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小王妃》 第1页 《娇养小王妃》作者:钿汐【完结】 简介: 薛映自幼寄人篱下,一向谨小慎微 可养父母还是决定将他卖给纨绔做男宠 听说纨绔心狠手辣,很能折磨人,薛映打算一跑了之。 但他生了一双少见的瞳色,很容易被人发现 于是他决定找一个跑路搭子,掩护自己跑路 ———— 恰逢温承来到九凤山附近查案,得知他是端王心腹 薛映便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和他搞好关系 九凤山多毒虫,他赠温承药草, 各部落多年相斗,人心诡谲,他陪温承深入险地,查出真相 当温承中了情毒之时,他用自己的身体,帮他解了情毒。 一来二去的,他将人撩到了手,却意外得知买他的纨绔是公主的儿子,背景深厚 担心连累到温承,薛映只好自己一个人逃跑。 可逃跑的路上,很不巧的,他被纨绔捉住了 —— 喜宴之时,薛映看着多日不见的温承,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将自己抱了起来 向来待他温和的男人,此时一脸阴鸷:「你怀着本王的孩子,想要嫁给谁?」 而强娶自己的纨绔跪在地上颤声喊:「舅舅。」 薛映这才知道,与他春风一度的人不是端王的心腹,而是端王本人 他是皇帝的亲叔叔,安定北疆的战神,大胤王朝的守护者 ———— 被关进端王府的主院后,想起纨绔挨打时悽厉的惨叫声, 薛映看着满脸寒意的温承,小心翼翼地捂着肚子:「你打了他可就不能打我了。」 温承冷淡颔首,眼神却变得晦暗不明 一夜过去,薛映被温承轻轻揉着腰,心想,这还不如挨打呢。 —— 温承半生戎马,整日与刀兵作伴,从不问风月之事, 直到情毒那夜,他将人揽在怀里,后知后觉地动了心。 等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被人撩完就跑了 温承携着一腔怒火,来到喜堂,打算将人带回去,好好「教训」一通。 可当薛映可怜巴巴地看过来时,温承发现自己心软得厉害,他拿眼前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 从前不近美色的端王娶了一个小王妃,人人都觉他们天差地别,恐不长久 但没过多久,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端王娇养在府里的小王妃,是他唯一的软肋,谁都惹不得 —— 年上,年龄差十五,文,但只有少量养崽攻受身心只有彼此 攻33岁,受18岁,爹系男友x小黏人精 —— 内容标籤:生子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主角视角薛映互动视角温承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大将军王娇养小妻子 立意:经歷挫折依旧坚韧不拔,积极向上努力成长 第1章 「恭喜啊,这次得了去京里的官职。」栖县府衙里的师爷笑着说道。 栖县位于大胤南部边境,此地群山连绵,遍布河流,周围集聚着许多部落。为方便素日往来沟通,附近的几个衙门都养了精通各部落语言文字的通译。每隔五年京城的四夷馆都会从中选一批人才进京任职,以处理边境文书。 薛映便是其中一员,今年通过了选拔考试,马上要进京了。 薛映脸上带着笑意,忙向师爷道谢。他得的官职虽不大,只是一名属官,但较之现在知县僚属的身份有本质的不同。年纪大时便是离京返乡,也能在栖县教授年龄小的通译,以后算是不愁了。 进京的日子已经定下,按旧例看,薛映该回家中准备,不日便要出发。他便与平日共事的几位同僚告辞,师爷道:「今日有贵客要来,知县大人想是没空见你,支领路费的文书提前给你写好了。」 赴京上任,无论官职大小,皆是朝廷出钱,薛映自是道谢,心里在奇怪是怎样的贵客引得知县亲自相迎。要知道栖县位置偏远,凡是调过来做官的大多升迁无望,这位知县大人自任职之后,整日在家吟诗作对,府衙内的事务大多是师爷看着忖度。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响,薛映循声望了过去,县衙内走进来几位穿着武服的将士,领头的将军似乎官职不低,县令难得穿了一身严整官服站在一旁态度极是恭敬。 一行人大步走了进来,薛映方才看到领头将军的正脸,看上去并不如寻常武夫那般粗犷不修边幅,反倒是长相英朗,身姿挺拔,浑身上下带着凛冽的寒气。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此等人物,薛映心下好奇,不禁多看了两眼。将军的警惕性却是极强,微微侧过头扫了眼正偷眼瞧他的薛映。 那眼神很冷,接触到目光的一瞬,薛映几乎登时被那散发出来的寒意震慑住,忙垂下了头,避开锋芒。待到人走了,他轻声问道:「来的这人似乎官职很高?」 师爷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看服色应该是个五品武职,咱们大胤朝同职阶的武官虽比不得文官,可那位将军是端王的下属,就算见了咱们知府,也是不惧的。」 饶是生活在偏远之地,薛映亦是听说过端王的名气。端王是先帝同母弟,如今皇帝的嫡亲叔叔,十几岁时离京攻打北戎,大胜还朝,后又平定北方诸多部族,威名赫赫。这位将军既是端王部属,怪不得与平常武将很有不同。 第2页 言语间薛映想起前段时间发生的一件事情,问道:「他是来处理使者走失一案的么?」 栖县位于九凤山东面,九凤山分隔的西面有诸多部落,其中势力最强的一支便是伊川部落。他们虽对大胤臣服纳贡,私底下一直不服气,这几年新王坐稳了位置,时常欺压周边部族。周边部族亦是大胤的藩属国,便向大胤朝廷求助,朝廷获知此事很是重视,立刻派出使节前来处理,可谁料使节一行进山后再没了踪迹。 「应当是了。」师爷嘆了口气,「这桩事情处理不好,怕是要乱起来哟。」 薛映自小在这长大,闻言亦是担忧:「咱这会伊川话的人虽多,可其他几个部落的话未必全。」 要论起通译水准,栖县县衙里薛映便是最好的一个,也只有他学全了附近部落的文字和语言。这一行人来肯定是要进山里调查的,搞不好还会到附近几个部落看一看,自是需要通译居中沟通。 师爷明白薛映的意思,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去往京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通译,便道:「县令已经写了信给临县,让他们派人过来,便是差一些,多带几个人去就是了。」 师爷平日里很喜欢薛映这个办事仔细的年轻人,心里盼着他能奔一份好前程,嘱咐道:「你尽管放心去。」 薛映放下心,待到文书齐了,便要离开县衙,又看见那位将军从县衙里走了出来,想是要去宿处。 这次是背对着自己,薛映胆子稍微大了一点,悄悄又看了一眼,看着他翻身上马的动作极是利落,离去的背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更加威武,终是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中。他不知道他为何要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只感觉自己的心似乎因为是在偷看,比平时跳得更快了些。 回过神来,薛映往家中走去,他是在叔叔婶婶家中长大的,不在县衙的时候,便是去那里。自得了在县衙里做通译的机会,叔叔婶婶便对此事极为重视,勉励他考取赴京的职位,薛映这几年一直十分努力,总算是得了个好结果,不辜负两位长辈的期望。今后他要在京中好好履职,以报答叔叔婶婶的抚养之恩。 到了家中,婶婶正拿着簸箕晒着药材,看着他笑道:「回来啦。」 「嗯,婶婶,我已拿到了文书,下个月便可前往京城了。」薛映向她说出这个好消息。 「好孩子,真是不枉你这几年辛苦。」婶婶语气极是欣慰。 「也多谢婶婶这些年照拂,等我到了京城,定要努力当值,报答叔叔婶婶的养育之恩。」薛映感激道。叔叔婶婶一开始对自己并不算热络,可他自知寄人篱下,便日日帮着做活,想是看见他日日勤劳,态度软化了许多,现在也算是一家和乐。 婶婶道:「快,你去歇着,我现在做上一桌菜餚,等到你叔叔回来了,我们全家人好好庆贺一番。」 薛映自然不会只看着婶婶忙碌,走过来一起帮忙,发现家中的盐没了,便要去铺子里买。熟门熟路地走到铺子中,薛映买了盐,又想到家中侄儿,于是绕路去了另一间铺子,买了肉食和糕点。 一切置办好了,薛映正要回去,迎面撞上了族中的一位姑姑。 姑姑平时待薛映极为和善,此刻脸色不太好,招手道:「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姑姑,您这是怎么了?」薛映心里奇怪,这位姑姑与他们只是同族,并非同宗,但因住得近,关系熟络些。她性子以来温和,平日里都是挂着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形容。 到了僻静处,姑姑问道:「你拿到去京城的文书了对不对?」 「嗯。」薛映点了点头。 姑姑看了眼四下无人:「你可知道你叔叔婶婶已经将你的户籍调换给了你弟弟?他们早已打算让自己的小儿子顶替你入京。」 薛映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过于震惊,脱口道:「怎么会?」 姑姑见他这样,嘆了口气,嘆道:「你可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前段时间你那堂兄结交了通判的儿子,通判中年才得子,娇惯得厉害,偏又是个好色的,听说男女不忌,到处搜罗生得好看的少年郎。他们为着巴结这层关系,想把你送过去。」 薛映仍旧是神情怔怔,但他知道堂弟上个月去了外地,说是去探亲。他又想起来那个月他从府衙里回来,见到堂兄与一位公子在路边吃酒,那公子看自己的眼神颇是奇怪,像是黏连在自己身上一般。 「姑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今日突然和你说这个,恐是心里不信。但你回到家中,细瞧瞧是不是多出了许多东西?通判家的公子昨日遣人送了东西过去,我是亲眼瞧见的。」姑姑又道。 薛映的神情茫然,嘴唇微微发白:「他们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姑姑嘆了口气:「你这傻孩子,你可知道你父母离开的时候,给你留下的银钱足够你过几辈子了。可这些年,他们一家子住着你父母留给你的房子,用着你父母当年的遗留开着药材铺子,只在你面前省俭度日,将攒下的银子全花到了自己的一双孩子身上,哪有半分厚待你?」 「这样么?」薛映倒是从来不知道这些往事。他父母离去之时,他尚且没有印象,待到记了事情,知道自己住在叔叔婶婶家中,还有一个堂兄和一个堂弟,几张嘴都要吃饭,一家子生活艰难,故而这些年,他从不捨得多费一点东西。 「乡里乡亲的原都是一脉传下来的,很多事情就算不平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不好闹得太僵。可这件事若是我不告诉你,下半辈子良心难安。」姑姑嘆了口气,又嘱咐他道,「你回去,好生留心瞧瞧,想一想该如何为自己打算。」 第3页 「好,多谢姑姑。」薛映听了姑姑的话,再没有庆祝的心思,尽量平復住唿吸,回到了家中,此时叔叔堂兄都已回来,见到他极是热络,看不出半点异常之处。 薛映只好打点起精神,应付完一顿庆贺宴席,如同往常一般歇下,待到各房中都熄了灯,没了声响,他按捺住心思,等了好一会儿方才起身,悄悄来到家中放杂物的房间。 好在今晚有月亮,栖县偏南,夜间并不寒冷,故而一年四季都是开着窗户的,月色可以直直映入屋中。 借着月光,薛映慢慢瞧清楚了屋中果然多了几个箱子,并不是家中常用的普通木箱,而是选了不错的木料,涂了一层清漆上面刻了和合二仙的花纹,打造得很是精细。他吸了口气,轻轻掀开箱笼,看着里面的东西,竟是一套红色的衣饰。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看,这服色像是男装婚服,再往下面看,该是里衣。他拎起来细瞧,发现既不是普通人穿的麻布,也不是稍好些的棉布,而是纱做成的,轻薄透光偏又将连接处做成镂空样式,不像是正经衣服。 薛映放好婚服,又看其它箱子,其中有一张契纸,上面竟是一张收了银钱的字纸,落款之处是叔叔婶婶画押。他吸了口气,又拿起其它东西看,又发现一本册子,扉页上没有书名。他将其翻开,发现书册里没有文字尽是图画,且每一副画上至少两个人,均是未着寸缕的贴合在一起。薛映看了几页,发觉上面所绘人物全是男子。 薛映心神俱震,微微抖着手,将东西收了起来,正要悄悄退出去,忽得听到院中有响动,他忙躲了回去。 「是谁在那里?」叔叔的声音传来。 第2章 薛映躲在米缸的后面,蜷缩着身体屏住唿吸,生怕被外面的叔叔发现。他听到叔叔似乎朝这边走了几步,又退了回去,朝婶婶道:「你听错了,这里哪有人?」 婶婶略感迷惑,她刚才听到这个房间里有响动,可丈夫既然没发现,许是自己多心。「我不是担心有贼进来么。通判家的公子送了那么多好东西,万一被人悄悄拿去就不好了。」 「我早说过你该把那些东西变卖出去,藏起来更方便,现在只能放在自己床底下,整天都惦记着被偷。」叔叔摇头道。 「我不是想等着薛映走了再变卖么,省着被他发现端倪。」婶婶感嘆道,「没想到他那一张小脸,竟是换来这么多好东西。」 「他像我那大嫂,可惜她跟了我大哥这样的短命鬼。」叔叔的声音渐远,该是回到了房间。 薛映听着叔叔和婶婶的对话,全然印证了姑姑的话,心更是凉了下来。他知道大堂兄的妻子是里长的女儿,若是想让堂弟顶替自己的身份极是简单,更何况还搭上了通判家的关系,直接越过了县衙。 现今堂弟早已出发,自己知道此事太晚,已经无法阻拦。就算他跟着进京,亦没有乡里为他证明身份,这条路算是绝了。 可要迁往其它地方同样困难,附近几个县的百姓生活方式相对封闭,不同族的人都甚少通婚,外人潜入进去必定会被发现。可要是逃亡山林里,毒虫毒蛇也就罢了,甚至还有狼和老虎等勐兽,他只是一个人,又不是那等老练的猎户,更是抵御不了。 而且,最要紧的便是他的瞳色与旁人不同,是湖水一般的蓝色,既不易隐藏,也容易被人追踪。 思忖再三,他终于想出一条路来。县衙里来的那位将军是端王部下,日后定是要回到端王麾下的,他若是这次做了他们的通译,路上表现得好一些,也许能成为将军的下属,便可以跟着他离开这里。端王麾下的人马,哪怕是通判的儿子,也不敢轻易与之为难。 定了主意后,薛映一夜没睡。次日一早,他便去了县衙,寻了师爷行礼问道:「老大人,邻县的通译可来了?」 师爷正写着文书,没想到薛映今日还会过来,当即抬头答道:「还没有呢,说是过几日才到。」 薛映便道:「那我去吧,此行想是不用太久,横竖进京还有一段时间。」 从临县调人到底需要功夫,何况这是个苦差事,临县的衙门不想放人。师爷听到薛映想去心里高兴,仍是问道:「你不是要调往京中了么?怎么还要接这苦差事。」 因着牵扯到通判家的公子,薛映清楚将实情告诉师爷,也只是在难为他,于是胡诌道:「我在家里闲不住,以后到了京城,恐三年五载无法回来,正想着这几日去山里看看,正好与他们一道。」 「好,那我与县令大人还有将军商议一下。」师爷自去了堂中,没一会儿,回身唤薛映进来。 薛映进去后,看到了昨日见过的那位将军,县令抖着鬍子道:「这是白将军,薛映,这些时日你便跟着白将军进山,帮着翻译文书。」 温承看着进来的通译,发现昨日在县衙门前遇见过,只是瞧起来太文弱了些,于是道:「此行路途艰险,恐是要吃很多苦。」 「我不怕吃苦。」薛映忙道,眼下是他逃离的唯一机会,他必须把握住,「我进过山的。」 事情紧急,既是县衙里作保的通译,想是可靠的。温承便道:「人既然已经齐了,准备下,今日入山。」 「是。」众人答应道。 薛映自小在栖县长大,又帮衬家中做药材生意,附近几个村落甚至于山那边居住的人时常采了药材卖到家中来。没有进县衙时,薛映日日需要与其他部落的採药者沟通。久而久之,他学会了许多语言和文字。 第4页 常年积累下来,进山生存一段时日,对薛映来说算不上困难。没用多久,他便收拾了一个常用的包裹出来。 收拾的过程中,他听师爷说温承带了数十人,想要潜入到山里,调查失去踪迹的使者究竟为何失踪,是否被人所害。待出门去,他看见队伍里牵着好几条狗,不禁白了脸色。 温承站在院落里吩咐下属周荃,正好捕捉到薛映的表情变化,问道:「你怕狗?」此行带着的狗算不得大型犬只,是军营里能够闻气味的搜寻犬,只有獒犬一半大小。 薛映一手紧紧拽着包袱,另一只手在袖中攥紧:「没有。」他强撑着镇定,尽量没有露出破绽。 温承行军打仗多年,见过许多行当里的人,一眼便能看破他的掩饰。「这一路我们都会带着狗,你确定要跟上来?」 温承的语气并不严厉,只是在提醒。但这话听到薛映耳朵里,似是变了一层意思,他吸了口气,回答道:「我不会拖累你们的。」 小时候他一个人从外面回来,半途遇到堂弟牵着狗让它咬他。他记得狗扑了上来,将自己压在身下,他拼命的挣扎却因为力气不够没有任何效果。如果不是姑姑家的表哥及时将狗拖了下去,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 那时候闹得厉害,街坊邻居都出来瞧。婶婶冲出来将堂弟骂了一顿,薛映只以为是小孩不懂事,便没有太在意。现在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家子人对他早有打算,只是因着拿了他父母的银钱不好做得太明显,或是想看他长大,能不能产生其它利用价值。 温承没再说什么,示意队伍出发。队伍里皆是温承从北边带来的下属,只薛映和另一名嚮导是本地人。嚮导名叫李二,是山林里行了数年的採药人,此次得了大价钱同意引路。薛映见过他几次,算得上相熟。 出发伊始,薛映找李二问了些事情,知晓要经过的地方,大半是自己曾经走过的,心里有了底。 一行几十人背着辎重进了九凤山,中途没有歇息,一气行到傍晚,便在深林中安营。薛映想着白天的事情,觉得自己对犬只的恐惧太过丢人,应是给将军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加之昨夜一晚上没睡好,他颇是心绪不宁。 薛映出神想着白日的事情,忽觉手腕上一痒,低头看是一只布满花纹的蚊子,忙用力将其拍死。九凤山蚊虫虽多,可白天天气炎热,它们多是躲到夜间凉爽时才爬出来,故而白天没有抹药。薛映转身去包袱里寻找驱蚊膏,却发现来得匆忙,并没有带来。 他倒并不慌乱,因着给叔叔婶婶帮忙,他懂得一些药理,又是在附近长大,知道哪片山头的虫子多是何种类,怕哪种药草。于是他站起身,借着不远处的篝火观察旁边的草地,摘了不少驱蚊的药草,将其放在手里搓碎挤出汁液,将汁液涂抹在手上、脖子上等裸露在衣服之外的地方。 忙碌完这一切,薛映打算早早回去休息,以备明日早起。可他刚转过身,便看见温承站在不远处恰好看了自己一眼。 薛映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奇怪,解释道:「有蚊子,我采了些药草驱蚊。将军要么?」 温承原是路过,发现薛映独自躲在一处便多看了一眼。此刻听了他的话语,不由微微皱眉:「不用。」 行军打仗在外,哪有许多讲究,若是需要潜藏,最多是在衣物裸露处抹上泥土来做掩饰,没有太多细緻功夫。 似乎自己又做错了事情。薛映察觉到他的冷淡,默默地去了自己的宿处,在心里提醒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不可再如此了。此行是来讨他青眼的,不能再犯了他的忌讳。 一旁的周荃目睹了一切,低声道:「属下同县衙里的师爷打听过,这位叫薛映的通译,人虽然文弱些,但做事没有问题,故而他们才荐人过来。」 温承闻言颔首,没有再关注此事,而是思忖起此次要查的案子。自从使者走失后,朝廷接连派人前来查探,只是后面来的人也走丢了,其中有他曾经的部下。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人精神失常,大唿有妖怪,这让他起了自己过来调查的心思。 九凤山是当地的一座圣山,山的三面住的皆是大胤人,唯有西面住的是藩属部落,紧靠九凤山的部落名叫凤首部落和出云部落,再往西便是心存反意的伊川部落。温承多年来一直在北面边境,对南边的事情并不熟,此时他坐在火堆旁边,翻看着一本叫《九凤山三族纪事》的书,了解着当地的风土人情。 次日,一行人早早起床,用过早饭,他们继续赶路,就这般过了几天,他们行到一处名为燕坡的地方。使者进山前曾经寄出过一封信,进了山后,又送了封飞鸽传书,再之后便消失了。按着中间耗费的时间和脚程计算,他们大约就消失在这一块地方。 一连几日,大家在附近来来回回地寻找着,却没有寻到一丝线索。薛映牢牢跟在队伍后面,更加仔细地打量着周围,想要寻找线索。他人虽瘦,又做了几年文职,身体却算不得弱。他每年都会上山数次,哪怕跟在这群出身行伍的将士之中,都没有落下过。 九凤山中有一条河名叫凤溪,是银江的一条支流,它自高向低流向山的东边,途径栖县,当地人时常在凤溪打渔浣衣,薛映幼时更是时常去玩。此刻在山里沿着凤溪两岸行走,他只觉得熟悉又亲切。 可今天他走了许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第5页 薛映不由得放慢了步子,仔细查看着,与他行在一处的兵卒名叫王密,是个热心肠,问道:「兄弟是累了么?」 薛映感谢他的关心,朝他一笑:「不累。」 王密在军营里多做文书,已是气喘吁吁,却不耽误说话:「这一路可真不简单。我们平常行军多是在旷野中行进,就算有山也不似这般陡峭。昨日直直地上来下去,饶是我这么多年功夫练得算不错了,都险些失足摔落。」 薛映是本地人,多年走惯了路倒不觉得。想着过去从北边的来商人亦是如此抱怨,于是道:「九凤山多雨潮湿,山石又多,时常长了青苔,便是走熟了,亦容易滑倒。」 「哎,只是这个倒也罢了。刚进山那天我正扒着石头往上跳,旁边突然蹿过一条蛇。」王密显是心有余悸,「我倒不是怕蛇,实在是太突然了。」 薛映点头道:「山里蛇多,时常有毒的。我和李二哥出门都带着解毒药,若是有什么不对,您要第一时间和我们说。」 王密便答应了,还要再说话,前面副将打手势让他上前,似乎要变换队列。薛映则看了一眼地面,蓦然福至心灵,想明白了异常之处,他不由喊道:「等一等。」 第3章 一行人都是专心赶路,没想到有人突然喊停,于是乎在一瞬间齐齐望了过来,薛映见到众人都看向自己,心里紧张,生怕自己又做错了事,他低垂着眼睛道:「我发现这段路很少有虫子。」 「兄弟你提醒我了,我光看路了,竟是没有注意到。」李二拍了拍脑袋,朝异乡人解释道,「九凤山一年四季,不说是虫鸣鸟叫,就连蛇鼠都到处乱窜。我们这几日走了许多圈,唯独这一片格外的安静。」 薛映见他贊同自己的看法,不由多了分底气:「想是这附近有东西。」 牵着猎犬的兵卒疑惑道:「不对啊,咱们带出来的几条狗都是百里挑一的猎犬,要是有藏着的东西,定能发现的。」 薛映看着近处的凤溪,推断道:「许是因着隔了水,且此地常常下雨,将味道冲散了。」 「兄弟你说的有理。」李二方才担心将众人引向悬崖,并没有过多在意这条他时常淌水的溪流。在薛映的提醒下,他想起一事,「咱们脚下并非全是山石和泥土,有几个地方中间有空隙,现在水位还不算高,我下去看看。」 听得薛映与李二一番对答,温承道:「小心。」 李二走向凤溪,寻了个地方跳了下去,水刚好没到他的腰间。他在水中走了好一阵子,旋即抬头朝上面打手势,喊:「都在这里。」 温承知道是找到了人,便跳入了水中,后面的兵卒们跟着往下跳,薛映没有犹豫也跳了下去。 他是会水的,更何况水也不深,而且他也很想第一时间知道答案。 到了李二所站的地方,薛映瞧见此处有一个向内凹进去的山洞,里面有四具尸骨,想是失踪的使者们。可算算他们的死期已然过了数月,尸体却没有完全腐烂,类似的事情在潮湿多雨的九凤山并不寻常。 在场诸人都是见过风浪的,见此情景,心知此事奇怪。何况山洞的位置非熟悉此地的人一般寻不到,使者们是怎样找到此处,又因何命丧于此,更是一个谜团。 李二庆幸道:「还好我们来得早,再晚半月,水再涨高些,他们都会被沖走,便再也寻不着了。」 其中一位兵卒走了过去,仔细查看着尸首;「像是中了毒。」他家中是仵作出身,这门手艺虽没有传给他,但较之一般人懂得多,故而这次被选入到进山队伍里。 听到不是外伤,而是中毒,在场人面色皆是古怪。 「瘴气?」李二说完后连连摇头,「不对,因瘴气中毒的人多是心肺受创,而他们看上去是腹部肿胀,这毒更像是自口里进去的。」 那兵卒猜测道:「莫非是半路上食物丢了,他们只能捡来歷不明的野果为食,因此中了毒?」 李二仍旧不贊同:「这嚮导我曾见过,经验是极老道的,不会吃没有见过的东西。」 几人讨论了一番,没有得出结果,一时间只能站在水中。温承看了一会儿,道:「把他们搬上来,埋了吧。」 大胤百姓讲究入土为安,在场人听了皆没有异议,便一齐将人运回了路面上。薛映在人群后面看着,努力地回想着是否在药书上见过此毒。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毒药似乎能迷惑人的心智,否则他们不会临死前都躲到这个奇怪的地方。 薛映出神地想着事情,跟在两个兵卒后面往岸上走,谁料抬尸体的兵卒忽得脚下一滑,向后栽倒,站在他们身后的薛映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住兵卒不掉入水中。 可这些兵卒因着多年练武,都比薛映重一些,又是从上面往下栽,手里还抬着尸首,一时间冲力极大。薛映虽是奋力拉住,仍是险些被他们直接拽进水里,正奋力拽着,他察觉到右边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拽住了自己身前的兵卒,而那人的另一只手顺势拉了自己一把,扶自己站稳。 薛映回过头,正是那位姓白的将军,正要道谢,那人已经拉着几人将尸首往前搬去。他只得住了口,跟了上去。 重新回到了燕坡之上,众人在上面掘了墓坑,行了祭礼。大家虽对使者们的死早有猜测,可看到这一幕仍旧觉得心绪有点低沉,一时间皆是沉默。 第6页 找到尸首并不是此行的最终目的,找出背后是否隐藏真兇,缓和几个部落的关系才是问题的关键。温承心里做出安排,打算下一步前往凤首部落。 这次的事情说来着实棘手。九凤山西边的三个部落接壤,居住在交界处的百姓发生过数起械斗,经常是几个村落一起混战,直到归顺大胤之后,有人居中调解,情形方才缓和许多。可这次伊川部落有了新的首领,新首领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吞併另外两个部落,以九凤山与银江为天险,自立为王,脱离大胤。 新首领是个有手腕的,清楚自己若是直接发兵,两个部落相互拱卫,兼之大胤为其后盾,难以成功。因此他并没有直接进行他的计划,而是挑拨了两个部落的关系,打算分而化之逐一攻破。大胤朝廷发现他们有此毒计,焉能坐视,于是派出使者前来查探,却没想到使者失踪身死异乡。 如果使者被刀兵所杀,大胤出兵理所应当。但如今他们找到尸首,发现使者是在山里中毒而死。除却意外的可能,最有作案条件的不是伊川部落,而是与九凤山接壤的那两个部落,甚至于大胤所辖的几个州县都有嫌疑,这件事情便麻烦起来。 他们现在只能挨个寻访,逐一排查。温承将事情想了一通,注意到不远处的树林中似乎有人影晃动,看那身形,并不像他手下的将士。 回到营地之后,薛映察觉到自己的侧腰处阵阵发痛,低头看去,衣襟已然出现破碎,隐有血迹凝固在裂口处。 他略回忆了下,因着上岸之时险些摔倒,似乎刮到了溪岸边的树枝,仓促之间没来得及细察,兼之水冷镇痛,并没有察觉。现在回到岸上痛觉明显起来,他伸手略碰了碰,一阵疼痛袭来,他皱着眉头,知道该赶紧抹药,才不会耽误后面的路程。 军营里的战士们同吃同睡,坦胸露腹算不得事情。但薛映从小因寄人篱下,鲜少与人亲近,不欲在众人面前查看伤口,于是起身在附近寻了治疗外伤的草药,随即往树林深处走了走,方才解下衣襟查看起来。 伤口约食指长,看上去似乎是流了不少血,又被溪水浸得发白,若再拖延下去怕是会发炎,他拿起旁边的药草,正要进行处理,蓦地听到似乎有人走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温承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薛映先是一怔,旋即立刻裹紧了衣服,抬头怔怔地看向来人。他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很厉害,心脏砰砰直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很在意自己在这位将军心里的印象,自己现在躲在这里脱衣服,恐怕会让自己在他心里变得更奇怪些。他知道此刻该解释一下,但窘迫席捲着他的脑海,让他不知如何开口。薛映不由得低下头,正犹豫着要不要熘走,听到脚步声响起,离自己而去。 薛映再次抬起头时,发现视线中已经没有温承的身影,他不由想,温承也许是没有看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想到今夜虽有月色,可此间枝繁叶盛,视线在掩映之下便会瞧不真切。 想到此,薛映脸色好了不少。回到自己休息的地方,他刚要躺下,发觉周荃朝自己走了过来。 「这是伤药,你拿着。」周荃左手託了一瓶药,递了过去。 「多谢。」薛映愣愣地接过,迟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将军吩咐我的。」周荃笑道,「你别觉得将军很威严,怕他怕得很,他实则是最爱护手下的。就像你今日受了伤,他便会想着送你伤药。」 这样么。薛映意识到温承还是看见了他当时在做什么,可他现在丝毫没有窘迫,若是温承真如副将所说的那般,那么只要他认真做事,就会被温承看在眼里。如此一来,他对于能否成为温承下属这事多了几分信心。 周荃走到温承身边恭敬道:「已经送去了。」 温承略一颔首没再说话。今日多亏有薛映在,他们方才寻到那几人的尸首,不至于一直像无头苍蝇般乱转。 周荃想想刚才的样子,又道:「他似乎很在意您的看法。」 「许是好奇罢了。」温承淡声道。他镇守边疆多年,最不缺的便是旁人的好奇和窥探,倒也不觉得奇怪。 他本觉得薛映有点文弱,与定北军的下属们不同,一路上想是要有麻烦。可见薛映一路跟了过来,在水里快要撑不住时都不肯松开拉住同伴的手,观感自是不同。他本来想问一句,那伤严不严重,但看到薛映泛红的脸和脖颈,知道再问下去不合时宜,便走开了。 夜色下并不分明,可温承目力极好,竟是将今晚看到的画面记得很清楚。九凤山一带的百姓因着常年日晒皮肤极容易被晒黑,但薛映却长得偏白,这让他腰侧的伤口看上去更加狰狞。 这也让温承意识到那道伤口有点严重,须得尽快医治。 第4章 一路向西行进,过了几日,他们到了凤首部落,首领带着族众迎了出来,涕泪道:「我们日夜盼着使者过来,今天总算等到。」 「究竟发生何事?」温承问道。 「我们与出云族在先祖之时定下契约,相互拱卫,共抗伊川族,可他们却背弃盟约,打算与伊川族联姻。」凤首族的首领满面担忧,长长嘆了口气。 「此事我们会处理。」温承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说话极为沉稳。 薛映身为此行的通译,便站在一旁进行着翻译,也在默默观察。首领是个年逾六十的老翁,薛映先前听说过此人,是一名德高望重的祭司,每一年九凤山祭祀都是这位首领主祭,传闻里他性子极为孤傲,在大胤使者面前倒是十分有礼。 第7页 彼时快至午间,首领便摆宴招待。众人落座后,首领对大胤来使自是好一番殷勤:「我敬各位来使一杯,不瞒各位,我已经担忧了许多天,看到你们后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席间寒暄之后,自然又聊起出云部落和伊川部落的婚礼将于一个月后举行,一时间又是担忧和愁苦。 一顿饭薛映没能好生吃,一直帮着温承等人传话翻译,直到宴席最后,首领大约是喝多了酒,话才少了起来。薛映忙趁机快速吃着,凤首族虽与栖县仅隔一座九凤山,食物特点差别很大。栖县的菜色多辣多盐,而凤首部落的菜色少盐清淡。 他并不挑食,正埋头吃着,感觉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他旋即往视线的来源望去,是凤首部落的族人。那一瞬间,薛映感觉那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他便也多看了一眼,发现那人很快转开了眼神。 莫非他认得自己?薛映没有在记忆里搜寻出来,猜测他也许曾经来栖县卖过药材,只是自己没有印象了。 「你刚才为什么顿了一下?」温承忽然出声问道。 薛映一愣,不解温承在问什么,端着饭碗疑惑地盯着他瞧。 温承便道:「刚才首领提及婚礼互赠礼物之事,你通传时停了一下。」 原来是这桩事情,薛映当即答道:「他当时先说了这几年出云部落所赠的年礼,按理说该说回赠,忽得又将话引向此次婚礼的嫁妆,我没有料到故而停了一下。」 回完话,温承轻轻颔首,移开目光没再发问。薛映便低下头,慢慢吃起饭来。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顿了一下就被温承发现,温承怕是全程都在注视着各种人的反应,以防有错漏或者隐瞒的地方。那么接下来他没做一件事情,都须得细緻当心,不能出岔子。 歇了一夜,并没有查出什么,一行人便要出使出云部落,首领派了一个本地嚮导,与他们一起过去。嚮导名叫托纳,想是常年日晒皮肤黝黑,唯独一双眼睛极其明亮。 而托纳正是之前盯着薛映看的那个人,这个安排让薛映隐有不安,可他观察了一段时间,没有看出异常。 许是他多心了。薛映想,横竖只是这几天会同行,自己小心些便是。 凤首族人口虽不多,但占地极广,中间他们寻了住处歇了一夜,第二日才到。 大丰村位于凤首族与出云族的分界线,虽属于凤首族管辖,可因着近日来两族不睦,村民们过得颇是烦扰,看见有外人过来,当即皱眉道:「谁啊?」 「这是大胤使者。」托纳说道,暗示他们不可不敬。 村长是个经歷极多的,见状忙迎道:「快进来喝杯茶吧,远道而来,辛苦大家了。」 入乡随俗,温承并没有拒绝村长的邀请,一行人来到村长家里坐下,看着村长媳妇用茶吊煮了一壶热水,沏了上好的茶叶。 温承喝了一口,道:「好茶。」 村长闻言先是一喜,后又惆怅道:「这等好茶叶我们平时是捨不得喝的,多是卖到江南,卖到京城,供达官显贵们品尝,原也是个不错的进项。您知道的,我们这里土地稀少,适宜种庄稼的更少,好在能种些茶叶。可惜这条路眼下是愈发困难了。」 「为何?」温承心里已有答案。 村长嘆气道:「还不是为着出云族与伊川族最近的勾当,我们这下被他们架在一旁,可是难办了。」 温承便道:「来之前我听人说过大丰村曾归属于出云族,如今归属于凤首族,到底是何缘故,老丈可否告知?」 按理说这等事情颇多忌讳,不好直接问当事者,但村长并未生气,只是慢悠悠讲道:「我们村落原属于出云族,只是那一年泸河改道,我们的家被河水淹没。那年部落内部争斗的厉害,没有人管我们。我们便辟了块荒地,重新造起家来。」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这块地虽是属于凤首部落,可那时候并没有人理睬这块荒地。」 流经整个南疆的银江共有两大支流,往东便叫凤溪,往西便是泸河。在场人听得明白,委实是一本烂帐。温承记起《三族记事》上的内容,与村长所言相差无几,又道:「最近可有异常之处?」 「异常?」村长面露疑惑,想了一会儿答道,「前阵子有人半夜悄悄潜入,我们还未追赶,就看见那人跑回了出云族,失去了踪迹。」 托纳在旁边道:「此等事情,你为何没有告知首领?」 「他们连年如此,我们早已不当一回事情。难不成他们每次挑衅,我们就要派出丁壮前去争斗一番?」村长反问道,显是对此事不胜其烦。 托纳闻言沉默,两族早年多次械斗,直到这些年伊川做大有意吞併周边部落,方才搁下纠纷比邻合作。对他们来说,明争暗斗的时间远多于平和相处的阶段。 温承问道:「你们既位于两族交界之处,新近又多乱子,平日里无人防守么,怎让人潜入又逃脱了?」 「自是有人防守,只不过我们村子能有多少人,每夜不过是留两个人站在岗哨上看着罢了。马上就到了农忙时候,总得睡觉才有力气。」村长想了一会儿,「那天晚上潜入的人身量极高,守夜的村民怕他们两个无法制服,另喊了乡勇,故而晚了。」 西南诸部落的人虽比不得北边人的身高,可二对一还没有把握的情况并不常见,托纳便问道:「有多高?」 第8页 「过九尺好些了。」村长比划了一下,「我心里也奇怪,一般来说附近没有这样高的人,次日便多派了人手守着,但再也没有见过此人。」 「莫不是野人吧?」托纳皱眉道。偏远之地往往有些不经之谈,传说在山林的深处,住着一个部落,部落里的人身量极高,状似猿猴。 「哎,他拿着刀呢,在月亮下明晃晃的,野人哪有那般好兵器?」村长否认道。 温承失踪的那位部下,最大的特点便是长得比常人高,哪怕是在北面边境,也算得上是身量极高之人了。见众人沉默思索,温承问道:「那刀是什么样子?」 村长到底没有亲眼见过,便唤来那夜的守夜之人,守夜人道:「我在夜里看不清晰,但瞧着和您这几位护卫的佩刀差不多样式。」 温承愈发觉得此人正是昔日的部下杨保田,按轨迹来看,他到过凤首部落,又跑到出云部落,而后无影无踪。西南诸部落,凤首部落算得上是归顺最早的部落,按理来说,他们说的话可信度高一些。但温承在心里忖度,此事怕是远没有面上那样简单,还须得仔细调查。 离开大丰村,又行了半日路,方才至出云部落,远远就能望见路两旁有百姓在田间劳作,他们的穿着极具出云族特色,戴着或黑或深蓝色的头巾,衣服上皆染有花鸟图案。 到了山寨门口,出云部落首领见到大胤来使远没有凤首族众那般热络,而是一种客气疏离:「使者远道而来,我等有失远迎,还请不要见怪。」 「此番叨扰诸多劳烦之处,有劳首领了。」温承客气道。 「使者哪里话。」首领神情依旧淡淡,既没有邀请大家进去坐的意思,也不再有别的话。 一时间气氛冷了下来,在场有不少人不满意,可还未说话就被人抢先。托纳冷笑道:「明明夜半派了人过来袭扰,现如今又在这里装无事人。」 「你什么意思?」出云部落的首领肃了脸色,「我们可没有派人过去。」 「不是你们的人,难道还有外人?」托纳问道。 「我们也没见过外人。」首领否认道。 「不是外人,那便是伊川部落的人?你们成了亲家,倒也不算外人!」托纳大喊道。 「大丰村本来就是我们的土地!」出云部落的首领气急道。 「你怎么知道被袭扰的便是大丰村?」周荃在一旁开口道。 「我们两族接壤之地只大丰村这一处地方。」首领倒没有慌张,平静解释过后冷笑一声,态度变得咄咄逼人,「难不成使者也要随着凤首族人一道,将我们没做过的事情强安到我们头上?」 此事尚有不清之处,仅凭一家之言来做论断难免出现讹误。只不过出云首领态度如此抗拒,内中想是亦有隐情。 温承看他们争执了一会儿,适时打了个圆场:「此事我们会调查清楚。」 首领知道此人才是来使的头目,诘问道:「你们一向更偏袒凤首的人,哪会真的在意我们?」 「出云族既是大胤百姓,自是陛下子民,我等怎会厚此薄彼?」温承淡声道。 出云族首领面色虽不甚好看,但没敢继续说不敬之语,只是让人招待他们。不同于在凤首部落时的细心款待,出云部落并没有安排给他们足数的屋子,须得两个人一间才能住下。薛映自是和还算熟悉的李二一间,打算到时候和在野外一般和衣睡去便是。 到了房间,薛映收拾起东西,李二便道:「我看这次是难了,你看,他们一点都不信咱们。」 薛映也觉得发愁,他希望他们能顺利些,自己趁机在其中发挥出作用,如此才能让温承觉得自己有用,才能攀上关系。可一时并没有好的办法,正想着,外面有人叩门。 「薛映,将军叫你过去。」周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第5章 今日出云部落的人接待尤为冷淡,温承虽未表现出不满,入住后便命人悄悄出去查探。待到天黑透的时候,跟踪首领的探子劫到了一封信。 周荃引着薛映往前走,解释道:「这里只有你懂他们的文字,所以需要你过去帮忙。」 到了温承的住处,薛映先是行了一礼:「将军。」 温承坐在桌案旁,将面前的信往前推了推:「你拿去看看。」 薛映接过查看一番,发现上面写的是出云族的语言,但语序混乱,明白过来:「是一封密信。」 「能解出来么?」温承问道。 「我试试。」薛映研习各部落的语言时,请教过县里的老前辈,老前辈便是从前在京中任职,年老归乡的通译。他讲过许多经验,其中便有在京中学到的解密法子。薛映学得用心,记得清楚,可他将几种排列组合一一尝试过之后,并没有解出正确的文字顺序。 薛映见此结果并没有慌张。密文自诞生之时,便有被人破解的可能,故而会时时更换。但只要是想要让人看懂的密文,就一定会有规律,他低着头认真摸索,寻找着破解的思路。 此时周荃早已走出房间,只温承坐在那里轻轻翻阅着来自北境的书信,回復完书信之后,他抬头看了眼薛映,少年人右手握着毛笔,左手拿着密文,因是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出唇角紧抿着,应当是在苦苦思索。 在西北之时,无论是传递军令还是刺探情报,都离不开密文,温承深知其中厉害。但这次出来得匆忙且隐秘,并没有从四夷馆中调来专解密文的书吏,遇上此法一时无可奈何。他虽是让薛映试试,但没有期待薛映一定可以成功解密。更漏声遥遥传来,时辰渐晚,温承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正要开口,瞧见薛映的右手飞速地在纸上挥舞起来。 第9页 这是解出来了?温承没有出声,安静等待着。 薛映盯着密信想了许久,觉得密文的排布规律有点眼熟,但又没有出现在前辈讲过的方法里,一时疑惑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感觉。他在脑海中仔细回忆着,脑海中灵光一闪,这和採药人留下的记号十分相似。 九凤山虽有瘴气,可因着常年雨水丰富,一年只春夏秋三季,并不经歷冰天雪地。故而山林里长了许多奇珍异草,吸引了住在山外的大胤百姓及部落族众进山採摘。但若是入药的话,为了保证药效,採摘时间和採摘方法往往都有严格的要求。譬如说有的药草,须在萌芽三个月时採摘,药效最佳。可採药人一般是在山林里採摘几日便入城卖出,并不会守在旁边等上三个月。故而在发现幼苗之后,採药人们就会在旁边做上记号。一则是表明此物有主,二则是记录时间,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套暗语。 因着自小与採药人打交道,薛映通晓不少暗语,如今将二者结合起来,立时有了思路。 薛映在纸上涂画着记号,没几次就将面前的纸都涂满了,他正要去取新的白纸,发觉旁边多了一张纸,顾不得多想,他继续在新纸上涂画着,用了好一会儿,他解出了全部的密文。 薛映长吁了口气,抬起头看着温承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边,便将密信的内容递了过去:「解出来了。」 温承看清楚密信的内容,密信写得很简短,不过是几行字:隐瞒坠崖者的行迹,不必告知来使。他收起书信,点在蜡烛上烧了,转身走出房间,站在门口吩咐下属。 薛映见状,想起那封信的内容,因解出密信而流露的喜悦顿时消退不少。思绪冷静下来,薛映低头看着桌子上被涂画过的纸,忙整理起来。此刻他才注意到,方才自己写画时的纸张都是谁递过来的。他看着纸张,试图回忆着刚才的细节,思绪却被声音打断:「怎么还不去休息?」 原来是温承又回来了,薛映忙将纸抓在一起,说道:「我这就回去。」 看他反应有点奇怪,温承心想,许是少年人一向睡得早,今天熬了夜有点迷了,便道:「今夜就在这里休息吧。」 「啊?」薛映愣愣道。 「其它房间尽皆熄了灯,想是歇下了。我今夜不在这里,你且睡下吧。」温承说道。 「您不在这里,您要去哪里?」薛映下意识问道。话出口后他察觉到自己失言,以自己的身份不该问这个。 「睡吧。」温承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走了出去。 薛映目送着他离开,看着门被关上,他继续看了许久,方才转过身朝床铺走去。出云部落招待他们虽然粗糙,但给温承安排的这件房屋布置得极为用心。他犹豫半晌,略感不安地躺了下去。 时辰已经很晚了,薛映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刚一挨到枕头便睡下了。 待到次日天亮,薛映醒了过来,正眯着眼适应着光线,余光注意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他惊了一瞬,忙坐起来,看见是温承坐在桌旁。 「您怎么在这儿?」薛映问完后,旋即记起他占了温承睡觉的地方,让温承只能在桌前坐着。他忙起身,想要将位置让开。 「你醒了?」温承起身道。 薛映连忙点头:「我醒了,刚才睡得太迷了,不知道您在这里,您赶紧睡吧。」 温承听到他的话,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是要睡觉。你既醒了,随我去见他们。」 薛映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句话,慢慢反应过来后,忙快速整理了遍衣服,跟着温承出去。 到了院子里,院子里已经跪了好几个人,看打扮都是出云部落的人,周荃在一旁带着大胤的兵卒,看守着他们。 温承看着这一幕并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出云部落的首领面色肃然地走了过来。 首领看着自己的下属都被捆绑在地上,怒道:「使者这是什么意思?」 温承没有理睬,周荃将一把断刀并那封密信扔在了地上,首领立时脸色一变。 「你不认得么?」温承道。 薛映在一旁传了话,他观察着那柄刀,发现很像周荃他们的随身佩刀,心里不禁好奇。他不知道这是温承另一位下属的佩刀,还以为昨夜发生了争斗,心里奇怪怎么自己一点也没有听到声响。 薛映不知杨保田的存在,首领却是知道的,一时间不敢再寻摸言语狡辩,只是道:「他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啊。」 温承盯着首领,问道:「你们若没做什么,他会自己跳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看到有人从凤首部落逃了过来,原以为是有人图谋不轨,便追了上去,谁知道他竟是直直地往前跑,并不改变方向,直至坠崖。而崖下的水潭里有数只近两丈长的唿雷,他竟然沖了下去,后来也没能上来,想是已经……」首领快速地解释着。他们如今尚未与大胤撕破脸皮,并不愿贸然动手。 九凤山西面的几个部族,信奉的是神女,并坚信唿雷是侍奉神女的一种勐兽,温承先前看书上提过,昨夜在寒潭之下,倒也发现了唿雷的踪迹。温承又问:「那你为何一开始说没有见过他?」 「唿雷是天神座下的勐兽,它们平日里安居在崖下水潭中,我们并不敢打扰。可那人当夜举止异常,一气沖了下去,我们看了皆是害怕,生怕它们惊扰了天神,天神会怪罪我们。」首领道。 第10页 这话说得虽有理,温承没有相信,示意薛映继续问在场其他几人,薛映一一问过,皆是同样的说法。 周荃便拔出了刀,作势要砍,其中一人大声喊道:「我没有说谎。」紧接着,剩下的人跟着喊着,脸上的神情丝毫没有作伪。 首领便道:「我们敢当着天神发誓,此事绝无虚言。」 审不出破绽,悬崖附近没有寻到任何打斗的痕迹,并不是被人扔下去的。几经确认后,他们仍心存疑惑,但都已认定杨保田已然身故。 审完这桩案子,首领带着下属们出去,温承又吩咐了周荃几句,自己则是站在院中的参天树下。 薛映能感受到温承此时的心情并不好,他在不远处看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让温承心情如常,也怕轻举妄动会让温承厌烦,便静静地坐在不远处,默默地陪着。 温承想的是与这位下属多年来的相处。年少时离开京城,杨保田算得上跟随他最久的下属之一,只是后来不愿让母亲在风沙之地长居,便还乡任职总兵。 多年来温承早已将这些下属当做自己的手足兄弟,眼下不明不白地死于此地,心里怎能痛快。 温承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敏锐地察觉到不远处的视线,又是薛映。 薛映见他看向自己,鼓足勇气上前问道:「您还好么?」 温承沉默一瞬,示意薛映不必担心。他向来积威甚重,一般人见到他都不会和他过多的寒暄,这次倒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想要关心自己。 薛映见他这样,再寻不出旁的话来,一时怔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他刚下定了决心,听到温承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有话要问你。」 第6章 「您尽管问。」薛映抬头看着温承快速说道,脸上带着紧张及莫名的期待。 温承看了薛映一眼,目光不似先前那般冷淡:「你了解伊川部落么?」 对温承来说,得知杨保田的死因并不是此行终点,还有一事同样重要,那便是阻拦伊川部落想要吞併另外两个部落的野心,阻止可能会发生的战争。 「知道一些。」薛映对这一块本就熟悉,也猜测过温承肯定会问相关的问题,早已做好准备,当下便将伊川部落的消息详细讲了一遍。 温承道:「我记得五十年前,伊川地区曾经发生过一次战争,你清楚其中缘故么?」 薛映点头道:「早年间苍鹿部落有两姓共治族群,后来发生了内斗,才被伊川部落趁机攻打,以致灭族之祸。那之后,伊川部落就此一统西面的平原。」 「也就是说,伊川虽是这三个部族里势力最大的一个,但曾有战争发生,内部未必牢不可破。」温承道。 薛映琢磨到温承提起此事的目的,于是道:「按道理讲应当如此。但听说苍鹿族的部众只能住在偏僻的地方,而他们的首领乌尔米每日只管吃喝玩乐,并不管族中事。先前有人想要復国,却被乌尔米阻拦。」 「现在的伊川王似乎不是老伊川王的儿子?」温承又问。 「嗯,是侄子。」薛映细细讲起这段王室纠葛,老伊川王因着儿子年纪太小,传位给了侄子的故事。 「你似乎对他们很熟悉?」温承想起那本《纪事》里对苍鹿族的现状只是偶一提及,并没有这般详细。 「我曾经在山里见过几位来自苍鹿部落的猎手,他们与我讲了许多事情,后来我又与往来商客聊起此事一一印证。」薛映曾经将这些事写成一本厚厚的手札通过县衙一步步往上传递,一直到了京城。可四夷馆的大人们想是觉得苍鹿族一事已过去多年,于是删减了关于苍鹿族的部分记载,只剩下零星的话语,汇集成了一本书。「不过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 知道这些便也不错了。温承当即又问了托纳等人,得知了更多的讯息,大致与薛映说的无异。 只不过托纳的神情要怪异几分:「乌尔米为人有些不同。他与那位失去伊川王位的小王子莫桑有些不清不楚。他的族人都很失望,但他自己不以为意,反而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在场众人听了,皆是面色怪异。 薛映看着众人神情变化,先是不解,旋即明白过来。他之前倒是没有听过这样的消息,想必是新鲜传闻。他不免想起自己要被卖给别人做男宠的事,不禁皱了皱眉。 温承看向薛映,问道:「你以前去过苍鹿?」 「没有。那里毕竟属于伊川部落,而伊川与我们大胤形势微妙。」薛映想到苍鹿首领的传闻,心里更是泛上怪异的感觉,但他察觉到温承似乎有了计划,于是试探问道:「将军,您的意思是?」 「我在想乌尔米与托纳的关系也许并不简单。」温承看向薛映,「敢不敢去一次伊川?」 薛映问话后又暗悔自己多问,没想到温承不仅回答了他,还会问他敢不敢一起去。他几乎是立刻点头道:「敢。」 命令下达之后,一行人做起了新的准备,薛映需要收拾得东西不多,很快便无事可做,于是走了出去。 院中的石桌上,王密坐在那里拿着毛笔认真忙碌着,一旁的周荃帮他递着东西,薛映想着过去帮忙,见他们没有阻拦,便走了过去。 「这是在做什么?」薛映好奇道。 周荃没瞒他:「做假印记。」 薛映见到那纸文书逐渐成型,明白过来这是通商用的文书。往来于大胤的诸国行商出入关隘须得持官家给与的文书,如今他们打算假扮商人到苍鹿,便需要文书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薛映不免担心道:「这会不会被发现是假的啊。」 第11页 「放心,王兄弟这是祖传手艺,家中是仿古人字画的,一般人瞧不出来。」周荃向薛映解释之后,又神秘一笑,「更何况就算是他们怀疑,哪怕是拿着文书问到布政司抑或者户部,都没一个人敢说是假的。」 薛映会意,想是因端王在朝中极有权势,这一行人皆是奉端王之命而来,代表的便是王爷,无人敢轻易与他们为难。 做好文书,准备好货品,一行人到了伊川部落南境,很快便到了苍鹿族世子所居之处。 行商们到了此地,不乏有人呈上银钱或者货物想要拜见当地的首领,以求路过此地的时候能得到庇护少些纠纷。 温承便带人到了乌尔米所居住的院子里,只得到了乌尔米因情伤过重在家中养病不便见客的答案。 一连几次皆是如此,再迟钝的人也能明白过来,乌尔米是不想见他们。 「真不知道这人拿的是什么架子!」有兵卒愤愤然。若是在大胤之时,他们想见当地的官员,只要投了帖子,对方无论如何都会与之见面。可如今人生地不熟,想在已有反意的伊川地界上见一下地位尴尬的苍鹿首领,不好闹得阵势太大。 周荃低声道:「这几日命弟兄们守在附近,瞧见有其他商客被请进去过,想是在装病。」 温承心里有数,于是道:「你们先回去。」 「您是要……」周荃道。 「我们只留几个人,不扰动他们,悄悄进去看看。」温承吩咐道。 「是。」周荃很快做出了安排,只留了几个身手极其便利的,踏勘了周边环境,选了一个易于潜入的角落。 苍鹿部落所在的地方有一个极大的内湖,因着此地潮湿多雨,湖面上时常笼着一片雾,远远望去犹如仙境,故名神女湖。族众们多是围聚在湖边建造房屋,很多人都会选择将大门朝向湖面,并不拘泥于南北。 乌尔米所居住的宅邸位于神女湖的西面,故而朝东。温承等人自不会从大门进入,而是悄悄绕到西面。院墙甚高,几人皆是纵身跳了进去,只留薛映和温承站在外面。 温承便道:「能爬墙么?」 薛映点点头,他在家中晾晒药材常常需要晾到屋顶上,他甚至能抱着一个巨大的笸箩走上走下。这墙虽高一些,他慢点爬,应该也能爬上去。他点完头之后,便快步跑了两下,一跃轻盈扒住了墙头,足下正要借力往上攀爬,忽觉身后有只手託了自己的臀部一把,那力道刚刚好,一下便将自己推到了墙头上。 薛映还没反应过来,温承已然跃了上来,往下跳的同时道:「跳下来。」 院落中想是时常有人巡逻,薛映便迅速跟着跳下来,落地的瞬间又被身侧的温承扶了一把,他还没有道谢,就见一行人已经再往前走,忙只得跟上去。 因着路径不熟,他们并没有选择夜间潜入,而是选择天暗下来些的傍晚,这样虽然会遇到人,但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困难。甫一进去,他们已经悄然击晕了两个守卫,拖到一旁藏好。 苍鹿族的房屋修得极有特点,多是两层小楼,每一排屋子前面都有照壁,他们从两边树丛旁边一路潜入。行至一处极窄的河水,周荃看了一会儿前面,道:「河水许会倒映出影子,注意躲藏。」 在场人皆是经验老道的,心里都有数,正要继续走,薛映小声道:「避开照壁。」 「怎么了?」周荃不解,他观察过照壁,虽是大片的白色,可以现在的光线和位置,并不能倒映出人的影子。 「那上面是镂空的。」薛映道。 众人仔细一瞧,方才明白过来,这影壁看上去自成一体,可照壁的边缘处是石雕的勐兽,勐兽的眼睛是镂空的,因着暮色昏暗光线不明,一时看不清楚。他们大多是第一次来这里,并不十分熟悉建筑的特点,稍不留神便可能被照壁另一边的人悄然窥见己方行动。 大家当即更加小心。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后院,后院有一汪湖水,想是与外面的神女湖是同一处水源。湖里有人悠悠划着名船,船上坐了个人,穿着上好的丝绸衣服,远远瞧着像是个青年人。 那船绕湖划了一周,并没有上岸,而是向湖中心划去,湖中心有一片房屋,那青年一下船,立时便有许多侍女迎了出来,将人接到屋中。 应当便是乌尔米了。大家在心中猜测,还有人嘀咕出声:「还挺享受。」 周荃观察了一圈,道:「那船似乎不会划过来了,我们没有船,怕是不好接近。」 「另一边的水下有梅花桩。」温承盯着远方一处,「你们留在这里,我和薛映过去。」 「将军,这会不会太危险?」周荃担心道,他是温承的亲卫,并不贊同这样的冒险。 「拖不得了。」温承看了一眼薛映,薛映便跟上来,两人躲避着靠近了有梅花桩的一侧,正要往前面走。 「等一下。」薛映拉住温承,「他们平日里是划船过去,而不是走这梅花桩,想是有缘故。」 温承瞭然,他在战场上见过许多奇怪的陷阱和机关,虽没有打过水战,亦听说过些传闻:「这些木桩恐是有实有虚,若是走不对掉进去,水下怕是有布置。」 可能是兵刃,也可能像唿雷一样的勐兽,薛映盯着看了一会儿,道:「他们应该用的是同一种走法。」说着他便要往上面走,温承见他似有把握,伸手拽住了他,道:「借着我的力,若是踩不对,我拽住你。」 第12页 「好。」薛映低头看了一眼扶住自己胳膊的手,用力反握住,旋即往梅花桩上面走,第一步,踩实了,他便按着心里的想法又选了一个木桩,走了第二步,依旧没有问题,继续往前走。身后的温承没有说话,只是随着他走,用手稳稳地抓牢他,确保薛映便是下一步走错了,也能及时抓回来。两人就这般走着,一直到湖心的木屋。 「你怎么知道解法的?」温承问道。 「我猜想和祝由术有关系。西边的这几个部族皆是喜用祝由术,我曾寻人打听过其中的一些窍门,没想到真是如此。」薛映清楚自己刚才的做法有些冒险,但时间太急顾不得细琢磨,他正好也想要争取机会,幸好赌对了。 到了湖中屋舍檐下,温承一掌将门口的守卫击倒在地,又将另一人踹得倒地不起,另有家丁想要尖叫,又被那冷漠眼神震慑住,同样被打晕了过去。 薛映跟在后面,看着温承动手时利落干净,自己则是小心地站在一旁,尽量不给对方拖后腿。 他虽然知道温承是武将,可先前潜入多是下属动手,倒没想到他自己动手时更要果决狠辣。 到了门口,温承走在前面推门而入,屋内的侍从看到突兀出现的陌生男人还未惊叫,就被瓦片打晕过去。 那青年此刻正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神色怡然地看着外面,丝毫没有被附近东倒西歪的场景影响。 「你倒是躲了我们好些日子。」温承道。 「我不过是养几日病便罢了,你们又何必亲自打上门来?」青年懒洋洋地说道。 温承只是看着他,道:「你不是乌尔米。」 第7章 「哟,我扮得毫不相像么,你居然觉得我不是。」青年终于坐直身体,看向温承。 「传闻里乌尔米是逃到雪山里,生活了数年才活下来,你的脸上虽做了伪装,手上并没有任何在雪山上生活的痕迹。」温承道。 青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副保养得宜的样子,笑了笑,没想到破绽出在这里。 「你是伊川王的堂弟?」温承问道。 莫桑弯起眸子,笑道:「原来将军知道我。」 「乌尔米在哪里?」温承又问。 「我告诉将军,可有好处?」莫桑笑着看了一会儿温承,又看向薛映。 那眼神虽带着笑意,却让人感到不适,薛映转过头,避开了他怪异的眼神。 「我倒是可以给你好处,但你怕是承担不起。」温承的声音无波无澜。 莫桑脸色依旧是笑着,听到这句话也并没有生气,唯独眼角的肌肉跳了跳,道:「可若是半点好处费不收,我又觉得难过。」 温承看着他:「伊川王知道你要是死了,应当会很高兴。」 「还真是狠心呢。」莫桑笑了笑,现今的伊川王趁自己年幼,抢了自己父王留下来的位子,虽对自己这个堂弟礼遇有加,实则对自己充满杀意。莫桑见来人对局势如此清晰,不再狡辩:「乌尔米在南风馆里。」他刚说完这句话,没眨两下眼睛的功夫就见到温承身形一晃,极快地靠近了自己,他还未反应,只觉后颈一痛,失去了知觉。 薛映在旁边刚刚译完这句回答,没想到温承如此干脆利落,先是愣了愣,旋即便看见温承大步朝外面走去,立刻跟了上去。两人顺着原路与周荃等人碰头,继而出了府。 一路打听着,到了南风馆门口,周荃道:「属下已经探查过了,周围皆是闹市,人来人往,若想直接打进去,怕是麻烦。」 「我和薛映进去就好,你们伺机而动。」温承吩咐道。 薛映正看着前面的三层楼,回头问道:「这里可以投帖子么?」 温承道:「开门迎客,没有不接待客人的道理。」 这是要进去假装喝酒么?薛映待要进去,余光瞥到旁边停下一辆马车,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搂着一位相貌极清俊的相公走了进去,薛映眨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景象,想起乌尔米的癖好,立时猜到这家铺子做的是什么生意。 这大约是苍鹿最大的一家男风馆了。薛映虽不觉得惊奇,只是觉得有点怪异,一时停住步子。 温承低头看了他一眼,道:「成亲了么?」 薛映没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下意识摇了摇头。 「那与我扮一下。」温承道。 扮什么?薛映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温承往自己的左边走了几步,伸出手揽住了自己右侧的腰,轻声道:「走。」 这一动作让薛映顾不得多想,只能随着温承往前走,略走了几步,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腰侧的手上。他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不由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哟,两位爷这是来小店里住一宿呢,还是听戏看曲子呢?」老鸨大约是看出了两人关系亲密,并没有提议让自己这里的相公陪着。他们这家店并非人人来都是为了睡小倌,也有的人只是带着脔宠过来听听曲,或者在他们的客房里用一些秘制的助兴玩意儿。 「要一间客房。」温承回答道。 「好咧。」老鸨是开门做生意的人,常年间颇认得些大胤来的商客,故而能听得懂话。 很快,伙计一路引着客人到了二楼上,薛映他们的房间在二楼的中间,刚步入走廊,就听到隔间里传出调笑声并几声奇怪的叫喊声。 「我用了这个,你还逃得了么?」 第13页 「哟,大爷,您轻点,我不敢了。」 声音有点腻歪,薛映听着只觉头皮发麻,及至进了客房,他依旧垂着头,不适应这里的环境。他本就忧心叔叔婶婶要将他卖去做男宠这件事情,听到刚才房间里传出的皆是男子声音,亦是觉得心乱如麻。 「紧张?」温承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薛映忙道:「没,我没有紧张。」 温承看着他泛红的耳朵,心里瞭然,索性换了话头:「待会我们出去往三楼走,直接去见他。」 薛映刚才望了三楼的楼梯一眼,道:「那上面似乎有不少守卫。」 「没事。」温承说道。 薛映不知道他说的没事是何意,于是便继续与他在那里坐着。秦楼楚馆里端的是夜夜新郎,故而屋内满是红烛。烛光投照在不远处的窗户上,影影绰绰的,薛映便瞧着那影子,耐心等待着。 不知等了多久,外面传来巨大的响动,「有刺客!」 「快去追!」 声音先后从楼下和楼上传来,薛映被吓了一跳,旋即看向温承,发现他神色平静,想起周荃他们皆在外面,意识到这是他们的布置,像是要声东击西。他只好转过头,继续按捺住担忧坐着。 直到温承站起身,薛映跟着站起来,两人刚要出去,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快速传来。 看着外面的影子一间一间地推着门,正起了兴头的鸳鸯们皆被惊扰,尖叫声此起彼伏。薛映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看见温承俯身过来,一手揽住了自己,与自己额头抵着额头,另一只手则是在后背大幅度的揉捏着。 薛映睁大眼睛,望着温承,似乎依旧不能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但被温承按着的地方,哪怕隔着一层衣服,依旧能感受到那只大手上传来的热度,在一下一下地按压过后,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贴合在自己身后的不是手,而是能炙烤自己的东西,这幻觉几乎有如实质一般,让他觉得自己心在狂跳,头渐渐昏沉,腰肢也撑不住软了下来,好在温承的另一只胳膊将他牢牢扣住才不至于栽倒。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闯进来的侍从熟练地看着里面纠缠的一幕,知道刺客不在此处,关上门继续搜索起下一间。 待到外面搜索声音渐远,薛映慢慢回过神来,才注意到温承的动作早已停止,只是在扶着自己,他想要站直身体,却发现自己的腿依旧在发软,只得继续握着温承的胳膊借力,因着身体前倾反而靠进了眼前人的怀里。他一时更加窘迫,旋即听到耳侧有声音传来:「不急,先缓一缓。」 那声音沉稳有力,透着点关切,不似平常说话那般没有情绪,薛映听着更觉晕乎乎的,但他实在没有力气站起来,依旧低垂着头,发出一个「嗯」字。 不知过了多久,薛映才慢慢站直了身体。 温承松开扶着他的手,轻声道:「冒犯了。」 进到这家店的人,皆是为寻欢作乐而来,他们已经进了房里有一会儿功夫,若只是干坐着,被人瞧见自是第一个怀疑。薛映明白温承方才是在外人面前隐藏他们的目的,并没有任何狎昵意味,于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事。 只是薛映还有一点紧张,想要与温承拉开点距离,于是往后退了一步,不留神碰翻了柜子上的东西,一个不大的盒子应声落地,「噹啷」的声音响起,薛映见里面掉落的东西居然是个镣铐,惊异道:「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们是黑店么?」 温承看了一眼面色惊惶的薛映,安抚道:「一些小玩意罢了,不必管它。」 薛映更是奇怪,这怎么会是小玩意,他刚要再问,想到方才在走廊里听到的声音,慢慢回过味来,不自觉间脸更是热了。 快要出门的时候,温承意识到这里的薰香味道不对,用的虽不是催情的香料,也有助兴之效。他想说点什么,看着薛映脸红的快要滴血,只是道:「我们快些上去。」 他说着往外面走,转身时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动作的薛映。薛映看到眼神,忙跟了上去,两人很快到了三楼的贵客居处。此时门外只剩了两个守卫,一瞧见温承一人便要动手,另一人则是要吹动脖颈上的哨子吸引同伴,温承迅速将两人打晕在地,开了最后一道门。 乌尔米坐在屋里,面上丝毫没有惊讶,更像是等待已久。 温承先走了进去,薛映跟在后面,刚走了两步,他发觉一把飞刀斜刺了过去。是暗器!电光火石之间,薛映虽知道是冲着自己来的,可依旧做不出有效反应,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飞刀迴旋的轨迹。 那飞刀虽是朝着薛映去的,温承比他更早发觉,当即凌空一抓,正抓在了刀柄上,甩飞了回去,刀子朝飞来的方向飞回,用暗器的乌尔米不防对方反应那么快,偏那刀子回来的角度又十分刁钻,他只得仓促间就地打了个滚躲开了刀子,一时形容狼狈。 「不错,不愧是端王麾下的部将。」乌尔米半蹲在地上连连鼓掌。他用的机扩射出暗器的速度极快,习武之人对于针对自己的袭击往往有着本能的反应,故而他选择袭击的是没有功夫的薛映,竟也被来人接住了。 温承看了一眼薛映,正好瞧见断掉的一缕髮丝从衣襟上面滑落,问道:「没事吧。」 薛映虽也吃了一惊,但那把刀子并没有伤到自己,于是摇了摇头。 「将军真是怜香惜玉啊,倒是该教教我,我一向不会讨人的欢心。」乌尔米笑道。 第14页 刚刚他们两个搂在一起进店的事情显然已被乌尔米知道,温承看着他:「你整日躲在这里,倒不像是要讨人欢心的。」 乌尔米眼神动了动:「将军哪里话,我不过是个喜欢享乐的人,偶然也会付出点真心,想要为喜欢的人做点什么。」 温承没有理会他的油腔滑调,直白道:「现在诸部落蠢蠢欲动,你们与伊川比邻,意欲何为?」 乌尔米笑了笑:「将军这是想要我们内讧?」 「我可以助你恢復你祖上的荣耀。」温承道。 乌尔米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眼下他们想要东扩,将要受损的是你们大胤,你们要是能闹个两败俱伤,对我来说并没有损失。」 「若我是伊川王,不会让自己的人和大胤打仗,自然会先驱策你们去战场上冲杀,将你们消耗殆尽。」温承分析完局势,反问道,「你是想要到时候做板上之鱼,还是想要与我们合作?」 乌尔米眼睛眯了眯,没有反驳。他对伊川王心怀戒备,伊川王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势力虎视眈眈?若是两边真起了战事,势力损耗最厉害的只能是自己。他看着温承,问道:「那你能帮我们做什么?」 温承道:「我会让陛下给你册封,今后你同样是我大胤诸侯,与伊川王平起平坐。」 乌尔米知道这样选对自己最有利,可被人一气安排着,总归是不舒服:「空口无凭,将军这样说,我怎么会相信?」 温承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条件。 乌尔米笑道:「我看他似乎是将军心尖上的人,不若把他留下做人质,我也好放心些。」 薛映脸色一白,仍旧是译着此人说的话,话说完后紧张地看了一眼温承,随即发觉自己被温承握住了胳膊。 温承扫了乌尔米一眼:「若你想安稳合作,那便不要打不该打的主意。」 乌尔米见他眼神和气势在瞬间锋芒毕现,忽觉不敢直视一般,当即拱手道:「那我还是不夺将军所爱了。只是将军答应我的事情,还请做到。」 温承没再理他,揽着薛映下了楼。 乌尔米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正自思索,身后传来声音:「你把我一个人留在府里,倒是自己出来躲清静,你知不知道,那位白将军差点杀了我。」 说话的人正是莫桑,只是他看上去毫不害怕,而是语调轻佻地抱怨着。 乌尔米道:「我叫你过来的,是你自己不愿意出门。」 「这不是为了配合你演一齣戏么?」莫桑眼尾上挑,「你把我留在那里,还不是想看我会不会攀上别的高枝?」 「你攀上我,不也是为了如此么?」乌尔米看他一眼,他们两个本有世仇,只是碍于强敌,才在一起合作掩饰。 「你这样说倒是真的伤了我的心。」莫桑捂着心口道。 乌尔米见状,收起心里的怀疑,上前抱住他:「是我误会你了。」 莫桑顺从地靠在了他的怀里,眼睛却没什么情绪,不知在想什么。 第8章 回去的路上薛映始终沉默,心里揣着两件事情。一则是在南风馆里的反应让他觉得惊惶,他躲到这里来是因着恐惧给人做男宠,但方才温承只是摸了摸他,他便觉得浑身都要软倒,他竟是会对男人的触摸有反应。 二则便是见乌尔米的时候,他目睹在外以享乐之名活着的乌尔米,竟真的怀着一番抱负,让他心里更觉烦扰。他渐渐意识到,乌尔米躲在外面不过是想看看自己这一行人是不是真的能找到他,只有找到他才有与他合作的资格和可能。 薛映不断想,好像就是看不懂人心,既看不明白叔叔婶婶包藏祸心,也判断不出有的人在韬光养晦。 「怎么心不在焉?」温承问他。在南风馆的时候,他与薛映做戏,没想到薛映反应会那样明显,他想起薛映说过自己未成亲,想必是连个关系稍密的姑娘都没有。那药效虽没什么,但他此时看薛映神思恍惚,心想要早注意到屋里的薰香不对劲,他便不那样做了。 「我……」薛映心知自己第一个念头不能说,「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们看上去与世无争,内心却并不如此。」 原来不是因为薰香。温承听到这句话,倒是松了口气。自己多年做事虽不至于不择手段,但也不是规行矩步之辈。当时是权宜之计,可到底吓着他了。 薛映见温承没有说话,他想自己槓槓的说法会不会太软弱了,他想要做他的下属,前往北疆的军队,可定北军将士常年与蛮夷厮杀,见过更多的人心诡谲。他犹豫着问:「你会不会觉得我的想法太幼稚了。」 「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该经歷的事情,你年纪还小,没见过很正常。今次见过了,下次小心些便是。」温承安慰他。 薛映见他不嫌自己想法天真,心里一松,方才的担心几乎是在此刻被抛了个空,他凑在温承身边问:「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温承察觉到薛映凑过来的动作,不再像先前那般小心翼翼,反而显得亲昵,因着十分自然,倒也不觉得突兀,于是道:「已经谈妥了,我们先在这里暂住几日。待到赐礼送过来,给他们送去便了结此事。」 薛映只觉心里奇怪,按理说该跟朝廷请示才对,可他并没有如此做,而是做完决定之后便等待京城遣人过来。想来应该是端王提前吩咐过,看来这位白将军应当算得上是端王的心腹了。 第15页 自己要想成为他的下属,怕是还要更努力些才可以,该做点什么呢? 回到落脚的地方,薛映得知李二明日便带着人回到凤首部落,接应来送赐礼的人。猜测到接下来大家会有分开行动的可能,薛映琢磨了下,有了想法。那便是待嚮导离开之后,虽有地图可以用,但地图上记载的内容不够详实。九凤山多雨,雨季时会有大水冲击山石改变地貌。而地图往往是许多年才会勘定一次,并不能很好的反应出真实的地貌。他可以在旧地图的基础上补充细节,将附近有瘴气,或是容易陷落,或是有毒虫遍布的地方并一些偏僻但能走的路径一一註明了。 说干就干,薛映拿出一张旧的地图,趁李二没有出发,与他商议了一番,李二提供了不少先前不知道的路况给他。薛映将两边的信息结合起来,便做起补充。如法炮制几份,薛映晾干墨迹后,沉沉睡去,打算第二天去送给温承。 次日一早,薛映来到温承的住处,却并没有看见他,只看见了周荃。 周荃看着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薛映便将手里的地图递给他,周荃接过来细看,不停点头:「不错,这东西做上记号,若是一时有人走散,也不至于走丢。」 「做什么记号?」薛映好奇道。 「我们在军中有时须列阵埋伏,亦或者进入比较大的地界搜索,就会提前设置几个点。若是计划有变,大家可以自行前往这些地方,集合撤退。」周荃指着地图一处,「譬如说这个点有水,旁边有半人以上的草木,便是可以长期躲藏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薛映恍然道。 「等给将军瞧过了,再分给兄弟们带着。」周荃将东西叠起来道。 「将军呢?」薛映问道。 「将军在里面忙着呢。」周荃看了看他,笑道,「这一行多谢你,若不是你出了许多力气,我们不会这般顺利。」 「我也没有做很多。」薛映垂眸看了看地面,尽量没有在面上流露出期待,而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一路做的事情,将军还满意么?」 「这我倒不知道了。」周荃发觉这少年似乎真的很在意自家王爷的想法,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 薛映听到这个回答,心里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要是想成为将军的下属,难么?」 「你想做他下属啊?」周荃一语戳破薛映心思。 薛映嘴巴微微张了张,又闭上。他鼓了下勇气,继续问道:「很难么?」 「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周荃笑着道。 「我看将军似乎很忙,所以想着先打听打听。」薛映道。 「我帮你去问一问,不过若是想做他的下属,须得会做许多事情。」周荃语气温和,带着勉励。愿意从军的人并不多,愿意在军营里的文人更少,他看好薛映做事小心仔细,心里倒是很愿意薛映来北疆。 「我会好好做的。」薛映保证道。 两人正说着,里面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于是都回过头,瞧见温承走了出来。 薛映行了一礼,温承轻轻颔首,看了一眼他们手里的东西。 周荃双手奉上地图:「将军,这是薛映送来的。」 温承接过打开,同样是贊道:「很用心,你做得不错。」 听到温承的赞许,薛映心里满足,解释道:「不止是我,李二哥也提供了许多讯息。」 「嗯。」温承颔首道,「你这几日若无事,可以跟着王密他们写文书。」 「文书?」 「对,有给苍鹿部落写的,也有给咱们陛下的。」周荃又道。 「陛下?」薛映没想到居然让他参与此事。 「嗯。我们在南疆待了这么久,总归是得有点东西呈给陛下。」周荃解释道。 「我可以么?」薛映不确定地问道,此事显然要涉及到比较机密的东西,他看向温承,看见温承眼含笑意,正好看着自己。 周荃会意,问道:「那你有空吗?」 薛映连连点头:「有的。」 「走,那我带你过去。」周荃将薛映往一旁的房间里引,「这次可要好好干啊,将军已经将你当做自己人了,才让你做这个。」 「好。」薛映内心暗暗决定,一定要好好做,不让温承失望。 温承目送他们进去,自己则坐在树下想着最近的事情。处理好苍鹿部落之事,重新平衡了南疆的关系,他第一个想要发落的便是出云部落。 杨保田死得蹊跷,看上去与出云部落关系不大,但总归是因他们而起。若不是他们与伊川部落合作,也不会有此祸。 但近年来朝廷多忙于北疆战乱,早年因幼帝继位,朝中局势不稳,哪怕现今皇帝亲政,仍有隐忧。兼之朝廷不少臣子认为南疆路途偏远,利益稀薄,不值得大费周章,故而一直并不怎么管。 可若是坐视伊川部落做大,一统南疆,到时候他们可直接向南,不需要翻越天险,便能攻陷其他部落,彻底堵截掉前往波斯一带的商路。如此一来,他们可以随意袭扰大胤南境。这也是温承迅速弹压此事的原因。 薛映到了王密那里,王密对着一沓厚厚的摺子,嘆气道:「这次将军出门就带了我一个写字的,着实要把我累死了。」 「你少躲懒,一路上也没叫你做什么活,现在不过忙几天,将军还给你派了个副手。」周荃笑着骂道。 第16页 王密高兴道:「总算是有人来帮我了,我们将军真是好将军,正好,我这边在整理商路的摺子,你可知道多少,一併写出来可好?」 薛映忙道:「好。」 给陛下写摺子,用语和格式颇多讲究,薛映虽是只做一个草稿,可王密指导得用心,他依旧是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 只是这些东西同他以前学过的不太一样,少不得遇上困难,他在夜里熬着,刚觉睏倦时,想到温承笑着看他时候的眼神似乎有着许多信任,忽觉又精神了许多,继续忙碌起来。 第9章 薛映在忙碌的同时,观察到王密做事有一个特点,那便是经常在各处不打眼的地方,变幻自己的字迹。 「老毛病了,祖传手艺,我忍不住。」王密注意到薛映好奇的眼神,解释道。 薛映笑了笑,问道:「我看您多是写楷书和隶书?」 「对,平日里的文书多是这两种字体,只肖一眼,大家都能看明白,不须仔细分辨。」王密笔走游,嘴皮子也很快。 薛映点点头,讲话记在心里。素日来他虽用心联繫过书法,但因着条件有限,学得便是楷书,并不会写隶书。这日忙完之后,他便早早地坐在桌案前,想着练习一番。 这一晚,温承同样没有在床上歇息。他没有战事时生活极有规律,可今晚他收到的消息并不好,这让他心绪复杂。 自那位皇帝侄儿亲政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扫除朝廷近年来的弊病,也不是扫除袭扰海边多年的匪患,甚至于不想管南疆的波谲云诡。 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视线发在了北疆。 温承收到的书信,是皇帝已经派人在北疆进行了布置。 他虽是皇帝的亲叔叔,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二心,可皇家最无用的,往往也是血脉亲情。想到先皇嘱託,想到这些年的诸多事情,温承看着窗外的月色,索性起身往外走。走出院子,不远处的一排房间里,还有一间亮着灯,他知道这里住的亦是此次的同行,便多走了两步。 薛映练着隶书,一直练到半夜,打了个呵欠,发现天色不早,便要收好今夜刚刚写好的文字,回去休息。因着天气潮热,屋里燃了驱蚊的薰香,他并没有关窗,抬头便看见了温承。 温承见房间里的人看到了自己,问道:「怎么还没睡?」 「我以前没有练过隶书,今晚回来得早,想着试一试。」薛映道。 温承见薛映忙碌到半夜时,还以为是王密为了躲懒,将事情扔给了薛映来做。他那群下属虽然各有能耐,可没几个人的性子说得上忠厚老实。见不是如此,他倒没有离开,而是走近桌案,拿起那一摞纸,一张张地看了起来。薛映的字虽不错,但能看出来以前是练楷书的,与隶书在运笔间有许多不同之处,一时半刻改不过来。按理说,学书法的人会先临摹前人碑帖,可此地偏远,想是一时找不到,只能自己闷头练。 「怎么不让王密写几张给你做范本?」温承问道。 薛映道:「他太忙了,我也是随便练练,便没有打扰他。」 随便练练还能这么晚不睡。温承又扫了一眼那沓纸,踱步走到薛映身边,取走他手中的毛笔,另取了一张纸,在上面写起来。 薛映虽没有学过隶书,但知道隶书讲究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看了温承笔下字迹深得隶书精髓,心里不由暗暗纳罕。时人并不愿意当兵,有点学问的便想要去考科举,可这人能写一手好字,却在端王麾下从戎,难道他们家是世袭的武职? 温承写了几个常用的字,便停了下来。楷书入门虽难,但练久了,更容易精通。隶书则不然,它入门较简单,想要练精却不容易,不过只是练点皮毛,也倒用得上了。他是皇子,能教授皇子的,没有一个简单角色,他底子打得很好,哪怕近些年没有时间时常练习,笔法依旧比许多人高明。 薛映心里转过诸多念头,看着上面的字,揣摩了运笔时的力道,认真临摹了起来。字不算多,他是初学,虽写得慢,但并未用多久便临摹了一遍。看着纸上的字迹,薛映不太满意,下意识抬头看向温承。 温承本是在旁边看薛映专注地临摹着自己的字迹,几乎迅速便觉察到薛映看向自己那一刻的目光。是少年人的眼神,澄净而又明亮,就这么看向自己,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问询,温承便走过去,站在薛映的身后,伸出手托住薛映的小臂:「运笔时手要稳,不要乱动。」 薛映感受到温承在自己胳膊上的触感,唿吸微微一滞,旋即按照温承的说法,保持着姿势练起字来。这对他来说,倒不像练字,他在温承的注视下觉得紧张,又在温承的指点下觉得安心,两边的情绪涌在一起,让他觉得煎熬但又不乏满足。 又临摹了一遍,薛映这次几乎是立刻看向温承,等着他的答案,温承离他很近,见他额角沁出一点汗珠,知他心里紧张,便道:「不错。天也不早了,早点歇着吧,仔细伤了眼睛。」 「好。」薛映点头答应道。目送着温承离开屋子,他想到刚才的事情,颇出了一会儿神,復又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温承写的那张隶书收好,放在一旁,方才去歇息。 夜里的他睡得很快,一梦便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往常这个时候,薛映会再睡一会儿,可今天他只觉得精神得很,于是站起身来,又练了一会儿字。 第17页 待到外面天亮起来,薛映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温承所在的院子里,行至半途,听到院中隐有破风声,走过去便瞧见温承在练武。 温承手持一把剑,动作虽快,一招一式间很有章法,行动间足见气势,与那些花拳绣腿很不相同。薛映没有上前搅扰,便打算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地等着,等温承停了,再上前。谁料刚生出这个念头还没多久,他看见温承收招,看着他道:「起这么早?」 薛映以为温承是介怀自己在看他练武,当即不太好意思,只是点了点头。 「不必紧张。」温承看着他有点不安,「先坐吧。」 薛映看了一眼旁边的桌子,上面摆放了一件物品,像是弓箭,又不完全像。自从有了昨晚的经歷,他不再觉得身边的人疏离,更何况他现在很温和。薛映心中生出许多亲近感,此刻正感到好奇,便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弩箭,其运作机制与上次乌尔米用过的暗器颇为相似,只不过要大上许多。」温承道。 薛映想起暗器向自己面部袭来时迅速有力,若不是温承反应更快,他怕是危险了。他不禁多看了弩箭两眼,轻轻皱了下眉,道:「它是怎么运作的?」 「你可以试一下。」温承道,拉住他的衣袖,引着他换了一个位置,「机扩在这里,不要站在前面,若是误击发了弩箭,会伤到自己。」 薛映旋即看着弩箭,弩箭是由弓与弩臂、弩机组成,需要先将弦拉到弩机之中,才能进行触发。 温承褪下手上的扳指,递给薛映:「先拉弓。」 薛映打量着弓,本有些犹豫,见温承递过扳指,便伸手接过,扳指是用来辅助扣弦的,上面还留有余温,他将其戴上,低头按着弓弦,用力一拉,可弓弦最多只拉了一半,他在家中时亦做过些粗活,力气并不算小,但还是没办法成功拉动。第一步便犯了难,他只好缩回手,又看向温承。 温承见状,心里明白是自己粗心了,他之前抱过薛映,知道他并没有练过武,这弩虽不是重弓箭,但寻常人根本拉不动。他便直接伸手,一把将弓弦拉满。 这臂力,薛映忍不住看了一眼温承,小声道:「好厉害啊。」 温承不由失笑,他在军营中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因着拉开一把不算重的弓被人夸赞。「按动机扩试一试。」 薛映伸手将机扩用力一拨,箭矢眨眼间弹射出去,正中前方的一棵大树上。 「感觉如何?」温承问道。 薛映想了下,道:「它威力似乎不小。」 「嗯,算得上精准且用力的弓弩了。」温承道。 「那我们手里掌握的多么,比之其他部族的人如何?」薛映忍不住担心。 温承道:「这一类东西多来自于蜀中,大多是归朝廷管辖,只有少数,会被送到其它地方。」 「那就好。」薛映松了口气。这样的东西,自己人掌握的多一点,更让人安心。 温承见薛映依旧盯着弩箭,缓缓道:「刀兵虽威力极大,可还是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中。你看它,其实也没有什么骇人之处,不是么?」 薛映闻言愣愣地点了下头,旋即醒悟过来,他似乎在安慰自己,当日自己因乌尔米的暗器,的确是吓了一跳,他便让自己亲自操控一下试试,让自己感受下其实没什么了不起。 他倒很会安慰人。薛映只觉心底一股暖意涌出,他看着温承的眼睛,认真道:「谢谢你,将军,我记住了。」 温承见他终于不再紧张,便也没再多话。 自这日之后,薛映每每早早来到院中,都会看一会儿温承练武,他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望着,尽量不让他发觉。他发现自己似乎很想多看一会儿温承,哪怕他看不到自己,也无所谓。 可今日他来的很早,却没看见温承,忍不住打量一圈四周。 「在看将军?」周荃捕捉到他的眼神,问道。 「没。」薛映卡了壳,回答的有点结巴,「我,我就是随便看看。」 周荃看破他的掩饰,直接道:「将军正在给一个很重要的人回信。」 薛映看了一眼周荃,看他神情还算正经,便问道:「是给端王殿下写信么?」 周荃挑了挑眉,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以前就听说过端王?」 「天下谁人不知呢?」薛映道,端王十几岁便去了北疆,一守便是十几年,原本袭扰北疆的部族无论大小,皆已失了气焰。先皇重用这位嫡亲弟弟,今上敬重这位嫡亲叔叔,天下人都是一片赞誉。 周荃问道:「你觉得他是什么样子?」 「听说他很厉害。」薛映老老实实回答道。 「你觉得,咱们将军与端王比,如何?」周荃故意问道。 「这样议论,会不会不好。」薛映疑惑,议论上官,还是王爵,若是被人听到,可是不小的事情。 「别欺负老实孩子。」旁边有人打断他。此番到南疆的人,皆是跟过温承较长时间的心腹下属,年纪皆比薛映大,他们常年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看着有几分文气的薛映倒是像看孩子一样。 「我就问问,你就随便回答下。」周荃似乎一定要薛映给个说法。 「我觉得我们将军已经够厉害了。」薛映总觉得里面有坑,回答的谨慎小心,「再厉害的人,我没有遇见过,自是想不到。」 「哟,将军过来了。」有人喊道,是在提醒他们。 第18页 薛映立刻回过头,发现温承尚且还在门口,正在往这边走,这个距离,他应当是没有听到吧。 温承大步过来,问道:「怎么站在这里闲聊,还不去做事?」 「属下这就去。」王密第一个出声,薛映琢磨着温承的平和语气,彻底放下心来,往房间里走去。 温承扫了一眼周荃,周荃虽是和薛映开玩笑,倒没想让自家王爷真的听见,见状他抬手摸了摸额头,想起一事,道:「他好像想给您当下属,托我来问一问。」 温承难得疑惑:「做下属?」 「对啊,我看他挺仰慕您的,估计是因此想要给您效力呢。」周荃继续道。 「以他的资质,更适合去四夷馆和同文馆。」温承道。 周荃道:「我也是这么想,可他既然说了,少不得同您说一下。」 温承略微思忖,道:「去打听一下,为何今年他为何没有去京城履职。」 「今年?」周荃忽然想起一事,昔日在北疆时,也有一名通事年纪大了,便去了京城任职。四夷馆是五年选拔一次属官,那年并不是选拔之年,还是温承给四夷馆递了话,那通事才入了京,现在算算,恰好是今年。 他们算得上常年与通事打交道,周荃知道薛映算得上不错的通事,可他却没能进京,想必其中另有内情,他竟险些忽略了。若是因他之故,往军营里招错了人,可不是一桩小事。 「是。」周荃连忙答应道。 第10章 薛映并不知道温承已经对此事起了疑心,依旧过着每日整理文书的日子,待过了近一个月,此事终于了结,朝廷的赠礼以及封赏乌尔米的圣旨已然送了过来,不日便要册封。 再过几日,便可返程了。 「之前写的东西我整理好了。」薛映将厚厚一沓纸放在箱子里,准备让人送回京城。 「不错嘛。」王密走过来看了看,「我记得前阵子你并不会隶书,新近学的?」 「嗯。」薛映答应着,封好箱子。 「没人教也能写成这般,很有天分。」王密认可道。 「也不算是没有人教。」薛映并没有认下这份自学成才的天赋,犹豫着道,「将军写过几个字给我临摹。」 「居然是将军教你的,我说呢,这字迹瞧着眼熟。」王密神色讶然,「难得,你这倒是寻上好师父了。」 薛映捕捉到不同寻常,问道:「他很少教人么?」 「嘿嘿,谁敢劳动他教呢。」王密心道,薛映肯定不知道温承的书法都是当世大儒教的,于是只神神秘秘一笑,「看来将军很看好你。」 「也没有吧。」薛映企盼温承看好自己一点,但实则那夜温承只是很随意地走了进来,信手写了几个字。 「今晚早点去玩吧。」王密看着薛映的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便赶人道,「听说今晚神女湖畔会有烟花,你合该出去看一看。」 薛映答应着出了门,本来打算回房休息,可出门后却发现,温承并不在院子里。莫非他也出去看烟花了? 薛映站在院子里想了一会儿,想起时至六月末,苍鹿部落便有一个很隆重的节日,是神女诞辰。 在当地的传说里,银江早年间洪水肆虐,而百姓往往需要围水而居,神女怜悯世人不易,于是开闢出一汪静湖,供族众生活在附近。传说到底只是传说,实则神女湖只是银江的一个分支,但大家居住在附近多年,对神女湖感情特殊,故而逢年过节皆是来到湖面上庆祝。 薛映走出暂住的院落,远远向神女湖望去,苍鹿族人围着神女湖在庆祝,湖面上不停有船只来往,船只上皆是张灯结彩,一派欢欣过节景象。 薛映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加入到人潮之中,随着人流绕着湖面走了起来。 熙熙攘攘中,他好奇自己今晚能不能遇到温承。在他的观察里,温承并不像是会出门与人庆祝的那类人,可若是与苍鹿族的人见面,也会带着自己,于是温承今日出行的目的,在他的心里,成了一个谜团。 他揣着这个谜团,四处张望着,因着庆祝,许多人都戴上了面具,各色各样,有的狰狞,有的滑稽。偶有几个人同他一样,没有做任何装饰。这样让他寻人的难度大了些,他倒没有失落,而是更加认真地逡巡起附近路过的人群。 走着走着,身后暗巷中有一个声音传来:「怎么这次孤零零一个人出来?」 薛映忙回头,看清楚说话的人是莫桑:「我出来走走。」他不懂莫桑为什么会和他打招唿,但以他们过去仅有的一面之缘,算不得交情,说完话,他就打算往回走。 「他待你不好?」莫桑又问道。 这个「他」虽未挑明,薛映知道是在说温承,可他们先前只是在假扮,乌尔米和莫桑心里想必都清楚。薛映见他这般说话,不禁皱了皱眉:「你误会了。」 「原来是还没有弄到手么。」莫桑眼尾轻轻上挑,笑了笑,「你可以想点法子,勾引他啊。他们那种人,面上看上去再正经不过,但你只要放浪些,就能被你勾住了。」 「你在说什么?」薛映被他这几句大胆的话说得心头狂跳,忙转身走了,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带着蛊惑意味的笑声。 薛映加快了步伐,很怕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会追上来,直至重新走入人潮,他的心定了很多,试图将听到的话遗忘掉。恰好左边的街角转过来几个人,他不防直接撞了上去。 第19页 薛映整个人往前倾,幸好撞到的那个人稳稳地扶住了他。 「走路当心。」那声音低低的,并不是在责怪,只是一句很温和的提醒。 薛映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抬起头,看着那个同样戴着面具的人。 面具只露出嘴巴和眼睛,可薛映的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感觉,让他变得笃定,这是他最近经常看到,愈发熟悉的一张脸。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揭开了面具。 是他想的那张脸。薛映愣愣地看了许久,方才出声道:「我……」他终于意识到,他刚才的做法很冒昧,他忙站起来。 他看见温承朝他轻轻笑了一下,抬手将面具戴了回去。 旁边另一个戴面具的男子看完全程,开口笑道:「要不是看清楚是你在往这边逃,我都已经动手了,这么多年敢直接撞将军的,你倒是头一个。」 薛映听出说话的人是周荃,忙道:「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无事。」温承见薛映脸色有点奇怪,便问道,「在跑什么,有人在追你?」 薛映略迟疑了下,道:「我看见了莫桑。」 「他难为你了?」温承道。 「没有。」薛映忙摇头,却并不敢说出当时情况,只是含混道,「我乍然看见他,走得急了些。」 莫桑眉眼间带着几分妖冶气质,看上去便不好相与,与薛映这种一眼看到底的人全然不同。温承想,大约正是因为如此,薛映并不愿与之相处。他没有继续问,只是站在那里。 「打算回去么?」周荃道。 薛映见他们似乎没有要回去,鼓起勇气问道:「那你们要回去么?」 「我们要是不回去,你打算做什么?」周荃似乎是看出了薛映的想法,逗他道。 「我……」薛映想要跟着他们,又不好直接说出口。 「一起去逛逛吧。」温承拍了拍他的后背,「从来没有来过南疆,看他们庆祝,倒有几分意思。」 薛映倒是没有想到温承的说辞,不禁问道:「您是出来过节的?」 「上次那把弩箭查到了来歷,是大胤的一个客商带过来的,我们查到了线索,今日出来见他。」温承没有瞒他。 原来是这样,薛映会意,想是他们另有门路,可以直接从最近出入大胤关隘的行商那里直接查起,故而查知了线索。 一行人继续往前面走,天空中不时有绚烂的烟花。 他们所在的地方,东面和北面皆是高山,往西是伊川部落,往南望去是一片辽阔的平原,据说平原到了尽头之时,便是大海了。 薛映没有去过海上,也没有这个想法去,他只希望这次能跟着温承离开这里,前往北疆的计划能够顺利。 正想着,薛映察觉到一个红色的东西朝自己沖了过来,下意识伸手抱住,定睛一看,竟是一个绣球。 薛映吃了一惊,看向球飞过来的方向,有一个小姑娘跑了过来,喊道:「你接住了我的球。」 「喏,还给你。」薛映以为这小姑娘是不小心将球扔了过来,于是将球递了回去。 小姑娘没有接,只是问道:「你是大胤人?」 「对。」薛映心里隐有不太好的预感。 「你们大胤人的习俗不就是接到了姑娘的绣球,就要留下来给人当丈夫么,你怎么还回来?」小姑娘笑道,「你这么好看,不要走了,留下来好不好。」 「我只是路过,并不是故意碰到你的绣球。」薛映道。这个球飞过来的时候,他满脑子都在想关于温承的事,哪有注意那般多。 温承此刻在一旁看着,并未插话,想是觉得并算不得什么事。倒是周荃一直在笑看着他们两个,似乎是终于看到了热闹。 「我不管。」小姑娘道。 薛映几乎是有些窘迫:「可我真的无意于此。」 小姑娘见他实在不愿,便道:「那好吧,你若是能帮我去套住那艘船的杆子,无论哪一根,我便允许你将球还回来。」 「为什么要套它?」薛映疑心里面有如接了绣球一般的陷阱。 「我想去湖面上玩,可我定船定晚了,按这里的规矩,若是离湖边十丈后,依旧有人能将项圈扔在桅杆上面,那船便会来接我上去。」小姑娘掏出一个项圈,递给他。 薛映看了看,那是市集上常见的套圈,但对他来说,要扔那么远,且要扔得准确,是十分不容易的,他不由得求助地看向温承。 转过头去的那一剎那,薛映意识到一件事,他似乎在潜意识里有一点依赖温承,这个念头让他惊了一瞬,旋即他想要回过头,却发现温承看着他的眼神,倒是也笑了一下。 他听见温承问他:「我帮你,倒有什么好处?」 薛映看着他,一时语塞,开口时停顿几次:「您想要我帮您做什么?」 温承没有回答,只是接过了那个套圈,看了一眼飘动的船只,看似随手一掷,却是稳稳地套在了船上。 薛映眨了眨眼睛,等待着温承的回答,可直到那船向岸边驶来,都没有听到身旁人说话的声音,直到船只靠岸,他方才听到温承道:「算作你上次帮我的答谢。」 第11章 上次?薛映正疑惑是哪个上次,便看着温承走向了船只,忙跟了上去。 到了船上,自有伙计领着他们坐下,那上了船的小姑娘已经跑到不知道哪里玩去了。 第20页 薛映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问出是哪个上次,他便老老实实地坐在温承身边,慢慢琢磨着。 温承只是望着船外,并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欣赏着夜景。薛映便也望着外面,今夜并非满月之夜,月色稍显暗淡,漫天的星光璀璨,自夜空一直洒落到湖水里,泛着星星点点的光影。湖水里飘着许多只船,湖面上虽没有风,但好在船并不大,只要两人慢慢摇着,便能飘动。 薛映坐在河面上,远远望着湖心亮灯的地方。湖中心有两个小岛,桥上亦有客栈酒家,两处小岛因着不远,为了往来方便中间建了一座长桥。 「听说那座桥有来歷?」温承问道。 薛映很早就听人讲过,旋即答道:「这座桥是第一任苍鹿王修建的,他按照传说,将北面视作往生,桥的南面视作未来,而桥的本身视作现世。苍鹿族人每逢新婚,新郎新娘便会乘船在桥下走一遭。」 温承颔首道:「像是佛家的说法。」 「想是天竺的高僧来中原传教,路过这里布过道,大家便记住了。」薛映猜测道。 「应当是如此。」温承同意他这个看法。 薛映见他感兴趣,便问道:「您要上去看看?」 「那客商正在岛上。」温承道。 原来是要去看客商。薛映自上船起,就记挂着温承方才帮他的事情,虽说是他的答谢,可心里依旧过不去,便想着后面该如何回报。 得知温承上船是打算去湖心岛的,薛映反而放下心来,他不是因着自己招惹出的麻烦而过来的。可放心之后,他忽而又感到失落。 他感受着心里莫名出现的情绪,不禁困惑。 到了岛上,望着客栈,周荃先走了进去,温承并没有动,薛映便也老老实实地跟在外面。就这般静静等了一会儿,他们瞧见周荃从后门出来,手上拖了个人,那人的头顶蒙着块黑布。 薛映看了一眼,猜测这便是那个客商,他们打算要审问他?薛映正想着,温承道:「先去前面玩一会儿吧,你没带面具。」 看来是怕自己后面被此人认出来,那这个客商的来歷恐是不简单。薛映听话地离开这里,信步往桥上走去。 温承见薛映走远,使了个眼色给周荃,周荃将蒙在客商头上的黑布扯开,又将其口中的黑布扯掉,客商似乎是被殴打过,此时虚弱地喘着气。 「那批弓弩来自于军器所,你是受谁的命令,又要打算卖给谁?」温承问道。大胤建造有多处兵器所,里面皆是能工巧匠,生产出来的兵器发往边境各地。偶有一两件兵器因看管不严流出,一般人没人发觉,可这次周荃等人顺着那把弓弩的线索,查到了有人再往伊川族运送兵器。 「你弄错了,他只是村民们做来防身的,并不来源于军器所。」客商否认道。 温承见他不肯说实话,没再开口,周荃便将人按进一旁的水桶里,那客商瞬间挣扎起来,可他哪里打得过深经百战的周荃,很快便卸了力。周荃似乎做过这样的事情很多次,待到客商将晕不晕的时候,又将人从水里提起来。 「你若是再不说,那便将你扔到湖里了,也不知道这里的神,会不会保佑你。」周荃威胁道。 那客商哆哆嗦嗦,呕出几口水来,道:「是李大人,李大人让我将这批弓弩卖给伊川王。」 「哪个李大人?」温承问道。 「通判李茂。」客商答道。 温承沉默了一瞬,看向周荃:「你处理吧。」 「是。」 那客商惊恐地看向温承,可他只能看见那张带着恐怖意味的面具,旋即失去了意识。 温承思忖了一会儿,踱步离开时,扫了一眼附近,看见薛映站在不远处的桥上,便走了过去。 薛映正趴在栏杆上,看着水下,他虽早有听闻,可今日倒是头一次站在这里,便在此处流连,直到发觉身侧多了一个影子。 「您忙完了?」薛映转头问道。 「嗯。」温承站在桥上,望着远处,并不说话,心里依旧想着先前的事。倒卖军用兵器是一桩不小的事情,此事是李茂一人所为呢,还是上面另有其人? 薛映见他沉默,只好转过头,继续望着水面,忽然记起关于这座桥的最后一个典故。因着人们多是成亲时特意过来,这象徵着现世的桥又被称作姻缘桥。薛映望着自己与温承两人在水里的身影,久久没能言语。 「桥下有东西?」温承忽而开口问道。 「没有。」薛映回过神来,忙摇头道。 温承察觉薛映看了许久,又发现薛映看自己的眼神有点躲闪,心知没有说实话,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他虽不明白原因,但也没有多想,只是道:「该回去了。」 「好。」薛映话音刚落,周荃和那个不知道何时消失的小姑娘一起出现,四人一同回去。 到了岸边,小姑娘正要同他们道别,忽得看了一眼远方,直接原地蹲了下来,像是在躲避什么。薛映吃了一惊,正要询问,身后有男子大声喊道:「好啊你,寻了一晚上不见,可把我急坏了。」 「我去船上玩了。」小姑娘见没能躲开,索性起身道,「你又急什么?」 「不是没有船么?」那男子跑了过来,已到几人面前。 「你忘记定船,我不能自己想办法么?」小姑娘气唿唿地说完,心知自家兄长担心,又道,「他们帮的我。」 第21页 那男子望着几人正要道谢,忽而注意到薛映:「她给你们添麻烦了吧,是你!」 薛映看着阿布,认出来人:「阿布!」 「你怎么过来了?」阿布一脸的惊喜。 薛映回头看着戴着面具的温承和周荃,没有办法为他们做介绍,只是含混道:「我与朋友出来瞧瞧焰火。」 「你这几年过得如何?」阿布问道。 「还好,你呢?」薛映问道。 「最近我们苍鹿族的首领要徵调手下,我便去了,眼下在他手底下办事,过阵子闹不好估计要跟着他们去送使者呢。」阿布道,「听说你们大胤的使者最近到了。」 「嗯,我听说过。」薛映见朋友许久不见依旧这般坦诚,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他的朋友性子粗糙,并未察觉,阿布道:「我先送妹妹回去了,回去晚了,阿妈该担心了。」 「路上慢些。」薛映同他告别。 「还不快走。」阿布催促着妹妹。 「你催我做什么,有空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你那把定情用的短刀不知道何时才能送出去,都快被你打猎时撅断了。」小姑娘数落着自己的哥哥。 阿布只是笑道:「用它趁手。」 「你若用它送姑娘,人家不嫌你的?」小姑娘又道。 「只是用它定亲,又不是用它过日子,大不了到时候我打把好的送她。」阿布与妹妹吵吵闹闹地离开。 温承问道:「这便是你先前认识的苍鹿族朋友。」 「对,就是他,没想到眼下就要在乌尔米手下做事了。」薛映感嘆道,他觉得乌尔米不好相与,但又觉得这可能是份不错的差事。 薛映望着温承离开,回到了房间中,关上门,他没有往床边走,而是背靠在门上,想着方才倒映在水中的身影。 今夜,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似乎对温承抱着一种隐秘,不可言说的心思。 一晚上没有睡好,次日一早,薛映吃过早饭,获知明日便要返程,先回凤首部落,备好干粮之后,返回栖县。 时间快要到了。薛映思索了一会儿,便去寻了周荃。 「对了,周大哥,上次劳你帮我打听的事情,可有了结果?」薛映问道。 这问题倒是将周荃问得不知如何作答。眼下人手有限,事务繁多,自是腾不出人手回到栖县。周荃跟随温承多年,知道若是薛映来歷没有问题,温承送薛映前往京城的机率大于允他入军营。但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周荃并不能做出保证,他只能含混道:「将军恐是不会让你入军营。」 薛映提着一颗心,还是听到了自己不想听的答案,当即愣愣问道:「他不同意?」 「将军还有别的考量,但你这次做得不错,将军都看在眼里,不会委屈了你。」周荃委婉暗示道。 薛映眨着眼睛,点了点头,内心则茫然起来。他想过自己此行可能会失败,但没有料到自己表现的让将军满意,却依旧得不了他的许可。 难道他是看出自己喜欢他,所以想要远离。薛映脑海中蓦地浮现出这个念头,心里一惊。昨夜他明白自己的喜欢之后,想过最大胆的一个念头,不过也只是能跟随在温承身边,默默地看着他便好了。这份喜欢,不适合摆在明面上。 因为他并不知道温承有没有成成亲,更何况就算没有成亲也不会如何,毕竟他们的出身相差极多,若他真的是世袭武将,都有可能是开国功臣之后,更不是自己能攀得上的关系。 薛映垂下眸子,心里五味杂陈起来。他想,若是温承真的看出来自己的心意,又因此被不喜,那么便是温承并不喜欢男子,甚至于厌恶。 明明半个月前的自己,对此事亦十分牴触,薛映不禁有点茫然,事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第12章 温承这几日发现一件事情。他刚认识薛映的时候,发觉薛映时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己,依照从前的经验,他知道这是少年人初出茅庐害怕做错事情,亦或者怕惹得他不高兴。 可几件事情之后,他们两个熟络了起来,不再有隔膜感,他甚至能感受到薛映会想要与自己表示亲近,像是孩子依赖长辈一样。 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薛映对自己的态度忽得冷淡了下来,不再像之前一样,每日早早地起来,在不远不近地地方做着事情。 突兀的变化让温承觉得疑惑,这日中途歇息时,温承走到薛映身边,问道:「身体不舒服?」 薛映正自出神,当即打了个激灵,摇头道:「没有。」 温承盯着薛映看了一会儿,直到面前的少年流露出不自在,方才道:「怎么感觉你脸色不太好?」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薛映找了一个藉口。 这样子看上去不像是一夜没睡好,温承能看出薛映心不在焉,但又察觉出他似乎很防备,便没有再问。离开时,温承想,薛映与自己的下属相处的不错,应当也没有人欺负他。也许是因着最近忙完了,所以他松懈了下来。 他们马上要返回凤首部落,返回栖县,他们这一行,便算是结束了。 回了凤首部落,他们没有继续赶路,而是须得收一下尾,又因着那日发现的通判李茂与伊川族勾结一事,便想着再查一查,可还有其它端倪,于是耽误了下来,须得再等几,才能回到栖县, 薛映心不在焉,他这几日脑子很空,只知道跟着温承他们赶路。一路上大家让他做什么,他便依言行事,虽没出岔子,但也没有再如先前那般整日围着他们打转。 第22页 等到第三日,乌尔米派了人过来。派的人薛映倒是没有想到,竟是莫桑还有阿布他们。 薛映与阿布打了声招唿,便将人引了进去,做了一番沟通之后,他发现莫桑其实会说大胤的官话,只是不太标准,这让他需要做的活更少了些。 他索性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发着呆,不断看着外面的大雁飞到天上,继而消失在视野里,想是去了更远的地方,又从远方飞回,如此反覆,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傍晚。 「你居然还在这里发呆,当真是心大。」莫桑的声音从薛映身后传来。 薛映转过身,发现莫桑是从温承所居的院子里出来,没有答言,只是看着莫桑。 莫桑笑道:「你可知道,这人一旦到了床上,有多好说话?」 薛映见他又要说些不经之谈,忙要起身离开,又听莫桑道:「我想去一次大胤,可乌尔米不肯我去,我便来求一下将军,不过是陪了他一次,他立刻便答应我了。你看……」 「他不可能做这种事。」薛映打断他的话。 「这张地图,是他给我的。」莫桑见薛映不信,柔柔一笑,将手中的图纸递过去。薛映一看,正是自己标註过的地图,他的手不由用力,莫桑继续道:「你看,这种人,只要略一勾搭,便能上手了。」 薛映抿着唇将图纸一扔,转身走了。 莫桑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只是回想起那日与乌尔米的对话。「你为什么要引着他做那些事情?」 「我只是看他一双眼睛都黏在那大胤将军的身上,教教他罢了。」 「你还真是好心。」乌尔米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莫桑没再解释,一双眼睛泛着幽幽的光。他有一些隐秘的消息渠道,意外得知了薛映被人追查,很快猜到了薛映的处境。他因此起了一个念头,想要蛊惑薛映,哄骗他去做一些事情。他的性子虽然恶劣,但偶尔也想知道,攀附上位的人是否能得到几分真心。 薛映急急忙忙地往外走,不防差点撞到了人,迎面而来的人一把扶住了自己。 薛映抬起头来,看到竟是好久不见的托纳,心里顿生警惕,尽量没有流露出异常:「多谢。」语毕,他正要离开,又听托纳问道:「你是栖县过来的通事?」 「嗯。」薛映的来歷不算是秘密,便没有否认。 托纳看着薛映:「我倒是听说过一桩新鲜传闻,桐州府的通判公子想要在栖县纳妾,谁料刚给了定钱,纳的男妾便跑了,你可听说过这桩事情?」 薛映眼神闪烁了下,直觉托纳是在试探,他强压下心里的情绪,摇了摇头。 「那倒可惜了,听说悬赏了好一笔银子,且派了人到处寻找,就连我们的首领,都收到了消息。我还想着,你若知道线索,我们可以合作,到时候五五分成。」托纳笑着道。 薛映张了张口,道:「我在这里许久,哪知道这些事情。」 「那倒也是。」托纳似乎是相信了薛映的说法,没有再继续试探,自行离开。 看着托纳离去,薛映一颗心提了起来,那伙人已经开始往九凤山西边寻找了,若是自己再寻不着出路,怕是逃不掉了。 自己的瞳色是这样的明显,方才托纳虽没有直言,但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显然已经知道了底细。 莫桑说的话再次萦绕在耳边,薛映心里并不当真,可现在他却在想,也许可以依照他的说法,试一试。因为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个想法如同魔咒一般,出现之后,再难以消失。薛映不禁反覆地想这件事情的可行之处,发觉再糟糕的结果,也不会比被通判家丁抓回去更差了。 更何况,他已经知道自己喜欢温承,就算是给人做男宠,找个自己喜欢的,总好过于如此。 他决定一试。 薛映虽在心里做好了打算,可并不通晓此事,他想起在叔叔婶婶家中,借着月色看到的那本春宫图册上面的内容,他不由得捂着自己的一张脸,蹲坐了下来。 直到外面夜色昏黑,薛映在昏暗的房间中抬起头来,他点了一盏灯,仔细地收拾了一遍,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色,似乎很苍白。 他深吸了口气,走向温承所在的房间,扣了扣外间的门。 温承正坐在房中看着一封书信,听到门口有声音,抬起头,正是薛映。他心里不禁浮现出一个念头,倒是好些日子没看他就这样走过来了。他温声问道:「怎么了?」 薛映没有答话,进屋后他转身关上了门,看着温承,道:「将军要回去了是不是?」 温承轻轻颔首,他察觉到薛映的情绪与平时似乎不同,不禁疑惑,还未开口问,就看见薛映走了过来。 薛映上前几步,抱住了温承。 温承微微一怔,倒没动手将人甩开,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想要跟着将军。」薛映将想了一晚上的话说了出来,话出口的一瞬,他甚至觉得有点脱力,但他还是强撑着,说完下面的话,「求将军能带我走,我什么都愿意为将军做。」 温承难得感到错愕,他似乎能理解薛映未能直言的意思,但又觉得是不是自己想错了,直到他看见薛映抱住自己腰的双手逐渐上移,放到自己的衣襟,想要进一步动作时,他终于伸手,推开了薛映。 薛映被一股力量推开,不算重,但让他连连后退几步。 第23页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忠勇伯薛家的后人。」温承皱眉看向薛映,语气又恢復了初识时的疏离。 薛映听了心里一凉,还是点了点头。他自是知道一百年前那位先祖,承袭爵位的那一支去了京城。留在家乡的后人们几次分家之后,像他这样的旁支,早已没有那家人的联繫,他不知道温承提起此事是何意。 「前朝末年,九凤山一带有匪寇作乱,薛氏先祖率族人抵御匪寇,最终血战而死。太祖皇帝登基后,念其忠勇,特封其为忠勇伯,嘉奖其行。」温承低头看着薛映,「你既是他们的后代,怎可如此行事?」 一席话犹如古剎钟鸣,撞在了薛映的耳侧,让他意识都清明了许多。他听着温承语气流露的失望,忽然觉得有点累。 温承看着薛映脸色惨白,没有继续教导,只是道:「回去好好想一想。」 薛映点了点头,木然地走了出去。走在院中之时,他遇见了周荃,周荃本欲和他打招唿,却发现薛映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只好继续朝房中走去。 温承看着薛映离开的身影,没有哭,但似乎是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意思。温承皱着眉,不禁疑惑,现在的少年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周荃将针对出云部落的安排说了一遍,注意到温承的神情与平时不同,试探问道:「属下刚刚看见薛映出去,似乎不太对劲。?」 温承此时脑中亦是一团雾水,倒没有将方才的事情说出,只是吩咐道:「他在栖县的事情,你记得查清楚。」 「是。」周荃答应着,直觉似乎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第13章 前路晦暗,薛映变得越发沉默,他不想去给纨绔做男宠,可似乎没有了别的路。他望着屋里的镜子,自己如湖水一样的眼眸,他想,到时候要是在脸上划几刀,是会被那纨绔打死,还是会被撵出府里? 薛映每日思忖着可能的出路,很快到了践行宴。吃了这次酒,温承便要带着人离开了。伊川部落与苍鹿部落被分化之后,原本要发生的战争消弭于无形,凤首族众皆是面露喜色,尤其是老首领,不停地在祝酒,宴席上一派欢欣景象。 薛映依旧是坐在离温承很近的地方,帮着他传话,看上去与平常并没有不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只有煎熬,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他没有仔细回忆过那晚上的事情,可记住了温承充满失望的语气。 酒过三巡之后,凤首族的老首领託辞酒量不佳,回去休息,坐在主位上的只剩了温承,还有不远处的莫桑。 莫桑今夜并没有说话,而是观察着周遭的情形,他判断了一下眼下的境况,笑道:「我会说大胤官话,可以与白将军直接说话,倒是用不着通事。我听说阿布与你相识多年,要不你坐过去吧。」 按道理说,薛映目前的上司是温承,该等他的示下。可薛映并没有抬起头,也没有听到温承的反对,于是起身行了一礼,向阿布做的方向走去。 阿布见薛映过来,极是高兴,一把揽住薛映的肩膀,拉他坐下:「来,我们喝酒!」 薛映从酒罈里倒了一杯酒,但并没有喝,而是与阿布交谈起来。「你们明日也要回去?」 「嗯,事情已经妥了,我们自然要回去。」阿布道。 「我听说莫桑要去大胤,可是真的?」薛映又问道。 「怎么可能。」阿布压低了声音,「他与我们首领的关系你是知道的,怎么肯放他离开呢?」 薛映彻底确定那日莫桑的话没有一句可信之语,不禁摇了摇头,又笑了一下。 阿布见薛映笑得颇是奇怪,看上去不是高兴,可那笑容转瞬即逝,让他没有办法确认。他喝了口酒,道:「你这年纪也该成亲了,是不是已经定亲了,定的是哪家的姑娘?」 阿布的声音很高,耳力稍好些的人便能听清。可薛映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身边人才能听清楚,席间不乏有人见薛映生得相貌好,对其姻缘颇感好奇,但都没能知晓其中答案。 薛映鲜少饮酒,不愿借酒消愁,只是望着面前的食物发呆。 次数多了,阿布终于察觉到一点异常,便看着桌子上的芋艿,问道:「你是想吃这个么?」 薛映回过神,因着情绪低沉,他并没有胃口,刚要摇头,就见阿布已经三下无除二的剥下了外皮。 阿布嘱咐道:「拿着。想吃就和我说,这皮剥起来又不麻烦。」 芋艿因着容易种植,是九凤山附近常见的一种食物。可当地人对它又喜欢有无奈,因为它有一个毛病,便是有的人摸到它的外皮,会起疹子,想是阿布以为自己也没办法触碰外皮。 薛映知他好心,便没有解释,接过道谢。 「谢什么。」他满不在乎道,「我家中姊妹也摸不得芋头的外皮,偏又爱吃这个,少不得每次是我帮她们剥皮,我做惯了的。」 薛映吃了两口,只觉恹恹的,又不好拂了阿布的面子,少不得又捱着吃,默默吃了一会儿。不经意间,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见到温承似乎在看这个方向。 他又低下头,连着吃了几口,总算是将东西吃完了。 阿布忽得拍了下脑袋,道:「险些忘记了,有件顶重要的事情须和你说。」 薛映抬起头,问道:「何事。」 「我记得你让我帮忙寻过朝花草,可这种草早已绝迹,我去年去了一趟岛上,见到了这种东西,便拔了许多,给你拿了过来。」阿布道。 第24页 听闻这个消息,薛映原本无甚光彩的眼睛里流露出喜色。因着瞳色与旁人不同,他自小便受过欺负,后来大了一些,他翻阅了一些典籍,知道九凤山上有一种草名叫朝花草,用其泡水可以使瞳色发黑。他原本因瞳色而不好开展的逃亡计划,竟是在没有希望之时,出现了转机。 薛映连连道谢,约定了今晚结束回去后将东西取来,因着重获希望,他较之先前精神了许多。 温承望着薛映所处的方向,见他坐在那里,由无精打采,变得神采奕奕,他的目光沉了下来。 「将军,方才这件事情……」莫桑见温承许久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微微一笑,「听说他们自小就认识了,时常一起在九凤山里跑来跑去。」 温承没有接他的茬,只是低下头,喝了口酒。 宴席结束之后,薛映快步走回院中,等着阿布过来,谁料刚一进屋,就看见站起来足有一人高的猎犬,正站在房间的柱子里。薛映被唬了一跳,险些喊了一声,他停在原地,没敢乱动。 「怎么了?」外面有声音问道。 薛映伸手用力按了按额头,还未及回话,房门被打开,进来两个人,他回头看了看,进来的是温承和周荃。 周荃笑道:「这是刘四带的那条狗,他在外面办差,没法继续带着它,只能拴在屋里,不知怎地跑了出来。」 薛映勉强一笑:「原来这样。」 周荃蹲在地上,唤狗出来,那条狗看了一眼周荃,死活不肯走,他看了一会儿,道:「这屋子里的柱子上是兽骨,他喜欢得紧,故而不捨得走了。」他说着,直接将狗拖了出去,「要是这狗又跑回来,你喊我就行,我把它拖走。」 「它还会回来么?」薛映问道。 「那是自然,骨头就在这里,它定然还会回来。」周荃拽着狗的后颈,用力地往外拽着这只狗,可狗死死地咬住骨头,不肯松开,他颇为无奈,「我去厨房里拿块肉过来。」 薛映垂下眼帘,没有言语。 温承没有离开,看着这一幕道:「你要是住不惯,可以……」 「我没事。」薛映罕见地打断了他的话,似乎是想要证明什么,他低下头,看着不远处的猎犬,吸了口气,他试着伸出手,抚摸那条狗。 犬类时常会护食,这只猎犬在军营里训练过,虽依旧舍不下骨头,但不会因此而咬人,薛映忍受着对犬只恐惧,触摸到了它,而猎犬似乎察觉到了摸自己的这个人没有恶意,便摇头蹭了蹭薛映的手心。 温承看着这一幕,不由微微皱眉,薛映怕狗他是知道的,故而他打算提出让薛映更换房间一事,却没想到被打断。宴席间他想过昨日的话是不是说重了些,边境上的州县常与少民相处,民风旷达也是有的。他年纪小些,可能不懂这些,自己该好好和他说这些才是。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薛映曾经犹豫过是否要将自己的困境告诉温承,可自己遭遇的事情复杂,不止是纨绔强买一事。顶替自己的人早已到了四夷馆,而四夷馆属鸿胪寺。温承是个五品将军,在偏远小城说话算数,在京里怕是没有人脉,他又何苦将此事与他细讲,平白让人为难。更何况温承连带自己离开的想法都没有,他也不能自作多情。 横竖马上要拿到朝花草,薛映已经做好逃离的打算,便摇了摇头。「没有。」薛映嗓音清晰,「将军说得对,是我唐突冒犯,不懂规矩,多谢将军海涵。以后不会如此了。」 一席话反倒让温承不知如何开口,按理说他合该满意,可心里难得生出说不明的躁意。他是个定力很深的人,自那日见了薛映超出他预料的动作之后,心里时常感到不能平復。 不过薛映既然如此说,温承见周荃提着□□走了过来,嘱咐道:「那你好好休息。」 薛映低头等着温承离开,心里却不禁怅然。若是他早几日知道朝花草的存在,便不会那等行事,日后两人便是天各一方,温承对自己的印象也不会如此。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他想在心上人的记忆里留下一点好的记忆,却是不能了。 待到周荃将狗拖走,温承往外走去,正瞧见阿布快步朝这边走来。「薛映,还没睡吧,我进去了!」阿布喊完后,方才察觉院子里另有旁人,正是今日坐在主位上的人,便行了一礼,抬起头时,却已经看到温承离开。 阿布颇是不解,他见过的大胤人都极为恭谨有礼,这人似乎一晚上脸色都不太好,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 第14章 听到阿布的声音,薛映忙将人迎进来:「快进来。」 「喏,」阿布掏出一个木盒,「这是我先前採到的朝花草,晒干了研成粉末都放在这里了。」 薛映接过,道:「我这次出行匆忙,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阿布摇头道:「我们是朋友嘛。更何况这东西只能改变瞳色,也没有其它用处,不值钱的。」旋即,他又嘱咐道:「这东西性极寒,不可经常服用,否则身体会出毛病。」 「好。」薛映心里暗下决定,日后若是还有机会重返故地,那便一定要回报他赠予的东西。他看着盒子,道:「似乎打不开。」 「我怕沾了潮气,用了封泥,就这样打开。」阿布拿回盒子,随手用佩戴的短刀一划,轻巧的去掉了封泥,递还给薛映。 第25页 薛映打开,看着里面当真是朝花草,心里松了口气。 这下他可以改变自己的瞳色,就算是逃跑,也不会被一眼瞧出来。两人闲聊几句,因着天色已晚,阿布便离开了。 薛映思索起逃亡的计划,他打算不回栖县,在九凤山上悄悄逃往北边,从那里一路往北边逃去。听王密说过,今年雨水丰沛,几个地方起了水灾,他可以假扮受灾的流民,如此不会让人发现。 薛映便收拾起自己的包袱,带上能用得上的东西,正收拾着,他发现桌案上有一把短刀,正是阿布的那把刀,方才用它开启了木盒,许是忘了。 薛映想,他们明天就要离开,若是明早再去归还,恐是来不及。于是他将那把短刀收起来,前往阿布的住处。 一路走出院落,正好路过温承的房间,薛映发现他不仅没睡,反而与周荃站在外面,不知在吩咐什么。 「怎么还没睡?」周荃问道。 「我去找一下阿布。」薛映朝他们行了一礼,便往外走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温承似乎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不像是先前那样疏离,但也并不友善。 他厌恶自己,已经成了定局,薛映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回头。他并不知道阿布住在哪里,好在明日要出发,大家普遍睡得很晚,一路寻人打听了下,薛映没费多少力气,寻到了阿布的住处。 住在附近的人醉醺醺道:「你是找他,阿布,对吗?他被派出去守夜了,明儿个一早就能回来。」 薛映本想将短刃託付给说话的人,可见他醉得神志不清,便打算还是明儿自己过来还他吧。他转过身去,往住处走去,走到半路上,他忽得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 原本喧闹的附近依旧亮着灯火,可窗户上却没有人影。人呢?薛映想起追踪自己的人,心里生出警惕,细细地观察着四周,注意到不远处的墙边有人影晃动,他刚要尖叫,忽而发觉那人穿着的衣服虽然破旧,但与定北军的几人穿得常服相似。 「你是跟着将军过来的?」暗处的人开口问道。 薛映见他问得突兀,心生警惕:「你是谁?」 「我是杨保田。」那人回答道。 薛映是知道这个名字的,先前温承为寻此人去崖下调查,并不惜与出云族人撕破脸。他虽然不了解杨保田,只听说他个子很高,于是仔细看了一眼,发现杨保田半躬着腰,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坐在那里。 「你怎么了?」薛映忙问道。 杨保田将手里的令牌扔了出去,薛映捡起来,发现他最近时常见过的腰牌,据说是端王麾下的定北军亲卫才能有的牌子。 薛映心里虽有怀疑,但也有几分相信,于是道:「你等一会儿,我将白将军带过来。」 「不必了。」杨保田变得虚弱起来,「我等不了太久了。你拿着这块牌子,告诉将军,凤首族的首领与武远布政使有勾连,想要做局,引将军过来。」 无论是栖县还是桐州府,皆隶属于武远。薛映清楚若此事是真的,恐是很危险,须得尽快告知温承。他正要走,听见杨保田呛咳了起来,于是止住步子,蹲下来帮着拍着后背,一个萦绕在心里许久的疑惑泛了上来:「那您之前为什么要跳下去?」 「有毒,很热。」杨保田说出最后几个字,再没了声息。 薛映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已然消失,他缩回手,勐得朝院落里走去。 温承将周荃派了出去,看了外面的夜色好一会儿,方才转身回去。他没有去睡,只是坐在桌案前。 该安排的事情都已经差不多了,明日要赶路,该早些睡才是,可温承此刻却没有一丝倦意。直到他听见院落中有人经过,想是薛映回去了,听到关门的声音,温承灭了灯,躺了下来。他打算睡去,却发现周遭似乎安静到诡异,连虫鸣声也没有。这种微妙的差别对旁人来说不算什么,可温承在多年战事中经歷过无数危险,比旁人更加敏锐,他正要起身查看,闻到外面似乎飘进来烧焦的味道。 他忙站起身,发现对面房屋上燃起了火,旋即他抬起头,自己住的房屋也在着火。九凤山附近因常年多雨潮湿,可房屋多是木制,为了防止发生霉烂,建造时常常抹上桐油。如此一来,房屋虽更为防潮,却不能防火。 温承看向大火漫向薛映的房间,忙走了过去,一把将门推开,屋内有人提着刀从房梁跃下,自上而下的噼砍过去。 温承一个闪身避过了刀锋,擦身而过的一瞬,他只知道此人不是薛映,当即一记飞踢将人踢倒在地上,那人手里的刀滑脱,温承接过刀,挥至偷袭者的脖颈上。 「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没有说话,旋即嘴角流出鲜血。温承见他服毒而死,转身在房间内寻找薛映,几步之后,他发现并没有人,火势变得愈发勐烈,他转过身往门口走,看见薛映朝着火光往这个方向走来。 温承松了口气,大步过去:「你刚回来?」 「将军。」薛映止住步子,语速飞快,「我见到杨保田了,他说武远布政使与凤首族首领合谋引您过来。」说着,他递上了那个牌子。 「他人呢?」温承看清楚腰牌,定北军的亲信们从不会将腰牌离身,除非死了。 「已经断气了。」薛映想到杨保田扭曲的身形,「他恐是受了很严重的伤,对了,还可能中了毒。」 第26页 在院中的他们已经能感受到烈火炙烤的温度,温承外面恐有堵截,道:「跟我走。」 「好。」薛映答应着,跟紧他的步伐,翻过了院墙后,两人继续朝九凤山的方向跑去。从火光漫天的地方往暗处跑,他们的眼睛在逐渐适应后,终于能将脚下的地面看得清楚一些。 进了山之后,隐隐能听到轰隆隆的声音。 「是象群。」薛映分辨出声音,「他们在用象群追击我们。」 温承听说过九凤山西面的几个部落驯养过大象,利用其参与战斗,倒不惊奇,只是道:「走树林茂密的地方,从中钻过去,象群无法过来。」 薛映点头,两人在交谈间没有停歇半刻,往树林里钻了起来。好在他们发现火势时便当机立断,向九凤山逃脱,选得路径有利,一个晚上过去,倒也没有人能追上来。 薛映与温承跑了一晚上,眼下安全了许多,于是两人择了一处靠水的地方停歇,准备喝口水继续往前面跑。再往前会经过银江的一个分支,从那里淌过去之后,便是有猎犬也无法寻找到他们的行迹了。 在山林里追击,无非是根据踩踏后形成的脚印抑或者用猎犬追寻,这些痕迹没有办法完全清理干净,但在渡过河流之后,能消弭大部分。 掬水喝了几口之后,薛映问道:「你的那些下属会如何?先前温承分批将人派了出去,不知在忙什么,好在不会被一锅端了。 「他们察觉到不对,便会想办法去九凤山北面,与我们会和。」温承道。 薛映放下心来,他们只认识了短短的时间,到底共事过,难免担忧。 他们跑了一夜,没有带干粮,温承看着不远处的红色果子,问道:「这个能吃吗?」 薛映轻轻摇头,九凤山里的东西,他大多见过,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心里都有数。他看了一会儿附近,指着不远处的黄色果子道:「那个可以吃。」 两人便走过去,一面摘一面吃,很快吃了个七成饱。他们清楚吃太多反而不利于活动,打算继续出发。 刚走了两步,温承忽地回过头去,将薛映往旁边推了一把,一头毛髮黝黑的狼骤然从树影婆娑后一跃而起,露出全貌。温承手里提着那把从刺杀者手里夺来的刀,一刀精准的砍在了狼腿上。狼霎时暴怒,打算再次飞扑,可温承一刀击中后并没有停,迅速砍了第二刀,时机非常巧妙,正中狼的咽喉。 薛映在不远处目睹了这血腥的一幕,对此类生物的恐惧达到巅峰,让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幼时被恶犬按在地上的事情。他不由得往后退,可后面正好有一个陷阱,他猝然滑落了下去。 温承反应极快,一把拽住了薛映的胳膊,立时将人提了上来。 薛映没能反应过来,可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前面的狼:「它死了么?」 「死了。」温承见他脸色苍白,轻声道,「不要怕,有我在。」 薛映急促的唿吸了几次,许久才缓了过来。他回过神,却摇了摇头:「你走吧,我没办法继续逃了。」 温承自上而下扫视了薛映一遍,发现他的膝盖处的衣物有破损,他弯下腰,轻轻掀开衣料,触目可及一片猩红颜色。 「将军。」薛映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忙伸手去拦他。 温承看了一会儿,猜测陷阱应该是捕捉勐兽的,里面设置了刀刃,伤口虽未到骨头,但划破了血管。他问道:「这里可有药草治疗伤药?」他们出来的匆忙,几乎没带东西。 薛映摇头:「得过了河。」他心里清楚,伤成这样,不仅无法继续快速地奔跑跳跃,也不能沾水。那条河虽不深,也能没过膝盖。「你走吧。」 薛映深知自己现在的情形只会成为拖累,而他没有立场去拖累温承。 温承仍旧蹲在地上,抬头看着薛映低垂的眉眼,没再言语。他只是起身将刀上的鲜血擦了一遍,收回刀鞘,放在薛映的后背,随即将薛映背了起来,往前走去。 薛映落在男人宽阔的后背上,不由睁大了眼睛。 第15章 薛映自小寄人篱下,与叔叔婶婶并不亲厚,记忆里从孩童起,没有人抱过他,也没有人背过他。乍然面对这样的情形,他一时觉得心酸,可又清楚不该这样下去。 薛映轻声道:「你放下我吧。」 「那若是我受了伤,你会丢下我么?」温承没有答应他,只是问道。 薛映没想到他会这般问,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旋即狠心道:「对,我会丢下你的。这么危险的地方,我为什么要带一个拖累一起逃。」 温承记起昨夜薛映朝自己的房间跑过去,哪怕面对的是熊熊烈火,也没有丝毫犹豫。他心中早知答案,也知道薛映此刻是感到不安。听他这样回答,温承并没有流露出不满,只是道:「安心待着。」 薛映心里却更加别扭,还想要劝说,可又明白温承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他觉察到温承甚至将他往上背了背,只得皱紧了眉头。 两人的速度较之先前慢了许多,赶在正午前到了河边,温承问道:「我记得你在地图上标註过,这条河最深处不过两尺,对么?」 「嗯。」薛映答应道。 温承默算了下,清楚这碰不着薛映的膝盖,便不再犹豫,直接往水里走去。他走得不慢,但步伐十分平稳,没有带起来任何的水花,也没有让薛映的膝盖触碰到水。 第27页 过了河,温承并没有寻地方歇下来,而是继续背着他,步子却缓下来,问道:「你看看附近哪里有治疗伤口的药草。」 薛映朝四周看了一会儿,道:「左手边那些叶尖发紫的便是。」 温承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将薛映慢慢放下来,走过去採摘了一大把,又捡起来两块大小合适的石头,用水洗干净,将药草捶打起来,待捶打的汁液流淌出来,方才停住。薛映撩起外袍,想要将裤子挽上去,方便涂抹药草。可他刚一动作,就发现伤口疼得厉害。想着反正已经出现了裂痕,他便拿出阿布遗留在自己手里的短刀,将膝盖处的布料割下来一部分。 温承听到布料碎裂的声音,抬起头,注意到薛映手里的那把刀,他记起曾经在哪里见到过。薛映察觉到他的视线,收起刀,伸手便要接过药草:「我自己来吧。」 温承没有回应,只是蹲下来,将药草放在薛映膝盖上的伤口上。温承的动作很轻柔,可微凉的汁液触碰到薛映的伤口,还是让他不由得抖了一下。 薛映吸了口气,看着伤口盖满暗绿色的药草,缓缓适应着。 见他脸色惨白,额角伸出汗珠,温承便道:「疼就喊出来。」 薛映摇摇头,左手用力攥着。温承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垂眸看了一眼,看到他手背上有一片红痕,应当是被蚊虫留下的。 温承转身往旁边半人高的草丛里走去来。薛映不解他在做什么,心里生出些不安,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便看见到温承又捧着一捆药草回来,只不过这次的药草不是治疗伤口的。 「我记得这种药草是用来驱散毒虫的。」温承问道。 薛映点了点头,他不解温承采这些东西有何用处,明明上次他并没有多看一眼。难道路上他被毒性厉害的虫子咬了?薛映不由担心起来,九凤山有几种毒虫,毒性尤烈,若是被它们咬上一口,伤口甚至会发生溃烂。可他们逃跑时走过的路线,按理说没有这种虫子才是。 薛映心里百转千回,想问又不敢问,他看着温承将药草细细揉烂,旋即敷在了自己的手上。薛映愣愣地看了一眼,方才注意到这里有些红肿。 「多谢。」薛映张了张口。 温承见他反应懵懂,心知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上的红痕,心里不由嘆了口气。 处理完伤口,温承继续背着薛映往前走。过了河以后,逃亡已经算不上紧迫,但此时天还大亮,他们打算到了傍晚歇息。 薛映继续趴在温承的背上,不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红肿已经开始消散,他默默地想,温承什么都好,只是不喜欢自己。 薛映忽觉一股酸涩之意涌上了心口,他觉得眼睛发酸,深深吸了口气。 「膝盖还是很疼么?」温承问道。 薛映屏息道:「还好。」 温承垂眼想,伤口最难受的时候便是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痛觉会明显,伤口癒合会带来酸麻的感觉。更何况他们一直在活动,衣服的布料难免会碰触到伤口,摩擦的伤口更疼。 「再等一会儿,我们到了前面就歇着。」温承道,「难受的话和我说。」 薛映听着温承的话,本就不太舒服的心里像是被人在揉捏,大多数时候会觉得酸疼,课也会有几下,像是羽毛一样轻轻搔过,柔软而又舒适。大约是疼太久了,才出现这样的幻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温承的脚步停了下来,薛映回过神,望见前方原该有路的地方出现了塌陷。 「想是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大雨,将山石沖了下去。」薛映轻声道。 温承记起薛映在地图上做的各类标註,知道这里地形多变,便道:「若是绕路,需要走很远么?」 「不算远。」薛映的语气并不,「只是恐怕要经过瀰漫着瘴气的地方。」 九凤山除了勐兽与毒虫以外,还充斥着着各色危险,其中尤以瘴气为最。一旦沾染,往往丧命。在歷经无数人探索之后,大家总结出比较安全的几条路径,极大地规避了危险。若是探索新路,便容易进到瘴气之中。 「你指路的话,也会走进去么?」温承问道。 薛映忽得想起山里的许多传说,其中便有一个,讲的是山里曾经有游魂舍不下人间的情郎,便编造了一个美妙的梦境,引着情郎过来,想与他一起留在山里。 过于极端的联想让薛映感到心惊,他忙将其立刻压了回去,尽量保持着平静,回答道:「我不想指错路。」 「那便试试吧。」温承语气平淡,似乎并不在意前方的危险。 薛映虽不是真正的嚮导,可在九凤山里的经验比之温承丰富许多。他已经清楚温承不会抛下自己离开,一想到两人的性命皆系在了自己身上,他更加仔细地望着前面,分辨了一会儿,指着右边道:「往那里走。」 温承没有问他如何分析路况,只是依言走着,没有本分怀疑。中途薛映不断校正着方向,温承没有丝毫犹豫,只是按着他的话走,便这样走了许久,两人绕到了塌陷处的对面,重新回到了较为安全的路径上。 薛映松了口气,旋即疲累与厌弃感涌上了心头。若是没有他,温承按照原路走都没有问题,可自己竟然生出将他长留在山里的可怕念头。 「从前在军营里的时候,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瞎子想要出门,却看不得路,有个腿脚不便的人想要出门,却动弹不得,两人正好认识,一拍即合。他们便像我们这样背着,一路出了远门。」温承忽然道。 第28页 薛映听了故事,先是一怔,方才问道:「哪有好好的人说自己是瞎子的。」 自那天晚上两人不欢而散,温承再见到薛映,总觉得他神情恹恹的,说话也没有多少力气的样子。可刚刚这句话,他说得很快,语气甚至带了一点嗔怪的意味。温承见他似乎有了点精神,语气柔和:「你也只是暂时的腿脚不便,过几天便会好。」 薛映明白过来,这是温承又在安慰自己,他不由抿了抿唇,慢慢问道:「我是不是很重?」 温承轻轻掂量了他一下:「你已经过于轻了。」 「你以前背过许多人?」薛映不免问道。 「没有。这事情用不着我做。」温承自小出行时皆有亲卫随扈,在军营里虽歷练了极多,可这些活计从来便有人抢着做。 薛映好奇道:「因为你的出身?」 「你知道我的出身?」温承在南疆,有意隐瞒身份,略回忆了下,并没有露出过异常。 「不知道。」薛映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先前的猜测,「我猜你是世袭的武职。」 「算是吧。」温承心想,他自入军营起,便是奉皇兄之命,原是因着自己的出身才做了守卫北疆的王爷,也算是祖荫了。 「你既然没有背过人,怎么知道我很轻?」薛映见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肯定,便继续纠结上一个问题。 「上次抱你的时候,你身上还是有肉的。」温承说得极其自然。 薛映没料到他竟然这样说,不由哑然。温承的语气虽无调笑意味,可依旧让薛映的心里勐得一跳。那晚上之后,哪怕他们还算合得来,也不该再这般说话。 他不再希冀温承能对他内心隐秘的情感会有一点回应。但他们行走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里,天与地之间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想到一路上复杂的心绪,这也许是他们此生同行的最后一段路,薛映望着近在咫尺的温承,内心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闭了闭眼睛,小心翼翼地将身体贴靠在了温承的后背上。 一路上,薛映虽趴在温承背上,可并没有将上身贴合在他的身上,这对温承来说,需要的力道并没有区别,故而他一路上没察觉到有不同。直到薛映靠上来,他内心没来由的认为,其实原该是如此。 旋即,他感受到背后的人似乎将自己的头也慢慢靠在了自己肩上,嘴角浮现出浅淡的笑意。 第16章 今夜不着急赶路,到了傍晚时分,温承择了块干净地方,将薛映安置好,俯身检查了一遍伤口,没有加重。在路上的时候,温承担心过因衣料摩擦,白日炎热会造成伤口恶化,所幸没有。他松了口气,从旁边採摘了药草,依着先前的法子揉出汁液,抹在薛映的膝盖上。 薛映这次没有要求自己来,只是默默低头看着。既然相处的时间有限,他便稍稍依赖一下温承,反正以后不会再有机会。 他看着温承细緻地处理完伤口,看见温承起身走去水边,知他去洗手,便望向不远处的即将落山的夕阳。 九凤山靠大胤西边,据说这里看太阳较之中原许多地区更大一些,再过几日,他便会逃亡更遥远的地方,去看不一样的太阳。薛映既觉得期待,又觉得忐忑,但此时的他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望着落日余晖洒在山林万物上。 脚步声有规律的响起,薛映转头看见温承在夕阳的余晖里走了过来,身上泛着浅金的颜色,像是身披着铠甲,衬得他较平时更加器宇轩昂。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绿色的叶子,叶子是弯折的,里面呈着一捧水,同样有着溶金的日光。 薛映见他俯身下来,将叶子碗慢慢地凑近自己的嘴唇。 温承道:「喝吧。」 两人在路上吃过几次果子,并不算很渴,薛映原以为待会会继续吃果子,倒没想到他如此体贴。他想伸出手接过,发觉叶子状的碗很脆弱,一动怕是就散了。他只好低下头,沿着叶沿慢慢地喝起水来。他喝一小口,温承便将双手朝他倾斜一点,让他喝到更多的水。 喝完了大半的水,薛映抬起头道:「多谢。」 「还喝么?」温承问道。 薛映摇头道:「待会还得继续吃果子,便不喝了。」 在薛映的指点下,温承已经能分辨好几种果子是否有毒,他便往稍远的地方走去,先採了果子回来,又采了许多枯枝回来。 薛映便在一旁看着,栖县的人除了种地以外,大多靠山吃山,时常在山林中採摘捕猎。可无论做什么,多是一人在一面忙碌,一人操持家中。多年的寄人篱下,他曾经奢想过这样的画面,倒没想到在逃亡的路上,会遇到相似的场景。 他将这个想法在脑内过了一遍,旋即摇了摇头,将其驱散掉。夜色渐深,山林里变得冷了起来,一阵风吹过,薛映不禁抖了一下。 温承采了果子回来,递给薛映,自己则坐在一旁,生起了火。山林里过夜须得有火,先前没生火是因为有人追踪,过了河之后便不需要考虑太多。 从前在外打仗的时候,夜里居住在野外,也须得生火。温承见得多,没用多久便将木堆慢慢引燃,九凤山因着常年多雨,枯枝落叶并不会干燥易燃,但有不少树枝可以渗出油脂,燃烧起来倒是很快。 山里白天很热,夜里冷一些,昨夜许多事情没能顾及,今夜薛映又受了伤,温承便问道:「还冷么?」 第29页 薛映摇摇头。烤着火,些微的寒意便不觉得难熬了。 「附近有什么好抓的活物么?」温承问道。 「你要做什么?」薛映不知道他作何打算。 温承看向了薛映的膝盖:「我想做个陷阱。」 薛映见他看着自己,试探问道:「是做我掉下去的那种?」 那种一人多高的陷阱制作须得工具齐备,现在的条件并不成熟,温承微妙地察觉到了薛映的想法,补充道:「只吃果子,你的伤口恢復得会很慢。」 「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薛映小声说道。 「你似乎有一把短刀?」温承问完后解释道,「那把长刀用来做陷阱,恐是起不了用处。」 「但那把刀……」薛映犹豫了一下,若是用刀来做陷阱,捕捉猎物,难保会损伤刀身。这把刀在苍鹿族的习俗里有特殊的作用,他一个外族人,不便做出这样的安排。可他们现在又在逃跑,自己受了伤,又是温承的拖累,若是不考虑他,也不合适。 温承没有催促,只等着他的解释。 「其实不止有果子,旁边这丛叶子下面的的根茎也能吃的。」薛映斟酌了下,「只不过不知道你能不能摸得。」 「你不能摸么?」温承心不在焉地看向薛映指过的那丛叶子。 「嗯。」薛映同他细说道,「好多人一摸它的外皮便会觉得手痒。」 温承想起践行宴上有类似的场景,问道:「你碰芋艿也会觉得手痒?」 「对。」薛映点头道。 温承重新看向薛映,问道:「那把刀是别人送你的?」 「不是,它是阿布不小心落在我那里的,我本来打算还给他,可出了事,没能来得及。」薛映说道。 原来是这样。温承便道:「罢了,做个简单的陷阱,倒也不麻烦。」 打猎多是用弓箭,抑或者很长的叉子,温承手里只有一把长刀,并不适用。薛映心里明白其中原委,便道:「那便抓兔子吧,山上的兔子比较小,腿短,跳得也不高。」说完后,他观察了一会儿,道:「你看看那里,是不是有小些的脚印。」 温承起身便要走过去,回头看了一眼薛映,发觉他一晚上都是坐在那里,没有活动一下。「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薛映以为他怕是分辨不出兔子的脚印才叫上自己,便慢慢站起身。温承稳稳扶住了他膝盖受伤的那一侧的手臂,道:「借着我的力。」 这情形好像回到了上次两人潜入乌尔米的住处,想起那次的相互帮助,薛映没有推辞,慢慢走了过去。借着温承手里的火把,薛映仔细看了一圈附近的草地,说道:「挖这里吧。」 温承答应着,先将薛映慢慢扶了回去,又选了一截木棍,削尖了后用来掘土,没用太久,他挖出了一个不小的坑,覆上一层草。 薛映见他忙得差不多,便拿起傍晚没能吃完的果子,出主意说:「那种兔子最喜欢吃这个果子,你撒几个在上面。平时这些果子都长在树上,多被鸟雀吃了,落在地上的,往往是被虫子蛀过的,亦或者味道不佳,比不得刚摘的。」 温承便依言行事,布置好了第一个陷阱,他又另外安排了两个陷阱,忙碌完之后便也没有坐下,而是到薛映指过的草丛旁蹲下,挖起根茎来。 薛映见他似乎过于能干,笑着问道:「我们要吃那么多么?」 「烧几个,路上吃。」温承手上一刻没停,没用多久,挖出了不少紫色外皮的根茎。他将其塞入到火堆里面,慢慢地炙烤着。 薛映看着火舌舔过根茎,说道:「这东西在家里时还可以蒸着吃,不过烤着吃味道也很好,只不过它比较厚实些,若是火候不够的话,快要熟了的时候可以堆上沙土,用余热焖熟。」 温承答应着,问道:「你先去嘱咐过我有几种果子是剧毒,是因为它们颜色艷丽吗?」 「有没有毒和颜色没太大关系,也有的毒物看上去无甚特点,实则剧毒。」薛映略想了下,道:「譬如说山上有种叫商陆的野果,黑色的,看上去没什么,实则有毒。」 「还有呢?」温承问道。 九凤山是他们讨生活的地方,薛映听说过许多生存技巧,当即很快说道:「当一片地方其它活物比较少的时候,便要警惕附近是不是有老虎了。」 「山里有一种鸟,长得很漂亮,一年四季都在换毛,有的人便捡了,用它做蓑衣,甚是防水。」 「比如说那些发白的石头,上面有盐,虽不是那等仔细晒制的官盐,倒也有点咸味。我们若是真的捉到了兔子,可以用它将就着蘸一蘸。对了,那边还有辣椒……」 温承听着薛映一晚上出的主意,发觉他们先前产生的隔膜似乎消失了,两人又回到刚熟络时候的样子,甚至更加亲近。 温承并没有略过那天晚上薛映来找自己的事情,他记得当时薛映的情绪很古怪,一定是遇上了事情。先前他打算等周荃调查清楚,再做打算,可现在他改了主意。等到他们彻底安全,他便直接问薛映,一定问清楚到底出了何事。因为他已经决定,无论薛映是遇到怎样的难处,他都会帮着料理了。 第17章 说了许久,薛映觉得自己的眼皮似乎在慢慢合拢。温承见他语速慢下来,轻声道:「睡吧。」 薛映困意很重,眼睛快要睁不开,可他放心不下,慢慢问道:「我睡了,你怎么办?」 第30页 「我没事。」温承道。 薛映摇晃了一下脑袋,反应过来温承的意思是要守夜,便道:「我睡完上半夜,你叫醒我,我来守下半夜。」 「好。」温承答应着,实则并不打算将薛映叫起来。人不是钢筋铁骨练成,须得休息才能保重身体。可他在军营里待了多年,歷练极多,遇到战事时几天几夜不能睡,故而眼下精力尚可,还能再熬些时日。 野外露宿,无太多讲究,薛映慢慢地躺了下来,渐渐睡去。温承拨弄着火堆,时不时看一眼附近有无异动。山林中守夜人防的便是勐兽,它们虽怕火,可若是数目多了,成群结伴的一起涌上来,也不好对付。故而他观察得仔细,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温承抬头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看向薛映,发觉他已经入了梦乡,只是眉头轻蹙,想是伤口在癒合之时并不舒服。温承便轻轻伸出手,试了试薛映的额头,并没有发热。他松了口气。军营里的将士们一旦受伤,最怕的便是伤者起烧,常有人熬不过去。便是再厉害的大夫来了,也回天无术。眼下薛映的伤势虽不重,可他们条件简陋,但凡有一点波澜,也难以收拾。 幸好没事。温承心里想着,正要收回手,却被薛映一把抓住,不肯松开。他不由一愣,看向薛映的眼睛,依旧在闭着,并没有醒来,只是睡梦中下意识的反应。温承兀自不解,就见薛映拉着自己的手,往怀里带。 怕惊醒睡梦中的人,温承只好由着他将自己的手拽进怀里,轻轻抱着。他们在来的路上,夜里也是生着火堆,所有人围在一起,露天躺下来歇息。薛映躺的地方一贯与人保持着距离,夜间睡觉从未有过异动,这次他们只两个人围在火堆旁边,倒是见到了他睡迷了的时候会有如此亲近旁人的一面。 因着薛映的动作,温承上半身朝薛映的方向倾斜着,他想要将手抽出来,又怕惊扰到睡梦中的人,只好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胳膊收回。 略收回一截,发觉薛映并没有继续拽着,温承便放下心来,索性更快地抽回自己的胳膊,可他刚刚重获自由,就发现薛映沿着胳膊收回的方向,伸手抱了上去。这次他抱着的是温承的腰。 睡梦中的薛映用了不小的力气,将人抱的牢牢的,似乎生怕他像先前那样从自己怀里消失。抱紧后,薛映将脑袋搭靠在温承的腿上,轻声道:「好暖和啊。」 温承见薛映的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唿吸微微顿了下,待听到薛映的话,他心里明白过来,薛映的身体过于疲累,才会出现发寒的徵兆。这虽不是发烧,同样不利于伤口恢復。温承略一思索,便稍稍调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势,让薛映靠的更舒服一点。 做完调整之后,温承低下头看清楚了怀里的人,一脸的安宁恬静,似乎是对正在抱着的人十分满意。睡着睡着,他甚至在温承身上蹭了蹭,像小动物依赖自己的主人一样。在军营里时,温承接触到的人多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哪怕是定北军里写文书的人,吃惯了边疆的沙子,行事自有一番凌厉之态,久而久之,温承习惯了周边的下属,几乎忘记世间的人还有另外一种存在。 武人都是有习惯的,哪怕睡梦之中,都会下意识地做出警惕和防备。像这般全身心的在依赖一个人,温承虽觉这种做法陌生,但心里没有丝毫的牴触。 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再次摸了摸薛映的额头。 就这样睡了一夜,温承保持着这个姿势,任由薛映抱着,也任由他偶尔在睡梦里蹭一蹭自己。在天蒙蒙亮之时,薛映的睫毛颤了颤,慢慢地睁开了眼。 一阵天旋地转后,薛映慢慢地从睡梦中醒过神来,这才注意到自己竟是躺在温承的怀里。 薛映忙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可不知道昨夜他怎么睡的,胳膊竟然没多少力气,还是温承扶了他后腰一把,才坐直了身体。「我……」 温承看出他的窘迫,便道:「你的伤口在恢復,想是怕冷,夜间靠了过来。我怕你掉入火堆里,便把你扶到了我的腿上。」 「这,这样啊。」薛映心道,还好不是自己夜里做了登徒子。在温承眼里,自己先前便有嫌疑,若是夜里再来一次,哪怕自己没有意识,也很难说清楚了。他旋即又想到另一件事,忙道:「那你岂不是一夜没睡,该叫我的。」 「天快亮时,我闭眼小憩了会,如今并不累。」温承解释道。 薛映便道:「要不你还是再睡一会吧,我守着你。」 「真的不累。」温承见薛映紧张地看着自己,安慰道,「若是累的话,我会同你说的,你放心就是。」 「好吧。」薛映见他态度坚决,思路清晰,并没有常人彻夜没睡的疲累之态,便放下心来。 温承起身往昨夜布置的陷阱走去,从里面寻出一只兔子,提到水边细细地处理了,借着火堆烤了起来。他按着薛映昨夜说过的,寻了些可以做替代的野辣椒和咸味调料,涂抹在上面。火光不断地炙烤着,油脂不时地掉落到火中,慢慢地,香味弥散开来。 薛映坐在一旁看着,眼睛虽在兔肉上,脑子里已经在想昨夜的事。他竟然抱着温承睡了一晚上,虽不是自己故意的,可也是抱着他睡的。可他想了许久,发觉脑海里没有任何印象,不免感到失落。 这是他今生与温承同行的最后一段路,昨夜也是他唯一一次能够抱住温承,可惜自己不记得了。 第31页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唇,面色似有不虞。 温承将兔肉翻了个面,问道:「饿了?」 「没有。」薛映回过神,连连摇头,他不敢继续再想这件事,也不想流露出异常,便低头将昨夜烤好的芋头收了起来,预备路上吃。 又等了一会儿,肉终于烤熟了,温承将兔肉分给薛映。 薛映接过后,尝了一口,心生好奇:「你似乎以前经常烤这个?」先前温承说自己在军营里并不干杂活,应当是有人帮他打理,可做饭肯定也算杂活,他为什么会做。 温承笑了笑:「从前没进军营的时候,教我练武的师父,性子是最混不吝的,每日不想教了,便烤肉给我吃,我看得久了,也就会了。」 「他不想教你,为什么还烤肉给你啊。」薛映问道。 「他怕我回去同人告状吧。」温承道。 「哦。」薛映会意,「是你父母请的师父么。」 「嗯。」温承答应着。 薛映知道温承是承袭了家中的武职,父亲想必也是将军,但温承并不只会拳脚功夫,字写得也不错,应当还有另外的教习。他的父母对孩子的教养应当是很用心的,薛映猜测温承的母亲应当是一位门第相当的闺秀,而日后温承若是娶妻,应当也会娶一位差不多的。 薛映脑中胡思乱想了一通,低下头来,默默吃着烤兔肉。他进山多次,每次都会戴上干粮,可同行的人常有猎手,打了野味分给众人吃。他不是第一次吃到山里的兔肉,平心而论,他觉得温承烤得也不错,肉质细嫩,调料虽粗糙,但入口并无异常。可他吃着,总觉得有一点苦涩,大约是从潜意识里涌上来的感觉。 吃完野兔肉,薛映已经饱了,便坐在那里等着出发。他看见温承又用叶子捧了水,递给自己。薛映喝完后,温承再次去了不远处的溪流里,这次回来,他捧着一个很大的叶子碗。 薛映眨了眨眼睛,不解其意。 「可以洗嘴巴和手。」温承道。 方才吃过兔肉,又收拾过烤制的小芋头,手上难免粘上油脂和草灰,薛映想到方才自己的动作,有点怀疑,是不是抹到脸上了。他忙低头观察水里的自己,恰巧水面上浮现出一小圈涟漪,并看不清楚。 薛映只好将手和脸洗了洗,犹自不放心,犹豫着抬头看向温承,不太确定地问:「我脸上还有东西么?」 「没有。」温承见薛映等待答案的神情带着忐忑,明白过来,便解释道,「你没办法去河边,我打水过来,只是怕你手上沾了东西觉得难受,并不是你脸上有东西。」 温承是怕芋头外皮让自己不舒服?可自己只是稍微碰一下,也没有动手剥,并不会红肿。 这两日薛映一直感受着温承对他的体贴照顾,可照顾到这样细緻的份上,还是让他觉得意外。 这也让他心中更觉五味杂陈。要是温承没有很好,他也许就不会感到难过了。 第18章 用过早饭,两人再次出发。这天早上,他们第二次遇到因塌陷发生改变的山路,只能绕路。绕了好久,重新回到较为安全的道路上,想起一路所见,温承问道:「路上似乎很少有山洞。」 薛映蹭在他的后背上,点了点头:「九凤山虽是群山连绵,但并不是每座山都是山石筑基而成,有的山多是土,本就不牢固。这类土山就算是有山洞,几次雨季之后,也会坍塌。我们这两日走过的路多是如此。」 「再往前走,似乎山石多一些,那里是不是有山洞?」温承问道。 「有的。」薛映继续点头。 「那我们怎么走才能在山洞里歇下?」温承大步迈过去脚下的山石。 「不太好找。」因着晃动,薛映下意识将温承抱得更牢了些,「山洞很容易积蓄瘴气,故而进山的人除了十分熟悉路径的,没几个人敢轻易进山洞。」 原来如此,怪不得先前李二领路,也很少带人住进山洞。温承见这座山比目前展露出来的更加危险,心里警惕更甚。 「那能否寻到背风的地方?」温承又问。 薛映想起自己怕冷缩在温承怀里睡去的夜晚,头埋得更低了些,道:「可以的。」 温承便道:「那劳烦你继续指路。」 「好。」薛映将下巴轻轻蹭在温承的肩膀上,几乎是凑在他的耳边说话,故而声音很轻。 温承便将人往上背了背,继续稳稳地走着。 到了中午,温承在溪流旁边停下,打算与薛映略坐一会儿。中午他们吃的不再只是果子,还有烤好的小芋头,虽是凉了,但也没法讲究太多。 吃过温承亲手剥皮的芋头后,两人再次向前进发,这次傍晚,在薛映的指点下,他们停留在了一处背风的地方。温承重又布置完陷阱,架起了火堆,与薛映一起吃着东西。正烤着火,发觉不远处有微光闪动。 薛映见状,担心追捕他们的人追了上来,脸色不由一变。温承坐在一旁,轻轻按了下他的肩膀,道:「这光漂浮的轨迹变化很快,并不像是人用的火把,许是萤火虫。」 薛映闻言仔细看了看,半空中漂浮的光点似与温承所说,冷静下来道:「似乎不是,像是山林里的一种蜜蜂,按道理说此时已经歇了,不知被什么引了过来。」 每天晚上择定休息的地方,温承都会在附近走一圈,不止是为了捡柴火摘果子,尤为重要的一点,便是看附近有无隐藏的危险。 第32页 无论是追捕者的踪迹还是隐藏的陷阱,都是他检查的部分。他忽然记起了自己下午留意到的东西,拾起刀往前走了两步,发现确如自己的猜测。 薛映见他提刀,心里原是一紧,又瞧见他转过身,朝自己问道:「你以前见过昙花么?」 「昙花?」薛映明白过来,「前面的昙花要开了?」 温承朝他点了下头。 「怪不得蜜蜂都往那里飞,若是白天,他们倒采不着昙花蜜。」薛映想起那些光点,又道,「我听他们说,山里长得昙花与外面的昙花不同,花瓣上面会有萤光。」 「那我们过去瞧一瞧。」温承伸出手,示意他拉住自己。 薛映没有多想,握住了温承的手,被一把拽了起来。走到昙花不远处,薛映终于可以一睹全貌,在闪着微光的,是十几株昙花,尚且合拢着花瓣,但能看出很快便要盛放。 「没想到古人常说昙花一现,今夜我们竟然有缘见到了。」薛映低声喃喃。 见他感兴趣,温承便道:「你喜欢赏花?」 「我曾经想养过花。」薛映说出消失在过去的计划。 「那为何没有养?」温承问道。 他在叔叔婶婶家里,虽有一间房,可房间里大半的地方都堆着正在晾晒中的药材,并没有空余让他种植花草。有一阵子他觉得很孤寂,便想有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株花,一棵草,也是好的。过去的岁月本就不可追回,薛映不想回忆旧年的伤心事,含混答道:「家里没有空余的地方,便没有种。」 「你和你的父母关系如何?」温承问道。 薛映忽得哑声,略微迟疑后,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神飘忽了下,正好看见昙花绽放,他忙道:「它开了。」说着,薛映眼错不见地盯着昙花,望着雪白色的花瓣剎那间舒展开来,花瓣上泛着莹莹微光,映照在月色下,甚是好看。 温承并没有移开投注在薛映脸上的视线,他发觉刚才那个问题应当是戳到了薛映不想提及的事情。他原是犹豫着想要将话题引开,恰好此时昙花绽放,他看见薛映眼睛因惊喜而泛起神采,本就生得好看的脸庞在一瞬间变得明艷生动。不再像先前那般时常低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忧虑。 「真的好漂亮啊。」薛映嘆道,「从前见书里讲它似皑皑白雪,可我也没有见过雪,只能空想它绽放时的模样。」 听到薛映雀跃的嗓音,温承想起年少念书时听到的典故,像是怕打破安宁的氛围,他轻声说道:「昙花还有一个名字,被称为月下美人。」 「这名字很衬它,今晚正好有月亮。」薛映说话间侧过头看了一眼温承,二人正好对视。他蓦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因着他搭靠在温承的胳膊上,两人稍有动作都会被彼此发现。自花开伊始,温承似乎压根没有转过头去,而是一直在看着自己。 温承并没有因薛映看向自己而躲开视线,及至他看到薛映的耳廓渐渐泛红,方才转过头去,望向那株盛放的昙花,旋即「嗯」了一声,似是在回应薛映方才的话。 薛映感受到气氛似乎变得不可捉摸,已是没有了观花的心情,眼睛依旧望向昙花,实则空无一物。他正觉得难捱,想着装一下腿疼回去,又怕温承半夜去寻药草,正犹豫着,他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好像是有东西落进了陷阱里。 「快过去瞧瞧,小心它跑了。」薛映寻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忙催促道。 温承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很低,若不是两人靠的近,身边人都不会听到。薛映不禁疑心温承瞧破了自己的掩饰,干巴巴地说道:「真的会跑的,不骗你。」 「好。」温承答应着,像是在哄孩子般,随后他慢慢扶着薛映,将人扶回了先前休息的地方,等到安置好了,方才不慌不忙地去看落入陷阱的猎物。 火堆旁只剩了薛映一个人,独处的环境让他慢慢冷静下来,他终于可以细想刚才的事情,可只要稍微一想,他就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心里困惑,好像刚才不止是他,温承的反应也不似从前那般,究竟是差别在哪里呢?他不敢细想,伸出手捂了捂发烫的脸。 等温承收拾完皮毛之后,见到的便是以手掩面的薛映。「若是困了,便睡吧。」 薛映忙抬起头,他今天并不想早睡。他看了看头顶的月亮,知道天已经很晚了,便道:「今晚你先睡。」 「没事,我并不觉得累。」温承没有答应。 薛映很坚持:「不行,你要是不睡,我也不睡了。」 温承见他小脸开始绷紧,知道他的态度虽然很坚决,可心里在紧张。他不想让薛映面对自己是总是小心翼翼,便没再拒绝,躺下来休息。 薛映便屏住唿吸,默默地等了一会儿,似乎听见温承的唿吸声变得迟缓,意识到他真的睡着了。薛映松了口气,这两天被温承一路背着,难免会担心他累着,眼下总算是在休息了。 从前与旁人进山的时候,薛映是守过夜的,于是他观察了一圈附近,又低下头看着火堆,适当地添了柴火,而后又抬起头观察起四周,他希望自己能守好这个夜晚,不要出岔子,搅扰到了温承休息。 眺望着附近许久之后,薛映还是没有忍住,看向了温承。睡梦中的温承眉眼依旧锋利,可没有醒着时那样气势迫人。这样难得的机会让薛映终于可以仔细地观察,他猜测温承约莫三十岁上下,比自己大些。 第33页 端王成名多年,听说治下严格,其亲军更是千里挑一的人物。温承能做端王的亲信,想是经歷过许多事情,怪不得看上去比常人更加沉稳从容。 薛映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观察起附近有无异常之处。风向慢慢发生了改变,他再次闻到了昙花绽放的香味,猜测附近应当不只有一丛,可这次没法过去赏花。可今天能看过一次,便很好了,薛映是个很能知足的人,那一点失落消失不见。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低头观察起温承。 这样交替下来,薛映丝毫不觉得守夜无聊,反而觉得很有意思。眼瞧着夜将要过半,薛映同样不打算叫温承起来,而是打算自己守满整个夜晚。 安静的四周让薛映胆子大了起来,不再像一开始时悄悄地观察温承,而是凑得近了些。一想到再过几日便要分开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离得近一点,将人记得仔细些。 就这般看着看着,薛映看见温承睁开了眼睛,正看着自己。 薛映勐地坐直了身体,声音难掩惊愕:「你没有睡?」 温承盯着薛映,像是在从混沌中恢復感知,他慢慢道:「我刚醒。」 「那,那你在睡一会儿吧。」薛映结结巴巴地建议道。 温承道:「该你躺下睡了。」 「我不困的。」薛映拒绝道。 温承提起发生不久的事情:「你刚才在做什么,是不是太困了,故而没有坐稳。」 「我……我的确有点困了。」薛映没有了反驳的力气,他总不能说出实情。 温承看着他以非常快地速度躺了下去,忍不住轻轻笑了笑。他发现薛映先是僵直着身体,假装自己睡着,没过多久后,才真的睡了。 温承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就看见睡梦中的薛映再次朝自己抱了过来。 哪怕是在睡觉,温承一向比旁人警惕。在薛映朝自己靠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醒了,只是想看看薛映打算做什么。 温承想到他刚睁开眼时薛映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揉了揉薛映的脑袋。 第19章 在山林里行了数日,薛映算了算脚程,大约再过两日便可以离开九凤山了。 最近他们轮流守夜,有时候薛映会因为熬不住,白日里便趴在温承的背上小憩一会,很快便能恢復。 其它大多数时间,薛映都会与温承小声说着话,聊些以前在九凤山上的见闻。他们本是在躲避追踪,闲适的相处方式却让他们心境平和。薛映喜欢现在的时光,只可惜所剩无几了。 他感到失落,又感到不舍,便将头埋在温承的肩膀上,不再说话。 温承听到耳侧不再传来声音,但薛映的唿吸声似乎没有变化,便问道:「困了?」 「没有。」薛映声音闷闷的。 「那是累了?」温承又问道。 薛映依旧摇头。温承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今天差不多了,该歇息了。」 薛映便点头,站在地面上,他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膝盖。这几日他的伤口恢復得越来越快,故而他观察的勤了点,发现自己的伤口比早上要好上许多,便道:「我好像好了,明天应该可以自己走了。」 温承检查了下伤口,发现结痂大多脱落,已经无碍了。他伸出手,轻轻按了按薛映的膝盖,确定没有伤到骨头,方道:「走几步试试吧。」 薛映往前面走了一步,两步,旋即快步走了起来,膝盖处完全感受不到异样。「我好了。」 「嗯。」温承站在他的身边,答应着。 刚才自己走得忽快忽慢,温承倒是跟了上来,随着自己的步子坐着调整,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他应该是怕自己摔了,薛映想,自己又不是刚学的走路。 歇了一夜,第二日早上,薛映终于在温承的同意下,下地走路。怕薛映刚刚恢復走不惯,温承常常停下来休息。 中午的时候,他们坐在一处空地上,温承便要向平常那样在附近寻些果子。薛映见他要走,便道:「我跟着你吧。」 温承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多歇一会儿。」 薛映乖乖答应,目送着温承离开后,又觉得坐不住。许久没能下地行走,上午虽说走了很长的路,但他依旧觉得没有走够,便站起身,打算绕着附近走一圈儿。 走了两步,薛映闻到不远处的味道有点古怪,不是花香,也不是草木的气息,是一种混合在一起,隐隐发臭的味道。循着味道的来源,薛映朝那边凑近了两步,注意到地上飘落着一张纸,仔细观察了下上面没有药粉,他伸手将其捡了起来。纸张想是浸过水,摸起来很潮湿。好在纸质和笔墨质量应属上乘,并没有脏污上面的画面。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瞧,里面竟然是一张画像。 那画像虽模煳,但薛映认了出来,因为上面画的是自己的脸。 薛映用左手将画像迅速握紧,攥成了一团后,他四处张望,生怕突然出现一个人,要将自己抓起来带走。好在这样可怖的场景并未出现,四周依旧平静。 薛映深深吸了口气,回过神来。既然追踪自己的人,已经到了九凤山。那他们人现在去了哪里,为何丢弃了画像在此? 正思忖间,薛映觉得那股怪异的味道似乎浓烈了些,便往前走了两步,转过一块约莫一丈高的山石,他发现草丛下面延伸出一截布料。他正要不动声色地往回退,以防被草丛底下的人发觉。可他注意到布料上面似乎遍布血点,忽得明白味道的缘由了。他便停住步子,微微躬着上半身往下看,方才看清楚草丛下面似乎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尸首。 第34页 温承在不远处采了果子,正往回走着,半途听到一声惊唿,那声音并不尖利,但发出声音的人想是被吓坏了。他忙扔掉了手里的东西,快步朝薛映所在的地方奔去。 当发现薛映还好好的站着,四周没有勐兽的时候,温承提着的一颗心稍微松了松,脚下没有停歇,快步走了过去。「怎么了?」 薛映指着下面,却是说不出话。 温承看了过去,明白髮生何事,将薛映往后带了一下,走上前去。他并没有贸然伸手,而是提着刀,将上面的树枝草丛几下砍了个干净,被遮盖住的两具尸体展露在了天光之下。 不同于在燕坡附近看到的尸体,这两具尸首轮廓已然模煳,周遭有不少血迹。温承查看了一遍,上面甚至有勐兽留下的牙印,但不知为何,勐兽只是咬了一口,并没有食用。 「身上没有外伤,血像是直接从体内迸出来。」温承在战场上见过许多死人,各种各样的死法。一开始见到这样的出血量,以为是外伤,可很快发现不对。 薛映听到这个死法,想到先前的经歷,他看了一下四周果然没有虫蚁,猜测道:「他们也许同样中了毒。」 「嗯,」温承用刀鞘拨弄了一下两人的衣服,布料上滑落出一个腰牌,他捡了起来,细看上面铭刻的字迹,「是京城来的人。」 「京城?」薛映没想到捕捉自己的人是京城过来的,一时更加惊惶,「他们是何身份?」 「我倒也想知道。」温承声音淡淡。 薛映听出温承语气微妙,猜测这伙人的来歷恐是特殊,他不由想,温承最近讲述的经歷,多是北疆,从未提到过京城,想是他与京中并无甚联繫。难道这几人背后指使者是端王的仇家?不过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没事,不用怕。」温承见薛映脸色苍白,轻轻推着他的后背,带着他转身退出这里。 上面既然有勐兽留下的牙印,那便说明附近并不安全,温承道:「我们再往前走一段路。」 「嗯。」薛映自然答应。死者虽是抓捕他的人,可死得这样诡异蹊跷,还是让他觉得心惊胆战。更何况,他们似乎来头不小,通判家背后所靠之人,为何会那般厉害? 换了个地方歇过一顿午饭,两人继续出发,温承发觉薛映似乎又回到以前的状态,满怀心事的样子。 观察过几次之后,温承确定了薛映这不是被吓着了,而是因着其它的缘故,目光变得深邃。 傍晚时阴云密布,似有下雨之兆。两人便赶忙寻避雨处,竟然寻到一处山洞。他们用火把查看了下,山洞并不大,里面能找到断裂的箭头,似乎有猎手在其中住过。 两人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温承便和薛映坐了下来,雨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温承便看着薛映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事情?」刚进山时他顾忌薛映如惊弓之鸟的状态,打算等两个人离开九凤山之后,再细细谈论此事。可今天的异样让他不再犹豫,将问题和盘托出。 「我……」薛映抬起头,他看见温承的额头上渗出一点古怪的红色,似乎是重新生长出了一条血丝,「你的脸怎么了?」 温承不解,旋即察觉到身体不适,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原本正常的肤色上多了一条明显的血丝。 「你也中毒了。」薛映轻声道。怎么会这样,明明温承一路上与大家同吃同住,甚至在几个部落暂住的时候,入口之物都是经过查验的。为何他单单中毒,难道是,薛映想起践行宴时他早早地离开了席面,与阿布闲聊,难道就是那晚? 「我中了和他们一样的毒。」温承想起白日所见的两具尸首,明白到底是怎样的死法,语气颇为平静。 薛映抿了抿唇,他看着温承,前所未有的惊惶,脑海中浮现出曾在古书上记载过一种毒药。毒药原是一种情毒,且药性非常霸道,毒发后必须尽快纾解,否则便会爆体而亡。本来是有些人用来调教脔宠的,后来人们发现它无色无味,中毒后须得过些时日才会发作,可以做到杀人且不留证据,于是它有了一个另外的用途。 因为毒发时会蔓延到血液中,会让中毒者长出血丝,血丝的疯狂生长会让中毒者产生身体发热的错觉,所以才会想要下水缓解。薛映想到了先前所产生的疑惑,见到温承毒发的样子愈发明显,便道:「这毒须得尽快解了。」 「该如何解?」温承虽不知道是何种毒药,但能感受到毒性着实厉害。 「交合。」薛映声音很轻,「这其实是一种情毒。」 温承神情微滞,毒药发作让他的神智较平常迟缓,但慢慢地明白了毒药的效用,他的身体正在变得愈发燥热。他提起旁边的刀,想要放血,试图让自己变得意识清明。 薛映见状,拦住他的刀:「没有用的,放血只会死得更快一些。」 温承明白薛映作何打算,道:「可我也不能这样做。」他不像这般草率,在外多年生杀予夺,他也很讨厌被人操控着去做事,更何况还要连累薛映。 旋即,他看见薛映眼圈红了,慢慢地向自己靠过来,像是在害怕,可随着靠近的动作,薛映的眼神又变得决然,只有说话声还像先前那般,柔柔软软的。「这次听我的好不好,我不想让你出事。」 第20章 外面大颗的雨滴滴落下来,在山洞门口形成了一片帘幕,隔绝出一片小天地,本就昏暗的山洞只余洞口的些微火光,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勉强能看得清彼此的神情。 第35页 薛映抖着手,几乎是将衣服撕扯了下来,他靠近温承,看见温承似乎还要说话,他鼓起勇气,轻轻捂住了温承的唇。 他怕再次从中听出一丝拒绝之意。那天晚上的事情,他没有敢回想过,却一直隐藏在自己脑海的深处。他原本想要隐藏自己的心思,不再展露出来,待行过这一程山路,就与温承作别,今生不再相见。 可当他意识到温承中毒的时候,担忧和惧怕一起涌了上来,他怕看见自己最不想见到的画面,他不想温承倒在自己的面前。薛映用自己仅剩的,也是所有的勇气,用力抱住了温承。 薛映模煳记得曾经在月色下看过的图册,约莫知道如何做,可又不得法。慌乱之下,只能毫无章法地蹭着。他能感受到温承的皮肤变得更加燥热,情毒彻底发作。 「这该怎么办?」薛映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哭腔,没有一丝欢愉意味,透着种绝望。他在茫然无措的时候,等到了温承的回应。他被温承压在了身下。 山洞里不再只有雨声滴落在穹顶的声音,低泣声和喘息声混在一起,低低的,慢慢地从压抑变得明显,铺天盖地的雨水声音无法完全压住。 逼仄的山洞中很容易让五感产生错乱的知觉,混着使人意识迷乱的毒药,让贴合在一起的两个人似乎见到天地倒转。 随着毒性的释出,温承感受到体内的灼热感逐渐消失,头脑渐渐清明起来。他记起毒发前后的事情,他想,可那像献祭一样的神情让他内心难得觉得疼痛。 可当薛映用几乎快要破碎的声音问出该怎么办的时候,温承想,他恐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句话了。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听了,一缕天光漏了进来,温承垂眸看着正在抱着的薛映。他虽中了毒,还葆有意识之时,并不想伤害到薛映。可后面他的动作不免激烈,他还记得薛映发出受不住的泣音,却又始终抱着他,生怕他的毒解不了。 想起薛映不停颤抖的双腿,他闭了闭眼睛,心中怜惜之意更生,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薛映的腰腿。 他很乖。温承心里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他第一次见到薛映的时候,心里便是这样想的。他当时认为看上去有几分文弱的薛映怕是吃不得苦,可想到他一路撑了下来,温承心里只觉酸涩的厉害。 他的父亲是皇帝,可年幼时并不起眼,母亲陪着父亲从王府一路进了皇城,歷尽艰险。可共患难的夫妻并没能共富贵。 他出生在父母感情最差的时候,自记事起,他记得母亲神色总是恹恹的,父亲看到他一脸不喜,甚至不如普通妃嫔生养的儿子。 过去的许多年,温承没想过娶妻生子,原是因着他年少时便在外打仗,那时候边关不稳,并不能带家眷过去,大皇兄和皇嫂待他不错,曾经想要给他娶一位正妻,他觉得娶了王妃将人留在王府里许多年,行径与他的父皇并无区别,便拒绝了。 及至后面战事安定,皇兄皇嫂已然宾天,无人敢轻易谈论他的婚事。而他在过去的年岁里已经失去了这门心思。 他从未喜欢过人,也没有想过与人共度余生。 可如今抱着薛映,他忽然觉得,世间诸事大约都是前缘註定。 他想起最近心底时常产生的莫名情绪,被他可以忽略过的想法,此刻一股脑浮现出来。他其实是一直喜欢薛映的。 今上亲政后,对他这位皇叔颇为忌惮,温承心知自己的身边并不是安宁乡。更何况北疆这几年虽无战事,但一年四季风大,冬日严寒,夏日的烈日烤的人头晕目眩,他并不希望薛映与他一起在北疆吃沙子。 可现在,他明白自己该换一个想法了。他想要和薛映长长久久的过下去,不再让他吃一点苦头。 理清思绪后,温承自觉气息平復下来,见薛映在无意识地蹙眉,知他不好受,想了想,他记起山洞附近便有小溪流,便出去打了水,一点一点地餵给薛映。 他将人折腾得厉害,多喝一点水,明日醒来,应当会没那么难受。只是怕明日走不了路,倒也没什么,他可以继续背着。 温承将薛映重新抱回怀里,与他一同睡去。 睡了不知多久,薛映先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清楚面前的人,先是吃了一惊,慢慢记起先前的事,本就失却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到酸痛。 薛映想,这次是他勉强了。温承宁愿放血也不愿意碰自己,应当是真的很厌恶这样吧。他想起那夜在凤首部落听到温承的斥责,又想到那失望的眼神和语气,他不想再次面对。 也许温承会在许多年后记起他,记起这混乱的一起,和原本不该发生的事情,不知该如何做想。 好在温承能活下去。 薛映想到此,心里终于快慰了许多,虽然拥有的世间短暂,也算是无憾了。他看着温柔,眼神染上了了几分痴意,只能看最后一次,他便要将人牢牢记住。也许是压抑的情感终于找到出口宣洩,也许是贪念作祟,他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地亲了下身边人的额头,如蜻蜓点水,一碰即收。满足完自己内心最后的肆意妄为,他吸了口气,缓缓地从抱住自己的怀里爬了出来,并没有将人吵醒。 行动间难免会牵扯到身上的伤处,薛映攥紧左手,挨过了一阵疼痛,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又看了一眼温承,走到山洞门口,他用树枝遮掩了洞口,转身向山下走去。 第36页 再有半天路程,便能走出九凤山了。便是没有自己指路,温承也能安然无恙的走出去。说不定没有自己,他还能走得更快些。 薛映从没有走过向北的这条路径,这条路径多勐兽,好在这次有温承陪着,才能行至此处,再远的路,以后便只能自己一个人了。走了没有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喊他:「薛映。」 薛映身体一僵,回头看去,见是周荃与王密等人。发现他们当真安然无恙,一瞬间的喜悦大过了震惊。 「你没事吧,」周荃问道,「将军呢?」 「将军在山洞里待着,我想去打水。」薛映犹豫了下,解释道,「他之前中了毒,刚解了,还在休息。」 「什么将军中毒了?」 「什么毒?」众人的声音惊慌起来,凑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一种不太常见的毒药。」薛映含混道,「我正好知道解法,现在没事了,只是需要将养。」 「那好,你先去喝水,我们先去看将军。」周荃忙道。 薛映便给他们之乐路,周荃和王密等人顺着所指的方向走去。等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薛映咬着牙快步向山外走去。 薛映所住的栖县在九凤山的东面,此去的北面是梧县,他只听过,没有去过。好在最近遇到了阿布,阿布这几年去过不少地方,告诉他往北走得时候绕着西面走,一路人烟稀少。到时候他可以将朝夕草服下,便能改变自己的瞳色,轻易无法被人发现。 到时候他可以等待机会,潜入到因灾逃亡的流民群中,彻底掩藏住自己的身份。等到了新的地方,府衙为了安置流民,他便会得到新的身份。不过接下来,他得寻找到足够的食物,才能坚持得更久。 前路虽然艰险,但并不是毫无指望。薛映的心情终于没有那样沉重,刚要松下一口气,山路口转过了几个人影。 「就是他,将他抓起来,交给公子。」几个大汉一拥而上。 薛映本就不会拳脚,身体疲累异常,哪里是这群人的对手,还未反抗,被人一抬手,噼在了脖颈上。 等薛映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马车上,先前在栖县有过一面的通判公子此时正冷笑着看向自己。 「小美人儿,跑了一路,总算是让我给追上了。」 薛映心知不好,可手脚皆被绑缚住,已是动弹不得,正能撑着仰起头,看向面前的纨绔。 「长得真是不错,这小模样。」纨绔本就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寻了薛映好多时日,心里都是火气,口不择言起来,「要不是京城的贵人只要雏儿,我得好好玩一玩再送去,可惜了。」 薛映想起在九凤山遇到的追捕者,正是京城的人,明白过来,原来纨绔是在帮人採买脔宠,听出纨绔中的语气忌惮,对方想是来歷不小。他在眼前的荒唐景象里竟生出些庆幸,幸好这次他是一个人被抓的,不至于牵累到旁人。 他低下头,脸上的神情变得模煳起来,他不再想刚刚泛起的希望已化作空梦,也不想再管周围的事情了,他很累了。 纨绔见他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心有不甘,狞笑道:「给他用上软筋散。看看他还逃不逃得掉了。」 低着头的薛映很快被人捏起下巴,硬生生地灌了一碗药。薛映的意识再次模煳。 第21章 虽不知如何中了毒,可毒性是否剧烈中毒者最能亲身体会,睡梦中的温承感觉到自己血管内异常慢慢恢復,也许是身体在自我保护,恢復的过程中,温承能感受到深深的倦意笼罩在自己的全身,让他鲜少能像眼下这般熟睡着。 山洞外隐隐有声音响动,温承被毒药搅扰过的知觉随着时间的流淌逐渐恢復正常。他醒了过来,第一个念头便是垂下眼睛,却发现怀里空空如也。 温承几乎是立刻起身向外面走去,掀开山洞外面的杂草,看向发出声音的来源,却不是薛映,而是他的下属们。 周荃等人听薛映说将军在休息,寻到了山洞之后,并没有发出声响,而是守在山洞周围。此刻见到温承醒来,一行人喜悦混杂着关切:「王爷,您醒了?」 「听薛映说您中了毒,可恢復了?」 温承没有回答,眼神逡巡一周,问道:「薛映呢?」 「薛映说他去溪边喝水,等了一会儿也没回来,我便叫了两个人过去寻他。」周荃是个细心人,安排得细緻。他虽不觉得薛映会在山中走迷了,可到底是一个人,消失的时间长了恐有危险。 温承去过小溪边,闻言便望向了溪流的方向,目之所及,没有看见半个人影。他不发一言,大步往溪水边走去。可一路上,他都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到了溪边,终于是看见了那两个下属。 下属上前道:「也是奇了。我们没能找到他,便沿着河流寻了一会儿,也无甚踪迹。短短的功夫,不知去了哪里。」 温承盯着水面,溪水只有一尺深,且流速缓慢,不存在人掉进去被沖走的可能。 「他是怎么说的?」温承问道。 周荃察觉出不对,便将当时的场景细细地说了一遍:「我瞧着他并无异常,只是看起来有几分疲累。」 「难道是被凤首族派出的人抓住了?」此时所有人都跟着过来,其中便有下属猜测道。 「不能啊,他们派来的追杀者要么被我们杀了,要么追不到这里来。」另一人反驳道。 第37页 正是一年四季最多雨的时候,九凤山中常常下雨,只要能甩脱掉第一波跟踪者,行迹便能被隐藏大半。凤首族部落的人大多只在九凤山南麓活动,他们眼下在北麓,已经到了大胤的城池,凤首族的人纵有害人之心,也没有这般胆量在此作乱。 得知薛映并没有来过河边后,一行人重新回到与薛映最后见过一次的岔路口,好在时间过去并不算久,很快便找到了脚印。 这阵子他们两个一起在山中,薛映虽走得不多,温承在外行军多年,对追踪分析脚印一事十分熟练。 循着薛映留下的脚印,温承带人往前走着,却不料前面的道路漫过了一片水迹,沖刷掉了前面的脚印。 「应当是昨夜那场大雨,河流积蓄了不少雨水,无法排除,流到这里,这边地势略低,水便漫了过来。」周荃道。 温承看得明白,心知线索便是断了。可从这边出去,薛映能选择的道路虽不少,但只要费些功夫,也能找到他的下落。 九凤山中多有艰险,薛映失踪得突然,一开始的时候,有人便觉得薛映也许是遭遇了危险之事。可随着脚印的不断发现,温承已然确定,薛映是自己想要离开的。他不知道薛映为何要躲,他心里只是想,他得尽快找到薛映,他们须得坐在一起,好好地谈一谈。 「将附近搜寻一遍,他走得恐是不快。」温承吩咐道。 见温承面色阴沉,众人面面相觑,只周荃硬着头皮问道:「王爷,是薛映给您下了毒?」 「是他救了我。」温承道。 众下属更是不解,救了人,为什么却不见了。但他们都看清楚了温承此刻的脸色,无人再敢多言,立刻寻找起来。 在广阔的山地上寻了一日功夫,他们终于确定了薛映离开的方向。只是因着时间略久,温承走到山外的时候,山外的马车车辙印记已然消失。 「看来薛映已经安全离开了九凤山,并没有遭遇危险。」周荃与诸位同僚对视一眼,得出结论。 「去栖县,去他家中看一看。」温承吩咐道。 栖县在九凤山东面,而他们现在在九凤山北面,若是过去,须得费不少功夫。好在他们离开大山之后,可以选择骑马,节省不少时间。 多年来歷经艰险,每个人都有藏钱的法子,没过多久,周荃便已经在附近备好了马匹,安排人分头行动。 行了几日,到了栖县。略打听了几句,温承站在了薛映的家门口。 叔叔婶婶是做药材生意的,见有生人上门,便迎了上去:「贵客远道而来,有何打算呢?」 「薛映在家么?」温承问道。 因着薛映失踪,他们这些日子被通判家的公子带着家丁守在门口,逼他们立刻将人交出来。他们每日心焦,好在前些时日,终于听说薛映被拿住了,送到了通判府邸。 此事算是安稳过去,叔叔婶婶得了银钱,本是欢喜,听到有生人上门便问薛映,心里皆是一紧,对视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叔叔开口道:「前几日回了家中一次,便又出门拜访朋友去了。」 「那他去了哪里?」温承问道。 「那就说不准了。」叔叔笑道,「我们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天南海北的遇到的人也多,他从小就帮着打理生意,认识的朋友也遍布各地呢。」 温承闻言,见薛映不在家中,便告辞离去。 婶婶见到人走远了,长吁了口气:「吓死我了。看着这人似乎来头不小呢,不知道薛映怎么与人认识的,我们竟不知道。」 「咱们这种小地方,再大能大得过通判家?」叔叔见自己将人诓走,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 「不提了。薛映既然已经走了,也不知能不能捱到明年,我们可算是松了口气。」 「正是呢。」叔叔婶婶高兴地盘算着。 温承走出门后,吩咐道:「好好查一查这家人。」 「是。」周荃答应着去办。 温承记得薛映偶然提起自己的家中,当时神情透着几分忧愁。这次虽没有寻到薛映,但他总觉得在这个家中发生的事情,或许是这件事的关键。 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周荃正要出去,被王密拦了一把。 「到底怎么了?」王密小声问道。这些人中,他算是与薛映相熟的,又对他印象极好,失了踪迹,王爷又因此成天冷着一张脸,眼神始终阴郁,让他不免担忧,不会是惹了祸吧。 周荃亦是不解,摇头道:「这谁知道?」先前在凤首部落遭遇的危险,他们这群做下属的因结伴而行,已然调查出不少线索,知道幕后有人操纵。论理说,王爷应该带着他们一起去处理此事。至于薛映,说到底只是一个通事,他们寻了许久,确定人安然无恙之后,便该了结了。 「你没打探出来?」王密奇道。 「这我哪敢。」周荃低声道,「这事古怪得很,我哪敢触这个霉头?」前几年战事激烈的时候,有时因着朝中内斗,抑或者大雪后道路不畅,粮草等军需有时无法及时运到。便有那义商慷慨支援,温承在事后皆是厚赏金银,从没有吝啬的时候。 可薛映明明是救命之恩,却是不等王爷醒来,自己悄悄跑了。倒不像是解毒,而像是投毒。众人不免如此猜测,可过去时日诸多相处,他们亦不觉得薛映是个如此心狠手毒的,心中便皆是疑惑。 第38页 王密闻言闭了嘴。自家王爷性子向来稳重,很少流露出明显的情绪,可这次竟是真的被他们碰上了,若不是亲眼瞧见,他们绝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 在马车中摇摇晃晃地行了数日,薛映一路被人押送着,终于到了京城附近。 薛映怔怔地靠在马车里,直到外面有人掀开车帘,将他拖拽着扔进了一间房里。他依旧被关着,只不过从马车换到了房里。 他接下来的结局会是什么?薛映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却是想不出来。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好奇了。 往年间,为了能在叔叔婶婶家中帮上忙,薛映虽没有学过医术,可也看过不少药书。他知道软筋散是一种怎样的毒药,虽不致命,但他会麻痹一个人的身体,时间久了,还会影响一个人的思维。 薛映渐渐觉得头好像有点痛,时常昏沉着,这样的感觉让他产生了一种□□和魂魄快要分离的错觉,他感觉自己似乎变得迟钝木然。只有偶尔想到温承,才会让他的心里出现明显的痛觉。 薛映忍不住皱了下眉,想捱过这阵心痛,却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一时间更加难捱。 他好像是生病了。薛映想。 第22章 「这都抓进来几天了,世子爷还不过来看看么?」 「爷正宠着后院里的那个呢,哪有空过来呢。」 「正经该收拾收拾,若是爷得空过来,看到这副样子,指不定连我们一起骂了。」 「真是晦气,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再打发人去请大夫过来,别是有什么病,若是沾染给世子爷,那罪过才大呢。」 薛映躺在房间里,听着外面丝毫没有顾忌的议论声,面无表情。被关进来之后,一日三餐和水都有人送过来,只不过都是冷的,抑或者送迟了,唯独每日的软筋散是雷打不动的。薛映从来不挑拣食物,这两日只觉胃里难受得厉害,每日只吃几口,便撂下了。 许是见他整日恹恹的,众僕从们怕他死了反受连累,每日进来给薛映灌几口水,提起来便要吵嚷一番。薛映浑不在意,他整日被关在这里,连走几步的力气都没有,也无甚意趣。他便每日在榻上待着,直到这日午后,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薛映见到来人身上的药箱,知他是个大夫,也无甚反应,继续躺着。 王大夫的店开在城外,平日里便是给镇上的人看病,很少出门。只不过今日出门请大夫的小厮家里出了点急事,于是随便请了个附近的大夫,并没有去城中。 王大夫多年住在京郊,他知道这一片的宅院便有达官显贵家的别院,原是不想过来,可今日药堂里没有病人,这户人家给的钱多,斟酌了一瞬,他便上了马车出了门。 到了门口,小厮便道:「你进去瞧瞧吧,只须看有没有传人的病就好了,别的不许多问。」 王大夫闻言心里一凛,见小厮没有跟上来,不免怀疑房间里住着一个病得极重之人,可进了房间,却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瞧上去虽气色不好,但并不像是生了大病的样子。 本着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心思,王大夫伸出手搭了脉,旋即脸色凝重起来,又仔细确认了一番,方才道:「你这脉象,是有孕了。」 这几日虽然胃痛,但薛映并不关心自己的病情,本没有看向大夫,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转过头去。 「你是说,我有孩子了?」薛映轻声问道,他怕自己听错了意思,又似乎只是想再问一遍。 王大夫收回手,捋着鬍鬚:「我看了这许多年脉象,见过不少有孕之人,不会看错的。」 薛映想起最近自己变得奇怪的身体,似乎不只是软筋散造成的,但仍旧不敢相信:「可我是男子。」 「南疆有数种奇药,其中便有孕子药,你这有什么奇怪的。」王大夫答道。他一进来便看见薛映那不同寻常的瞳色,猜测他应该不是京城人。 薛映想起来那夜与温承纠缠在一起的原因,便是中了情毒,难道那便是一种生子药?当年看的古书,多有不清晰之处,他本以为是一个传说,没想到竟然成真了。 他竟然怀了温承的孩子,只不过现在的处境,薛映想至此,一脸黯然。 大夫见薛映脸色奇怪,一时带着希冀,一时又落寞下来,便道:「若是你想保住孩子,便不要忧思过甚,情绪波动太大。」 「您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旁人,帮我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薛映恳求道。 王大夫闻言沉默下来,一般人家若是家中添丁,可是天大的喜事,哪有拦着不能说的道理。 薛映不知大夫的来歷,身上也没有可以收买大夫的东西,只不过他听大夫那一句关切,想是并不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见大夫面上犹疑,他便大着胆子,胡诌道:「我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想要亲口告诉他。」 王大夫露出瞭然神色,心道这想必是人家的一种乐趣,他又何必多插手。更何况他把脉的时候,知道薛映最近服食了软筋散,看上去府内的情形颇为古怪。他本是小户人家,阖家在京城里,并不想掺和这样的事情,于是答应了。 他只想着尽快离开别院,再也不用回来。 待到王大夫离开之后,薛映心绪依旧复杂,浑身颤抖起来。四下无人之时,他终于能直面到自己最真实的情绪,他开始感到害怕。他不知道是这个忽然出现的孩子让他感到惊惧,还是为着那无从寄託的将来,还是二者皆有。他颤抖的同时,眼角慢慢流出泪水,划过了两颊,嘴角。 第39页 苦涩的味道从嘴角蔓延开,薛映渐渐回神,他努力和自己说,现在还不是哭得时候,还得想想办法。 他得正视现状,接受现实,才能想出解决的办法来。他慢慢地低下头,注目良久,终于忍不住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月份还很小,并没有明显的形状。可大夫的话让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有孩子了,还是和心爱之人的孩子,哪怕他们以后不会再见面,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慰藉。 他要想尽办法,好好地保住这个孩子,将他养大。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便是要离开这里。别院看守虽不严密,可服用了软筋散的自己完全没有办法逃离,而且时间若是更长,软筋散还会对腹中胎儿有害。 薛映回忆起曾经看过的各类药书,记起软筋散的一种解法,便是多喝一种泡了叶子的水。而他进来的时候,记得院中有一棵这样的树,他须得想办法将树叶摘进来,稀释掉药物。 除此以外,他得找藉口将院子里走一遍,摸清楚逃跑的小路,这样才是齐备了。好在可以用来改变瞳色的朝夕草还在自己手上,薛映想了一遍,定了主意,数日来没有神采的脸上蓦然生动起来。 当天晚上,薛映看着送来的饭食,只觉一阵噁心,他还是忍耐着吃了进去,吃完之后,他发现这次没有吐出来,心里泛上一阵难言的情绪。 夜半,薛映像往常一样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每天夜里都有人进屋检查薛映是否歇下了,而后便放了心,去二门上与人打麻将。横竖每日一杯软筋散灌下去,走几步路都难。 这天夜里,薛映等到探查的人走远之后,慢慢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见四下无人,便看向了外面的那棵树,正有自己想要找的叶子,只是距离有一点远。薛映浑身酸软无力,只能硬撑着一口气,扶着墙一步一步挪过去,走几步,便要歇一会儿。短短的一段路,他走了约莫两刻钟才过去。好在这棵树并不高,薛映用力举起右手,便摸到了树叶,又费了些功夫採集之后,薛映沿着原路返回卧房。 到了屋中,他将叶子泡了水服下睡去。如此这般将养了两日,薛映终于觉得手脚有了力气,每日夜里,便悄悄地在附近走了一会儿,熟悉下路径。 在九凤山逃亡的路上,薛映趴在温承的背上,偶然听他讲过北方宅子的建造特点,便记住了。此刻他回忆着温承的话,分辨着方向和可能逃出的路径,忽然忍不住笑了笑,嘴角却尝出几分苦涩。 可他并不敢思念温承,只要想得时间稍微长一点,他便觉得难过。 一步一步地将计划理顺之后,薛映便择了个日子,准备出逃。再过三天后,便是重阳节,时人有登高望远的习俗,别院不远处便是山,到时候会有许多人过来,甚为热闹。别院里的僕从们皆是兴致高昂,打算到时候只留几个人在府里看守。 薛映便等待起这个时机,谁料还没过两日,别院里的僕从们迎来了真正的主人,那位传闻中的敬国公府世子爷杨文景,忽然过来了。 别院里诸人听到这个消息,纷纷到了门前迎接,杨文景扫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僕从,随口问道:「前阵子送来的那个人,如何了?」 「一开始有些左性,前两日开始好好地将养起来了,许是知道要伺候爷,心里高兴着呢。」僕从一脸的讨好,捡些好听的话。 杨文景脸上带着笑意,问道:「是吗?」 「正是呢。小的们便将您素日里的诸般好处讲给他听,他便老实了。」僕从绘声绘色地说起当时情景,将自家主人从头到脚夸了个遍。 杨文景听了这话颇为受用,几步走到了薛映所处的院子,从打开的窗户中看到了坐在窗前看着庭院景色的薛映,忽得唿吸一滞。 过去的许多年岁里,底下人想要讨好他,抑或者无甚关联的人想要攀附他,颇送了不少美人过来投其所好。有那等眉目硬朗些的,也有那种阴柔肖似女子的,还有一见了自己便顺从上来服侍的小倌,亦有那般被强掳来的烈性人,想要趁自己不查一头撞过来。从相貌到个人脾性,各式各样,倒见了个遍。 可饶是见过许多,依旧没见过长得如眼前之人这般的。眉目如画上一般标緻,描摹五官的笔触却不是淡色,反而有几分艷丽,衬在玉白的肌肤上,像是那御窑烧制出的白瓷,上面绘着精緻的图样,正是京城达官显贵最喜欢的摆件。 略微走近些,便能瞧见更多细节。想是一路磋磨,美人儿看上去颇是消瘦,更兼眉眼里含愁,二者混在一起,又显出几分柔弱,倒是恰到好处。 更妙的是明明看得出满心愁绪,按理说这等人眼神多是木木呆呆的,可不远处的美人斜倚在栏杆上,望着不远处的地方,偶然流露出企盼和期待,像是久行在暗处的人忽而得了几分光亮,想要快步过去捉住,那希冀的眼神虽只有一瞬,但足够动人。 杨文景屏住唿吸,眼神没办法动摇一分一毫。他头一次生出一种感觉,他希望眼前这个人等待的是自己的到来。 薛映本是怕自己在屋里太闷,对腹中孩子不好,这两日便时常推窗看一会儿外面,没成想看到对面来了个衣饰华丽的陌生人,望着旁边那群对他态度严苛的僕从,心里有了猜测,脸色瞬间白了起来。 杨文景望着眼前的人因为自己的到来倏然变色,正要往前走的步子微微一滞,他顺着薛映的目光,看到了身边的侍从。 第40页 「可是他欺负你?」杨文景看向薛映问道。 薛映不解他为何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思忖着该如何是好。 杨文景会意,吩咐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打一百棍子。」 侍从闻言立刻跪下,哭嚎道:「小的并未做错事情,小的都是按你的吩咐来的啊。」 杨文景使了个眼色,旁边人立刻用帕子塞住侍从的嘴,带人将他拖了下去。待到四周都清净了,他才走过来,对薛映解释道:「前阵子听说便听说你来了别院住着,原是吩咐人好好照顾你的衣食起居。谁料手下人做事不知轻重,误了事情,我会让人好好罚他。」 薛映虽是第一次见到杨文景,许是最近经歷的事情有点多,让他的感觉更加敏锐,他直觉此人一句实话没有,虽不解这一番做作,心里想来想去,决定顺着这个台阶走:「多谢。」 杨文景见他相信自己的说辞,心里一喜,问道:「怎么坐在这里吹风?」 薛映一颗心提了起来,猜想他是否知道自己有孕一事,默默吸了一口气,强装镇定道:「略坐一会儿。」 杨文景见薛映脸色依旧苍白,并未復原,只以为是刚才吓的,不疑有他,声音反倒放低了些:「既然你这样无聊,随我回国公府好不好?」 看上去他并不知道此事,薛映见他如此态度,倒不觉得庆幸,反而更加忧虑。眼看着便能找机会逃了,如何能随他回去?薛映脑内急转,想出一番说辞,当下迟疑着问道:「你要让我跟你回去,跟你回去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杨文景一笑,手中摺扇一摇,显出扇面上的初秋游园图,而那携手出游的是一对男子,竟是依偎在一处。 薛映看清楚扇面上的图案,心里不由冷笑,面上却没露出来,似乎是羞怯般,他低下头道:「可我们那里,都是成了亲才会搬到一起住的。」 「好。」杨文景立刻答应着,「我马上便安排人准备,三日后便在府中大婚。」 薛映盘算了下时间来得及,便没再说话。目送着杨文景离去,眼里的嫌恶之感再也掩饰不住。 两日后的晚上,便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杨文景出了院门,脸上的笑意愈发掩饰不住,僕从问道:「世子,真的要摆酒请客么?」 「当然,博美人一笑么。」杨文景笑了笑,吩咐道,「定在后天。」 「他真是好福气。」僕从贊了一句,又道,「不是三天后么?」 「自然是诓他的。」杨文景脸上带着期待,笑道,「你说,他发现我提前了日子,是会高兴,还是会害怕?」 僕从听着主子散着寒意的声音,想起过往的诸多流言,不禁打了个哆嗦。 第23章 温承从他们闪烁的眼神中察觉出不对,便没有多问,而是寻机探查一番,得知他们并不是薛映的父母,而是他的叔叔婶婶。 「知县衙门的师爷说薛映原是要进京的,可却跟着我们一起进了山里,看来是出了事情。」周荃原是要调查这件事情,可因着先前事情太多,拖至今日,眼瞧着耽误了事情,内心不免后悔。 半天功夫,他们找了师爷及薛家的其他人,一番威压之下,得知了真相。 一行人没片刻停留,到了通判府邸,拿了通判家的公子。这纨绔自小仗着老子的势力在城中活得肆意,被拿住的时候正在喝花酒,不住地破口大骂。 「你们是哪里来的乡野村夫,竟然不识的你爷爷我,我要让你们全家……」纨绔正喊着,当即被安静了檐下的水缸里,灌进去许多水。 周荃冷笑道:「不过是通判的儿子,便是你们知府做了这等事情,我们也打的。」 这纨绔见对方丝毫没有惧怕,方才知道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眼神中带了几分怯懦,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薛映呢?」 纨绔听了名字,明白对方来意,脸上的冷汗留了下来。他已经不敢继续嘴硬,道:「有人同我们说,京城里有一勛贵人家,家中的公子最是喜欢好看的少年郎君,便让我们搜罗了。若是公子满意,便能照拂我们。」 「你们把他卖到京城哪户人家?」 「这我就不知道了,还没认识呢。」纨绔道。 温承扫了一眼,吩咐下属道:「捆了他和他父亲,按律处置。」 吩咐完,温承转身上马,没有理睬身后的求饶声,一刻不停地向京城赶去。 逃跑的前一夜,薛映坐在房间里,将逃跑的步骤捋了一遍。那日为了拖延住杨文景,争取出离开的时间,他假意敷衍对方要成亲,那人竟是应了,还送了不少金银之物作为聘礼。 薛映便立刻将箱子里的东西翻检了一遍,从中寻出没有明显印记的银子,以备路上要用。他已经想过了,逃出去后便隐藏住瞳色,待天明后混入登山的人潮之中,尽快雇一辆车逃跑,途中多换几辆后,再伺机潜入到远方山林之中。 时间有限,薛映做不了太完善的逃跑计划,只能尽量不出岔子。正想着,他忽然瞧见除了送饭以外从不上门的僕从们走了进来。 「世子爷明儿个就来和你成亲了,今儿个试试这些衣服,赶着做出来的。」打头的一人名叫笑道。 「不是后天么?」薛映吃惊道。 「你好福气,世子爷宠你得很。」僕从皮笑肉不笑地说完后,似是怕他得了意,又敲打道,「哪怕你先前逃了,也没有薄待你,要换了旁人,早就活活打死了。可世子爷宽厚得紧,你这样的出身,不仅肯给你一个妾的名分,还与你请客摆酒,可要好好珍惜了。」 第41页 薛映心里不由冷笑,要是真有福气,怎么会被关到这里。不过他没有慌乱,只想要提前离开,便配合着试了衣服,随后说道:「那你们出去吧,既要成亲,我今日好好歇一歇。」 「你是小地方来的,不知道,我们京中一旦有了喜事,前一夜便是彻夜点灯的。」僕从似乎是笑了,语气却尖酸刻薄,「不止这些,我们今夜要为了喜事忙碌一整夜呢,院子里都须布置得妥帖。」 薛映听着僕从们似是恭喜实则不屑的话语,心里沉了下去,今夜这里人来人往,怕是逃不出去了。 薛映想,供他逃离的时间,恐怕只有明日摆酒请客到夜里睡觉的时间了。到时候他可以想办法,将婚房里的僕妇们都迷晕过去。 好在他为了逃跑,准备了些迷药。别院里种了不少香料,其中便有可以入药的树叶根茎,薛映正好认得,简易地调制了些药水,便可以用上。因着制作粗糙,效力虽不明显,但能迷晕这些人一两个时辰。 该怎么下这个毒呢?薛映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主意。 想出来后,他不由愣了一下,现在自己居然可以狠下心去给人下药,若是三个月前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说不定也会吓一跳吧。 不过他们将自己关在这里许久,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一行人连夜赶路,终于到了京城。回京之后,温承该进宫觐见皇帝,可现在却顾不得,他只能先找人调查清楚薛映到底是被送去了哪家宅邸。 他没有坐在端王府里等着消息,甚至是亲自上门拜访,询问各家新近从外面买了何人。 这一天,京城的人家看见鲜少有来往的端王亲自上门,先是吃了一惊,皆是换了官服亲迎,待听到端王的问题后更是不解,生怕是自家惹了祸,只能老老实实答了。 阵仗闹得太大,一时在京中传扬开来。 京城的风月楼里,杨文景搂着怀里的小倌,问道:「别院里布置的如何了?」 「差不多了。」僕从答道。 「美人儿可高兴?」杨文景又问道。 「听说欢喜得紧呢。」僕从陪笑道。 「你们做得不错。」杨文景性子恶劣,素来喜欢给人一点甜头,再将人扔进深潭。想着眼下薛映高兴,他便打算明日多弄点折磨人的东西,到时候就能瞧见美人儿在一瞬间陷入绝望的样子了。 僕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忙道:「端王殿下回京了。」 「他回京做什么?」杨文景搂着小倌的手臂一紧。 「据说是找一个被卖进京里的男子,似乎是交情不错。听说京城里许多勋爵人家都被他亲自上门问过了。」僕从担忧道,「您说,他找的会不会就是在别院里那位?」 「也许吧。」杨文景并没有惊慌,反而笑了笑,那一笑看得让人并不舒服。 「若是端王府的人过来问,该如何?我们明日便要摆酒了。」僕从生怕担了责任,会被大长公主怪罪,忙又问道。 「将消息放出去,说他是被人掳了卖进京城的。」杨文景故意顿了顿,欣赏了下僕从剎那间变得发白的脸色,方才慢悠悠吩咐道,「恰好被我救了下来,因此对我一见倾心,我便纳了他。因着有几分喜爱,所以才特特摆酒请客。」 「是。」僕从松了口气,恭维道,「便是端王殿下听到此等说辞,也说不得什么。」 在京中瞧了一天,无甚结果,温承并没有歇下,他的心里已经做了更坏的打算,夜里带人去了京城里的风月之地,查了起来。 他已经一刻不敢停,生怕耽误了一刻,薛映便要多吃一点苦。直到天蒙蒙亮,依旧没有查到结果,只得先往王府行去。 除了他们这一行人,他将王府的其他人都派了出去,如今该有结果了。回到王府之后,本该没几个人的前院倒是聚了不少人。 「你可算是回来了。」厅中的客人站了起来,旁边陪着的是王府的总管钟贵。 温承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回府,对于府中的客人倒不惊讶,此人亦是皇亲国戚,算起来是他的表弟,年少时交情不错。 「怎么了?」温承问道。 邓如铭坐下来,从容地喝了口茶,问道:「听说你忙了一夜,大家都好奇得紧,到底是在找谁?」 温承道:「我的救命恩人。」 这句话邓如铭听了还好,钟贵则是一脸的惊吓,忙将自家王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无事,他心里不由感激起素未谋面的恩人。 邓如铭出主意说:「你既然知道他被卖入京城了,其实可以去城外看一看。你这几年在北疆不知道,京外有一片宅子,全是他们养的外室。」 「已经派人去了,还没有消息。」温承查得仔细,莫说京城,便是在晚两日,京城附近一带都能被他翻个底朝天出来。 邓如铭一大早过来,原是来提醒他这件事情,见状便不再多说,忽而笑道:「今儿个城外还有一桩喜事。咱们有个外甥,最近英雄救美,在荒郊野地救了个美人,听说两人一见钟情,正打算成亲呢。」 温承先前听说过只言片语,虽觉得故事里的人听起来与薛映并无相似之处,可还是派人去查,只是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更何况,无论是勛贵人家还是平头百姓,英雄救美之流的香艷故事向来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实则并没有奇特之处。他听着表弟在讲,实则并没有太过在意。 第42页 「咱那外甥一年到头要娶不少小妾呢。」邓如铭同他细说起来,「听说六表姐愁得很,但这几年似乎是撒手不管了,每日只与太妃吃斋念佛。」 温承的父皇有许多妃嫔,故而他有许多兄弟姊妹,因着常年在外,他对大多数人只有一个模煳的印象,没有多做点评。更何况他知道表弟的性子,便是不问,也能说上好多话。 「若不是外甥花心,倒也是一桩佳话。」邓如铭丝毫没有在意温承的无事,将听来的传闻一个没落的说了出来,笑道,「我还听说,他安置在别院里那位,生了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呢。」 原本不甚在意的温承立时转头看向身侧,问道:「你还知道什么,细细说来!」 邓如铭愣了一下,外面正好有脚步声传来,正是周荃。顾不得有客人,他快步上前行礼道:「王爷,薛映找到了,就在敬国公世子的别院中。」 「去城外。」温承站起身,大步往外面走去。 钟贵一个早上听得仔细,记得将要成亲的人救过自家王爷的命,贴心提醒道:「王爷,若他真是您的救命恩人,我们是不是该备一份贺礼?」 温承没有理他,径直出门。 第24章 城郊别院里,素日里与敬国公府世子交好的公子哥们都坐在席面上,等着喝喜酒。 堂中的新人并算不得夫妻,故而只是穿戴整齐在人前走一遭,拜一拜天地便是全了礼。 「高兴么?」杨文景出声问道。 薛映一心想着逃跑,怕他看出自己的打算,少不得敷衍他:「嗯。」 「为何我觉得你今日不高兴,似乎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杨文景的声音再次传来,听起来颇为失望,「你离我很远,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你想错了。」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有心要逃跑,不能让他起了疑心。薛映心一横,主动抬手拽住了杨文景的袖子,做出状似亲密的样子。 杨文景满意一笑,已然期待起晚上的光景。 温承骑着快马到了京郊,进了别院后,一眼便瞧见一袭红衣盖着红绸的身影,立时认出了薛映。他正要上前,却看见薛映拽住杨文景的动作,不由顿住步子。 「端王殿下过来了。」僕从提醒道。 「好,你送他回去。」杨文景嘱咐僕从跟着薛映离开,便要过去见礼,却发现有下属凑在温承耳边讲了几句,两人一起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在做什么。 既然走了,那便不必多管了。杨文景想,还是与好友喝一会酒,去新房里更好。 别院墙外,周荃带人捉住了一个行迹诡异的大夫,正在问着话。 「听说是你给别院里的公子诊治的,他到底生了什么病?」 王大夫跪在外面,瑟瑟发抖:「我就是想提醒他,他身上有朝夕草的气息,朝夕草寒性很重,有孕之人不能轻易吃啊。」 「有孕?」 「对啊,公子其实不让我说,我怎么说出来了,你们是谁啊?是打算害他么?」王大夫一叠声问道。 周荃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于是看向温承。温承只是看着几近语无伦次的大夫,催促道:「细细说来。」 薛映走在回去的路上,想着方才听到的话。 端王居然回京了,不知道他在九凤山的下属有没有回到定北军。薛映不由得想起被他埋藏在心底的人,心里一阵抽痛,他攥紧左手,旁若无事地返回房间,准备执行下一步计划。 坐在挂满红绸的房间里,薛映木然坐着,等待着时间的到来。 一个两个三个,倒地的声音不停地传了出来,薛映数着人数,等到凑齐了,他将盖头一把扯掉,旋即检查了一遍躺在地上的人是否真的晕了过去,方才放心地离开房间。 今天一早,他趁着僕从们忙乱之时,悄无声息地将迷香扔到了室内的香炉中,让它慢慢地燃烧着。一个上午过去,屋内已经积蓄了大量的迷香气息,只要人待在密闭的房间里一会儿,便会晕过去。 薛映自己则提前在口里含了解药,故而意识勉强情形。走出房间关紧门,他吸了口外面的空气,迅速往西墙的方向走去。 先前他怕房里被人翻检,提前将包袱藏在了靠近院墙的一间空屋子里,他须得先去那里换好衣服,再从同侧的狗洞里悄悄逃出去,趁机混入到上山的人潮里面,计划便是成了大半。 到了今日,因软筋散失去的体力终于恢復了八成,薛映已经能够如往常一样,可以上山爬树了,只是动作须得再三小心。 每走一步路,薛映都会小心地打量着四周,防备着别院里的僕从突然出现。一路有惊无险,就在他转过最后一丛灌木后,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薛映看清楚眼前的温承,一时间心神巨震。离开九凤山的那天,他以为这辈子不会见到温承了。可一个多月过去,几千里路的距离,他们居然在京中重逢。 喜悦并没有维持太久,薛映记得自己身在何处,杨文景不止是国公府世子,还是公主的儿子,端王的亲外甥。就连纳妾都能亲自来观礼,可想而知端王有多喜欢这个外甥。而眼前的人只是端王的下属,孰轻孰重,不难分辨。 还能见一面,便已经很好了,薛映在心里苦笑,他们之间最多只有一场露水情缘,他不能将人拖下水。 「还好么?」温承方才去见了王大夫,已经知道了薛映在别院里的情形,此刻大步上前,想要将人寻了许久的人抱住怀里。 第43页 薛映忙后退了一步道:「诸事都好。」 温承看出他的抗拒,也注意到他在一瞬间流露出的惊喜,心里颇为不解,问道:「你不想见到我?」 「对。我不想见到你。」薛映刻意加重了语气,问道,「你来做什么?」 温承盯着薛映,说道:「我是来带你走的。」 「你这是把我之前的话当了真?」薛映听到他真的是来带自己走的,心里直如被揪紧了般,可也只能狠心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有人想要将我卖了,我之前所做之事皆是为了利用你,想要你带我走。而如今不需要了,世子救了我,我很感激他,我想留在这里。」 温承并没有流露出恼怒之色,语气反而更加平静,却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在了薛映的耳膜上。「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还要与别人成亲?」 「你……」薛映没想到他已经全知道了,自己一瞬间的反应怕是瞒不过去,他还是强撑着否认道,「没有的事情。就算是有,也和你没有关系。」 见薛映同先前一样,充满着防备,温承没有像以前一样由着他逃避,而是走了上去,逼问道:「人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你说,怎么和我没关系?」 薛映微微抬着下巴,看着温承近在咫尺的模样,脑海中蓦然浮起一个念头,此时的温承应当是非常生气的。他曾作为温承临时的下属,最早见到的便是温承的冷淡疏离,哪怕自己并不符合要求,也不会多做苛责。及至后面,温承会指点他一些事情,但态度向来是平和的。哪怕他见过温承以气势迫人的样子,却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生气。 这个念头让薛映感到心惊,兀自焦急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薛映再不得别的,直接一把推开温承道:「你快走,我不认得你。」 可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并没能将温承推开,反而被他捉住了手腕。薛映想要抽手,但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挣脱,眼里的惊慌再也无法掩饰。 礼成后,杨文景正在前院与朋友喝酒,听得僕从报说端王直接入了内院,只得撂下酒杯赶了过来。「舅舅,您这是?」 温承没有回头,冷声斥道:「跪着。」 杨文景愣了一下,他是国公世子,而温承是端王,爵位上本就低了许多,更何况温承还是自己的舅舅,多年来积威甚重,他只得先行跪下。但他看清楚了温承正拉着薛映的手,坚持道:「他是外甥今日要纳的……」 未等杨文景说完,温承打断直接他的话:「他是本王的人,你该如何称唿?」 杨文景一脸的不可置信,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强买良籍,滋扰百姓。既然皇姐不管教孩子,今日本王便代为管教。来人,拖出去打。」温承下令道。 杨文景回过神来,想起温承早年治下的种种传闻,打了个哆嗦,急声喊道:「舅舅,我可是您的亲外甥啊。」 温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和厌烦:「你该庆幸你是我外甥。」 端王的亲卫立时将人拖了下去,守在附近的敬国公僕从们见状皆不敢拦,只能让人骑了快马京城寻国公和公主过来。 薛映似乎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许久没能回过神来,直到外面传来悽厉的惨叫声,他方才偏过头看向温承,慢慢问道:「你不需要怕他,对么?」 「对。」温承道。 「你不是白将军,你到底是谁?」薛映快要失去血色的薄唇似乎在轻轻颤抖,像是在用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等一个答案。 「我是先皇的同母胞弟,端王温承。」温承见薛映一双浅色的眸子氤氲着水雾,如同雨后的潭水,在听到自己答案的时候,积蓄的水汽像是再也耐不住,霎时滚落下来,看得人生出无限怜意,再说不出别的话。他轻轻蹭着薛映两颊的眼泪,将薛映揽进怀里,像哄孩子一样,道:「不要怕,没事了。」 半刻钟前,薛映与他撂狠话说,只是为了攀附他。可若真的只是攀附,那便该将所有人拖下水,而不是想着将人推出去,更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听到只言片语,便卸下防备靠进自己怀里轻声抽噎。 温承垂眸看着薛映身上的衣袍,将人哄了好一会儿,吩咐道:「备车,去拿件外裳来。」 等到周荃将衣服送来,温承见是一件披风,便兜头将薛映罩了起来,旋即俯身将人抱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今日来参加喜宴的宾客们坐在席间,听着敬国公世子挨打的惨叫声,看着端王将另一位新人直接抱走,全都面面相觑,皆无法掩饰住内心的惊愕。 第25章 温承抱着薛映进了马车,马车足够宽敞,他便没有将人放下,而是给薛映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让人靠好了。他还是如之前那般,轻轻地拍着薛映的后背。抽泣了好一阵子后,薛映大约是终于力竭,慢慢地睡着了。 一路送回王府中,温承将人安置在了床上,便坐在一旁,看着薛映似乎是被梦魇住了,时不时皱眉。直到人睡得安宁了,温承方才站起身,传大夫过来瞧瞧。 待听过医嘱,开了药后,温承原打算继续回去陪着薛映,周荃带着一封信走了过来:「栖县发生的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 先前他们为了尽快找到薛映,有的事情未及细查,故而留了人,弄清楚了每件事情的节点。温承接过信件,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向来鲜少流露情绪的他脸色明显冷了许多。 第44页 午后一直睡到傍晚,薛映醒了过来,看着头顶的床帐又换了副样子,慢慢地记起来之前的事情。他见到温承之后,便没忍住一直哭,哭得累了,而后就到了这里。 钟贵早已发现他醒了过来,上前笑道:「您醒了。」 薛映望着面前这个并不认识的人,面露疑惑,钟贵解释道:「王爷让我在这里守着您。大夫说过了,您不能劳神,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奴婢。」 闻言,薛映心里难免生出一阵疲倦。他最近的生活似乎总是这样,被关进那个院子里,又被关进这个院子里。总有人在看守自己,只是这位看守者态度要好上许多。 「您睡了这么久了,恐是饿了,奴婢已然让厨房备好了茶水果子,先垫一垫。」钟贵殷勤道。 饶是许久没有吃饭,薛映依旧没有胃口,他想问一句温承在哪里,可还是默默地咽下了,只是轻声道:「多谢。」 自从早上温承急急忙忙地出了府,钟贵的一颗心没放下来过,直到中午时王爷抱着一个穿着红色婚服的人回来,饶是他早年在宫里伺候,见过许多风浪,都不免吃了一惊。他找到周荃等人问了问,获知来龙去脉,猜到其中内情,擅长察言观色的他见薛映神情犹豫,便道:「您客气了。王爷先前一直守在这里,方才有事情才出去,待会还要回来和您一直用饭呢。」 「这里是哪儿?」薛映问道。 「自然是我们王爷的端王府。这间卧房,便是王爷在京城时候住的。」钟贵笑道。 他居然将自己直接带了进来?薛映心里纠结成一团乱麻,曾几何时,他做过最大胆的事情,便是在走投无路之时勾搭端王的下属。谁料阴差阳错的,他发现自己睡到的人其实是端王本人。 因最近情绪波动太大,重逢后他只顾着哭了,倒是没细想过这一点。此刻,薛映半靠在床上,回忆起他与温承从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心里七上八下。天下人都知道端王十几岁时去了战乱频起的北疆,十年的功夫,便将进犯大胤的诸夷打得不敢再犯。 他没有成家,没有子女,一颗心皆系在了北疆上。他会想要这个孩子吗?薛映想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若是温承说不喜欢孩子,他能如何呢?可怖的念头一旦产生,便会缠绕人的心里,薛映他忽而觉得胃里一阵难受,刚想要喝口茶水压一压,门被从外面推开。 薛映停住自己的动作,抬头看着走进来的人,正是温承。见守在屋中的众人都在行礼,他忙也要跟着站起来,温承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胳膊,道:「躺好了。」 力道不重,薛映却像是被拿捏住七寸一样,不敢再动,他略显僵硬地继续靠在床上,偷偷瞥了一眼温承,发现温承的面色并不算好。他不由想到在敬国公府别院时,温承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他将自己的外甥都打得哭爹喊娘。悽厉的惨叫声似乎在不远处响起,薛映不由得蜷缩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往身上盖了盖被子。 温承注意到薛映的动作,意识到他是在害怕,想是自己的脸色不好看,忙压下心里的情绪,缓声问道:「觉得怎么样?」 薛映点点头,见温承的脸色似乎变得古怪,忙开口道:「我还好。」 温承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糕点,分毫未动,问道:「饿不饿?」 「不饿。」薛映忙答道。 温承见薛映脸色不甚好,算了算不多久便要吃晚饭,倒是可以先喝药:「那便把药喝了吧。」 「药?」薛映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脸色不由发白。 「安胎药。」温承解释道,「大夫说前阵子你吃了不少软筋散,须得调理一下。」 薛映松了口气,看来温承应该是不讨厌这个孩子的存在,他紧绷着的表情松缓了些。药碗很快端了过来,钟贵原要上前餵药,见自家王爷直接伸手接过,便退了下去。温承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起汤匙,正要熟练地餵药,薛映意识到不对,忙也跟着伸手:「我自己来吧。」 温承见薛映如今的样子正如一根拉满的弦,时刻紧绷着,不知何时便会崩断。大夫说他已经受不得惊吓,温承垂下眸子,还是将碗递给了薛映。 药的味道很难闻,薛映闻着扑面而来的苦味,大致猜到里面最难闻的药材是哪一样,便在心里劝自己良药苦口,而后没做犹豫,一口灌了进去。 放下药碗,漱过口,薛映吸了口气,平復了下,抬头继续小心翼翼地看着温承。他总觉得温承还有话要说,但不知道会是何事,这种未知让他觉得忐忑。 「这药须得服半个月。」温承缓缓道。 原来只是吃药,薛映放下心来,旋即听到声音继续响起,「半个月后,我们成亲。」 「成亲?」薛映错愕问道。 温承答道:「我已经向陛下请旨,册封你为端王妃。」 薛映张了张口,没能立刻做出反应。他心知自己的出身,敬国公府的世子都只是纳妾,而温承却要让自己做王妃,他委实没有想到。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才做此决定么?薛映想了一会儿道:「其实你不用这么麻烦的。」 温承见薛映脸上的神情并没有一丝欢喜,唿吸微微一顿。先前他从薛映的细微动作以及王大夫的只言片语中,意识到薛映是在意孩子的,于是道:「但我们的孩子需要一个出身。」 薛映自小寄人篱下,并不想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这个理由很容易便能说服他。但可惜这个孩子并不是来源于两情相悦,只是一场意外,他愿意将孩子生下来,可又不愿意温承为此背负太多,毕竟情毒一事是有人暗中陷害,本质无辜。「我知道他留在王府里会更好,我并不是要凭着孩子纠缠你,我……」 第45页 「你不愿意和我成亲?」温承忽地问道。 这一问倒是直接问到了薛映的心底,他不想说谎,可又说不出实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心绪一阵翻腾,牵动了本就不舒服的肠胃,他没能忍住,俯下来呕吐起来,喝下去的药汁没几下吐了个干净。 温承顾不得再问,忙半抱住他,让他不至于摔落到地下。一番忙乱之后,屋里又是好一阵收拾,薛映方才从难受中回过神,意识到温承在给自己擦脸,忙要接过帕子自己来,温承这次却没有理会,仍旧是给他仔细擦拭了一遍。「王爷……」 「怎么了?」温承问道。 「这不合适。」薛映轻声道。 薛映方才一副胆汁都快吐出来的样子,温承只觉心口发闷,「以前也给你收拾过。」 可你那时候不是王爷。薛映见温承脸色并不好看,只好将这句话压了下去。漱了口,薛映彻底吃不下东西,仍旧躺在床上。 温承见薛映脸色浮现出疲倦之色,便道:「他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他流落到府外去,你我的关系如今已经人人得知,你们若是在外面,同样会有危险。」 「所以,先安心把孩子生下来。」 「好。」薛映没有再次推拒。他想起之前的遭遇,知道有人想要算计温承,仅凭自己的力量,应该可以养活孩子,但无法在别人的追杀保护这个孩子。留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薛映在心里劝说自己。这明明是他最开始的企盼,可也许是人总在得陇望蜀,现在他得到允诺,可以正大光明地待在温承身边,心里却有一阵空落落的难过。 他没有难过太久,倦意再次席捲,便渐渐睡着了。温承依旧坐在床边,他没有去吃晚饭,仍旧在想到白天的事情。来龙去脉都已清楚,薛映选择跟着自己,仅仅是想要得到庇护,并不关乎情爱。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便不会再让薛映离开自己的视线。只是薛映受了太多的惊吓,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他平安将孩子生下来,其它的事情可以慢慢来。 想到薛映的反应,温承不由苦笑,他倒希望薛映想用孩子捆住自己,可事实正好相反,是他在用孩子拴住薛映,让他留在王府。 温承垂眸看了许久,掖了掖被角,方才静静离去。 第26章 清晨,饶是昨天拢共睡了七八个时辰,薛映仍然没能早起,只赶在早膳前堪堪起床。 坐在饭桌前,看了眼对坐的温承,薛映不免想起昨日的对话,他们不日便会成亲,这般对桌而食的场景日后会常常出现。 只是现在对着满桌子的菜,薛映依旧觉得胃口缺缺。哪怕在过去的十二个时辰里,他只吃了一顿饭。 钟贵在一旁摆放着碗筷,笑道:「主子,您素日里喜欢什么菜式呢?若是没您可口的,奴婢让大厨赶着做了,立时便能撤换。」 薛映抬头与钟贵对视一眼,意识到他是在与自己说话。如今在端王府,这是个举动间都讲究规矩的地方,薛映一时无法适从,只好将目光又移回到饭桌上,桌子上的菜一色精緻得很,挑不出半点毛病,纯粹是自己吃不下东西,又何苦折腾人。他勉强露出几分笑意:「不用了。」他将面前的东西拣了几样,慢慢放在嘴里,又觉胃里立时难受了。只不过这次不知是因为一天没有吃饭,还是别的缘故。 温承坐在对面,端着碗筷,不动声色地看着薛映味同嚼蜡的样子,待观察到薛映原本缓慢的进食速度几乎停滞,他终于无奈开口道:「若实在不想吃,便少吃一点。」 薛映松了口气,几乎立刻放下了筷子。 温承便也放下饭碗,起身道:「我今日进宫一趟,你在家里好好休息。」 「嗯。」薛映答应着,见众人又开始行礼恭送,意识到自己该将人送出门,可又担心自己举止是否得宜。 温承一眼瞧明白了薛映的顾虑,说道:「外面起了风,你好生躺着,大夫马上便过来了。」 薛映被这一语定在原地,待温承走了之后,就乖乖在床上躺了下去,重又出神。未过多久,大夫赶着过来了。 薛映回神,见到几日不见的王大夫,脱口道:「你怎么也在这里。」话一出口,他想起来在别院的时候,温承已知自己有孕,应当是这位王大夫说的了。 王大夫原是应允过不说出有孕一事,眼下只得尴尬一笑:「小人昨日想提醒您朝夕草寒性过重,正巧就遇到了王爷,哈哈,哈哈。」 薛映在家中帮着打理药材生意的时候,见过不少大夫,虽只有一面之缘,他能看得出王大夫的医术精湛,不难想到前因后果。「是我牵累您了。」 「怪小人自己,若不是贪图那点银子,那天便不会出门去别院了,也不会见到您了。」王大夫说完又暗悔失言,忙找补道,「承蒙王爷和王妃看得起小人,这就给您切脉。」 一旁钟贵搭了脉枕在桌案上,薛映伸出右手靠好,等了一会儿,便听到大夫道:「您现在须得安心养着,能吃下饭,喝下药,对您和腹中胎儿都好。」 这些道理原不需要人来讲,只是最近诸事烦扰,才成了这副样子,薛映自是希望自己能好起来,可总是觉得心力不足,只得搪塞道:「我明白的。」 从昨日起,京城中便有无数关于此事的流言散播开来。作为不小心掺和进这件事情的人,王大夫虽不知此事来龙去脉,却也不难看出谁真心对病人好。他虽胆小,却有一副热肠,收起脉枕时,劝解起病人来:「现在的药方最合您的身体,王爷今日传小人过来,其实是想着给您换几味药。」 第46页 薛映心生好奇,便问道:「为什么?」 王大夫见薛映终于有了点兴趣,笑道:「王爷是怕您喝不下。」 钟贵适时道:「昨儿个主子难受得紧,王爷见了也愁得厉害。奴婢自小看着王爷长大,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担忧。您可得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薛映脑海中浮现出两人在九凤山中逃亡的时候,当时自己受了伤,伤口最严重的时候,温承便会担心,行动间不会碰着,休息时小心伤药。 自己这两天常常不会和他对上视线,在没注意到的时候,他是不是也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让他似乎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山里,那时虽在逃亡,但也不觉得心惊胆战。薛映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吃药的。」 「好嘞,我这就让人把药给您送过来。」钟贵身为王府的总管,几乎是自己跑了一趟端了药碗过来。 薛映接过后,这次倒没着急,慢慢地喝着,心里已然明白只要能喝下去些便是不足数,也好过全吐出来。喝了约莫半碗,他将药碗放下,钟贵忙递上一块糕点道:「主子快吃口这个,别被苦着了。」 薛映吃了口糕点,便又听见钟贵在一旁一叠声的夸他,好似他喝得不是一碗药,而是做了了不得的事情,便不好意思起来。「您说得这也太厉害了些。」 「奴婢并不是随意说的,您不知道,有好多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喝药。奴婢小时候曾有一干邻居,人长得很是健硕,每次起了烧让他喝完药便叫得如驴一样,吵得街坊四邻都听得见呢。」钟贵说起过去的事情,讲得绘声绘色。 薛映见他待自己热络,便也随着他说的话去想,想到一个人喊出驴叫声,不由得笑了起来。 「主子多笑笑才好呢。」钟贵道,「王爷要是见主子这样,心里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许是被念叨了许多遍,才小半天不见,薛映忽而觉得现在便很想见到出门的那个人了。 在勤政殿议了一上午的事情,温承将请封的摺子递了上去,走出了宫门。今日并非是朝会,只是皇帝召了几个亲信大臣并皇亲国戚进宫商议,其中便有皇帝对于定北军的布置。 这几年,皇帝一直意欲染指北疆,温承心里有数,想要重新划分势力,意图从中分一杯羹的人也会更多,一时闹不出结果。今日听了朝中重臣的诸多盘算,皆在温承意料之中,倒也没什么,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 政事议完之后,小皇帝散了朝臣,独留了温承一人。 「皇叔请封的摺子,朕已经瞧见了,皇叔是要册立正妃?」小皇帝的声音听起来轻松随意,似乎只是与自己的皇叔在话家常。 「是。」温承答道。 「朕听母后说起过,父皇在世时,总惦记着在高门中选一位德才兼备的贵女为端王正妃,繁衍子嗣。」小皇帝停顿了下,復又道,「如今终于有了婚讯,原也是一桩喜事,可他并非名门闺秀,最近之事亦惹了一些非议,此时册封恐对皇叔有碍。」 舅舅抢了外甥的小妾,这样的事情,无论在何地发生,都会以极快的速度传开,更何况温承还当着满朝勛贵子弟的面直接将人打了,一夜过去,不知被传成了什么样子。温承深知皇帝今日在议事时并不满意,想要藉机敲打,便道:「臣所娶之人,虽非高门贵眷,亦是清白人家出身,对臣有救命之恩。臣长期奔波于北疆,眼下战事平定,唯愿与王妃长住京中,还请陛下准许。」 小皇帝吃了一惊,先前他想要收揽北疆的兵权,只是端王势大,军中将领一向只听端王军令,其中诸多掣肘,进度缓慢。 而如今温承竟说愿意为这个王妃长住京城。如此一来,他在北疆行事便能简单许多。 「朝中一应战事皆是仰赖皇叔,如今四夷归服,皇叔想要留在京城长住,原也是应当的。」小皇帝生怕温承变了主意,下了旨意,「来人,着人命安王,福王,并礼部尚书操办端王大婚。」 「谢陛下。」温承谢过后便离开了皇宫,他早知道如此让步会让小皇帝答应。自三年前开始,小皇帝想要收回北疆的军权。可北境仍有遗患,他为着局面稳定没有妥协,直到现在诸事已了,他本就有将军权还给皇廷的打算。 更何况现在薛映的情形,无法腾挪,无论是去北疆还是去封地,都有数日的车程,留在京城正是最好的选择。 待到温承离开之后,小皇帝面上的得意之色再也无法掩饰,直到内宦上前道:「太后那边的德公公过来了,说是大长公主为着世子哭得无法了。」 「眼下不必管他们。」小皇帝吩咐道。只要自己这位皇叔肯让步,他无暇在意那些在朝堂上并无影响之人。 「听德公公说,端王妃名唤薛映,与忠勇伯府有旧。」太监又道。 小皇帝只觉额头青筋跳了跳:「当真?」 「奴婢打听过了,是同族,这些年似乎并无往来。」太监答道。 小皇帝面色寒了下来:「哼,救命之恩?杨文景救了那个男宠一次,男宠也救了他一次?怎么会有如此巧的事情?定是筹谋已久,与忠勇伯勾连了。」 先帝在世之时,与元后并无所出,属意薛贵妃所出的长子,谁料皇长子体弱,十七岁那年一病去了,才轮到小皇帝幼年登基。 太后对薛贵妃耿耿于怀,多年来时常与小皇帝抱怨,小皇帝虽不在意,但他记得一件事情,那便是温承与皇长子关系和睦。他一直觉得温承并看不上自己这名皇帝,心里更在意大哥,如今与忠勇伯府有了联络,果是露出了行迹。 第47页 思及此,小皇帝的眼神愈发异样,甚至笑了出来,只是笑容有几分瘆人。 走在宫道上,温承察觉到方才在勤政殿中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文臣们此时换了一种眼神,路过行李时更加明显,温承猜到缘故,并不在意,只是想着尽早回去。 直到出宫上马车之前,有人拦住了他。 「陛下想要将定北军里换上自己的亲信,你真的一点不在意了?」邓如铭皱眉问道。 「定北军同样是陛下的子民。」温承语气平淡。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你不打算回去了?」邓如铭只觉不解。温承经营定北军多年,若是真的被打乱了布置,多年心血付之一炬。而若是碰上一个心狠的皇帝,结局可见一斑。 「正好我打算在京城里住一段时日。」温承道。 「为了你抢的那个美人?」邓如铭看清楚温承的眼神,只觉不可思议,「现在整个京城都传遍了,你抢了外甥的小妾,还将人打了一顿。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除了他,站在路旁的还有郡王温敛。温敛心细,不免担忧道:「听说四皇姐进宫了,抱着太后就开始哭,怕是会让人参皇兄一本。」 温承没有理会邓如铭,只是看着温敛,缓声道:「过阵子请你们喝喜酒。」 「你要成亲了?」邓如铭愕然问道。 「恭喜皇兄了。」温敛祝福道。 「我先回去了。」温承转身向马车走去。 「成亲了就是不一样啊,回家都赶着了。」邓如铭话说得酸熘熘的,「我想起先皇还在的时候,提起你的事情担心得不得了,现在看来,竟然是老树开花啊。」 「你也可以成亲。」温承走上马车,忽而回头道,「再过一阵子,我便会做父亲了。」 邓如铭忽觉一阵无言。 「感觉皇兄似乎与以前不同了。」温敛微微一笑。 「我倒白替他担心了。」邓如铭摇头。 「不过我们可以趁此多在京城待一阵子了。」温敛拽住他的衣袖。 「有理。走喝酒去。」邓如铭復又高兴起来。 马车停在王府侧门,没走太久,温承便站在薛映所在的房间门口,听着里面正在说话。 第27章 薛映歪靠在榻上,听着钟贵讲起京中近年诸多事情。钟贵说话很有意思,简洁而又生动,三言两语间便能将一件事情讲清楚了,讲得内容既有公府侯门,又有贩夫走卒,面面俱到,细緻入微,显是想让听者熟悉一下居住的地方。 薛映心领他的好意,听得仔细,时不时点头,只是越听越好奇温承的过去。但钟贵只在感念温承的母亲之际,略微提了一下那时候温承年幼,其它时候都在讲旁人的事情。薛映思来想去,没有开口问,只好消化着今天听到的内容。 正想着,外面请安声音传来,屋内众人都知道是温承回来了,便止住了声音,俯身行礼。 薛映看着温承朝自己走了过来,与他对视,意识到自己该说点什么,却一下子卡了壳。温承今日进宫应当是有事情,忙碌了一个上午,作为他的王妃,论理该问一句累不累。 刚一进来,温承便仔细将薛映打量了一遍,脸色瞧上去和早上一个样子,没有变差也没有变好,但较之昨日苍白颜色,已是好了太多。他原是要问薛映吃过药了没,察觉到薛映有话要说,便耐心等着。 薛映犹豫着问道:「累吗?」他在心里斟酌了几遍,最终干巴巴开口。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倒是让温承晃了一下神。自小到大,他不缺忠心耿耿的僕从,一心追随的手下,可到底主僕有别,他们关心自己,敬重自己,将自己视作主心骨,鲜少有人敢问这么一句话。 温承已经习惯了这些年的四处奔波,可这句话从自己的小王妃嘴里问出来,竟是让他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感觉。「不累。」 只是一声回答之后,薛映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将目光垂了下来。今日早上醒来后,他略想了一下昨日的事情,知晓温承找了自己足足一个多月,哪怕他不喜欢自己,还是会待自己尽心尽力。 钟贵是端王府的总管,是温承母亲指过来的人,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他对自己的态度如何,自然来自于温承的授意,而一上午过去,薛映从他那里感受到了十足的善意。温承给不了自己喜欢,但会护着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个期限能有多久,自己也该知足。 他在心里定了主意,只要温承愿意让自己陪着他,他就会一直陪在温承身边。平常人家夫妻之间,问完累不累,往往跟着许多家常话话。只是他不知道温承喜欢什么样子的,不知如何接话不让人厌烦,这让薛映第一次感觉自己笨嘴拙舌。 温承没有等到薛映下一句问话,屋里骤然冷清下来,钟贵适时笑道:「王妃今早喝过药,上午又用了点桂花糕,正等着王爷回来一起用膳呢。」 温承倒不觉得失望,能主动问一句话,便已经好很多了。他在这件事情上很有耐心,于是颔首道:「那便传膳吧。」 薛映闻言就要从榻上坐起来,温承上前轻轻扶了他一把,将他扶到地面上,看着他穿好鞋子,两人去了桌前,净了手,用起午饭来。 一连几日,两人保持着相敬如宾的状态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白天温承照旧进宫与皇帝商议定北军的军务。薛映遵医嘱躺在榻上,婚期将近,钟贵时不时取来些大婚要用的东西给他看一看,倒也不觉得闷。 第48页 经过几日调养之后,这两日脉象平稳了不少,薛映得到了大夫的允许,可以下床多走动一会儿,便去了王府的花园走走。 时值秋季,花园里的秋海棠菊花并木槿次第开放,虽比不得春日百花斗艳,可眼前的花开得绚丽多姿,显是精心照料过。 薛映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向那些只剩下绿叶的花树,辨别出多是奇花异草。他想起在九凤山中看昙花一现时,温承似乎是很了解花草,便问道:「王爷喜欢花吗?」 「皇后娘娘喜欢花,当年娘娘在正阳宫中养了许多花,殿下小时常帮着娘娘修剪花枝。娘娘去世后,殿下便将正阳宫的花与先皇对半分开,移了些在王府中,请了花匠仔细照料着。」钟贵指了其中一朵红色的花,「这朵秋海棠,便是从宫里挪出来的。」 原来是在追忆母亲。薛映慢慢点头,又仔细地看了一下那朵绚烂的海棠,问道:「我记得这株花上的颜色各有不同,为何这株花如今只有粉色?」 「主子是懂花的,这株花在娘娘宫中时便是两种颜色,不知为何挪到了这里就只开一色了。」钟贵对这些话记得亦是十分清晰,只是不擅长这些。 正说着,前院中有侍从走了过来,到钟贵旁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钟贵陪笑道:「主子,礼部送来了一些大婚用的东西,奴婢过去瞧瞧。」 薛映便点头:「你去忙吧,我站一会儿就回去了。」这几日经过钟贵的解说,薛映已经明白勛贵成亲不止是一家一户的事情,礼部会按照品级送银子器皿,温承是皇帝的叔叔,宫中会赐礼,十二监也会派人过来。迎来送往,诸事繁多。 钟贵嘱咐了附近的侍从几句,方才离开,到了前院,便遇到了今日上门的客人。 太后宫中的刘总管站在前厅,尖声尖气地说道:「杂家今日来奉太后懿旨,来请王妃去宫中学些规矩。」 「总管且先坐下喝杯茶吧。」钟贵笑道,「一路奔波,想是累了。」 「可不敢坐下歇着,太后现下立等着王妃过去呢。」刘总管丝毫不理会钟贵的热络。 「这么急么?只是王妃千里迢迢的过来,水土不服,此刻身体不适,恐是无法挪动。还是等王爷回来,重新请了大夫看过了,才好出门。」钟贵委婉道。自薛映住进王府的那一天,他便得了温承的吩咐,好生照料。此刻他不敢轻易放人去见薛映,更不敢让薛映出门,只能让侍卫骑快马出府,让他快点找王爷回来。 刘总管面上的笑假了许多,宫中向来是个拜高踩低的地方,他做小太监起,钟贵在皇后宫中当差,那时想与之结交,但没有合适的机会。多年后机缘巧合,他做了太后宫中的总管,终于可以抖落些威风,却吃了个闭门羹。刘总管不悦道:「您这样说,让杂家难以交差啊。」 钟贵没有在意刘总管的态度,面色和煦地拖延道:「并不是与总管为难。只是王妃这几日饭菜都没能好生吃,昨日更是晕了过去。唯恐因身体之故在宫中出了岔子,惊扰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清净。」 刘总管见他再三推拒,不肯让自己见到薛映,心里更是不快。陛下与敬国公世子是表兄弟,向来投契,如今世子挨了打,其母大长公主跑去与太后哭诉,宫中的几位主子都气得厉害,可又不敢明着与端王为难,便想要趁温承不在府中之时,将薛映召入宫中。可见钟贵的态度,他知道自己带不走人了,他哼了一声道:「端王向来是朝中众臣的典范,与陛下是血脉至亲,册立正妃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只是可惜出身不正,这几日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娘娘关切,才让杂家来一趟,没想到府中竟是推三阻四。」 「太后娘娘一番苦心何人不知?只是王妃现在勉强去了,半途有了差池,岂不是白费了娘娘一番心意?到时候娘娘陛下王爷怪罪下来,我们真是百死莫赎。」钟贵苦着脸道,显是十分为难。 刘总管见他说得真切,怕真的闹出事情来,不敢立逼着人去,只好闭了嘴,面色难看地站在那里,庭院中的气氛由隐隐的剑拔弩张,变得僵持了起来。 薛映瞧完了小半的花园,便要回去,走到半途中,想想温承每天这个时候回家,忽得生出一个念头。他想去前院一次,看一看他有没有回来。 嬷嬷见他停下,忙问道:「怎么了,主子?」 「我可以去前院吗?」薛映问道。 嬷嬷听了这话,忙笑道:「自然,您是王府里的主子,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 薛映一笑,便让人引了路,一路到了前厅,正犹豫着是进去等还是在外面等,恰好听到刘总管的最后几句话。这让他的脚步滞住。 「王爷回来了。」王府侧门有人喊道。 薛映站在原地,忽得失却了过去见人的勇气,转身朝自己平日起居的地方去了。 进了房间里,薛映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出神。没等太久,温承和钟贵等人一起过来了,显然已经将不速之客打发走了。薛映再次变得沉默,嬷嬷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屋子里一时落针可闻。 「怎么了?」温承很容易地察觉到薛映再次变得失落,主动问道。 薛映抬起头,望着他,不说话。等到众人退了出去,他才慢慢开口道:「我是不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第28章 这几日在端王府里过得不再担惊受怕,仿佛到了一个隔绝外界的世外桃源,薛映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情,那便是这桩婚事对温承的影响。 第49页 在世人眼中看来,温承抢了自己外甥的小妾,并要将这个出身不对的人娶为正妃,一时皆是愕然。 端王守护北疆数年,在幼帝即位皇位不稳时,曾经千里奔袭进京勤王,数年来举荐过不少忠臣良将,在民间向来赞誉极多,如今却因为自己,一切都变了味道。 温承清楚薛映过去的日子让他容易多思多虑,眼下怀了孕,心思怕是更加敏感。他揽着薛映的肩膀,将人按坐在自己的腿上。「没有,怎么会这么想?」 「你和我成亲,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吗?」 薛映没有回答他,只是道:「你明明建立功业,日后便是在史书上,也该是一位英雄,不该因为我,变成这样。」 「若我真如王妃所说,是一位青史留名的英雄,更该有风流故事才相称。」温承带着点笑意,他心知薛映又开始退缩,便想要让他觉得这没什么。更何况,对自己来说,这不只是一桩风流美谈。 可温承越是这样宽慰他,薛映越觉得心里难过,他想了想,问道:「我是不是该去见一见太后?」 温承隐约猜到薛映为何如此,问道:「你想见她吗?」 薛映自然不想见,但想到那个太监的语气,知道自己若是不去,温承大约会为难,便点点头。 「我想听实话。」温承盯着薛映,望着那双如同静湖一般的眸子敛了一层水汽。 薛映没有说话,似乎是怕泄露自己最真实的情绪,屏住唿吸点了点头。 看出薛映的口是心非和强装镇定,温承在心里嘆了口气。在军营中,若是有人在他面前如此,他怕是不会说第二句话。可他很清楚,薛映不是他的下属,不是他的子侄,现在这个情形,说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 温承见薛映如此,只感无可奈何。 「你与我一样,都是这个王府的主人,想见谁,不想见谁,都按你的心意来。」温承话说得不疾不徐,尽量让薛映感受到安宁。 「这样会不会不好?」薛映担忧道,他不愿意自己牵累温承。 「我的王妃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温承说道。旋即,他看见薛映眼里的水雾落了下来,整个人似乎终于放松下来。 温承揽着薛映,将人抱坐在了自己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后背,让他情绪尽快平静下来。他想,哪怕只是半年前,他都不会想到自己即将和一个小许多的人成亲,他的小妻子情绪敏感,需要时不时地哄着,给他擦眼泪。 温承倒不是觉得麻烦,只是薛映时常这样哭,总是伤身体的。好不容易情况刚稳定下来,又险些哭得喘不动气。 将人安慰的差不多了,温承注意到薛映看上去一脸疲累,便道:「想吃什么?」 「我不想吃饭,想睡觉。」薛映嗡里嗡气地说道。 「那便先睡吧,若是晚上饿了,让他们送饭过来。」温承直接将人抱起来,放到了不远处的床上,帮他盖好被子。在床前守了一会儿,见薛映彻底陷入沉睡,他才走出房间,唤来钟贵。 「下午太后遣人到了王府,王妃恰好去了会客厅,正好听见了他嚼的舌根子。」钟贵出门后便去问了嬷嬷们,已然获知下午之事。 温承冷笑一声。 「王妃现在无法操劳,那过段时日,若是宫里再过来人请他进宫学规矩,该如何?」钟贵问道。 「不必学这些,他随意就好。」温承道。 「是。」钟贵忙应下。 「我今日瞧见忠勇伯府送贺礼了?」温承问道。 「正是呢。他们家在京中鲜少与人来往,这次竟然上门了,莫不是他和王妃有些渊源?」钟贵问道。 「同族,不过是远亲。」温承命人调查薛映的事情,下属便调查了个一清二楚,这让人很容易想起一桩往事,先帝最属意的儿子并不是当今皇帝,而是他的哥哥,正是忠勇伯府出身的薛贵妃之子。只是那位皇子自小病弱,后来一病没了,才轮到现在的皇帝幼年登基。 今上亲政之后,众人清楚局势,便都远着忠勇伯府,不再往来。 歷来办喜事,来者都是客,钟贵虽知道忠勇伯府情形特殊,并没有特别对待,却不防薛映与他们有一层远亲的关系,着实微妙。今次见王爷特意提起,他忙问道:「那这贺礼咱们是收着呢,还是退回去?」 这几年为了与皇帝达成一个表面上的平静,温承鲜少与人结交,哪怕是他举荐入京的官员,亦不再来往。同样的,他也不管皇帝与谁交好。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默契。 温承心里清楚,他打杨文景的举动,无疑会让皇帝恼怒。一则敬国公府在朝中并无权势,仰仗的都是皇帝的宠信,打狗还要看主人。二则在外人看来,自己与薛映在这之前并没有任何往来。故而今天下午虽是太后派人出面,想是皇帝背后授意。加之皇帝应当知道了与忠勇伯府的这一层关系,只怕更加疑心。 忠勇伯薛怀玮已过古稀之年,是个很有见识的人,数年蛰伏家中,与子侄低调度日。此番瞧见时机,便抓住机会前来赠礼,算来每一个省事的。 既然他们闹得自己王妃不快,温承很快做出决定:「收着。着人去忠勇伯府传话,若是府上有老家的厨子,送一个过来。」皇帝觉得自己羽翼渐丰,该收回自己的权力,他这位做皇叔的,看在先皇的面子上,愿意让出这些年的权柄,但这并不代表他能一退再退,全无底线。 第50页 「是。」钟贵忙答应着,命人赶紧去办。 温承站在檐下,继续思忖着。薛映和孩子的事情,能对邓如铭与温敛等人透个底,因着他们心中有数,了解其中轻重,并不会与旁人说。至于其他人,只等日后孩子平安出世,才能让外人知晓。否则,若是提前说了,搞不好又弄出一堆新的流言,也会让人虎视眈眈。 虽说大夫们反覆强调,有孕之人情绪敏感,可温承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情毒是几百年前出现的毒药,几经变化,成了现在的药效,也许还有隐藏的不当之处,尚且没有被发现。 温承想着让人去别处寻找古籍,安排妥当之后,他拿起桌子上的册子,看起婚礼准备的如何了。婚期将近,一切该紧着些了。而明日一早,他会去一次皇陵,告祭先祖自己将要成婚一事。 大婚的日子很快到来,两人的婚礼并没有刻意作嫁娶之礼,不需要送亲迎亲,薛映仍旧住在府里,并没有搬出去。待到成亲当日,他没有早起,而是与平常一般用过早饭后,才在众人的帮助下换上喜服。 在此之前,薛映没有试过这件衣服,如今穿上倒是十分合适。眼下还没有到显怀的时候,嬷嬷们动作仍旧很小心,最后只用一条襟带轻轻收束着。 将头髮梳好后,薛映对着镜子略看了一会儿,依旧坐下来歇着,待到吉时将近,在喜娘的搀扶下去了端王府的前院中。 今日端王府宾客盈门,京城中的王公贵戚,皆是前来观礼。京中的高门一向是外表光鲜,平日里略有龃龉立时便会被捂起来,前阵子端王与外甥抢人,自是难得的热闹,几乎人人在背后议论。 而今日的宾客们的消息又格外灵通,不用太久亦是知道了薛映与忠勇伯府是同族,不禁猜测温承这么多年来,终于决定大婚,是否别有目的。 来宾们有平素里格外小心行事的,原是不欲来的,可因着皇帝一道圣旨着力大办,又因着温承这两日亲自去了几位老宗亲的门上送了喜帖,老宗亲们自然捧场,旁的人不得不随大流。 本以为仓促举办的婚礼不会有多隆重,又无十里红妆之类的俗常之礼,可刚一出府门,入目就瞧见沿街的红绸,又听家下人说端王府成亲的喜钱已然撒过京城的各条街道,皆是心里惊异,他们隐隐觉得温承似乎很重视这次的婚礼,怀揣着各异的心思,到了端王府。 吉时已至,在傧相的贊祝声中,薛映搭着红绸在内监的搀扶下走过仪门,薛映甫一进来,已然感到些微不适。 近日来,因着薛映身体之故,在大夫的建议下,端王府内常居之处的薰香皆是去了,随侍之人皆是不带香囊的,唯恐犯了味道。 今日来者众多,平素皆有熏衣习惯,站得离新人有一段距离,可一阵秋风吹过,香气袭来,薛映不由屏息,他知道这是上好的香料,可还是觉得闻了难受,脑袋渐渐晕沉沉的,只希望快些离开。 三拜之后,原该将王妃送入新房之中,温承察觉到薛映脚步虚浮,大步走到身侧,取了手中的红绸递给一旁的侍从,旋即携了薛映的手,亲自搀着向内室走去。 在场之人都是与温承相识多年,老一些的皆是看着温承长大,年纪稍轻一些的不少由温承举荐提拔,深知端王的脾性。年少时被其父斥为「桀骜难驯」,是其兄一力保举维护,年纪轻轻前往边关掌了军权。多年位高权重,是个从不假人辞色的,可当下,人人都瞧见温承罕见地柔和姿态,甚至于有些小心翼翼。 在场明眼人都是瞧出,这位明显是端王心尖上的人,如若只是做戏,温承可以给他王妃的尊荣和富贵,不过是几句话,王府上下的僕从皆会照办。唯独他自己亲自做事,才能显出其中真情实意,想明白这一点,众人心里皆是纳罕。 温承扶着薛映,原是要将人一路送回去的,缓缓下了三级台阶之后,薛映身形微微一晃。 薛映一开始时原以为是请来的傧相,可走出前堂,那些馥郁香气消散不见,他深思渐渐清明起来,意识到搀扶着自己的人实际上是温承,先是吃了一惊,险些踏空脚下台阶。 温承立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一只手揽住薛映的腰侧,将人扶住。待到下了台阶之后,薛映拦道:「王爷回去吧。」他记得,按着先前定好的礼数,温承该回正厅去见那些亲眷同僚。 哪怕隔了一层,温承亦能看出薛映的不安,答应道:「好,回去好好歇着。」 「嗯。」薛映轻轻答应着,在内监的搀扶下,继续往回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身后一直有人目送着他。 到了新房,重又坐好后,便有嬷嬷上前揭了盖头,道:「王爷吩咐过了,您随意坐着躺着,他在前厅忙完了,便会过来。」 薛映点点头,望着屋内的一片红色,对成亲的事情终于有了实感。他真的和温承成亲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心里的喜悦,远远多于一直以来的忐忑。和喜欢的人成亲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更何况这半个月来,温承对他着实迁就。 薛映坐在床上,望着外面的天色,盘算着温承何时才能过来。王府中似乎有很多客人,薛映出去时盖着盖头,没有瞧见来宾,只听交谈声音,猜测人数很多,不知何时才能一一敬完酒。 想到这里,他不免担心温承会喝醉。 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薛映吃过了两餐饭,外面终于传来请安的声音。 第51页 嬷嬷们忙给薛映盖上盖头,他只能靠声音判断,温承朝着自己走了过来。喜秤上镶了同色的环扣,拿起时叮噹作响,薛映听到耳侧响了两声,眼前重新看到屋内的景象。 同样一身喜服的温承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薛映蓦地想起两人初见的那天,他在背后看着温承骑着高头大马离去的背影,那时候觉得他高高在上,很难产生交集。但今天的温承没有维持这个动作太久,而是转身端起了两杯酒,微微弯下腰,将一杯递给了自己。 「该喝合卺酒了。」 第29章 薛映听到温承提醒自己,这才回过神来,接过杯子。两人的胳膊缠绕在一起,薛映轻轻尝了口,里面照旧是一杯淡茶,便一气喝了下去。 侍从们将杯子撤下后便退了下去,室内只留下一对新人。 薛映意识到,今晚温承会留下来。虽然不会发生什么,但从今以后,他们都会睡在一张床上。 温承坐在了薛映身侧,同他靠得很近,又伸出手轻轻将人揽了过去:「今天有没有累着?」 「怎么会累着,不过是走了几步路。」薛映观察着温承,见他脸色与往常并无异样,眼神却较平常昏沉许多,像是被酒气染过一般。这让薛映忍不住问道:「你喝了多少酒?」 「没喝几杯。」温承声音低沉。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若是换作旁的新郎官,怕是被亲朋好友灌个倒仰。可在端王府里,惧于威势,莫说是灌酒,连劝酒的人都几乎没有。 「哦。」薛映答应了一声,慢慢将视线移开,他心里兀自奇怪,没喝酒的温承,为什么会用几乎让人觉得晕眩的眼神看着自己。 荧荧烛光下,温承发现薛映其实很衬红色,压得住这颜色。若是过几年,眉眼长开些,怕是没有颜色更合适了。 望着面前容色姝丽的一张面容,温承在心里泛出一个念头,此时此刻,他很想亲一下眼前的人。哪怕早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他们却从来没有吻过彼此。今夜是他们的新婚,他并没有压抑自己的这个想法。 薛映微微侧着脸,眼角的余光发现身边人凑了过来,忙又转过头,看着温承正往自己的方向前倾,离自己愈发得近。他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并没有躲闪,而是微微睁大着眼睛,屏息等待着。 在两人的嘴唇将要触碰的时候,薛映忽而发觉身体似乎发生了很奇怪的变化,让他想起在山洞里的某些画面,不由身体一僵,勐得向一旁躲闪,险些撞在旁边的雕花床栏上,还好温承适时扶了他一把,方才没有真的撞上。 薛映做完一连串的动作,不由吃了一惊,再也做不出更多的反应,只是怔怔地看向温承,眼睫微微颤着。 温承见薛映这般抗拒,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满和失望,反而柔声安抚道:「我今晚不碰你,你好好歇着,我去书房。」 薛映僵着身体,没敢乱动,直到奇怪的感觉慢慢消失,他看着空荡荡只剩下自己的房间,抿紧了嘴唇。 温承站在院落中,望着合府内外一片红色装点,皆是为了今日的新婚。可大喜之日,眼下只能一个人站在门外,他的心中不可谓不复杂。 他已经做好徐徐图之的准备,到今日时原该有一点进展。可见薛映如此反应,他只能放弃向前推进的打算,暂且再退一步,以免将人惊到了。 只是他出来一个人冷静之后,回想着薛映刚才的反应,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靠近薛映的时候动作很慢,便是想给薛映足够的时间考虑。可最开始的时候,薛映并没有躲闪,眼睛里微微泛着一层光晕,并不是讨厌的样子。只是不知为何,在躲闪之后,薛映的眼神仍旧不是抗拒。 温承细想了一会儿,明白薛映是在害怕。他在九凤山中见过薛映遇狼和狗时害怕的样子,便如方才那般,眼神呆呆的。 可是最近几日府内没再进过外人,今日虽宾客满堂,但全程都有人陪着,没人能有机会给薛映传难听的话。温承心里疑惑,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他正要让人传钟贵过来,注意到院门口站着一个人。 王大夫刚刚在一本古籍上的不起眼处发现了关于情毒的记载,急着来告诉温承,到了门口想起来现在是端王和王妃的洞房花烛,他的出现显然不合适。正自徘徊间,正巧被温承发现,他便凑了上来。 「王爷,我在古书上查到了,这种情毒药效的确怪异。无论是谁中的毒,因此药有孕之人都会格外依赖孩子的另一位父亲。若是相伴的时间少了,会感到不安,容易多思虑。除了心理敏感,身体也会比平常敏感。」王大夫说完后,奇怪道,「您怎么还在外面,该多陪着王妃才是。」 温承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这算是被王妃撵了出来,只是回想着薛映前几日如惊弓之鸟一般的状态,心里有了数,问道:「只要陪着,便能好么?」 「每个人中毒的剂量不同,中毒后的反应也有不同。除了每日陪伴以外,若是不安感比较明显,那便可以更亲密一些。」王大夫解释道。 温承默了下,道:「他现在的身子,受得住么?」 「过了头三个月,动作轻一些,便无碍了。那药本就是生子药,除了药性烈一些,还有保胎之效,倒也不妨事。」王大夫一脸严肃正经地说着医嘱。 温承倒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药效,细细想了会儿,又问了一些怀孕时的保养之法,方才让人离去。 第52页 只是他有点发愁,薛映现在对自己这般牴触,该如何才能变得亲密呢? 薛映坐在床边好一会儿,并没有入睡的念头,只是反覆地猜疑,刚才自己的反应会让温承如何想?新婚之夜,两人原该亲近一些,自己却将抗拒摆在了明面上,这实在太不应该了。 可是刚刚温承只是想吻一下自己,而自己却有了多余的、不该有的反应。若是被他发现了,大约会觉得自己太过放荡了。他回忆起以前他想要自荐枕席的时候,温承的态度堪称严厉,哪怕后面中了药,第一个念头便是拔刀放血,可见此人极其厌恶床笫之间的事情。 自己是不是又要被他讨厌了。薛映不断地想,只觉心绪更加烦乱。他靠在床栏上兀自难过,不经意间忽而瞥到桌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木匣。 婚礼当日须用到的一应器具,钟贵都拿来给他看过,薛映望着桌子上的檀木匣子,发现全无印象,他不禁疑惑,起身过去拿到手里掂了掂,里面似乎没有东西。他便要将匣子重新放回桌子上,心烦意乱之间,不防将东西摔落在地。 木匣的盖子被摔落地远了些,薛映吓了一跳,忙去捡起来,发现木匣里面装着两张红笺。 两张红笺上的内容一模一样,是许了白头之约的婚书,他认得出来,这是温承的笔迹。 薛映一直以为这桩婚事是温承在因为孩子妥协,可这纸亲笔写就的婚书,仿佛在向他昭示,事情并非是他想的那个样子。若不是自己今夜的反应太过古怪,也许他们已然在婚书上籤上名字。 薛映将婚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将它小心翼翼地收回木匣里,心里五味杂陈。他坐在桌旁,将屋内成双成对的陈设看了一遍,他心里不断在想,希冀着一点可能,旋即又警告自己,不要心存妄想。 颠三倒四的想了一通,薛映慢慢走回到床上,打算歇下。他的深思依旧清明,听到似乎有人走了过来,薛映攥了一下手,再顾不得其它,跳下床跑了过去,拉开了门。 他看见温承站在门口。 这几日等到薛映入睡之后,温承都会悄悄回到房间,坐在床边守一会儿,等到夜深才会离去。听完王大夫的一通言语之后,温承便如平常一般,等到屋里的蜡烛熄灭,只余外间的一盏灯时,估摸着薛映谁去的时间,才又往里走。没成想,刚走到门口,门从里面开了。 秋夜的冷风吹过,温承垂眸瞧见薛映细白的脚面微微泛红,原本停在门口的他忙走进来,掩了门,问道:「怎么还没有睡。」 薛映眼错不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温承无奈,不敢再如之前一样将人抱起来,只是伸手扶着薛映,慢慢地走回床边,让他坐下。 薛映吸了口气,像是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今天晚上,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温承听到这句话,在心底嘆息,「你若是不喜欢我碰你,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与我说便好。」 「我不讨厌的,我只是……」薛映只觉难以启齿,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温承听了这半截子话,倒是难得困惑,他想起王大夫的话,忽而有了一个猜测。「我们已经成了亲,如今夫妻一体,你若是有为难事,都可以讲给我听的。」 在温承既鼓励又包容的态度下,薛映嗫嚅着,终是说出了实情:「刚刚我们靠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有了奇怪的反应。」 温承彻底恍然,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按在薛映的小腹处,问道:「是这里么?」问完后,他看着薛映脸色泛红,朝他点了点头。 温承又问道:「以前便会如此么?」 「前几年开始,有时会这样,但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薛映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他并不是全然不懂,只是那时夜深人静都是自己独处,过一会儿便好了,而现在他并不想将这些暴露在温承面前。 温承明白过来,怕是从前在叔叔婶婶家中,没人告诉薛映这些事情。「长大后会这样,这并不奇怪,与人亲近时也会如此,你不必担心。」 薛映见他面色平和,语气听不出厌恶的意思,便乖乖点头,而后慢慢问道:「那你呢,你也会这样么?」 「自然,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温承回答道。 「喜欢?」薛映捕捉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地方,下意识地问道。 「对。」温承答道。 「你有喜欢的人了?」薛映忽觉心头有点酸涩,还是坚持说道,「你其实不必为了孩子,勉强和我成亲的。」 那双艷丽的眸子本就忐忑不安,此刻更像是失了色一般,温承听到后半句话时,没料到薛映会这般想,忙道:「我正是跟喜欢的人成了亲。」 先前他怕薛映牴触,没有将自己的心意讲出来过,现在发现有的话还是得早一点说。哪怕薛映对自己没有心思,好歹不会增添新的误会。可他却看见薛映的眼神开始变得错愕,像是不可置信。 「你是说,你也喜欢我?」薛映偏过头,几乎一字一句地问道。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想要确定一遍,又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这个「也」字让温承的心似乎都漏跳了一下,旋即他重复了一遍:「我喜欢的人便叫薛映,今日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清晰无比的话语传入到薛映的耳朵里,让他一时间怔愣,一时只是痴痴地看着温承。 第53页 第30章 温承见薛映的神情不似欢喜,便问道:「怎么了?」 薛映吸了口气,强忍住将要哽咽的声音:「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为什么会这样想?」温承问道。 「从前在凤首部落的时候,在九凤山的时候,你似乎很抗拒那些事情。」薛映眼圈泛红,「我知道那个时候是我不对,后面你也不是愿意的……」 话说到这里,薛映再也维持不住平静,开始抽泣,强压了数日的恐惧和不安终于在这一刻无处遁形。 听着薛映终于将心底事和盘托出,温承心里难受得厉害,他经歷过许多事情,有千钧一髮的战机,有刀兵近前的危险,可无论怎样危急的时刻,他的情绪却没这般乱过。原来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自己先前的态度,温承伸手揽住薛映,凑在他身边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呢?」薛映没想到温承会和自己道歉,毕竟那个时候他们不比陌生人好多少,自己的事情一团乱麻,这原也怪不到温承头上。 「是我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反而害你吃了很多苦。」温承委实感到后悔。若不是他感情太过迟钝,若是他早一点想明白,让薛映知道自己的心思,不至于后面出这么多事。若是他早一点将话说明白,薛映便不会选择一个人离开,不会被杨文景的人捉住。 要是那样,他们会一起从九凤山出来,稳稳噹噹地来到京城,薛映也不至于煎熬这两个多月,瘦得没有多少肉。 听到温承再一次剖白,薛映止住了哭泣,说道:「这挺正常的,我一开始也没想明白我是喜欢你的,你不要老怪自己。」 「你我成婚之前,我便在想,我年长你许多,日后合该多照应你。可我总是做得不好,让你这样伤心。」温承伸手帮薛映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嘆了口气,「从今以后,我哪里做得让你不满意,都要告诉我。以后不要再哭了。」 薛映自觉是强求来的这一段缘分,听到温承这样讲,不知该如何答,便靠在了温承的肩膀上,好一会儿,情绪终于恢復了正常,方才应了一声「嗯。」 温承朝枕头旁伸出手,拿过来一个东西。薛映看了一眼,发现是另一个木匣,上面雕刻着凤纹。他今天虽在床上坐了许久,但心思都没在睡觉上,倒是头一次注意到这个,不禁好奇里面有什么,值得温承特意放在这里。 旋即薛映看见温承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朝自己单膝跪了下来。他出身天潢贵胄,一辈子跪拜的除了天地,便只有父母兄长。 薛映被他这个动作唬了一跳,忙拦他:「你这是做什么?」 「先前没有来得及好好问你。」温承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块通体莹白的玉佩,「这是我母后留下来的东西,原是要留给儿媳的,现在凭此玉为聘,小映可愿意许我?」 薛映几乎被震惊到说不出话,定定地看着温承许久,只是连连点头。 「那小映喜欢我吗?」温承又问。 「嗯。」薛映的唇角微微颤抖,可这次却没有哭,重复着说道:「喜欢的。特别喜欢。」 温承等到了允诺,方才站了起来,将玉佩戴在了薛映的脖子上。他望着薛映眼眸一刻没有离开自己的脸,并没有太在意自己在做什么,眼神里的惊喜几乎要满溢出来,很容易感染到被全心全意注视着的自己。 「该睡了。」温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薛映的脸颊。 「好。」薛映答应着,脱掉了鞋子,躺在了床上靠内侧的地方,斟酌着留出大半边地方,倒不是他想要睡得很远,而是他头一次与人睡在一张床上,一心只想不将人挤下去。温承看了眼外间快要燃尽的喜烛,没有管,躺在了另一侧的时候,将几乎要靠近床边的薛映捞进了自己怀里。 薛映靠在温承怀里,呆了呆,听到头顶上的男人说道:「睡吧。」头一次与人睡得这样近,唿吸间都是另一个人的气息,薛映却丝毫没有觉得不适应,只要一想到是温承在抱着自己,他心里便感欢喜,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温承倒不是第一次抱着睡觉的薛映,从前在山里时,夜里凉,薛映便缩在他的怀里,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他想了想,伸出手轻轻摸着薛映的小腿,感受到上面的温度,有一点凉。仲秋时节,天气虽然转冷,尚且没有真正的寒意,故而屋中并没有添置暖炉。可薛映自小长在南疆,又怕冷,不用等到今天,便有些无法适应了。 王府里时刻有人守着,让人送一个汤婆子进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但人已经睡下,温承便没有出声叫人,而是自己伸手捂住薛映蜷起得双腿,用手上的温度暖着薛映,一点一点换着地方,用了不知多久,终是让两条腿没再像先前那样带着凉意,这样他们靠在一起,薛映不至于半夜冻醒。 外面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温承醒了过来。多年来他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便是早起,可这次睡醒后,他并没有任何动作。他不需要睁开眼睛,便能知道现在还不到卯时,薛映这些时日都是辰时才起来用膳。若是他忽然动作,反而会把怀里的人吵醒。 在闭目养神间,温承察觉到怀里抱着的人忽得动了动,动作幅度很小,似乎只是活动了下头,从唿吸声的微妙差别里分辨出薛映是醒了过来,不是梦里的翻身。他正要睁开眼睛,自己的侧脸被柔柔地蹭了蹭,温承意识到,是薛映亲了一下自己。 第54页 温承忙睁开眼睛,看见薛映已经缩回了自己的怀里,很快又睡去了。 天色尚早,温承没有搅扰薛映的睡觉,想到他睡意朦胧时做出的事情,不禁笑了笑。 等到薛映想起床的时候,天已然大亮。 薛映迷迷煳煳地看着早就醒来的温承,好一会儿才问道:「怎么不早点喊我?」 「喊你做什么,又没要紧事情。」温承伸出手摸了摸薛映在被窝里蹭乱的头髮,「饿不饿?」 「有一点。」来京城快要一个月,薛映难得有了一点飢饿的感觉。 温承坐起来,从旁边的衣架上帮薛映拿过衣服,因是新婚,衣服依旧是红色的,只不过颜色没有昨日那般重。两人穿戴好了,外面服侍的人端着热水巾帕等物进来,一番洗漱后,两人坐下来用早饭。 最近早上的菜色都是清淡的,怕油腥气太重伤了胃口,只一味汤口感醇厚些。薛映虽觉得饿,可食量向来不大,拣了几样东西便觉得饱了,放下筷子后,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温承吃饭。想是自幼生长在宫中,温承举手投足间仪态极有规矩,并没有寻常武人那般不羁,吃得很快又没有狼吞虎咽的形容。兼又因着常年练武,一日三餐吃得比自己多上不少,薛映在心里默默比较着,看着眼前人出神。 见此情状,僕从们早已识趣地避开视线,温承亦早已察觉到薛映的目光,任由打量,并不做搅扰,待停箸后方才问道:「上午想做什么?」 听钟贵讲过许多事情,薛映知道京城的规矩与家乡一样,新该去拜见长辈,可温承的父母已然不在人世,于是问道:「我们是不是该去拜祭你的父母?」 「孩子生下来再去吧,不急于这一时。」温承虑及天气渐凉,且去太庙少不得跪拜先人,并不打算让薛映在这个时候奔波,怕他多想,又解释了一句,「等你身体恢復了,我们再一起备好祭品过去,如何?」 「嗯,好。」薛映很喜欢与温承这般有商有量的说话,认真点了点头。 到底年纪算不得大,薛映对自己的态度一向带着点乖巧,像是小孩子依赖长辈。温承见他朝自己点头的样子乖乖的,内心再次升起柔软的感觉,嘱咐道:「眼下无需多虑,在王府里,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玩什么便玩什么。」他从来不是铁血心肠的人,只不过近些年杀伐果决惯了,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近来因着薛映,才渐渐如此。 薛映答应着,没用多久,便有了答案。现如今除了此事,他对旁的全无兴趣,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温承见薛映似乎在苦苦思索,于是道:「王府里有戏班子,有很书的先生,也有乐人,尽可以叫他们过来。若是听得腻了,便出去传几班新的过来。」他虽不讲究这些,可大胤满朝勛贵,又有几家不是贪图享乐的。小皇帝近年多有疑心,势大便怀疑功高震主,谨慎便疑心韬光养晦。身为手握边关重兵的亲王,鲜少回到京中的温承从不叫这些人过来为自己演奏,亦不会特意将享乐之物裁减掉。 薛映听完这些选择,并没有从中挑一个,只是抬头望着温承,没有说话。 温承对上薛映的眼神,意识到薛映许是有体己话对自己说,示意屋中侍从退下,待屋里重回清净后,又看向薛映。 薛映依旧望着他,许久,脸甚至有一点泛红,却仍旧没有说话。温承以为他在为难,鼓励道:「想说便说就是,你我如今是夫妻,你的事,同样也是我的事情。」就算是要求难一些,他也会想办法达成。 「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只想我们单独待一会儿。」薛映小声说道,前些时日因着心意未通,鲜少有两人相处的时候,至于昨夜,说完话便因着疲累沉沉睡去了,王府人口多,从起床后,屋里一直有人守着。他们只能对坐着,一张不大的桌子,便如楚河汉界一般。 温承没想到薛映的要求竟是如此简单,回望着薛映。现在的薛映,对自己终于不再有隔阂,不再有担忧和顾虑,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温承不免在心中喟嘆,原来他们谈了一场特别颠倒的恋爱,他先前想的是给薛映名分和体面,可薛映在王府内仍觉不安。现在只不过是一句喜欢而已,便让薛映流露出全部的真实的情绪。 温承已然明白此刻薛映所想,便道:「过来。」 薛映站了起来,两步走到了身边人的前面。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十分确定地抱住了这个属于自己的人。 温承拖着薛映的后腰,将人扶坐在自己腿上,把人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居高临下的姿势,他望着怀里尽在咫尺的脸庞,想要实现昨晚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温承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在薛映的唇角上,问道:「这次可以吗?」 上一次被自己拒绝了,故而这一次会问一问自己的态度,薛映没有闪躲,任由温承手上动作。嘴唇往往是人敏感的地方之一,而常年习武之人的手上都有茧子,就这样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薛映见他似乎还在犹豫,等了许久,,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吸了口气,凭着想要亲近的本能,仰头凑了上去。 第31章 这一次,是薛映先亲到了温承。旧时他偶然见过大胆些的人亲自己喜欢的人,便是一触即分而后跑开的。但他轻轻亲了一下温承之后,看着温承的目光柔和,便又亲了一下,他想他们是拜过堂的,有了正经名分,眼下又是在屋里,并没有外人,既然人已经是他的,他自然想亲几次便亲几次。 第55页 亲了大约有七八次,心跳得厉害,薛映只觉头脑昏昏沉沉的。他鲜少有这样放肆大胆的时候,自觉满意,正要退回去,后脑却被温承用手禁锢住,重又按回了唇上。 不同于之前浅尝辄止的亲吻,薛映感受到温承的舌头轻轻舔着自己的唇瓣,似乎是在试探,而后灵巧地从唇缝间探进去。薛映想不到竟可以如此,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在自己唇齿里游动的舌头划过齿列,与自己的舌头接触,轻轻地碾着舔着。明明只是碰触了舌头,动作也不甚激烈,却像是做了极其刺激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连唿吸都没有余力,快要缓不过气的时候,托住自己那双手松了松。 薛映被方才的亲吻弄得目眩神迷,缓了许久,小口小口地喘着气。他靠在温承的臂弯里,眼神懵懂,近似于孩子刚学会一件不太懂的事情。长长的睫毛轻颤着,引动着眸子像泛起波光的湖,温承垂眼打量着乖乖地靠在自己怀里的小王妃,等了许久,直到薛映唿吸平復,又亲了上去。 这一次要好一点,薛映能给出一点回应,虽然笨拙,但流露出全盘接纳的样子,更能挑起人的欲望。 温承慢慢地亲着怀里的人,与他唇齿纠缠在一处,已然是成了亲的人,该教会他亲吻不该只是小鸡啄米似的。他想教会他的不只是这些,只是,还急不得,他们如今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来。 吻了一会儿,薛映将头埋在温承的怀里,半点不想起来的样子,温承自然不会迫他起来,只是倒了杯水,待他抬起头来餵了半杯。薛映就着温承伸过来的手,慢慢地喝了水,却没有坐起来,抱着温承又亲了上去。温承便揽着薛映,防备他掉下去,亦回应着他的动作。他原是想让薛映坐起来歇一歇,可新婚燕尔的两个人本就亲密,只稍亲近些,更是片刻不想分开。 成亲的第二天,两人待在房间里,又亲又抱,厮磨了整整一个上午。 薛映小口喘着气,依偎在温承的怀里,仰头看着神情沉静的温承。温承同样低着头回望着他,良久,他看见温承靠了下来。 下意识的,薛映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却感受到眼皮上面被湿热的嘴唇轻轻触碰,是温承亲了一下他的眼睛,反应过来后,薛映又赶忙睁开眼睛,盯着温承看。 「很漂亮的眼睛。」温承嘆息道。 「你真的觉得好看?」薛映问道,并不如何相信的样子。 「嗯,像是蓝宝石,漂亮极了。」温承肯定地回答道。通过对过去数年的调查,他清楚薛映因着这双少见的瞳色挨过多少闲言碎语。以后,他会慢慢地让薛映忘记这些不好的过往。 薛映眼圈微微发热,嘴唇翕动了下,道:「听说我娘同我的眼睛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没有见过她。」 「我会让人查一查她的来歷,也许还有别的亲人在人世间。」温承记得九凤山往北几千里,有一座雪山,雪山往西的族人,许多都是这个瞳色,只是路途遥远且艰险极多,不知和薛映的外祖家有没有关联。 「不会很麻烦吗?」薛映问道。 「不麻烦,只是需要时间。」温承有很多手下,专门给他查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伸手扶起薛映道,「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该吃饭了。」 「好。」薛映答应着。 到了午饭的时候,重又有人进来摆饭,薛映只好又坐回原位上,依旧是对桌而食。 桌子上的菜色与前些时日有所不同,薛映原本没太在意,可只是瞧了一眼,就看出许多家乡菜式,与过往全然不同。 栖县是极小的地方,本地住户平日里吃的东西都是家常菜色,并没有形成菜系,且菜品受附近诸多部落影响,风格颇是杂乱,口味或酸或辣。 端王府的大厨先前并不会做栖县菜,两地相隔甚远,若是去栖县请一个厨子需要两个月的功夫,薛映不免好奇:「这是我的家乡菜么,从哪里请的厨子?」 让忠勇伯府送个厨子过来,自是比从栖县请厨子省了许多功夫,温承并不欲瞒着薛映,只是从前在凤首部落时,他因震惊于薛映的行为,用忠勇伯先祖的故事来斥责薛映,可现在一切明了,他并不想当着薛映的面提忠勇伯府,唤起他们过去过去并不愉快的记忆,便道:「凑巧在京城有遇上一个厨子,便让人送了回来。」 「那倒是很巧。」薛映点点头,他这几日胃口不好,有时候便想吃家乡里的菜式,眼下看着满桌菜餚,自是高兴,当即拿起筷子夹了起来。 温承手中持箸,并未动作,只是看着薛映。京城偏北,本地的食材与靠近南疆的栖县大有不同,便是忠勇伯府常年养着家乡的厨子,有些菜品也只得夏日天热时才做。秋深天气愈来愈冷,这几日端王府的买办们颇费了些功夫,弄来不少食材,才做了一桌极具栖县特色的饭菜。只是这厨子自祖父辈便在忠勇伯府住着,已是三代过去,算得上京城人士,不知这口味有没有与薛映家中相差太多。 薛映随意夹了一筷子菜,那是一盘干笋扣肉,只尝了一口,便知是熟悉的味道,笑着道:「好吃的。」 「那这次多吃一点。」温承见薛映这次终于有了吃饭的兴头,心里亦是快意。从前在山中时,两人风餐露宿,后来他想起此事,便想要让薛映每日吃得好一些。王府拨给王妃的份例本就不少,又因着怀孕,府里厨子得了令几乎是将山珍海味做了一遍送上来。只是因着怀孕,薛映对这些东西一点兴趣也无。他便动了要找薛映家乡菜的念头,好在是有用的。 第56页 久久没有尝到熟悉的口味,如今吃了一口,令薛映胃口好了许多,站立在一旁的钟贵早已乘了一碗汤放在面前,薛映便接过,喝了一口,是从前常见的酸汤。 大胤幅员辽阔,各地皆有不同的口味,这几日王府里的厨子为着解腻,有时便放醋来调味,虽也能尝出酸味,可与栖县的酸味有许多区别。栖县的酸汤并不是放了米醋,而是用菜果做出来的,吃惯了的人只要一尝便知其中区别。薛映满意地喝了好几口,忽而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来。 并不是菜的味道不好,而是因为他们上午在屋里厮混的过了些,他的嘴唇恐是有一点小伤口,方才并不觉得,只是一口辣一口酸下去,嘴唇的不适感明显了些。他觉得嘴唇愈发火辣辣的,哪怕看不到自己的嘴唇,也能猜到看上去怕是更加明显。 因着有些菜色比较远,钟贵时不时便换着菜品往这边送,可这次薛映看着盘里的菜色,依旧是他喜欢的,却是不敢再吃。他只拣了几筷子口味清淡的,慢慢吃着。 温承很快察觉到不同之处,便问道:「这几道不好吃?」 薛映摇了摇头,而后道:「好吃的。」 「那为什么不吃。」温承又问道。 当着屋中众人的面,薛映实在不知怎么与他解释,可温承怕不合他胃口,颇有几分刨根问底的姿态,薛映无奈,只得嗔怪地看了对面人一眼。 自相识到成亲,薛映倒是头一次如此态度,温承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注意到薛映紧抿着唇,是殷红的唇色,意识到这并不是辣出来的。 温承回过味来,无声地笑了一下。 室内的心腹僕从们极有眼色,皆是看明白了这眉眼官司,当即头埋得低低的,装作没有瞧见。薛映见状只觉得脸热起来,不再看屋中众人,只是垂眸看着眼前的一碗小菜上,一瞬不瞬的盯着,似乎是想要将这盘菜看穿。 薛映本是觉得他和温承于无人处亲近理所应当,万没想到亲了之后会有这样的后果,教屋里众人全都得知他们在屋里胡混了一整个上午。一件本该隐秘的事情乍然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让他觉得分外难捱。他因此神思无属,出神了许久,忽听得温承说道:「好了,继续吃吧,别和自己过不去了。」 薛映闻言慌忙抬头,却发现屋里的僕从已然退了出去,他抿着嘴唇,挤出了一句话:「他们好像都知道了。」 一句话说得好似哑谜。温承见他是在害羞,安抚道:「知道又如何?」 这一句话说得低低的,但并不沉闷,甚至能听出笑意,颇有几分狎昵意味,薛映急道:「哎,你还笑。」他本想说一句「都怪你」,可心里很清楚,这天上午,好几次都是自己主动的,怪不得旁人。 温承见他逐渐能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最真实的情绪,眼里笑意更深几分。不过薛映窘迫成这样,再不好好安慰一番,怕是恼了。他忍住笑意,认真与薛映道:「我们已然成婚,本就是该行夫妻之礼的,算不得什么奇事。更何况,他们都是端王府的僕从,奉你我为主,就算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只能做不知。」 他心里觉得温承说得有道理,可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但温承的语气自然,态度笃定,让他想起过去的日子,那时候他觉得温承冷淡疏离,可又让人不由心生畏惧。可现在,更像是在给他一种支撑。 温承见薛映不再那样担忧,便拣了几样菜,放入薛映的碗中,道:「这几道菜我尝过了,不酸不辣的,好歹吃几口,别饿着自己。」 「好。」薛映答应着,正要重新拿起碗筷,却听到桌椅挪动的声音,温承坐在了自己身边,又道:「我餵你吃。」 第32章 薛映乖乖张开了口,旋即一块薄薄的肉片被放入了自己口里,他眨眨眼睛,方才意识到温承在端着碗餵他。他待要伸手接过,筷子已然再次到了面前,他只好又张口接了过来,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上看,映入眼帘的便是温承柔软目光。 手指在虚空中动了动,薛映最终收回了手,就这般让温承餵着,不自觉大半碗饭餵了进去,倒也不觉得哪里不舒服。 温承依旧端着碗,问道:「再吃点?」 薛映点点头,看着温承重又布了菜,又道:「小半碗就够了。」 又这般餵了半碗,薛映终于是吃了个饱饭,唤人进来将桌子收拾了,待漱了口后又重新上茶。 温承端着茶杯,慢慢喝了一口:「下午打算做什么?」 瞥了一眼屋里众人,薛映颇有几分心虚,想着下午必得做些正经事情。他掩饰般地喝了口茶,问道:「那我平日该做些什么?」 「这个没有定规。」温承并未思索,「眼下要紧的是好好养身体,想玩什么便可玩什么。」 薛映自幼年起向来是早起晚睡,每日不是在家中干活,便是在县衙里办差。乍然过上这样闲适的生活,薛映颇有点不习惯,他好不容易想起一件事情来:「对了,那日我去花园里,看有的花似乎是南边的花种,近几日天气愈发冷了,我想去瞧瞧,好歹别冻坏了。」 「好,喝完茶,我们一起过去。」温承答应着。 「你也过去?」薛映本是要一个人独处一会儿,平静一下心绪,没想到温承要陪着自己。 「嗯。」温承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你不出门了?」薛映好奇道,往日这个时候,温承时而去兵部,时而入宫。 第57页 「我刚成了婚,圣上给了几日假,倒也不急着出门。」温承眼睛含笑,看着薛映。 薛映被他这么看着,暗道自己问了个很笨的问题,竟然把这茬给忘了。而此刻他盯着自己,似乎是有话要说,那未宣之于口的意味,薛映也明白过来。温承大概是想说,会有很多时间陪着自己。 薛映眨了眨眼睛,没再说什么,只是站起了身,一旁立时有人备好了披风替他穿戴好了。 两人缓步一路向后花园行去,薛映看着身旁与自己并肩的人,想起从前只能跟随在后面,又觉得最近的时日似乎如梦一般。 秋意渐浓,花期将尽,倒是有几株花尚且能凌霜绽放,红花交织点缀,不至于寂寥。薛映先是看了一会儿,照旧去看那几株海棠花,发现仍旧没有开,不禁感到失望。 前些时日,薛映到了后院里看过好几次花,温承都是知道的,于是道:「这几株花从七年前开始,并没有绽放过,今年怕是也不能了。」 「可惜了。」薛映嘴上应着,依旧盯着那几株海棠,希冀着可以寻出一个花苞。 「你喜欢养花么?」温承问道。 薛映点头:「我从前想养花的,只不过没有时间,家里因着要种药材,也没有空余地方。」 温承已然知晓薛映同花匠问过许多事情,也想着修枝松土,好让那几株花重新绽放。只不过到底是母亲遗留下来的东西,不免让人束手束脚,于是道:「不若用这几株花练练手,如何?」 薛映回头看了温承一眼,连连摇头:「虽是不开,但能在京城里活了二十年,我若不小心弄死了,岂不是对先人不敬?」为着养花的愿景,他曾经搜罗过几本养花的古书,而药书上也讲过一些种植的法子,他知道的并不算少,可担心自己只是纸上谈兵,这些花只是不开花,可观叶片并无异样,万一自己动手,花不开倒是小事,养死了就不妙了。 温承见他束手束脚,生怕又做出事情,没有继续撺掇他,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天气渐凉,今日午饭他们两个用得慢了些,又喝过茶,午后的阳光已然算不得热烈。秋风习习吹过,温承略想了下,提议道:「府内有一处花房,畏寒的花多是放在那里,我们可一起去瞧瞧。」 薛映倒不知道王府里还有这一处地方,自是答应。 王府虽阔朗,花房为着朝阳,建在偏南的地方,与王府主意并不远。两人在僕从的簇拥下慢慢到了花房门口,待到走进去,薛映发现里面很大,却只有几盆花,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温承。 「种在外面的花这许多年来,已然适应了京城的环境,这个季节尚且不需要腾挪进来。」温承解释道,「这几株花喜热喜阳,故而常年放在这里。」 薛映仔细打量了几株花,倒是南面来的花种,只不过花枝细弱,花叶委顿,平素端王府养着数个花匠,按理说不该如此的。他微微弯下腰,仔细地观察起花朵的枝干和叶子。「这花是没法子了么?」 温承嘆息道:「上次他们与我说,恐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不知你有没有法子,尽可以大胆一试,倒不是多金贵的东西。」 薛映听了温承的话,又上前走了几步,细看花盆做工精緻,想是御窑里烧制的,而花房的窗户竟是嵌了不少琉璃,温承话说得轻松,薛映却疑心这里面的花恐怕更加珍贵,问道:「这花是不是也是你母亲留下来的?」 这些花束正也是昔日从正阳宫里搬来的东西,同样是南边的藩国进贡之物,只不过对京城的气候格外不适应,昔日养在正阳宫的时候,便是无精打采的。温承见他一眼看出,也不瞒着:「亦是从宫中搬出来的。」 话说完,果见薛映再次沉默,温承又道:「不过,这花已是十几年不开,眼瞧着这一冬日就会整枝枯死,不若还是试一试。」 薛映终于被温承说服,这几株花,就算没人动手,也决计活不到下个冬日了,不若死马当活马医吧,他倒也有几分想法,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便要从旁边拿剪刀,修剪枝丫。回身寻找的间隙中,他发觉这里并无旁人,依旧只有温承陪在身边。 「钟贵几个并不懂花,养花的匠人们忙着修整前院的盆景,倒没跟着过来。」温承从花房的木架上取下剪刀,解释道。 薛映颇有一点没有料到,午时他提出想要到花园里看花,原是想要与温承分开一些时候,没想到最后竟又只剩了两个人,他有点不太确定,问道:「他们都在外面?」 「你想让他们进来陪你?」温承问道。 「不用的。」薛映想,这段时日起卧皆有人陪着,颇是不观,再这样被养下去,怕是会四体不勤。他也不想支使这群人去做事情,这些些微小事,自己原本也可以做。他便伸出手,想要接过剪刀:「我来吧。」 温承并没有递给他:「你若想做什么,都可以与我说,我来做。旧日在母亲身旁时,她教过我一些。」 薛映心里疑惑,钟贵既跟随先皇后多年,竟是不知如何养花,反而是皇子会这些。不过他很快又想开,想是他们母子亲近些,一时倒是忘了拿回剪刀。 温承适是问道:「是不是要剪掉这枝朝下的?」 薛映回过神道:「对。」 温承利落剪掉后,又道:「接下来呢?」 薛映将要剪得的几处一一说了。这几株花因着长势不好,需要剪掉的枝条并算不得多,很快两人就剪完了。接下来便是要松土,依着薛映的想法,这几株花有的适合大的花盆,有的时候小的花盆,并不是靠植株大小来区分。 第58页 温承从旁又取了花锄,在薛映的描述下,将几盆花一一腾挪着。薛映站在一旁,看着温承动作,心里只觉这倒不是在种花,倒是有几分像舞刀弄棒,只不过没有杀气。 一番忙碌之后,几株花总算是收拾了个大概,日光逐渐暗淡,屋内没有先前那般明亮,薛映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等过几日我弄好新的花肥,再过来调换些。」他倒有了些新的想法,早年间种植药草,用的并不全是土壤,也会调配一些药水来种。 这几株花想是来了京城后,多年水土不服,只单纯的用南边的土培植想是无多大用处。若是能想法子復原一些原来的生长环境,如厚而潮湿的花叶残片沤好了,放着山林中的情形,也许能将花救回来。 薛映望着花株,同温承说着想法,最后道:「还是希望它们都能活下来。」 温承见他忙碌一下午,復又担忧起来,劝慰道:「就算母后在世看着你养死了她的花,也不会有什么的。她虽爱花,更惜人的。 在王府住下之后,薛映听钟贵追思过先皇后,知晓温承的母亲是一个性子温婉和善之人,待宫人都很好。今天又听温承提起,他不免问道:「若是皇后娘娘在世,看到我的话,会如何?」 「你这般纯善,母亲看着一定喜欢的。」温承面上带着笑意,又说道:「无论如何,母亲也总会爱屋及乌。」 薛映微微错开脸颊,却又将泛红的耳颈暴露在温承眼前,喃喃道:「皇后她……」 温承将今日用过的剪刀和花锄等物放好后,走了过来,站在薛映的身侧,说道:「她是我的母亲,你也该唤她一声母亲。」他今日听了薛映几次提过他的母亲,早想说起此事,终于找到机会。 薛映的嘴唇轻轻张合几下,并没能发出这个音节,他自幼失去父母,对此全无印象,如今要称唿一个并无谋面之人为母亲,更是觉得无从开口。 温承见薛映的反应颇为奇怪,猜测出缘故,心下暗悔,忙委婉道:「她若知道你喜欢花,自然也是高兴的,可见是做一家人的缘分。」 话说完,他观察着薛映的脸色,却是更加不好,温承一颗心慢慢下沉,扶住薛映,道:「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薛映皱着眉头,只摇头,面色却更加不好,嘴唇都抿了起来。他听到温承语气愧疚,忙道:「不是,是我腿疼。」 「腿疼?」温承忙蹲下身体,正要唤大夫,薛映又道:「腿抽筋了。」 薛映心里兀自奇怪,过去他每日吃食虽算不得精緻,可也只长个子的那几年时不时地腿疼,已然很久没有像今天这般,这股疼的感觉像是有人真的在将他的筋骨往外抽一般,难受得厉害。 温承忙扶着薛映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半蹲下身子,一只手按压着薛映那只抽了筋的小腿。在军营里,时常有各式各样的跌打损伤,伤过筋骨的比比皆是。习武之人对于筋脉大多了解,当即力道恰好的按揉了起来。 捱到疼过去这阵,薛映觉得腿上舒服了许多,方才注意到温承的姿势,忙要将人拉起来。 温承却没有站起来,与他商量道:「我抱你回去,还是让人抬一顶轿子过来?」 薛映都摇头:「已然好了,在坐一会儿,我与你一起走回去。」 温承抬头看着薛映,见他面上并不似在隐忍勉强,答应下来,又继续揉捏着,薛映总感觉温承的心情并不如先前那样明朗。他认真想了想,拉住温承的袖子,认真说道:「我没有事的,你不要担心我。」 温承停住手中的动作,就这般看着薛映,薛映继续道:「这些花下午都是你腾挪的,我什么都没有干的,自是不会累着的,你放心的。」他顿了下,又继续保证道:「我会乖乖听你的话的,不会多干了什么活,伤着自己的。」 温承听着薛映一句一句的保证,心里的感觉愈发难明。今日下午一番忙碌,他原是想让薛映知道,端王府的这些人,包括自己,都是薛映可以随意支使。府里面的物件,也是可以随意处置的。 他希望薛映能在他们的家中无拘无束,可没想到薛映竟是会如此做答,坦诚又真率,像是一只露出自己肚皮的小动物,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不过他愿意这般直白的说出来,已是一种极好的表态。温承蹲着身子,答应道:「好,以后不可累着了,谁若是支使不动,都要告诉我。」 「好。」薛映答应道。 第33章 午饭时,温承和薛映并肩行到花房,晚饭前,二人携手回了主院。一路上,薛映都能感受到温承将自己的手抓握得牢牢的,直到回去,方才松开。 薛映自觉自己可以走路,可温承对他总有点关心过余,自己刚刚有承诺过温承会听话,老老实实地任温承半牵半扶着,就这般靠在温承的身上。他的侧脸正好能靠在温承的肩膀上,他知道温承比自己身量高,而且常年习武,体型比自己健壮许多,每次都能很轻易地将自己背起来,抱起来。 他渐渐靠了过去,靠在了温承的肩膀上。温承偏头看了下,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揽住薛映的腰让他更舒服地靠着自己。 秋深后天黑得越来越早,傍晚时分,王府道旁两侧的灯已然点好,道旁两次的灯笼散发着暖红色的光,晕染在两个人的身上,薛映的视角里能看清楚温承近在咫尺的下颌与唇角,他忍不住多瞧几眼,并没有太在意脚下的路,就一直这么看着他。横竖有温承扶着自己,也不用担心会摔倒。 第59页 这般歪靠着走了一路,直到前面,薛映方才想起来四周随扈,瞥了他们一眼,皆是默契地垂首走路,没有往这边瞧,心里逐渐觉得理直气壮起来。他只是靠了靠自己的夫君,于他们的家中,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回了房中,温承将薛映携到榻上,早有人唤了大夫过来,上前请了脉。倒没什么事情,只说前阵子吃少了,致使气血两虚。 话说得委婉,王大夫是个谨慎人,亦是不会提及先前别院之事。薛映闻言倒是想起早年在家中时,上了年纪的婆婆们会说,有了孕便是双身子,必得每日食水尽够,保养得宜。 眼下看来,无论是为着自己,还是为着孩子,都该好好吃。他想起下午在花房中看到温承眼神中流露出的自责,想着该养好身体,不教人担心。 很快晚饭摆了上来,温承将薛映拘在榻上,又亲手餵他,这一顿饭较之午间又多吃了不少,慢慢地,一碗饭逐渐见底。 薛映虽一心想多吃点,可吃得有点撑了,忙拦道:「似乎也不需要吃这么多。」 温承放下碗筷,他从前在军营里见人吃饭,多是狼吞虎咽,若是几日行军,更似饿鬼投胎,在他看来,薛映便是吃上这一碗饭,也不显得吃饭多了。只是他回忆着相识以来的时光,薛映一直食欲不振,神思不属,略吃几口饭就饱了。明明还是在长身体的时候,总吃这么点子东西,怪不得会腿疼。他明白加餐不是一日之功,也不勉强,递了擦脸的帕子,至旁边端了碗筷自用起来。 吃过饭又略喝了会儿茶,洗漱之后,两人很早便已歇下。 接下来的时日,两人在家中无事,要么去一会儿花房,抑或叫一班小戏,令几名伶人,清清静静的弹唱,每日皆是不重样的小玩意儿。可两个人时常只听得一会儿,又寻了地方黏在一处。 薛映每日想做点什么,说与温承自是无有不应的。他只觉温承对自己百依百顺,自记事后从没像现在一般日日省心,每日都是笑意盈然。 安恬地躺在床上,薛映困意渐生,即将入睡之际,忽得想起一件事情来,又抬头看向抱着自己的温承,问道:「你不需要起床练剑了么?」 「我如今多是午后练剑。」温承道。 薛映想起来近来嗜睡,午饭后时常要睡上半个多时辰,而每次睡着和醒来,就能看见温承守在自己一旁,他以为温承没有午睡的习惯,原来是去练剑了。 「那我明天陪你一起练。」薛映睏倦,脑子里却挣出几分清明来,一字一句地说。 「好。」温承答应着,薛映见他答允,满意睡下。 看着薛映一脸惬意满足,温承心下不由嘆息。 他希望薛映能对他有所要求,哪怕是骄纵一点也无甚干系。可薛映每每只是同自己待在一起便会心满意足。浸润在这般全心全意的爱慕里,让温承心里熨帖,也更让他心里更加怜惜薛映。 闲适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婚假结束的前夜,薛映一案开始惆怅。这几日两人朝夕相对,情意更浓,一想到明日会一天见不着人,他心里满是不舍。 虽未到冬日,为着薛映不惯京城天气,屋里整日暖烘烘的。夜里外面风声很大,想到温承明日又要出门,薛映听着外面唿唿的风声,更加亲近地靠近了温承的怀中。 温承躺在床上伸手帮薛映揉捏着小腿,自那日之后,每晚皆是如此,见薛映几乎是蜷在自己怀中,他不免担心:「冷么?」 薛映没答话,只是缩着,不肯动,含混摇了摇头,并不说什么。 温承疑惑了下,抬手盖在薛映额头上,并没有发烧,松了口气。 薛映见他误会,到底怕他担心,缩在被子里的头仰起来,小声解释道:「我没有事,也不冷。」 温承听着薛映瓮声瓮气地说着,忽而瞭然,轻轻笑了笑。 薛映听到沉闷的笑声从自己耳侧传来,像是一把细密羽毛落了上去,酥酥痒痒的感觉蔓延到自己全身。他唿吸微微一滞,直觉不妙,又要往后退。 温承的臂弯一动没动,牢固地将薛映圈在怀里,没有让他逃开。他低头轻轻亲了一下薛映的额头,另一只揉捏着怀里人小腿的手慢慢上移。 随着温承的动作,薛映微微睁大了眼睛,身体慢慢软了下来。温承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一双眼睛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薛映的反应。 自夜里躺下之后,薛映一直蜷缩在被子里面,本就有点闷气,现在更是昏昏沉沉,只觉得全身如同浸润在热水里,起起伏伏,没有着力的地方,难耐得紧了,偏又逃不出去。他忍耐许久,终于还是想要阻拦温承的动作,胡乱抓了两把握在了温承的手腕上面。 「没事的。」温承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乖一点。」 薛映轻轻蹙着眉头,缓缓明白过来温承话里的意思,慢慢松开了手,又抬手抓在了床单上,算是找到了另一个着力的地方。 和薛映相处的这些时日,温承很容易感受到薛映骨子里非常温顺的一面,他时常觉得他太乖了,容易被人欺负。这世间人,时常是看人下菜碟的,他这副样子,过去想是吃过不少苦头。他想薛映从今以后,可以变得凶一点,这样起码不会被那起欺软怕硬的人盯上。 可眼下,温承发现自己的想法又发生了变化。他低头看着怀里乖觉地承受他摆弄的薛映,忽而内心生出了些更隐秘的一些想法。念头甫一浮现在脑海里面,温承闭了闭眼睛,平復了下唿吸,将左手从薛映的背后收回,轻轻握住薛映紧攥在床单上的手。他的手轻而易举的环在薛映的手背上面,整个包裹住,拇指则按揉着薛映的手心,轻轻地打着圈。 第60页 明明只是一个安抚的动作,并没有狎昵意味,却因着另一只手的动作变得意味不明起来。薛映被温承一只手按揉着,一只手抚弄着,只感目眩神迷,意识变得迷离不清。 床边的烛光微微晃动着,温承让人打水拧了帕子,洗了手,用热巾帕给薛映擦了脸上的汗珠,重又打发人下去,问到:「讨厌这样吗?」 薛映身体依旧微微发抖,用了很长时间才将意识从水里抽离,摇了摇头。因着幅度很小,像是在被子轻轻蹭了下上,幅度很小,不细瞧瞧不清楚。 温承躺回被子里,吹灭了床边的灯烛,揽住仍在细细喘气的薛映,方才又问道:「喜欢这样吗?」 薛映点点头,却听到温承发出一点气音,似乎是在疑问。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如今屋里没有一丁点光影,他摇头点头并不能被人瞧见。他想要矇混过关,可却又在模煳中感受到温承朝自己凑了过来,似乎是将侧脸靠近了自己的唇边,想要听清楚他的话。 薛映见他如此,只好道:「喜欢的。」几个字轻轻吐出,他想起方才,温承时不时吻着自己的唇角,脸颊,额头,那样珍之重之的态度,好像怀中是什么稀世珍宝。他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又怎么会不喜欢这种感觉呢。 温承听到这几个字,眼里蕴着的笑意掩映在沉沉夜色里,他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掖了掖薛映身后的被子。 极黑的环境里,眼睛会慢慢适应昏暗的光线,模煳看到轮廓,薛映看着温承贴靠着自己压好被子,又看着他稍稍回退,但又离自己极近。他看着面前的面容,忽而想起下午的事情,眼下这张脸就在自己的眼前,他从锦被里抽出手,试探着摸到温承的脸上,薄唇,高挺的鼻樑,锋锐的眉眼,轮廓发现在脑海里。 曾在一本相书上看过说,这样的长相看起来并不好相与。又听府中人的只言片语,薛映知道温承年少时便时常冷着一张脸,后来手握重兵,威势更胜,旁人见到他一心只想避开,哪会想与他亲近。 他其实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张脸产生旖旎情丝,但只要一靠近他便会心生欢喜,想是世间缘分委实玄妙,只消一眼机会魂牵梦萦。 温承在黑夜中一动没动,任由薛映触碰自己的面容,过了不知多久,在薛映收回手的间隙,温承握住薛映的手,吻了上去。 吻得并不激烈,只是浅尝了几下唇齿间的茉莉余香,温承便将薛映环在自己怀中,一起沉入黑甜梦乡。 第34章 薛映坐在花厅里,守着满室的灯烛,自婚假结束之后,每一天的这个时候,他便开始等待温承。 暮色渐沉,温承骑着马行至王府侧门,早有人迎了上去。步至前殿时,侍从们已经同他说过薛映一日起居。这几日,虽不在府中,可薛映每日做了什么,吃了多少,事无巨细,都有人报与他知晓。 到了门前,旁边早有人将门帘掀开,温承看着薛映从座椅上站起来,见那一双蓝色的眸子一瞬间如湖水般潋滟起来,心情跟着变好。一日的案牍劳形,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等急了么?」温承问道。 薛映凑到他旁边,只是摇头。随侍在温承的身后放着外裳,有人在端水递帕子预备洗手。 温承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薛映的额头,道:「先去坐着吧,我去换了衣服。」 动作极快,薛映清楚屋内其余人的视线皆被温承遮住了,估计温承也是知道才会如此做,可面上还是有热意上涌,带着一点不舍,还是慢慢挪回了座位上。 待到温承换完衣服出来,桌子上已经开始摆饭,这几日两个人不再对桌而坐,为着珍惜这不多的相处时光,用膳几乎都依偎在一起。温承从盘中夹了一筷子菜放在薛映面前,问道:「每日待在家中闷不闷?」 薛映摇头,近日来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时候都长,每天白日里还须好费功夫吃上三顿饭,另外还有茶水果子并补汤,上午去看一会儿花,下午略微走几步路,随便找点事情就能将剩余的光阴打发掉。 「明日休沐,没什么事情,一起出门如何?」温承又问道。自二人重逢之后,薛映在王府里住了数日,虽一直没提出门闲玩,可他到底年纪小,又是在旷野中长大,整日拘在家中,恐是对心境并不好。 初至京城时,温承便想过此事,可惜当时薛映身体太差,不敢有半分劳累。精心照料多日,终于有了成效,大夫早已松了口,可天气渐寒,城郊满是瑟瑟秋意,风也大得很,只好仔细寻了地方。 次日他们出发得并不早,待薛映歇过午觉后,两人方才出门,坐着车一路向城西行去。 听着车轮声响了好一会儿,薛映掀开车窗的帘子,向外瞧去。深秋的京城,漫天银杏树叶泛着金黄色的光连成一片,一路看去,如一条蜿蜒的金色河流连绵不绝。 「我们去哪里玩?」薛映随口问道。从前没有来京城的时候,他好奇过富丽皇都是何种模样。可来了之后,却发觉自己淡忘了这个想法。直到今日,他才重新想起。 「去城西,新来了耍百戏的。」温承答道。京城的西面遍布商铺酒楼,外地的客商还有伶人多是前来此处。「时辰倒是不急,可以在附近走走。」 在边陲小镇上居住,百姓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午后的功夫,除了年节时农闲,其余日子里皆是忙忙碌碌的。而京城的下午,街市上人来来往往,行迹并不匆忙,香车宝马,随处可见,此处最不缺的便是富贵闲人了。薛映在马车上坐着,心里默默想着,亦答应着温承的话,一起下了马车。 第61页 踩在落叶交织的地面上,薛映站在温承身边慢慢走着,同平日里一般,时不时看一眼身旁的人,忽而觉出一点不同来。不同于在王府中与自己相处,行走在外的温承面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事情,眉眼皆是冷的。 薛映记起上一次与温承一起逛街,是在苍鹿部落的庆典时,那时候温承带着一张面具。而这时候全无遮掩,他才发现温承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颇有些格格不入之感。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温承见他如此,亦跟着一笑:「怎么了?」 这一笑,沖淡了方才那种与人疏远的感觉,薛映摇摇头,只笑着不说话。他心里有许多个念头,但外面不是说体己话的时候,只好缄口不言。 温承见他眉梢眼角极有神采,也不追问,横竖这次出门是为着薛映。只要薛映高兴就好,也不必太追根究底。「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可以进去瞧一瞧。」 街两旁多是客店酒肆,再往前看去是胭脂水粉,薛映一一打量过门口挂着的揽客幌子,无甚兴趣,只听温承又道:「再往前应当是有卖珍玩的。」 薛映忽而问道:「你对这里很熟悉?」 温承望着街市上无甚变化的模样,解释道:「住在京城的时候,那时候的伴读喜欢来这里。」皇子伴读多是勛贵之后,向来是不吝惜银钱的,多得是一掷千金的荒唐儿,常常下了学不回家,偷偷跑到这享乐之处纵情声色。 一路向北行去,道路西面的房屋渐渐消失,显露出一宽阔的河道。这是京城的玉带河,亦是护城河,绕着皇城一圈,逐渐向西面流去。薛映望了一眼河对岸的花楼,满楼红袖招摇,他脸色有点不太好,猜到那里是什么地方。他又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那你常来么?」 温承否认道:「只去过几次酒楼,倒没什么意思。」年少时的他从不稀罕这些人间热闹,时常一个人打马行至郊外。这些地方只在友伴们再三邀请才过来,来得次数并不多,可他记性极好,仅来过几次,何处有何店,街巷大约有多长,哪里有坡,哪里陡峭,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薛映眨了眨眼睛,还想再说几句闲话,耳听得「咚咚」几声,循声望去,竟是一个卖拨浪鼓的小贩。他不由加快了步伐,走了过去。 近几日来,钟贵同他说过,府中的绣娘正在给孩子做小衣服,当时听到这个消息,薛映只觉准备得过于早了,可在街上第一眼瞧见这个小巧的拨浪鼓,目光立时便被吸引住了。 几步走了过去,小贩见有人过来,笑脸相迎:「公子,想要买回去给家中侄儿?」 听清楚小贩的问话,薛映住了步子,回头看向温承,心里想自己的这个举动是不是莽撞了。这个孩子,先前温承与他商议过,在出生之前,不会教太多人知道。因为若是传到皇帝耳朵里,怕不会觉得这是个喜讯。可若是今日他在这人群来来往往的街巷,买下了这个拨浪鼓,纵然南疆秘药对大多数中原人来说,是个传说,可皇帝但凡起了疑心,打发太医过府诊脉,又是一桩麻烦事。 温承走了过去,伸手从摊子上取下那只迎风作响的拨浪鼓,直接递给薛映,薛映见他并不顾虑,心中惴惴倏尔消失。接过拨浪鼓,薛映信手轻轻一摇,旋即听到更加悦耳的「咚咚」声响。 小贩见状,颇有点拿捏不准这两人的关系,若说是兄弟,倒看不出来两人面目何处相像。一个剑眉星目,长相英朗,另一个人面容秀美,目光流转间多出几分柔媚之感,看上去很是依赖身旁这位年长的男子。 「这拨浪鼓是用好木头做的,是我们那老师傅精心绷得鼓面,能用很长时间哩。」小贩热情地解说着手上的小玩意儿。 见薛映转动拨浪鼓时的神情蕴含着期待,沉浸在不知是过去还是将来的思绪里,温承道:「都包起来吧。」 「您是要买我全部的拨浪鼓?」小贩奇道。 「你今天带出来的东西。」温承又道。 小贩大喜,他出门摆摊,卖的自然不止一种东西。小孩子们玩得推枣磨、陀螺一应皆全,这一日卖出去的竟是比一个月卖出去的都要多,自是欢欢喜喜地将东西卖了出去。 待离开小贩,薛映看着身后的侍卫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悄声道:「你买这些东西,怕是小孩子能玩到十几岁都玩不坏了。」 「也不是全送给孩子的。」温承笑着说道。王府中为薛映准备了不少珠玉宝石,绫罗绸缎,倒忘了平常人家这些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他知道薛映自幼寄人篱下,叔叔婶婶待他没有几分真心,想是自小到大,从来没有拥有过属于小孩子的玩器。 薛映听了这话,意识到是给自己玩得,笑意盈然,行动间带出几分娇憨气。想着要搬一堆小玩意儿回去,他又感激地看了侍卫一眼。 温承在一旁看着,心里五味交织。他们的孩子,自出生后,想是有一辈子用不完的珍奇玩意儿,可薛映小时候想要这一件小东西,怕也是难事。如今他就算买了,到底不如小时候得到的时候好,可见薛映是真心觉得高兴,并无多少怅惘之色,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哪怕过去的许多亏欠,并不是自己造成的,可这一刻的温承,想的都是日后多想到一些,多补给薛映一些原本该有的乐趣。 第35章 今次南边来京城的百戏班子,将台子搭在了玉带河的桥边,早有不少人得了消息,围在了四周等待着演出的开始。温承自然不会带薛映在下面挤着看,而是上了一旁的酒楼,一起坐在临窗的雅间上,视野正好开阔,喝着茶的功夫,楼下刚巧布置好了。 第62页 按京城高门的习惯,若是街市上出个什么新鲜玩意,略上得些台面,多会请到家里来一观,便如在家里养一齣戏班子。可这次特特出门来瞧,薛映猜测温承想是怕自己闷,才如此做,倒也没对今日看到热闹有何期待。 就连人人称道的胸口碎大石,旧年里也是见过的。只不知这次有什么难得之处,他猜想温承应该不会待自己来看激烈的打斗,想是些灵巧的东西。 如薛映所想的一般,南边来的这群耍戏的多是女子,当先上台的就是一群拿着小扇脚踩滚灯的人,每个人穿着便于活动的衣服,按着鼓点灵巧地在灯上跳跃着。 薛映坐在座椅上,看着摺扇被高高抛弃,又稳稳接住,一时间倒看得眼错不见。接下来上台的是头上顶着长杆的,又是极为考验体力和灵巧的功夫。大约七八个出把戏耍过去,这一场大约快散的时候,上来了几个身材姣好的女子,腰上系了一颗不知是何材质的绳子,那绳子看上去可以在瞬息间收缩长短,几人时而从半空跃下,时而又跳上半空。兼又手中举着碗碟,随手抛飞着,一时间倒跳得人眼花缭乱。 薛映一直看着,却发现眨眼的功夫里,立于中间的女子手里多了一个巨大的绣球,借着腰间绳子用力一盪,竟是朝窗户这边轻巧越了过来。薛映见此情状,先是微微张大了眼睛,旋即发现那硕大的绣球慢悠悠荡到自己面前,他愣了一下,举着绣球的舞姬打着手势,示意薛映碰一下。 薛映不解为什么会送此物到自己眼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偏在身旁的温承,见温承朝自己轻轻颔首,心里的疑惑变成了隐约的期待,他轻轻摸了一下绣球,却不知是触碰到了什么机扩,圆润的绣球霎时间散落开来,似是有万条丝绦同时从绣球上绽放,泛着银白色的光,转瞬间洒落下来。 细丝织就的物事在微风中漂浮起来,薛映意识到这东西想是极轻,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已飘飞出不近的距离,外面原是站了不少人,皆是为方才的表演喝彩,见到绣球洒落,不少人伸手在空中捉住了。 薛映更觉惊异,随在一旁的钟贵适时解释道:「这是烟云纱,是早年内造的东西,细丝混着金丝银线交错而成,可惜只能做成巴掌宽的布条,并不能做成衣,这么多年只能在府里白放着。前阵子王爷命人造个精緻绣球,正好能用上这些东西。」 薛映心里早有猜测,听到这些东西是温承提前预备的,只为了今天送给自己,心里被一股暖流来回激盪着,碍着人多,并未说什么,可到底按捺不住,伸手拉住了温承的胳膊。 温承垂眼看着薛映的动作,伸手将薛映的手反握住。这段时日,薛映虽与自己愈发亲近,可多是自己主动,这般当着众人的面过来拉自己的胳膊,倒是头一次。撒下去的丝带值不少银子,能换来如此,已是不值一提了。王府府库里的奇巧东西向来甚多,像这种找不出用处的东西也是白白堆放着,不如借着由头,送了出去。况且,他私心里也愿意让人分享这新婚之喜,博喜欢的人一笑。 楼下的人很快发现了手中丝带的珍贵之处,皆是喜悦,薛映听着外面一片热热闹闹的,虽不清晰,也能大致猜到在说什么。他心里对那个已然被拆解的绣球颇为不舍,倒不是捨不得上面的那些金丝银线,在王府里住着,吃穿一概不须费心,并没有用到银子的时候,不需要节省度日。他只是觉得温承所赠之物,摸了一下便散于空中消失不见了,颇为可惜。 还未生出惆怅情绪,薛映很快又想到温承送自己的那些玩器,心里又畅快起来。那些东西看上去都很结实,可以把玩很久,就这般想着,旁边有人将茶水换了下去,放上碗筷,薛映听到碗碟放在桌子上发出的些微声响,方才回过神来,一时间忘了天色已暗。「在外面吃?」 「嗯,早命他们提前预备了。」温承答道。今次出门,从吃到玩,皆是提前定好的,就连日子都让钦天监提前看好了天相,没有大风,亦没有雨水,自是要尽兴才归。 飘香楼算得上京城最大的酒楼,他们坐的这桌位置极好,对面便是河,能望得见街边两岸的亭台楼阁,影影绰绰掩映在暮色中。 在内城中,玉带河已然算是河面宽阔,极目望去,西北方向的河床里生了大片的芦苇,在花楼灯光里摇曳出一片黑沉如墨的影子。隐隐能瞧见有几只水鸭在芦苇中穿梭,时不时地露出头来,看到有人靠近又缩了回去。 飘香楼里的菜色偏辣,另有几道菜的味道尝起来很熟悉,薛映猜到这应当是王府的厨子的手艺。想是温承怕他在外面吃不习惯,又让自己平日吃惯了味道的厨子做了几道菜放进去。 一顿饭吃得倒是颇为香甜,用过饭,薛映原以为要回去,却发现外面不远处的河岸上有人影晃动,他望过去,空地上的假山石旁多了一根一丈高的木棒,想是有人绑在了山石上面才屹立不倒,而木棒的尖端有一个红色的东西,看起来像一个不小的盒子。正好奇这是什么,已然有小厮凑了上去,拿着火摺子上前引燃,红色的火光迅速朝上燃起,旋即银色的光点渐渐绽开,显出烟花的形状。「这是在放烟花?」 「再等等看。」温承同他说道。 方才望去的空地,瞬间多了一只巨大的葫芦,薛映定睛一瞧,方知是一个葫芦灯笼,正悬挂在上面的盒子上。葫芦灯笼出现的同时,焰火换了暖黄的光芒,像是道士口中散着灵光的法器,正自向世间播撒着福禄。待这一阵烟火散尽,葫芦消失不见,转而镇邪除恶的宝塔,撒发着金色的神光,威风凛凛。旋即是巨大的锦鲤,烟花又变成浅淡的绿色,如在水草中穿梭。一连放出了十几个样式的灯笼,变幻着不同颜色的烟花。最后出现的灯笼是一对比翼鸟,脚踩着连理枝,它们的翅膀轻轻晃动着,周身的焰火是银色的,缭绕着烟雾,好似腾云而飞。 第63页 「好看吗?」温承问道。 「好看。」薛映只听人说过,直隶一带有式样特别的花灯,倒没想到现在就能瞧见,「灯笼很好看,烟花也很好。」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望着焰火越来越小的花灯,像是怕搅扰到什么。 正自盯着地面上,却听到半空中一声锐响,薛映抬头望去,发现大片金色的焰火在空中绽放,伴随着噼啪的声音,直落入玉带河中,辉耀了河岸两侧。 薛映还未说什么,声音同时在耳边和天际炸响,更多的烟花绽放在了半空中。天空上的烟花时常出现数个颜色,赤色如同烟霞,粉色如同花瓣,银色如同落雨,不一而足。这让他想起那天在神女湖边看烟花,只不过比之那夜,颜色多了数种,样式明显更加精巧。 今夜,大约整个京城都会瞧见玉带河上空的热闹景象。温承见薛映出神,心里满足,这才是他想带薛映看的烟花。在苍鹿部落时,他记得薛映瞧见焰火时的眼神。薛映虽对自己毫无要求,可他愿意去给薛映准备这些可能会让他眼前一亮的东西。 他希望日后薛映想起刚来京城的时候,多是欢愉的事情,让这些美好的记忆,沖淡些一路被掳来的痛苦。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今后要长久生活的地方,他并不希望薛映讨厌这里。 烟花散尽后,两人回了王府,一路上的薛映都显得神采飞扬。坐在温承身边,目光灼灼,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也只是紧紧靠着温承,并不多话。 温承并不催促,只是问着薛映:「累不累?」 「不累。」薛映连连摇头,目光依旧灼热。温承便揽住他的腰,防止沿路若是马车颠簸,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若无大事,王府的正门皆是不开的。薛映记得他们出门的时候走的是前面的侧门,而回来的时候却走了后面的角门。角门连通的是王府后花园,薛映隐约觉得可能还有惊喜之事。 平常时候,薛映多是白日来花园游玩,今次是头一遭夜里来,不免往左右看去,发现些不同来。无论是落下叶子的花树,还是在北方常青的松柏树,沿路的植株上都挂了一盏红色的琉璃小灯,映亮了眼前的青石板。薛映不免走快了些,发现前面挂的是这些琉璃灯竟是挂满了整个王府。 回过头去,薛映望见跟在他身后的温承,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绣球,与今日在飘香楼里见到的一样,欢喜地走上前去。 这一次,他接过了温承递来的绣球,发现手感似乎与下午不同,在手中轻轻翻转着,外层的丝绦慢慢滑落下去。丝绦里面并不是空心的,而是一盏灯。 这灯笼与素日里见的全然不同,分了内外两层外壳,包裹着中间的蜡烛。在薛映手中的轻轻翻转下,内里的一层缓缓滚动,正是一盏滚灯,只不过这个要比杂耍时玩得更加精巧,外面包裹着的并不是白纸,上面有一幅画,画的是大片的昙花,同他们在九凤山上看着的一模一样。 薛映捧着这盏灯,几乎是爱不释手。他很喜欢温承这样的心意,可今天准备的太多了,让他不免无措:「该是过年过节才有的东西,现在都拿出来了,会不会太早了?」 「到时候还有别的。」温承道。前些时日筹备婚礼的时候,他就想过多多准备着。只是当时他误会薛映并不想与他成婚,而烟花等物响动极大,难免让心绪不宁者情形更差,故而一应蠲了。而自心意相通后,成亲第二天他便预备了起来,如今二人成婚未满一月,也算得上新婚之仪了。 薛映将手里的灯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忽而扑到温承身上,声音不高,却又十分用力地说道:「夫君,我真的好喜欢你啊。」满溢的情绪快要无法宣洩,心里的想法甚至没法完全表达,他只好说出最直白的一句话,想要让温承知晓,他现在唯一的想法,也是全部的想法。 温承听过很多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故事,那时便隐约觉得,比这更重要的实则是真心。而这一刻,抱着怀里的人,听着这一声全无掩饰的告白,他清晰认识到两颗真心彼此碰触的时候,才是最珍贵的时候。 第36章 回到内室后,侍从识趣地没有跟上去,薛映站在门后,便已迫不及待地环抱住温承,微微踮起脚,吻了上去。温承在察觉到薛映意图的时候,便轻轻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扶住薛映的后背,与他完成这个饱含爱意的吻。 这阵子两人在无人时常亲吻彼此,唇齿纠缠的感觉让他们觉得拥有彼此,就像现在这般,只不过感情格外浓烈,时常翻涌的情绪让薛映甚至有点颤抖,温承稳稳地扶住他,回应他的动作轻柔而缱绻。 平素里薛映很容易便觉满足,可这次犹觉不够,他抬头看向温承,温承则目光柔和地看着向自己,似乎是在等自己开口。 薛映吸了口气,趴在温承的耳朵旁边,小声道:「我也想帮一帮你。」 今日在外面游逛了很长时间,回府的时辰有些晚了,温承原是想让薛映早点睡,可眼下的场景让他不免想起在山洞毒发之时,那时候的薛映想要救自己,却又很怕自己拒绝,一切都是小心翼翼。可现在薛映逐渐觉得不会被自己拒绝,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自然不能流露拒绝之意。 他不会那般不识情趣,也知道如此才合时宜。温承没有多说什么,顺着薛映的意,俯身将人抱上了床。 两人如同往常一般,躺在柔软的床上,薛映见温承并未有太多动作,似乎是要等着自己施为,倒没有多想,循着这些时日的记忆,试探着伸出手。 第64页 紧张和刺激让触觉更加鲜明,沉浸了一会儿,薛映忽而有点好奇温承是何反应,他抬起头,看见温承正目光沉沉的看着自己。与平时的柔和不太一样,他注意到温承的眼睛里是并未加掩饰的慾念,像是蛰伏在丛林中的勐兽,此刻虽是安安静静的,却掩饰不住其中的掠夺之意。 薛映自觉明明自己在做着亵渎的事,明明自己才是主动的一方,却感觉一切都在温承的把控之中,这让他心生退意。 可他还未缩回手,手已经被温承的右手包裹着,几乎带着点强制意味,让他无法逃离,只能随着温承的意志上下游移。 薛映只觉自己的唿吸全部乱了,他试图聚集自己的注意力,发现温承的唿吸节奏似乎也在加快,这样直白的反应刺激着他的意识,他得反应也跟着混乱,时而昏沉,时而清醒,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时。 迷乱的一夜后,温承如平日那般照顾着满脸倦意的薛映躺下,坐在床边,难免回思方才之事,他想起薛映方才的情态,明明已经紧张得要命,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想要做完这一切。他今日原想让薛映高兴,可到最后,竟也是受用一会,实在是意外之想。 他想起大夫说的话,说起薛映身体现状,想想这药效当真古怪,每次两人略微亲密些,薛映睡得便格外宁静。 他并不是一个沉迷美色的人,同样知道十月怀胎,其中诸多兇险。他原不想做这些事情,一切原也可以忍耐。可几次下来,他倒是有几分理解世间人为何会有人沉湎这等事情,甚至会渴慕更多,只是还得再等等,眼下还是薛映的身体比较要紧。 自那日后,两人愈发蜜里调油,薛映仍旧不会出门,还是等着温承有空的时候陪他出去。对他来说,外面自有千般热闹,不若时时刻刻等着温承回来,待在温承身边。 在冬月里银霜满地的清晨,温承收到了一张帖子,言说大长公主过寿辰,这位公主算起来是温承的姑祖母,是如今宗室辈分最高的一个人,又兼是个整寿,一时成了近来最热闹的事情。 这些时日两人出门,城内正经去处几乎被逛了个遍,倒该寻些新鲜去处。虽然时不时的有人送帖子上门,或是婚宴或是满月酒,可那些人家,要么并不相熟,要么不是安生地方,他不好带着薛映过去。只这一处长公主府,是邓如铭外祖母的府邸,适宜与薛映一同出门。 温承便去问了薛映,薛映自然不会拒绝,寿宴那日,两人一起去了长公主府。 邓如铭作为外孙,虽不用迎客,也早早来了公主府为外祖母摆手。听说端王带着王妃过来,立时迎了上去。他和温承相识多年,对这桩婚事好奇良久。只是前几次去端王府叙话,皆被温承以水土不服不便见客拒绝,后面自己同温敛去了京郊游玩,前几日刚刚回来,故而一直没能找到见面的机会。 「前阵子我们在庄子上住了一段时间,原是邀你和表嫂同去,只是想到你们新婚燕尔,当是不喜我们扰了你们清净。谁料我们刚离了京城,你们倒是时时在城内四处寻热闹。」邓如铭笑着看向眼前的一对璧人,笑着道,「想必这位就是表嫂了,受小弟一拜。」 私下在端王府闲聊时,薛映曾听温承和自己讲过与几个人多年交好,其中便有邓如铭,似乎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岁。如今见他向自己作揖,薛映连忙还了一礼。 邓如铭见状朝温承笑了笑,从前他听先帝闲话提起温承婚事,便知自己这位小表兄性子冷,虽说不上不好相与,实则很难能有人入他的眼。那时候先帝尚且想要寻一位温婉闺秀,可当时他只觉得,他甚至想像不出来温承与人坐在一起喝茶的场景,更遑论成亲做夫妻。 可这次真的见到人,才发现原来可以相配到这个地步。只肖两人对视一眼,就能望见两人情意拳拳,更遑论两人的相貌本就出色,只看上一眼,便觉赏心悦目。 温承见邓如铭朝自己挑眉使眼色,猜到过往的一些事情,没有理会,只是挽住薛映的手,道:「他行礼,你便受着。」 同辈之人相互行礼本是常有之事,更何况邓如铭比自己年长几岁,没什么受不起的,薛映知道他们想是熟络,言谈并不十分讲究。 「正是了,表嫂合该安心受着,一家子亲戚,以后不必这样客气。」邓如铭并不敢十分开玩笑,忙引着他们两个进去,「快请进去吧,外祖母年纪大了,早上起来不喜见人,用过饭上午要见女客,下午才许侄子孙子们拜见,如今安心坐下吃席吧。」 温承携着薛映一同进去。与他们同桌的人自然都是皇亲,附近的席面上多是温承的子侄辈,偶有人大着胆子前来敬酒,多是自己一口饮尽,并不敢真让温承和薛映喝酒,一顿饭倒是无波无澜,只在宴席半程时,有内监抱来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童。 小童子穿着红色小袄,长得玉雪可爱,活脱脱一个画上的小童子,伸出胳膊抱住席间的老忠王。 大胤朝的藩王们按制成年后就藩,总有几个王爷因着种种缘故,世代居住在京城,便如这位老忠王。 忠王是太祖堂兄弟的后代,太祖朝时封了韩国公,自先帝时候,因立了大功,超授王爵。现今老忠王年纪大了,便将王位传给了儿子,享受起含饴弄孙的日子来,如今抱着的便是最小的孙辈。祖孙两个小声说了几句话,小世子便问候起长辈来。 第65页 「叔祖父。」小世子奶声奶气的望着温承喊道。 等到温承应了一声,小世子旋即看向坐在一旁的薛映,老王爷在旁边耳语几句,又喊了一声:「叔祖父。」 在一个大家族中,三岁的爷爷白髮的孙子并不罕见,更何况皇家。就算是薛家亦有不少族人,当时薛映算得上辈分小的一个,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乍听见有人这般称唿自己,委实不习惯,讷讷答应道:「嗯。」 小世子眼睛熘圆转着,看了一眼祖父,笑嘻嘻说道:「我没有喊错。」 老王爷笑了一下,慈爱地看着小孙子,正要夹菜,却听到小孙子朝薛映问道:「那你们的孩子出生之后,我是该喊哥哥呢还是该喊弟弟呢?」 薛映被问得吃了一惊,以为是小孩子看出了什么,一时间没能立刻回答。老王爷自然知道该喊叔叔,可他并不知晓内中底细,自觉小孙子这话问的不合时宜,于是道:「小孩子家家,口没遮拦,王妃别放在心上。」 薛映吸了口气,没说什么,只笑着摇了摇头。他心里倒是感觉莫名起来,他们现在有一个秘密,不能对外人揭开,温承做事情,一向是有自己的考量,不知孩子当真出生后,会带来怎样的改变。 温承握住薛映的左手,轻轻一捏,示意他不必紧张,说道:「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 「倒是多亏了你,那年他周岁时生了场病,若不是你及时命人送来那株雪莲花,真不知该如何了。」老王爷见温承并无不虞,笑着答道。 「这雪莲花委实难得,王爷侍从何处得来?」 席间人有人凑趣,又恢復到之前其乐融融的景象。莫名的担忧和紧张只出现了一瞬,下一刻消散于无形,薛映悄悄伸出手指,勾了勾温承的小指,这些动作并不会被外人看到,可薛映的眼睛不敢往下看,只望着面前的小童,看得一会儿,不禁想若是自己的孩子真出生了,会长成什么样子,心里慢慢变得甜蜜起来。 酒席在谈笑间快至末尾,往日到了这个时候,薛映都打算歇下了,温承观察着薛映面色带上睏倦,问道:「这里有暂歇的地方,先去躺一会儿?」 温承原是吃过饭便与薛映一同回去,可今日上门来给尊长祝寿,到底得见上一面。等着长公主歇过晌午,才好去见。好在这里对温承来说并不算陌生地方,有邓如铭在,一切也好安置,这也是他放心带着薛映来这儿的原因。 邓如铭得知后忙命人引着二人去了暂歇的地方,薛映在温承的陪伴下迷迷煳煳睡了过去,待到醒来之后,钟贵上前道:「王妃您醒了?王爷去见长公主了,想着回来时您便醒了,到时候正好一起回去呢。」 薛映刚睡醒,意识依旧昏沉,只是含煳答应。一时间有人送了热水进来,薛映洗过脸,钟贵上来替他整理衣服和头髮,另有人将水盆和巾帕撤下,忽而「扑通」一声,水盆在门口被打翻了。 声音很响,原本睡意朦胧的薛映清醒过来,循声望去,在所有人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方向的时候,有人悄悄往薛映手里塞了一点东西。 「小的该死,惊扰了王妃。」打翻水盆的僕从顾不及收拾地上的狼藉,慌忙跪下。 「煳涂东西,怎么当的差事。」钟贵上前斥道,心知打水的人虽不像话,可也是长公主府的家僕,何况老人家还再过寿,倒不好处置。他回头看向薛映:「王妃,您没被吓着吧。」 「让他下去吧。」换作平时出了这等事情,薛映只会觉得是一件小事,亦不会因此发落人。更何况他现在的心思全然在手中的东西上,像是一个纸团,只不知里面写了什么。 「王爷什么时候回来?」长公主府近日来客多,比不得王府里清净,薛映已是不想多待。 钟贵道:「我让人去问问。」 薛映见钟贵出去,旁边仍有人守着,可并没有盯着自己看,他也没有特意避开,直接坐在桌前,打开了手中的纸条,看清了纸条上的内容,眼角微微一跳。 这竟然是杨文景写给他的信,信上与他说,皇帝已经决定对温承下手,只是须得徐徐图之,自己只要在王府稍作忍耐,便会将他接回国公府。 薛映将纸攥回手里,只觉不可思议,那人是做戏太过了,自己当了真么? 第37章 温承拜见完长公主后,略聊了几句,见老人家精神不济,便辞了离开,只是刚出了院门,看有人往这个方向快步过来,他知道此人是跟着薛映出门的,问道:「王妃醒了?」 侍从上前陪笑道:「刚醒了,王妃让小的来问殿下何时回府。」 「这就回去。」温承答着,见薛映少有的催促自己,快步往回走去。 一路到了暂歇的地方,薛映已经穿戴好了披风,温承上前道:「等着急了?」 「我想回去了。」薛映答道。 「不去别处逛了?」温承又问他。这阵子京城逛了不少地方,上次在街边买了翡翠莲蓉酥,倒还算合薛映胃口,回去的路上正好经过,既可买了糕点,也可闲走几步。 「我想先回家。」薛映闷闷说道。相处时日渐长,他已然渐渐明白,温承更愿意看他如实相告,而不是委曲求全,哪怕出门前商量好了,他已然无心去玩,便可随意变卦。 温承自是答应,对他来说,这些地方年少时他有大把功夫可以去闲逛,他都无甚兴致,如今只是想要陪着薛映去一次,防备他觉得闷。如今薛映不想去,他自然不会勉强。可他同样注意到薛映没精打采的样子,并不像是困的。 第66页 此时公主府外,陆陆续续有人回府,见到两人皆是拱手行礼,温承淡漠颔首,亲自扶着薛映上了马车,同在府内时并无二致。 刚刚坐稳,薛映便伸出手抱住了温承,下巴垫在温承的肩膀上,双手又紧了紧。 温承轻声问道:「为何不高兴?」 薛映却只是靠在他身上,一言不发。初冬的暖阳天,刚过晌午,天气并不寒冷,他却好像在汲取暖意。 温承并不催促,一手扶住薛映的后腰,另一只手轻轻揽过他的双腿,放在自己的膝上,让他抱得更舒服些。 就这般依偎了一路,待回到府中,坐在寝殿之中,众人退下之后,薛映抬头看向温承:「我收到了一封信。」 「谁的?」 薛映将那张几乎快被揉烂的字纸递过去,温承接过,很快扫过上面的内容,面上并无甚表情,继而听到薛映说道:「他们想要陷害你。」 他并没有解释上面信件中略显暧昧的说法,他知道温承不会误会他与杨文景有什么勾连,而是直接问出了他心底的担忧。 温承见他越来越相信自己,心下满意,与他细细解释道:「今上幼年继位,朝局不稳,彼时内忧外患,如今党派林立。自亲政后,一直想要收回散落的权力,收回自己的手中。」 「上次在九凤山中,是他动的手么?」薛映问道。 「是武远布政使。」温承又解释起来龙去脉,「陛下曾有一宠妃李氏,李氏的父亲曾经在押运军粮时因剋扣粮饷,引起譁变,为了平息此事,皇帝将李氏贬入冷宫,处死了她的父亲,李氏因此郁郁而终。而武远布政使,正是李氏的舅舅。」 「可这罪过并不是因你而起,亦不是你发落的他们,他凭什么记恨你?」薛映追问道。 「朝堂之中攻讦陷害并不罕见,有时候并不需要什么原因。他自幼与姐姐相依为命,其姐的一子一女皆因此事没了,故而记恨于我。」温承道。 薛映皱着眉,说道:「死的是皇帝的宠妃,那皇帝他,是不是也怨怪你?这次的事情,他是不是也做了什么?」 「皇帝猜疑臣子,本也是寻常事情,不必担忧,我心中有计较。」温承顿了下,目光变得幽深起来,皇帝有没有插手,却不好说了。在九凤山上,还出现了禁卫,而天下可以指挥禁卫的,唯皇座上的一人而已。 他是在隔岸观火,还是想着浑水摸鱼,这就不得而知了。 薛映犹自放心不下,眼睛里蓄满担忧:「你会不会有事?」 温承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护着你。」 薛映听到这句话,并不觉得宽慰,眉头蹙得更厉害了些。他知道只要有温承在,自己就不会有性命之虞,可他心里更希望没有什么人和事可以威胁到温承。 他想起过去听闻的故事,温承自十四岁离京前往北疆,平定了自太宗朝起的北疆之乱。纵是天潢贵胄,取得这样的功绩,亦是从尸山血海中挣出来的。可便是如此,也免不了被同僚陷害,皇帝猜忌。古书上那些谋杀名将的故事,竟是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你一定不能有事。」薛映小声说道。他的声音里满是担忧,亦带着些恳求,既是希望温承能将自己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也是想要乞求上天,不要再让温承遇到艰险。他实在是担心,上次若不是他正好知道如何解毒,怕真是再也见不到了。 「好。我不会有事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会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一同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温承将人抱在怀里低声哄着,哄了许久,一同用过晚饭,早早地陪薛映躺下。他希望薛映睡着后,忘记这些事情。 等到薛映终于歇下之后,温承的眼神沉了下来,眸子里的情绪倏然变冷。那次动了军棍,他让人将杨文景打得不轻,就算是请了天下最好的大夫来治,那双腿亦是不能如从前那般復原。他虽没有要他的命,也的确下了重手。至于薛映的叔婶一家,早已被当地的府衙按律判了流放之刑。 以薛映的性子,下不了太狠的心,而且他的潜意识里很抗拒以前那些不好的记忆,平时很少提及过去。他便没有与薛映商量,悄悄命人处理了,面上只做并未有事发生。 温承并没有刻意赶尽杀绝,可杨文景如今毫不安分,那便成全他一心寻死。 静谧的夜里,薛映浅眠了片刻,復又甦醒,在昏黑的夜色之下,勉强分辨出眼前的轮廓,又往温承身上贴了贴,略感放心,待又歇下后,很快再次醒来,折腾了几次,都没能安然入睡。 听到他几次翻身,温承伸手将人禁锢住,低声问道:「不舒服?」 薛映吸了口气,仍觉得心慌得厉害,可今夜温承说了这许多,原是想让自己放心,他实不该还是如此。脑海里的想法却无从达成一致,相互争执着,让自己心里烦乱。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小声道:「我心里还是难受。」 温承又问:「心里闷,还是觉得疼?」 薛映点点头,又摇摇头:「都不是,我也说不出来。」 「我让人叫大夫。」温承起身正要坐起来,自己的手还没从被子里抽出,就被薛映紧紧握住。 「你别走。」薛映阻拦道。 「我不走。」温承原没打算出去,只是他睡在外侧,大夫过来看诊多有不便。见薛映拦着自己,便要软语哄人,刚靠过去,就被薛映起身抱住,两人的上身紧密的贴合在一起。 第67页 「我不想看大夫,我只想抱着你。」薛映喃喃道。他隐约觉得这并不是大夫能治好的病症,但又说不出原委,他只觉得靠近温承更舒服些,可又没能全然好起来。他想不通,甚至觉得头也变得昏沉起来,却又不是想睡觉的样子。 温承见他难受,心也跟着浮浮沉沉,他忽然想起些什么,意识到其中缘故,他低头含住了薛映的嘴唇。他的动作很轻,慢慢含吮着,直到薛映察觉到他的动作,开始回应,两人方才真正意义上的唇齿相接。这个吻慢慢加深,气息交融在一起,混着甜香气息。 近日王府里的漱口水用的是兰草香,温承却莫名闻到了另外一种香气,并不明显,似乎有几分熟悉,一时倒也想不起。自薛映住进王府后,寝殿不许乱用薰香,就连衣服上的香料,也都是问过大夫才敢使用,故而虽没分辨出这种香气,温承倒也并不担忧,当下用心安抚起怀里的人。 漫长的亲吻之后,薛映斜倚在温承的肩上,小声地喘着气。温承注视着泛着水雾的眼眸和湿润的嘴唇,就这般看了好一会儿,扶住薛映坐好,低低喊了一声:「小映。」 薛映循声看向温承,饶是他现在很迟钝,也觉察到枕边人喊自己的时候,与平常很有不同。他还没有想清楚,已觉察到自己的里衣正在被解开。他意识到什么,唿吸不由一顿。这阵子两人虽有亲密之举,可从来没有做到最后一步,总是多有顾忌。就像这次一样,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仍是忍不住担心:「会不会对孩子不好?」 「别怕,交给我。」温承说话的同时,已然一手托着薛映的后脑,拇指关节轻轻地蹭着耳后,另一只手自上而下地抚摸着薛映的嵴背,一点一点安抚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感受到指腹摩挲到的肌肤不再紧绷,渐如平时一样,乖顺地靠紧了自己。 温承的动作很慢,可薛映总觉得自己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煳,上一刻还在亲吻,下一刻已经开始身体上的纠缠。因着种种缘故,山洞那次的事情薛映从来没有回想过,现在模煳回忆起来,渐渐与眼下的感觉重合。他在适应着异样的感觉,本就不稳的唿吸颤抖起来,当他的唿吸略微快一些,他便会感受到温承的动作开始变慢,等着他平復一些。 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挣扎不出多少力气,没法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坐在温承的腿上,全幅动作都被温承掌控着,并没有着力的地方,只能用力攀缘着温承的肩颈,让自己不至于如漂萍一般。他很放心地依赖着他,脑海中不再有担忧。 迷乱的一夜快要过去,温承帮着薛映擦洗身体,忽而注意到一件事情。薛映的身后,竟是有一块印记,看着形状很像是一朵山茶花。他恍然想起,今夜闻到的香气,似乎正是山茶花的香气。 可温承回想了一下,却发现他们关系虽亲密,见过彼此的身体,可那块印记却不是一向有的,而是近日才出现的。他将薛映的衣襟拢好,思索了片刻,心里有了几个猜测,待到薛映终于安睡,方才命人请了大夫过来,得到大夫处置得宜的答覆,方才入睡。 第38章 宫中已然开始预备要用的东西,京中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敬国公府因罪抄家,煊赫百年的门庭就此倒落。 外面闹得人心惶惶,端王府一片平静。对于这个结果,温承并不惊讶,他决定下手的时候,就已然有所预料。皇帝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偏又没有御下的本事,宠爱的臣子往往生出贰心。类似的事情反覆发生,皇帝因此更加多疑。 眼下对温承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薛映,旁的都可以不用急,可以放一放。 他最近觉得薛映有点古怪,心里想是又存了事情,可他隐隐知道薛映在意什么,亦没有追问,只等着薛映来与自己说明。 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更何况,薛映现如今已经非常信任自己,不会瞒过太久。果然等了几日之后,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温承发现薛映在盯着自己,欲言又止。 等了一会儿,温承还是开口问道:「有话要说?」 「我想让你以后帮我涂蔷薇花露。」薛映小声道。他自幼生长在水汽丰沛的地方,京城冬日天干物燥,颇多不惯,刚入冬时他甚至觉得肌肤发痒,好在府里常有脂油润肤,每次沐浴后便涂抹全身。 「好。」温承先是答应了一声,旋即想到,素日里沐浴,薛映都不许有人在旁边侍奉,只许人站在屏风后面。他想到以前,哪怕在山里有下水洗澡的时候,薛映都会避开众人,就连抹药都悄悄寻一个地方,想是有缘故了。 现如今已然显怀,多有不便,才想着找他帮忙。而谜底,应该就是在那块印记上了。 果然,他听到薛映继续说道:「我的背后有一块印记,自小便有,且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明显。」 温承想起薛映曾试图将瞳色染黑,问道:「你是用药草遮掩的?」 「嗯。」薛映答道,「是另一种药草,可现在没办法用了。」 「你为什么遮掩它?」 彼时两个人都在榻上,薛映仰躺在温承的腿上,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有一会儿,慢慢转过身抱住温承的腰,小声说道:「我怕他们发现。虽说长胎记并不稀奇,可有多少人的胎记恰好长成一朵花呢?那边若有事情,请来的往往不是大夫,而是巫祝,若是被巫祝说了半个字的不好,就会吃很多苦头。」 第68页 因为寄人篱下,所以小心翼翼,凡事不敢出格。但凡身上有点变化,哪怕是正常的,亦会感到不安。而薛映甚至了解些祝由术,想是也在规避着可能出现的危险。温承彻底明白前后缘由,薛映虽想隐藏住身上所谓的怪异之处,又怕这些染料对孩子不好,如今一概不敢用了。只好看着这些他视之为妖异的东西,一点一点重又浮现出来。 这些前因后果在过往的调查里一一浮现,温承心中嘆息,他早该想到的。 「这样并不怪异,也不难看。你应当也见过西域的行商,高鼻深目,与我们很有不同,但于这个世间来说,也只是寻常人寻常事。就算有人觉得怪异,可想法不同的人比比皆是,这原也不与他们相干。」温承抚摸着薛映的后背,劝解道,「更何况,无论是你的眼睛还是背后的印记,都是很漂亮的。」 薛映虽已猜测到温承想是已经瞧见了,可发现他毫不惊讶的反应还是有几分高兴,他不禁追问道:「你真的觉得好看?」 温承道:「自然。」 相处日久,薛映早已发现温承对自己的宽和纵容,处处夸赞自己,唯恐让自己觉得不舒服。他在说出这些话之后,果然听到了温承在安慰自己。他闻言不由想笑,轻咬了咬下唇想掩饰住,随即还是笑了起来。 温承伸手压住薛映的唇角,轻轻按了两下,又道:「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家里有一棵山茶树。」 薛映认真回想了一会儿,最终从模煳的记忆中寻摸出来,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在院中的东南角,后面似乎又被移栽了。」 「我见过你的一位姑姑,她告诉我们,在你出生之后,你的父母在院子里种满了山茶树,可你的叔叔觉得无用,慢慢地挖出了所有的树木。」温承道。 薛映从来没有听过这件事情,先是愣住,思绪不由飘飞,而后道:「姑姑从来没和我说起此事。」 「想是她也不知道缘故,只是我们找你的时候,她将你家中前后数年之事都说了一遍。」温承道,「你的父母应当同样觉得好看,才会将山茶花种满整个庭院,他们很在意你。」 薛映出神想了许久,自是没能想起襁褓时离开的父母是何种模样,只模煳记起幼年时坐在那棵树底下,山茶花瓣陆陆续续飘落下来,似乎像是有人在摸着他的头脸和身体,彼时他并不知道那是父母亲手所植的树木,如今想来,许是冥冥中保佑着他。 他回过神来,发现温承正抚摸着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其实温承的手因着常年持剑挽弓,手上生了一层茧子,与其肌肤相贴的时候,能感受到上面粗粝,可他并不觉得难受,因为他同时能赶上到上面的热意,蕴含着许多关心和爱护犹如实质一般。 薛映待要伸手握住,温承恰好在此时弯下腰,缓缓靠近,轻轻印在了那双蓝色的眼眸上,眼眸上的睫毛颤抖着,宛如绿荫垂落在湖面上。古人说秋水剪瞳,应当如是了。 薛映并没有因为触碰而闭上眼睛,反而睁得大大的,只想要记住这个瞬间。 冬日的暖阳照入房间,薛映感觉到似乎真有一汪清泉在阳光的照耀下,从心底涌了上来。 待到沐浴之后,温承果真来帮他抹脂油。薛映没法趴着,涂抹后背的时候又不能躺着,只好坐着,幸好抱着一条毯子,只肖露出后背即可。 他看不清楚身后,只能感受到后背上有一只手沾着一层润肤的花露轻轻揉着,一寸一寸都有照顾到。 那双从后背抹到身前,薛映开口道:「我自己来吧。」温承没有将手里的瓷瓶递给他,而是拿起里衣帮他披好:「裹好了不要冻着。」 薛映只好伸手裹住衣服,任由温承继续帮他。 同背对着不同,面对面的让薛映将温承看得一清二楚。他发现此时的温承面色平静,眼神中只有认真,没有半点暧昧之色。 近些时日的相处,薛映对温承愈发了解,知道他实则是个很克制的人。有很多的权力却从不滥用它,一日三餐,从不贪饮多食,日日都要练武,从来没有一日荒废。哪怕是两人在床上的时候,都没有特别出格的举动。 思来想去,只有之前在山洞里的时候,大约是因为药效,他看到过同现在还不一样的温承,侵占意味很浓,让他感觉像被野兽压制的猎物,只能哀叫低鸣。 但现在全然不同,薛映虽然不想再看到有点让他害怕的温承,心里却好奇温承在清醒的状态下,最出格可以做到哪里,想到这里他觉得脸色有点烧了起来。 「冷?」 薛映听温承问自己,忙回过神来,见已然收拾好立刻穿上了外衣。怕温承看破他心事,没敢抬头,好在温承似乎是没看出来他已然想入非非,他渐渐松了口气。 放下担忧了许多年的心事后,薛映这夜睡得很沉。 次日上午,钟贵又送来深冬的衣服和首饰。 他知道自己从三餐到衣饰皆是温承过目的,便也起身去看。他原以为平日的佩戴之物除了发冠便是玉佩,没想到这次还有手镯金钏等物。 他取出其中一个八宝镯,看着上面镶嵌着红蓝宝石,大多数饰物上都嵌着蓝宝石,绚烂而瑰丽,看得出是珍品。 他忽然想起来他们成亲那天,头戴的发冠中间嵌的也是一颗极大的蓝宝石。大胤幅员辽阔,却鲜少产红蓝宝石,只能靠与别国买卖,或者藩属进贡,故而都是稀罕物件。他记得当时钟贵与他说过,那是正宁二十九年,温承在战场上首战告捷得到的赏赐之一。 第69页 而那一年,恰好是薛映出生的一年。 薛映寻出那块蓝宝石的发冠,心里想着,温承选择这块宝石的原因,大约是因着这特殊的年份,而且,他应当是真的觉得自己的眼睛挺好看的,并不只是在安慰自己。想到此,薛映笑意盈盈,眼里的光灿如星点一样。 第39章 闲适的日子一晃过了多日,薛映时常照料的花树,有了不错的结果。 甫一接手这几株花的时候,薛映仔细斟酌了法子。想起昔日在家中养护药草的时候,明白花草之类的有时也须相辅相成才能生长,也可用果皮贝壳之类的做肥料。算着药性,他拣了几种药草浸入水中,隔几日浇一次花,慢慢的花树的叶子变绿萌出新芽,又因着肥料温度都很适宜,那株高一些的,竟是打了一个花骨朵。 虽则只有一个,但这株花前段时日快要枯萎,变化不可谓不大,薛映很是高兴,几乎是每日一早就来看一看,算着什么时候能开。他让钟贵等人不许告诉温承,直到今日花期。 清晨,薛映见温承换上衣服,不同于平常身着常服玉冠束髮,今日穿着饰着九章的玄衣,头戴冕旒,更显威仪。他托着腮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心下猜到恐是另外有事情,问道:「今天要去哪里?」 「今日须得去拜皇庙,年下宗室祭祖,今日恐是晚点回来。」温承站在那里,等着随侍给他理完衣摆。 冬至前后,大胤的习俗便是去坟前祭祖,皇室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们不需要像普通百姓一样亲自准备三牲祭品,自有人会提前预备,只肖到场拈香祭拜即可。 薛映有一点失落,问道:「会有多晚?」 「一来一回的,恐是要到傍晚才回来。」温承躲不过去,摸了摸薛映的侧脸,「待在家里,是不是闷坏了?」 随着腹部慢慢显出形状,薛映行动不如之前灵便,冬日天寒,出门成了麻烦,他便成日待在家中。温承亦是将大多事情都推了,尽可能地留在府中陪着薛映。 薛映摇头道:「那我等你一起吃晚饭,你记得要早点回来。」 「好。」温承答应着。他清楚薛映最近在忙什么,毕竟薛映每日从一日三餐到歇过几次,何时用过茶,用了何种点心,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哪怕钟贵刻意不提,但这种刻意,也是非常明显的暗示。他看着薛映的有点失落的眼神,许诺道:「我会早点回来,不会让你等太久。」 果然,温承看到薛映眼睛又亮了起来,依依不捨地送他出门。 他想着这日早点回去,可偏生不凑巧,竟是出了事情。 太庙祭祀,按制是皇帝于除夕主祭,可这几日恰好也是正宁帝的冥诞,自先帝起,冬至日亦会亲临祭拜。兴和帝自是效仿父亲,冬至日时亦会来此。 温承则对父亲正宁帝没什么感情,来这不过是应个景,年少时他和父亲有过激烈的争执,因着长兄居中调和,才没有闹开来。后面正宁帝曾有意表示亲近,可过去的时光一旦消散,有的事情便如覆水一般。他并不怎么回忆过去,今日来这里不过是应个景,毕竟他多年没有回京,从来没有参与过这样的祭祀,若是刻意避开,总会有些麻烦。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谁料兴和帝拈香至正宁帝灵牌前面,手中的香竟是熄灭了。兴和帝脸色大变,旁边侍奉的内监更是浑身颤抖,硬着头皮又奉了香过来,可在兴和帝接过后,这一次香也灭掉了。兴和帝本是强撑着,这下怒意上涌,恰在此时,面前的灵牌倒了下来。 太庙建得宏伟,可能进到前面祭祖的不过是皇帝以及宗室的几个亲王,并在旁边服侍的内侍们,此刻人人皆是面色惊惶,跪了下来。 兴和帝望着面前的这一幕,眼前一黑,无措地看向在场唯一神色泰然的温承,喃喃道:「皇叔,该怎么办。」 怪力乱神之说皆是不经之谈,从古至今往往皆有,温承并不当一回事情,见状只是上前捡起了灵位,端正地放回原处,又捡起摔落在地上的供香,仔细看来。饶是他并不懂这些,也能发现供香的内芯与外皮并不一样。「有人动了手脚。」他掷下这些东西,看着僵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太监,自是转身从插满香蒿的鼎里引燃供香,奉与兴和帝。 兴和帝总算是从惊惶中反应过来,接过香后再顾不得别的,忙奉了上去。 温承冷眼打量这个侄子,见他因着过于慌乱失却了那副刻意强撑的气势,看起来肖似小时候,没有平时那般惹人厌恶,但这么多年过去,身为帝王,又不该如此毫无长进。 他收回目光,重又看向前面的牌位们。 傍晚,守着已然绽放的花株,薛映有点落寞,平日这个时候温承哪怕出门,也早已赶了回来。可今天到底不太一样,估摸着还得等一会儿。好在花期有个两三天,他只是更想温承早点看到。 可到了每日用晚膳的时候,依旧等不到温承回来。薛映不由蹙起了眉头,钟贵道:「王妃,该摆饭了。王爷说过,若是他回来晚了,大可先用晚膳。」 「我再等一会儿。」薛映摇摇头,耐着性子继续等着,可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依旧没听到任何动静。 钟贵亦是等得着急,看着刚回来的小太监微微摇头,意识到王爷还没回来,于是又劝道:「王妃,奴婢求您了,多少该用些,您如今可饿不得。」 冬日长夜,长廊上垂落的灯笼早已照了半夜,薛映见温承已然食言,心里不快,在钟贵的再三劝说下,终是答应道:「摆饭吧。」 第70页 很快一桌子饭菜摆好,薛映磨磨蹭蹭地到桌边坐好,依旧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信手拈了几筷子菜之后,他便放下碗筷,心里的不快积郁了满心。 这还是成亲之后,温承头一次这么晚还没回来,而且还没有使人回来说一声。薛映不免想,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可要是有大事发生,王府内外不该是风平浪静。难道是被路上的什么人绊住了?薛映益发琢磨起来。就这般到了半夜,可是快要到他们平素里休息的时候,依旧没有听见温承回来的声音。 薛映心里失落,待要去榻上躺一会儿,谁料刚起身的时候,打翻了旁边的玉瓷瓶。 「王妃,您没事吧?」钟贵被唬了一跳,忙去看那些瓷片有没有伤到薛映。 看着满地的碎瓷片,薛映忽然感觉更加委屈,积蓄了一晚上的难过快要满溢出来,吩咐道:「都不许收拾,就放在这里。」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钟贵犹豫了下,摆手示意大家不必收拾,灵巧地从碎瓷片旁跳了过去,命身旁人打水伺候。 自牌位倒落的之后,禁军便已奉命封锁了太庙,兴和帝立等着人查出结果。他想起来先前将太庙的修缮及香烛供应事宜皆是交给了杨文景,而如今镇国公府被自己发落,想是心有不忿,伺机作乱。果然,查了半日后,杨家人暗中指使人在太庙中做的一应事情尽皆败露。 这日忙乱到很晚,温承方才返回。今日在太庙里烟雾缭绕了一天,身上难免沾上味道。到了王府,温承先换了衣服,才往寝殿里走去。 钟贵迎上来道:「王爷,您可算回来了。」 「王妃可歇下了?」温承大步走着。 「歇是歇下了,可王妃今日生了不小的气。」钟贵小心翼翼解释道,「为着您晚回来。」 温承速度不减,走到寝殿门外正好听到这句话,动作一顿,他偏头看向钟贵。 钟贵不敢多说,陪笑道:「您进去就知道了,摔了东西不许我们收拾呢。」 温承看了一眼门内,门内灯光已吹灭大半,唯有一盏壁灯亮着,再往寝居瞧,同样只剩一只小灯亮着。 温承抬手轻轻推了一下房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入得屋内,看了一圈,发现地下有几块花瓶的碎片,他想了一下,慢慢走到里间。越过雕花门洞,温承见薛映朝内侧睡着,踱步到了床侧。 这几个月温承时常守着薛映,自是知道他没有入睡,当即解了外袍,放在一旁,坐在了床侧,轻声问道:「在生我的气?」 薛映没理他,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温承见状,索性上了床,将人抱住:「不生气了好不好?」 薛映依旧没有出声,温承哄他道:「怪我回来晚了,没同你说一声,要怎么罚我尽管说,别自己气坏了。」 薛映听温承在哄自己,不好一直晾着不理,从被子里抬起头,念叨着:「都什么时候了,我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薛映声音很低,语气听着不像是生气,更像是委屈。 「都怪我。」温承见薛映眼圈有点红,将怀抱慢慢收紧,软语哄着。「只此一次,日后绝不会回来晚了……」如此这般又亲有抱地哄了许久,终于将薛映哄转过来。 「你们怎么回来这么晚呀,路上是出了什么事情吗?」薛映问他。 温承见他有了精神,如实答道:「太庙中正宁帝的灵位倒了,陛下惊怒不已,查了很长时间。」 「怎么会这样?」薛映同样震惊道。 「大约是没有放稳当。」温承随意答道,实则他知道的比兴和帝还要清楚许多。杨文景本就病弱,入了大牢后很快病死,可那些多年来在他手下作恶的人并非人人获罪。而亦有人因着他而家破人亡,记恨他的人多年蛰伏,终于寻找到机会。 薛映只觉得这个回答匪夷所思,素日在王府里大家办差都是屏息凝神的,供佛的香案每日擦的几乎可以反光,没想到太庙的人办差竟是如此粗疏,难不成是被虫子蛀了?正自疑惑间,他想起一事:「我记得,正宁帝是你的父亲?」 「嗯。」温承道。 薛映面上浮现出担忧:「你今日是不是很伤心?」 温承难得感到困惑,他不解薛映为何会有此一问。 薛映见温承没有说话,心里更加担忧,平常人家祭祖难免感怀过去,偏又遇上这样的事情,想是心情好不了。可自己刚刚还在同他闹,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安慰自己。思及此,薛映不禁有些惭愧,小声道:「我是不是太任性了,你心里不好受,我还一直在怪你。」 温承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握住薛映的手,同他说道:「今夜本是我回来晚了,你生气也是应当的。你不高兴便能说出来,这样很好。」 「很好么?」薛映没有想到是这样的评语,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一点无理取闹了。 温承在薛映变得疑惑的眼神里,覆身上去。他真的觉得薛映太可爱了,就连生气不过是打翻了瓶子扔在地上不许人捡,很像是小猫蹦来蹦去撞碎了花瓶,又甩落一地狼藉离开。 「你要做什么?」薛映感受到温承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衣服,忙问道。 「我在想,你不喜欢小狗,家中要不要养一只猫。」 「你喜欢你养,我可不养。」薛映拒绝道,他不太喜欢毛茸茸的四爪活物。 温承贴在薛映耳边上笑:「我已经养了一只了。」他变得会发脾气,且越来越会挠人了。他手下动作没有停,慢慢地剥掉了薛映的里衣。 第71页 「话还没说完呢,不许……」薛映不解怎么到了这一步了,可很快他被温承亲得神思恍惚,他觉得今晚的温承和平时很不一样,从前时候,他不会过度的在床上刺激自己。但是今晚,他没有任何激烈的动作,却在蛊惑着自己做平素不做的事情,说一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语。 他望着昏黄灯影中的人,听着他问自己。 「你刚才说什么,不许什么?」 薛映抖了抖,脑海的反应很慢,没有说出口,但贴在自己耳边的话再次响起。 「怎么了,不许摸?」 薛映几乎是控制不住,连唿吸都在颤抖。 「小映是我的王妃,身体髮肤皆属于我,告诉我,哪里是摸不得的。」 「你……」 「我也是一样的,小映也可以摸我,只要你喜欢,小映喜欢哪里?」 薛映当然说不出来是哪里,他的意识已然无法支撑他思考这样的问题,手胡乱地抓在温承的后背,又因为脱力而一点点的下滑,直到滑到腰侧,他听到温承问他是不是喜欢这里,又带着他的手上下游移,全是不可言说的事情,却又迫他说出来。 昔日在正阳宫中,温承常看母亲拾掇花,他在旁边帮着剪花枝浇水干得有模有样,耳濡目染下,对赏花的门道一清二楚。可对于赏花本身倒没什么喜好,直到昨晚,他才逐渐琢磨出赏花的意趣来。 山茶花是花中娇客,当花瓣淋湿在雨露中的时候,更是一种动人神魄的美丽,他陷入在泛着清香气息的花丛中,声音和平时很有不同:「宝贝,你好漂亮。」 第40章 早膳之时,端王府的一干僕从都能发现,王爷王妃似乎不太对劲。以钟贵为首的近侍们默默观察着,温承面色虽没有明显的变化,但不难看出,自家王爷心满意足。 而薛映看上去比昨晚还要气闷,众人觉察出不好,收拾完碗筷全都退了下去。 想起昨晚的事情,薛映依旧觉得面红耳热,有道是人靠衣装,他完全想不到有人会在不庄重的时候夸人漂亮。更何况,他昨夜被温承诱哄着说了好多话,都是些从前不会说,也不敢说的内容。 「还生我气?」温承道。 薛映自是不会再和他纠缠这件事情,再像昨日一般,闹到最后白日宣淫就更不好了。他赶忙道:「我哪有生气。」 「若是没有生气,为何一早上不肯看我。」 薛映抬头看向温承,气哼哼地说道:「我看你了。」 温承清楚昨天是把人弄恼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怕他更生气,伸手揽住薛映的腰,轻轻按揉着好一会儿,方才问道:「昨夜你等我到很晚,是想做什么?」 薛映心里消了些气,朝不远处努了努嘴:「还不是为了让你看看那个。」 温承看过去,道:「这是之前在暖房里的花?竟然开了。」他早已知道此事,刚才是故意提起的,他起身走过去,看着这束本该开在早春的芍药。这株芍药是红色的,早年扬州织造进献入皇后宫中,一晃许多年过去,他发现他还记得当年这盆花刚到京城时绿叶满枝,到了春天时满树红花,后又变成零落枯枝,竟然能有枯木逢春,红满梢头的一日。 他回过神,看见薛映亦跟着自己慢慢地走了过来。近来他的身形日渐臃肿,行动愈发不便,还未走到花几旁,温承已然伸手扶他到自己身边。 「看来这法子是有用的,剩下的那几株不开花的依法养养,自是会好的。」薛映仔细看了一会儿芍药枝上的另一个骨头也开了,心里满意。 温承道:「我的宝贝好厉害。」 听到他又喊自己「宝贝」,薛映想起昨夜,难免神思不属,他只好更加专注的看着面前的花,几乎是凑了上去。 薛映在观察自己精心照料的花,温承在一旁看着被他养了小半年的薛映。他看着薛映从一开始的愁眉不展虚弱疲倦,现在看来顾盼流转间皆是欢悦之色,两颊长了些肉,身上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过分瘦削,圆润的恰到好处,本就秾丽的五官更显绮丽之色,映在大红色的芍药旁边,衬得人比花娇。 温承记起曾在宫廷中见过西洋画师作画,与大胤的画师很有不同,并不追求几笔写意,而是用浓艷的颜色来铺陈,倒很适合眼前的画面。 薛映不清楚温承站在身旁在想些什么,只自顾自想了好一会儿,尽量避开昨夜的记忆。待赏完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翻阅起桌案上的东西。 眼瞅着要到了年下,近日来薛映时常看年礼单子,哪家送了什么,自家回了什么,熟悉着王府往来的事情。他大约知道,温承卸下军务之后会回到封地,封地上并不需要这样多的人情往来,但他闲来无事,学点东西说不定以后用得着。他难得想在礼单上记点东西,却察觉到自己久不写字,已感手生。 「我下午要练字。」薛映忽而说道。 「好。」温承答应着。 薛映见他并不问自己缘由,但又立刻答应自己,心里转了转,终究是没有说话。歇过晌午之后,薛映没有去书房,直接让人在外间朝阳的一面放了张书桌,收拾起来写字。 练字是心静的功夫,果然一下午都很安宁,薛映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绝妙的理由,练到日头西斜,旁边的侍从换了一杯茶之后,他终于从埋头练字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喝了口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温承也在旁边,疑惑地望向他:「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第72页 「练完剑就过来了。」温承同样在喝茶。 自己居然全然没有发现,薛映道:「那你一下午在做什么?」 「我正好要看几本书。」温承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天晚了,歇歇吧。」 薛映有时觉得温承过于关心自己,但他心里又很高兴温承如此,放下手里的笔,说道:「平素里又没什么事,怎么会累呢?」 「就算是不累,也得歇歇眼睛,没得熬坏了。」温承又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连几个字怎么会伤眼。」薛映嘀咕着,走到温承旁边一起喝茶,茶点之后,便是吃晚饭的时候,一天很快过去。 次日练字的时候,薛映练到中途,及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温承果然早就在了,一连几日,皆是如此,丝毫不会搅扰自己。 薛映看着一心一意看书的温承,不禁好奇他每日在看什么,竟然如此入迷。 犹豫了几瞬,薛映终于是放下笔,走到温承旁边,问道:「你在看什么……」 话还未落音,薛映只觉眼前一晃,自己已然把托抱着坐在了温承腿上,惊得险些喊了一声。 原来他是在故意等着自己过来,薛映嗔道:「我还以为你当真在仔细看书呢。」 温承亲了亲薛映,没有反驳。实则他并不需要分神,多年来遇到过无数危险,每每有人靠近,早已觉察。更何况薛映方才一直在看他,他早已发现。 薛映总疑心他都是故意的,明明知道自己很喜欢黏着他,却还是这样,故意不来扰自己,却又一直在身旁陪着。可这些心里的想法毕竟没有证据,也不好将这份怀疑摆在明面上,薛映不太满意地问:「那你刚刚看的那几页在讲什么?」 「在讲云骨山。」温承答道。 薛映依言翻阅,发现这本书讲的正是云骨山,而温承刚刚翻阅的那页,讲的是山北面的休循国:「好端端看这个作什么,难道将来也要和他们打仗?」 「为什么会这般想,也许是你外祖家的亲人有了眉目。」温承道。 「怎么可能这么巧。」薛映记得温承在给自己找外祖家的人,可是云骨山往北不止有休循国,况且,他也不若先前在意这些事情了。他想了下,还是说道:「有将士的人家,自然都会担心这个。」 温承听到这个答案,目光愈发柔和:「休循国据有天险,易守难攻,大胤虽与他们并无仇怨,可这些年他们和周边藩属勾连串通,意欲作乱。若是事成,牵涉良多,还是得早做准备。」、 当时被追捕的时候,薛映曾想过从云骨山脚下逃跑,自然知道那里的路很难走,不免担心道:「到时候当真有事的话,不会要让你去打仗吧。」 「若是筹划得当,未必会打起来。」温承道。 「就像你去南疆一样?」薛映问道。 「是。」温承同他解释,「如今南疆那边已然分化,各部无法联盟,又无法抵抗彼此,一时成不得气候,倒也无需担忧。。」 「似乎你们对于每一片地方的法子也不太一样。」薛映想了想道。 「大胤疆域辽阔,各地情形不一,周边藩属虽朝拜纳贡,但多年语言不通,地处偏远,并不是真心归服。每次作乱,若是从远处调兵,士兵们往往会水土不服,不利于作战。可若是调附近的兵力,又恐有私下勾结,也只能出了些苗头便出手弹压,大面上不差就是了。」温承想了想,又道,「打仗终究是件劳民伤财的事情。」 薛映自小在边境长大,缓缓道:「我见过的人,大多数是和大胤人打交道的药商,猎户,他们多少对大胤有些了解。可更多的人都是畏惧大胤的,当地的土司为了盘剥百姓,用尽法子恐吓。偏远的地方,现在还会用人牲来祭祀。」 诸多古怪传闻,就连大胤的边镇亦受影响,前阵子调查到的许多事情,其中便有一桩当地豪强串通骗子扮成巫师,专为谋财害命。 「他们都是苦命人,我听说他们也有些人是因为前朝末年盘剥严重,逃入深山,希求一条活路,可惜他们进的不是桃源,而是另一处水深火热。」薛映声音越发得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变得听不清楚,「若是世上当真有有明君英主能让他们不至于重蹈覆辙就好了。」 温承听着薛映小声嘀咕,这话说得愈发大逆不道,想着这几年的事情,没有说话。周遭一片安静,薛映意识到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有些不妥,偏头看向温承,见他似在思索,问道:「怎么了?」 温承回过神,抬手摸了摸薛映的头,慢慢摸到后颈。薛映摇了摇头,站起来道:「痒。」 自薛映情形稳定下来后,他们大约六七日亲密一次,如今却是不能了。温承正想着如何化解薛映隐约的抗拒,偏生薛映从不与他提这事,依旧别扭着不想听,他便只好耐着性子等薛映心里接受。今日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一靠近便身体僵硬,温承很懂得见好就收笑着同他站起来:「来,看看你这几天练得字如何了。」 第41章 临窗的桌案上,左边放的是一沓字帖,靠右则铺着一沓最近练好的字纸。 翻了一遍,温承不难发现薛映临摹的大半都是自己的字迹,不禁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薛映嘀嘀咕咕道,「我写的很奇怪吗?」 「甚好。」温承道。 薛映自是知道温承到底在笑什么,理直气壮地道:「我想写哪个就写哪个,不可以么?」决定练字之后,他很容易地在府里寻出许多摹本拓片,其中他最感兴趣的还是经年间温承留下的字帖。昔日得了几个字便会很高兴,如今想拿哪张就拿哪张,他索性拣了许多到寝殿之中,闲着没事便临摹着玩。 第73页 「自然可以。」温承道。若是换旁的人来,看到府中的前朝书法大家的珍品,怕是挪不开眼,也只有薛映会对自己写的字这般感兴趣。不过只要薛映开心,温承无所谓他想做什么。 薛映见他还是如平常那般好说话,顺手抽了一张字帖出来,道:「你的字是和谁学的?」 「祁兆存。」温承道。 「你说的是那个中过状元,教过先帝、先太子的老太傅?」薛映问道。 「正是他,不过他没教过我两年,便换了旁人来教。」 「为什么?」 温承想了下,说道:「大约是觉得我性子不够和顺吧。」 薛映全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本以为是因为老太傅年纪太大,没法再教下去了,便告老还乡了。不过随着这句话,薛映流露出好奇:「你以前是什么样子啊?」 温承没有再说话,薛映见如此,简直好奇的不得了,同世人一样,他听说温承的名字都是在温承立下赫赫战功之后,那更早时候的温承呢?他凝视着温承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试图拼凑出过去的样子,却发现想不出来。他不由得越靠越近,回过神之后,发现他几乎要贴在温承的脸上了。 薛映忙收回思绪,问道:「后来呢,是谁教你呢?」 温承又念了几个名字。薛映发现要么是正宁一朝的名臣,要么是当世大儒,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还是微微张大了嘴巴。 「这么多人,你每天都在学什么?」薛映又问。 「诗书礼乐,前朝旧事,术算经学都会讲一些。」温承大致说了一下。 薛映小时候能接触到的不过是当地通些文墨的先生,后面进了县衙,师爷是个热心人,倒是教过他一些东西。和温承接触能接触到的名师大儒,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想学么?想学的话,可以让他们来教你。」温承看出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羡慕,提议道。 「可以么?」 「自然可以。」温承道。 「可惜现在没法学。」薛映有些遗憾,他毫不怀疑温承承诺他的事情,但他眼下见不得外人,等到把孩子生下来后再休养一段时间,起码得是明年下半年的事情了。 「府中藏书阁中除了前朝各色着书以外,还有那些人亲手写的手札,从开蒙之后,他们每年都会为我整理一年的讲义。」温承道,「你可随意翻阅,若是不懂的,问我就是了。」 薛映很是高兴,当日便与温承去藏书阁挑书。 自从开始在藏书阁中念书之后,薛映时常会拿着书上的一些问题来问温承,温承每每细緻解答。他很少会去直接教授一个人什么,原是打算在尘埃落定之后,正儿八经地给薛映请几位先生,可现在他不必考虑此事了。 平素两人相处的时候,薛映时常专注地看着自己,眼睛里只有自己的投影。可如今薛映听到他说的讲解的时候,虽也是全神贯注,可除了豁然开朗,还满溢着崇敬之意,和平时很有不同。 这让他不再惦记给薛映找新的先生。实务一类的他经手的多,若是薛映想学这些,他教着比那些人常年住在京城着书的人要好。可若是薛映后面更喜欢经学,到时候再另外请先生。横竖家中也不需要薛映去考科举,且先教着看看,倒也不急着这事。 这日两人在书房中看书,钟贵呈上来一张礼单,薛映接过扫了一眼,奇怪道:「你在关外还有庄子,怎生他们年节也来送礼?」这些时日他大致看过府中的帐册,并不记得关外还有庄子。 温承没有看也知道是谁送来的:「一些旧属,如今不打仗了,闲来无事便去山里打猎,年节时会送些猎物过来。」 「这样啊。」薛映低头看着送来的东西,他记得温承第一次离开京城去的不是漠北,而是关外,他率兵驱逐了觊觎关外的北匈,才前往漠北抵御突厥。 薛映正想着,就见钟贵快步走了进来:「王爷,王妃,陛下亲临。」 薛映没想到兴和帝会亲自来,望向温承,温承安抚道:「没什么事。」他又看向钟贵问道:「还带了什么人?」 「来了几位太医,为陛下诊脉的高太医也来了。」钟贵答道。 自成婚以来,兴和帝便对此事多有疑心,及至后来也在怀疑是否有婴孩存在。温承是清楚的,只不过王府管理严格,平素用的药材都是混着几个方子支领的,熬药的是亲信之人,皆不会泄露出去。只是近来年下,皇亲国戚常须进宫赴宴,薛映皆告了病,想是皇帝始终不得真相,终于无法忍耐,来一探虚实。 按理说装病该躺在寝殿里将养,可如今自己却出现在前殿的书房,浑然没有半点生病的样子,薛映拉住温承的胳膊,问道:「我从后面回去?」 就算是皇帝突然亲临,也不会立时进到府中来,总得给接驾的府里上下留下一些准备的空当,他想着趁这个时候回去。 「无事,」温承圈住薛映的肩膀,将人扶到床边,帮他褪了鞋,「安心躺着便是。」时间虽来得及,他也不想匆匆忙忙间让薛映躲回去。 早年间,先皇在世的时候,只要温承在京里,先皇来便必定会来端王府一次。端王府上下对接驾一事颇为熟悉,可总归没接过这位兴和帝的驾,又是突然而来,一时间虽行动有序,但不免心内惴惴。 待换过衣服,府内上下有职级的属官门皆是站在温承身后,等着陛下亲临。又等了一会儿,兴和帝从正门走了进来。 第74页 门外见过礼,步入正殿,兴和帝打量了一圈,笑道:「怎么不见皇婶?」 「劳陛下惦念,内子体弱多病,前阵子拘在寝殿里养着,闷坏了,今日精神刚好一些,便与我在前院中理书,刚又喝了药歇下了。」温承解释道,「不及上前拜见,还请陛下恕罪。」 「唉,皇叔哪里话。朕原是想着召你们到宫中一聚。可宫闱多是女眷,恐是皇叔担心出入不便才再三推拒。」兴和帝嘆息道,「还是太后思虑极是,说是我们一家人本就亲厚,皇叔恐也不会见外,皇婶怕是真病了。故而让朕赐几名太医前来诊脉。今日朝中无事,朕来的时候便带了几名太医过来,正好给皇婶瞧瞧。」 说着,几名太医上前躬身行礼,温承看了一眼打头的太医,道:「陛下万金之躯,内子感染风寒之症,若是让冯院正进去,万一过了病气,恐对陛下不虞,还是另命人进去更为妥当。」 兴和帝沉思一瞬,答应了,示意另一名太医进去。 寝殿中,钟贵将大夫迎了进去,走过两层珠帘,大夫待要上前,钟贵将人拦住。 「刘御医是兴和年间入的宫,当年皇后抬举,想必还记得吧。」钟贵轻声道。 「娘娘对我有深恩,没齿难忘。」刘御医勉强笑道。 「你既得沐大恩,该一心报效才是。可我记得,前些年陛下将李妃废为庶人,原是想留她一命,可她却在喝了你的药之后,离开了人世。」钟贵低语道。 刘御医脸色一白,看向钟贵,当年他奉太后命如此行事,原以为没有人知道。可若是此事一发,太后和皇帝皆是容不下自己。钟贵声音依旧很低,问道:「高大夫可知道待会如何呈报陛下?」 刘御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道:「天寒地冻,王妃恐是吹了风,导致风寒症候,又因着饮食不调,致使病症反覆,须得仔细调理。」 钟贵满意道:「高大夫所言甚是。」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帘帐后面的薛映都未能听清。方才自皇帝走入殿内,薛映躺在床上,原是有一点紧张,因着温承说了无事,再加上他远远听到兴和帝说话声音平和,故而渐渐放下心来。 不一会儿,高御医与兴和帝回禀,对答果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并与其他御医,一起看了端王府所保存的脉案和药方,议了一回。 兴和帝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兴趣,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冯院正上前道:「虽是风寒,可是症候反覆,恐是有风热之状。」 「你的意思是?」 「也许是王府中有人发烧,传染给了王妃。」 另一名太医道:「前阵子属下去礼郡王府诊脉,侧妃虽是得了风热之症,可脉息却与寻常症状有些不同,臣等商议过,恐是新近出现的一种时疾。」 兴和帝眉头一紧,担忧道:「既是传人,倒是不好,这该如何?」 冯院正上前为君分忧道:「王府上上下下这许多人,很难找出谁第一个传染的王妃,可这病到底传染,若是能排查出一些得过此病的人,对王妃的病,倒是大有裨益。」 「如此甚好。」兴和帝答应着,「那就由你们今日好好为王府的上下人等诊一诊脉象。」 第42章 兴和帝开了口,温承没有拒绝,只是命钟贵去传几名管事带着名册过去。几个太医被人接引着,去了旁边一间收拾好的屋子问诊。 温承已然明白兴和帝的用意,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不过今天来问诊的,哪怕看出花来,也找不着真正有孕的人。太医院的那群人再如何医术高明,可他们治病开药一向小心,明面上从来不敢用勐药,若非亲眼得见,一时也想不到竟会真的有男子用了生子药。 叔侄两个坐在那里闲聊,倒是一副宾主尽欢的样子,待冯院正上前说了问诊的结果之后,兴和帝发现府中果然没有美姬怀孕,面上愈发喜悦。 薛映凝神躺在里面听着,隐隐约约听到只言片语,心里担忧,悄悄地起来,站在帘幕后面听着,发现不过是往年过年的一些热闹,并没有要紧事情。听了好一会儿,薛映觉得无聊,正要回返,忽而听到兴和帝嘆息道:「朕观皇叔与皇婶感情甚笃,可惜不能开枝散叶。昔日父皇母后曾为皇叔选妃,取中的是陈国公府吴氏女,只是当年皇叔因战事紧急不能返京,故而作罢。而吴氏女痴心一片,就此长居道观之中,不问婚嫁之事。前阵子陈国公府获罪流放,吴氏愿与家人一同赴苦寒之地。太后那日与我提起当年那段因果,朕想着她多年来不问世事,今遭被家人牵连,倒是命苦,不若成全她一番苦心。」 兴和帝用太后所言来做託辞,温承道:「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皇兄并未说定,她也并非因我而出家,想是有人传岔了。」 「哦,那可能是有人以讹传讹。不过皇婶到底无法生育,为绵延子嗣,皇叔还是早做打算。是朕煳涂了,吴氏是罪臣侄女,终究不妥当,朕回宫后再请太后择一女为侧妃,早日诞下世子。日后朕告祭皇陵,也好慰父皇在天之灵。」 「臣幸得妻子相伴,一生足矣,并不强求有孩子。」温承道。他心中思忖,这么多年他未有子嗣,兴和帝对此颇为满意。可是代谋朝篡位之人从来没有一个人是为了自己的子嗣计较的,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对他们来说,只要大权在握,孩子总会有的。兴和帝却总是想不明白这一点。 第75页 兴和帝仔细打量着温承说话的神态语气,看不出其中丝毫作伪之态,兼之未能发现有孕之人,心中大定。 略坐了一会儿,兴和帝满意地离开了。 等着一应宫侍离开王府之后,薛映直接从珠帘后走了出来,问道:「都走了?」 「嗯。」温承看着天色已经很晚了,准备让人传膳,「是不是饿了?」 薛映到不着急用膳,趁四周无人,问道:「陈国公长女和你很熟吗?」 薛映从榻上起来的声音,别人没有察觉,温承却是听见了,他知道这些对话薛映都听得一清二楚,果然听到他问自己这个问题。「我并不认得她。」 「那你怎么知道她出家不是为了你?」薛映问道。 「陈国公府多年来参与倒卖军械,我派人查探,探子自然会把府中一应事情都报给我,自是包括这件事情。」温承解释道。 「可除了她,皇帝还要给你再给你娶几个呢。」薛映心里有点烦这个皇帝,语气倒没有酸意,几乎带着点数落意味。 「皇帝怎会真心希望我有孩子,不过是试探罢了。」温承见薛映还有很多话想说,便拉着他一起坐下。 「那这个孩子会给你带来麻烦吗?」薛映心里担忧。 「不用担心,我已有应对之策。」温承语气笃定。 薛映隐约觉得,温承若是想有自己的孩子,皇帝应当是也没有办法。他不愿意有,想是压根没有打算过。他不免问道:「你不喜欢孩子吗?」 温承看了一下薛映,怕他生出古怪的想法,觉得自己不喜欢孩子,笑着道:「自然是喜欢的。」 大胤的百姓常常是十五六岁就成婚了,三十多岁做了祖父母的不在少数。上次去宴席,薛映便已发现在温承这个年纪的王公贵族们,儿孙绕膝的比比皆是。 这个答案并不足以让他信服,薛映又问:「你若是真喜欢孩子,怎么会一直不成亲?」 「自然是在等喜欢的人。」温承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毫无兴致,他只希望可以寻一个与他真心相爱之人和他共度余生。 听到这个答案,薛映不禁笑了起来:「哦,那你空等了这么多年,岂不是很亏?」 「我等到了小映给我生,不亏的。」温承道。 薛映横了他一眼,不想再理他了。他倒不觉得温承比他大许多,以温承的出身,想娶什么样的都不是难事,更何况温承虽年长,但丝毫没有迂腐之气,身体也比他好多了。 自那天晚上之后,薛映一直与有点别扭,温承便等着他迴转,此刻握住薛映的手,见他没有推拒,问道:「在心里生了我这么久的气,可消了?」 「谁生你气了。」薛映小声反驳道,他皱着眉头板着面孔,没有撑太久,而后问道,「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 「什么?」温承一时不明白薛映再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薛映不太高兴地说道。 温承略一想前后对答,意识到薛映讲的是那天晚上的事情。「想知道自然会知道。」到了成婚的年纪的亲王,哪怕没有定亲,知道这些也不是难事。更何况他在外见过的事情很多,向来行事冷静,也不是毛头小子,并不需要真的去与人做过这些,也能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动作。他不确定薛映是有点吃味还是在转移话题,与他细细说道,「那些书本子虽不入流,倒也不难弄到。」 「只看书便能会?」薛映不太相信,他也看过那些本人,还是看得一脸懵然。可想起那天晚上的温承,他总觉得不该是这么简单。 「小映也一直在教我。」温承凑在他耳边,语带笑意。 「我教你什么了?」薛映更觉匪夷所思,瞪大眼睛看向温承。 「只要看见你的神情,就能知道是喜欢还是讨厌。」温承说得是实情,薛映从来不会掩饰自己想法,更何况是在床上的时候,不止是情态,还有声音,愈发软绵的身体,都在向温承袒露出自己的喜好。但话说到这个时候已经够了,再说下去,怕是真的恼了。 「我从前倒没想过,你会是这样的人。」薛映嘀咕道。那天晚上清醒之后,他不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体怎么会让人产生欲望,也有点畏惧当时沉湎其中的诸多反应,故而一直别扭着。 「我也会有情不自禁的时候。」温承说道。 薛映听到这话,偏过头看着温承,他感受到自己的内心怦然跳动。他知道温承喜欢自己,宠着自己,但这些总是能自持的,却没想到温承会这样说。 「也不只是昨夜。」他们的开始并不算美好,哪怕现在两人情意更浓,温承还是想要与薛映分说过往的心境,今日倒是个合适的机会。「就连最开始的时候,也不全是因为药效的缘故。」 薛映意识到温承在同他说最早的心意,一时心里又泛起许多涟漪,旋即他关心道:「药效对你还有影响吗?」先前大夫委婉说过,两人愈是亲密,愈是能早日清除药效遗留的不良后果。现在看来,好像不止对自己一个人有影响。 温承沉默了下,药效如今对他的影响几乎消失殆尽,只残留在薛映身上,这也是他心中介怀之处。可那天晚上闹得太厉害,现在虽是快说开了,他还是怕薛映彻底恼了这些事情,他想了下,决定揽到自己身上,毕竟事情也是因自己而起:「多多少少,现在还有一些影响。」 第76页 「那你还难受吗?」薛映忽然想起温承身上的伤疤。他在战场上多年,总会留下一些印记,而有的药效也会绵延不绝,在停药之后让人或长或短的难受着。 「同你在一起的时候,会更好一些。」温承说完后,又哄道,「宝贝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 薛映屏住唿吸,仔细分说道:「我没有生你气,我……」他唿吸快要不稳,语声微颤:「我从来都是愿意的。」 无比真挚的剖白,满溢出的情意,让温承的内心柔软到不可思议,他吸了口气,吻上了薛映的脸颊。 第43章 翌日清晨,两人又如先前一般,亲亲热热地靠在一处用早膳。 「中午吃什么?」薛映问道。平素一日三餐,他几乎没有管过,都是底下人拟好菜单,温承每日过目。但每每端上来的,都是合乎自己口味的。 「你想吃什么?」温承道。 「可不可以把肉烤着吃。」薛映显然是早就想好了,几乎是脱口而出。 温承答应道:「已经让人预备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薛映心生好奇。烤着吃的东西并不好克化,大夫曾经建议有孕之人最好不要吃这些。 温承没有回答,看着薛映托着腮等待自己的答案,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薛映的脸。昨天薛映对着礼单子上的东西看了很长时间,那几份礼单上除了人参鹿茸,还有不少獐子鹿鸟之类的活物,温承想着薛映大约是想炙着吃抑或者烤着吃。只不过昨天皇帝来得突然,没有来得及吩咐。肉类烤之前须得腌渍,故而他今天一早,便命人都预备上了,果然是猜中了。 薛映并不纠结于温承怎么猜到的,而是下意识地蹭了蹭温承的手,小声道:「有点想吃你当时在山里烤的东西了。」 见他撒娇,温承笑着答应道:「那我来烤。」 薛映心里喜悦,他瞥了一眼附近,并没人看向这个方向,悄悄亲了一下温承的侧脸。他本想速战速决,可无奈身体的现状并不能让自己行动自由,身体后撤是便被温承拦住,几乎压着他吻了很长时间。 行事真是越来越大胆了。温承看着被他吻得眼角泛红的薛映,心里很满意变化。 快要晌午的时候,厨房已经将各色东西都准备齐了。这次预备的有猪羊鹿獐,另外还有各类禽鸟的肉,一应料理好了。原本还有林麝肉,只不过不适宜用,便直接打发人送到别的府上了。 烤肉的地方自然不会是平素里待的寝殿,更不会是天寒地冻的室外,而是收拾了间轩敞的屋子,里面备了炭炉等物事,如此既不闷气,也不寒冷。 今日虽说是让温承来烤,但王府众人并不敢让主子辛劳,皆是候在一旁,随时预备着打下手,一时间扇风添炭递肉片忙的不亦乐乎。 温承正自细緻地烤着几串肉,翻转的时候均匀地撒上调料,动作十分熟练,薛映总觉得他与平时练武有几分相像。不过想来是跟练武师父学得烤肉,又不算奇怪。 待到熟了,温承又撒最后一遍调料,依着薛映的口味,多添了些辣味后,便将肉一一码放到一旁的盘子里,香气早已瀰漫了整个屋子。 薛映让温承烤着吃,并不是为别的,只是多年来他在山里吃过烤肉的次数还是蛮多的,不过同行者多为果腹,大多是烤熟便开始吃,并不太在意火候和味道。他每每回想起温承烤得那次,味道什么样子已是记不太清楚了,唯独记得肉块外面微微焦脆,里面肉质软嫩。他心中记挂着,原是想日后再吃,可在昨天看到礼单子上的东西后,这种想法再也忍耐不住。 待烤肉稍微凉了一些,薛映伸手取过,含入口中。原本只是想再尝一尝记忆中的口感,没想到这次竟是比山中好吃数倍。他不禁道:「怎么这么好吃,和上次吃的味道好像全然不一样。」 「调料都变了。」温承同他解释道。王府中常用的调料都是上好的,今日用的甚至有从西域那边运送过来的,比起山中随意找的几点盐巴野椒精緻数倍。更何况王府这些厨子将肉处理的十分精细,腌渍的恰到好处,皆是能增色不少。 很快薛映吃了两串,赞不绝口:「是你烤得好吃,不全是调料的作用,我真的好喜欢吃。」 温承在一旁看着薛映吃得开心,不由想起少年时,教他武功的师父平生最爱的便是喝酒吃肉,寻摸了不少做肉的江湖法子,甜辣鲜香,皆是到了极致。年少时他曾经厌烦人喝得醉醺醺的,现在他不由感嘆,好在这烤肉的手艺传给了自己一些。 中午吃的除了不同种类的烤肉,还有各色炸肉炸鱼,皆是外酥里嫩的口感,薛映吃得十分满意。等薛映吃得饱了,温承便吩咐厨子来料理完剩下的肉,自己则在一旁吃着。 今日预备的食材很多,王府上下人等吃得极为尽兴。 中午吃得油腻腻的,晚上便吃得清淡许多,可无论哪顿,薛映都吃得很饱。最近皆是如此,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遇到了荒年,没一会儿就觉得饿。再加上下午的各色茶点,他难免担忧自己愈发胖了,伴着烛火,他手里拿了面西洋镜,看了许久,嘀咕道:「我是不是胖了特别多?」 温承伸手拿过镜子,放在一旁,又揽住他腰:「哪里胖了,抱着你还是很容易的。」 薛映睁大眼睛:「你都能拉重弓,我若是真胖到你抱不动,那该胖成什么样子。」 第77页 温承摸了摸薛映的腹部,安慰他道:「是孩子吃得多了,并不是你真的胖了。」 薛映被他摸得有点舒服,没有动,任由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过了好半天,他心里忽然生出些兴味来,撑着坐起来,亦是伸手摸着温承的腹肌,只是摸,不说话。 温承见他很久没说话,伸手扣住了他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 薛映露出满意神情道:「还不错,看来我也得多活动活动。」 「好,我陪你。」温承已然站起身来。 「喏,你是不是还是觉得我胖,答应得这么快?」薛映很快变得不太满意。 「活动总有好处。」温承认真道,「大夫也让你多走动走动。」 「那我现在再走一会儿吧。」薛映跟着站起身,正要寻人拿一件大氅出来。 冬日暖阳的下午,两人时常在王府里走上好一会儿路,如今晚上,外面风吹得呜呜作响,屋里空闲的地方有限,并不适合长久的活动。 「未必只有走路才能活动。」温承边说着,边拉着薛映,往旁边空余的地方走去。 「做什么?」薛映一脸疑惑不解。 「教我拳脚的师父曾教过我一些入门招数,有几式并不很费力气,又可强身健体,正好可以学一学。」温承道。 「好。」薛映心里觉得有趣,忙答应着,就看温承已然摆开架势,做起动作。他亦跟着一招一式的模仿起来,几招之后,温承并不急着教他练习新的,而是让他重复先前学过的内容。 慢慢地,薛映感受到体内的经络逐渐舒展开来,似乎变得没有那样的笨重。 温承则在一旁看着薛映的动作,指点道:「胳膊还得往后一点,每一个动作须得做到位效果才好。」 薛映闻言调整了一下胳膊的动作,见温承并没说好,面露茫然之色。 为防止意外,温承本就站在离薛映很近的地方,当即走近两步,伸出拇指和食指按在薛映的胳膊上,帮他纠正动作。 哪怕隔着一层衣服,被这样握着胳膊内侧也有点痒,薛映不由道:「轻一点。」 温承依言手上的力道松了些,这却更像是在挠痒了,几下之后,薛映掌不住笑了起来,温承虽没明白他为何突然笑了,还是扶着他,帮他顺着气。 「怎么了?」 薛映依偎在他怀里,只摇头,良久道:「我缓口气再继续。」 「今日便练到这里了,先歇歇吧。」温承见他笑得面色泛红,显是使了不少力气,怕他岔了气。 自少时起,爬山入河对薛映来说算得上常事,哪次不是一连折腾个半日才能歇息,如今才活动了一小会儿,他尚且觉得还能再练一会儿,坚持道:「我这才刚刚开始呢。」 「太晚了,真活动开,待会该睡不着觉了。」温承唯恐真的累着他,拥着他在一旁坐下。 薛映只得听话的坐下,因着没有尽兴,他靠在温承身上,小声嘀咕着:「我有时候在想,你是不是在养一只猪。」 温承笑了一下,笑意像是在胸腔里微微震动。 「你笑什么?」薛映嗔他道。 温承仍旧是语带笑意:「我养的小猪,该吃夜食了。」 养猪为了增肉,夜间常要餵一顿,薛映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门帘响动,钟贵捧着一个食盒进来。 一日三餐外,除了甜点,薛映每日还要喝一道汤。钟贵揭开盖子后,薛映看了一眼,今晚上厨房送来的是鹿筋熬制的,嘆气道:「今日实在是不能了。」 温承道:「好歹喝几口。你最近喝这个,腿疼都少了。」 鹿肉并不算稀奇东西,但鹿筋却是难得的珍贵之物,薛映记得鹿筋有强筋骨的用处,可最近吃的东西太多了,倒也不差这一口,于是道:「少喝一顿也不见得会腿疼,更何况强筋骨的也不止是这个。」 温承看了他一眼,补充道:「对肾也好。」 薛映原是端起了碗,闻言看着温承,又放回桌上,发觉唿吸似乎都热了起来,问道:「那你怎么不补?」 「你想让我也补?」温承含笑问他,「当真如此想?」 薛映想不通了,「哎,你这人。」 「嗯?」温承等着薛映给自己评价,等着他小声抱怨自己,也许是为长者不尊的话。 可薛映看了他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撂下那碗汤,径直扑了上去,凑过去蹭了蹭他的鬓角。无论怎样,他实在是太喜欢温承了。「夫君,我们早一点睡吧。」 温承用力的抱住他,回应着他的提议。 第44章 年节时送礼,达官显贵家门庭若市,王府更是因为主人今年在家,上门递帖子送年礼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客人都由王府属官迎送,温承只见了几位关系比较好的同僚亲戚。 这日正是邓如铭亲自来端王府送年礼,见面寒暄了几句,又聊了近日办得事情。想起回来路上的听闻,邓如铭笑道:「现在京城里人人都传,皇帝待你这位皇叔及其亲厚,竟是给阖府上下人人都诊了脉。」 「他自是想知道府中谁有孕。」温承道。 「那他怕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这个人是谁了。」邓如铭忍不住想笑,笑之后又担心,「但他迟早也会知道这个孩子。」」 「到时候,」温承脸上带着点嘲讽,没再继续说下去。但厅中的两人都很清楚,到时候,便不是皇位之上的那个人说了算话的。 第78页 「陛下派去西北的那几人中,有几人倒是个角色,并不好对付。」邓如铭面色依旧凝重。 「我心里有数。」温承道,先前他确有还权之意,西北各处陆陆续续换上过兴和帝的宠臣,可实际上还是受自己所控制。这半年兴和帝派去的人倒是颇有些手段,他自己虽不在西北,一封封密信送过去,自有属下办好差事,陪着那几人演戏,倒也出不了岔子。 前些年打仗民力伤得太厉害,温承并不愿意大动干戈。可无论是何种做法,都需要时间,都免不了一场血洗,按着谋划一步步来就是。两人又商议好一些事情,离开前殿的时候,已然要晌午了。看着温承依旧没有留饭的意思,邓如铭感嘆道:「现在来你府上,连顿饭都是不能了。」 「饭可以吃,只是至多让别人陪你用。」温承大方地邀请道。 「罢罢罢,我不掺和你去见表嫂,我还是回去吧。」邓如铭连连摆手。 温承见他要走,便只好目送他离开王府,旋即转身大步向内殿走去。 一整个上午的光景,薛映都是在藏书阁里看书。因是三层的阁楼,且多是藏书字画,王府众人为着防火,并不敢多生炭火暖炉,只在一楼特特辟了一间书房出来。书屋内新抬了一张约莫一丈长的书桌,并搬了一张罗汉床放在后面,布置的舒适而又暖和,方便两个人坐在一起看书习字。 最近温承并没有太多时间陪着他念书,想是有要紧事情,毕竟要过年了,正月里无事可忙,最忙的便是年前这阵子。不过温承这几日回来的都很早,薛映便没有细问,每日只静静地在看书。这日他看完了学过的一卷,没有继续往下翻新的内容,横竖温承回来会与他同读,他倒不着急一个人往下看,索性起身在藏书阁里走动。 上午的阳光正好,哪怕是没有炭火,藏书阁里也并不寒冷,平素这个时候温承会为了让他多活动一会儿,反覆地扶着他上下走楼梯。因着如此,薛映从来没有仔细看过楼上有什么,今天倒是可以仔细瞧一瞧,到底有什么稀奇东西。 为着走动方便,近来楼梯扶手上全裹了一圈软垫,脚下亦是厚厚的毛毯,薛映便扶着楼梯向上面走去。 钟贵见状忙上来要搀扶,薛映摆了摆手:「左右也是闲着,我慢慢走几步就好,会很小心的。」 见如此,钟贵只得命几个小宦一同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随着,万一从上面摔下来,他们也能及时接住。 藏书阁一楼正中摆放的自然是先帝的墨宝,其余便是常用的四书五经,兼之各大书局刻印的名家着述,而再往上看,薛映发现里面皆是古籍原件摹本,绘画珍品,收拢的十分齐整。 这里每日都有人扫尘,每一处都很干净。薛映信手从中抽出一本,看了看,是几十年前刻录的一本书,并无什么稀奇。 「王妃若是想看上百年的古籍,那些都在靠北的书架上,这边多是近几十年的书,并不算珍贵。」负责整理书籍的清客似乎是看出了薛映的心思,解说道。 薛映对这些半新不旧的东西都没什么兴趣,便往北边走去,问道:「这边摆的是什么?」 「是一些前朝僧侣对佛法的论述。」清客道。 薛映见每一本书上面包裹了防水的油布纸,皆是包的严严实实的,便继续往里面走。到底是古籍原件,便不是名家之说也是珍贵物件,倒不好随便翻动,万一有损伤也是罪过可惜,横竖他对这些佛说并不感兴趣。就这样一面走着,一面听着,直到走入最靠内侧的书架,清客道:「这里有一些杂书,只能看出是数百年前的东西,但上面写的内容多是不可考的文字,故而都堆到这里面。」 薛映闻言望过去,原本并没有多少兴致,却发现书卷上的质地与方才看过的皆有所不同。 哪怕两百年前的纸张制作方法与现在有所差异,他也能认得出这是源自南疆的一种纸,这种纸制作方法繁琐,可防潮湿防虫蛀。字纸从来不算常见的东西,向来只有南疆的一些土司和富贵人家才能用得起。 薛映好奇心起,刚要伸手,一旁的清客忙将封在外侧的油布纸打开,奉至面前。薛映接过后仔细地看了起来,发觉有几分熟悉。语言和文字是随着世事变迁不断变化的,像是他识的语言的古体字,他半读半猜看了好一会儿,大致看明白这是前朝初年一位客商写的实录,每次运送了什么货物,何时卖出,卖出多少。路上遇到了什么人,各色奇人异事,描述的十分生动。 略翻了几页,薛映便拿着书在一旁的坐了下来,继续翻看着。到了书中间的时候,客商遇到了一群巫师祭祀,场面描述的有些血腥。薛映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只觉心惊,忙又往后翻了几页,发现内容迥然不同起来。这上面竟是写着各种草药。他读过不少药书,其中有一本《南石药经》,是一位活了一百五十岁巫师写的药书,里面有不少稀奇用法,可惜他只得了两卷,最后一卷一直无缘得见。 可他翻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这竟然是南石药经的最后一卷。薛映微微张开了嘴,渐渐明白过来,大约是许多年前,修补书籍的人不认识上面的文字,只凭着书本的材料相似,把两半截不同的书装订在了一起。然后这本书不知何时流入到了端王府中,又因着没人认识上面的字,被堆放在这一处地方,偶然间被自己瞧见了。 这本药经上有一个方子据说可解百毒,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药材古称和今名不太一样,故而他一直不能确定这方子的全貌是什么,旧年中他猜测可能在最后一卷上会有记载,当下按捺着雀跃的心境,继续往下看着。 第79页 薛映几乎像是入迷般的看着,多年来在自己心里的疑问渐渐地有了答案,只是还有不太肯定的地方,他正自思索,想了一会儿,发觉四肢有点酸痛,便想着放下书站起来,刚一抬头,发现温承不知何时来到了藏书阁二楼,正在看着自己。 薛映立时忘了方才要做的事情,便要起身走过去,不防坐得有点久,乍然站起时头有点晕,温承见他发现自己,便立即往这边走,正好扶住他:「缓着些。」 薛映半靠在温承身上,缓解了头晕目眩的感觉,而后嗔怪道:「你来了有多久了,怎么不叫我。」 方才薛映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书,时而凝眉,时而了悟,时而困惑,及至看到自己的时候,眉眼因为惊喜几乎在一瞬弯了起来。温承原是不想惊扰到薛映,回想着薛映方才见到自己的喜悦神情,心里更是熨帖。他将人圈进怀里,轻声道:「等一会儿,也不值什么。」 薛映就着这个怀抱,微微侧过身,同时抱了下温承。 温承轻轻按揉着薛映的后背,问道:「刚才在看什么,看得那般入迷?」 薛映想了下,只说了前半部分:「古人行商的手记,里面写了不少故事,我就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的故事颇有意思。」他并不想刻意瞒着温承,他想找这个药方也是为了温承。自从温承与他说情毒的药效还残留体内,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哪怕他们两个现在在床上厮混的越来越不想话,不再像先前那般忸怩,一心只想着早日能排出温承体内的余毒。甚至有次比先前做的都要过火,甚至不需要温承反覆地哄他,只要抱着亲一会儿,他就会迎合温承想对他做的一切。 可他总担心只这一个法子药效会排出的不彻底,再留下隐患,长此以往妨害身体。可这解百毒的方子还不确定,已然确定的药材都不易得,能否制成也非意识,还得成个七七八八,才好告诉温承。 脑子里乱想了一会儿,一想到夜间的许多事情,他觉得两颊发热。他抬头看着温承,温承伸手抚摸了下他的脸:「有没有冻着?」 薛映忙摇头,温承低下头,抵着他的额头发现并无异样,心里微有疑惑,他没有再问,而是扶着薛映往外走:「虽是晌午,可也不能待太久,毕竟未生炭火,不够暖和。」 薛映点头答应他,两人携手回去用膳。 第45章 午间用膳之时,薛映挑着书上有意思的故事讲了两件,又和温承聊了下几百年前客商做生意与如今有何区别。 「只是上面还有蛮多字迹认不出来的,理解出的意思可能有偏差。」薛映可惜道。 温承闻言道:「可以送去给四夷馆那边的人瞧瞧,看看他们有没有人认得出来。」 「对哦,险些把他们忘了。」薛映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法子,那里面颇多会好几种语言文字的老前辈,请教他们要比自己一人查证快多了。他想着回头将不认得的字临摹出来,差人送去瞧瞧都是什么意思。 一顿饭吃完之后,薛映刚要放下筷子,忽而想起一事,手顿在了半空中。 「怎么了?」温承问道。 「我刚想起来,那上面还有几个不太好的故事,我有点担心,我看这个对小孩子来说会不会不好?」薛映想起先前嬷嬷们同他说过,怀孕之时有诸多讲究,譬如「目不视恶色,耳不闻恶声」,若是有了违背,可能会影响孩子的心性。 「那些话原本做不得准,不必太过忧心。」温承安慰道,「若这几句话都是真的,这些时日观先贤之语,对孩子裨益更多。」 薛映答应着,略活动了会儿,又开始睡午觉。歇过晌午之后,看起来不如往日精神,似乎仍有点萎靡。 温承见状便道:「下午先不急着看书,叫几个会弹唱的伶人过来,弹些安神的曲子来听听。」 快要到年下了,王府的戏班子在排演一些新戏。哪怕王府的主子们都不甚喜欢听戏,他们也一刻没闲着,天天演练着,一听到有吩咐,立时抬着箱子过来。 为了坐着更舒服些,索性让人抬了屏风在中间,只让伶人站在屏风后面,两边都看不到彼此。薛映侧过头,半靠在温承的肩膀上,十分随意。 伶人在后面弹奏着,多是一些柔婉小调,譬如《採莲回》、《春波绿》等,不少是他和温承在戏楼里听过的曲调。除此之外,亦有一些新鲜曲子,说是江南一带的乐师新谱的曲子,听起来很是精緻。 直弹了半个多时辰,又换了新的曲子,但这次却有不同,弹奏者在拨弦的同时,低低的吟唱着。 薛映细细听了一回,觉得曲子有点熟悉,却又不能完全听懂唱词,只模煳听到一些「月牙」之类的词语,听着并不是合辙押韵的唱词,于是小声问道:「他们在唱什么?」 「一些给孩子听的小调。」温承道。 怪不得用词听起来有几分童稚之气,声音又是这样的柔和,薛映眨了眨眼睛,听得更认真起来。 温承在旁边看着他听得仔细,问道:「打算学着唱给孩子听?」 「嗯,但我怕我唱的不好听,」薛映听得十分专注,回答问题也断断续续,「我头一次听这些,该让他们给我唱词瞧瞧。」 温承在心里嘆息,他明白薛映在幼时缺憾很多,故而不想让孩子重复他自己幼时的缺憾,但又怕自己做得不够好,难免会畏手畏脚。他将薛映揽得更紧了些,同他说道:「调子好不好听并不重要,没有哪个孩子会嫌弃这些。」他想起幼时母亲曾经哄过他,不独是睡前的歌谣,还有好多哄孩子的话。他已经记不得那时候母亲都说过什么了,只记得每一句话语里饱含着的都是关心和爱意。 第80页 「他就算嫌弃不好听,也不会说啊,我是怕他听了一直哭。」薛映有点担心,又问温承,「那你听过这些吗?」 「嗯。」温承答应着。 「那你会唱吗?」薛映想,若是到时候他不会哼唱这些,好歹有人帮自己。 温承沉默了下,没有接话。吟唱词曲并不只是优伶乐姬的行径,便是在达官显贵们,乐极之时也有击鼓而歌之事,平素酒宴行酒令唱诵几句的时候更是不胜枚举。但他自小时到如今,一向是有点冷的性子,于这些声色之事全无兴趣,从来没有哼唱过任何的曲调,这是他完全没有尝试过的事情。 薛映见他不说话,好奇心蹲顿起,轻轻摇晃温承:「我听说从军的人都会唱思乡曲。」 温承看着薛映充满期待的眼神,更加默然。瞧了一会儿,他伸手揉揉薛映的头。薛映则是一直回望着他,见他实在不肯唱,也没有不高兴,他并不想难为他,只是心里还是有点好奇,轻轻咬了下嘴唇,便要转过头继续听曲子。 而后他听到温承轻轻嘆了口气,气息似乎从自己的耳膜上拂过,他转过头,看见温承低头吻了过来,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因为没有完成他的心愿,而在补偿安抚他。 薛映没料到是这个反应,回应着他的亲吻,在漫长的吻之后,趴在温承身上,小声道:「我又没有不高兴。」 温承依旧没有说话,等着薛映缓过唿吸,唇齿再次纠缠起来。 后面的日子里,每日除了看书散步以外,王府的伶人们都会来弹上几曲,眼瞅着快要过年,年前的最后一次祭礼终于完成,年夜已是在三天之后了。 而这几日,薛映收到了四夷馆通译的回信,信里解答了大多数疑惑,而对于不确定的字,老通译们还给了好几种猜测。薛映照着书看了好久,基本上还原了药方,只是不太确定实际的药效。 不过薛映已然对此事不再纠结,他只对药材有了解,但对于病情辩证并无学习,这种事情还是让懂得人思考才是。于是他让人唤来府中的王大夫,与他说了这件事情,王大夫沉思半晌,表示可行。两人又商议了一回,王大夫思索着离开了。 根据薛映对王大夫的了解,估计不日便能有好消息,于是放下心来,安心等待过年。 这两日风愈发的大,薛映这日从藏书阁回来,站在了寝殿的门口,没有着急进去,抬头看天上的云飘得极快。「这几天的风很大,要下雪了吗?」 站着的地方虽然背风,寒冬腊月的总归不暖和,温承握住他的手,发现并不算冷,方才放心道:「想是要下了,今年已经算晚了。」往年这个时候,冬月末便会下雪,今年还有一个闰月,按理说早该下了,却是到了过年才有迹象。 「下雪是什么样子啊?」薛映从来没有见过雪,哪怕他曾经计划过潜入云骨山一带,可对雪倒是了解甚少,只听说过会很冷,若是直视雪太久,会变得视物不清。 「若是下雪,往往便会有大风,有时候雪很大,没过多久地面和房顶便会一片白茫茫。雪花是有形状的,有时候可以很清楚的分辨它的形状。等下过雪,到时候可以好好看一看。」温承握着他的手,将人往屋里带,「外面冷,别冻着了。」 薛映答应着与他一同进屋,眼神愈发期待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看雪。这一夜睡得很早,等着明日就能起来看白雪皑皑。 静谧的冬夜里,炭火煨暖的屋子原是最适合睡觉的时候,寝殿中此刻传出很小的声音。 温承在睡梦中亦是十分警醒,一察觉到动静,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怎么了?」 此刻的薛映正被腹中的婴孩闹得难受,现在的他已经不能够平躺,每日都是侧躺着,夜里便蜷缩在温承怀里。原本刚刚孩子闹起来的时候,他觉得忍一会儿就好了,谁料等了一会儿没有缓解。他不想为了这点事情吵得温承也睡不着觉,正想着从温承的怀里出来点,谁料稍微一动,便被温承察觉。 听到温承醒了之后,他微微侧了侧头,几乎是用气音说道:「他踢我。」 温承忙靠近了些,轻轻抚摸着他的腹部,同他一起安抚他们这睡得好不安分的小孩子。一下又一下,安抚了很久,终于又听到薛映说话,「现在好多了。」 「他之前有这么闹过么?」这阵子温承几乎都陪在薛映身边,可毕竟没有时时刻刻陪着,怕自己漏掉了点什么,于是问道。问话的同时,他点了床侧的一盏很小的荷花灯,想要看看薛映的脸色如何。 「以前像小鱼吐泡泡,还蛮乖的,这两天稍微明显些,我还以为他还在慢慢长,没想到今日忽然开始闹了。」薛映掩面打了个呵欠,他现在很困,可被闹得睡不着,漂亮的眼睛有点呆滞,像是失了神。。 温承见薛映困得两眼水汪汪的,额头浮有细汗,抬手抹了抹他的额头,又拿了帕子给他擦了擦眼睛,重又将人抱在怀里,自上而下地轻柔抚摸薛映的后背。 薛映没有动,眉头依旧轻轻蹙着,仍旧不太舒服。他希望这阵子不舒服的感觉尽快过去,抑或者困劲可以压住这阵子不适,但总得熬过去才好。他心里木木然地想着这些事情,耳侧却响起来一些不太一样的声音。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温承在低声唱着什么。 那是一首安宁的调子,能听得出唱得并不熟练,可对薛映来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听得认真,眉眼和嘴角不由弯了起来,消减了方才的难捱之感。他开始认同温承先前讲的话,这时候的词与曲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温承在哄他,想要很用心的哄他高兴。 第81页 第46章 下雪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外面并没有下雪,薛映多少有点失望。上午的时候,温承出了门,待下午回到家中,两人照旧在藏书阁中看书,可薛映总觉得温承有点不太对劲,他的右臂有点僵硬,像是受过伤,但又不太像。 盯了好一会儿,薛映忍不住问道:「你上午去做了什么。」 温承见薛映态度严肃,略回忆了下,说道:「去了趟宫中。」 「他难为你了?」薛映问道,而这个「他」两人心里清楚,说的是兴和帝。 「并没有,我没有见他太久。」温承道。近来天气寒冷,京畿一带快要出了冻灾,而皇帝只是召了几位近臣处理,自己则去太庙磕头了。 薛映皱眉道:「那还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 温承虽不解薛映为何如此担忧,还是同他保证道:「当真没有去其它地方。」 薛映道:「可你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 温承恍然薛映在说什么,解释道:「不过是一时不适,过会儿便好了,不必放在心上。」 听到这样的回答,薛映并没有放下心来。这么久的相处,他发现自己同温承说话时,温承总能分辨出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而温承同他说话,他并不能很好的做出辨别。 若真的是小事情,为何过了一上午还没有好,还是说上午出了什么事,导致他身体不适呢?无论是哪种,兼之身上的余毒未清,薛映终究是不放心,于是道:「来人,请大夫。」 「不必如此,没什么要紧的。」温承拦他道。 「你别想瞒我。」薛映催促道,「快去请。」 见薛映态度坚决,僕从只得去请,没一会儿,王大夫一路小跑进来。 「快给王爷瞧瞧」。薛映蹙着眉,催着正在行礼问安的王大夫。 来的路上,王大夫听说要给温承诊脉,先是吃了一惊。后面进来瞧见薛映站着温承坐着,更觉纳罕,忙上来诊脉。诊完了,他甚至有点茫然。 「如何了?」薛映紧张道。 王大夫抬头看了一眼温承,发现温承眼神十分平静,隐有深意。可他无法解读出其中意思,只觉得心里莫名发凉。旋即他转头看见薛映担忧的神色,赶在再次催促之前,他硬着头皮道:「王爷这脉象大约,似乎是没有什么问题。」 「大约?」薛映听了更是心焦,「好便是好,怎么还如此模稜两可?」 「可能是回来的路上呛了风,嗓子不适,并无大碍哈哈。」王大夫说话愈发不确定,他实在是闹不明白这是弄得哪一出。 「可他明明是右臂疼。」薛映困惑道。 「右边胳膊?」王大夫看了一会儿,笑着道,「恐是气血不畅了一段时候,最迟明日便好了。」 薛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受伤,而是胳膊被压了很长时间,导致血行不过去。可谁会压温承的胳膊呢,他心里愈发困惑,抬头看向温承,温承正看着自己,他恍然明白过来,忍不住脸红了起来。 他模煳记起来自己半抱半压着温承的胳膊醒过来的,恐是保持了一个姿势挺长时间的。昨天晚上他总也睡不着,温承费了很长时间才将他哄睡着,大约正是这个缘故,昨晚上温承哪怕被压的难受,也没有做什么动作。 屋里莫名安静了很长的时间,几乎是落针可闻,薛映觉得尴尬,迟迟没有开口。 王大夫倒是想起一事,打破沉默道:「王妃,小人还是给您瞧瞧吧,该是请平安脉的时候了。」 薛映只得坐下,他没有看温承,也没有看屋内的旁人,只等着最后的结果。王大夫诊完脉,高兴道:「情毒留下的影响已经很少了,估计过段时间就能彻底清除。」 薛映「嗯」了一声,这原在他的意料之中,并没有太在意,只想等着人都走了再和温承说昨晚的事情。但温承没有让王大夫走,又与他说了最近胎动的次数,每次都是什么样子的,又问了好些话,方才让大夫离开。 王大夫刚要退下,薛映蓦然想起一事,问道:「等等。」 王大夫转身,看向薛映,薛映道:「王爷身上的毒,如何了?」 王大夫闻言抖了抖鬍子,惊慌道:「毒,什么毒?」王爷若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中了毒,他身为王府的大夫,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他急忙回想了下,发现方才把脉之时并无异样,以他的医术,断不可能看不出人身上有毒。他很快平復下心情,躬身看向薛映。 薛映看着王大夫脸上的表情,心里泛上迟来的疑惑,问道:「不是你说王爷身上还有情毒吗?」 「小人……」王大夫没敢继续说话,偷眼瞧了一眼温承。 薛映也看了过去,温承吩咐道:「都下去吧。」 寝殿众人都退了出去,薛映也明白过来,他仔细回想了最近的事情,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你骗我?」 温承已然站起身,走了过去。薛映道:「你先别过来。」 他有点恼,也有点乱,他全然相信温承对他说的话,但委实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还为这事悬心了不少天。 「生气了?」温承没有继续靠近,而是站在不远处问他。 「先让我自己想一想。」薛映吸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门帘响动,继而是关门的声音,意识到是温承出去了。 薛映吸了口气,扶着靠手坐在了椅子上,平復了一段时间,回想这阵子的事情。刚一想明白前后关节的时候,他实在是不高兴,可安安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又不难想明白温承为何会骗他。因为他自己的性格里,是有一部分怯懦和别扭的,这源于他从小的经歷。 第82页 换他是温承,面对自己这样性子的人,恐怕也是没有别的法子。更何况温承一直很纵着他,很少会迫他去直面自己性格里一些不足,怕吓着他,也怕刺激到他。温承更愿意营造出一个平静而舒适的环境让他待在里面,而不是强势地去打破他包裹全身躯壳。 想明白他哄骗自己的初衷,还是为了照顾自己的心情。而且自己也很快适应了目前的境况,他,他已然不再生气。他回头看着温承并不在房间之中,不知去了哪里,便想要唤人去瞧瞧温承去了哪里。可他又觉得这一幕是那样的熟悉,忙起身走到门后,推开门,果然发现站在门外的温承。 站在屋檐下面,温承难免想起上一次他被薛映关在门外,那时候两人刚刚成亲,各怀着隐秘的心思,却又忐忑被对方知道。可现在已是全然不同了,夫妻间会说的话,会做的事情,他们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但他不知道薛映会生多久的气,便听薛映的话,留足一个思考的空间。自己则在房门外耐心等着,等到薛映消气再进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天空中飘来第一朵雪絮,很快落入地下,慢慢消失不见,很快更多雪花盘旋落入地面,渐渐地,地面上的雪不再融化。这场迟来的大雪终于来临。 正在此时,寝殿的门推开了,温承回头看着薛映,发现他现在的神情已然没有任何气恼的迹象,只是有些焦急。 薛映道:「这么久了,你怎么还站在外面?」 开门的一瞬间,风吹得快了许多,温承抬手拨弄了下薛映被吹乱的额发,轻声道:「也没有很久。」 薛映正要伸手将人拉进屋里,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停顿住,声音变得更加惊奇,问道:「这是雪?」 温承沿着薛映的视线,看到自己的胳膊上多了一片雪,那雪片晶莹剔透,六角的形状如一朵灿然盛放的花。「嗯,下雪了。」 薛映偏头看向庭院中,发现地面已经染了不少白色,惊讶之余,忙将温承拉入房内,急促道:「下大雪了,你为什么不进来啊。」 他刚才一时不高兴不想直面温承,但他没想将温承冻在门外。想想上次自己将人「撵」了出去,温承也是在门外等到自己再次开门,他心里暗悔,却发现温承伸手摸着自己的脸,手掌上传来热意,并不寒冷的样子。 「只是刚开始下雪,这个时候并不冷。」温承亦是知道他的担心。 「才刚刚开始下,我怎么看见地上都快积了一层落雪了?」薛映伸出手,凛冽的风中带了冰凉的雪片坠落下来,却又在触碰到手的瞬间因暖意融化。 「今日下得急了些,最近风一直很大,地面干燥寒冷,更容易有积雪。在西北的时候,有的时候雪来得很急,只一刻钟,就能没过脚面。」温承道。于他而言,京城的雪比起西北,还是算不得什么。 薛映终归是没有见过雪,关了门,又不免好奇还想往外看,温承便去衣架上取了一件大氅,与他披上,说:「我们再出去看一会儿。」 薛映自然是答应,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往外走,可出了门,发现短短的功夫风又大了,又只好止步在门前。他眺望着远处,可惜王府的院子是高高的院墙,他只能看见雪花扑簌簌往下落,天地间仿佛布了一块白色的帘幕,正在随着风的轨迹左右摇晃,很快目之所及的屋檐、树木、假山和石阶全都变成了一色。 「好大的雪啊。」薛映感嘆道。 「等到明日起床,雪便会更大。」温承说完后,带着依依不捨的薛映往屋内走。 薛映在外面站的久了,正好觉得有点冷,随着他回去,问道:「现在就已经有点冷了,你刚刚说现在不是最冷的时候,明天难道会更冷吗?」 「对。」温承道,「雪融化的时候更冷些。」 「下雪竟然是这个样子的。」薛映有点失落,他原本还想瞧瞧大雪遍地,踩上去是什么样子,「那明天醒来的时候,我就没法出门了。」 温承很快想明白缘故,道:「明天再多穿一些,我陪你在雪上走一走。」 薛映有些犹豫,想了想又忍住了。他仍旧不惯这边的天气,冬日寒冷刺骨,若是在雪地里站久了怕是会生病。要是平常倒没什么,可现在情形不同,若是真的发烧大夫怕是不敢用药,倒不敢带着孩子一起冒险。 薛映微有遗憾,摇了摇头。他抬头望着温承在观察着自己的反应,忙道:「今年看不了就看不了吧,也不急这一时。我们可以看明年的雪,后年的雪,不管是京城,北疆,还是泊州,都是有雪的地方。」 温承听着薛映反过来安慰自己,心里微有涩意,答应道:「好,以后我会陪你去看很多地方。」 夜里两人围着暖炉喝了好一会儿热茶,方才去歇息。待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后,薛映发现温承离开了王府,听说是有要事去商议,晚会儿便回来。他便起床穿衣服,这阵子因着行动不便,都是温承帮他穿衣穿鞋袜,今早上是钟贵伺候,他迷迷煳煳地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发现窗户旁的高脚桌上,有一个透明琉璃的盒子,里面装了一个小巧的雪人,大约是手掌长,雪人的脸上用很小的绒球点缀了眼睛鼻子和嘴巴,看起来有几分俏皮。 薛映不由一笑,随口问道:「这是谁做的?」 钟贵手上有条不紊地整理着,一面笑道:「这是王爷早上出门前赶着做的,琉璃匣子也是特特吩咐人从库房里拿出来的。」 第83页 薛映明白这是温承在变着法子让自己看雪,哪怕只是几寸长,都让不能去外面观雪的他有了极大的慰藉。吃过早饭之后,薛映便择了一个离暖炉最远的地方看着雪人。纵使如此,屋里依旧很暖和,他只能看着早上还算完整的雪人开始慢慢地变色,变得湿润起来。他伸手摸了摸琉璃匣子,果然上面比早上更凉,这便是在化雪了。 「外面雪开始化了吗?」薛映问道。 钟贵道:「早上出了太阳,正在融化,只不过并不快,外面还是冷得紧。昨天下的很大,想是午后雪化得更厉害。」 薛映点头,又回头盯着雪人,雪人化得更多了,眼睛和鼻子慢慢地下滑,滑落到雪人的躯体上,他看了看,索性打开玻璃匣子,伸手摸了一下,冰冰凉凉的,很有意思。他伸出一节指头,往下刮着雪沫子,一下又一下,他觉得触感似乎不太对,他缩回手,又继续观察起来。 随着匣盖的打开,屋里的热气几乎是一股脑的涌进了里面,雪化得更快了,而雪人下半身的秘密显露出来,支撑它的并不是纯粹的雪,雪融化之后,里面露出了一颗鸡蛋大小纯白浑圆的明珠。 「这是?」薛映心里隐有猜测。 「夜明珠。」钟贵道,「原是贡品来着,是很稀罕的东西。先前多见的夜明珠多为黄绿浅蓝诸色,极少见有这般纯净清透的颜色。」 薛映接过夜明珠,看着上面萤光流转,很是喜爱。雪会融化,但宝珠长明。 第47章 到除夕夜的时候,雪化得快差不多了,王府的管家赶在贴春联之前吩咐人将残雪扫了个干净,庭院又被装扮成了一片红色,整个王府萦绕在一片喜气里面。 「咱们王府一向是安安静静的,今年是接二连三的热闹啊。」钟贵带着一群小的在寝殿前后更换桃符,「都仔细着些,装点得漂漂亮亮的,主子看了也欢喜。」 自过年开始,便是闲暇之时了,用过早膳,等到太阳升得高一些,薛映便也穿戴齐整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搬东西。 这是温承时隔多年以后第一次在京城过年,虽不打算摆酒请客,可上门拜年的宗亲不算少,为着过几日待客,管事带人开了库房从里面搬桌椅,每两人抬着一张桌子搬了好些,还有人搬屏风摆饰去布置前殿,另有几个年纪小些的搬着烟花和爆竹,欢欢喜喜地向各处走去。 王府里算得上主人的只有两位,可毕竟是王府,府里上下人丁依旧不少。端王府歷来不苛责下人,来往的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盈盈的,预备着主家的新年,也预备着自己的。 略站了一会儿,薛映又回到房里,看着别人在房内做着装点,就这样到了年夜。 王府内平日里吃得便很丰盛,相较于平日里,不过是做了更多的菜式,满满一大桌子,另还有不少「福」字「春」字形状的食物。 薛映扫了一眼满桌的菜餚,并无酒类,问道:「你不喝酒吗?」 温承道:「不喝。」 薛映心里奇怪,在他印象里,温承喝过好几次酒,有时候喝的还是海碗,都没有喝醉过,看起来酒量很好的样子。 薛映道:「你若实在想喝,喝就是了。大夫虽说我喝不得,但没说我闻不得。」 「可你不喜欢闻到酒味。」温承道。 酒是粮食做成的,算不得常见的东西,若不是荒年,寻常百姓逢年过节也能喝上一点,但薛映从小就觉得酒味难闻,直到长大后才好些。他自觉掩饰的还好,不知道温承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不过他很清楚温承待自己一向细心,倒没有什么奇怪的。薛映微微睁大眼睛:「我又不会为这个嫌你。」 旁边侍候的人适时放上两个小杯,倒上香甜的玫瑰花露,半透的冰裂瓷渗出红色的纹路,如花瓣上盛着的露水,将滴未滴的样子。 「可我今夜只想陪你喝甜汤。」温承笑着道。 薛映也跟着笑起来,与他一同落座。团年的时候多用圆桌,可府中上无长辈下无子侄,并不需要坐那么多人,两人便也同往常一样,坐在一张宽桌后面。这让薛映觉得今日与往常相似,可又明白和往日很有不同。回想在王府里住的这半年时光,他恍惚觉得像是过了许多年的样子,一切竟与过去大不一样了。他快要忘记曾经看人眼色忍受排挤的生活,这个家里没有人会嫌弃自己多余,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会是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团年。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看向温承。 对温承来说,来源于家庭的温暖同样是数年不可得,他曾经会觉得自己一个人到老,直到半年以前,他遇到了薛映。 薛映心绪起伏,吸了口气后伸手端起酒杯,在温承的酒杯上碰了碰,小声道:「今夜祝你能够平安顺遂,也希望以后无论是哪个节日,我们都要一起过,好不好?」 看着薛映几乎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温承几乎是立刻答应他:「我们会一直一起过,我的宝贝也会福寿安康。」 「有你在真好。」薛映发出满足的喟嘆,他很像抱一抱温承,可碍于人还是多了点,只得作罢。可温承却像是察觉到他心意一样,伸手揽住他的腰,两人靠得更近了些。 今晚他们的安排很简单,吃过饭,桌子上重又换上多层的消夜果子,有糕点,有果干,最上面摆的是鲜果。薛映拣了其中一个蜜橘,过了会儿又开始吃松仁,他最近胃口一直很好,可也不敢吃太多,吃一会儿,便停下来。 第84页 今天他自然也不会熬夜,温承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又有几个耍小戏的上来演了一番,就命上下人等自去寻热闹,两人一起早早睡了,与平素并无太大区别。但到了半夜的时候,他在睡梦中迷迷濛蒙听见远些的地方传来声声爆竹,他被困意包裹的大脑没有多想,只是惯常朝温承的怀里蜷缩。他模煳感受到似乎有什么覆盖在了自己的耳朵上,直到再次入睡之前,他才想明白这是温承在帮他捂着耳朵。 正月初一的五更天,天还黑沉着,温承从床上轻手轻脚地起来,他并不想打扰到薛映。他今日得早早出门,可在他穿上外衣的时候,薛映慢慢地坐了起来。 温承以为他睡迷了,忙走到床边要将人扶回床上,却发现薛映反手握在了他的右手:「别动。」 薛映拉住温承,往枕头底下摸了一把,摸出一件东西,又伸手到温承的腰上,摸索了一阵子,终于收回了手。 在模煳的轮廓中,温承已然明白薛映给自己挂了一个香囊,他听到薛映带着一种半睡半醒间特有的鼻音慢吞吞道:「这里面放了颗能解百毒的丹药,记得贴身带着。」 温承内心微有惊讶,最近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圈,他记得四夷馆的人说过,摘抄的字迹上有不少药材名称,他还以为是薛映看到了感兴趣的东西,实则还是为了当时不存在的「毒」劳心劳神。 「我很喜欢,费心了。」温承见薛映仍算不得很清醒,等了一会儿,又听薛映继续道:「不止是我一个人做的,大夫和嬷嬷们也费了心思的,我又不会做这个。更何况还是你府里的药材齐全,才能这么快做好。」他原本犹豫过选个什么颜色的好,负责针线上的人常年有预备各色样式的香囊,一一拿来给他瞧。他看了后,想起来其实还可以一个一个换着来,只需要将其中的药丸拿出来即可。于是按着温承过年穿的衣服,选了一个相称的颜色。 温承耐心等了很久,才将薛映的话听完,他抱着薛映,轻轻揉着他的后背。「我只领你的情。」 薛映原是清醒了些,想要说点什么,又被温承揉得困意席捲,意识迷煳前只听到一句话:「天还早,先睡吧。」 等到薛映真正醒来之后,天已然大亮,他回忆着清晨时有没有送温承那件新年礼物,想了一会儿,不是很确定,于是又摸了一把枕头下面,里面放的香囊已然不见。他确认自己睡梦里没有忘记事情,放下心来,正要起身,注意到温承的枕头上面放了一个木匣。 薛映意识到这是温承想要送自己的新年礼物,于是打开,最上面放的是荷包,他松开繫绳倾倒出来,里面装的原来是压岁钱,压岁钱与平常用到的钱并不一样,多是携刻「长命百岁」「吉祥如意」等字样,也有做成如意莲花形状的。他挨个看了看,又装了回去,将荷包放在一旁,继续看匣子下面的东西。放在下面的则是发冠玉带等物,其中最显眼的是两个璎珞。 在大胤,除女子外,还有年龄小的孩童会佩戴此物,寓意着长命百岁。薛映看了看匣中的其它物事,皆与璎珞颜色式样相配,猜测这应当是温承送给他们未来孩子的。到时候他带着饰物,而他的孩子戴着同色的璎珞,如此想来,温承那里大约也有相似式样的东西,只不知道是什么,会是发冠,还是玉佩? 他觉得蛮有意思,又看了一会儿,方才唤人起床洗漱。 城西的寺庙里,正是过年头一天,有许多百姓前来上香,皇家同样会派人来,温承从前并不信这些,这次特意揽过了这个活,听着庙里的高僧念诵着祝词,祈愿着风调雨顺,祈愿着国泰民安。 温承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托起腰间挂着的精緻香囊,仔细看了看。石青色香囊上面是满绣的花卉如意纹路,中间用同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小巧的宝塔,取的是驱邪避祸之意。在更久远的时候,南疆常年潮湿,疫病很多,当地人为了驱除灾疫,故而用麻布包裹药草携带在身上。久而久之,内中的药草变成了香草,逐渐演变成了香囊。而这次,倒是復归原意了。 温承抬头看向佛祖,记起来上次见到宝塔底层中的佛像,佛前供奉了一盏海灯。而他今日来的目的便是供奉一盏海灯,许下自己的心愿。 第48章 过年的几天都热闹得紧,薛映和温承几乎没有出门,但上门来的客人却是络绎不绝,总有几个人需要温承亲自见的,故而不是每日都在寝殿。 许是因着过年热闹,天气都和暖了不少,薛映在房间内待得久了不免在院中透气,他望着院中的一树梅花。前几日雪后开始绽放,陆陆续续开了满树,一阵风吹过,早开的梅花从枝丫上脱离,纷纷扬扬撒落下来。抑或者站在院子外面,看着几个十几岁的小厮在那里掷骰子,或者看老嬷嬷们打马吊,平时王府里不许人赌钱,也只过年的时候可以玩几天,故而这几日几乎都凑到了一处。薛映虽看不懂,但也觉得热闹,倒也看了好一阵子。 只不过这样的热闹,并没有维持太久,乍暖之后的天气又寒冷起来,这日早起的时候,薛映觉得头有点晕,大夫来瞧了,说是有风寒之兆,温承便不再见客人,也不许他在室外走动。就这样问茶问水地照料到傍晚。薛映终于再次醒来之后,声音还带着鼻音:「我头不晕了。」 温承再次贴了贴薛映的额头,同往常一样,并没有很热。「晚饭是在这里吃,还是坐着吃?」 第85页 「我想坐着。」薛映不假思索地答道。躺了一天,他很想站起来走一会儿。 于是温承帮他穿上厚厚的外衣,薛映心里觉得在室内不用穿这么多,可想着自己险些冻出风寒,便没有多说,乖乖穿上衣服。 坐在餐桌前,薛映尝试着伸了下胳膊,这件衣服果然有点限制他的行动,估计只能夹面前的食物,不能夹太远的食物。但这也没有什么,横竖侍立在一旁的人会为他们布菜。 薛映正想着吃点什么好,还未及开口,就发现温承将手里乘了好几样饭菜的碗放到了自己面前,于是他接过吃了起来。日里他们两个人吃饭,虽不至于吵闹,可多少亦能说几句闲话,可今日他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于是他也只是安静的吃着,没有说话。 可这样的氛围维持的久了,薛映难免觉得有点压抑,他悄悄看了一眼温承,似乎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可直觉告诉他这不对劲。略微思忖了下,薛映靠近温承,悄声问道:「你是不是不高兴? 」 温承动作微微一顿,看向薛映,道:「我没有不高兴。」 看起来似乎和平常一样,不过薛映敏锐地觉察到并非如此。他不禁想起从前的很多时候,他看不透温承的想法,可现在的他发已然能从细微处发现些不一样的东西,他没有得意,而是继续看着温承。 察觉到薛映没有收回视线,而是一直盯着自己,并不吃饭,温承又偏头看向他,问道:「不合胃口?」 薛映见他不肯说实情,不免失望,可房间里还有不少侍从,他只好道:「好吃得紧,我正好也饿。」今日一天都在熟睡,没能好生吃饭,故而晚上多是口味清淡的饭菜,以免刺激到肠胃。另置了山楂糕开胃,为了证明自己的胃口很好,薛映抬手向远处的一道菜伸去筷子,不防袖子有点紧,夹菜到中间时胳膊抖了一下,夹住的菜滑落到不远处的汤里,尚且有些热的酸汤溅到了薛映的手背和衣袖上。 屋里很安静,衬得这一声「扑通」格外明显,薛映收回手,略有一点尴尬,他明白自己这样做似乎有点失礼,但这是在自己的家中,又不算什么事情,未及说话,旁边服侍的人忙端了浣手的木盆近前,钟贵紧张道:「快,这是凉水,主子快泡一下。」 薛映依言将手没入水中,水撇去油污的同时,带着凉意浸润在肌肤上,缓解了方才被烫着的灼热感。这向来是个缓解烫伤的好法子,薛映心里有数,又泡了一会儿,才将手从木盆中拿出来,正要擦拭,温承已经握住了他的右手小臂,轻轻地拉了过去,先是用帕子帮他轻轻吸掉手上的水分,而后又在手上抹上了带着凉意的药膏。 温承一直低着头,薛映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由得屏住唿吸,小声道:「我没什么事。」一点点烫伤而已,当真算不得大事。 「疼不疼?」温承问他。 「怎么可能会疼?只不过有一点麻。」薛映连忙又道,「你不用担心,就算让大夫来,也会这样说的。」 「我知道,养两天便好了。」温承语气柔和,神情也变得轻松不少。 薛映原以为温承会更不高兴,心里又琢磨起该如何让温承不要这样担心自己。可好像在一瞬间,温承的情绪又完全恢復如往常一般,薛映甚至觉得之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温承没有容他多想,又将他沾了油污的袖子挽了一截,让他继续吃饭,待会吃完饭再换衣服。 先前那道汤已然被撤了下去,另换上了其他菜式,侍从又赶忙布菜,生怕再惹出事故,每个人都比之前更加谨慎小心。 待到吃过饭,重又换了外衣,侍从们奉了茶后方才离开。四下终于无人,薛映坐在那里,几乎是肆无忌惮地看向温承。 温承早已察觉视线,这次没让薛映等太久,开口问道:「总看着我做什么」 「感觉你有事瞒着我。」薛映道。 「我能有什么瞒着你的?」温承眼尾浮现出笑意。 薛映问道:「陛下又要对你不利了吗?」 「他最近倒没什么动作,就算有,我也有所准备,不必担心。」温承安慰他。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薛映就觉得不太可能是这个原因,这么久以来,他们两个对皇帝的态度心知肚明,他却从来没有见过温承因此而失望或担忧。他只好又想了一会儿,再次问道:「难道大夫说了点什么,但我觉得现在还好,都没有真的发烧,不至于大惊小怪的。难道还有旁的事? 「没有,大夫说你很好。」温承顿了下又道,「你和孩子都很好。」 可除了这个,也实在想不出别的问题。薛映略带惊愕地猜测道:「难不成是你在外面……」 「想到哪里去了。」温承的神情变得有点古怪,他看了薛映好一会儿,最终无奈地拍了下他的额头。 薛映亦是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非常好笑,哪怕力道很轻,他还是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笑得很开心:「你拍疼我了。」 「那怎么办?」温承顺着他的话说道,「帮你吹一吹?」 「嗯,我想一下行不行。」薛映矜持道,可他还没有想好,温承已经凑了过来,很快他察觉到触及额头的并不是微风,而是柔然的触感。 吻一下又一下轻柔地落在额头上,像每一个早晨的问候。亲了很长一会儿,寂静的环境中,薛映逐渐听到自己的唿吸声随着心跳一起加快,他听到温承问自己。 第86页 「还疼吗?」 薛映想要动一下,可是温承将他圈得很紧,他正好也不想摇头,于是就着这个姿势,蹭了下温承的下巴,几乎是同时温承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吻上了他的嘴唇。 过了年节,马上又到元宵。自从在太庙中经歷灵位打翻一事,兴和帝总是怕祖先怪罪,这半年沉迷于祈福。坊间最近传出消息,兴和帝请了数位僧道,要在元宵这日做一场法事,为天下祈福,估计要有很大一场热闹。薛映不能出门,可听到消息,也在想京城的上元节是何种模样,索性给府内大半的人放了假,许他们到了正日子可以出去玩。 谁料元宵那日凌晨,又下了一场大雪,企盼着出门的众人无奈被拦在了家中。不过变化对薛映毫无影响,他本来就没打算上街游玩,此刻正安心坐在暖炉旁边喝着茶。更何况温承也在家中陪着他,到了晚上的时候,两人在花厅里看着式样不同的宫灯。 两人居住的寝殿,每间房屋并不算大,好在一排房屋很多,两人在这一间屋子坐一会儿,过一会儿在换一间房间。其间自有人去通风换气,以防待在屋中的人觉得闷气。 毕竟是在多是密闭的室内,并不适合同时点很多盏灯,摆放在面前的灯笼都是未点燃的。但这并不会减色太多,这些灯都是各处送上来的精巧物件,每一件无论是做工用料还是绘画,都是优中选优。因是佳节,绘画上多用的泛着金银两色的颜料,室内的亮光打在上面,愈发显出熠熠生辉的样子。 薛映看了一圈儿,只觉哪个都好,最终挑了一个剪纸贴绘的灯笼,灯笼上有一个「春」字。「这个正好挂在窗户上,回头太阳光打进来,衬在一起也好看。」话刚落音,立时便有人将其挂在了窗前。 撤掉前面的灯笼,露出后面一个画着人物图案的灯笼,灯笼上画着的是一个小孩子趴在地上拨草,而旁边有两个大人正坐在蒲团上看着他玩。紧临着的是另一幅图,这图只露出一半,也能看清楚依旧是大人和小孩一同入画。 「这是婴戏图?」薛映问完后,又觉得不对。之前见过的婴戏图多是几个孩子一同嬉闹,或扑蝶,或斗蛐蛐,而这两幅图都是两个大人在看一个小孩儿玩。 温承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引了一点烛火,点燃灯芯,走马灯慢慢转起来,转出了后面几幅画,小孩子渐渐长大,其余都是差不多的样子。而落到最后的几幅画,则分别是一个穿着武服的将军站在太师椅旁边,不远处是一个少年人,两人似乎正要对视。还有看不出边际的大山里,方才的将军背着少年在山路中行走。 走马灯转了一圈,薛映意识到其中的顺序,从他们相遇开始,是他们的曾经和现在,也是以后。 薛映觉得鼻子有点发酸。温承常常已经流露出对用余生来践诺的意味。他现在已经明白很多人在热恋上头的时候会山盟海誓,可他丝毫不会怀疑温承的同他许诺过的,哪怕实际上他们在一起不过半年。他深深吸了口气,随口问了个问题,「这到底画得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幼童阶段的孩子并不好在画上分辨男女,画面上的婴孩亦没有正脸,只能看见圆圆的后脑勺上面戴了个虎头帽。 「等生下来养两天就知道了。」温承道。 「怎么还要养两天,生下来就能知道的。」薛映心绪略有些复杂,听到这个回答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他弯了弯眼睛,靠在温承身上,心里感慨良多,「你这样子,我都担心你会宠坏小孩子。」 温承静默了一瞬,说道:「养你和养孩子不一样。」孩子譬如一张白纸,须的年长者好好教导才能更好的长大。不能苛责,也要明辨道理,不能将人宠坏了。可薛映不会被宠坏,因为骄纵是一个人在成长里收穫了很多偏爱的证明,温承的心里不免觉得遗憾。而且,薛映年龄再小也是他的妻子,孩子可以教训,但妻子教训不得。 「嗯,我明白的。」薛映答应着,温承虽没有将话说得很透,他却是听出来从前没有细想,如今渐渐明白的一些想法。 上元节后,年已经到了尾声。大夫说这个孩子大约会在春天出生,于是众人皆围着这件事忙碌。给小孩置办的床褥等物年前皆以齐备,年后正好做一些小衣服。孩子虽不急着穿,可这些东西向来是提前预备着。 薛映每日看人送来新布匹,挑了花色做成衣物,他想起走马灯上的虎头帽,又让人去做了虎头鞋和小老虎的布偶。今年是个虎年,他们的孩子也算是一只小老虎。 选好花色布匹的第二天,钟贵带人从库房里搬了好几个箱子出来,打开来看,里面多是给小孩用的东西,其中不少东西据说是宫中的旧物。 新的东西固然好,有些年限的老物件也很珍贵,更何况上面还寄託着很多长辈的祝福,哪怕这些人大多已经离世,可祝福不会随着光阴而褪色。薛映从中取出一个长命锁,据说是温承小时候戴过的,正自端详间,又有人送了东西进来。 几个包袱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子上,薛映认出这里面包的是衣服,奇道:「这才多久的功夫,这么快就做好了?」王府中做衣服哪怕只是给小孩子穿,除了裁剪缝制,还需要花很长的功夫纹绣,每一件都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侍从将包好的衣服拿出来瞧,薛映察觉出不对,便道,「似乎是我的衣服?」 第87页 「正是给您做的衣服呢。王爷最近年前就让人预备下料子,请了江南那边的师傅做的,都是时新的花样。」钟贵笑道。 住进王府之后,他的衣饰多是温承吩咐人做好了送来,倒也没什么稀奇。薛映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些衣服多是出门穿的衣服,比家常穿的更加华丽繁复,可孩子出生后还需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于是笑着道:「他这会子急什么,我一时又不急着穿。」 「王爷想是看到了合适的,便都想着给王妃提前预备上。」钟贵道。 自己操心小的衣服,温承操心自己的衣服,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薛映垂眸想了想,问道:「王爷今儿去哪了?」 「在前院过目郡王的寿礼呢。」钟贵答道。 正月的末尾是温敛的生日,元宵节后便亲自送了帖子。温敛与温承虽非一母同胞,但因着他年纪最小,先帝曾经代为抚养过几年,故而温承对这个弟弟多有照拂,多年来兄友弟恭,颇是不错。 「那我也去瞧瞧。」薛映起身道,这几天天气变得暖和起来,温承许他可以出门走走,但略远一点的地方就要乘软轿过去。 他想,他大约是能明白前阵子不太对劲的缘故了。 第49章 这次过生辰并算不得整寿,可温敛过完生日,便会前往封地,故而这次生日请了不少人去。 礼单是早就拟好了的,管家在年前就将礼物打点好了,原也用不着操心。只不过这次送的礼物有一样是先帝——也便是温承与温敛共同的兄长——宣德帝留下来的。 宣德帝病笃之时,念及幼弟年龄尚小,倒是费了好一番心思,除了请几位老太妃共同抚养,还预备了一件礼物交託给温承。原是要在温敛二十岁生日的时候送上的,不过前几年因着太妃们故去后接连守孝,温敛并没有大办过生日,而温承又不在京中,故而一直没有送去,今年倒是个合适的时候。 与此同时,不少旧年间他与兄长的书信也被一起搬了出来,他取出其中一封,看了一会儿,却没有打开,在放回去的时候,门帘被人从外面打开,行礼问安的声音相继传来。 温承抬起头,放下手里的东西,瞧见薛映走了进来。「怎么突然来这里?」今日刚收拾出来,还有不少灰尘,他想要带薛映出去,却瞧着薛映已经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看你给我做了好多衣服,想着来找找你。」薛映笑眯眯地说道。 温承看着他眼睛弯弯的样子,问道:「那些样子喜欢吗?」 「喜欢的。」薛映朝屋内扫了一眼,瞧见屋子里放置了一扇尺寸不小的紫檀屏风,心知这是寿礼的一部分,瞟了一眼桌子上的礼单,另有包好的如意等物,算得上很厚的一份寿礼了。温承曾与他讲过不少旧日在宫中的故事,他知道这俩兄弟关系不错,倒也不觉得奇怪。「寿宴那天,你打算穿什么出门呢?」 一旁有人奉茶上来,温承推了一杯到薛映面前,说道:「我没有打算去。」 薛映双手握紧茶杯,倒没有惊奇,只是问道:「为什么?」 「春天易发时疫,寿宴那日宾客众多,万一将病气带回来就不好了。」温承道。 这个理由看似有道理,薛映并没有顺着他说,反而说道:「有谁生了病还会出门赴宴的,就算郡王府里有病人,也不会让客人见到的。」 温承没有找其他的缘由,而是道:「可我不想出门,我更想在家里陪着你,不好么?」 「自然也好。」薛映嘴上随意答应着,一双眼睛却是观察着温承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的异常。他没有思索太久,便伸手握住温承的手,坐得更靠近了些,问道:「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我当然是担心的。」温承回答的非常坦然,「现在月份越来越大了,我把你留在家中,就算有他们在,我也不是很放心。」 「我说的不是这种担心。」薛映说得更加直白,声音却变得轻起来,「你分明是在害怕。」你是在我会出事,害怕我不能平安的生下这个孩子,对不对?」 温承沉默了一瞬,似乎是要解释,可又没能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薛映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的笃定,已然是洞悉一切。 猜对了。薛映见这次自己终于猜到了温承的想法,心里轻轻嘆了口气。其实他应该更早猜到的,但那时候他没有细想过。从住进王府里起,他每一次身体不适,到后面胎动几次,有多长时间睡不着,温承在和大夫说的时候,都比他自己记得要清楚,这些尚算正常。可越到后面,他越能意识到温承一直掩饰着一种隐秘的担忧。就像他夜间被胎动惊醒,次数多了,他也会担心自己的状况扰的温承睡不着觉,可温承每每只是摸着他的头,和他说没事。 现在想想,温承并不是因为警觉而被一点声响扰了清梦,而是在担心他。有几次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会感受到温承摸他的额头和脸颊,每一次半夜睁开眼睛温承都是醒来的,而每一次睡去的时候温承都比他晚些时候才睡着,不知道何时才会再次入睡。这些隐秘的担忧,从前他不能分辨,可随着日渐熟稔,他已经心知肚明。况且最近温承送的东西,更像是一直在同他诉说着长相厮守,他们会有很长很久的以后。次数多了,再迟顿的人也能觉察出来。 此时的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温承难得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这半年多让大夫们翻来覆去的对着古书上少有的记载研究着生子秘药,被整理后的按例皆是呈到了他的书桌上,他渐渐发现生子药对孩子有着很强的保护力,一旦开始孕育,是没法中止的。但却没有哪个记载能够说明这种药对怀孕之人的效力如何。而且,就算是平常的生产,都有着不确定的风险,更何况是药物造成的怀孕。 第88页 这些担忧一直压在温承的心里,他不许大夫们对薛映说,因为他从小便知道最要紧的时候,是不能让别人察觉到自己有一丝的犹豫和动摇。作为发号施令的人,如若流露出一丝不好的情绪,都会影响到那些追随着他的人。 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不免去想,那些险些失去的时候。一次是在九凤山中,薛映险些落入插满尖刀的陷阱中,另一次则是他在山洞中醒来,却不知道从哪里才能找到薛映。而这一次,他不免会想薛映如果不是认识自己,也许不会反覆的陷入危险之中,又稀里煳涂的怀了孩子,要因为生产在生死一线挣扎。 情绪在积累中开始放大,直到那天晚上,他在看到薛映因为热汤手上再次生出不正常的红色印记,思绪在那一剎那中停止。那天晚上,他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不能让自己愈发焦躁的情绪影响到薛映。而恰巧是那一晚,薛映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温承觉得喉咙变得艰涩,一句话讲得难得迟缓:「我的确在害怕。」 薛映看着眼神复杂的温承,伸出手臂,抱住温承:「大夫们医术都很不错,我这半年多也被你照顾的很好,而孩子无论是像你还是像我身体都不会差。你不要这样子,你该想,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可你每天都很辛苦。」温承想起数年前听到那些老学究们说,娶妻娶贤,繁衍子嗣,协理内宅,孝亲敬长。可他却觉得,成亲不是为了心爱的人吃苦。 「可我和你在一起,从来没有一天觉得是苦的。你知道的,如果我没有遇见你的话,怕是过得更加糟糕。」薛映想得很清楚,沦为男宠又落入心思诡异的人手里,怕是无法活到现在。是温承的出现,才有了另一种选择。 温承被他说得有点动容,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遇到薛映,大约会是这种结局。但他心里更希望,当时的很多事情,他可以做得更好些。 对薛映来说,只要在温承身边,他什么都不害怕,但他清楚这句话若是现在说了,怕是温承会更加担忧。他索性换了种说法:「你对我这么好,我又这么喜欢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我会和你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一起长大的。不光是你在计划这些事情,我时常会想以后每年过年都给你和孩子送什么。」 「我不会捨得离开你的,我不会有事的,你说呢?」 「你不会有事的,绝不会。」听到这样的疑问,温承自然明白不该再迟疑。他在佛前点过明灯,也在神庙前发过誓愿。他不知道天地间是否有神佛,若是有的话,他希望他们看到他的诚心,他手上有杀孽,他希望这些不会影响到薛映。他祈愿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他做过的善事,都会成为薛映一个人福报。 将心里想的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讲了一通,薛映终于心安。他从前依赖温承,看到的都是温承的强势和决断,没有想过他的内心也会有犹豫和不够坚定的时候。他这几日也想过,如果他们两个年纪相仿,温承大约也不会在心里背负这样重的负担。 但他又想起那天温承说,他和孩子不一样,而这个不一样,不止是辈分,也是他作为妻子是和温承是等同的。所以有些事情他只要问,温承还是会告诉他的。 「这么多天,你是不是都没有睡好过。」类似的问题,薛映之前问过温承,可那时候的温承总是说睡得很好,也拒绝两人分开睡的提议。 这一次的温承不再否认:「可我想抱着你。」也是担心到睡不着的时候,真实的触感和拥抱才会让他更加安心。 「我也离不开你。」薛映蹭着温承,声音愈发甜软。 过了两日,温承来到了温敛的寿宴之上。这是他和薛映深谈之后,又商量了一次的结果。 这是温敛二十四岁的生日,生日一过,便会前往封地。可这几年他请命在京郊皇陵附近守孝,故而没有离开。而这一次,兴和帝为他大办寿宴,又为他在封地附近赐田,人人都明白,这是兴和帝让他离开京城的意思。 温承和邓如铭都认为温敛离开这里是好事情,七年前的那场变乱中,是温敛护住了年幼的兴和帝。他是这个家族中性情和顺的老好人,看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八成会难过。 寿宴中途,兴和帝倒是亲自来了,还与温承说了几句话。几句话说得委婉,温承倒是明白其中意思。 兴和帝希望他能离开京城,去往封地,但他不敢明说,只好用这种方式来催促。自始至终,温承心里都清楚,让温敛出京是小皇帝在敲打自己。不过他们都心知肚明,一旦兴和帝以为自己控制了定北军,那便会放开手脚。 但温承眼下对此事没有所谓,只等着寿宴结束便回到家中,因为薛映说会在家中等着他。 二月过得很快也很慢,他们在外面看树木生长枝头新绿,早春的花儿在愈发和暖的风中绽放,一直望到了春深的三月。 在三月的一个清晨,温承听到外面鸟鸣声阵阵,他看着薛映醒来的时候比平常要早,正要看他是否还要继续睡,却听到薛映同他讲了一件事情。「我们可能不需要再半夜不睡觉了。」 「为什么?」温承有点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薛映的眉毛在一瞬间皱了起来。 薛映被痛得吸了一口冷气:「小孩子着急见到我们了。」 第50章 大夫产婆奶娘都是住在王府里的,没一会儿全都到了寝殿,将一应用具摆了出来。 第89页 薛映仰面躺在床上,他已经很久不用这个姿势来躺着,因为仰卧的时候腹中的孩子会压的他腹中难受。可现在却由不得他来选择,疼痛让意识模煳,而又会再次清醒,他感受到皮肉在撕扯,又感觉这种撕裂蔓延在魂魄上。他睁开眼睛,想要看一下附近的人,眼神却没有焦点,温承按住他的手,说道:「我在这里。」 从早上起到现在,温承一直守在薛映旁边,没人敢让他出去,他便握着薛映的手,却发现那只手没有半点力气。新生伴随着可怖的场景,曾在他的梦里出现过。温承反覆地同薛映说着话:「小映,再坚持一会儿。」 薛映只是吸气,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持续的痛让他的意识变得抽离,他不知道这样的痛会持续多久。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们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啼哭声。啼哭声连续不断,一声比一声明显。 怕吵嚷到睡着的人,只做了简单的整理,众人便抱着孩子退了出去,房中一下子变得寂静。温承检查过伤口的状况,不再像之前那样流血,因着窗户紧闭,淡淡血腥味道在室内飘散。温承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人,在日渐和暖的春天,无端觉得室内冰凉。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的一侧,直到月上中天,薛映终于一觉醒来。 提前预备的伤药有镇痛的效果,可随着伤口开始恢復,痛感变得绵长起来,会比刚受伤的时候更加明显。薛映这次是痛醒的,好在他还算能忍耐,并没有痛唿出声,只是缓缓睁开眼睛。 温承一直在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在睡梦中吸了口冷气,又看他平復下来唿吸,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没有漏过,包括这次睁眼。他赶忙问道:「怎么样?」 疼痛提醒着薛映发生过什么,他醒来便问:「孩子呢?」 「他很好,怕吵着你,如今在隔壁休息。刚醒来吃了一次奶,又睡下了。」温承虽守在薛映面前没有离开过,但中途进来过大夫,也进来过别的侍从,都与他说过孩子的情形。 薛映听小孩还在睡,点点头,没有说话。 温承见他满脸疲态,又问了一遍:「感觉如何?」 薛映方才说道:「有点渴。」 温承在杯子里倒了很少的水,餵薛映喝了,又道:「现在不能喝太多水,等过会儿再喝。」 「那你陪我再睡一会儿吧,我还是觉得困。」薛映道。 「好。」温承像平常一样躺在薛映外面,看着薛映入睡。薛映的脸依旧苍白,没有血色,他知道人在失血的时候除了口渴还会畏寒,现在没法盖很厚的被子,只能盖一层薄被,他便让人在屋里加了炭火,防备薛映怕冷。 又换了一次药,他发现薛映这次睡得更加安宁,他将屋中的最后一盏灯熄灭,闭着眼睛休憩了一会儿。 等到薛映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五更天了。大约是换药之后药效太好,薛映在梦中没有感受到痛苦,此时微微一动,便觉伤口被牵扯,不由皱了眉毛。温承醒得很快,拦他道:「别动,有什么想做的和我说便好。」 疼痛之后让人清醒,薛映想起来白日的事情,问道:「睡懵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那会儿远远听到有人打梆子,在寂静的夜里算得上清晰,温承道:「还是半夜,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想睡了,我饿了。」薛映睡得多了,没有任何困意。 「我让他们送饭过来。」温承吩咐门外伺候的人。现在薛映只能吃些粥一类的细软食物,厨房一直预备着,只消说一声便能很快送来。他则在薛映的背后垫枕头,垫得高了些,又开始餵饭。 挨个吃过饭,温承帮他擦洗了下,又扶着他翻了身,让他侧躺着,两人开始说闲话。 薛映又看了看窗户,外面的天还是黑的,道:「什么时候天才亮啊。」 「在屋里待得闷了?」温承放下手中的帕子。 「倒没有闷,我只是想着天亮了,小孩子醒了,就能把他抱过来了。」薛映眼里闪烁着光,「生下来我还没有见过一眼呢。」 先前怕吵到薛映,就把小孩抱到了隔壁,温承吩咐道:「把世子抱过来,动作轻一些。」 「会不会把他吵醒了?」薛映有点担心。 温承侧耳听了下,道:「不用等了,他在哭了。」 寝殿这一排相邻建了数个房屋,每间房的墙壁都建得格外厚实,平常薛映听不到远些的动静,但听了温承的话,也觉得似乎是听到了,他很着急,但又没法动,忙催道:「到底怎么了,你去瞧瞧。」 温承依言起身去隔壁,没一会儿,奶娘熟练地抱着襁褓走了过来。 薛映几乎是立时被吸引住了,连眼睛都捨不得眨,看着奶娘将襁褓放在他的身侧。薛映低着头,终于看清楚了孩子的样貌,大约是心灵感应,小婴儿一见到薛映就笑了起来,这一笑让薛映直接愣住。他呆了很久,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想说点什么,但这一刻的感觉很玄妙,让他一时失语。薛映想抱他,又没法抱他,只好维持着动作眼错不见地观察着小孩。 直到小孩子再次入睡,薛映察觉到一只大手落在自己的头顶,轻轻抚摸了下,方才逐渐回过神来。 薛映声音很小,生怕惊醒入睡的婴孩:「好小一只啊。」太小了,他没有和这样小的孩子相处过,只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又碎碎念道:「我看他精神还挺不错的。」他担心过怀孕初期担惊受怕还要吃软筋散的日子对孩子到底有没有副作用,但刚刚看起来孩子甚至有点过于精神了,出生还没满十二个时辰,就已经可以精神抖擞地打量四周了。 第90页 「大夫和稳婆说他很健康。」温承道。 「那便很好。」薛映彻底松了口气,旋即打量起小孩子的五官,刚出生的婴孩五官特徵并不算很明显,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一些相似之处,这孩子嘴巴的弧度像自己,鼻樑像温承。 「你说他的眉眼像谁呢?」薛映认真琢磨了一会儿,但好在这双眼睛不似他的瞳色,而且生得也很漂亮,这样也很好。他想,这孩子出生在大胤的皇城,又是王爷的孩子,自然和这里的人更肖似些才好。「像你的母亲吗?」 温承跟随着薛映的目光,认真打量起这个孩子:「他只脸型有一点像,也许是和你的父母相似。」 薛映点了点头,但他实在想不出父母的样子,也只能作罢。他抬头看着温承,见温承的神情依旧带了点严肃。「都已经生下来了,我们都好好的,你开心一点好不好?」 这些时日,温承的神经一直是紧绷着的,直到看见眼前妻儿和乐的一幕才有了些实感。温承想要笑一下,却仍觉得嘴角有点僵硬,于是道:「我没有不开心。」再如何,这个孩子都是他和薛映的孩子,他会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同薛映一起好好抚养他。 薛映看他笑得不太自然,于是又扯他的袖子:「别皱眉毛了,再这样下去该长皱纹了。」 温承听到这句话,倒是笑了一下。无论是年龄的差距还是多年在边疆经歷风沙,他註定会比薛映老得快一些。况且他这个年纪,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他看向薛映:「要是长了怎么办?」 薛映拉住温承的胳膊,示意他往下,温承便弯下腰,薛映亲了亲他的眼角,用行动说着喜欢。 亲了一会儿,薛映又拉温承和他继续躺着,两个大人一边一个,孩子则睡在他们的中间。薛映实现了这个他想像了很多遍的画面,而后与温承商量道:「孩子的名字你想过吗?」 大胤的世家大族都是有一本族谱的,皇室起名也自有定规,只温承那代最末的几个皇子是临时取的名字。不过先帝在世之时重新定了近支的辈分,甚至选了几个名字,留给他的侄子们。温承略想了下,说道:「尚且没有。他出生得太早了。」 相较于大夫估计的时间,这孩子早来了一个月,薛映表示理解,然后说道:「我已经给他想好了名字。」他伸手在温承的手上写了一个字,「就叫温启好不好?我觉得他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们应当也会在一起,但大约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也许会走一些弯路,荒废掉不少光阴。 「好。」温承自然答应他。 薛映很满意,他实在是很雀跃,又看了一会儿孩子,道:「这孩子今后在哪里睡啊,我不捨得把他放在别的地方了。」 王府的孩子向来不会是王妃亲自餵养长大,多由奶娘嬷嬷一起看顾,大些便有先生小厮陪着。更何况孩子刚出生需要吃奶,若是半夜起来更是好一番折腾,他们和乳母长时间待在一起并不合适。 「就放在隔壁,大些再放在咱们眼前。」温承随着薛映的想法养孩子,末了又道,「你现在也得好好养一养。」 「好。」薛映答应着,他并不担心王府里会有人苛待他的孩子,但就是捨不得。 等孩子睡着之后抱走,面对漆黑的房间,薛映躺在床上很是亢奋,他满心都是喜悦:「我真的好高兴啊,我们做父亲了。」 温承摸着薛映的头髮,郑重同他说道:「谢谢你宝贝。」 「客气啦客气啦。」薛映忍不住想笑,却是牵动伤口,当即吸了口凉气,忍不住咬住嘴唇,笑容因此僵硬在脸上,没法继续乱动。 温承不敢碰他的伤口,就抱着他,等他挨过这阵子痛,又道:「早点睡,这样会恢復得快一些。」 薛映在他的怀里点头,安静了一会儿,他又道:「我不想睡觉了。」他戳了戳温承,「你高不高兴?」 「我当然也很高兴。」温承反握住薛映的手,陪他絮絮地说着话,听他憧憬着以后,直到天很晚了,两个人方才入睡。 第51章 过了两天薛映可以下床活动, 第二天一早,就是去看温启。 小孩还在睡觉,薛映静悄悄地等着他醒过来。孩子的甦醒往往伴随着一声哭声,刚开始的时候,薛映还觉得担忧,后面发现大多是饿了,便不再担心。 刚出生几天的孩子,除了睡还是睡,醒着的时候很少。温启吃饱后会有一段时间醒着,倒也不会做什么,只是睁着眼睛到处看。薛映就会拿着之前给孩子买的小玩意儿,趁着孩子醒着的时候逗他,小孩子看到有意思的事情,就会咯咯地笑,还会挥舞着胳膊。而薛映看到他笑了,就会陪他一起傻笑。 为了避免小孩子的手乱抓,衣服袖子做得偏长,薛映想要摸一摸小孩的手,于是将两个指头伸进袖子戳一戳。 小孩子脸上疑惑,更加用力地挥舞手臂,薛映看不明白他是在做什么,不解道:「他是怎么了,我弄得他很痒吗?」 「他还小呢,想不明白这是有人在摸他的手。」嬷嬷笑道,「还得过一阵子,他才能习惯自己的手脚。」 薛映只好缩回手,又拿了东西来哄,哄了一会儿,又看见小孩子再次笑了起来。 大多数时候,温承都会在旁边看着,现在的家里像是养了两个孩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一个没满二十,另一个没满一个月。这倒也还好。他观察到薛映在有些时候会表现的像这个孩子的兄长,会陪他玩,陪他闹,但也有很多时候像一个称职的父亲,虽然还在学,但很是认真。 第91页 每每在孩子想要人抱抱自己的时候,薛映都会着急。但他伤口刚癒合没有几天,并不能回应这个孩子的怀抱,只好催促温承去抱他。 温承便将孩子抱起来,轻轻晃动着,哄孩子入睡。看着小孩安宁的睡颜,薛映也会很开心。他发现温承抱孩子很有意思。孩子很小一个,而温承两只手几乎就将孩子抱得满满当当,不太像父亲抱着孩子,更像是勐兽叼着他的幼崽,行动间非常轻巧。 薛映看了一会儿,轻轻地摸着小孩的圆脑袋。温承便将孩子抱到薛映的身前,薛映看了下,低头亲了亲小孩的额头。 随着伤口逐渐癒合,薛映能做到的事情越来越多,这日起床后,便和奶娘学着帮小孩穿衣服,小婴儿躺在床上只是挥了挥手,并没有太多的动作,虽不算配合,倒也没有添乱。故而薛映没费很多功夫,就将衣服穿好了。 「好像比前两天长大了点。」薛映用手比划了一下,感觉好像有一点变化。 奶娘应声道:「正是呢,比刚出生时肉实了些,再过些时日,就得换大一点的衣服了。」 小孩子长得快,衣服也换得勤,薛映是知道的,故而准备了数件小孩衣服,尺码都不一样,几乎是半岁前的衣服都准备好了。 换好衣服,薛映和温承用过早饭,像是讲述一个秘密一样,悄声道:「我今天好像可以抱他了。」 「走,我们去抱抱他。」温承拉他起来,两人一同去侧居。到了房内,小孩刚刚睡着,薛映只得又等,他仔细地看着襁褓中的小孩,回忆着方才嬷嬷教得如何抱孩子,仅仅是几个步骤,他仔细回想了好几遍。 等到小孩子醒来,他陪着玩了一会儿,逗得小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瞧见小孩子伸出胳膊想要人抱,薛映下意识伸出手,双手刚刚垫在襁褓下面,动作又开始迟疑起来。 温承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薛映缩回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下,又想要伸手,迟疑着道:「我不是很敢抱他,好怕会摔着他。」 「他很轻的,而且也不闹,大胆些抱,不会有事的。」温承鼓励他,「他肯定也很想你抱着他。」 这几日薛映发现温承抱孩子的姿势挺熟练的,想想也不奇怪,他侄子外甥有多少个怕是自己都记不清楚,会抱孩子也没什么特别。但他自己的话,倒是真的没有抱过孩子。薛映轻轻咬了下嘴唇:「要不我再学两天吧。」 温承没有催他,又看了孩子一眼,缓缓道:「可他着急了。」 薛映见小孩子果真脸色变了,几乎是要立刻嚎啕大哭,顾不得多想,急急忙忙地抱了起来。看着小孩子依旧咧着嘴不太高兴的样子,薛映心里焦急,不甚熟练地哄着:「乖,不哭,爹……我,我抱抱你。」他想说一句「爹爹抱你」,可真的张了口,反而发现有时候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情,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情,头一次说多少有点说不出口。 可小孩子躺在他怀里便不想哭了,又变成想笑的模样,薛映无暇多想,只是看他这样就觉得心软的不得了,头挨着头与他亲昵。 薛映第一次抱住了自己的小孩,抱到了就不捨得放手他想带着孩子出去看看春天,但又怕他受了风,便只好抱着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直到孩子睡着,温承怕他累,示意奶娘将孩子抱去床上歇着。 薛映依依不捨地看着小孩子,道:「我感觉我可能会很溺爱他,将来我不会把他惯坏了吧。」 孩子没有出生的时候,薛映想过无数个与孩子相处的画面。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会做一个疼爱孩子但不会骄纵他的人,可刚刚他看见小孩快要哭的样子,立刻就急得不得了。他想,若是小孩子日后犯了什么错,只要一哭,他大约立刻会心软捨不得训斥。 温承揽着他扶他坐下,宽慰他:「没事,还有先生呢。」 「对了,还有先生,」薛映庆幸道,「着急起来倒是把他们给忘了。」 温承心道,若是世子不听管教,说实在话,先生是没有办法的。若是有了错处,那先生也是要跟着挨罚的。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薛映很快又想起那些草菅人命的纨绔子弟,于是又道:「我还是不能把他惯坏的。」若是小门小户的不肖子弟,最多坏一家一族,而像王府公门出了不肖儿,那被祸害的往往是很多无辜的平头百姓,「我要是太溺爱他,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温承倒不担心这个,薛映就算再娇惯他们的孩子,也不可能将人宠到让他去作恶多端的程度。更何况,他的孩子生来要承担责任的,并不能养成一个膏粱子弟。 温承看着薛映还在苦苦思索,劝道:「且虑不到以后,孩子也是要慢慢长大的,他现在尚小,尽可陪他憨玩。」 「好。」薛映也觉得自己想得太急了,孩子尚且连爬都不会呢,于是等着小孩子下次醒来。 次日早上起床穿衣的时候,薛映觉得有点疲累,身上好像还有点酸痛,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腹部。癒合的伤口并没有什么问题,先前总觉得痛,他没有仔细看过,如今仔细看来,那是一道很长的疤痕,虽然已经在生长了,但疤痕大约会在上面,变浅,但不会完全消失。 薛映想了一会儿,便要将衣服穿好,温承却伸过来一只手,拦住了他的动作,并将衣服前面拨开,然后按了下他的胸口。这突然的动作让薛映惊了一瞬,兼之他从来不会阻止温承对他做点什么,于是他呆愣愣地坐在那里没有动,任由温承一下一下按着。 第92页 直到温承收回手,薛映才回过神,磕磕绊绊地问道:「你,你在做什么?」他这里一向平坦,并没有什么好摸的。先前温承亲吻和抚摸过他身体的每一处,但都是在床上的时候。 温承表情很认真,看不出丝毫嬉闹的意思。「大夫说须得注意下会不会发胀。」 薛映没太听清楚,嘀咕道:「长什么,这里怎么会长……」说到一半,他反应过来大夫说的什么,一时脸上泛红,「他为什么和你说这个?」薛映不禁想这几个大夫医术纵然不错,但有时候说的事情真是奇奇怪怪的。 「他们之前没有见过类似的情况,让我最好事事都确认下比较稳妥。」温承与他仔细解释一番,然后帮他拢好衣襟,穿上外衣。 「那你告诉我就好了,我可以自己来。」薛映说到最后有点羞恼,「我又不会瞒着你,当真出现异状我肯定会告诉你。」 「好,下次若有旁的嘱咐,我会先和你商量。」温承很随和地答应他。 态度实在很好,薛映不好再说,坐在那里闷闷地想,又觉得不对劲。他在药书上看过一些产妇生子后催乳的方子,皆是生了孩子后一两天就得开始服用,也就是一般前几天就能判断出来是否能够分泌乳汁,这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他都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怎么会突然惦记这个。 薛映很快想明白过来。「我其实也没有很在意这道疤,又不是长在脸上。况且大夫们还准备了祛疤的药膏,虽不能全然復原,但好个七七八八不是问题。」薛映顿了顿,小声补充道,「更何况它对我来说意义特殊。」 「对我来说也是。」温承说这句话的声音很柔和。 「你身上也有好几道疤。」薛映抱住温承,很小声地说。 「嗯。」 薛映看过温承的身上有好几道伤口,这几道伤口的时间跨度都很长,于是问道:「你身上最早的那道疤,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应该是十五岁。」温承想了想说道。 「是不是很痛。」薛映心想,那时的温承比现在的自己年纪还要小。 「还好。」温承自小练武,在漫长的习武过程中,少不了磕磕碰碰,常年的摔打,也是他后面受伤时还能保持清醒的关键之一,「后面时间长了,也就不觉得痛了。」 「那以后我们都小心点,不要再受伤了。」薛映摇晃他道。 「好。」温承答应他。 第52章 临近满月酒,喜帖陆续发出,在孩子平安出生之后,温承不再刻意隐瞒,消息早已放了出去。 兴和帝亦是在孩子出生三天后收到了消息,他面色阴寒,声音隐含着怒意:「这孩子怎么来的?」 「当时下毒的时候,当时端王和王妃在一起。」内宦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这些事情到了现在并不难打听,温承并没有遮掩这个孩子的来歷。「大约是因此相识,后又用了生子药。」 兴和帝眼角抽动,怒意更加明显。当年巡抚为了外甥一家给温承下毒的事情他是知道的,甚至还提供了些方便,只是没有亲自出手。 先帝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他,另一个便是先太子。当年曾有相师说,薛家所出的皇子会登临皇位,但那位大皇兄病死了,最终即位的人是他。 人人都说端王更属意那个早逝的大皇兄,他曾经怀疑过温承会联合先太子的势力起兵谋反,但这些年但温承这些年并没有明显的逾矩之处,见他时从来都是礼数十足。后又将关外的兵权还给了京城,一心在西北收復失地。 他虽是忌惮,但并没有轻举妄动。在舅舅和亲信的辅佐下,将先太子在朝中的势力一一清除,包括薛家。他的父亲曾给他留有遗诏,让他善待自己的叔叔。他不在意这个,但又不想背负残害亲族的罪名,这么多年,他想要慢慢收拢权力,而后罗织罪名,名正言顺地送这个叔叔去死。但时机并不成熟的时候,他会在暗处观察有没有人愿意成为他的刀,他想隐于幕后,等到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翁之利。可这几次陷害,都没能伤到温承。 在温承带回来那个薛家的后人时,他变得更为警惕,可温承似乎是掩饰的太好了,掷千金博美人一笑,完全一副沉醉温柔乡的样子。 「好啊,当真是狼子野心,为着一个过去的谶言,竟是和一个男人生孩子。」兴和帝冷笑声连连,太后每每向他抱怨过这件事情,他在亲政之后,也曾想过是否要娶一位薛家的女儿,可惜薛氏这些年并没有适龄的女孩子,倒没想到这位皇叔竟是剑走偏锋。他目光投在了随侍在一旁的内宦,问道,「你说,我这位皇叔,是不是把我当个傻子骗?」 「不过是乡野之人的胡言乱语,都未能应验,陛下何必放在心上?」内宦大着胆子道,「更何况在宫中的那几位上师,才是真正懂得天命的人呢。」 「你说的有理。」兴和帝决定找这几个人算一算,但他没忘了更要紧的一件事情:「让徐增,歷渊直两人尽快收伏定北军的势力。」 这两人是先前他派去接管定北军的两位心腹,这大半年间呈回来的摺子都是好消息。但他现在有点担心,温承之前的妥协是否假意。 「是。」内宦答应了正要去传旨,兴和帝在后面道:「命人将他们的家人看好,若是他们在西北有一丝不尽心的地方,就别想再见到他们。」 西北的春天少雨,徐增与歷渊直站在沙地上,面色凝重。他们两个在边疆快一年的功夫,并没有人难为他们,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甚至掌握了最重要的两个城池。 第93页 这日他们收到了来信,言说家中已被接到京城照料。 徐增眼神眯了眯:「陛下的意思,让我们完成他交待的事情,否则你我都不能安然回去。」 歷渊直脸色虽不好看,还是说道:「忠军办事罢了。」 「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去?」徐增问道。 「你的意思是?」 「一切都太顺利了。」徐增道,「也许我们一直在端王的掌控中,无法再回到京中,也没法再走出西北。」 歷渊直被他提醒,想到最近的事情,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那你待如何?」 「各谋出路罢了。」徐增道。 「我要回京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回去。」他想告诉自己效忠的皇帝,端王并非忠心不贰之人,该早做防备。他想要劝说徐增,正想着如何劝说,一把刀从身后捅到胸口。 徐增趁他不备,插在了他的心口上。 这半年多他们与皇帝书信往来,等到皇帝知道真相,大约已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如今他们察觉到端倪,说明温承已经不在乎他们是否会知道,因为温承也要打算动手了。 他并不想在这场争斗中慨然赴死。他在京中有家人,但与那些所谓亲族关系极差,他来从军本来就是为了活命,而这一次,他要逃往关外,另谋一条出路。 端王府里,薛映每日依旧是陪着小孩子玩。这个时候的小孩既不会坐也不会爬更不会走,几乎只是会睡,按理说没什么意思,他却总是觉得看不够。 这是他幼时所希冀的画面,命运没有给他这样的馈赠,但他的孩子可以过这样的生活,他的心里也是满足的。他每天都与温承一起给他穿衣服,戴帽子,在天气和暖的时候抱着他一起去外面看会儿。 小孩对他俩的气味也很是熟悉,见到他们总是要他们抱。渐渐地,小孩子似乎开始能分辨出不同的人,每次也让他们换着抱一抱。 温承每每面对这种事情,也十分有耐心,薛映看着小孩笑得开心,便在旁边想温承说得很对,小孩子没长大的时候,合该让他无忧无虑。 温承也很愿意看薛映与孩子玩耍,这让他感到很安宁。更让他满意的是,薛映身体底子还是蛮不错的。冬天的严寒已经过去,不再受孩子的影响,也没有悬心的事情,薛映一扫先前走两步便会疲累的样子,每天可以说是神采奕奕。 满月酒是件很重要的事情。薛映闲着无事,提早开始准备。他给小孩子选了衣服和配饰,正在对比着。那天是大日子,预备给小孩穿的是一身红色,桌子上摆放着金银首饰,薛映拿着首饰比在衣服上,问道:「会不会太俗了些?」 「都戴上吗?」温承点评道,「都戴上的话,他可能觉得沉。」 薛映想了下那个画面也觉得累赘,他很心疼小孩,当即道:「有道理。」他拿起衣服和帽子,又看了一会儿,嘀咕道:「可不戴有点素了。」年纪小的孩子多是穿红戴绿的,再衬上金银项圈和金玉锁子,颜色鲜亮才合宜。 温承看他在那看来看去,提议道:「让他戴个长命锁,再选个项圈就是了。未必一定戴身上,放在床上也是一样的。」 薛映点点头,按着温承的说法重新摆了一通,又加了点别的东西,又开始装扮小床。到了那天,会让小孩子待在自己的小床上接受长辈的祝福。忙了一会儿孩子又醒了,他又哄睡孩子。等到一切结束,然后薛映松了口气,坐下来喝茶。 薛映从温承手里接过茶,喝了一会儿,发现周围很安静,于是看向温承,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便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温承微微笑道:「你这几日总是抱着孩子。」 薛映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于是凑上去:「我没有想忽略你。」然后他抱住了温承:「那我也抱抱你。」 温承看着薛映撂下茶杯后十分自然地坐在了自己的怀里,抱住自己,心里满意,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薛映,等待着他下一步动作。 薛映心想这阵子天天都在看孩子,和温承说得最多的也是孩子,多少有点忽视了。他能感受到温承倒没有不高兴,可饶是如此,他也明白自己要更在意温承的想法。他脑子里想着,现在这样抱着,加上有一段时间没有亲昵过,心里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他揽住温承的脖子,与他接吻,这个吻很漫长,又很甜腻。 吻到一个断续,薛映小口喘着气,眼睛里晕着一层水雾,泛着细碎的光影,他小声问:「你想做点什么吗?」 看着他明显情动的模样,温承逗他:「你在想什么?」 薛映看着温承,没有说话。 才二十天,温承揉他的脑袋:「先好好养身体吧。」 「我没有想这个。」薛映一开始心里存着点事情,没想到别的上面,只是亲了亲,才产生了新的想法。此刻有点羞恼的他想指责温承倒打一耙,但又觉得有点亏心,转过头不去看他。 「生气了?」温承道歉很快,「是我想岔了,宝贝不要生我的气。」 薛映很快被他哄好,睨了他一眼:「真是愈髮油嘴滑舌了。」 「那小映和我说一说,刚刚在想什么。」温承重新问道。 薛映仰面望着他,脸蹭在温承的脖颈上:「我在想你。」 明明是面对面的,又不是久别重逢,温承没太理解薛映在说什么,贴着他的额头问道:「想我什么?」 第94页 「我在想,我是先拥有的你,才有的孩子,所有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最重要的一个。」薛映说完后,又吻了下温承的侧脸。 温承没料到薛映想的是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这些好听的话并不需要文采矫饰,只需要足够的情真意切,便能打动听到这句话的人。温承吸了口气,重又亲吻着薛映。 薛映完全靠在他身上,依靠着他,被他支撑着,没有半点力气,他头脑昏昏地道:「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不想睡了。」 「那我们再去看会儿孩子?」温承问道。 薛映认真想了下:「我们还是在府里走走吧。」 第53章 春天是多风的时候,薛映倒没有错过这个春天,没风的时候温承都会陪他在府内走一走,可自从天气寒凉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夜间出行过。愈靠近夏天,夜晚变得越发短暂,可今夜对他们来说有点漫长,薛映被弄得不太想睡,打算与温承一起在府内走走。 「要不我们去看星星?」薛映道。现在约莫三月末,下弦月露出小半边,并不明亮,与此相反,这个时候的星星总是最多的。 「今夜外面有风。」温承道。 「今天风很小的,我多穿件衣服就好了。」薛映牵他的手,把他拉到衣架旁边,挨个罩上披风,前往藏书阁。 王府里藏书阁的最上面并不是屋嵴,而是一个露台,这原是为着方便晾晒书籍所建,今天正好上去看星星。 两人熟门熟路地去爬藏书阁的楼梯,没一会儿,站在了露台上面,薛映打量了一圈,露台上面还修有围栏,既是防止上去的人摔倒跌落,也是怕突然来一阵旋风将藏书吹走。 因着要观星,露台上面已经铺好了软垫子,薛映和温承躺在上面,一起看着星星。 躺在上面,不用仰着头,薛映觉得很惬意,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想起了些过去的画面:「小时候天气很热时,我们会躺在外面睡觉,躺着睡不着的时候,便会看星星。」 「躺在房顶上吗?」温承问道。 「躺在草蓆上。」薛映同他讲,「房顶多陡啊,哪里能躺得了人。」栖县常年多雨,为着排水快,屋嵴都建造得陡峭。可夏天的虫子又很多,若是躺在草地上,那更是不得了,于是大家在草蓆上抹上药水,躺在上面。 「有没有喜欢的星星?」温承问道。 薛映指着北边的那颗星星:「我喜欢那一颗。」 天上的星星实在太多了,薛映随手一指,温承自然无法分辨,又问道:「哪颗?」 安宁的夜里,望着同样静谧的夜空,薛映靠在温承的箭头,说话愈发随意:「你猜猜看。」 顺着薛映指的方向,温承随便猜了一个。「北辰星?」 「你怎么知道。」薛映很高兴,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猜中了。 「这颗星星在正北方,夜里可以用它来分辨方向,很多人都认得。」温承道。 于是语速很快地说道,「这颗星星看起来就很远。」而他小的时候,就嚮往着很远的地方。 温承握住他的手,又道:「我记得在九凤山里,看不到这颗星星。」当时他们在山中寻路,晚上的时候他会看星星辨别方向,但那些在北方极其明亮的星星却与别的星星分辨不太出来,没有那样的清晰。 「是的,有的季节压根看不到它。」薛映小声道,「好像很多地方看到的星星是不太一样的。我听那些去过海上的客商说,往南边行去,那边看的星星和咱们看的星星也不太一样。」 「西北那边看星星也与这里不同。」温承道。 「那边看星星是什么样子啊。」薛映问道。 「西北地面很宽阔,夜里往远处看,天和地都连在一起,星星看得也更清楚,就像要垂落下来一样。」温承与他细细说起来。 「感觉和在山上看有点相似。」薛映嘀咕道。 在房顶上看星星,其实看不出什么花样,温承道:「下次若想看星星,带你去钦天监的观星台看。」 「那里有什么?」薛映好奇道。 温承道:「有些看星星更方便的东西。」 「好。」薛映很快答应他。对薛映来说,在京城的屋顶上看星星除了能和过去对比不同以外,没有什么稀奇的。但对他来说,温承同他黏在一处,无所谓在哪里,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他们继续看星星,薛映指着从前在南方看不清楚的星星,一一问起温承。那些常用来指引方向的星星,温承很是熟悉,还有的不太熟悉,温承便寻摸着到时候在钦天监寻个人,让他细讲一讲。 「那颗星星是什么?」薛映又看了一会儿,发现有颗星星的颜色与周遭不同。许是因着先前是云彩遮蔽,一直没有看见,现在终于是瞧见了。 温承沉默了下:「荧惑。」 「我记得,这颗星星大约不是吉兆。」薛映想起古书里的一些记载。当这颗星星在心宿区的时候,便是凶兆。而这颗星星,恰好便停留在那里。 薛映看着一旁沉默不语的温承,问到:「那他会不会疑心你?」 「不必理会。」温承将他往怀里揽了些。 薛映见他不太想提,但还是很担心,紧接着又问道:「我记得,王府立世子是要经过皇帝准许的,他会同意吗?」 「皇兄在世时许我选择自己的孩子立为世子。」温承道。先帝在世之时,为了避免今后乱局和亲族相残,做了不少布置。 第95页 「你的哥哥对你挺好的。」薛映感嘆道。 「他是很好的兄长。」温承低声道。 薛映知道温承与先帝关系很好,不想再提兴和帝那个扫兴的傢伙,于是与他又一轮看星星。这一次他们讲的事情更加轻松些,快要睡着的时候,薛映在朦胧中想,下次他们还可以一起看月亮,可以早一点,不必等到中秋。 满月酒到来的那天,端王府宾客盈门。 京城众人已然感受到风雨欲来之势,人人都看到了形势微妙,知道来端王府喝满月酒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可若是不喝,谁又知道人家叔侄会不会真的翻脸? 前几年,兴和帝亲政之后,人人都猜温承便要倒霉,谁料如今兴和帝待这个亲叔叔再三礼遇,年前甚至带着御医在府内看了一回。这让众人又迷惑,又觉得合理,于是大家还是看着宗室的动静,几个老王爷依旧欢欢喜喜地上门送礼,他们便也跟着去。 他们算帐算得很清楚。没有哪个皇帝会大肆地剿灭自家的宗室,就算是杀,也不可能全杀了,若是大家都去,而他们几个不去,也难免怕温承记上他们一笔。 来的人虽多,进到寝殿看见孩子的人却不多,多是温承的族兄族叔并姑姑婶婶,他们见到孩子,皆是欢欢喜喜地送了礼物。 薛映早早将小孩子打扮好了,放在小床上,可小孩子没给任何人面子,一直唿唿大睡,并不觉得四周吵嚷,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床堆砌满了一层金玉。 等到孩子醒了之后,大家将放了洗儿果子的木盆端过来,预备给孩子洗澡。按理说应当是孩子外祖家中的人给孩子洗,但这里并没有薛映的亲人,温承便请了有些年纪的老太妃来举行这个仪式,小孩一进水里就开始不高兴,薛映看的有点担心,好在老太妃做过很多次祖母外祖母,很快安抚住小孩,完成仪式。 擦洗干净后,又给小孩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大约是因着屋里添了生人,温启便一直要薛映抱着,并不许把他放在床上。 薛映便抱着他,然后让人给孩子剃掉胎髮。据上了年纪的人说,将胎髮打成络子,佩戴起来可以让孩子更加康健,小婴儿的头毛很柔软,薛映摸了几下,便让人拿下去打络子。 祝福和祈愿结束之后,大家陆续被引着去了宴席。 薛映仍在寝殿里抱着不肯让他放下的孩子,望着站在一旁的温承,道:「怎么还不去前面,那么多人呢,总得招待着。」 温承却不想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先前筹划的时候,他打算让薛映与他一起去宴席坐着。家里举办宴席,薛映合该与他一起坐在主位上,谁料眼下会如此。宴席上人多,孩子又小,实在没法抱着他过去。 温承盯着孩子看了一会儿,无奈道:「我在等他睡着。」 「大约一时半刻等不到了。」薛映也觉得好笑,刚才他见孩子睡着就要轻轻放在床上,谁料刚一放下,孩子立刻醒了,旋即变得警惕,再也不肯闭眼。 「我想我们一起过去。」温承伸手一起抱住一大一小。 「可他实在太黏人了。」薛映心道,这像谁呢,大约都有点像。 温承没有说话,与怀里的婴孩对视着,小孩看了他一会儿,吮起了自己的指头。 宴席请客,主家若是不去,总是失礼的地方。大家都是受邀而来,总不好让他们败兴而归。薛映看着抱着他不肯动的温承,便劝说道:「你且去陪他们坐一阵子,大不了托醉回来。我和孩子一起等你,好不好?」 温承无可奈何,只得答应。若是别的人家,人口很多,王府里除了他们三个,并没有别的主人家,也只能去了。 宴席散去之时,薛映刚刚能把孩子放到床上,他松了口气,回头看见温承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回来了怎么不同我说?」薛映望了一会儿,温承依旧没有靠近。他只好起身,小声道:「当真喝多了?」 薛映走过去,温承反而退后了一步,在薛映迷惑的眼神中解释道:「我喝了酒。」 孩子不能闻到酒气,薛映则是不喜闻到酒气,故而温承并不靠近他们。 温承明明是想过来的,却又没法靠近,薛映只觉得这样真是太残忍了。于是他伸手将人拉过来,亲了上去,「我尝一尝,也不会怎样。」 薛映从前一直觉得酒味太过浓烈于是不喜,但这次闻到温承身上的酒气,尝到唇间的酒味,倒也不觉得很抗拒,反而觉得有点特别。 就像他曾经看过的雪,明明知道它是凉的,他也不喜欢寒冷,摸到的时候却觉得惊喜。因为他心里有一种期待,那一瞬间寒冷与否没有那么重要了。而现在,他抱着喜欢的人亲,哪怕酒气不太喜欢,也没有那么的明显。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都被温承吸引住。 「怎么样?」温承问他,怕他实在不喜欢酒。 「我们悄悄地回去吧。」薛映道。 温承熟练地将人拦腰抱起,步入内室。在这里,无论他们说点什么,想不想做点什么,最终都会吵醒孩子的。 满月酒之后,王府上下人等皆是沉浸在喜悦里。这一个月府里添了人丁,而他们拿到了不少赏钱,每个人都是高兴的。直到这一日,一道军报传了过来。 「八百里加急,关外四城沦陷。」 第54章 关外这些年来变化颇多,大胤建国伊始曾在此建城并派遣官员,几十年前在变乱中被戎族夺走,直到十几年前温承带兵夺回失地。可戎族并不愿回到家乡,便想尽法子想要侵占大胤的土地,他们嗜血好战,最终在几次大的战争后,只剩下了很少的人口。这些人返回故土,一直仇恨着大胤。 第96页 后来温承将关外的兵权归还给了朝廷,前往西北抵御那边的北狄人,朝廷派了数位将军前往关外,徐增便是其中一位,故而他对这里的诸多布置都很熟悉。从西北逃离的过程中,他原是想途径关外逃亡往更远的地方,潜下来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却没想被那些戎族人捉住识破了身份。 那是曾经在关外肆虐也是被温承打到几乎灭族的戎族部众。这一代首领是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他从徐增口里得知了很多事情,明白大胤即将发生一些变化,而现在正是关外防守最薄弱的地方。 等到大胤那边已成定局,必然会加固关外的防守,再往后,他们想想要占据关外会更加的困难。于是他们连夜动手,趁人不备之际连夺了好几座城池,关外地广人稀,住的人并不多,兼之数年来接连换将,守兵也变得懈怠,故而他们一路算得上进展迅速。 他以为这次可以长驱直入,但这半年间温承重新在关外布置了一道防线,截断了勐烈的进攻。 京城,温承看着关外的军报,面色凝重。他手里执掌着兵权,最是知道一场战争下来会是尸山遍野。故而他对兴和帝的态度转变之后,依旧并不想大动干戈,而是选择仔细筹划,想要减少伤亡。这半年他一直在联络这些年他培植起来的各方势力,在很多重要地方换上了效忠自己的人。这些都需要时间,在一切完成的七七八八的时候,没想到兴和帝竟是再次将人逼跑了。 「陛下会让你出征吗?」薛映问道。 「大约会派别人去。」温承道。他很清楚兴和帝并不希望他领兵,大胤朝虽有其他能打的将军,但大多都在西北,是他的手下,而北面从西边赶到东边,也需要数日的功夫。皇帝估计会派一个自己的心腹去打。 「那别人会打赢吗?」薛映很是担心,他并不希望温承前往战场,也希望早早能赢,但兴和帝的心腹臣子,都不太靠谱。 温承道:「但愿吧。」急也无用,他自然不想让大胤的军队输。可他去不了战场,并不能最终左右战局,根据眼前的形势,这将是一场硬仗,结果难料。不过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当边境急务没人的时候,便是他要顶上的时候。但那些还在城内坚守的将士,不少是他的旧部,他也会想办法尽可能让防线撑得更久一些,也让这些人活得更久一些。 果然,兴和帝派了自己信任的一位将军携兵前往,半个月后,关外再传败绩。原是戎族首领设了一个陷阱,诱使刚到关外的大胤军队出城,那将军不听守城士兵的劝阻贸然行动,最终大多数人折在城外,只有少数士兵躲回城内。 这一波折让本就混乱的局势更加岌岌可危,此刻戎族人离京城不过几百里,太近了。更何况,戎族一路杀戮而来,抢掠无数,不仅让关外百姓和守兵人心惶惶,京城的达官显贵们亦是担忧。 眼下他们需要有一个人来重振士气,重整民心,十几年前收回关外的温承便是最好的人选。兴和帝最终妥协,让温承带兵前往关外。 收到消息之后,薛映先是懵了一下,然后看向温承。 温承伸出手,将人拉到身边坐下,说道:「我会送你和孩子前往泊州。」 「我不要。」薛映下意识地拒绝,然后说道,「我留在京城里,这样皇帝对你也放心,你只送孩子过去就好了。」 在王府中,他并没有听到什么消息,王府的下人们规矩很严,并不敢随意议论,可是他跟着温承看过很多史书上的故事,也知道兴和帝的疑心。带兵打仗能够成事并不能只依靠将军的勇勐,还要有后方不停地供养。 而温承重新领军之后,兴和帝会更加忌惮,会安心地给他输送粮草吗?自从起了战事之后,他这几天反覆地在想这个问题,最终有了一个想法,也许他留在京中做人质,皇帝便能放心些。 以妻子儿女为质,是懦弱无能的人做出的抉择。温承自小目睹权力倾轧,知道太多被父母亲族牺牲的儿女是什么下场。现在的局面,哪怕仓促起事,也有极大胜算,只是他赢了之后依旧要前往关外,又是新的变数。 温承拒绝道:「你和孩子一起去封地,他没法在粮草后援之事掣肘我。」小皇帝什么心思,他们心知肚明。今日见皇帝的时候,兴和帝甚至表示要将端王妃和世子接入宫中照顾,只不过被他拒绝的彻底。他知道兴和帝很不满意,但他宁愿自己冒一些风险,而不是让这些争斗波及到薛映。 「既然如此,那我就陪你去关外。」薛映又道。这几日他总做一个溺水的梦,梦里他们还在九凤山中,他自己困在水里,温承则背对着他向远方走去,而前面正是悬崖。他想喊出声,却因为挣扎在水里毫无办法。梦中焦急和绝望让他心中担忧,他不想和温承分开。 「那是战场,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去泊州,我才会放心。」温承道。现在关外的局面很糟糕,他去了也得经歷一场恶战,并不能找出一个真正安宁的所在让薛映待在那里。 薛映知道温承对他有着可以说得上过度的保护欲,尤其是在让他吃苦这件事情上。「你总担心我吃苦,可我不怕吃苦。只要在你身边,无论怎样都是不苦的。」 「听话。」温承的态度不容置喙,哪怕他的语气很柔和,像是在劝说,「带着孩子去泊州待一阵子,到时候我去接你们。」 薛映摇头,他同样也放心不下,他恳求道:「你总把我当个孩子总觉得我还小,只有我过得无痛无忧才是好日子。但我不是个孩子了,我想和你一起去,我不会给你拖后腿。」 第97页 「我知道你不是孩子,」温承目光柔和,望着薛映很久,用一种商量的口吻,「你已经做爹爹了,启儿那么黏你,也舍不下你,你也得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西北夏时酷暑,冬时严寒,泊州的环境更适合孩子生活。」 薛映看着温承,知道他没办法说服他了。他很想不顾一切地陪着温承一起,但今时与往日不同,这样的话实在是任性。在这个时候,他的确也得承担起责任来。温承会守好大胤的边境,他也要照料好他们这个小家。 泊州是先帝赐给温承的封地,与京城隔着十几日的路程。当地虽说不会缺吃少穿,可这次少说也会住几个月,还得收拾些东西。 次日一早,薛映看着温承去了兵部,便想去收拾行李。面对室内已然收拾好的箱笼,薛映已然明白,温承早就预料到今日了。 他一时沉默无语,侍从问他可有没有其它想收拾的,薛映靠在椅子上,摇了摇头,不甚舒心的样子。 明明前几日还是那样的难捨难分,现在却是这个样子。几天的时间,薛映心里已经想明白,其实温承心里也不好受。从战事一起,温承每天都很忙碌,薛映知道他虽然未能领兵,还是想尽办法想要帮助大胤的军队,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分开。 温承对他说过的每句话,每一次承诺都是认真想过的。如今面对这场意料之外的分别,心里怕是也在自责了。 薛映坐在那里,想了很多事情,最终嘆了口气。 夜里,温承回到家中,两人一起用膳。这几日他们说过的话都很少,也不是赌气,实在是没有兴头,薛映能感受到温承总是看着自己,气氛更加凝重。 明日就是分别时,今日还是得好好说几句话。薛映问道:「都妥当了吗?」 「嗯。粮草一直在往那边运送,将士们明日便出发。」温承道。这几日他们在从往南一些的地方调兵过来,大部分用来加强京城防卫,和他去关外的兵卒算不得多。 「你不用担心家里,我会照顾好我和孩子。」薛映尽量让自己脸上带着笑,他抬手放在温承的肩膀上,「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他忍不住想要哭,可又不想让温承看了难受。他看到温承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静了一会儿,他发现温承在帮他擦拭眼泪。他还是忍不住哭了。 温承感到喉咙滞涩,他轻声道:「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好。」薛映忍住抽泣,望着温承,眼里含泪。他趴在温承的肩头上,想了很久,说道:「我可不可以给你写信。」 战事是连军报传送都很困难,更何况是家书,薛映不敢贸然寄信,只能先问一下。 温承许诺道:「等局势平稳,我派人送家书。」 「嗯,我等着你的信。」薛映重重点头。 第55章 那日温承命大军先行,自己则是亲自送薛映离开了京畿一带,方才连夜赶路。 薛映渐渐接受了分别的现实,坐在马车上陪着孩子前往泊州。去泊州是一段很长的道路,路上又带着孩子,故而连续行驶了许多天。 一路上他很想温承,有时候会闭上眼睛,假装温承就站在自己的身边。但他睁开眼睛,又发现眼前空茫一片。他感受到失落和孤单,只好在心里告诉自己,重逢就在很快以后。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他们的孩子有时候也在到处看,像是在找人。薛映一开始不太确定,时间久了,他能够确认,孩子就是在找他的另一个父亲。 之前一家人朝夕相处,日夜相对,乍然的分别让他们都很不习惯,哪怕是一个小婴儿,都流露出了不适应。薛映虽知道还要再等待一段时日,但他几乎每日都期盼着温承的家书能够寄来。 在漫长的路程之后,薛映到了泊州。泊州是一座临水的城池,四面交通便利,水陆运输繁忙。时不时能看到商队和货船,就连运往西北的运粮船都会经过这里。 大胤的藩王们受封之地多是边疆,本有着镇守疆域的作用。像泊州这等位置绝佳的地方一向是牢牢控制在朝廷手中的。薛映回忆着曾经听到过的一些内容,他逐渐明白,温承为什么没有那么的担忧粮草,恐怕这么多年在其中已有相应的布置。 作为封地,泊州城北面同样有一座端王府,据说是先帝亲自指派人建造的,占地比之京城的王府宽阔了不少。马车行驶到了王府侧门,薛映先是掀开车帘看了一会儿,方才进去。 在泊州的下人早已收到了消息,此时正站在院中迎候。薛映抱着孩子来到了寝殿,看了下给孩子布置的床铺,倒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将孩子安置好了,方才去用膳。 住在泊州,依旧是钟贵并管家等人处理好府内上下事务,薛映则没什么好忙的地方,每日只需要听他们来汇报今日做了何事,将要做何事。 泊州偏南,将要进入初夏,早已没有寒意,薛映时不时带着孩子一起在庭院外面走动。王府里建有亭台楼阁,因是名家指点建造,每一处都极有意趣,与京城王府有很多不同。 因着园子很大,每日走一回,走了半个月,不过到了十之三四的地方,还有大半并未看过,薛映无甚好奇心,只是数着日子进去逛,待到孩子没精神了,就返回寝殿。 每日夜深之时,薛映都会拿起笔来写信,信件自然全都是写给温承的。哪怕这些信送不出去,他仍是每天会写。这些分别的日子,他用很多事情来抒发着想念,也期待着重逢的那天。 第98页 泊州虽在北方,较之京城往南不少,夏天热得更早,五月的一日起床后便有热风拂面。薛映在南疆时热惯了的,倒不觉得有什么,但见大家都已换上了轻薄夏衫,记挂着热起来孩子会觉得不舒服,便与钟贵等人商议。 「依奴婢看,泊州热得早,酷夏之时恐是比京城炎热许多,奴婢这几日瞧了,王府里有避暑的凉屋,可稍加布置,便可以搬过去住。」钟贵提议道。 薛映点头,见孩子今日睡得早,想着暑热袭来时往往毫无徵兆,便决定趁此时去那几间凉屋瞧瞧,提前布置下。 凉屋建在花园中的河畔,一行人并不着急赶路,于是踱步过去。一路上,薛映可有可无地看着路边两侧,并无甚兴致。这座王府建成已有十年,温承只在三年前回来过一次,命人往这边陆续搬了些东西过来,多是年少时用过的一些东西,薛映大多看过,除此以外,再没有温承留在这里的痕迹。 从前在京城时,哪怕是万物萧索的深秋季节,只要同温承在一处,薛映觉得走在哪里都很有意思。可现在分别两地,他只觉一切索然无味。直到走到后花园的最东侧,薛映眼睛不经意往那处看了一眼,目光登时被吸引住了。这里竟是一大片山茶花,每一株花含着花骨朵儿,看上去花期将近。 薛映望见眼前的一幕,先是呆愣了许久,然后才看向钟贵。 钟贵一直在旁边观察着薛映的反应,适时道:「这原是王爷打算移入京城的,山茶花多是冬日开放的,唯独这个品种可在初夏开放,原是想着赶上您的生日送去的。」 山茶花并不耐热,幼年时家中的山茶树是父亲精心照料才活下来的,但只有天气带了点寒意的时候才会开放,因着天冷的日子很短,故而花期也只有两三天。薛映少时曾想悄悄种一株,可惜未能如愿。不过他为此打听过不少山茶花的种植事项,倒是知道有一种山茶花是夏天开放,今天竟是真的见到了。 薛映的生日便在初夏,这一个多月忙乱到他自己都忘记了。面前的山茶花并不是长在泥土里的,而是移栽入花盆里,确如钟贵所说,这是送给自己的生辰礼。从小到大,这还是他头一遭收到生辰礼,他望着这些即将绽放的花朵,心里先是被喜悦盈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山茶花株。过了一会儿,他的心绪平静下来,忽而想起一事,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 他想起了温承的生日。他记起来温承的生日是九月初八,上一次生日那天,他们两个在京城重逢。 那是怎样的一天呢。在几乎昼夜不停地寻找之后,温承终于寻着了他,可薛映却因胁迫嘴硬说自己是心甘情愿和旁人在一起的。 这快要一年的时间,他已经很了解温承,猜测出温承当时复杂的心境。 那真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生辰。薛映的手搭在围栏上,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自那之后,薛映每日都会来花园看一次山茶花,花苞在一点点的蓬松,将要绽放。生日那天,薛映一大早来到花园中,晨光一缕缕打在山茶花上,花树枝头的花朵次第绽放。随着太阳的升起,面前的场景从昏暗到清晰,眼前的颜色愈发绚烂,薛映心下欢喜,赏玩到早膳之前方才依依不捨地离去。 今日生辰原该设宴庆祝,薛映无意于此,早早做了决定去寺庙祈福。祈愿菩萨保佑大胤的军民,祈愿温承能早日回来。 薛映跪在佛前听着众僧念经,只在中午用斋饭的时候坐了一会儿,其余时间皆是在佛前跪着,中途随侍怕他太累想将他搀起来,都被他拒绝了。 近一个月来,温承几乎没什么消息传过来,也不闻前线的战报,这让薛映内心忧虑,只有在这方莲花座前虔诚祈祷,才觉得心里安宁一些。 临近傍晚,一行人才从佛寺里出来。寺庙建在城外,途径一片树林,城门大约在半个时辰后关闭,忙于进城或者出城的人在这条路上不时地经过。 许是一天太累了,薛映闭眼在马车中小憩,快要入睡之时,朦胧间听到了婴孩哭泣的声音,他勐得睁开眼睛,下意识寻着温启的位置,却发现自己还在马车里。薛映揉了揉额头,发现马车已经停下,于是问道:「怎么了?」车帘外的钟贵小声道:「王妃,路上有一个婴孩,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无人看管。」 薛映心里奇怪,掀开帘子看着外面,周荃上来道:「在东边岔道的草丛上捡的,没看见附近有旁的人。眼下有些晚了,须得赶紧回城,可以先将孩子带回去找人寄养。属下已然命人守在这里,看是否有人前来认领。」 除了日常服侍的人,温承将跟随自己多年的侍卫统领周荃派来跟着薛映,也是考虑到他们相互熟悉些。自二人分别起,从一路的护卫到王府防卫和偶然的出门,皆是周荃随扈。 「孩子先带回王府吧。」薛映看了下天色,就算找人家寄养,这个时候已经不合适了。更何况王府那么多人,多照料个孩子也是件很轻省的事情。 回到王府后,薛映吩咐了几句后,先去看了温启,哄了他一会儿才去吃饭。吃过饭,他又去花园里看了一会儿夜里的花。较之白日,花瓣合拢了许多,不若白日那般绚烂。夏夜的萤火虫偶然出现,发出一点一点的光,倒是别有一番意思。这样的场景很难不让薛映想起旧事,他回忆了会儿那段在山中逃亡的时候,哪怕充斥着危险,两个人总是一处的。 第99页 接下来的几天,薛映每日早晚来看花。看花开满树,又见花落了满地,夏天下了一场雨,落花被风吹落到湖水里,一路逐水漂流。 薛映望着这一幕,发现自己连一丝怅然也无了。他看了很多东西,却发现似乎什么东西都看进眼睛里了。 等待让他整个人变得充满忧虑。 在经歷很多个煎熬的日夜之后,终于在一个傍晚,他收到了来自关外的第一封家书,关外大捷。战线在往北推进,等清扫完残兵之后,温承便可返回了。 在信的后面,温承告诉薛映自己并未受伤,嘱咐薛映好好照顾自己,等他从关外回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来接他。 薛映松了口气,一心等着关外传来的新消息。没成想两日过去,他收到了周荃搜集来的一张讯报。 这是兴和帝下的诏书,言说星象有异,太后身体抱恙,为了给太后祈福,需要挑选属相相合,生辰合适的宗室陪伴太后。 看完这封讯报,薛映几乎立刻明白,兴和帝这是动了想将温启带进皇宫的打算。 第56章 这封信让薛映刚刚放松下来的心绪再次紧绷,兴和帝散布消息的目的再明显不过。 关外大捷之后,京城再无被外族威胁的隐忧,而温承此时奔袭往北,离京城更远,一时半会赶不回来。而一想到温承过段时日便会率军回京,比之从前威望更甚,兴和帝日夜难安,便寻了个孝顺的由头,让温启进京,实则以此让温承忌惮。 无论如何,薛映是绝不会让温启进京的。温承虽备有后路,预备他们在危难之时躲藏。可这个时候,他们不能凭空消失,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藩王原本就是在朝廷的监视下生活,这个时候,他们若是下落难寻,更给了兴和帝发落的理由,也会影响温承那边的局面。 就算要躲藏,最迟也要等温承彻底解决完关外的战局,才算稳妥。一连几日,薛映反覆思索着,正想着该如何应对不日将会来泊州的天子来使,他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信件,来自于温承最小的弟弟——温敛。 温敛在信中告诉他:「万望王嫂勿要入京。」 先前兴和帝在诏书中书写了上师算出的宗室生辰,只写了属相和生时,并无月份。温敛正好也属虎,与温启出生的年月虽有不同,出生的时辰却是差不多的。 温敛让薛映放心,他是皇帝最小的叔叔,向来没有威胁,又是自小认识的情分,兴和帝不会拿他怎样,他入宫后会想办法拖延一段时间。 薛映想起温承说过的一些事情,兴和帝年幼时京城曾经有过一次乱兵,乱兵险些沖入皇城。危险来临之际,是年仅十二岁的温敛挡在了时年八岁的兴和帝身前。兴和帝因此极为感激,这两人虽为叔侄,但有着自小长大的情谊,想是亲厚,就算是劝不动兴和帝,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 只要再拖延一段时间,温承从关外回来便好了。 饶是如此,薛映心里隐有不安,他思忖再三,还是想着适时将温启送走,以防万一。万不得已之时,他便自己进京。 这几日他做着诸多准备,也让众人加紧寻找捡来的孩子的亲人。说来也怪,周荃派了诸多人手寻访了附近的许多人家,并未发现谁家丢了孩子,于是猜测是从外地拐来的。可如此一来,亲人更加难寻,一时竟是没有头绪。 直到一日下午,随侍前来道:「王妃,门外有位老者自称是捡来孩子的祖父,给出了这孩子的来歷,但又拿不出别的证据来。奴婢原是要派人去这孩子的原籍调查,但那位老者想要求见您,说只要见到了,您便会相信。」 这个说法让薛映有点茫然,他认识的老者都在南疆,离泊州很远。就算有人拍花子也不会千里迢迢的将一个半岁多的孩子运到泊州附近,这实在是太远了。 想来是素未谋面的人,那他为什么要见自己?莫非是有别的阴谋? 薛映心有挂念,腾不出多余的心思,思忖着若真能给那孩子找到亲人,也是一件善事,便让人请那位老者进来。 没一会儿,一位身着青色长袍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看上去年逾古稀,面容消瘦,目光却是矍铄,即便到了王府,亦是从容行礼,并无常人那般拘束惶恐之态。 薛映见老者气度不凡,心下暗忖,随侍在一旁的钟贵惊讶道:「祁老太傅?」 来人正是歷经三朝,教导过先帝、先太子的老太傅祁兆存。在先太子离世后,朝堂陆续被外戚把持,祁兆存是最早被排挤出朝局的旧臣之一。在那之后,他离开京城,返回家乡,从此不问旧事。 薛映没料到在泊州会见到这位老太傅。他想起老太傅曾经也教导过温承,尽管两人关系算得上不睦,但好歹也有师生之谊。 薛映给老太傅回礼后,厅中再无人言语,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好在王府的人都很有眼色,立时便有嬷嬷抱着孩子送了过来,薛映终于找到话说:「这孩子是您的孙儿?」 祁兆存接过孩子,先是仔细看了下孩子的样貌然后查看了下孩子的后颈,后颈与头髮相连的地方果然有块褐色的胎记,方才嘆道:「这是昔日的一位同僚的孙子,他去得早,命中只得一子。那位侄儿前几年成了亲,有了这个孩子。这半年间,这孩子的父母相继去世,临去前写信给我。」 祁兆存大致讲了来龙去脉,后面便是府中刁奴心存不轨,变卖家财最终卖掉旧主之子的故事。薛映猜测那位已经过世的官员应当也是被兴和帝找了由头驱逐出京的一位,想是这些年过得很不畅快。 第100页 薛映听完了这个沉重的故事,他看祁兆存语气并无太大起伏,面色也没什么太大变化,他一时拿捏不准,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下老太傅。 祁兆存并没有讲述太久,倒是开口问起别的事情:「关外如何了?」 「已经胜了一场,再过段时日,应当彻底无虞了。」薛映道,这一次战事之后,往后的几十年里都不会有异族能够进犯关外了。 祁兆存听了点了点头,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惊人的话语:「端王爷这次回来,大胤便要换个主人了。」 薛映没想到祁兆存如此直白,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厅中,除了周荃、钟贵,再无旁人了。他倒不是惊讶于这句话的内容,温承的想法变化在还没有明说的时候,薛映便有所察觉。更何况在临别之前,两人在夜里深谈了一次,他几乎知道温承想做的事情了。 哪怕在场几位都不是会背叛温承的人,但这些事情只要没到明面上,他便不能承认,于是道:「老太傅何出此言,王爷对大胤一向忠心耿耿。」 「王爷对大胤忠心耿耿。」祁兆存低低地重复了这句话,语气中包含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却丝毫没有嘲讽之意,更像是追忆、追悔。「端王因皇后娘娘之故与陛下不睦,持续多年,直到天成二十七年,陛下曾想与端王缓和关系。那时候我以为端王桀骜难驯,曾向陛下进言,既立太子,对其他子嗣应当一视同仁,勿有偏私,以免被重视的皇子生出多余心思,以致兄弟阋墙之祸。」 薛映意识到,这里面的陛下和皇后,指的都是温承的父母。这些往事他知道不少,但他没想到老太傅会当在端王府中如此直白地讲起往事,丝毫没有掩饰曾经的态度。 「王妃不必担心我会和当今陛下说什么,他本来就不信任我,我不会如此献媚于他。」祁兆存声音充满怅惘之意,「当年我曾经担心端王那样的性子,会对太子的皇位有碍。直到这两年,才觉得比之昏庸无能,这点并不算什么。到如今的乱局,王爷此举无可厚非。」 隐退乡野多年,祁兆存的心里时不时会想起诸多往事。天成帝在位的最后那几年,朝廷中已有了乱局,其长子宣德帝是忠厚平和之人,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做皇帝。是他的私心,最开始他託辞国赖长君,后来只希望皇位能留在宣德帝这一脉。可是如今积重难返,只有善于决断的君主才能遏制乱局。如若不能看海晏河清,将国运繫于一脉,又有何益呢。 薛映没想到祁兆存会如此说。一时没有接话。与开始的话语不同,刚刚的这番话是在支持温承,可想起旧年来对温承的无数偏见,薛映默了片刻,还是想要为温承分辨两句:「如今的局面谁也没有料到,王爷也不想这样。您和王爷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也许不够了解王爷,他其实一直是个很好的人,并没有您误会的那样,他是个很心软的人,很顾念亲人。」 这次换祁兆存停顿了下,然后他打量了下薛映,方才道:「他本来就是这个性子。如果他不是如此,也不会那样大张旗鼓的成亲。」 成亲前后发生的事情委实混乱了些,薛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老太傅聊下去了。他想了半天,只好说起别的事情:「刚才还想着该如何分辨来领回孩子的人,幸好来的人是您。」 「是这孩子命大,幸亏遇上了您。」祁兆存道。 「我只是刚好路过。」薛映道。 「我之所以来见你,是因为你对这个孩子的态度。」祁兆存看向薛映,「若是换个不择手段的,这个时候,做的选择往往不是替这个孩子寻找亲人,而是要利用这个孩子,假扮成自己的孩子,送入京城,矇混过关。」 薛映愣了下,他倒是没有这样想过,但史书上不乏相似的故事。他垂下眼睛想了下,说道:「有了孩子之后,我和王爷发现我们每天都在关注着他,只盼着他能健康快乐。刚来泊州的时候,他不习惯,两天没好生吃饭,我也悬心了许久。人同此心,我只是想着找孩子的父母,大约也很着急。」 祁兆存笑了下,牵动了脸上的皱纹,随机郑重起来,承诺道:「今后之事,如果王爷还有什么用得上我的时候,听凭差遣。」 祁兆存致仕多年,昔年曾任礼部尚书,门生满天下。那些门生在他退隐后多数被排挤,但也有不少人留在了中,多年沉浮后在一些关键的位置。薛映心里微动,正斟酌着话语,外面有人来报:「不好了,郡王在前往京城的路上遇刺,重伤昏迷。」 薛映惊道:「他伤在何处?可有好的大夫?」 侍卫道:「郡王府并不缺大夫,但伤在胸口,失血过多,一时半刻无法腾挪,得养上很长一段时间。」 薛映又问道:「谁干的?」 侍卫道:「尚且没有定论,刺客们功夫极好,先是在王府马车前假扮病人躺倒,趁着郡王出来查看的时候刺杀,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室内一片静默,心里都有了猜测,但没有一个人开口。 「恐怕是当今圣上干的,」祁兆存打破静默,说出大家心里猜测的话,「看来对世子进京这事,他是势在必得了。」 这句话是在提醒薛映,薛映听了后并没有接话,他这几日一直在想如若再有变化该如何,已然有了布置。 第57章 薛映很清楚,如果他将此时的困境讲给温承听,温承一定是让他在原地等待,或者和孩子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不必理睬兴和帝的猜忌和外面的流言,但温敛的事情让他清晰地意识到目前的局势,在激烈的争斗局面下他能平静生活是因为有人替他承受着风险。 第101页 是温承,也是追随着温承的那些人。从前的温承在打仗之时,不必顾虑战争以外的事情,而现在不同了,人人都知道他有了一个明晃晃的软肋,可以在关键的时候作为人质,作为威胁温承的手段。 薛映并不愿意局面如此,他只希望温承可以按自己的节奏来做那些事情,不必匆忙,不必因急于得到结果而蒙受损失。于是这几日,他想好了该如何做。 按照薛映的计划,他会让孩子躲起来,自己前往京城。可眼下要考虑另外一个问题,那便是祁兆存。 薛映忖度,他为走失孩子寻亲的动静不算小,若是就这样把人送出去,怕是会被怀疑他送走了温启,那样会连累祁兆存被心怀不轨之人跟踪。若是发现其身份,怕是直接押到了京城。 可是他需要送温启去个僻静的地方躲避着,莫非要带着祁兆存和那个孩子?兴和帝一直视先太子一脉为眼中钉肉中刺,祁兆存想必不会向兴和帝示好。如此一来,终究需要冒些风险。薛映有些犹豫,最终在周荃和钟贵的建议下,他决定让祁兆存与温启一起躲藏。 做出决定之后,薛映来到温启躺着的小床旁,与他做一个道别。 近些时日以来,温启渐渐学会了爬,每天都会用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地上爬走。薛映每日都让奶娘、嬷嬷等人轮换着陪温启玩,自己则是躲了起来。 意识到将有分离之后,他只得提前让孩子熟悉自己不在的时候。可自从孩子出生之后,没有一日不是在他的眼皮底下长大的,看着孩子的睡颜,薛映想了很久,没忍住摸了摸婴孩的小脸。他感受到眼睛酸涩,又怕吵醒温启,缓缓收回了手。温启恰在此时睁开眼睛,在懵懂间伸手又要人抱。薛映想了下,抱着他哄睡,直到再次入睡方才离开。 次日,薛映悄然将温启他们伪装好了送出去,而自己则是来往于寺庙与王府之间,每日都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藉此将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不让人关注旁的事情。 三天后的清晨,兴和帝派的人到了泊州的端王府邸。王府众人接了旨,待要邀请来使看茶入座。 宣旨的是兴和帝身旁的大太监之一崔淼,他并没有随人前去休息,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陛下命奴婢星夜兼程来迎世子入京,还是不要耽搁了。」 兴和帝派来的人中除了传旨的内宦,还有一位带领了数百精兵的将军葛百盛,名为护送,实为看押。薛映道:「世子年幼体弱,刚刚适应了泊州的环境,如今暑热未尽,若再舟车劳顿一番,实在令人悬心。王爷在关外若是听到这个消息,自是祈盼太后早日康復,但为人父,总也是担心孩子的。」 「奴婢一路上定会小心伺候,王妃若是不放心,大可以亲自陪同前往。宫中有很多空闲的宫室,陛下下旨,若是王妃前往,尽可以一起住在那里。」崔淼道,「如今人心惶惶,若不再送世子进京,神灵怕是也会降下责罚。」 这是在说温敛意欲替温启进京,反遭祸患一事。听着这些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薛映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冷淡地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然后缓缓道:「那我去收拾一下。」 「王妃只带些惯用之物就是了,其它日常用的,宫里尽够的。」崔淼道。 薛映回到内室中,吩咐人拿来准备好的襁褓。襁褓里包裹的是一个布娃娃,由府中负责针线的绣娘连夜赶制的,大小和重量都和几个月的婴孩一样。如此一来,只看襁褓外面,看不出任何的破绽,只是不能近前细看。 若是冬天可以用厚厚的棉布包裹,可现在是夏天,病不能将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但可以打伞遮蔽阳光,也能起到遮掩的作用。 故而薛映决定阳光浓烈时便出发,若是日暮西斜之时,打伞会显得很怪异。 为了避免意外,薛映亲自抱着襁褓向马车走去。崔淼是个心细之人,存着想要探听襁褓里是否有婴儿的心思,见状便让身边小太监上前。 小太监陪笑上前,便要接过襁褓:「王妃,奴婢来抱着世子。」 薛映没有瞧他,语气冷淡道:「我抱习惯了的,倒不劳动公公。」 小太监见薛映全然不睬他,又碍于师父的眼神,于是只得伸手去抱。手刚伸过来,抱着襁褓的薛映后退了一下,几乎是立刻之间,噼手扇了一个巴掌。「凭你也敢拉扯,你是什么东西?」 薛映神情极冷,崔淼亦是吃了一惊。在京中时,他是见过薛映的,是在大长公主寿宴上,他奉皇命前去送兴和帝所赐之物,正巧遇见过薛映亦步亦趋地跟在温承身边,看起来十分柔顺的样子。 崔淼没想到薛映会突然发作,他不过是奉命办差,并不想明着得罪薛映,于是陪笑道:「奴婢管教无方,冲撞了王妃和世子,实在是罪该万死。」语毕,他又朝小太监啐道:「煳涂东西,还不快求着王妃饶了你这条狗命。」 小太监闻言立刻跪在了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 薛映没有理这一番做作,而是悄悄将襁褓内的一个药包捏碎。没一会儿,嬷嬷道:「该给世子换尿布了。」 药包是大夫提前准备好的,用荷叶包的密不透风,捏碎后散发的味道很像婴孩便溺,这能让孩子的存在多几分真实。 果然,如此一来,崔淼连同葛百盛皆是皱起了眉毛。薛映见状没再理睬他们,抱着襁褓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慢慢行驶,离居住了三个月的泊州城越来越远。半途中,薛映一直牢牢地看守着「孩子」,并时不时让「孩子」传出哭声。 第102页 王府养的戏班里有一个擅长口技的人,模仿莺啼鸟叫惟妙惟肖,还有老人的咳嗽声,小孩子哭闹声都能让人分不出真假。薛映这次将人带了出来,让她扮成奶娘,负责模仿孩子哭闹声。 一连几天,都没有人发现异常,薛映悬着的心稍稍松了些,但他很清楚这样伪装不了太久,可是焦急并没有用处,只能是一面小心再三,一面耐心等待着消息。 三天后,快要到达晋中城之前,薛映终于收到了温承清扫完北边战线,择日离开关外的消息。他望着远方的晋中城,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崔淼这几天一直在观察着薛映和温启,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他每天都能看到薛映,却从来没有看见过温启,而且他能听到孩子日日哭泣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薛映将自己的孩子看得牢了些亦实属正常。按理说没什么好疑惑的,可随着京城越来越近,崔淼心里的怀疑愈发严重。 今夜是中秋,崔淼琢磨着要亲自送月饼进去,想做一下确认。可他端着托盘过去,正巧碰上孩子哭得很厉害,薛映没心思见他,只许他在外面回话。 门口守着端王府的侍卫,崔淼不好靠得太近,只好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听了很长时间。他听到孩子哭个不停,又听到薛映哄孩子的声音,声音忽大忽小。他听得久了,听得厌烦,隐隐听到院落外面有吵嚷声音,心知今天估计见不到薛映,于是走了出去。 将要走到院落门口之时,他闻到了墙外飘来的酒香,原是有酒家送货,想趁着中秋节这日送到晋中去,可是中途天气不好,晚走了几天路程,这下赶不上了。但千里迢迢,他们好不容易过来,便想着尽力赶路,谁料到了此处,不慎翻了马车。 马车倾倒,打碎了数坛美酒,酒香浓郁,飘散在附近。疾行了数日的士兵们闻到之后,皆是露出了垂涎的神情。 行军期间是不许喝酒的,可这群人并不是苦出身,甚至有人抱着葛百盛的肩膀,起闹要酒喝。 葛百盛治军并不严格,见众人闹了一会儿,便想着一人半杯酒,想必也不会醉得太厉害。今日到底是过节,他谨慎地安排了几个人守在各处,不得碰酒,剩下的人可以沾一点酒。 看守的人喝不了酒,心里难免不忿,各自在看守的角落里抱怨着,正说着闲话,忽见得王府侍卫朝这边走过来,不知要做什么事情,正待询问,只觉后脑一痛,失去了意识。 周荃带人或是打晕或是迷晕了院内外的看守者,前来与薛映汇报,大家按着计划,从院子里的角门熘了出去。 马匹在几百丈远的地方,众人快步走到马匹旁边,驱着马开始逃离。院子里渐渐燃烧起来,很快有了沖天的火光,在路人的尖叫声中,醉酒的士兵们方才醒转。 他们并没有足够的凉水,需要到远处的河流里打水才能救火。可火势实在太大了,尽管他们努力扑救,火依然舔过了院落的每处地方。 当天蒙蒙亮的时候,火方才熄灭,崔淼脸色惨白地上前查看,发现里面到处都是烧焦到看不出形状的尸首。其中有一具男尸抱着一个同样焦黑的婴孩,身量看起来与他们此行护送的人差不多。 在一瞬间,崔淼瘫坐在地上,许久没能站起来。 等到天亮之时,薛映等人连夜跑出很远了。 这便是他们商量好的计划,便是在收到温承的消息之后,借用火灾或者「刺杀」之类的事情金蝉脱壳。 他们提前在义庄找到了几具身量和年纪差不多的尸首,都死了有一段时间,靠着药物,尸体才没有爬满虫子。不过只要经过烈火炙烤,没有人能发现尸首的真实状况,只能从身形大致分辨。 因着一行几百人,除了端王府的人可以住在城郊的院子里,再兼之宫中的内宦可以住在屋舍中,其余兵丁便只能在郊外搭了帐篷入睡。这导致此事最难的便是如何让这些人昏迷。人太多了,若是用迷魂香,需要在密闭的地方,若是从食水中下毒,很容易被他们发现从而提高警惕。 他们讨论了一番,最终定于中秋这日。中秋这日是节庆,他们安排了人假装送酒的店家,经过时适时打翻酒罈。 酒本来就是让人变得迟钝想睡的东西,比之迷药隐蔽但同样直接。 室内用的是迷魂香,用的量很少,只起到了加速睡眠的作用,睡在屋舍中的人会比平时睡得沉一些,况且这群人又喝了酒,一时真的察觉不得。 一连几天,薛映等人一气逃了数百里,方才停下歇息。这几日他们派人去温承所在的地方送了信,告知他已经开始隐藏。 温承为薛映准备了不止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到了安全之处,周荃问道:「王妃,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薛映并不想去找孩子,他刚从泊州城离开,若是再回去,路途中万一不够隐蔽,会为已经隐藏好的温启带来危险。但他也不想去别的地方住着,他只想去找温承。 「我们去找王爷好不好?」薛映道。 「王妃若是想去,属下自是追随。」周荃答应道。 薛映本来打算该找几个理由进行说服这群温承派来的下属,没想到只要一句话的事情,他困惑地看向周荃。 周荃恭谨道:「王爷让我们听从您的命令,并且保护好您。」 薛映心里明白过来,先前温承不许自己跟着他去关外,是因为当时很危险。而此时战事平定,关外重回安宁之地,周荃这么快奉命,怕是心里已经衡量清楚,并且对自己的想法早有猜测。 第103页 不过这些已然不重要,薛映只知道,自己不日便会见到温承。 第58章 薛映一想着将要见到的温承,心里满是期待。他和温承认识一年零两个月,分开了小半年的时间,换算到他十九岁的年纪里,算不上十分之一。但从认识温承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些变化都是温承在陪伴着他,让他更加依恋温承,导致他更加难以忍受分离本身。 现在有了相见的盼头,薛映恨不能立刻见到温承。但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需要绕很大一圈才能抵达关外。 这些都是薛映从来都没有踏足过的地方,但又是温承走过很多遍的路,跟随的亲卫们都是走熟了的。如果路上有什么危险,都会提前规避,所以不需要担心什么。薛映只需要坐在马车里,数着日子过。 薛映时常在心里想着自己要是会骑马就好了,路上就不会这么慢了,甚至可以星夜兼程。可转念一想,马儿们需要休息,亲卫们也会疲累,中途慢点便慢点,他们总是会相见的。 一连跑了十多天,地上从草地稀疏变得水草丰茂,薛映心知越来越近了,马上就快到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薛映听到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先是吃了一惊,他并不确定来人是敌是友,于是看向周荃。周荃仔细望了一会儿,喜道:「这是王爷派亲卫营的兄弟来接您了。」 薛映眨了眨眼睛,旋即喜悦起来,他送去的书信比他们快一些到,温承收到书信之后,约摸是立刻派出人来接应。 等到远处而来的人马一一停下,过来行礼。薛映连忙问道:「王爷呢?」 「王爷在巡边,大约明日便能回中军帐。」亲卫道。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到?」薛映问。 「明日下午。」亲卫道。 薛映连连点头。明天是九月初八,是温承的生日,上次温承的生日因为自己没能好生过,故而薛映着急赶路,想要在这个日子见到他,陪着他。 好在是赶上了。这日晚上,薛映躺在帐篷里,几乎一夜无眠,第二日早早起了,又走了半天功夫的路,终于来到军营。 到了营帐中,薛映见温承还没有回来,还未开口问,便有人道:「王爷今早原是要回来的,接了封急信,还在料理,大约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薛映心里有点失落,转念一想他可以稍稍布置一下。在外面过生辰必然不如王府内样样俱全,但也得有个意思。 这次跑出来很匆忙,薛映并没有带几样东西。他想了下,决定给温承做一桌饭菜。他早早便学会了做饭,只是做不出太复杂的菜式,正巧出门在外也没有丰富的食材,并不需要精细烹制。于是他在伙头兵的帮助下挑了几样食材,炒了几个小菜,做了一大碗长寿面。 忙碌一番之后,天已经黑了。关外的秋天来得很早,薛映找了罩布将饭菜拢起来,以防它们过早凉掉。做完这些,他待在温承的营帐里继续等待着。 天色已晚,士兵们结束操练,陆陆续续开始吃饭,外面逐渐安静下来,只闻风声掠过。 可温承还是没有回来,想是事情尚未处理完毕。薛映渐渐担心起来,想着今晚会不会赶不回来了。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听到外面的声音似乎热闹了些,掀开帘帐,果然看到一行人策马而来。 夜里的军营用火把照明,从远处看并不清晰,可薛映望着不远处的模煳身形,确信来人正是温承。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似乎在震动胸腔,眼睛更是一下也捨不得眨,紧紧地盯着温承,看着他下马,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就这样怔怔地望着,一如他们初见,他的世间只有面前这一个人,再也瞧不见旁人了。 温承大步走了过来,靠近时又慢下来,站在薛映面前,伸手试了试薛映的手温,说道:「进去吧,外面冷。」 这话说的并不像久别重逢,反而像过去无数个相似的傍晚,他从外面回来,薛映在家里等着他。 薛映点头,任由温承牵着手,随他走进营帐里面。 进了营帐,薛映几乎是立刻抱住温承,踮脚吻了上去。他吻得很急,渴望着唇齿交缠,舌尖都在用力,温承配合着回应他的热情,尽情宣洩着思念。 薛映吻到浑身都在颤抖,唿吸变得不稳。温承的手掌扣在他的后背,自上而下地慢慢抚摸着,安抚他的情绪。唇舌分开后,两人额头紧贴在一起,依偎了很长时间,方才分开。 两人挪到榻前小桌上,温承瞧见了桌子上的罩布,明白里面盖的是食物。 薛映伸手试了一下盘底,道:「刚刚热过,又凉了,还得再热一下。你饿不饿?」 温承一直握着薛映的另一只手,捏了捏:「中午吃得晚,倒也不饿。你呢?」 「我也不饿。」薛映目光灼灼地盯着温承,心里被很多情绪填满,丝毫察觉不到饿和渴,只是想着和温承多说会话。他攒了太多的话,太多的心事想和温承诉说。 他们吩咐人去热饭,两人则是喁喁细语。先讲出来的总是刚刚发生的事情,薛映讲起一路跑来关外的见闻,几乎是一刻没有停。 温承仍旧向从前那样适时的接话并回答他的疑问,但薛映总感觉温承今天的态度有一点克制,虽不明显,哪怕说话的语气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对他来说还是很容易发现。 莫不是自己自作主张过来,他生气了? 第104页 薛映仔细看了会儿温承,问道:「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自然是高兴的。只是这里马上就会变得寒冷。」温承看向薛映的眼睛,目光柔和,「而且这总归有些危险。」 薛映很清楚这个计划有几分冒险,但他并不后悔,「这件事前后都是我的主意,你不要怪周荃他们。」他又想起一事,「对了,我把孩子和老太傅一起送了过去,应当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放心,我已有安排。」温承早已听说过这件事情,没有做出阻拦,这并非是他全然认可祁兆存的人品,而是因为他选来保护薛映的亲卫们皆是训练有素之人。无论身在何处,他们都会尽好自己的职责。若是祁兆存另有心思,他们自有一番手段。老太傅性子虽倔但不过是个文人老头,并不能在这群百里挑一的亲卫眼皮底下行不轨之事。 薛映听他这样说,不再担心。他看着温承,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我实在是太想你了。」薛映想朝他撒娇看他心软,可说着说着不由委屈起来,「我们分开了一百五十三天,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温承听了后,不禁动容,分开的五个月零六天,他也想念着薛映。 他做的这一切,初衷也是想和薛映早日见面。他回抱住薛映,两人不由又亲吻起来,这个吻轻柔而绵长,直到热好的饭被送来。 薛映仔细看了一眼面条,感觉面条不如最开始那样根根分明,便想着重做一碗。「看上去不太好了。」 温承拦他道:「在外面行军打仗,有热饭吃便很好了。军营里的柴火是有数的,也不好让他们连夜烧火。」 薛映无法只得答应,陪着温承吃起饭来。用过饭,薛映站起身取出一个小木匣,说道:「你送我的花我都见到了,很漂亮,我很喜欢。」然后他推了下手中的木匣,放在温承面前:「我的东西都是你给我的,我也不知道能送你些什么,就让人给你打了一个指南针。它的磁力可以维持数年,不会消失,而且在马上也可以用,不需要静止就能分辨方向。」 温承打开木匣,看到里面有一块不大的指南针,制作精緻,嵌了萤石,夜间不必燃起火光也可以使用。而且最上面镶嵌了一块极为厚实的玻璃,隔绝起磁针,不用小心收纳。 这是一件很实用的东西。指南针并不算罕见之物,只不过天然的磁针往往少见,人工制造的磁针用着用着就需要增加磁力。温承问道:「怎么想起做这个?」 「从前见过的海商用过类似的东西,上次想你说夜间行军需要看星星,便想若是没星星该如何?」薛映记挂起这个事情,便问了周荃,问清楚军队里用的指南针是何样式。 自从兴和帝继位以来,海路因为某些缘故并非时时畅通,海商们有时候会从南边慢慢过来。海上行驶所需要的条件比陆路更加苛刻,他们使用的指示方向的器物构造往往更加严密。温承将东西放在手里旋转了几下,磁针稳稳地指向南方,「谢谢小映送我的礼物。」 「你又同我客气什么。」薛映见他这样又觉得想笑,拖着腮望着他。 温承将指南针收好,起身道:「你今夜先睡下,我先去巡营,晚一会儿回来。」 「我陪你一起去吧。」薛映一听他要走,连忙也跟着起身。 温承拍他后背:「赶了这么多日的路,早一点歇息。我去去便回。」 薛映看着温承的动作,没有言语,脑海里的疑问像是冰块一样碎裂开来。 因着常年习武,温承的两只手都很灵便,平日里两人依偎在一起,为了配合薛映的动作,温承时常用左手做事。可今夜,除了吃面条那会儿端碗,他几乎没有用过左手。 薛映想明白了今夜的异常之处,轻生道:「你受伤了?」 温承掀起帘帐的动作一顿,薛映直接走了过来,盯着他的左手问道:「我看看。」 温承见自己试图隐藏的事情被薛映发现,心里嘆息一声,转过身来,道:「半个月前受了一次伤,不小心沾了水,好得慢了些,倒也没什么要紧。」 薛映没有相信,坚持道:「我看看。」 温承见薛映坚持,最终没有阻拦,被薛映牵着手,牵到榻前,慢慢褪下了上衣。 薛映看见温承的胳膊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这伤口看起来很狰狞,哪怕癒合了大半,仍觉触目惊心。薛映看得出这不是半个月就能养成这样的伤口,恐怕是一到关外就受了伤。他追问道:「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这伤口有毒是不是?」 「戎族人用了一支式样奇特的箭矢,据说是祖传的兵器,又在上面淬了毒,故而伤口看起来很深。」温承没有过多描述,「你给我的药很管用,当时便解了毒。」 「不止是这样,对不对?」薛映又问道,他的眼睛盯着温承,语气肯定。 温承没有说话,这次他确实心急了些。在西北的十年,他指挥着定北军,打了数次规模很大的仗。无论是战场上的敌人还是朝廷的那帮人,都忘了他早年都是带着几十数百轻骑突袭的。 更何况关外是他当年打败无数敌人的地方。 他为了争取时间,索性率轻骑沖入敌营,他比兴和帝预料的更早赢得了战争的胜利。但同样因着如此,他受了一次很严重的伤。 薛映看着温承的反应,内心难过起来。他简直不敢想,若是他没有选择前来,温承是否会为了早日完成接下来的事情,再次受伤呢。上次受伤,好好将养尚且不会留下后患。若是再有下次呢,下次会如何呢。 第105页 「别难过。」温承想要瞒着薛映,就是怕他难过。果然薛映知道他受伤之后,眼睛笼罩了一层水雾。 今天是温承的生辰,眼泪和悲切都是不祥之物,是不许哭的。更何况,他也不能在每次重逢的时候都要哭一场。薛映深吸了口气,想要忍住眼泪,可温承就在身边,他脑内一片浆煳,一时无法平静。 他想起来他先前每次身体不适,温承总是十分关切,时时陪着他。在腹部伤口癒合的时候,他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可温承因此难受自责。他现在明白了温承当时的心境,伤痛在自己心爱之人的身上,当真是心如刀绞。 「你外面还有事情吗?」薛映问,他想,等温承巡营回来,他的心绪就能平復下来。 温承本来只是找个託辞,想等薛映睡着再回来,不会被发现受伤。可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必要去巡营呢。他抱住薛映道:「真的快好了。」 「嗯。」薛映靠在他的身上,吸了口气,声音有点哑,「你要记得你现在有我们了,不是一个人,不能……」他话说到一半,又觉得太过任性,温承为何如此,便是为了他和孩子。 「我一定不会有事的。」温承安慰他,也向他许诺,「吃了小映做的长寿面,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薛映点头,他想,他以后不会再和温承分开了。接下来他会好好照顾温承,直到结痂脱落,伤口全然恢復。 「我也会一直陪着你。」薛映小声道。 「好。」温承道。 第59章 住在营帐之中,虽是一切从简,被褥都是有的。睡前,薛映拧了帕子给温承擦脸,他从两颊开始擦,然后擦到鬓角,擦得仔细而轻柔。 身为天潢贵胄,温承是被人伺候着长大的,在薛映面前倒时常是照顾人的一方。而现在的温承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薛映擦洗整理,让他抬头便会抬头。薛映见他什么都听自己的,心里觉得有意思,但又很清楚,温承这样是为了让他安心。 睡觉的地方是个矮榻,并不大,两个人躺在一起不算宽敞。薛映从前很喜欢蜷在温承怀里,眼下他担心万一夜里乱动就不好了。 薛映想要打地铺,温承伸手拦他:「要么一起睡床上,要么一起睡地上。」 薛映的初衷自然不是让温承和他一起睡地面,犹豫道:「可我若是半夜压着你呢?」 「我会喊你的。」温承道。 薛映不是很信,温承夜里从不会主动喊他,哪怕被压麻了胳膊。他正想着,没留神温承的手伸向了他的腰肢。 温承的声音贴在他耳后响起,不是很满意:「瘦成什么样了,还担心挤着我?他们是怎么伺候的?」 因着忧虑和想念,这段时日薛映瘦了不少,他怕温承担心自己,于是道:「我之前胖了是因为怀孕,现在瘦了很正常的。」 「你从前也算不上胖。」温承不需要回忆也很清楚。 薛映连忙道:「我还是和你一起睡在榻上吧,这次换我抱着你,就不会压到你了。」 「好。」温承答应他。 帮温承脱下外衣,薛映先是扶着他睡在了里面,自己则是睡在外面,像过去那样,模仿着温承的动作,环抱住温承。但他很快发现一个问题,温承肩宽背阔,抱他很轻松,他骨架小些,反过来完成这个动作不算轻松。 薛映调整了一会儿姿势,都觉得不对劲。夜色中,温承被他不断摸索着,最终轻轻按住他的手:「在摸哪里?」 薛映嘆息道:「你是怎么长这么高的?」 温承摸了摸薛映的头,道:「你也长高了一点。」 「真的吗,我怎么没有发现。」薛映疑道,他最近并不经常照镜子,观察得并不细緻。 「骗你做什么。」温承语带笑意,「你刚来的时候我便发现了,只不过没来得及和你说。」 薛映往下挪了挪,脚抵着温承的脚,然后抽直了身体,伸手比划着名自己头顶到温承的位置,方才道:「好像是长高了一点,我居然还会长身体。」 温承听着薛映絮絮说着,揉着他的头:「不到二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薛映忍不住笑起来。他长得不多,就算是做衣服都不会有很大差别,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反而是温承第一个注意到。他低头在温承的肩上蹭了蹭,一时间倒是忘了自己想做什么了。 温承的手慢慢移到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哄他道:「跑了这么多天,早点睡吧。」 「好。」薛映被他提醒,「不行,我得抱住你。」 温承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握紧了薛映的手,道:「就这样睡吧。」 薛映想了下,觉得这样也好,于是也伸出另一只手,一起抱着温承的手臂,沉沉入睡。 次日一早,薛映醒了过来。自从分开以后,夜间他时常睡得不安宁,从睡梦中醒来后发现枕边空空一片,他只好重新酝酿睡意,用很长时间来入睡。昨日一晚上躺在温承身边,他睡得极好,如今醒来,只觉神采奕奕。 薛映睁开眼睛,发现温承果然早就醒了,于是先帮温承穿回外衣,又穿上自己的。等洗漱一番后,又要给温承餵水餵饭。 温承看着他一早上围着自己忙碌,一刻没有停歇的样子,如今又要先餵自己吃饭,拦他道:「我自己可以的。」 「你好好坐在那里就行。」薛映不容他反对,「伤好前都听我的。」 第106页 温承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收回手,按着薛映的要求没有动。 薛映端起粥饭,先是吹了吹,试了试并不烫人,方才餵给温承。温承对他道:「你也吃,别总是餵我。」 薛映于是也吃了两口,继续给温承餵饭。就这样餵了一会儿,他发觉温承视线一直在自己的脸上,似乎是没有移开过。他忍不住问道:「你总看着我做什么,你是在吃饭呀。」 「只要是你餵我的,我都会吃。」温承道。 薛映想倒是如此,毕竟他是这个世上最希望温承健康的人,绝不会在饭菜里加点另外的东西。温承委实不需要担忧,可他这样直白地打量着自己,再想想他方才的语气,更像是在调笑说秀色可餐。 这难免让薛映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一点热,终于是没忍住看了温承一眼,却发现温承的眼睛里并没有任何戏嚯的意思。他像是从前看薛映做各种事情一样,时刻追随着他的动作,眼神里蕴含爱意。 思念不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薛映恍然过来,两人这么久没有见面,温承想看就看吧。他们继续吃着饭,薛映在心里筹划着名以后。 等到结痂真正脱落,还须得肌肤里面的血肉重新长到一起,才算大好。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前是温承照顾他,这次是他照顾温承,他同样会做的很好。 饭后薛映按着大夫的叮嘱给温承抹药。白日里光线更足,胳膊上的伤口纹路更加明显。薛映看了一眼,就觉得心揪了起来。 薛映不会看病,不会开药方,但是抹药这样的事情做过许多次。出入九凤山中的人,常常有摔伤者,薛映给他们抹过药,观察过很多伤口。他能从现在的样子,窥见先前伤的到底有多重。 他不由得庆幸,先前两人分开的时候,温承让王府的几个大夫都跟着薛映去泊州。薛映坚持让王信去战场,自己则是带了王府擅长小儿科的大夫去了泊州。幸好王信来了这里,他识的很多毒药,可以将那颗解毒丹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薛映在心里想着许多心事,听着温承轻声道:「要不让他们来吧。」 经歷了昨夜,薛映想了些事情,他清楚自己不能老是和温承掰扯这个伤口。他来陪温承是想要两个人都安心,而不是让两个人都悬心。于是薛映睨了他一眼,嗔道:「难道他们都看得,我看不得?」 温承忙顺着他道:「那就麻烦小映了。」 「这还差不多。」薛映手上的动作十分轻柔,如细羽搔刮肌肤,没有带来多余的痛感。 抹完药,薛映帮温承重新穿好上衣,收拾好用过的东西,又坐在温承身边:「今日要做什么?」 「上午会召集守将们过来商议事情,下午倒没要紧事情。」温承丝毫没有隐瞒。 薛映理了一遍,弄清楚温承每天何事是今日要做的,何事是可做可不做的。眼瞅着将军们要来营帐中,薛映想起一事,问道:「我需要藏起来吗?」他是悄悄来的,哪怕温承手下的将军们都是没有见过他,也得小心一点。 「不用,你待在这里就好。」温承道,「这里还有不止有将士,还有负责文书的,平日亦不着武服。」 薛映想想也是,他正好一刻也不想分开,于是他从旁边找出笔墨来,假装起文书来。 等到下午温承将军务处理完毕,便与薛映在营地附近闲走。每一日都是如此,秋意渐浓之后,目之所及的金黄色渐渐变得暗淡,两人散步时踩在枯枝落叶上面,时不时传出声响。恬静的生活的生活里温承的伤口养了个七七八八,这让薛映放下心来,可以有闲心观察着四周。秋天的末尾并无别致景色,但薛映丝毫不觉得枯燥,因为他是同温承在一起。 等到冬日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在室外看雪。只不过不是在这里,关外的冬天实在是冷极了,温承计划在严冬来临之前带兵士们离开这里,近些时日都是在做相应的准备。 天气渐渐冷了,早晚间都有了寒意,再一次傍晚漫步之后,温承摸了摸薛映的脸:「冷不冷?」 薛映穿着的多是温承的衣服,又大又厚,也不觉得冷,他主动握住温承的手,传递着体温:「我在京城住了一个冬天,比以前抗冻多了。再说了,」薛映亲亲热热地抱了上去,「冷的话我抱着你。」 温承接住他,眼睛里流露出笑意,将人抱得更紧,仿佛是在相拥取暖一般。薛映调整了坐姿,依旧靠着他,他的手正巧按在温承的胸口上,温承的体温偏高,很快传递来热意,薛映起了一点玩心,伸进温承的衣襟里面,「蛮热的,以后冷了,我可以在这里捂一捂。」 话说着,手上的动作一刻没停,隔着衣物轻轻地蹭着。温承按住他作怪的手,将人按在了榻上,顺理成章地亲吻起来。他们成婚一年多,亲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伸手爱抚彼此,唿吸和衣衫几乎同时变得凌乱。 在遇到温承之前,薛映不明白人的情绪是有很多不同的。太过浓烈的情绪往往是深入骨髓的,他的想念不仅是在心里,想念在漫长的时日里积蓄在身体里,如今从骨肉肌理中释放出来,只想要贴的更近。自从孕晚期后,两人没有真正意义做过这些事情。起初是为了休养身体,后面又因着分别,直到现在,已成燎原火势。 只是现在还是不行,薛映微微仰起脸,拼着最后一点理智,按住温承的手:「不行。」 第107页 「不行?」温承眉毛微挑。 「对,不行。」这是薛映第一次在床上明确拒绝温承,「你伤口还没好呢.」 「已经差不多了。」温承早就不把胳膊上的刀口当回事,又不是第一次,也不是他伤得最厉害的一次。 可薛映的神情依旧很认真:「彻底好之前想都别想。」 假意推就是闺房之乐,可在薛映流露出明显不愿的时候,温承不会强迫他。他清楚薛映是太担心自己,才拒绝自己,倒也没有什么好失落的。 他性子一向能忍,倒也不急于一时。只不过这次是薛映先招自己的,温承并没有想立刻从薛映的身上爬起来。 薛映见温承并不说话,又担心自己刚才的态度过于强硬,他迟疑了一会儿,慢慢吸了口气,贴在温承耳边讲:「等你的伤都好了,你想怎样都可以。」 温承闭了下眼睛,长舒了一口气。许是分别的时日足够多,他几乎是快要忘了。在面对薛映的时候,他的定力早就没有先前那么好了。 第60章 晋中城外的一场火事之后,负责「护送」的崔淼和葛百盛万分惊惧。为了掩饰无事发生,他们结伴行了两日路,而后各自隐姓埋名地逃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深知是无处可逃的,但回去是必死无疑之事。端王妃因祈福一事死在途中,势必会招致端王的报復。哪怕这是兴和帝乐于见到的结果,他们必将成为此事的牺牲品。 等到兴和帝发现端倪,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天,他急命人调查此事,得到了端王妃和世子均已亡故的消息。 兴和帝脸色难看地站在殿中,摔落了许多珍贵之物。哪怕他希望可以永绝后患,但他很清楚这些事情不应该是现在这个阶段,他只是想抓两个人质而已。 大殿中人人惶恐,跪了一地,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兴和帝才冷静下来,思索着如何处理。眼下温承还不知道真相,也许他可以趁此做点什么。 薛映近来陪伴在温承身边,时常假扮书吏,索性帮温承写文书。这半年多的临摹,他们的字迹已经越来越像,再经过刻意模仿,他几乎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每写完一封信,薛映都会问温承:「你快看看哪里不像,我再改改。」 温承认真比较了一会儿道:「很像了。」他的下属里也有人能模仿字迹,但他们不敢仿造自己的笔迹。他迎上薛映期待地眼神,继续贊道:「再这样写下去,就可以像王密一样了。」 王密便是先前一起去九凤山的人,薛映很是知道此人的手艺,模仿古董书帖真假难辨,当即被温承鼓舞,欢快道:「我只模仿你的。」 温承见他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抽出手中的书信,放在一旁,抱住薛映,含吮起他的嘴唇。 这阵子温承一只手到底不如从前方便,薛映索性包揽了很多事情。等到温承的伤好了个差不多,他总算是松了口气,想着今后不必忌口,于是走入厨房,琢磨着做点饭菜。 居住在野外,并没有真正的厨房,军营里做饭的地方是一片被单独圈出来的营帐。温承在外面一向是和将士们同吃同食,并不会特意预备饭菜。今日薛映来厨房,想着能不能在这些基础上弄点新鲜做法。 前几日朝廷派来了新一波的运粮队伍,眼瞧着到了冬天,运来的还有棉衣。这两日薛映也在与温承一起看送来的册子,估算着可以分派给多少人,具体的数目则由下属去清点。 如今到了厨房,薛映顺道看了下刚送来的粮食,多是小米,还有做好的饼子,以及调味用的醋布。 关外人烟稀薄,地处偏远,运盐便是一件难事。哪怕是军队,也不能保证够吃,为了调味,只能用其他东西,常是用醋布替代。前些年虽是换成了更有味道的昆布,可因着近年来时不时地禁海,海滩上不许人去,昆布的产量大大减少,故而又换回了醋布。 薛映扫了一眼醋布,本没什么特别,恰好一阵微风吹过,他嗅了嗅,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在南疆附近长大,当地多食酸辣之物,可多是用酸果子汁来调味。直到来了京城,他才吃过用醋来调酸的食物。这个味道他算不上喜欢,故而比较敏感。平时王府的厨子为了迎合他的口味,只会放一点醋,并不会在饭菜里直接尝出来。 故而只消一点气息,薛映便觉得味道有点不对劲,他走了过去,扯出一个长条,仔细闻了闻,愈发加深自己刚才的怀疑。 顾不上旁的,薛映立刻带着布条来到去找温承。哪怕自己不能肯定,找懂得人来瞧瞧,总是更稳妥些。 没一会儿,军营的几个大夫都被传了过来。大家轮流将醋布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面色尽皆凝重起来。 「是寒毒。」王信首先说道,其他大夫在检查之后,陆续说了自己的见解。 其中一位大夫道:「这种药服食之后并不会立刻死去,而是在天气寒冷的时候,更易生病,生病后不易恢復。」 另一位大夫道:「这种毒药并不是无色无味,和醋味有相似之处,加热之后便会消散。而且醋布为了实用,用的便是最常见的麻布,煮起来不会对人体有害,而这个布条却是掺了一点不易被察觉的细丝,这同样不能作为食物。」 众人听得明白,这是在关外,马上就要到最寒冷的时候,这样的死法不容易被发现原因,而且醋味本身较为浓烈,用其掩饰,本身不易被发现。若不是这次巧合,怕是等到毒性很重的时候才会发现。 第108页 为了争取时间,温承并没有将最后一场胜利的结果及时呈回朝廷,而是安排起了其他事情。以兴和帝看来,如今前线战况不明,而温承的妻儿因自己而亡,那他需要做的是什么呢?他需要前线战败,最好的结果是赢得战争后死了很多人。一则是永无后患,二则是他们可以诬陷温承谎报战果,以此为由进行惩处。 温承很快想明白前后关窍,问道:「军营里有多少人用过新粮?」为了防止下毒等意外发生,军营里用饭并不是一起食用,伙头兵们分为几个小队,固定负责某部分将士的饭食。每次送来的新粮则是陆续更换,并不会一起换上。 立时有下属回答说:「目前有千余人吃过这些粮食。」 「注意他们目前的状况,让他们停留在营地中,无须参与训练,不得外出。」温承吩咐完,又看向大夫们,「有解法吗?」 大夫们道:「这倒是有一个古方,可解此毒,可惜其中有一味药名叫月实,已经多年不见了。」 薛映立时想起昔日在药书上看到的内容,问道:「你是说指甲大小,长在泥土里的看起来半透亮的果实吗?」 「正是此物。」王信道,「小人只在三十年前学徒时见过它,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了。」另几位大夫纷纷附和,皆是多年未有见过。 「还有的。」为了帮助叔叔婶婶,薛映熟记各种药材的产地,见过许多药商,他略回忆了下肯定道,「三年前我见过月实草,药商与我说,只有三个地方还生长着这种草药,其中一处便是在这附近的黑玄山上。」 「就在此地?」王信心情激动,「可有更详细的所在?」 「他倒是没有说。」薛映道。 众人又失落起来,这几位大夫平日除了在军营中,有时会去小镇上给附近的村民诊脉,故而听说了附近的採药人因战事或死亡或失踪的事情,黑玄山虽不算高,但连绵数百里,该如何寻呢? 薛映倒不发愁:「药书有记载,此物不喜潮湿,也不喜阳光,那么我们可以排除山的阳面,再排除毗邻河流的地方,看看还剩哪些地方。」说着他看向温承:「这里哪一片土地是这样的环境?」 凡是打仗,必要了解地势分布,军帐里绘有地图,详细地标註了附近的山山水水,地势高低之处。温承带着薛映站到地图前面,凭藉着熟悉很快在地图上圈出几个地方,薛映又细细问了这几处的细节,讨论一番,大家认为在往东二十里处的山坡上会有这种药草。 先前派出的下属已经统计好了开始发病的人,温承深知事不宜迟,便命人描绘了月实草的样子,遣人在附近村落中查访是否有人认得,若是寻不得消息,第二日便派众人一起出去寻找。 夜里起了风,天上的云彩飘得很快,薛映问着爬黑玄山需要注意的事项,温承一一答着,然后道:「已经命人画了药草的样子,明日派出去的人很多,山上更冷一些,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薛映问道:「那你去吗?」 见温承颔首,薛映道:「你去我就会去。」 温承听了这话,没再劝说,只是预备了些厚实的衣服。次日一早,一行人去了黑玄山。 黑玄山上并不算高,路却不算好走。山上满是连成片的枯草,每走一处地方,便需要用手里的木棍扒拉附近的草,看是否有被遮掩的月实草。 过去薛映虽然没有特意去九凤山寻药,但常走野路的人都深知打草惊蛇的道理,上山时常会带根棍子。他和温承走在一起,动作熟练地用棍子寻找着。山上的土是偏黑色,草大多是黄色,泛着绿色的草植很少,这样的颜色对比可以让他更快速地搜寻和排除一片土地。 走了半日多,除了中午时吃了会儿干粮,没有歇息的时候。因着不停地走动,哪怕是在冷飕飕的地方,薛映额头仍旧沁出汗珠,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疲累,只想快点找到月实草,快点将他们制成解药,让那些已然发病的人服下。 在寒冷的地方,不止是人活着艰难,动物同样如此,所以生灵种类较多的地方,总会有可以缓解寒性的草药,否则它们也无法繁衍生息。薛映走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些灵感,观察了下地形,问道:「这里哪些活物比较多?」 「你问的是哪种?」 薛映道:「相对于不耐寒的,要冬眠的。」 温承想了下,指点了前方的森林。薛映便要往前走,被温承拉了一把,道:「绕路过去。」 薛映眼睛盯着前面,心里虽然泛起一点疑惑,但没有细想,随着温承引着的方向走,绕着走了一圈之后,他才注意到方才站着的前方下面有一个坑,刚才要是直愣愣走过去,那便要掉进去了。 薛映连忙看了一眼温承,温承也在看着他,眼神里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说:「小心一点。」 薛映检讨刚才太过冒失,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认真道:「我一定会注意的。」随即他寻找得更仔细,走得更加小心。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他们在森林的外缘寻见了月实草。 细长的叶片迎风摇晃,正是和古书上一模一样的形容。薛映眼前一亮,随后蹲下身体,小心翼翼地挖去上面的泥土,挖到下面月白色的根茎,欣喜道:「这便是了。」 温承扫了一眼附近,有不少长得相似的草,命令随从:「发信号,让他们都来这里。」 第109页 约莫半刻钟的功夫,此次出行的人皆是赶到附近,挖掘起药材来。 快要到傍晚之时,他们总共采了半筐多的月实,总算是完成了此行的目的。一起前往马匹拴着的地方,薛映和温承迎着暗红的日光往回走,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昔日一起在九凤山里逃亡,那时候还要背来背去,这次是平平安安地站在一起,意义也大不相同了。 走了一日的山路,又回到营帐里,大夫们立刻来接了月实拿去煎药,温承处理了会儿事情,方才与薛映一起用饭。 吃过饭,薛映听着生病的将士们已经喝过了药,后面的事情不再需要他来操心,一日的疲累让他没有半点精神去熬夜,便也早早睡了。 等到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薛映觉得浑身酸痛,轻唿出声。 温承恰在此时携着凉意从营帐外面返回,见状大步走了过来,问道:「难受?」 「胳膊和腿都疼。」薛映小声说完后,连忙问道,「对了,一夜过去了,那药可有用处?」 「已经好很多了。」温承一早便去瞧了士兵们。这些人身体底子本来就不错,虽是得了寒症,但症状轻的人只肖一副药就开始恢復。如此看来,症候重的人过几日也会大好。 薛映今早胳膊腿难受,温承是早有预料的,昨晚的时候,他就帮着按揉了许久。现在又继续起昨晚的动作,薛映觉得舒服,往他怀里缩了缩,小声道:「从前我连着走很多天的山路都不会这么难受的。你把我养得太好了。」 他深知温承总是觉得对他照料得还不够,于是抢先说出这句话,果然看见温承无奈地笑了下。 「我真的不觉得辛苦。」薛映抱住温承的动作紧了些,「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怎样我都是不会觉得苦的。你就算不是王爷,只是一个常年要守边的小卒,我就会陪着你一起守的。」 薛映说这句话的时候,漂亮的眼眸里泛着莹莹的光,满溢出爱意和真心。温承清楚这并不是随口说的情话,在九凤山的时候,他们面临着追杀,环境也十分恶劣,可薛映却是从最开始的无精打采,慢慢恢復了精气神。开始变得爱说话,也变得很依赖他。 只要陪伴在一起,天涯海角也都没什么。面对年少者蓬勃且永不枯竭的爱意,温承看了他很久,说道:「无论今后到哪一步,哪一个位置,我拥有的,你就会拥有。」 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薛映见他如此郑重的许诺忽然有点紧张。他微微张开口,最终是小声嘀咕道:「我以为你会说你也非常非常的喜欢我。」 「宝贝,我很爱你。」温承配合地说道。 薛映听到这句话,想说的话一时都哑了,只好缩回温承的怀里。温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感受着上面不断变化的热度,又看着他像小动物一样在自己的手心里蹭了蹭,眼角的笑意逐渐加深。 很久,他听到薛映闷闷地回应他:「夫君,我也很爱你。」 第61章 待到将下毒之事处理完毕,温承让手下伪造出疫病死亡的假相,使得附近的村民不敢靠近他们。大军实则在夜半悄然搬离,绕远路翻过了苑山,来到了宁城。 跟随来的军队原不是温承的亲信手下,他们来源于不太重要的地方,因着这次关外有了败仗,死了很多人便让他们临时顶上。这些年朝廷的军饷时时拖欠,部将们对兴和帝的观感本就微妙。毒药一事之后,他们对兴和帝更加离心。经过半年的跟随,他们皆是认为端王治下赏罚分明,于是他们也愿意信服温承。 宁城离之前的营地有几百里远,绕过一座山,天气要暖和不少。 薛映早就听说过此地,这是温承少年时在各处往来的必经之地。曾经只是一个小镇,后来因着人口往来众多,逐渐成了城池。 薛映到了城中的一座院子,打量起来:「这是你从前住的地方?」 「嗯。」温承将军队驻扎的事吩咐好了,便陪着薛映来到住处。 温承十四岁以前住的多是皇宫,十四岁以后,这里算是常居之地。经歷兴和帝登基以后,皇宫里的生活痕迹已经寻不到了,如今只剩这里了。 于是薛映兴味十足,围着屋子逛了起来。这是一座三进的院落,前面的院子有会客室书房演武场。两人先是在会客室喝了一会儿茶,然后自左边开始逛,先是进了书房,书架上堆得多是兵书,以及数本风土地理志。 薛映大致扫了一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略看了看,随后发现其中一本有许多看不懂的文字,便问道:「这是什么?」 「上面是西北外族部落常见的几种文字。」温承道。 上官们虽不需要习学它族语言,可总会留几本文字记载以备不时之需。薛映从前做的便是类似的事情,自然熟悉,只是语言不同,他信守翻阅了几下,看见上面用汉语标註的狄人语,柔然语,休循国语等,好奇问道:「我记得你从前说,休循国在西面云骨山上,怎得也打过交道?」 「前几年会有小股休循人乔装潜入,倒没有闹出过乱子。但这两年休循国形势稳定下来,意欲有染指西北之事,便一直派人盯着他们的新动向。」温承道。 薛映点点头,又随手翻看几下,只觉得其中有些文字很是眼熟。不过云骨山西麓在几百年前本与南疆相连,只是后面因着天灾,才罕有联繫,想是因为曾经语言同源,有些相似也算常事。 第110页 随意翻了几本书之后,薛映拉着温承走入下一间屋子,逛着逛着来到了一间摆放兵器的房屋。 过去曾听人说刀枪剑戟,薛映到了此处,才发现光是刀就分为雁翎刀、陌刀等十几个种类。还有各式长枪剑戟,并一些没见过的兵器,林林总总地摆了一屋子。 「这是你的武器库吗?」 「对。」 薛映回忆了下,他见过温承用刀,佩剑,拉过弩箭,至于其它兵器,倒是不清楚,于是问道:「你都会吗?」 「略通一二。」温承这话既不是夸张也不是谦虚,因为只有了解每一把兵器的特点,熟练记忆之后,才能在战争里更好地重创敌人保护自己。 薛映听闻此言,心里感嘆怪不得练出一身的肌肉来,只是眼前这把长刀,都有几十斤重,还得挥舞起来。他感嘆,一番后,注意到屋内没有空余地方,问道:「你平日在哪里练武呢?」 温承引着他来到屋前的小竹林前面,便是用竹叶篱笆围墙共同围成的演武场。演武场建有比武台,摆设有人形桩,练功石等用来练习臂力和脚力的诸多物件。薛映一件件看过去,发现好多地方都有明显地磨损。他想起古人总说滴水石穿并非一日之功,若是要在战场上获胜,练武便不可有一日的荒废。站在这座充满旧日痕迹的院落中,他仿佛看见年少时的温承一日一日地认真练习,不因天寒酷暑而止歇,十几年如一日。 携手进了二门,才是主人住的地方,再往后有客房。吃过午饭,薛映打理了下住的地方。院子里只有一对老夫妇常年守着,负责洒扫和做饭等事,下午时他们送来了几件大小合适的衣服。薛映沐浴后换上新衣,心想总算不用挽着袖子提着外袍生活了。 他们大约会在宁城住一个月,等到西北的亲信往这边赶来,便能前往京城了。这一个月,薛映也不打算闲着,他决定要学习骑马,这样可以方便许多。 晚上的时候,薛映与温承商量起骑马的事情,温承自是很快答应他。薛映见他答应得很快,又是高兴又是满意道:「你真好。」 「就这么简单?」温承笑着问他。 薛映愣了下,看向温承方才恍然,抱着温承主动亲上了他。温承每次亲他,一开始多是慢吞吞地,而后才会激烈起来,绵延很长时间。而他每次亲上去都很热切,没一会儿就累了,然后被对方掌控节奏。 同往常一样,薛映最后气喘吁吁地侧坐在温承的膝盖上,心想,平素里他想要做点什么,温承从不会以此索要所谓「奖励」。而这次不知怎的,温承却要如此,他心虽有不解,但也没有想太久。他唿吸之间靠着温承的脖颈,在这边沐浴并无胰子澡豆之物,好在皂荚树算得上常见,也能洗衣服,于是他最近很容易就能闻到浅淡的草木香气。 温承见薛映又趴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了,无奈道:「还记得你上次说的?」 上次?薛映顺着这个话头往前想,迟钝地想了一会儿,他记了起来。他说的是,想如何变如何,这几天忙得他先险些忘了,没想到温承记得如此牢靠,且要他现在便履行诺言了。他马上又想到,自己说的是任他施为,而不是自己做点什么,等了一会儿温承还是没动静,似乎在等着自己回应,于是问道:「那你想怎样?」 温承像是不太满意他几乎忘记自己说过的,拍着他的屁股,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坐上来。」 薛映听从他的话,慢慢挪开另一条腿,跨坐了上去。贴近的姿势让他很明显的感受到变化,他后知后觉地开始紧张。 衣服一件件散落下来,并没有完全坠落到地上,而是挂在身上。在他的记忆中,温承在这些事上从不激烈,除了最开始中毒的那次。他曾经以为那是有药物的原因,现在才模煳想明白其实后面的温承是顾惜他在怀孕,不敢太闹他。 而他现在抱着自己的腹部,倒是产生一种还在怀孕的错觉。 从椅子挪到床上后,已近三更天。以往这个时候,薛映都睡了,现在被弄得完全没有困意。 温承见薛映额头都是汗水,轻轻地拂开脸上的额发,然后用食指刮蹭了一下脸上的液体。他并没有着急拿帕子擦,而是伸手到了薛映的唇边。薛映乖顺地舔舐他的手指,慢慢舔得一干二净,见他乖得不得了,温承伸出两根指头,探入薛映的唇齿间,揉弄他的舌头。 薛映神情茫然,被动接受了很久,直到银丝下落,才想明白目前的状况。他没办法合拢嘴巴,腿也被制住,他觉得身体有些地方在「突突」的跳,像是已经快要无法承受。他没有躲开,而是更紧地拥抱住温承。 第二天早上,大约日上三竿的时候,薛映慢慢醒来,他觉得有一点饿,又有一点渴。 温承坐在床边,递上一杯茶,贴在薛映的唇边,餵他喝了两口,方才拿开。 干涩的喉咙被润湿,薛映后知后觉地想起是发生了什么,他并非是感染风寒而觉得不适,而是因为昨天放纵的一夜。他试图着起床,却发现浑身酸软。 「躺好,我餵你吃饭。」温承很有自觉,他太了解薛映的身体状况,每每能从前一夜的疲累程度,确认他第二日是否顺利起床。 薛映见他一派神情气爽,心里不由感觉微妙。以他昨日在演武场所见到的和所经歷的来看,无论是力气还是耐力他都和温承相差甚远,现在这样的结果无可厚非,只是超出他原本的预料。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无论是温承占有他,还是他拥有温承,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第111页 只可惜这样全然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嘆息道:「我本来今日想学习骑马的。」 温承挑了下眉毛,没有多说话,又餵了两口饭,方才和煦道:「再过两日,他们会带来一匹小马。」 「刚出生的?」薛映问道。 「出生四年了。」温承和他说,「这个时候起,马才算度过幼年期,才能算坐骑。等到牵了来,便给你养。」 听到自己即将拥有一匹小马,薛映内心的一点失落一扫而空,很快期待起来。 第62章 歇了几天之后,温承带着薛映前往养马场。 军马需要成群散养才能训练成才,宁城附近正好有一片广袤的草原,可以支撑起一个规模很大的养马场,定远军三分之一的马匹便是来源于此。 为了让薛映先行适应骑马的感觉,今日两人打算共乘一骑。薛映提前穿了便于骑马的服饰并靴子,此刻正站在马旁听温承讲解。温承教得细緻,从怎么上马,上去该怎么坐,如何随着马匹的跳跃调整自己的姿势等技巧详细地讲述了一番。讲完之后,再让薛映自己一个一个练习。头一次翻身上马还是温承帮他,坐在马上,时间长一些,才觉得适应。 等到薛映可以接受跑动了,两人才出发。及至到了马场,温承并没有停下,而是适当加快了些速度,在宽敞的草地上跑动了几圈,方才停歇下来。 「晕不晕?」温承一手扶着薛映的腰一手攥住缰绳,以防薛映在不知不觉间头晕滑落。 「没有!」薛映适应得很快,耳边似乎还有方才跑动很快时的风声唿啸,浑身的力气都被调动了起来,很大声地回答。 又跑了两圈,温承见薛映状态尚好,便往他手里递缰绳,教他如何控制马匹。薛映认真听着,随着他的指令,引导着马跑到起来,跑了一圈,慢慢停下。 等到从马上下来后,薛映才注意到温承刚刚竟然把缰绳全都递给自己了,哪怕他骑得并不快,可若是出了岔子也不好挽回,这让他心里不由有点后怕。真不好说温承是太相信自己,还是太大胆了。许是马匹熟悉温承,只要温承坐在上面,便不会胡闹?想了想大约是这个道理,薛映方才放下心来。 下了马,温承与薛映站在马棚附近,望着远处颜色不同高矮不一的马匹在草原上吃草。军马的培育除了选出良种以外,养育和训练亦是个很精细的活计,薛映听着养马场的军官同温承呈报过去一年生了多少匹小马,活了多少,养大多少诸如此类的细节。 过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方才听完这些叙述,旁边候着多时的马夫将一匹棕黑色马匹牵了过来,停留在薛映的面前。 薛映看着这匹比自己还要高一些的马,偏头看向温承,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小马?」 「嗯。」温承道。 薛映听温承说是匹刚刚成年的马,还以为会小一点,当下不由紧张:「它会不会踢我呀。」这匹马可不是和温承出生入死的「飞流」,是一匹他们两个都不熟悉的新马。 马夫虽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但晓得是位贵人,躬身解释道:「马刚出生的时候,骨头都是没长好的,须得长个几年,都齐全了,才算成年。小人养了很多年的马,识得马的性子,这匹马难得的没有任何野性,听话得很。」 军营战马,除了速度耐力以外,更重要的便是能听令。在战场上形势多变,只有人和马互相配合才能发挥出更大的效用。也有的将士会选择有些傲性的马匹,驯服它虽需要功夫,但在战场上会展露出足够的野性,最大程度地创伤敌人。或者在战事前餵食盐水,亦可以提升马匹的战力。 温承不会让薛映去战场冲锋,选的便你是耐力十足且性情和顺的马匹,能跑能载人听人话就足够了。故而得知这匹马的存在,便已经决定送给薛映了。 温承道:「你可以摸摸它。」 薛映抬头看着小马的眼睛,小马眼神清澈,当真没有任何的野性。他伸出手,摸了摸马的鬃毛,小马果如马夫说的那般,配合着低下了脑袋,任人抚摸。 摸了一会儿,薛映放下心来,旋即问道:「它能骑吗?」 「上去吧。」温承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 薛映像早上练习过多次一样,顺利地爬了上去。他以为温承会带着他跑上几圈,一起熟悉这匹小马,却没想到温承只是牵着缰绳,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并没有上来的意思。 「你不上来吗?」薛映问道。 「这匹马刚开始训练,时间不算太久,经验不够丰富。须得先让它熟悉你,再去试着驾驭它。」温承道。 薛映乖乖点头,在这方面,温承经验十足,他没法去质疑他。可马场上除了他们几个,还有数名养马人,他们都是温承的手下。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薛映朝人多的地方示意。 「不理他们。」温承并不觉得当着众人的面给妻子牵马是件要紧事情。 薛映见他没有丝毫的在意和动摇,只得更加认真地坐在马匹上,企盼着小马和自己早日熟悉些。温承爱重自己,自己也不想让人说温承闲话,哪怕他们不敢在明面上说,想一想他都觉得这样不好。 走了一圈之后,两人又骑上「飞流」继续练习。对于新手来说,老马可以更好配合,更快上手,温承打算等薛映学会自己骑马之后,再换成小马磨合。 骑了一天的马,夜间回去之后,薛映仍是神采奕奕,他想着白天的小马,语气飞快:「我一定要快一点学会,我好喜欢那匹小马,它今天还舔我的手心,我刚开始还以为它要把我当草料嚼了,还好是我想多了。我打算给它起个名字,你那匹马为什么叫『飞流』?」 第112页 战马在战场中因着需要奔袭,兼之处境时常危险,故而损耗很快,至多几年便须更换。温承记得自己有第一匹马时也很兴奋,但这么多年了,他换了一个又一个伙伴,哪怕仍旧会厚待自己的马匹,但心情已不如最开始那般。他略回忆了下,道:「它跑得很快。」 薛映点点头,正要想一个和「飞流」相配的名字,又听温承道:「你这匹小马是飞流的儿子。」 薛映觉得有点古怪,他犹豫再三嘀咕道:「你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占我便宜。」 温承立时明白薛映所言何意,忍俊不禁,不答反问:「不给占?」 「你还真这么想。」薛映吃惊道。 温承一笑,并没有说话。他一开始倒真没有这个意思,随着薛映的话,他蓦然想到若是早知有今日,定会早早将薛映接来身边,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不过若是如此,那薛映留在他身边的名义也不能是童养媳之类的,那便大约只能做养子了。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会天马行空去想事情的人,可是和薛映在一起久了,便容易跟着他一起想些不太可能的事情。 薛映同样困在这个问题里,心里泛起了更多的疑惑:「要按你这么想,那我和启儿怎么论?」 温承收回自己的思绪,无奈道:「想什么呢。」 薛映说到此处,再顾不上旁的,语气惆怅:「我知道他过得不错,但想着他头一次过冬天,总是放心不下。」 他们前两天收到一次来自钟贵、祁兆存等人的书信,信中诉说了温启近来一切都好,不必太过担心并向他们问安。只是分隔千里总是会想念自己的孩子,想他们最早见面也还要在明年年初了,软软的一团不知会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悄悄长多大。 温承见他失落,揉着他的头,说道:「会见到的。」 「好,我知道。」薛映深吸口气,随即振作起来,他很快想起刚才的事情,抓住温承,故意搔他的脖子,「你占我便宜,那我也要占你便宜。」 温承见他气势汹汹,先是任他闹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握住薛映的手腕,三两下将人圈进怀里,让他动弹不得。 「饶了我吧。」薛映见自己「输了」,生怕温承会做什么,连忙可怜兮兮地说,「我明天还想学骑马。」 温承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看得薛映心虚,然后松开手,拍他肩膀:「趴着,我给你揉揉,不然明日别想骑马了。」 「哦。」薛映答应着,乖乖地趴好。 薛映很是知道骑马得多练习才能学得会,第二日一早,便与温承一起来到养马场。练习了一段时间后,薛映被允许自己一个人骑马。 「这么快?我能一个人骑它?」薛映曾听温承说过,他驯服「飞流」也费了些功夫,没想到这么快让自己一个人骑它,会不会有点揠苗助长呢?薛映的疑惑没有维持太久,他看了眼温承鼓励的眼神,便选择相信。温承让他一个人试试,那他便能不能去尝试。 薛映默记着这几日学到的技巧,驱使马匹跑动,安安稳稳地骑了一圈儿,他感嘆道:「它居然会听我的话,他这是认识我了么?」 「马很擅长分辨气息。」温承解释道。 薛映这才想明白,马的鼻子比较灵敏,以此来分辨主人和其他人。他们两个朝夕相处气息相融,想是越来越相似了,所以「飞流」在最开始的时候对他便没有抗拒。 薛映当下愈发放心,继续练习,想着早日练会之后,便可以去骑自己的小马。 在温承没有空的时候,他也没有耽误自己的练习进度。温承依旧会吩咐周荃等人跟在后面随扈,他亦是希望薛映早一点儿熟练,过段时日天气更冷,就不适合跑马了。 靠近西北的地方气候干燥,每一场雨水都令人喜悦。即将到来的下元节是一个拜祭水神的节日,宁城的百姓对此尤为重视,这日一早,城中的百姓准备起祭神。 祭神由附近道观主持,城中的官员士绅尽皆到场。他们倒是早早同温承禀报过温承此事,想要请他主持,温承自是不会去,只命他们妥善行事。 祭神之后,选出的八字相合之人还会抬着神明的塑像在城中绕行一圈,百姓们会站在街边两侧,恭迎水神,乞求保佑四季风调雨顺。 人群聚集的地方往往会有集市,集市上除了买卖以外,还有不少人交换物品。附近的牧民也会在这个日子进城,贩卖牛羊等物,城中人烟会变得复杂。在出发前,周荃与薛映说过此事,并且带了更多的人出门,前往养马场。 练了一天之后,薛映照旧如往常一般回城。回城的路上,时常见到牧民牵着马匹返回家中。时不时的有人经过,薛映怕骑马太快伤着他们,于是比平时行得很慢。 跟在身后的侍卫神情警惕,随时预备着突发的情况。薛映望着来往的人,有的人因满载而归而喜悦,有的人因货物卖出而高兴,各有自己的收穫。 薛映耐心地等待着行人通过,望见城门口温承正朝自己所在的方向骑马而来。莫不是来接他的?就还剩这几步路了,薛映虽觉得没有必要,但看见他还是很高兴,想要快点驱马过去,耐心等了一阵子,终于说上话。 「你来这里做什么?」 「抓了几个人,不放心你,想着来瞧瞧。」温承道。 「抓得什么人?」薛映好奇问道。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兴和帝派来的探子,可随着温承进了城,他发现被捆好的人中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与自己的瞳色几乎一样。 第113页 第63章 薛映隐约感觉此事与自己有关,看着几人被押走审问,他与温承则是回到宁城的家中。 进了屋,薛映问道:「那些人是不是来自休循?」 「对。」温承见薛映在等待着自己更多的答案,于是讲述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三十五年前,休循国发生内乱,老国王被大祭司所杀,老国王的孩子们被赶到环境恶劣的地方生存。在大祭司死后,新一任祭司为了笼络旧王族,于是将老国王的一个孩子接来做傀儡。可没过几年,这位祭司也死了,他们的将军做了国王,将军又将之前的国王杀死,老国王剩余的后代们听闻消息,往更远的地方逃亡。杀戮和争斗在陆续上演,几乎是几年换一个国王。直到十年前,新一任国王上任,剷除了所有的异见者,坐稳了王座。 「休循国的百姓信奉神灵,在他们的传说里,认为云骨山曾有修炼千年的妖怪霸占于此,直到神灵收服妖怪,这片土地才有人类居住。因此除了国王以外,祭司便是休循国最重要的一个存在。」温承向薛映解释道,「你的母亲便是选择离开故土的老国王后裔,现在的国王同样是老国王的后裔,算起来是你的舅舅。」 自从察觉薛映的身世有异样的地方,温承便派人查访,因着时间相隔甚远,且很多事情涉及隐秘的交易,直到前几日他才得知全部的真相。 在得知真相之后,他又收到休循国王派了一队人马潜入西北的消息,温承便命人查访,正巧在今天抓住了这伙人。 薛映没想到是这样的故事,他蓦地明白前几日见到休循国的文字为何会感到眼熟,是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在家中见过有着相同文字的字纸,想来是母亲的遗留之物。「那他派人来打算做什么?」 温承命人送其中的一个休循探子进来。事涉薛映,他不想这件事情的全貌都是由自己来转述,也让薛映自己听一下。 探子正是其中的一个蓝色眼睛的人,他被押着跪在地上,面上却无恼怒之色,而是紧紧地盯着薛映。「王上命我来接您回去。」 「接我回去做什么?」薛映问道。 「如今大祭司的位置已经空置,王上想要接您回去做大祭司。」探子的眼神变得有几分狂热,诉说着过往的传闻,「您出生的时候,云骨山上现了七彩鸟,日暮的霞光漫天直到深夜,映亮了整个西南地区。这是天神降下的吉兆,是神灵的旨意,命我们接公主的孩子回去,成为祭司。」 薛映望着探子,见他颠来倒去地只说这几件事情,并没有别的话,便挥手让他出去。 温承见薛映不语,伸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你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这位国王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和他利益息息相关的祭司,与他在诸事的决策上站在一处的人。」薛映听了两边的讲述,明白休循国在几次变乱之后,祭司选拔不再靠师徒传承,而是可以选择神灵眷顾之人。而神灵之说素来缥缈,那么所谓神灵眷顾便可以让有利可图之人大做文章了。 温承闻言默然,薛映的推断透出权力的无情,可权力往往是这样的。他所调查的休循国王亦是心狠手辣之辈,那样的人很难觉得会对从未见过的外甥有亲情。可薛映在血脉亲缘上稀薄得可怜,他又不忍心直白地去说,而是道:「那你想见他么?」 「我不想见他。如果他真的在乎我,很早就该找到我,现在才联繫我,恐怕要算计的不止是这一件事情。」薛映道。经歷过去的事情,跳脱出以往的生活环境,他想得很清楚。亲情并非只因而产生,亲疏远近亦不是用血缘来划分。正如与他血脉相近的叔叔,毫不犹豫地卖掉他,可与他血脉稀薄的姑姑却愿意在关键时候提醒他逃离。 况且,如今和他血缘最近的便是他们两人的孩子。休循国王既然知道自己还活着,且生活在温承身边,那么也能猜到他和温承的孩子也活着。他该警惕此人想要利用温启。 温承心里嘆息,前两日他怕薛映听了伤心,犹豫着如何讲述这件事情。而如今一切和盘托出,薛映反应清醒而冷静。 温承抱着他,轻拍他的后背,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置这些人。」 薛映想了想:「若他们并没有在大胤做恶事,便让他们走吧。」 「好。」 温承答应了薛映,倒没急着将人送走。而是把这群探子饿了几日,才赏了一顿饱饭,将他们撵了出去。 临行前,温承叫来这群人的首领,淡声道:「告诉你们的王,我的王妃无论是何来歷,都与他无关。若是敢打什么主意,云骨山不再是你们的天险。」 话语里透露出浓重的威胁意味,带头的探子却明白这并不是一句空话,能安定西北几十年乱局的人绝不会是等闲之辈,一时间心绪复杂。 撵走这群身份不明之人,温承有了闲暇便带着薛映去稍远一些的地方玩,抑或者寻些好吃的街边小店。 秋天是个收穫的季节,城中的树上多是裹了霜的山楂和柿子,一个个酸甜脆口,偏生不能多食,薛映望着满树红果遗憾着不能多吃。 温承便带着他跑马跑得略远了些,来到了附近的灌木丛中,灌木里生长了大片野果。 从前在九凤山中,薛映分辨着何物可食,何物不可食。如今在宁城,温承做起了这事,不过那时候为饱腹,现在吃个野趣。采了山莓、羊奶果、石枣子等五颜六色的小果子堆砌在一起,略用水沖洗一下便可食用。酸甜气息泛在舌尖,汁水溢满唇齿,这些吃了不会积食,薛映吃了一个又一个。 第114页 「留着点地方,晚上还有东西吃。」温承道。 「待会有什么?」薛映好奇。 「厨房正做着呢。」温承道。 薛映嗅了嗅,果闻到一股香甜气息,裹着麦香味,顿生好奇,便走到厨房。 在灶旁忙碌的李婶回头说道:「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这里烟雾大了些,怕呛着您。」 灶上放着蒸笼,拢着白雾,薛映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笑道:「我在外面闻着香得很,想着来看看。」 李婶笑了笑,站了起身,用火钳在灶洞里掏起东西,掏出了一个漆黑的铁盒。旋即又戴上一双极厚的特制手套,将铁盒打开,香甜的气息变得愈发浓烈。 铁盒包裹的一长条面点,透着焦黄色彩,李婶熟练地将其从铁盒里倾倒在砧板上,用菜刀分块切开,放在盘子里,递到薛映面前。 面点是多层的,能看见包裹了许多馅料,薛映尝了一口外酥里嫩,果觉十分喜欢。他分辨出里面有玫瑰枣子等物,好奇道:「这是什么?」 「是千层的玫瑰烤饼。」李婶回答着,见薛映吃得满意,又用多余的野果子做成果酱捣成泥,做起各色时令小点心来。 就这样每天吃着,这日照镜子的时候,薛映觉得自己胖了一点。之前看不着温承,什么都吃不进去,现在见着了,哪怕吃的单调也很开心,更何况到了宁城之后吃得越来越好。薛映不由感嘆:「得多活动活动了。」 「改日我们去打猎好不好?」温承摸着薛映的腹部,倒不觉得胖,但他想多陪着薛映寻些趣味。 「好。」薛映也不问他去哪里,连连点头,「那我需要学射箭么?不过我胳膊上没什么力气,恐怕拉不动。」 温承伸手摸着薛映的胳膊,一寸寸仔细摸着,似乎想要辨认出里面的筋骨。摸了好一会儿,慢慢做出结论:「现在不适合练剑。」 「你摸得我好痒啊。」薛映躲开后,才回应温承前面那句话,「看来于射箭一途,我天赋果然很差,你连都不肯教我玩一会儿。」 「射击练上几年虽不至于百发百中,总是会进益许多的。」温承道。 「那为什么不许我学?」薛映问。 「就是怕你太较真了。」温承的手再次抚在薛映的小腹上,「这里不能老是用力,得歇一歇。」 练习骑马之前温承仔细检查过薛映腹中的疤痕,确定没有问题后才开始教薛映骑马。骑马需要有力量支撑,而射箭需要全身协调,温承经验丰富,知晓薛映并不适合学太多。 「嗯。」薛映趴在温承的身上,「那我下次再学。」 这日两人早早歇了,次日一早,两人起床后换上适合骑射的衣服。温承给薛映在腰间挂了一把弯刀,薛映心知这没什么用处,但照镜子的时候,还是觉得看起来很不错。 到了树林中,行了一会儿,温承吩咐着几人分散打猎,薛映看见不远处的石头,问道:「这似乎是界碑,是何用处呢?」 「曾经这里有老虎,勐虎多次下山伤人。」 「那现在还有吗?」 「搬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温承远目望着前方。 薛映想起往日听到的流言,温承独自一人击杀勐虎,讶然道:「你真的杀过老虎?」 「嗯。」温承答应着,已然挽弓向前方射去。羽箭传过层林直射向躲在树后的豹子,那豹子被箭矢的冲力冲到了别的方向,瘫软在地上,扑腾了最后两下。这次行猎没有带猎犬,自有卫兵去捡拾。 豹子是丛林中奔跑的最快的动物,一瞬间的速度可以跑出很远,但它却没有躲过这一箭。吃了两惊的薛映骑马停留在原地,直到听到温承喊他:「走了。」 薛映才答应着驱马跟了上去。一路上他都在温承身边,看着他几乎百发百中,心里从惊讶又变成了钦佩,心里只感嘆自己的丈夫怎么这么厉害。 时间略长了些,温承担心薛映坐在马上觉得无聊,便时常带他歇一会儿,便这般到了下午,一群人满载而归。 行了一阵子,半途中正好路过一片芦苇盪,一行人于是停下让马儿喝水。日光将芦苇染成金色,温承拉着薛映和河边洗手。一路上薛映仰慕的眼神一直没从温承身上挪开过,眼下站在比人还高的芦苇从里,心知没有人看见自己,于是伸手抱住温承的脖颈,亲吻了上去。 温承便抱住他,回应着热吻的同时,注视着薛映的眼睛。一路上他察觉到薛映的眼神,心里喟嘆薛映的喜欢好像如泉眼般不会枯竭,永永远远地从中流淌。他清楚真心难得,便也一直在好好呵护。他希望等到白髮苍苍的一日,两个人哪怕长满了皱纹,眼神却是始终不会变化。 直到芦苇丛外面传来脚步声,薛映反应过来这是在外面,不是在家中,于是想要推开温承。可温承像是没有察觉一样,反而抱得更紧了些。薛映越发着急,直到脚步声很近了,唇上的力气才慢慢消失。 「快松开呀。」薛映怕被外面的人听到这几个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他清楚温承能分辨出这个简单的口型,但温承仍是揽着他的腰肢,没有半分想要和他分开的样子。 薛映只觉得两颊开始泛红,旋即听到周荃站在芦苇外面,发出声响:「王爷,马匹业已喝过了水,可以出发了。」 「好。」温承答应道。 脚步声又渐渐远了,薛映一阵无语,良久才嗔道:「你早就知道。」 第115页 「他这点眼色总会有的,你该知道的。」温承笑着道。 温承近前的侍从都是万里挑一的,没有一个榆木脑袋,薛映心想,我的确应该想到。他转过头,只想自己的脸颊热度下来再出去。 风吹盪在芦苇之上,金色的海洋瞬间波涛翻滚,随着风传来的几声鸟鸣,薛映便拨弄开面前的芦苇,看向不远处,寻了一会儿发现是两只大雁,正在水上替对方清理毛髮。 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薛映道:「我听说很多鸟都是一生一世只有彼此的。」 「嗯。如果其中一只死亡,另一只也不会想活下去。」温承道。 薛映沉默了一会儿,感嘆道:「但愿它们可以同去同归。」 「一定可以的。」温承道。 说着,那两只鸟振翅而飞,薛映声音很轻,像是怕会传入风里,惊扰到翱翔的那对大雁:「它们飞走了」 「我们也回家去。」温承揽着他,朝拴着马匹的地方走去。 第64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温承愈发忙碌,偶尔便抽半天时间,陪薛映骑马去较远的地方。到了边境的小镇,在路边喝茶的时候,温承在吩咐着随从事情,薛映正好听到路过的人在说着话,讲述近些年的变化,不由听得入了神。 在十年前,这里肆虐着异族人与沙匪强盗,而不过十年功夫,这里不再有心怀不轨之人作乱,居住在附近的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这里很安全,甚至有很多人认得温承。他在街边时,时常听到有人称赞温承有多好。 薛映觉得温承像一头勐兽,不断逡巡着自己的领地,如果附近有着什么危险,他会想尽办法去驱除,但绝不允许自己的配偶和幼崽离开圈定的安全区域。 他想着他曾经试图离开,因此见识过温承生气。但那次怒火併没有持续太久,就被自己的眼泪湮没了。 其实他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在温承这里变得有所不同,有了特权。 「在这做什么?」温承见薛映端着茶杯在出神。 「听他们夸你。」薛映回过神,放下茶杯。 温承笑了下,伸手扶薛映起来,道:「再往前面一点便是了。」 今天他们来到附近的山林,这里地面广阔,山林和草原交织出现,今日温承便是带他出来爬山,与他从高处看西北秋时之景。红枫水杉银杏大片的树木长在往南的平原上,他们站在半山腰上往下看,金黄和火红青绿交织成一片,缭绕在霜天的烟雾之中。 行至山脚,溪水飘落着形状不同颜色各异的树叶,看得人目不暇接,水面清澈,偶有一条小鱼游过去,隐在树叶之中,让人难以发现,薛映试了试水很凉,又缩回手。 回去的路上,温承看得出来,跑了这么久,薛映还是很高兴,并没有疲累的样子。他心里不由遗憾,他这次只能带薛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他们的时间太少了,并不能太多地进行游玩。而且季节也不对,过段时间,风再大些,黄沙便会漫天。 如果时间充足一点,来得时候也对,他们还可以继续往西,便能望见绿如翡翠又如彩宝的湖面,再往西还有月牙泉,五颜六色的戈壁滩,在罕有人烟之地,可以遥望云骨山,看到薛映的血脉来源之地。 等到回到宁城的第二天,城中又来了新的一拨人。这次不是外人,而是定北军。 自从接到温承的命令,定北军便分出数支人马,往宁城赶来。先锋军骑快马先行而来,前来拜见。 作为亲信,他们很容易得知了薛映的存在,不少人早就好奇,时不时便有部将借商议军务的由头来到他和温承的住处,每一个人都不是空手来的。 两只小鹿,四只小羊,六只兔子并些鸟雀,他们的说辞都是「孝敬王妃玩的」,薛映看着庭院里蹦蹦跳跳的活物们,小羊们有的想要去和小鹿互顶,有的想来扯他的衣袍,但被端着草料过来的李婶拦了下来。 安静的庭院充斥着叽叽喳喳的声音,薛映觉得很是热闹,他趴在温承的肩膀上,在日光的沐浴下,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 在宁城的生活,他们过得很是安恬,每日早起早睡,温承陪他骑马,他而每日温承练武之后,他便陪在一边,帮着温承擦汗,亦或者陪她一起处理军务,时常寸步不离,每日吃着寻常但又可口的家常小菜,又兼时令果蔬,日子倒是惬意得紧。这段时间,他们像这世上的俗常夫妻一般,简单而又快乐。 「还喜欢什么,让他们挑着送来。」温承道。 「再养下去,院子快没地方了。」薛映比划着名说,「我和李婶商量了下,这一块地可以圈起来养小羊,这一块养小鹿,兔子放在那里。至于那些鸟雀,冬天怕是冷,可以待在屋里,不过等明年春天,它们长大了,都会飞走了。」 「若是喜欢,到时候把它们也带上。」温承道。 已然会齐人马,他们将要离开宁城,前往金泉关。如今完事齐备,须得尽快为之。 宁城的家中留有太多过往的痕迹,温承倒没什么看法,反倒是薛映一样都不捨得扔下,这几日认真打点了行李,预备形势稳定的时候,送去京城。望着满院的幼崽,他对温承的提议明显动心,又计划起来。 夜间时,两人走在西北的野外。这阵子他们时常出来散步,可多是在院子里,还是头一次走在养马场。 今夜繁星满天,两人仰望着西北的星星,发掘出许多不同之后,薛映问道:「明日便要离开,会不会捨不得?」这是温承待了二十年的地方,以后大约很难再返回了。 第116页 温承望着西北的土地,眼前的旷野好像与夜空连接,一切都是渺远的,这让他记起幽远的往事,「小时候听皇兄讲天下韬略,讲到北面边疆之时,脸上总有痛色。十四岁离开京城的那天,我便想一定要平定战事。」 「你做到了。」薛映道,「这片土地从此安宁,百姓们不用担心战争困扰,从此安居乐业。」 「我已经做完了我该做的,便是离开,也没有什么。」温承道。 可人生所为之事并不只是应不应当,在这个过程里,往往寄託着情感。更何况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呢。薛映不放心,仍旧安慰他:「要是实在捨不得,到时候我们得空悄悄回来瞧瞧,总有机会的。」 「好。」温承答应着,默然良久,又提起另一件事情,「那群休循人到了云骨山。」他的耳目众多,关系到薛映之事,他又格外谨慎。等这群人离开大胤之后,他才撤回一路盯着的人手。 「回家就好啊。」薛映干巴巴地说。 「我虽然这些年住在京城的时候少,但毕竟从小在那里长大。你刚刚到京城的时候,我很担心你会住不惯。」对温承来说,薛映的家乡才是真的难以返回,毕竟那里更加遥远,形势也更加复杂。他说不清楚薛映对那里到底还有多少牵挂,时人安土重乡,哪怕那里已经没有什么要紧亲人,他也担心薛映会想家。 「只要有你,哪里我都住的很习惯。」薛映笑着道,「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嗯,」温承揽住他,「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金泉关是前往京城的必经之地,易守难攻。守将名叫柯元道,多年来与温承关系不睦。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深受兴和帝的信任,镇守金泉关多年。 但他还有一件旧事,并不为人知晓,那便是他曾经受惠于祁兆存。在兴和初年,祁兆存尚且在朝堂之时,为了限制定远军的势力,他选择受过自己恩惠的柯元道任金泉关守将。只是当年手段隐秘,柯元道其人当真有几分本事,竟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与祁兆存的关系。 温承原是决意攻打金泉关,后来祁兆存写信调和,柯元道一人一马亲自来了定北军的营帐,竟是投效之意。 温承并没有因此而激动,只是冷然看着柯元道,问道:「为何如此?」 柯元道见他依旧如往常那般行礼跪下,不像是来见叛军主帅,自己脸上亦无悲愤屈辱之色,反倒比从前更加恭敬:「知遇之恩难以偿报。」 「你想要什么?」温承又问。 「末将请愿解甲归田。」柯元道迎上温承冷淡的目光,心知自己不被信任,解释起旧年之事,「当年您派人送信到金泉关,陛下命末将不可擅动,终致大患,数万人以此而亡。此事在心中反覆多年,未有一日不悔。」 四年前,温承曾有一次解决战事的机会,但因着后方掣肘,导致军机延误。他不得不写信给金泉关的守将柯元道希望他施以援手,但没有收到任何的回应。 自此以后,温承清洗了后方通往前线的诸多势力,重新梳理粮运道路,做了诸多准备,花费了三年的时光,方才彻底结束战事。 他自幼便学习一个王朝是如何运转的,深知战争花费巨大,不能总陷于战争的泥淖之中,但还是被拖了数年才得以解决。 柯元道说完之后,发现帐中静悄悄的,温承并没有接他的岔。他一时拿捏不准温承信与不信,也不清楚他会不会同意自己,只好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温承常年生杀予夺,气势极强,愈不说话愈发迫人。柯元道甚至感觉到温承似乎是在看着自己的项上人头,想到自己做过的事情,只觉喉咙艰涩,方才听见温承开口。 温承最终同意了他的请求:「昔日追随你的下属,不会因往事遭受惩罚。」如果不损一刀一剑便拿下金泉城,对他来说倒是有益无害。面前这个人只是最终听从命令者,过去的那些仇恨,冤有头债有主,其他主谋早已死亡,只剩兴和帝。而此一朝,他便是回去寻他这位侄子的。 「多谢王爷。」柯元道只觉额上都是冷汗,浑身失却了力气。 尽管柯元道只身入营的做法诚意十足,温承仍旧不会放松警惕,而是做了细緻地安排方才入城。 而薛映比温承来得要晚一些,他不会武刀弄剑,也没法真的在战事之时站在温承身边假扮护卫,等到温承把城中蠢蠢欲动的人事弹压了之后,方才接人进来。 天空下落下了一层细雪,薛映站在院子门口,看见温承披着战甲回来,唿吸不由一滞。 铠甲轻则十几斤,重则几十斤。没有战事的时候,不会刻意穿在身上,是以薛映很少见温承穿重甲的样子,这倒是第一次。 他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帮温承解下盔甲,挂在一旁,正要给他倒茶,被温承单手抱起,抱到了里面的榻上。 薛映眼前一晃,天旋地转之后外衣已经被剥落了下来,他小声惊唿:「这还是白天。」 温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薛映见到温承的时候,其实腿已经软了。如果说他对外貌上有何偏好,那便是温承刚才的样子。见温承眼睛里似乎没有以往柔和,倒也不觉得害怕,心跳得厉害,唿吸也跟着乱了。 温承见他做出反应,方才继续剥落衣服。他很清楚薛映喜欢看他这样,冷着一张脸,但又绝对不能凶他。前者吸引薛映,后者会让薛映像小动物一样,露出自己的肚皮。温承已经可以很好地拿捏这个尺度,也可以让薛映很快地接纳自己。 第117页 只是到底着急了些,薛映模煳间觉得有些不适,但他的眼睛全然在温承的一张脸上,很想亲亲他,他试图去亲温承的脸,温承却是稍稍往后仰头,动作间薛映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温承又按着薛映的后脑主动亲他。 薛映情动时身体会变软,仿佛一汪水,既让压在他身上的人觉得如卧绵软之处,也会将人密不透风地缠绕起来。 这大约便是旧日听人说起过的温柔乡了。 等到夜深的时候,薛映方才吃过晚饭,他觉得浑身都有点异样,小声说道:「侍候你真不容易。」 「谁伺候谁?」温承感到好笑。在大胤皇族中,娶的只要不是公主,妻子有侍候夫君的职责,但在他们家,薛映从来不需要做这些,他甚至不捨得让薛映难受一点。 「可每一次累的人都是我。」薛映委委屈屈地控诉。 这一次重逢后,温承能明显发现薛映变得更为主动,变得更爱撒娇,哪怕意识迷煳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声音始终软软的,有时会夹杂着泣音,也不会耽误他乱喊。只肖几句话,温承便能全然心软,此刻无奈问道:「那该怎么办?」 薛映想了半天,其实他也不是想要什么办法,他只是想撒娇。但他想起了方才的一件事情,同温承商量,「以后不许让我背对着你,好不好?」中间温承按他趴在床上,不许他乱动。「我想要看着你。」 温承看着那一双眼睛期待地看着自己,自是无有不应的。更何况薛映只是想看着自己,他亦是喜欢看此时的薛映,桃花覆面自是别样动人。 第65章 最近的京城乱得厉害。 对兴和帝来说,自从他派人刺杀温敛开始,没有一件消停之事。仿佛真的是皇庙的列祖列宗发现他在屠戮手足,在怪罪他。他极力想掩盖端王妃一事,却有流言不断传出,让他每日心有忧惧,时常召上师前来商议。 谁料这日一早,内宦传来消息,京城中传出了新的流言,上师并不是潜心修炼之人,而是一个心狠手辣之徒。 他曾在南疆,曾在很多地方,用各种方法杀人吞食心肺,以求长生。甚至有传言说这人是一个活了一百年的怪物,靠人血养颜使得自己的外貌像中年人。兴和帝正要派人调查何人传得流言,收到了最新的消息,上师已然吊死在了皇庙门口。 这是祖宗震怒。 一时流言更甚,随着上师的恶名传遍各地,信重上师的兴和帝更是被议论纷纷。大家怀疑所谓温敛遇刺,薛映遭逢火灾都是兴和帝一人的手笔,他只是想藉口谋害藩王。 自从削藩以后,藩王多被养在藩地,没有实际的权力。饶是如此,他们与帝王的关系仍旧微妙。因为兴和帝自登基以来,便是外戚掌权,亲政之后,更是冷落皇族,甚至屡寻藉口处罚宗室。 兴和帝失去了上师,宗室纷纷抱病,无人可任用,便只有依赖朝中的老臣。好在这半年多,他掌控了西北的定远军,关外一事又成功算计了温承,让他多少有了底气。 温承听着来自于京城的讯报,心知时机已到。所谓上师自出现的那一刻,温承便查过此人的身份,原是并无多少头绪。但他记得薛映讲过南疆巫师之时语气惊惧,便也去查过这些人的手段。 谁料正好查到了这位上师的来歷,他是一个草菅人命的巫师。当年兴和帝刚刚出生,其舅父听闻巫术灵验,便请巫师上京咒杀先太子,以此谋夺皇位。 巫师的手段便是给人下毒,哪里会真正的咒术?可没成想这个时候,先太子重病不治,他将此事揽做了自己的功劳,从此深受信任。兴和帝这一年来使用的奇怪药物,也都是从巫师手中来的。 兴和帝近日更加烦躁,群臣要求他下「罪己诏」,以此平息民愤,他慢慢明白过来,这是手下的臣子们想要拿捏他。可他若是不对这些臣子妥协,一样步履维艰。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可城外已有隐隐风声传来。 他才明白,原来温承并未如他的愿死在关外,而是收拢了那些守将们,又回到了自己经营多年的西北,集结了定北军,如今已经过了金泉关。 他惦念了多年,想要消灭的心腹大患,最终还是反了。 他召集效忠他的臣子,想要对他们妥协,却发现他们给不出多少主意,只能是想尽办法调兵遣将,已无多少可用之人,抑或者行动得极慢。 他忽然发现,他对这个王朝,竟是没有太多的掌控。 快要到岁末的时候,定北军到达了京畿一带。一路上或是攻打或是劝降,一路上算得上顺利。既是因着过去一年多的准备,也是因为多年来的基础。 围城的时候正是一个傍晚,城中守军听闻消息,虽还是紧闭城门,可也有不少人悄悄逃了,城内已然乱成一片。 望着不远处乱糟糟的场面,温承想起兴和二年急行军赶回京城的那一次,仿佛和面前的景象一模一样。 可当年领兵是为勤王而来,如今是做乱臣贼子。 其实在很多方面,温承很是理解兴和帝对自己的防备。因为他对于这个王朝的掌控远甚于兴和帝,也超出兴和帝的想像,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忍受像他这样的亲王。 可自小在权力浸染中长大,兔死狗烹之事见得多了。温承曾经想过他的结局,不过是战事皆休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对他来说,只要尽到他的责任,一切并不重要。但后来他有了薛映,便有了不同。如果他当真出事,他的下属安排得宜大半可以保全,可他的妻儿绝不会被容许存活于世。 第118页 温承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结局,但不能不在乎薛映。他曾经想他比薛映年长不少,若是日后先走一步,他们的儿子合该好好孝敬薛映。可现在薛映这般依赖他,他便也想着好好生活,可以一直陪着他。 他便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在权势最盛之时,登临那个最高的位置上。 见大势已去,兴和帝决意逃出宫禁,前往汤泉宫躲避。当兴和帝匆匆忙忙地离开宫室,可迎面而来的军队穿得却不是禁军的服色,他明白此次「叛贼」已至,他蓦然想到,可惜这一次没有小皇叔温敛挡在他的前面了。 幼时几经权斗,他的外公舅舅们同他说道,除了他们这些人,旁人都不可信。温氏的王爷们并不在意哪个皇子得到皇位,因为他们留着同样的血。但对于外戚们来说,只会拥立他这一位皇帝,因为一荣俱荣一损既损。 他信服外家的话,信重他们,依赖他们,可他们也只是想利用他,想要他做个傀儡。到如今,他看到温承提着剑站在不远处,心想,果然,他们说的是对的。 兴和帝顾不得太多,喊道:「我没有咒杀大皇兄,咒杀大皇兄的人不是我,是那群逆臣们,我都把他们杀了。皇叔,十一皇叔,我也是无辜的啊。」 温承望着他,并没有说话。 兴和帝望着温承冰冷的眼神,难得识相,喊道:「我可以不做这个皇帝,皇叔,你来做皇帝,我做个闲王就好了,我一定听话,不会阻碍你。父皇让你好好照料我,你不能杀我。」 温承依旧没有言语。在场若有宣德朝的老臣,便可以记得,宣德帝的遗言既有让温承照拂侄子的话语,也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善待皇叔。 兴和帝没有等到温承的回应,颓然倒地,慌乱之中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身影,哪怕他只见过画像,也认出了这是名义上已经死亡的端王妃。 哪怕温承不许薛映来战场,可薛映总担心今日的温承,坚持来了。想了想兴和帝已然掀不起风浪,温承便同意了。 「原来他还活着,皇叔可真是算计良多啊。」兴和帝眼神变得阴狠起来,他觉得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真相,原来温承并没有他们说的那样冠冕堂皇,并不是为了妻子儿女报仇,只是找一个造反的由头,编织了这个传闻。 「你若是杀我,终有众叛亲离的一日。你知不知道,你的妻子其实和你并不是一条心的。」兴和帝见已无可挽回,故意将话说得难听,想要在他们心里种下一根毒刺,他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你知不知道,他曾经也是一心想要讨好杨文景,只是杨文景被你杀了,他才想顺从你。今后你若有一日失势,他定会弃你离去!」 薛映看向温承,他今日来的时候,纯粹是担心温承与这个侄子反目,心里会存着不快。他并不是担心温承会被挑拨,到底在场如此多人,他待要开口反驳,唿唿的风声里,温承开口了。 「当年你默许李茂杀我,是薛映救了我,他陪着我从深山野径中走了出来。如果不是他,我已经死在那片鲜有人烟的九凤山。」夜风里,温承的声音清晰而冷静,「那时候,我们便互许终身,至死不渝。」 兴和帝瞳孔骤缩,温承竟然都知道。原来他一早就知道自己要杀他。他一时忘了想要挑拨的话,呆愣愣地坐在那里。 温承牵着薛映的手,抬步向宫禁深深中走去,吩咐道:「将他拖走。」 「可要派人给他包扎?」周荃问道。许是因着今日太过混乱,兴和帝不知因何故受了伤,衣饰上染有血迹。 「不必了。」温承没有杀他,但也没有想过要让他继续锦衣玉食,活多久是他自己的造化。从今以后,这位废帝不会有自己的姓名,会被圈禁在一所小院子中,了此余生。 这日是兴和十四年的除夕,除旧迎新。 第66章 次日,京城慢慢传出了消息。兴和帝于汤泉宫中休养,不想夜间走水,风疾火烈,竟是没逃出来。随侍的臣子和侍卫有人因此殉职,有人因忠心耿耿追随兴和帝而去。 兴和帝并无子嗣。他曾有一对双生胎,是其表妹所出,在清扫外戚之时活活饿死。从那之后,后宫中再无所出。 国不可一日无君,京城几日的乱局之后,剩下的王公大臣已经认清楚了局势,温氏的皇族们本与温承更加亲厚,此时并没有任何的犹豫,意欲拥立新帝。 除了一些必要的推拒,再没有别的阻碍了。在等待的时间里,温承和薛映并未住在宫中,而是回了王府。 回到阔别快要一年的家中,薛映很快端来了一旁饺子,放在温承面前。他是南边人,家中并没有这样的习俗,但他知道温承自小便是这样过年,便也让人预备了。 这个年过得很仓促,很简单,但两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水饺,心里倒是满满的。 在形势稳定下来后,薛映终于接到了温启,送来的时候还是在睡眠中,但抱住的时候能感受到明显沉了很多。 薛映一时间感慨万千,许是血脉之间的感应,温启睁开了眼睛,盯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两人,认真看了很久,眼睛笑眯眯起来。 温启竟然还认得他们,薛映喜悦地望向温承,还未说话,听到小婴儿对他们喊:「爹爹。」 「他在叫什么?」薛映一时不敢置信,看向服侍温启的钟贵诸人,见他们皆是脸带笑意,又看向了温承。 温承向他肯定:「是在叫我们。」 第119页 薛映一时间快要落下泪来。温承抹着他的眼泪,嗓音比平时低沉许多:「长大了不少。」 「嗯。」薛映鼻音很重地应了一声,分开的时候小孩子尚且只会爬,如今在学着走了,之前只会「咿咿呀呀」,现在能清晰地喊「爹爹」了。 小孩子不懂太多,伸出手想要摸摸面前的脸,薛映便靠过去,轻轻蹭了蹭婴孩柔软的肌肤。 要不是温启还是在喝奶的年纪,薛映真的很想将孩子留在自己的身边睡觉。 次日一早,两人用过早膳,便将孩子抱过来,陪着孩子玩耍。温启开始学走路,温承便命人单独辟了一块地方让他练习。温启扶着栏杆走了几步之后,大约仍是不习惯,又重新在家中爬起来。 薛映一刻都捨不得挪开眼睛,除了处理必要之事,温承亦是待在王府里,陪着一大一小。 一个月的时间,外面从风起云涌到风平浪静,如今几成定局。王府里的一家三口在府内过着还算平静的生活,已是二月中旬的傍晚,薛映除了陪孩子玩,便是为温启准备今年的周岁宴,想着与温承商量,却发现合府找不到人。 「王爷呢?」 「王爷去了皇庙。」钟贵解释道,「明日是先帝的祭日。」 薛映听了后,略想了想,当下披上了披风,坐着马车来到了皇庙。 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两人成婚的时候,原是该来祭拜,但当时实在无法前来。 薛映快步走着,到了正殿,发现这里并没有一般祠堂那样昏暗,建造得高而阔朗。 站在殿门外,薛映一眼瞧见了温承,他正跪在皇庙偏左侧的位置,他凑近去看,发现是宣德帝的神位。 薛映蹲在了温承身边,温承偏头看着他,闭了闭眼睛,起身的同时将薛映扶了起来。 两人缓步步出皇庙,薛映大约猜到温承在想什么,于是道:「我知道人人有爱子之心,先帝是仁厚之君,他在天有灵,知道他的儿子想要杀他的弟弟们,恐怕也会难过。」那一日,他原是想要劝解温承,可却看他始终态度坚决,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今日大约是个合适的机会。 温承和亲生父亲关系恶劣,他的长兄却更像是他的父亲,一直教导他、照顾他,所以他才会忍耐兴和帝的愚蠢和猜忌。明明知道兴和帝并不适合做皇帝,温承还是愿意做好自己的事情,辅佐他,不过是因为他是长兄唯一的血脉。 如今谋夺皇位于公于私,他都不觉得有何不对的地方,只是愧对长兄。但无论是何种原因,他亦是不愿让薛映陪他一起负担,于是道:「各行其道罢了。」 「现在的局面都是兴和帝造成的,先帝若是怪也只会怪他,怪不得你。」薛映道。 到如今的结局,也许没有多少人相信温承是愿意在战事结束后将兵权还给兴和帝,但薛映很清楚,前几年温承曾以为战事快要结束,便已经搬运自己的东西前往泊州。只是因着变故,这一计划才没有继续。 温承心中嘆息,他也不知道若是皇兄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该如何作想。他来这里,也并非为求得原谅,只是来看一看。正想着,他感受到薛映扯了扯自己的手心。 「你曾经对我说过,刀兵虽威力极大,可还是看掌握在谁的手里。」薛映道,「我想权力也是如此。它在兴和帝手里随心所欲,朝令夕改。权力在你手中,你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你定会比他做得更好。」 「我相信,接下来十年二十年,大胤一定会迎来海晏河清百姓富足的盛世之相。」薛映道。 「嗯。」温承答应下来,他一定会坐好这个位置的。 三日后,温承于奉天殿即位,颁布数道旨意。除了重用拥立之功的臣子以外,还起復了宣德朝的数位旧臣。 薛映亦是前来观礼,听着众人赞颂温承受于天命,心里一时感慨颇多。温承并非只是因为出身天潢贵胄而坐在这个位置上,从被父亲厌弃的皇子,到让众人誓死追随的大将军王,再到今天,付出了太多的心力。 新帝登基后,门庭冷落多年的忠勇伯府重又有了宾客盈门之景。 哪怕温承至今并未封后,消息灵通些的臣子都知道,薛映和温启都还活着的消息。不少人都有所猜测,忠勇伯主支和薛映这一支虽不近,但却是满朝文武中亲缘最近的。 薛怀玮已逾古稀之年,见到今日,自是一番感慨,自从废帝登基之后,家族一蹶不振,如今终于有了復兴之兆。他年纪已经大了,他干不了二十年三十年,但眼前的十年,他会好好经营下去,为家族的后辈铺路。 他只有一女偏生去得也早,如今在家中主持门楣的是他的侄子薛明山,薛明山正与他商量着事情。 「陛下如今并未下旨封后,可是有什么顾虑?」薛明山心里涌现出疑问,请教起自己的伯父。 「能有什么大事。陛下就算不是为了皇后,仅仅为了皇子,也会善待我们薛家。」薛怀玮心情大好,吩咐道,「我明日去趟吏部,还有摺子须得呈给陛下,来的客人你看着或是打发了,或是略坐坐,不可太招眼了。」 「是。」薛明山答应着,却是起了另外的心思。 随着温承登基之后,薛映亦是住进了皇宫,两人并没有分居在宫室之中,温承住在哪里,他便住在哪里,横竖不会分开。 温承在前朝之时,薛映在殿中看顾着温启,孩子自出生后换了已然搬了四次家了,倒是毫不认生,随着月份长大的同时愈发活泼,仿佛不知道疲倦。薛映时常请教有经验的嬷嬷们,得知也不能真让孩子累着,于是想起尽量让他每天的活动变得规律,这样需要休息的时候哄睡起来也更加方便。 第120页 又一次京城的春初时节,薛映命人收拾在御花园中收拾一块空地,方便温启天气暖和时在室外活动,正在踏看地方,忽然听到忠勇伯府有人求见。 第67章 按从前的旧例,若是由外臣想要见到后宫诸人,须得请旨请求皇帝恩准。但温承并不会限制薛映的行动,也不会阻拦他想见谁,这几日也不乏外臣求见,薛映因为和他们并不熟络,都没有见。 听到是忠勇伯府求见,薛映想了下,最终还是决定见一下面。温承和他说过一些臣子的情况,提及最近在考较忠勇伯府之人,年轻一辈的若是可以得用,大可栽培起来,到时候温启长大之后,总可以用得上。 「微臣见过殿下。」薛明山上前行礼。 薛映见他如此,便道:「旧年在家中听闻京中有一门同族,只是路途遥远以致生疏,不知道该如何称唿。来人,看座。」 「殿下客气了。该我们提早拜见殿下才是,只可惜之前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如今得见,果然是龙凤之资。」薛明山说得十分客气。 「薛大人过誉了。」薛映见他态度恭敬,言语中透出客气,便与他寒暄了几句,正待送客,却发现薛明山颇有些踌躇,猜测其必有来意,并不只是过来问安。他观察温承时日渐久,知道上位者不必追着问下属的想法,若是对方有所求,自该拿出一番姿态来,于是没有着急问,等着薛明山主动说。 薛明山犹豫半晌,眼看着薛映将要端茶送客,鼓起勇气说道:「臣听闻家中陛下已然让人置办灵幡,似乎有延期立后之意。想着一年的功夫变故颇多,便想要为殿下分忧。」 薛映知道温承最近在置办一些祭礼所用之物,实则是温敛的养母周年祭礼,温敛在外地养伤无法赶回,恳求温承帮忙派人去处理此事。温承自然答应下来,兄弟俩关系熟络,又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受伤,于是温承命人好生准备祭礼,甚至增添了几样只有皇后才能用的礼器,但看来是因此传出了一些流言。他不动声色,问道:「哦,如何分忧?」 「陛下对殿下感情深厚,日后就算改名换姓,亦能重回陛下身边,然则一年之期恐会发生变故。」薛明山说出他真正的来意,「臣与殿下论起来是同辈之人,家中子女算得上殿下的侄子侄女,虽比不得殿下风华绝代,但都是忠厚老实的性子,也可入宫帮衬殿下一二。」 那一日薛明山本是要试一试伯父的口风。他想着哪怕温承再宠爱薛映,可薛映在名义上已经死去,天下人都以为温承为着王妃才起兵叛乱。王妃如今还活着,百姓们难免有人会揣测这是一场阴谋,对温承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为妻子服丧一年,再改名换姓,换一个身份在温承身边。 但薛怀玮对此事并不关心,只一心想着做事,薛明山思虑再三,虑及薛映和他们只是同族,并非近亲,就算宣德帝在世以仁厚之名着称,亦有三宫六院,他若是趁机将自己的子女送入皇宫,才是正经道理。 于是话说完之后,薛明山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薛映。 薛映听完前后话语,渐渐想明白过来这是如何一回事情,于是看向薛明山没有言语。 薛明山见位于高位上的人并没有斥责,反而安静地看着他,似乎贊同他的想法,当即受到鼓励,继续道:「您的身份来歷,若是被别的臣子们知道,怕是也会对小殿下不利。如今陛下起復忠勇伯府,自是一家血脉,臣全家上下定会为您遮掩。」 因着是同族,他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便是知道薛映母亲的来歷,哪怕他不知道薛映的母亲来自于休循的皇族,也能知道他的母亲来源于异族。 薛映听得明白,这是在威胁他来自母族一半的休循血脉,想以温启的日后要挟自己了。可他们并不知道,温承早已知道,并且毫不介意。但他们怕是觉得,哪怕温承对此不在意,可大胤不少人对于长相与自己有所不同的外族心怀忌惮。 温承为了他们这个家,做了这么多事情。自在泊州之时,薛映早已想清楚,他同样会维护好他们的家,绝不会只让温承去担负这些。薛映此刻不怒反笑,但笑意未至眼底,带着几分讥诮:「你以为陛下肯高看一眼忠勇伯府,是为了拉拢宣德年间的旧臣,想要让大家觉得无愧于先帝才如此做?」 听着薛映的话,薛明山愣了下,他想过薛映会拒绝,但没想到薛映会是不屑一顾的样子,于是道:「臣自是不敢如此作想。臣只是一心为殿下着想,故而献计。」 「满朝文武多少功勋之后,陛下之所以肯抬举忠勇伯府,只是因为我。」薛映冷眼看向薛明山,眼里满是嘲讽,斥道,「若是想要保全自己,你还是收了这些心思。」 薛明山没想到薛映态度如此强势,全不是传闻中的那样,一时怔住,还未反应,便被人拖出了殿中,他在惊愕之中赶回了忠勇伯府。 薛映目光沉沉地站在原地,命人来报说最近京中的事情。 薛明山被撵出宫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温承与人商议完事情,得知消息,忙去了薛映所在的殿中,站在门口,难得犹豫。 薛映一向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在他的纵容之下,也没养出什么骄纵脾气,不高兴的时候最多朝他哼两下,便再没事情了。 为着怀柔,前朝留下来的部分势力并没有全部清扫掉,想着徐徐图之,近来京城传出了新的流言,关乎于薛映,温承便想着一些事情该提早解决,已然做了不少布置,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有人去了薛映面前胡言乱语,尤其这个人也姓薛。 第121页 温承略想了下,还没有进去,发现薛映已经迎了出来。「忙了一下午,站在门口做什么。」 温承见薛映脸上并没有生气的迹象,反倒朝自己笑了一下,心里愈发没底,还未开口,就听薛映说道:「我没有生气。我和他们本来也算不得什么亲人,他们也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来,我也没有难过失望的地方。」 「我已经再让人准备册封礼了,不必理会那些人的说法。」温承道。 薛映听了反而愣了一下,时人重孝道,皇帝登基之后,往往会先册封太后以及先皇的妃嫔,后面才是皇后,故而皇后的册封里往往并没有那么快。 虽然兴和帝的后妃没有必要加封,薛映对此事亦不着急,先前假死一事,是不想让温承因为自己而被掣肘,想着若是大事皆成之后,最多不过是换一个名姓待在温承身边,并不会改变两个人关系的本质。 人人都知道温承得位不正,可自古以来,每一个得位不正的人都会想办法做矫饰,妻儿被害原也是个由头,思及此,薛映当即说道:「且不必着急册封我,对我来说换个名姓也没有什么。」 「我不会让你改名换姓,我的皇后不会有旁的人,只会是我的结髮妻子。」温承从来没有打算过让薛映隐藏身份,况且薛映的母亲亦是隐姓埋名才能够存活下来,他不希望薛映也是如此。他希望薛映光明正大地站在自己身边。「他日史书褒贬,本就没什么好在乎的。」 薛映一时怔住,望着温承看了许久,直到温承揉自己的脸,他忽然笑了:「我觉得我今日骂他骂轻了。」 温承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回应,笑着道:「你可以把他打一顿。」 一笑之后,薛映语气变得极为坚定:「那我以后可要霸道起来了。日后他们想骂我跋扈,骂我专宠,想骂便骂好了。」他不想只有温承背负这些不好的名声,可堵不住天下人幽幽之口。那么他愿意变得在外人看来「爪牙锋利」,便可以和温承一起挨骂。 温承察觉到薛映的想法,不免心绪起伏。他自晓事起,便背负着责任。唯独薛映对自己的意义是不同的,是和承担责任完全无关的存在,只要薛映可以安然地待在他的身边,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并为此甘之如饴。 这是他该支付的代价,他不会去让薛映去背负,但薛映如此坚决地要和他站在一处,他又觉得心中熨帖。 用过饭,温承依旧想着这件事情,晚上两个人又去看过孩子,躺在床上。温承便与薛映道: 「在栖县的时候,我见过你的一位姑姑,似乎对你不错。」 「嗯,她是个很好的人,得亏她提醒了我。」薛映同温承说起旧事。 温承得到肯定的答覆,又商量了几句,说道:「以后不会再有人闹到你面前了。」 薛映没想到温承还在思虑此事,想到他就是这样,唯恐委屈了自己,于是道:「你不要在想这件恼人的事情了,我真的不在意的。」 温承顺着薛映的话,随口问道:「那我该想什么?」 「你该想,」薛映认真想了一下,靠在温承的怀里,贴着他的耳侧说,「你的妻子正在你的床上。」 温承见薛映撩拨的功夫愈发炉火纯青了,便也不再去想那些恼人事情。 翌日,温承召忠勇伯薛怀玮入宫。 薛怀玮自得知侄子的所做作为,心中痛惜,他太知道温承的为人处世,若是他决定好的事情,这个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拦他的心意。 故而当初他得知端王大婚娶的是族中的子侄,便已预料到家族復起之望,没想到却被愚蠢小辈将前程毁于一旦,期待了这么久的机会化成一场空。 薛怀玮惶恐跪地叩首:「老臣管教无方,请陛下降罪。」 「你倒是老谋深算,当日便已预料到今日局面了吧。」温承对朝中沉浮多年的几位老臣都极为了解,自大婚之前,收到忠勇伯府的礼物,就已然了解了薛怀玮的想法。 「老臣不敢。」薛怀玮不住叩头。 温承并没有与他绕弯子,直接吩咐道:「薛明山一脉今后居于栖县,不得再出。朕看在皇后的面子上,饶恕你这次,今后管束好府中后辈。」 人人都知道薛映的出身,温承不会明着处置忠勇伯府。下面的臣子总喜欢揣度上意,他不想让任何人随意揣度他对薛映不好。 昨日与薛映商议之后,他打算派人去栖县,若是薛映的远方堂姑有意进京,便从她的后嗣中选一房入京。 他不需要这些人真的能为薛映做什么,因为他会为薛映安排一切,无非是想给他弄一点亲人罢了。不至于日后佳节每逢欢宴,薛映只能看到温氏的族人,却瞧不见自己的亲眷。 打发走薛怀玮之后,周荃呈上一本名册,皆是近日来涉及流言的各色人物。温承扫了一眼,发现上面居然有薛映的叔婶一家。 当年薛映被卖一事查明之时,温承与薛映并未敞开心扉说话,故而他并没有对薛映的叔叔婶婶斩尽杀绝,只是按照律法治了个流放的罪名。此次薛明山为了打探消息,竟是联络到了这对夫妇,怕是也许了些好处。 不过,如今他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了,因为薛映在这个世上最在意的人,便是自己。 「陛下,该如何处理呢?」周荃问道。 温承命令道:「涉及此事者,杀。日后再有人提及此事,杀。」 第122页 第68章 忠勇伯府的事情,虽没有大张旗鼓,可也有人听闻了一些传闻,心里正自揣测。但并没有太久,便到了温启的周岁宴。 因是温承唯一的孩子,无论忠勇伯府有事没事,没有人会轻视温启的存在,皆是按制装扮好了前来观礼。 周岁宴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抓周,地上铺了一个很厚的垫子,垫子前面笔墨纸砚各色物事摆了许多,只等着温启来挑。 温承和薛映端坐在一起,薛映穿着一身湖蓝色常服戴了项圈,并没有太多的首饰。可在场明眼人都能看见,那身衣袍上绣得是五爪金龙,心里有了答案。 见到奶娘将温启放在地上,薛映小声问道:「你说他会抓什么呢?」他有点迫不及待,此时已然缓缓站起。 此时钟贵端着托盘过来,上面有一个匣盒,温承同样起身,打开匣盒,从中取出了一块印玺,放在了地上。 众人待看清楚后,发现那居然是雕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可温承如此随意地将玉玺置于地上,放在温启随意捡拾的地方,哪怕温启对此并没有兴趣,意思也再明显不过。 温启是他属意的继承人,也是唯一的继承人。 猜测和流言皆是随着温承的这一举动而消弭。一时间本就安静的殿中几乎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屏住了唿吸,想要看温启想要抓什么。 温启坐在地上,认真看了一会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转身走到两位父亲面前,扯住了他们的衣角。 薛映原是被温承的做法震动,还未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微笑着看向温启,没想到温启一地的金玉死物毫不在意,只是想抓住眼前两个鲜活的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他感觉自己的手开始颤动,不知该如何反应,温承先是拍了拍他,然后躬身抱住地上的孩子,抱在怀中,笑道:「真不愧是朕和皇后的小太子。」 众人听闻此言,唿唿啦啦地跪了一点,恭喜道:「恭贺陛下,恭贺皇后。」 抓周礼一事在京城很快传为美谈,薛映对此事更是大为感动,温承亦是没有想到,这几日两人时常聊起孩子的将来,甚至已然聊起为孩子择师一事,哪怕孩子并不会说几句话。 温承便问薛映:「你觉得让祁兆存给他做老师如何?」 若论资歷和学问,这怕是最适合做太傅的人了,更何况祁兆存亦是流露出对这个孩子的喜欢 ,可薛映还是有别的顾虑,于是道:「你不在意他从前所做之事吗?」 「都是过去之事了。」温承道。反正太子的老师不会只有一位,他占一个名额也不会如何。至于谁做太傅,谁做太师,那还要看每个人教得如何了。「更何况,我们的孩子也不会因他而对我们生疏了。」 「且在想想吧。」薛映看着温承略有疲倦,便伸手给他揉着太阳穴。「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呢?」 温承挑着几件事与他说了会儿,忽然提及一事:「南疆传来消息,乌尔米死了。」 「谁干的?」薛映吃惊道,「他哥哥?」 温承道:「是莫桑。」 薛映更加惊愕,他虽然对那俩人全然没有好印象,却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一时间出神。 温承见他如此,又与他讲了些南疆近来的变化与应对之策。 薛映平復下心情:「你是因着这些才忙碌成这样的?」 「是啊。」温承嘆息道,「以后每天的日子都是这样,你会不会觉得闷。」 「我只担心你会不会累。」薛映的手依旧轻轻揉着,过了一会儿,温承两只手包住他的两只手轻轻拉下来,将人抱坐在怀里。 屋里一片安静,薛映和温承商议道:「我可不可以帮你分担?」 「你想要做什么?」温承道。 「我想做的事情有点多的,我想让他们吃饱穿暖,不再有苛政。我想让他们摆脱愚昧,不被所谓巫师欺骗,不使活人沦为祭品。我也想要帮助失去亲人的孩子,不使他们遭受虐待。」薛映显然是已经想了许久,他想温承保证道,「我知道处理实际的事务还需要认真学习,我会好好学的。」 「好。」温承答应道。他早就察觉到薛映的想法,只不过他并不希望薛映太过辛苦,但若是他想做事,也不会阻拦,于是等着他主动开口。毕竟薛映年纪还轻,整个宫殿中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算得上主人,除此以外并没有事情需要处理,他也怕他觉得闷。 不过自幼长于前朝后宫,温承很清楚有些本身也是延续一家一姓的统治的手段,薛映要做的事情,会撼动一些人的利益,他会一一教给薛映因何为何,也会教他如何去做。 他永远会为薛映兜底。 薛映见他答应,轻轻地在温承的脸上亲了一下。他知道他刚才的话太过大胆,多少帝后最终因相疑而离心。但薛映很清楚,温承绝不会因权力而扭曲自己的本心,相处这么长时间,他们已经对彼此足够了解。 在二十岁生辰那天,薛映迎来了封后礼。 薛映早已猜到温承是想在这天封后,因为他今年的生日便是及冠礼,他猜测温承是想给他戴上凤冠,而不是一顶普通发冠。 这是在皇庙的门口,一向只有宗室之子才可以在此行冠礼。两人早已成婚,薛映的名字早已写在了温氏的宗谱上,更何况又是封后,在这里合情合理。 封后诏书是念给天下人听的,薛映便成了大胤建朝以来第一位昭告天下的皇后。他不需要跪着接旨,只是听着诏书的内容。 第123页 在封后的诏书中提及薛映出生之时整个西南天降异象,完全是将休循国探子那一套说辞拿过来用了。并且后面还加以赞颂,言说皇后乃神灵赐福之人,才能够救陛下于危难之际,并能于大难中倖存,皆是命格贵重的原因。 薛映听着不由想笑,却又是感慨万千。温承对他的事情真的是思虑周到。颁完旨意,他见到温承朝自己走了过来。 温承看着站在下首的薛映,亦是思绪良多。他见到今日穿着锦衣华服的薛映,不再有初见时候的小心翼翼和患得患失,一身繁复的衣饰之下并不显出任何累赘,更是有几分明艷迫人的意味。 这是万般娇养才养出的气度,小美人被他养成大美人了。 但这个过程中,薛映对他还是一如初见般那样依赖,见他靠近便与他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你会找两个老王爷来为我加冠呢。」 加冠着一般多由师长担任,抑或者族中尊长,温承道:「不想找他们。」 薛映点头:「我也不想是他们。」 温承含笑看着薛映,随后道:「闭上眼睛。」 因着有诸人观礼,薛映提早便知道今日的流程,不记得需要闭上眼睛。但温承说的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于是他闭着眼睛,并没有等太久,甚至没有低下头,就感受到自己的头顶多了一顶发冠。 「睁开眼睛吧。」温承道。 薛映依言睁开了眼睛,他原以为温承准备了这些时日会是一顶特制的凤冠,没想到竟是十二旒天子之冠。他没有来得及拒绝,甚至没有机会去推拒,因为温承早已经料到,让他闭上了眼睛。 这是温承对薛映的许诺,从今以后,帝后同尊。 「这……」薛映看向温承,温承则是牵着他的手,一起坐在至高之位上,接受百官朝拜。 而宫殿之外,昭告天下人封后的同时,温承连下几道圣旨,加开恩科减免赋税大赦天下。诸多施恩之策之下,温承希望薛映受到天下人赞誉,人人都会知道他是自己心尖之上的人。 因着惊愕,薛映全程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百官退出举行仪式的殿中,仍旧有点呆愣。换下繁重的衣饰,两个人一同上了车辇,一起回宫。 直到这个时候,薛映才想起他要和温承说什么。但他张了张口,还没出声,眼圈却已然红了。 「这样好的日子,可不许哭的。」温承的手轻轻托起薛映的脸,柔声安抚他。 「我时常在想,能遇到你,是一件多幸运的事情。」薛映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从来没有想过今日这般。我有时候也会想,当年和你相遇有着太多的巧合,也许当年错过一点,便可能再也遇不上。」 「你想这些做什么呢。」温承道,「你我有缘做夫妻,便是既定的缘分,无论是相隔千里,抑或者别的缘故,都不会阻碍我们在一起。」 「我还是觉得有一点像梦一样。」薛映说话时痴痴望着温承,仿佛梦中呓语。 温承摩挲着薛映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模仿起前两天薛映的说法,对他道:「你不该想这些。」 薛映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慢慢记起这是自己那晚上的话,不由失笑,同样是问道:「那我该想什么?」 「你该想,你是我从九凤山里背着走了二十多日的山路,才背回来的媳妇,你就该是我的。」温承道。 薛映听着,笑意愈发明显,此刻车辇停止在寝殿门外,问道:「那你今天背我回去?」 「好。」 一步步台阶,拾级而上,他们从九凤山中一路相互依靠,以后也会这般相互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