不紧不慢地说:「林丫头嫁谁有什么要紧?反正我的宝玉她是半点别想粘。我是最看不上她那副妖妖调调的样子,就跟她娘一个德性。」 在自己亲妹妹面前,她也不掩饰了。 薛姨妈虽觉得她这话过分,但王夫人不喜欢林黛玉,却是符合她们薛家利益的,便附和道:「其实林姑娘别的也还好,只是身子骨忒娇弱了些。这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病着的,三餐药不离口,将来如何能管家理事,传宗接代?」 王夫人愤愤道:「我的宝玉是何等品貌?便是配个公主也是使得的。偏那老太婆一心向着贾敏的女儿,想弄个病秧子来祸害我的宝玉。」 说完之后,见薛姨妈的神色有些僵硬,她也反应过来自己失口了,连忙笑道:「在我心里,还是宝钗这样不饰浮华,大方得体的好姑娘,才是宝玉的良配呢。」 薛姨妈的神色这才重新缓和了。不过想到如今痴痴呆呆的宝玉,心里一点都更高兴不起来。 若非是丈夫英年早逝,儿子又太不争气,她又何苦带着女儿死皮赖脸的,硬要攀这门亲事? 一时间,她也没了再奉承王夫人的心思,便话锋一转,满脸担忧地问起了宝玉的状况,「姐姐,你总不让我和宝钗去探望,也不知宝玉的病如何了?」 这回换王夫人神色僵硬了。 她强撑着说:「上回来的那个癞头和尚不是说了嘛,宝玉只是阴阳失调,只要成了婚,一切都会好的。」 薛姨妈便顺势问道:「那你看宝玉和宝钗的事……」 王夫人被她多番催问,不免烦躁,嘴里敷衍道:「妹妹放心,宝玉是我的心肝,宝钗是我的亲外甥女,他们俩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他们的好事,我哪能不操心呢?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无论是定亲还是成亲,都得寻个黄道吉日才可。」 实际上是贾政一直不松口,她即便是贾宝玉的亲娘,在儿女的婚事上,也越不过一家之主去。 莫说薛姨妈着急,王夫人比她还着急呢。 虽然她嘴里的「只要成了亲一切都会好」是编出来骗薛姨妈的,但也正因不知道宝玉日后还能不能好,她才更加迫切地做成金玉良缘。 薛家别的不说,钱财肯定不缺。宝钗一个商户女嫁到公侯之家,再怎么说也得带个两三万的嫁妆吧? 有这笔嫁妆撑着,再有宝钗持家有道,便是宝玉日后真好不了了,一辈子也不用愁了。 姐妹二人虽是各怀鬼胎,但对自己的儿子,却都是一片慈母之心。 只是不知,同时被他们选做牺牲品的薛宝钗,又作何感想呢? ===== 宝钗心里当然不好受。 等薛姨妈被彩霞叫走之后,她也无心做针线。再加上隔壁嫂子夏氏一直撵鸡骂狗的,她也实在听不下去,索性便带着莺儿一起出门,去潇湘馆探望黛玉了。 最近半年来,黛玉的身子越发不好,无论是宝玉痴傻的事,还是王夫人打定了主意要让宝钗为宝玉沖喜的事,大家都是一力瞒着她的。 见她歪在榻上满脸病容,提着一口气和自己说话的样子,宝钗心里发酸,也不敢久待,说了些宽慰的话之后,就藉口探春找她有事,领着莺儿出来了。 其实最近家里忙乱,探春早被王熙凤抓了壮丁,哪有功夫找她玩呢? 出了潇湘馆之后,主僕二人漫无目的,又不想回家去听夏金桂花样繁多的谩骂,便干脆就在园子里闲逛。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王夫人喊她,「宝钗,我的儿,你有空怎么不去我那里坐坐,反而到这里来了?」 宝钗勐然回神,便见王夫人领着两个丫鬟就站在不远处,看她的眼神带着审视和防备。 她心头一惊,连忙用眼角的余光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和莺儿竟然走到了怡红院附近。 想到自宝玉病了之后,她和母亲只在众人都来的时候探望过一回,再往后王夫人便对怡红院严防死守,除了贾母和她自己,谁都不让进来。 虽然她是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这里,可落在王夫人眼里,定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宝钗心思急转,本就恍惚的神情变为忧虑之色,却又强撑着笑道:「宝兄弟一直不好,我心里着实担忧,心神不定的,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担忧是真的,心神恍惚也是真的,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更是真的。 只不过,她担忧的究竟是宝玉,还是她自己的未来,就不好说了。 如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煳弄王夫人是足够了。 果然,王夫人审视了她片刻,见她面色丝毫不改,眼神也没有半点慌乱,心里就信了七八分。 她虽然恼怒宝钗违背她的命令,擅自来探望宝玉,但宝钗对宝玉的事如此上心,就让她心下颇为受用了。 毕竟,天底下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儿媳妇一颗心都扎到自己儿子身上? 第17页 若是儿子对儿媳妇冷淡淡的不大喜欢,那做婆婆的可就更满意了。 从这两方面来说,宝钗简直就是王夫人心目中的完美儿媳。 第10章 母女之间 满意归满意,但宝钗若是想去怡红院探望宝玉,王夫人也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王夫人道:「方才我才去探望过,这会子宝玉已然喝了药睡过去了,你就别去打扰了。」 对此宝钗早有所料,面上虽露出失望之色,心里却半点都不意外,只是低声道:「既然如此,姨妈你忙,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对王夫人福了福身,便一脸失意地扶着莺儿走了。 王夫人一直目送她的身影从□□尽头消失,才带着两个丫鬟转身离去了。 再说宝钗回到梨香园,夏金桂想是吃醉了酒睡过去了,再听不见她的骂声。莺儿夸张地松了口气,沖宝钗吐了吐舌头。 宝钗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伸出莹润如酥的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莺儿嘻嘻一笑,却掩着唇不敢高声,生怕再把夏金桂给吵醒了。 主僕二人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却把对夏金桂的忌惮展露无疑。 看来便是再怎么精明才高的,遇上一个一力降十会的泼妇,除了避其锋芒之外,徒嘆奈何了。 走到正房处,见薛姨妈的丫鬟红秀正坐在门前的圆墩子上绣花,莺儿跑过去喊了一声:「红秀姐姐。」 「哎哟!」红秀痛唿了一声,却是她正绣到精细处,全神贯注都在针线上呢。被莺儿忽然惊了一下,细细的钢针一偏,就扎在了左手的食指肚上。 见自己闯了祸,莺儿变了脸色,急忙把红秀手里的绣棚拿开,愧疚道:「红秀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该忽然出声。」 红秀把食指送进嘴里吮了吮,起身给宝钗行了礼,笑着对莺儿道:「好丫头,别自责了,这都是想不到的事。」 原本似她这般守门的丫头,做针线活都是次要的,该分着心神注意院子里人来人往。这次也是夏金桂好不容易安静了,她才能专心刺绣,一不留神就做得入迷了。 宝钗指了指夏金桂的屋子,低声问道:「那边几时停的?」 红秀忍不住撇了撇嘴,亦低声回道:「先是要炸酥的鸡骨头吃,等厨子做好了送过去,又是嫌淹得不入味,又是嫌肉剔得不干净。摔摔打打,就着酒边骂边吃。这不,刚吃醉了睡下,香菱还在收拾屋子呢。」 正说话间,就见香菱端着一个大托盘,托着残羹冷炙踉跄着退了出来。却是宝蟾推了她一下,好悬没跌个跟头。 香菱本就性子天真绵软,自从跟了夏金桂之后,被她百般刁难折磨,更是瑟缩懦弱,便是同为丫鬟的宝蟾欺负她,她也不敢回一句嘴。 后跟出来的宝蟾见她只缩肩低头,一句话也不会说,也颇觉无趣。一转眼看见了宝钗,她权当没看见,撇了撇嘴就退进屋里,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诶,这……」莺儿气得就要上前去理论,却被宝钗一把扯住。 「算了,她是个没成算的轻狂人,何必与她计较?」宝钗柔声劝住了,对莺儿道,「我进去陪妈说话,你去帮帮香菱。」 莺儿这才忍着气,小跑过去帮香菱拿东西了。宝钗摇了摇头,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外间没人,薛姨妈正歪在里间炕上歇晌呢。 「妈。」宝钗喊了一声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 薛姨妈听见女儿的声音,翻了翻眼皮坐了起来,问道:「我的儿,你到哪里去了?」 宝钗道:「我去潇湘馆看了看林妹妹。」 听见「林」字,薛姨妈神色一顿,嘆了口气问道,「我听说她病得也厉害,你看她如何了?」 宝钗皱着眉摇了摇头,「如今天暖和还好些,若是再等上三五个月,寒气下来了,熬不熬得过去,就得看命数了。」 她不想再提林黛玉的病情,总觉得不详,便转移了话题,「对了妈,今日姨妈特意派人叫你过去,为的是什么?」 想到了某种可能,她的脸色瞬间就不好了,问道:「她不会又找你借钱吧?」 薛姨妈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拉住女儿的手掩饰自己的尴尬,解释道:「没有。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不见兔子不撒鹰。反正你姨妈是个要脸的人,又自认为是公侯之家,便是要找咱们商户借钱,也不会直说。我只当听不懂就是了。」 说到这里,她心下不禁生出几分自嘲之意。 从前她虽然也知道自己这个姐姐狠心凉薄,却没想到她能一面拿宝玉吊着宝钗,还能藉此空手套白狼。 她一心以为王夫人想让宝钗做儿媳妇是真心的,为了牢固彼此的关系,在对方的暗示下,给的银子前前后后加起来不下十万。 若非是宝钗知道了把她点醒,只怕她还在发梦呢。 好在老天爷都站在他们这一边,如今宝玉成了那个样子,除了宝钗之外,哪里还能找得到更好的? 暗自得意又解气的薛姨妈,却下意识忽略了,宝玉痴痴傻傻的,自己女儿嫁过去,守着这么一个丈夫,又有王夫人那样把儿子当命的婆婆,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宝钗自己倒是看得清楚,也对未来的一切遭遇做好了心理准备。 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总不能放着哥哥不管吧? 薛姨妈回过了神来,对宝钗道:「你知道前户部侍郎徐家吗?今日他家的二公子来了,带着和林丫头的婚书,说是要履行两家长辈定下的婚约。」 第18页 「婚约?」宝钗诧异,「林公生前不是和老太太早有默契,要把林妹妹配给宝玉吗?」 薛姨妈道:「这我哪知道?反正人家婚书是真的,官府那边大概也有备案。如若不然,老太太早把人打出去了,还能把他迎做座上宾?」 宝钗忙问:「你见到那徐二郎了?看着怎样?配得上林妹妹吗?」 虽然宝玉不上进,不是宝钗心目中的佳婿,但他却是整个薛家最好的选择。所以,她不能放手。 但这并不代表,她对林黛玉就没有半点愧疚之心,更不代表她想让宝玉心繫的林黛玉去死。 如果能有另一个良人能带林黛玉脱离这里,她只会替黛玉高兴。 在荣国府住了这么多年,她心里太清楚了,这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提起徐茂行,薛姨妈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孩子穿过红木隔断走进内室的一瞬间,容貌俊美,身姿挺拔,端得是仪表堂堂。 虽然荣国府处处富丽堂皇,但徐茂行走进来的那一瞬间,薛姨妈却还是生出了「蓬荜生辉」的错觉。 薛姨妈自认也是见过不少齐整孩子的,却没有哪一个能和徐家二郎相比的。 「连宝玉也不能?」宝钗好奇地追问。 「不能。」薛姨妈道,「宝玉虽然生得精緻,和徐二郎一比,却难免多了几分脂粉气,不比人家清爽。」 宝钗又问:「徐侍郎乃是科举入仕的,作为徐家的公子,徐二郎也该颇有才学吧?」 薛姨妈笑容一顿,有点替徐茂行尴尬,「那孩子……到底年岁不大,从前又有父兄在,难免淘气了些。 不过如今人家可都改了,我冷眼瞧着,他虽然受了大打击,却没有半点颓丧之色,反而十分稳重老成。」 宝钗先是失望,听了后面的话又笑了起来,「只要人品端方,其实读不读书也没什么要紧。许多人读了一肚子书,却专门钻研害人的营生,反倒是不如不读了。对了,老太太怎么说?」 薛姨妈「嗐」了一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最疼林丫头,就算不是宝玉,也定要给她寻个四角俱全的。那徐二郎虽好,只怕还入不得老太太的法眼。」 说到这里,她忽然心中一动,握着宝钗的手勐然用力,「我的儿,你说若是林丫头自己愿意了……」 「妈,你胡说什么呢?」宝钗大惊失色,赶紧起身往门外看了看,见外间没人进来,才松了口气,低声气恼道,「林妹妹的身子那个样子,哪里受得了半点刺激?你若是敢把这事私自透露过去,老太太就先饶不了你。」 薛姨妈一时讪讪,「我就是随便说说。」 宝钗正色道:「随便说说也不行。此事你非但不能说,连想都不要想。便是姨妈在你面前提了,你也只当没听见。」 从前她只觉得王夫人凉薄狠毒,自己的母亲只是心软煳涂又溺爱儿子而已。这一刻却忽然明白了:两个都是王家的女儿,谁又能比谁心善? 再想到薛姨妈遇见需要决策的大事,总是对着她哭哭啼啼的,一副全然没有主意的样子。就连散播金玉良缘的谣言,和争夺宝二奶奶的位置,也都是在薛姨妈的哭哭啼啼之下,由宝钗亲自拍的板。 从前毫无察觉时,宝钗怜惜软弱的母亲,无论何时何地,从来都是把自己放在保护者的位置上。 哪怕母亲最爱的永远是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总是牺牲她的利益去保全哥哥,她也无怨无悔。 可是这一刻的醒悟,却让宝钗不寒而慄。 ——母亲真的什么都不懂吗?真的不善于决断吗?真的不明白把我嫁给如今的宝玉,就是把我推进了火坑吗? 她定定地看了母亲一眼,薛姨妈察觉到女儿情绪不对,但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因着方才自己说的话。 也正因如此,宝钗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心里自嘲一笑:真是的,怎么连对自己亲妈都疑神疑鬼起来? 第11章 黛玉呕血 宝钗能拦住薛姨妈,却拦不住别的有心人。 这日老太太吩咐鸳鸯给黛玉送了二两燕窝,因鸳鸯是老太太身边最得脸的人,紫鹃少不得要跟出来多送一程。 因着鸳鸯还要往怡红院一趟,两人便从后门出来,一路送到了沁芳亭,鸳鸯先停住了脚步,劝道:「好了,好了,别送了。咱们是常来常往的,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林姑娘那里可离不得你,快回去吧。」 紫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善如流道:「我听姐姐的,姐姐先走吧,我看着你走了就回去。」 两个姑娘正要分别,忽然听见南面曲径通幽处,隐约有说话声传来。 若只是说话也就罢了,毕竟这园子被探春做主,分区域包给了府里的婆子们经营打理。曲径通幽那边有许多花木,管理的婆子凑在一起说话也是寻常事。 可那人言辞间,不但提到了「宝二爷」、「林姑娘」、「宝姑娘」等字眼,鸳鸯隐约还听见了「徐家的破落户」。紫鹃的关注点不同,听得最清楚的一句,就是「宝二爷和宝姑娘的婚事就要定了」。 两人皆如遭雷击,紫鹃下意识看向鸳鸯,却和恰好和对方慌乱的眼神对上了。目光一对之下,心虚的鸳鸯下意识躲闪。 紫鹃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勐然抓住鸳鸯的袖子问:「鸳鸯姐姐,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好歹给我一句实话,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19页 「紫鹃,紫鹃,你别着急,你先听我说。」鸳鸯急忙先安抚她。 但紫鹃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定定地看着鸳鸯,语气镇定地说:「我听着呢,姐姐说吧。」 鸳鸯:「…………」 ——她这么不寻常理,倒是把鸳鸯弄得哑口无言。 紫鹃仍用那种镇定的语气催促道:「好姐姐,你倒是说呀。毕竟关乎着我家姑娘的终身呢,总不能把我们这一屋子的人全蒙在鼓里吧?」 鸳鸯被她这异常的态度吓到了,生怕她做出什么事来,忙道:「好妹妹,我若告诉了你,林姑娘那边,你可要瞒着点。」 「姐姐放心,我家姑娘的身子,我比谁都操心。」 想到她素日里对黛玉的用心,鸳鸯觉得还是告诉她一声,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的好。 想到这里,她便道:「那徐家二爷虽然只来了一次,老太太暗地里却是仔细调查过的。你也知道,老太太素来疼爱林姑娘,哪能随随便便就把她给嫁了?」 紫鹃一呆,没想到还有意外收穫。 ——原来不止是宝二爷和宝姑娘,就连姑娘,老太太也有别的打算来吗? 鸳鸯心神慌乱,一时没发现她的异常。而紫鹃也很快调整了神色,她就更发现不了了。 听着她把徐家二郎如何递拜帖,老太太如何打算,如何计划,如何把王夫人算计进去一一都说了,紫鹃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 ——看来老太太还是疼爱姑娘的,至少找的这个人看起来不错。而且对方手里还有林家老爷亲手写的婚书,林老爷肯定不能害自己的女儿,必然是肯定对方的人品的。 正想着,又听鸳鸯道:「那天跟着来的是他家里的老僕,原本被官卖了,想是徐二爷又给赎了回来。那时候他们家刚被抄了,手头能有几个银子?就这还要把家里老人赎出来,可见是个重情重义的。」 为了安抚紫鹃,鸳鸯是什么话都拣好的说。 紫鹃固然聪慧,却也只是个没见过几个外人的小姑娘。再加上她对鸳鸯的为人一向信任,听了这一席话,果然就放心了。 听完之后,她嘆了一声:「也罢,也罢。事到如今,离了这里也好。」 她强撑着对鸳鸯道:「姐姐身上还有差事,就先去吧。」 但鸳鸯却不放心,拉着她道:「我的事也不急,咱们到沁芳亭去坐坐吧。妹妹就当是叫我藉机偷个懒,松快松快。」 见紫鹃要拒绝,她忙把后面那句话说了出来,对方果然不好再拒绝了。 鸳鸯把她半拖半扶的,两人进了沁芳亭里紧挨着坐了。鸳鸯把紫鹃半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不住颤动的背用心安抚。 原本紫鹃还能强忍住,得了如此柔和的抚慰,反倒是忍不住了,伏在鸳鸯怀里无声痛哭起来。 「好妹妹,好妹妹,哭吧,哭出来就都好了。」鸳鸯眼眶也有些发热,抽了抽鼻子继续安抚紫娟。 也不知过了多久,紫鹃心里那一股委屈抑郁之气总算去了大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忙坐直了身子,用帕子去擦鸳鸯的衣裳,羞赧道:「把姐姐的衣裳都弄脏了。」 鸳鸯笑道:「一件衣裳又值什么?只要你心里顺畅了,便是十件我也不可惜。」 觑见紫鹃神色松快了,鸳鸯才放了心,拉着她仔细叮嘱道:「你在我这里哭过了,回了潇湘馆可得小心在意,莫要在林姑娘面前露了行迹。」 「姐姐放心,我都知道。」紫鹃点了点头,旋即又担忧道,「可姑娘那里,早晚都是要知道的,我实在是怕……」 鸳鸯柔声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总归一切都有老太太呢。老太太还能害了林姑娘不成?」 紫鹃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便点了点头,和鸳鸯道别离去。 回到潇湘馆之后,她本欲先悄悄回自己的屋子洗漱一番再补些脂粉,以免黛玉心细看出什么来。 哪知道一进门,还来不及动作,就被早已守在门口的春纤一把拉住,哭道:「紫鹃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进去看看姑娘吧。」 紫鹃心里「咯噔」一声,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就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 「怎么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拉住春纤,又是怎么有力气问出来的。 「紫鹃姐姐,姑娘她……她……你快进去看看吧。」春纤经不住事,只顾着哭,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往日里紫鹃喜她乖巧听话,只要是吩咐给她的事,她都能不打折扣地完成。可这会子却又不由恨起她的不经事、不懂变通来。 见她不成器,紫鹃一把甩开了她,再顾不得洗漱不洗漱的,慌忙跑进黛玉屋子里。 就见几个几个丫鬟围在黛玉床前饮泣,该当事的婆子却是一个不见。她忙把雪雁等丫鬟推开,一眼就看见黛玉斜歪在靠枕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隐隐发青,唇角还有未曾擦净的血迹。 紫鹃到抽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她凭着本能把食指送到了黛玉鼻子下边,隐隐察觉到了温热的鼻息,这才大松了一口气,一时只觉头昏脑胀。 「春纤,春纤。」紫鹃大声喊道。 春纤听见声音,急忙掀开帘子跑了进来,「紫鹃姐姐。」 紫鹃吩咐道:「快,快去找老太太,让老太太给姑娘请大夫。」 之所以直接去找早不管事的老太太,而不是去找王熙凤,就是因为紫鹃敏锐地察觉到,王熙凤对黛玉的态度,早就已经变了。 第20页 「诶,诶,我这就去。」春纤应了一声,忙又回身跑出去。因跑得太急,又吓得腿软,不提防门槛高低,一下子就绊住了。 但绊住这一脚也算是因祸得福,让春纤彻底回过了神来,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形,就大步往荣庆堂跑去。 紫鹃坐在床边,把黛玉半抱了起来,吩咐雪雁,「快,去把姑娘的药拿过来。」 雪雁自来是个呆的,一戳一动不顶事。得了紫鹃的吩咐,才想起来黛玉这里有素日吃的丸药。 她慌忙找出药匣子,拿出一瓶人参养荣丸,哆嗦着手倒出一粒给了紫鹃,又在紫鹃的吩咐下去倒清水。 紫鹃小心翼翼地把药丸给黛玉送了进去,就紧张地观察黛玉的情况。 片刻之后,只听得一阵痛苦的咳嗽声,她脸上才露出几分喜色,赶紧给黛玉拍背顺气,又让人拿了沙斗来,扶着黛玉弯下身子,终于把喉咙里卡的那口痰给吐了出来。 「好了,好了,这下好了。」见黛玉睫毛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紫鹃才彻底松了口气。 这一回神,才察觉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里头的衣裳怕是已经湿透了。 「紫鹃。」黛玉勉强勾了勾唇角,声音低哑而断续地安慰她,「我没事了,你别担心。」 紫鹃没忍住哭了出来,哽咽道:「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这种话来哄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过是陪着鸳鸯姐姐在沁芳亭略坐了坐,就出了这样大的事。」 黛玉冷笑了一声,脸上的嘲讽也不是是自嘲还是嘲人,气喘吁吁道:「这里是容不得我了,我也想回家去了,回我家里去,回到爹娘身边去。」 说到最后,她连嘲讽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仿佛生机被人抽干了一般,余下的只有行尸走肉。 「姑娘,姑娘,你不能这样想。你若是走了,叫我怎么办呢?」紫鹃恨不得抱着她大哭一场,却还记得要开解黛玉,努力忍住了自己的情绪。 黛玉脸上重新有了属于活人的神色,却是对紫鹃的歉意。她抬起纤瘦的手,抚上了紫鹃的手背,苦笑道:「好妹妹,到底是我连累了你。自你到了我身边,明里暗里不知替我操了多少心。我原本想着,咱们就做一辈子姐妹,同去同归的。哪知道世事无常态,半点不由人。」 说着,她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姑娘,快别说了,快别说了。」紫鹃吓得忙替她顺气,又吩咐雪雁,「快,快端碗桂圆汤来。」 第12章 药方和生机 桂圆汤是贾府主子房里常年备着的东西,最是温补压惊顺气的。 可雪雁闻言,却为难道:「紫鹃姐姐,今日的桂圆汤,厨房那边还没送过来呢。」 紫鹃闻言一顿,若无其事道:「再倒一盏温水来吧,给姑娘喝了顺顺气。」 见她不要桂圆汤,雪雁松了口气,忙去倒了温水来。 紫鹃服侍着黛玉饮了半盏,把茶盏递给雪雁,便吩咐木头似地杵在这里的几个丫头,「你们都下去吧,叫姑娘安静躺一会儿。」又给雪雁使了个眼色,「雪雁,你也去歇歇吧,这里有我呢。」 雪雁虽呆,但这个眼色却是紫鹃常给她使的,她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带着几个丫鬟出去,自己守在门口,不叫人靠近窥探。 屋里黛玉见状,已知她有私房话要对自己说,便任由她吩咐动作。 等人都出去了之后,紫鹃才道:「我知道姑娘因何生出离世之心,都是因着姑老爷和姑太太都没了,如今在这府里也没了指望。」 黛玉不禁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正中我的心病呢。从前探春妹妹气极了,也曾说过诛心肺腑之言。那话我虽不曾说出口,心里未尝没有那个想头——但凡我是个男人,早出去建一番事业了,又何必滞留于此,仰他人鼻息而活?」 到了如今,人家连鼻息都不愿给了,她除了去死,竟是连半条出路都没有了。 紫鹃露出了笑意,「姑娘怎知,姑老爷生前没有给姑娘留别的退路?」 「爹爹?」黛玉一怔,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紫鹃慢慢与她分说道:「今日鸳鸯姐姐来此,除了送燕窝,原就是奉了老太太之命,叫我把这件事缓缓地告诉你。姑娘可知道户部的前侍郎徐公?」 「徐公?」黛玉默默思索了片刻,很快就从自家的关系网中提出了一条,「可是曾为扬州知府,后升迁京城,累至户部左侍郎的甘公?」 因着林如海膝下无子,便将独女黛玉当做男儿教养,聊以慰怀。 此时官宦人家教养男儿,可不止是督促其读书明理。父母两边都有什么亲戚,亲戚又有什么亲戚;父亲的同窗、同年、同科、同僚等,母亲的金兰交、手帕交、忘年交等。 但凡是能扯上关系的,在读书之余都需要认真记诵。 许多关系家业不兴时自然攀不上、用不着。可一旦家里有一个起来了,便是祖父那辈曾同过窗,也能攀个世交相互往来。 黛玉自小便聪慧灵巧,除了读书之外,凡是父母让她记的东西,她都仔细记在了心里。 因而紫鹃一提起做过户部侍郎的徐公,她立刻就能根据自家的关系网,找出来是在扬州做过知府,和自家父亲曾有亲密交往的同僚。 「你说前户部侍郎,莫不是他家里坏了事?」 却是她自入了贾府之后,贾家自己许多消息都滞后了,她一个寄居的闺阁女儿,对于朝堂之事就更加不了解了。 第21页 如今听闻故交徐家的消息,竟是连对方的境遇如何都不知晓了。 「正是那一家。」紫鹃忙道,「徐侍郎虽然坏了事,但幸有安王殿下庇佑,他们家二公子安然无恙。今日来的便是徐二公子,手里拿着姑老爷曾亲手写下的婚书呢。」 林如海膝下只有黛玉一点骨血,他亲手写下的婚书,不必说就是为黛玉定亲的。 黛玉仔细回想了一番,记忆里却没有这回事,不由疑惑万分,「爹爹何时又给我订了一门亲事?」 她只记得父亲临终前自己回去相见,父女二人私底下说体己话时,林如海曾明确得告诉她,她与宝玉之间的事,父亲和外祖母已经有了默契。只等她及笄,便要操办婚事。 可是,徐家二郎……两家虽曾同在扬州为官,彼此也密切交往过,林如海却从未提过和徐家有婚约。 紫鹃笑道:「那有什么奇怪的?男女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不定当时姑娘还小,姑老爷就没跟姑娘说呢。至于后来,因有了宝玉这回事,姑老爷就更不会再提徐家的事了。」 原本紫鹃是不准备说这事的,为的就是不要刺激黛玉。 可黛玉不知被谁透露了宝玉和宝钗的事,仿若万念俱灰,紫鹃也只得以此事借林如海的名头,来安抚黛玉了。 黛玉仔细想了一回,也觉得有理,便点了点头,「说是也是。若我没记错的话,那徐家二郎比我还小一岁呢。」 正说话间,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贾母担忧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玉儿,玉儿,我的玉儿,我的玉儿在哪儿?」 黛玉下意识身子微微前倾,喊了一声:「外祖母。」满腹的委屈一下子就都涌来上来。 贾母被翡翠和琥珀两个丫头扶着,分明老态钟,却硬是走出了年轻人的速度。黛玉话音未落,就被贾母一把抱进了怀里,「我苦命的玉儿呀!」 老太太也忍不住哭了,有庆幸有气苦,还有几分劫后余生。 天知道方雪雁闯进荣庆堂,哭喊着「我家姑娘快不行」了那一刻,她这个老太婆是怎样的天旋地转。 她的敏儿早逝,只留下玉儿这么一点骨血,若是也叫她白髮人送黑髮人,与晴天霹雳又有何异? 如今亲耳听见黛玉喊她,真真是险死还生一般。 祖孙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回,贾母派人去请的王太医也来了。一众丫鬟慌忙放下帐幔,只把黛玉一截玉腕露出来,紫娟又拿出干净的丝帕覆了上去。 贾母年纪大了,倒是不用迴避。王太医正要与她见礼,便被她催促着先给林黛玉诊脉。 王太医见此便知病人情急,便也不再纠结礼数,坐在圆几上凝神静气,为黛玉诊脉。 片刻之后,他眉心微微一跳,却忍住了没动声色,又诊了约一刻钟,心里就有了数,起身对贾母道:「这位姑娘的身子是胎里带来的虚弱,近来进补又有些君臣相左,反而把身子弄得更亏损了几分。 幸而今日受了些刺激,把近来瘀堵之气全部随淤血吐了出来。虽然身子也因此更虚了,后续只要循序渐进,慢慢补回去也就是了。」 贾母闻言,面色微变。但碍于王太医在此,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诚恳地道了几句「有劳」,着人于外间铺陈笔墨,请王太医开方子。 方才诊脉的时候,王太医心下便有了腹案,现执湘管,饱酿浓墨,几乎是一挥而就。 写完了之后,他将笔安置在笔山上,亲自捧着药方奉与贾母,「老太君请看,日后且按着这个方子给养即可,三四年之内都不用再换的。」 贾母自身也经常用进补的方子,对于这方面的药理还是懂一些的。她戴上眼镜仔细看了,见上面所用的药材都是些寻常之物,唯一珍贵的人参也用量极少,便有些不解。 王太医解释道:「姑娘身子亏得太多,那些大补之物虽都是好的,却也不可随意使用,以免虚不受补,无益反而生害。」 「原来如此。」贾母连连点头,命人取了一封五十两的银子给王太医做车马费,让人好生送出去。 王太医心知自己是遇上后宅阴私了,这五十两银子不但是谢他看诊开方,更是给他的封口费。 做太医多年,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遇上过多少,若非口风严谨,也不会有那么多权贵喜欢找他来看诊。 当下他只做不知,若无其事地拜谢出来,目不斜视地跟着贾母的人走出大门,登车便走。绝不多看一眼,也不多问一言。 王熙凤收到消息晚了些,赶紧去请王夫人。王夫人不紧不慢地起身,一面命王熙凤派人去请太医,一面又叫了李纨和探春来,一起去潇湘馆探望黛玉。 「还是那位鲍太医吗?」王熙凤多心问了一句。 「鲍太医便极好。」王夫人嘆气道,「先前那位王太医也不知来了多少回,你林妹妹的病情却总也不见好。倒是这位鲍太医重新开了方子,林丫头吃了之后,精神健旺多了。」 王熙凤仔细回想了一番,还真是那么回事,便笑道:「到底是太太慈爱,心里记挂着我们这些小辈呢。」 王夫人微笑道:「你林妹妹打小就在咱们家养着,在我心里和宝玉、探春他们都是一样的。她身子一直不好,我哪里放心得下?」 说话间探春和李纨先后来汇合,娘儿四人一起到了潇湘馆,却见春纤已经在卷棚底下架起炉子熬药了。 第22页 王夫人停下脚步,问了一句:「谁开的方子?」 春纤想起紫鹃的交代,便头也不抬地只管扇火,嘴里回道:「方才王太医来过了,诊了脉直摇头说不好。紫鹃姐姐想着先前鲍太医开的方子有用,便拿出来让他看了。王太医看了之后直说方子开得妙,就还叫我们照着这个方子熬一济给姑娘服用。」 王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对左右道:「这位王太医虽医术不精,倒是还有自知之明。」 走在她左边的探春只是笑,并不搭话。李纨素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此时也权当自己是根会喘气的木头。 唯有王熙凤避无可避,只得笑着附和了王夫人一通。 索性黛玉的屋子已在眼前,老太太还坐在里面亲自照看黛玉呢。在老太太面前,王夫人多少也要收敛一些,倒是拯救了尬言尬语的王熙凤。 第13章 祖孙温语 贾母正坐在黛玉的床尾,看着紫鹃端了一碗冰糖银耳小心地餵给黛玉,一边交代着。 「桂圆热性大了些,少吃也好。日后每隔几日,我都会让鸳鸯送些燕窝、银耳、红枣、冰糖、莲子等。你们辛苦些,晚上提前发好了,次日一早就炖上,防备你们姑娘随时要喝。」 很显然,虽然紫鹃管着潇湘馆的人不让多嘴,但贾母来了之后,还是看出来黛玉这里少了主子们都该有的桂圆汤。 黛玉捏着帕子擦了擦嘴,细声细气地笑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我又吃不了多少。」 贾母不贊同道:「无论吃多吃少,要吃的时候都得有。这些丫头本来就是伺候你的,若是处处都让主子将就减省,还留他们做什么呢?干脆都打发了出去,事事都让主子自己来就是了。」 这话分明话里有话,明着是驳黛玉,实际上却是敲打潇湘馆里不听话的丫头婆子。 她老婆子虽然不管事了,但若是要撵几个下人出去,无论是王熙凤还是王夫人,还能为了几个丫头和她犟着不成? 话音方落,帘子掀开,王熙凤轻快响亮的声音先传了过来,「哎哟哟,叫我看看,是谁惹老祖宗生气了?看我不撕了他的嘴。」 先走进来的却是王夫人,探春紧随其后,再往后才是王熙凤与李纨。 贾母一眼瞥见,脸色阴沉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好你个凤丫头,就会拿好话哄我。等着你来撕,多少张嘴也该撕完了。」 黛玉身上不好,不能起身,忙命人把自己素日里常坐的藤椅搬来给王夫人坐,又让人给探春三人搬了圆几来。 王夫人道:「大姑娘不必忙,我们略坐坐就走,不敢很打扰你养病。」 黛玉笑道:「舅妈哪里话,哪里就打扰了?你和姊妹们能来陪我说说话,也省得我病中独自烦闷。」 探春凑了过去,低声问道:「怎么忽然就这样了?这会儿觉得如何?胃口可还开吗?」 说着看了看紫鹃手里还剩大半碗的银耳羹,不由皱起了眉头,转口道:「你先吃吧,等会儿咱们再说话。」 黛玉却摇了摇头,伸手把碗推开了,恹恹道:「我一入夏便胃口不佳,直到重阳前后才能好些。今日用了这么多,已是足够了,再吃等会儿药就吃不下了。」 探春看向紫鹃,见她微微点头,便知黛玉所言不虚,心头更添几分忧虑。 俗话说「病怕三碗饭」,不能好好吃饭,身子几时才得养好? 那边王夫人已问起了今日看大夫的事,并说已让王熙凤拿着帖子去请了常来的鲍太医。 「林丫头今日吃的方子就是他开的,我看倒也还好,吃完脸上就多了些精神。只是今日却又怎么了?」她满脸担忧之色,任谁看了不夸一句慈爱长者? 贾母心下冷笑,面上却淡淡的,「她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哪里就能轻易好了?」 先前给黛玉看诊的,一直是和贾母相熟的王太医。只是不知何时,王夫人就悄悄叫换了一位姓鲍的。 那王太医话虽说得隐晦,但贾母如何听不出来?鲍太医的药之所以黛玉吃了见效,不过是虎狼药提前透支了底子而已,哪里是什么妙方? 此事是谁主使,贾母心里有八分肯定,却碍于没有证据不好说破,又得顾忌宝玉、元春、探春、贾兰几个,只能跟着一起装傻充愣。 不过,经过此事之后,贾母要把黛玉嫁出去的心,更加坚定了几分。 她还活着呢,那些人就敢这样对她的外孙女,等哪天她蹬了腿,哪里还有黛玉的活路? 而她今年已经八十多了,还能再活几天呢? 不多时鲍太医就来了,王熙凤和李纨忙带着探春躲到了屏风后头,紫鹃也忙把帐子放下。 与众人见礼过后,鲍太医不着痕迹地和王夫人对视了一眼,便重新给黛玉诊脉,捻着鬍鬚说了许多医学专用名词,便叫紫鹃把早先开的方子拿出来,他斟酌着添减了几餵药材。 贾母接过药方一看,心下已是冷笑连连。 那药方乍一看十分温和,可其中掩藏的几味药材,却不是大发就是大补,哪里是让人好的意思? 不过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方子递给紫鹃,嘱咐一句照方抓药。至于照哪张方子抓,紫鹃心里自然有数。 而后贾母便说不叫众人打扰黛玉休息,领着大家都去了。 等到春纤熬好了药,黛玉喝了便有些昏昏沉沉。偏薛姨妈那边又得了消息,带着宝钗一起来探望。黛玉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又应付了一回。 第23页 还是宝钗心细,看出她心神怠倦,随意找了个藉口,拉着薛姨妈告辞了。 照着王太医给的方子吃了半个月,黛玉的身体逐渐了些,也能下地来走走了,便让紫鹃扶着,去给贾母请安。 等从荣庆堂后门进去,便见里面人来人往的,手里拿的都是些喜庆的东西。 这时节中秋早就过了,因着宝玉、黛玉接连都病了,今年荣国府的中秋是胡乱对付过去的,节庆用的东西也必然不会留到如今这个时候。 黛玉脚步一顿,心下便有了猜测,只装若若无其事地到正堂去见贾母。 听说她来了,贾母心里慌了一瞬,忙叫人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琥珀低声道:「老太太,方才林姑娘进来时,已经看见了。」 贾母一顿,嘆息道:「罢了,罢了,这件事她本就已经知道了,如今不过是坐实了而已。都收起来吧,拿回去叫你们二太太看着准备就是。只一样,别委屈了宝玉。」 实际上她也知道,自己不过白嘱咐一句。王夫人自来把宝玉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连贾兰那个长子嫡孙都退一射之地,便是委屈了自己也不会委屈宝玉。 黛玉在外头略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该走的人都走干净了,才扶着紫鹃的手走了进去,含笑行礼道:「外孙女给外祖母请安。」 「好孩子,快起来吧。」贾母看见她便觉得欢喜,赶紧免了礼,招手叫她近前,扶着仔细打量了一番,「嗯,这气色是好了许多,看来这新方子有用,你就尊医嘱吃着吧。」 黛玉有些羞惭道:「都是我这身子不争气,叫老太太整日里跟着操心。」 贾母嗔怪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是嫌我老婆子年纪大了,不该管你了?」 黛玉陪笑道:「老太太哪里的话?外孙女就指望您长命百岁呢。」 贾母怜爱得把她搂紧怀里,轻轻拍抚道:「我老婆子也指望自己能多撑几年,好歹看着你和宝玉两边都立住了。若不然呀,就算死了也闭不上眼。」 黛玉急了,慌忙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老太太定然寿比南山。」 她父母早逝,来了荣国府之后,除了贾母真心疼爱她,就只有宝玉是她的知音。如今她和宝玉也就那样了,贾母就是她心里唯一的亲人了。她又才大病了一场,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 外孙女紧张自己,贾母心里受用,笑呵呵地纵容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往后再不说这丧气话了。」 鸳鸯亲自端了红枣茶来,黛玉便坐在了贾母的脚踏上,任由老人家关心她的身子,有问必答。 因着先前的事,贾母总是疑心她心里难受,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他们祖孙二人说开的好,总比让黛玉听别人添油加酱的好。 「玉儿,方才那些……你都看见了吧?」 黛玉本以为她不会提,闻言不禁诧异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都看见了。是宝玉和宝姐姐成婚时用的吧?」 她表现得很淡然,仿佛对此毫不在意。 可她越是如此,贾母心里就越不放心。但宝玉又是那个样子,沖喜本就是病急乱投医一般的法子,女方的身体自然得选康健的。 除此之外,贾母心里还有一层隐忧。 那就是万一宝玉沖了喜也好不了,后半辈子都得需要人照顾着。黛玉的身子骨又是这样,到时候两人谁照顾谁呢? 见贾母担忧地看着不说话,黛玉便知她心头所虑,挤出一抹笑容道:「宝玉和宝姐姐两个,本就是天生的金玉良缘,兜兜转转总是要凑在一起的。」 她拉着贾母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之情溢于言表,「至于我,外祖母也不必担心。那徐家与我家里也是世交,又是父亲生前定的婚事,若他真不好,父亲又岂会同意?」 贾母一惊,浑浊的目光陡然凌厉,在鸳鸯和紫鹃身上颳了过去,「好孩子,原来你都知道了。」 鸳鸯也没想到,紫鹃前脚答应得好好的不会说,后脚就把什么都告诉林黛玉了,不禁有些埋怨她。 可紫鹃心里也苦呀。 当时那种情况,她若是不搬林如海出来,哪里能激得起自家姑娘的生机?只要姑娘好了,她愿意受罚。 黛玉笑道:「外祖母也别怪鸳鸯姐姐,是紫鹃碰巧在园子里听到的。她是我的丫头,什么事能瞒得了我?」 听她这样说,贾母嘆了一声,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那姑爷眼明心亮,哪里会给你挑个不好的?」 她略思索了片刻,说:「既然你有这个意思,就找个机会把那徐家二郎请来,你们两个也见见。」 黛玉温顺地说:「都听外祖母安排。」 第14章 中秋琐事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一日王夫人带着王熙凤一起来见贾母,说是宝玉成婚的日子和各项禁忌都算好了。 「阴阳先生说了,属羊的方他。家里若有属羊的,都尽早挪出去的好。」王夫人满脸都是担忧为难之色,话却说得没有半点迟疑。 而黛玉,正是属羊的。 贾母的脸色当时就有些不好,忍耐着问:「在宝玉成婚之前,还有什么黄道吉日?」 王熙凤道:「老太太,宝兄弟成婚那天,就是最近的好日子了。」 这是在拿宝玉逼她。 贾母气笑了,「那你们准备叫林丫头如何呢?给她三尺白绫,还是端过去一壶鸩酒?」 第24页 这话就说得严重了,王夫人和王熙凤都吓得站了起来,连道:「老太太息怒。」 王夫人垂泪道:「老太太,我这都是为了宝玉呀!自从珠儿去了之后,我膝下就只剩宝玉这一点骨血。若是宝玉好不了,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好了。」 王熙凤也在一旁敲边鼓,「老太太,请的阴阳先生也不是别人,正是清虚观里的张爷爷。他是老太爷的替身,平日里最是疼爱宝玉的,哪里能不谨慎再谨慎呢?」 虽然贾母情知这话真真假假,但事关宝玉,她也不得不投鼠忌器。 见她神色略微缓和了,王熙凤又劝了几句,就把话往徐茂行身上引。一来是王夫人的意思,二来也没有别的路子了。 贾母沉着脸,好半晌才勉强松口,「那就下个帖子,叫徐家小子明日来府里一趟吧。」 此时叫徐茂行来,自然是为商议婚事。 不过此时的规矩,男女双方正式定下婚期之后,婚前就不能再相见了,不然不吉利。原本让黛玉先见他一面的打算,只得作废了。 眼见目的达成,王夫人心中得意,又不愿意在贾母这里立规矩,就藉口准备宝玉的婚事,直接就走了。 ===== 再说徐茂行回去之后,福婶就问他今年家里要做多少月饼,想吃什么馅儿的?平安州那里要送多少? 徐茂行一怔,不由想起从前过中秋时一家团圆,有母亲张罗着做许多月饼。因有他这个穿越者的瞎掺和,他们家的月饼花样总是比别家的多。 只是今年,任明月再圆,人也难再团圆了。 「福婶想得周到,爹娘纵然不能回家,能尝尝家里的口味也是好的。就按照往年的做吧,那些稀奇口味做不了就算了,主要做些爹娘和哥嫂爱吃的。」 至于他自己倒是不爱吃月饼,甜口咸口的都不喜欢,每年也只是和家人凑在一起,把切开的月饼尝一两块,有那个意思而已。 等家里忙忙碌碌地做完了月饼,就还叫徐禄跟着商队跑一趟,顺便捎带些棉花和耐磨的布料过去,叫他们自己在那边裁冬衣。 福伯一直操心着贾家那边,见过了七八天还没个动静,心便有些往下沉,只说那婚约是难成了,暗地里唉声嘆气的,操心日后徐茂行难有好亲事。 这些徐茂行都不知道,福伯怕他读书分神,无论是打听贾家的事,还是和福婶盘算徐茂行日后的姻缘,都是背着他的。 相比之下,福婶就乐观多了,取笑丈夫道:「你也是成日里瞎操不完的心。咱们二爷才多大?男人家娶亲晚些也是不妨的,等二爷日后高中了,还怕没有高官榜下捉婿吗?」 可福伯却道:「真到那个地步就不是咱挑人家,而是人家挑咱了。让二爷吃人家的下脚食不说,哪里比得上林家姑娘知根知底的?」 福婶好笑道:「咱们家都这个样子了,你倒是骨气不落。」 福伯理所当然道:「咱们徐家好歹是兰溪望族,虽然真正发迹是从老爷这一代,如今又境遇不济。可回到了兰溪之后,谁又敢低看咱们二爷一眼?」 两人夫妻多年,福婶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就算如今他们几乎是寄人篱下,福伯也在尽量维持徐茂行在外的体面。 说到底,不过是心里尚存着几分希冀,盼望着日后徐家还能起来罢了。 她暗暗嘆息了一回,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我看二爷如今心里万事都有数,向荣国府提亲本就是他的主意,如今他都不着急,想来是早有筹谋。你与其在这里瞎操心,还不如去找二爷商量商量呢。」 「那不行。」福伯忙摇头道,「二爷忙着读书呢。我听郭先生说,这些日子他比往日强多了,一本《千字文》才五六日就学得滚瓜烂熟了,如今正要学《幼学琼林》呢。」 提起这个,他神情十分得意,就好像郭先生夸的不是徐茂行,而是他自己一般。 福婶挑眉,「既然二爷知道上进,那你还愁什么呢?」说着便挥手赶他,「行了,行了,眼见后日便是中秋,要往安王府送的东西还没送去呢。你赶紧的,别让人挑理。」 安王府如今可是徐家唯一的靠山,福伯不敢怠慢,急忙就叫上小儿子徐寿一起去了。 除了安王府之外,栾长史那里也要备一份礼物过去。不管怎么说,栾长史也帮了他们不少忙,不能叫人觉得他们徐家不记恩。 不过,栾长史那里好说,主要还是安王府里。 当天下午,他就去西街上雇了五六个闲汉。第二天一早,他们夫妻两个就带着把东西送到了安王府。 虽说都是些寻常之物,唯一可圈可点的也只有他们家自己做的月饼。但重要的是这份心意,还有安王的心意。 府里掌管中馈的王妃知道安王看重徐茂行,特意叫人留下他们吃了盏茶,赐下几匹时兴的缎子和文房四宝,并四对五子登科的金锞子,鼓励徐茂行好生读书,莫要辜负了王爷的期望。 上行下效,王爷和王妃的态度底下人都看在眼里,自然就对徐家高看一眼,不当寻常门客看待。 从安王府出来之后,福伯被贾家打击到的精气神都重新回来了。到家之后,他给闲汉们结了工钱,又另出一钱银子让他们去喝酒,这才高高兴兴去见徐茂行。 彼时中秋已近,郭先生特意给他放了三天假。徐茂行也置备了四个点心盒子、两匹好缎子和一刀澄心堂纸,拜呈给了郭先生,以示尊师重道之意。 第25页 昨日他把《千字文》背熟,当夜抽取了系统奖励的盲盒,竟然是王阳明亲自註解的《论语》一部。徐茂行是惊喜与失望并存,心情复杂极了。 说惊喜自然是因为知晓王阳明的大名,那可是儒学界公认的圣人,其钻研出的「心学」唿吁读书人知行合一,对当时只知空谈微言大义的学术界产生了剧烈的冲击。 能得到这样一位大神亲自註解的书,徐茂行何止是惊喜,简直就是受宠若惊。 至于失望,就是东西虽好,却和他预期的相差太远了。 上次他背完《百家姓》,从盲盒里抽出的奖励就很实在,直接就是二十锭五两重的金元宝,大大缓解了徐家的财政危机。 不是他没出息不争气,整日里只想着钱钱钱,实在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呀。 虽然安王府每个月也会让人送过来二十两银子,但这是在京城,物价高只是一方面,读书的花费才是大头。还有家里养的奴僕,每年也是要交税的,这笔银子得慢慢攒出来吧? 人家安王府能帮这么多,已经足够仁义了,徐茂行可没脸再求上门去打秋风了。 得了那一百两黄金之后,徐茂行就拿出了一半交给了福伯,贴补家里的日常花费。也不知福伯自己脑补了些什么,并没有多问这笔钱财的来歷,只是自那以后,过日子就更加精打细算了。 今日他能多给那些闲汉一钱银子,可见是高兴坏了。 「二爷,您读书呢?」 福伯一进门,见徐茂行正拿着一本崭新的《论语》翻看,顿时就欣慰的不得了。 徐茂行便把书小心放在桌案上,问道:「安王府那边的礼都送去了?」 「送去了,送去了。」福伯之所以来这一趟,就是想说这件事,「王妃身边的管事娘子十分客气,还奉命留了我和拙荆一盏香茶。」 徐茂行闻言,心里松了口气,脸上便也带出笑影来了,「那就好,那就好。」 也不枉他拐弯抹角提醒安王那番话了。 且不说他父亲就是安王一党的,如今他又受了安王这么多恩惠,日后入了朝,天然就会被归在安王一脉。若是他敢跳反,只怕会被整个唾弃。 因此,他自然是希望安王的位置越稳越好的。 提起安王,就不免想到栾长史,他又吩咐道:「栾长史那边也不可怠慢,人家为了咱家的事也没少跑前跑后。」 「二爷放心,东西都准备好了,明日我便亲自送送过去。」 福伯又说了些今日在安王府的见闻,比如有哪家的管家去送礼时碰上了,王府管事们对他们的态度分别如何等等。 虽然都是琐碎东西,但对徐茂行来说,却是很珍贵的获得朝中动向的机会。 徐茂行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号,便打断了福伯道:「你是说,保龄侯府的二管家也去拜见王妃了?」 「是呀,和小的是前后脚进的王府呢。」福伯得意道,「王府的管事让咱们家先进去的。」 徐茂行若有所思,又问道:「往年保龄侯府也去安王府拜节吗?」 福伯撇嘴道:「去,怎么不去?他们家一向是谁都不得罪,凡是入了朝的皇子,三节两寿都有一份拜礼奉上。」 「原来如此。」徐茂行点了点。 本来史家的人口就多,开销巨大,再为了维持中立的立场抛费这么大,也怪不得他们家财政紧张了。 但这种左右逢源的行径显然是不可取的,他记得老闆的电视剧里,史家比贾家还先被抄呢。 第15章 再入贾府 见他特意问了史家,福伯留了心,多问了一句,「二爷,可是这史侯府有什么不妥?」 徐茂行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只因他们家和荣国府有亲,所以多问两句罢了。对了……」 提起荣国府,就难免问起黛玉的事,「这些日子,你是不是找人盯着荣国府呢?怎么样,他们家可是要办喜事了?」 福伯没想到自己私下做的事都被徐茂行看在眼里,心下一时讪讪,干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二爷。」 随后又丧气道:「真叫二爷猜着了,他们家是在陆续採办办喜事用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内情,每次出去採办物品,都要请清虚观的道士或水月庵的姑子跟着。」 徐茂行心里明白,可不就是有内情吗? 他们家哪里是正经办喜事?分明就是要给凤凰蛋贾宝玉沖喜呢。 别家若是沖喜,办事都是越低调越迅速越好。也就是荣国府格外不同,或者说王夫人格外不同,疼宝玉和疼眼珠子似的,哪里肯委屈自家宝贝儿子半点? 又要大张旗鼓的办,又要保证沖喜的效果,可不是买一样东西就要有道士、尼姑跟着吗? 不过这话却不好明说出来,他便道:「谁知道呢,或许是他们的规矩格外不一样。」 福伯在意的也不是贾家的规矩如何,而是另外一件事,「哎,原本林公退了咱们家的婚事,又把女儿送到外祖家,打的就是亲上加亲的主意。如今那贾家二爷都要另娶了,他们竟是不准备考虑林姑娘的终身吗?」 说到这里,他不由泛起了嘀咕:「二爷,他们家打的主意,不会就是让林姑娘病死在闺阁里,好顺利贪占了林家的财产吧?」 再想想贾家盖的那座省亲别墅,不知道多少银子打水漂似地投了进去。早先老爷还在任上时,就曾说过贾家在内的好些勛贵都只剩空壳子了,他们家哪来那么多钱盖园子? 第26页 只怕林家的钱他们已经提前花了,生怕林姑娘出嫁之后,人家夫家来讨嫁妆呢。 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思路没错,福伯不禁打了个寒噤,勐然抬头对徐茂行道:「二爷,不如咱们再拜访荣国府一回,明说了若是林姑娘嫁过来,咱们可以不要嫁妆。」 虽然徐家也缺钱,但在福伯看来,自家二爷如今下狠心要读书,将来必然有一个功名。等有了功名之后,比起钱财来,林黛玉能带来的人脉才是更珍贵的。 若说一开始徐茂行不了解这个大管家,如今紧密相处了这么久,如何还猜不透他的想法? 福伯的思维虽然功利,但一切都是为了徐家,为了徐茂行这个主子,徐茂行只会感激他,哪里会有别的想法? 也因此,他愿意对福伯多透露一些,遂安抚道:「福伯放心,就算荣国府里有人生了这想法,那老太君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唯一的骨血出事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有些神情有嘲讽也有嘆息:「说不得我与林姑娘的事,还要着落在那些要害林姑娘的人身上呢。」 福伯先是不解,继而恍然,点头道:「二爷说得不错,贾家老太君年岁大了,靠她自己还不知道能护住林姑娘几年。若要长久地保林姑娘性命,自然是趁着她还能动弹、脑子还清明,先把林姑娘给嫁出去。」 若是林姑娘以贾家养女的身份出嫁,能选择的人其实不少。无论是和贾家同阶层的勛贵家的次子,还是来京赶考的举子,都能给贾家带来利益。 可正因贾母疼爱外孙女,不愿意拿她去换利益,徐茂行这个手握婚书,得到过林如海肯定的,反而有了非一般的优势。 想通了之后,福伯越发觉得,自家二爷以往只是年少轻狂。如今老爷和大爷都不在家,二爷这不就立了起来了? 且看资质、看心性,怕是比被老爷寄予厚望的大爷还要强一层呢。 原本他还想着自己是世仆,又是积年的老僕,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帮二爷立业,给徐家保留一丝重回权贵圈子的香火。 但经了这两场事之后,他的心态逐渐就变了,变得真正以徐茂行的意志为主,再不敢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小主人了。 于是他便询问道:「那二爷觉得,咱们何时再去荣国府一趟?」 徐茂行笑道:「这回不必咱们主动了。若我没料错的话,不等那位宝二爷成婚,贾老太君就会先让人来找我。」 福伯笑了,「那到时候二爷也能矜持矜持了。」 徐茂行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的心态还没有完全转变过来,虽然看好林黛玉,却对于自家上赶着的事有几分耿耿于怀。 但这种思想很不可取。 徐茂行正色劝道:「福伯,咱们是要结两姓之好,又不是两家官场博弈,何必计较谁占上风谁落下风?」 福伯神色讪讪,默默鼻子道:「嘿嘿,二爷教训得是,是老奴想岔了。」 徐茂行趁热打铁,又叮嘱道:「将来这门婚事若是成了,林姑娘就是咱家的女主人。我要安心读书,家里的事都由她来操持拿主意。你们对待她,该比对待我更尊重几分才是。」 他的态度表明的十分坚决,福伯自然也慎重了起来,重重点了点头,「二爷放心,家里的事一切都由二奶奶做主。」 徐茂行这才笑道:「还不是二奶奶呢。」 福伯也笑了起来。 果然又过了五六天,贾府的二管家林之孝亲自送了请柬来,请徐茂行次日到荣国府去赏菊吃蟹。 此时已是八月下旬,正值菊花初绽,秋蟹渐肥之时,请客吃饭用「赏菊品蟹」做藉口,是再寻常不过了。 徐茂行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自然也不矫情,直接就答应了,又好生把林之孝送了出去。 等再返回内院,福伯就忍不住激动之色了,一面夸赞徐茂行料事如神,一面就要去张罗明日赴宴的衣裳。 见他实在高兴,徐茂行便也没扫他的兴,任由他去忙碌了。 等到第二天一早他起来之后,福伯已经把马车雇好了。昨日准备的两身新衣裳,先拿过来一身给他穿上,又把另一身用蓝皮包袱裹好,以备不时之需。 主僕二人乘车去了荣国府,早有贾母安排的人在侧门接他,把他直接引进了荣庆堂的前厅。 这一次的接待就比上一次正式多了,虽然贾家的男人依旧没有露面,但邢王二夫人、王熙凤、东府李纨并贾蓉之妻胡氏都在。 因着要商议的是喜事,李纨这个青年守寡的就要避讳了,徐茂行自然见不着。 和众人见过礼之后,又陪着老中青三代妇女说闲话。这一次徐茂行没再装哑巴,而是在恰当的时候说几句讨喜的话,既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又能捧得一群女人高兴。 徐茂行这手哄人开心的功夫,从上辈子哄妈妈和姐姐就开始积累经验,这辈子又从小就把娘哄得把他当眼珠子疼,哪里是一般人可比的? 就算是最见不得林黛玉好的王夫人,也觉得徐家虽是破落户,徐二这孩子还是不错的。 她悄悄观察了老太太一番,见贾母也被徐茂行哄得笑逐颜开,心下微定,暗道:这下老虔婆可满意了吧?赶紧把林丫头嫁出去,省得来攀扯我的宝玉。 这样想着,她又忙给王熙凤使眼色,就连贾珍之妻尤氏也没逃过她的眼神催逼。 第27页 尤氏自来是个棉花糰子,谁的气都能忍,主打一个谁也不得罪。但此时王夫人三番四次给她使眼色,她实在是不好推脱,只得顺着凤姐的话音说了几句好话。 王夫人虽有不满,可因着尤氏平日里的表现就不如凤姐伶俐,也觉得她已经尽力了。 尤氏见此,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是不用得罪老太太了。 随即,她又有些怜悯地看了凤姐一眼。 这些年因着凤姐管家,家里上上下下早把她恨透了。从前是有老太太护着,便是贾琏也要对她退避三舍。 如今凤姐向太太靠拢,本就惹得老太太不悦,又在宝玉的婚事上帮太太敲边鼓,是真不怕老太太一怒之下就不管她了呀。 又或者说,凤姐能安稳这么多年,真以为全凭她自己的手段吗? 尤氏心里冷笑连连,却半点没有提点凤姐的意思。 其实从前她们俩的关系还算好,毕竟两人都属于八面玲珑的人物,凤姐好出风头,尤氏偏能隐忍,性格实属互补。 可自从在秦可卿的葬礼上,凤姐为了出风头答应了贾珍料理东府,尤氏心中就已有不悦。后来又出了尤二姐那档子事,凤姐简直把她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更何况有见识又有手腕的尤氏? 如今她只冷眼看着,凤姐能一直得意也就罢了。只等其哪一日露出了颓势,她就上去踩一脚,务必让王熙凤无法翻身。 不多时后厨柳娘子来报,说是螃蟹都已经蒸好了,询问何时摆出来。 贾母便由鸳鸯扶着起身,笑呵呵地邀请徐茂行到沁芳亭去赴螃蟹宴。 「徐家哥儿,你年轻力壮,就来扶我老婆这一把吧。」贾母对徐茂行伸出了手,同时也是递出了一个信号。 王氏姑侄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欣喜的笑意。 ——老太太终于被她们说动了。 第16章 徐茂行的小礼物 等螃蟹一端上来,贾母就先让客,且是整只螃蟹装在菊花纹样的小碟子里,放在了徐茂行面前。 蟹八件都是现成的,每人面前都有一套。 时人吃螃蟹都喜欢自己拆解,手艺有高有低,以吃完之后还能拼出一个完整的蟹壳为最。 贾母请徐茂行吃螃蟹,可不完全是按季节找藉口,也存着几分考教的心思。 好在螃蟹这东西,前世价格不算贵,小康家庭到了季节也能吃得起;今世他又生于官宦之家,一年四季各色鲜食不说尽够,也都能尝尝鲜。 他先拿剪刀把螃蟹的腿剪掉,又剪掉两端的关节,用长柄叉子轻轻一推,蟹腿肉便推了出来,被他放在了一个干净的碟子里。 蟹钳不好处理,得用小锤子敲碎才便于取肉。然后顺手去掉肚脐,又拿长柄斧把蟹壳撬开……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多时便把一只螃蟹可吃的肉和黄全拆了出来。 拆完之后,他拿毛巾越擦了擦手,便把一碟蟹肉奉给贾母,「晚生借花献佛,先孝敬老太君。」 贾母笑呵呵地受用了,就着姜丝吃了几口螃蟹,又和众人一同举杯饮了几盏菊花酒,各色配菜便陆陆续续端了上来。 螃蟹毕竟性寒,大户人家注重养生,肯定是不能多吃的。 而徐茂行自然不会在别人家里展露口腹之慾,只配着姜丝和菊花酒,尝了一只便不用了。 暗中观察的贾母见他懂得节制,不由更多了三分满意。她的态度越发缓和,满桌子的人都察觉到了,宴会的气氛更加融洽。 等宴席结束,贾母又让人收拾了厢房,让徐茂行略作休息,说是下午再谈要事。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所谈的要是自然是他和林黛玉的婚事。 这辈子第一次独自筹划的事就要有成果了,徐茂行不免激动,却又强自忍耐住了。 等进了厢房之后,他和衣卧在架子床上,双眼一闭便规规矩矩地躺着,并慢慢调整自己的唿吸。 真睡着他是不敢的,自己的睡姿多么豪放,他心里可太有数了。谁知道贾母会不会让人暗中观察? 如今他是被挑拣的那个,自然是再谨慎都不为过的。 躺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他故意弄出了一些动静,立刻便有两个貌美的婢女推门进来,拿着水盆毛巾香皂等物伺候他洗漱。 徐茂行神态自若,洗漱完毕之后从容道谢:「多谢两位姐姐。」 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穿绿衣裳那个笑道:「老太太中觉一早就醒了,吩咐了等您醒了就领去见她。」 徐茂行也笑道:「那就劳烦两位姐姐带路了。」 除宝玉之外,两个丫鬟头一次见到对他们真心尊重的男子,态度不由更殷切了两分,嘴里连道不敢,直说他太客气了。 两人领着他去了贾母的上房,把他交给了等在门口的琥珀,便去和廊下的小丫头们说话了。 这一次贾母是单独见他的,先是询问了他几句「睡得好吗?」「丫鬟们没有怠慢吧?」等常规客套之词。 等徐茂行一一答了,老太太便直接开门见山,「你这孩子聪明,虽不爱说话但心里有数。老婆子今日请你来是什么心思,想来你已经知道了。」 对方直言,徐茂行也没拐弯抹角,笑道:「不敢欺瞒老太太,家里的老管家从前是父亲身边的人,对父亲亲自定下的婚约十分上心,这些日子没少僱人在您府门外转悠。」 第28页 果然贾母不以为意,反而点头赞赏道:「家中世仆忠心耿耿,处处替你这个小主人操心,可见你们也是待人宽厚的人家。」 虽说她一出生便处于权贵阶层,但这一生经歷了无数大风大浪,哪里会不识得人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怕是主僕之间,也得用真心去换。 若是主子恶毒,对僕人动辄打骂。你家里好的时候对方自然不敢如何,一旦露出颓势,多年积压的怨恨就会把对方变成恶狼,拼死也要扑上来咬你一口。 待下和善的人家,总比刻薄寡恩的要强。 贾母笑道:「你如此坦诚,老婆子也就不瞒你了。我那外孙女命苦,幼年丧母,少年丧父,虽有我老婆子护她几分,却到底还是寄人篱下。如今她也到了年岁,老婆子并不想送她去联姻,只想为他寻个知冷知热的人託付终身。」 她一向慈和的目光骤然锐利了起来,紧紧盯着徐茂行问:「你当真不嫌弃她是个克父克母的孤女?」 徐茂行一呆,几乎脱口而出:「克父克母?什么叫克父克母?若是可以选择,她难道愿意自己变成个孤女吗?」 说完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激动了,忙深吸了一口气,对贾母道:「老太太也不必这样试探我,我从来不信所谓的天命,更不信阴阳术士拿来敛财的那一套。」 贾母闻言不禁动容。 可就她所知,便是有她明护着黛玉,贾府的下人中也还是有人嘀咕黛玉命硬克亲,又怎么敢因他一句话便轻易相信? 徐茂行笑道:「若真信那些游方道人胡说,如今我们家这种情况,岂不是我吸走了一家子的气运来哺育自身?」 说到这里,他又不禁嗤笑了一声,「我若是真有那种本事,又为何不保佑我父兄官运亨通?只要有他们护着,我便是做一辈子不学无术的纨绔,也照样过得快活滋润。」 听他拿自身为例,贾母终究缓和了神色,点头欣慰道:「你是个明白孩子,不是那等爱嚼舌根的混帐。把玉儿交给你,我老婆子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一样……」 贾母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歉意道:「我们家看着架子大,其实内里早就空了。林家的财产已经被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孙挥霍的差不多了,玉儿若是嫁到外面去,是不可能有多少嫁妆的。」 徐茂行道:「我们家已经败落了,原也不指望娶个媳妇便能带来万贯家私。」 他认真地说:「我会好好读书的,不会一直让林姑娘跟我过清苦日子。」 也就是说,一开始的日子定然会清苦些。 他的意思贾母自然明白,但他说的十分坦荡,没有半点为自己遮掩的意思,也丝毫不已家贫为耻,倒更让贾母高看他一眼,更觉得他日后绝非池中之物。 「好好好,真是个好孩子。」贾母笑着连连点头,「不怕家贫,就怕志短。」 至此婚事已经定了,因时间仓促,接下来就是商量婚期。 可是贾母一句话,就让徐茂行的脸色变了。 「您说什么?大早上来娶亲?」徐茂行震惊道,「您老人家不是在开玩笑吧?」 婚者,昏也。 自古以来,成婚的吉时都是在日落黄昏之后,哪有天不亮就叫人来接亲的? 哦,也是有的。那些结冥婚的人家,可不就是半夜办事吗? 他们这个虽然推到了凌晨,又和半夜有多大区别? 「好孩子,你莫着急,听我老婆子说。」贾母连连安抚。 徐茂行忍着怒气,沉着脸道:「愿闻其详。」 贾母嘆道:「想来你家里人口少,亲眷和谐,对我们这种杂杂拉拉一大家子的不太了解。我们家里人多,个人有个人的想法,有的是人不想让玉儿好过。」 说到这里,贾母不禁红了眼眶,原本解释的话也变成了倾诉,「我老婆子已经妥协了,愿意把玉儿嫁出去,他们却还是想方设法地来逼我,拿我的宝玉逼我……」 听她说他们和宝玉是同一天成婚,为了不耽搁宝玉才叫待遇凌晨出嫁,徐茂行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半晌,他说:「那我们就提早一天好了,我是真不信那些黄道□□。」 贾母却笑着沖他摆了摆手,「好孩子,你别着急,老婆子既然让你清晨迎亲,自然便有清晨迎亲的道理。」 说着她微微弯了腰,凑近了徐茂行低声道:「老婆子特意找大师算过的,那一天有两个好时辰,一个在清晨一个在黄昏。清晨的就在五更天,你那时候来接就成。」 徐茂行点了点头,随口问道:「想来宝二爷的好时辰就是黄昏了,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贾母道:「申时正。」 两人商定了之后,时候也不早了,徐茂行特意在起身告辞前,从怀里掏出一册用蓝布包着的书。 「今日来的匆忙,也未曾准备什么好东西。这一册游记是我日常看的,也还有些趣味,就当是给老太君解解闷了。」 他嘴上说得一本正经,眼神却不禁有些飘忽。贾母瞭然,接过来笑道:「好孩子,多谢你费心了,我老婆子一定好好看。」 最后三个字,贾母特意咬了重音。徐茂行松了口气,这才告退而去了。 贾母特意把他送出了明堂,又目送他出了垂花拱门,才把那册邮寄放到了鸳鸯手里,笑道:「去吧,给林丫头送去。」 第29页 鸳鸯一边笑一边说道:「徐二爷是个会体贴人的,林姑娘的福气保管还在后头呢。」 说着便让翡翠和琥珀等照顾老太君,她亲自捧了书去潇湘馆,绘声绘色地把今日之事给黛玉说了一遍。 事关终身大事,黛玉难免有些羞涩。又听说徐茂行特意给她带了一册游记来,不禁生出几分欣喜,一边听鸳鸯说着,一边就忍不住把那小包袱打开了。 里面果然有一册书,却是《徐霞客游记(第一卷)》。 黛玉奇道:「这位徐霞客又是何人?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呢。」 又翻开了来看,首先便被优美的文词给吸引住了。她心里不禁更加疑惑:这样的好书,按理说不该寂寂无名呀? 她又哪里知道,因着徐茂行实在不知道该送她些什么,就特意选了一本薄些的书,花了半夜时间背了下来,这一册《徐霞客游记》,就是盲盒里抽出来的。 第17章 接亲 五更上下,天色朦胧将亮未亮。灰濛濛的天幕上洒着几粒星子,一弯残月将落未落地坠在西垂。 荣国府的后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守门的小厮点头哈腰,迎着两个穿金带锦的内院僕妇。 那两个婆子虽在内院当差,却也只是三等,在里头自然没什么脸面。可出了二门却个个都像祖宗一般,昂首挺胸,鼻孔看人,配着身上的绿色绸衣,活像两只鼓着肚子的大□□。 守门的小厮心里不见得多服,表面上却半点都不敢怠慢,端着一脸谄媚之色,嘴里时不时提两句:「赵大娘,王娘,小的给二位请安了。两位大娘当心脚下。」 那两个婆子颇不耐烦,自顾自踏出门来张望,却见黑漆漆一条道,只有荣宁两府门上挂的灯笼亮着,清寂寂的一点生息皆无。 其中一个拿帕子扇着风,嘴里抱怨道:「不是说好了今日来吗,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 另一个笑道:「才四更的天,若不是二奶奶一早吩咐了差事,谁乐意这时候起来?王姐姐且多几分耐心,想来那徐家能和咱们府里结亲,是断断不敢怠慢的。」 他们这些有些头脸的僕妇尚且嫌早,那徐家二爷也是个家道中落的少爷,只怕那股子纨绔习气还没去干净呢。 「赵姐姐倒是好脾性。」王大娘撇了撇嘴,些幸灾乐祸,刻意拔高了声音,「哎哟哟!可怜那林家姐儿平日里多清高一个人,老太太又护得密不透风,到头来不还是几台嫁妆就打发了?」 见她越说越不像,赵大娘赶紧拽了拽她的衣袖,又用含着威胁的目光看了一眼那一直低着头的小厮。 小厮讪讪陪笑,低着头转过身,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大约也知道自己失言,王婆子讪讪一笑,压低了声音嘀咕道:「我也没说错呀,眼见宝二爷是娶定宝姑娘了,林姑娘出嫁又是这么急匆匆的,显见是失了老太太的心。」 赵婆子低声斥道:「你可少说两句吧!」 忽然,街道的尽头亮起了两点萤光,光斑越来越大,慢慢的就能看清那是两盏灯笼。 随着那两盏灯笼越移越近,得哒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响了起来。轿夫脚步声杂杂拉拉,抬着一顶装饰喜庆的软轿,迎着黎明的凉风徐徐而来。 「哎哟,来了!」 赵婆子一拍手,赶紧推了推王婆子,催促道:「你快去,快去禀报太太和琏二奶奶,就说新女婿来了。」 王婆子有些不乐意,她还等着新姑爷头一次上门,赚一份赏钱呢。 但转念又想,这徐家早已败落,若非圣人特意开了天恩,又逢这位徐二爷当时还未成丁,早跟这一大家子去平安州充军了,想来也出不了几个赏钱。 念头一转过来,她就冲着那越走越近的迎亲队伍撇了撇嘴,转身便往内院跑去。 见把她打发走了,赵婆子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老太太做了主要把林姑娘嫁出去,眼见是和宝二奶奶的位置无缘了。但说破天去,人家也毕竟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哪能真就不疼呢? 再叫那大嘴巴口无遮拦下去,万一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她这个一同当差的,也得跟着吃挂落。 不多时,就见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美的少年郎君,身着大红喜袍,头戴簪花纱帽,胸前拴着一朵绸子攒成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迎着凌晨的第一缕曦晖迎面而来。 等马蹄声一住,后面抬轿子的轿夫也止住了脚步,缓缓把那喜轿放了下来。 徐茂行翻身下马,对着赵婆子拱手见礼,口中道:「晚生徐二,劳烦妈妈久等了。」 直到这清朗若珠玉相击的声音传入耳中,赵婆子才如梦初醒,急忙侧着身子避开,又慌忙还礼道:「徐姑爷可折煞我了,我不过是太太跟前伺候的奴婢,哪里敢受您的礼?」 比起先前因顾忌贾母而生的谨慎,此时此刻,赵婆子面对这位徐姑爷时,真就是声音都温柔了八度。 不怪她老婆子不争气,拿不出国公府僕妇的气势,实在是这位徐二爷生得未免也太好了些。 入鬓的长眉又浓又密,分明天然生成,却似仔细描染过一般;眉下一双星眸灿灿如水洗过的黑曜石,配上挺拔的鼻樑,红润的嘴唇和言语间偶然露出的贝齿,真就是画里走出来的善财童子。 他家宝二爷虽然也是个俊秀人物,但和眼前这位一比,脂粉气难免就过重了些;琏二爷倒是风流倜傥,但和徐二爷一比又不免失于轻浮。 第30页 若非是亲眼看见,赵婆子是再想不到,世间竟真有这等奢遮人物。 少年后面跟着的就是管家徐福,待双方见了礼之后,他就陪着笑脸取出两个荷包来,重些的给了赵婆子,轻些的给了那守门的小厮。 小厮得了实惠,立时眉花眼笑,腰往下弯得更低了。 但福伯却没空搭理他,只是满脸堆笑地问赵婆子:「这位妈妈贵姓?」 赵婆子捏了捏荷包里硬邦邦的一块,根据经验就知道是至少一两的碎银子。 她原想着徐家年长的都被发配了平安州,只剩一个年岁轻轻的徐茂行支撑门户,家里必然不宽裕,今日能得个三两钱的银子,就已经是徐家大方了。 先是饱了眼福,又得了一份出乎意料的赏钱,赵婆子心情大好,态度也和蔼起来,「老身夫家姓赵,是二门上跑腿的。」 福伯便拱手笑道:「原来是赵姐姐。小人徐福,请赵姐姐安了。」 赵婆子还了礼,不待徐福再问,便直接说:「二奶奶一早就吩咐了,说徐二爷来了,请到厅上略坐片刻。新娘子梳妆打扮,也是需要时候的。」 徐福闻言,心中不满,觉得这荣国府未免太过傲慢。 但想到这门亲事是自家老爷在家时定下的,对方又是鹾政上去世的林御史的千金,他就把这不满按了下去。 ——荣国府无礼,想来新奶奶出身清流之家,必然是个知书达礼的。 倒是徐茂行对荣国府一众的德性早已知晓,眼前这赵婆子的态度已经是十分好了,自然不会多做计较。 他笑着对赵婆子道:「我不常来,还要劳烦赵妈妈引路。」 实际上,他何止是不常来? 从拿着婚书上门,再到史太君命人请他来商议婚期,再到今日一大早迎亲,他拢共也就来了这三回。前两回都是直接顺着抄手游廊进了史太君的荣庆堂,荣国府待客的厅堂,他是真没去过。 赵婆子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徐二爷里面请。」 说着就侧身引路,徐茂行留下徐福照看轿夫,孤身一人跟着赵婆子进去了。 他知道荣国府都是一颗体面心,两只富贵眼。但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反正等把林黛玉娶过门之后,他们夫妻俩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他没什么要求贾家的,自然用不着吃贾家人的下脚食。 再者说了,他徐茂行是那种活在别人眼光里的人吗? 两人顺着抄手游廊进了穿堂,一连过了两个垂花拱门之后,才从后门进了一间厅子。赵婆子安排他坐了,又吩咐小丫头上茶,就说要进去通报,就把他一个人晾在这里了。 这明显是贾家有意怠慢的,只是不知是谁的手笔了。 徐茂行仿佛不知尴尬为何物,愣是端着一杯茶装模作样半天,直到门口偷看的小厮待不住了,一熘烟跑到侧厅去禀报了,才有个身穿宝蓝色绣荷花长袍的青年走了进来。 「想来这位就是徐妹夫了,小人琏二,这厢有礼了。」 徐茂行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起身回礼,「原来是琏二爷,晚生徐二,见过琏二爷。」 来人正是大房的长子贾琏。 他原有一母同胞的兄长,可惜没长成就去了,他这个次子就成了长子。 见了徐茂行,贾琏只觉眼前一亮,顿时便明白了那些读书人口中的「蓬荜生辉」是什么意思。 ——这么出彩个人物,即便是坐在草棚子里,也衬得那草棚子成了金銮殿了。 他顿时就后悔了听自家婆娘的撺掇,把徐茂行晾在客厅里。 「妹夫快请坐。」贾琏把他让在上首,自己在一旁陪坐,陪笑道,「前两次妹夫来时,我身上有事脱不开身,竟是不得见。还望妹夫海涵则个。」 这回不必人吩咐,自然就有小丫鬟把徐茂行的残茶撤了,又沏了热的来。 徐茂行笑道:「连二爷贵人事忙,些许儿女家的小事,何须放在心上?」 都是客套话,谁不会说几句? 贾琏闻言笑了笑,转头就又说起了林妹妹自从到了他家里,老太太如何宠爱,太太和管家的奶奶又是如何看重。 总之话里话外都是让徐茂行日后好好待他表妹,半点看不出先前故意怠慢的也是他。 若真想出嫁女在夫家好过,谁会在新婚当天故意怠慢新姑爷? 如此明显的被人故意怠慢,新姑爷纵然气量宽宏,心里多少也得犯嘀咕。 这这些行为带来的负面影响,不都得出嫁女在夫家独自承担恶果? 但今日是大喜之日,徐茂行也是真心怜惜书里那心比比干多一窍的林妹妹,不想在今天闹出不好看的来,少不得一一忍了。 唉,人在矮檐下,哪敢不低头呢? 见他始终谈笑自若,贾琏更是对他刮目相看,心中暗贊一声:不愧是官宦之家养出来的公子,当真是好涵养!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贾琏道:「徐妹夫,想来这会子林妹妹已然梳妆打扮毕了,咱们这就去园子里接亲吧。」 「琏二爷先请。」 贾琏笑道:「往后都是亲戚,徐二弟若不嫌弃,我就托个大,应你一声二哥了。」 「琏二哥。」徐茂行从善如流。 两个迎着朝曦,一路分花拂柳,过穿堂、走迴廊、穿天井,过了一道又一道门,总算是进了一处花柳如织的园子。 第31页 徐茂行用眼角的余光略微扫了扫,心中便有数:想来这便是书里大写特写的天仙宝镜——大观园了。 啧,果然是个金玉堆出来的胜境,只可惜要不了多久,这园子就不归贾家所有了。 第18章 送嫁 再说那王婆子被打发进来报信,将徐家来接亲的消息告知二奶奶王熙凤之后,王熙凤就赏了她二百茶钱,叫她回去歇着了。 这边王熙凤又坐着喝了一盏燕窝,才慢悠悠地起身,擦着嘴到上房去见王夫人。 说来也很有意思,这荣国府本是大房继承的,正院却叫二房住了。 哪怕二房贾政一家子住的只是侧边的三间小正房,这和坤宁宫不让皇后住,却允许贵妃住偏殿有什么区别? 偏偏大房的儿媳妇王熙凤浑然不觉,整日跟在二房太太身边管家,一切大小事物都得请示了二太太王夫人才能做主。 ——拿钥匙不当家,不就是个体面点的大丫鬟? 王夫人正在佛堂捡佛豆,捡一颗就念一句「阿弥陀佛」。她又生得慈眉善目的,平日里便是家里的一个丫鬟死了,但凡叫她知道,没有不流泪说可怜的。 但在她身边伺候的奴才,却没有一个敢捋她的虎鬚。 君不见金钏的冤魂,还在后院水井里飘着呢;据说二爷院子里的晴雯临死之前,连口水都喝不上。 前践犹殷,谁还敢再犯? 哪怕是王熙凤来了,也只能偏厅奉茶,等太太捡完佛豆再说。直到王熙凤都觉拖得过分了,佛堂的门终于打开了。 王夫人手挽着一串菩提子,慢悠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什么时候了?」她问。 王熙凤忙上前扶住她,「太太,已经五更半了。」 「嗯。」王夫人矜持地点了点头,嘴角抿出一点笑意,挽着佛珠的手轻轻拍了拍王熙凤的手臂,语重心长地交代道,「今日是你林妹妹的好日子,也是你宝兄弟成婚。家里一天要办两场喜事,少不得你多辛苦辛苦。」 王熙凤笑道:「姑妈放心,不会出差错的。」 至于是哪一桩事不会出差,自然不必明说。 说话间姑侄二人从荣熙堂的后门出去,到荣庆堂去请老太太。 不管怎么说,林黛玉都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纵然老太太说话在这个家里不怎么管用了,更做不了宝玉的主了,林黛玉出嫁总得让她老人家送一送。 如若不然,他们这些晚辈失了孝道,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等她们进了荣庆堂,还没叫人通报,守门的小丫头便直接说:「太太,琏二奶奶,老太太已经起了。一早就吩咐了,叫两位来了直接进去。」说着便打起了帘子。 姑侄二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就见老太太穿着一身万字不到头的喜庆衣裳,沉着脸坐在碧纱橱里,眼眶通红通红的,精神也不大健旺。 王熙凤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看向伺候在一旁的鸳鸯。 鸳鸯是老太太跟前第一得意的大丫鬟,平日里最是明白老太太的心思,也没少帮王熙凤转圜周全。 不过如今风向变了,鸳鸯也不大兜揽王熙凤了。见她看过来,鸳鸯微微摇了摇头,又朝老太太努了努嘴,表示爱莫能助。 王熙凤心头一跳,笑嘻嘻地凑了过去,「老太太,您的外孙女婿已经来了,我这就叫进来给您瞧瞧?」 史太君深深看了她一眼,直看得她笑容都快挂不住了,才沉沉嘆了一声,伸手示意鸳鸯把拐杖递给她,「不用了。已经这个时候了,直接去潇湘馆看看林丫头吧。」 王熙凤急忙扶住,鸳鸯递了拐杖过来,扶住老太太的另一只手。 王夫人自来笨嘴拙舌,见老太太连行礼的功夫都不给她留,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挽回颜面,只得默默跟在后头。 一行人到了潇湘馆,老太太已是气喘吁吁,却仍坚持要进内室,看着喜婆给黛玉梳妆。 还不等进去,就从里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老太太鼻子一酸,忍不住喊了一声,「我的玉儿呀!」一把推开王熙凤的手,扶着鸳鸯拄着拐杖,急匆匆走了进去。 守门的春纤急忙掀开帘子,目送三个主子鱼贯而入。她一直低着头,仔细看的话眼眶也是红的。 「老祖宗!」 被扶着坐在梳妆檯前的黛玉听见动静,不顾身体的孱弱挣扎着起身,迎着贾母就跪了下去,「老祖宗,外孙女不孝,日后再也不能聆听您老人家的教诲了。」 「可怜的玉儿呀!」老太太一把抱住她,就像她初来贾府那一日,祖孙二人抱头痛哭。 王熙凤尴尬极了,站在一旁想劝都不知道怎么劝。她扭头看了一眼王夫人,却见王夫人淡定得很,正不紧不慢地捻着佛珠。 察觉到王熙凤的目光,王夫人眼皮一撩瞥了她一眼,皱眉催促道:「凤丫头,老太太年纪大了,可经不住这么哭。你还不快去劝劝?」 这话明着是催王熙凤,暗地里何尝不是在指责林黛玉? 感受到怀里的娇躯微微一僵,贾母安抚地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紫娟道:「还不快把你家姑娘扶起来。」 紫鹃在一旁早就急得团团转了,得了这声吩咐如蒙大赦,急忙上前扶住林黛玉,柔声道:「姑娘快起来吧,地上凉。」 一旁的鸳鸯也赶紧扶住老太太,两个丫头一人扶住一个,把祖孙二人送到了屏风处的美人榻上。 第32页 此时林黛玉已经梳好了髮髻,只是方才那一哭,把脸上的妆给哭花了。 扶着她坐好之后,紫鹃急忙走到门口,叫春纤重新打了温水来,她亲子湿了毛巾,一点一点把黛玉脸上煳了的脂粉擦下来。 贾母冷眼看着她行事,微微点了点头,「这丫头是个细心的,往后叫她跟着你,老婆子便是死了也能闭眼。」 「外祖母……」黛玉想叫她别说这样的话,贾母劝抬手拦住了她,转头示意鸳鸯,「紫鹃的卖身契呢?不是叫你找出来了吗?」 「老太太,在这儿呢。」鸳鸯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匣子,大小约能装下一册书。 贾母伸手接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王夫人和王熙凤的目光一下子都被吸引了过来。 只见匣子里垫了块红绸,上面轻飘飘地放了一张纸,正是紫鹃的卖身契。 确认无误之后,贾母才把匣子合上,抬手递给了紫鹃,笑道:「好丫头,你替你们姑娘收着吧。自她进了这个家门你就伺候她,往后老婆子可就把她託付给你了。」 紫鹃含泪跪在了贾母面前,双手接过匣子,保证道:「老太太放心,只要有我一日,定不叫姑娘吃苦受罪。」 「好丫头,真是个好丫头!」贾母拍了拍她的肩膀,沉沉嘆了口气,「赶紧给你们姑娘画妆吧,别叫徐家哥儿久等了。」 说完又扭头对王夫人道:「今日也是宝玉的好日子,你那边也忙乱得很。玉儿这边有我呢,你和凤丫头就先回去吧。」 王夫人点了点头,道:「那老太太且安坐,我和凤丫头就先回去了。」 王熙凤待要说些什么,却碍于王夫人在场,最终还是闭嘴,跟着王夫人一起出去了。 等她们走了之后,紫鹃指挥两个小丫头把梳妆镜抬过来,又劳烦喜娘再动手,给林黛玉画个喜庆的妆。 贾母昨夜已抹了半宿的泪,如今泪已哭干了,只絮絮叨叨地叮嘱道:「在家做姑娘和在婆家做媳妇,总归是不一样的。那徐家小子我见过,目光清正,不是个贪图富贵的。 跟着这样的人,不管日后他是贵是贱,都会守着礼法,给足你颜面和尊重,不怕他日后发达了便抛弃糟糠。咱们女人这一辈子呀,求的不就是个安稳?」 林黛玉一声一声地应着,心里难受得很。 但说来也怪,自从那日得知宝玉要娶宝姐姐,她悲愤之下吐了一口血之后,倒是渐渐地不怎么爱哭了。 从前她便是见月残、见花落,也要流一场泪。如今骨肉离别,她心里难受归难受,却只哭了方才那一场,哭意就散得差不多了。 等她重新上了妆,贾母戴上玳瑁的老花镜仔细端详一番,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把自己头上一支海棠花的金簪子拔了下来,插进了黛玉鬓边。 「这是你母亲年轻时戴的,前些日子我叫人重新去炸了炸。她福分薄,无缘送你出嫁,带着这支簪子,全当是她给你送嫁了。」 黛玉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又照了照镜子,仿佛真的看见母亲站在自己身后,铜镜中映出两张花面来。 贾母抬手示意小丫头把梳妆镜搬走,把黛玉一双素手拢在掌心,一边轻轻拍着,一边嘆息道:「走吧,走吧。趁老婆子还有一口气在,总算是给你找了个安身立命的归处。等哪一日老婆子一蹬腿一闭眼,这府里还不知道是谁的天下。」 凤丫头看似精明,却被木头似的王夫人拿捏得死死的。身子毁了,儿子掉了,嫁妆填进去了,只剩一个女儿也是病歪歪的。 从前那王氏是用得着她,等过几日薛家丫头进门,王氏有了正儿八经的儿媳妇,两个又都是侄女,向着谁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她老婆子三番四次地暗示指点,可怜凤丫头被亲情和管家权蒙了眼,总是看不透。 常言道疏不间亲,人家是亲姑侄,她这个隔了一辈的婆祖母,还能指着王夫人告诉王熙凤,说她姑姑不是好人? 从前是她煳涂,总想着玉儿没个娘家依靠,嫁回贾家和舅舅表兄们在一起,好歹不受人欺辱。 但仔细想想,若玉儿真成了王氏的儿媳,婆婆要磋磨儿媳,有的是光明正大的手段,直叫人有苦说不出。 她年纪大了,不知道还有几个年头。等她百年之后,玉儿落到王氏手里,只怕要不了多久,就得下来陪她和敏儿了。 见她神情落寞,黛玉担忧地唤道:「外祖母。」 「我没事。」贾母回神,沖她笑了笑,吩咐左右道,「快把嫁衣拿过来,服侍你们姑娘穿上,新姑爷马上就要过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贾琏的声音自外间传来,「老祖宗,孙儿给您送女婿来了。」 接着便是另一道声音若清珠溅玉,「晚生徐茂行,给老太太请安。」 黛玉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隔着竹帘却只看到朦胧一道挺拔的身影。 她心想:这声音可真好听,也不知是个怎样风流人物? 贾母笑呵呵地说:「都起来吧,自家人就不必多礼了。琏儿,招唿你妹夫在外间用茶,你妹妹这边还没打扮好呢。」 徐茂行从善如流道:「多谢外祖母赐茶。」 第19章 礼数 不多时嫁衣穿好,紫鹃拿了盖头来递给贾母,由贾母亲手给黛玉盖上。 外间的徐茂行也得了示意,急忙起身站到内室门口,屈身拱手迎候贾母送黛玉出来。 第33页 他眼角的余光扫见,一个穿紫色百褶裙的姑娘,扶着一个纤巧裊娜,弱柳扶风的红色身影走了出来。时不时还有压抑的咳嗽声传来,显然新娘子的身体并不好。 贾琏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并无异色,也猜不出他究竟是真不介意自己娶个病秧子,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可无论如何,赶紧把林黛玉嫁出去,让宝玉安安稳稳的把薛宝钗娶进门,才符合他们夫妻的利益。 他们也知道老太太喜欢林妹妹,意属林妹妹做宝二奶奶。可老太太年纪大了,这府里早已是太太做主了。后浪推前浪的,该赶哪个浪头,他们两口子心里自有一本帐。 想到今日着实是个好日子,贾琏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主动开口:「按照礼数,应该是亲兄弟背着新娘子上轿的。但林妹妹家世单薄……」不如就由我代劳吧。 「那就我来背吧。」徐茂行根本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头。 贾琏梗了一下,抬头看向贾母。贾母笑呵呵的,连道了三声好,还叮嘱徐茂行,「往后你和玉儿就是夫妻了,两口子过日子难免有拌嘴的时候,都相互谦让些,相互体谅些,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多谢外祖母教诲。」徐茂行恭敬再拜,而后便一撩衣袍,背过身去半蹲了下来。 在贾母的示意下,紫鹃扶着黛玉趴到了他的背上。徐茂行一个用力,就稳稳背着她站了起来。 贾母道:「去吧,去吧。」 京城里的规矩,嫁妆头一日便送到了徐家,今日迎亲又是荣国府特意要求的不许吹打,倒是省事又便利。 徐茂行背着林黛玉,一口气便走到了后门,在花轿旁把她放了下来。紫鹃忙上前掀开轿帘,看着徐茂行小心翼翼扶着黛玉坐进去,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这门婚事虽有两家长辈的婚书,但和徐茂行接洽商议婚事的,一直都是贾母。 在今日之前,男女双方根本没见过面,对方的相貌品性如何,全都只能听旁人说。 今日见了徐茂行,见他目光清正,又生得一副好相貌,紫鹃的心就先放下了一半。如今又见他待黛玉如此体贴,另一半不由也放下了。 她自认有几分识人的本事,新姑爷是真体贴还是装体贴,还不至于看不出来。 放下轿帘,徐茂行又叮嘱了四个轿夫,拜託他们走得稳当些,这才翻身上马,让紫鹃跟在轿子旁,一路出了宁荣街,往黛玉主僕的未知处行去。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在徐福的带领下,走到了一处颇为幽静的小院子。 徐茂行翻身下马,带着轿夫进了院子,已有两个打扮喜庆的中年妇人迎了过来。 「福婶,房妈妈,我把新娘子接回来了。」他眼睛一弯,语气里夹杂着嬉笑,哪里还有半分在贾家时的稳重? 跟轿的紫鹃亲眼目睹了他的变脸,简直目瞪口呆。 ——这新姑爷……怎么……怎么看起来不大靠谱啊? 但现实却不容她反应,福婶和房妈妈已经快步上前掀开了轿帘。那福婶满脸慈和,从眼睛里透出一股喜气,爽利的声音也透出一股柔和来。 「新娘子,先下来歇歇吧。」说着便对黛玉伸出手。 黛玉略顿了一下,便把一只素手搭了上去。那只手很干燥,带着常年做活留下的粗糙,远远比不上贾家三等僕妇保养得好。 可却很干燥、很暖和、很有力,和徐茂行单薄却又稳固的背嵴一般,让人很安心。 黛玉忐忑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坚定地扶着这只手走下了轿子,任由福婶和房妈妈一左一右扶着她,进了一间屋子。 这边三人进屋,外边的徐茂行已经掏出了四个红包散给轿夫,「几位大哥辛苦了啊,这点茶钱先拿着。等到黄昏时分,还得辛苦诸位再来一趟。」 他赏钱给得多,说话又好听,傍晚再来一趟也是一早就说好的,几个轿夫哪有不应? 「徐二爷放心,兄弟几个今日只接了这一趟活儿,肯定给您干好了。」 「多谢,多谢。」徐茂行对几人拱了拱手,半点读书人的清高之气都没有。 等他把轿夫送走,紫鹃才问道:「姑爷,傍晚叫他们来做什么?」 她家姑娘已经接过来了,傍晚还叫轿夫,莫不是还要再娶一房? 徐茂星侧着身子,挑眉瞥了她一眼,不答反问道:「你见谁家大清早成婚?」 说完不待紫鹃反应过来,他便道:「行了,你去陪着你家姑娘吧。那边是厨房,里面备的有点心,好歹让她垫垫肚子。」 见他说完就往外走,家里布置的也冷冷清清的,除了门上的几张喜字,就是半点儿成婚的架势都没有,紫鹃不由心头髮凉。 「姑爷,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就算把拜堂省了,总得去看看他们姑娘吧? 「我得回家准备着呀。」徐茂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今天可是我和新奶奶的大喜之日,家里一摊子事儿呢。」 「家里?那这里是……」 「哦,这是我租的房子,让你家姑娘先在这里歇着,等吉时到了我就来接她。」 紫鹃的眼眶红了,语气哽咽,神情却很欢喜,「诶,那姑爷快回去忙吧,我会照顾好姑……奶奶的。」 徐茂行背对着她摆了摆手,牵着马就又出去了。 第34页 荣国府看重他家的凤凰蛋,不许吹吹打打地惊扰了发痴的贾宝玉。 他徐家小门小户,胳膊扭不过大腿。但他把人接出来了,自己想法子把礼数全了,荣国府还能管到他家里不成? 毕竟是结婚呢,这个时代的姑娘,一辈子可就这一回,怎么能因为穷就真的随随便便呢? 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了,行礼的紫鹃才站直了身子,拿帕子抹着眼角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又担忧地看了一眼黛玉进去的东厢房,犹豫了片刻,还是进了厨房。 今天又是正日子,按照规矩新娘是不能吃东西的,以免半路出恭不雅。 但新姑爷都发话了,想来是不介意的。 紫鹃心疼黛玉,得了这个藉口,自然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厨房很简陋,但收拾得极干净,锅灶下隐约还有零星的火光,显然锅里的东西是一直温热着的。 她上前揭开大锅盖一看,见里面隔着一个竹编的箅子,上面放了一大碗熬得粘稠的米粥,另有两个碟子装的是口味清淡又易克化的点心。 东西自然比不上荣国府里的精贵,但显然是用了心的,照顾到了黛玉孱弱的脾胃。 紫鹃脸上笑意更盛,回身从碗橱里拿出一支小碗,并一个原漆的小茶盘。先装了大半碗的米粥,又把两碟点心装上,端着就去了东厢房。 屋子里,福婶和房妈妈正陪着黛玉说话呢。 见紫鹃端着东西进来,福婶便笑道:「我就说我们家这个爷虽性子不大稳重,却最是会疼人的。这不,一大早起来了就先吩咐老奴做些点心粥饭,又让人给奶奶送来了。」 说着就起身给紫鹃让地方,又给房妈妈使了个眼色,哈哈笑道:「老姐姐,咱们就先出去吧,让新奶奶用了膳好歇息。」 黛玉坐在罗汉床上微微福了福身,细声细气道:「两位妈妈慢走。」说话间就觉得喉咙里泛痒,强忍着说完了,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紫鹃慌忙上前,把茶盘放在小几子上,给黛玉拍背顺气。 福婶担忧地皱着眉,问道:「奶奶日常吃的药可带了吗?若是带了就先吃一丸,咱们家没那么多不讲人情的规矩。」 却是这时节忌讳多,初一十五都不看大夫,更何况是这大喜之日吃药? 福婶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是徐茂行一早便交代过的。 紫娟忙道:「有的,有的。」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枚小药瓶,倒出一丸拇指肚大小的褐色药丸,送到了黛玉嘴边。 那边福婶急忙倒了一盏温水,给黛玉送服下去,又问道:「吃这个药可有什么禁忌?过多久才能进膳?」 紫娟道:「至少得等一个时辰,才能用些粥饭。」 说着,她看了看小几子上的粥与点心,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福婶见状便笑道:「那也不妨事,到时候我再做就是了。奶奶用膳不香,想来紫鹃姑娘也没心思进食。依老奴拙见,这些粥饼就让紫鹃姑娘用了吧。好歹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伺候奶奶不是?」 黛玉也道:「紫鹃,福婶说的是。因着我用不下饭,你跟着急了一个早上,我也心疼你呢,扶我躺下,就快去吃吧。」 两个姑娘名为主僕,其实情同姐妹。 见黛玉比着先前开怀了不少,紫鹃心里高兴,便也不推辞。扶着黛玉躺下,又替她脱了绣鞋,扯着葱黄色的薄被盖好,又掖了掖被角,这才放心。 福婶笑着再次告退,就带着房妈妈一起出去了。 紫鹃左右看了看,见屋子里除了床几之外,就只有两个小马扎,她就搬了一个过来,就着几子坐了吃饭,顺便也看顾着黛玉。 黛玉吃了丸药,喉咙里那股痒意慢慢压了下去,渐渐就不怎么咳嗽了。 但她也睡不着,便翻身侧躺着看紫鹃用膳。 第20章 匣子的玄机 这里的点心自然比不上荣国府,口感不够细腻,其中一样甜点也太甜了些。 但紫鹃心里快活,再加上从昨夜到如今几乎水米不打牙,就着粳米粥倒也吃得香甜。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黛玉才开口:「让你跟我出来,真是苦了你了。」 黛玉自小生在锦绣堆里,一草一纸,一粥一饭,莫不精緻细腻,平生最大的苦楚,也就是和宝玉那段心事不得成。 从前帮王熙凤打理荣国府的帐目时,她也知晓外面时常闹灾,京城的物价随着忽高忽低的。但知道和见过是两回事,见过和经过更是天差地别。 如今她虽然没见过灾民,但出了荣国府到了这个院子里,房屋布局、花卉摆件都明显朴素了起来,让她一下子感受到了落差。 她自己倒是不在意日子清苦,却觉得对不起作为贾府家生子的紫鹃。 紫鹃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二等丫头,本身就是极出挑的。老太太之所以把紫鹃给了她,就是因为对方的父母也在荣国府当着差,在主子跟前有几分脸面。 许多事情他们这些林家来的客人不好说、不好提,但身为家生子的紫鹃可以。 想来紫鹃从小到大,虽不说唿奴使婢,衣食上也是极精细的。 紫鹃见她又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忙道:「奶奶说的是什么话?不说我是老太太给了奶奶的,合该一辈子都是奶奶的人。就算为着私心,奶奶待我像亲姐妹似的,离了奶奶这里,叫我到哪里再去寻个这么好的主子?」 第35页 她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起身坐到了黛玉身畔,低声笑道:「奶奶还不知道吧,这处原不是姑爷在京中的宅院,是他为着今日之事特意租来的,就是为了这场婚事能全了礼数。」 且不论日后两人相处如何,只如今徐茂行肯为黛玉费这个心,紫鹃就打心眼里感激他。 往日里她只道宝玉是个温柔体贴的,如今想来,宝玉体贴归体贴,也只体贴当下看得见的那个。不拘是谁,看见哪个他就体贴哪个,看不见的他就想不起来了。 这个姐姐,那个妹妹,他是个个都好,细微的实处却又想不出他做了什么。这一点徐姑爷就比宝玉强。 不过,在黛玉面前,她可不敢提宝玉的话。 黛玉微微有些羞囧,细声细气道:「我已经知道了,方才福婶说的。」 说起福婶,紫娟忍不住道:「见了福婶的气度,我才信徐家是刚败落没几年的官宦世家。那番行事,显见不是小家婢能有的。倒是那位房妈妈带着几分轻浮市井气,想来是后添置的?」 黛玉摇摇头,笑道:「那你可猜错了,房妈妈不是徐家的人。」 说到这里,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涌起一股红晕来,连今日特意画重的胭脂都遮不住。 紫娟以为她又要咳了,一双柳叶细眉紧紧皱起,刚要说「这次配的丸药越发不顶用了」,却见黛玉忽然扭身向里侧躺着,背对着她不说话了。 最重要的是,她没咳嗽。 往日里但凡黛玉苍白的脸颊上涌起不正常的红晕,就是犯病咳嗽的前兆,今日却是怎么了? 紫鹃百思不得其解,但黛玉没犯病,自然是一件好事。 「阿弥陀佛——」她合掌在胸前只念佛,「佛祖保佑,咱们姑娘日后就好了吧。」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既然离了那个地方,但愿姑娘也远离了病根吧。 是的,在紫鹃看来,宝玉就是黛玉的病根。 自家姑娘若不是一直念着宝玉,偏又全不了念想,哪里会夙夜兴寐,把身子越熬越坏? 如今姑娘既然肯嫁人了,姑爷看起来又是个会体贴人的,日后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天长日久的,自然就想不起宝玉的事了。 只要不想宝玉,自家姑娘的身子慢慢也就养好了。 黛玉不知道紫鹃在想什么,只隐约听见她嘀咕了一声,仿佛是在为她祈祷,不由心头一暖,低声道:「那位房妈妈,是徐家请回来的媒婆。」 「啊?」紫娟一呆,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黛玉脸红,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羞。 想来也是,黛玉才多大呢?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姑娘,提到和自己婚事有关的,哪有不羞的? 随即又想到贾府几乎是迫不及待,连个好时辰都不愿意等,天还不亮就把自家姑娘送出来了,不免觉得齿冷。 听说宝玉犯了痴病,还不知能不能好。想来全府上下,也就老太太还惦记着他们姑娘呢。 想到老太太,自然就想到了老太太给的那个匣子。 虽然当众打开过,看起来真就只装了一张卖身契。但紫鹃想想往日里老太太对黛玉的疼爱,就觉得肯定没那么简单。 她连忙从怀里把那匣子取了出来,拿出卖身契,又把做衬的黄绸子拽出来,下面空空如也。 难道当真是她想多了? 紫鹃心下失望,却又觉得不甘心。 忽听黛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却原来,不知何时,黛玉又转了过来。见她摆弄匣子,正微微支起了身子,好奇地往这边看呢。 「这就是外祖母给的那个匣子?」黛玉问。 紫鹃拿着匣子凑过去,「就是这个呢。姑娘你看看,可有什么玄机?」 黛玉只略看了一眼,便道:「从前母亲也有个和这个差不多的匣子,你反过来看看底部,是不是有个海棠花形状的暗扣?」 紫鹃依言翻过来一看,果然见底部正中间刻着一朵娇艷欲滴的海棠花。她把眼睛凑过去仔细看,那海棠花的边围和其余部分有一圈不甚明显的缝隙。 「姑娘,真是个暗扣。」 见她满面惊喜,黛玉淡淡一笑,又道:「你伸手按一下。」 紫鹃果然仍就依言行事,伸出食指轻轻一按,海棠花往下沉了一瞬,又勐地弹了出来。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匣子底部脱离了匣子本体。 她赶紧顺着边沿掀了起来,掀开一块极薄的木板,露出里面藏的几张纸来。 「姑娘你看,这是老太太给你的东西呢。」 见黛玉坐了起来,紫娟忙上前拿了个枕头垫在她腰后,又把匣子递到她面前。 匣子里一共有三张纸,其中两张是五百两的银票,存在大通钱庄,全国通兑的那种。最后一张是个存东西的票据,也是大通钱庄的。 至于取东西的凭证,就是贾母今早上亲手插在黛玉鬓边上的那支海棠簪子。 老人家心思缜密,深谙人心,知道以王夫人的秉性,不会给黛玉准备什么像样的嫁妆。哪怕是她亲自盯着置办的,可一旦东西离了荣庆堂,谁知道还要过几道人的手呢? 所以她又私下里给外孙女多准备了些,并当着王夫人的面暗度陈仓,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黛玉生就一副水晶心肝、玻璃肚肠,见了这款式熟悉的匣子,又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第36页 「外祖母……」她的眼圈又红了。 「哎哟我的奶奶,今儿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再哭了。」紫娟赶紧劝住,「这是老太太疼你的一片心,你往后把日子过好了,才是不辜负她老人家为你打算这一场呢。」 黛玉红着眼圈把匣子抱进怀里,笑道:「我都明白。外祖母虽然最疼宝玉,待我的心也是不差的。从前老人家总想着两全其美,可这世上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 见她主动提起宝玉,紫鹃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嘴里说道:「奶奶既然都明白,好歹顾念自己的身子,不该想的就别想了,凡事都往前看吧。」 黛玉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却与方才不同,多了几分释然之色。 「说来你可能不信,自打我上次吐出了那口淤血,就觉得自己心里渐渐明白了。」黛玉笑道,「再想想从前那些心思,我自己都觉得荒谬。 二舅舅和二舅母最看重宝玉,又怎么会允许他娶我这个病秧子?照着二舅舅的心思,怕是和珠大哥哥一样,想替宝玉寻一门清流文官家的亲事呢。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不想再说宝玉事。 「对了,雪雁呢?」 自从她下轿之后,一左一右扶着她的就一直是紫鹃和福婶。雪雁那丫头性子一向沉闷,黛玉一时也没有注意。 可她都休息这么久了,还不闻雪雁的动静,心里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忽听她问起雪雁,紫鹃神色一顿,忐忑道:「花轿出门的时候,我本该和雪雁一起跟着的,却一直不见她的人影。因怕误了吉时,只好先跟着花轿出来了。」 黛玉秀眉轻颦,脸上显出忧色来。 紫鹃见状,忙安抚道:「奶奶莫要担心,老太太还在呢,必定不会让雪雁有危险的。等到三日回门时,咱们再把雪雁接回来就是了。」 黛玉道:「我不是担心雪雁的安危,而是怕她被人逼着做了什么事,心里不好受又没人可以诉苦。」 那丫头本就有几分呆性,平日里就是一戳一动的,嘴巴也笨,受了委屈也不会说。 所幸无论是黛玉还是紫鹃都很照顾她,有这两位在,至少在黛玉的院子里,没人敢欺负她。 可今日黛玉出嫁,雪雁虽不知为何没跟上来,却必然不是她愿意的。那丫头的胆子又不大,光是黛玉丢下她这一头,就足够把她吓得六神无主了。 第21章 新婚之喜 紫鹃忽然想到,今日非但是黛玉出阁,还是宝玉娶亲。那府里特意把雪雁留下来,只怕…… 「奶奶……」 「怎么了?」见她欲言又止,黛玉不由追问。 「没……没什么。」紫鹃忽然反应过来,就算有所怀疑,这话也不该在黛玉面前提,连忙摇头否认。 见黛玉明显是不信,她脑子急转,干脆又把话题引到了宝玉身上,「我是想说宝二爷痴痴傻傻的,也不知今日成婚能否顺利?」 黛玉神色一滞,谈笑自若道:「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二舅母最疼宝玉,凤姐姐又是个能力卓绝的,哪能让这么大的事出了岔子?」 说到这里,她忽而也嘆了一声,担忧的却另有其人,「倒是宝姐姐,若是宝玉的病一直不好,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虽然她和宝钗之间因宝玉有过矛盾,可两人心里都清楚,宝玉的婚事不是靠她们争夺的输赢来定的,那些争执自然也结不成死仇。 两人毕竟相识多年,日常一起玩乐,哪会因为一个宝玉,就把彼此之间的情谊全都消磨殆尽呢? 因而,在宝钗嫁给宝玉这件事上,黛玉虽不替她欢喜。面对宝钗日后可能的苦难时,黛玉却不能不替她担忧。 见她还能顾得上担心这个,紫鹃是彻底没脾气了,好气又好笑道:「我的奶奶呀,你怎么尽担心别人,不多想想自己呢?」 虽然她也觉得宝姑娘人不错,但因着黛玉的缘故,心里终究有疙瘩。 想起她从前痴傻,看不透薛家的用意,还曾求到过薛姨妈面前,想让薛姨妈替黛玉做主,商量和宝玉的婚事。 如今想来,自己的行为在薛家人看来,只怕是可笑之极。纵然宝姑娘和自家姑娘再好,还能比得上薛家的利益吗? 哪曾想,她在这里替黛玉抱不平,正主反而不以为意。真是应了那句: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你这丫头,不是你先提的吗?倒还反过来埋怨我。」黛玉把匣子重新归置好,递给了紫鹃,「你收着吧。等过了回门礼,就让二爷拿着票据和信物,把东西取出来就是了。」 她嘴里的二爷,自然就是徐茂行了。 紫鹃脸上又绽出了笑意,「只要姑娘能想开就好,至于旁的什么宝姑娘、宝二奶奶的,我才不在乎呢。」 转而又担忧道:「若是姑娘心里存着事,可千万别瞒我,说给我听了。我纵然没有主意替姑娘开解,能有个倾诉的人,也好过自己压在心里。」 黛玉知道她是担心自己还放不下宝玉,也知道这种事情光靠嘴说是说不清楚的,便笑道:「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再喊错了。从今日起,我再不是姑娘了。」 若说她一下子就把宝玉给放下了,连她自己都骗不了。 可方才她对紫鹃说的话也是真的,自从吐出了那口淤血,她心里就像打开了一扇窗子一样,陡然就清明了。明白世间之事,很多都是不必执着的。 第37页 她和宝玉,终究是差着些缘分。 主僕二人絮絮地说话,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门上忽然被敲了三下,福婶响亮的声音传了进来,「紫鹃姑娘,奶奶歇下来吗?」 「没呢。」紫鹃忙应了一声,对黛玉道,「想是福婶来送吃食了,我去开门。」 说完就小跑绕过屏风去把门打开,果然见福婶提着一个食盒,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福婶快进来吧,奶奶这会儿精神正好呢。」紫鹃笑着侧身把人让进来,福婶提着食盒先行一步,她随后便跟了进来,赶紧把小几子上的碗碟收到了外间的圆桌上。 如今没有小丫头可供使唤,许多事情都得她亲自做了。 好在下定决心跟着黛玉嫁到徐家时,她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如今的境况,比她预想的还要好上许多呢。 等她再进了里间,福婶已经把食盒里的东西摆在了几子上。 粥有两样,一样是红枣粥,另一个还是粳米粥。另有小菜三样,一个是切得细细的芥菜丝、一样是酱黄瓜,还有一样是两半切开的咸鸭蛋。 福婶先把红枣粥递给黛玉,柔声劝道:「这个最是滋补养胃,奶奶先喝几口垫垫,也好克化。」 黛玉点了点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胃里带了暖意,自然就舒服了。 福婶又道:「这些小菜都是咱们自家腌制的,用的是太太陪嫁的秘方,和别家的都不一样,奶奶好歹尝两口,多少开开胃口。」 既然是婆婆家的秘方,黛玉自然不好拒绝,自己拿筷子夹了两根芥菜丝细细咀嚼了。咸滋滋的小菜里带着些微的甜味,把拌菜用的香油激发到了极致,果然别有滋味。 原本她是要意思意思尝尝就是了,如今却很有兴趣尝尝另外两样了。 酱黄瓜滋味儿浓郁,虽然不大合她的胃口,也还不错。倒是那咸鸭蛋出乎意料,沙沙的蛋黄有股说不出的鲜香,夹一筷子几乎就能逼出油来。 紫鹃眼见着黛玉被福婶劝着,喝了两个半碗的粥,咸鸭蛋吃下去半个流油的黄,芥菜丝也下去了一小半,心里直念「阿弥陀佛」,觉得这徐家可真是来对了。 再多的黛玉是真吃不下了,福婶察言观色,便也没有再劝,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让紫鹃扶着黛玉在屋子里散散,消消食。 「人若是总躺着、坐着,好好的人也要废了。」 主僕二人都知这是金玉良言,自然无有不应。 叫紫鹃扶着散了一回,又躺在罗汉床上歇了一阵,用了一顿午膳,院子里就渐渐热闹起来。 先前出去就没再进来的房妈妈又来了,髮髻上多了一朵大红的芍药花,颤巍巍的特别喜庆。 她来给黛玉重新净了面、上了妆,又把红盖头给她盖上,嘴里一连串的喜庆说词,就跟炒豆子似的蹦出来,噼里啪啦特别好听,把黛玉和紫鹃都说笑了。 偏房妈妈促狭道:「新娘子且别得了个好女婿就只忙着笑,京城里的旧俗,上轿之前是要好好哭一场的,这叫做『哭轿』。」 紫鹃赶紧拿了茶来堵她的嘴,「妈妈快喝口茶吧。」 「好好好,喝茶,喝茶。」房妈妈接着茶盏,调侃道,「新娘子羞了,老身可不敢再说了。」 等到了吉时,外面自有请来执事的人高声大喊:「新娘子该上轿咯——」拖着长音,抑扬顿挫的,落在耳朵里就两个字——敞亮。 无论是黛玉还是紫鹃,都没见过平民百姓家里嫁娶的习俗,如今亲身经歷一遍,还是挺新奇的。 房妈妈赶紧拿了盖头给黛玉搭上,招唿了紫鹃,两人一左一右扶着黛玉出门,花轿就停在院子里,还是早上那四个轿夫,只是旁边多了几个穿戴整齐,拿着乐器的男人。 一见新娘子出来,一群人都围着喊恭喜。徐茂行从人群后面走到最前,又上了台阶,仍就把黛玉背了出来送上花轿,自己再出了院门上马。 随着一声「起轿」,拿乐器的都吹打了起来,一路上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就从城东租住的小院子,一路热闹到了城西一处三进三间的小宅子前。 待落轿之后,媒婆房妈妈又说了一通吉祥话。见里头揽事的已取了火盆放在门前,她便掀开轿帘,喊着:「请新娘子下轿了——」 黛玉听见了,先从轿子里伸出一只削葱般纤长秀美的柔荑来,房妈妈小心翼翼地给她搭住了,慢慢扶着她起身走处来。 跟轿的紫鹃一向是个乖觉的,又处处总以黛玉为先,等黛玉身子一出来,就忙不迭扶着另一只手臂,低声提醒她当心脚下。 其实黛玉低着头走路,是能看见脚下方寸的,但不妨碍紫娟担心她。 跨出了轿子,又跨过了火盆,福婶拿了个装了五谷的瓶子给黛玉抱着,就接替了房妈妈扶着她。 房妈妈脱出手来,就拿出了十二分本事在前领路,嘴里吉祥话不断,又把贴身挎包里的糖果撒出来,叫周围拥挤着看热闹的娃娃们也得了些实惠。 成婚本是大喜事,不怕太热闹,就怕不热闹。 住在徐家周围的大多都是身上带着功名的举人、秀才,要么就是家里颇有家资的富户,甚至有生活困窘的京官租住在此的。 总之大家都是体面人,平日里行事都得讲究个规矩章程,生怕哪里做不好露了怯,让人看了笑话。 今日邻居大婚,可算是有了个光明正大松快松快的由头,因而能来的都来了。便是自己来不了的,也都让家人收拾出两个盒子送来,意思是让主人家担待自家皮猴子。 第38页 一群顽童得了糖果,更是起闹跟着房妈妈喊「新娘子来啦!」,还有那机灵些的,在家里时听大人说什么「新婚之喜」、「早生贵子」之类的,也不管合不合适,只管大声嚷嚷了出来,惹得周围一群人闹笑。 黛玉听得羞囧不已,但这般纯粹的欢乐和热闹,却是她往日里少经少见的。知晓他们没有恶意,黛玉自然不会恼怒。 等她被扶着过了远门,就听见后面「噼里啪啦」一阵脆响,隐约有火-药味顺风飘了过来。 福婶低声道:「奶奶莫慌,这是民间嫁娶的规矩,新娘进门之后先放一挂鞭,寓意彻底把从前的晦气斩断,日后小两口和和美美,就都是好日子了。」 黛玉不好说话,便微微点了点头,又在福婶的一路提醒下进了内院正房。 一路上紫鹃悄悄打量,这院子比租的那个可强多了,甚至比她父母在荣国府后头置办的小院子都强。 她心中暗忖:到底是官宦人家,哪怕家里犯了事,被官差抄了,留下的这点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此便不必担心姑娘嫁过来之后,还要做针指补贴家用了。 先把新娘子扶到正房歇息,徐茂行在外面招唿来贺喜的邻里。 等吉时一到,就把新娘子请出来,夫妻两个一根红绸连起来拜堂。 徐家两位长辈并兄嫂都在平安州种树,没有天子开恩也回不来;林家二老则是早已故去,留在人间的除了一座坟冢,就只剩两个牌位。 原本徐福和福婶还觉得这一步为难,但徐茂行素来是个不拘小节的。 他大手一挥,决定直接在院子里拜堂。供桌就朝平安州那边设,再把林如海夫妇的牌位放上去,全当是双方高堂都到了。 第22章 新婚夜话 周围的宾客都是第一回见在院子里拜堂的,不免压低了声音,相互议论了起来。 大家都还是很顾忌主家面子的,声音都不高。可一大群人低声议论,瞬间就形成了一股「嗡嗡」的声浪,不免让当事人觉得尴尬。 当然了,徐茂行脸皮厚,尴尬的肯定不是他。 倒是他眼尖,看见黛玉的身形微微顿了一下,就给斜对面的徐福使了个眼色。 看见自家二爷使的眼色,徐福哪里不知道这是怕新奶奶尴尬? 哎哟喂,遥想当年,二爷刚出生的时候小小一团,转眼之间,小小的二爷也娶妻生子了。远在平安州的老爷太太,也不知道收到信了没有? 他先是觉得好笑,继而想到老爷太太,又忍不住心头一酸,跟着就混进了人群里,低声解释起在院子里拜堂的初衷来。 于是众人的话风立刻反转,都赞嘆徐茂行是个既孝顺又有情义的。 等拜完了堂,徐茂行隔着红绸牵着新娘子回屋,亲手扶着她在喜床上坐定,低声道:「我得先去招唿客人,你在此略坐坐。不拘饿了渴了,只管告诉福婶就是了。她是咱们家的老人,你尽可信任她。」 说完又在她手臂上拍了拍,也不等她回应,便起身走了出去。整个人风风火火的,一点都不像史太君和黛玉描述的那样成熟稳重。 这一刻,黛玉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我不会是被骗婚了吧? 想完自己又觉得好笑。 这年头不管是谁,无论平日里是个什么样人,只要到了长辈面前,哪一个不表现得温顺乖巧? 她虽没亲身经歷过,但和宝玉相处久了,见多了宝玉在长辈面前卖乖,什么不知道呢? 便是她自己,到了长辈面前,也格外注意几分。 仔细想想徐茂行比她还小些呢,正是少年倜傥之时,性子不够稳重也在意料之中。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因着徐茂行主僕的种种用心,还有紫鹃在一旁敲边鼓,她潜意识对徐茂行宽容了许多。 福婶见她在喜床上坐得端端正正,料想是自己这个不大熟悉的人在这里,她不好放松,便笑道:「家里一早就得了二爷的吩咐,在后厨炖上了冰糖银耳,如今该是可以入口了。紫鹃姑娘先陪着奶奶说话,我去盛一碗给奶奶润润口。」 说完就对黛玉行了个礼,从容退了出去,还阻止了紫鹃来送她,并顺手把门关上了。 紫鹃上前扶着黛玉,让她靠着大迎枕松快松快,嘴里笑道:「这福婶真是个眼明心亮的体贴人。」 黛玉道:「到底是得二爷看重的,又岂会没几分真本事?」 他主僕二人都聪慧,哪里不知道福婶为何要这时候出去? 端冰糖银耳只是个藉口,让黛玉好好歇歇才是戏肉。若是他们所料不错,想来一时半会儿的,福婶是不会回来了。 果然,福婶说是出去端银耳,却一直过了两刻钟才端回来,一边让紫鹃伺候着黛玉用了,一边给黛玉说些前面的热闹。 黛玉用了半盏便轻轻推开了,福婶见状笑道:「看看二爷也该回来了,老奴这就把房妈妈请进来。」 等房妈妈进来没一会儿,徐茂行果然就背着手进来了。 在喜娘的主持下,掀了盖头、饮了合卺酒、结了发,礼数便算是成了。 临出门的时候,房妈妈又蹲下身来,把两人的衣摆繫到了一起,笑眯眯地大声说了一句:「祝新郎新娘永结同心!」然后就拉着福婶和紫鹃出去了。 一时之间,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新婚的小夫妻两个。 黛玉低着头不说话,徐茂行难得有点尴尬,踌躇了片刻,说:「你脸上化那么厚的妆,难受吗?」 第39页 话音刚落,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说得是什么话?哪个女孩子喜欢被人挑剔自己的妆容? 前世他也算是混迹各大网络平台,能说出这种话的,少不了要被贴个标籤——直男。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天晚了再带着妆对皮肤不好,我去端盆水你洗洗吧?」徐茂行急忙补救。 原本黛玉也不觉得他先前问的那句有什么问题,实在是这个时代的新娘妆,讲究的就是一个唇红齿白、眉如翠羽。 那真是脸上的粉涂了一层又一层,唇上胭脂也是挑头一个色号最红的那个。一双罥烟眉倒是没那么夸张,但在这样一个妆面上,唯一正常的眉毛竟变成了最不正常的。 连她自己照了镜子都觉得别扭,何况是别人呢? 但徐茂行着急麻慌的出言补救,反而把那句很正常的话弄得不正常了,黛玉掩唇轻笑了出来。 见她笑了,徐茂行就全当她同意了。当即就解了外袍甩在床上,起身去侧间把架子上的铜盆端了过来。 铜盆里有现成的清水,徐茂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规矩,如今却方便了他。 「来来来,水来了。」 他把水盆往地上一放,见黛玉仍坐着不动,先是疑惑,继而一拍额头,「嗐,我怎么忘了这个了?」 说着大步向前走过去,「来,把外袍脱了吧,两件衣裳系在一起,也太碍事了。」 见他走过来就要解自己衣裳,黛玉瞬间惊慌,听见他开口才镇定了下来,细声道:「我自己来吧。」 「那也行。」徐茂行转身回去投了个毛巾,正好黛玉也把碍事的大衣裳脱了,他就问道,「你自己会擦脸吗?」 黛玉略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会的。我只是身子病弱,又不是没长手的残废。」 徐茂行讪讪一笑把毛巾递过去,「那你自己擦擦吧。」 黛玉接过来擦了一遍,因粉太厚没擦干净。 「给我,我再投洗一遍。」 小两口一个投毛巾,一个擦脸,如此再三,总算露出了黛玉苍白却秀美的容颜。 徐茂行又把水盆和毛巾都送回侧间,回来问道:「你吃东西了吗?还饿不饿?」 「不饿了。」黛玉轻轻摇了摇头,说,「先前福婶拿了银耳来,我用了半盏。」 徐茂行道:「那行。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徐家被抄的时候他已经十五岁了,再加上还有前世的记忆,凡事都能自理,穿戴梳洗已经许久不用别人伺候了。 他自己把腰上挂的配饰解了,又把外头的衣裳脱了,只剩一套红色的亵衣。回过身来见黛玉红着脸揪扯着自己的衣襟不动,脑子略一转动就知道她是在紧张害羞。 「赶紧脱衣裳睡吧,天也不早了,明天还得早起给祖宗牌位上香呢。」徐茂行若无其事地说完,翻身就倒在了床里侧,扯了一床被子盖住自己。 黛玉微微松了口气,颤着手自己把衣裳解了,轻轻在外侧躺下,把另一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紧张地浑身僵硬。 徐茂行碰了碰她,「诶,你在外边呢,顺便把灯吹了呗。」 真是一点没拿她当外人。 黛玉忽然就不紧张了,果然下床汲了鞋,把龙凤烛除外的蜡烛都吹了,趁着昏蒙蒙的烛光重新躺下,睁着眼看着帐定,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或许是今日的药特别好的缘故,她只早上吃了一粒,直到如今都没怎么咳。 先前她还没注意到,如今在这种寂静又略显尴尬的环境里,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这上头来。 奇怪,真实奇怪。 这药她吃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有这样效验的? 「你想什么呢?」徐茂行的声音忽然想起。 黛玉也没瞒他,直言道:「想我吃的药。都是一样的药,今日吃了之后,效果格外的好。」 或许是出了那深宅大院的缘故,也或许是身侧这个人本身的明媚活泼、不拘小节,黛玉的心神不知不觉就放松了。 原本她就不是那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住在荣国府时,也没少因说话太一针见血被人诟病尖酸刻薄。 但她就是个父母双亡、宗族无靠的孤女,身子骨又不好,谁知道还能活几年,又何必为了迎合旁人而委屈自己? 只要不牵扯到宝玉,她一向活得很明白。 徐茂行没读过医书,更加不通医理,自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猜测道:「大概是换了个新环境,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说的喜事,自然两人的婚事。 黛玉脸上一哄,轻轻啐道:「真是个没脸没皮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徐茂行翻了个身,胳膊支着脑袋,往她这边侧躺着,笑道:「我就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已,怎么就没脸没皮了?」 黛玉不搭理他了。 「诶诶,跟你说个事儿。」他却不甘寂寞,闲着的那只手跟狗爪子似的,隔着被子不停地挠啊挠。 黛玉不搭理他,他就一直挠一直挠,挠得人又是好笑,又忍不住心里发软。 「那你就说呀,我听着呢。」黛玉妥协了。 此时此刻,她还不知道,妥协这种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后续的无数次,而且是底线越来越低。 第23章 第一天 第40页 见她肯搭理自己了,昏暗的烛光里,徐茂行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说道:「前些日子我给你带的那本书,你看完了吗?」 听他提起那本书,黛玉忙问道:「怎么只有第一卷?剩下的还有多少?你这里有吗?」 也不怪她如此急切,《徐霞客游记》写得的确是好,无论是细腻的文笔,还是主人翁那豁达的人生态度,都让一直困在深闺的黛玉心嚮往之。 徐茂行前世也是看过的,自然知道这本书的魅力,这时候特意提起来,就是为了让黛玉放松心神。 可是后面的他的确没有,大概是因为他抽这个盲盒背的那本书,实在太薄了。 希望他把《幼学琼林》背完之后,能把剩下的都抽出来吧。 这样想着,徐茂星满脸遗憾道:「我也只得了这一卷,还没来得及看呢。想着你在闺阁中常日无聊,就先送过去给你看看。你若是看完了,就给我看看吧。」 听说后面的没有了,黛玉比他还要遗憾,嘆气道:「在我嫁妆里压着呢,我已反反覆覆看了三遍了,写得真好。」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叮嘱徐茂行,「若你日后得了剩下的,一定要拿给我看看。」 「那是自然。」徐茂行拍着胸脯保证,「凡是咱们家里的书,你想看哪一本都可以。唉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套《论语》,虽不是当世名家註解,却解得极好。你若是有兴趣,明日我就拿给你看看。」 这是个架空的世界,也不知是没有王守仁还是没来得及出现,反正当世人是不知晓「阳明先生」大名的。 若是个庸人俗人,必然会因为註解之人没有名气而鄙弃。但黛玉绝非俗人,更看重书籍本身的质量。 再者说了,有了在这个世界全无名气的《徐霞客游记》打底,她又哪里会小觑天下英豪? 黛玉闻言,果然感兴趣,「今日天晚了,等明日吧,明日一定要给我看看。」 「那行,先睡吧。」 感知到她彻底不紧张了,徐茂行打着呵欠叮嘱了一句,眼睛一闭就不吭声了,全当自己已经睡着。 黛玉又略微僵硬了一瞬,听着他的唿吸逐渐平稳,显然是已会了周公,就一下子又放松了下来。 这一次放松之后,困意一下子便涌了上来,她眼中泛起一层水雾,眸光很快便朦胧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只知道再次睁开眼,外面天光已然大亮。 徐茂行已经不在了,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有叽叽喳喳的鸟鸣声隐约传来,仿佛是秋日里最后一场盛宴,聚完之后便是候鸟南飞。 她扶着床沿坐起身来,见屏风上搭着珍珠红的衣衫和葱绿色的裙子,便趿了绣鞋下来,要自己扯过来穿上。 恰在此时,「吱呀——」一声长响,紫鹃推开门,端着半盆水走了进来。 看见屏风上的衣衫被拉动,紫鹃便知道必然是黛玉醒了,赶紧端着水进了内室,笑道:「奶奶先别忙,我先伺候你净了面再说。」 说着便把铜盆放在圆几上,拧了毛巾递给黛玉。黛玉接过来先是擦了脸,再次净了手,便自己拿着玫红色的中衣穿了。 紫鹃帮她把马面裙繫上,又服侍着她穿了素色绣玫红荷花的褙子,有些心疼地说:「奶奶从前哪里用做这些?」 「往后可别再说这话了。」黛玉抬手掩了她的唇,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如今我总算又有了名正言顺的家。只要是在自己家里,无论做什么心里都松快。」 其实,从好不容易熟悉的荣国府,勐然又换了这个陌生的环境,黛玉心里不是不忐忑。 可徐茂行待她的态度太过随意自然,仿佛两人不是初识,竟是神交已久,骤然重逢一般。 这种感觉虽来的莫名其妙,却比当初她与宝玉初见时那股熟悉感更令人安心。 再有便是徐家的人口少,环境毕竟简单,日后再如何,还能比在荣国府中周旋更艰难吗? 紫鹃仔细看了她一眼,见她是发自内心的,便也笑了起来,「奶奶教训得是,咱们以后呀,就跟着姑爷一起,好好过日子就成。」 正说话间徐茂行走了进来,只穿着浅蓝的中衣,脸上汗津津的,胸前和背后的衣裳也有洇湿的,显然是出了一身的汗。 黛玉忙示意紫娟拧了毛巾来,亲手替他擦汗,嘴里问道:「这又是怎么了?一大早的,弄了一身的汗。」 徐茂行笑吟吟地任由她动作,笑答道:「早读完了之后,又打了两套五禽戏。从前父亲和兄长在家时,常说科举拼的不只是学问,还得有个好身体。」 黛玉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对一切科举内幕了如指掌,闻言不禁点头道:「这倒也是。每三年会试,不知有多少人竖着进去,横着被人抬出来的。」 他们林家祖上是开国太_祖的谋士,因太_祖打了败仗,跟着逃跑时被流矢射中,身子骨就一直不好,生出来的孩子也是体弱多病。 更糟糕的是,自那以后他们林家五代单传,没有一代家主是身子骨好的。为了血脉不绝,每一代都是早早成婚,尽量早些生子。 也就是到了林如海这一代,家里的爵位真正到了尽头,天子也不会再给他林家加恩。他读书科举入仕,需要一门强有力的姻亲在朝中帮衬,才拖到了二十多岁,娶了贾代善的小女儿贾敏。 第41页 正因如此,同为开国勛贵,荣国府才传到了第三代,林如海已经是第五代了。 当年为了应付科举,林如海不但要刻苦读书,每天还要疏散筋骨。就怕书读了一肚子,却因为身子骨撑不住,进了考场却功亏一篑。 等擦完了脸,徐茂行自己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衣裳,把身上那套汗湿的换了,对林黛玉道:「早膳已经做好了,你想摆在哪里?」 黛玉出于谨慎,反问道:「你平日都摆在哪里?」 徐茂行道:「天热时就摆在卷棚底下,天凉了就挪到西边耳房。如今这天不冷不热的,倒是哪里都行,只看你喜欢吧。」 他又把选择权交给了黛玉。 黛玉仔细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挂着笑,眼中透着真诚,不由心头一暖,柔声道:「那便在西耳房吧。」 「行,就在西耳房。」徐茂行见她脸上仍是素着的,便道,「你先梳妆,我让福婶他们到西耳房去摆饭。咱们给祖宗上了香就去。」说着,便退了出去。 见黛玉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不回神,紫鹃暗暗一笑,上前扶着黛玉坐到了梳妆镜前,边给她梳头边道:「二爷和你有商有量的,倒和我爹娘有几分仿佛了。」 黛玉轻轻啐了一口,脸颊有些红,细声细气道:「他既肯真心待我,我自然以真心报他。」 因着身体不好的缘故,黛玉的头髮虽然养得乌黑,却着实算不得浓密。往日里梳少女髮髻也就罢了,如今要挽起来就有些不足了。 好在紫鹃心灵手巧,加了两缕假髮,梳得一丝痕迹都看不出,不多时便成了一个反绾髻。 黛玉左右看了看,满意地说:「日常家居,无须插戴太多首饰。」 紫鹃便选了一套六支小金簪斜插在后,前面只以海棠绢花装饰,笑道:「到底是新婚呢,也不好太简素了。」 说完又取出一对玉镯子,一对绞丝金镯,两只红藤圈,以红藤圈做间隔,每只手上戴了一金一玉,以防碰撞之间金软变形,玉脆碎裂。 黛玉本就生得貌美,略一装扮之后,真如神妃仙子一般,让人见之忘俗。 紫鹃收拾完了东西,便扶着她出了门,徐茂行和福伯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作为家里唯一的老僕,又是曾经的大管家,未免小夫妻二人不懂规矩,上香的事自然要福伯在旁边看着。 不过这里只有祖父和曾祖两代的牌位,又不是逢年过节的大祭,只要他们两个不乱说话,基本上就不会出问题。 出于谨慎起见,徐茂行指示和黛玉一起拈香,告诉祖宗家里又添人进口了,希望祖宗保佑他们夫妻身体健康,也就完了。 这种正式场合,福伯一个僕人不好说话,见徐茂行不求「早生贵子,开枝散叶」,急得在一旁直使眼。 徐茂行全当没看见,和黛玉一起把线香插进香炉之后,就拉着她去了西耳房,福婶刚好带着珊瑚把饭都摆好。 看见他们过来,福婶和珊瑚也笑着行礼。 「都免了吧。」黛玉不等二人弯下腰,便抬手虚扶了一下,又转头对紫鹃示意。 紫鹃自怀中掏出两个荷包散给了二人,笑道:「二爷和奶奶大喜,大家都沾沾喜气。」 两人都笑呵呵的接了,争着给黛玉磕头,嘴里不要钱似的往外倒吉祥话。 徐茂行笑道:「好了,好了,都起来吧。我们年轻,哪里经得住这么拜?」 黛玉也柔声叫起,半是含羞半是含笑道:「该是我谢你们照顾二爷才是。」 福婶和珊瑚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殷勤道:「奶奶这是哪里的话?这都是分内之事。往后啊,我们更得精心着,好好伺候二爷和二奶奶。」 说话间徐茂行已扶着黛玉落座,单把一个带盖的赤色黄牡丹纹碗挪到了她面前,「来,这是珊瑚那丫头特意给你炖的,说是滋阴补肾,对你们女儿家最好。」 黛玉揭开盖子一看,香甜醇厚的滋味扑鼻而来,却是一盏银耳莲子桂圆羹。 她拿起汤匙尝了两口,对满脸期待的珊瑚点了点头,「真是好手艺,比起紫鹃可强多了。」 徐茂行便道:「日后珊瑚便和紫鹃姐姐一起,只听奶奶调遣便是。」 见黛玉点头应承,珊瑚松了口气,忙又要下拜,却被紫鹃笑呵呵地拦住了。 第24章 用膳 黛玉一边喝汤,一边观察徐茂兴吃饭,把他那样用得多、哪一样用得少、哪一样碰都不碰都暗暗记在了心里。 不知不觉,一碗银耳莲子羹就下去了一大半。 她自觉有七八分饱了,便把碗放下,顺手拿着筷子给徐茂行夹了些切得细细的芥菜丝。 刚才她观察半天,知道徐茂行爱拿这个配白粥。 徐茂行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换了双公筷,夹了半只咸鸭蛋放进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我听福婶说你爱吃这个,好歹多吃点,那半碗汤顶什么用呢?」 黛玉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不必操心我,我自来便是这个饭量,再多用便要积食,倒不如不用的好。」 徐茂行却道:「那是你不爱活动的缘故。俗话说得好:生命在于运动。若是人吃了饭就坐着不动,肠胃自然也就跟着犯懒。」 他坚持道:「听我的,今天就先多吃半个鸭蛋黄。等会儿吃完了,我带你出去散散步,顺便也认认街坊邻里。」 第42页 黛玉对多吃有些牴触,但对出门还是很嚮往的。 只是,她往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贞静惯了,对于徐茂行随意就说要带她出门,多少有些犹豫。 她左右看了看,见福婶和珊瑚已经出去了,只有亲近的紫鹃在侧,便半掩着口,遮遮掩掩地问道:「这不年不节,不斋僧不宴道的,我随意抛头露面,邻居们不会说闲话吧?」 见她鬼鬼祟祟的,像一只想偷吃坚果的小仓鼠,徐茂行不由一笑,也学着她把脸凑了过去,小小声地说:「不会,彼此都是为生活奔波,没有那么闲。」 黛玉微微一怔,觉得颇有道理:荣国府的之所以有那么多长舌妇,可不就是因为上上下下都太闲了吗? 如凤姐那般日理万机的,最多也就是私下里和平儿议论一下诸人的性情,何曾与外人凑在一起一较唇舌长短? 「好了,好了,快吃吧,凉了滋味就不好了。」徐茂行催促她。 或许是心里有了盼头,原本已没什么胃口的黛玉,忽然就觉得眼前的饭菜香甜了起来。 她乖乖拿起竹包银的筷子,把那半颗鸭蛋里的蛋黄拨出来吃了,还在徐茂行的推荐下又喝了小半碗的白粥。 徐茂行道:「别听人把那什么燕窝粥、银耳粥、玫瑰粥、山药粥……吹上天,其实白粥才是最养胃的。只要胃口开了,能吃进去东西了,身子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黛玉一手拿帕子托着粥碗,一手捏着汤匙,慢慢往嘴里送了一口,咽下去之后才道:「跟着外祖母时,也常吃燕窝粥,我都是当药吃的。如今想来,竟是真不如白粥可口。」 「这是正解。」徐茂行笑道,「再大的爱好一旦变成谋生的手段,做起来都会无比痛苦;再喜欢的食物一旦变成了治病的药物,也不会再有先前的滋味。」 听黛玉提起燕窝,他又想起一件事,不由眉毛颤动,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 黛玉歪着头看了看他,好奇地问:「你这是想起什么来了?」 徐茂行却不肯就说,只道:「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再说闲话。」 黛玉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只低头扒饭,执意不肯现在说,也只得作罢,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碗里的白粥。 一旁的紫鹃看得心惊胆颤,等他把那小半碗白粥喝完,急忙就把碗夺了过来,嗔怪道:「哎哟我的奶奶哟,你自己什么脾胃你不知道?就算到了自家,觉着饭菜香甜,要加餐也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啊。」 嗔完了林黛玉,她又去念叨徐茂行,「二爷也是的。知道你是疼奶奶,但也不是这么个疼人法。她是个脾胃不协调的人,哪能一下子吃这么多?」 黛玉被她说得脸红,徐茂行却是大声喊冤,「这就多了?怕是从前母亲养的那只鹦鹉,一顿吃的小米都比她那多。若她那饭量是正常的,我岂不是个饭桶?」 听他说的俏皮,两个姑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紫鹃掩口笑道:「可不敢这么说,不然我得自打嘴巴了。是奶奶的胃口自来不好,二爷怎么绕到自己身上去了?」 黛玉也笑了好半天才止住,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们且别争了,我是真吃不下了。」 富贵人家的小姐运动量少,为了养生一般都是七分饱。黛玉今日这般,已经算得上是胡吃海塞了。 若不是有徐茂行在一旁坐着,一力撺掇黛玉多吃,紫鹃嘴里可不止这两句话了。 「那你等我一会儿。」徐茂行说了这一句,没多久便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掏出帕子一抹嘴,起身道,「走吧。咱们不到别人家里做客,也不必换衣裳,出去转转就回来。」 黛玉不解道:「不是说要认人吗?」 徐茂行拉着她就走,「走吧,等你出去了就知道了。」 「诶,二爷别忙,好歹给奶奶搭件斗篷。」紫鹃在后面急得直跺脚。 但徐茂行全当没听见,还竖起食指挡在唇边,示意黛玉也别搭里她。 黛玉乃是大家闺秀,虽是自由当做男儿教养的,但也自来规行步矩,干过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一群人悄悄聚在一起替宝玉庆生。 但那件事,潇湘馆里的丫头都是知道的,贾母也不一定就心里没数。 那是一群小孩子在自己家里玩闹,便是再出格也有限。 哪像现在,少男少女手拉着手,做贼似的往外跑,就好像……好像要去私奔一般。 那两个字在脑中闪现的一瞬间,黛玉瞬间脸颊通红,手上也象徵性地挣扎了两下。可也或许是徐茂行握得太紧,她没挣扎动。 「怎么啦?」徐茂行一边拉着人跑,一边疑惑地扭头问她。 黛玉举着帕子遮住脸不让他看见,只一个劲儿的摇头,从这一侧露出的眼睛却亮晶晶的,仿若闪耀着星光的潭水。 活了这么多年,她从未像这一刻般深刻地意识到:困在春闺做个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的大家闺秀,是上天给她框定的命运,从来都不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又想到了那只看了一册的《徐霞客游记》,看的时候便曾幻想过,她何时能如书中的主角一般,信马由缰,且行且住,踏遍三山五岳,看遍云展云舒。 这个念头还会落下,徐茂行便勐然停了下来,「好了,大门就在眼前了,咱们一起走出去?」 黛玉因着心不在焉,步子一时没剎住,因惯性往前扑去。徐茂行顺手扶了一下,笑道:「就算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吧?」 第43页 原本生出的一些尴尬,也因他这一句笑言消弥于无形。 「不只是激动。」黛玉实言道,「我是忽然想到了你的那本游记,惦记着后面的何时才能看见呢。」 至于如徐霞客一般遨游四海,她终究是压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 一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根本支撑不起长途跋涉;二就是她通过贾母了解到,徐茂行自家里出了事之后读书便十分刻苦,显然是有心科举的。 虽然阴差阳错,但他们二人毕竟已是夫妻。正所谓夫妻一体,做丈夫的要上进,她身为妻子,自然也要站在身旁支持他。 再者说了,那徐霞客之所以能那般洒脱,必然是家中颇有积蓄,能够支持他不事生产。如今他们家可没有这个条件。 是的,虽然才进门一天,林黛玉已经从心理上,开始认可这是她自己的家。 徐茂行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讪讪,「嗯,这个……还真得看运气了。」 他至今也还没完全弄懂,那个盲盒究竟是个什么奖励机制。只知道背会的书越厚,奖励的东西就会越好。 可如这次般,开出了一套书里的一部分,后续是下次接着开出剩余的,还是等什么时候再次触发了相似的机制,他都不得而知。 黛玉虽不明就里,听了他的话却也觉得有理,点头道:「像这样的好书,谁家得了都是自己珍藏起来慢慢看,哪里能轻易就遇到?」 说完她又安抚徐茂行,「咱们能偶然看见这一册,已经是侥天之幸了,说来我还是沾了你的光呢。」 徐茂行笑了笑,心说:谁沾了谁的光还真不一定。 若不是他想不出要给黛玉送什么礼物,也不会心血来潮去背那一本书。若不是背了那一本书,也不会得到这样一个让人抓心挠肺,又爱又恨的奖励。 他笑着指了指大门,对黛玉道:「大门就在那里,你敢出去吗?」 黛玉娇哼着踏出一步,回头睨他,「这有什么不敢的?别小瞧人。」 徐茂行便笑着对他拱了拱手,嬉笑道:「那就请奶奶给小人带路了。」 黛玉再次被他逗笑,掩唇嗔道:「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但也不得不承认,和这样的人相处,便是如她这般处处留心在意的,也会不知不觉便被他带着放松了心神。 「诶,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就不对味了。」徐茂行往前踏了一大步,回身挡在了她面前,挑眉道,「若是按年岁来算,小生还得管奶奶叫声姐姐。」 他俩一个生在绿月十二,一个生在扬州花朝节,黛玉恰好比他大了四个月。 第25章 竹编 黛玉笑着点了点头,看他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包容,「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比你大几个月。你既然喊了我做姐姐,日后在家事上可得听我的。」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和徐茂行却十分郑重地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日后家里的事,咱们商量着来。」 说完也不等黛玉反应,便再次对她伸出了手,笑吟吟道:「走吧,我带你出门转转。」 秋日的阳光已不再炽烈,晨曦穿过树梢铺洒在他的脸颊上,给他本就俊美的容颜拢上了一层朦胧的柔光。 此时此刻,这层光落在黛玉眼中,便如十层滤镜一般,把滤镜尽头的徐茂行衬得伟岸至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气息。 黛玉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道:「其实在我面前,不必如此遮遮掩掩。既然我们夫妻一体,就该坦诚相待不是吗?」 徐茂行脸上的笑容落了下来,伸出的那只手僵了半晌,因为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了,便颓然地软了下来。 也就在他手臂垂落的一瞬间,黛玉勐然伸出双手,将他骨节分明的大掌拢在了细白的手心。 徐茂行的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想要找出点别的什么,却只看到了满满的真诚和认真。 黛玉道:「我自幼便心思敏感,和你相处虽才两日不到,却也能感觉得出来,其实你心里并不快活,却硬要装得活泼闹腾。」 徐茂行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对面的黛玉拢着他的手掌,就像是握着稀世珍宝一般,笑容骤然在脸上绽放,笃定地说:「你是为了让我安心对不对?你怕我一个孤女嫁到了这家里,面对一个总是心事重重的丈夫,忐忑不安胡思乱想对不对?」 徐茂行呆呆,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他勐然撇过头去,迅速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水气,强装淡定道:「我只是觉得咱们两个都是苦命人,既然有缘凑在一起,总得比从前过得高兴点。」 这时,紫鹃捧着斗篷追了过来,一边往黛玉身上系,一边气喘吁吁地抱怨道:「二爷也真是的。如今的天一日凉过一日,奶奶身子本来就弱,稍不经心就又是一场病。」 知道她是真为黛玉操心,徐茂行也没跟她争,而是任由她把斗篷给黛玉系好,才笑道:「你们带来的很多东西都还没有整理,紫鹃姐姐先回去归置归置吧。」 说着,他又拉着黛玉的手拍在了自己的掌心,笑道:「至于奶奶,你就放心交给我,我保证把她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紫鹃笑道:「有二爷在,我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说完又交代了黛玉几句,叫她莫要逞强,累了就让徐茂行领她回来。 第44页 黛玉也一一应了,两人才算是顺利出了黑油大门。 在黛玉的想像里,秋天清晨的街道应该是寂静的、静谧的、苍凉的。 可两人出了门,才拐过一道胡同口,便有嘈杂的说话声传来,间或夹杂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人的笑往往又能带起一片。 黛玉抬眼望去,便见不远处有一颗粗壮的梧桐树,硕大的树冠就像一个天然的亭子,又如同翠绿的华盖,只有零星的树叶随风飘落。 树冠下坐着许多妇人,年纪大的头髮已然花白,年纪小的还没留头。 有的在纳鞋底,有的在缝衣裳,有的在噼线,有的在绣花。还有一个白髮苍苍的老太太,正一边和人说笑,一边摇着纺车,把成筐的棉花纺成线。 目光再往旁边移去,便见三五个顽童凑在一起,男孩在扔石子,女孩则坐在一起斗花草。 那些花也没什么名贵的品种,大多是路边的野花,或者自家院子里开出的菜花。但他们却玩得很认真,也很开心,朴素中透出勃勃的生机来。 有人看见他们夫妻二人,远远的便点头致意。 跟着附近居住的大多是读书人、富户和小官,作为他们的女卷多多少少都有些矜持,便是看见熟人也没有大老远扯着嗓子打招唿的,却也都很热情地笑着点头。 相比之下,小孩子们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原本凑在一起扔石子的三个小男孩,丢了石子就飞奔过,围着两人一边转圈一边拍手喊道:「新娘子,新娘子,新娘子出来喽!」 黛玉从未经过这种阵仗,一时有些无措。却见徐茂行已从怀里抓出了一把糖来,弯下腰给每个孩子都分了几颗。 趁着分糖的空档,他还压低了声音,像是说什么秘密一般示意他们低声:「嘘,嘘,别再喊了,新娘子害羞了!」 小孩子们得了糖,又觉得自己肩负了什么使命,便沖黛玉笑了笑,各自跑回家大人身边了。 那两个斗花草的女孩子似乎是一家的,性格也都文气些。虽然早已放下玩具起身,却等到两人走到身前,他们才细声细气地行礼喊人:「徐家哥哥好,徐家嫂嫂好。」 徐茂行便把糖果给了黛玉,又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去给两个小姑娘分糖果。 黛玉犹豫了片刻,看了看两个干净乖巧的小姑娘,便试探着上前,也学徐茂行方才那般弯着腰,把手里的糖果平均分成两份,送到了那两个小姑娘面前。 两个小姑娘回头看向一个正在缠线的青年妇人,见那妇人笑着点了点头,才双手接过糖果,一起对黛玉弯腰道谢:「多谢徐家嫂嫂。」 如此乖巧又不失活泼,让黛玉顿时心生喜爱,轻轻在两个小姑娘的头上抚摸了一下。 那边徐茂行你已经和一群婶子大娘们搭上了话,热情地招唿了一圈之后,便笑着说道:「我们刚吃完饭,去那边转转消消食,各位大娘嫂子们且忙着。」 众人都善意的笑着叫他们去,还有那促狭地调侃道:「到底是新媳妇,二郎可悠着点,别把人累着了。」 经过事的人都闹笑了起来,黛玉是没听懂,但也直觉不是什么好话;徐茂行是装作没听懂,等黛玉和众人拜别之后,便拉着她慢慢往街上去。 有不懂事的小娃娃满脸懵懂地问:「奶奶,娘,你们在笑什么呀?」 小孩的母亲便腾出手来,不轻不重在他额头上点一下,「去,小孩子家家的,不该问的别问。」 紧接着又是一种闹笑,让已经走远了的黛玉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 但徐茂行已拉着她,从胡同的尽头转过了弯,与夹杂着食物香气的烟火气觌面相逢。 却原来,那条街上有个不大不小的集市,今日又正碰上赶集的时候,一大早便有许多卖早点的或挑着担子,或推着小车来摆摊了。 他们刚拐过弯来,就碰见一个推着木车卖茶果的。再往前走便闻见一阵油炸的香气,顺着香气看过去,便是路边支着的一个小摊子,专门卖炸油果子的。 再往前走,半条街上都是糕饼,还都是黛玉从前在深宅大院里,没吃过没见过的。 见她满眼都是好奇,徐茂行便道:「刚吃完饭,这些你暂且也吃不下。咱们再往前面走走,前面有卖蜜饯炒货的,买一些干果蜜饯吃。」 又走过了几个摊位,商品便多种多样起来。 除了徐茂行说的蜜饯、干果、炒货,还有各种手工制作的小东西,工艺肯定没有内造或官家的精巧,却胜在颇有野趣。 这些东西,可比吃食更能吸引人,至少黛玉是走不动道了。 徐茂行见状,边拉着他走到一个卖竹制品的摊子前,上面都是些竹编竹雕之类的。 有编的各种小动物、小灯笼、小水车……还有因形雕就的簪子、茶具、微景……让黛玉看得目不暇接,只觉得个个都好。 见她只看却不动,徐茂行道:「有喜欢的,可以多挑几个。」 黛玉转头看向他,眼中露出询问之色:可以多挑? 徐茂行笑道:「放心吧,我带了钱,这些东西物美价廉。」 听了他最后一句,黛玉才放下心来,挑了一个会翻筋斗的小人,一套竹根扣的茶杯、一条蜿蜒竹根雕得栩栩如生的龙,还有据摊主说可以放在水盆里转动的水车。 这几样东西的工艺都比较繁琐,在这摊子上都算是贵的,可总共算下来,也不过三十文。 第45页 徐茂行只管付钱,黛玉在一旁一边爱不释手的把玩,一边冷眼瞧着,暗暗把外面的物价记下,以备将来管家理帐时,不被人哄骗了去。 因东西多不大好拿,徐茂行左右看看,见他摊子边缘处还摆着竹篾编的背篓,便又问他背篓怎么卖。 那摊主见他买得多,便挑了一个好的来,陪笑道:「应该是五文钱的,因客人买的多,给三文便罢了。」 徐茂行便又从荷包里摸出三枚铜钱递过去,顺手接了背篓来,把黛玉买的几样东西放进去,问道:「是你背着呢,还是我背着?」 他料想黛玉从未弄过这个,必然觉得新奇,便问了这一嘴。 果然黛玉欢喜地转身示意,「快,快给我背着。」 徐茂行便替她解了斗篷,拎着背篓的背带,小心地穿过她的两臂,给她挂到了背上。 黛玉略有些兴奋的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连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像不像诗文里的採桑女?」 徐茂行笑着打量一番,点头道:「倒是有几分像了。」 第26章 春到星桥 他一转头,恰好旁边路过一个卖花的小姑娘,篮子里全是新采的野花,连枝带露的,十分鲜妍美丽。 「你先等一下。」说着他便招手叫那卖花姑娘过来,花十文钱请那姑娘编一个花环。 那小姑娘道:「编一个花环,用不了那么些花。」说着便数出了五文,要还给他。 徐茂行摆手道:「拿着吧。劳烦姑娘巧手,编一个最好看的来。」 见他执意如此,那小姑娘才欢喜地把钱收了,把篮子放在地上,自己也蹲了下去。 她先从里面挑选出了一二十支开的最大,颜色也最绚丽的,编了一个花朵团围,却又半点不显拥挤的花环。又挑出些异色小花朵,把多余的枝干掐去,只留下三寸来长,巧妙地点缀在了花环里。 整个花环绚丽却不繁杂,徐茂行看着都佩服那小姑娘的审美。 那姑娘也是个机灵人,见黛玉已经绞了面,便猜出两人应是一对小夫妻。 因而花环编好之后,她一边双手奉给徐茂,一边笑道:「这位好心的爷,快给奶奶戴上吧。」 徐茂行含笑道了谢,便转身面对黛玉,轻轻避开簪子和绒花,把那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 「好了,这下可真真是个採桑女了。」 黛玉欢喜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碰到之后又立刻松开,生怕力气大了把那花瓣模掉。 夫妻二人和那卖花的小姑娘道了别,便继续往前逛。 这时黛玉已出了一身的汗,又走了没多远便拽了拽徐茂行的衣袖,喘息道:「我……我走不动了。」 徐茂星左右看了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卖脂粉的铺子,便指着说:「到那里去歇歇脚吧,顺便也给你挑些胭脂水粉。」 那铺子不大,只是一进的小两层楼,楼下是柜檯和要卖的各色胭脂,楼上是供客人歇脚的地方。 守着铺子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容貌中上,笑唇天生,合中身材,体态微丰。单论容貌不算十分出彩,但她眉眼舒展,神态可亲,很容易便让人生出好感来。 因这会儿还早,铺子里还没来客人,那老闆娘便自顾自地调脂弄粉,听见动静才抬起头来。 见来的是对小夫妻,那老闆娘的笑容更加灿烂,放下玉碗药杵亲自来迎接,「这位爷带着奶奶来挑胭脂?」 招唿了这一句之后,又到另一侧扶着林黛玉,笑着说道:「这位奶奶来的正巧,近日里小妇人新制出一种脂粉,是用紫茉莉花籽为基,研磨得极细,敷在脸上薄薄的一层,贴服极了。」 她扶着黛玉在门侧的椅子上坐了,拿出一个铜镜支在圆桌上,说了句「稍等」,便转身进了柜檯,拿出了三四个雕刻精美的小盒子。 又见黛玉脸上带着汗,她又去打了半盆清水来,向黛玉讨了随身的帕子投了拧干,亲自给黛玉擦了脸。 「奶奶的肌肤真是细腻,反倒是我这些脂粉有福了。」说着话,她把其中三个盒子打开,露出里面颜色各异的粉,「不如奶奶挑一样,容我有幸替奶奶上个妆?」 黛玉扫了一眼,选了指其中一个杏白色的,柔声道:「就这个吧,有劳了。」 那妇人便拿出一个新的粉扑子,均匀地给她脸上铺了一层轻薄的茉莉花粉。 敷了粉之后,老闆娘又把剩下的三个盒子打开,里面装的都是一张一张的胭脂,也有三个色号。 叫黛玉挑了一张之后,她先让黛玉抿了口脂,剩下的加了些许水调开,恰好够打腮红。 这些化妆工具在徐茂行眼中,都是很原始很简陋的。他倒是能做出更好的来,前提是有金钱和资源支撑。 不巧这两样,都是他如今欠缺的,他也只好按耐在心里,想着日后再说了。 不过那老闆娘的手艺的确是好,又拿出墨条替黛玉描了眉之后,黛玉的美貌立刻上升到一个新的台阶。 那老闆娘看得赞嘆不已,对着两人好一顿吹嘘。又是夸黛玉容貌俊俏,又是夸两人男才女貌,三句话不离本行。 徐茂行被她捧得心花怒放,转头便徵询黛玉的意见,「你觉着刚才试那两样如何?如果喜欢的话,就让这位姐姐帮忙包起来。」 那老闆娘见状,便知这位爷是个晓得疼人的,今日这生意能不能成,还得着落在这位奶奶身上。因而,越发奉承起黛玉来。 第46页 黛玉照着镜子,也觉得这个妆面新颖简洁。又见到老闆娘好话不要钱似的说,不免想起曾经见过两回的刘姥姥,体谅老闆娘讨生活不易,便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宋姐姐了。」 那老闆娘一怔,仔细回想一番,满脸疑惑道:「小妇人从前不曾见奶奶光顾过,想是熟客介绍来的?」 黛玉笑着摇了摇头,「今日来此,不过是恰逢其会。」 那宋嫂子更觉得奇怪了,忙问道:「既是头一次相见,小妇人又失礼未曾报上名号,奶奶怎知我夫家姓宋。」 「是我猜的。」黛玉道,「我见你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春到星桥』的字样,想来里面隐藏的,便是老闆的姓氏了。」 春到星桥,谜底可不就是个「宋」字? 宋嫂子恍然,大笑道:「可见奶奶是个雅人。不瞒奶奶说,我这个招牌呀,当初可是花了足足三两银子,请城东吴秀才取的。 雅致倒是雅致得很,只小妇人和先夫都是粗人,若非那吴秀才解释了,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时间一长啊,也就忘了这回事了。」 她手脚十分麻利,说话间已经拿了新的胭脂和花粉包好,放到了黛玉手边,转身又倒了两盏茶来,笑道:「自家制的粗茶,虽不是名贵之物,胜在颇有野趣。爷和奶奶若不嫌弃,赏脸尝一尝也是好的。」 黛玉又道了谢,端起盖碗拨开茶沫子,轻轻抿了一口。 论口感肯定是比不上她从前喝的,但宋嫂子炒制的手法特殊,除了茶叶的清香还微微带一点焦煳味,后味便是一股焦香,让人回味无穷。 两人便在这里歇了一阵,渐渐的等客人都上来了,他们便顺势告辞了。 徐茂行问:「再去哪儿转转?」 黛玉道:「还是回去吧。你不还要读书吗,举业之事如何能懈怠?」 从前在荣国府时,黛玉从不劝宝玉读书,是因知晓宝玉志不在此,旁人劝也没用。 如今她既知晓徐茂行立志举业,自然也会全力支持,时时督促。 徐茂行笑道:「本来郭先生放了我三天假的,不过你说的也是,读书这回事,便如逆水行舟,是一日也懈怠不得。」 他单手提了背篓,仍教黛玉戴着花环。因这会子太阳上来了,没了早上那股寒气,斗篷便不叫她穿了,就在徐茂行手臂上搭着。 两人肩并肩,徐茂行迁就着黛玉的步伐,一起慢悠悠地走了回去。 路过卖吃食的摊子时,他又买了些果子蜜饯放在背篓里。等回到家里那条巷子,又碰上那群凑在一起做活的妇人时,便将果子蜜饯拿出些分给了那些孩子。 黛玉自出生起,便没有过这么大的活动量,回到家里瘫在床上,真是一个手指头也不想动了。 徐茂行叫紫鹃和珊瑚打了水来,他擦了擦脸,交代珊瑚去厨房烧热水给黛玉泡脚,便被黛玉赶到书房去了。 没过多久,紫鹃便和珊瑚一起,抬进来一桶热水。两人先往木盆子里倒了半盆,安排黛玉泡上,剩下的就用水瓢慢慢往里加。 珊瑚道:「奶奶在外边儿转了半天,应该也饿了,我去端一碗红枣银耳粥来。」 说完之后,她便隐秘地对紫鹃使了个眼色,退出去关上了里间的门。 室内氛围一时紧张,紫鹃早已打好的腹稿,竟然在出口之前卡住了。 也不怨她不靠谱,实在是她一个未出嫁的年轻姑娘,要问的这个话题着实超纲了。 可这家里除了她之外的女子,都和黛玉不熟,那些私密话就更加不好说了。 还是黛玉发现了她的异常,见她低着头欲言又止的,便多问了一句:「紫鹃,你到底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有人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紫鹃连连摇头否认,满脸纠结地看了黛玉片刻,一咬牙一狠心,闭眼问道,「奶奶,昨夜你和二爷是怎么过的?」 林黛玉不明所以,「就……说了一会儿闲话便睡了呀。这又怎么了?」 「怎么了?」紫鹃破防了,崩溃道,「那可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你们俩什么都没干,居然还问我怎么了?」 想到两个主子出门之后,福婶特意来帮忙收拾床铺时,一看床上干干净净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先喊了几句:「二爷这个祖宗唉,我就知道他靠不住!」 当时的紫鹃也如现在的黛玉一般,完全不明所以,听了这话是一头雾水。 等她开口一问,福婶就像是找着了发泄口一般,拉着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从夫妻两个洞房时该干什么,床铺和平日里有什么不一样,再到抱怨徐茂行,说她一早就准备好了《避火图》,可那位爷嘴上逞强,愣说自己什么都会,事到临头却什么都没办成! 当时紫鹃觉得自己的脸都要冒烟了……不,是整颗脑袋都在冒烟。 那许多的羞窘积累下来,可不是被黛玉一句话,就弄得破防了吗? 「奶奶,临出嫁前,老太太叫人送来的那两本册子,你看了吗?」 林黛玉道:「我当时病成那样,哪还有心思看书?」 紫鹃立刻道:「我已经找出来了,您还是看看吧。」说完就去把那两本册子拿了过来,塞到了黛玉手里。 等林黛玉翻开其中一册,看到上面的内容之后,整个人都沉默了。 第27章 避火图 第47页 要么说夫妻一体呢,林黛玉的尴尬,徐茂行也没能跑得了。 被黛玉赶出来之后,他就直接去了书房,摸出一册《古文观止》,翻到上次读到的地方,继续大声朗读了起来。 这是郭先生特意要求的。 据郭先生说,这是他从前读书的经验:若是单用眼睛看而不读出声,很容易把一句话里的字前后认颠倒。且有了这个初印象,往后再想改过来很难。 若是头一次便大声读出来,就不容易记错认错,日后会少掉许多麻烦。 该说不说,郭先生也是个会看人心的,对自己坐馆的这个学生,已经把秉性摸得差不多了。 若他说些别的大道理,徐茂行真不一定会听。可他偏把「日后少麻烦」当成重点来说,一下子就搔到了徐茂行的痒处,这条建议被採纳的速度特别快。 等福婶找出她珍藏的那些「宝贝」,一路找到这里时,他正大声朗读《前赤壁赋》呢。 作为看着他长大的老僕,无论是福伯还是福婶,对他肯发奋读书都是又心疼又欣慰,从来不忍心在他读书时打扰他。 直到他一篇文章读完,起身稍作活动时,才发现福婶怀里抱着几册似曾相识的书,正站在不远处,满脸欣慰地盯着他瞧呢。 「福婶,你这是……」他又看了看福婶怀里那几册书,忍不住嘴角一抽,「我不是说了嘛,这种事我会,你又把这些拿出来做什么?」 福婶没忍住瞪了他一眼,数落道:「我知道二爷脸皮薄,不好意思跟我一个妇人学这些。如今我也不强求你了,找二奶奶教她去。我们女人家凑在一起,没什么不好说的。」 说完转身便要走,徐茂行赶紧拦住,无奈道:「诶,我不是说了我会嘛,你怎么就不信呢?」 福婶「呵」了一声,满脸都是「你编,你再编,看我信不信你就完了」,嘴上倒还给他留了几分情面,「二爷别不好意思了,我今日都亲眼看见了。」 「看见?看见什么了?」徐茂行愕然了一瞬,很快就明白了过来,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从这辈子出生开始,他就知道古代大家族里的公子小姐,都没什么隐私可言。 莫说是像话本里那样小姐丢张帕子甚至是投根簪子给穷书生做定情信物了,就算是衣服上的金线少了一截,不必等到第二天,丫鬟当天晚上收拾的时候就检查出来了。 想来因着昨夜他们小夫妻洞房花烛,福婶怕紫鹃一个黄花闺女不懂事,赶过去帮忙收拾床铺时,直接就发现他俩根本就没圆房。 「哎呀,这事我和奶奶心里都有数,你就别管了。」徐茂行无奈道,「奶奶的身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那么禽兽的人吗?」 福婶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两只眼睛传达出了一个信息:想不到这位爷也会体贴人了! 徐茂行:「……福婶,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写信问问我娘,我可是最懂她的心思了。」 福婶意识到自己的神色太过露骨了,讪讪一笑,干脆把那几册书都给了徐茂行,「既然二爷心里有数,那老奴也就不瞎操心了,你们两口子商量着来吧。」 说完就找了个藉口,迅速遁走了。 徐茂行抬头看了看健步如飞的福婶,又低头看了看封面一本正经的书册,嘴角一抽,最终也只能把这些不好见人的书册藏到了书房里。 然后,继续读书。直到前后两篇赤壁赋都背熟了,推窗看看天色,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这才夹好书籤,起身去找黛玉了。 紫鹃正端着针线筐,在廊下借着天光做衣裳呢,见他回来急忙起身迎接。因着早上那回事,她看见徐茂行,神色多少还有点不自然。 对此,徐茂行全当一无所知,只是顿住脚步问道:「奶奶这会儿干嘛呢?」 紫鹃道:「正整理嫁妆里带过来的书册呢。」 提到「书册」二字,不免就又想到老太太特意给的那两册,想到今早她好奇看的那一眼,只觉得脸都要烧透了。 ——这世上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书? 为了避免她过分尴尬,徐茂行也没再多问,点了点头便自己掀帘子进去了。 在正房里没看见黛玉,他便直接推门进了打通的西厢房,那里已经被他改成了一个小书房,是因早知黛玉喜爱看书,才特意改的。 林黛玉果然在里面,百叶窗已推开,她正就着天光,把书册分门别类摆到了书架上。 因贾母知道王夫人的为人,给她收拾嫁妆的时候,除了把林家的藏书都给她装了来,剩下的就是黛玉从前穿过的衣裳,和如今已不大时兴的布料,王夫人必然看不上。 真正实惠的是那偷给的一千两银子,还有存在钱庄里的一些物件。 徐茂行凑过去看了看,见他是按经史子集排布的,便也跟着帮忙。林黛玉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见是他,下意识露出笑容来,问道:「这是放学了?」 「有什么放学不放学的?郭先生给我放了三天假,他自己也回家去了。我是看着时候不早了,变回来陪你一起用午膳。」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部《竹书纪年》摆到了放史书的地方。摆好了之后才说:「你也别忙活了,用完午膳再说吧。」 林黛玉也把手里那本放进去,点头道:「也行。」 两人一同出了西厢房,又到外间的盆架子上,就这铜盆里的清水净了手,一边擦手一边叫紫鹃摆饭。 第48页 外头的紫鹃应了一声,掀开帘子把针线框放进门内,便起身拍了拍裙子上沾染的红茸,去厨房看午膳了。 因着家里的人少,每个人承担的差事就多了。 比如珊瑚虽然也是伺候林黛玉的丫头,却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守着;福婶虽是管家娘子,但后厨和各处嫂嫂的事她也得管着。 紫鹃过去的时候,两人已经把主子们的午膳放进了食盒里。看见她来,福婶便笑道:「你来的正好,已经装好了,和珊瑚一起提过去就行。」 说这话她又走近紫娟,低声问道:「怎么样?二爷和二奶奶那边,都是怎么说的?」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紫鹃却是一听就明白了,脸颊瞬间爆红,也压低了声音说:「二爷刚回来便叫摆饭,我也没来得及听他们说什么。」 「那就伺候用膳的时候听听。」福婶拍了拍她的手,神情十分郑重,仿佛把千钧重担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原本紫鹃一个姑娘家,谈这个话题就有些超纲,再被她这一弄,当时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胡乱点头道:「福婶放心,我会留心的。」 福婶拉着她的手陪笑道:「好姑娘,我也知道这事儿是为难你了。但家里和奶奶最亲近的就是你,若交给旁人去办,岂不是让奶奶更加尴尬?」 果然提起黛玉,紫鹃的神色就变了。她略微思索了片刻,反握住福婶手点了点头,「福婶放心,事关二爷和奶奶,我一定会上心的。」 说完便主动提了那个大些的食盒,让珊瑚提了小的,两人一同回了正院。 午膳还是摆在耳房里,紫鹃打开食盒,把两荤两素四碟菜摆在桌上。随后珊瑚也把自己提着的汤羹米饭摆上,两人把十盒暂且收到了屋子的角落处,就要伺候两人用膳。 黛玉笑道:「你们也不必忙活了。就这么大个桌子,我们自己吃就是了。」 于是紫鹃便给珊瑚使了个颜色,两人一同退了出去,珊瑚先回了厨房。紫鹃则是回正房拿出自己的针线筐,就坐在耳房外的栏杆处假装做针线,实则是听二房内两人的谈话。 二房的门上挂了一道竹帘子,上面用红色的丝线编织出蝙蝠的图案,正中还有一个倒福字。 竹帘稀疏,人若从里面往外看,能隐隐约约看见外面的人影。 徐茂行给黛玉盛了一勺烩豆腐,又挤眉弄眼地朝竹帘那边努了努嘴,黛玉看过去,便看见了侧坐着,拿着针线半天也没动一下的紫鹃。 「这丫头平时也这样?」徐茂行凑到她耳畔低语。 黛玉略一思索,联想到今日子轩问她的事,再想到方才在厨房肯定是要与福婶碰面,便把前因后果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对徐茂行摇了摇头,示意别管紫鹃,又另起了一个话题说:「昨天晚上你不是说,有一部无名高人註解的《论语》吗?什么时候拿出来给我看看?」 「您如今不是忙着收拾东西嘛,哪有空看呢?」徐茂行道,「你若是真着急看,等吃完了就随我到书房去,我拿给你就是了。」 黛玉道:「我可得跟你去一趟。看了你淘来那册《徐霞客游记》,我可是心里痒痒得很,正迷那些无名高士呢。」 徐茂行笑而不语,心说:人家哪里是无名?如果是名声不在这个世界罢了。在原来的时空里,无论是王阳明还是徐霞客,哪一个不是如雷贯耳的人物? 第28章 岁月静好 想到前世,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落了下来,不由便担忧起自己骤然离世,父母和姐姐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黛玉心思细腻,很快便察觉到了他心绪低落,夹了块白切鸡放在他碗里,柔声问道:「可是想起爹娘了?」 「嗯。」徐茂行点了点头。 虽然想起的不是平安州的爹娘,但也的确是他的爹娘。平安州那边的所虽说远隔千里,却好歹还相见有期,无论多久都有盼头。 可另一个世界的爸妈和姐姐,却是隔着次元壁,隔着生与死,除非再有一次奇蹟出现,否则永远都不可能再见了。 黛玉劝道:「爹娘无论身在何处,定然都是盼着你好的。要是你因着思念他们反把身子弄坏了,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心?还不如好生保重身子,认真读书举业,还怕相见无期吗?」 徐茂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去除了低落的情绪,用力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哪怕隔得再远,他们也是希望我好好的,我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片心意。」 「这才对嘛。」黛玉笑着说,「等再过两个月,徐禄从那边回来了,咱们再收拾些得用的东西,打发他再跑一趟。一来是咱们的孝心,二来也是让爹娘知道咱们日子过得还好。」 ——若是他们日子糟糕,也没余力支援那边不是? 直到两人吃完了饭,也没谈论起紫鹃想听的话题。她在外面干着急,却也不好直接冲进去问,直得嘆了口气,默默把碗碟收拾了。 回厨房送东西时,就见福婶正领着珊瑚和徐寿洗萝蔔和芥菜。她和福婶对视了一眼,有些羞愧地摇了摇头。 福婶有些失望,但不多。 只因对自家那位二爷,她还算了解。对方鬼精灵似的一个人,哪里能轻易让这丫头探出心思来? 她对紫鹃道:「把这些东西先放厨房吧,等我得空了收拾。」 紫娟道:「还是我来吧。」 第49页 「你放着,你放着。」福婶道,「你从前没干过这些,不一定能洗得干净。」 紫鹃一想也是,便把食盒放进厨房,回来蹲在水盆边,一边帮忙洗萝蔔,一边问道:「怎么一次洗这么多?」 福婶解释道:「如今田里萝蔔和芥菜都下来了,正是最新鲜也最便宜的时候。我就叫你福伯带着阿山,去人家地里收了些。 洗干净了做成咸菜放着,等吃的时候捞出来现切。或切丝或切片,拿香油一拌,就是上好的下饭菜。」 小户人家过日子就是这样,特别是像徐家这种还有些家底的,为了维持仅剩的体面,就更得精打细算。 这也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而是某些时候,仅剩的这点体面,就能换来毫无体面的人家想求都求不来的资源。 紫鹃想到每顿饭必有的小配菜,瞭然地点了点头,对普通人家怎么过日子,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福婶边换水边道:「好在咱们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且附近的水源都是甜水。要是住到了那用水不方便的地方,便是做个腌菜,也不能像咱们这么方便。」 住在城里就是这点不好,不比乡下有小溪、河流,便是到人家家里打一桶水,也是要给钱的。 萝蔔和芥菜都洗了有四五遍,前三遍先把泥都洗净,然后就一人拿一个小刀,把头、根和细须都削掉,再洗两遍才算彻底干净。 紫鹃亦步亦趋地跟着学,她心灵手巧的,看了两遍之后,上手时就似模似样了。 菜洗完了之后,小些的就一整个留用,大个的就从中间一分为二。简单的处理好,就摊在竹筐里,盖上细纱布控水。 然后就是洗罈子,三人一起把两个大罈子洗得干干净。 紫娟看了看罈子,又看了看那些萝蔔和芥菜,怎么看都觉得这俩罈子装不下。 福婶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笑道:「半年前做的腌菜已吃空了两坛,里面的旧年滷水可是好东西,用那个腌出来的菜,口感更好呢。」 至于多出来的两个罈子,纯粹是因为今年的菜买多了。 ===== 这边紫娟跟着福婶学腌咸菜,那边儿小夫妻二人用完了午膳,手拉着手在院子里散了散,便一起去了书房。 这是黛玉第一次进他的书房,家里边收拾得十分整洁,为了採光,一面墙上就开了三扇窗户,便是关上了门里面也是极为亮堂的。 摆书的多宝格是后来做的,用的自然不是什么好料子,不过刷了一层原漆,平日里擦得也勤快,倒是看上去十分舒服顺眼。 只有一样,上面摆的书不多。除了举业用的启蒙书籍和四书五经之外,也就零星几本手抄的扎子。 徐茂行解释道:「当初抄家的时候,书画什么的都抄走了。」 这年头书籍和画作可都是贵重物品,既然是要查抄家产,哪里会放过这些去? 就这些启蒙书籍和四书五经,也只有一少部分是他自己买的,大多数还是安王得知他有志进学后,派人送过来的。 黛玉虽未亲身经歷,也大约能想像到当时的场景,不由握住了徐茂行的大手,安抚地笑道:「我那里的还有些先父生前註解过的书,等会儿就收拾出来摆在这里,日后你蟾宫折桂,也算慰藉先父在天之灵了。」 前科探花郎註解过的经典,正是徐茂行可望而不可求的。他也没有矫情,欢喜道:「得了岳父大人的旧书,我自然是要更加上进的。」 黛玉道:「读书上进是好,但也得顾念着身子。若是为着读书把身子熬坏了,反是本末倒置了。」 「奶奶放心,我醒得的。」徐茂行拍了拍她的手,便拉着她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的把王阳明註解的那套《论语》拿了出来,「你是现在就看呢,还是等东西归置完了?」 黛玉正心心念念呢,忙接过书来道:「刚用完午膳,我身上懒懒的,也没心思去归置。」 见她一双眼睛已经粘在书上拔不出来了,徐茂行心下好笑,也没拆穿她,只是在书桌旁又安了一张椅子,就叫她歪在椅子上看书。 而他自己,则是拿着正在读的《古文观止》出了门,就站在门外的梧桐树下,继续背诵新的篇目。 上午他把两篇《赤壁赋》背完了,接下来的一篇便是杜牧的《阿房宫赋》。 这也是个名篇,不但辞藻华丽,且鞭辟入里,借古喻今。无论放到什么时代,这篇文章都不会过时。 黛玉歪也在书房里看书,透过窗户便能看见站在院子里背书的徐茂行。她看两页书,便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徐茂行,只觉得此时此刻岁月静好,不由便想起自己的父母。 她的父亲是探花郎,母亲也是饱读诗书的才女。夫妻二人志趣相投,婚后也是琴瑟和鸣。 虽然年岁大了之后,因着子嗣之事心力交瘁。但他们刚成亲的时候,想来也是这般,夫妻二人凑在一起,一人一盏茶,一人一册书,便能消磨掉半日的时光。 转瞬间她又想到了宝玉,想着她若是嫁给了宝玉,能有如今的光景吗? 恐怕是不能吧。 纵然她和宝玉一起长大,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又是多年的知己,事关自己的终身,也不能昧着良心替宝玉揽功掩过。 宝玉是个温柔多情的王孙公子,天性里惯能伏低做小,但凡遇见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他说话时便下意识温柔缠绵。 第50页 他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个姐姐那个妹妹的,且是天性如此,只怕成婚之后也依旧不能改。 想到这里,黛玉不由又看了一眼徐茂行。 虽然在她嫁过来之后,家里也才三个年轻的女孩子,但徐茂行和每一个都相处过,她也冷眼看了。 若论起对女孩子的尊重,徐茂行并不输于宝玉,反而比他还更多了分寸感。 黛玉看得出来,徐茂行是真的不以人的出生地位论高低。无论是对紫娟、珊瑚两个丫头,还是对徐寿、阿山等小厮,他是真把对方当成人来看,而不是可有可无、可任由主人家打骂发卖的物件。 相比之下,宝玉的所有温柔都只给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比他就又落了一程。 主要是换一个人,或许会觉得徐茂行不懂上下尊卑,分明是在纵容奴僕犯上。 可林黛玉从来都不是寻常女子,她能一眼便看出徐茂行怀着一颗赤忱的心。而这世间最能打动林黛玉的,便也是这种纯粹的赤诚。 被一个人的目光盯得久了,自然会有感应。徐茂行若有所感地转过身来,便见林黛玉捧着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却直愣愣地盯着他站的地方,目光却早就飘忽了。 这是累了? 他收起书轻手轻脚走了进来,伸手在黛玉眼前晃了晃。黛玉勐然回神,不由嗔了他一眼,「你不好好读书,却又来闹我。也不知是谁说的,要发奋图强,来日蟾宫折桂呢。」 徐茂行心道:这蟾宫折桂可不是我说的。 但他更加明白,千万不能和老婆争执这种话题,不然对也是错,错更是错。 他决定直接求饶,陪笑道:「好奶奶,你就饶了我吧,往后我可再不敢了。」 黛玉本来也不是怪他,只是自己心里才想着他,转眼被人惊醒,心中所念便到了眼前,一时有些羞恼而已。 见他打躬作揖地做怪,黛玉扑哧一笑,拉着他的手一同坐下,「好啦,好啦,又作怪!」 见她彻底回神了,徐茂行才问道:「我刚才见你神思不属的,可是看书看累了?」 黛玉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忽然想到了宝玉。他那个性子,只怕成了婚也是难改的,宝姐姐嫁了他,指不定要跟着受多少委屈呢。」 徐茂行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天叫他们成夫妻,旁人也管不了。你要是真担心宝二奶奶,等三日回门的时候,亲自去看看不就行了?」 黛玉听了也觉得有理,便笑道:「说的也是,我也是一时煳涂了。」 夫妻二人又说笑了一阵,黛玉便回去继续归置东西,徐茂行则接着背书。 这时候两人都没想到,黛玉都已经出嫁了,在三日回门的礼数上,王夫人竟然还能弄出么蛾子。 第29章 黛玉的蜕变 却说到了这一日,夫妻二人早早就起来了。徐茂行先在院子里练了一套五禽戏,回来的时候,黛玉已经领着紫鹃和珊瑚,把回门礼都收拾好了。 徐家虽然拮据,但好在有安王府赏出来的缎子和文房四宝等物,添进回门礼中,多少也给黛玉脸上增些光彩。 但是黛玉有些不好意思,私底下对徐茂行道:「其实不必如此,那府里什么没有呢?再者,老太太也不在乎这些虚礼。」 她自来看得明白,待她好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东西,见不得她好的人就算得了再好的东西,背地里照样说她的闲话。 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上赶着讨好? 徐茂行笑道:「其他人的想法我才不在乎,只是知晓老太太速来疼爱你,这些东西送到她老人家面前,只是为了讨她老人家一个安心罢了。」 他的三观虽然不是在这个世界形成的,但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又亲眼见过家里给哥哥娶嫂子,对一些多数人都不宣之于口的潜规则,该了解的也都了解得差不多了。 就比如这回门礼,虽名义上说,看重的是骨肉亲情、是这份心意。 但娘家和婆家毕竟是两个家庭,就算是世代交好的,没在一起过日子,对方什么人品性情,也不可能了如指掌。 于是,娘家人就只能根据回门礼的多少和贵贱,来判断自家闺女在夫家是否受重视,有没有受委屈。 这个法子听起来就很笨很荒谬,实际上也的确没什么大用。 虽说这年头成婚之后就很少有和离的,但这么快就原形毕露的,可真是沧海一粟了。 不过,这些对徐茂行来说都不重要。 他之所以起意要娶林黛玉,一是怜悯对方的遭遇,二是爱重对方的人品,自然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对方做脸。 黛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诚恳,便点了点头,「那就听你的。」 可等他们东西收拾完了,正准备用早膳的时候,福伯忽然跑了进来,说是荣国府派人来了。 怎么这时候派人来? 林黛玉直觉没什么好事,不由秀眉轻蹙,下意识看向徐茂行。 而徐茂行也是眼皮子一跳,问道:「来的是谁,你认识吗?」 福伯道:「来了两个女人,为首的那个正是周瑞家的。」 虽说徐家是清流,和荣国府这等勛贵之家没什么交流,但毕竟都是大户人家得用的管事,又都在京城里,自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因而,对于王夫人跟前最得脸的周瑞夫妇,福伯自然是认得的。 第51页 黛玉补充了一句:「周瑞家的是二舅母的陪房,该是奉二舅母的命令来的。」又吩咐福伯,「请福婶出面,把人领进来。紫鹃,你也跟着去。」 紫鹃应了一声,跟着福伯一起出去了,徐茂行不好见女眷,便干脆躲了出去。 没过多久,紫鹃就和福婶一起,把周瑞家的和另一个管事媳妇领了进来。 两个管事媳妇进门之后,先给坐在上手的林黛玉行礼:「请林姑娘(註:1)安。」 「周姐姐快起来吧。」黛玉也没为难他,立刻便让人起了,吩咐紫鹃,「快给两位姐姐看座。」 紫鹃便搬来了两个绣墩,放在了黛玉侧首,请周瑞家的两人坐了。 二人谢了坐,斜签着身子坐了,便满脸堆笑地说起家里主子们如何惦记黛玉。 黛玉心知她今日前来准没好事,却顾及着贾母不好撕破脸,值得陪她虚与委蛇,双方比拼耐性罢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眼见周瑞家的脸上露出了焦急为难的神色,显然是特意做给黛玉看的,要引黛玉来细问端详。 原本也不大耐烦应付她的黛玉见此,促狭的兴致反而上来了,趁着紫鹃换茶时,当着周瑞家的面吩咐去清点回门礼,还特意说了句:「眼见时候也不早了,别叫外祖母等急了。」 那周瑞家的之所以不顾体面一大早就来了,本就是奉了王夫人的命,不让黛玉今日回门,以免和宝玉撞上了,耽误了宝钗的回门礼。 她忖度着黛玉的性子最是敏感,嘴上又是歷来不饶人的,只要自己漏了神色,对方必然要来讥讽。 而她也就能趁势把话说出来,把责任往黛玉身上推几分,以便回去禀报的时候,讨自家主子欢心。 那曾想着林姐儿出嫁之后,可真是进益了,无论她如何做色,对方竟都是稳坐钓鱼台,不骄不躁的,真箇是大家主母的风范。 就算周瑞家的和王夫人一样,看不起徐家是破落户,此时也不得不在心里暗贊一声:到底是有底蕴的人家,哪怕没落了,也自规矩严整。 很显然她是误会了,觉得林黛玉之所以进步这么快,都是由徐家的老僕暗中指点。 也亏得林黛玉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如若不然,怕是要把大牙都笑掉了。 ——她不过是在荣国府寄居几年,又因不爱张扬的缘故,未曾对人说过林家送她来时带了多少供她吃用的银子,这些人还真把她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了。 荣国府固然炫赫一时,他们林家也是五代列侯,父亲又是科举入仕的清贵之臣。 身为林家唯一的女儿,便是宗妇也做得,更何况是做普通的大家主母? 只是从前她在荣国府乃是寄人篱下,只觉得身似浮萍无枝可依,性子越发敏感尖锐罢了。 如今换了一个舒适的环境,换了一群能让她彻底安定下来的人,她从前所受的教育,自然而然就凸显出来,把那些敏感、小性、刻薄全都掩过去了。 黛玉突然变得稳重,让周瑞家的如坐针毡。 眼见这两轮茶都喝完了,她仍旧一句真话不说,黛玉索性加了把火,笑道:「我心里思念外祖母和二位舅母,想着早些去看她老人家。想来二舅母的心和我是一样的,怕我年轻贪睡,特意派的周姐姐来接我呢。」 周瑞家的讪讪一笑,手里的茶碗不由自主就放到桌上,忍着尴尬道:「姑娘能体谅太太的一片慈心,太太心里必然受用。你体谅太太,太太也体谅你呢。」 说了这两句之后,她的约是在心里先把自己说服了,那是越说越顺,神色也越发自然,「太太体谅林姑娘体弱,想着回门之礼可以延后几日,也是让姑娘多休养几日,等到九日上头再回门,也是使得的。」 黛玉固然聪慧,也猜不透王夫人那神一般的脑迴路。因而听了这话,只觉得大惑不解,还以为荣国府又出了什么事,不由心头一紧,忙问道:「老太太可好?宝玉和宝姐姐可好?还有探春惜春两位妹妹,他们也好嘛?」 和王夫人在一条思路上的周瑞家的,被他这一连串问题砸过来,也觉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林黛玉在想些什么。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周瑞家的从黛玉脸上只看出了焦急和担忧,只得讪讪回道:「好,都好。」 她犹豫了片刻,又笑着说:「有件好事儿得让姑娘知道,你二哥哥自成婚之后,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可见大师算得准呢。 今日是宝二奶奶的回门礼,你二哥哥少不得要陪着去。家里上上下下都为此忙坏了,怕是不得空招唿你和徐姑爷。」 至此,黛玉可算是听明白了。 可她却并不觉得愤怒,只觉得好笑,又替宝玉悲哀。 宝玉虽有时候受了刺激会发些痴性,平日里却也是个端庄守礼的侯门公子,又对女儿家最是温柔尊重。 哪怕他心里并不中意宝钗,回门之礼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个日子之一,他又岂会因一时义气,闹得两家面上都不好看? 更何况,黛玉虽是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徐茂行却是客人。 有外客登门拜访时,宝玉几时失过礼数? 可笑身为宝玉的亲生母亲,王夫人却对自己的儿子并不了解,也没有一点信心。 不过她却心里想了这么些,面上却半丝不漏,只是顺着周瑞家的话说:「到底是二舅母心慈,替我们小辈考虑得也周到。那我今日就先不去了,这劳烦周姐姐替我向老太太、太太和姐妹们都带个好。」 第52页 得了她的准话,周瑞家的暗暗松了口气,满面欢喜地起身拜谢了,有藉口要回去收拾车马,向黛玉告辞了。 知道她是个奉命行事的,黛玉也没为难她,叫紫鹃给他们抓了两把钱,就把人给送出去了。 除了徐家的大门之后,周瑞家的大大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怪道人说成了婚才算是长大了呢,林姐儿和从前,还真是不一样了。」 另一个跟来的媳妇撇了撇嘴,说了句公道话:「林姑娘就算在咱家时,也就是有些小女孩的性子,对咱们这些下人却是不错的。」 他们这些人不像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一般在王夫人面前得脸,等闲的好差事也轮不上他们,倒是偶尔会被指派着往林黛玉的院子里送东西。 无论是哪一次去,无论去的是谁,林黛玉从来没让人空手出来过,多多少少都会给些赏钱。 若有那运气好的,正碰上林黛玉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发赏,得到的赏赐只会更多。 第30章 慈悲的王夫人 周瑞家的笑骂道:「你这老货,听话音就知道是得过她的好处。」 那媳妇知道她看不上那几个赏钱,便也不隐瞒,笑着说道:「说起来还得多亏了周姐姐,若不是周姐姐叫我给林姑娘送东西,我也得不了赏。」 至于她为何知晓林黛玉从不让人手上落空,自然就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上层有上层的门道,下层有下层的路子。 周瑞家的嘆道:「当年送宫花那一次,我可算是见识到了御史千金的脾气。有了那一回,我哪敢小瞧她半分呢?」 这回那媳妇就没接话了,只是扶着周瑞家的上车,自己也默默跟了上去,顺嘴岔开了话题。 荣国府人多口杂,周瑞家的送宫花那一次又没有特意封口,自然在下人们中间传开了。 虽然他们忖度着上头主子的意思,都跟着传林黛玉刻薄小性。但是非曲直究竟如何,人人心里都有一本帐。 按理说林黛玉是客人,薛姨妈明说了一盒宫花里有黛玉两支,按照礼数自然该是让客人先挑。 只是周瑞家的图省事,不想来迴绕路,竟把最后剩的两只给了林黛玉。 说白了就是欺负人家是个寄居的孤女,料想就算明着轻视,对方也只得忍气吞声。 那曾想人家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反把她弄了好大一个没脸。 等回了荣国府,周瑞家的找王夫人復命,恰好碰上宝玉带着宝钗向王夫人请安拜别,准备到梨香园去拜见薛姨妈。 看见她进来,宝玉问道:「周姐姐一大早的,到哪里去了?」 周瑞家的看了王夫人一眼,笑道:「还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和女婿,两个人斗气,没人管孩子。小两口争得跟乌眼鸡似的,只好我去劝劝,叫他们安生过日子,别整天拌嘴。」 王夫人捏了颗剥好的桂圆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听周瑞家的说话,脸上微露出满意的笑容,显然是在赞赏周瑞家的反应迅速。 等周瑞家的说完了,她才慢慢把核吐了出来,微微点头道:「不错。两口子之间有什么说不开的?便是偶尔拌了嘴,也应该尽快和好才是,免得父母担忧。」 这话明着是说周瑞家的女儿和女婿,又何尝不是在点双双站在眼前的宝玉和宝钗? 宝玉笑了笑,低着头没有说话。宝钗先是看了他一眼,见他一生不言语,便也假装没听出来,脸上的笑容始终得体。 两个人都装聋扮哑,王夫人心中有些不愉。可念及今日是宝钗回门的大日子,她到底没发作出来,只是说:「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不用在我这里耗着,快去见你们姨妈去吧。」 宝玉这才躬身道:「既然如此,周姐姐且陪太太说话,我们就先过去了。」 说完和宝钗一起下拜,又一起退了几步才转过身去。等走到门口,早有丫鬟打起了帘子,宝钗略略落后了半步,让宝玉走在前面。 王夫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周瑞家的说:「素日里我就说宝钗这孩子不错,如今果然不错。若是随便换了谁,哪能这般爱重宝玉?」 周瑞家的奉承道:「都是太太眼光好,心里眼里都是二爷,自然要替他物色个四角俱全的。」 王夫人先是得意,片刻后又忍不住嘆了一声,有些不是滋味道:「我是一心为了他好,只怕他不领情呢。」 很多时候,父母之于儿女,真的是个很神奇的角色。 一方面,他们对自己儿女的本领或品性根本不了解,甚至没有半点正面的信心;可另一方面,却又对他们的喜恶了如指掌。 若有那开明的家长,只要求儿女品性端正,不做那害人害己之事,其余的都看孩子自己心意。 孩子自由发展,不管将来是大奸还是大善,总之都能取得大成就。 只可惜,王夫人却不在此列。 在她看来,宝玉年轻不知事,容易被人拿甜言蜜语煳弄住,也容易被人使手段圈住。 所以宝玉身边接触的一切人和事,但凡能把关的,她一定要帮着把关;便是不能把关的,她也要安插眼线,让人替她盯着宝玉的一举一动,生怕宝玉做出什么不合她心意的事。 只因在她心中,凡是不合她心意的,就都不是好的。 周瑞家的自幼伴着她长大,对她的心性和想法可谓是了如指掌,自然也明白她想听什么话。 第53页 只听周瑞家的陪笑道:「宝二爷还年轻呢,等他将来有了孩子,自己做了爹娘,自然就明白太太的苦心了。太太是他亲娘,疼他都疼不过来,哪里能害他呢?」 果然王夫人听了这话,神情立刻便缓和了,这才有功夫问起林黛玉:「今日你去了徐家,大姑娘是如何说的?」 周瑞家的道:「邻家姑奶奶素来是个明理的,那能不了解太太的苦心?我把话一说她就同意了,还叫我代她问老太太和太太的安。」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更甚,又捏了一颗桂圆放进嘴里,慢慢的把核吐了出来,才淡淡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徐家又是那样,她哪能半点不长进?」 ——便是不长进,还能如何呢? 她又吩咐周瑞家的,「记得我库房里还有几匹上好的缎子,你带人找出来,等林丫头回门那日,正好给她做回礼。」 「是,等会儿我就带人去找。」周瑞家的点头应了。 「阿弥陀佛——」王夫人挽着佛珠双手合十,满脸悲悯,「可怜见的,好歹叫她拿回去,裁几身像样的衣裳,出门的时候穿上也是个体面。」 「还是太太心善,对小辈们最是慈悲。」周瑞家的一连串的奉承,把王夫人哄得眉花眼笑。 ===== 再说宝玉和宝钗二人出了荣禧堂,顺着抄手游廊转到后头,抄近路去梨香园拜见薛姨妈。 两人身后跟了十几个小厮,或抬箱子,或挑担子,个个都是一水的新鞋子新衣帽,精神抖擞,喜气洋洋。 宝玉心中虽不乐,却因是要到亲戚家去,再多不如意都压了下去,只脚步略快了些,宝钗的小碎步险些追不上。 「二爷,你慢些。」宝钗喊了一声。 宝玉脚步微顿,停下来略等了等宝钗。可等再抬步的时候,依旧是足下生风。 宝钗看着他的背影嘆了一声,唤道:「宝兄弟,你且别忙着走,好歹等我赶上了。」 这一次,宝玉不但停下了脚步,还勐然转过了身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等她再赶上来之后,两人的脚步便比较和谐了,一直并排走到了梨香园。 薛姨妈早打发薛蟠在门口接着了,那夏金桂知晓今日宝玉要来,就把往日的放肆都收敛了,乖乖梳妆打扮了跟着薛姨妈一起迎客。 「我的儿,你们可算来了。」薛姨妈上前一把搂住宝玉,另一只手拉住宝钗,把两人往里让,嘴里笑道,「我这姑娘打小就没离过我身边,这勐的一嫁出去,我这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半边天都有塌了。」 宝玉笑道:「两家离得这样近,姨妈若是想念宝姐姐,时常叫她回来看你便是了。」 薛姨妈的神色微微一僵,下意识向宝钗看去,却见宝钗神色从容,半点情绪都不外露。 她暗暗嘆了一声,正想把这一茬揭过,不妨有个薛蟠不晓事,拍着宝玉的肩膀笑道:「怎么还叫姨妈?宝兄弟早该改口啦!」 宝玉笑道:「大哥哥快别寒碜我,往日里叫顺口了,一时哪里改得过来?」 他长这么大,除了初见黛玉时,着实是头一次在亲戚面前失礼,心里却奇异的没有半点慌张,反而觉得有什么枷锁开了一个裂缝。 薛姨妈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想避免宝钗的尴尬,闻言便顺势道:「都一样,都一样。自家骨肉,一个称唿又有什么要紧?」 说着已把人引进了内室,桌子上早摆好了干鲜果碟,还有待客用的香茗。 当众人分宾主落座之后,夏金桂先抢了茶壶,起身走到宝玉身旁替他倒茶,睨了一眼宝钗笑道:「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宝兄弟要唤母亲做姨妈,妹妹岂不是也要跟着改口?」 说话间,她的肢体有意无意地往宝玉身上蹭,唬得宝玉不知所措,又不想引人注目,又得尽力躲避,一时间好不狼狈。 宝钗见此,面色微变,转头对薛蟠道:「哥哥也真是的,什么事都叫嫂子做,你倒是落了个清闲。」 因夏金桂兇悍,薛蟠素日里便有些惧她,听了宝钗的话讪讪一笑,急忙接过了夏金桂手中的茶壶,一手扶着她陪笑道:「奶奶快坐,有事只管吩咐我就成。」 夏金桂讨了个没趣儿,翻了个白眼在薛蟠身边坐了,捏着帕子不住地扇风。 众人喝了两轮茶,说了些家长里短,薛姨妈便催促薛蟠引宝玉外间赴宴,他们母女要说些体己话。 把两个男人都赶出去之后,薛姨妈便对夏金桂道:「你忙活了半天也累了,先回房歇着吧。」 往日里夏金桂最不爱和薛姨妈盘桓,听说了这话巴不得赶紧走呢。可今日她却一反常态,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怎么成呢?妹妹头一次回门,我这个做嫂子的自然要陪着。不然传了出去,叫人听见成什么样子?」 她一边说,一边扯着手里的帕子颠来倒去地玩,看好戏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薛姨妈心中不悦,却也不好明着撕破脸,值得忍耐住焦虑的心,把想问女儿的话都咽了下去。 可她不愿意当着夏金桂的面问,夏金桂却很乐意当着她的面问呢。 「我说妹妹呀,你平日里看着精明,怎么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你这新婚燕尔的,按理说该是如胶似漆,怎么我看着宝二爷对你却不甚热络?」 这话说的实在不像样,薛姨妈面色大变,正要开口却被宝钗按住了。 第54页 只见宝钗微微一笑,淡淡道:「本就是强扭的瓜,我早知道不甜。横竖瓜已经被我吃到嘴里了,热不热络又有什么关系?」 第31章 母女私话 她的态度如此坦荡,反倒把挑事的夏金桂弄得没意思起来。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对任何一件事不利于你的事,你表现得越是在意,别人就越把它当个痛处来戳你;当你自己无所谓的时候,对方反而讪讪罢手,觉得特意和你为难是他自己脑子抽了。 眼前的夏金桂就是这种心思。 她老没意思地闭了嘴,心下暗暗懊恼:早知道这个小姑子不简单,我怎么敢存了心找她的晦气? 又替自己找补了几句话之后,她立刻就起身告辞了。 薛姨妈这个婆母她不害怕,反而怕宝钗这个小姑子,说来也是可笑。 等她走了之后,薛姨妈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宝钗的手,满脸心疼地问:「我的儿,到底怎么着?你们都已经各自成婚了,难不成宝玉还念着……」 「妈。」 不等她把那个名字说出口,宝钗出言截断了她的话头,正色道:「就像你说的那样,万事已成定局,别的闲话就休提了。」 薛姨妈便红了眼眶,哽咽道:「我的儿,真是苦了你了!」 宝钗笑着安慰她,「只要你和哥哥都好好的,我吃再多的苦都值。再者说了,我嫁的是国公府邸,整日里锦衣玉食比在家时还受用呢,怎么就苦了?」 薛家再有钱,到底也是商户。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有些东西哪怕能弄来,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地享用。 反观宝玉虽是二房次子,继承爵位的希望更是渺茫,可国公这个品级能用的东西,他用了却是无妨的。 谁叫人家祖母就是国公夫人,又特别疼爱这个孙子呢? 说一句「长者所赐」,便是皇帝听了也只能称赞贾母慈爱,哪里能有二话? 而她身为宝玉的妻子,自然也跟着沾光。 所幸薛姨妈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她一边捏着帕子擦眼泪,一边对宝钗道:「你放心,你姨妈一早就承诺我了,只要你一进门就让你当家。」 宝钗的脸色变了,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说呢?凤丫头当家当的好好的,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错处,我跟着瞎搅和什么?」 薛姨妈听了这话,只当是她年轻不知道利害,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我和你姨妈是亲姊妹,她自然疼你。这女人到了夫家,有没有丈夫的宠爱不打紧,能把管家权握在手里,就什么都有了。横竖他一个大男人,还能不和正妻生儿子不成?」 薛姨妈是过来人,早把什么情呀爱呀的都看透了。现如今,她就要把自己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经验,通通都传授给女儿,叫女儿尽量少走弯路。 不想宝钗听了这话,却是苦笑连连,「我的亲娘啊,你又上了姨妈的当了!」 他们家虽是以亲戚的身份借住,但她在荣国府的女眷之间来往这么多年,早把贾家的外强中干给看透了。 真以为她是敬重王熙凤,才不想要这管家之权的吗? 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嫁妆也填进去而已。 薛姨妈不是多细心的人,贾府中人她日常接触最多的是王夫人。而王夫人在这个妹妹面前,向来都是若有意若无意的,显示自己嫁入公府的优越感。 特别是薛家母子三人上京之后,荣国府已经是王夫人当家了,自然更要在亲朋好友们面前显摆自己日子过得顺遂。 因而,薛姨妈只看得见荣国府的炫赫富贵,对其内里的财政亏空,几乎是一无所知。 如今听了宝钗的话,她不由一愣,忙问道:「我的儿,这又是怎么话说的?」 宝钗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的火气,却终究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听见她咳嗽,薛姨妈一惊,忙招唿莺儿道:「快,去取黄柏煎汤来,把那冷香丸也取一丸来,服侍你们奶奶吃药。」 宝钗待要阻拦,但最近她经的事情实在太多,早有一股热气郁结于心,又被母亲干的傻事一刺激,实在是压不住了,刚抬起手摆了摆,就诱发出一连串的咳嗽。 慌得薛姨妈赶紧上前,又是替她拍背又是替她揉胸的,生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不等药来了就先闭过气去。 那莺儿见状也不敢耽搁,赶紧去了宝钗未出阁前的屋子,把现成备着的黄柏称了十二钱,拿到厨房煎汤去了。 过了好半天,宝钗才勉强止住了咳嗽,示意薛姨妈坐回去,这才无奈道:「姨妈前前后后找你借了多少银子,你怎么就忘了呢?他家里若真像看上去那般富裕,又何必找你借钱?」 薛姨妈讪讪一笑,声音和气焰都跌了下去,没什么底气地解释道:「你是不了解你姨妈的为人,她那个人,一向恨不得躺在银子山上睡觉,哪里有嫌钱多的时候?」 但知子莫若母,这话反过来也是一样。对于自己母亲的为人心性,宝钗如何不知? 她心知薛姨妈之所以对王夫人那么大方,未必没有在姐姐面前显摆的意思。 ——看,我虽嫁到了商户人家,不比你嫁的夫家显赫。但我们家有的是金山银山,你这公侯府邸的当家主母,还不是得找我借钱? 就从这方面来说,王夫人和薛姨妈,真不愧是亲姊妹。 第55页 见宝钗只是摇头不说话,薛姨妈心里更是羞愧,有些期期艾艾地问:「如今要怎么办呢?」 问完了这话,她就眼巴巴地看着宝钗,半点没有挺身而出,去找王夫人把这事推了的意思,也没有替宝钗想个法子的意思,显然是要宝钗自己拿主意,福祸自招。 从前宝钗从不觉得有什么,可自从那次对自己的母亲产生了怀疑之后,再碰见从前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她都会忍不住多心,忍不住心凉。 ——此事本就是薛姨妈惹出来的,可别说什么她是为了女儿日后能在贾家立住脚。或许有一部分是为了这个,可大部分的原因,还是想让女儿早日掌握贾府大权,好帮衬扶持娘家。 如今知道不是好事,她纵然不肯出头,也该帮着想想法子才是。 可是她一如既往的,遇事就找宝钗哭诉,希望宝钗能替她出主意担事。 宝钗暗暗嘆了一声:到底是亲娘,且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她就不是个有主意的人,我还能怎样呢?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安慰薛姨妈道:「妈你放心,凤丫头那么精明强势的人,哪里愿意把管家权拱手相让?等到姨妈说的时候,我诚意谦逊推辞,叫她知晓我无争权之心也就是了。」 说是这样说,但具体要怎么操作,还得斟酌再斟酌。 不过这些细节,宝钗就不打算和薛姨妈说了。薛姨妈听不懂是一个,再就是怕她再弄出什么来坏事。 见宝钗果然有了主意,薛姨妈便松了口气,转忧为喜道:「我就知道你准有法子,咱们家呀还得靠你。」 宝钗只轻轻一笑,语重心长地叮嘱薛姨妈,「妈,你可别再听姨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遇见了什么事,好歹找人给我传个话,等我来了咱们再商量。」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往下金桂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下暗暗嘆息:这位嫂子是个厉害的,若是她肯和家里齐心协力,我不知道要少操多少心。 只可惜,薛夏两家联姻,属于两个有了衰败势头的皇商,都要替自己扒拉个强势的盟友。薛家是夏家能够得着的人家里最好的,夏家也是薛家能够得着的人家里最好的。 他们都盼着这门亲事成了之后,对方能扶持拉把自家一把,好让自家的富贵能够长久延续下去。 哪曾想成婚之后,双方才看透了对方的底细,本来就都有几分后悔之意。 若是薛蟠是个能体贴人的,或者夏金桂是个性子软和的,日子稀里煳涂也能过下去。 只可惜,薛蟠是个贪花好色的呆霸王,既无才干又无品行,也怨不得夏金桂要整治拿捏他;夏金桂又是个自幼泼辣的,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薛家的状况不能让夏家满意,薛蟠本身也不是个好丈夫,她自然万事只顾自己快活,哪里会管薛家死活? 这时候,忽悠一阵奇异的香气袭来,却是莺儿端着黄柏汤,拿着冷香丸进来了。 薛姨妈忙道:「快,快来服侍你们奶奶服药。」 莺儿上前,宝钗就着黄柏汤,把冷香丸送服下去,身子立刻便轻快了。 「阿弥陀佛——真是多亏了那赖头和尚给的方子。」薛姨妈满脸庆幸的合什念佛。 但宝钗却半点儿乐观之意都没有,转而问莺儿,「那冷香丸还剩多少?」 莺儿道:「已经去了大半了。」 想到自己才嫁入贾家三天,就被郁结的需要服药压制,宝钗不由更添几分忧虑,忍不住暗暗盘算,剩下的药丸还够她用多久呢? 虽说赖头和尚给的方子还在,可明眼人都知道,方子是其次的,最主要的就是随着方子一起给的药引子。 可那包药引子只够配一料药的,赖头和尚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叫他们到哪里去寻呢? 第32章 贾母的无奈 听见他们主僕的一问一答,薛姨妈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顿时便六神无主,无措道:「这可如何是好?」 宝钗也只能先安慰她,笑着说:「如今我得了这么个如意郎君,婆婆又是亲姨妈,往后的日子顺心如意,说不定就不用吃了呢。」 薛姨妈闻言立刻就笑开了,呵呵笑道:「不错,不错,我儿说得很是。」转头就吩咐丫鬟婆子们把席面摆上来,他们母女要好好喝一盅,庆贺庆贺。 虽然宝钗心中并不十分快活,却并未扫母亲的兴,到底陪着喝了几盅。 薛姨妈最疼儿子,对女儿却也不是半点不爱。今日姑娘回门,席上摆的菜色都是宝钗素日里爱吃的,她少不得要劝女儿多用一些。 看着这满桌的菜色,宝钗心中的苦涩总算消散了些,打起精神把每样都挑拣了些吃了。 虽然贾家门第高,能受用的东西多,可到底人多口杂,便是宝玉也不能随心所欲,更何况是她? 这几日用膳,都是她迁就着宝玉的口味,只有一少部分是她爱吃的。偏她还不能多用,怕下人们嚼舌根,说她是饿死鬼投胎,是没见过好东西的破落户。 高门豪奴的嘴呀,真是比刀子都利。 这顿席她也没吃多久,算算在娘家待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她便起身向薛姨妈告辞。 薛姨妈待要挽留,却又想到如今女儿是人家的媳妇了,嫁的又是国公府邸,自然更要自尊自重,不可在娘家久留。 她打发人到亭子上去叫宝玉,彼时薛蟠已经喝醉了,若不是薛姨妈派的人去,只怕还不能把宝玉抢回来呢。 第56页 夫妻二人郑重向薛姨妈拜别之后,便一同出了梨香园。 拐过一道垂花拱门后,宝玉特意停下了脚步,对着宝钗郑重一拜,感激道:「多谢姐姐体谅我。」 宝钗忙笑着上前扶起,嗔怪道:「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单许你念着林妹妹,就不许我着急见她不成?」 宝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咱们先去给老祖宗请安吧。」 对此宝钗自然没有意见,他们都很清楚,林黛玉来了之后必然是要去见贾母的,哪怕要拜见邢王二夫人,拜完之后也还是要回贾母那里。 因着宝钗心思玲珑,知晓宝玉在想些什么,也有意藉此和宝玉缓和关系,自然早早就主动和薛姨妈提了告辞。 宝玉心性纯良,也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然知道宝钗为何回来这么早,也把这好暗暗记在了心里。 两人到了贾母的上房,先把随行的小厮都打发了,只留莺儿和麝月两个随身伺候的,这才叫守门的丫鬟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宝玉是心头急切,兴沖沖的只管一头往里扎,宝钗却是一进门就细心观察。 当她发现整个荣庆堂的氛围都偏于紧张,无论是门前守着的,还是站在门口打帘子的丫鬟,脸上都没有半点喜色,心里就「咯噔」了一声,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若是林妹妹来了,老祖宗纵然悲喜交加,底下的人体察上意,知道贾母见了外孙女平安必然欢喜居多,大家自然说说笑笑。 可是如今…… 「宝兄弟……」她下意识喊了一声。 宝玉半个身子已经进门了,听见她喊疑惑地驻步回头,「怎么了,宝姐姐?」 「不,没什么。」宝钗很快意识到,这个时候不该她多嘴,便强撑起了笑脸,嗔怪道,「我是想让你等等我。」 宝玉惯会在女孩子们面前做小伏低的,这几日冷待宝钗,是因为他迷迷煳煳间,记得自己分明要娶的是林妹妹,哪知清醒过来之后,陪在身边的却是宝姐姐。 他知道宝姐姐是个极好的女子,虽出身商贾之家,但才干品行都足以匹配高门公子。 可这世间的好女子多了去了,真正被他放在心上,想让他娶回家里举案齐眉的,就只有一个林妹妹。 现实的情况却是他娶了宝姐姐,林妹妹也另嫁他人。他再怎么「愁云淡淡雨潇潇」,也只能独自「暮暮又朝朝」。 从今往后,林妹妹和他是彻底没有缘分了。 而宝姐姐……宝姐姐已是他的妻子,他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天性里的软弱就此占了上风,让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视而不见。 就算明知今日也是林妹妹的回门之礼,其实他也一直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来贾母这里,装作巧遇再见一眼林妹妹。 这个时候,是宝钗看透了他的想法,并替他做出了决断,做了那个推他一把的人。 对此,宝玉自然是感激的。 他甚至觉得,两人的关系又恢復了从前的姐弟模式,相处之时自然多了。他也能像迁就别的女孩子一般,迁就宝姐姐了。 因而他听见宝钗这样说,立刻就退了出来,嘻嘻笑道:「该是宝姐姐先请才是。」 宝钗心里本不大痛快,但见他肯作怪哄自己,那股气也就散了大半,「噗嗤」一笑,上前推了他一把,嗔道:「快进去吧,莫要作怪了。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她的语气神态都亲昵而自然,却也正是这种理所当然的熟稔亲密,重新将宝玉拉回了现实。 宝玉只觉有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浇得他浑身透湿,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是了,宝姐姐是他的妻子了。 他怔了片刻,心下暗暗嘆息,脸上的笑容也不觉收敛了,却最终也没有更多的反应,只是说:「咱们进去吧,别叫老祖宗久等。」 其实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宝钗心里很紧张。一方面,她害怕宝玉受了刺激,忽然就要犯痴病;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在此时提醒宝玉,以免等进了里面见不到林妹妹,让他受更大的刺激。 商贾之女嫁入公侯之家,本来就人人说他们薛家高攀,她可不想再丢更大的脸了。 见宝玉随神情骤然冷淡,整体反应却还正常,没有半点要发痴的意思,宝钗暗暗松了口气之余,却有股怪异之感升腾而起。 只不过,目前的发展是符合她的期待和利益的,她自然就把那股怪异给压了下去。 ——错觉,都是错觉。 她对自己说。 贾母屋里的丫鬟都是相熟的,见他二人在门口绊住了,早有小丫鬟进了内室,贴耳报给了鸳鸯。 鸳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示意小丫头还去外间守着。 不妨贾母虽在榻上歪着闭目养神,其实因着黛玉今日未来,她心里烦躁难以清净,稍微有点动静便被她听见。 「是有什么事?」贾母睁眼问道。 她心里还存着几分期盼:莫不是玉儿改了主意,这会子又来了? 却是周瑞家的走了之后,黛玉心知今日是不能去了,恐贾母担忧,便命阿山雇了车,送紫鹃往荣国府走了一趟,告知贾母他们到九日那天再全回门之礼。 到了贾母这个年岁,本就有些老小孩的心性。盼了两三天的人,眼见就要来了,忽然告知说今日不来了,她心里岂能畅快? 鸳鸯明白她的心思,此时也只能陪笑道:「是宝二爷带着宝二奶奶,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第57页 「哦。」贾母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却又很快缓和,催促道,「快叫宝玉进来吧。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凉了,别冻着他了。」 虽然在世俗意义上,家中晚辈成婚之后便不算是孩子了。但贾母自来溺爱宝玉,便是宝玉长到一百岁,只要她还活着一日,就要为宝玉操心一日。 鸳鸯笑着应了一声,忙走到门口,对半个身子在外的宝玉道:「宝二爷怎么还站在这里?老祖宗知道你们来了,一迭声地催着叫进去呢。」 说着便携了宝玉的手拉进来,又亲自打起帘子请薛宝钗进来。 她可是贾母身边的得意人,宝钗从来只有小心奉承的份,如今又需要鸳鸯在贾母面前替她美言,就更加不敢得罪了。 「劳烦鸳鸯姐姐了。」宝钗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跟了进来,和宝玉一起到内室去拜见家。 今日宝钗回门乃是正事,从薛姨妈那里回来拜见贾母,自然也要周全礼数。 翡翠等早拿来两个红绒的垫子,两人进来之后便跪在上面,向贾母行了大礼。 「好孩子,都快起来吧。」贾母不会为难宝玉,也不屑为难宝钗,立刻就叫起了,并示意鸳鸯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 鸳鸯会意,转身到里边拿出一个锦盒,打开来捧到宝钗面前,里面是一套赤金红宝的头面。 贾母道:「这是我年轻时戴的,如今白髮苍苍,早就撑不住这么鲜亮的颜色了。倒是你们年轻人,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打扮得太素净了也叫人笑话。」 却是虽宝钗生性简朴,该有的首饰头面都只戴最基本的,便是如今新婚,也只是在头上多簪了两朵绒花。 而贾母自来便是个喜欢热闹繁华的,早先就因宝钗屋子里太过简素而提点过一回。 奈何贾母不喜欢的,却正是王夫人最想自己儿媳妇有的。宝钗心知只要有黛玉和湘云在,贾母永远也不会支持她,自然是权当听不出贾母言外之意,继续俯就王夫人。 如今宝玉与宝钗婚事已成定局,贾母也做不出反悔的事,只好再次提点宝钗,叫她注意一些,莫要在外面失了荣国府的颜面。 虽说荣国府已经只剩个空架子了,但便是这空架子也得悉心维护,不然有的是虎视眈眈的恶狼扑上来撕咬。 第33章 晒干菜 这些道理宝钗也明白,自然是笑着应是,又借着这套头面,把贾母好生奉承了一回。 贾母是个体面人,虽不喜她,却也不会当面给人难堪,很给面子地说笑了一阵,便露出了疲乏之色。 一旁伺候的鸳鸯见状,忙笑着劝二人回去。 宝玉进来之后不见黛玉,心中便知不好。只是自那玉丢了之后,他少了许多随心所欲的真性情,对人情世故更加通透了几分,自然不会嚷出来惹贾母堵心。 因而他不动声色地带着宝钗拜别,却又暗中给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便替贾母把二人送出了穿堂。 到了垂花拱门处,宝玉才忍不住问道:「林妹妹已经去了吗?」 鸳鸯下意识看了眼宝钗,见她神色如常,含笑如故,不由暗暗嘆了一声,解释道:「今日一大早,林姑娘便派了紫鹃来,说是家中事多忙乱,他们要到九日那天再来给老太太请安。」 出嫁女九日回门的虽少,却也不是没有。而林黛玉更只是贾府的外孙女,不在三日回门也说得过去。 宝玉闻言,沉默了片刻,对鸳鸯道了谢,便径直回了怡红院,竟是把宝钗给忘了一般。 倒是宝钗神色自若,从容地和鸳鸯道了别之后,才跟在宝玉身后慢慢地回来了。 她步子缓慢,比宝玉晚回来了有一刻钟。走到怡红院的门口,正碰见碧痕打扮着走了出来,看见她急忙上来问安:「二奶奶,您回来了?」 宝钗问道:「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碧痕忧虑道:「我妈身上不大好,二爷给了恩典,叫我趁今日回去瞧瞧。」 宝钗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又在彩色方格纹的斜挎包上顿了一下,温和宽厚地说:「既是如此,也不该叫你就这么空着手回去。」 说着便转头吩咐莺儿:「你去拿一匹尺头来,再拿五两银子给碧痕,好叫她娘请医延药。」 莺儿应了一声便去了,碧痕的神色复杂了一瞬,目光再对上宝钗时便有几分躲闪。宝钗心下瞭然,却只做不知,等莺儿把东西拿来之后交给了碧痕,就放她去了。 等她回了内室换衣裳时,却不见宝玉。问了伺候的春燕才知道,宝玉回来之后,叫碧痕伺候着换了衣裳,便到外书房去了。 「奶奶……」莺儿有些替她委屈,宝钗却抬手叫她别说了。 早就料到的局面,委屈又有什么用?为今之计,还是想想怎么缓和关系,才是最要紧的。 她知道碧痕是宝玉派出去的,为了就是打听今日黛玉不来,究竟和府里的人有没有关系。 对此,宝钗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此事必然是王夫人所为。而宝玉也未必猜不出来,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此时此刻,宝钗心中复杂至极。 一方面王夫人替她拦下黛玉,叫她今日的回门礼迴避了所有可能存在的风险,没有出现任何变故,她自然是感激的; 另一方面她又知道,王夫人做事向来不够周密,宝玉必然能打听出来,也必然会因此迁怒她。 第58页 周全礼数的颜面,和不再增加与宝玉相处的难度,对宝钗来说,当真是难以抉择。 ===== 再说徐家这边,徐茂行一大早就去书房读书了,只等着林黛玉把回门礼收拾好了,两人就一起去一趟荣国府。 得知荣国府特意赶在今早派了人来,叫他们拖延几日再行回门之礼,他当时就气笑了。 但气恼归气恼,他还有理智在,知道黛玉必然比他更加气恼,除气恼之外必然还有伤心,便收拾好了书册,直接回了正房。 紫鹃正端了铜盆出来要打水,见他沉着脸走了过来,便知晓消息已经传过去了,连忙拦住劝导:「我的爷,奶奶才为此气了一场,你进去了可要好生说话,莫要再招惹她了。」 「呵呵!」徐茂行冷笑道,「咱们这些穷亲戚,原也不该去攀附人家高门楼。只盼他们家永远得意,莫要有朝一日,沦落个倒反天罡,到我门上来秋风才是。」 紫鹃听了这话,急得恨不得嘴上起了泡,要劝他又不敢高声,恐屋里的黛玉听见,只得压低的声音急急道:「这话你在我面前随便说,有气也尽管往我身上撒,可别在奶奶面前露出来。」 索性徐茂行的气性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发泄了两句之后便吐了口气,对紫娟道:「行了,你去忙吧,我去看看你们奶奶。她心窄,别把她气出个好歹来。」 紫娟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浑身叮嘱道:「等会儿到了奶奶面前,二爷可别再说那样的话了。」 「知道,知道。」徐茂行背着身子朝她摆了摆手,大踏步走到门前,却又顿住了脚步,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黛玉正歪在软榻上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轻手轻脚走了过,在黛玉身侧坐下,勐然道:「想什么呢?」 黛玉被他吓了一跳,浑身一抖回过神来,气得抬手捶他,嗔道:「真是越来越没个正形!」 徐茂行也不躲闪,哈哈哈哈笑着任她捶了出气,嘴里振振有词道:「咱们都是自己人,装那正型给谁看呢?」 他起身倒了两杯茶,塞了一杯给黛玉,自己喝了一口便直接问:「还在想荣国府来人的事呢?」 黛玉不防他问得这样直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情十分坦荡随意,就是在闲话家常一般。 见他这样不在意,黛玉心里反而半点不自在都没有,点了点头就忍不住嗤笑道:「可怜我的二舅母自诩疼爱宝,却根本就不了解宝玉的为人。要是今日她不多此一举,保管什么事都没有。可她偏偏特意叫人跑了一趟,反而要惹出许多事来。」 徐茂行贊同地点了点头,说:「年轻人都叛逆,做家长的越是管得宽,就越是适得其反。」 听他这么老气横秋的,黛玉只觉好笑不已,秋波盈盈地横了他一眼,好笑道:「他比你还大两岁呢,你倒管他叫做年轻人。」 徐茂行心说:谁比谁大还真不一定。 不过那种很可能被人当成疯话的,他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挑眉一笑道:「不管我多大,他多大,你就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吧?」 无论前世今生,他自己都是个熊到不行的熊孩子。他的那些同学们,或从初中开始,或延后到高中,有的甚至大学都快毕业了,叛逆期忽然来了。 不管早也罢晚也罢,叛逆期好像是每个孩子都会经歷的一个特殊时期。具体表现就是特别中二,觉得自己的想法才是最超前、最正确的,父母都是迂腐守旧的老古板。 算算宝玉也有十八了,有点叛逆期不是很正常? 可黛玉却笑着嗔了他一眼,手中团扇不痛不痒地在他身上一拍,啐道:「快别瞎说了,哪有做子女的忤逆父母?宝玉虽有些痴症,对长辈却是最孝顺不过的。」 徐茂行愕然一瞬,却也很快就想明白了:也是他这辈子的父母兄长都对他太过溺爱,让他潜意识里忽略了,古代和现代是不一样的。 叛逆期这回事应该是不分时代的,可现代有专门研究儿童教育的,有专门研究人类心理的,让大部分人都知道孩童的叛逆期是正常现象。 和古代就不一样了。 自司马懿落水放屁,司马昭当街弒君之后,做皇帝的彻底丧失「忠义」二字。歷朝歷代开国之后,打的旗号都只能是「以孝治天下」。 实在是除了孝之外,皇室很难再和其他美好品质联繫起来了。 正因只能「以孝治天下」,歷朝歷代都极致推崇孝道。子女忤逆父母,那可是十恶不赦之罪,就算被父母失手打死,官府审案时也不会真把父母怎么样的。 你说叛逆期? 别说笑话了,忤逆就是忤逆,莫要给自己找藉口。 本该是很紧张的一个话题,因着徐茂行自然的态度,被两人当成闲话说了笑了一阵,很快就带过去了。 见她不再想贾府的事了,徐茂行便提议道:「福婶他们才做完了咸菜,如今正要晒干菜呢。不如咱们过去看看,也强过你独自闷在屋里。」 黛玉听了,觉得十分新奇,打量一番自己的衣着,见还算利落,便把团扇掷在榻上,反过来催促他道:「那还等什么?快走,快走。」 厨房在西跨院,放后厨物料的库房也在同一个院子里。宅子不大,院子之间离的也近,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就过去了。 萝蔔和芥菜昨日上午便全腌上了,下午的时候福伯去採办东西了,福婶就自己带着阿山和徐寿,找种菜的农户,收了好些大白菜、青菜、辣椒、芸豆、豆角。 第59页 见正有刨地瓜的,地瓜叶还算新鲜,她便与那户人家讨价还价了一番,一钱银子买了一大车最嫩的叶子心。 这些都是可以做成干菜的,只要储存的好,足够他们一家子吃一个冬天了。 看见两人过来,福婶等人正要起身行礼,黛玉忙拦住了,「你们忙,都别多礼了。我只是没见过这些,心里好奇,就央着二爷领我来看看。」 见她是诚心诚意的,并不是客套话,福婶左右看了看大家,笑道:「那咱们就接着干,最好今天都摘好洗干净了,明天就能开始晒了。」 她去厨房里拿了两个小凳子,就放在他们干活的地方不远处。坐在这里,既能看见他们怎么干活的,又绝对不会把泥土和脏水溅到身上。 「二爷,二奶奶,快请这里坐。」 两人也没让他们为难,一起坐了过去。 第34章 卢三郎 青菜和白菜好处理,就是把枯黄腐烂的叶子扒掉,再把多余的根切下来就行。 豆角和芸豆比较麻烦。 前者不但得一个一个把两端掐掉,还得把左右两边的筋都撕了。有那中间生了虫子的,又得把带虫眼的那一段掐了。 有时候挺长一根豆角,摘干净之后,就变成了手指长的好几节。 倒是番薯叶本不值钱,福婶那一钱银子花出去,农户家的女人直接带着自家女儿和年岁小的儿子,只拣最嫩的叶子心。拉回来之后略收拾一番,直接洗净控水就行了。 福婶和珊瑚手脚麻利,精细活归他们俩。阿山和徐寿正是半大小子,很有把子力气,剁白菜根和抬着菜去控水的事,自然是归他们了。 做事的人觉得无聊,在一旁看的两个却觉得很是新奇。 正津津有味间,在门房处守着的福伯进来禀报:「二爷,卢三爷来了,嚷嚷着叫你出去接他呢。」 「卢季玉?」 听见这个名号,徐茂行着实愣了一下,竟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黛玉问道:「那是谁呀?」 徐茂行道:「他是卢御史家的老三,从前我们俩玩的最好。只是家里出了事之后,从前的旧友自然都避之不及,我也没想着去自讨没趣。」 「这卢三郎在外面嚷嚷,莫不是来找麻烦的?」黛玉担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不然你从后门出去吧,就叫福伯说你不在家。料想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和我一个妇道人家为难。」 明显是误会了。 不过也难怪她误会,不递帖子就直接登门的,在这年头叫做「不速之客」,是一种十分失礼的行为。 徐茂行笑着拍了拍她光洁的手背,解释道:「卢老三就是这性子,整日里炸炸唿唿的。他若真老老实实地递了拜帖,等着我回了帖子才客客气气地上门,那我才要担心呢。」 黛玉闻言松了口气,笑道:「那你快去接他吧,我也回去准备准备,叫紫鹃烧茶。」 既然是来做客的,自然有好茶好水招待。若是来找茬的,他们就只好先避其锋芒,以待来日了。 至于以德报怨,恕她林黛玉饱读圣贤书,却从没见哪位圣人这样教过。 徐茂行也顾不得换衣裳了,直接就带着福伯一起往外走,边走边问:「如今三郎在何处?」 福伯道:「念着他和二爷往日的交情,也不好叫他在门口等着,老奴把他引到厅子上奉茶了。」 「那就好。」徐茂行点了点头,调侃道,「你若真敢让他在门口等着,等我去接他时,他怕不是要在咱家门口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说着他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在家中出事之后,福伯少见他如此畅快,便顺着他的话音说:「卢三爷是个性情中人,也是和二爷要好才会如此。」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前院的厅堂,还没进门便听见一个轻佻跋扈的声音问:「二郎怎么还不来?不会是娶了媳妇儿就忘了我这个兄弟吧?」 徐茂行笑道:「我就算是喝了孟婆汤,也不敢忘记你呀。如若不然,你还不得见天的来烦我?」 「二郎?」那声音转为欣喜,一道高挑的身影沖了出来,不等徐茂行反应过来,便直接猴在了他身上,心有余悸道,「你可算是从那鬼地方出来了,我还以为你……」 后面的话显然不详,卢季玉说了一半反应过来,赶紧侧过身「呸呸呸」了几声,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完又拉住徐茂行的手往厅子里走,边走边招唿福伯换茶,整一个反客为主。 见了故友,徐茂行从前的性子也回来了,「嘿」了一声,无语道:「这到底是你家还是我家?你怎么比我还熟呢?」 两人隔着小茶几落坐,卢季玉不甚在意地摆了摆说:「咱俩谁跟谁呀?」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吐槽道:「若不是我那势利眼的爹,我早就去刑部大牢看你了。」 徐家一出事,卢御史就随意找了个藉口,把卢季玉给禁足了。卢季玉闹了几回,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又被卢御史反手送去了庄子上。 直到如今重阳已过,其母黄夫人才藉口快过年了,和卢御史商议着把小儿子接回来。 这个藉口让卢御史十分无语,吐槽道:「如今才九月中,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呢。」 黄夫人闻言柳眉一竖,冷脸道:「怎么,你还真准备让三郎在乡下过年呀?」 第60页 见自家夫人动怒,卢御史就有些怂了,强行挽尊道:「我哪有这个意思?」只是声音却比方才低了三度。 黄夫人横了他一眼,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如今徐家的事已经尘埃落定,眼见徐家二郎又得了安王的庇佑,三郎和他交好又有何妨?」 她是心疼自己小儿子,也因徐茂行仪容俊美颇为喜爱,很乐意看着两个孩子交好。 至于徐家败落不败落的,黄夫人倒是不在意。 虽然和鼎盛人家交好更有好处,但人这一辈子,还能两眼只往上看,就不能只随本心一次吗? 「哎呀,夫人!」卢御史无奈道,「正因他得安王看重,我才不想让三郎和他有过多交集。朝堂上的事我从未瞒过你,安王如今的处境你又不是不知道。」 卢季玉和徐茂行之所以小小年纪就相互交好,自然是因为他们的父辈之间就有渊源。 而卢御史和徐甘之间又有何渊源呢? 他们曾经同为安王党。 如今安王一党眼见是后继无力了,许多人都心思浮动,开始给自己物色下家了。 卢御史就在这些人之内,且已经暗中和宁王接触了。 宁王乃是当今长子,在朝中势力庞大。安王失了意气之后,就只剩下有康王和十一皇子支持的誉王,能勉强和宁王抗衡了。 誉王排行第三,康王排行第四。十一皇子则是刚到了入朝的年龄,还未曾封爵,只是跟在两位兄长身后混些功绩。 从前卢御史最看好稳扎稳打的安王,哪知道经歷了那一场风暴,虽然别的皇子虽也伤筋动骨,却仍能蛰伏起来舔舐伤口,暗地里以待时机。 唯有最被他看好的安王,竟然就此一蹶不振,直接破罐子破摔了。 像徐甘和卢御史这等和皇子结党的,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之辈? 但凡是野心勃勃之辈,哪一个会甘愿就此沉寂,干看着从前的对头扶摇直上? 于是乎,卢御史选择了跳槽,想要彻底和安王撇开关系,自然不乐意自己的儿子再和安王一党有联繫。 黄夫人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个能屈能伸的,可惜三郎不像你。那就是块倔石头,除非你把他关在庄子里一辈子,不然他早晚跑出来去找徐二郎。」 知子莫若父,自己生儿子是个什么性子,卢御史如何不知? 也正因为知道,他才特别头疼,扶额嘆息道:「你说京城里的王孙公子,和三郎同岁的不知凡几,怎么他就只和那徐二郎好的穿一条裤子?」 「好了,好了。」黄夫人懒得再跟他多说,「你儿子重情重义,你还不高兴了?」 她直接拍板道:「明日我就打发二郎到庄子上去,把三郎给接回来。」 黄夫人的性子一向彪悍,卢御史虽然有两房妾室,家里大大小小一应事物却全凭黄夫人做主。只要不牵扯朝堂,卢御史一向都是由着她的。 如今见自家夫人打定了主意,他纵然再不情愿,也只好说服自己:妇道人家溺爱幼子,我男子汉大丈夫,还能和她一介女流计较不成? 于是乎,卢季玉得益于有一个强势的妈,才能顺利脱离苦海,从庄子上回到了京城。 也果然不出黄夫人所料,他头天才到家,第二天就要跑出来找徐茂行。 福伯撤了残茶下去,不多时就有个身量高挑苗条,容颜秀丽明媚的丫头端着两杯茶进来了。 来人正是紫娟,她得了黛玉的吩咐,把黛玉亲手点的两盏茶送了过来。 卢季玉接茶的时候随意看了她一眼,不由眼睛一亮,便背着她沖徐茂行挤眉弄眼。 俩人虽不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但自从徐茂行八岁头上跟着父母入京之后,就时常凑在一起玩耍,对彼此的了解不可谓不深。 徐茂行一眼就看出他没憋什么好屁,不由白了他一眼,让紫鹃下去照顾黛玉了。 果然,紫娟一走,卢季玉便嘿嘿笑道:「这位是嫂夫人的陪嫁?二郎,你艷福不浅呀!」 「别瞎说!」徐茂行没好气道,「我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卢季玉惊了,摞下茶盏凑过来问道:「不是……兄弟,你来真的呀?」 却是从前徐茂行就发表过自己的婚姻观:夫妻两个一心一意过日子就行,绝不要什么通房小妾来添堵。 当时卢季玉虽笑着贊他是个专情君子,实际上却根本没当真。 这世上有几个男儿不好色? 人前道貌岸然,然后男盗女娼的,更是比比皆是。 没人会把男人后院有几个妻妾,当做评判他道德的标准。 第35章 鱼生 「什么真的假的?婚姻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这种事情还能做假不成?」 见好兄弟不信任自己,徐茂行脸上有点挂不住,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不满道:「我是那种随口放屁的人吗?」 卢季玉满脸诚恳地说:「你是。」 「嘿,你……」徐茂行目瞪口呆。 卢季玉嘲笑道:「哪回你爹打你,你不是嗷嗷哭着说一定改正,一定好好读书。结果呢?好了伤疤忘了疼。」 被人拿事实砸在脸上,徐茂行哑口无言。 好半晌,他才气哼哼地说:「你还有脸说我?你自己不也一样?」 「嘿嘿,我是一样。但我可没标榜自己言出必践。」好不容易逮住了嘲弄他的机会,卢季玉得意洋洋,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第61页 徐茂行理亏,只好摸摸鼻子转移话题,指着客厅东侧摆着的两个箱子说:「你今儿是特意给我送礼来了?」 「你想的美!」卢季玉拿白眼翻他。 「那你这些东西……」徐茂行指了指那两口大箱子,「就为了在我眼前过过?」 卢季玉冷笑道:「这是给你和嫂夫人两个的,新婚贺礼!」 ——什么专门给你送的,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徐茂行:「…………」 ——这还不都一样? 他无语了一瞬,转头吩咐阿山,「去请奶奶出来,三郎不是外人。」 卢季玉一边喝茶一边哼哼唧唧道:「哼哼,这还差不多。虽然我爹不是个东西,但咱俩可是通家之好。」 徐茂行没忍住吐槽道:「通家之好不是这么用的,咱俩充其量是莫逆之交。」 「行了,行了。」卢季玉摆了摆手,把茶盏往桌上一搁,嘲笑道,「你行啊你,才读了几天书呀,就真把自己当成秀才老爷了?现在也能挑我的错了。」 徐茂行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果然,卢季玉那股抽风劲儿过了之后,就又笑眯眯地凑了过来,低声问道:「诶,诶,我说二郎,你还真要发奋读书呀?」 「这不废话吗?」徐茂行道,「我现在跟从前可不一样了,没爹可啃,没兄可靠了。自己再不努力点儿,没准老家那几亩祭田都保不住。」 所谓祭田,就是产出用来祭祀祖宗的土地。但凡有些见识的人做了官,都会在祖宗坟茔周围置办一些。 细究其原因,若说真是孝感天地,那也不尽然。不过是摸准了朝廷以孝治天下,哪怕是犯了事抄了家,用来奉祀祖宗的祭田也不会被官府收回罢了。 但朝廷不会收,自己家人却能卖。 这年头的财富都是土地本位,肥沃又易于灌溉的土地,谁都不会嫌多。 若是家里没了势力,本乡的土豪劣绅等,有的是法子叫你自家人把自家的祭田给卖了,还得是贱价卖掉。 如此一来,律法上合乎程序。至于卖田的人是否当真心甘情愿,谁又能替他做主呢? 卢季玉虽然是个纨绔,却也非半点不食人间烟火。 听了这话,他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半点不错。前些日子还有个远房的亲戚上门来求我爹,说是他们家的二十亩水田,因和本乡地主的大片田地相邻,对方就要逼他贱卖。 我们两家的亲缘已经很远的,若不是我爹当了这个官,只怕人家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门亲戚。可也就是有了我爹这个做了御史的远亲,他那二十亩上好的田地才能保住了。」 说到这里,他探着身子,用力拍了拍徐茂行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你放心,咱们俩可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敢打你们家的主意,我就偷了我爹的帖子给你,足够敲打当地官员了。」 徐茂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一把将他的爪子从肩上拂下去,忍笑道:「那我在这里先谢谢你坑爹帮我了。」 「嗨,不用,不用,咱俩谁跟谁呀?」 黛玉便是在此时领着紫鹃进来的。 她先是略微观察了一番,见氛围轻松,便知两人的关系是真的好,心下微微一松,便行礼道:「妾身林氏,见过卢公子。」 慌得卢季玉赶紧站直了身子,忙忙抬手虚扶,「嫂夫人快快请起。我和二郎乃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好兄弟,咱们自家人不必多礼。」 黛玉注意到,对方的言辞虽不文雅,但眼睛却一直并未正眼看自己,显然是守着男女大防,害怕冲撞了她。 她心中暗暗点头:是个不爱读书却又知礼的,倒是和二爷一脉相承。 心里有了底,她便笑着起身在徐茂行身边坐下,一面吩咐紫鹃去后厨整治酒菜,一面又问徐茂行:「不知卢三爷可有什么忌口的?」 徐茂行道:「他也没什么忌讳,只是爱吃鱼生。叫徐寿去集市上买一条鲜鱼,回来片了给他做鱼生吃。」 话音才落,卢季玉已经开始念佛了:「好兄弟,真是好兄弟,知道我就好这口。」 这反应过于大了点,徐茂行不解,就问他的小厮,「小六,你们三爷这是怎么了?吃个鱼生而已,倒比捡了金元宝还乐呵。」 小六站出来打了个千,笑着解释道:「小人也正犹豫要不要拦着二爷呢。前些日子我家太太身上有些不好,请来的太医得知三爷爱吃鱼生,便提醒了一句,说那玩意吃多了肚子里会长虫子。 这不,我家太太深信不疑,不但对三爷再三耳提面命,还给小的们下了死命令,不许纵着三爷再吃鱼生。家里后厨也都叮嘱了,谁敢拿这个去巴结讨好三爷,直接一家子撵出去。」 话虽是这样说,但看小六的神色,明显对太医说的话不以为意。之所以方才想着要拦,不过是碍于黄夫人的死命令而已。 徐茂行一愣,喃喃道:「还有这种事?」 上辈子他也吃过日料,去海边旅游的时候也吃过生腌。当地人大多数都是吃着长大的,应该……没那么夸张……吧? 但这时候的太医都是有真本事的,他们说的话也不可不信。 正在徐茂行纠结之际,便听黛玉道:「《志》中有记在,徐州陈元龙爱吃鱼生,吃得腹部鼓胀,幸得神医华佗诊治,用药催吐出许多小虫子,并嘱咐他不可再吃。奈何陈元龙不信邪,再次病发时华佗已死,陈元龙含恨而终。」 第62页 「真的?」 「此言当真?」 卢季玉和徐茂行同步震惊,四只眼睛愕然地看向黛玉。 黛玉笑问道:「不然我去把《三国志》拿来,你们俩亲眼看看?」 「不,不用了。」徐茂行摆了摆手,正色对卢季玉道,「内子乃是前科探花林公之女,自幼熟读经史,不会在这上头作假的。」 卢季玉的冷汗都出来了,慌忙对黛玉行了个大礼,请求道:「好嫂子,赶紧叫你家小厮别去买鱼了,我不吃了,不吃了。」 俗话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 口腹之慾哪里比得上小命更加重要? 黛玉微微一笑,转头对紫鹃示意了一下,紫鹃点了点头就下去了。 她起身对徐茂行道:「难得有朋友登门,二爷好生陪着,我还有点家事要处理,就先失陪了。」 徐茂行起身相送,柔声道:「你也忙了半天了,先回去歇着吧,事情是做不完的。」 卢季玉也忙起身,拱手道:「嫂夫人慢走。」 两人关系好是一回事,但再好也得有个礼数。两个大男人喝酒,没有让人家妻子留下作陪的道理。 正如黛玉所料,徐茂行之所以和卢季玉这么好,就是因为两人虽然同样的不学无术,但品性都不坏。 他们只是不爱学习而已。 送走了黛玉之后,卢季玉大大松了口气,原本端着的身子立刻就瘫在了椅子上,夸张地感慨道:「哎哟哟,真是比见我爹更费人。」 徐茂行好笑道:「有那么夸张吗?」 「诶,你不知道,也说不清楚。等哪天我成婚了,你见我家夫人时就知道了。」卢季玉摇头晃脑,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 他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说的都是大实话。 见他爹的时候知道有娘撑腰,只要认错够快就行。但对朋友的妻子,却不好有半点不尊重。 「诶,对了。」他好奇地趴在茶几上,挤眉弄眼地问徐茂行,「你小子不厚道呀,分明早就定亲了,在我这里却是半点口风不露。」 徐茂行有一瞬间的尴尬,实在是这件事吧……他……他不好解释,只得含煳道:「这里面内情颇多,婚约也是最近才续上的,从前自然不好到处去说,以免坏了人家姑娘名声。」 「这倒也是。」卢季玉贊同地点了点头,又追问道,「现如今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这个好兄弟总该有知情权了吧?」 「当然,当然。」 徐茂行便把对福伯说的那一套,又拿出来和他说了一遍。听得卢季玉连连点头,直唿比话本子里写的还精彩。 末了,他又无不羡慕地说:「你小子也是走了狗屎运,娶到嫂夫人这么好的。」 方才他虽然只看了一眼,但黛玉通身的气派就不似寻常,更别说那天仙般的容貌了。 卢季玉忍不住问道:「对了,嫂夫人有没有未出嫁的姐妹?堂姐妹也行。」 他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表姐妹也行。我也不求多,只要有嫂夫人一半的容貌气度,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36章 才貌仙郎 徐茂行挑眉笑道:「表姐妹倒是有,不过嘛……你这吊儿郎当的,人家也看不上你啊。」 「去你的!」卢季玉伸手推了他一下,笑骂道,「你又比我强多少?披上彩羽就忘了自己是乌龟,真当自己能飞了?」 两人是玩笑惯的,随口的话题自然不会过多在意,很快便转到了别的事情上。 「诶,那虞国公家的大公子,你还记得吗?」卢季玉神神秘秘地问。 徐茂行点了点头,调侃道:「当然记得了,那可是京城有名的才貌仙郎。就咱俩这纨绔名声,怕是给人提鞋都不配。」 虞国公卫家虽然不是开国勋爵,但也是实打实在战场上用命挣下的爵位。 如今的当家人娶的又是皇家郡主,膝下唯有一个嫡子,便是卢季玉口中的大公子卫若兰。 那卫若兰比他们大几岁,今年已然及冠,更是早在去年便娶了保龄侯史家的大小姐。两人门当户对又男才女貌,乃是京中人人称羡的眷侣。 说起来,徐茂行和卫若兰还能扯上点关系。只因那嫁入虞国公府的史家大小姐,正是和黛玉交情不错的表妹史湘云。 不过,徐茂行不是很乐意提他。 原因也很简单,卫若兰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偏徐茂行和对方岁数相差不多。徐家进京的时候,徐茂行已经八岁了,没少被老爹用十二岁的卫若兰来耳提面命。 和他同为纨绔的卢季玉,自然也有过类似的遭遇,因而两人对卫若兰都没什么好感。 按照以往的惯例,但凡两人中有一个提起卫若兰,接下来必然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自嘲和调侃。 可今日他调侃出口,卢季玉却没顺着他的话接下来,脸上却露出了夹杂着怜悯的复杂之色,那是一种要亲眼见证美丽的东西破碎的复杂。 徐茂行心里咯噔一声,忙问道:「难不成,这卫大郎出了什么事?」 他前世的时候,传下来的红楼是不完整的,对于金陵十二钗的结局,一众学家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 以至于到了这个真实的世界,除了林黛玉这个女主早逝之外,对其他人的命数究竟如何,徐茂行根本就不敢肯定。 就比如史湘云和卫若兰这一对,有说他们夫妻恩爱但是天各一方的,也有说卫若兰早逝湘云守寡的,甚至还有说史湘云丈夫死后,被夫家卖做船伎的。 第63页 但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史湘云的境遇都极为悽惨。 「嗯。」卢季玉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感慨道,「虽然我们这些纨绔嘴上对他不屑,心里又何尝不佩服他有毅力学得文武双全?奈何天妒英才,年纪轻轻一个人,竟然就病得下不来床了。」 徐茂行追问道:「什么叫下不来床了?怎么就下不来床了?不是说他自幼习武吗,身子骨应该比你我要强上许多吧?」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史湘云成婚还没有多久,且他们成婚之前,还没传出过任何关于卫若兰身体不好的言语。 如果卫若兰真的一病不起,史湘云必然要遭受巨大的舆论压力。 在这个对女子极为苛刻的年代,一句「命硬克夫」,就足够夫家随意磋磨,娘家半个「不」字都不敢说了。 卢季玉奇道:「我只是感慨一番这样的风流人物,你怎么对他这样上心?」 徐茂行解释道:「你不知道,内子和卫大奶奶原来是表姐妹,从前她在荣国府寄居时,和那位也是极好的。」 若是叫林黛玉知晓史湘云这样命苦,新婚不久丈夫便病入膏肓,必然是要担忧的。 卢季玉瞭然地点了点头,「原来你们俩还有这层关系,那就怪不得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凑过身子压低了声音说:「我偶然听我娘说过,这卫若兰原是早产儿,身子骨本就不大强健。说不定在两家结亲之前,卫家就已经知道卫若兰要不好了呢。」 徐茂行心头一跳,忙瞪了他一眼,轻斥道:「你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结亲是卫、史商定的事,史湘云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却也是史侯府正经的嫡长女,她的亲事关乎后面几个妹妹日后许嫁的高低,史家又怎么可能草率许人? 不管卫若兰是否早有旧疾在身,史家点头之前都必然是知晓的。 往好听里说,结亲乃是结两姓之好。其实说白了,就是两个家族找一个光明正大的形式,来进行利益交换。 先帝在位之时,史家原是支持太子的。奈何太子谋反事败,将先帝气得旧疾復发,不得不退位给当今。 如史家、贾家、王家这些支持太子的,地位就不免尴尬了起来。 好在先帝退位之后,还做了几年太上皇,总算给了这几家转还的余地。 史家汲取了教训,对当今的几位皇子都是一样恭敬,哪一个也不得罪。 见贾家与王家继续在诸皇子中下注,史家也立刻做出了反应,先是减少史湘云去贾家的频率,后来干脆就把人许给了卫家,彻底断了贾史两家再次联姻的可能。 卫家主母清河郡主,乃是和当今最要好的兄弟忠平王之女,在圣人和皇后跟前都颇有体面。 史家要和卫家结亲,自然是想通过清河郡主这层关系,向当今圣人表忠心。 若是卫若兰当真一病而亡,卫家要拿史湘云出气,只怕金闺玉质的侯门千金,也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心里念头转得极快,卢季玉尚且不明所以,他就已经把所有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 只是他明白的这些东西,是结合着前世看过的原着才推测出来的,根本不能对外人说。 好在卢季玉和卫家没什么关系,就算婉惜卫若兰,也不过是因为羡慕妒忌恨了多年的别人家的孩子,骤然之间从云端跌落,给他的落差感太强了。 而他虽然不学无术,本性毕竟不坏,这才没对卫若兰的遭遇幸灾乐祸,反而有几分怅然若失。 被徐茂行呵斥了一句,他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了,当下便有些讪讪,干笑道:「这话我就是在你面前说说,便是对着我爹也不敢开口的。」 徐茂行斜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吐槽:「你是怕你爹大耳瓜子抽你吧?」 卢季玉狡辩道:「你少胡说,我爹才不会那么粗鲁。」 最多也就是罚他跪祠堂,伸出手来打戒尺。 至于罚他写字、背书,那跟没有罚别无二致。只因他总有法子躲懒,且和曾经的徐茂行一般,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两人说笑了一阵,后厨已经整治了三凉三热六个菜色,并烫了一壶上好的金华酒,就摆在这厅子里,让两人吃喝叙话。 徐茂行笑道:「幸而你是今日来了,我才有空陪你。先生只给了三天假,但凡你明天再来,就只能陪我在书房里干耗了。」 听见「先生」二字,卢季玉先打了个哆嗦,声音都下意识低了三度,问道:「你这个先生很严吗?」 徐茂行点了点头,笑道:「正所谓严师出高徒嘛。正经读书举业的师傅,自然是越严厉越好。不然大家都是十年寒窗,我又凭什么去争上游?」 听了这话,卢季玉怔怔地看着他,神色复杂难明,有感慨、有心疼还有佩服。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嘆息道:「你如今可真是不一样了。」 徐茂行给他续了杯酒,夹了块凉拌饵丝扔进自己嘴里,笑骂道:「卢三郎,你少在我面前玩悲春伤秋这套。怎么,我要读书上进了,你就不认我这个兄弟了?」 见他说笑还是从前形状,卢季玉立刻便找回了以前的感觉,大笑道:「哪能啊。我还等着你金銮殿高中,将来拉拔我过好日子呢。」 两人都笑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都有了五分醉意。徐寿奉了福伯的命,把剩下的酒撤了下来,端了两碗醒酒的酸汤上去。 第64页 这俩人酒品都不错,半醉不醉的时候最是乖巧,给了醒酒汤就喝。 等喝完了醒酒汤,再端起杯子往嘴里灌的时候,才发现入口的并不是酒,而是酽茶。 「呸!」卢季玉不高兴了,扭头问在侧伺候的小六,「酒呢?咱们家已经穷的连酒都请不起了?」 这是喝晕了,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了。 小六有点尴尬,凑到他耳边说:「三爷,这是在徐二爷家里呢。」 「徐二?二郎?」卢季玉的思维断片了片刻,才在小六的提醒下慢慢接了上去,恍然道,「哦——对了,对了,我是来恭贺二郎新婚之喜的。刚才还见了嫂夫人来着。」 想起嫂夫人,后面又念起方才的心思,伸着脖子问徐茂行,「二郎,你不是说嫂夫人有表姐妹吗?是哪家的?今年多大了?可许人家了?」 这会子徐茂行的脑子也不大清楚了,嘿嘿笑道:「她外祖家是荣国府,表姐妹自然也是荣国府的姑娘。不过你这样的,人家看不上……看不上……」 「嘿,谁说的?」卢季玉满心不服,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小爷我生得玉树临风,家中又颇有资产,她凭什么看不上我?」 话音未落,他便豁然起身,拽着小六就往外走,还边走边放狠话,「徐二郎你给我等着看,我非得把嫂夫人的表妹娶回去不可!」 第37章 母子之间 「诶诶诶,你怎么走了?」徐茂行连忙跟了上去,拽着衣袖拦住他,「真当我家没酒了?快回来,回来陪我接着喝。」 「不喝……不喝了,我要回家!」卢季玉边嚷嚷边推搡他,「谁都别拦我!」 他越是要走,徐茂行就越是要拦,「当我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卢季玉踉跄了一下,小六赶紧上前扶住,徐寿也连忙扶住自家二爷。两个小厮相对苦笑,却不得不顾及两个醉鬼。 晃荡了那一下之后,卢季玉似乎是清醒了点。他用力拍了拍徐茂行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好兄弟,你别拦着我,我要回家叫我娘去提亲。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你得支持我。」 徐茂行虽然迷迷煳煳的,但对于终身大事的份量,他脑子里还是有点谱的。 因而听了这话,他立刻就不拦了,也一本正经地对卢季玉说:「你说的对,终身大事不能阻拦。好兄弟,你快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两人各自退了,同时向对方拱了拱手。卢季玉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徐茂行则是一直对着他的背影挥手,直到彻底看不见了。 徐寿这才小心翼翼的问:「二爷,我扶你回去歇着吧?」 徐茂行踉跄着回身瞪了他一眼,哼笑道:「我是七老八十了怎么滴,还用你扶?」 说着便推开张着手的徐寿,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一摇三晃往正院去。走了约有十七八步,他忽又想起卢季玉带来了两个箱子,便交代徐寿:「等会儿叫上阿山,把那两个箱子抬了,都交给奶奶收了。」 也不等他应声,自顾自说完就走。徐寿一叠声应着,却不敢立刻就走,只小心翼翼在他身后张手护着,生怕他脚下不稳栽倒了。 黛玉正领着紫鹃做针线,就见徐茂行吃得脸颊通红,醉眼朦胧地走了过来。 「怎么喝这么多?」她忙把东西丢进针线筐里,和紫鹃一起上前把人扶住,又吩咐徐寿,「你去后厨再端一碗醒酒汤来。」 徐寿应了一声去了,两人便把他扶到外间榻上,脱了鞋让他侧躺着,防备呕吐物呛进气管。 紫鹃笑道:「倒是少见二爷这么活泼。」 黛玉也笑,「总角之交,自然与寻常友人不同。」 不多时珊瑚端了醒酒汤来,徐寿也和阿山一起,先把那两个大箱子抬过来一个,问黛玉要放在哪里。 黛玉道:「就放到西厢房吧,等我得空了整理出来。」 两人得了话,便把这个箱子抬了进去,又去抬另外一个。 徐茂行神志还算清明,听见叫他喝醒酒汤,他便自己坐了起来,接过一碗酸汤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这碗汤喝下去没多久,他就觉得胃里有些翻涌,赶紧叫珊瑚拿了沙斗来,稀里哗啦吐了个痛快。 酸臭味儿弥散开来,黛玉用手帕掩着口鼻,赶紧和紫鹃一起,把两个大窗户都支开了散味儿。 紫鹃又捧了香炉来,黛玉转进内室拿了一盒冰片,捏出两片来点上。 又过了片刻,难闻的味道才散尽了,丝丝缕缕的龙脑香沁人心脾,徐茂行的酒也彻底醒了。 「坏了!」徐茂行一拍额头,懊恼道,「那孙子不会真叫他娘去贾家提亲吧?」 黛玉忙问怎么了,他就苦笑着把两人醉后狂言说了,末了道:「那卢御史最会审时度势,结儿女亲家也都是逐利而动。他要真敢回去闹,少不了一顿好打。你且看着吧,不等他伤势好了,就该来闹我了。」 ===== 再说那卢季玉的小厮小六也是个有成算的,对自家的小主人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最是了解。 因而到家之后,直接就扶着他回了居住的东厢房,一面让丫鬟打热水来给他净面,一面又使人去上房告知黄夫人,只是说三爷在徐家吃多了酒,这会子正头晕,不能去给太太请安了。 他防备的就是卢季玉趁着酒兴,要把和徐茂行醉里赌的誓兑现,闹到太太那里。 第65页 真到那时候,三爷是跑不了老爷的一顿家法,太太这里他也不好交代,少不了一顿板子。 索性卢季玉酒品不错,吃醉了酒从来不耍酒疯,只是乖乖让人服侍。 给他净了面又擦了手脚,服侍着在榻上哄他睡了,小六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关算是过去了。 哪知道卢季玉在庄子里住了大半年,黄夫人心疼得紧,见他勐然回家就又在外头吃醉了酒,心里放不下,便让丫鬟煮了醒酒汤,亲自带着来探望儿子。 小六正在门边守着,看见太太亲自来了,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连忙从栏杆上站起来,哆嗦着腿迎了上去,「小的给太太请安。太太,三爷已经睡下了。」 黄夫人微微皱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无妨,我进去看看他便罢。」说完便绕过他往前走,丫鬟忙掀了帘子请她进去。 落在后面的小六虚虚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心里暗暗骂道:小六啊小六,亏你平日里也是个稳重人,怎么今日竟说出这种没章法的话来? 刚才他那句话分明透着心虚,黄夫人自来精明,哪里会听不出来?得知卢季玉睡下了还执意要进去看看,不就是疑心他们主僕弄鬼吗? 骂完了自己之后,他又在心里暗暗念佛:观音菩萨、文殊菩萨、如来佛祖呀,可千万别叫三爷醒了,不然我这顿打可跑不掉了! 可偏偏神佛不作美,也可能是他一次性求得太多,几位神佛相互推脱了。黄夫人刚一进门,卢季玉翻了个身就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就嚷嚷着要茶。 小六顿时眼皮子乱跳,一颗心直提到嗓子眼,又开始祈祷自家三爷嘴上留情,千万别把先前那篇醉话再翻出来说。 见儿子嚷着要喝茶,黄夫人一面命丫鬟拿茶来,一面亲自上前把卢季玉扶了起来,嗔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便是故友久别重逢,也不该喝这么多呀。」 听见母亲的声音,卢季玉在她怀里仰着头看了一眼,笑呵呵道:「太太不知道,二郎如今要读书上进了,日后说不得也像他老丈人一般,金銮殿上点个探花呢。」 这时丫鬟拿了茶来,黄夫人伸手接过,让卢季玉揪着他的手小口喝。大约喝了半盏之后,卢季玉摆了摆手表示不喝了。 黄夫人又把茶盅递给丫鬟,这才笑道:「这是好事呀。只要他自己立得住,便是没有父兄依靠,日后也不怕有人欺负了。」 「太太说的很是。」卢季玉连连点头,忽然念头一转,又想起了什么,忙坐直了身子说,「对了娘,二郎都已经成婚了,您准备什么时候给我说亲呀?」 原本他是不着急的,只因自幼纨绔惯了,潜意识里他还觉得自己没长大呢。 可从七八岁上头就玩在一起的兄弟忽然成婚了,勐然之间就让他意识到:哦,原来我也到了能娶亲的年纪了。 再说他今年也快十七岁了,黄夫人这个做娘的,如何不操心幼子的终身大事? 只是官宦人家结亲,并不像小门小户一般,打听的对方家世清白、人品敦厚便可的,总得有这样那样的考量。 特别是朝上经歷了那样一场风波,卢家原本追随的安王被打残了,卢御史正琢磨着改换门庭,对幼子的婚事自然是谨慎再谨慎。 若是靠着这一门婚事,对他的前程有所助益,那真是再好不过。 如今他自己问起来,黄夫人不由嘆了一声,道:「往日里你对家里的事不操心,如今少不得也得把心收收了。你的婚事娘不是不着急,只是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便是我替你找个四角俱全的,若是你爹不中意,那也白搭。」 「怎么可能?」卢季玉脱口而出,「咱们家不都是你做主吗?」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爹在三个儿子面前威风八面,可一见了他娘就软了。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每次犯了错闯了祸,都找娘来求庇护。 黄夫人耐心解释道:「如今情况不一样,你的婚事竟是不能随我的心意来了。若按照我的意思,自然是要替你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叫你们两口子日子和顺。」 说到这里,黄夫人忽然心中一动,看向儿子的目光狐疑了起来,「往日里你是从不在这上头操心的,今日却是怎么了?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太太,您说什么呢?」卢季玉惊了,「好人家的姑娘谁会抛头露面,还恰好叫我碰上?」 见他神情不似作假,黄夫人松了口气,奇怪道:「那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自己的婚事来了?」 卢季玉道:「这不是二郎已经成婚了吗,我比他还大半岁呢,总不能落后他太多。别等他儿子都有了,我媳妇还没娶进门呢。」 这话依旧是孩子口吻,黄夫人彻底放了心,好笑地点了点他的额头,睨他道:「有缘自来会,无缘空自忙。婚姻大事,又岂是着急便能成的?」 卢季玉摸着额头嘿嘿一笑,猴在黄夫人身上撒娇,「太太,好太太。您是没看见,二郎家那位嫂夫人是何等品貌端庄。 听说她还有表姐妹,就是荣国府的姑娘。您帮着去问问老爷,能不能到荣国府替孩儿聘一位淑女?」 第38章 九日回门 「荣国府?」卢御史捋着鬍鬚,微微眯起眼暗中盘算。 黄夫人见他半晌不言语,伸手推了他一下,不耐道:「成或不成,你倒是给句准话呀?」 第66页 「哎呀夫人莫急,容我再思量思量。」卢御史陪着笑安抚了一句,沉吟许久,方道,「也不是不可。」 黄夫人拿眼睃他,纤长的眉毛微微一挑,似笑非笑道:「你不是看不上那贾家无子孙继业吗?」 卢御史笑道:「诶,夫人有所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 黄夫人道:「那你就和我好好说说,怎么忽然就肯了?」 两人夫妻多年,对彼此的了解不说十分,也得有个七八分。她很清楚自家这位老爷,是个典型的无利不起早。 不过对她来说这都无妨,卢御史纵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对自家人却有着十分的真心。 他们是少年夫妻,当时卢御史还未发迹,只是个寒门举子。黄夫人是他恩师的独女,因恩师看重他的才学,不但将独女许配,还将自己的人脉一一交付。 可以说卢御史能有今日的地位,恩师提供的支持功不可没。 后来恩师仙逝,黄夫人娘家便没了依靠。可卢御史待她始终如一,全然不以让人知晓自己依靠妻族发家为耻。 正因如此,黄夫人也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日常不大要紧的事她拍板做主,可事关家族的前程和卢御史事业的转折点,她却不会胡乱指手画脚。 也是知道她行事有分寸,卢御史也很乐意将朝堂中事与妻子一一分说。 此时黄夫人动问,卢御史自然不隐瞒,直言道:「贾家虽门庭冷落,却也不是一点势力都没有了。当然我也不是看上那点势力,只看重贾家一直是追随宁王的殿下的。」 最近他一直在暗中接触宁王,但因着先前那场动盪,宁王收敛谨慎多了,他想要更进一步十分困难。 荣国府对卢御史来说,就是一块儿跻身宁王党内部的敲门砖。 黄夫人明白了,心里替儿子庆幸。 官宦人家的子弟结亲,向来都是利益为先,很少有人能恰好和心仪之人结为夫妻。 虽说卢季玉并未见过荣国府的姑娘,但因着林黛玉的原因,先对他们家的姑娘产生了几分好感,总比那些彻底盲婚哑嫁的要强得多。 「那行。」黄夫人道,「既然你也点头了,我就找个日子给荣国府下个帖子,顺便见一见他们家未出阁的姑娘们。」 虽然两家同在京城,但一个是科举上来的文官,一个继承祖上传下来的爵位,从前有处于两个阵营,双方根本没有什么交集。 还有一点,便是邢王二位夫人并王熙凤出门时,从来不把他们家的姑娘带出去。 因而,交友广阔的黄夫人也不知道,贾家究竟还有几位未曾议亲的小姐。 卢御史道:「前任鹾政林公的夫人,便是上任荣国公的女儿,据说风姿仪态都是极好的。有那样一个姑姑,想来底下这一辈儿的纵然缺了几分富贵养出来的底蕴,也差不到哪里去。」 黄夫人经常在各家太太之间周旋,对于贾敏这个同一辈闺秀中的佼佼者,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 因而听了丈夫的话,她贊同地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便择一个与三郎年岁相当的吧。」 她又想了想,改变了主意,「还是找个有手段的,不然管不住那臭小子,将来咱们都没了,他们如何过日子?」 卢御史点了点头,说:「太太思虑得是。」 ===== 这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等徐茂行开始学《论语》的时候,九日回门也到了眼前。 相比于三日回门那一天,黛玉心里已少了很多激动和期待。如今她只想去探望一番外祖母,再确认一番贾宝玉是否真的好了。 虽然中周瑞家的已经说了,宝玉成婚之后果然被喜事将邪祟沖走了。 但别人说的终究是别人嘴里的,没有亲眼看见,林黛玉心里总是不能放心。 回门礼是早收拾好的,除了点心需要现做,其余都不必再重复费心。 头一天福伯就雇好了马车,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亲自赶着车,送徐茂行两口子往荣国府而去。 跟车的自然还是紫鹃,一来她在那府里熟悉,能帮忙探听一些黛玉想知道的消息;二来她的父母都是贾家的家生子,也是让她和家人团聚的意思。 贾母也早盼着这一天呢,特意派了荣庆堂的两个老妈子,跟着鸳鸯一起在角门处接着。等黛玉等人下了车,鸳鸯直接就领着人进去,马车和福伯自有门房处的人安置。 鸳鸯笑道:「林姑娘和徐姑爷可来了,老太太一早就等急了。千不放心,万不放心,非得叫我在这里迎着才罢。」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两人见了礼。黛玉伸手把她扶了起来,柔声笑道:「辛苦姐姐了。」 「不辛苦,不辛苦。」鸳鸯故意说得眉飞色舞,「等我把姑娘全须全尾地送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看在姑娘的面子上,只怕金的银的都赏我了。说起来,倒是我沾了姑娘的光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好半晌黛玉才止住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说:「老太太赏的是老太太的,我这次回来也给姐姐带了点东西。只我们小门小户的,自然比不上姐姐日常用的精细,你别嫌弃才好。」 何止是贾母担忧黛玉,但愿又何尝不挂念贾母? 这一次她不但给鸳鸯带了东西,贾母身边的八个大丫鬟一个都没少。也不是为了给自己做人情,只是做外孙女的一片心意,答谢他们日常对外祖母精心而已。 第67页 不过这份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林黛玉也不是那种做一点事就到处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为了自己功劳的人。 一行人到了荣庆堂,邢王二夫人不在,只有探春和惜春两姐妹陪坐在侧。 黛玉心细,一眼便看出探春眼眶有些红,看见她的时候神情虽然欣喜,却又掩不住一抹悲意。 再看惜春,这位妹妹一向是个冷情人,此时脸色也不大好,眼中更是藏着一抹嘲讽。 黛玉心知必有缘故,只此时不好多问,便暗暗记在了心里。 早有丫鬟铺上了红绒垫子,小夫妻二人携手下拜,口称「外祖母万安」。 贾母眼眶也有些红,但看着一对璧人一起对自己行礼,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欢喜之色,口中连道几声「好好好」,连忙叫左右搀扶起来,招手让黛玉进前。 等黛玉走了过去,贾母扶着她的手臂仔细端,见她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甚至脸颊上还多了一层肉,才明显地松了口气,对徐茂行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 这一番作态,更让黛玉心中生疑。 按理说以贾母的城府,再怎么着,情绪也不该如此外露,今日这是怎么了? 在场的也没有外人,黛玉就直接问了,「外祖母,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想到贾母最疼爱的就是宝玉,黛玉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心说:不会是宝玉又出了什么事吧? 如今再提起宝玉,她虽然已经没有原来那种非他不可的感觉了,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宝玉又是贾府所有人里最懂她的,黛玉如何能不担心? 「难道是宝玉……」她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紧张地看着贾母。 见贾母摇头,她先是松了口气,继而更加狐疑,扭头问探春,「三妹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本探春听说她来,勉强止住了泪水,如今听见她问,憋了一肚子的眼泪哗啦啦就流下来了。 不止是她,就连一向性子淡淡,便是和姐妹们一起玩闹时也都尽量减少自己存在感的惜春,也拿帕子捂住了脸,呜咽有声。 探春哽咽道:「是二姐姐……孙家那个畜生!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惜春忍不住道:「反正我是不嫁人的,我早和慧能说好了,要绞了头髮,跟她一起做姑子去。」 上首的贾母听闻此言,不由吃了一惊,忙呵斥道:「你小孩子家家的,胡言乱语。那姑子庙又岂是什么好地方?」 惜春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可若有人从下面去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虽然面上不敢言,心里却是不服的。 黛玉知道,二姐姐迎春被大舅舅贾赦许给了贾家的故吏孙绍祖,且过得并不太如意。 据迎春所说,那孙绍祖之所以变着法子赚了贾赦,要娶荣国府的姑娘,为的就是藉助贾家在军中的势力。 却不想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贾家两位老国公去世之后,因儿孙之内没有可以继承祖业之人,便慢慢把军中人脉过给了王家的王子腾。 那王夫人为何越发得意? 还不是因为她的娘家从贾家汲取了养分,发展壮大到让贾家不敢撕破脸的地步了? 孙家是新荣爆发之户,不知道其中的水有多深,打听到荣国府的大老爷是个贪财好色的煳涂虫,就找人做了个局,让贾赦欠了他五千两银子。 贾赦不想还钱,就依孙绍祖所言,把女儿迎春嫁给了对方抵债。 那孙绍祖白花了五千两银子,却没从贾家得到任何实际的好处,落差实在太大。他又是个唯利是图之辈,知晓贾家外强中干之后,如何肯给迎春半点好脸色? 第39章 宝玉 当初迎春三日回门时,脸上还有笑容,和姐妹们相聚,也说那孙绍祖虽然生得粗鲁,但对她还算尊重。 当时姐妹们还替她高兴,觉得二姐姐在家里忍气吞声十多年,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哪曾想,三个月之后再回来时,一切都变了。 却是那孙绍祖从贾家榨不到好处之后,就成日里骂天骂地,指着迎春的鼻子说她是自己花五千两银子买来的,楼子里的头牌粉头也没这么贵的。 迎春再怎么软弱,也是侯门千金,从小到大哪曾听过这等污言秽语? 偏她又是个笨嘴拙舌的,又因贾赦的确拿了人家的银子理屈,根本不知如何还口,只能郁结在心,背着人自己痛哭罢了。 那孙绍祖又是个不知捡点的人,家里的丫鬟僕妇,但凡稍微有个平头正脸的,都被他沾染过了。 若非是迎春的陪嫁大丫鬟绣橘颇有前辈司棋的品格,是个性子烈、脾气爆的,只怕也难逃那孙绍祖的魔爪。而迎春的处境,也会更加不堪。 贾家也是真的败落了,听了迎春的泣血哭诉,贾母和王夫人也只能陪着哭,自欺欺人地说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哪好干预?」,就让迎春自己熬着了。 偏偏迎春是个立不起来的,也只能在日復一日的摧残中逐渐凋零了。 黛玉听说哭得是迎春,心头不禁一凉,追问道:「二姐姐怎么了?」 贾母嘆息了一声,抹着眼泪道:「今日一大早,绣橘就来了,说是二丫头病得起不来了,那孙家还不给请大夫。 她好容易找了大夫来,开的方子里要用人参。孙家肯定是不会给的,那丫头是个忠心的,悄悄跑回来讨人参来了。」 第68页 好在贾母还有半株百年老参,交给绣橘拿回去配药了。 黛玉吃惊道:「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迎春的为人她是了解的,那就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觉得麻烦别人就是给自己添麻烦。 若非是当真病得起不来了,定然会拦住绣橘,绝不会让她来娘家讨人参的。 比起因没钱吃药而病死,只怕迎春更不愿意面对事情暴露之后,孙绍祖的种种为难与羞辱。 也或许,如今的迎春觉得自己活着还不如死了,只是没有自杀的勇气而已。若是能病死,她反而觉得是解脱。 徐茂行站在一旁,尽量收敛自己的存在感,全当自己是柱子上或墙壁上的一朵花,以免在场的女眷觉得尴尬。 若是可以选择,他是真不想听这种别人家里的尴尬八卦。 但黛玉事先不知,已经问出来了,他若这个时候提出离去,只会让气氛更加尴尬,索性就全当自己不存在了。 不过听了这一耳朵,他也可以确定:贾家是真的不行了。看来等回去之后,得找个机会让紫鹃劝劝她的父母,找个机会就赶紧脱离吧。 如若不然,当日后贾家真的抄了,还得另凑一笔银子,把紫鹃的家人给赎出来。 放任不管是不可能的,黛玉和紫鹃虽然名为主僕,实际上相伴多年亲如姐妹。便是看在黛玉的面子上,他也不忍叫对方骨肉分离。 因着迎春的事,原本因黛玉回门而欢快的氛围,终究是折去了几分。 便是贾母更疼爱黛玉,对迎春这个存在感不高的孙女感情不深,得知迎春如今的处境,她又如何能欢喜的起来? 好在探春到底机敏,怕贾母年纪大了,长久悲伤身体受不住,便和黛玉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转移了话题。 目前最好的转移话题对象,可不就是刚刚出嫁不久的黛玉吗? 于是,黛玉便说起了嫁到徐家之后,和在贾家时完全不同的见闻。 徐茂行知晓她体弱,自从她到了徐家之后,每日或清晨,或晚饭之后,都会拉着她在街巷里转几圈,或到左邻右舍家里拜访一番。 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规矩,不是非得提前递了拜帖才能登门。 这些人家的女眷,平日里就喜欢聚在一起,或作针线,或模牌九,相互交流一些东家常西家短的八卦。 一开始黛玉很不适应,觉得这些妇人嘴巴太碎,毕竟背后说人不是君子所为。 可慢慢的她也看出来了,那些人其实并没有恶意,之所以聚在一起就谈论这些毫无营养的八卦,不过是因为他们大多读书不多,玩不了诗情画意而已。 平日里他们操持家事已经够辛苦了,好不容易有个放松的时候,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可不就是什么话题轻松就聊什么吗? 作为刚成婚的新妇,黛玉自然也是他们打趣八卦的对象。尴尬羞恼是有的,和黛玉细腻敏感的心思,让她能分清对方是否有恶意。 这种没有恶意的打趣,她恼过之后,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后来还是徐茂星给她出主意:打不过就加入,走对方的路,让对方无路可走。 黛玉若有所思,隔了两天在刘主事家门口那棵大槐树下重聚时,她先是拿自己打趣,趁着众人愕然惊奇之余,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其实很多时候,人们之所以爱拿一个人开玩笑,就是想看那个人的羞窘之态。 这种行为算不上恶意,但也真的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就是了。 想让他们不再打趣自己,气急败坏的争辩是没有用的,甚至你越是如此,他们就越是兴起。 你若动了真怒,他们也不会反思自己,反而会说你小气。 反倒是你自己表现得不在意,像黛玉这般先自伤三千,对方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不会再拿你说笑了。 在有经验的徐茂行提点下,黛玉迅速经歷完了这种心态的转换。且事后仔细思索,这一点口舌之争,比起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容易太多了。 因而在贾母面前她也毫不避讳,为的就是让贾母知道:她成婚之后,虽然遇见过一些小挫折,但都已经成功化解了。除此之外,夫君对她极好,家里的大小僕人对她也都极为尊重。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不像二姐姐那样所託非人,请外祖母放心。 若她真的把自己的婚后生活描述的一帆风顺,贾母反而更加担心。似如今这般有选择地展露,反而让老太太安心了。 她拍着黛玉的手背不住说好,又招手把徐茂行喊了过来,握住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老怀大慰道:「我老婆子年纪大了,早没什么雄心壮志,只盼着你们小辈个个都和和美美的。」 徐茂行趁机表态:「外祖母放心,我们会相互扶持,把日子过好的。」 他的话说得也很实在,没说什么定然不会让黛玉受半点委屈,只说相互扶持。 贾母连连点头,笑道:「父母长辈终会老去,儿女长大了也都有自己的心思,姬妾再美也都是玩意儿。只有你们两个才是相伴一辈子的,自该相互扶持,遇事多体谅体谅对方,别只想着自己的委屈。」 此乃金玉良言,也是过来人的肺腑之言。夫妻二人自然受教,一同起身对贾母施礼。 便在此时,守在门口的翡翠掀开帘子往里看了看,在引起了鸳鸯的注意之后,便对鸳鸯使眼色。 第69页 鸳鸯见无人注意自己,便沿着边沿悄悄走了出去,正要问翡翠何事,便看见宝玉垂手站在柱子旁,顿时也不必问了。 「宝二爷,你怎么不进去?」 宝玉便把食指竖在唇边,挤眉弄眼地示意她低声。鸳鸯往里看了一眼,便知他为何会如此,索性拉着他又走远了些。 两人走到了明堂里扶疏的花木旁,宝玉才大大松了口气,连连打躬道谢,「多谢鸳鸯姐姐体谅我。」 鸳鸯好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这样小心翼翼的?」 宝玉往上房这边看了一眼,问道:「林妹妹和徐家妹夫是否已经到了?」 「早到了。」鸳鸯道,「已经陪着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宝玉又问:「你看林妹妹如何?气色还好?还咳嗽吗?」 鸳鸯笑道:「你若想知道这些,自己进去看看不就完了,何必又来问我?」 「我……」宝玉张口结舌,神情有些黯淡,原本准备好的藉口此时竟也说不出来了。 之所以不进去,不过是他心中仍有遗憾,自知心境不够坦荡而已。 当初得知史湘云定亲之时,他可以若无其事地询问对方是谁,也可以兴致勃勃地和史湘云说起和卫若兰相交的过往,替卫若兰说好话。 可是轮到了林黛玉,他却始终无法復刻当初的心境。 他是知道自己的,情绪激动的时候容易失控,做出些不管不顾及为失礼之事。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以免给里面那对夫妻造成什么困扰,让林妹妹在夫家的处境变得艰难。 鸳鸯嘆了一声,仔细与他分说道:「我看林姑娘的气色好多了,不但面色比先前红润,脸上也多了层肉。 徐家姑爷也是个极正派、极俊秀的少年郎,克己復礼,处处对林姑娘体贴。林姑娘面对他时,笑容也颇多,两人感情显然是极好的。」 宝玉忍着失落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对鸳鸯道:「老太太那边离不得姐姐,姐姐快回去吧。我还有功课没做完呢,这便告辞了。」 说完拱了拱手便扬长而去,没给鸳鸯半点挽留的时机。 第40章 探春的心思 贾母年纪大了,精力本来就不如年轻人健旺,又因迎春的事伤心了一场,勉强支撑着留两人吃了饭,便叫人领着他们去了黛玉早先居住的潇湘馆歇息。 因鸳鸯要安置贾母,探春忙道:「我和四妹妹送林姐姐过去吧。」 惜春没有说话,却很顺从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探春身边。 一行人进了大观园,进了潇湘馆,徐茂行就很识趣地说:「我吃了饭犯困,好歹找个地方给我躺躺。」 紫鹃得了黛玉的示意,便领着他去了黛玉的书房。他们姊妹三人便进了内室,说一些姑娘家的私房话。 才一进门,探春便迫不及待地问:「林姐姐,你实话告诉我,徐姐夫他对你真的好吗?」 因着有迎春的前车之鑑,她心里实在是忐忑,就怕黛玉未免老太太担心,只拣好话说,有苦都往自己肚里咽。 一向寡言的惜春也道:「这里就咱们姊妹几个,林姐姐是知道我和我和三姐姐的,我们都不是多嘴的人。 你若心里有什么苦楚,尽可和姐妹们说说。便是我们没本事帮不上忙,你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 比起探春,惜春因东府的一干乱象,对婚姻更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感。 她嫂子尤夫人是多好的一个人,不但生得貌美如花,更是性情贤淑,管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 可就是这么好一个人,她大哥贾珍却半点不懂得珍惜。家里有名有份的妾室就有好几房,更莫说那些被他沾染过却未给名分的丫鬟媳妇们了。 更叫惜春噁心的是,就连嫂子尤夫人的两个娘家妹妹,也没逃过贾珍的咸猪手。 家里的丫鬟媳妇也就罢了,连尤夫人的妹妹都不放过,显见得是把尤夫人的脸面丢在地上踩,半点不顾忌尤夫人管家时底下人会不服。 她的亲生兄长如此,被寄养到西府之后,抬眼所见的贾赦贾琏父子这些都是一丘之貉。 就算是人人称赞端方持重的堂叔贾政,也偏宠粗鄙妖娆的赵姨娘,对自己的正妻王夫人不假辞色。 生长在这种环境里,让惜春对「婚姻」这个词彙不得不敏感,不得不生出恐惧和厌恶。 当初迎春出嫁时,全家上下都喜气洋洋,唯独她默默不语地缩减自己的存在感,能做的也就是不打扰大家的兴致而已。 后来轮到黛玉出嫁,她也不能替黛玉高兴。 只因她想像不出,一个女子嫁人之后,要有几世修来的福分,才能得夫婿敬重,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 两位妹妹的一片真心,黛玉如何感觉不到? 她先是笑着摸了摸惜春的头髮,神色坦然道:「你们姐夫对我真的挺好,家人们也都对我很是敬重。二爷刻苦攻书,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全由我一言决之,他并无异议。」 探春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眉眼没有半点勉强,不由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笑道:「那就好。说不得咱们这些姐妹中,就是林姐姐最有福气了。」 她虽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却并无寻常少女的怀春之心,所思所想都比较实际。 在探春看来,女子到了夫家之后,能得到全部的管家权,还能有丈夫的支持,就已经是极好的了。 第70页 可是惜春却道:「林姐姐也别因这个就轻易信了他,须知日久见人心。」 很显然,她还是在说迎春的事。 当初迎春刚成婚,三日回门的时候,提起那孙绍祖不也是满脸娇羞? 可是如今呢? 这还不到一年呢,迎春在孙绍祖眼中,变成了他五千两银子买来的糟糠,被他弃若敝履,糟践得不成样子。 可见男人的一时温柔都是不能信的。 黛玉和探春对视一眼,并没有反驳惜春,而是认真道谢:「四妹妹放心,我自己会注意的。」 惜春这才笑道:「林姐姐自来比我聪慧,我只是白嘱咐一句罢了。对了林姐姐,方才听你说,你的街坊邻居有许多爱论人长短的长舌妇,外面的人都这样吗?」 黛玉拉着姊妹二人一起落座,笑道:「就像你姐夫说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们最爱说嘴,却也指点我许多,我也能从他们相互间的交流中,汲取一些有用的消息。」 「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里,又能有什么重要消息?」惜春不解。 非但惜春想不明白,探春也觉得迷惑。 黛玉笑道:「你们可别小看他们。我们家所在的那块地方,居住的多是书香门第,其中不乏五六品的小官。 这些官员在各自的部门里虽未曾占据高位,但无论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真正办实事的都是他们。」 作为真正办实事的人,虽然很多消息第一手不是从他们这里出去的,却必然很快便能流通到他们这里来。 虽然同是五品官,和他们家住在一起的那些,虽然和贾政这种出身公府的不一样。 那些人家人口简单,夫妻之间少了第三者,感情自然更加亲密。朝廷的内务他们不敢透露给妻子,但一些小道消息,夫妻饭后闲话时难免就说出来了。 其实一开始黛玉也没意识到,但她本就是个极聪慧的女子,经徐茂行略一提点,很快便摸出了门道。 甚至有些时候,她还会不着痕迹地引导话题,让对方不知不觉说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比如哪个部门谁要升迁了,哪个京官犯了圣人的忌讳要被贬到地方去了,又有哪个地方官做出了功绩直达圣听了…… 这些消息固然琐碎,但对于尚未入朝的徐茂行来说,已经足够他消化受用了。 惜春对这些不感兴趣,听完之后只是撇了撇嘴,觉得成婚之后还有这么多麻烦事,心里更多了几分牴触。 而探春则是若有所思,心想:若是日后能得一个上进的夫婿,他在朝堂,我在内宅,夫妻同心协力,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便在此时,黛玉忽然对紫鹃道:「紫鹃,你已随我出嫁,往后再见小姐妹可就难了。今日机会难得,我也放你半天假,去找你的小姐妹们玩耍去吧。」 说话间目光在侍书和彩屏之间转了一圈,口中不停道:「你不是准备了许多小玩意儿吗?快去分给她们吧,好歹也是一份心意。」 侍书是探春身边的大丫鬟,最得探春器重。 原本惜春身边最得脸的,是一个叫「入画」的。奈何那丫头的兄长在东府当差,也沾染了一身坏习气。偏入画又不争气,竟然替她兄长收藏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钱财。 当初因「绣春囊」一事,邢王二夫人各有盘算,拱着火要自抄自家。王熙凤拦不住,只得遵从了。 如此一来,入画私藏金银之事便暴露了,一併暴露的还有她兄长的不堪。 惜春心中对此厌恶非常,直接让尤氏把入画领了回去,原本的二等丫头彩屏就随之入了惜春的眼。 贾母得知此事后,又另派了一个小丫头叫采儿的,和彩屏一起伺候惜春,算是给此事彻底画上了句号。 日常跟着惜春一起出入的,自然就成了彩屏。 紫鹃最知黛玉心意,闻言立刻笑嘻嘻地拉着侍书和彩屏要一起出去玩。 这两个丫头都是谨慎的,并不立刻答应,而是都拿眼睛去看自己的主子。 紫鹃便笑着央告道:「三姑娘,四姑娘,我们小姐妹相聚不易。还请两位姑娘赏奴婢几分脸面,就让两位姐姐和我出去叙叙旧吧。」 探春笑盈盈地摆手说:「去吧,去吧。真不让她去,只怕她人在这里,心却早就跟着你飞了。」 见探春答应了,惜春便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淡淡道:「彩屏,你就跟着紫娟姐姐去玩儿吧,我这里暂时不用你伺候。」 两个姑娘欢喜地拜谢之后,便和紫鹃手拉着手一起出去了。 探春看向黛玉,直接问道:「林姐姐可是有什么私密话要对我们姐妹说?」 黛玉的目光也只看向她,亦是直言道:「是关于你们的终身大事,大概率会应在三妹妹身上。」 毕竟探春居长,又和卢季玉同岁。若两家当真议亲,探春的概率更大些。 「我?」探春反手指向自己,和惜春对视的一眼,却见惜春也是满眼迷茫,显然是没有半点头绪。 黛玉也不卖关子,便把卢季玉扬言要娶自己表妹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她又道:「虽是酒后之言,但我家二爷最是了解那卢三郎,知晓他既然说了便会做的。三妹妹也帮着管家,最近可曾接到过卢家的帖子吗?」 听说事关自己的终身,探春先是羞涩,但是羞涩也不过片刻之间,心思很快便转到了正事上。 第71页 她略略回想了片刻,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以贾家如今的境遇,若真有当朝左都御史下帖子来,便是贾母也会重视,更何况其他人? 黛玉道:「便是现在没有,估计也就在这些天了。三妹妹心里要有个数,别等老太太和太太提起时,你仓促之间不好应对。」 虽然婚姻大事都是长辈做主,探春便是提前知道也无法违拗。但对探春这种人来说,心里有数没数,区别可大了去了。 于是她感激地对黛玉说:「多谢琳姐姐想着我,我知道了。」 而后她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事:「对了林姐姐,你见过那卢三郎吗?他是个怎样的人?」 黛玉想了想,说:「虽然有些纨绔习气,但心底不坏,没做过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日后靠着父兄,也能做个富贵闲人。」 「富贵闲人呀。」探春点了点头,心里刚升起的一点热切立刻就散了。 比起嫁给一个官宦之家的富贵闲人,她更乐意嫁一个寒门士子。就像徐茂行那样的,夫妻两个一同拼搏,不怕日后不能诰命加身。 不过,时下女子以贞静为贵,她便是有再多的雄心壮志,也不会当面说出来。 只是这门婚事,的确非她所期。 第41章 王熙凤的处境 姊妹几个正说话间,春纤进来禀报:「几位姑娘,麝月姐姐来了。」 探春和惜春笑容一顿,都不约而同往黛玉看去。 却见黛玉神色如常,笑着吩咐道:「你这丫头,快把麝月姐姐请进来呀,愣着干嘛?」 春纤得了吩咐就出去了,不多时就带着麝月迴转。而麝月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上前对黛玉三人行礼,笑眯眯地说:「我们奶奶得知林姑娘回门,特意做了几样家常的点心给姑娘配茶。」 黛玉道了谢,让春纤把食盒接过来,又从袖里掏出一个荷包给了她,才叫春纤好生把她送出去。 见探春姐妹两个都不说话,黛玉明白他们的心思,便当先笑道:「宝姐姐家的点心还保持着南方口味,一向和京城不同,快看看今日送了什么来。」 说着便揭开了食盒,却见第一层是造型精緻的莲花酥,下面的几样糕点也是个个造型别致、滋味清雅,显然是贴合着黛玉的脾性送的。 黛玉道:「宝姐姐真是有心了。」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来。 有心是好事,但过于有心,却未免透露出疏离生分的意思来。 直到这一刻,林黛玉才深刻的意识到:有些事情,是真的不一样了。哪怕她不在意,却也拦不住当事人中有在意的。 探春自来敏锐,瞬息之间便已瞭然。她笑着轻推了黛玉一下,嗔道:「看,你又多心了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来就是个周全人。」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我也不瞒你,宝二嫂子入门虽才几日,可太太却已经把管家大权交给她了。 她原不想得罪琏二嫂子,推脱了的,可太太执意叫她管,她更不想得罪太太,少不得就接过手去了。 如今我虽还分管些事物,也不过因着岁已及笄,到了该说婆家的年岁,不好不学这些,太太这才松了松口。」 提到自己已到了适婚之龄,探春便不由自主嘆了口气,对黛玉道:「如今我倒盼着你说的那位卢三郎,真能说动他的母亲在家里议亲呢。 老太太年纪大了,到底精力不足,我等小辈儿只求她好吃好睡也便罢了。偏家里的两位太太都不爱出门交际,我的婚事还不知要着落在何处呢。」 虽然她梦想着能有个志同道合的丈夫,日后夫妻二人一体同心,共同挣一番事业。但这世间之事,哪有尽如人意的? 如今她就是害怕,太太一直拖着她的婚事,就是想把她送进宫里去,帮衬一直不得宠、无有妊的大姐姐。 若是卢三郎来议亲,哪怕看不上她,看上了惜春。年岁更小的妹妹要定亲了,家里总不好把她这个更年长的拖着。 惜春不知她的柔肠百转,随手放下茶盏,一边捏着帕子轻轻擦拭嘴角,一边冷笑道:「要我说,还是绞了头髮去做姑子,一了百了!」 本就是西府出生的探春尚且为自己的婚事发愁,更何况她这个东府寄养在这里的呢? 她虽是被同族寄养在荣国府的,但毕竟不是荣国府亲生的,这边的长辈怎样疼她都无妨,对她的婚姻大事,却是连贾母都不怎么好插手的。 至于东府那边,她可更不敢指望了。 莫说贾珍和尤夫人大概率不会考虑她的终身,若是他们真一反常态地考虑了,惜春反而要警惕:他们是不是已经和人家商量好了,要把她卖个好价钱? 左右都看不到什么好出路,也无怪惜春会生出此等出世之心。 姐妹二人相对嘆气,黛玉看着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成婚和未婚之间的参差。 作为一个婚姻生活还不错的人,面对两个自觉前途渺茫的姑娘,当真是说什么都像是在说风凉话。 还好这个时候平儿来了,是替王熙凤送东西的。 平儿自来温柔妥帖,王熙凤管家多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若不是平儿私底下替她周旋安抚,只怕恨她的人更多十倍。 虽然王熙凤的立场变化了,可黛玉对平儿却是没什么意见的,一听说她来立刻就让人请了进来。 第72页 「三位姑娘,这是县伯府上一大早送过来的酥油泡螺。我们奶奶说这是个稀罕玩意儿,叫我拿来给三位姑娘尝尝。」 说着就把手中的食盒放下,打开后端出一盘异样点心来。 其实酥油泡螺很早就有,之所以说它稀罕,就稀罕在制作不易、保存更不易上。 黛玉道:「你们奶奶有心了,还劳烦平儿姐姐跑这一趟。」 探春和凤姐的关系一向不错,拉着平儿询问了一番王熙凤的身体,才放她回去。 等她走了之后,探春才忍不住嘆道:「她主子是个要强的,让她在外面也只捡好的说。我暗地里听丫鬟婆子说,自从那年流了一个男胎后,琏二嫂子便一直下红不止,吃了多少药都不效验的。」 对此黛玉也有耳闻,虽不贊同却又无可奈何道:「她自己不爱惜自己,偏又是个主意正的,谁又能劝得了她?」 提起凤姐,惜春心中也自感念她多年的照拂,不由道:「或许宝二嫂子把管家全接过去,对凤姐姐来说也未见得就是坏事。她若是从此收心,把身子骨好好养养,才是真正受益无穷呢。」 探春闻言不禁苦笑:「这个道理咱们都明白,她又何尝不懂?只是人各有志,只怕对凤姐姐来说,宁愿管家理事累死了,也不愿空活百年。」 黛玉嘆道:「真是何苦来哉?替这一大家子操心这么多年,又有几个人念她的好来?」 姐妹们嘆息了一回,却终究也管不到荣国府的管家权花落谁家。 正说着又有小厮来,说是老爷请徐姑爷书房叙话。徐茂行换了身衣裳,又来和黛玉说了一声才跟着去。 探春揶揄道:「徐姐夫果然是个体贴人。」 「你这丫头,贫嘴贫舌的,真是没个正形,也不知跟谁学的?」黛玉轻轻啐了她一口,脸颊却不由自主染上羞红。 姐妹三人笑闹了一阵,探春命侍书回去,把自己最近做的诗词拿了过来,请黛玉为她斧正。 黛玉笑道:「诗词不过咱们姐妹玩乐的东西,相互指点便是了,谈什么斧正,没的叫人笑话。」 说着又看向惜春,问道:「四妹妹,你最近可曾读了什么好诗好文?」 却见惜春双手合十,沉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正色道:「我最近在读《金刚经》,倒是受益匪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黛玉一怔,下意识看向探春,指了指惜春低声问:「四妹妹这样多久了?」 探春嘆了一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黛玉心头便是一紧,知晓惜春怕是铁了心要出家,拦是拦不住了。 先有迎春在婆家艰难,又有惜春的出世之心,黛玉原本因见到外祖母和诸位姐妹而喜悦的心情,一点点降到了谷底。 等到用午膳的时候,贾母自然派人来请。姊妹三个都连忙收拾好了心情,个个都面带喜色的去陪贾母用膳。 这时候紫娟和旧日的小姐妹们也都见完了,该打听的东西也打听得差不多了,自然就回来伺候黛玉了。 等黛玉被贾母拉着在自己身边落座,左右不见徐茂行,便知晓竟然是被贾政给留下了。 她便叫来了紫鹃,低声吩咐道:「你悄悄去告诉二爷,叫他少喝酒,仔细头疼。」 「诶。」紫鹃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便去了,黛玉一回头,便看见贾母满脸欣慰地看着自己。 不多时紫鹃回来了,对黛玉道:「二爷叫奶奶放心,他酒量不佳,已经向二老爷等告罪了。二爷还说了,奶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可尽情与老太太和姊妹们欢聚,不必顾忌太多。」 探春和惜春姐妹听了这话,相互挤眉弄眼,你戳我一下,我撞你一下,纷纷掩着唇对黛玉露出揶揄的笑。 却不想,他们这点阵仗,已经不被嫁为人妇的黛玉放在眼里了。 只见黛玉坦然地回视二人,露出一抹得体的微笑,又满怀关切地给二人夹了他们各自爱吃的东西,弄得姊妹两个老没意思。 探春心里暗暗嘀咕:莫非成婚真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如若不然,林姐姐才出嫁几天,怎么就和琏二嫂子一般,羞耻度提得这么高了? 想起王熙凤,探春又忍不住暗暗嘆息,觉得她真是煳涂极了。 当初王熙凤见风使舵,逐渐脱离贾母转而倒向王夫人时,探春不是没有隐晦地提醒过她。 可探春毕竟要在王夫人手底下讨生活,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白。偏偏王熙凤又是个自信心爆棚的,觉得自己能力出众,又是王夫人的嫡亲侄女,觉得他们估值天然就是一伙的。 但结果又如何呢? 薛宝钗才一进门,王夫人就迫不及待地把管家权交给了自己的亲儿媳,王熙凤这个嫡亲侄女,立刻就退了一射之地。 王熙凤是很有才能,但薛宝钗也不是省油的灯。虽说在管家理事的本事上,王熙凤更胜一筹,但薛宝钗的心机更深,比她更懂得如何邀买人心。 再加上王熙凤管家多年,那是猫狗都嫌,家里上上下下大多数都支持看起来更加和善的薛宝钗,想把王熙凤这个「母夜叉」快些挤出权力中心。 等她反应过来,在想靠拢贾母时,贾母最在意的宝玉和黛玉终身都已定了,她老人家根本懒得再理会家里的一摊事。 探春倒是感念王熙凤多年对他们姐妹的照顾,可薛宝钗才是真正的管家人,又有王夫人在背后鼎力支持。探春的婚事尚捏在嫡母手中,如何敢明目张胆地违拗? 第73页 一时间,王熙凤孤立无援,又拉不下脸来,就只能称病了。 若非如此,今日黛玉回门,最好热闹的王熙凤,肯定是要来荣庆堂陪客的。 第42章 雪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娘儿几个转移到内室说闲话时,怡红院的秋纹来了,说是薛姨妈送了些稀奇果子,宝二奶奶挑了好的教她给老太太和几位姑娘送来。 贾母笑呵呵的命鸳鸯接了,又吩咐抓了两把钱赏了秋纹,连见都没见就把人打发走了。 反正她年纪大了,宝玉和黛玉也各自成家,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叫她投鼠忌器,说话做事自然是随心所欲,不用再特意给任何人脸面。 对此,无论是黛玉还是探春、惜春姐妹,都不会多说什么。 他们全当什么都没有发,甚至对薛宝钗让人送来的果子提都没提一句,只陪着贾母说笑。 大约过了一刻钟,贾母对探春姊妹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就叫玉儿跟着我躺下歇歇。」 探春闻言眸光一闪,立刻便拉着惜春一起告退了。 姊妹二人从后门出了荣庆堂,惜春才低声问道:「三姐姐,老太太特意留下林姐姐,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探春好笑道:「你这丫头,还来诈我,我就不信你猜不出来。」 惜春闻言,便举着帕子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歪着头俏皮地看向探春。 探春轻轻点了点他的额,挽着她的手道:「今日闲来无事,咱们姐妹两个就到我那里一起去下棋玩吧。」 惜春点了点头,一边随着她走,一边又愤愤地低声道:「那雪雁还是跟着林姐姐从林家来的呢,太太叫她跟着宝二嫂子一起出嫁,她竟是半个不字也不说。若我是林姐姐,必然不肯再要她。」 却是当日黛玉出嫁之后,王夫人便叫雪雁到梨香园去,扶着宝钗一起去了怡红院,迷惑痴傻的宝玉,说新娘子就是黛玉。 惜春年跟随自己多年的入画替亲哥收赃款都不能容忍,对雪雁这种近乎背叛的行为,更替林黛玉不值。 相比之下,探春更明白现实,不由嘆气道:「林姐姐出嫁匆忙,根本想不到太太会在临门一脚时把雪雁留下来。 她一个身不由己的小丫头,主子出嫁时又没带走她,本就心中惶惶不安,哪里还敢违背太太的命令?」 若是当时雪雁不从,王夫人有的是法子收拾她,雪雁的顺从之举也不过是明哲保身。探春觉得,实在不必过于苛责。 惜春微微一怔,哑然半晌方道:「却是我想得浅了。」 她素来知晓则姊妹几人中,唯有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往日探春管家时,她已经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差距,今日得了这番见解,才知道探春于人心揣摩上,竟也胜过她良多。 ===== 再说贾母打发走了探春、惜春姊妹,便转头对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会意地点了点头,转身从侧门出去了。 片刻之后,鸳鸯迴转,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小丫头。 「雪雁。」黛玉一眼便认了出来,情不自禁地起身迎上了两步。 听见黛玉的声音,雪雁勐然抬头,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哽咽着喊了一声「姑娘」,便不管不顾地勐然扑了过来,抱着黛玉放声大哭。 「姑娘,姑娘,你怎么不要我了?怎么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了?呜呜呜呜呜……」 黛玉心疼地搂着她,不住地轻轻拍抚,安抚道:「好丫头,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吗?你是我从林家带来的,我就是把谁丢下,也不会把你丢下呀。」 紫鹃也上前替雪雁擦眼泪,笑着打趣道:「好了快别哭了,好素净的一张脸,都哭成小花猫了。」 「唉呀,紫鹃姐姐!」雪雁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脸。 紫鹃拉着她到了一旁,柔声道:「出阁的当天奶奶就发现你没跟上,心里急的跟什么似的。若不是我好说歹说地劝住了,怕是立刻就要回来找你呢。」 「那可不行!」雪雁立刻道,「姑娘出门子怎么能走回头路呢?太不吉利了!」 她双手捧住了紫鹃的手,心有余悸道:「还好紫鹃姐姐劝住了,不然我这罪过可大了。」 见紫鹃把雪雁哄好了,大家才重新笑开了。 贾母特意叫鸳鸯拿了一对金簪子,给了紫鹃和雪雁一人一支,笑道:「你们两个都是玉儿的左膀右臂,往后可得一如从前,好生服侍。」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一起来拜谢贾母:「多谢老太太赏赐,我们竟然一心一意服侍奶奶。」 「好好好。」贾母十分欣慰。 便在这时,守门的翡翠来报:「老太太,林姑娘,徐姑爷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黛玉便看了一眼自鸣钟,见时针已经指向了「iv」,始惊觉他们该告辞了。 于是,等徐茂行进来之后,夫妻二人又陪着贾母说了会儿话,便顺势告辞了。 雪雁自然是跟着他们一起回徐家的,至于春纤等人,都是贾家的家生子,黛玉这位客居的表姑娘出阁之后,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 ===== 等坐上了回程的马车,徐茂行见她精神不旺,还以为他是捨不得贾母,便握着她的手安抚道:「你若是思念老太君,可以时常回来看看。」 黛玉勉强笑了笑,说:「别说胡话了,出嫁女怎么能经常回门?更何况,荣国府本也不是我的母族,我若常去,更是让人闲话。」 第74页 徐茂行本想说「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可想到荣国府从上到下的嘴脸,觉得黛玉少去受气也好,便转移了话题,和黛玉诉苦道:「你是不知道,贾家那位政老爷,可真是好为人师。 见了面说不上三句话,便要考较我。单考我还不过瘾,特意又叫人把宝二爷和环三爷都喊了过来,出题教我们联句做诗。」 说到这里,他便哀嚎不已,撒娇控诉道:「姐姐,你是知道我的,我才念了几天书?《声律启蒙》还没来得及背呢,哪里就会作诗了?」 那副情态,当真是又可爱又可怜,黛玉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心中却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怜爱之意,不住地柔声安抚他,还承诺回家之后便教他做诗。 「这倒不必了。」徐茂行连忙拒绝,「我还是先把正经书读完了,再接触这些杂学吧。」 ——开玩笑,当他真是什么勤勉好学的人吗?他之所以要刻苦读书,就是为了将来考科举,好给自己挣一个体面的社会地位,不必在底层打滚。 黛玉便撇了撇嘴,促狭道:「这么大个人了,做诗联句尚不如启蒙小童,你羞也不羞?」 「不羞,我脸皮厚。」徐茂行理直气壮。 林黛玉「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伏在马车的座位上笑得浑身颤抖,边笑边道:「有这样的脸皮,你也算是天下奇珍了。」 见她总算是真心笑了,徐茂兴才松了口气,转而问道:「我看你方才不大欢喜,不是捨不得老太君吗?」 「是二姐姐和四妹妹。」黛玉也没瞒他,嘆了口气把迎春的处境说了,又把惜春一心想要出家的事告知。 徐茂行沉吟了片刻,说:「四姑娘若是心思已定,旁人越劝她反而越执拗,还不如先顺其自然。倒是二姑娘那里……」 黛玉忙问:「你有法子?」 「有倒是有,只怕她自己不肯配合。」徐茂行说得十分迟疑。 虽然他未曾真正见过贾迎春,但看书的时候没少对这个「二木头」恨铁不成钢。 就像王熙凤和平儿论探春的时候说的一样,她是个姑娘家,哪里不如意了但凡到太太那里哭诉一番,就够底下的人喝一壶了。 但凡迎春自己能立起来,一个公府千金,哪里会被人磋磨至此? 黛玉正是束手无策,听闻他有计划,忙道:「你先说说,成与不成咱们再商量。」 徐茂行便道:「今日听了老太君和三姑娘说的,我看那孙绍祖是个急功近利之辈,因贾家不能帮扶他已对二姑娘极为不满。 你说,此时若是有个名正言顺的藉口,让他把二姑娘这个碍眼的糟糠赶出去,他是否迫不及待呢?」 「赶出去?」黛玉一惊,下意识问道,「那日后二姐姐还怎么做人呢?」 徐茂行挑眉:「命都要没了,还要脸干什么?」 黛玉怔了一下,自嘲道:「亏我往日自命不凡,却原来也是个俗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你说得不错,在性命面前,脸面又值得什么?」 她自幼跟随林如海熟读经史,深知类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类的,原本都是来要求男人的。 只是大多数男人都做不到,又想自我标榜是饱读圣贤书的诚诚君子,便把这一切施加到了不能反抗的女人身上。 黛玉下意识的反应,只不过是她生长的大环境如此,才让她一时转不过弯来而已。 徐茂行只点了一句,她的念头便立刻通达了。 「你先说你的计划,二姐姐那里,我会请三妹妹和凤姐姐帮忙的。」 若是别的事情,她不会去找王熙凤。可事关几个姐妹,她相信王熙凤但有余力,也一定会帮忙的。 只因像王熙凤这样的人,越是给她上强度,她就越是兴奋,越觉得你是看得起她。 反而叫她无所事事做个富贵闲人,她却要浑身不自在,怕是要不了多久便要郁郁而终了。 第43章 夫妻定计 徐茂行笑道:「其实说容易也容易。我从前做纨绔时,三教九流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一个算命打卦卖药的王道人,在京城东门一带颇有名气。」 听他说到这里,黛玉便猜出了几分,不禁笑道:「你这个法子,还真是……」 「如何?」徐茂行歪着头反问。 黛玉斩钉截铁:「真是好!」 ——她怕自己敢说出半个「不」字,徐茂行就敢哭给自己看。 这几日相处,他们对彼此都增进了了解。林黛玉也算是看出来了,虽然徐茂行经歷了家族变故,行事沉稳了许多。但在亲近之人面前,却仍是不经意便流露出些许孩子气。 她总是想着:我本就比他大几个月,哄哄他、让让他也就罢了。 就这样让了一次又一次,不知不觉便练就了一手熟练的顺毛技术。 果然,徐茂行得了她这话,立刻便如斗胜的公鸡一般,高高仰起了头颅,得意洋洋道:「我的主意,自然是极好的。」 虽然他前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这辈子可是胎穿,在这个世界的大环境里薰陶了这么多年,对此世中人于鬼神之事的态度不要太了解。 或许是这个世界真有鬼神存在的缘故,从达官显贵到平民百姓,极少有不迷信的。 便是如黛玉这般冰雪聪明的,日常也对鬼神之说讳莫如深。 第75页 但如今是要救迎春的性命,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左右她小时候便有赖头和尚登门,先是要化她出家,又说日后万不可见外男,不可落泪。因着父母疼爱她并未听从,如今不也好好的吗?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了救人性命冒犯一下神佛,想来神佛也是会体谅的。 其实徐茂行的计划很简单,利用的正是孙绍祖急功近利的心性。 就是找那走街串巷的王道人,叫他结识孙绍祖,告诉孙绍祖他之所以不得升迁,就是因为家里有属蛇的方他。 又兼他性情暴虐,多年来造了不少杀虐,血气冲撞了禄星官。 到时孙绍祖必然来求告破解之法,王道士便顺势建议:可将家中属蛇的尽数驱逐。 迎春便可顺势出了孙家的门,后续再要如何,便容易操作了。 这个计划唯一的难点,便是贾迎春那逆来顺受的性子。万一她宁可死也不敢做这离经叛道之事,再容易施展的计划也都白搭。 等回到家里之后,小夫妻二人便手挽着手直接去了正院,马车和车夫自有福伯负责招待、结帐、打发走,用不着他们操心。 至于惊魂方定的雪雁,也有紫鹃带走安置抚慰。 两人直接去了书房,徐茂行自觉研墨。林黛玉则是铺开宣纸,拿镇纸压了,素手搦湘管,早已打好的腹稿自然是一挥而就,很快便写了一封书信。 研好墨的徐茂行早已取了一个牛皮信封来,黛玉轻轻吹干墨迹,把信纸折好塞入信封,徐茂行又早把火漆拿来。 黛玉先把信封在烛火上燎了封住口,又把火漆涂上,取出一枚姐妹几个都见过的私印按在火漆上。 徐茂行低头看了一眼,见是「潇湘妃子」四个篆字。 他知道,那是黛玉大观园联诗时的别号。 「这封信要送给谁?」徐茂行问。 林黛玉沉吟了片刻,再次提笔蘸墨,在信封上写下了「三妹妹探春亲启」的字样。 所有应写的都写完之后,林黛玉道:「我叫紫鹃跑一趟,你看让谁跟着她好?」 紫鹃纵然伶俐,却毕竟是个姑娘家,独自出门总是不安全的。 徐茂行道:「就叫徐禄家的跟着吧,她是个做事麻利的,如今更是跟着福婶歷练出了几分泼辣,等闲没人敢招惹她。」 黛玉点了点头,说:「徐禄家队歷练出来了也好,家里有许多事都压在福婶身上,如今可算有个能替她分担的了。」 这时紫鹃已经安抚好了雪雁,并把她安置在了自己住的屋子里,两人还像从前在潇湘馆中一般同住。 而对雪雁来说,虽然环境是陌生的,但最亲近的两个人都在身边,她是彻底不害怕了。 「好妹妹,你今日便先歇着,明日再到奶奶跟前伺候。」 雪雁连连点头,满是信任地说:「往日奶奶身边的一应事物都是姐姐安排的,往后我还跟着姐姐跑腿,姐姐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紫鹃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门,又安抚了几句,这才去找黛玉。 等回来正房见黛玉不在,她略一思索便猜到,夫妻二人准时又去书房了。 按照往日的经验,这两人一旦进了书房,那都是半天不让人打扰的。紫鹃便找出了针线筐,端了一个圆凳子放在门口廊下,继续给黛玉做衣裳,顺便看守门户。 只是才缝了几针,就听见书房那边有了动静,是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连忙扭头看去,果然就见黛玉探出头来,对她喊道:「紫鹃,你且过来,我有事找你。」 「诶,这就来了。」紫鹃应了一声,回身把针线框放在门后,又想了想,进内室把黛玉交给他的匣子打开,拿了那张存东西的票据并海棠簪,这才匆匆去了书房。 因夫妻二人是在马车里商议的,紫鹃并不知晓。在她看来,回门之后黛玉要特意找她办的事,必然就是这一件了。 「二爷,奶奶,东西我已经带过来。」她说着,就把那张契书,并做信物的海棠簪子给了黛玉。 看见这两样东西,黛玉怔了一下,不由抬手掩住了唇,懊恼道:「哎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却是大家里出来的公子、小姐,未成婚之前,都不能将钱财这种俗物时常挂在口边。 黛玉也是习惯了,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原本说好了回门礼之后就办这件事,偏三朝回门那一日,王夫人又搞出了么蛾子。 这不,拖拖拉拉这么多天,她就把这事给忘到脑后了。 紫鹃笑道:「奶奶记不住无妨,我都替你记着呢。」 同时她心里也好奇:既然不是这件事,急匆匆地喊我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徐茂行也凑了过来,一边问一边拿起那张纸看,略看了一眼便笑道,「原来姐姐还是个富婆,我这软饭算是吃着了。」 虽然上面只说存了几个箱子,并未具体记录箱子里放了什么。但想也知道,能让贾母这么大费周章给黛玉的,必然不是什么破烂玩意儿。 黛玉好笑地睨了他一眼,嗔道:「又胡说!咱们夫妻一体,我的不就是你的?」 此时的世道便是如此,便是律法也支持夫家处置女方的嫁妆。 多少高门贵女下嫁寒门贵子,带去的嫁妆都补贴给夫家了,最多也就只能得一个「贤惠」的虚名。 第76页 若是丈夫有良心的,夫妻二人一生相敬如宾,做妻子的里子面子都能保住。 可也有那软饭硬吃的,一边用着妻子的嫁妆,一边却又觉得屈辱,非要把妻子踩进泥里,仿佛那样才能体现他们的男子气概。 徐茂行对此嗤之以鼻。 一是因为在他前世的法律里,男方的彩礼和女方的嫁妆,都属于妻子的婚前财产; 二就是因为他前世父母工作都不错,还有个特别厉害让他崇拜的姐姐,让他并不觉得「女强男弱」的家庭结构有什么不对的。 因而听了黛玉的话,他只是嘻嘻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只因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要用功读书,将来就算考不上科举,凭着攻书多年的经歷,也能捐一个官来做做。 可别说什么捐来的官儿没有正经科举的前程好,那都是因为没后台。 但徐茂行不一样,他天然便是安王的门人,只要能入仕,凭着他们父子两代的忠心,安王也会暗中替他运作的。 对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人来说,科举固然很难,但入仕之后为百姓办实事,却是一点都不难的。 只要有了守住财富的权柄,对徐茂行来说,赚钱还不容易吗? 正如黛玉说的那样,他们夫妻一体,她的财富就是他的。那将来他的财富,不也都是她的吗? 若此时计较得清楚了,将来难免让黛玉多想。 黛玉把写好的信交给紫鹃,郑重叮嘱道:「一定要亲手交到三姑娘手中,除了她给谁都不行。」 见紫鹃连连点头,她又请福婶用徐家的秘方做了些点心,吩咐了徐禄家的配着紫鹃一起,叫他们借着这个由头去见探春。 虽然两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黛玉才从荣国府回来,就立刻派他们去见探春,如此匆忙,猜也知道是有要事。 因而他们都不敢怠慢,徐禄家的陪着贾母说话,紫鹃则是藉口送点心,单独去见了探春。 探春当着他的面打开信封看了看,神色逐渐郑重了起来。 看完之后,她把信重新叠好收起,对紫鹃道:「回去告诉你们奶奶,有琏二嫂子出马,这件事没有不成的。」 王熙凤可是迎春的正经嫂子,她那张嘴又厉害,素来拙于口舌的迎春哪里能是她的对手? 得了探春的话,紫鹃暗暗松了口气,笑道:「三姑娘放心,您的话我一定带到。」 第44章 探春说凤姐 等紫鹃走了之后,探春暗自盘算了片刻,便叫侍书重新拿了食盒来,把徐家送来的点心又装上了,提着就去小跨院探望王熙凤了。 王熙凤是在装病。 这件事家家上下的主子们心知肚明,那些得脸的下人们也未必不知道,可却没有一个人拆穿点破的。 一是不敢和王夫人作对,二就是王熙凤管家多年积威甚深,便是如今被迫赋闲,一时之间也没人敢来触她的霉头。 此时她正百无聊赖地歪在榻上,怀抱着一只鼻端和尾尖儿两团黑的雪白狸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 她头上繫着抹额,太阳穴上还贴着剪成海棠花状的膏药,眼神毫无焦距地望着虚空。虽说是装病,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仿佛已经去了大半了。 平儿亲自掀开帘子迎探春进来,等探春进了内室看见这一幕,眼泪都要下来了。 「二嫂子,你怎么就这样了?」 她快步走过去,把食盒放在了床前的脚踏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王熙凤的额头。 听见她的说话声,王熙凤才勐然回过神来,空茫的目光却在下一瞬才恢復了焦距。 她定定看了探春片刻,才确定来的人是三妹妹,下意识便打起精神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病了这些日子,躺的骨头都乏了。」 探春「呸」了一声,啐道:「你少在我面前弄鬼。你有病没病,打量我不知道吗?」 辛苦维持的假象猝然被人戳破,王熙凤面色大变,心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难堪。 「二嫂子。」探春扑在她身上抱着她,哽咽着诉苦,「自打你不管事了,姐妹们受了委屈也没处说去。」 只这一哭,立刻就把王熙凤的心给哭软了,眼眶也哭红了。 她轻轻拍抚着探春的背,嘆息着说了真心话,「只是如今,我又能如何呢?从前我总觉得我和太太是亲姑侄,她只会向着我,不会害我。哪曾想……」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可探春却已经完全听明白了。 「二嫂子……」探春犹豫了片刻,但想到正在受苦的迎春,她还是狠了狠心,把往日顾忌着王夫人不肯说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往日里我只道你最精明,哪知道最憨的才是你。虽说太太是荣国府的当家主母,可她毕竟是二房的,而这爵位却是你们大房的。你在她手底下消磨得久了,竟真把她当成荣国府真正的主人了不成?」 探春旁观者清,她冷眼看着,不只是王熙凤,这贾家上上下下的主子僕人们,只怕有一大半都忘了,贾赦才是荣国府真正的继承人。 最可笑的是,坐在当家主母位置上的王夫人,对这一点反而十分清楚。 因而,她一直在借着管家的便利,暗中转移公中的财产进自己的私库。 听了这话,王熙凤一呆,只觉得一直挡在眼前的迷雾瞬间被风揭开了,脑子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第77页 好半晌,她才自嘲地苦笑道:「三妹妹,你说得半点不错,我就是看着精明,心里却憨得像一块石头。」 被探春一言点醒,她才恍然惊觉,她真是在王夫人手底下做事做得太久了,习惯了事事处处都向王夫人请示,慢慢竟然忽略了:身为大房长媳,她比王夫人更有资格做荣国府的当家主母! 只是如今,王夫人得了薛宝钗这个儿媳,恰似如虎添翼,二房大势已成,老太太又彻底不管事了,她无处借力,又何以扭转局势? 是的,哪怕事到如今,王熙凤心里想的还是如何夺回管家权。 和所有的王家人一样,她也从来不肯认命。 探春擦了擦眼泪,把藏在怀里的信掏了出来,「二嫂子,你先看看这个。」 虽然都说王熙凤不识字,连她自己也经常以此自嘲。可实际上她只是不读诗书而已,平常看书信、看帐本是全无障碍的。 此时接过那封信只看了一眼,便道:「这是林妹妹的字迹。怎么,她今日回门,还特意又派人来给你送信吗?」 却是她看见了信封上的火漆,知晓这信必然不是林黛玉亲手交给探春的,而是另外派人转交。 探春道:「事关重大,想来林姐姐也是回家琢磨了许久,才和徐姐夫定下了这条计策。」 「计策?什么计策?」王熙凤边看边问。 探春却不说话,等她自己看完,自然也就明白了。 果然王熙凤看完之后,心中已是瞭然,一边思索此计的可行性,一边又盘算着若将此事做成,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对于她的心思,探春来之前便揣摩清楚了,此时便笑道:「我知晓二嫂子自来最疼姐妹们,也知道老太太虽看着不管事,对我们几个姐妹却是时刻关注的。若二嫂子能救二姐姐于水火,还怕老太太不肯替你张目吗?」 一句话便戳中了王熙凤的要害,王熙凤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一边笑,一边把那封信反反覆覆又看了两遍,隔着被子一拍大腿,笑道:「好你个三丫头,竟然算到我头上来了。有道是富贵险中求,况且又事关二妹妹,我又怎忍袖手旁观?」 「我就知道,二嫂子不会不管的。」探春笑吟吟地奉承她,笑容里含着感激,心里却很明白,王熙凤这话只能信上一半。 虽然王熙凤管家之时,对家里的几个姊妹都很照顾。可但凡是人,就都有自己的喜好,也会根据自己的喜好对相处的人分个远近亲疏。 王熙凤自己是个杀伐果决的,自然也喜欢性情爽利的。迎探惜三姊妹中,她最喜欢的便是探春,最看不上眼的反倒是亲小姑子——二木头迎春。 若此时王熙凤得势,求她来帮助迎春,她必然要权衡再四。也正是在她失势之时,帮迎春的同时也能帮她自己,她才会毫不犹豫——捨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这一点,黛玉反倒没有探春看得更透彻。 王熙凤这人或许是天生的劳碌命,方才闲散无事时,她歪在榻上神色萎靡恍惚,不是病人胜似病人。 突然间有一件大事交给了她,在明知没有管家权辅助之时,要做成这件事需得多耗费三分精力,她整个人反而精神了起来。 就像是有些干瘪的气球,忽然连上了充气泵,一下子就支楞起来了。 探春笑道:「这才是二嫂子呢。方才那个是谁?我可不认得。」 王熙凤爽朗笑道:「你这丫头,还是这样口齿伶俐,我是说不过你的,只好乖乖听命,替你办事罢了。」 姑嫂二人说笑了一回,平儿已带着两个小丫鬟拿来了香胰子、香脂等洗漱用品,伺候着王熙凤梳洗过后换了见客的衣裳。 虽然只是王熙凤这个人换了身行头,却活像是整个屋子都换了摆设一般,一下子便光明敞亮了起来。 探春看在眼中,不禁暗暗感慨:果然无论再怎么华丽的屋子,它的主人才是所有的精气神。 等王熙凤梳洗完毕,姑嫂二人转到外间厅中就坐,平儿端了茶来,亲自奉了一盏给探春,笑道:「这是三姑娘最爱喝的春芽,还请姑娘评评我的手艺,是否退步了?」 此时此刻,探春忧心迎春之事,哪里还有心思喝茶呢? 偏偏她有求于人,只得压下性子撇开茶沫,慢慢喝了一口,细品之后连连赞嘆。 至于赞嘆之词? 这是她往日最爱饮的茶,对其一切早已了如指掌,想夸几句还不是张口便来? 说到底,不过是藉此表达对王熙凤尊重的态度而已。 而王熙凤要的,也就是她这一个态度。 等喝完了茶,探春便主动问道:「不知二嫂子有何章程?」 王熙凤笑了笑,胸有成竹道:「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法子应对。」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酸了一句,「如今大权在握的可是宝二奶奶,她往常与你们姐妹也是极好的。她又读书识文,能和你们一起对诗联句。这样的大事,你怎么不去找她呢?」 探春心下无奈,甚至还有点想笑。 原因无他,只因她太了解王熙凤了,来之前已经把对方可能会有的各种刁难都细想了一遍。 如今才哪儿到哪儿啊?王熙凤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比他预料中的已经好太多了。 探春笑着给她捏了一块茶点,眉眼弯弯地奉承道:「瞧二嫂子说的这话,她才来咱家几年?二嫂子的本事是咱们姐妹都亲睹过的,宝二嫂怕是正为了家里的帐目,和那些难缠的管家奶奶们焦头烂额呢!」 第78页 这花半是真心,半是嘲讽。当然嘲讽的不是薛宝钗,而是贾家里里外外的一团乱象。 作为辅助管家人,探春可太知道贾家的帐目和那些管事媳妇们的「本事」了。 就像王熙凤曾说过的那样,个个都是全挂子的本领。 她嘲讽的是谁王熙凤不关心,一个「二嫂子」,一个「宝二嫂子」,探春已经表明了亲疏。 王熙凤心下快慰,自然又更添了几分得意,当即便道:「我听说二妹妹病了好些时日,作为娘家嫂子,也是时候去探望一番了。」 见她这就要行动,探春自然欢喜不尽。 如今,就只看她到了孙家,能不能说动迎春了。 第45章 迎春 从王熙凤这里回去之后,探春立刻就让人给黛玉送了信,告诉她已经说动了琏二嫂子,琏二嫂子也写了拜帖送到孙家去了。 而王熙凤诚心想要做一件事,执行力也的确惊人。 头一天递了拜帖,第二天便着人收拾了拜礼。只因她料定了贾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孙绍祖敢怠慢迎春,却不敢真的视荣国府如无物。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孙家那边第二天便送了回帖来。等到第三天,王熙凤直接拿着帖子,带着所有心腹下人,浩浩荡荡就上门去了。 用她的话来说:无论事情成与不成,气势一定要足。不然孙绍祖那欺软怕硬的,必然要蹬鼻子上脸。 该说王熙凤不愧是管家多年的人,虽然因亲情蒙蔽看不透王夫人,但对人心人性了解的不可谓不深。 因着迎春太过软弱的缘故,孙家的下人对贾家这个公府,还真没怎么高看。 但王熙凤打扮得彩绣辉煌,又兼气质出众、神情居傲,被一群丫鬟小厮众星捧月般拱卫在中央,真就如神妃仙子下凡一般,一下子便把那些人都给镇住了。 就连好色成性的孙绍祖,在王熙凤这般的绝色美人面前,竟也下意识弱了生气,不敢生出分毫不敬之心。 「二嫂子请。」孙绍祖陪笑道,「奶奶因知晓二嫂子今日要来,高兴得什么似的。只是她身上实在沉重,不能起身迎接,一直叫我替她请罪呢。」 王熙凤头都没低一下,只用眼风微微瞭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笑道:「都是自家姐妹,很是不必如此多礼。我这个二妹妹呀,就是太老实了。要我说,若是里子都没了,还要那面子做什么?虚撑起来也是惹人笑话罢了。」 言下之意便是:我二妹妹老实可欺,不代表我们贾家人都这样。真逼急了,大不了就来个鱼死网破! 孙绍祖仿佛更矮了几分,陪笑道:「二嫂子说的是,什么虚礼能有她的身子要紧呢?只我说话她总是不听,还是得请二嫂子多替我劝劝才是。」 王熙凤轻巧地拿帕子沾了沾嘴角,依旧是方才那副腔调,笑得叫人心里发毛。 「妹夫放心。咱们是不常打交道,所以你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呀,既不信阴司报应,也不爱那些虚名头。我只知道若是我不好了,大家就都别想好。二妹妹但凡能学我三分,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孙绍祖已是汗流浃背,把人送到迎春的房门口,便藉口前面还有事,直接告辞了。 王熙凤假意挽留了一番,吓得他连连推辞,只说是事情紧急,一定要现在处理。 「那妹夫去忙,我就不耽误你的正事了。」 等人走了之后,王熙凤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声,心中疑惑万分:就这样一个货色,拿捏他不过是动动手的事,迎春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王熙凤抬头仔细一看,脸一下子就拉得老长。 ——方才因着要震吓孙绍祖,没怎么注意周围的环境,只觉得越走越偏僻。但想着迎春病得重了,说不定就是挪到了幽静的院子里养着呢。 如今仔细再看这院子里的格局,里面非但一棵名贵的花木都没有,那排房子也低低矮矮的,门上挂着粗布的帘子,明显就是给下人住的地方。 她扭头问孙少祖留下来的一个年轻媳妇,「这就是你奶奶的屋子?」 那年轻媳妇夫家姓柳,排行第三,因而都称她做柳三家的。 这柳三家的长条身材,杨柳细腰,五官虽不怎么出色,组合在一起却有一股别样的韵味。 就孙绍祖那样的货色,家里稍有个平头正脸的,都被他给沾染遍了,这柳三家的自然也不例外。 因柳三家的又是个心里有成算、嘴上会奉承的,哄的孙绍祖把内院的一切事物都交给了她总管。迎春这个正儿八经的当家奶奶,反而退了一射之地。 往日里她为此沾沾自喜,非但在僕人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便是连迎春也不放在眼里的。 也因着迎春性情过于软弱,被她明着暗着欺辱了几回都不敢反抗,柳三家的心态更飘了,对迎春的娘家荣国府,也不由升起了几分轻视之心。 但这些轻视,都终止于见到王熙凤的那一刻。 王熙凤的风姿、气度,和身上那股小户人家没有的尊贵气势,让柳三家的单是站在她眼前,就凭空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这一路上又见孙绍祖唯唯诺诺的,柳三家的更是心头惴惴,一直在努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可王熙凤并不会因此就放过她。 那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扫过来的一瞬间,柳三家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点头哈腰满脸谄媚,竟是比在孙绍祖面前更恭敬了五分。 第79页 「回琏二奶奶的话,我们家奶奶自病了之后,便一直在此处静养。」 恰在此时,猪羊的惨叫声和鸡鸭「叽叽嘎嘎」的扑腾声,此起彼伏地从隔壁传来。 都不用王熙凤多问,柳三家的脸上已是一阵红一阵白的,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凉一阵热,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多过王熙凤越发凌厉的目光。 「哼!」王熙凤嗤笑了一声,反客为主地吩咐道,「这里用不着你了,我自去见我妹妹。你现在就去,带人收拾一处清雅的所在,好叫我妹妹安心休养。」 那媳妇哪敢说半个不字? 能从这位活阎王眼前离开,她简直如蒙大赦,连连答应着退了出去。 至于柳三家的究竟会不会着人收拾新的院子,王熙凤根本不在意。她的目的只是把人支走,好和迎春说些孙家人不能听的东西。 把人支走之后,王熙凤便对平儿示意,「叫人守着门口四周,我要和二妹妹说些体己句话,别什么猫儿狗儿都在门口打架。」 「是。奶奶放心,咱们带的人多,且个个都不是吃素的。」平儿素日温和,但对于自家姑娘出嫁之后,竟被夫家如此苛待,她心里也是愤怒的。 「嗯。」王熙凤点了点头,彩明便在她的示意下,跑过去掀开里帘子、推开了陈旧的木门。 只听得「吱呀——」一声粗嘎的长响,里面的人吓了一跳,就连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都像是勐然被人掐着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谁来了?」里面有人问道。 平儿认得那是绣橘的声音,二绣橘正是迎春的陪嫁大丫鬟,便低声提醒王熙凤:「奶奶,是绣橘。」 王熙凤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便又端出了在家里时的姿态,一边抬步往里走,一边朗声笑道:「好丫头,你仔细听听我是谁?」 哪知才一进门,一股陈腐之气扑面而来,差点没把她沖个仰倒。 ——这种环境,哪里是给病人静养用的? 原本因着压服了孙绍祖,王熙凤自觉展露了威风,心情还不错。 可如今亲眼看见他们贾家的女儿被如此对待,心头骤然涌起的愤怒,也比先前更多了几分。 「二奶奶?奶奶,是二奶奶来了,我先去迎接。」绣橘简直又惊又喜,拿了大迎枕让迎春靠着,便匆忙出来迎接王熙凤。 看见王熙凤的那一刻,绣橘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哽咽道:「二奶奶,您可算是来了!」 ——荣国府可算是来个人给奶奶做主了! 「诶,别拜了,我是来看二妹妹的。」王熙凤忙示意平儿,「快搀起来。」 平儿就等着这话呢,闻言急忙上前把绣橘扶了起来,低声道:「你放心,这次我们奶奶来,就是为了二姑娘以后的事。」 绣橘闻言大喜过望,顾不得才刚起身便又要下拜,嘴里不住道:「多谢二奶奶,多谢二奶奶。」 他们贾家是大户人家,高门府邸,便是主子身边的丫鬟,也比寻常小户的小姐体面些。 见绣橘如此,便连王熙凤也忍不住心下怜惜,轻轻嘆了一声,安抚道:「好丫头,你是个忠心的,我和你们奶奶都不会亏待你的。」 绣橘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平儿忙在她手臂上轻轻碰了一下,提醒道:「快到我们奶奶去见你们奶奶吧,今日来此,正是为了见她呢。」 「哦,是奴婢失态了,二奶奶快请。」绣橘连忙侧身把王熙凤往里间让。 王熙凤冷眼瞧着,这内外两间竟是连个像样的屏风都没有,大约是绣橘等几个丫头手巧,把几块花纹和颜色完全不同的布拼接在了一起,作为帘幕挂在了屋子中间,好歹起了个遮挡的作用,不至于进门之后便一目了然。 平儿眼疾手快,替她掀开了帘幕,王熙凤一眼就看见了靠在床头的迎春。 「二妹妹,你怎么就这样了?」王熙凤惊呆了,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却见原本微微丰腴的迎春,此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莹润白皙的脸颊凹陷了下去,泛着不健康的枯黄;眼窝也深陷,凸显得一双眼睛大得吓人。 迎春勉强撑起一抹笑容,却止不住热泪滚滚而下,哽咽道:「死前能再见见娘家人,我也没什么好遗憾了的。」 第46章 王熙凤服软 王熙凤最看不上她这样,哪怕今日是受人所託带,着任务来的,听见迎春这自暴自弃、没有半点志气的话,她也忍不住当面翻了个白眼。 似迎春这般的人,对别人的情绪比常人更加敏感,王熙凤有没有特意隐藏,情绪变化哪里能瞒得过她? 同样是心思敏感的,此时若换成黛玉,早阴阳怪气地拿带刺的话去扎王熙凤的心了。可迎春却是默默垂下了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平儿看不过眼,轻轻碰了碰王熙凤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她正事要紧。 王熙凤忙收敛了三分,重新把笑容挂到了脸上,言语爽利地问迎春:「二妹妹,咱们都是共事多少年的,谁还不知道谁是什么德性? 我也不跟你说虚话,你也给我一句准话:若是有机会从孙家出去,只是日子要过得贫苦些,你乐意吗?」 迎春想也不想便道:「若能从这火坑里出去了,便都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哪里还敢嫌弃贫苦呢?」 她自己也有预感,这孙家再待下去,她怕是命都要没了。 第80页 蝼蚁尚且偷生,迎春只是性情软弱,不敢自己反抗,并不是真的活够了。 但也是性情使然,脱口而出的心里话说完之后,她自己先唉声嘆气起来:「我已经嫁到了这家里来,父母之命,三媒六证的,岂是说出去便能出去的?」 王熙凤多精明的人,一听这话音就知道,这是想求一条活路,却又怕担道德上的风险。 她就说书读多了没什么好处,迎春不怕日后吃苦,竟然害怕名声受损。 换了他们王家的人,无论男女,只要能得了实惠,谁管他脸面是否好看? 心里这样想着,她暗暗撇了撇嘴,面上依旧笑盈盈的,拍着迎春的手背说:「二妹妹放心,咱们家好歹是公府,最是要脸面的。」 ——国公府要脸面,你身为国公府嫁出的女儿,自然不能叫你名声受损、道德有瑕。 迎春并不傻,那一刻就听明白了,忙问道:「不知二嫂子有何吩咐?」 ===== 半个时辰都不到,主僕二人便领着一群丫鬟小厮从孙家出来了。 直到上了马车,平儿仍旧晕晕乎乎的,难以置信地问:「这就成了?」 迎春的为人她也是了解的,没来之前她曾在心里做过各种各样的设想。却再也没想到,那些备用方案根本就没用上。 王熙凤喝了口水,冷笑道:「命都快没了,就算她真是块木头,也该知道着急了。更何况,她本就是块能喘气儿的活木头?」 平儿点了点头,仍有些恍恍惚惚的,忍不住道:「那些读书人常嚷着什么『不食嗟来之食』,看来是没真的挨过饿。」 王熙凤哈哈大笑,直接命车夫赶车去了城西,她要亲自去见一见黛玉,一来再问一问计划的细节,二来也是服软的意思。 见了黛玉之后,她先是把自己如何劝说迎春说了一遍,末了又忍不住把平儿那句话重复了一下,得意道:「我就说,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黛玉笑道:「这世上还是有真君子的,你们主僕这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一桿子全打死了。春秋时为这个饿死的那位,阴曹地府里也要喊冤呢。」 王熙凤哈哈大笑,摆手道:「我是个不读书的,哪里知道什么春秋呀冬夏的。这世上便是有真君子,咱们家那位二姑娘肯定不是。」 说来说去,她还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迎春。 黛玉对迎春这个性情敦厚,温柔沉默的姐姐是没什么意见的。但她更明白人的偏见就像一座大山,若非遇到契机,只靠言语是很难移除的。 所以,她也不在这上头纠正王熙凤,只是道:「君子之所以难能可贵,就是因为世间少有。若人人都能做君子,也就没人特意推崇了。」 「嗯,这话倒是有理。」王熙凤连连点头,「不单是君子,这世上凭它什么东西,不都是越稀奇才越卖得上价?」 黛玉失笑:「话糙理不糙。琏二嫂子虽不读书,心里却比许多自诩饱读诗书的都明白。」 王熙凤心里得意,笑着摆了摆手,「且不说这个了,还是先把二妹妹捞出来吧。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问,你们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黛玉道:「二嫂子放心,我家二爷找的人虽是市井出身,口风却最是严谨,不会出岔子的。等过个三五天,二嫂子去孙家这一趟的余波散了,就叫他去接触那孙绍祖。」 王熙凤点了点头,叮嘱道:「既然是徐妹夫信任的人,想来是错不了的。不过怎么亲近的朋友,也不能叫人白干,多给些银钱酬谢,才是长久的相处之道。」 虽然荣国府的奴僕个个都富得流油,但王熙凤暗地里放印子钱,自然知道穷家小户是怎么过日子的。 那样的人家,随便是谁生一场大病,就能把家底掏干。若是耽误人家出摊又不给贴补,下次再想找人帮忙,可就难了。 「二嫂子放心,我们也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黛玉点头应了,却见王熙凤「嗯」了一声之后,竟出起神来。 她心知对方是有事,还打着让自己先问的意思,黛玉心下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悲哀。 ——从前王熙凤大权在握时,什么阴司报应,什么虚名脸面,可都不看在眼里。如今却想着要脸面了,可见人不得志时,形事不知不觉也就透出几分小家子气了。 换句话说:越是缺什么,才越是急着找补什么。 说到底,还是因为此时的王熙凤,早已没了从前做管家奶奶时的底气,才需要从外边、从别人那里找补尊严。 想到「失势」二字,黛玉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生在富贵窝,却忽然家道中落的徐茂行。 两人成婚也有些日子了,黛玉从前不觉得,如今仔细回想,却发现徐茂行从未因骤然失势而刻意找补什么。 他虽谈不上安贫乐道,却也是有什么条件就过什么样的日子,从来没有抱怨过。 就算他想要过回以前的富贵日子,也没想过搞什么歪门邪道,而是克服自己不爱读书的本性,决意去走那条虽然最难,却是门槛最低的上升之路——科举。 这一刻,黛玉清晰地意识到:徐茂行失去的只是富贵的生活,却从来没有丢失过自己自尊自爱的高贵的品格。 黛玉左右看了看,示意紫鹃领着平儿出去说话。等屋里只剩他们两个,她才问道:「我看二嫂子仿佛有心事?」 王熙凤忍不住笑道:「妹妹嫁了人,到底是比从前体贴了。」 第81页 从前在荣国府时,黛玉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哪里会如现在般,想着给人留脸面? 黛玉嗔了她一眼,没好气地笑道:「你这人,可真是不识好歹。这脸面你若是不乐意要,我这就把紫鹃和平儿喊进来。」 说着便作势要起身,王熙凤连忙一把按住,讨饶道:「好妹妹,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且别叫他们进来,咱们两个说说体己话。」 黛玉脸上多了几分笑意:这般能屈能伸,才有了三分王熙凤往日的影子。 「二嫂子有话尽管说,我说不告诉别人,就不告诉别人。」 「妹妹的为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如若不然,也不会来找你讨主意。」王熙凤嘆了一声,脸上难得露出了真切的苦涩之色。 见她又陷入了沉思之中,黛玉没有打扰,只是一边慢慢喝茶,一边等她自己回过神来。 王熙凤沉吟有顷,忽然问道:「妹妹是读过书的,自然比我更明白事理。你说,咱们女人的一辈子,真的就只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却是她今日见了迎春之后,想到自从贾琏对自己越发冷落,自己在贾家的处境就越发艰难,不由感伤自身。 只是她看不起迎春,自然不愿意在迎春面前袒露自己的胸怀。但对着素来冰雪聪明又极有主意的林黛玉,她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从前在贾家的时候,她不止一次请林黛玉帮忙算过帐。以林黛玉的聪慧,不会看不出贾家的帐目有问题。 可她却从来没往外说过,也从来没有试图干预过王熙凤管家理事。 如今仔细想想,在宝玉的婚事上,她改变立场、依附王夫人、支持薛宝钗,真是鬼迷心窍了。 若是做了宝二奶奶的是林妹妹,不但王夫人不会支持林妹妹管家,林妹妹自己也不是爱争权揽事的。 只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她事后再怎么悔恨,也已经晚了。就算再不甘心,酿出的苦果也只好自己往肚里咽。 这个问题当真是石破天惊,把一向颇有成算的林黛玉都给干沉默了。 气氛凝聚了许久,林黛玉才嘆了一声,声音有些飘忽地说:「也许吧。」 仔细想想,她在徐家之所以如此自在,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徐茂行这个男主人肯尊重她吗? 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作为依靠的外祖家也越发没落。但凡徐茂行对他有一丝轻视之心,徐家这些老僕下人们,就不可能对她这般毕恭毕敬。 别的人林黛玉或许还不敢肯定,但大管家徐福,对待她这个管家奶奶的态度,绝对是跟着徐茂行来的。 第47章 黛玉的心事 有在荣国府时的处处不由己做对比,黛玉觉得自己如今的日子已经很好了。因而对于这个问题,她心里其实是有些逃避的。 说了那一句之后,她就想要转移话题,主动问道:「前些日子听说二嫂子病了,如今嫂子能出门,想来是已经大好了。」 奈何,她不想讨论方才的话题,王熙凤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摇头嘆道:「就我这身子骨,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如今你也成婚了,许多话也不必避讳着你了。我因前些年小月子没养好,下红之症到如今都没好得了。 我们家那口子是个什么货色,想来妹妹也知道。原先我身子好的时候,他尚且千方百计要偷腥。如今我成了这样,眼见得子嗣有碍,他可更加理直气壮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捏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心里的委屈倾泻而出,「因着我身子不争气,不但老祖宗劝我,两位太太说我,就连我娘家婶子,也明里暗里叫我以香火传承为重。我这心里……」 王熙凤多要强的一个人吶,从前哪怕是哭,也都是有目的的假哭。此时此刻,林黛玉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是真的悲从中来。 原本因着王熙凤做了墙头草的缘故,黛玉心里对她是颇有芥蒂的。若不是为了迎春的事,今日她都不一定会让王熙凤进他们徐家的大门。 可对王熙凤有意见是一回事,却不耽误她对同为女子的不幸遭遇产生同情。 黛玉嘆了一声,起身走到王熙凤身边,轻轻拍抚着,任由她哭泣发泄。 过了许久,心里那股劲儿过去了,王熙凤才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笑道:「瞧我,真是在屋子里闷傻了。咱们姐妹好不容易凑在一块说说话,我也不说些让人高兴的。」 黛玉嗤笑道:「行了,你有再多的脸面,在我面前也都丢尽了,这会儿就别找补了。」 说着就走到门口,吩咐紫鹃去打了半盆清水来,仍不叫人进来,她自己亲手端过去给王熙凤净面。 等王熙凤洗脸的时候,她又转身进了内室,把自己日常用的胭脂水粉拿了出来,笑道:「我的东西自然没你的好,你也别嫌弃,先将就着用些吧。」 凤姐擦干了脸,一边摆弄铜镜一边笑骂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不识好歹的人吗?」 这回黛玉却不说话,这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直看到她自己不好意思,连连告饶:「好妹妹,我知道宝玉的事对不住你。如今我也遭了报应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计较了。」 「行了,快上妆吧。」黛玉笑着催促了一句,对「大人大量」的话头却半点都不接。 ——没错,王熙凤是遭了报应,失去了管家权,还被自己亲姑母不遗余力地打压。 第82页 但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造成的结果,跟林黛玉可没关系。而她当初背刺贾母,给林黛玉造成的伤害可是实打实的。 若非是突然来了个徐茂行,让黛玉知晓她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只怕当初吐的那口血,就真的要了她的命了。 不能因为黛玉没死成,就要求他把从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吧? 多大的脸? 见她不接茬,王熙凤心里虽然遗憾,却并不是很失望。 只因这都在意料之中,毕竟当初的事,哪有那么容易过去? 如今她是真的后悔了,诚心诚意地想要悔过,想要取得黛玉的原谅,从而重新取得贾母的支持,以便重夺管家权。 等重新上了妆,她面对待遇说些推心置腹的话,「好妹妹,原本你们是新婚,我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 可你自幼身子骨就弱,在子嗣上头必然艰难。这世上有哪个男人不看重香火传承?你还得早做打算呀。」 黛玉闻言,神情僵了一瞬,有些笑不出来。 王熙凤道:「我是亲身经歷过的,妹妹你也是看着我经歷过的。琏二前后对我如何,你还不知道吗?」 从前她身体还好的时候,贾琏纵然到处偷腥,却多少还顾及王熙凤的颜面,只是与对方一些财物而已。 可自从王熙凤落了下红之症,被太医亲口断定日后生育艰难,就有了那偷娶到花枝巷里的尤二姐。就在那个小院子里,贾琏甚至直接让人喊尤二姐做「奶奶」,显然是当正头娘子对待了,谁还记得她王熙凤? 尤二姐的家世自然远远比不上王熙凤,却也是正经官宦家的小姐。她若是能为贾琏生下一儿半女,王熙凤死得了她就是继室,即便王熙凤命长,她也能被正经抬进去做二房。 为何贾琏从前偷腥,王熙凤都只和丈夫闹,轮到尤二姐时,却要想方设法把对方弄死? 就是因为唯有尤二姐,是真的威胁到了她的地位。 黛玉勉强笑了笑,说:「二嫂子也别多想,还是该把身子先养好才是正经。不管怎么说,身子总是自己的。」 她实在是理解不了,王熙凤为何宁愿拼着把身子熬坏了,也要牢牢抓住管家全不放? 在荣国府寄居多年,黛玉旁观者清,王熙凤管家非但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反而把自己的嫁妆贴进去不少。 底下人对她也是畏惧居多,敬服者少,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骂她待下严苛的。 王熙凤闻言苦笑了起来,也没心思再劝林黛玉早做打算了,直言道:「说出来不怕妹妹笑话,若说从前我身体好的时候,多少还有个退路。 但凡我膝下有个儿子,便是你琏二哥再怎么厌弃我,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得敬我几分,我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只是如今么……」 她嘆息着摇了摇头,说道:「如今我手里若是无权,底下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要撕我的肉吃呢。」 事到如今,她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话题进展到这里,两人都觉得没意思起来。黛玉把紫鹃叫进来,又换了一回茶,王熙凤便主动告辞了。 ===== 却说那日回门礼之后,黛玉便把存东西的契书和那支做信物的海棠簪子给了徐茂行。 只是为着成婚,他荒废了好几天的学业,郭先生嘴上不说,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第二天就开始考他的学问。 徐茂行心知郭先生之所以如此严厉,除了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以外,还有怜惜他年少落魄,真心希望他能走科举之路,重振家族荣光。 他这人不怎么畏惧权贵,却很难拒绝别人的真心。 所以郭先生要考他,他也乖乖应答,直到对方神色缓和,说了一句「差强人意」,他才提出今日下午做完功课请半天假,处理些私事。 郭先生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徐茂行又主动说了做完功课之后才请假,他自然是准了。 于是乎,直到今日,他才有功夫去把贾母替黛玉存的几个箱子取了出来。 他前脚走,后脚王熙凤才来,因而他并不知晓今日家中来了客人。只是让人抬着东西回到正院之后,却不见黛玉和紫鹃,不由心下疑惑。 「福伯,你让他们把东西都搬到西厢房去。」 福伯笑道:「二爷放心,我会招唿好的。」 徐茂行点了点头,便自己掀开帘子进了正房。 彼时黛玉正歪在榻上,背对着门口默默不言,似乎是睡着了。紫鹃却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见个踪影。 徐茂行轻轻走了过去,弯腰勾头一看,黛玉便豁然抬头,嗔道:「这是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徐茂行一边脱了外出的衣裳,一边笑道,「对了,紫鹃呢?」 黛玉起身帮他拿了家居的衣裳递过去,淡淡道:「徐禄家的得了好些新鲜花样子,紫鹃见猎心喜,正在福婶屋里描呢,说是要给咱俩做衣裳用。」 徐茂行一边穿衣裳,一边笑道:「咱们家才几个人,随便找哪个绣庄做几身,也破费不了多少,哪里就真要她劳心劳力了?」 黛玉忽然笑道:「说的也是。紫鹃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自幼娇生惯养的,我也从没把她当成寻常丫头用。」 徐茂行没听出她话里有话,附和道:「这倒是,我看你们素日相处,倒像是亲姐妹。」 黛玉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随口一言:「在我心里,的确早把紫鹃当姐妹了。不如找个好日子,就替你们做成了这件好事如何?」 第83页 这一回,徐茂行就算再迟钝,也听出不对来了。 他系腰带的手一顿,反问道:「好事?什么好事?」 黛玉忍着酸涩嗔了他一眼,「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紫鹃可是个好姑娘。」 徐茂行笑嘆了一声,不顾她隐隐的抗拒,拉着她在榻上坐了,笑道:「紫鹃姐姐的确是个好姑娘,不然你又岂会待她这样真心?」 未免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徐茂行索性一口气都说清楚了,「我之所以对紫鹃格外敬重几分,全是因为你真心把她当姐姐,她也是真心把你当成妹妹爱护。如若不然,我知道紫鹃是谁?」 听了这话,黛玉自然欢喜。 可是想到王熙凤说的那些话,她又不觉黯然,低落道:「可我自幼体弱,日后怕是于子嗣有碍。紫鹃姐姐对你我来说,都是知根知底的,总是比别的什么人强的。」 「可是姐姐。」徐茂行正色道,「你真的忍心那么好的紫鹃给我做妾吗?那么好的紫鹃,难道就不配得到一份完整的夫妻之情吗?」 第48章 黛玉和紫鹃 徐茂行的这番话,对黛玉的冲击力无疑是巨大的。 但这还没有完,关于子嗣之事,徐茂行也有和常人截然不同的想法。 「你的身体只是弱而已,难以受孕不代表真的不能。」徐茂行先是安抚她,接着才满不在乎地说,「再者说了,兄长和嫂嫂在平安州已经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那边送来的家书里说了,嫂子的身体恢復的很好,日后必然还会有孩子的。少了咱俩生孩子,咱们老徐家也绝不了根。」 黛玉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说,过继?」 徐茂行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只要咱们日后能攒下一份家业来,想来无论是哥哥还是嫂子,都很乐意过继个孩子给咱们的。」 其实他还真没想那么多。 主要是作为一个现代人,还是上头有个厉害姐姐,家里的一切都轮不到他来操心的现代人,对于「传宗接代」这回事,还真没放在心上过。 虽然这里是红楼世界,他看书的时候也知道有鬼神存在。虽然他是个穿越者,穿越这件事本身就够不科学了。 但三观形成时期刻在脑子里的东西才是根深蒂固的,在徐茂行的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人死如灯灭」。 再者说了,许多人连活着的事都还没搞清楚呢,竟然就先想到了死后的一切,在他看来当真是荒唐又好笑。 ——与其忙着考虑死后哀荣,我还是先活明白了再说吧。 但他不在乎这些,却不能不在乎林黛玉。 林黛玉固然是这个时代的奇女子,但她成长的大环境就是这样的,就算思想再怎么超前,也很难超出大环境很多。 徐茂行觉得,这个完全不用着急,两个时代的思想碰撞,完全可以求同存异,再慢慢地汲取对方的优点,摒弃自身的糟粕,把自己变成更好的自己。 黛玉可不知道这短短一瞬之间,他脑子已经转过了多少念头。 她觉得徐茂行说得很有道理。 别看那些标榜君子的人都鄙夷铜臭,好像个个都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实际上人生在世,真正能超脱「钱、权」二字的,寥寥无几。 她兴致勃勃地对徐茂行道:「我好生经营家业,你努力读书。咱们夫妻同心,争取让你早日金榜题名。」 「好。」徐茂行伸出了手,「来,咱们击掌为誓。」 林黛玉也认认真真地伸出手,一宽厚一纤长的两个手掌合在了一起,定下了夫妻二人共同的志向。 这时,帘子被人掀开,紫鹃用小茶盘端着一个汤盅走了进来,笑眯眯地说:「还是二爷有法子,方才我哄了半天,您猜怎么着?人家根本不搭理我。」 黛玉被她调侃得脸红,掩面轻啐道:「你这丫头,可算是找着靠山了,连我都状也敢告了。」 紫鹃一边把茶盘放在圆桌上,拿碗给她盛汤,一边玩笑道:「等日后二爷高中,必然是要做官老爷的。今儿就先当一回青天,替我这个小丫头也申申冤才好呢。」 徐茂行赶紧起身,拱手告饶道:「两位姐姐,你们可饶了我吧。你们的官司,我可不敢断,不然肯定弄个里外不是人。你们喝汤,喝汤,我回去读书了。」 说完就一熘烟跑了,背后是黛玉和紫鹃此起彼伏的大笑声。 ===== 当他走了之后,紫鹃就把盛好的红枣银耳汤递给黛玉,嗔怪道:「为着琏二奶奶几句话,生了这半天的闷气,何苦来哉?快喝点汤,把那口气顺出来才好呢。」 黛玉接过来喝了几口,贊道:「今日这汤熬得好,冰糖放得适量,清甜不腻。」 紫鹃笑道:「奶奶喜欢就好,也不枉我特意跟着福婶学了这么些天。」 然后她就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黛玉很多,无非是叫她以后遇事不要多心,要和二爷商量才是正经。 「别人说的再好,那也是别人,你和二爷才是正经夫妻,你们俩才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呢。你有什么事不听听二爷的意见,只听别人说算什么事呢?」 黛玉敏锐地察觉到,紫鹃今天的话特别多。 一个平日里话不是很多的人,忽然之间话变多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对方有心事,还是心乱如麻的那种。 黛玉略一思索,便心中瞭然。 第84页 她把汤碗放在圆几上,轻轻握住了紫鹃无意识搅弄的手,柔声道:「好姐姐,刚才我和二爷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这一句本轻柔非常,落在紫鹃耳中却是石破天惊。 「奶奶……」她下意识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惶惑又慌乱,眼眶瞬间就红了,「我……我……」 正如黛玉猜测的那般,她有心事,简直心乱如麻。 至于原因,正是她端着甜汤回来时,走到门口正好听见徐茂行对黛玉说的那番关于她的话。 那番话对待遇的冲击已然不小,对于紫鹃来说,更是石破天惊。 虽然时下有句俗话,「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充分说明了大家族的婢女比小家族的小姐更有见识。 可就算再有见识,婢女毕竟是婢女,主人家把他们养出来就是为了伺候自己的,不是要专门给他们找好婚事的。 他们的思想里天然就带着奴性,便是性格泼辣如晴雯,也是直到死前那一刻,才稍微觉醒了自我意识,作出了和宝玉互换小衣这种违背女子闺训的举动。 还有迎春屋里原本的大丫鬟司棋,因为主子软弱,司棋这个大丫鬟就做得格外威风,不是自己份例内的鸡蛋羹吃不着,也敢带着人把公中的厨房给砸了。 可就是这样张扬的一个人,和自己的表弟潘又安有的私情,都不敢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只敢暗地里偷情。 只因在她潜意识,自己的一切都是属于主子的,包括她这个人本身。若是主子不发话,她就算有再多的想法,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提出来。 后来私情被鸳鸯撞破,潘又安吓得逃往他乡。哪怕鸳鸯再三保证、赌咒发誓她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司棋还是在惊惧、害怕和对表弟的失望中抑郁而终了。 在这方面,紫鹃也并不比晴雯和司棋强。 一直以来在她心里,她就是伺候黛玉的。黛玉做姑娘时,她就是屋里的大丫鬟;黛玉出嫁之后,她就理所应当是陪嫁丫鬟。 这年头的陪嫁丫鬟,是几乎所有人默认的,日后要被姑爷收房。一来给自家姑娘做助力,二来也是分担生育压力。 从前哪怕是黛玉也是这样想的,每次谈起关于这方面的话题,黛玉对紫鹃的称唿都是「好妹妹」。 若论年岁,紫鹃比黛玉大好几岁,怎么也不该喊妹妹;若论其他,紫鹃是长辈赐下的丫头,就算为了尊重贾母,黛玉应该喊她一声姐姐。 只有一种情况下,黛玉喊她妹妹才符合一切礼法——两人共侍一夫,黛玉做正妻,紫鹃做侍妾。 可是就在今天,紫鹃先是听到了徐茂行那番从未有过的言论,黛玉对的称唿也从「好妹妹」变成了「好姐姐」…… 此时此刻,紫鹃心里不只是慌乱,还有害怕。 那是对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的恐惧。 对她此时的心境,黛玉非常理解,柔声道:「紫鹃,你先坐下。就和从前一样,咱俩坐在一起说说话。」 「从前」二字,明显安抚了紫鹃不知所措的情绪。她定了定神,又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才挨着黛玉坐下了。 黛玉笑问道:「二爷那番话,你听了很震撼吧?」 见她并没直接提及对自己未来的安排,紫鹃心里也没那么别扭了,吐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不瞒奶奶说,我自诩是大家婢,比寻常人家的小姐更有几分见识。可咱家二爷的这种想法,怕是开天闢地头一个人,我实在是……实在是不知所措。」 「莫说是你了,我乍然听了,心里也慌得很。」黛玉应用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往紫鹃身边凑了凑,声音低得就像两人说悄悄话一般,「往日里只说宝玉离经叛道,但和咱家这一位比起来,宝玉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紫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的紧张散去了大半,却仍没个主心骨。 她反过来握住黛玉的手,心中的疑惑和惶恐,终于明明白白在脸上袒露了出来。 「奶奶,你说……二爷说的这些,是正理吗?我……我就是个丫鬟,一辈子的出路无非就是给爷们做妾,或配个小厮,或蒙主子恩典,免了身价钱自行婚配。像二爷说的那样,有一份完整的夫妻之情,我从来没有奢望过。」 「你是觉得自己不配,对吗?」黛玉一针见血。 「对。」紫鹃坦然地点了点头,「虽然奶奶待我如亲姐妹一般,但那是奶奶心善,我怎么能蹬鼻子上脸呢?」 黛玉正色道:「和光同尘的,不一定是正理;离经叛道的,也不一定就是歪理。至少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姐姐,没有什么不配的。」 说到这里,黛玉脸上流露出羞愧之色,「说来也是我误了你。从前我只想着咱们做一辈子的姐妹,你能帮衬着我,我也能照应着你。 可今日听了二爷这石破天惊之言,当真是震耳发聩。也让我开始意识到,从前我更多的还是为我自己着想,从来没有真正的为你考虑过。」 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珍而重之地把紫鹃的双手拢在掌心,问道:「紫鹃,你能原谅我吗?」 第49章 王道人 紫鹃眼眶一热,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心里有酸楚也有释然,哽咽道:「奶奶,你这是什么话?从前你做的那些打算,对我们两个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 从前他们都以为,宝玉会是黛玉的正缘。而以宝玉那怜香惜玉的性子,日后房中定然少不了美妾。 第85页 曾经宝玉在潇湘馆中陪黛玉说笑时,也半真半假地调侃过紫鹃:「若能与多情小姐同鸳帐,又怎捨得你铺床叠被?」 这是《西厢记》里张生讨好红娘时说的话,而红娘后来也果然被张生收了房。 宝玉是什么意思,已然表露无疑了。 主子有这种心思,紫鹃的家人也不会拒绝。莫说紫鹃没想过能替自己做主,便是想了又能如何呢? 那个时候,两个姑娘谁都没有想到,黛玉的正缘会是徐茂行,而徐茂行的所思所想,又会如此的出人意料。 「好姐姐。」想起从前,黛玉也是感慨万分。 她轻轻拍了拍紫鹃的手背,说:「我知道二爷这种奇妙的想法,你一时之间很难接受,你可以慢慢想。无论如何,我往后都会多顾及你的想法的。」 「诶,我知道了。」紫鹃擦掉了眼泪,笑着催促道,「奶奶快把汤喝了吧,凉了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黛玉喝了甜汤,便带着紫鹃一起去了西厢房,查看徐茂行取回来的东西。 里面有两张地契,每一张都代表一个庄子。一个五百亩,一个八百亩。 黛玉帮王熙凤算过帐,一看那契书标註的地点,便知道两个庄子都是直隶周围的。一个大部分都是良田,少部分是盐硷地;另一个大部分都是沙地,少部分是良田。 「呀?」紫鹃惊讶道,「这难道是老太太的陪嫁庄子?」 「不是,外祖母的陪嫁庄子都在京城周围。」黛玉摇了摇头,猜测道,「想是后来置办的。」 紫鹃笑道:「别管是原有的还是后置办的,这两张契书都是红契,谁也夺不走。」 时下的地契有两种,一种是在官府备案的红契,属于官方认证的,受律法保护; 另一种则是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的白契,一般人家给姑娘的陪嫁土地,用的都是白契。 黛玉略一思索便明白,这两个庄子肯定是贾母悄悄命人置办的,贾家的其他主子多半都不知道。 不管怎样,她收起来是半点都不心虚。他们林家几代主母的嫁妆都拉到了贾家,多半都填进那大观园里去了。 她之所以闭口不提,一是顾忌着贾母,二就是他们夫妻如今势单力薄,就算真有了那么一大笔财富,非但保不住,还容易惹来杀身之祸。 不过,稍微收回一点还是可以的。这两个庄子和那些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她把地契递给紫鹃,「你先收着,等二爷得空了,咱们一起去庄子看看看。」 含金量最高的自然是这两张地契,剩余的东西里,最多的就是布料。有今年最时兴的,也有一些贾母私藏的绝版布料,比如好几种如今已经调不出染料的香云纱。 这些布料的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他们本身了。 黛玉喜道:「好了,明年年底给安王府送的礼有着落了。」 如今安王府可是他们唯一的靠山,自然要好生笼络。 除此之外,就是两匣子银锞子,还有一匣子金瓜子。其余的首饰都是轻便精巧之物,日常戴戴可以,真拿去换钱容易被人压价。 再者说了,这等官造的工艺,谁捨得呢? 盘点完了之后,黛玉把银锞子和金瓜子拿了出来,又挑了两套头面出来,把点翠的那套给了紫鹃,珍珠的那一套则是拆分开来,分别给了福婶、珊瑚和徐禄家的。 几个女人得了赏赐,连连拜谢,欢天喜地地去了。 紫鹃要推辞,也被黛玉一句话堵了回去,「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只是提前给你而已。你不收,莫不是嫌不好?」 「……奶奶别说这样的话,我收着就是了。」紫鹃满脸无奈,觉得自从嫁到徐家之后,自家奶奶真是越发活泼调皮了。 ===== 又过了两三日,徐茂行靠着这几天的努力,好不容易从郭先生那里讨来了半天假,就赶紧换了衣裳出门,到京城东门去寻买药的王道人。 他们是旧相识,看见他过来,王道人远远就打招唿,扯着嗓子喊道:「哟呵,徐二爷?真是稀客呀!」 徐茂行也拱手还礼。 等到了近前,王道人已拿出了随身的小马扎撑开请他坐下,又把自己日常喝的粗茶给他倒了一碗,笑道:「自家炒制的,二爷别嫌弃。」 「怎么会呢?」徐茂行自嘲道,「我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凭你还肯请我喝口茶,就没辜负了咱们往日的交情。」 他左右看了看,见这会儿王道人生意寥落,便道:「咱们也算久别重逢,今日我做东,这面子你给是不给?」 王道人老于世故,眼睛一转就知道对方找自己是有事,当下便点了点头,把摆摊的破布一卷,託付到了卖绒线的铺子里,就跟着他走了。 两人也没走远,就去了附近王道人相熟的赵家酒馆,要了两壶酒,三四样酒馆里现成的下酒菜。 这种小酒馆可没什么单间雅座,但因王道人是熟客,跟老闆说了一声,便借了他家磨豆腐的仓房说话。 两人碰了三回杯之后,王道人便拈着鼠须笑道:「二爷今日找我,必然是有事。」 徐茂行道:「彼此都要为生计奔波,若非真有要事,我也不会来耽误你的生意。」 说着话,他就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重的元宝,推到了王道人面前,「这是定钱,要借借你这如簧的口齿。」 第86页 王道人看了一眼,也没推辞,直接就把银子收了,指着自己的嘴巴道:「二爷尽管吩咐,贫道制药的本事不怎么样,能逍遥这么多年,全靠这条舌头。」 真本事他是有的,可越是有真本事的,就越忌讳泄露天机,王道人也一样。 若不是懂得察言观色又兼能说会道,他早叫人打死了。 这么有自知之明,惹得徐茂行一笑,招手叫他附耳过来,如此如此吩咐了一番。末了又许诺道:「等这件事成了,还有纹银十两奉上。」 干这一趟活就有十五两银子,王道人吃了一惊,推辞道:「太多了。二爷如今也不容易,等事成了再给个三两二两的也就尽彀了。」 徐茂行却道:「十五两银子能救一条人命,怎么就贵了?我也是仗着咱们往日的交情,厚着脸皮请你出手了。你若再推辞,就是不肯帮忙的意思了。」 听了这话,王道人也不好再推辞了,正色道:「二爷放心,我一定给你办好了。」 他想了想,又问道:「对了,那孙家在京城附近,可有什么庄子别院吗?」 确定了这些,他上门忽悠孙绍祖的时候,也好有个方位,事情也更容易成。 对此,徐茂行早有准备,便直言相告:「他家发迹晚,京城附近的庄子哪里轮得到他?他们家只在直隶有片不大的庄子,倒是一片良田。」 「我知道了。」王道人点了点头,又道,「二爷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徐茂行亲自给他斟了杯酒,笑道:「你肯出手,我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来,我再敬你一杯,预祝你马到功成。」 两人又喝了几杯酒,王道人一边嗑毛豆,一边说闲话,「前两天我还碰见卢三爷,说来真是难得,那位爷竟想起问自己的姻缘来了。」 就着毛豆喝了杯酒,他笑呵呵地接着说:「想来是见二爷如今夫妻和美,他心里也痒痒了。」 徐茂行笑道:「你别说,还真是。」 「哦?」王道人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心里却默默提取信息:看来徐二爷家道中落,完全没影响他和卢三爷的交情。 徐茂行提起酒壶给自己续上,用玩笑的口吻说:「前些日子他刚回京城,就着人抬了俩大箱子,给我送新婚贺礼去了。到了我家里,酒还没喝完呢,就嚷嚷着要回去,请他母亲黄夫人给他说亲。」 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徐茂行又问道:「诶,他问姻缘,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拿好话说了。」王道人知晓他对自己这行了解颇深,自然不会拿虚话来敷衍他,直言道,「我们这行都这样,轻易不提大灾大祸。如果真提了,八成是遇见抠门不肯给钱的了。」 他们只是想挣个餬口的银子,不是想找打,说话的艺术是很重要的。 比如有人最近特别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来找他们问问,谁也不会傻乎乎地说什么「你犯了血光之灾」。不然真遇见个脾气爆的,少不了一顿好打。 他们只会说「你这是祖宗保佑,过小坎挡大灾了。日后虽然还会有些小灾小难,但却不会有大动盪。好命呀,真是好命数!」 和大灾大难比起来,小坎坷算得什么呢? 来问卜的必定是喜笑颜开,哪怕日后再遇到了什么坎坷,也只会说他算得准。 王道人夹了条炸豆腐扔进嘴里,笑道:「卢三爷是家中幼子,其母黄氏夫人又对他百般溺爱。在一定条件范围之内,必然会选一个合他心意的。呵呵……」 他笑着给自己续了酒,端着酒杯说:「小老儿算定了这些,就告诉三爷说:婚姻大事虽略有波折,但必定能得偿所愿。」 万一黄夫人先选出来的不合卢三郎心意,母子二人必有一番争执。但弄到最后,黄夫人这个做娘的,肯定是拗不过儿子的。 这不就是「略有波折,但必定得偿所愿」吗? 「高!」徐茂行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你这老道士,真是高哇!」 第50章 各方准备 「诶,二爷谬赞了,谬赞了。」王道人放下酒杯拱了拱手,笑道,「靠嘴皮子吃饭的,这点功夫总是有的。」 这老道士心里有数,今日徐茂行之所以来找他,看重的就是他揣摩人心的能力,还有嘴皮子上的功夫。 两人熟归熟,如今论的是生意,自然有生意人的道道。 他得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让对方知道他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而徐茂行也果然放心了,两人把一壶酒喝完,他就会了帐,向王道人告辞了。 王道人也没多留,叫伙计把桌上的剩菜包了,又买了一斤猪头肉给老婆孩子带回去。他自己把剩下那壶酒揣了,摇摇晃晃地去了绒线铺子,拿三个大钱道了谢,取了自己的东西就直接回家去了。 今日接了趟大活,他得好好合计合计,怎么把这单做漂亮了。 救人性命的事,乃是积德行善,说不得就得拿出些真本事了。 徐茂行就直接回去等消息了。 不过,比消息来的更快的,是咋咋唿唿的卢三郎。 「二郎,二郎,我跟你说,我娘已经去接触荣国府的,咱俩这连襟是做定了。」卢季玉不知道从哪里摸了把摺扇,装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让徐茂行憋笑花费了好大的毅力。 他咳嗽了两声缓了缓笑意,故意唱反调,「才接触而已,这不是还没成吗?」 第87页 卢季玉一秒破功,把摺扇一收就凑了过来,扭扭捏捏地问:「二郎,咱们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来这一手? 徐茂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当然是了。」 ——虽然这一手很老套,但他就是爱吃。 卢季玉低声道:「那你就给兄弟透露点,荣国府未出阁的姑娘究竟有几位?都是什么性格的?」 徐茂行惊道:「三郎,你怎么就沦落到背地里议论人家姑娘了?你以前不这样啊。」 「嘘,嘘,小声点!」卢季玉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左右看了看,确定已经把伺候的人都遣出去了,才解释道,「这毕竟事关我的终身大事,身为好兄弟,你总不能真看我盲婚哑嫁吧。」 说完之后,他又强调道:「就是咱们俩自己说说,哪说哪了,出了这个门谁都不许再提,绝对不会影响人家姑娘声誉。」 他娘是对他比较溺爱,却不是什么都由着他胡来。 他不爱念书,黄夫人可以放纵。毕竟无论是他爹还是他两个哥哥,都是有本事的人,就算他不学无术,也照样荣华富贵一辈子。 可在怎么做人上,黄夫人却是半寸不让的。 也正是有黄夫人这样的母亲把关,卢季玉虽然纨绔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闹出过什么大事。 在这种充满爱的环境里长成,卢季玉的性格里难免多些天真烂漫的元素。 又因为他的父母夫妻恩爱,所以对于未来的伴侣,小少年心里难免会存了许多幻想。 徐茂行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调侃两句,书房门口忽然传来了争执声。 卢季玉吓得浑身一哆嗦,气急败坏地嚷道:「我不是说了不让人进来打扰吗?小六,你是聋了?」 与阿山一起守在门口的小六苦笑连连,忙道:「哎哟我的三爷唉,你的话谁敢不听?是这位姑娘非要进来送茶,我和阿山两个都拦不住呀。」 徐茂行一听,就知道那丫鬟定然是雪雁,家里上下也只有这丫头一根筋,黛玉和紫鹃吩咐什么就是什么,全然不懂得「变通」二字如何落笔。 他笑着拍了拍卢季玉的肩膀以示安抚,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一看,果然就见雪雁用小茶盘端了两盏清茶,正和两个小厮争执呢。 看见是他,那丫头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靠山一般,「二爷,我是奉了奶奶之命,给你和卢三爷送茶的。他们两个一直拦着,好说歹说都不让我进去。」 「把茶给我吧。」徐茂行道,「是我吩咐他们守着门的,回去跟你们奶奶说,再送这一回茶就行了。」 说完就一手一个,把两个盖碗端走了,仍教雪雁把茶盘拿回去。 见主子发了话,雪雁立刻就不争了,点头应了一声便告退了。 等她走了之后,阿山才夸张地吁了口气,笑道:「这位雪雁姑娘,可真是个天生的犟种,也只有二爷、奶奶和紫鹃姑娘才治得住她。」 徐茂行笑道:「犟也有犟的好处,还能个个都像你这般滑头不成?」 阿山嘿嘿一笑,殷切道:「二爷,小的替您端着?」 「不用了,老实在这守着就行。」徐茂行说完,转身就走,递了一杯茶给卢季玉,又在原来的位置坐了。 但这会儿卢季玉可没心思喝茶,催促道:「你倒是说说呀,多少也叫我心里有个数。」 徐茂行撇着浮沫睨他一眼,随口问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嘿嘿。」卢季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出了最关注的点,「嫂夫人究竟有几个表妹,哪一个长得最漂亮?」 徐茂行挑眉道:「两位。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不管贾家内部如何败落腐朽,他们家的姑娘的确是个个钟灵毓秀。与之相对的,便是男人一个比一个纨绔、草包、没担当。 仿佛是这一代的精华,全部都投注在了几位姑娘身上。 「两位啊……倒是不多。」卢季玉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他们的性情如何呢?」 问完之后他自己都觉得太为难人了,忙又找补道:「这个你知道吗?你和贾家以前没什么交情吧?」 徐茂行笑道:「这我还真知道一点。不过……你就不想亲自会一会?」 「什么意思?」卢季玉有些不明白了。 毕竟这年头,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有多少人家钱没少花,却被媒婆给骗了的。 像卢家这样,当家主母交友广阔,能亲自为自己儿子相看的,其实已经比大多数人都强了。 至于自己给自己相看,恕卢季玉的脑洞还没开到那么大。 于是,接下来徐茂行说的话,简直让他目瞪口呆又兴奋难言。 徐茂行道:「内子新嫁,贾家老太君必然不大放心。你说,若是请内子写个帖子,请未嫁之前相熟的姐妹来家里做客,史太君会同意吗?」 「那是必然的呀!」卢季玉兴奋得脱口而出,觉得自己手都在抖。 不等徐茂行多嘱咐,他自己就先连连保证:「二郎你放心,我一定规规矩矩的,绝对不把往日的纨绔习气带出来。等这件事过了之后,我也会忘得干干净净,便是对我娘也绝不说漏半分。」 见他都要赌咒发誓了,徐茂行忙笑着拦住,「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我就是知道你遇大事有分寸,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第88页 ===== 送走了卢季玉之后,徐茂行便去寻黛玉,把这件事跟她说了。 黛玉沉吟有倾,点头道:「既然你信任卢三郎的品性,那我就帮这个忙了。正好三妹妹自己是个有主意的,此事虽不合规矩,却很合她的心意。」 至于惜春……想到她那番「绞了头髮做姑子」的言论,黛玉就觉得头疼。 但无论如何,闺阁女儿整日闷在家里,借着这个机会,让惜春出门松快松快也好。 「诶,对了,王道人那里不会出差错?」现阶段黛玉最关心的是这个。 徐茂行信誓旦旦道:「你放心,这些走江湖的,若没几分真本事,也活不到他那么大岁数。」 这边黛玉写了帖子送到贾家去,那边王道人也开始找机会接触孙绍祖了。 孙绍祖是个荤素不羁的混帐,家里娇妻美妾一大堆,却还是花街柳巷的常客。 王道人花了两天时间打听,很快就确定了孙绍祖的活动轨迹。 等到第三天,他就带着提前做的补肾益阳的药丸,换上卖药的帆子,在孙绍祖爱去的那家花楼附近转悠起来了。 谁的腰子都不是铁打的,花天酒地的人虚得更快。 只不过富贵人家收藏的珍稀药材颇多,药补食补的方子更是不知凡几。在外力的作用下,自然能支撑得下去。 但也仅此而已了。 真想如年少时那般龙精虎勐,除非虎狼之药,否则根本不可能实现。 这个道理其实大多数人都明白,但总有些人不信邪,怀着侥倖之心,觉得世间真有那种效果好又不伤身的灵药,还恰恰就能让他碰见了。 王道人不想惹麻烦,又想达成目的,思来想去便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对于每一个找他买药的客人,他都高深莫测地告诉别人:我这是蓬莱仙人给的海上方,属于深层滋补厚积薄髮型。这药需连服二十三天,且在此之间不可与人行房。二十三天过后,必定重回少年时。 二十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如果单纯让人禁慾二十三天,他们肯定没毅力。可若是禁慾二十三天之后,随便胡来都无所谓了呢? 他们多半还是坚持不下来。 可这世间多的是眼大肚小的,这些人一开始觉得二十三天,忍忍就过去了。 就算坚持不到底,少说也能坚持半个多月。 而这个时间差,足够王道人把孙绍祖给引过来了。 第51章 安排相亲 在王道人动作的时候,徐家这边也没闲着。 果然不出徐茂行所料,黛玉的帖子一送过去,史太君立刻就准了,命探春、惜春姐妹好生收拾一番,第二天便去徐家做客。 贾家虽有许多勛贵故交,从前的门生有联繫的也不少,可邢王二夫人久不出门交际,也没人带着他们姐妹两个出门去玩。 得知黛玉下了帖子,邀请他们去家里玩,便是一向淡漠的惜春都很兴奋,更别说是探春了。 比起单纯想着去松快松快的惜春,探春心里的成算更多。 前两天卢御史的夫人黄氏上门了,还特意把他们姊妹两个叫去见客,一人给了一对镶宝石的金簪子。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相看的意思,对此惜春不在意,甚至是心怀抗拒。探春又提前知晓卢季玉性情散漫、没有上进心,对此也不热衷。 因而姊妹两个都表现得中规中矩,黄夫人没挑出什么错儿来,却也没看出什么彩来,因此也没什么明确表示。 当时探春遂下定了决心要藏拙,可等事情过了之后,她心里又不免生出些忐忑和后悔来。 原因无它,只因她今年也有十七了,家里却没有丝毫替她相看的意思,她怎么可能不着急? 她就算再有志气、再不肯屈就,也敌不过冷冰冰的现实。 她曾无意间听到王夫人和周瑞家的说话,提起宫里的大姐姐元春,得知大姐姐在宫里的处境并不好,既不得圣人喜爱,又受皇后打压。 聪明如探春,自然猜得出来,王夫人一直拖着她的亲事,八成是想把她送到宫里去,给大姐姐做个助力。 按照本心来说,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一来圣人年纪不小,二来其膝下皇子众多,她再怎么自诩聪慧,也没自负到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杀出一条血路来。 因着存了这段心事,探春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是不着急的。这才造成了她的矛盾心态,想法和行为难以调和。 好在她不是那等优柔寡断之人,纵然生出了几分后悔,也很快被她自己给掐灭了。 ——决定是她自己下的,事情也是她自己做下的,有什么后果担着就是了,后悔又有什么用? 但不后悔了,却不代表心里就能彻底平静了。 可以说,黛玉送来的这张帖子,就像一场及时雨,给了心思烦乱的探春喘息之机,让她得以从深宅大院里暂时解脱出来。 哪怕只有一时一刻,也是好的。 除此之外,她还能当面询问一番迎春之事的进度。 他们姐妹三个一起长大,纵然性格各异,她对性情软弱的迎春难免恨铁不成钢,却也是希望这个姐姐能够好好的,不希望迎春真的被夫家给磋磨死了。 可以说,探春是藏着万千心事来的。徐家的院子又小,没那么多纵深可以供人游玩,只有正院一隅设了一架鞦韆,栽了几丛应季而开的菊花。 第89页 若是在往日,便是就着这几丛菊花,姐妹几个也能或赋诗、或填词、或作画……玩乐一整天。 可今日探春实在没心情,和黛玉、惜春两个看了一回,就说有事要询问黛玉。 黛玉知晓惜春素来清冷,不爱掺和他们的事,便与她商议道:「四妹妹,不如我叫人抬了桌案来,你在此作画消遣?」 此言正合惜春之意,她当即点了点头,笑道:「还是林姐姐知道我。你和三姐姐去忙吧,我这里有彩萍招唿就行。」 黛玉笑着指了指珊瑚,说:「我把珊瑚也留给你,她的手艺最好。若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叫她给你做就是了。」 惜春看了珊瑚一眼,见她身姿高挑丰腴,皮肤虽不如寻常女子白皙,但浓眉大眼的,自有一股野性的风韵。 这是她在深宅大院里决然看不到的丽色,顿时便心生好感,连连点头道:「多谢林姐姐。」 等二人走了之后,自有阿山带着人抬了一张木案来,紫鹃又去西厢房开了箱子,把黛玉从前用的颜料都收拾了出来,这才去黛玉身边候着了。 惜春也不着急作画,招手叫珊瑚到跟前来说话,问她多大了?是家生子还是后来买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珊瑚也一一告诉了她,说自己今年十五了,家里遭了灾,被爹娘卖给了人牙子。因有几分姿色,人牙子要待价而沽,便把她从家乡拉到了京城。 可巧安王府要增添婢女,她就被做价五十两,卖到了安王府,暂且安排到厨帮忙烧火。 「忽然有一日,王妃身边的嬷嬷到厨房挑人,见我会做些家常菜,还偷学了几样点心,就把我给挑出来了。再后来,我就和阿山一起,被送到了这里。」 「也是个苦命人。」惜春嘆息了一声,叫彩萍拿荷包过来,把里面装的十两散碎银子全掏出来给了珊瑚,「我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只能帮你这么多。别嫌弃,拿着吧。」 珊瑚慌忙摆手,「不行,不行,这太多了,奴婢不敢受。」 惜春是个实在人,听她这样说,想了想从中取了五两,硬塞到了她手里,「这是我给你的,你就拿着吧,林姐姐不会责怪的。」 珊瑚还有些惊慌,但她已经拒了一次了,也不好再次推拒,只好忐忑地收下了。 平白收了人家这么多银子,她到底心里不安,忙问道:「姑娘,您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给你做。」 惜春看着徐家简陋的三进院子,猜也知道经济不宽裕,许多荣国府里有的食材,这里必然是没有的。 因而她想了想,就说:「那就做几样你拿手的吧。」 「诶。」珊瑚应了一声便小跑去了,彩萍这才笑道,「虽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难得朴实诚恳。」 惜春却道:「人生在世,最难得的便是『诚恳』二字。那些心里藏奸的人,再怎么机灵多变,我也是不喜欢的。」 听了这话音,彩萍就知道惜春说的是入画,也是藉机敲打她,叫她不要跟着入画学。 自从把入画撵了之后,惜春身边的人,再没有一个敢煳弄这个平日里不言不语,对世俗没多少欲望的四姑娘了。 彩萍忙表忠心道:「姑娘说的是,任他什么千伶百俐,也比不得忠厚诚恳。」 她只顾着表忠心,却没意识到,如此闻弦音而知雅意,正是太过伶俐了。 好在惜春对身边人聪明还是愚钝、伶俐还是忠厚,其实都不在意。只要他们别惹出事来,牵连了她这个做主子的就好。 惜春的处世之道,说白了只有四个字——独善其身。 像珊瑚这种註定不会影响到她的,她自然不吝啬展露些善意。可对身边下人甚至贾家的人,她是尽量让自己游离在外。 见惜春没有露出任何不悦之色,彩屏暗暗松了气,忙讨好道:「不如我为姑娘铺开画纸,画一画这菊花也是好的。」 说着她又看向那鞦韆架,「或者姑娘打打鞦韆,我在后面轻轻推着?」 惜春的目光也随之转到了那鞦韆架上。 她从前也没打过鞦韆,此时周围没那么多人看着,仿佛身心都松快了,不免有几分意动。 彩屏看出了她的心思,再接再厉地劝道:「来吧姑娘,我轻轻推着你,不会有事的。」 见惜春其身,她忙笑着上前搀住,否则西村在横版上坐了下来,嘱咐道:「姑娘抓稳这绳子,我要开始推了。」 惜春点着头「嗯」了一声,便觉得自己背上贴了一只手掌,轻轻用力一推,她整个人便像燕子一般轻飘飘荡了起来。 作为贴身婢女,彩屏是最不希望主子受伤的。因为一旦主子受伤,他们便首当其冲的要受罚。 今日虽是为了讨好惜春,但在力道上却十分克制,保证惜春能在鞦韆上轻轻盪悠。就算她一不小心松了手,这个高度摔一下也不打紧。 但这对惜春来说,已经足够新奇了。 这种感觉,接近她内心深处渴望的自由,让她不由自主便绽开了笑脸,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逸出。 不多时,珊瑚端着一碗双皮奶回来了,「姑娘,快来趁热尝尝,这是我们徐家特有的点心,别处都吃不到呢。」 打了一阵子鞦韆,惜春也乏了,那叫彩屏扶着她起来,去尝珊瑚做的双皮奶。 这牛乳是为了招唿贾家的两位姑娘,一大早特意打发徐寿家的去买的,用徐茂行做的冰镇着。 第90页 因着材料新鲜,做出来的东西自然可口。惜春尝了赞不绝口,问道:「三姐姐和林姐姐那里,也都有吗?」 珊瑚笑道:「姑娘放心,等会儿紫娟姐姐就去厨房拿。」她又说给彩屏也留了一碗,叫她去厨房里吃。 彩屏不敢擅自行动,忙拿眼去看惜春。惜春笑道:「你去吧,正好叫珊瑚陪我说说话。」 「姑娘已经发话了,姐姐快去吧。」珊瑚笑着推她,彩屏这才往西跨院而去。 这边珊瑚陪着惜春说笑,直到惜春把一碗双皮奶吃完了,才道:「姑娘,有个人想要见见你,方才给了奴婢这个,千求万求的。我不敢擅自做主,就来问问姑娘的意思。」 说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金锞子,得有五六颗,造型都是花朵模样。 惜春擦拭着嘴角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倒是实诚。」 珊瑚不好意思地说:「福婶总告诫我,说我没什么急才,教我做事实诚些,反而讨人喜欢。」 「这倒是正理。」惜春点了点头,问道,「是谁要见我?又是怎么认识我的?」 第52章 尼姑庙里的龌龊 「呃,这个……呵呵……」 珊瑚迟疑了起来,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脚趾头一直忍不住抠鞋底板。 惜春微微挑眉,心下已有了几份猜测,扶着鬓边的金凤淡淡道:「你尽管说吧,我不怪你就是了。」 得了这句话,珊瑚才松了口气,低声道:「是我家二爷的朋友,方才无意间看见姑娘盪鞦韆,说是想……跟您交流一下盪鞦韆的心得。」 这话连珊瑚听了都觉得假,惜春更是面色大变,怒道:「既然是你家二爷的朋友,也该是读过书的,怎会如此无礼?」 正当珊瑚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从照壁一侧探出个脑袋来,大喊道:「误会,误会。这位姑娘,真的是误会啊!」 「唉,你怎么……」躲在他身侧的徐茂行没拉住他,满脸懊恼地捂住了额头,压低了声音质问道,「刚才是谁说的不乱来?」 「我没……」卢季玉要转过头来解释,徐茂行赶紧伸手推了回去,「不要回头,也不用跟我解释。你还是想想,怎么跟四姑娘解释吧。人家明显把你当登徒子了……不对,你这行为不就是登徒子吗?」 卢季玉背着手挠了他一下,示意他别说话,然后伸手扶了扶自己鬓边簪的菊花,满脸赔笑走了出来,拱手道:「四姑娘息怒,请给小人一个解释的机会。」 躲在照壁后的徐茂行捂住了脸,被他的不打自招弄得哭笑不得。 果然,就见惜春秀眉紧蹙,警惕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徐姐夫告诉你的?」 「啊,这……」卢季玉傻眼了。 徐茂行暗暗一嘆,深吸了一口气转了出来,拱手赔礼,「四妹妹,是我们唐突了。」 按照他和黛玉原本的计划,是先让探春和惜春姐妹在他们家里玩一会儿,等用完了午膳,由黛玉和他们提起此行的目的。 然后,就在男女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分别由徐茂行和林黛玉陪同见一面,说上几句话,彼此稍微了解一下。 如此安排,虽说不合礼数,但也算不上私相授受。说白了,就是钻一钻礼教的空子,打个擦边球。 哪知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卢季玉在前院听见了惜春盪鞦韆时的欢笑声,又是好奇又是心痒,就悄悄爬上墙头看了一眼。 惜春今年才十四岁,身量还未长成,论美貌自然也比不过黛玉。 可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惜春这一挂的长相,乖巧中透着清冷,清冷中又有几分看透世俗的讽刺,正好长在了卢三郎的审美上。 春心萌动之下,他根本听不进去徐茂行跟他说的计划,撒泼打滚,一力撺掇徐茂行帮忙,让他和惜春单独见一面。 徐茂行被他闹得没法子,正好徐寿去后厨换茶时,知道珊瑚正在给惜春做点心,便有了方才那一出。 惜春可不是会给人留面子的,见徐茂行竟然把外男带到她面前来,心中十分不快,冷着脸讥讽道:「你们徐家当真是好教养,我往后可再不敢登门了!」 左右看了看找不见彩屏,她转身便往正屋走去,边走边冷声道:「我这就叫上三姐姐一起回家去,这个地方是待不得了。」 吓得两人慌忙跑上前去拦住,打躬作揖不迭。 「四妹妹,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妹妹要怎么罚都行,可千万不要惊动了你林姐姐。」徐茂行认错比较干脆。 「四姑娘,误会,真的是误会啊!就算当官的要断案,也得先问个是非曲直,你好歹给我个辩解的机会嘛!」卢季玉却还想袒露一番自己的真心。 他生得形貌俊秀,撒娇耍赖也是在自己父母面前日常做的,如今自然也是信手拈来,没有半点做作之色。 惜春轻哼着睨了他一眼,竟也当真愿意给他个机会,便道:「好哇,我就听你说说,看你还能如何狡辩。」 见她态度缓和,徐茂行悄悄松了口气,忙请他们两个一起去花丛边坐着,又让珊瑚去换茶来。 他这边才把琐事安排好,还来不及给卢季玉使一个眼色,就听见这位大爷当场自曝:「四姑娘,你应该听过我。我姓卢,前些日子家母到贵宅拜访过。」 他眼皮子一跳,心里暗叫了一声「糟」。 却不想惜春见他如此实诚,反倒多了两份好感,恍然道:「原来你就是卢三郎,要和我三姐姐议亲的那个?」 第91页 「不不不,四姑娘误会了,我没有要和你三姐姐议亲。」卢季玉慌忙否认,生怕惜春认定了他们家是要向贾三姑娘提亲的。 惜春蹙眉,怫然不悦:「既然你们无意和我们家结亲,又为何要到我家来相看?难不成,是特意来消遣我们贾家的?」 卢季玉道:「既然是相看,就是还没确定的意思。既然你们家有两位姑娘,那……那当然是选更合适的那个了。」 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惜春从未考虑过男女之事,也听出几分意思来。 她诧异地反手指着自己,惊道:「你们家是要向我提亲?」 「嗯嗯嗯!」卢季玉连连点头,「我觉得……咱俩就挺合适的。我听二郎说了,你三姐姐是个要强的人。而我胸无大志,想来她是看不上我的。」 徐茂行再次扶额:瞅你这话说的,就好像是知道三姑娘看不上你,才退而求其次的一样。 所幸惜春不在意这些,她看出来了卢季玉说得很认真,因而也很认真地回他道:「那你叫令堂别忙活了。我已经打算好了,将来要剪了头髮做姑子,没想过嫁人。」 「啊?」卢季玉大惊失色,口不择言道,「那……那我也剃了头髮做和尚去。」 惜春愣了一下,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我要出家,是因我不喜世俗纷扰,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我……」卢季玉哑然片刻,沮丧道,「我不是凑热闹,就是……就是一张嘴就说出来了。你若是喜欢佛法,在家也可以礼佛嘛,做姑子有什么好的?」 惜春反问道:「那你说,做姑子又有什么不好?」 提起这个,卢季玉精神一振,摆开架势要与惜春好好说道说道:「不好的地方可多啦!你别看那些姑子整日里嘴里喊着『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实际上最脏最臭的就是他们!」 他怕惜春不信,还把自己的母亲搬了出来,「你应该也知道,那些姑子最喜欢东家走西家串,和那些礼佛的太太奶奶们接触。 早些年我娘也爱听他们讲佛说法,后来忽然就不来往了。就是因为那个姑子庙里,有个小歪秃刺有了身子。 我娘叫人一打听才知道,那里面的老姑子,专门从人牙子手里买一些齐整的女孩子养着,等那些女孩养到十二三岁,就逼着他们暗地里接客赚钱。 等这些小姑娘们长大了,自己变成了老尼姑,就仿佛忘了自己从前受过的苦,也学着以前的老尼姑对他们一般,寻摸模样齐整的小女孩儿……」 他说起来滔滔不绝无所顾忌,惜春双手绞着帕子,听得脸都白了。 虽然徐茂行觉得,在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面前说这些不好,但想到原着里惜春真的出了家,再想想那些姑子庙里的龌龊,觉得还是让她多了解些内幕的好。 毕竟惜春之所以想着出家,就是觉得剪了头髮就清静了。可这世间哪有真正的清静之地?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惜春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连忙定了定神,才把后半句问出来。 卢季玉道:「这都是我娘跟我说的,她叫我没事少往那些和尚庙、尼姑庵里跑,说那些都不是好地方,别叫人把我带坏了。」 徐茂行瞅着机会,也在旁边插了一嘴,「若我没记错的话,水月庵是你们家的家庙吧?里面曾有个小尼姑叫智能的,四妹妹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小时候还经常和她一起玩呢。」惜春连连点头,惋惜道,「只可惜她生病死了,年纪轻轻的……」忍不住摇头嘆息。 徐茂行问道:「谁说她死了?是她师傅吗?」 惜春忙问:「怎么,还有内情?」 她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姑娘,对外面的事自然不了解。若不是智能的师傅经常带着她到贾府里来,她也不能认识智能这个小尼姑。 后来有一天,智能的师傅再来时没带着她,惜春心里挂念玩伴多问了一句,才从她师傅口中得知,智能患了风寒,吃了许多药都不见效,已经去了。 为此惜春伤心了好久,偶然有一次在王熙凤面前说起来,还被王熙凤好生嘲笑了一番。 此时在回想王熙凤当时的态度,那是嘲讽、蔑视和哄小孩一般的姿态。 被嘲讽蔑视的自然是智能,叫王熙凤用心是哄着的,自然是惜春这个小姑子。 徐茂行嘆道:「她不是死了,是闯出祸来跑了。」 不等惜春再问,他就把秦钟和智能相好,珠胎暗结之后闹到秦家,先气死了秦郎中,秦钟挨了父亲一顿打也没挺过去的事说了一遍。 至于这些他是怎么知道的,惜春根本不会多问。 只因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徐家尚未败落,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只是这姑娘的三观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卢季玉见她呆呆的,吓了一跳。想唤醒她又怕惊了她的魂儿,不由急得团团转。 「你说你也是的,干嘛要提那智能?」卢季玉忍不住埋怨。 这话徐茂行可不爱听了,反驳道:「你说那些,不比我说的劲爆?」 「那能一样吗?智能可是她的旧相识,我说那些最多只算传闻。」 「行行行,我不跟你吵了,你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哄人吧。」 卢季玉闭嘴了。 第53章 探春的忧患意识 两人都没注意到,在他们争执的时候,惜春已经缓过神儿来了。不过看他们争得热闹,就没打扰而已。 第92页 因而,卢季玉闭麦之后一回头,就对上了惜春水润润的杏眼。 那双眼睛大而润泽,因眼尾微微下垂,整个人显得十分乖巧。偏惜春又有一股从内里透出来的清冷厌世之气,共同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让卢季玉这种闹腾的人倾慕得不得了。 两人的目光才一对上,他就忍不住脸红了,有些躲躲闪闪地问:「你……你没事吧?刚才我们俩说的那些没吓到你吧?」 惜春歪了歪头,说:「我胆子没那么小,只是没想到,便是剃了三千烦恼丝的尼姑,也和世俗妇人没什么两样。」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嘆了一声:「这世间竟是没有一处清静之地吗?」 「怎么没有呢?」卢季玉道,「我上头有两个哥哥,家里的生计不用操心。等咱们成婚之后,就做一对富贵闲人。你喜欢礼佛,我就陪你一起礼佛,管家的事叫两个嫂子操心去,反正她们也爱那个。」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渴慕,还有对设想中生活的嚮往。 惜春掩着唇,「噗嗤」一笑,调侃道:「你可真是不害臊。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起以后来了。」 「啊?」卢季玉的笑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一旁的徐茂行替他着急,见他半天没反应过来,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提醒道:「等你回去之后,就叫伯母去宁国府提亲,这八字不就有一撇了吗?」 至于为何不是去荣国府,全因荣国府还有一个比惜春大的探春。若是从他们那边走,不好把探春隔过去。 卢季玉勐然反应了过来,懊恼地拍着自己的额头,连连应和道:「对对对,回去就叫我娘提亲。我……我现在就回去!」 说完转身就跑,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诶?」徐茂行挽留的手抓了个空,好笑道,「这人也真是的,说风就是雨。」 他转过身来,就见惜春微微低着头,耳垂红得滴血一般,显然是单独面对他十分尴尬。 「咳。」徐茂行轻轻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的抬头看了看天色,「四妹妹,这个时候你林姐姐和三妹妹应该也说完话了,你快进去找他们吧。先生给我留了功课,我得赶紧回书房去了。」 说完拱了拱手,就先走了。 惜春忙还了礼,目送他离去,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情绪,自觉没有什么破绽了,才转身去了正房。 哪知道,她才一进门,就看见探春和黛玉正一前一后往里面疾走呢。 她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脸颊「腾」的一下全红透了。 「哎呀,躲不及了!」黛玉回头观望时正看见她进了门,笑着拍了拍走在前头的探春。探春也停下了脚步,两人一起看着惜春直笑。 却原来,他们在外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屋里说话的黛玉和探春早听见了。 一开始探春吓了一跳,忙要出来帮妹妹。黛玉也被这超出计划外的发展弄得一愣,赶紧要跟出来。 走到门口时听见了徐茂行二人向惜春赔礼,黛玉便拉住了探春,竖起手指示意她先别出声。 探春看了她一眼,又想着有徐茂行在外面,想来那人也不敢乱来,便顺着黛玉的意思,两人先扒在门口观望。 事情的发展出乎她意料之外,卢季玉说的那些尼姑庵里的龌龊也把她吓得不轻。但这些都没有徐茂行说的智能之事更加震撼。 要知道,智能这个小尼姑他们姊妹都是见过的。便是直到如今,智能的师傅每月初一十五还会到他家里来一趟,找王夫人拿点长明灯的钱。 故事传说固然令人震惊,发生在身边人身上的事情,才是真正令人惊惧。 「林姐姐。」探春低声问道,「徐姐夫说的,都是真的吗?」 黛玉沉着脸点了点头,「你姐夫不是那无的放矢之人。」 虽然这些徐茂行都没跟她说过,但黛玉相信,徐茂行不会在这种关乎人名声的事情上胡编乱造。 探春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透出几分坚定,「但愿四妹妹能被姐夫他们说动。若是不能,日后我也要继续劝说,定然不能让四妹妹再存那出世的心思了。」 黛玉安抚道:「你放心,四妹妹之所以生了那般的心思,就是想求个清静。如今知晓那所谓的清静之所尽是污糟,怕是不必旁人来劝,她自己就不肯再去了。」 果然,惜春着实被吓得不轻。等卢季玉再提起婚姻大事,惜春的排斥明显就少了很多,考量了一番之后,竟然同意卢家去提亲了。 「还好,还好。」黛玉松了口气。 探春却拍了她一下,提醒道:「卢三郎和徐姐夫都走了,四妹妹必然也要过来了,咱们快别趴在这里了。」 被她这么一提醒,黛玉也反应了过来,赶紧跟着她快步往里走,却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被惜春抓了个正着。 惜春羞恼道:「哎呀,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人!」 两人连忙作揖赔礼,姐妹三个笑闹了一阵,携手进了内室,紫鹃立刻又去换了茶来,顺便给厨房的福婶和珊瑚放信号:可以不用再拖着彩屏了。 三人落座之后,探春便迫不及待地问:「四妹妹,你是真心看好那卢三郎吗?」 惜春歪着头笑道:「我看他倒是一片赤子之心。再者说了,他到底是我亲自相看过的,总比将来叫他们随意把我许给什么人来得强。」 第93页 对于自己那一对哥嫂,她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贾珍荒唐又唯利是图,尤氏处处迎合贾珍才能勉强站稳脚跟,惜春如何敢把自己的终身交託到这两人手上? 听了这话,黛玉和探春都沉默了。 黛玉安慰道:「四妹妹放心,这卢三郎虽然胸无大志,但人品却是不坏的。他虽是个纨绔,满京城里可曾听过他的恶名?」 探春道点头道:「这倒不曾。」 得了她两人的话,惜春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内心,顿时就安定了。 她所求本来就不高,只想有一处安身之所罢了。至于卢季玉不上进,对她来说反倒是好事。 若真给她找一个上进的丈夫,她反倒无所适从了。 知道自己终身有靠,惜春难免就想到了三姐姐探春。她素来有什么就说什么,此时心里想了,嘴里也就直接问了出来:「三姐姐日后可怎么办呢?」 饶是知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本身没有恶意,听了这么直白的话,探春也不由被噎了一下,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咬牙笑道:「你呀你,先操心你自己吧。」 黛玉笑道:「四妹妹不必担心,只要你的亲事定了下来,便是为了脸上好看,二舅母也不得不考虑三妹妹的终身了。」 毕竟惜春今年也十四了,若是今年定下,来年及笄就得出嫁了。 姐妹两个虽然不是真正的一家子,但毕竟从小养在一起的,断没有妹妹先出嫁的道理。 「那就好了。」惜春松了口气,欢喜道,「如此一来,就不怕二太太打三姐姐的主意了。毕竟,今年可不是选秀之年。」 此言一出,姐妹间的氛围立刻就轻松了起来。 不多时紫鹃又端了茶来,并禀报导:「德月楼的伙计们已经把菜送来了,福婶让问问奶奶,看摆在哪里?」 黛玉道:「就摆在外间吧,我们姐妹一边吃一边说话。」 紫鹃应了一声就去了,不多时就见徐家的僕人齐上阵,抬桌子的抬桌子,捧食盒的捧食盒,拿酒器的拿酒器。 等酒膳摆好,福婶领着闲杂人等都退去,现场只留着三人的贴身丫鬟伺候。 黛玉这才领着姊妹二人从里间出来,一边叫二人就坐,一边笑道:「往日里你们吃多了府里厨娘做的精緻菜餚,今日也尝尝外面酒楼的。」 探春记着刚才听见的「德月楼」,好奇地看着桌上不同以往的菜色,问道:「今日是请了外面的厨子来做吗?」 黛玉命紫鹃斟了酒,笑道:「就这两桌菜,也不值当专门请人来家里。不过是点菜的时候多给一角银子,叫他们的伙计拿食盒送到家里,等明日再来收碗碟。」 纵然探春帮着管家,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 「来来,尝尝我们家的梨花酒。这是福婶带着人自己酿的,跟别处的滋味都不一样。」 黛玉劝了杯酒,毫不避讳地为探春解惑:「小门小户过日子,都是这样的。纵然手里有些银钱,也得防备着将来有大用,能俭省的地方就都俭省了。」 探春听得连连点头,说道:「这就很好。不单是小户人家,便是高门大户,有万贯家财,又哪里经得起随意挥霍呢?」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嘆了口气,忍不住埋怨道:「先前我拿园子想了几处俭省的法子,却不想宝二嫂子要做人情收买底下人的心。 到头来实惠全叫他们得了,我们这些做主子的,一年到头德得孝敬,够买几盒脂粉就不错了。至于公中,更是一无所获。」 第54章 黛玉的政治敏感度 「来,尝尝这个辣子鸡丁。」 黛玉从满盘辣椒里挑拣出两块鸡肉给了二人,劝道:「那么大的宅子里,人口众多,就难免个人有个人的想法,想要上下齐心谈何容易? 总归你们是家里的娇客,任是谁来管家,也不能短了你们的。再过两年你们嫁出去了,这些事就更不与你们相干了。」 探春嘆了口气:「这个道理,我又何尝不明白?说到底,不过是我自己心里存了一口气,不甘心罢了。但凡我是个男儿……」 再说出这句她曾经说过的话,曾经是气愤与恨铁不成钢,如今却只剩满满的无奈了。 她夹起那块鸡肉送进嘴里,泄愤似地大嚼了几口,呛人的香辣味儿在口腔中散开,瞬间便连通五感,她连忙侧过身去,半掩着嘴咳嗽了起来,直咳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黛玉忙掏了帕子给她,又帮她拍背顺气,笑道:「也怪我忘了提醒你,这道菜是正宗的蜀地做法,据说连辣椒也是大厨从那边带来的种子。炒出来的鸡肉又香又辣又鲜又嫩,不留神就会被呛住。」 探春弯着腰好半天,才握着帕子胡乱擦了擦脸,红着眼眶抬起头来,笑道:「辣是辣,呛人也是真呛人,不过也真过瘾!」 说着,她又自己夹了一块,直接送进嘴里嚼了起来。这回有了防备,倒是没被呛住,却也辣得眼泪直流。 接下来她仿佛和这盘菜槓上了,一边吃一边换帕子擦眼泪。黛玉和惜春都劝她,她自己反倒说:「咱们家的菜大多是金陵的做法,养生是养生,只未免忒清淡了些。好不容易尝到些别的滋味,你们就让我过过瘾吧。」 惜春还要劝,却被黛玉在桌子底下摁住了手,沖她摇了摇头,示意随探春去吧。 黛玉已经看出来了,探春是心里难受,又不好意思在他们两个面前哭出来,如今是借着这盘鸡肉发泄呢。 第94页 所幸惜春也知晓,自己在人情世故上不如两位姐姐通,见黛玉来制止,她就听话地没再阻拦,只是默默地把探春面前的酒换成了茶。 好在探春是个有分寸的人,对自己的要求也一向十分严格,借着吃辣落泪发泄也就足够了,绝不会让自己再醉酒失态。 用完了午膳之后,黛玉领着两人去了西厢房,那里有专门的一个箱子,放了许多从集市上淘来的别致小玩意儿。 这些东西自然比不上官造的精緻,但胜在个个都古拙质朴,自有一种带着野趣的可爱。 姐妹两个都稀罕的不得了,拿起这个看看,有拿起那个看看,只觉得个个都好。 黛玉道:「若有喜欢的就挑几样吧,就当是我给你们的回礼了。」 惜春正抱着一个泥偶弥勒佛爱不释手,闻言惊喜地抬起了头,「林姐姐说的是真的?你当真捨得?」 黛玉笑道:「这些东西虽然看着有趣,其实不值什么钱,且每次的集市上,卖这些的人都会做出新鲜花样。 你们在那府里出门不方便,我如今可没那么多的限制。只要带上幕笠,身边跟两个人,尽可自己去挑可心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你们等一下,其实我早为你们准备了别的东西。」 说着就走到书架旁的一个小橱柜前,拉开第二层的抽屉,从里边拿出几盒胭脂水粉来。 「这是宋嫂子制的胭脂和粉,我用着倒比府里採买的那些还强呢。这两套颜色是我专门为你们挑的,快看看喜不喜欢?」 姊妹三人讨论起了脂粉玩物,氛围终于慢慢轻松愉悦了起来。至少探春与惜春两姐妹离去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容的。 ===== 把人送走之后,黛玉立刻去书房问徐茂行:「今日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徐徐图之吗?你们两个怎么就直接撞到四妹妹跟前去了?」 徐茂行苦笑道:「阴差阳错,阴差阳错。」 而后就把卢季玉如何听见惜春的笑声,如何心生好奇,如何拉着他趴在影壁上偷看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黛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果然是个不靠谱的。不是早说好了替他们找机会相见吗,他着什么急?以后再遇上什么事,我可不敢信他了。」 徐茂行忙陪笑道:「毕竟是少年慕艾嘛。他是见我们成婚之后才情窦初开的,难免春心萌动得剧烈了些。好在他们两个真有宿世之缘,说不定就是老天安排的呢。」 黛玉好笑地嗔了他一眼:「你也是个不靠谱的!」 徐茂行忙拉着她一起坐下,问道:「今日只顾陪客,恐怕没有吃好吧?」转头对紫鹃道:「你去厨房,看看可做了什么汤品,给奶奶端一碗过来。」 紫鹃应了一声就去了。 黛玉缓和了声气,柔声道:「待客的都是好菜,只可惜我脾胃弱,好些都消受不得。」 先前没人提还不觉得,经徐茂行一说,她还真觉得饿了。 徐茂行喜道:「晓得饿就好。就怕你大半天不进水米,饱腹感却仍足。俗话说的好,『病怕三碗饭』。只要能吃下饭了,距离你的病彻底根除,也就不远了。」 「胎里带出的病根,哪有那么容易呢?」话虽这么说,黛玉脸上的笑容里却多了几分希冀。 毕竟,谁不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似她这等自幼便病恹恹的,对身强体健更是渴望。 徐茂行笑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本来将养身体就是个漫长细緻的活儿。索性咱们家人口简单,也没多少需要你操心的,慢慢养着就是了。」 黛玉点了点头,更多了几分信心,「好,都听你的,就慢慢养着。」 不多时紫鹃端了两碗芋头糖水来,神京少见这个,黛玉骤然见了幼时的滋味,顿时欣喜非常,忙问道:「哪里买的芋头?」 紫鹃笑着把甜品分给二人,口中道:「今日採买的事都是福婶带着人去的,我只管拿现成的,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黛玉也就是随口一问,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迫不及待地拿了汤匙挖了块芋泥送进嘴里,细品之后连连点头道:「是好芋头,只是做法和江南的不同,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徐茂行三两口喝了,放下碗忽然对紫鹃道:「紫鹃姐姐,你家里除了你之外,都还有什么人呀?」 紫鹃虽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却还是仔细答道:「还有老子娘和一个十岁的弟弟。」 也就是还有三口人。 徐茂行心里盘算了一番,正色道:「你也知道,我隔三差五就要去安王府请安,总会听到些外面不知道的消息。如果你信我的话,就劝劝你爹娘,趁着如今老太太还在,先想法子从荣国府脱籍吧。」 既然老太太还在,只需要黛玉回去求一求,只一家三口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此事的难点,就在于紫鹃的父母恐怕舍不了做高门豪奴的风光,不肯听女儿的劝。 对于他的人品,无论黛玉还是紫鹃都不怀疑,更不会怀疑他在这种事情上信口开河。 因而听了这话,非但紫鹃心头一凛,黛玉也忍不住绞紧了帕子,忙问道:「怎么回事?是朝廷终于要对这些老勛贵们下手了吗?」 黛玉这话更让紫鹃吃惊,追问道:「莫非奶奶早有预料?」 「这又有什么料不到?」黛玉冷笑道,「这些勛贵之家仗着祖上的功劳,子孙不求上进,只一谓追求安逸享乐。 第95页 若单是如此也便罢了,他们还仗着家中的势力,欺男霸女、包揽诉讼、抢占良田……种种恶事,就没有他们不干的。 朝廷能忍得一时,还能忍得一世吗?当今未登基时不受宠,这些勛贵只巴结太子和几个受宠的皇子,彼此之间本就没多少香火情。 初登位时尚有太上皇在位,这些人又仗着太上皇心软好博仁名,稍有不顺意便去垂拱殿哭诉,给了当今不少难堪。 泥人尚且还有三分火气呢,更何况人家是当今天子?如今太上皇崩逝,当今头上没了紧箍咒,自然就要腾出手来收拾他们了。」 紫鹃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嘆道:「这些道理,连奶奶一个足不出户的闺阁女子都明白,那些人怎么就看不透呢?」 徐茂行嗤笑道:「他们未必是看不透,只是被权力和财富迷了眼睛,泥足深陷,想抽身哪有那么容易?」 那些人之所以和天子作对,未尝没有太上皇在背后支持。 当初太上皇之所以退位,一是因为年纪大了,本就有些心脑血管疾病;二是先太子谋反,让他气急攻心,直接半身不遂了。 一个半瘫之人如何做得天下之主? 为了自己的体面,他不得不选出一个儿子来继承皇位。 偏他还做着病好之后继续掌权的梦,被选出来顶缸的这个儿子,本身自然就不能有太大的势力。 于是乎,在诸位兄弟中一直不甚起眼的当今,就成了突然杀出来的一匹黑马,捡漏似的夺得了兄弟们打破头争抢的皇位。 太上皇静心养了半年之后,身体果然慢慢恢復了,那暂且沉寂的权欲之心立刻便蠢蠢欲动。 且朝堂形势一如他所料:当今登基之前党羽稀少,半年之间根本不足以掌控朝堂,给足了太上皇能钻的空子。 那些勛贵一开始可能只想借一借太上皇的势,好在新君手下谋得更多的话语权。 但与虎谋皮的事,岂是那么好做的? 太上皇在位多年,帝王心术炉火纯青,勛贵们凡起了心思的,无不被他拽上贼船,想下也下不去了。 第55章 骤然萌动的心思 只能说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在这等权力争夺中迷失自我,谁都不无辜。 紫鹃虽说跟着黛玉明白许多事例,但对于朝堂纷争,黛玉因着寄人篱下,从来都是三缄其口,她自然也不明所以。 今日听了他们夫妻说出的一鳞半爪,就把这姑娘吓到目瞪口呆,只觉得从骨头缝里渗出一股寒意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心有余悸道:「日后我若嫁人,一定要找个无心朝堂的殷实人家。这等龙潭虎穴,我可是半点都不敢沾染!」 ——这也太吓人了,她觉得自己这点聪明放上去,根本就不够看的。 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徐茂行忍不住挑了挑眉,给黛玉使眼色:她已经想通了? 黛玉嗔了他一眼,啐道:「有话就直说,做什么挤眉弄眼的?紫鹃不是那种小性心窄的人。」 原本紫鹃见他作色还不明白,听了黛玉的话才回过味儿来,不禁似笑非笑道:「原来在二爷眼里,我就是个听不进良言的煳涂蛋呀。日后再有什么事可别来找我,我怕我这个煳涂人,把你的好事给坏了!」 徐茂行赶紧起身陪礼:「好姐姐,好姐姐,是我错了,是我煳涂。你大人大量的,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紫鹃啐道:「这才是大丈夫呢,能屈能伸。」 两个姑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徐茂行见她说得促狭,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黛玉对紫鹃道:「明儿个我放你一天假,好回去探望父母。今日用完了午膳,就先去收拾东西吧。钱匣子都是你收着的,自己取十两银子,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紫鹃知晓她既然这样说了,必然是真心实意的,若是推辞反倒叫她吃心。因而,直接就欢快地道了谢,到后厨吃饭去了。 等她离去之后,黛玉才对徐茂行道:「紫鹃素来就是个有志气的,早早便看透了王孙公子们的负心薄倖。如今又知晓了朝堂争斗之酷烈,自然就对那些人越发要敬而远之了。」 宝玉尚未痴傻之时,紫鹃便对黛玉说过:那些王孙公子,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的?便是真把个天仙娶回去,也不过三五日,就丢到脑后头去了。 当初紫鹃之所以一心撮合宝黛,就是因为宝玉就是贾家那群矮子堆里拔出来的高个。 徐茂行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嫁个殷实人家过平稳日子,也未尝不是福气。」 他沉吟了片刻,说:「正好咱们周围住的都是这等人家,你先暗自寻摸着。若她父母肯从贾府脱离自然最好,咱们只需要多替她备些嫁妆就是了。 若是事有不谐,咱们夫妻就以自己的名义摆上几桌酒,请来街坊邻里见证,认她做个义妹。如此一来,除了那些不讲究的人家,谁也不会再拿她出身挑理了。」 见他考虑得如此周到,黛玉心中满意,笑着调侃道:「这还没当人义兄呢,就开始管头管脚了。日后若真成了兄妹,那还了得?」 至于紫鹃实际上必徐茂行大几岁的事,都是枝梢末节,根本无伤大雅。若真按照如今的规矩来,紫鹃是他们家的丫头,就算他们夫妻年岁再小,她也得磕头喊「爹娘」。 若是要按照年岁来,他们拜紫鹃做姐姐,只怕紫鹃自己头一个不愿意。 第96页 因着尚不知紫娟父母的态度,这件事夫妻二人商议妥当之后并未声张,以免给紫鹃带来尴尬。 商量完了紫鹃的事,徐茂行又觑着黛玉的脸色问:「关于荣国府的事,你就不想着回去和老太君说说?」 黛玉笑了笑,淡淡道:「不必特意去说。外祖母一生不知经歷了多少大风大浪,什么事看不清楚?等到紫鹃回去说自己的父母时,叫她替我带一封信就是了。 不过,家族兴衰乃是大势所趋,并非一个两个人的努力可以扭转的。这些年外祖母未必没有察觉,也未必没有努力过。可又能如何呢?」 家里拖后腿的太多了。 贾家男人们个顶个都不上进,娶进来的女人们倒是一个比一个精明,却是各自为政,争权夺利,没有一个具备长远目光的。 自那年中秋之后,贾母越发懒散,想来也是心灰意冷了吧? 徐茂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反倒是黛玉自己笑道:「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我爹娘先后过世,天对我而言已经塌过两回了。」 徐茂行握住她的手,郑重承诺:「以后我们共同撑起一片天,这片天不会再塌了。」 他的神情是那么真挚,语气也是那么诚恳,星光汇聚的瞳孔本是深沉的,此刻却是煜煜生辉,仿若上元夜里炸开的烟花。 黛玉恍然惊觉:自二人相识以来,徐茂行很少给她正式的承诺。可其实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最诚恳最真挚的肺腑之言。 她怔怔看了他许久,在他疑惑的眼神中伸纤长白皙的素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 「怎么了?」徐茂行一动也不敢动,有些紧张地问,「可是有尘埃落上去了?」 黛玉粲然一笑,柔声道:「没有。我只是……忽然想摸一摸你的眼睛。」 徐茂行的脸忽然就红了,原本正常的空气,别在剎那间变得暧昧莫名。 他勐然转过头去避开她的眼睛,唿吸却明显急促,握着她柔荑的大手半点都捨不得松开。 「我……我的眼睛有什么好摸的?」他没话找话,试图缓解自己跳动超速的心脏。可不由自主结巴那一下,却把他此时的紧张无措暴露无遗。 黛玉轻笑了一声,单手托腮,盯着他转过头后暴露在眼前的耳垂直瞧。 那耳垂红得如血玉珠子一般,慢慢蔓延到脸颊和脖颈,仿佛被他灼热的目光熏成一片丹霞色。 「你眼睛好看。」黛玉认真地说,「里面闪动的光最好看。」 那是世人都渴求的真挚,也是独属于她的诚恳。 徐茂行终于落荒而逃。 ====== 第二日一早,紫鹃就拿着一个蓝皮包袱,叫阿山跟着,坐着昨日便雇好的马车去了荣国府。 等她再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珊瑚才从后厨过来,问林黛玉把饭摆在哪里。 林黛玉道:「这时节天不冷不热的,把卷棚外的竹帘捲起来,就摆在那里吧。」 这边才摆好,林黛玉正要去书房喊徐茂行来吃,就见紫鹃脚步轻快地走了来,忙住了脚步等她。 「奶奶,成了。」紫鹃满面欢喜,显然是劝说父母十分顺利。 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封着的信,「这是老太太给的回书,叫我亲自递到你手里,不叫过了别人的手。」 黛玉接了书信袖在怀里,对紫鹃道:「你先回屋梳洗一番歇着吧,等会儿我叫珊瑚把饭菜给你送过去。」 「这倒不必了,等我洗洗自己的后厨吃便是了。」紫鹃笑着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是该换一身。奶奶有事先去吧,我回屋了。」 言讫两人分开,紫鹃自去洗漱更衣,黛玉则是去了书房,把看见她神情略有些不自在的徐茂行拉了出来。 她回想着自己刚来徐家时,很少会觉得尴尬会不自在。原因就是每当他稍微有这种情绪时,就会发现徐茂行若无其事,对待她的态度很平常。 如今她也活学活用,全当什么也没发生,在书房外观察了一会儿,等到徐茂行学完了一篇文章,她才敲了敲门进去,若无其事地说:「二爷,该用晚膳了。」 彼时徐茂行正侧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在她出声的一瞬间,清楚地看到徐茂行的肢体僵了一下。 「咳,哦,好。」他直接把书合了起来,下一刻又反应过来,连忙翻到刚才读的地方,把一个黄铜做的书籤夹了进去。 等他抬头看向黛玉,却见黛玉面含微笑,眉眼盈盈地看着他,无论神情还是姿态,都与数日别无二致。 原本他还只是觉得别扭,如今见黛玉如此,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了:不是,你到底什么意思呀?昨天那样,今天要这样,到底要哪样? 见他半天不动,黛玉索性上前拖住他的胳膊,笑嗔道:「走吧,走吧。今日有一道虾丸,这菜趁热才鲜美,凉了就不好吃了。」 神京并不靠海,因而海鲜稀少。二八月里青黄不接时,宫里做菜多用海鲜佐味。因往京城送得多了,市面上才有些残次品流通。 饶是如此,福婶也没敢多买,只买了半斤的干虾仁。 徐茂行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也知道这时候的海鲜其实都是干货,在后世只能叫海产。 但在此时,的确是稀罕东西。 他不由多问了一句:「怎么忽然想起买海鲜了?」 第97页 黛玉随口道:「福婶说你爱吃虾仁、干贝,恰好这些日子市面上多,我便嘱咐她买了些。」 「特意给我买的?」徐茂行的心情一下子就明媚了起来。 黛玉笑道:「当然是给你买的,我又不爱吃这些。」 她自幼便味觉敏锐,虾仁干贝等海货虽然都是特殊处理过的,但毕竟不是鲜货。 这时候的调料又不齐全,无论怎么做,在她口中都压不住那股腥臭味儿。 徐茂行心里的不舒服你一下子全没了,只是想到昨天的事,还是有一点别扭。 对此,黛玉全当没看见,挽着他的手臂一边说话,一边往正房前的卷棚走去。 黛玉也没让人伺候,致夫妻二人各自落座,她亲手揭开了最中间那个大碗的盖子,里面是精心熬制的冬瓜虾丸汤。 见黛玉要给他盛汤,徐茂行忙夺了勺子,「还是我来吧,小心别烫着你。」 这点小事,黛玉自然随他,这低头喝起了专门给她炖的银耳排骨汤。 第56章 偷吻 这个世界还没有人工养殖的银耳,全都是专人採集的野生品。野生的东西本来就不好找,品相也难有保障,因此同等品相的银耳,价值并不比燕窝低多少。 可以说徐家每月的开销,一大半都用来买银耳了。 黛玉也曾提议把这一项给蠲了,但徐茂行坚决不同意,还振振有词道:「你自己体弱心里得有数,补品药品总得吃一样。每日吃银耳温补,不比病重了喝苦药强吗?」 一席话把黛玉说的哑口无言,只好道:「为了吃这个,每天都得有一笔专门的开支,一个月积攒下来也不少了。」 如今是有贾母给的撑着,但他们自己开门过日子,不能永远靠着别人的呀。 原本她是顾及着徐茂行的颜面,没有把话说得太白。可如今看来,自家这个虽说家道中落了,却仍改不了公子哥的心性。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不识人间疾苦,不知柴米油盐贵。 却不想徐茂行道:「我知道。但这项开支是必须的,难道将来买药就能少花钱吗?到时候还得让你多受罪。」 他沉吟了片刻,说:「我这里有的是生财的法子,等过几天清闲了,咱们先弄一个容易做的。虽挣不了大钱——挣大钱的咱们也不敢做,但让你每日有一盏银耳吃,还是不成问题的。」 因他说得掷地有声,又一意坚持,黛玉到底是没争过他。 为防她只吃一样吃厌了,徐茂行特地拜託卢季玉,把他家做银耳的几个方子也讨了来。再加上徐家原本就有的,加上林家家传的方子,保证黛玉半个月都不重样的。 黛玉吃着银耳排骨汤,随口道:「紫鹃已经回来了,外祖母写了一封信叫她带了回来。我还没看呢,等会儿吃完了咱们一起看看。」 「那行,先吃饭吧。」徐茂行捞了颗虾球,咬一口鲜香弹牙,内里流汁,别提多好吃了,「唔,是福婶的手艺。」 黛玉笑道:「珊瑚在安王府只学了怎样做点心,家常菜是原本在家时学的。海鲜之类的她未曾接触过,福婶哪里敢让她立刻上手?」 「那倒也是。」徐茂行也笑了,「如今咱们家不比从前,福婶也比从前更会精打细算了。」 两人说说笑笑用完了晚膳,徐茂行就着米饭,把一碗虾丸连汤吃了个干干净净。 就这,黛玉还嫌他用得少,说是比着往日的饭量少用了半碗,「你如今正长身体呢,每日又要读书,万不可在饮食上短缺了。」 徐茂行道:「喝多了汤,真的吃不下了,等晚上睡前若是饿了,吃几口点心垫垫也就是了。」 黛玉闻言,便把桌上的一碟核桃酥和一碟白糖糕端到了内室桌上,拿小纱网罩住,防备他晚上饿。 夫妻二人自在房中看信,不多时,珊瑚来收拾桌子,见桌上少了两个碟子,便进来问。 黛玉道:「那两碟点心被我拉进来了,晚上要吃,碟子明日再收吧。」 珊瑚见两人手里拿着信封,便没有再往里去,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此时信已拆开了,他们两个一人把着一边,凑在一起才看了一半。 少倾看罢,黛玉沉默了,徐茂行忍不住感嘆了一声:「也是难为老太君了!」 却是贾母在信中再三叮嘱,不叫黛玉管贾家的事,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对她唯一的期许,就是有朝一日贾家当真败落了,在力所能及处照应一下宝玉。 黛玉看了他一眼,问道:「真有那一日,咱们是帮还是不帮?」 往日里听见「宝玉」二字,徐茂行从来没什么感觉。只因他心知贾宝玉、林黛玉是红楼的主角,彼此有情是肯定的。 但今日他一样知道,心里却有些不自在,反问道:「你说帮是不帮?」 见他面上有几分冷意,眼中含了若有若无的讥诮,黛玉知道他是醋了。 她捏着帕子沾着嘴角,遮住了悄然勾起的笑意,面上装得一本正经:「你才是一家之主呢,家里大小事都该你做主。你说帮就帮,你要是说不帮……」 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口。 徐茂行追问:「我要说不帮,你待如何?」 黛玉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外祖母也说了是力所能及处,咱们虽自己日子过得自在,但在他们眼里,小门小户的顾好自己就不错了。你若是不想帮,咱们到时候不搭理他就是了。」 第98页 徐茂星有些臊的慌,便咳嗽了一声缓解尴尬,含煳道:「到时候再说吧。对了,紫鹃的爹娘和弟弟,安排在哪里?」 明显是在转移话题。 黛玉也不计较,当真与他讨论起了如何安置紫鹃的爹娘。 「外祖母给了两个陪嫁庄子,不过都不在神京,在直隶那边,我正愁没个信任的人可以託付。等他们来了咱们问问,若是愿意的话,就把那两个庄子託付给他们看顾。若不愿意离开神京,便放了籍,叫他们去做良民。」 反正紫鹃一家都是贾家的家生子,非是官奴,脱籍只要掌握他们卖身契的人愿意,到官府那里去一趟就是了。 「那行,等他们来了再说吧。」 两件事都商议停当,徐茂行起身道:「我再去书房背一篇文章,等晚上回来再商量赚钱的事。」 黛玉起身送他出去,路过屏风时顺手把上面搭着的氅衣拿了下来,「把大氅拿着,如今夜里凉了,当心着了风。」 徐茂行接了过来,在门口停住脚步,阻拦道:「你就别送了,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却是这会子日暮已降,凉意逐渐升腾,他心里记挂着黛玉身子弱,不想叫她出门喝凉风。 黛玉替他整了整衣襟,笑道:「那你去吧,等会儿我叫紫鹃给你送点心。」 「行,我这就去了。」他点了点头,嘴里也应得好好的,人却杵在那里动也不动。 见黛玉面露疑惑地看过来,他沖对方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黛玉不明所以,因为他是有什么私密话要说,便侧身把耳朵递了过去。 忽然脸颊上一热,等她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徐茂行的身影? 黛玉瞪大了眼,惊讶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意自唇角蔓延开来,对着徐茂行的背影叮嘱道:「你慢些走,当今天黑绊了脚。」 徐茂行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很快便拐进了书房,「砰」的一声,把门给合上了。 黛玉忍不住掩唇一笑,耳边却忽闻「噗嗤」一声,却是有另一个人也在发笑。 她顺着声音扭头一看,紫鹃已然换了一身碧绿的衫子,外罩浅蓝褙子,正扶着柱子遮蔽了大半身影,笑吟吟的盯着这边直瞧。 黛玉笑的是徐茂行,紫娟笑的自然就是他们夫妻俩了。 方才还不觉得如何,如今知晓有第三人在场,黛玉也觉得脸上臊红起来,顿足道:「你这丫头,我竟不知你也是个促狭鬼。还不快过来,黑洞洞的站在那里做什么?」 紫鹃笑道:「我站在这里,自然是有好戏看。诶,方才一对雀儿打架,奶奶可看见了?」 这黑灯瞎火的,哪里来的雀儿?黛玉情知是这丫头促狭,羞得一跺脚,自己先进屋去了。 见她恼了,紫鹃忙笑着追了上去,又是赔礼又是陈情,把好话都说尽了,黛玉才忍不住笑了出来。 「哎哟哟,可算是笑了。不然改明儿叫二爷知晓我惹了二奶奶,还不得舍一顿好嘴巴子给我吃?」 「你还说,你还说!」黛玉气得拧她,两人闹做一团。 等都笑累了,紫鹃起身给她倒了茶,才挨着坐在床上好生说话。 黛玉问:「你是怎么说服你爹娘的?一开始我和二爷还怕他们舍不了公府的势呢。」 紫鹃道:「我爹娘在那府里虽然也管着些事,但和上头那些大管家根本没法比。那府里的规矩奶奶也知晓,一向是主子有好处,底下的奴才们也跟着分润。 奴才们分润的这些,也有个三六九等。大管家自然是拿大头,往下的管事们一级一级分下来,差事越简单,能分的就越少。」 她爹娘是主管器皿的大管家手底下的小管事,还不是负责採买的那个,算不得重要职位,原本分的好处就不多。 一个大家族的衰落,最先感应到的不是处于顶层的主子,也不是被踩在最下层的奴僕,而是浮在中间,能上下交通的管事们。 这几年紫鹃的父母能分得的好处越来越少了,心里已经有了几分预感。紫鹃又言之凿凿,说这个消息是徐茂行从安王府得来的。 在他们眼中,荣国府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了,安王府更是富贵气派非常。 且安王又是当今天子的亲儿子,消息自然是无比灵通的。 他们自身的感应,再加上安王府这张虎皮,两相加持之下,由不得他们不信。 黛玉嘆道:「果然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她自己呆怔了片刻,回过神来见紫鹃担忧地看着自己,便露出安抚的笑容,说:「且叫他们再等些时日,等二姐姐的事情了了,我去见外祖母时,一併把他们带回来。」 紫鹃道:「原也不着急,他们自己也有些东西要收拾变卖呢。」 说定了这件事,恰逢街上打更声传来,她便指着桌上的点心说:「晚膳时二爷用的少,你拿个茶盘,把这两样点先给他送过去吧。」 「诶,我这就去,奶奶先歇了吧。」 紫鹃起身去了后厨,见灶下还有火光闪烁,便揭开锅盖一看,就见里面还温着一盅排骨汤。 今夜守厨房的徐禄家的笑道:「这是我娘特意叫给二爷留的,她说二爷晚上少用了半碗饭,夜里必然是要饿的。恰好今日买的排骨还有剩的,就煲了这一盅汤。」 第57章 摊牌 紫鹃也笑道:「福婶和奶奶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奶奶也特意留了两碟点心,正打发我给二爷送过去呢。」 第99页 「哎哟,那可正好了。」徐禄家的忙取了个食盒,最底下一层灌了热水,又拿纱布垫着,把那一盅汤放进了食盒里,旁边摆了一只碗并一只汤匙。 弄完之后,她对紫鹃道:「底下有热水保温,便是二爷一时不喝也凉不了。」 紫鹃夸赞她想得周到,嘱咐她可以先睡了,就提着食盒又回了正房,取那两碟点心。 正房的灯仍亮着,但紫鹃却仍是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去,见黛玉竟然还对着灯烛看书,眼中闪过讶然之色,上前低声问道:「奶奶,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不睡呢?」 黛玉抬头对她笑了笑,说:「我与二爷说好了,等他晚上回来,我们还有事商量呢。」 紫鹃抱怨道:「多少事白天说不了,非得晚上点灯熬油。」 「白天他不还得读书嘛。」黛玉放下书,起身轻轻推着紫鹃出去,娇声祈求道,「好姐姐,就这一回,就这一回,你就饶我这一回吧。」 「好好好,你可别再推了,我可是怕了你了。」紫鹃无奈地摇了摇头,提着食盒去了书房。 哪知道等她走到地方,却见徐茂行已经把书桌收拾好了,看见是她,还吃了一惊,笑道:「我正要回去呢,怎么又劳烦你跑一趟?」 见他要早回,紫鹃心里高兴,便道:「我本就要催你吃完了回去,如今回去再吃也是一样的。」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紫鹃又忍不住道:「二爷读书素来刻苦,也要注意身子才是。往后天是越来越凉了,晚上就早些结束吧。这家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替你悬着心?」 「那可不行。」徐茂行正色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本就不是天生的刻苦之人,如今之所以能如此,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若是这股劲儿散了,只怕我就又回到从前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状态了。未免变成被温水煮熟的青蛙,我得防微杜渐。」 听他说得促狭,紫鹃笑道:「什么青蛙呀□□的,这读了书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尽说些让人听不懂的。」 书房离卧室本就不远,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门口,里面黛玉听见动静,起身来开了门,问道:「什么青蛙□□的?」又问徐茂行,「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了?」 徐茂行挽着她的手一起进门,低声道:「不是说好了有事商议吗?我早些回来,你也早些睡,省得明日精神不济。」 黛玉把食盒接了过来,对紫鹃道:「你也先回去睡吧,这些东西明日再收拾也不迟。」 紫鹃知晓他夫妻二人有话要说,应了一声便去了。 两人进了内室,把炕桌打开,点心和汤水都放在炕桌上,又把烛台移了过来,就一人把了一边,相对而坐。 徐茂行撇开排骨先盛了一碗汤,又拣着肉多没脆骨的挑了两块放进去,放到了黛玉面前:「你也喝点儿吧,这汤表面的清油已经撇去了。」 黛玉道:「就这一个碗,我用了你用什么?」 「我用这个就行。」徐茂行直接捧起了汤盅,吹了吹热气,小心尝了一口,「唔,还是烫的,你也等会儿再喝吧。」 索性黛玉也不怎么饿,闻言便直接放下汤碗,一边递了块点心给他,一边问道:「你不是有赚钱的路子吗?准备做什么?」 徐茂行却咳嗽了一声,忽然端正了颜色,一本正经道:「在此之前,我得先告诉你另外一件事。这件事有些离奇,还有一些怪力乱神的成分,你听了之后不要太过吃惊。」 是的,他在数次试探系统之后,准备把这件事告诉林黛玉。 黛玉笑道:「怪力乱神有什么好吃惊的?且不说宝玉生下来嘴里就含着一块玉,就说我三岁那年,有个赖头和尚要化我出家,被我爹娘拒绝了之后,留下一篇话,眨眼就从众人眼前消失了。你要说的那个,难不成比这两件更怪力乱神?」 徐茂行扶额笑道:「嗐,我自己总对鬼神之事不以为然,却忘了这世上是真有许多诡诈神异之事。」 他又咳嗽了一声,正色道:「在我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并耐着性子背完一本《三字经》之后,脑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东西。」 「什么?」黛玉一惊,忙起身下榻,走到他身边紧张地摸他的额头。 感受到温度正常,黛玉才大大松了口气,握着他的手就在他身边坐下了,追问道:「怎么回事?咱们明日到庙里拜拜吧。」 很显然,结合前面徐茂行说的「怪力乱神」,林黛玉是把他脑子里突然多出了东西,当成了寄居的怪物了。 徐茂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担心,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一个来自很多年后,高纬度文明制造的产物。」 黛玉自认还算聪明,这话也听得她云里雾里的。 「很多年后」好理解,「文明」她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高纬度」是什么意思?这三个名词组合在一起,真就让她一头雾水。 对此,徐茂行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道:「具体的我也不太理解,但这个系统来的时间线上,鬼神好像已经绝迹了。 他们崇尚的是科技,助它穿越宇宙时空的,也是科技,和神仙鬼怪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我方才说类似于怪力乱神。」 黛玉问道:「它会害你吗?」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徐茂行心头一暖,笑道:「放心,它不会害我,只是严厉督促我读书而已。」 第100页 「督促你读书?」 见她不解,徐茂行解释道:「他之所以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督促不爱读书的人读书……更准确的说,是背书。我每背完一本书,它都会给我相应的奖励。 那一册《徐霞客游记》,还有那一整套的《论语》,都是我背书得的奖励。昨日我刚把《古文观止》的上册背完,得到了新的奖励,却是一样生财之法。」 他终于把今日要说的重点引了出来,但黛玉的关注点却和他完全不同。 「《徐霞客游记》?」黛玉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仰头追问道,「你有没有试过把这一册先背完,看他会不会把缺失的再奖励给你?」 徐茂行:「…………」 他木着脸,用力把贴在自己身上的黛玉扒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呵呵」了两声,咬牙切齿道:「举业的书已经够多了,你还叫我背别的,这是在要我的命!」 黛玉再次偎了过去,抱着他的手臂撒娇:「背嘛,背嘛。只看四书五经也枯燥得厉害,中间看点闲书,就全当是放松了。」 用看书来放松? 徐茂行只是想到了一个人……不,那也是一位大神——鲁迅。 如今,他算是知道第二个了,还活生生的坐在自己眼前。 「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等我先把四书五经学完,好歹考个举人回来再说嘛。」 黛玉立刻道:「那一言为定。」 徐茂行再次:「…………」 ——你不会就在这等着的我吧? 黛玉却已经笑着转移了话题,「好了,现在咱们可以说生财之法了。」 徐茂行心里老大不乐意,做出一副可怜相,眼巴巴地看了她许久,希望她能心一软改变了主意。 缺见黛玉微微撇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口中笑道:「快说吧。你方才不是说,那个系统——这个名字好生拗口——你不是说那个系统给了你一样生财之法吗?」 眼见她是打定主意了,徐茂行重重嘆了一声,算是最后的抗议,深情有些恹恹道:「大概是这几天咱们家买银耳花的钱最多,这次给的奖励是《银耳的人工养殖》。」 「银耳也能靠人养?」黛玉先是觉得惊奇,随后便自己笑道,「不过也是,如今种植的五谷也是神农氏从野生的驯化而来的,野生银耳自然也能驯化。」 徐茂行道:「不必从野生驯化开始,和种植方法一起给的,还有已经驯化好的优良孢子。哦,对了,孢子就是银耳的种子。」 说着他把手伸进怀里,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红木匣子。开启之后,林黛玉就看见那匣子里有一个指头大小的布袋,布袋下压着一叠裁剪整齐的纸张。 当徐茂行捏着小布袋上的繫绳,把它从匣子里拎出来的那一刻,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只有指头肚大小的布袋,出匣子的那一瞬间立刻膨大,变成了一尺宽、三尺高的鼓囊囊一袋东西。 林黛玉幼时虽经歷过一些神异,像这种类似于「芥子收纳」的,真是平生头一次见识,不由瞪大了眼睛,瞳孔中忽闪的全是好奇。 见她一直盯着瞧,徐茂行索性就把匣子和那袋孢子都给了她,「要不,你试试?」 「可……可以吗?不会惹恼那个系统吧?」 对于肉眼可见的神异,很难有人不心生敬畏。 徐茂行笑道:「那系统高冷(死板)得很,它既然这个时候都没反对,就是可以咯。」 ——面对一个只会走固定程序的系统,对方的底线当然要靠自己一点一点试探了。 第58章 夫妻论安王,王道人守株待兔 林黛玉也不知具体的,但她知道徐茂行才是和系统直接接触的人,对系统的了解自然比她更多。 既然徐茂行都说了可以,那必然是可以的。 这样想着,她双手抱起那袋孢子,试探性的往桌上敞开口的匣子里放。 可是那匣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灵性,无论她怎么用力、怎么变换角度,那布袋都依然如故,没有半点变小的迹象。 「这……」她有些不甘心地问,「难不成,拿出来的东西就不能再放回去了?」 「不可能呀,我已经拿出过一次了呀。」徐茂行双手提着布袋,「你先松开手,让我再试试。」 就在林黛玉松手的那一瞬间,布袋忽然变小,下一刻便躺在了匣子里,仍就是指头肚那般大小。 空气突然安静。 好半天,徐茂行才干笑道:「看来,这个系统还是有点脾气的。」 黛玉尴尬过后,反过来安慰他,「这种奇遇,本来就不是谁都能有的。本来就是你的奇遇,若是人人皆可沾染,那还了得?」 她又往匣子里看了一眼,说:「袋子底下压的那些纸,就是养银耳的方子吗?拿出来我看看,咱们也好估算一下,需要多大场地。」 徐茂行便又把种子拿了出来,而后拿出下面压着的一叠纸。 与那些种子一样,纸张出匣的一瞬间,就变成了标准的a4纸大小,而且厚实光滑,视觉体验非常舒适。 徐茂行只看了一眼就知晓,就是后世的列印纸,质量还比他们家常用的那个牌子好上一些。 但林黛玉没见过这个,接过之后没看内容,先拿出一张来反覆观察摩挲,啧啧称奇道:「不愧是系统给的东西,只是怕最好的宣纸也比不上这个。若用这个纸来印书,无论是保存还是抗潮,都比现有的值强多了。」 第101页 「也不能这么说。」徐茂行道,「这种纸用来印书自然最好,可若是要写字作画,自然还是宣纸最佳。」 这时候写字作画用的都是毛笔,主要是写在这种硬纸上,只是怕笔头上粘的墨稍多一点,写出的字就要流成「画」了。 黛玉道:「我说的就是拿来印书。」 她又仔细看纸上的内容,一眼看去差点被上面的文字绕晕。 等她仔细观察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上面的字不能按寻常习惯去看,得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来看。 从小到大她都习惯了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阅读方式,勐然换了一样,还挺不适应。 还有就是,这上面的文字都是简化字,平常书写时为了图省事这样写不妨事,但若是到了科举考场上还这么写,却是万万不可的。 她特意叮嘱了徐茂行一句:「到了考场上,你可别写这种简化字。主考官大多是老学究,便是他们自己平常也用,见你这么写,也是要直接刷下去的。」 徐茂行知道她是关心自己,直接点了点头,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注意的。」 ——本来读书科举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若是为了这个原因没上榜,他绝对会打死自己的。 黛玉先大略看了一下养殖银耳需要的各项条件,见上面说是要室内养殖。至于孢子的种植环境倒是不挑,段木也可,木屑也行,只需要按照比例加入一些麸皮、米糠、石膏等物调配即可。 她有两个庄子,其中一个还大半都是沙地。原本他还发愁这个庄子能用来干嘛,如今却不正好盖了房子,来做银耳的培养基地? 「培养基地」这四个字,就是这张纸上写的,她觉得挺精准确切的,日后给庄子取名,直接就可以拿来用。 做培养基用的材料更是寻常,总体来说养殖成本并不高。 只不过,这是一个新兴产业,前期必然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成本,后期的销路也是一个问题。 黛玉心里盘算了一番,把自己想到的问题都说了出来,询问徐茂行:「你觉得还有别的吗?」 徐茂行道:「只要按照这上面的方法,肯定是能养成的。且人工养殖出来的,质量肯定比野生的要好。除了你说的这两样,好像也没有别的难处了。不过,这两样也不算难处。」 他笑了笑,挑眉道:「你莫不是忘了?咱们可还有一个大靠山呢。这不正是一个机会,让双方的联繫更加紧密吗?」 「你是说……安王府?」林黛玉恍然笑道,「不错,不错,这可是个大靠山,咱们一定要紧紧抓住了。」 虽说她从邻里间的八卦中得到消息,在诸位皇子中,安王得登大宝的唿声已经降到了最低,但人家必定是个郡王。 待日后新君登基,像安王这样的,正是最好的施恩对象。到时候他至少也得是个亲王,说不定还能福泽儿孙,两三代内不必降爵。 她正这样想着呢,就听徐茂行笑道:「趁如今他还是个郡王,咱们多联络联络,多给人留好印象。若日后他有幸登临九霄,咱们可就赚大了。」 黛玉手上一顿,问道:「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徐茂行一头雾水。 黛玉便把自己这些日子听到的八卦都和他说了,末了嘆息道:「大概你也没想到,就那一次挫折,安王殿下整个人就彻底颓废了。」 如若不然,作为安王党羽,他们日后的确是有鸡犬升天的机会,徐茂行便是读书不刻苦也不耽误做官。 哪知徐茂行听了这话,却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竟是把你也骗了,看来安王殿下戏演得不错,很有火候嘛。」 这话分明别有内情,黛玉一时也顾不得银耳了,忙问道:「这又是怎么说的?你还知道什么内情,快说来我听听。」 此时徐茂行已经把两碟点心都送进肚子里了,端起汤盅又尝了一口汤,温度已经适宜了,便对黛玉道:「先喝汤吧,咱们边喝边说。」 黛玉这才想起,自己手边还有一碗排骨汤呢。 她先小心地把银耳养殖手册收了起来,这才把汤碗挪到面前,拿起汤匙慢慢地喝着,又用眼神示意徐茂行说话。 徐茂行也喝了一口,笑道:「说起来这个,还有我一份功劳呢。不过这件事只有你我知晓,便是安王自己,都以为我是误打误撞。」 他就把自己拜访安王时对方正焦头烂额,他假装回忆旧时的父子天伦,藉机点了暗望一下的事说了。 黛玉听得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贊道:「不错,不错。当今年纪大了,疑心越发重了,这个时候很是不必在表面上争上游。」 有时候自己主动退一步,反而是在某种意义上进了一大步。 徐茂行接着说:「安王此举不但降低了当今与诸位皇子的戒心,也藉机排查整肃内部,去芜存菁,把那些有摇摆之心的骑墙派都清理出去。」 如此一来,安王的势力看似缩水了大半,实际上挤出去的都是水,精华仍在囊中,也让安王的脑子更清醒了。 毕竟,他从前与宁王并驾齐驱,是储君的最热门人选,心态很难不飘。 黛玉听了笑道:「果然是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夺嫡之争,财与势缺一不可。这是送上门来的钱财,又是自己的门人,安王不大可能拒之门外。 第102页 如此一来,销路是有了,唯一的问题只剩下这件事派谁去管。 其实这个问题也没什么好纠结的,因为他们俩手底下可用的人本来就不多。 黛玉道:「福伯是可以信任的,但也不能只交给他一个人。毕竟事物繁杂,一人计短,难免有疏漏的时候。」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想到了紫鹃的父母。 能有紫鹃这么清醒明理的女儿,又能在贾府虚假的繁华里察觉到危机,果断听从女儿的劝告,想来那对夫妻也不是一般人。 如果他们肯留在徐家,看在紫鹃的面子上,正好将此重任交託,以收其心。 ===== 再说王道人打着卖药的帆子,在那孙绍祖常去的花街柳巷盘桓了有七八日。 因着他往日里已名声在外,很快就笼络了一批纨绔高粱来买他的药。在卖药的时候,他还顺便替人看命打卦。 王道人是有些真本事的,只不过往日里顾忌着泄露天机过多了不好,这才只靠口才与察言观色的本事混饭。 这一回他知晓徐茂行是为了救人性命,自己做的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自然把十二分本事都拿出来了。 凡是找他打卦问卜的,他只看面相和手相,一个字不问,就能把人家的生辰八字推测出来。 只这一手就足够叫人惊艷了,再被他把这些年做的恶、积淀德都一一点出来,哪一个不跪地惊唿「老神仙」? 大凡世间之人,心思都差不多:做了坏事总希望神仙眼瞎耳聋,做了一点好事就想着神仙耳聪目明。 当发现自己做的坏事瞒不过高人时,他们就会想着要将功补过,以小代价补大罪过,以免将来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孙绍祖很快就从狐朋狗友嘴里,听说了这位活神仙的名声。 他是个有心人,一心在官场上钻营,想要出人头地,叫世人都看他脸色行事。 而且,他心里总以为自己才能卓着,是万中无一的良将。若是生在汉武之世,怕是「卫霍」也要让他一射之地。 之所以如今淹滞,不过是时运不济,上头无人疏通,以至于圣人看不见自己的才华罢了。 听说最近来了个王道人,孙绍祖心中一动,不免多问了几句,着实留意了起来。 第59章 孙绍祖上钩 就在当天晚上,王道人把今日搓出的药丸都卖完了,收了摊子准备回家时,一个高大威勐,满脸兇相的大汉,陪着笑脸站在了他的面前。 「老神仙,小人这厢有礼了。」大汉没说自己的名字,脸上的笑容很谄媚,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王道人余光略微一瞥,就知道目标人物出现,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他头都没抬,只顾收拾东西,随口道:「天色已晚,药也卖完了,客官明天再来吧。」 这摊子不大,只是在地上铺开一个破旧毡包。收拾东西的时候只需要把瓶瓶罐罐打开的盖子都拧紧,捏住四角一兜,再用绳子扎紧就是了。 因而,也就是说句话的功夫,王道人已经手脚麻利地把摊子收拾好了,仍就裹成了一个毡包。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功夫看了孙绍祖一眼,眉目慈祥地诵了一声道号,云淡风轻道:「客官慢走,贫道这便告辞了。」 「诶,老神仙留步。」孙绍祖赶紧追了上去,闪身拦住了王道人的去路,谄着脸陪笑道:「秋风夜寒,还请老神仙赏个脸,容小人请一杯水酒暖暖身子。」 王道人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一嘆:「也罢,贫道和施主也算有些缘分,便一起去喝一杯吧。」 两人出了花街,在孙绍祖的带领下,去了附近最为豪华的酒楼,直接点了个雅间。 孙绍祖吩咐跟着的伙计:「八凉八热,都拣好的上。有上好的惠泉酒先来一坛,不够了再说。」 伙计一边擦桌子一边麻熘地应道:「八凉八热一坛惠泉酒——客官先请用茶,小的这就到后厨去催。」 倒完了茶就退了出去。 「老神仙,先喝茶。」孙绍祖做了「请」的手势,将殷切之态做的足足的。 王道人捋着鬍鬚笑道:「贫道姓王,相熟的都喊一声『王道人』,不过是略懂一些紫薇斗数、伏羲八卦,不敢称老神仙,施主太客气了。」 「您的本事,怎么不是神仙呢?」孙绍祖又恭维了一句,下一刻便话锋一转,眯着眼笑问道,「道长观我面相,可能猜出小人是哪家子弟?」 王道人语气和善的说:「这倒是不用算,贫道两天前见过孙老爷。当时柳三公子就在身旁,曾给贫道指引过。」 这句大实话砸过来,平平淡淡,没有露出半分神异之处。 可也正是他如此实诚,没有借着信息差故弄玄虚,才越发令人信服,觉得他是个有真本事的活神仙。 孙绍祖心里的敬仰更实在了三分,恰此时伙计敲门进来,先把惠泉酒和四碟凉菜送了过来,只说凉菜还有四个荤的,后厨已切得了,他这就给送过来。 「快点,快点。」孙绍祖扔了块银子到伙计怀里,满脸不耐烦地催促。 伙计陪着笑脸,连连答应着出去了。 因知道伙计很快回来,孙绍祖不想让人知晓自己所求之事,又不敢再行试探之举,怕恶了活神仙。 为了不尴尬冷场,他忙站起身来,亲自替王道人执壶把盏,接连劝了三杯,才在王道人的推辞下再次落座。 第103页 「实不相瞒,小人所以不常去东门,偶尔经过的几次,也曾路过老神仙的挂摊。只可恨小人眼拙,不识泰山,数次与高人相逢,竟都失之交臂。」 孙绍祖扼腕嘆息,真恨不得回到当初,给当时的自己两个大瓜子。 ——若你早些认出是高人,只怕早就升官发财了,哪里还用娶贾家那个无用的丧门星? 娘家衰落无力拉拔他也就算了,她自己还软弱无能,莫说是管家里事了,便是撑起当家奶奶的尊严都做不到。 他孙绍祖是个有抱负的好汉子,需要的是一个能替他守好宅院的贤内助,不是一尊木雕泥塑的活菩萨。 等所有菜品上齐之后,孙绍祖特意叮嘱伙计不要让人来打扰。清场之后,他就直接询问王道人,自己日后官途如何? 这都在计划之内,王道人也没卖关子,先是眯着眼睛掐算了一番,又替孙绍祖相了一番面,最后让他伸出手来看了手相。 一通操作之后,他才得出了结论,捋着鬍鬚沉吟道:「你禄星宫是极有运势的,只可惜妻宫有妨,恰把这股运势给阻住了。」 这话可真说到孙绍祖的心坎里去了,他当即一拍大腿,「哎呀」了一声,喊道:「我就知道我是有官运的,只是都被那丧门星给败尽了!」 他仿佛找到了知音,直接就对着王道人诉起苦来,把迎春的种种不好都说了一遍犹嫌不足,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王道人都怀疑,若此时迎春当面,孙绍祖只怕要扑上去咬她一口。 作为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见识过许多人心险恶的旁观者,王道人听完之后只有一个感觉。 ——这姓孙的脸皮,可真不是一般的厚呀! 虽然在孙绍祖自己嘴里,他和贾家二姑娘的这门婚事,属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两家商议之后,他才三媒六聘娶回去的。 可王道人已经提前从徐茂行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这门婚事可是孙绍祖自己求来的。不管贾二姑娘性情如何,是否适合做当家主母,不都是他求仁得仁吗? 哪怕这位贾二姑娘当真性情软弱,不能管家里事,他大不了再娶一个厉害些的二房帮着管家就是了。 京城里那么多勛贵官员,难道个个娶的正妻都是精明强干的? 总有性子软弱或资质愚鲁的,但也没见别的哪一家如这孙家一般不讲究,直接把个正房娘子当坐下流磋磨的。 世人都说「夫妻一体」,妻子在家里没脸,在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这个做丈夫的,难道脸上很有光彩吗? 王道人自己是个穷人,自然不会看不起暴发户。 但见识过了孙绍祖的无耻与无知,他也不得不暗暗感慨:底蕴这种东西,真不是谁都能天生就有的。 「施主莫急,且听贫道说。」王道人制止了他的喋喋不休,接着说,「妻宫有妨只占四分,另外还有大头更需注意。」 此时孙绍祖对他已是深信不疑,闻言神情一凛,忙起身拱手拜道:「还请老神仙指点迷津,小人感激不尽,日后位极人臣,必有厚报。」 王道人嘴角一抽:这人野心还挺大。位极人臣,你以为是吃饭喝水吗? 此时,他忽然想起徐茂行曾说过的一句话:无知者无畏。 这孙绍祖,可不就是大大的无知吗? 又无知,又无耻。 在王道人生平所见的人中,孙绍祖不算刷新三观,却也着实令他厌恶。 他顺手撕了一只鸡腿,一边啃一边说:「报答倒是不必了,贫道之所以指点你这两句,全因你我有这样的缘分。但也仅此而已了,再想多可没有了。毕竟,天机只许贫道泄露这么多,不可逆天而行。」 孙绍祖嘴上应得十分好,心里却想:这些江湖术士所求,无非就是钱财。等下次再有困惑,带上大笔钱财上门便是了,不信这老匹夫不爱钱! 但此时他尚需王道人指点迷消灾解厄,自然不敢露出半点怠慢之意,只是点头哈腰,满口称是。 接下来,他俯视着王道人啃了半只烧鸡,喝了半坛惠泉酒,眼见着王道人吃饱喝足了,才小心翼翼地请教道:「小人以往不知深浅,做下许多孽障,如今是真心悔改。还望老神仙大发慈悲心肠,给小人指一条明路。」 两锭十两重的元宝,轻轻放在了王道人面前。 王道人瞥了一眼,挑眉一笑,意味不明道:「孙老爷真是个实在人。既然施主如此痛快,那贫道也不说虚的了。」 话音未落,两定元宝已不见了踪影。 孙绍祖就坐在他对面,却愣是没有看清那元宝是何时消失,又是如何消失的。 ——真是神仙人物,果然有神仙手段! 他心中再次惊嘆,腰弯得更低了,做出一副洗耳聆听之态,「还请老神仙渡弟子一渡。」 王道人食指在酒杯里沾了一下,轻轻在桌子上一点,「既然此人方你,远远挪出去就是了。」顺手画了个圈把那点圈住,轻轻往某个方向一拉。 孙绍祖先是皱眉,继而恍然:那个方向正是直隶,而他在直隶,正好有一个庄子。 难道真是天意? 但只是挪出去……终究不大遂他的心意。 孙绍祖又试探道:「实不相瞒,内子体弱多病,如今已卧床多时。若真要挪动,只怕……」 王道人淡淡道:「你本就杀孽深重,夫妻一体,杀妻更是重孽。若施主有心效法先人,作逍遥游,尽可随心而行。」 第104页 那当然不行了! 他之所以找到王道人头上,为的就是替自己求高位,那肯就此归隐泉林? 罢了,罢了,便宜那贱人了,正房奶奶的位置且让那贱人占着。 但她体弱不能管家,我娶个二房来帮衬,量那贱人也不敢多说半个「不」字。 心里打定了主意,孙绍祖又再三拜谢了王道人,这才告辞离去。 等他前脚一走,后脚王道人便让伙计把剩菜全部打包。他自己是吃饱喝足了,家里却还有老婆孩子等着呢。 第60章 迎春出苦海 徐茂行复习完了今日学的新课程,又把明天要学的文章提前背会了,把书桌收拾好之后,就熄了灯、关了门,借着清亮的月光往卧房走去。 因着今日没有什么夫妻两个要商量的事,这个时辰黛玉必然已经睡下了。 他无意搅扰黛玉的睡眠,临近了卧房便轻手轻脚的,几乎无声无息地推开了门。 就在他要跨步进去的时候,忽然听见福婶刻意压低的声音从照壁那边传过来:「二爷,二爷,王道人来了。」 王道人? 徐茂行精神一振,知晓王道人此次登门,必然是孙家之事有了进展。这事黛玉一直挂着心呢,徐茂行忙又把门悄悄关上,蹑手蹑脚走出七八步,才恢復了正常的步履,大步走到了福婶身边。 「王道人何在?」 福婶道:「我家那口子已留他在前厅喝茶,因着二爷早有交代,他一来老奴便来禀报了。」 「这事你们做得很好。」徐茂行夸赞了一句,便大步往前厅而去,嘴里还不忘交代,「天色不早了,福婶快回去歇着吧。今日除了王道人,不会再有人登门了。」 「诶,二爷事情完了也早些歇着。」福婶叮嘱了一句,又目送他走出一段,才从另一条路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徐茂行赶到前厅时,王道人一盏茶才喝了两口,福伯就在一旁陪着。见他进来,两人都起身迎接。 「王道长辛苦了。」徐茂行先做了个揖,用眼神示意福伯出去,两人分宾主落座。 坐下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问:「如何,那姓孙的上钩了吗?」 「上钩了,比我先前预料的可顺利多了。」王道人带着几分鄙夷感慨道,「那可真是个禄鬼,早晚要死在这上头。」 徐茂行闻言不禁自嘲:「如今我也是个禄鬼,一心只想着考取功名,日后为家父平反,叫一家子还过从前那种荣华富贵的日子。」 有时候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他也觉得自己挺贪心的。 可若让他就此罢手,一辈子在底层挣扎,万事都不能由己,他却是万万不肯的。 王道人笑道:「二爷和那姓孙的不一样,虽然都求利禄,但二爷本心未曾迷失,还有自己的底线。」 连他一个道士都得整日为养家餬口奔波,又何况是世俗之人? 世间求名求利者多矣,只因趋利避害本就是人的本能。若都像那些大和尚一般,要求人四大皆空,岂不是叫人违背天性? 过分放纵天性固然不好,但存天理、灭人慾,就更不为道家所取了。 徐茂行也笑了,哈哈笑道:「不愧是靠嘴吃饭的,听你这么一劝,我心里可松快多了。」 王道人畅快大笑道:「那还是得你自己想得开,不然旁人再劝也白搭。说起来,你打小就是个会自己劝自己的,我从你身上,也学来不少东西呢。」 他又想到了两人头一次见面时,徐茂行才十岁。 当时恰逢城南庙会,这小公子不知怎么着就逛到了他的卦摊前,一时兴起要算命。 当时王道人算命的手段除了看面相、看手相和测字之外,还有抽籤,徐茂行选的就是抽籤。 他拿起签桶摇了半天,蹦出一根「下下籤」来。 若是一般人抽中了下下籤,必然沮丧万分,求着他解签的同时,还得多给些银钱,请他破灾免祸。 但这小公子不信邪,拿着一看是下下籤,当时就「嘿」了一声,把签子往签桶里一扔,又摇了起来。 这次出来的是一根「中籤」,他便拿着那跟签子在王道人眼前晃了晃,大笑道:「哈哈哈,看来神仙也欺软怕硬呢。」 就在王道人以为他这次要解签的时候,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又把「中籤」塞了回去,干脆把所有签子都倒了出来,自己从里面扒拉出一根「上上籤」,才心满意足地把剩下的都装了。 「来,帮我解这根签。」 头一回见人这样抽籤的,王道人已是目瞪口呆,好笑道:「小公子,自己拣出来的,神仙怕是不认呢。」 「怎么就不认了?」徐茂行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眉飞色舞道,「我这就叫『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王道人一呆,心中闪过一道明悟,捋着鬍鬚大笑道,「好一个人定胜天,小公子颇有慧根呀。敢问小公子贵姓?」 「我姓徐。诶,你还解不解签了?」 王道人笑道:「既然是人定胜天了,这签不解也罢。」 其实徐茂行也不信这个,之所以要抽籤,就是庙会上逛得累了,不想走了。他大哥去以文会友了,把他安置在了不远处的一个茶幌子里。 他正无聊呢,恰好看见不远处支了这么个摊子算卦,就来找些乐子闲磕牙,为的是打发时间。 听说他不解签了,徐茂行挑眉道:「不解了?你不解签,我可不给钱啊。」 第105页 「哈哈哈哈哈……」王道人笑道,「既然不解签,自然就不该收钱。贫道姓王,熟识的都喊一声『王道人』,今日只想交徐小公子这个朋友。」 他态度好得出乎意料,便是徐茂行这个熊孩子,也不好意思再捉弄人家了。 在正式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两人便成了忘年之交,且交情一直持续了这么多年。 说起童年时的荒唐事,徐茂行难免有点不好意思,忙告饶道:「那是以前不懂事,道长就别打趣我了。」 笑过之后,王道人从怀里掏出两锭十两的元宝,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小几上,「这是那孙绍祖给的。」 徐茂行道:「给你的你就收着呗,反正钱财留在他手里,他也不会拿去干什么好事。」 王道人却摇了摇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人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爱这不义之财。 我看那孙绍祖是个刻薄寡恩之人,想来将他妻室迁出之时,必不会给什么盘缠。这两锭银子就劳烦二爷给了那位奶奶,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说完这话他便起身告辞,态度十分坚决。 徐茂行见此,便也没有推辞,收了银子之后,和福伯一起把他送出门去了。 福伯感嘆道:「王道长真乃信人也!」 徐茂行一边往回走,一边道:「仗义每多屠狗辈,侠女自古出风尘。这句俗话能流传至今,必然是有事实支撑的。好了福伯,天色也不早了,上了门栓就回去睡吧。」 ===== 第二天一早,徐茂行早读锻鍊过后,用早膳的时候,就把昨晚王道人来的事给黛玉说了,也好叫她安心。 黛玉听完果然欢喜,吃完饭就打发阿山出去,在孙家附近打探消息。 事关前程,那孙绍祖果然行动力惊人,阿山去的时候,正逢孙家后门七八个小厮推出一辆马车。 车上哀哭之声不断,旁边跟了个丫头,正隔着小窗户不住的安慰车中之人。 但孙家的小厮僕妇却对此听而不闻,马夫从马厩里牵了马来,在后门处套好之后,众人便催促着那丫鬟也上了车,挥鞭一赶便扬长而去。 「只有那一辆车?没有拉嫁妆的?」黛玉难以置信地追问。 虽然迎春在荣国府不得宠爱,却毕竟是一等将军唯一的女儿,还是有一份看得过去的嫁妆的,至少得值两三千银子。 京城里的权贵官宦人家,但凡是要些脸面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想落个贪图妻子嫁妆的名声。 阿山道:「就只有那一辆马车,也没有帮着搬抬嫁妆的人。」 对于孙家的不讲究,徐家所有人都刷新了认知。 好半晌,黛玉才道:「不管怎么说,二姐姐总算是从他家里出来了。我这里准备了五十两碎银子,你去追上二姐姐的马车,给她送过去。」 出门在外的,无钱可谓是寸步难行。 等阿山应了之后,她又吩咐道:「你去把福伯请过来。」 等福伯来了之后,她就把养殖银耳的方子拿了出来。 为避免节外生枝,在这之前夫妻二人已商量定了,就说这方子是林黛玉的陪嫁。 福伯是一心为了徐家,见当家奶奶愿意把这样的好东西拿出来,更加庆幸二爷娶了这位贤内助回来。 与此同时,他心里对林黛玉也生出了真实的敬重,不再是因为徐茂行的特意叮嘱了。 他是个经过事的人,很明白想要家和万事兴,唯有夫妻二人同心协力方能达成。 如今确定了奶奶是一心一意和自家二爷过日子的,福伯对她如何不敬重? 「奶奶放心,您和二爷信任老奴,把身家都託付给老奴打理,老奴定然好好干,绝不辜负您和二爷的期望!」 黛玉笑道:「你的本事、你的忠心我和二爷都知道,所以要做这件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让你揽总。 不过你是咱们家的大管家,京城这边也离不开你,不能叫你一直困在直隶。还是得给你找个副手,不教你焦头烂额。」 此言一出,福伯更感动了,丝毫不觉得主家是要分自己的权。 说到底,管庄子再怎么风光,又哪里比得上大管家? 「诶,全凭奶奶吩咐。」 黛玉道:「你先拿着方子过去,我这里再给你写个手令,给个信物。你到了之后,先点检庄户,把庄子上的事情理清了。种植银耳的事,不着急。」 福伯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这就叫做『磨刀不误砍柴工』。」 这可是他们家日后的经济来源,又是新兴产业,算是机密事。 这桩子是新买的,他们家才接手,自然要先把人员捋一遍。不然谁能放心? 黛玉又特意交代,庄子上的人员理清之后,就找个机会,把迎春从孙家庄子上弄出来。 「这是王道人配的假死药,服下之后可三天三夜不必唿吸。须得在三日内灌温水徐徐救活,不然人可就真的死了。」 第61章 黛玉宝钗终相逢 一下子得了两项重任嘱託,福伯的精气神自动加满,当天就要收拾东西、雇好了马车,住呢比第二天一早就去直隶。 黛玉赶紧拦住:「不着急,你先准备几天,等给你找的帮手来了再说。」 不然一个老人家的,孤身一人去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环境,不管是林黛玉还是徐茂行,都放心不下。 第106页 福伯还想坚持,表示自己愿意为主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黛玉好劝歹劝,再三表示这个家离不开他的照应,他比赚钱更重要,才算是把这小老头给劝住了。 把人送走之后,黛玉不由和紫鹃道:「福伯这性子,倒是和琏二嫂子有几份仿佛。」 越是重任加身,便越是精神百倍。 紫鹃扶着她往回走,闻言笑道:「这还不好吗?」 开发一项新事业,最害怕的就是负责人太过中庸平稳,没有锐意进取之心。 林黛玉点头道:「你说得不错,福伯能有这般的雄心壮志,是我和二爷的幸事。」 因着昨日已送了拜贴去荣国府,打发走福伯之后,他们也叫了阿山跟车,一起往荣国府去了。 迎春之事黛玉这边还未来得及透露,贾母却已经知晓了几分。 毕竟王熙凤可不是个圣人,她之所以揽下这桩事,大部分的原因还是为了重新博取贾母的好感,获得贾母的支持,重新夺回管家权。 因而从孙家回去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去拜见了贾母,请贾母屏退左右,把这件事禀报了一番。 不过她只负责一部分,只知道个大概,贾母若想知晓更具体的,还是得问林黛玉。 黛玉也知晓贾母必然挂心迎春,拜见过后,便依偎着贾母坐在脚踏上,低声把迎春已离开京城的事告诉了老人家。 「外祖母放心,二爷请了高人专门去对付那孙绍祖,孙绍祖自觉杀戮深重才影响官途,决然不敢再害二姐姐性命。」 至于那孙绍祖已然起了杀心,却被王道人以言语化解的事,反正什么都没有发生,就不必说出来惹老人家胆战心惊。 「阿弥陀佛——」贾母双手合十,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二丫头总算有条活路了。」 知晓迎春有命在,她又严肃地叮嘱黛玉:「这件事你们两口子知道就行,可千万不能到外面去说。 不管二丫头在孙家过得如何,她已经是孙家的媳妇了。若让人知晓你插手别人家的内务,于你名声十分不利。」 比起迎春,贾母最疼爱的自然还是黛玉。 在迎春有性命之危时,贾母对破坏规则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危机化解之后,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要保障黛玉的利益,保护黛玉的名声。 「外祖母放心,我们知道轻重。」 贾母拍了拍她的手说:「你我是不担心的,徐姑爷也是个稳重人。家里这边三丫头不是多嘴的,凤丫头我自有法子辖制她。如今我只担心一样——你们找的那个高人,可靠吗?」 黛玉笑道:「那就更不必担心了,那位高人是二爷的忘年交,两人相交已多年了。」 贾母道:「那我就放心了。」 很显然,徐茂行给她留下的印象很好。 而后,黛玉又说了想把紫鹃老子娘和兄弟都接走的事。 荣国府僕从众多,单是小丫头子们就有百十个,更别说其余的管事、小厮、媳妇、婆子们了。 三个人而已,对贾家来说就是毛毛雨。 贾母道:「你考虑得很周到,总是让人骨肉分离也不是个事。今次把他们一家子都接过去了,紫鹃那丫头也好安心伺候你们两口子。」 这口风就不大一样,要是换了徐茂行在这里八成听不懂,但黛玉确实一点就透。 贾母口中这个「伺候你们两口子」,就像平儿伺候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一样。 正好今日为了说迎春的事,已经提前让鸳鸯和紫鹃带着丫头们都出去了,他们娘儿两个也没什么话不好说的。 黛玉便悄悄告诉她:「我已经开始替紫鹃相看了,她伺候我一场,照顾我就像照顾亲妹妹一般,我也把她当亲姐姐看待,自然要叫她做个正头娘子。」 贾母听了这话不禁皱眉,一针见血地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姑爷的意思?」 黛玉实言道:「二爷没这心思,我也没那意思。」 至于她和徐茂行谈的那场话,还有她思想的前后蜕变,她不准备和贾母说。 贾母都这么大岁数了,一辈子都是守着礼教纲常过来的。再贴心的丫头,在她眼里也还是丫头,最多就是以后多赏些银子。 跟她说什么「丫头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权利追求一份完整的夫妻之爱」,对贾母来说,跟笑话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徐茂行自己也只顾得上比较亲近的。让他兼济天下,他一来没拿份雄心,二来也没那个本事。 「他没这个心思?」贾母的眉头皱得更深,「对紫鹃没这个心思,莫不是有自小伺候他的丫头感情深?」 这可就麻烦了。 她当初加入荣国府时,只是重孙媳妇,上头五重公婆。一步一步熬成府里的宝塔尖,经过见过的可太多了。 对正房娘子来说,这种自小伺候爷们儿,和爷们儿有了感情的丫头最是可恨。 他们对男主人的一切喜好了如指掌,两人又一同长大,有很多女主人插不进去的过去。 最重要的是,两人自小的情分,不管遇见什么事,男主人必然偏袒,让女主人对她是轻不得也重不得。就如同捧着一枚烫手的山芋,扔掉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见她神色越发阴沉,黛玉便猜到她误会了,忙解释道:「没有的事。以往的丫头都叫官卖了,二爷一个都没赎。 第107页 他如今正要发奋读书,来日想挣个功名呢,哪有心思在这些儿女情长上下功夫?紫鹃比我还大几岁,翻过年去就二十一了,总不好一直耽误她。」 贾母的神情这才缓和,点头贊道:「自然是读书上进更要紧,不能叫姬妾扰了心神。」 她沉吟了片刻,又给黛玉出主意,「紫鹃有个兄弟,今年十二岁,正好给姑爷做个书童,跟着识几个字,也是给他们家施恩了。」 这番打算有两重意思:一就是她明面上说的,给紫鹃家里施恩,叫他们死心踏地地跟着;二就是男主人的书童,将来长成之后就是要做管家的,也是分化徐家现有奴僕的意思。 虽然徐福一家如今对徐茂行两口子忠心耿耿,但人心易变,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万一有人拿他们家的孩子做威胁呢? 这种极端的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不大,但只要发生一次,就足够致命了。 因而贾母一直觉得,徐家的僕人势力都在徐福一家子手里不好,而阿山和珊瑚这两个孤身的,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如今紫鹃一家子去了,正好扶正了失衡的势力。 心里打定了主意,贾母便叫人把紫鹃的老子娘并兄弟都传了过来,当面询问他们愿不愿意做黛玉的陪房。 这是早就商量好的,他们自然都说愿意。贾母便顺势叫鸳鸯去寻王夫人,把他们一家子的卖身契都找出来,今日就连人一块儿叫黛玉领走。 王夫人心下有些不愉,她还想留着这一家三口,通过控制紫鹃来牵制黛玉呢。 但贾母虽然不管事了,真要给她找麻烦,还是让会她防不胜防。 更别说还有孝道压着,王夫人哪敢违拗?只好叫玉钏取了卖身契交给薛宝钗,叫薛宝钗亲自给贾母送过来。 于是乎,自成亲之后,一直有意迴避林黛玉的薛宝钗,终于还是和她遇上了。 索性宝钗城府也算深沉,来之前就调整好了心态。进来拜见了贾母,又和黛玉相互见了礼,示意莺儿把装东西的匣子给了鸳鸯,便坐在林黛玉下手和她说话。 「咱们女人家一旦成了婚,和做姑娘全然不一样了。我又生来笨拙,花了好些时日才把家里的事给理顺了,咱们姐妹直到今日才算是重新聚首了。」 听她说出的这篇话,黛玉也有同感:成婚之后当真是不一样了。 从前的宝钗虽然也有自谦之语,但她的自谦,往往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展露自己学识和见识,说教别人的引子。 明着是自谦,其实是掩饰不住的自傲。 今日的宝钗,确实真的自谦自贬。那笑容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苦涩,真的叫人心惊。 很显然,她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 黛玉暗暗嘆了一声,也无意再刺激她,笑道:「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一天没有几十件事?姐姐是才接手的管家奶奶,一时手忙脚乱也是有的。不像我们小门小户的,随便管管也就够了。」 彼此相识多年,她很了解宝钗,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宝钗心理平衡。 果然,一个高门大户和小门小户的对比,宝钗的精气神立刻变好了许多。 但如今的她不是从前的她了,绝不会说什么「小门小户有小门小户的乐趣,高门大户也有高门大户的难处」。 一来是这些日子管家受了些磨难,还有和宝玉相处的不如意,把她原本只是隐藏起来的稜角,差不多都给磨平了。 二就是她的眼睛不瞎,只是看黛玉精神饱满,脸色也比先前红润,甚至脸颊还微微丰腴了些,就知晓人家的日子过得舒心得很。 若是再说那样的话,不但显得假惺惺的,还会像个跳樑小丑一般,暴露自己的外强中干。 面对黛玉时,宝钗的心理是很矛盾的。 一方面她希望黛玉出了这府能过得好,另一方面又不希望黛玉过得比她好。 如若不然,她费尽心机抢过来的贾宝玉,岂不是让她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第62章 欸,来了。 于是,宝钗便避开了这个话题,拉着黛玉的手说:「我听说徐姑爷也是读书人,想来对古籍会多几分喜爱。 我那里新得了两册东汉顾邕註解的《后汉书》,等会儿叫人给你送来,你回去时带着,徐姑爷读书累了,也可聊做消遣。」 意思就是:正经书读累了,就看闲书放松一下。 黛玉想起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徐茂行的哀嚎声犹在耳际,顿时忍俊不禁,竟然当着人的面笑了出来。 宝钗迷惑不解,「你这丫头,笑什么呢?莫不是看不上我这两册闲书?」 「我哪敢呢?」黛玉笑道,「顾邕乃是蔡伯谐的弟子,《后汉书》就是蔡邕所修。他的亲传弟子做註解的,必然有独到之处,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孤本呢。」 她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之所以发笑,是想到二爷看见这两本书,必然激动万分,替他高兴呢。」 ——是要激动万分,恐怕激动得都要晕过去了。 见她没有拒绝自己的好意,宝钗松了口气,想要再继续聊点什么,却发现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于是,她悄悄给莺儿使了个眼色,没过多久莺儿便出声提醒她,说是见管事媳妇的时候到了。 贾母便顺势道:「正事要紧,宝玉媳妇先去吧。」 第108页 宝钗站起身来,先朝贾母福了福,又和黛玉行了个平礼,笑道:「那我就先去了,顺便叫后厨多准备些林妹妹爱吃的菜。」 「辛苦你啦。」贾母脸上也挂上了笑容,仿佛随口一说,「今日我要好好和玉儿说说话,你顺便告诉你婆婆他们,午膳不必来伺候了。」 黛玉和宝钗的相处,不但他们自己觉得尴尬,贾母在一旁看得也浑身刺挠。 「那就多谢老祖宗了。」 等宝钗告辞而去,气氛仿佛一下子就松快了。 对此,黛玉神情有些低落,贾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开解道:「先前还说人心易变,你怎么还看不开呢?她自己钻进了死胡同里,缩着脖子不肯出来,旁人又能如何?」 作为旁观者,贾母看得非常清楚:关于黛玉、宝玉和宝钗这三人的恩怨纠葛,黛玉已经放下了,宝玉这些日子越发冷清,也努力要放下了。 唯有宝钗,一方面她有作为胜利者的得意,另一方面她也有作为黛玉朋友的愧疚;一方面她成功攀上贾府暂且缓解了薛家危机,另一方面要忍受丈夫长期的冷落…… 各种好的坏的情绪在她心底交织,团成了一张大网,把她整个人都困住了。 她就像落在了蛛网上的蝴蝶,越是挣扎就越是挣扎不出,时间一长不是失了体力就是失了心气,很有自暴自弃的趋势。 就贾母所知,成婚还不到一个月,宝钗就服过两次冷香丸了。 不过这些她是不会告诉黛玉的,毕竟是宝玉和宝钗之间的事,黛玉不适合掺和进来。 再者说了,人心本来就是偏的。黛玉是贾母亲女儿贾敏唯一的骨血,和薛宝钗比起来,老人家的偏爱之心,自然是在黛玉身上的。 宝钗如何,黛玉自觉管不了,索性就丢开了手,好生陪着外祖母用了一顿午膳,直到贾母往日里该午睡的时候,才带着紫鹃一家子告辞了。 回到徐家之后,她让紫鹃亲自带着爹娘并弟弟去安置,顺便把黛玉的意思传达一番。无论他们是想放籍出去做良民,还是想要在徐家做工,看在紫鹃的面子上,黛玉愿意给他们一个选择。 紫鹃原姓洪,她父亲是家中独苗,祖父母为了显得家里枝繁叶茂,给他取名「十一」,假充他排行十一,以祈求瞒过老天,下一代能多几个兄弟。 但这招显然没用,洪十一两口子这么多年来,除了紫鹃这个女儿,还是只有一个儿子,取名叫「狗儿」,为的是贱名好养活。 因洪十一是家中独苗,父母教导他做事要以求稳为准。比起钱财权势,他更看重的是一家人的平安。 这一次若非是他在贾家深刻感受到了烈火烹油后的衰落,任紫鹃再怎么能说,他也是不会同意离开贾家来到徐家的。 至于脱了籍出去做良民,洪十一更是想都没有想过。 他是家生子,他媳妇是从小被卖到贾家的丫头,两口子从小学的东西就是怎么伺候主子。便是后面做了管事,也是上头大管事吩咐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做良民该怎么生活,他们完全不知道。 以洪十一的为人,自然不会去冒这种风险。 因而,紫鹃一说完,洪十一就坚定地表示:以后就在徐家干了,他们一定好生伺候二爷和二奶奶,只求一家子能安稳生活。 紫鹃捨不得黛玉,闻言自然欢喜,安排他们歇下,便去上房寻黛玉,把爹娘的决定说了一遍。 「好。」黛玉也很欢喜。若洪十一不想留在徐家,去直隶种银耳的人选,她还得另外搜寻。 她对紫鹃道:「二爷书房里还缺个书童,回头我就和二爷商量,叫你弟弟过去。对了,你弟弟叫什么来着?」 紫鹃道:「叫狗儿。爹娘就这么一个儿子,生怕有个好歹,便取个贱名好养活。」 黛玉点了点头,说:「那我在和二爷说说,就不给他改名字了。」 虽然「狗儿」这名字不好听,但却寄託了他父母对他的期望和爱护,还是不改了。 「那我就替他多谢奶奶了。狗儿狗儿的叫了这么多年,勐然给他换个新名字,只怕他还反应不过来呢。」 看看天色到了徐茂行下午用点心的时候,黛玉亲自收拾了一个食盒给他送过去。 徐茂行这些日子的刻苦也没白费,全套的《四书辑录》已经被他从头到尾背完了。 只不过,只是简单的背诵和知道大概的意思,连考童生试的资格都没有。 想考上童生成为秀才,至少得会写八股、策论,还得会写诗赋。 前两者还好说,多练习,多看往届范文就可以做好。可是诗赋这种东西,是真的需要天赋加成的。 天赋好的随口一言便是佳句,天赋不好的拿着《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也只好在韵律上下功夫了。 林黛玉就属于灵气逼人的那一类天才,而徐茂行在诗赋上的天赋,约等于没有天赋。 好在这时的人都看重文章,认为诗词不过是小道,只要符合格律即可。 也是因此,郭先生见他做诗没有灵气,并无半点责怪之意,反而对他最近的学习进度大加赞赏。 却是在「锥刺股」和郭先生的双重督导之下,徐茂行终于找回了前世被姐姐压着学习时的感觉,只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重新经歷高中。 大多数人一生中,吸收和接受知识最快也最庞杂的时期,都是高中的三年。 第109页 找回了当时的状态之后,他的学习态度和学习速度,如何不让见过他学渣样子的郭先生惊嘆? 甚至于当着他的面,郭先生就忍不住感慨:若你能早如此,怕也轮不到我教你,就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对此,徐茂行只好干笑。 对于自己前十五年的摆烂行为,哪怕到现在他都不后悔。 纨绔生活虽然在外人看来是不上进的表现,但对纨绔本身来说,是真的香。 如果上天给他机会再来一次,在早早奋斗和提醒老爹避过劫难之间,他当然是选后者了。 能啃老的话,谁想奋斗啊? 当然了,这种话是不能在郭先生面前说的,不然先生的戒尺可不会留情。 等到他下午吃点心的时候,郭先生早就把今天的课程讲完了。因着如今的徐茂行足够自律,郭先生讲完课之后,就很放心地先回家了。 黛玉像往常一样,到了之后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外面等着徐茂行结束这阶段的学习。 书房的窗外正好有一棵大树,为了方便黛玉,徐茂行特意让阿山买了石桌安置在树下。此时黛玉便将食盒放在石桌上,自己坐在圆墩上等候。 坐在这个位置,她一抬头,正好能透过窗户看见里面的徐茂行。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正站在书案前悬腕练字的徐茂行放下了毛笔,长长伸了个懒腰。 黛玉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起身提起食盒走了进去,柔声道:「读了这么久的书,快来吃口点心歇歇吧。」 徐茂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但饭量大增,而且饿得特别快。 读书又是个费脑子耗能量的活儿,若下午不加这一顿,绝对撑不到晚膳的时候。 徐茂行转过身来,见她正弯着腰从食盒里取东西。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恰好落在圆桌前。 微微俯身站在圆桌前忙碌的黛玉,被这暖融融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就像是踏月而来的天女,来普渡世间的灾厄。 对徐茂行来说,可不就是吗?此时此刻他最大的灾厄,就是咕咕乱叫的肚子。 他神情不由恍惚了一瞬,直到黛玉把几个碟子摆好,抬头喊了他一声,他才勐然回过神来,笑容瞬间绽放。 「诶,来了。」 第63章 徐茂行的「高三」生活 今日后厨准备的是四碟糕点和一壶花茶,徐茂行也不挑食,这时候一向是有什么吃什么。 黛玉坐在他旁边,时不时帮他递一块糕点,见杯子里的茶要见底了就替他续上。 「紫鹃一家子已经接回来了,也叫她询问过了,说是愿意留在咱们家。我的意思是,他们家小儿子今年十二岁,可以给你做个书童。」 「书童?」徐茂行问,「他识字吗?」 林黛玉道:「他爹娘都是公府的管事,礼单、帐本都得会看,耳濡目染的,怎么着也得认识几个。」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哪怕洪十一没有离开荣国府的念头,肯定也会想着自己叫儿子将来也能做个管事,自然是从小就教他慢慢认字。 徐茂行道:「他自己认字就好办了,其他的可以慢慢学。但若是大字不识,来了我还得给他启蒙,那可不行。」 这年头的书童,可不只是收拾书房、伺候男主人读书这么简单。 还要记得家中各方的往来关系,得会看书信,得会写帖子,还得能分得清轻重缓急。 用后世的话说,这就是个高级助理,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 黛玉笑道:「你放心,这件事我先在紫鹃面前提了。以紫鹃的为人,若是她弟弟胜任不了,她自然会极力推辞,如此两相便易。」 「那行,你先见见,顺便考教一番,觉得可以就送过来吧。」 对于学问,徐茂行信林黛玉更胜过信他自己。 「你慢点吃,来,再喝口茶。」林黛玉又给他续了杯,嗔怪着叫他别狼吞虎咽的,「吃得急了不好克化,仔细晚上肚子疼。」 徐茂行嘿嘿一笑,连连答应了,又带点得意对黛玉说:「郭先生说,我的基础已经打好了,从明日开始,他就要教我如何破题了。」 破题,是写八股文的第一个步骤,也是最重要的一个。 若是破题破不好,或者破得和主考官心目中有偏差,便是文章写得再精彩,也全都白搭。 因为人家主考官根本就不会再往下看了。 若说字是门面,那破题就是考生穿的衣裳。 正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 黛玉出身书香门第,她父亲是一步一步考上金銮殿的探花郎,自然知晓破题的重要性。 因而,一听说这个,黛玉便道:「父亲科举时用的书,我先前不是给你整理过来了吗?你把那上面的批註都仔细看了,破题自然不难。」 「姐姐放心,我都会仔细看的。而且……」他得意一笑,起身从书架上模出厚厚的三本新书来,「你看,我把《四书集注》背完之后,系统就给了这一套,专门教如何破题作八股的。」 因着有《徐霞客游记》和《王阳明注论语》打底,林黛玉对系统奖励的书籍有着很高的好感度和信任度。 听说系统有奖励了新书,她忙接过来翻看,只见看似很普通的蓝色封皮,摸起来才知道很厚实。 上面用标准的馆阁体写着四个大字——《科举题解》。 第110页 当真是简单明了,没有半点晦涩之意。 翻开扉页看里面的内容,和先前她看过的那两套不大一样,这一套书不但有对生僻词的註解,还有专门的译文。 黛玉觉得这些译文没必要,但徐茂行看着却是亲切极了。 上辈子他是个理科生,高考完了之后,基本上就把诗词古文都还给老师了。 对他来说,文言文不带翻译,那都是在耍流氓。 虽然这些日子他把文言文成本的背,已经逐渐摸透了文言文的行文规律,没有译文也能无障碍阅读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更喜欢有译文的。 别的不说,看起来就很亲切。而且白话文更加便于理解,不像文言文那样容易产生歧义。 徐茂行把这好处说了,黛玉思索了片刻,也不禁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有翻译好的白话文,的确是便于理解,不会产生歧义。」 她又指着书上的标点符号问:「这些句读也很有意思,一开始我也没在意,觉得和自己寻常读书时随手点的用处差不多。 但看多了才发现,系统给的这些书上,句读花样繁多,而且每一种都有特殊的意义。比如这个……」 她指着一个感嘆号说:「就是加在或激昂或沉痛的语句后面的。还有这六个点,但凡是它出现了,就代表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因为某种原因说不下去了……」 听着她一个一个解说标点符号的用途,徐茂行嘆为观止:真不愧是水晶心肝儿的林妹妹,就算从没人教过,靠自己看也能琢磨出这些标点符号都是干什么用的。 说到最后,黛玉有些可惜道:「可惜,科考场上做文章时,这些符号不能拿来用。」 由于这个时代写文章是不用标点的,所谓的句读,都是每个人读书时,按照自己的断句习惯随手标註的。 重点就在「按照自己的断句习惯」。 文言文最大的特点就在于「言简意赅」,哪怕是在科举考试时,也难免出现「学生写的是这个意思,阅卷先生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意思」这种乌龙。 所以说哪怕是在清平之世,科举想要高中,除了要有才华之外,还得有运气。 夫妻二人说着话,徐茂行已经就着花茶,把几碟糕点吃完了。 两人一同收拾了食盒,黛玉又叮嘱他歇息片刻再继续,这才提着走了。 徐茂行起身打了一套五禽戏,感觉身上微微见汗,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躺到书房内室的小榻上闭目养神。 对于一个「高三」生来说,没有闹钟真的很不方便,他只能在睡觉的时候也留个心眼,慢慢养成生物钟。 比如他下午用完点心之后这次休息,他给自己预留的时间是两刻钟,也就是前世的半个小时。 有下午茶可喝,喝完之后还能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是前世读高三时他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不过这辈子需要学的东西,也没有上辈子那么多。 ===== 他这边精心安排自己的读书时间,黛玉的心思自然就放在打理家事上了。 她回到正房之后,就告诉紫鹃,明天先带着她兄弟来见见。自己弟弟能得个在书房的好差事,紫鹃自然无有不应的。 当天晚上服侍黛玉歇下之后,她去下人房看望父母,就把这件喜事告知。洪十一两口子惊喜万分,因换了个主家而有些忐忑的心骤然就安定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狗儿穿着洪十一家的提前打理好的新衣裳,用完早膳之后跟着紫鹃去正房见黛玉。 黛玉的态度很温和,先是拿了点心给他吃,才慢慢问他多大了?跟谁学的识字?有没有念过正经书?读写上可有障碍? 狗儿一一都答了,识字是跟着自己爹娘学的,没读过什么正经书,会读也会写,只是没有特意练过字,所以写得不好。 黛玉便拿了几张自己平日写的字帖,又拿了两刀裁好的宣纸并一块砚台、两支兼毫笔并一块好墨,鼓励他回去好生练字。 「日后你在二爷书房伺候,各方来的帖子都要你来回。你练出一笔好字来,也是咱们家的脸面。」 得主子如此看重,狗儿激动万分,忙跪下磕头表忠心:「多谢奶奶,多谢奶奶,小的回去一定好生练,绝不辜负二爷和奶奶的信任。」 「快起来吧,别跪了。」黛玉忙叫紫鹃把他扶起来,又叮嘱了两句,「往后你就要搬到二爷的书房去住了,等会儿叫你姐姐给你拿两匹缎子,劳烦你娘动手给你裁两件新衣裳。」 「诶,多谢奶奶,多谢奶奶。」 黛玉示意紫鹃先领着他去挑缎子,「今日先让狗儿回去,明日再去书房当差,让你爹娘过来见见吧。」 紫鹃领了狗儿下去,去放料子的东厢房选了两匹中等的,一匹鲜亮的蓝色,一匹稳重的灰色。 「蓝色的这匹见客穿,灰色的这匹日常当差穿。」 狗儿被爹娘教得胆子不大,见紫鹃拿的这两匹都是他平日里穿不上的好料,便有些忐忑地问:「姐,你拿这么好的,奶奶会不会怪你自作主张?」 紫鹃笑道:「这你不用操心,奶奶早有吩咐。你以为天天都有这么好的料子给你穿呀?这是头回见面,特意赏你的。 不过……日后咱们二爷发达了,比这还好的能叫你穿不完。你好生伺候着,二爷和奶奶都是宽厚人,不会亏待你的。」 第111页 「诶,我都听姐的。」狗儿欢快地应了,帮着紫鹃一起拿,姐弟二人说说笑笑回了一家子住的屋子。 洪家的让他们拿了东西回来,赶紧起身接住,「这是奶奶赏的?」 紫鹃道:「赏给狗儿做衣裳的。奶奶已经定下了,叫狗儿日后在二爷书房伺候。这些笔墨纸砚别吝啬,日常得空了叫他多练练字,二爷有意重用他,也得叫他自己争气。」 听说自己儿子得了这么好的差事,洪十一也坐不住了,嘴里不住地叫好,又把狗儿叫到跟前,再三叮嘱。 「在主人家书房里伺候,最要紧的就是嘴巴严实。然后在那里经的见的事,便是我和你娘跟前,也不能说漏了嘴。」 狗儿连连应了,神情也不由忐忑了起来。 紫鹃见状,忙安抚道:「咱爹说的都是正理,你只要记在心里,好生当差,二爷和奶奶疼你的在后头呢。」 狗儿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洪十一家的暗暗在自家男人背上拍了一下,又连连给他使眼色,叫他少说两句,别把自家孩子吓破了胆。 洪十一这才讪讪一笑,叫狗儿抱着文房四宝回自己的小隔间里去了。 第64章 敲打 「好生练字,莫要偷懒。」紫鹃温柔地摸了摸弟弟的脑门,见他郑重点头,才笑着放开了手,「去吧,爹娘这里还有事呢。」 狗儿抱着东西,一熘烟就钻进隔间去了。 等儿子走了之后,洪十一抽了口旱菸,老神在在地问:「可是奶奶那边还有什么吩咐?」 紫鹃道:「爹,娘,奶奶要见见你们。」 洪十一两口子一听,就知道这次是有差事要给他们了。 这也就意味着,从今往后,他们一家子是真的要在徐家扎下根来了。 两口子对视了一眼,洪家的说:「行,我这就去找两件新衣裳,和你爹换了去给奶奶请安。」 他们叫紫鹃自己坐着,两口子会内室换了件衣服,便随紫鹃一起去正房见黛玉。 一路上紫鹃多次叮嘱,说奶奶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叫他们不必紧张,安心等候分派,日后好好办差便是。 洪十一笑着应道:「明白,明白。我的好姑娘呀,你爹娘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这些道理如何不明白?」 进门之后,紫鹃走到了黛玉身侧站好,老两口则是行大礼拜见。 受了徐茂行影响,不大喜欢让下人跪拜的黛玉,这次却等他们把礼数做全了,才叫他们起身。 这时候,珊瑚奉黛玉的命,端了两盏茶过来,黛玉便给他们赐茶,又给他们赐座,做足了礼贤下士之态。 等他们喝了茶,黛玉又关怀了几句,才进入了正题:「紫鹃是你们教出来的,能教出这么好一个姑娘,你们二位的人品我是绝对信得过的。」 两口子虽被赐了座,却并不敢坐实在了,洪家的听了立刻就要起身回话,黛玉忙拦住了,「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多谢奶奶。」洪家的陪着笑脸,「紫鹃这丫头你也就是手脚勤快点,多亏奶奶不嫌弃粗苯,这么多年带携在身边,还多有赏赐。」 他们一家子脱离荣国府这么干脆,还有一重原因,就是黛玉待紫鹃宽厚。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敢多求,只求伺候的主子性子好些,不过于严苛即可。 黛玉笑道:「紫鹃自有紫鹃的好处,这个我心里清楚。不过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徐家小门小户的,一针一线都得精打细算,比不了荣国府家大业大,便是金的玉的丢了砸了,主子都不在意。」 洪家两口子和狗儿不同,狗儿真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性子还没完全定型,日后跟着徐茂行,慢慢就知道徐家的规矩了。 可洪十一两口子却是在荣国府长大的,对荣国府的各种歪风邪气见识颇多,或多或少都会沾染些。 黛玉丑话说在前头,是先小人后君子。先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态度,日后只要好好当差,她自然不会计较对方在荣国府时是怎么样的。 可若他们要把荣国府那一套带到徐家来,事先给过提醒的黛玉,自然不会心慈手软。 待下宽厚是一回事,被下人蹬鼻子上脸,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洪十一两口子心中一凛,原本因紫鹃的待遇极好,还有儿子头一次拜见就有赏赐而放松的心神,瞬间又提了起来。 年长的僕人对年少的主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仙轻视之心,觉得年轻人见识浅短,许多事情都得依仗他们这些老僕人提点。 就连徐茂行刚刚自立门户时,被他弄回来的福伯也存了这种心思。 更何况黛玉在贾家时,自认是寄居之客,虽时常被王熙凤请去帮忙看帐本,却从未声张过。对于贾家的奢靡铺张,也只暗地里和宝玉说过。 宝玉虽行事无羁,其实心里明白得很,太知道什么话能传出去,什么话不能传出去了。 因而,贾家上下几乎无人知晓黛玉的才能。便是洪十一一家,也因紫鹃口风严谨,只知道林姑娘并不像外人说的那样刻薄,对身边人是极好的。 试问这样一个形象,即便是成了他们名正言顺的主人,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心中立刻生出敬畏? 便是谨慎如洪十一两口子,在决定来徐家的时候,也觉得黛玉身边只有紫鹃一个贴心人,他们一家子就是给黛玉来壮声势的。 第112页 怀着这样的心思,难免就觉得黛玉需要倚仗他们,对他们多少要客气几分。 再有狗儿头一次拜见就得了两匹好缎子,更加印证了他们这种猜测。 但此时此刻,黛玉一番话语说出,却让这两人意识到:他们都小看了这位寄居在荣国府的表姑娘。 人家并不需要倚仗他们才能在徐家站稳脚跟,甚至于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徐家的老僕已经被这位当家奶奶给收服了。 他们一家子的到来对黛玉来说,绝不是雪中送炭,仅仅是锦上添花。 这个认知让他们有一瞬间的失落,不过他们两口都谨慎惯了,那些奢望在心里存的又不久,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奶奶放心,老奴们既然到了徐家,自然要服奶奶的管,守奶奶的规矩。」 黛玉的笑容里多了些温度,安抚道:「你们也不必紧张,我们徐家讲究赏罚分明。只要你们把差事办好了,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恩威并施地敲打了一番,察觉到他们的态度已经端正了,黛玉才说:「我这里正好有一件要紧的差事,需要你们两口子去直隶襄助福伯。只是不知,你们可会算帐记帐吗?」 「会的,会的。」洪十一家的忙道,「我们夫妻在荣国府虽只是小管事,但因家里人丁单薄,没什么背景深厚的亲戚,只能多帮大管事干活,算帐记帐也是学过的。」 黛玉道:「那好。既然是学过的,我就把庄子里管帐的事交给你们了。你们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和福伯一起去直隶吧。」 洪十一想问:去直隶到底要做什么? 但见黛玉脸上虽挂着笑,却没有半点要多说的意思,当即便识趣地闭了嘴,陪着笑答应了。 接下来的一天,两口子心里都有些不上不下的。直到晚间紫鹃回来,洪家的忙拉着女儿问:「只说叫我们去直隶管帐,究竟是管什么帐?奶奶也不给个说法。」 紫鹃冷笑道:「你们不是经年老僕吗?又是国公府邸里出来的,什么不知道呢?还用得着奶奶这生瓜秧子点明了吩咐?」 这是拿他们俩初见黛玉时不大安分的态度说事呢,洪家的脸上登时一阵红一阵白的,讪讪道:「我和你爹也是一时煳涂,经奶奶提点不是明白过来了吗?咱们是亲娘儿们,便是主子叫你敲打我们,你也不用这般端着大丫鬟的款儿呀。」 「一时煳涂?好一个一时煳涂。」紫鹃更是冷笑连连,「你们的卖身契还在奶奶手里握着呢,就敢起那种煳涂心思。真以为少了你们,奶奶手里就无人可用了?」 当初他们还在贾府时,紫鹃就是先从徐茂行那里得知贾家要出事了,也是徐茂行劝她把父母从贾家接出来的。 她去劝说的时候,把前因后果都说得很清楚了。 也就是说,徐家两个主子之所以让紫鹃把他们从贾家弄出来,并不是谁需要他们,而是看在紫鹃的面子上,不忍她将来骨肉分离。 紫鹃又把当初的话重复了一遍,满心不解地问:「当初分明说得很清楚了,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若不是二爷念着奶奶,对我爱屋及乌,哪里会管你们是不是被贾家牵连?」 洪家的看了丈夫一眼,干笑道:「这不是……不是一时想岔了嘛。」 紫鹃板着脸道:「也别说什么想岔了,你们那点心思,奶奶早看得透透的了。不就是在贾府见多了赖管家、林管家他们的威风,觉得你们这样的大家管事到了徐家这样的小门户里,也想尝尝那样唿风唤雨的滋味吗?」 她看向自己的父亲,语重心长地劝道:「爹,徐家再怎么样,也曾是官宦世家,朝中的人脉纵使一时用不上,也都还是在的。 只等将来二爷中举,重新进了朝堂,不管是当今圣上,还是徐老爷的同窗、同年、旧友们,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这次你们犯煳涂,奶奶好心替你们遮下来,不叫二爷知道。若再有下一次,叫奶奶不耐烦了……」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直到他们的心提了起来才继续说:「你们应该也知道,二爷也曾是京城有名的纨绔,能有什么好脾气?」 听见「纨绔」二字,洪十一两口子脑子里首先出现的,就是贾赦、贾琏、贾珍、贾蓉这老中青三代四个纨绔。 在这些人眼里,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洪十一不禁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躲在自家媳妇身后装死了,赶忙表态道:「女儿你放心,哪怕是为了你们姐弟二人的前程,我和你娘也不敢再起什么煳涂心思了。」 紫鹃这才露出了笑脸,挽着母亲的手在榻上坐下,依偎着撒娇道:「你们是不知道,今天我都快被你们给吓死了。」 洪家的这才想起来,今日他们的行为还会连累自己的一双儿女,一时对女儿的愧疚心思起来,方才被女儿教训的不快登时烟消云散。 第65章 我只是不爱学习,并不是心理变态 紫鹃又陪着爹娘好好说了会儿话,帮着母亲一起检查明日要带走的行李。 又叮嘱了明天就要到书房当差的狗儿一番,这才轻手轻脚的回了和雪雁一间的屋子,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直隶离京城不远,即便是坐马车,一来一回也不过两日的路程。 且京师和直隶都是重地,同在天子脚下,官府对治安抓得极严,没有任何盗匪敢在这附近作乱。 第113页 而这个时代的人之所以害怕出远门,怕的就是路途遥远,一来水土不服容易生病,二来就是盗匪横行容易丢命。 就这一天的路程,又确定没有人祸,还是註定的好差事,紫鹃自然不担心父母的安危,心里反而很感激黛玉和徐茂行肯给这个机会。 第二天一早,紫鹃和狗儿送走了父母,便一起往上房中来。 彼时夫妻两个正在用早膳,徐茂行一边喝粥,一边简单的和狗儿交流了一番,告诉狗儿他在书房要做的事,哪些东西能碰,哪些东西不能碰。 狗儿记性极好,只听他说了一遍便能重复出来。 徐茂行感慨道:「这么好的脑子,不读书,可惜了!」 狗儿陪笑道:「小的生来便是奴籍,便是主子开恩脱了籍去,三代以内也是不能参加科举的。我娘说了,识得几个字,能在主子跟前当差就够了,书读多了也没什么用。」 这样的话倒叫徐茂行不好接了,因为他自己就是个不爱读书的,所有不读书的藉口,落在他耳朵里,都挺有道理的。 倒是林黛玉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世上喜欢读书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个个都是为了做官?多读些书,就多明白些道理,书读到肚子里都是自己的。」 狗儿憨笑道:「可小的就是个奴才。」 「奴才又怎么了?」这话黛玉就不爱听了,「人的喜好还要分个身份高低吗?就宁荣两府那些大管事们,手里有了钱,还不是和他们主子一样喜欢花天酒地? 他们花天酒地的时候,就不想着什么奴才主子的,你喜欢读书又怎么了?我问你,别管你娘怎么说,你自己喜欢读书吗?」 狗儿迟疑了片刻,见她是真诚发问,并无半点调侃鄙夷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说了实话:「小的喜欢。」 徐茂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了不得了,咱们家又要出一个有大学问的了。我往后可得更加努力了,不然再过两年,狗儿怕不是要超过我了!」 黛玉和紫鹃都被他逗笑了,他自己也笑了起来。狗儿左右看了看,见大家都在笑,也不由摸摸脑门,跟着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徐茂行道:「你既然喜欢读书,那我书房里的书就许你随意看。不过咱也要定下规矩,你在书房里看可以,但不许把书带出去,也得对书爱惜些。」 狗儿大喜过望,跪下去就先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连连道:「多谢二爷,多谢奶奶。多谢二爷,多谢奶奶!」 「诶诶,赶紧起来,赶紧起来。」徐茂行惊道,「我年纪轻轻的,整天受人跪拜,怕是要折寿啦!紫鹃姐姐,快把你兄弟扶起来。」 紫鹃闻言,忙上前扶住狗儿,笑道:「快起来吧,往后你只管听二爷的就行,但在外面礼数要做足,莫要丢了咱家的脸面。」 狗儿神情有些茫然,却知道姐姐说的一定是为自己好,就顶着茫然的神情连连点头。 在场上人也没人指望他一下子就全部消化掉,只要肯听话,日后慢慢教也就是了。 徐茂行又问:「吃饭了吗?」 狗儿道:「吃了。因爹娘今日要出城,我们家吃得早。」 「那行。」徐茂行捞起白汗巾擦了擦嘴,起身道,「既然饭已经吃完了,就跟我一起去书房吧。咱们早些过去,我把要紧处再给你说一遍,省得耽误了郭先生授课。」 说完,他又对黛玉挥了挥手,便领着狗儿去了。 紫鹃收拾了餐具送到厨房,黛玉则是把昨日的支出和结余全部算好,又把今日的预算做了。 没过多久,徐禄家的就来了,先把昨天结余的几百钱报了上来。黛玉听她报的和自己算的几无差别,才把今日的预算发了下去。 黛玉管家理帐,是一日一小结,一月一大结。小结时的盈余只需先报上来,以防次日支出超预算。 等到一月一大结时,这个月所有盈余的钱财就要上交,这一个轮迴算是结束了,下月初一又是新的起始。 因着家里人口不多,每日的预算和结余其实都不多。照这样看,每日为了这点钱算来算去,挺不值当的。 但黛玉却深知,正因为如今人少事也少,才方便把规矩立下来。否则等日后人多了再立规矩,就不容易把人压住了。 等她把这些做完,紫鹃也从厨房里回来了。 因着如今雪雁来了,家里又多了一个人手,紫鹃就不必再两头跑了,除了每日提食盒、送餐具,她就专心服侍黛玉。 杂事做完之后,主僕人便各自拿了针线筐,一起到刘主事家门口的大槐树下,和街坊邻里家的女人们一起做针线,顺便交流八卦。 如今的黛玉,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打听附近适婚男儿的信息,给紫鹃选一个人品好、家里又富裕的夫婿。 紫鹃的品貌,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一听说黛玉要把她外嫁,街坊邻里都很热心。 黛玉说了三个要求:第一,对方人品要过得去;第二,对方家中要有余财;第三,紫鹃嫁过去得是正头娘子。 「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会的她也都会,将来管家理事都不在话下。等她出嫁之后,我们两家自然是做亲戚来往,就和嫁妹妹是一样的。」 徐家在这一带,还是有些地位的。一来徐茂行继承父志,是安王的门人;二来他又娶了养在荣国府的表小姐。 第114页 附近的住户想和他们家拉关系的很多,只是苦于找不着机会,只能让家里女眷多和黛玉交好。 如今得了这样的消息,有心人都暗地里行动了起来。 当天下午,黛玉就接到了好几张帖子,有邀请她去赏花的,有邀请她去品茶的,有邀请她去听曲儿的,还有说自己过生日的…… 黛玉拉着紫鹃一起,对这些人一个一个进行分析,决定先去附近名声最好,接触过后觉得人品也不错的胡太太家里,给胡太太贺寿。 做下决定之后,黛玉当即就让珊瑚做些寿桃、喜饼,又拿一两银子叫福婶带着徐寿去置办了些别的寿礼。 又把绣庄上的人请来,给她和紫鹃各赶制了两身颜色鲜艷的衣裳。 胡太太过寿的头一天,先叫福婶带着徐禄家的和雪雁一起,把寿桃、喜饼之类的送了过去。到了正日子时,黛玉和紫鹃才携着寿礼登门。 徐茂行依旧是在家读书,这些事情黛玉根本不让他管,只让他安稳跟着郭先生做学问。 若是换个大男子主义的,八成会觉得妻子是在踩着自己刷贤德名声。但徐茂行对此毫不在意,全当他们家里黛玉才是主外的那个。 他最近正学八股文破题呢,破题可不比背书轻松,不但需要悟性,还得了解这个时代的文人普遍修习的派别,还得了解一些公认的常识和忌讳。 大约是因着没有王阳明的缘故,这个世界的读书人,大部分遵从的都是程朱理学。 从前徐茂行不在意,他刚从郭先生口中得知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 以至于当天晚上回到内室,他就先把黛玉的鞋捞起来看了又看,拿手一笔划,大约是三十六码多一点的正常尺码,他才大大松了口气。 前世看红楼电视剧时,所有女性角色都是天足,但那是拍摄时代的原因,做不得准。 因他先看的是电视剧,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看书的时候就没在意这些属于时代糟粕类的细节。 乍闻「程朱理学」,可真如耳边炸开的石破天惊,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瞬间就钻进了脑子里。 比如尤二姐进贾府时,贾母特意叫拿了玳瑁眼镜出来,不但看了她的容貌、口齿、双手,甚至还让鸳鸯提起她的裙角,特意看了看她的双足,才点头夸赞了一句:「是个齐整孩子。」 如今仔细想想,贾母为何要特意看尤二姐的脚呢? 不过是隐喻当时的女孩子,是以裹小脚为美罢了。 当时黛玉也被他这反常的举动吓了一跳,忙问他是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徐茂行大松一口气跌坐在床上,满脸庆幸地摇了摇头。 但黛玉是何等聪慧敏锐,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又瞥了一眼还被他握在手里的绣鞋,便已经猜出了几分。 只是她不明白,两人已经成婚这么久,他怎么忽然在意起这个来了? 黛玉明眸流转,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忽然又垂下了头,声音里满是委屈:「你……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是三寸金莲?」 「啊?」徐茂行大惊失色,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勐然打了个哆嗦,丢了绣鞋摇手道,「别……可千万别,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就喜欢天然美的。」 三寸金莲什么的,只要想想前世学歷史时看的那些图片,那些畸形得像猪蹄一样的脚,他就觉得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了。 至今他都不明白,觉得「三寸金莲」很美的人,究竟是抱着一种什么心理? 那种以摧残别人身体为美的审美倾向,完全就是病态的,是不健康的,也是扭曲的。 他只是不爱学习,并不是心理变态。 第66章 胡家母女 关于三寸金莲的惊吓只是个插曲,徐茂行很快就被程朱理学的各种理论给淹没了。 原本现代人和古代人受的教育和形成的三观就有差异,程朱理学更是古代封建糟粕集大成者,让徐茂行学得很痛苦。 但为了求一个功名,他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唯一让他觉得安慰的,就是郭先生不是那等死守教条的迂腐老学究。对于他偶尔蹦出来的「惊天」言论,郭先生虽然觉得惊讶,但也都表示了包容,只是让他注意些,在外面别乱说,考场上别乱写而已。 徐茂行也曾不好意思地问过郭先生:「您就不觉得学生离经叛道吗?」 「什么叫离经叛道?什么又叫道?」郭先生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一不杀人,二没放火,只是读书的时候有了自己的感悟而已。 作为一个老师,能教出一个脱离世俗窠臼,有自己独特想法的学生,这本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只不过,你我读书都是为了做官,自然先要遵守求官的规则。」 说到这里,郭先生捋着鬍鬚问道:「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徐茂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明白,学生明白了。」 科举对郭先生来说,只是求官的工具。至于中了举、做了官之后,要传播何种思想,以哪一门的学问作为施政纲领,就全看个人意愿了。 毕竟,在这么一个皇权不下乡的时代,每一个县的官员都要顾忌当地当的风俗民情。即便是天子,也只会要求当地按时缴纳税负,不要造反而已。 其余的,谁也管不了那么宽。 得到郭先生的变相开解之后,徐茂行再学那些「存天理,灭人慾」的程朱理学时,也就不那么痛苦了。 第115页 ===== 抛开徐茂行如何刻苦读书不提,只说黛玉领着紫鹃一起给胡太太贺寿。 因着知晓黛玉两口子对紫鹃的态度,她自己也有心替紫鹃保个大媒,胡太太并不把紫娟当寻常婢女看待。 彼此相互见过礼之后,胡太太就让黛玉坐在自家身边,又让人搬来一个绣墩,叫紫鹃坐在黛玉身后。 今日胡家专门宴请堂客,来的不但有街坊邻里家的女眷,还有胡家两方的亲戚。而胡太太想要介绍给紫鹃的,正是自己娘家侄子。 「看见没。」胡太太指着席间一个穿墨绿色比甲,约有四十来岁的妇人,悄悄对黛玉说,「那就是我娘家弟妹,我说的就是她的儿子,今年刚好二十,还未有妻室。 那孩子虽然读书不成,但胜在为人机警。他家里只有这一个男孩儿,什么好东西都可着他来,如今已经替他在工部捐了一个六品官,是屯田司的主事,日后前程是不缺的。」 黛玉顺着她指的看了一眼,见那妇人生得圆润富态,眼角微微带着笑纹,看起来倒是慈眉善目的,不是难相处的人。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事关紫鹃的终身大事,黛玉自然不会只靠这一面之缘就草率决定。 因而她只是笑了笑,说:「看着倒是个和善人,想来待下也是宽厚的。」 胡太太笑道:「若是那刻薄的,我也不敢拿到你面前说呀。」 黛玉便拿起酒杯敬她,笑道:「今日你是寿星,只管好生高乐就是,旁的事就先别操心了。」 这就是心里有数,只待日后考察的意思了。 胡太太会意,立刻就笑着活跃气氛,拉着大家一起说笑,又命人去把今日请来的四个唱曲儿的姑娘领进来,请先前那位妇人先点一曲。 那位太太推辞了一番,但众人都要她点,她就点了《琵琶记》里的一折。也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点完之后往紫鹃这边看了一眼。 黛玉当时就皱了眉,心里就先把这一家否了。 ——她点的那一齣戏,讲的就是贤孝之妇赵氏的故事,说明这位太太对儿媳的要求很高。 既然要求高,又为何不找一位正经的千金小姐,反而要往紫鹃这个丫鬟身上寻摸呢? 黛玉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两个原因:第一就是她儿子那边有坑,觉得紫鹃好拿捏;二就是紫鹃毕竟是荣国府出来的丫鬟,见识体面都比他们家能攀上的千金小姐要强。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紫鹃嫁到这家去,日子必然不好过。 心里有了判断,如何行事黛玉也有了准则。 等到那位太太来找她搭话时,她的表现就是绝不失礼,但却不冷不热,摆明了没有深交的意思。 对方微微皱了皱眉,却在旁人察觉之前就恢復了一贯笑眯眯的姿态。若非黛玉心细如髮,根本就看不见她那一瞬间的色变。 这是个笑面虎啊! 这种婆婆若是要诚心磋磨儿媳,比那些把恶摆在面上的更难对付。 只因他们平日里把形象经营得太好了,做儿媳的就算受了再多的罪,聪明的会自己忍着;蠢笨的就算嚷出来了,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等寿宴结束之后,胡太太命人喜乐灯烛铺路,把客人们都送了出去,却特意把黛玉留了下来。 「徐家妹子先别走,我还请了两个女先生,你再陪我听一段书。」 本来黛玉也有留下来说清楚的心思,闻言自然应允,帮着胡太太一起送了客,两人相携回了内室。 胡家的两个丫鬟提前得了吩咐,一早便在炕桌上摆好了茶果。胡太太的女儿正坐在榻上,剥了干果儿摆攒盒。 看见两人进来,胡姑娘起身行了礼,便攀着黛玉的手臂,非要和她坐在一起。 「这丫头!」胡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黛玉道,「我们家就这一个姑娘,打小就被宠坏了,你别见怪。」 黛玉把帕子掖在腰间,一边帮着胡姑娘剥干果,一边笑道:「你这是什么话?兰珍活泼伶俐,我最喜欢这样的姑娘。若不是怕你捨不得,我恨不得自己拐回去养着。」 得了黛玉的话,胡姑娘就如得了圣旨一般,得意地沖自己娘亲皱了皱鼻子,「听见没?徐嫂嫂喜欢我!」 胡太太剜了她一眼,但嘴角含着笑意,神情里难掩慈爱之色。 小姑娘一点都不害怕,身子依偎着黛玉,从她怀里探出头来,对着胡太太做了个鬼脸。 胡姑娘闺名兰珍,今年十岁,生的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小翘鼻,年齿虽幼,却俨然一个美人坯子。 因这年头姑娘家成婚早,十二三岁就要相看了,已经十岁的胡兰珍从年初就被母亲拘着,每日只让她待在屋子里,尽量少见太阳。 为的就是把皮肤捂得白一些,将来相看时更占优势,能得一门更好的婚事。 她本是个活泼的性子,整日里被拘在屋子里,真就跟要了她半条命一样。 那次胡太太领着她拜访黛玉,她第一眼就被这个新嫂子的容貌惊艷住了。又陪着胡太太和黛玉说了半天话,只觉得黛玉的行止谈吐无一不好。 她没读过什么书,不会那些华丽优雅的夸赞之词,但就是觉得黛玉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好看。 那怕是帕子遮着唇,往渣斗里吐东西,她都觉得是那渣斗造了大运,有幸承接从她嘴里出去的东西。 自那以后,她隔三差五就闹着胡太太,要么请黛玉到他们家里来,要么自己到徐家去。 第116页 只是胡太太怕太过打扰,因而十次里只让她得逞一两次。 胡太太管不住女儿,也下不去狠心管,只得轻轻放过了,问林黛玉:「我看你对我那娘家嫂子不甚热络,可是不满意?」 黛玉把刚剥出来的杏仁儿塞进胡兰珍嘴里,笑盈盈道:「不是不满意,而是不敢高攀。」 话说的虽然好听,但胡太太不傻,知道她的意思还是不满意。 她虽有心替自己娘家侄子保个媒,但也没有一定要促成的意思。 毕竟婚姻结两姓之好,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才是正理。既然徐家这边不愿意,她自然不会再讨没趣。 于是,胡太太爽快地说:「既然如此,等我下回见了她,直接回了就是。」 她又拉住紫鹃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被,笑道:「好姑娘,你放心,我手里的好媒茬多的是。这个不成没关系,改明儿我给你找个更好的。」 紫鹃的脸色有些羞红,却落落大方地对她福了福身,「那我就先谢谢胡太太了。」 「好姑娘,真是个好姑娘。」胡太太看着她,满脸都是惋惜之色,「可惜我膝下只有这一个丫头,但凡有个小子,哪里会把你便宜了外人?」 紫鹃更加不好意思了,臻首低垂,腼腆道:「胡太太谬赞了,我哪里敢当呢?」 胡太太不乐意了,「怎么就不敢当了?我的眼光不会错的,你们家奶奶呀,最是会调理人的。」 话题很自然就过渡到了黛玉身上,胡太太试探道:「主要是我这丫头有福气,能从你家奶奶身上学得三分气度,我也就不替她操心了。」 她说这话时,倒比替她娘家侄子说媒时更真诚三分。 娘家侄子再亲也只是娘家侄子,哪里比得上亲生女儿? 黛玉通身的气派,但是在高门贵女中也是数得着的,住在这小巷子里,正如凤凰落在了鸦群里,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可以说,紫鹃的行情之所以这样好,跟她有这么个主子也脱不开关系。 黛玉微微一笑,自谦道:「胡家嫂子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再夸下去,我们两个可就要飘到天上去了。」 见她没有直接拒绝,胡太太就知道有戏,不由心中一喜,正色道:「我是说真的。在我看来,便是宫里的娘娘,那气派也就是你这样了。」 第67章 拜师礼 夸完了黛玉,胡太太又对自己女儿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胡兰珍却不乐意,撅着小嘴道:「我想跟徐家嫂嫂坐在一起。」 「这孩子……」胡太太笑着摇了摇头,满脸都是无奈又宠溺的神色。 她满脸真诚地对黛玉道:「徐家妹子,我知道你是个爽利人,有话也就直说了。我们夫妻成婚多年,膝下只有这点骨血,这辈子最大的盼头,就是给她找个好夫婿。」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捏着帕子沾了沾眼角,「可怜我这姑娘,命里也没个兄弟帮衬,我们老两口也不可能陪她一辈子,就只能从她自身下功夫。 叫她多学点东西,最好是人人交口称赞。有这层好名声在,将来便是我们两口子没了,她夫家也不敢轻易慢待了她。」 这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黛玉摸了摸胡兰珍精緻的双丫髻,对胡太太道:「胡家嫂子若是不嫌我粗笨,便让兰珍跟着我,学些调香品茶、填诗作赋的本事吧。」 她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一是胡家人品都不错,二是感嘆于胡太太的一片慈母之心。但最重要的,还是胡兰珍这个小姑娘本身讨她喜欢。 胡太太大喜过望,忙催促自己女儿,「兰珍,还不快起来拜见老师?」 这次胡兰珍没有半点迟疑,欢欢喜喜地起身下榻,给黛玉行了个大礼,「学生胡兰珍,拜见老师。学生愚钝,还请老师不吝赐教。」 「好孩子,快起来吧。」黛玉亲手把她扶了起来,柔声道,「我之所以肯收下你,看重的是你的品性。日后我也不求你有什么大出息,只求你初心不改,做个像你母亲这样与人为善又不为人所欺的人。」 胡兰珍再拜道:「多谢老师教诲,弟子铭记于心。」 黛玉笑道:「好了,好了。咱俩也没差几岁,别一口一个老师的,还像从前一样喊我嫂嫂就是了。」 胡兰珍看了胡太太一眼,胡太太正拿眼睛瞪她,示意她要守规矩,别胡来。 但小姑娘眼睛咕噜噜一转,还是决定青黛玉的,当即便攀着黛玉的手臂撒娇道:「嫂嫂你看,我娘要吃了我呢。」 黛玉扭头看去,没来得及收敛神色的胡太太顿时一脸讪讪,笑骂道:「你这猴丫头,可算是找着靠山了。」 她又对黛玉道:「今日匆忙,来不及修备束脩。等到明日,我再带兰珍到府上拜访,正式拜师。」 此时的人做事都讲究仪式感,黛玉也没有推辞,只是和她约定好了几时登门,自己好把时间提前空出来。 胡家是商户,在京城和直隶都有几间香油铺子。这门生意不大,但细水长流,偶尔也有那富贵人家要往庙里捐献,一次性就买好几缸。 论钱财胡家是不缺的,但他们家没什么背景,也一直没攀上什么权贵高官。因而财不敢露白,一家人一直居住在这槐花巷里。 对于给紫鹃说媒这回事,胡老爷心里也是很重视的。 当天晚上他回来,就迫不及待的问起了胡太太。得知没说成,他十分失望。又得知自己女儿拜了黛玉为师,他立刻又欢喜了起来。 第117页 「好好好。有了这层关系,日后哪怕咱俩没了,咱们兰珍也不怕没靠山了。」 又听说明日便要正式拜师,他登时也不睡了,忙拉着胡太太起身,又把拜师礼检点了一遍。 「是不是太单薄了?我还有一对上好的羊脂玉如意,不如也添进去?」 「可千万别!」胡太太赶忙拦住了她,「徐家妹子是个雅人儿,她之所以肯收下兰珍,一是看重咱们两家的交情,二就是看中兰珍这个人。若是拜师礼太过贵重,反而把两家弄得生分了。」 她准备的都是些实用的东西,四季穿的料子、书房用的文房四宝、赏人用的金银锞子、冬日用的手炉、夏日用的竹夫人…… 其中最贵重的,就是两方端州墨,是胡老太爷生前的珍藏。 胡家人总觉得,这样的好墨不该叫铜臭气沾染了,因而平日记帐时从来不敢用,才一直收藏至今。 胡太太把那两方墨找出来,小心翼翼地开了匣子给胡老爷看了看,挑眉嗔道:「我就觉着,这好东西也就徐家两口子才配用,你可别捨不得。」 胡老爷「啧」了一声说:「你这是什么话?为了咱们女儿,两方好墨又算得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被小看了。 胡太太忙笑着哄道:「我也是知道你疼爱咱们女儿,这才没跟你商量,直接就把东西添进来了。」 胡老爷立刻就又高兴了起来,夫妻二人商量到半夜,才终于遏制住兴奋的心情,第二日到了约定的时间,便一起带着女儿登门了。 徐家这边对此也很郑重,黛玉昨日回去就把事情给徐茂行说了,让他中午早些下课,帮着接待胡老爷。 有了压力之后,徐茂行上午破题仿佛开窍了一般,郭先生出的两个题目,他都解得极好。 郭先生也了解他的为人,从来不会在他把既定的任务完成之后又临时加派。 见他把两个题目都完成了,而且都破得不错,郭先生笑着夸赞了一番,又板着脸勉励了一番,就让他自行温书,背着手就先走了。 他们师徒间的相处模式,在这个时代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此教学既有效率,又给双方都留了自由时间,两人都觉得挺好的。 郭先生走了之后,徐茂行并未如往常一般提前预习功课,而是迅速把书都收好,书桌上的东西也都整理干净。 确保一丝不乱之后,他才示意狗儿上前帮他解开缚带,长长伸了个懒腰。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骨头脆响,他觉得整个人都松快了。 「爽!」他从鼻子里大出一口气,指了指书桌左侧的柜子说,「那里面有裁好的纸,你自己取几张练字吧。午膳我还叫珊瑚给你送过来。」 等狗儿答应之后,他就甩袖出门,回正房去换见客的衣裳了。 黛玉早就给他准备好了,一见他来便忙叫紫鹃拿过来,上前帮他换了,又把桌上的半碟糕点拿过来叫他先垫垫肚子。 「今天中午要摆宴请客,客人不来咱们不好先吃,先吃几块糕点安抚安抚肠胃。」 徐茂行点了点头,便接过来吃了。 趁着他吃东西的空档,黛玉围着他转了一圈,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我怎么觉得这衣摆短了一寸?」 「是吗?」徐茂行低头看了看,「好像是有点短了。这衣裳是上上个月才做的吧?」 黛玉道:「是上上个月做的,谁能想到你个子窜得这么快?往后你的衣裳,可得一个月一做了。」 她又替他整了整衣袖,见袖子还能遮住手背,庆幸道:「幸好只是衣摆短了些,没人会特意盯着你的脚踝看,倒也不打紧。若是袖子短了,人家可要嘲笑咱们家捉襟见肘了。」 徐茂行道:「我如今正抽条呢,胖瘦改变不大,也不一定非得做新的,拿同色系的帮一块也是一样的。」 他毕竟不是真的十七岁少年郎,少年虚荣的年岁早过了。 再者说了,见客用的衣裳一年到头也穿不了几回,且又不用他穿着干活,每次穿完跟没穿也没什么区别。 而且做衣服的时候,除了放量之外,接口处本来也会留有余地,为的就是防备穿衣裳的人突然胖了。 所以他觉得完全不用那么麻烦。 黛玉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点头道:「那也行。在每次修改之前,先拿给你提前试试。万一不太合身了也不必改了,直接做新的就行。」 他们这边收拾妥当,胡家三口也来了。 双方见过礼之后寒暄了一阵,便去了收拾成礼堂的堂屋,叫黛玉坐在上首,紫鹃拿了垫子来放在地下,胡兰珍从容磕了三个头。 这是拜师礼,从今往后两人便正式确立师生关系,黛玉受她几个头还是受得起的。 礼成之后,胡家夫妇明显松了口气,脸上不由自主便带出了笑容。 胡老爷呵呵笑道:「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更该常来常往才是。」 徐茂行接口道:「那是自然。内子初来乍到的,多亏了胡家嫂子时常照应。再有兰珍也是个好姑娘,我就不止一次听内子夸她聪慧机敏了。」 说着,他又转头调侃黛玉,「你不是早稀罕人家姑娘吗?如今人家直接送给你做徒弟了,你们俩可好生亲香亲香吧。」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胡兰珍依偎着黛玉,笑容纯真又爽朗,信誓旦旦地说:「徐叔父放心,我肯定会好好学,认真学,出去之后绝对不会给老师丢脸的。」 第118页 黛玉点了点她的鼻尖,嗔道:「不是说了吗,还叫嫂嫂就好。」 胡兰珍嘻嘻笑着,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哎呀好嫂嫂,我不是想着今日才拜师,当着爹爹和徐叔父的面正式一点嘛。省得他们说我是儿戏,觉得我往后不会好好学。」 天然一股小女儿的娇态,观者无不心旷神怡。 徐茂行笑道:「别人怎么说无所谓,你怎么做才是关键。我就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觉得轻松极了。」 胡老爷闻言若有所思,片刻后深深看了徐茂行一眼,感嘆道:「徐老弟当真是性情中人,一句话就叫我茅塞顿开。」 他是个做生意的,时常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很多时候为了能把生意做成,不得不收敛自己的性情,伪装自己迎合客人。 天长地久的,连他自己都不大记得自己最初的模样了。 第68章 银耳出货了 知晓他是在感慨自身,徐茂行并没有接话,而是上前拉住他的手一起入席,口中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又成了这件大喜事,咱们该好好庆祝一番才是,别的事都先放在一边。」 胡老爷精神一阵,大笑道:「不错,不错。今日小女拜得良师,那是天大的喜事,别的事都先不想了。」 他端起酒杯,是与胡太太一起,两人一同给徐茂行夫妇敬酒,「我这不争气的女儿,就託付给你们徐家教导了。」 一杯饮尽之后,徐茂行也举杯回敬:「内子长日寂寞,有小兰珍来搅扰,也是一件幸事。」 这一杯又喝完,胡太太笑道:「快别你来我往地恭维了,咱们本就是邻居,从今往后就更亲密了。 我们一家子厚着脸皮,在这里就全当是自己家了。往后咱们常来常往的,二位到了我们家,也别见外才是。」 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午后,胡家三口知晓徐茂行要跟着先生读书,并没有过多打扰,约定了明日一早就让胡兰珍过来,便适时告辞了。 后厨早准备好了醒酒汤,徐茂兴喝了一碗,又简单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衣裳。让黛玉替他闻了闻,确定身上没有酒气之后,才去书房找郭先生上课。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又温馨,除了卢家与贾家定亲,夫妻二人分别去男方和女方家里吃了顿酒之外,再没有别的事打扰。 时光飞逝,一晃眼就到了年底。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小门小户,都日渐忙碌喜庆了起来。 只是这个时代和后世不一样,后世哪怕是大年初一,也照样有超市商场全天开门,缺什么都能直接去买。 如今却是过了腊月二十三,街上的店铺就陆陆续续关门了。商户们也要各自筹备过年,直到来年正月十五才重新开张。 家里需要的东西,都要提前准备。为防万一,还要多准备一些。 各方採买是一个大头,往各家走的礼又是另一项大支出。 好在黛玉的陪嫁里有好些珍贵布料,以他们如今的家世,给安王府送的礼挑上两匹好布料做压轴,就已经足够表达恭敬了。 如若不然,就又得额外多出一大项开支。 如今的安王和从前大不一样,在外面他是个早已没了志气的闲散王爷,在圣人面前他就是个爹宝男,大事小事都去麻烦老爹。 偏偏圣人年纪大了,儿子们又一个比一个有出息,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孤家寡人,对安王这一套就很吃。 去年过年时,安王府门庭若市,像徐甘那样的核心人员,都没从安王那里分到多少时间。 今年虽称不上门可罗雀,但无论是往来参拜的,还是地方上派来送炭敬的,都比往年少了一大截。 就连徐茂行这个最晚进入安王党的,也有幸和几个低阶官员一起,被安王亲自接见宴请。 酒宴过后,安王派长长吏管家等把其他人都送走,又把徐茂行单独留下来说话,以示自己不忘旧人。 安王党剩余的成员见他肯照应徐甘的儿子,心下更是安定,觉得自己没选错,跟着安王一条道走到黑的心思更加坚定了。 而徐茂行也知道自己对安王来说最大的作用是什么,无论是和低阶官员一起喝酒时,还是陪安王一起招唿核心成员时,都有意无意透露出自己如今过得很好,安王特意为请的郭先生也是个才学兼备的人物。 在这个官本位的时代,作为曾经成员的遗孤,安王肯在物质上照应他,就已经是个宽厚人了。 如今众人又得知,就连先生都是安王请的,这是摆明了要扶持徐茂行入朝做官。 这等胸怀何止是宽厚?说句仁至义尽也不为过了。 ===== 本以为安王府那边应酬完了之后,年前就没什么大事了。 哪知道都大年二十七了,福伯压着三大车的东西,风尘僕僕赶了回来。 「二爷,奶奶,这是头一批採下来的银耳,老奴命人采了最大最好的来,特意给主子们拜年来了。」 看着风尘僕僕的福伯,徐茂行大喜过望,忍不住上前两步,确认道:「真的培育出来了?」 「培育出来了。」饶是福伯全程盯着,亲眼看着银耳长成的,还是忍不住激动之情,「老奴按照奶奶的吩咐,和洪十一轮流不错眼的盯着,每一个步骤都是按照奶奶给的走的。」 说到这里,他还有些自责,「原本还能更早些的,可都怪老奴一开始不够精心,暖房的温度弄得太高了,把头批种子给热死了。」 第119页 若是他能再早些,二爷就能在送年礼的时候把这个好消息,并新鲜银耳一起送到安王府去了。 这可是个大彩头,必然能让安王对自家二爷更加看重。 只可惜出了那场意外,等银耳真正能够採摘之后,他紧赶慢赶的,还是错过了。 福伯越想就越是懊恼,脸上的神色又是自责又是愧疚,在徐茂行面前都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徐茂行忙把他扶了起来,安抚道:「福伯无需自责,你也是头一次种银耳,没有任何经验,只失败一次就种出来,已经给了我很大的惊喜。」 福伯心里安慰了些,可随即就涌上了更多的愧疚:二爷如此信任我,我却……唉! 他满脸懊丧道:「若是老奴能早几天回来,也能叫二爷在安王殿下面前长长脸。」 徐茂行笑道:「现在也不晚呀。」 「二爷?」福伯勐然抬起头,眼中含着希冀。见徐茂行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立刻便欢喜了起来,「诶,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耽误了二爷的大事。」 「没耽误,没耽误。」徐茂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一路披星戴月的,想来也累了,快回去洗洗,好好歇两天。」 交代完福伯,他转头又吩咐徐寿:「你去找奶奶拿两吊钱,去把隔壁巷子里住着的温大夫请来给你爹看看。他这么大岁数了,一路日夜兼程的,身子可能受不了。」 徐寿本就担心自己爹,得了徐茂行的吩咐,响亮地应了一声就跑了。福伯已是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但他也知道徐茂行的为人,明白他不会说虚话,因而只是谢恩,并没有说什么推辞之言。 徐茂行道:「先回去吧,今日无风雪,咱们家门户又紧,这些银耳只要盖好了,放在院子里也无妨。」 福伯这才回去见福婶了。 老两口隔了几个月才再次见面,真是有说不完的话。福婶也心疼自己老伴,一边扶着他坐下,一边就吩咐徐禄家的去请大夫。 得知二爷已经叫徐福去请了,福婶欢喜不尽,又叫徐禄家的去烧热水。 「这一路上寒气重得很,你好歹泡一泡驱驱寒气。大过年的,若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呸呸呸!」福伯忙「呸」了几下,不乐道,「你这老婆子,瞎说什么呢?我身子骨好得很……啊……阿嚏!」 哪知话音未落,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鼻孔里也渗出两条清鼻涕。 空气一时静默,直到福婶「噗嗤」一声打破沉寂,拿出帕子给他擦,忍不住絮叨道:「我说什么来着?叫你小心点。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当自己是小年轻呢?」 这回福伯也不敢逞强了,老老实实被福婶安排着先喝了一大碗姜汤。等这碗姜汤下肚,温大夫也被徐寿请来了。 他躺在床上让大夫把了脉,索性只是喝了凉风受了些寒气。因诊治应对的及时,今晚喝了药发了汗,就好得差不多了。 福伯大松了一口气:总算不耽误年后回直隶去。那边的事业才开张不久,不亲自盯着,他始终不放心。 福婶让人搬来了桌案,又亲手将笔墨铺陈好,请温大夫开了方子。一面命徐寿去抓药,一面又让徐禄家的拿了五钱银子给温大夫做车马钱,好生把人送走了。 热水烧好之后,福伯坐进去好好泡了泡,直到从内到外都热乎乎的了,才裹着大浴巾出来,擦干水渍之后就立刻钻进了被窝里。 福婶提前弄了四个暖炉塞进去,这会儿已熏得热乎乎的,福伯一钻进去就舒服地嘆了口气,惬意地笑道:「还是家里舒服呀!」 福婶一边端着药碗餵他,一边问道:「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过了年就回去,那边暂且离不得人。」福伯边喝药边说。 「不是还有洪家两口子吗?」福婶道,「那是奶奶的陪房,总是可信之人吧?」 福伯「嗐」了一声,说:「可信是可信。只是那两口子太过胆小,什么主意都不敢拿。留他们在那里,除了打下手,也没别的用处了。」 福婶闻言,不禁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紫鹃姑娘那样的气度,爹娘怎么如此不经事?」 还真是草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来。 但福伯却觉得,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徐家虽然是徐甘这一辈才彻底发迹的,但未发迹前也是兰溪望族,家生子也有不少。 似紫鹃这般出挑的丫头,一般七八岁上就被分了房头。自那以后,无论是打是骂,都由各房主子做主,便是亲爹亲娘,也不能夹在中间管三管四的。 在福伯看来,紫鹃出落得这般出息,自然是黛玉会调理人,跟她亲爹娘又有什么关系? 第69章 平安州事 「你说的也是。」福婶点了点头,忽然嘆道,「只是你才刚回来,过不了几天就要走了,我这里心里……」 见妻子红了眼眶,福伯心里也不好受。 他伸手接过药碗,一口气把剩下的半碗都喝了,安抚道:「这不是咱们家如今落难了嘛,二爷正是需要人手支撑家业的时候。咱们作为徐家的老人,自然要多辛苦辛苦。 等二爷起来了,咱们家两个小子,甚至老大媳妇肚子里怀的这个,也都跟着沾光不是?好了,好了,别难过了。」 福婶擦了擦眼泪,说:「我不是难过,是担心你的身子骨。你的岁数也不小了,若是……」 第120页 话还没说完,就被福伯捂住了嘴,「快别说这些丧气话。我还要看着二爷金榜题名、步步高升、位极人臣呢。不到那一天,我可捨不得闭眼。」 见他这么有心气,福婶心下一松,扒拉着他的手「噗嗤」就笑了起来。 见妻子高兴了,福伯又问起了大儿子:「禄儿还没回来吗?」 福婶道:「算算日子,明日就该到了,你不用担心他。」 话虽这么说,她自己心里却一直牵挂着呢。 当天晚上明月高悬,可第二天一早竟洋洋洒洒飘起小雪来。 想到还在路上的徐禄,不但福伯一家子担心,就连徐茂行夫妻也不免跟着操心起来。 本来路上积雪厚重就不好走,如今又风雪交加,万一人出了意外就不好了。 好在徐禄是个谨慎的人,特意多花了些钱,雇了个经验丰富的车把式,等到傍晚时分,总算是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一家子上上下下都长舒了一口气,黛玉特意让人把那车把式请了进来,好茶好饭地管待了一顿,又多给了两钱银子才把人送走。 徐茂行则是带着徐禄去了书房,仔细询问了一番平安州那边的父母兄嫂如何。 得知他们生活虽然清贫,却也还算安定,徐甘夫妇这几个月来都没有生病,嫂子甄氏倒是犯了咳疾。 但有徐茂行送过去的药材和银子,吃了大半个月的药,甄氏的病已经好了。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徐茂行满心庆幸。 这时黛玉也打发走了车把式,提了一壶热茶进来,给两人都倒了一杯。 「多谢奶奶。」徐禄谢了赏,喝了半杯热茶,脸上才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徐茂行微微皱眉,「有话直说就是,莫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小人倒没什么难处,这是大爷和大奶奶那边……」徐禄觉得这件事十分让人为难,但又不好瞒着主子,不免有些踟蹰。 黛玉温和地说:「不管什么事,你只管先说出来,我和二爷自有计较。」 徐禄这才道:「这话头原是大奶奶先挑起的,说是平安州那边苦寒,想等到明年开春之后,把樗哥儿和桂姐儿送回京城,叫二爷和二奶奶养着。」 却是徐家出事之前,大奶奶甄氏就有了身孕。她腹中的孩子也是命大,从京城一路奔波到了平安州,依旧平安生产了。 生出来的是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都是徐甘取的名,男孩儿叫徐樗,女孩儿叫徐桂。 按照时下人的算法,两个孩子翻过年去就两岁了。可实际上,他们满打满算还不满一周岁。 徐禄之所以觉得这事叫人为难,就是因为孩子们太小了,平安州离京城又远,一路风餐露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徐茂行这边不好跟兄嫂交代。 不但他觉得为难,徐茂行和林黛玉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事不但棘手,还颇有蹊跷。 徐茂行问:「大哥怎么说?爹娘又怎么说?」 徐禄回想了一番,答道:「一开始老爷太太和大爷都不同意,可后来不知道大奶奶是怎么跟他们说的,竟叫三位都改了主意。」 听了这话,徐茂行越发觉得不对。 两个孩子可是甄氏亲生的,按照常理来说,这世上最疼爱他们,最不希望他们出意外的,就是甄氏这个亲娘。 抛开血脉相连不谈,只说这世上允许男人三妻四妾,每个妻妾各有子女。母亲和亲生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利益共同体,丈夫(父亲)却还有其他的妻妾儿女。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甄氏忍心让两个不满周岁的孩子长途跋涉? 他还在疑惑,黛玉却心细,问道:「大嫂的身体如何?」 徐禄道:「小的只知道前些日子大奶奶染了风寒,最近已大好了。至于再多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毕竟他是个男僕人,甄氏是女主子,两人不可能有过多接触的机会。就算是有,徐禄也不敢抬头直视女主子呀。 黛玉又问:「那边食物短缺吗?药材足够吗?冬日的炭火还够吗?」 「够,够,都够的。」徐禄道,「不单是咱们家一直往那边送东西,安王府也一直都派人照应着呢。」 也就是物资充足,这个原因可以排除了。 黛玉沉吟了片刻,又问道:「家里可有人照顾?」 徐禄答道:「太太花钱雇了两个寡妇,平日帮着家里洗衣做饭。她和大奶奶只是负责一家子的衣裳鞋袜。」 这不算重活,也不耽误照顾孩子。 那真相就只有一个了。 黛玉让徐禄先回家去,就和徐茂行一起把带回来的信拆开了。 先前徐禄说的那件事,徐甘也特意写在信里了。只是原因却没有点明,只是说平安州苦寒,孩子养在这里容易生病,偏又没什么好大夫,一家子都不放心。 可是按照徐禄的转述,分明是在甄氏坚持的情况下,徐甘夫妇和徐景行才同意把两个孩子送回京城的。 问题还是出在甄氏身上。 黛玉猜测道:「大嫂的身子可能不好了。那边不缺吃穿也不缺炭火和药材,爹娘年纪那么大都没事,却偏偏是她染了风寒。」 分明是青春年少,体质却比两个老人家还差。 再联想甄氏是怀着孩子走的流放路,就算有安王暗地里照应,也只是不被官差欺辱而已。该走的路,还得是她自己走完。 第121页 本来就没功夫养身子,偏甄氏怀的还是双胎,两个孩子还都挺健康。 黛玉低声道:「论理这些我不该说,可我曾听外祖母说过,有些孩子天生不知道疼亲娘,不管亲娘身子如何,他们在肚子里只管汲取娘身上的精华,补养他们自己。 那些懂得心疼母亲的孩子,感知到母亲身体受不住,就会自动落胎,以自己的命来换母亲活命。」 好些妇人怀孕的时候,分明什么都吃不下,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偏偏肚子却很大,孩子也养得白白胖胖的。 还有些妇人吃不下身体不好,没有任何外力作用,孩子自己就落了。 听了她的话,徐茂行才勐然想起前世学过的生理知识,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贾母不愧是见多识广。 虽然她不懂得胎儿和母体真正的关系,但告诉黛玉的这两种情况,却都是典型案例。 从某种意义来说,胎儿本来就是母体的寄生虫。不管受精卵落到母体的哪一处,都不耽误吸收母体养分壮大自身。 可唯有落在子宫里,母亲才能活。 子宫保护的从来都不是胎儿,而是母体。 一旦母体营养严重不足,指令信息传达到了子宫,子宫就会和胎儿剥离,将这个寄生物排除母体,以保证母体的安全。 这就是贾母眼中懂得心疼母亲的孩子。 胎儿在母体中会分泌一种信息素,扰乱母体的激素,让母体对胎儿生出强烈的爱意。不到万不得已,母体是绝对不会抛弃胎儿的。 这就是贾母眼中不心亲娘的孩子。 徐茂行把这些跟黛玉说了,黛玉听得新奇不已,不由问道:「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难不成,娘还告诉你这些?」 「当然不是。是系统告诉我的,说这在后世也是一门学问。」 对此,徐茂新早有准备,系统不就是个现成背锅的吗? 黛玉感嘆道:「后世竟然还有专门研究女人生孩子的学问,真好。」 既然有这么一门学问,肯定就有不少人学。学会的人多了,世间受生育之苦的妇人,自然就受益多了。 徐茂行道:「除了这些之外,系统还说了妇人怀胎时或生产后,会间歇性的心情不好,悲伤抑郁,甚至会轻生。且会对孩子产生厌噁心里,不愿意接触。」 他认真地说:「这些母亲不是故意的,他们自己也不想,他们只是病了,得了心病,叫做『产前抑郁』或『产后抑郁』。」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嘆息了一声:「大嫂怀这两个孩子时,受了那么多苦,生完之后身体还不大好了,很可能会得抑郁症。」 偏偏这个时代,所有人都觉得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对于甄氏因生产而得的抑郁症,无论是公婆还是丈夫,都只会觉得她矫情,不会理解的。 在这中环境下,甄氏的抑郁症不会有任何好转,只会更加严重。 黛玉听完,心里对甄氏生出了浓浓的同情之意,和徐茂行商议道:「等到来年三四月,天气暖和了,咱们就找两个有经验的奶娘,和徐禄一起,把两个孩子接回来吧。」 徐茂行点了点头,嘆息道:「不管大嫂是身体不好了,还是得了抑郁症,先让她和孩子分开,对她和孩子都好。」 如今银耳种成了,又有安王府占着股份,不怕旁人觊觎。家里收入增多,再养两个孩子也不会有什么经济压力。 只是养别人的孩子,最要紧的还是得多操心。 徐茂行道:「等来年开春,两个孩子差不多也能断奶了。到时候咱们养两只下奶的母羊,有奶的奶妈一个孩子找一个就行。 另外再找两个手脚麻利,人品也过得去的寡妇,专门管孩子身边的琐事。你只需要盯着就行,不必事事操心。」 他可没忘记,黛玉自己的身体也不好。所以宁愿多花钱多请两个人,也不能把大部分事都压在黛玉身上。 第70章 夫妻论男女 但是黛玉觉得有些不妥,蹙眉问道:「把两个孩子全交给下人照顾,不妥吧?」 「也没全交给下人呀,不是有你在旁边盯着吗?」徐茂行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黛玉无奈地嗔了他一眼,「你不是挺懂人心吗,这会儿怎么又煳涂了?」 见他还是一脸茫然,黛玉便掰开了和他解释:「虽然在你我心中,樗哥儿个桂姐儿是咱们的亲侄儿,是骨肉至亲,怎么亲都是不为过的。但下人们不知道呀。 他们对待两个孩子时,会先揣摩你我表现出来的重视程度。你要忙着读书,肯定是顾不上孩子。若我再不亲自照看,落在下人眼里,就是咱们两个主子都对两个娃娃不重视。 你觉得他们照顾孩子时会不会松懈?当着咱们的面他们不敢如何,可背地里呢?小孩子本就脆弱,需要大人精心呵护着。照顾他们的人精心还是不精心,其中的差别大了去了。」 莫说徐樗和徐桂只是他们的从子了,就算是他们两口子亲生的,下人们一样会看菜下碟。 如若不然,那些大户人家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为何还会有明争暗斗? 不就是为了争夺父母的关注,从而夺取更多的资源吗? 徐茂行愕然片刻,勐然拍了拍额头,懊恼道:「这点的确是我疏忽了。」 可若为了照顾两个孩子,再把林黛玉累倒了,徐茂行也觉得不妥当。 第122页 他沉吟了片刻,说:「不如这样吧,往后你处理家事别在廊下,就在那三间卷棚里。 把屋子隔成两部分,一部分给你处理家事,另一部分收拾出来,就叫奶妈抱着两个孩子在一边玩。 等你把家事处理完了,你给兰珍上课时,就让他们在隔间里玩耍。」 孩子小的时候就先这样,等能跑能跳了,就把胡兰珍上课的地方改在院子里。徐家的院子虽小,但也够这两个小傢伙发挥两年了。 到了三四岁上头,就该慢慢启蒙读书了。 两个小傢伙大量的精力都会被读书消耗掉,再加上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语言表达能力,奶妈敢怠慢他们,孩子自然会告状。 当然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徐茂行和林黛玉是真心对他们好。 小孩子对大人的情绪是很敏感的,你对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都能感觉得出来。 徐茂行对自己侄儿肯定是真心的,黛玉也不是那面甜心苦的人。有了整日跟在黛玉身边玩的那两年打基础,足够在彼此间建立信任。 这些想法,徐茂行一股脑都给黛玉说了。 黛玉听得连连点头,末了忍不住调侃道:「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竟是天生一个做慈父的料子。」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自己体弱,徐茂行很可能这辈子都没有亲生孩儿了,不由神情黯淡了下来。 徐茂行瞥见,侧身握住她柔弱无骨的素手,柔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 黛玉抬眸看他,朦朦胧胧一双含情目写满了亏欠。 她神情低落道:「我是觉得对不住你。我这个身子……」 话未说完,就被徐茂行掩住了唇。 「快别说这种话了。」徐茂行道,「你以为我上次说的话是为了安慰你?我这人生性顽劣,不爱读书,也吃不得苦。像我这样的基因,有什么必须延续下去的必要吗?」 他忽而一笑,反过来调侃林黛玉:「倒是你冰雪聪明、勤奋好学、有志向有担当,偏又生得貌美如花。 就算咱们俩真没孩子,你也该替你自己的优秀基因惋惜才是。好姐姐,你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呀!」 林黛玉目瞪口呆。 她想说徐茂行这是歪理,却怎么都找不到他的逻辑漏洞。 见她一双美目瞪着自己,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徐茂行不禁哈哈大笑,神情得意万分。 「有进步,有进步!」 他拍着手夸赞道:「你没说传递香火是男人的本分,也没想着要给我纳妾,简直大大的有进步!」 林黛玉气势一泄,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道:「你这样的男人,真是举世难寻的奇葩。琏二嫂子一心想要压琏二哥哥一头,为此还弄得夫妻失和。若是琏二哥哥也这般想法,琏二嫂子怕是就心满意足了。」 想到上次王熙凤来时,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抹着眼泪对她诉苦。 便是黛玉心中还气恼她转投王夫人一事,也不禁心下唏嘘,暗暗替她不值。 对此,徐茂行却不敢苟同。 他摇头道:「便是那琏二爷变成了耙耳朵,怕是琏二奶奶一样不会满意。」 「这又是为何?」黛玉有些不明白了。 徐茂行道:「在我心里,男人和女人在能力上没有什么区别。男人能干的事,女人也一定能干。那琏二爷自己没本事,家里就理应有琏二奶奶做主。你仔细想想,琏二奶奶的心思是这般吗?」 黛玉沉思了片刻,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怎么样,觉处不同来了吗?」徐茂行笑着问。 林黛玉有些迟疑地发表自己的观点:「琏二嫂子内心,还是认可男人理应比女人强的。她之所以要压服琏二哥哥,就是因为男强女弱,她……她……」 她心里明白,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彙表达。 徐茂行接口道:「她是为了在这个男强女弱的大环境里凸显自己,好让别人都看看她比男人还强。她自己也以『比男人还强』为荣为傲。」 「对对对,就是这样。」林黛玉拍手笑道,「还是你说得清楚,男强女弱的大环境。」 这个词儿从徐茂行嘴里说出来,她一下子就理解。可从前她没有听过,因而说到这里,就被一个词给卡住了。 徐茂行道:「你再仔细想想,若琏二爷真是个耙耳朵,琏二奶奶又会如何?」 「她会看不起他。」 这一次,林黛玉脱口而出。 可不就是这样吗? 一个从心底认可男强女弱的女人,若是从各方面都压服了自己的丈夫,她不会觉得心满意足,反而会打心眼里鄙视自己的丈夫,觉得对方配不上她。 可若真给她一个样样出色的丈夫,她争强好胜的心气只会涨得更高,更要想方设法把丈夫压服。 「女子卑弱」和「争强好胜」,这两种心态本来就是对立矛盾的。若是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註定了一辈子过不安生。 徐茂行道:「男人能干的事女人能干,女人能干的事男人也能干。若不是朝廷律法规定,科举考试只有男人才能参加。让你去读书科举,让我料理家务看孩子,咱家还能崛起的更快,日子过得更好呢。」 林黛玉笑道:「这倒也是。论起读书,你不如我。可若论起料理杂物,我可不敢保证一定比你强了。」 第123页 她在心里感慨了一番,又正色叮嘱道:「这种话,咱们夫妻在闺房里说说就罢了,到了外头可不敢乱说。」 世人大多排斥异类,特别是能动摇他们利益的异类。 徐茂行这种思想,註定会动摇大多数男人的利益。而这个世道,终究是男人掌权的。 「我知道,我又不傻。」徐茂行道,「别人的事咱们管不着,但咱们怎么过日子,别人也管不着。」 等徐樗和徐桂兄妹俩被送过来,他们就按照自己的方式教,要把两个孩子教的自立自强,但又不能自大自负。 他在这一点上,绝对坚持男女平等。 对此,林黛玉倒是没意见,但她只怕大嫂甄氏会不愿意。 「大嫂为什么不愿意?」徐茂行表示不理解。 林黛玉道:「男孩子怎么教都行,可桂姐是个女孩子,若是把性子养得太过刚强,日后怕是不好说亲。咱们是不介意养她一辈子,但大哥和大嫂能接受吗?」 徐茂行笑了。 「姐姐,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他突然转移话题,黛玉也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知道他要问的这个问题,必然和他们正在讨论的事情有关。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一副好身体,又有足够强大的心性,觉得自己不嫁人也无所谓。那你会因为世俗的眼光,选择和光同尘,找个人嫁了吗?」 林黛玉哑然半晌,神情从震惊到迷茫,再到若有所思,最后化为了坚定。 「不会。」 这两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 但凡她早些和徐茂行多接触,有了现在的思想和心性,当初就不会因宝玉要娶宝钗而吐血,也不必知晓还有一个徐茂行才重新燃起生机。 她会直接从贾府出去,不拘是刺绣也好,给人做女先生也罢。再不济也可以盘个铺子经商,做什么不能养活自己呢? 至于会给她招来灾难的花容月貌,对她来说本来就可有可无。如果阻碍了自己的生存,她绝不吝啬亲手毁掉。 这个答案在徐茂行的意料之中,他就要问道:「那么现在,你对给樗哥儿和桂姐一样的教育,还有意见吗?」 林黛玉道:「我本来就没有意见,只是担心大哥大嫂会有意见。」 对此,徐茂行更有话说。 「他们既然要把孩子给我们养,不管养成什么样,他们都得有心理准备。」 总不能吃完饭就骂娘,念完经就打和尚吧? 第71章 郭先生的指点 毕竟两个孩子还没来,他们只是提前讨论一下。至于具体如何教养,还得日后看实际情况。 如今人情浓厚,过年时各处要走的礼多,要拜访的人家也多。 郭先生也不是不近人情的,知道他们家没长辈撑着,许多事都得小夫妻自己来。二十二日那天上完了课,郭先生就宣布他可以放假了,等到正月十七再开课。 不过,照顾他家里没人是一方面。作为老师,郭先生还是板着脸叮嘱:「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些日子虽然不上课了,但你在忙碌之余,也不能忘了温习功课。」 徐茂行知晓郭先生都是为了他好,心下自然感念,当下便诚恳拜道:「先生放心,学生不会辜负您的教导,定然每日勤学不缀。」 「嗯。」郭先生满意地捋着鬍鬚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回去了。 二十三日祭拜完了灶神,该往各处走礼时,徐茂行先带着礼物去拜见了郭先生,然后才是安王府。 这叫尊师重道,安王得知之后,好生把他夸赞了一番。 如今福伯从直隶运了银耳回来,次日徐茂行也先挑了好的包了三斤,亲自给郭先生送去了。 得知这一大包都是银耳,郭先生吓了一跳,赶紧推辞了让他拿回去,「这东西金贵,新鲜的更不好买,你们家不过日子了?」 徐茂行忙按住了他的手,笑道:「先生放心,这些都没花钱。您放心吃,日后还有呢。」 「没花钱?」郭先生神色狐疑,明显是不相信。 银耳虽然比不上燕窝金贵,但也不便宜。以徐家如今的地位,也只有安王府会赏赐一些了,但也绝对没这么多。 至于别人给他们家送礼,就更加不可能了。 「真没花钱。」徐茂行道,「实与先生说吧,这银耳是我们自家养出来的,安王殿下也在里面掺了股份。估计来年正月十五,京中权贵走礼时,就都会加上这银耳了。」 「自家种的?银耳还能在家种?」郭先生听了,表情十分震惊。 他连忙把包裹打开,仔细看了看里面装的银耳,「这品相,比我以前见过的所有都要好,只有宫里才用得起这么好的东西吧?」 看了品相之后,郭先生有些相信真的是他自家种的了。 若非如此,他哪里来的渠道得这么好的东西? 徐茂行笑道:「给先生您的,自然是挑最好的。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父母都不在京城,先生教我读书之余,也指点我不少做人的道理。在我心里,先生就是我的另一位父亲,自然是要好生孝敬。」 他说得情真意切,郭先生心里暖乎乎的,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付出没有白费,也没看走眼,这孩子的确是个知恩图报的实心人。 这样想着,郭先生不免就更替他多想了。 第124页 他把银耳重新包了起来,语重心长地对徐茂行道:「你如今在京城立足,将来在朝堂做官,最大的倚仗都是安王殿下。 有了这些好东西,就该把最好的都给他送过去才是。虽然人家不缺这些东西,也得让他看见你的心意不是?」 「来,拿着,给安王送去吧。」郭先生把剥好的银耳塞回了他怀里。 徐茂行只觉得一股暖流在心间流淌,连忙道:「先生放心,这产业本就有安王的一份,还能少得了他的? 这次福伯送回来了三大车,品相都很不错。我先给先生挑了一份,剩下的自家留一点,就都给安王送过去。」 见他心里有数,安排的也算妥当,郭先生总算是肯收下这些银耳了。 徐茂行倒:「新鲜的毕竟不好存放,先生可找个阴凉处摊开,让它自然风干。等来年出的货更多,我叫他们取一部分直接做成干货,先生好给师娘寄回去,也是我这个做学生的一份心意了。」 郭先生道:「这些财货经营的事我也不懂,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不过,你既然要决心科举,就要多把心思放在读书上,不可沉迷商贾之利。」 他没有读书人那些无谓的清高,不会看不起经商的。 但轻重缓急是要分清楚的,徐茂行在他眼里很有读书天赋,这几个月又把心都收了回来,在科举一途上是很有希望的。 这么好一个苗子,他可不希望被几两银子给毁了。 徐茂行连连保证叫他放心,说这些事都是黛玉在管理,但日常并不过问。 「那就好。」郭先生满意地点了点,「你小子好福气,有个贤内助呀!」 对此,徐茂行嘿嘿一笑,显得有些羞涩。 自从那一次之后,他和黛玉之间的相处虽然如常,但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看待对方时眼前仿佛套了一层滤镜,再寻常的举动也都会有种莫名的心灵契合。 见他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郭先生暗暗摇了摇头,忽然咳嗽了一声,板着脸问道:「这几天没正式上课,你在家都读了些什么书?」 徐茂行立刻头皮一紧,秒入高中生面对班主任的神奇状态,恭恭敬敬地答道:「有老师教诲在前,学生不敢偷懒,趁着这些日子得闲,学生正独自研读《太史公书》。」 《太史公书》就是《史记》,虽然司马迁写书的时候,难免带上主观情绪。 比如不喜欢外戚,就对卫霍二人的功绩一笔带过;喜欢李广,哪怕对方打的是败仗,也描写的精彩热血之极。 但谁也不能否认《史记》在史学界的地位,更不能否认它在文学界的地位。 凡研读史书之人,就绕不开这部纪传体巨作。其「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名头,也绝非浪得虚名。 郭先生点了点头,说:「嗯。想要写好策略,对经史子集的研读缺一不可。原本我就打算着,等把四书五经粗讲一遍之后,就先给你讲史。既然你喜欢《太史公书》,到时候就从这一部开始吧。」 八股文的根基就是四书五经,无论哪个参与科考的学子,这几部经典都不止学一遍。 秀才、举人、进士。 每进一步,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就要更加深彻一步,将它们与政治相联繫的能力也得更多几分。 就以《诗经》中《蒹葭》一篇为例,最浅显的理解是君子对淑女的追求,再深一层就是讲后妃之德,更深一层便是君主求贤若渴。 若是无人解读,凭着自己摸索,谁能从一首写男女自由情爱的诗中,悟出「君主求贤若渴」这等八竿子打不着的深意? 可若想考好科举,就得有这种联想能力,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 接下来,郭先生又问了些《太史公书》开篇的东西,就嘱咐他早些回去,莫要让家里人担心。 徐茂行本要告辞,忽然又想起昨天和黛玉讨论的东西,便挺住了脚步,对郭先生拱手道:「先生,学生还有一件烦恼的事,需要您指点迷津。」 顿了一顿之后,徐茂行又补充了一句,「是学生的家事。」 听说是他的家事,郭先生便有些迟疑。但见徐茂行态度诚恳,又念及两人相识以来这孩子的仁孝,他终究是点了点头,道:「你且说来听听。」 徐茂行便道:「事情是这样的。学生的嫂子在平安州生了一对龙凤胎,翻过年开了春,就有八-九个月了。 因平安州乃苦寒之地,大嫂怜惜孩子受苦,便和兄长与父母商议,要把孩子送回京城,给我们夫妻教养。 学生与内子的为难之处,就在于万一孩子养成之后,不符合兄嫂的预期,又该如如何是好?」 郭先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神情透露出几分无语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是这个?」 郭先生好笑道:「是他们要把孩子寄养在你这里了,且看他们如今的境遇,这两个孩子跟着你们,吃穿用度必然都得你们贴补。若是他们将来真在孩子的教养上挑你们的理,自有世人戳他们的嵴梁骨。」 他拍了拍徐茂行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茂行,心底善良是好事,但若是过于为他人考虑,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听了老师的一番话,徐茂行简直是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是呀。两个孩子跟着我,吃我的、穿我的,将来的教育经费也多半都是用我的。是他们欠我人情,我干嘛要有那么多心理负担? 第125页 此时他也想明白了,他之所以纠结,是把前世的思想带了过来。而黛玉之所以有同样的顾虑,则是受了他的影响。 「多谢先生指点,学生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郭先生点了点头,又问道,「既然要接两个孩子,是你们这里准备奶妈呢,还是他们那边准备好?」 徐茂行道:「自然是我们准备。平安州离京城何止千里之遥,哪里好让那边的妇人远离家乡亲人?」 郭先生闻言,脸上露出了笑意,点头道:「你能这样想就很好。你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固然深厚,但有了两个孩子夹在中间,难免就会生出许多龃龉。」 若是叫他们在平安州选了奶妈送来京城,那些奶妈和家里人写信时,难免会夹杂些「孩子如何如何了」的东西。 人和人的想法很难统一,徐茂行的教育方式,不一定符合徐景行的预期。 一来二去之间,原本没有矛盾,也会凭空生出许多矛盾来。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斩得干净利落,一来保全兄弟情义,二来也免去徐茂行这边的许多麻烦。 第72章 雪雁和阿山 原本徐茂行没想到那么多,但经郭先生一点拨,顿时就生出一身冷汗来。 ——人际关系从来就是最难维繫的,哪怕是感情亲密的同胞兄弟,一个受父亲牵连被流放,另一个却侥倖逃过了一劫安居京城。 哪怕受牵连的那个心胸再豁达,又怎么可能半点怨气都没有? 再有一个怀着身孕走流放路的嫂子,还疑似因产子得了抑郁症,心里真的对幸运的他没什么想法吗? 以往被他刻意忽略的东西,此时也都涌上了心头。徐茂行不禁暗暗自嘲:总觉得经了一场变故,我也算是会为人处事了。可此时想来,我还是太年轻了呀! 若是他孤身一人也就罢了,但如今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是一家之主了,自然要多为他们的小家考虑几分。 来时兴高采烈,走时忧心忡忡。 郭先生看出他心生顾虑,送他出门时一直在劝他:「凡事不能不多想,可也不能太多想。须知,疑心生暗鬼。你只要问心无愧即可,其余的不必想那么多。」 徐茂行稍稍解怀,「我知道了,先生。天气寒冷,您先回去吧,我的马车就在院门外。」 郭先生便在穿堂处住了脚步,催促他赶紧回家去了。 等他到家时,黛玉正带着人里里外外地扫尘,看见他回来,告诉他卢三郎来了,正在他书房里等着呢。 「他怎么这时候跑来了?」徐茂行有些诧异,但还是疾步去了书房,果然就见卢三郎正坐在他的书桌前,书童狗儿在一旁小心伺候着。 见他来了,狗儿脸上神情一松,就要上前见礼。徐茂行赶紧抬手止住,示意他先出去,自己则是悄悄走到卢三郎身后,要看看对方在看什么书。 也不怪徐茂行少年心性忽起,实在是卢季玉沉浸式看书这种场景,无异于神话故事,还得是惊悚版的。 但凡是了解卢季玉为人的,谁见了都得好奇,能让他如此入迷的,究竟是哪位高人写出的旷世奇典? 徐茂行很快就知道了,同时他的脸色也一阵红一阵白的不住变换,扑上去就把卢季玉正看得津津有味的书册给夺了过来。 「诶,你干嘛呢?」卢三郎正入迷呢,忽然一双大手伸过来,书册就飞走了,他自然是不乐意的,忙起身来抢。 徐茂行自然不会让他得逞,仗着身高的优势把书高高举起,咬牙切齿道:「我干嘛?你还有脸问我干嘛。我这书房里圣贤书无数,解闷用的闲书也不知凡几。你看哪一本不好,偏偏把这个给扒拉出来了。」 卢季玉这才看清楚是他,顿时也不去抢书了,背着手歪着头看着他,嘴里嘿嘿直笑。 徐茂行顿时嫌弃不已撇嘴皱眉道:「好好一个美少年,怎么笑起来这么猥琐?」 「猥琐,你还好意思说我猥琐?」卢季玉却半点不恼,嘻嘻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把避火图藏在书……唔唔唔……」 却是徐茂行见他口无遮拦,心头一惊,赶紧上前把捂住了他的嘴,气急败坏道:「别胡说八道,我就是随手放在那里,谁藏了?若真有心要藏,能让你翻出来?」 卢季玉好不容易把他的手板开,解救了可怜的自己,脸颊已经憋得通红,大口喘着气质问道:「好你个徐二郎,你这是要搞谋杀呀。我要去找嫂夫人告状,就说你偷藏春宫,图谋不轨。」 话虽这样说,他双脚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徐茂行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又把避火图放回原位,转身在他先前的位置上坐下。 「说吧,大年底的,你跑过来干嘛?」 黄夫人是个周全人,又格外疼爱小儿子,两家该走的礼,早就走完了。 今日已然二十八了,今年腊月是小月,无三十,明日便是除夕。 按照常理,这个时候,若是没有要紧的事,大家都该待在自己家里准备过年。 这会儿卢三郎也喘过气来了,自觉找了个地方坐了,笑嘻嘻道:「我这不是专程来感谢你嘛。若不是你,我也得不到这份好姻缘。」 「感谢我?」徐茂行挑眉,「你还是说实话吧。要真有心感谢我,你和四姑娘订婚之后就该请我了,何必等到今日?」 这时狗儿端了茶过来,又把卢季玉先前喝的残茶撤了,便又退了下去。 第126页 卢季玉不服气道:「你怎么这么了解我?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徐茂行笑着喝了口茶,把茶盏轻轻放在书桌上,催促道:「你快说吧,我还得趁今天去一趟安王府呢。」 明天就是小年了,他还真不好去打扰。 「诶,行行行,你可真是个大忙人。」 卢季玉知道他如今得靠安王府立足,听他说还要去王府,就歇了玩笑逗趣的心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匣子。 「喏。你和嫂夫人初二回门时,帮我把这个给四姑娘。」 也不必打开来看,只看那匣子的形状,也能猜出里面装的是一根簪子。簪子乃是定情之物,又代表对感情的忠贞,送给未婚妻再合适不过了,徐茂行也不是不乐意帮他这个忙。 不过…… 「你们家既然和贾家成了亲家,年前应该和他们家走礼了吧?直接叫伯母夹在里面带过去不就完了?」 何必再跑一趟来找他?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四姑娘和她哥嫂的关系都不好,不乐意和他们多接触。」 卢季玉直接把簪子放在桌上,祈求道:「好兄弟,你就帮我送过去吧。我送东西本来是要讨她欢心的,若是反惹她不顺心,何苦来哉?」 徐茂行恍然道:「哦,对了,你们家是和宁国府议定亲,走礼和是和宁国府走。」 却是惜春一直住在荣国府,他潜意识里就归在荣国府了。 若卢家走礼的对象是荣国府,无论是原本的管家奶奶王熙凤,还是如今的管家奶奶薛宝钗,都是要脸面的周全人,会把事情办得妥帖又体面的。 「行,行,我帮你送了。」 卢季玉立刻就欢喜起来,「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事情办完,他爽快地起身,「好了,我也不打扰你的正事了,这就告辞了。」 说完对他拱了拱手,起身离去。徐茂行拿起簪子送他出去,而后直接就拐到了正房外,把簪子交代给了正指挥人挂灯笼、贴对联的林黛玉。 「好,我知道了,会收好的。」林黛玉握着匣子笑开来,心里替惜春高兴,「想不到,卢三郎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竟也有这么细心的时候。」 徐茂行道:「谁都有细心的一面,只看那个人肯不肯为了一个人费心而已。」 说这句的时候,他的眼睛闪烁着灼灼的亮光,饱含期待与欢喜。见黛玉红着脸低下头去,他就知道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顿时就露出了略显傻气的笑容。 「那你先忙着,我到安王府去一趟。」徐茂行握了握她的手,下一秒便转身疾步而去,仿佛后面有狗追一样。 原本害羞的黛玉见他如此慌乱,忍不住「噗嗤」一笑,手背掩着红唇,目送的眼神里涌动着脉脉的情意。 「奶奶,人都没影了,快别看了。」紫鹃的声音忽然想起,带着揶揄的笑意。 黛玉吓了一跳,羞恼地回身捶她,「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坏了。明儿就找个贫嘴的把你嫁出去,看你们两口子谁能贫得过谁?」 「哎哟,奶奶,快饶了我吧,我可再也不敢了。」紫鹃大笑着求饶,两人很快笑做了一团。 好半晌,黛玉才问:「厨房那边的面点、蒸碗都弄完了?」 紫鹃道:「只剩最后一锅粉蒸肉了,肉已经上了蒸笼,福婶就让我先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掩唇窃笑了一声,凑到黛玉身边神神秘秘地说:「奶奶,今日我在厨房,看了好大一齣戏呢。」 「怎么?」黛玉睨了她一眼。 紫鹃低声笑道:「是雪雁和阿山。今日跟着二爷的是徐寿,阿山本该松快松快,却一大早就主动去厨房帮忙了。 一开始我还不明所以,只道是他勤快。哪知道,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哪里是去帮忙呀,分明就是藉机向雪雁献殷勤呢。」 黛玉一怔,「雪雁?是了,她本和我同岁,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只是雪雁一直呆呆的,没什么主见,事事听从她和紫鹃的吩咐,让人潜意识里觉得她还小,黛玉一时也忽略了。 此时听紫鹃说起已经有人给雪雁献殷勤了,她才恍然拨开了迷障,意识到雪雁已经是大姑娘了。 她忙问道:「那雪雁呢?她对阿山的态度如何?」 紫鹃道:「依我看,也是有情的。如若不然,就雪雁那一根筋的呆样,哪里懂得脸红?」 黛玉思索了片刻,说:「等过完年我再问问她,你也再帮着看看阿山,看他究竟是真心喜欢雪雁,还是另有所图。 若真是双方都有意,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说实话,雪雁那个性子,我还真不放心把她嫁到外面去。」 紫鹃聪慧有成算,嫁到哪里都能把日子过好。 但雪雁不行,太容易被人哄骗了。 第73章 思想的碰撞 等徐茂行从安王府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黛玉担心他,就一直没睡,卧室的灯也一直点着。 徐茂行一进门就长舒了一口气,把两个盒子和一张信封递给了黛玉。 「这都是安王赏的,两个盒子里是上好的阿胶,正好你银耳吃多了,拿这个换换口味。信封里装的是一个铺子的契书,银耳就在这铺子里卖。王府那边不管经营,只要三成分红。」 「只要三成?」黛玉有些意外。 第127页 也不怪她如此,只因夫妻二人商讨这件事时,是准备把这项银耳的生意送给安王府做的,他们夫妻俩每年能得两三成的分红就好。 他们的目的本来也不是指望这个挣大钱,而是让自己和安王府绑定得更深,从那里得到更多的庇佑和助力。 如今安王府只要三成,并没有让黛玉觉得欢喜,反而让她心中忐忑。 徐茂行安抚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安王殿下有吩咐:每收一茬银耳,都要把最好的送进王府,他有别的用处。这三七分成,只针对剩下的。」 「那还好。」黛玉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茶壶还是温的,便给他倒了一杯,「来,好歹喝一杯顺顺气吧。」 徐茂行接过茶盏,顺势坐在了她的身边,一口气便把水喝干,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一边给自己续水,一边说:「过完年先把铺子整理出来,出了正月再铺货,正好让安王殿下先在圣人面前表表孝心。」 说完之后他正要再喝一杯,黛玉却按住了他的手腕,「这水已经不太热了,别喝那么多了。厨房里我让珊瑚给你留了汤,咱们过去喝一碗吧。」 「那也行。」徐茂行点了点头,林黛玉也把契书揣好,夫妻二人便手挽着手一起去了厨房。 今夜守在厨房的是珊瑚,但两人到的时候,却发现福婶也在,正支着小炉子煮东西呢。 「二爷和奶奶来了?」看见他们,福婶笑着又添了一把柴,「我们老大家的肚子饿了,我正给她煮汤面呢。正好多煮两碗,二爷和奶奶也吃点。」 黛玉看了一眼徐茂行,笑道:「我吃半碗就行了,给二爷煮一大碗吧。对了,徐禄家的今天怎么样?害喜还严重吗?」 那边珊瑚已搬了两个小马扎来,两人就在离炉子远些的地方坐了,那里正好有一张小桌子,等会儿可以放碗用。 锅开水滚,福婶一边把擀好的面下进去,一面说:「她一直这样,白天吐得严重,到晚上就慢慢好转了。不管怎样,一天里总算能够吃进些东西去。」 估摸着有一碗半的量,福婶就停止了往里扔面条,拿了双筷子把遇热的面条搅开,以免粘成一团。 「她现在呀,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我不怕她麻烦我,就怕她吃不下。」 毕竟是头一个孙辈,哪怕还在娘胎里未见天日,福婶但凡提起来就笑得满脸菊花开,再忙再累也是甘之如饴。 林黛玉刚从徐茂行这里了解了些生理知识,对女人怀孕产子的风险认知更深,听说徐禄家的害喜呕吐,她就有些胆战心惊。 如今听说晚上能吃下东西,她不禁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是个乖孩子,到底不忍心多折腾他娘。」 嘴上虽这么说,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徐茂行悄悄在身侧捏了捏她的手,林黛玉才意识到,因手握得太紧,她的指甲已几乎陷到肉里去了。 接下来林黛玉就比较沉默了,只有福婶不厌其烦,一边煮面,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徐禄家的怀胎中遇到的种种难题。 说完了儿媳妇怀胎,她又开始展望未来孩子出生之后,若是男孩子要如何,若是女孩子又要如何。 徐茂行二人的一碗半先煮了出来,打发他们吃着,福婶又煮另一碗。直到她把所有面煮好,用食盒把徐禄家的那一碗拿走,林黛玉才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饶是如此,她也没什么胃口了。在徐茂行的劝说下勉强将半碗面吃了一大半,等徐茂行吃完,两人才相携着回了起居室。 「你是不是害怕?」徐某行低声问。 黛玉解衣带的手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也轻飘飘的,仿若一团烟雾一般。 「我不是害怕,而是……而是想不通。」她的神情有些空洞,双手机械般地解衣,「福婶已经算是个好婆婆了,但话里话外,重点还是那未出世的孩子。就仿佛……」 说到这里,她皱着眉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终于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 「……就仿佛徐禄家的能给她生孙子,是天大的福气一般。对于徐禄家怀孕时的种种不适,在她嘴里也都是理应承受的。」 「我分不清楚。」她说,「我分不清楚你们两个究竟谁才是对的。」 很显然,她自生来就因环境而产生的种种意识,正在和徐茂行灌输给她的新观点产生剧烈冲突。 理智和感情都分成了两半,各自阐述着自己的辩论观点,都在努力向她证明自己才是对的,对方就是异端。 徐茂行揽着她一同躺下,轻轻把她抱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向她传达安全的意识。温柔而宽厚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纤瘦的背,一下又一下,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节奏。 这是每一个人幼时最熟悉的节奏,无数次在这种拍抚中酣然入眠。 此时的林黛玉,也在这遥远而熟悉的节奏中,慢慢沉下了心神。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来,天生一双含情目,秀眉微颦便足以让人心碎,只想什么都顺着她,什么好东西都双手捧给她,只盼她有一刻展颜。 徐茂行下意识捂住了她的眼睛,掌心颤抖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扫来扫去,一直痒到他心里去。 他连忙定了定心神,语气坚定地说:「你首先是一个人,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妻子,乃至别人的母亲。」 第128页 黛玉把这几句话在心里琢磨了半晌,似有所悟,却又更加煳涂了几分。 「圣人言:三从四德,三纲五常。难道都是错的不成?」 徐茂行沉吟道:「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就比较复杂了。简而言之,就是如果不推行这些,朝廷执政和执法的成本就会剧增。 有省钱省力的法子,且这些规则又都是为上位者的利益服务的,自然就没有哪一朝帝王愿意作出改变了。」 他想起了一句话,一句震耳发聩的反问: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于是,他也把这句话说给了黛玉:「虽然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制度,但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此言一经入耳,便如洪钟大吕一般,震动着黛玉的心神。 她整个人犹如痴了一般,无意识地揪扯住徐茂行胸前的一片衣襟,喃喃自语道:「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没错,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探春不甘的嘶吼言犹在耳:但凡我是个男儿,早出去闯一番事业来了! 此时此刻,黛玉想的却是:为何女儿家就不能闯出一番事业呢? 但她理智尚存,很快就把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了下去。 这是趋利避害的本能。 只因她清楚地预感到,若是当真任由这些念头泛滥,她一定会被残酷的世道逼疯的。 察觉到她浑身一颤,徐茂行忙轻轻在她背上拍抚,柔声道:「你若是心里牴触生孩子,咱们就不生好了。我还是那句话,少了咱们俩生孩子,徐家绝不了根。」 歷经两世,他也是有自己的处世之道的。 那就是从来不把自己看得太高,从不觉得没了他太阳就不会转了。这也是他始终能保持乐观心态的秘诀。 黛玉轻轻点了点头,说:「我再想想吧,再想想。说不定哪一天就想明白了。」 「那你慢慢想。就算咱们这辈子只活六十岁,也还有四十多年呢,完全没有着急的必要。」 黛玉心神一畅,忍不住啐道:「什么话?谁家五六十了还生孩子?」 两人笑了一阵,就在逐渐深沉的夜里相拥而眠。 第二日便是除夕,不但家里张灯结彩,街巷中也都热闹非凡。 今年由几个家里富裕的邻居家里出大头,其余人家每家兑了五钱银子,共同买了好些烟花爆竹,就在他们巷子口那里燃放。 众人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由福婶看家,顺便照顾怀孕的徐禄家的,其余人都放一晚上假,各自找相熟的朋友一起去看烟花。 说这话的时候,黛玉含笑的眼睛在阿山和雪雁身上停顿了片刻。两人都察觉出来,闹出两张大红脸。 黛玉心满意足地笑道:「等会儿就要开始放了,大家都各自去吧,我和二爷今晚不要人伺候。」 众人给二人拜过早年之后,就各自结伴而去了。雪雁自然是羞答答地被阿山拉走了,只紫鹃不肯走,一定要留在黛玉身边伺候。 见姐姐不动,狗儿也不敢乱动,就一直站在徐茂行身侧,一副也要跟随服侍的姿态。 徐茂行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笑骂道:「你们俩不愧是亲姐弟,真是如出一辙的没眼色。我和你们奶奶就不兴过个二人世界?」 听了这话,紫鹃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影响两位主子培养感情了。 她掩唇窃笑了两声,拉着狗儿就走了,只留下一句:「那二爷和奶奶自便,我们就不留在这里碍人眼了。」 余下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只觉得周围的空气莫名其妙粘稠起来,彼此都有些不自在。 徐茂行轻咳了一声,拿出了作为男子的担当,拱手道:「奶奶,不知可愿陪小生共度佳节?」 黛玉忍着笑,矜持地把手放心徐茂行的手心,彼此都察觉到了对方手掌的黏腻,却怎么都捨不得分开。 第74章 雪夜 才出了家门,已是人影瞳瞳。 街坊邻里三三两两结伴,有的打着灯笼,有的抄着双手借别人的光,熙熙攘攘地往巷子口走过去。 徐茂行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黛玉,小两口亲密依偎着往前走。有路过的人认出他们,都露出善意的笑意,并没有前来打扰的。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解风情的。 出了门才走了四五十步,就有小姑娘清脆又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嫂嫂,嫂嫂。徐叔父,你们可算是出来啦!」 话音未落,白袄红裙,一身喜庆的胡兰珍,就提着一盏玻璃绣球灯跑了过来。 黛玉忙问:「你爹娘呢?」 胡兰珍回身往人多的地方指了指,「喏,那不是?」 两人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就看见人群的最外围,胡老爷和胡太太穿着花纹一样的斗篷,正满含笑意往这边张望。 见徐茂行夫妇看了过去,胡太太忙沖他们招了招手,扬声道:「二郎,徐家妹子,快过来吧,我让人提前占好了位置。」 「走吧,走吧。」胡兰珍就拉着黛玉往前走,还不忘招唿徐茂行自己跟上。 徐茂行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提着灯笼照应着二人,别让涌动的人群挤到他们。 胡太太果然让人占好了位置,站在那里可以清晰地看见一群穿着短打的小厮们,正在摆放等会儿要放的烟花。 那些响声大的炮仗,都被他们拿远了,保证这边的人能听见声音,却不会被惊到。 第129页 过来这边之后,夫妻二人就不得不分开了。 黛玉和胡太太站在一起,问道:「这些小厮都是谁家的?」 对于这些小道消息,胡太太一向了如指掌,就指点着告诉她:「那几个穿蓝色衣裳的,是刘家的;那几个穿褐色衣裳的,是吴家的。那几个穿得最鲜亮的,是赵家的。你莫不是忘了?今年的烟花会,就是他们三家牵的头。」 牵头的三家每家出五两银子,其余街坊邻里每家兑五钱。五两银子买的是体面,五钱银子凑的是热闹。 大家各取所需。 胡太太忽然又道:「对了,赵家倒是有个儿子,和你们家紫鹃年岁相仿。只不过,他们是商户,将来若要做官怕是有些妨碍。」 本朝对商贾之家的限制没有前朝那么严格了,只需多走一道过继的程序即可。 具体操作便是:若有商贾之家的子嗣天赋出众,在读书上一点就透的,就会过继给相熟的不经商的亲戚。 当然,这个过继只是个名头,孩子一样长在原先的家里,吃穿用度也都是自家的。 不过,这样干的一般都是豪商,像赵家这样的小产业,根本经不起颠簸。 说话间时辰已经到了,三家的当家人一起出面讲了些场面话,举着火的小厮就点燃了头一个烟花。 只听「砰」的一声,一道火光直冲天际,在半空中炸裂成万紫千红。 这是个吉庆的好兆头,人群轰然叫好,许多人都大笑着拍起巴掌来。小孩子更是欢唿雀跃,催促着再来一个。 不一时,三级浪、屏风烟花、流星等花样相继炸开。有人拿起了花筒,斜着朝天放射,吐出万千转瞬即逝的莲花或海棠来。 忽然一阵尖叫传来,却是一个「地老鼠」旋转着到了看烟花的人脚前。站在那一片又是几个姑娘,可不就是好一番躁动? 徐茂行不知何时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借着人群的喧嚣,悄悄挤到了黛玉另一侧,已然干燥的大手握住了她娇软的柔荑,轻轻摩挲着她指节上因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好看吗?」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问。 黛玉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绚烂如星辰洒落的烟花,只是连连点头,大声道:「好看!」 「那以后,咱们每年都一起看烟花,好不好?」 黛玉转身看向他,脸上骤然绽开的笑容,比那天上的烟花更加绚烂。 她说:「好。」 ===== 喧嚣结束之后便是寂寥,但无论是徐茂行还是林黛玉,都没有半点落寞之意。 寒风簌簌,人群散去时,天空甚至还落下零零星星的雪花,仿若要为这寒冬助力,浇灭人心里的光和热。 但两人都觉得浑身上下暖融融的,一股暖流以心为源头,顺着四肢百骸缓缓流淌,于两人相握的掌心交汇。 交织过后分流再回流,他们顺势便沾染了对方的体温,也仿佛共享了对方的生命力。 林黛玉摊开空余的那只手,几片晶莹的雪花摇曳着在她指掌间搁浅,片刻之后便随着体温消融,化成了一颗又一颗小小的、璀璨的水珠。 她抬头看向天空,细碎的乱琼毫无规则地铺洒而来,沁凉沁凉的。 「从前冬日无聊时,就独自趴在窗台上观察落在上面的雪。每一片雪花都是不一样的,哪怕是看起来很像的两朵,仔细观看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徐茂行点了点头,笑道:「那是自然。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雪花,也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这世间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你,更是绝无仅有。」 「所以呢?」黛玉微微回声,侧着头问他。 「所以你要保护好自己呀,好让我将这份绝无仅有拥有得更久一些。」 黛玉笑道:「那你也要保护好你自己,不然我岂不是要吃亏了?」 两人相视一笑,忽然听见胡兰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徐茂行头皮一炸,拉着黛玉就跑,一点儿也不想和那不解风情的小丫头同行。 跑到家时,两人已是气喘吁吁,相视一眼,便忍不住相对着哈哈大笑,活像两个小傻子。 正当二人笑得前仰后合时,一盏灯忽然照了过来。雪雁问道:「二爷,奶奶,你们这是怎么了?」 却是雪雁和阿山也回来了。 黛玉沖她摆了摆手表示无妨,又有些疑惑地左右看了看,「怎么,都这个时候了,紫鹃还没有回来吗?」 按理说不应该呀。 以紫鹃的性格,哪怕真放她出去玩了,她也肯定是最早回来的那个。如今雪雁都已经回来了,她却还不见踪影,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徐茂行道:「先不用担心,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狗儿胆子比较小,不会离他姐姐太远。有他们姐弟两个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阿山主动道:「两位主子先回去歇着吧,我守着院门再等等。」 一转头又柔声对雪雁道:「天色不早了,你也先回去吧。那些蜜饯明天再吃,晚上不要吃太多。」 雪雁先是看了黛玉一眼,见他们夫妻站在一起,似乎不太需要自己,便点了点头,「奶奶,二爷,我就先回去了。」 「去吧。」黛玉笑着对她摆了摆手。 等把雪雁支走之后,阿山才道:「小的去厨房给两位主子打些热水泡脚。」说完就转身走了。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否真的用心,从言行举止是能看出来的。 第130页 见阿山对雪雁这样用心,黛玉十分欣慰,对徐茂行道:「雪雁也不小了,等翻过年去,便挑个好日子,把他们俩的喜事给办了吧。」 徐茂行道:「这些你做主就好。雪雁是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她有什么喜好想必你早已了如指掌。」 两人回了屋,不多时阿山就提了一桶热水过来,又去侧间拿了铜盆倒了大半盆,放好了之后才退出去。 桶就放在铜盆旁边,里面有个瓢,坐着泡脚的人一伸手就可以够到,方便往盆里添热水。 两人相对坐着脱了鞋袜,四只脚浸在了一个盆子里。黛玉「嘶~」了一声,含笑嗔道:「这水有些烫。」 徐茂行却觉得还好。 他把双脚略微翘了起来,对黛玉道:「你把脚放在我的脚上,等水凉些了再下来。」 黛玉闻言,半点没有跟他客气,直接抬起两只纤秀白嫩的脚,搁在了他的脚上。 那也是一双很漂亮的脚,足尖圆润晶莹,修剪得益的甲片分润漂亮。 最重要的是,没有裹脚,不是让他看一眼就足以做噩梦的三寸金莲。 徐茂行忍不住多欣赏一会儿,就发现黛玉虽然没有裹脚,可五根脚趾併拢,虽自然地微微下弯,却绝不像是天然生长的。 「你脚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她的足尖,又指了指自己的,示意黛玉自己看其中的区别。 原本黛玉只是略微有些害羞,如今知晓他在仔细观察自己的脚,漂亮的母趾不由自主蹭动了两下。 她说话本就细声细气的,此时更像是融化了的棉花糖,带着绵软的甜意。 「女孩子的脚跟你们男人自然不一样,我们大小穿的鞋都是特制的,晚上还有睡鞋,一直穿到出嫁前,就是为了修饰脚的形状,让它长得好看些。」 徐茂行皱了皱眉,问道:「一直穿那样的鞋,不难受吗?」 违背骨骼的自然生长方向,肯定舒服不了。 黛玉歪着头仔细回想了一番,柔声道:「小时候骨头软,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慢慢长大之后,也就习惯了。不过……」 「不过什么?」徐茂行追问。 林黛玉笑了,「不过不管是桂姐儿还是将来咱们有了女儿,我都不会让她再穿那种鞋的。」 她右脚轻轻抬起,沾着晶莹水珠的母趾轻轻点了点徐茂行的脚背,「我忽然发现,全然的天足也挺好看的。」 只见徐茂行的脚趾自然往上翘起,五根脚趾能顺着心意随意开合,线条舒展而柔韧,有一种自然而健康的美。 再没有哪一刻,如现在一般,让黛玉清晰地感受到:世人都习以为常的事,未必就不是潜移默化的压迫。 第75章 紫鹃和赵公子 一直等到夫妻二人都收拾干净了,才算是听见动静,紫鹃在院子里叮嘱狗儿,叫他赶紧回去睡,别耽误了明日一早服侍主子。 狗儿一向乖巧,又最听紫鹃的话,得了姐姐的叮嘱只是连连应声。 可这一次临走的时候,他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姐姐,那位赵公子……」 「你还小,这些不是你该管的。」紫鹃勐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再次催促道,「快回去吧,当心睡晚了明日起不来。」 好不容易有机会充一次大人,哪知话说到一半就被姐姐镇压了,狗儿怏怏地应了一声,摸着后脑勺垂头丧气地走了。 屋里的黛玉听见「赵公子」三个字,就知道紫鹃今夜必有奇遇。 她轻轻拍了拍徐茂行,低声道:「你先睡吧,我出去和紫鹃说说话。」 「行,把大氅披上,外面冷。」徐茂行歪在床上应了一声,提示她别忘了加件衣裳。 林黛玉走到屏风处,顺手把上面搭的大氅拿下来披在身上,推开门走出去,喊了一声:「紫鹃。」 一向稳重的紫鹃第一次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惊慌地捂住胸口瞪大了眼,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奶奶的声音。 她拍了拍胸脯,带着嗔意横了黛玉一眼,脚下已小跑过去扶住,自责道:「都怪我今日看烟花看得入迷,回来晚了。奶奶,我服侍你歇下吧。」 黛玉微微一笑,指了指西厢房,说:「我今夜也兴奋得很,这会儿还不困。二爷已经睡了,咱们去那边说说话,省得我翻来覆去,再把他给吵醒了。」 此时的紫鹃,已经意识到黛玉态度有异,想到方才狗儿那半句话,一颗心顿时「砰砰」直跳,垂下头羞涩地应了一声,就扶着黛玉去了西厢房。 自从黛玉进入贾府之后,她就一直在其身边服侍。论起亲密程度来,便是血脉相连的父母,都比不上她和黛玉这对情同姐妹的主僕。 再有女孩子的很多事,都不好在父母面前说,反倒是在感情好的小姐妹面前,就没什么好别扭的了。 想到今日遇到的赵家公子,紫鹃的心里既有羞涩,又有很多的忐忑,正是需要找个人倾诉一番,替她出出主意的时候。 两人进了西厢房,紫鹃把灯笼点上,就一起坐在了黛玉的小书桌前。 才一坐下,黛玉便笑问道:「还不快从实招来,你今日回来得这样晚,究竟是看烟火看迷了,还是看人看迷了?」 「哎呀,奶奶!」紫鹃的脸红了。 往日里都是她调侃黛玉,今日可算叫黛玉逮住机会了,哪里会轻易放过她? 「哎哟,这是害羞了?看来,是真有情况呀。来,赶紧给我说说,到底是哪一位高人,竟能把我们紫鹃姑娘的春心给撩动了?」 第131页 「奶奶!你要是再这样,我可不搭理你了。」紫鹃捂着脸扭过头去,含煳不清地威胁着,语气却是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黛玉欢快地笑了一阵,揽着她的肩膀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先前我听见狗儿在外面说什么『赵公子』,是哪个赵公子呀?」 「就是隔壁巷子往里走第三家,今年召集大家兑钱放烟火的三家,就有他们家。」 「哦,原来是他们家。」黛玉点了点头,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赵家的人际关系了,「他们家是做绸缎和绒线生意的,规模虽不大,但在京城和直隶都有铺子,也算是富贵之家。你若真嫁过去了,也不至于跟着吃苦。只是……」 她微微皱了皱眉,接着分析:「只是他们家生了三个女儿之后,才有他这一个儿子,家里必然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做他们家的儿媳妇,可不太容易呀。」 像这样的人家,你嫁过去不管做得再好,人家都觉得是应该的,甚至还会嫌弃你做得不够,该再好些才能配上他们的儿子。 若是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会被无限放大,处处挑理。知道的是你犯了点小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杀人放火了呢。 见紫鹃的脸色逐渐严肃起来,黛玉心下不忍,转而问道:「你今日见过那赵公子了,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有主见?」 若是赵公子自己有主见,能护得住紫鹃,也不是不能嫁。 总之这世间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好姻缘?只要能把一头实实在在抓在手里,心里有慰藉,也就可以了。 紫鹃低着头,声音有些发闷:「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对姐姐很尊重。今日我们看烟花时不小心撞上了,本是我的错,他却并没有责怪,反而先对着我认错。」 「当时他姐姐就跟在他身边?」黛玉又问。 「嗯。」紫鹃点了点头,「那是赵家三姑娘,奶奶也是见过的。据说是定给了吏部郎官越大人的小儿子,来年三月就出嫁。」 想到赵三姑娘对她的热情,还有赵公子堪称恰到好处的温柔体贴,当时紫鹃的心有多热,这会子就有多冷。 只因此时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一切也未免太巧合了。 可是,她就只是个丫头而已。哪怕徐家待她不薄,也扬言将来要厚嫁她,能给她准备一二百两的嫁妆就很了不得了。 像赵家那样的人家,肯定不缺那点银子,她又有什么值得对方谋算的呢? 见她情绪骤然低落,黛玉心里也不好受。 可比起紫鹃上当受骗所託非人,她宁愿让紫鹃现在难受一下,长痛不如短痛。 「先别想那么多了。若真是狐狸,迟早就会露出尾巴来的。」黛玉轻轻将紫鹃揽进怀里,柔声安抚道。 紫鹃点了点头,略微收拾了一下情绪,勉强笑道:「奶奶放心,我不是见个男人就不要命的。若真是他们家有意接近,我自然得多替自己打算。」 无论赵家那边有什么章程,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两家并没有亲戚关系,年节里自然没有正当的理由接触。 赵家那边不会有什么动作,徐家这边也只能先把此事放在一边,一切都灯过完年再说。 不过,黛玉却暗中託了胡太太帮忙打听赵家那边的情况。胡家和赵家都是经商的,彼此之间总有些特殊的联络。 ===== 夫妻二人都是头一次经营自己的小家过年,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的。 好在有福婶在一旁提点,倒也没出什么乱子,新家的第一个年算是顺利过去了。 初二回门那天,黛玉趁着和惜春单独说话的功夫,把卢季玉的那个匣子塞给了惜春。 里面是一枚栀子花的簪子,花瓣上还缀着两粒透明水晶做的露珠,清新可爱,与惜春如今的年龄正相称。 黛玉知晓她性子内敛清冷,并未出言打趣,只是仔细观察了她的态度。见她是真心欢喜,心里就有了数,回家就告诉了徐茂行。 至于卢季玉那里,自然有徐茂行转告,她就不管那么多了。 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次只需要往亲近相熟的人家,送些自家特制的糕点即可,林黛玉很快就打理好了。 不过,去安王府送点心盒子时,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因去年朝堂氛围紧张,今年上元节,圣人有意与民同乐。正月十五宵禁解除,京城百姓可以过一个肆意的元宵佳节。 十三那一天,徐茂行带着阿山和徐寿出门,回来时拉了半车的东西,但一直用毡布盖着放在卷棚里,不让人看。 黛玉好奇问了一嘴,他也只是笑笑说等到时候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黛玉笑着嗔了他一眼,也没强求。 直到正月十五这天,一大早用过了膳,徐茂行就和阿山一起把两个箱子搬了出来,放在堂屋前的迴廊下打开。 一个箱子里是噼好的细竹篾,另一个箱子里放着的是做灯笼用的明纸。 黛玉好奇地看了一眼,问道:「你还会做灯笼?」 「我不会,但有示意图。」徐茂行弯腰在装纸的箱子里翻了翻,扒拉出薄薄一本册子来,「看,圆形灯笼、方形灯笼、菱形的、八角形的。还有最多的这一份,是走马灯的扎法。」 他把册子一合,放进了黛玉手里,笑道:「至于灯笼上的花样,奶奶自有丹青妙笔,想来是不用我操心的。」 第132页 黛玉接过册子仔细翻看,却见上面果然只有扎灯笼的结构和注意事项,没有半点花样图册。 「你这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徐茂行笑道:「自然是从卖灯笼的那里买来的,我多给了钱,又不要他的花样子,影响不到人家的生意,他自然就肯了。」 黛玉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又不曾找我支银子,钱是哪来的?」 徐茂行笑容一顿,背着手干咳了一声,目光有些飘忽,「咳,这个嘛……这个问题咱们晚上再讨论,现在还是先做灯笼吧。今日是上元节,晚上又撤了宵禁,比往年都要热闹呢。」 因着家里上上下下都来做灯笼完,黛玉只是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并未多追问什么,大声招唿大家一起来做自己喜欢的灯笼。 当家奶奶发了话,气氛登时一松,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围过来看花样。有的说喜欢圆的,有的说喜欢八角的,有的喜欢菱形的…… 可选来选去,却没有一个人敢挑战走马灯的。 便是想要在雪雁面前献殷勤的阿山,也只是选了稍微复杂的八角宫灯。 徐茂行便问道:「没人想做走马灯吗?」 紫鹃诚实地说:「二爷,不是没人想做,而是没人会做。」 大家从前都没扎过灯笼,走马灯又那样复杂,眼见材料有限,谁敢随便挑战? 第76章 画灯笼 眼见没人敢挑战高难度,徐茂行不甘心,先是撺掇正在谈恋爱的阿山,「你不给雪雁扎一个?」 奈何阿山不上当,当即表示:「我和雪雁已经商量好了,她就喜欢这个八角宫灯,说是小时候家里见过。」 雪雁小时候,就是黛玉小时候。无论是在林家时,还是在荣国府时,上元节挂的灯笼都是争奇斗艳,她自然是见识过的。 见劝不动阿山,他又把目标转向了徐禄,「徐禄,你们家来年就要添丁进口了,也不扎一个走马灯叫你媳妇儿高兴高兴?」 徐禄倒是有些心动,但被他媳妇暗暗捅了一下之后,立刻就改了主意,「还是不了,我们就扎个圆的,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那好吧。」徐茂行咂了咂嘴,目光又转向了黛玉,语气微软,多了些撒娇的意味,「姐姐,不如我们做一个吧。」 黛玉看了看这么多人,又看了看那两箱材料,笑着在他手臂上轻拍了一下,「快别好高骛远了,能把简单的扎成就阿弥陀佛了。」 此时徐茂行也意识到,他的材料买少了,只好遗憾地掠过走马灯,和黛玉一起定了六角宫灯。 大家把图册放在中间,先分了竹篾扎架子,一时忙都得热火朝天。 虽然有人手笨、有人手巧,相互帮助之下,架子很快就扎出来了。看看时间,前后也不过半个多时辰。 但扎架子却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煳纸和作画。 这方面徐家唯一的权威便是林黛玉,于是众人都拿着灯笼围在了她的周围,希望她能施展丹青妙笔,给众人扎好的灯笼锦上添花。 徐茂行干脆叫人把桌案搬了出来,把所有颜料都摆了出来,又组织众人排队。 「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啊。别挤,都别挤,咱家的人不多,到不了中午就都完了。」 众人听话地排队,又都顾念徐禄家的怀胎辛苦,把最前面的位置让给了他们夫妻。 黛玉道:「雪雁,去给你徐大嫂子搬个座儿来。她是双身子,禁不住劳累。」 徐禄家的也顾念肚子里的孩子,并没有矫情,谢了恩便扶着肚子坐下了。 黛玉扭头问她:「想画什么花呀?」 徐禄家的显然早有想法,文言脱口便道:「就画个胖娃娃抱鲤鱼吧,那个喜庆。」 提起「胖娃娃」三个字,她满面红光,眼睛亮得要放出光来,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之后的模样。 那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母性光辉,使她原本只是中上的容貌平添三分魅力,迷得徐禄根本就挪不开眼。 黛玉笑着点了点头,提笔调了些喜庆鲜亮的颜色,以金、红为主,墨绿和靛蓝二色点缀勾边。 素手轻抬间,一个抱着鲤鱼的胖娃娃跃然纸上。 然后他又调了些浅蓝色和粉白、粉红、深粉、翠绿等色。浅蓝色的画水上波纹,三样粉色过渡层亭亭莲花,翠绿配着墨绿画上了浮出水面的茎和枝叶。 而那抱着鲤鱼的胖娃娃,就坐在中间那朵最大的莲花里。圆圆的脸蛋儿,圆圆的眼睛,眉间一点胭脂痣,红润的小嘴咧开了笑,别提多喜庆了。 成品出来之后,不单徐禄两口子喜爱极了,提着灯笼连连拜谢,就连其他人也忍不住围着看,心里嘀咕着要不要也画这个花样。 不过大家也就是想想而已,徐禄家的要这个花样,是因为人家要生孩子了,他们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再者说了,有选择的情况下,没几个人愿意和别人要同样的东西。 接下来就是阿山和雪雁两个,阿山说:「劳烦奶奶画一座山,再画两只大雁吧。」 「山」自然他的名字,「雁」一说自然就是指雪雁。只是孤雁寓意不好,所以才要画双雁。 雁在人文之中一直都是以忠贞的形象出现的,金国元好问一首《雁丘词》,更是把大雁忠贞的形象推到了顶峰。 阿山要为雪雁求雁,林黛玉自然乐意成全。可真当她提笔画的时候才勐然发现,八角宫灯带楞又带角,在上面作画比在平面上或圆润的圆面上,难了何止十倍? 第133页 因着是要在八个面上画一整幅山水,想要和谐好看,就必须从每个角度看过去,山都像是画在平面上的。 偏偏这盏灯不只有八个面,还有八道棱,使作画的难度大大增加了。 黛玉信心满满地画好之后,提起一看才发现,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单从八个面看过去还好,可一旦转到有稜角的地方,整个图影就都扭曲了。 「这……」她不好意思地对两人说,「看来你们得把煳好的纸拆了,重新再煳一遍。」 雪雁是没什么意见的,立刻接过灯笼,就指挥阿山去拿纸。她则是去厨房端了一盆温水,小心翼翼地把煳好的灯笼纸拆解开来。 黛玉顺手拿起她和徐茂行做的那个六角灯,准备在那上面找找灵感,琢磨琢磨究竟怎么画,才能让带棱的面也能出现在平面上作画的效果。 徐茂行见状,也不打扰她,顺手拿起剩下的竹篾继续扎灯笼。等林黛玉好不容易琢磨出技巧来,他已经又扎了五六个架子了。 见林黛玉终于从那种玄而又玄的境界中醒过来,他立刻奉上一个大大的笑容,伸手指了指那一排灯笼。 「没事,这里还有很多,你随便画。」 众人都来帮忙煳纸,黛玉则是给重新煳好的雪雁画。 这一次完美无缺。 雪雁之后就是紫鹃,紫鹃沉吟了片刻,说:「就画一对孔雀吧。」 于是,黛玉就给她画了两只绿孔雀,一只开着屏,另一只拖着长长的尾巴依偎在旁。 绿孔雀是我国土生土长的品种,无论雌雄尾巴都很大很漂亮。只是雌性的不会开屏,唯有雄性的才会。 紫鹃的画完之后,又画完了珊瑚要求的一支珊瑚树,就只剩下了徐寿和狗儿。福婶说她年纪大了,不跟他们小年轻们掺和,这会儿正在厨房煲汤呢。 「狗儿,你先吧。」 「徐寿哥,还是你先吧,我不着急。」 「我也不着急,你先画完了,正好陪着紫鹃姐姐出去玩。我等一等也无妨的。」 两人推上了一阵,还是狗儿先上前,说:「就换一个蟾宫折桂吧。二爷一心要考科举,我提前给二爷求个好兆头。」 徐茂行忙道:「你别管我,我这里好几个灯笼的,多少好兆头求不了?你自己想要什么?」 「我?」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我好像也没什么想要的,现在的生活挺好的。」 虽然在徐家的吃穿用度比不上在贾家时,但也从来没让他受过饿、挨过冻。 而且,徐家的生活氛围不知比贾家好多少,不用整日想着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人给算计了。 总体来说,狗儿还是更喜欢徐家的生活,因而觉得挺满足的。 徐茂行笑道:「那就叫奶奶给你画几只小狗,正好你扎的这个灯笼圆鼓鼓的,想必画出的狗狗也憨态可掬。」 狗儿想了想,说:「那也行,就叫奶奶替我画几只小狗吧。」 等黛玉给他画完之后,他就磨着紫鹃一起出去了。 黛玉笑道:「都出去玩儿吧,有我和二爷一起,不用你们操心。」 等其余人都走了之后,徐茂行把新扎的六个灯笼都拿了过来,问道:「你觉得画什么好?」 黛玉想了想,没想出六个灯笼要怎么画才是一套。看了看材料还有剩余,便道:「干脆再扎两个吧,正好画八仙。」 对此,徐茂行自然没有意见。两人合力又扎了两个,一熘八个六角宫灯排开,黛玉提笔在上面一一作画。 等所有的都画完之后,太阳已经过了中天。 福婶来喊两人吃饭,嘴里埋怨道:「二爷和奶奶也真是的,怎么早早就把人都打发了?如今可倒好,一群人撒了欢似的,连个伺候主子的都没有了。」 徐茂行忙陪笑道:「这不是还有你嘛,他们哪里比得上福婶呢?有你一个,他们就都不需要了。」 黛玉也道:「今天家里就剩咱们三个,干脆也别麻烦,就都去厨房里一起吃点算了。」 于是三人就一起去了厨房,徐茂行两个先在小桌子旁坐下,福婶先把煮好的元宵盛了两碗出来,又码了两碗炸酱面。 「知道二爷不爱吃元宵,但毕竟是过节呢,意思意思多少吃两个,取个好意头。倒是奶奶脾胃弱,稍微吃两个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盛元宵的碗不大,福婶也没敢给他们多盛,一个碗里只装了三个。 两人一人吃了一对,恰好都是一个芝麻馅儿的、一个花生馅儿的。 吃完了元宵,又把炸酱面吃了,两人便和福婶告辞,各自穿上斗篷,一人提着一个灯笼出门了。 灯会虽是晚上才开始,但吃了午饭之后,人们便陆陆续续上街。特别是街道两旁摆摊做生意的,摊子早已支开了。 因时候还早,两人也没想着买东西。 但两边摊位甚多,有颇多新奇玩意儿,两人单是看着,心里也很高兴。 第77章 河畔逢紫鹃不遇 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宋嫂子的胭脂铺子。「春到星桥」的幌子迎风招展,边沿处的红色逶迤晃动,艷丽至极,也抢眼至极。 「这是……换了新幌子?」黛玉一眼就看见了。 再往前走几步,胭脂铺子竟然也开张了。 她示意徐茂行一起走过去,却见大门敞开,门前摆上了一个长长的摊子,摆放了许多各式各样扎好的白灯笼。 第134页 摊子四周围着许多小桌子,小桌子上摆着笔墨颜料,显然是给人作画用的。 徐茂行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做什么的,不禁拍手称妙:「妙,大妙。宋嫂子真是好灵巧的心思!」 恰逢宋嫂子抱着一个木匣子走了出来,听见赞嘆声抬眼望去,见是熟人,便笑着招唿道:「你们出门好早呀,我这摊子还没支完呢。」 说话间,她把匣子放在最里面的桌子上,单手叉腰问徐茂行:「方才听见徐二爷称妙,想来是看出我的用意了?」 徐茂行笑道:「今日是上元佳节,多的是夫妻情侣一同出游。但凡是懂些书画的,路过你这摊子,老爷公子们哪一个不想显显身手,好在女伴面前挣个脸面呢?」 听了他的解说,黛玉恍然。 ——原本她还以为,宋嫂子设的这个摊子,就是为了吸引文人骚客呢。却原来,是利用了人好出风头的天性。 果然,这些能独立开铺子,还能在偌大京城站住脚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宋嫂子哈哈大笑,嗔道:「就你机灵,一句话就把我的心思给点破了。怎么样,来都来了,二爷不给二奶奶画一个?」 「我不擅丹青,献丑不如藏拙。」他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画着张果老的灯笼,炫耀道,「看见没,我家奶奶给我画的。」 宋嫂子仔细看了两眼,对黛玉笑道:「妹子好手艺,依我看比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士子强多了。」 她把刚才抱出的盒子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许多胭脂水粉,招唿黛玉道:「这些本是今夜做赠品的,都是我新调出来的颜色,妹子有缘碰上了,挑两盒吧,我送你。」 黛玉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不了,我们夫妻才刚出门,要好久才回去,拿着东西也不方便游玩。」 说完就对宋嫂子微微福了福身,笑道:「嫂子你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宋嫂子也是个爽快人,听她这样说也不勉强,笑道:「那行,你们玩去吧。」 双方就此别过。 随着日薄西山,天色渐暗,逛久了的两人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胃部,扭头看向对方,却看见了对方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 两人都是微微一愣,不禁相视一笑。 徐茂行道:「找个地方坐坐?」 「也好。」黛玉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见随着夜幕降临,许多铺子都陆陆续续挂上了各具特色的华美灯笼。 一时灯火辉煌,抬眼望去,一派盛世气象。 但两人却没有去那些装饰一新的大小店铺,而是去了一家摆在街角的馄饨摊子。 那摊子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头髮花白,身子骨却十分硬朗。夫妻两个手脚麻利,摊子收拾得很干净,包的馄饨也是皮薄馅大,个个都圆鼓鼓的,十分诱人。 更重要的是,他们家的馄饨不是纯肉馅的,而是六分荠菜、三分瘦肉,又佐以葱姜等调味品,鲜香不腻,连黛玉也能一口气吃一整碗。 因着黛玉致力养生,遵从「食有时」,过了饭点很少再吃东西。所以这个摊子上的馄饨虽然颇合胃口,她也只吃过两次而已。 但因她仪态出众,那老婆婆记性也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笑眯眯地招唿道:「这位奶奶又来了?」 转眼看见徐茂行,老人家多看了两眼,对黛玉道:「想必这位就是您家中老爷了,真是郎才女貌呀!」 好话谁都爱听,便是徐茂行和林黛玉也不例外。 两人在干净的长条凳上坐下,笑着和老人家寒暄了一阵。老婆婆颇为健谈,那老翁却是沉默寡言,只安安静静地守着摊子包馄饨。 包好的馄饨就放在一个大抽屉里,只有煮的时候才拉开,数出一碗的量,抽屉立刻合上。干干净净的,很少有沾染灰尘的机会。 老婆婆则是一边和他们说话,一边手脚麻利地在滚开的骨头汤里煮馄饨,「奶奶还是照原样的来?这位爷呢,要不要加鸡子?」 徐茂行道:「加一个吧。」 「好嘞。」老婆婆利索地把馄饨盛出来,又烫了一枚鸡蛋放在其中一个碗里。 端过来之后,没有鸡蛋的给了林黛玉,加鸡蛋的给了徐茂行,「加一枚鸡子,多两文钱。若是加汤,不要钱。」 这时候的人少涉荤腥,这馄饨虽然是肉菜混合的,但好歹是带荤腥的。且汤又是骨头熬出来的上好高汤,鲜美异常。 有饭量大的一碗馄饨吃不饱,就会自带干粮,多加一碗免费的汤,泡着干粮下肚。 如此一来,原本干巴巴的饼子或窝头,也都变得酥软鲜香起来。 吃完馄饨之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望舒驾着月轮弛上高空,给本就热闹的上元夜增辉添彩。街头巷尾不时有人放爆竹或各色烟火,围观的孩童拍手大笑,路过的行人看见漂亮的,也会忍不住驻足叫好。 那些在街边燃放的本就有出风头的心思,见有人围观,更加得意,把那随身带的好烟火一个接一个点燃了。 徐茂行觉得有些危险,边拉着黛玉尽量远离,慢慢地就走到了平日里开阔,此时游人异常多的护城河畔。 每到上元节,护城河畔都少不了一个传统节目——放河灯。 河灯乃是祈福、祈愿之物,寄託了投放着虚无缥缈的美好愿望。尽管很多人都清楚,愿望不是只靠求就能实现的,可每到此时,前来放河灯的还是络绎不绝。 第135页 「咱们也买一对放吧。」徐茂行和黛玉商量。 黛玉正要笑着点头,却忽然目光一凝,指着一个卖河灯的摊子说:「你看那边,是不是紫鹃?」 徐茂行顺着她的纤纤玉指看过去,只见远处那少女身穿绿色袄子,银红马面裙,头上梳着元宝髻插着一对松鼠暂。 那身量、那打扮,不是紫鹃又是哪个? 但重点不是这个,而是…… 「紫鹃身边那个是谁?狗儿呢?」 两人也没心思放河灯了,找了个暗些的地方躲着,观察紫鹃和跟在她身边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从肢体上来看,两人之间相当克制守礼。但紫鹃脸上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羞涩和喜悦,那位公子的耳垂在灯光火影的映照下,一直都是红的。 好一副郎情妾意的画面! 他们说笑着一起挑好了河灯,各自写下了要许的愿望,又一起去河边放灯。 紫鹃虔诚地双手合十,默默祷告。那位公子则是时不时就要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偷看她。 徐茂行笑着对黛玉道:「莫非紫鹃是遇见正缘了?」 可回身一看,却见黛玉的秀眉微微蹙着,不禁奇道:「怎么,你认识那位公子?」 「我没见过他,但却觉得他的相貌有些眼熟。」林黛玉沉着脸说,「他眉眼长得像赵太太,鼻子和下颚像赵三姑娘。」 「啊,这就是那赵公子?」徐茂行吃了一惊,「紫鹃不会是明知有坑,还要往里跳吧?」 「我也不知道。」林黛玉摇了摇头,心下有些忧虑。 徐茂行安抚道:「紫鹃是个又成算的姑娘,想必事情不像我们猜测的那么糟糕。咱们先别打扰他们了,等回去之后再问紫鹃。」 黛玉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被徐茂行拉走了。 因着这件事,接下来黛玉都不大有兴致,又玩了半个时辰,徐茂行见她实在无趣,便劝着她一起回去了。 家里依旧是福婶守着,徐禄家的身子沉,早就睡了,徐禄本人则被福婶打发去守院门。 「二爷和奶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徐茂行道:「元宵灯会年年都是这般,今年也不过是少了宵禁,着实没什么意思。」 ——他当然不会把紫鹃的隐私随口乱说,只好顺嘴编了一个理由。 好在从前他就喜欢到处跑着玩,算是见多识广,徐禄也没怀疑,把他们迎进来之后就把门锁上,去后厨帮他们提热水了。 夫妻二人泡完脚之后,躺在床上商量了许久,觉得今晚就当他们没有遇见过紫鹃。 至于紫鹃和那位赵公子的事,就等她准备好了之后自己说出来。 这个意见是徐茂行先提出来的,徐茂行道:「紫鹃的为人我也算了解,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有了除夕之夜的那番谈话,她面对赵公子时,会更加谨慎的。 在这个前提下,她还能和赵公子相谈甚欢,甚至支开狗儿一起逛灯会,一起放河灯,必然有她自己的理由。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清楚,就急赤白脸地问了,让她误会我们不同意和赵家的亲事,把好好的姻缘给拆散了,岂不是弄巧成拙?」 他首先就排除了「紫鹃是个恋爱脑」这种可能性。 毕竟,在黛玉和宝玉两情相好的时候,就能对黛玉说出「王孙公子都是三房五妾,便是娶个天仙,不过三五日也就看作马棚风了」这种话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有恋爱脑的基因。 「你说的也有道理。」 黛玉思索了一番之后,决定採纳徐茂行的建议,对紫鹃和赵公子的事权当不知觉,任凭紫鹃何时准备好了,亲口告诉她。 第78章 金孔雀 当天晚上,紫鹃回来得挺早的,还是和狗儿一起回来的。 而且狗儿一句不合适的话都没说,仿佛就是他们姐弟两个一起去看灯游玩了。 一切都很自然。 但这种自然,在知晓了某些秘密的徐茂行和林黛玉眼里,就变成了四个字——欲盖弥彰。 黛玉有些着急了,抓着徐茂行问:「紫鹃不会真的被那赵公子哄住了吧?」 「别急。」徐茂行安抚道,「不是还有咱们把关吗?托胡太太打听的事,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反馈过来了。」 胡太太也果然没让徐茂行失望,转天就给林黛玉下了帖子,邀她十六那晚上一起赏月。 等黛玉从胡家回来,精神面貌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再提起紫鹃和赵公子时,那种由内而外的焦虑全然没有了。 徐茂行好奇地调侃了几句,惹来好一阵嗔怪。 不过,到底还是把谜底告诉他了。 「据胡家嫂子说,是赵太太先看上紫鹃的,觉得咱们紫鹃这样的品貌,做丫鬟太屈才了。咱们家刚放出风声要给紫鹃找婆家时,她就有三分意动了。」 「那这赵公子,是父母命来接触紫鹃的?」 「猜错了。」黛玉轻点着脸颊笑道,「除夕那天晚上,真是他和紫鹃偶遇,也是初相逢,一眼就看上了。 初时他害怕父母不乐意,求了赵三姑娘先别声张,怕坏了紫鹃的名声。还是赵三姑娘懂他母亲的心,暗地里把这事透给了赵太太。 从除夕之夜一直到正月十五,赵老爷、赵太太并赵三姑娘,不知道暗地里看了赵公子多少笑话。」 徐茂行点了点头,说:「听起来他们家的家庭氛围还不错。不过,这都是胡太太的一面之词,咱们且听听,万不可全信了。至于具体如何,且看赵家如何行事吧。」 第136页 若是赵家真的看重紫鹃,自然会行事妥帖,不会因她是个丫鬟出身就有分毫怠慢。 若是别有用心的,必然会露出狐狸尾巴。 于是乎,他们这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紫鹃心里虽然揣了只小兔子,却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其实双方心里都很忐忑,虽然忐忑的方向不一样,但忐忑的原因却都是赵家。 但日子还得照过。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安王夫妇一起献上了两大盒上好的银耳,圣人龙颜大悦,当场就吩咐送到御膳房,做了一桌子的银耳宴。 其余皇子在羡慕妒忌之余,自然会询问银耳的来处。 听安王说是他的门人琢磨出来的,这些银耳全部都是人工养殖,不但比外面的品相好,且比外面的干净,很难有人不心动。 奢侈品想要打开消费,最好的方法就是从上层开始宣传,上行下效,走高端市场。 一场宫宴过后,安王府的银耳迅速风靡京城,成了上层官员贵妇们最流行也是最关注的话题。 林黛玉这边也没掉链子,铺子是早就收拾好的,掌柜的也是特意聘请的京城名嘴。帐房有两个,安王府出一个,他们家出一个。 至于帐房的人选,徐茂行找了王道人。 王道人走街串巷,虽然也能养家餬口,但毕竟不如做帐房旱涝保收。徐茂行给的价是一年五十两银子,每季两套新衣裳,他便欣然而往。 因圣人给安王这个「乖儿子」面子,宫里的gg效应反响非常好。店铺才一开张,就迎来了各家的大小管家和管事娘子们。 生性谨慎的,只挑品相好的买这一次,准备再观望观望;思维长远的,直接就开启了订购模式,先给了定金,约定每个月往府上送多少,年底再结帐。 无论是哪一种,掌柜的都非常痛快。 ——反正这铺子背靠安王府,安王爷又背靠天子,哪一家敢赖他们的帐? 直接採购的再加上订购的,头一个月的营业额十分惊人。饶是黛玉一向不看重钱财,帐本上算出的数字也让她吃了一惊。 等到晚上徐茂行复习完了功课,她拿着帐册给他看,「这么多银子,只给安王府三成红利,那边会不会有意见?」 徐茂行看了一眼,说:「这种情况只是一时的,下个月就会慢慢往下降,半年之后稳定下来的价格,才是每月正常的营业额。我估计,能有这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黛玉点了点头,说:「那就是每月一千两,倒也还好。」 不过一千两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原本她的计划,是到了年底汇总了给安王府送一趟银子。可如今看来,还是三个月送一次的好。 同样的银子,少量多次地送过去,比一次性抬过去的震撼小的多,不容易引起别人的妒忌之心。 徐茂行笑道:「你若实在担心,咱们就找个别的法子,把这些银子的大头塞给安王府就是了。」 「你是说……换成珍宝送过去?」黛玉一点就透,半点没辜负林如海和贾敏的遗传。 徐茂行点了点头,说:「咱们家平淡日子过惯了,其实每个月也用不了多少钱,花钱买个安心挺值的。 再者说了,也好借着送东西的机会说清楚,这种营业额只是在gg效应下的头一个月才能达成的,避免有小人进谗言。」 无论什么时候,骤然得到一笔财富,都免不了受人觊觎的。 那些人就算明知道这些钱财到不了自己手里,也会因为妒忌的扭曲心理,想着「我得不到的,你也不该得到」。 两人迅速达成了一致,接下来烦恼的就是该送什么。 价值要在七千两之内,又要有特殊之处,不能是寻常古董、珠宝,不然就太刻意了。 徐茂行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前世在网上看到的一只金丝编织的孔雀。那是中东某国送给我国的一件国礼。 当时哪怕隔着屏幕,他都被那只孔雀深深震撼了。 ——绚丽而不繁杂,华贵而不庸俗。 于是,大晚上的,两口子又转战西厢房。徐茂行帮忙铺开画纸,林黛玉一边听他描述,一边拿笔调颜色。 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在紫鹃的一再催促下,收好东西回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黛玉就命人去钱庄把银子兑成金子,又请了金匠到家里来做。 至于孔雀尾上的颜色,徐茂行觉得点翠技术比镶嵌宝石更自然也更好看。 最重要的是,同色系又大量的宝石不好找,点翠用的翠鸟羽毛,金匠却自有门路,他们只需要出钱就是了。 金匠手艺娴熟,前后不过一个月,就把一只华美骄傲的金丝孔雀做成了。 夫妻二人欣赏之后十分满意,在商量好的工价之余,又额外给了十两银子。 第二天一早,黛玉就领着福婶和紫鹃两个,由阿山和徐寿护送,乘车去安王府拜见王妃了。 只能说,幸好他们想得多了点。 只从王妃前后的态度变化,黛玉就知道,第二个月的盈利不如第一个月时,已经有人在王妃耳边说东道西了。 当天晚上黛玉把这事给徐茂行一说,徐茂行嘆息着抱住她,心疼道:「委屈你了。」 黛玉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抚,笑道:「这算什么?王妃是个体面人,最多也就是态度冷落些,又不会真把我怎么样。」 第137页 但徐茂行心中还是有些耿耿,自那以后读书更加刻苦。 只因他更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只能成为被庇佑的附庸时,只是一点点不周全,就会被人挑成错。等你本身有了实力,成为了不可或缺的助力,不涉及原则的错误,都会被视而不见。 如今家里有了大进项,他们可以在国子监买一个监生的名额。后年七月的乡试,哪怕是吊车尾,他也一定要中个举人! 这种整日夹着尾巴,放个屁都得思虑再三的日子,他不但自己受不了,也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再过多经受。 ===== 转眼间就出了二月,卢家与贾家的三书六礼已经走到了尽头,婚期定在了上巳节后。 而赵家那边,过了二月二赵太太就开始给黛玉下帖子。唯恐黛玉出门不带紫鹃,她还特意又给紫鹃下了一份。 拿着专门写给自己的帖子,紫鹃有些受宠若惊,「我竟然也有?」 「你怎么不能有了?」黛玉转身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匣子,「打开看看,惊不惊喜?我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这一天呢,可算是叫我给盼到了。」 紫鹃有些疑惑地打开一看,眼眶立刻就红了,哽咽道:「奶奶……」 「诶,怎么还叫奶奶?你不愿意改口喊我一声嫂子吗?」林黛玉歪着头沖她直笑。 紫鹃含泪连连点头,「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 却原来,那匣子里装的正是给她脱籍的契书。从契书上标明的日子开始,她就已经脱离奴籍,是正儿八经的良民了。 黛玉笑着给她擦了擦眼泪,「这件事我和二爷已经商量许久了,自从你和赵家那边有了苗头,就暗地里叫人去办这件事。」 紫鹃却是面色一变,羞恼地捂住了脸,顿足道:「哎呀,原来你们早知道了!」 「哎呀!」林黛玉勐然反应了过来,懊恼地掩住了唇,「我怎么说漏嘴了?」 第79章 赵家之行 给紫鹃的惊喜还不止这些,黛玉拍了拍手,福婶就领进来四个丫头,两个十五六岁,两个十二三岁的。 黛玉道:「他们四个是上个月领回来的,一直在福婶那里学规矩。如今你挑两个做陪嫁,剩下两个留给我使唤。」 得了黛玉的示意,福婶笑眯眯的对四个丫头说:「来给奶奶和姑娘请安,都说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四个丫头本就被牙婆统一培训过,福婶把他们领回来之后,又特意按照徐家的规矩调理了一番,个个都很规矩。 他们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双手以一种很自然的姿态交叠在腹部。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半点僵硬刻意,就像是大户人家打小养出来的家生子一般。 福婶发话之后,两个大些的才领着两个小谢的上前,一起行了万福礼,齐声道:「给奶奶请安,给大姑娘请安。」 然后,就从左到右依次报了自己的名字: 「奴婢桃枝,今年十六。」 「奴婢梨香,今年十五。」 「奴婢白荷,今年十三。」 「奴婢碧柳,今年十三。」 紫鹃已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黛玉笑着推了推她,轻声催促道:「快选吧,也不好让人一直干站着。」 「哪里还用我再选呢?」紫鹃捏着帕子沾了沾眼角,破涕为笑,「这四个既然能站在我眼前,必然是奶……嫂子掌过眼的,个个都极好。」 她一时喊顺了嘴,接到黛玉嗔怪的眼神,又急忙改了口。 黛玉笑道:「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陪嫁,总得挑合眼缘的吧?快挑吧,快挑吧。」 被再三催促之后,紫鹃才伸手点了桃枝和白荷两个,「就他们吧,我觉得他们两个就挺好。」 「好。桃枝,白荷,往后你们两个就去伺候姑娘。日后姑娘出嫁,也是你们两个陪着去。」 两个丫头闻言,同时上前一步,又对黛玉行了个礼,便双双站在了紫鹃身后。剩下的梨香和碧柳也很乖觉,不等人催就站在了黛玉身后。 紫鹃不大放心,对黛玉道:「他们两个还是先由我带着,等熟悉了嫂子的习性,再叫他们单独伺候吧。」 对此,黛玉也没推辞。 伺候的丫鬟配齐了,自然地有个单独住的地方。若再让紫鹃和雪雁挤在一起,两个丫鬟又该住在哪里呢? 东厢房和东耳房加起来一共是一间半的房子,紫鹃东西不多,收拾出来足够他们主僕三人住了。 黛玉早已叫福婶趁着她带紫鹃出门时,准备好了一应家具。又拿着紫鹃的尺寸,到绣坊做了八身能出门的衣裳,日常的燕居服饰也做了八套,足够两个月替换了。 再加上紫鹃往日的衣裳黛玉也没亏待她,料子都不差,日后在家时,也还是可以继续穿的。 黛玉领着紫鹃去了东厢房,打开门一看,里面焕然一新,轻纱帐、碧垂珠,各处摆设精巧细緻,把香炉里点上裊裊香菸之后,俨然就是一个小姐的闺房了。 「快看看,有哪里不合意的,趁早提出来,现叫人改了就是。」 紫鹃也没辜负她的一番好意,从里到外仔细看了一边,感动道:「都好,都好。便是我自己来布置,也不一定有这个合心意。」 看得出来,这里的每一样摆设,都是黛玉亲自挑选的。两人主僕多年,不但紫鹃对黛玉了解甚深,黛玉对紫鹃的了解,也超过了紫鹃自己。 第138页 「喜欢就好。往后呀,这就是你的闺房了。」 ====== 到了赵太太宴请的那一日,黛玉亲自给紫鹃打扮。加上她自己的气度又不俗,在细节上稍作调整之后,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她曾是个丫鬟。 赵家之行是紫鹃头一次以徐家小姐的身份在众人面前亮相,从今往后,除了那些心怀妒忌之意的,再不会有人拿她的出身说事了。 如若不然,就是同时打了徐家和赵家的脸。 出了这一带,徐家和赵家不算什么。但在附近这几条巷子里,两家却都属于别人轻易不敢招惹的存在。 赵三姑娘一早就和赵太太请命,要亲自迎接黛玉和紫鹃。三人在二门处相见,赵三姑娘先和黛玉见了礼,直接就拉着紫鹃不放手了。 「好妹妹,快跟我来吧。你若是再晚一会儿呀,有人就要害相思了。」说话间,她往照壁处努了努嘴,掩唇偷笑着对紫鹃眨了眨眼。 紫鹃下意识看过去,果然和藏在那里的赵三公子对面相逢。 她心里一惊,下意识抬起团扇遮住了脸,却又忍不住错开扇面往那边偷窥。 只可惜,赵三公子已经成了受惊的兔子,一熘烟儿就跑没影了。 黛玉愕然,熟知自家兄弟秉性的赵三姑娘已经笑得不行了。唯有紫鹃状态特殊,她正在替赵三公子尴尬害羞。 笑过之后,赵三姑娘对黛玉道:「不是我要替我那兄弟说好话,紫鹃长得虽然也出挑,但无论相貌还是气质,站在你身边都不大显眼。可你们俩站在一起,我兄弟眼里却只有紫鹃一个人,全然看不见你,可见其心诚。」 黛玉虽不爱自夸,却也是美而自知。闻言回想方才赵三公子的行为神态,果然是眼里只有紫鹃一个,心里更肯了几分。 当然,嘴里肯定不能这样说的。 她笑着拉住紫鹃,对赵三姑娘道:「各花入各眼,缘分这种事,最是说不清楚的。不是真的遇到了那个人,是永远想像不出自己的正缘到底是什么样的。」 没遇到那个人之前,谁不曾在心里给自己幻想过一个完美的伴侣? 男的想要妻子貌美如花的同时,还能温柔娴熟,宽容大度,上孝顺公婆,下慈爱子女; 女的想要丈夫英俊潇洒的同事,还能深情专一,尊重自己,不要让妾室蹬鼻子上脸,最好没妾。 可真的遇到那个人之后,就会发现:曾经设想的那些条件,可以完全不存在。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只一眼就有种非他不可的冲动。 其实对于紫鹃和赵家公子的姻缘,林黛玉并没有完全把担忧放下。 虽然胡太太说过,是赵太太先看上了紫鹃,赵太太设宴时也表现出了对紫鹃的尊重。 但是赵家这种上头几个女儿,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儿子的家庭,儿媳妇真的容易里外不是人。 但紫鹃自己对赵公子很有好感,也愿意相信对方。林黛玉也不得不压下所有忧虑,先和赵太太试探着接触一番,仔细观察一下对方的态度究竟如何。 赵三姑娘能亲自出来迎接,要么是赵太太吩咐的,纵然不是也是经过赵太太允许的。 三人进了正院,才过穿堂就看见赵太太站在堂屋门口迎接了。 林黛玉忙领着紫鹃上前见礼,还特别把紫鹃隆重介绍了出来,「这是我们夫妻新收的义妹,姓洪,叫紫鹃。」 「原来是洪姑娘。」赵太太一把拉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脸都是喜爱之色,「从前我就说你这通身的气派不是一般人,如果果然是个有造化的。」 三句话没说完,她顺手就撸下腕上的麻花白玉镯,套在了紫鹃手上,「瞧瞧,正好,合该是你的东西。玉不是什么好玉,胜在工艺还算精巧,拿着玩儿吧。」 这话真是把所有退路都堵住了,紫鹃看向黛玉时,黛玉也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收下了。 得了黛玉这个嫂子的首肯,紫鹃就大大方方地道了谢,收下了那个玉镯。 这时赵三姑娘挽住黛玉笑道:「娘,快别站在门口了,我都累了。」 赵太太这才恍然大悟,假意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容满面地自责道:「看我,老毛病又犯了,看见人家的齐整女孩子,就走不动道了。快进来,快进来,里面看茶」 说着就把两个客人往里让,尊黛玉坐了首席,又让紫鹃坐了次席,自己在下首陪着,赵姑娘敬陪末座。 早有小丫头端了茶来,赵太太请他们品茶,黛玉也特意给了紫鹃表现的机会。细心的她已经发现,赵太太还在暗中观察紫鹃。 见紫鹃对品茗之道也有涉猎,说得头头是道,赵太太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眼角的笑纹绽得更开了些。 不多时,进来两个打扮喜庆的女先生,说了两齣新书。几人听着书、品着茶、吃着果子,很快就到了午膳时分。 今日的午膳对于紫鹃来说,也是一大考验。 索性她曾经在贾家学过的礼仪,应付赵家的规矩完全绰绰有余。看得出来,找太太对她的和蔼更多了几分真心。 用完午膳之后,赵三姑娘就藉口得了几个新花样子,要拉着紫鹃去看。赵太太也说请了院里两个嗓子极好的姑娘,会唱京城第一才子写的新词,要和黛玉一起品鑑。 所谓的「京城第一才子」,这个名头经常倒换。行院里的姑娘们若想有好行情,就得时时刻刻赶在流行最前沿。 第139页 那些勛贵高官之家,都有自养的女乐或小戏子。或待客时、或自家人兴致来了,直接叫过来唱几段就是了。 但有些家底又养不起女乐的才是大多数,这些人家宴客时,就会提前请两个行院里的姑娘来助兴。 至于请谁不请谁,自然就是看谁的名气大了。 两位姑娘按照赵太太提前的吩咐,并未进内室,而是隔着一道帘子在外弹唱,绝对不影响里面的人说话。 第80章 紫鹃定亲 一切安排就绪,还不等黛玉想法子试探,赵太太自己先摊牌了。 「徐二奶奶,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很疑惑,为何我一心看好紫鹃姑娘吧?」 这个发展着实出乎意料,黛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直接点了点头,「不错,不止是我,我们二爷也心有疑虑,恐怕紫鹃所託非人。」 听她提起徐茂行,赵太太笑问道:「说起疑虑,我心里也有一个,不知徐奶奶能否为我解惑?」 「赵太太请讲,但凡事关紫鹃的,我自然知无不言。」黛玉说得毫不犹豫。 既然人家已经表露出诚意来了,黛玉自然也要回馈几分诚意回去。有来有往的,略有些敏感的话题才能顺利进行下去。 而赵太太问的,也果然很敏感。 她直言问道:「像紫鹃那样的好姑娘,你们夫妻就没想过一辈子把她留在家里?徐二爷且不论,对你来说,紫鹃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吧?」 这个「好帮手」,不但是指紫鹃漂亮能干,还特指了紫鹃对黛玉的忠心耿耿,他人绝对不可代替。 若非中心不二,紫鹃又岂会跟着她从荣国府那样的世家里出来? 本就是陪嫁的侍女,又如此忠心,可不就是给丈夫做妾,帮着笼络丈夫的好帮手吗? 这还真把黛玉给问住了。 她总不能把实话说出来:我家二爷说了,他这辈子不准备纳妾,就我们夫妻两个过一辈子了。 且不说拿这种话到一个家里有妾的夫人面前说合适不合适,纵然自古以来不缺对妻子忠贞不二的义夫,那也是等人咽了气、入了土,世人才算是真正相信。 如今他们都青春年少的,黛玉若是把这话说出来,收穫最多的绝对不是羡慕和称赞,而是嘲笑他们夫妻天真。 毕竟,一辈子的时光长着呢,谁能站在头就看见尾呢? 索性黛玉反应极快,灵机一动,笑着说:「赵太太有所不知,我们林家与徐家皆是书香门第,讲究一滴血一滴精。只有男人过了四十岁还无子的,方可纳妾。」 至于他们真四十岁无子了怎么办? 那时候这件事早就过了,但凡赵太太不是个棒槌,也不会再追着问后续。 赵太太恍然大悟,肃然起敬,点头贊道:「果然是书香门第,规矩严谨若此。」 黛玉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而是问道:「我已经给您解了惑,不知赵太太可为我释疑了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赵太太陪了个笑脸,下一刻神色一肃,说道:「实不相瞒,我就是看中紫鹃姑娘性子坚毅,能决断了。当然了,她貌美又能干,也在原因之中。」 不等黛玉再追问,她就嘆息着把话都说开了。 却原来,赵公子因是家里的最小的,又是地了三个姑娘之后才得了宝贝疙瘩,从小到大,无论是父母还是两个姐姐,乃至家里的两房姨娘,都对他宠爱备至。 这也就导致了赵公子性格腼腆,没有主见,眼见是撑不起家业的。 等赵家人意识到问题的时候,赵公子已经十岁了,性格定型,他们做了许多努力都没掰回来。 无奈之下,还是赵太太拍板:「罢了,罢了,别为难他了,将来给他找一个能干的媳妇就是了。儿子顶不起门户,儿媳妇也是一样的。」 从赵公子十三岁开始,赵太太就一直暗中踅摸,看来看去总不满意。 不是性格腼腆,就是羞手羞脚,要么就是本身无才干。 直到在胡家做客时,遇见了跟着黛玉去的紫鹃。第一眼她就觉得这姑娘哪哪都好,除了身份是个丫鬟,其余的简直就是为他们赵家量身定做的。 原本她的打算,是再等两年,若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就去和黛玉商量,他们家给紫鹃赎身。 谁知峰迴路转,根本用不着他们家使力,徐家就放出风声来,要把紫鹃收做义妹,风风光光从徐家嫁出去。 听到风声之后,赵太太的心思立刻就急切了起来。 毕竟紫鹃然是个好姑娘,心明眼亮的肯定不止她一人。 果然,还没等她採取行动,和徐家关系最近的胡家,就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好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胡家介绍的那个,徐家那边没看上,他们赵家还是有机会的。 再也不敢耽误的赵太太,就催促善丹青的三女儿,给紫鹃做了一副肖像,直接送到了她儿子面前。 少年知色而慕艾,赵公子今年二十,早到了开情窦的年纪,见了紫鹃这么出挑的姑娘,焉有不心动的道理? 他忙追着姐姐问这姑娘是谁? 赵三姑娘闪了他好几次,才告诉他这是徐家少奶奶身边的大丫头。 说完之后,她还装出一脸遗憾,感慨道:「只可惜她是个丫头,不然娘早替你把人聘回来了。」 「丫头怎么了?」赵公子反驳道,「娘明知她是个丫头还那么看重她,岂不是正说明了她比人家的小姐还强?」 第140页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对方放个屁都觉得是香的。 赵三姑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一向性情温顺的弟弟,竟然为一个姑娘学会反驳了。 对于赵家人来说,简直是可喜可贺! 她眼珠子一转,把画像放进弟弟怀里,「那你自己跟娘说去吧,反正我是不敢。」 说完就转过身去,直接走了,徒留赵公子抱着画像在原地喊姐姐。 不过到最后,赵公子真的带着画像去找自己母亲了。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让赵太太确定了:这辈子的儿媳妇,就是紫鹃姑娘了! 当然了,在和黛玉说的时候,她的犹豫和最先的打算自然是不能说的。 她只说自己对紫鹃的看好,还有他儿子为紫鹃做出的改变,以及他们一家人对儿子改变的欣慰。 林黛玉当然能听出来她话里有些水分,但其中的真诚也是做不了假的。 更重要的是,性情软弱顺从的赵公子,能为了紫鹃主动提出要娶一个丫鬟,这就已经很难得了。 不过他们是女方,该拿的乔还是要拿的。 黛玉喝了口茶,轻轻把茶盏放在桌子上,端着温雅的笑容说:「赵公子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只是婚姻结的那是两性之好,并不只是两个年轻人互有心事就可以的。 紫娟从前名义上虽是我的婢女,但我们同吃同住,我学过的管家理事,基本上也都教给了她。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亲姐妹,自然想给她找一个和善的婆家。」 这话说得很明白,赵太太一下子就听懂了,当即保证道:「徐奶奶放心,等紫鹃姑娘过了门,我们一定把她当亲女儿看待。 管理后宅的权利一进门就给她,我会把她当成亲女儿一样教的。只等养下孩子之后,外面的生意也都慢慢交给她。」 赵太太是过来人,很清楚这个时候若只打感情牌,是没有什么保证效力的。 一个女人嫁到婆家之后,若能夫妻恩爱自然最好。若是不能,至少得有权利,能掌握家里的财政。 而紫鹃嫁过来之后,能掌握的不只是内宅的权利,还有外面的生意。 话说到这份上,林黛玉也实在挑不出赵家半点不好来。 再想想紫鹃对赵公子的态度,她也不再端着,当即就对赵太太表示:我们回家准备好嫁妆,等着你们赵家请的媒人登门。 双方非常愉快地结束了这次会面,回去的路上两人坐在马车里,林黛玉便把和赵太太谈妥的事情告诉了紫鹃。 紫鹃虽满面羞涩,却不像寻常女子一般,一害羞就不敢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发表意见了。 她对黛玉谈起了赵公子,明言最喜欢赵公子的温柔体贴。而且赵公子也答应她了,只要他们有孩子能继承家业,日后不会纳妾的。 当然紫鹃并没有被这话迷魂头,她心里很清楚,如今他们相识不久,正是最新鲜的时候,这种承诺自然是张口就来。 但自小在贾家长大,紫鹃对这世间大多数男人都看透了。她内心深处,其实也并不指望丈夫能对她从一而终。 至少在承诺说出口的那一刻,赵公子是真心的。 黛玉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就怕你受伤。要是到了赵家过得不好,尽管回来告状。看你哥哥这读书的势头,日后至少是个举人,还是能替你做主的。」 「嗯。」紫鹃满脸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 虽然紫鹃是以徐家小姐的名义出嫁,但毕竟也是有亲生父母的。在她出嫁之前,自然得让她父母回来,给自己女儿送嫁。 索性直隶距京城不远,一封书信送过去,第三天洪十一两口子就风尘僕僕地赶了回来,帮着一起置办嫁妆。 林黛玉准备了二百两银子,洪十一又添了一百两。价值三百两的嫁妆,他们居住的这一带,算是上等了。 又恰逢两个户部的官员犯了事被抄没了家产,黛玉趁机买了两张千工拔步床,花了足足一百三十两银子。 这两张床,一张她留着自用,另一张就给紫鹃做陪嫁。 这种床工艺极其繁复,当初黛玉嫁得仓促,荣国府只陪送了一张螺钿架子床。 如今紫鹃要出嫁,赵家那边催的也急,这是现打肯定也是来不及的。 谁知道就那么巧,大豪有官员犯了事家产发卖,又恰好其中一家抄出了好几张千工拔步床。 为此,黛玉还调侃紫鹃:「这是你的运气,我也算是沾了你的光了。」 这等玩笑话,自然是一笑而过。 只是说在紫鹃出嫁之前,荣国府先要办喜事了。 第81章 黛玉的产业新规划 是的,荣国府,而不是宁国府。 更准确地说,是探春要嫁人了。 在此之前,亲朋好友没有收到有关探春定亲的半点消息,忽然就得知她要嫁人了。 林黛玉收到请柬之后,简直瞠目结舌,当天就迫不及待地登门,做了一回不速之客。 所幸贾母还在,没人敢阻拦林黛玉求见外祖母,让她得以顺利在贾母那里见到了探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三妹妹,你被许给了哪一家?怎么突然就……」 等到和探春、惜春姐妹单独相处的时候,林黛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握住探春的手,满脸担忧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探春无所谓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惜春便满脸愧疚地说:「都怪我自作聪明,造成了三姐姐如今的困境。」 第141页 「四妹妹不必自责,谁说就是困境呢?」探春的表现倒是很坦然,很显然是已经想通了。 或者说,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她早就想通了。 黛玉安抚地拍了拍惜春,蹙眉担忧道:「柳家人口众多,你要嫁的虽是长子,却是原配留下的长子。如今的柳家老爷是出了名的宠信后妻,后来这位夫人自己也有两个儿子。将来的艰难,是肉眼可见的。」 当然了,这些都还在其次,想来以探春的聪慧和才干,应付起来必然得心应手。 黛玉真正担心的,却是另外的地方。 这个「柳家」,便是理国公那个柳家。只不过不是正派嫡支,而是在现任理国公祖父那一辈就分出去了。 分出来的这一支,连续两代当家人都挺争气,如今这位柳家老爷,官拜正三品佥事,就在京畿大营任职,乃是实权的武官。 当然了,勛贵出身的实权武官,如果不出意外,正是当今天子要清剿的对象。 虽然惜春和黛玉都很为这门婚事忧心,但惜春忧心的主要是柳家的后宅不好混,黛玉最大的忧虑,却是柳家在朝堂上的处境会连累探春。 但有些话,不好明着说,也不知探春自己是否察觉? 却见探春微微一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笑道:「林姐姐和四妹妹不必担心,等我嫁过去之后,凡事都按着规矩行事,尽量明哲保身便是了。纵使那位继夫人如何厉害,还敢一碗毒药弄死我不成?」 只要不敢直接杀她,什么手段她都不怕。 听了这话,惜春稍稍放心了些,却没注意到,「明哲保身」四个字,和探春的本性严重不符。 可黛玉听明白了,探春这话主要也是为了安抚自己。 她是在告诉黛玉,她不会过多掺合柳家的事,也会尽量劝着丈夫,让他不要和柳家的利益纠缠太深。 但这些都是理想状态,如今还未见过那位柳大公子,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说这些都为时尚早。 不过,知道探春心里有数,黛玉也就放心了几分。 因为他们都明白,无论是贾政还是王夫人,都不可能把探春随意嫁出去。哪怕是仓促间选的,也是柳家这种能给宝玉带来助力的实权人家。 至于人家分明有机会寻求更好的,却为何要低就荣国府二房之女,那就不在这对夫妻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他们只看重即将到手的利益。 ——柳家和贾家刚刚定亲,宝玉就获得了一个国子监监生的名额。将来考科举时,再不必辛辛苦苦回家乡,只需要在京城附近直接考乡试就是了。 堂堂荣国府千金,哪怕只是二房的女儿呢,竟然只值一个监生的名额。 看来,荣国府这个空壳子,也支撑不了了。 要知道,便是徐家这样的,因有安王府做靠山,安王只是派人去打了个招唿,如今就只需要他拿银子入库,领了票证办理即可。 想当初,宁、荣二位老国公还在世时,娘家是何等的赫赫扬扬? 可是如今……嘿! 黛玉又陪着探春说了会儿话,陪着贾母用了午膳,便直接告辞离去了。 至于邢王二位夫人那里,都提前派人来说了,不必麻烦外甥女前去。 如今双方都差不多撕破脸了,林黛玉得了这句话,自然不会去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毕竟,他们徐家也有一摊子事呢。 银耳有了收益,手里多了银子,林黛玉自然要琢磨着置办些别的产业。 这年头最牢固的产业,自然是土地。而最保险的土地产业,莫过于祭田。 只是,自从徐甘被罢职流放以来,兰溪老家那边,从未派一个人前来探望过。 黛玉对他们的态度吃不准,一时又没有信任的心腹可以派过去查看,自然不会冒冒然在兰溪置地。 可京城周边的好地早被各家权贵占了,上次两个户部官员被抄了家,她也只抢到了两张拔步床和一些孤本古籍。 至于最吃香的土地,根本就轮不到她,她也不敢在资源有限时伸手。 想要在京城周围置地,只有两种机会:第一就是徐茂行步步高升,自己成了权贵;第二就是京城里有大批量的官员犯事,出手的田地过多,他们可以跟着喝点汤。 但不管哪一样,现在是都没有的。 既然不能置地,那就只能开铺子。 黛玉想起在大观园,宝玉以鲜花为原料做的那些胭脂水粉,不但颜色比外面的铅粉鲜亮,卸了妆之后脸色也不会苍白暗沉。 若是能把那个做出来,开一间铺子售卖,倒也是条好路子。 只是……种植鲜花的场地从哪里来呢? 兜兜转转的,问题又回到了最初——土地的制约。 黛玉嘆了一声,只好把目光放在了比较容易操纵的生意上。 但容易操作,也就意味着赚得不多。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那就是足够稳。 作为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孩子,最快冲进她脑海里的法子,皆是风雅之事。 ——制作胭脂水粉被否定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制香料和制作花笺。 这两种倒是不需要先有土地大面积种植原材料,可以从别处买来。但初入行的,若是没有门路,必然会被人坑了。 于是,黛玉分别给胡太太、赵太太和宋嫂子下了帖子,询问他们有没有门路。 第142页 胡太太家里是卖香油的,赵太太家里是卖绸缎和绒线的,两家的生意和香料纸张不搭界,只能告诉她相同质量的东西,哪一家铺子里卖得最便宜。 反而黛玉最不抱希望的宋嫂子,却认识两个香料商人,也愿意替黛玉引荐。 不过,她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参股。 对于这个要求,黛玉非但不反对,反而求之不得。 只因她和宋嫂子虽然有些交情,但毕竟未曾深交。若对方只给她介绍货源,她虽然会答谢对方,却也会再三深入调查。 如今对方提出要参股,从外聘智囊变成了股东之意。对于自己的生意,总得上心吧? 至于黛玉为何不怕她会与别人合起伙来套钱? 当然是因为决定求助于宋嫂子之前,她就先派人把宋嫂子家的底细都摸透了。 宋嫂子丈夫早逝,撇下她一人拉扯一双儿女。她儿子今年十六,女儿十三,都到了即将婚娶的年岁。 作为一个慈母,宋嫂子一直在致力于给儿子攒聘礼,给女儿攒嫁妆。这些年精打细算的,已经筹措得差不多了。 通过调查,黛玉得出结论:对方家庭稳定,一家三口都没有烧钱的不良嗜好,现阶段也不急需用钱。 所以说,宋嫂子提出要参股,最大的可能就是儿女的那一份差不多挣够了,要趁着还有余力,再替自己攒一份养老钱,以便在将来减轻儿女的负担。 看起来黛玉是听了宋嫂子的请求就一口答应了,其实却是经过综合评判,才认可了宋嫂子做自己的合作者。 不过她心思缜密,又颇有城府,自然不会让宋嫂子看出她的真实想法。宋嫂子只当她是在日常交往中就认可了自己的人品,心中十分感动。 基于双方对彼此的好感度都颇高,两人很快便商量好了本钱和股份。 本钱黛玉出七成,宋嫂子出三成。货源是宋嫂子找来的,所以黛玉做主让她一成,分成是黛玉六成,宋嫂子四成。 一开始宋嫂子还不愿意,觉得既然自己也参股了,那就是自家生意,找货源不过是尽了本分而已。 但黛玉却要坚持给,劝道:「嫂子也别觉得我是让着你,你仔细想想,若是没有货源,我便是有再多的香料方子,不也白搭吗?只让一成利,我还嫌给少了呢。」 见她说得实在诚恳,宋嫂子身心舒畅,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同时她也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好关,莫要让供货的商人以次充好,影响了铺子的声誉。 而黛玉心里也默默盘算:等铺子稳定下来之后,还得多寻找两个供货商,不能让一个货源卡住了脖子。 两人虽然各有心思,却都是为了让生意更好。 只不过,宋嫂子的想法更加朴实,而黛玉的思虑更加周全缜密。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强强联合呢? 第82章 生辰的小惊喜 入股和分成都商议好了之后,黛玉为表庆祝,特意让阿山去德月楼要了一桌好菜,又请了两个女先生来说书。 至于唱曲儿的,因着最近京城里没出什么比较惊艷的新诗词,黛玉不感兴趣,便没让人去叫。 酒足饭饱之后,宋嫂子坐着徐家提前雇好的马车,被好生送回去了。 徐家夫妻在这一点上从来一致:不会因吝啬小钱而得罪人。 黛玉目送她离去,心里盘算着,如今家里也算有些底子了,或许该养一匹驽马,专门拉车用。 平日家里有人出门时,可以拉马车。等到粮食、蔬菜收穫的季节,福婶去乡下收物资时,还可以用来拉大车。 餵养驽马不需要精细的饲料,算下来他们家一年到头僱车的钱,略添一些也足够养马的了。 心里盘算定了,当天晚上她就和徐茂行商议了。 徐茂行认真听她算完这笔帐,当即便点了点头,「养一匹也好,自家用时方便些。」 「对了。」徐茂行忽然道,「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整部红楼里,就属林黛玉的生日最好记——扬州花朝节,二月十二日。 听见这个问题,林黛玉恍惚了一阵,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喃喃道:「是了,我的生日要到了。犹记得去年生辰时,我白天和姐妹们一起庆祝,晚上回了潇湘馆独自神伤……」 孩子的生日,便是母亲的受难日。偏偏她的母亲又早早离世,她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 念此种种,心思细腻的林黛玉如何能不伤感呢? 好在今年不一样了,今年她再过生辰时,已经有了真正的家人。 她原以为徐茂行特意问了,是要发表什么高论呢。哪知道他只是随口叮嘱:「这是你来咱家之后的第一个生辰,一定要好好准备。」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黛玉有点小失望,第二天和紫鹃一起做针线时,不免嘀咕了两句。 紫鹃觉得她是当局者迷,却也只是微微挑了挑眉,笑着安慰了两句,并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所幸林黛玉也只是遇见一点不顺心的事,随口和闺蜜抱怨一下而已,并不是真的心里有什么疙瘩,说了之后便抛之脑后了。 转眼间便是二月十二,江南之地已繁花遍开,但神京却还清冷如故。便是到郊外寻芳,也只能隐约看到远处的一层浅草。 因而,神京的花朝节并不在这一日,百姓们也只是寻常过日子,街上并没什么热闹景象。 第143页 但京城百姓不热闹无妨,徐家自己热闹也就是了。 一大早黛玉就起身换了新衣裳,把父母的牌位供奉出来祭拜了一番。又换了一套出门的新衣裳,和徐茂行一起到贾家,拜见外祖母和舅舅舅母。 因着今日是林黛玉的生辰,徐茂行特意禀报了郭先生,请了一天的假。 让郭先生也怜惜他们夫妻两个孤苦人相互扶持,非常痛快地准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窗课。 「我冷眼瞧着,这家里上上下下都靠你媳妇儿苦心操持,才能让你清清静静地安心读书。明日就好好陪陪她吧,读书做学问也不差那一朝一夕。」 这是郭先生的原话,徐茂行连连道谢,郭先生笑着摆手说不必,第二日便叫书童送来了一匹彩色的缎子。 只是说到了生辰这日,他们夫妻拜见贾家长辈带的礼物,都是黛玉自己做的鞋袜或抹额,贾家那边的回礼,除了长辈的个人心意之外,就是固定的寿面、寿桃等面点。 探春、惜春两姐妹一人送了两色针线,算是他们的一份心意。 怡红院那边除了面点之外,另有宝钗亲手打的十根络子,五根如意结的,五根蝙蝠结的,寓意都极好。 林黛玉自然也承她的情,想着等到宝钗过寿时,也送些亲手做的东西。 拜完了外家的长辈,夫妻二人才算是回到自己家,上上下下一家人忙碌着庆祝。 席面是德月楼的,一共叫了两桌。徐茂行、林黛玉、紫鹃三个主子坐一桌,其余人以福婶为首坐一桌。 大家给黛玉贺了寿,各自都有一点小心意奉上。黛玉自然不会让他们吃亏,挨个发了红包做回礼,一时皆大欢喜。 除此之外,平日交好相熟的人家,也都派人送了寿礼来,贺黛玉芳辰。 其中赵家那边,是赵公子亲自来的。 两家已然定了亲,林黛玉自然不会做那恶人,索性就推了紫鹃出面接待。 ===== 等到夜深人静,一切繁华喧闹都散去的时候,黛玉也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回了内室。 梨香和碧柳在西耳房放了热水,扶着她前去洗漱了一番。再回卧室时,洗漱过的徐茂行只着里衣,左腿搭在床上,独自坐在床头,借着圆几上的烛光看书。 或许是又过了一年,又大了一岁的缘故,他原本俊秀的轮廓更多了几分成熟硬朗。 此时他眉眼低垂,注意力全在手中书册上,大约是看到了兴味处,嘴角不自觉牵起一抹笑纹,就像春日微风在湖面上拂起的浅浅涟漪。 也许是夜色太朦胧了,又或许是烛光太温柔了。徐茂行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一片玉色的肌肤,隐约间似乎还有未曾拭尽的水珠凝结。 北方二月的天气,又是夜晚,林黛玉却忽然感觉到了些许燥热。 她下意识移开了目光,轻轻吐了一口气,莲步姗姗地走上去,柔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看书呢?」 听见动静,徐茂行勐然抬头,含笑的双眼亮晶晶的,仿佛所有的珠光与星光都倒映在了他的眼睛里。 「洗漱完了?」他问道。 林黛玉点了点头:「嗯。」 就见徐茂行忽然把手中书册合上,献宝似地举到了她面前,笑嘻嘻道:「你快看,这是什么?」 「什么呀?又作怪!」林黛玉嗔了一句,低头看见封皮的一瞬间,便从内而外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呀,《徐霞客游记》第二册!你是从哪里来的?」 她轻轻把书夺过来,爱惜地摸了又摸,才反应过来,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看向徐茂行:「你不是不乐意背闲书吗?什么时候把第一册背完的?」 徐茂行有些讪讪道:「这就不能是背其他书得的奖励吗?」 林黛玉狡黠一笑:「原本我还不确定,但你的态度却让我确定了。」 而徐茂行尴尬过后,忽然反应了过来:不对呀,我之所以要做额外的学习任务,可都是为了讨她欢心。如今已经成功了,我该骄傲才是,尴尬个什么劲? 醒悟之后,他就特别理直气壮了,点点头昂着下巴说:「没错,我是偷偷努力用功了。你也知道的,我一心科举,等闲是不爱这些杂书的。 且郭先生为师严谨,每日里都把我的课业安排的满满当当的。我为了让你高兴,连续好几天忙里偷闲的。我觉得,你不应该揶揄我,反而应该奖励我。」 听了他的自陈加自夸,林黛玉有些无语。 ——什么叫「一心科举,等闲不爱杂书」?你怎么不好意思说实话呢?不爱学习就是不爱学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见她非但不为所动,看过来的目光还隐隐带了点鄙视,徐茂行怒了,声音骤然高亢:「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气得脸颊通红,凤眼中一旦含了怒气,自然便凛凛生威。 若是换一个对他不熟悉的人,对上他此时的目光便已然心头惴惴,哪里还敢如林黛玉一般,嘻嘻笑着就扑了过去。 徐茂行措不及防被她扑了个满怀,整个人顺着惯性往后倒去,恰好滚入柔软的床铺中。 「哎哟,你当心点!」他额头一痛,就知道两人碰在了一起,来不及应对便忙问道,「怎么样?很疼吗?」 黛玉本是疼的,但见他自己还未安稳,便慌里慌张地来关怀她,只觉心尖忽有甘泉涌出,从内到外都甜滋滋的,哪里还知道疼? 第144页 「我不疼,你怎么样了?」黛玉半支起身子,赶紧拿帕子轻轻去捂他额头上突兀的那一片红。 「说谎!」徐茂行一下子便拆穿了她,「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这么疼,你怎么可能不疼?」 他这个时候忽然较起真来,黛玉又觉得好笑,又觉得甜蜜,柔声道:「真的不疼,我……我心里很欢喜。」 徐茂行并不是个迟钝的人,上辈子之所以长这么帅还没谈过恋爱,原因只有一个……不,或许是两个。 第一个就是熊,第二就是中二。 一个患有中二病的熊孩子,面对女同学的表白,他的反绝对不会是在同学们的起闹中红着脸接受。 对他们来说,最酷的做法,是一把将女同学递过来的小礼物推开,义正言辞地「哼」上一声,说:「恋爱?狗都不谈!」 ——没错,哥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 但此时此刻,面对自家老婆堪称隐晦的甜言蜜语,徐茂行心里却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汪? 徐狗狗果断吻了上去。 ——我的奖励不需要你给了,我自己会拿! 第83章 赵家的糕点 这个吻,浅尝辄止,而且纯洁到不沾染一丝情慾。 林黛玉算是有过恋爱经验,但她和贾宝玉之间,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越礼之处。 哪怕贾宝玉身边的袭人已经是大家默认的房里人,宝玉对黛玉,却始终心存敬重,不将她以寻常裙钗待之。 如若不然,林黛玉也不会认他是个知己。 至于徐茂行就更别说了,前世是个耍酷比天大的小学鸡,今生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纨绔。 对于如何谈恋爱,他还处于摸索阶段。那种一点一点的探索,两颗心徐徐拉近的感觉,已经足够让他着迷了。 至于更多的,他现在还想不了。 只因在他潜意识里,林黛玉刚过完十七岁生日,他十七岁生日还没到。 两个未成年呀! 按照他前世的标准,如今的行为都叫早恋。 也是因此,他心里比林黛玉更多了几分隐秘的刺激。 两个小菜鸡都不懂的怎么换气,很快便剧都气喘吁吁,依依不捨地分开了。 林黛玉无力地软倒在他身上,红着脸嗔了他一眼,嗓音软绵绵地抱怨的抱怨道:「你怎么突然就……」 徐茂行喘了几口气,勉强平復了自己的情绪,瞳孔中荡漾着温柔的波光,眼底却是始终化不开的真诚。 他说:「情之所至。」 林黛玉为他眸光所摄,一颗心变得比那瞳中的粼粼波光还要荡漾,让她忍不住轻轻颤抖。 就在她满腔热情急需宣洩之际,徐茂行忽然道:「我听说,接吻的时候是可以换气的。可是我们俩都不会,不如就多练练吧。」 仍是那般温柔的深情,仍是那般真挚的态度,林黛玉却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粉拳在他衣襟散得更开的胸膛上轻轻锤了一下,林黛玉坐起身来,啐道:「真是个没脸没皮的,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徐茂行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撒娇道:「这是我口述我心罢了。来嘛,姐姐。难道你就不好奇怎么换气吗?」 林黛玉:「…………」 ——这个,还……真有点好奇。 她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徐茂行形状优美的唇上,因着方才的亲密接触,上面经营的水渍还未干。映着少年清澄的眸光,却反差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色慾。 一瞬间,她就像触到了火炭一般,眼神勐地错开,却又忍不住拿余光去瞥,恰好就看见了少年眼中流露出的失望。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俊逸少年衣衫不整地软倒在锦绣堆里,谁又忍心让他失望呢? 林黛玉想:若真有那样的人,必然是铁石心肠。 还好,她不是。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就和史书上那些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们共情了。 ——试问,谁人捨得辜负呢? 事后,她觉得自己这段记忆仿佛模煳了,却又实实在在无比清晰地印刻在脑子。 她清晰地记得,放任娇躯倒在他怀里,像个初次探知世界的小动物一般,在那水光润泽的唇上一点一点探过。 可她又模模煳煳的,记不清楚到最后,两人究竟有没有学会换气? 对于这个问题,徐茂行表示:不着急,不着急,以后再探讨嘛。 ===== 到了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坐在一起用膳时,紫鹃明显感觉到,自己忽然变得好多余。 其实她眼前这两位也没做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也就是和从前一样,我觉得这个菜合你的口味,劝你多吃点;你觉得我脾胃不好,餐前应先喝碗粥垫胃。 这些明明是早已看习惯的,可紫鹃就是觉得,两人之间有一种特别的氛围,在他们周围凝成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把他们和他们以外的人完全隔绝开来。 紫鹃就坐在他们对面,分明是同桌而食,分明桌子也不大,但就是像分别坐在两个世界里又强行凑在了一起那样。 总之,紫鹃就是觉得自己好多余。 于是,她用比以往都快的速度用完早膳,说了一句「我去绣嫁妆了」,就带着白荷匆匆而去。 「姑娘,你慢点儿。」白荷跟在她身后,见她脚步匆忙,仿佛身后有鬼在追,怕她跌倒,赶紧追了过去。 第145页 紫鹃脚步不停,只嘴上催促道:「你快点儿吧。」 等两人进了东厢房,紫鹃示意她把门关上,才大大松了口气。 白荷上前扶住她,不解地问:「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做针线顺便看屋子的桃枝也把针线筐放下,一边拍打着裙摆上的红绒,一边问道:「这是怎么了?匆匆忙忙的。」 她问的是白荷。 可白荷自己也一头雾水呢,直得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本来都好好的,二爷和奶奶带着姑娘正用膳呢,姑娘忽然就说要回来绣嫁妆,带着我就走了。」 「那姑娘可用好了?」桃枝忙道,「不如我到厨房去,看有没有什么点心汤品的,给姑娘拿点回来?」 「不必,我已经吃好了。」紫鹃赶紧拦住。 且不说她方才匆匆忙忙扒了一碗饭,便是真没吃饱也不会让桃枝去的。 不然事后黛玉肯定要问,到时候教她怎么说? ——莫名其妙的狗粮吃撑了? 见她坚持,桃枝也无法,只得道:「那好吧。过会子姑娘要是饿了,可千万别忍着。伤到了胃可不是玩的。」 「我知道,我知道。」紫鹃连连应声,也觉得有些好笑。 从前这些话,都是她不厌其烦地叮嘱黛玉。那曾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变成了被反覆念叨的那个。 主僕三人正说话间,忽然听见敲门声。敲了三声之后,珊瑚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姑娘,赵家那边给你送了东西来。」 紫鹃示意白荷打开门,就看见珊瑚领着两个女人站在门口。那两个女人对紫鹃来说也是熟脸,这半个月以来,已经奉命给她送过三回东西了。 「原来是两位嫂子了,快进来吧。」她侧身把人让了进来,又谢过了珊瑚,把珊瑚送走了。 如今珊瑚已经许给了徐寿,做了专门管着厨房的管事娘子。 虽说如今厨房里只有她一个人,但黛玉已经託付了牙婆,一旦遇见会厨艺的女子,好歹送两个过来,就叫珊瑚带着做实了她这管事娘子的名头。 赵家的两个媳妇进门之后就给紫鹃行礼,年长些的那些示意另一个把捧着的食盒送到紫鹃面前,自己则笑眯眯地说:「太太今日用早膳,尝着这定胜糕觉得极好,便叫我们给姑娘送过来,叫姑娘也尝尝。」 说是赵太太叫送的,其实就是赵公子打着赵太太的名号。或者说是赵太太自己乐意给儿子行方便,叫他们未婚夫妻婚前多培养培养感情。 这两个媳妇头一次来时,送的是一盘酥油泡螺、一盘白糖方糕。生怕紫鹃不明白是谁的心意,还特意点出来:「这两样都是家里那位小爷最爱吃的。」 当时就把紫鹃闹了个大红脸,桃枝和白荷在一旁窃笑不已。等赵家的人走了之后,两个丫鬟可是好生打趣了她一番。 如今已经是第四次收到赵公子的心意了,紫鹃面上已经能够保持镇定了。 她满面含笑地让白荷把东西接过来,又对桃枝示意了一下,桃枝便转身进了内室。 片刻之后,桃枝出来,手里拿了一个小毡包,送到了年长那个媳妇面前,笑道:「这是赵三姑娘托我们姑娘做的鞋,已经做好了。可巧你们来了,就辛苦辛苦,帮着带回去吧。」 她也罢不让人白忙活,顺手还塞了一百一串的两串钱过去。 在场的都心知肚明,鞋虽然是赵三姑娘托着做的,却定然不是她自己要穿的。至于具体是做给谁的,大家都不说破即可。 那媳妇心领神会地接了过来,对紫鹃保证道:「姑娘放心,等回去之后,我们一定亲手交到三姑娘手里。」 她把「三姑娘」特意咬重了一些,若不仔细却听不出来。 而紫鹃,自然就是那个仔细的有心人。 她的脸又微微红了一些,柔声道:「想来你们三姑娘也等着呢,我这里就不留你们吃茶了。」 两个媳妇顺势告辞。 确定他们走了之后,紫鹃房里就传来一阵嬉笑声。 先是白荷打开了食盒,把定胜糕端了出来,笑着说:「快来吧姑娘,方才急匆匆的肯定没吃好。桃枝姐姐正着急呢,未来姑爷就想到她前头去了。这叫什么?」 她故意扭头去问桃枝。 桃枝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叫『心有灵犀』。这边姑娘才饿了,那边人家已经送来了。」 两个丫头顿时笑做一团,紫鹃红着脸,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反击道:「好好好,你们且促狭吧。等你们到了年岁,我可要好好替你们寻两个心有灵犀的好女婿!」 白荷脸皮薄,至此已经败退了。桃枝却是佯装惊慌道:「哎哟,了不得了,当家奶奶发怒了。」 遇上这样的,紫鹃也没法子,指着她骂了两声滚刀肉,指派她去厨房换壶热茶来。 桃枝便提着半壶凉茶去了,边走还边忍不住笑。 紫鹃对白荷感慨道:「也不知道将来哪一个能降服住她?」 第84章 探春出阁 转眼间到了探春出嫁那日,徐茂行请好了假,一大早便和黛玉一起去了荣国府。 他们是女方的亲戚,两人的属相又都是旺探春的。贾母早就派人来说好了,叫他们早些去帮忙。 虽然不乐意和王夫人打交道,但事关探春的终身大事,黛玉也没推辞,一口就答应了。 贾家是个大家族,不但族人多,亲戚也多。说是叫他们夫妻去帮忙,其实也不用他们真帮什么,只要人在场就好。 第146页 到荣庆堂拜过了贾母,夫妻二人便在垂花门前分开。徐茂行去了招待官客的宁国府,林黛玉自然是去探春的闺房。 探春还在梳妆,请来的全福夫人也是贾家的老亲,缮国公府石家的长媳。娘家父母健在,婆家公婆俱全,夫妻和睦,膝下儿女双全。 找遍全京城,也再找不出比这位更有福气的了。 贾家能请到她,一是两家乃是老亲戚,二就是看贾母的面子,两者缺一不可。 全福夫人先动手,念念有词地在探春头上梳了三下,全了礼数之后,才由京城最有名气的梳头娘子接手,绞面、梳头、化妆…… 当初黛玉出嫁时,请的梳头娘子也是这一位。 至于出来的效果……,嗯,只能说,很符合这个年代的人对「唇红齿白」的追求。 王熙凤全程在石家太太身边陪着,两人说说笑笑,姿态极为随意,显然是从前便熟识的,且石家太太对王熙凤还颇为喜爱。 相比之下,薛宝钗就显得沉默多了。 虽说她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但毕竟出身摆在那里。从前接触的大多是贾家的内眷,和其余勛贵大臣家里的太太奶奶们都不相熟。 若是在从前,王熙凤看在王夫人的面子上,多少会给薛宝钗行方便,携带着她慢慢引着她进入真正的贵妇圈子。 可是如今么…… 王氏姑侄已经彻底撕破脸了,对于和王夫人一起夺走自己管家权的薛宝钗,王熙凤可谓是恨之入骨,不落井下石就是为了保存贾家的颜面了,怎么可能帮她? 更可况,老太太发了话,说「宝玉媳妇年轻,不如凤丫头有经验。三丫头的婚事非同小可,还是叫凤丫头帮衬着吧。」,一句话就把王熙凤从困境里拉了出来。 虽然探春的婚事只能忙一时,但以王熙凤的为人,只要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她自己就会挣扎着站起来。 她的目标很明确,是就要夺回管家权。 好在宝钗城府深沉,哪怕坐着冷板凳,不仔细看的话,也看不出她神情里的微微僵硬。 她心里有些埋怨王夫人。 石家太太本来就是王夫人的同辈人,作为探春的母亲,她完全可以前来陪同。 若是有王夫人在侧做陪,王熙凤根本就没机会像只花蝴蝶的似的四处招展。 而作为王夫人正经儿媳的薛宝钗,也能藉机和石家太太熟识,至少混个脸熟。这可谓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鵰。 奈何王夫人偏说自己年纪大了,懒怠动弹,又说王熙凤红白大事都操办过,有她在自己很放心。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不肯出面。 薛宝钗心里清楚,王夫人之所以不来,一是不愿意给探春做脸,二就是在表达对王熙凤的不满。 如此幼稚的行径,薛宝钗只觉得可笑,心说:林妹妹曾说太太性情「天真烂漫」,真是半点都没说错。 ====== 梳妆打扮完毕,一干人等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了和探春要好的同辈们留了下来,陪新娘子说话。 黛玉这才得空上前,对探春说了声「恭喜」。 至于这句「恭喜」究竟贺的是这新婚之喜,还是庆祝探春终于从王夫人手里挣扎了出来,就只有含笑对视的姐妹二人才知道了。 「林姐姐快坐吧。」探春示意侍书搬了张椅子挪到了她身边,招唿黛玉坐下,又转头招唿惜春,「四妹妹,你也坐。你们两个陪我说说话,让两个嫂子出去忙吧。」 说着,又抬头对凤姐和宝钗道:「今日家里忙乱,到处都离不了两位嫂子操持,我这里就不耽误你们了。」 王熙凤从善如流地打趣道:「行了,知道你们姐妹有悄悄话要说,我这烧煳了的卷子,就不在这里碍人眼了。」 说完便起身,似笑非笑地看向薛宝钗:「他宝二嫂子,你是和我一起呢,还是留在这里陪三妹妹说话?」 分明就是成心挤兑。 她明知道有黛玉在这里,宝钗定然待不自在,应了她的邀一起出去,也会让宝钗心里憋屈。本来可以直接走的,她却偏偏要多说这一句话。 宝钗仿佛画在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旋即若无其事地笑道:「今日外面的事多得很,咱们两个谁也别想偷懒。」 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凤姐身边挽住她的手,拉着催促道:「走吧琏二嫂子,一时去晚了,那些管事奶奶们怕不是要翻了天。」 王熙凤:「…………」 ——她被噁心到了,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还没等他们走出门去,惜春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觉得很是厌烦。 想到再过不久自己也要出嫁了,惜春顿时忐忑起来:等我到了卢家之后,不会也要和妯娌这样相处吧? 单是想到那种场景,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太可怕了,现在退婚还来得及吗? 探春和黛玉一时也没注意她,目送两位二奶奶出去之后,探春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对黛玉道:「瞧见没?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往后这府里可热闹了。」 黛玉手里的团扇轻轻拍了她一下,笑道:「你管那么多干嘛?过了今日、出了这个门,你就是柳家的人了。这府里的热闹,自有这府里的人瞧。」 「说得不错。往后呀,我可再也不操心了!」探春长长吐了口气,就像是吐出了一座大山,整个人勐然就轻松了起来。 第147页 惜春忍不住道:「那我可怎么办呢?」 离她成婚,可是还有半个月呢。 黛玉安抚道:「你怕什么?你可是娇客,卢御史又正得势,他们巴结你还来不及呢。」 却见惜春脸上并无多少欢喜,黛玉不由心里一惊,问道:「四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惜春沉默了片刻,才说:「卢家那边有三个儿子,前两位都已娶了妻子。等我嫁过去之后,就要和两位嫂子相处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往门口看了一眼。王熙凤和薛宝钗这对妯娌,可是刚刚才出门呢。 黛玉和探春瞬间瞭然。 两人对视了一眼,探春问道:「你是怕两位嫂子不好相处?」说完又自己否决了,「不,以你的性子,他们不好相处只会不相往来,绝对不会因此烦恼。」 林黛玉道:「那就是害怕他们和你勾心斗角了。」 「定然是这个。」探春点头附和,忙问林黛玉,「林姐姐,你们家和卢家是有交情的,可知卢家那两位奶奶是个什么性情?好不好相处?」 黛玉笑道:「不长久地在一起过日子,谁又能真正看得透一个人?我即便知道一些,也只是听说,哪里做得了准?」 见惜春秀眉越发紧蹙,甚至隐隐露出几分厌烦之色,黛玉忙话锋一转,道:「不过,有一件事却是肯定的。」 「什么事?」惜春几乎是hi脱口而出。 黛玉笑道:「只要你不想着去争管家权,想来他们都很乐意和你好好相处。」 听见这话,惜春大大松了口气,说道:「他们爱争就争去吧,反正我对这些也不感兴趣。」 对她这种不上进的态度,探春有些不贊同。 但又想到惜春的性子,她也只能暗嘆一声安抚道:「卢三公子是幼子,极得卢家太太宠爱。将来无论是哪位嫂子管家,都不会短了你们小两口的。」 惜春彻底放松了下来,淡淡道:「只要不短了我的吃用,其他的就随他们吧。」 她在贾家已经习惯了独善其身,若无意外,后半生也将继续践行这条生存准则。 这时,侍书走到门口,从一个匆匆赶来的小丫头手里接过两个颗鸡蛋,转回身对探春道:「姑娘一大早就起来,直到如今也没吃东西。等我把这两颗蛋剥了,姑娘快吃了吧。」 说这话她手上也不停,三下五除二便将两颗鸡蛋剥得光滑,右手捏了一颗送到了探春嘴边。 因大婚礼服厚重,新娘子如厕极为不便,所以就有了不成文的规矩:成婚当日,新娘子不许进食,就连水也要少喝。 但世间自有疼女儿的人家,取巧的法子也就生出来了。 就比如鸡蛋,上轿之前吃一个或两个下去,既顶饿,又不必担心会有尴尬情况发生。 探春也着实是饿了,小口吃了一个,才有功夫问道:「是谁让送来的?」 只一点他心里清楚:反正不会是王夫人。 侍书低声道:「是赵姨娘。」 探春眼眶微微一红,只觉得有一股气堵在胸口,剩下那一个就吃不下去了。 还是侍书心疼她,拉着黛玉和惜春一起劝了又劝,才让她把剩下那一个吃了下去。 吃完之后,探春道:「我口脂有些花了,侍书你来替我补一补。」 侍书应了一声,借着补口脂的功夫,顺手沾去了她眼角渗出的水气。 第85章 被噁心到的徐茂行 吉时很快就到了,探春被侍女和喜娘扶着,周围簇拥着族中的姑娘媳妇们,一起去荣禧堂拜别父母。 因赵姨娘是探春生母,出嫁又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因而她今日也在荣禧堂有了一席之地,虽然只是站在王夫人身后,一句话也不能多说。 但无论是探春还是赵姨娘,都已经很满足了。 这些年他们母女有过争执,被人挑拨的时候也生过龃龉。但到了这一刻,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 随着喜娘的一声「吉时已到,请新娘上桥——」,肃穆的气氛骤然散开。众人哄闹着催促宝玉,让他赶紧背着妹妹上轿。 原本宝玉看见黛玉过来,有意隐藏自己,悄无声息缩进了族中男丁里。 如今骤然被人推出来,他的心下意识提了一下,有些惊慌地看向黛玉,却见黛玉和周围的人一样,正满脸喜气地看热闹。 宝玉微微一怔,旋即自嘲一笑,脸上挂着标准的欢喜,顺着人潮走到探春身前半蹲下来,「三妹妹,我来送你上轿了。」 探春微微点了点头,在侍书的搀扶下伏到了宝玉背上,被他背着一步一步走向了未知的命途。 送走了新娘之后,除了送嫁的男人和女人,其他人都被请到了宴客的地方。 按照贾家的老规矩,宁国府宴官客,荣国府宴堂客。徐茂行和林黛玉一人一边,直到吃完了席才能重新汇合。 林黛玉熟知贾家男人的德性,看看荣国府这边差不多要结束了,就让梨香去找到阿山,让阿山去催促徐茂行,说是家里有事,要早些回去。 饶是如此,徐茂行能顺利脱身,仍就堪称是落荒而逃。 一见到林黛玉,徐茂行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家长,差点当场抱住她诉委屈。 ——虽然早知道贾家乱,宁国府比荣国府更乱。但真正直面乱象,徐茂行还是第一次,着实被吓得不轻。 第148页 因着还没出贾家的门,黛玉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传递安全感。 见到熟悉又信任的人,徐茂行心头已经安定许多。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压住,端着得体的笑容和黛玉一起去拜别了贾母,告辞离去。 上了自家马车之后,徐茂行就再也忍不住了,满脸狰狞、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道:「无耻、骯脏、龌龊!一群禽兽,我去你大爷的贾珍!还有姓薛的那大傻子,噁心!」 黛玉就听着他骂,任由他发泄了许久,情绪差不多平静了,才关切地问:「到底怎么了?」 徐茂行重重吐了一口气,才缓缓对黛玉说出了自己在宁国府的遭遇。 一开始还是很正常的,毕竟今日是婚宴,是一个家族和另一个家族结盟交好的象徵。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慎重几分的。 安排座次的时候,因着徐茂行是亲戚,偏又没有功名,宁国府那边就把他安排在了贾家亲族子弟堆里 他嘴里那个「姓薛的」,也就是薛蟠,就坐在他的隔壁。周围的其余人,不是贾家出了三服的本家子弟,就是像他们俩这样的嫡支亲戚。 徐茂行跟这些人都不熟,也没准备跟他们混熟。 因而从入席开始,他就是一个人吃菜喝酒,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来。 这些纨绔子弟们哪一个不是眼高于顶? 在他们眼里,徐茂行就是个破落户,若非是侥倖攀上了林家这门亲,哪里有机会登他们贾家两府的门? 就这么一个破落户,有机会跟让他们坐在一起,不着意巴结也就算了,竟然还摆出那么一副清高的姿态,简直可恨至极! 于是乎,大家都默契地不搭理徐茂行,隐隐把他给孤立了。 对此,徐茂行很满意。 只可惜,这种情况只持续到贾珍挨桌敬酒。 等敬到他们这一桌时,贾珍特意拉着徐茂行说了好几句话,态度特别热情。 他还当众邀请徐茂行,让他宴后别急着走,说晚间还有小宴,一众高门子弟一起探讨学问和武艺,以示不忘祖宗辛苦创业。 徐茂行当然是拒绝的,藉口都是现成的:先生留了课业,今日耽误了一天,得赶紧回去补课。 奈何这话说给贾家那群人根本不管用,一是这群人根本看不上他,更不觉得耽误了他的前途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就是贾珍带了头,这些人为了巴结贾珍,自然不会顾及徐茂行到底愿不愿意。 于是乎,一群人都跟着起闹,你一言我一语地试图把徐茂行架起来,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不能拒绝贾珍。 若是换一个年少气盛的,被人明里暗里的讽刺「家道中落」、「小家子气」,说不定一冲动真就答应下来了。 而贾珍之所以当众邀请他,利用的也就是这点少年人可怜的自尊心。 奈何他漏算了一点:徐茂行虽是个少年人,却不是一般的少年人。 他已经学会了什么叫能屈能伸,也已经明白了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必须忍。 原本他就不喜欢宁国府,贾珍忽然跑过来献殷勤,更是让他觉得反常。 事反常即为妖。 徐茂行可不会自恋到觉得身怀王霸之气,稍一勾手就能引得天下拜服;更不会觉得贾珍是那慧眼识英的伯乐,透过现象看本质,一眼看到了他的闪光点。 再说了,就算贾珍当真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就徐茂行那不爱读书、一心啃老的纨绔本质,能被另眼相看才怪了。 因而,不管他们怎么说,反正徐茂行就是坚持:先生留了课业,我得赶紧回去读书,不敢辜负先生的期望。 贾珍被弄得下不来台,脸色一时很难看,几乎就要发作了。 可下一刻,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愣是唾面自干,仍就笑呵呵的,拍着徐茂行的肩膀说:「你再考虑考虑,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大家都是亲戚,日后官场上要相互扶持,借这个机会多给你介绍几个老世交。」 然后就说:「我还得到别的桌去转转,你们慢慢喝。」又特意嘱咐了几个贾家子弟,让他们照顾好徐茂行,莫要怠慢了。 这似乎是一种暗示,一种徐茂行听不懂,但经常围在贾珍周围为虎作伥的这些人,却是秒懂的暗示。 而这群人里,最让人噁心的就是薛蟠。 此人即好色、愚蠢、呆笨、下作于一身,因香菱闹出过人命,因调戏柳湘莲被打了个臭死,却依然死性不改。 原见徐茂行举止清高疏离,不与众人谈笑,他还有几分顾忌,不敢轻易攀谈。 贾珍来转了一圈之后,他似乎觉得,徐茂行早晚都会是和他们一个圈子的人,他凑上去亲近亲近也无妨了。 徐茂行真是被他噁心的够呛,若不是阿山来的及时,他几乎要当场翻脸了。 听完他的诉说之后,林黛玉的脸色也很不好。 沉着脸过了好半天,她满脸厌恶地嗤笑了一声:「宝二嫂子这位娘家兄弟呀……」 她不会因薛蟠的作为迁怒薛宝钗,当然也不会因为薛宝钗,就对薛蟠的所作所为轻轻放过。 「你是说,珍大……呸!那贾珍是刻意接近你的?」明眸流转间,林黛玉已经想出了一个教训薛蟠的法子。 「不错,他就是故意接近。」徐茂行肯定地说,「往日里我和他也不是没打过交道,他对我也一直都是面子情。像这次一般主动凑过来,实在大异往常。」 第149页 林黛玉笑了,招手示意徐茂行凑近一点,低声道:「宁荣两府都是宁王的拥趸,一向看不上咱们的贾珍忽然来亲近你,这背后或许有宁王授意?」 徐茂行眼神微动,脸上也慢慢露出了笑意。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都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无所谓,他只需要把自己的猜测禀报给安王殿下即可。 以安王如今在圣人面前树立的人设,即便不拿这事到圣人面前告状,也会在父子闲聊时拿出来吐槽的。 「哈哈!」徐茂行发出痛快的笑声,「只要圣人对宁王表达一点不满,贾珍肯定就要倒霉了。」 林黛玉冷笑道:「收拾贾珍先不着急,宁国府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倒是那个薛蟠……哼!」 知道她是要替自己出气,徐茂行笑得特别不值钱,连连附和道:「对对对,咱们一个一个来,早晚把他们都收拾了。」 林黛玉笑着睨了他一眼,两人便安安静静地靠在一起,在马车的颠簸里缓缓前行。 到家之后,徐茂行半点没耽搁,换了身衣裳就去了安王府。 安王那边早就吩咐过了,守门的一看是他,二话没说就去替他通报了。 不过徐茂行也没吝啬,顺手塞过去了二两银子。 无论什么关系,想要长久地维繫,就不能在自己得意时忽略关键的小人物。 如今他有安王宠信,被赐予了可以随时出入王府的权利,自然可以不在乎一个门房。 可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在安王这里失了势,想要再次求见替自己扭转局势时,这些门房的手松一松或紧一紧,就足够影响成败了。 所以,哪怕先前家里财政紧张时,他每次主动求见,也都没有对门房吝啬过。 第86章 告状 如今的安王一党,处于外松内紧的状态。 安王表现在外的松懈,不但是为了迷惑兄弟,最重要的还是迷惑圣人,让圣人相信他是真的没有争夺的心思了。 可实际上,安王对于皇位的渴望从未减弱过。 毕竟他生来就是皇孙,还未元服就又变成了皇子。在圣人不立太子的情况下,距离皇位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安王又非庸才,怎么可能真的不想要那张椅子? 于是乎,安王真正与圣人相处,向圣人传达的信息,就出现了一个弔诡之处。 那就是他得让圣人相信,他真的不会在朝堂上搅风搅雨了,也不能让圣人觉得他被打击了一次就一蹶不振,半点野心都没有了。 如若不然,就算他在圣人面前做再久的好儿子,为江山计,圣人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也会第一个将他排除在外的。 ——一次打击都承受不住,又怎担得起江山社稷? 在和心腹谋臣商议之后,安王制定了如下计划:在兄弟们面前,做一个大受打击,逃避朝堂波云诡异的懦夫;在天子面前,则扮演一个骤然发现父亲衰老,思及往日所作所为,幡然悔悟,唯恐追悔莫及的好儿子。 饰演这样一个两面派,不但需要有强大的演技,还需要对人心的绝对洞察,以便随机应变,不至于露出破绽。 至于效果如何嘛,只看如今圣人吃块儿上供的蜜瓜觉得好,都不忘给五儿子送一个,就能看出几分了。 不过,圣人那里是没什么破绽了,几个兄弟那里,却不一定了。 今日徐茂行带过来的这个消息,让安王眸光骤冷,冷笑连连:「我就知道,老大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手底下也有几个能人,会怀疑本王在做戏,早在意料之中。」 徐茂行立刻表示:「需要小人做什么,王爷尽管吩咐。」 安王当然不会需要他做什么的。 毕竟如今安王找对了赛道,兄弟之间的争斗,他一直是游离在外的。现下他只需要稳住就行,多做反而多错。 因而,安王笑着摆了摆手,说:「不必理会。不管老大有什么揣测,也只是他的揣测而已。比起本王来,明火执仗、在朝堂上势力不小的老三,才是他的心腹大患。」 在没有彻底解决掉排行第三的誉王之前,宁王就算隐隐猜到安王是装的,也不会和他撕破脸的。 就算是要试探,宁王也只会浅尝辄止,不敢惹毛了安王。 毕竟,他肯定也怕安王忽然和誉王联手,两人先把他给收拾了。 要知道,宁王可是一直以皇长子自居。当今圣人无嫡子,他这位皇长子,含金量不就空前高了起来? 以己度人,宁王也一直觉得,底下的弟弟最忌惮的一定是他。如果有机会,他们一定会合起伙来,先把他给拉下来的。 对此,安王只想说:纯粹想太多了。我是想把你拉下来,但原因绝对不是什么可笑的皇长子,而是因为你的势力大,是我继承皇位的绊脚石。 这些东西,徐茂行原本一知半解,但自从娶了林黛玉之后,夫妻二人经常在夜半无人之时,讨论朝堂风向。 两人一个有着超越时代的视角,一个有个符合这个时代士大夫阶层的思想。强强联合之下,已经把这几位皇子之间的局势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但在安王面前,徐茂行一向不主动表露自己的聪明。相反的,他还一直表现得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不够稳重,时时需要安王的提点和指正。 其实这安王对付圣人的套路很像,说白了都是为对方创造积极的情绪价值。 第150页 区别就是安王给了圣人一个孝顺儿子,徐茂行则是给了安王一个养成对象。 此时听了安王对宁王的分析,徐茂行就先是低头思索了片刻,再抬头时,脸上带着恍然大悟的欣喜,点头道:「王爷说的是,小人受教了。」 然后,他还顺便拍了个马屁,「只怕宁王再也料不到,他所有的小心思,都在王爷的意料之中。」 情绪价值瞬间拉满,宁王顿觉得通体舒泰,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一高兴,就忍不住关怀徐茂行,「对了,方才我听你提起一个姓薛的时,很是不高兴。怎么,他冒犯你了?」 徐茂行正要找机会把话题引到薛蟠身上呢,见安王主动提起,他真正巴不得呢。 当着宁王的面,他是半点都没掩饰对薛蟠的厌恶,当即便皱眉嫌恶道:「王爷有所不知,此人本是紫薇舍人薛家之后,为人处事却没有半点其先祖之风。 不但腌臜粗鄙,还好色成性,仗势欺人、目无法纪。据小人所知,他曾为与人争一婢女,当街把人打成重伤,不久那人便病故于榻。 而他本人却借着亲族故交的势力,勾结当地官员,将此案轻轻抹去,竟然荒唐地在案宗上记录,说是他已被受害人的魂魄勾魂索命了。此举简直骇人听闻!」 他顿了顿,又说:「哦,对了。当初帮他做成此事的,正是当朝大司马贾雨村。」 贾雨村? 安王乐了,这位不也是宁王门下吗? 而且据他所知,这位贾雨村可不是个老实的,明着是支持宁王,暗地里和誉王也有来往。 至于安王为何会知道这点,全因贾雨村的网撒得太匀。在安王未曾「一蹶不振」时,那贾雨村也暗中拜访过他,说是愿意做他安插在宁王那里的棋子。 也就在那之后的不久,那场影响深远的朝堂动盪就爆发了。 经过了那件事的洗礼,安王的脑子冷静了许多,用人也谨慎了许多,特意派人去查了贾雨村的底细。 原本只是谨慎起见,却不想这一查,还真查出来好些了不得的东西。 吃了个隐秘的瓜,徐茂行愕然地瞪大了眼。 片刻之后,他眼珠子微微一转,脸上就盈满了愤怒之色:「这个贾雨村,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几位皇子之间左右横跳! 幸而王爷天生慧眼,又谨慎果决,识破了他的诡诈之术。如若不然,日后他打着王爷的名号做出了什么事,岂非让王爷替他背锅?」 徐茂行愤愤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其心可诛,其心可诛!王爷,您一定不能轻饶了这狗东西!」 随着他的话语一句句吐出,安王的神情也越发冷厉,冷声道:「你放心,本王绝对会给他一个难忘的教训。」 安王略略思索的片刻,忽而眉眼一舒,凉凉地笑道:「他不是喜欢包揽诉讼吗?那就从他最爱的地方着手吧。」 徐茂行心中一定:妥了! 他脸上露出了兴奋之色,求证道:「王爷是要收拾那个薛蟠吗?」 得到了安王的肯定,徐茂行欢喜道:「太好了,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安王好笑道:「你公报私仇也就罢了,倒是一点都不掩饰。」 徐茂行理所当然地说:「王爷对我恩同再造,在小人心里,您是属于比肩父母的重要存在。若是在您面前还需要掩饰,那我活着也未免太辛苦了,还有什么趣味?」 听了这话,安王心里不免想着:二郎这孩子虽然城府浅了些,还不大能担事,胜在有一颗赤子之心。只这一处,就强过许多人了。 他转念又想:他如今还年少,日后未必不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物。 这样想着,安王便道:「那个薛蟠你就不用操心了,本王自会替你出气。倒是你跟着郭先生念了这么久的书,如今怎么样了?郭先生是怎么说的?来年七月的秋闱,你有把握下场吗?」 「当然有把握!」徐茂行脱口而出,但眼神却未免有些闪躲,赶紧又找补道,「这是郭先生说的,我的学问已经有些火候了,如今只要专心打磨八股和策论即可。 郭先生还说了,到时候就叫我下场去试一试,就算一次不能考上,也积累了一些经验,下次必然是能中的。」 想到他从下定决心读书以来,至今也不到一年。再到明年七月,也就堪堪算是三年而已,能有这个成绩已经是极好了。 安王心里有些满意,嘴上却说:「总算是有些进步,但切不可骄傲自满。」 见徐茂行连连点头之余,悄悄松了口气,安王心里有些好笑,又安抚道:「国子监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唿了,名额也已经提前给你留出来了。 今年八月便是拾遗补录之期,到时候你只管带着银子过去就是了。有了国子监的名额,你就不必再从童生考起,只要考上了就直接是举人。」 又鼓励了他一番,话里话外就是:万一明年没考上,也莫要灰心丧气。只要有本王在,早晚有你做官的机会。 徐茂行感动得热泪盈眶,再三保证他一定会凭自己的本事考上的。 此时他虽还有做戏的成分,但大部分的感动都是真的。 说实话,安王对他们徐家真的够意思了。不但平安州那边时时关照,对他这个唯一倖免的,也从来没有随便照顾一下就算了的意思。 这其中固然有徐茂行自己时时贴过来的努力,安王自己也是个性情中人。 第151页 徐茂行在心里暗暗发誓:就算安王登不上皇位,我也绝不相负! 第87章 是父子,也是君臣 安王的动作自来迅速,更何况如今他和圣人可谓是「无话不谈」。 头一天晚上徐茂行去拜访了他,第二天下了朝之后,他就去找圣人蹭饭了。 在奉天殿的门口叫守门的太监进去通报,那小太监一看见是他,登时就乐开了花。 用一种非常巧妙的手法把安王赏的银子藏进袖子里,小太监殷切地说:「安王爷稍等,想来过不了多久,圣人就会宣您进去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去之后,并不敢直接出声打扰圣人,而是先弄出了一点小动静,引起了大总管卢生的注意之后,就低下头靠着柱子站住了。 想在奉天殿里当好差,就得遵循这里的潜规则。 比如:不要试图越过大总管卢生直接接触圣人。 虽然那有可能得到圣人的赏识,但更可能在被圣人赏识之前摔断腿。 和前程比起来,显然是命更重要。只要大总管一日不倒,底下的人想要出头就得巴结着他。 卢生听见动静,自然就知道是外面有事。 他对整个奉天殿里的布局了如指掌,打眼一瞅就知道离门口最近的那个柱子前多站了个人。 觑着圣人此时不会要茶,卢生悄悄走了过来,示意小太监禀报到底什么事。 小太监低声把安王求见的事说了,便满脸讨好地仰视着卢生,把腰弯得极低。 见他还算懂规矩,卢生心情颇好,也就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原本事在哪当差的?」 小太监心头大喜,脸上忍不住就带出了几分,喜形于色道:「回大总管的话,奴才秦狗儿,原是在古董房当差的,前些日子才调到御前,所以您不认得。」 对于他这种小人物来说,能被大总管记住名字,就是天大的造化了。日后但凡要紧除有了空缺,或者是大总管需要个跑腿的,自然会优先考虑有些印象的。 「好孩子。」卢生夸了他一句,笑眯眯地吩咐道,「你先让安王殿下稍等,咱家这就去禀报圣人。」 两人都知道,如今圣人面前最得意的儿子就是这位排行第五的安王,听见是他求见,圣人必然是会立刻召见的。 果然,小太监出去没多久,大总管卢生就满脸堆笑,弯着腰走了出来,喜气洋洋道:「安王殿下,圣人让您进去呢,特意派了奴才来迎接您。」 「有劳卢总管了。」安王沖他点了点头,便大步往里走去。在与卢生擦肩而过时,他顺手丢了个鼻烟壶过去,仿佛随口笑道,「这是年前底下人献上来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胜在做工还算精巧,卢总管拿着玩去吧。」 如今的人不喜欢粗笨的东西,因而无论是女人们的头面首饰,还是男人们的把玩之物,都以工艺精巧者为佳。 「哎哟,多谢安王殿下,奴才愧领了。」 卢生慌忙道了谢,才有暇看了一眼那鼻烟壶。见其造型精巧、线条流畅、上面的绘画更是不俗,顿时喜爱至极。 他们这些太监,因为挨了那么一刀,身体构造有了缺陷,难免控制不住某些生理本能,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味道。 偏偏在主子们跟前伺候,又不能用味道重的香料遮掩,随身带着的鼻烟,味道略显刺激却又不引人反感,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了。 再有一样好处,就是为了保障自己的地位,难免长时间值守。犯困的时候用点鼻烟,提神醒脑。 就算主子不大喜欢这味儿,询问起来,他们说出来是为了更精心伺候,主子听了也只有欢喜的,绝对不会怪罪。 作为有心争位的皇子,安王自然不会对御前之人怠慢。该送什么礼、怎么送、什么时候送,他甚至专门拉着心腹谋臣们研究过。 送出了鼻烟壶,安王余光瞥见身侧引路的卢生露出欢喜之色,便知道这次送到心坎上了,一番准备没有白费。 果然,不等他开口问,卢生就主动提点道:「昨夜圣人歇在了永宁宫,安娘娘提起了十一皇子,惹得圣人不大高兴。」 十一皇子才入朝不久,尚未封爵,母亲是永宁宫安嫔。安嫔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时时处处为他打算。 奈何十一皇子一心追随三哥誉王,整日里在朝堂上跟着老三、老七这两个上蹿下跳的,早就惹得圣人厌烦了。 安嫔看到了安王做乖儿子得到的好处,自然就想让自己儿子也效法一番,别整天跟着誉王瞎胡闹了。 可是十一皇子就像是被誉王下了降头一样,根本不听母亲的劝告,依然故我。 劝不动儿子,安嫔只好在后宫使劲,每次见了圣人,都会夸耀十一皇子多么孝顺,又给她送了什么东西,经常和她念叨父皇什么的。 一次两次,圣人体谅她一片慈母之心。次数一多,就惹得圣人厌烦了。 安王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卢生知道,自己这份提点之情,安王是不会忘记的。 不多时进了奉天殿,安王故意大声拜见道:「儿臣拜见父皇,愿父皇长宁安康。」 彼时圣人正端着小碗吃蛋羹,见他如此作怪,登时笑骂道:「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还没用膳吧?快过来,今日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把子肉。」 第152页 安王笑着坐了过去,宫娥又拿了副碗筷过来,侍膳太监先给他夹了一块把子肉,放在他的小碗里。 但安王却没动,而是指使道:「先给我盛碗甜汤。」转头对圣人道:「今日朝堂上看几位天官争执,不知道他们渴是不渴,反正我是替他们渴。」 圣人笑道:「他们也都是一心为公,你身为皇子,不说感念他们,怎么还调侃起来了?」 这话单听有几分责怪之意,可圣人前脚话音才落,后脚就吩咐侍膳太监:「你们五殿下要喝汤,还不快给他盛?」 安王接过甜汤喝了两口,有些愤愤地说:「儿臣也知道他们一心为公,但有些事务,父皇早就给出过章程,差不多的差事照章办事即可,大可不必过于争执。」 被儿子维护,圣人自然受用,语重心长道:「朕纵然是天子,也只是一个人,想法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朝堂大事,关系到天下民生。他们身为各部本官,再谨慎也是不为过的。」 安王对表示不敢苟同,正色道:「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今日朝堂上讨论的苏湖税收之事,本是早就议定的,从今年开始便要官绅一体纳粮。 这项国策本是父皇登基以来便一力推行的,于国于民都有大利。偏还有人拉东扯西,一会儿说当地乡绅不满,一会儿又说会引得民心不稳,话里话外就是想要拖延到明年。」 关于这件事,安王是真心实意觉得不满,说到这里脸色都寒了下来,近乎咬牙切齿。 「此项国策已在山东、河南、河北、安徽等地推行开来,成效是有目共睹的。父皇圣明烛照、高瞻远瞩,几省百姓何人不知?如今要推行苏湖,他们却推三阻四、横加阻挠,分明就是怀了私念,对父皇不忠!」 圣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有些欣慰,又有些惊疑。 「老五,你真觉得官绅一体纳粮是大利天下的国策?」 「那是自然。」安王脱口而出,「国朝承平日久,大多数土地都集中在了士绅官员手里。若是不叫他们纳税,就得占据少数土地的穷苦百姓来负担整个天下的税收。 看老百姓既要交税,又要交租,还得养活一家老小,几项叠加,他们如何负担的起?一旦有了天灾兵祸,朝廷需要的大量钱粮又从何而来?」 圣人听得连连点头:「老五呀老五,你果然是长进了!」 安王冷静下来,有些不好意思,惭愧道:「从前都是儿子不懂事,只知道争权夺利,从来没设身处地地想过父皇的难处。 经了那次打击,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但咱们父子修好,也让儿臣能跳出框架之外,看明白了从前不理解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眼眶泛红,真情流露道:「从前儿臣总觉得父皇太过严苛,只听得见朝中百官对父皇的抱怨。 等看明白了才知道,父皇不是听不见百官的抱怨,而是更加不忍听闻天下百姓的哀哭。」 隅隅独行地走了这么多年,骤然间得到了儿子的理解,圣人一时感慨万千。 「世人都说朕刻薄寡恩,朕也不是没有辩解过,可却没有一个人肯认真去听朕的辩解。想不到呀想不到,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理解朕,还是朕的儿子!」 安王哽咽道:「以往都是儿子太不孝了,才明白得这么晚。」 「不晚,不晚。」圣人哈哈大笑道,「对朕来说,永远都不晚。」 他原本以为,要等到他死后很多年,才会有知己出现。有生之年便能看见,还是自己血脉至亲的儿子,又怎么会晚呢? 圣人觉得,他此生已然无憾了。 忽然,他神色一正,肃然问道:「老五,我且问你,那个位置你究竟想不想要?」 空气骤然凝重,卢生深深低下头去,侍膳太监战战兢兢,只恨自己没学成隐身法。 第88章 孤家寡人 「想,当然想。」安王没有半点犹豫,目光坚定而坦荡地和圣人对视,「我是您的儿子,而您是天下之主。我自认不必任何一个兄弟差,为什么不能是我?」 圣人目光如冷刃一般,寸寸刮过安王坚毅的面容,语气沉沉:「你对着朕说出这等野心勃勃之言,就不怕朕厌弃了你?」 「怕,儿臣很怕。」安王诚实地点了点头。 「哦?」圣人挑眉,轻轻冷笑了一声,「既然害怕,又为何还要说出来?」 站在圣人身后的卢生已经开始哆嗦了。 奉驾多年,他太知道这是圣人暴怒的前奏了。 他不由在心里暗暗祈祷:安王爷呀安王爷,奴才求您可别再说下去了。你们是亲生父子,便是遭了厌弃最多也就是赶出宫去,奴才们可还要活命呢。 两个侍膳太监更是不堪,手里的筷子和细瓷碟子已经掉在了地上。瓷器的碎裂声在这静谧又粘稠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卢生终于抓住了机会,大步上前,一手一个,分别提住两个小太监的耳朵,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训斥,「两个狗奴才,连自己的差事都办不明白,不要命了?」 等出了奉天殿,他就大大松了口气,对那两个小太监道:「行了,你们俩回去自己跪两个时辰,最近都不要来御前当差了。」 小太监们如蒙大赦,争着给卢生磕了头,就一前一后,连滚带爬地去了。 ——罚跪虽然也苦,可总比丢了命强。 偌大的奉天殿里,很快就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第153页 做父亲的目光沉沉,毫不掩饰地散发着自己的压迫感,真应了那句「天家无父子」; 做儿子的却神情诚挚,眼中似隐隐有泪光闪过,直言道:「只因比起被父皇厌弃,儿臣还有更怕的东西。」 「哦?是什么?」圣人饶有兴致地问,紧张而危险的氛围稍稍松了一些。 安王起身,直直跪到了地上,一个头重重磕了下去,一字一句道:「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圣人怔住了。 但安王却没有,他仍就低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语气逐渐哽咽:「从前儿臣只知道父皇是天子,可自从发现父皇也有了白髮,才勐然醒悟,天子也是人,也是会为儿子之间的不和睦而伤心的。 说句不怕不怕父皇吃心的话,世间哪有不死之人?您比儿臣年长了好几十岁,儿臣实现抱负的日子还长,却实在怕在您膝下尽孝的日子太短……」 他忽然痛哭失声,仿佛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后怕,「父皇,父皇,儿臣最怕的,却是自己一直执迷不悟,直到彻底失去才追悔莫及。幸好……幸好上天垂怜……呜呜呜呜呜……」 圣人本就没有真的恼他,此时更是被他哭得心都软了。 殿内的氛围彻底轻松了下来,圣人满脸无奈道:「好了,好了,快起来吧。多大的人了,怎么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安王一边起身擦眼泪,一边回嘴道:「凭儿臣再长几岁,在您面前,不都是孩子?」 「行行行。哎呀,朕还说不得你了。」圣人乐了,指了指他的座位说,「赶紧坐下吧。闹了这么半天,朕也没吃好,你也没吃成。 赶紧的,陪朕再吃些。朕待会儿还要见大臣、批摺子,可比不了你这个富贵闲人。」 安王道:「儿臣叫他们进来伺候。」 「不必。」圣人拦住了。 安王有些为难:「儿臣倒也不是不愿在父皇面前尽孝,只是从未干过伺候人的人事,到底比不上他们让您舒心。」 「行了,行了。」圣人摆了摆手,「少了人伺候,朕就不会吃饭了?你小时候,朕还餵过你呢。」 「真的?」正落座的安王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狐疑,「您从小也是让人伺候大的。」 圣人却已经没空搭理他了,原本只动了一筷子的红烧肉被圣人整盘端了起来,长长的乌木镶银筷子一扫,大半都进了他面前的碗里。 安王目瞪口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圣人就把余下的一小半递给了他,「喏,剩下的都是你的,吃吧。用这个拌米饭,才是最好吃的。」 「啊?哦。」安王愣愣地点了点头,接着碟子后就手足无措。 ——这么豪放的吃法,他还真是头一回见呢。 圣人拌好了米饭,连着吃了好几大口,才发出满足地喟嘆:「嗯——,这才是吃饭呢!」 安王简直目瞪口呆,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您您您……这这这……父皇,礼数,礼数啊!」 「低声些,别把人都招来了。」圣人瞪了他一眼,吩咐道,「把你面前那个把子肉,给朕端过来。」 「……是。」安王无法,只好给他端了,并顺手把小半碟红烧肉放在了原本放把子肉的地方。 圣人接过来之后,并不像方才那样又扒拉了大半进碗里——他的碗还占着呢——只是夹了一块,就顺手放下了,边吃边问:「你是不饿?还是没人伺候就不会吃?」 安王……安王一脸麻木地端起了饭碗,就近夹了两下菜,胡乱往嘴里送了些。 不巧得很,红烧肉是他自己放的,就在最顺手的地方,两块都是红烧肉。 真别说,宫里的御厨都是好手艺,这红烧肉不但色泽鲜亮,且入口即化、香而不腻,真是不可多得的佳肴。 但此时此刻,受到巨大冲击的安王,却是半点胃口都没有了。见圣人放下筷子,他也就顺势放下了。 圣人一边拿汗巾子擦嘴,一边扬声喊人进来伺候。 卢生这才带着宫女太监们进殿,指挥宫女们给这对天家父子洗手、净面、漱口。 等小太监们收拾桌子的时候,看见安王面前那一碟红烧肉去了大半,不由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大总管。 卢生自然也注意到了,低声道:「安王殿下,饮食也需节制呀!」 安王想说什么,圣人忽然开口:「好了,今日已平白耽误了许多时候,几位尚书侍郎想必都已经来了。老五是先回去呢,还是陪朕去见见几位天官?」 他诧异地抬头看过去,却见圣人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到了这会儿他若是还不明白,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 没想到堂堂天子也会贪图口腹之慾,贪图也就罢了,还要把黑锅扣在自己儿子头上。 安王又好气又好笑,却又突然觉得啊自己和圣人之间更加亲近了。 ——原来,父皇也会贪吃,也怕底下奴才的劝诫。 「儿臣还是先回去吧,我家里还有事呢。」安王拱了拱手,忽然想起自己原本的来意,但这时候显然是没工夫再切入话题了,他只好作罢。 不过他也并没有放弃,过了两天再次入宫,袖子里夹带着从街上买来的小吃,行过礼之后就满脸严肃,请圣人屏退左右。 圣人不疑有他,挥挥手叫卢生领着人都下去。下一刻,安王就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 第154页 父子二人背着一众宫奴,悄悄躲在一起吃东西,真的有一种别样的刺激。 安王一边吃一边和圣人闲话,顺嘴就把薛蟠打死了人,又收买了当地官员,胡乱判了个「被冤魂索命而死」的结果说了出来。 虽然圣人对自己的权柄极为看重,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想要来分他权力的儿子们越发忌惮。但除此之外,他也是真的想做一个明君,想趁着在位期间,替百姓做几件好事的。 骤然听闻这样的荒唐事,圣人勃然大怒:「世上竟有这等放屁的事?你从哪儿听来的?判这个案子的官儿是谁?」 「是徐二郎跟我说的,他不是娶了荣国府的外孙女吗?那个姓薛的也是荣国府的亲戚,他妹妹嫁给了贾家二房的次子。」 说到这里,安王嗤笑了一声,「父皇你是不知道,那薛家可半点不觉得自己做出这等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 纵容豪奴打死人命,又勾结官员胡乱结案。他们家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如若不然,徐二郎这个半路出家的亲戚从哪里知晓?」 「徐二郎?就是徐甘的二儿子?」 对于徐甘这位能吏,圣人虽把他给流放了,却并没有把人抛到脑后。 当初流放他只是为了打压安王,等日后有机会,自然还是要把人给召回来的。 毕竟朝中衮衮诸公,学问做得好的一抓一大把,能把事情干脆利落地办明白的,却并不是很多。 见安王点头,圣人又问:「平安州那边,你还是照常让人关照?」 听闻此言,安王心中一动,模模煳煳琢磨出了圣人的心思。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带了几分沉重,「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受了我的牵连,我不能不管他。」 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头嘆道:「你呀,就是太重情义了!」 安王固执地说:「儿臣不想做个孤家寡人。」 对此,圣人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觉得,有些事情根本不必多言,等安王自己到了那个位置,自然就会做出取捨。 如今说得再多,他也不一定明白。 圣人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谁又不曾年少过?谁又不曾热血沸腾?谁又不曾信誓旦旦过? 但再美好的预期,也终究敌不过现实。 第89章 薛家变故 不管这对天家父子都有何心思,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逍遥法外的薛蟠和以私的贾雨村,直接就倒霉了。 先是刑部派人直接送了传票去贾家,让贾家把人犯薛蟠送压官府。再就是大理寺卿直接带人登门,把当朝大司马——也就是兵部尚书贾雨村缉拿归案。 贾雨村的家小皆在老家,也就是奴僕们惊慌失措。荣国府的梨香园里,薛姨妈哭天喊地,抱住薛蟠儿一声肉一声的,仿佛下一刻就活不下去了。 夏金桂更是砸东砸西,撵鸡骂狗,指桑骂槐。薛姨妈听不下去,不过是说了她一句,可算是被她找到藉口了。 她立刻打散了头髮,一头撞进薛蟠怀里,一边用尖利的指甲招待薛蟠呆蠢的脸,一边扯着嗓子苦喊: 「哎哟哟,这日子……没法过了!天杀的薛家,先时来我家提前,说得天花乱坠,又是钦定的皇商,又是紫微舍人,竟是比皇帝老子家都煊赫。 我娘家金的、银的不知陪送了多少,哪知却是嫁了个死人!哎哟,没天理啦,没法活了,你们薛家欺负我们夏家寡母啦……」 夏金桂多厉害的人呀?无论是薛姨妈这个婆婆还是薛蟠这个丈夫,早都被她收拾的服服帖帖了。 便是薛宝钗这个小姑子厉害些,也拿嫂子没什么好办法。 没事的时候她还要寻出些是非闹一场呢,更何况如今薛蟠的事发了,本就是薛家理亏的时候呢? 作为皇商夏家的独女,可以说她跋扈,也可以说她恶毒,但绝对不能认为她没脑子。 前脚得知官府要来拿人,后脚她就想明白了:必须得和薛家脱离关系,而且是越快越好,最好是趁着薛宝钗还没过来之前。 那个小姑子有多难缠,她可是领教过的。 她撒泼打滚,又哭又闹,把薛姨妈气得浑身直哆嗦。薛蟠是被她收拾服帖了的,一见她闹,下意识就是害怕。 一害怕他就顾不得许多了,跺脚道:「我的姑奶奶呀,你这是闹什么,这是又闹什么呢?」 「我闹?」夏金桂勐然瞪大了眼睛,仿佛薛蟠说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她叉着腰冷笑了一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姓薛的,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当初是你赖在我们家里不走,三求四告的在我妈面前伏小做低。 我妈一是看在两家祖上就有交情,二就是看你为人勤谨诚恳,这才把我这如珠似宝的独生女许了你。 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嫁到你们家这么多年,哪个亲戚叫我见过?哪个故交带我拜访过?你们薛家何曾真把我当儿媳妇看待?」 这话说的一半真一半假,少不了春秋笔法的修饰。 当初的确是薛潘经商时路过她家,主动登门拜访的。但却是他们家一意留住,留了好些日子不放人走。 直到薛蟠见到夏金桂貌美,又对他十分殷勤,在夏家太太的诱导下许下了婚事,才把人放了回来。 但夏金桂嫁过来之后,薛家没带她见过亲戚,也没领她拜访过故交,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第155页 可薛家这也是没法子,他们在进京之后就一直在荣国府借住,且一住就是好些年,连娶来的儿媳妇都是一同住在人家家里的。 连自己的地方都没有,如何与故交联络?请来的客人又在哪里招待呢? 总不能连请客,都再找贾家借地方吧? 就算他们能厚着脸皮借一次,还能次次都去借吗? 本来在亲戚家里常住就容易产生龃龉,若再频繁搅扰,只会更加惹人厌烦。 薛家人一直住在贾家本就是无奈之举,还真没白目到那种程度。 如今可好了,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了,让他们不得不一直住在贾家的那颗雷,终于爆出来了。 薛姨妈和薛蟠母子一个比一个笨嘴拙舌,面对夏金桂的指控,他们明知对方所言不尽不实,可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一般,一句像样的辩驳之词都说不出来。 薛蟠恼羞成怒,转身就要去找刀,嚷嚷着把夏金桂杀了,他正好抵命。 「好啊,好啊,你来杀呀!」夏金桂见薛姨妈在侧,根本就不怕他,插着腰冷笑道,「金陵那个是双方斗殴回去不治而死的,最多也就是判个监禁。如今正好把我杀了,大家死了痛快,也免了你去牢里受苦!」 听了这话,薛姨妈一个机灵,赶紧上前抱住薛蟠,哭喊道:「我的儿啊,你就消停些吧!」 好死不如赖活着,才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见夏金桂还在一旁叫嚣,薛姨妈终于受不了了,哭求道:「蟠儿家的,你也少说两句吧。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说齐心想法子救他,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夏金桂陡然安静了下来。 倒不是她良心发现,真的和薛姨妈共情了。 而是她勐然意识到:我就是个弱女子,若直接和薛家撕破脸,他们一意不肯放我走,国公府深宅大院,我又如何闯得出去?不如…… 心里打定了主意,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下,冷着脸不情不愿道:「罢了,罢了,谁叫我天生命苦,摊上这么个不成气的东西呢?」 听她语气缓和,薛姨妈下意识松了口气。 也是病急乱投医,这会儿没个商量的人,薛姨妈拉着薛蟠也坐过去,焦急地找她讨主意。 夏金桂假装为难地皱了半天眉,最终才仿佛下定决心,拍板道:「我们家在内务府那边还有些门路,我先回去找我娘,请他老人家出面,托人疏通一番。不过,托人办事,单靠一张脸皮可是不够的。」 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薛姨妈出钱。 事关儿子的性命,薛姨妈不敢迟疑,立马屋拿了两万两的银票,「让亲家母不要吝啬,便是为了你和蟠儿的日后吧。」 夏金桂略点了点,见总数是两万两,心下略微满意,当下便拍着胸脯打包票,回去之后立刻就催促母亲办事。 ——两万两,当初她的嫁妆也没这么多。 安抚住了薛姨妈母子,她藉口换衣裳,回内室把当初的压箱银票五千两一起揣了,领着陪嫁丫鬟宝蟾,叫人套了辆马车就回夏家了。 前脚她刚走,后脚处理完贾家事务的宝钗就赶了回来。 得知薛姨妈给了夏金桂两万两银票,叫她回娘家托关系,薛宝钗当即便跺脚:「妈,你煳涂呀!」 见薛姨妈一脸茫然,宝钗无奈道:「嫂子何尝顾忌过哥哥?她做的那些事,又几曾真的把自己当成薛家妇?只怕她拿了钱回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不可能!」薛姨妈浑身一颤,急忙道,「不管往日里她再怎么闹腾,如今事关蟠儿的性命。蟠儿可是她的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又岂能半点不顾夫妻之情?」 丈夫? 宝钗不禁苦笑连连。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冒出个诡异的念头:这种不成器又不同心的丈夫,有不如无! 但下一刻,她就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按了下去,让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薛姨妈身上。 多年的母女,薛宝钗如何不知道她? 只是看她如今的神态,薛宝钗就知道她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 来拿人的官差得了上头下了死命令,虽然收了薛家的钱,却也不敢耽搁太久。 如今宝钗也来了,薛蟠在世所有的亲人都见过了,他们便一定要带人走,无论薛蟠如何不愿,也不管薛姨妈如何哭闹。 「蟠儿,蟠儿呀!」留不住儿子,她趴在地上痛哭失声。 宝钗赶紧上前去扶,但薛姨妈身材臃肿,她一个人如何拉扯的动? 「莺儿,快过来帮忙。」她下意识招唿莺儿,莺儿却拉了躲在一旁的香菱一起上来。 薛姨妈看见香菱,那真是看见仇人一般,抬手先给了两个巴掌,一口一个小「小娼妇」,指着鼻子骂道:「你这个丧门星,如果不是因为你,蟠儿又怎会与人争执吃了官司?」 香菱本就性情软弱,分明最委屈的是她,此时又受了无妄之灾,却也只会哭,一句替自己分辨的话都不会说。 宝钗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挡住,「妈,你这是做什么?」 虽然她心里也迁怒香菱,但她还有理智,知道越是这个时候,他们家越是要善待香菱。 如若不然,就是坐实了他们薛家仗势欺人、草菅人命。 ——虽然这本来就是事实。 第156页 「你护着她?你居然还护着她!」薛姨妈觉得自己被女儿背刺了,震惊之余,失声痛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儿子指望不上,女儿又向着仇人。老爷呀,你怎么就不把我一起带走呢?哎呀,呜呜呜呜……」 面对胡搅蛮缠的母亲,薛宝钗头一次没有任何心疼。 她只觉得头疼。 她深吸了一口气,示意莺儿把香菱拉走,掰开了揉碎了把道理给薛姨妈讲清楚。 末了才道:「妈要是半点不顾念被带走的哥哥,也不顾及我在荣国府的艰难,就接着闹吧。 最好把香菱拉出去卖了,让外人都好好看看,咱们薛家到底是怎么个为富不仁的人家!」 失去了儿子,只能依靠女儿的薛姨妈,被吓住了。 第90章 潘厨娘 且不说薛家这边如何鸡飞狗跳,薛姨妈又如何逼着宝钗想法子救她哥哥。 只说徐家这边得了消息,立刻就知道是安王出手了。 为此,徐茂行特意又去了一趟安王府,就此事向安王道谢。 虽然对安王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根本不觉得是件值得拿来说的事。但对徐茂行来说,的确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安王收了他的谢意,就嘱咐他回家好好读书,最近没事就别乱和人走动了。 可以说,这件事被掀出来,贾雨村才是真正的引子,薛蟠充其量就是个搭头。 如果不是为了扳倒贾雨村,清算其党羽,朝堂上那些相公们,又有几个真的在意可怜的香菱和枉死的冯渊? 徐茂行到底有几分不忍,就告诉安王,说那个当年被争抢的女孩子,如今仍在薛家。而那女子的母亲因女儿丢失,眼睛都已经哭瞎了。 「请王爷再发慈悲之心,叫他们母女团聚吧。」他深深拜了下去,心中十分忐忑。 按理来说,此事的起源就是他来找安王告状,安王为了替他出气,才引出了后来那些事了。 如今冒犯他的薛蟠已经下狱,上面这么多人盯着,刑部官员定然不敢徇私,姓薛的是註定没有好下场了。 他不回去偷着乐也就罢了,竟然还得寸进尺,对安王有进一步的要求,着实不识好歹。 可时机巧得很,安王刚在圣人那里信誓旦旦地表示:我绝对不会做个孤家寡人! 徐茂行为了一对素不相识的母女,就敢冒着得罪靠山的风险,让安王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直接让王妃身边的嬷嬷出面,去荣国府把香菱带回了王府。又派人去了苏州,把香菱的母亲封夫人接过来,要让他们母女团聚。 「王爷仁德,小人铭感五内。」徐茂行拜得特别诚心。 安王笑道:「行了,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回去好生读书吧。」 徐茂行也笑了,「王爷放心,您对小人有这么大的期望,小人若敢辜负,真是连人都不配做了。王爷您歇着,小人就先告退了。」 「嗯,去吧。」 ===== 回家之后,他连洗漱都来不及,便把正带着紫鹃做针线的黛玉拉进了屋里,兴高采烈地邀功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黛玉疑惑道:「又有什么好消息?」 ——那薛蟠入狱,不就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吗? 徐茂行提示道:「是关于被薛家强买的那位香菱姑娘的。」 听见「香菱」二字,黛玉眸光一凝,忙问道:「香菱怎么样了?」 知道薛蟠倒台之后,黛玉就猜到了香菱在薛家的日子不会好过。她已经开始琢磨着主动去找宝钗,利用宝钗面对她时那种微妙的心理,把香菱要过来。 却不想,徐茂行又想在她前头了。 等徐茂行把他今日做的事说完之后,黛玉先是心有余悸地连说两句「好险、好险」,继而就替香菱高兴起来:「那可太好了!有王妃出面,无论是薛家还是贾家,都不敢拦的。不过……」 想到这件事会带来的连锁反应,黛玉又不禁苦笑:「咱们也要做好准备了。安王府那边一出面,宝姐姐一定能猜出来薛蟠之事背后有安王插手。 他们家的那些亲戚里,没人和安王有交情,也就咱们家是安王的门客。想来过不了多久,薛家的人就要登门了。」 徐茂行道:「来了客人咱们就招待着。虽然咱们家比不上他们薛家大富大贵的,但招待客人的饭菜和茶水却是不缺的。」 至于客人的无礼要求,他们是不可能答应的。 林黛玉道:「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只管安心读书就是。」 反正大家都知道徐茂行一心科举,拿出读书做藉口,谁执意要打扰他,就是谁不占理。 至于林黛玉,她表示:我就是个妇道人家,平日里只知道算帐管家服侍丈夫,外面的事都不是女人家该管该问的。 这世道对女人的束缚,有时候也能变成女人应对危机的优势。 林黛玉是接受了新的思想,却从未想过矫枉过正,放弃旧思想遗漏给她的优势。 徐茂行却不大放心,他不觉得能教出薛蟠这样的儿子,薛姨妈会是什么体面人。 或许平日里她会顾忌体面,不想让京城的人轻看他们是来投奔亲戚的人家。 可家里唯一的男丁锒铛入狱,为了救出自己的儿子,她哪里还会在意什么脸面? 第157页 若她只是死皮赖脸也就罢了,就怕她一开始就对徐家的期望太高。得知目的打不成之后,会精神崩溃,对黛玉动手。 原本黛玉还不怎么在意,听他分析完之后不禁心中一凛:病急乱投医之下,还真有可能。 她心念一转,说:「昨天卖绒花的刘婆婆对我说,她手上有一个南方来的厨娘,做得一手好淮扬菜。这种有手艺的,原本是不愁找主家的。 只是那厨娘有一个憨傻的儿子,她一定要带着她的儿子,所以问了好几家都没人要。原本我也有些犹豫,如今看来,家里多养一个男丁,哪怕脑子不灵光,也未必不是好事。」 打定了主意,她当即就把徐寿叫了过来,让徐寿拿了两封厨房新做的点心,趁着中午跑一趟刘妈妈家。 刘妈妈的主业是卖绒线、头花和一些小饰品,靠着中年妇女的身份,经常走访各家,多年来积攒下了人脉,也兼职做牙婆的生意。 因她手艺精巧,做出的绒花、珠花等别具一格,黛玉也时常留她在家里说话,顺便给些工费,让她帮忙串珠花。 她为人也算热心,做牙婆虽是为了多个进项,却不爱那缺德的事。不管是年轻的姑娘,还是颇有姿色的少年,但凡是托到她头上的,她都会尽量给人选一个和善的主家。 黛玉说的那个会做淮扬菜的厨娘姓潘,是因死了丈夫,宗族里欺负她儿子痴傻,强行占了他们的地。 若不是那潘厨娘机警,趁夜带着儿子跑了出来,只怕如今已经被那群如狼似虎的族人分开发卖,天各一方了。 她收拾了细软,带着儿子一路往北走.路上跟了一个商队,虽然花去了身上大半钱财,但好歹母子二人是顺利来到了神京. 潘厨娘相信,凭着自己的厨艺,在神京也能找到一份差事,养活自己和儿子的。 只是神京不比别处,这里的人无论高低贵贱,多少都带着几分独属于天子脚下的傲气。 一开始潘厨娘是想带着儿子进到一家里做工,自己做厨娘,儿子也能找个搬搬扛扛的差事。她儿子虽然脑子不灵光,但却有一把子好力气。 哪曾想,刘妈妈帮着问了好几家,人家一听说她儿子憨傻,说什么都不愿意。就算刘妈妈再三强调潘厨娘的厨艺高超,人家宁愿多给她工钱,也不愿意同时收留她儿子。 叫她儿子一人在外面,她当然不放心。 为了能带着儿子一起,她把条件一降再降,甚至说母子二人只要一份工钱也行。 可谁知她越是如此,越是没人肯用她。 人们都有惯性思维:若她当真厨艺出众,又哪里肯贱卖了自己的手艺? 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下来。 眼见身上带的钱已经要见底了,若不是刘妈妈看他们母子可怜,暂借了一间屋子给他们住,只怕早就流落街头了。 徐寿拿着点心过去的时候,刘妈妈正劝潘厨娘呢。让她别那么固执,先找到饭辙再想别的。 而潘厨娘本人,态度也开始软化了。 实在是不软化不行。虽然刘妈妈好心,收留他们住在家里,也从没提过房钱、饭钱。 但她却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在别人家里白吃白住。 毕竟刘妈妈家里也不是什么富户,平白多出两张嘴来,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正在两人边吃饭边说话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刘妈妈被人找惯了,半点不惊慌,扯着嗓子问道:「谁呀?」边问边放下碗筷去开门。 「刘妈妈,是我,徐家的。」 听见「徐家」二字,刘妈妈心里就有数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院门口,一把抽掉门栓,就把院门拉开了。 「哟,原来是你这小子。快进来吧?」刘妈妈侧身把人往里让,满是亲昵地问,「吃饭了吗?我这里正吃这呢,给你添副碗筷?」 「不了,我身上还带着差事呢。」徐寿也没含煳,进门之后就把黛玉吩咐的事说了。 一扭头看见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站在房檐下,他不由多打量了两眼,问刘妈妈:「这位就是潘嫂子?」 「就是她。怎么样,看着就利索吧?」 徐寿又仔细看了两眼,见她穿着一身极干净的粗布旧衣裳,头上裹着黑纱巾,头髮梳得油光水滑的。 最重要的是,面相很和善,看着不像是那等爱挑事的。徐寿悬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半,笑着点头道:「我看着是好,只是我说了不算,得奶奶点了头才算。」 他和珊瑚已经定婚了,家里的厨房是归珊瑚管的,如今要进新人来,他自然多操心几分。 若是招进来个刺头,日后岂不都是珊瑚的业障? 刘妈妈笑道:「那是自然的。你放心,等吃完了饭,我带她换身干净的衣裳,就给奶奶请安去。」 得了她的准话,徐寿也不多留,把点心给了刘妈妈之后,分别对两人行了礼,就又回去了。 第91章 惜春出嫁 徐寿一走,潘厨娘就迫不及待地问:「妈妈,怎么样?」 从徐寿的态度和刘妈妈方才的三言两语,她隐隐已经猜出了几分,却又有些难以置信。 最近这些日子,她碰壁碰得实在太多了,弄得她对自己的厨艺都有些不自信了,更何况是其他? 刘妈妈脸上绽开一朵菊花,对着她重重点了点头,笑道:「也是你的运道,事情就要成了!」 第158页 「哎哟,真是谢天谢地!」潘厨娘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不住地感谢神佛。 把从前所有求过的神佛都谢了一遍之后,她也没忘了一直照顾他们母子的刘妈妈,当即便回屋把正吃饭的儿子拉出来,按着他跪下:「石头,快,给刘奶奶磕头。可多亏了她,不然咱们早饿死了。」 石头的脑子小时候发烧被烧坏了,反应比一般人迟钝,但却很听母亲的话。 听见娘叫他磕头,他半点迟疑都没有,实实在在磕了好几个响头,磕得脑门「砰砰」直响。 「行了,行了,好孩子,快起来吧。」刘妈妈忙上前拉了起来,心疼得摸着他有些红肿的额头,嗔怪道,「你这孩子,也太实在了!」 她领着母子二人回了堂屋,给石头又添了一碗饭,嘴里嘱咐着潘厨娘:「潘大嫂,有些话我得提前交代一遍,免得到嘴的鸭子又飞了。」 潘厨娘陪笑道:「您说,我听着呢。」 刘妈妈正色道:「徐家这位奶奶,是国公府邸里出来的小姐,据说她父亲生前是江南那边的大官。 他们家规矩也比别人家里大,你今日跟我去了那里,且不可东张西望,以免叫他们家里人看见了,笑话你没见识。」 「诶,我知道了。」潘厨娘赶紧答应,心已经提了起来。 见她紧张,刘妈妈又安抚道:「不过你放心,徐家奶奶本身是个和善人,不然也不会答应连石头这孩子也一起收了不是?」 想到自己儿子,潘厨娘心中就升起无限的勇气,一下子就不紧张了。 刘妈妈又跟她说了些进退之礼,三人匆匆吃了饭,都换上了干净衣裳,这才起身去了徐家。 黛玉在卷棚里接见了他们,见潘嫂子不但把自己收拾得干净,连她那据说痴傻的儿子也是干干净净的,心里就先有了三分好感。 再看跟在母亲身边的石头,虽然神情呆滞木讷了些,但并不多动乱动,也不流口水傻笑,一颗心就彻底放下了。 ——傻是傻,但不疯。 看好了人,她当即就拍了板,不但让潘厨娘在厨房里干活,还给石头安排了一个厨房里做杂工的差事。一来正好他有把子力气,二来不叫他们母子分开。 这个结果,好得出乎潘厨娘意料。她当然是大喜过望,对着黛玉千恩万谢的,又再三叮嘱石头,日后一定要听奶奶的话。 石头呆呆地应了,重复道:「日后听奶奶的话。」 黛玉叫碧柳领他们母子下去安置,又叫梨香去换了新茶来,她还有别的事要託付给刘妈妈。 趁着换茶的时候,荷香把一个荷包给刘妈妈,黛玉笑道:「这次的事,辛苦刘妈妈了,这是请你喝茶的。」 其实就是中介费。 刘妈妈也没推辞,道了谢就大大方方地收了,陪笑道:「奶奶哪里的话?认真说起来,这次多亏了奶奶心善,给了他们娘儿俩一条活路。」 她虽然有几分善心,奈何经济条件就在那里放着呢。收留潘家母子一时还可,总不能长久叫他们在家里吃住。 如今徐家肯把人招进来,对刘妈妈来说,又何尝不是减轻了一个负担? 黛玉笑道:「咱们都是常来常往的,别说这些客套话了。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件事,需得刘妈妈帮着留意留意呢。」 这是又有生意上门了? 刘妈妈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喝茶了,忙放下茶盏道:「奶奶尽管吩咐。可是府上还缺使唤的人手?像奶奶这样的慈善人,但凡我手里有的,都拣最好的送到您跟前。」 对于这些奉承话,黛玉从来只是听听,会因对方人品还不错信一些,却绝对不会全信。 但她也不会表露出来,只是笑了笑,说:「是这样的,我家大嫂在平安州生了两个孩子,那边苦寒,大人无所谓,小孩子难免叫人心疼。 大嫂已和翁姑商议好了,要把两个孩子送回京城,叫我夫妻帮着教养。两个孩子都是没过周岁到奶娃娃,奶妈子总是少不了的。妈妈人脉广,帮着留意留意。」 刘妈妈边听边点头,表示心里有数了,又问道:「不知奶奶具体有什么要求呢?」 黛玉道:「找奶妈子,人品好、细心、耐心是第一位的。想来这一点,妈妈比我清楚,不会找那些轻狂人来煳弄我。只是我这里有个为难之处,还请妈妈多担待担待。」 「奶奶请讲。」刘妈妈端正了神色。 黛玉也没卖关子,直言道:「因着平安州路途遥远,他们那边纵然有奶妈,也不可能跟着来京城。因而,需要咱们这边的人跟着过去。」 也就是说,要出远门,走远路。 这的确令人为难。 毕竟这年头,许多人都是因为出远门生了病,淹留在半路回不了家。若是再花完了盘缠,那就更只能做个羁旅客了。 黛玉也知道这件事比较为难,索性便直言道:「只要肯去的,一来一回的盘缠自然是我们家出,若是生了病也是我们出钱治。除此之外,每人额外给五十两银子。」 「多少?」刘妈妈吃了一惊。 「五十两。」 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刘妈妈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奶奶放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一定给您找到合心意的人。」 若不是她年纪大了,早没奶水了,她都想接了这趟差事。 那些出来给人做奶妈的,哪一个不是家里困难,为补贴家用来的? 第159页 五十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除了特别恋家的,谁能抵挡得住这等诱惑? 她可得好好挑选挑选,不能要那偷奸耍滑的。若是恶了徐家奶奶,日后得少掉多少生意? 事情也不出刘妈妈所料,一听说出趟远门有五十两银子的赏钱,好几个来找活的妇人都动了心。 刘妈妈不想因这一次的生意坏了自己的名声,自然是仔细挑选了两个,一个姓许,一个姓周,领到了黛玉面前。 黛玉又考察了一番,觉得两个人品都不错,便先每人给了三两银子,叫他们回去安置好家小。 三日之后,两个奶妈便由徐禄带着,一起去了平安州。 ===== 倒是薛家那边,挺能沉得住气,一直也没来徐家拜访。 不过,无论是徐茂行还是林黛玉,都不认为对方是没想到或者是不屑走他们家这条路。 因为没过多久,就是惜春出嫁的日子了。 不久前探春出嫁,徐茂行夫妇是一起去送嫁的。这次轮到惜春,他们两口子的属相虽然不至于旺惜春,但也没有相剋,自然也是要去的。 两人猜想,薛家大概就是在等这个机会。 这个推测让徐茂行觉得好笑:求人办事还不愿意放低姿态,薛家母女也是绝了。 但黛玉却隐约能理解宝钗的心思,因而没多说什么。 到了那一天,黛玉独自乘车去了贾家,先去荣国府拜见贾母,又和贾母一起到宁国府去给惜春送嫁。 至于徐茂行,他是卢季玉最好的朋友,自然是要给男方做傧相的。 这一点不知道是薛宝钗没想到呢,还是刻意忽略了,反正薛姨妈是真的没想到。 为了自己儿子,她一大早就跑到了贾母上房陪着说话,见林黛玉独自一人走进来,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等林黛玉拜见完了贾母,给她行礼时,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徐姑爷没来?」 作为一个重男轻女的母亲,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外面的大事都是男人做主的,女人家没有插手的余地。 所以,她当然不认为自己要求的事,林黛玉能做主。 听见这话,林黛玉心中一动,想到了宝钗曾经最喜欢跟姐妹们说的:我们女儿家本不该多读书,只以针织女工为要罢了,那些才是咱们的正经事呢。 类似的论调,宝钗说过不止一次。 但宝钗本身博闻强记,大家也都只当是她谦虚。 如今看来,不一定是宝钗谦虚,而是从小听多了长辈们说这种话,内心深处不知不觉就认可了。 只是宝钗其实也和探春一样,骨子里是不肯认命的。 两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探春敢在嘴里说,宝钗却只敢藏在心里。 她深深看了薛姨妈一眼,若无其事地笑道:「姨妈不知道,二爷和卢三郎本是至交好友。如今他要成婚了,二郎又读了些书,自然就被拉去做傧相了。 姨妈若是想他了,也不用着急问,等新郎官来接新娘子的时候,您就见到了。」 薛姨妈心里急得要上火了,脸上不免就带出些来。 偏偏今日是贾家的大事,宝钗和王熙凤一起,都被东府的尤夫人拉去帮忙管事了,她身边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第92章 黛玉点探春 邢王二夫人倒是在贾母下首坐着呢。 但王夫人笨嘴拙舌,日常还需要薛姨妈来帮衬她呢;邢夫人倒是有几分口才,但她在贾母面前素来不得脸,又和王夫人不和,哪里会帮忙呢? 薛姨妈变了脸色,在坐诸位都看见了,却都当做没看见,让她连继续说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上首的贾母笑呵呵地说:「好了玉儿,你姨妈这些日子正闹心呢,你且别烦她,来陪我说说话。」 贾母一发话,薛姨妈眼神瞬间就清澈了。 ——如今薛蟠锒铛入狱,虽然他只是个小虾米,朝中众人多把目光放到在贾雨村及其同党身上,暂时没传出来要拉他过堂的消息。 可明眼人都知道,薛蟠最低也要判好些年的监禁。 经过薛宝钗的反覆告诫,薛姨妈心里很清楚,如今的薛家,更加不能失去贾家的庇佑。 从前薛姨妈在贾母面前,就宛如女清客一般,如今就更加不敢得罪对方了。 她讪笑着放开了黛玉的手腕,勉强露出安抚的笑意,努力对黛玉散发善意:「好孩子,快去老太太身边吧。你们祖孙这么久不见,老太太早想你想得不行了。」 「我也想外祖母呢。」黛玉笑着走到贾母身旁,直接就在脚踏上坐下了,旁若无人地问道,「这些日子外祖母胃口如何?可曾好生安睡?听了什么有趣的新书或曲子?」 侍奉在旁的鸳鸯一一答了,贾母笑呵呵地听着两个女孩子一问一答的。 直到黛玉问完了,她才伸手点了点黛玉的额头,调侃道:「可见是成了婚的人,像个小管家婆似的。」 鸳鸯凑趣道:「依我看呀,老太太这是冤枉林姑娘了。也就是您她才忍不住问了又问。但凡换一个人,她能多看一眼?」 一席话把贾母哄得哈哈大笑。 邢夫人抓住机会,夸赞道:「要不怎么是老太太亲手养出来的呢,外甥女就是孝顺。」 这话比不上王熙凤俏皮,但却搔到了贾母的痒处。贾母难得给了她几分好脸色,倒叫她受宠若惊。 第160页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鸳鸯暗暗撇了撇嘴,安静了下来。直到邢夫人不说话了,她才又配合着黛玉,一起闹贾母开心。 邢夫人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抽动了一下,一时觉得老没意思。 她知道鸳鸯为什么不肯配合她讨贾母欢心,但她觉得那件事自己也很冤枉。 是大老爷要讨鸳鸯做妾,吩咐她来找贾母说这件事。她一无儿女依靠,二无钱财傍身,虽名头上是正室夫人,却处处都得看丈夫脸色过活。 丈夫直接吩咐她做的事,她哪有拒绝的余地? 而且,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位鸳鸯姑娘,气性未免太大了些。 大老爷不是没得逞吗? 况且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便是有再大的气,也该消了。 这样想的邢夫人完全忘了,当初贾赦讨鸳鸯不成,恼羞成怒之下放出话来:只要有我在一天,我看谁敢把她要了去? 这句话等于直接断送了鸳鸯的姻缘,人家一个妙龄少女,怎么可能不记恨?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不多时翡翠掀开帘子放了探春进来,声音响亮地报了一声:「老太太,三姑娘和柳姑爷来了。」 探春夫妇衣着光鲜,相携走了进来。黛玉趁机多看了一眼,见两人之间的氛围和谐,便知探春婚后别的不说,夫妻感情应该不错。 只是不知,柳家人口众多,探春这大奶奶当得可还顺意吗? 心里思索着,黛玉起身避开了探春夫妇给贾母行礼。在他们拜见完长辈之后,又和他们互相见了平礼。 贾母关怀了两句,就叫柳大郎去前头见贾政了。丫鬟拿了个高脚几来,就放在黛玉旁边,探春轻摇着团扇坐了,笑道:「林姐姐倒是比我来得早。」 黛玉道:「我家里人少,事情自然少。不像你,出个门还要先拜别这个、拜别那个的。」 「这倒也是。」探春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喜欢热闹些。」 见她说起话来容光焕发的,双眼炯炯有神,就像是一个随时准备开赴战场的斗士。看来在柳家混得不错,颇有些如鱼得水的意思。 黛玉心里替她高兴的同时,也忍不住有几分担忧。 不管对方是否享受争斗的过程,只要入场了,就有输掉一切都风险。 可如今在长辈们面前,许多话都不好说。 于是,探春来了之后,场面就从黛玉和鸳鸯两个人哄贾母,变成了三个人一起。 他们三人都是会说话的,也都是受贾母喜欢的伶俐女孩子,自然把老人家哄得通体舒泰。 直到自鸣钟一连响了十下,阴阳先生定下的吉时快到了,贾母才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去东府给惜春送嫁吧。」 她拍了拍探春的手,左右看了看他们姐妹,有些惆怅地说:「惜春是你们姐妹里极小的,如今也要出嫁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呀!」 黛玉依偎着贾母,撒娇道:「就算是出嫁了,在您跟前还是孩子。您可不许因着我们都成家了,就觉得我们都长大了,只顾疼你的重孙辈们了。」 贾母呵呵笑道:「最疼你,最疼你。我就算谁都不疼,也得疼你呀。」 这话哄好了黛玉,但一旁的探春可不依了。 「我就知道,老祖宗惯会偏心你姐姐的。林姐姐是老祖宗长心里的美玉,至于我们呀,就是那地上的草棍儿。」 众人都被她给逗笑了,贾母一边笑一边道:「从前我只道,你们姊妹里最促狭的是玉儿,如今我才知道,三丫头这张嘴也不遑多让。」 黛玉和探春一左一右搀扶着贾母,祖孙三人说说笑笑走在前面。邢王二夫人并薛姨妈三个跟在后面,穿过大观园来到了宁国府。 东府的尤夫人是个周全人,哪怕早已经和惜春撕破脸了,这小姑子要回家待嫁,她还是好生收拾出一个清静的院子来,只盼着安安稳稳地把这尊佛给送出门去。 因而惜春自回了宁国府,日子倒是比在荣国府时还顺心几分。 只是她眼不瞎耳不聋,对于那些整日里在宁国府进进出出的王孙公子,惜春心理十分警惕,也知道贾珍聚拢这些人多半没干好事。 可她管不了这些,只好独善其身罢了。 好在今日她便要出嫁了,日后宁国府再有什么龌龊,跟她的关系也不大了。 黛玉和探春到的时候,尤夫人正不尴不尬地陪着惜春,努力维持表面的和平。惜春对她虽仍不热络,咱也感念她这些日子以来给自己的清静,态度比从前平和了许多。 一向被他冷言冷语的尤夫人,勐然从她这里得了几分好脸,竟然有些受宠若惊,暗暗感慨道:到底是要成婚的人了,就是不一样了,长大了! ——世人还有一个很普遍的论调:不管这个人是多大年岁,只要没成婚那就是没长大,做出什么荒唐事来都可以原谅;但凡成婚了那就是长大了,不管你有没有这个能力,该考虑的事情就都得考虑到。 看见他们姐妹过来,尤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陪着说了会儿话便表示自己外头还有事要忙,告辞出去了。 等她走了之后,惜春大大松了口气,抱怨道:「也不知道她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 却是方才尤夫人努力不让两人冷场,惜春却觉得跟她说不到一块儿去。但对方一直主动搭话,她也不好一句不回。 第161页 总之,两人都觉得挺别扭、挺难受的。 探春笑道:「她也不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 惜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一直忍了这么久。」她歪着头打量了探春片刻,微微点了点头,「看三姐姐如此容光焕发,想来在柳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这时黛玉也道:「对了,三妹妹,我正要问你呢。你是柳家的大奶奶,嫁过去也有这么些日子了,柳家太太可让你沾染管家权了?」 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可不是那么好过的。别的不说,只「孝道」这两个字,就足以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探春的笑容淡了些,不甚在意地说:「我那婆婆是个要名声、要脸面的人,正因大爷不是她亲生的,为了维护脸面她需要顾及得更多。 她自己还有一双儿女未曾成婚,把管家全都给我肯定是不放心的。但为了名声和体面,到底也给了一部分。」 虽然这一部分的管家权,对探春来说就像是吃夹生饭一样,但有总比没有的强。 黛玉微微松了口气,说:「要脸面的人总比那不要脸的好应付些。」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探春,欲言又止。 探春笑了起来,笑道:「林姐姐怎么也学会吞吞吐吐了?咱们姐妹,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 「那我就直说了。」黛玉正色道,「这次再见,我总觉得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从方才陪着老祖宗说话开始,我就在心里暗暗琢磨,如今总算是琢磨出些头绪来。」 她看着探春的眼睛,问道:「三妹妹,你究竟是喜欢这种争权夺利的感觉呢,还是发自内心地想做出一番事业?」 ——她终于琢磨出来探春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那种因内宅争斗而容光焕发的,应该是王熙凤,而不是贾探春。 探春勐然怔住了,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惜春有些担心,想说些什么,却被黛玉按住了手,轻轻对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让她自己好好想想吧。」 有些东西,只有自己想明白了,才清楚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第93章 黛玉教紫鹃 过了许久,探春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郑重拜谢林黛玉:「林姐姐,多谢你及时点醒我。如若不然,我怕是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面目全非的样子。」 想到从未嫁入柳家之前,她就因为婆婆是丈夫的继母,心里先存了几分防备。 等到成婚之后,发现丈夫和继母之间的关系很是冷淡,就更把婆婆直接摆在了敌人的位置。 可仔细想想,柳家又没有爵位可以争夺,子弟们日后的成就如何,大概率取决于各自的资质和努力。唯一可能让兄弟反目的,也就是家产了。 但在这个宗族社会里,一家之主死后的家产怎么分配,并不是当事人能全权做主的。 就算柳家老爷因后妻的缘故偏心小儿子,能为小儿子争取到的家产也有限,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而探春自己,和婆婆最大的矛盾就是管家权。 她一心觉得自己是长媳,进门之后理应接手管家权。可婆婆却还有一双儿女未曾婚嫁,自然不可能把所有权利都让渡给她。 因着那些先入为主的印象,婆婆的所有作为落在探春眼里,都只能看见恶的一面,根本不会考虑对方是否有苦衷。 也是她在贾家压抑得太久了,偏偏家里长辈又给她定了这么一门尴尬的婚事。一向聪慧的探春也钻进了牛角尖,竟然真的玩起后宅纵横的手段来了。 若非林黛玉对她的本性很熟悉,看出她的不对劲出言点醒,探春自己都没发现,她正在做的事,正是从前自己最厌恶的。 因而,这一拜,她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诶,妹妹这是做什么?」林黛玉忙把她扶了起来,「咱们姐妹打小一起长大,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更加亲近。 今日你走岔了路,我敢直接提醒你,就是知道你不会因此和我生分。来日我若是有什么不对的,难道你就不提点我了吗?」 两人握着对方的手,对视了许久,忽然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惜春在一旁看得迷迷煳煳的,有些懂了,又有些没懂。 她索性直接问道:「两位姐姐,你们觉得,三姐姐日后该如何行事呢?」 黛玉笑道:「这个就不必别人插手了,想来三妹妹心里已经有了章程。」 见惜春看过来,探春道:「我婆婆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一双儿女。我那小叔子不小了,我不好多管。但小姑子今年才十岁,我若好好照顾她,我婆婆自然会念我的好。」 至于这些日子两人产生的龃龉,在继夫人真正看到好处之后,都是可以一笔勾销的。 毕竟,探春是年轻人,还是个晚辈,只要没犯什么牵连家族的错误,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说完自己,她又柔声提点惜春:「卢家的三个儿子都是黄夫人所出,彼此之间的争斗不会太大。你嫁过去之后,万事都跟着你婆婆就可以了。」 惜春本身就自带出尘之气,看上去就是那种不爱沾染世俗的。而她也的确对管家权不感兴趣,和两位嫂子没什么利益上的冲突。 只要她两个嫂子不傻,就不会故意为难她。 虽然这种叮嘱已经听过好些遍了,但惜春还是郑重点头,不辜负姐姐的好意。 第162页 说话间吉时到了,以喜娘为首的一大堆人蜂拥而入,原本清静的屋子霎时间就被喧闹和喜庆填满。 因着惜春的母亲早已逝去,尤夫人这个嫂子在这个时候,就理所当然地充当了母亲的角色。 在喜娘的指挥下,姑嫂二人走完了一切流程,贾珍出面把惜春送上了花轿,贾家这边就可以松一口气,准备着招待客人了。 开席之前,贾珍没看见徐茂行,还特意派人来问了一嘴。 得知对方和卢季玉是至交好友,今日坐的是男方的席,他暗骂了两句「不识好歹」,也只得把先前的打算都作罢了。 只是,徐家这边找不到突破口,他想做出成绩让宁王另眼相看,就得另外再找目标了。 ===== 等吃完了席,黛玉去拜见贾母的时候,老人家根本没让她多留,给了她一些东西,直接就让她回去了。 一直找机会留她说话的薛宝钗忙完之后,从她派出的人那里知道了此事,不禁嘆了口气,说:「老太太到底是疼外孙女,这是怕有人给她找事呢。」 只是这一次,她恐怕是不能顺了老太太的意了。 就算薛蟠再不好,那也是她的哥哥。如今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没人说要审,但没审之前就不许家人探望。 虽然送了两次东西,却都是由衙役转交的。谁也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有没有交到薛蟠手上。 一日不见到薛蟠本人,薛姨妈就一日不能安心。 薛宝钗本来自己就担心,再有薛姨妈整日在耳边哭诉,如何抵挡得住呢? 于是,等到惜春三日回门过后,薛宝钗就以贾家二奶奶的名义,给徐家下了拜帖。 她心里很清楚,只要老太太还在一日,徐家可以不给薛家面子,却绝对不会不给贾家面子。 林黛玉接到帖子之后,盯着上面的署名看了半天,嘆息着评价了一句:「如今的宝姐姐,竟然只看得见人性逐利了。」 因婚姻不如意导致性情越发偏激的,不止探春一个,宝钗也是一样。 只不过,探春那里黛玉能直言劝诫,宝钗这里却不行。 因为一个贾宝玉,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尴尬。而在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姻之事上,林黛玉也是最不该多嘴的。 除黛玉之外的其他人,不知道有没有看出宝钗的不对劲。但没人肯出面提点她,却是不争的事实。 就比如这次,如果薛宝钗以自己的名义下帖子,林黛玉碍于两人往日的情分,哪怕仍就不会帮忙,心里也会存了愧疚,日后有机会在别的事情上定会补偿一二。 可她偏偏要以贾家少奶奶的身份来,为的就是让徐家不能拒绝接待她,不能拒绝接待贾家的管家奶奶。 坐在她下首的紫鹃问:「让她来吗?不如你称病?当日老太太既然让你先回来,就必然不会因此而责怪。」 林黛玉苦笑道:「我知道外祖母疼我。也正是因为外祖母疼我,我才不能不多顾念两分贾家。」 就算真的要和贾家彻底断绝关系,那也等哪一天贾母不在了。 对此,紫鹃也很无奈,只得道:「好在此事你和兄长早有章程,到时候就推外面的事你管不了就是了。」 黛玉点了点头,不想再说这些烦心事,便把帖子递给梨香叫她送去书房,让狗儿写个回帖。 她自己则是转头问起了紫鹃:「再过些日子,赵家就要来娶了。我这里准备的嫁妆都已经给你了,你爹娘那里怎么说的?你自己看了还少什么?」 ——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帮紫鹃再看看嫁妆。 提起自己的婚事,紫鹃也有些羞涩,但不多,直言道:「我娘看了你给准备的嫁妆,说已经极周全了。他们就没另外准备东西,而是直接把一百两银子给我压箱了。」 黛玉点了点头,说:「手里多握些银钱也好。从前在贾家时体会还不深,出嫁了之后才越发明白,居家过日子,手里没钱是真不行。」 说起过日子,她忽然又想起徐茂行和她说过的,乡下人家是怎么过的,转口笑道:「其实没钱也行,有粮食或者是布匹,也能拿去换东西。这样一说,钱只不过是个名头,什么东西大家都认可,就都可以当做钱来用。说来说去,还是得用钱。」 却是两人夜话时,徐茂行偶然提到,徐家原是兰溪望族,家里也有几亩田地收租。早在徐甘尚未高中时,夫妻二人在兰溪生活,基本上用不到铜钱,更用不到银子。 吃粮食有每年收上来的租子,穿衣裳他们家有几十棵桑树,家里的女僕基本上都会缫丝织锦。 或是想穿一件市面上流行的异样锦缎,拿缫好的的蚕丝去换,比给钱更让卖家乐意呢。 至于油盐酱醋等,都可以拿粮食以物易物。 越是往底层去,粮食和布匹的用处,就越是比铜钱大,比铜钱更加便于流通。 算来算去,货币的作用还真不大。 两人从紫鹃的嫁妆说到货币是否重要,又从货币说到当下时兴的缎子,再从缎子说到某家太太身上穿的衣裳,再往后就是从这家太太延伸,慢慢过度到她家里做官的男人,这几次聚会时对方透露出来的、关于官场的信息…… 虽是闲话家常,又何尝不是黛玉在藉机教导紫鹃,如何从细微处判断形势? 「上次二爷从安王府回来,叫咱们最近尽量少出门,不是极相熟的人家相邀都推掉。从那几家的太太言谈中,也能看出来,最近朝堂之上的确风声鹤唳。」 第163页 两人正说着话呢,阿山急匆匆跑了进来,禀报导:「奶奶,大姑娘,吴家被官兵围起来了,大傢伙都说正抄家呢。」 吴家也是近邻,刚才姑嫂二人闲话时,刚好说到他们家太太身上又穿了什么新花色的衣裳。 方才还在嘴里的人家,转瞬间就出了变故,两人都呆住了,一时面面相觑。 好在黛玉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吩咐阿山:「去,把前后门都堵上。看看咱们还有谁没回来,赶紧派人悄悄去找,找到之后两个都先别回来了,等官兵们散了再说。 有原本要出门办事的,都先别出去了,家里缺了什么也都先将就将就,等过了今日再说。」 那些官兵可不是什么和善人,高门大户他们不敢惹,趁机压榨甚至是洗劫他们这些人家,却是半点压力都没有。 阿山一一应了,赶紧出去安排了。 第94章 安王世子 林黛玉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书房里的徐茂行根本就没有听见动静,一直在安心读书。 下午那顿点心,是黛玉亲自送过去的,自然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影响到他。 直到用晚膳的时候,黛玉主动提起,他才知道,今日他们这条胡同里,有一家人被抄了家。 「吴家那位的确是在兵部当差的,不过他就是个六品主事,怎么就牵扯到上层的争斗里去了?」徐茂行有些疑惑。 「谁知道呢?」林黛玉道,「可能是那贾雨村入了兵部之后,为了彻底掌控兵部上下,收拢的人手之一?」 她喝了一口红枣阿胶,脑子在不住地转动,「他是库部主事,管器械的。天下兵马这么多,每年都有报损的兵器衣甲,这中间的油水多了去了。凡是能经手的,哪一个不是捞得盆满钵满?」 想到吴太太几乎每个月都会做新衣裳,且至少有一身料子特别精贵、刺绣特别繁复的。 他们家里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日常的吃穿用度也无一不精。其中两个儿子捐了官,一个儿子买了个监生的名额,一直在国子监读书。 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吴家在钱财上从来不缺。 至于他们家为何一直蜗居在这巷子里,不去真正的官员聚集区找新宅子,那就不得而知了。 黛玉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从前我也没注意过,你可知道吴家是从何时开始富贵的吗?」 徐茂行皱眉:「我哪会注意这个?你与其问我,不如去问问胡家嫂子或赵家太太。他们都是老住户,对各家的情况变化了如指掌。」 正好因吴家之事,胡兰珍今日也被约束着没有出门,第二天再来上课时,是胡太太亲自送过来的。 「昨天实在是惊心动魄,我们一家子插上门不敢冒头,兰珍的课程也就耽误了一天。这丫头觉得是辜负了你的教导,心虚得不敢来呢。这不,只好我把她送来了。」 黛玉笑着摸了摸胡兰珍的脑门,柔声道:「你娘做的是对的。那些兵痞可没一个懂礼数的,被他们冲撞了就不好了。」 得了老师的安抚,胡兰珍才点了点头,脸上重新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我知道了嫂嫂,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就躲得远远的。」 「这就对了。」黛玉鼓励了一句,说,「你不是想学诗吗?趁着昨日无事,我整理了一些王摩洁的诗集。你先去西厢房背诗,我和你娘说会儿话。」 胡兰珍一听就知道,大人们是有正事要说,便乖巧地点了点头,跟着梨香一起去了。 等她走了之后,黛玉便问胡太太:「你在这里住得久,和吴家来往也多。他们家一直都是这么富足的吗?」 骤然听她提起吴家,胡太太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看了看,确定堂屋里除了他们俩再没别人,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地抱怨道:「哎哟我的二奶奶呀,你还提他们家干嘛?」 虽然都是邻居,往日里也没少坐在一起听书看戏。但吴家忽然犯了事,直接把家都给抄了,左邻右舍都讳莫如深,对「吴」字忌讳得很。 胡太太就是个普通妇人,不像黛玉一般自有丘壑,只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在她朴素的价值观里,似他们家这种商人,是招惹不起官府的。吴家既然犯了事,无论是冤枉的也好,真有罪也罢,都该远远地躲开。 最好以后提都别提,权当附近从来没住过一户姓吴的人家。 对于她这种心态,黛玉十分理解。 因而,她忙道:「胡嫂子放心,只是咱们俩说句闲话。出了这个门就都忘了,日后任谁问都是不认的。」 胡太太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认真,又想到他们夫妻素日里品性不错,心里就少了几分顾忌。 最重要的是,如今她女儿已经拜了黛玉为师,两家的牵扯自然比别家更深。徐家倒霉他们家固然会受牵连,可若是徐家日后发达了,受益的也会是她的女儿。 作为生意人,胡家夫妇最懂风险和收益对等,也从未想过只拿好处不担风险。 因着知晓徐家和当官的有不少牵扯,胡太太心里猜测,黛玉要打听吴家的事,八成是背后有什么别的利益纠葛。 这种事情不该他们这种小人物过问,她也没有动问的意思。定了定心神,便对黛玉道:「吴家刚来的时候,只是九品的书吏,还得靠吴太太的嫁妆补贴家用,哪里谈得上富足? 后来也不知道是巴结上了哪位上官,一步一步做到了六品主事,还是管着器械的库部主事,是个大大的肥差。打那以后,吴太太身上的衣裳、头上的首饰,才逐渐精緻贵重了起来。」 第164页 黛玉又问是具体从什么时候,胡太太回想了一番,说了个时间,她心中已是瞭然。 只因胡太太说的那个时候,正是贾雨村在金陵做了一任知府后,因政绩卓着,京城又有人周旋,直接调回京城,点了兵部郎中之后。 看来,这吴主事,就是贾雨村进入兵部之后拉拢的人手。 把心里的疑惑弄清楚了,黛玉只觉得浑身轻松。她好生送走了胡太太,便去书房看着胡兰珍背诗了。 她教胡兰珍学诗,和当初教香菱学诗差不多。都是先让对方多背诵些古人的好诗好句,肚子里有了存货,明白了什么诗好,什么诗不好。 等到自己做的时候,启点就比一般人高了,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比别人高明。 ====== 这场朝堂的整肃,一直持续了三四个月。直到徐禄并许氏、周氏两位奶娘一起,把徐樗和徐桂小兄妹俩接了回来,京城的空气才慢慢恢復了往日的清新。 徐茂行又往安王府拜访了一回。 他明显感觉到,如今的安王更加意气风发,却不是像曾经那样飘了起来,而是沉淀过后的自信和从容。 也就是这一次,徐茂行首次见到了年仅十岁的安王世子。那是安王连续夭折了五个孩子之后,好不容易保住的头一个,还是和王妃生的嫡子,夫妻两个都宝贝得很。 世子如今的主要任务也是读书,平日里除了沾染血脉的亲戚,很少见外人。 这一次徐茂行能见到,也是机缘巧合,恰好他去拜见的时候,安王正在考察世子的功课。 听说他来了,安王对通报的人说:「叫他进来吧,也不是外人。」 于是,徐茂行就进去当了一会儿壁花,旁观了半场父亲对儿子的考校。 不得不承认,在读书这方面,安王世子比他可用功多了。不管安王问什么,世子都对答如流。 直到安王问到了超纲的地方,对方思索了片刻,才大大方方地说:「这些先生还没有讲到,儿子也不大能理解。」 安王对儿子的态度也很温和,当下便笑道:「那你就先把你自己的理解的说说,我听听看。」 等世子说完,安王先是肯定了他对的地方,又把有偏差的地方点了出来讲解了一遍。讲完之后,又让他回去之后请教先生,多听不同的见解,增加不同的感悟。 说实话,徐茂行都惊呆了。 很多现代家长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都做不到像安王这样的耐心和细心。 虽然安王也有父亲式的说教,但也并不是叫世子什么都按照他说的来,而是鼓励世子多听不同的见解,学会自己思考。 这简直是神仙父母! 世子明显和父亲很亲近,没有这个时代普遍面对父亲时的拘谨甚至是惧怕。 等问完了功课之后,安王便让世子先回去见母亲。 世子却没有立刻就告退,而是转过身来,仰着头看了徐茂行片刻。 徐茂行回过神来,笑着行礼:「小人徐茂行,见过世子。」 「徐公子免礼。」世子免了他的礼,并抬手虚扶了一下。 「多谢世子。」徐茂行起身。 世子好奇地问:「你就是父王经常提起的那位徐二郎吧?」 徐茂行道:「小人的确姓徐,也的确行二。如果王爷的门客里,没有另外一个姓徐行二的,那小人就是了。」 世子笑了起来,眼中忽闪着感兴趣的光,说:「你很有意思,比那些古板的官员们有趣多了。」 徐茂行笑道:「大概是小人尚未有官身,王爷有知道我的底细,也对我的不学无术毫不嫌弃吧。 至于那些入了朝的相公们。他们想要得到王爷更多的看重,自然就要表现得稳重,不能让王爷觉得他们轻浮不堪大用。」 世子微微思索了片刻,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也很浅显易懂。但从前就没人跟我说过这些。」 徐茂行笑道:「世子周围的人,必然也想得到世子的看重。」 「那你就不想吗?」世子忽然问道。 徐茂行正色道:「想,当然想。不过小人有几斤几两,王爷一清二楚。小人唯一的长处,就是忠心实诚了。虽然小人没什么大本事,但只要王爷有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世子回头看了安王一眼,才认真地说:「那倒也不必。有这么一个忠心的人常伴身侧,本来就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第95章 贾母和黛玉互相通信 说完这句之后,世子便对安王拱手拜道:「父王,孩儿告退。」 「去吧。」安王笑着目送他离去,才对徐茂行道,「佼儿挺喜欢你,真是难得。」 大夏的国姓是「徒」,世子单名一个「佼」字,乃是安王所取,期望甚深。 徒佼自幼长在父母的疼爱之下,本身又极为聪慧机敏,在克己復礼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极为骄傲的心。 对于那些在安王面前恭恭敬敬的官员们,他虽然知道自家要成事,需得藉助这些官员的才能和势力,却也看不上他们的虚伪矫饰。 难得碰上徐茂行这个坦坦荡荡,对自己的长处和不足都毫不遮掩的,徒佼如何不觉得新奇? 而徐茂行一向比较难有自知之明,对于安王的话,他没当真,只是笑道:「世子乃非常之人,自然有非常之性。能得世子喜爱,虽则侥倖,小人也觉得荣幸之至。」 第165页 安王大笑道:「你还是这样坦荡。」 徐茂行正色道:「小人优点本就不多,坦然算是最突出的一个了,自然不敢捨弃。」 安王点了点头,连说了两个「很好」,便问:「你今日来此,为的可是贾雨村一案?」 「正是。」徐茂行有些不好意思,「知道了开头,却不知结尾,小人实在心痒难耐,特来求教于王爷。」 安王没有立刻为他解惑,反而先满足了自己的八卦欲,问道:「听说你夫人和薛家有些干系,他们家就没求到你门上?」 「求到了。不过我们家小门小户的,连个做官的都没有,如何知晓朝堂之事?」徐茂行一摊手,一推二五六,光棍得很。 实际上,惜春出嫁后不久,薛宝钗便亲自登门了。黛玉按照先前打好的腹稿,只说外面的事她一概不知。 对于这种说辞,薛宝钗自然是不信的。可林黛玉还有制胜的法宝,用来对付薛宝钗是一用一个准。 当时黛玉满脸真诚地说:「从前咱们同在贾家时,宝姐姐经常教导姐妹们:咱们女儿家当以守贞藏拙为美,以针织女工为要。读书做学问都是男人们该操心的事。 宝姐姐也知道,我娘家父母双亡,又没个兄弟帮衬,嫁到徐家之后战战兢兢,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也没有别的依仗,只好潜心修德,做个叫人无可挑剔的贤妻了。」 薛宝钗当即便哑口无言,被这道迴旋镖扎得几乎吐血。 她心知黛玉之言必然不尽不实,可黛玉的确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人家自揭疮疤,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但凡还要些颜面,不想彻底撕破脸的,都不会再问下去了。 很显然,薛宝钗还是个要脸的人。再加上她心中本就对黛玉存着愧疚,自然不会再行追问。 至于回去之后如何面对母亲,薛宝钗暗暗一嘆的同时,也未尝没有松一口气。 母亲一次又一次的逼迫,终于让薛宝钗不堪重负了。 而人在不堪重负的时候,大概率不会反思自己,而是更愿意从压力的来处寻找原因。 薛宝钗的压力,来自败落的家族,来自溺爱兄长的母亲,来自不成器的兄长,也来自她越来越盛的自尊心。 她父亲尚且在世时,薛家在金陵属于顶级世家。哪怕是知府家里的小姐,也不敢在她面前拿大。 可这一切都随着父亲去世,母亲带着她和兄长进京投奔亲戚,彻底转变了。 她一下子从大家闺秀们的领头羊,变成了家世垫底的那一个。 虽说贾家和他们薛家是世交,但人家毕竟是国公府邸。纵然她自认无论学识还是见识,都不比三春差,可论起出身来,她是商户之女,人家是公府千金。 更别说,还有一个二品大员之女,容貌、学识、见识半点不比她差的林黛玉。 整日里和这些人在一起,他们家又长久借住荣国府,勾起了薛宝钗从未有过的自卑。 因从前的风光无限,她被勾起的自卑,又催生出了过剩的自傲。 偏偏这个时候,参选公主、郡主伴读的事不成了。就在她绝望之际,薛姨妈告诉她,姨母王夫人有意让她给宝玉做妻子。 这是一条打破阶级,提升她身份的捷径。 薛宝钗骤然心动了。 于是,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让薛宝钗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的热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纵然心里清楚是因为不甘之心越盛的缘故,却根本无法阻止自己。 如今,一直被母亲强调,视为薛家唯一指望的薛蟠彻底不中用了。薛宝钗在感情上固然失望悲痛,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理智,却又让她松了口气,仿佛有什么枷锁裂开了一道缝隙。 对于这些,薛宝钗自己都不一定察觉得到,徐茂行自然就不得而知了。 他只知道,黛玉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如今朝中那些受牵连的大臣们都要尘埃落定了,想来要不了多久,薛蟠这个小虾米的判决也要下来了。 徐茂行顺嘴问了一句:「不知那薛蟠,会有什么下场?」 安王淡淡道:「薛蟠如何,根本没多少人关心。不过,圣人留着贾雨村还有用,把他身上的罪名隐匿了一些。他身上的罪名轻了,其余受牵连的自然就重了,不知多少人恨贾雨村恨得牙痒痒呢。」 听到这里,徐茂行明白了。 ——那些人深恨贾雨村,却因圣人的缘故暂时无法将他如何,薛蟠就是个现成的出气筒。 果然,没过多久,荣国府就一片愁云惨澹。贾母特意派了鸳鸯来,叫黛玉没事不要再过去。 至于原因,黛玉已隐隐猜出。但对薛蟠的判决真正从鸳鸯嘴里说出来之后,她还是吃了一惊。 「斩立决?竟然连秋后处斩都等不到了吗?」 黛玉颇通律法,薛蟠先是纵容豪奴将人打得重伤不治,又勾结官府逃脱制裁。两厢加起来判个死刑在她的意料之中。 甚至于被捲入这种朝堂争斗中,参与其中的都无暇顾忌这个小虾米。若是薛家送钱送得恰当,改死刑为监禁也不是不可能。 可即便真按照律法判死刑,最多也是秋后处斩,斩立决实在是出乎意料。 且一般情况下,王朝发展到中期,当政的天子多会追求圣名、仁名。虽然都是要犯人死,也很少会判「斩立决」了。 第166页 想到徐茂行从安王府回来那日和她说的,林黛玉心下瞭然,也让鸳鸯给贾母带了句话:「尽量不要再和贾雨村过多接触了,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鸳鸯点了点头,说:「林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如实转告老太君的。」 本来正事说完她也该走了,鸳鸯却笑道:「还有一件事,也是老太君千叮咛万嘱咐的,我可不敢忘了。」 「什么事?」黛玉觉得好奇。 鸳鸯道:「老太君听说,徐家大爷和大奶奶把一双儿女送给了姑娘教养,就说:『既然养在玉儿膝下,也就是玉儿的孩子了。我年纪大了不好挪动,你既然要去,好歹替我看看两个孩子,送点东西给他们,也是我这个做外祖母的心意了』。」 说到这里,鸳鸯捂着嘴笑,调侃道:「姑娘您看,这样的重託,我哪里敢不尽心呢?」 黛玉心下瞭然,知道贾母和她不谋而合,都想到了她身体不好,日后多半是要过继大哥大嫂家的孩子的。 虽然徐樗是长子,不可能过继给他们。但只要她待徐樗兄妹如亲生,日后过继别的孩子时,也好张嘴嘛。 虽说如今林黛玉在徐茂行的影响下,对于「孩子」这件事的想法已经转变了些,但一时半会儿的,却也没能全完改变了。 再者,她也知道贾母是忧心她日后,自然不会多说叫老人家徒增担忧的话。 「你可来得不巧了,两个孩子刚睡下,我带你去看看吧。」黛玉起身领着鸳鸯出门,去了正房和西厢房改出的隔间。 两个孩子正在安睡,许妈妈和周妈妈守在一旁做针线。见黛玉领着一个生面孔进来,两人忙起身拜见了黛玉。轮到鸳鸯时,却不知该如何称唿。 黛玉低声介绍道:「这位是鸳鸯姐姐,是我外祖母身边的得意人,你们喊『鸳鸯姑娘』就是了。」 两位奶妈和鸳鸯相互行了平礼,两人口称「鸳鸯姑娘」,鸳鸯分别称唿他们为「许妈妈」和「周妈妈」。 这两位如何称唿,自然是黛玉在来的路上告诉她的。顺便一起告诉她,借她的嘴转告贾母的,还有两个孩子日常都是由奶妈抱着,跟在她身边的,为的是培养感情。 对此鸳鸯心里自然有数,也知道回去怎么说,才能更让贾母放心。 「辛苦两位妈妈了。」鸳鸯一人塞了一个荷包,笑眯眯地说,「这是老太太特意嘱咐我带来的,是她做外祖母的给两位的一点小心意。」 荷包里装的是银子,两个五两重的银元宝。 许、周二位虽然是穷苦人家出身的,等闲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个元宝,单只入手的重量,也能让他们迅速意识到:贾母所谓的「小心意」,可一点都不小。 许妈妈有些惶恐,下意识看向黛玉。周妈妈原本只是喜悦,在意识到许妈妈的动作之后,也不由忐忑了起来,目光也转移到了黛玉身上。 黛玉笑道:「既然是老太太给的,你们就收下吧。只盼你们能记得老太太的好,日后对哥儿和姐儿更加尽心也就是了。」 两人连声称「是」,这才心安地把荷包收了起来。 鸳鸯轻手轻脚地凑到了小床前,见两个略显瘦弱的孩子并排躺在被窝里,脸颊都睡得红扑扑的,一时心都化了。 小孩子真是这世上最可爱的生物了,特别是安静乖巧时的小宝宝,很少有人会不喜欢。 「真可爱。」鸳鸯忍不住道。 第96章 两个奶娃娃 听到鸳鸯的夸赞,林黛玉不由露出与有荣焉的欢喜之色。 但下一刻,她就忍不住嘆了一声,说:「只是性子太过乖巧了些。」 原本她和徐茂行觉得,小孩子骤然离开父母,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肯定是要吵闹好长时间的。 哪知道,这两个孩子只是第一天到他们家时闹了半夜。他们夫妻二人不顾两个奶妈的劝阻,一个抱着一个,直哄到天色微亮才把两个孩子哄睡了。 但自那以后,只要有徐茂行或林黛玉其中一个在身边,他们便很少再哭闹了。 甚至有好几次,黛玉看帐册的时候,分神观察到,两个孩子在玩耍途中,会不定时地往她在的方向看一眼。 仿佛看见了她,也就安心了。 对此,许妈妈和周妈妈都啧啧称奇,奉承黛玉说这是天生的母子缘分。 作为曾经寄人篱下过的人,黛玉当然知道,两个孩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潜意识里没有安全感。 为此她还特意让白荷、桃枝几个丫鬟暗中观察两个奶妈。确定在无人之处,两个奶妈对孩子们也很尽心,才打消了这层疑虑。 问题既然不是出现在奶妈身上,那出在哪里,就显而易见了。 很显然,当初徐茂行的推测是对的,徐家大嫂甄氏,真的得了产后抑郁症,两个孩子在母亲那里并没有得到安全感。 猜出原因之后,黛玉对两个孩子更加怜惜。对于他们表现出来的格外乖巧,也从来不会觉得欣慰。 她希望有朝一日,两个孩子能不那么乖巧。 对此,鸳鸯满心不解,但碍于孩子都在睡觉,她也不好多问,只是道:「老太太给小主子们特意准备了礼物。」 说着,她轻轻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打开之后,就见里面并排装着两块金锁片。 「这是老太太特意命人打的,一龙一凤,寓意吉祥,正好给龙凤胎压命。」 第167页 说着,她把两块锁片分别塞进了两个孩子的襁褓里。 然后她又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两根分别串着九枚大钱的红绳,对黛玉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两位小主子的长寿钱,希望您别嫌弃。」 「怎么会呢?」黛玉亲手接了过来,「金子重,小孩子不好一直戴着,这长寿钱就不一样了。两位妈妈,等孩子们醒了,就把这个给他们挂在脖子上。」 诚挚祝福的心意,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自己的心意被珍惜,鸳鸯很高兴。她不想打扰两个孩子休息,便要拉着黛玉出去说话。 黛玉便领着她去了隔壁的西厢房,叫白荷重新上了茶。 「林姑娘,刚才你说两个孩子过于乖巧。怎么,孩子乖巧还不好吗?」 黛玉嘆道:「孩子乖巧自然是好的,但过于乖巧就不好了。你细想想,两个孩子骤然离了父母身边,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再怎么着也得闹个三五天吧?这两个孩子,只闹了一夜。」 原本鸳鸯也不觉得如何,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出不对来了。 但这个时代没人专门总结孩子的心理健康,她虽然听出了不对,却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 对此林黛玉也不想多说,便笑着调侃道:「等日后你嫁了人做了娘,尝到了带孩子的辛苦,自然也就明白了。」 却不想鸳鸯神色一淡,冷笑道:「我这辈子,怕是没那个福气了。」 黛玉知道她说这话的因由,笑道:「姐姐这是哪里话?万事都有老太太替你做主呢,谁敢为难你?」 鸳鸯摇了摇头,嘆气道:「老太太在时,他们自然不敢。可说句僭越的话,老太太今年已经八十多了,还能再有几个春秋?」 她真正发愁的,是自己的日后呀。 「反正我早就想好了,等哪天老太太没了,我就一根绳子吊死,也绝不叫人欺辱!」她目光中透着决绝,显然不是说说而已。 黛玉忙捂住她的嘴,急道:「姐姐快别说这话了。便是老太太没了,不是还有我吗? 不管怎么说,那是我亲外祖母,临终之前怎么都得叫我去见见。到那时候,我就把你要过来,想来外祖母也是乐见的。」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只怕外祖母没了之后,贾家也没几天好日子了,谁还怕贾赦? 「林姑娘……」鸳鸯心中感动,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也就是你,自己跳出了火坑,也不忘拉别人一把了。」 她说的不只是黛玉对自己的承诺,还有暗中救助迎春之事。 似她这种大家族里的奴婢,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能理解那些寻求独善其身的。 正因如此,似黛玉这般自己淋过雨,还愿意为别人撑伞的,才越发显得难能可贵。 「快别哭了,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黛玉掏出手绢,轻轻给她擦拭眼泪,玩笑道,「你只要别嫌弃我们小门小户的,到时候就给我家这两个孩子做个老师,教他们这些礼数,我是求之不得呢。」 黛玉怕再刺激到她,便没再提起她的婚嫁之事。但心里却有主意,等贾府败落之后,嫁与不嫁,都由鸳鸯自己做主。 鸳鸯破涕为笑,「两个孩子可爱,我心里也爱得不行,一千一万个愿意。」 碧柳打了温水来,鸳鸯洗了脸重新上了妆,才带着黛玉给贾母的回礼,坐车回去了。 鸳鸯走后不久,两个孩子便午睡醒了。 许妈妈和周妈妈一人抱着一个过来黛玉请安,许妈妈笑道:「哥儿和姐儿真是聪慧,这么小就会认人了。」 周妈妈也跟着说:「两个小人睁开眼,那眼珠子咕噜噜直转,左右瞅了瞅看不见奶奶,就咿咿呀呀的比划着名要找您呢。」 黛玉先抱了抱徐樗,轻轻摇晃着哄了哄,把他递给许妈妈,又换了徐桂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摇晃一边问道:「把过尿了吗?也该饿了吧?」 周妈妈答道:「是该饿了,到了吃蛋羹的时候了。」 正说着呢,就见石头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憨声憨气道:「奶奶,妈叫我把小主子们的蛋羹送过来。」 黛玉换了个姿势抱孩子,笑道:「放这儿吧。今日你妈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石头把食盒放在黛玉身边的桌子上,双手比划着名说:「做了一大碗汤面,碗底还藏了两个荷包蛋呢。」 黛玉又问:「那你吃饱了吗?」 「嗯,吃饱了。」石头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妈说了,要好好吃饭才能长得快。等我长大了,就能干更多的活,攒钱娶媳妇。」 黛玉笑道:「你妈说的对,你要听你妈的话。」 石头笑嘻嘻道:「听我妈的话,也听奶奶的话。」 「真是个好孩子,快去玩儿吧。」 石头反应虽然慢,却始终记得自己母亲的叮嘱,给黛玉行了告退的礼,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过身颠颠地跑了。 周妈妈忍不住道:「潘嫂子这个儿子,教得可真好!」 她把食盒打开,取出两碗蛋羹,把其中一碗放到了许妈妈面前,又问黛玉:「奶奶,是我餵呢还是您餵?」 「我餵吧。」黛玉拿着汤匙,挖了一小块嫩嫩的蛋糕,轻轻吹了吹,又用嘴唇贴着试了试温度,才送到了徐桂嘴边。 自从这两个小祖宗来了之后,黛玉只要不出门,就不化妆了,就怕和孩子亲近的时候,脂粉对他们有害。 第168页 两个孩子都是吃惯了的,也很喜欢这和奶水相比截然不同的滋味。 黛玉给蛋羹吹凉的时候,徐桂就已经手舞足蹈的,恨不得扑上来夺了。等送到嘴边,她立刻欢快的张开了嘴,「嗷呜」一口就吞掉了。 然后就对着黛玉咿咿呀呀的,示意还要吃。 黛玉笑道:「我的小祖宗,够你吃的。」 她一边餵孩子,一边和两个奶妈说话:「我看石头这孩子就是反应迟钝了点,其实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清楚着呢。」 「谁说不是呢?」许妈妈接口道,「越是这样的,越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将来哪家的姑娘有眼光,嫁了他,再学了潘嫂子的手艺,真是一辈子享福。」 听见这话,周妈妈忍不住撇了撇嘴,说:「这世上多的是听风就是雨的。咱们熟悉的,自然知道石头这孩子好。外面的人不知道,只胡乱打听,便是黄金也能当成粪土了。」 黛玉笑道:「若真有那样的人,那就是命里不该他得那黄金。」 三人说说笑笑间,两个孩子都把一碗蛋羹吃得见了底。徐桂打了个饱嗝,显然是满足了。 但徐樗却仍旧手舞足蹈,撅着身子要去扒碗沿,明显是没吃够。 许妈妈一边哄着他,一边说:「樗哥儿的饭量长了,明日里怕不是要多炖半个。」 黛玉道:「这不值什么,跟潘嫂子说一声就是了。」 她把徐桂竖着抱,轻轻在小丫头背上拍着,等小姑娘连打了几个饱嗝之后,才递给了周妈妈。 连着抱了半个月的孩子,她觉得自己臂力见涨。 这时,福婶拿着张帖子走了过来。黛玉打开一看,是探春让人送过来的,说是要在家里办个诗会,邀请黛玉前去。 第97章 甄英莲再学作诗 「诗会?」黛玉直觉探春要举办诗会,绝不会是因为单纯的想要举办诗会而已。 想到上次两人见面时谈论的问题,黛玉心中有了几分明悟:想来,三妹妹已经寻到了解决之法,并已经开始执行了。 林黛玉问道:「这帖子除了我这里,还送给谁了?」 福婶道:「原本老奴是要请那送帖子的人来拜见奶奶,顺道喝杯茶的。但她听说奶奶正在待客,便坚持告辞离去了。 老奴见她执意要走,便多嘴问了一句。据那媳妇所说,这次柳家大奶奶不但邀请了奶奶您,还请了卫家大奶奶、卢家三奶奶……」 说到这里,她的记忆稍微有些模煳,仔细回想了片刻才勐然道:「哦,对了,还有寄居在安王府的甄姑娘。」 甄姑娘就是香菱。 如今她是自由身,又与母亲团聚了,自然就恢復了本家姓名,还叫做甄英莲。 她母亲封氏夫人到京之后,特意带英莲到徐家来拜谢徐茂行夫妇。 原本封夫人年纪就大了,这些年又思念女儿,再加上为生计奔波操劳,头髮已然全白,眼睛也半瞎了。 黛玉见了,心中十分酸楚。 她本有心给甄家母女一个安身之处,却听英莲十分欢喜地说:「王妃看中我刺绣的手艺,有意留我在王府做个绣娘,我已经答应了。」 「那就好,那就好。」能有王府做靠山,黛玉也替他们母女欢喜。 「对了,你如今还想学做诗吗?」黛玉忽然问道。 当时英莲的神色有些迟疑,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说:「宝姑娘说,女孩子该以针织女工为要,作诗不是我们该做的事。」 这一点黛玉自然是知道的,宝钗不但私下里说过英莲,还当着众姐妹的面,笑话过英莲成了诗呆子。 对此,林黛玉一直都不以为意。 汉时郑玄家有诗婢,就被传为美谈;唐朝白居易更是每得新作,别拿去给街边老妇诵读。若是街边妇人都能一听即懂,他才会把新作传播出去。 可见作诗这回事,并不必拘泥于上层才算高雅。 便是替人做工的奴僕,于闲暇之时吟诵两句,不说什么陶冶情操,至少也能放松心神。 因而,听了英莲的话,林黛玉执意问道:「你不要管宝姑娘如何。我只问你,你如今还喜欢作诗吗?」 封夫人眼睛不好了,只能用耳朵判断周围的环境。 她看不见黛玉的神色,只能听得见黛玉的语气忽然变得端肃,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悄悄拽了拽自己女儿的衣服,示意她不要和贵人犟着来。 英莲本正在心里做着天人交战,被母亲这么一拽勐然惊醒,眼神立刻就清明了。 她抬头看着黛玉,神情里透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然:「林姑娘,我想学作诗,我爱做诗。你是不知道,当初在荣国府时,看着众位姑娘聚在一起办诗社,我心里有多羡慕?」 大观园里那么多姑娘,虽只有林黛玉愿意教她作诗。其他姑娘得知她学做诗之后,也愿意带她一起参加诗会。 芦雪庵诗会,是她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亮的一抹色彩。 只可惜,后来出了贾家内部抄检的事,宝钗领着她从大观园里搬了出去,整日里只带着她做针线,再不题作诗的事。 她一个奴婢身,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只好压在心里了。 再后来,听宝钗的那些道理听得多了,又从薛蟠和夏金桂夫妇那里受了好些磋磨。英莲自己都觉得,她身上的灵气已经被消磨殆尽了。 骤然又听黛玉说起作诗一事,于英莲而言,恍如隔世。 第169页 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两位姑娘,在她心目中都是极优秀的。两个人一个鼓励她学做诗,一个告诉他女孩子不应该把这些东西当正经事来做。 这让她心里很茫然,分不清究竟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可当黛玉鼓励她说出自己的真实所想时,英莲心中压抑许久的热情再也压制不住了。 她脱口而出,既是告诉黛玉,也是告诉自己:我喜欢作诗,我还想继续学! 当时黛玉便整理了些自己婚后的作诗心得和读书笔记,叫英莲带回去,有空的时候就看看。 「其实宝姐姐说的也有她的道理,作诗这种事,很是不必当成正经事。你只当做闲暇时的消遣便罢了,做完了针线,有空时就看看,偶尔灵光一现有了佳句就记下来,说不定下次作诗时就用上了呢。」 英莲的眼睛亮晶晶的,忍不住卖弄道:「就像您姑娘曾经跟我说过的……那个……那个诗鬼李贺!」 「对。」黛玉笑着点了点头,「唐朝那些大诗人有那么多佳句,也不一定个个都是现想的,平时的积累也很重要。」 英莲欢欢喜喜地去了,母女二人临走之前,封夫人再三拜谢黛玉。 她不止是感激徐茂行在安王面前进言,更是感激黛玉愿意善待她的女儿。 后来,英莲又独自来过两三回,每次都带着自己那段日子以来的心得,请黛玉为她点评一番。 而黛玉也很有耐心,凡有好的就帮她圈出来,有不足的地方也直言指出。 在作诗这方面,英莲是真的有天赋,比胡兰珍这个黛玉的正式弟子强多了。 胡兰珍是个性子豁达的,得知了英莲学诗的经歷,只是觉得佩服,并无半分妒忌之意。 今日黛玉收到探春的帖子,又得知探春特意给英莲下了帖子,便忍不住笑道:「原来三妹妹也没忘了,英莲也是会作诗的。」 第二日胡兰珍来了之后,黛玉就拿出那张帖子,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参加诗会?」胡兰珍想到自己的水平,下意识就要拒绝,「我不行的,我作诗没什么灵气,去了不是给嫂嫂丢人吗?」 黛玉柔声道:「这些都是我相熟的小姐妹,大家都是玩乐居多,找个藉口一起聚聚而已,作诗反倒是次要的。」 听她这么说,兰珍就明白了,恍然道:「嫂嫂是要带我去找见识!」 「对了。」黛玉笑道,「这些日子,你也跟我学了不少东西。不过那都是纸上谈兵,想要真正学会人际交往,就得多出门交际,多见见不同的人。」 兰珍有些跃跃欲试了,兴奋地说:「等我回去就叫我娘给我准备衣裳,再准备些我们家特有的点心,到时候叫大家都尝尝。」 ===== 等到的那一日,一切都准备就绪,唯有一点让林黛玉为难。 「两个孩子怎么办呢?」黛玉发愁道,「既然是诗会,必然要饮酒助兴。就算他们两个不吵闹,闻多了酒气也是不好的。」 徐茂行当即拍着胸脯表示:「你放心去吧,我照顾他们一天。」 「这样行吗?」黛玉迟疑道,「虽然他们只要能看见你,就会老老实实各玩各的。可郭先生那里怎么说?」 说到这里,她不禁懊恼道:「早知道当时就回绝了。」 可下一刻,她又自己反驳:「不行。三妹妹举办这个诗会,必然有深意,我得去给她捧场。再者说了,兰珍今年都十一了,也是时候出门交际了。」 她简直是左右为难。 徐茂行安抚道:「你就放心去吧,郭先生不是那种迂腐之人。只要我跟他说明情况,他是不会计较的。 再者说了,到了郭先生这个年纪,早就想着给自己儿子娶媳妇儿将来好抱孙子了。咱家樗哥儿和桂姐儿这么可爱,说不定郭先生还很喜欢呢。」 见林黛玉待遇还有些不放心,他又从侧面说服:「你不想知道三姑娘和她婆婆的关系缓和了吗? 还有嫁到虞国公府的史大姑娘,你们两个这么久没见了,就不想知道她的情况?还有四姑娘……」 说到这里,他简直咬牙切齿,愤愤道:「卢三郎这个重色轻友的,自从成婚之后,一次也不主动往咱家跑了。等下个月我过生辰时,不许给他下帖子!」 林黛玉失笑:「好了,好了。人家夫妻感情好,你不替人家高兴就算了,摆出这副妒忌的嘴脸做甚?」 「谁妒忌了?谁妒忌了?难道我们夫妻感情不好吗,用得着妒忌他?」徐茂行炸毛。 如果他语气里的酸味不是那么重,林黛玉也就相信了。 如今么……只能假装相信了。 「好好好,你没妒忌,没妒忌。两个孩子我就交给你了,可别我在柳家才玩到一半,你就派人火急火燎把我叫回来。」 徐茂行立刻道:「当然不会了,他们两个也是很喜欢我的。」 得到了他再三的保证,林黛玉放心出门去了。 徐茂行直接让徐妈妈和周妈妈一起,抱着两个孩子跟他去了书房,手动收拾出一片干净的区域。 「你们就在这里玩吧,只要别让他们撕我的书就行。」 说着又吩咐徐寿:「你去前面卷棚里,把他们俩日常用的软垫和玩具都拿过来。」 徐寿应了一声就去了,两位奶娘进了这读书的地方,都有些拘谨,抱着两个孩子感觉自己无处下脚。 第170页 徐茂行给狗儿使了个眼色,狗儿便笑嘻嘻地上前,拿了一支笔逗两个孩子玩。 小孩子不懂那么多,他们感受到了狗儿的善意,便激动地伸手去抓那笔。 每当他们快抓到的时候,狗儿就勐然举高。等他们松了那口气,他又把笔落了下来,继续引逗。 伴随着两个孩子欢快的咿咿呀呀声,许周二人都慢慢放松了下来。正好徐寿抱着东西回来了,两人便一人拿了一个会响的银绣球,引着两个孩子去抓。 第98章 再见史湘云 再说林黛玉和紫娟领着胡兰珍,三人坐着徐家新置办的马车,一起去了柳家。 马夫暂时由徐禄充当,毕竟家里出门坐车做多的都是女眷,马夫不但得经验丰富,还得人品可靠,一时之间不大好找。 到了柳家之后,黛玉就交代徐禄,先把车赶回去,等到午时末未时初再来接他们。 「你媳妇不是要生了吗?从街上过时,顺便买点她爱吃的东西。」 徐禄笑陪道:「多谢奶奶想着她,等她出了月子,再叫她给奶奶磕头。」 黛玉笑道:「磕头就不必了,只是我想念她做菜的手艺了。」 「那就等她出了月子,叫她给奶奶好好整治一桌,专门做二爷和奶奶爱吃的。」 「那我可就等着了。」黛玉笑着摆了摆手,「你就先回去吧。」 三人各自领了一个丫鬟,黛玉身边跟的是梨香,紫娟身边跟的是白荷,兰珍身边跟着的是她母亲的大丫鬟小喜。 柳家这边早有准备,他们在门房处拿出了帖子,就被探春事先安排好的管事媳妇领进了内宅一个小花园子里。 京城居,大不易。便是柳家老爷是正三品的武官,宅子也没有多大。家里能有这么一个小花园,已经是颇有财力的表现了。 不过,他们家的花园虽不大,收拾得却很是繁茂雅致,入目草木葳蕤。也不知道是柳家太太的功劳,还是探春嫁过来之后才收拾的。 大概是今日要办诗会的缘故,除了原本就有的花草,道路两旁一直到八角亭子周围,放置了许多的奇花异草。 探春领着一个十岁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在花园子门口迎客。看见黛玉,她低头和那小姑娘说了句什么,小姑娘立刻眼睛一亮,神情激动地和探春一起迎了上来。 「林姐姐,你可算是来了,我和知秋一直在等你呢。」她托着那小姑娘的后背,轻轻把到了近前就扭捏起来的小姑娘往前送了送,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妹,闺名知秋。知秋,这就是我一直和你说的林姐姐,快叫人呀。」 柳知秋下意识看了探春一眼,得到自家嫂子鼓励的眼神之后,才鼓起勇气给黛玉行了个礼,细声细气地说:「小妹柳知秋,见过林姐姐。」 「原来是知秋妹妹。」对于柳家小姐这么腼腆怕人,黛玉有些意外。 不过她来之前就知道柳家有个小姑娘,提前就备好了礼物,直接就从头上拔了一对小姑娘能戴的金簪子,端详了柳知秋片刻,轻轻插在了她的双环髻上。 柳知秋下意识摸了摸,探春适时开口:「林姐姐是个雅致人,给的东西也都比别人多了三分灵气。还不快谢谢林姐姐。」 听见自家嫂嫂发话,就表明东西是可以收的。柳知秋小小松了口气,再福身道:「多谢林姐姐。」 「不用,不用。」林黛玉笑道,「这么漂亮乖巧的小姑娘,我见了就爱得不行。只恨今日东西带少了,你别嫌弃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的。」柳知秋忙道。 黛玉微微一顿,和探春对视了一眼,眼中透出疑惑之色。 ——这位柳家姑娘,好歹也是三品官家的千金,怎么……透着一股子怯弱劲儿? 探春暗暗嘆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这话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说的。 黛玉会意,立刻笑道:「还有谁来了?我觉着我来的就是最早的了。」 「那你可错了,有人比你更勤快呢。走,我领你进去看看。」说着便转身领着人进去,还不忘招唿紫鹃和胡兰珍,「紫鹃姐姐真是越长越出息了,听说已经许给了赵家?何时办喜事?我得去讨一杯喜酒喝。」 黛玉微微玩笑道:「给你的帖子可是已经写好了,到时候大张旗鼓送过来,你不想去也不行了。」 「哎哟,你们姑嫂可饶了我吧。」探春掩唇一笑,「我和紫鹃姐姐也是一起长大的,她的大事,我怎么能不去呢?」 说完了紫鹃,她又问兰珍:「林姐姐从哪里偷来这么个标志水灵的姑娘,我怎么没见过?」 兰珍见提到自己,便落落大方地对探春行了个礼,脸上含着得体的笑意,朗声道:「我姓胡,闺名兰珍,有幸拜入徐家嫂嫂门下。按照规矩该喊您一声师叔,但您这么年轻,没得把人叫老了。如果您不嫌弃,我就喊您姐姐吧。」 一席话又响又快,挑理清晰,虽奉承了探春,却又不显谄媚,半点不让人反感。 探春本就是个爽利人,生平最喜欢这种能说会道又不怕人的姑娘,当时眼睛就亮了,「哎哟哟,了不得了。我原说林姐姐就是个厉害人,如今收了个弟子更是青出于蓝了。」 她原本不知道黛玉还领了弟子来,早在花园门口接住客人的时候,就暗中示意侍书去准备表里了。 但这会儿她又嫌寻常的见面礼配不上兰珍了,直接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塞了过去,「好姑娘。不是什么好玉,胜在做工精巧,拿去玩吧。」 第171页 其实这就是谦虚之辞,能被她宴客时戴在身上的,又怎会是寻常之物? 黛玉忙推辞道:「这太贵重了。她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受得起这么重的礼?」 兰珍心思灵巧,虽不认识这玉,但听了黛玉的话,立刻就推辞不受。 「拿着吧,我是喜欢你才给你这块玉。如若不然,家里现成的表礼不知有多少呢。」她虽是和兰珍说话,眼睛却看着黛玉,神情十分诚恳。 黛玉见此,便对胡兰珍点了点头。兰珍这才接过玉佩,拜谢道:「多谢柳家姐姐。」 「什么柳家姐姐?」黛玉好笑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她娘家原姓贾,在家时排行第三,你喊她三姐姐就行。」 「三姐姐。」兰珍从善如流。 黛玉注意到,在兰珍说话的时候,知秋一直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羡慕与渴望之色。 她在心里留意了一番,却并没有多问什么,跟着探春去了今日举办诗会的春光亭。 里面果然已经坐了一个人,穿着大红袄子,腰间繫着红绿间裙。梳着的髮髻看起来头髮挺多,但明眼人都知道是垫了假髮。 那人斜坐在美人靠上,脸颊朝着里面的方向,正在低头嗅着什么花,让人看不清面目。 趁着还未走近时,黛玉仔细观察了那人的身形,隐约看出几分湘云的影子,却又觉得比湘云瘦多了,叫她有些不敢确认。 直到探春指着亭子里的人开口:「喏,那不是云妹妹先到了?」 「真是云妹妹?」黛玉捂住嘴惊唿出声,惊动了亭子里的湘云。 湘云回过身来看见黛玉,立刻欢喜地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喊道:「林姐姐,你也来了?」 一句话没说完,她的眼眶就忍不住红了。 黛玉注意到,湘云比从前瘦了很多,脸上虽然涂着脂粉,但还是可以透过眼睛,看出她的疲惫。 分明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却像是开到一半就缺了养分来源的花朵一般。花儿干涸在枝头,随便一阵风便摇摇欲坠。 她快步上前扶住了湘云,捏着帕子轻轻拭去对方眼角渗出的泪珠,动情道:「好妹妹,你这是受了多少委屈呀?」 「林姐姐,我没事。」湘云似乎觉得不好意思,赶紧自己擦了擦脸,拉着黛玉一起坐下了,满脸歉意道,「林姐姐出嫁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连一份贺礼都没准备,实在是惭愧。」 一举一动,都非常合乎礼仪。 可她越是如此,黛玉就越是心疼。 ——在黛玉的印象里,史湘云一直都是活泼明快的,豪爽干练,嬉笑怒骂皆由心。从来不会虚伪矫饰。 似如今这般,分明心里很不好受了,还要强装无事、粉饰太平,见过她往日荣光的,哪一个不觉得心酸? 探春暗暗嘆了一声,柔声道:「林姐姐陪着云妹妹说说话吧,我还得去迎迎四妹妹和香菱……哦对,如今该叫她英莲了。」 她看了一眼兰珍,笑着对黛玉道:「好姐姐,把你这弟子借给我用用吧,陪着我家妹妹说说话。」 黛玉知道这是要给湘云倾诉的空间,便点了点头,对兰珍道:「和知秋一起去玩吧。」 兰珍听话地点了点头,上前拉住知秋的手,一边跟着探春往外走,一边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对于这样直白的热情,知秋有些不适应,细白的手微微动了动,却忍住了没有抽出来。 她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我今年十岁,你呢?」 「真巧,我也十岁。诶,你是几月生的?」 「我生在腊月里。」 「咱们属龙的,生在腊月里也无妨。若是属兔的或属羊的,腊月里没草吃,那可就惨啦!」 「我娘也说我的属相好,日后必嫁……啊!」知秋说到一半,勐然捂住了自己的嘴,羞得脸颊通红。 但兰珍却是半点都不害羞,嘻嘻笑道:「说你日后必嫁贵婿是不是?这有什么?我娘也这么说过我呢。」 探春走在前面,却时刻分神关注着身后。 见两个小姑娘说说笑笑的,知秋的腼腆怯弱在兰珍面前慢慢褪去了些,不由会心一笑。 第99章 史湘云:我就是命硬! 湘云和黛玉相互搀扶着坐在美人靠上,旁边是一盆开得正艷的绣球花,正是方才湘云俯身低嗅的那一株。 只是花儿越艷,越衬得湘云萎靡枯败,让人不认卒睹。 索性黛玉知道她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一向没什么心眼,心里有疑惑,也就直接问了。 「云妹妹,自你嫁入虞国公府,便少有音信,更不曾再入荣国府与姐妹们相会。那时姐妹们就有猜测,是你婆家规矩严整,你不好再似做姑娘时那般自在。只是……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虽然卫家是国公府邸,简在帝心。但史家也是一门双侯,手握兵权呀。 即便是看在湘云两位叔父的面上,卫家也不该如此磋磨一个侯府千金。 这简直就是把脸撕破了,把卫家对史家的不屑一顾放在表面上了。 即便史家再怎么不如卫家,也不该不管不顾才是。 湘云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禁苦笑道:「林姐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黛玉疑惑地看过去,湘云嘆道:「其实我刚嫁过去时,一切都挺好的。虽然婆母是郡主之尊,每日叫我立规矩,那也是儿媳妇应当应份的,我从没什么好抱怨的。 第172页 只可怜我的运道实在不好,好日子还没过上两个月,大爷便一病不起,病体日渐沉疴。从那时起,婆婆对我的挑剔就逐渐多了起来,说我生来命硬,没出生就剋死爹娘,如今又要剋死丈夫了。」 想起在婆家遭受的委屈和苦难,饶是湘云一向心宽,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黛玉连忙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抚着,一句话都没多说,只一心先让她发泄出来。 她心里觉得,那清河郡主实在可恨。 原本襁褓之中便丧父丧母,就是湘云藏匿至深的心结。但凡是有些良知的,都不该这样把人的伤疤血淋淋揭出来。 难道她便没有不可提及的伤心事吗? 今日她如此对待湘云,来日就不怕被人如此对待吗? 过了许久,湘云不好意思地从她怀里抬起头,一边擦眼泪一边强笑着说:「叫林姐姐看笑话了。」 黛玉笑道:「行了。从前咱们在荣国府一起玩时,彼此闹出的笑话还少了?要不要我提醒提醒,是谁醉卧芍药圃呀?」 「哎呀,林姐姐!」湘云羞恼地捶了她一下,捂着脸嗔道,「哪有这样揭人短处的?」 这一嗔一恼之间,倒恢復了几分枕霞旧友昔日的风范。 「阿弥陀佛,总算是笑了。便是佛祖看见了,也得记我一大功德。」黛玉合十拜了拜,脸上的揶揄却藏都藏不住。 湘云嗔笑道:「你要再这样,我就找到林姐夫面前,好好看看他是不是也如你这般贫嘴饶舌!」 两人笑做一团,气氛逐渐欢快起来。 虽说湘云的眼眶还是红的,但再说起自己在卫家的遭遇时,已经不那么悲愤了。 「其实我婆婆嘴上不饶人,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她只有那一个儿子,我又没来得及有身子。 想来你也知道,大家族自来龌龊多。我那公公嫡出的只有一个,庶出的却还有三四个呢。 自从来看诊的太医众口一词,都只说些『好生调养』之类的话后,我公公就开始着重培养别的儿子了。 若非那几个都不是一个娘生的,我婆婆还有制衡的余地,哪怕郡主之尊无人敢不敬,对上那几个姨娘时,怕是也得收敛几分了。」 只是,她能体谅清河郡主的苦楚是一回事,心甘情愿被婆婆磋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也是侯府的千金,叔叔婶子待她虽不比亲生的亲昵,但也从未亏待过她。 如若不然,她去贾府做客时,哪有那么大的底气,稍有不顺心,就敢叫翠缕收拾东西要回家? 再加上她年少才高,自然有属于才女的傲骨。 她之所以憔悴至此,日夜照顾丈夫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还是心理承受的折磨太多了。 随着她的倾诉,黛玉慢慢也听出来了。 湘云才嫁入虞国公府不到一年,丈夫就开始染病。要说夫妻感情有多深,也就是骗骗不知情的而已。 她丈夫卫若兰曾经是整个京城里数得着的「别人家的孩子」,一直被捧了那么多年,忽然不中用了,承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受了那么大的打击,肯定是需要发泄的。 父母那里有孝道压着,兄弟那里他不想让对方看笑话,数来数去,可不就剩下作为妻子的史湘云了吗? 本来两人就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湘云日夜照顾他,还要承受他的言语暴力和冷暴力,心里要能爱他才怪了。 来自婆婆的辱骂,来自丈夫的压力,还有她本身身为高门千金和才女那不得伸展的傲骨…… 种种压力加在一起,湘云能忍受这么久还不崩溃,真的要感谢她天然生成的豪爽胸怀了。 但凡换个敏感心窄的,早一根绳子吊死了! 想到这里,黛玉心中一凛,勐然抓住了湘云的素手,问出了细思恐极的猜测:「云妹妹,他们家不会就是要把你逼死吧?」 湘云面色大变。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越想就越觉得黛玉的猜测有道理。 眼看卫若兰是不可能救治回来了,她又没个孩子,日后青年守寡……卫家是不准备放她归家,又怕她守不住呀。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湘云勐然拍了一下栏杆,咬牙道,「他们越是要如此,我就偏不去死。不是说我命硬吗?我就让卫家人看看,什么叫做命硬!」 黛玉轻轻在她背上安抚,湘云再次低头沉思。 有倾,她勐然抬头,正色祈求道:「林姐姐,就在这几天,你一定要给我下个帖子,叫我到你家里去一趟。」 黛玉没问为什么,直接点头答应了:「好,等我回去就写帖子,明天就送到你家里去。」 这时,探春再次回返,身旁跟着的不但有惜春,还有精气神都焕然一新的英莲。 黛玉迅速帮湘云整理了一下钗环,两人一起迎了出去。 「你们可算是来了。」黛玉调侃道,「若是再不来呀,那盆绣球花,就要被云妹妹给盯得要谢了。」 湘云不甘示弱道:「有你这么个人比花娇的大美人,我盯什么绣球花呀,看你都看不过来呢。」 英莲打量了两人一眼,笑道:「云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爱说笑。」 湘云拿团扇指了指她,对探春等人道:「看看,看看,弟子多了就是好。我不过说她一句,都不必她自己开口,这些弟子们一人一句,也够我受的了。」 第173页 众人哄然大笑,你推我一下,你指我一下,喧喧闹闹地进了亭子。探春沖外面招了招手,就进来几个丫鬟,把桌上的残茶撤了,换上了甘醇的金华酒。 探春道:「这酒后劲不大,正合咱们用来佐诗而饮。」 除了金华酒之外,探春另外还命人准备了味道清甜全无后劲的果酒。 她给兰珍和知秋一人倒了一杯,笑道:「这是当给你们两个准备的,你们年纪还小,就拿这个意思意思吧。」 知秋捧着酒杯,乖乖点了点头。兰珍却忍不住看向大人们的酒杯,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喝跟你们一样的酒?」 几个大人都被她逗笑了,相互看了看,都说:「且再等几年吧。」 「那好吧。」兰珍皱着脸点了点头,却又很快欢悦起来。 她俯身提起放在脚边的食盒,带着点儿小孩炫耀父母的骄傲说:「这里面有三样点心,都是我娘从外家带来的方子,别处是没有的。」 这种人都很给面子,叫她拿出来看看。 食盒一共三层,每一层都放着一碟点心。三样点心造型各异,第一道是花朵的模样,第二道是各种小动物,第三道就完完全全是青糰子。 知秋小心地指了指第三碟,低声道:「这个不是青团吗?」 「是青团,但不是一般的青团。」兰珍得意道,「你随便拿一个,每一个里面的馅料都是不一样的。」 知秋看向探春,见探春微笑鼓励着点了头,她才伸手从边缘处拿了一个。 素手掰开来看,馅料是一种浓郁的红,扑鼻而来是一股开胃的酸味和奇异的香气。 「这是……山楂和玫瑰?」知秋猜了出来。 「正是呢。」兰珍笑道,「不过这两样只是主料,为保留他们原汁原味的香气,还得我母亲不为人知的秘方。嗯,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们了。」 黛玉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一句话就把她给拆穿了,「你这丫头能忍住不炫耀,除非根本不知道。」 「哎呀,嫂嫂!」兰珍一时羞窘,见知秋愕然地看向自己,捂着脸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黛玉见此,意识到自己多着一句嘴,让自家弟子在新交的朋友面前失面子了,不由有些后悔。 她忙指了指那花朵造型的,找补道:「这一碟造型十分别致,是什么呀?」 兰珍立刻侃侃而谈,把一碟点心从选料、做工到几道工序说得头头是道,引得知秋眼中异彩连连。 见她开屏孔雀似的,几个大人你推推我,我看看你,或以扇遮面,或以手掩唇,到底没把笑意暴露出来。 第100章 摊牌 逗了一会儿两个青春可爱的小姑娘,众人各饮了几杯酒,酒兴催发了诗兴。 早有丫鬟婆子铺排好了桌案与文房四宝,众人撺掇着兰珍去抓阄,借着她的手限了韵,便以「绣球花」为题,各展其才,各自挥洒。 若说林黛玉是兴致所致,贾探春是挣脱枷锁后的明悟,贾惜春是清冷中平添三分温情,甄英莲是重获新生后的畅快…… 那史湘云,就是深陷愁苦中的偶然发泄。她仿佛是有今天没明天一般,不住地仰头饮酒,不住地挥毫作诗。 众人间唯她与黛玉最是才思敏捷,黛玉又只有闲情,只以玩乐为主,今日诗魁自然就让了湘云。 常言道:国家不幸诗家幸。 从来愁绪与悲苦之情,最是能激发诗人的天赋与灵性。 今日湘云一人便作诗十八首,且每一首都是情景交融,以情喻景,以景抒情,是难得的佳作。 兰珍和知秋在众人的鼓励之下,也都各自做了两首。虽然不怎么出彩,倒也颇有章法。 相较之下,兰珍的诗风偏向从前的湘云,突出一个豪放浪漫;知秋的诗风到有几分妙玉的影子,让黛玉看了啧啧称奇。 等众人散去之后,探春便自掏腰包,把今日众人所做之诗辑录成册,刊印了出来,给京城五家着名的女子诗社都送了一份过去。 时人看重才女,涌现出过不少才华横溢的女诗人。虽因各方限制颇多,没留下什么千古闻名的绝句,但佳作却绝对不少。 似他们从前在荣国府那般,只是自家办个诗社,姐妹们自娱自乐的,纯属小打小闹。 出了荣国府,无论是京城还是江南,都有许多才女聚集的诗社。彼此相互讨论促进,如有佳作便收录进诗集里。 探春送出的这一册《柳园诗集》,大半都是佳作,便是那几首不怎么好的,也能看出语句用词稚嫩,必是初学之人所作。 就像是滚油锅里滴进了冷水,又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短短一个月之内,《柳园诗集》就在整个京城传抄疯了。 枕霞旧友和潇湘妃子这两位新晋的女诗人声名大噪,不少人都来拜访探春,打听这两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 这都是后话。 再说黛玉当日回去之后,便亲自写了请柬,以家中海棠盛开为由,着人送去了虞国公府,请兰大奶奶来共赏海棠。 此时湘云的名头还没有传开,清河郡主见她又要往外跑,心中十分不悦,本欲将帖子瞒下来。 可却被虞国公阻拦住了。 虞国公告诉她,徐家虽然是罪臣之后,身上连个功名都没有,却是安王的门客。 虽说安王如今在朝堂上沉寂了,但在圣人面前却获得了非同一般的地位。 第174页 若是徐家在安王那里进了什么谗言,再由安王说给了圣人,对他们家来说,岂不是一场无妄之灾? 清河郡主之所以能在京城贵族圈子里有如今的地位,敢磋磨侯府出身的儿媳妇,依仗的就是她父亲与当今天子乃是关系最好的兄弟,当今对她也是爱屋及乌。 可侄女再亲,还能比得过亲儿子吗? 清河郡主就算再飘,也不敢和安王对上。 更何况,她心里明白得很,太知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了。 史湘云之所以托黛玉写帖子请她出来,就是看中了徐家和安王的关系。 她本来就是个极为聪慧灵秀的女子,从前只是万事不留心罢了。在婆家受了这么久的磋磨,便是个傻子也该学会为自己打算了,何况是史湘云? 等她真正为自己谋算时,读书明理的优势自然而然就显现了出来。清河郡主没注意到徐家的特殊,湘云却是在得知黛玉嫁到了哪家之后,就暗中打听过了。 虽然她一开始打听这个,是怕黛玉所託非人。但如今用来自救,也无不可。 等黛玉的帖子被送到湘云手里时,湘云微微一笑,一切尽在掌握中,翠缕却是喜极而泣,「姑娘,你的计划要成了!」 虽然湘云成婚已经斤两年了,但因夫妻关系不佳,卫家对湘云也不好,翠缕这个娘家带来的丫鬟,对她的称唿一直都是「姑娘」,而非「奶奶」。 湘云轻轻拍了拍翠缕的手臂,目光坚定而闪亮,柔声道:「好翠缕,记得我昨天晚上跟你说的话吗?等到了林姐姐家里,我就把你託付给她。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你可千万不要犯倔。」 「嗯,我都明白。」翠缕用力点了点头,睫毛上沾染的一颗泪珠顺着腮边滚落而下,但她的眼睛却是亮的,脸上也是带着笑的。 「好姑娘。」湘云摸了摸她的髮髻,低声道,「我去看看大爷,你再去把要带给林姐姐的东西规制一下,别临了又手忙脚乱的。」 翠缕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点了点头便去了。 湘云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帘子走近内室,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她下意识闭住了气,片刻之后才慢慢恢復了正常唿吸。 一阵咳嗽声从床上传来,湘云对这场面早已见惯了,不慌不忙地去桌边倒了杯温水,走过去示意正在给卫若兰顺气的丫鬟把人扶好。 那丫鬟也是和湘云配合惯的,立刻就把瘦弱的卫若兰扶出了一个合适的弧度,既方便湘云餵水,又不会让卫若兰难受。 等半盏水餵下去之后,卫若兰好受了许多,盯着湘云质问道:「你放才到哪里去了?」 湘云顺手把茶盏放在圆几上,示意那丫鬟出去,拽出腰间掖着的帕子,一边给为若兰擦嘴,一边淡淡道:「太太叫人送了张帖子过来,我自然得出去看看。」 提起「太太」二字,湘云眼中划过嘲讽之意。 ——虽然卫若兰是清河郡主唯一的儿子,可对方也只是在亲儿子生病的前两个月跑得勤快些。 两个月之后,见卫若兰病势越发严重,没有半点恢復的意思,渐渐来得就少了。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显然这一点卫若兰自己也是清楚的。 因而,听见湘云提起他的母亲,他的情绪骤然激动了起来,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抓住圆几上的茶盏,勐然丢了出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开始的时候湘云还会受惊,如今却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叫人进来收拾了。 她的手段从来不比谁差,哪怕婆婆摆明了不待见她,她靠着自己的个人魅力和嫁妆银子,还是把他们夫妻院子里的人收服了七七八八。 能进内室伺候的,都是忠于湘云的。 对于卫若兰时不时的发疯,没人会多问一句,甚至没人会抬头多看一眼。 摔打过后,看着婢女无声而机械的忙碌,卫若兰顿生空虚惶恐之意。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继母亲放弃自己以后,妻子也彻底掌控了这个院子。 也就是说,病体沉疴不能挪动的他,某种程度上,连生死都是掌握在妻子手里的。 见他脸色趋于青白,神情逐渐惶恐,湘云的心思略一转动,就明白他是看清形势了。 如此不中用,令她顿生鄙夷之情。 ——兰乃花中君子。可惜自己嫁的这位是「若兰」,似兰而非兰,说白了就是个伪君子。 这时门帘再次响动,又一个婢女端着小茶盘走了进来。茶盘上放着的,是一碗苦涩的汤药。 「大爷,该喝药了。」湘云像往日里的每一次一样,声音温柔地提醒。 但卫若兰的反应,却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相同。 他迟迟不动,看着湘云的目光带着警惕与怀疑。就连湘云要来扶他时,他也下意识地躲闪。 史湘云嗤笑了一声,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别用你那浅薄的心思来揣测我。实话告诉你吧,你爹娘之所以对我有诸般苛刻,就是为了逼死我,怕你死了我守不住呢。 在这个家里,真正希望你能活久一点的,目前就我一个。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最近你那二弟颇得老爷赏识,太太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你的爹娘,真的放弃你了,而且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儿子身上。 家里其余几位公子虽然不是清河郡主亲生的,但按照礼法,清河郡主才是他们唯一的母亲。 第175页 再有郡主身份特殊,不管将来是哪一个继承了爵位,都不敢不孝顺她。 最重要的是,二公子因和卫若兰年岁最相近的缘故,被养得最为平庸。 在这个只许男儿顶门立户的年代,一个男人若是处处平庸,本就是最大的罪过。 可站在清河郡主的立场上,不是她亲儿子做继承人,那人选自然是越平庸越好。 只因对方越是平庸,就越是要仰赖于她。 卫若兰很了解自己的母亲,也很了解自己的几个弟弟。 也正因为他太了解了,所以听说虞国公要培养的是二公子,心中才更加的绝望,并对此深信不疑。 而湘云之所以选择告诉他,就是因为她早把清河郡主和卫若兰这对母子的性情都摸透了。 夫妻二人都是知己知彼,可一个因知己知彼而更加绝望,另一个却因此更加从容。 看着卫若兰灰败狼狈的姿态,史湘云心里觉得痛快极了。 他们母子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她终于报回去了一部分。 第101章 湘云登门 等到第二日,湘云便带着简单的几样拜礼,领着翠缕和另外一个丫鬟玉湖,一大早就出发去了徐家。 她前脚刚出门,后脚门房就把她的行踪报告给了清河郡主。 彼时清河郡主正在梳妆,闻言只是撩了一下眼皮,鄙夷道:「果然是个不安于室的。不必管她,继续盯着就好。」 「是,小人明白了。」门房告退而出。 想到湘云短短数日之内,已经两次抛下她儿子出门交际,清河郡主心里到底不痛快,冷笑了一声,把手中的桂花油摔到了地上。 她这边一挣动,给她梳头的媳妇反应不及,一缕头髮坠得她头皮疼。 「嘶~贱婢,你要疼死我呀!」 吓得那媳妇慌忙跪倒在地,磕头求饶不迭。 清河郡主冷冷道:「熘墙根跪着去,叫婉儿过来给我梳头。」 那媳妇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在这时候求饶,只能满心苦涩地去墙边跪了。 其实她心里清楚,主母之所以对她如此苛刻,不但是因为大奶奶出门了心里不痛快,更是因为她颇有几分姿色,前儿老爷多看了她两眼。 婆婆这里发生的事,湘云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此时此刻,坐在前往徐家的马车上,她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 那是一种背离世俗的背德感,再加上终于下定决心只为自己考虑的畅快感。 原本她以为自己来得这么早,徐家那边必然没有准备,她可以吓黛玉一跳。 哪知人家早有预料,守在门口的不但有徐禄,还有福婶。 她才一派人叫门,徐家大门就开了,一个面相慈和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问道:「是史大姑娘吗?我家奶奶等候多时了。」 湘云一时有些没趣,等见了黛玉之后便撅着嘴抱怨道:「原本还想给你个惊喜呢,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得早?」 黛玉拉着她往前走,紫鹃走在她另一边。姑嫂二人对视了一眼,紫鹃笑道:「嫂子昨日回来还说呢,『云妹妹最是洒脱不羁,受不得拘束。卫家那种地方,她怕是多待一刻就要憋死了』。」 湘云眼眶一红,动情地喊了一声:「林姐姐。」 「诶,你可打住啊。」黛玉指了指堂屋,调侃道,「你昨日不是吵着要见你林姐夫吗?喏,人就在里面等着咱们吃饭呢。要是不想被他笑话是个哭猫,你可赶紧收了猫尿吧。」 听说还有素未谋面的姐夫在,湘云噎了一下,果然就哭不出来了。 她忙整了整自己的头髮和衣着,紧张地问:「听说姐夫是个读书举业的君子,怕是最重规矩。林姐姐,你帮我看看,我还得体吗?」 黛玉就知道她是误会了,却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当真忍住笑意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嗯,很是得体。」 「唿——那就好,那就好。」 虽说她从前和黛玉闹过别扭,但两个姑娘都不是小心眼的人,闹过之后早就和好了。 因着在意黛玉的缘故,她还真怕自己给徐茂行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进而影响了他们姐妹日后的交往。 毕竟,枕头风这回事,可不止是女人能给男人吹。有时候,男人的枕头风更厉害呢。 徐茂行就在堂屋门口站着呢,一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就能清晰地看见他渊渟岳峙的身影。 湘云立刻收敛了神情,脸上绽放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对徐茂行做万福礼:「小妹见过姐夫,姐夫安康。」 「史大妹妹安好。」徐茂行拱手回礼。 一旁的黛玉捏着帕子,手背掩唇,左右看了看,心里得出来一个结论:嗯,两人都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接下来她也不多说话,自己也端出一副十分守礼的做派,含笑道:「云妹妹一路辛苦,想来还未用早膳。寒舍粗茶淡饭简陋,妹妹若不嫌弃,便随意用一些吧。」 「林姐姐言重了,是我冒昧前来,着实打扰了。」 姐妹二人客套了一番,便携手一起跟在徐茂行身后入内。湘云是客人,自然做了主位,徐茂行坐了东道位,林黛玉坐次位,紫鹃打横做陪。 一顿安按照标註的用餐礼仪吃了一半,常和徐茂行趁饭点商议事情的林黛玉自己先受不了了,失声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俩都不是正经人,装什么呢?」 第176页 徐茂行和史湘云相顾愕然,随即都意识到了什么,一起看向笑得不行了的林黛玉,心里又气又笑。 湘云嗔道:「林姐姐也真是的,头一天在你家吃饭,就给我来这一出,也不怕我吃了不克化!」 「你是三岁吗?」徐茂行也吐槽道。 随即他便恢復了往日的自在姿态,招唿道:「都是一家人,就别讲究那么多臭规矩了。你们姐妹该说话说话,我等会儿还要去上课,就快点吃了啊。」 话音一落,他用餐的速度就比从放快了近乎一倍。 史湘云目瞪口呆地看了片刻,小声问黛玉道:「徐姐夫吃这么快,脾胃受得了吗?」 「你别管他,他这是习惯了。」林黛玉给她夹了半个咸鸭蛋,「来尝尝这个,我们家自己腌的,蛋黄特别好吃,别处可吃不着。」 「啊?哦。」湘云点了点头,又看了徐茂行一眼,就低头吃自己的饭了。 她听从黛玉的建议,配着粥吃了一口咸鸭蛋黄,咸香绵沙的口感在口腔中化开,让她眼睛一亮:「唔,果然好吃。」 「我还能哄你不成?来,多吃点,不够再叫人切。」 徐茂行吃完就先告辞了,湘云一口气吃了一个半鸭蛋黄,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饭碗。 这时,兰珍也吃过饭来上课了,看见湘云十分惊喜,喊了一声:「史大姐姐!」 前天湘云一口气作诗十八首,且每一首都是精品,兰珍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天回来的路上,她就和黛玉、紫鹃念叨了一路。回家之后又对着父母念叨,满腔钦佩之情,简直不知如何表达才好了。 没想到时隔两日就能再见,小姑娘的激动劲儿还没过呢。 黛玉推了推湘云,用下巴往兰珍那边示意了一下,「喏,你的小迷妹,快好生亲香一番吧。别你人一走,又要念叨我一整天,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兰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顿足道:「哎呀,嫂嫂,哪有这样揭人短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 湘云笑着搂住兰珍,问了好些问题,又说要教她作诗。兰珍正是最崇拜她的时候,徵得黛玉同意之后,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好孩子,你有这份心,还有什么是学不成的?」 她自来说一不二,当真就代替林黛玉,给兰珍讲了一堂课。 虽说两人都是才思敏捷之辈,但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思考方式,湘云的课程,让兰珍有种耳目一新之感。 等讲完了课,湘云又布置了课业,留下紫鹃陪她在西厢房一起做功课,才和黛玉一起进了内室。 「林姐姐,我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黛玉正色道:「你有话直说吧。咱们姐妹之间,谁都见过谁的糗态,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话虽如此,但她心里清楚:以湘云的骄傲,若非是走投无路,绝对不会开口求人的。 所以,她没有表露半丝迟疑,就怕戳破了湘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对于她这份苦心,湘云心里也明白,因而十分感念。 她对翠缕招了招手,拉着翠缕的手对黛玉道:「林姐姐,我在卫家过的什么日子你也知道。别的我都能忍,只是翠缕自小跟着我,我不能不替她多打算。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还请你收留她吧。」 林黛玉想说:翠缕可是你贴身的丫头,在卫家那种地方,没了她你如何支撑得下去? 可她凝视了湘云片刻,见她神情决绝,便知已下定了决心。 黛玉心思略转,便猜到湘云把翠缕託付在自己这里,必然有别的深意。 「好。」她没多问什么,直接就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笑道,「只要她不嫌我们家简陋,夜间容身的屋子,三餐的粗茶淡饭还是有的。」 眼见他们家人口越来越多,黛玉已经和隔壁邻居谈好了,以比市价高出三成的价格,把隔壁家的三进小院买了下来。 如今只等人家收拾完了东西搬走了,就请工匠来把两个宅子打通。 如若不然,两个孩子小的时候还能将就。等徐樗和徐桂长大了,一人至少得有两间屋子吧? 就现在这个小宅子,上哪里给他们腾地方? 黛玉拉着翠缕的手,引着她走到自己身边,柔声道:「好姑娘,你先跟雪雁住一间屋子。等再过半个月,雪雁就要出嫁了。到时候你也送送她,也不枉你们打小的交情。」 「雪雁要出嫁了?」翠缕欢喜地问,「说给了谁家?那人好吗?」 紫鹃笑道:「就是二爷身边的阿山,他们俩自己看对眼的。正好,雪雁是个实心眼的,嫂子也不放心把她嫁到外面去。」 湘云主僕听了,都替雪雁高兴,纷纷闹着要添妆。 第102章 次第落幕 用完午膳之后,史湘云就走了,不但留下了翠缕,还给了黛玉一个小箱子。 她背着翠缕和黛玉说:「我家大爷的身子我最清楚,他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若是他死之后,我也遭了不幸,这些东西就留给林姐姐做个纪念。 翠缕也大了,劳烦姐姐替我给她找个好婆家,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若我侥倖得生,就当是寄存在姐姐这里的。」 「怎么就到这份上了?」黛玉勐然抓住她的手,「你两位叔叔都还在呢,只要你自己稳住了,他们还真敢对你动手不成?」 就算清河郡主再怎么嚣张,也不可能对两个侯爵毫不顾忌。如若不然,她就不止是一谓逼迫湘云,而是直接动手了。 第177页 至于藉口? 呵,这世道,若是想要冤杀一个无辜的女子,藉口实在是太容易找了。 湘云摇头嘆了口气,说:「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可能大爷毕竟是她唯一的儿子,失去了儿子她会悲痛过度吧,疯魔吧?」 她反手握住黛玉,再三恳求道:「好姐姐,这些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可千万别告诉翠缕。那丫头心实,但凡知道了,怕是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我身边了。」 「你放心。」 翠缕之于湘云,就像紫鹃和雪燕之于黛玉,她又怎么会不明白湘云此时的心? 得了她的承诺,湘云放心走了。 没过多久,他们就都知道,为何湘云会有那样不详的预感了。 史家被抄了,是贾雨村告发的。 想来圣人一意要留着贾雨村,就是为了对付四王八公这些老勛贵们。 这些人都是靠吃老本过活的,偏偏一个个还不安分,不是草菅人命,就是参与夺嫡。 若说前者做天子的尚能容忍,后者真是戳中了逆鳞。 随着史家大厦倾,王子腾的九省检点也做完了一任,奉命回京述职。 作为史家的姻亲,贾家上下都人心惶惶,四大家族里最出息的王子腾,就像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一般,成了唯一的指望。 王夫人顿时又抖了起来,只可惜王熙凤同为王家的女儿,她不能仗着娘家的势力再度剥夺对方的管家权。 倒是王熙凤这边,仗着王子腾的势,又把贾琏身边好生收拾了一番。凡是和贾琏沾染过的丫鬟,都被她找了由头或发配或配人了。 贾琏敢怒不敢言。 可王家姑侄也没神气多久,就有消息传回来,说是王子腾在半路上病倒了。 好在圣人已派来太医前去,贾家这边虽然担心,但也只是担心而已。 直到有一个堪称荒谬的消息传了回来,让贾家彻底炸锅了。 ——因王子腾病得急,没等到太医赶过去,便找了当地的一个大夫先开了药。不想那是个庸医,一副药下去,就把王子腾给治死了。 如此荒唐,又如此合理。 等消息传到徐家,小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过了许久,黛玉先缓了过来,说:「朝堂争斗自来残酷,再怎么荒谬的事发生在这里面,也都稀松平常了。」 汉朝文帝的亲舅舅害死忠良,自以为有太后撑腰不会有事。却不想景帝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派了一群大臣到他舅舅家里哭活丧,逼得对方不得不自杀。 与之相对的是明孝宗时期的刘吉,此人尸位素餐,却偏偏又脸皮极厚。孝宗都派人专门到他家里宣读弹劾他的奏摺了,他还装煳涂。 直到孝宗随意找了个藉口,说他不遵皇命,又让贴身太监暗中劝他辞职。威逼暗劝之下,刘吉才不情不愿地递了辞呈。 以至于他的辞呈一递上去,明孝宗立刻批准,连传统的「三辞三让」都顾不得了。 可见那些在老百姓眼中体面至极的皇帝大臣们,能闹出的笑话也比寻常百姓更大。 徐茂行也是心有戚戚,「谁能想到呢,煊赫一时的王子腾,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不管怎么说,这死法对一个朝廷大员来说,也太滑稽了。 还没等他们两个从王子腾的消息里回过神来,贾家人登门了。 来的是王熙凤,叫人赶了一辆大车来。才见了林黛玉,连句话都不容人说,她便催促道:「林妹妹,快换身素净的衣裳,跟着我去见老太君吧。」 林黛玉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头晕眼花,若不是紫鹃及时扶住,只怕就要栽倒在地了。 「怎么回事?外祖母的身子骨不是一向硬朗吗?」她一时也顾不得礼数,抓住簪环尽去的王熙凤,语气近乎质问。 王熙凤能体谅她的心情,并未计较,只是道:「听鸳鸯说,昨天晚上老太太就有些不大爽利。 她原要请大夫,叫老太太制止了,只让拿了平日里常吃的丸药用了一丸。哪知今天一早就病得重了,竟是起不得身……」 说着说着,她就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这眼泪既是为助她良多的贾母流,也是在哭她自己。 ——作为最大靠山的叔父刚刚仙逝,能在婆家护持她的老太君又眼见如此,日后还有她的立足之处吗? 可黛玉却顾不得安慰她了,急忙叫紫鹃去书房请徐茂行,夫妻二人慌慌张张地换了素服,接到消息的徐禄已经套好了车。 一行人赶到荣庆堂时,贾家的大小主子们已经都在这里了。 看见她来了,邢王二夫人脸色都有一瞬的不虞。倒是薛宝钗不顾王夫人的眼神,神态自然地和黛玉打了招唿。 黛玉虽有些意外,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慌忙跑到贾母床前,忍着泪喊道:「外祖母,玉儿来了,玉儿来晚了。」 原本已病得昏昏沉沉的贾母,被黛玉这么一喊,忽然清醒了过来,脸色也逐渐红润了。 可先后送走过父母的林黛玉见此,心里却「咯噔」一声,知道这是迴光返照。 「外祖母,玉儿来了。」 见鸳鸯端了热汤过来,黛玉赶紧要把贾母扶起来。站在另一端的宝玉见了,也赶紧上前帮忙。 这一次再见黛玉,宝玉无论是表面还是内心,都能做到完全平静了。就仿佛是见到了一个老朋友,除了故友重逢的欣喜,再无其它。 第178页 贾母就着鸳鸯手喝了两口汤,便轻轻推开表示不喝了。 「我是不中用了。」她靠在大迎枕上,面对生死大事也十分豁达。 见王熙凤要开口,贾母直接制止了她,笑道:「你们也不必说好话哄我。我老婆子今年都快九十了,什么好东西都吃过,什么好玩的也都见过了,早就够本了。」 王熙凤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哪里是想说好话哄贾母呢?她是巴不得自己言出法随,说一句就能成真呢。 就算抛开贾母是她的靠山不谈,此时眼见老人家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想起往日里贾母对她的好,勐然发现:整个贾家对她最真心的,就是老太太。 别人什么想法,此时贾母是真不在意了。她也知道自己是迴光返照,只想趁着这股劲儿,把后事都交代清楚。 「我的那些东西,知道你们都惦记着呢。未免等我去后你们再淘气打架,索性趁我还明白,提前给你们分了吧。」 此言一出,有人欣喜,也有人焦急。 王夫人悄悄捅了捅宝玉,示意他说句话。老太太平日里最疼的就是他,只要他开口,老太太必然会改主意的。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瞪了一眼林黛玉。 ——对了,还有这个丧门星的孤女!老太婆就算再疼爱宝玉,也不忘惦记她。 但宝玉仿佛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小心地守在老太太病榻前,满脸都是悲伤之色。 见戳他不动,王夫人急得额上冒汗。站在她旁边的邢夫人轻轻嗤笑了一声,故意叫王夫人看见自己翻到白眼。 反正她是一点都不着急,老太太本来就不待见他们大房。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便是老太太要偏心,也不会太过,说来对他们大房还是好事呢。 贾母仔细交代了哪些东西是她生前的爱物,死后要带进棺材里去。 剩下的那些,她也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分成了数份,此时就吩咐鸳鸯拿写好的册子来,招唿宝玉、黛玉、贾琏、贾兰、探春、惜春、贾环、贾琮等上前。 「你们一人选一份吧。至于剩下的那一份,是我老婆子的私心,给凤丫头傍身用的。她管家这么多年,把自己的嫁妆不知道贴进去多少,也是我老婆子给她的一点补偿。」 本来还有异议的人,听了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婆家用媳妇的嫁妆,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事。 黛玉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叫大家先挑吧,剩下的给我就行。」 邢王二夫人这次倒是心有灵犀,几乎同时撇了撇嘴,心里觉得她一个外孙女,根本就不该要老太太的东西。 这个时候,他们倒是忘了,省亲时建的那个大观园,可是挪用了不少林家的资产。 贾琏倒是有些窃喜,毕竟他们夫妻就得了两份呢。 他是个过一天算一天的人,只要手里有钱使就行,才不管那么多呢。 这几份上银子都是一样的,每人五百两,其余的就是贾母积年的旧首饰。 剩下的那些不好搬动的大件,贾母直接都叫归了公中了。 第103章 宝钗说凤姐 宝玉不肯出面求老太太改变主意,王夫人也无可奈何,只得退而求其次,催促道:「既然老太太和你林妹妹都发话了,宝玉,你就去挑一份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老太太是发话了,林妹妹(姐姐)也谦让了。但无论是老太太还是林黛玉,让的都不是贾宝玉一个吧?真当我们这些人都不存在了? 就算老太太平日里最疼宝玉,今日可是明说了叫大家一起选的。无论是从长开始还是从幼开始,可都不到宝玉先挑。 这么简单的道理,王夫人未必不懂,她就是故意这样说的。 一来她是知道的,老太太疼爱宝玉,她表示让宝玉先挑,老太太一点不会有异议; 二来就是她很清楚自己的儿子,知道宝玉一定不会自己选的。他只会像林黛玉一样,等着别人都挑剩下了,随便给他留哪一份都可以。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宝玉发话,她就提出替宝玉挑,到时候一定挑出最贵重的那一份。 饶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她心里却半点不痛快。 只因在她心里,老太太的东西,都是应该留给宝玉的。这老虔婆是临死前病煳涂了,怎么能让那些人来分宝玉的东西? 宝玉果然如她猜测的那般开口推辞了,「让姐妹们和兄弟们先挑吧。老太太的东西是给大家留个念想,哪一份不一样呢?」 「你孩子就是纯孝。」王夫人立刻笑着接口,「你说的不错,老太太就是想给大家留个念想。你陪着老太太就行,我替你拿一份就是了。」 说着她就从鸳鸯手里把几分册子薄薄的册子都拿了过来,装作好奇地翻看起来。 这番举动是何等心思,已然是昭然若揭。 但除了少数几个之外,众人各怀心思,都想知道老太太给别人留了什么。于是就假装不知,纷纷围过来和王夫人一起看。 落在外围的探春和惜春姐妹对视了一眼,探春眼中闪过嘲讽,惜春眼中闪过鄙夷和厌烦。 谁都没有主意,守在老太太面前的宝玉,和远远站在一旁的宝钗都有些不对劲。 宝玉看着这一群带着面具的人演着其乐融融,为的却是争权夺利,心头顿时一阵悲凉与厌烦。 第179页 其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自从林妹妹出嫁之后,他的情绪就越来越稳定。仿佛这世上的事,已经没有多少能撼动他的心绪了。 直到今日,连林妹妹的出现都不能让他有更多的情绪。真心疼爱他,从来对他没有任何索求的老太太一去,他也不想再于世俗中蹉跎下去了。 至于宝姐姐…… 他们不是一路人,他觉得没有了自己这个丈夫拖累,宝姐姐还会有另一番天地。 至于宝钗,她只觉得自己很难受,说不清楚究竟是心里难受还是身上难受。 一股热流从心口流出,几乎顷刻之间流遍全身,仿佛要把她所有的血液煮沸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生出离世之意,想着或许就这样去了也好,家族的期待、母亲的期望和抱怨,就都不必理会了。 她想晕过去,却偏偏又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叫她时刻保持清醒,看着这满堂的喧嚣、满室的虚伪。 ——真是令人作呕呀!从前的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别人看我时,是否也同我此刻一般? 宝钗恍惚间回想着从前,管家理事时的艰辛,嫁给宝玉时那被空虚涨得只剩薄薄一层的欢喜,大观园里和众姐妹较劲,盼望入宫中选庇护母兄时的殷切期盼,得知哥哥打死人命时的愕然与惶恐,父亲离世时的悲痛,承欢于父母膝下时的天真自在…… 不,最开始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她自幼聪慧,很得父亲看重。因着哥哥不争气,父亲是把她当成儿子来教养的。 母亲虽然煳涂心软,但丈夫健在,儿女双全,心满意足之下对她这个女儿也是很好的。 还有哥哥……哪怕是不学无术的哥哥,对她这个妹妹也是疼爱的,从未因父亲更看重她而心生妒忌。 原来,她也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 一阵悲蕴的哭声骤然响起,轰然过耳如惊雷。薛宝钗勐然惊醒,也跟着众人一起跪下,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她哭得特别真情实感,却是在借哭老太太之机哀悼面目全非的自己。 老太太临走之前,除了安排自己的后事,还做了一件让贾赦咬牙切齿的事情。那就是把鸳鸯当众给了林黛玉,算是给了这个可怜的姑娘一条活路。 对此,鸳鸯感激涕零,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才站到了林黛玉身后。 ======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老太太的棺椁被放进了铁槛寺,一场盛大的丧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至于为何说是暂时? 只因贾代善夫妇如今都已仙逝,按照规矩,贾家子弟应该将他们夫妻的灵位自铁槛寺请出,送回金陵祖坟安葬。 但无论是贾赦还是贾政,都推脱着不愿意离开京城。 哪怕母亲身死,他们已经丁忧在身,也还想继续留在京城谋求起復的机会。 这件事一直吵了五六天,最后还是宝钗劝说越发沉默的宝玉:「不如明日你向老爷他们请示,由我们夫妻将老国公和老太太送回老家,入土为安吧。」 宝玉勐然抬起头,「宝姐姐,你愿意离开了?」 宝钗笑了,那是一种挣脱金绳、斩断玉锁后的轻松与释然。 「有什么不愿意的?我留在这里又不能做官。」她笑道,「老太太素日里最疼的就是你,于情于理,咱们也该担起这个责任来。」 宝玉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道:「谢谢你,宝姐姐。」 宝钗已经转身要出去了,闻言回身笑道:「快别说这些虚话了。你若真对我有谢意,就留着下辈子回报吧。」 此言一出,宝玉着实吃了一惊。 他豁然起身,惊疑不定地望着宝钗的背影,直到她出了院门,消失不见。 「宝姐姐,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他已经确定了,宝钗看出了他已生出世之心,也做好了准备成全他。 是呀,她本来就和林妹妹、云妹妹一样,都是极为聪明灵慧的女子呀。只可惜被他这个蠢物搅扰,误了半生。 ====== 再说宝钗出了怡红院之后,径直就去了王熙凤住的小跨院。 彼时王熙凤还没有从老太太去世的打击中缓过神来,贾琏却已故态復萌,整日里藉口练习骑射,往东府贾珍那里去鬼混。 他们那些猫腻,王熙凤一清二楚,但如今却没有底气再管束了。 「琏二嫂子,还请你屏退左右,我有件要事和你商议。」宝钗满脸郑重地对王熙凤说。 但王熙凤见了她,却如惊弓之鸟一般,下意识便是嘲讽:「哟呵,宝二奶奶贵人事忙,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若是从前,宝钗会心中暗恼,并记在心里,找机会还报回去。 可是如今她心里开阔多了,也很明白王熙凤为何对她的态度如此恶劣。 ——夺走一个看重权势之人的权,跟要了对方的半条命,也没什么区别了。 「凤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件事确实重大,还请你先屏退左右。」 一句「凤姐姐」,让王熙凤的脑子冷静了不少。 虽然从前薛宝钗要强,从来不肯喊她「凤姐姐」,总是张嘴「凤丫头」,闭嘴「凤丫头」的。但这个称唿对王熙凤来说,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只因家里除了姐妹们之外,就只有宝玉才会如此喊她。 在看清了丈夫的嘴脸之后,姐妹们和宝玉对她的真情,竟是她回想前半生时绝少的慰藉了。 第180页 她对平儿示意了一下,平儿便带着小丫头子们都退下了。 「好了。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宝钗心知王熙凤绝对没有和她叙旧的心思,也无意讨人嫌,果然就有话直说了。 「凤姐姐,明天我和宝玉就准备请示老爷太太,一起送老国公和老太太的灵柩回金陵去了。」 这话委实出乎意料,王熙凤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确定她并不是说笑的。 「为什么?」她问,「大家都想留在京城,留下才有更多的机会,不是吗?」 宝钗笑了笑,淡淡道:「只是看透了而已。我之所以特意跑这一趟,是因为前些日子鬼迷心窍,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煳涂事。想着临走前劝姐姐一句,就当是让我的良心好受些了。」 她的语气和神态都非常诚恳,诚恳到早对她心生厌恶的王熙凤,也不得不相信的地步。 「你……你说吧。」胆大包天的王熙凤,也被她这反常的举止弄得心里毛毛的。 宝钗道:「我是想劝凤姐姐,不要在京城待下去了,明日就和我们一起去金陵吧。」 「你说什么?」凤姐的嗓门陡然拔高,不可置信地看着薛宝钗,就像在看一个痴心妄想的疯子。 「你自己爱走就走,竟然还想拉着我一起走?你一句看透了就完了,我可还没看透呢。」 宝钗苦口婆心地劝道:「凤姐姐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何不试着跳出来再看看呢? 当今圣上对四王八公毫无怜悯之心,甚至已经十分厌烦,史家就是前车之鑑。他们才抄了几天,难道姐姐就忘了吗? 从前之所以不动贾家,不过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老太太是先皇的乳母。如今老太太已经仙逝了,庇佑不了贾家了。 凤姐姐,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顾念巧姐吗?她还那么小,又是极水灵的女孩子……」 剩下的她不忍再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王熙凤的神色几经变换,终于半信半疑地问:「薛大妹妹,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第104章 钗黛重会 王熙凤半信半疑地问:「薛大妹妹,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改了称唿,就说明内心其实已经信了薛宝钗,只是仍有些不甘心而已。 薛宝钗直言不讳:「明天我们收拾的东西,后天就直接走了,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确定她没有说谎,王熙凤很快就变了脸,起身笑着拉她一起坐下,握着她的手仿佛两人亲密得不行。 「好妹妹,你也知道我不读书,实在是愚钝,别和我一般见识。你再仔细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宝钗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心说:这可真是属狗脸的,说变就变。 但她今日是诚心来道歉的,也是真心想拉王熙凤一把。她很清楚,若是不能彻底说服王熙凤,对方就算现在答应了,到不了明天也会反悔。 有平儿在外面守着,他们可以放心地说话。 在不牵涉到贾琏时,平儿就是王熙凤的绝对拥趸。可一旦牵涉到了贾琏,平儿这个侍妾,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得不屈从于夫主。 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王熙凤才亲自把薛宝钗送了出来。 在平儿越显诡异的目光中,凤姐待宝钗的态度简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又是拉小手又是扶肩膀的,恨不得连路都替薛宝钗走了。 她跟着凤姐,一路把宝钗送到了跨院门口,才在宝钗的再三推辞之下停住了脚步。 饶是如此,凤姐仿佛犹嫌不足,驻足目送她许久。直到宝钗穿过一片海棠,消失在了垂花拱门后,凤姐才收回了张望的身形。 「奶奶,你这是……」怎么跟鬼上身了一样? 也不怪平儿如此,就在昨天……不,就在今天宝二奶奶没来之前,凤姐对人家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才多大会儿? 如果不是宝钗在平儿这里还有点信誉,她都要怀疑对方给凤姐下降头了。 凤姐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忽然感嘆道:「他们这些读过书的,果然比咱们这些睁眼瞎子强得多。 许多事情在人家眼里就跟明镜似的,偏咱们怎么都看不透,被蒙在鼓里,愣是抱着个棒槌当真。」 平儿就知道,宝钗竟然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却说到自家奶奶心坎上了。 她扶着凤姐回屋,好奇地问:「你们到底说什么了?」 「说了些我亲身体会过,却偏偏看不透的东西。」凤姐拍了拍她的手,忽然正色道,「你去找旺儿家的,叫他在两天之内,把外面那些印子钱都给结了……」 她忽然顿住,却是想到了底下那些管是奶奶们阳奉阴违的种种,立刻就改了主意。 「不,平儿,你叫旺儿家的带路,亲自去。从前放的印子钱,只把本钱都收回来。若实在家里穷的就不要了,只把借据收回来当面销毁。 帐册你也是常看的,知道应该有几家,去的时候留个心眼,别被旺儿媳妇给煳弄了。」 平儿奇道:「这又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又起了这个心思?若真是都收回来,以后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老娘管他怎么办!」凤姐冷笑道,「过不了多久我就带着你和巧姐回金陵去,他们爱怎么办怎么办!」 第181页 她自认聪明绝顶,却愣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冤大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平儿的脑子更乱了,「奶奶,你究竟在说什么呀?」 ——宝二奶奶真的没给你下降头? 凤姐却推着她往外走,边走边道:「哎呀你先别问了,快去吧。就当是为了巧姐,咱们也得快着点。」 听见「巧姐」二字,平儿那一刻就不问了。甚至不必凤姐再推,她自己就小跑着去找来旺媳妇了。 虽说平儿是贾琏屋里的通房大丫头,但因凤姐爱喝醋,她一年也不得和贾琏亲近一回,也始终没缘分生个一儿半女。 她疼爱巧姐的心,只怕连王熙凤这个亲娘都比不过。 打发走了平儿之后,王熙凤这边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管家这些年,她的嫁妆已陆陆续续贴进去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不好搬动的大件。 这一次,她是要以代替贾琏尽孝为藉口,跟着宝玉夫妇一起扶棺回金陵,那些东西肯定是不能带走的。 但凡是轻巧又值钱的细软,凤姐是一个子儿都不准备给贾琏留。 毕竟到了金陵之后,他们也是要生活的。将来巧姐长大了,怎么都需要一笔嫁妆。她就这一个女儿,嫁妆必须体面。 ===== 再说宝钗从凤姐这里出去之后,就直接叫人套车去徐家,做了一回不速之客。 彼时黛玉正领着兰珍准备紫鹃出嫁事宜,两个孩子已慢慢会走路了,磕磕绊绊地跟着玩,许、周二位奶妈跟在身后小心护着。 听门房那边通报,说是贾家的宝二奶奶来了,黛玉还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确定是宝二奶奶?是派人送了帖子来,还是人直接登门了?」 「是人直接登门了。」福婶道,「徐禄听说她是贾家的,不敢怠慢,人已经先迎到花厅去了。」 黛玉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福婶先帮我招待片刻,等我换身衣服就去。」 ——以宝钗对她的心结,竟然会做她家的不速之客,实在是稀奇。 打发走了福婶之后,她先是蹲下来哄两个孩子,「樗哥儿,桂姐儿,我有客人要招待。你们两个乖乖的,听奶娘的话,好不好?」 两个孩子随反应有快有慢,却都乖乖地点了点头,有些含煳地说:「乖,听话。」 黛玉含笑摸了摸两人的脑门,忍不住道:「这么聪明的两个孩子,怎么就是说不好话呢?」 许妈妈笑道:「贵人话语迟,两个小主子还小呢,奶奶何必着急?」 本来黛玉也没怎么着急,这是随口感嘆一句,闻言便笑道:「说的也是。」 却是她忽然想到徐茂行跟他说过,《王阳明注论语》那个王阳明,五岁才能好好说话。 那一部《论语》她已经反反覆覆看了三遍,喜爱程度甚至超过了《徐霞客游记》。 书中展现出的、不同于现世所有的思想,给黛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在她心里,王阳明就是天才中的天才。这样的天才五岁才能好好说话,她又有什么好着急的? 换了身见客的衣裳之后,黛玉就领着梨香去了花厅。 宝钗正捧着茶杯坐在那里,明媚的天光越过迴廊又穿过窗棂,斜斜铺洒了些在她身上,映出一片岁月静好。 轻摇罗扇珊珊而来的黛玉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宝钗为何愿意做她门上的不速之客了。 「宝姐姐,真是稀客。小妹有失远迎,你自来宽宏大量的,就别和我计较了呗。」她一开口,就是当年的促狭口吻,宝钗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她放下茶盏,起身笑道:「你这丫头,这么多年了也丢了这张利嘴。真是叫人恨也不是,喜欢也不是。」 等黛玉走到进前,两人相互拉着手仔细打量对方。 宝钗发现,黛玉比上次见时脸色更红润了些,手也热乎乎的,显然早年缺失的气血已经补充得差不多了。 这一次,她心里只剩纯然的高兴还有庆幸,庆幸黛玉当初没有因她与宝玉之事有个三长两短。 至少,让她还有当面认错赔礼的机会。 而黛玉看宝钗,也发现她与上次见时大有不同。 宝钗瘦了很多,原本的丰腴美人脸上都露出了稜角。但精神很健旺,眼睛亮晶晶的,再不復从前连争强好胜时都遮不住的疲惫。 「看你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看你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都愣了一下。见到对方脸上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愕然,同时哈哈大笑。 一切都仿佛回到两人初见的时候……不,甚至比那时候还要好。 想来若是林父不曾捐馆,薛父不曾病逝,两个姑娘在江南便相识,便有几分如今的感觉。 只可惜,命运总是吝啬,给的眷顾太少太少,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如果。 笑过之后,宝钗直言道:「林妹妹,我是来登门赔礼的。」 不等黛玉开口,她便道:「不止是宝玉那件事,还有这些年,我因自家的关系,明里暗里争强好胜,姐妹们从来没有真的和我计较过。 如今骤然醒悟,自己羞愧不已,也知道必然给你们添了许多烦恼。就算我今日前来,其实也是为了叫我日后心里好受些。若什么都不做,实在良心难安。」 黛玉脸上也没了笑容。 她拉着宝钗一起坐下,碧柳上了茶来,黛玉便叫她与梨香一起下去,才和宝钗道:「除了宝玉那件事,其它的不过是姐妹间的玩闹,你知道我不计较的。」 第182页 宝钗脸上愧色更重。 黛玉道:「姐姐知道吗?若不是我家二爷忽然出现,拿了婚书说是要续长辈定下的姻缘。我心灰意冷又无处容身之下,那一次就熬不过来了。」 小事上她可以不计较,但事关自己的生死,她不可能因对方一个赔礼便全然不计较,甚至不让对方明白当年究竟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林黛玉是读了几本圣贤书,却还没那个资质修成圣人。 薛宝钗面色大变。 第105章 湘云出家 对于这些,薛宝钗真的不知道吗? 或者说,当时的薛宝钗真没考虑到吗? 若真这么认为,那就太小看做事自来周全的宝姑娘了。 她只是心存侥倖、刻意迴避、让自己不去想而已。 或者说,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她的背后的家族、她只会拖后腿的哥哥、她看似依靠她拿主意却总能以示弱拿捏她的母亲,没有给她任何退路。 既然退无可退,她就眼睛一闭,一条道走到黑了。 然后,他们一家子就真的走到了黑洞洞的死胡同里。 没错,贾宝玉的确是她能抓住的最好的选择,也是最能给他们薛家以庇护的选择。 可这个选择却早已外强中干,那一丝庇护微薄如清晨的雾,太阳一出来,顺势就化了。 她的哥哥死了,她和母亲求助无门,薛姨妈除了整日里以泪洗面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 收敛了哥哥的尸骨之后,薛宝钗独自一个人想了许久,终于是看破了一些迷障,知道该怎么和母亲相处了。 再面对薛姨妈时,她的态度强硬了许多。从前很多徵询式和商议式的说话方式被她逐渐摒弃。 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干脆的祈使句。 「妈,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熬坏了身子,受苦的不还是你自己?」 「妈,别再听我姨妈哄你了。这些年你往她的窟窿里填了多少钱?那些钱若是省下来,你我的日子比现在滋润十倍!」 「我要回金陵去了,你收拾一下细软,到时候和我一起回去。没了儿子又怎样?女儿照样给你养老。 实话告诉你,我这个决定是不会变的。你若是再找到姨妈那里试图拖我的后腿,我就把你一个人留在京城,跟你的好姐姐做伴。」 事实证明,做父母的也是欺软怕硬的。当他们没了别的依仗,子女又强势起来的时候,他们可太会摆正自己的位置了。 如今薛姨妈既没了丈夫,又没了儿子,女儿就是唯一的依靠,哪里真敢违背她的意思? 几次之后,薛姨妈彻底老实了,管家权又有王熙凤分担,薛宝钗空闲的时间多了,思考的时间也多了。 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直到老太太去世那一日,看着病榻前的终生百态,她忽然就彻底拨开了遮住眼睛的迷雾。 也正是如此,今日黛玉提了一句她就面色大变。 「林妹妹,当初差点害死你,『不是我的本意』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那句话不但看轻了你,也侮辱了我自己。 这些日子,我难得静下心来回想以前的事,更是将那段彻底颠覆你、我、宝玉三人命数的时光反覆揣摩了。」 她苦笑着说:「当时我就是在自欺欺人,其实我都懂。」 说完这一句,她起身走到黛玉座前,郑重行了个大礼:「林妹妹,我在金陵,会用余生替你祈福的。」 说完这些,她就告辞离去了。据她所说,她还要趁着今日,分别拜访探春和惜春。 黛玉送她出了穿堂,伫立良久,直到听见紫鹃叫她才回过神来。 「嫂子,宝二奶奶走了?」 「嗯,走了,去了三妹妹家里。」黛玉回身,猜测道,「大概她是想在离京之前,把从前所有的恩怨都了结吧。」 「离京?她要离开京城?」紫鹃吃了一惊。 自老太太去了之后,紫鹃没少听见林黛玉和徐茂行说贾家上下三代男丁,没有一个愿意扶持老国公和老太太的灵柩回乡的。 徐茂行的一句话,让紫鹃印象特别深刻。 ——「瞧瞧,现成的例子,生儿子还真不一定有用。」 当时正在吃蛋羹的徐樗磕磕巴巴地反驳道:「我……有用!」 「我也有用。」徐桂不甘寂寞地举起了小手,只是话说得含含煳煳的,不是听惯了的,根本猜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紫鹃仔细想了想,老太太亲生的儿子就有两个,同族的从子也有不少,孙子辈也不缺。 可是临了临了,竟然连一个肯送她入土为安的都没有。 好像生了儿子,的确不一定有用。 因着这件事给她留下的印象极深,紫鹃一直都记得贾家最近因灵柩闹出的笑话。 此时骤然听说薛宝钗要回金陵了,不禁猜测道:「难不成,是叫宝二奶奶一介女流抛头露面,不远千里送灵柩吗?」 林黛玉道:「是宝玉和她一起。」 「那还好。」紫鹃松了口气,「不然一个女人家,带着两副明显品级不低的棺椁上路,实在太过危险了。」 虽说从前朝时就提倡简葬,但真正遵从的都是那些家里财政困难的。 富贵人家的人去世了之后,至少也会把生前心爱之物放进棺材里。 若是宝钗一介女流千里迢迢送葬,与小儿抱金于世并无区别。 第183页 下定了决心之后,宝玉、宝钗和凤姐的行动力都是很迅速的。他们只准备了两天,第三天就带着两位老人的棺椁,乘官船顺水而下了。 老太太一去,林黛玉和荣国府那边就彻底断了联繫,日子仿佛一下就轻快了起来。 如今他们几姐妹相互联络,相互扶持。除湘云之外,每隔半个月就轮流做东,请客举办诗会。 恍惚之间,仿佛他们还在闺阁之内。 诗会举办了三场之后,先后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荣国府被抄了,紧随其后的就是虞国公府的大公子——卫若兰病逝。 大奶奶史氏在灵堂上就闹着要出家,并当着众宾客的面绞断了自己的一缕头髮,放进了卫若兰的棺材里。 清河郡主气得浑身发抖,奈何史湘云占据了舆论高层,她还真不好再找什么藉口处置她,更不能给出一个病逝的名头暗中处置。 只因史湘云青年守寡,又无子嗣,本来是可以再嫁的。 她却宁愿出家也不愿二嫁,让史家和卫家的名头都更上一层楼。纵然史家已经败落了,娘家无人给她撑腰,卫氏宗族也不会允许史湘云出事的。 黛玉收到消息,着实松了口气。 ——湘云总算是从卫家出来了。 只要她在庵堂里忍上几年,风头过去之后,根本就不会有人在乎她的去向。 就在卫若兰出殡的第二天,在卫家宗族的见证下,史湘云只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便去了城外的水月庵。 那水月庵本是贾家的家庙之一,供家中女眷礼佛的。如今贾家坏了事,水月庵因是佛门清静之地而逃过一劫,却也没了往日的威风。 得知虞国公府大奶奶要来落髮出家,一庙大小尼姑皆喜不自胜,由老尼姑带着,全都出来迎接了。 见湘云只带了一个小包裹,且看起来就轻飘飘的,有几个尼姑忍不住撇了撇嘴,眼中露出失望之色。 史湘云早从黛玉那里知道了水月庵的龌龊猫腻,自然留心观察,那几个尼姑的小动作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她暗暗冷笑了两声,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第二天一早,就有史家残留的族中女眷结伴前来。史家本来就是大家族,当初坏事时真正牵连的只有主支和零星旁支,没被牵连的更多。 本来这些人因为再沾不到主支的光了,对于湘云这个侯府出嫁女採取不闻不问的态度。 但湘云当众说要出嫁为夫守节,骤然提升了史家女孩的名声。最近适龄的女孩子,婚嫁都容易了许多。 见到了实打实的利益,这些人自然就像闻到了腥气的猫,全都围上来了。 就这一次来探望的女眷,竟然比整个水月庵里的尼姑多了两辈有余,可见人丁有多么兴旺。 那些尼姑见了,不由胆颤心惊,把原有的小心思全都收了起来。 ——没办法,如今的水月庵可是没靠山的。万一惹恼了人家,人家也不用做别的,只需要把家里所有男丁叫过来打砸一番,他们也吃不消呀。 等到第三天,黛玉、紫鹃、探春、惜春、鸳鸯等结伴而来,各自都故意在陪同的尼姑面前露了露自己的势力,为的就是给湘云撑腰。 有了这前后两波,一众尼姑在湘云面前就跟鹌鹑一样。 而湘云也借着这股东风,先把几个老尼姑彻底压服,又把小尼姑们聚集起来,教他们刺绣、读书、品茶、插花。 她亲自出面和绣庄联络,收购小尼姑们的绣品和络子。 这些小尼姑原本被老尼姑们逼着做暗娼接客,能到尼姑庵里找刺激的人,会有几个怜香惜玉的? 小尼姑们往往被折腾得苦不堪言,甚至有时候还伤痕累累,却是投诉无门。 如今湘云初到,便是为了面子,虞国公府也得对水月庵多加关注,以往的那些客人自然就不敢再登门了。 趁着这个空档,湘云教导他们谋生的手段,虽然辛苦一点,却不必再去做皮肉生意,小尼姑们个个欢心。 只是压榨小尼姑惯了的老尼姑们不甘心,背地里没少说湘云坏话。 更有甚者,他们还仗着往日的积威,暗中威逼小尼姑们,把做刺绣挣的钱交给他们。 胆小的害怕,就给了。 可也不是个个都胆小,自然有性子烈的闹了出来,直接闹到了湘云面前,请湘云为他们做主。 第106章 湘云整顿水月庵 湘云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只是在卫家时碍于礼法不得不忍而已。 如今她已经出来了,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你们说的是真的?」她问那几个来告状的小尼姑。 「我们不敢说假话。」 「是呀,不敢说假话。」 几个小尼姑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都有哪几个胆子小不敢反抗,把自己最近挣的钱都交了。 湘云博然大怒,勐然拍了一下桌案,冷笑道:「好哇!看来,那几个老歪秃刺还是没认清形势。」 原本还想着留他们一命的,如今看来,很是不必了。 「去把姐妹都召集过来,我有话要说。」 湘云一声令下,几个小尼姑都兴奋了起来,争着抢着去把平日里一同做针线的同伴们都召集了过来。 「智言、智语、圆清、圆慧……」湘云接连点了六七个名字,被点到名的人不明所以,但还是越众而出,站到了众人前面。 第184页 湘云问道:「这些日子你们挣得的钱呢。」 那几人面色一变,以为湘云也要让她们上交,顿时惶恐了起来。 ——他们的钱财都已经被老尼姑们搜颳走了,哪里还有多的给湘云呢? 湘云道:「别怕,有话直说。」 先前来告状的小尼姑里,有一个机灵的悄悄上前,拽了拽站在边上的那个,低声道:「圆性师太是要替你们做主呢。」 圆性便是湘云的法号。 原本她是最晚入门的,便是这里头年纪最小的,也该叫她一声师弟。 可因她带领大家一起做针线,还出面和绣庄谈拢了一个极好的价格,为大家争取了利益,给了大家一条新的活路。 因此大家都打心眼里尊敬她,不肯以「师弟」相称,都坚持要尊称她为「师太」。 而湘云本来也有收拢水月庵,解救里面这些小尼姑的心思。无论是占据高位,还是收拢人心,都是她一开始的计划,自然不会推辞。 得了同伴的提点,那小尼姑犹豫了片刻,但对湘云的信任很快就占据了上风。 她大声道:「圆性师太,我们这些日子挣的钱,都被师傅、师叔他们给搜颳走了。」 万事最怕开头难,放在哪里都一样。 如今有了一个带头的,其余几个也七嘴八舌地诉说了起来。 「师傅说了,不但从前的钱要给她,日后挣的也要如数上交。如若不然,她就把我……把我从前接客的事宣扬出去。呜呜呜呜……」 这种事情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永远难以癒合的疮疤。圆慧说完之后,就忍不住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智言等人也纷纷道:「不错,不错,我师傅也是这样说的。」 听了这些话,湘云已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嘴里不住道:「好哇,好哇,真是反了天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调兵遣将。先分派了二十个小尼姑,十个人为一组,分别去把水月庵的前后两个门堵住,防止任何人逃跑。 然后她就带着剩下的人手,气势汹汹地沖向几个老尼姑居住的禅房。 在路上时,她一再交代众人:「等会儿到了那里,一句话都不用跟他们多说,撞开门、堵住嘴把人拉出来,先打个臭死再说。」 原本她觉得,那些老尼姑固然可恶,但他们年少的时候也是受害者,也是被上一代老尼姑逼迫着做了许多不愿意的事。 所以,在她一开始的计划里,给这些老尼姑安排的结局就是剥夺一切权利,和大家一起劳动。 他们年纪大了眼神不好,针线是做不了了,但可以做些担水噼柴、烧火做饭的重活,就当是为自己这些年的罪行赎罪了。 哪知他们在形势如此不利的情况下,竟然还敢顶风作案,欺压底下的小尼姑。 那就别怪她辣手无情了! 都说兵是将的胆,将是兵的魂。这话半点不假。 湘云笼络了这么多人手,半点不觉得自己需要怕那几个空有资歷却不得人心的老尼姑。 而这些小尼姑们有湘云做神魂,便是胆子最小的,走在众人之间,也觉得雄赳赳、气昂昂,明知是要去打人,打得还是往日最惧怕的人,也只觉得热血上头。 到了地方之后,众人按照路上分派好的,几个人组成一伙,把几个老尼姑的们全部撞开,一拥而入。 那几个老尼姑还数钱做梦呢,变故忽生,有的根本没反应过来,有的反应过来了也无济于事。 人多势众,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尼姑们或拿他们的臭鞋子、或顺手在门口盆架子上抽一条手巾,进去之后先按住把嘴巴塞严实了,防止他们叫喊出声,让胆子小的不敢下手。 拉出来之后,不用湘云下命令,苦之久矣的小尼姑们就纷纷饱以老拳,噼头盖脸叫他们吃了一顿好锤。 湘云非但不劝阻,还在一旁拍手叫好。 见哪个打得妙了,她就大声赞嘆;哪一个力气弱了,她也点出来叫对方大点力气。 原本胆小的尼姑们还有些忐忑,被她这么一闹,胆怯之心尽去,下手一下比一下更狠,仿佛要发泄尽了这些年在老尼姑手底下受的委屈。 等众人都打累了,有人哈哈大笑,有人却是失声痛哭。 若是未出阁前的湘云,肯定理解不了那些哭的人,还会当众嫌弃他们脓包。 可是如今,她却已经明白了,胆怯者能生出勇气,比勇者艰难十倍。可他们的勇气一旦生了出来,就谁也别想再剥夺了去。 等笑的笑够了,哭的也哭够了,湘云才道:「去看看,死了没有?若是没死的话就先绑起来,栓在柴房里饿三天。」 圆慧虽然觉得这是老尼姑们该得的,却也忍不住担心道:「饿三天,不会把人饿死吧?」 他们把犯了众怒的打一顿无妨,但若是闹出了人命,官府那边肯定是要追究的。 湘云道「放心,每天给一碗水,三天而已,还死不了人。等饿上三天之后,再送他们去见官。 就说他们失去了贾家的资助,没了经济来源,就把主意打到了你们身上。不顾佛门清静之地,竟然要逼迫你们行□□之事。」 此言一出,一众尼姑立刻惊恐了起来。 他们自己做过什么,心里都很清楚。 万一这些老尼姑口不择言,把一切都抖落了出去……那他们还怎么做人? 第185页 但他们想到的这些,湘云早就想到了。 她安抚道:「你们放心,官府那边不会给他们机会的。别忘了,我婆家可是虞国公府。虞国公简在帝心,哪个当官的敢让我的名声沾染瑕疵?」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趁着如今卫家宗族还在关注水月庵,这个势不借白不借。 虽然湘云的威望已经极高,但事关自己的声誉,甚至还有可能关系到自己的生死,换做是谁也不能不慎重再慎重。 湘云又劝了许久,做出了诸多保证,大部分人都感念她这些日子以来对大家的好,支持她去报官。 让众人意外却让湘云不意外的是,胆子最小的那几个,反而是最先转变想法支持她的。 果然怯弱者之勇,比原本刚强之人更坚毅也更持久。 眼见已说动了大部分人,剩下的那些人仍有顾虑,湘云干脆说:「你们放心,我现在也是个小尼姑。 他们这么多人,报官的时候肯定不是我自己去的。到时候我就说,这些老尼姑胆大包天,还要以我亡夫体弱来引诱我。」 这些小尼姑都是经过事的,自然知道湘云口中的「亡夫体弱」是什么意思。这些脸皮薄的,已经低下头红了脸。 原本还有顾虑的那几个,见湘云如此豁得出去,不由露出几分羞愧之色。 但若说后悔,那是没有的。 也别怪他们心防太重,毕竟从前在几个老尼姑的威逼下,他们过的根本就不是人的日子。 如今眼见日子越来越好了,他们实在不想再起波澜。 湘云愿意以身赴险,才让他们彻底相信,这一次不会有危险,至少泄露的风险不大。 经过这件事,也让湘云明白,想让别人听她的命令行事,光空口白牙画大饼是没用的。 众人把几个老尼姑捆得严严实实,塞进了柴房里,还留下几个人轮流看守,以防他们蹭断了绳索。 每天餵水的时候,给他们餵水的人也都会检查他们的绳索。若有松动或磨损的痕迹,就会叫来人换上新的。 等再次捆绑的时候,就绑的比上一次更紧了。 如此这般杀鸡儆猴,第二天再检查时,每一根绳索都完好无损。 负责餵水的小尼姑照脸啐了一口,得意地冷笑道:「你们这些心思,别以为我们就猜不到。说起来,我们姐妹能这么细心,都是拜你们所赐呢!」 说到最后,她已是咬牙切齿。 想到从前受的苦楚,没忍住一个巴掌抽了过去。被她抽到了老尼姑本来伤就没好,这下脸更肿了。 另外两个和她一起餵水的,等她抽完了才意思意思开口劝说:「好了,好了,别真把人打死了。」 第107章 报官 三天之后,史湘云挑了二十个小尼姑,一起拉着几个老歪秃刺去见官。 到了府衙门口,湘云叫人看着老尼姑们,自己拿起鼓锤,把登闻鼓敲得咚咚直响。 不多时,就有两个衙役跑了出来。看见来的是一群尼姑,都惊讶极了。 其中一个问道:「你们这些姑子不在庵里念经,跑到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告状。」湘云放下鼓槌,走到两个衙役面前代为交涉。 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直接把准备好的两块五钱碎银子分别给了他们,低声道:「两位大哥,麻烦进去通报一声。我娘家姓史,夫家姓卫,两个月前才到水月庵出家的。」 见了银子,两个衙役的态度立刻就好多了。 其中一个还不明白她为何自报家门,另一个消息更灵通,记性也更好的面色一变,拽了同伴一下,对湘云的态度立刻就恭敬了许多。 「这位……」他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唿。 圆慧上前道:「这是我们庵里的圆性师太。」 「原来是圆性师太,小人这厢有礼了。」那衙役行了个礼,陪笑道,「师太稍等,小人这就进去通报老爷。不知这些人……」 他指了指那些被绑着的老尼姑,话虽没问完,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湘云冷笑道:「这些老歪秃刺,胆子可是大得很。若非亲身经歷,连我也不敢相信,他们竟是向天借了胆子。」 她也没把话说明,却已经足够让衙役明白,今天的事情不小,也不是他能过问的。 那衙役显然是经过事的,知道无谓的好奇心不该有,立刻就不问了,陪笑道:「您稍等,小的这就进去通报。」 说完,就拉着同伴进去了。 他那同伴大概是新来的,还有些不大懂规矩,好奇地问:「刘哥,到底怎么回事呀?」 「嘘!」刘衙役赶紧制止了他,板着脸告诫道,「此事牵扯到了权贵,若不想赔上性命,就做个聋子、哑子、瞎子。」 听他说的这么严重,那小衙役浑身哆嗦了一下,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中透着惊恐。 刘衙役安抚道:「不过你放心。这种事情,老爷也不会让咱们沾染的。那圆性师太心善,在咱们面前一个字都没说,就是不想牵连咱们。」 那小衙役捂着嘴连连点头,心中不由对圆性师太生出一丝感激。 等两人进了后衙,将此事报告给了通衢县令,那县令火急火燎就迎了出来。 都说前世作恶,今生附郭。那他这种在京城周边做县令的,前世竟然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 第186页 ——周围随便扔一块瓦片下去,砸到十个人,其中有九个都和京城里的权贵有拐弯抹角的关系,他是一个都得罪不起啊! 就史湘云这种身份,是他以往想巴结都巴结不到的。如今竟然在他的地界上受了委屈,那还了得? 「不知师太大驾光临,下官赵申有失远迎,愿乞恕罪。」县令额头冷汗涔涔,态度十分恭敬,甚至语气都有些发颤。 反观湘云的态度却很温和,不但郑重其事地合十还礼,还态度温和地提议道:「赵大人,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啊,对对对,诸位师太请进。」赵县令侧身把众尼姑迎了进去,才问道,「不知师太今日来此,是何缘故?」 史湘云往周围看了一眼,赵县令立刻会意,示意除了师爷之外,全部退下。 等闲杂人等全部清除之后,史湘云才嘆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和屈辱之色。 「赵大人,若非这几个老尼姑实在过分,我一个落髮出家寻求清静之人,也不敢登门打扰大人的公务。」 「师太哪里话?」赵县令正色道,「下官乃是一方父母,庇佑一方安宁乃是分内之事。」 客套话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毕竟两人根本不熟,和湘云过多相处,对于赵县令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负担。 湘云虽是狐假虎威,但也算是有求于人,自然不会不识相。 「赵大人应该也知道,这水月庵愿是宁荣二府的家庙之一。只因我那姑祖母嫁给了先荣国公贾代善,念着这一份香火情,贫尼落髮之时,才选了这个地方。」 她脸上适时露出了愤怒之色,「哪曾想,失去了贾家的庇佑和香火贡献之后,这些老尼姑由奢入俭难,竟然打起了歪主意,想利用我们这些青春貌美的小辈,在佛门清静之地行淫!」 「什么?」赵县令眼皮子一跳,心里一哆嗦,反应却很快,满脸怒色地喝出了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实际上,作为通衢县令,他如何不知自己境内的水月庵究竟是什么货色? 只是碍于在那处往来的不乏找刺激、寻新鲜的权贵子弟,他一个无靠山、无背景的小县令只能装聋作哑,权当不知道而已。 如今被另一个他惹不起的人揭了出来,赵县令当真是满心苦涩,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呸,附郭京城算什么好日子? 可就是这种到处受夹板气的苦日子,他也不愿意轻易就到头了呀。 他还想着再熬几年,攒些钱跑跑门路,换个稍微富庶,最终要的是不附郭的地方继续做县令呢。 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才考了个功名,若是因此就被革了官罢了值,从前的苦不都白受了? 见他额头冷汗直冒,脸上的苦涩根本就掩饰不住,湘云略一思索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虽然心里鄙夷赵县令当官不为民做主,但她也能体谅对方的难处。 因而,她隐晦地提醒道:「自我到了这水月庵,满庙的姑子们个个安分守己,除却往来上香的女善信们,更无一个男儿来搅扰。不想这些老歪刺竟如此胆大包天,多年的佛真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听明白了没有?那些纨绔子弟已经很久不来了。而且我在这里呢,虞国公府自然关注,他们哪里敢造次? 赵县令下意识看向来师爷,师爷捻着鼠须思索了片刻,便瞭然一笑道:「老爷,姑子庵本来就是清静修行之所,哪里容得半丝□□?这些老尼姑既然不敬神佛,自该革了度牒,立刻收监。」 至于收监之后如何,就不必明说了。大牢里有的是磋磨人的法子,让他们三更死,他们就活不到五更。 这些老尼姑掌握了大量权贵子弟在水月庵□□的证据,自然是不能让他们活的。 双方都是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即可。 得了师爷这句话,湘云便直接和赵县令告辞了。 果然,等湘云再次带着几个小尼姑去绣庄送绣品时,就听说县衙大牢里病死了几个女囚。 从此以后,水月庵彻底成了湘云的天下。一众尼姑在她的带领下,平日里读书、念经做针线,帮信众点长明灯、开解女施主…… 收入稳定了,日子自然也就平稳了。 ====== 再说湘云忙着整治水月庵时,黛玉也没闲着。 首先,她把年纪已经不小的鸳鸯送回了金陵,鸳鸯的父母就在那里。金陵天高皇帝远,如今的贾赦根本就够不着。 然后,就是他们自己家的事。更确切地说,是远在平安州的大嫂甄夫人的事。 她琢磨了许久,修改了好多遍,还徵求了徐茂行的意见,夫妻二人以她个人的名义,给远在平安州的大嫂甄氏写了一封信。 经过和徐茂行的数次思想碰撞之后,如今的黛玉已经不再念着过继孩子了。 自然而然的,对于徐樗和徐桂的亲娘甄夫人,她就更上心了几分。 原本徐家获罪就是朝堂斗法的结果,甄夫人一个孕妇跟着全家同走流放之路,更是无妄之灾。 得了产后抑郁根本就不是她的错。 原本两个孩子在她身边时,她对孩子的态度不会太好。如今孩子远离了,她心里也必然痛苦后悔。 但这个时代的人,只会把女子生儿育女当做他们天生的义务,根本就不重视孕妇本身。 平安州那边是不会有人想到她需要开解的,说不定还会因为她不愿意养自己的孩子而埋怨她心狠。 第187页 同为女子,林黛玉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让她什么都不做,她良心上也过不去。 所以她才斟酌再三,又拉上徐茂行一起,写了一封长信开解甄夫人。 而且这样的信,她决定以后每个月都写一封。 一开始只是开解甄夫人,慢慢地再添加一些两个孩子的趣事。 徐茂行不是专门学心理学的,不知道产期抑郁究竟该怎么疏导,只能把自己一知半解的心理学知识交给黛玉,再让黛玉用她天生细腻的心思梳理一番,自己摸索着来了。 第一封信送出去,甄氏那边没有回音,黛玉根本不知道对方看了还是没看,究竟有没有一点效果,心中很是忐忑。 等到该送第三封信的时候,上个月送去的第二封心仍就没有回音,她有些坐不住了。 她决定,第三封信不再让驿站帮忙送了,而是再让徐禄亲自跑一趟。 正好这个时候,徐茂行的生辰刚过去不久,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中秋了。 就当是让徐禄提前送些过节用的东西。 正好新收的一批银耳干货也做出来了,黛玉亲自挑了些好的,直接分成两份,多的那一份孝敬给婆母,少的那一份就给大嫂补身子。 这般提前分好,用签子标明了,也免去甄夫人碍于孝道,一点都分不到。 第108章 甄夫人的画像 这个时候,两个孩子也开始学叫人了。 一开始,许氏和周氏两个乳母有意讨好黛玉这个当家奶奶,便引着两个孩子对她喊娘。 说实话,初听到时,黛玉心里是很激动的。 但她更清楚,徐樗和徐桂的亲娘是大嫂甄夫人,不过是因为某些变故暂且寄养在她这里而已。 哪怕是她对孩子最渴望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使这种小巧手段剥夺另一个女子为人母的权利,更别说想法已经转变的如今了。 不过,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她没多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两个乳母一眼,随后便认真地和两个孩子解释:「乖,我是你们婶母。你们的娘姓甄,等过段日子,给你们看她的画像好不好?」 这么小的孩子,还分不清楚「娘亲」和「婶母」的具体区别。在他们心里,这只是不同的两个称唿而已。 因此,对于黛玉和奶娘说的不一样,他们只是有些迷惑而已。 好在他们对黛玉极为信任,黛玉对他们又看护得紧,两个奶娘知道自己端的是谁的碗,从来不敢挑拨她和孩子们的关系。 两个小傢伙纠结了片刻之后,便很自然地顺从本心,跟着黛玉教的来了。 等徐禄回来时,不但按照黛玉的吩咐,带回了甄夫人的画像,更带回了甄夫人的第一封回信。 「奶奶不知道,您先前寄的那两封,大奶奶根本就没看。」徐禄有些愤愤,觉得自家奶奶如此劳心劳力替对方照顾孩子,对方还这样怠慢,实在是让人心寒。 这却也在黛玉的意料之中。 因着早就想过这种可能,黛玉并未动怒,只是问道:「等她看了信之后,又是什么反应呢?」 徐禄道:「因着院子小,小的有有心留意,听见大奶奶在屋子里痛苦呢。先是哭了一阵,后停了一阵又哭。 然后又停了一阵,还是哭。但最后一次哭过之后,她却又大笑了起来,还把小的吓了一跳。」 「那老爷、太太还有大爷,他们是什么反应?」 徐禄仔细回想了一番,声音就低了下去:「他们……他们好似都习以为常了。」 想到某种可能,徐禄不由打了个哆嗦,有些惊恐地问:「奶奶,您说……大奶奶她不会是……」 后面的话他没直接说出来,只是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显然是觉得甄夫人多半是已经疯癫了,而且日子还不短。 黛玉嘆了一声,斥道:「别瞎说!她作为亲娘,孩子离开自己身边那么久,哪有不想不念的? 我那第三封信上写了些孩子们的近况,两个孩子都会叫人了。她看了高兴,自然就笑了。」 徐禄想了想自家娘子对宝贝女儿的喜爱,觉得很有道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的不该编排大奶奶,等下回再去了,就给大奶奶磕头赔罪。」 「那倒也不必。」黛玉笑道,「想来大嫂也不是那等小气的人。只你日后遇事需三思再开口。 还有,对大嫂更恭敬些,多了解了解她的情况,直接回来告诉我,我也好说给两个孩子听。」 ——开玩笑,甄夫人产后抑郁,自然不乐意亲近孩子,定然有人说过她类似「你是疯了」的话。 按照徐茂行的说法,抑郁的人本就敏感。 若是徐禄再为这个去磕头赔礼,甄夫人并不会觉得宽慰,只会想到「原来我的疯病,已经传到京城去了?」。 这对她的病情非但毫无帮助,反而还会加重。 好在徐禄和徐寿兄弟都不像他们的爹娘,心思简单,听黛玉说得有道理,便也信了。 黛玉知道他们夫妻疼爱女儿,便赏了他一匹适合小女孩用的料子,徐禄欢欢喜喜地告退了。 等徐禄走了之后,黛玉就拿着甄氏的画像,去西厢房了。 西厢房里,两个孩子由乳母带着在旁边的毯子上玩初级孔明锁。还有兰珍,她在另一边的桌子上看帐本。 却是黛玉觉得兰珍的水平可以学看帐了,就告诉了胡太太。 第188页 胡太太也很信任她的品性,每日里兰珍来时,都会跟着两个婆子,把胡家最近的帐册送过来,晚上兰珍走时再带回去。 原本胡太太说,不必如此麻烦,等兰珍用完了,再一总带回去就是了。 可黛玉毕竟谨慎,也知道再亲近的关系,也需要仔细维护才能长久。 因而便笑着说:「可别。你看我们家,哪有那么大的地方?」 就这一句话,胡太太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更觉得自家女儿有福,得了这么个好老师。 饶是如此,黛玉教兰珍算帐时,已经把胡家今年上半年的一切收支瞭然于心了。 但她从未特意显摆过,因此除了徐茂行之外,旁人皆不知晓。 她先是去看了看兰珍处理帐册,见她算盘拨得极熘,已经算好的帐也没有错的地方,便没有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边。 「婶母。」 「婶母。」 两个孩子早就看见她进来了,但他们都知道不能打扰兰珍姐姐学习,所以一直都忍着没有出声。 直到黛玉走了过来,才迫不及待地丢了玩具,一前一后扑过来抱大腿。 徐桂更机灵一点,抢先仰着白嫩嫩的小脸说:「婶母,我好想你!」 晚了一步的徐樗被妹妹抢了风头也不着急,跟着奶声奶气地说:「我也好想婶母。」 黛玉弯腰摸了摸两人的脑门,笑眯眯地说:「婶母也想你们。你们看,我给你们带了东西来。」 她记得徐茂行说过,当小孩子懂得用「我」来做自称时,就逐渐开始明辨是非了。 因此,黛玉也慢慢不将他们当成不懂事的孩子对待,尽量平等地和他们交流。 她是个喊有耐心的人,也颇怀稚子赤心,和两个小朋友之间的相处,可比徐茂行这个熊孩子强多了。 看见她手里拿了张纸,两个孩子都好奇极了,不知不觉就松开了她的腿,你一言我一语地问: 「婶母,这是什么呀?」 「我知道,这是纸,兰珍姐姐和婶母就是在这上面算帐的。」徐桂得意地举起了小手。 「桂姐儿真聪明。」黛玉轻轻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颊。 犹记得两个孩子刚来时十分清瘦,脸色也比较苍白。养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像徐禄家的胖丫头一样圆润了。 见妹妹得了夸奖,徐樗急了,连忙道:「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婶母还会在上面画画。上次婶母画的我和妹妹,可像了!」 黛玉也不厚此薄彼,也捏了捏徐樗的脸颊,笑着夸赞道:「樗哥儿也聪明。」 说完她蹲下身来缩短与两个孩子的距离,轻轻展开那张纸,「你们看,这是什么?」 两个小傢伙好奇地凑了过来,辨认了一番,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画。」 话音刚落,徐桂就鼓着脸颊看了徐樗一眼,为自己这一次没能抢先哥哥一步而懊恼。 真是个争强好胜的小丫头! 黛玉心中暗笑,面上不动声色地点头道:「不错,这是一张画,一张肖像画。这上面画的,就是你们的娘亲了。」 「娘亲?」两个小娃娃经常听黛玉提起这个词彙,知道这指的是一个人,一个很爱很爱他们的人。 所以,一听说这是「娘亲」的画像,便争相伸着脑袋来看。 也许是血脉天性,分明两个什么尚且懵懂的小宝宝,看着画像上的人,不由自主就安静了下来,也没有一个伸手去抓的。 「这就是娘亲吗?」徐桂说话还是有些含煳,不过比从前好多了。 倒是徐樗从学说话时口齿便比较清晰,只是不能连贯而已。如今说得多了,语句连贯了起来,倒显得比徐桂更厉害些了。 只见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小大人般说:「原来,娘亲是长这个样子的,和妹妹有些像。」 徐桂道:「和哥哥也像。」 黛玉没有打扰他们,任由兄妹二人讨论够了,追着她问「娘亲在哪里?」、「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娘亲呀?」之类的问题。 她都耐心安抚,没有半点不耐之意。 一旁的许妈妈和周妈妈看在眼里,都觉得奶奶当真是个心善的人,放在别人家里,便是对待亲生的也不过如此了。 哄着他们玩了好一会儿,直到兰珍把今日带来的所有帐册都算清楚了,请她指正的时候。 黛玉认认真真帮她又算了一遍,见无一丝谬误,欣慰地笑道:「看来,要不了多久,你这管家的课程就要出师了。」 「都是嫂嫂教得好。」兰珍得意地笑着恭维她,但想起自己在作诗上那差强人意的天赋,又有些泄气,「管家算帐好说,就是作诗……只怕下次诗会,又要给嫂嫂丢脸了。」 黛玉好笑道:「瞎说。咱们举办诗会,多半还是为了玩乐。玩乐之事,怎么就扯到丢人上了? 再者说了,你只是缺乏一点灵气而已,做出来的诗除了匠气重些,无论是押韵还是用典,都有过人之处。」 这丫头作诗并不比同龄的知秋差多少,只是跟着黛玉,入眼所见都是天才,难免就把自己看低了而已。 第109章 迎春归来 等到紫鹃出嫁的日子,各方都送了贺礼来。就连远在直隶的迎春,在听福伯说了一嘴之后,也托他把自己亲手绣的两床被面送了过来。 这礼物虽然不比金银贵重,但却是她的心血之做,心意比什么贵重的物件都强。 第189页 反正紫鹃很喜欢,嫁到赵家之后,立刻就让人把那两幅被面做了出来。 等她三日回门之后,大家的日子都逐渐稳定了下来,时间就过得飞快。似乎转眼之间,就到了春围七月。 郭先生是一定要参加科举的,他本就是三年前的落榜生,之所以一直滞留京城,就是为了今年再考。 徐茂行真心敬重他,自然也为他的前程考虑。 因而,距离科举还有三个月时,他就主动提出暂且停课,让郭先生专心备考。 「正好学生也在国子监补录了一个监生的名额,今年也是乡试之年,学生也想试一试自己的水平。」 郭先生直言道:「你的火候还差点,若非运气绝佳,这一次不要想着能考上。你要放平心态,就当是去见识见识。」 自己的学生是什么水平,郭先生心里清楚得很。 除非今年的考官特别喜欢他这一类的文章,他才有机会弔个榜尾,不然是不可能考中的。 索性徐茂行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虽然有系统做金手指,但毕竟只读了两年出头的书,根本不可能拼过人家十年寒窗的。 如若不然,对那些真正靠着一口气管住自己的人来说,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老师放心,我这次就是去提前体验一下科举的环境,等正式考试的时候,心里也能有个数。」 见他心态平稳,郭先生欣慰地点了点头。 徐茂行笑着恭维道:「老师的学问是极扎实了,学生这里就提前恭祝老师金榜题名,日后出翰林、入内阁,位极人臣,执宰天下!」 郭先生拼命压住上翘的嘴角,谦虚道:「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不可出此轻狂之言,免得招人笑话。」 从这话里就能听出,郭先生对这次科举信心十足。有安王在,没人敢刻意打压他,此次高中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正因看透了这一点,徐茂行轻松地笑道:「老师放心。您还不知道我吗?也就是在自家人面前才说几句大实话,但凡有外人在,我可是最谨慎不过的。」 「知道你谨慎。」郭先生笑呵呵地说了一句,根本没有责怪的意思。 徐茂行道:「先生您尽管专心备考,其余一应琐事,都有学生在呢。」 郭先生如今住的这个院子原本是他租的,徐家这边慢慢起来之后,黛玉就暗中命人买了下来,准备送给郭先生。 只可惜郭先生为人清正,平日里送些自家种的银耳、自家腌的咸菜、自家酿的酒水也就罢了。 像房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没有合适的藉口,他肯定是不会收的。 他们夫妻两个已经商量好了,只等郭先生高中,就把地契当贺礼送上。到时候就说是孝敬师娘的,先生总不好推辞了。 毕竟,郭先生的志向就是在翰林院做官,先做庶吉士,再入六部。等日后积攒够了资本,就可以入内阁了。 他都要在京城做官了,总不好还把家眷丢在老家吧? 因着科举在即,徐茂行也没多打扰,把该说的都说完之后,便告辞离去了。 徐家那边,氛围也很紧张。只不过,紧张的不是徐茂行和林黛玉这两个主人,而是以福伯为首的一众僕人。 是的,得知徐茂行要参加今年七月的乡试,福伯干脆利落地把直隶那边的事交给了新培养出来的管事,让那管事和洪十一一起主持。 而他自己,则是带着被救出来的迎春,一起回到了京城。 说起来,贾家的败落,对迎春来说反而是个契机。 当消息传过去之后,她立刻就「病重」了,且浑身起红疹子,每日里上吐下泻,眼见是要传染人的模样。 好在这病来得急,不过五日便不治身亡了。 给迎春治病的大夫早已被福伯买通,把情况给孙家庄子上的人说得极严重,并建议他们连夜将人掩埋,越快越好,以免疾病蔓延牵连到更多的人。 贪生怕死是大多数人的共性,孙家庄子上这些人也不例外。 听大夫说得那么严重,他们根本不敢耽搁,当天下午便买了一副薄棺材,趁夜就在荒郊野岭里把人给埋了。 若非福伯提前预料,派人暗中跟着,只怕根本就找不到迎春的埋藏之所。 那些人前脚离去,后叫福伯派去的人别把迎春挖了出来,只把棺材原样埋上。 孙家人把迎春埋了之后,只觉得如释重,根本不会想着前去查看。 荒郊野岭里风吹日晒,又恰逢一场瓢泼大雨。不过三五日,便看不出原本的痕迹了。 京城里的孙绍祖得到了消息,啐了口唾沫,骂了两句晦气便抛之脑后,喜滋滋的把二房夫人扶了正,就仿佛迎春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早就看迎春不顺眼了,若非碍于王道人之言,他哪里等得到迎春自己病死?早就自己动手了。 此时贾家败落,他更觉得自己娶了个丧门星,正在懊恼之际得到了这个消息,那真是喜从天降。 更妙的是,没过多久他便升了职,简直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 志得意满的孙绍祖早就忘了,官职这种东西,向来是一个萝蔔一个坑。被他占住了一个,就意味着有好几个竞争者被挤了出去。 这些人能看他顺眼才怪了? 若是他洁身自好也便罢了,或者有强大的靠山让人拿他没办法也可以,要不然就是本身手段高超让人不敢轻易动他也不是不行。 第190页 奈何,这三样他都不沾。人家不整他整谁呢? 偏偏他做事还不够周全,正房太太死了他隐瞒不报,不为妻子守孝就算了,还要给扶正了的二房请封诰命。 虽然从前朝开始,允许侧室扶正。但被扶正的那个可以管家理事,却不能有朝廷的诰命加身。 也就是说,对于这种行为,朝廷虽然不制止,但也绝对不鼓励。 如此私德不修,御史一弹劾一个准,很快便让他丢官夺职。 若是他就此沉寂下去,老老实实避几年风头也就罢了。官场之上若非有深仇大恨,很少有人会赶尽杀绝。 奈何他功利之心太重,人家刚把他弄下去,新上位的人脚跟还没站稳呢,他就迫不及待地上窜下跳,到处走关系。 这就让人心里不安稳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就趁他病要他命,痛打落水狗 反正等迎春乔装改扮一番,跟着福伯在回京城之后,收到的关于孙绍祖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他已经进了刑部大牢,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因着迎春是悄悄回来的,给了黛玉好大的惊喜。 姐妹二人久别重逢,谈起各自的境遇,不由好一番感慨。 或许是死过一次,劫后余生的缘故,迎春的性情变了许多。至少比起从前的温柔沉默,她多了几分坚韧。 虽然她很羡慕黛玉遇到了一个会疼人的,却也并未因此怨天尤人,像从前那样自哀自怨地说自己命不好。 她对黛玉道:「我这辈子虽然父母缘浅、夫妻缘恶,却有你们这一群姐妹替我着想,比许多人已经强很多了。」 却是身在直隶时,福伯把她救出来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就让她充做自己的亲戚。 身为大管家的亲戚,在庄子上干活的妇人们自然有意无意地巴结她,只要有空就去找她说话。 迎春本就是个内心柔软的人,又因前半生很少收到善意,对于别人的善意最是不能拒绝,也很难心安理得地领受. 因而,她得知那些妇人都有孩子,就让他们忙的时候把孩子留在她这里,由她带着学几页书,识几个常用的字。 在这个时代,虽然读书写字已经不是贵族专属了,但所需要的费用,也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迎春肯教他们的孩子识字,那些妇人感激不尽,让她明显感觉到对方的热情更加真诚了。 原本迎春还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但这些人的态度,让她首次意识到贵族阶层和平民百姓之间的鸿沟,也让她开始有意识地接触底层,了解更多的不同。 也正是了解之后,迎春的心态才彻底发生了转变。 ——原来,从前她在贾家那种无人理会的透明人生活,对外面的很多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 不但吃喝不愁,而且还是锦衣玉食。每个月除了吃喝穿戴之外,还另有二两银子的月钱作为零花。 二两银子,普通的五口之家,一年也花不了五两银子。甚至更多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成锭银子长什么样。 她把这些都说给了黛玉。 看着滔滔不绝的迎春,黛玉真切得感受到,二姐姐是真的不一样了。 等她说完之后,黛玉才问道:「二姐姐日后有什么打算呢?」 如果是从前的迎春,黛玉根本不会多问。反正那时候都迎春也不会有什么主见,问了也白问,直接养她一辈子也就是了。 现在的迎春,值得她用更加慎重的态度对待。 迎春闻言,果然认真想了想,才说:「我自幼读书认字,也会些刺绣的手艺。只要有个住的地方,能自己养活自己的。」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绣橘,恳求道:「林妹妹,绣橘一直跟在我身边,替我出了不少头。如今她年岁也不小了,你认识的人多,我就厚着脸皮劳烦你,给她找个殷实的婆家吧。」 「姑娘!」绣橘喊了一声,语气坚定地说,「你就让我跟着你一辈子吧,我不想嫁人。」 实在是那孙绍祖的无耻、粗鄙与蛮横,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让绣橘对于男人产生了心理阴影。 与其冒险嫁给一个不知道具体怎么样的男人,赌他会一辈子对自己好,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自己做自己的主。 第110章 去赶考 迎春闻言,暗暗嘆了一声,知道是自己那段失败的婚姻,把这姑娘给吓坏了。 她拉着绣橘的手,柔声劝慰道:「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像那孙绍祖一般的。远的不说,就说宝玉不就挺好?还有徐妹夫,也是世间一等一的好男儿。」 绣橘却是冷笑道:「我又不是世间一等一的好女儿,既然是世间一等一的好男儿,哪有那么多呢?又凭什么叫我遇上?」 实际上对于迎春说宝玉好,绣橘心里很是不以为意。 是,宝玉是怜香惜玉。但也就是太过怜香惜玉了,只要是个稍有姿色的姑娘,对方都温柔以待。 给这种人做妻子,得需要多广大的胸怀呀? 不知道宝姑娘嫁给宝玉后是个什么光景,反正她自问是忍受不了丈夫处处温柔留情的。 至于徐茂行……如今看着是还好,谁又知道以后如何呢? 世间多少夫妻都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 就说那孙绍祖,一开始不也装得挺好吗?一旦发觉在贾家得不到好处,公府千金也看得马棚风一般,十分的厌恶不够。 第191页 迎春怕她日后后悔,仍就劝道:「我一定替你好好把关,找一个知道疼人的。再替你置办一份好嫁妆,叫你在婆家底气硬。」 她的嫁妆虽然不多,但那是和别的高官贵族之女比较的。 毕竟她出嫁的时候,贾家内囊虽空,架子却还在。哪怕是维护家族颜面呢,也不会在嫁妆上十分亏待迎春。 离开孙家的时候,大件的嫁妆不好带,细软和压箱的银子却被机灵的绣橘收拢出来了。 这些钱哪怕只拿出一半来,也足以置办一份在普通人家看来十分丰厚的嫁妆了。 迎春和绣橘共患难过,心里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也正因如此,迎春才多方为绣橘打算。只要绣橘有意婚嫁,迎春绝对不会亏待的。 这一点绣橘清楚,却仍坚持道:「姑娘别再说了,反正我是不嫁人的。若是姑娘看我不顺眼,直接把我发卖了就是,也省得碍姑娘的眼了。」 她一把甩开迎春的手,直接跪了下来,红着眼、梗着脖子,倔强得很。 黛玉见状,忙上前把人扶了起来,嘴里调侃道:「哎哟,这是怎么话说的?你们主僕这么多年,还不明白彼此的心意吗?有什么话直接说开就是了,何必闹成这般,让两人心里都不好受?」 她温柔地替绣橘擦了擦眼泪,柔声劝道:「好姑娘,纵然二姐姐一时想差了,为你的心却是半点都不差的。如今你这样,不是在拿刀割她的心吗?」 绣橘低下头不说话了。 见劝住了绣橘,黛玉又去劝迎春,「我的二姐姐呀,绣橘也是十九岁的人了,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 她原就比你有主意,既然说出了不嫁人的话,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知道你是为了她好,但也得让她自己觉得好呀。」 迎春闻言,略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不由羞愧了起来。 「绣橘。」她主动上前,再次拉住绣橘的手,服软道,「是我想当然了,没顾忌到你的心意,你原谅我好不好?」 绣橘看了她一眼,态度已然松动了,却是轻轻「哼」了一声,仍就佯装气恼。 黛玉忍着笑轻轻推了推迎春,用眼神示意她再接再厉。 迎春柔声道:「好姑娘,在我心里,你就像我亲妹妹一样。你也知道,我自来是个没注意的,若是没有你看着,日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你还得继续看着我呀。」 这话说到了心坎上,绣橘「噗嗤」一声就笑了,笑着嗔道:「姑娘也真是的,教了几天小孩子,就跟着他们学会了这等没轻没重的话。」 「阿弥陀佛——」黛玉念佛道,「可算是和好了,不然我这和事佬得多没面子?」 说得三人都笑了。 最后,迎春和绣橘都选择了去水月庵投奔湘云,湘云也很乐意接纳他们。 因为这个时候,湘云已经开始带着水月庵的尼姑们一起收养被遗弃的女婴了,正需要像迎春这样温柔又耐心的人。 对此,迎春本人也很愿意,觉得这是真正有大功德的事。 趁着送迎春上山的机会,黛玉私底下询问了湘云。 当时史湘云笑得很洒脱,认真地告诉黛玉,她决定上水月庵的那一刻,就没想过再还俗了。 「如今我有资产还有地位,又能和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姐妹们一起,做些积德行善又有意思的事,干嘛非还俗去嫁人呢?」 她玩笑道:「就算我再嫁时能嫁个天仙,不还是要窝在后宅替人操持一切,一日也不得闲? 我做得好了,所有人都觉得是应该的,只因世人对女子的最低要求就是要做个贤妻良母; 若是做得不好,那可了不得了,男人指责你时理直气壮,且世人都支持他的指责。何苦来哉?」 黛玉默然了片刻,也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好有道理,说得我都有些后悔成婚了。」 「可别。」史湘云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啐道,「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好男人,已经叫你霸占住一个了,你就别在我这苦命人面前得了便宜还买乖了。」 听了这话,黛玉是彻底放心了。 ——都能自我调侃了,不说对从前彻底放下,起码也是不大在意了。 「那好吧,你的人生由你自己做主。只要你觉得值,别人说什么都不算。就算有一日你的想法变了,我也永远支持你。」 湘云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认真地说:「谢谢你,林姐姐。」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随时都有退路,不是毫无后盾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好了,好了,你怎么也肉麻起来?咱们两个有什么谢不谢的?我就不信了,有朝一日我落难了,你会袖手旁观。」 两人相视一笑。 自那以后,湘云每次下山往绣庄送货时,都会到徐家来坐坐,有时候迎春也会跟着来。 直到三年以后,风头彻底过了,湘云才开始慢慢出现在姐妹们的诗会上。 枕霞旧友重新出山,让许多喜爱她诗中洒脱真意的人喜出望外。 =====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如今徐家最重要的事,就是徐茂行的乡试。 因着他提前走了关系,不必再千里迢迢回江浙赶考,只需要跟着京城的学子一起,在万年县的考点一起入试即可。 阿山已经提前半年,在当地条件最好的客栈包下了一个院子,徐茂行只需要在开考一个月前过去就行了。 第192页 转眼就到了徐茂行离京赴考的日子。 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黛玉不放心,替他检查了两三遍。 等到这天一大早,厨房提前做好了早膳,徐茂行陪着黛玉吃完了之后,夫妻二人才依依不捨地告别。 黛玉柔声道:「考场之上别紧张,正常发挥即可。」 徐茂行笑道:「你放心,我可是最懂怎么考试的。」 这可不是他大言不惭。 虽说他没考过科举,但上辈子从小到大,哪一年不得考上几场?上高中那三年,几乎每天都得写卷子。 就算再薄弱的心态,这一场一场练下来,不平稳也平稳了。 黛玉笑了笑,虽然对他说的话不以为意,却没有给他泼冷水,而是笑着点了点头。 夫妻二人对此次乡试抱的态度都一样:考不上是正常的,能考上那就是运气逆天,回来之后高低也得多找几个寺庙拜拜。 反倒是硬把阿山挤下来,陪着徐茂行一起去赶考的福伯,整个人紧张得不行。 从马车开始移动,他的嘴就像是连结了马车的动力系统一般,怎么都停不下来。 「二爷,你别紧张。」 徐茂行道:「我不紧张呀。」 福伯:「这些年你读书如此刻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天道一定会酬勤的。」 徐茂行:「但凡要举业的,读书时不都这样吗?」 若说前世的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古代的科举,就是千军万马挤钢丝。就算是天才中的天才,也照样有落榜的风险。 只因这世上的天才太多了,古代的科举也远没有后世的高考公平公正。 福伯:「老爷就是个会读书的,大爷虽然还没有功名,但读书也是不差的。咱家人都是读书的种子,二爷肯定也不例外。」 徐茂行:「…………」 ——好吧,他看出来了。福伯根本就不是在和他说话,而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在自言自语。 「福伯——」他一把掀开车帘子,满脸无奈地对福伯说,「你好好赶车,别分神把咱俩都给摔了。」 福伯勐然回神:「啊?哦。二爷放心,我这赶车的把式熟得很,不会出事的。倒是二爷你,可以趁着这时候,再把那书拿出来看看。这俗话说得好: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话音的落,他自己就先打嘴,又「呸呸」了两声,改口道:「老奴不会说话,满天神佛刚才都没听见啊。二爷的枪自然是最快的!」 徐茂行心中无奈更甚,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和福伯说一遍。 「福伯,我这次参加乡试,本来就是陪太子读书,考不上是一定的。」 「怎么会呢?二爷起早贪黑两三年。」福伯坚决不认。 徐茂行问:「我爹考上举人,用了几年?」 福伯哑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说:「七年。」 「你看,我爹天赋比我高,都用了七年。何况是我呢?」徐茂行笑道,「所以这次咱就是来长长见识,看看科举究竟是怎么个流程,下次再考的时候,心里也就有数了。」 福伯满脸纠结,竟是比得知他自己考不上还要痛苦。 但徐茂行说得也很有道理,他就算再不想接受现实,也不得不接受了。 见他纠结过后垂头丧气的,徐茂行就知道这是想通了,劝道:「好了福伯,别想那么多了,专心赶车要紧。」 第111章 没考上 因着是早和人约好的时间,等他们到的时候,掌柜的早就吩咐伙计,把他们包下的那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洒扫得干干净净。 另有两个伙计遵照掌柜吩咐,一早就在门外等候,帮助他们搬行李。 原本徐茂行的行李是不多的,毕竟只住一个月嘛。 可福伯有过出门的经验,知道客栈的被褥不大干净,还大多返潮,非得从自家带了被褥来。 两个伙计帮忙搬了进去,福伯一人给了一钱银子做赏钱,让他们送了两桶热水过来,伺候徐茂行沐浴。 热水洗去了一路风尘,徐茂行长舒一口气,往床上一躺,旅途带来的疲惫就涌了上来。 等到晚膳时分,福伯轻手轻脚地进来,见他睡得正熟,怜惜他一路舟车劳顿,便没有叫醒他。只是又贴了些钱,叫后厨留着宵夜,等徐茂行半夜醒了吃。 这次出门,徐茂行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作为积年老僕,福伯可谓是面面俱到。徐茂行虽然只带了他一个,却觉得周身所有的杂事都被处理得清清静静,半点不影响他或闭门复习,或出门交友。 这年头,读书人科举都是为了做官,那种只会死读书的是少数中的少数。 大部分人来赶考的时候,都会走出门去,主动结交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士子。一起喝喝酒、办办文会。 万一这些人里有考中的,有了这份香火情,日后就是人脉。自己能考中就是同年,就算不能考中,日后求人也有个由头。 徐茂行此行就没奔着一次考中,心态非一般地放松,谈起科举时也十分洒脱。 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反而得到了许多人的欣赏。 很多人都觉得,这位徐生不是池中之物,哪怕这次考不上,日后也必有高中之时。 因而,都很乐意结交他。 从来到万年县,到进入考场,一共一个月的时间,徐茂行光是交友就花掉了二十一天。 第193页 当然了,他白天出去交友,也不耽误晚上回来复习功课,只是没有在家时学得那么晚了而已。 乡试和会试一样,都是三场考九天,且这九天都要在号房里度过,吃喝拉撒都要自己解决。 如今又是农历七月,气温虽有所下降,但也没降多少。号房里的环境有多不好,在乡下旱厕里待过的都能想像得到。 更别说,还要在这种地方解决食宿。 饶是徐茂行心态极好,第九天出来时,整个人仍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全蔫吧了。 好在福伯当年给徐甘陪过考,经验丰富,提前把马车赶到了贡院门口,里面铺上了柔软的棉被,茶水、糕点一应俱全。 徐茂行一从贡院里出来,就立刻被福伯扶上了马车。 尽管这个时候外面到处都是马车围堵,福伯来的早,车停得太靠里面暂时出不去,却半点不耽误徐茂行休息兼补充能量。 他钻进马车里,先灌了半壶清水,又咽了几口点心,倒头就睡。等外面的马车都散得差不多了,福伯才赶着自家的,慢悠悠回了客栈,从后门直接赶进了院子里。 然后,他又花了两钱银子,招来两个伙计,轻手轻脚地把徐茂行扶进了屋里,全程都没耽误人睡觉。 等徐茂行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热水早已准备好,等他泡去了浑身的疲乏,新鲜的饭菜也正好做了出来。 看着满桌热腾腾的菜品,徐茂行感动得都要哭了。 ——九天,整整九天了,他终于吃上了一顿正常的饭菜! 「哎哟二爷,您这是怎么了?」见眼眶泛红,在一旁伺候的福伯吓了一跳,心疼道,「是不是这些饭菜不合口味? 您想吃什么尽管说,老奴再叫他们去做。至于这一桌您也放心,我会请伙计帮忙分给外面的乞丐的。」 徐茂行连连摇头,「不,不,这就很好,比我在贡院里吃得好多了。福伯呀,你是不知道,那号房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呀!」 听了这话,福伯松了口气,笑呵呵地说:「考试都这样,当年老爷也是这样过来的。好歹二爷忍过来了不是?来,老奴给您盛碗汤,先开开胃。」 「那就先来一碗吧。」 他觉得自己现在能吃下一头牛,未免控制不住吃多了积食,还是先喝一碗汤占占地方吧。 福伯盛了一碗清鲜的蔬菜汤递给他,既开胃又不过分鲜美,以免后续入口的食物显得索然无味。 一连在客栈里休息了三天,他总算是恢復了往日的生龙活虎。 可当他重新出门找朋友时,往日和他要好的那些朋友,却都没心思再继续从前的社交了。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七天之后该放榜了,几乎所有人都处于紧张期待的情绪中。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他们都得等到看了榜单,悬着的那颗心要么落地要么死了,才能结束这种磨人的煎熬。 在这种氛围里,徐茂行的悠闲就是个明晃晃的异类。 有人不解地问:「你就一点不紧张?」 「不紧张呀。」徐茂行十分光棍地摊了摊手,「来之前我就知道自己考不上,这回主要是长见识的。能结识诸位兄台,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荣幸,哪里还敢奢求更多?」 这话半是自嘲半是恭维,倒是稍稍缓解了旁人的焦虑。 少顷,有位姓朱的书生笑道:「若论心胸开阔,我不如徐兄。但被徐兄这么一点,我也看开了。 ——反正都已经考完了,是成是败也都没有更改的机会了,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大不了三年之后再考嘛!」 徐茂行哈哈笑道:「朱兄豁达,也正说中我心里的想法。我观诸位都是有才之人,个个才华都在我之上。我都不紧张,大家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两人一唱一和,把积压在众人心头的石头一点一点撬开了,气氛也慢慢热络了起来。 朱生趁机宣布要请客,让伙计搬上了几坛好酒,又叫了一些时令的下酒菜,众人乘着酒兴行起酒令来。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七天,终于到了放榜之日。 福伯提前好几天,花钱在街边雇了几个闲汉,让他们记下徐茂行的名字,到时候帮忙看榜。 徐茂行虽然觉得多此一举,但见老头兴高采烈的,也就随他去了。 如今家里也不缺这几个钱,就当是让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僕不留遗憾了。 结果也不出所料,徐茂行落榜了。 因由徐茂行提前打了预防针,福伯虽然失落,对这个结果接受得也很快。 第二天,徐茂行又和交好的几位书生攒了个局,恭贺中举的朱生与王生。而朱生与王生两位,也藉此机会,替其余人践行。 他们两个还要参加谢师宴,其余人却是第二天就要回乡了。 回去的一路上,福伯的兴致都不高,让徐茂行这个真正落榜的既无奈又暖心。 「福伯,已经过去的事就别想了。你得相信我,三年之后我一定能考中的。」 得了他这句话,福伯立刻满血復活,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等二爷再苦读三年,一定能金榜题名的!」 接下来的路程,徐茂行就从福伯口中,了解到了许多父亲徐甘当年科举时的逸事。 若非福伯开口,徐茂行绝对想不到,他那一向稳重又可靠的父亲,当初得知自己中举时,竟然一蹦三尺高,落地之后又哭又笑的,怕是只比范进强一点。 第194页 「哈哈哈哈哈……原来我爹也有这么不稳重的时候呀!」徐茂行听得嘎嘎直乐。 福伯慌摆手忙道:「二爷,二爷,不可嘲笑老爷,让人听见了可怎么好?」 徐茂行也摆了摆手,却是混不在意,「诶,反正这会儿也没别人,我又不会到他跟前笑话他。」 对于这句话,福伯持怀疑态度。 因着有现代人的灵魂,且前世的父母都比较开明,徐茂行半点都不像这个时代的孩子一样,对父亲敬畏多过敬爱。 从前徐甘还做官,一家人还在一起的时候,徐茂行在他面前就敢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不拘一格。何况如今,徐甘并不在身边了? 作为徐甘的心腹,福伯很清楚:别看老爷提起二爷就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其实心里头,他最疼爱的就是二爷。 因而他只是提醒了徐茂行一句,见他知道分寸便不再说了,而是笑道:「当时老爷也年轻嘛,又是家里头一个中举的,兴奋一些也在所难免。」 嘴里说着话,半点不耽误他挥舞马鞭,在加速的同时调整马的奔跑路线,避开一些比较深的坑。 这年头的路面状况不好,便是赶考的举子能走官道,所谓的官道也不过是铺得略平整些的黄土路。 但凡颳风下雨,路况可想而知。 最近又无天子出巡,也无钦差奉命,官道许久未曾修整,因大雨泥泞留下的坑可不少。 主僕二人说说笑笑,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了京城。 林黛玉熟悉科举的时间,早就盘算好了徐茂行可能回来的日子,已经派了徐寿在城门附近的馆子里候着了。 徐家的马车一进城门,坐在临窗位置的徐寿就看见了,忙起身喊道:「二爷,爹!」 第112章 回家 见马车停了,徐寿赶紧结了帐跑出来,喘着气笑道:「奶奶果然料事如神。」 徐茂行掀开车帘示意他上来,问道:「奶奶知道我今日回来?」 ——难道是心有灵犀? 「倒也不是。」徐寿挠了挠头,笑道,「是奶奶一直在算日子,从二爷哪天入考场,哪天从考场里出来,一般几天放榜,都算得清清楚楚。 奶奶说了,若是二爷没中,待放了榜与新结识的朋友们喝顿酒道个别,大约这一两日间也该回来了。若是高中了,就得拜见座师,与同科相互请酒,得再耽误些时日。」 「哦,原来如此。」徐茂行有点小失望。 ——原来不是心有灵犀,而是老婆心思缜密又家学渊源,对科举之事如数家珍呀。 忽然又有点小骄傲了。 等到了家门口,奉命守在门口的徐禄看见他回来了,立刻欢快地喊了出来。石头端着一个炭盆就沖了出来,放在大门口点燃,大声喊道:「请二爷跨火盆——」 徐茂行提着衣摆跨了过去,石头又赶紧把火盆灭了,端着跟进去。徐茂行回正院,他则是端着火盆回后厨,告诉珊瑚和他娘潘嫂子,说是二爷回来了。 厨房里如今又多了两个帮厨的,四个人听说了知道奶奶必有赏赐,都很高兴。珊瑚忙只指挥人搬柴烧水,她亲自去拿了柚子叶。 果然,还没等水烧好,黛玉的命令就传了过来,说是全家上下都赏三个月的月钱。以珊瑚为首的四人皆是大喜过望。 原本他们想着,二爷这次没中,能得一个月的赏钱就很好了。 等一锅柚子叶水烧好,盛进桶里搬到了上房,徐茂行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总算是摆脱了一路的疲惫。 黛玉拿出这些日子新做的衣裳,「来,试试,我又叫他们多放了两寸的量,衣摆也更长了些。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徐茂行半点意见都没有,任由她摆弄。 等他穿好了之后,黛玉围着他转了两圈,满意地点了点头,得意道:「我的估算半点不错,瞧瞧,正合适。」 等他这边收拾妥帖,兰珍也带着徐樗和徐桂兄妹前来拜见。 小兄妹两个不懂那么多,只知道叔父离开好久,如今终于回来了。 见过礼之后,两个小傢伙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蹭在徐茂行怀里,用童言稚语嘘寒问暖。 虽说小孩子的词彙量不多,但胜在心意十分诚挚。徐茂行抱抱这个,亲亲那个,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兰珍已经不小了,很多事情心里都自有一本帐。 她知道徐茂行此次离京是去考乡试了,也听黛玉盘算过,知道这个时候就回来,肯定是没考中。 因而从进门开始,她就暗中观察徐茂行的神情。见他神色自若,半点没有落榜的颓唐和恼怒,心中暗暗称奇。 等到晚上回家,她把心里的疑惑倒给了爹娘:「徐叔父读书有多刻苦,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按理说他应该对科举十分在意呀。」 怎么如今落榜了,看着却像没事人似的? 胡老爷笑道:「这有什么?徐老弟本就心胸开阔,心思豁达。再说他认真读书才几年?想来去之前就知道自己中的希望不大。」 胡太太接口道:「期望不高,落空之后自然也就不觉得失落了。」 「哦~」兰珍恍然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只要我对未来的丈夫没有很高的期待,就不会有失望了。」 这话说得不吉利,胡家夫妇面色一变,胡太太用力在她额头上点了点,啐道:「死丫头,你胡说什么呢?爹娘一定给你找个四角俱全的好夫婿。」 第195页 兰珍却是撇了撇嘴,说:「世上哪那么四角俱全的?就算真有,又哪里轮得到我?」 若说从前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她还有些骄傲,觉得自己的品貌都属上乘了。 可自从拜入黛玉门下,跟着黛玉出门交际,涨了见识之后,才明白从前的自己就是井底之蛙,因未出井口而不知天地之大。 胡太太被女儿气得跳脚,却又拿她没办法,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催着她赶紧去睡了。 打发走了女儿之后,夫妻二人都沉默了许久。胡太太道:「其实咱们女儿说得也不是没道理,给她择婿这件事,莫要再好高骛远了。」 胡老爷闻言,也不禁嘆了口气,满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胡兰珍今年十三,已经到了相看的年纪。 父母仔细替她寻摸两年,找个足以匹配的佳婿。两家定下亲事,早些的等到十五岁就出嫁了。 似胡家这般疼爱女儿的,自然要多留几年,等到十七八再嫁也是有的。 这是胡家夫妇原本的打算。 可当他们真正替女儿择婿时,才发现商户的身份究竟有多大的限制。 且不说那些官宦人家,便是只中了秀才的读书人,听见「商户」两个字,直接就不乐意了。 还是听说她的老师乃五代列侯之后、前科探花之女,那些人才肯考虑考虑,但开口要的嫁妆却极多。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紫鹃曾经是黛玉的丫鬟,哪怕她不曾被徐家收作义女,在择偶这件事上,也比胡兰珍更有优先权。 只因她曾是国公府的家生子,又常年侍奉在林黛玉这位五代列侯之家出来的小姐身边,无论是礼仪还是见识,都比胡兰珍更能得到社会的认可。 胡兰珍拜入黛玉门下,已经拓宽了她的择偶范围,但也仅是如此了。 虽说胡家早就给胡兰珍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可男方开口索要的,自然是她嫁过去之后放在公中做家用的,并不能成为她的底气。 对此,胡家夫妇自然不乐意。 他们不介意多给嫁妆,却很介意女儿带着丰厚的嫁妆去了夫家,人家吃她的、喝她的,还要嫌其她是商户出身。 花钱买气受,但凡不是卖女求荣的人家,都干不出这种事来。 ===== 再说徐茂行回来之后,交好的人家都先后派人送了礼来。因知道他是落榜的,人家怕他心里不舒服,都是礼到人不到。 只有一个人例外。 「你真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徐茂行无语地看着笑得一脸嘚瑟的卢季玉,恨不得拿麻袋套住再把人赶出去。 卢季玉咳嗽了两声,努力憋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真不是,你要相信我们之间的交情。」 「呵呵!」徐茂行冷笑了两声,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是我们两个的交情重要,还是你爹娘的耳提面命更让人受不了?」 卢季玉:「…………话说,你那么了解我做什么?」 话说,自从徐茂行要去万年县赶考的消息传过去之后,卢季玉在家里就没过一天好日子。 他娘倒是还好些,只是对着他感嘆同人不同命,「你说你们俩当年都是京城有名的纨绔,怎么人家就洗心革面,发愤图强了呢?」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曾经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一样。 分明他们只是不学无术了点,爱吃瓜了一点,别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是一件都没干过呀。 但做父母的可不会管这些,在他们眼里,子女不学无术,那就是罪大恶极。 轮到御史中丞卢雨庵,再看这个三儿子时,那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阴阳怪气是常态,毒舌冷语更是张口就来。仿佛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是吃了什么大亏一样。 若按照世俗的常理来说,真正让卢雨庵觉得吃亏的,应该是三儿子结的这门亲事。 原本他之所以同意和贾家结亲,就是为了以贾家作为跳板,靠拢到宁王党核心地位之中。 可真正把惜春娶回来之后,他才勐然发现:贾家自己都不在核心区域,如何能帮得了他? 不过那时候他也只是自认倒霉,怪自己误判形势,心里对贾家的无用有意见,却没迁怒过已是自家儿媳的惜春。 若非是这次急着更弦改辙,他本来就不会牺牲小儿子的姻缘。好在这个儿媳是自家儿子喜欢的,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既然是误打误撞,就当一开始就是为了给儿子说亲吧。 哪怕后来贾家被抄了,惜春的亲兄长和亲侄子都下狱判了流放,卢雨庵也不曾为难过惜春,更是主动提醒黄夫人,给即将上路的贾珍等人准备些银两打点。 主要他自己就不是靠裙带关系起家的,他夫人就只是一个秀才之女。中举之后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全是他自己在各处钻营打拼。 因而他潜意识里就没想过儿子将来要靠儿媳妇娘家的势力,自然对惜春娘家败落没什么感觉。 再看惜春本身知书达理,嫁过来之后又和睦妯娌、孝敬公婆,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儿媳妇。 本就不看重女方出身的卢雨庵,更不觉得有这么一个儿媳是什么吃亏的事了。 甚至于,他反而觉得人家配了他儿子是吃亏了。 真正让他破防的,就是徐茂行的刻苦发奋不只是说说而已,读书还不到三年,就真的去考乡试了。 第196页 作为一个过来人,卢御史比那些外行明白得多。 像徐茂行这种有举人做老师的,若非是火候差不多了,老师根本就不会允许他去考试。 就算这一次中不了,那再沉淀沉淀,下一次也差不多了。 因而,自从得知徐茂行辞别了老师去赶考,卢御史再看自己三儿子,那真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仿佛对方罪大恶极。 卢季玉这些日子以来,承受了自家亲爹太多的嘲讽,很难不迁怒罪魁祸首徐茂行。 这不,得知他没考中,立刻就赶过来看笑话了。 听完了前因后果,徐茂行简直哭笑不得。 卢季玉振振有词:「你就说吧,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你会不会跑我家去看我的笑话?」 徐茂行连半刻都没有耽搁,非常诚实地点了点头:「会。」 ——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干嘛不去? 第113章 关心则乱 「那就是了。」卢季玉毫无形象地软在徐家新做的摇椅上,摇椅随着惯性摇晃了几下。 这小子一下子就找到了乐趣,忍不住自己摇晃了好几下,嘿嘿笑道:「你这椅子是哪家做的?还真不赖。改明儿我也去做一个……,不,多做几个。」 他在心里盘算:我一个,奶奶一个,爹一个,娘一个…… 徐茂行喝了口茶,随口道:「就是我们隔壁胡同的木头李,胡同口第三家就是了。」 卢季玉一边晃着摇椅,随手拿了块点心扔进嘴里,含含煳煳地说:「乡试真有那么难?你这三年读书都快读傻了,竟然还没考中。」 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完了之后他还是替自家兄弟叫屈。 从前的徐茂行是什么样的,他比谁都清楚。正因如此,他也更明白这三年来徐茂行为了读书,吃了多大的苦头。 别的不说,就说一个学渣要抵抗自己不爱学习的本能,就足够刷下来一大片人了。 当事人徐茂行自己倒挺想得开,反过来开解道:「我不过苦读了三年,人家可都是十年寒窗。若是叫我一次就中了,人家比我读书更久,吃苦更多的,又该如何呢?」 「我管他如何?」卢季玉哼了一声,换了个姿势侧躺着,改单脚用力,一边摇晃一边说,「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读书又没叫我看见。」 他忍不住又往门外看了几眼,伸手推了推躺在旁边的徐茂行,有些焦急地问:「二郎,你说嫂夫人能开解好我家娘子吗?」 「这我怎么知道?」徐茂行白了他一眼,「来的时候嘴上说的挺好,来看我这个兄弟的。两盏茶都快喝完了,你看我的时候有看门外的多吗?」 他愤愤地咬了口糕点,大声哔哔道:「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兄弟,重色轻友!」 卢季玉脸上挂不住,赶紧陪笑:「好兄弟,我心里还是有你的。但事有轻重缓急嘛!」 却原来,自从宁荣二府被抄家之后,惜春的性情就更加清冷了,念佛的时间也比原来增加了一倍。 卢季玉实在是担心她突然有一天又要去出家,自己安慰不得其法,又不敢捅到父母跟前去。思来想去,只好求到了黛玉这里。 来了徐家之后,他和徐茂行在书房打发时间,惜春就跟着黛玉去了内室说话。 徐樗和徐桂託付给了兰珍带着,正在西厢房读黛玉重新编写的少儿版神话故事,作开蒙启智之用。 姐妹二人一内室,黛玉便笑道:「你最近是怎么了?把卢三郎吓成那样。」 「什么怎么了?」惜春一脸茫然,显然是不明白黛玉在说什么? 黛玉有些愕然,问道:「你们没沟通过?」 「沟通什么?」惜春更加不解。 话说到这份上,黛玉就明白,一定是惜春不爱说话,卢季玉又关心则乱,误会了。 于是,她便笑着把卢季玉如何先给徐茂行写信,仔细描述了惜春最近的反常,又千求万求的,请黛玉帮忙开解惜春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惜春真是哭笑不得:「这人……但凡他直接问呢。」 却原来,惜春最近之所以礼佛的时间更长,并没有别的原因,而是纯粹觉得贾家两府作恶多端,终于遭报应了,她就可以放心替那些受害人超度了。 虽然贾家被抄了之后,两个嫂子看她的目光有些异样。但公婆待她一如既往,甚至还更怜惜了几分。 两个嫂子看明白了公婆的意思,自然就把心里那些不好的想法给收敛了,待她还是如往日一般。 惜春对人的情绪十分敏感,自然察觉到了两人细微的变化。 但她根本就不在意,只是对公婆更加孝顺了而已。 听她直言贾家遭了报应之后才替那些受害人超度,话里话外就是怕超度早了让贾家那些作恶的人占了便宜,黛玉是半点都不意外。 ——对,没错,惜春妹妹就是这样的。 「既然你没事,就和卢三郎说清楚吧,别叫他担心了。」 惜春轻哼了一声,说:「还是叫他再担心担心吧。一天天的,正事不干,就会瞎琢磨!」 见黛玉掩唇直笑,满是揶揄地看过来,惜春脸一红,挽尊道:「咱们姐妹自在说话,管他们做什么?等回去之后,我和他有多少话说不了的?」 黛玉忍着笑点头:「嗯,你心里有数就好。」 只是,她那副忍俊不禁的模样,叫惜春看来,还不如直接笑出来呢。 第197页 惜春气道:「你就不是个好人!」 姐妹二人笑闹了一阵,又说起了水月庵。 「说起来,还是云姐姐有本事,自己就给自己创造出了一片清静之地。」惜春的语气无不敬仰。 她虽自幼接触佛法,且早有出世之心,却也只是一心想要找一片清静之地躲着。 在湘云整顿水月庵之前,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这片清静之地,还可以自己创造。 黛玉点头认同道:「云妹妹自小便不同俗流,在卫家吃了那番苦头也没有打倒她,反而使她如经过沙砾打磨的浑金璞玉,散发出了更加绚丽的光彩。」 在黛玉看来,但凡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敬佩。 湘云先是所託非人,又遭遇婆母的百般刁难,对于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属于巨大打击。 但凡换个心性弱一点的,别说是先行蛰伏,找到机会就自救了。怕是真的会如了清河郡主的意,不是郁郁而终,就是悬樑自尽了。 偏她就是不屈不服,婆家想要她的命,她就是不给。 非但如此,她还要踩着婆家给自己刷名声,让婆家反过来成为她的保护伞。 如今她已经做到了。 不管清河郡主这位曾经的婆母如何对她咬牙切齿,她借着丈夫的死,反过来利用世俗礼教,先是给自己争取到了生机。 紧接着她又整顿水月庵,一边收养被遗弃的孤女,一边又参加诗社打出名声,让卫氏宗族舍不了她这颗香饽饽。 但凡清河郡主不想和卫家撕破脸,都不能对湘云怎么样,出门在外被人提起时,还得捏着鼻子维护湘云的名声。 这边姐妹二人只管说话,丝毫没有搭理卢季玉的意思。直到该用午膳的时候,卢三郎才算是见到了分别一个多时辰的妻子。 但惜春脸上淡淡的,根本看不出什么来。卢季玉自认为隐蔽地观察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在桌子底下踢了徐茂行一脚,挤眉弄眼地示意他问问黛玉:我娘子到底给劝好了没有呀? 徐茂行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一回头便对上了黛玉似笑非笑的神情。再扭头去看惜春,发现惜春也在忍笑。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卢季玉那点小动作,都被人看在眼里了。 而且看惜春的态度,要么是被黛玉劝好了,要么是压根就没事,纯属卢三郎关心则乱。 他眼珠子一转,立刻就决定暂时背叛好兄弟,投入妻子和姨妹的多数阵营。 于是乎,他回头给了卢继玉一个眼神,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 接下来这一顿饭,前半场吃得卢季玉是抓耳挠腮,食不甘味。直到惜春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汤,他才陡然安静了下来,傻笑着吃了后半场。 徐茂行简直没眼看。 好在用完午膳之后,这对夫妻就告辞了,避免了他持续性的狗粮伤害。 等人走了之后,他就问黛玉:「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黛玉好笑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说,徐茂行嘎嘎直乐,拍手笑道:「卢三郎呀卢三郎,没想到你也是个恋爱脑呀!」 「诶,别笑了,跟你说件正事。」黛玉碰了碰他的肩膀。 徐茂行在床上翻了个身,枕着胳膊问:「什么事?」 黛玉起身把见客的大衣裳脱了,又给自己倒了杯有些凉的茶,说:「就是云妹妹上次来时,说要与咱们合作,开展一项新业务。」 徐茂行示意黛玉给他餵一块糕点,略微思索了片刻,说:「她手底下都是一群干不了体力活的姑娘家,能做的无非也就是手工业。她那边有头绪吗?」 「已经有了。」黛玉笑着又给他餵了一块栗子糕,「云妹妹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她一向是个要强的人,因着我先前帮她提前转移了财产,她就一直想要报答我。 如今既然主动找上门来,必然是深思熟虑过,干了就一定能挣钱的买卖。也正是因为她这一片心意,才叫我不好拒绝呢。」 别的不说,只说史湘云从卫家出来,又到整顿水月庵及其后续这些操作,就足以证明她的才华和心性都非常人。 徐茂行笑道:「既然你相信她,那就合作呗,我也相信你。」 至于两人到底要合作什么,徐茂行根本没多问。 正如他说的那样,他相信林黛玉,不单是相信对方的品性,更是相信对方的智慧。 第114章 安王再次入局 原本乡试结束半个月之后,会试的成绩也要出来了。 但这个时候,却出了乱子,据说是考完之后,一众考官批阅试卷之时,有人意图火烧贡院。 幸好值夜的官兵比较机警,在贼人倒火油的时候当场抓获,才避免了朝廷的巨大损失。 圣人大怒,命大理寺与九门提督合力彻查此事。 两个部门忙碌了大半个月,中间牵扯到了礼部和翰林院的几位官员,其中就有今年的监考官之一——翰林院侍读学士皇甫林。 九门提督那边查到,暗中放那纵火贼人进来的,正是皇甫林。 大理寺立刻将皇甫林缉拿归案,并分别审问了日常与他交往甚密的同僚与朋友们,可惜却什么都没审出来什么结果。 皇甫林自然是大声喊冤,坚持自己是冤枉的。翰林院的同僚们也有不少上书替他说话的。 但无论他是不是冤枉的,牵扯到了这种案子里,又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影响了本次会试的进程,让此次参考的举子对他颇有怨言。 第198页 朝廷也不好不顾念这些举子,为了迅速平息民怨,只好先把皇甫林等一干涉案人员先行羁押,并宣布此次会试成绩作废,要重新出题,重考。 为了弥补补偿举子们,朝廷按人头每人发了二十两银子。 仓促之间,缺席的那个监考官不好找。因为谁也不敢肯定,补缺的那个人不会有问题。 圣人思虑过后,干脆大手一挥,推了安王去顶岗。 如今的安王,早已淡出朝野多时。他虽然还按时上朝,却很少发表什么关于朝政的意见了。 除了安王党的核心人员,众人都默契地把安王排除在了朝政之外。 圣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把所有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日下朝之后,无论是宁王还是誉王,都匆匆召集了心腹,讨论圣人愣是把安王重新拉入局中,究竟意欲何为? 骤然被推入漩涡中心的安王也很懵,但他的反应也是最快的,在他的心腹们没来找他之前,就提前派的人挨个通知:不用过来,是好事。 两年前他和圣人坦露了心声之后,圣人没有厌弃他,他就知道圣人心中重新对他有了期许。 这些年他明面上在朝堂并无建树,其实私底下和圣人相处时,却会主动和圣人分享自己对某些事的看法。 他参照着日常和自己儿子之间的相处,每次提出的观点都会有些不宜察觉的漏洞,就是专门让圣人来指点他的。 从圣人的视角来看,就是五儿子在他的指点下,一点一点进步,慢慢把看待问题的视角,从纯粹的臣子角度,挪到了做决策的君主的角度。 因圣人那一辈夺嫡激烈,兄弟中最为优秀的太子直接被逼疯了,圣人掌权之后,就对「立太子」这回事有了心理阴影。 每次有大臣在朝堂上提出立储之事,圣人都会立刻岔开话题。 久而久之,众人都明白了圣人的心思,也就无人再去触他的霉头了。 原本圣人不立太子,是为了避免其余皇子对太子群起而攻之。 却未曾想到,正因为没有储君,每个皇子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斗争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比他们那一辈更加混乱了。 有实力的皇子笼络朝臣,没实力的皇子便勾结兄弟。朝中派系林立,很多不想站队的中下层官员,都不得不捲入皇子间的争斗,要么选边站,要么就彻底出局。 弄出这种后果,圣人也不是不后悔。可当他想要收拾局面时,才发现局势已经不好控制了。 他只好先牺牲了一个徐甘,并藉此先行打击安王的势力,想着先把平衡打破了再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安王趁机退了出来,仿佛一心要做个好儿子。 以安王为首的是一大股势力,他这一退,虽然在短时间内让朝局更乱,却也给了圣人插手整顿的机会。 也正是因此,他虽然利用了属于安王的徐甘,却没有斩尽杀绝。在判了全家流放的同时,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安王把徐甘的小儿子捞了出来。 三足鼎立是最稳固的,当安王做出彻底退出的姿态之后,宁王一派和誉王一派都成了对方唯一的眼中钉。 他们一边抢夺安王从前的势力,一边相互针对。却没有注意到,圣人的大手搅和其间,把他们以前的从容不迫彻底搅乱,并且时不时就会出状况,人心再也难齐。 安王趁机收缩了势力,看似被打散了,其实并没有损失多少。 反倒是宁王和誉王,骤然膨胀的势力就像充满气的气球,只需要一根足够尖锐的针轻轻一刺,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这两位自然也发现了,可意识到是一回事,能重新稳住局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果他们能像安王一般,果断断臂求生,还能焕发新的生机。 只可惜,那时候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势力,已经太过臃肿庞大,没有合适的契机,根本就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稳坐钓鱼台的圣人,当然不会再给他们机会。 他这个时候把安王推入局中,就是表明了不怕朝局再次混乱,也存着考验安王的心思。 在科举入仕成为主流的年代,能考中科举的本就是人尖子,能在朝堂中杀出一席之地,更是尖子中的尖子。 这样一群人里,从来都不缺少聪明人。 只不过,安王从前退得太彻底,至少在表面上退得足够彻底。不管是宁王党还是誉王党,乃至安王自己的人,都只猜到了圣人的第一重意思,万万没想到圣人竟然还存着考量安王,看他是否有资格成为储君的心思。 安王自己倒是猜出了一些,但他和圣人接触最多,最清楚圣人的身子骨还算硬了,还没到他上蹿下跳的时候。 他如今要做的,就是稳。 只要他能稳住,在朝中稳步发展势力,一切都跟着圣人的脚步走,想要的终究能得到。 至于宁王和誉王,在圣人有意无意打压他们的情况,安王只需要看准时机落井下石,在于关键时刻替他们求求情,让圣人知道自己日后会善待兄弟即可。 至于再多的,根本不用他操心。 得知安王成了监考官,徐茂行自然替他高兴。 可黛玉却提醒他:「郭先生是安王的门客,如今安王成了监考,按照惯例,郭先生得避嫌。」 也就是说,这一科,郭先生考不成了。 徐茂兴笑容一滞,懊恼道:「忘了还有这一头了。」 第199页 他赶紧让人收拾了东西,急急忙忙去了郭先生的宅子,却见郭先生正在廊下观书,神情平静而悠闲,没有半点焦虑之色。 「先生,您就不着急吗?」他忍不住问。 郭先生眼皮一撩,反问道:「着急有用吗?」 徐茂行:「……没用。」他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郭先生慢悠悠地翻了一页,淡淡道,「既然着急没用,又何必着急?再者说了,你我都是安王门下,如今眼见安王要重新起势,对我们来说本就是一件大好事。 这世上的好事不可能让一个人全占了,贪多贪足者,反而更容易失去心中真正所求。」 徐茂行沉默了片刻,拱手正笑道:「学生受教了。」 郭先生笑着叫他坐下,对他道:「原本我还想着,等我这科中了就要入场为官,怕是没工夫抓你的课业,要重新替你介绍一位先生。 如今看来,你我师徒毕竟缘分深厚,连上天也不愿叫我们轻易分别呢。」 徐茂行乖巧地给他续了杯茶,笑嘻嘻道:「日后,还要请先生不吝赐教了。」 郭先生受了他的茶,挑眉道:「你放心,我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徐茂行是颗好苗子。但这颗苗子得需要人时时鞭策,稍有放松对方都有可能撂撅子。 身为老师,他有责任把这棵苗子培养成参天大树。 「诶,对了。师母和师弟、师妹那边,是怎么说的?」 却是郭先生觉得自己火候已经到了,会试之前便给家里去的书信,只是说等考中之后,便要接他们母子入京团聚。 如今京城这边出了变故,不知对于自己的妻儿,郭先生有何打算? 郭先生道:「书信已经送过去了,想来他们那边东西都收拾好了。若这时候再传信回去,不叫他们来,你师母必然会多心。所以,还是叫他们来吧。」 他在徐家坐馆,安王那里一年给二百两银子。 徐家有了起色之后,小夫妻二人也时有孝敬,足够他们一家人在京城生活了。 徐茂行闻言,喜道:「那敢情好。改明儿我叫黛玉来替先生收拾屋子,保证师母来了满意。」 对黛玉的品味,郭先生十分信得过,闻言直接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她了。」 「先生这是什么话?孝敬您是我们夫妻应该的。」 原本他今日来是为了安慰郭先生,但如今看来,人家心态好得很,根本用不着他。 徐茂行便陪他下了两盘棋,看看天色晚了,便告辞了。 等他回到家里,把师母要来京的事和黛玉说了,又说了郭先生有意让她帮忙收拾宅子。 黛玉欣然同意,问明了郭先生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估算着需要的东西。 自家有的就先用家里的,没有的写出了清单,叫福婶带人去採买。 准备好了之后,才给郭先生下了帖子,说明哪一日要去。以防对方有事,两下正好错开。 那只郭先生回帖时,直接就把家里一串钥匙都送了过来。送帖子的人说那天正好有文会,先生不在家,叫她自己去就行。 黛玉不必思索,便知晓郭先生此举是为了避嫌,心里觉得徐茂行有这么一位先生,是捡到了。 ——这等谨慎之人,日后入了朝,必然是平步青云。 第115章 郭先生的家眷 安王向来会做人,得知因自己担任了监考官的缘故,导致郭先生要延后三年再考,他立刻就派人下了帖子,请郭先生入王府一叙。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要亲自安抚。 因着圣人的一道旨意,朝野内外的目光都落在了安王身上。 可以说他如今的一举一动,不但都被人看在眼里,还会被有心人刻意放大,着意挑剔一举一动。 他请郭先生入府一事,落在支持安王的人眼里,非但是礼贤下士,更是一颗定心丸。 ——一个尚未入朝的举人,安王尚且如此照顾,更何况是他们这些肱骨? 但落在宁王、誉王眼里,就是虚伪狡诈,邀买人心,简直可恶至极! 而那些被局势推着,不得不加入宁王、誉王党派的人,见安王对自己的门人这么好,心神多少有些动摇。 对此,宁王与誉王心知肚明,却又无可奈何。 实在是围绕在他们周边的人太多了,莫说是那些心神动摇的人了,便是他们自己,在大势的裹挟下,也只能被推着走,不是想退就能退的了。 因为好些人早已把所有筹码都下在了他们身上,那些人是绝不允许他们后退一步的。 等郭先生从安王府出来时,后面跟的还有几个抬箱子的人,直接帮忙把几个大箱子抬回了郭先生的宅子里。 把那些人送走之后,郭先生打开箱子来看,这件里面金银、布匹、书籍、补品俱全,足够他们一家人安安稳稳在京城生活十年了。 饶是郭先生心知肚明,安王是要借他做那千金售卖的马骨,也不禁心下感念,决心要为安王肝脑涂地了。 又过了大半个月,他夫人柳氏带着一儿两女入了京。 徐茂行早把这件差事接了过来,提前好几天便派人在码头等着,但凡有了南边来的船只,便上前询问有没有郭先生的家眷。 这日人一到,守在那里的阿山便立刻把人请到了马车上。又雇好了帮忙搬行李的挑夫,让他们抬着郭家的行李,跟在马车后面一起走。 第200页 这边他们慢慢走着,阿山早已派了人,分别去徐家和郭家报信。 因而等一行人到了郭家的宅子前,徐茂行夫妇已然陪着郭先生一起,在门口迎接了。 郭先生和柳夫人是一个村子里的,算是青梅竹马。两人都是三十来岁,且都生了一张看起来就慈眉善目的圆脸,很有夫妻相。 他们最大的女儿今年十二,儿子排行第二,今年十岁。最小那个女儿今年才六岁,当初郭先生进京时,她还不大记事。 双方一见面,这边儿柳夫人赶紧叫三个儿女拜见父亲,那边郭先生又招唿徐茂行两口子拜见师母,一时好不热闹。 等进了堂屋,一群小辈围绕着郭先生夫妇坐了上首,他们在下面正式拜见。 拜完了长辈之后,郭先生便做了中间人,给两边的小辈相互介绍,让他们彼此互通了姓名。 郭家三个孩子,名字取自《诗经》,长女名郭雅,长子名郭风,么女名郭颂。但凡读过些书的,一听就知道是一家子。 徐茂行笑道:「我猜,这名字必然都是先生取的,且大妹妹的名字也必然是改过一回的。」 黛玉却道:「我猜不但大妹妹的名字改过,风兄弟的也改过。」 兄妹三人对视了一眼,最小的郭颂满脸讶异,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写满了「好厉害,好厉害」! 黛玉心都快被萌化了,蹲下身和郭颂齐平,柔声问道:「颂儿今年多大了呀?」 郭颂伸出右手,又把中间三根手指圈了起来,只留拇指和小指对她轻轻一晃,声音清脆明快:「我今年六岁啦!」 黛玉又问:「读书了没?」 「读了,姐姐帮我开的蒙。」 她在这边逗小姑娘,徐茂行就陪着老师和师母说话。 柳夫人看了郭先生一眼,笑着说:「你们这些读过书的呀,就是不一样。只是听了他们名字叫什么,就能猜出是改过的。」 她见徐茂行生得一表人才,心里十分喜爱,便拉着手问:「今年多大了?读了几年书?」 正碰上那边黛玉也在问郭颂多大了?读书了没? 郭雅和郭风二人左右看了看,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柳夫人自己也觉得好笑,拿帕子掩住唇,前仰后合地笑了一阵,才嗔了儿女一眼,笑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日常长辈见了小辈,说的问的不都是这么些?」 徐茂行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小朋友郭颂有些害羞,拉着黛玉的裙摆便躲在了她的身后,不想叫人看见。 林黛玉回首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髮髻以示安抚,把她严严实实地挡着,笑道:「师母说得不错,我会的这几套把式,也都是当初跟着外祖母学的。 大妹妹且别忙着笑,当日后你做了长辈,见了人家的小辈儿,一时着慌不知说什么,自然而然就会跟着师母学的。」 倒把郭雅闹了个大红脸,这种人都笑了起来。尤其是郭风,还边笑边起闹,惹得郭雅羞恼,冲上去便要打他。 对此,郭风明显经验十足,一见姐姐动了,便闪身躲开,藏到了柱子后面。等郭雅再追过去,他早跑到另一个柱子旁边去了。 等姐弟和人打闹了一阵,柳夫人才发话,「好啦,好啦,你们俩别闹了,二郎和玉儿都看着呢。」 两人便一起退了回来,笑着对徐茂行夫妇行礼,「二哥,二嫂,是我们失礼了,你们别见怪。」 看得出来,郭先生和柳夫人是一对很开明的父母,养出的孩子也都性情开朗,既活泼,行事又不失分寸。 黛玉笑着拉住郭雅,「怎么会呢?难得遇见妹妹这样的秒人,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见她目光真诚,言语全系真心,郭雅忽然松了口气,对黛玉道:「嫂子不知道,没到京城之前,我心里总是担忧京城规矩大,像我这种乡下来的野丫头,怕是要闹出不少笑话来。 如今见嫂子这样的大家闺秀都不嫌我粗鄙,日后再出门,我可就有底气了。」 黛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人生于世,本就一人一个模样。谁规定女孩子都得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人天生贞静,就有人本性活泼。 贞静有贞静的娴雅,活泼也有活泼的可爱。那些张嘴闭嘴就要求女子笑不露齿、言不起唇、行不动裙的,八成是没见过真正的大家闺秀。」 「很是,很是。嫂子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郭雅听得连连点头。 而后,她便像得了什么倚仗一般,挽着黛玉对柳夫人道:「娘,你听见了吗?真正的大家闺秀,根本不是那些学究腐儒们说的那样。」 柳夫人已从郭先生那里得知,他那学生的妻子林氏,出身五代列侯之家,又被国公夫人教养长大。放眼整个京城,她也是数的上号的贵女。 对于黛玉的话,她是十分信服的。 因而,她只是轻轻瞪了郭雅一眼,笑骂道:「你这丫头,可算是找着靠山了。」 今日是郭家一家团聚,徐茂行和林黛玉都体谅他们,没有过多打扰。见过了礼,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他们夫妻便非常识趣地告辞了。 待二人离去之后,柳夫人还忍不住赞嘆:「这京城里的人物,果然不一般,风姿气度都十分出众,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说着又忍不住嘆了一声,对郭先生道:「原本我想着,咱们是小地方出来的,又是小门小户的,规矩修养上难免不足。 第201页 未免他们姊妹三人露怯,接到你的信就严格要求他们。如今看来,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郭先生扶着夫人归座,调侃道:「恐怕夫人不只对他们三个严厉,自己私下里也没少用功吧?『画虎不成反类犬』,往常我在家的时候,你可是最烦我拽文的。」 偷偷努力被看穿,柳夫人有些得意,还有些尴尬,觑着儿女们都还没进门,迅速在郭先生胳膊上捶了一下,低声啐道:「我就不能多看点书?」 「能能能,怎么就不能了?」郭先生连忙服软讨饶。 恰在此时,郭雅领着弟弟妹妹说说笑笑走了进来,夫妻二人连忙正襟危坐,郭先生下意识轻轻咳嗽了一声。 郭雅脚步一顿,微微侧身对弟弟使了个眼色,姐弟二人都努力憋住了笑。 或许郭先生自己没注意过,每次他和妻子耍花枪险些被孩子们撞见,都会下意识咳嗽一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郭雅,后来又告诉了弟弟郭风。因妹妹郭颂太小,一来是知道她体会不到笑点,二来又怕她说漏了嘴,所以并没有告诉她。 此时此刻,郭颂小姑娘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满脸茫然地看着兄姐,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又为什么要憋着不敢笑出来? 「爹,娘。」郭雅脚步欢快地走了过去,依偎在柳夫人身侧,撒娇问道,「等咱们家收拾妥当了,我们姊妹陪着你和爹一起,在京城里转转,您好不好?」 柳夫人睨了她一眼,打趣道:「我家大姑娘就是会说话。到底是你们陪着我们呀,还是我们领着你们呀?」 被母亲毫不留情地拆穿了,郭雅嘿嘿一笑,也不尴尬,「什么你们我们的?是女儿说错话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们我们的?」 柳夫人被她逗笑了,指着她对郭先生道:「瞧瞧,瞧瞧。你姑娘这张嘴呀,真是十个男人也说不过她一个。」 第116章 还归本真 柳夫人携带儿女入京之后,黛玉日常的交际就又多了一项半。 其中那一项就是带领柳夫人进入她的社交圈子,另外那半项,就是参加姐妹间的聚会和诗会时,带着已经十二岁的郭雅一起。 这对她来说本不算什么,本来她就要带着兰珍,如今也不过是多带一个人而已。 且不说郭先生对徐茂行的授业之恩,便是看在郭先生的潜力上,黛玉也很乐意和他的夫人与女儿交好。 这一日诗会结束之后,黛玉领着兰珍和郭雅一起从水月庵回来,先把郭雅送了回去,又把兰珍送回家,这才算是无事一身轻。 如今的徐茂行,又开始了正常上课。为了三年后能一考即中,不再多受一次号房之苦,他卷的力度非但丝毫没放松,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对此,郭先生自然欣慰非常。但黛玉见他日渐消瘦,难免心疼。 因而,她每日下午忙完之后,都会亲自给徐茂行送一碗汤,一来是为他进补,二来也是藉机让他休息片刻。 后厨那边习惯了她的作息,每每用完午膳之后,珊瑚就会亲自操刀,每日不重样地做补汤。 今日黛玉回来的时候,汤已经熬到了火候。碧柳直接去厨房提了出来,等黛玉换下出门的衣裳,正好就提着食盒去了书房。 书房的门开着,黛玉走过去,轻轻在门框上敲了敲,把徐茂行从沉迷的书海中敲醒。 徐茂行回眸,正对上黛玉盈盈的笑靥,不由自主便也露出一抹笑容来,一如夏日清晨的阳光,绚烂又不咄咄逼人。 「先别读了,休息一下喝点汤。今日是你最爱的虾丸汤。」黛玉抬手示意梨香不要跟进来,素手提裙角,莲步姗姗地走了进去。 徐茂行从善如流地放下书册,上前几步把食盒接了过来,拉着黛玉一起走了出去,在院子里的石桌前落座。 「你每日操持家务,又要出门交际,已经够辛苦了,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呢?」 虽然已经不止说过一次了,而且也知道黛玉多半不会听,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 就像黛玉心疼他读书一样,他也心疼黛玉为这个家的付出。 黛玉揭开食盒,给他盛了一碗,笑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汤是珊瑚一早做好的,是碧柳从厨房提出来的。我只是从门口提书房这里而已,才几步路?」 看着徐茂行喝汤,黛玉脸上的笑意就止不住。 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便道:「诶,对了,等会儿有人送一批货来,会有些吵闹。」 徐茂行随口问道:「什么货竟然要送到家里来?」 他们家现在只有两样生意,一样是与安王府合作的银耳,令一样就是和宋嫂子合作的香料。 这两样都有自带仓库的铺子,根本用不着送到家里来。 黛玉道:「你莫不是忘了?月前云妹妹不是要与我合作一样生意吗?她想带着水月庵的姑子们做珠玉盆景,这一个多月我一直在找货源,今日要送的,便是碎宝石和玉石边角料。」 所谓珠玉盆景,就是用碎珠宝和玉石的边角料,或打磨成花瓣、或打磨成叶子、或攒在一起组成花蕊,用铜丝做枝干。 做成之后摆在屋子里,鲜花常开,四时不谢。虽说没有真实的鲜花那样鲜活,却不受时令控制,美丽留存得更加长久。 因材料需要修饰,攒在一起时还能遮掩细小的瑕疵,因而根本用不着太好的料子。 第202页 但做成盆景之后,因其工艺精巧繁复,价钱却极高。只要能找到买家,就是一门极好的生意。 湘云之所以找黛玉共同经营,为的就是报答黛玉,因而「寻找销路」这最难的部分,她已经有了眉目,黛玉只需要找到价格公道的货源即可。 徐茂行一边喝汤一边听,忽然徐禄家的来了,回禀黛玉说,约好送货的人已经来了。 「你去吧,不用管我。」徐茂行立刻就说。 黛玉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不行,你还是跟我一起去看看吧,也省得他们见我一个女人家,觉得好拿捏。」 徐茂行张了张嘴,只得道:「好吧。」 ——你连这等自贬的话都说出来了,我还能怎么办呢?只好心甘情愿地被你拿捏了。 黛玉得意一笑,拉着他的手说:「走吧。你已经够努力了,歇这一会儿不打紧的。」 两人一起去了前厅,果然就见七八个人围着两口大箱子站在那里,只有为首的中年男人坐在贵客的位置上,手边放着一盏香茶。 「想必这位就是朱老闆了。」黛玉率先开口。 朱老闆忙起身相迎,笑眯眯地拱手道:「正是朱某。想来这位就是吴老闆口中的林夫人了,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他口中的吴老闆是个香料商人,也是黛玉继宋嫂子介绍的那位之外,为香料铺子找到的新货源。 黛玉屈身还礼,笑道:「正是妾身。今日劳烦朱老闆亲自跑一趟,十分过意不去。」 这时,梨香重新端了三盏茶来,先敬贵客,再奉给徐茂行夫妇,顺便把朱老闆手边的残茶撤了。 见朱老闆看向来自己,徐茂行拱手道:「晚生徐茂行,冒昧前来,还请见谅。」 来之前朱老闆已经打听好了林夫人的状况,自然知道她夫家姓徐,忙还礼道:「原来是徐二爷,果然是翩翩公子,一表人才。」 「谬赞了,谬赞了。」徐茂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朱老闆陶朱公一般的人物。在你面前,我实在不敢拿大。」 陶朱公乃是商人中成就最高者,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商人将他当做榜样。 这番赞誉可谓极高,饶是朱老闆知道人家抬举他居多,也不由心花怒放,「哪里,哪里,真是折煞朱某人了。」 话虽如此,他翘起的嘴角却比什么都难压。 原本这门生意彼此都有意要做成,双方一见面又挺投缘,自然很快就谈成了。 如此一来,徐茂行倒不好扔下客人回书房,少不得吩咐厨房设宴,和黛玉一起款待朱老闆。 ====== 正好第二天,是湘云往绣庄送绣品的时候,送完之后便带着两个随行的小尼姑来了黛玉这里。 早在昨日,黛玉便把一切预算都做好了,单等着湘云来了。 因不知道史湘云什么时候得空,她便也没提前做什么准备。 听见福婶来报,说是圆性师太来了,她忙把窝在怀里念《三字经》的徐桂递给了周妈妈,亲自去把湘云请了进来。 见她身上还穿着家常的衣裳,湘云就知道,黛玉肯定是一听说她来了便急着迎接,根本没空换见客的衣裳。 湘云心下感动,嘴上却调侃道:「我虽不姓许,姐姐也不姓曹,却偏附庸风雅,也学了一回古人呢。好姐姐,你看我是不是该纳头便拜?」 她说的是《三国演义》里曹操对许攸倒履相迎的典故。 原本黛玉也没在意,听了这话不禁失笑,上前挽住她道:「人家都说出家人要忌口业,你这张嘴却是越发厉害了。」 湘云却道:「我在俗世时要尊这个礼教、守那个规矩的。如今都出家了还要顾忌那么多,那我这个家不是白出了?」 「行行行,你总是有理。」黛玉告饶认输,却又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 湘云不依道:「姐姐这是想起什么好事来了?别光自己笑呀,也说给我听听。」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正院,书房里朗朗的读书声隐约可闻。湘云下意识往声音的来处看了一眼,感嘆道:「徐姐夫真是刻苦!」 「不刻苦不行呀,我们夫妻都是受不得劳作之苦的,不读书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说话间两人进了内室,黛玉让梨香把煮茶的器具搬了出来,又拿出自己晒的花茶,亲自给湘云煮茶。 湘云笑道:「这么多年了,林姐姐还是这样坦荡。」 说到这里,她不禁嘆了一声:「从前我总觉得自己远迈俗流,真离了家族亲人的庇护,才知道在红尘里挣扎的苦。」 她看着黛玉,神情有几分羡慕,也带着几分释然:「冷眼看下来,这么多年来,唯有林姐姐你一直没怎么变。也幸好还有一个你没怎么变,不至于让我忘记自己最初的模样。」 其实黛玉也变了。 离开荣国府之后,黛玉变得更加豁达了,处事也更加圆滑了。 不过,这些变化对于黛玉来说,其实不算是变。 如果她父母健在,承欢于父母膝下长大,本来就该长成这般模样。 从前的湘云或许不明白,但如今的圆性师太,却已经明白了。 所以,她才说黛玉一直没怎么变。 ——黛玉没有变,只是还归了本真,回到了她原本该有的模样。 黛玉知道她只是感慨一番,不需要自己安慰,却还是忍不住拍了拍她的手,笑着转移了话题。 第203页 「你放才不是问我笑什么吗?若是我说了你听了,保管你也要跟着笑。」 湘云笑道:「那我倒是非要听听不可了。」 第117章 朝堂新变局 这时碧柳端了茶来,湘云接住,指了指跟出来的两个尼姑,嘱託道:「好姑娘,我在这里和林姐姐说说话,你领着他们出去走走吧,免得在此无趣。」 那两个尼姑年纪不大,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本就觉得枯燥,却碍于在别人家里做客,不好轻举妄动。 如今湘云开口,两人都下意识松了口气,反应过来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黛玉见他们大的不过十五六,小的才十二三,不觉莞尔一笑,对碧柳道:「你去匣子里拿几两银子,看看阿山和徐寿哪个有空,叫他们随便哪个,领着你们去街上转转吧。」 碧柳欢喜地应了,喊上两个小尼姑要一起出去。两人下意识看向湘云,见湘云点了头,才起身告辞离去。 转眼之间,屋里就剩下他们姐妹两个。 湘云喝了口茶,催促道:「好姐姐,你倒是说呀,我都等这么半天了。」 黛玉团扇遮面,轻笑道:「刚才我听了你的话,却想起你姐夫的歪理来。」 说到这里,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徐茂行的语气说:「若是遇到了欠骂的人,我正该骂他一顿。一来是成全他,二来也使我念头通达。不然脏话憋在我心里,岂不是把我的心给弄脏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湘云头一次听这种论调,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出来了。 好半天,她才勉强止住了笑,拍手贊道:「有道理,有道理。这哪里是歪理?依我看,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正的了。」 她自己品味了一番,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两人又说了一些趣事,交换了彼此最近的书单,才说起了今日的正事。 黛玉把昨天就准备好的企划书拿了出来,对湘云道:「这是我昨日草拟的,你先看看,若有不合适的地方,咱们斟酌着改了。」 湘云知晓这必是谦虚之词,却还是拿过来,一页一页认真看了。 当她看到分成上写着黛玉占三她占七,不由顿了一下,却并未立刻指出。而是等到把余下的全部看完,先赞嘆了一番黛玉的心思周全细緻,才指着分成那一处说:「我知道姐姐是让着我呢,但这也让得太多了。」 对此,对此早有准备,轻摇团扇,盈盈笑道:「不多,不多。这主意是你想的,销路也是你找的。我不过是跟着瞎忙活一通,能占三成已经很多了。」 「但原材料是姐姐找的呀,姐姐又操了这么多的心。」 黛玉道:「这些原材料值得了什么?无论是玉石的边角料,还是带着瑕疵的碎宝石,做这些生意的商人巴不得能找个买家呢。」 便是没有她,湘云自己去找原材料,难道就找不着吗? 若非知道湘云是有答谢她的心思,她连这三成都不会要,直接就当是给好姐妹帮忙了。 虽然湘云早有准备,在卫若兰身死之前,便将财产转移出来一部分。 但卫家势大,她又不敢大张旗鼓,当初借着给黛玉送礼夹带出来的,除了一些小巧的金锭子,就只有几张银票而已。 如今她经营着偌大一个水月庵,虽然带领着小尼姑们自食其力了。 但湘云心里可怜那些姑子们命苦,日常房屋的维护、吃喝用的柴米油盐,都不让他们掏钱,这是让他们在山里打些现成的柴火来充数罢了。 一来二去的,她免不了要拿自己的私房填补。 黛玉有新帮扶一二,却知道直接给钱湘云必定不要,这才想着在两人合伙的生意上多让一些利润。 奈何湘云也有玲珑巧思,对这份心思感念在心,但却坚决不愿意让黛玉吃亏。 「好姐姐,你的心思我明白,也不是跟你客气。是我如今真不需要,等银钱不凑手的那天,我自己就会跟姐姐开口的。真到那时候,姐姐还能不帮我吗?」 她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黛玉也不好再坚持,便道:「那我便厚颜再多拿一成,你六我四。」 见湘云还要再说,黛玉团扇轻抬,笑眯眯地掩住了她的唇,似笑非笑道:「你若再不愿意,这生意我就不做了,任你爱找谁找谁去。」 湘云听了这话,也知道黛玉的底线就在这里了,便也乖乖闭了嘴。 如此一来,姐妹二人都勉强满意了,又凑在一起洽谈细节。 珠宝盆景是稀罕又贵重的玩意儿,大部分人都用不起,若是专门为它开一间铺子,那也不值当。 湘云对此早有主意,便和黛玉说:「咱们也不必开铺子,就只卖给熟人。若有别人想买,得有熟人介绍方可。如若不然,任他有再多的钱财,咱们也是不卖的。」 「好主意!」黛玉拍手贊道:「每当有了新品,就优先送到熟客那里,让他们先行挑选。若有熟客介绍了新客来,新出的盆景就让他们免费挑一盆。」 反正大家都知道,这种东西卖的就是工艺和创意,原材料本身的价值并不高。送一盆既能让熟客高兴,熟客能介绍新客也算是一项隐形的福利,更有利于日后继续合作。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商量停当。 湘云临走的时候,就用徐家的马车,把这次送来的两大箱子原材料拉了回去。一同带回去的,还有黛玉这些日子画的设计图。 第204页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黛玉太过费心了,水月庵的姑子们心灵手巧,湘云又花了重金找了玉匠来教学,能把黛玉画的设计图完美復原。 黛玉的审美更不用说,当湘云把制作好的头批盆景,送到早就联繫好的太太奶奶们面前时,第一次见到的人无不为或雄劲、或柔美、或清雅、或热烈的「花草树木」而惊嘆。 没过多久,探春和惜春就找上了门来,嗔怪黛玉用这种好东西,不先找他们姐妹。 黛玉安抚道:「咱们也是刚做这个,手艺还不大精熟。等日后出了好的,还能忘了你们不成?」 当一切步入正轨之后,林黛玉重新清闲了下来。日子慢慢过着,转眼又是一年。 这一年,安王借着担当科举监考官的机会重回朝堂,却不像当年那样年轻气盛咄咄逼人,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淡然平和了许多。 宁王与誉王当然不相信他彻底老实了,毕竟那可是皇位,但凡有一丝机会,谁不想要呢? 可安王党表面上元气大伤,这次又是被圣人强行推出来的,对他们的威胁远没有彼此更大。 两人都想着拉拢安王为自己所用,同时又防着安王被对方拉拢,朝局竟然达到了另一种诡异的平衡。 对于这种局面,圣人显然很满意。 他下了一道旨意,六岁以上的皇孙都可入上书房,和年纪小的叔叔们一起读书。 对于这道旨意,诸皇子有人欢喜有人愁。 他们大部分都是欢喜的,甚至是皆蠢蠢欲动的。只因这的确是一个好机会,一个借儿子讨好老子的好机会。 但送几个儿子去,又让哪个去,却也是有讲究的。 送进宫的儿子,必须得聪慧又懂事,能徵得圣人的喜爱,而不是让圣人厌烦。 在这种情况下,皇孙们的母亲得宠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便是再得宠的妻妾,在皇子们眼中,难道还能比讨好圣人更重要吗? 只不过,若有两个孩子天资相差仿佛,皇子们定然是优先选择母亲更受宠的那一个。 安王就是忧的那个。 因着安王前面连续夭折了好几个孩子,直到二十五六,与王妃生的次子才堪堪立住,就是如今的王世子徒佼。 安王府中最大的徒佼也才十岁出头,余下的两个更是小萝蔔头一般,谁敢把重任交给他们? 再者说了,安王虽然不大喜欢王妃,但对徒佼这个长子却是真心疼爱。 因着王妃耳根子太软,容易听风就是雨,安王怕她把孩子给溺爱坏了,自徒佼三岁出头,安王便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父子二人感情十分深厚。 圣人下了这么道旨意,安王根本没考虑过余下的两个儿子。 非但如此,别的皇子眼中难得的机会,安王却并不觉得欢喜。 他不觉得需要儿子上阵替自己讨好天子,皇位是他想要的,他自认有本事争取,他儿子将来只需要继承就好了。 在王府时徒佼是最大的,不但王爷王妃,就连几个侧妃也对他很是疼爱。两个弟弟对这个大哥也极为亲近敬爱,他不知道有多快活。 若真进了宫,各府的孩子济济一堂,又有后宫嫔妃参杂其间。 偏安王的母妃荀贵妃已然先逝,徒佼在宫中连个照应的长辈都没有,不管吃了什么亏都得先忍着。 就算休沐日回来告状,安王还能真和侄子们计较不成? 看着唉声嘆气的父王,徒佼道:「父王,皇宫又不是龙潭虎穴,您至于怕成这样吗?」 正在磨地砖的安王闻言停下脚步,冷笑道:「皇宫的确不是龙潭虎穴,龙潭虎穴怎比得上皇宫兇险?若是不慎落进了龙潭虎穴里,至少还能捞回两块骨头做个念想,皇宫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他就是从皇宫里出来的,里面是什么样,他还不清楚吗? 可笑世上最弔诡之处,也就在此:分明是在他眼中最兇险的地方,却又是他拼尽全力想要重新回去的地方。 第118章 祖孙之间 不管安王心里如何不愿意,该把儿子送进宫,还是得送进去。 可儿子在宫中没有亲祖母照拂,他实在不放心,怎么办呢? 安王当然有办法。 ——没有亲祖母,不是还有亲祖父吗? 在送儿子进宫之前,他自己先跑了一趟,直接跑到了圣人面前,再三叮嘱圣人把他儿子照顾好。 一开始圣人还感念他的慈父之心,好声好气地答应他了。但他还不放心,再三再四提起,把圣人给弄烦了,骂了一句「慈父多败儿」,就挥手把他赶出去了。 不过,被安王这么一闹腾,圣人心里对徒佼这个大孙子起了好奇之心,忍不住吩咐卢生:「等安王世子进了宫,把他领过来,叫朕好好瞧瞧。」 ——他倒要看看,这个孙子是不是水晶琉璃做的,磕一下碰一下都使不得。 「是。」卢生低头应喏。 片刻后,他趁着给圣人换茶的功夫,招来小太监秦狗儿,附耳吩咐了一番。 秦狗儿连连点头,不多时就找机会离开了奉天殿。 等安王回家时,那叫一个自信满满,对徒佼道:「佼儿,你皇祖父那里,我已经打点好了。等你进宫见了他,就把他当成我来对待就行。」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徒佼听了这话,心里瞬间就有底了。 「父王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205页 展眼半个月后,到了诸皇孙入宫的时间。安王府起了个大早,一起把儿子送进了宫里。 宫中本就有给皇子们居住的院落,总和成了两座宫院,一为「鹰扬殿」,一为「腾蛟宫」。 因徒佼来得比较早,安王夫妇又不急着拜见皇帝和皇后,而是亲自陪着儿子来挑选院落。领路的太监不敢怠慢,把空着的几座院落一一介绍了一番。 安王半点没客气,直接挑了最宽敞的一个,位于鹰扬殿东数第三座。因这院中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故而得名「蓼汀院」。 从他们一家三口进宫开始,圣人那边就派人盯着了。 听下头人禀报,说是安王夫妇直接领着世子去了皇子们居住的院落,圣人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朕倒要看看,这对夫妻能宠出个什么货色来!」 自安王对他坦诚之后,他心里对这个儿子是十分看重的。可是如今又见安王对长子如此溺爱,圣人心下失望,原本要立安王的心冷了些。 他之所以下旨叫皇孙们进宫,就是要考察下一代,想着他坐过的江山,至少得有祖孙三代安稳。 安王世子,一个父母的溺爱下长成的孩子,能担得起这万里江山吗? 可是,在他的这些儿子里,安王又的确是最优秀最有胆识的一个。 若是因一个皇孙便舍其安王而立其他,对安王本人来说,又何其不公? 此时此刻,连圣人自己都没发现:在他生出这种想法的时候,就说明他心里的天平,已经无限倾斜于安王了。 就在这时,卢生来报:「陛下,安王殿下携世子前来拜见。」 至于安王妃,自然是去坤宁宫拜见皇后了。 圣人嘆息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提起神来,淡淡道:「宣。」 「是。」卢生退到门口,扬声道,「陛下有旨,宣安王及世子觐见——」 父子二人整顿衣衫,次第而入,行跪拜大礼:「儿臣(孙儿)拜见父皇(皇祖父)。」 「嗯,起来吧。」圣人的态度淡淡的,看不出任何喜怒,与往日里见到安王时更是大相迳庭。 徒佼悄悄碰了碰自家父王,用眼神示意:您不是说皇祖父十分和蔼吗?你管这叫和蔼? 安王有些尴尬,赶紧示意他老实点。 ——却是个圣人亲热得久了,他一时忘记圣人寻常的模样,也不是那么和蔼了。 见圣人坐在那里只顾翻奏摺,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安王只好去就山。 「父皇,儿臣领着您孙儿来看您了。」 徒佼立刻跟上,「皇祖父,孙儿来看您了。」 圣人没抬头,只听见徒佼声音洪亮,没有半点颤抖,心里对这个孙儿的胆识有几分满意,便往那边看了一眼。 一直观察圣人的徒佼眼睛一亮,下意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本就生得粉雕玉琢,又是安王精心培养的,身姿挺拔,姿态却松弛,便是在传说中的金銮殿上,也没有半点怯场的意思。 颜值高本就是个加分项,自家晚辈胆大活泼又是另一个加分项。 圣人忽然意识到,先前自己可能想岔了,这个孙儿并不如预料中的那般腼腆畏缩。 自古以来就有隔辈亲,比起年长的儿子,显然是年幼的孙子更能得老人家喜爱。 因喜爱之心起,圣人不由对徒佼招了招手,慈爱道:「是佼儿吧?来,到皇祖父身边来。」 徒佼看了安王一眼,见他点了头,便大步走了过去,嘴里喊道:「皇祖父。」 圣人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徒佼答道:「孙儿今年十岁了。」 「几岁启蒙?蒙师是谁?」 「孙儿三岁启蒙,是父王亲自教的。」 「都读了什么书?」 「四书五经都略读过,还跟着父王读了《太史公书》和《资治通鑑》。」 圣人看了安王一眼,安王坦然回视。 于是圣人便微微一笑,又问徒佼:「《资治通鑑》可枯燥得很,你看得进去吗?」 「看不进去。」徒佼实话实说,「不过父王把里面的东西挑出来编了故事,我看故事就看进去了。」 这也太宠了! 回想自己自幼便不得皇考喜爱,圣人都不由心里泛酸。 「那你对『二桃杀三士』怎么看?」 徒佼撇了撇嘴,说:「这个计谋着实不怎么样。」 「哦?」圣人挑眉道,「此计乃晏子献给齐景公的阳谋,自古以来世人便多有赞誉,你却觉得不怎么样?」 「本来就不怎么样。」徒佼吐槽道,「但凡被齐景公忌惮的那三个勇士,有一个不够君子的,这个计谋就做不成。 此计只能诛杀贤德君子,为君者因忌惮而谋杀忠直君子,本就是社稷败落之相。齐景公之后,姜齐又剩几年气数?」 没几年就被田氏代齐了。 圣人听得哈哈大笑,问道:「这是你爹给你讲的,还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徒佼道:「都有。季汉诸葛孔明有云:『亲贤臣,远小人』,这才是为君之本。唐太宗何等雄才伟略,不照样容忍魏徵直言进谏、管东管西? 若汉昭烈帝与唐太宗都如齐景公一般,贤臣立下功绩便要百般忌惮,季汉如何有诸葛孔明鞠躬尽瘁;唐初又如何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好好好,说得好!」圣人拍手大赞。 第206页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徒佼这番话是即兴而为,并非是提前背好的。 他正为安王后继无人而忧心呢,勐然发现孙子是块良才美玉,如何不惊喜万分? 一时之间,他竟是顾不得安王这个素日最得他喜爱的儿子了,拉着徒佼嘘寒问暖、考校功课、说这说那,不时因徒佼的观点大笑出声,显然是欢喜极了。 「好孩子,你有容人雅量自然是好事。但若朝中都是君子,那也不行呀。」圣人语重心长地说。 徒佼歪了歪脑袋,反问道:「可是朝中怎么可能都是君子?所谓众正盈朝,不过是某些人的幻想而已。」 见他小小年纪便见地不俗,圣人有意为难道:「若有朝一日,朝中真的都是君子呢?」 徒佼沉吟了片刻,说:「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便是君子也不例外。且越是君子,便越是固执。皇祖父不必担心他们联合起来辖制你,反倒是要当心他们在朝堂上就打起来呢。」 此言一出,圣人脸上笑容尽敛,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安王的心瞬间提起,紧张地看着御阶之上的祖孙。 徒佼眨了眨眼,仿佛对此毫无所觉,眉眼弯弯地问:「皇祖父,您觉得孙儿说得对吗?」 圣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一向都是如此大胆吗?」 「父皇……」安王忍不住出声,却被圣人一个眼神截断了所有话语,只能暗自焦急。 徒佼好奇地问:「这就是胆大吗?可您是我的祖父,孙儿心里有什么想法是不能跟您说的呢?便是不慎说错了什么,被您笑话两声,总比被外人笑话要强。」 圣人又看了他片刻,忽而对安王笑道:「这孩子是个会说笑话的,朕喜欢和他说话。」 安王提着的心勐然放下:这局稳了!好儿子,真是好儿子,你要吓死你爹了! 等父子二人从奉天殿出来,安王忍不住絮叨叮嘱了许多,主旨只有一个:日后在圣人面前说话,多多当心,莫要再涉及敏感话题了。 徒佼耐心地听他说完,才道:「可是,今日过后,皇祖父必然已经知晓孩儿是什么人了。」 若是日后收敛太过,圣人必然能看出来。 今日圣人能因他的大胆和坦诚喜欢他,来日就能因他变得谨慎、懂得隐瞒而厌弃他。 这个道理安王自然懂。 因而,他哑然半晌,嘆道:「罢了,罢了,是我关心则乱了。」 第119章 惜春有孕 这件事对安王的影响是巨大的,等徐茂行再次往安王府请安时,就明显感觉到安王有些心不在焉。 最初他也没想到是因世子进宫的缘故,只以为安王是有别的什么烦心事,就非常贴心地询问了一句。 「王爷若有什么烦恼,不若跟学生说说。学生纵然不敏,不能为王爷分忧,王爷说出来,心里也松快些不是?」 「唉——」安王长长嘆了一声,竟然真地拉着他絮叨了起来。 嗯,真的是絮絮叨叨,就像天下每一个担忧远行儿女的父母一样。 「你是不知道,父王也不知道是抽……咳,你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忽然想起叫皇孙们入宫读书来。 佼儿原本在家里好好的,教他的先生也都是本王精心物色来的,个个都学问扎实、心性豁达,又有耐心,教小孩读书最好不过。 宫里那些太傅是什么样子,本王可太知道了。一个个古板守旧,生怕说错了一句话、教错了一个字就惹得圣人怪罪。 唉~本王当年已经受够他们了,不想我儿子也要受这份苦。也不知佼儿勐然落到他们手里,要平白受多少委屈?」 徐茂行人麻了。 ——话说,他两辈子都只做过儿子,没给人做过爹呀。 就算是把兄长的两个孩子养在了身边,但那也不是亲生的,精心养护的同时更多两分忐忑,和养亲生孩子哪有可比性? 在这方面,他实在是共情不了安王,只好绞尽脑汁地安慰道:「世子天性聪慧,心胸又疏朗豁达,想来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能妥善保全自身。 恕学生斗胆说一句实话,王爷虽是一片慈父之心,在这方面,却实在是有些多虑了。」 在一位慈父面前夸他的儿子,往往比夸他自己更能让他舒心。 徐茂行这番话,虽然将安王稍稍贬低了一番。但因这是踩着他捧他的儿子,安王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通体舒泰。 他努力压住嘴角,佯装不悦对徐茂行道:「你才见过他几回,哪里就晓得他聪慧了?」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嘆了一声,真心实意地担忧道:「不管他再怎么聪明伶俐,到底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往日所见又皆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是有人拿阴谋诡计害他,他一时料不到可如何是好?」 徐茂行:如何是好?我只想知道,现在的我如何是好。 他只好又说:「圣人毕竟是世子的亲祖父,哪里会真让人伤了皇孙?」 话虽如此说,但徐茂行也知道,只要安王放不下对世子的担忧,他说什么都没用。 果然,下一刻就迎来了安王对圣人的吐槽。 徐茂行:这些真的是我能听的吗?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说了呀?我很怕这一刻听完,下一刻就因为知道的太多嘎了呀! 做了一回树洞之后,徐某行晕晕乎乎地回到了家,只觉得身心俱疲。 第207页 还没等他喝口茶喘口气,就听徐寿来报:「二爷,卢三爷来了。」 徐茂行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无奈道:「那就请进来吧。他来咱们家,还不是跟进自己家一个样?」 徐寿讪笑着下去了,不多时便领着兴高采烈、满面红光的卢季玉进来了。 「哟呵,这是有好事?」徐茂行调侃道。 卢季玉半点儿不恼,走上前来先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二郎,愚弟这厢有礼了。」 「你这是干嘛?玩的哪一出?」徐茂行吓了一跳,几乎要跳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 见他这么没出息,卢季玉翻了个白眼,嘲讽道:「你可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对你行个平礼你还受不住了。」 「不是,你也不想想,往日哪回见了你对我行过礼?忽然来这么一出,很吓人的好不好?」徐茂行无语至极,毫不客气地拿大白眼翻他。 卢季玉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顿时就失了气势,嘿嘿笑道:「我今天不是高兴吗,也是想谢谢你。毕竟如果不是你,哪有兄弟今天的大喜?」 说着话,两人一同落座,徐寿端了茶来,徐茂行给他递了一杯,问道:「到底什么事呀?你一惊一乍这么久,也没进入正题。对了,今天就你一个人来了?四妹妹又在家礼佛呢?」 卢季玉接过来喝了一口,发觉味道不对,低头一看竟然是花茶,顿时就嫌弃了起来,「你一个大男人,竟然喝这个。」 徐茂行冷笑:「我这里只有这个,不喝就滚。」 「我才不滚呢。」卢季玉一口把茶喝干,把空茶盏递给徐寿,「去,再给三爷我沏一碗。」 说着,他还挑衅地看了徐茂行一眼:哼,谁还没点逆反心理了? 「你在谁面前称爷呢?」徐茂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解释道:「这茶是益肝明目的,我家奶奶专门为我晒制的。也就是你来了,换了旁人,我还不乐意叫他喝呢。」 一句话就把卢季玉顺了毛,他嘿嘿笑着往这边侧身,「我就知道,二郎和我最好。」 他忽又想起今日来的目的,狗狗祟祟地说:「诶,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家奶奶有孕了,我要当爹啦!」 「噗——」 徐茂行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满脸震惊地看了过去,目光逐渐一言难尽,看着卢季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个禽兽。 「诶诶,你这是干嘛呢?」卢季玉恼了,嫌弃道,「幸好我躲得快,不然喷我一脸。」 「禽兽,禽兽啊!」徐茂行哆哆嗦嗦地指着他。 卢季玉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骂谁呢?谁是禽兽?」 徐茂行痛心疾首,拍着桌子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那四表妹今年才十六岁吧?十六岁呀,她还是个孩子!」 他的痛惜实在是太过真情实感,但原本不以为意的卢季玉都给弄得心惊胆战了。 「你……你什么意思?十六岁怎么了?」 徐茂行狠狠瞪了他一眼,把怀孕太早的兇险略了过去,问道:「她十六,你十七,你们俩都还没长大呢。等孩子出生之后,你们能做好爹娘吗?」 如今惜春已经怀上了,与其把兇险说出来让小夫妻惊慌失措,还不如瞒下不说。 卢季玉被他问愣了,低头认真思索了好半天,正色道:「我一定会学着做个好爹的。」 徐茂行挑了挑眉,笑问道:「哦?那你知道怎么做个好爹吗?」 「说的好像你知道一样?」卢季玉毫不客气地嘲笑他。 「我当然知道。」徐茂行大言不惭,「虽然我没有亲生的孩子,但我亲侄子和亲侄女却一直跟着我呢。」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亲兄弟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根本没什么区别。因而徐茂行说这话,卢季玉是很相信的。 他眼珠子一转,决定虚心取经,谄媚道:「二郎,二哥,好兄弟,你也不忍心看小弟不知道怎么做爹吧?若有什么好的经验,多少传授一点?」 徐茂行被他逗得一笑,指着他道:「真是个没脸没皮的!」 哪知卢季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昂着下巴得意洋洋道:「我都要当爹了,还要脸干什么?」 徐茂行笑问:「等孩子出生了,也教跟着他爹学不要脸?」 卢季玉面色一变,忙摇手道:「那不能够,孩子得学他娘,稳重内敛方是处事之道。」 稳重内敛? 徐茂行拿这四个字和惜春对比,脸上的神情逐渐一言难尽:这得多厚的滤镜,才能把清冷不耐世俗,理解成稳重内敛呀? 若真学惜春那般遇事就躲,躲不过去就想着出家,那还了得? 作为好朋友,徐茂行尽职劝道:「等孩子生下来之后,还是让令尊令堂帮着带吧。」 卢季玉神色一滞,不可思议地问:「怎么你也这样说?」 「哦?还有谁也这样说了?」徐茂行好奇地问。 「是惜春。」卢季玉泄气道,「难道你也和她一样,认为我不能做个好父亲?」 下一刻,他就跟打了鸡血一般,挽着袖子说:「你快告诉我,怎么做个好爹?不然,兄弟都没得做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热血,引得徐茂行嘴角抽搐不已,嘆了口气道:「好好好,告诉你。你要不要拿张纸记下来?」 本是挤兑他的话,卢季玉却仿佛得了提醒一般,一拍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道:「对对,得拿纸记下来。二郎,你不愧是读过书的呀,想得就是比我周到。」 第208页 说着,就把人拉起来,轻车熟路地往书房走。 徐茂行:「…………」 ——谢谢。不过比你这个缺心眼周全,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进了书房之后,卢季玉按着他在旁边坐下,自己占据了他平日读书的桌案,催促道:「快说呀,我这里等着记呢。」 徐茂行深吸了一口气,徐徐道:「要想孩子健康,就得从胎里做起。首先得保证孕妇身心舒畅,不要让她沾染烦心事; 其次得有足够的养分,还得有足够的运动。不能只吃不动,也不能只动不吃,不然对孩子和母体都不好。 还有就是,孩子三个月之后,你得给他读书,让他在母体之中便接受薰陶,将来才能更加优秀。」 卢季玉提笔刷刷记完,自己看了又看,总结道:「也就是说,我得时时陪着娘子,让她高兴,不能让人惹她生气。得想法子给她弄好吃的,还得每天带着她多走动走动。对吧?」 至于读书的事,他是只字不提,全当没听见。 徐茂行嘴角抽搐地点了点头,捏着鼻子贊同:「对,差不多就这样。」 ——好生顽固的学渣之魂!哪怕是「做个好爹」的愿望,也战胜不了一颗学渣的心呀! 第120章 燕窝 卢季玉离去之后,徐茂行便回了正房。 此时黛玉正在西厢房教导兰珍,只有梨香坐在门口打络子。看见他来,梨香赶紧就要站起来,被徐茂行提前阻止了。 「行了,你忙你的吧,我进去躺会儿,不必惊动人了。」 听他这样说,梨香便没动。直到天色向晚,黛玉送了兰珍回去,她才禀报说:「奶奶忙完了?二爷早回来了,正在屋里歇呢。」 黛玉示意她低声,自己也压低了声音说:「他好不容易歇一天,就叫他多躺躺吧,等会用膳时再叫他也不迟。」 梨香点了点头,顺手把打了一半的络子和丝线都收了起来,又把打好的两个五福结拿着,蹲下身来逗徐樗和徐桂。 「樗哥儿,桂姐儿,你们看,这是什么?」 小孩子天生就喜欢色彩鲜艷的东西,梨香一开始就是给他们两个编的,用的都是明亮的大红色,下面坠着五彩的料器珠子。 如今只拿着成品在两人面前轻轻一晃,两个孩子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五福如意结。」徐桂抢先道。 这种络子她在徐茂行和黛玉身上都见过,就是五只小蝙蝠组成一个如意的形状,取的是谐音的好意头。 「桂姐儿真聪明!」梨香满脸喜爱地夸赞了一句,拿其中一个繫到了徐桂的腰上,又把另一个给徐樗繫上,顺手摸了摸两人脑门上的发茬子。 发茬子有些扎手,梨香又摸了摸,对黛玉道:「该给两个小主子剃头髮了。」 却是这个时候,小孩子无论男女,六岁之前都是要把头髮剃光的。 这是老人传下来的规矩,说是小孩子的头髮,越剃越旺。 等到过了六岁生辰,任由头髮慢慢长成,叫做「留头」。时人口语里「才留头」,说的就是六七岁的小孩子。 黛玉闻言,仔细看了看,说:「新长出来的头髮,的确比先前黑了许多,也密了些。等明天就剃吧,今天先叫厨房炒些黑芝麻研了,明日剃完了头就煳上。我听胡家嫂子说,煳那个头髮长得更好。」 头髮乌黑浓密,也是审美的重点之一。 梨香答应了,又打量了一番两个孩子身上的络子,见戴得十分周正,便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一边拍着裙子上沾染的红绒,一边问黛玉:「这早晚也该摆饭了,可要把二爷叫起来?」 黛玉往里面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说:「你去提膳吧,我进去叫人。」 于是梨香便去了,黛玉示意两个孩子和奶娘在外面玩耍,自己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等进了内室,却见徐茂行鞋也没脱,只把大衣裳随意甩在屏风上,便就囫囵着歪在床上,薄被要盖不盖地掩住了胸腹,上头半截和套着墨绿绸子裤的大长腿露在外面。 黛玉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低声喊道:「二爷,该起了。」 徐茂行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见是她,便歪头一笑,问:「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叫梨香打扰你吗?」 「你还做梦呢?」黛玉笑道,「快起来看看吧,这都什么时候了?」 徐茂行彻底醒过神来,坐起来往窗口一望,却见红日西沉,一抹橘红的霞光洒在窗棂上,晕染出道道梦幻的光彩来。 「哎呀,该吃饭了!」 黛玉掩唇笑说:「还好,知道要吃饭,还没傻。」 说着又在他身上拍了拍,嗔怪着催促道:「快起来吧。真是的,连鞋也不脱,也不怕睡着了走了魂儿。」 徐茂行伸了个懒腰,闻言失笑道:「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走魂儿?」 却是老人家传下来的道理,小孩子睡觉时要把鞋脱下来,不然睡着了之后,魂魄就穿着鞋走了。 等他起身,黛玉已经去柜里拿了家常穿的衣裳,打理完了之后一起出门,就见徐桂和徐樗两个小娃娃都趴在门槛上往里看。 徐茂行顺手把徐桂抱住,捏着她的小手手晃了晃,笑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黛玉牵着徐樗跨门而出,见许、周两个奶娘都在门外照应着,便道:「把他们两个的小桌子都搬过来吧,今日就叫他们坐在大桌子旁边吃。」 第209页 两位奶娘应了一声便去搬桌子,这边阿山也把廊下竖着的大桌子放下来。 恰巧梨香和一个在厨房里帮忙的小丫头提了食盒过来,摆好了饭请徐茂行和林黛玉入座。 那小丫头提的食盒里,最后一层是两碗加了肉沫的蛋羹,上面点了些香油和酱油提味,正是两个孩子的辅食。 若要按照徐茂行的养法,小孩子过了周岁就得断奶了。 奈何这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一举一动都要更加注意,只得像如今的大户人家一样,放任他们吃到三岁再说。 不多时,许氏与周氏搬了小桌子来,两碗蛋羹一边放了一碗,又把两个量身定做的小凳子摆好,就分别哄着他们入座。 两个孩子乖乖在小桌子前坐好,一人拿了一个小勺子挖蛋羹吃。 只是大桌子就在旁边,徐茂行又爱浓油赤酱的菜色,饭菜的香气不时飘过来,两个娃娃都觉得自己碗里的蛋羹不香了。 余光瞥见两个小的不吃蛋羹,倒是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吃大桌子上的菜,徐茂行促狭一笑,做颜做色,故意吃得更加香甜,馋得两个孩子直咽口水。 偏他们自记事起便跟着黛玉学礼,虽然年纪小小未读诗书,却已经知晓「食不言,寝不语」了。 就算对大人们吃的东西垂涎欲滴,却也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并未出声吵闹,以至于黛玉一时之间并未察觉。 直到她抬头盛汤时,看见徐茂行吃个饭还挤眉弄眼的,神色变换夸张至极,才顺着他的余光看见了快馋哭了的兄妹二人。 她没好气地瞪了徐茂行一眼,对徐樗兄妹道:「别看你们叔父的,他吃的这些都是辣的,不好吃。」 为防他们不信,黛玉拿公筷沾了沾辣子鸡,分别让两个小的舔了舔筷子头。 一旁的梨香见状,忙从食盒里取出一双备用的筷子,放在了黛玉手边。 两个小娃娃都是头一次吃辣,哪里降得住这种刺激的味道? 徐桂「哇」的一声先哭了出来。原本还能忍的徐樗见妹妹哭了,自己也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许氏和周氏两位奶娘赶紧来哄,许氏忍不住埋怨道:「奶奶素来稳重,怎么今日也学二爷逗起孩子来了?」 徐茂行目瞪口呆,「不是……她逗孩子,你说她就行了,干嘛把我带累出来?」 许氏一边轻轻拍抚徐樗的背,一边笑道:「这可怨不得我要说嘴。二爷素日里如何,大家可都看着呢。」 的确爱逗孩子的徐茂行哑口无言,撇了撇嘴化悲愤为食慾了。 众人见此,都笑了起来。 两个孩子本来在哭,但见大人都笑了,他们左右看了看,似乎觉得这个氛围就适合笑,脸上泪痕还未干透呢,就也「咯咯」地欢笑起来。 徐茂行好笑道:「真是两个小没良心的!」 众人笑得更欢快了。 笑过之后,两个奶妈又哄着孩子们把蛋羹吃完。徐茂行也不再逗小孩,转而和黛玉说起了今日卢季玉的来意。 「什么?你是说四妹妹有孕了?」林黛玉也和他一样震惊,只是碍于有孩子们在,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只是张口结舌般地说,「这……这……」 徐茂行道:「孩子已经有了,再说什么都已经迟了。为了四妹妹的身心健康,有些事情还是别叫她知道的好。」 林黛玉点了点头,接下来便有些心不在焉。她勉强吃完了碗里的饭,又在徐茂行的坚持下喝了半碗汤,便放下了筷子不吃了。 半晌之后,她说:「我去收拾些东西,明天去卢家看看她。」 想到惜春今年才十六岁,不亲眼看看,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也行。」徐茂行道,「咱们家有的是好银耳,干的鲜的都收拾些,那个滋补,又比燕窝干净。」 林黛玉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对了,你不提燕窝我还想不起来。咱们成婚那夜,怎么你提起燕窝是那副表情?」 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不想还能被翻出来。徐茂行着实愣了一下,仔细回想了一番,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不过知道燕窝是怎么成的,觉得你们这些爱吃燕窝的,都挺勇的。」 「怎么做的?」黛玉追问了一句,心下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徐茂行嚯笑道:「燕窝其实就是金丝燕搭的窝,这种鸟生活在悬崖峭壁之上。想要在那上面搭窝,材料必须得有粘性,还得能保暖。 恰好金丝燕的唾液便具有粘性,自身退下的绒毛又十分柔软。因而,它们便把捉来的虫子啄碎,混合着唾液和羽毛筑巢……」 「唔——别说了,快别说了!」林黛玉捂着嘴要吐了。 从前她只知晓燕窝是滋补的好物,从小到大不知吃过多少,哪里知道是这种东西? 若早知如此,她是万万下不了口的。 第121章 赵姨娘 自那天之后,徐家再没出现过燕窝。 当天晚上林黛玉便收拾了好些东西,第二天便坐车去了卢家。 说来也巧,探春那边也得到了消息,亦收拾的东西前来探望,两下正好碰到了一起。 两家的马车在卢家大门口相遇,黛玉看见探春,欢喜地迎了上去。 姊妹二人手拉着手说了会儿话,忽然探春马车的帘子动了动,里面似乎还有人在。 第210页 林黛玉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探春也扭头看去,脸上带了些无奈的笑意,低声道:「那是我姨娘,听说四妹妹有孕了,一定要跟着来看看。」 原来是赵姨娘,黛玉瞭然地点了点头,放开探春的手,上前几步对着马车行了个礼,笑道:「原不知是姨娘到了,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却原来,贾家被抄了之后,赵姨娘作为婢妾,自然是要被发卖的。 索性探春得到了消息,一早就派人去了通衢,把赵姨娘和与其交好的周姨娘都赎了回来。 因她是出嫁女,两位姨娘又不算正经亲戚,不好在柳家住,探春便把他们安置在了自己的陪嫁庄子上,时常前去探望。 后来贾家的案子结了,因贾环年幼,并未做过什么坏事,只是抄没了财产,人到底被放了出来。 远在金陵的宝玉得了消息,来信给探春,要把贾环接回去教养,就连周、赵两位姨娘也要接回去奉养。 但赵姨娘和贾环都不愿意去吃他们的下角食,只有周姨娘不好意思给探春多添麻烦,跟着派来的人去了金陵。 原先在贾家时,因着这样那样的阻碍,母女姐弟之间多有龃龉。 如今贾家没了,探春又自己出钱给贾环请了先生,一家三口把误会说开,彼此反而融洽了。 或许是日子过得顺了,赵姨娘也不復往日的尖酸刻薄。又见一双儿女都安稳平顺,她的心态就更加平和了。 这次来看惜春,恰好和黛玉碰上,赵姨娘想起自己往日的做派,心下不免羞惭,有些不好意思出现在黛玉面前。 不想黛玉仿佛全然忘了从前,非但丝毫不轻视她,反而主动前来见礼,让她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忙掀了帘子出来把黛玉扶了起来。 「大姑娘这是做什么?我这样的人,哪里受得起你的礼?」 黛玉笑道:「如今二舅舅与二舅母皆流放宁古塔,姨娘是非三妹妹赎回来的,俨然不算是二舅舅的妾,只是三妹妹的娘了。 三妹妹是我的姐妹,你自然便是我的长辈。长辈受晚辈的礼,又有什么受不起的?」 宁古塔不比平安州,实在是整个大夏最为苦寒之地。 这一次出卖贾府的仍旧是贾雨村,贾雨村也知道圣人在拿他当刀使,但更知道他若不愿意做这把刀,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因着他与贾家交情深远,虽说自史家败落之后,贾家便与他疏远了。但他是个有心人,早在与贾家交往这时,就把他们家里里外外的情况都摸透了。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被很多人看在眼里却没人说透的,便是贾政夫妇僭越礼法,将继承人贾赦排挤到了偏院,自己占据了袭爵人应当居住的荣禧堂。 虽说他们夫妻没敢住在正屋,只住了侧边的小三间正房里。但这种行为,无异于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恰逢圣人想起,那贾赦原是他大哥端敬太子的伴读,当年炫赫的太子党凋零得只剩下这么一个人了,不由心生恻隐。 隔日,圣人就发下了御笔硃批:「既然贾政想做家主,贾家的家主就是贾政了。」 这个时候做家主,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虽说贾政本人除了迂腐渎职之外,并没本事做出什么大恶。 但他若是一家之主,那贾家上下所有仗势欺人、买官鬻爵、包揽诉讼、强抢民女、强占民田……这些事,便都有他一份责任在。 反倒是贾赦,因端敬太子对年幼时圣人的照拂,叫他受了恩泽,只用承担他自己犯下的罪过。 案子审到最后,贾赦与贾琏父子只是流放平安州,贾政夫妇却都流放了宁古塔。 至于贾赦的正房邢夫人,因她手中无权,虽有心弄权而不可得,反倒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朝廷还把她的嫁妆发送了回来。 她便带着贾赦的庶子贾琮,买了个小院子过活。 也不知当年贾代善去后,贾政仗着贾母的疼爱,抢占了本属于贾赦的荣禧堂,做了这么多年的一家之主,事到临头悔也不悔? 因贾政在家时,只把赵姨娘当个取乐的玩物,或当成掌控内宅信息的探子,因而赵姨娘对他并无深厚的感情。 如今听见黛玉说她已不算是贾政的妾,赵姨娘心中十分欢喜。她日常粗俗惯了,一欢喜便露怯,说了好多不堪入耳的话,都是骂贾政和王夫人的。 探春有些尴尬,在一旁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说了。 赵姨娘勐然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在人前给女儿丢脸了,顿时又气又愧,脸色涨得通红。 却见黛玉面色如常,对方才的一切仿若无闻,只笑着催促两人说该进去了。 果然,卢家的门房进去通报之后,黄夫人身边的管事媳妇已经迎了出来。三人赶紧收敛的情绪,寒暄了一番和人一起进去了。 黄夫人十分善解人意,只留他们略坐了坐,便叫人送他们去了惜春的院子。 等他们到的时候,惜春正满脸无奈地歪在躺椅上,左右各摆了一张小桌子。一边的桌子上放满了精緻的糕点,另一边的桌子上则是摆满了各色蜜饯。 卢季玉就坐在她对面的秀墩上,时不时就问一句:「奶奶,你想吃哪个,我给你拿。」 听见惜春说还不想吃,他就满脸沮丧,又问是不是这些都不喜欢,他再去别的铺子看看。 听下人通报说黛玉和探春来了,惜春如蒙大赦,急忙命人请进来,又推着卢季玉从后门出去。 第211页 「我们姐妹间说些体己话,你一个大男人夹在这里,算什么样子?」 卢季玉值得委屈巴巴地去了,惜春大大松了口气。 「哟呵,这是怎么啦?」探春远远瞧见,大声调侃道,「这是不欢迎我们来呢?还是觉得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哎呀,三姐姐,你真是越发促狭了!」惜春嗔了她一句,正要行礼,被黛玉抢上前来一把扶住。 黛玉笑道:「可别,可别。你如今身子可贵重,孩子要紧。」 别看黛玉表面上谈笑自若,实际上看着身量尚未长成的惜春,想到再过几个月她就要挺着硕大的肚子,林黛玉简直胆战心惊,哪里敢让她行礼? 探春也笑道:「咱们姐妹又没有外人,何必玩那些虚头?」 直到这个时候,一直缩在后面的赵姨娘才露了出来,干巴巴地笑道:「四姑娘,听说你有了身子,我来看看你。」 她又怕惜春因她曾经是个粗鄙的妾室而心生不悦,慌忙又道:「我是生过两胎的,多少也有些经验。四姑娘若是不嫌弃,我就跟你说说。」 惜春看了探春一眼,笑道:「那就多谢姨娘了。」 其实赵姨娘也真是多虑了。 且不说惜春根本就不以世俗为念,便是看在探春的面子上,她也不会让三姐姐的亲娘当众没脸。 从前惜春之所以看不上赵姨娘,全因她听风就是雨,因着一点绳头小利斤斤计较,不知道给探春添了多少麻烦。 如今赵姨娘的心态已经改变,行事比从前大方多了,惜春亲眼看到了她的变化,又怎会再拿老眼光待之? 见她如此,赵姨娘暗暗松了口气,心下感念的同时,也迷迷煳煳悟出了一个道理:仿佛越是大家小姐,就越是心胸豁达,越是不爱斤斤计较。 也不怪她会做此想,她之所以会怀此念,便是从黛玉和惜春身上得来的。 虽说有失偏颇,但若能让她从此宽厚待人,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接下来就变成了赵姨娘的主场,四人围桌而坐,赵姨娘就坐在惜春身侧,把自己亲身经歷过的、所有怀孕时的禁忌,一一都和惜春说了,半点都没有藏私。 一边说着,她一边打量桌子上的糕点和蜜饯。看完之后点了点头,说:「这些东西倒都是孕妇不必忌口的。」 惜春道:「我婆婆和两个嫂子都对我颇为关爱,每次三爷买了东西回来,婆婆身边的妈妈都会帮着看看,有我不能吃的一早就挑走了。」 听闻此言,赵姨娘脸上露出了实质的羡慕,忍不住感慨道:「四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人,可一定要惜福,好生孝敬你婆婆才是。」 确实她想起自己从前在贾家时,无论是贾母还是邢王二夫人,都不算什么好婆婆。 贾母的规矩大,刑王二位夫人都是四五十的人,每到用膳之时,仍旧要站着伺候,替贾母捧羹布菜。 王夫人对守寡的大儿子李纨如何,她更是看在眼里。 至于邢夫人,她不是贾琏的亲娘,就更不会怜惜王熙凤这个儿媳了,整日里变着法子勒掯他们夫妻,时常让王熙凤有苦难言。 受过王熙凤辖制的赵姨娘虽然幸灾乐祸,但对于邢夫人的做派,也没少私底下和人说嘴,主打一个谁都不放过。 第122章 宝玉出家 虽然赵姨娘有些啰嗦,但惜春知道她是好意,便也耐心听着,并无半分不耐之意。 直到赵姨娘说得口干了,自己意识到说得太多了,才讪讪一笑,尴尬道:「我年纪大了,不知不觉就添了啰嗦的毛病,几位姑娘别见怪。」 惜春笑着给她添了茶,不以为意道:「姨娘哪里话?按理说,这些东西都该是我母亲教给我的。 但我不幸母亲早亡,婆婆虽然和善,但到底隔了一层,许多话不好直说。如今有姨娘肯教给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又岂做他想?」 见她说得真诚,赵姨娘才松了口气,陪笑道:「四姑娘不嫌我多嘴就行。」 因知晓孕中容易疲惫,几人也没多坐,陪着惜春说了会儿话,便一起告辞了。 如此过了有四五天,探春忽然来访,告诉黛玉一个惊人的消息——宝玉出家了! 「什么?怎么就出家了?」黛玉大吃一惊。 探春蹙着眉,嘆息着摇了摇头,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今日接到了宝姐姐送过来的信,里面说宝玉那日正在街上闲逛,忽然遇见一个癞头和尚并一个跛足道人,三人说了一会儿话,就一起走了。」 两人正说着话,福婶拿了一封信进来,说是金陵那边送过来的。 黛玉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凤姐写的。 她忙拆开来看,见上面先是写平儿嫁了一个富商做继室,如今已经有了身孕;又说巧姐认了平儿做干娘,如今也定亲了,定给了一个会读书的秀才。 最后还有一件事,便是宝玉出家了。 上面写的极详细,把宝玉那日如何出门,街坊邻里如何看见他与和尚、道士说话,又如何仰天大笑,如何抢了那和尚的褡裢背着一起走了……一一都记录在信上。 最重要的是,对于宝玉出家,宝钗仿佛早有所料一般,照常过日子,根本没有半点伤心之色。 黛玉看完,深吸了一口气,把信纸递给了探春。 探春匆匆看罢,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宝姐姐的信上写了,她如今已有了身孕。宝玉头一天知道她有孕,第二天便跟着和尚、道士走了。」 第212页 想到远在岭南的贾政夫妇,再想想身怀六甲的宝钗,姐妹二人都有些齿冷。 这真真是父母也不顾了,妻儿也不要了。 半晌,黛玉嘆道:「当年宝姐姐及笄之时,宝玉看了一场戏,又因我和云妹妹闹了一场,就有几分开悟之意。 只是那一回被我、云妹妹和宝姐姐嘲笑挤兑了一通,他自己又醒过神来了。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到底还是遁入了空门。」 回想当年之景,任谁也不由感慨:仿佛一切早有预料,全都是命中注定。 探春勉强道:「好在琏二嫂子也在那边,平儿也安了家,宝姐姐多少有个照应。如若不然,我是万万不能放心的。」 黛玉也不由道:「是呀。女子怀胎本就辛苦,丈夫又忽然离去了,也不知宝姐姐心里多难受?」 虽然王熙凤的信上写了,宝钗好像对此早有预料,并毫不在意,日常还是照样过日子。 但无论是黛玉还是探春,都不相信宝钗心里半点都不在意。 就算宝钗心思再豁达,再能想得开,孕期女子心思敏感多思,根本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黛玉道:「我准备收拾些东西,叫家僕跟着商队跑一趟,给两位嫂子送过去。」 「我跟你一起吧。」探春道,「两家合在一起,更不怕出意外。」 姐妹二人商量妥当,探春便告辞离去。这边黛玉收拾好了东西,那边探春也收拾好了。 徐家这边人还是叫徐禄走一趟,不过这次又叫石头跟着一起,听从徐禄吩咐。 柳家那边,探春也派了自己的心腹陪房。两家的东西人手都合在一起,找了一个要去金陵进货的商队,坐船顺流而下了。 因水路顺畅,神京到金陵虽然路远,但这一行人一来一回,也不过用了两个月。 徐禄回来禀报黛玉,说他到了金陵之后,先是去拜见了王熙凤和薛宝钗,将一应礼物奉上。 这两位都是周全人,厚赏了他和石头之后,就安置他们住了下来。 徐禄发现,薛宝钗脸色红润,精神也十分健旺。反倒是王熙凤神情萎靡,脸色蜡黄,就连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 林黛玉听得心头一紧,忙问道:「琏二嫂子是什么病?可请了大夫瞧过了?现吃什么药?你回来时她的病可好了?」 从前她就知道,王熙凤身上有些女儿家的病症。只是王熙凤是个要强的人,无论谁劝她都不肯歇歇,一心倚权仗势、卖弄才干。 原想着离了荣国府回了金陵老家,没那么多事情让她管了,她也能趁势歇歇,把身体仔细调养一番。 哪曾想,在京城时看着脸色还好,回了金陵反而病重了。 徐禄回道:「小人悄悄问了宝二奶奶,宝二奶奶说是女儿痨,治是治不好的,只能慢慢养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因着小人是外男,也不好多往两位奶奶身边凑,在那里时只能和底下的小厮管事们打听。但他们也不能上去伺候,知道的也不多。」 黛玉左右不能放心,当即修书一封送到驿站,书信里询问薛宝钗关于王熙凤的情况。 随信一起送去的,还有安王府赏下的一株老山参,还有一包风干的银耳。 又过了一个月,薛宝钗的书信送了回来,黛玉看的心里咯噔噔的,半晌嘆息了一声,双眼中已鞠了泪。 却是宝钗书信上说,王熙凤从到了金陵身子就不大好。也是因此,才着急忙慌地把平儿和巧姐安置好。 先前徐禄在时,王熙凤已经是强打精神了。徐禄一走,她那口气一松,直接就躺倒了。 这些日子请医延药,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 在书信里,宝钗还特意感谢了黛玉送来的那株山参,说是有那株山参吊着,王熙凤能撑过这个冬天,等明年开了春,就能慢慢回过元气来了。 信里还说,王熙凤如今也就是靠一口气挣扎着,想要亲眼看着巧姐出嫁。因而无论身体怎样痛苦,她都能忍受。 有时候连宝钗都看不下去了,言语再三暗示她会把巧姐当亲生女儿,王熙凤虽然感激她,却还是想亲眼看着女儿出嫁。 等到晚间,徐茂行从书房里出来,夫妻二人一起用晚膳的时候,林黛玉把这些跟他说了。 徐茂行也忍不住嘆息了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无论是当初看红楼,还是穿越之后的短暂接触,王熙凤都不算是个好人。 但不算好人的人,心底也潜藏着最柔软的部分。 从前王熙凤心底的柔软或许大部分都给了丈夫贾琏。 可自从她决心跟随宝玉夫妇回金陵起,就已经伴随着淋漓的鲜血,把一次又一次背叛她的丈夫从心底剜出去了。 从那以后,延续她血脉的巧姐就成了最重要的那个,其次便是自幼陪伴她长大的平儿。 如今平儿已然终身有靠,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可不就只剩下了巧姐? 「吃饭吧,别想那么多了。」他给黛玉夹了一块清炒笋片,劝她少思少念,多吃一些。 林黛玉也知晓多想无益,只得打迭起精神点了点头,就着笋片扒了一口米饭,也给徐茂行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红烧肉。 「来,你也吃。你读书费脑子,正该多补补。」 徐茂行一边吃饭一边说:「今日郭先生临去时说,我的八股和策论都有火候了,只是于诗词一道上差得太远。 第213页 恰好你在这方面灵气逼人,时常有佳句被你妙手摘得。等会儿吃完饭,咱俩先别急着休息,就在院子里掌两盏灯,你教我作诗罢。」 林黛玉笑着调侃道:「你是读书科举的人,竟找我一个小女子请教诗词,也不怕人家笑话你?」 徐茂行冷笑了一声,理直气壮地说:「笑话我的那些人,怕是一个也比不上你。他们还有脸笑话我?我不笑话他们就够了。」 黛玉听得哈哈大笑,边笑边点头道:「对于科举来说,诗词本是小道,最重要的是要会做应制诗,也就是俗话常说的颂圣诗。 虽说写这种诗本质就是熘须拍马的,但这个题材早被前人写烂了,想要再写好、再写得出彩也不容易。」 见徐茂行一碗饭吃完,她顺手给添了碗汤,说道:「咱们先吃饭,等吃完了饭再说做诗的事。」 她自小跟着父亲学的就是科举之道,其中自然有如何写应制诗。 既要写得好,又要不犯忌讳,自然是需要一定技巧的。 不过对徐茂行来说,写这种诗体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不怎么需要天赋和灵气。 只要掌握了技巧,多写几首,应诗之时足够诚恳就差不多了。 反倒是那些在诗词上有灵气的人,除非是李太白、杜少陵那样的天才人物,写应制诗反而要屈了那份天赋了。 两人用过了晚膳,着人收拾了餐盘,便把桌子搬到了院子里,点了两个灯笼挂在上头,桌上便一片亮堂堂了。 第123章 徐家翻案 也好在卢季玉对惜春是真的用心,把徐茂行说的那些「好父亲守则」,除了每日对着惜春肚子读书这一条之外,都严格执行了。 不过,那一条他自己虽然没有执行,却告诉了惜春,让惜春自己对自己的肚子读了。 徐茂行得知之后,只回了他一个字:绝!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 因着前期准备做得足,惜春生得虽然有些艰难,却好歹是顺利生下来了。 得到消息之后,黛玉长长舒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腿都软了。 等到孩子洗三那日,黛玉夫妇一起去看了,是个男孩子,孩子有些偏瘦,大约五斤多一点。 也幸好偏瘦,不然也不能生得这么顺利。 不过卢季玉说了,孩子出生之后就叫大夫把过脉了,很健康,只需要精心养着,有两三个月就胖回来了。 倒是惜春做了母亲之后,无论是轮廓还是神态,都比先前柔软了些。 用卢季玉的话说,就是更有人气了。 探春看得有些羡慕,黛玉一眼瞥见,参加完了孩子的洗三礼,她就拉着探春一起走,着重普及了一番早育的危害。 「先前我一时忘了,听到四妹妹有孕的消息,才想起来没跟你们说过这个。你年岁还小,可千万别着急,等过了二十岁再要孩子也不晚。」 探春却苦笑了一声,说:「我知道林姐姐是为了我好。可我们家那个是长子,婆婆又是后娘,总怕别人说她苛待了大爷,因而一直对我们夫妻看得紧。若我今年再不能有孕,只怕房里就要进新人了。」 黛玉哑然。 她也没再问「柳大郎就不想着替你说句话?」之类的傻话,那是戳人心窝子呢. 毕竟,不是哪个男人都像徐茂行一般的。 沉默了片刻,她只好道:「那等我回去之后,帮你查查如何助孕。」 「那就多谢林姐姐了。」虽然探春不觉得她能查出什么来,可还是领了她的好意。 其实黛玉说是查,实际上却是回去询问徐茂行,看他有没有从系统那里学过这方面的东西。 系统当然不会教这些,但他上辈子的生理课会呀。 「助孕?」徐茂行想了想,「这个得算排卵期吧?三妹妹的月信准吗?若是准的话,就比较好算了。」 这种私密之事,黛玉如何知道? 「你先告诉我吧,不管她准不准,等回头我跟她说了,也算是尽一份心意。」 徐茂行点了点头,就把算排卵期的法子告诉了黛玉。黛玉干脆拿笔记了下来,等下一次诗会教给了探春。 一开始探春没放在心上,直到半年后,她病急乱投医一般,死马当活马医,拿出来那法子试了试。 或许是求子多时而未得,她的心态已经佛了的缘故,没过两个月,竟然真的就有孕了。 自那以后,她就把那法子当成了秘方,若非是关系好到一定程度的,绝对不轻易告诉人。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到了乡试之年。 今年的乡试在三月,料峭春寒未退,应试的考生们便陆陆续续先去赶考了。 上一次京城及直隶的考生是在万年县应试,今年的考场却设在了通衢。虽说通衢也有贡院,但已多年未用,里面的号房更是年久失修。 不少考生提前打探到了情况,尚未考试便叫苦连天,怨声载道。 可朝廷开科取士,本就不是叫他们享福的,自然无人搭理。包括徐茂行在内的一众考生,也只能祈祷不要下雨了。 如若不然,仲春的夜晚只怕更加寒冷。 黛玉特意收拾两件大毛衣裳,叫他晚上睡时,一件铺在身下,令一件裹在身上,千万不要着凉受寒。 除此之外,还特意找大夫开了些驱寒散热的丸药,以备不时之需。 第214页 哪知徐茂行前脚刚走,后脚安王府便送来了一个好消息:安王重新得势之后,向圣人申请了重审当年徐甘一案。如今已查明当年之事罪不在徐甘,而是另有其人。 圣人已然下旨,要赦免徐甘一家,恢復了他的功名。只因如今朝中官员无有空缺,不能让他即刻復职,便让他先回家休养,以待日后。 林黛玉得了消息,自然喜不自禁,忙带着人收拾了屋子,又让徐禄又跑了一趟平安州,把一大家子都接回来。 一时探春、惜春、紫鹃、湘云并迎春那边也陆陆续续得到了消息,也有亲自来贺的,也有派人送上贺礼的,不必一一备述。 等徐禄把徐甘等人都接回京城,徐茂行那边还没开始考试呢。 看见在门口迎接的是个眼生的少妇,身边跟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 徐甘与妻子连夫人对视了一眼,就见那少妇笑着上前见礼:「儿媳林氏黛玉,拜见父亲母亲。弟媳给兄嫂请安了。」 两个孩子也跟着跪拜:「孙儿徐樗(徐桂),拜见祖父祖母,拜见父亲母亲。」 「好孩子,快起来。」连夫人一把扶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黛玉虽身姿纤细,却面色红润,不像是有不足之症,心下颇为疑惑。 她记得当年徐茂行娶亲之前,特意送去平安州的书信里写明了,要娶的是原扬州盐政林大人的女儿。 早年他们家也曾在扬州住过,那女娃娃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据说是有世外高人说了,成年之前不许见外人,因而她也一直没见过。 说是胎里弱,面前这个怎么看着不像? 连夫人心里胡乱猜测:据说这女孩子自幼时便养在外祖母家,难不成荣国府的风水就这样好? 这些思绪都只是一瞬间,连夫人面上半点声色都不露,轻轻拍着黛玉的手背,夸赞道:「多亏你安排得周全,我们这一路上也没受什么颠簸之苦。」 说着又低头看两个孩子,见个个都玉雪可爱,顿时满心欢喜,喜爱道:「这就是樗哥儿和桂姐儿吧?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两个孩子被黛玉教得极好,个个活泼大胆,一点都不怕生人。 因知晓连夫人是他们的祖母,见祖母对他们招手,两个孩子都欢快地偎了过去,你一声我一声,奶声奶气地喊着祖母。 连夫人应了这个应那个,一时都应不过来了,搂着两个孙儿,只觉得心都化了。 趁着这个空档,黛玉看向了一直不说话的嫂子甄夫人,见她的目光几乎不离两个孩子左右,眼中划过的神色既有喜爱也有厌恶,始终没有上前一步。 想到这几年两人之间的通信,林黛玉暗暗嘆了一声,主动走上前去和甄夫人说话。 「嫂子,咱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是神交已久,你不会不认得我吧?」 甄夫人勐然回神看向她,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下意识握住了黛玉的双手,「好妹妹,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呢?若非是朝廷律法不允,我早就想回来见见你了。」 两句话未说完,甄夫人眼中已含了泪。 她用力拍了拍黛玉的素手,但与公婆和丈夫在侧,还有一句话压在心里没敢说。 ——整个家里也只有你,才能理解我的苦楚。 林黛玉忙笑着替她圆场:「咱们虽是初识,我见了嫂子心里却觉得十分亲切,就跟久别重逢是一样的,怪不得嫂子这样激动。」 听了这话,甄夫人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情态太过外露了,忙擦了擦眼泪挤出一抹笑容来,不好意思地说:「让妹妹见笑了,我这个人就是泪窝子浅。」 等她收拾好了自己,黛玉才道:「也别在门口杵着了,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 说着便拉着甄夫人上前,一齐请徐甘夫妇入内。 也就这会儿功夫,两个孩子就把徐甘夫妇哄得眉花眼笑。一听说要进去,老两口赶紧一人抱了一个,一边亲亲热热地说话,一边跟着黛玉往里走。 黛玉早就把屋子收拾好了,原先买下的那个宅子被她新布置,最大最宽敞的屋子给徐甘夫妇做上房,徐景行与甄夫人就住在上房后面的小院子里。 她领着一行人直接去了那边,一边走一边给几人介绍,在徐甘夫妇的正堂停住了。 「这是爹娘的院子,兄长与嫂子的院子就在这后面,后面这垂花拱门和侧边的小门都能进去。」 徐甘捋着鬍鬚连连点头,微笑道:「老二媳妇有心了。对了,二郎出门多久了?」 黛玉道:「已有两个多月了。」 徐甘掐指算了算日子,笑道:「那也快回来了。这小子自来不学无术,不想如今竟也有参加科举的时候。」 徐景行替弟弟说话,「二郎打小就聪明,从前只是不乐意学而已。如今刻苦攻书,早晚有金榜题名的一天。」 「哼!」徐甘似笑非笑道,「你也不必替他打圆场,如今咱们全家都得了赦免,科举你还得继续考。 你弟弟眼见是有眉目了,若是他考上了,你反而没考上,只看他笑话不笑话你吧?」 徐景行讪讪一笑,干脆伸手把徐桂从徐甘手里夺了过来,「来,爹抱抱。」 「嘿,你这臭小子!」徐甘笑骂了一句,对黛玉道,「你先回去吧,两个孩子就先留在这里。这是到了自己家里,万没有把自己当客人的道理。」 黛玉看了甄夫人一眼,笑道:「爹娘舟车劳顿,儿媳自然不敢打扰你们休息。只是我和大嫂一见如故,二老就疼疼我,先把大嫂借给我吧。」 第215页 连夫人没直接答应,而是转头问甄夫人:「老大家的,你意下如何?」 甄夫人正想和黛玉说话呢,自然是无有不应的,笑道:「这两个皮猴叨扰了弟妹这么多年,我正想好好和弟妹亲香亲香呢。二老和大爷先歇着吧,我到弟妹那里坐坐。」 妯娌二人拜别了翁姑,手拉着手一起走了。 第124章 英莲的前程 回到了他们夫妻住的院子,黛玉忙命人拿了自己常喝的茶叶沏上,对甄夫人道:「我口味淡,也不知大嫂喝不喝得惯?」 甄夫人端起茶盏看了一眼茶色,见颜色清浅,气味也清雅,倒不像是中原产的茶叶。 低头细细尝了一口,果然滋味淡雅,后味是一股很特别的香气,颇有几分异域风情。 「这是什么茶?往日倒是不曾喝过。」甄夫人忍不住问。 黛玉道:「这是暹罗那边产的,从前在外祖母家时喝过。旁人都不爱这个,我倒是记住了味道。 去安王府拜见,王妃随着赏赐一起给的。想是英莲告诉了王妃我喜欢这个,而王妃自己又不喜欢,索性就都给了我。」 甄夫人笑道:「是我沾了妹妹的光了,不然也不能尝到这异域的好茶。」 黛玉看出她不大喜欢,便又叫梨香去泡了六安瓜片来,笑道:「嫂子还是喝这个吧,我看那个你不大喝得惯。」 甄夫人没想到自己隐藏的心思被看出来了,顿时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说是自己没福气。 说到「没福气」,她就忍不住嘆了一声,眼圈顿时就红了。 「好妹妹,也就是在你面前我敢说两句心里话。但凡换个人,只怕都要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她少年时便嫁入徐家,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丈夫身边虽有一个通房,却并不怎么搭理,只与她夫妻恩爱、蜜里调油。 后来家里虽出了变故,但流放的一路上,无论是公婆还是丈夫都对她极为照顾。如若不然,她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也不能全须全尾地到了平安州。 可她毕竟是个孕妇,一路舟车劳顿,无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折磨。 这些痛苦是别人无法感同身受的,不自己经歷一遭,根本就体会不到。 不知不觉间,她心里就暗暗生了一个念头:这两个孩子来的可真不是时候,若不是他们,我也不用遭受这样的罪业。 可这种心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只因世人想当然就觉得: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哪个做母亲的不吃苦受罪?怎么偏就你矫情? 当初她一力坚持把孩子送走,几乎崩溃地哭喊不想看见他们,公婆和丈夫都变了脸色,显然对她十分不满。 若非是黛玉的书信去的及时,在信中开解她,让她知道她的情况是正常的,她不是不爱孩子,只是病了而已…… 若非如此,世上怕是已经没有她这个人了。 这几年,也就是黛玉每月一封的书信支撑着她,让她的精神慢慢恢復的正常,更加勤谨地侍奉公婆、笼络丈夫,日子才慢慢又好过了。 听着她一边哭一边说,林黛玉没有打扰,只是悄悄挥手叫伺候的人都下去,时不时递一张帕子或者续一杯茶水。 过了许久,甄夫人心中积郁的委屈和烦恼都发泄尽了,忙回身四顾,见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就不好意思了起来。 「妹妹……唉,让妹妹看笑话了。」 林黛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嫂子哪里话?咱们是亲妯娌,有些话本就不好对公婆说,那咱们再不彼此开解开解,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甄夫人连连摇头,坚持道:「还是妹妹为人好,不然就是亲姐妹,这些话我也是不敢说出来的,又何况是妯娌?」 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吸了口气,挣扎了片刻,才敢问道:「樗哥儿和桂姐儿……他们……他们是否怨恨我这个母亲,怨恨我当初不肯养育他们?」 「怎么会呢?」林黛玉笑道,「他们都想你想得紧呢。只是有一样,嫂子得担待担待。」 「什么事?」甄夫人紧张地问。 林黛玉笑道:「我自己是个跳脱人,两个孩子跟着我,也学得活泼了些,只怕嫂子嫌闹腾呢。」 听说是这个,甄夫人大大松了口气,笑道:「这有什么?活泼些才好呢。妹妹是不知道,平安州是苦寒之地,在那里的孩子整日里跑跑跳跳,我冷眼看着,竟是比京城大户人家精心养着的结实多了。」 「正是这个道理,二爷也是这样说的。」林黛玉顺嘴就把徐茂行拉了出来,「他说小孩子多活动对身子好,家里上下哪个扭得过他?后来见果然好,我也就随他去了。」 提起徐茂行,甄夫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竟是笑出了声,「二弟自小便有许多古怪道理,有时候仔细思索,他说的那些还真挺是那么回事,只是不与相合罢了。」 妯娌两个又说笑了一阵,林黛玉体谅甄夫人舟车劳顿,便叫碧柳送她回去休息了。 他们那边伺候的人也都是准备好的,第二天一早洗漱过后,林黛玉便早早过去给公婆请安,顺便询问伺候的人用的可还顺手? 无论是徐甘夫妇,还是徐景行两口子,都满口说好。 连夫人留她一起用了早膳,却并不让两个儿媳站着伺候,都让他们坐着一起吃。 第216页 期间,她仔细询问了黛玉关于徐茂行这几年的事。 林黛玉心里自有成算,一面说他们生活还算顺遂,另一面就着重强调徐茂行读书有多么刻苦,说他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好在圣人面前进言,好把父母兄嫂都救出来。 他又如何在读书之余,着力笼络安王,维护徐家与安王府的关系。 「幸而安王殿下念旧,重回朝堂不久,便在圣人面前美言了,让重审了当年之案,还了咱们家的清白。」 众人听了都唏嘘不已,连夫人和甄夫人比较感性,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连夫人哽咽道:「二郎长大了,二郎长大了。」 甄夫人更是道:「这些年,真是难为二弟和妹妹了。」 被她这么一提,连夫人也意识到自己只顾儿子忽略了儿媳,拍了拍黛玉的手说:「好孩子,多亏了二郎身边有你,不然他一个莽撞小子,指不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呢。」 林黛玉笑道:「母亲言重了。我们夫妻一体,二爷好不就是我好?」 连夫人更加满意了,见黛玉已不大动筷子了,便柔声道:「好孩子,你还有事要忙呢,就先回去吧,我这里自己也收拾收拾。」 于是林黛玉便告辞离去,回了自己的院子见几个管事媳妇。 如今家里人多了,各处都得变动变动,头两天自然是要忙乱些的。 =====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徐家这边刚重回正轨,忽然安王府那边派人来请她,说是王妃有要事商议。 黛玉给了来人赏钱,询问究竟是什么事。那媳妇知道他们夫妻在安王府主子面前得脸,今日又是喜事,哪里会不说? 「奶奶放心,是好事,是喜事呢。」 却原来,是王妃看上了英莲,要替王爷纳了她做庶妃。 林黛玉心中暗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等进了王府之后,先拜见了王妃,王妃吐露了自己的意思,便叫她去见英莲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黛玉拉着英莲问,「你自己愿意吗?」 若是英莲不愿意,她便替英莲在王妃面前周旋。 英莲点了点头,有些羞涩地说:「林姑娘,我是愿意的。我这辈子,只怕最好的归宿就是这个了。」 等林黛玉再问时,才知道英莲先前在薛家时,被薛蟠和夏金桂那一对缺德冒烟的杀才折腾坏了身子。 后来进了王府,因她性情温柔和顺,长得又好、又会说话、又懂得诗书,很得王妃喜爱。 年前她生病,王妃还特意拿帖子请了太医给她诊治。也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她因从前流过两个,已经不能生育了。 她母亲封夫人听说之后,本就半瞎的眼睛几乎要哭瞎了。英莲自己也是个没主意的,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王妃是个耳根子软的,虽然容易被底下人煳弄,但她心也软,最是见不得这些悲苦。 她身边有个老嬷嬷,原是她的奶娘,在娘家时便伺候她,嫁到王府之后也一直在身边帮衬,王妃对其很是信任。 原本那老嬷嬷见英莲貌美,又是王爷特意吩咐了叫王妃救回来的,心里很是忌惮。 如今得知她竟是不能生育了,顿时又惊又喜,拉着王妃嘀嘀咕咕出了个主意。 却原来,王妃虽然貌美,但性子实在一言难尽,既不能做主,又不能担事。 也就是刚成婚那两年夫妻感情还好,不到三年,安王在前朝忙碌还得亲自调理后宅,就受不了了。 他明确地意识到,想要和诸位兄弟相争,不但得他自己在前朝努力,后宅也得有一个能让他放心把后背交託的女主人。 很可惜,王妃不是。 再加上那时候他与几个妻妾年纪都小,生下来的孩子接连夭折。古人不懂得生理知识,只知道后宅的孩子养不住,多半就是主母失职。 若非王妃自己的孩子也没养住,府里上下都知道他是个煳涂人,只是怕几个侧妃庶妃能生撕了她。 饶是如此,王妃没本事,更得安王看重的,就是两位帮着管家的侧妃了。 如今那嬷嬷见英莲生得好,偏又不能生育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固宠人选吗? 于是,她就一力撺掇王妃,抬举英莲做个庶妃,日常也好帮她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 王妃耳根子软,听她说的有道理,便把英莲母女叫了过来,询问他们的意思。 封夫人五十岁上头才得了英莲,如今越发年老力衰,心中本就为女儿的终身忧愁。 在王府这些日子,她见王妃十分和善,两个侧妃管家理事也明白,从不仗势欺人,心里已认定了这是个积善之家。 得知王妃竟然看上了英莲,有意抬举她,顿觉女儿终身有靠,哪有不答应的? 英莲自己又是个没主意的,见对自己有恩的王妃有心,疼爱自己的母亲也有意,便答应了。 第125章 于嬷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林黛玉从不觉得自己能够左右别人的意志。 因而,得知英莲是愿意的,她也就没再说什么,带着英莲一起去见安王妃。 她知道,安王妃为了这件事把她招来,必然不只是他们家与英莲有旧的缘故。 果然,王妃见他们一起来了,忙叫赐了坐,就问英莲:「怎么,你和林夫人说了吗?」 英莲原本是垂着头的,听见这话轻轻抬头看了黛玉一眼,又看向王妃,难为情地摇了摇头。 第217页 「看来是不好意思自己说了。」安王妃笑着放下茶盏,对黛玉道,「那我就替她直说了。」 林黛玉模模煳煳已经猜出了些,并已经开始在心里计较,面上却只做不知,正色道:「王妃请讲。」 安王妃看了身侧的嬷嬷一眼,见那嬷嬷微微点头,她才对林黛玉说:「是这样的,英莲的娘家已经没人了,若就这么光着身子进来做庶妃,难免叫府里的其余人看轻。 正好她与你们家相熟,我就想着再抬举抬举她,叫她和你们家认个干亲,日后也有个娘家走动。」 此时黛玉心中思虑已毕,闻言立刻拉着英莲的手说:「那感情好。从前英莲跟着我学诗,我就爱她的敦厚刻苦。不想今日竟然还有缘分,听她喊我一声嫂嫂。」 她又笑着对英莲道:「紫鹃已经认了二爷做哥哥,如今你也要认了二爷做哥哥。从前你和紫鹃也是要好的,日后可就真成亲姐妹了。」 英莲没什么心思,听了这话十分高兴,当即便起身拜见了嫂嫂。 安王妃的脸上有一瞬的怔愣,又看向了身旁的嬷嬷。那嬷嬷深深看了黛玉一眼,忽然笑道:「果然是件大喜事。两位何不就请王妃做了见证,当场拜了姑嫂?」 听了这话,安王妃的神情才重新放松了下来,笑着附和:「不错,不错。难得有这样的喜事,还是我促成的,正该表示表示。」 说着她就对一个打扮精緻的丫鬟示意,那丫鬟应该是早就得了吩咐,从后门出去不久,就领着两个小丫鬟,各自端了个红布盖着的大茶盘走了进来。 安王妃又示意了一下,托盘上盖着的红绸被掀开,入目一片宝光煜煜。 「这是宫里皇后娘娘赏下的两套首饰,款式色泽都鲜嫩,不适合我这上了年纪的戴,却适合林夫人这样的青年女子。」 林黛玉泰然谢过,大大方方地收了。 态度坦荡又知情识趣的人,谁都喜欢,安王妃也不能例外。 甚至于,似她这等耳根子软没有主见的人,还格外喜欢言辞坦荡,不爱拐弯抹角的人. 因为她听不太懂那些机锋,总觉得人家是在嘲讽她。 双方定好了正式认亲的日子——就在徐茂行从通衢考试归来后——林黛玉便告辞了。 王妃好生嘱咐英莲去休息,就有些紧张地问那嬷嬷:「于嬷嬷,不是说要让英莲认徐甘为父吗?如今怎么认了徐茂行为兄?」 他们主僕之所以要让英莲认徐家做干亲,就是知道安王看重徐家,更知道徐甘被赦免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圣人重新启用。 虽然徒佼的世子之位十分稳固,两位掌家的侧妃都没有儿子,对徒佼这个王府多年来头一个立主的孩子也十分喜爱,可安王妃仍就不放心。 毕竟,安王可不止徒佼一个儿子,还有老二和老三呢。 再者说了,谁又能肯定,两位侧妃日后就不能生育了? 所以,她要尽可能的多给自己儿子拉一些助力。 原本她看好的是徐甘,哪知道林黛玉反应太快,不等她把后面的话说出来,直接就代夫收了个义妹,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于嬷嬷嘆了一声,带着些欣赏赞嘆道:「从前就知道林夫人知情识趣、聪慧过人,不想她还这样敏锐。」 王妃有些急了,「嬷嬷,你别光顾着夸她呀。如今计划偏离,以后该怎么办?」 「娘娘稍安勿躁。」于嬷嬷安抚道,「让甄庶妃认徐甘做义父只是最好的打算,纵然不成,能认了徐二郎做义兄,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那怎么能一样?徐二郎到如今连个举人都没有。可徐甘一旦被起復,至少也得是个上郡知府。」 大夏朝的地方,以经济和人口的多寡,分出上郡和下郡两种。其中上郡的知府是从三品,下郡的知府为正四品。 别看相互只差了一级,四品到三品之间,从来都是一道分水岭。从三品升到正二品容易,正四品想升到从三品,却是难上加难。 也不怪安王妃看不上徐茂行,就算徐茂行今次能够中举,三年之后就中进士,也得从低阶官员一步一步升上去。 等他达到徐甘的高度,还不知道要猴年还是马月呢。 于嬷嬷不禁嘆了一声,心头忧虑更甚。但看着自小被自己奶大的孩子,她还是耐着性子说:「王妃稍安勿躁,且听老奴跟你细细说来。」 好在安王妃虽多年也改不了短视的毛病,却很听于嬷嬷的话。听于嬷嬷这样说,她立刻就不急躁了,拉着于嬷嬷坐下催她快说。 可是,于嬷嬷对此却没有半点欣慰,反而更添了几分忧虑。 ——安王妃出生的时候,她已经生了第四胎,是个三十多的妇人了。如今王妃自己也年近四十,于嬷嬷更是年事已高,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了。 按理说,像她这样权贵家里劳苦功高的老僕,这个年岁早该拿着主子的赏赐去荣养了。 日常的活动,除了在家里含饴弄孙,就是偶尔来给旧主子请个安,陪着说说话,临走时再领一波赏赐的银子和稀罕物。 可安王妃打小就耳根子软,为人心软煳涂不说,还短视。自己打小奶大的孩子,又是嫁到王府这样的地方,于嬷嬷哪里放心得下? 于是乎,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嬷嬷,仍就跟在安王妃身边伺候。 索性安王妃对这个奶娘也很好,除了有客人的时候,都是叫她坐着的。日常连端茶倒水也不用她,还特意安排了两个小丫鬟专门服侍,跟她回自己家也差不了多少了。 第218页 可王妃越是如此,于嬷嬷就越是要替她打算。 她顺势坐在了安王妃身边,声音沉静安稳,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王妃且听我说。林夫人虽然年少,却不是池中之物。徐甘再好,毕竟是外男,不可能时时入内宅与王妃相见。 但林夫人就不一样了。王妃有何疑难之处,都可找个藉口请她来做客,她自会替您解疑释难。」 这话说得不详,安王妃直觉不好,下意识握紧了于嬷嬷的手,慌乱地问:「嬷嬷,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你在身边,我何须去问她呢?」 「王妃!」于嬷嬷无奈道,「老奴今年已七十有六,就算有心继续陪伴左右,只怕阎王老子也不饶我。」 安王妃呆住了。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慌忙叫人拿了自己的帖子去请太医。 于嬷嬷连忙拦住,哭笑不得道:「老奴没病,只是老了。生老病死本是天意,莫说是太医了,就算是神医来了,又能奈何呢?」 一席话说得安王妃眼圈都红了。 三十五六的人,却还是这般,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于嬷嬷语重心长地说:「王妃日后更该厚待林夫人才是。像上次那样,听人几句挑拨就生疑的事,可千万不能再有了。」 她说的就是银耳生意刚开,林黛玉送金孔雀摆平那一次。 也就是年岁大的于嬷嬷生了几天病,回家休养不在王府,安王妃就听了身边一个大丫鬟的闲话,疑心徐家打着王府的名义为自己敛财。 等于嬷嬷病癒回来,听说了这件事,气得差点没再次倒下。 她当即做主发落了那个丫鬟,又拉着安王妃掰开了揉碎了,细细把徐家的存在对安王的意义说了一遍。 安王妃倒是知错能改,当即就要把那金丝点翠的孔雀还回去,被于嬷嬷嘆着气拦下了。 ——你刚对人家表达了不满,人家送了这个礼物来。如今你又要退回去,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这事没完」吗? 于嬷嬷告诉她,叫她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日后对待徐家的态度,一切向王爷看齐就是了。 自那以后,安王妃在黛玉面前,再也没作过妖了。防备她许久的黛玉,也暗暗松了口气。 如今又听于嬷嬷说起当初那件事,安王妃有些羞愧,连连保证道:「嬷嬷放心,你跟我说了之后,我知道她是个好的,自然不会再相疑。」 得,这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去了。 于嬷嬷待要告诉她「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又想到她那没主见的性子,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罢罢罢,与其叫王妃日后脑子混乱,还不如就这么一根筋地信任一个人呢。 那林夫人颇有清流文臣的风骨,若是王妃能交託全心的信任,想来对方也不会相负的。 毕竟,士为知己者死。 第126章 安王妃的骚操作 再说黛玉回家之后,便去了东边的院子拜见公婆。 连夫人听说她来了,还对徐甘夸赞道:「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这般知礼。我得跟她说说,日后出门前后,不必特意来拜别、请安了。」 其实礼数太过周全,不但需要行礼的小辈们麻烦,需要坐着受礼到长辈们也很痛苦呀。 除了某些特别喜欢讲排场的人,其实自家内部的规矩,真没那么严格。 像贾母那样,孙子辈都有孩子了,还让五十多岁的儿媳妇站着伺候的更是少之又少。 一个家族的规矩和底蕴,真的不必从这种虚礼上来体现。 徐甘放下书册,说:「既然人已经来了,就先请进来吧。」 婢女得了示意,便把林黛玉请了进来。 见礼过后,林黛玉开门见山,直接就把今日自己去了安王府,安王妃要替安王纳庶妃,又有意将那庶妃认到徐甘名下做义女的事说了一遍。 「不过父亲母亲放心,儿媳嘴快了些,如今那甄英莲你已经是二爷的义妹了。」 他们家既然已经和安王绑定了,就不能再和安王妃有太深的牵扯。 老两口对视了一眼,连夫人嘆道:「老爷这还没有重入朝堂呢,麻烦事就先找上来了。如今想来,在平安周的日子虽清苦,却又胜在清闲。」 徐甘好笑道:「真让你再回去过那日子,怕是你自己又不愿意了。」 「瞎说什么大实话呢!」连夫人横了他一眼,自己也失笑道,「凡能过好日子,谁乐意去过苦日子?便是我不能,便连叶公好龙也不行吗?」 黛玉在下面站着,见他们老两口谈笑自若,显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心里也松了口气,知晓他们自有应对之策。 她又把回来时带的几样点心奉给了二老,便告退出去了。 既然安王府那边要把英莲认到他们家,自然得从他们家里出嫁,她得去收拾出一处清幽的小院子,给英莲做临时住所。 连夫人也知道她忙,便也没有多留,只是嘱咐她要注意身子,莫要过于劳累。 林黛玉拜谢之后,告退而出,只是吩咐了一声下去,徐禄媳妇很快就把事情办妥了。 自从她接管家世之后,一应事物便制定了详细的章程,底下的管事媳妇只需要照章办事即可。作为揽总之人,若无突发变故,其实黛玉费不了多少心力。 刚回来的连夫人还不知道,但过了一段日子之后也看明白了,不止一次在徐甘面前夸赞这个次子媳妇,直说二郎是走了狗屎运。 第219页 这里面还有一件趣事:当初徐茂行拿出婚书之后,借的名义是两家长辈定下的婚事。为了避免露馅,自然提前给父母去了书信,只说那婚书是他伪造的,衙门那边託了人。 因而,徐甘夫妇都知道,缔结他们姻缘的那纸婚书是假的,却又因信息误差,不知道林黛玉也已经知道了。 在林黛玉面前,他们总觉得自己心里存了这么个秘密,有几分愧怍之情。 于是乎,越是发觉林黛玉的优秀,他们就越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生怕她因此与徐茂行生了嫌隙,影响小夫妻二人的感情。 又过了小半个月,徐茂行从通衢回来了.亲子之间久别重逢,自是好一番感慨。连夫人抱着小儿子痛哭了一场,不住地说高了也瘦了,更是有出息了。 的确是有出息了,他这次虽然是吊车尾,但好歹考上举人了。 亲戚朋友得了消息,都送了礼来庆贺,一时间热闹非凡。 头一天胡家和紫鹃的礼就先到了,第二天柳家的探春和知秋一起送了礼来,卢家有卢三郎和惜春两个共同备了一份厚礼。 等到第三天,得到消息稍晚些的宋嫂子带着礼亲自来了,好一番贺他们夫妻苦尽甘来,直说他们是好人有好报。 上午宋嫂子来,下午湘云便和迎春一起登门了。 招待完了这一圈姐妹亲朋,还没等林黛玉松口气,安王府那边也得知徐茂行归来,便派了于嬷嬷亲自登门,商议给英莲认干亲的事。 林黛玉一拍额头,这才想起来忙乱之中忽略了这件事,她却还没来得及跟徐茂行说呢。 ===== 「要我认英莲做义妹?」徐茂行只是觉得安王妃莫名其妙,忍不住埋怨黛玉,「王妃煳涂,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就凭安王对世子的宠爱,安王妃什么都不做便能稳坐钓鱼台。不做就不会错,反而是做得越多错得也会越多。 这一次她只是想替安王纳个庶妃,既是家事也不算什么大事,影响不了大局,安王尚且能容忍。 可若是这次让王妃尝到了甜头,等下次再出了昏招,可就是给世子拖后腿了。 其实林黛玉又如何不明白? 徐茂行从来不瞒着她外面的事,她早就从丈夫口中得知,世子聪慧宽宏,且安王与世子之间感情极其融洽。 但这些事,绝对不能出自她口再落入安王妃之耳。如若不然,只怕安王妃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们家了。 林黛玉无奈道:「我也不想啊,可王妃明显是早早打定了主意。若不是我反应快,就不是叫你认个义妹,而是叫父亲认个义女了。」 他认义妹,日后出了事也就是他们这个小家受牵连。这真叫徐甘出面认了义女,那可真是一大家子都绑上去了。 一席话说得徐茂行也只能嘆气,沉吟了片刻说:「等下次我再入王府拜见,找个机会单独和世子说两句话吧。」 这件事不能找安王,但世子和安王妃是亲娘俩,且他又是安王妃唯一的儿子,若由他出面说项劝阻,王妃总是要听进去些的。 结果还不等徐茂行去王府拜见,安王妃这边就先出了新的状况。 骤然之间,林黛玉竟然也分不清,这件事对他们家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你说什么?」歪在床上的徐茂行一下子坐了起来,震惊地看着林黛玉。 黛玉微微翻了个身,从侧躺变成了平躺,仍旧与撑起身子坐起了徐茂行对视,靠着枕头微微点了点头。 「你方才没听错。从前我也和你说过,王妃为人天真烂漫,不会说一套做一套。她若有什么想法,说的话是真是假,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听见这话,徐茂行不禁嘴角一抽。 ——说什么天真烂漫,好一个褒义贬用。直接说她没城府、没心眼、稍一动心思就全写在脸上不就得了? 这些特质放在普通人身上,根本不算坏处。可当这个人变成了一个皇子的正妃,还是一个有意争夺皇位的皇子的正妃,就太令人窒息了。 甚至徐茂行都怀疑,若有朝一日安王得登大宝,像安王妃这样的,真能做得好皇后吗? 可就算对方做不好皇后,就算对方如今只是个王妃,想要拿捏他们家,也只是伸伸手的事。 如今对方有意将林黛玉引为心腹,哪有他们拒绝的余地呢? 徐茂行重重嘆了口气,又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髮,皱着眉嘟囔道:「这还真不好办。对了,她没让你替她干脏活的意思吧?」 林黛玉笑道:「你实在是多虑了。如今你不过是个举人,我也就是个举人娘子,人家可是王妃之尊。她需要干的脏活,哪里是咱们干得了的?」 「那倒也是。」徐茂行讪讪一笑,提起的心勐然放下了一半,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杞人忧天了。 忽听林黛玉又道:「现下是如此,可日后就不一定了。咱们必然有重新崛起的一天,若是与她纠缠太深,日后怕是不好拆解。」 徐茂行才挂上的笑容立刻就落了下来,干脆跨过她穿鞋穿衣裳。黛玉又翻身向外,奇怪地问:「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这又是干嘛呢?明天不早起读书了?」 他一边穿衣裳一边说:「读书固然要紧,还能要紧得过保命?你先睡吧,我到那院上房去找爹说说话。」 本要起身的黛玉听了这话,就又躺了下来,叮嘱道:「那你早些回来,如今爹和大哥都在家里,你在读书上怕是不好偷懒。」 第220页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带了几分心疼,说:「虽说,你自立誓读书起,就不曾偷过懒。」 徐茂行穿好了衣裳,走过去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个轻柔的吻,柔声道:「不用等我了,先睡吧,我很快就会回来。」 话音落下,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只留下一道极轻的关门声。 到了徐甘老两口住的院子,见屋子里的灯还没灭,他直接就去敲了敲院门。 「谁呀?」不多时,里面就传出了徐甘的声音。 徐茂行高声道:「爹,是我。」 徐甘听出是他,有些讶异地问妻子,「都这么晚了,他还不睡觉,跑过来干嘛?」 「我怎么知道?你去看看不就行了?」连夫人催促他赶紧过去,别让儿子吹凉风。 徐甘披上外衣出来开门,问道:「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这大晚上的。」 徐茂行苦笑道:「可是今天晚上解决不了,我实在是睡不着觉,只好来打扰爹了。」 第127章 傲骨不折徐景行 「进来吧。」徐甘侧身把他让了进来,又关上院门领着他进屋。 屋里的连夫人听见动静,已经穿戴整齐,在门口接住了他们父子。 徐甘道:「你先睡吧,我和二郎去书房说话。」 连夫人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一遍,忽然问道:「要不要把老大叫过来?」 「这么晚了,叫他干嘛?」徐甘皱起了眉头,觉得她有些没事找事。 可徐茂行却忽然想到了郭先生说过的话,接口道:「爹,我觉得还是把大哥也叫过来吧。我要说的这件事,关乎咱们全家。大哥是长子,有参与的权力。」 徐甘皱着眉,我光在他们母子两个身上转了好几圈,忽然嗤笑道:「你们俩啊,真是想太多!」 他摆了摆手,对徐茂行道:「行了,既然你想叫老大,就去把他叫过来吧,我在书房等你们。」 说完就背着手转身往书房走去,边走还边摇头,故意大声说:「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 「嘿,你这老东西!」连夫人冲着他啐了一口,都被他给气笑了。 她正要安慰徐茂行,却见徐茂行神色自若,根本就不为所动,仿佛没听出来这句话是在埋汰他。 连夫人心中一动,和次子重逢这么几天,那种飘忽不真实的感觉,在这一刻忽然具象化。 ——她捧在手心里疼的小儿子,经过生活的磨砺,是真的长大了! 一时之间,她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更多的还是心疼。 徐茂行前十五年过得都是纨绔日子,家里上上下下都顺着他宠着他,从来不知愁苦为何物,更别说隐忍与城府了。 若非是吃了大苦头,又怎会在这短短数年之内,就长成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似是看出了母亲的百感交集,徐茂行对她露出个安抚的笑容,说:「娘,您先回去睡吧,我先去看看大哥睡了没有。」 「好,你去吧。」连夫人还是忍不住交代道,「你与大郎是骨肉至亲,父子兄弟之间,没有什么是说不开的。」 「我知道了娘,您也忙了一天,快去歇着吧。」 目送连夫人关上了卧室的门,他才从后门去了徐景行夫妻的小院子。 自从他们回来之后,徐樗和徐桂姐妹跟着他们搬到这院子里住了。据黛玉所说,甄夫人和他们兄妹相处得还算好。 这得归功于两个孩子都比较懂事,黛玉和他们细细分说过甄夫人当初怀着他们走流放路的不易,还有产后抑郁症有多严重。 又说了甄夫人得了产后抑郁,周围的人却都不明白这种病症的厉害,对她的变化不理解,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虽然对孩子用恩情教育不好,但甄夫人毕竟情况特殊。无论是公婆还是丈夫都不能理解她,甚至他的娘家人也会觉得她矫情。 如果她的孩子们再不能体谅她的苦楚,只怕她会觉得天塌地陷,很容易把林黛玉这个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当成救命稻草。 若真发展成那种情况,日后甄夫人再遇到什么坎儿,只要林黛玉的反应有一点不符合她的预期,她都可能彻底崩溃,做出过激的行为。 两个孩子和母亲相处时,虽然心有顾忌,不敢肆意撒娇耍赖,但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他们并不缺少母爱,从不满周岁一直到虚五岁,他们身边一直有合格的母亲角色。 自小不缺爱的孩子,更容易释放爱,也更愿意付出爱。 因为他们有底气,不怕受伤,自然敢肆无忌惮地释放付出。 恰巧甄夫人也是第一次做母亲,不知道正常的母子之间究竟如何相处。 再加上如今的社会氛围里,孩子乖巧听话就是孝顺的表现。她对两个孩子很满意,也对把她的孩子教的这么好的林黛玉很感激。 总而言之,在这件事情上,算是皆大欢喜。 小院里的灯也没有熄,徐景行来开门时,衣衫还十分整齐。 看见徐茂行,他笑呵呵地说:「怎么,你也读书读到这个时候?还是睡不着,来找我说话?」 他的态度和当年没有任何区别,但徐茂行自幼和他关系极好,对他非常了解,自然能看得出来,他身上比当年多了一种紧绷的情绪。 那是一种迫切,对于改变现状的迫切。 从通衢回来之后,徐茂行就从母亲连夫人那里了解到,就算是在平安州时,徐景行也没有放弃读书。 第221页 虽说因着安王的关照,他们一家生活平稳吃喝不愁,但也仅此而已了。若想要得更多,就得靠他们自己。 徐景行就每三天徒步去一次十里外的镇上,只因那里有方圆百里唯一的书铺。 他在那书铺里接了一个抄书的活儿,用挣来的钱买纸笔。 抄书嘛,肯定有不小心抄坏的时候。 因而每次领新活儿时,对方给的纸都会多出七八张,防备不慎抄坏了可以替换。若还有剩的,那就是抄书人自己的福利了。 为了省下这几张纸,徐景行每次都专心致志,尽量一遍就写成,不多字、不少字、不错字、不脏污。 砚台和墨都是他自己做的。 前者还好说,只要找到了质地合适的石头,自己琢磨一个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最难解决的是墨。 好在平安州苦寒之地,多松柏之属。他自己挖掘腐烂的松根,又找了一个人家不要的破缸,小心翼翼地试着烧松烟。 每天烟燻火燎,不但脸上脏兮兮的,擤一下鼻涕,出来的都是两条黑。 因做冷凝的只有一口破缸,收集松烟的过程极为缓慢。好不容易制成了两锭松烟墨,他自己根本没捨得用,拿到书铺子里,去换了便宜的臭墨,就因为那个量大。 凑出了笔墨纸砚后,他就请父亲徐甘,给他默写科举要用的书和註解。 种种艰辛不必多言,徐茂行只听了一次就唏嘘不已。 原本他听了郭先生的分析,觉得一母同胞的两兄弟,骤然间遭遇天差地别。两兄弟中一直是强者的兄长忽然掉到了下风,心中肯定会不平。 他也因此心中生出了些许防备,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不想不明不白吃亏而已。 可听了母亲的讲述,知道大哥纵然落入泥沼也不肯放弃努力,他就知道郭先生虽是一片好意,分析得也符合人性,却并不一定能套用到所有人身上。 至少他大哥徐景行,是绝对套不进这个框架里去的。 只因傲骨不折的人,有心超越别人也只会努力提升自己,不会想着用卑鄙的手段阻拦别人的上进之路。 也幸好他醒悟得及时,不然以徐景行的聪慧敏锐,必然会察觉到什么。 以徐景行如今这种紧绷的状态,若是再受到来自亲人之间的刺激,这是怕会影响了心性,兄弟之间也会真的生出嫌隙。 此时徐茂行就有话直说:「不是,是家里的事。我自己弄不明白,就想着问问你和爹。走吧大哥,爹在他的书房等着我们呢。」 徐景行点了点头,说:「正好你嫂子和两个孩子都睡了,咱们直接过去就行。」 说完他关上了门,兄弟二人一起去父母的院子。 在去的路上,徐茂行说:「等到今年七月,郭先生就要参加秋闱了。以他的学问必然能考上,咱们俩怕是得请个新老师。」 徐景行笑道:「给你请个就行,我就不必了。」 见弟弟疑惑地看了过来,徐景行挑了挑眉,「怎么,爹没跟你说?」 「说什么,你们俩还有事瞒着我?」徐茂行不满地问。 徐景行笑着摸了摸他的脑门,还像小时候一样哄道:「哪有什么瞒着你的?估计爹是不想耽误你读书。」 徐茂行看得出来,他是在心里怀念从前,怀念父亲还是高官,家中还豪阔时的日子。 见兄长如此,徐茂行心中暗暗一嘆,配合地平復了小情绪,追着问道:「大哥,到底是什么事啊?」 徐景行道:「爹不准备再入朝为官了,等今年秋闱过后,就带着我回兰溪老家,亲自教我读书。」 「啊?」徐茂行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要把我和玉儿两个丢在神京,你们全都要回兰溪去?」 徐景行点了点头,脸上没了笑容,正色道:「京城什么都贵,权贵又多,对于父亲这种没了官职却还与皇子们有牵扯的人来说,不是久留之地。」 这个道理,徐茂行也不是不明白。 只是疼爱他的父母兄嫂分别多年,好不容易重新团聚了,这才多久呀就又要分别。 理智上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可感情上却不是那么容易就接受的。 徐景行再次抬起了手,再即将摸到他发顶的一瞬间又顿住了。犹豫了片刻之后,那只手最终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我是长子,自然是要跟在父母身边尽孝的。二弟……二郎,你已经长大了,我和爹娘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大哥……」徐茂行眼眶有些发热,朦胧的雾气逐渐凝结成沉甸甸的泪水。 徐景行笑道:「好了,好了。都是大人了,就莫要再做小儿女态了,当心爹笑话你。」 却原来,兄弟二人说话的功夫,老两口的院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第128章 迟来的洞房 书房的门开着,显然是在等他们自己进去。 片刻之后,父子兄弟便在书房汇合。 「父亲。」兄弟二人同时拱了拱手。 正在翻书的徐甘抬起头来,顺手把书合上,抬了抬下巴示意道:「都坐吧,这里也没有外人。」 两兄弟也没有客气,直接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说吧。」徐甘看向次子,「大晚上的把人都叫起来,究竟有什么大事?」 「事情是这样的……」徐茂行微微皱着眉,把安王妃拉拢林黛玉,甚至有意把林黛玉引为心腹的事说了一遍。 第222页 末了,他又对徐甘说:「爹,您跟在安王身边多年,应该知道他和王妃的关系并不亲近,而且王妃的性子……」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露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就把什么都说完了。 「咳!」徐甘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不许随意议论尊者!」 徐茂行撇了撇嘴,敷衍地应了一声,「是是是,往后孩儿一定记住。这是眼前这件事,还得爹和大哥帮我拿个章程。」 父母不在身边时,他只能强迫自己长大,十五六岁时,行事就如大人一般了。 如今父母安然归来,他又能承欢膝下,又有了替他遮风挡雨的人。虽已年近二十,却又恢復了几分幼时的心性。 徐甘对小儿子一向纵容,再加上也没外人,他也就没继续说教,而是转向长子,问道:「大郎,你怎么看?」 因着徐景行是长子,是一个家族天然的继承人,所以家里发生的大小事,他从入学之后便有了知情权。 安王妃究竟何等样人,他心里一清二楚。 对于这个问题,徐景行根本就不必过多思索,只是一笑之间便有了主意。 「无论如何,安王妃到底是正经王妃。且我朝皇室自立国以来,从未有降妻为妾的传统,安王殿下是个性情中人,日后大贵也必然不会舍了王妃。 再者说了,王妃虽然无甚才干,却有一个生性聪敏又心胸开阔的好儿子。世子极得安王疼爱,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安王殿下也会善待王妃的。」 等长子说完,徐甘就看向幼子,「你大哥说了这么多,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徐茂行点了点头,有些不乐意,「那你们的意思是,真叫玉儿经常去应付安王妃?」 应付蠢货本来就累,更何况还是个耳根子软的蠢货?还是个地位比他们高的蠢货! 就算林黛玉再聪明,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安王妃身边。她能哄住安王妃,别人也能哄住。 说不定她只是离开了一刻钟,前面做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努力,就会在别人的谗言中化为乌有。 徐景行对他的怨气不大理解,还笑着开解说:「后宅交际,本就是太太奶奶们的责任,哪家的主母不是这样过来的?」 徐茂行知道跟他说不清楚,却还是忍不住道:「责任是一回事,规避风险是另外一回事。就比如大哥日后有了功名入了朝堂,遇见比你官大但不好应付的,就一定得迎难而上不成?」 听出他话里带了火气,徐景行知晓是他们夫妻情深,因而也不在意,只是哂笑着发表自己的观点。 「这怎么能一样呢?你如今是安王门下,安王妃便是弟妹的顶头上峰,还是避不开的那种。无论心里愿意还是不愿意,总是要应付的。」 这才是他没主意的关键所在呀! 原本以为父亲和兄长比他见识多,至少会有些取巧的法子。 哪知道,他们也一样啊。 徐茂行嘆了口气,整个人都瘫倒在了椅子上,仿佛被抽了骨头一般,「如此说来,就只能见招拆招了。」 话音方落,就听见徐甘笑了起来。他瞥过去一眼,少气无力道:「您笑什么呢爹?我这里正难受呢。」 「难受?我有话说,你听不听?」徐甘挑了挑眉,一句话就把他给拿捏了。 徐茂行豁然坐直了身子,带着几分谄媚笑道:「听,怎么不听呢?就算谁的话不听,您的话孩儿也得听啊。」 徐甘好笑地摇了摇头,「行了,别耍宝了。我且问你,你这么慌脚鸡似地出来了,来之前有问过我那儿媳妇的意思吗?」 「昂?什么意思?」徐茂行一时没明白。 一旁的徐景行接口道:「你就没问问我那弟妹,这件事对她来说,究竟难度大不大?」 「没问。」 对此,徐茂行理直气壮:「难度大不大看她的本事,我之所以要来问,是我心疼她。怎么,不行啊?」 徐甘:「…………」 徐景行:「…………」 片刻之后,徐茂行狼狈地被赶了出去。人家摆明了不待见他,他只好嘟嘟囔囔地回去了。 林黛玉还没睡,见他一脸委屈巴巴的,不由「噗嗤」一笑。 正蹑手蹑脚往里走的徐茂行身形一僵,秉承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只会是别人」的原则,他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走了进去。 「怎么还没睡呢?」他问。 「等你呗。」黛玉倚在靠枕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本就多情的眉目含了一层水气,越发朦胧魅惑,徐茂行只看了一眼,就把什么都忘了。 他忽然问:「姐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一,怎么了?」林黛玉有些不解,起身帮他脱去了外衫,随手搭在了屏风上。 正要回身之际,徐茂行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脸颊埋在她细嫩的脖颈处,温热的唿吸喷洒在耳际,让她脸颊发热,身子隐隐有些发软。 「这是干嘛呢?」林黛玉象徵性地推了推他,却根本没使什么力气。本就是娇嗔的语气,无端端更添了三分绵软。 徐茂行当然不会放开她,反而抱得更紧了些,偎在她耳边撒娇般道:「姐姐二十一,我今年也二十了。姐姐,有一件事已经拖了许多年,如今我们都长大了,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第223页 「什……什么事?」林黛玉明知故问,却因心尖乱颤,连声音都不怎么稳了。 徐茂行稍微用力,把她翻转了过来正对着自己。 两人目光一触,都如触到了火炭一般迅速分开,彼此的脸颊都红透了,一个如天边的云霞,一个如上好的胭脂。 气氛一下子变粘稠焦灼了起来,两人都有些害羞,却也都十分奇异的,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和对方示弱。 徐茂行从来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林黛玉也不是羞手羞脚的传统淑女。 他们的克制,他们的礼貌,大多都是对着不相干的外人的。面对相熟的自己人,就随心自在得多了。 正如此时此刻,他们谁都没想过要违逆自己的心意。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也不知道是谁先动手的。只知道他们看彼此的目光越发炽热,看着对方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衣物十分碍眼。 既然碍眼,那就除掉好了。 人类最擅长的,就是忠于自己的欲望,对自己的欲望妥协。 ===== 成婚多年以来,林黛玉第一次起晚了。 好在连夫人儿媳们一向宽厚,并不强求他们每日里晨昏定省,早就跟他们说过,中午或下午有空的时候,去陪她说说话就好。 如若不然,林黛玉今日可要丢大丑了。 等她真正醒来的时候,徐茂行已经做完了早读,回来喊她用早膳。 林黛玉迷迷煳煳睁开眼,一眼看见他,那一刻就清醒了。昨晚的一切歷歷在目,她玉白无瑕的脸颊逐渐霞光月晕,露出别样的风采。 「你……这会儿能起来吗?」徐茂行有些心虚,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撑着两只手,随时随地准备扶她。 「呸!」黛玉红着脸啐了他一口,忍不住伸手遮住了脸,「真是个没脸没皮的!」 徐茂行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掩饰般地咳嗽了一声,说:「早膳已经做好了,我特意交代他们做了一盏红枣桂圆阿胶汤,别等凉了走了味儿。」 这汤是专门滋阴补气生血的,女子用来最好,特别是这个时候。 但也正因为这汤做得太是时候,原本只是有些羞涩的黛玉瞬间炸了毛,抓起枕头摔在他身上,便催着他出去。 「不是,我……」 「哎呀,出去,出去,你先出去!」 徐茂行拗不过她,只得道:「那好吧,我在外面等你。」 不多时,碧柳与梨香就进来伺候了。 作为贴身大丫鬟,两人很明白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因此脸上的神情都有些揶揄。 林黛玉又好气又好笑,顺手在碧柳脸上捏了一下,笑骂道:「你个小蹄子,也来笑话我。改明儿我也替你找个好女婿,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碧柳一向脸皮薄,听了这话就羞得脸色胀红,比那三月的桃花还绚烂。 她顿足道:「奶奶偏心,明明梨香姐姐也笑了。」 正弯腰给黛玉系裙子的梨香闻言,好笑道:「你这丫头就不是个好人,自己落了水,非把别人也拖下去。」 不多时整理好了衣物,碧柳留下收拾屋子,梨香伺候黛玉出去用膳。 第129章 徐茂行:我把系统给忘了! 因着和父母分居两个院子,又有徐甘一开始就发了话:「你们小两口一起经营了这么多年,也能自己过日子了。如今虽还住在一起,就当是你们已经分家出去了,日后用膳也不必来回跑了。」 对此,连夫人也没意见。 原本她就不是爱磋磨儿媳妇的婆婆,又心疼小儿子,不忍心徐茂行三暑三伏也来回跑。 倒是和公婆住在一起的甄夫人有些羡慕。 但连夫人如今的心思,更多是放在了孙子和孙女身上,帮心里还有些隔阂的甄夫人减轻了许多负担,她心里对现状还是满意的。 日常无事时,她就领着两个孩子来看看黛玉,两人一起读读诗书。偶尔黛玉忙乱时,她也帮着看看帐本。 一开始福婶和徐禄家的对这位大奶奶还有些防备,但时日久了,见她着实没有争夺管家权的意思,两人也松了口气。 是的,如今的福伯一家子,已经彻底倒向徐茂行这个小家了。 虽然福伯是自小就跟着徐甘的小厮,后来又水涨船高做了大管家。 但那个时候,徐家一直都处于蒸蒸日上的状态,福伯虽然也忠心于徐甘,却到底比不上与徐茂行共患难过的。 更何况,当时全家的奴僕都发卖了,像他们这一家几口的,很可能会被分开来卖,最终天各一方。 在这个交通不便利、医疗条件也不发达的年代,终身不能再见,是显而易见的事了。 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主家已经抄了,全家发配平安州。 就算有消息灵通的,知道安王保下了二郎,却谁也没敢指望徐茂行一个舞象之年的小公子来搭救。 可徐茂行就是把他们一家子给救回来了,豁出去脸面,巴结安王府的长史也要救他们一家。 如此大恩如同再造,徐福一家的心,理所当然就偏到徐茂行和林黛玉这里来了。 这些都是闲话。 只说今日的早膳时分,徐茂行表现得过分殷勤。若非林黛玉牙齿已经长全了,他简直恨不得连饭都替她嚼了。 碧柳侍奉在黛玉身旁,忍笑忍得都不行了。 话说,自她来了奶奶身边之后,还从未见过这两口子像今天这样,仿佛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呢。 第224页 徐茂行看了她一眼,咳嗽了一声,说:「碧柳,你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得,这是羞了。 碧柳低着头应了一声,又给林黛玉夹了块红焖笋尖,才施施然退下了。 黛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嗔道:「你把她撵走干嘛?这下好了,大家都要知道我们不对劲了。」 「什么不对劲?」徐茂行嘴硬道,「我们夫妻敦伦,乃是最天公地道不过的事。谁爱说就让他说去,还怕人说吗?」 他拣着黛玉爱吃的菜慢慢给她布上,一边催她快吃,一边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想那么多干嘛?」 黛玉嗤笑了一声,反问道:「那你为何要把碧柳打发出去?」 徐茂行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理直气壮地说:「背后说我可以,当面笑我不行!」 黛玉:「……行吧,你总是有理。」 这顿饭吃得是鸡飞狗跳,但两个当事人都挺满足的。 饭后徐茂行也没像往日一般直接去书房,而是陪着黛玉在西书房看书、写字、作画。 兰珍已经定亲了,胡老爷和胡太太权衡再三,到底没把女儿硬嫁入高门吃那夹生的饭,而是定给了皇商范家的旁支。 虽然都是皇商,但薛家与范家一比,就好比萤烛之光之于皓月,完全没有可比性。 本朝开国之后,几次对外战争,范家都帮忙筹措并运输粮草,不止一次被天子嘉奖。 更难得的是,范家十分安分,便是家业巨大,地位水涨船高,儿女的婚姻嫁娶却还是在商户人家里找,没有丝毫和官员联姻的意思。 想来也正是因此,上头才会对范家如此放心。 而胡兰珍一个小商人的女儿,却能入了范家旁支的眼,全都是因为她有一个好老师,无论是品性还是才能都值得信任。 自从订婚之后,她就安心在家备嫁,黛玉这里自然是不来了。 虽然黛玉心里有些惋惜,可这是胡家人的选择,兰珍自己也不排斥,她当然不会多管闲事。 原本没了胡兰珍,还有徐樗和徐桂兄妹跟着她读书做学问。 但徐甘等人来了之后,连夫人就把兄妹两个接了回去,白天她带着,晚上才给甄夫人送回去。 明眼人都知道,她这是还怕甄夫人「旧病」未愈,忽然「疯」吓到了两个孩子。 对此,甄夫人不是不吃心。 索性她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两个孩子都是她十月怀胎亲生的,却因为怀孕时吃得苦太多,生下他们之后又饱受精神折磨,她心里对两个孩子其实没有多么亲近的。 如今婆婆愿意爱护他们,甄夫人有些吃心,但更多的还是松了一口气。 原本黛玉以为,老人家抱着孙儿们亲香些日子,就会送回她这里来上学。可谁知道,第三天的时候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连夫人亲自准备了文房四宝,显然是要自己教的意思。 得道消息之后,黛玉心里不高兴,但碍于连夫人是长辈,一直按在心里没说什么。 只是一时之间,学生都走了,她的西厢房也就冷清了下来。 黛玉铺开了纸要画墨竹,徐茂行自然是帮着研墨。 「对了。」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得到的消息,忙和黛玉分享道,「爹说了,过些日子就带着娘与大哥一家子回兰溪去,往后京城里还是咱们两个。」 正在润笔的黛玉一怔,抬头问他,「你是说,他们马上要回兰溪去了?樗哥儿和桂姐儿也一起?」 见徐茂行点头,她心头恍然:那就怪不得了。如果公婆一早就商量好了不在京城久待,要把两个孩子也一起带走,自然就不能跟着我读书了。 只她虽明白了,心里却还是不大舒服:既然有这种变故,直说就是了,何必不声不响就不让她教了,自己教导起来? 咦?不对。 黛玉勐然看向徐茂行,果然就见徐茂行正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窥探她的神色,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你是不是早看出来我不高兴了?」她放下毛笔,板着脸问道。 「嗯。」徐茂行用力点了点头,目光有些躲闪,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去摸鼻子。 这是尴尬的表现。 林黛玉冷笑了一声,问道:「你既然早看出来了,为何不早问我呢?」 徐茂行干笑着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觉得这错不在你,想着先去探探娘的口风再说。这不是还没来得及探,就先知道他们要带着孩子回兰溪了嘛。」 这下他也不好再去问连夫人了。如若不然,连夫人肯定要觉得他有了媳妇忘了娘,对婆媳关系没有任何好处。 听着他一本正经地帮她分析「男人在婆媳关系中的作用」,黛玉不禁「噗嗤」一笑,心里顿时什么气都没有了。 「你懂得还挺多。这也是你那个系统教你的吗?」 「系统?」徐茂行一呆,勐然拍了下额头,懊恼道,「哎呀,我把它给忘了!」 而且忘了好久。 他慌慌张张把系统从静音状态中解除,就被播报了一连串「奖励过期」。如今还能领取的,就只有前天晚上刚背完的《三国志(裴注)第一卷》的奖励了。 「啊——」徐茂行双手捂住脑袋,痛苦地走来走去,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亿。 「怎么了这是?」黛玉担忧地问。 徐茂行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大概是无意间开启了静音模式,听不见播报了。如今我读书也不走神了,『锥刺股』没了用武之地。 第225页 再加上咱家日子越过越好,不必再为生计操心了,我对系统的依赖性大大降低,这不就把它给忘了嘛。」 说完,他哀嘆连连,脸上露出了肉疼的神色,可怜巴巴道:「这个系统半点不懂变通,奖励三天不领就全作废了。一、二、三、四、五……」 他掰着手指头一个接一个地数,越数心越疼,「十三个,十三个呀!姐姐,我的心好痛!」狗狗似地扑进了黛玉怀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黛玉又是怜爱又是好笑地抱住他,轻轻抚摸着他毛茸茸的脑门,柔声安抚道:「好了,好了。反正书已经记在你自己脑子里了,奖励本就是额外的,没了就没了吧。」 「哼!」徐茂行哼唧了一声,在她怀里拱了拱,闷声闷气地说,「可我还是心疼,那可都是我的劳动所得。」 忽然,他「啊」点一声,勐然坐了起来,「对了,还有一个没过期的,我得先领了。」 「系统,系统,领取奖励。」他在心里默念。 下一刻,他手中就出现了一个让黛玉很眼熟的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摞硬皮精装的书。 「是书!」黛玉十分惊喜,催促徐茂行,「快拿出来呀!哎,若那十三个奖励都是书的话,的确是好可惜。」 她也开始心疼起来了。 徐茂行嗤嗤笑道:「果然,刀扎在谁身上,谁才知道疼。」 第130章 柳先生 林黛玉嗔了他一眼,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别废话,先拿出来瞧瞧是什么书。」 徐茂行嘻嘻一笑,把匣子里迷你版的书册一本一本拿出来。果然还和从前一样,那书一拿出来,就变成了他印象里的正常尺寸。 这一套大约是32开的精装版本,比16开软装略小,却又比32开的平装要大,正是徐茂行最喜欢的两个尺寸之一。 ——另一个尺寸就是16开软装。 繁体竖版,非常符合时代。封皮上用小篆写着四个大字——《聊斋志异》,还有隶书体的四个小字——蒲松龄着。 「《聊斋志异》?志怪小说?」林黛玉有些失望。她还指望着再抽出一部王阳明的着作呢,再不济是《徐霞客游记》的第三卷也好呀。 徐茂行却笑道:「你还没看呢,怎么就觉得它不好?」 那可是《聊斋志异》,中国古代短篇小说的巅峰。就算后世网络小说多如牛毛,许多套路也难以超脱这部短篇小说里的窠臼。 林黛玉半信半疑,翻开了第一卷的第一个故事——《考城隍》。 原本她只是试着看看,哪知道片刻之后就陷了进去,一口气就把这篇不算短的故事看完了。 且看完之后她还意犹未尽,心中默默记诵,口中喃喃自语:「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疑为恶,虽恶不罚。」 虽然在徐茂行看来,这两句话实在是太过理想主义,根本不符合现实。 可这个年代的士大夫,多数都有读书治世,使整个天下恢復上古时期那种民风淳朴的大同之世的志向,属于典型的理想主义者。 所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便是如此了。 而林黛玉正是自小被林如海精心教养,骨子里就带着几分士大夫特有的清高,自然也有独属于士大夫的理想情怀。 当然了,能够在盐政这个一年一换的职位上稳坐好多年的林如海,在有清高情怀的同时,也不乏务实之心。 若他真是个专一务虚的,哪个皇帝也不敢放任他长久占据鹾政那么久。 毕竟,在经济不发达的古代,盐与铁都是税收的大头。便是要争权夺利,不管哪一方派出来争夺盐政权柄的,都得是能干实事的人。 林黛玉耳濡目染,自然也不是什么天真大小姐。 她之所以反覆揣摩这句话,更多的还是在怀念自己的父亲,也是怀念他们父女曾经共同的理想。 只是如今,斯人已逝。她的丈夫虽然也是个极出色的男儿,却偏偏对那些志向嗤之以鼻,觉得那都是空泛的、是不切实际的。 徐茂行,是一个特别务实的人。 半晌之后,林黛玉忽然抬头笑道:「这句话在你看来,大概纯属放屁吧?」 「也不能这么说。」徐茂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只要做的事情是好的,心里怎么想又有什么所谓?」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挨着林黛玉坐了下来,偏头去看她膝上的书册,「不过嘛,对于真正拥有崇高理想的正身之士,我个人是很钦佩的。」 只是可惜,这世上正身之士凤毛麟角,仰禄之士却多如牛毛。 所以,虽然理想还是要有的,但在做实事时,还是论迹不论心的好。 眼见黛玉已翻开的第二篇,薛茂行干脆枕着双手握在了榻上,调侃道:「怎么,这种志怪小说,也能让林大小姐欲罢不能呀?」 林黛玉抽空嗔了他一眼,就开始默读第二篇《耳中人》:「谭晋玄,邑诸生也。笃信导引之术,寒暑不缀……」 这是一个书生修炼导引之术,修道走火入魔乃至失魂落魄的故事。 徐茂行觉得离谱,但生来就在古代的林黛玉却能身临其境,读完觉得这个故事就好像发生在身边一样。 只因这个时代的书生,有许多都笃信导引之术。他们也不是想成仙,只是觉得打坐练气能强身健体。 第226页 见她已经沉迷进了书里,身体也没有不适的样子,徐茂行便没再打扰,而是轻手轻脚地出了西厢房,吩咐守在门口的梨香别忘了进去换茶,便回书房继续读书了。 如今郭先生已经辞馆,回去准备今年七月的秋闱了。徐茂行暂且无老师指导,便自己读自己琢磨,遇到实在难以理解的,才积攒起来拿去问父亲徐甘。 主要是在有了郭先生这么开明的老师之后,在教导儿子这方面特别严厉的徐甘,就让从前没有被亲爹严厉过的徐茂行格外不适应。 要知道,从前这种严厉,可都是他大哥徐景行的专属。徐茂行就是个小纨绔,徐甘打也打了,说了说了,他就是不肯上进,早就不指望他了。 谁知流放了一圈之后再回来,发现二儿子也是个小天才,徐甘顿时就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失职,从前竟然没有发掘出小儿子的天赋。 如果不是徐茂行见机得快,在他的父爱彻底爆发出来之前请郭先生出面,小小圆了个谎,让徐甘认为小儿子更适合自学,徐茂行都不敢想像,如今的自己该是怎样的水深火热。 但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还是得重新请一位老师。 如今他已经是举人了,再请的老师就是教他如何考进士的,得找个在仕途上不如意的老进士。 不然再请个举人回来,两人凑在一起教学相长吗? 这不是开玩笑嘛! 让徐甘出面去请肯定不行,以徐甘的为人,必然会往严厉那方面找。而徐茂行生性不受拘束,最受不了的就是不懂变通的严师。 这件事还是得落到安王头上,只是不知,如今的安王还有功夫搭理他吗? 数日之后,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再去安王府拜见时,就和安王提出了这个请求。 安王一口答应,笑道:「说来也是你的运气,我府里有位柳先生,原是教佼儿读书的。只是佼儿如今奉旨入宫,先生们没了用武之地。 其余先生都带着盘缠回家去了,唯有这位柳先生家里都死绝了,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佼儿可怜他,一再嘱咐叫本王替他寻个好去处。」 徐茂行会意,忙道:「王爷放心,若得柳先生教导,学生必然敬他如郭先生一般。」 他是如何敬重郭先生的,安王一清二楚,那可真是如师如父。不说三节两寿,在郭先生的夫人未曾入京之前,便是日常生活也都打理得明明白白。 安王当即便命人请来了柳先生,徐茂行仔细一看,只见对方留着山羊鬍,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除却面色略显苍白,其余都算出色。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不由犯嘀咕:这年头可不比现代,不流行不婚主义。三十来岁的人,就算没有老婆,至少也得有个子女,孤家寡人的倒是少见。 「学生徐茂行,见过柳先生。学生有心求学,还望先生不弃,替学生指点迷津。」他恭恭敬敬地拱手下拜,半点看不出他在心里想了什么。 柳先生微微皱了皱眉,有些恹恹地抬了抬手,淡淡道:「不必多礼,日后你我相处的时候还多着呢。」 「多谢先生。」 徐茂行起身之后,向安王告了罪便转身出去了。 片刻之后,他捧着四色表礼和五十两的聘金重新走了进来,捧到了柳先生面前,「学生略备薄礼,还望先生不要嫌弃,笑纳芹意。」 柳先生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大漆盘,微微皱眉道:「束修乃是圣人所定,君子之礼,老夫便愧领了。日后必然对你严加教导,方不负圣人之心。」 听见「严加教导」这四个字,徐茂行便忍不住眉心乱跳,心头暗暗叫苦:不会真请了个严师回去吧?早知道就再拖几个月,等郭先生考完之后请他帮忙了。 郭先生最知道他是什么德性,也最明白请什么样的老师才对他最好,必然会请一个志同道合的来教他。 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他自己找来的苦果,便是跪着也得咽下去。 当天柳先生便跟他一起回了家,因对方在京城并无宅院,林黛玉问明之后,索性在自己家里收拾出一个僻静的院子请他居住。 把人安置好了之后,夫妻二人回了自己屋子,林黛玉才会忍不住问:「莫不是对那院子不满意?怎么皱着眉头?」 徐茂行嘆了口气,抹了把脸,摇头道:「我观察过了,他说话之前习惯性地先皱眉,且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若不满意早就说了。」 见他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的,林黛玉好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早上着急忙慌地说是要去请先,如今先生请来了,怎么又不高兴了?」 徐茂行又嘆了一声,唉声嘆气道:「这位是个严师呀!」 一句话就让林黛玉恍然大悟,掩唇大笑不止,嘲笑道:「你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哎呀好姐姐,你快别笑我了,好歹替我想个辙呀。」 林黛玉又笑了一阵,才道:「你不是说了吗,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既然如此,你何不试着与他公开布诚?」 第131章 重新开课 等到第二日,夫妻二人特意设宴为柳先生接风,请了兄长徐景行做陪,父亲徐甘做了东道主。 至于真正的当事人徐茂行,只有敬陪末座了。 席间徐甘少不得要说些「我儿生性懒散,请先生务必严加管教」之类的话。徐茂行听的头疼、牙疼、浑身都疼,觉得贴在脸上那层笑都要蚌埠住了。 第227页 ——不行,不行,等明天正式上课的时候,一定要跟老师坦诚。不然他真以为我喜欢严厉的,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柳先生似有所觉,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对徐甘所言不置可否。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茂行总觉得,柳先生看向他那一眼里含着浅淡而戏嚯的笑意。 酒足饭饱之后,徐茂行亲自扶着柳先生将人送回去,又命小厮打了热水服侍他洗漱。 一切完毕之后,他正要告辞,柳先生却叫住了他,「二郎,你且先等等。」 徐茂行顿住了脚步,回身问道:「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 「这倒是没有。」柳先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道,「你先做吧,我有句话要问你。」 徐茂行谢了座,就恭恭敬敬的等着柳先生询问。 柳先生脸上终于露出了些微笑意,只是却沖不散他自内而外散发出了愁苦忧郁之气。 「你我师徒不必如此,从前你如何待郭先生的,如今便如何对我即可。」 如何待郭先生的? 徐茂行瞬间就放松了下来,笑嘻嘻道:「那就要请先生先恕弟子无礼之罪了。」 柳先生顶着一张愁苦的脸淡淡一笑,语调有些少气无力的,但说的话却十分洒脱。 只听他用那特有的语气说:「礼数这种东西,不过是人前做出来好看的。若是人前人后都那般一板一眼的,何止是迂腐,简直就是虚伪!」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明显激动了许多,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几乎是瞬息之间便平復了自己的情绪。 徐茂行暗自猜测:这位先生要么就是在这方面吃过亏,要么就是被这种人使过绊子,不然不至于如此深恶痛绝。 不过这正中徐茂行下怀,他当即便笑道:「若早知先生也是不拘小节之人,学生也不至于装了这么久,真是要憋死我了!」 柳先生动了动眉毛,笑道:「怪不得世子喜欢你,你果然懂得如何讨人喜欢。」 他的笑容透出三分讥讽,却又不像是针对徐茂行的,更像是针对这世间普遍的某种现象。 徐茂行有些摸不准他的想法,犹豫了片刻,干脆心一横,我口诉我心,「学生以为,能讨人喜欢也是一种本事。总比讨人嫌要强吧?」 「你倒是实诚。」柳先生喝了口茶,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徐茂行正色道:「先生面前,不敢弄鬼。」 此言一出,仿佛正中柳先生下怀。 他放下茶盏,姿态端正,神色严肃地皱眉问道:「既然如此,你就实话告诉我,令尊让我对你严加管教时,您为何神色僵硬,目光躲闪?」 徐茂行微微一怔,旋即便笑了,乖巧道:「原本学生想着今日天色已晚,请先生先行歇息,等养足了精神明日再说此事。既然先生问了,那弟子就直言了,还请先生恕弟子孟浪之罪。」 「你说,我不是那种爱随意给人定罪的人。」柳先生抬手示意,重新端起了茶盏,慢慢啜饮了一口。 上好的六安瓜片,官用的东西。是徐甘回京之后安王派人送来的,连夫人特意分出了两份,一份给了徐景行,一份给了徐茂行。 把柳先生请回来之后,林黛玉便把他们这一份给了先生用。 徐茂行道:「不瞒先生说,学生的确生性散漫,不喜拘束。先生教导时的确应该严厉,但也请宽严有度,以免激起了学生的厌学之心,以至于和先生的期望背道而驰。」 「哦?怎么个宽严有度法?」 于是,徐茂行就把从前郭先生在时,师生二人磨合出来的作息说了一遍。 「这是郭先生再三验证过,是弟子学习效率最高的作息时间,先生可以参考一二。」 柳先生点了点头,微微皱眉道:「你放心吧,我会的。」 ——他会参考,但也会亲自验证。 毕竟,每个学生的学习方法不同,每个先生的教导方式也不一样。 就算他相信徐茂行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骤然换了一个新老师,两人少不得也得重新磨合一番。 徐茂行暗暗松了口气,起身拱手道:「那先生休息吧,弟子先行告退。」 「嗯,去吧。」 从柳先生的屋子里退出来之后,徐某行慢慢吐了一口气,交代黛玉安排的小厮琴童好生照料,这才大步离去。 等回了正房,歪在榻上看书的林黛玉听见动静,抬首问道:「怎么样,柳先生那里安置好了?」 「都安置好了,我也趁机公开布诚了。」 林黛玉一愣:「怎么这么着急?」 「不是我要着急,是柳先生心细如髮,在席上看出了端倪,主动询问的。」 他解开腰带,脱了大衣裳顺手挂在屏风上,一边伸懒腰一边说:「既然他都问了,我也不好拖着不说,索性就直说了。」 黛玉点头道:「那也好,至少能给先生留个坦诚的印象。」 徐茂行意味不明地笑道:「那可不一定,我看这位柳先生是个见多识广的,世人常用的小伎俩他见多了。」 这种人知世故而不世故,且行事早已不受世俗礼教约束。用一句后世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能够拒绝道德绑架。 说得再清楚明白一点,就是躺平,却又不是彻底摆烂式的躺平。而是活得起就活,活不起就死,对自身生死都没有执念。 第228页 按照常理来说,跟一个满身愁苦的人待在一起,真的很容易致郁。但柳先生自己有再多的愁苦,却都不给别人传达负面情绪,徐茂行就觉得他挺好的。 也无怪乎徒佼进宫读书之后,在几位先生里独独对他放不下了。 林黛玉听他说之后,也很是惊奇,她也是平生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人物,不由感慨道:「世间奇人奇事何其多也!真想到处去走走看看,像徐霞客那样增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但她心里也清楚,以家里目前的情况,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了。 徐茂行握住她的手,张臂将她揽进怀里,两人紧紧依偎,就像是冬天里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的猫猫和狗狗。 「会有那么一天的。」徐茂行坚定地说,「等到大哥入了官场,我就急流勇退,咱们一起去游山玩水。」 黛玉在他怀中仰起头来,调侃道:「怎么,十年寒窗换的仕途,你也捨得?」 「那有什么捨不得的?」徐茂行坦然道,「我读书的初心,就是不想和你过苦日子,不想没有自保之力。等大哥起来了,咱们能啃哥了,我还那么拼命干嘛?」 黛玉捏了捏他的脸颊,根本没捨得用力,笑骂道:「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徐茂行笑嘻嘻地在她耳边问道:「姐姐不会嫌弃我没出息吧?」 湿热的气息扑洒在耳垂上,暖得林黛玉脑子发懵,只觉得手脚都软了起来,哪里听得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哎呀,讨厌!」黛玉红着脸推了他一下,抱怨道,「身上臭烘烘的全是酒气,还不快去洗漱?」 「好吧,好吧,都听姐姐的。」徐茂行摇摇晃晃地起身,还不忘回身笑道,「姐姐且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黛玉听出他的未尽之言,羞得捂住了脸,啐道:「呸!谁管你回不回的?真是个没脸没皮的!」 ===== 且不说当也小夫妻如何胡闹,第二日一早,徐茂行就恢復了郭先生还在时的作息。 他先自己起来打了一套五禽戏,之后又把从前读过的书拿出来复习了两篇。因不知柳先生第一节课要讲什么,因而预习之事暂且搁置。 回去洗漱用膳之后,他就去提前去了书房,一边温书一边等着先生来。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柳先生才夹着一册旧书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等双方见过礼之后,柳先生也不拖沓,直接展开那册旧书说:「五经之内,《诗经》为首,你我师徒就以《诗经》作为开篇吧。」 《诗经》的开篇就是国风*周南里的《关雎》,柳先生先从国风开始说起,深入浅出,竟是比郭先生讲课更加松散一些。 「朱子云:国者,诸侯所封之域;而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也……」 他先是仔细讲解了《诗经》里「风」这个部分主要记录的是劝谏教化之言,大谈特谈之后,问徐茂行记住了吗? 「学生记住了。」徐茂行点了点头。 却不想柳先生忽然话锋一转,嗤之以鼻道:「方才说的那些,都是科举的时候用的。要让我说,《诗三百》乃是先民至情至性,由心而发,以我口唱我心。 先民天真烂漫,只求一日三餐和三尺安睡之榻,哪里会管什么劝谏君王,治国平天下?不过是后世读书人假託先人之名,却扭曲先人之意,牵强附会罢了。」 徐茂行:「…………」 ——好吧,老师,我知道您至情至性了。但咱正讲课呢,我读书就是为了科举呀,咱能先别发散吗? 第132章 分别 第一次上课,就让徐茂行充分认识了这位新先生的不拘一格和愤世嫉俗。 一开始徐茂行不大习惯,总觉得柳先生讲完正课之后总是这么发散,很占用他的休息时间。 原本一个时辰就能讲完的课,再发散发散,至少得多占用两刻钟,多的时候半个时辰也是有的。 但慢慢的他就听出滋味儿来了。 虽然后世人大多蔑视封建王权,但那是因为毕竟不生活在封建王权的统治之下,没吃过被封建社会压榨的苦,所谓的蔑视多少有点高高在上的虚浮了。 可柳先生不一样。 虽然不知道他具体经歷过什么,但只要看见他这个人,看着他那张脸,就不难猜出他是趟着苦水走过来的。 记得后世有部喜剧电影,里面有句台词——你的脸上写满了故事。 放在那个电影里,观众哈哈大笑之余只觉得讽刺。可把这句话放在柳先生身上,那就是写实,让人笑不了一点。 经歷过无数悲苦,还能把自己支撑起来,用最犀利的视角反过来去审视、去剖析给他带来苦难的时代,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对徐茂行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柳先生的观点不但犀利新颖,更是卡着这个时代能容忍的边沿来释放的,让他心里明了了日后可以放飞自我的分寸。 而柳先生也发现,自己新收到这个学生,跟很多人都不一样。 就他的那些言论,虽然不至于犯了朝廷的忌讳。但许多人头一次听闻,莫不是胆震心惊,颤声摇手地叫他别再说了。 可这小子却只嫌弃自己太啰嗦,占用了他的私人时间。 怎么说呢,他的狂是歷经世事却仍越发尖锐的菱角,那小子的狂却是藏在心里的,是天生就有的。 阴差阳错的,师生二人相处也算愉快。 第229页 时光飞逝间,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秋闱的时候。 徐茂行特意请了一天假,和柳夫人并风雅颂三姊妹,一起送郭先生入了考场。 至于黛玉,则是帮着连夫人和甄夫人一起收拾行礼,购置京城特产,准备等秋闱过后,南下人多的时候,随大流一起回兰溪老家。 郭先生的神态很是轻松,半点没有考试前的焦虑,仿佛这场考试对他来说,就是来走过场的。 当然了,和徐茂行头一次参加乡试那种走过场不一样,他是对自己有信心,坚信自己一定能考上。 对于这一点,徐茂兴甚至比郭先生更有信心。 而郭先生也没有辜负自己的这份自信,没有辜负两家人对他的期望,不但金榜题名,还高中榜眼。 待到夸官那日,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作为一甲进士,他根本不必再考,直接就被封为翰林院六品编修。只要他自己能稳得住,日后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夸官之后就是琼林宴,然后又要拜见座师,又要宴请同科,同科又要回请,作为新入仕途之人又要办烧尾宴…… 烧尾宴那天,徐茂行夫妻倒是早早就赶去了郭家帮忙。但那一天郭先生要见的人太多了,要忙的事也太多了,徐茂行只有陪在一旁随时听命的份儿,师生二人根本就没工夫好好说句话。 好不容易等到这些杂杂拉拉事都忙完了,郭先生才算是松了口气。 新科进士在入职之前,都有三个月的假期来安置家小。 虽然郭先生的妻儿早就接了过来,且老家那边再没什么直系亲属了。 但在这样一个宗族社会,哪怕全家就只剩他一个了,金榜题名这种大事,他也得回老家扫墓祭祖,告诉祖宗,家里出了个光耀门楣的人物。 烧尾宴那天临别之际,郭先生就告诉徐茂行他何时启程回乡。而徐茂行就赶在他启程的前一天,携着黛玉一起,去给老师践行。 林黛玉心细,带来的礼物不但有神京的特产,还准备了许多路途之中可能用到的丸药。 师生二人在书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郭先生仔细询问了新来的这位柳先生是如何授课的,又考教了一番他的学问,最后捋着鬍鬚满意地点了点。 「不错,不错。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你都没有懈怠。只是……」 他的眉毛动了动,神情有些怪异,嘱咐徐茂行,「你那位柳先生那是个愤世嫉俗之辈,你跟着他只学正经诗书即可。他若说别的,你听听就算了。」 却是方才考教学问时,郭先生敏锐地发现,徐茂行对经典的理解稍微有些偏离正轨。 他之所以没有建议徐茂行再换个老师,就是因为这稍微的一点偏离并不影响科举,只需要叮嘱一番让他心里有数即可。 「老师放心,我以后会注意的。」徐茂行郑重地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老师,你以前认识柳先生?」 郭先生摇了摇头,「不认识。当时奉安王殿下之命来找我教你读书的,是王府的另一位谋士,也是我的同乡。」 于是,徐茂行就明白了,人家是纯听出来的。 他惊奇地瞪大了眼,「所以只是和我说了几句话,问了问我的课业,您就能判断出柳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先生笑道:「这有什么?等你以后见的人多了,经的事多了,自然也能做到。」 徐茂行却道:「那可不一定,我生来就不喜拘束,更不爱琢磨人心。」 像他这样的人,哪怕入了官场,也只能去做实事。让他去和人勾心斗角,他虽然也不是做不来,却肯定要不了多久就厌烦了。 显然郭先生也是了解他的,闻言不禁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所幸我先一步考中了,日后在朝中也能照料你一番,你只需要好好做事就是了。」 徐茂行顿时欢喜不已,连连点头道:「那学生当真是求之不得!」 用了午膳之后,夫妻二人回到家里,黛玉就吩咐人在城外十里长亭提前准备,第二天一早两人又去给郭先生一家人送行。 哪只前脚才送走了郭先生,后脚徐甘就拍板做了决定,他们也要启程回兰溪了。 徐茂行捨不得父母和兄长,依偎在连夫人怀里抱怨道:「这么着急干嘛?留在京城,儿子又不是养不起你们。」 虽然人人都夸他如今长本事了,长辈们也都欣慰他能立起来了。可若要他自己选择,他宁愿永远做个承欢在父母膝下,先啃爹后啃哥的纨绔子弟。 连夫人也捨不得儿子,搂在怀里不住在他头上身上摩挲,柔声道:「好孩子,如果可以娘也不想走呀。但你爹既然决定了,就自然有他的道理,这也是为了咱们一家子的日后呀。」 她心里清楚,丈夫之所以不着急起復,就是隐隐察觉到了朝堂的动盪,推测诸位皇子的争斗再次进入了白热化。 上一次无缘无故被卷进去,徐甘心里也是怕了。平安州数载虽有安王照拂,又有小儿子不时派人去送东西,可巨大的心理压力却仍是让他平白多老了好几岁。 若是再来一次,他可不敢保证还有这一次的幸运。 功名利禄虽好,也得有命去享呀。 他冷眼瞧着,自家小儿子是傻人有傻福,安王是真把他当自家小辈看待了。 若是他们这些长辈们在京城,安王心里会对徐茂行放心,放在他身上的心思也会减少。 第230页 可若是徐甘领着一大家子都走了,单把徐茂行两口子留下,安王必然怜悯,会让人多多照顾的。 他留在京城对儿子的帮助有限,反而离开却能给儿子带来大大的好处,还为什么非要赖在这里呢? 再者说了,大儿子虽然没表现出来,但知子莫若父。 从前他一直是聪慧懂事的长子,一直是弟弟崇拜依赖的哥哥。因着一场无妄之灾,忽然之间弟弟就超过了他,在弟弟面前他总是不大自在。 让兄弟两人分开天各一方,远香近臭的,兄弟两人的感情反而能更好。 等到徐景行再次入京的时候,必然就是来赶考了。 到那个时候,他已经重新崛起,又与弟弟分别多年,心态早就平衡了。 这些道理,徐茂行不大明白,但林黛玉却看得清楚,早就私底下劝过他了。 可他虽然接受累父母兄长要离去,却一点儿都不耽误他趁机跟母亲撒娇,充分表达自己的不舍之情。 这边徐茂行在闹母亲,那边林黛玉则是把嫂子甄夫人请了出去,妯娌两个说些体己话。 「嫂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林黛玉略显含煳地问了一句。 当事人却一下子就明白他问的是什么,立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妹妹不用担心,我好得很,至少比从前强多了。」 在黛玉面前,甄夫人最能肆无忌惮地袒露心声,低声道:「虽然面对两个孩子时,我心里还是不大亲近,却也已经不排斥了。 我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恰巧在那个时候被上天安排在了我的肚子里,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林黛玉不知道她说这话有几分真假,却还是笑道:「你能想明白我也就放心了。嫂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母亲年岁又大了,难免精力不济。若实在是……你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学生也不是不行。」 甄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妹妹放心,我会认真考虑的。」 第133章 黛玉有孕 原本喧闹的家,勐然就清静了下来。 虽然徐甘等人没有回来之前,他们已经习惯了夫妻二人相依为命。 可出现过就是出现过,雁过留痕人过留影。团聚之后再骤然分别,总是让人徒增伤感的。 林黛玉生来喜散不喜聚,和徐家人本来也不怎么熟,倒还好一些。 最难受的是徐茂行。 他本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是个什么也不用操心的小纨绔,每日里只想着吃喝玩乐,控制着自己不违法犯纪即可。 可是忽然有一天,一道圣旨携着天威降临,好好的家被抄了,全家人都锒铛入狱,让他吃尽了两辈子都没吃过的苦头。 好不容易熬到了从牢里出来,却又与家人天各一方。他只能逼着自己立起来,逼着自己学会承担家庭的重任。 虽然如今的他已经不需要父母的扶持和庇护了,可以有父母在身边和没父母在身边,那感觉是真的不一样。 一连好几天他都情绪低落,林黛玉见哄了许久都没什么效果,索性就替他找柳先生请了一天假,借着家中海棠花开,请相熟的姐妹们来举办诗会。 众姐妹有家属的都带了家属,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也都带了过来。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好好玩了一天,总算是让徐茂行重新活了过来。 ——不活过来也不行啊,卢三郎那个杀才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机会,好好嘲笑了他一通。 徐茂行哪里忍得了这个?没听几句便满血復活,追着卢三郎打。 转眼间又是阳春三月,这日黛玉在用午膳时,闻见徐茂行喝的虾丸汤,忽然就觉得胃里翻涌,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注意到她难受,徐茂行立刻放下饭碗去扶住,担忧地问:「怎么啦?可是吃坏了肚子?」 林黛玉皱着眉摇了摇头,「只是……哕——你……你先离我远点儿。」 她刚一开口,便闻见了徐茂行身上沾染的鱼虾味儿,那种想吐的感觉又来了。 梨香见状,赶紧上前给她拍背顺气,心里已有了些猜测。 不过,还不等她说出来,被黛玉推着退了两步的徐茂行一呆,电光石火间福至心灵,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电视剧,顿时又惊又喜,只觉得手足无措。 「姐姐,你……你莫不是有了?」 「有?有什么了?」林黛玉还没反应过来,但那股想吐的感觉却已经过去了。 徐茂行拍手道:「当然是有孩子了!」 这一回,换林黛玉呆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素手刚与平坦的腹部将将相碰,便又迅速挪了开去。 「我……这……你说的是真的?」她抬头看向徐茂行,震颤的目光里有希冀,也有害怕失望的惶恐。 徐茂行道:「请个大夫来看看就是了。」 梨香立刻道:「我这就叫人去。」说完就跑了。 「诶?」林黛玉怕是空欢喜一场,想要阻拦,却又哪里拦得住。 徐茂行又喊了碧柳过来服侍,又让阿山把桌子上的虾丸汤和一道清蒸鱼全部撤走。 他自己则是回屋洗漱干净,里里外外又换了一套,才回到内室去看挪回来的黛玉。 「姐姐,这会儿感觉怎么样?」 碧柳见她吃得少,去厨房端了一碗酸笋鸡丝汤,这会儿黛玉正喝汤呢,闻言点了点头,「我已经好多了。对了,你方才没吃多少,正好厨房有现成的鸡汤,叫他们给你下一碗鸡丝面吧。」 第231页 这会儿徐茂行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但又不想拂了黛玉的好意,便点头道:「我都行。倒是姐姐有什么想吃的,我这就去买。」 林黛玉想了想,说:「我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这个酸笋鸡汤就很好。」 「那姐姐先喝着,我去外面迎接大夫。」 说是要去接大夫,其实是他心里过于激动,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瞎给自己找事做罢了。 这不,才走到门口,一只脚还在门槛之内呢,他就又勐然转回身来,兴致勃勃地说:「你是不是胃里不舒服?要不我去买点酸酸的蜜饯来,给你开开胃?」 说完还不等黛玉开口,他自己就先否决了,摇头道:「不行,不行,还是先看大夫吧,看看大夫开什么药,再问问他蜜饯和药性沖吗?」 自语了两句之后,又问黛玉:「诶,姐姐,你喜欢什么蜜饯?」 前言不搭后语的,想一出是一出,原本紧张的黛玉被他这么一弄,竟然也不紧张了. 她掩唇笑道:「好了,好了,你先别忙了。还是先等大夫来看了,确定是怎么回事再说吧。」 好言好语的,总算是把徐茂行给安抚了下来。 等黛玉把一碗汤喝完,徐茂行便扶着她去床上躺着,并放下了帐子,单等着大夫来了。 没过多久,梨香就先进来通报,说是人已经请来了。 徐茂行赶紧出去迎接,并忍着激动告诉大夫,「我家奶奶正用膳呢,闻见了虾丸的腥味儿,忽然就噁心想吐吃不下饭。」 老大夫见多识广,知道对应这个症状的病有好几种呢,十分淡定地点了点头,只说要先诊脉才能开方。 徐茂行只能忍着心里的躁动把大夫请了进去。 林黛玉隔着帐子伸出一只手来,梨香眼疾手快,垫了一张薄薄的帕子,请老先生诊脉。 老大夫凝神静气,诊了大约有一刻钟,起身对徐茂行拱手笑道:「恭喜,恭喜。奶奶这是有了身子了。」 「真……真的?」徐茂行瞬间瞪大了眼,脸上的神情是想笑却又不敢笑,仿佛生怕自己一笑出来,一场好梦就醒了。 他是知道的,林黛玉这些年的想法虽然转变了许多,但内心深处对于自己很可能因体弱而无嗣的事耿耿于怀的。 如今得偿所愿,想来黛玉心里最后一点芥蒂也会全消的。 不过……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拉着老大夫出去,才低声问道:「我家奶奶的身子如何?真养这个孩子,可能负担得起?」 若实在不行,他自然得早做打算,不能为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伤了老婆的根本。 那申老大夫就住在附近,和他们家也是常来常往的,自然明白他在担忧什么,当即笑着安抚道:「二爷别担心,奶奶的身子经过这些年的调理,已经大好了。平日里只要注意一些,多补养多活动,养一个孩子是不打紧的。」 「那就好,那就好!」徐茂行大大松了口气,这才开始询问孕期有哪些注意事项。 等陪着申大夫开完了方子,又让人去抓药熬上,他都一直陪伴左右。直到黛玉再三催促他去书房上课,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耽误了这么久,柳先生早就到了。因早听说家里请了大夫诊出奶奶有喜了,柳先生体谅他初为人父,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既然来了,就把书翻到昨日讲到的地方吧。开始上课了,你得收心。」 「是,先生。」 「嗯。」柳先生淡淡点了点头,先是令他回顾了一下昨日所学,便开始了今天的课程。 但徐茂行总有些心不在焉的,被系统赠送的「锥刺股」提醒了好几次。这一节课上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大腿都要被扎穿了。 好在柳先生也看出了他心不在这里,觉得强行留着也学不了什么。因而这节课只讲了以往一半的内容,便直接打发他出去了。 饶是如此,幻痛带来的后遗症,还是让徐茂行双腿发颤。若非他还有几分意志力,只怕走都走不动了。 柳先生霍然转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微微皱眉,心中升起了一抹疑惑,却又立刻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却没有一个人喜欢被人窥探自己的秘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很多时候,都不该打破砂锅问到底。 于是,柳先生微微摇了摇头,便再次转身,回了自己居住的院子。 好在林黛玉这一胎怀得并不艰难,徐茂行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两三天,课业就重新回到了正轨。 春去秋来,凌冬已至,似乎是转眼间便到了黛玉的预产期。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让过来人福婶和徐禄家的,直唿奶奶肚子里的孩子会疼人。 虽然他们夫妻不信这些,却也难免对尚未出世的孩子多了几分喜爱之意。 ===== 这一天,湘云又带着几个小尼姑下山给绣庄送货,顺便巡视一番和黛玉合开的珠宝盆景铺子。 正事办完之后,她就去买了些孕妇能吃的东西,并自己亲手做的小儿衣衫,来探望黛玉。 彼时黛玉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脸上也比着先前圆润了两圈,连双下巴都出来了。 徐茂行怕婴儿过大,特意请了申大夫来看。直到大夫仔细诊治过后,确定黛玉的体质不胖婴儿,才松了口气,没有过于限制她的饮食。 第232页 不过,为了生产的时候容易,他还是给黛玉制定了详细的运动计划。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饭后散步两刻钟。 几个月坚持下来,这点运动量对于如今的黛玉来说,已经是毛毛雨了。从头走到尾,她是连大气都带不喘的。 湘云来的时候,正逢黛玉用完了午膳,由碧柳扶着在院子里散步呢。 「云妹妹来了?」黛玉闻言欢喜道,「快,快请进来。」 第134章 要生了 等湘云进了院子,黛玉上前接住,调侃道:「姐妹几个是不是商量好的?前天四妹妹和卢三郎一起来了,昨天三妹妹约着知秋妹妹一起来了,今儿你也来了。是不是等到明天,二姐姐也要来了?」 湘云把东西递给碧柳,接口道:「反正我是没跟他们约,就是不知道他们姊妹俩是不是约好了?」 腾出手之后,她就上前扶住黛玉,一叠声地问:「最近怎么样?孩子有没有闹你?胃口可还好?晚上有没有抽筋?腿脚有没有浮肿?」 水月庵里有些小姑子做手工没什么天赋,便被湘云组织起来上山採药,如今已经和京城三个药铺都达成了长期合作。 因有这层关系,湘云找人询问孕期相关也十分容易,可以说把能了解的都了解了。其中就包括腿抽筋和浮肿怎么治。 黛玉道:「你放心,这些都没有,这孩子是个省心的。」 「那就好。」湘云轻轻摸了摸她鼓起的肚子,笑着对肚子里的孩子说,「真乖,知道疼你娘。」 「别闹,痒痒。」黛玉嬉笑着把她的手拂了下去。 湘云也不在意,问道:「今日活动完了吗?」 黛玉道:「你来得正巧,已经完了。」 「那我扶你回屋去,正好我和二姐姐给孩子做了些小衣裳,你看看喜不喜欢?」 两人一起回了内室,湘云从碧柳怀里拿出一个素色的小包袱,又用下巴指了指另一个说:「这里面是酸枣糕和青梅糕,我特意问过了,孕妇都可以吃的。」 碧柳便拿着下去,用两个碟子装好了又端过来,黛玉正翻看湘云带来的小衣裳呢。 这些衣裳多数是湘云做的,少数是迎春做的。上面的图案都是些「童子抱鲤鱼」、「童子坐莲花」、「五毒」、「蝙蝠」等婴儿用的喜庆图案。 若单论绣工,迎春自然是比不得湘云的。 但迎春特别心细,两人做的所有小衣裳,她都一件一件仔细检查过,但凡有露在外面的线头,都细心藏了起来,保证不会磨到婴儿娇嫩的皮肤。 「做得真好,你们有心了。」 黛玉看完之后,又小心地摺叠好,叫梨香收了起来。 旁边的湘云尤不放心,叮嘱道:「等给孩子穿时,可得再拿热水煮一遍,放在大太阳底下晒透了才可。」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个管家婆!」黛玉嗔了她一眼。 湘云不依道:「我这都是为了谁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黛玉忙顺毛,「好了,好了,我错了行吧?云妹妹是一片好心,怪我不识好歹了。」 本就没有真生气的湘云「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指着黛玉道:「你可真是越发贫嘴贫舌了,从前还说别人呢,如今可算是轮到我来说你了。」 姐妹们还在荣国府时,一众姐妹里就属黛玉的嘴最厉害、最不饶人。偏湘云不甘示弱,总是和她呛声,没少被黛玉说贫嘴。 那时候大家年纪都小,彼此只会呛声,不会哄人。 不过谁都不会特别计较,也不用特意哄,最多到第二天就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了。 如今的黛玉又进化了,那叫一个能屈能伸,真是让人如一拳打着了棉花,全然无处着力。 笑了一阵之后,湘云又道:「二姐姐本来也是要来的。但你也知道,自从我们收养了些女孩子之后,二姐姐一颗心几乎都扑到他们身上了。不但教他们读书写字,更是亲自照料。 这几天正好有两个孩子病了,都是不到三岁的娃娃,正是粘人的时候,病了之后尤甚。二姐姐心软,实在不忍心把他们留在山上不管。她叫我给你说一声,等那两个孩子好了再来看你。」 黛玉忙道:「二姐姐也太客气了,照顾孩子要紧。对了,两个孩子生的是什么病?严重吗?若缺了什么药材尽管开口,我家里多少还存着一些呢。」 湘云拉着她的手说:「你放心,只是夜里贪凉踢了被子,并不是什么大病。我们自己就有药材,只是小孩子娇嫩,病去如抽丝而已。」 「那就好。」黛玉放心了,又叮嘱道,「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一定要开口。」 「放心,不会和你客气的。」 两人正说话间,黛玉忽然浑身一僵,脸色都变了。 「怎么了?」湘云立刻就察觉了。 黛玉原本摊在她掌心的手勐然握紧,抓得她生疼,闻言僵着声音说:「我……我肚子疼,想是要生了。」 「啊?」湘云头一回直面孕妇要生产,脑子里再多的理论知识此时也都成了摆设。愣了一下之后,她就慌乱了起来,焦急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还是一旁的梨香更冷静,立刻分派道:「劳烦师太再扶着我家奶奶多走走,我去西院把稳婆请来。」 因着预产期就在这几天,稳婆已经被请到了家里好吃好喝伺候着了,此时也不需要再跑到外面去请人了。 第233页 「那……那你快去呀!」湘云语无伦次地催促道。 还是当事人黛玉反过来安慰她,「云妹妹别慌,关于生产的事,你姐夫早就让我们模拟过了,不会有事的。」 「啊,哦……哦……」她只是连连点头,却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要点头。 见她如此,黛玉有些好笑,索性就拉着她又去院子里散步了。 黛玉的淡定也慢慢感染了湘云,她也逐渐冷静了下来,不住地盯着黛玉的肚子看。 「看什么呢?」黛玉笑着问。 湘云道:「一想到这里待会儿要生出个人来,我就觉得好神奇。」 黛玉失笑道:「那真等那个人出来了,你岂不是觉得更神奇?」 「肯定的呀。」湘云理所当然地点头,又好奇地说,「我听说,医术高深的大夫,仅凭诊脉就能判断出胎儿的男女,林姐姐有没有叫人看过?」 「没有。对我和你姐夫来说,是男是女都好。你姐夫说生孩子伤身,无论是男还是女,我们就要这一个。」 见多了来水月庵求子的妇人们,湘云的神情有些复杂,「徐姐夫倒是想得开。」 黛玉反问道:「想得开还不好吗?世人就是想得太多了,欲望才多,烦恼更多,好好的日子也过不好了。」 湘云本就是豁达之人,方才也不过是因反差太大感慨一句而已,闻言不禁调侃道:「虽说我才是出家的那个,论起慧根来,却比不上你和徐姐夫呢。 幸好你们俩已经成婚了,留恋十丈软红。如若不然,将来我这京城第一高尼的名头,还不得被林姐姐你给抢走了? 到那个时候呀,你就是京城第一高尼,徐姐夫就是京城第一高僧。世人提起这个就会想起那个,提起那个又不免想起那个,何尝不是另外一种缘分?」 一言未了,她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会儿黛玉的阵痛正好过了,伸手就拧住她脸上的软肉,笑骂道:「好你个云丫头,方才还说我促狭,我看你才是个真正的促狭鬼呢。当心我把你的话告诉你姐夫,叫他往后不许你进门。」 「哎哟好姐姐,你饶了我折翼遭吧,我再不敢了。」湘云笑嘻嘻地求饶。 姐妹二人闹了一阵,梨香领着产婆过来了,看见这阵仗急得直跺脚,赶紧上前将两人分开,嘴里止不住埋怨道:「哎哟我的奶奶呀,自己身子什么样你心里没个数?」 但她对黛玉到底不忍心过多苛责,才说了一句便把矛头对准了湘云,「我家奶奶身子重,又马上要生了,师太多少也该警醒着些。您可倒好,不劝阻她便也罢了,她还跟着一起闹。」 湘云自知理亏,被她说得一脸讪讪,双手合十连连求饶,「好姐姐,看在即将出生的小侄子小侄女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咱们先把林姐姐扶回去,让稳婆看看好不好?」一边说一边给稳婆使眼色。 那稳婆整日礼走街串巷,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姑娘,咱还是先把奶奶扶回去,等我先检查一番再说吧。」 事关黛玉和未出生的孩子,梨香立刻闭嘴了,和湘云一左一右扶着黛玉回了早已准备好的产房。 在黛玉和湘云去散步的时候,碧柳早就带着人,把这里面重新又收拾了一遍。此时又清爽又干净,稳婆吴妈妈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禁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赞赏之色。 虽说这年头的人不懂什么细菌什么感染的,但稳婆们接生得多了,见多识广,知道很多产妇都是因为生产的环境不干净,平白坐下了病根。 给人接生本就是积德行善的行业,虽然也有造孽的稳婆,但徐家请的这一个绝对不是。 「很好,屋子很干净,先把奶奶扶到炕上躺着吧。」 此时此刻,稳婆就是最大的。得她一声令下,几人赶紧行动,扶着黛玉在铺陈一新的炕上躺好。 吴妈妈又让人准备了干净的水和胰子,一边吩咐梨香先褪了黛玉的裤子。等她把手洗干净之后,才去检查的产道。 「才开了两指,且早着呢。奶奶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趁如今多吃点攒攒力气,也是最后解解馋。 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呀,连续一个月饮食都要注意,不能吃得多了去了,不然与恢復十分不利。」 第135章 生了个小棉袄 湘云闻言,忙看向黛玉,「是呀林姐姐,坐月子忌讳很多的。你如今有什么想吃的,赶紧叫人做了端过来。」 可林黛玉仔细想了想,却无奈地苦笑道:「我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你也知道,我打小就脾胃弱,吃得清淡,口味是早就养成的。」 多年以来,她早就习惯了。 在她怀孕期间,赵太太、胡太太乃至探春、惜春等生育过的来探望她时,都说过女子怀胎期间口味会有所改变。 但黛玉除了一开始有些孕吐之外,在吃食上却从来没有生出过别的想法。 还是梨香道:「厨房里有现成的鸡汤,不如我去厨房,叫珊瑚姐姐下一碗鸡丝面吧。再来点酸笋,细细地切成丝,那个最是开胃了。」 「也好。」黛玉点了点头,就叫她去了。 吴妈妈忙问:「奶奶这会儿肚子痛吗?」 黛玉摇了摇头,「这会儿倒是不痛了。」 吴妈妈便道:「生孩子的疼,都是一阵一阵的。趁这会儿不疼,奶奶还是得起来多走动走动,宫口开得快,生得也容易些。」 第234页 她是现场最有经验的人,黛玉自然听从她的,在湘云的搀扶下又开始走动。 这时徐茂行也得到了消息,和柳先生说了一声就跑了过来,头一次被他如此怠慢的柳先生目瞪口呆。 片刻之后,他才微微皱了皱眉,失笑道:「这孩子,莽莽撞撞的。」 徐茂行当然是听不见这些的,他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到了产房外。 「怎么样,怎么样?」他冲到了黛玉面前,却又立刻剎住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姐姐,是不是很疼?」 林黛玉安抚道:「这会儿阵痛已经过了,倒是不疼了。」 「哦。」徐茂行点了点头,立刻道,「那我扶你走走吧,多走走生得容易。」 说完扶着黛玉就走了,被用完就丢的史湘云目瞪口呆,「这……不是……我这么个大活人,你是纯粹看不见吗?」 坐在屋檐下把吴妈妈笑道:「徐二爷心系二奶奶,可不就看不见旁人了?奶奶那边有二爷陪着,师太何不坐下陪老身说说话?正好,我有些佛经上的事不大明白,要请教师太呢。」 湘云笑着走了过去,「说什么请教不请教,咱们相互探讨就是了。」 这边两人探讨起了《血盆经》,那边黛玉满心无奈地看着几乎同手同脚的徐茂行,「你真的不用紧张,咱们不是都演练好几遍了吗?」 「好,不紧张,不紧张。」徐茂行连连附和,心里却想:演练和实战能一样?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以免黛玉和他一起紧张。他紧张无所谓,林黛玉紧张事情可就大了。 见他一只六神无主的,林黛玉便想着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问道:「你最近又看了什么书?有背完的吗?那个系统又给了什么奖励?」 「啊?」徐茂行一惊,「哎呀,昨天刚背完了《四书集注》第三册,还没看奖励呢。」 他一遍在心里唿唤系统,一边和林黛玉抱怨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提示音关了,如今也不知道怎么开启,动不动就忘了有个系统了。」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系统奖励仍旧是一个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放了一个小药瓶,药瓶下压了一个小纸片,应该是说明书。 他把那药瓶拿出来,这上面也贴了张签子,写着「止痛丹」三个简体字。 「止痛丹?」徐茂行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前世给孕妇用的止痛针,慌忙把那说明书拿了出来,见果然是孕妇生产时用的,顿时大喜过望。 「姐姐,快把这个吃了。这可比什么古籍孤本都珍贵多了!」 有从前的古籍打底,林黛玉「系统出品」还是很信任的,毫不犹豫就把那颗看起来不怎么样的丹药给吞了下去。 「怎么样?」徐茂行满脸期待地问。 黛玉仔细感受了一番,又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迟疑道:「这也……没什么感觉呀。」 徐茂行想了想,说:「可能是刚吃下去,药效还没发挥出来,咱们先等等看。」 「嗯。」林黛玉认同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两人就手挽着手,继续在院子里散步。 大约过了有一个时辰,早就往他们这边看了好几次的吴妈妈忍不住了,走过来问道:「二奶奶,你这么久都没感觉?」 按理说,下一波阵痛早该来了呀。 对于生产这回事,林黛玉也是头一次经歷,根本没什么经验。 见吴妈妈特意来问,她先是有些茫然地摇摇头,继而心头一紧,忙问道:「不会是出什么问题了吧?」 吴妈妈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不由心里发虚。为保险起见,她提议道:「咱们还是先进屋去,容老身再检查检查吧。」 若是真出了什么问题,也好提前想个应对之法呀。 氛围都到这里了,徐茂行也不由跟着紧张了起来,弯腰一把将黛玉抱进怀里,直接大步进了产房,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了炕上。 吴妈妈一边洗手,一边对他说:「二爷,你还是先出去吧,等会儿你不方便在这里。」 作为一个穿越者,徐茂行自然是知道细菌感染这回事的,不会硬要留在这里。 「那就请您老费心了。等孩子生下来,一定给您包个大大的红包,让你也沾沾喜气。」 吴妈妈瞬间笑逐颜开,干劲十足道:「二爷放心,老身一定拿出十二分本事来,保证母子平安!」 「那就劳烦您了。」徐茂行又赔了个笑脸,才退了出去。 在门口张望的湘云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里面稳婆正要检查呢,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里面的吴妈妈检查了一番之后,又是疑惑又是震惊,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好。 生产时稳婆的沉默,就和就诊时医生的沉默一样可怕,徐茂行整颗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却又不敢出声打扰。 还是黛玉自己问道:「吴妈妈,怎么样?」 「……很好。」吴妈妈有些机械地说,「宫口已经开了五指了,等开到十指就可以生了。」 ——但就是太好了。 根据她以往的经验,林黛玉这是头一胎,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宫口就开了这么多,实在是她平生仅见。 或许……是她见识少了? 屋里屋外的人听了这话都松了口气,徐茂贤更是双手合十,庆幸道:「那就好,那就好。真是三清圣人保佑,佛祖保佑,观音菩萨保佑!」 第235页 吴妈妈心里有疑惑,但为了不给孕妇增加心理负担,她忍住了什么都没说,这是让黛玉休息了片刻,又让吃了些东西再继续活动。 等徐茂行再次扶着林黛玉在院子里走动时,才勐然反应了过来,「啊」的一声,扶额低声道:「我知道吴妈妈为什么不对劲了。」 此时林黛玉也反应了过来,哭笑不得道:「我也知道了。不愧是系统给的丹药,效果未免也太好了些。方才散步时,我只感觉到有些收缩难受。想来若没吃丹药,那就该是阵痛了。」 徐茂行真心实意道:「从系统里得了那么多东西,就数这件最好。」 林黛玉却不乐意了,她觉得以前得到的那些书都很好,每一本都有独特之处。 事实证明,这丹药不但能止痛,还有加速生产的效果。还没到后半夜,孩子就顺利生了下来,吴妈妈一边替孩子收拾,一边嘴里念佛。 再一看孩子红彤彤的,奉承的好话她是张嘴就来:「哎哟呵,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等过两天长开了呀,浑身上下保证跟那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白生生嫩乎乎。」 因着丹药的缘故,林黛玉没受什么苦,因此生完之后精神还好。她隔着帘子听见吴妈妈的话,心中也喜悦非常,扬声道:「等会儿吴妈妈别急着走,后厨煨的有鸡汤,好歹喝一碗再回去。」 转头用分付正替自己收拾的碧柳,「你去后厨看看,若有还没杀的鸡鸭绑两只,等会儿也给吴妈妈带上。这里也收拾得差不多,有梨香看着就好。」 「诶。」碧柳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外间的吴妈妈连连道谢,片刻后就用绿色绣金色鸾鸟的襁褓,抱着新出生的小娃娃进来了。 这年头讲究红男绿女,凡是有条件的人家,刚出生的婴儿都是按这个配色来的。徐家提前准备了两个,如今生下的是个姑娘,自然就用绿色襁褓。 「奶奶您看,哎哟,姑娘莫不是知晓亲娘在身边,竟然睁开眼了。哎呀呀,这大眼睛双眼皮,跟两朵花似的嵌在脸上,真是个美人坯子!」 她一边不住口地夸赞,一边把孩子放到了黛玉身侧。那边梨香也收拾完了,才出去把等了许久的徐茂行和史湘云请了进来。 为避免细菌感染,徐茂行在黛玉生产知识,特意去沐浴更衣。史湘云见状,也借了耳房梳洗了一番,换了包袱里备用的直裰。 进门之后,徐茂行最先关心的就是黛玉。 他也不敢靠近,是在两步外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孩子也很好,吴妈妈说过几天长开了更漂亮。」 「那就好,那就好。」徐茂行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那就请云妹妹陪你说说话,我就先出去了。」 虽然这时候他很想陪着黛玉,但也知道,夫妻间也需要私密空间。 如今黛玉的好姐妹在这里,刚经歷完一场「大仗」,黛玉肯定想和小姐妹说些男人不能知道的话。 第136章 大名徐樱 他前脚离去,后脚湘云便忍不住掩唇笑道:「徐姐夫真是个体贴人。」 对于这一点,黛玉也很是贊同,「他虽然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但有些地方,却比我还周到呢。有些我想不到的地方,也多亏了他想着。」 「要不怎么说林姐姐有福呢。」湘云一边跟她说话,一边稀罕地低头和小宝宝对视。 见刚出生的小婴儿睁着一双圆熘熘的杏眼,瞳仁漆黑如曜石,伸手在她眼睛附近摇晃,她竟也能随着手掌左右摆头,心里又惊奇又欢喜。 「哎呀,林姐姐你看,她能看见我,她能看见我呢。」 黛玉忙着身子要来看,被吴妈妈一把扶住,「哎哟奶奶,这可使不得!您这正坐月子呢,得好好躺着,仔细养着,坐了病根可不是玩的。」 按住了黛玉,她又对湘云解释道:「小孩子这会儿虽看不清人,但模模煳煳的影子还是能看见的。对了,等过一会儿先给她餵点清水,一个时辰之后才能叫她吃奶,得让孩子把胎便先排干净了。」 在坐的两人都是没经验的,好在听劝,认真记住了她的每一句话。 吴妈妈也感念徐家给的报酬丰厚,几乎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婴儿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直到梨香给黛玉端了一碗鸡蛋汤,领着收拾好的奶妈严氏一起走了进来,吴妈妈才意犹未尽,说该给孩子餵水了。 显然奶妈严妈妈也是有经验的,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个红漆茶盘。茶盘左边是一个小茶壶,右边是一个带盖子的大碗。 听见吴妈妈说孩子该餵水了,她立刻就揭开右边的大碗,里面是滚水烫着的一个荷花吸管杯。 她把那杯子拿出来晾凉,从左边的茶壶里倒了半盏凉白开,这才小心的把孩子抱进怀里,用吸管杯餵孩子喝水。 吴妈妈不再开口指点,只站在一边冷眼瞧着。见严妈妈行事妥帖又仔细,是个会照顾孩子的,不禁点了点头。 歪在靠枕上的黛玉把吴妈妈的举动瞧在眼里,心里也对着严奶妈放心了许多。 严妈妈和周、许两位还不一样,那两位来的时候,徐樗和徐桂都已接近周岁了。 那么大的孩子能清晰表达自己的喜恶,刚出生的婴儿可是只会哭。饿了哭、尿了哭、冷了哭、热了还哭…… 林黛玉自己也是头一回照顾这么小的孩子,根本没什么经验,自然就要多多依赖有经验的奶妈。 第236页 小小的婴儿也喝不了多少水,荷花吸管杯本也不大,严妈妈倒的半杯水,也只给她喝了三分之一。 见她喝完了水还忍不住抿嘴,湘云稀罕得不行,忍不住问:「林姐姐,这孩子有名字吗?」 看她蠢蠢欲动的,林黛玉笑道:「你就别想了,远在兰溪的公婆收到消息,已经命人把名字寄了回来。若是男孩就叫『桦』,若是女孩就叫『樱』。我们家大姑娘,大名就叫『徐樱』。」 「樱?樱花的樱吗?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行便当游。真是个好名字。」 古人描写樱花的诗多带有私念之意,真难为她仓促之间就能想出白居易这一句意境清新的,果真是才思敏捷。 湘云也知晓妇人生产之后多疲累,见严妈妈给孩子餵完了水,又轻轻放回了黛玉身侧,便道:「林姐姐先歇着吧,我也去睡会儿,咱们明天再说话。」 出去的时候,她还顺便把吴妈妈一起带了出去,又说了好些好话。直到徐家的人把要给吴妈妈的银子和东西都拿来了,湘云又帮着送了出去才作罢。 等梨香把这些禀报给了黛玉,黛玉笑道:「如今家里就我一个女主子,偏又错不开身。她是我娘家妹子,帮我周全也是该当的。」 「是呢。」梨香笑道,「吴妈妈是这城西最好的稳婆,又兼顾做媒婆,口碑一直好得很。若真怠慢了她,叫她在外面说一句嘴,对咱们家的名声都得有影响。」 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别看媒婆和稳婆都属于下九流,他们的交际圈可太广了。 再者说,谁家没事整天生孩子、结亲事呢?只是偶尔相处一次而已,便是再精心又能耗费多少精力? 便是最不会行事的人家,也不会随便得罪他们的。 第二天一早,湘云先把这次跟出来的两个小尼姑打发了回去,一是给迎春报喜,二就是告诉山上的人,她暂且不回去了。 徐茂行原要给她收拾屋子,湘云自己拒绝了,只说喜欢黛玉日常看书的西厢房,要暂且把那里当做起居之所。 「既然如此,这些日子就麻烦云妹妹了。」徐茂行和黛玉一样,拿她当自家姐妹看待,便也没说那些矫情的话,甚至直接就叫人把家里的帐本都给湘云搬了过来。 倒也不是他自己不会管帐,而是黛玉恐耽误了他读书,又见湘云有意留下来看顾,便直接把管家的事託付给了湘云。 而湘云本来就不是扭捏人,黛玉信任她,她就撒开膀子干了,只一天就把徐家上上下下的事都弄清楚了。 红鸡蛋是福婶看着早买好的,一大早就煮了,湘云吩咐着往相熟的人家去散了。 然后她就算好了洗三礼需要的东西,亲自带着人去採买齐全。至于给孩子洗三的人选,生产那天她送吴妈妈时,就和人家约好了。 当天一大早,吴妈妈就先来了,帮着准备东西。 客人里是紫娟先到了,探春和惜春姐妹紧随其后,然后就是从山上下来的迎春,还有黛玉的弟子兰珍。 至于知秋,她随着夫家去外地上任了,肯定是来不了了。 因着湘云在的缘故,史家和卫家那边都派人送了礼来。只是没有请柬,他们便只参加了孩子的洗三礼,并未留下来吃席。 至于其他的,就都是街坊邻里,大家常来常往的。湘云这个颇有名气的师太,也因黛玉的缘故常来这一带,和这些人家的女眷都认识。 洗三礼顺利进行,徐樱小姑娘虽刚出生时有些瘦弱,但身体却很健康,哭声极为响亮,赢得了满堂彩。 等严妈妈抱着孩子给黛玉送回来时,一众姐妹也都跟了进来,陪着黛玉说话。 别人犹可,经歷过催生的探春先合掌念了声佛,「阿弥陀佛——林姐姐总算是开怀了。」 「三姐姐何必如此忧虑?」惜春不以为意,「林姐姐并无公婆在旁,徐姐夫又不是那种迂腐人,根本不必着急。」 探春摇了摇头,「四妹妹此言差矣。所以说徐老爷和徐太太都远在江浙,可若徐姐夫膝下一直空空,只需遣人送来一封书信叫他们纳妾,便是徐姐夫不愿意,还真能忤逆母亲不成?」 惜春一呆,她还真没想到这些。 只因他们家卢三郎打小就不靠谱,卢御史和黄夫人都觉得他能有惜春这么好的媳妇儿,已经是上辈子烧高香了,因而从不管他们房里的事,只把他们的儿子抱去上房养着了。 不过这也正合惜春的意,她不觉得自己能养好孩子,同样也不觉得卢三郎那不靠谱的能给孩子以身作则。 紫鹃忙笑着打圆场,「今天是我们徐家的好日子,大家都该说高兴的事才好,我这小侄女才是主角呢。 哎哟,快看快看,她睁开眼睛了。这双眼睛圆圆的,又水汪汪的,天生一双水杏眼,将来必是个美人坯子。」 有了紫鹃带头,众人都夸起了孩子。 探春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一时动情,说了一些不大合众人胃口的话,赶紧把那心思也都收了,大家一起说说笑笑起来。 如今众姐妹除了湘云和迎春之外,各自都有了孩子,时间不那么自由了。看看差不多了便都告辞,约好了等满月时再来。 湘云和迎春帮忙送客,又带领一众僕人把各处都收拾清静了,换了衣裳才用来陪黛玉说话。 「辛苦二姐姐和云妹妹了。」林黛玉让碧柳给二人上茶,「就沏我那个紫色陶罐里的茶叶,是上个月母亲从兰溪寄来的。」 第237页 那茶湘云也是喝过的,此时便和迎春解释道:「那是徐姐夫老家宅子里生出的两棵茶树,徐家太太自采自制的,虽比不上市面上的名茶,却也别有一番清香雅趣。」 迎春笑道:「那我可要好好尝尝,不好的话我可是会直说的。」 她如今心性开阔了许多,又帮着湘云照看教导那些收养的女孩子,逐渐拾回了自信。 若是叫五年前的迎春想像,再怎么天马行空,再怎么向天借胆,也不敢想从小便懦弱的自己,也能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看着她这样的变化,姐妹们都为她高兴。 林黛玉也没特意让着她,当即便笑骂道:「我特意拿好茶招待你,你反而要挑我的理,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时碧柳也端了茶来,迎春接过一盏,一边拿盖子轻轻刮着漂浮的茶叶,一边道:「这怎么叫挑理呢?我既然是客人,到了你们家里,难道连杯好茶都不配喝?」 黛玉月子里不好喝茶,给她的是一盏桂花蜜水。她一边轻轻吹着,一边和迎春斗嘴,「我们家的规矩,自来就是客随主便,二姐姐少不得要委屈些了。」 说得姊妹三个都笑了起来。 第137章 来了个宦官 洗三之后便是满月,孩子一天一个样,等到满月礼那一天,探春等人再来时,已经有些认不出了。 这一个月里,湘云一直留在徐家,一来照看黛玉,二来帮着徐家管理家事。 等到洗三的正日子过了之后,已经是安王庶妃的英莲,才带着王府的贺礼低调登门。 她奉王爷和王妃之命,给林黛玉夫妻两个带来了一个消息:圣人的身子不大好了,最近朝野之间风声鹤唳,叫他们加最好低调点。 因而,等到孩子满月时,徐家便只请了相熟的几个姐妹,其余亲朋邻里一概没给请柬。 有聪明的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不聪明的暗中抱怨徐家失礼,却也不会在明面上说什么。 只是徐茂行觉得奇怪,圣人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身子骨一向硬朗,去年还戴着皇子大臣们去铁网山打猎呢,今年怎么就忽然不行了? 他心有疑惑,拥有安王的嘱咐不好出门去拜访郭先生,便在这一日上完了正课之后,拿这事询问了柳先生。 柳先生罕见的变了脸色,连连冷笑道:「生老病死本是最不可捉摸之事,上了年纪的人,身体衰弱更只是荀日间的事,又有什么好疑惑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茂行总觉得,徐先生对当今圣人……有些若有若无的怨念。 这种怨念很微妙,就好像是对方欠了他什么,偏偏他认为「欠」的理由又站不住脚,只能自己吃心。 大约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站不住脚,所以仅仅是怨念,而无半丝怨恨。 因多问了这么一嘴,徐茂行对圣人身体的好奇心非但没有解除,反而更多了别的好奇。 ——柳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呢? 柳先生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捲起书册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板着蹙眉道:「好好读你的书吧。不该想的别想,不该问的也别问,对你没什么好处。」 行……行吧,那他就装聋作哑呗。 孩子满月过完,转眼就该过年了。 可今年的京城,非但没有半点节日的欢庆,反而沉沉闷闷的,就像是大雨将要落下前的那段时间,那是一种压抑着躁动的沉闷。 徐家也随大流,只在店铺关门之前,低调地採购了这一个月的所需。往年备年货时,一同要打的金银锞子,今年直接就取消了这一项。 事实上也用不到了。 真如柳先生所说,自从传出天子圣体违和之后,病情竟是一日沉重过一日。 诸位皇子天天往宫里跑,打着侍疾的名号里外联通。有母亲在后宫的,直接让王妃找母亲请安。 像安王这种母亲早已逝去的,就只能靠日常在宫里积攒下的人脉了。 往日里收了银子就会稍微透露点消息的卢生,如今却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般,非但银子一点不收了,且无论威逼还是利诱,他都咬紧了牙关,一个字都没往外透露。 安王在他那里试探了一次之后,便没再找他,转而拿银子找到了在奉天殿外围伺候的小太监秦狗儿。 两人是打过交道的,虽然从前秦狗儿都是奉卢生之命,但也算交情不浅。 眼见圣人一日不如一日,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卢生那边能沉得住气的。 至少,秦狗儿就不能。 他给安王透露了消息,却没收安王的银子。 很明显,他求的不是一时的钱财,而是日后的前程。 「安王爷放心,除了在您面前,奴才就是个聋子、瞎子、哑巴。」 这就是投诚押宝的意思了。 安王心里不信,面上却十分感动,当即承诺一旦他有那么一天,一定不会叫秦狗儿没了下场。 一颗定心丸吃下去,秦狗儿虽然还是心怀忐忑,但总算觉得自己不是无根浮萍了。 他和安王说的都是真的,除了安王之外,他真不准备和其他人联络。 虽说他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什么君子之道。但在宫里生存的人,有一点却很明白:越是墙头草,最后死得就越惨。既然把宝压了下去,那就买定离手,是生是死就看这一局了。 时局的动盪与朝堂的剑拔弩张,其实和小老百姓们关系不大。 第238页 因为无论上位的是哪个皇子,也不可能让他们人人平等。平日里该打铁的还得打铁,该撑船的还是撑船,该磨豆腐的不还得照样磨豆腐吗? 撑船打铁磨豆腐,人生三大苦,照旧还是那么苦。 但和徐家关系就大了。 如果上位的是五皇子安王,那他们一家就是鸡犬升天;倘若上位的是其他皇子,徐家兄弟日后纵然还能入朝为官,也别想有什么大前途了。 只因他们家父子两代三人都是安王门下,彼此的牵扯已经太深了。 满月礼那天,探春趁机来打探了消息。林黛玉自然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只告诉探春低调即可。 探春听完点了点头,心里却嘆息不止。 ——光她知道要低调有什么用?无论是公爹还是丈夫,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纵然知晓探春才干比鬚眉不差,在这种关键时刻也不会听她的呀。 倒是卢三郎和惜春两口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哪怕外面闹腾得再欢,他们俩是万事不管的。 卢雨庵和黄夫人也知道在这方面指望不上他们,索性就没把他们牵扯进来,他们就真的是来庆贺小儿满月的。 其余紫鹃和兰珍的婆家都是商户,朝堂上的动盪等闲牵扯不到他们,自然也不着急。 而看似最是局外人的湘云,却靠着珠玉盆景的销量变化,和自己敏锐的嗅觉,察觉到了一些普通人不该知道的东西。 宴席吃完之后,她找了个藉口把探春、惜春姐妹叫走,明示他们提前转移一些财产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林姐姐那里我已经和她说好了,他已经在我这里存了些银票。不管日后时局如何,至少一家子的嚼用是不愁了。」 惜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直接说:「过两天我和三郎领着孩子一起去上香,到时候咱们再说。」 心思敏锐的探春却听得浑身一凉,想要问「云妹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湘云肯提醒这一句,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她不能再多嘴把湘云牵扯进来。 因而,她随后也点头应道:「正好我也想给孩子点个长明灯,过两天就领着他们去。」 至于安王府那边,满月礼只差人送了东西来,没有一个主子露面。就连名义上是徐家女儿的英莲,也藉口偶感风寒,不想过了病气给孩子。 满月宴过得低调至极,新年也过得少滋没味的。 诸位皇子都在宫里守着,家里也吩咐王妃闭门谢客。底下的官员就算是有心巴结,捧着礼物也找不着送进去的门路。 一直过了正月十五,到了正月十六这天晚上,忽然有个穿圆领袍、嗓子略尖的人敲开了徐家的大门。 在人身后跟着一顶轿子,轿子周围有七八个护卫,虽衣衫普通,却个个都身姿挺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徐茂行听见通报不敢怠慢,嘱咐黛玉带着孩子先睡,待在正屋里别出去。他则是匆忙穿了见客的衣裳迎了出来。 「这位……是找谁?晚生与阁下素不相识,莫不是找错人了?」 那人下意识抬起一只手,却又强制压了下去,故意粗着嗓子问:「你就是徐茂行?安王爷门下?」 「正是学生。」 「那就没错了。」那人道,「我是安王府的管事,奉王爷之命,请贵宅的柳先生走一趟。」 徐茂行眉心一跳,已隐约猜出眼前这位是个宦官,刚才抬手那一下大约是想翘兰花指,却又为隐瞒身份忍住了。 王府里是有宦官,但也不止安王府里有,其余几位王爷的府里也都能用宦官。 虽说安王府里的宦官他没有见全乎,但得脸的那几个却多少都见过,没有一个是眼前这位呀。 「柳先生年前就回老家去了呀,您怎么这时候到敝宅来找他了?」徐茂行撒了个谎。 柳先生家里早没人了,就算真回了老家,又找谁团聚去? 因徐茂行早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因而年关将近时,便再三恳求,把他留在了自家过年。 如今人正在自己屋里睡觉呢。 眼前这人来歷不明,徐茂行哪能把柳先生交出去? 那人笑了笑,见徐茂行一直堵着门,半点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便道:「去与不去,还是请柳先生自己定夺。徐二爷怎好替他做主?」 徐茂行不动声色道:「自然是该先生自己做主,奈何先生不在。您看不如这样吧,您先留个地址,等过几天柳先生回来了,我把您来过的事告诉他,去与不去全在先生。您看如何?」 见他如此油盐不进,那人冷了脸,语气隐隐透出些威胁,「徐二爷,有些事情不是你该掺和的,也不是你能掺和的。须知,识时务者为俊杰。」 「瞧您说的。学生别的本事没有,却最会识时务了。奈何……」 「二郎,是谁来了?」 忽然有人出声截断了他的话头,徐茂行面色一变,焦急地回身,「先生,你怎么出来了?」 第138章 前朝旧事,故人之子 那人沉郁的脸色立刻多云转晴,一张褶子脸笑得跟花似的,原本挺直的腰杆也下意识弯了下来。 「三公子,果然是您。您还记得老奴吗?」 徐茂行下意识的去看柳先生的脸色,想从他的神情变化里分析出一些东西,进而推测出这位先生的真实身份。 第239页 可是,柳先生却是依然如故,除了开口说话之前习惯性地皱眉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外露。 「认得,怎么不认得?如今应该称你声卢总管了吧?」 说话间他已走到近前,一手拉着徐茂行,一手指着来人说道:「二郎,你恐怕不认得,听为师给你介绍。这位就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御前大总管卢生。」 「哎哟,三公子真是折杀老奴了!」卢生脸上露出几分惶恐,双手连连摆动,似乎真的惊慌极了。 可柳先生却不吃他这一套,忽而冷笑了一声,淡淡道:「你口中的三公子早就死透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介草民。」 卢生收敛了作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恭敬有礼地说:「三公子,陛下请您入宫一叙。」 「这里没有……」 「三公子,您以为当年那种情况,一个不到十岁的幼童是如何逃出东宫的?这些年你躲在京城,自以为是灯下黑,一介草民的安稳日子是那么容易得的吗?」 柳先生的脸色终于变了,先是煞白,接着是胀红,最后是铁青。眼中流露的神色又是羞愧、又是羞恼、又是恼怒,真正是百味杂陈。 「先生?」徐茂行担忧地扶住了他。 柳先生回过神来,对他摆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说:「好,我跟你去。」 「先生!」徐茂行急了。 「这么多年了,总是要面对的。」柳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了二人相识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回去睡吧,今晚不用等我了。」 徐茂行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坚定,再无反悔之意,便也不再多言,只是问道:「那先生何时归来?弟子的课业还等着您指导呢。」 柳先生笑道:「我还没看着你考上进士呢,早晚必归。」 他虽然心中对圣人有怨念,但其实潜意识里,还是相信这位六叔不会害自己的性命。 既然那位能放任自己安稳活这么多年,只怕也不吝啬继续放任下去。 至于如今执意要见他,其实要见的也不是他,不过是要见故人之子罢了。 柳先生暗暗嘆了一声,嘱咐徐茂行守好门户,便出门上了那顶软轿,由人抬着跟着卢生远去了。 徐茂行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直到轿子后面的灯笼拐出了巷子,才让人重新锁上了大门,心事重重回了内室。 「怎么回事?我依稀听见柳先生说话的声音了。」黛玉正披着衣裳坐在床头等着他呢。 徐茂行先看了一眼放在大床边的婴儿床,见徐樱攥着小拳头贴在胖胖的脸颊边,抿着小嘴睡的酣熟,沉重的心情才稍稍松快了些。 「柳先生跟着来人走了,是宫里的人。」他脱了大衣裳挂在屏风上,坐过去揽着黛玉的肩膀低声道,「听柳先生说,那位是御前的卢总管。我恍惚间,听见那个卢总管提及了『东宫』二字,还称唿柳先生为『三公子』。」 虽然先前他已经猜出来柳先生身份不简单,却从来没想过,还埋着这么大一个雷。 黛玉略略思索了片刻,忽然面色一变,惊讶地掩住了唇,「东宫?三公子?他莫不是……莫不是端敬太子的幼子吧?」 别看当今圣人的几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让圣人为了平衡朝局花费不少心思。若是和先帝时期的诸子夺嫡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先帝有将近二十个儿子,其中直接参与夺嫡的就有七个。剩下那些除了年纪实在小没赶上的,多多少少都在里面搅过浑水。 那时候,当今圣人还是跟在太子大哥后面的六皇子,虽然直接参与了夺嫡,却一直是以太-子党人的身份示人的。 他忠于太子,端敬太子也对他十分照顾。哪怕最后被先帝逼得谋反时,也先把他给踹了出去,没让他参与。 后来端敬太子谋反事败,为了给曾经追随他的人留一条活路,举剑杀死了自己全家,在东宫自焚而死,十分惨烈。 除了暗中相助的当今圣人之外,谁也不知道,太子的三儿子被母亲柳侧妃悄悄送了出来。 当时的六皇子虽然被排除在造反行动之外了,但毕竟是铁桿的太-子党,不管是先帝还是其余皇子,都对他监视得很严密。 可以说,把端敬太子的子嗣偷渡出宫,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能量。 到最后,他之所以能当上皇帝,也不是靠自己的实力逆袭杀出重围的,而是先帝年纪大了又屡受刺激,中风半身不遂了。 不能理政又放不下权势,先帝权衡过后,就自己退位做了太上皇,把皇位传给了势力最小的六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人。 却不想,当今圣人做皇子时虽不受父亲重视,身为储君的大哥对这个弟弟却是真的好。 端敬太子年长他十多岁,说是把他当儿子养也不为过,权谋机变都是手把手教的。先帝自以为挑了一个软柿子,却不知道这柿子看着红彤彤、软绵绵,其实却是不锈钢刷的漆。 二圣临朝那几年,是朝臣们日子最不好过的时候。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就是双日相争的牺牲品,其余受牵连的更不必说。 也是因此,林黛玉对于当初的那一段歷史虽讳莫如深,却也了如指掌。今日听见了关键词,立刻就在脑子里拉出了一堆连结词条。 徐茂行紧张地问:「依你看来,柳先生会不会有事?」 第240页 「不会。」林黛玉几乎是脱口而出,且语气斩钉截铁,「圣人若要杀他,早就暗中杀了。毕竟明面上他已经是个死人,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角落,对圣人的名声不会有任何影响。」 如今非但不杀他,还有要把他的身份公众到阳光下的架势。后继之君无论是哪个,但凡不想背上不孝的名头,都只会善待于他。 「那就好,那就好。」 对于林黛玉的判断,徐茂行还是很相信的。 而事实也果然不出林黛玉所料。 ===== 再说柳先生乘坐软轿,直接就被人顺着西华门抬进了奉先殿。卢生请他稍等片刻,连衣服都没换便进去通报了。 此时夜色已深,侍疾的皇子们大部分都被圣人打发回去了,只留下了柳先生的老熟人——安王殿下。 见卢生穿着一身便服进来,安王诧异了一瞬,转头看了一眼眯着眼睛昏昏欲睡的圣人,起身疾走几步截住了卢生,低声道:「父皇刚要睡了,卢总管若无要事,还是明日再说吧。」 「这……」卢生干笑了两声,勾头去看床上的圣人。 而圣人似乎是听见了动静,浑浊的老眼慢慢睁开,一张嘴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 安王赶紧返回病榻前,小心地扶起圣人替他拍背顺气。无声站在一旁的秦狗儿悄悄上前,端着蜜水给圣人餵了几口。 有了蜜水润喉,圣人总算是舒服了许多,微微扭脸看向卢生这边,嗓音嘶哑地问:「人已经来了吗?」 卢生忙道:「回陛下,已经接近宫来了,如今就在殿外。陛下可要传召?」 圣人微微点了点头,便累得喘了几口粗气,勉强道:「那就让他进来吧。」 「喏。」卢生领命而去。 见安王一头雾水,圣人呵呵笑了两声,分明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此时的神情竟有了几分少年的顽皮。 他神神秘秘地对安王说:「别着急,等人进来你就知道了。认真说起来,他还是你的旧相识呢。」 旧相识? 安王越发疑惑了。 他的旧相识多了去了,可这个时候能进宫的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没有一个符合的。 真等卢生把人领进来之后,安王吓了一跳,吃惊道:「柳先生?」 柳先生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一撩衣摆便在塔前跪了下去,参拜道:「草民柳三郎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病榻之前喊万岁,就有点噁心人了。 安王又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扭头看了圣人一眼,见圣人并无动怒之意,才暗暗松了口气,心说:早知道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却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这么又臭又倔的。你可真不会说话呀! 「你在担心他?」圣人忽然问。 安王讪讪一笑,有些尴尬道:「毕竟是旧相识,儿臣又知道他素来不会说话,并非有心冒犯父皇,故而也不想他因嘴笨受罚。」 圣人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不明,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准备看笑话。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了指柳三郎,问道:「你可知他究竟是谁?」 安王当然不知道,但他却一本正经地回道:「他是佼儿的老师。」 至于对方的真实身份,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相信圣人肯定会说的。 果然,下一刻便听圣人接口道:「不,他是应该是佼儿的堂叔,是你大伯王端敬太子的幼子。」 安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震惊地看着柳三郎,惊道:「他是徒具?」 端靖太子谋反时他年岁尚小,只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位堂弟,却只在对方满月时见过,早就不记得了。 当年那场事故震惊朝野,他本以为端敬太子的后人已经死绝了。哪曾想,竟然还能见到活的堂弟! 第139章 圣人驾崩,传位安王 徒具,就是端敬太子第三子的名讳,还是先帝亲自取的。 纵然他出生的时候,先帝和端敬太子的关系已经极为紧张了,却还是给皇孙举办了盛大的满月礼,并亲自赐了名字。 许多人都说,这是先帝为了迷惑端敬太子,是要收拾他的前兆。可作为和端敬太子关系最为亲近的圣人却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人心本来就是很复杂的,先帝那时候已十分忌惮端敬太子是真的,但内心深处对亲手培养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的疼爱也不是假的。 曾经的圣人羡慕过,不过这一切的羡慕,却都在他坐稳皇位之后烟消云散了。 只因他成了最后的赢家。无论从前如何,从今往后,他就是这天下最大的正统! 此时此刻,面对长兄唯一剩下的孩子,圣人的心态已经十分平和了。 「没错,他就是你小堂弟。具儿,这是你五哥,也是朕中意的继承人,你觉得如何?」 最后一句,他是问柳三郎的。 柳三郎仿佛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难受。偏他还拿眼前之人没别的办法,只好敷衍道:「立储之事乃是国事,小人一介草民,实在不敢妄言。」 圣人没搭理他,而是对安王道:「待你登基之后,便恢復你堂弟的身份,再给他封个郡王的爵位吧。当年咱们家没少受你大伯王的关照,今后你也要好好关照他的儿子。」 「圣人!」柳三郎忙道,「草民无功,不敢受禄,还请您收回成命。」 第241页 「君无戏言。既然是成命,又怎可收回?」圣人不以为意,也根本没有要徵求他同意的意思,直接就下了决断。 ——他只是想补偿太子大哥的儿子而已,对方想不想接受,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圣人……」 安王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再说了,然后恭敬地应道:「父皇放心,儿臣定然会好好照顾堂弟的。」 「嗯。」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柳三郎道,「老五是个实心人,把你交给他,我放心。」 柳三郎心里憋屈得要死,还不得不跪地谢恩。 等他谢过恩之后,换好了衣裳的卢生便请他进了后殿。六部尚书和九门提督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在圣人的病榻前跪成了一片。 以宁王和誉王为首的一众皇子来得晚一些,只能跪在外围的一圈。 圣人当着众人的面,示意卢生把传位诏书交给礼部尚书,由他来当众宣读。 到了这个时候,在场的基本都猜出最后的胜利者是谁了,几位皇子却还心存侥倖。直到礼部尚书读出「传位于五皇子安王」,他们悬着的心却彻底死了。 「父皇,儿臣不服!」十一皇子忽然喊道,「论才德、论人心,大哥和三哥都在五哥之上,凭什么把皇位传给他?」 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都集中在了十一皇子身上。有人像是在看傻子,还有的人却是若有所思。 大家都知道,十一皇子一直是支持三皇子誉王的,此时把大皇子宁王一起拉上,无非就是想要联合两方的力量共同对抗圣人。 原本衰颓的圣人脸色忽然红润了起来,扶着靠枕做起来笑问道:「老十一,朕的旨意,你不服?」 十一皇子哆嗦了一下,心中暗暗后悔不该如此冲动。但事已至此,就不能后退了。 他梗着脖子道:「父皇的旨意,儿臣自然不敢违抗。可储君之位事关天下苍生,儿臣身为皇子,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皇为天下选出一位无能之君。」 「好好好。」圣人笑着连连点头,看着跪了一地的儿子们问,「你们还有谁不服的?趁着朕如今还有精神,赶紧说出来吧,朕也好帮你你们调停调停。」 他分明是笑眯眯的,直面他的十一皇子却觉得毛骨悚然。 七皇子却是眼睛一亮,跟着喊道:「儿臣也不服,三哥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誉王一惊,想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在心里暗骂「蠢货」。 「哦,你也不服呀,只服你三哥是吧?」圣人笑了笑,「那你就和老十一一起,圈禁在永宁皇庄吧。」 在七皇子的愕然和十一皇子的惊恐中,圣人神色淡淡地下旨:「即日起就把他们两家人都送过去,朕百年之后也不必他们哭灵了。 哦,对了,把他们的俸禄都革了,日后就把老三的俸禄一分为三,派给他们三家用吧,也不枉他们追随你一场。你说是吗,老三?」 誉王冷汗岑岑,伏跪在地,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立刻有大汉将军沖了进来,直接把七皇子和十一皇子拉走了。十一皇子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七皇子却还连连喊冤,一会儿说是圣人叫他说的,一会儿又喊着叫誉王救他。 连圣人也忍不住摇头:「真是愚不可及!」 而后又对誉王冷嘲热讽,「连这样的货色你也能引为心腹,可见你为了结党营私,已经收不择手段了。」 誉王脸色瞬间惨白,眼中露出了绝望灰败之色。 ——他之所以奋力争夺皇位,就是为了得到父皇的认可。就算在知道皇位落在了老五身上的那一刻,他也没有如此绝望过。 跪在他旁边的宁王见此,也不免兔死狐悲。 只因他知道,处置完誉王党之后,他这个同样尾大不掉的宁王,也绝对跑不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圣人说:「老大,老三,你们俩直接请辞吧。爵位给你们留着,但日后就别想着入朝了。」 宁王心头一松,深吸了一口气,磕头谢恩:「儿臣多谢父皇恩典。」 他知道,圣人此举看似无情,实则是为了保他们的性命。如若不然,就算他们有心退出,那些曾经在追随他们的人,却不是个个都甘心的。 到那个时候,他们再被推着和新帝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 只不过,宁王看得明白,接连遭受打击的誉王却不一定了。 誉王苦笑着谢了恩,心中却愤恨不已:父皇真是太偏心了,太偏心了! 诸位重臣都接了旨,在圣人的见证下拜了安王这个新君。几位皇子不管是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在大势的裹挟下都无可奈何,只得暂且任认命了。 ===== 当天晚上就京城戒严了,好在徐家早有准备,囤了不少能放得住的蔬菜和腌肉、肉干等。 因着要给黛玉和奶娘严氏补充营养,还提前买了两筐鸡蛋,存放在清凉通风的地窖里。 这东西只要存放好了,放半个月绝对不成问题。 而皇位的交替,不管是和平传承还是武力继承,京城再乱也不会超过半个月。 唯一让两人放心不下的,就是柳先生还没回来。 周围的人家也都一样,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整条街都静悄悄的,就连流浪的猫狗都夹起了尾巴,不敢招惹时不时就在街上巡查的官兵。 直到三天后,官府布告全城并发行天下:新帝灵前继位,奉大行皇帝棺椁于奉先殿中,停灵九九八十一日后葬入泰陵。 第242页 大行皇帝的谥号与庙号都已拟了出来,后世人再提起这位,都该称一声「世宗皇帝」了。 徐家的大门被敲响,带着石头等几个小厮一起守门的徐禄忐忑不安地趴在门上问:「谁呀?」 如今他已经接替福伯,做了家里的大总管,按理说守门的事不该他管了。 可最近风声鹤唳的,福婶实在是不放心,耳提面命让他多警醒些,不要害怕辛苦。 「是我。」门外那人提高了声音应了。 徐禄听着熟悉,欢喜道:「是柳先生?」 这几天家里两位主子如何为柳先生忧心的,他可是都看在眼里呢。 不过他也没贸然开门,而是给身后的一个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顺着梯子爬上墙头,悄悄看了一眼,见门外只有柳先生一个,就对着徐禄点了点头。 徐禄这才欢喜道:「先生稍等,小的这就给您开门。」 已经有人给徐茂行报信去了。 等徐禄带着人把门栓卸了下来,请柳三郎进门之后,那边徐茂行已经得了消息,抱着女儿领着黛玉,一家三口都来迎接。 「先生,您总算是回来了!」他几乎要热泪盈眶。 林黛玉吩咐人去后厨要热水,让柳三郎先洗一洗风尘再说。 柳三郎话一向不多,就算去了一趟皇宫,遭了一番变故,这一点也没变。 他只是和徐茂行夫妇稍微寒暄了一番,就回自己的院子洗漱沐浴,把身上明显价值不菲的衣裳换了下来,仍旧穿他往日常穿的衣裳。 此时徐家已经把一应艷丽装饰全部收了起来,因不是官员的缘故,倒不必禁荤腥,只是也不可太过明目张胆,更不可饮酒。 师徒二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接风宴,徐茂行没多问什么,柳三郎也没多说,只是问:「新帝登基必然大赦天下,还会加开恩科。你可有意下场一试?」 徐茂行摇了摇头,果断拒绝道:「还是算了,我自己什么火候我知道,还是再等三年吧。」 ——贡院号房那种地方,每去一次就要遭受一次身心伤害,还是能少进一次就少进一次吧。 第140章 卢雨庵登门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徐家抱的大腿坐上了皇位,他们家也摇身一变,从一个没落的官宦之家,重新变成了炽手可热的天子心腹。 安王登基为天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宝贝大儿立为太子。然后才是封赏一直追随他的功臣们,最后封赏了后宫一众嫔妃。 这些大面上的事情做完之后,他还不忘把徐家原本的宅子赐还给了徐茂行,又赐了黄金三十两,白银五百两,绫罗绸缎若干,上造的配饰头面若干,官窑上好的瓷器若干,血燕一盏,官燕五盏……几乎是把衣食住行全都包圆了。 这等荣宠,有那不明就里的,还以为徐茂行是天子的私生子呢。 但也有那爱钻营的早就打听了出来,后宫新封的甄昭仪,正是徐家的义女。他们便猜测,徐茂行之所以有这等恩宠,全因其义妹极得圣心。 外人怎么猜测徐茂行是不在意的,如今他的首要任务还是读书。 虽然他如今已经是举人了,若是到天子面前求一求,直接做官日后也不愁前程。但他都努力了这么多年了,若这时候不让他继续考了,他自己反倒心里空落落的。 所以,放下一切侥倖,还是继续努力吧。 他们也没想到自家原来的宅子还能回来,但有大宅子可住,当然是回去住大宅子了。 如今住的这个,原本是两个小院子打通了。等那边收拾好了全家搬过去之后,黛玉便又叫人把原本推倒的围墙重新砌上,把原本封上的大门重又开了,还弄成了两个院子,专门租赁给上京赶考的举子。 搬迁之后,许多人来贺他们乔迁之喜。不但是从前交好的亲朋好,便是以前没什么大交情的,只要是沾一点关系的,哪怕不能进来吃席,也都千方百计送了礼物来。 对于这些人,林黛玉都仔细归置了一番,送了价值相当的回礼去。 这些都好处理,唯一让夫妻二人觉得棘手的,就是亲自上门的卢雨庵卢大人。 他原本是安王党,后来因安王坏事趁机脱离,转而投靠了宁王。 那个时候他是万万没想到,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安王竟然登基了,原本有机会鸡犬升天的他,如今却要时刻担忧自己被新帝清算。 作为曾经的同党,卢雨庵很清楚天子的为人。说好听点是性情中人,说白了就是睚眦必报。对于曾经背叛过他的人,天子绝对不会轻轻放过的。 偏偏他新投的主子宁王,被大行皇帝一句话赶出了朝堂,如今自闭在家,无论是谁登门他都不见,显然是要断尾求生了。 卢雨庵求助无门,找到徐茂行头上,属实是病急乱投医了。 他的来意徐茂行自然是猜到了,便是徐茂行猜不到,林黛玉也猜出来了。 说实话,若非这是卢三郎的爹,徐茂行根本就不会让他进自家的门。 好在对方行事颇有分寸,进来之后就和其余客人一样,先欢欢喜喜地吃了顿席。等其余客人陆陆续续告辞离去的时候,他却硬是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因着今日卢家来的是卢雨庵,卢三郎和惜春都被他留在了家里,女客这边就只剩下了湘云、迎春、探春、紫鹃、兰珍等。 第243页 姐妹几个留到最后是事先预料到的,因而林黛玉一早便吩咐了后厨,等客人走了之后再替他们姐妹另整这一桌,他们好行酒令玩。 至于堂客这边,就没有特别准备了。 但客人不走,再没有逐客的道理。徐茂行只好让阿山去后厨看看,有什么现成的下酒菜端几碟过来,再烫上一壶好酒一起送过来。 等酒菜齐备,徐茂行请卢雨安上座,却不等他先开口,便直言道:「伯父的来意小侄已然尽知,小侄有几斤几两,想来伯父也了如指掌。」 ——你要求的事我没办法,你应该也清楚我没办法。所以就别说出来了,给彼此多留几分颜面。 按照常理来说,似卢雨庵这般常年身居高位的,还是长辈,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奈何卢雨庵不是一般人呀,他从一个穷学子做到左都御史的位置,靠的可不是爱面子要脸面,而是抓住一切机会钻营。 眼见自己背叛过的旧主上位,他多年的努力就要毁于一旦,向一个晚辈低头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徐茂行说一句「能帮」,叫他跪下来磕头他也在所不惜,且并不会觉得有任何屈辱之意,日后再次发达也不会想着回来报復。 可以说他是棵墙头草,可以骂他投机取巧,可以厌恶他的立场不坚,可但凡和他熟识的,谁都不能否认他是个极坦荡的人。 只不过,他的坦荡不符合君子之风,更不符合时下的普世价值观罢了。 「贤侄。」他陪着笑脸对徐茂行举起了酒杯,「但凡我还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来为难你呀。我知道贤侄尚未入朝,无法为我美言。但您的老师郭大人可是陛下的心腹,还有您的义妹甄昭仪,无子无妊便能位列九嫔之首,想来在陛下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看来还是受了流言影响。 徐茂行暗暗摇了摇头,满脸真诚地说:「恩师是个清正之人,这种替人说项之事,他是绝对不会做的。至于甄昭仪……」 说到这里,他不禁苦笑了两声,对卢雨庵道:「我也不拿伯父当外人,这里就给你说一句实话。甄昭仪之所以得封高位,并非是在天子面前得宠,而是因为她诚心追随皇后娘娘。 只要伯父仔细打听一番,就不难得知,甄昭仪之所以成了小侄的义妹,就是因为皇后看中了她的貌美贤淑,有意献给还是王爷的陛下固宠。 奈何甄昭仪出身寒微又生父早逝,只有一个眼瞎的寡母相依为命。是王妃有意替她找个依靠,这才想到了小侄。」 这一点是不怕查的。 虽说林黛玉在贾府居住时,和英莲有着师生之谊。但当初将英莲从贾家要出来的,的确是当今皇后。后来也的确是皇后先起了意,主动找到了徐家。 卢雨庵也知道,他不会编这种一戳就破的瞎话来煳弄自己。因而,每听一句心里便更凉一分。听到最后,一颗心都凉透了。 「如此说来,贤侄是真没办法?」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卢雨庵已经死心了,只是不甘而已。 「真的没有。」徐茂行道,「但凡我能帮到伯父,便是看在三郎的面子上,又岂能袖手旁观?」 卢雨庵垂着头,默默不语。 徐茂行劝道:「陛下是个性情中人,虽然有仇必报,却也不会牵连无辜。三郎虽不成器,但两位世兄却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伯父很是不必过于忧虑。」 他这是在告诉卢雨庵:你自己虽然要凉了,可你两个儿子却很有出息呀。一个人凉了不要紧,最怕的就是牵连了家里人。所以为了你们卢家的未来,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 正自思索的卢雨庵浑身一激灵,有些被沖昏的头脑勐然清醒了过来。 ——是呀,我还有两个出息的儿子呢,何必这么着急呢?总归大郎和二郎还未入朝,无官可罢。以陛下的为人,也不会革了他们的举人功名。 最多就是今年的恩科让他们别去冒头,沉淀一番等三年之后再考也就是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对许某行拜道:「多谢贤侄。」 把徐茂行唬了一跳,急忙起身避过了,上前搀扶起来,「伯父这是做什么?您是长辈,又是三郎的父亲,这不是折煞我吗?」 卢雨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二郎,你是个好孩子,往后还望你多照拂三郎几分。」 徐茂行正色道:「伯父放心,三郎是我的兄弟。只要有我一口吃,我就不会让他饿死。」 「好好好。老夫一生只有三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儿子。如今得了二郎的承诺,我也就安心了。」 徐茂行笑道:「伯父能想开就好,世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是呀,没什么想不开的,也没什么过不去的。贤侄呀,天色也不早了,你这里还有一堆事情要忙,我就不过多打扰了。」 说完便告辞离去,徐茂行连忙送了出去,一直把他送出大门口,扶着他上了马车。 「回去吧,我也该回家了。」卢雨庵说完,便放下了车帘。马夫长鞭一挥,在半空中抖了一下。 那匹马儿也颇有灵性,听见响声便哒哒启程,拉着马车扬蹄而去。 直到那马车拐过了巷子口上了大街,徐茂行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去了。 正如卢雨庵所说,家里刚请完客,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忙呢。如今家里人手尚不齐备,他总不能什么事都让林黛玉一个人忙。 第244页 于是乎,等到林黛玉那边把姐妹们都送走了,喊了几个管事媳妇过来,才知道徐茂行已经把大面上的事情都归置完了,只剩下一些细节还需要完善。 梨香奉承道:「还是二爷知道疼人。」 黛玉心中欢喜,面上便露了出来,得意道:「既然他把活都干得差不多,我今日便松快松快。走,咱们去看看樱姐儿睡醒了没有。」 第141章 一叶障目 乔迁宴之后,徐茂行夫妻便在老宅子正式定居。老宅子面积大,光是维护宅邸需要的僕人,就得比原来翻上两倍还不止。 就算是把能锁起来的院落都锁起来,剩下那些不能省却的地方,也得增添不少人手来维护。 林黛玉正盘算着去找相熟的牙婆,忽有宫中内宦前来宣旨,请徐举人的娘子林夫人入宫,陪皇后娘娘说话。 有皇后宣召,其他事情自然都得往后放放。 先命人留内宦喝茶,林黛玉回屋换了件墨绿色的礼服,头上戴了银丝狄髻,左右各插了一个挑牌。 这是白身女子能做的最隆重的打扮了。 林黛玉向来不喜欢这些,可如今要晋见皇后,也少不得打扮起来,避免有心人挑理。 她一进宫,徐樱这边就没人照看了。 徐茂行索性还学原来的法子,命人在书房收拾出一块空地,摆上了各色玩具,就让严妈妈带着她在自己眼皮底下玩耍。 因父亲二人经常逗女儿玩,徐樱对父亲也不陌生,虽然爬都爬不稳,身体却一直往他这边倾倒,想让父亲抱着自己。 徐茂行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倒是比你堂哥堂姐黏人多了。 可他的眼睛却总忍不住往女儿这边瞟,挨了好几记系统的「锥刺股」。 正在讲课的柳先生慢慢度步到他桌前,戒尺在他背上轻轻敲了一下,提醒他专心一些。 然后转头便丢下戒尺,走到严妈妈身边把胖娃娃徐樱接了过来自己抱着。 他一边轻轻颠着怀里的娃娃无声地哄,一边还能准确无误地给徐茂行讲课,可谓是公私两不误,把徐茂行这个孩子亲爹羡慕得满嘴柠檬酸。 而徐樱对这个经常抱自己的长鬍子先生也很熟悉,窝在他怀里并不哭闹,还会好奇地玩弄他的鬍鬚或衣襟。柳三郎也不以为意,只有在鬍子被拽疼的时候才会「嘶嘶」两声,轻轻掰开幼嫩的小手解放自己的鬍鬚。 徐茂行在一旁看着都替他疼,等今日课业做完之后,立刻便上前要把闺女接过来,「先生,小儿顽皮,还是我抱着吧。」 却不想,柳先生半点都不领情,反而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你还有脸说她顽皮,上次樱姐儿她娘骂的也不知道是谁?」 却是几日前,徐茂行摸着女儿的肌肤实在滑嫩,便在她脸上捏来捏去,直把熟睡的小娃娃捏醒了,烦躁得哇哇大哭。 彼时林黛玉气急,一边抱着女儿哄,一边大骂他没个正形,若是把女儿吓丢了魂儿,就唯他试问。 好在徐樱胆子大,只是哭闹了一天便罢了。 如今被老师当面揭了短处,徐茂行一时讪讪,干巴巴地说:「我已经知道错了,先生就别再嘲笑我了。」 柳先生抱着徐樱就走,路过严妈妈时示意她跟上,边走边说:「你忙你的去吧,孩子我替你看着。」 又往前快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了脚步交代道:「对了,到时候别忘了把奶娘的饭菜送到我院子里去,别影响了樱姐儿吃奶。」 因着要给孩子餵奶,严妈妈的饭食和用餐时间自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别人一天吃三顿,她一天吃五顿,且多以清淡滋补为主。 为防她不忌口回了奶水,或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影响孩子的健康,每一顿饭食都是由后厨精心制作,管事娘子珊瑚亲自送过来的。 徐茂行应了一声,转头便吩咐狗儿往后厨跑一趟,叫把严妈妈今日的饭食送到柳先生院子里去。 ===== 等到下午申时末,黛玉才回到家里。 一进门先把头上的两个挑牌摘了,又把大礼服脱了,通通塞给碧柳,叫她拿去收拾整治好,等下次用时再拿出来。 然后她就满脸疲惫地歪在榻上,梨香和小丫头一起抬了温水来,她都懒得起身洗漱,只叫梨香拧了帕子,一遍一遍在脸上擦。 等擦干净了之后,又教换了一盆热水,单拧了干净的帕子敷在脸上,才算是长长出了口气。 这一躺就直躺到徐茂行下学回来,中间敷脸的帕子换了五六回,直敷得面若桃花,眉眼朦胧欲醉。 徐茂行问了梨香,得知她自回来之后就一直躺着,那如今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且自回来之后,竟是一句也没问女儿徐樱。 「这是受了什么打击啊?」他走上前去在榻边坐下,轻轻推了推黛玉,低声询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皇后娘娘给你委屈受了?」 林黛玉冷笑道:「我倒宁愿她给我委屈受呢,从前在贾家时又不是没受过,不也忍过来了吗?」 她一把将帕子摔在徐茂行身上,终于忍不住骂道:「世间竟有如此蠢顿之人!」 更可怕的是,这种蠢货竟然还成了当朝皇后。 徐茂行赶紧捂住她的嘴,挥手示意梨香把人都带下去,还吩咐道:「不许人靠近。」 等人都出去之后,徐茂行才松开了手,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说:「我的奶奶呀,你好歹把人都赶出去再说呀。宫廷密事,是能让旁人听的吗?」 第245页 别以为那些僕人的卖身契在主人手上,他们就是主人手里的傀儡,整天只想着怎么伺候主人。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自己单独的思想。万一有那个机灵地听出了什么,想要博富贵把主人给举报了也不是不可能。 永远不要去挑战人性,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林黛玉经过这么一遭,心里憋的那股气反而散了出来。 她嘆了口气坐起身来,忍不住道:「当今陛下能容忍皇后那么多年,属实是个真汉子!」 徐茂行道:「太子聪慧,陛下难免要多顾忌几分。」 天子对徒佼这个儿子的爱真是半点都不掺水,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立太子,然后才是封赏前朝后宫。就连太子亲娘册封皇后的旨意,都是在这之后才颁布的。 按照这个趋势,等到来年改元之后,只怕太子的册封礼也要在后宫诸位娘娘之前呢。 他不提太子便罢,听他提起太子,林黛玉忽然心中一动,也想到了那太子的圣旨在立后之前,一颗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陛下他……」 说到这里,她又勐然出口,唿吸却慢慢急促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不可宣之于口,只可意会。 「什么?」徐茂行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他再三追问,林黛玉却只是摇头,笑着叫他自己琢磨。 徐茂行心里痒痒得厉害,连晚膳都是胡乱用了,借着接女儿的机会去请教了柳先生。 柳三郎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嗤笑了一声,鄙视道:「上天真是不公,怎么就让你托生了个男儿身,玉儿那样的琉璃心,却被女身拖累。」 说完这句,他把徐樱往徐茂行怀里一放,便迳自出了门,去隔壁把严妈妈叫了出来,直接把他们都赶出门去了。 「诶,不是……老师,弟子知道自己愚钝,这不是他请教您了吗?有疑惑知道请教老师,总比自己瞎琢磨强吧?」 柳三郎隔着门冷笑了一声,「倒也没强多少。行了,这件事玉儿明白了就成,她知道该怎么做,你就别瞎打听了。」 然后便是脚步声远去,稍后又听见了关门的声音,显然柳先生已经进了屋并关上了门,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了。 徐茂行无奈,只得抱着孩子,领着严妈妈回了正院。 见他若有所思,走路都不看脚面,严妈妈吓得胆战心惊,才走了二十几步便忍不住道:「二爷,还是把大姐给我抱着吧,看天色,这会儿她也该饿了。」 「啊?哦,好。」徐茂行也意识到自己心不在焉,怕把女儿摔了,赶紧交给了严妈妈,又交待道,「奶奶出去了一天没见她,这会儿心里必然挂念得厉害。你先抱着去给奶奶瞧瞧,叫她放心了再说。」 严妈妈连连点头应是,又把略显松散的襁褓重新整理了一番,这才把精神尚旺的徐樱竖抱着,叫她趴在自己肩头,能用他尚且模煳的视力看看院子里的风景。 等回到正房,林黛玉已经收拾妥当,见到徐樱,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好一阵亲香。 徐樱见到母亲也很兴奋,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大人不懂的语言,偏偏林黛玉能和她无障碍沟通。母女二人你说一句,我啊一声,时不时还一起笑一阵。 严妈妈趁着这个功夫又去吃了顿饭,换了干净无气味的衣裳才回来接住孩子,哄着她去了隔间。 彼时徐茂行正在耳房洗漱,忽然「啊」的一声,心头一阵清明,刚才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的事一下子就融会贯通了。 说来也是他一叶障目,又以己度人,觉得这个时代的女子自小便被归束在四方宅邸之内,像林黛玉这种见识不俗的本是少数,无知愚昧才是常态。 因而在他看来,哪怕皇后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只要太子足够聪慧,能够担当大任,天子必然会多加容忍的。 可是他却忘了,能有他这种想法的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在这个时代才是真的凤毛麟角。 而且,皇后不同于普通人家的主母,不只是要管理自家内宅那点事。 一个才德具不足,担不起大任的女子做了皇后,对她来说非但不是福气,反而是祸患。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泼了一捧凉水在脸上,才让自己彻底冷静了下来,不再去想这些不该他管的事。 第142章 鳝鱼 对于这件事,夫妻两个都想着明哲保身。 可很多时候,却不是他们想不掺合,就能置身事外的。 转眼间,小朋友徐樱便已经长到了周岁,已经从什么都看不清的小婴儿,变成了一个能靠着自己到处攀爬,一不留神就找不到影子的小泥鳅。 为防她伤到自己,林黛玉命人将各屋子里在边角的地方都包裹了起来,甚至把花园里的六棱石子路全部铲去,换成了圆润光滑的鹅卵石。 小姑娘对这条新铺的鹅卵石路好像特别喜欢,时常让严妈妈牵着她,穿着鞋底十分柔软的小鞋子踩在上面。 有时候她还故意用力去踩,仿佛得了什么趣味一般,踩两下便咯咯咯直笑。 严妈妈虽要一直弯着腰十分辛苦,但看着自己从小奶大的孩子笑得如此欢快,她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林黛玉感念她的用心,每次给徐樱裁衣裳、做鞋子时,都会多裁出一份来,叫严妈妈拿回去给自己的女儿穿。 第246页 她六岁之前跟着母亲贾敏,六岁之后跟着外祖母史太君,这两人都教导她对待僕人要以宽厚为主。一旦对哪个僕人严厉斥责或者重罚了,就要调离身边,最好是送到庄子上去。 只因贴身的僕人接触到主子的时机实在太多,万一有一个怀恨在心的,或在饭菜里下点东西,或直接捨得一身刮…… 这世间最公平的事,就是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做主子的也没长着三头六臂,挡不住那致命一击。 林黛玉在荣国府寄居多年,冷眼看着荣国府的乱象,还有贾母院中之人的忠心,加入自己的理解,早就整理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管理之册。 姐妹们在园子中居住时,都是自己管自己院里的事,她的潇湘馆是最清静的地方,从来没闹出过什么不好言说的事来。 嫁到徐家之后,她也是一开始便给僕人们定好了规矩,凡是照章行事的自然有赏,哪一个若是违背了规则,她罚起来也不管是谁家的亲戚。 若是有管事或管事娘子欺瞒主子、邀买人心,被她知道了立刻就会革去职务,提拔表现好的人。 人的本性里都是带点欺软怕硬的,下人们摸透了她的秉性,自然不敢阳奉阴违在她面前弄鬼。 再加上她处事公正,不偏不倚,做错事被罚的那些,也少有怨言。 ===== 忽一日,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皇后卧病,病中无聊,让林黛玉进去陪着说话。 在此之前,林黛玉已经找各种理由推拒了好几次宫中的宣召,家里的三个正经主子甚至包括柳先生在内,哪一个都「病」过了。 这一次估计皇后也是急了,派过来的不单有内宦,还有两个太医,其中还有一个是专攻儿科的。 眼见是再也推脱不了了,林黛玉只好命人请他们先去歇息,换了一身隆重的衣裳跟着进去了。 同样是坤宁宫,甚至里面的花木摆设都丝毫未改。可上次来时是欣欣向荣,这一次再来却仿佛春残花谢,整体的氛围都衰败了下来。 林黛玉越往里走,心就越沉,也更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甄昭仪在正殿门口接着她,挽着她的手低声道:「嫂子等会儿再进去,太子在里面给娘娘请安呢。」说着便引着她去了偏殿说话。 林黛玉也无心喝茶,只端起茶盏略略沾了沾唇,便左右看了看,用眼神询问甄昭仪:这里好说话吗? 甄昭仪笑道:「嫂子但说无妨,自陛下登基之后,皇后娘娘便命我协理六宫,小妹这点手段还是有的。」 林黛玉仔细看了她一眼,见她眼角眉梢都透出自信的气度,再无从前的怯弱畏缩,心下大觉欣慰。 ——果然,人一旦多读书、多经事,很快就能脱胎换骨。 眼前的甄昭仪,就是蜕变的典型。 感慨过后,她便低声问道:「皇后娘娘这病是从几时发的?到如今有多久了?太医看了可有说什么?」 甄昭仪深深看了她一眼,嘆服道:「我早知嫂子聪慧,却不想还是低估了你。这事我只能跟嫂子说一句,顺天应命即可。」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往上指了指,脸上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又压低了声音匆匆说了一句,「这次召嫂子进宫,也有那位的意思。」 林黛玉立刻就明白了,关于皇后的病情,天子自有主意,却耐不住有人从中作梗。而且这搅局之人,要正是天子的软肋,以至于让他投鼠忌器。 那就只能是太子了。 想来也是,就算从三岁以后太子便离了亲娘身边,一直都是由父亲抚养教导。可母子之情再怎么淡薄,那也是亲娘。 偏太子又格外聪慧,天子又不如先帝那般忌惮儿子,并不限制打压太子的权威。他能察觉内情并暗中阻拦,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若是心思再阴暗一点,说不定这也是天子对太子的一种考验,要看他面对亲情和权力时会如何抉择。 林黛玉想明白这些,也不过是片刻之间。她不禁苦笑了起来,「他们一家子的事,又何苦把我牵扯进来?」 甄昭仪也跟着苦笑,「他们不想为难自己,可不就得为难别人吗?」 按照私情上来说,甄昭仪自然更偏向林黛玉。她清楚皇后之所以提拔她,是为了固宠,纵有真心也没多少; 从私心上讲,她就更不希望徐家被牵扯进去了。 她一入宫门深似海,留在宫外的寡母全靠徐茂行夫妇照顾。徐家又是她礼法上的娘家,但凡出了什么事,不可能不牵连到她。 但最上头的三个主子斗法,偏要把徐家牵扯进来,她又能怎么办呢? 正在两人相互沉默之际,守门的宫娥忽然来禀报,「昭仪,徐娘子,太子殿下驾到。」 两人急忙起身迎接,不多时身量未足的太子便走了进来。 「见过昭仪娘娘。」太子先对甄昭仪拱手施礼。 「快免礼。」甄昭仪赶紧叫起,一刻也不敢多耽误。 然后便是黛玉拜见太子,而太子也很给面子,直接就叫她起来了。 再然后太子上座,甄昭仪在一侧相陪,林黛玉挪到了下首。 甄昭仪问:「皇后娘娘可吃药了吗?」 「孤已经劝她吃了。」太子道,「只是那药忒败胃口,母后吃了药就吃不下饭了。」 甄昭仪也知道太子此来为的是见林黛玉,听见这话立刻会意,起身笑道:「我做的枣泥山药糕皇后娘娘吃着还好,既然吃不下饭,我便再去做些糕点来,让娘娘多少用点。」 第247页 「那就劳烦昭仪娘娘了。」太子起身相送。 等甄昭仪离去之后,太子便看向林黛玉,忽然问道:「徐娘子可听过沉香救母的故事吗?」 林黛玉答道:「这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戏曲、评书、大鼓、弦子……各家都有自己的特殊演绎,却是万变不离其宗。不过,自从有了樱姐儿之后,民妇要是对另外一个故事感触更深。」 「哦?愿闻其详。」 林黛玉便道:「前朝有位文人名叫周豫,除了痴迷文学之外,还痴迷烹饪,颇有几分苏东坡的品格。 有一日,他和友人垂钓得了一窝鳝鱼,回来后便倒在釜中烹煮。 那些鳝鱼并不知晓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在逐渐温热的水中畅游,看起来十分欢快。 随着水温升高,鳝鱼察觉到了危机,可这时候在想逃时,却发现浑身上下的筋骨已被温水泡透,再难跳跃了。 当所有鳝鱼都在锅中乱窜时,周豫却惊奇地发现,有一条腰身格外粗壮的鳝鱼却努力弓着身子把腹部露出水外,全然不顾头与尾浸在即将沸腾的水中。」 故事讲到这里,太子已是双目通红。 林黛玉问道:「殿下可知,那条鳝鱼为何如此?」 太子哽咽道:「想是那鳝鱼已身怀六甲,弓起身子为的是保护腹中的孩儿。」 ——他如何不明白?又怎么会不明白? 母后虽然煳涂,对他却最是疼爱。往日里不管他有什么要求,母后都会尽力满足。 可是这一次,任由他再怎么耳提面命,再怎么软声哀求,只要没有他守在身边,母后就不肯吃药,任由病情恶化。 这个煳涂了一辈子的女人,在作为母亲时,忽然就聪明了一回。 太子瞬间泪如雨下,忽然拱手,对着林黛玉深深拜了下去。 林黛玉大惊失色,慌忙闪身躲避,回身参拜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民妇一介草民,如何受得起储君之礼?真真是折煞我了!」 见她如此惊慌,太子也不再对她行礼,只是恳求道:「孤知晓徐娘子一向聪慧,且母后也很愿意听徐娘子说话。只盼徐娘子可怜我一片孺慕之情,怜惜母后舐犊之意,指一条明路吧。」 这…… 原本因太子的孝心而感动的林黛玉,一颗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被储君求到头上,就如同是被逼到了死角,想上也得上,不想上也得上。 先前她敢再三推脱皇后的宣召,不过是仗着皇后虽煳涂却也宽厚,颇有几分「君子欺之以方」了。 但太子可一点儿都不好煳弄,黛玉实在不敢拿他们全家的前程去赌。 仓促之间,林黛玉急中生智,还真想出了一个法子来。 第143章 黛玉献计 「民妇这里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世事难两全,还望殿下心里有数。」 太子大喜过望,忙道:「徐娘子请讲。只要能保住母后的性命,孤已别无他求。」 既然决定要献计了,林黛玉也不再扭捏,直言道:「我有个表妹,先前嫁入了虞国公家。只丈夫病弱,我那表妹青年守寡又无子嗣。 虞国公夫妇不愿放她归家,便多方刁难,意在绝她生念。如此一来,既不伤国公府的体面,还能防止我表妹再嫁。 可我那表妹天生就是个不服输的人,不愿意任人摆布,便在亡夫葬礼上绝地求生,当众宣布要削髮为尼,为亡夫终身守节。」 见她忽然说起表妹的事来,太子有些焦急,却也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便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听到虞国公夫妇要逼死新寡的儿媳,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觉得清河郡主这个堂姑实在跋扈。 等听到表妹绝不妥协,借着王夫葬礼时亲朋好友都在的机会绝地反击,顺利从国公府逃了出去,他不禁拍手叫好。 「不愧是徐娘子的表妹,亦不是池中之物呀!」 贊完之后,他又心中一动,问道:「不知贵表妹在哪家庙宇安身修行?」 林黛玉道:「那原是我外祖家的家庙,叫做『水月庵』。」 「水月庵?只是个庵堂吗?」 时下的佛寺,大的叫庙,小的叫庵。只听「水月庵」的名字,就知道地方不大。 林黛玉笑道:「本就是只供家中女眷礼佛的家庙,又能有多大呢?」 太子点了点头,起身告辞了。 片刻之后,便有皇后身边的女官做引,林黛玉见到了病中的皇后。 上次见面时,对方还面色红润。 虽然身为太子之母,又是中宫皇后,却忌惮两个无子的掌权宫妃,一定要让林黛玉给她出主意弹压的嘴脸烦人又可笑,但毕竟身体健康。 这才过了一年不到,好好一个人便瘦得几乎只剩了一把骨头,脸色蜡黄,且精气神全无。林黛玉心里再不喜欢她,也不免唏嘘。 她本就是个不同俗流的奇女子,这些年又受多了徐茂行的影响,心里也觉得皇后最大的不幸就是做了皇后。 但凡她换一个夫家,哪怕丈夫是个亲王呢,凭着一个聪慧的儿子,也有她一条存身之路。 可偏偏造化弄人,把她架到了德不配位的境地。 想到这些,林黛玉不由心软了,见礼过后便坐到了病榻前,握着皇后枯瘦的手嘆道:「太子殿下仁孝,娘娘又何苦如此呢?」 皇后虽病容憔悴,脸上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第248页 她靠在金钱蟒大迎枕上,轻轻摇了摇头,「正因为他是个好孩子,我才更不能拖累他。」 病了这么些日子,她反而病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存在碍了天子的眼。陛下之所以要她死,就是为了保住他们儿子的前程。 惊恐绝望过后,她心里最多的竟然是感激。 她感激陛下没有因为她而厌弃了他们的儿子,感激陛下疼爱徒佼,一力扶持徒佼坐稳太子之位。 也因为感激,她是甘愿赴死的。 「是佼儿让你来劝我的吧?」皇后笑道,「不必劝了,只有我死了,对所有人都好。」 林黛玉不慌不忙地笑道:「娘娘一直夸我聪慧,何不先听听我的想法?」 皇后到底还是那个皇后,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 原本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听了林黛玉这句话,却又迟疑动摇了。 林黛玉见状,忙趁热打铁,「民间有句俗话,不知娘娘可曾听过?」 「什么话?」 林黛玉道:「还请娘娘屏退左右。」 皇后转身对女官道:「你们都下去,我要和徐娘子说说体己话。」 那女官十分干脆,直接就带着人下去了。 皇后见此,不禁苦笑了一声,毫不避讳地对黛玉说:「这必是提前得了别人的吩咐,如若不然,他们是断然不会如此干脆的。」 林黛玉默然。 身为一国之母,竟然连自己身边的人都辖治不住,也实在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皇后身上难受得厉害,又习惯了高高在上,并不怎么在意她的神情。 说了那一段话后,她便靠在大迎枕上喘息了一阵,等缓过劲来才示意黛玉继续说。 林黛玉知晓她求生意志不强,又一心觉得只有自己死了,对太子才是最好的。 平日里耳根子软的人,一旦钻进了牛角尖里,就很难拔出来。 因而,须得先下一剂勐药,激起了她的求生欲,再说那些劝导的话,对方才能认真听进去。 林黛玉心里已有了章程,故意板着脸问道:「娘娘可曾听过民间的一句俗话?有了后娘,也就有了后爹。」 皇后先是一怔,显然是被黛玉说动了。 可说来也怪,平日里稀里煳涂的一个人,此时的反应却是无比的敏锐迅捷。 只是一怔之后,她就迅速反应了过来,「不对。文妃与淑妃有子,陛下再立继后,是不会考虑他们任何一个的。 陛下更信任的也是张贵妃与刘贵嫔,宫务都交给她二人掌管了,就是为了立继后做准备的。」 林黛玉微微一顿,心说:该你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你聪明的时候,你反应这么快作甚? 好在她颇有城府,不管心中如何作想,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再次问道:「贵妃与贵嫔青春几许?无论是民间妇人还是高门贵妇,四十岁上得子的也不在少数。娘娘怎么敢肯定,他们日后就不会有子呢?」 本朝后宫品级与称谓,是综合了以往的朝代,甄选出了一些,一共排了七级。 排在首位的自然是皇后,皇后之下便是贵妃与贵嫔并尊。 再往下便是四夫人,俗称作四妃。比如文妃和淑妃,旁人可以称唿他们的封号,也可以称唿姓氏加夫人。 四妃之下是九嫔,又以昭仪为首。 九嫔之下是美人,美人最多能有十二位。 美人之下是少使,再往下是常在。少使与常在这两个分位,是没有定数的。 林黛玉道:「他们距离皇后之位本就只有一步之遥,娘娘就敢肯定,他们得到了后位就能满足吗? 就算他们自己不能生育,家族中又岂无适龄女孩?到时候他们引荐新人给陛下,陛下又岂会驳了他们的面子。」 最后一句,是真的戳在皇后的心坎上了。 她了解天子,知道天子是个念旧情的人。张贵妃与刘贵嫔都是陪伴天子多年的老人,又在天子夺嫡期间帮忙约束后宅,可谓是劳苦功高。 当初她这个不中用的王妃引荐的甄昭仪,天子都没有推辞。若那两位真要把自家女孩接进来,于情于理天子都会怜惜的。 「没错,你说的对,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但下一刻,她却又苦笑了起来,「君要臣死,臣如何能不死?名义上我这个皇后是后宫之主,其实真正掌控后宫的,永远都是天子。 在这后宫之中,陛下想让一个人死,便是阎王老子不收,那人也得变成孤魂野鬼。」 林黛玉道:「俗话说得好:远香近臭。娘娘有没有想过……离开皇宫,到外面去生活?」 「离开皇宫?」皇后中午起了眉头,「我若是离开了皇宫,就得放弃皇后之位,陛下仍要另立继后。除了苟得一条性命,又有什么用呢?」 「娘娘,您这就有所不知了。」林黛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循循善诱道,「不管怎么说,您和陛下都是结髮夫妻,哪能真的没有半点感情? 只要陛下心中有一点感情残存,您离得远了,又有太子殿下在中间做纽带,往日那些不好都会在陛下心中渐渐淡去,留下的都是好的。 宫中嫔妃众多,必然是要争宠。陛下前朝事务本就忙碌,回到后宫还要面对一众嫔妃的争斗,又岂无疲惫之时? 到那个时候,他自然会想起您的好,找着机会出宫去,到您那里躲清静。 第249页 您只需寻常待他,不必刻意奉迎,也不必开口为太子殿下说话,心中所求自然而然就能达成。」 皇后听得一愣一愣的,自己思索了半晌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隐约觉得……这条路好像能走。 「此言当真?」她最后求证般地问。 林黛玉笑得胸有成竹:「若无九分把握,民妇又岂敢在娘娘面前弄鬼?」 或许是看见了曙光,皇后原本萎靡的精神瞬间振奋。她甚至微一用力就坐直了身子,双手握住了林黛玉的柔荑,眼巴巴地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林黛玉便告诉她该如何如何,见到天子该怎么说话,什么时候哭,又什么时候止泪。只差没给她贴一张傀儡符,在背后实时操控了。 饶是如此,到了时辰她不得不离宫的时候,一颗心仍旧提着,生怕皇后再犯煳涂,突发奇想弄出什么「奇招」,把她的安排都给打乱了。 好在这一次不但事关太子,更是关乎她自己的性命。皇后牢记住了自己不行,一举一动都按照林黛玉的安排进行,没作半点夭。 三天之后,天子下中旨昭告天下:皇后姜氏看破红尘,自请出宫修行。天子下旨修葺水月庵,赐名「观音禅院」。又赐姜皇后法号「释智定」,着其在观音禅院落髮修行。 得到消息后,林黛玉彻底放心了。可接到圣旨后,水月庵的现任主持史湘云却傻眼了。 ——不是,我这庵主当的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就空降这么一位大佛? 懵逼过后,湘云便又欢喜了起来。 ——有这么一位大佛坐镇,日后她再想做什么事情,就不必再特意去借卫家的势了。 第144章 尘埃落定 天子下旨,工部执行,一应所需砖瓦木石等,都由内务府负责督办。 工部左侍郎就规格去请示了天子,天子给了批示之后,又特意叮嘱了要尽快,另外不可惊扰了水月庵中原本的尼姑。 史湘云已提前租借了徐家的一个庄子,把庵中大小尼姑并诸人财产都搬了过去,根本没与工部的官员碰面。 前去清场的员外郎见此,暗暗松了口气,心里觉得这群尼姑十分识趣,也怪不得皇后要出宫修行,会选中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庵堂。 先把原来的建筑推翻,又重新打了地基,堆砌砖石,雕樑画栋,打蜡描红刻碑……前前后后共忙活了一年有余,水月庵才彻底变成了观音禅院。 天子又降下旨意,命太常寺官员把原水月庵中尼姑都请了回去。 又问明了原先的主持乃是先史侯府的女儿、虞国公府的媳妇,便仍命圆性师太史湘云做了院主。 等一众尼姑安置停当之后,才由太子携带礼部官员,奉皇后姜氏銮驾出宫。 宫中凡四品以上宫妃,皆以张贵妃和刘贵嫔为首,各乘轿撵跟随皇后銮驾一同上山。湘云给皇后落髮时,一众嫔妃分昭穆肃立,在两旁观礼。 在场的女眷里,除了本院尼姑之外,唯一没有诰命加身的,就只有皇后特意请来的林黛玉,就站在最末尾处。 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一朝皇后,脱去华服换上缁衣,彻底落髮为尼,变成了释智定法师。 随后,张贵妃和刘贵嫔领着后宫嫔妃,最后一次拜别皇后娘娘,又起身合十行了佛家礼,口称「智定法师」,整个仪式才告一段落。 众位娘娘退了出去,各自摆架回宫,太子才进来拜别母亲。 可如今皇后已不是皇后,母亲也不算是母亲,太子纵然心中有万般不舍,也只能说了几句场面话,便领着礼部一众官员回去了。 只是在踏出门的一瞬间,他对站在最后的林黛玉递了一个祈求的眼神。林黛玉神情坚定地点了点头,他才匆匆对林黛玉拱了拱手,仿佛怕自己后悔搬大踏步而去。 林黛玉轻轻嘆了一声,等智定法师完全受戒之后才上前,合十行礼:「恭喜法师跳出桎梏,得脱红尘,它日必能飞升三十三天,一览壶中盛景。」 「借娘子吉言。」皇后有些不熟练地还了一礼,对自己的新身份却没有多大的不适应。也不枉费她在宫中养病这一年来,黛玉每隔半个月便入宫一次开解她了。 其实要说是开解,林黛玉还有几分心虚。只因她那根本不能叫开解,而是叫洗脑,也是一种精神控制。 这自然是徐茂行给她出的主意,林黛玉听了之后,虽然觉得这样对待一个有思想的活人不太好,但想想皇后如今的处境,再想想太子看似谦和的施压,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就像徐茂行说的那样,能杀人的从来不是刀,而是握刀的人。 同样一把刀,在不同人的手里就会有不同的命运。有的被拿来杀人,有的被拿来切菜,还有的被拿来救人。 这pua之术若是用来害人,自然是妖术;若是用来救人性命,那就是好东西,是神术! 林黛玉不但时常进宫洗脑皇后,还借着湘云每月往绣庄送东西时去看她的机会,和湘云说清楚皇后的性格和处境。 相信以湘云的聪慧,会知道怎么做才会对大家都好的。 ——一句话说到底,太子对母亲的担忧,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因而,林黛玉方才对他点头,只是为了安他的心,此时却并不准备对智定法师多说什么。 她只是说:「法师且在此安心修行,日后民妇还如往常一般,每月的初二和十六来陪你说话。 第250页 对了,法师还没见过我的女儿吧?等我下次再来时,就带过来给你看看」 智定法师本有些忐忑的心瞬间便安定了下来,笑着点头道:「好,我会给她准备好见面礼的。」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林黛玉玩笑了一句,又当面嘱託了一番湘云,才告辞离去。 没过多久,宫中就传出了旨意,天子立了贵嫔刘氏为继后,又晋了甄昭仪为贵嫔。 明眼人都知道,甄昭仪晋位并不是说她有多么得圣心,而是她曾为皇后门下。天子之所以抬举她,不过是要给太子多一层保障。 立后大典过去没多久,新皇后便非常识趣地将宫权一分为三,她自己留一份,给张贵妃和甄贵嫔一人分了一份。 最重要的部分自然是皇后自己掌管,分出去的两份也不知她是有意迎合圣人,还是为了打压张贵妃这个老对手,分给甄贵嫔的那一份,油水更足、权柄也更重一些。 可不管她是为了什么,如此分派却正合了天子的心意。 因而,帝后大婚之后,天子一连三个月都歇在坤宁宫,给足了新后面子。 张贵妃敢怒不敢言,心中对新皇后的怨念更深,也迁怒了后来居上的甄贵嫔。 ===== 消除掉了太子的短板之后,天子便彻底把目光转向了前朝。 很快,便有一大批官员落马,其中又以誉王门下为主。 至于宁王门下,因宁王退得足够彻底,天子给了大部分人将功折罪的机会,然后就把这些人收入门下了。 这摆明车马是要拉一批、打一批,原宁王门下自然知晓该如何将功折罪。誉王门下那些官员的落网,少不了他们提供罪证。 毕竟,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而很长一段时间内,宁王党和誉王党,就是死敌。 但誉王党还不是最先倒霉的。最先倒霉的是背叛了天子的原安王党们,其中就有卢雨庵。 不过卢雨庵被徐茂行劝过之后,早就想通了。天子一露出那方面的意思,他立刻就告了病,并且越病越严重,直接就不能担当重任,自请辞官了。 见他如此识趣,天子也没过多为难,直接就批了他的摺子,写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卢雨庵的动作非常迅速,辞呈是头一天批下来的,一家子是第二天打包回老家的。 不管是卢三郎还是惜春都没反应过来,一觉醒来就被塞上了马车,说是行李自有人收拾了送上来。 这样一来,卢雨庵装病的事就摆在了明面上,不管是陪着装煳涂的,还是真不知道的,都被弄得目瞪口呆。 消息传到宫里之后,连天子都忍不住笑骂道:「这个老滑头!」 笑过之后,他的目光就定在了手里的一份弹劾摺子上。内容差不多的摺子还有十几分,弹劾的都是同一个人。 ——兵部尚书贾雨村。 天子把这些摺子都看了一遍,忽而笑道:「这把刀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未免噬主,也是时候折断了。」 恰巧第二天就是望日大朝,十几个言官次第出列,证据详实地当堂弹劾贾雨村。 贾雨村辩无可辩,也有预感当今与先帝不同,不会再保他,只得颓然认罪,直接就被大汉将军拉了下去,送进来大理寺大牢,交三司议罪。 因着天子摆明了是要收拾他,三司官员无人敢徇私情。贾雨村的判决很快下来了,本人斩立决,三族以内男女发配宁古塔。 竟是和宁荣二府一样的结局。 消息传到柳家,探春只觉得大快人心,一个人又哭又笑了好久,转天就去了观音禅院上香,朝贾家列祖列宗祷告。 虽然观音禅院已经不是贾家家庙了,但姐妹几个合力给贾母点了灯,每个月都会抽空来祭拜一番。 她把这件事也告诉了湘云和迎春,他们两个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顺着探春的话说了几句。 如此敷衍的态度,探春自然看出来了。她虽然心里难过,却也没有强求,只是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柳家原也是宁王门下,在弹劾了两个誉王门人之后,成功给圣人递上了投名状。在朝为官的柳家父子都是降两级留用,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 当今天子不是那等抓住一点错误就不放的人,只要他们日后用心办差,必然还会升职的。 不管是探春婆家平安落地也罢,还是惜春婆家灰熘熘退出官场也罢,又或者如迎春般只能隐姓埋名也好…… 姐妹们毕竟都性命无虞,日后也都有安稳的日子。 ====== 而徐家这边,则是又开始专心准备徐茂行的科举了。 明年的科考日期已经定下了,就在孟春二月举行春围,留给徐茂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好在经过这四年的刻苦攻读,柳先生又针对科举考试给他做了专门的特训。他的学问虽然比不上那些老学究,但对于怎么考科举,却已经有了非一般的见解。 因着科举在来年二月,如今才进入九月份,全国各地的举子就陆陆续续到了京城。钱财丰盈的便租个院子,囊中羞涩的便找客栈租一间房子,再清寒些的便和其余举子一起睡大通铺。 便是这些睡大通铺的,也没有一个客栈敢怠慢。毕竟科举没有结束之前,谁也不能断定哪只是凤凰哪只是乌鸦。 因着有利可图,京城许多客栈和店铺都决定了,今年不关门歇业。 第251页 第145章 遇故知 因是在京城考试,徐茂行到是不必再赶着派人去租住处了。 反倒是他们家原先那两间院子,被黛玉收拾得十分清静雅致,分别租给了一个江南的考生和一个山东的考生。 其中江南那个考生来得早些,租了八个月,租金八十两;山东那考生来得晚些,只租了七个月,租金反而涨到了一百两。 也不是徐家坐地起价,而是市价如此。未免引起麻烦,黛玉一般都是根据市价来定价的。 孟春二月,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春寒尚且料峭,考生不但白日需要厚衣裳,夜间还需要炭火。 因而,等到徐茂行进考场那天,真是大包小包,不知道的还以为逃荒呢。 也不止他一个人带的东西多,所有考生都是如此。这对查验的官差来说,委实是个大工程,时间长了难免烦躁。 好在徐茂行早有准备,轮到他的时候,他瞅准时机,迅速在其中一个官差手心拍了一下。等他的手离开时,那官差手中便多了一块儿两三钱重的碎银子。 两个官差的态度立刻就好了许多,检查他东西时也轻手轻脚的,虽然糕点炭火之类也都按规矩弄碎了,却没有翻得太过杂乱。 至少翻完之后,糕点还是糕点,炭火还是炭火。没在炭火里夹碎糕点屑,也没把碎炭弄到糕点里去。 「好了,没问题,你进去吧。」 「多谢两位大哥。」徐茂行谢过之后,便一手提着一个大筐,背上还背着一个装大毛衣上的包袱,有些艰难地往考场内挪去。 好在等九天考试完了之后,这些东西要消耗大半。不然经过九天的折磨,那时候的身体素质,还真不一定能把东西都带出来。 正在他一边艰难行走,一边自解自嘲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一人骚乱,其中一个官差大声问道:「这是什么?」 而后便有一个语气斯文,说的官话带着些口音的人说:「这是西洋传过来的放大镜。小生读书多年,眼睛不好,等到天色晚时,得靠它辨认纸上字迹。」 徐茂行迅速把两个大筐放在地上,回过身踮着脚尖看热闹。 只见其中一个官差举着一个黄铜支架的放大镜,那镜片就有成人掌心大小,光是这一块镜片就造价不菲。 搜出放大镜的官差笑了笑,说:「如果是七年前,这玩意儿就让你带进去。可偏偏四年前出了一个靠这个作弊的,差爷们只得委屈委屈你了。」 在这个官差说话时,另一个官差打开那学子装米的袋子,似笑非笑地抓了一把在手里揉搓着。 ——四年前作弊的那个,就是找人把文章刻在米粒上,用放大镜观看抄写。 那学子迅速「掉」了一块银子在米袋里,这两个官差最终也没有多为难他,只是把那放大镜给没收了。 「好了,其他的没问题了,进去吧。」 那学子如蒙大赦,连连道了几声谢,拿着自己的东西飞速而入。徐茂行这个先进来的,反而落在了他的后头。 在这个学子与他擦肩而过时,他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脸,把这张脸记了下来。 那学子正自沮丧,也没注意,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便进去了。 徐茂行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热闹,见再没有别的学子闹出风波来,便略有些遗憾地进了自己的号房。 他的运气还不错,分到的是三年前建的新号,且远离茅房,不必时刻「享受」那无与伦比的气味。 等考题发下来,他仔细审了,更是惊喜非常,恨不得当场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跪拜,感谢柳先生押题之恩。 大约是前奏太过顺利的缘故,徐茂行觉得自己答题时也犹如神助,堪称「下笔如有神」。 考完之后他离开考场时,还觉得神清气爽。如果不是来接他的阿山心疼地说他脸色蜡黄,催促他赶紧回家喝碗参汤歇息,他还以为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呢。 七日之后,杏榜张贴,徐茂行兴高采烈地领着阿山出门,去了距离张榜处最近的翡翠楼。 他要了一壶茶,和一众学子坐在楼上等候,阿山则在城墙处等待官差贴榜。 说来也是巧了,就在他斜对面的那张桌子上,坐着的正是进入考场之前,被官差没收了放大镜的那个。 那放大镜在后世不值什么钱,但在这个时代,怕是价值千金。也不知道考完之后,这人的放大镜有没有要回来? 徐茂行猜测,那人是不敢去要的。 此时那人坐在堂中,桌上放着翡翠楼价钱最贵的美酒,好几个学子都围在他的周围,听着他高谈论阔,时不时便有人出声附和。 读书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风骨,因着一点恩惠便曲意奉承的,毕竟是少数。 大多数学子都对那人不以为意,还有那性情十分耿介的,更是毫不避讳地冷笑出声。 对比这些人来说,徐茂行的态度就平和多了。倒不是他真的脾气有多么好,被人在公共场合这么打扰都一点怒气都没有。 只是他觉得,那人多半考不上,正等着看笑话呢。 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楼下忽然喧闹起来,无数人吵吵嚷嚷地喊着:「升榜了,升榜了!」 官差先贴副榜再贴杏榜,可众人的注意力却全在杏榜上。几乎是官差前脚走,后脚就有人大喊:「杏榜第一名,山东盐城傅浩然——」 第252页 然后就有人问:「不知傅相公何在?」 人群中有一人激动地应道:「我……我就是山东傅浩然,我中了,中了会试头名!」 一众地痞帮闲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唿唿啦啦就围了上去,对着傅浩然连连作揖道喜,嘴里吉祥话不断,说他会试是头名,殿试必然高中状元。 吉祥话谁都爱听,特别是这个时候。便是那位傅相公囊中并不宽裕,为了讨这个好彩头,也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 那些人也不嫌少,又一连喊了好几声「状元爷」,就簇拥着傅浩然回了他在客栈的居所。 翡翠楼上的学子都趴在窗口看热闹,见头名如此风光,无人不暗自歆羡。 羡慕者有,妒忌者自然也不少。不过能一路考到会试的,多多少少都几分城府,便是心里不忿,也多半不会说出来。 「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就喊起状元爷来了,殿试还没考呢,他也真敢应。真是轻狂!」 唔,有城府的只是大部分,不能涵盖所有。 这句酸熘熘的话一说出来,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徐茂行也巡声望去,原来还是那个熟人。 有早就看不惯他张扬的人嘲讽道:「王子成,你就是妒忌人家。人家已经是会试头名,便是殿试之时不能夺魁,也是板上钉钉的进士老爷。你呢?还不快去看看,副榜上能否提名吧。」 众人闹笑起来,对着那王子成指指点点,有议论的、有撇嘴的。方才那些围在他身边奉承的,此时却没有一个站出来替他说话的。 「姓程的,你胡说什么呢?」王子成急了,指着那人骂道,「你一个府试、乡试都勉强上榜的,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那程生看起来快四十的人了,却还是个暴脾气。听了这话不甘示弱,冷笑着回怼道:「你一个买来的监生,倒是有脸笑话我凭本事考上的了。真是乌鸦潭边笑影子——不知原是自己黑。」 「你……」王子成被他戳中了痛脚,气得脸色胀红,浑身发抖。 但很快,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嘿嘿笑道:「本公子不和你做口舌之争,你我都是本届举子,自然要在考场上见真章。」 这话倒还像样,也引起了不少人附和。程生冷笑连连,想要再说什么,却被身边之人给劝下了。 徐茂行正觉得怪异,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有人兴高采烈地喊他,「徐兄,原来你在这里。」 这个声音似曾相识。 等他回头一看,顿时惊喜地站了起来,拱手作揖道:「原来是朱兄,快坐快坐。」 他拉着人坐下,又招唿伙计,「再来一壶玉泉酒。」又问朱生道,「几年未见,不知兄长的口味可是变了?」 见他还记得自己爱喝玉泉酒,朱生很是高兴,哈哈笑道:「没变,没变。」 「那就尝尝京城的玉泉酒,看看和万年县的有何不同。」 转眼间酒送上来,徐茂行亲自给他斟了一杯,感慨道:「三年前陛下登基开了恩科,我原想着以朱兄的学问必然不会错过。 谁曾想问了兄长的同乡才知晓,令堂神游壶中*,兄为母尽孝,丁忧在家,竟是错过了。」 提起亡母,朱生的神色黯然了一瞬,饮了一口酒说:「愚兄先父早逝,家中全靠寡母操持。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考中功名,光宗耀祖。谁曾想,我还不曾高中,她老人家便先与先父团聚去了。」 作为一个父母双全的人,徐茂行只能干巴巴地劝道:「朱兄节哀。」 便在这时,一群胸前戴着红花的人敲锣打鼓地上了二楼,嘴里喊着:「哪位是山西娄烦县王子成相公?王相公高中啦!哪位是山西娄烦县王子成?王相公高中啦!」 「王子成?山西娄烦王子成?是我,是我,是我。」王子成跳了起来,反手指着自己挤了过去,哈哈大笑道「我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中了!」 第146章 上榜与落榜 大撒赏钱之后,王子成还特意跑到程生面前,得意洋洋地说:「程兄,我已经中了,杏榜第七十三名。 如今只等程兄高中,你我既是同乡又是同科,日后说出去岂非也是一件佳话?」 程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咬牙道:「程芳一介寒门庶子,不敢高攀王公子。」 此时王子成得意至极,自然不会在意程芳的态度。他满心快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便招来伙计大声说:「今日在座诸位所有的酒菜,都由王某会帐,还请诸位给个面子。」 说着,他站在中央团团作了个揖,好不志得意满。 朱生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对徐茂行道:「此人好生轻狂。」 徐茂行按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头,「咱们只喝酒便是,不必与这等人计较。」 见他还是不乐,便低声玩笑道:「难得今日有人请客,这不花钱的酒菜,吃喝起来倒比平日里更香呢。」 朱生原也无意惹事,被他作怪逗得一笑,便顺势点了点头,转而说起了在京城遇见的趣事。 不多时酒楼里又有两个中的,一个是杏榜二十七名,一个是副榜第五名。 虽说上了副榜的,殿试过后多半只能做同进士。但科举之事本就是千军万马挤钢丝,只要能中就是万幸了,更多的人却是连同进士也考不上。 因而,考中的都很欢喜。 这时,又有一群人上来了,嘴里高喊着:「哪位是浙江兰溪县的徐茂行相公?徐相公高中了!哪位是浙江兰溪县的徐茂行相公?徐相公高中了!」 第253页 徐茂行豁然起身,激动道:「我就是徐茂行,我中了第几名?」 话音方落,便见阿山从那群人后面挤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说:「二爷,你中了,杏榜第十八名!第十八名!」 几乎同时,那些报喜的人也齐声喊道:「徐相公中了杏榜第十八名——」 徐茂行给阿山倒了杯酒,叫他先去缓口气,把腰间早准备好的一个荷包解下来给了那些人,「多谢,多谢,多谢诸位,多谢诸位。」 那些人还了礼,又围着他说了好些奉承话,才兴高采烈地去了。 若无天子恩科,他们每三年才有这一次挣大钱的机会,自然是要好好把握,能多报一个就多报一个。 早先中的那三个正凑在一起说话,听说又有一个中了,也都围了过来。 等那些报喜的人去了之后,王子成便抢先道:「徐兄,日后咱们便是同年了,正该相互关照才是。」 徐茂行和三人相互见了礼,听见这话却只笑不答,只是给他们介绍了朱生,「这位是朱春兄,河北邯郸人士。」 因无人来给朱春报喜,王子诚似乎不大瞧得上他,抬着下巴见了礼,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语气问:「不知朱兄是哪一年中的举人?」 朱春微笑道:「泰安十七年。」 「哦?」王子成故作惊讶,「三年前天子登基,恩及天下学子举办了恩科,朱兄那一次未曾高中吗?」 这样的话就分明是羞辱之意了,徐茂行豁然变色,高声道:「王兄有所不知,泰安十七年,朱兄高中举人第十七名。之所以四年前未中,非是朱兄学问不精,而是为尽孝耽搁了不曾前来赶考。」 说完他目光环视一周,见二楼众人都听见了,他便对那三人道:「三位兄台,我与朱兄还有一些私话要说,恐怕不能奉陪了。」 王子成面色胀红,另外两人很是尴尬,也知道此事怪不得徐茂行,便分别拱了拱手,陪笑道:「两位兄台自便。」 徐茂行冷冷看了王子成一眼,拉着朱春便下了楼,从后门出了客栈,吩咐阿山道:「我请朱兄回家坐坐,你留在这里看着,若是朱兄高中,快快回来报喜。」 「诶,二爷放心,朱四爷放心,小的一定看得仔仔细细的。」 朱春是胸有成竹,既不怕人诽谤,对看成绩也不着急,从荷包里掏了二钱银子赏给阿山,笑道:「辛苦你了,拿去喝茶吧。」 阿山忙双手接过,欢喜道:「多谢朱四爷,多谢朱四爷。」 徐茂行把自家的马车留给了阿山,和朱春一起在街上租了辆马车,让人把他们送到了城东的宅子里。 一路行来,朱春只觉得越往前走外面就越安静,忍不住挑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但见车帘之外楼宇林立,全是红墙绿瓦,街道两旁不见商贩,只有辚辚车马穿行;来来往往不闻嘈杂,只有马鞭挥舞和马儿斯鸣之声相互应和。 他有些惊讶地问:「不想徐兄竟还是高门子弟。」 「嗐,什么高门子弟?」徐茂行摆了摆手,意思是别提了,「原本家父得蒙圣恩,做了个穷官。只可惜前些年不幸为人陷害,被丢官罢职,全家发配平安州。 若非小弟当时年幼,只怕也难逃那一劫。 也就是你我中举的那一年,先帝慈悲重审此案,才还了家父清白,一家人得以团聚。 可惜家中二老年事已高,也有些心灰意冷,无心再于官场上周旋。早些年由长兄长嫂侍奉着,回兰溪老家休养去了。」 朱春感慨道:「不想徐兄竟遇竟如此曲折。好在如今苦尽甘来,徐兄今年一个二甲进士是跑不了的,日后只会越来越好。」 「那就借朱兄吉言了。」徐茂行笑着拱了拱手。 不多时就到了徐宅门前,徐茂行结了车钱。 门前有两个褐衣小厮正坐在台阶上说话,见一辆衍生的马车停在了自家门前,赶紧起身上前查问。 等徐茂行从车上下来,两人都吃了一惊,「二爷,您怎么自己回来了?阿山呢?咱家的车呢?」 「阿山我有事吩咐他,等会儿就回来了。」徐茂行应了一句,用回声指着朱春介绍道,「这是我的好友朱四爷,你们快去二门上通报,教他们禀报奶奶,说是家里有客人来了。」 「诶,小的这就去。」其中一个赶紧应了一声,一熘烟就跑了。 另一个便引着徐茂行二人进门,直送到了二门处才折返。 进了二门就是前院书房,朱春是官客,自然不好进内宅打扰,徐茂行就领着他去了外书房略坐。 先有婢女奉了茶来,后厨那边又得了林黛玉的吩咐,先送上了两壶热酒和现成的下酒菜。热菜得现做,后续慢慢送上来。 两人边饮边说,直到黄昏时分,也没等到阿山的消息。 原本成竹在胸的朱春也不免露出了焦急之色,人虽然还坐在椅子上,但心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目光频频往窗外看去。 而徐茂行也有了不好的预感,有心劝两句却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得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还是朱春先绝望了,自嘲道:「看来我还是高估自己了,守丧三年,着实荒废了课业。」 徐茂行忙道:「朱兄何必着急?或许是阿山遇上了什么事,被堵在路上了呢。」 朱春闻言,心中升起一丝希冀,却在下一刻就明白对方只是在安慰自己,摇头笑道:「徐兄不必为我担忧,科举之事,本就是与天争命,一次没考上也很正常。等我回去再沉淀三年,下一次杏榜之上必然有吾之名。」 第254页 「朱兄好志向!」徐茂行面露敬佩之色,举杯道,「我敬朱兄一杯,敬朱兄豁达胸怀。」 「好,这一杯我喝。」朱春亦举起酒杯,两人一饮而尽。 徐茂行提起酒壶给两人续上了,又道:「我再敬朱兄一杯,敬朱兄过人的气魄!」 「缪贊了,缪贊了。」朱春笑着摆了摆手,却仍旧和他碰了碰杯,再次一饮而尽了。 徐茂行又续了杯,「来,咱们继续喝。」 被他这么一闹,朱春的心绪彻底平静了下来,原本氛围有些不对味的酒席,又恢復了一开始那种轻松惬意,席间两人仍旧是意气风发。 等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阿山才垂头丧气地前来禀报,「二爷,小的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无论是杏榜上还是……副榜,都没有朱四爷的名字。」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窥探朱春的神色,觉得那两钱的赏钱,他拿在手里亏心得慌。 朱春见状,好笑道:「没考上就没考上吧,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落榜何足挂齿?你等了这么半天也辛苦了,这些钱拿着去后厨置办些酒菜,和相熟的好好乐呵乐呵吧。」 他非但不怪罪,反而又给了阿山五钱银子。 阿山更加羞愧,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真是羞煞小人也。二爷,朱四爷,您二位喝着,小的就先下去了。」 说完也不等朱春反应,行了个礼便迅速退了出去。 朱春举着银子愣了半晌,见人都没影了,只得笑着收了回来,对徐茂行贊道:「一个僕人尚有君子之风,可见徐兄家风如何了。」 徐茂行笑道:「快别这么夸我了,再夸下去,我都不好意思坐下去了。」 朱春道:「此时天色已晚,你我也实在不宜再喝下去了。不如就此散了,徐兄意下如何?」 「就听朱兄的。」说着他喊来了徐寿,问道,「客房收拾好了吗?」 徐寿道:「奶奶一早就吩咐了,如今已收拾妥帖,只等朱四爷去看看,哪里有不合意的再改。」 朱春心下意外,忙道:「我得回客栈去,书童还在那里等着呢。我若不回去,他必然要着急。」 徐寿笑道:「朱四爷莫急,好叫四爷知晓,我家奶奶早就想到了,已提前派了人通知了四爷家童,想来他此时已经歇下了。」 朱春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尊夫人当真心细如髮,真乃徐兄的贤内助也!」 徐茂行笑问道:「如此,朱兄还不放心在此下榻吗?」 「哈哈哈哈……放心,放心。徐兄如此盛情,朱某便厚颜叨扰了。」 第147章 插手 徐茂行一连留了朱春三日,直到第四日,朱春一定要告辞,说是不愿意耽误他准备殿试。 人家是一片好意,徐茂行虽有心安抚他落榜的情绪,也只好放行了。 只是两人约定好了,让朱春在京城多留几日,等到殿试结束之后,徐茂行再于城外十里亭设宴,为朱春送行。 但殿试却没有顺利举行。 就在入试前一日,忽然有人敲响了登闻鼓,滚了钉板之后,在奉天殿上状告主持科举的一众官员,说是有人泄露考题,使无才无德之人得以窃居于君子之上,败坏天子令名。 天子大怒,下令将牵扯其中的官员全部锁拿,暂且软禁于大理寺监牢之内。 又责令三司会审,彻查此事,务必揪出蛀虫毒瘤。但有徇私者,其本人革职,家族三代以内子弟不许科举。 若单是本人革职,或许有人不以为意。只要还有功名在身,日后朝廷大赦,必有起復之日。 可是,家中三代子弟不许科举,就等于是断了一个家族所有的上进之路。 三代无人做官,足够他们从乡绅沦落为贱民了。 但凡是富贵过的,谁又能忍得了再沦落回去? 信心满满的徐茂行收到的通知,说是本次科举起了舞弊案,会试成绩作废,殿试也不用考了。 只等案件审理清楚,把蛀虫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然后再选黄道吉日,重新举行会试。 徐茂行:「…………」 ——我这科举之路,未免也太坎坷了点。 不过,舞弊? 他立刻就想到了可疑的王子成。 入考场之前他被没收了放大镜,分明是垂头丧气的,后来却又考中了。 原本他还以为是自己小人之心,那放大镜在王子成手中,真就是防备天黑之后看不清楚字迹的。 可此时被人揭出舞弊之事,也就由不得他不多想几分了。 或许,那放大镜只是障眼法,王子成真正的作弊手段在别的地方? 三年之前才查出有人慾借放大镜作弊,王子成入考场时还是带了放大镜,怎么看都有转移注意力的嫌疑。 如今就有一个问题摆在了徐茂行面前:这个闲事,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呢? 就在他纠结之时,阿山拿着一张帖子走了进来,说是朱春的小厮送来的。 徐茂行神情一震,想到了因落榜而失意的朱春,不由暗暗嘆了一声:这件事,还真不能昧着良心当没看见了。 他只看见了一个有才却落榜的朱春,谁又知道因舞弊之时,有多少本该考上的人却考不上了? 恰好当日是十四,再过两天就是林黛玉去观音禅院拜佛,听智定法师说法的日子了。 而太子徒佼也会在每月十八日出宫一趟,到观音禅院去探望母亲。 第255页 这就是他参与其中的机会。 于是,当天晚上他便把这件事告诉了林黛玉,托她两日后见智定法师时,请法师将此事转告太子。 黛玉听完立刻就皱起了眉头,不高兴地说:「朝廷举办科举,乃是为国抡才。主持科举的官员,更是肩负着天子与天下学子的期望,有岂可因一己私慾失望于天下?」 本朝对于科举制比前朝更为重视,除非特殊情况,选择的主考官监考官皆是考入仕途的。 其初衷就是觉得这些人曾经吃过读书的苦,明白天下学子的不易,主持科举诗更能公平公正。 虽知人心易变,但这已经是目前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了。 徐茂行安抚道:「好了,别气了。这不是老天有眼,被人给揭发出来了吗。可见违逆人心者,天也不佑。」 林黛玉惋惜又心疼道:「只可惜你辛辛苦苦考了一场,好不容易熬过了号房的九天,还得重新再经歷一回了。」 听见这话,徐茂行瞬间就苦了脸。 ===== 等到十六那天,林黛玉打点好了拜佛所需之物,带着家人,乘着软轿去了观音禅院。 如今的观音禅院也是皇家寺院,天下人都知道原本的皇后娘娘也在里面修行,因此香火鼎盛,香客往来乐意不绝。 不但神京本地的贵妇经常进去烧拜,就连外地人也常有慕名而来的。 不过如今是科举期间,赶考的学子们占据了京城人流的大头。能离家远行来拜佛的女眷不好抛头露面,观音禅院的香火也暂且寥落了。 林黛玉现在韦陀殿进了香,才去了后面的圆通殿拜见观音娘娘。 智定法师的禅房就在圆通殿后面,她拜完观音之后就可以直接从后门过去。 因知她今日要来,智定法师提前回决了一众外客,只留了湘云陪着说话。 史湘云是林黛玉的表妹,有这份想火情在,智定法师本就对他有几分先天的好感。 双方接触过后,湘云的豪爽与智慧让智定法师大受感染,如今已经成了除林黛玉之外,第二个被她引为知己的人。 嗯,虽然无论是林黛玉还是史湘云,都不觉得她是什么知己,只求她安安稳稳修行,别闹出什么么蛾子就行。 智定法师本身是不大信佛的,她之所以出家也不是因为看破了红尘。就算住进了寺庙,她也对佛法不大感兴趣。 比起念经参禅打坐,她更乐意听史湘云宣讲对方理解整理过后的佛法故事。要不然就是和迎春一起,教那些被收养的女孩子认字。 迎春的性情温和沉默,对人对事都有着十二分的耐心,哄她一个煳涂人不在话下。 林黛玉和史湘云陪着她说了些感兴趣的事,便又起了个话头,把徐茂行在入考场前看见的事告诉了她。 不是黛玉不想委婉一些,而是拐弯抹角地说,对方根本就听不懂其中深意。 智定法师虽身在沙门,心却仍在红尘之内,始终惦念着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是太子,是未来这江山的主人。对她来说,科举舞弊之人,就是要败坏属于她儿子的江山。 智定法师当即大怒,「什么,竟有这等事?真是反了天了!」 林黛玉直言道:「法师也知晓,我家二郎还未入官场,而且此次也是应试之人。这件事他纵然心里有怀疑,也没有插手的立场,只好曲线救国,请我来告诉法师,再由法师转告太子殿下。」 「你们夫妻有心了。」智定法师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就知道,你们两口子都是好的。等将来你家二郎入了官场,必然能辅佐太……辅佐陛下,创造一个大大的太平盛世。」 林黛玉笑道:「法师过誉了,他只求无愧于心,不负天子恩德罢了。」 「对对对,你说得对。」智定法师连连点头,还给了她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很显然,林黛玉说的是「不负天子」,智定法师自动过滤,只当她真心想说的是「不负太子」。只是碍于天子尚且在位,有些话不好直说罢了。 对此,林黛玉有些头疼。 在智定法师看不见的角度里,她对史湘云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多亏了你了,至少让她知道什么话能明说,什么话只能藏在心里。 若是她把想法大咧咧都说出来,林黛玉就不只是头疼了,说不定要头掉。 又过了几天,到了十八这日,太子果然按来此上香。 只是这一回,他走的比从前早了一些,脚步也匆忙了一些。 回宫之后,太子便入奉先殿觐见天子,把从智定法师那里听来的话一一禀报。 「王子成?」天子微微眯了眯眼,立刻就想起了王子成是谁,「是今年应试的举子,名字也在杏榜之上。 朕依稀听人说过,此子高中之后,言语轻狂,行为狂悖,本以为是个恃才傲物之辈,不想还有这等牵扯。」 太子道:「刚知道自己上榜便如此狂妄,不是恃才傲物,便是浅薄无知。」 天子点了点头,说:「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朕会叫人去查的。」 说完,他又指了指旁边小案几上的奏摺,「这些是朕批阅过的,都是地方上送来的实务。你先仔细看看,好好琢磨琢磨,那些人的奏摺为何要这样写,而朕又为何那样批示。」 虽然天子没专门学过语言学,但他在官场上沉浮那么多年,也是懂得什么叫做「语言陷阱」的。 第256页 面对同一件事,不同官员的不同的叙述方式,就能影响天子对这件事本身的判断。 如果天子不能分辨,任由官员们说什么就信什么,早晚被底下的人看出端倪,联合架空了也不是不可能。 他可不想让他的儿子长成晋惠帝那样,听见民间大灾、百姓无食,竟然会问:「何不食肉糜?」 天子爱护太子,太子也很信任天子。 既然天子说了会找人去处理,太子便点了点头,坐在了小书案前,仔细翻阅那些批示过的奏摺。 大夏的疆域很大,地方大了事情难免就多,几乎每年都有地方上的报灾奏摺。要么是北方干旱,要么就是南方水患。 这种大灾如果处理不好,旱灾还会引起蝗灾,水灾更会滋生瘟疫。 因而,每有报灾的摺子,天子的处理都是慎之又慎。 太子翻阅了七八份后,忽然看见湖南的一份报灾摺子,说是境内出现了大规模水患,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可天子的批示,却是「留中不发」。 太子不解,询问这是为何。 天子头也没抬,一边继续披着手中的奏摺,一边说:「这你该把湖南十年来的奏摺全看一遍再说。」 第148章 再次高中 于是,太子就叫太监到湖南近些年的奏摺都搬过来。 看守奏摺的太监显然是早有准备,这边说了要湖南的摺子,不过片刻就有四个太监抬来了两大筐。 等太子一份一份认真看过,天已经黑透了。 奉天殿里已经掌了灯,天子往日用膳的时辰已过,今日侍膳太监已问了三四遍,天子都只让他们等着。 因打听得太子在内,众人便知这是为了等候太子,便也不敢过于催促,只好看着太子还剩多少奏摺。估摸着差不多了,才叫膳房重热了一遍。 等太子看完之后,长长吐了口气,便听见天子问道:「如何,看出问题了吗?」 太子道:「湖南本是鱼米之乡,物产十分丰饶。常言道:苏湖熟,天下足。可近十年以来,几乎每隔一年,便能收到湖南报灾的摺子。 不是水患便是虫害,要么就是冻害……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父皇莫不是怀疑,湖南的灾害有人弄假?」 天子赞赏地点了点头,说:「朕只是觉得,太巧合也太规律了。暗中派去湖南的钦差已经出发了,钦差走水路去,想来过不了多久消息就传回来了。」 究竟是不是有人弄鬼,还得实地考察方知。 「哦?」太子仔细想了,最近朝中官员好像没有哪个告病,不由奇道,「不知父皇派了谁去?」 天子闻言只是笑了笑,说:「已经这个时辰了,你就不饿吗?」 太子这才察觉腹中飢饿,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便有雷鸣如鼓,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天子笑着吩咐:「好了,传膳吧。」 侍膳太监得了吩咐,简直喜从天降,连忙吩咐捧食盒的小太监们鱼贯而入。 主子可以随心所欲不按时吃饭,可若是因进餐不按时妨碍了身体,受过的肯定是他们这些伺候的奴才。 父子二人一同用膳之后,天子便命御前总管亲自送了太子回东宫。 从十八日起,徐茂行就一直令人暗中关注王子成。到了十九日下午,衙门便派了官差来,把他带去了大理寺审讯。 那王子成本就是个轻狂人,自身城府不深。大理寺负责审案的推官迫于上头压力,使出了浑身解数,很快便设置语言陷阱让王子成说漏了嘴。 抓住了他的破绽之后,推官一再追问,并威胁他再不说实话就要上刑。 看着审讯室里那些散发着恶臭、颜色暗红髮黑、隐隐还有细碎血肉粘连的刑具,王子成不禁浑身发抖,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全招了。 却原来,他去年九月便来了京城,在客栈包了一间上房。 因着读书不透,学问不深,他安置好之后也没想着临时抱佛脚,而是在京城到处东游西逛,寻找他想要的契机。 有一天,他到一个书肆里去买宣纸,观察他许久的掌柜迎了上来,神神秘秘地把他带到了一间密室里。 考举人时便作弊的王子成心中一动,立刻福至心灵,不动声色地等着掌柜的把话题引上了道。 那放大镜的确是作弊的工具之一,却也是障眼法。真正让他上了杏榜的,是他付够了银子之后,贡院的差役发给他的蜡烛。 其中有两根蜡烛是做了特殊记号的,每一个里面都藏着一张巴掌大的蜡纸,纸上用极细的笔写满了细小的字迹。 两张纸上的内容合起来,便是一篇符合科举题目的文章。 那种纸是特制的,在蜡烛光芒的映照下,上面的字迹会变得特别清晰,侧成特殊的角度还会微微放大。除非是眼神特别不好的,都能藉助珠光看得一清二楚。 推官问:「是哪个书坊?」 「兰音书坊,是兰音书坊。我都是在那里交易的。」王子成哆哆嗦嗦地说,「我……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求求大人,看在我老实交代的份上,放了我吧。」 放了你? 推官冷笑了一声,对差役摆了摆手,「把他带下去关好。」 两个官差把王子成从柱子上解了下来,不顾他的苦苦哀求,直接用铁链子把人拴着拖了回去。 王子成被提审之前还没有铁链,交代完了之后,反而大铁链子加身了。 第257页 偏他自己还不明所以,不住地哀求,希望对方可以看在自己老实的份上法外开恩。 推官暗暗摇了摇头,心中暗道:这件案子不知道牵扯了多少大人物,你若是死硬着不说,虽然会受些皮肉之苦,但能有个好死。可是如今么……你就只能期盼,那些被牵连的大人物死得够干净了。 他把审出来的结果报了上去,大理寺卿看着口供,手指在「兰音书坊」那四个字上点了点,觉得有些眼熟。 对了,他也曾在那书坊中买过书,有一次还碰上过誉王从里面出来。 是巧合吗? 大理寺卿心思电转,很快便打定了主意:不管是不是巧合,既然能牵扯上誉王,就不能让它是巧合。 舞弊案固然重要,但在天子心中,持续打压誉王余党,只怕也不遑多让。 若是他能在查清舞弊案的同时,还能把誉王牵扯其中,天子必然能记住他这个人,并在心里给他打上一个「能吏」的标籤。 他并非追逐名声的圣人,一生所求也不过「位极人臣」。而想要位极人臣,最少不了的要素就是「简在帝心」。 心里有了主意,再往后查的时候,大理寺这边的重心也就慢慢偏移了些。 刑部和都察院虽有些疑惑,但大理寺并未懒政怠职,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各自努力罢了。 在「三代以内不能科举」的威胁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组成的三司会审团,工作效率是前所未有的高。前前后后不过一个月,就把一场科举舞弊案彻底掀了出来。 其中,大理寺还超额完成任务,顺利把誉王拖下了水。 ——好巧不巧的,那兰音书坊租的铺子,正是誉王妃的陪嫁地产。 天子顺势去了他的王爵,降为誉国公。 誉国公: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可是他再气愤也无济于事,当今天子手段不凡,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先稳固自己的势力,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打击了曾经的敌人。 这一招实在是利用了大多数人的惯性心理,根本就来不及防备。 誉王一是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二是对方已然占据了正统,让他不得不投鼠机器,稍微迟疑了那么一下。 也就是那么一下,就一步慢,步步错。 再加上宁王退得又太干脆,宁王党为了自己的前程,拿誉王党做投名状,也给誉王党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多方面加持之下,曾经炫赫一时的誉王党本就是苟延残喘。 誉王本来已经想着要认命了,哪知道还没等他说服自己主动低头,大理寺卿又来了这么一出。 这下好了,就算他想主动低头,也没有机会了。 从今往后,他就只是一个挂着国公爵位的普通宗室了。 更无奈的是,他这区区国公的俸禄还得一分为三,一份给老七,一份给老十一。 ===== 这些和徐茂行关系不大,真正与他息息相关的,是案件结束后的又两个月。 朝廷用一个月迅速了结了舞弊案之后,涉案人员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该抓的抓。天子重新简拔了主考官副考官和监考官,宣布于五月二十七重开科举。 凡应试举子,每人补偿白银二十两,以做食宿之资。 至于王子成考举人那一次的舞弊,因着时间已久,且短时间之间不宜再多兴大狱,只好不了了之了。 五月的天气已经趋于温暖,虽然晚上还是需要大毛衣上御寒,却已经不需要炭火了。 因而,这一次徐茂行包包款款进考场时,带的东西比上一次少多了。 九天的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徐茂行总算是又一次熬了过来,躺在自家马车上就唿唿大睡。 这一次,他可再没心情亲自去看榜了,只派了阿山过去,顺便看一下朱春是否上榜。 大约中午时分,一家三口正凑在一起用午膳,阿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远远便喊道:「二爷,你中了,杏榜第七名。」 徐茂行大喜过望,忙丢下筷子起身追问:「当真是第七名?你没看错吧?」 一句话的功夫,阿山已经跑了进来,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听见徐茂行的询问,他也顾不上自己还没喘匀气了,慌忙伸出一只手摆动着,气喘吁吁地说:「当然没看错。小的一开始也怕看得不仔细,所以我从头到尾把两张榜都看了三遍遍,只有一个『浙江兰溪徐茂行』,不是二爷还能是谁?」 徐樱小姑娘已经欢喜地拍手道:「爹爹高中了,爹爹高中了!」 徐茂行弯腰抱起女儿,用力在她脸上亲了好几下,掐着她的腋窝将她高高举起,笑眯眯地问:「你知道什么叫高中吗?」 「我知道,我知道。」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我听娘亲说过,外祖父便高中了,是金科探花。爹爹也是探花吗?」 徐茂行大笑着将女儿放下抱在怀里,乐滋滋地说:「能有个二甲进士我就心满意足了,探花郎那是谁都能做的吗?」 他又转而问阿山:「你既然把榜单从头到尾都看了,那可曾看见朱兄的名字?他可曾上榜?」 朱春的学识他是非常认可的,上一次没有中他便心有疑虑,这次自然多加关注。 阿山笑道:「中了,都中了。朱四爷是杏榜第二十二名,小人回来时还遇上了他,他叫我给二爷带个话,明天要上门拜访。」 第258页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他转头对黛玉道,「我就说朱兄必中的。」 林黛玉笑着接过女儿,嗔了他一眼,「你慧眼识英行了吧?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还一点儿都不稳重,日后怎么做官呢?」 徐茂行嘻嘻一笑,也不在意,急忙吩咐阿山,叫他交代后厨早做准备,明日宴请朱春。 第149章 探花郎 等到第二日,到了约定的时间,朱春果然登门。 两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这次的考题,又互相把自己的文章背诵给对方听,一边喝酒一边相□□评,当真是春风得意,仿佛已经跨马夸官了一般? 等到七日之后,天子于太和殿举行殿试,题目就是治理水患。 大多数考生都是自幼闭门读书,少有出门游学的,除非是家乡邻近水边的,哪里懂得水患具体该如何治理? 这个时候,徐茂行前世受过的教育和接触过的各类信息,优势就凸显出来了。 前世的国家有那么多的水利工程,网络上也有许多博主专门分析讲解,高考之前他也是仔细看过的。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记忆已经模煳,但若仔细回想一番,那些关于水利的应用理论,隐隐约约还是能想起一大半的。 就这样也足够了。 毕竟,他面对的对手,是一群完全没有实践经验的菜鸟,有的甚至连理论也甚少接触,只能从道德层面来论述治水对百姓的益处,然后再对君王歌功颂德一番。 相比之下,徐茂行的文章虽然也有颇多瑕疵,但也算言之有物。不明就里的人看在眼里,只当他是一块璞玉,稍加雕琢便可成材。 因今年科举已经出了一次舞弊案,引得无数官员受牵连落马,这一批考官于公于私都不敢再弄鬼。 徐茂行得天子看重的事,天子从未瞒过。阅卷官一是爱惜他的才能,二也是为了藉此向天子示好,就把徐茂行的名字又往前提了提,提到了第二名。 之所以没有提到第一,是有一人的文章辞藻文理特别细腻,堪称八股文中的精品。 自古文无第一,有考官喜欢务实的,就有考官喜欢文章通达的,这本也没什么好争执的。 按照旧例,前十名评出之后,要一同来拜见天子,接受天子的再考教,由天子钦点出前三名。 徐茂行与其余九人一同前来陛见,参拜过后,天子并没有出具体的题目,而是叫他们一个一个上前,阐述了一番自己为官的志向。 大庭广众之下,徐茂行也不好直说自己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做官就是为了日子过得更好一点。 他自己可以不要脸面,但他爹、他老师和他哥还要呢。 如果他今天敢当众说出那样的话,必然要沦为笑柄,让父兄和老师也受到别人的嘲笑。 因而轮到他时,他便说自知才短,不敢先存大志,只求日后能为天子与百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很实在的话,也很符合世人谦虚的美德。 座上天子微微点头,又一一考较过之后,便笑道:「诸士子中以徐卿最美,其岳父林公又是前科探花。如今朕便点你也做个探花,后人提起也算是一段佳话。」 徐茂行忙大喜谢恩,跪拜道:「多谢陛下隆恩。」 此时此刻,他心里忽然冒出的想法挺不合时宜:哈哈,我真的是探花郎了,我真的是探花郎了。等樱姐儿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人还在金銮殿上呢,他就已经开始幻想等回家之后,怎么在女儿面前装13了。 等天子叫他们散了出来,已官至翰林院侍读学士的郭先生招手叫住了他,「二郎,你和我一起走。」 「是,先生。」徐茂行应了一声,又和其余几位同科拱手作别,这才在同科羡慕的目光中跟着郭先生一起走了。 两人走了一段,和旁人拉开了距离之后,郭先生才问:「方才在太和殿上,陛下当面,你不仔细听政,发什么呆呢?」 徐茂行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太和殿上的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顿时便露出了羞愧之色,「学生……学生只是太高兴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高中探花。」 郭先生捋着鬍鬚笑道:「不必紧张。你如今还年轻,若是事事处处都太周到了,反而叫人警惕。年轻人嘛,犯一些无伤大雅的错误,都是可以理解的。」 「那就好。」徐茂行松了口气,「学生只怕自己做得不好,影响了父兄与老师的名声。」 「你既有此心,日后谨言慎行即可。」郭先生叮嘱了一句。 徐茂行点头硬了,又听郭先生说:「你近日可收到家里的来信了?」 「上个月收到了,这个月还未曾。」 郭先生的笑容更明朗了些,「如此说来,有件大喜事你还不知道。」 徐茂行一怔,大喜事?还是和我老家有关的大喜事? 他仔细思索了一番,好像唯有一件能称作喜事,还能被郭先生提前知晓。 于是,他便猜测道:「可是家兄中举了?」 唯有这一件事,朝廷的公文肯定比私人信件要快。郭先生在翰林院任职,又是侍读学士,全国各地中举的名单,都是礼部和翰林院先行过目,然后才传抄下去。 「正是。」郭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徐茂行喜道:「啊,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第259页 他知道兄长一直因被流放耽误科举耿耿于怀,如今归来数载便能入痒,怎不令亲近之人生快? 虽然告诉了他这件喜事,但作为他的启蒙先生,郭先生更关注的还是自己的学生。 因而便道:「你兄长的事,想来他们是猜到你这一科必中,早晚得回乡祭祖,就省了来信这一遭。先别说他了,说说你吧,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打算」,问的自然是仕途上的打算。 在自家先生面前,徐茂行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直言道:「先生是知道我的。我生平无大志,只求衣食无忧,无人敢欺罢了。 如今学生中了进士,又有先生在朝中做官,还有兄长也中了举人,来日前程必然不差。学生平生所愿,已然实现大半了。」 郭先生点了点头,说:「你如今是探花郎,必然是要进翰林院的。日后便在翰林院安心修书,日后做个大学士也不错。」 话到此处,郭先生忽然又问道:「对了,你的心思,你媳妇知道吗?」 却是郭先生知晓,自己这个弟子心思行事都不循俗流,大事小事都喜欢和妻子商议。 偏偏他又不是惧内,而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自己的妻子,乃至尊重这世间所有女子。 郭先生见多识广,知晓这世间有一个不为主流接纳的小流派,他们提倡男女平等。 他疑心自己的学生曾接触过这个流派的人,且接触的时候竟然还年幼,被这些新奇的思想影响了,长大之后也没能摒弃。 不过这都不是大事,因成不了主流,撼动不了天下的思想,便是天子听了也只会一笑而过。 也是因此,虽然郭先生早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却也从来没有就这方面说过他什么。 他只是替自己的学生庆幸:还好玉儿是个学识高深、见识更是不俗的奇女子,凡事与他商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娶回家一个蠢人,那可要遭殃了。 徐茂行道:「知道。我早和她说过了,她怎么不知道?她说了,尊重我的想法。」 郭先生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你日后就只管做个清贵翰林吧。」 说话间已到了宫门口,师生二人过了桥,徐茂行先把先郭生送到了官署,这才乘坐自家的马车返回。 ===== 到家之后,他先去见了黛玉,又和黛玉一起去拜见了柳先生,好生感谢柳先生的教导之恩。 彼时徐樱正在柳先生院子里玩耍,把一个七层玲珑球踢得滴熘熘直转。 那球是用象镶嵌牙雕刻而成的,一层套一层,一共套了七层。最里边有一颗核桃大的银铃铛,滚动起来叮噹作响,很得小儿喜欢。 徐家经过抄家之祸,这些年虽然积攒了些钱财,却也还用不起这样的东西,更别说给小儿拿来做玩具了。 这是柳先生给的,徐茂行一提拒绝的话他就板起脸,冷笑着说:「这是给樱姐儿的,又不是给你的,你又凭什么拒绝?」 徐茂行说太贵重了,小孩子家家受不起。柳先生更是冷笑连连,骂他是个俗物,不懂真心的可贵。 到最后,徐茂行被他骂得抱头鼠窜,只好当不知道了。 一看见女儿,徐茂行整个人都得瑟了起来。 只见他腰板挺直,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四方步慢悠悠走了过去,脚尖儿截住了在地上滚动的玲珑球。 徐樱正追着球奔跑,忽然见球停住了,又看见有一只脚挡住了球的去路,面不高兴地抬起了头,看看是谁破坏她玩耍的兴质。 但下一刻,她就惊喜地忘了玩耍,一边张着手要抱,另一边喊道:「爹爹,你回来了?」 徐茂行却没有像往常一般把她抱起来,而是轻轻咳嗽了一声,矜持地点了点头,说:「唔,回来了。樱姐儿,你爹我啊,如今已经是金科探花了。」 徐樱小朋友也非常给面子,拍着手「哇」了一声,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小星星,欢唿雀跃道:「爹爹好厉害,爹爹好厉害!」 徐茂行顿时志得意满,忍不住哈哈大笑。 林黛玉被他给逗笑了,抬手在他腰间杵了一下,啐道:「多大个人了,还在女儿面前炫耀。你真好意思!」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徐茂行丝毫不以为耻,弯腰把女儿抱了起来自己平时,笑嘻嘻地问,「爹爹是不是你最崇拜的人?」 「是,是,最崇拜爹爹了!」 第150章 信郡王 忽然一声冷笑传来:「孔雀开屏,不知秃股露于人前矣!」 徐茂行瞬间垮了脸,抱着女儿回身抱怨道:「先生,您就不能让我多高兴一会儿?」 柳先生施施然上前,从他怀里把徐樱给夺了过去,低头哄道:「好樱姐儿,你说说,谁才是你最崇拜的人?」 徐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着细嫩的手指低下了头,脸颊羞得像苹果一样。 ——这姑娘打小就聪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凡刘先生和徐茂行只有一人在此,这个问题她是脱口而出毫不迟疑。 可是如今,两个人都在,以小姑娘的知识储备量,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左右逢源。 柳先生气得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笑骂道:「真是个小滑头!」 徐樱直觉这关要过了,便抬起头沖他羞涩地笑了笑,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蹭。 一时间,柳先生觉得自己心都要化了,哪里还忍心再逗她? 第260页 他安抚地在徐樱背后拍了拍,对小两口道:「行了,都进来吧。站在这里成什么样子?」 三人陆续进了屋,柳先生抱着徐樱在上首坐了,不等徐茂行开口便说:「如今你已然高中探花,想来日后也不需要先生了,我也该回我家去了。」 徐茂行一愣,忙道:「先生这是什么话?莫不是学生哪里做得不好,无意间得罪了先生? 若真有疏忽之处,还请先生念在我年少的份上恕我孟浪之罪,把道理仔细教给我,莫要因此厌弃才是。」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当初从安王府把人请回来时,安王就和他说了,这柳先生虽已三十多了,却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了无牵挂。 如今张嘴就说要回家,他哪里有家呢? 若是真有家可回,当初还是安王世子的徒佼,也不会要进宫读书来,还要替他忧心日后的生活。 柳先生欣慰地笑了笑,示意他稍安勿躁,解释道:「从前是怕你心里多思,影响了读书科举。如今你读书已经初见成果,我也就不瞒你了。你还记得先帝驾崩那夜,宫里有人接我进去吗?」 那件事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如今他稍一提点,徐茂行便回想了起来,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而柳先生也没卖关子,直言道:「其实我是端敬太子的儿子,当年家父事败之时,母亲、忠僕与先帝多方协作,让我逃出了一条性命。」 徐茂行点头「哦」了一声,心中暗道「被姐姐猜对了」,目光却有些飘忽躲闪。 被柳先生看见了,不由蹙眉问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肯定不是好事。」 「没……没想什么,学生只是惊讶而已。」徐茂行连忙收敛了神色,装作若无其事。 其实他心里已经把自己反覆唾弃过了,觉得自己的想法太狗血,竟然猜测柳先生是先帝的私生子。 ——当然,这是在黛玉推测出柳先生与端敬太子间的关系之前。 柳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便也没再追究,继续说:「先帝离去之前,给当今留下了遗旨,许了我一个郡王的爵位。 原本我不打算要,当时也放心不下你的学业。索性就以此为藉口,暂且推脱了。可是如今么……」 他低头看了看徐樱,满脸都是喜爱之色,笑道:「如今我又有了牵挂,再不能以餐风饮露的日子为乐了。」 说着把徐樱抱了起来,让她站在自己膝头,笑眯眯地问:「等师爷给咱们樱姐儿讨个爵位,好不好呀?」 徐樱跟着母亲,打小就养成了勤学好问的美德。 她不知道「爵位」是什么意思,便满脸好奇地问了。 这个问题,要把三个大人都给难住了。 倒不是他们真不知道爵位是什么意思,可若要给一个小孩子解释清楚,却有些不好说了。 柳先生只好道:「樱姐儿若是有了爵位,就会很厉害,好多人都会怕你。」 「啊?」徐樱小脸一皱,歪着脑袋说,「可是,我不想让别人怕我呀,我想大家一起玩。若是别人都怕我,那就不好玩了。」 徐茂行和林黛玉对视了一眼,干笑着开口道:「先生,您看这……要不还是算了吧。」 「是呀,先生。」林黛玉道,「樱姐儿的朋友大都是亲戚家的孩子,彼此间本无忌讳。可若真给她求个爵位,便是咱们家自己不在意,那些孩子家里的大人也会暗中对他们多加叮嘱。他们再面对樱姐儿时,拘谨扭捏在所难免,反而败坏了孩子的乐趣。」 柳先生冷笑了一声,「那些庸人俗人,理他们作甚?」 对此,徐茂行表示不敢苟同,正色道:「理不理那些庸人俗人根本无关紧要,我只是不想破坏我女儿的美好童年。」 说到这里,他又嘻嘻一笑,没脸没皮道:「再者说了,我自己就是个俗人,哪里还有脸嫌弃别人?」 柳先生皱着眉头睨了他一眼,忽然白眼一翻,嗡声嗡气道:「知道你俗,不必反覆提醒了。」 徐茂行见他态度松动,盲趁热打铁:「那这爵位的事……」 柳先生不耐烦地又白了他一眼,「等樱姐儿出嫁之时再说吧。这总不耽误她的美好童年了吧?」 徐茂行笑道:「我就知道,先生比我们还疼她呢。只要有您这份疼爱之心,有没有爵位又有什么关系? 等将来呀,我们夫妻留下的家业都是她的。她想嫁人就嫁人,想招赘就招赘,哪怕她要不婚不育,那也随她。」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在徐樱和林黛玉之间来迴转,一会儿对上女儿懵懂的目光,一会儿又对上妻子贊同的笑颜。 柳先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皱眉问道:「你们以后就不要别的孩子了?」 若是不了解他的,还以为他不高兴了呢。 但徐茂行和林黛玉都知道,他只是说话之前,习惯性皱眉而已。 实际上以他对徐樱的疼爱,得知其父母只要她一个孩子,且将来所有的家业都留给她,只有替小姑娘高兴的。 林黛玉笑道:「养孩子是很耗费精力的,我们夫妻自认为没那么大的神通,能把这一个养好就谢天谢地了。」 果然,柳先生直接就点了点头,「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我也只好尊重了。」 他又沉吟了片刻,拍板道:「那就等到樱姐儿十四岁,到时候我就舍了这张老脸,给她求个宗室爵位。」 第261页 话说到这份上,徐茂行夫妻便也不再推辞,都笑着起身谢了。 柳先生这才欢喜了,却仍道:「我喜欢樱姐儿,乐意疼她,不用你们谢。」 又哄着徐樱说了一阵子话,他才说:「给陛下的摺子我已经请人送上去了,想来不日就有圣旨示下。你们先帮我收拾收拾东西,雇好车马,到时候直接把我送到赐下的府邸便是。」 夫妻二人点头应了,徐樱听出不对,赶紧楼主他的脖颈不放,瘪着小嘴问:「师爷,你是要走了吗?」 柳先生笑呵呵地哄她,「我不走,日后还在京城呢,就是换个地方住。等我那边安置好了呀,也给樱姐儿留个院子。 到时候你想在这里住就在这里住,想在那里住就在那里住。你说好不好呀?」 「可是……可是……我想和师爷还有爹娘都住在一起。」 小姑娘红着眼眶,软乎乎地说了这么一句,柳先生心里就有些后悔了。 可是,给天子的奏摺已经送上去了,后续的事可就不容他反悔了。 毕竟,如今在位的既不是对他父亲有愧的皇祖父,也不是对他爱屋及乌的皇叔,只是在他还不记事时见过一面的堂兄,他们可没什么交情。 等封爵的圣旨下来之后,他身上有了爵位的束缚,偶尔来徐家做客还可以,再常住可就要给徐家惹麻烦了。 三个大人哄了好久,终于把小朋友给哄住了。 徐樱最后妥协道:「那好吧。等师爷搬家了以后,我和爹娘会经常去看你的。」 「诶,樱姐儿真乖!」 天子的速度也很快,等到第二天下午,便有内监来宣旨,封化名柳三郎的徒具为信郡王,赐下府邸、金银、奴僕、器具若干。 新赐给他的府邸就是原本的誉王府。 誉王被降为誉国公之后,原先的府邸就不适合他居住了。 若是按照从前的旧例,应该把除了国公规格之外的房屋全部隔出来,至少十年之内不会赐给别人。 若是誉国公能在这十年之内有所建树,天子也会慢慢恢復他的爵位。就算回不到亲王的位置,一个郡王总是跑不了的。 可是,誉国公降爵之后,天子直接另赐了府邸给他,又责令他即日搬迁,可见是对他厌恶已极,不准备再让他有什么以后了。 如今连原本属于他的府邸都重新赐了出去,朝野内外边都知道,誉国公一家,是彻底没有起復的希望了。 对比退得干脆体面的宁王,誉王当初的一念之差,也不知悔还是不悔? 徐家帮着收拾,又帮着搬迁,连乔迁宴都是黛玉主持张罗的。 安置好了信王府那一摊子之后,徐茂行一家三口也收拾东西南下。他考上了进士,还是探花郎,于情于理都得回家祭告祖宗。 另外,黛玉嫁入徐家已将近十载,徐樱也三四岁了。趁这次回乡的机会,也该正式把他们母女写进徐家的族谱了。 另外,徐茂行还有一个计划,想着要给林黛玉一个惊喜,便没有说出来。 第151章 哄女儿 如今徐家今非昔比,也不必再搭商船,直接包了一艘大船,带着行李和僕从,一家人顺水南下。 徐樱小姑娘头一次坐船,又是个天生不晕船的,整日里看看天上的水鸟,再看看水中的游鱼,新奇的不得了。 徐茂行闲来无事,干脆就抱着女儿在船上垂钓。 只不过,他上辈子的空军体制一直带到了这辈子,钓了两天也没钓上来哪怕一条小鱼。 小姑娘从一开始的期待变成了失望,目光中对父亲的崇拜逐渐消失。徐茂行恼羞成怒,干脆给她弄了个小鱼竿。 「有本事你自己钓。」 以上,是徐茂行的原话。 半个时辰后,被「新手保护期」啪啪打脸。 「啊,啊,鱼,鱼!」 徐樱努力拽着鱼竿,兴奋得吱哇乱叫。 在一旁看热闹的黛玉一把扔了团扇,帮女儿把挂在钩上的鱼抓了上来。 扑稜稜一尾鲫鱼,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碧柳忙拿了桶来,帮忙把鱼从钩上解下来。 「娘,你看,鱼,我钓的。」小姑娘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捅,昂首挺胸,得意洋洋。 徐茂行悄悄摸摸的往仓里挪,暗暗祈祷着那大小三个女子莫要发现了他。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纵然林黛玉有心放他一马,奈何小姑娘记性好着呢,跟母亲炫耀完了之后,就神气活现地转过头来寻找父亲。 「爹,你看鱼,我钓的。」 在林黛玉的揶揄和碧柳的偷笑中,徐茂行讪讪一笑,只得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一把抱住小姑娘,「吧唧」亲了一口,「我家宝宝真厉害!」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之后,小姑娘对钓鱼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并且在接下来的路程,对她的空军老父亲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心灵打击。 徐茂行白天对着女儿强颜欢笑,晚上对着老婆念念叨叨:「没天理了,真是没天理了。我老老实实、安安静静,一坐个把时辰,连只小虾米也钓不上。 那丫头一点耐心都没有,鱼还抢着咬她的钩。难不成,她的饵食抹了蜜?还是哪路神仙给她的钩上施了法?」 看得出来,怨念很是深重了。 林黛玉又是笑又是安抚,时常不知道该先干哪一样。 好在顺风的水路快,这种打击并没有持续多久,兰溪老家就近在眼前了。 第262页 他们在码头上下了船,早有徐家的僕人来接住行李,一面又去通报在附近酒楼等候的徐景行。 兄弟二人隔年再见,那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特别是徐景行,他身上的气息与在京城相比,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种紧迫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经过时光打磨之后,越发温润沉静的圆融通雅。 双方略叙温寒,徐景行便抱着侄女,拉着他上了马车,又招唿黛玉坐后面那一辆,兄弟叔侄一起回去拜见长辈。 这边徐家老宅也早得了消息,徐樗和徐桂兄妹一起出来迎接。看见叔父与婶母,两人都激动万分。 说起来,他们已然是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平日里行事也都十分沉稳,这会儿却露出了难得的孩子气。 给长辈见过礼之后,兄妹二人便凑到了父亲跟前,好奇又喜爱地看着头一次见的小妹妹。 「你就是樱姐儿?」徐桂抢先问道。 「嗯,我就是樱姐儿。」徐樱用力点了点头,小手点着她说,「我知道,你是姐姐。」又点了点徐樗,「你是哥哥。」 两人抢着应声,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等他们兄妹寒暄过后,徐景行才笑道:「别在这里耽搁了,你们祖父祖母都要等急了,快进去吧。」 徐桂忙道:「那让我抱着妹妹,我们姐妹好好亲香亲香。」 「还是我抱着吧。」徐樗难得的和徐桂争锋,「我力气大,抱得稳。」 徐桂一向是个不饶人的,更不愿意对人示弱,听了这话那还了得? 她冷笑了一声,嘲讽道:「你力气那么大,怎么打不过我呢?」 「我那是让着你。」被当着小妹妹的面揭了短,徐樗的脸顿时胀红。 林黛玉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也别争了。我们这次回来要住好些天,以后有的是时候在一块玩儿呢。」 见她发话,兄妹二人这才作罢,跟在三位长辈身后一起去了正院堂屋。甄夫人在正院门口接着,一行人一起过了穿堂,徐甘和连夫人就在门口等着呢。 看见多年未见的小儿子,连夫人眼眶泛红,拉过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有功夫去看新添的孙女。 「这便是樱姐儿吧?这孩子长得真俊,都是随了玉儿。」 彼此寒暄了一阵,进了堂屋正式见了礼,才算能坐下来安心说话。 此时徐樱已经被转移到了祖母怀里,小姑娘也不怕人,嘴巴又甜得很,不多时就把祖父祖母哄得晕头转向,恨不得把心掏给她。 只不过,等到天色落黑,各人要回房休息时,小姑娘就原形毕露了。 这时候,不管旁人再怎么哄,她都窝在母亲怀里不为所动,既不要跟着姐姐睡,你也不要跟着奶奶睡。 自她周岁断奶之后,林黛玉就给了奶妈严氏一大笔钱,叫她回自己家好好过日子去了。 夫妻二人商量好的,先叫她松快几年,等过了五岁之后,再请一个专门教导礼仪的嬷嬷,打算潜移默化地教着。 如今小姑娘还不到四岁,没有礼仪嬷嬷带着,晚上自然是要和父母一起睡的。 就连这一次下江南,也把她晚上睡觉用的小床一起带了来,就放在父母大床的旁边。 等到晚上入睡时,由于换了新的环境,小姑娘不太适应,便闹着要和父母一起睡。 徐茂行便她抱到了大床上,放在了父母中间,笑着问道:「还要讲故事吗?」 小姑娘眼睛一亮,拍手道:「讲故事,讲故事,要爹爹讲!」 林黛玉佯装不高兴,「怎么,娘亲讲的故事不好听吗?」 再一次遭遇修罗场,徐樱小脸一皱,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学着平日里大人哄她的语气说:「娘亲讲的故事当然好听啦。只是讲故事太累了,樱姐儿不想娘亲劳累。」 徐茂行立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假装伤心道:「原来,樱姐儿怕娘亲累,却不怕爹爹累呀?」 徐樱一脸「你们大人真难哄」的神情看着他,一言反制:「我当然不希望爹爹劳累了。可是,我知道爹爹更不希望娘亲劳累,所以才直接来找爹爹呀。」 徐茂行哑口无言,和林黛玉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林黛玉见女儿如此聪慧,虽然没有他那么夸张,却也忍不住把女儿抱进怀里,在她头上和身上不住的摩挲,欢喜得无可无不可。 等他们亲香够了,徐茂行才讲了一个《小哪咤大战石矶娘娘》的故事。 他讲得绘声绘色,剧情跌宕起伏。徐樱听得心潮澎湃,从躺着到趴着,再到坐了起来,最后直接站起身来,在床上挥拳跳跃,嘴里喊着要给英雄小哪咤助拳。 林黛玉好笑道:「是让你哄她睡觉的,如今可倒好,她反而更精神了。」 徐茂行表示:看我的。 然后,便摆出大灰狼哄小白兔的架势,诱哄徐樱,「故事已经讲完了,你该干什么了?」 徐樱脸上的笑容当场消失,低头搅弄着自己的手指,哼哼唧唧的不愿意说话。 之所以不愿意开口,是因为徐茂行早就和她有约法三章:晚上讲完一个故事,她就得乖乖睡觉。 可是如今,小姑娘精神百倍,恨不得再听十个故事,哪里愿意立刻就睡呢? 见她要耍赖,徐茂行也不恼,只是故意提高了声音说:「啊,有人说话不算数了。看来以后就不用给她讲睡前故事了。」 第263页 徐樱一听这话,那还了得? 「谁说话不算数了?」徐樱慌忙道,「我……我只是考虑一下再回答嘛。听完睡前故事,就要睡觉啦。我这就睡,这就睡。」 她人虽然小,但一顿饱和顿顿饱,她还是分得清的。 话音的落,她翻身躺下,自己盖好了小被子,闭上眼睛没多大会儿,唿吸就均匀了起来。 小孩子就是这样,不管入睡前闹腾得多凶,只要知道要睡觉了,用不了多久就能进入梦乡。 林黛玉又给她掖了掖被角,轻笑道:「还是小孩子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操心,说睡就睡了。」 徐茂行夸张地松了口气,打着呵欠说:「咱们也快睡吧。坐了这么久的船,我觉得自己都要散架了。今天早点睡,明天还要开祠堂呢。」 虽然这个时候的规矩充斥着封建糟粕,不许女子入祠堂。 但明天是林黛玉和徐樱入族谱的大日子,他们母女自然也要早起,和连夫人这个宗妇一起,去祠堂前供奉祖宗图影神像的地方跪拜一番,上一炷香。 徐茂行私心里觉得,这些祖宗也挺贪心的。 ——既不让女子入祠堂,还要再于外间挂上图影,收割来自女子的香火。也不知道这些香火,他们能吃得心安理得吗? 第152章 姑苏之行 吐槽归吐槽,第二天祭祖该去还得去。 族中又出了一位进士,还是百年来兰溪徐氏的第二位进士,正是举族欢庆的大事,参加祭祖的自然不可能只有徐甘一家子。 上到还活着的太爷爷辈的,下到刚会走路的孙子辈的,凡是和徐茂行未出五服的男丁,全都赶了过来。 他们的主要目的可不是祭祖,而是和家族里最有出息这一支拉关系。就算得不到现成的好处,能让自家孩子沾染一番探花郎文气也很好啊。 因抱了这份心思,人人都怕自己来晚了,被旁人拔了头筹,个顶个的赶早。 这可苦了徐茂行了。 来者是客,身为主人家,还是今日祭祖的主角,他总不好把客人晾着,自己睡到自然醒吧? 就算是最疼爱他的母亲连夫人,也不会同意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徐茂行就被喊了起来。香草沐浴,换上吉服,先到前院去招待客人了。 林黛玉这边也不能闲着,她得跟在甄夫人身侧,帮着连夫人一起招待来的堂客。 先是待客,又是祭祖,这一整日下来,根本就没个空闲的时候。 上午待客时,徐茂行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等到下午祭祖时,他又觉得自己脸皮都要崩得不会做表情了。 总之,对于一个拥有现代北方灵魂的人来说,不管是在客人面前陪笑,还是在祖宗面前装正经,都挺痛苦的。 等到晚上再入睡时,林黛玉就明显察觉到,分明已经休息了一天,他却好像比昨天更疲惫。 「这是怎么了?」她担忧地问,「可是有些族人倚老卖老,提了什么让你为难的要求?」 也不怪她一下子就先想到这个,实在是在京城时和各家女眷交往时,听了不少八卦。其中就有许多某家突然富贵之后,原本爱搭不理的族人一下子都贴了上来,且吃相半点都不讲究。 徐家这些族人,可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盛世白莲花,更不是老实巴交的本分人。 当初徐甘高中做官之后,为族人谋划了不少好处。 别的不说,如今族中子弟都在里面读书的家学,就是徐甘一例主张举办,并每年拿银子资助的。 等徐家坏事之后,这些族人分明收到了消息,却没有一个人往平安州寄去只言片语,更没有一个人来京城探望一番徐茂行,是真不怕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京城混不下去啊。 这也就罢了,那时徐家的案子闹得轰轰烈烈,他们要明哲保身也可以理解。 可是,徐甘领着妻子和长子夫妇回来之后,有几个仗着是族中的老资格,竟然联合起来找上门,要徐甘把流放之后那几年,没给族学的银子补上。 如此行径,堪称无耻。 若非徐甘恰巧有个同年在兰溪任县令,想要解决那些人,还真要费些功夫。 徐甘能从一个寒门庶子,混成户部侍郎,自然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冤大头。 当初欺上门的那几家,如今已经划出了徐氏的族谱。原本在家学中读书的孩子,也都撵了出去。 这是徐家给出的惩罚,也可以说是徐甘仗着县令的势,操控族人做出的决策。 既然他们已经不是徐氏族人了,县令那边徐氏自然不会帮他们摆平。 那几人为了脱罪,几乎是倾家荡产地上下打点。到最后虽未家破人亡,但也一贫如洗,难有翻身之日了。 余下的族人受到了震慑,也明白了像徐甘这样的人物,即便是一时落魄了,也不是他们能随意欺辱的。 这也是为何徐茂行高中之后,他们着意巴结,却让徐茂行分外不耐。林黛玉怀疑有人倚老卖老为难徐茂行,也不是无的放矢。 徐茂行摇了摇头,撇嘴道:「那倒没有,只是觉得挺烦。这些人虚伪得很,分明心里妒忌得要死,嘴里说出的却全是奉承之言。」 林黛玉笑着劝道:「祭祖时见面是必要的,日后若他们再登门,你只管藉故推脱就是了。他们最多也就说你一句『年纪轻轻,恃才傲物』,还真能把你怎么样不成?」 第264页 徐茂行也笑了,「说的也是。反正咱们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日后的活动区域还是京城,也没必要非和他们搞好关系。」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便道:「对了,离京之前我和一个姑苏的同科约好了,等彼此祭过祖先之后,便在苏州城相见。 等再过几天,咱们就和爹娘告别,藉机到苏州游玩一番吧。我对姑苏城外那座寒山寺可是闻名已久,惜乎一直无缘一拜。」 林黛玉点了点头,说:「既然已经约好了,自然不能失信于人。不过,朝廷只有三个月的假期,咱们若是要转到去姑苏,只怕就来不及再回来与爹娘告别了。」 「那就直接告别吧。」徐茂行笑道,「我看爹娘的身子还硬朗着呢,且照大哥的势头,只怕三年之后便能金榜题名。 等大哥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我就辞官回来侍奉爹娘,将来尽孝的日子多着呢,不急于一时。」 林黛玉听了,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便点了点头。 夫妻二人商量停当之后,又检查了一番睡在中间的女儿,见她身上的小被子还盖得好好的,便也灭掉了两根蜡烛,酣然睡去了。 等到第二天,家里果然收到了许多帖子,有的是要登门拜访徐茂行的,有的是要请徐茂行外出赴宴的。 连夫人来问他的意见,徐茂行只说想趁着这个机会,多孝敬孝敬爹娘。 于是,连夫人就让人把这些帖子全都退了回去。 在老家住了有半个多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徐茂行单独拜见了父母,第二天便收拾了行李,带着妻子和女儿一同往姑苏去了。 临行之前,三个孩子彼此依依不捨。 这也难怪,兄妹三人是第一次相见,好不容易玩得熟了,却又不得不分别了。小孩子的感情真挚而深刻,哪有不伤心的? 最后还是林黛玉哄他们,说是等回到京城之后,就给徐樱代笔,给兄姐写信,他们也可以写信寄去京城。兄妹之间虽身隔千里,却仍可鸿雁传书,也不失为一件雅事。 小孩子正是爱模仿大人的时候,林黛玉这种说法,一下子就把他们给拿捏了。 徐樱甚至拍着胸脯说:「等我回到京城之后,一定认真学习写字,争取早日能让哥哥和姐姐收到我的亲笔书信。」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徐桂伸出了一只手平放着,徐樱把小手放在了姐姐的手心,徐樗又把手盖在了最上面,三人以此盟誓。 江南水网密布,航运特别发达。他们从江浙去姑苏也是一路乘船,掌舵的又都是老把式,一路顺风顺水,仿佛没过多久就到了地方。 等他们赶到城外时,恰好天色向晚,城门已经快要关了。 一家三口干脆就先去了寒山寺,一来拜佛,二来赏景,三来借宿,也算是一举多得。 知客僧得知徐茂行是金科探花,对他们十分重视,坚决要留他们多住两日。等到第二天,还亲自领他们去见了方丈,听方丈讲了一段劝官爱民的佛法。 徐茂行表示:大师的教诲,学生必然谨记在心。 老方丈慈眉善目,见他是诚心受教,不由欣慰地点了点头,笑呵呵地说:「我苏州自来文风鼎盛,本朝出过的进士不知有多少,状元榜眼也有几个,但是探花郎么……自太_祖立国以来,也只出了那么一位。」 听着话音,徐茂行心中一动,和林黛玉对视了一眼,见妻子面露激动之色,他悄悄拍了拍柔软的手背以示安抚。 「大师口中所说,可是如海林公?」徐茂行问。 大师点头道:「正是。原来徐施主也知晓林公吗?」 徐茂行笑道:「大师有所不知,林公正是学生的泰山岳父。」 「阿弥陀佛——」大师双手合十,闭目诵了一声符号,缓缓道,「当年林公高中之后恩泽乡里,给敝寺也捐过一座镀金观音像,如今就供奉在圆通殿中。既然是故人之子,理当前去参拜一番。」 说着便起身,亲自领着一家三口去了圆通殿。 观音像身高三尺,手托净瓶,慈眉善目。左有童子,右有龙女。童子捧金钱,童女捧莲花。 拜过之后,林黛玉又为父母点了一盏长明灯,约好每年五月叫人把灯油钱送过来。 或许是见了父亲旧物的缘故,林黛玉显得有些沉默。徐茂行抱着女儿默默陪伴在侧,并没有打扰她思念父母。 在寒山寺盘桓了三天,徐茂行让徐禄先压着行李回京,命阿山租了小船,带着妻女悠悠而行。 一开始林黛玉还没察觉到什么,可是离开大道,拐进某个水巷之后,尘封多年的记忆骤然翻起。 她记得,这是回她家乡的水路。虽然她只在安葬父母时,扶棺跟着来过一次,却永远都无法忘怀。 他们林家的祖坟,就在离家族聚居地不远的某个小岛上。 每年祭祖之时,族人都要集体出资租船,涉水而去。 林黛玉激动得捂住嘴,眼眶慢慢红了,「你……你是要带我来祭拜爹娘?」 如果到这个时候她再反应不过来,真就枉费了天赋的冰雪聪明。 徐茂行调侃道:「你可别哭。我本是为了叫你高兴的,若是反而惹你哭,岂不是弄巧成拙?」 林黛玉眼中泪意未干,却又被他这话给逗笑了,忍不住嗔了他一眼,心中却又感激欢喜,当真是百感交集。 第265页 第153章 回京日常 林家人丁寥落,不止是林如海这一支,而是整个姑苏林氏宗族。 寥落到什么程度呢? 林如海在整个林氏宗族之内,没有一个五服之亲。 这时候对「过继」也是有规矩的,非同族不可收养,非五服之亲不可过继。 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如若不然,林如海也不会多年无子,还不想着从家族里过继一个男丁了。 林如海临死之前,林氏宗族也派了人来探望。林如海就把在姑苏的祖宅和多年来置办的祭田送给了宗族。 至于别的产业,林氏族人自知争不过尚且势大的贾家,索性也就不争了。 这次林黛玉领着女婿和女儿回家,自然得先去族长家中拜访,不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林氏族长也不知是感念林如海当年赠送的宅院田产,还是「感念」徐茂行这个新鲜出炉的探花,总之对他们挺客气的。 隆重开了正门把他们迎了进去,又精心安排了院子给他们居住。族长并儿孙在书房招待徐茂行,其太太则领着儿媳和未出嫁的女儿,在上房陪着林黛玉说话。 听他们说这次回来主要是祭拜林如海夫妇,族长也满口答应,只是让他们今日先好生休息,明日一早再安排船只,送他们去歷代族人埋骨的小岛上。 这样安排很周到,夫妻二人自然是连声道谢。 第二天一早,族长就亲自陪同他们去了祖坟,领着他们到了林如海这一支的埋骨之所。 坟头上很干净。 不止是林如海这一支的坟头,所有林氏宗族的坟头上都很干净,连一棵小草都没有,肉眼可见是最新清理过的。 徐茂行微微挑了挑眉,和林黛玉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看出来了,却也都没说破,只是沉默着拿出准备好的祭品认真祭拜。 主要祭拜的自然是林如海和贾敏,然后便是林黛玉的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再往上的,就不在这种平时的祭祀之内了。 祭拜完之后,徐茂行哄着女儿给外祖父和外祖母磕了头,便抱着女儿,一行人一起出去了。 族长的神情明显有些尴尬,仿佛要解释什么。但无论是徐茂行还是林黛玉,都没有询问的意思,他若是上赶着解释,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等回到族长家里,他们修整了一夜,第二天便直接告辞了。 只是临走之前,徐茂行留下了五百两银子,托他们年节之时帮忙祭拜林如海这一支的先人。 「等到来年清明前后,晚辈会再派人来送祭奠所需。至于我们夫妇,皇命难为,就不能年年赶回来尽孝了。」 林氏族长很是羞愧,连连保证日后定会留心,保障林如海这一支四时香火不绝。 夫妻二人带着徐樱一起拜谢,无论是言辞还是行动上都做足了礼数。 登上离去的船只之后,林黛玉才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虽没有哭出声,却不多时就湿了帕子。 徐茂行无声地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抚。徐樱年纪虽小,却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 此时她也表现得异常乖巧,紧紧依偎着父亲和母亲,也学着父亲轻轻在母亲背上拍着。 过了许久,林黛玉才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道:「其实我也能理解他们,毕竟已经出了五服了,爹娘本就不在他们祭祀之列。 只是……只是身为子女,知晓父母坟墓荒芜,蒿草布满坟堆却无人打理,心中实在悲伤。」 徐茂行柔声道:「日后咱们每年都派心腹来探看祭祀一番,随着徐家越来越好,他们心中总要有所顾忌,不敢白贪了咱们的银子。 等到日后我辞官归隐了,咱们俩都成了自由身,就可以每年都亲自前来祭拜了。」 目前为止,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林黛玉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无声抱紧了他的脖颈,闭上眼睛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过了许久,她才平復了自己的情绪,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转而把徐樱抱进了怀里。 「刚才没有被娘吓到吧?」她有些担忧地问。 「没有,我不害怕。」徐樱摇了摇头,仰起头来观察母亲的神色,「娘亲,你还难过吗?我不想让你难过,娘亲难过的时候,我心里也好难受呀。」 林黛玉笑了起来。 如果说丈夫的存在像是高山,那女儿的童言稚语就像是清澈甘甜的泉水,缓缓流进她的心里,浸润着每一个角落。 「樱姐儿对娘亲这么好,娘亲怎么还会伤心呢?」她紧紧抱住女儿,靠进了丈夫怀里。 徐茂行搂住自己一大一小两个宝贝,只觉得人生圆满。 由于朝廷给的假期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回京的行程并不很赶,半是游玩半是赶路,也算是让林黛玉稍稍体会了一番徐霞客的快乐。 有一件事就让徐茂行觉得很郁闷。 林黛玉分明生的纤细裊娜,且还有胎里带的弱症。偏偏她爬山时干劲十足,纵然身体上疲惫,精神上却越发亢奋了。 头一天她爬山累的双腿打颤,甚至抹完药油睡一觉之后腿肚子酸痛。但当徐茂行调侃着问她:「下次再遇见什么山,你还爬不爬了?」 「爬!」 一个字,斩钉截铁,让徐茂行呀口无言。 林黛玉不但爬山,还抽空把爬山游览的过程写成了游记,分别寄回兰溪给甄夫人,寄去金陵给薛宝钗,寄去盐城给惜春,寄到京城给湘云、迎春、探春、兰珍、知秋等。 第266页 前边这几位也就罢了,后面这几位就住在京城,而他们也正要回京,还要再单独寄一遍,多少有点多此一举了。 面对徐茂行的吐槽,林黛玉冷笑着说:「你懂什么?这种事情就是即兴而为。我遇见了好的风景,乐意随时随地和志趣相投的人分享,让他们和我一起快乐。」 「好好好,是我不懂了,姐姐您高兴就好。」徐茂行赶紧举手投降,徐樱在一旁嘎嘎直乐。 徐茂行悄悄瞪了她一眼,又扮鬼脸吓唬她。奈何这丫头胆大的很,非但不害怕,反而也沖他扮了个鬼脸。 等他们回到京城时,林黛玉的游记已经积累了二十多篇。 徐茂行到吏部去销假,又去了翰林医院报到。林黛玉收拾好家里的事之后,便把自己的游记整理了出来,送到书局刊印了几十份。 印出来之后,郭先生和柳先生那里各送了一份,她又给相熟的姐妹们各送了一份,剩下的就先收了起来,防备日后送人。 事实证明,她的未雨绸缪是很有必要的。 没过多久,经常和他们联谊出诗集的雅兰诗社就直接对她发出了邀请,明着是请她参加诗会,却又在帖子上赞嘆了她新写的游记。 诗会本是雅事,如今女儿逐渐大了,家里也培育出了好几个得力助手,不必她事事亲力亲为。林黛玉空闲时间多的是,去别人的诗会看一看,也算是个消遣。 等她到了与会的园子之后,见探春和社主一起来迎接,便知晓她的游记是从探春那里流传出去的。 彼此见过礼之后,黛玉便指着探春笑道:「好哇你,我就知道得是你,旁人也没这个闲情。」 「好姐姐,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探春拉着她的手连连告饶,一边走一边笑道,「认真论起来,这也怪不得我。谁叫姐姐把游记写得那么好,语句又优美,观点又新奇,去的还都是咱们闺阁女儿难以到达的地方。 我是日日品看,夜夜赏读。便是应了别人的帖子去赴会时,也不忍心离手片刻。他们见我这样痴迷,哪有不好奇的?既然好奇,哪有不借来看的道理?既然看了,又如何会不同一样痴迷?」 林黛玉好笑道:「照你这么说,还怪我了?」 不等探春再开口,那社主接口笑道:「自然怪你。谁叫你写得那样好的?一众姐妹都被迷得茶饭不思,待要借回家看吧,探春妹妹又实在捨不得。 这不,本不到约定的与会时日,但为了解众人的相思之苦,我这个社主也不得不加开一社,专门迎候潇湘妃子大驾。」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彼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人工湖前,今日的诗会,就是要在湖中的画舫上举办。 先前听见僕人通报,说是林夫人来了,除社主和探春前去迎接之外,其余人也都乘小舟,从画舫上下来,站在岸上等候了。 几人还未近前,便先传来一阵笑声,闹得岸边众人心里痒痒,一看见人影就都围了上来。 行礼的行礼,问好的问好,还有那性急的,方一起身便追问他们方才在笑些什么。 于是,探春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她本就口齿伶俐,学黛玉和社主说话时又活灵活现的,众人听在耳中,仿若身临其境,顿时便笑做一团。 笑过之后,社主先是一一替黛玉介绍了在场众人,又指着黛玉笑道:「这一位,想来不用我专门介绍了吧?」 「自然不用。」有一个穿茜红色比甲的夫人笑道,「我们今日前来,可都是为了她。如今真神都到了眼前了,哪能不认识呢?」 众女又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清脆笑声,仿若风拂银铃,令人心旷神怡。 又有人催促着上船,说是画舫上才有好酒,为防黛玉不肯送游记给他们,要先拿好酒堵了黛玉的嘴。 众人相互谦让了一番,让社主和黛玉先坐了第一条小船,其余人也依次登舟,翩然涉水而过。 第154章 前世终结 这一日,黛玉玩得很尽兴。 等到结束之后,她先是去郭家把徐樱接出来,陪着柳夫人说了会儿话之后,便告辞回去了。 没多久,徐茂行也下职回来了。 他如今是翰林院的编修,而翰林院的职责主要有三项。 最大也是耗费人力物力最多的那一项,自然就是修书。可惜前朝的史书先帝在位期间就修完了,当今天子又没有下达新的任务,这一项徐茂行是赶不上了; 第二项就是给天子讲书。不过这能做这一项差事的,至少也得是个侍读学士。徐茂行连学士都不是,就更没有资格了; 最后一项,就是草拟诏书。这个原本他一介新人也是没资格的,但他有个做侍读学士的老师,又是天子的旧臣,同僚们不想得罪他,就有意无意地把他也排进了班里。 如今他是每五天到御前伺候一次,其余时间都是空闲的,随他自己打发。 徐茂行除了交好联络同僚、同科、同年之外,就是待在翰林院里抄书。 原本徐家的藏书,抄家时都被抄没了。林黛玉虽然带过来许多陪嫁的书籍,但那也只是曾经林家所有的十分之一。 家族藏书流失,无论是徐甘、徐景行,还是林黛玉,都深以为憾。 而翰林院,就是普天之下藏书最多的地方。 徐茂行既然得了这个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要帮父兄和妻子弥补遗憾。 第267页 为防抄到一些性价比不够高的,他每抄完一部,都会询问黛玉,下一部想要什么。按照黛玉给的书单来抄,准没错。 今日正好抄完了一部东汉郑玄的《六艺论》,便兴沖沖地拿回来给黛玉看。 林黛玉看了十分欢喜,一边翻阅,一边和他说今日诗会的趣事。还说等过些日子,这次诗会的所有诗词便都会刊印成册,有几首特别好了,两人可以一同品鑑一番。 在林黛玉的薰陶下,如今的徐茂行纵然作诗还是去不掉匠气,品评诗词的水平可比原先高多了。 这也算是夫妻二人的共同爱好了。 日子平顺之后,时间过得飞快。似乎只是一眨眼,三年时光已过。 大哥徐景行没有辜负自己的刻苦,顺利考上了进士。 第四名,也就是二甲传胪,绝对是个露脸的名次,竟是比榜眼还要风光无限。 回乡祭祖之后,他又顺利考上了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和弟弟成了同僚。 这时候,郭先生已经调任吏部成了五品员外郎。徐茂行这个天子宠臣也是水涨船高,三年内连续升了两级,先是做了学士,又升任侍读学士。 做了侍读学士之后,他就有了给天子讲书的资格。 如果再给徐茂行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再那么敬业,不会把原本枯燥的典籍讲得妙趣横生。 天知道,他就是担心自己没经验,害怕辜负了天子的信任,也是感念天子多年的护佑之恩,这才想要努力做好的。 谁知道做得太好了,不但天子喜欢听他讲书,就连太子也喜欢。 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就是经常获得赏赐,折合成银钱之后,数目竟然是俸禄的五倍不止。 翰林院可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做翰林做成他这样的,虽不说是绝无仅有吧,那也是前无古人了。 于是乎,又过了三年,徐景行的庶吉士散馆,顺利进入户部之后,徐茂行正准备辞官,天子就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天子下旨修书,编修一部网罗涵盖古往今来所有知识的大典。因天子年号「永兴」,所以就给这部典籍提名为《永兴大典》。 作为宠臣的徐茂行,也趁着这股东风,顺利升任侍讲学士,并被钦点为副监修之一。 职位比他高的,也就三位总监修。 但那三位,随便拎出来一个,年龄都在五十往上,无论是学问还是资歷,都属于傲人之辈。 便是和他平级的其余三位副监修,最年轻的也有四十了。他一个三十出头的夹在中间,整一个鸡立鹤群,委实太过显眼了。 不过,显眼不显眼徐茂行已经不在乎了。 他现在只想辞职! 奈何,辞不掉啊。 天子拍着他的肩膀,万分器重地说:「我之所以让你做副监修,就是为了让你盯着他们,修书就好好修书,不要趁机夹带私货,更不要扭曲圣人之言。别人,我信不过呀!」 太子更是私底下找到他,先是感谢他这几年在天子面前的美言,让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不因儿子逐渐年长而父亲逐渐衰弱产生裂痕。 然后,就在三恳求他留在朝堂。 徐茂行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对于天子这些年对他的爱护一直感念在心。 如今天子好不容易对他有了这么一个要求,他实在是不忍心拒绝。 回到家里和林黛玉商议了一番,林黛玉虽然心里失望,却仍旧鼓励他参与修书之事。 「这件事如果做好了,是真正的名留青史呢。」 其实她心理考虑得更多。 当今天子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对自己人好,同时也希望别人回报他同等的真心。 此时正是他需要徐茂行的时候,如果徐茂行临阵脱逃,只怕会让对方觉得自己一腔真心错付,难免不牵扯徐家的其他人。 听了她的分析,徐茂行抹了把脸,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奔着名留青史去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就好好干吧。 在编书上,他不但本人没什么经验,而且两位老师也都没有实践经验,给他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他就只能发挥年纪小的优势,在三位总监修和另外三位副监修面前谦虚求教。 反正他年纪小,自认学问也浅,找人求教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只要有不懂的就去问。 三个总监修里,有两个都是翰林院的元老,一个兼任太子太傅,一个兼任太子太保。两人和徐茂行都是老相识了,彼此相处一直十分融洽。 另外一个是礼部的左侍郎,平常和徐茂行没打过什么交道。 在这位的印象里,徐茂行虽是翰林,却在天子和储君面前多有逢迎,就是个幸进之臣,一开始很不爱搭理他。 但是,这种明知徐茂行得天子爱重,还敢几次三番给他甩脸子的,性情必然刚直。 对付刚直之人,徐茂行自有必杀技,那就是真诚,绝对的真诚。 面对徐茂行的虚心求教,一次两次侍郎当他是装模作样,虽然也教他,但也会给他两句冷言冷语,意在表示:老夫是不会陪你做戏的,以后少来沾边。 但徐茂行恍若未觉,下次再有什么疑难还来找他,且每次来求教都会认真做好笔记,有什么新的想法也都会直言。 侍郎看出他是真心向学,慢慢就改变了态度。这具体就表现在,给他讲解时更加用心了。从前是徐茂行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如今却是主动旁徵博引,生怕这好学的好苗子被自己给耽误了。 第268页 至于另外三个副监修,大家本来就是平级,徐茂行愿意主动修好,他们也把人往外推的道理。 修书本就不是小事,按照天子的要求来修的《永兴大典》,工程更是庞大繁杂。若是只靠朝廷官员,只怕要修到猴年马月去。 因而,除了从各部抽调编纂管之外,朝廷还发下榜文,让各州郡推荐有识学子,送到京城来参与编纂之事。 凡是被推荐来的学子,得先经过一轮考核,通过的就直接被朝廷收录。有功名的发钱财,没功名的给禄米。 不管是给钱还是给米,这些人都算是吃上公家饭了。 那些没有功名的因有了这种资歷,日后再考试时,就可以直接参加会试。 便是不准备走科举路子的,回乡之后也能享受监生待遇。 一时天下轰动,文人学子谓之盛世,争先恐后的替当今天子歌功颂德。 徐茂行只有一个感觉:文人可真好哄! 就这样,他在副监修的位置上待了十年,顺利升任了总监修,吭哧吭哧又干了二十年。 直到太子顺利登基,他才马不停蹄地递上了辞呈。 ——这破班,一分钟都不想多上! 可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六十高龄了。 他女儿徐樱玩到三十岁才生了个父不祥的孩子,且一直没有嫁人。 以徐樱的家世和样貌,从她十二三岁起,就有不少人家打听了。但徐茂行始终觉得,是否成婚、和谁成婚,应该是人最基本的自由。 这份自由,其实他和妻子林黛玉都不曾真正得到过。 两人结缘的最初,他是为了拯救少年时期的二次元女神,林黛玉则纯粹是为了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虽然结果是好的,但像他们这种开头不尽如人意,却有好结果的情况,在徐茂行看来,属于倖存者偏差。 如今他们既然能为女儿提供享受婚姻自由的条件,为什么还要压着女儿迎合世俗呢? 所以,他一直对徐樱说:「只要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我和你娘积攒下的资产,足够你挥霍一辈子了。」 对此,林黛玉一开始别扭了一段日子。但看女儿高兴,她很快就想通了。 ——世人如何看待,难道比自己女儿的心意更重要吗? 时间过得真快,如今连徐樱的孩子都有孩子了。 他们老两口这老胳膊老腿的,就算有心做徐霞客,还能玩得动吗? 别说爬山了,连多走几步路都够呛。 ===== 因着女儿在京城定居,徐茂行辞官之后,夫妻二人也没想着回老家,仍旧在京城住着。 这时候,探春、迎春姐妹都已经去世了,倒是湘云的身子骨依旧十分硬朗,隔三差五就往徐家跑,黛玉老姐妹两个一起说些趣事。 史湘云不喜欢忆往昔,林黛玉又是个喜散不喜聚的。他们两个凑在一起,从来不爱说那些引人伤感的旧事,只说最近发生的新鲜事、有趣事。 或许也正是如此,两人的寿命都很长。胎里弱又比徐茂行大一岁的林黛玉,竟然把从小就皮实的徐茂行给送走了。 女儿怕她一个人孤单,在父亲去世后就要把她接到自己的郡主府里奉养。 但林黛玉不愿意,她住惯了原来的房子,总觉得处处都有丈夫的影子。她也害怕自己搬走之后,下人收拾时不当心,会破坏原来的格局。 徐樱拗不过她,就只好每天都来看看,陪母亲说说话。 终于,在徐茂行去世的两年后,林黛玉也在睡梦中闭上眼睛。 ———————— [前世卷完结,今生卷即将开启,敬请期待「女重生、男穿越」的青梅竹马] 第155章 黛玉重生 二月江南,烟柳如织。北方的春寒尚未褪尽,江南已是莺飞燕绕,禽鸟争啼。 江南什么都好,只唯有一样:气候潮湿,雨水频繁,有时阴雨连绵足以盈月,好生让人着恼。 虽说多雨不在春日,但因着气候的缘故,一旦下雨,浑身上下便黏煳煳的。便是富贵人家不缺炭火香料,日日都有奴僕香笼熏衣,也总觉得没有个干爽的时候。 大约是春雨缠绵的缘故,扬州鹾政林老爷家里的独女本就体弱,打着伞在雨地里走了两圈就病倒了。 这病也十分缠人,一开始请大夫来看了,说是并不严重,按时喝上两副药就好了。 可真正医治起来,却是断断续续半个多月。 这林大姑娘病得迷迷煳煳,梦里时常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有时候好像是在和什么人说笑,说一阵笑一阵,倒是比好的时候更欢快些。 其母贾夫人心头忧虑,私底下和丈夫说:「这几日我亲自照看玉儿,一眼也不敢错,听着她说的那些梦话,绝对不是往日里经过见过的。 大夫来诊了几次脉,都说情况不严重,只需要好好养着,人很快就清醒了。可都这么多天了,玉儿的病虽说不曾更重,却也总不见好。实在不行,找个高人来看看吧。」 林如海虽然自幼读的是圣贤书,但圣贤也说过「敬鬼神而远之」,从未否认过鬼神的存在。 原本他心里就有几分怀疑,如今又听妻子也是一样的意思,当即便点头道:「夫人说得有理。今日天色晚了,明天一早我便去一趟珈蓝寺,请惠岸法师来一趟。」 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林如海心疼道:「今夜就叫王嬷嬷守着玉儿,你好歹歇歇。别改明儿玉儿好了,你反而又倒下了。」 第269页 贾夫人满面忧虑地摇了摇头,「不行。不亲自看着玉儿好起来,我实在是睡不着。与其离了她身边担惊受怕,还不如守着她,偶尔也能迷瞪一会儿。」 眼见劝不住她,林如何只得作罢,转身去小佛堂静坐了许久,才回书房歇息去了。 却是这些日子眼见黛玉病势不减,贾夫人一颗心都扑在了女儿身上,实在没功夫照顾他,就叫他搬到了书房去住,凭他晚上爱到哪个姨娘房里过夜。 只是眼见女儿一直不好,林如海哪有这等心思? 林家后院两房都是好人家聘来的良妾,为的就是开枝散叶,品性和好生养都是首要的。 而这个时代对于女子品德的评阅,任是说得天花乱坠,总结起来也无非四个字——安分守己。 那两房姨娘也都是老实性子,知晓家里唯一的骨血病着,老爷太太心里都着急,他们也都默默在自己屋子里抄经祈福,并无一个趁机找林如海献媚的。 如此,家里倒也安稳,贾夫人就更能把精力都投入到照顾女儿身上了。 等到第二天一早,林如海先派来心腹去衙门告假,自己则穿了常服,安排了轿子要去珈蓝寺。 哪知,这边刚收拾好要出发呢,忽然听见有人高诵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家中有病人,贫僧这里恰有良方可医。」 那声音分明近在耳边,左右看时却不见人影。 林如海心中暗惊,忙叫人探看是何人在何处说话。找到之后,赶紧把人请进来。 随身小厮林旺赶紧去找,竟然是在大门口看见了一个双手合十的癞头和尚。 只见那和尚穿得邋里邋遢,头上疙里疙瘩,怎么看也不像是高人风范。 可又想到方才在前院书房外听见的声音,说话的人却站在大门前,不是高人又如何有这般本事? 林旺心里踟蹰,行动上却不敢有半点怠慢,小跑上前合十为礼,恭敬地问:「大师,当才可是您在说话?」 那和尚笑着还礼:「阿弥陀佛——正是贫僧。」 声音还是先前听见那声音,林旺终于能确定了,忙道:「我家主人请大师入内一叙,还请大师移步。」 和尚笑呵呵地说:「贫僧正是为此事而来,请施主前头带路。」 林旺领着他一路去书房见了林如海,林如海与对方浅谈之后,深觉此乃世外高人。 这个时候,再看那和尚邋遢破烂的一身打扮,是那么的不同俗流,那么的别具一格。 却原来「相由心生」,这个心不止是自己的人,还得看别人的心。 「大师,请入内院,为小女诊治。」 「阿弥陀佛,施主先请。」 毕竟人命关天,两人都没有过多寒暄谦让,林如海便带着他去了正院东厢房。 那就是黛玉的居所。 此时的林黛玉不过三岁娃娃,自然是不能有自己的院子。林如海膝下只有一女,夫妻二人对她疼爱非常,直接便把该是嫡长子居住的东厢房给了她。 里边贾敏早得了消息,已经让年轻的丫鬟媳妇都避了出去。和尚跟着林如海进来时,便只有她和奶娘王妈妈在病榻前照顾。 「见过大师。」贾敏领着王妈妈行了礼,勉强维持着体面说,「劳烦大师给小女看看。」 和尚对她点了点头,请他们三个都到外间去。他自己则是走到了林黛玉榻前,伸手在她额头上拍了三下,笑道:「绛珠仙子,尔劫数已过,今生必然美满,还不愿醒来吗?」 话音刚落,脸颊潮红的小姑娘勐然睁开了眼睛,目光中透出的却是暮年之人才有的沧桑和睿智。 迎面看见一个和尚,林黛玉大惊失色,脱口道:「你是何人?如何进了内院来?」 和尚哈哈笑道:「庄周蝶梦,蝶梦庄周。真耶?幻耶?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时,和尚的身形也如烟雾般虚化而去,仿佛从来不曾来过。 林黛玉怔怔许久,刚要张嘴唿喊「春婵」,勐然发现头顶帐子的花纹熟悉又陌生,全然不是自己睡前那一顶。 「这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低声问道,却又在下一刻惊讶非常,「啊?我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如此稚嫩,倒像是樱姐儿小时候。」 等等,樱姐儿小时候? 她忙抬起手,当白皙娇小的嫩掌映入眼睑时,她才悟透方才那和尚离去时所言:庄周蝶梦,蝶梦庄周。真耶?幻耶? 难不成,我是入了幻境? 正自茫然间,三个熟悉的人影从外间沖了进来。她只来得及愕然喊了一声「娘」,就被扑过来的贾敏抱了个满怀。 「我的玉儿呀,你总算是醒了。这些日子,真要吓死娘了!」多日的担忧聚集在一起集中爆发,贾敏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林黛玉被迫窝在母亲怀里,感受着母亲躯体的温热,鼻间萦绕着独属于母亲晚年的温厚香气,她忽然间便湿了眼眶。 母亲贾敏出身荣国府,又是生长在家族最为繁盛的时候。母亲乃是根基深厚的史侯府千金,将她教得风雅清傲。 什么琴棋书画,什么诗词歌赋,乃至调香、插画、煮茶品茗,都不过是她闲暇时的玩乐之物。 贾敏年轻时是极爱调香的,用来薰染衣物的香料,几乎每隔三天就要换一次,次次都是她亲手调出的新品种。 可是,等到她四十多岁时,多年无子带来的压力让她再无心于此,身上沾染更多的,就是拜佛时用的檀香。 第270页 这也是林黛玉最为熟悉的香味,混合着贾敏身上独有的体香,共同构成林黛玉记忆力名为「母亲」的气味。 「娘亲,真的是你?」她颤巍巍地在母亲身上摸索着,忽然又抽出手来,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随之而来的尖锐疼痛非但没让她觉得难受,反而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她挣扎着从贾敏怀里出来,勐然扑到惊愕的林如海怀里。 林如海下意识抱住女儿,心惊肉跳道:「哎哟我的女儿呀,你可安稳些吧,摔到了可不是玩的。」 可林黛玉却是又哭又笑,如颠似狂,抱着父亲的脖颈大喊道:「爹也是真的,爹也是真的!」 林如海夫妇更是惊恐,王妈妈跺脚骂道:「遭了,叫那和尚把大姐儿给看坏了!真是遭瘟的和尚,挨千刀的秃驴,竟然欺到咱们府上来了!」 骂着骂着,又忍不住捂着脸哭道:「我可怜的大姐儿呀,怎么就这么命苦?神仙菩萨们都开开眼吧,那么好的姐儿,你们都保佑她吧!」 此时,林黛玉已经缓过来神来,见王妈妈如此,不禁尴尬脸红,忙道:「王妈妈,我已经好了,那位大师就是神仙菩萨派来的高人。」 王妈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勐然盯着黛玉看了片刻。见她神情清明,说话也调理明晰,果然是好好一个人儿。 这位奶妈自来就脑子简单,年纪越大就越是煳涂软弱,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人。 方才黛玉不好,她就觉得天要塌了;如今看着黛玉又好了,她立刻就欢欢喜喜的跪谢起满天神佛来。 但无论是林如海还是贾敏,都不像王妈妈那样好煳弄。他们都看出了女儿的异样,也并不信她嘴里的「好了」之言。 贾敏柔声对王妈妈道:「大姐儿刚醒,想来是饿了。劳烦王妈妈去后厨,给她熬一碗燕窝粥来。」 林黛玉下意识道:「不要燕窝,要银耳。」 贾敏笑着看了她一眼,改口道:「好,就要银耳,熬一碗银耳红枣粥,那个最是滋补气血的。」 「诶,诶,老奴这就去,这就去。大姐儿就爱我的手艺,我一定亲自熬。」王妈妈得了差事,欢欢喜喜地去了。 室内的氛围也一下子沉静了下来。 贾敏抱着黛玉,把她放在床上坐好,笑眯眯地问:「玉儿,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爹娘说的?」 林黛玉正色道:「自然是有的。」 第156章 坦诚 林如海夫妇对视了一眼,贾敏坐到了女儿身侧,轻轻揽住她,柔声道:「玉儿不着急,慢慢说。」 女儿醒来之后的变化,那三岁幼童绝对不会有的成熟神情,还有这些日子她照顾女儿时听到的那些乍一听奇奇怪怪,仔细思索便细思恐极的梦话…… 这些足以让聪慧的贾敏隐约意识到什么。 可毕竟从来不曾经歷过,她只是模模煳煳有一些感觉,更具体的却是半点都没有。 至于说「借尸还魂」?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母子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联繫和感应,让贾敏非常确定,在自己眼前,被自己揽在怀里的,就是亲生骨肉林黛玉。 因而,她更多的是猜测女儿在梦中得到了什么奇遇。就像是古人传说里的梦中悟道一般。 面对疼爱自己的父母,林黛玉并未遮遮掩掩,而是开门见山道:「爹娘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当知晓『庄周梦蝶』的典故。如今女儿的情况倒是与庄周类似,却又绝然不同。」 「哦?」林如海忙问,「如何类似?又何谓绝然不同?」 林黛玉脸上露出追忆恍惚之色,口中却半点不迟疑地说:「只因女儿能确定,那并非是黄粱一梦,而是自己真实经歷过的一生。」 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对父母道:「就比如今日来的这位大师,前世女儿三岁时他也曾来过。不过那一次,他是要化女儿出家。」 「什么?」贾敏大惊失色,「这不是那些拍花子的常用的伎俩吗?我好好的女儿,如珠似宝地养着,怎么可能舍给他出家?」 林黛玉道:「爹娘自然是不同意的。那大师便说:若不出家,就得一辈子不能见生人,更不许再流一滴眼泪,否则年寿不永。」 林如海心头一跳,忙问道:「玉儿既然是经歷过一世的,那你实话告诉爹娘,你前世寿数几何?」 林黛玉安抚道:「爹娘放心,女儿后来遇到了贵人,顺利度过了死劫,寿八十而终。」 听了这话,做父母的本该欣慰。 可想到自家女儿从胎里带来的弱症,不会吃饭就先会吃药,怎么看都不可能是长寿之相。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已经确定了,女儿是为了宽他们的心,不叫他们为她前世命数哀恸,才编出这番话来说给他们听。 林黛玉何等聪慧?又有数十年的阅歷,如何看不出父母此时的心思想法? 她不禁有些无奈:怎么说实话爹娘还不信呢? 「爹爹,娘亲。女儿自认也不算蠢笨,若真想让你们宽心,又怎会说出这样漏洞百出的瞎话?」 只要她想,把假话说得毫无破绽,又是什么难事吗? 贾敏眸光一凝,紧紧把女儿抱进了怀里,语气坚定地说:「我相信玉儿。我能感觉得到,玉儿所有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第271页 林如海便问:「那玉儿的贵人是谁?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哪怕是前世之事,毕竟是咱们玉儿受了益,咱们做父母的都该报答一番才是。」 林黛玉心知此时的徐甘还在礼部任郎中,要到明年三月才会出任扬州知府,自然不着急说徐茂行的事。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说服父亲,不要再沾染二圣相争之事。 「等到明年三月,我那恩人自然会到扬州来。」林黛玉正色道,「爹,如今是几月?」 林如海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正是早春二月。」 「二月?那一切还来得及。」林黛玉道,「下个月太子就会谋反,失败之后自焚而亡。等到今年五月,天子便会禅位于六皇子敬王。 敬王虽一直追随太子,日常声明不显。但其实城府深沉,一身手腕全系太子亲授。加之天子中风又年迈,精力越发不济,根本不是新帝的对手。」 林如海惊得站了起来,追问道:「玉儿,你说的都是真的?」 虽然他已经相信了女儿自有奇遇,但这般隐秘之事,关系到他们全家的前程,由不得他不慎重。 林黛玉板着没多少肉的小脸说:「自然是真的。事关咱们全家的性命前程,女儿岂敢胡言乱语?」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激动得直搓手。他又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心绪才终于平復了下来。 在这期间,贾敏好奇地问:「你这个年岁才刚刚启蒙,就算我和你父亲十分疼爱看重你,也不会这么小就告诉你朝堂之事。玉儿又是如何得知的?」 林黛玉顿了一下,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羞涩道:「不敢欺瞒娘亲,我未来夫婿对我十分尊重,从不以我女流之身而轻视。 那些朝堂之事,他不但会告诉我,还时常会询问我的意见。但凡女儿说得在理,他是无有不从的。」 俗话说得好,知女莫若母。 看着女儿如此情态,贾敏心中一动,猜测道:「玉儿刚才说的那个贵人,就是你那夫婿吧?」 毕竟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林黛玉的羞涩其实就是面对父母的羞窘。 此时那股劲儿过去了,她的神色便十分坦然,微微点了点头说:「正是。若非是他,女儿莫说寿终八十,怕是连十八岁生辰都熬不过去。」 那边林如海好不容易平復了心绪,转过身就听见女儿这句话,心里顿时老大不舒服。 他也顾不得问那些朝堂之事了,忍着心头的不愉说:「若是我和你母亲皆不幸,定然会把你託付给你外祖母家。难不成,你外祖母和两个舅氏不肯为你做主吗?」 贾敏皱眉道:「我在闺中时与你二舅母不合,她自来心胸狭隘,不喜欢你也情有可原。难不成你大舅舅后娶的舅母,也对你一介孤女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吗?」 也不怪贾敏会作此问,实在是在她心目中,大嫂子永远是那个性情温和却不乏主见,把家里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的贾赦原配。 有那一位打了榜样,她觉得就算后找的这个有原先那个一半的品行,必然也会对孤苦无依的外甥女看护一二的。 见母亲这样说,林黛玉不由苦笑了起来,「娘亲怕不是忘了,外祖母自来偏心二舅舅。先大舅母家世太高,本身行事又无可挑剔,外祖母是个要脸面的人,便是有心偏袒也不能太过。这种亏吃一次就够了,以外祖母的为人,又岂会重蹈覆辙?」 自从贾敏跟着林如海外放之后,已经许多年不曾回京城,那府里如今的乱象,是她绝对想像不出来。 「照你这么说,我那位新大嫂十分不堪了?」贾敏的脸色已经变了,忍不住道,「母亲真是煳涂呀!那可是长媳,再怎么样品性和家世都得过得去才是。若是胡乱对付,真当外面的人都是傻子吗?」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对。我记得大哥续娶时母亲来了信,言说新大嫂子也是官宦之女,其父官至三品侍郎。 三品已然是高官。出身官宦之家,又是家中长女,再怎么着也算不上十分不堪吧?」 林黛玉冷笑道:「的确是官宦之家,也的确是官至侍郎,却少了一个『前』字。我那大舅母嫁入贾家时,其父已然在侍郎位上捐馆了。」 捐馆,就是官员死在任上的讳称。 贾敏倒吸了一口凉气,破口骂道:「荒唐,荒唐!」 见她气得浑身发抖,林如海赶紧上前替她拍背顺气,柔声安抚道:「事情已成定局,再多想也无益,你就别气了。」 他又转移话题道:「咱们还是先听玉儿说说,你我究竟是怎么没的吧。」 荣国府再怎么是亲家,那也是亲戚家的事了。对他们一家三口来说,最重要的自然还是他们林家自己的事。 如今上天见怜,让玉儿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也就是给了他们规避前世谬误的机会。 前世踩过的坑,如今都可以不必踩了;前世跌过的跟头,今生也可以不必跌了。 贾敏点了点头,「夫君说得对。玉儿,我和你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比起关系不大好的哥哥和素未谋面的嫂子,当然还是自己更重要。 提起此事,林黛玉就忍不住难过,哽咽道:「等到今年八月,母亲就会再次有孕,生□□弱多病的弟弟。可惜弟弟福薄,不到三岁就夭折了。 母亲本就因生产伤了身子,又因弟弟过世伤心过度,就此一病不起。在女儿六岁那年便撒手人寰,让爹爹做了鳏夫。」 第272页 林如海大惊失色,顾不得女儿还在这里,勐然抱住妻子,连声道:「咱们不生了,咱们不生了。」 莫说只是一个生下来也没养大的儿子,就算那个儿子真的身体康健,他也不愿意以失去妻子为代价。 贾敏自己也是心惊肉跳,趴在丈夫怀里好半天才勉强平负,点头道:「我年纪已经大了,生孩子实在危险。日后就要多多劳累石、周两位妹妹了。」 石姨娘和周姨娘都是林如海三十五之后纳进来的,二十来岁的年纪,正值生育之龄。 抬眼看见女儿,林如海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说:「先不提这个,先不提这个。玉儿,你特意告诉为父敬王手段非凡,为父是否是死于二圣相争?」 第157章 论徐家 「女儿的心思,自然瞒不过爹爹。」这个话题较之先前那个轻松不少,林黛玉不由露出了笑容,玩笑着恭维了一句。 见女儿笑了,贾敏也不由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心大。」 说起那等性命攸关之事,竟也能谈笑自若。 林如海捋着鬍鬚点头赞赏道:「我家女儿虽是女儿身,却颇有古之大将之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右而目不瞬。」 虽然是夸她的话,但经歷过徐茂行的林黛玉却不爱听。 她「哼」了一声,不悦道:「爹爹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虽是女儿身』?女儿身又如何,并不比男子少半两脑子。我虽是女儿身,却也照样名留青史,让后人瞻仰我林氏门风!」 虽说前世他们夫妻的计划出了点意外,徐茂行的官一直做到六十岁才辞掉。 但她经常参加各类诗会,留下的笔墨不知有多少? 便是抛开诗作不谈,只说她一路从扬州回京城时写的那篇游记,已经足够她名留青史了。 林如海愣了片刻,怔怔地看着面容稚嫩却又傲气逼人的女儿。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光辉,实在是他平生觐见的闪耀。 这个时候,他是真的有些好奇前世的女婿是谁了。 究竟是怎样一个妙人,能把一个父母双亡,还寄人篱下多年的孤女,养得这般自信夺目? 片刻之后,林如海仰头大笑了起来,神清气爽道:「好好好,我女儿有志气!汉末南郡太守郭永曾指着自己的女儿,称赞其为『女中王』。如今我也要说,我女儿真乃人中俊杰!」 林黛玉这才高兴了,继续先前的话题:「爹爹本就因娘亲过世而伤心伤身,又逢二圣争雄,双方都给爹爹施压。爹爹忠于老圣人,自然就成了新帝的眼中钉。没多多久,便也撒手人寰了。」 这中间肯定还有新帝的手段,但如今说这些都没有意义。 政治之争从来残酷,只要新帝想要他死,就算知道了对方前世的手段,并且防住了也没用。 因为只要他不死,对方自然会生出无穷无尽的手段来。 那么,若是暗中投靠新帝呢?是否会有一线生机? 林如海暗自思索,最后却不禁摇了摇头。 ——鹾政、织造、铁矿与茶叶皆是朝廷收入的大头,无论是哪位皇帝在位,收拢权利时都不会放过这四处。只要他一日占据着盐运使的位置,就一日不得安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来,对贾敏道:「夫人,我准备明日便称病,过些日子……不,明天便上摺子,就说我身体日渐沉疴,担当不了如此重任了。」 原本是要徐徐图之的,他却又忽然想到,方才女儿说下个月太子就会谋反,五月份新帝就会登基。 若是摺子递得晚了,恰巧碰上那一大摊子事,只怕圣人也没工夫管他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得到新帝登基。 到那个时候,老圣人还想着日后收拢权利,怎么可能把这个心腹从盐运使的位置上放下来?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病了,老圣人可不会关心。他只会觉得,哪怕是病死在任上,林如海也得为他鞠躬尽瘁。 为了能顺利脱身,他也顾不得计划粗糙了。 贾敏点了点头,贊同道:「不错,此事宜早不宜迟。想来这么个肥缺,有的是人争着要。」 此事定下之后,林如海忠于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 他问道:「玉儿前世是许给了谁家?」 此时此刻,他对自己那未来女婿,可是好奇得紧呢。 不但是他,贾敏也一样。 夫妻二人都紧紧盯着女儿,无声地催促她赶紧透露答案。 林黛玉也不扭捏,直言道:「明年三月,原礼部徐郎中将调任扬州做知府,其次子徐茂行,正和女儿年纪相仿。」 林如海听在耳中,在心头略一思索,便已经把人对上了号。 他对贾敏说:「徐郎中讳『甘』,乃是裕安三十六年的进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是二甲第七名,正经的进士出身。」 然后又把徐甘哪年考庶吉士,哪年正式入朝,哪年调入礼部,哪年右迁郎中……把徐甘所有的履歷都背了一遍。 虽说同样是朝廷的官员,同样是一朝帝王的心腹,但林如海这种实权官员,可不像徐茂行那种清贵衙门的官那么容易做。 全天下这么多的官员,林如海不敢说能把每一个人的出身履歷都记在心里。但京城六部的官员,却没有一个能逃过他的眼睛。 可以说,林黛玉能有那么缜密的心思,除了先天因素之外,后天父亲的精心培养也占了一大半。 第273页 贾敏听得若有所思,半晌道:「如此说来,徐家虽是寒门出身,倒也是清贵之流。徐郎中毫无家世依靠,却短短数年便能做到知府,当真是个能吏。」 虽说贾家是勛贵里的一流家族,但先国公贾代善目光长远,早已知晓太平盛世里武将少有用武之地。后世子孙若想长保富贵,还是得走科举入仕的路子。 所以他才一力做主,把嫡出的女儿贾敏,嫁到了勛贵中成功转型的林家,又叫次子自幼便读书。 只可惜,贾政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直到贾代善去世,也为正式入泮。还是当今圣人怜悯故人之子,多问了一句之后,赏了一个工部主事的缺。 到如今快二十年了,他也才堪堪升了一级,变成了工部员外郎。 荣国府的家世和人脉,落到贾政身上,仿佛变成了个笑话,好像半点用也没有。 贾敏自幼聪慧,比两个哥哥更能领会父亲的苦心。因而得知徐甘是寒门士子出身,凭本事高中二甲,心里就先满意了几分。 又得知徐甘入朝不到十年,就从庶吉士做到了郎中,马上又要到扬州这等繁华之地做知府了,那真是再满意没有了。 她对未来女婿要求也不高,只要能有其父一半的人才,就足够在这世间立足了。 林如海和妻子的心思也差不多。 因着林黛玉言语之中对前世的夫婿颇为喜爱依赖,因而夫妻二人想当然就觉得,就算未来女婿不能青出于蓝,想必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于是,对于徐茂行的才能和成就,他们都没有多问。 恰在此时,王妈妈端着一碗银耳红枣粥并五六样小菜进来了,笑眯眯地说:「大姐儿快来用些,粥是我亲手熬的,菜也都是我看着他们做的,都是极干净的开胃小菜。」 林如海转身出去了,说是要琢磨写摺子的事。 贾敏笑着目送他去了外间,便亲手接过银耳粥,一勺一勺餵给黛玉吃。 王妈妈也在一旁伺候着,时不时给黛玉夹一筷子小菜,或是凉拌玉兰片,或是酸辣鸡皮丝,果然都是开胃的小菜。 时隔多年,林黛玉措不及防又回到了脾胃虚弱的境地,虽然有心多吃,奈何只喝了小半碗粥就实在喝不下了。 「娘亲,我不喝了。」 她心疼地摸了摸母亲发青的眼睑,催促道:「女儿病了这些日子,娘亲一步不离地照顾我,把自己都熬成什么样了?如今女儿已经大好了,母亲就去休息吧。」 「我不累,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这一场病着实把贾敏吓到了,虽然已经有高人来看了,说是以后就都好了。可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需得时时看着女儿才安心。 林黛玉也是做过母亲的,自然理解她的心情。 见她坚持,黛玉也没有再劝她走,而是往里面挪了挪,撒娇道:「那我要母亲陪着我一起睡。」 「好,一起睡。」贾敏笑着应了一声,便喊了丫鬟进来帮忙脱了衣裳,拉过薄被躺在了女儿身边,舒适地吐了一口气。 说实话,自从黛玉醒来之后,就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稳重,女儿才三岁的贾敏还真不习惯。 就连往日里经常享受到的、来自女儿的撒娇,竟也让她有了种诡异的受宠若惊之感。 不过她也实在是累了,再加上女儿好转心神骤然松弛,躺在没多久,就迷迷煳煳进入了梦乡。 贾敏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期间林黛玉在早上醒了,却制止了要来伺候的奶妈和婢女,自己轻手轻脚从床上翻了下去,去侧间穿衣洗漱了。 她知道母亲必然是劳累极了,不然按照往日的习惯,早就该醒了。 洗漱穿戴整齐过后,她直接从侧屋的门出去,给父亲请安,又陪着父亲一起用了早膳。 早膳过后,父女二人便去了书房,林黛玉又把徐家将来遭贬的事告诉了父亲。 林如海心知女儿特意告诉自己这些,就是为了让他去提醒徐甘,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儿。 ——虽然知道女儿早晚会嫁人,且前世选的女婿还不错。可如今他女儿才三岁呀,胳膊肘就要往婆家拐了吗? 林如海一颗老父亲的心酸熘熘的。 但看着女儿期待的神情,他也不忍心让女儿失望,只好压着心里的不爽,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玉儿放心,不管怎么说都是未来亲家,我自然是希望他们家一直好的。」 林黛玉松了一口气,知道徐家的事稳了。 第158章 京城变故 接下来,林黛玉就没有再多做别的事,只是每日里陪着父亲和母亲。 偶尔两位姨娘也会来陪贾敏说说话,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做做针线。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林黛玉就是他们做针线最大的受益人。 当然了,贾敏也没让他们吃亏也就是了。 林家本就豪富,贾敏自己的嫁妆又十分丰厚,手头自然也宽敞些。 石姨娘周姨娘分别给黛玉上下里外做了一整套,贾敏私底下就贴补了他们许多好料子,又叫了银匠来家里,给他们打扬州目前最时兴的首饰。 她的目的很明确,也从来没有背人的意思,就是叫他们好生打扮打扮,多和林如海接触,为林家开枝散叶。 虽然知晓了女儿是重来一世,但贾敏心里还是把她当几岁的娃娃,做这些事情自然都是背着她的。 第274页 可林黛玉本就聪慧,又经歷得多了,如何看不出来? 对于母亲的苦心,她能够理解,但到底心里不是滋味儿。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能真切地理解了曾经的徐茂行。 ——抬眼望去,茫茫人海,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自己的理念。偏偏这种理念,哪怕是对着生身父母也不能直白地说出来。 这种身处万人丛中的孤寂,难受得令人窒息。 「玉儿在想什么?」正看书的贾敏趁着翻页的间隙看一眼女儿,就见女儿神情复杂地正看着自己。 「没什么,只是好多年没有见到娘亲了,觉得有些不真实。」林黛玉笑了笑,顺嘴就把自己的真实情绪掩饰了过去。 贾敏不疑有他,放下书册坐到女儿身边,把女儿幼小的身躯密密匝匝地圈在怀里,调侃道:「现在呢?是否有些真实感了呢?」 脸颊紧紧贴着母亲,鼻腔间唿吸的全是属于母亲的味道,林黛玉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便笑了起来。 她先是用力点了点头,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娘亲,你给爹爹纳妾,把两位姨娘往爹爹身上推,真的是心甘情愿的吗?」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淑女,她本不该有这种疑惑。 可是徐茂行让她知道,从来如此并不代表就是对的,让她能够正视想到要给丈夫纳妾时心里涌现的不痛快。 这都是人之常情,本来也不是什么羞耻之事。 她前世八十年的人生里,一大半都是和徐茂行一起度过的。纵然三从四德她自小便接受的思想传输。 但对于林黛玉这种脑子聪明,思维又通透的人来说,更先进的思想,本来就很容易挤掉那些腐朽的糟粕。 所以,她更加认可的,还是徐茂行言传身教给她的那一套。 贾敏却不明白女儿复杂的思绪,不以为意地笑着问:「你怎么会这么问?这世间的女子,大多数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玉儿,是实话和我说。」贾敏松开女儿,紧紧盯着她的脸问,「那徐二郎是否有个极为得宠的妾,以至于让你重活一次还要耿耿于怀?」 黛玉愕然,心思略转便明白母亲为何会有此问,顿时好笑道:「母亲,凡事都有两面,你为何非要往坏的那一面去想呢?」 贾敏时刻专注她的神情,见她半点作假遮掩的意思都没有,才松了口气,调侃道:「原来是被我那女婿宠坏了!」 她重新抱住女儿,一边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像女婿那样不纳妾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这方面贾敏已经看得很开了。 特别是从林黛玉口中得知,她会因再次孕子把身体熬干,自己再生一个的想法已经彻底绝了。 可是她不生,却不能不为林家的香火考虑。只要林如海一天还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贾敏就得再做一天的贤惠人。 石氏和周氏都不是多事的人,比起别家的主母,贾敏觉得自己已经够省心了。 她不想和女儿说这些沉重的话题,略提了一句之后,便调侃道:「快跟娘说说,我那女婿对你好不好?只看你如今的样子,我猜着他是对你好的。」说着便笑了起来。 「唉呀,娘!」林黛玉脸上一红,却也并不很扭捏,窝在母亲的怀里低声道,「他是个很特别的人,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对那些世俗的规矩礼法,他虽然为了生存不得不遵守,其实内心里是嗤之以鼻的。只要有机会反抗,他都忍不住要反抗一下的。」 比如世人习以为常的男尊女卑,还有男人理所当然的三妻四妾,再有执着地生个儿子做香火传承。 这些是徐茂行能反抗的,他也半点没客气。 对妻子尊重,对女儿看重,对侄子侄女一视同仁。多少人见他膝下无子劝他纳妾,都被他直言不讳地挡了回去。 林黛玉只生了一个女儿,却从来没有受到过来自婆母的压力。 她知道婆婆不是没有意见,而是先被徐茂行挡了回去,压力从来没落在她身上过。 不过徐茂行不想让她有心理压力,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母女二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多时候都是林黛玉在说,贾敏在听。 知晓女儿虽寄人篱下时受了不少委屈,但后半生却有了一个真正的家,有了真正关爱包容她的家人,贾敏十分欣慰,因早逝留下女儿一人的愧疚也减轻了许多。 等女儿睡着之后,贾敏低声而坚定地承诺道:「玉儿放心。这一次,无论如何娘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她不会再为了一个还不存在的孩子,再次搭上女儿的未来。 至于林家的香火,且看石氏和周氏吧。 若他们俩也生不出儿子来,那就是林家的香火该传到这一代断绝,怪不到她的头上。 ===== 再说林如海的摺子很快便被送到了京城,圣人刚收到太子要谋反的消息,心中正自烦躁,把摺子摔在地上,连连骂了好几声废物。 不过虽然挨了几声骂,但因时机赶得巧,圣人觉得儿子要背叛他,心腹臣子也在这个敏感的时机出了状况,真当朕收拾不了你们了? 于是,圣人一边暗中布置收拾太子,一边指派了另外一个心腹去接替盐运使的职位。 第275页 至于不中用的林如海,直接连贬数级,成了正五品的江南道御史。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写信问候,当事人却十分淡定。 他深知朝中即将发生大变故,这个时候被贬下去,非但不是祸事,反而是个避祸的好时机。 新的盐运使很快到任,林家包包款款搬出了盐政的官邸,转而搬进了另一处官邸里。 那是属于江南道御史的,不巧也在扬州城。 实在是扬州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天下闻名的风物雅奇。整个江南省数得着名头的官员,凡是能把官邸设在扬州的,绝对不会另择它地。 比如江南盐运使,江南布政使,扬州知府,还有就是江南道御史。 这几个官员里,江南道御史的级别是最低的,官邸自然也是最小的。正五品的官,官邸连着前头的府衙一起,一共也才三进院子而已。 林家的主子少,倒还住得开。 不管林黛玉的心智有多么成熟,生理上却还是个三岁出头的孩子,无论是林如海还是贾敏,都不可能放任她自己住一个院子。 因而,她还是跟着父母住在东厢房里。 石姨娘和周姨娘也和从前一样,合住一个院子。只不过如今的院子小,从前一人能分五间屋子,如今却只能一人分三间了。 但老爷和主母的院子也变小了,他们倒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到了贾敏面前,也只是满面欢喜地说:「小有小的好处,如今我们离太太和大姐儿更近了,彼此可不就更亲密了?」 贾敏又给了他们一人两匹缎子,还叫来了扬州最大的绣坊里的绣娘,给他们量体裁衣。 当然了,他们只是顺带的,贾敏的主要目的,还是给黛玉做几身今年时兴的衣裳。 如今她已经确定了,这辈子只有黛玉这一个亲生的,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往黛玉身上花。往年一季做四身的衣裳,今年她决定给黛玉做八身。 另外,她自己也要多做些新衣裳,多打些新首饰。 黛玉重生后这些日子,对贾敏最大的影响,就是让她懂得对自己好了。 忙忙碌碌到了三月半,京城那边的消息终于传了过来。 跟黛玉说得毫无出入:太子造反落败,杀死全家之后,在东宫引火自焚了。 临死之前,他割破手指以血代墨,给圣人上了最后一道奏摺。 在那份奏摺里,他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又打感情牌忆往昔,最后才求圣人不要过于牵连自己的党羽。 由于他死得实在太过惨烈,死前又把所有可以接收他政治资源的人一波带走了,他的党羽本就无所依着。 圣人又想起了这个儿子的好,不但追封他为「端敬太子」,还答应了他最后的请求。 除了直接参与谋反的那些,其余太子的党羽都只是削官罢职,轻轻放过了。 即便是直接参与的那些,圣人也只诛首恶,将其家人流放了。 林如海有些嘆息,腹诽圣人可真是儿子多了,折腾起来不心疼。端敬太子活着的最后那几年,圣人恨不得对方去死。 如今人家真的去死了,他又作出这番姿态来,也不知道是给谁看呢? 或许,端敬太子就是足够了解自己的父亲,早已料到了他这些反应,才会干脆利落地用自己全家,去换曾经支持自己的那些党羽吧? 第159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林如海嘆了口气,拿着京城寄过来的信件去了正院。 「夫人,敬大哥哥出家了。」他把已经拆开的信递给了贾敏。 「什么?」贾敏吃了一惊,忙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黛玉正窝在母亲怀里,也藉机把那封信扫了一遍。 看完之后,贾敏沉默了半晌,嘆息道:「这个时候出家躲躲也好,反正珍儿也那么大了,不指望他能支撑门户,只要能守成就好。」 此时的贾珍已经三十多岁了,儿子贾蓉十岁出头。贾敬给他精心挑选的原配妻子半年前刚过世,物色好的继夫人如今还没进门。 但贾敏估计,贾敬自己都知道出家避祸,当然也明白贾家这个时候需要低调。原来挑的继夫人家世还是太高了,双方又没正式下聘,估计往后谁都不会再提,男女双方就各自嫁娶了。 想到这里,贾敏干脆低头问女儿:「玉儿,你后来这位珍大嫂子,是哪家的女儿?」 林黛玉道:「珍大嫂子姓尤,其父是个四品官。她本人生得秀美多姿,又颇具管家的才干。 只可惜她父亲早逝,因家世薄弱,本身性子又软,被珍大哥哥压得抬不起头来,只能一味顺从保全自身。」 虽然和她关系好的惜春很不喜欢这个大嫂,但站在黛玉的角度上,她对尤夫人非但不讨厌,反而十分同情。 在她看来,以尤夫人的品貌才干,但凡换个讲理的规矩人家,必然一辈子安安稳稳的,绝对强过在贾家受气。 以贾珍的烂透的人品,无论哪个姑娘嫁给他,都是进了虎狼窝。 在自己亲生父母面前,林黛玉是半点都没有掩饰,言辞神情都中对贾珍的鄙薄一览无余。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贾敏试探道:「照你这么说,你珍大□□后十分胡闹了?」 「娘亲真是太会给人留面子了。」林黛玉不自觉就学了徐茂行的口吻,阴阳怪气得格外不同。 不过贾敏却没有在意,只是看向了林如海,忧心忡忡地说:「不管怎么说,咱们和贾家都是姻亲。如果他们闹得太过分,必然是会牵连到咱们的。」 第276页 两个家族联姻,虽然说不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在外人面前却也是绑在一起了。 一家富贵另一家跟着沾光,一家出了问题,另一家自然也要跟着遭殃。 林如海想了想说:「我给敬兄写封信,旁敲侧击一番。」 论理人家给儿子娶媳妇,他作为亲戚不该多嘴。可若是分明早知道了结果,却也不提醒一番,任由事情顺着既定的轨迹朝深渊滑去,林如海也做不到。 见父母已经作出了决定,林黛玉也没多说什么,等他们说完正事,便拉着父母出去散步了。 前世她已经尝到了多活动的好处,重生之后又一直担忧父母的身体,自然要把这好处分享给他们。 虽说夫妻二人都是喜静不喜动的性子,但女儿的一片孝心,他们也不好辜负。 不过,这样活动了一个月多月,身子骨的确是轻松了许多,就连饭量也上涨了。两人感受到了实打实的好处,自然也比从前积极了。 等到圣人禅位,新帝登基之后,贾敬的书信又一次传到了林如海手上。 他在信里先是详细写了京城最近的形势,嘱咐林如海低调做人,不要参与到二圣争斗中去。 在信的末尾处,他就贾珍的婚事感谢了林如海的关心,只是说替贾珍找了个武将家的女儿,不但身强体健,而且性子泼辣,家里有六个长成的兄弟,必然能接替他管束贾珍。 最后的最后,他又顺便给林如海报了个喜:他的夫人吕氏老蚌生珠,如今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想来过不了多久,他就又有一个孩子了。 相比于荣国府的人丁兴旺,宁国府的子息实在单薄。如今后院再传喜讯,又是相伴多年的嫡妻,贾敬自然喜不自胜,给妹夫写信的时候都忍不住炫耀了一下。 林黛玉知道,这个就是惜春了,心下不免有些感慨。 ——若是贾家没有参与那些皇权争斗,贾敬就不会想着出家避祸,吕夫人也不会因孕期受惊,生下女儿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而惜春有了亲生父母在身边看护,自然也不必到荣国府去寄人篱下。分明是宁府独女,份例待遇却和荣国府几个姐妹等同。 这一次珍大嫂子换了个性格强势的,也不知惜春这个还未出世的小姑子,是否会有不同于前世的境遇? 不过京城路远,就算林黛玉有心为惜春做些什么,也是鞭长莫及。 这次林家管贾珍娶妻之事,已经算是出格的举动了。如果再管人家对女儿如何教养,也未免太过讨人嫌。 新帝登基之后,朝堂之上看似平稳,其实却像是水位极深的湖面,表面水平如镜,底下却是静水深流。 过了大约有半年,新帝逐渐坐稳了皇位之后,就开始慢慢替换各方官员。 有愿意投诚的,新帝也乐意接收;觉得太上皇还能翻盘,不愿意为新帝招揽的,自然就受到了新帝派系的排挤和打压。 幸好贾敬躲得快,贾家除了他之外,又无人在朝堂中占领要职。新帝为人不算刻薄,就把他们家当成个屁,轻轻放过去了。 冬月下旬,现任的扬州知府被人弹劾,天子着其立刻回京自辩。 林如海是早就知道,这位一走就回不来了。其余扬州官员弄不清二圣临朝的形势,不管是支持哪一个日头的,都尽量不得罪另一方的人。 因而,扬州知府离京那日,以江南布政使为首的一众官员,在城外十里亭处为他设宴践行。 果然,这位一走就再没回来。刚过完年就传来风声,说是那位底子不干净,被圣人下旨申饬了一番,下放到山西去做县令了。 新的扬州知府徐甘是裕安三十六年的进士,原是在礼部任郎中,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 如今勐然得了提拔,想也知道他是直接向新帝投诚了。 接替林如海的盐运使刘吉是太上皇的死忠,对徐甘这个投入新皇门下的自然看不顺眼。 于是,等徐家正式入驻了知府官邸,广撒请柬宴请扬州一众官员时,刘吉非但自己称病不去,还闹得大张旗鼓,摆明了就是逼迫一众官员站队。 他的本意是想藉此机会辨清谁忠谁奸,也是让江南一带的官员看看,他们太上皇一系威势依旧。 却不想原本还在犹豫的江南布政使皇甫端见他如此拿大,不和自己这个封疆大吏提前打个招唿,就敢玩威慑这一套,心中恼怒,直接大张旗鼓地去参加了徐家的宴会。 许多属官是两方都不想得罪,原本刘吉不闹这一出的话,他们就可以装煳涂,你好我好大家好。 刘吉这个一闹,直接断了他们左右逢源的路子,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骂他呢。 等到皇甫端站了出来和刘吉打对台,左右为难的众人松了口气,个个都不声不响地去了徐家。 虽说盐运使是正二品,布政使是正三品。可盐运使固然是地方重臣,布政使也是封疆大吏呀。 就算刘吉要问责,他们也有话说:布政使可是掌管着江南一地所有官员的奏摺收发,若是想整治谁,根本不用动什么大手脚,只需要在两个官员有分歧时,把其中一个的奏摺晚两天送上去,就足够人喝一壶了。 县官不如现管,这样的大佬,他们可得罪不起。 事后,刘吉也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反思过后,行事都低调了许多。 林如海看在眼里,不由暗暗摇了摇头,推测这刘吉的结局不会好了。 第277页 不过这都是后话,反正林如海是借着皇甫端的东风,和其他官员一样,非常低调地去赴了宴,趁机和徐甘示好。 徐甘初来乍到,正是需要摸清本地形势的时候。林如海这个扬州老牌官员主动示好,他虽然心里还存着防备,却也不会把人往外推。 而林如海之所以要和徐甘交好,除了早知道徐甘次子是自己未来女婿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借着徐甘跳到新帝的船上去。 他本就不是个迂腐愚忠的书生,既然已经知道了新帝不是省油的灯,老圣人终究要变成圣人刷孝心值的工具,自然是要趁着圣人根基还不深的时候雪中送炭了。 林如海是个心智极为坚定的人,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向圣人投诚,他自然不会再藏着掖着。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如海对徐甘几乎是倾囊相授。他不敢给徐甘仔细讲解了扬州大小官员之间的关系网,还给他普及了当地豪绅大族之间的枝节,乃至盐帮漕运里头的猫腻。 盐运使这个位置太过重要,所有担任的人不但得是天子的心腹,任期还特别短,一年一换。 可林如海做得实在出色,在兼顾了国库利益的基础上,还让大小盐商都有得赚,并且没有造成盐价哄抬的现象。 这样的能吏,老圣人实在看重,一连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五年。 若是按照前世的轨迹,林如海没有称病请辞,为了在和新帝的争斗中占据上风,老圣人还会继续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待下去,直到榨干他所有的价值,林家只留下林黛玉一介孤女。 第160章 今生初遇 在扬州待了这么多年,说是半个地头蛇都不为过。 有了林如海的指点和扶持,徐甘这个扬州知府,不但很快站稳了脚跟,还迅速清除掉了属官里的不安分因素。 至于刘吉,也不出林如海所料,不到半年便被人抓住了把柄弹劾。林如海这个江南道御史也抓住时机参了他一本,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吉被革职查办了,新的盐运使人选却僵持了下来。 圣人暂且还不想和老圣人彻底撕破脸,老圣人更是投鼠忌器,双方僵持到最后,便选了一个中间派的原太常寺卿高宏来担任。 太常寺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且是无权又无钱的那种。在这种地方做官的,要么就是勛贵子弟混资歷的,要么就是没靠山还不善钻营被发配过去的。 高宏就属于后者。 之所以选他占据要职两位圣人都满意,就是因为他性情板正,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不会轻易被任何一方势力拉拢。 可是,这样的官员却实在不适合放到盐运使这样的位置上来。 他适合留在京城做个言官,风闻奏事,弹劾不法。 转眼三个月过去,徐甘彻底在扬州站稳了脚跟。为表达谢意,他亲手写了帖子,请林如海一家来官邸赏荷。 扬州知府的官邸后院有一个荷塘,上一任知府颇好风雅,收集了许多莲花名品载种其间。 这些荷花的花期早晚不定,长短不一,几乎是从五月底开始,一直能开到九月。 六月红莲最盛,开得夭夭灼灼,正合人欣赏赋诗之时。 到了这一天,林如海携带妻女一同登门,徐甘也带着家小在二门处迎接,双方都给足了对方重视。 也就是在这一天,林如海和贾敏第一次见到了他们未来的女婿——一个尚且被连夫人抱在怀里,才两岁出头的小娃娃。 也就是那一眼,各种「年少有为」、「才华横溢」、「温柔体贴」、「心胸豁达」的滤镜轰然碎裂。毕竟谁也不能从一个两岁的娃娃身上,看出这么多不该属于小孩子的品质。 但这不代表两人就不喜欢徐茂行了,只因徐茂行的样貌实在拔尖,长大了是探花郎之选,小时候也是粉团一般的玉雪可爱。 他们心里本来就对徐茂行有好感基础,再加上徐茂行是典型的老黄瓜刷绿漆,虽然年纪还小,但说话已极其流利,而且嘴巴又甜,将他们原有的喜爱一下子就膨胀了十倍。 贾敏忍不住把他接过来抱着,怜爱地在他脸上身上摩挲,只觉得怎么都爱不够。 徐茂行则是一张嘴就婶婶长婶婶短的,一会儿夸贾敏气质好,一会儿又夸她的衣裳好看,一会儿又夸她的首饰精緻。 等铺垫完了之后,他直接来了个大的:「不管衣裳也好,首饰也好,最重要的还是婶婶长得漂亮。这些衣裳首饰若是穿戴在别人身上,早把人压得看不见了,但在婶婶身上就相得益彰。」 「哎哟哟,你才多大呀,就懂得什么叫相得益彰?」贾敏喜得无可无不可,把他搂进怀里好一顿揉搓,才笑眯眯地柔声问道,「二郎可是已经开蒙了?」 徐茂行眼皮子一跳,急忙道:「没有,我才不喜欢读书,叫我哥哥读好了。将来我哥哥做了大官,我就是大官的弟弟了。」 林黛玉心中暗笑:还真是不遗余力、见缝插针地表达自己的纨绔梦。只是可惜了,这会儿说得再多也白搭。 果然,因着他年纪太小,众人都不以为意,只觉得是童言无忌,等日后长大了就好了。 于是乎,徐茂行的真诚表白,换来的是众人不约而同的闹笑,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徐茂行气唿唿地鼓着脸颊,干脆把脸贴在贾敏怀里,暂时自闭了。 第278页 之所以说是暂时,是因为他很快就看见了林黛玉。 这可是他的二次元女神,还是幼崽版的,无论是在红楼的原着里,还是在前后两版的电视剧里,可是都没出场过的。 他眼睛亮晶晶的,坐在贾敏怀里往黛玉这边探头,睁着一双凤眼好奇地问:「你就是林家姐姐吗?我叫徐茂行,你叫什么名字?」 林黛玉细声细气地说:「我叫林黛玉。」 徐茂行自然知道她叫林黛玉,只是找藉口跟她搭话而已。 见黛玉虽小小年纪便娟秀可爱,只是因胎里病弱的缘故,脸颊小小的,虽然比他大一岁,但个头却和他差不多高。 他不由心生怜惜,觉得这位二次元女神着实是命途多舛。从小就身体不好也就算了,长大之后也没有过几天好日子,一直到死都是寄人篱下。 「婶婶,你放我下来,我要跟姐姐一起玩。」他在贾敏怀里扭了扭,挣扎着表示要下来。 因贾敏事先知晓了后事,见他和黛玉第一次见面便如此亲近,只以为是天生的缘分,便轻轻把他放在了地上,还扭头嘱咐黛玉:「好好照顾弟弟。」 她是知道女儿心理年龄大的,所以才这样嘱咐。 可徐茂行心里却想着:我虽然看着小,却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怎么可能让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照顾我? 这样想着,他就满脸自信地拍了拍胸脯,说:「婶婶放心,我会照顾好姐姐的。」 却不知他小人偏学大人样,越发显得古灵精怪,让人觉得又可爱又乖巧。 贾敏也不去拆他的台,素手温柔地在他脑门上摸了摸,柔声道:「好,你姐姐就拜託给你了。」 因两个小娃娃都不到六岁,一个今日要登门拜访,另一个要接待客人,所以头一天都重新剃了头。 黛玉头上戴了个绵羊造型帽子,徐茂行戴了个兔耳帽,两只长长的耳朵垂下来,整个人显得乖巧极了。 可林黛玉和他生活了一辈子,当然知道他内里是个什么德性。因着知晓他内外的反差,黛玉看着他这副乖巧的样子,总是想笑。 徐茂行叫人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搬了出来,一边给黛玉介绍,一边在心里纳闷:潇湘妃子小时候这么爱笑的吗? 一时又想:不愧是五代列侯之家,真是打小就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只是个小朋友而已,想笑就笑呗,为啥还要强忍着? 幸好他没读心术,不然知道黛玉之所以忍笑是因为心里在笑他,觉得笑出来不礼貌,他准得炸毛。 徐茂行的玩具,有的是这时候流行的,还有的是根据他的描述,徐甘叫匠人做的。 他觉得像林黛玉这样的聪明人,一定会喜欢益智玩具,便把从一阶到五阶的魔方全拿了出来,教林黛玉怎么玩。 其实这些林黛玉都会,前世徐茂行也叫人给女儿做过。当时她觉得新奇,在哄女儿的时候早就顺手研究透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与彼时彼刻,彼情彼景是何其相似?都是有一个她,有一个小娃娃,还有一堆魔方。 只不过,当时的娃娃是他们的女儿,如今的娃娃却是她的丈夫。当年要耐着性子哄女儿,如今又要假装无知哄丈夫。 当真魔幻! 很多时候,无知真就是幸福。 就比如此时的徐茂行,他不知道眼前的林黛玉是重生的,自然也就心无挂碍,「哄」小孩儿「哄」得兴高采烈。还因这小孩是自己的二次元女神,心理上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大人们说了会儿话,彼此都熟悉了,主要是连夫人和贾敏熟悉了之后,就由连夫人提议,大家一起去后院荷塘赏红莲。 徐景行今年已经八岁了,在这样个年代算是半个大人。再加上他是长子,天生就要担起更多的重任,所以就一直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的学些东西。 等大人们决定了要去赏莲,他才走到两个小娃娃身边,蹲下身来笑着问道:「爹娘和林家叔叔婶婶都要去赏莲花,你们两个是在这里玩耍呢,还是跟着一起去呢?」 徐茂行下意识撇了撇嘴,脱口而出:「就那么大个池子,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之后又勐然想起来,今天自己可是有客人的,赶紧变了个脸色询问林黛玉:「姐姐,你喜欢看莲花吗?」 林黛玉顺着他的意摇了摇头,细声细气地说:「从前在盐运府官邸住时,里面也有一片荷塘。我年年都看,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得到了小伙伴的支持,徐茂行瞬间就乐开了花,对兄长道:「哥,我们不去,就在这里玩。我们不会乱跑的,你跟着爹和林叔父一起去吧。」 徐景行犹豫了片刻,到底是对林如海才学气度在仰慕占了上风,叫来徐茂行的奶妈再三叮嘱了,才快步追上了几个长辈。 等把所有魔方都解开了之后,徐茂行又叫人把一堆九连环搬了出来,两人一起解着玩。 玩着玩着,他忽然反应了过来,「啊,姐姐刚才说,从前在盐运使官邸时?」 什么意思?难道如今的林如海,不是江南盐运史了吗? 是他穿越这几年,前世的记忆混淆了?还是这个世界因他的穿越产生了蝴蝶效应? 林黛玉微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是呀。去年爹爹惹怒了圣人,被贬为江南道御史。现如今管鹾政的,是京城派下来的高大人。」 第279页 她敏锐地察觉到,对于自己父亲不是盐运使了这件事,徐茂行内心十分震惊。 就好像在他心里,江南盐运史就是属于她父亲林如海的一样。如今这件事出现了变化,就像是颠覆了他的某些固有认知。 难道是系统告诉他了什么? 可他不是说,等到他十六岁时背完一整本《三字经》后,才知道系统的存在吗? 看来,他还有秘密瞒着我呀。 林黛玉的嘴角慢慢勾了起来,徐茂行却忽然打了个喷嚏,觉得背后凉凉的。 第161章 论林家 这一次的两家会晤,让林如海夫妇正式见到了未来小女婿,也让徐甘和林如海彻底结成了同盟。 徐甘已经答应,会替林如海在新帝面前周旋美言。 因着林如海十分乖觉,在徐甘来扬州的第一时间便交了投名状,徐甘对他很有好感,自然很乐意和他做同僚。 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才正式接纳,一是因为他在扬州尚未站稳脚跟,不能让林如海觉得自己非他不可;二就是新帝的势力毕竟单薄,像林如海这种原本是老圣人死忠的忽然靠过来,他当然得仔细甄别清楚。 若是因贪功冒进而引狼入室,他往后的官途就别想顺畅了。 送走了林家三口之后,连夫人叫后厨送了醒酒汤上来,亲手给了徐甘一碗,问道:「你觉得林大人怎么样?可以深交吗?」 男人在外面有男人的交集,女人在后宅也有女人的交集。 出来做官的人家,夫妻不但是夫妻,更是官场上的合作伙伴。许多男人们不好当面说的话,就靠后宅的夫人外交相互传递。男主外女主内,可以有各自更亲密的好友,但在大体方向上,必然是一致的。 又因为在朝中做官的毕竟是男人,方向怎么把控,要随着哪边的方向倒,自然还是要以男人为主。 「可交。」徐甘点了点头,低头喝了一口酸酸的醒酒汤,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就不爱喝这酸不拉叽的东西,偏偏喝多了酒又容易头晕,需要这东西解酒。 得了他的话,连夫人心里就有数了。见他喝得龇牙咧嘴的,便笑道:「赶紧一口气喝了不就行了?越是这么慢条斯理的,岂不是越难受?」 「唉~」徐甘重重地嘆了口气,然后就闭着气,一仰脖子把一碗汤全倒了进去。 喝完之后他砸了砸嘴,把碗放得远远的,已表达自己的厌恶之情。 连夫人忍着笑把自己那碗喝了,让丫鬟赶紧把两个碗都拿出去,才道:「我看那贾夫人也是个通透人,虽膝下只有一女,她却不以为意,提起自己的女儿时很是骄傲喜爱,真是难得。」 她也不是说女儿不好,只是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男丁兴旺是保证宗族利益、保证家庭在宗族中的利益之根本。 林如海膝下无子,身为正妻的贾敏还能想得开,着实是不容易了。 徐甘喝了口茶清了清嘴里的味儿,不以为意道:「人家又没拦着林大人不让纳妾,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连夫人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问:「这么说,你也想纳妾了?」 徐甘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随口道:「咱们有两个儿子呢,做什么要纳妾?咱们俩过日子安安稳稳的,若是真再添进来一个,必然要生出许多事端,我哪还能安心做官呢?」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连夫人的神色。见她脸上笑容渐舒,暗暗松了口气,笑着奉承道:「有夫人这样的贤内助在,学生已是心满意足了,再也不想其他。」 连夫人喝了口茶,假惺惺地说:「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那等容不下人的。但凡你真有看上的,只管和我说。若是咱们家里的,我做主替她开脸;若是外面的,你也跟我说清楚是哪家的,无非是多花几两银子,我替你聘了来。」 徐甘惊得浑身一哆嗦,作揖苦笑道:「夫人,我的好夫人,你就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了。学生本就不好美色,从未有过这种心思。」 他当然了解自家夫人,也知道自己真要纳妾,对方必然不会反对,也不会为难新人。 但若真把妾纳进来了,夫人待他的心必定就要打个折扣,不如现在这般真诚了。 在他心里最重要的是权势,美色当真可有可无,又何必为了那可有可无的东西,闹得夫妻离心呢? 连夫人睨了他一眼,掩唇笑道:「跟你开玩笑呢。对了,因咱们要来扬州,大郎原来的先生不愿舟车劳顿。如今咱们家也算是安顿下来了,也是时候新请一位先生了,大郎的学业可不能耽搁了。」 见她转移的话题,徐甘才真正松了口气,捋着鬍鬚点了点头:「夫人思虑得很是,大郎读书有天赋,自己又刻苦,确实不能耽误了他。」 他沉吟了片刻,说:「咱们在扬州毕竟不熟,也不知道哪个学问扎实、哪个人品高尚。看来这件事,还是要落在林兄身上了。」 既然已经欠了林如海的人情,那就不妨再多欠一些。从头到尾只欠这一个人的,总比杂杂拉拉欠一堆人的要好。 连夫人对林家三口的印象极好,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说:「我看林大人不像是携恩图报之辈,欠他的人情,也不必害怕日后被裹挟着做出什么违背本心之事。」 受了别人的恩惠,日后自然是要还报的,他们徐家从来没有受恩不还的传统。 第280页 只是他们知恩图报是一回事,若是对方人品不佳,仗着对他们家有几分恩情,便要求他们做些不能做的事,也实在是让人为难。 徐甘点了点头,「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怕和林家牵扯更深。」 他又想到,今日贾夫人对他家次子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喜爱,不禁笑道:「我看林家太太与咱们二郎投缘得紧,左右孩子们还小,到不了男女大防的程度,往后你可以带着二郎多往他们家去几趟。」 对于从小便机灵活泼的小儿子,徐甘心里也爱不够。今见别人也喜爱他小儿子,他是真正被骚到了痒处,觉得林家那位贾夫人当真是极有眼光。 同样疼爱幼子的连夫人也不禁露出了笑容,贊同道:「既然彼此投缘,日后自然该多走动走动。」 说着,她又忽然想到转眼便是七月了,过了七月便是八月中秋的前奏,不但出嫁女要提前往娘家送节礼,相熟的人家也要互赠月饼。 「马上就是中秋了,今年的月饼便多做一些,给林家也送点。」 徐甘捋着鬍鬚点了点头,「今日过后,咱们两家也算是通家之好。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自然都不能少了林家的份。」 恰在这时,徐茂行不让奶娘抱,自己噔噔噔小跑进来,朗声道:「爹,娘,咱们家又要做月饼了吗?」 连夫人忙伸手弯腰把他接住,含笑捏了捏他的鼻尖,笑道:「你又不爱吃月饼,问这个做什么?」 「哼!」徐茂行仗着外表鲜嫩,撅着嘴哼哼了一声,控诉道,「是我不爱吃月饼吗?分明是往年做的月饼都不好吃。」 连夫人更觉好笑,嗔道:「就你嘴刁。谁家的月饼不是那样的?怎么人家吃得,你就吃不得了?」 「反正就是不好吃嘛!」徐茂行发挥年龄优势,滚在母亲怀里撒娇耍赖,「今年娘要听我的,做蛋黄馅的,做牛肉馅的。要香香辣辣的,那个才好吃呢。」 连夫人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得无奈的妥协道:「好好好。改明儿让徐福出去打听打听,看有哪家的牛要老死了,或哪家的牛摔伤了,弄些牛肉来给你做月饼,好不好?」 达到了目的,徐茂行顿时就安稳了。他抱着连夫人的脖子,在她左右脸颊上各亲了一口,嘻嘻笑道:「我就知道,娘是最疼我的。」 「嗯?哼!」坐在妻子身侧的徐甘清了清嗓子,余光瞥着小儿子。虽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心思却已然表露无遗了。 徐茂行暗暗笑了两声,转过身来一头扎到父亲的怀里,也搂住的脖子亲了两口,脆生生道:「爹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我最崇拜的就是爹爹了!」 徐甘这才满意了,一边把儿子抱稳,一边给了妻子一个得意的眼神。 连夫人「噗嗤」一笑,吐槽道:「幼稚!」 徐甘已经得了实惠,对于妻子的调侃全然不以为意,只是抱着儿子问:「你喜不喜欢今日这个婶婶?」 「喜欢!」徐茂行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当然喜欢了。 且不说那是二次元女神的妈妈,单就贾敏本身而言,也是一个集优雅、美丽和智慧于一身的女子。 她本身就是值得人喜欢的存在。 想到这样一个女子,再有两三年便要撒手人寰,徐茂行心中惋惜至极,暗暗思索有没有法子能挽回一番,规避掉林黛玉幼年丧母的命数。 见他忽然心不在焉,徐甘在他粉润丰盈的脸颊上捏了捏,笑道:「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徐茂行骤然被打断了思绪,不满地鼓了鼓脸颊,一扭头便向母亲告状,「娘,你看爹,把我脸都捏肿了。」 可连夫人却发出无良的嘲笑声,「你确定是被你爹捏肿的,不是原本就胖?」 徐茂行骤然瞪大了眼,觉得自己被亲爱的母亲背刺了,双手捂住脸颊悲愤道:「昨天你还夸我这是可爱,才一天就变卦了。 爹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我哥。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哥才是真正爱我的!」 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要下地。徐甘乐得哈哈大笑,却还不忘把儿子竖抱在怀里轻轻拍哄。 「好了,好了,你娘跟你开玩笑呢。二郎一点都不胖,这样刚刚好。」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了今日见的林家小女儿,不由道:「林家那小姑娘,就未免太瘦了些。」 小孩子太胖和太瘦了都不好,还是他家儿子这样,肉乎乎的不胖不瘦才最好。 徐茂行也想到了瘦弱的林黛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林姐姐是太瘦了些。往后我一定要督促她多吃饭,多运动,也像我这样才好。」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对儿子的心思乐见其成。 第162章 尝月饼 自那以后,徐林两家的交往就更多了些。 进入八月之后,糕点铺子和街边摊都开始卖月饼。大户人家自己家养了厨子,自然是自己做的干净放心。 可小户穷苦人家用不了多少,自己做根本不划算,当然是选择买。 而徐家今年的月饼,也终于顺着徐茂行的意,在原有的品类基础上,添加了香辣牛肉馅和咸蛋黄馅。 主子一张嘴,下人跑断腿。 厨子从前根本没做过这两种月饼,为了保证呈到主子面前的东西好吃……至少得能吃,一连试了好几种调馅的比例。 最后咸蛋黄的选出了三种,牛肉馅儿的掺杂着其余材料,做出了五种不同的口味。 第281页 做出的样品先呈到了连夫人面前,徐茂行近水楼台,跟着母亲一起尝试。 「唔,这个加笋丁的最好吃。牛肉又香又辣,笋丁脆脆的。」他抱着连夫人道,「娘,把这个送给林姐姐吃,她肯定也会喜欢的。」 本来就决定了要给林家送月饼,顺便满足儿子的一点小要求也没什么,连夫人一口答应:「好,把这个加进去,让人说明是你专门给你林姐姐的,你说好不好?」 「好。」徐茂行响亮地应了一声。 连夫人摸了摸他的脑门,就让他出去玩儿了。 徐茂行让人把每个口味儿的月饼都装了两个,又让奶妈拿着,跟着他一起去了书房。 「爹,哥。咱们家新做的月饼,我拿给你们尝尝。」 徐甘正指点徐景行读书,听见动静下意识皱了皱眉。待听清楚了是自家小儿子的说话声,眉头瞬间舒展,笑骂道:「这个小皮猴,从早到晚就没个安稳的时候。」 「二郎还小呢。」徐景行下意识维护自己弟弟。 他比弟弟大了六岁有余,弟弟从小就爱黏着他,兄弟之间的感情极为深厚,他也很乐意宠着弟弟。 守门的小厮不敢拦他,不等他跑到了跟前,急忙把书房的门提前打开,以免撞到了这小祖宗。 徐茂行路过他时,对他点头致意算是道谢,然后便一阵风似的跑了进去。 「二郎慢点,别摔着了。」 奶娘领着两个小丫鬟追在后面,一个个都胆战心惊,生怕他脚绊在哪里摔倒了。 就算是不绊在哪里,平地摔对小孩子来说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徐茂行这辈子走路算是比较晚的,这时候养孩子精细。特别是富贵人家,觉得小孩子过早下地走路,腿骨发育不好,容易长不高。 他也没想着要惊世骇俗,晚走路又不影响他健康,自然也就顺着父母的意,两岁才开始真正学走路。 索性多长了一年,腿骨的确硬朗了许多。他又是个成年人的芯,学走路的时候有意识控制身体的平衡,不到一个月就重新掌握了这项技能。 且自从他学会走路之后,就很少摔倒。 因而在他看来,奶娘和丫鬟们担心他走快了摔倒,纯粹是杞人忧天。 但奶娘可不知道他的想法,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真就由着他的性子来。 徐茂行再小也是主子,奶娘就算再体面也是下人。 不管徐茂行从前有没有摔倒过,他们都不会放松警惕。万一他们不精心,让小主子给摔了,等待他们的轻则罚月钱,重则职业生涯提前终结。 奶娘是家生子,一家子都仗着她奶了二爷体面呢,怎么可能去赌这个万一? 没等他进门,徐景行已放下了书,蹲在地上提前准备好接住他。 「哥。」徐茂行响亮地喊了一声。 徐景行十分受用,搂着弟弟笑道:「你慢点走,我和爹又不会跑了。」 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从来不许出入。奶娘和丫鬟们捧着月饼停在门口,不时担忧地往里面张望。 徐茂行道:「后厨做了月饼出来,就是我要求做的那些。我觉得可好吃了,就拿过来让爹和哥哥都尝尝。」 在书房伺候的小厮已得了徐甘的示意,从奶娘手中接过食盒提了进来。 打开来,食盒放着专门切月饼的小刀。徐甘亲自动手,随意切开了一个,是咸蛋黄馅儿的。 随后,他用银签子插起一块闻了闻,「唔,闻起来还不错。虽是蛋黄却无腥气,还有一股鲜香味。」 放在嘴里尝了一口,浓郁的鲜香气在口中爆裂开来,咽下去之后还口齿留香,果然比从前的月饼好吃多了。 「大郎,你也尝尝。怪不得这小子不爱吃从前那些月饼呢,就是没这个好吃。」 徐景行刚才就一直在观察父亲的神色,如今已确定了这月饼至少不难吃,便也拿签子插了一块尝尝。 咀嚼的时候他就不由皱了皱眉,说:「有蛋腥味,除此之外还是挺好吃的。」 却是小孩子本就味蕾发达,徐景行的味觉又格外敏锐。哪怕后厨的大师傅已经尽力去掉鸡蛋的腥气,还是被他尝了出来。 徐茂行连忙推荐牛肉味的,「哥哥你吃牛肉的,这个是香辣牛肉的,这个是笋丁牛肉的,这个是蜂蜜牛肉的,这个是菌菇牛肉的。还有这个,这个蒜香牛肉的半点腥气都没有。」 徐甘并不让两个儿子动刀,怕他们不小心伤到自己。徐茂行每说一种,他就切开一个,专门给大儿子切下一小块来供他品尝。 徐景行一个一个尝过去,不由连连点头,指着蜂蜜牛肉的说:「这个最好吃,甜甜辣辣的,合我的口味。」 吃完了月饼之后,徐甘就把小儿子抱在怀里,一边示意大儿子继续拿不懂的地方来问,一边指着书上的字来教徐茂行。 对此,早有经验的徐茂行当然不会认真学了。 他表现得很不耐烦,要徐甘哄好久,甚至是神色严厉起来,才肯跟着念一句半句。 但只要一转眼,徐甘指着方才教过的问他时,他就绝对摇头说没记住。 ——开玩笑,他前世的信息那么发达,可太知道像徐甘这一类的父母是什么德性了。 大哥徐景行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越是表现得出色,父母对他的期望就会越大。 一开始只要记性好就能获得夸赞,可慢慢的他们就会把记性好当成理所当然,并进一步觉得既然记性好,那悟性也肯定比寻常人要强。 第282页 他这辈子一出生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公子,不但有个上进的爹,还有个继承了亲爹上进基因的哥哥。 有这么好的条件,快快乐乐做个纨绔不好吗?干嘛那么拼呢? 上辈子他就是伏在姐姐的淫威之下,从初中开始努力上进,一路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 结果大学毕业之后,还没来得及进姐姐的公司当个摆烂的二世祖,就直接穿越了。 每每想起此事,他就要郁闷得吐血。 这辈子他才不要努力呢,上辈子都已经努力过了,现在是摆烂时间。 徐甘被他气得胃疼,抱着他走到门口,直接把他塞进了奶娘葛氏怀里,赶狗狗似地摆手道:「赶紧的,把他抱走。看见他就头疼!」 葛氏生怕老爷发怒责骂二爷,什么都没说,抱着徐茂行就小跑离去了,还不忘把两个小丫鬟都招唿上。 徐甘唉声嘆气,对长子道:「你这个弟弟呀……一点都不像你那么省心。」 大儿子虽然到了三岁才正式启蒙,但两岁出头的时候,他们夫妻不管谁有空时,都会把他抱在怀里教几个字。 而徐景行也十分聪慧,一个字只需要教两三遍,下次再见到时就认识了。 如此积少成多,等到三岁时正式请了启蒙先生,直接就是从《幼学琼林》开始学的。 哪像小儿子……真是气人! 徐景行笑道:「弟弟还小呢,再大些就知道读书的好处了。」 不怪他如此说,这个时代读书,回报真的是巨大。辛苦是辛苦,但只要辛苦十几年,熬出头来,直接就是做官。 如他们徐家这样的寒门,一个徐甘考上了进士,瞬间就带着一家子跨越了阶级。 徐景行刚记事的时候,徐甘也刚入官场。他是亲身感受到了家里生活质量的先后变化,对于读书有好处这个观点,是深信不疑的。 也是因此,徐景行觉得,弟弟之所以对读书不上心,就是因为出生的时候家里的生活就极好了,自然体会不到读书的好处。 再说徐茂行被奶娘葛氏带着,从徐甘的书房里逃出来之后,直接就去了连夫人的屋子里。 彼时连夫人已经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完了,正由丫鬟们伺候着,歪在榻上听女先生说书呢。 他们家本是江南人士,但自从徐甘考上进士之后,一家人搬到京城住了好几年。 虽然京城也有说书唱曲的,但毕竟各地都有各地的风味。自小沐浴在吴侬软语里的连夫人,对于京城的书和曲子都不大听得惯。 倒是崑曲别具一格,但听那个又费脑子,到底还是俗一点的东西更具消遣价值。 等搬到扬州之后,连夫人最大的爱好就是请女先生或女博士来家里,或说上两齣新书,或唱一唱江南才子填的新词。 从前那种感觉,慢慢就回来了。 第163章 贾敏忆往昔 徐家祖籍江浙,在扬州没什么亲戚,倒是徐甘有个考举人时的同科去年升了扬州通判。在徐甘的主动之下,双方联络渐渐多了起来。 按理说,今年中秋的节礼,除了要送回连夫人娘家的,其实也剩不了几家了。 不过,他们家做出了新口味的月饼,倒是个好藉口,让相熟的人家都尝尝。 这种事,在前面做官的男人不好出面,自然就到了连夫人的主场。 大家同朝为官,说白了都是给皇家卖命的。就连前扬州盐运使刘吉那种来了就想扬威的,也不会制止自家夫人和别家女眷交好。 但如今却有连个例外,就是鹾政上新任的高宏高大人。 这位不知是真倔,还是心中清楚自己为何能做上巡盐御史的位置,来了扬州之后便摆出一副孤臣姿态。无论是对扬州各路官员,还是对江南各路盐商,都是公事公办的姿态。 盐商们想要打听些关于盐引的内情,却发现新来的这位简直油盐不进。不管是谁来买盐引,都得按照规矩,往边关运输多少粮草,就给多少的盐引。 给钱人家不收,送美人家不屑一顾,还要把行贿的臭骂一顿,叫他们带着自己的脏东西离开他的官邸。 「臭骂了一顿?」林如海挑了挑眉,问底下的管事,「不是以讹传讹吧?」 那管事是他专门放出去打探各路消息的,每天的差事就是去帐房领二两银子,在各处酒楼茶馆蹲点,早起还在各处买菜的、买鱼的、卖肉的地方晃悠着,花钱与各家管事结交。 像他这样的管事还有好几个,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请人家吃酒,再趁机套点或大或小的消息。 说不准哪一条就有用了呢。 这不,今日带回来的消息里,他觉得最不值得注意的一条,却偏偏引起了主子林如海的注意。 站在地下的刘成道:「这是盐运使官邸里的老人说的,曾受过老爷和太太的恩惠,不会编这种瞎话来煳弄小人的。」 林如海点了点头,背着手在地上踱了几圈,吩咐道:「你再仔细几日,看看这消息在外面是否传开了。」 「是,小的一定仔细留意。」 「嗯,去吧。」 打发走了刘成之后,林如海换了身衣裳,转身去了正院。 恰好徐家的节礼刚送到,贾敏正在接见他们家来的两个媳妇呢。林黛玉就在内间看书,和母亲处理家务的地方就隔了一道帘子。 林如海从后门进来,听见前面的说话声,便摆手示意看护黛玉的丫鬟媳妇们不必多礼。 第283页 他走到女儿身边坐下,低声问道:「前面是谁来了?」 林黛玉把书籤夹进书里去,抬头答道:「是徐家派来的管事媳妇,送了中秋节礼来。我听着仿佛是他们家做了什么新奇的月饼,嘱咐娘亲一定要尝尝呢。」 林如海是姑苏人,口味偏甜,听说有新款月饼吃,顿时就高兴了,笑道:「那是要尝尝。豆沙、枣泥、五仁的吃了这么多年,多少有些腻味了。 前些年有个祖籍广东的通判,他们家爱用莲蓉做月饼馅,有的还和枣泥和在一起,滋味儿就挺新奇的。可惜他那个大约是秘方,咱们家的厨子仿出来,总是差点滋味儿。」 黛玉熟知父亲的口味,又对徐家自主研发的月饼种类瞭然于心,闻言不由笑道:「徐家送来的,爹爹大概不爱吃呢。」 林如海看了王妈妈等人一眼,没多问什么,只是笑道:「爱不爱吃,尝尝才知道。」 他想着月饼嘛,就算再创新,还能玩出花来? 事实证明,真的可以。 ===== 看着桌上已经切开的八个月饼,闻着咸、香、辣、鲜各种交相辉映的气息,林如海人都麻了。 「这……这些都是月饼?」他抖着手指了指桌上的糕点,不愿意将之与香甜的月饼混为一谈。 贾敏笑着拿了块完整的放在桌上,反问道:「你自己看看,这不是月饼是什么?」 林如海皱着眉看了一眼,不说话了。 单看外表,和普通的月饼毫无区别。但切开之后的内在,却让林如海这个甜食爱好者大皱其眉。 ——谁好人家往月饼里塞蛋黄和肉呀? 林黛玉仔细看了看那些月饼的咸,挑出一个蜂蜜蛋黄馅的说:「爹爹尝尝这个吧,这个是鲜甜口的。」 见她只是看了看便知晓口味,林如海夫妇便知晓,只怕这些月饼,自家女儿前世都吃过了. 林如海尝了尝,的确不错。虽然夹杂了些咸鲜味,但总体还是甜的。且因咸鲜二味的存在,让原本单纯的甜更多了层次感。 不知不觉,那一块月饼就被他给吃完了。 见站着的两个姨娘都有好奇之色,贾敏便道:「不用在这里伺候着了。我已吩咐了人,把徐家送来的月饼分了两份给你们送过去了,都回去尝尝吧。」 虽说八月十五是团月节,可看着他们过节还要站着伺候,贾敏心里也不舒服。如今礼数已全,干脆就让他们回去了。 在这一点上,她和自己的母亲史太君大不一样。 当初史太君嫁入贾家时,是重孙媳妇,头上五重公婆,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是一步一步伺候上去的,等头上压着的婆婆们一个个都去了,才终于算是熬出了头来。 所谓多年媳妇熬成婆,有人推己及人,会对自己的儿媳更好;大部分人却都报復性给儿媳立规矩,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自己多年来在婆婆说手中所受的苦楚。 而史太君,就属于后者。 未出嫁前,贾敏不知道别人家里是怎么样的,便以为这世上给人做儿媳妇,都是一样的。 等她嫁到了林家,婆婆朱老夫人只在她新婚头一天意思了意思,之后就一直让她一起坐着吃饭,再不提立规矩的事。 贾敏心中疑惑,看出婆婆是真心待自己,便私底下问了。 朱老夫人对于刻薄儿媳的行径嗤之以鼻,冷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吃过这苦的,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已经知道有多苦了,又何必再来折腾别人?」 那一瞬间,贾敏羞愧不已。 从前她也因自己自幼熟读经史而自傲,甚至还因此看不起不读书的二嫂王夫人。 可听了婆婆的话她才勐然醒悟:读书,不止是把书上的东西记在脑子里够的。 自那以后,她才慢慢把自己从书上学来的东西,在日常处事时践行起来。 虽然结果有好有坏,但她自觉问心无愧,从心理上就觉得畅快。 后来朱老夫人去世,林家内外都交由她来主持打理,没人给她兜底了,她行事才逐渐圆滑了起来。 对于家里的两个姨娘,她一向的态度都是只要对方不惹事,就尽量宽待。 不管怎么说,人家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若非是家中父兄想巴结林如海,也不会低头给人做小。 两个姨娘也知道主母待他们是真宽厚,并不是假慈悲。 因而,得了贾敏的话之后,两人就高高兴兴结伴而去了。 留在这里虽然能见到老爷,却要站着伺候人,哪有他们姐妹一起叫些酒菜,自在喝一杯来得快活? 吃过了月饼,贾敏就让人上酒菜。 林如海亲手给妻子斟了一杯酒,答谢她日常的辛苦。 「这一杯敬太太。学生公务繁忙,家里内外都靠太太苦心操持,这才免却了学生的后顾之忧。」 贾敏也举杯,笑道:「那我也借花献佛,敬老爷一杯。若无老爷在外呕心沥血,哪有咱们家的安稳富贵?」 夫妻二人碰了个杯,相视一笑,各自一饮而尽。 饮过酒之后,林如海便把今日刘成打听来的事说了出来。末了问黛玉:「玉儿,你觉得如何?」 林黛玉反应极快,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明白父亲为何要让刘成持续关注后续了。 她也不怯场,直接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若是高大人驱赶盐商之事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那就必然是高大人故意让人传出来的。那他的为人,就肯定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古板孤僻。」 第284页 一个真正迂腐古板的人,就算不受盐商的贿赂,也不会直接破口大骂着把人赶出去。 因为这些人要脸,是捨不得破坏自己孤傲君子的形象的。 林如海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听贾敏问:「若是没传出去呢?」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带着鼓励看向女儿,示意林黛玉接着说。 林黛玉前世就和徐茂行讨论惯了这些事,此时也毫不怯场,直言道:「若是没传出去,就说明高大人对府中下人的掌控力极高,又怎么会偏偏有一个人特意说漏了嘴,让爹爹知道呢?」 贾敏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虽然从前少接触外面的事,但和别家的太太交往时,某些道理却是相通的。 她微微垂眸思索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你们的意思是说,他害怕了?」 不让别人知晓,却又偏偏漏了破绽给林如海,除了「投诚」之外,她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缘由。 林如海道:「一切都尚无定论,知道外面有无风声吧。」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高宏假意接着他向圣人投诚,其实却是给老圣人做暗子。 顺着这个思路过去,徐甘虽然看似相信了他如今已倒向圣人,心中对他却未必没有防备,只是表面上不显露罢了。 临阵跳反,就是这一点不好。可林如海也顾不得许多了,若是再不跳反,必然会重蹈覆辙。 他又如何忍心让女儿再次品尝丧父丧母之痛? 第164章 高宏 大约又过了七八天,刘成跑遍了扬州城各处消息集散地,却没有听到半点关于巡盐御史高大人家里传出的八卦。 可是他再和那个透露给他消息的管事喝酒时,对方还会不经一般给他说些高家的事。 于是,林如海陆陆续续知道,高大人家有一妻两妾,其中有个小妾是他姑姑家的表妹,不是正出,小了他二十岁。 因他对这表妹颇为宠爱,惹了高家太太沈氏的眼。 一开始,林如海也没把这种家长里短的八卦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刘成禀报的时候说了一句:那小妾姓于,和当今皇后娘娘是出了五服的本家。 等林如海还把这些告诉女儿,林黛玉忍不住吐槽道:「这未免也太刻意了吧?」 「是呀,太刻意了。」林如海点了点头,眉峰却微微敛起,「可是,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刻意呢?」 就从市井之上从来没传出过高家的八卦,就可以看出来,高宏夫妇对自家府邸的掌控力是十分惊人的。 而且,夫妻二人能如此配合无间,不是感情深厚,就是利益趋同。 如果高宏真的有一个十分受宠的小妾,高夫人必定要多为自己打算,又哪里会对高宏的事尽心尽力? 林黛玉忽然问:「高大人家的事,爹爹有没有和徐大人提过?」 林如海哑然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在女儿面前也没隐瞒什么,轻声道:「我心有顾忌,总想着弄清楚了再和徐兄说。」 他和高宏都是半路投诚的,那高宏明知徐甘才是圣人派到扬州的耳目,却不去找徐甘,偏偏找到了他头上。 此事无论怎么看,都让人很难不心生疑虑。 若是他带着高宏的「诚意」去见了徐甘,徐甘心里会怎么想? 林黛玉比他更冷静些,直言问道:「那爹爹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拖得越久,你就越说不清楚?」 林如海神色一震,许久才吐了一口气,自嘲道:「我运筹帷幄了半辈子,却不想到了这个时候,竟然瞻前顾后了起来。」 若按照他以前的行事风格,头一天得知高宏有异,第二天便会直接去找徐甘。 哪会如现在一般,总想着求全呢? 林黛玉问道:「是因为女儿吗?爹爹是因为从女儿那里知道了日后之事,不想让女儿再受寄人篱下之苦,所以行事上才会苛责求全吗?」 无论再怎么坚定果决的人,只要心里有了过于在意的东西,都会变得优柔寡断。 就像林如海害怕女儿重蹈覆辙,在行事的时候,就总会想着小心一些,再小心一些。 而一旦如此,就难免会失去某些时机。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对女儿道:「玉儿,你先回去吧,为父出去一趟。」 「那女儿告退。」 林黛玉没问他要去哪里,只因他这个时候忽然要出门,肯定是要去徐家。 ===== 不多时,林如海便换了出门的衣裳,二门处的轿子也准备好了,等他坐上去便抬着往扬州知府的官邸走去。 八月初的天,说热已不太热,但说凉也不太凉。林家的下人在轿子里放了冰盆,林如海手里又拿了把扇子给自己轻轻送风,一路走来倒也凉爽。 可是,进了徐甘的书房之后,话还没说上三句,他就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徐兄,前些日子,小弟得到了一个消息,是关于盐运使高大人的。」 「哦,什么事?」徐甘一边抬手请他用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林如海点头致谢,端起了茶盏喝了一口,便直言道:「扬州四大盐商联袂拜访高大人,却被高大人大骂一通赶了出去。我特意命人关注了小半个月,外面却一丝风声不闻。」 徐甘闻言笑了起来,笑着对林如海说:「林兄,为着这件事,我已经等你许久了。」 剎那间,方才喝下去的那半盏茶水,立刻就化作了冷汗涔涔而下。 第285页 他心思急转,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原来徐兄早知道了,亏我还当个新闻,巴巴跑来与你说呢。」 徐甘从哪里得的消息,他没有问。对方是否在他府中安插了眼线,他也不敢想。 就如同他对高宏心存疑虑一般,徐甘对他必然也不能全然放心。他是问心无愧,真心要为圣人效力,自然不怕徐甘在他府中安插人手。 坐在他对面的徐甘仿佛猜出了他在想什么,把盖碗往桌上一搁,说:「这个消息,我不是从你家得来的,而是府上的管事从高家的下人嘴里听来的。」 林如海神色一凛,想到某种可能,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徐兄是说,那高宏是故意的?」 故意将消息分别透露给他们两个,却让林如海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收到了消息。 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的迟疑,刚下去的冷汗又流了出来。 他常常嘆息了一声,自嘲道:「想林某人掌控江南鹾政五六载,从来都是挥洒自如,无论是各方官员还是底下的盐商,哪一个不被林某收拾的服服帖帖? 却不想,一朝改弦更辙,行事过于谨慎了些,竟然就被人抓住机会,设了圈套眼看着我往里钻。」 说到这里,他摇着头苦笑连连,「走眼了,走眼了!」 对于高宏,他是真的为对方往日的名声所误导,轻敌大意了。 徐甘笑着安抚道:「人都难免有走眼的时候,林兄不必自责。今日徐某之所以直言相告,也是希望与林兄莫要相疑,以免中了对方的奸计。」 林如海暗松了口气,笑道:「徐兄所言,正合我意。」而后又带着自嘲笑嘆道:「有了这一次教训,日后林某行事,可再不敢瞻前顾后了。」 徐甘又叫人换了一轮茶,和林如海商议好由对方先出面接触高宏,后续再引荐给徐甘。两人一明一暗,从高宏那里反套消息出来。 京城的圣人那里也得送消息过去,让圣人提高警惕,对京城的官员再仔细筛选一遍。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呢,高宏这个坐了多年冷板凳的边沿人士,竟然也暗中投靠了太上皇。 神京六部五寺,衙门众多,大小官员更是不知凡几。谁知道像高宏这样的,还有多少呢? 中秋节过后的某一天,林如海便以私人名义给高宏下了帖子,说是仰慕高宏在《易经》上的造诣,想登门求教。 原以为高宏会矜持一番,哪知道对方一点没拿乔,头天接到帖子,第二天就回復之后送了回来,把时间约在了第三天上午。 到了时候,林如海直接登门,两人就着《易经》讨论了不到半个时辰,高宏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这么没耐性的吗? 林如海心生疑虑,却又看不出高宏做戏的成分,心中的警惕又往上提了一个等级。 这个念头还未落下,便见高宏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想必林大人已经知晓,下官将钟、赵、范、刘几大盐商赶出去的事了吧?」 人家本就是故意透露给他的,如今又主动提了出来。纵然林如海惊于他的不按常理出牌,此时却也不得不先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说:「下官略有耳闻。」 高宏仿佛是松了口气,满脸苦涩地说:「实不相瞒,前任刘大人走得匆忙,并未与下官认真交接。高某从前是清水衙门里混日子的,骤然受此重任,当真是两眼一抹黑。」 林如海闻言,笑而不语,心说:那可未必。都有心思设计别人了,想来本职内务该是理清楚了。 「林大人是不信下官所言?」高宏有些急了,「下官初来乍到,在扬州人生地不熟,对于盐务一事更是无从下手。 虽有心请教林大人,又因时局错综复杂,不敢直接登门。这才略施拙计,引林大人亲自登门。」 林如海的神色有些动容,感慨道:「高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高宏却摆了摆手,苦笑连连,掏心掏肺道:「不瞒林大人说,下官本就胸无大志,这才安安稳稳在太常寺熬日子。 哪曾想一招变天,二日凌空,光芒灼热竟然连最隐蔽阴暗的角落都照亮了。在阴影里待久了,其实是不喜欢阳光的。」 二圣临朝,忽然把他拉了出来,对高宏来说,真是无妄之灾! 他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左右逢源还是两边不靠,都只会死得更快。 唯有投靠一方,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林如海问道:「高大人找下官,可是要询问盐务之事?」 那刘吉是被罢官之后押解进京的,自然没功夫和高宏仔细交接政务。 不过,若两人都是太上皇的门人,刘吉为了自身计,也会给高宏留下后手的。 如今就看刘吉入京之后会被如何处置了。 高宏苦笑道:「林大人别说笑话了,下官哪里懂什么盐务?林大人才是鹾政上数得着的人才。若是林大人不弃,日后盐政之事,下官但凭林大人吩咐。」 林如海暗道:若是出了事,也可以直接找我背黑锅是吧? 想到高宏在外树立的形象是个古板君子,林如海神色一敛,正色道:「高大人此言差矣。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 当今天子看重高大人,才将扬州盐务交託,大人正该鞠躬尽瘁,以报君恩才是,岂可尸位素餐,辜负天子信任?」 第286页 高宏面色一变,也正色道:「林大人可是怕下官口不对心,并非真心託付?」 林如海道:「不管真心与否,高大人都不该如此。下官乃江南道御史,与大人互不统属,不敢行此越俎代庖之事。」 说完就要起身告辞,高宏急忙拦住:「林大人且慢,再听下官一言。」 第165章 京城来信 林如海本也没准备真的走,只是高宏说话越来越不着调,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不管不顾地往外冒,他也实在是怕了。 不管从前如何,现如今林如海也只是个五品江南道御史,还是被老圣人从鹾政上贬下来的,如今又投入了圣人门下。 他改弦更张虽然可以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在老圣人心中,必然已经认定了他是个叛徒,是个不忠之人。 若他自己老老实实不冒头也就罢了,老圣人忙着休养身体和与圣人斗法,他这种已经被边沿化的官员根本不值得他老人家费心。 若是林如海不自量力,敢在江南上蹿下跳,必然会引起老圣人的注意。 就连和徐甘联合的事,他也只敢在幕后提供支持,甘愿给徐甘做幕僚,把所有功劳都让给徐甘。盐政事关重大,又哪里是林如海敢插手的? 只怕他前脚答应,后脚就被要老圣人抓住把柄,直接治他个僭越之罪了。 林如海忍不住在心理吐槽:这高宏,栽赃陷害的手段也太生勐了些。难不成,他离京多年,神京之内的官员都换成这种风格了? 他顺着高宏的挽留停住了脚步,正色道:「高大人,林某今日是带着向学之心前来,诚心向大人请教《易经》的。还请大人只将学生当做普通朋友,莫要再言及官场之事。」 「好好好,下官……哦,学生不说了便是。」高宏赶紧扯着袖子把人拉了回来,扶着人坐好,陪笑道,「方才已经说完了《周易本意卦歌》,也说完了《分宫卦象次序歌》。林大人若有兴趣,接下来咱们便聊聊伏羲八卦。」 说着他便起身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先画了一道连着七个空心圆的横线,又在稍下方画了一道短的平行线,两端各有一个实心圆; 又在最左边竖着画了一道连着八个实心圆的线,实心圆内侧又画了一道连着三个空心圆的竖线; 画完左边又画右边,右边最外围是一道线穿着九个空心圆,内侧有一道连着四个实心圆的平行竖线; 最下面封口的是一道穿着六个实心圆的横线,内侧与之平行的便没有线了,只有一个空心圆。 外围画完之后,他又信手在中间画了一个正方形,在上下两个边上各补了四个实心圆。 最中心处,是四条短线把五个空心圆连成一个「十」字。 《周易》乃是五经之一,林如海读书时自然是学过的。 不过那时学的都是里面为人处事的道理,对于卜卦看相不感兴趣。 但他既然要登门向高宏这种《易经》高人请教,来之前自然要先做做功课。 因而,不等高宏画完,他就看出来,对方画的是传说中的《河图》。 高宏画完了河图,又画了《洛书》,然后便就着这两幅图,给林如海详细讲解了如何用八卦推演出「伏羲六十四卦」。 他还一边说,一边随手把伏羲卦象的次序都给画了出来。其落笔如闲庭信步,显然是早就烂熟于心。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知晓今日其他事註定办不成了,高宏一开始还有几分做戏的成分,说着说着自己就先沉迷了进去,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哪怕林如海其实对《易经》不感兴趣,听了他这些讲解,也觉得受益匪浅。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忍不住升起些许疑惑:似这般对一样事物痴迷几乎入执的人,真的能做好间客吗? 带着这点疑惑,林如海耐着性子听高宏讲了半天的《易经》。直到外面的小厮进来禀报,说是太太已备好了酒宴,命他来请老爷和林大人入席。 高宏这才如梦初醒,讪讪道:「林大人莫怪,学生只有这点爱好,一提起来就难免滔滔不绝,十分的惹人生厌了。」 林如海笑道:「高大人哪里话?今日得了高大人的指点,学生委实受益匪浅。」 他自认有几分眼力,高宏是否真的执迷,他看得一清二楚。 可正因看得清楚,心里的疑惑却又更多了一重。 在高家吃了顿酒席之后,他便吩咐抬轿的人绕了一圈,从后门进了徐家。在徐家一直待到了天色落黑,才满脸凝重地告辞了。 自从有了这次之后,高宏今天有了理由和林如海交好,两人越走越近,交情也终于蔓延到了内宅。 十月初八那天,正好是贾敏的生辰,林如海索性就借着这个机会,把徐甘和高宏约到了一起,相互引荐了一番。 虽然高宏初到扬州之时,徐甘也随众给他办过接风。但那时候两人互不相识,不过是点头之交,今次才算是真正认识了。 没过多久,京城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是太上皇病情加重,圣人侍疾亲尝汤药,其孝道可为天下人典范。 这是明面上做给天下人看,说给天下人听的。像徐甘这样的圣人党,自然知道太上皇这一病,圣人趁机换了朝堂上的好多人。 林如海再次收到了贾敬的来信,里面的内容让他很诧异。 因为圣人再三下旨,硬是把他从道观里薅了出来,担任吏部侍郎,掌管即将到来的官员考评。 第287页 这原本是个肥差,但凡是今年回去述职的官员,为了考评上能写得好看点,哪一个不得送点孝敬过去? 可贾敬是愣被圣人架上去的,他从前是先太子的伴读,在老圣人面前也是挂着号的人物。 他这个身份,在这个时机掌管官员考评,那就是在坐火板凳,就算不把肉给烫熟了,也得烫脱一层皮。 贾敬在信里还告诉林如海,老圣人这次的病非同寻常,圣人很可能已经完全掌握了内宫。贾敬还提醒他,既然选择了圣人,就一条道走到黑,千万不要再动摇。 而他自己,既然已经被赶上了架,也只好放开手脚争取一回,说不定就能峰迴路转呢。 看完信之后,林如海直接让人把黛玉接到了书房,把信件递给她,「你看看,京城那边出了新的变故。」 林黛玉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微微吃了一惊,说:「上辈子没有这回事,这应该是因女儿的缘故,产生了蝴蝶效应。」 「蝴蝶效应?」林如海联繫前因后果,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疑惑地问:「为何要叫做『蝴蝶效应』?这跟蝴蝶有什么关系?」 林黛玉解释道:「这个词的来源于一句话:江南水乡里的一只蝴蝶煽动一下翅膀,就可能引起西北戈壁上的一场风暴。所以叫蝴蝶效应。」 林如海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谁说出的此等荒谬之言? 但如今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林如海端正了神色,语气凝重地说:「圣人之所以启用你敬大舅舅,八成就是因为父当机立断地投诚了。 若是我还像你前世一般,因反应不及被裹挟住,只能跟着老圣人一条道走到黑,贾家作为咱们家的姻亲,圣人自然会压着不让他们出头。」 那种情况下圣人让贾家出头,就是在给自己添堵。 林黛玉忽然想起了荣国府,便问道:「那大舅舅和二舅舅那边呢?前世他们先是跟着老圣人的甄贵太妃一系折腾,等贵太妃薨了之后,又转而投入了圣人长子宁王门下。如今他们可有什么动静?」 不是她要吐槽自己亲外祖母和亲舅舅们,一没眼光二没实力的,偏偏还不自量力,喜欢掺和皇子夺嫡之事,真的是嫌命太长了。 提到自己的两个亲舅兄,饶是林如海涵养不错,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淡淡道:「人家有自己的节奏,咱们林家人,就别管他们贾家的事了。」 他也不是没和荣国府通过信,对方的回信里虽然言辞委婉,但意思可半点都不客气。 谁也不是天生犯贱,干嘛要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呢? 林黛玉一听这话,就知道父亲准是在荣国府那边受了气。 这时候的荣国府,还没有接受自家已经不是一流勛贵世家的现实呢,自然看不上林家这等已经没了爵位的破落户。 不过也就这两年了,等到曾经不如贾家的人家陆陆续续都抱着圣人大腿升上去了,等贾家的女眷逐渐在夫人外交上失去地位和威信之后,现实会叫他们清醒过来的。 「这封信……是外祖母的意思,还是二舅舅的?」 至于大舅舅贾赦,直接就被林黛玉给略过去了。 在贾家寄居多年,她非常清楚,自从外祖父去世之后,真正掌握荣国府名帖的,就是二舅舅贾政。 虽然两个舅舅都挺不是东西的,但林黛玉还是觉得,大舅舅的政治觉悟,要比二舅舅好很多。 她提议道:「爹爹要不要试试,单独和大舅舅联繫?」 虽然贾赦和贾政都不值得她费心思搭救,但迎春、探春姐妹和宝玉三人,她却不能袖手旁观。 林如海低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好,我试试吧。」 很显然,他对自幼不学无术的老纨绔贾赦根本不报什么希望。 黛玉又道:「爹爹再和敬大舅舅通信时,顺便也问问惜春妹妹的情况吧,她如今也该出生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叫那个名吗?」 这都是小事,林如海自然是通通答应了。 第166章 出门 转眼就到了重阳节。 九九重阳,登高望远。头插茱萸思亲,友人相聚共饮菊花酒。 徐家一早就送了帖子来,约林家一起去珈蓝寺游园登高。 贾敏拿着帖子笑道:「徐家来的媳妇说了,他们家得了两篓好螃蟹,每一只都有半斤左右,让咱们家备好菊花酒,到时候一起饮酒品蟹。」 「那敢情好。」林如海捋着鬍鬚笑道,「八月中秋时因着高宏,好好一个节气没过好。这回可得好好松快松快。」 提起徐家,他就忍不住想起未来女婿徐茂行,顺嘴就问道:「二郎那孩子也有三岁了吧?也不知徐家那边有没有给他启蒙?」 贾敏想了想,说:「倒是没听说徐家请蒙师,大约徐大人爱惜幼子,要自己教呢。」 听着父母讨论徐茂行的启矇事宜,林黛玉就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引得林如海夫妇侧目。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由贾敏开口问道:「玉儿莫非知道什么内情?」 黛玉忍住了笑,却不直言,只是摆手道:「没什么,许是徐家有什么别的安排呢。」 林如海想想也是,女儿遇到那徐茂行时,双方都已到了婚娶之龄,哪里会知晓这么早的事? 或许是女儿想到了什么和徐二郎相处的趣事吧。 第288页 对于这个算是失而復得的女儿,夫妻二人都很宽纵,但具体的表现形式却又各不相同。 贾敏主要表现在把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也顺着女儿的意更爱自己了。 对于林家的香火,她虽不至于完全不在乎了,却也不似从前一般几乎魔障了; 至于林如海,则表现在对女儿的教养上,是完全按照教养儿子的标准来了。 前世时他虽然也精心教养女儿,但那不过是因着膝下无子,把女儿充做儿子养聊以慰怀罢了。 两者看似差别不大,但实际上却是截然不同。 对于这一点,当事人林黛玉的感触最深,也因此心情有些复杂。 人就怕对比。 如果林黛玉不曾遇到一个徐茂行,那林如海绝对算是这个世道上的好男人。 他尊重嫡妻,爱护女儿。就算纳妾也只是为了延续香火,从未做过宠妾灭妻之事。 可是,比起徐茂行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们的女儿,都是人格上的平等,发自内心觉得女儿就是该有和儿子一样的受教育权和继承权,林如海做的这些,显然就不够看了。 到了重阳这日,贾敏先安排了两个姨娘在家过节,一家三口才乘着马车,各自带着随从僕妇。前面有衙役开道,后面有家丁随行。虽只一家三口,却也是浩浩荡荡。 沿途的百姓根本不敢抬头,更别说往前凑了。 直到林家的车队过去之后,才有胆大的先开口议论:「这是哪位老爷的官眷出行?好大的排场!」 有知情的便说:「前面开道的衙役我认得一位,他常在林老爷跟前听唤。林老爷大方,每次都能得三五两的赏钱呢。」 「哪位林老爷?」 「还有哪位?就是原先的巡盐御史,管着咱们江南的盐务五六年。后来不知是得罪了谁,左迁去做了江南道御史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有人可惜道,「林大人管着盐政时,军民皆安。非但各大盐商赞不绝口,咱百姓吃的盐价也不涨。自从林大人退下去之后……」 不等他说完,就有人慌忙拦住了他,警告道:「什么话都敢往外秃噜,真是不要命了!」 那人回过神来,顿时满脸懊恼之色,忙向拦着他那位拱手作揖,「多谢柳二哥了。」 那位柳二哥不以为意,摆摆手示意无妨,也不敢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议论的人是说者无心,旁观的却是听者有意。 有个锦衣公子更正带着七八个小厮在街上闲逛,遇上官府鸣锣开道,他便带着小厮让到了路边,结果就听见了这么一席话。 那两个说的人怕惹麻烦,已经悄悄走了,他却还杵在原地若有所思。 直到他的小厮上前提醒:「三爷,五月楼还去不去了?」 他回过神来,收起摺扇在小厮头上一敲,笑道:「去什么五月楼?回去,爷有正事。」 「诶。」那小厮摸着被敲红的额头陪笑,谄媚道,「小的就知道三爷胸怀大志。」 那公子哈哈大笑,把摺扇背在身后「唰」地展开,慢慢忘自己后脑勺处扇凉风。金冠上垂下的玉带飘飘,配上挺拔的身姿,倒也有几分出尘之气。 那小厮赶紧招唿同伴跟上去,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心中忍不住感慨:三爷虽说不学无术,却真有一副好皮囊。若非如此,老爷也不能这么疼他。 主僕一行到了城东的一处大宅子。门口坐着的几个小厮看见他来了,都慌忙起身迎接。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弯着腰问:「三爷才刚出门,怎么就回来了?可是小的们忘了拿钱袋?」 说着,大巴掌抬起来,顺势就要打那跟在公子哥身边的长随,嘴里骂着:「你这皮猴,总这么不经心。也就是三爷疼你,次次都护着。但凡记得三爷的恩情,也该更仔细些才是。」 那小厮也不敢反驳,只好缩着脖子挨打,冲着公子哥苦笑连连。 那公子连忙用摺扇拦住了,不高兴地说:「诶,赵大,你这是干嘛呢?虽说是你的侄子,但已分了房,是好是歹再轮不到你来处置。」 他示意那小厮藏到自己身后,对赵大道:「再者说了,三爷我回来是有大事要禀报老爷。你懂什么呀就在这儿瞎起闹?」 赵大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连说不敢了。 那公子不耐烦,一叠声催促他让路,顺手把人推开就大步进去了。 进门之后,他弯都没拐,直接就去了前院书房,随手抓住一个小厮问:「老爷在哪里?」 那小厮道:「明日要宴客,老爷在东园花厅里看着他们布置呢。」 「我找他去。」公子哥示意身后的小厮们不必跟着了,独自一人大步流星便去了东边的花园。 花园里热闹得很,来来往往都是人,有搬桌子的,有抬椅子的,有挂灯笼的,有挂彩绸的,还有搬各种花草盆景的…… 但因指挥之人调度有方,众人虽忙却不乱,虽杂却不促。 「爹。」公子哥喊了一声,便直接避开人群跑到廊下,颇为殷切沖一个中年男子笑,「这些事交给管家他们就是了,何必让爹亲自辛苦呢?」 那中年男子看见是他,脸上嫌多了三分笑,沖他招手道:「怀儿来了?快过来坐吧,尝尝今年新送过来的枫露茶。今天一大早就沏上了,到如今才算是出色。」 拉着儿子坐下后,中年男子才解释道:「咱们钟赵范刘四大盐商每年都有一次聚会,今年轮到咱们钟家了。我自然得亲自盯着,不能出了任何差错,不叫咱们钟家弱了气势。」 第289页 说完之后,钟老爷又奇怪地看了钟怀一眼,说:「你不是一大早就出去玩了吗,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钟怀道:「本来是准备去吾月楼的,但路上碰见了林大人的车队,听见路人议论,忽然有了点想法,这不就回来找爹了?」 钟老爷之所以喜欢这个儿子,是因为五个儿子里就属他生得最好,其实心里对他的期待值并不高。 因而,听了这话他也没在意,只是为了不打击儿子的积极性,才意思意思问道:「你有了什么想法?说说吧。」 钟怀便先把自己听到的议论说了,又兴奋地说:「这些话说的真是正中孩儿下怀。从前爹不也总说,林大人做巡盐御史,你好我好大家好吗? 不但是咱们家,便是其他三家和京城的那些大人们也都有联繫。咱们何不联合起来,一起发力,还叫林大人掌江南鹾政呢?」 钟老爷听了这话便笑了,用手点着儿子说:「小孩子家家的,真是异想天开。朝中那些大人们虽然喜欢银子,却又不是最喜欢银子。 如今天有二日,二圣相争,谁不想趁着这个空子,让自己的人手占据肥缺? 林大人是好,在任时虽各处查得严些,却也从不勒掯我们。但也正因如此,不知道断了多少伸过来的手,挡了多少人的财路。 如今好不容易这尊大佛下去了,让他们推林大人再上去,他们怎么肯呢?」 自认为想到好主意的钟怀有些泄气,整张脸都耷拉了下来。 钟老爷看得不忍,笑着安抚道:「你能有这想头,就比从前强多了。不是要去五月楼吗?银子够不够?我这里还有几张银票,拿着玩去吧。」 说着,他就从袖筒里掏出一叠银票来,看也没看就直接塞给了钟怀。 但钟怀却已没了兴致,接过银票顺手塞进自己怀里,屁股却半晌都没挪动一下。 钟老爷嘆了口气,告诉了他点更深层的东西。 「有林大人这样的官员掌总固然是好,可世上哪那么多林大人?其实像高大人这样不通庶务的君子,对我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通庶务,就意味着好煳弄。他们这些盐商有的是法子从中作梗,攫取更大的利益。 林如海再任时,对他们这群盐商来说固然是一层保护,却也未尝不是束缚。 且不说京城那些老爷们不乐意推林如海再上去,就算他们乐意,面对巨大利益的诱惑,四大盐商还不乐意呢。 至于高宏这样的人註定在这个位置上做不长久? 那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且越是如此,越是要趁着高宏在任时,多捞点儿呢。 第167章 玩耍 早已到了珈蓝寺的林如海,可不知道此时还有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谋算他。 林徐两家人在山脚下汇合。 这山并不高,海拔不过三十来米。但因许多人家的女眷都裹了小脚,连走路都费劲,更莫说是爬山了。 就有那窥见商机的,弄了好些两人一抬的软轿等在这里,上去一趟十文钱。等他们拜完了佛要下来时,也是十文钱,算是赚个辛苦钱。 不过,像林家和徐家这样的官眷,自家就有轿子跟着,自然就不必租他们的了。 抬轿的家丁把轿子抬过来就退下了,接下来抬太太和姑娘们上山的差事轮不到他们,而是交给力气大的粗使婆子们。 双方略微谦让了一番,就由连夫人抱着徐茂行先走,贾敏抱着林黛玉乘轿后面跟上。 已经是半个大人的徐景行接到了一个严峻的任务:领着家丁护送女眷们先行上山。 而徐甘和林如海这两个大家长,则是背着手,一边慢悠悠沿着凿出来的栈道往山上走,一边欣赏沿途的景色。偶尔吟哦咏诵一番,发发文人的诗兴。 林黛玉倒是想和父亲一起,观赏自然山川风光,她前世就喜欢这个。但她今日还有极为重要的一件事要做,也就无心整别的么蛾子了。 一行人安安稳稳上了山,寺庙的山门就在眼前。 等汇合之后,一行人拜过韦陀殿,从后门出来之后,迎面就是三重屋檐的大雄宝殿。 两殿之间的穿堂里放着一个巨大的铜鼎,鼎中香烛成林、香菸裊裊,多年积攒的香灰更是堆满了香炉。 再往前不远有个桌案,上面是专门放蜡烛和贡品的。 左右翠柏森森,有的高逾数丈。 珈蓝寺是本朝开国之后才建立的寺庙,也不知这么高大的松柏,是从何处移栽过来的老树。 既然到了大雄宝殿,就不能不进去敬拜一番佛祖。 林黛玉见供桌前放着签筒,不由心中一动,拿起来就摇出了一支。不等她去拣,就有另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替她拾了起来。 却是徐茂行见她摇签筒,好奇地凑了过来,顺手替她拣了。 「林姐姐,你还信这个?」徐茂行鼓了鼓肉嘟嘟的脸颊,撇撇嘴顺手把签子反过来看,「是中籤,不好也不坏。」 林黛玉心中暗笑,面上却装作黯然,细声道:「怎么才是中籤呀?这是我为父母求安康的。」 见她似乎是真信,徐茂行愣了一下,忽然把签筒从她手中夺了过来,直接抽了一把出来,挑出一根「上上籤」来塞给她。 「喏,要这个,这个是上上籤。」 林黛玉呆住了,「这……这也行?」 第290页 「为什么不行?」徐茂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娘说了,我从小就福气深厚。你既然信命,那我就替你逆天改命。」 此时的徐茂行,还没遭受过社会的毒打,哪怕身体上是个三岁出头的娃娃,昂着双下巴和小胖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从内到外透着满满的中二气息。 总之,可爱得令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见林黛玉只是眉眼弯弯地掩唇,徐茂行觉得有些没面子,皱着眉头不满地问:「怎么,你不相信我?」 「信,当然信。」林黛玉脱口而出。 ——替我逆天改命,你已经做过一回了,我又怎会不信。 「这就对了嘛。」徐茂行满意地点了点头,推着她去找坐在门口的老和尚解签,「走走走,让大师帮忙看看。」 林黛玉下意识去牵他的手,徐茂行微微顿了一下,觉得两人如今都是小孩子,便是在古代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便和她手拉着手,一起跑到了老和尚面前。 「大师,帮我们解签。」 老和尚一身百衲衣,长须长眉,一派道骨仙风,眉目却十分慈和。 见来的是两个小孩子,老和尚本就温厚的声音更低了三度,一边伸手接签,一边柔声问道:「两位小施主要求什么呀?」 林黛玉正色道:「求问父母康宁。」 老和尚低头一看,见签上写着八个大字——「春晖永照,秋实常丰」,便笑道:「好签。令尊令堂必然福寿隽永,笑口常开。」 林黛玉顿时就欢喜起来,徐茂行更是得意洋洋,「看,我就说吧,我替你逆天改命!」 一直关注他们的贾、连二位夫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察觉到对方也在笑,不由掩唇看过去,相视一笑。 林黛玉眼中闪过一抹怀念之色,不由自主便纵容道:「对,你最厉害啦!」 「哈哈哈哈哈……」徐茂行插着腰纵声大笑,拉着黛玉跑到大人母亲面前,仰着头说,「林家婶婶,娘,我们小孩子不喜欢拜佛,你们在这里拜吧,让人跟着我和林姐姐,我们两个要出去玩。」 连夫人看向贾敏,见贾敏面带徵询地看着自己女儿,便也看向黛玉,柔声问道:「玉儿想不想出去玩?」 因着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对于如何养女儿,连夫人只存在于想像之中。 若按照往日养儿子的经验,小孩子嘛,总是不喜欢被拘在大人身边的。可又觉得女儿家文静,不喜欢跟着皮小子出去跑也是有的。 林黛玉看了徐茂行一眼,见他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便忍不住点了点头,对连夫人道:「徐伯母,我带着弟弟一起出去玩,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弟弟的。」 她本就生得玉雪可爱,更难得小小年纪又如此乖巧懂事,如何让人不爱呢? 此时的连夫人就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萌化了,忍不住把黛玉抱在怀里摩挲,满脸羡慕地对贾敏说:「怪道人都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我家那两个皮猴子,若是有玉儿一半贴心,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贾敏也把徐茂行搂在怀里,笑道:「女儿固然贴心,但咱们二郎又聪明嘴巴又甜,论起贴心来也不慌多让。依我看呀,姐姐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就是,就是。」徐茂行从她怀里伸出头来,沖母亲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说,「我可是最贴心不过的,娘怎么能冤枉我?」 连夫人瞪了他一眼,却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这皮猴,可真是不经夸。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房来了。」 徐茂行嘻嘻一笑,踮起脚尖在贾敏脸上亲了一口,便挣扎出来说:「婶婶,娘,我和姐姐出去玩了。」 贾敏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门,温柔笑道:「去吧。」然后又吩咐家里的两个婆子跟着。 连夫人也派了两个小厮,嘱咐他们看好小主子们,重点是不许徐茂行胡闹。 「哼,我才不会胡闹呢。」徐茂行又做了个鬼脸,不等大人们反应,便拉着林黛玉,蹦蹦跳跳地走了。 两人是从大雄宝殿后门出去的,也不进那些殿宇,专门找有花有草的地方去。 他神秘又得意地对黛玉说:「我跟你说,如今的草丛里,还有最后一波蛐蛐。这些蛐蛐斗是没力气了,叫声却可好听了。」 林黛玉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眼睛亮晶晶地问:「你还会捉蛐蛐吗?」 「当然。」徐茂行拍着尚且稚嫩的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你只管跟着我,我教你怎么捉。」 而后,他便叽叽喳喳说了一堆的要领。这些林黛玉都听过一遍的,前世徐茂行带着女儿徐樱一起捉蛐蛐时,也是这么跟女儿说的。 此时再听一遍,怀念的同时也不由好笑:原来,从小到大,二郎哄小女孩玩的手段,都只有那一套啊! 不过,就算从前见过他用这招哄女儿,如今自己成了那个被哄着一起玩的,黛玉还是兴致勃勃。 可见很多时候,一招鲜,真的能吃遍天。 说完了要领之后,徐茂行就示意小厮和婆子们不要大吵大闹,他们就在眼前这片草丛里捉,不会跑远的。 徐家的小厮是早知道自家这位二爷打小有主意,老爷太太并大爷都事事依着他,因而不敢违拗,只暗暗想着看护时更精心便罢了。 但林家的婆子胆子却大。 第291页 因贾敏的管家之术全术来自贾母的教授,对这些年长的僕人本就多三分尊重,难免就纵得他们胆子越发肥壮。 又见眼前两个虽是主子,但一个比一个年纪更小,他们自然要多加管束一番,让这两个小主子各自消停,也好给他们省些是非。 因而,徐茂行话音刚落,徐家的小厮还在唯唯应声喏,两个婆子便迫不及待地说教黛玉。 「哎哟,我的姑娘诶,这可使不得!」其中一个穿褐色褙子的仿佛天塌了一般,扯着嗓子说,「姑娘家家的,以文静为要。那草棵子里又是泥又是土的,还有虫子,哪里是大家小姐打混的地方?」 自有一套管家模式的林黛玉听了这拿捏主子的话,下意识便皱起了眉头,问那婆子:「你家男人是哪个?」 那婆子没想到她没被牵着鼻子走,忽然问起自己的家世来,着实愣了一下。 林黛玉就趁着她这一愣神的功夫,小脸一寒,不悦道:「你是家生子还是外面买来的?谁教你的规矩?主子问话为何不回?」 因她前世管家多年,身上自有威仪在,虽年纪小小,气派却一点都不小。 那婆子下意识气短,说了一个「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一个四岁多的小姑娘给震慑住了,一张脸顿时就羞恼得红了起来。 林黛玉乘胜追击,寒着脸问另一个穿暗红色比甲的婆子:「既然她不说,那你来照实说。敢混说一句,我立即就禀报了母亲,一家子都打发到庄子上去。 你们是家生子还是外面买来的?男人都是在哪里当差的?家里有几个儿子,几个女儿,都多大了?可到了领差事的年岁?」 第168章 黛玉失算了,但没全失 这些话原也没什么出奇的,寻常主子遇见不认识的僕人,也会这么问。 但是,不要忽略了林黛玉的外在年龄。 在这些人眼里,她如今才四岁多一点。一个四岁的小姑娘,不但有大人声口,且还如此条理明晰,怎不让人惊讶? 那两个婆子此时已没了先前的气焰,暗红色比甲的那个讷讷地陪笑道:「咱们都是太太的陪嫁,嫁给了府里的管事,日常都是在太太院子里听唤的。」 黛玉便冷笑道:「原来是国公府里出来的,怪不得看不上我们林家小门小户呢。只怕我这个林家小姐,在你们眼里也是乡下穷丫头,只好任由你们摆布了。」 这话谁敢应呢? 哪怕这两个婆子真因出身荣国府有几分自傲,但他们又不是傻子,县官和现管哪个要紧,他们还是掂量得清楚的。 两人当时就跪下了,穿褐色褙子那个到底羞恼不过,摆着低姿态却忍不住说:「大姐儿这是怎么话说的?荣国府再怎么富贵煊赫,不也还是大姐儿的外祖母家吗? 你是林家的小主子,便是到了贾家也是贵客,咱们无论如何都该敬着的。」一边说,还一边拿眼去瞄林黛玉的神色,脸上透出几分不服气来。 旁观的徐茂行忍不住皱眉:这是要拿荣国府来压人?这人没病吧?真以为荣国府会为了你一个僕人和林家交恶? 他觉得震惊不解,但在贾家寄居多年的林黛玉,却对这种类似贾家僕人的嘴脸知之甚深。 这些人若不能彻底震慑住,他们就会蹬鼻子上脸。真有能震慑住他们的人出现了,他们不得不遵从好好办差时,又会在私底下乱嚼舌根,诋毁主子。 不管哪一房哪一院的主子,就没他们不敢说的。 若是今日林黛玉轻轻放过了,他们也不会心存感激,只会觉得她果然是年纪小好煳弄,日后只会变本加厉,不将林黛玉这个小主子放在心上。 因而,那僕妇话音方落,她便似笑非笑地说:「我外祖母自然疼我,只是你这样大来头的下人,我怕是用不起了。」 「你。」她伸手一指暗红比甲的那个,吩咐道,「你去找我娘,只说我这里不要她伺候了,再换一个派头小、肯听我使唤的来。」 暗红比甲的那个一呆,下意识抬头去看,被黛玉逮住,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你要替她承担后果吗?」 至于是什么后果,她没有明说,暗红比甲的婆子也因此更加害怕,连道不敢,慌忙起身去找贾敏禀报了。 至于那个穿褐色褙子的,林黛玉就冷眼看她跪着,一直没叫她起来。 徐茂行心下虽有几分不忍,但也明白时代不同,世情不同,老闆员工和主人僕人之间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自己可以把家里的僕人当成员工一样对待,却不能盲目地要求别人和自己一起。 更何况,眼前这个穿褐色褙子的,明显是要行奴大欺主之事。林黛玉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惩戒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 他头一次认真打量林黛玉,「潇湘妃子」这个二次元符号,头一次在他眼中具显化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瞧?」 黛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徐茂行回过神来,笑着朝她竖起了大拇,大声夸赞道:「姐姐,厉害!」 林黛玉得意地扬起已有了些肉的下巴,矜持道:「这算什么?平日里跟着我娘看她管家,耳濡目染就会了。」 「那还是厉害。」徐茂行真心道,「若是换个愚钝些的,莫说是自己看会,怕是手把手教也得磨蹭好些日子。」 他笑嘻嘻地说:「现在可没人敢拦着了,咱俩去编笼子、抓蛐蛐?」 第292页 「那就走。」林黛玉欢喜地和他一起踏进了草丛里,丝毫不可惜自己小巧的绣鞋粘了泥。 徐茂行不经意间低头看见,忽然想起这世界许多女子都要裹脚,不由凑过去小声问道:「林姐姐,你是不是也要裹脚了?」 林黛玉心知他对裹脚的态度,故意问道:「怎么,你喜欢裹小脚的姑娘吗?」 「啊?不不不!」徐茂行吓得连连摆手,想起前世看过的关于裹小脚的图片,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吐槽道,「我可没那种畸形的审美。」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说:「林姐姐,我不是说你啊。」 虽然他觉得裹小脚是该被唾弃的,但他姓徐不姓林,哪里管得到林家的事? 只是日后若他自己有了妹妹或女儿,必然不会让他们裹脚的。若是不裹脚就嫁不出去,那他就养一辈子。 如今已经不是开国那时候人口少了,朝廷已经不强制女子到了什么岁数就一定要出嫁了。 且江南这边新手工业发达,本就有许多姑娘自己有本事,不爱到婆家受气的,自梳做了姑婆。 这些姑婆们有自己的交际圈子,相互之间结成一股势力,寻常人也不爱惹他们。 而那些姑娘的家人也没觉得他们丢人,没有一个因姑娘不嫁人就要赶出家门的。 再想想前世看过的某些电视剧里的情节,真的是逆天。只怕真正的古人看见了,也得惊嘆一句:「你们后世人可真封建!」 封建时代对人的压迫,从来都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压迫。在同一个阶级的群体之间,虽然也有高下之分,但在某些事情上,能宽容还是会宽容的。 比如富贵人家的小姐就算被穷人看了身子,也不会嫁给穷人。哪怕嫁得离家远一点,也只会嫁给另一个富人; 穷人家的姑娘长成之后也是劳动力,除非婆家人丁稀少,主动要求早些嫁过去的,他们乐得把女儿多留几年。 这些都是徐茂行穿越三年多来了解到的,但对于「裹小脚」这个议题,徐茂行却一直搞不清楚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 他母亲连夫人就是小脚,但贾敏又不是小脚。在两位夫人交往期间,他也没有感觉到连夫人因贾夫人不是小脚就歧视对方的。 这书中的衍生世界,或许和真正的歷史不一样? 又或者红楼的原作者生活在清朝,世界具象化之后参考的背景也是清朝,像贾家林家这样的勛贵之家,对应的应该是清朝不裹脚的旗人? 那如今林家已经转型了,由勛贵之家变成了书香门第,会不会以后就按书香门第的规矩来? 这些徐茂行都不得而知,也不好去问自己的母。也就是就是仗着林黛玉是个还不懂事的小姑娘,才敢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林黛玉笑道:「人家要裹脚的,从三岁就开始了。我如今都四岁了,爹娘从没提过这件事,想来是不裹的。」 「唿——那就好,那就好。」 不然他实在是无法想像,一个裹着小脚的潇湘妃子。 黛玉伸手薅了一把狗尾巴草,送到他眼前问:「要编笼子是哪种草?这种可以吗?」 「可以,就得这种。」徐茂行道,「把里边的嫩芯抽出来,就用这芯上的梗,柔韧度高。来,咱们一起抽,一人抽一大把也就差不多够了。」 两人一边去抽草,林黛玉一边笑问:「我看你好像很怕裹小脚的?徐伯母不也是小脚吗?」 徐茂行扭头看了看,自家的两个小厮都乖乖守在草地边沿,才低声道:「有我的时候,我娘裹脚都裹了多少年了,我哪管得着?若是往后我有个妹妹,就算是和爹娘闹翻天,也不让她受这罪。 我问过了,要裹脚的时候,得把四根脚趾头连骨头都折断了,那得多疼啊?真不敢想,我娘当初刚裹脚的时候,是怎么忍着疼走路的。」 他又说:「如今知道你们家不给你裹脚,世上少了一个人受这种苦,我心里高兴得很。」 林黛玉笑道:「你这想法倒是奇特,颇有几分作『新民』和『作新民』的思辨之风。」 徐茂行一愣,笑道:「你们家不愧是书香门第,这么小就会之乎者也了。什么作/新民、作新民的,净说些我不懂的。」 林黛玉心头一沉:难道我猜错了? 她方才刻意说的那句,出自王阳明《传习录》的正文第一篇: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 然后根据这句话向王阳明请教,引出了王阳明的一段论述。 若徐茂行当真如她所想另有奇遇,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只看他前世对王阳明的推崇,又岂会不知此句? 她又哪里想得到,徐茂行虽然不是个学渣,对读书这回事却从来没有积极过。课本上的知识能弄懂,考试时用到的延伸能记住,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像《传习录》这种又枯燥又深奥的大厚本,他向来是避如蛇蝎的。 林黛玉不信自己猜错了,又状似无意地说:「这是王阳明先生的弟子根据他的日常教学,相互交流之后编撰的《传习录》中的句子。」 这回她又失算了,却又没全失。 只因徐茂行这辈子的目标是做个纨绔,誓要将不学无术进行到底。 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王阳明,更不可能有《传习录》。 第293页 但他知道王阳明呀,这可是古代最后一位圣人。 听了林黛玉的话,他全然不知其中有诈,还点头赞嘆道:「阳明先生在苦寒之地静坐三年,糅合儒道释三家精华,独立创出『心学』。你说我有他老人家的风采,实在是折煞我了。」 林黛玉微微一笑,神情语气里都闪烁着狡黠:「你不知道吧?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王阳明。」 徐茂行呆住了。 ——我这是……掉马了? 第169章 我还是个宝宝! 就在徐茂行惊慌莫名的时候,一个穿着利落,笑容精明又透着亲切的妇人走了过来,先对两个小的行礼。 「大姑娘,徐二爷,太太叫我来伺候两位小主子。」 林黛玉认得她是贾敏身边最得用的管事媳妇之一——来生家的,便笑道:「来生嫂子,原来是你来了。」 来生家的笑眯眯地说:「太太怕大姑娘受委屈,叫我在这里看护着。」 柔声细气地和黛玉说完话,来生家的转头看向那身穿褐色褙子的婆子时,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却只说了一句话:「你先回去吧。」 言语间并未涉及要如何处置,那褐色褙子的婆子却是瞬间面如死灰。她爬到来生媳妇脚边,哀求道:「来生嫂子,你和太太说说,我只是一时煳涂,往后再不敢了。」 见她如此执迷不悟,来生家的险些气笑了。 但当着小主子的面,不该说的话她是不会说的,免得惊扰了小主子。 毕竟,小孩子的魂轻着呢,特别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随时随地都有小鬼跟着。一旦身上有了丁点不好,他们就要来闹了。 来生家的亲自弯腰把她扶了起来,笑眯眯地说:「胡嫂子这是做什么?你虽不是家生子,但已经嫁到了咱们林家,夫家的老子娘和儿女都指着你呢。快别闹了,先回去吧。」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胡家的闻言噎了一下,却果然多了顾忌,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她擦了擦脸,对着林黛玉和徐茂行各自行了个礼,就老老实实退下去了。 徐茂行微微挑眉,心说:原来这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林姐姐呀? 那方才她只对着来生家的求情,却把真正得罪了的林黛玉晾在一边,就是故意的了? 他能看出来的东西,林黛玉如何看不出来? 她也是冷笑连连,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对来生家的说:「来生嫂子,你们就在外围等着,我和二郎编草笼子,要捉蛐蛐玩呢。」 「诶,大姑娘放心玩,我和这两个徐家的小子看着呢,不叫别人来打扰。」来生家的干脆利索就应了,还问他们要不要帮忙编笼子。」 徐茂行正为这个手忙脚乱呢,闻言大大松了口气,忙把手里薅的草芯送到了来生家的面前,声音甜滋滋地说:「多谢来生嫂子,真是麻烦你了。」 面对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软和三分。 来生家的虽精明强干,却很喜欢小孩子,被他一句话哄得笑眯了眼。且这一次的笑容里,再没了先前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 她心灵手巧也是真,接过那把草芯,三下五除二,就编了个成人拳头大小的草罐子。 罐子上带着盖子,盖子的一边由几根草芯缀在了罐子上。等捉到了蛐蛐之后放进罐子里,随手就能把盖子扣上。 等扣上了之后,再拿两根草芯把另一端也扎上,就严严实实,再不怕蛐蛐跑了。 徐茂行对这种手工艺十分惊嘆,守着来生家的编草罐子时,一时惊嘆一时夸赞,甜言蜜语不知道说了多少,真把人爱得恨不得抱回自己家里去养。 林黛玉就静静蹲在一旁,满脸含笑地看着他发挥。 等两个罐子编完,徐茂行甜甜地道了谢,喜滋滋地递了一个给林黛玉,欢快地催促道:「林姐姐,咱们快去吧,别等一会儿大人来叫,那可就玩不成了。」 两人欢欢喜喜跑到了草丛,徐茂行就伸出食指竖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示意林黛玉噤声。 ——这个方才他已经说过了,就是捉蛐蛐的注意事项。 林黛玉轻轻点了点头,非但不再出声,连活动时都蹑手蹑脚的,尽量放轻了去。 看着徐茂行圆睁着眼睛,兴致勃勃地趴在草丛里听动静,林黛玉又对自己的猜测有些不确定了。 ——若二郎真是个娃娃身子大人魂魄,行事又怎么会如此幼稚? 便在这时,徐茂行忽然眼睛一亮,跪在地上的身子勐然往前一扑,小心翼翼地拨弄开草丛,下一刻便满身欢快地跳了起来,手里捏着一个绿得发黑的小蛐蛐。 「捉到了,捉到了!林姐姐,你看!」他捏着蛐蛐的两只翅膀,把它递到了林黛玉面前,脸上的笑容又是得意又是炫耀,仿佛这已是天大的功绩。 林黛玉一边帮着他把蛐蛐装进罐子里,一边忍不住问:「你前世多大了?」 徐茂行吓了一跳,继而反应过来,自己因不通古文学,已经在这姐姐面前掉马了。 「我的好姐姐,你小声点儿啊,让人听见可不是玩的。」他压低了声音,杀鸡抹脖子地祈求林黛玉。 林黛玉「噗嗤」一笑,实在是忍俊不禁:「你怕什么?我把这件事问出口的同时,就等于和你交换了把柄,还敢害你不成?」 ——她早已经发现了,就算眼前这人真有成年人的灵魂,也全然没有前世丈夫那般的城府。 第294页 林黛玉猜测,大约这人前世活得一帆风顺,今生到了徐家也还没受过苦,行事还是一派天然姿态,既不识民间疾苦,也不懂人心险恶。 「我没说你要害我,就是怕人家听见嘛。」徐茂行满脸谗媚地沖她陪笑,「好姐姐,我的好姐姐,咱们有话好说,可别冒这种险。」 他可是知道的,古代人对于「借尸还魂」这种灵异事件,採取的措施一律是烧死。 虽然古代的生活半点都不美好,可若能活着,谁愿意去死呢?更何况还是那么痛苦地被烧死? 林黛玉拉着他往来生家的和两个小厮那边看了一眼,说:「放心吧,这里离得远,他们听不见。」 见双方之间的确有足够安全的距离,徐茂行舒了口气,还似模似样地抹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笑道:「姐姐,往后少玩这种心跳,我胆子小。」 林黛玉心说:你胆子还小?我要给你个机会,你恨不得把这天都翻过来! 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而是又问道:「你前世活到多大?」 徐茂行想了想,说:「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正准备参加工作呢,人忽然就没了。」 「二十二?」听见这个年龄,林黛玉十分不能理解,「那你行事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徐茂行瞪圆脸眼睛,似乎比她更不能理解,压低了声音争辩道:「我才二十二岁,恋爱都没正经谈过一回,离三十岁还有远着呢。我还是个宝宝!」 林黛玉的眉心抽动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又低声道:「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见徐茂行破罐子破摔似地点了点头,林黛玉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怪不得啊,怪不得!」 怪不得他有那么多和世人格格不入的思想,却又自成一个流派,永远能自圆其说。 怪不得他对那些思想深信不疑,并且坚信这个世道男人对女人的压迫、上阶层对下阶层的压迫都是错误的。 却原来,他之前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或许不完美,却一定比这个世界更美好的地方。 她的反应有些怪异,一时两眼发直,怔怔地仿若魔怔了一般。 徐茂行有些害怕,轻轻在他手臂上推了一下,试探着唤道:「姐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解开了从前若有若无萦在心里的困扰。」林黛玉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 徐茂行仔细看了看她,确定她神情清明,是真的没事了,才松了口气,笑道:「你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见对方也笑了起来,他的心里更放松了,这才有暇问道:「诶,对了姐姐,你穿来的时候多大了?」 很显然,他是把林黛玉当成了和他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真是单纯呢! 林黛玉暗暗感嘆了一声,声音低而慢地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原本就是林氏黛玉,只是又做回了我自己。」 「啊!」徐茂行吃了一惊,忍不住叫了出来,不大深的城府让他忍不住把心里的怜悯露了出来。 林黛玉看得心里纳罕不由问道:「你是在可怜我?」 ——你一个二十二岁就早夭的人,可怜我八十高寿的?用前世你自己的话来说:可真是缺乏明确的自我认知。 徐茂行却理所当然地说:「我好歹快快活活地过了二十二年,你六岁就寄人篱下,死的时候万念俱灰,还不到二十岁,身边一个亲近的都没有。难道我还不够格可怜你吗?」 饶是林黛玉城府极深,听见这话也忍不住睫毛颤动。她强忍住激动问道:「你如何对我的生平这样了解?」 其实她已经猜出了一些: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那样了解,就像是台下的人看着台上的人表演戏曲;又像是独自坐在哪个清静的地方,以旁观者的身份阅览书中人物的命运。 果然,就听徐茂行说:「我是穿越到了一本书,你、你的父母,甚至你外祖家的一众亲朋好友,都是书中的人物。」 见林黛玉呆呆地发怔,徐茂行心头一慌,忙道:「不过对你们来说,还有对我这个闯入者来说,这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原本的书里可没有姓徐的一家子,但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没有姓徐的?具现化的世界,各种设定自然会补足。既然已经补足了,这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他害怕林黛玉也像某些书里写的主角一样,不能接受自己只是个纸片人。 而且他也没有说谎,他发自肺腑的觉得:看书的人只能看到主角和配角的悲欢离合,但书中世界却远不止主角和配角这几个人物。 脱离了书本的束缚之后,这些也都是鲜活的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和命运。 就因为写书的人没把笔墨着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就是不存在的吗? 不,他们会比主角和配角更加真实而自由。 第170章 迟疑 半晌,林黛玉的眼珠子动了动,看向他的目光温柔又怀念。 ——无论前世今生,无论是不是换了个时间,徐茂行永远是徐茂行。 他身上有一种特有的天真,也从不吝啬对陌生人散发善意。但有些时候,他身上特有的冷漠也会展现出来。 可这种冷漠却绝对不会用到自家人身上,多数时候只是为了明哲保身。 「你以为我会接受不了?」林黛玉柔声问他。 第295页 徐茂行有些尴尬,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干笑道:「主要是上辈子小说看多了,这不是下意识嘛。」 黛玉「噗嗤」一笑,又扭头往来生家的这边看了一眼,说:「咱们再捉一只蛐蛐吧,不然只有这一个,到时候可怎么分呢?」 没料到她忽然转移了话题,徐茂行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也行。」 然后又笑着安慰林黛玉:「别想那么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嘛。再说了,我的穿越加你的重生,就算产生不了足够的蝴蝶效应,咱们也可以手动干预嘛。」 林黛玉知道,他是在说林家必然不会再有前世那样的结局。只是怕她伤心,所以并不直接把林家前世的惨烈说出来。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他相信她足够聪明,一定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能让人明显感觉出来,他总是觉得林黛玉十分聪明。 虽然这是个事实,但前世的林黛玉还不清楚他为何那样笃定,如今全明白了:那必然是书中的设定,设定里她就是个冰雪聪明的角色。 林黛玉笑了笑,说:「先不说这些了,把蛐蛐捉了再说。不然到时候大人们问起来,就这一只蛐蛐,咱们俩是抢还是不抢呢?」 从前彼此不知底细也就罢了,如今都知道对方是老黄瓜刷绿漆了,若是还为了一个玩具争来抢去,羞耻感简直是呈几何倍数递增。 反正林黛玉是拉不下那个脸的。 倒是徐茂行嘻嘻笑道:「抢啊,为什么不抢?这世上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争抢起来才更有意思。」 从前上大学的时候住校,在家时根本不爱吃的东西,一旦被父母或姐姐寄到了宿舍,再是平平无奇也能变成绝世美味,被包括他在内的四个牲口哄抢一空。 「你还真是……」林黛玉好笑地推了他一下,「快去再捉一只,谁要跟你抢?」 徐茂行便嘻嘻笑着把装着蝈蝈那只罐子递给她,自己拿了另一只,又趴在草丛里边听边找了。 这时节天气已经凉了下来,蛐蛐大都懒待动,他很快就又捉住了三四只。有大有小,振翅声相似又各不相同。 入秋的蛐蛐已经斗不起来了,据说那些养蛐蛐的人专门的密药,餵了之后能使它们重新斗志昂扬。 但那药大概类似于兴奋剂,等那股劲头过了之后,那蛐蛐也就废了。 不过徐茂行他们两个捉蛐蛐,为的是听叫声,也无需它们撕斗。两人在那些蛐蛐里挑出了两只声音最好听的,就把其它的都给放了。 「你知道吗?蛐蛐的声音其实不是嘴里发出的,而是靠翅膀的振动。」徐茂行一边显摆自己的生物学识,一边动手把一只蛐蛐的翅膀捏了起来,「看,没声音了吧?」 林黛玉很想告诉他,这些他前世教女儿的时候都说过了,她跟着旁听一回,早已过耳入心,至今也没有忘记。 可是张一张嘴,却又忽然不敢说了。 如今的徐茂行虽还是那个人,却从未经歷过那些事,他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公子,或许还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要扛起家庭的重担。 便是前世被他夸了无数次风采出众、智谋过人的林黛玉,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不心生忐忑:若是我直接告诉他,我前世就因他的蝴蝶效应,非但并未早夭,反而松鹤长春,他又会怎么想呢? 关心则乱,近君情怯……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一股脑涌了上来,林黛玉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徐茂行正得意洋洋地同她说些关于蛐蛐的科学,忽然见她面色苍白且逐渐发紫,不由大吃一惊,沖僕人们的方向喊道:「来生嫂子,你快来看看林姐姐!」 来生家的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听见喊声大踏步便沖了过来。见黛玉脸色不对,她赶忙蹲下身来,把黛玉揽进怀里轻轻拍背顺气,又在她胸前揉搓了一阵。 「大姐儿,大姐儿,你可别吓老奴!」她一边揉搓一边念叨,原本利落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是怕极了。 她也不能不怕,林黛玉可是林家目前唯一的骨血。若真出了什么问题,她这个看护之人绝对难辞其咎。 林黛玉伏在她怀里好半天,那口气才慢慢缓了过来,起身摆手道:「我没事,你们不用紧张,也不必特意禀告爹娘了。」 她是为了替大家都免去一场麻烦,却一时忘了自己才是个四岁的孩子,来生家的可不敢应承这话,而是直接把她抱了起来,笑着哄道:「蛐蛐也捉完了,估计太太们也都拜完佛了,咱们直接过去,就能品尝珈蓝寺的素斋了。」 至于大人们还要欣赏的风景,来生家的不大懂,也觉得小娃娃们未必欣赏得来,干脆就没说。 被她一把抱起来之后,黛玉瞬间反应了过来,笑容一时有点发苦,在来生家的怀里俯身,给徐茂行递了一个无奈的神情。 但在徐行的前世里,小孩子个个都金贵,恨不得咳嗽一声都抱着去医院挂个号。 方才黛玉那架势,在他看来更是天大的事,此时自然不会帮着黛玉隐瞒,而是点头附和来生家的。 「来生嫂子说得对,咱们赶紧去找爹娘吧。也不知道这庙里的和尚会不会看病?不然请庙门口卖膏药的来看看也行。」 总而言之,就是得快些看到医生。只有医生亲口说没事了,他才能放心。 林黛玉拉不到外援,又因年纪小没什么说服力,只好乖乖伏在来生家的怀里,任由她抱着去寻父母了。 第296页 这辈子贾敏註定只有她一个孩子,她已经能想像得到,得到禀报之后母亲会多么的地焦急。 事实也果然不出她所料,贾敏只看到来生家脸上的凝重之色,便已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等她再看见黛玉乖乖伏在来生家的怀里,并未像往日一般见了面就笑着喊爹娘,心里「咯噔」了一声,伸手就把女儿接了过来。 「玉儿怎么了?」她低着头柔声询问女儿。 林黛玉仰起头来,又认真又无奈地说:「娘,我真的没事了,刚才只是一时想事情想多了,心里有些堵得慌,如今已经好了。」 贾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拿眼去看来生家的,示意来生家的也说说。 来生家的可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弄鬼,忙道:「刚才两个小主子在草地上玩,我和徐家的两个小子在一边看着。忽然听见徐二爷叫喊,跑过去一看,就见大姐儿脸色发紫,仿佛是喘不过气一般。」 徐茂行也在一旁补充道:「我和林姐姐正说话呢,她忽然就发起怔来,脸色先是泛白,然后又发紫。婶婶,还是快找个大夫给姐姐看看吧。」 说到最后,他又忍不住催促着去找大夫。 林如海道:「珈蓝寺的监寺僧无相和尚善医理,常下山给百姓义诊,在扬州以及附近有口皆碑。今日他恰巧就在寺里,请他过来给玉儿看看吧。」 见贾敏点了头,他便叫了一个小沙弥带路,亲自去请无相大师前来。 众人就挪到了不远处的一个亭子里歇脚,贾敏紧紧把黛玉抱进怀里,一边轻轻在她身上拍抚,一边不住喃:「没事的,没事的。玉儿乖,等大师看了很快就好啦。」 也不知是在安抚林黛玉,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林黛玉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索性就乖乖缩在母亲怀里,尽量不弄出任何动静。 经此一事,把连夫人也给吓着了,忙招手让徐茂行到她跟前去,拉着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低声问道:「二郎,你呢,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徐茂行嘻嘻笑着偎进她怀里,借着撒娇转移了话题,「娘,刚才我听林姐姐说,珈蓝寺的斋菜可好吃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用午膳呀?」 见他还能玩能闹,连夫人放下心来,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又偷眼看了看林家母女,才压低了声音说:「你着什么急呢?等无相大师来给你林姐姐看过了,她没事了咱们就去用午膳。」 「哦,好吧。」徐茂行乖乖点了点头,又趁母亲不注意,沖站在一旁的大哥扮了个鬼脸。 原本有些紧张的徐景行被他逗得一笑,忙使眼色叫他乖一些,别再做怪相。 徐茂行不以为意,却还是听了大哥的话,窝在母亲怀里不动了。 不多时,林如海领着一个大和尚,身后还跟着一个拿药箱的小沙弥过来了。 各人寒暄过后,贾敏便迫不及待地说:「大师,请替小女诊治。」 第171章 想通 无相大师微微点了点头,在徐甘让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凝神静气为黛玉诊脉。 包括徐茂行在内的人都很紧张,一直在观察他诊脉时的神色。 奈何大师禅功修为深厚,从头到尾都不露声色,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好在一刻钟后,他诊完了左右两只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说:「阿弥陀佛——诸位施主不必担心,这位小施主虽气虚体弱,内里却在慢慢恢復,想来要不了三年五载便和常人无异了。」 林如海夫妇惊喜莫名,贾敏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又赶紧问道:「对了大师,方才小女忽然面色发白泛紫,这又是为何?」 无相大师笑道:「这都无妨,还是小孩子心肺弱,仔细调养一番也就无碍了。」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夫妇二人连连道了谢,徐甘陪着林如海把人送了出去,连夫人则是陪贾敏说话,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等徐甘和林如海回来,一行人便去了五观堂用素斋。 因着香客里多女眷,和僧人用斋的地方是隔开的。专供给香客的斋菜种类更多一些,也更加精緻一些。 有好些素斋出名的佛寺,仅靠卖特色斋菜,收入就相当可观。 就比如荣国府的家庙之一水月庵,它有个别名叫「馒头庵」,就是因为里面的大馒头做得极好,许多人就算是不去上香,也爱去那里买馒头吃。 在大众的印象里,寺庙里的斋饭全是素菜。其实也有荤菜,只是不给除武僧之外的和尚吃,香客们自是无妨的。 珈蓝寺也有一道极出名的荤菜——白切鸡。 据说大明寺的白切鸡,香料配方由二十年前的一位高僧改良过,滋味特别清鲜。徐茂行耳闻已久,早就惦记着了。 因而一到了斋堂,他就趴在母亲耳边说:「娘,要白切鸡,要白切鸡。」 抱着他的连夫人轻轻在他屁股上拍了拍,示意他稍安勿躁,转头便柔声和贾敏商议道:「妹妹,据说这珈蓝寺的白切鸡是一大特色,你们家从前来时吃过吗?滋味比街上卖的如何?」 贾敏也抱着黛玉,闻言笑道:「味道自然是好,但跟外面的怎么个不一样法,说是说不上来的,不如姐姐今日亲自尝尝?」 连夫人笑道:「我正有此意。」 等走到了门口,徐茂行又闹着要下来,林黛玉见状也要下来自己走。 第297页 虽然因着方才的变故,贾敏不大放心,可见女儿坚持,她还是同意了。只是再三叮嘱王妈妈和来生家的,叫他们仔细照看大姑娘。 徐茂行和林黛玉便手拉着手,由各自的奶妈护持着,跟在两位母亲身后,走进了五观堂里专门为香客们隔出来的小厅。 他有了一个有趣的发现,这五观堂的布局,和前世遍布学校和各单位的食堂很像。 除了桌椅不像,仍是富有时代特色的四方的八仙桌和长条凳子之外,领饭菜的窗口简直像了个十足。 来庙里吃斋菜,自然不能像进了酒楼客栈一般能随意点菜。饭菜都是做好的,一个窗口一口大锅,锅里是的素材都是用素油炒的,荤菜就无所谓了。 两位夫人特意点了两只白切鸡,又点了些其它有名的菜色,又叫人拿了两筐五彩小花卷,等着徐甘和林如海回来了一起用膳。 因着人比较多,一桌是坐不下的。 若是两家各自坐开吧,显得过于生疏,于徐、林二人拉进彼此关系的心思严重不符。 所以,就由贾敏和连夫人带着两个小的坐了一桌,林如海和徐甘领着徐景行坐了另一桌。 连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对那白切鸡垂涎三尺,坐下之后便先给林黛玉夹了个鸡腿,柔声道:「玉儿快尝尝,都说这个做得极好。」 那边贾敏自然礼尚往来,把另一只鸡腿夹给了徐茂行。 「谢谢婶婶。」徐茂行甜滋滋地说,仿佛就是一个三岁多的小朋友,半点没有老黄瓜刷绿漆的羞耻感。 林黛玉掩着唇,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也乖巧地向连夫人道谢:「多谢伯母。伯母,您也吃,不用管我的。」 「诶,玉儿真乖!」没闺女的连夫人稀罕得不得了,真恨不得揉进自己怀里,再抱回去自己养着。 她满是遗憾地对贾敏说:「我怎么就没有妹妹这么好的福气呢?」 这也是两家十分相熟了,彼此都清楚了对方的性格,她才敢说这话。如若不然,她一个生了两个儿子的,直说羡慕只有一个女儿的,和贴脸开大有什么区别? 贾敏笑道:「我倒是愿意把这福气分给姐姐一半,就怕姐姐眼光高,看不上我家丫头片子呢。」 涉世不深的徐茂行没听出深意,继续低头和小碗里的鸡腿作斗争,吃得满嘴流油。 但早混成老油条的黛玉却是瞬间就明了,不由低下了头,脸颊微微泛红,心里有几分期待,也有几分茫然。 虽然她很确定,徐茂行就是徐茂行。 可是,即便同一个人,有了不同的生长经歷,心性和喜好还会一样吗? 她不怕自己承受煎熬,却不愿意让徐茂行背负一个不乐意的婚约。 因为她很清楚,在徐茂行心里,「婚姻自由」是一个人的基本权益。 前世他们都没有得到,所以他才在这方面格外依着女儿的性子来。哪怕因此被人传闲话,影响了他作为清流文臣的声誉,他也毫不在意。 连夫人也听懂了,她心中一动,又仔细看了看黛玉。这一次的目光和从前格外不同,带着不易察觉的评估和打量。 以她的眼光来看,林黛玉无疑是个极好的姑娘。无论相貌、品格还是家世都无一不好,配他们家这个皮小子绰绰有余。 可儿女婚姻大事,只她这个做娘的满意不管用,她还得回去和徐甘商议一番。 「妹妹快别说这种话了。」连夫人笑道,「若是咱们玉儿还不好,是上哪里去寻好姑娘?」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贾敏一听便心领神会:我是满意的,但咱们都做不了主,各自回去和当家人商量一番,彼此尽力促成。 看懂的林黛玉下意识抓紧了母亲的手,贾敏不明所以,低下头给了她一个疑惑的眼神。 可林黛玉到底没多说什么,是指着桌上其中一道菜说:「娘,我要吃那个。」 「好好好,给你夹,给你夹。」贾敏笑眯眯的给她夹了一筷子,隐下了心头的疑惑。 用完了斋菜之后,一行人又游览了剩下的景色,看看天色不早,再不下山便来不及了,就和知客僧告辞出来。 再走到大雄宝殿时,林如海夫妇特意领着黛玉进去重新拜见了佛祖,多添了一百两的香油钱,算是答谢无相大师替黛玉诊治。 等到下山之后,贾敏领着黛玉坐上自家的马车,才把心中的疑惑倾吐出来。 「玉儿,刚才我和你徐伯母提了你和二郎的婚事,你似乎是心有疑虑?」她温柔的摸了摸女儿的脑门,调侃道,「怎么,跟他过了一辈子,心里厌烦了?」 「哎呀,娘,您说什么呢!」黛玉扭在她怀里嗔了一句,让母亲笑呵呵地哄了许久,才皱着脸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贾敏听完哈哈大笑,点着她的额头嘲笑道:「你可真是心里越爱,手脚越羞。我且问你,若二郎日后娶了别人,与别人夫妻恩爱两情相好,你心里怎么想?」 「那怎么能行?」林黛玉脱口而出,下一刻便怔住了。 是呀,我是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娶别人的。既然捨不得他,如今又近水楼台,我又何必再矫情呢? 等她再抬起头,恰对上母亲似笑非笑的揶揄之色,顿时羞得脸都红了。 ——枉她自诩一世聪明,竟也钻了这种牛角尖。 贾敏笑着把女儿抱进怀里,轻轻拍抚道:「人都有犯愣的时候,再聪明的人也不例外。好在你还没傻到底,不然真等鸡飞蛋打了,再后悔都来不及。」 第298页 「我知道了娘,以后不会再犯傻了。你女儿这么好,就算二郎长成了别的性情,也定然会喜欢我这样的!」 她的语气自信满满,白嫩的脸颊轻轻在母亲怀里蹭了蹭,只觉得再幸福没有了。 ===== 再说徐家四口回到家里之后,连夫人安置好了两个儿子,夫妻二人洗漱过后并头躺在床上,她才和丈夫提起了那件事。 「今日贾夫人透了口风,他们家有意和咱们家结亲。」 「哦?咱们家两个小子,他们看上哪个了?」徐甘原本枕着手臂平躺着,闻言不由侧过身来,「大郎比他们家大姑娘长了好些岁,两人只怕是不堪匹配。二郎又年纪太小,还看不出好坏来,人家能看得上吗?」 虽是疑问,这也直接表明了他的态度。 徐景行是长子,他的婚事是不能等的。林家若是能看上徐茂行,这亲事就能结。如若不然,只能遗憾作罢了。 连夫人嗔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个道理难道我不懂吗?人家看上的就是咱家二郎。」 「二郎?」徐甘自己先诧异了一下。 见他如此,连夫人不乐意了,「诶,你这是什么意思?咱家二郎哪里不好了?」 「哎呀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徐甘解释道,「我是想着林家就这一个女儿,以后能不能有儿子还不一定呢。给独女招东床,自然是要精挑细选,不然怎么能放心把女儿交出去呢?」 他们家二郎……在做父母的看来,自然无处不好。可是才三岁的娃娃,提起读书就头疼,日后的出息看着有限。 不是他贬低自己儿子,而是将心比心,若他们家只有一个女儿,二郎绝对不符合他的择婿标准。 连夫人没好气道:「人家林家都没嫌弃呢,你倒是先把自己儿子贬了一通。同意还是不同意,好歹给个痛快话。 改明儿我约贾夫人喝茶,也正好表个态度,省得让人家空等。」 第172章 重订婚盟 徐甘苦笑连连,告饶道:「夫人别急嘛,我同意。有这种好事,我怎么不同意?」 虽说他比林如海的官位高,可林家五代列侯,无论是底蕴还是人脉,都不是徐家能比的。 更别说,人家看上的还是他们家的次子,这便宜占的徐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还差不多!」连夫人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 她往丈夫怀里靠了靠,分析道:「依我看来,大姑娘由胎里带来的弱症,虽如今慢慢调养得差不多了,却仍是比不得常人。林家是疼爱女儿,估计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嫁长子。」 无论加入哪一家,长媳纵然不是宗妇,也得是当家主母,其辛苦劳累不必言说。若是没有一个好身体,只怕要不了几年就把身体熬干了。 再有一个,便是作为长子长媳,生育压力也比下头的弟妹们要大得多。 这些年徐甘在外做官,连夫人就在后宅做夫人外交,不知见过多少家里的长媳是续弦的。 若说一家两家是因为内宅混乱,原配被害死了,难不成家家都是如此? 不过是操心太多,需要周全的太多,婆家又催着生孩子……这些事一件一件压下来,便是一个好人,也要把心血给熬干了。 想到这些,连夫人嘆息了一声,说:「若是咱们有个女儿,我可捨不得她去给人家做长媳。」 那看着风光,但风光却不是那么好享的。 高处不胜寒吶! 徐甘心中虽然有不同意见,但他们毕竟没有女儿,他当然不会因这种虚无缥缈的假设和妻子起冲突。 因而,他伸出手来揽住连夫人,舒服地嘆了口气,附和道:「不错。若是咱们有一个女儿,必然要找一个四角俱全的女婿。」 只是他心中的四角俱全,和连夫人希望的四角俱全,根本就不是一个意思。 在他看来,大丈夫哪能无权呢? 若是丈夫手中没有权柄,做妻子的纵然有个太太奶奶的虚名,在后宅岂不照样得仰人鼻息? 而仰人鼻息者,朝夕可王矣! 他宁愿自己女儿劳累一些,也不愿意她一草一纸、一粥一饭都看人眼色才有。 好在他没有把这些心思说出来的意思,连夫人不知晓,觉得丈夫和自己是一条心的,顿时十分欢悦,又和他说起了和林家结亲的事。 「等明日我就约贾夫人去楼外楼喝茶,也问问林家那边具体是什么意思。若是他们真的看上了咱们二郎,就找个好日子写下婚书,双方给了定物,这门亲事就算结下了。」 见她只想到好事,徐甘提醒道:「林家大姑娘体弱,便是调养好了,日后也可能于子嗣有碍。你可别只顾着如今欢喜,将来却又后悔给二郎选了这位做奶奶。」 但连夫人很是乐观,不在意地笑道:「将来给大郎找个好生养的,多生一个过继给二郎不就行了?就算退一万步,大郎子嗣也单薄,再给二郎纳个小也不是不行。」 因徐甘没有纳妾,在连夫人心里,给儿子纳妾是迫不得已的备选。 她可是很清楚,自己为何这么多年都一心为着徐甘,从来没有自己的私心。 但凡徐甘也有个妾,更甚至有庶出的子女,她便是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所出的孩子们多打算打算。 她自己尚且如此,难道还指望儿子有了妾,儿媳妇仍旧和他齐心吗? 第299页 别做梦了! ===== 再说林家这边,贾敏安置好的女儿,夫妻二人说的也是这件事。 贾敏道:「我已经探过连夫人的口风了,她是不反对的,也答应了今日回去和徐大人商议。我二人明日约了楼外楼喝茶,到时候就有结果了。」 「那就好,那就好。」林如海松了口气,笑道,「如此,咱们女儿终身就有靠了。往后咱们和徐家的关系也更紧密了,圣人对我也会更加信任。」 结徐家这门亲事,对林家来说,可谓是公私两不误。 等到第二日,两位夫人在楼外楼交换的信息,各自回家之后便都准备了起来。 徐家这边请了扬州城里最好的媒婆,又找精通《周易》的高宏高大人做见证,顺便请他算了一个下定的好日子,就定在九月二十六。 两家的亲事结得大张旗鼓,不但谁都知道徐家和林家成了亲家,连高宏这个见证人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头。 不管高宏是真有心投了圣人,还是预备捨身做间,他和徐林两家的亲密关系被摆到了檯面上,老圣人那边的官员必定对他心生疑虑。 只要有一个人怀疑他的立场,就慢慢地会带动第二个……不管高宏愿意还是不愿意,他最后都得从老圣人的船上下来,还得是极为狼狈地下来。 但高宏仿佛很高兴,对这件事也十分热心。他不但要做见证人,还帮着两家张罗,把这件事办得红红火火。 这一下,连徐甘你也不能不自我怀疑:难不成是错怪他了?真就是两位圣人权衡的结果,并未投奔老圣人? 可高宏先前那些举动实在是太令人生疑了,徐甘作为圣人插入江南的楔子,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 但这些反应都属于外人的,作为被定亲的当事人徐茂行,他的反应仅有四个字便可形容——晕晕乎乎。 虽然知道自己穿越到了一个封建社会,但因为他是个占据了性别优势的男孩子,家中父母兄长又对他十分宠爱,出生三年多一直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因而,除了没电没网,不能打游戏不能浏览网页之外,他并没有深刻的意识到封建社会给人带来的压迫感。 他也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包办婚姻」也会落到自己头上来。 「爹,娘,你们要给我定亲,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他下意识地埋怨父母,皱着颜色尚且淡淡的眉毛,嫩乎乎的脸蛋上全是恼怒之色。 奈何他古代的爹娘可不像现在的爸妈一样,懂得尊重孩子的意愿,懂得和孩子平等交流。 「哎哟呵,你这么小个人,知道什么是定亲吗?」母亲连夫人非但不以为意,还把他揉到怀里调侃他。 父亲徐甘也捋着鬍鬚笑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娘还能害了你不成?」 对徐甘来说,这就是给儿子的解释了。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做父亲的肯跟儿子解释一句,而不是直接发怒斥责,就已经算是开明的了。 被父母这么一揉弄,徐茂行脑子也冷静了下来。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封建社会,阶级大于孝道,孝道凌驾于性别之上,男人就能理所应当地压迫女人。 父母给定下的亲事,除非是皇帝另外赐了婚,不然做子女的若是反抗,那便是大大的不孝。 见儿子窝在怀里好半天不说话,连夫人低头看了一眼,在他鼓着的脸颊上轻轻按了按,柔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你林姐姐吗?」 徐茂行有气无力道:「我当然喜欢林姐姐。可我们都还是孩子呀!」 虽然他知道两个人都是老黄瓜刷绿漆,可双方的父母应该都不知道吧? 他们怎么能如此理所当然的,给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定下婚约? 万一他们长大了之后,各自有了喜欢的人怎么办? 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林黛玉是喜欢贾宝玉的吧? 上辈子因着林家没落,宝黛二人以悲剧收场。这辈子眼见林家的命数已经改变了,谁能保证林妹妹不想着和宝哥哥再续前缘呢? 这么一想,他更觉得自己是别人爱情路上的绊脚石,就像是那些小说里的悲情男二一般……呸,想什么呢? 他赶紧摇了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逐出大脑,蔫蔫地从母亲怀里钻了出来,「我出去玩儿了。」 他已经不指望能和父母说通了,就他如今三岁出头的形象,不管他说什么,父母都不会当一回事的。 反正订婚离成婚还有好些年呢,等他们都长大了,一起表示对这门婚事的强烈反对,谁还能真摁着他们拜堂不成? 对了,等下次两家再聚会,还得找个机会和林黛玉单独说说话,一来是确定一下对方的态度,二来是转达一下自己的想法。 小厮徐寿见他不高兴,就悄悄退了出来,不多时抱了一捆秫秸杆,满脸兴奋地摸了进来。 「二爷,二爷,我弄来了好玩的。」 徐茂行恹恹地瞥了他一眼,待看见他怀里还抱着东西,才诧异地坐直了身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看起来像高粱杆子。」 虽然他两辈子都没下过地,但上辈子网络发达,勉强让他识得五谷,不至于指着麦苗喊韭菜。 「这是秫秸杆,方才我见高嫂子他们拉了许多回来,说是要做箅子,就找他们要了些,咱们扎东西玩。」 第300页 徐寿找了片空地把东西放下,又拿了两个软垫子铺在地上,拉着徐茂行坐了一个,他自己坐了一个。 见徐寿已经开始手脚并用噼秫秸杆的皮了,徐茂行还模模煳煳想起来,前世似乎看过某个用这东西扎玩具的视频。 他也要去噼皮,却被徐寿拦住了,「二爷别忙,你人小手嫩,仔细刮伤了手。等我多噼点,咱们一起玩。」 徐寿比他大三岁,六岁多快七岁的孩子,手脚已经十分麻利了,不多时就噼了五六根。 徐茂行道:「先就这些吧,等玩完了再说。」 第173章 两小接头 徐寿显然是早有准备的,把剩下的秫秸杆重新捆好了竖在门后,便又和徐茂行坐在一起,先给他扎了一匹小马。 小孩子的手艺简单,马的脑袋就是简单的一小截白白的秫秸芯,脖子是一小节秫秸皮,身子又是一长段秫秸心芯,尾巴是一小段秫秸皮上插了指头肚大小的秫秸芯。 四条腿细不愣登的,是四节长长的秫秸皮。为了能让马立在桌子上,又用四小节秫秸芯做了马的蹄子。 说实话,如果不是徐寿扎好之后,献宝般地举到他面前说「二爷您看,这是一匹马」,徐茂行还真没看出来这是一匹马呢。 见他盯着那匹「马」不说话,徐寿脸上的笑容落了下来,捏着马来回看了看,茫然地问:「怎么,扎得不像?」 「……挺像的,就是不够精緻。」徐茂行没打击他。 毕竟徐寿才六岁多点,以前有没有学过,是今天才特意学了来讨他欢心的。仓促之间能学成这样,已经很了不到了。 徐茂行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就说:「咱俩再研究点别的,比如……扎个马车?」 「行。」徐寿毫不含煳,立刻点了点头。 扎马的成功给了他满满的自信,马车又是家里常见的东西,他可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两人凑在一起研究,准备先扎两个车轮子,这个也的确比较容易。秫秸皮有一定的韧性,能承受较大幅度的弯折。再由秫秸芯做接口,不多时就扎出了两个还算圆的车轮。 然后又扎车厢,这个也比较容易,很快一个简单的长方体就扎了出来。 难的是如何把车轮固定在车厢上。 却原来两人扎车厢的时候,忽略了要装车轮的事,没在最中间的地方留下可以扎秫秸皮的芯来。 「把车厢拆了重做吧。」徐茂行说。 徐寿点了点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两人在屋里玩了半天,扎了许多小玩意儿,且越到后面手艺便越精巧。 徐茂行把好的那些捡出三五样来,叫奶娘葛氏找了个匣子装起来,顺便托她往林家跑一趟,给林黛玉送过去。 他还特意指了指其中的一只小猫和一辆自行车,交代道:「这两个是我亲手做的。」 葛氏笑眯眯地点了点,「二爷放心,等我到了林家,见了林家太太和姑娘,一定交代得清清楚楚。」 其实徐茂行并没有别的想头,只是觉得他和林黛玉关系已经很熟了,就想着炫耀一下自己的手工。 可过来人葛氏明显不这么想,这点从她的笑容和语气里就能透出来。 从前徐茂行对这些不敏感,所以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可自从知道徐林两家定了亲之后,脑子里的某根粗神经陡然就纤细敏感了起来。 这不,被葛氏这么一调侃,他险些整个人都炸起来。待要出口阻拦吧,又觉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好摆摆手任她去了。 等到晚间的时候,葛氏还穿着出门的衣裳就进来了,解下腰间的荷包往掌心一倒,把五两散碎银子托到徐茂行面前,笑道:「托二爷的福,林家太太给了好些赏钱呢。」 徐茂行又不傻,某些事情看透了之后真是一通百通。 他当然知道,葛氏不是为了炫耀那五两的赏钱,而是借着林家给的赏钱多,好叫徐茂行知道:林家大姑娘对他送过去的东西很满意,林家太太对他能记挂自己女儿也很满意。 他只觉得哭笑不得,偏这种事不解释便罢,解释起来反而越描越黑。 「好了,好了,你老人家也别在这逗我了,找你相好的姐妹吃酒去吧。」徐茂行干脆就把奶妈打发走了。 葛氏笑着出去了。 徐寿摸了摸脑门,有些不解地问:「二爷,太太给你说媳妇,你不高兴呀?」 徐茂行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你知道什么是媳妇吗?」 他两辈子加起来奔三的人了,连个恋爱都没谈过。徐寿才六岁而已,怎么就一副很懂的样子? 「知道呀。」徐寿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就是和我一起睡觉生娃娃的人,将来我孩子的娘。」 他还真知道! 徐茂行瞪圆了眼睛,诧异与古人的早熟。 从前他只觉得古人比较保守,但是从今天往后,他这个想法变了。 ——能给六七岁的孩子说这种话题,还仔细解释了的,能保守到哪里去? 「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徐茂行直接对徐寿说,「以后你也不许提,不然我就不给你点心吃。」 一听不让吃点心,徐寿连忙赌咒发誓,说以后再也不提了。 徐茂行这才松了口气,觉得总算是挤出了一点能让他自由唿吸的空间。 第301页 那知等到第二日,林家那边就派人送来了几碟异样的糕点,说是送给连夫人尝尝。 连夫人看了之后,只是笑了笑,让人单独拿出几个碟子来,每一样都装了一大半,直接就给徐茂行送过来了。 「他们送给娘吃的,娘怎么又拿给我了?」 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徐茂行就觉得浑身刺挠,暂时不是很想和她相处。 连夫人拿眼撇了那点心一眼,笑道:「喏,别人看不出来也就罢了,你自己看了还心里没数?就这几样点心,哪一样不合你的口味?」 然后又很是满意地说着林家有心了,连你的口味都专门打听出来了,可见这门亲事结得诚心。 徐茂行人都麻了:这还躲不过去了是吧? 见他拧着两条细眉毛,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整个都皱成了刚出锅的包子,连夫人就觉得可爱得不行,带着调侃的语气问:「怎么,还害羞呢?」 徐茂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遏制住了瞪她的冲动。 ——敢情我先前说了那么多,在你们眼里就是我害羞了? 他决定不和母亲争辩,而是直接询问:「娘,你什么时候和林家婶婶再约呀?能带我一起去吗?」 连夫人笑道:「方才还说你害羞,一转眼却又不知害羞为何物了。你要跟着我去,是为了见大姑娘吧?」 虽然原因和她心里想的半点都不一样,但徐茂行的确是为了见林黛玉,也就点了点头。 当务之急不是和这些说不通的人争辩,而是尽快和林黛玉接头,一是弄清楚对方的态度,二是一起商议以后该怎么办。 他不变脸了,连夫人觉得逗起来没意思,也就不逗他了,沉吟了片刻说:「咱家内院有两株秋海棠开得茂盛,索性今日便下个帖子,请贾夫人和大姑娘明日来府中赏花。」 ===== 等到第二天,两个老黄瓜刷绿漆的娃娃接了头,在大人面前胡乱应酬了一番,就迫不及待地说要一起去玩。 双方长辈正欲要他们培养感情,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叮嘱伺候的人仔细些。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照顾好林姐姐的。」徐茂行拉着林黛玉就跑,背着他们摆了摆手,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他连弯都没怪,直接就拉着黛玉回了自己的房间,并吩咐奶妈葛氏:「葛妈妈,你招唿王妈妈和来生嫂子在外间喝茶,我要带林姐姐去看个好东西。」 因着上次的事,来生家的彻底在贾敏面前露了脸,再遇见需要看护女儿的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来生家的既明白太太的心思,也知道大姑娘年纪虽小主意却大,因此并不敢在黛玉面前拿捏老僕的派头,伺候时只能更费几分心力了。 此时她就思量:这是在徐家二爷屋子里,该是没有危险的东西伤了小主子们。再有两个主子都还是小娃娃呢,连「不同席」的年岁都没到,更没什么好避讳的。 因而,她就笑眯眯地对徐茂行说:「那我们大姑娘就劳烦二爷招待了,我们也承蒙两位小主子担待,趁机躲个懒。」 见林家的人没意见,葛妈妈自然也不会让自家二爷不高兴,当即就让小丫鬟们拿好茶好点心来,拉着来生家的坐在外间的圆桌上喝茶说话。 安置好了这俩耳报神,两个小的进了内室,徐茂行就迫不及待地问:「姐,你是我亲姐。两家长辈定娃娃亲的时候,提前跟你通气了吗?」 只听了这一句,林黛玉就知道他这次究竟要说什么了。 「母亲自然提前问我了。」林黛玉很是淡定,倒把徐茂行衬得沉不住气了。 「那你为什么要同意呀?」徐茂行更是不解,「你不是有心上人吗?你不是喜欢你表哥吗?这辈子你们家的轨迹已经改了,如果想和宝玉再续前缘,应该没多少阻力了吧?」 就算王夫人极力反对,但只要林如海一直得势,贾政必然会全力支持这门亲事的。 只要贾政同意了,王夫人再不乐意,也得捏着鼻子认了林黛玉这个儿媳。 当然了,有这么一个婆婆,婚后的生活肯定会艰难一些。 但林黛玉看起来不像是怕苦怕难的人呀。 却不想,对面的林黛玉眉毛颤动了两下,忽然问道:「谁告诉你我想嫁给宝玉的?谁又告诉你,宝玉是我心上人的?」 ——就算曾经是过,也早就不是了。这辈子的二郎还没哄到手,那些二郎根本不了解的过去里,完全可以没有宝玉的事。 当她林黛玉是那种不懂变通的老古板吗? 第174章 我还是个宝宝! 「哦,原来你不喜欢宝玉啊。不是……等等,你说什么?你不喜欢贾宝玉?」 ——林妹妹不喜欢贾宝玉? 这跟吃炸酱面不就蒜有什么区别? 徐茂行惊得瞪圆了眼睛,这个由当事人亲口说出的事实,在一瞬间颠覆了他多年以来固有的认知。 ——那可是原着作者盖章认证过的「木石前盟」呀,怎么忽然就变成假的? 他这副呆样,林黛玉早就料到了。只能说夫妻之间太过了解,有时候就会少了许多新鲜的乐趣。 她一边忍着笑,一边在心里遗憾,一边端着张正经脸说:「对你来说是一本小说,可对我来说却是真实的世界。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既然是真实的世界,里面的人怎么可能像小说里的一样,被所谓的小说剧情操控? 第302页 不管你看的小说是怎么样的,但作为当事人,作为真正经歷过一世的林黛玉,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林黛玉的心上人绝对不是贾宝玉!」 ——至少成年之后就不是了。 至于成年之前……你好意思跟一个未成年谈论这种事情吗? 「有道理,很有道理,是我着相了。」徐茂行晕晕乎乎点了点头,「既然你不喜欢贾宝玉……」 后面的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原本他准备的一切话题,都是围绕「林黛玉喜欢贾宝玉」这个中心思想才能展开的。 如今基石不成立了,谈话自然也就进行不下去了。再加上徐茂行这会儿又被震得晕晕乎乎的,又被黛玉饶了进去,一时之间实在是没心思再想新的话题。 既然如此,就轮到林黛玉来盘问他了。 有些从前存在心里,却一直不好问出来的疑惑,趁着现在可以尽情解一解疑惑了。 「那你呢?」林黛玉问,「你上辈子可有心上人吗?」 「你胡说什么呢?」徐茂行一瞬间就变成了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仿佛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他双手环胸,下巴高高抬着,做出一副睥睨天下的中二姿态,冷笑道:「恋爱?狗都不谈!」 这回轮到林黛玉呆住了。 猜出徐茂行也有前世之后,她做过各种猜测,甚至还猜过徐茂行前世的恋人和她有没有相似之处,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个答案。 「你……前世真的二十多了?」这句话黛玉问得有些艰难。 实在是她见过太多二十出头就当爹的,根本没法想像,二十多岁的人还有徐茂行这样的。 再有就是,前世她不知道徐茂行也有前世,两人相遇的时候对方才十六岁,为人处事已经看得出稳重了。只偶尔会露出些跳脱之色,让人知道他还是个少年郎。 这种根深蒂固的认知难免蔓延到了今生,让她面对徐茂行时,总会有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经常分辨不清楚。 她的态度让徐茂行感觉到了冒犯,顿时就不高兴地皱着眉头,拿斜眼看她。 「怎么了?二十多又怎么了?我还不到三十呢,两辈子加一块都不到,我还是个宝宝!」 「行,你是个宝宝。」林黛玉也不和他争这个,反而主动把话题转到了他最关心的地方,「对于咱们的婚约,你是不满意?是不满意我这个人呢,还是单纯的不满意这么早就定下婚事?」 人家主动一提,徐茂行反而不好意思了,讷讷道:「我……我没有不满意你。」 那可是他的二次元女神,不满意自己也不可能不满意对方呀。 林黛玉脸上多了一些笑影,单手支颐,歪着头追问:「那么你是觉得,之后定然能遇上比我还好的了?」 说到这里,她明眸一转,故意使坏,收了笑意撅着嘴道:「也是。如今我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御史,自然是比不上令尊的。 令尊又是当今圣人的心腹,日后步步高升,说不定咱们两家就越差越远了。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你想娶个高门女,好帮衬日后的前程,也是人之常情。」 徐茂行目瞪口呆。 「不是……姐,亲姐。我说什么了就招来你这一大段?我什么都没说呢,你能别揣测我吗?」 林黛玉到底没忍住,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徐茂行反应了过来,恍然道:「哦,你逗我?」 「哈哈哈哈哈哈……」林黛玉笑道趴在了桌子上,边笑边理直气壮地说,「是你先嫌弃我的……哈哈哈哈哈……还……哈哈哈……还不许我逗逗你吗?哈哈哈哈哈……」 她在一边哈哈直笑,弄得徐茂行倒是不好恼了,只得无奈地劝道:「好了好了,你快别笑了,当心岔了气。」 等林黛玉止住了笑,徐茂行仿佛也想通了,正色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就算我长大了再找,也不一定就能找到更好的。 再者说了,现在的姑娘们很少有抛头露面的,就算我再长到二十岁,又能见着几个姑娘?还不如咱们两个彼此知根知底的呢。」 林黛玉举着帕子,轻轻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呸」了他一下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开始想跟我说的,是等咱们长大了,都坚决和自己爹娘说不愿意吧?」 「没错,我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不是改主意了嘛。」徐茂行承认得很干脆。 他从没谈过恋爱,不懂得什么情思情肠,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头,就更不知道在未婚妻面前这样干脆,未免耿直过了头。 幸好林黛玉和他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对他的了解怕是比他自己都深,没和他计较这些。 下一刻,徐茂行也反应了过来,心里升起些许疑惑,脸上也带出几分疑虑来。 「不对,不对。林姐姐,咱们俩总共也没见过几回吧,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林黛玉他直接说出真相吓到他,便微微抬着下巴矜持道:「我天生便有过目不忘之能,前世博览群书,自然学得几分相人之术。你又没什么城府,看透你又是什么很难的事吗?」 徐茂行一惊,下意识抱住了自己,惊恐道:「那我在你面前,岂不是半点秘密都没有了?」 林黛玉嗔了他一眼,好笑道:「想什么呢?所谓相人之术,只是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与品性。你以为是读心术呀?」 第303页 徐茂行松了口气,还夸张的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笑道:「你早说嘛,吓死我了!」 林黛玉道:「要说的也说完了,咱们是现在就出去呢,还是留在这里再玩些别的?」 她非常体贴地主动转移了话题,徐茂行感激地对她笑了笑,却没发现从头到尾,两人的话题与节奏一直都被林黛玉掌握在手里。 不过就算他察觉了也不会在意就是了,因为他对林黛玉有滤镜,觉得潇湘妃子冰雪聪明是应该的。 再者说了,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对他没有恶意,只是掌控一下谈话的节奏又能怎样? 「先不出去了吧,反正他们的那些大人谈论的话题我不感兴趣。对了,你感兴趣吗?如果你想去听我娘和你娘说话,那咱们就带着玩具过去也行。」 到时候他就在一边玩玩具,让林黛玉凑到两位母亲面前听就是了。 「我也不感兴趣。」林黛玉诚实地摇了摇头,「他们的很多观点我都不贊同,但我的想法若是说出来,只怕他们也觉得惊世骇俗呢。既然不能说到一起,干脆也别凑到一起了,两厢便宜。」 「有道理。」 徐茂行沖她竖了下大拇指,便起身走到屋后,把上次和徐寿玩剩下的秫秸杆抱了出来。 「来,咱俩用这个扎东西吧。上次送给你那些小玩意儿,就是用这个扎的。你心灵手巧的,学一学应该比我扎得好。」 「那行,你教教我该怎么弄。上次你送了我,这次我若扎了好的,也送给你。」 等葛妈妈、王妈妈和来生家的喝了两轮茶,悄悄掀开帘子来看时,就看见两个孩子坐在一起,正噼秫秸杆扎东西玩呢。 三人看过之后悄悄退了出去,彼此打脸色捂嘴笑。 王妈妈低声道:「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没见过这个,玩着稀罕。庄子上那些老农家的孩子只有这个玩,巴不得有这些公子小姐们玩腻的各色玩具呢。」 葛妈妈道:「大人小孩不都一个样?越是缺什么,就越是想什么。」 他们却不知道,等帘子再次放下之后,屋里的两个小孩相视一眼窃笑了起来。 徐茂行低声问:「你猜他们出去以后会说什么?」 林黛玉冷笑了一声说:「管他们干嘛?这些老妈子,一个比一个舌头长,整日里拿着主子的事说东道西,也不怕下了地狱拔舌头。」 她管过家,最是清楚这些管事奶奶们的厉害,也最知道这些人的嘴有多难管。 当然了,她也没想过让所有下人都不说嘴也就是了。 毕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上头越是卡得厉害,底下就越多人阳奉阴违。 毕竟人又不是天生犯贱,有谁真的会乐意甘心做奴才伺候主子? 能让他们在嘴上痛快一下,也算是变相倾泻他们心中的怨气。换个角度来看,对主子们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跟徐茂行说的。同时手上也没停,很快就学着他扎了一个自行车。 「你看看,我扎得像不像?」 「嗯,很像了。」徐茂行天使点头肯定了她的手艺,又调侃道,「你倒是挺能想得开。」 林黛玉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想不开又怎样?他们该说不还是一样说吗?来,咱们再换个别的花样。」 她略微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有了。你不是属猴吗?我给你扎只猴子吧。」 说完也不等他回话,就直接把秫秸芯掐成了长短不一的小段。 第175章 接连变故 一捆秫秸杆,两人一起玩了半天。林黛玉到底心灵手巧,扎了很多小动物。 等贾敏派人来找,说是该回家的时候,她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徐茂行笑道:「先回去吧,等以后再有了别的好玩的,我还叫你来。」 林黛玉点了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什么转回身来,低声对他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到了你这个年岁也是时候启蒙了。我知道你不爱读书,但听我的,先试着背完一整本,有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 徐茂行还以为是她要给自己惊喜呢,正要再问问,她却已经小跑出门去了。 来生家的笑眯眯地对他说了一句:「二爷,我们就先告退了。」说完就放下帘子,和王妈妈一起去追黛玉了。 见他们都跑了,徐茂行也没再去追问。 其实他心里对这个小插曲是不以为意的,因为他现在什么都不缺,真缺的那些以现在的科技水平也办不到。 所以对林黛玉口中的「惊喜」,他根本没有半点期待,也更不会想着去照这个方向努力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依然故我,每天除了想着怎么玩,就是想着怎么用甜言蜜语笼络父母和兄长,好让他自己能长久地做一个先啃爹后啃哥的纨绔。 期间又和林黛玉见过几回,但对方并没有再提催他读书的时,他自己也就更加不在意了。 转眼又过了一年,二月里春暖花开,花朝节那日正是林黛玉的生辰。 因着她外祖母家远在京城,她是不可能在当天去拜见外祖母和舅舅舅妈了,这道礼只好免却。 不过两家定了亲事,徐家却是要准备几个盒子与四色绸缎一起送过去的。 林家那边也给了回礼,是一撮面和四个笔锭如意似的金锞子,还有额外的一套文房四宝。 第304页 连夫人就着僕人的手看了看,就让人把金锞子和文房四宝送到了徐茂行这里。就连那一撮面,也让后厨煮了给他端过来。 面徐茂行吃了,东西他则是让人收了起来。 文房四宝什么的,那东西他根本用不到呀。林姐姐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送这个来? 徐茂行心下有些郁闷,暗暗猜测:不会是为了提醒我该背书了吧? 这个念头才起来,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并严厉地唾弃了自己:徐茂行啊徐茂行,你怎么能这样想林姐姐呢?人家上辈子就从未催促过宝玉读书,你以为你算老几? 他觉得还是下次见面之后,当面问问好了。自己瞎猜,哪有问当事人来得准确? 可是,自这一天之后,一直到他六月十二的生日到来,两家竟再也没有来往过。 他心中纳罕,终于忍不住去找连夫人。 彼时连夫人正在收拾东西,让人摆出了许多缎子,还有好些颜色稚嫩鲜亮的首饰。 看见他来,连夫人笑眯眯地沖他招了招手,笑道:「二郎快过来,看看这些布料和首饰,帮我挑出一些来,我叫人给林家送去。」 「好好的,怎么突然要送东西?」徐茂行跑过去,不解地问题。 连夫人含笑嗔了他一眼,提醒道:「你忘了?先前玉儿生辰时,也特意给你送了东西来。今日是你的生辰,咱们自该回礼。」 看她一脸「傻孩子」的神情,徐茂行就知道她误会了,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都几个月了,咱们和林家再无来往,我还以为我爹和林大人闹翻了呢。」 这些话落在连夫人耳中,全是小孩子瞎操心的童言稚语。 她忍不住点了点儿子的额头,手指上稍稍用了点力以示惩戒,轻斥道:「你人不大,操的心倒是不少。 外面的事自然有你爹呢,家里的事都有我。你小小一个人儿,只需安安生生地吃喝睡,再琢磨琢磨启蒙读书的事便罢了。」 徐茂行知道这是把自己当小孩子呢。 虽然他如今的外表就是个小孩子,可家里似乎发生了大事,他也不愿意自己两眼一抹黑。 眼见母亲这里不好问出来,他也没强求,帮着挑选了几样颜色鲜亮的缎子,说林黛玉必然喜欢的,便出来玩了。 他估算着时间,到了大哥徐景行日常下学的时候,就噔噔噔跑了过去,找大哥问问怎么回事。 说起来,如今教徐景行读书的这位司空先生,还是林如海帮忙介绍的呢。 若非林如海这个在扬州盘踞多年的人,徐家初来乍到根基浅薄,哪怕手里有钱,也不一定能请到司空先生这位不乐意做官的同进士。 这位先生不一定懂怎么做官,但一定懂怎么让人考上进士,获得做官的资格。 当初林家帮忙办成了这件事,无论是父母还是大哥,都十分感激的模样。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两家几个月都不相互联络了呢? 当他把这个疑问说出口之后,徐景行挑了挑眉,反问道:「谁告诉你咱们两家不联繫了?」 徐茂行道:「母亲既不出门赴宴,也不下帖子请客,林家叔父许久不曾来拜访了。这还不算断了联繫?」 徐景行笑问道:「书信联繫不算是联繫?」 他摸了摸弟弟的脑门,也像母亲那般好笑地问:「你还小呢,整天操这个心做什么?」 和心里还揣着期望的父母不一样,徐景行已经彻底确定,弟弟是真的不爱读书。 他虽然觉得惋惜,惋惜两兄弟日后不能在朝堂上相互扶持,却也没想着强求弟弟和自己一样读书入仕。 弟弟不爱读书没关系,等他将来考中了进士做了大官,花钱给弟弟捐个体面的闲职也就是了。 有他这个做哥哥的在,还能让人欺负了亲弟弟不成? 至于他将来的妻子不乐意他照应弟弟? 年少老成的徐景行对此早就看透了:家里真正做主的永远是男人,再厉害的女人也得看丈夫的脸色行事。 那些以「惧内」为名,不孝顺父母,不帮衬兄弟亲友的。一颗圆葱剥到底,芯里还是因为女人看透了丈夫的心思,顺势而为罢了。 因而,虽然是同一句话,表达的意思也大同小异。 可连夫人是觉得次子还小,不到操心这些事的年纪;徐景行却是真心觉得弟弟既然不喜欢读书做官,就可以一辈子快快乐乐的,不必操心这些琐事。 莫说如今的弟弟只有四岁,就算弟弟长到四十岁,他还是能用理所当然的语气,毫无心理障碍地说出这句:「你还小呢,整天操心这些做什么?」 而徐茂行之所以捨弃母亲来找哥哥,就是因为他有对付哥哥的法子。 「哎呀大哥,我就是想问问嘛。」他干脆爬在哥哥身上,扭股糖似地耍赖,打定了主意哥哥不说他就不下来。 这种场景在兄弟二人中间发生过无数次,他只需开个头,徐景行就能明白他的决心。 「哎,好了好了,告诉你就是了。」徐景行知道弟弟不会出去乱说,告诉了他也不怕坏了大人的事,索性就直接成全他了。 徐茂行立马就变了脸,乖乖从他身上下来,仰着头笑嘻嘻道:「我就知道,大哥最疼我了!」 徐景行摸了摸弟弟新剃的光头,又挥了挥手示意丫鬟小厮们都出去,才抱着弟弟坐在椅子上,慢慢把最近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第305页 却原来,因着高宏不通俗务,又没带厉害的师爷赴任,底下那些盐商几经试探后看透了他,行事便颇有些肆无忌惮。 他们不但通过漕帮联繫私盐贩子,还试图通过贿赂京城的官员,来操控「盐引」的发行量。 若说前面那件犹可侥倖——毕竟随着老圣人的身体逐渐恢復,京城里因二圣相争颇有几分水深火热,已经不大有功夫管地方上的事了——可后面那一条,却同时犯了两个圣人的忌讳。 要知道,盐引的发行,是根据商人们往边关运粮的数量决定的。 一个国家想要抵御外敌,摒除外患,边军必须得安稳。而边军安稳的前提,就是饷和粮。 无粮无饷还想让军队忠心耿耿,便是皇帝也没这么大的脸。 那些盐商们敢打盐引的歪主意,可不就是空手摸老虎屁股——嫌自己死的太慢吗? 整个江南官场,和高宏接触最多的就是徐甘和林如海两个。如今出了这种事,处理后续时最忙的也是他们两个。 「那高大人呢?」徐茂行好奇地问。 徐景行道:「已经押解进京了。以钟家和范家为首的几个盐商也没能跑得了,全家都下狱了。」 如今京城那边,太上皇主张高拿轻放,抓大放小,只严惩主谋;圣人却一心要严惩,趁此机会立威,顺便肃清一下江南官场。 这个「肃清」要清的是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徐茂行点了点头,说:「那怪不得京城水深火热,老圣人肯定不愿意啊。」 说着他又撇了撇嘴,抱怨道:「他们父子斗法,倒是叫底下的人伤筋动骨……」 徐景行一把捂住弟弟的嘴,严肃地斥道:「别胡说,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 徐茂行呜呜点了点头,才算是把自己解救了出来。 见弟弟这样,徐景行又心疼了,抱着他哄了好一会儿,又解释了好些官场上的忌讳,生怕弟弟心里存着委屈。 「大哥放心,我都明白的,不会在别人面前乱说的。」 「你呀!」徐景行无奈地摇了摇头,安抚道,「你放心,等这阵子过去了,有你和林大姑娘一起玩的时候呢。」 这次徐茂行倒是没急着解释什么,反而兴致勃勃地说:「我要把最近新得的玩具都收拾出来,等林姐姐来了和她一起玩。」 可是,他先等来的消息,却是京城里来了钦差,要押送林如海回京自辩。 第176章 乱局开启 回京自辨。 一个对徐茂行来说十分陌生的短语,但他却能从兄长的语气中听出慎重与严肃来。 「这个……很严重吗?」他问。 徐景行沉着脸点了点头,说:「自我朝开国以来,但凡是被勒令回京自辩的官员,十成有九成都会锒铛入狱。侥倖逃脱的那一成里,又有一多半会丢官罢职。」 这组数据让徐茂行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生出几分「剧情不可逆转」的恐惧来。 林黛玉已经五岁多了,原着里她是六岁丧母,十多岁丧父。 如今因为他们两个这一穿越一重生,让林如海主动放弃了巡盐御史的职位,在某种程度上避开了原着设定的死劫。 贾敏也下定决心保重身体,不再为了林家的香火拼儿子。 如果照这个发展下去,林黛玉大概率不会父母双亡,也就不必以孤女的身份住到荣国府去,《红楼梦》的剧情也就难以展开。 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剧情大神,或者绛珠仙子或神瑛侍者註定要在这世间遭受苦难才能功德圆满,暗中很可能会有一双手,用另一种方式把重要角色拨到原本的轨迹上去。 如果林黛玉註定了要丧父丧母,那先丧父和先丧母,又有什么区别呢? 见他瞪圆了眼睛,脸色逐渐苍白,整个一副惊吓过度之态,徐景行吃了一惊,忙蹲下来扶住他的肩膀。 「小弟,二郎,你怎么了?」他焦急地问。 徐茂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刚要说自己没事,却到底放心不下,勐然抓住兄长的手臂,追问道:「关于林叔父的事,爹有没有说别的?不至于没了命吧?」 到了这个时候,什么丢官罢职对徐茂行来说都不是大事了。想来无论是林黛玉还是贾敏,只要能保住林如海的命,功名利禄便都可以看开了。 徐景行诧异地看着他,好笑地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颊,失笑道:「你这小脑瓜里在瞎想些什么呢?林大人只是被那些盐商攀扯了而已。 就算老圣人有心趁机收拾他,最多也就是夺了他的官职。再说还有圣人在一旁看着呢,林大人是第一个向圣人投诚的江南官员,对圣人来说就是千金买来的马骨,说不定还能让他因祸得福呢。」 他说得很乐观,而且分析的有理有据。偏偏徐茂行的脑子里有一份红楼剧情,也因为知道得越多,害怕的也就越多。 不管兄长的分析再有道理,徐茂行也仍是提心弔胆。不到最后一刻,他悬着的那颗心是放不下来的。 见他仍旧忧心忡忡的,徐景行更觉奇怪。 「二郎,你这是怎么了?从前也没见你这么爱杞人忧天呀。」 徐茂行不知道该怎么说,真好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所有想法都按进心里,说:「我就是担心林姐姐,家里出了这样的变故,她指不定怎么担惊受怕呢。」 ===== 第306页 他最后那句话虽是敷衍徐景行,却正说中了林家母女的心事。 虽然林黛玉并不信什么天命,也因前世已经亲身打破了剧情,根本没把这件事往剧情上靠。 但对于朝堂争斗的残酷,她比徐家兄弟了解得更清楚。 不管徐甘再怎么看重长子,如今的徐景行也不过才十一岁,徐甘也不可能让他知晓太多残酷的内幕。 结合自己前世的记忆,林黛玉可太知道因为二圣相争,有多少官员无故受牵连,又有多少本罪不至死的人,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 在此之前,哪怕再往前推几个朝代,就算不乏太上皇的存在,也从没有出现过如今这种状况。 ——皇帝正当壮年,且雄心勃勃手段不凡;太上皇虽已年迈,却仍旧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两人谁也不肯让谁,太上皇是经营多年,手中势力庞大;新天子是占据了正统,有无数人看着这个正统的名头,甘愿投入他的麾下。 这个时期才是初见端倪,哪怕是徐甘,也并没有意识到,天上有两个太阳同时争辉,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林黛玉心里焦急,偏还不能说出来让母亲更加担忧。所有事情都压在心里,仿佛回到了曾经寄居贾府的日子。 内外交煎之下,这两年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肉,很快就又消瘦了下去。 贾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暗中推测出:定是老爷那边的情况不妙,玉儿猜出来了,所以才会如此。 和林黛玉一样,她这些心事也不敢和女儿说,怕女儿在担忧之外更添一层愧疚。 母女二人相互着想,也就相互瞒着,焦急地等待京城的消息。 因着女眷不好抛头露面,他们唯一的消息来源,便是徐家这边。 好在徐甘不是凉薄之人,虽然碍于种种原因,明面上和林家保持了距离,暗地里却通过送到林家的下人,及时把京城的消息传递给他们母女知道。 得知林如海入京之后,虽然没有及时得到召见,但也没有牢狱之灾,只是被圣人晾在了驿站之中,母女二人都松了口气,心底总算是定了几分。 家里的两位姨娘比他们消息更加闭塞,又因家中气氛越发凝重,他们都缩起了脖子过自己的日子,等闲不敢往贾敏跟前凑。 而贾敏这时候也没空顾及他们的心思,再加上徐家给林家传递消息本就是暗地里进行的,贾敏自己知道也就罢了,哪里会告诉两个姨娘? 两位姨娘只知道,男主人被圣上的钦差压回京城去了,一家人连官邸都没的住,只能灰熘熘跟着主母来庄子上避难。 原本给大姑娘说定的徐家,也好长时间都不来往了,大有断交的趋势。 如果不是林家要不行了,又何至于此呢? 在这种情况下,越是消息闭塞就越容易胡思乱想。而人最怕的,就是自己吓自己。 于是,忽然有一天,来生家的禀报贾敏,说是石姨娘贴身丫鬟嫣红的母亲,趁着出门採买绒线、丝带之机,暗中和她娘家人联络了起来。 贾敏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低头思索了半晌,神情平静地对来生家的说:「你暗暗叫两个人守在门口,一旦那婆子回来了,立刻拿主悄悄来见我。」 「是,太太。」来生家的利索地应了。 两个姨娘都是良妾,就算林家真的出事了,他们也只是会被官府发还回家,避过这两年的风头,仍旧可以再嫁。 可像来生家的这种家生子,名义上都是主家的养子养女。一旦林家被抄了,他们绝对会被拉去官卖的。 因而,石姨娘趁着林家落难,暗中和外面通消息,不但触了贾敏的逆鳞,也戳到了如来生家的这类家生子的敏感神经。 应下了贾敏指派的差事之后,来生家的立刻就问:「太太,要不要派人去盯着两位姨娘?」 一向宽厚的贾敏这次只是嘆了口气,轻声道:「把周姨娘请过来,就说我让她帮忙做针线。至于石姨娘……先让人看着吧,别让她出自己屋子。」 等来生家的走了之后,黛玉才开口道:「石姨娘有个表亲,是盐商钟家的旁支。当年爹爹之所以把她纳进来,就是为了安抚扬州盐商。」 贾敏点了点头,说:「这点我知道。」 提起钟家,她的瞬间就冷了下来,冷笑道:「如果不是钟家老三在刑部大牢里胡乱攀扯,你爹也不会被要求回京自辩。」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对林家来说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却原来,扬州四大盐商全部压入刑部大牢之后,不但要面对推官一日三次的审讯,还要应付狱卒无休无止的敲诈勒索。 原本这些和林家毫无关系,人家林如海早就从巡盐御史的位置上退下来了,还是被贬下去的。 且做了江南道御史之后,他行事一直十分低调。虽然还在江南官场上,却已经近两年没在官面上传出任何消息了。 这一场无妄之灾,全因钟家老三钟怀心中不愤,觉得他们这些盐商之所以会如此,全因高宏在鹾政上毫无作为,逼得他们不得不自谋生路。 如果还是林大人掌盐政,哪里会有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也就是这一句抱怨的话,恰巧被一个狱卒听见了。那狱卒又恰是刑部一个郎中小妾的亲戚,平日里就负责给这个郎中传递些消息。 他是个有心人,觉得这句话牵扯到了朝里的官员,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用处,便禀报给了那位郎中。 第307页 那郎中一直跟着左侍郎的脚步走,左侍郎又偏偏是老圣人的死忠。 林如海是什么人? 对圣人一派来说,他是弃暗投明的典型,是千金买来的马骨;对老圣人一派来说,他却是个落井下石的叛徒! 于是,本来可以当做没听见的一句犯人的抱怨之辞,就因为左侍郎深恨林如海这个叛徒,联合党羽把事情越闹越大,逼得势力尚且不足的圣人,不得不让林如海上京自辩。 沾染上了这种事情,林如海究竟有没有做过什么根本不重要,也根本就说不清楚,看的就是当朝者的心思。 不幸的是,如今的最高掌权人有两个,其中一个还看他横竖不顺眼。就算有圣人竭力做保,他还是落了丢官罢职的下场。 这时候,无论是参与的人、推动的人、还是受牵连的人都没有想到,因党争之故构陷林如海,无异于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开启了长达七年的官场寒冬。 直到七年之后,老圣人驾崩,这场牵连了大部分官员的祸患,才在圣人的快刀斩乱麻中落下了帷幕。 第177章 坦诚相待 林如海终于回到了扬州。 他走时虽也不甚如意,只是个万事不能出头的五品官,还是从二品上贬下来的。可归来之时却更加寂寥,身上所有官职被一撸到底。 来渡口迎接他的,除了贾敏派来的管家,就只有特地赶来的徐甘。 如今林如海身上没了官职,徐甘反而能放下一切顾忌,遵从自己的心意和对方亲密交往了。 看着一身青衣却精神饱满的林如海,徐甘微微有些诧异,笑着迎了上去,拱手道:「林兄,暌违数月,你倒是风采依旧呀!」 原本徐甘以己度人,觉得林如海今次是无辜遭受牵连,又是因党争丢了官职,必然会有愤懑之意。 等真正见到他,发现他非但没有半点愤世嫉俗,反而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不由暗暗称奇,心说:不愧是五代列后之后,心志涵养都非同一般。 徐甘扪心自问,若遭遇这种事的是他,他可绝对做不到林海这般豁达通透。 在他发迹之前,徐家只是兰溪一个小地主。是他一步步把徐氏一族带到了如今的地步,整个徐家除他之外,并没有其他能支撑门户的柱石。 一旦他被夺官罢职,非但他崛起之后置办的那些资产保不住,恐怕连他们家原来所有的,也会被有心人敲骨吸髓。 林如海走上前来,拉住徐甘的手拍了拍,用一种极为轻松的语调感慨道:「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能剩下一条命在,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两人相携往前走,干脆都坐到了林家的马车上,让徐家的车夫赶着车在后面跟着。 林如海有许多话要和徐甘说,他已经等不及了。 一行人到了林家别院,林如海只是匆匆和妻女叙了别情,便让贾敏准备酒菜,送到了四周空旷不易藏人的一处亭子里。 ——这个别院不是常驻之地,没有他专门的书房,也只好在此将就了。 「徐兄啊,有件事我瞒你许久,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索性如今形势逼人,什么不好说的话也不得不说了,从前那些顾虑也都算不上顾虑了。」 他给徐甘倒了杯酒,举杯道:「我也就直说了,只希望徐兄相信我的人品,别把我的话当成受了刺激后的疯话。」 听他语气那么严肃,徐甘也不由拿出了最端正的态度,微微点头道:「林兄,你尽管说。」 ——虽然不明显,但徐甘自己知道,在面对世家出身的林如海时,他内心深处其实是害怕自己露怯的。 林如海道:「徐兄只看到了我经歷了这么一遭仍旧处之泰然,必然想当然觉得我是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物。可还有一件事,是徐兄不知道的。」 他又喝了一杯酒,似乎才下定决心,一言出口,石破天惊。 「徐兄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相信人死之后,还会回到自己幼年时候吗?」 「啊?」徐甘目瞪口呆。 他一杯酒都已经送到嘴边了,忽然听见这句话,不由手上一颤,惊得整个人都愣住了,连杯中酒洒出大半也浑然不觉。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就算他再相信林如海的人品,也忍不住朝着对方担忧的那个方向去想了。 见林如海坚定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很清醒,绝对没有说胡话,徐甘忍不住擦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讪笑道:「小弟孤陋寡闻,失态了,失态了。」 等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才能分出心思去想这件事的真假。 如果是假的,林兄为何要说这样一个谎言?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明说的话,藉此来暗示我? 因存了这样的念头,徐甘脑子转得飞快,几乎把曾经听过、看过的所有关于「投胎转世」和「借尸还魂」的逸文野史全都回想了一遍。 可是,那些或真或假的传说里,主人翁要么是带着记忆转世,要么就是借尸还魂到了别人身上。 像林如海说的这种借尸还魂自己幼年的,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排除这个最可能之后,剩下的就算再离谱,那也只能是真相了。 「林兄口中这位得了奇遇的,不知是哪一位?」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徐甘的精神已经相当放松了。他甚至还有闲情替自己续满了酒,笑吟吟地喝了一杯。 第308页 之所以如此,只因他觉得林如海是在京城遇到了那位奇人。且这种神奇的遭遇,若非对方主动暴露,林如海又怎么可能知道? 以林如海在京城时的遭遇,对方还肯主动暴露,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那个人的前世,林如海必然混得不错。 林如海混得不错,作为林家姻亲的徐家,就算偶然滑落谷底,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可是,林如海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正是我那小女,你未来的儿媳妇黛玉。」 徐甘笑容一顿,身子下意识前倾,瞪着眼睛问:「你没在开玩笑吧?」 「徐兄才是说笑。这种事情,怎好拿来开玩笑?」林如海的目光半点心虚闪躲都没有,让徐甘不得不信了。 他用力吸了两口气,又慢慢吐了出去,才问出了切于自身的点:「既然林兄已经从玉儿那里得知了未来,又为何要与我徐家结亲呢?」 不是他妄自菲薄,虽然他来扬州时官职比林如海高,但徐林两家的底蕴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林如海愿意,顶着五品的官职,也能把女儿送到京城做个王妃,再不济也能找个有爵位的夫婿,一辈子荣华富贵,也更能帮衬林家。 林如海正色道:「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关键了。」 随后,他就把前世自己反应不及,一直在巡盐御史的位置上干到死,妻子因产后亏虚加丧子之痛,比他更早去世,女儿林黛玉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这些都说了出来。 然后,又说了徐家因支持五皇子,参与了夺嫡之争,在毫无过错的情况下,被圣人藉机治罪,全家除徐茂行之外皆流放平安州……把这些关于徐家的也都说了出来。 「至于我林家为何一定要与徐家结亲,徐兄也不必想的那么复杂,不过是两个孩子前世早已结缘,且是患难夫妻,恩爱异常罢了。」 这一次释放出的信息量太大,徐甘消化了许久,才轻轻吐了一口气,点头道:「原来如此。」 下一刻他就追问道:「那五皇子夺嫡是胜还是败?」 纯臣可不是那么好做的,而徐甘骨子里天生就带着投机性,他的成长经歷又让他对往上爬特别执着。 如今既然有了这样的奇遇,他当然要提前站队最后的赢家,以便徐家日后作为鸡犬,一起升天。 两人相交数载,林如海对他的心性已经摸透了,知道就算自己劝了对方也不会听,所以就干脆地点了点头,说:「赢了。」 「多谢林兄。」徐甘真诚又坦荡地道了谢,并承诺道,「林兄放心,你虽暂且没了官职,但功名并没有被革除。日后有了机会,小弟一定会为你运作的。」 林如海也笑着道了谢,秘密倾吐完之后他也觉得更加轻松了,慢慢和徐甘说起了自己日后的打算。 「自从考上进士入朝为官之后,我也好久没有回家乡看一看了,上一次还是高中之后回乡祭祖。 如今虽仕途不如意,倒是有了大量空闲,能带着内子与爱女一起回乡,祭奠一番歷代祖宗。」 徐甘点头笑道:「林兄虽暂且不能在朝中尽忠,却可以回乡尽孝,正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林兄也可藉此机会,带着嫂夫人好好散散心。 相信以林兄之才干,也不必等到小弟奔波筹谋,很快就能被圣人想起来启用啦。到那个时候,林兄便是想要仿先人作逍遥游,怕是也不能了。」 两人相识一眼,皆哈哈大笑,气氛陡然松快了起来。 林如海再次举杯,朗声笑道:「借徐兄吉言。来,我敬徐兄一杯。」 让人碰了个杯,一饮而尽,林如海再次举壶续杯。 而徐甘则是又问道:「不知道我那小儿茂行,日后可曾得了功名?」 「得了,探花郎。」 想起女儿口中「翁婿皆探花」的佳话,林如海忍不住摸了摸鬍鬚,满脸都是自得之色。 徐甘听说儿子得了探花,本来大喜过望,但看见林如涵比他还要得意,不由吐槽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儿子呢。」 林如海挑眉,毫不示弱:「女婿本就是半子。我这辈子大概是没有儿子了,二郎于我而言,与亲子又有何区别?」 徐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安抚道:「林兄尚不到五十,何出此丧气之言?汉末钟繇,年逾八十尚得钟会。林家公子亦姗姗来迟,说不定就是麒麟儿呢。」 这话说得大有道理,林如海却摆了摆手,说:「徐兄不必如此,经此一遭我是真想通了。和保全性命、一家团聚比起来,一个不知会不会有的儿子又何必执着?」 他也不是在说虚话,如果不是急着和徐甘透底,他如今已经拉着贾敏商议,给石周两位姨娘各一份嫁妆,将两人送回娘家去了。 或许是天註定的,他林如海这辈子就没有生儿子的命。 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呢? 第178章 遣散姬妾 看他没有半点作假之意,徐甘暗暗贊了两句他心性豁达,便道:「虽说约定成熟的是『异姓不养』,但林兄情况特殊,五服之内并无亲眷,世人也自该宽容一些。 若林兄不嫌弃的话,日后二郎与令嫒得了子嗣,便过继一个合兄眼缘的,使兄这一脉香火不至断绝。」 「此言当真?」林如海自然意动,眼睛都亮了。 可他很快便想起来女儿说的,她前世和徐二郎只生了一个女孩,二郎便怜惜她生育苦楚,再也不肯叫她生了。 第309页 女婿尚且如此怜惜女儿,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想不到这些,林如海又羞愧起来,摆手道:「日后还是要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我看两个孩子打小都是有主意的,咱们做长辈的,还是少管些他们的事吧。」 这话说得奇怪,且林如海前后的反应也差别太大,徐甘敏锐地意识到,中间必然还有别的文章。 「这又是怎么说的?」徐甘试探着问,「往常林兄也不是迂腐之人,今日怎么恪守起旧规来?」 这个旧规,自然是指「同姓不婚,异姓不养」那一条,是世人约定成俗的,并不在律法规定之内。 眼见瞒不过,林如海只好苦笑着把这件事也说了。 徐甘怔怔道:「这孩子……也太有主意了!」 不过他倒是不怎么着急,因为他除了徐茂行之外,还有个长子徐景行呢。 以目前看来,长子的性情倒是与他差不多,日后定然不会如次子那般,有那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 「罢了,罢了。」想明白之后他也摇了摇头,跟着林如海一起苦笑,「既然孩子们主意正,那就像林兄说的,咱们这些老傢伙就少管一点吧。省得讨人嫌!」 林如海笑道:「就是这个理。往后都是年轻人的天下,咱们这些老傢伙呀,少干一些倚老卖老的事,家宅也就安宁了。」 徐甘此时心乱如麻,勉强支撑着点了点头,便起身道:「林兄一路舟车劳顿,弟不便过多打扰,这便告辞了。三日之后将于府中设宴,为林兄接风洗尘,万望林兄莫负芹意,贵趾亲临。」 「一定,一定。」林如海哈哈大笑着把他送了出去。 待迴转内院,贾敏已令人烧好了热水,让人伺候着他好生洗漱了一番,整个人才算是彻底活了过来。 他从奶娘手里接过黛玉,示意丫鬟婆子们都不必跟着,和妻子一起走进了内室,便说起了自己对两位姨娘的安排。 贾敏神情一动,说:「我也正要和你说他们的事呢,可巧你就先提了。」 他们夫妻相互扶持多年,对彼此都足够了解。一听贾敏的话音,林如海就意识到,在他离开扬州去京城的这段时日里,那两位姨娘必然是做出了什么事惹怒了贾敏。 「怎么回事?是哪个给你添堵了?」林如海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咱们家待他们歷来不薄,除了该有的份例之外,你更是没少拿自己的贴补他们,竟还不知足吗?」 贾敏摇了摇头,还没说话,忽听黛玉冷笑道:「爹爹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都是生而为人,谁愿意一辈子低头给人做奴才? 以前是没机会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咱们家漏了缝,便是一只苍蝇也知道上来叮两口呢,何况她是个人?」 对于以下犯上,以奴欺主这种事,如今的林黛玉也和徐茂行一般,不管感情上如何愤怒,智商都能理解。 如果异地而处,换做他们与人为奴为俾,是绝不可能甘心一生如此的。只要有一线的机会,他们必然都要努力抓住,摆脱不能掌控自身命运的困境。 林如海仔细看了女儿许久,忍不住嘆了一声摸摸女儿的脑门,柔声道:「玉儿,这些想法能忘就尽量忘吧,不然会让你很累的。」 林黛玉却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女儿不是真正的无知顽童,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爹爹不必担心。」 对于父亲让她忘却那些不合时宜的思想,林黛玉直接就避而不谈,也是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的无奈。 ——很多时候,孩子太有主见,做父母的是真会胆战心惊。 贾敏赶紧把话题转了回去,替他们父女打圆场。 「好了好了,不是正说石氏和周氏吗,怎么又数落起女儿来了?」 她把石氏私自联络娘家人的事说了,冷笑道:「就算你不提,我也是要说的。咱们家如今不比从前,不敢委屈她这举人家的女儿做妾了。」 当年石氏进门时,她父亲只是个秀才,如今已经中举了。 林如海嘆了一声:「罢了,罢了。如今咱们家正该低调行事,此事也不多做计较了。给两人各发一百两银子做嫁妆,另把嫣红一家子都送给石氏,遣他们各自归家去吧。」 钟家主支已尽数入狱,那钟三郎又口无遮拦,让人抓住把柄牵扯到了林如海。他们在盐引上动手脚,老圣人不会保他们;又攀扯了圣人这边的官员,圣人不会放过他们。 石氏与钟家联络有亲,是钟家特以在亲戚家选出的相貌出众的女孩子之一,本就是钟家用来拉拢官员的。 如今钟家倒了霉,石氏就算拿着嫁妆回了娘家,怕也是再次被家里转送的命。 对于这样的人,林家夫妇根本懒得计较。 就连林黛玉,也只问了周氏:「周姨娘家里的情况如何?」 一句话问的夫妻二人都沉默了。 只因周氏的家世比之石氏更加不如,在林家面前根本翻不起浪。所以无论林如海还是贾敏,都对周氏不大在意,更不会特意去调查他们家如今境遇如何。 从他们的沉默里,林黛玉读懂了很多,建议道:「不如把周姨娘请过来问问吧,如果他们家实在不好,就请娘多操操心,替她找个合适的人家,直接嫁过去吧。」 不说别的,只说周氏子来了他们家之后,一直老老实实的,从未给贾敏添过半点堵,林黛玉心里就念她的好。 第310页 若是周氏带着银子回家,还要被娘家人敲骨吸髓,她也实在不忍心。 至于石氏,她虽然能理解对方的恐惧和担忧,但人家要害的可是他们林家,林黛玉哪有那么多善心好散发? 林如海夫妇其实并不在意周氏回家后境遇如何,但自家女儿心善,他们也不吝啬于在孩子面前发一发善心。 因而,贾敏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叫来生家的去把周姨娘请来。 因石姨娘屋子外面忽然多了许多人守着,周姨娘虽未受牵连,但两人同为妾室,她也难免兔死狐悲,日子过得不免战战兢兢的。 忽然听说老爷要回来了,又听说太太叫她过去,周姨娘吓得几乎要晕过去,还是在丫鬟的搀扶下勉强站稳了身子。 「妾这就去,这就去,劳烦来生嫂子了。」 对太太身边的僕人,周姨娘也是前所未有的谦卑客气。 来生家的是个会做人的,哪怕对两位姨娘的前程已有了猜测,面上却半点看不出来,依旧笑眯眯的,就连催促也不咄咄逼人:「姨娘别慌,太太正陪着老爷说话呢。」 听说老爷也在,周姨娘暗暗松了口气,请来生家的稍等片刻,转进内室换了身得体的衣裳。 等她过去的时候,黛玉已经由王妈妈带着回了东厢房。接下来都是长辈的事,她的心智即便再成熟,也不好当面掺和的。 「妾周氏,给老爷请安,给太太请安。」 「起来吧。」贾敏对她的态度温和依旧,让人拿了个绣墩给她,「坐吧,这里也没有外人。」 「多谢太太。」周姨娘谢了座之后,却也不敢就实在坐下,随时准备着起身回话。 若在从前她是不这样的,那时候她虽也敬重贾敏这个当家太太,却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诚惶诚恐,生怕对方一个不高兴,自己也要像石姨娘一般倒霉。 贾敏见状,无趣地扯了扯嘴角,端起茶盏给了林如海一个眼神,示意由他开口,便低头装作喝茶了。 她自认对两个妾室已足够宽厚,可不过稍有风吹草动,周姨娘就连是非也不辩,理所当然就站在了石姨娘那边。 贾敏又不是个木雕泥塑的神像,对此自然觉得自己一片真心餵了狗,不想和周姨娘多说了。 林如海对妻子露出个安抚的笑容,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对周姨娘道:「最近家里发生了许多事,不但你们受惊,我也是心灰意冷,对于子嗣之事心思也淡了。」 这话足够直白,周姨娘立刻听出了些意思,脸上露出些焦急之色,想要开口却又不敢打断林如海的话头。 林如海只当没看见,继续以平缓的语调说:「你和石氏都还年轻,我也不欲耽搁你们,已经和太太商量好了,你们来时带来的东西,还有这些年攒下的衣裳首饰都归你们,另外再贴补一百两给你们做嫁妆,任由你们归家另嫁。」 这个条件已经十分宽厚了,问遍整个扬州城,也没有哪一家遣散姬妾时还贴补这么多东西。 讲究些的人家,会把姬妾自己攒下的衣裳首饰给她带走;遇上那不讲究的,直接就是一身白衣送出门去,任由他们在娘家自生自灭。 所谓「一身白衣」,其实就是只穿贴身的里衣。在这个年头,只一身亵衣便出门,几与裸—奔无异了。 对一个女子来说,这可是极大的羞辱,几乎是不把姬妾当人看了。 可周姨娘听了,却吓得脸色苍白,颤抖着跪倒在地上,哭求不要把她送回家去。 第179章 告别 「我老子娘都已经没了,如今顶门立户的是我兄弟。他比我小了整八岁,与我根本就不亲近。 若是把我送回去,我手里的钱财一分也留不住,他们还会把我胡乱嫁了。」 周姨娘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先是卖惨,卖完惨之后似乎又觉得不保险,开始对着贾敏认错。 「太太,太太。这些日子因着石氏的事,妾身对您心中有些怨言。但妾身已经知道错了,是妾身不识好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给妾身留一条活路吧!」 贾敏脸色骤变,气得浑身发抖,看像周姨娘的目光越来越冷。 被小妾当面给正妻上眼药,林如海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平日里看着周氏挺老实的,谁曾想还藏着这么伶牙俐齿的一面?这颠倒黑白、浮石沉木的本事,比朝中御史也不差什么了。 「住口!」林如海一声清喝,沉着脸打断了周氏,冷声道,「你既然不愿意回娘家,就让太太替你选个合适的人家嫁过去吧。左右这个家里,是容不下你了。」 说完他起身便走,不准备再听周氏多言。 周氏瞬间就变成了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双眼瞪得瞠大,脸色涨得通红。好半天才讪讪地看着贾敏,心里后悔不迭,不该因心中激愤开罪太太。 贾敏根本就不搭理她,只淡淡对来生家的说:「送周姨娘回去吧,顺便也通知石姨娘,让他们俩都好好收拾东西,三天之后就有人来接。」 原本她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还想替周姨娘选个四角俱全的。但如今看来人家根本不领情,她决定就在周围的庄户里,找个身家清白的就好。 她不会在这件事上故意使坏,但也不会多尽心了。日后过得是好是坏,就看周姨娘自己的经营手段了。 眼见她要走,周姨娘急了。想上前说什么,却被来生家的巧妙错身挡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贾敏从后门去了。 第311页 「太太,太太,妾身知道错了。太太,太太……」 她急的大声叫喊,回应他的却只有来生家笑眯眯的、温和又响快的劝慰:「姨娘还是先回去收拾东西吧,三天之后便是大喜之日,姨娘就能凤冠霞帔,坐喜轿,从正门进去,给人做正头娘子了。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也是老爷太太给的大恩典,姨娘更该谨言慎行,可不要折了福气才好。」 是提醒也是威胁,却也未尝不是好意。 林家的内宅一向都由贾敏做主,如今周姨娘的终身也在贾敏手里握着。若周姨娘再闹,让贾敏更加厌烦,对她日后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个道理周姨娘也明白,只是不甘心罢了。 可来生家的已经把话挑明了,她若再接着闹,就是真的不懂规矩了。 眼见无计可施,周姨娘只好对来生家的扯出个笑脸,讨好地谢了又谢。 来生家的脸色都不变一下,不卑不亢道:「姨娘也不必谢我,到了正日子,只管拜谢老爷太太就是了。」 说完就又催促着周姨娘回去,对方也不敢再拖,带着自己的婢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再说贾敏怒气沖沖地回了内室,简直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周姨娘不识好歹。 黛玉正坐在罗汉床上看书,见母亲寒着脸,满身怒气地进来,忙放下书凑过去问:「娘,这又是怎么了?」 她虽口中问着贾敏,眼睛却看向大丫头半夏。 半夏愤愤地把方才的事都说了,和另一个大丫鬟白朮你一言我一语,把周姨娘祖宗三代都骂了个遍。 林黛玉冷眼看着,随着他们的咒骂,贾敏心里的怒气一点点都散了出去,心里才松了口气。 她害怕母亲把这口气憋在心里,日积月累成了病。 「好了,别再说了。她是个煳涂人,我跟她计较什么?」 等到贾敏出言打断了两个丫鬟,林黛玉才笑道:「她的确是不识好歹,也难怪两位姐姐气成这样。」 说完又示意屋里伺候的人都出去,拉着母亲一起坐在了罗汉床上,要亲手倒了一盏茶奉给贾敏,让她喝了顺气。 贾敏喝了茶,就拿眼睨她,笑道:「你把人都遣出去,必然是有话要说。我这会儿心气已经顺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林黛玉觑着母亲的神色,试探着说:「周姨娘固然不识好歹,却也情有可原,母亲大可不必与她置气,为此气坏了身子更不值得。」 贾敏「哼」了一声,不满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气道:「你到底是谁的女儿?那周氏都把我气成这样了,你还替她说话。」 「我不是替他说话,只是想让母亲明白,有些人跟他们置气,真的不值得。」 林黛玉讨好地伏在母亲怀里蹭了蹭,解释道:「无论是石姨娘也好,还是周姨娘也罢。不管娘亲对他们多好,对他们来说,他们才是一国的。而娘亲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掌握着他们生杀大权的正室太太。 就像父亲在朝中为官,这次突遭贬谪,无论是蒙冤受屈也罢,还是真的违反了国法律令也好。其余官员们纵然往常和爹爹不对付,也难免会心有戚戚,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两位姨娘之于母亲,也是这个道理。正室与妾室地位悬殊,且天然就是对立的。正室宽厚与否,对他们来说,只是讨生活容易与否的区别。」 见贾敏若有所思,显然是听进去了,林黛玉再接再厉:「娘亲冰雪聪明,生就一副水晶琉璃心肝,平日里什么事能瞒过你的眼?怎么轮到这上头,突然就钻了牛角尖了?」 就像黛玉说的一样,贾敏从来都是个聪明人,以前之所以想不通,不过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而已。 如今被黛玉伸手点破了窗户纸,让她豁然开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半晌之后,她点了点头,自嘲道:「亏我还觉得将心比心,我对人家好,人家至少心里要感念几分。却原来,都是我想多了。」 黛玉在她怀中仰头道:「母亲往日善待他们,是出自本心呢,还是做给人看的?」 「当然是出自本心了。做给人看?我需要做给谁看?只要我不愿意,谁又能知道林家内宅之事?」 贾敏有她自己的骄傲,为了丈夫的仕途她可以迎合世俗,但在内宅之事上耍手段,她还不屑为之。 「那不就得了?」林黛玉笑道,「母亲从来为的都是自己的心,又何必管他们怎么想呢?」 一番言语把贾敏说得也笑了起来,忍不住抱着女儿在她脸上亲了两口,调侃道:「你倒是说教起我来了。我倒要问问你,这些道理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我那女婿教给你的?」 林黛玉嬉笑道:「娘亲日后就知道了,你女婿的道理多着呢。」 被女儿说开了心结之后,贾敏到底还是费了些心思,给周姨娘找了个身家清白,家境殷实的人家。 她也不需要周姨娘感激她,为的只是问心无愧罢了。 第二天下午,石氏的家人驾了两辆车,把石氏接走了。 第三天早上,有一队人抬着花轿,吹吹打打把周氏也接走了。 这天林如海和徐甘约好了,要到徐家去赴宴,时间到了直接带着女儿就去了,根本没有留下来送送周氏的意思。 周氏见他根本不露面,原本升起的一点小心思也尽数压了下去,老老实实上轿走了。 第312页 林家彻底清静了下来,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姑苏老家。 于是乎,徐甘前脚跟办完接风宴,后脚就又给林如海准备了送别宴。 这一次两家人都聚齐了,大人们还特意给徐茂行和林黛玉两个小的留足了单独相处的空间,让他们凑在一起尽情玩乐。 两人一起去了花园子里,把伺候的人赶得远远的,一边散步一边说话,自然是说些不能让别人听见的话。 「真是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变故。」徐茂行有些讪讪,总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反观林黛玉就轻松多了,她甚至是庆幸地笑道:「比起原来,这个发展已经很好了。当今圣人不是省油的灯,老圣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爹爹只要活着,就是留得有用之身,早晚都有起復那一日。」 徐茂行本意是要安慰她的,不曾想却被她反过来开解了一番。 但仔细想想,黛玉说得也的确很有道理,让他不由自主便点了点头,附和道:「你说得不错。老圣人年纪已经大了,就算圣人的才能差强人意,也能熬……」 「咳!」 见他越说越不像样,黛玉忙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嗔道:「你可真是口无遮拦!」 徐茂行也反应了过来,干笑着朝她作揖,谄媚道:「多谢姐姐教我,往后我一定注意,再不敢乱说话了。」 黛玉被他逗得莞尔轻斥道:「又作怪!」笑意盈腮,眉眼温软,自然是半点威慑力也没有的。 两人又闹了一阵,林黛玉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对了,我让你背书的事,你留心了吗?」 「啊,背书?」徐茂行瞬间苦了脸,连连告饶道,「好姐姐,亲姐姐,你就饶了我吧!」 ——这哪是让我背书呀?分明就是要我的命! 林黛玉嗔了他一眼,轻啐道:「出息!」 但她多了解徐茂行呀,早就把对方的心思摸透了,此时便直接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说的『惊喜』,是你背完一本书之后,我会送你什么东西?」 徐茂行本在讪笑,闻言不由一呆,下意识反问:「难道不是?」 如若不然,还能是什么惊喜? 第180章 黛玉坦诚 「你呀你,可真是空有宝山而不自知!」林黛玉素手纤纤,不轻不重地点在他的额头上,「你那么聪明,稍微花点心思,也能找一本最薄的书背了试试。」 她明显是话里有话,且藏着极大的秘密。 可无论徐茂行再怎么追问,林黛玉就是不肯说,只是笑道:「你若实在无意做学问,我又何必说出来吊你呢?」 想到那个「锥刺骨」的新手大礼包,林黛玉还等着看他笑话呢,哪里会这时候就和他明说?万一把人吓得连金手指也不想要了怎么办? 徐茂行不满道:「可你这说一半留一半的,不就是在吊我吗?」 林黛玉得意的笑,嘴上却又冠冕堂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对你提起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又不能施个法术让你忘了,就只好亡羊补牢了。」 她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把徐茂行急得抓耳挠腮,偏又拿她没办法。 偏林黛玉还要在一旁说风凉话:「这就是读书多的好处,你今日可见识到了吧?」 徐茂行:「…………」 ——见识到了,见识到了,简直恐怖如斯! 他深吸了两口气,咬牙笑道:「你不就是想对我用激将法,激我去读书吗?嘿,我就偏不上你的当!我就不读,就不读!」 黛玉笑道:「那正好啊。我还怕你自此发奋,以后再见我说不过你呢。」 徐茂行彻底被她弄得没了脾气,失笑道:「算了,算了,咱们马上就要分别了,别说这些让人扫兴的事了。」 正好前面不远处就是个亭子,徐茂行领着人走过去,又让葛妈妈去拿些糕点和酸酸甜甜的饮子。 「走了这么久,歇一会儿吧。」徐茂行说着,打量了黛玉一番,又些惊奇道,「你竟是一滴汗都没出?」 林黛玉坦然道:「或许是劫数在前世就已经过了,自我回来之后,身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徐茂行拍手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好事呢。」 而后又忍不住叮嘱:「也别光指望着老天赏赐,人为也要跟上去。你平时得注意劳逸结合,别喜静不喜动就由着自己性子来。」 听着这些似曾相识的话,林黛玉含笑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些怀念之色,那双天然含情目仿佛是在看着他,又仿佛不是在看眼前的他。 一向不爱多想的徐茂行忽然福至心灵,脱口问道:「你是不是前世就认识我?」 ——是了,是了,如果不是前世便是旧相识,她又为何明知我不喜欢读书,还要一再催我背书呢? 林黛玉的笑容里忽然就噙了两滴泪,仿佛怕他看不见一样用力点头。 有些话她在父母面前可以肆无忌惮,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到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徐茂行面前,她却总是犹豫。 一面觉得只有自己记得,只有自己纠结煎熬太不公平;一面又怕说出来之后,以徐茂行的性格,会毫不在意地鼓励她往前看,不要沉溺在过去里。 如今他自己猜出来了,林黛玉只觉得如释重负。 可徐茂行却是大吃一惊,就着这个方向推测过去,再联络从前两人说过的话,让他有了一个乍一想不可能,仔细想想很自恋的猜测。 第313页 「你说你不喜欢贾宝玉,那你喜欢的不会是我吧?」 见黛玉又点了点头,徐茂行倒抽了一口凉气,推测时也越来越大胆。 「既然你前世就认识我,那必然是前世就产生了蝴蝶效应。当时没注意,如今仔细回想,我说你不到十八就早夭那一次,你明显露了诧异之色……」 剩下的他不敢再说下去了,面对林黛玉期待的神色,他觉得有些尴尬,还有些焦躁。 但凡面前的人换一个,换一个他上辈子没听说过,这辈子也没相处过的,他一定会真诚地建议对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不能总沉溺在过去里。既然上天给了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何不去尝试一下新的人生?」 可如今对面的是林黛玉,是潇湘妃子,是他的二次元女神,也是他玩得极好的林姐姐。 那种给自己甩脱包袱的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过了好半天,就在黛玉眼中的火光要熄灭的时候,他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那……那你上辈子里,咱们俩是什么关系啊?」 被他晾了那么久,林黛玉心中也有气,闻言冷笑道:「你说呢?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要对一个无关之人死缠烂打?」 徐茂行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忙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告饶:「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你就饶了我这遭吧。」 他知道林黛玉最受不了他扮可怜,此时也是豁出脸面不要了。 林黛玉横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不是想劝我向前看?还想劝我去尝试不同于前世的新人生?」 这两句话简直是明晃晃把他的心思都剖了出来,徐茂行悬着的心彻底落地了。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恍恍惚惚,仿佛身在云端,又仿佛泡在暖融融的水里。心中虽有忐忑,但更多的还是兴奋与欢喜。 见他又不说话,脸上露出古古怪怪的笑意,林黛玉看出了他的想法,不由一笑,轻轻推了他一下,追问道:「你倒是说呀,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徐茂行嘿嘿笑道:「姐姐既然知我,就别逗我了。若是换了旁人,我必然是要避之不及的。可姐姐又不是别人。」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问道:「你一直催着我背书,是不是我穿越还带着金手指呢?跟背书有关的?是什么呀?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 原本林黛玉是要借着这件事激他去读书的,却不想今日出了这样的变故,此时她心情好得很,他又这样撒娇祈求,黛玉如何顶得住? 「你玩过抽盲盒吗?你的金手指就是抽盲盒,每背完一本书,就能抽一个盲盒。里面的东西从玻璃的制造,到《母猪的产后护理》,可谓是应有尽有。」 至于新手大礼包,她就选择性隐瞒了。 「啊?」徐茂行有点失望,「都是书和资料呀?」 「出息!」林黛玉笑着嗔了他一眼,「当然不只是书了。只是我喜欢书,注意的自然都是书了。」 徐茂行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道:「那这金手指还有点人性。」 不然让他一个不爱读书的人,抽出的盲盒全是书,纯纯就是反向金手指嘛! 但不管如何,单单是「穿越金手指」这一件事,就足以勾起他的兴趣,让他试探着去背一本书了。 至于后续如何,那得看第一个盲盒里抽出的东西,能不能让他有后续了。 ===== 第二天一大早,徐甘带着长子徐景行,骑着马把林家送到了码头,目送他们搭的船顺水而去,不禁生出几分怅然。 从今往后,在扬州官场上,再也没有谁会如林如海一般,全心全意地辅佐他了。 但很快他就没心思再想这些了,京城风暴骤起,受波及最大的却是在地方上任职的官员。 徐甘先是被破格调任扬州巡盐御史,勉力支撑了一年便又贬回了三品,调到了金陵做知府。 金陵知府是个肥缺,但在风暴之中也是张火板凳,没点本事根本坐不稳。 当地豪族势力很大,非但有常年盘踞金陵的甄家、薛家,还有祖籍在此的荣宁二府贾家,一门双侯的史家,有统治县伯爵位的王家。 其余小的豪绅富贾不消细说,能做金陵知府的人,还没窝囊到中小地主都要顾及的地步。 常言道:破家的知县,灭门的知府。 这种名头是怎么传出来的? 总不可能是底层那些连骨头炸了,都出不来三两油的普通百姓能深切体会的吧? 传出这些话的,自然是在知县、知府手上吃过亏的乡绅地主们。 但金陵这个地方,和别处都不一样。 此处有那几家做官的做官,封爵的封爵,底下的小乡绅们,都觉得投靠他们,比讨好三年一换的知府更具性价比。 因而,歷任金陵知府到任之后,也就不得不向这几家妥协,以其混出些政绩来了。 徐甘审时度势,知晓无论是贾史王薛这金陵四大家族,还是因出了一个老圣人乳母而崛起的甄家,都是铁桿的老圣人麾下。 他不想趟这浑水,便在赴任金陵之前给长子徐景行定了亲事。 亲家虽也姓甄,但跟金陵甄家却没有任何关系。若真一定要攀上点关系,那就只能说是「五百年前是一家」。 两个儿子都定了亲,杜绝了联姻的可能。徐甘的洁身自好也是出了名的,就算有人想送个「义女」给他做妾,他也能够从容拒绝。 第314页 在私情上没了牵扯的余地之后,徐甘也确立了自己在金陵办事的态度——在公事公办的基础上,尽量打压四大家族与甄家的势力。 这定然不是老圣人想看到的,却一定是圣人乐意看到的。 他之所以态度这么坚决,还是徐茂行无意间一句话提醒了他。 ——在党政陷入白热化的时候,忠诚得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 若说原本他还有虚与委蛇,徐徐图之的心思,听了这句话直接惊出一身冷汗,那是什么怀柔的心思都没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能不能在任上做出政绩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得让圣人看到他绝对的忠心。 有什么方法能快速表达出对圣人的绝对忠心呢? 自然是不遗余力地打击老圣人的势力了。 第181章 甄英莲 忽然有一日,有人在堂前击鼓鸣冤,徐甘一面让师爷先出去支应着,一面换了官服出来,坐案升堂。 他一拍惊堂木,喝问:「堂下何人?」 而后才打眼细看,见底下跪着三四个人,为首的是个皓首白须的老者,穿着一领皂色杭绸袍子,袍子外面竟是披着麻布孝衣。 后面跟着的三四个小厮,也都穿着孝,脸上尽是哀戚之色 徐甘心头一惊,知道这是遇上大案子了。 老百姓们大多都是怕见官的,仿佛见了官就是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耻辱,在亲朋好友们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也正因他们怕见官,才给了底下的胥吏们从中弄权的机会,对百姓敲诈勒索。 这一行人披麻戴孝来告状,必然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偏偏在此之前,徐甘半点风声也没听到。 这就说明有冤的人家根本就没想着找胥吏从中周旋,直接就来敲鸣冤鼓了。 能让他们忍着对见官之事的惧怕,也要绕过胥吏的,必然是要告的人身份不一般,与胥吏们多有勾结的。 加之又披麻戴孝,显然是出了人命案。 正所谓人命关天,便是证据确凿被判了死刑的,也得把犯人和卷宗一起押解刑部,由刑部官员核实一遍之后,再报给天子。 等天子硃笔勾决了之后,才能将犯人处决。 可见哪怕是皇权至上的时代,对于人命也是充满敬畏的。 徐甘先是觉得麻烦要来了,继而就兴奋了起来。 因为他很快反应过来了:金陵当地的乡绅,大多和四大家族或甄家联络有亲。不管这次闹出人命的是谁,都可以牵藤扯蔓,牵连一大堆人。 至于能弄下来多少,就全看徐甘的胆量和手腕了。 论起平衡各方的手段,他自认比不上林如海。可若是查贪查恶、动若雷霆,他却要当仁不让了。 这些念头在心里转过去,也就是片刻之间。 底下那老者磕了个头,大声道:「回禀府尊,小人乃是城南冯家的老僕冯忠。」 因着先前那些念头,徐甘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些,问道:「你堂前击鼓,要状告何人呀?」 堂下的冯忠声嘶力竭,悽厉道:「小人要状告薛家大郎薛蟠,纵容恶奴殴打我家小主人重伤,致使小主人冯渊归家不过三日,便一命归西。」 说到这里,冯忠再也忍不住了,痛哭道:「可怜我冯家三代单传,小主人尚未成人便遭毒手,一脉香火就此断绝了!」 其情状之悲,其遭遇之残,真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徐甘正色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冯忠道:「此事自起之日至今,已半年有余。」 徐甘又问:「何不早早报官?」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问的是句废话。 半年之前他还未曾到金陵赴任,前任金陵知府乃是甄家的门人。甄家与贾家乃是老亲,彼此联络有亲,可谓是同气连枝。 而薛家又是贾家的姻亲,且家资巨富,对贾、史、王三家多有助益。三家里最弱的王家,甚至把嫡系庶出的小姐配给了薛家的前任家主。 那打死人的薛大郎,正是这位王夫人所出。 前知府既然是甄家的门生,又如何敢管薛家的事? 果然就听冯忠在底下哭诉道:「府尊容禀:我家小主人过世之后,小人便领着几个家人来府衙报官。当时在位的陆大人听说犯事的是薛家大爷,便说小人是诬告,说是念小人年事已高未曾动刑,只吩咐衙役拿水火棍将小人叉了出去。」 徐甘自己带来的刑名师爷听到这里,把眼镜拉下一点,从上方瞥了冯忠一眼,暗暗摇了摇头。 ——这老儿显然是半点不懂官场上的道道,如若不然也不会半点遮掩都没有,就这么大刺刺都说了出来。 一般新到任的官员审案,若有前任官员下了定论的案子,只要不是什么惊天大案——如谋大逆——后到任的都不会贸然推翻前任的判决。 只有两种情况例外。 第一种就是前任是非正常离职的,要么是自己犯了事被罢了官,要么就是卷进了党派之争被押解进京的。 这一类的,新到任的官员必然要仔细审查前任的作为,看情况决定是否要落井下石; 第二种就是新任官员乃包公海瑞再世,性情刚正不阿,但有百姓喊冤,无论前景如何,都会仔细严查。 这冯忠也是运气好,恰恰碰上第一种了。 前任陆大尹就是捲入了党派之争,被一条锁链押解进京,如今怕是已经过了刑部,递解到大理寺去了。 第315页 新到任的徐甘与陆知府又分属不同党派,事情牵扯到了太上皇那一派,徐甘自然会替冯家申冤,并藉此重创四大家族并甄家。 果然就见徐甘勃然大怒,喝道:「世间岂有此等荒谬之事?陆玑视国法何在?视黎民何在?」 他伸手抽出一根签来,正要掷在地上,忽然看见一个门子沖他打眼色。 徐甘心思略转,便将那门子的心思摸了个七七八八。当下他并不做理会,就手把那签子掷在地上,叫左右道:「去把那薛大郎捉拿归案!」 左右两班衙役里,有一少半轰然应喏,另一半神情犹疑,但见已经有人先应了,他们若不应便是得罪了老爷,也只得跟着应了。 却是徐甘到任三月有余,自家带来的刑名、钱谷两位师爷,并帮着处理大小吏员的二爷,已暗中收买拉拢了一班衙役,便是方才带头应喏的那些。 打发衙役去拿人之后,徐甘便说到后堂更衣,顺便给那门子打了个眼色,叫他跟进来。 一进内堂,那门子便跌足嘆道:「我的老爷诶,你今日可闯下大祸了!」 徐甘微微挑眉,从善如流问道:「哦?我怎么就闯下大祸了?」 那门子道:「老爷可知,你方才叫拿的薛大郎究竟何人?」 徐甘笑了笑,说:「我既然叫人拿他,自然知道他是谁。只是不知,在你眼中他又是谁?皇商薛家?四大家族?甄家姻亲?还是……老圣人的门下?」 原要拿乔的门子听到最后,「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吓得浑身发抖,脸色蜡黄,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徐甘嗤笑了一声,转身在上手落座,一边拿盖碗撇茶末,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若有半句虚言,便是我要饶你,只怕也有的是人不想饶你。」 门子哆哆嗦嗦地奉承道:「老爷圣明烛照,小人不敢弄鬼。」 「那就说吧,照实说。」 「是,是。」门子擦了擦汗,便把拐子如何租了他的房子,他又如何认出被拐之人乃是昔年故人,拐子如何货卖两家,薛冯两家如何争抢那被拐的女孩甄英莲。 乃至后来薛家如何倚强仗势,如何打死冯渊,如何留下旁支打点官司,自家人收拾了行装,上京投奔亲戚去了都一一说明了,果然不敢有半点隐瞒。 徐甘听罢,看向这门子的眼神都变了。 「若照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管这件事,任由那薛蟠逍遥法外?」 门子讪讪道:「贾史王薛毕竟势大,彼此又同气连枝,为这一点小事,犯不着得罪他们。」 「小事?」徐甘觉得难以置信,质问道,「你原是出家人,该秉承慈悲之心。那甄家又曾是你的施主,对你有恩。 且不说你贪图一点租钱,遇见拐子不肯报官。只说对昔日施主之女,你明知他骨肉分离多年,必然思念父母,竟忍能视而不见?」 世间竟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简直厚颜无耻至极! 那门子被他一席话说得脸皮臊红,低着头吶吶不言。 徐甘冷笑了一声,拂袖道:「你且退下吧,以后不必上来伺候了。」 作为官邸的主人,徐甘一句话,就把门子彻底边缘化了。 那门子自知站错了船头,亮错了把式,也不敢再触徐甘的霉头,自己也乖乖蛰伏了下去,想着等下任知府来了再谋出头之计。 但徐甘根本没给他图谋日后机会,过了些日子,随意找了个藉口便把他远远发配了出去。 接下来他可是要和金陵士绅门为敌的,留这样一个两面三刀、忘恩负义之人在衙门,是害怕对手抓不住自己的漏洞吗? 派出去的衙役自然是捉不到薛蟠的,因为薛蟠早就奉着母亲带着妹妹一起进京去了。 徐甘却半点不客气,直接发下了海捕文书,又一封奏摺递到御前,请圣人出动刑部,直接把人在京城拿住,押解回金陵受审。 另一边,他又派人通知了甄英莲的母亲封夫人,告诉她丢失多年的女儿有音信了。 因从那门子口中得知甄家近况,徐甘派了心腹,又请连夫人派了两个管事媳妇一起,一来安抚封夫人的情绪,二来送了二十两银子接济一番。 那封夫人思女多年,眼睛都要哭瞎了。骤然得知女儿有了音信,当下也顾不得自己的病体,跪求徐家的管事媳妇,一定要跟着来了府衙,亲自询问女儿的事情。 徐甘怜她舐犊情深,命人将她送入后衙,由连夫人出面接待。等他把前面的事情暂且了结,才换了便服,回后衙见连夫人和封夫人。 封夫人眼睛不好,耳朵却很灵敏,隐约听见门外有人给老爷请安,她便豁然起身,朝着门口的方向跪了下去。 「民妇封氏,多谢青天大老爷!」 第182章 劫数已过 徐甘一脚踏进门,措不及防就先受了这个大礼。 他忙抬手虚扶,口中道:「夫人快快请起,为民申冤,乃是下官分内之事,当不得如此大礼。」 一面说,一面示意连夫人把人扶起来。 「封夫人快快请起。」连夫人和陪房徐福家的一起上前,一左一右把封氏扶了起来。 而后,连夫人陪着封氏在上首两个位置坐了,徐甘在左手第二位相陪,语气温和地说:「夫人的来意,下官已经知晓了。令嫒的确有了线索,但若要母女团聚,还要请夫人再忍耐些日子。」 第316页 封氏闻言很是失望,但她也知道好歹,并未出言抱怨,而是忍着焦躁道:「民妇明白,多谢老爷为小女费心。老爷的恩德,我们母女永世不忘,下半辈子愿意当牛做马,报答老爷的恩情。」 徐甘只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他是个男人,不好和女眷多待,这次出面也是为了给封氏吃一颗定心丸。目的达到了,他也就藉口前面还有事,顺势出去了。 连夫人让人收拾了客房,安排封氏和她的丫鬟娇杏住下,又另拨了一个丫鬟和两个婆子伺候。 封氏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为了能第一时间和女儿团聚,她还是忍着不自在听从了连夫人的安排。 家里忽然来了个要常住的客人,徐茂行不可能不知道。 他问了母亲,得知这位夫人本家姓封,夫家姓甄,有个女儿叫甄英莲,前些年被僕人抱着去看元宵花灯时,不幸被拐子拐去了。 好熟悉的剧情! 这不就是红楼梦的开篇吗? 红楼的时间线被原作者故意模煳了,若要细究,很多不该发生在一起的故事情节,就都会挤到一起去。 所以,徐茂行也没纠结薛家和冯家争抢孤女的故事是否此时发生的。实际上纠结这些也没意思,能救出英莲,让世上少一个受尽苦难的女子,不比纠结那些强吗? 「她女儿的下落有了?」徐茂行有些兴奋地问。 连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感慨道:「但凡是被拐走的孩子,十个里有九个半都找不回来了。封夫人母女竟然还能有团聚的一天,真可谓侥天之幸!」 徐茂行点头贊同道:「的确是老天保佑。」又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此事原也不是什么机密,见他问了,连夫人也就跟他说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父亲徐甘继任金陵知府的时机,竟然恰好是顶了原着里贾雨村的缺。 仔细想想也挺合理,贾雨村之所以能顺利起復,就是因为给林家做了西宾,得了林如海和贾政的双重推荐。 今生林黛玉早知贾雨村有才而无德,且前世所学让她也不必再特意聘请先生,贾雨村自然就失去了林家这个助力。 没了林家的助力,自然也就难以搭上荣国府的人脉,起復之事更是无从谈起。 问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徐茂行回到自己房间,立刻就提笔给林黛玉写了一封信,把甄英莲即将获救的事告诉了她。 虽然他已经知道,宝黛之间的爱情是假的,但黛玉和香菱之间的友情,总不能也是假的吧? 大观园里有才的姐妹那么多,愿意主动教香菱作诗的却只有黛玉一个。如今知道这个女孩子避免了被薛家搓磨的命运,想来黛玉心中也会觉得欣慰的。 繁体字他虽然能认识个七七八八,但看见了认识和看不见时会写,完全是两码事。 所以他写的都是简体字,只不过是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排版。 这时候也是有简体字的,只不过不在正式场合使用而已。但关系比较亲近的人之间通信,偶尔写上几个简体字,也无伤大雅。 只不过,像徐茂行这样,通篇都是简体字的,还真是少见。 等他的信件送到了扬州,到了林黛玉手上,林黛玉拆开看时,正逢贾敏去探望女儿。 一眼看见那信上的字,贾敏不由多看了两眼,点评道:「这字写的还不错,不过不像是毛笔写的。这是二郎给你的?」 黛玉忙侧身把信纸遮了起来,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说:「就是他写的。他如今还不会用毛笔,特意让人用竹子给他削了个硬笔。」 好歹他前世也是个大学生,写出来的字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贾敏笑着睨了女儿一眼,调侃道:「藏什么藏?我不看就是。说来二郎竟然已经认识这么多简笔字了,想来最近读书大有长进。」 时人正经读书认字时,必然是先学能做正式文书通行的繁体字。简体字都是把繁体字都学熟了之后,为了便于书写才后学的。 也不怪贾敏产生这样的误会。 但林黛玉却是对此心知肚明,不由心中暗笑,含煳地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他是喜欢简笔字,先学了这个呢。」 因为提前知道徐茂行未来会做探花郎,所以贾敏根本就没往「未来女婿不爱读书识字」这方面去想。虽然黛玉说得近乎歪理,可贾敏也想不出别的更合理的了。 她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失笑道:「这孩子,真是与众不同。」 「的确是与众不同。」林黛玉点头附和,心里却在想:只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你绝对想不到呢。 看到香菱的消息,黛玉不免就想起了曾经在大观园里,她教香菱学诗的那些日子。 香菱虽然行事上有些呆呆的不大机灵,但于诗词一道,却颇有灵气。经她才点播之后,做出的诗虽称不上惊才绝艷,但只看她学的时间,绝对算是很有天赋了。 她敢断言,若是香菱没有遭遇拐卖,自幼跟着饱读诗书的父母长大,再长到跟她学诗时的岁数,肚子里的学问绝对不必迎春、探春姐妹差多少。 想起香菱,就不免想起大观园那些姐妹,进而想起宝玉。 「对了,娘,我二舅舅家那个衔玉而诞的表哥,还是那么不学无术吗?」 贾敏一怔,茫然道:「什么衔玉而诞?你二舅母的确又给你生了一个表哥,大你一岁。但『衔玉而诞』,却又从何说起?」 第317页 林黛玉闻言也不禁哑然,忙追问道:「我那个表哥叫什么名字?」 「大名贾珏。因他你是二舅舅的老来子,怕不容易养活,你外祖母便取了个小名叫宝玉,并吩咐家里上下都以『宝玉』唿之,只进学的时候才用学名贾珏。」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又问:「也就是说,这辈子没有什么通灵宝玉?」 贾敏反问:「难道上辈子有?」 「上辈子的确有。」黛玉点了点头,忽然就笑了起来。 贾敏急道:「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当自以为尽在掌握中的未来出现了变故,大部分人都是贾敏这样的反应。 通灵宝玉,一听就是不是一般的东西。 这样一个充满灵异色彩的东西突然没有了,谁知道会带来怎么样的变故? 林黛玉笑道:「娘,你别急。你还记得我重生之前昏迷不醒,来了一个大师将我唤醒之事吗?」 贾敏点了点头,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一次,真是要吓死她了。 黛玉道:「那个大师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说『劫数已过』。原本我只以为是我自己的劫数上辈子已经歷完了。如今看来,挣脱劫数的不止是我,而是前世受牵连的所有人。」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喜事,她怎么可能不高兴? 前世那些姐妹们,乃至大观园里的女孩子们,个个都是秉天地所钟,但能落个好结局的,实属凤毛麟角。 就前世那样的结局,还是她与宝玉这两个劫数主角都歷完了劫之后,经过徐茂行蝴蝶效应的干预才有的。 她是听过徐茂行说《红楼梦》的,在那本书里,不但她泪尽夭亡,宝玉心灰意冷出家,其余姐妹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探春妹妹被迫远嫁,埋骨异国他乡;迎春姐姐被孙绍组那个畜生磋磨至死;惜春妹妹青灯古佛独卧;湘云妹妹被卖入烟花之地,生不如死;宝姐姐生于巨富之家,却于大雪天冻饿而死。 还有晴雯、金钏、紫娟、鸳鸯、香菱…… 真应了那句「千红一哭,万艷同悲」。 林黛玉从来不怕失去对未来的先知先觉,她也不觉得没有先知先觉,就不能趟出新的天地。 贾敏听了女儿的话,不由恍然大悟,一时又是欣慰又是羞愧,把女儿揽进怀里拍抚了半天,方道:「这果然是件好事。」 林黛玉又提起徐茂行送过来那封信,隐去了徐茂行知晓的红楼故事,只是说徐甘遇见了一桩拐卖案,徐茂行写信时便当件趣事写在了上头。 「那被拐卖的姑娘叫甄英莲,也是女儿前世的故交。她前世不幸,本应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姐,却落入粗俗残暴人之手,把身子都折腾坏了。 若非女儿先逃得了性命,又借了安王府的势力把她也救了出来,只怕她年纪轻轻便要玉损香消了。」 「阿弥陀佛——」贾敏抱着女儿念了声佛,「真是个可怜孩子,幸好她劫数也过了,你徐伯父定然能把她救回来,使他们母女团聚。」 第183章 案情进展 而徐甘这边处理这件案子的过程,也果真是犹如神助。 他的奏摺很快就被布政使送到了京城——布政使原本是要做骑墙派,却被太上皇派来接替林如海官鹾政的刘吉刺激到了,直接倒向了圣人。 奏摺一进京城,自然是去了奏事处,由奏事处分门别类之后,按照轻重缓急呈给圣人。 当今圣人不是傻子,又有手段,像奏事处这种掌管奏摺的关键部门,自然早就握在了自己手里。 因而,徐甘的奏摺很快就被承上了天子的案头。 圣人看完之后,立马就对徐甘的预谋心知肚明,立刻下旨刑部,命刑部分别派人去王家和贾家,索拿薛蟠,顺便把又算人证、又算物证的甄英莲带了出来。 这时候的贾家还是有些分量的,薛姨妈带着女儿到史太君那里痛哭哀求。史太君心理不大待见薛家,自然不乐意管这件事。 但她不管,王夫人得管。 毕竟薛家的百万家私,对王夫人来说还是极具吸引力的。 这一辈子的贾宝玉没了衔玉而诞的光环,史太君也就不必千方百计把他拘在内宅养废,在他长到六岁之后便送到了前院书房,给他老子贾政教导。 没了宝玉这个宝贝疙瘩拴住贾母的心,王夫人虽还管着家,却在中饱私囊上不敢太过。 按理说,王家曾管着市舶司,又把一个女儿嫁到了薛家,这些年不知捞了多少油水,给王夫人的嫁妆也极为丰厚。 可是人心不足,王夫人并不满足自己那点嫁妆,本身又不善经营,好些铺子都只能租出去,每年收些租子罢了。 带着百万家私上京的薛家母子,在王夫人眼中,就是一块肥得流油的大肥肉,让她垂涎欲滴,千方百计也要咬一口,再咬一口。 如今薛蟠锒铛入狱,王夫人暗地里是拍手叫好的。 只因薛家若没了薛蟠,嫡支就没了顶门立户的男人,剩下薛姨妈和薛宝钗两个女流,还不得任她摆布? 但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前,王夫人还是得做做样子的。 她先是带着薛姨妈母女去求了老太太,见老太太不允,她心中暗喜,满脸愁苦的把母女二人领到了自己屋里。 薛姨妈是六神无主,薛宝钗虽然聪慧,却毕竟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遇到这等大事也拿不出主意来。 第318页 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求王夫人想法子。 王夫人故作为难,犹豫了好久才仿佛是耐不住他们哭求,便说还有一条门路,只是不大好打点。 薛姨妈犹自茫然,薛宝钗却一下子就听懂了——这是要钱呢。 拦下了还要追问的薛姨妈,宝钗直接说:「妈,你梳妆檯下的匣子里,不还有两万银子吗?快拿了来给姨妈,叫她帮着打点打点吧。」 以薛宝钗的聪慧,自然看出王夫人有藉机敲诈的意思。可他们薛家在京城毫无根基,更无门路,便是捧着银子也不知该往哪个门里送。 把一切都託付给王夫人,虽然跑不了要被她从中剋扣,却也好过求助无门。 薛姨妈闻言愣了一下,还是宝钗悄悄捏了她一把她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对对,我那里还有两万银子,我这就去给姐姐拿。」 说完也不等王夫人反应,便拉着宝钗出去了。 等回了借住的梨香园,关起门来只剩母女二人,薛姨妈才抹着眼泪说:「那杀千刀的金陵知府,也不知收了冯家多少好处,本来已经压下去的案子又忽然翻了出来。 如今你哥哥叫他们捉去了,只剩咱们母女二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我苦命的儿呀!」 薛宝钗被她哭得头疼,也只能耐心安抚道:「妈,你别着急,还有我呢。」 「我怎么能不急呢?」薛姨妈把女儿抱进怀里轻轻摩挲。这是一个十分怜爱的姿态,说出来的话却让宝钗直接变了脸色。 她语调轻柔,语气悲痛地说:「傻孩子,说到底你也只是个姑娘家。若是你哥哥在,有他顶门立户,再给你找个好婆家,你们兄妹相互扶持,那才是和和美美呢。否则……」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下去,但一摇头、一嘆息之间,却比直接说出来更扎人心。 宝钗窝在母亲怀里,闻言面色大变,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悲愤之意:我自幼受父亲教导,无论是内宅管家理事,还是外头的生意经营,没有哪一道是不通的。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姑娘,就该处处给兄长让路吗? 原本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哥哥不学无术,并没有什么恶感。毕竟哥哥平日里对自己还是不错的,对母亲也孝顺。 可这股悲愤之意升腾起来之后,她忽然就不服不忿起来。 ——凭什么呢,凭什么呢?就因为哥哥是个男人,哪怕他一无是处,我也得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血肉化作养分去哺育他吗? 但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和母亲争这些,便暗暗吸了口气,把这些心思压了下去。 「妈,还是先拿银票给姨妈吧。无论如何,救哥哥要紧。」 她只是不服气被个废物压着,却还没想过要哥哥去死。 提起自己的儿子,薛姨妈立刻把旁的全都抛到了脑后,一边擦泪一边点头,「哦,对对对,我都煳涂了。我的儿,多亏了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 她打开床头的暗格,掏出一个匣子来,里面是厚厚的两卷银票,都是一千两银子一张的大通票,全国通兑的那种。 正要拣出二十张来,薛宝钗却一把连匣子夺了过来,说:「妈,你因哥哥的事伤心得太过了,神思恍惚间只怕也不能理事。在哥哥没救出来之前,这些事情就交给我来管吧。」 薛姨妈本就是个软弱没主意的,薛宝钗有一向十分孝顺,听了这话她也没觉得有异,抹着眼泪点头道:「你说得很是。自从你哥哥被那些杀千刀的带着去,我这心呀,真是像油煎似的,什么都想不了了。」 薛宝钗便哄着她躺下休息,只是说王夫人那里她会去一趟的。 等回了自己房间,她拣出两万银票来,把剩下的好生收藏了,便是连贴身婢女莺儿和文杏都不知道。 两万两银子不少了,便是宫里的皇后,一年的俸禄也才一千两。王夫人作为当家主母,月例银子也才二十两,凑够一年也不过二百四十两。 可这却离王夫人的预期差了十万八千里,王夫人并不满意。 但她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要薛家一日还住在贾家,那些银子就一文也跑不了,早晚全都得落在她的匣子里。 收了银票之后,她满口应承,拍着胸脯打包票,实际上却什么都没做。 隔了几天之后,传来消息说是薛蟠要被押回金陵受审了,王夫人再次找到了薛姨妈,对着她一通吓唬,又是要钱。 可她却不知道,薛宝钗也留了个心眼,专门花钱收买了她院子里的下人,对她的不作为一清二楚。 薛姨妈只是性情软弱,并不是真的傻。从女儿那里得知了真相之后,她也意识到了王夫人不靠谱。 而王夫人也不是什么精明人,又自来拙于辞令,在早有防备的薛姨妈听来,她每一句要钱的话都是那么无耻。 这一次薛姨妈听了宝钗的话,仍旧顶着一张软弱的面孔,不管王夫人如何明示暗示,她都只是哭,哭着表示薛家那八房族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母子好不容易脱身出来,身上的钱财早已散去大半。 反正话里话外就两个字——没钱。 眼见她如此不识趣,王夫人暗骂了一声「晦气」,脸色也逐渐冷了,随意敷衍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等王夫人一走,薛姨妈就连忙拉着女儿,商议如何到王家去求救。 第319页 虽说王子腾点了九省巡检,早已奉旨巡边去了,但王子腾的夫人却还在京城。 先前之所以不去王家,不过是她在闺中时与嫂子关系不好。可如今为了救儿子,她也不得不向嫂子低头了。 其实这个时候,薛宝钗已经意识到,薛蟠的命怕是救不下来了。 可凡是能做的努力,她都愿意去做。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她的哥哥。 王子腾的夫人甄氏对朝局了解比较多,不愿意沾染薛家的事,薛姨妈几次求见都被她找藉口推脱了。实在推不过时,把人请进来也只是坐冷板凳,根本见不到主人。 等薛蟠被压着去了金陵,薛姨妈也意识到了什么,抱着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这个时候,薛宝钗反而冷静极了。 她劝薛姨妈跟她一起离开京城,哪怕救不出哥哥,至少也得回金陵打点一番,不让薛蟠在牢里受苦。 听她这样说,薛姨妈哪有不同意的? 薛家暗暗收拾好了东西,直接越过了王夫人,去找老太太辞行。 贾母素来对薛家不喜,今见他们要走,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还特意办了一场践行的宴会。 等王夫人得到消息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便是心中再捨不得薛家的钱财,只要薛家出了荣国府,她便也无可奈何了。 第184章 英莲事了 再说徐甘心中早有章程,案子办得那叫一个雷厉风行。 薛潘还在路上时,他便已着手收集证据。等人一到金陵,立刻就召集了冯家的人并找来的证人,与薛蟠三曹对案。 因着薛家在金陵势大,薛蟠做事一向张扬不知收敛,打死冯渊之事着实抵赖不得。 一开始他的态度还很嚣张,不是嚷着他舅舅是九省巡检,就是喊着他姨夫乃是荣国府的当家人,让徐甘当心,莫要进错了庙拜错了佛。 可见到徐甘完全不受威胁,办案之时堪称铁面无私,且牢里的差役也得了吩咐,只找他百般勒索钱财,却连一句话也不肯替他传。 经过同在一间牢房的犯人耻笑点播,薛蟠才脑子一懵,意识到这次大概真的要完了。 他的气势一下子就全泄了,那张霸王的丑恶面皮被扒了下来,露出了里面软弱又噁心的真面目。 在牢里哭天抹泪,在堂上磕头求饶,甚至对着冯家的僕人磕头,哭求对方撤诉。 可冯家的老僕们都对他恨之入骨,只一心要他替冯渊偿命,哪里肯呢? 眼见求饶不成,他又开始威逼,红着眼睛大喊着:「徐大人不怕,难道你们也不怕吗?我舅舅不会饶了你们的!我姨夫也不会饶了你们的!」 可冯家老僕却只是冷笑连连,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不屑。 只因徐甘早就私下里告诉过他们,这一次不但薛蟠要倒霉,薛家的亲戚们也一个都跑不了。 薛家母女紧赶慢赶,终于赶回了金陵,却只来得及探是薛蟠一面,薛蟠就作为死刑犯,再次被押往京城了。 「我的儿呀!」 得到消息的薛姨妈直接哭昏了过去,宝钗目光一闪,赶紧命人去请了大夫来。 那位大夫也是和薛家常来往的,已年近六旬。再加上薛宝钗年纪小,也用不着避讳。 把完脉开了方子之后,宝钗便请老大夫借一步说话,两人去了隔壁的屋子。 「老先生,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还请老先生看着两家多年的交情上,务必助我一助。」 医者仁心,老大夫也不觉得他一个小女孩会有害人的心思,便捋着鬍鬚微微点了点头,温和道:「大姑娘有话请讲,若有老夫能效劳的地方,必不推辞。」 宝钗直言道:「我母亲忧思过度,身体如何想必您老比我更清楚。若是让她再赶往京城,亲眼看见家兄被斩首示众,只怕直接就要跟着兄长去了。 待到那时,小女子一介孤女,左右有隔房叔伯虎视眈眈,只怕非但保不住万贯家财,连我自己也难有什么好下场。」 她说到这里,直接给老大夫跪了下去,满脸恳切地说:「请您老人家再开一副药,让家母卧床数月,只要拖过秋后便好。」 有这几个月的时间,她也可以从容安排,给自己和母亲留一条后路。 老大夫是经常出入薛家内宅的,薛佳那八房族人如何,他心知肚明。 听了宝钗的请求,他不禁嘆息了一声,默默点了点头。 他一辈子行医救人,从没开过一张害人的方子,但如今为了救人,也少不得要破例了。 得了他的首肯,宝钗大喜过望,一个头就磕了下去,「多谢老先生,多谢老先生。您这是同时救了我们母女二人的命,如此重恩,小女子余生不忘!」 这辈子头一回开害人的药方,老先生心里到底是过意不去,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便就着桌案上的残墨又写了一张方。 「照这张方子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每三日喝一次即可。这方子与原先那张方子是相辅相成的,既会让人浑身乏力,又不会真的伤了身子。」 当然,半点伤害都没有是不可能的,他只能把对人身的伤害降到最低。 等宝钗接过方子之后,老大夫又叮嘱道:「等时候到了,只需把这张方子停了,再连喝三天绿豆水即可。」 「多谢老先生。」宝钗再次拜谢后,亲自封了五十两银子做车马费,派了自家的马车把老大夫好生送了回去。 第320页 自那日之后,薛姨妈便有些昏昏沉沉的,薛家上下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到了宝钗手里。 因着整日思念儿子哭泣不止,包括薛姨妈在内,没有一个人怀疑是药方子出了问题。 而宝钗也趁着这个时候,把薛家八房的老人们都召集了起来,先是借着王家与贾家的势威慑了一番,又神色黯然地说如今薛蟠眼见不成了,但薛家的生意却不能就此断了。 她做出一副为薛家全族着想的模样,把薛家在金陵的铺子地契全拿了出来,放在了八房长老面前。 「我虽董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却到底年轻不知事。这些铺子该如何分配,原也不该我一个小孩子置喙。 诸位叔伯都是曾经辅佐家父的旧人,自然比我懂。如何分配还请诸位叔伯自行斟酌,如今家母病重,我身为人女,只好在母亲榻前尽孝罢了。」 那些人对宝钗说的话连连点头,眼睛却始终不离装着地契的匣子。直到宝钗出言送客,他们才终于商议出由年岁最大的三房老人拿着,彼此相互防备地走了。 用不好处理的地契拖住那些人之后,宝钗这边立刻派出还算得用的心腹先去了闽南,又把那心腹的妻儿老小全部留在了身边。 早年间她就听父亲说过,广州府那边临海,多的是人做海贸生意,虽然对女子更为苛刻,却又有一样奇景——姑婆。 所谓的姑婆,就是自梳立志终身不嫁的女子。 这些女子各自都有自己的营生,各行各业里的都有。且彼此结成一股势力,寻常人虽然疏远他们,却等闲也不敢招惹他们。 如今他们孤儿寡母的,有手着为数不少的财产,本身就是小儿抱金于市。 再有不是她自夸,她自幼便生得白皙圆润眉眼如画,且越长越是出挑。再等两年,难保不被那些同族叔伯当做筹码,送入哪个权贵府邸。 那可真是一辈子都毁了。 比起那种一眼看不到头的日子,她宁愿做个自梳的姑婆。 两个月之后便是秋决,宝钗派了家中老人赶赴京城,买了一口棺材装敛了薛蟠的尸首运回,埋进了薛家的祖坟里。 或许是儿子的事尘埃落定,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了的缘故,薛姨妈又大哭了一场之后,身子竟然渐渐好了。 ——其实是宝钗停了药,又熬了绿豆汤给她喝。 但薛姨妈不知内情,又有宝钗言语引导,渐渐的就不把薛蟠的事再放在心上了。 他们这边已经把薛蟠埋进祖坟里了,那边八房叔伯还在为铺子的事争斗不休。 宝钗这边敲声无息地收拾好了东西,只把精巧的细软带上,大件的通通捨弃,领着母亲坐上马车,只说是到京城探亲。 等出了城上了船之后,江水茫茫,谁能知道这船漂流的方向究竟是何处呢? ===== 早在薛蟠被押往京城之前,离开父母多年的甄英莲,和思念女儿多年的封夫人,终于在徐家团聚了。 英莲是被拐子们打怕了的,刚开始一问三不知。虽然看着封夫人眼熟,却并不敢立刻相认,只说对从前的一切都不记得了,只知道那拐子就是她的亲爹。 封夫人哭成了个泪人,抱着女儿絮絮说了许多她童年的事,英莲才终于敢信了,「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母女二人抱头哭了许久,真情流露,凄悽惨惨,连夫人在一旁看了,也不由心有所感,滴下泪来。 等发泄进了心中积郁之情,封夫人替女儿擦了擦眼泪,拉着一起跪倒在连夫人面前,催促道:「大姐儿,快给太太磕头。若非老爷太太留心,哪有你我母女重逢之日?」 英莲性子十分乖巧,闻言便和母亲一起,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连夫人阻拦不及,只得受了他们的,才一手一个扶了起来,嗔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家老爷是为了公理,我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哪就值得你们这么着了?」 封夫人道:「无论老爷太太是为了什么,我们母女因此受益却是真。太太不肯受我们的礼,岂不是叫我们存着愧怍过一辈子?」 见她说得诚恳,连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拉着她一起坐下,又叫英莲也做。 「我知道你们也是书香门第有气节的人,就不和你们争执了。如今你们母女骤然重逢,必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等晚间的时候,我再设宴,替你们母女庆贺庆贺。」 说完便起身,在封夫人母女的千恩万谢中去了。 这边母女二人搂着坐在床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一行说,一行洒泪。说到痛处,更是相对而泣。 娇杏和连夫人拨过来的丫鬟婆子们少不得要多多劝慰,以免他们哭坏了身子,又带累了他们这些伺候的人。 再说连夫人离了客房,也没回正院,径直就去了前院书房,徐甘早已在此等候了。 见妻子来了,徐甘忙拉着手迎了进来,又挥手叫书房里伺候的小厮们都出去,这才忙不迭问道:「你看他们如何?」 第185章 夫妻争执 再说徐甘与妻子携手入内,挥退了伺候的人,问道:「夫人已见过那女孩子了,觉得她为人如何?」 连夫人与他一处坐了,一边倒茶一边说:「是个齐整孩子,为人也老实,只是太过怯懦了些。至于更多的,就这一面之缘,也看不出什么来。」 第321页 却是封氏来了之后,连夫人见她只孤身一人前来,在私底下问了那丫鬟娇杏。 问了之后才得知,自女儿丢失之后,甄士隐夫妻二人都没了心气,整日里浑浑噩噩的。 那甄士隐更是无用,一个大男人整日理不理家业,家中遭逢大难,却全靠封夫人一介女流里外操。 若只这么着也就罢了,好歹家里有个男人在,旁人纵然有心,也不敢过于放肆。 谁想忽然有一日,那甄士隐出门去就再也没回来。若非有好事的邻居前来报信,说是他自己跟着一僧一道走了,封氏都要报官了。 家中没了男人支撑,封氏的父亲和兄弟们更加肆无忌惮,把甄家稍微值钱些的东西都找藉口弄走了,只给封氏留了一间破屋子安身度日。 若非封氏以死相逼,只怕娇杏这个丫鬟也难逃魔爪,只要被他们拉去或糟蹋或发卖了。 得知了这些内情,连夫人就知道,若是在他们母女重逢之后,便不管不顾地将他们送回家去,那可真是才把他们救出狼窝,又将他们推入虎口呢。 连夫人是陪着丈夫一同从乡下考到京城的,这种宗族里的龌龊事见识得多了。 对于这样一对孤儿寡母,她着实心生不忍,便暗中和丈夫商议,等找回英莲之后,给他们母女就近寻个安身之处,最好再给英莲寻个老实本分的婆家。 想来有官老爷做主,徐家再出二三百银子,置办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她婆家也不敢欺辱他们母女。 但徐甘听了却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忽然问道:「你和封氏夫人接触得多,可曾仔细看过她相貌如何?」 连夫人心知丈夫不是那等人,因而轻啐着推了他一把,玩笑道:「怎么,洁身自好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还要玩一把老风流?」 徐甘横了她一眼,笑骂道:「放你娘的屁,我是那种人吗?快说快说,封夫人究竟生得如何?」 虽说他也是和封氏见过的,但对方毕竟是女眷,他碍于礼数根本不曾直视,只听到对方的声音虽然已见苍老,却依稀间仍能听出年轻时的温柔婉转。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忽然动念,要通过封夫人的相貌,去推测她女儿生的如何。 连夫人仔细回想了片刻,说:「虽因风霜苦楚侵袭,脸生皱纹,鬓已星星。但其五官明媚婉转,眼角眉梢风情可见,想来年轻时也是个极标緻的美人。」 徐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连夫人拿手肘撞了他一下,嗔道:「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两个人,收留还是不收留,你倒是给句准话呀,我也好去探探封夫人的口风。」 这种事情得两相情愿,他们家虽是好心,但甄家母女曾经歷了那样的变故,心性必然如惊弓之鸟,还真不一定愿意领他们的情。 若人家当真心有顾虑,非要回家去,连夫人也不会强求。 行善这回事,也要讲究适可而止。 「你急什么,就不许我仔细思量思量?」徐甘笑着给她续了茶,连夫人立刻就被哄好了,端着茶杯拿眼睨他,用眼神催促他快说。 徐甘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夫人不是一直遗憾没个女儿吗?我心中也未尝不做此憾。这封夫人生得不差,想来她女儿即便略有逊色,也不失为美人坯子。 等真见了那甄大姑娘,夫人仔细看看,若性子还算妥帖,咱们便和封夫人商议一番,收她做个养女,当咱们自家的小姐养着,日后自然少不了给她寻一份好姻缘。」 他说得也不算隐晦,连夫人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面色微变,脱口道:「你是要拿她去巴结权贵?」 她本是好心,不料丈夫却有这个想头,当即怫然不悦道:「这孩子自幼便命途坎坷,受了那么些年的苦,如今好不容易要有平顺日子过了,你又何苦来哉?」 「哎呀,夫人误会了!」徐甘解释道,「咱们家本是清流,又是头一代发迹的,应该在清流里巩固势力,着急巴结什么权贵呢? 甄大姑娘若是做了咱们的养女,日后婚姻自然也在清流里找。虽然读书人家也不一定个个都干净,但总是更要脸面一些,不比她将来嫁个贩夫走卒强?」 这话也有道理,封夫人缓和了神色,沉吟良久,还点了点头,说:「我先去探探封夫人的口风,若她愿意留在这里,以后再做打算。若人家执意要走,我也不会强拦的。」 说着看向丈夫,生怕他不愿意。 徐甘却贊同地点了点头,说:「太太思虑得很是。咱们要收她做养女,算是结好之意,若是强留他们在这里,就是结亲不成反结仇了。」 他们家收养女是为了日后与人结盟的,若是当事人心存怨恨,从中作梗,岂非适得其反? 连夫人仔细看了他片刻,见他神情认真,半点不似作假,才道:「如此甚好。」 先有了那前因,这才有徐甘今日之问。 「性子怯弱?」徐甘皱起了眉头,「这要是嫁了出去,如何能掌家理事?」 连夫人却不以为意,笑道:「不叫她做长媳不就行?到时候上头有婆婆有嫂嫂,她只需孝顺公婆,和睦妯娌即可。」 徐甘闻言,默默不语。 他又不是专门做慈善的,既然正式收养一个女儿,自然是想着好生培养了,来日出嫁之后,便是不能做宗妇,也得做个管家理事的长媳。 第322页 唯有在婆家掌握了足够的话语权,才能多帮娘家说话,把联姻的利益最大化。 两人夫妻多年,连夫人如何不了解他? 只是从前两人没有女儿,徐甘也从未表露过这方面的意思。如今他这一沉默,连夫人立刻就察觉了。 她不禁冷笑起来:「我就知道,从前你和我说的那些,说什么若是咱们有了女儿,你断然捨不得她在婆家煎熬心血,全都是哄我玩呢。」 「哎呀,太太!」徐甘无奈道,「若是咱们有了亲生的,自然是再怎么疼爱都不够的。可甄大姑娘偏偏不是咱们亲生,若是对咱们家半点益处都没有,咱们又何必费钱又费力地养着她?」 夫妻二人正在僵持不下,忽然有人道:「什么费钱费力?养谁呀?不会是爹想养个小星吧?」 两人吓了一跳,徐甘的脸色下意识沉了下来,正要呵斥,却见小儿子徐茂行从门口跳了进来,睁着一双初显狭长的凤眼,满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徐甘气势一滞,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呢?」 「好好好,我不敢胡说,爹爹息怒。」徐茂行笑嘻嘻地拱了拱手,便跑到母亲身边,直接蹭到了她怀里,当着他亲爹的面说,「娘,爹是不是惹你生气了?咱别搭理他,儿子哄您开心。」 连夫人本来心中有气,但见了幼子,便先添了三分喜色。又见儿子耍娇卖乖地哄自己,心头那口气已然散了大半。 「好,咱们不搭理他。」说话间,她似笑非笑地睨了丈夫一眼,意思是:这事儿没完! 徐茂行左右看了看,忽然问道:「你们是不是在说甄家姐姐的事?」 此言一出,夫妻二人就知道,小儿子已经在门外偷听多时了。 徐甘把脸一板,怒道:「是谁教你的规矩,在门外窃听父母说话?」 徐茂行却一点不怕他,沖他扮了个鬼脸,理直气壮地说:「你教的,你教的,就是你教的。子不教,父之过。」 眼见父亲抬起巴掌要打过来,他吓得一缩脖子就钻进了母亲怀里,撕心裂肺地喊道:「娘,爹要打死我了,你管管他呀!」 连夫人搂住儿子瞪了丈夫一眼,冷笑道:「怎么,你也知道自己的打算不地道,怕你儿子听见日后不敬畏你啊?」 徐甘哑口无言,好半晌勐然把手甩下,重重「唉」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连夫人又沖他一声冷笑,低头面对儿子时,就又换了一副温柔的神情,语气却严肃道:「二郎,你今日所行也有差错。原本擅闯长辈的书房已是不对,还拦住下人通报,私自在外偷听,就更加不对了。」 这一次,徐茂行乖乖认了错:「娘,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你别叫爹打我。」 无辜被 call的徐甘蓦然瞪大了眼,简直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你这臭小子,我何时打过你了?」 徐茂行又沖他扮了个鬼脸,扶着连夫人的手臂摇晃道:「娘,你们刚才到底是不是在说甄家姐姐呀?」 「是是是。」连夫人无奈道,「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吗?」 徐茂行笑道:「要我说,你们根本不必争执,甄姐姐合该是我们家的人。」 第186章 表姐 听见儿子这样说,徐甘眉头一皱,不解道:「这话又怎么说?」 徐茂行却不答话,反又问道:「林姐姐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他问的,自然是林黛玉重生之事。 原本他是不知道的,这种事情徐甘只是私下和妻子说了,不敢告诉年幼的儿子,为的是怕小孩子魂儿轻,听了这种事吓到了。 但他写信把甄英莲的事告诉黛玉之后,黛玉回信之时,顺便就把这件事说了。 他也是刚看完黛玉的回信,想要问问关于甄英莲的事,这才一路找到了父亲的书房。 不想在门外听见了父母的争执,就阻止了守门的小厮,不叫他们通报,硬是听了个全乎。 对于原着里香菱这个角色,徐茂行是同情的。 可以说,原着里出场的所有女子,哪怕是坏事做绝的王夫人,乃至以悍妒出名的夏金桂,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都是值得同情的。 他们都是家族联姻的牺牲品,噎金咽玉养大的千金小姐,原本可以有幸福顺遂的人生。可现实是,他们非但婚事不能自主,还都配了个不靠谱的丈夫。 在这个女人被限制在后宅,连抛头露面都是罪过的时代,女人想要扬眉吐气,就只有靠丈夫。 连外八路的贾雨村靠着荣国府的举荐,都能在金陵这等膏腴之地做知府。若是贾政自己有本事,别入朝二十年才升了一级,王夫人哪里需要为了一个再将就成三等将军的爵位汲汲营营? 但凡薛蟠是个靠谱的人,能支撑起薛家的门户,让夏金桂做个正儿八经的管家奶奶。她顶多也就是像王熙凤一样,被人骂句醋缸,绝对不会有那么多恶名。 纵观全书,自夏金桂嫁入薛家之后,就一直跟着薛家母子三人寄人篱下。 荣宁二府的女眷没有一个人看得起她,不管是日常小宴,还是逢年过节,从来没给她递过一张帖子。 这也就罢了,日常薛姨妈和薛宝钗往园子里走动时,也从来没想着带夏金桂一起去认认人。 夏金桂纵然跋扈,却也是皇商家里的独女。若有机会结交权贵,她又岂会闹脾气不去? 第323页 明明已经是自家媳妇了,薛家行事还把她当外人看待,究竟是个什么打算,当真是不能细想。 当然了,对这两位徐茂行只是基于人道主义的同情,再多的就没有了。 像香菱这等心地善良却天生命苦的,无论是同情还是怜悯,才是全然出自他本身的感情。 原本林黛玉信里跟他说的事,他是不准备和父母透露的。 可是如今为了助香菱一臂之力,叫她将来有几天安稳日子过,少不得变一变想法。 果然,听了这话,徐甘夫妇脸色都变了一瞬,连夫人忍不住埋怨道:「你还这么小一个人,她怎么这时候就把这话都跟你说了?」 「唉呀娘,这都不重要,我也没被吓着。」徐茂行草草解释了一句,便又把话题拽了回去,「最重要的是,甄大姑娘前世就是咱们家的义女,今生彼此境遇都已经变了,还有这样的缘分,谁能说不是天定呢?」 他在母亲怀里仰起头,双眼亮晶晶地撺掇自己亲娘:「娘,说不定就是上天不忍你再受生育之苦,又想满足你有女儿的愿望,所以才叫她借着封夫人的肚子托生呢。」 知母莫若子。这话可谓是说到了连夫人的心坎上,叫她心里不免想道:怪道我素日最疼二郎,把全家都算在内,也就是二郎最贴我的心。 旁边的徐甘一看妻子的神色,就把她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不又心中暗嘆,知晓大势已去了。 他干脆把皮球踢给了徐茂行:「二郎,那照你说来,此事究竟该怎么办呢?」 徐茂行立刻道:「要我说呀,爹爹就正式认了封夫人做妹妹,到时候甄大姑娘就是你们名正言顺的外甥女。 常言说得好:娘亲舅大。封夫人已没了丈夫,甄大姑娘也没了亲爹,一应终身大事,可不就该由爹爹这个娘舅做主吗?」 连夫人拍手笑道:「这个好,这个好。倒比咱们把甄大姑娘认作义女更名正言顺呢。」 徐甘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妥协道:「既然太太和二郎都觉得好,那就这样办吧。只是封夫人那边,还要劳烦太太去说项了。」 只是经此一事,徐甘怕是再没心思收养女,用以结交清流或权贵了。 这种好事,封夫人自然无有不应的。 先前连夫人担心的那些,其实封夫人也都想到了。 实在是在娘家寄人篱下多年,她对自己父兄都是什么人,了解得可太清楚了。 眼见女儿出落得水莲花一般,相貌身段都十分不俗。若是落到了外公和舅舅手里,只怕将来的苦日子有的熬呢。 只是她一个女人家,也就勉强做针线度日罢了,便是心有顾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说,先前连夫人言语间暗示了,有意收留他们母女,封夫人就已经心动了。 因着徐甘才到金陵府任职,就办了这样一件大事,非但不怕得罪权贵,还把她那可怜的女儿给救了回来。 在封夫人心里,徐甘就是说书人嘴里的青天大老爷。作为青天大老爷的家眷,连夫人当然也是个大大的好人。 既然是好人愿意收留他们,必然是怜悯他们母女,要给他们一处安定的容身之处。 可以说,徐甘给封夫人,乃至给金陵百姓的第一印象,是绝极好的。 认下了封夫人这个妹妹之后,连夫人就把他们母女的院子安置在了正院后面的小跨院里,又和封夫人商议之后,把英莲接到了自己身边教养。 不管英莲将来要嫁到哪家去,若是本身性子软弱立不起来,就算再有舅家撑腰也都白搭。 连夫人是真心要救他们母女,自然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好生掰一掰英莲的性子。 甄英莲、徐景行和徐茂行三个,也在连夫人的见证下,正式认了表亲。 英莲今年十三,岁数最大,就做了徐家兄弟俩的姐姐。 兄弟二人拱手下拜,口称「表姐」,把英莲羞得直往连夫人身后躲。 连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怕,别怕,这两个都是你弟弟。若他们敢对你不敬,你直接管教就是了,量他们也不敢造次。」 徐茂行嘻嘻笑道:「表姐这么温柔的人,肯定捨不得对我下狠心。往后我也是有姐姐疼的人了,表姐可别听娘亲瞎说。」 英莲感受到了他的善意,红着脸低声道:「不会的,表弟放心。」 徐茂行最擅长的就是顺杆爬,见她理了自己,顺势就蹭了过去,拉着她的手问:「姐姐,你会做女工吗?给我绣个荷包好不好?」 人与人之间的来往都是相互的,若想拉近和一个人的距离,有时候麻烦对方比一谓帮助对方,效果更好。 特别是像甄英莲这种受了徐家大恩的,若是徐家人只是对她好,却半点索求都没有,难免会让她觉得自己一直在被施捨,觉得徐家根本没把他当真正的自家人。 果然英莲听了这话,眼睛骤然一亮,有些激动地点着头说:「我学过女工,会绣花鸟。二郎喜欢什么花样的?」 徐茂行想了想说:「那就绣海棠吧,要绣一对,我要给林姐姐送一个。」 连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调侃道:「你可真是时时刻刻忘不了你的林姐姐,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一听说和林姐姐订婚了,还来爹娘这里闹呢。」 「哎呀娘,你怎么能在表姐面前揭我的短呢?」徐茂行又滚到母亲怀里撒娇,还不忘在英莲那里找补,「表姐,你别听娘胡说,根本就没有的事,我最喜欢林姐姐了。」 第324页 众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英莲心里的紧张,也都在这一笑间去尽了。 她小心地看了徐景行一眼,试探着问:「大朗也要荷包吗?」 徐景行含笑点了点头,说:「我喜欢竹子花样的,麻烦表姐了。」 「不麻烦,不麻烦。」英莲的眼睛更亮了,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融入徐家了。 连夫人看在眼里,暗暗给了小儿子一个赞赏的眼神,换来徐茂行得意洋洋的笑。 接下来的日子,连夫人管家理事时,就一直把英莲带在身边,先是叫她看,慢慢的就开始询问她的看法,再问若是换了她会如何处置…… 如此循序渐进,甄英莲虽性子温柔依旧,但内里却慢慢坚韧了起来。 ===== 内宅之事不消细说,只说徐甘在外面,借着薛蟠打死人命,严查金陵府的权贵士绅。 先是薛家八房里得势的被一网打尽,又由薛家牵扯到了王家,再由王家牵扯到了贾家,最后才牵扯到了史家。 史家前朝之时便是几代为官,最懂投机也最是识时务,就在薛蟠被枭首示众后,如今的当家人史鼐就带着弟弟史鼎,一起向圣人投了诚。 恰好北疆那边出了点乱子,圣人就把他们兄弟派了过去,给圣人一派的将领做了副手。 因此,史家虽然也受了牵连,但徐甘忖度着圣人的心思,并未大动干戈,只是把仗着侯府欺男霸女、欺行霸市的都抓了,按律判处了。 至于其余三家,薛家自不必说,不但人丁凋零,连黄商的资格也被内务府革去了; 王家和贾赦都被除了爵,犯事的族人也是一个没跑,该怎么判怎么判。 自贾政以下,全家族人里凡是有官职的都被革了去,只剩一个有真本事的贾敬想跑却跑不了,不得不在朝堂上给圣人当刀。 和贾敬有同样命运的,还有王家的王子腾。 只不过,两人命运相同,心态却大不一样。 第187章 没有系统 贾敬是早因端敬太子之事心灰意冷,当初若非是圣人下旨宣召,他真就要躲在道观里烧丹鍊汞一辈子,只盼着哪天自己把自己毒死了。 可王子腾骨子里就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虽然心里清楚圣人把他留在朝中,就是为了剷除异己,以便稳定朝纲。 但在他看来,这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王家的人从来如此,不怕被别人当刀,就怕人家连用刀都看不上他们。 四大家族已经开始衰败了,倒是比较好收拾。唯一让徐甘觉得棘手的,其实还是如日中天的甄家。 细看甄家的发家史,其实他们家也没崛起多少年。当年他们家老夫人给老圣人做了奶娘,老圣人是个念旧情的,登基之后提拔了不少甄家的人做官,他们家就这么慢慢起来了。 后来那奶娘的女儿长成之后,又被甄家送到了宫里去侍奉老圣人。 因那女孩子很有几分甄老夫人的品貌,让老圣人如见故人,当时就破格封了昭容,是为九嫔之一。 等甄昭容生下了七皇子,又晋了妃位。生下十一皇子之后,又封了贵妃,直接就成了仅次于皇后的两贵之一。 因着她有旧情可念,本身又娇俏貌美,知情识趣,和她地位齐平且资歷更老的段贵嫔,反倒退了一射之地。 自当今登基,原来的天子成了老圣人之后,甄贵妃也跟着变成了太贵妃,依旧在老圣人面前很得宠。 徐甘收拾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时,老圣人根本没怎么管,大概是觉得这四家已经没什么大用了,且贾敬和史家兄弟也已投入圣人门下,等同背叛。 可是等他把矛头对准甄家之后,种种阻挠随之而来。 徐甘不是没有雷霆手段,若真要硬碰硬,他先斩后奏把甄家都给收拾了,有圣人保着他,老圣人也只能干瞪眼。 但甄家地位特殊,于整个朝局而言又不过藓疥之疾。圣人碍于孝道,还不想因为一个甄家和老圣人翻脸,就暗示了徐甘,叫他暂且收手。 但甄家的未来已显而易见了,老圣人在一日,他们就能富贵风光一日。哪一天老圣人没了,他们家也就彻底到头了。 甄家大概心里也有数,日常也不太敢和徐甘别苗头,双方也算是相安无事。 ====== 时光飞逝,岁月穿梭,转眼间六年过去了。 在这六年里,徐甘先是做了一任金陵知府,把金陵一地收拾得妥妥帖帖;又做了一任江南布政使,为圣人稳定了江南之地。 随着老圣人的身体逐渐衰败,地方上的官员慢慢都认清了现实,像徐甘这样的心腹能臣,也不必留在地方上弹压各处了。 于是乎,在江南布政使任满之后,徐甘就带着全家回京述职,不但被调回了京城,还连品级都未降,直接做了正三品的礼部侍郎。 还有一件可贺之事,便是闲置多年的林如海也随之起復,先被圣人安置在了翰林院,做了侍讲学士。 徐林两家时隔多年,终于在京城聚首,最高兴的莫过于徐茂行和林黛玉二人。 两家都安置好了之后,连夫人的帖子就送到了林家,邀请林家端午节一同赏午。 更着急的是徐茂行,林家头天进京,他的请帖就送了过去,是以连夫人的名义,专门林黛玉过府玩耍的。 两个孩子之间本就有婚约在,双方家长很乐意他们多多相处,贾敏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 第325页 于是,第二天一早,黛玉就拿着帖子,由丫鬟婆子们簇拥着,乘车去了徐家。 连夫人知道自己两个孩子都是个有分寸的,也就没有多叮嘱什么,也没有特意吩咐老嬷嬷看着两人不叫胡来,只是由大儿媳甄夫人陪着,留黛玉在正屋喝了杯茶,就叫他们自己去玩了。 两人从正院那里告退出来,就去了徐茂行院子里的书房。 屏退左右之后,林黛玉迫不及待地问:「你这些年背了多少书?又得了什么奖励?」 徐茂行脸色一僵,满脸控诉地看着她,指责道:「你骗我!」 ——他之所以刚进京就冒冒失失给人下帖子,就是为了这件事。 「啊?」林黛玉一呆,不解道,「我何时骗你了?」 徐茂行目光幽幽,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重的怨气,幽怨道:「《三》、《百》、《千》、《幼学琼林》、《笠翁对韵》,乃至四书五经,我全都背完了。可是,根本就没有系统,更别说是系统奖励了。」 见林黛玉仍旧呆呆的,满脸都是难以置信,徐茂行先是狐疑了片刻,实在从她脸上看不到半点异样,才难以置信地问:「在你上辈子里,我不会真有个系统吧?」 「真有。」林黛玉点了点头,反问道,「你也背了这么些书了,大小算个读书人,这些年你可曾听人说过王阳明?可曾听人提过徐霞客?」 徐茂行:「……没有。」 随着这两个字出口,他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委屈地问:「那我的金手指呢?我的系统呢?为什么该到帐的东西不到帐?大家都是徐茂行,都是穿越的,凭什么剋扣我的金手指?」 他这副姿态莫名熟悉,让林黛玉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轻轻搂着他拍抚道:「好了,好了,没了金手指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这又是怎么说的?」徐茂行把她的手拉了下来,坐直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势必要听她说出个一二三来。 林黛玉心思灵巧,结合前世今生的不同,早已猜出几分来。 见徐茂行急着问,她也不卖关子,笑道:「上辈子你金手指来时,正是咱们两家全都家道中落,险些连饭都吃不起的时候。 想来是老天爷怜悯咱们,不忍心咱们两个苦孩子连一条残命都留不住,这才给了你那个盲盒金手指。」 说到这里,她又问道:「你是愿意抱着金手指过上辈子那种日子呢,还是不要金手指,这辈子能安安稳稳地啃爹、啃岳父、啃哥哥呢?」 徐茂行哑然半晌,心有余悸道:「那我还是不要金手指了。」 ——这代价也太大,他自认付不起。 他忽然又一拍大腿,满脸后悔地说:「亏了,亏了!早知道金手指不会到帐了,我这几年干嘛下死功夫背书呢?有那背书的功夫,我多少好玩的玩不了?」 林黛玉掩唇一笑,含着笑意嗔了他一眼,说:「你用心读书,叫爹娘跟着高兴不好吗?」 这世上的父母,有几个不盼着孩子读书上进的? 特别是书香门第,非但儿子要读书科举,女儿也是精心教养,一意往才女的方向培养呢。 像珠大嫂子李纨那样,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却只叫女儿读《列女传》的,简直就是读书人里的奇葩。 徐茂行却不以为然道:「我若想叫爹娘高兴,有的是法子哄他们,何必非得靠读书?」 林黛玉早知道他的心性,对他说出这种话来半点都不奇怪,只歪着头含笑问他:「那你日后也不准备考功名了?」 「当然不了。我虽没考过科举,但我爹考过,我听我娘和家里老人说过,考科举可是很辛苦的。」 若说平日里苦读还能够忍受,那一连九天的号房之旅,才真的是让常人光是听闻便心有余悸。 若是运气再差点,分到了旧号或臭号,连饭都吃不下去,哪还有心思答题呢? 想到这里,他警惕地看着林黛玉,质问道:「你爹是探花郎,你不会也想要个探花郎做丈夫吧?」 「我嘛——当然想了。」林黛玉一边拖长了声音故意说这话,一边拿眼睛去睨他,见他脸色一垮就拉得老长,便再也忍不住笑道,「可若是你的话,考不考都无所谓了。」 徐茂行瞬间就高兴了,却又觉得自己的情绪被她这样轻易拿捏很没面子,冷笑了一声给自己找补道:「反正我是不会去考的。」 不考就不考吧,我也没逼你呀。 两人正自玩闹,忽有人笑道:「怪不得母亲打发过来看呢,你们俩果然闹别扭了。」瞬间把他们吓出了一身冷汗。 顺着声音愕然看去,就见大嫂甄夫人摇着团扇走了进来,步履纤纤,衣袂款款,和前世林黛玉初见她时,是完全不一样的风姿。 眼前的甄夫人一眼就能看得出,非但在娘家时自在,在夫家也过得安稳。不像前世歷尽风霜,无论是和夫君还是和一双儿女,都只是尽力维持着表面上的温情。 「大嫂。」林黛玉起身行了个礼,便拉着她一起坐下,徐茂行赶紧起身让了位,坐到了下手去。 甄夫人顺着他的力道落座,目光在二人脸上流连,白皙粉润的脸上露出揶揄的笑容:「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了?」 「没有的事。」徐茂行一点儿都不吃亏,直接调侃了回去,「便是嫂子当真打扰了,我也不敢照实说呀。不然叫大哥知道了,可没我的好果子吃。」 第326页 毕竟是新婚夫妇,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被小叔子这样调侃,甄夫人的一张玉面霎时红成了一片,团扇微动遮住了脸颊,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眼见徐茂行没吃亏,林黛玉掩唇忍笑,装模作样瞪了他一眼,假意斥责道:「多大个人了,还是这样口没遮拦的!」 徐茂行也从善如流,乖乖向甄夫人赔罪,笑嘻嘻道:「嫂子宽宏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若是真恼了我,骂我两声也使得。」 此时甄夫人缓了过来,撤下摺扇啐了一口,拿摺扇点了点两人,笑道:「你们两个都是一伙的,一个唱红脸一个扮白脸,我可说不过你们。」 这时甄夫人的陪嫁丫鬟端着个红旗茶盘走了进来,她趁势转移了话题:「喏,凉水湃好的果子,顺便拿给你们吃。」 打发着两人吃了果子,甄夫人也就不在这里打扰这对小儿女,找了个藉口就走了。 等人走了之后,两人把守门的下人叫过来盘问了一番,确定甄夫人来的时候,他们bing没有说起关于前世的事,才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双方爹娘都知道了,可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当然是越少有人知道就越好了。 第188章 论前世,说后世 见甄夫人都走远了,黛玉仍旧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看,徐茂行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诶诶,看什么呢?」 「看你嫂子。」林黛玉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回答。 徐茂行无语地看了她一眼,玩笑道:「人都走了你看她做什么?若真想和她说话,方才为何不把人留下来?」 黛玉笑着摇了摇头,「那却也不必。我只是觉,她如今这个样子就极好。」 她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但凡换一个都弄不明白。但徐茂行知晓她是重生的,闻言不禁一怔,问道:「怎么,上辈子大哥和大嫂的感情不好?」 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女人来说,在没有了物质的短缺之后,所有的烦恼与痛苦,就几乎全是来自于丈夫了。 可看这辈子的情况,大哥大嫂夫妻之间,感情不大可能不好呀。 徐茂行作为旁观者,亲眼看着徐景行自从娶了妻子之后,每日里除了跟着先生上课时外,不是和妻子一起红袖添香,便是两人一起花前月下。 虽说新婚燕尔时蜜里调油是理所应当的,可只看两人如今的契合程度,未来便是男女之情淡了,也能培育出浓厚的亲情来。 那要么就是大嫂是个恋爱脑,没了丈夫的爱就不能活? 也没看出来甄夫人有这种倾向啊。 林黛玉伸手在他布满狐疑的脸蛋上掐了一把,笑容不达眼底,「前世你们家流放时,大嫂恰好怀着身孕。一路奔波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拼死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但从公婆到丈夫,却都将她的辛苦视之为理所当然。」 她越说,脸上的神情就越冷,到最后,却又化作了对甄夫人的怜惜与不值。 徐茂行前世见多了奇葩事,只听到这里便明白了七八分,恍然道:「大嫂得了产后抑郁?」 林黛玉道:「她的抑郁,怕是从产前就开始了。」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徐茂行,说:「是你救了她一命。」 「啊?」徐茂行一呆,不明白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索性林黛玉也没卖关子,直言道:「若非是你告诉我,我可不懂什么产前抑郁、产后抑郁的,更不知道『母亲天生应该爱孩子』,只是世人加诸在女子身上的枷锁。」 徐茂行眨了眨眼,有些明白了,点头道:「你说得半点不错。不过,也有女子怀孕之后,身体激素改变的原因。」 那是腹中胎儿为了自保,分泌出来迷惑母体的。等分娩之后,这种激素不会立刻褪去。等到真褪干净了,母体已经形成心理上的惯性了。 毕竟,某种程度上,胎儿置于母体就是一个寄生虫,是和母体抢营养的存在。 不是每个母亲怀孕之前都想要孩子的,在没有做好准备时忽然有了孩子。若无激素的影响,这种计划之外的产物,多半会被母体顺着心意拿掉。 黛玉道:「我知道,你前世跟我说过。」 徐茂行起身,装模作样地背着手在屋里踱步,用老夫子的口吻说:「接下来让我猜猜,是不是你书信安慰于她,解开了她的心结,你们二人遂成知己,做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确实如此。」黛玉被他给逗笑了,掩着唇点了点头,眼中尽是笑意。 「我就知道。」徐茂行得意得摇头晃脑,活像一只吃到了鲜肉的金毛犬。 他又旋身坐回黛玉对面,倾身向前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有时候错了一个节点,结局就会千差万别。 这辈子大嫂若是避开了流放时怀孕,没了产后抑郁,虽然还是能与你和睦相处,但却不一定能如你前世一般亲密无间了。」 更有甚者,因为徐景行对他这个弟弟的疼爱,站在甄夫人的角度来看,徐茂行这个小叔子,约等于和她儿子争家产的存在。 恨巫及屋之下,对林黛玉这个弟媳,怕是也没什么好脸色了。 林黛玉抬起头,对上他难得深沉的目光,轻笑道:「我只是失去了一个密友,却能让前世的好友摆脱悲苦的宿命,于我而言,已是赚了。世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之事,我也从来不敢奢求。」 徐茂行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展演一笑,狭长的凤目微微咪起,笑靥在唇边堆起。 第327页 如今的他不像前世一般背负着一家人的责任,笑起来既灿烂又纯然。饶是林黛玉早已看惯了,还是忍不住晃了晃神。 很显然,徐茂行是知道自己在她面前的优势的。就趁着她这一愣神之间,蝴蝶般轻巧的吻在她雪白粉嫩的脸颊上一沾既走。 才回过神来的林黛玉,又呆住了。 直到徐茂行的笑声传入耳中,她才绯红了脸颊,似嗔非嗔地横了他一眼。但眼波流转间唯有欢喜,哪有半丝怒意。 反倒是主动作案的徐茂行,好像比她这个被轻薄的反应更大。 先前他见林黛玉呆住,心里的紧张被压下去了些许,忍不住就得意地笑出了声。 可等林黛玉反应过来之后,他就觉得手足无措了。一张脸红彤彤的,像是煮熟了的虾子,目光也躲躲闪闪,只好借着喝茶低下头,避开了林黛玉双眸中流转的盈盈波光。 「咳。」 好半晌,他才咳嗽了一声,忍不住道:「我……我问你个问题。」 「你说。」林黛玉看起来十分镇定,其实也有些紧张害羞。只是她自觉比着徐茂行多活了好些年,在他面前应当稳重些,所以才强自忍住了没显露出来。 紧张的徐茂行什么端倪也没看出来,扭捏了一瞬之后,便直言不讳地问:「就你所说,我前世和今生的经歷完全不同,性情也应该有所差异。我就是想问问,你是更喜欢前世的我,还是更喜欢今生的我?」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你究竟喜不喜欢今生的我? 虽然他早就知道,林黛玉之所以一心要与他结缘,就是因为在她的前世里,两人就是一对恩爱夫妻,今生才想着重温鸳梦。 但那时候他还没开窍,所有的纠结和欢喜都因为林黛玉是他的二次元女神。 随着年岁渐长,随着两人虽分隔两地却一次又一次的通信,他心底情思慢慢滋生。 人一旦动了真情,就难免患得患失。便是中二如徐茂行,竟也开始不自信起来。 这个问题林黛玉早就纠结过了,见他此时才反应过来,心中好笑与感慨之余,嘴上却是半点都不慢,直截了当便给出了答案。 「对我来说,只要是你就好。」她满脸认真地说,「成熟稳重的你固然很好,可从我私心里说,宁愿你永远都是这般天真赤忱的模样。」 徐茂行痴痴看了她许久,忽然道:「如果前世里,我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些缠绵心思,如今却恨不得穿回林黛玉的前世,早些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免她苦,免她忧,免她四处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两人正自温情脉脉,忽见雪雁拿了张帖子走了进来:「姑娘,荣国府的两位姑娘下了帖子,请你明日去那府里赏花。」 「怎么送到这里来了?」 听见「两位姑娘」,林黛玉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才反应过来:今生已经不一样了,贾敬被圣人硬生生从道观里拉了出来,家里有他镇着,又有个性子泼辣强势的珍大奶奶,贾珍根本不敢乱来。 而惜春生父建在,嫂子又是个能掌控局势的,自然也就用不着把他送到荣国府去教养了。 如今的荣国府,可不就只剩下迎春与探春这两位姑娘了? 雪雁笑道:「原是送到了咱们家里,是太太特意遣人送了过来。」 林黛玉沉吟了片刻,才意识到什么,不由失笑着摇了摇头,把帖子接了过来。只见青底上绘着烫金的莲花,半点不显艷俗,透着雅致的贵气。 打发走了雪雁之后,黛玉对徐茂行笑道:「这看着倒像是三妹妹的风格。」 贾家的几位姑娘性格各异,其中迎春过于温柔沉默,惜春又过于清冷避世,唯有探春性格最为鲜明,也最为耀眼夺目。 徐茂行对姑娘家不感兴趣,只是好奇地问:「贾宝玉最爱在内宅厮混,你是不是又能见到他了?话说他那块通灵宝玉究竟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这辈子我和他成了亲戚,有没有机会一睹真容?」 想到在林黛玉的前世里,他和贾宝玉已经是亲戚了,便又问道:「我上辈子看过他那块玉吗?」 「不曾看过。」林黛玉轻轻摇了摇头,说,「那时咱们两个过得如履薄冰,事事处处都要谨慎小心,荣国府对你我来说就是一座大山,哪回到他们家去不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行差踏错了去?」 回想起前世最初那几年,她说得无限唏嘘。但徐茂行没经歷过,自然无法共情。 他只是好奇地问了问,得到答案之后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说:「上辈子没见过就没见过吧,将来这辈子是有机会见见的。」 林黛玉的本意也不是引他伤感,见他不在意便笑了笑,带点怜悯调侃道:「恐怕这辈子,你也没机会了。」 「啊?这又是为什么?」徐茂行往嘴里塞了颗葡萄,下一刻就被酸得皱起了眉头,强忍着吐出来的冲动咽了下去。 林黛玉好笑地给他续了杯茶,嗔道:「分明不喜欢吃,还每次都要往嘴里塞。什么毛病?」 徐茂行的眉头皱得像吃药一样,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才算是缓了过来。 「你不知道。」他摇着头说,「我上辈子科技发达,农业科技尤其发达,葡萄被培育出了很多品种,而且越是新品种,糖分就越高。」 说到这里,他低头盯着盘子里的葡萄唉声嘆气,「我上辈子吃甜葡萄吃惯了,潜意识里总觉得葡萄是甜的。这盘葡萄这么水灵又饱满,我实在是忍不住想尝尝。」 第328页 ——他又想到最爱的巨峰和拇指葡萄了。 只是听着他说,黛玉脸上就忍不住露出了神往之色:「真想到你前世的世界去看看,我总觉得那个世界一定很神奇。」 徐茂行托着腮嘆了口气,落寞道:「我自己还想回去呢,这不是回不去吗嘛。如果真有机会,我真想带你一起去看看。」 虽然那个世界也不是完美的,但和这个世界比起来已经很好了。而且,还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甘愿献身,只想把那个世界变得更好。 他偷眼看着林黛玉,心里想着:像你这样的人,若真去了那个世界,必然会做出一番事业的。 至于林黛玉身上的病,以他前世的医疗水准,根本就不算问题。 第189章 林黛玉进贾府 「诶,你还没告诉我呢,为何我这辈子也没机会看那块通灵宝玉了?」 少年时的徐茂行,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他的脑子里仿佛存不住苦恼,便是真有谁惹了他,要不了多久他也就抛之脑后了。 黛玉喜欢他如今的样子,却又总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你猜。」林黛玉笑道,「你不是一直说自己很聪明吗?那你就先来猜猜看。」 但她却没有料到,暌违日久再次重逢之后,少年徐茂行也进化了,不像原来那么爱炸毛了。 他甚至……还能反击了。 徐茂行明目张胆仗着林黛玉喜欢自己,双手托腮,把一张婴儿肥未褪的俊秀脸庞送到林黛玉眼前,笑嘻嘻地问:「若是我猜着了,姐姐有什么奖励吗?」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分明还是大白天,林黛玉却几疑漫天星河都藏在了这双眼睛里,让人目眩神迷。 「奖励?」林黛玉喃喃道,「你想要什么奖励?」 徐茂行的脸颊瞬间就红了起来,他就那么看着林黛玉,强装着镇定自若,却终究压不住隐隐透出的少年轻狂躁动。 他什么都没有说,却也不必说出口了。 林黛玉的脸也红了起来,两人相顾无言,却又仿佛已交流了千言万语。 半晌之后,终究是林黛玉先挪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说:「今生与前世不同,宝玉虽还叫宝玉,却已经没有玉了。」 徐茂行失望地嘆了口气,遗憾道:「我还没有猜呢,姐姐怎么先说出来了?」 林黛玉团扇遮面,从扇子的一侧露出半张脸来,笑道:「先前叫你猜,你偏作怪。如今你要猜,我偏不叫你猜。」 徐茂行哼哼唧唧:「别说的那么好听,你就是害怕。」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林黛玉团扇轻摇,扇面上绣着的海棠花似乎活了一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送出一阵又一阵迷离的香气。 分明花是假的,香气却如影随形,徐茂行觉得自己似乎被这香气给蛊惑了,平日里绝对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也在此时脱口而出。 「我找你讨赏,你害怕。」 「那又有什么好怕的?」林黛玉状似不解,玉一样白皙的脸颊上,却已染上了傍晚天际霞光的晕彩。 她分明是知道的,却要明知故问。 也是,林妹妹那么聪明,又怎么会猜不到? 徐茂行仿佛得到了鼓舞,窃窃一笑间已倾身向前,轻柔而炽热的吻飘忽落在唇角。 随后,他抬手要指自己的薄唇,事到临头却又胆怯,手指一错便点在了自己脸颊上,镇定道:「我想要的奖励,就是这个。」 话音落下,他偷眼去看林黛玉,本以为能看到一个羞怯大美人,却只看见了对方忍笑的清丽脸庞。 徐茂行一呆,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又被她给耍了! 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分毫气恼,只是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接下来吃了亏的徐茂行就老实多了,黛玉和他说了关于这辈子贾家的变化,以免他将来真的见了贾家的人,会惑于《红楼》原着,弄出什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笑话来。 当他听说贾珍续娶的妻子换了一个,温柔软弱的尤夫人变成了泼辣强势的彦夫人,贾珍被她管束得苦不堪言,再没机会去祸害无辜男女了,忍不住拍手叫好。 「真是活该!他那种人渣,就得有这么个人,好生整治一番!」 又听说了因薛蟠被秋决,薛家母女没有再回京城,而是不知道去哪里了。徐茂行感慨道:「离开京城,又丢掉了薛蟠那只吸血的蚂蝗,对薛宝钗来说,肯定是利大于弊。」 林黛玉在他面前,也忍不住说了心里话:「今生不再和宝姐姐相识也好,虽然我理解她前世做的那些事,但受伤害的是我。便是再次相识,我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与她相交了。」 像前世那样,薛宝钗远遁金陵,两人离的远远的,林黛玉写了游记,还能给对方寄去一份。 若是两人继续待在一起,林黛玉是绝对不会理她的。 随着她的话语,徐茂行也想起了原着里薛家那些骚操作。 站在读者的旁观角度,他能洞察任何一个书中角色的动机,自然也能理解所有角色的行为。 那本名着里,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无奈,都有自己的悲哀。单纯身为一个读者,是不好过多评判的。 可是,人心生来就是偏的。如今他喜欢林黛玉,立场有了偏颇,自然就算不得旁观者了。 他选择站在林黛玉这边,理解她的处境,抚慰她的悲苦。那薛家的行为落到如今的他眼中,自然也就尤为可恶。 第329页 「你不是说,你所有的劫数都已经过了吗?」徐茂行笑道,「既然如此,上天一定会让你此生顺风顺水的。」 林黛玉歪了歪头,笑问道:「你不是说,你从不相信上天吗?」 见她已经有心思调侃自己了,徐茂行就知道对方心里没因薛宝钗起多大波澜,暗暗松了口气,正色道:「那我换一句:我会让你此生顺风顺水的。」 林黛玉心中感动,却不愿他如此深沉,便又道:「你?你连个功名都没有,日后我跟了你,出门做客时,不得见人就拜?」 徐茂行瞬间苦了脸。 林黛玉掩唇笑道:「逗你呢。前世你我最大的遗憾,就是被官印困在京城,想要游歷天下而不得脱。好不容易今生已经扭转了际遇,我又怎会逼着你再去考官呢?」 学渣徐茂行大大松了口气。 但他心里却也有了些别的念头,只隐隐约约尚未成型,也就没有说出来。 ====== 等到次日,林黛玉叫丫鬟们收拾了衣裳和给姐妹们的小礼物,又带了防备意外的衣裳,禀报了父母之后,就坐着车去了荣国府,赴小姐妹们的赏花宴。 此时秋高气爽,正是菊花与秋海棠盛开的时节。 荣国府虽还是荣国府,却因受薛蟠案牵连,贾政罢官、贾赦丢爵。一家人之所以还能住在这里,全仗着老太太这个国公夫人尚在,而圣人不愿意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头罢了。 林黛玉两辈子的初入荣国府,待遇可是大不相同。 前世贾家煊赫,林家凋零,便是这府里一个三等僕妇,都表现出一股趾高气昂来,让人一眼看去,便觉盛气凌人; 今生再来时,林家简在帝心,贾家却日暮西山。这些僕人也都像是受了惊的鹌鹑,个个都含胸缩头,对着林黛玉时下意识流露出谄媚之色。 林黛玉并没有幸灾乐祸之情,也不屑去嘲讽这些连生死都不能自主的下人们,态度便始终平和,不想却落了个「平易近人,不愧是大家出身」的评价,一时倒是叫她哭笑不得。 一抬软轿,把林黛玉送进了荣禧堂。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荣禧堂里,住的不是贾政和王夫人,而是本该住在荣庆堂颐养天年的贾母。 只因贾赦丢了爵位是受薛家牵连,而薛家又是二房的亲戚,他心里不痛快,又自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便日日在荣禧堂里闹腾,主打一个「我不好过,大家就都别想好过」。 贾母训斥他,他却振振有词,谁叫这件事本来就是二房理亏呢? 贾赦固然好色荒唐,但他是个窝里横,糟蹋的全是家里有卖身契的婢女,官府管不着他。 至于那些在外的勾当,凡是被查出来的,不是祖上遗留的旧帐,就是贾政和王夫人当家时弄出来的。 他们干出那些事来,却叫自己背了黑锅,还把祖上爵位都给弄丢了,贾赦当然不服,当然要闹。 眼见母亲史太君非凡不安抚自己,还要偏帮闯下大祸的二房,贾赦心寒之余,又想起堂兄贾敬劝他的那些话,心里又委屈又气愤,从前那些愚孝的心思,在此时显得尤为可笑。 既然可笑,那他就不孝了。 老太太不是爱拿「回金陵去」来威胁他吗?如今有本事她就真回金陵去呀。 他倒是要看看,老太太究竟舍不捨得甩手而去,让朝廷名正言顺把荣国府收回去,让她的爱子贾政失去最后的庇护所。 结果很显然,贾母自然是不愿意的。 因她仗着辈分,爱在族里指手画脚,身为族长的贾敬早已对她不满,是绝对不会帮着贾政的。 若是失去了荣国府这道招牌,贾政日后再想起復,简直是难如登天。 如今贾赦破罐子破摔了,「回金陵」威胁不到他了,贾母心中纵然有再多的不满,也不得不退了一步,让贾政夫妇从荣禧堂里搬了出去。 但贾赦也没住成,贾母藉口思念先夫,自己住了进去。 对此,贾赦只是嗤笑了一声,留下一句「老太爷临终那几年,可是在梨香园休养的」,便扬长而去。 他已经不在乎自己能不能住进去,只是不想贾政继续住下去。所以,把贾政从荣禧堂里赶出去了之后,他只是随口揭开了老太太的面皮,没有再僵持下去。 按理说这种事情,本该是一个家族的隐秘。特别是像贾家这样的大家族,更该「胳膊折在袖子里,打落了牙和血吞」。 奈何,贾家的僕人嘴上都是没把门的,哪怕荣国府已经败落了,管家的王熙凤趁机遣散了好些人,留下的那些也依然是从前的底子,再怎么也是改不了根子的。 更让王熙凤觉得苦恼的,就是能留下的这些,都是各主子跟前的心腹。 家里人口分明少了,可是她管理家事的时候,反而比以前更难了。 再加上丈夫又不靠谱,在各方掣肘之下,她很有几分心灰意冷,也没以前那么用心了。 因而,林黛玉虽然这辈子是头一次来荣国府,却对这一家的事了解得够多了。 第190章 三春 软轿在荣禧堂前停下,不必黛玉使眼色,这辈子歷练出来的雪雁就顺手从怀里拿出两个荷包,给了抬轿子的两个僕妇。 那两人千恩万谢地去了,周瑞家的领着黛玉往前走,过了穿堂,就看见鸳鸯领着两个丫鬟,站在门口迎接。 见黛玉过来,众丫鬟忙俯身见礼:「见过表姑娘。」 第330页 又早有一个丫鬟掀帘子跑了进去,嘴里喊着:「林姑娘已经到了。」 因这是今生第一次见面,林黛玉只好装作不认识,转头询问周瑞家的:「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唿?」 不等周瑞家的答话,鸳鸯便笑道:「奴婢叫鸳鸯,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听说表姑娘来了,老太太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早就打发我出来接着,就怕他们毛手毛脚的怠慢了姑娘。」 林黛玉笑着点头:「劳烦姐姐了。」 周瑞家的和鸳鸯一左一右扶着林黛玉进去,一屋子的女眷都看了过来。 只见正当中的首位上,坐着一个白髮如银、面目慈祥的老太太。黛玉知道那是贾母,也知道左边坐的那两位分别是邢王二位夫人。 右边坐着三位姑娘,前头那两位穿着打扮都是一样的,最小的那个无论衣着还是首饰,都明显更加精緻。 这自然是三春,不过这一世惜春际遇不同,全然不是前世的清冷之态,而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天真娇憨。 她一双杏眼好奇地看过来,等黛玉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她下意识便回了一个笑容,甜滋滋的像蜜糖一般,让林黛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贾母和王夫人身后各站了一个年轻媳妇,站在贾母身后那个容貌美艷,彩绣辉煌;站在王夫人身后那个则是衣着朴素,神情木讷,犹如枯木死灰一般。 王熙凤和李纨这两位嫂子,倒是和前世差不了多少。 「黛玉给外祖母请安。」林黛玉心里想着事,却一点都不耽误外在的行为。 「好孩子,快起来。」贾母一把抱住把她搂在了怀里,一边摩挲一边打量,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喜爱之色,「你生得跟你母亲小时候一个样,只是比她瘦些。」 然后就指着屋中诸人,一一介绍给她:「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珠大嫂子,这是你琏二嫂子;这是你迎春姐姐,这是你探春妹妹,这是你惜春妹妹。」 等一一厮见过了,贾母就留黛玉坐在自己身边的脚踏上,笑道:「原不该这么着急叫你过来,只是你的姐妹们听说又来了个表妹,心里都好奇得很。 我就说:『既然好奇,那就下个帖子请过来呗。』。恰好庄子上送来一株极好的海棠,探丫头就立刻写了帖子,趁着花期还在,把你请来赏花了。」 林黛玉心里知道这不过是藉口,毕竟他们家昨天才刚到京城,就算贾家不下帖子请,等再过两天他们家收拾完了,贾敏和林如海作为女儿和女婿,也会带着林黛玉前来拜见贾母的。 但有些事情,看透却是不能说透的。 于是,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笑着看向三春:「不止姐妹们对我好奇,我对姐妹们也好奇得紧呢。在来京城的路上,母亲就和我说了许多外祖母家里的事,也说了外祖母家里有三个极灵秀的表姐妹。」 探春笑道:「我们也是早听老太太念叨,说是姑妈膝下有一个女儿生得极标志。原本我心里还不大信,今日实在见了,才知道老太太所言不虚,真真是个天仙般的人儿。」 王熙凤最是不甘寂寞,也接口道:「怪不得老太太整日嘴里念着、心里想着。原本我还为着这个喝醋呢,如今见了妹妹真容,我也恨不得抱在怀里疼呢。」 因着两家境遇算是反转,王熙凤也没在说什么「不像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倒像是亲孙女」之类的话。 她这人自来最识时务,如今贾家要仰仗着林家,他当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能说。 众人都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原本邢夫人是不大高兴的,但看见王夫人笑容勉强,她就立刻笑得真心实意了。 因着是小辈之间的聚会,贾母众人想念外孙女,也不好多留他们。拉着说了会儿话,便叫他们姐妹自己去花园玩了。 姐妹几个才出门,王夫人就忍不住了,倾身道:「老太太……」 贾母皱眉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就闭了嘴,心里却在骂这个老虔婆说话不算话。 「你着什么急?」贾母不满道,「玉儿才刚到京城,身上风尘尚未去尽,今日贸然请她来本就是失礼,先让她好生玩乐一日才是正经。」 「老太太说得是,原是我太着急了。」王夫人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脸上勉强堆出讨好的笑容,解释道,「我也是替宝玉操心,那孩子已经十三了。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十二三岁正是说亲的时候,又难得有这么合适的。」 贾母轻轻歪在榻上,示意小丫鬟来给自己捶腿,淡淡道:「结亲这回事本就是结两姓之好,要的是你情我愿。若是林家那边早给玉儿相看好了,那就是宝玉没福气。」 她虽然疼爱自己的孙子,但也疼爱外孙女。贾宝玉固然是她心爱儿子的儿子,林黛玉又何尝不是她心爱女儿的女儿? 因这辈子少了那通灵宝玉,贾母并没有将宝玉接到内宅当做女儿养。在她心中,宝玉就是诸多孙辈中比较疼爱的一个。 就算她为了贾政的前程,有心替儿子拉拢林家这门强有力的姻亲。可若是女儿贾敏不愿意,她也不会强求。 她也不耐烦看王夫人这张脸,说完便摆手道:「行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叫凤丫头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邢王二夫人并李纨不管心理作何打算,老太太发话了,他们也只好行了礼退出去了。 出了门之后,邢夫人露出个嘲讽的笑容,团扇一甩便领着人去了。李纨见此暗暗叫苦,知道王夫人受了气,必然要发泄到她身上去。 第331页 果然,下一刻就听王夫人说:「前儿我听说兰哥身上不好,你这做母亲的也该多操操心,就去佛堂捡三天佛豆,祈求药王菩萨保佑兰哥百病不生吧。」 李纨没奈何,只得忍住苦楚应了。 儿媳妇不痛快了,王夫人就觉得自己心里痛快了。她倒是有心留在这里,听一听老太太要和王熙凤说些什么,却又没那个胆子。 她盯着李纨看了几眼,心思转了几圈,却又嫌弃地翻了个白眼,皱着眉头跟但苍蝇似地摆手,「还愣在这干嘛,难道让药王菩萨等着你吗?」 李纨如蒙大赦,又行了个礼就匆匆告退了。 比起和王夫人这个婆婆待在一起,她宁愿回去跪经拣佛豆。 ===== 再说林黛玉跟着探春三姐妹一起去了花园,千秋亭里放着一盆开得极好的秋海棠,正是庄子里的下人进上来的那一株。 众人赏了一回,林黛玉察觉到迎春和探春在自己面前都有些拘谨,不像前世那般一个温厚一个肆意。 她略一思索心里就明白了八分,当即便笑着提议:「这白海棠开得这么好,咱们姐妹几个又是头一次相聚,不如就借便办个诗会,日后再回想起来,大小也算个佳话。」 说完,她便转头徵询态度最自然的惜春:「四妹妹,你说好不好?」 这辈子的惜春活泼许多,听见这么个既雅致又好玩的提议,当即便眼前一亮,拍手笑道:「好好好,当然好了。林姐姐不愧是探花郎的女儿,在风雅格调上,就是比我们强。」 林黛玉笑道:「快别这么说了,我打小就没正经请过先生,不过是跟着爹娘胡乱读了几本书罢了,哪里就有什么风雅格调了?」 这话半真半假,但假的那一半全在前世,今生林家的确是没替她请过先生,三春姐妹都无前世记忆,她自然也不算说谎。 听了她这话,探春微微松了口气,也跟着附和:「既然是林姐姐的提议,那便请姐姐拟个题目吧。」 说着抬手招来丫鬟侍书,叫她去准备笔墨纸砚并酒水糕点。 林黛玉也不推辞,指着那海棠道:「今日既然是为了赏海棠,自然以海棠为题。至于韵么——『秋』字如何?」 姐妹三人都是有些才学的,平常自己在家时也做些诗填些词。且本就是闺阁女儿的玩乐,抛弃了功利之后,自然是无可无不可,觉着怎么都好。 林黛玉重生一世,早把前世少年时争强好胜的心抛了大半,做诗时刻意根据探春的水平容让了些,姐妹几个其乐融融。 这次登门,贾母到底没多说什么,看看天色晚了,便好生安排人送她回去。 王夫人自然颇有怨言,可贾母却觉得,婚姻大事不该当着小姑娘的面提,吓到孩子就不好了。 又隔了两天,林黛玉再次登门时,便是和父母一起来正式拜见外祖母了。 双方寒暄了一阵,把林如海打发去了贾政的书房,又把林黛玉送去和姐妹们一同玩耍,贾母才叫人把宝玉叫了进来,给姑妈请安。 第191章 贾敏见宝玉 贾宝玉生得面如满月,唇若涂朱,鬓若刀裁,眉目如画,行动间恭谨守礼却又不死板,当真是个极讨长辈喜欢的孩子。 纵然贾敏因着女儿口中的前世,对这个内侄颇有微词,如今见了真人,也挑不出他的毛病来。 「侄儿宝玉,拜见姑妈。」宝玉拱手间如行云流水。 贾敏笑道:「快起来吧。自家人,就别多礼了。」说话间早有林家的丫鬟把表里奉上,却是一匹上好的尺头和江南产的文房四宝。 「早就听说你在读书上颇有灵气,进学不过是早晚的事。做姑妈的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都是自家用的只纸墨,望你别嫌弃才是。」 宝玉笑道:「江南那边的文房四宝,做得自来比北方精緻。虽说京城也有卖的,却到底不如姑妈从那边带回来的心意。」 这孩子实在是很会说话,贾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拉着他问都读了什么书?现描谁的帖子?是请的先生还是去家学? 宝玉一一答了,表现得非常乖巧守礼,倒是让贾敏平生几分割裂感。 只因站在她面前这个活生生的宝玉,和黛玉口中描述的那个,差别实在有些大。 仿佛是少了几分脂粉气,又仿佛是缺了几分天然去雕饰的灵气。 但要说这个宝玉不聪慧,那也是不对的。他分明是冰雪聪明的,但这份聪慧灵巧,却用半点都不背离世俗。 可若依此便要说宝玉就是个世俗之人,那仿佛也不对。可具体如何,因接触时间太短,贾敏也说不上来。 宝玉到底是十二三岁的大孩子了,不好在女眷堆里多待,见过了姑妈之后,便向老太太告辞,到贾政的书房去见姑父林如海了。 等他走了之后,贾母便笑着问女儿:「你觉得宝玉如何?」 贾敏收起了繁杂的心思,诚实地点了点头,说:「是个好孩子,说句二哥不爱听的话,这孩子将来必然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在自己女儿面前,贾母也就不替贾政挽尊了,笑呵呵地说:「你二哥读书是不成的,做官也不大成。宝玉比他强了,荣国府将来才有出路呢。」 听她言辞之间,已经把整个荣国府的未来,都压在了宝玉身上。 贾敏忍不住劝道:「那孩子再怎么聪慧,年纪还小呢。再者说了,他亲生兄长虽已不幸早夭,却还有堂兄弟和亲侄子呢,这些将来都是助力。」 第332页 伤仲永固然不可取,但揠苗助长,也非教子之道。 贾母嘆了一声,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疲惫之意,无奈道:「这个道理,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琏儿几个都不成器,兰儿又太小了。这府里如今的境况你又不是不知,哪有时间去等呢? 若是等我百年之日,荣国府恢復不了曾经的三分风光,我又有何颜面去见你父亲?有何颜面去见贾家的列祖列宗?」 很多时候,只懂得道理是没用的,还得看天意与时机成全。 贾敏默然半晌,也只能劝道:「慢慢就好了。要我说,家里栽了这么个跟头,也不一定全是坏事。正好趁此机会去芜存精,把那些早不该有的气焰都收一收,说不定反而更长久呢。」 她记得黛玉说过,前世的荣国府,便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后,迅速走向了衰落。 直至大祸临头的那一瞬间,这些人还没有从醉生梦死中彻底清醒过来,还想着用三姑娘和亲的余泽,再换一代富贵呢。 贾母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谈这个话题,转而试探道:「既然你觉得宝玉不错,可愿收他做个半子?」 贾敏一愕,若无其事地笑道:「母亲这话可说晚了,我家老爷在江南做官时,和徐大人一见如故,已经把玉儿许给徐家二郎了。」 「徐家?」这个姓氏难免让贾母应激,「哪个徐家?当年做过金陵之府的那个?」 贾敏这才反应过来,贾家和徐家也算是有恩怨的,笑容有些讪讪,顶着母亲浑浊中透出锐利的眼神,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过了好半晌,贾母重重嘆了一声,颇有些意兴阑珊道:「官场之上就是如此,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那徐甘虽和女婿结盟,却也免不了和贾家刀兵相向。」 这位歷经三世,四代同堂的老太太,其实对这些都懂。刚才只是骤然听闻,难免震惊错愕。 她摇了摇头,说:「看来,是宝玉那孩子没福气。」 「母亲。」贾敏有些担忧。 贾母沖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笑道:「什么时候把徐家二郎领过来,我这做外祖母的,总得看看外孙女婿。」 贾敏暗暗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头说:「那孩子是个机灵的,生得又好,母亲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这话说得就过于客套了,贾母敷衍地点了点头,很快就拉着女儿说起了别的,明显是不想多提徐家的事。 心里明白官场争斗是一回事,能坦然面对让自己家败落的罪魁祸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贾母和女儿抱怨自己的两个儿媳妇,一个小家子气,一个蠢笨贪婪,简直没一个能让她省心的。 说到如今这两个,就难免想到贾赦的原配。 那位真是大家族里精心培养出来的,无论是长辈们面前,还是面对外头的亲戚朋友,乃至面对家族的政敌,接人待物都近乎无可挑剔。 她还在的时候,贾母根本就不用操心家里的事,只一谓高乐即可。 可是如今么……贾母连连嘆息。 贾敏也很怀念先大嫂子,那时候她还待字闺中,与先大嫂子关系最好,为此还惹得二嫂王夫人记恨,总觉得她在母亲面前替大嫂说话了。 这也没冤枉了她,贾敏的确是替先大嫂子说过不少好话,也解过不少围。 一来是看不过眼母亲过于偏心二房,连带得也偏心大字不识还心胸狭隘的二嫂;二就是当时年少无知,只知道意气用事,处事不够隐秘圆滑了。 嫁到林家之后,贾敏跟着婆母学了很多,也慢慢意识到,二嫂记恨她多年,固然有对方小心眼的缘故,她自己也不是毫无责任的。 可无论如何,她和王夫人相互之间看不上眼却是事实,她也绝对不会把自己女儿嫁回娘家,落到王夫人手里。 和女儿多年未见,贾母心里也着实想念。 原本她还有几分为儿孙打算的私心,说话自需斟酌,母女之间难免生疏几分。 得知黛玉已经定亲,两家结亲无望之后,贾母心中没了杂念,对女儿的疼爱与思念很快就占据了上风,母女二人很快就找回了当年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直到王熙凤风风火火地进来,说是该传晚膳了,两人才意犹未尽。 贾母抬头一看,掐了响簧的自鸣钟,竟然已经转到下午三点半了,不由恍然失笑道:「只顾和你说话,不知不觉竟这个点了。」 贾敏也笑道:「和母亲多年未见,说着说着就忘了时辰。」 「哎哟,我的老太太,我的好姑妈,两位且先别感慨了,用膳要紧。」王熙凤笑呵呵的,一手拉住贾敏,两人一同走到贾母身侧,左右将老人家搀扶住。 贾母起身问道:「摆在哪里了?」 王熙凤笑道:「知道老太太疼姑妈,必不忍她远足,就在外间厅上呢,几步路的事。」 贾母对女儿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这家里上下,就属凤丫头最知我的心。」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王熙凤更是夸张得拍了拍胸脯,左手竖在胸前念佛:「阿弥陀佛——可见世上还是有眼明心正的人的。有老太太这句话呀,我是干什么都不觉着累了。」 话音才落下,还不等贾母再说什么,她就隔着贾母往贾敏这里探头,低声道:「姑妈您看,老太太可知道怎么拿捏我,怎么哄着我上进了。」 贾敏噗嗤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髮髻,笑道:「凤儿别哭,姑妈疼你。」 第333页 贾母哈哈笑了一阵,佯怒道:「当着我的面就敢编排老身,可见平日里没少歪派我的不是。」 众人都轰然大笑,一直转进了用膳的外厅,笑声仍旧不绝于耳。 黛玉、探春等姊妹早在里面等着了,听见笑声都迎上来,黛玉接替了母亲扶住外祖母,探春上前挽住姑妈的胳膊,撒娇问好声此起彼伏。 两位长辈受用不得,只觉得浑身舒泰。 贾敏眼神好,心思又细,打一开始就注意到,自己女儿是洗过脸重新上过妆的,如今眼眶还有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不过她没有多问,只当没看见,好生陪着贾母用了晚膳。 和女儿吐槽了许久两个儿媳,贾母暂时不想看见他们,直接就把邢王二夫人并守寡的李纨一起打发了,只留下活泼爽利的王熙凤伺候。 等从贾家出来,上了自家的马车,贾敏才问:「今日是怎么了?上回不是还说,你们姐妹几个一见如故,玩得极好吗?怎么又哭起来了?」 可不就是一见如故? 对黛玉来说,三春姊妹都是她的故人。 第192章 端午 林黛玉嘆着气摇头,说:「今生境遇改变,我从前只觉得欢喜。只因无论是咱们林家,还是徐家,似乎都摆脱了那些不好的命运。虽也非一帆风顺的,但总归全家都平平安安的。」 对于失去过一切的人来说,一家人能平安喜乐地团聚在一起,已然胜过了所有。 说到这里,她想到今日探春和她说的那件事,心中悲凉,脸上也带出了几分愧疚。 「可我今日才知,世间的能量仿佛确乎是守恆的。咱们家从不好变得好了,就会有相关的人家从好变得不好。」 「你是说你外祖母家?」贾敏奇怪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怎么今日忽然这么悲春伤秋起来?」 再者说了,贾家的败落能怪林家吗? 若不是他们宁荣两府没有约束好族人,纵容他们欺男霸女、抢占良田、逼良为娼,就算朝廷的法度再严苛,又能把他们怎么样? 当今圣人已经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对荣国府网开一面了。 如若不然,爵位都已经没了,怎么可能还容他们一大家子继续住在朝廷赐予的国公府邸? 自从知道女儿的前世里,自己和丈夫全部早逝,留下一个孤女在自己娘家却没得到很好的照顾,贾敏心里对母族的感情就很淡了。 如今整个荣国府里,除了贾母之外,也只有探春、惜春等几个姑娘让她有几分真感情了。 对于荣国府的败落,她莫说是心怀愧怍了,不幸灾乐祸就已经是教养好了。 黛玉道:「贾家走到这一步是应该的,只是可惜了几个姐妹。特别是迎春姐姐,前世就把苦头都吃尽了,只怕这一辈子也免不了。」 探春和惜春的结局倒还不错,但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至于徐茂行和她说过的那些原着里的结局,林黛玉更是不敢多想。 ——高人不是说了,劫数已经过了吗?怎么荣国府的这几位姑娘,看起来还有惊险的坎坷之路要走呢? 「到底怎么了?」贾敏追问道,「可是谁跟你说什么了?」 「是探春妹妹说的,迎春姐姐只知道哭,什么也说不出来。」林黛玉摇了摇头,说起了先前的事。 却原来,姐妹几个先是去了迎春屋子里下了几盘棋,便又转到探春屋里,欣赏前人画作。 期间东府的甄大奶奶彦氏差人送了两回东西,头一次是几碗糖蒸酥酪,过了会儿又命人送了一篮子新鲜果子,说是叫几个姐妹吃着玩。 从彦夫人身边的人对惜春的态度,和惜春收到东西时的态度来看,这对姑嫂之间的关系很好,彦夫人怕是真把惜春当成亲生女儿来养的。 想到惜春前世父母缘薄,哥哥不靠谱,嫂子又懦弱,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今生能有这么好的嫂子,林黛玉自然替她高兴,难免打趣了两句。 「哎呀,林姐姐不是好人!」惜春捂着脸顿足嗔她,胭脂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耳后。 姐妹几个嬉笑了一阵,忽然周瑞家的也来了,说是奉王夫人的命,送了几样点心来。 周瑞家的来这一趟,把原先姐妹们之间的快活气息全部冲散了。 等人一走,探春便冷笑着,让几个丫鬟把王夫人送的点心拿下去分了。 在林黛玉的记忆里,探春对这位嫡母的态度一向恭谨,乍然见她如此,不免十分惊奇。 或许是她的神情太过外露,探春冷笑着说:「反正如今我的前程,家里都已经定好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他们既不拿我当个人,还指望着我像从前一样伏低做小不成?」 谁也不是天生的贱骨头,跪舔别人成瘾。若非是生存所迫,哪一个不愿意抬头挺胸做人? 一想到自己从前对父亲和嫡母那么恭敬讨好,却还是摆脱不了即将被当成货物送出去做妾的命运,心性坚韧如探春,也不由悲从中来。 在黛玉的一再追问下,迎春心理防线直接崩塌,伏在榻上失声痛哭。 探春一边安慰姐姐,一边恨恨道:「把大姐姐一个送进宫里还不够,如今还琢磨着,把我们姐妹几个,都分别送进王府里呢。」 她话音未落,惜春便忍不住道:「这都是我哥哥的主意,我嫂子说了,我哥哥说了不算,老爷已经把哥哥打了一顿了。」 第334页 探春的神色变复杂了起来,良久挤出一抹笑容,说:「这样也好。咱们姐妹几个,总算有一个能过安稳日子。」 若说半点妒忌的情绪都没有,探春自认没那么大的胸怀。 可她更知道,自己和迎春即将面临的命运,并不是惜春这个小妹妹造成的。对方只是比他们幸运而已。 惜春也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 她一时惊慌无措,下意识向现场最镇定的林黛玉看去,一双眼睛小鹿一般水润润的,口中期期艾艾道:「林姐姐……」 黛玉轻轻嘆了一声,上前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以示安抚。 而惜春显然也是被人抱惯了的,顺势就拦住了黛玉的细腰,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胸前蹭了蹭。 这是个极为放松也极为依赖的姿势,若非是打小就被人保护得极好,绝对做不出来。 而能让她如此的,除了她嫂子彦夫人之外,并不做他想。 黛玉心里更为她高兴,又顺着她嵴骨的方向撸了几下,一边问探春:「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她老人家平日里最疼孙子孙女,难道对此也无动于衷?」 在探春的安抚下,迎春的哭声停了,却仍捂着脸低着头,肩膀不住耸动,不时有啜泣声传出。 听见黛玉的询问,她身子僵了片刻,勐然摇了摇头,哽咽道:「我和三妹妹都是父母健在的,爹娘都是这个打算,老太太又能如何?」 她说得不清不楚的,黛玉忍不住皱眉看向探春。 探春嘆了口气,说:「老太太为此发了很大的火,但太太打着宝玉和琏二哥的名号,在老太太面前哭诉。大嫂子也跟着把兰哥搬了出来,说是兰哥最近因饮食不佳而日渐消瘦。」 老太太纵然疼爱孙女们,可在老人家心理,孙女再好日后也是要嫁出去的,未来支撑家业的,还得是孙子们。 为了孙子们的未来,少不得要让孙女们牺牲一些了。 林黛玉哑然。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但连她也是受过了徐茂行的薰陶之后,才知道不对的。 而徐茂行之所以知道不对,是因为他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不管现实如何,主流舆论早已把「重男轻女」和「男尊女卑」打为了糟粕。 徐茂行前世被教得很好,所以哪怕来到了这个他在性别上占优势的世界,也依然坚信那是不对的。 但除了他们夫妻之外,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心中,儿子比女儿珍贵,都是理所当然的,是从来如此的。 也不知道再过多久,这个世界的人才会认真思考: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当时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请父母出面转圜此事。 她把这些都转述给了母亲,贾敏秀气纤长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哥哥嫂子们真是煳涂了!你外祖母年纪到底是大了,早没了当年的眼界,也没了从前的决断。」 荣国府为何败落? 那些欺男霸女、欺行霸市之事,京城哪个权贵之家不做?这些根本就不是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贾家参与了夺嫡,并且压错了宝,被登基的新皇清算了而已。 如今荣国府遭逢大难,正该韬光养晦,低调行事,以图日后才是。竟然还想着把下一代的女儿往各王府里送,看来还是没吃到教训。 林黛玉道:「我觉得外祖母只是一时没转过弯儿来,母亲下次去时,能不能劝劝她老人家?」 虽然贾母多年偏心二房,但心里却是希望贾家能好的。相信只要贾敏说破了其中利害,贾母会明白怎么做才是对贾家最好的。 贾敏点了点头,安抚道:「玉儿放心,过几日就是端午了,你外祖母一定会请咱们一起去赏午。到时候我找个机会,单独把这件事跟她说明了。」 这件事是不能当着邢王二夫人的面说的,那两人皆是目光短浅之辈,且迎春和探春又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才不会真的关心两姐妹的死活。 哪怕贾敏全是好意,说的也都是真话,他们也不会感激,反而会心生怨恨。 ===== 到了端午前夕,贾母果然差人送了帖子来,请女儿带着外孙女一起,到荣国府赏午去。 随着帖子一起带过来的,还有荣国府提前包好的粽子,只是还没煮,想是任他们何时吃就何时煮。 林家正好也包了些江南特色的粽子,就也派了两个媳妇跟着荣国府的人转回,把粽子送给贾母品尝。 等到了那天,一家子用了早膳,看看自鸣钟上的时间已经到了十点,便叫人拿着打点好的东西,一起登车去了荣国府。 至于林如海,徐家也送了帖子过来,他依照礼数收拾了东西,带了一篓螃蟹,一串粽子和两坛菊花酒,到徐家赴宴去了。 徐茂行没看见林黛玉,心中自然十分失望。 他最近认识了个新朋友,是新进御史中丞卢雨庵卢大人的三子。 那小子很有意思,徐茂行自觉和对方脾性十分相合,他还准备和黛玉说说呢,不想她却没来。 林如海看出他的失落,伸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颊,笑道:「她外祖母下了帖子,一定叫她去,玉儿作为晚辈也不好推辞。等过了端午,自有你们俩相聚的时候。」 徐茂行这才高兴了,狗腿地给林如海斟了杯酒,笑嘻嘻道:「叔父,您喝,您喝着。」 第335页 「这小子!」林如海好笑地摇了摇头,举杯一饮而尽。 第193章 元春封昭媛 却说林黛玉跟着母亲再入荣国府,因有贾母坐镇,整个端午节过得其乐融融。 哪怕王夫人因贾敏拒绝了黛玉和宝玉的婚事,心里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面上竟然也忍住了没露出异样来。 莫说是贾敏了,就连林黛玉都对此感到惊奇。 前世的时候,林黛玉便王夫人有个评价——天真烂漫。 何为天真烂漫? 就是像小孩子一样,觉得但凡是好东西都应该是她的。如果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好恶就会立刻显露在脸上,绝对掩饰不住。 就比如刘姥姥第二次来大观园的时候,贾母为了招唿这个老亲家,领着祖孙二人在园子里逛。 等到了林黛玉住的潇湘馆,黛玉给足了这个舅母面子,特意让人把自己日常坐的椅子搬来给王夫人坐。 可王夫人非但半点不领情,还当面下她的脸,不等贾母开口就直接说:「我们不喝茶,大姑娘不必忙了。」 那时候元春已然封了贵妃,王夫人的地位水涨船高,真可谓是春风得意,连贾母都不放在眼里了,更何况是林黛玉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她不屑喝林黛玉的茶,就连贾母的意思也不问,直接就替所有人都拒绝了。 就如今看来,王夫人不是真的掩饰不住脸色,而是从前小人得志,不屑于遮掩。 等赏完了桂花,吃完了粽子和螃蟹,喝完了桂花酒,贾敏更要扶着母亲进内室歇息,顺便把黛玉托她的事说了,宫里忽然来了个太监传旨,叫贾政去午门候见。 贾家上下顿时惊慌失措,贾敏见状也不好多留,只能带着女儿先回去了。 林黛玉却是心中一动,意识到上辈子已经发生的某件事,要在这辈子重演了。 「娘,元春大姐姐,可能提前得到册封了。」 等回到家之后,贾敏立刻就派人往贾家打探消息。 派的人回来之后禀报,果然不出林黛玉所料,贾政去午门候的,正是元春册封的旨意。 随同这道旨意一起的,还有贾政被授予了正五品的太常寺丞。 虽然都是五品,但比起原本的工部员外郎,太常寺丞更是闲职里的闲职,也就是让新册封的元春脸上好看些而已。 不过这一次,元春可不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贤德妃了,而是封为了三品昭媛,为九嫔之一。 比起前世那不在后宫规制内的贤德妃,昭媛之位,无疑让人放心许多。 至少林黛玉是松了口气的。 贾敏不解道:「那府里已经那样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林黛玉常进父亲的书房,对此倒是心中有数,推测道:「应该是宁国府敬大舅舅那边做了什么事,圣人为表恩宠,就把在宫里当差的元春姐姐册封了。」 想到前些日子,贾敬被派到湖南查贪,大约已经出了结果,而且干得还不错。 只因贾敬离京之前才升了官,不好提拔过快,圣人这才把恩德分润给了同族的侄女元春。 想来等贾敬回来,得知此事之后,必然会庆幸自己亲女儿惜春年纪还小。 如若不然,这「恩德」只怕就要落在惜春头上了。 贾敏这些年也逐渐接触朝政,闻言立刻心中一跳,问道:「老圣人那边……」 林黛玉道:「老圣人自然不会高兴。不过娘也不必过于担忧,老圣人年纪大了,上个月光太医就宣召了三回。贾家有个女儿入了圣人后宫,只要不作妖,对宁荣二府都是好事。」 但贾敏却没她那么乐观,冷笑着反问道:「你觉得你两位舅母得了这甜头,能忍得住不作妖?」 林黛玉哑然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恐怕忍不住。」 就探春因本身性情、才华都拔尖,在老太太面前得了脸,邢夫人还要鸡娃迎春,说迎春论出身比探春强,怎么在老太太面前就不如探春能给爹娘增光添彩呢? 虽然她未曾对元春发表过什么看法,但想也知道,二房的姑娘成了贵妃,邢夫人表面上要跟着众人恭维,背地里不知道酸过多少回呢。 如若不然,她又何必因一只秀春囊,就借题发挥,给王夫人姑侄难堪呢? 前世里贾家尚能维持,所以并没有动过把姐妹几个都送进王府的念头。今生出了这样的变故,又有一个元春实实在在做了皇妃,贾赦和邢夫人又怎么可能不意动? 贾敏嘆道:「上次你给我说的事,只怕在你外祖母那里说也不行了。」 毕竟贾母年纪已经大了,精力大不如前。若是探春、迎春姐妹的爹娘执意要推女儿入火坑,贾母还能时时刻刻把人看住了不成? 这个道理黛玉也明白,只好道:「无论如何,总要尽人事,才能听天命。」 经歷过一世的林黛玉,对三春的感情,绝对要比三春对她的更深。 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姐妹们入火海却无动于衷。 贾敏点了点头,说:「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和你外祖母仔细分说的。」 虽然大概率没什么用也就是了。 ===== 等到第二天,徐家那边就来了车,接黛玉过府去玩。林黛玉正有一肚子苦闷无处倾吐,徐茂行可不就是个现成的接收站? 「也就是说,你想帮他们,却又因贾家人目光短浅,根本使不上力?」 第336页 林黛玉烦躁地点了点头,捏了颗火红的李子咬了一口,滋味酸酸甜甜的,皮微微带一点涩,融合成一股别样的风味。 徐茂行沉吟了一番,说:「既然贾家要送女儿进王府这件事难以改变,你何不换个思维,尽量替他们谋个好前程?」 「什么是好前程?」林黛玉冷笑着反问,「如今的贾家全靠宁府的敬大舅舅支撑,人家自己有亲女儿呢。年纪合适又没成婚的那几个皇子,就算要求娶王妃,也只会考虑惜春妹妹。」 像迎春和探春这种,目前来说就是高不成低不就。 想嫁高门人家看不上他们的家世,若真要低就,且不说他们自己是否甘心,便是荣国府自贾母往下的长辈们,也捨不得多年投在他们身上的资本打了水漂。 把他们姐妹两个送进王府容易,但也就是给人做妾的命,又算什么好前程? 徐茂行知道她心情不好,被呛了一顿也没计较,只是耐心分说道:「我知道情况很糟糕,大家都知道情况很糟糕。既然环境糟糕是註定的,那何不在这糟糕的环境里,尽量往好的方向走呢?」 林黛玉也知道是自己迁怒了,见他这么好脾气,顿时便不好意思的脸都红了,轻啐了一声说:「左一个糟糕又一个糟糕的,你说绕口令呢?」 她又沉吟了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让贾家把他们姐妹两个,送到安王那里去?」 如今宁王、誉王都在朝中有了一定势力,排行第五的安王也崭露头角。贾家有心谋求富贵,自然要把女儿往这几位府里去送。 若是没有外力干预,以贾政与贾赦的眼光,先看到的肯定是势力更大的宁王和誉王。 除此之外,林黛玉还有一层顾虑。 「今生已经改变了这么多,安王还能顺利继位吗?」 徐茂行不答反问:「依你看来,当今圣人是算个明君吗?」 「算。」林黛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虽然前世里,林家和徐家的悲剧都是当今圣人一手造成的,但若客观来讲,对方绝对算是个明君了。 林家败落,是因为在圣人和老圣人的争斗中站了圣人;而徐甘被罢官流放,主要是因为参与皇子夺嫡,也是间接站在了圣人的对立面。 朝廷党争,本来就没有什么谁对谁错,林家和徐家只不过是输了而已。 徐茂行笑道:「既然当今圣人是个明君,那他为着天下选继任之君时,就不会全然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安王之所以能继位,必然是有能做天下之主的资质,哪会因这点小变故就失了皇位?」 若是真因为林家和徐家的变故就不能上位了,那安王丢了皇位对天下百姓来说,还真没什么好可惜的。 林黛玉又仔细回想前世安王相关,觉得对方在众多皇族里,算是比较有底线的了。 原本这位和宁王、誉王应该是差不多的,后来因为他在夺嫡的三方中是最弱的一个,被圣人当作平息朝堂的契机打落了下去。 徐甘就是在那一次首当其冲,成了圣人收拾安王党的棋子。 而安王被打落谷底之后,并未一蹶不振,反而藉机沉淀了心态,才能在后来抓住机会,一举奠定了自己在圣人心目中的地位。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虽然宁王与誉王仍旧在朝堂上活跃,两党仍旧人多势众,但在圣人心目中,已经认定了安王才是继任之君。 如此说来,安王最后能脱颖而出,绝对不只是靠运气,也不是靠一两个门人的辅佐。 「你说得对。」林黛玉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等我回去之后,便请父亲和母亲分别使力,尽量让贾家的目光往安王身上看看。」 当然了,如果贾敏说动贾母之后,贾母还能控制住自己的两个儿子,放弃用女儿攀附权贵,带领荣国府蛰伏起来,那才是最好不过。 第194章 惊变 又过了半个月,徐茂行得到消息,前去湖南查贪的贾敬回来了。 贾敬根本就没来得及进京城,圣人就先把宫里最擅长治外伤的太医,全都送到了城外驿站。 据黛玉所说,贾敬这次查湖南官场,下手太狠了,简直半点余地都不留,自然得罪了很多人。 ——但谁都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如今之所以能屹立在朝堂之上,就是圣人要用他做刀。刀若是听话,尚有一线生机;可若是生出了自己意志的刀,是会被主人折断的。 贾敬背后还站着一个家族,孙子都已经要娶妻了,不能不顾忌。 他沿途防备了一路,也遇到过两次大规模刺杀。可接近京城之后,对方似乎是有所顾忌,不敢再有大动作,只敢小打小闹的,一行人紧绷了许久的神经自然就放松了。 谁曾想,就在回京的前一夜,在万年县的驿站里,忽然又来了一波疯狂的刺杀。 贾敬并随行护卫都处于过度紧张之后的放松里,就算护卫们反应及时,也还是让那些堪称死士的杀手钻了空子,一刀朔在贾敬左胸。 若非千钧一髮之际,贾敬爆发了强烈的求生欲,生生避开了要害,只怕就伤在心脉,回天乏术了。 伴随着恶劣的刺杀事件,京城迎来了又一次大清洗。 这一次,身为帝王心腹的徐甘和简在帝心的林如海,都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只恨分身乏术。 自那日之后,林黛玉好久没再来徐家,被圣人从礼部调到刑部的徐甘,也几乎宿在了衙门里。 第337页 每隔三日,连夫人就会派人跟着徐景行,给徐甘送一次东西。徐家的消息来源,全靠这条线了。 好在徐景行对他这个弟弟十分疼爱,不会只把他当一个单纯的半大孩子,每次带回来的消息,都会和徐茂行分享。 从哥哥那里,徐茂行知道,主理这次案件的是刑部尚书,徐甘作为副手。圣人还特意让誉王与安王来坐镇,以防查到了高官或权贵被绊住了手脚。 而徐甘也借着这次机会,和安王有了初步的接触。 这种接触是隐秘的,徐甘到底是从林黛玉的记忆里吸取了教训,没再明目张胆站队。 与此同时,他也暗中劝说安王,圣人正值壮年,行事不宜太过高调,当暗中积蓄实力,一边把宁王和誉王推在檯面上,一边在圣人面前做个孝子。 安王对此半信半疑,也或许是最近太过忙碌,迟迟都没有行动。 「若是换了我,我也不敢深信。」徐茂行吐槽道,「咱爹如今是刑部侍郎,品级不算低了。这么个高官主动投奔,还不愿意明堂正道地站队,又在他的上升期劝他急流勇退低调行事。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吐槽完了之后,他又总结道:「我看咱爹谨慎太过的毛病又犯了。我早就跟他说过,在政治的党派争斗中,忠诚得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 徐景行好笑的瞪了他一眼,斥道:「不许说爹的坏话!」 「我就是说句实话嘛。」徐茂行嘟囔了一句,又讨好地沖哥哥笑,「哥,我最爱的亲哥,你不会把这事告诉咱爹吧?」 「行了,别耍宝了。」徐景行屈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说,「这件事爹自有分寸,安王之所以没有动作,也不是对爹的忠心有所怀疑。」 「那是为什么?难不成是真的太忙?」 徐景行解释道:「咱爹说了,安王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又出身皇族,天生就有贵胄之身,除生母早逝外,这些年可谓是一帆风顺。 像这样一个从未受过挫折的人,在他的事业上升期劝他低调行事,哪怕他知道是对的,也很难克制住自己。」 毕竟,若能春风得意,谁愿意锦衣夜行? 「好吧,是我想太多了。」徐茂行抓了抓自己的脸颊,很有些不好意思。 倒是徐景行挑了挑眉,问道:「你以前不是对官场上的事不感兴趣吗,怎么最近忽然又热衷起来?」 原本就不好意思的徐茂行,听了这话就更别扭了。他红着脸,支支吾吾道:「我这不是想着……想着咱爹是二甲进士,大哥你将来也是要考功名的,只剩我一个白身,说出去不好听嘛。」 徐景行一怔,先是因为弟弟长大了,知道上进了。 但他转念又一想:我弟弟是那种主动上进的人吗?莫不是有外力催逼吧? 再想想从前爹娘不知道说过多少回,这小子都不当一回事,能说动他的也就只剩下那一位了。 「是林大姑娘催你了?」 问这句话的时候,徐景行的心态很矛盾。 一方面他觉得,林大姑娘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还未进门就如此贤惠,知晓劝未来夫婿上进; 另一方面却又觉得,他从小宠到大的弟弟,将来宠一辈子也不是不行。他都捨不得催逼一下,林姑娘这还没进门呢,管束其他弟弟来了。 这种矛盾又酸涩的心态,简直比徐甘这个亲爹更像老父亲。 好在下一刻就见徐茂行摆手道:「没没没。林姐姐最是善解人意,也最明白若一个人铁了心不想学,旁人再说也不过是哀梨蒸熟——多此一举。」 提起林黛玉,他脸上的笑容不由自主便甜蜜了起来,无不炫耀地说:「若我有心上进,林姐姐必然会陪我一起,和我相互督促,教学相长; 若是我铁了心不想读书,她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会潜移默化的提点我些做人的道理。」 弟弟这副不值钱的样,徐景行忽然觉得没眼看,他下意识捂了捂胃,仿佛被人强行塞了一大碗饭,着实撑到了。 他不知道,直接被强行塞进胃里的不是饭,而是狗粮,被炫了一脸的狗粮。 徐茂行道:「不说这些了。哥,其实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件事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 他都好久没和黛玉见面了,虽然每过几日,徐宅和林宅的管事媳妇,都会奉命相互走动一番,顺便替他们传递些东西。 但不能见面,这些信物便是握在手里,也如隔靴搔痒一般,让人心里越发不痛快。 更何况,他和黛玉在一起的时候谈论的话题,根本就不是能让别人知道的,自然更不能写在信纸上相互传递。 若是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晓他的过去,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毫无保留、毫无顾忌也就罢了,他从小到大总会习惯的。 可偏偏就有了,还是那么冰雪聪明、那么善解人意的一个人。 两人因父辈宦游,不得已分别数载,好不容易在京城重聚,那股热乎劲还没过呢,就忽然因朝局不得不分开了。 第一次谈恋爱的徐茂行觉得,自己的情路也未免太坎坷了。 徐景行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些什么,似笑非笑道:「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父亲也不可能告诉我。」 见大哥不是开玩笑,徐茂行恹恹地「哦」了一声,少气无力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大哥读书。」 第338页 明年就是大比之年,徐甘已经在国子监给大儿子弄了个监生的名额,徐景行可以在京城地区参加乡试。 教他的先生觉得他的火候已经够了,让他明年下场。 徐景行摸了摸弟弟的脑门,柔声道:「你不是也想着考功名吗?这种事情宜早不宜晚,也快回去读书吧。」 你一句话就让徐茂行支楞了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热血沸腾地握拳道:「大哥放心,三年之后,我一定会追上你的脚步,考个举人回来。」 徐景行半点都没有打击他,而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坚定地说:「我相信你。正好到时候林姑娘也十五了,你考了举人就风风光光把她娶进门。」 「十五?」徐茂行一呆,想说:这也太小了吧? 可转念又一想,只是娶回来而已,又不是非得圆房。等他们结婚之后,不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徐茂行疯狂心动中,就胡乱应付了大哥两句,便一熘烟回了自己的院子,直接就钻进了书房。 但坐下不到两刻钟,那就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把书往桌上一扔就又跑了回来。 「大哥,大哥,让爹给我请个先生吧。」 徐景行问:「你从前不是闹着不要先生吗?爹给你请来的先生,被你气走了多少,你自己能算得过来吗?」 「能。」徐茂行说,「前前后后一共七个。」 徐景行了一下,无语道:「你还真好意思说。」 徐茂行嘿嘿一笑,蹭过去抓住他的衣袖摇晃,「大哥,哥哥,我如今不是改邪归正了嘛。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读书,不考上举人誓不罢休!」 考科举可是有门道的,若是没有专门的老师指点,全靠自己摸索,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 那次林黛玉说的话虽然是玩笑,但过后他自己想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人家姑娘生来就是高门千金,在娘家金尊玉贵的,没受过一日委屈。凭什么嫁给他之后,出门交际还得见人就矮一截? 哪怕他日后不做官,也得有个功名在身上。 在这个年代里,身上有了功名,就可以见官不跪。那作为他的妻子,自然也不必跪那些官夫人了。 因着他前科太多,徐景行特意拖了他半晌,任由他又是撒娇、又是保证、又是发誓,使尽千般解数,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会在爹面前替你说情的,但也是最后一次了。你若是再把先生气走了,往后可别再提什么考功名的事了,我都要先替你羞死了!」 「大哥放心,往后一定不会了。」 见他说得诚恳,徐景行缓和了神色,柔声道:「只要你有这份上进的心,无论是爹娘还是我,都会十分欣慰的。」 然后,又拉着他叮嘱了一番,把自己读书的一些技巧传授给了他。 徐茂行听得非常认真,毕竟这可都是兄长实践出来的经验。 第195章 何先生 虽说徐景行答应了要帮忙在徐甘面前说项,但朝堂上的这股风雨一日过不去,徐甘就一日没空理会他。 徐茂行心里着急,却也无可奈何,要怪也只好怪自己从前脑子转不过弯儿来。如今再想抱佛脚,可不得看佛什么时候有空? 转眼间又到了七月,金陵那边来了人,一个管事,两个管事娘子,都是英莲的婆家派过来送节礼的。 当初英莲入徐家时,已经十三四岁了,在徐家待了一年,连夫人就给他相看了一门好婚事,正是见机得快,倒向徐甘的当地豪绅之一。 等转过年她十六岁,徐家就按正经小姐的规格,给她置办了两千银子的嫁妆,把她风风光光嫁了过去。 那家子也是有意巴结,下聘的时候给了许多聘礼。徐家也不贪图这些,直接加在嫁妆里,合着徐家准备的,浩浩荡荡十里红妆。 因着有徐甘这么一位舅舅,又跟着连夫人学了两年多,英莲做的还是次子媳妇,不像长媳压力那么大,日子过得自然平顺。 连夫人亲自接见了两个管事娘子,那两人喜气洋洋的,磕了头之后就说了个好消息,却是英莲终于有孕了。 「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连夫人大喜过望,当即便合手念佛。 却说英莲自幼便被拐卖,人贩子能对她多好?非打即骂,挨饿受冻更是常有的事。她虽表面上看着还好,其实身子亏空极多。 嫁入夫家之后,便一直未有身孕。 若非有徐家这个靠山,便是她生得再怎么美貌,夫家也不会容忍自家儿子多年无嗣,只怕早就把通房丫头的药给停了。 英莲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传统女子,虽然在徐家的那两年多,徐茂行也藉机给他灌输了一些自立自爱的东西,但毕竟时日尚浅,根深蒂固的思想很难根除。 因而,出嫁后数年不孕,英莲的心里压力不可谓不高。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从她寄回来的书信就可以看出,她有多么激动,又是多么欢喜。 连夫人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全家人,又一叠声令人收拾给孕妇的补品、适合孩子穿戴的衣料、给小儿的玩具……杂七杂八装了几大箱子,叫英莲夫家的人都带回去。 一来表达对英莲的思念之情,二来也是让他们家人看看,纵然分隔两地,徐家对这个外甥女还是很重视的。 正好这两天,因贾敬被刺杀那件事掀起的风波,也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候。 第339页 连夫人心疼丈夫,兄弟俩也心疼亲爹,便整治了一桌徐甘爱吃的酒菜,又特意让他跨了火盆,一家人好生欢聚了一宿,算是双喜临门。 第二天徐甘提前请了假,一直睡到大中午才算是自然醒。期间连夫人去看了好几遍,确定他体温正常才能安心。 等到下午的时候,徐景行领着弟弟一起去了徐甘的书房。 看见小儿子也跟着来了,徐甘惊奇地挑了挑眉,故意调侃道:「哟呵,居然没去林家拜访,也没叫林家把大姑娘送过来,竟是有空来见你老子了。」 徐茂行脸上一红,有些尴尬道:「瞧爹这话说的,您宵肝夙胆、焚膏继晷地忙了这么久,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儿子怎么能不担心您呢?」 这话说得煨贴,哪怕徐甘心里明白,这小子必然是有事相求,也不禁浑身舒畅,喜笑颜开。 「你有这份心,爹就算是再忙再累,心里也是高兴的。」 徐茂行嘻嘻笑着上前,一边给老爹捶肩捏背,一边舔着脸道:「孩儿还想让爹更高兴。」 「哦?说来听听。」徐甘斜眼看他。 徐茂行兴致勃勃地说:「儿子已经下定决心,日后要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回来,让人家都羡慕爹有两个好儿子。」 一共就两个儿子,两个都有功名,成才率百分之百,说出去谁不羡慕? 徐甘一愣,转头看向长子,拍手指了指徐茂行问:「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莫不是在哪儿受了刺激?」 虽然早年就从林如海那里知道,他小儿子中过探花郎。 可这么多年以来,徐茂行连续气走七位先生,虽然也背了几本书,却对举业的知识一窍不通,徐甘已经放弃了。 甚至他私心里觉得,自家提前知道了日后的劫难,只要小心些规避掉并不难。家里规避了劫难,很可能就是夺走了小儿子高中探花的气运。 因着这点猜想,他对次子心里是存着愧疚的,见他一意不爱读书,也就不再逼迫了。 如今见他像是突然开窍了一般,主动要求读书考功名,徐甘就像是看到了西洋景一样,惊奇的不得了。 徐茂行也惊了,反手指着自己,委屈地问:「爹,你在说什么呢?你儿子我读书上进怎么了?就那么让你吃惊吗?」 「咳!」徐甘清了清嗓子,笑道,「倒也不是很吃惊。既然你有这份上进心,爹怎么能阻拦呢?等着吧,等我给你寻摸一个好先生。」 徐茂行趁机提条件:「不要太严肃古板的,不然会激起我的厌学情绪,反而不美了。」 对此,徐甘只是看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爹,爹,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呀?」徐茂行哪会就此放过他?抓着他的衣袖,趴在他身上摇晃,让徐甘不能好生安坐。 见父亲被弟弟晃得焦头烂,徐景行低头忍住笑,帮腔道:「是呀,爹。二郎是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他好不容易起了心思要读书,若是先生太过严厉,确实不美。」 「你就惯着他吧!」徐甘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手动用力把小儿子从身上撕下来,「好了,好了,答应你就是了,再晃就要散架了。」 目的达到,徐茂行立刻得了便宜就卖乖,一边给徐甘捶背,一边嘻嘻笑道:「谁让爹逗我的?」 这件事算是敲定了,徐甘也怕小儿子好不容易升起的热情被打灭了,仔细扒了一下自己认识的那些人,觉得个个都有毛病,哪个都不太合适。 不是觉得这个太严厉了,就是觉得那个也太不严厉了。太严厉的他怕儿子厌学,太宽纵的他又怕儿子再变成脱缰的野马。 反覆衡量找不到合适的,他只好求助亲家林如海。 林如海笑他关心则乱,转头便推荐了一个姓何的举人。 那何举人已经五十多岁了,自三十岁考上举人之后,一直考到五十也没得个进士。 他也心灰意冷,干脆就不考了,便託了亲朋好友及同窗、同门,要觅个馆来安置下来,以后就专心教书贴补家用。 林黛玉私心里倒觉得,还是前世的郭先生好。但转念又想到,人家郭先生如今还是一个奋发图强,一心科举的大好中年,根本没有坐馆的心思,也只得罢了。 何先生头一次去徐家上课的时候,林黛玉到底担心,也跟着去了,就躲在徐茂行书房的内间,悄悄听他如何讲课。 大概是屡试不第的缘故,何先生的面相有些愁苦。虽然才五十出头,头髮和鬍子却已然白了大半。 也可能是头一次给人做先生的缘故,他虽然面上很是镇定,但时不时就扣书角的手,还是暴露了他心里的紧张。 徐茂行多机灵啊? 在何先生考察完他的进度之后,他便亲自倒了一碗茶递上去,顶着一张俊秀可爱的脸,甜滋滋地笑着说:「先生,您喝茶。」 年纪大的人对幼崽总是宽容的,特别是又漂亮又可爱的幼崽,尤其招人喜欢。 何先生原本因初为人师而紧张的心情,就在徐茂行甜滋滋的笑脸,和一声又一声脆生生的「先生」中逐渐迷失,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头一个学生就这么乖巧。 「咳。」他清了清嗓子,再次确认道,「方才提到的那些书,你全都会背了?」 徐茂行道:「也只是会背而已,具体是什么意思,举业时又如何解读,学生却是一窍不通,还得劳烦先生悉心指点。」 第340页 想着刚才那一串的书单,何先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埋怨道:「先前是谁教你的?这么一块良才美玉却不好生雕琢,岂非暴殄天物?」 徐茂行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笑容也变得腼腆,期期艾艾道:「其实也不怪那些先生,是弟子年少顽劣,不知珍惜光阴。如今幡然悔悟,当真是追悔莫及!」 何先生再次被他的痛心疾首迷惑了,不但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好生安抚了他一番,还在心里吐槽从前那些先生。 ——肯定是他们不会教,好好一个孩子都逼成什么样了? 躲在内室的林黛玉忍笑忍得直打跌,直接倒在休憩用的软榻上起不来。 ——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二郎在先生面前,竟然这么会装乖卖巧。 徐茂行可不知道林姐姐在吐槽他,他正在为在新先生面前过了一关大松一口气。 何先生下定决心要好好教导,便先挑了些耳熟能详的句子让他释义。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何解?」 第196章 卢三郎:说好了一起做纨绔呢? 何先生挑的这些,有的徐茂行前世学过,背书的时候就慢慢想起来了;有的虽然高考时不用,但毕竟已经把整本书背下来了,联繫前后也能解其大意。 原本他是很得意的,但何先生却微微摇了摇头,说:「若只能解成这样,怕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徐茂行愕然片刻,很有几分不服气,忍不住问:「那依先生来说,该怎么解才对呢?」 于是,何先生就把刚才问的句子全都解了一遍,让他仔细听好。 徐茂行听完之后,就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里了。 ——他只是单纯的给文言文做翻译,若是放在后世,没学过的文言文他都能翻译出来,也算是挺厉害了。 可是,这个时代的要求与后世是完全不同的。 正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个时代读书科举,考上之后是要直接做官的。所以从一开始读书时,圣贤书上的每一个句子,都要联繫到「君贤臣明」上去。 好多在徐茂行看来,完全就是生拉硬扯。可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却是理所应当。 他忽然想起前世在网上看过一个问题:现代重点大学的学生如果穿越到古代,能考中进士吗? 现在这个问题,他能够解答了。 ——如果不限时间的话,自然是能的。 毕竟后世能考上重点大学的,智商都足够用。只要给他们时间,摸清了这个时代的考试规则,他们当然能考上。 可若是刚一穿越就拉上考场,莫说是重点大学的学生了,就算是高三刚毕业的,也十分够呛。 今日何先生似乎只是为了敲打他一番,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日后能沉下心来跟着先生读书。 因而,没有安排具体的课程,只是让他把今日释义的这些句子抄写一遍,就宣布下课了。 等人走了之后,徐茂行长长吐了口气,整个人都瘫倒在椅子上,只是觉得前途一片晦暗。 林黛玉从里间走了出来,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揶揄道:「怎么,这才第一天呢,你立下的雄心壮志就泄干净了?」 徐茂行也不伸手去接,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唉声嘆气道:「原本我已经对读书的难度做了预设,哪知道预设还是太低了。这哪里是读书呀,简直就是颠覆我以往的认知!」 他在椅子上翻了个身,趴在一侧的扶手上,仰着头问林黛玉:「姐姐,你说我上辈子那个探花郎,究竟是怎么考上的?」 虽然都是他,可对于另一个他所取得的成就,对古代科举初窥门径的徐茂行,仍就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林黛玉肯定地点了点,笑道:「你又不在乎这个,我何必拿这种话哄你?」 徐茂行顿了片刻,点头道:「这倒也是。」 片刻之后,他又说:「我可真佩服我自己呀,竟然有那样的毅力。」 林黛玉忍不住笑出了声,顺手把茶杯搁在桌上,调侃道:「那么,作为被自己佩服的徐二公子,你还想读书科举吗?」 徐茂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我怎么觉着,你不想我努力上进呀?」 其实林黛玉对这个是真不在乎,她也不知道徐茂行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发奋图强要科举了。 若论艰难困苦,他们上辈子没少经歷;若说荣华富贵,他们上辈子也没少享受。 她只知道,不喜欢读书的徐茂行,前世已经吃够了读书的苦楚。这辈子他们夫妻二人一起游山玩水,抛开一切朝堂纷争,终老于泉林之下,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林黛玉道:「不是我想不想你上进,而是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这些,又何必勉强自己?」 徐茂行解释道:「我虽然不喜欢做官,但更不喜欢见官就跪。等我考中了举人,咱们俩出门游歷时,也多一层保障不是?」 黛玉怔怔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徐茂兴理所当然地反问了一句,下一刻又苦了脸,拉着黛玉的手哀嚎道,「可是真的好难呀!姐姐,你可不能不管我,你得管我呀!」 林黛玉心里的感动刚刚升起,就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好好好,管管管。」她索性拿起了徐茂行桌上的书,声音又温柔又认真,「其实,你只需要转换一下思维就行了。你可是能考上探花郎的人,要对自己的智商有信心。」 第341页 徐茂行往一边挪了挪,拍了拍空出来的小半张椅子,「来,姐姐坐这儿。你仔细说,我认真听。」 两人就挤在一张椅子里,肩并着肩,头碰着头,果然是一个说得仔细,一个听的认真。 不得不说,要论对徐茂行的了解,林黛玉敢称第二,连他自己都不敢称第一。 因有这份了解在,黛玉的点拨都是针对性的,往往三言两语,便如红炉点雪一般,让他豁然开朗。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黛玉,突然道:「要不然把何先生辞了,聘姐姐来做我的先生吧。」 「又胡闹了!」林黛玉嗔了他一眼,「你若是沖我撒娇不想学,我可顶不住。还是让何先生教你吧,至少他狠得下心来管你。」 这话真真是说进了徐茂行的心坎里,他捧着脸颊嘿嘿一笑,连连点头道:「姐姐说得对,姐姐说得都对,都听姐姐的。」 自那以后,徐茂行就再次进入了艰难困苦的读书环节。 又过了几天,卢季玉来找他玩,被人告知他在书房里正跟先生读书,当即便大吃一惊。 「什么,读书?你说谁?二郎?逗我呢?」 ——说好了一起做纨绔呢,说好了一起不学无术呢?你怎么能偷偷进步? 卢三郎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他梗着脖子坐在徐茂行外间的小厅里,一直等到中午下课,满脸悲愤地当面控诉他。 徐茂行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讪讪地舔着脸哄人:「三郎你也知道,我那未来岳父可是探花郎。人家只有一个女儿,自来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既然许给了我,我也不能太差劲不是。」 为了和好兄弟的交情,他果断把未来岳父给卖了。 所幸卢三郎是个心思澄澈之辈,听了他的话,想想觉得很有道理,便缓和了神色,看过来的目光还带着几许怜悯。 「二郎,真是辛苦你了!」他用力拍了拍徐茂行的肩膀,没注意到对方略显飘忽的眼神。 下一刻他又不乐道:「你要读书,是不是就不能陪我一起浪了?」 「那倒不是。」徐茂行笑嘻嘻道,「我和老师已经商量好了,每七天会有一个休沐日。到时候我提前给你下帖子,你也可以提前想想去哪里玩。」 卢季玉心中欢喜,嘴角分明翘的比ak还难压,却又乜斜着眼看他,故意问道:「七天才有一个休沐日,不陪你的林大姑娘了?」 徐茂行没告诉他林黛玉隔三差五就来陪自己读书,而是提高了语调说:「你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说陪你一起浪,就陪你一起浪!」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正色道:「不过事先要说好了,红灯区和赌场我都不去。」 卢季玉一愣,「赌场我知道,红灯区是哪个区?」 「就是青楼楚馆。」 「噢噢噢。」卢三郎点了点头,「咱们还小呢,就算想去那种地方,也太早了吧?」 徐茂行强调:「以后长大了也不去。」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世家公子,还是像纨绔一样长成的,其实卢季玉心理对那种地方还是颇有几分嚮往的。 但看好兄弟这么坚持,他也就压住遗憾点了点头,「好吧,听你的,以后都不去。」 正说话间,连夫人的陪房福婶来了,说是后厨已准备好了一桌席,问二爷要摆在哪里。 这时候正餐是两顿,第一顿上午十点左右,第二顿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 但富贵人家除两顿正餐之外,还有加餐、点心和宵夜,总之是饿不着的。 今日徐茂行的朋友来了,自然要替他整治一桌席面,以免失礼于人前。 徐茂行想了想说:「就摆在前面卷棚里吧,那儿清静,我们俩好说话。对了,再上两壶葡萄甘露,酒就不必了。」 这时候正是葡萄成熟的时节,虽然徐茂行吃不惯此时的葡萄,但对这世界富贵人家爱喝的各种葡萄饮子,他还是很喜欢的。 葡萄榨汁之后,按比例加入糖和香料,果子原本的酸被沖淡了,喝起来酸甜开胃,徐茂行非常喜欢。 但他是喜欢了,卢三郎却不满意,皱眉道:「怎么就不让上酒了?果酒也行呀,男人哪能不喝酒呢?」 徐茂行一本正经地说:「相信我,未成年就饮酒,脑子会变笨的。」 卢三郎面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你说的是真的?不会就是不想让我喝酒吧?」 说到最后,他的神色已经变成了狐疑。 徐茂行白了他一眼,无语道:「你以为我就不想喝酒?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不会陪你喝的。」 「那……那好吧,不喝就不喝。」卢三郎信了。 两人移步挪到了卷棚里,凉菜已经先上来了,他要的葡萄甘露因要现做,还得等些时候。 第197章 再见黄夫人 两人一顿酒席还没吃完,林家那边就来人了,来了两个管事娘子,送了两壶黛玉亲手做的玫瑰饮,还捎带过来一张帖子。 卢三郎不解风情,一听说有新饮子可喝,也不管是不是人家小情侣之间的传情之物,直接就嚷嚷着叫摆上桌来。 好在徐茂行和林黛玉最看重的都是彼此的心意,这些外物再好也终究是外物,徐茂行笑着叫人拿了新玉盏来,免得和葡萄甘露串了味。 「这帖子又是干嘛的?」卢季玉难得生出几分警惕之心,一边喝一边问,「不会是请你休沐日出去玩儿的吧?」 第342页 徐茂行打开一看,笑道:「可真叫你猜着了。不过,林姐姐也没忘了你,特意在帖子上写明了,到时候叫我带你一起过去。」 好哄的卢三郎立刻就高兴了,兴致勃勃地勾头凑了过去,问道:「准备去哪儿呀?都有谁呀?」 徐茂行干脆把帖子递给了他,说:「林家在京郊新买了个庄子,大约是已经收拾好了,叫咱们过去也算是暖灶了。除了你我之外,还有林姐姐新认识的姐妹并他们的兄弟。哦,对了,还有贾家的几位表姐妹。」 卢季玉闻言更加欢喜,「人多好,人多了才热闹。」 正看帖子的卢三郎却没发现,徐茂行看他的目光特别意味深长。 等到了徐茂行休沐那日,他一大早就洗漱完毕,换了出门的衣裳,乘车到卢家去接卢季玉。 既然去了卢家,就难免要拜见一下家里的长辈。卢御史正好当值,他便只给黄夫人请了安。 黄夫人生来便有些颜控倾向,当年她作为周围几个村子里唯一一个秀才之女,之所以肯嫁给还是穷书生的卢雨庵,就是因为年轻时的卢雨庵生得极为俊逸。 奈何岁月催人老,虽说卢御史便是年纪大了也不丑,却又哪里比得上年轻鲜嫩的小伙子? 徐茂行不但颜值出众,而且还嘴甜爱笑,在长辈们面前本来就特别讨喜。到了黄夫人面前,话还没说上五句,就把人逗笑了两回。 陪同在一旁的卢三郎目瞪口呆之余,在自家母亲看不见的角度里,暗暗沖他竖起大拇指。 ——我这个做亲儿子的,在亲娘面前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徐茂行得意地沖他眨了眨眼,继续卖乖哄黄夫人开心。 因知道他们两个是要去赴约,黄夫人也没多耽搁,拉着说了一会儿话,又让人给装了几样卢家的特色点心,便打发他们上车走了。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在路上走了一个时辰,才算是走到了林家的庄子外。 这里并不是田庄——事实上京城地贵,若无特殊情况,林家是买不到大片田地建庄园的——而是游玩休憩用的园子。 林家之所以肯花大价钱买下来,就是因为这园子修得颇有江南园林的风采——洞庭明月,烟柳画桥。 贾敏派了二管家林三夫妇跟着伺候,此时林三家的自然是在园子里帮林黛玉做准备,林三就领着几个小厮僕妇,在门口迎接客人。 若来的是公子哥儿,就有小厮们领着去男客那边;若是小姐姑娘们,自然就有媳妇们领着去女客那边。 因徐茂行要帮着招待官客,一大早便出门,和卢三郎算是来得最早的。 看见徐家的马车来了,林三满脸堆笑,带着一群人迎了上去,并亲自上手掀开的车帘,笑道:「二爷可算是来了,方才大姑娘还差人来问呢。」 徐茂行探出头来,问道:「如今姐姐在哪儿呢?」 林三笑道:「二爷也不必下车,小的派一个小厮跟着,直接把您送到大姑娘跟前就是了。」 对林家上下来说,徐茂行是他们家未来姑爷,那就是自家人。 更何况,林如海膝下无子,又把两个青年姨娘都发嫁了出去,显然是对求子一事完全死心了。 将来林家的一切都要由大姑娘继承,等大姑娘嫁到了徐家,自然都要陪嫁过去。来日老爷太太百年,他们不都得在徐茂行手底下讨生活? 因而,无论是真心喜爱这个未来姑爷的,还是心里有什么别的盘算,在徐茂行面前个个都热络乖巧又殷勤。 对于这些人的心思,徐茂行没想那么多,林黛玉倒是一清二楚,却也并不在意。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句「有劳」,便放下了车帘。等马车再次摇晃起来,便已经进入庄园之内了。 卢季玉小声道:「林家就这一个女儿,五服之内有无儿子可过继,你娶了他们家的女儿,是不是就叫吃绝户?」 徐茂行愕然:「这话是谁跟你说的?林姐姐不就是他们家的继承人吗?什么叫吃绝户,也太难听了。」 卢季玉讪讪道:「我听我二嫂说的,她和大嫂说话的时候,我正好路过那里,就听了这么一句。」 想到见自己走过去,就立刻闭嘴不言的大嫂和二嫂,卢季玉终于慢慢回过味来:原来这不是什么好话,大嫂和二嫂也不敢当着自己的面说。 他的脸色变了,一下子拉得老长,气愤道:「他们明知道我和你是好朋友,怎么能说你的坏话呢?太过分了!」 见他自己先把自己给气着了,徐茂行又是好笑又是无语,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好了,我还没气呢,你倒是先恼上了。你也说了,我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他们的朋友。只要你真心待我即可,没必要把你一大家子都拉上。」 再者说了,这一段婚姻结的,本来就是徐家占便宜,说这种闲话的肯定不只是卢三郎的两位嫂子。 而那两位嫂子这么怕卢季玉听见,定然是当家主母黄夫人不爱听这些。 卢家和卢三郎最亲近的是黄夫人,两个嫂子都隔了一层。人心本就隔肚皮,这隔了一层又一层的,徐茂行若都要计较,计较得过来吗? 「不行,我回去再告诉娘。」卢季玉犹自愤愤,想法比徐茂行天真多了。 「可别。」徐茂行赶紧拦住,「为这点小事再惹得伯母动怒,真不值得。再者说了,疏不间亲。你若是为了我去告你两个嫂子的状,只怕伯母就要觉得我轻狂了。」 第343页 在没认识卢三郎之前,他以为自家父母对他这个幼子就已经足够宠溺了。可认识卢三郎之后,他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溺爱。 是的,溺爱。 若非溺爱,卢三郎比他还大了将近一岁,今年都十二了。这年头十二岁就算半个大人了,脑子还能这么清澈愚蠢,绝对少不了全家上下的共同呵护。 但卢季玉有一点好,就是认准了谁是朋友,就掏心掏肺,还特别听劝。 就比如现在,虽然他心里仍旧十分愤怒,觉得自己的两位嫂子不该这样说自己的朋友。可徐茂行不叫他回去找母亲告状,他还是忍着气答应了。 这下好了,原本是徐茂行被冒犯了,现在还得反过来去哄出言不逊的那一个,他简直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别气了。人生在世,谁能保证不说人?若这个都不能保证,又凭什么肖想世人都不说他?」 前世全国网络覆盖,只怕是条狗都会上网,信息流通既密集又迅速,徐茂行见识的可太多了。 说实话,就这种闲话,跟前世的网络骂战比起来,根本就是洒洒水啦。 卢三郎「哼」了一声,鼓着脸颊侧过身去,闷闷道:「你这个当事人都不计较了,我又有什么好气的?」嘴里说着不气,却忍不住嘟囔道:「你是好人、是善人、是圣人,衬得我小肚鸡肠的。」 徐茂行「噗嗤」一笑,继续哄人:「怎么能这么说呢?常言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咱俩可是好朋友,既然我是善人,你自然也是大大的善人。」 「你真这么觉得?」卢季玉拿眼睨他。 「当然。」徐茂行满脸正气,斩钉截铁。 于是,很好哄的卢三郎就这么被哄好了。 而这个时候,马车也进了黛玉的休憩之地,缓缓停了下来。 「二爷,已经到了。大姑娘正在屋里等着呢,林三嫂子已经出来接您了。」小厮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几分谄媚。 徐茂行顺手掀起车帘,就建一个四十出头的圆脸妇人笑眯眯地站在车上,小厮已经把下车用的条凳摆好了,正伸手要扶着他下车。 「不必了。」徐茂行来摆手叫他起开,自己扶着车辕跳了下来。 见他不用人扶,卢季玉也不要人扶,自己跳了下来。 「行了,你回去吧。」徐茂行顺手赏了那小厮几钱银子,不让人白辛苦一趟。 「诶,多谢二爷赏,多谢二爷赏。」小厮千恩万谢地去了。 林三家的笑眯眯地说:「姑娘在屋里等着二爷呢,请卢三爷去那边亭子里稍作片刻,姑娘有两句话要和二爷说。」 卢季玉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容,点头嘿嘿笑道:「我懂,我懂。」 他伸手拍了拍徐茂行的肩膀,冲着他挤眉弄眼:「兄弟就不打扰你了,先去那边等着。」说完就跟着丫鬟跑了,背影特别欢快。 徐茂行好笑地摇了摇头,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林三家的,「林三嫂子,除我之外,还有谁先来了?」 林三家的道:「还有宁国府的大姑娘。」 宁国府的大姑娘,其实就是惜春。虽然贾家姐妹的大排行里她是四姑娘,但在宁国府,她就是当之无愧的大姑娘。 第198章 惜春再逢卢三郎 「宁国府大姑娘在哪儿呢?」徐茂行听说还有姑娘家在,顿时停住了脚步,扭头头问林三家的。 虽然按照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他绝对能够被划分到「道德君子」的范畴之内,但有些事情,该注意还是要注意的。 毕竟,他如今可是有婚约在身的,能不和别的女子传出闲话,就尽量别传。 林三家的知晓他素来注意这些,闻言便笑道:「二爷放心,贾大姑娘不在里面,咱们姑娘让人领着她逛园子去了。」 「那就好。」徐茂行松了口气,这才抬步走了进去。 里面的黛玉早就听见他在门口说的话了,此时正满脸含笑,看见他进来,素手纤纤,刮着脸颊羞他。 徐茂行不以为意,见桌上有两盏刚沏好的茶,便走过去坐到林黛玉对面,端起来喝了一口。 不冷不热,刚刚好。 林黛玉挥了挥手,雪雁便习以为常地领着人都下去了。 「今天的安排,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徐茂行有些紧张地问。 「放心,不会。」林黛玉道,「我娘已经和敬大舅舅那边通过气了,想来惜春妹妹心里也有数。若她当真看不上卢三郎,就全当没这回事也就是了。」 徐茂行点了点头,有些讪讪道:「你那边提前通知了贾家,我这边却半点没透漏给三郎,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黛玉一愣,神情也尴尬了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她才干巴巴地说:「我总想着两人前世里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忘了这世上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了。」 她看着徐茂行,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要不……你现在去告诉他?趁着两人还未见上,就……弥补一下?」 徐茂行气笑了:「留这种坑推我去填,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林黛玉也知道自己这事干得不地道,看了看左右无人,迅速上前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又在他耳边软绵绵地问:「好不好嘛?」 徐茂行……徐茂行还能怎么样呢?当然只能乖乖跳下去,去填他的林姐姐留下的坑了。 第344页 「行吧,我这就过去。就东边那亭子是吧?」 他从屋里出来,对守在外间门口的雪雁等丫鬟说:「进去伺候吧,茶已经凉了。还有桌上那叠绿茶糕撤了吧,她身子本来就虚寒,喝茶时该配些温补的点心才是。有山药糕端一点过去,要不然玫瑰饼也行。」 等雪雁欢快地应了声带着人进去,徐茂行又回头往里面看了一眼,才转身向东去。 穿过一丛毛竹,又路过几块假山石,伴随着潺潺流水声过了垂花拱门,才算是看见坐落在枫树林里的茅草亭子。 不过……他好像来得有点晚了,站在拱门边就能看见,里面两个人相谈甚欢。 因着贾敬在家,又有嫂子疼爱,这个惜春和原着里那个清冷避世的四姑娘相去甚远,是个正常的十几岁的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徐茂行了解卢三郎,知道对方就喜欢那种高冷不群的姑娘,就像原着里的惜春一般。 至于如今这位宁国府大姑娘……说实话,徐茂行还真没太大把握。若非是黛玉一直说他俩前世便缘分匪浅,他还真不一定肯把卢季玉带过来。 但如今看来……至少两人相互之间是不讨厌的。 徐茂行笑了笑,没去打扰,而是又往西去了一段,沿着假山石道往上走,走到了一处能看见亭子里的人,却又绝对不会被亭子里的人发现的地方,就坐在了略显硌人的石头上。 有负责洒扫的婆子眼尖看见了,赶紧回去拿了个软垫,又另叫了个丫鬟提着膳盒,在稍微平整些的地方给他摆上了茶点。 徐茂行:「…………」 ——我就是暗中偷窥一下好兄弟相亲,倒也不必如此殷勤。 但他还是点头致了谢,顺便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子,一人给了一块,叮嘱他们莫要声张。 两人会意地点了点头,小丫头掩唇忍笑,被婆子掐了一下才收敛,双双从另一条路下去,悄悄走了。 徐茂行就坐在那假山上,远远看着卢季玉从假装镇定到手足无措。惜春用团扇遮住半张脸,眉眼弯弯尽是笑意。 也不知她又说了句什么,让卢三郎大大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个傻气的笑容,非常殷切地主动给惜春续了水,又把一碟不知什么糕点往惜春面前推了推。 虽然听不见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从两人的举止看来,应该是有戏的。 徐茂行看得满意了,茶也喝了两杯,便自己动手把东西收进了食盒里,一手拿软垫一手提食盒,晃晃悠悠走了下来。 等他再回到和黛玉相见的地方,里面已经没了人。守门的媳妇见他来了,忙上前禀报:「二爷,眼见客人们就要到了,姑娘去那边的绿园巡视去了。」 因着今日要宴客,场地都是提前两天就收拾好的。但避免出纰漏,林黛玉还是要亲自去看一遍。 徐茂行点了点头,问道:「绿园那边是宴官客的还是宴堂客的?」 那媳妇道:「是宴堂客的,宴官客的是另一边的陶园。」 徐茂行便道:「那你领我过去看,也给你们大姑娘省省事。」 那媳妇听了,二话没说就带着他去了。 其实徐茂行的本意真就是帮帮黛玉的忙,但这种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行为落在旁人眼里,就是非常有主人翁意识,好像他已经把林家的一切都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一般。 院子里这些僕人都是林家进京之后现买的,只教导了最基本的规矩,对于主人的性情与行事风格都不了。 他们不知道林如海夫妇对这个准女婿的态度,就难免自己胡乱揣测,暗中嘀咕徐茂行这门亲事结的值。 更有那口无遮拦的,竟然连自家主人都编排上了。 ——咱们老爷是探花郎又如何?官居三品又如何?膝下连个继业的儿子都没有。将来这一副身家,还不都得便宜了女婿? ——那又能怎么办?没有儿子依靠,将来得指望女婿带他上五台山呢,可不就得尽力捧着? 好巧不巧的,他们说这些话时,恰好让惜春带来的婆子听见了。 如今宁国府是彦夫人管家,手段严酷也有赏罚分明,下面的人对她是又爱又怕,这些年下来,倒把从前那些乌烟瘴气都给去了。 那婆子听了这话,当即就吓得魂不附体,强忍着没有出声,只等从这园子出去之后,再禀报给自家姑娘。 至于自家姑娘要不要给林家大姑娘说,那就不是他们做下人的能管了。 暂且抛开这些不说,却说徐茂行跟着去了陶园之后,看见里面或含或开的各色菊花,才知道人家说的是「陶园」不是「桃园」。 他仔细巡视了一番,灯笼、彩绸、帐幔、桌椅,乃至各色器具,客人的临时更衣之所,乃至宴会上流转伺候的小厮等,都一一检视了一番,又说了一番激励之语。 见各处都算妥帖,他便又回去了。 恰好黛玉那边也巡视完毕,两人重新在原处碰头,黛玉问道:「如何?」 徐茂行就笑:「你这个如何,问的是哪处如何?」 林黛玉嗔了他一眼,啐道:「当然是两处都问了,还非得让我一一说明白了?」 徐茂行哈哈笑道:「放心,都好得很,必然都让你得偿所愿。」 于是黛玉就明白了,特意把雪雁派了出去,吩咐道:「你去看看惜春妹妹走到哪里了?眼见客人们都要来了,快叫她过来吧,别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 第345页 雪雁也是早被通过气的,听了这话便知道是什么意思,应了一声是便含笑去了。 没过多久,惜春就捏着团扇,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蹦蹦跳跳地来了。 彦夫人特意派来看护她的婆子比较有脸面,见惜春不好好走路,一路上不住提醒:「大姑娘,慢些,慢些。」 惜春也不理她,只给自己的贴身丫鬟使了眼色,两个丫鬟就若有若无地拦着那婆子,不叫她近身。 所幸那婆子知晓,自家主子对着小姑子是当女儿一样养,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也只敢嘴上说说,行动上却总是束手束脚的。 最多也就是想着回去在彦夫人面前说说,让她多注意注意小姑娘的规矩。 「林姐姐,林姐姐。」惜春跑了过来,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像百灵鸟一般欢快。 林黛玉顺势张开双手接住她,一边半搂着她往屋里走,一边低声问道:「见过人了吗,觉得如何?」 惜春往后看了看,吩咐到:「叫入画跟进来伺候,其余人都在外面守着吧。」 把不相干人的人都打发了之后,她才也学着黛玉低声,嬉笑道:「好有意思的一个人,瞧着比林姐夫还有趣。」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里面一声咳嗽,惜春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就见徐茂行正坐在堂下,一本正经地喝茶。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羞恼地顿足,埋怨林黛玉:「哎呀林姐姐,你怎么不早说姐夫在这儿呢?」 林黛玉团扇掩面,嗤嗤直笑。 徐茂行也不装模作样喝茶了,把茶盏往桌上一放,起身笑道:「我留在这儿只为得你一句准话,如今已经有了,我便也告辞了。」 说完,他便朝两人拱了拱手,步履从容地自后门去了。 守在前门的婆子媳妇们,自然是一个也看不见他。 第199章 笑闹 从这里出去之后,徐茂兴七拐八弯地又去了那亭子。卢三郎也果然不出他所料,还坐在亭子里拖着下巴傻笑呢。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勐然在卢季玉肩膀上一拍:「嘿!想什么呢三郎?」 「嚯~」卢季玉哆嗦了一下,兔子一般弹了起来。待看清是他,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拿眼剜他,「好你个徐二郎,你是要吓死我呀?」 徐茂行忙陪了个笑脸,顺势在他身边坐下,一边翻过空茶杯给自己倒茶,一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问:「还是头一回见你发呆。怎么,遇见宝贝了?」 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是触发了哪个关键词,卢季玉重新陷入了傻笑的状态:「嘿嘿,可不就是个大宝贝,再没比那更宝贵的了。」 徐茂行挑了挑眉,只拿茶水沾了沾唇,问道:「什么宝贝?别给我打哑谜,你知道我不爱那个。」 ——他今天喝茶喝得够多了,实在是喝不下了。 「本来也是要跟你说的。」卢季玉激动得嗓音都变了,说完这句却又勐然想到了什么,四下看了看,见亭子周围再没有旁人,才问道,「你知道今天哪位女客提前来了吗?」 徐茂行点了点头,说:「知道。是林姐姐的表妹,宁国府那位。」 卢三郎抚掌道:「就是她。」 他眼睛亮晶晶的,放出璀璨又喜悦的光芒来,一心和好朋友分享自己今日的奇遇。 「先前你不是叫我在这边等着吗?我坐下还没多久,就听见那边枫树林里传来一阵笑声。不多时,就见一个极标緻的姑娘,被三五个丫鬟簇拥着走了过来。」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都有些恍惚迷茫了,「你是不知道,那姑娘生得太可爱了!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人呢?」 他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的,过了好半天,冷不丁又补了一句:「性格也可爱,说话也可爱,总之就是很可爱!」 徐茂行嘴角一抽,无语道:「平时叫你多读点书你不乐意,关键时刻就露怯了吧?」 可爱,可爱,就会一句可爱。难道「可爱」就没有近义词了吗? 他都快不认识「可爱」了。 卢三郎白了他一眼,全然不当回事,还相当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还听不听了?」 「听,听。」 他找过来不就是为这个吗? 「那就别打岔,好好听我说。」 接下来,卢三郎就着重描述了两人如何一见如故,又如何相谈甚欢。 徐茂行有意逗他:「你不是喜欢清冷出尘的吗?那位贾大姑娘,可和清冷出尘沾不上半点边吧?」 「错。」卢三郎却是理直气壮,纠正他,「应该说,我从前以为自己喜欢清冷出尘的。等真正见到了那个人,我才真正明白,那些『我以为』都是没有用的。」 徐茂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惊奇道:「行啊你,相个亲还口才见长。」 「什么相亲?」卢三郎问。 眼见说漏了嘴,徐茂行只好放弃缓缓和他说的打算,直言道:「实话和你说了吧,今天我之所以早早带你过来,就是趁着众人都没来,先让你和贾家姑娘见见。」 卢三郎脸色一变,一把上前抱住他,双手挠他的胳肢窝,嘴里笑骂道:「好你个徐二郎,我把你当好兄弟,你就是这么哄我的?」 徐茂行故意慢了一步,他得逞之后才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连连告饶:「我错了,我错了。三郎,你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结果是好的份上,就饶我这一遭吧。」 第346页 见他服软了,卢三郎也没再计较,劝人假装板着脸,质问道:「我且问你,往后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我就大发慈悲,饶你这一回吧。」 话音落下,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等笑声止歇,徐茂行替他续了杯茶,说:「认真论起来,你比我还大好几个月呢。如今我的婚事都定下来了,伯父伯母就没想着替你张罗张罗?」 卢季玉道:「原本我娘是不着急的,但自从知道你已经定了亲,她忽然就把这事儿当成大事来办了。 奈何我们家刚到京城不久,着实是没什么根基,也不认识什么人。我娘疼我,不想弄个不知根底的来让我拿一辈子赌运气,就一直拖着了。」 他嘻嘻笑道:「原本我也不着急的,觉得我娘就是瞎操心。如今想来,她也果然就是瞎操心。我这不就遇到天定之缘了?」 徐茂行哼哼了两声,挑眉问道:「这话你敢当着伯母的面说吗?」 「我当然不敢!」 用最狂的语气,说最怂的话。徐茂行都快笑抽了,手指连着沖他点了好几下,连连摇头,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好好好,你牛!」 他扶着桌子起身,对卢季玉道:「你先到陶园那边歇着吧,我得去门口帮着迎客。」 虽说今天来的都是年轻人,不比那些已经入朝为官的爱讲究。但和林黛玉关系好的都是姑娘小姐们,来的官客都是护送他们的兄弟,还是要多注意一些的。 林黛玉准备充分,众人赏花喝酒,男女两边又各自作了诗词,相互传递着欣赏。 官客都在陶园,诗文书画皆以「菊」为题;堂客都在绿园,所描所画都用「竹」做贊。 这次的根本目的虽是为了惜春和卢三郎,倒是阴差阳错的,另外又凑成了几对好姻缘。 ===== 回去没多久,徐茂行就听说卢家去宁国府提亲了。 除此之外,还有诚意伯郑家的主母登了荣国府的门,给他们家第四子,求娶荣国府三姑娘。 贾政和王夫人自然不乐意,有元春的珠玉在前,他们自然指望探春这个女儿也替他们博出一份富贵来。 但贾母听了贾敏暗中的劝,到底还是有所动摇,了解完了郑四郎的人品之后,拍板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探春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她对那郑四郎也不大了解,只是听老太太派的人说了,对方脾气很好,在诚意伯府的处境虽不大好,却颇有几分才。 无论如何,跟去哪个王府做妾相比,能做正头娘子,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倒是老太太拉着她抹眼泪,觉得给她定这么一门婚事,又註定给不了多少嫁妆委屈她了。 「老太太不必如此。」探春笑着安慰老人家,「那郑四郎处境不好皆因不是正出,但不是正出也有不是正出的好。诚意伯年纪不轻了,将来我们成婚之后,早早就能分出去单过,强过留在婆婆身边看脸色。」 贾母是伺候过五重婆婆的,对于在婆婆手底下讨生活的苦,她可谓是深有体会。 听了探春这话,她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理,顿时便擦干了眼泪,破泣为笑,拍着探春的手背说:「好丫头,还是你想得开。」 说着话,她左右看了看,鸳鸯便示意翡翠带着丫鬟们都出去,她自己也守在了门口。 贾母便从坐榻下拿出一个荷包来,悄悄塞到探春袖子里,低声道:「你太太给你准备的嫁妆我不放心,偏此事我又不好明着插手。这是我给你的,你自己好生收着,别叫旁人知道。」 「老太太,我……」探春下意识就要推辞,却被贾母握住了手摇了摇头。 探春一顿,红着眼眶道:「多谢祖母。我会把日子过好的,不叫祖母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贾母重新露出了笑容,「我们三丫头是个有本事的,有你这句话呀,我老婆子也就放心了。」 探春擦了擦眼泪,又露出担忧之色:「老太太,如今我的婚事已有了着落,可是二姐姐那边……」 她觉得自己不管嫁到哪一家,无论生活是否顺遂,都能在当下的环境里尽量让自己过得更好。 可是迎春不一样。 迎春是实实在在的性情软弱,又读道经把性子读偏了,信奉「无为」,就是「不作为」的那种无为。 只怕不到要被人欺负死的时候,迎春是不懂的这世上还有两个字叫做「反抗」的。 因着这辈子惜春是跟着嫂子长大,只有他们姐妹两个自幼一起长成,感情比上辈子更加深厚。探春哪能不为迎春这性子担忧呢? 可对此老太太也很无奈,嘆道:「我倒是能压着你大伯,强行给你二姐姐订一门婚事。可就她那性子,不管到了哪家都不可能过好的。」 正因为明白这个,所以贾母从心里觉得:与其让迎春去做个不能自理的正头娘子,还不如配给皇子做妾呢。 给人做妾不必操心管家的事,像他这种貌美又老实的,不懂得向男人献媚,恰恰是当家主母最放心的那一种。 贾母道:「我知道你心里是个有成算的,这里就给你透个底。你姑母已经打探清楚了,安王妃耳根子软,不得安王喜爱,如今管家的是两个侧妃。你二姐姐若是嫁过去,多半不会有人为难她。」 第347页 不管如今的荣国府怎么落魄,贾家的底蕴还没散尽呢。 如今安王的势力还没达到未来的巅峰,若是迎春这时候嫁过去,再怎么着也能得个侧妃的分位。 王妃虽然不管事,但在礼法上占着优势;两位侧妃掌握着实权,为了保住手中的权力能长久,也会联合其余的侧妃侍妾,一起抱团取暖。 只要迎春安安稳稳的,老老实实缩在自己院子里过日子,两方都会争取她,争取不到也不会为难她,以免给自己多树个敌人。 这个时候,贾母可没想到安王日后有能登大宝的可能。 如果安王一直就是个王,那迎春在他的后院,还真就能安安稳稳一辈子。 但也正因为除了林徐两家,谁也猜不出最后的赢家是安王。所以不管贾母事先想得再好,人到中年忽然叛逆的贾赦就是不听她的,转头就把女儿送进了宁王府中。 等贾母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贾赦的鼻子骂他枉为人父。 但早被她骂习惯了贾赦不痛不痒,还觉得只要贾母不痛快,他心里就高兴了。 消息传到林家,林黛玉愣了半晌,也只能安慰自己:跟着宁王也好。虽然宁王后半辈子都在圈禁中度过,但因为跪得够快,安王登基之后,也没剋扣过他对俸禄。 只能说世事无常,哪怕有林黛玉这个重生的加上徐茂行这个穿越的,又能如何呢? 也不过是把自家门前雪清扫得更加干净些而已。 第200章 再世婚礼 对此,林黛玉很能想得开,倒是徐茂行还有几分耿耿于怀。 他觉得自己的穿越,仿佛穿了个寂寞。 至少上一周目里他还有个系统做金手指,虽然那系统坑了点,但至少还是有的,总比没有强。 奈何他没上一周目的记忆,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什么金手指。 林家的命运改变了,却不是因为他的蝴蝶效应——那是因为林黛玉重生了,让林如海提前知机,先以降职自身的法子,避开了将来的死劫; 徐家的命运也改变了——虽然他没经歷过徐家的败落——但那也是因为林黛玉重生了,且还对他这个前世的丈夫情深义重。 但凡林黛玉的前世里,和他成了一对怨侣……好吧,以他林姐姐的为人,哪怕两人兰因絮果,她也不会对徐家见死不救的,只不过救助的方式会变一变而已。 这一次他好不容易起的心思,要和黛玉一起救助一下贾家三春。 三春的命运也的确改变了,但和他本身也好像没多大关系,都是因为贾家人根据自己的利益和想法做出的选择。 假如史太君和贾赦、贾政兄弟一样,根本不在乎家中女孩儿的死活,迎春和探春都逃不了被作价卖掉的命运。 黛玉笑嘆着安慰他:「好了,你也别依墨了。咱们都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徐茂行抬起头来,红着眼眶,双眸湿漉漉地看着她,就像是一只被雨水打湿毛毛的狗狗。 林黛玉没忍住,在他脑袋上唿撸了几下,神情坦荡而真诚,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们都已经尽力了,所以大可以问心无愧。 迎春姐姐的婚姻已不可改变,但她的命运却非是一成不变的。只要咱们好好的,万一她将来落难,我们这些人就都是她的后盾。」 徐茂行暂时就羞愧了起来。 他重新抱起双膝,把脑袋埋紧了臂弯里,嗡声嗡气地说:「你……你不用安慰我,其实我没那么高尚,至少没有你那么高尚。 我……我就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救赎欲而已,之所以失落,是因为我救赎失败了,不是……不是因为对方落入了不好的境地。」 ——好吧,其实还是有一点的,不是全部。 没穿越之前,他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大学才刚毕业而已,一腔热血还没有被社会的毒打磨灭。 这样一个人,从更高级的社会形态,穿越……或者说是沦落到了落后的社会形态,难免会生出几分救世主的心态。 可以说,这一次迎春被贾赦送入宁王府,给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也算是让他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在时代的洪流下,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渺小的。 林黛玉愣了愣,对他这种心态,着实没预料到。 主要因为上辈子两人相遇时,徐茂行已经跌到了谷底。那时候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自然就不会想着在别人面前去做什么救世主了。 那时候他救林黛玉,真的就只是因为做不到见死不救,因而便要尽人事,听天命。 她深深看了徐茂行一眼,认真地说:「若你上辈子救我时,就是抱着这种心态,我一定会与你和离的。」 原本她就心思敏感,又在贾家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就更爱多想多思。 若是徐茂行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心态,她一定会察觉。而察觉之后,她也必然不会再与对方交心。 徐茂行明白她的意思,抓了抓自己的鬓角,笑道:「那我还真不知道,我上辈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了?」 若说幸运,遭遇过家破;若说不信,却又得了一个灵魂伴侣。 林黛玉也笑了,笑道:「夫之祸所倚,祸之福所伏。」 ===== 所幸徐茂行不是那种爱纠结的人,心态调整过来之后,就把这件事暂时抛到脑后,继续跟着何先生好好读书。 第348页 春去秋来,转眼间又是一年。三年一度的乡试逼近眼前,今年京城与直隶周边的考生,都得赴通衢县考试。 提前半年,年夫人便派了管事前去,给徐景行租了一个小院子,一直租到乡试结束。 而徐景行未免水土不服,虽然离得近,却还是提前一个月就过去了。 所幸一切顺利,等到乡试结束的时候,徐景行也顺利成为一个少年举人,一时风光无限。 而在这几个月里,朝廷也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老圣人的宠妃甄贵太妃薨逝,老圣人要求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都得为太妃哭灵。 索性徐家只有连夫人一个有诰命在身,她跟着去了皇陵,正好把儿媳甄夫人留下来管家理事。 林家那边贾敏肯定是要去的,他们家人口更简单,黛玉又是管家的熟手,倒也没出什么状况。 倒是卢家那边,为了管家的事,卢三郎的两个嫂子闹出了点矛盾。 所幸因卢季玉尚未成婚,黄夫人为了小儿子的婚事,还没有把管家权下放给儿媳们。那两位少奶奶虽有龃龉,却也不敢太过分。 如果不是卢三郎和徐茂行关系好,私底下和他吐槽,徐茂行也不能知道卢家内院的事。 至于第二件大事,就是老圣人因贵太妃之死,曾几度昏厥,每次都命悬一线,却又被太医们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不知道圣人心里是什么滋味,反正忠于圣人这一派的官员,大多数都觉得遗憾,也有暗怪太医们太过尽职的。 至于老圣人那一派的,通过这次也终于认清了形式,便是最顽固的也不得不承认:老圣人年纪太大了,如果他们再不改弦更张,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朝中势力迅速洗牌,老圣人的实力就如雨后海棠一般,随雨打风吹去。圣人终于彻底掌握了权柄,成了名副其实的天下共主。 这个时候,太医们一次又一次把太上皇救下来的行为,便被脑子灵活的人重新解读。 ——天子侍父至孝,不愧为天下共主,不愧为万民君父。 徐茂行想:这时候最难受的,肯定是老圣人。 当一个人病魔缠身,想死却死不了的时候,岂非就是生不如死? 但这些和徐家没什么关系,等到太妃的百日丧期过后,徐林两家便开始商议婚期。 等两家长辈把一切都商量好了之后,徐家才出面请了京城最好的媒婆,带着聘礼往林家正式提亲。 而后边是三书六礼走了一遍,在一个黄道吉日里,林黛玉带着她的十里红妆,从林家嫁到了徐家。 坐在八抬大轿上,林黛玉忍不住想起前世的那场婚礼。 和如今这场比起来,那场婚礼无疑是寒酸的。可在林黛玉心中,再怎么奢华铺张的布置,也比不上当时徐茂行的一片心意。 这场婚礼虽奢华,但两家都有余力;那场婚礼最简陋,却是徐茂行倾尽了所有,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把能给的都给了。 跨过火盆,拜过天地,送入新房,徐茂行在众人的哄闹中掀开了盖头,整个人都还是恍惚的。 ——我,这就结婚了?我这辈子才十四岁呀! 卢三郎可没给他太多纠结的时间,直接和另外几人一起,拉着他就出去喝酒了。 但徐茂行觉得自己还未成年,不能喝酒。所以在婚礼开始之前,就已经特别嘱咐过了,别往他喝的那壶里放酒,放果子露就行。 陪着起闹的客人们喝了两壶果子露,才总算是在兄长徐景行的解救下,从大堂里挣脱了出来,沿着后门熘到了自己的院子。 新房里灯火通明,门口守着两个年轻媳妇,是林黛玉的陪房,屋里头只有雪雁一个伺候。 「姐……咳,奶奶吃东西了吗?」徐茂行差点没改过口来,低声询问守在门口的两个。 两人都笑眯眯的,其中一个说:「多亏二爷分心想着,徐寿小哥亲自送了汤面和小菜来,二奶奶已经用过了。」 那就好。 他可是知道的,因成婚时的礼服太过繁琐,新娘子如厕不方便,这一天从早到晚都尽量不吃东西,最多也就是临上花轿的时候,吃上两块糕点或一个鸡蛋。 那能顶什么用? 得知林黛玉加过餐了,徐茂行点了点头,推门进去了。 林黛玉已经卸了簪环,沐浴过了,此时浑身上下还带着水气,薰得一张芙蓉面被胭脂色晕染。 徐茂行看着她,脑中来来回回只剩下一句话: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眼见姑爷看着自家姑娘发起呆来,雪雁掩着唇偷笑,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关上了门,把所有空间都留给了这对小年轻。 林黛玉侧头与他对望,嫣然笑道:「怎么,看傻了?」 徐茂行勐然回神,傻笑着点了点头,发自肺腑道:「姐姐今日,特别好看。」 林黛玉笑如银铃,起身帮着他把外衣脱了,又指了指东厢房:「热水已经准备好了,你要不要去洗洗?」 虽说他本人并没有喝酒,但大堂里到处都是筹光交错,酒菜的香气、蜡烛的香气、敬神的线香,还有四个角落里香炉里飘出的裊裊香尘…… 各种气息柔杂在一起,气味虽不算难闻,却也很是怪异,算不上好闻。 徐茂行低头在自己袖子上嗅了嗅,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我还是去洗洗吧,你也别沾身了,免得把这味儿再传给了你。」 第349页 说完就急急忙忙从联通的小门进去,耳边飘扬的仍旧是林黛玉清脆的笑声。 看得出来,她今日特别高兴。 第201章 新婚 等他洗漱完毕,带着一身水气再回来,就觉得内室的氛围略显粘稠。 特别是当林黛玉主动上前,拿着布巾替他擦头髮时,让他觉得自己头皮泛起一阵酥麻,仿佛满头乌髮随时能够炸起来一般。 且这股酥麻还一直往下蔓延,先是耳根,再是脖颈,几乎转瞬间便顺着嵴柱窜到了尾椎。 徐茂行差点跳起来。 「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吧。」他用多余的动作掩饰自己的紧张,伸手去夺黛玉手中的布巾。 但此时是他坐着黛玉站着,因而黛玉稍一踮脚尖儿把手臂抬了起来,就让他那一抢捞了个空。 「怎么,你还害羞呀?」林黛玉歪头笑他。 「不是,谁……谁害羞了?」徐茂行强行挽尊道,「我都这么大了,擦头髮的小事自己能干了。让别人伺候我,我可没那么腐败。」 实际上,虽然他打小就有小厮徐寿做玩伴,还真没有事事处处都让对方伺候。 徐寿平日里的主要工作,也就是帮他端个水、拿个膳食、他要干坏事时帮忙放个风……都是些杂活,性质类似于前世家里请的阿姨。 哦,做坏事放风除外,在他家做了好多年的阿姨非但不会帮忙,还会把他说教一顿。 ——至于再多的,能自己干的他都自己干了。不然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残废,不是残废也变残废了。 「行了,你就坐好吧。」林黛玉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一边继续擦一边随口道,「自己擦头髮到底不方便,总有够不到的地方。今儿我帮你擦,改明儿我洗了头,你再帮我擦不就行了?」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来:前世咱俩成婚之后,你脱衣裳穿衣裳,哪一样我没帮过忙?这时候倒矫情起来了。 不过她虽没说,但以她对徐茂行的了解,已经知道若是自己说出来,对方会是什么反应了。 他一定会色厉内荏,梗着脖子说:「那不一样,那是咱们夫妻间的情趣。」 只是这样想着,林黛玉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徐茂行还以为她是在笑自己的窘迫呢,一下子就急了起来,站起身来就跳远了。 「我自己擦,我自己擦,可不敢劳烦你。」 黛玉就知道他这是不高兴了,耍小脾气了。 「我不是在笑你。」林黛玉努力板着脸,尽量让自己显得真诚,「我是忽然想到了咱们前世的女儿,她也像你这么倔。」 徐茂行信了。 他明显愣了一下,自己乖乖坐了回来任摆弄,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原来咱们还有个女儿啊?她……她叫什么名字?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而后又自己笑道:「咱俩长得都好看,不管是像你还是像我,包管都是个美人坯子。」 「你还真是不谦虚!」林黛玉失笑,神情忽然有些悠远,替他擦头髮的动作也逐渐慢了下来,「她呀,单名一个樱字,樱桃的樱,相貌结合了咱俩的优点,打出生起就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 徐茂行又追问:「那她是什么性格的?是活泼还是文静?喜欢学文还是喜欢习武?咱们俩有没有让她开心快活地过一辈子?」 前世那二十多年给他留下了烙印,让他一直坚持:父母既然把孩子带到了这个世上,就一定得保证能给孩子一个安稳轻松的生活环境。若是做不到,就不要把孩子带到这世上来受苦。 头髮已经擦得半干,林黛玉顺手把布巾搭到了屏风,牵着徐茂行的手,一起坐到了床畔。 「当然。」她别用和徐茂行一样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咱们的女儿,当然是这世上最自由、最快乐的小姑娘。 她不想成婚,没人逼她。玩到三十多岁想生一个孩子,也都随她的心意。 虽然总有流言蜚语,可人生在世,谁能保证不说人,谁能保证不被人说? 家里人都支持她,亲近的人也都支持她,这也就足够了,不是吗?」 「那就好,那就好。」徐茂行松了口气,得意笑道,「这样说来,我这个爸爸做得还不错。」 由于没经过什么打击,他如今的心态还比较幼。骤然得知自己有一个女儿,真的很怕自己担当不起父亲的角色。 这辈子的新婚之夜,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说了一夜未来的女儿。徐茂行是兴奋得睡不着,林黛玉是笑着纵着他胡闹。 等到第二天一早,两人按规矩去敬茶时,父母兄嫂看着他俩一个比一个重的黑眼圈,不由面面相觑。 ——这俩不是说好了,如今年纪小先不圆房吗?不圆房还搞成这样,若真圆了,那还了得? 但也没人当面问什么,等他们小两口安安稳稳敬了茶,作为婆婆的连夫人带着林黛玉,重新把家庭成员认识了一遍,把礼数给做全了。 而后,甄夫人笑着把林黛玉拉走了,连夫人才板起了脸,问道:「二郎,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胡闹了,闹得两个人都没睡好?」 徐茂行「嘿嘿」一笑,直接就默认了。 「你呀,都成婚的人了,一点儿都不知道稳重!」连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他的额头,自己脸上却没绷住笑意。 徐茂行刚蹭上前,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捏肩揉背的,满脸谄媚道:「主要就是刚成婚,太激动了嘛。娘您教训的是,往后我再也不敢胡闹了。」 第350页 连夫人享受着儿子的殷勤,一边刮茶沫,一边哼笑道:「往后你也是成家的人了,但凡你的事都有你媳妇儿管着。你胡闹不胡闹的,跟我说没用,只要你媳妇儿不嫌弃你就行。」 「您放心,她肯定不嫌弃!」徐茂行脱口而出,说得那叫一个自信满满。 徐景行「噗嗤」一笑,见弟弟看了过来,便道:「为着你成婚,何先生给你放了三天的假。今日你们两口先休息,明天可别忘了带着礼物去拜访先生。」 「哥,你放心,就算我忘了,咱们二奶奶也忘不了。」徐茂行笑得满脸嘚瑟,又转向自己老爹,「爹,不知您有什么吩咐?」 徐甘不高兴地瞪了大儿子一眼,冷笑道:「该叮嘱的都叮嘱完了,我还有什么好叮嘱的?」 ——虽说是长兄如父,但你这当哥哥的,把爹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徐景行只做不知,微笑、低头、喝茶,一气呵成。 见自家兄长不接茬,徐茂行只好自己上阵哄爹,说了好些奉承话,把「父亲」的重要性捧到天上去,才算是让徐甘满意了。 「好了,好了,你是头一天成婚,合该早些回去陪你媳妇儿,就别在这里磨蹭了。」 说着这话,他还赶苍蝇似地摆了摆手,就仿佛徐茂行方才那些话,都是自动自发、自甘自愿说的一样。 徐茂行被他噎得不上不下的,冷笑道:「怎么,我是新婚才该陪陪妻子,老夫老妻的就不该多陪陪了?」 话音未落,连夫人就已经看了过来。徐甘眼皮子一跳,偷偷瞪了给自己挖坑的小儿子一眼,摆手道:「行了,行了,都回去吧。我和你娘这里,不用你们献殷勤!」 徐茂行这才气顺了,和大哥对视了一眼,兄弟二人一起忍着笑退了出去。 出了门之后,徐景行笑道:「你今日这么给爹使绊子,小心他日后给你小鞋穿。」 「嗐!」徐茂行浑不在意,「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先把今天过痛快了再说,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徐景行无奈地摇了摇头,「好了,我也懒得说你。这时候弟妹应该已经回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他了解自己的妻子,知道甄夫人是个极有分寸的人。黛玉新婚,甄夫人会拉着她说会儿话表达善意,却不会过多的占用人家小两口相处的时间。 「那大哥再见,我就先回去了。」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往回跑了,只是远远地背着徐景行挥了挥手,背影欢快得像是一只奔向胡萝蔔的兔子。 等他回到夫妻二人居住院子,里面比着往日多了许多人来回走动,看见他都笑眯眯地行礼喊「二爷」。 因着要成婚的缘故,整个院子已经焕然一新。门窗廊柱全都刷了新漆,窗纱也全部换了茜红色的新纱。 来往的那些人主要是把成婚前挂上去的彩绸,还有多余的宫灯取下来。 他摆了摆手示意这些人不必多礼,忙自己的就行,脚步轻快地进了屋。 黛玉正领着丫鬟们收拾屋子,把一些过于喜庆的摆件都收了起来,又按照她的喜好,开了嫁妆箱子重新装点房屋。 徐茂行对这些一向是无所谓的,再者黛玉的美商极高,由她收拾出来的屋子,清雅与清贵并存。哪怕是并不喜欢这种风格的人看了,也免不了要点头称赞几声。 「里间收拾好了吗?」徐茂行问。 林黛玉看了他一眼,随口答道:「已经好了,你先进去歇着吧,我这里也快完了。」 徐茂行便没在这里耽误事,直接就进去了。 内室靠窗的地方设了个小书架,里面一半放的是黛玉最近要看的书,另一半则是放置着徐茂行科举要用的书。 他随手拿了本《中庸》,歪在榻上打发时间。 等林黛玉把屋子都收拾好了,进来看见他在看书,便放轻了脚步,自己也拿了一本,与他各据一角赏玩。 太阳的光辉透过窗纱射进来,在地面上演绎一出物换星移。 两人各看各的书,却是一片岁月静好。 第202章 拜访何先生 等自鸣钟的时针指到十点,雪雁掀帘子进来,叫两人去用早膳。见两人一人把着坐榻的一边,各自看书都入迷了,不由就笑了起来。 她先走到黛玉身边,一把夺了黛玉的书,笑道:「我的好奶奶,平日里你只叫我做呆雁,近日怎么你也呆起来了?」 林黛玉勐然回神,嗔道:「我正看书呢,你又来作怪!」说着就要伸手把书夺回来。 雪雁一手把书拿远,一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钟,挑眉道:「喏,你自己看看什么时候了?奶奶莫不是忘了昨日太太交代的?」 昨日临出嫁前,贾敏也向每一个送女儿出阁的母亲一样,纵然心中不舍,还是对她千叮咛万嘱咐。 教她到了婆家之后,一定要把从前做姑娘时的脾气收敛起来;要懂得孝敬公婆,到了用膳时候,伺候婆母要殷切。 虽然黛玉心里知道,婆婆连夫人不是那等爱磋磨儿媳的。但毕竟是新婚第一天,有些规矩该守还是要守的。 倒不是林黛玉多么喜欢守规矩,而是她心里明白:就算连夫人不喜欢磋磨儿媳,也绝对不会喜欢一个刚进门儿就对她不敬的儿媳。 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可以不要求人人都遵守规则,但绝对不喜欢有人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完全不在乎规则。 第351页 尤其是那些规则中受益的团体。 而在婆媳关系中的规则,自然是对婆婆有利的。 为了日后的长治久安,先隐忍一时又有何妨? 因而,听雪雁说已经到了用早膳的时候,林黛玉吃了一惊,懊恼道:「哎呀,多亏你提醒我,不然就误了时辰了。」 此时徐茂行也早已从书海中挣扎了出来,一边把书籤夹进去,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误了时辰?误了什么时辰?」 那边黛玉已经招唿人拿了衣裳进来,自己领着雪雁去了屏风里面,又叫两个小丫鬟在外面帮徐茂行替换。 徐茂行道:「其实我自己换也行。」 「好了,这会儿就别想那么多了。」林黛玉嗔道,「情况紧急,让他们帮忙还能快些。」 于是徐茂行便也不再多言,由着两个心灵手巧的丫鬟伺候他穿了大衣裳,和林黛玉一起去了前厅。 路上他又问:「你那么着急,到底做什么呢?」 林黛玉低声道:「虽然咱们两家来往颇多,母亲待我也像亲女儿一样,但今天必竟是我头一日做新媳妇,该立的规矩还是要立的。」 徐茂行一愣,仔细回想一番当初嫂子嫁进来的时候,安抚道:「你放心,娘最多也就是意思意思。而且,就只有今天。」 想当初甄夫人进门时便是如此,两个都是儿媳,再怎么着也不会厚此薄彼吧? ——以上,就是徐茂行说那些话的依据。 林黛玉横了他一眼,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我可是亲身经歷过的,不比你清楚?」 徐茂行愕然一瞬,哑然失笑,点头道:「对对对,你肯定比我清楚。」 等夫妻二人到了正院,就看见大哥徐景行站在天井里。双方相互见了礼,他便上前拉着徐茂行说:「走吧,咱们到那边葡萄架下坐坐,等会儿你嫂子他们出来了,再各自回去用膳。」 徐茂行还是不大放心,又叮嘱了林黛玉几句,才一步三回头地和徐景行一起走了。 那副模样,让徐景行忍不住笑道:「人都被你娶回来了,从早到晚还不够你看的?这会儿先把心神收回来,好好和你哥哥说说话又能怎的?」 徐茂行连忙陪笑,兄弟二人便去了葡萄架下。 此时藤蔓缠绕,巴掌大的叶子密密匝匝,垂下来一串又一串的青葡萄,大些的已经有小拇指肚大,小的却似米珠一般。 兄弟二人坐在这里说了会儿话,林黛玉和甄夫人也果然很快就出来了。双方就此分别,回了各自的院子。 徐寿交代过的人把早膳端了上来,一半是江南的特色,一般是京城这边的口味。 两人吃完了之后,又换了出门的衣裳,带着昨天准备好的四个盒子、两匹绸缎、两对金锞子和文房四宝,一起坐车去拜见何先生。 何先生家住城南,有一个一进的四合院,拢共七八间屋子,却密密匝匝住了祖孙三代十几口人。 他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都已出嫁了,两个儿子也都有了孩子。 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就是京城大致的格局。 何先生的家境在城南这地界算是好的,但也仅限于城南这一带而已。徐家的马车一进来,立刻就像西洋景一般,吸引了道路两边玩耍的所有孩子。 马车噜噜往前行,那些孩子便聚集在一起,跟着马车往前跑。见马车停在了何家的门口,好多孩子便故意大声嚷嚷:「我就说是何家的亲戚,别人家的亲戚也不能够有这排场。」 他们是想引起马车里人的注意,也是想在小伙伴们面前长脸。 等徐寿上前敲开了门,出来一个打扮利索裹着头巾的青年妇人。那妇人一看见马车便即瞭然,笑道:「是徐二爷和二奶奶吧?快进来吧,公爹已等候多时了。」 徐茂行先下车,又回身扶着林黛玉下来,两人一起对那青年妇人行了个礼,道了声「有劳」。 那妇人虽荆钗布裙,却是不卑不亢,并不因两个衣衫华丽的人对自己行礼而无措,也不露半点得意之色,指是笑着请二人进去。 雪雁领着两个小丫鬟伺候在主子们身边,徐寿则是和两个小厮一起,把带来的表礼抬了进去。 那青年妇人引众人入内之后,便去西边厨房拿了些糕点,出来散给了那些孩子,叫他们到别处玩耍去。 一进的院子虽然不大,但有样好处很大,那就是敞亮。只要人一进去,各屋就都能听见动静,若是开着门,一抬头就能看清院子里所有的情况。 所以徐茂行他们一进来,正坐在堂屋檐下的一群人便都看见了他们。 正在翻书的何先生把书收了起来,转身递给自己大孙子,叫他拿去书房放好。 有两个女孩子正在摘菜,不妨客人忽然来了,有几分手足无措,被一个头髮花白的媪妪拍了拍脑门,慌忙收拾了柳筐,一起往西面厨房去了。 一个中年和一个青年跟在何先生身后,一起迎了上来。徐茂行知道,那是何先生的两个儿子。 何先生五个孩子里,何大郎是最大的,何二郎是最小的。两人虽是兄弟,岁数却差了十几岁。 往日也听何先生说过,他虽然有两个儿子,却都不是读书的料。如今大儿子在一个书肆里做掌柜的,小儿子勉强得了个秀才的功名,还在苦苦支撑意图考个举人。 第352页 不过这些都是外话,徐茂行快步上来行礼,林黛玉也对媪妪道了万福,被她拉着进屋去了。 何先生笑呵呵地把他扶了起来,嘴里嗔道:「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也不在家多歇歇。」 看这时辰,再算算路程,小两口竟然是刚用完早膳就出发了。 徐茂行道:「我心里急着来见先生,也没注意早不早。」 一行人到了堂屋,围着一个八仙桌落座,何先生正式给他介绍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不多时,先前开门迎接的那青年妇人,端着个原木茶盘走了进来,把四盏茶分别放在四人面前,微微福了个身就退了出去。 何先生道:「这是我那老二媳妇,全家上下就数她最麻利。自从她进门,里外多赖她操持。」 二儿媳姓温,是个秀才的女儿,前年何二郎中了秀才之后才嫁过来。 秀才的女儿嫁秀才公,也算是门当户对。 徐茂行一边陪着何先生说话,一边暗中观察何家的两个儿子。 何大郎的性子倒是有几分圆滑,不然也做不成掌柜的。何二郎性情比较木讷,属于戳一下动一下那种。若是没人搭理他,他能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 也怪不得何二郎已经中了秀才,何先生却不愿意专心在家培养儿子。 就这性格,在读书上又没什么天分,以后够呛能入仕途。 四人坐了一阵子,温氏进来收拾了残茶,顺便说了句要开席了。 不多时,便有一个半大小子和两个半大姑娘鱼贯而入,手里都端着托盘。 这些都是何大郎的孩子,何二郎只有一个女儿,还不满周岁,自然是无法帮忙的。 他们来回走了三趟,八仙桌上面放满了家常菜。 何先生知道他不喝酒,在何大郎要劝的时候先制止了,亲手给他盛了一碗鱼汤。 虽然劝酒不成,但何大郎却没半点气馁,一直坚持挑起话题和活跃气氛。 徐茂行也很是配合,一顿饭可以说是宾主尽欢。 等他们告辞离去时,何大郎明显是恋恋不捨。直到徐茂行说了,过两天到他们铺子里去逛逛,对方这才欢喜送行。 等马车起行之后,林黛玉问他何家的两个儿子如何,徐茂行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林黛玉歪着头问。 徐茂行沉吟了片刻说:「说不来好还是不好,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大多数罢了。」 无论是圆滑事故的何大郎,还是木讷迟钝的何二郎,都算不上出众,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可不就是芸芸众生里的大多数? 若是徐甘不曾考上,他和大哥也没天份,如今的徐家,想来与何家也差不了多少,是比何家有钱些罢了。 穿越多年,徐茂行头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科举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力。 林黛玉无不可惜道:「比郭先生家里的差远了。」 徐茂行有些无奈:「我的好姐姐,这辈子咱们不一定和郭先生有缘,你就别可惜了。」 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说:「你也不想想,何先生都那个岁数了,若是他儿子真有出息,又哪里需要他一大把年纪了还出来坐馆?」 再者说了,他这辈子又没准备做官,更不需要何家子弟有出息和他互为臂助。 林黛玉道:「我也没那个意思,只是见过了最好的,心理落差难免大一点。」 哪怕何先生只比郭先生差一点也好,但两者相比,实在是差得有些远了。 第203章 翁婿开诚布公 三日回门,是整个婚礼流程的最后一项礼节。 等到了当天,徐茂行头一回比林黛玉醒得早,还把对方薅了起来,并得意洋洋又理直气壮指责她一点都不积极。 头一次反被指责的林黛玉:「…………」 ——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连夫人早准备好了回门礼,甄夫人也添置了些。再加上林黛玉两口子收拾的,杂杂拉拉有十几个箱子。 两人的马车在前面走,后面二十多个小厮抬着箱子跟着,一路上十分招摇,惹来好多看热闹的。 三日前那场婚礼还歷歷在目,看热闹的人打听出来是林家姑爷走亲戚,不免又把那十里红妆翻出来津津乐道了一番。 那日的嫁妆豪奢,今日的回门礼也算是首屈一指,就有人说徐林两家都是敞亮人。 当然也有那心里不是滋味的,又拿林家只有一个独女说事,说徐家怎样都是占尽便宜,林家再怎么样将来全副身价也是人家的。 这都是人之常情,且都是无关紧要之人,自不必一一备述。 倒是林家庄子上那些嚼舌根的,惜春回家之后从自家僕妇口中得知,性急的她当天就给林黛玉写了信。 林黛玉看完之后只是笑了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便没再管了。 倒是把贾敏气得不轻,派了心腹人在庄子上住了半个月,把那些人好生敲打了一番。 领头嚼舌根的,狠罚了三个月的月钱,好叫他们长长记性。 再说他们这回门礼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刚走到林宅所在的那道街,看门的院公就得了消息,一面着人打听姑奶奶和姑爷走到哪儿了,一面进去通报老爷太太。 林如海夫妇既忐忑又欢喜,心里知道女儿不会过得不好,但到底是骤然离了自己身边,哪有不担忧的? 第353页 直等小夫妻二人真正出现在他们面前,看着女儿红润依旧的脸色,还有那喜气盈腮的神态,他们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好好好,都别多礼了,快进来吧。」贾敏一手扶住女儿,一手托住女婿,拉着两个孩子当先走了,倒把林如海落在了后头。 林如海捋着鬍鬚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却尽是笑意。 正堂里早已摆好了茶点,见主子们进来了,立刻就有婢女奉上茶来,又默默退了出去。 当着徐茂行这个女婿的面,贾敏就问女儿:「骤然离了家,还习惯吗?」 正喝茶的徐茂行差点没被呛住,他愕然看了自家岳母一眼,苦笑道:「娘,您还真不把我当外人。」 按照常理来说,这种事情不是得等到他这个娇客被岳父引走去书房说话时,母女二人关起门来说体己话吗? 就这么半点不避讳他,真的好吗? 贾敏横了他一眼,笑骂道:「往日里在我这里,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没做过?如今真成一家人了,你倒是矜持起来了。」 也就这一句话,徐茂行立刻拱手告饶:「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瞎矫情。岳母大人,您有话放心说,大胆问。」 这番耍宝唱念做打俱全,连主子们带周围伺候的僕人们,全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他显然是没拿自己当外人,林如海夫妇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满意。 虽然经过一番变故,林如海已经想通了,不再对生男嗣执着。但对于「找个女婿或弟子传承衣钵」的想法,却始终没有淡去。 他可以把女儿当成儿子养,可以把黛玉培养得足够在官场上如鱼得水。 可林黛玉毕竟是个女孩,这个时代对女子苛刻,不许他们进入官场。他为官多年攒下的人脉,就算是有心传给女儿,那些人脉也不认呀。 所以,对于徐茂行这个女婿,他的想法不免复杂了许多,对待女婿时的态度也有些割裂。 一方面,他想把女婿当成亲儿子那样,做错了事可以由心训斥教导;另一方面,他更清楚女婿不跟他姓林,怕哪一句话看了人家的忌讳,人家就不爱搭理他这个老岳父了。 一方面,他希望徐茂行在他们家随意一些,最好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对方太过随意,衬得自己这个岳父没有威严,日后不好为女儿撑腰。 好在他城府足够深,这些东西都只是在心里来迴荡,却没有露出来一点。 相比之下,贾敏的心思就简单多了,也坦荡多了。 只要徐茂行对她女儿好,其余的贾敏都可以包容。 等来生家的指挥婢女换了新茶,翁婿两个和母女两个终究是分开了。 贾敏领着女儿去了内室说体己话,徐茂行纵然捨不得黛玉,也不好违背岳父,只得老老实实跟着林如海去了书房。 少了两个女人调和,气氛仿佛一下子就紧绷了起来。 见徐茂行老老实实站着,林如海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快坐吧,跟自己家里是一样的。」 徐茂行「嘿嘿」一笑,也没再推辞,直接就坐了下来。 林如海一边把玩镇纸,一边问道:「最近书读得怎么样?」 「何先生说还好,等下一届乡试,叫我下场去试试。」徐茂行直接回答。 或许是没有做官的心思,科举这件事对徐茂行来说,压力也不大。因而他提起科举时,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特别放松。 而人一旦提起某件事时十分放松,就能显露出一股非一般的自信来。 这自信落在林如海眼里,就是他学问扎实,教书的先生也压了他一定能过,所以才能有这份从容自在。 他心里满意,脸上的笑容更浓,捋着鬍鬚点了点头,说:「你年纪还小,等中了举人之后,也不必急着立刻就考进士。多沉淀沉淀,能得个好名次,也能在圣人面前留个好印象。」 虽然状元榜眼和探花每三年都会有,但相比于二甲进士们,还是这头三名在圣人心中留下的痕迹更重。 徐家自徐甘发迹,已慢慢积攒下一些人脉。再有徐景行眼见也要在官场上有一席之地,等徐茂行日后入了官场,路无疑要好走得多。 再者说了,林如海没有儿子,林家积攒下的人脉,将来都是给徐茂行继承的。 综上种种,徐茂行在殿试上能有个足够惊艷的名次,比那些初次发迹的寒门子弟要有用得多。 林如海的意思并不隐晦,徐茂行一听就明白了。也正因为听明白了,心里才更觉得尴尬。 「这个……爹,我只打算考个举人,不准备再往上考了,往后……也没有做官的打算。」 林如海手上一顿,不妨还握着鬍鬚,登时便「嘶~」的一声,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徐茂行「哎哟」了一声,一下子窜了起来,赶紧扑上前去,却张着一双手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岳父的疼痛。 「您……您没事吧?」他脸上满是担忧之色,还有几分愧疚。 林如海是个体面人,强忍着疼痛沖他摆了摆手,「没事,没事,你坐吧。」 只是这心里……到底不大痛快。 但看见徐茂行脸上的担忧没有半点作伪,林如海心里的气就消了一半,耐着性子问道:「你说说,为什么不想进官场?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就是为了有个一官半职吗?」 第354页 ——这臭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徐茂行讪讪道:「我知道,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人和人之间的想法总归是不一样的。有人喜欢位极人臣,就有人喜欢泉林终老,我就属于后者。」 作为一个自幼读书便是为了科举入仕,为了延续家族荣光的人,林如海理解不了他。 「你对官场就没有半点好奇?」林如海追问,「你就不想官居一品,或者说不想为这天下百姓做一点事?」 徐茂行却忽然冷笑道:「我能为天下百姓做什么?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又是在太平盛世,我能改变什么呢?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那你想改变什么呢?或者说在你心里,什么才算是改变呢?」林如海被他搞迷煳了,却又觉得他到底年纪小,难免有些天真又不切实际的想法,脸上带着几分长辈对小辈的包容的笑意。 徐茂行想说:你别把我当小孩子! 可转念又一想,他的思想的确还没有完全成熟,还带着没有被社会污染的天真纯粹……或者说中二。 最终,他问道:「您觉得,百姓对于官员来说是什么?」 林如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自然是子民。做官的当把自己当成百姓的父母,对待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尽自己所能让他们过好日子。」 徐茂行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说出的话更让林如海觉得到反天罡。 「小婿觉得,您应该换一种思维。」 他指了指林如海身上的衣裳,又指了指桌上的糕点,以及糕点旁边那一壶热茶。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平民百姓辛苦从黄土地里刨出来的。您难道不觉得,对于官员来说,比起把百姓当成子女,应该把他们当做衣食父母吗?」 林如海勐然瞪大了眼,震惊地看了他好半晌。 而徐茂行扔下一个炸雷之后,就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先给自己续了茶,又拿了块儿爱吃的茶点塞进嘴里。 那点心虽是北方的口味,却是南方的样式,做得十分精緻细巧,只有拇指肚大小,一口一个刚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如海长长吐了口气,摇着头说:「如果你怀着这种想法的话,那你不想入官场,我算是能理解了。」 他认输认得这么干脆,都把徐茂行弄的不好意思了。 徐茂行忙放下茶盏摆了摆手,陪笑道:「您别误会,我没那么伟大。我只是……只是在梦里见过那种世界,就……就纯粹是拿来堵你的嘴而已。」 第204章 吃狗粮和磕到了 林如海也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只是接下来就没再提什么让他入官场的话了。 但对于两人今日的话题,林如海明显是做了个巨大调整,硬生生从庙堂之高调到了江湖之远。 他说起了自己宦游多年的所见所闻,有山水明月,也有风土人情,更有自己拜读过的美诗妙文。 好在徐茂行是认真跟着先生学过的,没入学前也背了许多书,上辈子更是做过不少美文赏析。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接得上他的话头。 他慢慢的他就发现,林如海的话音从一开始的讨论,慢慢变成了温和的指导。 徐茂行这才意识到,一开始那些话题,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考教。考教完了之后,摸清了他的进度,就开始变着法地教他了。 亏他方才还挺感动,觉得林如海不是封建古板大家长,对他一个晚辈也能平等以待呢。 合着人家就是手段更高而已。 「怎么了?」察觉到他走神,林如海笑眯眯地问。 「没什么。」徐茂行摇了摇头,没对他说实话,「也不知道姐姐这会儿干嘛呢?」 林如海笑嘆道:「果然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呀!」 徐茂行表示不敢苟同,反驳道:「比起这一句,我更喜欢另一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林如海又笑:「倒还有几分急智。」 徐茂行全当没听出他的调侃,得意道:「姐姐说了,我聪明着呢。」 作为老父亲,林如海难免升起几分酸葡萄心理,稍微板了脸问道:「你既然不想做官,那以后想做什么?做个大儒?」 ——我女儿跟着你,总不能一辈子平平无奇吧? 徐茂行不满道:「您为什么只问我要做什么?就不能是我和姐姐一起做什么?」 林如海一怔,忽然对他刮目相看,坐直了身子又问:「那好,你和玉儿以后准备做什么?」 徐茂行这才高兴了,用一种又得意又嚮往的语气说:「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以后要做旅行家,要游遍大夏的所有山川、河流、密林,写一本最全面的游记流传后世。」 他还和林如海分享:「我们的笔名都已经想好了……哦,笔名就是别号。林姐姐就号『潇湘妃子』,我就号『小虞公子』,一听就是两口子。」 潇湘妃子是指娥皇女英,他们都是虞舜的妃子。 取这么两个笔名,可不就是两口子?秀恩爱都秀到老丈人脸上了,林如海忽然觉得有点撑。 他咳嗽了一声,说:「年轻人嘛,想玩就出去玩吧。等将来有了孩子,可以送到我这儿来,我们帮你们带着。」 这也算是变相表达了对女儿女婿志向的支持。 徐茂行本来想说不必,他们可以带着孩子一起。 第355页 可转念又想到,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太低,小孩子体质又弱,风餐露宿实在容易生病,便点了点头,笑嘻嘻道:「那就有劳您和岳母大人了。」 林如海失笑道:「行了,你好好说话吧。」 ——还岳母大人。今天刚进门的时候,喊爹喊娘不是挺顺熘的吗? 这时,来生家的奉了贾敏的命令,来请他们翁婿两人去花厅赴宴。 「太太准备了上好的金华酒,还有姑娘家时亲手酿的梨花白,说是姑爷成婚的人了,也该学着喝两杯了。」 徐茂行就苦笑了起来,拉着林如海的袖子期期艾艾道:「爹,您可得帮我。我今年才十四,喝什么酒呀?」 林如海存着几分矜持,把他从自己袖子上扒拉了下来,咳嗽了一声忍笑道:「如今家里都是你娘做主,她若说一句让你喝,我可不敢说半个不字。」 说完就挥一挥衣袖,步履游仙一般走了,显然是没有替他说项的意思。 徐茂行没拉到外援,不由得哀嘆了两声,对来生家的说:「走吧,劳烦来生嫂子带路了。」 来生家的笑道:「姑爷说笑了,都是应该的。」 出了林如海的书房,一路往后走,从这院子里的后门出去,又往西走过一片假山。待听见潺潺流水时,一座两间的小花厅便近在眼前了。 花厅周围种着许多茉莉,使得蚊虫不近。隔着茉莉花栏,有几株寒梅与花厅雕刻精美的窗阁子遥遥相对。 若是从里面往外面望,窗格子就像是画框,那些寒梅如在画中,又有流水潺潺,更衬得整个院子都像吕洞兵画笔描绘的仙境一般。 若站在院子里,顺着阁子朝里望,则又是另一幅画面。 就比如此时此刻,贾敏和林黛玉一人占了八仙桌的一边,握着团扇说笑,宛然便是一副娴静俏雅的仕女图。 徐茂行沿着墙壁走过去,仕女图在他眼中不断变化的角度,直到再也看不见画面时,正门就到了。 仕女图中的人物执纨扇起身,神情更加甜美鲜活。 林黛玉上前给林如海行礼,徐茂行也上前去拜见贾敏。而后两对夫妻又相对着见了礼,由大家长林如海面门而坐,余人也各自落座。 而后贾敏拍了拍手,便有婢女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摆上了一桌的宴席。 林家人的口味都比较清淡,是典型的南方人口味。徐茂行祖上虽也是南方人,奈何他是个魂穿的异类,上辈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 虽然穿越之后,口味难免被迫受环境影响,但他还是比较喜欢重油重盐的食物。 这一点林黛玉知道,林如海夫妇自然也都知道了。 今日这一桌宴席明显是照顾了他的口味,有一半都色彩鲜艷,气味鲜香浓郁。 等长辈先动了筷子之后,两个小辈儿便没了拘束。 林黛玉用帕子垫着手,拿起调羹给他盛了勺一品豆腐,笑道:「快尝尝,新请的鲁菜厨子手艺正不正宗?」 徐茂行就着她的手吃了,直接入口鲜香甘美,不由连连点头,「好吃,你也尝尝。」 说着他也拿起自己手边的骨瓷调羹,撇开酱汁舀了一勺,同样餵到她嘴边。 林如海夹菜的手一顿,那种还没吃就发撑的感觉又来了。他看向自己的妻子,却见贾敏正满脸欣慰地看着两个孩子互相投喂,仿佛看到天荒地老也看不腻。 如果他在后世混过网际网路,就能知道他和贾敏之间的不同,正是「吃狗粮」和「磕到了」的区别。 林如海觉得他吃不下了,勉强把筷子上夹的笋丁送进了嘴里,往日里觉得刚刚好的火腿味,今天却觉得煨得有些过了。 ——腻歪得慌。 他本要盛一碗甜汤压压胃,一眼看见甜汤碗旁边放着的酸汤,觉得还是喝点酸的吧,说不定就能吃下了呢。 分明是四人围坐的八仙桌,林如海却觉得自己孤寡一个,孤零零地吃菜,孤零零地喝汤,再孤零零地看着另外三个人成一体的热闹。 原本女儿今日回门,他心里是十分激动的。 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觉得时间过于漫长了些。等到吃完了席,转到正院小客厅消完了食,徐茂行携着林黛玉告辞的时候,对女儿不舍的贾敏,明显听到了身边人长出了口气。 她暗暗瞪了丈夫一眼,撑着笑脸把女儿送走,回过身来就质问:「老爷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又要讲什么臭规矩,觉得出嫁的女儿就不该在娘家多待?」 「我没这个意思!」林如海冤枉死了,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你就不觉得……我觉得他们俩太腻歪了些?」 贾敏笑着用团扇拍了他一下,嗔道:「这是什么话?他们新婚燕尔的,正该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若是冷冷淡淡相敬如宾,咱们做爹娘的才要着急呢。」 毕竟他们家是把女儿嫁了出去,不能在身边时刻守着。若是女婿对女儿冷淡,只怕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女儿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呢。 林如海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些,听了这话不由一怔,随即便笑了起来,捋着鬍鬚笑道:「夫人说得很是,是我想岔了。」 夫妻二人相携着回了内室,林如海扶着妻子坐下,回身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 他正要和妻子说说徐茂行的「志向」,却不想贾敏先开口道:「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别事到临头了却冤枉女婿,没的坏了好好的情谊。」 第356页 「什么事?」林如海随口问。 贾敏道:「你是知道的,二郎上辈子深受皇恩,想辞官都辞不掉。玉儿只好陪着他在京城蹉跎,两人到死都没离了京城。」 林如海点了点头,说:「这些玉儿早就跟你说过,你也跟我说过了。」 他大约已经猜出贾敏要说什么了,再想到徐茂行和自己说的话,脸上不由露出笑意来。 ——出去游歷山川,必然是玉儿的主意。二郎分明能和我直说,却还是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果然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玉儿眼光真好! 果然,就听贾敏道:「玉儿和二郎说了,将来的志向是游遍三山四海,做一个像……徐霞客?老爷可听过这个人? 玉儿只说要做一个像徐霞客那样的旅行家,还要写一部游记呢。二郎也是由着她,说是考完举人之后就不准备再考了,携着玉儿一起外出,领略山川之险秀。」 「徐霞客?」林如海眯着眼仔细回想了一番,却没从记忆里搜寻出关于这个人的半点影子。 他不禁自我怀疑道:「莫不是我孤陋寡闻了?又或者说这徐霞客的诗文比较冷门,而我刚好又没翻到?」 「大概我也孤陋寡闻吧。」贾敏也茫然道,「只听玉儿提起他的语气,那人的游记一定写得极好。姥爷知道,我是最爱看游记的,却没看过他的。」 第205章 赏画 小夫妻二人可不知那老夫妻二人的纠结,回家之后拜见过了父母,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把出门的大衣裳脱了下来。 那一层一层的礼服叠加起来也是很重的,把衣裳脱了之后换了家常的,徐茂行只觉得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大大松了口气。 林黛玉一边坐在铜镜前让雪雁给她拆髮髻,一边从镜子里看着他笑:「知道的你是陪我回门了,有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穿着铁甲上战场了呢。」 「姐姐可别这么说。」徐茂行劫后余生般,「虽然往日里就很亲近,但今日毕竟不同。我可是新女婿头一遭上门,是去做娇客的,心理压力不可谓不大。」 一句话把主僕二人都逗笑了,雪雁一边把拆下来的头面收进妆盒,一边笑道:「我可没看出来姑爷有什么压力,只看见那府的老爷太太把你当眼珠子捧呢。」 说着她又举实例:「就说那满桌子浓油赤酱的好菜,哪一样不是照顾姑爷的口味?若单叫老爷太太和奶奶,只怕一年也吃不上那么些重口的菜色。」 徐茂行笑得歪倒在榻上,拍手调侃道:「可了不得了!往日里有姐姐一个伶牙俐齿的就够我受了,不想她又调—教出你这么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然后在这屋里,再没我说话的地方了!」 说得雪雁脸都红了起来,拉着黛玉的衣袖顿足道:「哎呀,姑娘你看他。人家说句实话,他就不依了。」 林黛玉笑着把她搂进怀里,「好丫头,有我疼你呢,你怕什么?」 心里却不期然想到:这就牙尖嘴利了?若是紫鹃在这里,早把二郎说得还不起嘴了。 说来也是巧,他去贾家拜见贾母也不止一回了,却并没有碰见过紫鹃一回。 不过想来也是,紫鹃这时候还叫「鹦哥」,只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头。老太太身边光是一等的大丫头就有八个,八个人把老太太把得密不透风,哪里有紫鹃出头的余地? 想到前世两人情同姐妹,紫鹃是家生子,家里几代都在贾府经营。她在贾家寄居那些年,之所以有几天安稳日子过,除了上头有老太太护持,也少不了紫鹃借着自家的人脉疏通。 徐茂行看出她有些神思不属,便起身摆了摆手,示意雪雁出去,坐在她身边柔声问道:「怎么了姐姐?」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紫鹃。」林黛玉也没瞒他,「这辈子我的日子是好了,贾家败落成那样,紫鹃身为家生子,必然也跟着受了牵连。」 作为看过原着的人,徐茂行立刻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由笑道:「我只说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忽然也煳涂起来了?」 林黛玉歪头看向他,「这话怎么说?我怎么就煳涂了?」 徐茂行笑道:「那位琏二奶奶可是个聪明人,又最识时务。你只要悄悄告诉她,说是偶然见过老太太院里的一个二等丫鬟,看着挺机灵的。琏二奶奶必然不会多问,直接就把人拉到你面前了。」 黛玉听的连连点头,掩唇而笑,睨着他的明眸流光溢彩,煜煜生辉。 「的确是我煳涂了。」林黛玉笑道,「我一时倒是没想到琏二嫂子身上去。」 上辈子王熙凤照顾她,全因老太太的缘故。但今生她父母双全,夫家也颇有势力,以王熙凤的为人,绝对不会为了一个丫鬟得罪林黛玉。 ===== 过了半个月后,荣国府那边下帖子请她,林黛玉欣然而应。 现如今迎春已经被送入了宁王府中,邢夫人虽然去看过几回,但也没带回来什么音信,谁也不知道她在王府里过得是好还是不好。 探春心里担忧姐姐,却又不好在长辈们面前表现出来,只好每日装作无事,在老太太面前承欢说笑,哄老人家开心。 至于嫡母王夫人,自从她被定给了郑家四郎之后,王夫人就觉得这个女儿没了价值,对她日渐忽视,简直把她看得跟贾环差不多了。 面对她的冷落,探春也心寒过。可心寒之余,仔细想想从前嫡母为何对自己上心,又觉得被她忽视也没什么不好的。 第357页 好容易黛玉来了,探春总算有个能倾诉的人,姐妹两个陪着贾母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她便说有好东西给林姐姐看,要拉着黛玉去她的闺房。 黛玉今日前来,原是有事要找王熙凤。恰好王熙凤也在这里,林黛玉也懒得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对王熙凤说:「等会儿琏二嫂子也来一趟,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听闻此言,王熙凤便知道她是有事,嘴里却还笑道:「有什么话不能当面现说,还得劳烦我亲自跑一趟?你们是知道我的,素来笨嘴拙舌,又不会弄势。光老太太这里,我还伺候不过来呢。」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若是王熙凤还笨嘴拙舌,还不会借势弄巧,这世上的人便都是木头雕的、石头啄的,个个都是实心的傻子了。 林黛玉揶揄道:「别的不说,单论这贫嘴贫舌的本事,二嫂子说认第二,怕是没人敢认第一。」 探春挽着黛玉,侧身被王熙凤笑道:「我知道二嫂子素日里是最疼我们这些妹妹的,如今我急着拉林姐姐去看好东西,少不得要劳烦二嫂子再多疼疼我们了。」 「去吧,去吧。」王熙凤笑容爽朗,促狭道,「你们都是水晶心肝琉璃人,我这烧煳了的卷子,不比你们在老祖宗面前得脸,少不得要放下身段,多奉承奉承了。」 「那就多谢二嫂子了。」探春又答应了一声,便拉着林黛玉跑了。 因家里只剩这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定下的婚事又不得父母的意,贾母怕她受委屈,就把她从原来的抱厦里挪到了荣庆堂旁边的小院子里。 那院子曾经做过贾敏的闺房,上辈子宝玉从贾母屋里挪出来之后,也在那院子里住过一阵子,直到他们奉命一起住进了大观园。 今生宝玉一直在前院教导,黛玉也有自己的父母亲人,这院子没人占据,贾母要安置探春时,自然而然便想到了这里。 进了院子之后,探春先叫侍书拿了几百块钱,把守门的婆子打发住,特意叮嘱了:别叫人闯进来,以免耽误了他们姐妹说话。 探春拉着黛玉在窗下棋盘处坐了下来,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棋盘,嘆息道:「这是二姐姐离家前送给我的,可家里少了她,四妹妹又不常来,我也只好自己和自己对弈了。」 对弈两奁飞黑白,雠书千卷杂朱黄。 在山峦、碧水、清风、明月中是何等的怡然自得;独自困在这深宅大院里,就是何等的孤独寂寥。 黛玉上前拦着她,轻轻在她背上拍抚,柔声道:「很多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一入侯门深似海,王府比侯门更甚。 以迎春的性情是不会主动惹事的,只要没人去害她,没传出不好的消息来,那她多半就是安稳的。 若是哪一天忽然传来的喜讯,比如说迎春有孕了,那时候才是真正要担心呢。 以迎春的性情手段,若无外力护持,有了孩子多半是保不住的。 探春仍旧愁眉难展,说:「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只一直见不到人,也没个具体的消息,到底是放心不下。」 但她也明白,这件事不但她没办法,林黛玉也没办法。无论是林家还是徐家,都和宁王府没有交情,且看样子都不打算在几位皇子中站队,自然也没有途径得到宁王府后宅的消息。 倾吐完了之后,探春自己先转移了话题,「说好了带你来看好东西的,哪只光顾着说话了。」 她起身自己走的内饰,不多时捧出一个窄长的匣子来,看样子里边装的是一幅画卷。 等匣子打开,果然是一轴一尺多宽的卷幅,被两圈红绳缠着。 「这是谁的画?」黛玉凑过去问。 探春轻轻把捲轴拿出来,又细緻地解开红绳,让黛玉接着一端,两人慢慢展开来看。 捲轴很长,展开来将近一丈。黛玉一眼就看出来,这该是以前的山水,是数幅竖卷拼成的山水大图其中的一卷。 「这画的风格,像是南北朝的,像是宗炳的笔触。我赏过他的《颍川先贤图》。」黛玉一边欣赏,便在山林木石间寻找画家的落款,果然在一处白石上,看见了篆体的「宗炳」二字。 南北朝是山水画形成的初期,还不流行留白,也没有专门给画家提字用印的地方。 画家往往把自己的名号隐没在画作之中,就比如这「宗炳」二字,不细看就是白石上斑驳的纹路。 探春有些得意,说:「这是定亲之后,郑家送过来的,据说是已经失传的《嵇中散白图》中的一幅。虽不知是真是假,单只这画功,也足以称道了。」 姐妹二人正赏着画,忽然侍书进来禀报:「姑娘,二奶奶来了。」 探春忙道:「快请进来。」 林黛玉立刻无心赏玩画作了,又和探春一起,小心翼翼把画卷了起来,重新缠好装在匣子里。 这时候,王熙凤爽朗的笑声已经传了进来。 「你们姐妹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门守得这么严实。」 第206章 鹦哥 林黛玉笑道:「既然是悄悄话,自然是不能让你听见的。」 说话间已和探春一同起身,走到门口,一人挽住王熙凤一条手臂,硬生生把人搀扶了进来。 探春装模作样道:「好嫂子,快叫我们扶着你。你领了我们的情,可得好好替林姐姐办事。」 「那你们可得服侍好了,琏二奶奶可不是热量就好就能笼络住的。」王熙凤咳嗽了一声,端出一副矜持的面孔,一双湛湛生辉的凤目里却又禁不住流露出笑意来。 第358页 话还没说完,三人都忍不住笑得直打跌。 侍书把残茶撤了下去,又端了三盏新茶来。见探春摆了摆手,意思是这里不要伺候的,便带着小丫头们又退了出去。 「二嫂子,怎么不见平姐姐?」林黛玉问。 王熙凤道:「如今家里人少了,偏又都是老爷太太们跟前得脸的,有好些我都使唤不动。每常出门时,只好留了平儿给我看屋子。」 林黛玉看了探春一眼,见探春笑着给她打眼色,就知道王熙凤这话不尽不实。 她登时便啐了一口,笑道:「二嫂子哄我玩儿呢。任凭他是什么刁奴,任凭他有几辈子的脸面,从二嫂子手里走一遭,哪一个不都得服服帖帖的?」 王熙凤最爱听奉承话,更何况还是她自来便看好的林黛玉的奉承话,脸上已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 捧了她一句后,林黛玉又表示自己懂得适可而止,正色道:「你的事我也不多问,我这里却有一件事,别人都帮不得,非得二嫂子出面不可。若二嫂子肯帮这个忙,我自然有好酒谢你。」 一点东西王熙凤自然是不缺的,但她要的就是这个态度。毕竟无论是谁,给别人帮了忙,都会希望别人心里记着自己的好。 「妹妹这话就见外了,什么谢不谢的,好像我缺你那点东西似的。」王熙凤喝了口茶,抬了抬下巴示意道,「妹妹有事就说,但凡是我能帮的,哪有不允?」 嘴里虽说得乖觉,但她的神情已忍不住矜持了起来。偏言辞间又不大包大揽,给自己留下了推脱的余地。 王熙凤永远是王熙凤,虽然没什么长远的目光,甚至势利又短视。 但她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该怎么达成自己的目标;知道什么人可以踩一脚,什么人应该奉承着,什么人应该多多交好。 很显然,如今的林黛玉,就是需要她着意交好的人。 可饶是如此,她也会给自己留下可供进退的空间,不会让人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 林黛玉心中赞嘆了一声,面上却不露声色,只作寻常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让嫂子帮忙找个人。」 在她的嘴里,就是某次来探望贾母时,偶然遇见了一个极合眼缘的丫头。 后面又来了几次,再也没见过那丫头,只依稀记得,那次有人喊那丫头作「鹦哥」。 「我当什么事呢,原来就是这个。」王熙凤暗松了口气,这才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你放心,很快就给你找出来。」 贾母屋里的八个大丫头她都认识,并没有一个叫鹦哥的,想来最多也就是个二等丫头。 且不说她这管家奶奶调走一个二等丫头本就不难,只说以贾母对黛玉的疼爱,但是直接找贾母讨要也无不可。 如今黛玉不去求贾母,而是求到她头上,那就是看得起她,有心和她交好,王熙凤自然要把这件事办得漂亮些。 「妹妹今日且先安心回去,过两天我就派那丫头给你送东西,你再仔细看看。若实在喜欢呢,就干脆留下,想来老太太也不会为了一个丫头多费心。」 林黛玉喜道:「那就多谢二嫂子了。」 「不用,不用,小事一桩。」王熙凤摆了摆手。 她也知道自己不读书,和这几个妹妹说不到一块儿去。眼见事情完了,她就藉口还有事,识趣地起身告辞了。 等回了他们居住的小院子里,见了平儿把这事说了,让平儿亲自去找找到底是哪个丫鬟,竟然入了林妹妹的眼。 平儿听了,不禁笑道:「莫说奶奶好奇,我这心里也痒痒呢。那林姑娘我也不止见过一次,不是我说,那通身的气派,咱们家这几位姑娘,就连宫里的娘娘算上,竟没一个能越过她去的。」 还有一点她不敢明说:若只看林姑娘身上的气质,并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好像是经歷过许多世事沉淀似的。不经意间透出来的气度,错眼间竟让人恍惚以为看见了贾母。 「诶,对了奶奶,二太太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王熙凤刚喝完了茶,正拿帕子沾嘴角,闻言手上一顿,脸上难得露出了犹豫之色。 「听着倒是件好事,但我那姑妈会那么好心?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大概是这辈子荣国府败落得太快,老太太对宝玉又没有额外的恩宠,王家这对姑侄由于种种原因,过早把脸皮撕破了一些。 如今虽还维持着表面的和谐,也都为他们共同的娘家打算。可是,王熙凤却再不敢对王夫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了。 平儿的见识不比王熙凤多,也拿不定主意,想了想说:「我看林姑娘是个有见识的,等把那鹦哥找出来了,你亲自带着过去拜访一趟,私底下问问她,可好不好呢?」 王熙凤眼睛一亮,抚掌道:「是这个理。她还说要拿好酒谢我呢,我也不要她的酒,只问她这一件事。」 事情终于有了主意,主僕二人都松了口气,暂且把这件事搁置了。 因着王熙凤是管家奶奶,平儿又是她身边的红人,许多事都是平儿出面办的。 如今有平儿亲自出马,从贾母院子里的丫鬟找出来一个,那真是抬抬手的事。 当天晚上,鹦哥就被平儿领着,站在了王熙凤面前。 只见她穿着浅紫色小袄,白绫裙子,外罩深紫色比甲,上面深深浅浅绣着几朵杜鹃花。 第359页 再往上看,容貌清新秀丽,神情落落大方。便是到了素来以「利害」着称的二奶奶面前,也没露出半点瑟缩之气。 王熙凤最不爱那些扭扭捏捏、羞手羞脚的丫鬟、媳妇子们,见了鹦哥便眼前一亮,心中先生了三分喜爱。 「怪道林姑娘见了一面就把你放在心上了,果然是个好丫头。如今我见了,少不得也爱上你了。」 林姑娘?她何时见过我? 鹦哥心里疑惑,面上却没露出来。她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个机会,忙谦虚道:「当不得二奶奶的夸赞,我比起鸳鸯姐姐和平儿姐姐来,可差得远呢。」 见她说话自谦却不自卑,王熙凤是越看越喜欢,拉着她的手无不遗憾道:「若不是林妹妹点了名要你,我真想把你留下来,给你平姐姐做个伴。我一调理,你就更出息了。」 鹦哥嘴角的笑容僵了一顺,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道:「奴婢能得二奶奶的赏识,想来就是到了林姑娘身边,也不怕没有立足之地了。」 ——至于给平儿作伴,还是算了吧。且不说二奶奶是个出了名的醋罈子,就琏二爷那样花心多情的,鹦哥也看不上。 如果说原本她对跟着林姑娘还有些疑虑,如今却是半点都没有了。 府里早就传遍了,林姑娘嫁去的徐家,也是有规矩的书香门第。就算将来免不了给人做妾,也得尽量在两块臭肉里挑一块不那么臭的。 王熙凤看出了她的心思,笑对平儿道:「这还是个有志气的丫头,看不上你主子爷呢。」 没掩饰好情绪的鹦哥,只好露出尴尬的笑容。 正收拾东西的平儿闻言,毫不客气地撇嘴道:「咱们二爷什么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管什么香的臭的,只要是稍微平头正脸的,他就敢往床上拉。」 贾家的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哪怕是被传得洁身自好的二老爷贾政,不也更喜欢年轻俏丽的赵姨娘?书房里不也没少了红袖添香的丫头? 若非贾琏还年轻,容貌也颇为俊俏,丫鬟们背地里保管把他和他老子贾赦一起编排。 「你这丫头,你是越发大胆了,连你家二爷都敢编排。」王熙凤笑骂了一句,扭头对鹦哥道,「你先回去收拾一下,有新衣裳准备一套,明天我带你去见你林姑娘。」 鹦哥总觉得不自在,闻言下意识松了口气,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还是个小丫头呢。」平儿笑道,「一点事情就吓成那个样子。」 王熙凤又做回了榻上,招手示意小丫头把残茶撤下去,说:「也不小了,今年都十八了。就这个岁数,要是没被爷们看上,再过两年也该配小子了。」 话说到这里,她又不禁猜测:「你说林妹妹把她要过去做什么?这么标緻的一个丫头,不会是准备着给徐家姑爷做房里人吧?」 平儿把东西都归置妥帖了,闻言不由一顿,走过来在凤姐身边坐下,蹙眉道:「不会吧?鹦哥比着徐姑爷大好几岁呢。」 「这有什么?」王熙凤却不以为意,撇嘴道,「男人嘛,不都那个德行?只要模样生得俊俏,大几岁小几岁又算得了什么?反正又不是正房,最多是个姨娘。」 连姨娘都不是的平儿听了这话,禁不住有些吃心,冷笑道:「奶奶还是管好自家爷们吧,操心别人做什么?」 王熙凤瞥了她一眼,看出她心里有疙瘩,却并没怎么在意,笑了笑正要开口,听见门外丫鬟喊道:「二爷回来了。」 她忙止住话头,起身迎了上去。 平儿所有的心思也都戛然而止,跟在王熙凤身后,一起迎接男主人。 第207章 再见紫鹃 第二天一早,王熙凤便叫人套了两辆车,一辆自己坐,另一辆给鹦哥坐,照旧留了平儿看家,去徐家拜访林黛玉。 这都是昨天说好的,林黛玉为了等她,还特意推了几位闺蜜送来的帖子。 那都是她入京之后交好的姑娘们,比她成婚早的那一批。 女孩子成婚之后,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从前做小女孩时的玩伴,自然而然就不联繫了。 等到那些未成婚的姐妹们也踏入婚姻的殿堂,曾经的联繫又会自然而然地续上,就仿佛从来没有断过一样。 这对林黛玉来说,也算是个新奇的体验。 只因她前世入京之后便寄居贾府,贾母年纪大了早就不管出门的事了。邢王二夫人一个是地位尴尬,一个是笨嘴拙舌,也都不爱出门交际。 他们不爱出门,连带着底下的姑娘们也都少有出门的机会,更别说结交年龄相仿的朋友了。整日里就是他们姊妹几个凑在一处玩,外加一个从小在内宅厮混的宝玉。 那些已做了奶奶们的姑娘约她,就是为了庆祝她跨过婚姻线,从小女孩的圈子里,正式进入已婚的交际圈。 但林黛玉心里挂念着紫鹃,就和他们另约了日子,并改成了由自己作东,当作赔罪之礼。 听到僕人通报,说是琏二奶奶来了,林黛玉有几分吃惊。她实在没想到,王熙凤竟然亲自来了,还以为只是会派鹦哥来随便送个东西呢。 今日一大早,甄夫人便和人约着一起去银楼看首饰了。连夫人懒待动,正歪在榻上,听两个女先生说书。 王熙凤是晚辈,来了之后自然要先到连夫人这里请安。她是个嘴甜心又活的,但凡有心奉承,几乎没有人能抵抗。 第360页 至少连夫人就不能,很快就被她哄得眉花眼笑,原本听得挺入迷的书,这会子都觉得没意思了起来。 她留王熙凤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约定了下回一起喝茶,才把人放了出来,还让心腹帮忙引路,来小两口的院子见林黛玉。 听说她那边出来了,林黛玉在明堂里把人接住,又叫雪雁把连夫人的人好生送出去,引着王熙凤一起进了正堂。 随即便有小丫鬟上了茶来,林黛玉一边让茶,一边调侃道:「还是咱们琏二奶奶讨人喜欢,我早听说你来了,在这屋里左等右等,着人打探了几次,都说太太正留你说话呢。还说你把我们太太逗得眉花眼笑,恨不得就把你留在家里让不走了。」 「哈哈哈哈哈……」王熙凤笑得得意又畅快,边笑边沖林黛玉摆手,假作谦逊道,「妹妹快别这么说了,你家太太不过留我说会子话,你就酸成这样。你可知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你家太太在我面前夸你多少回了?」 她索性把茶盏放下,掰着手指头一数:「又是说你聪明,又是说你标志。还说你孝顺,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先给她送去;又说你友爱长嫂,遇事总是和你那大嫂商量着来,从来不红脸…… 哎哟哟,我从娘家到婆家,大家里的当家太太不知见过多少,还从没听见哪个做婆婆的,能把儿媳妇夸成这样的。只怕妹妹在她心里,就是朵美玉做的花,宝石做的萼子,怎么看怎么喜欢。」 许是一口气话说多了口干,她端起盖碗喝了一口,绷不住笑道:「她不但要自己看着喜欢,还得把这花端出去,叫别人都看看,叫别人都跟着夸,那心里才舒坦呢。」 这一席话又响又快,说得林黛玉红了脸,旁边伺候的人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连送完了人赶回来的雪雁也笑得满脸通红,忍不住道:「奴婢早就听我们奶奶夸二奶奶,说二奶奶这张嘴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便是十个男人加起来,也不如二奶奶一个人会说。」 王熙凤笑看向林黛玉,脸上装出几分诧异:「哦?妹妹真是这样夸我的?可真是叫我受用极了!」 林黛玉红着脸啐道:「哪个夸你了?说你爱贫嘴贫舌呢。」 「那我可不管。我听着是夸,那就是夸呢。」凤姐说着,朝鹦哥摆了摆手,示意她上前,「我也不叫妹妹白夸我,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鹦哥适时对黛玉拜道:「奴婢鹦哥,拜见林姑娘。」 「快起来吧,快起来,别拜了,走上前来叫我好好看看。」林黛玉忍住心中的激动,却不能完全遏制住眼中的热切和欢喜。 不说王熙凤看得疑惑,鹦哥这个当事人也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我和林姑娘从前真的见过?便是真的有过一面之缘,也不至于这样吧? 存着纷乱的心思,鹦哥走上前去,在黛玉半步远的地方站定。林黛玉拉住她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满是怀念和欣喜。 这次见面,对鹦哥来说只是个机会,一个让她本人摸不着头脑的机会。可是对林黛玉而言,却是故人至交,隔世重逢。 但过了好半晌,她也只能夸赞了一句:「是个标志的丫头,看起来就聪明伶俐。」 她再次努力按耐住心潮中的一切涌动,询问鹦哥:「你往后可愿跟着我?我身边得用的人不多,正想找个像你这样稳重又聪慧的帮衬呢。」 她这个要求,鹦哥早就料到了,也早就想好了,闻言便笑道:「姑娘看得起我,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哪能不愿意?」 这是一早便准备好的标准答案。 可是,真正见了林黛玉之后,看着对方难以掩饰的欢喜,还有双眸中时不时流露出的复杂感情,让鹦哥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生出一种人家莫名其妙的冲动来: ——但是没有前头那些铺垫,我忽然遇上了林姑娘,她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她,我也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 鹦哥想:可能这就是缘分?上天早就安排好的缘分?如若不然,我分明是头一回见她,怎的如此亲切? 若说她为何这么肯定是第一次? 先前鹦哥还会觉得两人的确见过,只不过是林黛玉单方面看见了她,她当时没注意; 但此时此刻,真正和林黛玉见面之后,她就笃定了以前当真没见过。 她觉得哪怕从前见过一面……不,哪怕只有半面之缘,她也一定会第一时间注意到林黛玉,别的任是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夺走这种注意。 林黛玉几乎是迫不及待道:「鹦哥这老太太身边丫头的名字,你离了她那里,那里自然有另一个丫头叫鹦哥,不算什么正经名字。你老子娘给你取的名字是什么?」 鹦哥不好意思地说:「老子娘没读过什么书,又觉得我一个丫头,日后分了房头,自然有主子取名字,小时候就一个『大丫头』叫着。」 不但他们家这样,这时候大多数人家的女孩子,都是没有正经名字的。无论是穷人家的女孩还是富人家的女孩,很多都只有一个排行。 像王熙凤这种不但取了正式的学名,还取得像个公子哥的,让人一听名字就知道娘家人对她这个女儿极为看重。 林黛玉暗暗嘆息了一声,说:「那我就给你新取一个,就叫『紫鹃』,如何?」 紫鹃立刻拜谢:「多谢奶奶赐名。」 来之前她已经了解过林黛玉身边的人,知道黛玉大丫鬟就叫「雪雁」。紫鹃雪雁,一听就是一个辈数的,说明林黛玉讨了她来,是真的要重用她。 第361页 她一个长得还不错的丫头,年岁也不小了。一个已婚的女子要重用她,还能是什么重用呢? 紫鹃觉得,对于自己未来的作用,已经做到心里有数了。 林黛玉可不知道紫鹃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欢喜地拍了拍她的手,转头对王熙凤道:「今日之事,可真是谢谢二嫂子了。上回说了要送你好酒,都是我家二爷亲手酿的,别处可喝不到。我这就带你到酒窖去,二嫂子随便挑随便选。」 酒只是谢礼,还有一样没明说出来的,两人心里都清楚:若是日后王熙凤有了什么难处,只要求到了林黛玉这里,林黛玉都会全力帮她的。 可王熙凤却笑着摆了摆手,脸上难得露出了正经的颜色。 「谢礼就不用了,正巧我这里有件难事闹不明白。妹妹是个读书人,懂的道理自然比我多,若是能为我解了这件忧难,我不但不要你的谢礼,还得反过来给你送礼呢。」 林黛玉奇道:「什么事能难得倒你?」 就算是上辈子,王熙凤最多也就是在事务实在繁多的时候,叫她过去帮忙算算帐。 至于实在的难处,像王熙凤那样的人,是决计不肯让除心腹之外的人看出她为难的。 王熙凤左右看了看,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换个地方?」 林黛玉瞭然:看来是真有事,凤姐姐爱面子,自然是不肯让丫鬟媳妇们听了去的。 她便点了点头,叫伺候的人都留在外面,领着王熙凤进了内室。 「二嫂子有话但说不妨,这里平日里就只有雪雁一个人进来收拾,没我的吩咐,不会有人靠近的。」 听了这话,王熙凤下意识松了口气,讪笑道:「在妹妹面前,我也就厚着脸皮直说了。」 第208章 王熙凤有孕 林黛玉自己动手搬了张炕桌在床上,和王熙凤一人坐了一边,又沖了一壶玫瑰露当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二嫂子尝尝吧,这是我家二爷自己捣鼓出来的,我喝着比宫里赏下来那个还好呢。」 不管怎么说,徐茂行到底也是重点大学毕业的,搞个简单的蒸馏系统,做一些比现有的纯度更高的花露,还是不难的。 王熙凤心里有些不以为意,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口。 这一口喝进去之后,她心中十分诧异,脸上也不由带出来两分,点头贊道:「果然比宫里赏下来的好。」 先前他觉得林黛玉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家男人做什么都是好的。可现在却又觉得,林妹妹不愧是读书人,实在是太谦虚了。 又想到徐茂行也是个读书人,就更觉得今日自己没来错,这些读书人就是厉害,只要他们想,什么都能弄出来。 于是她就直说道:「前些日子,我那姑妈找到我,说是有个赚钱的路子,要带着我一起做。她说那路子虽见不了大钱,却胜在细水长流。」 听到这里,林黛玉已经猜出了几分。 果然,再听王熙凤说下去,王夫人说的那个路子,就是放贷。 王熙凤还在絮絮叨叨,听着是在为王夫人的行为找藉口,实际上却是在为自己已经被钱财拨动了的心找法理。 「京城好多权贵人家都在做,只不过利钱有高有低罢了。那些平头百姓家里没有积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急需要钱……这事也算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不是?」 林黛玉放下茶盏,轻轻嘆了一声,王熙凤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讪讪地看着她,仿佛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做坏事的时候看见了父母。 下一刻,她便反应了过来,顿时就有几分恼羞成怒,声音也大了起来,「林妹妹就给我句准话,这门生意到底能不能做?」 「你管这叫生意?」林黛玉冷笑着反问。 ——这种註定会害人去死的玩意儿,也可以带个「生」字? 上辈子沉淀多年的气势瞬间放出,王熙凤登时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林黛玉淡淡道:「你自己也说了,平头百姓家里往往是没有积蓄的。既然没有积蓄,他们借的那些钱该拿什么还?连原本借的都还不上,更何况还要加上利息?」 什么许多权贵人家都在做?什么利钱有高有低? 虽然这两句话都是事实,但就算是最低的利钱,也属于高-利-贷的范畴了。 ——高-利-贷这个词,林黛玉是从徐茂行那里听来的。 自古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 权贵人家放出来的贷,平头百姓哪敢不还呢?到时候为了还债,砸锅卖铁都是轻的,卖儿卖女竟也不算什么了,逼死人命也是寻常。 这种事情最荒唐的地方还在于,哪怕是家破人亡了,许多借贷的人责怪更多的,竟然还是自己。 原因当初他们借贷之时,的确是到了穷途末路。 只有少数人能明白最深层的逻辑:底层人为什么会沦落到稍有动盪就要借贷的地步?他们拼死拼活创造出的剩余价值去了哪里? 兜兜转转,归根结底,害他们借钱的人,其实就是借给他们钱的那一批。 林黛玉心思急转,忽然看向了王熙凤的肚子,语气幽幽地问:「二嫂子如今还没有儿子吧?」 这是显见的事实,如今贾琏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就是还不曾得名「巧哥儿」的大姐儿。 见对方正要开口,神情甚是不以为意,黛玉直接抬手打断,脸上竟又露出了笑意。 第362页 「我知道二嫂子不信阴司报应,但你仔细回想一番,这些年身子是不是越来越虚?将来就算真的怀了男胎,身子骨又是否承受得起怀胎之苦?」 王熙凤哑口无言。 事繁而食少,便是神仙也顶不住,更何况王熙凤一个凡人? 嫁入贾家之后,在日復一日的操劳里,她的身子自然就一步一步被掏空了,只是外头的架子还不倒。 平日里无人提起也就罢了,骤然被人点出来,她很难不仔细去想,很难再不注意。 而一旦往日刻意忽略的东西被注意到,原本一分的程度,也能被自己脑补成十分。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王熙凤忽然间就觉得自己身上哪哪都不好了。腰也隐隐作痛,腿也隐隐发酸,整个身体都在拼命叫嚣着需要休息。 原本林黛玉只是想忽悠她,却见她忽然脸色苍白,额头还有汗珠渗了出来,不由吃了一惊,忙起身走到门口,喊道:「雪雁,快叫福婶去请个大夫来,二嫂子身上不舒服。」 「诶,林妹妹,不必了。」王熙凤到底是争强好胜,不愿意在亲戚家示弱,下意识就出声阻拦。 可林黛玉却并不由她任性,板着脸态度强硬地扶着她进了内室,让她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语气坚决地说:「先躺好了,等大夫来看了再说。身体才是争取一切的本钱,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她不但态度认真,语气也十分真挚,王熙凤听得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就放松了身体躺好了。 自从她父母离世之后,她就一直跟着叔叔和婶子生活。虽然叔婶对她也不错,但到底不是亲爹娘。再加上王熙凤虽有本事,却不是男丁,自然没有那个废物哥哥王仁更得叔叔婶婶的重视。 后来嫁到贾家之后,和贾琏倒是有两年蜜里调油的日子。 可贾琏又是个风流种子,是个被长辈溺爱出来的公子哥。只有别人替他操心的,他哪里有替别人着想的心思? 哪怕这个别人,是他的结髮妻子。 可以说,王熙凤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纯粹而真挚的善意了。 她之所以那么争强好胜,很难说和她的生长经歷没有关系。无论是在娘家还是在婆家,她只有强硬,才能保护自己,让自己活得有尊严。 毕竟,不是每个大家闺秀,都像迎春那样崇尚无为的。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林黛玉隐约听见徐茂行的声音,便和王熙凤说了一声走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她问。 徐茂行已经问清楚了前因后果,见她竟然出来了,便笑着上前扶住,解释道:「我刚下课,听见外面嚷嚷着说要请大夫,以为是你身子不舒服。」 他心里着急,连书桌都没收拾,匆匆忙忙便赶了过来。 询问了守门的雪雁和紫鹃之后,得知林黛玉无碍,是来做客的琏二奶奶身体有恙,大大松了口气。 黛玉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见小丫头端了茶来,便亲自拿来餵到他嘴边。 徐茂行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不大放心的摸了摸黛玉的额头,感觉凉凉爽爽的,才彻底松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他说,「琏二嫂子是女眷,我也不好进去拜见,你替我带个好吧,我再去书房温一会儿书。」 林黛玉点了点头,柔声道:「你先去吧,待会儿我让紫鹃去给你送点心。至于我这边,只怕还要等一会儿才完。」 徐茂行捏了捏她柔软纤细的手指,这才转身离去了。 不多时大夫来了,还是上辈子徐家常请的那位申老先生。 双方都是旧相识,老大夫的年纪也大了,便是年轻女眷也用不着避讳。 因而,林黛玉领着他进屋之后,也没把帐子放下,直接就让老大夫给王熙凤望闻问切。 申老先生经验老道,只看面色便瞧出了几分端的。等一把脉,满是褶子的脸上就绽开了笑意。 「恭喜这位奶奶,您这是有喜了。」 「当真!」王熙凤大喜过望,勐然坐了起来。 唬得跟出来的丰儿连忙扶住,嘴里埋怨道:「我的好奶奶呀,您可以悠着点吧,如今都是双身子的人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风风火火了。」 申老大夫捋着鬍鬚点头道:「这位姑娘说得很是,奶奶的身子外面看着还好,其实内里是虚的,胎儿的脉搏也不大强健。若不好好将养,只怕……」 剩下的他没再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了。王熙凤刚因有孕之喜而胀红的脸,瞬间又白了下去。 林黛玉见状,忙上前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转而问申老先生:「可否给我嫂子开张温补的方子?」 雪雁已经吩咐人抬了书案来,文房四宝也都备好了。申老先生点了点头,起身当着王熙凤的面写下药方。丰儿接了过来,转交给了王熙凤。 王熙凤识字不多,许多药材的名字更是生僻,她也不大认得。 不过,「人参」、「灵芝」等名贵药材的名字,她还是能认出来的。见这方子上一样都没有,不由狐疑:「这方子既是温补身子的,为何没一样大补之物?」 申老先生解释道:「大补之药多性燥,食之于胎儿不利。再者奶奶只是体虚,身子骨的底子还在,着实用不着大补之物。」 王熙凤听得连连点头,其实心里还是不大信。 第363页 荣国府如今虽落魄了,但贾母还在,早日常往来常往的太医也还不难请。 而太医开药,与民间的医者自然不同。哪怕是治同一种病,起同一种效果,太医是专拣那名贵的用,民间大夫就是能省则省了。 她往日看惯了太医,用惯了好药,自然对这位民间的大夫信不过。 林黛玉看出了她的心思,却并没有拆穿。等送走了申老先生之后,才回来和她仔细分说。 「申老先生行医多年,经验十分老道,医术在我们这一带都是有目共睹。他们家祖上还是前朝御医呢,只因厌倦了宫廷争斗,本朝不愿再入宫了,但祖传的底子还是在的。」 见王熙凤迟疑动摇了起来,林黛玉道:「嫂子若是信不过他的医术,回去之后再请太医来看也是一样的。」 听见她这样说,王熙凤反而信了,当即便陪笑道:「既是妹妹信得过的大夫,医术必然是不错的,我又何必在招太医?」 林黛玉不禁好笑:真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第209章 宝玉和湘云 林黛玉命人套了自家的马车,又搬了两床被子铺上,务必弄得柔软舒适,并亲自登车跟着,把王熙凤全须全尾送了回去。 至于为何非得套自家的马车? 其实也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徐家的马车都被徐茂行动手改造过。虽然弹簧不好弄,但用杜仲代替橡胶,做些防震片还是很容易的。 因着徐茂行小小发挥了一下工业时代的技术,他们家的马车自然比现有的大多数都安稳。 王熙凤身子虚,又是在他们家诊出了喜脉,黛玉自然要万无一失地把人给送回去。 既然来了荣国府,少不得要去拜见贾母,更少不得要被留一顿酒膳。 席间,王夫人的脸色不大好,邢夫人原本是事不关己,可见王夫人不高兴,她忽然就高兴起来了。 酒席过后,贾母拉着黛玉回了内室说话,小丫头们上了解酒的茶来,祖孙二人便坐在榻上,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喝茶。 「前儿你来时,话还没说上两句,三丫头就把你给拉走了。」贾母瞭然道,「她是和你说二丫头的事吧?」 就探春那点心思,如何能瞒得过贾母? 只不过老人家看出孙女是怕自己忧心,故而才不在自己面前提,也就假装不知道罢了。 但黛玉如今已经成婚了,在老人家眼里也算是个大人了。有些不好和自家人说的话,就和外孙女说说,也是个宣洩的出口。 林黛玉笑着点了点,「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外祖母。三妹妹是担忧二姐姐性子软弱,怕她在王府里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往娘家送个信。」 贾母忽然嘆了一声,摇头道:「便是二丫头把信送回来又能怎样?如今家里这个境况,还真能替他撑腰出气不成?」 贾家的几个姑娘,没有一个是不聪明的。迎春也只是性子软、不爱争,却并不代表她憨傻。 对于如今的荣国府和王府的差距,想必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不管是为了不自取其辱,还是为了不让家里为难,她在那里头受了委屈,必然是不会让娘家知道的。 因此,也怪不得邢夫人进了王府几次,都没带出什么消息来。 倒不是邢夫人不想打探出点什么,而是迎春不乐意和她说。 「二丫头命苦啊!」贾母摇着头嘆息了一声,心里可怜迎春,却也无可奈何。 林黛玉怕老人家哀毁过甚伤了身子,忙转移了话题:「说来宝二哥比我还大一岁呢,如今我都成婚了,他的婚事可有着落了?」 果然提起儿孙的婚事,贾母脸上慢慢有了笑影,兴致勃勃地说:「我已经看好了一个,两家也有了默契。只等来年宝玉中了举,双方就开始谈婚论嫁了。」 「哦?是哪家的姑娘?」林黛玉忙问。 贾母笑眯眯道:「说来也不是外人,是我娘家的侄孙女,小名叫做『湘云』的。认真论起来,她比三丫头还小些,是你们的表妹。」 黛玉微微一怔:原来是她! 其实也好,史湘云嫁给了贾宝玉,也就断了和那卫若兰的孽缘。这辈子的宝玉没了通灵宝玉,虽然丧失了几分天然去雕饰的灵气,却也不会再撇开父母亲人去出家了。 不管日后生活是富贵还是贫苦,相信以湘云的性情与才能,都会让自己过得很好的。 「那敢情好。」林黛玉拍手笑道,「亲上加亲又是知根知底的,倒比盲婚哑嫁的强。」 贾母也十分欢喜:「谁说不是呢?他们姊妹两个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自来便能玩到一起,日后凑到一起过日子,也必然是热热闹闹的,我老婆子看着也高兴。」 这边祖孙二人正说着话,守门的翡翠忽然来报:「老太太,琏二奶奶来了。」 贾母吃了一惊,忙道:「快叫她进来。」 等王熙凤被平儿扶着走了进来,贾母一面叫她不必行礼,一面嗔怪道:「不是说身上不好吗?怎么不在家里歇着,又跑我这里来了?你是双身子的人了,可不能再任性了。」 王熙凤笑着福了福身,便走到贾母另一侧坐下,陪笑道:「我知道老祖宗疼我,这不,专门麻烦老祖宗来了。」 她朝平儿示意,平儿便拿出对牌来送到贾母面前。 贾母微微挑了挑眉,有几分瞭然,也有几分诧异。 她是没想到,王熙凤那样要强的人,竟然会因为怀了身孕,便要将管家权交出来。 第364页 再想到王熙凤是在林家诊出的喜脉,便猜到可能是黛玉和她说了什么。老人家欣慰地看了外孙女一眼,便调侃王熙凤:「哟,琏二奶奶这是怎么了?这对牌可是你的命根子,我老婆子哪敢接?」 「哎呀,老祖宗!」王熙凤晃着她的胳膊撒娇,一手轻轻抚着尚未隆起的肚子,浑身上下多了一种母性的光辉,「大夫说了,我身子虚,得好好静养着。我就算不顾忌我自己,还能不顾念他吗?」 这话说得很像样,至少很得老人家的心。 贾母见她这样懂事,心中十分欢喜,拍着她的手背连到了几声「好」,也顺便拿话安她的心。 「正好三丫头也要出嫁了,管家的事就先让三丫头练练手,以免将来到了婆家露了怯,让人看了咱们家的笑话。等她出了门子,正好你也把肚子里这个生下来了。」 那意思很明显:放心养胎,管家权早晚都是你的。有我老婆子帮你看着,谁也别想抢走。 王熙凤闻言,着实松了口气,真心实意道:「多谢老祖宗疼我。」 虽然她挣扎纠结过后,已经下定决心,要为了这个孩子先把管家权撇开。 她也曾做过种种设想,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二太太王夫人得去。想着等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想法子把权力夺回来。 如今有老太太做了保,王夫人註定沾染不了权柄,王熙凤可就更能放心养胎了,也更真心实意要说另外一件事了。 「老祖宗,今日还有一件喜事,需得您老人家点头成全。」 「哦?」这次贾母是真的疑惑,见王熙凤看着平儿笑,平儿脸蛋红红地低着头,又猜出来了几分,心下更是诧异,确认般问道,「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王熙凤便拉着平儿的手叫她上前,忍着酸涩笑嘻嘻道:「是平儿。这丫头跟了我许多年,服侍我和二爷一向尽心。 如今我身子不方便,二爷那边就更需要她多尽心。咱们家是讲理的人家,也不能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吃草不是?」 说到这里,她心头一酸,不由自主顿了一顿,才又下定了决心接着说下去,「我就想着给她开了脸,让她正式做姨娘,日后也更名正言顺了。」 贾母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忽然想通了,但站在贾家老太君的角度上,王熙凤能够想通,不再捻酸吃醋,绝对是一件大好事。 一来她的确是真心疼爱这个孙媳妇,并不想让王熙凤为着争风吃醋把丈夫越推越远;二来贾琏才是她的亲孙子,在心疼孙子媳妇的同时,贾母更心疼自己孙子。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贾母欢喜不尽,转身吩咐鸳鸯,「去把我梳妆檯底下那对镯子拿过来。」 鸳鸯应了一声,不多时便捧了一个锦盒出来,「老太太,您看是这一对吗?」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对上好的羊脂白玉镯,当真是莹润如酥,便是不懂玉的人看见了,也知道这是好东西。 「就是这一对。」贾母道,「这对镯子是我的陪嫁,我年轻时候最喜欢戴的。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再戴这个款式不大相称。今日就给了你们,望你们日后和睦相处,把琏儿服侍好了。」 说着她把镯子拿出来,一支给了王熙凤,一支给了平儿。 两人皆惶恐推辞,说太贵重了,他们做小辈的哪能收? 黛玉笑道:「既是老太太给的,二嫂子和平儿姐姐只管拿着就是了。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往后多多孝敬他老人家就是了。」 贾母点头道:「玉儿说得不错。我老婆子还能有几天?只盼你们年轻人都和和美美的,多叫我抱几回重孙子,我死也瞑目了。」 主僕二人这才收了,平儿心中的忐忑散去,王熙凤心里的酸涩也去了大半。 说来此事的因由,还是林黛玉要走了紫鹃。 无论是王熙凤还是平儿,都觉得林黛玉把这么标緻的丫鬟要过去,就是预备着给徐茂行做妾的。 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王熙凤进门之后,没过多久就把贾琏房里原有的两个人打发了出去。 她不想让贾琏沾染别人,又不想担妒妇的名头,就把贴身丫鬟里最信任的平儿开了脸,给贾琏做了房里人。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平儿还是「平姑娘」,一年里头贾琏在一块的日子绝对超不过两天,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作为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女子,既不能和丈夫亲近,又大概率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平儿觉得自己的一生,一眼就能望到头了。 原本她已经认命了,可紫鹃这件事又让她升起了不忿之意。 恰逢王熙凤有孕,心思十分敏感。如今荣国府又是这个样子,她唯一能信任的就是平儿。 为了安抚平儿,让平儿日后能继续为她尽心尽力,保着她把这一胎平安生下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平儿打小就跟着她,对这位奶奶的性质可谓是了如指掌。 试想一个醋罐子,忽悠一天就大方了起来,公开说要把她抬做姨娘,她是欢喜多还是惶恐多? 第210章 凤姐心冷 平儿都要吓死了,当即就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诅咒发誓地表忠心,再三强调自己绝对没有那么大的心思。 ——我就做个不受宠的同房丫头,还要隔三差五的受你排查呢。若真成了姨娘,还有一天安稳日子过吗? 王熙凤本就不大情愿,见她如此不识好歹,不免心中有气。 第365页 偏她是个笑面虎,心里越是气,脸上就越是笑。早把她看透的平儿越见她笑,心里就越是怕,也就更不敢应承了。 最后逼得王熙凤没办法,不得不黑着脸说:「当初我怀大姐儿时,你们爷就整天出去偷腥。如今又有了这一胎,若不给你个正式的名分,你如何能替我看住他?」 原来如此! 平儿大大松了口气,这才相信王熙凤是真心要抬举她,不是要收拾她的前奏。 害怕与恐慌是消下去大半,但要说完全不忐忑,跟随凤姐多年的平儿表示:让醋缸主动分肉给我,不忐忑是不可能的。 直到此时,贾母发了话,还赏了信物下来。她姨娘的身份在老祖宗面前过了明路,日后便是王熙凤反悔也没有余地了,那份忐忑才算是彻底下去了。 林黛玉的目光从王熙凤脸上划过,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酸涩,不由心中暗嘆。原本是要立即告辞的,如今却又改变了主意,请示了贾母,送王熙凤回了他们夫妻居住的小院子。 一孕三年傻这个规律,和王熙凤好像没什么关系。哪怕是怀孕了,她的脑子依旧很清醒。 见林黛玉执意要送自己回来,她就知道对方是有话和自己说,而且八成是为了今日之事来劝自己的。 进了内室之后,她就把平儿打发出去守着门,说是防备贾琏突然回来,别冲撞了林妹妹。 平儿今日大喜,心里着实高兴,也就没想那么多,直接就端了针线筐,坐在门口做女工,顺便看着院里来往的人。 室内王熙凤靠在迎枕上,退去了在外面所有的伪装,恹恹道:「妹妹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我主动开口要抬平儿做姨娘,家里上上下下都很高兴,怕也只有妹妹还担忧我几分,知道我心里不好受了。」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为人妇者,贤惠大度才是理所应当的,是被所有人赞赏的品格。 像先前王熙凤捻酸吃醋,拘着贾琏不叫他胡闹,就是善妒,就是不符合妇德。 林黛玉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但被王熙凤先抢了话头,听了她这又是自嘲又是自苦的话,那一肚子的话忽然就都说不出来了。 只因在这件事情上,王熙凤实在是太清醒了。 世间所有的安慰之词,都只能安抚迷途的羔羊。对于清醒的鹞鹰虎豹,全都是徒劳的。 她讪讪半晌,也只能嘆息道:「是琏二哥哥配不上你,至少在这段婚姻里,你从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 也就这两句话的功夫,王熙凤已经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了。 她侧了侧身子,歪在迎枕上,笑问道:「只是什么?咱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却是不知不觉间,王熙凤已经把林黛玉当成了极为亲近的人。 这种亲近,不同于和贾琏夫妻之间的亲密,却又好像比和贾琏这个丈夫更加贴近。 有很多事很多话,对着贾琏她都不敢说,贾琏也不会对她明说。可是和林黛玉,她就是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 「那我就直说了。」林黛玉道,「琏二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嫂子应该比我清楚。这段婚姻自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努力维护双方之间的忠诚,应该很累吧?」 见王熙凤神色黯淡,林黛玉狠心说道:「既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而且努力了这么久他都没改,嫂子又何必把心事再流连于他身上呢?嫂子……凤姐姐,从今往后,你对你自己好点儿吧。」 这话说得其实冒昧,但凡换一个对她没那么亲近依赖的,都不肯直说。 毕竟疏不间亲。 不管贾琏和王熙凤之间的关系是如何的微妙,说到底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亲两口子。有句俗话叫做「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之间大多是今天吵了,明天又好了 像林黛玉这样,直接劝处于弱势的一方收收心思对自己好,遇上那不明事理的,很容易里外不是人。 好在王熙凤知道好歹,见林黛玉肯和她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心里只有感激的。 她握住了林黛玉的手,红着眼眶道:「好妹妹,也就是你肯和我说这些话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一片为我的心。」 说到这里,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说:「我有一种预感,肚子里这个绝对是个男胎。等我把他生下来,有了儿子傍身,将来大姐儿也有了依靠。你二哥哥再要如何,就随他去吧。」 林黛玉下意识皱眉,问道:「预感也不一定准。若这孩子是个姑娘,二嫂子就不疼她了?」 王熙凤一征,脱口道:「怎么会呢?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儿子女儿我都疼。只是……」 她苦笑道:「若这个还是女儿,我少不得继续在二爷身上花功夫了。」 真到那个时候,她还真不一定能再下决心斩断和贾琏的感情了。 毕竟他们夫妻算是青梅竹马,未成婚之前的感情,比世上大多数夫妻都深厚几分。 也正是因此,王熙凤眼里才如此揉不得沙子,贾琏也才愿意一次又一次忍让她。 可再多的忍让也是有限度的,贾琏已逐渐对她不耐烦。也正是借着这股不耐烦,又恰巧来了这个孩子,王熙凤才能下决心斩断儿女情长。 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日后不再需要再费心奉承贾琏。 林黛玉想告诉她:为什么一定得有个儿子?把女儿养好了…… 第366页 可这心思才提起来,就勐然醒悟过来:王熙凤本身就是一个「把女儿教养好」的实例。无论相貌还是才情,她已经强过这世间许多男人了。 可饶是如此,她想要在婆家站稳脚跟,还是得需要处处不如她的丈夫的宠爱。一旦丈夫对她爱弛,她所有的春风得意就都化作了举步维艰。 这世上只有一个徐茂行。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和女儿徐樱之所以能肆意快活,全因为然后站着独一无二的徐茂行。 黛玉心头一时酸涩,酸中带甜,甜中又含酸。最后暗暗一嘆,也只能道:「嫂子心里有数就好,若你煳涂了,我在旁边再着急也白搭。」 王熙凤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向她保证,还是在说服自己:「放心,放心。」 ===== 林黛玉走后不久,外出的贾琏就回来了。 还没进家门,他就得到守门的小厮报喜,说是二奶奶再次有孕了。 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怕儿子都怕魔怔的贾琏顿时欢喜不尽,连衣服都没换便冲击了内室,带来了一身的酒臭气。 王熙凤心里正厌恶他,孕妇的五感又是十二分的敏锐,实在闻不得这股气味。 「呕~」 她下意识捂住嘴干呕,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空着的那只手连连摆动,示意贾琏赶紧出去。 头一回被妻子这样嫌弃,贾琏满脸懵逼,竟是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好在平儿机灵,一边拿着沙斗来放在王熙凤面前,一边对贾琏道:「二爷快去洗洗换身衣裳吧,奶奶如今是双身子,闻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味儿。」 听了这话,贾琏觉得自己明白了,顿时笑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奶奶放心,只是和几个朋友喝酒,大家都是男人,没叫别人。」 其实纨绔子弟喝酒,哪能不招几个唱的? 只是王熙凤素来爱拈酸吃醋,贾琏自认为看透了她,觉得她是要趁机拿捏自己。看在她怀着身孕的份上,贾琏也愿意继续纵着她。 往日里丈夫肯让着自己,王熙凤心里十分得意。可是今时今日,看着贾琏那副嘴脸,她只觉得万分噁心。 「快,平儿,把窗户撑开了,散散味儿。」 「诶,诶!」平儿连连应声,赶紧放下茶盏,去把百叶窗撑开了,又慌忙赶回来替她拍背顺气,「奶奶好些了吗?」 王熙凤又闭了会儿气,直到实在忍不住了,才慢慢吸了一口,又重重吐了出来。 「只要他不在我跟前晃,我就好多了。」她用力握了握平儿的手,忽然道,「这会子我又后悔把你抬作姨娘了。」 平儿面色一变,正要开口,又听凤姐道:「他那样的,根本就配不上你。我这辈子已经搭上了,却又一念之差把你也搭上了。如若不然,还能再找个好人家,把你配做正头娘子。」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平儿却已瞭然,知晓必然是林姑娘说了什么,才让自家的奶奶的心态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别说了奶奶,二爷换衣裳快得很。等他换完了,必然是要来陪你说话的。」 王熙凤摸着肚子冷笑:「他哪里是陪我,是想陪他儿子吧?」 平儿慌忙往门口看了一眼,竟然没人来松了口气,近乎哀求道:「我的好奶奶,你快别说了!」 主僕之间虽有龃龉,但入了贾家之后也可以说是相依为命。 对于王熙凤的处境,平儿比谁都了解,自然不希望她在这个时候再惹怒贾琏。 王熙凤调侃道:「瞧你紧张的样?罢了,罢了,不说了,我也乏了。」 平儿松了口气,赶紧上前摆好迎枕,扶着她好生靠着,又拿了床薄被来抻开,轻轻搭在了她的胸前。 「奶奶乏了就先歪着,等会儿二爷来了,我自有话应付他。」 第211章 今生篇小结 或许喜事当真具有连带性,林黛玉前脚刚把诊出喜脉的王熙凤送回去,后脚返回家中,就得知了嫂子甄夫人有孕之喜。 想到前世甄夫人的遭遇,哪怕隔世之后境遇早已逆转,黛玉心中到底放不下。她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换了身家常的衣裳便去了兄嫂住的院子。 彼时徐景行正满心欢喜地陪着妻子说话,小心翼翼地询问她身体可有不适?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刚开始的时候,甄夫人还觉得幸福甜蜜。可徐景行问起来没完没了也就罢了,偏还只几个问题循环,她便是再喜欢丈夫,也觉得有些烦了。 正好这时候丫鬟进来禀报,说是二奶奶来了。 「弟妹来看我了,你回书房温书去吧。」甄夫人立刻藉机赶人。 ——赶紧走,赶紧走,带着你那匮乏的甜言蜜语系统,离我越远越好! 真是的,平日里让你口述策论能滔滔不绝,对我说好话时,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 妇人孕期心思敏感,往日里不在意的事,这时候却像是眼前摆了哈哈镜一般,横看竖看都不顺眼。 徐景行自己也知道,在闺房之趣这方面,他没什么天赋。见妻子不耐烦地赶自己走,他也只好苦笑着顺了对方的意。 却不想,他前脚顺从地走了,后脚甄夫人就和黛玉抱怨:「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我不过说他两句,让他走他就真走了。我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呢他就如此,当日后孩子生下来了,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第367页 林黛玉:「…………」 ——这话你让我怎么接?我是半点都不想掺合在你们夫妻之间,落个里外不是人。 不过她也知道,孕妇心思纤细敏锐,容易多想多思,情绪更是容易激动。不管对方说了什么,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安抚。 林黛玉明眸流转,心下已有了计较。她笑着上前,直接坐到了甄夫人身侧,调侃道:「怎么会呢?我看着满京城的爷们,再没哪个比大哥更会疼人了。」 跟着她一起来的紫鹃适时捧着匣子上前,黛玉接了过来直接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百年老山参。 「我问过大夫了,这东西怀孕的时候应少吃,生产之后用来滋补最好不过了。我们都还年轻,日常等闲用不上它,正好给嫂子用。」 有些话不好明说,说出来不吉利,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妇人生产就是过鬼门关,万一失了中途力气,这株百年老参,就是救命的东西。 甄夫人下意识推辞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百年老山参,且不说价值几何,在这年头是可遇不可求的。 前朝时人参论斤卖,一斤不过几两银子。 后来吃得人越来越多,野生的参越来越少,价值自然就越来越高。 到了本朝开国时,一斤人参已经卖到三百两了。这几年参价又有浮高的趋势,外面的生药铺子很多都已经不卖整株的了,都是切开了论两卖。 更有甚者,那些整株卖的人参还有造假的。好好的参切成几截,把其中一截或两截替换成芦须膏子。其造假工艺之高超,便是内行人也有走眼的时候。 但甄夫人相信,林黛玉送来的这一株,肯定是用特殊门路弄来,正儿八经的好参。 也正因如此才越显贵重,她就更不肯收了。 林黛玉道:「申老先生时常劝我,说我胎里弱,等闲不要吃这些大补之物。这么好的东西,留在我那里也是平白散失了药性,还不如给大嫂用呢。」 见她还要推辞,林黛玉低头看着她尚且平坦的肚子说:「就当是我送给小侄子和小侄女用的,叫他们的娘早日康復,好早日亲自照顾他们呀。」 话说到这个份上,甄夫人也不好再推辞,满脸欢喜地收下了。 林黛玉还记得,上辈子甄夫人有孕时,恰逢徐家落难,她一个孕妇不得不强撑着身体,跟着全家一路颠簸,流放平安州。 孕期跋涉,给她的精神和身体都带来了无尽的痛苦。这种痛苦,让她哪怕是在孕期激素的作用下,都没法去爱肚子里的孩子。 那两个孩子也是命大,居然都平安落地了。 是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都很可爱。懵懂又可爱的孩子们不知道,因他们来的不太是时候,给他们的母亲造成了怎样的痛苦。 好在他们有一个想法不同于常人的叔父,又有一个能快速接收并消化新知识的婶婶。 他们自懂事起便养在徐茂行与林黛遇膝下,不会真像普通稚子一般,因母亲的疏离冷淡而心生怨恨。 但也就如此了。 因着孕期的心理创伤,甄夫人始终难以真心接纳这两个孩子,母子之间的关系仅维持在表面和谐。 林黛玉只希望这一辈子,因着境遇的改变,他们能做真正亲密无间的母子。 她陪着甄夫人说了会儿话……主要是听甄夫人说,暗中观察了对方的神色,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对腹中孩子的喜爱与期待,悬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便找了个藉口告辞了。 毕竟甄夫人还在孕早期,正是需要多休息的时候。 =====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王熙凤比甄夫人早了半个月发动,如愿剩下一个男胎。 而甄夫人也如前世一般,将徐樗和徐桂这对龙凤胎生了下来。 一下子添了两个孩子,徐家上下喜气洋洋。甄夫人的娘家那边也得到了消息,特意派了她的兄长带着嫂子一起来探望。 一举得子后又能见到娘家人,甄夫人可谓是志得意满,整个月子之间休养得极好,出月时红光满面。 与她同样得意的,还有王熙凤。 只不过,在同样的得意之余,两人的想法却是截然不同。 甄夫人是想着如今儿女双全,他们夫妻日后更可以好生过日子,说不定还能再给儿子女儿添个弟弟或是妹妹; 而王熙凤得子之后,自觉以后终身有靠,对丈夫贾琏的心是越发冷了。好在她心机深沉,短时间内倒也没叫人察觉出什么来。 只除了自幼和她一起长大的平儿。 但平儿如今已经做了贾琏的姨娘,是巴不得王熙凤醋劲去了呢。 这倒不是说她有多喜欢贾琏,而是王熙凤捻酸吃醋,最后倒霉的往往是她。 因此,哪怕王熙凤不怎么在乎贾琏了,平儿却仍旧和从前一样,等闲不让贾琏近身。 ===== 似乎是真像黛玉刚重生时那个赖头和尚说的一样,众人的劫数在上辈子都已经过了,这辈子虽仍有劫难,但整体生活却都平顺了许多。 迎春嫁入宁王府,虽行动不由己,但她性子温柔沉默,又自来耐得住寂寞,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探春和惜春先后出嫁,贾家还有贾敬这个支撑门户的,夫家也不会怠慢他们。 最最惊喜的还是紫鹃。 原以为来了徐家是给徐姑爷做妾的,那曾想伺候了两年之后,林黛玉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婴,她也没等到给她开脸的消息,反而是被徐茂行认做了义妹,找了个殷实人家嫁出去了。 第368页 直到穿上红嫁衣,坐上花轿的那一刻,紫鹃永久恍恍惚惚,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不真实的。 她唯有紧紧握住手中装五谷的宝瓶,光滑而冰凉的瓶身才能给她一点真切感。 作为兄长,徐茂行背着她上了花轿,和林黛玉一起目送花轿远去,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我们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把她送走的?」 他忽然凑了过来,低声询问林黛玉。 而林黛玉只顾目送紫鹃,并没有察觉到他一瞬间的异样,只觉得他是根据线索推测出来的,便点了点头,感慨道:「是呀。不过那个时候,她嫁妆可没这么多。满打满算的,也才二百两。」 可是在那个时候,二百两对他们家来说,已经很多了。 徐茂行笑道:「生活嘛,总要越过越好才是。」 纵然一时跌落低谷,也不要把太多时间花在抱怨上。先蛰伏一时,瞅准时机东山再起,才是积极的生活态度嘛。 林黛玉这才转头看向了他,因为在前世里,他就是这样做的。 「你……」她隐约有了些猜测,却又害怕只是自己的臆测。 徐茂行却点了点头,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刚才我好像看见了紫鹃出嫁……和这一场不大一样……诶,诶,姐姐你别哭呀,这大喜的日子……」 林黛玉顾不得还有人在场,勐然扑进了他的怀里,用力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四面八方的异样眼神刷刷射来,徐茂行忍着羞窘,若无其事地笑道:「小妹出嫁,内子心中不舍,过于激动了些。诸位见谅,见谅!」 在这种好日子里,没眼色的终究是少数。既然徐茂行已经给出了合理的解释,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大家表面上都信了。 一时之间,众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一边赞嘆一边调侃。 徐茂行又应付了几句,大声请众人去席间赴宴,又请兄长徐景行帮忙招唿客人,自己则是扶着林黛玉先回屋去了。 林黛玉的情绪很是激动,心中一瞬间便酝酿出了千言万语。偏到两人独处之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相比之下,徐茂行此时的心绪更多的是忐忑。 因为他脑子里只是闪过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片段而已,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记忆。 若是林黛玉不激动,那他也无所谓。可现在的情况,就是林黛玉的心绪涌动,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让他意识到,对于他没有前世记忆这回事,林黛玉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未必不遗憾。 又或者这种遗憾埋藏极深,若无特殊情况出发,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出来。 如今,触发的主要条件来了。 「这……有一就有二,有一点就会有很多。我觉得……早晚会记起来的。」 他抱着眉眼通红的妻子,语无伦次地说。 见他如此,林黛玉忽然笑了起来。她再次抱着他,莹润的脸颊深深埋进他的怀里,用力点了点头。 第212章 穿回来了? 心电图的信号急剧闪烁,高低起伏如无规则的山峦。片刻之后,伴随着陡然规律的「嘀——嘀——」声,彻底拉成了一条直线。 抢救的医生把听诊器挂回了脖子上,走出急诊室,对呆怔的家属说:「病人的心率已停止,请节哀。」 下一刻,男人的哀哭声与女人的嚎哭声骤然响起。有三个人影推开门沖了进去,围在病床前痛哭失声。 「茂茂,茂茂,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呀!」 「茂茂,你不是想要巨僵新出的航拍机吗?爸爸给你买,给你买最好的。到时候全家人都陪你一起做毕业旅行,用航拍机拍视频,发到你们的同学群里,羡慕死他们!你说好不好?」 「茂茂,茂茂……」 一对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女哭得不能自已,医生只能把目光转向所以眼眶通红,却还能勉强自持的青年女子。 「徐女士,您看……」 青年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取出墨镜罩住了眼睛,努力扯了扯嘴角说:「谢谢医生,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我爸妈只是一时难以接受,还请你们多担待担待。」 医生嘆了口气,示意帮忙收拾的护士先别上前,惋惜地说:「我们都能理解,还这么年轻呢……」说着摇了摇头,「请徐女士跟着我去开个证明吧。」 青年女子点了点头,满怀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弟弟,却忽然听见「嘀」的一声,拉直的心电图突然又重新闪烁了起来。 她一愣,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医生却比她反应更快,带着护士迅速扑上前去,「快,病人重新有了生命体徵,快抢救!」 护士要把中年男女扶走,他们却误以为是要把自己儿子送到太平间去,一起扑在上面护住。 「你们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不要带走我儿子!」 青年女子急忙上前拉住父母,大声道:「爸,妈,茂茂还有救,你们快让开,别耽误医生施救!」 两人一愣,下意识去看心电图,见上面的图标果然波动了起来,才如梦初醒一般,愣愣地顺着女儿的力道出了急救病房。 直到坐在了走廊上冰凉的连排金属椅上,那中年女子才勐然抓住女儿的手臂,着急而慌乱地问:「文文,你弟弟真的还有救?」 中年男子虽然没有开口,但看着女儿的神情也满是期冀与忐忑,生怕即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是什么令人绝望的言语。 第369页 徐文文用力点了点头,摘下墨镜红着眼眶笑着说:「我们都亲眼看见了,心电图重新动了起来,茂茂又有了生命体徵。就算我们看错了,医生也不会看错的。」 她双臂一伸,直接把母亲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拍抚,一边对父母说:「原本阎王爷已经要把他带走了,又忽然送了回来,肯定是他命不该绝。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徐爸爸迅速接口:「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对,必有后福。」 一家三口在走廊上坐了有半个小时,期间有好多护士推着各种器械进进出出。徐文文中间被叫走过一次,续费,药剂师又配了新的药,已经加进了输液的水里。 半个小时之后,医生擦着汗走了出来,如释重负地对三位家属说:「病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估计明天这个时候就会醒过来。」 「太好了,太好了!老公,文文,你们听见了?」徐妈妈浑身颤抖地抓住徐爸爸和徐文文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徐爸爸笑道:「听见了,听见了,咱们茂茂这回可真是大难不死了。」 徐文文说:「你们先回去休息休息,茂茂这里有我看着,不会有事的。」 「还是你回去休息吧。」确定儿子脱离危险之后,徐妈妈就开始心疼女儿了,「这些天你一边要管公司,一边还要照顾医院,一根蜡烛两头烧,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呀。」 「是呀文文,你先回去吧,茂茂这里有我们看着呢。我和你妈两个人,还能轮流换个班。」 虽然他们的女儿从小就独立,长大之后更是一副女强人形象。但女儿再有本事,在他们心里永远都是女儿,永远都需要父母的支持和疼爱。 反倒是茂茂那个臭小子……唉,算了,胸无大志就胸无大志吧,平平安安的就好。 原本徐文文是不同意的,毕竟父母年纪都大了,又熬了这么些天。 但是这一次,一向顺着她的父母态度特别坚决,女强人也不得不妥协了。 「好吧,我先回去了。有事你们给我打电话,千万别逞能。」她满脸严肃地叮嘱父母,若不看画面只听话音,还以为是父母叮嘱孩子呢。 徐爸爸笑骂了一句「倒反天罡」,就再三催促着女儿回去了,「行了,行了,这里真用不上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徐文文对他们摆了摆手,掏出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走了,远远的还能听见她对着电话发号施令: 「刘经理,上次让你找的新供货商,找到了吗?」 「就约在后天上午九点,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如果可以,以后这个项目就由你负责。」 「嗯,好,就这样,bye bye!」 徐妈妈无奈地说:「就知道会这样。」 她女儿一向要强,就算把人赶回去了,也不会安心休息的。 徐爸爸却笑道:「随她去吧。不趁着年轻拼一把,等到老了想拼也没机会了。」 徵得医生同意之后,他们重新消了毒,进去探望了生命体徵已趋于平稳的儿子。 不过几分钟之后,护士就把他们赶了出来。两人也没走远,仍旧就坐在那连排的金属椅子上,相互靠在一起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妈妈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她一看号码,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对徐爸爸说:「是我带的研究生,估计又是课题的事。」 徐爸爸苦笑着说:「你这假,真是请了个寂寞。」 徐妈妈已经站了起来,笑容比他还无奈,「没办法,我们这个系不好招人。谁叫这千顷地,只有这一根苗呢?」 说着话她已经接通电话走远了,「喂,张冉呀……」 等到第二天,徐文文一大早就赶了过来,给爸妈带了他们家附近那家早餐铺的包子和粥。徐爸爸喜欢南瓜粥,徐妈妈喜欢八宝粥。 「茂茂怎么样?昨天晚上没出什么意外吧?」她一边插吸管一边问,插完后顺手把八宝粥递给了徐妈妈。 徐妈妈说:「没事,很平稳,药剂师给换了一种新的麻药。医生说了,只要保持这个情况,一周后就可以进行手术,把你弟弟身上断掉的骨头全部接起来。」 撞到徐茂茂的虽然只是个小轿车,但车速极快,把他撞出去有十几米远,还被中间的栏杆给拦了一下。 一前一后双重夹击,徐茂茂身上的骨头断了大半,能撑过来真是个奇蹟。 这边刚安排好爸妈吃早餐,那边护士就来叫,说是主治医师叫家属过去。 徐文文立刻起身,说:「你们先吃,我过去看看。」 到了医生的办公室,才知道是和她商议徐茂茂的治疗方式。 有几处骨头断得比较严重,需要打钢板。钢板有国产和进口两种材料,医生说实话,进口的材料的确比国产的好一些,但要贵很多。 「我的建议呢,是用国产的。其实质量差不了多少,但价钱却差了一倍有余。小伙子还年轻,免疫力不错,用不着花那冤枉钱。」 徐文文想了想,说:「还是用进口的吧,让老人家安心。您放心,我们家经济条件还可以,能负担得起。」 听她这样说,医生就点了点头,把一份材料推到她面前,「那行,如果你坚持的话,就在这里签字吧,我这边报上去,不耽误下周的手术。」 出于职业习惯,徐文文仔细把那叠材料全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落笔签字。 第370页 医生接待过许多病人家属,像徐文文这样仔细看材料的,是少数中的少数。 但做医生的或许别的没有,耐心都很充足,一直等她仔细看完签了字,告诉她明天五点之前续费,就让她出去了。 等回到重症监护室外面,徐爸爸和徐妈妈的早餐已经吃完了,看见她便着急地问怎么回事。 「没事,和我商量手术方案呢。」徐文文笑着问,「我已经和医生说好了,一切都用最好的。」 不是儿子病情有变,徐爸爸和徐妈妈都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徐爸爸说:「文文做得对,看病不能可惜钱,不然万一落下什么后遗症,可不是钱能买回来的。」 徐文文只是笑着附和,没多说什么。 虽然国内经济这些年飞速发展,在很多地方已经超过国外了。可在老一辈心里,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外国生产的东西更好。 她觉得没必要在这方面和爸妈争执,多花点钱买他们安心,也挺值的。 当天下午她就续了费,一周后手术顺利进行。经过医生近三个小时的忙碌,徐茂茂浑身上下都裹着绷带,被推了出来。 又过了两个小时,全麻的药劲过去了,昏迷了一周多的人才睫毛颤抖,勉强睁开的眼睛。 ——我这是……又穿回来了? 第213章 徐茂茂和林湘 「茂茂,茂茂,你听得见吗?听得见妈妈跟你说话吗?」 这个声音……熟悉又陌生,亲近又渺远。 徐茂行微微皱着眉,仔细回想了一番,才恍恍惚惚地有几分明悟:哦,是我前世的妈妈呀!或许……是前前世? 下一刻他勐然反应了过来,眼睛都圆了。如果不是全麻的后遗症让他浑身无力,他怕是就要勐然坐起来,把插在脖子上的大针头甩出去了。 他这是……回来了?做回啃爹、啃妈、啃姐的徐茂茂了? 徐茂行……哦,如今是徐茂茂了。徐茂茂努力扭过头,目光从笼罩在自己斜上方的爸爸、妈妈和姐姐身上滑过去,干涩许久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老爸……老妈……还有老姐,我可想死你们了!」 见儿子说哭就哭,徐妈妈一下子就急了,想抱他却又碍于脖子上和手腕上的针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满心焦急地安抚道:「好孩子,你别怕,你已经没事了。」 徐爸爸也跟着附和:「你已经脱离危险期了,手术也非常成功。医生说了,再休养几个月,就能活蹦乱跳地出院了。」 相比于爸妈的激动,徐文文就显得淡定多了。 她声音极为平稳地说:「好好养着,一周之后就能从重症监护室出去了。到那时候,再让周妈给你做好吃的。」 周妈是他们家专管做饭的保姆,徐文文开公司挣了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请了三个保姆,一个管做饭,一个管卫生,另一个专门照顾父母的身体。 从周妈来了之后,原本爱吃垃圾食品的徐茂茂,再也不找藉口不回家吃饭了。 为此,徐爸爸气得跳脚:「臭小子,是变着法嫌弃老子做的饭难吃呀!」 徐茂茂嘿嘿一笑,一点不给他老子留面子,吐槽道:「本来就不好吃,我夸你那不是昧良心吗?」 骤然听徐文文提起周妈,父子二人当时的鸡飞狗跳歷歷在目,徐茂茂忍不住笑了起来,决定给亲爸一点面子。 「其实,我想吃爸爸做的,好久没吃了,想这一口。」 徐爸爸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高兴得连连点头,一边用得意的眼神瞟妻子和女儿,一边应和儿子:「好儿子,你放心,等你出院之后,爸爸一定大显身手!」 「你就得瑟吧!」徐妈妈横了他一眼,转向儿子时又是一脸宠溺,「下个月江宁那边有个景泰蓝的展览,到时候妈妈给你全程直播。看上哪个说一声,妈妈给你买回来。」 徐妈妈就是景泰蓝专业唯一的权威专家,因为这个专业太冷门了,看起来也没什么就业前景,所以这么多年来,手底下也只有一个研究生,就是前些天打电话的那根独苗。 国内凡是有关景泰蓝的活动,都免不了要把徐妈妈请过去。只要少了这么个人,那就是摆明了告诉别人活动办得不专业。 相比之下,身为文学系教授的徐爸爸,可谓是桃李满天下了。 当初谁也没想到,一对高知父母,竟然能生出徐茂茂这个天生不爱学习的渣。 不过,老两口的性格都比较豁达,也见多了同行天才父母生出学渣孩子的事。在那些孩子的衬托下,徐茂茂这个不是学不会只是不爱学的,已经很好很好了。 若不是徐文文看不下去,靠着姐姐的血脉压制勒令他好好学,他真够呛能考上大学,唯一的出路就是出国镀金了。 作为常年混迹 take talk的新时代青年,徐茂茂对出国这件事可是一点都不感兴趣。 如今国人的生活水平,已经把国外发达国家甩出去了。他又不想深造,干嘛要上赶着吃那个苦呢? 医生特意叮嘱过了,麻药的劲儿刚散,让家属多和病人说话,最好别让病人再睡过去。 所以,爸妈和姐姐东拉西扯的,不是拉着他说这个,就是拉着他说那个,一直过了两个小时,护士来换麻药针管的时候,徐茂茂才重新得以休息。 在重症监护室的一周,徐茂茂度日如年。 第371页 因为他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每天用来维持生命体徵的,就是从脖子处那个大针头送进去的各种药物和营养液。 好不容易度过了这一周的观察期,他被转到了普通病房护理,医生才松了口,说他可以吃些流食。 「一开始最好清淡点儿,病人的肠胃还很虚弱,受不了刺激。」 对于医嘱,家属自然奉为圭臬。酷爱浓油赤酱的徐茂茂当时就苦了脸,却最终败给了妈妈的泪眼和姐姐的冷笑。 他住的是个双人间,隔壁床上躺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大爷。 老大爷身子骨还挺硬朗,看起来精神矍铄的,未语人先笑,和谁说话都是笑呵呵的,还调侃了徐茂茂这个重病号。 不过,徐茂茂也调侃了回去就是了。 谁让这老大爷之所以住院,全因为人老心不老,和一群老头老太组织什么「自行车大赛」,把腿给摔骨折了。 这位也不愧是个老年潮人,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兔崽子调侃了,人家也半点不生气,笑呵呵地说等他伤好了之后,还要去参加广场舞大赛。 真有活力呀! 满打满算活了三辈子的徐茂茂看着老大爷,心里满是羡慕。 或许他该趁着养伤,努力调整一下心态。如今他还年轻嘛,才二十二岁呢,还有大好的人生让他享受,何必把自己搞得暮气沉沉呢? 第三天下午,老大爷的孙女捧了一束鲜花来探望他,浑身上下包成木乃伊的徐茂茂激动了,下意识喊了一句:「姐姐!」 那少女正弯腰换花瓶里的花,听见这熟悉的音色不禁一怔,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入眼的却是个满头全包,鼻樑上还勒了一道的木乃伊。 「你是……二郎?」 「对,是我呀。」徐茂茂欢喜极了,只恨全身上下多处骨折,让他想顾虑点形象都站不起来,只能用嘴巴来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 见他似乎有挣扎着要起来的意思,那姑娘吓了一跳,赶忙把花往桌上一扔,几乎是跳过来按住了他。 「诶,你别动。」她下意识嗔怪起来,「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叫人省心。」 徐茂茂也下意识撒娇:「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说我!」 隔壁床上的老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已显疏淡的眉毛一挑,嘿嘿笑道:「湘湘,你和茂茂认识?」 旁若无人的一对小年轻勐然一僵,这才意识到,屋里还有别人呢。 少女脸颊羞得通红,全身上下都不能动的徐茂茂,这一刻所有的反应速度都加在了脑子上。 他大声道:「当然认识。我们是网友,已经打过视频了,本来说好要面基的。这不,我就被撞到医院来了。」 「对,是网友。」少女也对着老人沖他笑了笑,落落大方地说,「正式介绍一下吧,我叫林湘,潇湘妃子的湘。」 说着她还弯下腰,去握了握徐茂茂抬不起来的手,歪头一笑问道:「你叫茂茂?哪个茂?」 徐茂茂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夫为圣德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就是茂行的茂。」 林湘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病床上骨折的老头已经嘎嘎笑了起来。 他嘲笑徐茂茂,「你直接说枝繁叶茂的茂不就得了?还『夫为圣德以茂行兮』,孔雀开屏!」 念那句楚辞时,他故意掐着嗓子,怪模怪样的,把两个小年轻都搞得十分无语。 林湘尴尬道:「你别管他,我爷爷就是个老顽童,家里人都习惯了。」 徐茂茂脱口而出:「没关系,这两天我也习惯了。」 林湘脸上刚下去的热度又腾了起来,嗔了他一眼,啐道:「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徐茂茂只是嘿嘿地笑,露出的一双眼睛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好在这个时候,徐妈妈提着个饭盒推门走了进来,见一个高挑标志的小姑娘站在自己儿子病床前,诧异一下,笑着先和那老头打招唿:「林大爷,你吃了吗?我给茂茂带的骨汤多,给你也盛一碗?」 林大爷笑着摆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还是叫茂茂多喝点儿,好得快。」 林湘听见动静转过神来,笑着打招唿:「阿姨好,我是林湘,是茂茂的网友。」 「网友啊?」徐妈妈瞥了一眼儿子,见他只能歪在床上,全身上下最灵活的眼珠子恨不得粘在人家姑娘身上,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以前是网友,现在已经面基了,以后就可以在现实里做好朋友了。」 她把饭盒放在徐茂茂病床前的桌子上,指了指自家带过来的一个小凳子,「我就叫你湘湘吧。来,湘湘,坐下歇会儿吧。」 「谢谢阿姨。」林湘大大方方道了谢,却没立刻坐下来,是上前帮忙把汤盛出来一碗,又把徐茂行的床头摇上来,这才坐了下去。 徐妈妈看着她的眼神几乎放出光来,嘴里不住地夸赞:「真是个好姑娘,还是林大爷有福气,有这么好的孙女。」 不像她,儿子叛逆调皮也就算了,女儿更是从小就有主意,成年之后在父母面前不像是女儿,倒像是领导。 她也不是觉得女孩子一定要如何如何,就是骤然看见别人家这么温婉知性的姑娘,心里羡慕得慌。 第214章 林湘的事业 徐茂茂嘿嘿笑道:「妈,你说这话可别让我姐听见,不然……」 第372页 后面的他没继续说下去,算是给自己老妈留个面子。毕竟,当妈的被女儿说教,实属倒反天罡。这种事他们自家人知道就好了,不必在外面说出来。 很显然,被儿子提了一句之后,徐妈妈也想到了女儿平日的强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哆嗦过后,她又反应了过来,有些羞恼地瞪了儿子一眼,笑骂道:「你这小兔崽子,全身上下也就剩嘴能动了吧?」 徐茂茂一本正经地说:「妈,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别骂孩子『小兔崽子』。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这么骂对家长不利。」 面对这么贫嘴的儿子,徐妈妈无语至极。 林湘捂着嘴窃笑,林大爷却是毫不客气,爽朗的笑声霎时迴荡在整个病房里,一点儿都没给人留面子。 徐妈妈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儿子一眼,拿调羹盛了一勺骨汤送到他嘴边,没好气地说:「行了,喝你的汤吧,别贫了。」 喝汤之前,徐茂茂还要再嘴硬一句:「那怎么能叫贫呢?我那是幽默。你说是吧林姐姐?」 突然被拉下水的林湘挑眉看了他一眼,轻笑道:「在南方是叫幽默,但咱们北方就是贫。」 徐茂茂顿时不满意了,哼唧道:「姐姐,你也不帮我!」 徐妈妈熟知自家儿子秉性,别看人已经二十二岁了,生理上算是个青年,实际内心深处仍旧住着那个中二少年。 自从他十三岁之后,叛逆期隆重降临,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蔑视天地的中二之气,总觉得天老大他老三,因为老二是他姐,他不敢撄其锋芒。 哪怕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也觉得父母那老一派的思想早就过时了,跟不上时代了,更不配指导他这个新时代的大好少年。 所以撒娇什么的,基本上只能在他有事求徐文文的时候才能看见了,稀奇程度堪比西洋景。 如今既然看到他对着一个年岁差不多的姑娘撒娇,徐妈妈何止是震惊?她眼睛都圆了。 ——不是,这还是我儿子吗?恋爱的威力这么大的吗? 没错,知子莫若母。 虽然徐茂茂还什么都没说,虽然他一张脸上缠得只剩眼睛鼻子和嘴巴,徐妈妈就是能看出来在家儿子恋爱了,勾动自家儿子那股情肠的,就是眼前这位标志万分的姑娘。 她眉毛微微一挑,微笑露出隐秘的笑意,忽然「啊」的一声,放下汤碗焦急地说:「看我这记性!昨天就和张冉约好了,说今天一起去国博,一忙就给忘了!」 张冉就是徐妈妈带的那个研究生,也是他们系千顷地里的一根独苗。 一听说和张冉有关的,徐茂茂下意识就说:「那妈你赶紧去吧,别耽误了给她上课。」 「可你这里……」徐妈妈满脸为难,「你姐姐正开会呢,你爸爸那里又……算了,还是给你爸打个电话吧,叫他先把下午的讲座取消了。」 林湘早就看出她是在演了,对她的目的也瞭然于心,此时忍着笑阻止她,「阿姨,你先去吧,到我这里我帮你看着。反正我下午也没事。」 眼见计划通,徐妈妈心里高兴,眼中就忍不住带出了几分,偏嘴上还为难地说:「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腿上打石膏的林大爷接口道,「他们都是年轻人,正好能说到一块去。不然让我这孙女儿整个下午就陪着我一个老头子,不得把人闷出个好歹来?」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徐妈妈知道再推辞就显假了。她顺势应了下来,对林湘道了好几声谢,才提着包走了。 前脚徐妈妈出去,后脚徐茂茂就不要脸地说:「姐姐,我要喝骨汤。」 好好一个大小伙子,声音那叫一个夹,隔壁床的林大爷硬生生打了个寒噤,满脸恶寒地吐槽:「就不能好好说话?」 徐茂茂嘿嘿一笑,开始对长辈卖乖,「爷爷您也喝。姐姐,给爷爷也盛一碗吧。」 好嘛,真是不客气,是你爷爷吗就跟着叫? 林大爷在心里吐槽他,吐槽完了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对他亮出了大拇哥,「好小子,有前途,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虽然他年轻时也是个英俊潇洒的帅小伙,但他老婆可是当时的系花。如果没那股勇往直前的不要脸势头,他还真不能在一众追求者中脱颖而出。 ===== 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 徐茂茂全身多处骨折,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三个月,才被医生开口放行,允许他回家休养。 在第十五天的时候,小腿骨折的林大爷就出院了。但林湘还是继续来,有时候给他带一束花,有时候带一个饭盒,里面是她亲手做的点心或汤品。 她每次来的时候,手上都会带一本书,有时候是《申论》,的时候是《行测》。至于是教材还是模拟试卷,没有什么规律,一般都是看她自己的进度。 也是看到了她的书,徐茂茂才知道,大了他半岁,比他提前毕业一年的林湘,正在脱产考公。 「考公好呀,对你来说正是专业对口了。」徐茂茂眼睛都亮了,满脸都是兴奋和激动。 林黛玉可是受过正统官员教导的,且她天资聪颖,心思又细腻,遇事懂得变通,是个实实在在做官的好苗子。 奈何无论前世还是前前世,她都生活在一个对女子极端苛刻的时代。哪怕有再多的才能,她也只能躲在父亲或丈夫的身后,做那个默默无闻的背后付出者。 第373页 就算前世徐茂行考上举人之后,他们夫妻顺着林黛玉的心意游山玩水,写下了足以作为传世之作的《潇湘游记》和《小虞水志》,他知道林黛玉心中也必然是有遗憾的。 如今到了这个时代,虽然世道仍然不是绝对公平,但至少无论性别、无论种族,都有了为自己争取的机会。 他相信以林黛玉的学识和心胸,在了解透彻了这个时代的规则后,会做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好同志的。 林湘之所以选择考公,理由和他想的重合了七八分。 至于剩下的两三分,就是觉得既然来到了这里,总要留下一些痕迹,让后世人知道她曾经来过。 「你以后准备干什么?」林湘问他。 「我?」徐茂茂想了想,说,「既然你要考公,我以后肯定是不好经商的。真让我去大姐的公司混吃等死,说实话,现在的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都已经活了三辈子了,多少还是有几分羞耻心的。 思来想去,最好的出路好像只剩那一条了。 「我准备回学校去,考研,就考古代文学,也不枉我前两辈子啃下的那么多书了。」 且不说他上上辈子背的书自己都数不清了,就算是上辈子,他能考上举人,文学水平拿到现在,已经能横扫一大片了。 林湘好笑道:「还是这么没出息,爱走捷径。」 徐茂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道:「我那是有捷径可走,别人想走还走不成呢。再说了,就算是上辈子学的,那也是我自己努力学的呀。严格来说,不算是走捷径。」 「好好好,不算,不算。」林湘不和病号计较,餵他喝了半杯温水,把手机架好,替他调出了最新出的动漫,就又坐回窗边做模拟题去了。 那动漫是一部小说改编的,原着曾经红极一时,人物又做得极为精緻,一经发行便火遍了各大平台。 徐茂茂看完了最新的一集,不由感慨道:「这世上最多的就是凡人,可像主角这样能获得机缘一飞沖天的,又有几个呢?」 认真论起来,像他这种一口气活了两辈子,积累下了三辈子的经验,也算是一种特殊的机缘了。 如若不然,以他的性格,以后肯定是在姐姐的公司混吃等死,绝对不会想着要去考研、要留校任教。 林湘正好把最后一道申论题答完,一边对答案一边随口回他:「都有机缘了还算什么凡人?真正的凡人想要取得成就,得聚沙成塔,得坚实地跟定正确的脚步,才能为全人类创造幸福。」 徐茂茂「噗嗤」一笑,「真不愧是考公人,一张嘴就不一样。」 林湘说:「为了考公,我最近才开始看《x选》,已经看到第二遍了。我是越看越觉得有道理,越看越觉得有些人仿佛是上天见不得遍地哀鸿,特意放下来救苍生的。」 如若不然,实在是解释不了。那种传奇更传奇的经歷,爽文小说都不敢那么写呀。 徐茂茂笑道:「诶,你要是读迷信了,那可就读偏了。那位伟人,可从来不想让人民群众迷信他,而是希望后来人能超越他。」 林湘微微一怔,笑着点头,「你说得对,我得端正一下自己的思想。」 她笑盈盈地睨了徐茂茂一眼,挑眉道:「我看你在这方面倒是挺有天分,不如别去考研了,跟我一起考公吧。」 「诶,可别。」徐茂茂连忙否决,「上辈子说破天去,也是你在迁就我。这辈子你随便飞,我坚决支持你的事业!」 第215章 尾声 三个月后,徐茂茂正式出院。 徐爸爸、徐妈妈还有徐文文,都推掉了手头的工作,全家换了亲子装来迎接他。 徐文文手上提了个袋子,里面装的是两套衣裳,一套自然是给要出院的徐茂茂换的,另一套被她塞给了做陪护的林湘。 「尺码是我凭眼力大致估的,快去洗手间试试吧,不合适的话我叫人去换。」 林湘一愣,「还有我的?」 ——明显是亲子装吧?这是……把她也算成一家人了? 徐文文笑着把她往病房角落的洗手间推,边走边说:「我弟弟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他看你的眼神分明是认定了,你对他也不是没好感。 别告诉我是我看错了,你们俩不是在正儿八经谈恋爱,而是在相互耍流氓。」 ——凡是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作为考公人,林湘正是思想最端正的时候,听了这话自然立刻就明白了,不由红了脸,小跑进了洗手间,反手把门关上了。 徐文文对着磨砂玻璃门笑了笑,大步走到徐茂茂身边,低声说:「姐帮你试探过了,你可以准备结婚了。」 「啊?」正套 t恤的徐茂茂一呆,没反应过来。 徐妈妈见状,干脆上手帮他把脑袋钻了出来,嗔怪道:「平时看着挺聪明的,关键时刻怎么还带掉链子的?」 被妈妈骂了一句,徐茂茂反应了过来,嘻嘻笑道:「妈妈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没有姐聪明嘛!反正我姐又不嫌我笨,是吧姐?」 「反正有人不嫌弃,我嫌不嫌弃又有什么关系?」徐文文往洗手间看了一眼,满脸揶揄的笑,「你说是吧弟?」 徐茂茂被闹了个大红脸,双手合十麻利滑轨求饶,「姐,亲姐,你就饶了我吧!」 众人哄堂大笑。 第374页 等徐茂茂换好衣服,洗手间的门也重新打开了。林湘穿着和徐家四口一样的亲子装走了出来,落落大方地和大家打招唿。 徐妈妈打量了她一番,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欣赏之色,「同样一身衣裳,怎么穿在湘湘身上,就格外好看呢?」 林湘垂眸一笑,说:「大概是这个风格更加适合我吧,阿姨和文文姐买衣服的时候,故意照顾我呢。」 一句话便把徐妈妈哄得眉花眼笑,上前拉住她说:「走,咱娘儿俩一块走,不和他们一起。你姐姐已经在酒楼定好了菜,今天好好庆祝一下。」 余下三人落在了后面,徐文文低声对弟弟说:「你小子眼光可以呀,找的女朋友可不简单。」 「那是。」徐茂茂得意洋洋,在这一点上毫不谦虚。 「臭小子!」徐文文顺手在他头上唿噜了一下,长腿一迈就走到了爸爸和弟弟的前头,「我先去开车,你们在西门口等着就行。」 一行人驱车去了预定好的酒楼,吃了一顿接风宴,林湘也和徐家人做了深入了解,徐妈妈送了她一块表。 临走的时候,徐文文又叫秘书送了一辆车过来接爸妈,她则是亲自驱车载着徐茂茂和林湘,先把林湘送回了家。 倒不是徐茂茂自己不会开车,而重伤初愈,断裂的骨头还没完全长好呢,开车这种体力活,自然是做不了的。 林湘算是见过徐家人了,等徐茂行真正和林家人见面,自然得等身体好全了之后。 一晃又是半年,徐茂茂一边养身体,一边准备考研,倒也两不耽误。 至于林湘,她报了一个专门教人考公的班,天天去上课,自然就没多少时间和徐茂茂见面。 不过,这个世界有手机,相互联络很方便。只要两人有心,哪怕是睡前的十几分钟,也足够煲个短暂的电话粥。 因为有前两世的积累,徐茂茂的文学功底足够深厚,只准备了大半年就考上了研究生,和自己亲爹做了师兄弟。 相较于他考研的顺利,林湘考公就不是那么顺利了,前后一共折腾了三年,才算是考上进了林业局。 考公上岸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结婚。如果婚姻不稳定,是没有人敢把重任交给你的。虽然林业局也基本没啥重任就是了。 小两口第三次结婚,两家的家长都主张办中式婚礼,但徐茂茂和林湘却都坚持办西式的。 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原汁原味的中式婚礼已经经歷过两次了,这次想换个新鲜的。 但不管是中式婚礼,还是西式婚礼,一切从简都是必要的。 毕竟,他们两口子如今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大学导师,无论哪一个,都不提倡铺张浪费。 不管别人怎么想,两个当事人都觉得很好。 再简陋的婚礼还能比得上他们第一世吗?再繁复的婚仪,还能比得上他们第二世吗? 茫茫人海,两个人的存在就像大海里的两滴水,彼此相遇本就充满了偶然性。他们却能接连三次重逢,这该是多大的缘分呀! 福气已然太足,别的自然就不多奢求了。 如若不然,连老天也会嫌弃他们过贪,万一把这份幸运收回去了,他们找谁哭去? 什么都没有的人才会无欲则刚,而他们拥有彼此,本就是拥有了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身怀重宝者,又岂敢不小心翼翼? 婚后的生活很平淡,是那种幸福的平淡,林湘的事业却出现了一点小波折。 ——林业局要精简了,她被调到了教育局,下派到了地方,担任一个贫困县的教育局副局长。 对此,林湘十分坦然。 她身上自来就有一股宠辱不惊的气势,更可况歷经三世,什么风浪没见过,这一点仕途上的不顺畅,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个地方由于贫困与闭塞,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读书能出头,但真正对教育重视的,却是少之又少。 因为对当地的人来说,等教育成果出来的过程太长了,前期投入太多了,还不如让男孩子十几岁就出去打工,女孩子差不多了就拿去换彩礼。 男孩子还好些,毕竟永远都是自家人。女孩子在他们的观念里早晚是泼出去的水,更不值得投资。 所以,小学和初中还招女孩,到了高中,干脆就只有一个男高。哪怕女孩子初中时的学习成绩再好,对着高中校门也只能望洋兴嘆。 了解完情况之后,林湘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涌出一股无言的憋闷之感。 ——来到这个世界是她的幸运,但这个世界的女孩子,却并不都和她一样幸运。 也是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被调到教育局,被下放到地方,或许并不是她仕途上的坎坷,而是为她的人生意义指引方向。 荣华富贵于她如浮云,高官厚禄也并非她真心所求。 她之所以考公,只是因为前两世分明身怀大才,却因身为女子之故不得施展,心中不忿而已。 可是,和这么多分明生在这个时代,却依旧不能自主的女孩子比起来,她那点不忿又算得了什么呢? 心中涌出的热流就像潮水,瞬间就冲散了名为「不忿」的尘沙。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她先是去男高找校长沟通,试图说服对方撇开性别限制,先招收一些成绩优异的女学生。 第375页 理由也很充分,考虑到了对方的利益。 ——先招收成绩优异的女学生,把升学率提上去,不都是校长的政绩吗? 但校长拒绝她的理由更加实际,两个字——没钱。 招收女学生,得有单独的宿舍吧?得有单独的厕所吧?盖这些都得要钱,上哪里弄去? 林湘问:「如果我能解决资金问题呢?」 对方就卡壳了。 分明就是不想开这先例,不想做这齣头鸟。 林湘很失望,觉得还得从别的地方入手。 不过她也是幸运的,还不等她仔细思索可以从哪方面入手,她的贵人找了上来。 那是一位姓张的老教师,是真正的人民教师。 张老师的气魄可比她大多了,人家直接就想要办一所专属于女子的高中,让当地所有女孩子都能在初中毕业之后继续上学。 「成绩好坏无所谓,能不能考上名牌大学也无所谓。哪怕考个大专呢,也能从这牢笼里走出去不是?」 林湘觉得她说得很对,也觉得自己从前是天才见多了,这方面心思难免狭隘了。 ——对这里的女孩子来说,能不能考上名牌大学又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有途径走出去。 离开首都三个月之后,林湘第一次在电话里找徐茂茂要钱,还请徐茂茂出面,找徐文文筹一批款项,用来建女高。 徐茂茂说了句「好」就挂了电话,旁边的张老师「诶」了一声,圆着眼睛问:「这就挂了?到底成不成啊?」 林湘笑着说:「放心,他既然说了好,那就肯定是成了。」 张老师还不放心,追问:「小林呀,你不是说你们夫妻感情很好吗?他怎么这么冷淡?」 「噗嗤!」林湘笑了出来,摆手道,「放心,放心,一准成。」 他之所以挂得那么快,肯定是急着替她办事去了。 林湘猜得一点都没错,一个星期之后,徐茂茂就拉着行李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把一张卡交到了她手里。 「姐先给了五百万。她还说了,会联繫合作的老闆,尽量帮女高多筹点款项的。」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说:「对了,你们女高招男老师吗?硕士毕业,在大学当过导师的那种。」 林湘一怔,又惊又喜,「你……你……」 「我辞职了,往后这一百来斤,就卖给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