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 第1页 [gl百合] 《梅雨季节》作者:载荷【完结】 文案: 文,纯甜,直球犟种钝感受x睏倦兇残疯批攻 除了反派,路过的蚂蚱都是母的 随着妈妈被裁员,家境每况愈下,一通电话之后,季薄雨跟着她前往干妈家暂住。 进入六月,江南梅雨潮湿、频繁。 季薄雨在干妈家见到了林知微。 那人像只姿态放松的猫科动物,站在楼梯上,神色于梅雨季的阴天里模煳不清。 干妈说:「这孩子脾气有点古怪,不过这样我也很喜欢,麻烦你们多多担待。」 妈妈拍了拍她。 季薄雨点头示意,喊:「姐姐。」 楼梯上的人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很磁性,有点低低的,说了句,嗯。 ** 林知微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有病。 她不受控地被那个新来的女孩吸引,她昏沉,她痛苦,她清醒之后,血管冲击脑颅时整个人都在震。 她喜欢她,她克制不住自己半夜站在她床前,她难以自控地收集她的一切,她帮她解决生活里所有不顺心的事,她—— 她被发现了。 林知微手心颤抖,压制了自己逃走的欲望。 季薄雨没有睡着:「姐姐,你总是半夜来我屋。」 她几乎能预见她下一句会表达多少对自己的厌恶和噁心,她全盘接受……不,她接受不了,她可能会做的更过分,对不起,对不起,即使这样她依然希望对方喜欢自己,她太卑鄙…… 突然,她听见季薄雨的声音。 她一点也不介意。 她轻快地补充说。 「姐姐,来和我一起睡。地上凉,冰脚。」 内容标籤: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校园 搜索关键词:主角:季薄雨,林知微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细微的,连绵不断的爱。 立意:人一坚韧,世界温柔。 第1章 入住 下高铁时,季薄雨被潮湿的空气扑了满脸。 她在月台上站定,吸了吸鼻子,吸进去一口水雾似的,像一只玩心很重的幼崽。 季怀心看她一脸新奇地闻闻嗅嗅,带着笑意问:「湿吗?」 她点点头:「湿。」 坐上车,司机师傅口音很重,打开导航,和她们聊天。 季怀心很久没说方言,和师傅聊了一会儿,方言也从生涩变得熟悉。 季薄雨听得懂。 她不会说,只安静地听,顺手打开了车窗。 外面飘着细雨。 她把视线投向雾蒙蒙的天空。 南下一段距离,再加上下雨,天变得很低,仿佛俯下了身。 雨雾甩落一些进车内,像要亲到她,温温柔柔的,湿潮。 伴着越剧和方言,路程中愈发安静。 看够了雨,季薄雨升起车窗,抚平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小冷。 下车后,她和妈妈撑伞,在西湖区一处别墅区下了车。 面前的小区绿化相当好,十分幽绿。 保安亭旁,大棵的香樟树探出头,像在欢迎。 「妈,这里树好多。」 「是,这边就是这样,喜欢吗?」 「喜欢,绿绿的,很安静,很舒服。」 小区门口,有人在薄雨中站着,没有打伞。 见她们下车,她快步过来,说:「姐!哎哟,这就是小雨吧?这么大啦?」 季怀心笑着把季薄雨往她那边一推,说:「可不是吗?小雨,叫干妈。」 季薄雨眨了眨眼:「干妈。」 林青亲亲热热地瞧着季薄雨:「小嘴真甜,看这长的,和你真像真好看,两个眼珠子黑咕隆咚的——」 季怀心无奈地打断她:「那么久没见,还是这样儿,看看你这都是什么形容词,别把小孩子带坏了。」 林青:「你好意思说我呢,和北方人结婚,儿化音都学出精髓了。」 季怀心:「别提了。没都没了。」 林青:「我可没多提,我这叫追根溯源。」 季怀心把伞向她那边递了递,没辙得直摇头。 两个人斗着嘴进了家,在路上互通消息。 季薄雨走在季怀心身旁,默默听着。 去年年初,她爸醉酒,突发心梗去世,季怀心一个人抚养季薄雨。 明面上,季怀心有一份设计工作,似乎绰绰有余。 可今年年初,季怀心被裁员了。 按理说有积蓄,也还能撑一段时间,但家里的情况有点难弄。 先不说那个一百平的房子贷款没还完,只说马上上高三的季薄雨。 她成绩一般,一对一的补习,课时费实在很高。高三时间紧、任务重,她妈妈看在眼里,着急在心里。 季怀心一向未雨绸缪,打了无数通电话,直到联繫上自己这个神不见首尾的好朋友,才算有了眉目。 幼时她们关系最好,互相关照。 这些年各自结了婚,才联络变少。 林青如今身家过亿,在杭州也算过得不错,一看季怀心出了事,满口都是让她们来自己这边住。 不必有归期,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快来吧。 季怀心做好决断,找好退路,把家里房子卖掉,东西扔的扔、寄走的寄走。 她还完银行贷款,还剩下不少,按定期存了银行。 第2页 接着,给季薄雨办了退学,带着季薄雨,来投奔了林青。 季怀心:「说到这,我还没问呢,你这么多钱,哪来的?」 林青:「说来话长,从我前夫那里分的呗,再加上我也小赚了一笔。」 季怀心:「他怎么愿意?你不是说他很极端吗?」 林青:「我们婚前明明说好了,结了婚之后我生孩子,无论是女是男,都只要一个,然后就生了微微嘛。」 微微? 季薄雨有些好奇。 来之前没听妈妈说干妈家也有个孩子。 听话里的意思,也是个女孩。 和自己同龄吗? 季怀心:「他想要男孩。」 林青:「嗯,微微那时候还小,他可能觉得不着急,后来微微大了,大概看见别人家二胎了,跟要杀了我似的要二胎。」 季怀心:「他家里人也想要?」 林青:「可不吗,蛇鼠一窝。我呸,我就不生,一个微微就够了,他根本就不照顾微微,还想要第二个?死去吧他。我一看他这样,马不停蹄带着微微跟他离婚了。」 季怀心满眼心疼:「你受苦了。离得好,怎么离的?」 林青:「他在外边跟别人生了一个,他妈爸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季怀心倒抽一口气:「怎么猜到的?」 林青:「奶粉味。当谁没餵过孩子似的,买的还是当初给微微买的那款奶粉,我都气笑了。」 季怀心:「……」 林青磨了磨自己的指甲,仿佛这段经歷和她指甲上粘的灰一样,一弹,就飞走了。 林青:「之后我找私家侦探,又找了个律师团队,把他出轨的证据收集好。什么亲子鑑定、事实婚姻,还要提防他转移婚内财产。反正花了好几年时间,才让他净身出户。后来开庭,他一半多财产法院都判给了我,我就有钱了呗。」 季怀心比了个大拇指。 林青嘆了口气:「轻女重男是智商发育不全的表现,早离早好。和他离婚之后,不仅我发财了,连微微的躁郁症都好了不少,是件好事。」 季怀心啊了一声。 她不是想审判林青,而是因为自己也是妈妈,自然知道自家孩子患病是什么滋味。 季怀心问:「躁郁症?这能治好吗?」 林青:「医生说有治癒的可能,但我不是微微,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陪她。她最近两年好得多了,到处旅游挺有帮助的,也要注意周围的环境……几句说不清楚。」 她说完,想起自己这个上班族好友根本没时间出门,怕她觉得自己在炫耀,连忙住了口。 季怀心倒是没想那么多,这点季薄雨完全遗传的她:「这么多年联繫上了也不着家,原来是为了微微。」 林青哼哼两声:「我家姑娘就是我的命,这几年她好了点我才有时间恢復社交。这不是正巧你打电话来,我就把你接来了吗。」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别墅门口。 别墅三层,配色内敛,树木掩映。 明明身在小区,走入,却像误入了山林。 在门口的智能指纹锁上,林青把季怀心和季薄雨的指纹录进去,然后带她们踩着灰色步石,穿过别墅院子,向屋内走去。 院子里放着耐晒耐淋雨的户外桌椅,还有两个缠绕着树藤的木鞦韆。 季薄雨眼睛亮了一亮,不自觉落后了半步。 季怀心注意到了,及时拉回她,向前走,叮嘱了一句:「别玩了,第一次来别人家要有礼貌,先进屋。」 林青:「喜欢就坐,干妈太喜欢那个木鞦韆,我给坐的都滑熘了。」 季薄雨笑得眯起眼睛。 林青夸她说:「这小孩儿眼睛大,笑起来真喜庆。」 她的比喻还是那么奇异。 边说,边进了屋。 阴天,外加下雨,屋子里更加暗沉。 林青走进屋里,打开了灯。 亮灯剎那,经过设计师精心设计的灯光全部亮起,照得大理石地面金碧辉煌、正对门口的阶梯宛如登基。 金光闪闪,全是钱的味道。 季薄雨家只是普通家庭,偶尔还稍微拮据,远没有到这么富的地步。 她驻足原地,黑亮的眸子四处打量,写满了好奇,看得很专注。 这就是以后要住的地方了。 好大,好漂亮。 楼梯尽头,二楼拐角,一盏灯忽闪忽闪。 两秒后,它灭了。 那块区域也随之暗下去。 林青:「咦,怎么坏了,我给物业电工打个电话让人来修一下,你们先把背包放下歇歇。王妈!你在吗!」 「在,在。」 远远传来一声回应。 一个面相慈祥的中年妇女走到大厅。 她手上还在滴水,身上带着股葱姜的味道,说:「我刚才正腌肉呢,林女士,这两位是?」 林青:「这是我亲姐妹!还有我姐妹的女儿,以后就在咱们这儿住下了。」 季怀心听她这么说,很高兴,近日愁云连绵的眉头总算出霁。 于是季薄雨也很高兴。 林青给季怀心和季薄雨介绍。 「这是王妈,说是月嫂,其实在我这工作十年了,人没得说。怀心,小雨,你们喜欢吃什么就告诉王妈。」 季薄雨点点头。 林青问:「王妈,微微醒了吗?」 第3页 「醒了,醒了,刚来了趟厨房,说中午要吃莴笋,就又回去了。」王妈回答完,转向季怀心,问,「您二位有什么想吃的?」 季怀心:「我们俩都不挑食。小雨喜欢吃虾仁,有虾仁就好。」 王妈:「好嘞,那我多做点虾仁,早上厨房刚到的新鲜青虾。」 王妈回了厨房,端出来几杯温水,又回去了。 林青吩咐她们坐下,和季怀心聊了一会儿过去,兴高采烈地又说:「我带你们去看看房间?你们娘俩睡一个屋还是分开睡?」 季怀心:「一起睡。」 季薄雨:「分开睡。」 林青一听季怀心语气,就知道她想什么,翻了个白眼:「怕占我家两个房间啊?这房子八个卧室没人住,晚上我都怕闹鬼,你还跟我客气上了。」 又朝季薄雨一笑:「小雨,来,跟干妈走,干妈带你挑个大房间!」 说着,楼梯上方传来一点动静。 是脚步声。 几个人齐齐看去。 看形状,是个人。 林青:「是微微呀,下来啦?」 「……嗯。妈妈。」 说话的那个人站在楼梯顶端,应了一声,没再向下走。 她的声调很舒服。 慢慢的,不疾不徐。 接着,向林青的方向转了一下头。 似乎在问…… 这两人,是谁? 林青:「这是我比亲姐妹还亲的姐妹,你干妈,还有小妹妹。」 「啊……嗯。」 季薄雨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眼神没有喜恶,只是单纯的打量。 像走在野外,一只吃饱之后遇见人类的猫科动物,姿态很放松。 因为这里是她的领地。 季薄雨放下手中的温水,回视。 叫「微微」的女孩身量很高,站在那块坏了灯的区域。 她穿着宽松的两件套睡衣,头髮刚刚过耳朵,似乎刚从被窝里起来,日系短髮略微凌乱,很少年气。 但细看,就看不到什么了。 因为灯坏了。 面容与神色,在梅雨季的阴天里模煳不清。 林青见她半晌没喊人,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这孩子脾气有点古怪,不过这样我也很喜欢,麻烦你们多多担待。」 季怀心:「哪的话,这有一个外人吗?再说了,小雨外向,她叫了就行了。小雨,叫人。」 说着,拍了拍她。 季薄雨点头示意,喊:「姐姐。」 楼梯上的人似乎笑了一下,这下稍微大声了点。 她的音调很磁性,发声位置有点低低的。 说了句,嗯。 而后,她像刚反应过来似的,说。 「干妈,您好,我叫林知微,您可以叫我微微。我刚刚吃了碳酸锂,见效快,头有点晕,没反应过来。」 解释了为什么刚才没叫人。 季怀心笑着应了。 「哎,微微,你不舒服就不用来见我们了,以后经常见面,不在乎这一句两句的。」 「谢谢干妈。」 她们对话途中,季薄雨有些走神。 倒没有别的原因。 林知微的声音太好听了,以至于她一直在想,要是自己有手机就好了,可以录下来听。 符合她心意的声音很少见,林知微的声音还自带韵律,很舒适,很催眠。 高中生活好苦。 需要好听的声音才能睡着。 注意到季薄雨怔忪的神色,林知微轻笑了一下,说。 「要来我这里吗?」 季薄雨没反应过来:「……嗯?」 她听到了刚刚三人的对话。 可能是为了表示友好,也可能是单纯有了些兴趣,这少年说。 「我带你看看房间。」 第2章 入学 二楼灯亮。 梅雨季,屋子里一股潮湿的气息,即使整日整夜开着除湿机,也总觉得进了水帘洞。 季薄雨在林知微的带领下连着看了三个房间,没有特别喜欢的。 林知微一直在观察她,看她站在门口,眼神里只有欣赏,没有多余的东西,就知道她感觉一般。 她轻声问。 「不喜欢么?」 「我喜欢……」季薄雨说,「床对着窗户的房间,最好窗户很大。」 林知微有些讶异,说:「嗯……有。不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住。」 季薄雨面向她:「为什么不愿意?」 林知微实在有一副顶好的皮相,尤其灯下。 她不知道怎么的,瞳孔里带着点雾绿,看人时像云雾接近,将人裹进她的雾中。 现在她笑了,那双眼眸也跟着漾起一点亮,有了人类的悲欢。 「因为……」她说。 「三楼只有我住。」 季薄雨想了想,说:「需要我监督你吃药吗?」 林知微就又笑得幅度大了些,似乎她说了句很可爱的话。 季薄雨静静地看她,看她笑得稍微弯腰。 几根垂落的髮丝随着笑颤动。 一抖,一抖。 林知微笑够了,说:「不是……你不怕我吗?」 钝感力满分的季薄雨问:「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话吗?」 林知微:「我是双相情感障碍。」 季薄雨点点头:「我知道。」 第4页 林知微:「我会发病。」 季薄雨:「你发病会来踹我的门吗?」 林知微:「那倒不会。」 季薄雨耐心地问:「那还有什么问题吗?我真的很喜欢有大窗户的房间。」 这下轮到林知微愣住了。 季薄雨又说:「你给我的感觉很好,不用觉得我会怕你,姐姐。」 季薄雨的视线一向专注。 季怀心从小就教她,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对别人的尊重。 那双黑亮的眼睛定定注视一个人时,尤其明亮,有神。 林知微嘴角的笑慢慢收敛,说:「那走吧,到三楼挑个房间。」 「嗯。」 ** 半天的休整过后,季薄雨选到心仪的房间,四个人一起吃了晚餐。 林青:「宝贝们,我们要讨论一下学习的问题。」 两人抬头。 林青:「微微,你真的准备好返校了吗?我只是说,偶尔我们也可以参与一下大众生活。」 林青把上学说成大众生活的说法让季薄雨无声笑了一下。 林知微的声音懒懒的:「有事求我?」 林青:「……你怎么知道。」 林知微:「你是我妈。」 林青:「不答应也没事,我们都知道你什么情况。只是妹妹要去学校上学,我想着学校里要是有个熟人,能关照一下最好,你觉得呢。」 林知微靠住椅子靠背,点头:「可以啊。」 林青喜出望外:「哦,可以……可以?真的???」 林知微端起汤喝了一口:「不过我不会按时上学,只保证每天在学校出现,可以吗?」 林青看起来要哭了:「好好好,能上学就好!」 季薄雨插进来一句:「姐姐,你上高几?」 林知微用手指点点下巴,歪了一下头:「你上高几?」 季薄雨:「高二,过完暑假高三。」 林知微:「那我也高二。」 季薄雨:「嗯。」 林青:「我找人把你们调一个班里?」 两个孩子同时点头。 入学的事就这么决定下来。 ** 夜里,季薄雨和季怀心聊了一会儿,聊得有点晚。 虽然林青对她们很好,也看着不介意她们住下的样子,但在别人家长久地赖着肯定不是她们的本意,所以季怀心说得多了。 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不要僭越。 季薄雨一字一句地听。 妈妈从来都是为她好,所以她听着。 回自己屋的路上,她看见穿着鲨鱼鳍拖鞋的林知微正在酒柜里找酒,拿下来一瓶,两瓶,三瓶。 大灯没开。 只吧檯那里开了盏小灯,照亮那个人的侧影,如细雨夜里一盏摇火。 「要喝那么多吗?」 季薄雨的问话有些困惑。 那人转过身:「不是都喝,每种取一点,调一杯。」 季薄雨停下脚步:「喝了不会睡不着吗?」 林知微:「不喝才会睡不着。」 季薄雨:「为什么?」 林知微:「我很久没出门了,但明天要出门,有点焦虑,不必在意我。」 季薄雨点点头,表示很理解,提议说:「那你要和我早起吗?」 林知微回答得很快:「不要,我起不来。」 语速是季薄雨见到她之后最快的一次。 季薄雨:「。」 季薄雨看着她拿出调酒壶和量酒器,有些好奇。 她在吧檯前的高脚椅上坐好,趴下来,脑袋侧放在臂弯里,看她调酒。 暖黄的灯光映亮她亮晶晶的眼眸。 林知微:「你要喝点酒吗。」 季薄雨:「不喝。明天要上学。」 林知微:「那来一杯莫吉托怎么样?汽水。」 季薄雨:「好。」 她看着林知微在这块小地方动作。 切青柠檬,和薄荷叶一起捣碎,取冰,倒一部分汽水,用吧匙搅拌后,再倒汽水。 随着汽水填满杯子,冰块、薄荷和柠檬一起上浮,碰到杯壁,发出很小的叮噹声。 她动作不快,和她的人一样,似乎有种和别人格格不入的流速。 靠近她,就像一起被带入这缓慢的流速里,也慢了下来。 季薄雨很喜欢。 林知微把这杯装在柯林斯杯的莫吉托推到季薄雨面前。 「尝尝看。」 季薄雨拿起来浅尝一口,又放下了,说:「冰冰的,甜甜的。」 林知微笑了一下。 「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人调酒。」 「调汽水。」季薄雨纠正她。 「好,调汽水。」林知微跟着说。 窗外的夜愈发深了。 季薄雨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汽水清甜与薄荷凉爽一起入喉。 客厅窗户紧闭。 雨声远了。 季薄雨一口接着一口,把视线从深沉的夜里收回。 林知微靠住酒柜浅酌,看面前人快把脑袋喝进杯子里,含笑说。 「去睡吧。」 季薄雨放下空了的杯子,想了想,说:「加油。」 她把薄荷叶也嚼了个干净,杯子里只剩下一瓣沉在杯底的青柠檬。 林知微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下:「加油?加什么油。」 季薄雨已经走上楼梯,说。 第5页 「上学加油。不要怕,姐姐。」 林知微愣了好久。 直到季薄雨的脚步声都听不见,才扑哧笑了。 ** 第二天的早饭,季怀心和季薄雨一起吃。 季薄雨:「干妈和姐姐呢。」 季怀心:「都没起。」 季薄雨:「哦……」 早上八点上第一节课。 季薄雨被家里司机送到时是七点五十,先去见了班主任,被班主任带到班里。 学生们都坐齐了。 季薄雨对着台下四十二双眼睛,没有丝毫怯场,像只是走进一个眼镜店,和镜片对视。 她说:「你们好,我今天转学来。我叫季薄雨,四季的季。」 她转开眼,看到外面丝丝细雨,说:「就像现在这个雨一样的,薄雨,很薄的雨。」 有人笑了。 接着,大家上课。 季薄雨在座位上坐下。 她的位置靠窗,左手边还有个空位,应该是留给林知微的。 然后她开始听课。 听…… 听不懂。 季薄雨和前后左右的人互相认识了一下。 中午去食堂买饭时,趁着能发呆的空档,她对着食堂的桌子回想数学老师讲的洛必达法则。 什么洛,怎么洛,洛什么。 知道了,但不会用。 食堂菜色不错,她点了最爱吃的红烧肉。 可惜红烧肉依然没给她多余的灵感,让她能想明白知识点。 ** 林知微是下午第二节课来的。 此时,季薄雨已经是被数学摧残已久的小雨了。 她正奄奄一息趴在桌子上,机械地接过前面同学递来的卷子,留下自己的,递给下一位。 班里正热闹着。 闲话声像海浪,在季薄雨耳边纷涌不停。 突然,海浪停了。 接着,身边有块影子罩下来。 「怎么变成这样了,你都蔫了。」 季薄雨从桌子上撑起自己,挠了两下头髮:「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物化生是人能学会的吗……」 「哈哈。」 听声音有些耳熟,季薄雨这才察觉到不对,勐地一抬头。 来人穿着件有设计感的短袖黑衬衫,宽松的裤子,落下来的刘海半遮住眼睛,看起来很嘻哈。 在亮堂的教室里,季薄雨才看见,她左边嘴角旁,有一粒不明显的痣。 她实在耀眼,又不出门,白得过分。 好几个同学都看呆了。 季薄雨也是。 林知微把手里的两瓶可乐放在她桌上,自己也开了一罐,在她身边坐下。 她懒洋洋地笑,喝了口可乐,问:「学校,好玩吗?」 季薄雨全权推翻了直到今早还积极上学的自己,说:「不好玩,我想回家。」 林知微笑得差点被可乐呛到。 季薄雨的眉头缓缓向眉心聚拢,越看,眉头越紧,问:「你的校服呢?」 林知微:「……?」 季薄雨的声音变小了,小小声和她商量:「好多人在看你,就会看到你旁边的我,我不想被这样看。你可不可以泯然众人一点,比如,穿一件校服。」 林知微没骨头似的,歪到桌子上:「那把你的校服借给我穿呗。」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背上已经一暖。 是带着季薄雨体温的校服外套。 季薄雨拍了两下她的背,说:「刚好我不冷,你穿吧。」 她的手很暖,隔着校服的几下拍打,力度不大,惹人留恋。 林知微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花了好几秒,才弯起眼睛,把校服向上拉了拉,说:「好的,谢谢小雨。」 「不客气。」 第3章 骑车 高二下学期,学生们学完了所有的课程,开始了一轮复习。 季薄雨放下笔,盯着手里的化学题,似乎要把题盯出一个洞来。 有人突然凑过来,下巴放在她肩上。 隔着校服短袖,触感温温热热。 这人的头髮实在很有自己的想法,有几缕甚至挠到了季薄雨的脸,像小猫不安分乱甩的尾巴。 「不会做么?」林知微小声问。 季薄雨没有动,仍然握着笔死鱼眼,说:「嗯。」 「让我看看。」 手握上来,覆住她的,借力拿起笔在她的草稿纸上演算。 写字的人思路清晰,季薄雨看着看着,竟然看懂了,把有结果的这张放到一边,自己算了一遍。 她算完一对照,算对了。 眼神亮亮的。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林知微已经又趴了下去。 睡了。 接下来的几节课,季薄雨依然不会做。 林知微依然在恰好的时间醒过来,帮她理顺思路,又睡。 下课,季薄雨拿起笔,用笔的笔盖那一端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脸。 季薄雨:「你没睡。」 林知微闭着眼,睏倦地说:「睡不着。上课老师说话,下课学生说话。」 季薄雨:「那可不可以教教我功课?」 她说完,有些紧张,想起妈妈的话。 住在别人家里,还要别人帮忙补习,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林知微:「好啊。」 季薄雨:「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 林知微睁开眼,眼珠转向她这边,瞧她一眼,又闭上了。 第6页 「你跑步怎么样?」 季薄雨稍微回忆:「一百米十二秒多,八百米三分半。」 林知微:「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暑假了,暑假之前有一场体测。你记得跑完之后,把去世未遂的我从跑道上救下来,带着水、毛巾、呕吐袋。」 季薄雨:「我带着你锻鍊吧。」 比起救下林知微,带着林知微一起锻鍊才符合她的价值观。 「不要。」林知微这次的语速比回答不要早起那天还快。 季薄雨:「为什么。」 林知微:「太累了。我愿意在跑道上出一次丑,换我一个学期的懒惰。」 季薄雨:「……」 ** 当天晚上。 家庭健身房。 林知微睡眼惺忪,和抓着自己胳膊的人商量,说:「季薄雨,你是想要我的命。你知道我几点睡的吗。」 季薄雨:「我知道,早上我走的时候你睡的,睡够了。」 她拿起两个1.5公斤的哑铃。 林知微:「……请你立刻把哑铃放下,这不是我该碰的东西。」 季薄雨:「我碰你,还是它碰你,你选吧。」 林知微:「这还用选。」 季薄雨把哑铃递给她,被林知微避过了。 林知微挑了一下眉:「这还用选的意思是,我肯定选你碰我。」 季薄雨静静看她一会儿,说:「我碰会更累,一会儿不要哭。」 林知微:「呵,谁哭谁是狗。」 半个小时后,在筋膜刀的刀刃下,林知微眼都红了。 季薄雨:「你身体好弱。今天就只锻鍊半个小时,放松完去洗个……」 林知微像是压制不住了,逸出一声低喘。 她满额的汗,牙关硬着,是在强撑。 累的。 林知微浑身上下嘴最硬,说:「我才不弱,我只是太久没锻鍊了……啊!」 季薄雨:「太疼了?用筋膜刀就是比较疼,但效果好,马上结束了。」 林知微唿出一口气:「继续。都到这份上了,不能我一个人痛苦,我要抽查,泡花硷是什么。」 季薄雨手下的力道放缓,回答说:「硅酸钠。」 林知微:「化学式……呢?」 季薄雨:「两个na一个si三个o。」 林知微:「别称是……?」 季薄雨:「矿物胶。」 林知微:「好,下一个,波尔多液是什么……」 季薄雨:「呃……」 林知微:「说不出一个,去那边多做五个伏地挺身。」 季薄雨:「……算你狠。」 赶来给两个人送柚子茶的王妈在门口停下,笑得合不拢嘴,等她们都休息停下说话的间隙,才走了进来。 第二天,两人都腰酸背痛。 林知微运动过,难得睡个好觉,抱着被子轻微打鼾。 季薄雨上车去上学,险些跪在车里,给脚垫行个大礼,吓得司机连忙回头查看。 季薄雨和司机示意自己没事,让她继续开车。 ** 季薄雨被接送一周上下学,五天迟到了三次。 早上虽然从家出发的早,但学校在拱墅区,离她们在的西湖区南面有些太远了,路上如果堵车,就铁定迟到。 季薄雨申请买了两辆自行车。 不仅可以避过堵车,而且上下学骑车还能锻鍊身体,一举两得。 林青立刻同意了。 说起这件事时,林知微正趴在沙发上磨指甲,把剪过的指甲稍微磨出弧度。 林知微:「为什么是两辆,另一辆难道是我的?」 季薄雨背对着她坐在地毯上,正在茶几上做数学题。 听到这话,季薄雨翻过一页数学卷子,说:「我又没有四只脚。」 林知微:「南无阿弥陀佛,巴啦啦能量黑魔变身,福生无量天尊,上请天官解地厄……」 季薄雨:「?」 季薄雨:「你干什么。」 林知微:「向老天许愿你长四只脚。」 季薄雨:「……」 ** 自行车到了。 两辆,一辆灰银色,一辆黑色。 这两辆都被加装了后座和一个篮网,是林青考虑两个孩子要放书,再加上梅雨季节多雨,还要放伞或者雨衣,特意加上的。 季薄雨还是没能在林知微的咒语里长出四只脚,她选了黑色的。 林知微选了灰银色的。 骑车去上学时,季薄雨发现林知微后座的车篮被她拆掉了,剩下一个后座。 季薄雨:「为什么拆掉了。」 林知微:「我们不是一起回家吗。」 季薄雨:「这两句话有什么必然联繫吗。」 林知微:「我们一起回家,我就可以把书都放你那边,我的车就能载人了。」 季薄雨:「载谁?」 林知微:「不知道,女朋友?」 袒露性向是个很好的、快捷的、而又简单的试探。 如果眼前这个人露出哪怕只有一丁点异样的神色,林知微就会收起自己的好。表面上她会给足妈妈的朋友面子,但背地里,季薄雨再也不可能和她亲近起来。 她主动筛选身边一切的人。 季薄雨愣了一下。 林知微:「怎么。」 季薄雨:「干妈知道你……?」 林知微就笑了。 她此时正两条长腿撑地,半趴在车头,看过来时像只慵懒的兽类,声音也轻轻的。 第7页 「当然了。」 季薄雨于是想了想,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更何况让一个像她这样迟钝的人理解感情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她的未来暂时只有自己和妈妈。 季薄雨接受良好地点了点头,说:「好的,那等你有了,我可以帮你带书。」 林知微半晌回不过神。 等季薄雨都离开了,林知微才啧了一声。 ** 晚上放学时,季薄雨在车棚被一个男生拦住。 她跟着他,向没人的角落走了两步,说:「有什么事吗,还在下雨,请你快一点说。」 男生有点紧张,飞快地说了一堆自我介绍,然后说,我喜欢你。 季薄雨打量他一会儿,说:「我认识你吗?」 说完这五个字,就不说话了。 只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视线里毫无情绪。 ——在想他什么时候能走。 ——雨下大了,骑自行车不好骑。 男生:「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是你隔壁班的,你转学来第一天就注意到你了,你真的很漂亮,而且气质很好,冷冰冰的——」 季薄雨难得打断什么人。 至少和林知微说话时从来没有。 但现在她打断了这个男孩。 季薄雨:「可我们根本不熟,你可以理解我说的什么意思吗?」 男生:「谈恋爱不都是慢慢熟起来的吗。」 季薄雨:「熟都不熟,怎么谈恋爱?」 男生:「又不是每个人都是熟悉之后才肯谈恋爱。」 季薄雨:「可我不熟不谈。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就谈恋爱,我看起来像脑子不好吗?还是你脑子不好?」 男生被她的完美逻辑击溃,无地自容地走了。 季薄雨并不理会他临走的气哼。 她低头检查自己的透明雨衣,确认都穿好扣好,骑上车。 一直在不远处等她的林知微走近,说:「你拒绝他了。」 季薄雨:「嗯。」 林知微:「为什么?」 季薄雨:「没有为什么。」 林知微:「那为什么不答应?」 季薄雨:「不懂你为什么这么问。我不想恋爱。我忙着考试。」 林知微思索了一会儿:「他长得还不错。」 季薄雨:「又不是动物,凑在一起就要谈恋爱。而且我都不认识他。」 林知微:「认识就会试试?」 季薄雨:「认识就会多花几句拒绝他。」 林知微被她逗笑。 季薄雨扶正雨衣帽:「我不喜欢他那样的,说得那么好听,就是见色起意。」 林知微很少这么追问:「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季薄雨皱起眉,有些不高兴她的说法,说:「当然,我会对喜欢的人很好很好。」 林知微:「那什么是喜欢?」 季薄雨一时没能回答得上来。 喜欢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词,以至于除了喜欢之外,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其她词语来描述这个词。 林知微的逻辑比季薄雨还要完美:「看,你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也就不会有喜欢的人,所以对喜欢的人很好这句话,不成立。」 季薄雨看了看天:「我们可不可以回家再说这个问题,来我房间。下大了,我想快点回家。」 林知微有点想笑。 还真是不把她当外人。 但脑袋不管她怎么想,先点了头。 还说。 好,我顺便帮你补习。 ** 穿着雨衣在雨里骑自行车是个很不错的体验。 季薄雨在家门口剎车下来,骑行得身体温暖,很舒服。 雨里湿滑,手也一样。 她按了两次,没有把指纹锁按开。 林知微站在她身边,按上去,打开了门,说:「你手好暖。」 最近锻鍊,林知微的手慢慢变得比原先有力,显出筋骨,按指纹时,擦过季薄雨还停在指纹锁界面的手。 季薄雨收回手:「你手好凉。」 林知微:「喝点热汤就好了,问问王妈。」 季薄雨:「嗯。」 说着,一同推车走入灯火通明的家中。 第4章 聊天 季薄雨前些天来杭州气温较低,近几天温度慢慢上升,才感受到一股梅雨季节独有的闷热。 天气连变。 来自太平洋的暖湿气流带来江淮大风,以往不会抵达杭州的颱风竟然也波及此地。 晴空发灰发暗,像破了个大洞,雨不似雨,而似在大楼之间翻滚敲打的海浪。 它满含水汽,将世界纳入海洋,让人类足不出户,免费欣赏了一场钢铁海洋馆大秀。 家里,洗衣房的除湿机和烘干机每天尽职尽责地运作。 王妈带上两个新来的男僕收拾被子时,季薄雨睡得正香。 杭州常常阴雨天,她露在外面的胳膊比在北方更白了点。 听见收拾地毯的响动,她挣扎着把自己从梦里拔出来,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眯着看了会儿晃动的人影。 她眨了眨眼。 她又眨了眨眼。 季薄雨勐然清醒,紧接着大惊失色。 「迟到了!」 王妈乐呵呵地把她从被窝里拉起来,将这小孩安置在床尾的香椿木长凳上,笑着安抚她说:「马上颱风来了,学校放假,所以林女士没让我喊你。不着急,不着急。微微也还在睡呢。」 第8页 季薄雨坐在木质长凳上,脑子在听到「学校放假」这四个字之后便重新陷入呆滞,放任它游魂一般飘往外面的大雨,不动了。 等换好被烘干机蒸得发软干燥的床上用品,她重新扑回床上,抱着被子滚了两圈,看向天花板发呆。 好舒服的生活…… 躺一会儿。 再一会儿…… 不能这么懒惰,起床。 季薄雨把自己从被子的温柔乡里拔出来,硬生生到书桌前坐下,扎了个方便的丸子头,开始学习。 林青给她和林知微安排的这所私立学校学费不菲,再加上突然转学,班里同学们早已自发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 季薄雨和她们聊不太来。 成长环境差异太大,她前座说马术的一个高难度动作时,季薄雨发现自己的书包内里烂了,在想回家缝一下。 除了偶尔和睡醒的林知微交谈两句,其余时间,季薄雨称得上是沉默寡言。 入学一周,她连一个稍微亲密一些的朋友也没交到。 但她也不是会为了这点小事忧虑的人。 至少现在,季薄雨面前卷子上这道复合函数求导的极值问题,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 她思索了二十分钟,依然没有思路。 她走出门找妈妈藉手机,用搜题软体拍下题目,得到的答案解析却很简略。 季薄雨看不懂。 一题不会做,她很自然地跳到下一题。 很好,不会做。 依然不会做。 ……还是不会做。 稍微一跳过,便跳到了最后一道题。 季薄雨把这张函数试卷满含虔诚地轻轻合上了,看向自己带来的一本万年历。 忌开工、动土。 今日不适合学习。 她视线乱转,看到头顶的挂钟。 现在是十一点。 林知微应该醒了? 季薄雨走到她门前,在林知微门口站了两秒,轻敲了敲林知微的门。 几乎在她敲门的下一秒,门就开了。 她下意识向前看,却没看到人。 「看下面。」 季薄雨向下看去。 林知微正坐在门后地毯上,半滑靠着门板,额上是汗,仰头看她。 窗外大雨,她开着窗,和季薄雨构造一致的房间多了些潮湿味道。 季薄雨:「姐姐,你是犯病了吗。」 林知微:「嗯。」 季薄雨:「需要吃药吗?我给你拿。」 可能因为病情,林知微的声音更低,说:「吃过了。」 季薄雨没有说要进去。 再加上林知微没有邀请,她也不会进去。 妈妈说,对方没有邀请就进她的门,是不礼貌的行为。 她在门口抱着膝盖蹲下来,和林知微保持在一个视平线。 一开始看她动作,林知微误以为她要走,说「别走」只说出了第一个字,看到她蹲了下来。 她收唇。 季薄雨:「我不走。」 林知微:「嗯。」 季薄雨看了看她,问:「要我拿纸给你擦汗吗,我很想去。」 林知微笑的弧度大了点,说:「好。」 季薄雨踩着夹脚凉拖回自己屋子,抽出几张带压纹的面纸,重新蹲回林知微身边,隔着半个门板,给她擦额头上的汗。 她不紧张,也不手抖,似乎很习惯这样照顾别人。 林知微便问了。 季薄雨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我家有一只比我还大的猫,在我上高中那年死掉了。死之前我经常这么给它擦脸。它不喜欢被人擦脸,和它比起来……你很温顺。」 林知微以为她会说照顾妈妈,没想到是照顾猫咪。 听到温顺这个词,林知微笑得眼睛微微弯起来。 林知微:「我看起来像勐兽?竟然用温顺形容我。」 季薄雨认真地思索一会儿:「嗯。」 林知微:「像什么?」 季薄雨:「爪垫很大的……狮子。」 林知微笑意更大。 过往尖锐的闪回在季薄雨的声音中远去。 这个一向冷清的女孩说起猫科动物时,眼里闪着暖洋洋的光。 林知微看得出了神,好一会儿才突然回神,问:「它叫什么?我说你的猫。」 季薄雨:「爪王。」 说话期间,季薄雨轻轻撩起她的刘海,手腕微动,仍在帮她擦汗。 林知微动了动头,更好地方便她擦汗:「抓人很厉害?不然不会叫爪王吧。」 季薄雨:「嗯,抓人很厉害。一开始养的时候,抓坏了家里的沙发,两条窗帘,还有我的被单。给它买的猫抓板不到两个星期就全都烂掉了。」 林知微:「是狸花吗?」 季薄雨说话不怎么玩梗,可这次梗都到嘴边了,不说不行。 季薄雨:「狸花猫风评被害。」 林知微就又笑。 季薄雨也轻轻笑了一下,结束了擦汗的动作。 林知微:「所以是狸花吗?」 季薄雨:「不是,是一只雀猫。」 林知微:「等我抑郁期过了,让我看看爪王的照片吧。」 季薄雨:「好。」 林知微:「今天台风天,王妈应该和你说了,学校放假。」 季薄雨收起纸巾,放进自己的睡衣口袋里,说:「嗯,说过了。」 第9页 她回答别人的话时,从不会巧言令色,或者弯弯绕绕。 她的话和她本人一样,直得像一条钢筋,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知微觉得她更像山间一条索道。 直接,明白,带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危险。 空气里有些沉默,但两人都不觉得尴尬。 林知微:「为什么来找我了?」 季薄雨:「我在做数学题。」 林知微:「不会做了?」 季薄雨:「嗯,好难。」 林知微:「之前就这样不会做?没有补习?」 季薄雨:「补了。」 林知微:「结果不太好。」 季薄雨点了点头。 季薄雨:「总感觉……」 她拧了拧眉头,说:「数学题的思路绕得……它在脑子里打我。」 林知微再也忍不住,笑得发抖,靠着门板窄的那边向下滑。 季薄雨有些不高兴:「你不要笑。」 林知微笑够了,抬起头,说:「你好好笑。」 相比季薄雨刚刚敲门她萎靡不振靠着门的样子,现在林知微的笑容大了很多。 季薄雨鼓起脸,像只狮头金鱼。 她自己生了会儿气,生完气一抬头,看见林知微这样看着她的目光。 季薄雨不闪不避,和她对视。 可能只过去了几十秒,也可能过去了几分钟。 季薄雨:「姐姐,能教教我吗?」 林知微:「我刚想问,需不需要我教你。」 季薄雨:「不用。我来找你,就是来问这个的。」 林知微斟酌了一会儿,看到季薄雨这个样子,又觉得自己的斟酌没什么所谓,说:「我怕你觉得……我在难为你。其实我只是没力气,还在歇息,但又不知道自己会歇到什么时候。」 季薄雨抱着膝盖,说:「不会。」 林知微:「嗯?」 季薄雨:「我说不会,我不会想得那么复杂,那是大人的事。」 林知微笑说:「你很厉害。」 季薄雨礼貌地说:「你也很厉害。」 林知微:「这又是什么意思。」 季薄雨:「我是说,你的病。看不见摸不着,却要被一直困扰。你这么努力,很辛苦,还会被不理解的人嘲讽,很厉害。」 林知微沉默下去,嘴角也抿起来。 季薄雨:「姐姐,不要哭。」 林知微说话了。 她没有哭,但喉咙有些沙哑,说:「那天那个男生,你要是这么说,他肯定会更喜欢你。」 季薄雨:「所以我不会对他那么说。他不值得。我看人的感觉很准。」 林知微被她逗笑。 季薄雨:「而且和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提起别人,姐姐。」 林知微:「为什么。」 季薄雨:「你好像在迴避,我说不好是迴避什么。但我不介意,我不笑你,我笑点很高,不会觉得你这样很好笑。」 她实在太过透明了。 明明拥有人类血液涌动的身体,但所思所想都在嘴里,都会出口。 因此仿佛能看到那颗透彻的、明静的心。 林知微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所以她被吸引,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不是吗? 季薄雨:「外面在下雨。」 林知微:「嗯,大雨。」 季薄雨:「那今天干脆放假好了。黄历上说,今天不适合写作业。」 林知微:「你的意思是要一直陪着我吗?」 季薄雨:「你愿意吗?」 林知微:「愿意。」 季薄雨不再抱住膝盖,改成了坐在门口的姿势。 门口的脚垫很柔软,刚刚换洗过。 更何况季薄雨根本不在意这个脚垫脏不脏。 林知微:「为什么换了个姿势?」 季薄雨:「蹲得太久,我腿麻了。」 林知微又笑。 她无声地笑起来时,脸侧翘起来的短髮一起抖动,弱化了平时笑不达眼底的远。 王妈走到三楼,想喊两个孩子吃饭。 林知微看见她,轻轻一个眼神。 王妈福至心灵,悄无声息退了回去。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好像是一只虫,也好像我看错了。」 「屋子里很暗。」 「要开灯吗?」 「不用,这样也很好。」 两人隔着门板,一盘腿坐,一半跪坐。 潮湿的水蒸气里,她们聊天。 聊得天马行空,很遥远。 第5章 颱风 窗户紧闭,贴着封条。 来时,王妈给季薄雨准备的所有可爱挂饰都被摘掉,防止事故。 颱风天,她是家里最忙的人,上上下下,准备食材,料理家务,尽职尽责做好防护工作。 季薄雨偶尔看一眼雨,在林知微的帮助下做完了那张卷子。 她松了一口气,刚想谢谢她,就发现同样的卷子还有八张。 季薄雨拿起剩下的卷子:「这些……全部都要做……?」 林知微辅导了她两个小时,对她的功底有了个基本了解。 基础不太好。 定理公式记不清楚的时候,之后学什么,都会摇摇欲坠。 如果要补,一定要先从最简单的补起。 林知微:「不做了,把公式背一背。」 第10页 说着,找出季薄雨比脸白的数学课本。 林知微看着白花花宛如新生儿肌肤的课本,问:「不做笔记吗?」 季薄雨:「数学老师上课一直在讲题,课本不怎么讲。」 林知微:「课本也很重要。」 季薄雨:「嗯……」 季薄雨在桌子上趴下去,靠着自己的手臂,说:「我会认真背的。」 林知微:「背的时候要理解各个符号的意思,而且有些不用背,我给你划一下。」 季薄雨:「好。」 季薄雨看着她。 林知微拿着红色签字笔在她课本上勾画,很快地翻过下一页,浏览时,眼神上下扫视。 她指骨尤其美丽,看着她转笔的时候,会担心笔会不会把她磨红。 这样看,更像猫科了,还是正在捕猎的猫科。 她翻过一页书,又翻过一页。 季薄雨看得有些着迷,被人拿着笔戳到脸,才反应过来。 林知微:「看什么呢。」 季薄雨:「我在看你。」 林知微:「我很好看?看得这么入迷。」 季薄雨:「嗯,特别好看。」 林知微就笑。 季薄雨以为她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加快了一些语速:「别不相信。尤其是讲题的时候。」 林知微自然地理解偏了。 她和季薄雨各自坐着一张转椅,此时转了九十度,面对着季薄雨的侧面,长腿交叠,不安分地伸到季薄雨的椅子下面去,仿佛占有了一块领地。 季薄雨并未发现。 她不是能发现这种细节的人。 林知微:「只有在跟你讲题的时候好看?」 季薄雨立刻知道她在想什么,补救地说:「不是说你是工具人,是说你认真的时候,很帅,很美,很漂亮,很厉害。」 林知微被连着几个形容词砸得想笑,问:「而且我只给你讲题,是不是该谢谢我。」 季薄雨认真严肃地点头:「嗯,谢谢姐姐。」 林知微满意地笑了一下,重新开始转笔。 她划完一本书,拿起下一本的时候,季薄雨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季薄雨:「为什么还有。」 林知微:「当然是高中三年的所有公式。」 季薄雨:「……」 季薄雨试图求放过:「姐姐……」 林知微心硬如铁:「求我也没用。」 季薄雨默默地缩了回去,重新趴下。 林知微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真的没等来季薄雨的再次求情。 她把第二本数学必修上的公式也划完,合上课本,一转头,对上季薄雨正在涂涂改改,不知道在画什么。 林知微把脑袋凑过去。 季薄雨在画q版漫画,画得很认真。 左边是个小人,长头髮,涂黑了。 小人花花眼泛着光,豆大的泪珠噙在眼角,旁边配字。 【不能哭,猫猫是为了我好。】 【但是怎么这么多啊……】 【都怪数学……】 右边是只耳朵圆圆短短的猫,猫爪拿着笔埋头书里,认真得眉头摆成了倒八字。 旁边的配字很简单。 【阎王猫猫】 【点卯ing】 林知微笑得发抖。 季薄雨这才发现她的靠近,下意识用手挡住了漫画:「你怎么……靠近我都不出声的!」 因为惊慌,她难得有点脸红。 林知微不动声色地退开一些:「是你画的太认真了。」 季薄雨唿吸了两个来回,把罕见的不好意思唿吸掉了。 林知微:「画的什么,可以让我看吗?」 季薄雨:「……你刚才不是都看到了吗。」 林知微:「很可爱,想再看一看嘛。」 季薄雨在她含笑的目光里放开手,把画的画推到她面前。 林知微:「猫是我?」 季薄雨坚持地说:「是狮子。」 林知微:「你自己都写的猫。」 季薄雨:「那是为了可爱。」 林知微:「好的,我是猫猫。」 季薄雨:「……」 林知微:「画的很可爱,要试试接稿吗?」 季薄雨:「那是什么。」 林知微:「就是……在网上发画,有人喜欢你这么画,就会付钱请你给她们画画。」 季薄雨:「我不会上颜色。」 林知微:「要学吗,我们一起学。」 季薄雨:「我想等高考完再学。现在先把学习学好。」 林知微:「妈妈很在意你的成绩?」 季薄雨:「嗯,她想让我……考得好一点。」 林知微:「这样很好。」 季薄雨:「因为我不会做别的,所以想在这件事上努努力,但总是努力不到地方。」 林知微摸了摸她的头髮,安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的方向。」 季薄雨没有说什么。 她并不难过。 碍于性格,她总是比别人慢半拍,而那慢半拍,让她比同龄人反应得更慢一些。 所以她迟钝,她直白。 不然想得太多,她会难过。 她想为妈妈分担一些,但季怀心一直只是说,你是小孩,不要想那么多。 快乐就好了,别的事,都有妈妈。 好,那我当个小孩。 第11页 季薄雨在心底里这么答应。 窗外,仿佛要将窗户撞破的雨一次比一次强烈。 安谧中,屋内的灯黑了。 林知微:「应该是雨太大基站出了点问题,周围停电了。没事,家里有备用的发电机,一会儿就亮了。」 季薄雨:「啊……嗯。」 林知微:「你害怕吗?这样屋里很暗,外面很亮,感觉很好。」 季薄雨:「不害怕。」 季薄雨很久没有见到打雷了,所以说不害怕时她并没有说谎。 她只是以为自己不怕了。 没想到还是怕的。 她说完这句话,远处一道闪电噼裂天穹,像发光的树。 雷声渐大。 共用一张桌子,她的颤抖顺着桌面传到了林知微那边。 林知微轻微疑惑,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谎。 在林知微看,以季薄雨的性格,实在没有说谎的必要。 但这些疑惑在看到发抖的季薄雨之后,也就都消失了。 没必要想这么多。 季薄雨不会多问她,那她也不会过多质疑。 季薄雨肩头一热。 是一个人的下巴。 这距离比前几天上学时她教季薄雨做题还要近,几乎脸贴着脸。 太近了。 季薄雨似乎怔住了,一时间没有动。 林知微:「我有点害怕了。怎么还会打雷。」 季薄雨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说:「我也……第一次见。」 原来是第一次见,被吓到了啊。 林知微无声笑了笑。 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黑暗里,她的神色在好奇和温柔之间游移。 林知微:「一般不会打雷。」 季薄雨:「是吗?」 季薄雨听她嗯了一声。 转椅的滚轮滑动。 林知微似乎这么靠着她不太舒服,所以换了个更舒适、更靠近的动作。 外面风雨大作。 屋内安静温暖,像岿然不动的港湾。 季薄雨被她靠着,后知后觉,感受到自己背上一片的冷汗。 刚才的。 林知微突然摸了一下她的腰,笑着说:「你好凉啊,像我之前养的小水母。」 不过她养东西都养不活,那只水母三天就死了。 后面这句她没说,没有必要。 季薄雨被她摸到痒痒肉,一个侧歪,想躲。 林知微很会预判,伸手抓住她肘。 那只手出乎季薄雨意料的有力,固定住了她逃跑的动作。 林知微重新趴回她肩上,说:「你躲我,我会难过的。」 季薄雨:「为什么。」 林知微:「我朋友很少,现在你算一个,如果连你都不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季薄雨想了想,说:「干妈也是朋友。」 她在说林青。 林知微:「你说的没错,可我也想要跟我同龄的朋友。」 季薄雨:「但我是妹妹。」 林知微:「嗯?」 季薄雨:「我和你……好像不同龄。」 林知微说了个年份。 季薄雨:「嗯?我们是一年的。」 林知微:「嗯哼。」 她微微哼出气的样子,像极了一头得意的狮子。 季薄雨感受到林知微的善意,不再躲避。 林知微似乎很想和她亲近起来。 季薄雨:「我十一月。」 林知微:「我三月。」 季薄雨眼睛亮了一下。 在这样昏暗的地方,她们靠在一起,能看到眼神亮了一下,除了窗外刚好过去的闪电,还因为季薄雨真的很…… 高兴? 林知微:「怎么了,那么高兴?」 季薄雨:「我喜欢三月生下的人。」 林知微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问:「为什么?」 季薄雨:「是春天。生下来的时候天气很好,妈妈肯定也舒服一些。」 和林知微不同,季薄雨在十一月末生。 北方冰天雪地,季怀心虽然有预感,让她爸带着去医院,半路上还是难以避免地羊水破了。 地上滑,司机比季怀心还要心焦,但不敢开得很快,怕开得快了,车上三个大人连带小孩都一起没了。 到医院时,只是胎儿的季薄雨只剩下很微弱的心跳。 医生不敢说能救活,只说会尽全力。 季怀心后来告诉季薄雨说,那天她顺利出生,真的花了很多运气。 所以宝宝,你是个很坚强的宝宝。 林知微愣了愣。 确实是这样。 林青不止一次和她提过,生她时天气凉爽,生产过程也很顺利。 刚好是春天,无数花朵竞相开放。 妇幼保健院楼下那棵老柳树难得一见地发出了芽。 之前好几年的春天,它都一动不动。医生和护士还以为它死了,没料到是攒足了养分,寻春开放。 所以林青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在微末中知道…… 来的是春天。 第6章 加药 来电了。 王妈给两人送来水果,顺便安抚两个小孩,就又离开。 季薄雨叉起一块水蜜桃,看向外面汹涌的风雨。 她还在想林知微那句话。 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第12页 和看起来不知道总在想什么的寡言外表不同,季薄雨相当敏锐。 她知道这句话是在要求退让。 或者说,请求宠爱。 季薄雨不太喜欢宠爱这个词。 因为这是从上至下的。 宠爱猫。 宠爱狗。 宠爱调皮的人类幼崽。 而两个平等的人之间,不需要这个词语。 于是她回答:「那你也不可以不理我,我就答应你。」 这样就平等了。 她咬下水蜜桃,想。 林知微看着她因沾染桃汁而润泽的唇珠,好一会儿没能移开视线。 季薄雨吃完半盘切片水蜜桃时,林知微才说。 「好。」 季薄雨吃完了水果,把剩下半盘推向林知微。 理智告诉她,要开始做数学卷子了,但情感告诉她,她非常抗拒。 即使是现在开始背公式,也要花费很长时间。 林知微看穿她的所思所想,收起了所有的课本和数学卷子,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季薄雨靠向靠椅,把大肠发圈取下来,系在手腕上。 随着她靠后,黑髮在空中轻轻摇动。 「什么故事?」她问。 林知微说:「学每一门学科都要有兴趣,没有兴趣总在抗拒也很不好。」 季薄雨觉得她说得很对,点点头,洗耳恭听的样子。 林知微起身,拿来几大包乐事黄瓜味薯片,都放在她怀里。 「别那么严肃,只是讲个故事,放松点。」 季薄雨把五大包薯片抱在怀里,像冬季抱紧松果的松鼠,说:「太好了,是我喜欢的口味,谢谢姐姐。」 林知微:「边吃边听。」 季薄雨撕开包装,避开扑出来的氮气,问:「所以姐姐,你要讲什么。」 林知微:「关于数学这个学科该怎么学的故事。」 季薄雨:「那能有什么故事?」 林知微:「公式和定理都是人推导出来的,所以你看公式的时候,也在看做出这个公式背后的数学家。一群人凑在一起,当然会发生一些故事。」 季薄雨思索了几秒,才说:「可我之前不会这么想。看到那些东西很头痛。」 林知微:「所以要培养兴趣,就像第一个在圆桌上和人打赌下棋的人。」 季薄雨:「赌什么?」 林知微:「赌谁最后一个把圆桌填满。」 季薄雨想了想,问:「圆桌的面积是多少?棋子的面积又是多少?如果可以算,也就算出来了吧,就是有些麻烦,还要看a和b谁先下棋。」 林知微:「这些条件都没有。」 季薄雨:「没有?」 林知微:「没有。」 季薄雨苦思冥想了一阵,把黄瓜味薯片咬得咔嚓咔嚓。 林知微耐心地等她思索。 季薄雨的思考以失败告终。 林知微说:「整个问题里只有一个词重要。」 季薄雨回想她说的条件,试探地问:「第一个?」 林知微:「是圆桌。」 季薄雨像突然被点透了,说:「因为是圆桌,只要谁先下在圆心,谁就会先把圆桌填满了。除了圆心,其他地方都对称。」 林知微笑着说:「好聪明。你看,其实不是你会不会的问题,而是思维的问题,用了对偶的思维。」 季薄雨:「那接下来要讲什么故事?」 林知微:「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叫哥尼斯堡七桥问题,关于一个叫欧拉的人,有一天,欧拉出去旅游了……」 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季薄雨吃完一整包薯片,拿湿巾擦干净手,竟然一句也没有走神。 她听林知微讲这七座桥,听林知微讲怎么能不重复地走过所有的桥,听林知微讲欧拉把这七座桥当作线,陆地缩成点。 季薄雨:「这和刚才的圆桌一样,是吗?」 林知微:「没错,这也是对偶。」 好像思路突然被打开了,季薄雨画出这七条线,开始思考怎么解题。 但她算了算,发现从哪个陆地出发都无法解决。 林知微探头看了看她的草稿,说:「你现在和欧拉也没差到哪里去。」 季薄雨:「欧拉做出来这个问题了吗?」 林知微:「没有。」 季薄雨:「这个题是不是无解的?」 林知微:「是。」 林知微:「欧拉提出了这道题的无解,又举一反三,引申出了迴路理论。说七桥问题不是让你解,就是让你理解思路。找不到答案之后再多想一段,说不定有新的发现。高中和初中的数学不一样。初中是模仿,高中要有思维。多去学别人已有的思维方式,形成自己的思维,这就叫学习。」 季薄雨:「姐姐,你好厉害。」 林知微谦虚地说:「我不厉害,我留级了一次。」 季薄雨:「你上学比我早一年?」 林知微假装伤心,说:「刚刚还说了生日,当然比你早了一年。这么快就忘?」 季薄雨抓着自己的发尾向下捋顺,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但这样我们就刚好碰到了,妈妈说认识别人就是有缘,这样是不是算是一件好事?」 林知微怔了怔。 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当然了。」 第13页 遇见季薄雨,是天大的好事。 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生命中走进一个新的人,而那个人还浑身剔透。 季薄雨就像混沌中散发着的唯一光芒,悄无声息在她的世界中成长。 但林知微的世界太过凌乱。 以至于在重复的、强迫性的思考中,她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偏差。 她以为自己是个主动的人,她也知道自己对季薄雨有些好感。 放在以前,她会直接问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但现在她不会。 季薄雨是她妈妈好友的孩子,她这样,似乎不太道德。 而且即使抛开这层身份不谈,林知微也下意识地…… 胆怯。 之前那么多年里,她没有见过季薄雨这样的人。 林知微清楚地知道自己有病。 她像一头看到笼中肉的勐兽,四周都是腐尸,本能想把笼中肉吞掉。 但她又很克制,克制地让自己强行收回利齿。 因为眼前这个人很好。 不应该被她影响、伤害、甚至毁掉。 林知微从一路下滑的思维中醒神,心想。 她该加药了。 ** 从给季薄雨讲完题,那天上午吃过饭之后,林知微就一直情绪不高。 林青对她情绪的转变十分敏锐,问她。 「微微,还能坚持吗?我联繫路谘询师让她给你心理疏导好不好?」 林知微摇了摇头,拒绝了。 最近药量上去,她更加昏沉。 一天二十四小时,林知微可以睡十四个小时,从天亮睡到天明,醒来后头昏脑胀,一直不太舒服。 林青递给她今天要吃的维生素d。 林知微不爱出门。 林青拉着她去医院查过维生素六项和微量元素之后发现,维生素d缺乏得厉害。 参考区间是20到50。 林知微只有6.3。 医生戏称,她十几岁的身体里住了个几十岁的老年人。 即使现在连着补了两年,林知微也还是在正常水平浮动。 三十多,四十。 一旦不吃,就又掉回及格线。 林青怕她因为药还在耳鸣,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和心理谘询师视频。 林知微笑了笑,说:「不用。」 林青:「真的吗?」 林知微:「嗯,这次我知道为什么,只是走不出来。妈妈,不用担心我。」 她一旦陷入这种状态,整个人就很苍白,像在枯萎,也像是被复杂的过往耗尽了大半的生命。 林青看着她吃完全部的营养品和药,被她赶出门,眼泪再也没有忍住。 那时她前夫嚣张得不可一世,即使出轨也强硬得要命,对她贬低辱骂,每天带人上门骚扰,逼她放弃属于自己的婚内财产。 林知微听到了,好几次说:「你好好说话。」 她声音有些哑,男人没有听清。 男人也不会听她的。 他就没有听过劝。 林青怀疑过很多次他是超雄。 前夫最后一次来时,只身一人。 而林青摇摇欲坠,险些在威逼下求饶。 林知微拿着消防斧,光着脚出现在男人身后,竖起食指,冲着林青笑。 嘘—— 「别打了,别打了!微微!」 「你把他打死,就真的要坐牢了!你不能坐牢!」 「微微,妈妈求求你,妈妈不想你进去!」 被林青在一片猩红中抱住,林知微没有哭,也没有流泪。 只是抬起力竭的小臂,把消防斧扔向那个濒死的男人,砸得他条件反射吐出一口血。 她下手非常狠。 把她生父打了个双腿粉碎性骨折,脑震盪,胸肋挫伤,肺气肿。 她目的异常明确,摆明了在说,她想这个男人再也无法进她的家门。 林青扑过来抱住她,怕她真的把人打死,心疼地抚摸她被那个男人还手之间掐得青紫的脖颈。 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动摇,妈妈…… 妈妈,不要哭。是他坏。快报警。我没事。 林知微说完这些,也昏了过去。 林青的前夫在icu呆了一个半月。 而林青跑前跑后,又要照顾在养病的林知微,又托人加急找了一位权威的精神科医生,忙了一个半月,拿到一份来自三甲医院的、林知微的精神鑑定报告。 双相情感障碍。 前夫轻伤一级,刑事诉讼的结果是把十五岁的林知微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呆了足足一年半,才在二十名社工和精神病院的领导一致准许下重返人间。 现在的林知微,让林青不由自主地忆起以前。 「唉。」 林青身后,属于林知微房间的门板被人打开。 林知微穿着灰白色的睡衣,无奈地嘆了口气。 「妈妈,这次真的不是因为他。我和路谘询师聊了很多次,接近翻篇了。你照顾我照顾得这么好,我真的在慢慢好起来了,最近只有有点想不清楚。」 林青向上望天,揩掉自己的眼泪:「那你和我说,是因为什么?」 「啊,」林知微轻轻笑了笑,笑里没有过去丝毫的阴霾,「我说了,你不要生气,也不要在她面前露出马脚。」 林青狐疑地走进她的房间,关上门,锁好。 这确实不像是之前那样的犯病。 第14页 知女莫若母,林青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女的男的?」 林知微笑得很开心,说:「女的。」 林青眼珠向隔壁季薄雨房间的方向转了转。 林知微笑得更开心了,说:「是她。」 林青嘆了口气,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微微,你谈恋爱,可能比其他人更麻烦一些,也更容易被拒绝。其实妈妈不太看好。」 林知微在她温暖的怀里点点头,说:「我知道,要是没成,两家人会很尴尬。」 林青:「你和小雨都可能会受伤,我看小雨这么多天,她也是个好孩子,你们如果闹得很僵,家里可能就不会太平了,而且小雨也要高考,我怕很多。」 林知微:「我……」 林青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但妈妈这么说不是为了让你退缩。这些事我都可以考虑,也都可以处理,我和老季那么多年的交情,我对她没得说。小雨要是落榜,妈妈给小雨请杭州最好的补习老师。或者你辅导她也行,我看你很喜欢辅导她。」 林青看着她,目光中有鼓励,也有欣喜。 「你难得喜欢谁,所以如果真的有感觉,就尝试着接触。」 「妈妈只是想告诉你……」 「妈妈给你兜底。」 第7章 表情 季薄雨努力得超乎想像。 颱风天放假一周,她写了一周的数学。 私立学校的好处,就是学习计划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来。 假期里,班级的微信群像死了,没有人在里面发言,老师和学生都是。 季薄雨没有手机,加不上别人。 所以她不知道很多同学在颱风来临之前飞到别的地方,出去旅游了。 林知微也想和她一起出去玩,但这几日颱风天被困,再加上加了药,精力不太允许。 她在等抑郁期过后的躁狂期。 天上再出太阳时,别墅里两对母女的妈妈们一起走出了屋子,在院子的户外桌椅上聊天。 僕人把桌椅擦得锃亮,端来果盘和下午茶。 林知微没有出来。 她在一楼客厅的落地窗边找了个地方,开着窗,躺在豆袋沙发上,感受外面来的风。 这一会儿还是凉风,想必过一会儿就会开始变热了。 季薄雨从楼上下来,找来一个矮凳在她身旁坐下,一起吹风。 林知微偏头看过去一眼,瞧见她坐着的是拆快递时用的滚轮凳,说:「来和我一起坐沙发。」 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柔软的豆袋沙发陷进去很大一片。 季薄雨很心动,但问:「会不会很挤?」 「不会。」林知微笑了笑,「我一个人躺着是自己陷进去,两个人躺着就是我们一起陷进去了。你挤不到我。」 季薄雨犹豫了一会儿,站起身。 她在家总是穿得很简单,t恤和到大腿根的棉质短裤,遮不住一双笔直而长的腿。 林知微半垂着眼看她圆润的膝盖,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目光。 季薄雨在她身边躺下。 沙发太过柔软,她躺下时被惊了一跳,向林知微滚过去。 林知微伸出手,从她颈后绕过,搭住了肩膀。 季薄雨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姿势固定了,才小小地动了一下脑袋,是想起身换个姿势。 林知微从来不会让自己喜欢的人觉得为难,于是她说。 「你头髮,扎得我好痒。」 然后收回了胳膊。 季薄雨这下和她肩膀贴着肩膀,神色放松了很多,说:「来到这之后长得很快。」 林知微眯起眼睛笑:「南方还有生发的功能?」 季薄雨:「心情好,头髮也会长得很好。」 两人肩膀接触的地方微微发热。 王妈看到她们躺在一起,说:「微微,你这外套要不要脱了?刚好我给你洗洗。」 林知微婉拒了:「阿姨,我里面穿的是无袖,脱下来我和小雨贴在一起,更热。」 刚才她搂了季薄雨一下,她就有些紧张,要是现在还胳膊贴着胳膊,季薄雨可能直接跑了。 她是喜欢她,但没想轻薄她,也没想让她难堪。 季薄雨本来就寄人篱下,林知微怕她觉得不舒服,也怕她变得敏感。 这样的性格就很好。 林知微说完,又回想了一下措辞。 喜欢要是像游戏里一样有个数值条,那她这喜欢涨得挺快。 前几天是70,现在恐怕要到90了。 季薄雨:「很热?现在明明很凉快。」 林知微:「一会儿就热了,那时候再脱也来得及。」 季薄雨和林知微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以为自己和林知微躺在一起,让她不舒服了。 季薄雨想了想,手捏着她敞开的水墨短袖外套微微扯了扯,说:「姐姐,我不热。」 林知微哭笑不得,和她拉拽自己的衣角,像在拔河:「我怕热。」 「你又没有长毛。」季薄雨拧起眉头。 林知微挑眉:「谁说我是猫猫的。」 季薄雨:「只是打个比方。」 林知微自己笑了一会儿,无奈地说:「好,我脱。」 她坐起身,豆袋沙发原本占据位置的地方没有了人,季薄雨被带的下意识向那个方向滚,险些贴上她的臀。 第15页 季薄雨吓出一头汗,连忙向反方向挪。 她险些滚下沙发,被转头过来的林知微捉住腕子,像捉一只小鸡。 林知微好笑地问:「自己捣鼓什么,都被你晃下去了。」 她眼睛里含着一点外面太阳的亮光,又被四周的绿植映得微绿。 季薄雨很少打磕巴,但这次她打了:「没、没……我、躺得不舒服、换个姿势……」 林知微:「嗯,别掉下去。磕到瓷砖还是挺疼的,我小时候把自己的牙磕掉过。」 季薄雨被她的话转移注意:「门牙?」 林知微:「嗯,老大一个了。」 季薄雨被她的语气逗笑。 边和季薄雨聊天的间隙,林知微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的王妈。 季薄雨观察她一会儿,问:「你坚持健身了?」 林知微的身体…… 比起季薄雨刚来时有力很多。 白色无袖上衣的肩臂隐隐有了肌肉的轮廓。 林知微总不能说自己想关于季薄雨的事想得太多,只好去健身房里消耗精力。 因为生病的原因,她很难坚持做什么事。 但这次的健身她坚持了。 季薄雨明显体质比自己好,她不能落后。 季薄雨看了会儿,突然冒出一句:「怪不得这几天都没有来找我,原来是在运动。」 林知微拖长了声音:「啊——我们小雨是因为我不辅导她有点寂寞了吗?」 季薄雨从来没被人开过这样的玩笑,一时脸色通红。 林知微看她红得像王妈刚摘下来的西红柿,连忙笑着躺回沙发,挽救说:「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是我练完太累了,根本没法动,才没去找你。」 季薄雨伸手过去,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头。 林知微笑嘻嘻地被她推开一些,过了一会儿,又靠了回来。 把两个孩子打闹尽收眼底的林青敛起眼睛,连着吃了好几块板栗糕。 季怀心还在忧愁自己工作的事,被她的进食速度吸引目光:「吃这么快,别噎着了。」 林青摇了摇头,喝下两大口水,说:「姐,你做个美甲工作室怎么样,本来也是学设计,在这方面有优势。」 季怀心立刻被她提出的提议吸引,和她讨论。 林青也很忧愁。 多给季怀心投点钱吧。 我家孩子……进展好像挺快的。 ** 短暂的晴日过后,季怀心开始着手工作相关的事。 找商铺,列印传单,学习自媒体。 雨又开始连绵。 季薄雨和林知微经歷了来这之后的第一次考试。 考试流程很悠闲,很放松,甚至没有什么人聊题目,仿佛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 考完试,很多同学去学校商店买冰糕,季薄雨没有去,仍站在走廊里看外面的雨。 潮湿,闷热。 水雾蒸腾,遮住楼下学校花园奇形怪状的假山。 她来这里许久,依然没法适应。 明明在下雨,为什么还会这么热呢? 她长大的地方,下雨只会变得凉爽。 季薄雨知道自己是个慢热的人。 她不适应气候,最近的心情却很不错。 稍微一想,就知道功劳在谁。 那是因为有人对她很好,她在人际关系上与那个人相处得很不错。 在别的事上专注,在另外的事上自然被削弱了专注度,不会在意这潮湿夏雨。 左侧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季薄雨向左侧看去,却没看到人。 又向右侧看,才看到拿着一根掰开两半的碎冰冰的林知微。 「要哪边的?」林知微问。 季薄雨:「带把手的。」 「太好了,」林知微自己拿了剩下那根,说,「我喜欢没有把手的,总让我觉得自己多吃了一点。」 季薄雨:「没有把手的冰手。」 林知微:「那以后的碎冰冰都跟你吃,不会起冲突。」 季薄雨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神色如常,点了点头。 有些时候,她真的很钝感,以至于听不出有些平常句子里蕴藏的以后。 林知微和她一起趴在走廊看雨。 季薄雨咬冰咬得咔嚓咔嚓,林知微却没怎么咬。 她拿着那根棒冰,等几乎完全化了,才去喝粘腻的冰水。 蒸汽液化在透明的软塑料表面。 水珠沾到她的手指。 她看季薄雨的时候总是很温柔,看别的事物却并非如此。 正如此刻,林知微看着窗外的落雨,没什么表情,连总是翘起的嘴角也收起来。 耳边垂落的碎发遮住她长好的耳洞,也遮住她一点冷然洞察的眸光。 季薄雨原本只是想转头,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把吃光的外壳丢掉,但看着看着,也就忘了。 周围路过的同学的声音在逐渐模煳。 簌簌落下的雨滴是耳边唯一的声响。 「铃——」 铃声打破这片雨下的静谧。 林知微看着她笑,那张冰冷的脸顷刻之间变暖,提议说:「回去吧?」 季薄雨:「嗯。」 林知微率先走入班级。 季薄雨迟迟不动,后知后觉,自己出了一背粘腻的热汗。 第16页 她十七岁,虽然没有阅歷,但有本能。 本能告诉她,眼前的人很危险,因此她垂在身旁的手有些战慄。 心却不听。 以至于季薄雨不自觉地想…… 林知微是否也会有其他的表情? 除了戒备、温和,之外的表情。 那该是什么表情? 班里,来上课的数学老师喊她。 「外面那位同学,发什么呆呢?这么不捨得碎冰冰啊?这样,你进来听课,老师下课之后给你买一根,不,两根。」 班级发出模煳的笑。 林知微也在笑,手肘肘住桌子,笑得很揶揄。 季薄雨回神,说。 「谢谢老师。」 第8章 麻烦 季薄雨一直没能融入班级。 这班级和她以前待的地方完全不同,一开始她来的时候,还有同学对她和颜悦色,和她聊天,问她哪里来的。 那时林知微不在,没能教她有些话要藏着掖着,这群人是在套话。 被周遭人询问出自己家世一般,学习成绩也在月考成绩出来之后很一般之后,她身边愈发没有了人。 之后,这群人的目标就转了向,转到明显气质特别的林知微身上。 但林知微说是留级,实际上有一年完全从学校消失了。 他们问同样留级的一些人,没找到有用的信息。 杭州的梅雨季节通常会持续一个多月。 期间温度上升,湿度只会比温度上升得更快,到处都像个水帘洞。 下雨时,她们的体育课都在室内展开。 今天上午就有一节体育课。 季薄雨正常去上,林知微则没有来。 她上到一半时就有了点预感,举手说要去上厕所,发现自己来了月经。 季薄雨皱着眉,在卫生间的卫生巾取用盒里拿出一片密封的。学费贵的学校这点挺好的,还带着点茉莉花香。 她换好,才又走回操场。 体育老师是个女人,她走向她那边,告了假,想回班歇息。 老师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晒成麦色的结实手臂伸过来,递给她一小包竖条装的姜糖,还有两片带包装的止疼片。 ——这么长的梅雨季,老师的皮肤却一点復白的迹象都没有。 她晒得很好,不知道以前是做什么的。 不过每周三次的体育课已经够季薄雨大致清楚她的性格。 她一向沉默寡言,同学们都很喜欢她。 不正常的男的除外。 老师没说什么,班级里有几个打球被换下来、正坐着喝冰水歇息的男生反而眼神频频向季薄雨这边看,笑开了。 「哎,看,又是一个靠生理期请假的。」 「女的用这招百试不爽,男的就不行了。」 「我妈明明跟我说能憋住,这群逼就装吧。」 他们凑在一起,神色猥琐地笑起来。 另外一边女生聚集的群体里,有几个明显听见了他们的话,从手机屏幕里抬头看了过来,眼神不善,带着鄙夷。 被女生关注,那几个男的反而更加来劲,张扬地喧嚷。 「哟哟哟,又团结了是吧?」 「瞪我啊?别把爷看爽了!」 季薄雨静静听了一会儿,发现这应该就是妈妈说的,这些人拿她开涮,借题发挥。 妈妈还说,不要给他们借题发挥的余地。 她学习水平一般,远没有林知微聪明,但在某些原始的事上敏锐得惊人。 季薄雨走向女生群,问:「有人有小刀吗?能不能借给我一把,很快就还,几分钟。」 有个女生有,但她握着自己的刀,说:「你别做傻事。」 她说了一个耳熟能详的集团的名字,眼神向说季薄雨装的金毛男隐晦地一甩,补充说:「那是他家的。」 季薄雨从来没听过。 她茫然地看向她,又问:「你借不借?」 女生嘆了口气,把那把刀递过来,说:「给,别说我没劝你啊,你当心着点,男的没有底线,惹到他们很麻烦的。」 这女生随便一递,递来一把开了刃的折刀。 林知微如果在这里,就能认出来这是三刃木。 刀身5cm。 能上高铁,能上地铁,能上飞机。 最重要的是能当开瓶器,很锋利。 季薄雨拿到趁手的武器,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那几个休息的男生走去。 她率先接到一声满含调戏的口哨。 ——来自那个说女的用痛经这招请假百试不爽的寸头。 季薄雨完全无视了他,不给任何反应。 妈妈教过她,被人侮辱、欺负的时候,不要尖叫,不要哭,也不要给表情。 欺负你的人正喜欢看这些东西,他们可太知道自己在干嘛了。 无视他们。 把他们当做空气。 然后找到机会就开始反击,把他们打疼,打得再也不敢惹你。 人和其他哺乳动物很大的区别就是,人会使用工具。 用笔,用书角,用摔碎的玻璃杯。用季薄雨拿着的这把折刀。 这些都是你的武器。 妈妈最爱的好孩子,保护好自己。 她走到金毛男面前,手很快,上去给他胳膊上来了一道。 她把握着力道,出手很轻,霎时一道血痕,但不深。 第17页 接着脚下速度更快,倒退几步,退出他们的包围。 被她划的金毛男捂着胳膊蹭一下跳起来,叫道:「你皮痒痒了?!」 「卧槽,挺辣啊,看不出来!」 「就这一道你以为你干嘛呢?逗金昱玩儿呢?」 于是季薄雨知道,这个金毛男叫金昱。 季薄雨没有回应他们任何人的问题。 因为她有自己的话要说。 她在金昱发凉的目光下说。 「憋住。」 她声音不大,但很清脆。 在嘈杂的场馆里,这两个字掷地有声。 金昱挠了挠耳朵,以为自己幻听了,好笑地说:「你说什么玩意儿?」 季薄雨以为他真的没听见。 她太老实了。 她指了指金昱胳膊上的伤口,又说了一遍,更大声了。 「我说,把你流的血憋住,听不见吗?」 室内场馆渐渐安静。 隔壁区域,另一个和她们一起上课的班级也看了过来。 鸦雀无声。 季薄雨看着金昱难看的脸色,不懂他为什么脸涨成了猪肝色,又说:「你刚才不是说,月经可以憋住吗?大家都是流血,如果你能憋住,我就可以憋住。」 金昱:「两个地方一样吗!你发什么神经!我这是胳膊,你那是……!」 很多人在往这边看。 他终究没说出阴.道这个词。 季薄雨仍在纠缠。 她神色很认真,语气也很认真。 「怎么不一样?都是皮肤,都在流血。皮肤是软的,有弹性,肯定也能憋住吧,你教教我怎么憋住?这样我也能学会了。是你说的,可以憋住。」 金昱:「你妈的你有病吧!流血怎么憋住!」 有女生嘲讽地笑。 是啊,流血怎么憋住。 金昱说完,也意识到不对,闭上了嘴。 因为进入了自由活动,体育老师刚才戴着降噪耳机,在听歌。 她被一个女生提醒到这边的乱象,摘下耳机走到季薄雨身边,按住她的肩膀。 她的手心很干燥,也很温热,声音不大,说了句:「不要吵。」 几个男生觑了眼她的体型,没敢再叫嚣。 在众人低而细碎的言语里,季薄雨知道了体育老师的出身。 她是国家武术散打队因伤病退役下来的女子70公斤级散打运动员,身高一米八二,武力值惊人。 她走到季薄雨身后按住她肩膀,投下一片令人安心的阴影。 没有男生敢在她这里找麻烦。 体育老师说:「金昱,给季薄雨道歉。」 金昱怪叫道:「老师,她先割我的!」 体育老师看向季薄雨。 季薄雨指向一个人:「他说,又一个靠生理期请假的。」 接着指向第二个,那个寸头,「他说,女的用这招百试不爽,男的就不行了。」 然后指向第三个,也就是金昱,「他说,我妈明明跟我说能憋住,这群逼就装吧。」 「逼」这个字是个破音。 而季薄雨的声音很清楚,也很清晰。 至少今天,整个场馆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完整地复述完毕,季薄雨总结说:「老师,他们先骂的我,所以我就想让他们教我,怎么把流的血憋回去。」 隔壁班看着这边的人群里,有人哕了一声。 还有人说了句这男的好噁心。 体育老师嗯了一声,说:「金昱,道完歉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然后和另外两个一起,去旁边角落,蹲起一百五十个。」 金昱见态势不对,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气势矮了一大截,还是道了歉。 他声音很小,蚊子似的,完全没有刚才开女生黄色玩笑时有力。 体育老师神色不变,说:「听不见。」 接着转向女生那边,大声问:「你们听见了吗?!」 金昱带头的这几个男生家里最有钱,也最爱犯贱,很多人看他们不爽很久了。 所有女孩一起喊:「没有!!!」 不知道隔壁班看戏的是不是也加入了,季薄雨听到她们那边也有应和的声音。 体育老师说:「你看,她们没听见。」 金昱咬着牙,再次说:「对不起!」 体育老师向季薄雨伸出手,说:「刀拿出来,没收了。管制刀具谁让你带到场馆来的?这周剩下的两节体育课也不用上了。」 金昱气得七窍生烟。 这跟放季薄雨的假有什么区别! 季薄雨看了一眼给她刀的人。 女生点了点头,示意没事,交出去吧,一把刀而已,她不在乎。 于是季薄雨乖乖伸出手,把刀交给了老师,说:「老师,没有下次了。」 老师欣慰地点了一下头。 体育老师解决完这场争吵,看着三个男生做蹲起。 蹲到一百五十个,蹲到蹲不起,她才让他们停下。 季薄雨已经走出了场馆。 她请了假。 她该回班。 她没给那三个男生半点眼神。 这时才能发现,其实季薄雨根本不在意这些在她面前吠叫的低等生物。 只是她被欺负了,她就要还手。 而且有老师在,她不会有事。 她算好了这些。 ** 第18页 自从招惹到金昱和他两个小弟,季薄雨在学校的处境就急转直下。 她的座位上被人用黑色马克笔写上盪.妇.羞.辱,骂得很难听。 季薄雨看到那些字的第二天,金昱的课桌上出现了更难听的羞辱。 说他长腿细腰,天生是被男人操的。 这羞辱很熟悉,因为和季薄雨被羞辱的那几句话没什么两样,只是换了一个字的偏旁部首。 金昱怒气沖冲来找季薄雨的时候,季薄雨正在拿着一瓶从学校超市买来的风油精,擦自己桌子上的字。 很慢地一点点擦掉,动作很细緻,看得出季薄雨内心很平静。 细长的指节染了一点浅绿。 她没觉得这是什么很被侮辱的事。 因为她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 而现在,她要解决麻烦。 「学会反抗了是吧,你挺牛逼,季薄雨我记住你了。」 季薄雨抬起眼,那双漆黑的眼睛带着一点茫然,说:「我怎么了?」 金昱:「你敢说我桌子上不是你写的!」 班里立刻有人开始看热闹。 周围的窃窃私语安静下来,都看向两人这边。 金昱一米七,季薄雨站着看他,和他看起来差不多,气势上没输。 季薄雨拿出自己的草稿纸递给他,语气平平:「和我的字一样吗?你怎么确定是我写的?」 当然不一样。 因为季薄雨是用左手写的。 金昱满腔怒气,抢过草稿纸撕了个粉碎。 金昱:「你给老子等着!」 找不到证据,他放下几句威胁的话走了。 幼稚得要死,烦人得要死。 季薄雨想了想,说:「不等。」 已经走出班门口的金昱没听见。 那个上次借她刀的女生笑得捂着肚子走过来,状似随意地问:「他们说这东西擦不掉,用风油精竟然能擦掉?真想不到,我让我家阿姨给我也备一点。」 结束刚才那个不算冲突的小冲突,季薄雨依然在擦桌子。 她重复这单一的动作,但一点也不见厌烦。 女生觉得她是真的很特别。 听到女生的话,季薄雨回答:「这课桌表面这么光滑,怎么会擦不掉。不要信他们。」 女生安静了一会儿,说:「我看见了,我没敢阻止,对不起。」 季薄雨摇了摇头,说:「你借了我刀,谢谢你。」 女生就笑了一下,伸出手,说:「我叫江越,超越的越。」 季薄雨腾出没有沾风油精的那只手握了她一下,松开,然后说:「我自我介绍过了,应该不用重复第二次了?」 江越笑着点头:「那我们是朋友了?」 季薄雨也露出最近第一个笑容,说:「嗯。该上课了,快回去吧,朋友。」 江越耍宝道:「刚认识两秒就赶我走,你好狠的心。」 季薄雨等了两秒,说:「现在不是两秒了。」 江越:「……」 这是哪里来的大宝贝,思路这么清奇。 江越摇着头,笑着走了。 ** 季薄雨的反抗招来了更大的冲击。 第二天,她的课桌上被刻上了婊子两个字。 这下,她擦不掉了。 季薄雨找江越借了一点橡皮泥——谁知道江越怎么会有橡皮泥,反正她就是有,还有很多,三十六种颜色,一大桶,就放在课桌桌膛里。 她把几个颜色的橡皮泥揉在一起,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揉出了和课桌表面的喷涂一样的颜色,接着把它们填上去,盖上夹板,该怎么写字怎么写字,等橡皮泥风干,就又是严丝合缝的样子,完全看不出被刻得那么难看过。 她用尺子做刮刀,把风干的橡皮泥凸出来的部分一点点磨掉,磨得很好看,很适合做个木匠。 季怀心喜欢这么说她。 因为家里的东西都是季薄雨修的。 林知微这几天状态不太好,一直没有来学校。 季薄雨做完这一切,心想。 还好姐姐没有来,不然让她看到,不知道会干点什么。 如果她不是怕林知微看见着急解决,就去买美缝剂了,那个更方便。 但林知微还是知道了。 因为当天晚上给季薄雨辅导数学的时候,林知微打开第一页,母狗两个歪扭的字毫无防备,沖入她的眼睛。 季薄雨还埋头在书包里找老师发的讲义,没有抬头。 林知微撕下那一页,捲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和季薄雨说。 「小雨,我怀疑你学不好数学和第一页有关系,怎么誊抄的全是公式,说了多少次要理解,不要死记。」 季薄雨这才反应过来她撕的是什么,尖叫一声,扑向垃圾桶,想挽救自己的公式。 林知微一把揽住她的腰,轻笑两声,另一只手越过她,向垃圾桶里倒了喝剩下的半杯可乐。 这下彻底救不回来了。 季薄雨挽救无效,欲哭无泪、有气无力地扑腾两下,不动了。 「姐姐——!你也太过分了!我抄了好久!」 「以后我看见一次撕一次,不许死记硬背,来我再给你捋一遍。」 「呜呜……我真的抄了好久……」 她的腰很软,被林知微挟持,像一条柔软的海豹,按着座椅趴在她身上,一个手伸向垃圾桶的方向,嘴里还在呜呜。 第19页 林知微冷酷地说:「别留恋了,回不来的。来,我给你再讲一遍公式,然后你自己顺着默一遍。」 季薄雨撑起自己,扁着嘴坐回位置:「姐姐坏……」 林知微放开她,手指却还留恋那温热的触感,动了一下,说:「你这样说我,我很享受的。」 季薄雨:「……姐姐,你这话说的像个变态。」 林知微没有忍住,哈哈笑起来。 季薄雨哼哼两声,撑起身体,不再压趴着她。 林知微半扶在她腰旁,没再搂她。 她将自己十足不安分着想摸另一人腰的手指攥紧,又动了动头,将一些髮丝晃过来,掩盖因刚才的接触而烧红的耳尖。 ** 第二天,林知微起了个大早,和季薄雨一起去上学。 她手指放在身体两侧,在前往学校路上,不断敲打着座椅光滑的皮面——这是她沉浸在思考中的惯性动作。 她敲完,车到了校,也想出了无数个对策,打算给有些人一点难忘的教训。 不。 不是一点。 是很多难忘的教训。 第9章 胶水 季薄雨一路都很紧张。 林知微当然知道她在紧张什么。 她怕林知微发现自己被欺负了。 她已经住在她家里,吃穿用度,许多都和林知微一个水准,林青也处处为她着想,从不偏颇。 说得难听一点,那是她沾了林知微的光,没人该无条件为她做这些。 她已经麻烦了她很多,不想再麻烦林知微帮自己解决问题,除了不想她费神,也是觉得这些她可以自己搞定。 季薄雨的紧张延续到看到桌子。 属于她的那张课桌上仍放着她写字用的夹板,遮住了前两天的刻痕,看起来完好无损,没人去动。 她环视班级一周,金昱那个三人组一如既往不在座位上,班里风平浪静。 季薄雨谢天谢地,心想金昱那帮人总算休息了一天。 但她在座位上刚坐下,就发现了不对。 她穿着学校统一的校服,是条轻薄的长裤—— 这所私立里,女生的夏季下装有到膝盖的裙子和长裤两件套,男生则只有长裤。 据江越说,男生曾经抗议说为什么女生有两套,他们也要两套。 结果校长第二天带着助理,助理拉着一个拿快递用的滚轮车,以及滚轮车上一摞大号的短裙,给每个联名抗议的班级里的男生都发了一件,让他们当场换上。 不是想穿吗?现在就穿上吧。 当着班里所有人的面,所有男生都必须穿,毕竟是男生先提的自己需要短裙。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男生说要两套。 此刻,这条夏季女生校裤被粘在了座椅上。 她凳子上被人涂了胶水,算到她会在这个时间进班,胶水干了一半,此刻被裤子一坐,立刻浸透了这条裤子。 季薄雨想站起身,可在刚才迟疑的两分钟里,这胶水已把她连裤子带人粘在了凳子上。 林知微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异样。 季薄雨还没看明白她怎么动的,这人一条胳膊已经伸了过来,抓住离自己远的一端的凳边,另一只手也抓住了近的,双臂用力,连椅子带人把季薄雨从座位上抱了起来! 季薄雨骤然腾空,瞪圆了眼睛,把自己差点出口的恐慌声咽回去。 林知微在班里同学不可思议的吸气声中快步把季薄雨抱出班级。 「怎么了?」 「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凳子有问题还是怎么了?」 林知微充耳不闻。 一出了班门,季薄雨手忙脚乱把自己扒在她身上,像只被人类强行捉上岸的八爪鱼,神色很仓促,也有点慌乱,但尤为可爱。 她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地说:「林知微你干什么!快把我放下!」 林知微抱着她快步向保健室走:「嘘,别说话,我就这一口气。」 季薄雨:「我怕你——」 「一口气也够把你抱到保健室,不可能撑不住你把你给摔了,不许瞎想。」 季薄雨还想说什么,被林知微抱着向上颠了颠,吓得搂她脖子搂得更紧,这下再也不讲话了。 其实林知微没有骗她。 从她平稳的唿吸来看她仍有余力,完全不见前几天那么困顿的状态。与之正相反,她精神很好,步伐也很快。 没走几步,两人已经看到保健室的大门。 季薄雨有些困惑,接着很快想到,是林知微的躁郁症。 之前是抑郁期,最近应该…… 进入躁狂期了。 林知微一脚踢开保健室大门,把她稳稳放下,松开了手。 她垂下头喘了两口气,脸色没有那天季薄雨在豆袋沙发上红,看来确实不是很累,只是语速有些快。 「怎么样?全粘住了?」 季薄雨试着挪动,挪动的结果是连人带椅子一起起来,凳腿撞到墙,磕下一块墙皮。 她重新坐回去,眉头拧起来,被迫端庄。 季薄雨有些心烦,但没忘记回答林知微的问题。 「嗯,全粘住了。」 林知微:「502?」 「两位同学,你们怎么了?这凳子哪里来的?」 保健老师边同两人讲话,边动作利索地套上丁.腈手套,戴好后,她拉拽着手套尾端让它更服帖。 第20页 手套有弹性,打了一下皮肉。 季薄雨闻到保健室隐约的碘伏味道,让人很安心。 林知微:「她被人在凳子上涂了胶水,粘住了。」 季薄雨点点头。 保健老师:「哪个班的?」 季薄雨求助地看向林知微。 开学这么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的班级是几班。 林知微不知被她戳中哪处笑点,扬起嘴角,说:「五班的。高二五班。」 季薄雨连忙点头,默默记住了自己的班级。 林知微说完就走上前,在保健老师递来的名单上籤上班级姓名以及时间,方便她后续输入学校系统。 保健老师在季薄雨凳子旁蹲下来,拉拽了一下她的裤子。 拉不动,已经完全板结了。 她皱起眉,很不悦,问:「要老师上报到校委会吗?」 林知微也看向季薄雨。 季薄雨想起江越的话,说:「听说某个集团是他家的,上报有用吗?」 「原来是他,」保健老师立刻知道她在说谁,怕她顾虑,「你要是不想上报,那有事就来找我,整天待在这也没事,远水救不了近火,有我在他没法拿你怎么样。在校一天就来找我一天。」 保健老师及时收住,看了一眼名单:「不说他了。季同学是吧?你丙酮过敏吗?」 季薄雨摇摇头:「不知道……」 保健老师:「咱们先试试,只是现在你得跪在床边了,坐着凳子我没法操作。」 季薄雨:「好。」 保健老师找来软垫垫在地上,让季薄雨半跪上去,趴在床上。 她摘掉手套,用滴管取了点低浓度的丙酮溶液,耐心做了个皮试,见季薄雨的皮肤没有大片泛红,才继续了操作。 丙酮对皮肤有害,不能过度使用。 但凳子上的胶水太多了,根本把季薄雨大腿都粘在了凳子上。 这情况麻烦又尴尬,季薄雨今天上午的课估计都不用上了。 保健老师和她聊天,也分她的心,免得让她一直想着腿下粘住的触感,问:「一会儿我和你们任课老师说说,让她们重视点金昱,给他找点麻烦,免得还有时间霸凌你。这种程度再严重点都能报警了。你放心,他绝对不会联想到你。」 季薄雨:「嗯……谢谢老师。」 季薄雨看了一眼林知微。 她正低着头,刚才抓椅子的手垂在身侧,虎口都泛了红,足以见得刚才有多用力。 她明明锻鍊没多久,竟然抱着季薄雨走了至少二十米,一点儿没掉。 季薄雨不太想让林知微一直看着自己,提议说:「姐姐,你去上课吧?」 她不叫林知微了。 刚才被林知微连人带凳抱起来,她连姐姐都没想到,率先叫了名字。 林知微嗯了一声,柔软的刘海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转身出了教室。 季薄雨张了张嘴,没料到她走的这么快,重新趴回自己臂弯里。 保健老师和她随意地聊天:「你叫她姐姐?我还以为你们是同学。」 季薄雨:「是姐姐,也是同学。」 保健老师:「她以前常常来我这。」 季薄雨:「嗯?你说姐姐?」 保健老师:「林知微嘛,成天惹事儿,还打架,像头小狮子似的。」 季薄雨趴着,笑得眼眸弯起来。 「金昱那群人可要倒霉咯……」 保健老师后面半句变成了轻声嘟囔。 季薄雨没有听清。 第10章 雨衣 江越一向懒散。 林知微坐下时,她正趴在桌子上玩手机—— 老师不管她们玩手机,上课带手机是允许的,只要不出声。 像江越这样安静玩手机的算很好的,她上课也不发出声音,老师甚至会心怀感激地在期末评价里特意夸赞一句:帮助老师维护课堂秩序。 像金昱那样的则让人头疼欲裂,上课了也非得搞出点儿动静,像个缺乏关注的多动症。他确实有可能是。 旁边有人坐下。 江越以为是巡逻的教导主任,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心想谁啊。 她明明记得同桌这时候还在外面上网球课,不该回来…… 林知微:「不认识我了?」 江越怂怂地说:「学姐,我不是故意装不认识你……」 林知微上高一时,江越还在旁边的初中部。 她性格太软乎,被人堵在天台要钱,林知微偶然撞上帮过她两次,就算江越在这个学校里谁都不认识,也不可能不认识她。 随身带武器就是林知微教她的。 把几个找她要钱的男高三生划伤之后,那几个人再也不敢靠近她了。 只是后来林知微休学去了精神病院,江越也就和她断了联繫。 ——或者说,林知微主动和在座所有人断了联繫。 林知微言简意赅:「不说这个,谁欺负的她?我是说所有人。」 「金昱,蒋争,李庆。」 江越快速在那三个公然在课堂上打闹的人之间扫了扫,说名字说得胆战心惊。 林知微听到名字的眼神实在太吓人了,眼眸沉得像在酝酿风暴。 但她又很快收敛。 这和以往江越对她的认知不同。 一年半过去,如果林知微以前是一点就炸的火药桶,现在则是藏在暗处的大型捕食者,露出的犬牙处处泛着慑人的光泽。 第21页 她更有耐心,也更兇残了。 只有季薄雨这样思维简单的人,才会把她比喻成小猫。 林知微没如江越所料放些狠话。 她只是把视线放在窗外,看不出喜怒。 淋漓的雨映亮那点雾绿,林知微语调随意,说。 「雨挺大。」 江越拿起桌上课本打开,没敢接话。 她被压在佛祖手下五百年也不会打开的课本光滑如新,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水墨味道。 江越把自己的钛合金狗眼埋进去,看得眼前发晕。 林知微说雨挺大的样子…… 像在说有些人挺想死。 ** 季薄雨已经被保健老师成功从椅子上分离,在保健室窝了一上午加一下午,蹭了顿教师食堂的中午饭,连带着旁观保健老师看了一下午血淋淋的限制级恐怖电影。 这里冷气十足,与正在下雨的外界泾渭分明,保健老师看电影还要找个薄毯。 她知道保健老师在想什么。 老师怕今天她回去那些人再找她麻烦,干脆不让她回去了。 季薄雨中间曾抗议过,抗议的具体内容是这件事她可以自己解决。 她抗议时,方曦,也就是保健老师,正在选片。 她在丧尸、医疗、废土电影之间游移不定,想得很专注,随口敷衍她:「嗯,能解决,结果被沾在椅子上让林知微抱过来了。」 季薄雨一下子哑了火。 方曦听她好一会儿不说话,以为她不高兴了,说:「又没人觉得你是个麻烦,林——你姐姐肯定也这么想。」 季薄雨试图解释:「我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能……」 方曦这才明白,她是想自己解决这件事:「别人想帮你又不是坏事儿。」 季薄雨想了想,没有说话。 她被妈妈带着到原先学校的教务处办理退学时,感受到最多的,是莫名其妙的、怜悯、同情的目光。 她不是拒绝别人帮忙,只是不想再看到那样古怪的眼神。 季薄雨一开始没有想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毕竟她不怎么深究这些。 她只是很奇怪。 她和妈妈两个人身体健康,性格都很好,只是需要换一个地方开始新生活,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后来长大了点,才突然明白其中的意味。 那是种将人看低,觉得家里死了个男人就再也过不下去的奇怪感觉。 突如其来被毫无关系的外人定性成这样,即使季薄雨很迟钝,也记住了。 她不想那样。 但方曦说的也没错。 别人想帮忙不是坏事,更何况是和她相处了有一段时间的姐姐。 季薄雨当然知道林知微怎么想的。 林知微看她并不怜悯,只是担忧,外加有些生气。 林知微很好。 她和那些人是不同的。 季薄雨想明白了,凑到方曦身边。 方曦一边看一边递给她一包没拆封的烟燻牛肉条,问:「你不怕?胆子挺大。」 「谢谢方老师。」季薄雨接过来,说,「你也不怕。」 「我不怕是因为学医那会儿解剖多了,完全麻木了,里面构造都差不多。」 方曦手指一敲,选中了心仪的片子。 一节,又是一节飞溅的断肢。 电锯轰鸣,整个被剖开的男性胸膛鲜血四溅,布满27寸的4k显示器屏幕,尖锐声响充斥整个休息室。 方曦最终还是选了个电锯杀人狂的片子,点评说:「这道具挺逼真的。」 季薄雨咬着牛肉条在嘴里嚼,眼睛一眨不眨,声音含煳。 忽略声音,还以为她们在看什么合家欢喜剧。 下午五点,学校准时放学。 私立学校高二学生下午放学的时间健康得让普通高中学子想跪下,季薄雨花了很久才适应。 原来现在的打铃是真的下课,没人拖堂,没人说还要上又臭又长的三节晚自习。 铃声停,季薄雨咀嚼的动作也停下。 季薄雨:「方老师,放学了,那我走了。」 「忘和你说了,今天给你换的新校裤不用给我钱,学校在这方面都有专项资金,花不完。你姐姐刚也给我发了消息不让你骑自行车回家,今天有人接你,」方曦摆摆手,说了个车牌号,又叮嘱她,「门口有透明雨伞,你拿一把走吧,自己当心点。」 季薄雨:「好,谢谢方老师,方老师再见。」 方曦还是不太放心,推翻了自己方才的说辞:「算了,我跟你一块儿吧。」 季薄雨:「老师,我自己真的可以。」 方曦:「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季薄雨原地站住不动。 方曦没想到这小孩还挺倔,换了个问法:「你走不走?你姐姐已经回家了,你不想回?」 一提到林知微,季薄雨立刻不再倔强,说:「那我快点回。」 方曦啧了一声,感觉自己晚饭不用吃了,有些狗粮是真管饱。 外面仍在下雨。 而走在蒸笼之中的人早已习惯。 各色不同的雨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秘书、助理等职业者齐聚学校,为不知哪家的金枝玉叶撑伞,向专为家长准备的地下车库走去。 季薄雨从伞架取出一把透明雨伞,踩着雨水走向车库,心情很好。 她同一个浑身黑色雨衣、逆行而过的人擦肩。 第22页 那一瞬间的熟悉感让季薄雨停下脚步,勐然回头。 「姐……」 季薄雨住了口。 四周雨气蒸腾,放学的学生在伞顶下挤挨着,阻挡她的视线。 黑雨衣不见影踪,仿佛一个错觉,她身后只有一身白大褂的方曦。 方曦:「喊谁呢?」 季薄雨:「没……好像看到姐姐了……可能看错了……」 方曦笑眯眯地推了她一下,说:「肯定是你看错了,林知微跟我说她在家呢。」 季薄雨没再怀疑。 目送季薄雨上车之后,方曦才拿出手机。 消息界面,时隔一年半的新消息挂在消息列表的第一行,方曦已读了。 【林知微:方姐,帮个忙先哄小雨回家,我还有的忙】 【方曦:收着点,别闹出人命】 【林知微:[表情/ok]】 手机熄屏。 雨滴打在屏幕上,聚成股滑落。 方曦收起手机,摇摇头向保健室走。 看来今天要加班了。 第11章 选择 高二五班里,下课不到五分钟,人已经全部走光了。 「昱哥,争哥,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桌子,锅盖头面露难色。 金昱踩着桌子往季薄雨课桌上喷脏话缩写,喷完随手扔掉喷漆,从桌子上跳下来:「都现在了你还给那女的说话?真他妈晦气。我看她这次还怎么把漆刮掉。」 锅盖头李庆:「不是,我意思是……在她桌子底下装摄像头是不是违法啊?我就是……」 蒋争捋捋自己的寸头,嗤笑一声:「那天在体育馆那么掉咱们三个面子你又给忘了?别在那婆婆妈妈的,又不发出去,就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有些人不是好惹的。看你那胆子,还没老鼠大呢。」 金昱也笑,拍了拍李庆,笑到最后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把这收拾一下,记得装隐蔽点,角度要好。她长得倒不错。」 金昱和蒋争勾肩搭背往外走,留下李庆自己收拾残局。 外面下着雨,通透的连廊里即使有脚步声也听不太清楚,李庆埋头钻研了一会儿手里的针孔摄像机,只有他指甲盖儿大,安装几乎是傻瓜式的。 课桌四条桌腿,李庆选了两个前腿里的左边。 他刚把摄像机嵌进里面,突然想起自己没关门,扭头时一个人一身黑雨衣向班内走,步伐稳健,顺手带上了门。 李庆从课桌里起身,掩饰地说:「谢谢老哥啊,我捡笔呢,不知道为什么就掉这了。」 他是三个人里最会察言观色惟命是从的一个,因为本身家境不好,和金昱蒋争那两个有钱人玩儿是他高攀。 这座学校始建时有足够的资金,校董连门带窗都换成了隔音材质。关上门窗后,即使在教室内同时放重金属摇滚和hiphop门外人也听不见,只能通过门上双层夹胶玻璃看里面一群学生跟着音乐狂舞,像扭动的昆虫。 此刻,黑雨衣身上的雨在抵达班门的路上落了个干净,再加上身量很高,这间静谧的屋子里,只有一点轻微的雨滴滴落声。 黑雨衣没有理会他的掩饰,目标明确,一步不停,向李庆走去。 李庆这才察觉气氛有些不对。 这人是沖自己来的。 他连忙从桌子下起身,他来得及跑…… 他的念头到一半就中断了。 因为下一刻,一根银色长棍从黑雨衣下一闪而过,位置明确,正中他额! 强烈的冲击随着这根长棍袭来,冰冷而精准,击打人借力上劲,将他打得整个身躯都随这力道砸向一边! 李庆稀里哗啦叮铃咣当撞倒两张课桌,软下去时后脑又磕到椅子,才整个失去意识,栽倒在地。 ** 再醒时,他蜷缩一个狭窄的里,好在瘦弱,头顶和四周有些空间。 他伸手去推,却全被封死了,周围则是衬布,但也厚重,他撕不开。 李庆闻着气味有些熟悉,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他在哪里,第一反应开始大叫。 「有人在吗!救命啊!救命!」 他左侧太阳穴肿起一个大包,稍微碰一下都疼得要命,是那个黑雨衣打的,还流血了,好多的血,他不会死吧……到底是谁和他有仇? 李庆越想越慌,却想不出这人是谁。 转学的是两个人,可另一个经常生病,来都不来,他根本没什么印象,是男的还是女的来着…… 一片黑暗,静谧无声。 李庆尝试求饶:「雨衣,黑雨衣是你吗?哥饶命啊哥!我不是故意的!是金昱和蒋争逼我的!我真没想给她装摄像头!还是我叫错了?姐!姐求你饶了我吧!」 这个为他准备的简易牢笼被谁勐地踢了一脚,骤然向前滑去,撞上墙壁,整个颠了一下! 李庆左脑的肿包狠狠撞在铁质栏杆上,咣啷一声,又不受控地大叫! 他到底在哪?! 怎么这东西还会动! 李庆被踢得在这黑暗的牢笼中撞来撞去,时上时下,经常撞墙,疼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求饶,操纵者却全然不理会他。 李庆唿吸越来越乱,始终不见另一个人出声,又不敢停下求饶,疼得浑身是汗,像条惊惧的狗大口喘气。 「不管你是谁,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第23页 这话刚落,又是一踹! 李庆又是在这为他量身定做的牢笼中撞了一圈! 不知道这折磨持续了多久,他又在这囚笼中翻滚了多久,外界一直窒息一样毫无回应。 直到他听见脚步声,似乎是个女人,轻轻咦了一声。 「这儿怎么有个篮球筐……有人吗?」 李庆用出最后的力气喊:「谁……救命……救命啊……」 「我是保健老师,你没事吗?」 李庆:「没有……没有……老师救救我……」 老师的声音有些为难:「这上面被人扣住了,我出去找人想想办法。」 李庆不停地向外脱水,思维一片混沌。 老师呢,老师在哪……怎么不回来了…… 别走啊……救命啊……他好害怕…… 他就不该做缺德事……不对,不该做犯法的事……出去之后他再也不敢了…… 不知多久,头顶的盖板总算被掀开。 身穿白大褂的女老师头顶体育馆炽白的大灯,像从天而降的天使,让李庆涕泗横流。 「老师……老师你终于来了……老师救救我……」 方曦佯装失色,问:「我刚找到工具就来叫你了,你怎么被人整成这样?是被霸凌了吗?快快快快起来……」 她问的话很正常,李庆却不敢回答。 因为他本要去霸凌别人。 李庆这才看清周围的颜色,瞪大了眼睛。 他怎么…… 他怎么能被人带到了体育馆…… 原来他被塞进了一个装篮球的篮筐……从教学楼搬运到这了…… 方曦尝试推了一下篮筐,奈何篮筐滚轮太滑,往前滑了一段距离,再次让李庆撞到了墙。 在刚才的三个小时里,他被人踢皮球似的踢来滚去,偶尔还拿水管戳一下,现在连轻微的碰撞都会让他应激,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 这一下像个信号,李庆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见他昏迷,方曦连筐带人一起拉着,哼着歌低着头,边看手机边向保健室走去。 【方曦:可以啊,真没杀人,挺好的,值得表扬】 【林知微:-.-】 【方曦:这表情什么意思】 【林知微:最外围的一个,他不配】 【方曦:……】 【林知微:还有两个】 【林知微:不过不是今天】 ** 说好的林知微先到的家,季薄雨换好家居服出来,却没见到人。 「哟,小雨回来啦?」王妈正关上林知微的房间门,按林知微嘱咐好的说辞告诉季薄雨,「找微微是吗,她刚才火急火燎出门呢,也不知道去干嘛,你可得一会儿好等。」 季薄雨:「妈妈在吗?」 王妈:「在她房间吧?这几天一直在说开店的事儿,看她很忙。」 季薄雨:「那我去找妈妈,王阿姨,姐姐回来了你叫我一声。」 王妈眉开眼笑:「好嘞。」 季薄雨拿着书包去了季怀心的房间。 季怀心的房间和林青在一起,都在二楼。 林青这人有了大房子却偏爱小房间,自己住了次卧,季怀心则捡了个漏,在主卧住。 主卧装修简约大气,季薄雨推门进去的时候,季怀心带着副黑框眼镜正在看笔电,简直不像她的妈妈,而像她年长些的亲姐姐。 季怀心:「小雨来了?怎么了吗?」 季薄雨:「有事想找妈妈说。」 「遇到什么难处了吗?」季怀心立刻取下眼镜,把正在工作的笔电合上放到一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来,到妈妈身边来。」 季薄雨把书包放在门边,走向她的床。 家居服散发着柑橘味清香,妈妈的手臂连柔软的床品一起包裹住了她。 季薄雨不由自主露出一个微笑。 季怀心抱着她在怀里晃了两下,说:「不是说有事吗?和我说说吧?」 季薄雨靠在她臂弯里,说:「妈妈,姐姐对我好好。」 季怀心扑哧笑了。 「就是要和我说姐姐多好啊?」 季薄雨点点头,说:「这是很重要的事,不过也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季怀心:「嗯?」 季薄雨:「班里有些男生骂脏话,骂的还都是妈妈,好难听。」 季怀心沉吟了将近半分钟,才说:「那小雨教他们改过来怎么样?」 季薄雨想了想,说:「怎么教呢?」 季怀心也想了想,说:「妈妈给你一支录音笔,怎么用就看你自己了,好不好?如果在这个过程里你还需要别的帮助,也可以随时来找妈妈,妈妈帮你一起解决。」 季薄雨:「好。」 季薄雨又问:「妈妈,你最近开店,忙的怎么样了?」 季怀心长长地嗯了一声,说:「小雨是想听好的还是坏的,还是都要听?」 季薄雨:「今天心情还不错,所以好的坏的都要听。」 季怀心于是就这么抱着她,说起最近开店的事。 「你干妈之前提议我做个美甲店,本来我是很心动的,也为这件事忙活了一阵子,前景感觉也不错,她那人做什么事儿都风风火火的,还打算给我盘个旺铺,手脚那叫一个麻利,还好今天我把她给拦住了。」 季薄雨在她怀里蹭乱了头髮,没有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转变,问:「为什么?」 第24页 「今天妈妈看着设计好的宣传海报,突然把它全盘推翻了,」季怀心也靠住鹅绒枕头,和季薄雨一起向被子里滑下去,说,「小雨,妈妈那个海报上写的全是关于美的词语,妈妈只是厌烦了。」 季薄雨安安静静地听着。 季怀心:「小雨,你要记好,等你长大了,会有很多人让你去变美。」 「他们让你买乳液,买精华,买抗皱的面霜,说女人过了三十就人老珠黄。」 「他们见到短头髮的女人,会说她像个男人,会挑剔她不打扮,甚至会把喜欢留短髮的运动员都用软体处理成长发,只为了符合他们的审美。 「他们见到化妆化得太浓的女人,会说她像个妖精,会说她化得太过了,会说她一心都在化妆上,会把她弃之敝履,会说她都是为了勾引。」 「有些男人的控制很精密。 「他想让你美,但又不想让你太美。 「他的标准随时在变,很少有人知道这标准具体来自于谁,而自称是来自大众。」 「但小雨,我希望你不要在意美,也不要进入别人的评判里。 「这太像个圈套。 「干净出门就好。不要在这上面花费太多的时间。」 「你的时间该花在数学课本上,该花在物理公式上,该花在生物细胞上,该花在自己热爱的职业上,该花在自己积极进取的事业上,该花在灿烂的前景里,该花在遥远的星空中。」 「所以妈妈不打算开美甲店了。 「妈妈太要强了,成为商人之后,妈妈一定会受市场影响,会为了业绩、为了赚钱,和像你一样大的女孩聊天揽客,让她们尝试去变美。 「妈妈不想这样。」 「妈妈甚至希望她们看到这种店就目不斜视走过去,希望她们忙着列印自己的论文、简歷,希望她们拐去书店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希望她们研究自己想不明白的一道人生难题,希望她们更专注自己,而不是坐在美甲店的门前,花八个小时刷手机。」 「妈妈想了想,自己要是真的干了这行,就像是在助纣为虐,」她深吸一口气,回味自己先前的说辞,说,「妈妈可能有些偏颇,可能有些自说自话,可能我有些想法根本就是错的,但也已经做了这个决定。这不是我喜欢的行业,我不想干。」 季薄雨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睛亮亮的,像无声的鼓励。 季怀心靠住女儿的脑袋,说:「小雨,希望你不要怪妈妈,妈妈大概要找别的行业干了,而且妈妈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妈妈还要继续忙一阵子。」 季薄雨回抱住她,说:「不会的,我支持你。」 季怀心眼角含泪,抱住她的孩子。 她年过四十,却突然失业,谁都不比她自己更焦虑。 林青给她盘的旺铺在拱墅区一个大型连锁skp附近,只要季怀心一点头,这铺子就是她的了。 但季怀心再三考虑过后,除了美甲店,餐饮和宠物她也不想干,至于其他领域,她没接触过,则更没有什么经验。 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几乎唾手可得的机会。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季薄雨:「那妈妈,你还要去上班吗?」 季怀心:「妈妈还没想好。」 季薄雨安慰说:「不要着急,妈妈,我相信你。」 门外响了两声。 王妈:「小雨,你在吗?微微回来了,正在找你呢。」 季薄雨:「那妈妈,我走了?」 季怀心:「小雨,学业加油,但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知道自己闺女几斤几两。」 季薄雨两条眉毛蹙在一起:「妈妈,不可以开我的玩笑,我很认真地在学习。」 季怀心这才笑了,说:「去吧,去找姐姐。」 第12章 手机 季薄雨踩着拖鞋向楼上跑,被人出声叫住。 「哪找我呢?在一楼。」 她听到了,就又扭回头向下跑,漆黑的发在水晶吊灯下泛着光泽,显得很雀跃。 林知微正在换雨衣。 她拆开透明雨衣的排扣向外脱,短髮不知为什么湿了,贴在耳后,雨衣的水在玄关洇出一小滩水泊,和季薄雨以为的黑色雨衣不一样。 看来在学校时擦肩而过的人确实不是她。 季薄雨在台阶上站住,问:「姐姐,你要先去洗个澡吗?」 林知微换上拖鞋:「嗯,我得一会,这给你,自己去看看吧。」 季薄雨莫名其妙被她塞过来一个快递盒子,莫名其妙地接下了。 盒子角已经沾了水,有些濡湿,但季薄雨并不介意。 里面似乎有些分量,不过不是特别重。 季薄雨茫然地问:「这是什么?」 林知微推着她向里走:「去看了就知道了,给你的礼物。快回房间拆吧,慢点我怕进水。」 因为刚从外面回来,她手指冰凉,碰到在她家住下的妹妹的后颈。 后者躲了一下,但没有躲很远,只是愣愣地抱住盒子被她推向前,怎么来的,就又怎么回去了。 盒子被放在桌子上之后,季薄雨找来剪刀,在放美工刀的地方也发现了针线。 王妈似乎考虑到来的是个动手能力强的孩子,早在衣柜里其中一格放好了各种工具,美工刀和针线只是最基础了,除此之外,起子、扳手、成套的螺丝刀头,电钻……全得像个工具间。 第25页 要不是想着拆礼物,季薄雨差点埋进去了。 她把自己拉回桌子前拆开半湿的木纸盒,第一眼看到内里盒子的logo。 里面的物件全塑封,白色包装盒,拿出来时只有几颗水珠附着,一点儿也没被损坏。 那是一台苹果手机。 季薄雨用纸巾把包装上的水珠擦拭干净,没有拆开,拿起未拆封的手机去找林知微。 林知微的房门没关。 她没有多想,直接沖了进去。 季薄雨满脑子都是不能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压根儿没意识到林知微现在正在洗澡,她冲进去好几步,耳朵突然开始工作似的,听见林知微转动浴室水龙头,关停花洒。 这屋子里霎时变得非常安静。 季薄雨迟钝的脑子终于灵敏了一回,想起来林知微还在洗澡。 浴室里的人草草擦了一下,似乎也很想看她收到礼物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根本没有吹头髮,披上浴衣,系上就向外走。 ——刚好把想从她房间逃跑的季薄雨捉住了。 ——而且这屋子里就是这么安静,安静到季薄雨能听见她繫紧浴袍带子时,带子和布料摩擦的声响。 季薄雨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林知微拿着条柔软的棉柔毛巾,似乎是打算擦头髮,因刚出浴,被这居家的场景软化了锋利眉眼。 她没料到季薄雨在自己房间里,有些惊讶,扬起了眉。 林知微正值躁狂期。 躁狂期时,她精力尤其好,两天不睡觉都不觉得困,会一直处在一种高阈值的兴奋状态中,甚至看东西都比以前要更清楚。 她不仅能注意到季薄雨手里拿着的手机,还能注意到季薄雨穿着夹脚拖鞋的脚趾都因为看到她而紧张得……抓紧了地。 她没有问这个侷促的女孩为什么来。 她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来。 因为那台手机太贵了,对她来说贵重得过分。 而从小就有的家教告诉她,她不能收。 林知微问:「来多久了?」 季薄雨结巴了一下:「一、不到一分钟。」 林知微:「自己找个地方随便坐,我把头髮吹干咱们再聊。」 季薄雨:「……嗯。」 刚开始那点罕见的不好意思在林知微的两句话里慢慢消散。 季薄雨在书桌前坐下。 林知微房间里的书桌还维持着季薄雨来她房间写数学卷子时的样子。 两张靠椅摆成内八,那是因为讲题时林知微总喜欢凑近,季薄雨也并不关注距离。 ……就仿佛随时等待着她回来似的。 季薄雨坐下来,听到林知微拿起吹风筒。 怎么会有人用吹风机也能用出一种不紧不慢的感觉? 季薄雨想不明白。 耳边风声响着。 她闻到一点和季怀心被子上相同的柑橘清香,一时间忘记自己为什么来,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林知微坐下时,正看见她轻阖着眼,浓密的睫像静悄悄栖息在林间的蝶。 林知微放轻声音:「睡着了?」 季薄雨眼皮抖了一下,睁开眼:「没有。」 她似乎短暂地睡过去了几分钟,但倔强地没有承认。 林知微并不拆穿她,含笑靠住椅子,刚吹过的头髮很蓬松,像一团墨色的云朵,让季薄雨想摸一下。 季薄雨晃了晃头,不想被她带着走,说:「不要……不要岔开话题,我找你有事。」 林知微:「嗯,什么事?」 季薄雨:「姐姐,不可以给我手机。」 被人拒绝的感觉总不会太好,尤其是如今的林知微。 她当然知道季薄雨的性格。 只是真的被拒绝,就像被什么真的推了一下,有些不爽。 活跃的思维在她脑海里跳跃,她一瞬间已经闪过了一百个念头。 而这难以抑制。 因为那不是单纯的思绪,更是固有思维和强迫行为的交织,类似强烈而快速的反刍。 不喜欢?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礼物?这么多天和我待在一起反应都很好,说明相处得不错才对,就算拒绝也不能这么严肃吧?为什么要跑到房间里来当面拒绝?为了我收下不也很好?收下又能怎么样呢?怎么能正直得让她很喜欢,又有一点讨厌? 她很熟悉这样的场景,让这些思绪跑马一般向外蔓延,不过多限制。 限制和压抑情绪通常会召来更勐烈的反扑,林知微再清楚不过。 林知微笑容收敛了些,问:「为什么?」 季薄雨:「你可以送我点便宜的东西,比如一支笔,一个毛绒挂件,但是不要给我手机。」 林知微:「所以为什么?」 季薄雨严肃地说:「姐姐,你这样会被人杀猪盘的。」 林知微所有的思绪在听到杀猪盘这三个字时全部停滞了。 她呆了又呆,最终蹦出一句。 「……啊?」 季薄雨振振有词:「姐姐,我知道你很有钱,但是不能像这样随随便便就送给别人,你这样太容易被骗了,如果你送的人不是我而是别人,别人会利用你的。」 像是怕林知微觉得不舒服,她又笨拙地补充。 「我才来半个月,你就花几千块给我买了只手机,要是认识你更久呢?是不是借你几万块你也会答应?」 第26页 林知微故作纠结地思索半晌,不太确定地点了一下头:「大概会吧。」 季薄雨:「你看。」 林知微:「那又怎么了?我愿意给你花钱,而且给你手机是为了方便,你可以用手机联繫我,还能给我发点学校的作业什么的。」 其实林知微从来不写学校布置的作业。 但为了安抚下季薄雨,她什么都能说。 季薄雨也想了想:「姐姐,你说的有点道理,但这点道理还打不过你花的几千块。我还有基本的价值观念,不可以哄我。」 她真的被季怀心养得很好,养得正直又固执,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可爱劲儿。 林知微知道自己可能说服不了她这是礼物,立刻变换战术,为难地啧了一声。 季薄雨:「姐姐,怎么了?」 林知微:「这是我托朋友专门拿的一台,手机刚发售就抢了,人情已经欠下了,我再把东西还回去,这多不好。」 季薄雨:「说的也是……」 林知微故作大方地说:「那这样吧,小雨,这台手机就算我借你的。」 季薄雨:「嗯?」 林知微:「你看,你没有手机,联繫我确实不方便,对不对?」 季薄雨点了点头。 林知微又说:「而且有了手机,我们两个之后出去玩,干妈和我妈也能及时联繫我们。」 季薄雨不太贊同:「既然是和你一起出去,那我们肯定在一起。你带手机就好了,我带手机多此一举啊,姐姐。」 林知微:「万一分开了呢?出了事你也能用手机和我打电话。」 季薄雨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还有呢?」 林知微:「而且我只是借你,你要还我的,不能白用。怎么算是直接送你?成绩差了我就拿走,也算是激励你学习。毕竟你来我家这么久了,我还没给你见面礼,这在我们这是传统,我比你年长。」 季薄雨狐疑道:「真的?见面礼在南方是传统?」 林知微:「那当然。小雨,你就收下吧,不然我真的很难做。我妈敲打我好几次让我送你东西,我好不容易找到什么可以给你,算是我求求你,你就收下吧?」 季薄雨这才答应下来:「姐姐,那你有什么条件?」 林知微:「我借你用,你得学好数学,从今天开始每天放学之后都要来我屋,我给你补习。」 季薄雨沉吟片刻。 她当然知道这是林知微的善意,也知道这是林知微为了她方便。 如果说单纯送给她让她顾虑,那现在的说辞则是更容易让她接受的一版。 而且很明显,姐姐是为了她的学习。 如果林知微知道她这么想,可能会笑出声。 她确实是为了季薄雨方便,不过也是为了自己方便。 季薄雨有了手机之后,林知微就能随时给她发消息了。 再者说,她还让季薄雨每天来自己房间补习两小时,连掩饰自己想找她的表象都省了。 数学学的好的人…… 脑子怎么会笨。 第13章 屏保 见季薄雨点了头,林知微立刻说:「手机拿来,在我房间拆。」 季薄雨误会了:「姐姐,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拆的。」 林知微:「我只是想看你在我面前拆礼物……小雨不让我看?」 她喊小雨,和季怀心、林青、王妈给季薄雨的感觉都不一样。 那三位是年长者对小辈的爱护和疼惜,有种浓浓的关爱在里面。 林知微则不是。 她喊小雨,雨字咬得很轻,总带着一点偏调笑的意味。 季薄雨没想到用什么形容。 用妖精感觉太过了,用不正经却总觉得传达不到那点意思,叫得人心里有点痒痒,但又不会过分。 她拿着手机向林知微房间走,其实被喊得很上头。 新机通身白色,季薄雨贴了张完美的膜,点进去设置一下手机,就又放下。 林知微递过来一张卡,说:「给,卡也装上。」 季薄雨接过来,又去把电话卡装上,说:「姐姐,卡的套餐多少钱?一会儿我去找妈妈给你,毕竟每个月都要花。」 林知微早已想到她会问,对答如流:「八块。没有流量,手机只能在家里连wifi用。办卡那天我充了一百块,够你用一年了,也不是多少钱,真想还就毕业再还我吧?」 季薄雨:「好。」 她弄完一切,放下手机重新看向林知微。 季薄雨确实对手机很喜欢,崭新又漂亮,操作丝滑。 但相比重视手机,她更重视送礼物的人,让林知微很受用。 林知微笑眯眯地看她装好了卡,心情很好地又问:「怎么不换个屏保?」 季薄雨有些疑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这也要换?」 林知微:「为什么不换?一般都会换点自己喜欢的。」 季薄雨:「比如呢?」 林知微:「小猫小狗,明星……」 季薄雨拿起手机,拍了张林知微的照片。 她把这张眼睛微微睁大、还穿着浴袍的林知微设置成锁屏壁纸,说:「弄好了。」 林知微瞪着她手里的手机:「什……」 季薄雨:「怎么了吗?是姐姐说的,可以设成自己喜欢的。」 林知微难得语塞:「你……」 第27页 季薄雨笑起来,眼睛里闪着星星,在灯光下一晃一晃。 「我喜欢姐姐啊。」 ** 季薄雨一句话,林知微一夜没睡。 凌晨三点,她起了床,站在窗边看向窗外。 窗外没在下雨,难得看到一片如洗的夜空,四处清静。 林知微走上阳台。 她和季薄雨的阳台是连通的,中间只有一扇雕花铁门,和没有也差不多。 当时买房时两个阳台有墙,但是非承重墙,林青看了看图纸,直接让工人砸了换上的铁门。 林知微晃了一下脑袋,像是想晃走脑子里的思绪,原地停了一会儿,才光着脚走了过去。 路途中仍有积水,在月光下无比空明。 她踩中积水,惊起一只不知哪来的蜻蜓,飞走了。 林知微追随着蜻蜓飞走的轨迹,直到看不见了,才又向前。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尤其在季薄雨说了喜欢之后。 林知微当然可以分辨这喜欢里只是很单纯的喜欢,并不涉及爱恋,但就是兴奋得无法抑制。 她的血液流速在变快,扩张的血管容纳了过多血液,突突地跳,撞破血管似的在脑海里轰鸣—— 她打开了季薄雨房间的阳台门。 季薄雨没锁门。 林知微几乎眩晕了一下,继续向屋内走去。 走进几步,她脚底的积水被房间的地毯吸了个干净。 林知微安静地不动了。 她知道这不对,但她只是看着,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毕竟她什么都没做,对,什么都没做…… 不,她绝对会做点什么。 林知微再清醒时,自己已经站在了季薄雨床前,伸手就能摸到她的枕头。 这张床很大,季薄雨睡得却不太安分,缩在一侧——正是林知微站着的这一侧。 月光落在她脸上,可能今夜月亮实在太亮,甚至有些刺眼,她因此皱起了眉。 林知微就这么看着。 看她纠结的眉宇,也看她柔软的唇瓣。 她一动不动。 季薄雨这么睡了一会儿,翻了个身。 翻身带来的风扑到林知微的腿。 这样更近了。 近到她伸出手,就能摸到季薄雨的脸。 林知微放在身侧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因主人目前脑海里狂乱的幻想而有了挣动的欲望。 她伸手伸到一半,明明还没碰到,就又收了回来。 季薄雨安安静静,不给出任何回应。 这根名为林知微的木桩站了好久,第二次伸出手。 这次,她的指尖落在了季薄雨鼻尖一点。 她在探她的唿吸。 季薄雨睡得很沉,唿吸轻缓,一点气流扑到林知微指尖,微微发着热。 林知微维持了一会儿这样的姿势,本以为自己到此为止就可以了。 她想看见她,于是她过来,她想靠近她,于是她站在她床前,她想知道她睡着时怎么唿吸,于是她伸出手…… 可内心却涌出更多的不满足。 像深海洞穴中涌出一团泡泡,以为在海中足以消融,却没想到泡泡炸开的那点引力竟然慢慢带动水流,形成难以置信的炽热潮汐,身处其中,是散不去的焦渴和狂热。 她在另一人节奏和缓的唿吸里像是要眩晕了,强迫自己后退半步,想离开这段带着她一起往前的洪流,却挣不脱,反而更近了点。 什么柔软的触感惊了她一跳。 林知微摸到了季薄雨的脸。 她指腹下是季薄雨脸颊的一点软肉,手指稍微错开一些,就能碰到润泽的唇瓣。 季薄雨依然没醒。 林知微盯了她一会儿,触电般收回手,落荒而逃。 ** 为了验证林知微的话,第二天季薄雨起得很早。 脸上不知道睡着时压到了什么,有道红印,圆圆的,她刷牙时才发现,到学校时,这红印已经极有眼色地消了下去。 季薄雨还是想问问江越,林知微说的那个传统是不是真的。 总觉得她在哄自己。 她到得实在太早了,江越不在。 走入班级时,班里只有一个人。 季薄雨记得她好像是什么组织委员,正搬着一张五颜六色的桌子向外走。 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对方愣住时有些慌乱,但不是做坏事那种慌乱,而是想避开她、却被她发现了,于是有些窘迫。 季薄雨则是有些发怔。 因为那张五颜六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桌子…… 好像是季薄雨自己的。 季薄雨:「你……」 女生:「我……」 两人同时停顿了一下。 季薄雨、女生:「你先说。」 她们几乎异口同声。 女生一下子笑了,把桌子放下,大大方方地说:「你之前都没这么早来,我还以为能避开你,感觉没必要让你知道。」 「想找同学问个问题,就来早了。」季薄雨稍微解释,没听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就问,「所以你这是……」 女生:「我叫曲竹,组织委员。你没看错,我搬的是你的桌子。」 班里没有劳动委员,所以季薄雨看到有人搬桌子才很困惑。 这里学费这么高,没人会让学生参加劳动,打扫卫生,而是专人清理。 第28页 组织委员专门负责班级里大小活动的通知和组织,由眼前的曲竹负责。 季薄雨看了看桌子,茫然地问:「为什么?」 「金昱那伙人针对你这几天,我都看见了。今天来看见你的桌子被他们拿喷漆喷成这样,桌腿上还被人挖了个洞,桌膛里还放着个针孔摄像机,」曲竹把那个指甲盖大小的针孔摄像机递给她,解释说,「我就想给你换一张新桌子,先把旧桌子搬出去。你没必要知道,还能气到那几个男的,何乐而不为呢。」 季薄雨的重点在真空摄像机身上:「为什么没装上?」 曲竹指向桌腿那个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的洞,说:「谁知道,可能装到一半被别人发现了所以跑了?这有水渍,看桌腿的痕迹,原本应该是装上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被人拆了下来……就像特意留给你的。」 季薄雨:「会是谁装的?」 曲竹言之凿凿:「绝对是李庆,他简直就像金昱的一条狗,说什么干什么。」 季薄雨:「哦,那还是金昱干的。」 妈妈说过,要抓主要矛盾。 如果金昱不发号施令,这个叫李庆的也没那个胆子,所以还是金昱的错。 季薄雨把这枚针孔摄像机捏在手里,毫不犹豫地问:「哪张桌子是金昱的?」 曲竹胆大心细,递给她一双手套和湿纸巾,说:「别在上面留下指纹,擦干净。」 季薄雨清理干净摄像机,把摄像机用个双面胶直接粘在了金昱桌膛里、正对桌膛开口的那一面。 季薄雨装完,问:「有录音功能?」 曲竹点点头:「既然是他买来打算整你的,那就绝对能。你打算就这么放着?」 季薄雨问了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运动会什么时候?」 曲竹:「梅雨季基本结束的时候,快七月。」 季薄雨静静看着金昱的桌子,说:「我想知道校董会不会来,听说他妈爸都是校董。」 曲竹一下子明白她想干什么:「你想在他家长面前教训他?」 季薄雨没有立刻承认。 曲竹:「校董会来,但来的不是他妈,而是他爸。」 季薄雨又问:「他妈爸都是什么样的人?」 曲竹:「他妈妈是咱们这统计局的,爸爸某个集团的,你也知道。」 季薄雨:「他家里一定很注重名声。」 曲竹:「肯定的。」 季薄雨:「我想到时候借播音站用用。」 曲竹大致猜出来她想做什么,和季薄雨一拍即合:「有需要随时找我,播音站站长和我很熟。」 季薄雨:「谢谢你。」 曲竹:「小事,应该的。前几天我其实都看到了,但和你不熟,也不敢多说多做,怕你觉得不舒服。」 季薄雨:「现在熟了。其实我还有件事想问,曲竹同学,你怎么来这么早。」 曲竹笑了笑:「我太闲了。我本来在校队踢足球,这学期开学的时候被人铲了一脚,大腿肌肉韧带一起撕裂,我妈不让我再踢了,根本没事可干,学也学不会。」 季薄雨像终于找到了同伴:「我也是!」 曲竹和她握了握手:「有时间一起写作业。」 季薄雨:「那可能……永远也写不完了……」 曲竹哈哈大笑,笑完诚恳地说:「好姐妹一生一起走,谁先学会学习谁是狗。」 季薄雨犹豫了一下,很认真地说:「还是不要和李庆一个品种了吧。」 曲竹愣了愣,笑得更厉害了,笑完说:「还是你损。」 季薄雨看着她,一点也不明白。 她明明只是正常说话而已。 两个人玩笑了一阵,季薄雨搬起自己的桌子,问:「要搬到哪里?我自己的桌子我自己来。」 曲竹:「我给你带路,放器材室就行,桌子弄成这样也没人会去拿。」 季薄雨:「好。」 把这张桌子搬进器材室,季薄雨看这里只有自己和曲竹两人,问:「曲竹同学,可不可以再问你件事。」 曲竹:「今早你已经问了好几个了,我有拒绝哪一个吗?问吧问吧。」 季薄雨:「你们这……年长的人见到妹妹,都会送见面礼吗?是个传统?还是风俗习惯?」 曲竹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有人给你送礼物了?」 季薄雨纠结地点点头。 曲竹:「那人对你好吗?」 季薄雨:「特别特别好。」 曲竹小小地哎呀了一声。 这还用问吗。 南方哪有这什么莫须有的传统习俗? 单纯是给季薄雨送礼物的人想送。 曲竹笑着哄骗这个单纯孩子,说:「对,这是我们这传统,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怎么告诉别人,不然容易引起攀比,那就没意思了。所以你也别随便说,知道吗?」 季薄雨听完她的话,认真点头。 曲竹看季薄雨总算放下心来的样子,心想。 尊敬的曲竹同学。 你真是个大善人。 要是以后真成了,得找另一个要点红娘红包。 第14章 折磨 季薄雨在曲竹带路下给自己搬来了一张新桌子,再次和林知微的拼在一起。 「你同桌今天来吗?她要是不来我能来吗?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写作业?」曲竹自来熟地说,「我同桌成绩太好了,我问她她给我讲不明白,有些地方真是她说了三百遍我也不懂。」 第29页 季薄雨:「我没办法做主,这张桌子是姐姐的,不是我的。我得问问她。」 曲竹:「你有手机吗?打电话问问呗。」 季薄雨和曲竹面对面站着,没让她看到自己的锁屏。 曲竹看到手机背后的摄像模组,突然咦了一声。 但她没有冒冒失失地上去拿。 电话通的很快。 季薄雨:「餵?姐姐?」 这时班里陆陆续续走进了同学,她拿着手机,不知为何有点紧张。 林知微:「……嗯?」 她似乎还没睡醒,声音闷着,大概还在被子里,应了一声。 季薄雨:「姐姐,我在学校新交了个朋友,我们想坐在一起写作业,可以徵用你的桌子吗?」 明明想和季薄雨坐在一起是曲竹的提议,但季薄雨问林知微,则直接把这件事划到了自己这边。 她一向这么为人考虑。 林知微声音发哑,还带着刚起床的睏倦,问:「新朋友……?是谁?」 季薄雨乖乖回答:「曲竹,以前是足球队的。」 林知微:「她啊……」 原来是足球队的队长,她记得曲竹性格很不错,是仗义执言的类型。 可能也是看到前几天季薄雨被欺负,看不下去了,来帮忙的。 简单几句话,林知微把学校里的状况猜得差不多,说:「今天都可以……我……太困了……明天再来……」 季薄雨:「好的,早安。」 林知微:「嗯……拜拜。」 季薄雨挂掉电话,说:「姐姐说今天可以,明天她要来,来之前你记得把东西带走,到时候我会提醒你的。」 曲竹:「太好了!」 季薄雨:「嗯。」 曲竹:「对了,你说别人给你送礼物,送的就是这个吧?」 季薄雨有些莫名:「怎么看出来的?」 曲竹:「这款刚刚发售,抢的人太多了,拿不到货。」 季薄雨又仔细看了看这款手机。 她真的不懂这些,除了昨天晚上林知微让她装的微信,其他的只下载了一个搜题软体,甚至还打算用旧了把手机拆开看看构造。 手机对她来说,就是这么多用途。 太多的其实也用不到,她更不感兴趣。 她知道这是姐姐的心意就够了。 ** 经过一上午数学风雨的洗礼,两位坐在一起的数学学渣艰难地完成了一张卷子。 两个臭皮匠顶个熟练工,再加上季薄雨最近被林知微重复带着一遍又一遍地复习公式,有些东西形成了肌肉记忆,她很少需要去翻数学课本才能完成解题。 有了这点基础之后,就可以开始考虑题目要求、对应拔高的部分和相应变式。 季薄雨手里的数学资料还是前年的五三,以及一些市面上都能买到的试卷。 反观曲竹,她手里的东西就多了。 除了堆成堆的资料书,她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的手机app,里面的客服是真的一对一的数学老师,会每天给她回復相应的数学问题,延迟在十五分钟之内,每道题都收费。 季薄雨问了一下老师的价格。 曲竹报出一个数字,说:「包月的确实贵了点。」 季薄雨面无表情:「打扰了。」 曲竹乐不可支地笑了会儿,说:「这有什么,现在你认识我,等于你也有了,随时找我用就行,反正我也不怎么用,它放着也是吃灰,每月都得付钱的。」 总之,从这以后,在学校里她可以借曲竹的老师用、借班里的老师用,在家里又能问林知微,数学问题算是暂时不愁解决,只用继续用功了。 中午吃饭时,江越也加入了两人的队伍。 学校的食堂不是食堂,更像是个自助餐厅。 季薄雨选了一碗日式咖喱鸡排乌龙面,又拿了一整盘三文鱼和虾仁的拼盘才坐下。 曲竹以前踢足球,每天固定维持一定的运动量,比她吃得更多,芝士焗土豆泥满得像个小山,还有成堆的藜麦炒莴笋。 江越则更喜欢甜食,拿了许多南瓜薯条和沙拉。 季薄雨看着眼前的盘子,突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姐姐喜欢吃什么。 她吃完饭,给林知微发了一条微信。 林知微没有回覆。 季薄雨看了手机一会儿,有些困惑。 她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回復,把手机收起来,和另外两个人说。 「等消息的时候心情好奇怪。」 曲竹险些笑喷了,还好她没像季薄雨那样选的汤面,不至于喷出来。 她咽下莴笋,说:「你是机器人吗,怎么每天都在熟悉人类社会似的。」 江越跟着说:「这样的人不多了,小雨属于珍稀动物。」 季薄雨蒯了一大勺曲竹的土豆泥,又去抢江越的南瓜薯条,江越捧着盘子躲,叫着南瓜薯条是属于我的,曲竹闷声干大事,趁机把季薄雨的三文鱼端到自己面前。 江越躲不开季薄雨的夹子攻击,干脆把自己的南瓜薯条全倒进曲竹盘子里,她知道曲竹不喜欢吃这个。 三个人在餐厅里闹成一团。 收拾完也吃完时,她们下午上课差点迟到。 但那有什么关系。 在这样简单的快乐里,她们很开心。 ** 林知微当然不是故意不回復。 第30页 她只是……有事要忙。 林知微很久没有运动了。 现在躁狂期的她确实精力充沛,觉得自己能打死两头牛,但她智商还在,没必要做多余的牺牲。 她要的是先机,或者说优势。 最好能见面就将蒋争放倒。 蒋争是三个男的里个子最高的那个,也是最爱运动的那个。 这样的人不能像对付李庆那样直接拿着武器上去,最可能的结果是引起他的警觉,他直接逃跑,或者和林知微对抗。 有武器的林知微可能会占上风,也有可能两败俱伤,她对蒋争并不熟悉,这样达不到威慑的目的。 而且林知微的目的不是占上风。 对此,方曦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她是保健老师,但不代表她能弄到高浓度的氯.仿。 这东西一捂人就晕了,有毒,是管制类化学药品。 方曦表示她要是真的要,自己可以试着配一点,只是蒸馏有些麻烦,可能要很久。 林知微便把这条划掉了。 她当然也没有睡觉。 季薄雨打电话那时她正在学校,她只是想让小雨误认为自己还在睡。 因为她正在蒋争经常走过的路上来回走,观察哪里有可以埋伏的地方。 从教学楼出来是一大片草坪,那三个人从教室出来之后会穿过草坪向体育馆走。 最近整天下雨,如果在往常,他们会去篮球场。 去体育馆的路上有屋子,但都是校方和老师的办公区域,没法用,有些上着锁。 打完篮球出来,蒋争会去…… 学校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林知微在便利店琳琅满目的货架之间到处走,寻找可以突袭的地方。 她看到便利店上货的小门。 那里隐蔽,没有灯光,是最佳的埋伏地点。 她拿了一购物车的零食,薯片软糖蛋糕罐子,巧克力魔芋爽浪味仙,另一块区域则是蔬菜瓜果区,趁付款时和收银员聊天。 林知微:「你们什么时候上新货?我想买新鲜点的菜。」 收银员对此见怪不怪。 这所学校有特殊要求的学生很多,这种问题只是小打小闹。 收银:「晚上快关门的时候,你可以到时候来看看。」 林知微:「人挤吗?要是人多我就不来了。」 收银依然耐心,说:「放心,就两个人上货,推着车来,不上完这车不会去推新的,这里住的老师倒是会来,学生们走得都很早,你晚上来看看就知道了。」 林知微特意向小门那边走了两步,和收银「我都和你说了吧」的眼神对上,付款走人,不忘说了声谢谢。 人不多。 没有监控。 这里是最佳地点,只要她够快。 她弄的这么麻烦,不只是为了制服,或者是给蒋争一个教训。 她要的是折磨。 折磨到他再也不敢。 ** 蒋争从体育馆出来,刚洗过澡。 打了两个小时的篮球也才七点,天还没黑,他运动拉伸过,很慵懒。 他刚和金昱打完1v1,今天那个足球队的肌肉女曲竹一整天都和季薄雨待在一起,摆明了维护她,金昱没法找季薄雨麻烦,精力没处发泄,只好和蒋争打球。 蒋争收起蛋白粉瓶子,嗤笑一声。 金昱就是个小孩,看谁不顺眼就欺负谁。 再说了,李庆都被人打成脑震盪了,还搞不清也不能确定是谁干的,真是傻得不行。 李庆亲口说打他的人不是季薄雨,因为季薄雨没有来的那个人高。 他连人是谁都不知道就被人撂倒了,更是蠢得可以。 他在保健室病床上说的话,蒋争一个字也不信。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碍着别人的眼了。 就李庆那个穷酸样,跟他和金昱玩都是便宜他了。 要不是天天跑腿,蒋争才懒得搭理他。 蒋争像往常一样去买滷牛肉,路过便利店外超市上货的小门还特意往里看了一眼,确定里面一片漆黑,笑自己神经敏感。 他这样的男的,走哪哪都不可能怕,不可能有人埋伏他。 也像往常一样,他结帐时和收银说了句黄色笑话,被收银翻了个白眼,背着健身包从楼梯向下走。 就在他再次经过那扇门的瞬间—— 一条结实的皮带和双手在灯下瞬间晃过,骤然捆住他脖颈。 他背后那人把皮带用得像铁箍,脖子又是太脆弱的地方,以至于蒋争瞬间被皮带捆得头脸充血,整个面庞都向紫黑那边去! 他叫也没叫出一声,球鞋无助地蹭了一下地面,被人拖了进去。 超市里,工作人员还在上货。 一包拆封的滷牛肉掉在地上,不知主人是谁。 第15章 唿吸 蒋争再醒来时,四周都是黑暗。 他脖颈火辣辣地疼,细碎的砸响在头顶响起,旁边…… 有个人。 那人不说话,只有唿吸声,很平稳。 蒋争很熟悉现在的场景,因为李庆刚刚经歷过,和金昱哭了两个小时。 和李庆不同的地方在于,蒋争坐着,被绑在一张靠椅上,手脚同时受制,嘴上还贴着胶带。 这人不打算让他出声。 蒋争被冰凉的触感惊了一跳。 他五感一起涌向手背,冰凉的、像在擦拭。 第31页 是碘伏棉签。 这人消毒的动作太过悠闲,像捉住猎物之后玩弄的勐兽。 消完毒,响起了打火机的声音。 绑他的人擦开砂轮,打了两次火就得到了热度,把这火舌靠近他。 蒋争向反方向挣动,但这把椅子似乎浇筑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他被撕掉了嘴上胶带,胶带连带着唇周绒毛一起撕下,像撕下了一层皮。 蒋争剧烈喘了几口气,试图沟通:「你是那个新来的吧?林知微?」 他知道这群心态失衡的女人什么样,他长得不错,只要稍微放缓语气加以引诱,就会…… 旁边的人抓住他头髮,一把磕向铁椅! 蒋争咬死牙关,就是不叫,说:「操你妈……」 又是一下! 那人的手离开时,蒋争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自己头髮从她指缝里掉下来的声音。 蒋争还要再骂,只长开嘴做了个唇形,被再次抓住脑袋,磕鸡蛋一样狠狠撞上后背的铁椅! 她的手很稳,专注地撞一个地方,一点些微的偏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做实验一样准确冰冷,连着撞了七下还是八下,撞到见了血,粘腻的血水和蒋争的脸接触,甚至溅到她手上,她才停下。 林知微的意思是,安静。 她不说话。 因为没有必要。 体力再好的人被这么往死里撞也会晕,蒋争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打火机那点光映着,而林知微一身深沉的黑色。 是李庆的黑雨衣。 蒋争:「哈哈,你们这群脑子有病的女人……你为了她绑我……你妈的,有病的东西,怎么不死——死同性恋妈的就该灭绝——」 林知微没握着打火机的手一拳砸在他鼻樑! 两条血道从蒋争鼻孔里流出来,他的话戛然而止。 到了这时,林知微才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林知微:「别那么着急。」 她把打火机伸到蒋争面前,烤热他的脸皮,另一只手掏出什么。 很细。 晶亮。 ……是针。 足有人小臂长的针。 蒋争瞳孔骤缩,头不受控地向后仰,刚洗过的头髮沾了大片自己的血,乱糟糟地黏。 林知微把针烤热,不疾不徐碰了一下他的手,接着,避开手骨的位置扎下去。 后者像躲瘟疫一样向后躲,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你他妈别碰我——」 林知微轻笑了一下,雾绿的眼眸映着火光。 在一片黑暗中,她像索命的山鬼。 ** 季薄雨回家回的很早。 她骑自行车回来的,在车棚里却没看到林知微的那辆。 到家时正碰上往外走的司机,司机似乎有什么急事,见季薄雨问姐姐的自行车,草草应付了一句问王妈,向车库快步走过去。 季薄雨不解地看着她开车出门,走向厨房找王妈。 王妈正在督促手底下的人备菜,被季薄雨拉出厨房,跟她一起站在走廊里。 她手还湿着,是一双劳动人民粗糙的手,被季薄雨拉出来也没有不高兴,笑得很和蔼,说:「小雨,怎么啦?」 季薄雨:「司机姐姐出门了,开的那辆车好长。我就想问那都是装什么的,能装姐姐的自行车吗?」 王妈:「别说自行车了,装五六个人都行,她开的是辆货车,平时还能顺便装菜呢。」 季薄雨:「哦……」 王妈:「怎么突然对车有兴趣?」 季薄雨:「想学车,但是学了也没有车开,所以我在犹豫。」 王妈:「这有什么,你肯定能有一辆自己的车。现在车便宜了,什么混动电动,我女儿刚买了一辆,贷款两年免息,好着呢。」 季薄雨点了点头,说:「谢谢王阿姨,那我上楼搜一搜。」 王妈:「好嘞,去吧,晚上做的清炖鸡汤,多喝一点。」 季薄雨:「谢谢王阿姨。」 季薄雨和王妈聊过天就回了自己屋子,开始了今天的一小时力量训练。 结束运动之后,她洗了个澡去吃饭,却发现饭桌上只有她一个。 林青似乎有事要忙,而她妈妈最近在外面踩点,今天和她说过不回家。 洗过澡坐在桌前,正听见楼下汽车鸣笛,别墅大门打开。 司机开车回来了。 季薄雨心里疑惑。 这么多天,司机姐姐从来没有晚上这时候出去过。 季薄雨拿起手机,冒出一个摄像头的高度拍楼下。 过了一会儿,她收回手,看到车里下来两个人。 一个是林知微,另一个是个装尸体的裹尸袋。 林知微和司机一起抬着,把裹尸袋抬向地下。 那里面……像是个人。 ** 季薄雨在自己屋里发呆了十五分钟,在想自己要不要下去。 她和林知微还没到可以说这些事的关系,万一下去看见些不该看的…… 她…… 但季薄雨还是下去了。 姐姐还在躁狂期,她做什么难以预料,家里没有大人,只有她和林知微亲近一点。 她得下去。 她的姐姐不能杀人。 季薄雨换好运动鞋向地下走。 地下一层是影音厅和一个泳池,季薄雨尽最大努力放轻了脚步在这里四处转转,没发现能藏那么长那么大的物体的地方。 第32页 那就是在二层了。 就在她下二层的时候,车辆轰鸣声响,那辆季薄雨看见的车载着什么,又向外走去。 季薄雨立刻意识到,林知微可能是把人送走了。 那里面是谁?难道是金昱?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连忙向楼梯下跑,这下也顾不得掩饰了,连着打开了三个门,直到有个门打开之后扑鼻而来一股腥味儿,才停下。 季薄雨站在门口。 门外走廊的顶灯亮着,却照不透里面的黑暗。 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姐姐?」 林知微沙哑地说:「我在。」 得到了回应,看来林知微的状况不算太糟,季薄雨打开灯快步走进屋子里,被周围的场景惊了一跳。 她向林知微走去,问:「姐姐,你怎么样?」 她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她猜到了一部分林知微的想法。 但她没选择问椅子上的血迹和可疑的腥臊味,也没选择问来的人是谁,而是选择问林知微怎么样。 林知微:「我……把他放走了。」 季薄雨:「他……是谁?」 林知微:「蒋争。我折磨到一半他就晕过去了。」 季薄雨:「姐姐,你是为了我吗?」 林知微:「我是不是错了?我该弄死他的,对不对?就像我弄死我……」她把后面的名字含进了嘴里。 季薄雨:「没有,我很高兴,谢谢姐姐。」 林知微像没有听见一样,仍然在说。 她在发抖,也像在兴奋,抑制不住。 「他晕过去之后我突然醒了一下,想到了你,你会不会觉得我过分了,你会不会怕我,你会不会……」 季薄雨:「不会!」 她握住她不停颤抖的手,说:「不会,他们活该,姐姐,你留下证据了吗?」 林知微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好一会儿才回神,摇了摇头。 季薄雨拉着她半蹲下来,说:「姐姐,那没事,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莫名其妙失去了两个小时。没事的,没事的,你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林知微:「我做了。」 她眸色深沉,说:「我把他右手用六十根针扎了个对穿,扎到最后,他一直在叫,他说操你妈,你们一群赔钱的贱货,他说……」 季薄雨不让她复述这些,说出来只会加深印象,问:「姐姐,他是不是让你想到什么不好的人了?」 林知微痛苦地皱起脸,唿吸越来越快,季薄雨熟悉这个—— 她要开始过度唿吸了。 季薄雨眼疾手快,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刚才还在说自己如何这么另一个人的林知微的脸十分柔软,季薄雨用力捂着她口腔不让她换气,说:「慢慢的,没事了,没事了,很好,姐姐,轻轻地吸气——」 不知道多久。 十分钟?五分钟? 林知微才恢復了正常唿吸。 季薄雨拿开手。 她手上一片湿淋,亮晶晶的,但她不在意。 看林知微困扰而痛苦的神色渐渐平静下去,唿吸也回稳,季薄雨才问:「姐姐,你好点了吗?」 林知微点了点头,脸上汗水眼泪混在一起,眉头蹙着,就着季薄雨这个半蹲的姿势,把她抱进了怀里。 如果林知微还清醒,她绝不会这么做。 如果季薄雨在平常,她会僵住一会儿,然后逃跑。 但今天,两个人没有一个遵循常理,选择了互相拥抱。 外面雨声更大了。 仓库大灯亮着,隔绝雨声,只留一把孤单的铁椅,和一滩慢慢流淌,直到渗入地面的血迹。 一片安谧。 另一人的唿吸在腹部发痒,季薄雨微微瞪大了眼,好几秒之后,眼珠才动了动。 她把视线投向仓库的大灯,无声接纳了林知微满脸的潮湿。 潮湿得……如这场夜雨。 第16章 去吧 季薄雨穿着家居服下来的。 家居服两件套,上身是件长袖,下身是条短裤,轻薄的真丝材质,穿在身上季薄雨总感觉自己变成了条光滑的鱼。 这衣服往下出熘。 现在,这条质感轻薄的家居服被另一个人的唿吸、眼泪、汗水浸透,湿湿地沾在她身上。 而且这些…… 还只是其次。 因为更引人注意的是,林知微在无意识地蹭她。 她动作轻轻的,鼻尖没什么目的地蹭她的衣服,更像一种轻触,又像兽类之间表达亲昵的方式,不含多余的感情,只是有些眷恋,显得脆弱。 季薄雨全身的触觉神经都向那一处涌去,敏锐的神经甚至能感受到林知微碰她时每一处脸颊肉的改变。 柔柔软软的,像被雨淋湿的小猫。 这样的想像让季薄雨本能地扬起嘴角,喊她。 「姐姐。」 「……嗯。」 「你好点了吗?」 「你要……离开我了吗。」 离开这个词放在当下的语境未免有些残忍,再加上季薄雨根本没有这个打算,于是摇了摇头。 她摇完了头,怕她看不见、也怕她感觉不到,就又说。 「不会,只是黏黏的……不太舒服。」 林知微微微仰起脸。 季薄雨低头和她的眼神对上,像被什么击中了。 第33页 就好像从来不屑和人类靠近的爪王有一天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主人、于是大发慈悲地走到季薄雨身边、用脑袋枕住了她正在写作业的手。 堪称甜蜜的折磨。 季薄雨没忍住笑,说:「姐姐,如果爪王在的话,它会很喜欢你的。」 林知微嘴唇动了动,说:「不会。」 季薄雨:「为什么?」 林知微默默地想。 因为她会嫉妒一只猫。 她不回答,季薄雨也就不问了,四处看了看,问:「姐姐,那个椅子,是一开始就在那了吗?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不回答我。」 林知微:「不,是我……是我自己找人装上的。」 这房间里没有排气扇,只装了一个吝啬的新风出口,在梅雨季节的浸润里变得潮湿。 季薄雨:「为什么?」 林知微:「我躁狂期的时候……喜欢把自己绑在那里。」 季薄雨:「为什么不用药?」 林知微:「你是说安定,像苯.巴.比.妥那样的镇定剂?」 季薄雨:「我不懂,不过应该就是那种药。」 林知微:「一开始用,后来就不用了。」 季薄雨:「为什么呢?」 林知微重新靠住她,侧脸整个贴在她小腹,即使上面一片泥泞。 倾听季薄雨的唿吸似乎会让她变得好受一些,感受另一个人温热的唿吸,或者说靠近另一个人健康运转的器官,都会让她神色更好。 于是季薄雨没有躲闪。 林知微垂着眼,那是她在思考措辞的表现:「注射之后并不会缓解,用药就像把你从世界里隔离,或者打晕……醒来之后只会更不适,很困,不舒服,不高兴,情绪碰不到身体,像总隔了一层膜……临床上的治好只是确认我攻击性下降,或者不会自杀,仅此而已,更多的医院也做不了。我只要吃药、活着,在医生眼里就可以出院了。」 季薄雨:「绑在那里,会好一点吗?」 林知微就笑起来,说:「不会,但是至少我……疼痛会让我觉得好一点。」 季薄雨看她好了一些,才说:「姐姐,刚才被司机姐姐带走的那个人,是金昱吗?」 林知微:「不是。」 季薄雨松了口气。 林知微:「你为什么……」 季薄雨:「妈妈说,用女人骂脏话是不对的,所以我要教他们改掉。姐姐,你要是提前这么做了,我就没办法做了。」 林知微笑出了声,问:「那该怎么骂?」 季薄雨:「他妈的要改成他爹的,或者他爸的。男人总说网上骂妈的时候是在骂赛博的妈,但既然是电子的妈,那为什么不能换成电子的爸呢?都电子的了,明显是他们想侮辱女人,女人被侮辱洗脑得多了,就会相信的,所以要改掉,不要和他们一样侮辱自己的性别。」 林知微抱她抱得紧了点,说:「嗯,小雨说得对。」 季薄雨:「所以姐姐,他和你说的话,你不要记得,不要跟他们一起侮辱你自己。」 她说他们。 因为林知微刚才提到了另一个人,季薄雨不知道那是谁,她猜可能是林知微生物学上的爸爸。 林知微:「可是我……」 季薄雨:「我知道你会忍不住,所以我不重复他说了什么,你记得我说的就行了,好不好,姐姐。你试一试。」 林知微:「嗯。」 季薄雨:「姐姐,你很聪明,也很坚强,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一个人,我也知道你做这些是为了我。我真的非常、非常、谢谢你。你的生活慢慢变好的时候,不要多回头,要多和喜欢你的人在一起,要记住喜欢你的人说的话,要记住我说的话,好吗?」 林知微:「那你……多和我说话,好不好?」 季薄雨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我最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和姐姐。」她像个纯洁的精灵,说,「我还给你发了微信消息,但是你没有回我,姐姐,下次记得回我,好不好?」 林知微慢慢放开了她的腰。 她的腰手感很好,林知微抱了这么一会儿,不捨得放开,但还是放开了。 她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假如她正要从一个瘾症中离开,那如今,她为了自己找了个限制更多的瘾。 那个瘾的名字…… 叫季薄雨。 「好。」 她不记得自己还说了什么,也不记得之后自己怎么回的房间,她只记得季薄雨那天和她一起睡了。 在一张床上。 就在她身边。 像个美好的梦一样。 ** 第二天是个周五。 这漫长的一周总算即将要过去了。 季薄雨提早起来,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林知微的床,以免把她吵醒。 在来学校的路上,她用微信和曲竹发消息,算了算时间:下下周二就开始运动会,运动会持续四天,每天项目不同。 那四天里,所有学生和老师正常来学校,但不进行授课和听课作业,几乎可以说是四天假期。 而且这所学校没有啦啦队。 现在在任的校长——也就是拿着短裙让男生当场换上的那位——亲自将其取消了。 她觉得女生去参加啦啦队不如去亲自参与项目,这实在是一种资源浪费,也是在把女生从运动场赶走。 第34页 为别人加油永远不如给自己夺冠,啦啦队应该永远存在、也只存在于场边观众的尖叫声中,如果表现不好,观众的反应就说明了一切,如果表现得好,那四周自然会为你响起尖叫,不需多此一举。 班里女生比男生报的项目要多。 铅球、跳远、接力跑、长跑、足球、篮球、网球,基本每个项目都是碾压式的。 曲竹报了足球,她嘴上说妈妈不让,其实心里想踢球想死了,尤其是学校里特意种植的真草草坪,踢起球来脚感一绝。 江越去试了,死鱼眼看她,说,这和平常的草地有什么区别。 曲竹当场让她试试穿着钉鞋踩上去。 江越试了,但看起来她的脚还是欣赏不来这项运动。 她身为一个合格的死宅,上编程课时一边说你们搞运动的实在太血腥了,一边打开fps游戏,没一会儿两枪打爆了对面的三级甲。 戴着耳机也能听见游戏里满是赞扬的击杀奖励。 曲竹面无表情,示意江越屏幕上四溅的血,问季薄雨,到底是谁血腥。 季薄雨正在用校园网看数学视频。 闻言,她停下演算,指着上面一道选择题说,数学题最血腥,把我杀得片甲不留,你们俩谁来试试? 争执的两个人同时歇火。 周五上午编程课结束之后有一节数学小测。 数学老师收上卷子,当天晚上就出了成绩。 季薄雨拿到自己的。 满分150分,她拿了86分,比之前的六十多分好了太多,上面还写着数学老师的评语。 [继续进步,收效甚好,有不会的继续来办公室堵我] 季薄雨心满意足地收起卷子。 曲竹下了课来找她——拿着自己五十七分的卷子。 曲竹:「你怎么进步这么快?」 季薄雨:「嘿嘿,我有家教。」 曲竹:「就是你那个神龙不见首尾的姐姐?上次说要来学校,结果最近都没来。」 季薄雨:「姐姐在家里休息,她不太喜欢人。」 曲竹被她的描述逗乐。 季薄雨撑着桌子向前看,看到金昱最近几天都老老实实的背影, 林知微实在太兇残了,以至于蒋争自从那天之后根本没来上过学。 他家长倒是来班里、又去校委会闹了一通,据说还报了警。 但没有证据,警方什么也做不了。 失去了李庆和蒋争两个人,金昱这几天和季薄雨偶尔碰上,之前还会嚣张地沖她竖中指,但现在,他连轻微的肢体接触都避开了,只有眼神很兇狠。 见风使舵的有些人这几天看金昱在季薄雨这吃了亏,连带着对季薄雨的态度都好了很多,有什么事都和她说一下。 谈话的时候要是看见季薄雨在听,还会刻意把她带进去。 季薄雨觉得他们这样很麻烦,她只是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不代表她想加入谈话。 世界就是这样的。 展示你的獠牙,才能逼退恶意。 别想着退缩和逃避了,那玩意儿屁都不是。 她正忙着用微信和林知微发消息。 【季薄雨:姐姐,醒了吗?】 【林知微:刚起】 【季薄雨:周末两天市郊那边都是晴天,我们出去玩吧?】 【林知微:怎么突然想起出去玩,前几个星期不都在写数学吗】 【季薄雨:偶尔放松一下】 季薄雨趴在桌子上打字,懒洋洋的。 【季薄雨: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林知微:好】 第17章 夜海 宾利向晴朗的天边疾驰,甩脱追身水汽。 季薄雨想的是在杭州周边玩一玩,毕竟周末只有两天,但林知微没这么选,而是买了三张去福州的机票,整个航行旅程只要一个小时。 周五下午,两人和司机抵达萧山机场,季薄雨在两个熟练进出机场的人帮助下学会了值机取登机牌、託运行李和过安检。 她第一次坐飞机,也第一次从云层上看世界——她和季怀心来杭州坐的高铁。 季薄雨以为会很麻烦,实际上并不太难,就是有些机场地方太大,找地方不太容易,要提前去。 三人坐傍晚的飞机落地福州时,北京时间还不到七点。 落地时,沿海城市日落得早,福州以一片夜海迎接了她们。 海边湿咸的风吹了季薄雨一嘴,她头一回出门没有和妈妈一起,而是和林知微,以及司机齐止,很新鲜。 她们拿着行李走出机场,齐止让两人在地下车库等着,自己去开车。 季薄雨:「这里也有车?」 林知微笑了笑,说:「租一辆我们开,喜欢什么样的?」 季薄雨没有随便说牌子,而是说:「压缩机好的,空调凉快。」 林知微:「好。」 齐止开来了一辆奔驰gls450,gls通体黑色,引擎响起时,宛如一头巨兽。 季薄雨愣愣地看了好久车厢内饰。 林知微站在她身边,不催促她,只是问:「怎么了,很喜欢?」 季薄雨神色仍然愣愣的,看了一会儿车,又看了一会儿她,说:「和姐姐很像,就……很符合。」 林知微回视她,说:「喜欢吗?」 季薄雨:「喜欢。」 即使知道她嘴里的喜欢和自己的喜欢完全不一样,林知微也更开心了一些。 第35页 她们在酒店下榻,入住登记时经理接过卡,毕恭毕敬地带她们上楼。 季薄雨走进宽敞明亮的房间,把自己的卡其色双肩包放下,齐止则在另外一间房,和她们不是一个屋子。 季薄雨:「姐姐,齐止姐姐怎么不和我们一起睡?这里睡得下三个人吧,也没有很不方便?」 林知微:「不缺这点钱。」 再说了,让齐止睡在这里,不方便的就是林知微了。 季薄雨砸了咂舌,说:「姐姐,你有好多钱啊。」 林知微:「要不要我分你一点?」 她已经躺在了属于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双人床上,歪着头看季薄雨收拾包,拿出一件外套。 有些见钱眼开,或者内心稍微不那么坚定一点的人,在这个问题上都会犹豫。 会犹豫林知微会不会给,会犹豫林知微到底给多少,会犹豫到底怎么开口要才会显得清新脱俗。钱啊,谁不喜欢,那可是钱。 但季薄雨不会。 季薄雨只会拿出手机,说:「姐姐,我要带你复习一遍杀猪盘。」 她没有手机时还没法搜索杀猪盘的危害让林知微看,现在有了手机,又能播又有声音,简直像拿着个学习机。 林知微:「……」 林知微拿起一个抱枕盖在自己脸上装死,第一次为自己送礼物的选择后悔。 这岂止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简直是搬来五指山把自己压住了。 季薄雨的手机还在喋喋不休:「杀猪盘是今年流行的一种诈骗方式,通过交友、日常聊天等形式——」 林知微:「我错了……小雨师傅别念了……」 季薄雨把手放在自己耳边,转向她的方向:「说什么?听不见——」 林知微:「我错了——小雨,我再也不提了——」 季薄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好姐姐。我不放了。」 她说好姐姐的样子……像在夸什么表现很好的小孩。 林知微脸压在抱枕下面,红得稀里煳涂,莫名其妙。 又心旌动摇。 ** 在酒店吃过晚饭,三人一起走向海边。 林知微和林青报备之后,林青只有一条要求,那就是齐止是必要的,两个孩子必须要带齐止去。 因为齐止在林家的地位不只是司机,还兼职保镖。 齐止家里世代学武,她自己更是格斗出身。 上小学时,别人因为被揪了辫子哇哇大哭那会儿,她已经能丝滑地拎起揪自己头髮的男生领子,把他摔在课桌上,爆打到对方一度不敢来上学,顺带还能给对方两耳光。 齐止闻名整个文三街小学之后,连在小卖部排队买雪糕都会被主动让出一条路。 她有个外号叫霸王龙。 她挺喜欢的。 齐止说起这个时,三个人正光着脚踩沙滩。 毕竟在福州,即使晚上海边也不冷,反而很舒服。 最近也还没到旅游旺季,很多当地人在海岸线边散步,推着婴儿车,走近一看,是一只肚子朝天睡着的肥猫,或者两只。 有的胆子大的探头探脑,家长还让季薄雨摸了。 季薄雨摸到猫头,招唿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林知微也来摸。 林知微慢吞吞地往前伸手。 季薄雨有点好笑:「姐姐,你怎么伸手伸得这么慢……」 话还没说完就知道了原因。 就在林知微碰到猫爪的前一秒,婴儿车里的英短已经伸出了爪子,上来就是一爪! 如果不是林知微躲得快,刚才就要被抓伤了。 英短的家长连忙道歉:「你没被抓到吧?这死孩子怎么回事,平时任人摸,怎么今天看到你就跟失心疯了似的,对不起对不起……」 林知微把手揣进短裤兜里,说:「和猫没关系,是我不讨猫喜欢。」 季薄雨:「嗯,谢谢阿姨让我们看小猫。」 她说着,又伸手去摸这只朝林知微伸爪子的英短。 ——英短在她手里咕噜咕噜,甚至开始了踩奶,看起来性格好得任人搓圆揉扁。 家长:「……」 家长也释然了,带着猫继续向前面遛弯儿。 林知微注视着一人一车向前走去。 季薄雨:「姐姐,不高兴吗?」 林知微摇了摇头,短髮在这晚风里被吹得凌乱,说:「没有。」 她想了想,又说:「猫不喜欢情绪波动大的人,更喜欢稳定的人,它们不喜欢我很正常。」 季薄雨:「姐姐别难过,英短比较笨的,它不懂什么好坏。」 林知微心想难道你懂?你连我有点喜欢你都看不出来,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她怕把人吓跑,季薄雨别的地方很不敏感,这种事上还是知道的,她对感情的判断很准确。 季薄雨还在想怎么安慰她,如果在之前,她会说有我喜欢姐姐,可林知微本来就是个精神病人,她的世界不应该再变得更加狭窄了,她总觉得自己这么说不太好,终究没有说。 她们各自沉默。 海边难免潮湿,脸上也湿湿的,飘扬的头髮黏在林知微脸上,有一根挂在了她嘴角。 林知微说话时仍没什么感觉,因为那头髮很轻,季薄雨频频回头看她,却发现了。 她伸出手,想帮林知微拂开。 没想到手指碰到林知微脸上时,林知微刚好要说话。 第36页 另一个人唇稍微往前了一点,错位了些,亲到她的指尖。 季薄雨怔住了。 林知微垂下眼。 她就这么看着季薄雨收不回的手,像发现了什么小型犯罪现场,盯得很专注,声音也放轻,问:「……做什么?」 这点声音相对不断涌来的海浪来说很小,小得可以忽略不记,稍微不注意就会听不清楚。 季薄雨听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僵在原地。 不熟悉的身体反应让她无所适从,和她人生前十七年的经歷都不一样。 她说话了。 虽说有些磕绊,但好歹也说话了。 「我就是想帮你……把头髮拨开。」 于是林知微也伸出手。 她似乎想验证一下季薄雨的话,因此也去摸自己的唇周,摸一摸到底有没有头髮黏在唇上。 自然而然地,她碰到季薄雨的手。 那只手有点凉,还带着两根猫毛——刚才那只英短掉下来的。 季薄雨这时也感觉到了自己手上的毛,想收起手把猫毛甩掉,却没能收走—— 因被林知微握住了手。 林知微的眼神和平时不太相同。 同日里,那眼眸转向季薄雨时总是含笑的,很温和。 今日却几乎看不到什么情绪,在夜晚亮灯的海边深得像潭,深沉得赶走了季薄雨身边所有的热风,让她颤慄。 「今天……手怎么这么凉?」 林知微稍稍动了动眼珠,更向下看,似乎想用人眼看清季薄雨手心的热度。 她问完,并不要求她的回答,而是继续说。 她放慢了语速,声音与潮涌的海浪相合。 一拍,又一拍。 「平时……都很暖和……」 抛开礼貌、外人…… 她们似乎就该是这样相处的。 是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人,被情不自禁吸引的情状。 而季薄雨刚刚接触到一点林知微这真实的外壳。 季薄雨被她的眼神拉着带着拽着,向深渊中拉扯过去,她像一张在她的海中晃动的帆,张了张嘴,因抵御风雨,连牙床都在发酸。 她上牙打了一下下牙,说:「……海风吹的,穿得有点薄。」 那只手仍被林知微握在手里。 林知微说她的手凉,其实自己的手也不遑多让。 海风把两个人吹透,吹得她们连身体也同温。 季薄雨本能地觉得危险。 她想抽离,却抽不出去。 因为这是对她很好的姐姐吗? 不是吧。 她这会儿连姐姐都不叫了。 那是因为什么? 季薄雨手指颤抖一般弹动了一下,打到林知微握住她的手。 她见季薄雨不拒绝,握得更紧了一点,像得到隐秘的确信。 夜海昏沉。 远处海平面上,幽绿的灯塔一直亮着。 一道声音打破了这片地方的宁静。 「微微,小雨,我拿外套回来了……」 是齐止。 季薄雨这次是真的挣动了一下。 她几乎是扯着自己的手把自己扯回来,没想到自己第一下还没能成功—— 林知微抓得太紧了。 听到齐止的话,林知微像个从剧场里勐然醒转的观众,神色一下子变了。 那种深沉逼仄、见不得光的欲望像一道黑影,继续藏在她身体的某处,而她挂上些笑脸,朝齐止的方向说:「齐姐,谢了。我正冷得不行,小雨也是,手都是冰的。」 离她很近的季薄雨全数收入眼中。 她松开了她的手。 她甚至还能正常地关心她。 她说。 「小雨,再走一会儿我们就回去吧?」 季薄雨呆呆的,很久之后才回答。 「……好的,姐姐。」 第18章 手机 有了外套,两个走在海边的女孩身体逐渐回暖。 齐止不止带来了外套,还带来两盒小吃,是章鱼小丸子和烤生蚝,不知道她怎么做到这么快都买来的,拿到手里还热着。 「齐止姐姐,你不吃吗?你也没怎么吃东西。」 季薄雨把小丸子接过来,插起一个向她的方向递。 在她的观念里,买饭来的人就要第一个吃,这是有优先权的。 齐止可不这么想,她反而退后了一步,不敢接季薄雨递来的丸子,好像那不是丸子,而是白雪公主递出来的外脆内软的伪装成章鱼小丸子的苹果。 在一片海风里,她满头大汗地说:「小雨你和微微吃吧,我不饿,机场候机那会儿我出去吃了点,已经吃饱了。」 季薄雨还在疑惑:「怎么能吃饱?那个赛百味才六寸,那么少一点。」 齐止偷觑着她身后林知微愈发不善的脸,求生欲满分地说:「那你们在海边慢慢逛,我再去给自己买点,这点你们先吃。记得走到那个灯下就别再往前了,前面礁石太多,容易被埋伏。」 她这句话落下,看到林知微稍微转晴的脸色,才松了口气,走了。 齐止离开,就又留下季薄雨和林知微两人。 季薄雨没话找话说:「齐止姐姐为什么说会被埋伏?」 林知微:「不知道,字面意思吧,怕咱们碰见坏人。」 季薄雨:「哦……」 其实她知道。 第37页 她太知道了。 因为富人家的孩子经常被绑架。 林知微不到六岁那年已经被绑架过四次,地点从家里到商场到高尔夫球场到深山老林,后来更是上了专门的防绑架课、求生课以及泰拳课。 她能把生物学意义上的她老爹打个半死,除了靠迴路紊乱、激素浓度异常的脑子,还靠从小学来的打击技巧。 林知微草草略过这个话题,握着装生蚝的锡纸小盒走到季薄雨身边,被她准确地投餵了一个。 直到这会儿,那点因为没有第一个给自己的吃的微妙怨气才散去了。 林知微恶狠狠地嚼章鱼小丸子,嚼得里面哏啾啾的小章鱼嘎吱作响。 她一边看不起自己因这么点小事就嫉妒的阴暗心理,一边看不起自己被餵了一个章鱼小丸子而心情大好,任人摆布又无可奈何。 但她能怎么办。 她喜欢谁,又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 至于另一位,风暴中心的季薄雨看她嚼得那么用力,以为她饿狠了。 再加上飞机又是短途,她们没带零食上飞机——机场的赛百味确实三个人都吃了,但季薄雨觉得吃了一嘴的草,肉完全不管饱,就又递了一个小丸子过来。 林知微就又龙颜大悦地吃了一个。 直到吃得盒子里只剩两个,林知微才恍然说:「你也吃,我吃饱了。」 季薄雨不太认同她的话,不过她想的是可能姐姐一直吃章鱼小丸子有些腻味了,就听话地把剩下两个也吃掉,去打开烤生蚝的锡纸盒。 锡纸盒导热,季薄雨伸手去拿才发现盒子很烫,一直拿着的林知微却像什么事没有,看她掰自己的手指,还不太明白地看她,问她怎么了。 季薄雨好不容易把她的手从锡纸盒里解救出来:「盒子,你不觉得很烫吗?」 林知微看了看自己的手,烫红的指节一个交错,没什么大反应。 「还好,」她神色如常地说,「习惯了。」 季薄雨凑头过来,对着她的手,轻轻吹了口气。 她像是认为吹气真能像童话书里说的那样疼痛都飞走,也是真的没记性,明明刚才她就被这只手抓得抽都抽不出来,吓得像个鹌鹑。 季薄雨吹完了,刚一抬头,就又撞进林知微眼中。 她愣了愣。 她看不懂。 林知微掩饰一般把这只被她吹过的手放进衣兜里,攥紧了。 锡纸盒导来的热仍未消散。 她拿着时是真的没觉得多烫,反而觉得安心,因疼痛和苦涩早已如影随形,如她的侍从,把她从对另一人急速增长的沉迷之中拉出、脱离,方便她旁观。 她倒有些感谢——若不是这点烫,她不会觉得季薄雨那一口气这么鲜明,鲜明得这会儿还不散去,像一缕缠绕着她的、欢快的魂魄。 她有些想停下。 这当然不是说季薄雨不好,只是…… 只是季薄雨太木了。 木得几分钟之前被她握着手差点贴到脸上,几分钟之后,也就忘记了。 她不开窍。 林知微并不怕自己受伤。 她有准备,也有勇气,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精神病院的自己。 她只是觉得…… 这样对季薄雨很不公平。 季薄雨就像她手里拿着的蚌壳,被强硬地撬开怎么会是一件好事? 她怕自己这样执着不放的感情……反而把她伤到了。 林知微想到这里,惊了一跳。 日渐增长的喜欢已丰腴到了这个地步、这种程度,指指点点她的脸,说喜欢总是兇险,说爱是常觉亏欠。 ** 两人从沙滩边回来,一身湿黏的水汽。 林知微先去洗澡,季薄雨则把手里拿着的锡纸盒扔进房间垃圾桶——海边她一直没找到扔垃圾的地方,倒是找到了【禁止下海】的牌子。 靠海总是潮湿,这在所难免,好在房间固定有人打扫吸湿,体验没有多打折扣。 季薄雨打开手机,在三人小群里发消息。 是的没错,是三人小群。 包括了曲竹和江越。 足球场上蹿下跳吗喽一位:踢一天球,累死 aaa比奇堡爆头海鱼:打一天游戏,累死 季薄雨:现在才星期五晚上……你们…… 这两位的名实在令人印象深刻,季薄雨趴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感觉脑子和眼睛要一起被精神污染了,又把她二位改成了原名。 没想到群聊里备註是不会变的,可能也是她不会设置,只能继续忍受。 足球场上蹿下跳吗喽一位:你去哪了,跑这么快 季薄雨:出来玩了 aaa比奇堡爆头海鱼:去哪玩了,怎么不带我们 足球场上蹿下跳吗喽一位:好歹是共患数学的革命友谊,竟然都不跟我们说 季薄雨:福州,你不是要踢球吗,马上校运会了,加油练习 aaa比奇堡爆头海鱼:那我呢,她得踢球,我闲着呢 季薄雨:你那个游戏,这赛季不是刚开始吗,我想和你说的时候你正在沖分 aaa比奇堡爆头海鱼:我沖了一天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会儿了…… 季薄雨:你看 足球场上蹿下跳吗喽一位:是你同桌吗? 季薄雨心里有些奇怪。 自从林知微和她待在一起之后,她在季薄雨这一直都是姐姐,现在被人叫成同桌,有点奇怪的意味在,季薄雨分不清这是什么感受。 第38页 季薄雨:是 足球场上蹿下跳吗喽一位:好好玩 江越想得更细緻,知道她家家境一般,说。 aaa比奇堡爆头海鱼:对了,我看你只报了个短跑啊,怎么不报长跑,一千五百米只要跑完就有奖金,五百块捏 季薄雨:有奖金?曲竹能帮我报上吗 足球场上蹿下跳吗喽一位:没问题 她说完退出群聊,听见身后浴室门被人打开。 那人带着热气向外走,踩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季薄雨以为她会靠近自己,但她没有。 林知微只是在阳台桌子旁的矮沙发上坐下,手肘搭住季薄雨的双肩包背带。 「小雨,去洗澡吧。」 季薄雨从床上坐起来。 她带着宽松的衣物,进了磨砂玻璃浴室,留下没有锁屏的手机。 林知微头髮短,随便擦两下就干得差不多了,发尾潮潮的,她也不再擦,而是放下毛巾把目光投进房间内。 她心思已经不在头髮上了。 她在数数。 假如她数到十,手机还没熄屏,她就从矮沙发上起身,看看季薄雨刚才和谁聊了天。 林知微太清楚自己的劣性,或者说她知晓所有的人性,而这人性在她身上一览无遗。 她一边唾弃自己,一边走向窗边。 她知道不对,但仍被吸引。 她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窗边,数着十、九、八…… 三。 二。 一。 手机依然亮着。 季薄雨似乎调整了设置,几分钟后才会自动熄屏,即使过了林知微为自己设定的十秒,也不熄灭,可能是为了一直看数学题答案方便。 林知微盯着那只手机和季薄雨那个三人小群的聊天框,不受控地拿起来。 第19章 夜谈 季薄雨洗完澡出来, 外面大灯已经关了,只留下两边郁金香形状的床头灯。 林知微换了个位置,从阳台对坐的两个皮质矮沙发离开, 靠在了床头。 她手里空空如也,没有手机,也没有别的东西,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以及修剪得很整齐的指甲。 季薄雨走过去:「姐姐,在看什么?」 林知微:「小雨,我觉得我在做错事。」 「嗯?」季薄雨没明白, 以为她还在想之前蒋争那件事, 一身宽松短袖短裤爬上床, 安慰说,「姐姐, 不用太在意, 他要是真抓到什么把柄早就来了,但现在都还在医院躺着没发难, 说明你那天做得很完美啊, 他活该的。」 林知微:「不是这个, 我是说……别的。」 季薄雨把自己放进被窝里, 睡姿标准得像个双手合十被放进棺材的木乃伊, 拉起被子。 听到这个,她更不明白了。 「别的?别的什么错事?姐姐最近不是每天都和我在一起吗?你连做错事的时间都没有啊。」 林知微:「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季薄雨努力回想。 她的脑迴路还没有那么弯弯绕绕,弯弯绕绕到可以第一时间把这个喜欢的人定位到自己身上。 她只是觉得姐姐好厉害,整天待在家里也可以跟别人谈恋爱。 也不对, 说不定姐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交了个女朋友。 季薄雨:「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是错事呢?」 林知微:「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想看她的手机,虽然最后也没有看。」 说起手机, 季薄雨想起自己的手机,四处找了找,原来被林知微放在了床头。 林知微似乎没有希望她能回答,只是在床头灯下看着自己的手,继续说:「她和你一样,手机很久不熄屏,就那么放在床上,我拿起来……又放下,再拿起来,再放下。」 季薄雨:「姐姐最后不是没有看吗?」 林知微:「……嗯。虽然我最后也没有看,但我想看,而且想看的不得了。」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你的朋友,你的社交,你周遭发生的每一件、可能在你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就是这么慾壑难填。 其中固然有躁狂期的影响。 双相情感障碍来到躁狂期时,精力和欲望都在上涨。 林知微从前都忍住了,这次却像溃了堤,来势汹汹的洪水淹没她的一切,包括理智和道德。 季薄雨没明白她的逻辑:「姐姐,可你说了,你最后也没有看啊。」 林知微:「可我都拿起来了,如果当时她在我身边,她肯定会发现,我不想她讨厌。」 季薄雨:「?」 高层酒店外,夜海涨潮,狂躁地冲撞礁石,轰隆轰隆,地动山摇。 房间里,床头灯散发着不刺痛的热度,映亮季薄雨枕在枕头上的侧脸。 季薄雨一向很有能量,也很特别。 她的思路和其她人都不一样。 季薄雨:「可你最后没有做,不愧对自己的心就可以了,假如她怀疑你看了,那就好好解释。」 林知微偏了偏头,把视线转向她这边:「什么叫不愧对自己的心。」 季薄雨:「就是自己的心。」 她似乎很疑惑为什么别人会问这样的问题,耐心地解释说:「你没有做,你的心也知道你真的没有做,这就可以了。别人不太重要的,假如她对你很重要,你也解释了原因,而她无法接受,那分开不就好了吗?」 第39页 「妈妈和我说,两个人在一起需要磨合,不过真的磨到双方都鲜血淋漓的,那也没有必要。毕竟在和别人建立关系之前,我先是我自己。我要从这种痛苦的磨合中保护自己,所以选择了离开,怎么说我都不是错了,而只是做了选择。」 林知微:「那样不是……不够爱吗?」 季薄雨更困惑了:「说不够爱的人居心好不良。如果在一起苦痛地磨合才算爱她,那我问姐姐,你如果那么爱她,怎么捨得让她被一段感情磋磨成这样痛苦的样子呢?」 「这本来就无关对错,也无关爱不爱,只是如果要改变现状,就势必要做出选择。谁痛苦谁改变,两方都痛苦的感情,肯定有双方都没意识到的问题。」 林知微许久才说:「小雨,你之前说自己没谈过恋爱,这些都是干妈教的吗?」 季薄雨躺在枕头上,因为说了太多话而有些睏倦,半阖着眼,说:「嗯……妈妈教了我好多。有时候妈妈也会替我很头痛,这世界上有好多要学啊,她教会了我这些,却没教会我学习。明明妈妈上学时理科成绩很好的,可惜没有遗传给我。」 林知微:「干妈教得很好。」 季薄雨:「嗯,我也这么觉得。」 林知微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稍微打开一道口子,选择和季薄雨袒露自己难解的欲望:「小雨,你的意思是不用为想看喜欢的人手机负罪太多,可我不会只有那一次想看。」 季薄雨似乎很困了,拖着一道长长的鼻音,拉到底没气了,才吸了口气,睁开眼睛。 她还记得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双眼,所以即使有些困,也强迫自己不睡下去。 季薄雨:「很难改吗?」 林知微:「嗯,一旦喜欢上了就很难改。我会想随时随地想看到她的一切。」 季薄雨:「啊……从本质上来说,这不是个坏事,姐姐,你只是太喜欢她了。」 她真的对林知微毫无想法,以至于在她杜撰一个所谓的女朋友时什么反应也没有,还能在旁边旁观了半天,都想不到那是自己,甚至还摩拳擦掌给林知微分析来分析去地出主意。 季薄雨回答说:「当然不是鼓励姐姐偷看,只是说……如果姐姐的女朋友不喜欢你这么做,就找一个可以理解你这样做的女朋友。」 林知微没想到她的回答是这样的:「什么?」 季薄雨:「换一个可以理解你的,比如我就不会介意你翻我的手机,你也可以找一个不介意你翻她手机的女朋友,这样事情就解决了。」 林知微:「可这样治标不治本。」 林知微:「我会想知道她随时在哪,我想知道她一整天都和谁说了什么……」 林知微抛出一个又一个难题,想听她的回答。 季薄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皱起脸,是有点生气,但也只是小小的,说:「姐姐,不可以欺负另一个姐姐。」 林知微有些想笑:「我欺负谁了?」 季薄雨:「你这样就是在欺负她。」 她下意识把林知微杜撰出的女朋友放在更年长的位置上,补充说:「这样的想法要和她说,不要和我说。你今天想看她的手机,就衍生出这么多想法,却一点也不让她知道,这样她很可怜的。而且你不告诉她,怎么知道她不能接受呢?」 说完这些,她再也抵抗不住睡魔,被其拖着沉入梦乡。 她怕林知微不明白似的说了一长串,睡着之后却完全安静下来,安静得这房间像掉入了一个洞穴。 季薄雨的外表其实极具欺骗性。 表面上看,她一头到肩的黑髮,还有点婴儿肥,眉眼有了些初长成的稜角。 她眼神清亮有神,但更多时候都被长长的睫毛掩饰,反而显得钝钝的,像幼崽没长成前的可爱期,让人误以为她很好欺负。 实际真正接触时才发现,她就像一块坚硬不可撼动的行星,待在自己身处的轨道,按部就班地围绕着由自己意志组成的恆星转动,不为任何人、或者事物所动摇。 林知微就这么看了她很久。 看到海水沉寂,岸边退潮,天边由黑转蓝,变粉变紫,云层向太阳退让,洒出一大片灿烂的金黄。 她只是看了季薄雨一会儿,没想到再抬头一看钟点,就六点多了。 林知微松了松自己麻木的肩膀,小心翼翼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竟然庆幸了一下自己头髮很短,不至于搔到她,将她弄醒。 那吻很轻,很软。 吻季薄雨的人一夜没有进水,所以干燥,连一点湿润都没有留下,像被摸了一下,但又很不同。 非常不同。 季薄雨刚有点醒,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身边人已经起身走向盥洗室—— 林知微去刷牙了。 季薄雨从被子里伸出手,捂住自己额头盯着天花板发呆,好半天才明白那是个吻。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不明白为什么。 那吻里很珍爱,又很喜欢,虽说只是亲的额头,却绝不单纯。 季薄雨头一次有一天早上一起来心情就跌到了谷底,比听到季怀心说搬家那天脸色还要糟糕,面色发白地想。 姐姐……是不是出轨了……? 不然亲她干什么? 难道昨晚说的换一个女朋友她真的听进去了? 第40页 她打算换掉前女友来喜欢自己? 季薄雨越想越不着边际,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的思路实在跳跃,要是做数学时跳跃得有这么快就好了。 盥洗室里,一声响亮的喷嚏传来。 整个客房都静了静。 季薄雨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想,下床去穿衣服。 第20章 噩梦 她拉上窗帘换衣服时, 依旧在想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季薄雨确实被人亲过额头,不过亲她的人是季怀心,是妈妈, 丝毫没有杂念,全是爱意和疼惜。 林知微这个吻和妈妈不一样。 即使她当时还没完全睡醒,也知道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林知微走出浴室,看到的就是季薄雨正在换衣服的场景。 她正双手抓住睡衣两边向上拉, 脑袋埋在整个柔软的衣料中,柔韧的腰腹半侧半背对着她。 她好像被这件衣服绊了一下,但大力出奇蹟, 很快把它拽了下来, 拿起放在矮沙发靠背上的t恤, 动作利落。 林知微收回眼神,尽量不向她那边看, 说:「小雨, 今天想去哪里玩?还是跟着我走。」 季薄雨听见声音,下意识想回身看她, 但衣服还没穿好, 扭头扭到一半又扭了回去, 一边穿速干短裤一边说:「今天……」 她很快套上裤子, 还原地跳跃了一下, 对之后的旅程很兴奋。 她真的想的很少,有一件事占据大脑时就不会再分心想别的事,可能她因此活得很通透,也很快乐。 季薄雨:「还是想去看海, 昨天只是走了走,今天想下海!」 话不是这么说的, 林知微无奈地补充:「你说的是在海边海水里走走还是去游泳,或者去坐游艇?」 补充完她又觉得没必要,季薄雨的话就是字面意思,想多的只有她,就像这场喜欢。 季薄雨眼睛亮亮的,说:「还能坐游艇?」 林知微:「嗯,我们租一艘到处玩也行。」 季薄雨对价钱毫无概念,问:「租一天要多少钱?」 林知微:「也就几百块,玩一天呢,很好了。」 她少说了三个零。 没有金钱概念的季薄雨高高兴兴,说:「还挺便宜的,我以为会很贵。」 林知微笑眯眯地煳弄她:「嗯,挺便宜的。」 季薄雨:「要多穿一点吗?」 林知微:「想带就带着吧?」 季薄雨:「好~」 季薄雨穿好衣服才想起来:「姐姐,是不是要涂防晒啊?」 林知微:「嗯。」 她想着说帮季薄雨涂一下,结果季薄雨拿出防晒直接往自己身上倒,很快地搓开,露出来的腿和手臂都覆盖到了,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林知微:「……」 到底谁能告诉她到底该怎么追? 林知微喜欢的人大概是个铜墙铁壁,整体浇筑出来的那种,比之她家地下室那个她自己的椅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季薄雨抹完之后闻了一下,对防晒的香味很满意,不刺鼻。 她抬头看见林知微生无可恋的表情,问:「姐姐你怎么了?怎么不涂防晒。」 林知微:「哦……没有……我就是……看呆了,你涂好快。」 季薄雨拿着防晒的瓶子跃跃欲试:「姐姐,我给你也涂一涂?」 林知微怎么会说不行呢。 即使她是个根本不需要防晒的叶绿体,现在也会说可以的。 ** 季薄雨和林知微去码头找她们租的船时,旁边过来一队女生,穿得很清凉,大面积露肤,笑容灿烂,带着草扎的遮阳帽,像提前进入了夏天。 而林知微和季薄雨都是普通的t恤短裤,看着像是刚从学校下课就赶来游船的高中生。 齐止则穿了一身沙滩裤,花衬衫,黑墨镜,看起来像随时能去冲浪板上玩一玩的样子。 季薄雨:「齐止姐姐,你不热吗?」 齐止:「不会,这样宽松的比较舒服,你们俩不是也穿的很宽松吗?」 季薄雨:「嗯,我喜欢舒服点,这样怎么躺都行。」 租来的游艇上有船长和两个水手,船长正伸手过去,和林知微自我介绍说:「林小姐,我姓李,是这艘游艇的船长。我简单给几位介绍一下我们今天的路线。游艇上还有个厨师,她负责你们的三餐。」 林知微和她握了握,率先踏上船板,向上层走去。 季薄雨跟着她,好奇地左看右看,说:「好大的地方啊……」 林知微在顶层的沙发上坐下,立刻滩成了一团,拉过两个靠枕靠住自己的腰。 她一整夜没有睡,还是有些影响。 季薄雨向齐止竖了竖食指。 海水蓝得透亮,离岸越远越安静,仿佛世界只剩海与舟,天际一片晴日下的亮蓝,晃动着太阳的波光。 海风清透,一点不热,季薄雨的目光追随着海鸥看向远方。 林知微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只不过视角……有点奇怪。 她躺着。 还躺在某个人的腿上。 林知微霎时清醒,手撑着沙发想起身,没料到季薄雨的手正放在沙发里侧,她手肘一撑,刚好压住季薄雨的手。 季薄雨感受到了,稍微抬起手,撑住了她的背。 她看着有些忙乱的林知微,刚睡醒的睏倦还没有散,连带着头髮也四处乱翘。 第41页 林知微把自己挪正,果然,季薄雨腿上已被压出了一个大红印。 季薄雨并不在意,笑着说:「姐姐,不要着急。」 林知微驱散困意:「我只是……压得你难受吗?几点了?」 季薄雨摇了摇头:「不会,姐姐。现在刚刚十点多,你只睡了一小会儿。」 她说着,又把目光投向海上。 齐止在下面一层,没有上来打扰。 季薄雨变得很安静。 林知微自然察觉到了,问:「小雨,怎么了?在想什么?」 季薄雨迎着海风,头髮散着被吹乱,笑说:「姐姐,如果不是认识你,我可能很久也坐不上这个游艇,我很感谢你。」 林知微:「这没什么,你肯定也可以。」 季薄雨:「刚才那些人推销游艇的时候我听见了,这艘船,一个小时要五位数。」 被揭穿的感觉并不好,林知微皱了一下眉:「我带你出来玩,我付钱,不想让你觉得负担。」 季薄雨:「所以姐姐,我在谢谢你。」 林知微伸出手,揉乱了她的头髮。 季薄雨看着她动作,没有像之前那样发愣,而只是看着。 林知微收回手,抱着一只抱枕靠住靠背,说:「今天早上我亲你……你发现了。」 季薄雨回视她,眼睛里干干净净:「嗯。」 林知微:「小雨,别想那么多,不用太在意我,这是我的事。抱歉,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是我让你误会了。」 她说完这句话时,尾音和喉管一起在发颤。 但林知微还能自我安慰,安慰自己说得很完美,因为从表面听不出什么。 林知微:「我……」 她这次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 林知微掐着自己的手,但她的指甲剪得很短,这样只是带来一点疼痛,而没法刺穿皮肤,以至于她控制不住地发抖。 季薄雨又说了两句话,她看到她嘴唇在动,却判断不出她在说什么。 季薄雨拉住了她的手腕。 这动作让林知微的幻觉稍微平息,因想像产生的被抛弃感上脸之后,烧红的太阳穴向外渗汗。 她像个被按下开关的烧水壶,停止了沸腾。 季薄雨看着她,像要透过皮和骨看到她的心脏,说:「姐姐,你喜欢我。」 林知微好一会儿才恢復了听觉,说:「……是。」 季薄雨:「姐姐,可是我……对不起……你……」 模煳的呓语逐渐走远,远空无数海鸥俯冲而下,林知微连忙躲避,船底却开了个大洞,齐止没来得及抓住她,她从中直坠深海! 林知微骤然转醒。 她满头大汗,忽然睁眼。 船舱一片安静。 她伸开手,手指在梦里抽筋了,季薄雨不知道去了哪里。 林知微半弯下身,双手盖住脸,平復唿吸。 原来只是个梦。 梦里,季薄雨拉住她手腕的触感还如影随形,那是她唯一留恋的部分。 也是,季薄雨可能知道自己亲了她,可能也知道那不是对妹妹的吻,但她的脑迴路还没有这么速度,可以让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明白自己是喜欢她。 她也不会这么和林知微说话。 梦里的人太过游刃有余,显得林知微左支右绌。 就在这时,季薄雨和齐止一起上来了。 她笑得眯起眼睛,邀请林知微说:「姐姐,这里可以钓鱼,你要去钓鱼吗?」 林知微还没完全从梦中抽离,维持着这个半弯身子的状态抬头看她,说:「什么?」 季薄雨在她面前蹲下来,左右晃了晃脑袋:「钓鱼呀,钓鱼,我刚才去看齐止姐姐捏饵料了,还摸了一点,你闻闻。」 她把指尖伸到林知微鼻端,说:「姐姐,是不是很腥。」 林知微:「嗯……还有点香。」 她刚刚做了个噩梦,汗在海风里一吹,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季薄雨:「姐姐,你脸色不太好,做噩梦了吗?」 她这样蹲下来看她,近距离的美颜暴击让林知微下意识躲闪。 林知微起身靠住沙发,抓住两个抱枕抱着,掩饰自己的闪神,说:「梦到你说……不喜欢我了。」 季薄雨惊讶地说:「不可能的,姐姐,来到这之后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林知微心里嘆息,想。 嗯,我也最喜欢你了。 第21章 船顶 林知微还是没选去钓鱼, 而是自己在顶层看。 她明显做了个噩梦心情不好,季薄雨从下面拿了点水果给她,她接了, 但依然蔫蔫的。 季薄雨问她怎么样,她说生病了不太舒服,小雨不用多在意她,把季薄雨推下去, 打算自己消化情绪。 齐止给她带着药,她吃完,就又这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福州面朝东海, 辽阔得一望无际。 游艇不知停在海平面哪里, 一眼望去岸边几乎不存在了, 仿佛孤舟飘在茫茫海上。 齐止等鱼,季薄雨就在旁边帮忙捏饵料。 这两人忙活一上午也没钓到鱼, 空军空得连时不时从头顶掠过的飞机看了都自嘆弗如。 船上负责教她们钓鱼的水手站旁边儿老半天, 实在看不下去换了自己,刚坐下没十五分钟, 就上来条扁头扁脸的海鱼。 季薄雨看她连上两桿, 严肃地说:「姐姐, 你真的不能再钓了。」 第42页 水手不盯杆了, 转头盯她, 像是觉得她很好玩似的,逗她说:「怎么不能钓了?怕我钓满一箱没地方放了?」 季薄雨用没沾过饵料的那只手握着手机,认真地说:「姐姐,我刚查了, 福州这段时间是禁渔期。我怕你钓得太多,我们会犯法的。我是来坐船的, 不是来找海警的。」 水手哈哈大笑,被她哄得心花怒放,放开了杆。 季薄雨嘿嘿一笑,见钓鱼作业停止,就又跑回顶层。 她和齐止说的自己要来钓鱼,本来想和林知微一起,但没想到林知微没法来,就不想一直待在这里,这会儿终于找到个藉口熘之大吉,别提多高兴了。 上到顶层,林知微还没有睡醒。 药物让她睡得很沉,即使齐止又和水手聊了一会儿,两个人在下面大笑,也吵不醒她。 顶层上方有遮阳盖板,四面通风,天窗上搭了条梯子可以爬上去放风,但要穿好救生衣和安全绳。 季薄雨很想上顶层看看风景,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去。 她打算等姐姐醒了再一起去看天空。 一股浓浓的香料味从厨师在的船舱飘上来,季薄雨还没坐在林知微身旁几分钟,就又下去了—— 她们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 午饭本来可以在顶层的沙发吃,现在林知微睡在那,所以季薄雨和齐止留在了下方的甲板吃。 季薄雨尝了一些少得莫名其妙的前菜,直到意面端上来的时候才说:「好险,差点以为自己会被饿死。海上物资很少可以理解,一盘菜一口都不到,我还以为我们的船漏油了要勒紧裤腰带。」 齐止笑得捶桌子,连带着盘子都一震一震,说小雨,你实在是太好玩了。 季薄雨坦然受之。 季薄雨自己吃了个差不多饱之后,开始和齐止聊天。 季薄雨:「齐止姐姐,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齐止:「嗯?」 齐止拿不定她想要问和什么有关,略微犹豫。 季薄雨多说了几句解释:「我来到这之后,姐姐对我太好了,很大方,很慷慨,还很为我着想,姐姐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吗?」 齐止放下叉起的鹅肝:「我不是一直从小就在林家就职,不过我知道她前几年还不是这样,其实像今天这样在外面睡觉才更像她。她经常闪回,就是……shback,想起以前的记忆,情绪就会很不好,到处去旅游很多时候增加了她的焦虑,但她也没办法和林女士说,因为林女士太想她好了,比林知微自己还要着急。」 季薄雨:「又学到了一个新单词,齐止姐姐,闪回怎么拼?」 齐止说了几个英文字母。 季薄雨拿手机搜了一下这个单词,又放下,不太明白:「为什么去旅游反而增加了焦虑?」 齐止:「就像……看了很多地方,但总觉得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自己,所以会更难过。」 季薄雨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意思。」 齐止:「所以去旅游那几年她状态也并不是很好,我就是被雇来负责旅游时她的安全的。这两天和你在一起时好得多,还以为昨晚落地她就会休息,没想到还能和你一起去看海。」 季薄雨略微沉默。 她是想和林知微一起出去玩,但没想成为她的负担,也没想让她困扰。 之后还是要和姐姐说一下这件事。 没有必要太照顾她。 林知微只比她大了半年,不是二十年,不用处处想着自己如何,她是个很好的姐姐,不必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精力再分给她。 季薄雨暗地里皱了下眉头,仰起脸时又是含笑的:「好得多就好,齐止姐姐,我还想问个问题,你如果不方便说,那我就不问了。」 齐止来了点兴趣:「嗯?」 季薄雨:「姐姐她……是不是有女朋友?」 齐止:「……」 齐止脑袋空白了两秒,大脑在这两秒里运转的速度可能超过了超级计算机,cpu在烧化的边缘反覆横跳。 怎么回事,在她看来林知微喜欢的就是季薄雨啊,难道季薄雨还不知道?看现在这个情况很明显季薄雨不知道,是不开窍还是季薄雨和她聊天的时候满脸的不想谈?要是不开窍那可能林知微想的是暂时瞒着,不想谈麻烦可就大了,她该怎么说又怎么回?赌一把? 她奶奶只教过她格斗,没教过她怎么应付这样的话题啊! 奶奶姥姥妈妈小姨救命—— 齐止关键时刻灵光一闪,说:「我一个保镖也不清楚这事儿,不过她前些年都没谈过,至于这几年谈没谈过,网恋的话我也不太清楚。」 季薄雨回想片刻:「姐姐和我在一起都不怎么玩手机。」 齐止:「她经常在自己屋子里,我们也不经常去,小雨,你要是真想知道怎么不去直接问她?」 季薄雨挠了挠头,很困扰的样子:「不方便问,因为姐姐昨天晚上还在问我情感问题,当时没直接问,现在问好像不太好……」 齐止啊了一声,明白了。 林知微在试探,没想到季薄雨是根纯正的木头,根本听不出她话里有话。 季薄雨这种人,你说什么她听什么,绝对不会想第二层,要是不把话说开地搞,到死了她都不知道你喜欢她。 齐止选择了最稳妥的建议:「那小雨,之前微微不是和你一起去学校吗,这几天又不怎么去了,你要是真想知道,就让她和你一起上学嘛。」 第43页 季薄雨:「我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舒服一点,不敢打扰她。」 齐止心想你们俩可真是撞一块儿去了。 一个自己锁房间里闷想不敢明白着说,一个把另一个放在一边不敢打扰,这何尝不是一种天生一对呢? 不过好就好在其中一个还会打直球,来问了她齐止。 齐止:「小雨,微微对你很好对不对?」 季薄雨点头:「嗯。」 齐止:「小雨,微微和你一起上学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季薄雨摇头:「没有。」 齐止:「那你去邀请她一起上学,她也不见得会拒绝,对不对?实不相瞒,你没来之前的几个月她都是自己待在房间里,干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和你上学那几天倒是挺高兴的,那时候还是抑郁期呢,她却经常笑。」 季薄雨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认真地答应下来:「好,那我想想办法,让姐姐和我一起去上学。」 齐止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后半顿饭,为了不让季薄雨细想,齐止和她说了很多自己做保镖时的趣事。 下午时可以去潜水,齐止自己去的,季薄雨坐在旁边看。 齐止在水下和彩色珊瑚和鱼群玩了半天,压强压得脑袋有点发昏了才浮上去,头露出水面那一剎那拨开潜水镜,水珠扑通扑通往下掉,刚好看到甲板上坐着的季薄雨。 她正看着顶层的方向,看得很专注。 齐止踩着脚蹼爬上船,问:「小雨,怎么不去潜水,很好玩的。」 季薄雨回头看了她一眼,是坚持着自己说话时和对方对视的习惯,说:「齐止姐姐,我没带泳衣。」 说完,她就又看了过去。 齐止想说其实船上有泳衣,而且是非常紧身的那种,虽然不合身,但把自己的衣服穿在里面也勉强能凑合,不下潜得很深都是可以的。 但走到季薄雨身边,看了看她又转回头去看顶层的样子,还是没说。 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林知微时不时被风吹起来的头髮,从沙发后很俏皮地翘起来一些,没有规律,探头探脑,很有趣。 齐止这才知道她在看什么。 其实她觉得……林知微并不是单方面的。 季薄雨更像是不明白,所以不清楚。 不然这频频回望的姿态,实在解释不清。 ** 季薄雨等到傍晚,天都快黑了的时候,她们已踏上返程的路时,林知微醒了。 空中夜色如同深渊,无数星星点缀其上。 远处,喧闹的城市浮起灯河。 林知微睁开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又做了个梦—— 因为季薄雨正坐在她身边,看她睁眼,抬手餵给她一颗提子,无籽,贼甜。 季薄雨:「姐姐,你醒啦?」 林知微:「嗯……好甜。」 季薄雨:「姐姐没怎么吃饭,我给你留了好多水果。」 林知微晃晃脑袋坐起身:「抱歉,我今天……没能陪你玩。」 季薄雨不知道她说什么似的,黑眸里舀着一点亮光:「姐姐,我玩了一整天,你却在这里睡觉,该我说对不起才对。不过我不想和姐姐相对而坐说对不起,所以姐姐和我一起上顶层吧,我们看看夜景怎么样?你还头痛吗?如果还是头痛就算了。」 林知微:「不头痛了,走吧。」 季薄雨:「好。」 她们穿上救生衣,戴好安全绳,一前一后爬上顶层的防晒板。 板上还有太阳的余温,坐在上面暖融融的。 而夜风不冷。 很适合聊天的地方。 季薄雨抓着两串提子,递给她一串,说:「姐姐这次做噩梦了吗?」 「嗯……」林知微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做了。」 「什么样的?」季薄雨很感兴趣,又补充说,「我胆子很大的,方曦老师可以给我作证,姐姐尽管说就好了。」 林知微:「梦到我和另一个人一起沉入海底,但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梦里我们一起跳了进去。」 如果这话和心理谘询师说,谘询师会说这是她的自毁倾向,如果这话和林青说,林青会抱住她哭,她知道自己女儿所有的过往,所以心疼她心疼得太过了。 这些回答林知微都不想要。 因此林知微把这句话和季薄雨说。 季薄雨小小地笑了一下,笑出小小的,对称的酒窝,说。 「姐姐,那样也很浪漫。」 第22章 汹涌 林知微从串上拽下提子的动作停住了:「什么叫也?」 季薄雨:「除了跳海这件事, 和姐姐一起吹风也很浪漫。」 她素白的t恤在夜风中被吹得鼓囊,即使穿着救生衣,也像充了气, 其实有些滑稽。 但她说这句话时,眼神却很沉静,映着海色,不掩欣悦。 真是让人喜欢得…… 有点讨厌。 这撩人而不自知的模样。 林知微好笑地说:「你知道什么是浪漫吗?」 季薄雨:「我当然知道了, 姐姐,我只是对这些不怎么敏感,但不代表我不知道好不好。浪漫就是——」 她伸出手, 把握紧的拳递到林知微面前:「姐姐猜猜我手里有什么。」 林知微不太确定地把一根手指搭在她手背上:「我……」 季薄雨把手张开:「我手里全是对姐姐的喜欢啊。」 第44页 即使知道这是季薄雨对于浪漫的解释, 林知微也难免脑袋空白了一下。 另一个人的手触感细腻, 她稍微抬指,碰到季薄雨手背上的青筋。 青筋被她按得陷下去, 向一旁歪。 林知微没捨得抬起手, 就这么搭住她的手,加大了问题的难度:「你怎么知道我梦里是个浪漫的场景?这么确定?」 季薄雨的答案出乎意料:「姐姐的表情很好。」 林知微:「表情很好?」 季薄雨收回手去拿水, 两人的肢体接触再度消失:「和做噩梦醒来的样子不一样, 所以我猜……那应该是个很不错的体验。」 林知微留恋地蜷起指节:「嗯。」 林知微第一次向除了心理谘询师之外的人描述梦境的细节。 那是一片晴蓝的海, 浅海处被太阳照得透亮, 和她们今天白天碰见的差不多。 她握住那个人的手, 头下脚上,直直坠落。 她坠入海洋,在海中激起的气泡像一朵温柔的花呵护住她,咕噜咕噜, 引得林知微即使身处坠落也依然平静。 她就在这时转头,看向她身边与她握着手的人。 她的面庞在海中模煳不清, 只知道头髮很黑,眼睛很亮,髮丝在水中随水波飘摇,和季薄雨一样。 那人笑起来,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和季薄雨一样。 这是梦,她们没有呛水。 她们一同沉入海洋母亲的胸怀之中,静静对视。 深沉又柔和的,体谅又理解的…… 那视线中蕴含的能量让林知微醒了之后还忘不掉。 抚慰人心到了极点,她起床起得平平静静,头痛完全远去了,仿佛最痛苦的地方被人从最难搞的角落开始轻轻梳理,一只猫被梳顺了毛一般,从头到脚都舒适,都想念。 那里是她的投射,她的欲望,她的潜意识深处。 林知微当然不会字无巨细地描述给季薄雨。 她大概讲了讲那个场景,又将视线放回季薄雨脸上。 季薄雨:「姐姐难得睡了个好觉。」 林知微:「嗯,我……」 就在林知微说这句话时,齐止从踏步梯爬上来,露出个被海风吹得潦草的短髮,说:「我们要靠岸停船了,微微,小雨,都下来吧。」 季薄雨:「好。」 林知微一句话被砍了一半,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应了一声:「嗯。」 和上来时一样,她们怎么上来,也就怎么下去了,上去时带着的提子只吃了几个。 林知微拿着这串提子,一颗接一颗地揪,像揪什么生物的脑袋。 季薄雨在旁边看着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看了一会儿,笑了。 季薄雨:「姐姐,你在干什么?」 林知微:「我在……发泄。」 季薄雨:「嗯?」 林知微:「就像撕纸、扔枕头、打拳一样,我揪提子也是发泄。」 季薄雨显然没明白:「为什么,姐姐不高兴了吗?」 林知微:「唉,不是……我就是……」 她能怎么说呢。 她今早心情不佳,睡了一整个白天,晚上好不容易有和季薄雨说话的时间了,这船要靠岸,就又下来了。 她实在是郁闷。 季薄雨仍然笑着看她,笑里带着疑惑,让林知微想给她买个问号头饰,一定很合适。 林知微不知道怎么想的,开了个玩笑,说:「我就是,没办法和你在那么浪漫的地方说话了,突然不太高兴。」 可能季薄雨的内核太过稳定,别人的情绪影响不到她,才让林知微那么放心,放心得对季薄雨和盘托出。 在平时她根本不会说。 因为心理谘询师给她的建议根本没有用。 谘询师说说出口会好很多,许多情绪说出来就会消失。 但林知微实际尝试过了,说出口的情绪并不会消失,她和林青说,只能看到林青不擅长地、笨拙承接的样子。 这滋生了她的愧疚。 林青已经为她做了很多,林知微不想让她觉得更加难以承受。 因此她封闭,她自食痛苦。 季薄雨果然笑嘻嘻的,一点也不觉得她在发散负面情绪,说:「那没关系啊,姐姐,我们可以自己造一个,以后还会有很多浪漫的场景。」 林知微不自觉地看向天顶:「可我们买的明天的票返程,之后你要上学,而且你的数学……」 她视线中,头顶方块状灯暖暖亮着,四周垂落下大小高度都不一的圆球形状挂饰,在风中也不会互相碰撞。 这些圆球中间的一片空区顶上有个银圈,圈下坠着长条的铁细空管,被风一吹,互相碰撞,叮叮咚咚的,像种随性的乐器。 无数星花般的灯条绕在四周,将这船舱照得在海风中也,像夜里安谧的港湾。 船顶点缀的无数暖色灯带中,季薄雨手臂相交,比了个叉:「停停停!姐姐,不可以想这么远!那些还没发生呢!」 林知微被迫停下:「那我该想到什么程度?」 季薄雨突然抓住她的手:「只用往前想一点点,比如,我们该下船了!」 林知微惊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硬生生把自己的反应剎下。 季薄雨拉起她,像拉起一只在荒野中迷茫的兽,而她是她耀眼的灯塔,向船下跑。 齐止缀在两人身后,慢悠悠跟着。 第45页 她左手提着个大水箱,里面装着水手送给她们的三十斤海鱼。 是的,三十斤,水手忙里偷闲专门为她们钓的,送她们当了下船礼物。 见季薄雨加快脚步拉着林知微从码头向外跑,齐止喊了一嗓子,叮嘱她们:「别跑出我视线范围内!」 季薄雨拉着林知微向前,笑着在波涛声中喊回去,说:「不会!就在海岸线边!」 也不知齐止听到没有。 此时码头人影零星,大家都聚集在沙滩的露天处,四周瀰漫着一股烧烤的香料味。 烤得久了,孜然味、辣椒面味和啤酒混合,形成新的香气。 有驻场歌手在唱歌,唱《说爱你》。 「我的怀疑,所有答案因你而明白——」 人群中,一股从海而来的凉风过。 周遭声音在奔跑带起的风中唿啸着向后退,听不太清,风声唿唿,像被堵住了耳朵,也像一个罩子照下来,把她们两人蒙住了。 但又能听见自己和另一个人的唿吸。 以及,她正握着她温暖的手。 林知微被她拉着,在沙滩边深一脚浅一脚,不知什么时候鞋都跑掉一只,直到跑到一个向海面延伸过去的观景台,她却不带着她上去,而是步伐慢下来,走向不断漫上来的海水中。 季薄雨走出两步抓着她,勐然向海中一拉! 林知微被拉得向海浪冲去,上前两步才止住沖势,这么近的距离,她被拉得差一点就要去抱她了。 正在这时,海潮正盛,浪头汹涌着撞向观景台,被观景台的玻璃护栏回挡,捲起比她们还要高的高度,砸向两人! 季薄雨就在这轰鸣声中稳稳抓着她手臂,背对着浪,大笑说:「姐姐!现在还不高兴吗!」 林知微浑身湿透,吃了一嘴咸苦,本来哭笑不得,听到她的话,笑着摇头,自然而然地说。 「没有!」 她浑身湿透,却没有丝毫不高兴。 季薄雨有些得意。 那也是很讨喜的得意,得意得即使头髮湿着全贴着脸,也显出一股天真的兴奋来。 「所以才和你说,要高兴!要开心!不要想太多!难过就来找我!我总是很高兴!」 林知微冷静地说:「好。季薄雨,我喜欢你。」 林知微说话声音不大,是怕被季薄雨听了个清楚。 可她说话声音也不小,是怕季薄雨听不见。 她想让她听见自己在冰冷的海水沖刷下不停跳动的心脏声音,几乎震动胸腔。 她甚至想把心脏掏出来让她摸一下,看她听到后,会不会露出不喜欢的神色。 但季薄雨这样的人,即使不喜欢,回应想必也是温柔又有力量的样子。 她不敢,她却又大胆。 她很少喊她的全名。 她很认真。 可她所有的声音都被褪去的海潮掩盖。 海潮后退。 它确实到了退场之时,退去后岸边静悄悄的,像退出这处舞台,也像为舞台上两个主角留下交心的机会。 季薄雨当然也湿透了。 她额发贴着脸,很狼狈,很鲜活,像一条海底游来的属于她的鱼,大声回应说:「姐姐,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啊,浪太大了!」 林知微笑了笑。 她自觉自己笑得一定很无可奈何又满眼喜爱,可能眼底深处还藏着些疯,但还好夜晚那么深沉,季薄雨看不见。 是我的就好了。 我唯一的、明媚的女孩。 但她不能这样。 「什么都没有,小雨听错了吧?我特别开心。」 林知微摇了摇头,声音稳定,什么也听不出来。 季薄雨:「我也开心!」 季薄雨,我说我喜欢你。 喜欢得难以忍受,小心翼翼…… 又大胆非常。 第23章 流量 林知微说话时, 狂浪正撞上观景台边角,飞起两米高。 她声音在浪的怀中带了一些迴响,像弹向一堵转瞬即逝的墙。 季薄雨…… 季薄雨其实听见了。 不仅听见了, 还听得清清楚楚,听到她冷静的语气,听到她说季薄雨,我喜欢你。 季薄雨很高兴, 但高兴中又有一丝不明白。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句喜欢会在海浪中突如其来,放在之前,她会以为林知微说这句话是单纯的喜欢, 就像林青也很喜欢自己一样。 但那么冷静, 那么专注的眼神里, 传达的绝不是这样的喜欢。 或许是直觉,也可能是本能, 她第一次在林知微面前说谎。 她借着海水的掩饰, 大笑着说她没听见。 季薄雨人生中几乎没有说谎的经歷,说完之后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只好一直笑。 和林知微牵着手找她的鞋子时在笑, 和齐止一起用顺丰把活鱼寄回杭州时还在笑, 走回房间拿起手机也在笑, 从头到尾嘴角就没下来过, 拿着手机进浴室之后才突然蹲下来,收起笑容,想和曲竹发消息,问问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但她捏着手机半天, 删删改改,最终还是没打出一个字。 她隐隐有点预感, 而她的预感从不出错。 她不太想和别人说了,这毕竟是她们两个的事。 这样对姐姐来说也不公平。 如果非要问的话,那就回家问问妈妈。 第46页 ** 落地杭州,迎接她们的又是潮湿雾雨。 从晴空万里的福州回到阴雨连绵的杭州,季薄雨回到熟悉的家,率先去找季怀心。 季怀心正伏案书桌,在忙一套新的ui设计,似乎要做app。 季薄雨关上门,靠住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妈妈,我有点事想问你,但又不想问你。」 「嗯?」不论多忙,只要季薄雨来找自己,季怀心总会第一时间把注意力分给她,问,「为什么?」 如果林青是处处为孩子着想忧心忡忡的类型,季怀心则是很擅长给孩子留有空间的类型。 就像现在,季薄雨坐在地上,五分裤贴地,可能脏了。 控制欲强的母父会要求孩子从地上坐起来,如果孩子不给出后续行动,指责会继续升级,到最后则会演变成道德问题。 譬如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知干净的东西,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只会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你以后该怎么办,废物一个,收拾收拾嫁人吧。 骂得可谓杀人诛心。 ——毕竟绝大多数婚姻和当奴隶倒也没什么区别。 ——昏了头,才自囚。 这些人看似爱孩子,实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让孩子自责,方便以后的管理。 在自己的人生中没有掌控感的家长是一枚不可控且不定时的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爆开,把孩子炸得粉碎。 孩子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逃。 不要试图改变任何人,尤其是这样的母父。 季怀心则完全没有这种迹象。 她相信自己的孩子之后会把裤子整理干净,更何况家里洗衣机很多,不至于因这个而和孩子产生争执。 她就是这样很不拘小节、能说出「做事要抓主要矛盾」的妈妈。 季薄雨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觉得这好像是……很私密的事,牵扯到另一个人,也不知道从哪提起。」 季怀心:「难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季薄雨没有被戳穿的羞涩,也没有被妈妈发现的震惊,而是皱起了眉。 这可是个不常见的反应。 季怀心再次猜测:「有人追你,但你对那个人没什么好感?」 可这也不符合她对自家女儿的了解。 如果季薄雨对另一个人没什么好感,手里那把刀会比任何人都快,把乱麻砍死在萌芽,毫不客气,快刀斩乱麻应如是。 季怀心做出了最后的猜测:「有人喜欢你,你也不清楚你对她是什么感情?」 一直半低着头看地毯花纹的季薄雨这才仰起脸,迷茫散去了一些:「可能……是吧。」 季怀心很高兴,说:「要给你买个蛋糕庆祝一下吗?」 季薄雨:「……?」 季薄雨:「妈,你干嘛。」 季怀心:「这可是你人生头一回,还不让我高兴高兴了?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难得的体验,当然要庆祝了,说不定你还能谈个恋爱呢。」 季薄雨:「你让我补习数学那会儿可不是这么说的……」 季怀心:「我这几天在外面其实也跟着你干妈认识了不少人,妈妈也和你说实话,妈妈以前是有点狭隘了。」 季薄雨后脑靠住门板,适时给出回应:「嗯?」 季怀心:「如果我能再厉害一些,你的选择也会变多。就像你干妈,我要是有她那么有钱,可以把你送出国接受教育。你并不一定是学不好学科,可能是有些学习方式不适合你。妈妈前段时间情绪不好,逼你逼得有点紧了,妈妈和你道歉。小雨,妈妈对不起你。」 季薄雨:「接受你的道歉,我爱你。还有,我在努力学数学了,我相信自己能学好,别给我转学,而且你要是真的那么有钱把我送出国,我就遇不到姐姐了。这样不好。」 季怀心笑着说:「那真不要蛋糕?」 季薄雨提高声音:「妈!八字没一撇呢!」 季怀心摆出投降的姿势,在桌子上趴下来,视线向下,看着自己靠住门抱住膝盖的女儿,放轻声音说:「小雨,如果有人真的向你展露了自己的感情,你也不觉得讨厌,那就试一试吧。这么好的年纪谈一场恋爱,以后想起来都是难得的回忆。」 她说完,又补充说:「你也该去尝试了,我在别的地方教了你很多,恋爱还是要你自己谈,这没人能帮你。」 季薄雨罕见地表现出了一点不确定,而且对这个问题考虑了很远:「妈妈,如果最后结局不好怎么办?我不想到了后面两个人都不高兴,我想都开开心心的,要是收场得很难看,我怕两个人都会难过。」 季怀心诧异地说:「你竟然会想这么远?」 季薄雨从地上坐起来,跑向床边,举起一个抱枕砸她妈妈。 季怀心靠住赫曼米勒笑得前仰后合,接住她的枕头攻击,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实在是没忍住……没忍住……逗你太好玩了……」 季薄雨收起佯装的怒意,说:「别逗我了,妈妈,给我点建议。」 季怀心沉吟了会儿,才说:「小雨,感情这个东西很常变。就像我之前和你说过,人的关系不会一直保持不变,这个道理也适用于恋爱。要么更好了,要么变淡了,不会说我们永远维持在一个维度上。可能有些朋友之间会这样,但这样的也很少。」 季薄雨:「嗯。」 第47页 季怀心:「不用太去拒绝,顺其自然就好,适当的时候甚至可以迎合。你的体验是最重要、也是第一位的,我也和你说过,体验谁也夺不走,名利都可能被人从中作梗,但体验不会。」 季薄雨:「所以呢?」 季怀心:「所以如果那个人已经重要到让你来问我的地步,那试一试也无妨。我的宝宝,那个人对你肯定也很重要。」 季薄雨把这几句翻来覆去地想,最后点了点头。 「谢谢妈妈,我去给你倒点枸杞水。」 「好。」 八分满的玻璃杯被放在桌上,里面枸杞浮动,渐渐沉底,冒着热气。 季怀心拿起一旁的框架眼镜戴上,迟迟没有工作,而是继续看热气上升,喃喃自语。 「之前都没什么迹象,是谁呢……」 「难不成是微微?」 ** 新一周的周一,江越上早上第一节课的脸色像死了三天的尸体。 她昨天熬夜打了游戏,昏昏欲睡,也真的睡了,被老师连着砸了两个粉笔头也没砸醒。 林知微这天还是没来,曲竹继续心安理得地霸占她的座位,拽了拽季薄雨的袖子让她看江越。 季薄雨差点没忍住笑,回过神来又把视线投向黑板,小声说:「别闹了,听课。」 曲竹肘着下巴点头,看似是在听课,实际上听没听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下了课,季薄雨拿出手机搜数学视频,被曲竹看见,疑惑地问:「小雨,你怎么在用流量,学校里有wifi,全校覆盖的。」 季薄雨:「收费吗?」 曲竹:「免费啊,这还要钱那咱的学费都干什么吃的。」 季薄雨关上数据流量连上学校的校园网,下了个移动的app。 曲竹本来要去找江越,偶然往她这看来一眼,奇道:「下这个干嘛。」 季薄雨:「我手机的套餐只有八块,这几天一直在用流量,没想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欠费了,我记得能找客服……」 她指尖在屏幕上跳跃几下,点进去,用本机号码登录。 季薄雨剎住了话音。 登录之后,app自动转到了首页,而首页上最醒目的位置写着两个项目。 话费余额,流量余额。 本月话费余额9987元,本月流量余额297.3g。 林知微骗她的。 她根本没给她办八块的保号套餐。 而是往这个不知道在她家住多久、也不知何时离开的妹妹手机卡里,充了一万块。 第24章 一天 季薄雨坐在位置上攥着手机, 手心不知为何出了一点汗。 她盯着上面的数字反反覆覆看了很久,手指动了动,把页面向下拉—— 她像是怀疑这是bug似的, 刷新了一下。 数字岿然不动。 这不是bug,是真的。 可能是想着季薄雨不会在意话费多少,也可能是赌季薄雨不会专门去查,林知微没有和她提过。 季薄雨握着手机的手有点发抖。 一万块。 这可是一万块。 不是, 谁会一次给自己的手机充一万块的话费啊? 她点开林知微的聊天框,抖着手打字,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感嘆号, 打完了又删掉, 删删改改, 一直在输入中。 季薄雨编辑了一整个课间也没编辑完,纠结得很。 对面那个却不像她, 简洁迅速, 一个白色气泡框弹了过来。 【干嘛呢,怎么一直输入中】 季薄雨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在输入中!】 林知微回復得很快。 【想给你发消息, 点进来就看见你在输入中, 可我等了十分钟也没等到你发来消息, 难道微信坏了?】 季薄雨毫不犹豫甩锅软体:【嗯, 它坏了】 林知微:【哈哈】 文字实在太受限制, 季薄雨几乎能想像她此刻的表情,眼睛稍微眯起一点,嘴唇张开,靠从喉腔出来的气流笑出气音, 带着点无奈。 林知微:【所以呢,小雨找我有什么事?】 上课了, 季薄雨抬头看了一眼,是生物课。 她的生物成绩很不错,满分一百能拿九十,放下心和林知微继续聊天。 季薄雨甩出运营商软体的截图,打字:【姐姐,你自己看】 林知微:【……】 林知微:【别放在心上,我应该是充错了吧……我看看……我买电话卡那天给自己也交了话费,可能误交到你的号码上了,反正也没办法退,你就用着呗】 季薄雨:【姐姐,说谎的人找不到女朋友】 林知微:【我错了!】 季薄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林知微:【反正也要用很久,就收着吧,小雨,我想给你,这真不算什么,你要习惯】 季薄雨不再打字,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她和林知微的家庭不一样,确实有差异,所以即使是送礼物,林知微送的东西也显得财大气粗起来。 一直全数收着肯定不是好事,那她该怎么回礼呢? 季薄雨想了又想,很久才回覆说:【姐姐,谢谢你,我今天放学回去给你带礼物】 林知微:【嗯?是什么】 季薄雨:【姐姐期待一下】 林知微:【好】 季薄雨:【姐姐今天来学校吗】 林知微:【不来,作息有点颠倒,过两天吧】 第48页 季薄雨:【我想姐姐和我一起上学】 家里,正端着柠檬水喝的林知微险些呛到。 林青坐在她身边,忙去抚平她的背,责怪地说:「干嘛呢,看着看着手机这么激动。」 林知微:「没……」 她摇了摇头,放下柠檬水从沙发里起身,说:「妈,我明天之后正常上学,早上让齐姐多等我一会儿,可能会起晚,但我会去。」 「好,」林青答应完才反应过来,问,「小雨让你跟她一起上学?」 林知微:「嗯。」 林青故意调侃她:「出息,一句想和你一起上学,看你乐成什么样了。」 林知微:「我笑了吗?我没有啊。再说了,我不该乐?」 林青像在看自己即将要奔向她人的财产:「该乐,该乐,白天乐够了晚上好睡觉。」 嘴角是没翘。 但人高兴的时候,肌肉放松,每一处都在细微地发生变化。 就像现在,林知微即使没笑,也让面对她的林青一阵如沐春风之感。 林知微:「你给我选两件明天去学校穿的衣服?」 林青沉默了:「这么着急?」 林知微哈哈大笑,自己上了楼,边上楼边说:「不用你,看把你吓的,人我自己追。」 她走之后,林青才嘟囔了两句。 「我那是吓的吗……我那是高兴的……从你确诊之后到现在,妈哪见过你这么有行动力的时候……」 ** 当天下午,林知微准时在门口等到了季薄雨和季薄雨的礼物。 傍晚雨停了,没有令人心烦的雨点,只是潮湿闷热。 天边,火烧云颜色艷丽,如一道血色的旌旗。 季薄雨捏剎下车,推着车子向别墅门口走,隔着门和坐在门口的林知微对上视线。 林知微坐着的那把藤椅原本在庭院里侧,被她搬到正对门口,显然是拿来等季薄雨的。 她应当在这里坐很久了,眼神里流露着一股无所事事的期待。 看见季薄雨看她,这人展颜笑了一下,从椅子上起来。 她穿着和在福州那两天差不多的t恤短裤,走过来给季薄雨打开门。 季薄雨抓着车把手等她,不由自主想起那几日在海边的经歷。 如果林知微真的喜欢自己,那之前夜里一起睡时她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自己了吧? 海边那次抓着她的手也可以解释了…… 季薄雨是迟钝,但不意味着意识到之后依然迟钝。 她再去回忆,不需要怎么思考就能判断出来,那时握住她的手…… 林知微几近情不自禁。 「怎么不动,在想什么。」 季薄雨被一个响指带回神:「姐姐今天怎么在门口?」 林知微收起手,说:「我在等我的礼物。」 季薄雨毫不含煳:「在我书包里!姐姐,吃过晚饭给你看。」 林知微:「好。」 晚饭两个炒菜,米饭。 王妈秉持着喝汤就单独喝汤、最多也就把汤和稀粥搭配在一起、不喝汤时则单纯只有饭,饭前半小时不喝水,饭后半小时也不喝水的养生理念,以吃饭前后喝多了水会稀释胆汁、影响消化为科学指向,年近半百也没有任何胃病,比小年轻的胃还要好。 林知微被她用这样的方法养了两年,胃比之前舒服多了。 今晚吃饭却有点不一样。 林知微比之前吃得快,还明显快了很多,被王妈说了好几次。 「微微,吃慢点,吃慢点,后面又没有鬼在追,要嚼够三十次!」 季薄雨越听越想笑,差点呛到,脑袋快埋进饭碗里。 林知微又咽下一口米饭,斜睨了埋头吃饭的季薄雨一眼,说:「今天有事,我着急。」 王妈:「那也不能吃这么快啊,你这么吃,胃还不知道你饱了你就饱了。这样不行的。」 作为家里最关心饮食结构的人类,王妈苦口婆心,自己都没顾上吃几口,一顿饭全在说林知微。 林知微别无她法,只好放慢速度。 她再去看,季薄雨还是在闷头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 王妈说完她,又开始扫射:「你看看小雨吃得多好,细嚼慢咽的,你平时也不这样啊,什么事这么着急?」 季薄雨夹菜的动作停住了。 这样的话其实最好不要多说,尤其是有两个孩子及以上的家庭。 可能方便了管理,但那是孩子,孩子不该被管理。 更不该像王妈这句话一样,让她们觉得自己在和对方攀比。 林知微筷子一伸,把一块清炒芦笋从她筷子下抢过来,把她前面半句忽略了:「就,一点小事,不信你问小雨。」 被抢了菜季薄雨也不生气,重新夹了一块切成菱形的芦笋,帮腔说:「嗯,王阿姨,我和姐姐一会儿一起写作业,而且我吃饭也快,和姐姐差不多的。」 她稍微补充,就消解了先前王妈话里的不对劲。 王妈絮絮叨叨:「学习是重要,但是健康也重要呀,下次不能这样了,知不知道?搞坏了胃,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哭也没地方哭。」 林知微、季薄雨:「嗯。」 林青在旁边看得胆颤心惊。 王妈在家里这么多年,有个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太多了,而林知微不高兴时最不耐烦听这些。 第49页 林青有好几次想制止她再说,不仅是为了林知微,更是为了王妈。 如果在以前,她真怕林知微不高兴抓起盘子给别人一下。 躁狂期的林知微做出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可今天看,林知微神色没什么不对,反而耐心听完了。 林青嘴唇开合几次,最终也没能用到,继续吃自己的饭。 到底什么事竟然能让微微心情这么好,都不介意别人多话了? ** 好不容易吃完饭,林知微拉着季薄雨向上走,边走边说:「我吃的,最漫长的,一顿饭。」 季薄雨无声笑了一会儿,又去看楼梯转角的古董挂钟:「今天才吃了二十多分钟,平时都要半个多小时呢。」 林知微回头,眯起眼:「小雨,你再说一遍?你猜我是因为谁这么心急?」 季薄雨默默低下头,笑得根本收不回去。 她像关不住阀门似的一直笑,拉着她的人也被感染,一起扬起唇角。 两人一起向林知微的屋子走去。 季薄雨拿着自己的书包,刚刚放在桌子上,林知微的视线便跟了过去,说:「到底是什么?」 季薄雨不再嬉笑,从书包里拿出几张纸,几张画。 林知微看着她按顺序拿起来,给自己讲解。 上面可爱的q版小人,林知微之前见过,是季薄雨画的自己。 「第一张,这是早上吃的饭,王妈做的虾仁滑蛋,超好吃。」 黑头髮小人举着筷子,盘子里是飞起的虾仁和蛋。 「第二张,这是上午前两节数学课,」 黑髮小人埋头苦算。 「第三张,这是第三节生物课。」 黑髮小人举着手机,从手机旁冒出一个气泡框,框里画着一只小猫。 那时候她正在和林知微聊天,所以把林知微也画上了。 「第四张,这是最后一节课和午休时间。」 黑髮小人躺在床上,旁边有个输液架,看起来是保健室,她在方曦那里休息了一中午。 「第五张,这是下午的音乐课。」 黑髮小人嘴巴张成o形,两只手交握在一起,闭着眼唱歌。 音符却被她画的很尖锐、很破碎,看来唱得不太好。 「第六张,这是语文课。」 黑髮小人头顶一团黑线,黑线后面写了字,又被黑线遮住。 林知微辨认了一下,那是古诗词,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应该是今天背的。 「第七张,影视鑑赏,我们看了小马宝莉,这是sparkle!」 黑髮小人旁边,画着一匹简单涂了颜色的小马。 林知微茫然地看她说完,问:「小雨,我不懂,这是……」 季薄雨举着这张纸,笑着说:「姐姐,我给你看我的一天。」 你说你害怕我会因为你想知道我的事讨厌你。 没有的,姐姐。 我从来不讨厌。 所以我主动告诉你我身边发生的一切。 更好的是,如果你能和我一起经歷,那就太好了。 季薄雨再次问:「姐姐,微信里你没回我,我就再问一次,姐姐之后可以和我一起上学吗?」 林知微愣愣地说:「每天?」 季薄雨就又笑起来,笑得真诚无比,让人生不起一丝拒绝:「嗯,每天。」 第25章 床底 这样的要求谁能拒绝? 反正林知微拒绝不了, 满口都是答应。 她当天就决定第二天按时起床,结果晚上失眠到凌晨两点。 林知微揉着额角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褪黑素, 还是没吃。 她再次看向阳台。 今日与上一次不同,夜里仍在下雨。 她推开阳台门,迎面一股柔和的风雨。 林知微从屋中拿起一把黑色长柄伞,穿上拖鞋, 踩水走入阳台。 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来,林知微打开季薄雨的阳台门时, 还生怕她会惊醒。 前两日在福州一起住酒店, 她夜里刻意尝试了发出一些声响, 而季薄雨纹丝不动,睡眠质量好得让人嫉妒。 ——于是如今的林知微知道, 她这样打开她阳台门的推拉声, 完全不会将她吵醒。 她把那把黑伞斜着放在地面,拖鞋也留在了外面, 不将一滴雨水带入房间, 自己光着脚走进了季薄雨的房间。 虽说可以收伞, 但她人已经进来, 不想再多发出一些可能会暴露自己的声响。 林知微关上阳台门, 在门边站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季薄雨的房间带着季薄雨自己的味道。 虽说家里的洗涤剂都是清爽的柑橘味,但林知微就是能从这些柑橘味中闻出一些不一样。 比如王妈,她整日劳作, 身上是一种复合的菜类香味,有时蒜味较为突出, 有时姜味较为突出,有时海鲜味较为突出,和柑橘混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 而林青,她的妈妈,身上柑橘的味道很淡,她身上更多的是一些昂贵衣料的味道,是织物与香水混合的味道。 至于季怀心,她不经常见到,仅有的几次见到也是相隔很远,与她错身而过时是外面潮湿雨水的气味,有些寒凉,可能因为她总是骑着电动车往外面跑—— 因为常常出门,林青给两个孩子置办了自行车,她也要给季怀心置办一辆车,季怀心死活没要。 第50页 倒不是季怀心推脱,一是养车烧油都要钱,二是也没那个黄金时间养车,她就做主买了一辆小电驴,每天推着车放在小区免费的充电桩那儿充电。 林青到了这儿才高兴起来,因为这免费的充电桩服务全涵盖在物业费里了,八块一平,之前她不用,现在季怀心来这用上了,平白多出一种薅羊毛的快乐。 季薄雨和她们都不一样。 此时此刻,这间屋子里全是季薄雨的味道,带着点暖,又像在鼓动,和着她清浅的唿吸一般,即使刚才林知微进来时外面风雨稍微涌入了些,也没被打散。 非常独特的,富含生命力的味道。 林知微没什么迟疑,胆子比上次来时大多了,在季薄雨的床前坐下,靠住床沿。 窗边有个圆圆的地毯,上面是一只跳跃的黑猫,这地毯本来被王妈布置在书桌下,想来季薄雨很喜欢,把它移到了床边,刚好方便了半夜闯入的林知微。 林知微做完这一切,在黑暗里闭上眼,听季薄雨的唿吸。 ——这么大动干戈地悄然入室,她只是为了听对方的唿吸。令人匪夷所思。 季薄雨唿吸很稳,一唿一吸自带韵律,像好听的白噪音,驱散她的胡思乱想。 可能白天又要上课又要给她带画,再加上骑自行车上下学,回到家之后学了两个小时的数学,复习了会儿其他学科,外加一小时固定的锻鍊时间,她的一天满满当当,睡得很沉。 林知微还是没忍住,扭头看她。 季薄雨仰躺着,睡容恬静。 她到底是怎么长的,能长成这样冰雪聪明的样子? 不知道要想多久才能想出来这样的法子,能想到把一天当成日记画下来,而且画给她看,还画得那么可爱。 那几张画已经被林知微收在了自己书架中的收纳夹里,覆上了膜—— 林知微停止了思考。 因为季薄雨皱了皱眉,明显是要醒了。 她醒的过程很快,眼皮抖动两下,眼看着就要睁开眼睛,看到林知微了! 林知微一个下趴爬进了床底! 还好床架高,床底的空间也富裕,林知微在下面趴着,尽全力收敛唿吸,听见季薄雨坐起来,似乎揉了两下眼睛,才双脚落地。 她轻轻「嗯?」了一声。 林知微有两秒完全没明白她在疑惑什么,看见被自己带到床底的拖鞋,才骤然明白过来! 她爬进床底的动作太快,把季薄雨的拖鞋扫进床底了! 林知微不自觉地去咬自己的指甲,额上细细密密渗出一层汗,仿佛所有的热气都向床底聚集,而林知微唿不出去。 趁季薄雨向床尾走的时候,她连忙把她的拖鞋推出床底,推到床头柜旁边,赌一把季薄雨刚醒还不怎么清醒,以求自己不被发现。 半夜进别人的房间还就坐在地毯上,即使两人现在关系很好,她的行为也太过惊悚和变态了。 别发现我别发现我别发现我…… 果不其然,季薄雨在地毯上走了一圈,扭头看见拖鞋挤在床头柜,语气含煳地说。 「怎么在这……」 她丝毫没有怀疑,看样子也不记得自己睡前把拖鞋放在了哪里,穿上拖鞋向卫生间走去。 她回来的很快,不怎么在意地踢掉拖鞋,把其中一只踢进了床底。 林知微小心翼翼,再次把这只拖鞋推了出去。 她知道季薄雨大概不会再醒第二次,但今晚实在…… 林知微卡了一下壳。 可能刚才的经歷太过紧张,这时一下放松,一股绵软的甜意袭来—— 她开始犯困了。 其实床底有黑猫地毯垫着,再加上僕人经常打扫,完全不脏。 林知微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是被鸡鸣吵醒的。 隔壁邻居没开养鸡场,但是在家里养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每天早上准时打鸣。 现在应该刚刚五点。 她听了一会儿季薄雨的动静,把自己从床底下挪出来,虽然只睡了几个小时,但睡得很好。 ——就是有点腰疼。 临走前,她和还在睡的季薄雨打了招唿。 「早安,小雨。」 季薄雨似乎听到了些,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 林知微把这当作是应答,心情很好地打开阳台门,穿上满是夜中雨水的拖鞋,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自己房间阳台门站定的那一刻,林青正好敲门进来,见她拿着伞正在外面甩拖鞋里积洼的雨水,傻了。 林知微一抬头,隔着玻璃看见她崩塌的表情。 林青:「……」 林知微:「……」 两人相顾无言。 林知微先移开了目光。 她把拖鞋里的水甩得差不多,走进屋子里关上阳台门。 她在覆盖全屋的地毯里走了两步,姿态很从容,把脚底的湿凉也沾掉。 林青目瞪口呆了至少十五分钟,才问:「林知微,你从哪回来的?」 林知微躺回自己被窝里,打算再闭目养神一会儿:「你说呢。」 林青:「不是,你这样……你怎么能……小雨知道吗?还是小雨同意了?」 林知微:「不知道,也没同意。」 林青又呆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恢復神智似的又问:「你没做什么吧?」 第51页 林知微觉得很好笑,但想起自己之前每一次发病时都是她来收拾残局,又笑不出来了,说:「没,什么都没做。」 林青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说:「对不起微微,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怀疑你,我就是……」 可能昨天季薄雨给自己的礼物实在让林知微心情大好,她许久没有和别人解释的耐心,今日竟然有了。 她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只是担心病,但爱的是我。」 林青眼圈有些红:「嗯。 林知微:「我只是睡不着,听到小雨的唿吸会舒服一些,所以去她房间了。」 林青变成现在这样患得患失的模样,也有自己的「功劳」。 林知微知道得很清楚。 但她以前被病所困,只偶尔和她解释一次也是为了安抚她,这还是头一次,林知微没有觉得向妈妈解释这些很累,她只是觉得…… 她只是觉得妈妈应该知道。 林青神色明显好了很多,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林知微:「妈,你来干什么。」 林青这才把手里拿着的东西递出来:「你那张副卡,银行卡网银绑的是我的电话,看你这几天花钱,我想着应该是和小雨一起玩要花,就再给你一张,密码是你生日,这张限额大点。」 林知微也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没说什么重话——她以前情绪崩溃时曾经和林青互相指责。 那段记忆太糟糕了,她再也不想回忆,还好现在不会重蹈覆辙。 林知微:「谢谢妈妈。」 林青:「那我出去了。」 林知微:「妈妈,好好休息,这次的躁狂期我会好好度过的,你别担心。」 林青沖她一笑,眼圈泛红,说:「嗯。」 林知微开了个玩笑:「妈,说好的给我兜底,坚强点,不要哭。」 林青也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她怕再说下去,自己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以往很长一段时间内,林知微都避免做出承诺。 因为她没有精力去完成,哪怕是今天把穿过的衣服放进脏衣篮里,但只有完成了才能建立自信,像个带着诅咒的死循环。 现在她这样躺在床上,眼神清明地说自己会好好度过的样子,林青许久没有见到过。 林青先前也知道,自己这样会让林知微感到负担,就尽量避开她。 她只是……她太怀念自己那个健康的孩子了。 这样的感情,外人实在无可指摘。 第26章 别跑 季薄雨早上醒来时有些奇怪。 房间里一股清新的味道, 但她先前并没有在屋子里闻见过。 她在房间里站着,没有像先前几天一样打开阳台门,而是好半天才抬腿, 四处走着嗅了嗅。 她转了转,没找到味道的来源。 外面有人敲门。 季薄雨拿起书桌上的书闻了一下,不是这个味道,就又放下, 说:「请进。」 林知微正站在门外,白色的家居服柔软地在她手肘处堆叠起来。 她靠住门框,额头也靠上去, 慵懒地含着点笑, 似乎心情很好, 问:「小雨,怎么了, 在找什么?该吃饭了。」 季薄雨挠了挠头, 说:「没,就是屋子里有股味道, 我在闻是从哪里来的……」 林知微:「什么味道?我怎么闻不见?」 季薄雨就又嗅了嗅, 还抬起自己的手腕, 稍微闻了一下。 这一闻, 站在门口的林知微一僵。 昨天她睡不着时涂了点安神的草木精油, 季薄雨说的不会是…… 季薄雨已经走到了床下,正要蹲下去闻那块黑猫地毯时,被林知微拉住了胳膊。 季薄雨:「怎么了,姐姐。」 林知微面带微笑实则满头大汗说:「小雨, 我以后就和你一起正常上学了,有什么要带的吗?你帮我看一下好不好?地上脏, 就不闻了吧?」 季薄雨一点也没起疑心:「嗯!」 季薄雨的小脑瓜里还想不到那么复杂,更别说能想到是林知微在她床底的地毯上睡了大半夜,才留下这一点旖旎的余味。 ……像个标记。 靠近林知微时,一丝熟悉的味道一晃而过,季薄雨下意识说:「姐姐,和你身上的味道很像。」 林知微:「是吗?可能昨晚补习数学,我身上的精油味蹭到你身上了吧?」 季薄雨:「也是。」 眼看着自己过了关,林知微松了口气。 上学之后,林知微才发现,一整天坐在位置上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躁狂期在慢慢消退,她又开始陷入精力不济的境地中,上课时总是犯困。 季薄雨注意到了,在又一次林知微打盹时伸手过去,捏了一下她的下巴尖。 林知微当即瞪大了眼睛,对季薄雨突如其来的动作很不适应。 更准确地来说,林知微根本没被人这么捏过。 季薄雨把自己的课本推向她。 【姐姐,防止你犯困,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做了】 林知微:【不会,其实掐一下我的手更好】 季薄雨点了点头。 她上课变得更认真了,可能是担负着要叫醒睡着的林知微的任务,让她觉得自己要对她负责。 一上午下来,季薄雨也累得够呛,中午吃过饭后,两人双双躺在方曦的保健室里聊天。 第52页 方曦拿着学校办的校内报纸刊物过来,轻轻抽了一下睡在更靠门口那张床上的季薄雨,玩笑说:「你们两个今天怎么都这么蔫,干嘛去了?没上课啊?」 林知微:「就是上课了,才犯困……」 季薄雨跟着说:「就是上课了,才阻止姐姐犯困……」 方曦要被她俩笑死了。 她自己笑了好一会儿,再一抬头发现,两个人一起睡着了。 方曦给她们拉了拉薄被,看着她们睏倦的睡颜,情不自禁,又笑了一下。 ** 下午时,林知微的情况更加严重了。 一旦陷入负面情绪,就像龙捲风的开始。 她握着一根签字笔,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画圈,画出来的东西奇形怪状,没有规则,一团乱麻似的,又像怪物纠缠的利爪。 她侧着肩膀不让季薄雨看见,等到下课的时候,就又收起来,心里在想什么随着被藏起来的笔记本一起无影无踪。 她以为自己能好好上学,但学校里学生交谈的声音,老师言语间流露出的谆谆教导,亦或者季薄雨和同学的谈话,都变成扎人的碎片涌入她的脑海。 过多的信息让她很不适。 季薄雨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 她想找她说话,但下课时找林知微林知微要睡觉,上课时将写的纸条推向林知微,她看了一眼,只写了五个字: 小雨,对不起。 季薄雨看着对不起这三个字,知道她又控制不了自己的病了。 季薄雨说了句没关系,在这节下课时给两个人请了假。 她背好书包,把林知微今天带来的笔和本子从她手中抢走,塞进自己的双肩包里,拉着略微挣扎一下但没挣扎成功的林知微向外走,给齐止打电话。 「齐止姐姐,你能来接我们吗?姐姐不太舒服,我觉得她还是回家比较好。」 林知微不知道自己该说拒绝还是沉默。 她最终选了沉默。 不仅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说太多了,还因为她其实不太想拒绝——在这种时候,很少有人会在她身边,还拉着她的手。 在车库等车的过程中,季薄雨一直握着林知微的手。 抓得紧紧的,抓得她甚至有一点痛。 其实这个年纪,季薄雨对心理疾病了解得也不是很多。 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会变化那么大,但她明白人也有节律,而世界则是人的潮汐,可能其她人被潮汐影响得很小,而林知微被潮汐影响得太大了。 一旦潮汐变化,她也会立刻跟着变化,变化得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林知微手心凉得像块冰一样,明明外面高温蒸腾。 即使季薄雨拉着她走进地下车库,这里安静多了,也没有见她体温回暖。 季薄雨左手握着她的右手,轻声叫她的名字。 季薄雨:「姐姐,听得见我说话吗?」 林知微:「……嗯。」 季薄雨:「姐姐,现在是和之前颱风天那次一样吗?」 林知微摇了摇头,声音含在唇间:「还要糟。」 似乎开口说话对她来说都变成了一道难题。 季薄雨:「姐姐,睡一会儿会好点吗?要不要我陪你?」 林知微这会儿看起来不像猫了,她更像一株想要把自己埋起来的蘑菇。 她摇了摇头。 季薄雨:「姐姐,可我很想陪着你,这样也不行吗?」 听见这话,林知微摇头的动作更大了点。 她神色纠结地看着她,最终还是没有同意,说:「小雨,不要,我怕我……伤到你。」 季薄雨:「不会的,姐姐不会伤到我。我……」 林知微:「别说了。」 林知微还想说什么,但克制地停了下来。 别说了,小雨,连生我养我的妈妈都会在我生病时怕我,更何况你呢? 我不会怪你,但求你别再想着在我生病时靠近我了…… 我怕我真的再也不想放开你。 我喜欢你,我不是想困住你,更不想用我的情绪要挟你。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推开你,免得我伤害到你。 季薄雨被她冷淡的声音惊了一下,从来没有被她用这样的语气止停两人间的谈话,握着她手的力道些许松了。 但她仍然没有放开。 林知微咬住嘴唇,在心里不断地回想刚才那一刻她的表情。 那时她第一次那么呆愣,林知微心想。 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非常,不好看。 齐止到得很快。 两人坐上悍马后座,左右各一边,空间宽敞得根本碰不到,林知微看准时机,上车时把刚才牵在一起的手分开。 她不敢去看季薄雨,路程中,手汗在皮质后座留下一团湿痕。 ** 林知微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吃药。 季薄雨看着她吃完了药,也吃了些饭,目送她上楼,没有跟过去。 林青也一样满眼担忧,在吃完饭的这一会儿,忍不住和季怀心开口。 林青:「老季,微微这次情况这么差,大概是我的错……」 季怀心不明所以:「嗯?怎么能是你的错。」 林青:「我今天早上……我给了她一张卡……她是不是觉得我多管她了……」 季怀心:「不是吧,微微不像这种类型的孩子,肯定是你的肢体语言给她什么信息,让她不舒服了。」 第53页 林青:「我……」 季怀心:「我不说别的,就看你这几天对我做的。你比我着急我还没工作,急着给我找铺面,这件事我特别感谢你,但我能感觉到,你是被着急、或者说焦虑驱使着做这件事,不然你心里不舒服。就像微微花了点钱,你就立刻害怕她没钱花,给她卡。」 林青茫然地看她。 季怀心:「你不能这样,你是妈妈,不然让孩子感受到你的心慌,你的焦虑。久而久之,你这样的情绪会让孩子生病的。」 林青:「可我……已经尽量在控制了,我做的还不够吗?」 季怀心冷静地说:「你做了很多,只是这个家病的不止微微一个人。你要不也去看看心理医生?你回想一下,自己多久没单独一个人去放松或者锻鍊了?你每次出门,都是为了微微对不对?完全不是为了自己?就像我来你家一样,你为了我的事忙前忙后,这几天我的事走上正轨了,你开始躺在家里刷手机了。林青,你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生活?」 林青:「我……」 林青哑口无言。 ** 林知微半夜时醒来。 她胸腔狂跳,药物让她体温微微升高,出了一身的汗。 她不受控地想起季薄雨,虽然她昏沉,虽然她也痛苦,可她刚才从床上清醒之后想起季薄雨,血管冲击脑颅时整个人都在震。 她喜欢她,她不想自己像白天时那样对她,她不想到处找藉口了…… 她该去道歉的…… 就算她不舒服也该去道歉…… 林知微昏昏沉沉,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季薄雨的房间里。 季薄雨原本在睡着。 她睡得很浅,因为现在刚刚晚上,而她刚刚睡着,还不到十一点,而吃了药的林知微搞混了时间。 她很快从浅眠中醒来,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她听到阳台门的声音。 是有人走了进来。 季薄雨闭着眼躺了一会儿,克制住不让自己眼珠乱转,已经握住了枕头下的一支雕刻刀——她今天心血来潮想要学一下,带上床打算吸取一下雕刻之神的神力,没想到现在能派上用场,难道是小偷?还是…… 季薄雨思绪停滞。 这味道好熟悉。 她脸上一痒,被另一人摸到。 来人身上的气味很熟悉,也很亲近,上午,她正和季薄雨坐在一起,季薄雨不可能分辨不出。 是林知微。 是姐姐。 她听见林知微的声音。 「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小雨,对不起……」 林知微似乎哭了,有一颗眼泪掉在她手指尖,随后又是一滴,接着一滴,湿湿软软,只是接触到,似乎就能从中感觉到主人的可怜。 季薄雨半蹙起眉,松开了握住雕刻刀的手,睁开了眼睛。 「姐姐?」 林知微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大猫,立刻后退半步,简直像弹跳了一下,双手抱住自己的头。 她想跑。 季薄雨:「姐姐,你别跑!」 林知微听话地站住了。 她手心颤抖,放下抱着头的动作,也压下自己逃走的欲望。 季薄雨:「姐姐,你总是半夜来我屋,是不是?我今天在我床边闻到的味道,就是你的。」 林知微不敢回答。 她几乎能预见她下一句会表达多少对自己的厌恶和噁心,她全盘接受…… 不,她接受不了,她可能会做的更过分,对不起,对不起,即使这样她依然希望对方喜欢自己,她太卑鄙…… 突然,她听见季薄雨的声音。 她一点也不介意。 她轻快地补充说。 「姐姐,来和我一起睡。地上凉,冰脚。」 林知微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只是跟随自己的念头走。 她的脑子在听见季薄雨声音的那一剎那就没有精力去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了,她就像听到一声天籁的恶魔,不受控制地走向光明之地,即使那会将她焚灭。 她躺了过去。 季薄雨抬手撑起被子,让她进来,等她躺好。 她们在这清朗的月色之下对视。 季薄雨看着她刚流过泪的眼睛,认真地问了一句话。 林知微以为自己听错了。 季薄雨神色认真,又重复了一遍。 「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27章 拉勾 季薄雨:「姐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没在幻听,幻觉也不会像我这么说话。」 林知微哽了一下。 她确实以为自己还身处幻觉, 手在被子里已经向手臂伸了过去,如果季薄雨再晚说一秒,她就要掐自己了。 季薄雨伸出手,擦她眼角的眼泪。 林知微眼里仍含着半汪眼泪。 眼泪不知何时就在那里了, 林知微并不见怪,因一到犯病时就会如此,她泪流满面地醒来也是常态, 被季薄雨摸上卧蚕时, 她还是不适应地眯了一下眼。 刚才没有流完的眼泪囤积在眼周, 眼窝盛得满满当当,被季薄雨用温热的指腹这么一擦蹭, 再也不想待在原地似的, 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 季薄雨擦得很认真, 也很专注, 仿佛那不是林知微的眼泪, 而是自己最珍爱的作品。 第54页 慢慢的, 轻轻的, 力道不变,从眼中向眼尾擦过去。 她不断用这样重复的动作把她安抚下来。 在这样的动作里,林知微僵硬的脸面才渐渐柔和,回到现实一般, 听到窗外细碎的声音。 是各种各样的虫鸣。 咕咕,铃铃, 呜—— 还有半夜遛狗的人,带着的那条狗狗鼻子嗅来嗅去,喷出粗重的鼻息。 她摸到现实。 她终于从自己的幻觉中落了地。 季薄雨:「姐姐好点了吗?」 林知微点了点头,凌乱的短髮摩擦枕头,闷声说了个嗯。 她向下缩了缩,被子几乎盖住她大半张脸,这让她觉得安全,也说明她没有要再走的念头。 季薄雨反手摸到床头总控开关,把自己屋里的灯打开了。 骤然亮堂的环境让林知微不太适应,她半眯着眼,再度向下缩了缩。 季薄雨:「姐姐,你要睡了吗?」 不知道是太困了,还是在季薄雨身边很安心,林知微上一刻还记得自己想回答她的问题,下一刻已经失去意识,睡了过去。 爆发的情绪被人抚平,她立刻被浓重的困意俘获。 季薄雨看着她唿吸变得平稳,也愣了愣。 姐姐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但姐姐好像睡得很好。 姐姐太累了。 那就明早起来再问吧。 ** 清晨七点,季薄雨醒得十分准时,而林知微还在睡。 她掀开被子下床,房间里的空调似乎有点冷,林知微完全缩在被子卷里,蜷缩成一团,看起来甚至有点可怜。 季薄雨看她没有要醒的迹象,把空调打高两度,先去洗漱。 洗漱完出来,刚好看见林知微醒了。 她懵懵的,顶着一头在被子里睡成一团的乱发——可能与她夜晚总是缩着有关——不安分地四处乱翘。 季薄雨房间里有镜子,但她不怎么照,就都收起来了,林知微也就看不见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她发呆的过程很短,很快眼神清明,看向季薄雨。 季薄雨抬起手,又放下,一时间竟然没敢过去:「……嗨?姐姐,早。」 林知微:「嗯。早。」 季薄雨还是走向了她。 有些事还是问清楚好。 问题不要隔夜,不然就像蒸笼般的热夏里那一碗满满当当的隔夜饭一样,会在两人的关系里变得酸臭,会馊。 季薄雨还没开口,林知微先开口,说:「小雨,你昨天问的那句。」 季薄雨:「嗯?」 林知微:「我的回答是嗯,真的。」 季薄雨本来打算自己问,结果被林知微抢占了先机,小小地懊恼了一下,又很快恢復正常。 因为林知微还在继续往下说。 林知微:「你也看到了,小雨,我生病状态很差,我本来没想让你知道。」 季薄雨:「可姐姐喜欢我却不告诉我,我被蒙在鼓里,难道就会很高兴吗?」 林知微:「我不是说这个,小雨,我不是……故意想瞒着你。」 季薄雨在床边坐下,不解地问:「那姐姐要说什么。」 林知微:「我是说……小雨,我是真的生病,这次的反应更严重了,我可能还是适合回去住院。就算我喜欢你,我也不想让你知道,我只会变成你的困扰,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你的负担。」 季薄雨不明白她的思路怎么拐到了这里:「喜欢我怎么会变成我的负担?姐姐,我也很喜欢你啊,你会觉得我是负担吗?」 林知微想笑,但睡了一夜的脸有点僵,笑得有点难看。 季薄雨的问话轻轻的:「姐姐,到底怎么了,你和我说说吧,好吗?」 林知微揩掉自己眼角的笑泪,说:「小雨,你说的喜欢和我说的喜欢不一样。」 生病之后,她连泪腺也变得更敏感了。 季薄雨:「哪里不一样?」 林知微:「我说的喜欢是想亲你的那种喜欢,你喜欢我,可你会想亲我吗?」 季薄雨:「我……」 她我了半天,还是没能我出什么,脸慢慢红了。 林知微笑着看她,像是想把她这个样子刻在自己眼底:「小雨,把昨晚忘了吧,抱歉,我今天半夜来……是想给你道歉,昨天我状态太差了,没想到最后变成这个样子。你看,我昨天不仅对你很冷淡,还半夜从自己的阳台翻到了你的阳台,我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是这个样子。 「我不想这样,更不想伤到你。你还把我当姐姐,我还把你当妹妹,我们以后正常交流就好了,你放心,只要你需要,我还会给你辅导数学,这我从一开始就答应你了。」 说到后面,她逐渐低落。 季薄雨没有打断她,听她仿佛自绝一般说完这段话,也看见她手指都攥得泛白。 姐姐一定在想些不好的事,不然不至于要用这种让自己疼痛的方式克制情绪。 在林知微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的时候,季薄雨说:「姐姐,你不能这么说话。」 林知微停住了:「为什么不能?」 季薄雨:「你说今天来我的房间是想给我道歉,那之前呢?黑猫地毯上的味道是哪里来的?假如这是做题,你不能忽视条件。姐姐难道要说之前几次来这里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情?不是吧?」 第55页 林知微:「我那是……」 她没法说。 她能说什么呢? 说她是情不自禁,还是入室盗窃? 季薄雨:「而且姐姐,我又没说不能接受?」 林知微更懵了:「不能接受什么?」 季薄雨:「你说想亲我,我没有说自己不能接受。」 林知微顷刻哑然。 季薄雨总是像现在这样直指本质,刚才林知微说了那么多,她只抓住了一个重点。 林知微喜欢她喜欢到想亲她。 那应该就是恋人间的喜欢吧? 「怪不得姐姐之前总是问我喜欢的人之类的事……嗯,我之前的确没喜欢的人,但是不尝试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上姐姐?」季薄雨向前回忆,「而且姐姐,我的感情虽然还没到和你一样的地步,但我也很喜欢姐姐,我会努力的。」 她把喜欢说得像数学公式,努力就能做出来,努力就能喜欢上别人一样,还说自己会努力的,显得有些滑稽,但语气又很认真。 林知微从来没见过这么强悍而直白的思路,整个呆住了。 这是个早晨和之前无数个早晨一样,也不一样。 因为她们在床上一个半坐,一个盘腿坐着,在很认真地聊喜欢。 季薄雨:「姐姐好像不相信我能喜欢上你?」 林知微:「不是……我是说……」 季薄雨:「什么?」 林知微心一横,再加上季薄雨也就坐在自己眼前,很快地靠近,又很快地回来。 季薄雨呆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林知微是亲了一下她的脸。 那柔软的唇亲到她脸侧同样柔软的绒毛,留下一点湿软,像小猫亲了一棵属于它的植物。 林知微仔细观察她的反应,看她一直愣着,落寞地说:「看,你对我做什么都没有反应,我也知道你可能不是……总之你当我没说吧,我们以后——」 「停,姐姐,你不要再说了,我还没说话呢,你怎么就给我定性了,姐姐,我没说讨厌。」季薄雨消化了一会儿这个吻,见她思维仍在滑坡,连忙打断她,苦恼地连声说,「而且我从小到大除了妈妈没有被别人亲过脸,所以呆住了,这不是说我不喜欢你,只是我没反应过来。姐姐,你至少要给人一点反应的时间吧?」 她平时总是没什么神经似的,想不出别人话里的深意,现在真的开始在乎林知微了,每一句话都有对应的回应,还回应得圆满又滴水不漏。 她从来不是愚蠢,只是知道得很少,如果有新的定义进入她的世界,她总是需要先消化一番。 就像现在,这来自另一个人的喜欢。 林知微拒绝了两三次都不成,也不再说拒绝了,而是又沉默。 可这沉默也不是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带着点…… 带着点活气。 她死寂的心仿佛一座死火山,在季薄雨的话里慢慢活了,炽热的岩浆在内里流淌又滚动,蒸腾着惊人的温度,发红髮亮,翻了无数个圈,着急向地幔挤去。 如果没听错的话,季薄雨是知道她的状况,也愿意继续和她建立关系的人。 唯一一个。 季薄雨这时才反应过来那个吻微微矮下身歪头,从更低一些的视角仰视她,像是想看出她心里每一处跳跃的情绪和思路。 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里含着探究,也含着宽容。 一丁点拒绝都没有。 季薄雨:「姐姐,我是慢半拍,但我不是傻子。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喜欢我,我也对你很有好感,都这样的情况了,为什么你还要跑呢?难道接下来不该是我们开始互相了解然后恋爱吗……」 季薄雨想了想,又说:「我想错了?还是姐姐还有什么顾虑?」 林知微此时的心态几近破罐子破摔。 反正也说了这么多,今天干脆全都说出来,免得以后还有疙瘩,还有祸患。 这样彻底翻开底牌又袒露真心的时刻不多,今天应当就是其中一个。 林知微:「我顾虑很多,我不希望自己伤害你,我的病是真的病,小雨,你别小瞧它。」 她谈起自己的病时,神色总是痛苦。 林知微低下头,脸侧凌乱的发交叉着缠在一起,落下来。 季薄雨:「姐姐,你说我小瞧它,可你别太高看它。你总说生病,生病,提起它好几次了,你很害怕。可太害怕的时候,人的判断力会出现偏差。现在这种情况,你怎么能确定你现在的决定是准确的?」 季薄雨干脆躺了下来,隔着被子靠住林知微的腿。 这下变成她仰面躺在床上,向上看林知微的姿势。 她说。 「姐姐,虽然我没谈过恋爱,更没有和双相情感障碍谈过恋爱,但我知道你说的话是两件事情。想和我谈恋爱是一件事情,怕谈恋爱之后伤到我是另一件事情。」 季薄雨抬起手臂,举起五根手指,看手指关节间的褶皱。 「姐姐你还没和我谈恋爱,已经开始怕谈了恋爱之后伤到我了,这叫因噎废食。而且我们都没谈恋爱,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被你伤到呢?假如我就是那个不介意的人,姐姐,你错过了之后一定会难过很久,你会哭的。」 林知微垂眸看她。 季薄雨不再看自己的手,转而和她对视,看到她眼里闪着的光。 第56页 这样可真不好。 没怎么安慰几句,她就又要哭了。 季薄雨:「姐姐,所以听我的吧,我们试试看。」 她把手伸向她:「拉勾?」 林知微看着举在半空的手,看了许久。 她迟迟没有答应。 第28章 想想 季薄雨等了很久, 也没能等到林知微点头。 她的眼神在天花板转啊转,转啊转,直到王妈来敲门, 还是没能等到姐姐的回答。 她收起了手,有点难过,但也只是一点点。 季薄雨主动问:「姐姐,这个问题是不是很难啊?」 林知微:「你再让我……考虑考虑……」 季薄雨紧随其后, 但语气却并不让人觉得逼迫:「那姐姐要考虑多久?如果可以的话,给我一个具体的时间吧?」 林知微愣住了。 自从局面进入现在的情况,她就反应不过来似的, 总是愣住。 她没料到自己的剖白换来的是温柔的承接。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患病这些年, 她把自己越活越狭窄了。 季薄雨仍看着她, 等她在等待中感到一点安全,一点稳定, 然后醒转过来。 林知微:「再这么等我……你就迟到了。」 季薄雨:「没关系, 偶尔迟到一次也是很好的体验……啊,好像开学第一周体验过很多次了。」 林知微笑了笑, 没再说话, 思考季薄雨的提议。 季薄雨总是这样。 她高兴, 她快乐, 她简单。 她最透明也最清澈, 她最直接也最温和。 这世间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过多地影响到她的内核,她将之全部当成体验。 她的家庭很普通,当然不富裕,但也不算贫穷, 只是和林知微相比,和她上的这所私立学校的同学相比, 确实少了许多。 可她也从不为自己的家境烦恼,更不觉得自己的困境为难。 她天生就知道自己是人生的主人似的,把自己当成这世界的主体。 她不为任何歧视让步。 她看见别人,也看见自己。 她不害怕,也不恐惧。 她就这么直面自己的人生。 论经济条件她不富有又怎么样?论精神厚度与韧性,她却比大多数人都要厉害,像亲手给自己筑起一座坚固厚实的堡垒,其外一段绵延的城墙。 林知微在她无声的鼓励里放开了指甲,不再让它们互相倾轧,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想好……可能要一星期?」 季薄雨特意想了一下,给出一个自己在思考的表现,说:「太久啦——」 林知微:「五天呢?」 季薄雨:「五天也有点久,四天好不好?刚好是这周末了,周末的两天我们可以慢慢谈。」 林知微:「……我真的不知道,小雨,我很久没做出承诺了。」 季薄雨看着她不自禁发抖的手,说:「那姐姐,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你觉得舒服了就好,如果周末那天你心情很好,我们就聊一聊,怎么样?」 林知微怎么会说不好呢。 这样温和的、不逼迫的力量,她只是坐在林知微身旁,就让她满心舒适。 林知微:「好。」 季薄雨:「姐姐今天和我一起上学吗?昨晚睡得怎么样?」 林知微:「嗯。睡得还不错,可以去。」 季薄雨:「好。」 季薄雨得到确切的回应,高高兴兴,自己下楼去。 她本想等林知微一起,但林知微头髮睡得四处乱翘,怎么压都压不下去,打算回屋找夹板收拾一下再去,先一步把她推出了门。 季薄雨有点不满,只有一点,嚷嚷说:「姐姐,你进我房间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林知微被她缠得没有办法,求饶似的在衣柜里找夹板,说:「以后你随便进,这样总行?」 季薄雨无声笑起来,说:「姐姐,我会常来的。」 林知微耳根烧红,半天才应了一句嗯。 另一个人已经走下楼,听不见了。 ** 早晨,季薄雨在餐桌前和大人们一起吃饭。 桌子是张大理石桌,绕坐十几个人不是问题,崭新亮堂,季薄雨很喜欢,有时候还会趴在这里写作业。 林知微收拾好下楼,几人已经吃完,王妈也把菜全部收走,给林知微留下的则单独装入了保温木桶饭盒。 季薄雨拎着沉甸甸的木盒,在楼下等她,顺便用饭盒锻鍊臂力。 季怀心也要出门,路过她时笑问:「怎么在哼歌?今天有什么高兴事?」 她换好鞋推门出去,外面清新的晨光照得人眯起了眼,树叶叶端滴落的雨水味道异常清新。 最近下雨实在太多,难得一次晴日。 她的孩子在她身后站着,笑着说:「嗯,是件好事。妈妈,一路平安。」 季怀心于是也放心地说。 「好,我走了,晚上见。」 林青在一旁看着,像是在学她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也像是从来没见过,所以有些惊讶,也有些艷羡。 季怀心回头看了林青一眼,刚好和她对上眼,但没说什么,只是沖她笑笑,用口型说了个拜拜。 林青有些自惭形秽。 一开始季怀心来暂住,林青有种近乎施捨的快感。 那快感藏得很深,藏着见不得人的碎念,今日被光一照,才被光从阴暗的角落抓了出来似的,无处可躲,让她挣扎而愧疚。 第57页 她不该如此。 事实上,被施捨……不,季怀心不会把这当成施捨,应当说被恩惠,让季怀心住在这里,被恩惠的是她自己才对。 这么多年不见,林青当然有些变化。 她被怪异的日子熏久了,有时也忘了洗洗自己的心。 而季怀心一如往日。 ** 林知微的早饭在来的路上吃的。 吃完后,车厢又是一片安静。 但和昨天回来时那种单方面的屏蔽不同,那是一种很放心的安静。 她们各自发呆或者休息,季薄雨靠着车窗看窗外—— 她从来不觉得这么看很厌烦,仿佛路上多了一根草都更开心,偶尔看到一只燕子,拉拉林知微的袖子。 「姐姐,看,燕子,深蓝色的尾巴,好美。」 林知微却没在看燕子,而是在看她。 看她的眼睛,看她弧度优美的鼻樑,看她下颌明朗的转折,想。 嗯,好美。 早上抵达班级时已近上课,班里一阵模煳的交谈声。 什么都听不清,但不会停。 季薄雨快林知微几步提早进了教室,看见曲竹还在林知微座位上坐着,连忙把她从林知微座位上揪了起来,一连串地说:「我姐姐来了!竹子你快起来!」 曲竹磨蹭着站起身,靠住桌子没走,和她聊天:「啊?我又不能跟你坐一块儿了?不是,咱俩解题思路是最像的,没你带着我这几天都没做出来几道题,都是做到一半就卡壳了,不知道怎么往下想,这可让我怎么办啊……」 林知微站在她身后,个子和她差不多高:「该先问问我的意见吧?」 曲竹:「学神来了,唉,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季薄雨:「你说谁是死马!」 曲竹哈哈笑起来,被季薄雨拿起数学课本赶走了。 季薄雨这才松了口气,说:「姐姐,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找补说:「不是说姐姐没她跟我亲近的意思。」 林知微笑了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看神色并不介意,说:「没事。」 季薄雨这才放心。 季薄雨看见她坐下时眉头皱了一下。 季薄雨:「姐姐,怎么了?」 林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上面有……曲竹的体温。不太舒服。」 季薄雨:「那我以后不让她来了。」 林知微从桌膛里拿出自己的课本,猜到她要说什么:「然后换成以后你去找她?」 季薄雨惊讶地说:「姐姐,你会读心还是会算命?以后我算命就找你好了,以前在地毯上算命,算命人总说我乌云遮日,神神叨叨的,把我气个半死。」 林知微:「就……猜到了,你很好猜。」 林知微又心想,算命的倒也说对了一半。 季薄雨与乌云完全不沾边,但确实是太阳。 她有个适合江南的名字,实际上性格与雨没有关系,而是更像太阳似的明亮又热烈—— 是什么就是什么,出太阳就是出太阳,没有太阳就是没有,看一眼天,也就知道了太阳的心情,普照万物,也照耀一个名叫林知微的人。 季薄雨打开自己的作业。 第一天上学时学校发的其实有平板,但季薄雨没要,一个是用平板写作业看多了伤眼睛,另一个是她不要的话学校可以把平板的钱按照市价折现给学生。 作业昨天都写完了,还有些不会的也搜题搜到了答案。 她打算在上课前看看是怎么解的,整理一下思路,然后把思考的行程写在旁边。 她真是个很好学的学生。 这种方法是林知微教她的,整理错题和写不会的题时都能用。 林知微没有让她单纯地把题目和答案抄上,把详细的答案写在上面也还不够。 只有把自己思维卡壳的地方写在旁边,多加提醒,并且有意识地把自己向这方面靠拢,注意到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发生了卡顿,下次才有应对之策,这样才算大概够了。 解题没解出来,很多时候是思路的问题。 不然每次看到一类题,每次都在同一个思考的迴路卡顿,思考不下去,那不管是谁,心态都会崩坏。 林知微对题目很有一套,对考试也很有一套。 考场上既要心态也要思维,怎么思考很关键,在考场下就要开始专门训练。 很多老师会强调题很重要,每天做许多题,实际上做题的人也很重要,甚至说更重要,做题做到最后,不止是和知识周旋,更是和自己思维上的弱点博弈。 很多人说自己前面遇到难题,觉得这张卷子难度太大,后面的题就做不下去了,这就是个很常见的心态问题,这叫逃避。 逃避得多了,则会应激,最后演变成ptsd。 应试教育注重做题,却看不到孩子们更该锻鍊、更该学习的地方。 给她们点余地,给她们点能感到安全的地方,才能更有弹性,也更有韧劲。 别总是逼迫、总是催促,一味打压、责怪、驯服,又说她为什么无法适应社会。 社会何时给过她这样的土壤? ** 不过林知微虽然对题目很有一套,对季薄雨却完全没有一套呢。 写完了思路,这会儿还是没上课,季薄雨就又去看她的姐姐。 第58页 林知微正在演草。 她实在长得很赏心悦目,手在演算用的a4纸动个不停,写完一行很快写下一行,胸有成竹,思路清晰且快。 完全看不出实际上是很兇残又很脆弱的样子。 季薄雨手撑着下巴看她,不知为何一个人可以把这两样结合得很好。 她看着看着,林知微拿起一张a4纸,把自己的脸挡住了。 季薄雨把纸拿下来,林知微就又举起一张。 直到这个动作重复了三次,她才不再举了,求饶似的说:「小雨,你要把我盯穿了。」 第29章 同学 季薄雨刚想说什么, 上课铃再响。 她其实想问什么才算盯穿,她只是像往常一样看了一会儿姐姐。 但这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又是一进门就进入正题的类型,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数学老师吸引,最终没有追着她问。 在林知微的帮助下,现在的季薄雨跟上数学老师的课堂已经不怎么费力了。 偶尔被提起来回答问题,虽然不能全解出来, 但说上一半已不是问题。不像以前在原来的学校,被数学老师点起来,她总是沉默。 再加上私立学校, 每个班级人数没有公立学校那么多, 最多也就四十多个人, 上课时老师能照顾到的学生也更多,给予学生的回应也更多。 ——和以往季薄雨在原来学校总是碰见的疲累老师不同, 这里的老师精神状态都要更好一些。 再下课时, 季薄雨已把盯穿这个问题忘掉了,而更在意另一个问题。 季薄雨:「姐姐, 果然人还是有钱过得更好啊, 我以后也要努力赚钱。」 林知微:「嗯?那你想做什么工作赚钱?」 季薄雨:「没想好, 但一定是能赚钱的工作。」 林知微:「那有想去的地方吗?」 季薄雨又摇了摇头。 季薄雨:「姐姐喜欢哪里?」 林知微:「嗯……妈妈给我买了个岛, 我喜欢那个地方, 天气晴朗的时候……海边像果冻一样,水纹很漂亮。」 林知微以前不和别人聊这些。 聊起这些,不比她好的人会觉得她在炫富,比她好的人会觉得这算什么, 然后开始攀比。 林青以前在的圈子里,形形色色徒有闪亮皮囊的人太多, 许多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林青却难以自拔。 到了林知微彻底发病,家庭一团乱麻,林青才和那些断绝了个七七八八。 那时她才彻底明白什么叫浮华不过过眼云烟。真的有事了,这些云烟也就真像云烟,消散得干干净净。 林青那时才触及其本质。 云烟本就一阵一阵的,过了这一阵,就再也撞不见了。 她翻遍电话簿,打出的电话要么拒接,要么接了之后哭诉自己家里也有很多事,帮不了。 而和季怀心联繫…… 她不敢。 当时……是林青先不和季怀心联繫的。 这段过往季薄雨当然不知道,季薄雨也当然和那些人不同。 她不会炫富,也不会攀比,更不会觉得自己被看不起来,而是好奇地问:「那天在福州坐游艇,我在海里看到好多鱼,姐姐的岛上也会有吗?」 她不像那些被金钱熏臭了的人,把那些人与她相比都是一种侮辱。 林知微:「有,还会有很多,鲨鱼最多,经常在涨潮时的晚上来到岸边,还有趴在鲨鱼鱼翅上被带着游的印头鱼。」 季薄雨:「印头鱼?」 林知微:「嗯,脑袋圆圆的,很滑熘。」 季薄雨的思路特别清奇:「好懒的鱼,那把它们从鲨鱼身上拽下来它们还会游吗?」 林知微:「我也不知道……」 季薄雨:「好想试试。」 她说完,从文具盒里拿出一个便签本,在上面写上什么。 林知微有些困,但她强迫自己不能这么困,就又掐了一下自己,去看季薄雨写什么。 季薄雨写的……像是个人生计划。 前面写着…… 和妈妈一起去无锡看花海。 和妈妈一起去土耳其餵猫咪。 她的计划里,不仅写上了地点,写上了要去做什么,还写了要一起去的、重要的人。 现在这重要的人多了一个。 ——和姐姐一起去岛上,拔印头鱼。 后面加了个括号。 (如果可以的话) ** 中午午休,林知微戴着保健室里的深蓝色颈枕,随便找了个藉口熘了出来,蹲在学校樟树下。 她以前有些坏习惯,比如抽菸,但很快就戒了。 因为精神病院不许,而负责贩烟的男烟贩子有一次挑衅了她,被林知微打了个半死,胳膊每逢佳节必发抖,再也没法灵活地藏烟卖烟。整个病院的老烟枪为此哀嚎了许久。 自此以后他见到林知微就躲,抑郁症也很快好了,忙不迭办理了出院。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她焦虑着,那些坏习惯便雨后春笋地想刺破地面,扎穿出来。想把她拉回那个她熟悉的渊薮。 「要吗。」 身后一个人递了根没点燃的新烟出来,掐在眼身中间,避开了滤嘴。 她皮肤麦色,手掌很粗糙,是整日运动的结果。 林知微抬眉,看到了个熟悉的人。 曲竹。 曲竹没有见外地在她身边蹲下来,也一样靠住樟树,避开了潮湿的泥土。 第59页 树上仍有残留的雨水,雨季太过丰润,叶脉留存了它的样子。 即使现在是个晴日,被曲竹一靠,也落了点雨。 曲竹不多寒暄:「之前有一次小雨问我有人给她送了礼物,我猜是你才来的,不是她漏了底,你也不用怀疑她。」 林知微头上淋了点湿,把烟接了过来,没点。 曲竹想起季薄雨问自己关于那个手机的问题,说:「还南方见面要给小辈见面礼,你可真能编。」 林知微翻了个白眼。 曲竹以为她是缺少条件,又递出个火红色的打火机:「打火机要么。」 林知微把烟捏在手里转,让自己指尖沾上一点淡淡的菸草味,没有接:「不了,不抽。」 曲竹没觉得尴尬,把打火机收了起来,说:「看你们最近有点儿不一样,来问问怎么了。」 林知微沉默着。 曲竹:「我什么人你不知道?有想说的就说吧。」 林知微这才笑了:「留一级也没学很好啊,老同学。」 曲竹半点儿不带脸红的,说:「啧,你也不看我适合学习吗。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在球场上奔跑。」 原来她们曾经是同学。 林知微:「你那点脑子,全用在理解球场战术上了。」 曲竹:「我那叫物尽其用。」 林知微笑了笑。 曲竹再次回到刚才的话题,摆明了不让林知微岔开:「怎么,她没同意?」 林知微摇头:「是我没同意。」 摇头时,她的碎发在颈枕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曲竹这下是真惊讶了:「怎么能是你不同意?」 林知微:「我这样,我怎么答应。我又不像人家正常人,我还病着呢。」 曲竹:「就这?」 曲竹站起来,顺带拉了她胳膊一把,说:「跟我走。」 林知微被她拉着走得太急,鞋头铲了花园里一点泥土:「干什么?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好心。」 曲竹:「能不好心吗?不把你们两个撮合到一块儿,我问点数学题都心惊胆颤的,你们俩不在一起,最着急的是姐姐我。」 林知微抽回自己的手,慢吞吞跟上她:「所以去哪?」 曲竹:「回保健室,我问你两个问题。」 林知微:「小点声,小雨还在睡。」 曲竹:「放心,放心。」 曲竹没从正门走,而是带着林知微绕到保健室后门的小路。 这里是学校最边缘,全是围墙,再往后面就是绵延的山了。 为了保证学生安全,学校立起三米高的细拦网,无法攀登。 曲竹:「以前我可爱来这了。」 林知微再次揭短:「嗯,试了好多次都没爬上去。」 曲竹:「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懂不懂?我这叫能坚持。」 林知微没接她的话,问:「上次伤了之后,你还能踢球吗?」 曲竹这才顿了顿,说:「说实话,害怕。现在别人铲我,我第一反应就是害怕,但害怕又怎么样?害怕还要踢,你不能因为自己害怕就错失了给队友制造机会,就错过攻球时机。那怎么行?体育不就是这样吗。」 林知微好久才说:「你比我好多了,我还是害怕。」 她在说她的病。 曲竹:「看你回来上学我还以为你好多了,没想到还是这半死不活的样。」 林知微:「说你该说的,少废话。」 曲竹:「抬头。」 从她们站着的地方往前五六米的地方,就是保健室后门的窗户。 那里放着一张床。 季薄雨躺在那里,睡得正香。 曲竹:「现在想像一下,假如现在她不再和你说话,你会是什么反应。」 林知微捏紧了菸嘴。 柔软的过滤棉在她手里很快形变,被手指掐着,难以回弹。 曲竹:「然后再想想,假如现在她死了,你又是什么反应?」 林知微勐地回头盯住她。 曲竹举起双手投降,连忙证明自己的清白:「假设,只是假设。」 过滤棉仍在林知微手里。 曲竹看着原本滑熘整洁的滤嘴。 在林知微手里,她很快将其碾烂,扎碎,拿不住,一整个烟身掉在未干的潮湿地面。 曲竹:「别搞错了,林知微。」 林知微发着抖,就这么注视着保健室里安静的脸。 「没法脱离的是你,」曲竹的语气像一台滴滴作响的冰冷机器,「不是她需要你,是你需要她,而且喜欢她喜欢到没她不行的地步了。你怕伤害她?不如先想想怎么解决这些吧,现在的你能承受她稍微离开你一点吗?」 她们这些搞运动的不运动时,真是冷静敏锐得可怕。 林知微从自己混乱狂妄的幻想里拔出来,脸色铁青。 曲竹看目的达到,退后两步,声音逐渐远去。 「就这还得想半天?真不知道你那题都是怎么做的。」 林知微反呛。 「走快点吧,不然不及格的卷子很快就追上你了。一百五十分,九十分才及格,您有六十吗?」 曲竹踉跄半步,朝她竖了个大拇指,随后转了180度,彻底不见踪影。 第30章 吻 时间很快来到周末。 上个周末出去玩了, 这个周末当然要在家写作业,再加上家里设施完备,季薄雨写作业写烦了, 跑到地下一层冰蓝色的游泳池旁边坐下,捲起裤腿把小腿放进去,泡脚。 第60页 冰凉的水覆盖感官,驱散做题的烦躁。 她看着泳池舒舒服服发呆了一会儿, 拿起手机。 浏览器的搜索框里还残留着她先前的搜索。 【牛顿第二定律的临界与极值】 【费马点】 【拐点现象的应用,一定数量的运动积累到一定程度引起的某种物理转折……】 最后一个问题太长,浏览器搜索框的歷史记录没能完全显示。 季薄雨这次没有搜这些。 她打了几个字, 又删掉, 删删改改到最后, 写。 什么是喜欢? 搜寻引擎给出的回答很公式:喜欢可以很多样,也可以有很多种, 比如仰慕, 依恋,怜爱, 欣赏…… 仰慕。 不是。 姐姐是很厉害, 这是客观的, 但季薄雨没有那种把她当偶像、当目标的仰慕之情, 或者只有一点, 不多。把一个人看得比自己过高不是好事,容易被蒙蔽,她一般也不会这样。 依恋…… 季薄雨拧起眉头。 这个和妈妈说比较合适,绝对不是和姐姐。 怜爱。 又可怜又喜欢吗? 平时把怜爱两个字放在一起还不觉得, 但分开想……听起来有点奇怪…… 欣赏。 嗯,这个有, 但又不止这些。 到底该怎么说呢? 非要说的话,季薄雨的状态更像是…… 想靠近她。 林知微之前没和她生活过,自然不知道,季薄雨其实不是个粘人的人,也不是个会整天去找别人的人。 至少在之前,和别人上学这件事从来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她擅长一个人处理事情,没有人帮忙也能解决得很好,有人帮忙则是锦上添花。 就像以前她自己上学。 季薄雨会在每天上学之前和楼下卖鸡蛋饼的奶奶打招唿,会和正要拿斩骨刀庖丁解猪的阿姨说早安,晚上骑自行车回来,又会再次遇到她们在小区公园里闲逛,和她们聊两句再回家,有时帮奶奶带点面,有时帮阿姨带点葱蒜。 如果发生什么事,她们会第一时间打给季怀心。 可那些都不像现在。 不像现在这样……她头一次有很想接近一个人的体验。 至少林知微是头一个。 她有点着急,不过倒也知道自己为什么着急。 她怕林知微觉得…… 她明白得太晚了。 季薄雨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也知道恋爱需要时机。 她怕错过时机,她们对彼此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所以她先来确认自己的感觉。 她看完,觉得某度某科写的没什么精彩之处,把手机关掉,百无聊赖地四处转动视线。 正巧这时,林知微从上面楼梯向下走,步伐懒散,拖鞋底同楼梯碰撞,啪嗒啪嗒的,是独属她的韵律。 林知微边走边问:「小雨,你在下面吗?」 季薄雨仰头看向楼梯,这一眼看到了她走动时绷紧又放松的脚踝,不敢多看,又去看游泳池,倒还记得应答,说:「姐姐,我在。」 林知微:「我下来找你。」 季薄雨:「嗯。」 林知微出现时没空着手,而是带了个果盘,里面装着几个桃子,旁边还有两包湿纸巾。 林知微在她身边坐下,也盘起腿,放下果盘,拿起一个桃子递给她:「泡水不冷?」 季薄雨接过来,一口咬下去,充盈的清甜汁水溢满口腔:「不会,很舒服的,刚好天气热。」 林知微:「嗯。」 她嗯了一声,两人之间就又陷入沉默。 好一会儿,林知微才说:「小雨,我本来没想让你发现的,对不起。」 到现在了,她还在道歉。 季薄雨茫然地说:「姐姐,为什么要道歉?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林知微:「我没想让你……现在就知道。我知道你想认真学习,现在却还要分心想这件事,感觉有点……影响你了。」 她说话时季薄雨一直在吃桃。 软桃,不脆,全是汁水,吃得很快。 季薄雨笑了笑,笑她为此道歉:「怎么会呢,姐姐,这是我愿意想,如果我很讨厌一个人,那个人和我说喜欢,我只会觉得对方疯了。而且姐姐,虽然我很重视学习,但生活里只有学习也不好,这怎么会是你影响我呢?该说有你之后我的生活更丰富了才对。」 林知微压了一下嘴角,没压住。 季薄雨:「姐姐,你别害怕。」 她看向波光粼粼的游泳池。 在灯光下,它安静,微微晃动,里面清澈无比,蓝青色的水让见者为之心神一振。 季薄雨:「我是说……说出来之后不要害怕,姐姐,我又不吃人。」 林知微就又笑了一下,神色很无奈:「我也控制不了。」 季薄雨:「你害怕,其实我也会害怕。」 她看起来一向想的又少思维又很拐弯,林知微听到她说自己害怕,其实有些惊讶。 季薄雨:「姐姐,我的同学经常会说我的思路会比别人慢半拍,如果只有一个人说,我不会在意,但很多人说,可能我就是想的比别人要少,我不想让姐姐觉得我不重视你。我真的有点害怕。」 即使她复述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负面评价,也不会一字一句全部描述下来,她只是说可能。 第61页 她不从别人那里找自己,只是从别人那里照一照镜子。 林知微听完,有些想笑,说:「我怎么会这么想你。」 季薄雨:「那姐姐,你也不要这样想我,这几天姐姐考虑得怎么样了?」 林知微:「你呢?」 季薄雨:「我最近在想……恋爱要怎么谈啊?」 林知微:「已经开始想怎么谈了吗?这么快?」 季薄雨:「这有什么关系,总觉得姐姐最终还是会答应我的,我不担心。就算姐姐不答应我,以姐姐的想法肯定是觉得我太小了,那我还是不用担心,我按时长大就好了,人总会长大的。如果到了那时候还不行,那我……」 她说不下去了,也有些侷促。 季薄雨想了又想,说:「那我就再问姐姐一次,到时候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眼里映着水池中一点蓝光,说完,又笑着看向她。 林知微心里像突然陷进去一块儿,软软的塌了,一直从心尖塌到心脏最深处,像一块外壳被融化的酒心巧克力,甜蜜地流淌出一些软软绵绵的汁液。 林知微:「嗯。我想得差不多了。」 季薄雨:「那姐姐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答覆?」 林知微:「明天。」 ** 周日当天,季薄雨起了个大早。 作业昨天做得差不多了,林知微像往常那样辅导了她。 和一开始几乎每一道题都要她讲的场景不同,现在季薄雨连着做好几题才会出现卡壳的情况。 她正常吃了早饭,没看到林知微,问王妈,王妈说她还在睡。 季薄雨直到中午才等到林知微醒来,她醒来之后从三楼向下走着找吃的,季薄雨正在一楼沙发,坐着看外面淋漓的小雨。 听到脚步声,她仰起头,看到林知微,喊了一声:「姐姐。」 如今和她第一次来这栋房子的情形很像,那时候季薄雨也是在一楼,只不过那时她站着,而林知微刚刚醒来,从三楼向下走。 她们互不认识,不知道短短一段时间,竟然能走到现在的状况里。 季薄雨:「姐姐,王阿姨说给你留的饭在餐桌旁边,记得吃。」 林知微看着她,似乎睡得还不错,眼珠很黑,很有神。 她很快移开目光,说:「嗯,吃完饭我们说。大人呢?」 季薄雨:「妈妈出去忙工作的事,干妈好像去打网球了,她说她好久没有自己放松,打完网球还要去养生馆按摩。」 林知微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按摩你想去吗?」 季薄雨:「我喜欢泡温泉,这里有吗?」 林知微拿起调羹:「好像有吧?不清楚,没想着出去泡过。」 季薄雨:「很舒服的,我经常去我们那里泡,泡完出来吃个自助,还能在沙发里窝着一起聊聊天,睡会儿再走。」 林知微弯起嘴角,说:「好,那以后带我去试试。」 季薄雨:「嗯。」 她应答完才察觉出这句话下面的一点潜台词。 姐姐会想以后了。 明明她之前从不说以后。 林知微吃饭很安静,只有一丁点碗碟碰撞和咀嚼的声音,和窗外打在叶片上的雨声一起,让季薄雨听着听着……有点想睡觉。 她也确实没怎么推辞,靠着舒适柔软的沙发背,就这么睡了过去。 再醒来,林知微正坐在她身旁,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正在看,分明的指节搭住书页,偶尔抬指,翻过一页。 季薄雨眨了两下眼,眨去小憩的迷茫,凑头过去看她手里的杂志:「人直不富,港直不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见她醒了,林知微特意歪曲了意思逗她,胡编乱造地说:「直的女人不富,直的港口不深。」 季薄雨:「?」 林知微笑死了:「来和我一起弯。」 季薄雨又想了想,说:「我应该就是弯的吧……一直对男的没什么兴趣,也喜欢不起来。」 林知微:「以前也是?」 季薄雨:「嗯,学生物之后看性染色体男的比女的少了那么一大块,他们就是少了一大块基因啊,感觉像是人类的残次品……」 林知微笑得更厉害了。 季薄雨两条眉毛纠缠在一起,说:「姐姐,你不要笑,说好的回答问题呢。」 林知微笑够了,才说:「好。」 季薄雨和她对视。 这两双同样明亮又同样真诚的眼眸凑在一起,下意识向对方靠近。 林知微用一个问题代替了回答。 「可以吻你吗?」 第31章 亲 窗外的雨依然落着。 季薄雨靠紧沙发, 后背出了一层粘腻的热汗。 她不自觉地抿紧了唇,看向靠近的林知微,有些不好意思, 也有些无措,说:「姐姐……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林知微:「不是小雨先答应我的吗?」 她不再靠近,维持着这么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刚刚好大概四五十厘米。 那是人与人之间不会被冒犯的社交距离。 季薄雨:「我……」 她我了一个字就我不下去了,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手都不知道放哪。 那只手不断向后,直到抓住沙发靠背的衬布, 抓紧, 揪得那一块地方有些变形, 但依然揪。 林知微这时完全看不出犯病的样子,她正常时, 就像她们刚刚相遇的那几天, 温柔得体,彬彬有礼, 像一头悄无声息入侵她人界限的野兽。 第62页 更何况另一人如此迟钝。 「你不是在想怎么谈吗?如果要开始的话, 那肯定要先……」 林知微声音轻轻的, 放低了。 「亲密接触?」 除了她们, 这里没有别人了。 季薄雨耳边, 另一个人的声音慢慢化开,墨蕴在水中似的,一圈一圈,在耳鼓打转。 她这时才耳根烫热地烧起来, 像个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了个女朋友的新人类,后知后觉, 火烧火燎,整个人从耳朵红到脸,连脖颈也泛起连带的浅粉色,听明白了。 林知微忍不住笑,等她想明白,也看她难得羞郝的模样。 季薄雨就这么一直看着她,许久才反应过来,但那些红却还没走,仿佛停在身体中不愿褪去的潮汐,仍给她留下了浅粉的底色。 她的眼睛略微睁大,和别人据理力争时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泛起难掩的波澜。 于是林知微知道…… 大概就是现在了。 她不再问,手撑住沙发垫子,向前倾身。 更近的距离让季薄雨下意识后仰。 这是无法消解的本能,但现实世界总有物质可以阻挡。 比如沙发靠背。 她已经和靠背拮抗,陷进去比平时靠着沙发更深的距离。 这坐深一百的沙发像张小床,林知微半跪着,季薄雨退不走。 旁边作为装饰的芭蕉叶伸过来一片叶子,叶片被王妈擦得一粒灰尘也没有,挡住了叶下的两个人。 芭蕉叶翠绿,带着叶片独有的,离得很近才闻到的绿香。 季薄雨后仰时,闻到了一点。 好软。 第一反应就是好软。 非常柔软的触感,随后感觉到另一人轻拂的唿吸近距离打在唇周。 离得太近了,两颗饱含青春的心跳在不同的身体里震颤,同频。 微错的鼻尖。 一人睫羽发着抖闭上了眼,一人垂眸想记住另一人所有的反应。 还有雨声。 淋淋漓漓,淅淅沥沥…… 仿佛此处是唯一的堡垒,而她们正在其中。 这吻不深,不重,浅尝辄止,留下些与正在下的雨相近的湿意。 那湿意甚至都只有一点—— 因为林知微完全没用力,也没往里。 她撑起身,离她远了些,这时才克制地吸了口气,像往常一样唿吸。 她甚至怕自己唿吸声重了,会惊到她。 季薄雨随之睁开了眼,刚巧半撑在她身前的人递出手,微微蜷着,以手背指节贴住了她的脸。 季薄雨一动不敢动,被她贴着,感觉自己整个口腔的肉都不听话地想颤抖,而她身为暴君,将之一一镇压。 半晌,林知微的声音散入四周空气,带着笑。 「你脸好烫。」 ** 季薄雨一个下午没从房间出来。 反观想通的林知微,今日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王妈来三楼收拾屋子时,还看见她正靠着桌子戴着头戴式耳机,手里的笔一转一转。 王妈敲门进来,林知微没有出声阻止,就是能进的意思,她们相处了这么多年,这些已经不需要多话。 她像往常一样拿起静电鸡毛掸子给林知微屋子里掸灰,看到她竟然没在做题,而是在画画,就是成果不太好。 这可是林知微。 清醒的时候需要点困住脑袋的东西思考的林知微,书架上全是解析数论的林知微。 王妈看着画上有鼻子有眼但就是不像人的人,说了句:「微微,怎么突然开始画画了?」 林知微摘下耳机,心情很好,说:「哦,我就是……想把心里想的画下来,但是画不好。」 以往她说自己做不好的时候从不是这种表情。 那是种更深的苛责,更深的愤怒。 林知微一向如此。 她看似懒散,实则内在的超我与自我难以分离,总是苛责,总是收紧,所有的事在她这里都有标准,就像她每件东西都在相应位置的房间,从不混乱。 后来吃了药,事情再也无法如她的意。 抑郁期她没有力气,躁狂期又太过暴力。 她想平衡,但被精神病院的医生说,就像是两条鲨鱼争着要吃你,而你在纠结哪一条鲨鱼的牙齿更白,又要以什么姿势葬身鱼腹。 林知微对此不置可否,也就这么过了这几年。 如今却变了。 这变化当然是好变化,连王妈都能感受得出来,简直是好到出奇。 王妈满头疑问,也满心欢喜地出去了。 她和这家人一起的时间太长,自己早早丧夫,一个人生活后几乎是她们的另一个家人,把林知微与其说是当女儿看待,更像是当孙女看待。 这样的林知微,就像突然从别人那里得来了一种生机。 ** 季薄雨今天是第二十次出神了。 每次出神她都会给自己记录,如今旁边记录的地方已经画上了二十条槓,昭示着记录着慌乱的内心。 在客厅里,林知微当然不是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她说了很多。 「你睁开眼。看看我。」 季薄雨就睁开眼,撞进她那片雾绿的颜色中去。 在一片暗色雨云之中,林知微靠着沙发,靠在她身旁侧着身,低声和她聊天。 「感觉好吗?」 第63页 似乎暗色给人遮挡,也让人安全,季薄雨在这之中慢慢放松,也松开了变形的沙发垫。 她张嘴,还是没能阻止自己打了个磕巴,说:「这、这还要问一下吗?」 林知微垂着眼,眼神在她把自己揪红的指尖中逡巡了会儿,伸进去一根手指,把季薄雨绞拧在一起的两只手分开。 分开之后,她没把自己的手拿走,就那么放在那。 季薄雨没怎么关注。 有了前面的吻做铺垫,这种程度的肌肤接触已经不会引起她太大的反应。 其实林知微提起时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她只是想和她亲密接触,但不知道季薄雨会不会很不适,所以选了个更不好接受的吻。 假如她索吻被拒绝,那刚好退而求其次,去牵季薄雨的手。 那是个更好达到目的的要求。 「当然了,」林知微自然极了,说,「我至少要知道你的感受……怎么样?」 季薄雨给出了个她难以想像的答案。 「好……简单。」 林知微:「?」 季薄雨:「就是……就只是亲了一下吗?」 林知微怔怔地看她两秒,突然笑起来,说:「小雨会更复杂的吗?」 季薄雨回想起她那时几乎像捡到宝的表情,感觉自己应该是说错了什么话。 或者说不是说错,而是……给出了林知微想像不到的东西。 但她又不觉得这样表达感情是个错误,而且如果喜欢的话,就应该更真诚地待人才对。 她不觉得表达自己的感情是羞耻。 季薄雨深吸一口气,拿起这张只写了几道选择题的卷子,准备继续。 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 季薄雨:「请进。」 拧开门把手的果然是林知微。 她穿着件凉而薄的墨色丝绸睡衣,在灯光下有水纹般的色泽,走路时,像有光鱼在上面游。 「在干什么。」 季薄雨:「……我在做卷子。姐姐。」 季薄雨答得慢了两秒。 明明之前也是这么喊,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词有了点不一样的含义。 林知微在她书桌旁站定,离她两步远,问:「这椅子我能坐吗?」 季薄雨:「当然了,姐姐你坐。」 她有点疑惑,看向她,用眼神表达了。 以前都不会问,直接坐过来,为什么现在却问了? 林知微简洁地说:「不一样。」 季薄雨:「哪里不一样?」 林知微神色放松,在椅子上坐下,说:「以前又不是培养感情的关系。现在再坐当然要徵得你同意。」 她像往常要辅导她作业一样,手肘一撑,把胳膊当杆靠住了,慵懒松散地歪着脑袋,髮丝随便拂到脑后,一双眼含笑时眼尾弯着,把眼前人当成唯一需要在意的东西,就这么看她。 季薄雨写了两道题,在她的视线下头皮发麻,写了一会儿,鼻尖就冒了汗。 她注意力乱转,根本不知道该放在身前卷子上还是林知微身上。 林知微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又这么懒洋洋的大猫一样趴靠在她身边,真的想让人摸一下她的头髮。 季薄雨悄悄看过去一眼。 林知微眼睛微微闭着—— 季薄雨正在做的这几道题都没什么难度,她对季薄雨很放心,正偷闲。 就在季薄雨看来第三次的时候,林知微忽然睁眼,一下对上她的目光,把她给捉住了。 季薄雨一下捏紧了笔。 林知微视线稍微下掠,看见了。 「这么紧张?」 她笑着,像头逮住奔逃爱侣的狮子,伸出手贴了一下季薄雨的鼻尖,湿热湿热。 「你都冒汗了。」 自从那个亲吻之后,她就不喊小雨了。 像是和之前的身份做个切割,也像是在追求,所以不想再模煳概念。 季薄雨被她逮个正着,捕捉了一会儿自己的情绪,说。 「姐姐。」 「嗯?」 「我想……摸你的头髮。」 第32章 摸 林知微坐直身体:「你确定吗?」 季薄雨:「嗯?」 林知微:「中午我亲了你一下, 你在房间里躲了我一个下午。」 季薄雨:「我,我不是……」 林知微好奇宝宝状:「那是什么?」 季薄雨放下了手里那根白色按动笔,说:「我就是……」 林知微继续问:「就是什么?」 季薄雨被她接连两个问题问得想离她远一点, 下意识按住桌子借力,坐着的椅子却一沉。 林知微语气带笑,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捞住她不让她走:「跑什么?」 她是真的心情很好。 季薄雨低头看向自己被绊住的地方。 林知微双腿伸在她凳子下, 脚交叠起来绕过转椅下方的不锈钢杆,现在她想挪动椅子都没办法,对方脚踝一勾, 直接把她缠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 林知微总喜欢把腿放在她椅子下面, 而她早已习惯。 季薄雨看了看,又看了看, 看不够似的, 这下像是找到了个适合自己的地缝,看下去不肯出来了。 好半晌, 她才说。 「姐姐, 我想了一个下午, 就是不知道怎么和……」 林知微学会了抢答:「不知道怎么和我说话, 觉得有点变了?」 第64页 季薄雨神色踌躇:「嗯。」 说让林知微不要害怕的是她, 如今真的犹豫的也是她。 林知微:「那完了。」 季薄雨:「啊?」 林知微:「你已经甩不掉我了,季薄雨,以前说得那么好听,从今天起我会像个胶水怪一样粘在你身上, 放心吧,以后你都不用叫我和你一起上学, 我自己会跟着的。我在你身上开自动跟随。」 季薄雨失语片刻,一下笑了。 林知微:「小雨。」 这时,她才重启这个以往被季薄雨习以为常的称唿。 季薄雨:「姐姐。」 林知微:「一下午没怎么叫你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不想让你觉得熟悉。」 季薄雨:「为什么。」 林知微:「别用看姐姐的眼神看我,用看女朋友的眼神看我。」 季薄雨和她对视。 她当然知道林知微在说什么。 林知微在说……别把她当成只是比她年纪大的姐姐,而把她当恋人。 这时,林知微又补充说:「以后可以再用。」 季薄雨:「什么时候?」 林知微:「你很喜欢我的时候。」 季薄雨:「什么时候才算很喜欢你的时候?」 林知微:「我会知道的。」 季薄雨:「嗯……」 林知微:「那我走了?题能自己做吧。」 她撑起身,毫不留恋的样子。 季薄雨:「等一等。」 林知微看着潇洒,其实季薄雨一开口,她就立刻转了回去。 季薄雨被她的动作逗笑,这时才慢慢找到一点实感,说:「姐姐,你答应我的,还没兑现。」 林知微:「嗯?」 她眼睛一眯,另一个人的手已经放在了她脸侧。 她以为季薄雨会摸头顶,但她却摸了她侧脸的头髮。 像在摸她的脸。 林知微的短髮发端扎到她,麻麻痒痒,她难免揉动一下,看到林知微倏然抬起眼。 季薄雨语气很定,心也是,看着她说:「姐姐,你稍微等一等我。」 林知微放慢语速:「嗯?」 她总能让林知微在最短的时间镇定下来,满心安神,想将她抱入怀中。 林知微的视线已经落在了她的肩头。 好想抱一下。 季薄雨的眼睛在灯下专注而明亮,说:「姐姐,我的喜欢可能不如你的多,但也有,你可能要等一等我。」 林知微回视她:「等到什么时候?」 季薄雨收回手,说:「下一次……我会主动的。」 林知微脚踩游魂般出了门。 她在身后听到门板合上的声音,顺着门板滑坐下来,手捂住下半张脸,不知道在脸红什么,脸红得出乎意料。 怎么能这么可爱呢,说下一次要主动点。 门内,季薄雨关上门之后立刻蹲了下来,把脸挤在膝盖之间。 这么说会不会显得很不庄重……但都谈恋爱了,应该没关系吧?姐姐也没有露出讨厌的表情……应该没搞砸……今天过得太漫长了,亲了一下,还摸到了姐姐的头髮…… 膝盖比她脸的温度低一点,很快也被暖热了。 隔着一道门板,两个人许久才各自缓过神。 ** 夜里,接近十点。 这一天的含金量还在持续上升。 季薄雨打开阳台,走向林知微的屋子。 姐姐还亮着灯,肯定还没睡。 她不像林知微那样不打一声招唿就进去,而是敲了敲阳台门。 但林知微没听见。 季薄雨看到她戴着耳机,想必听不到声音,自己打开门走了进去。 阳台门滑动时滑轨的响声和震动立刻让林知微有些警觉,她抬起头看见人,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一下笑了,笑得眼尾那点咖色小鱼尾巴一般翘起。 季薄雨本想往里走,被她笑得停在原地。 林知微没过来迎接她,而是坐在椅子里等她过来,摘下耳机说:「怎么不走了?」 季薄雨在心里想。 没什么。 就是被你笑得……突然心动了一下。 ——季薄雨身体很健康,不会怀疑自己是否是窦性心律不齐。 季薄雨:「就是……来看一下,姐姐,我们礼尚往来。」 林知微惊讶地说:「这么快就开始主动了吗?」 季薄雨没像她想的那样会反驳,也没生气,而是认真地说:「你确定要把它用在这里吗?姐姐,我说的主动不是这个。」 林知微一下没了声音。 那她可以认为…… 那是另一个吻吗? 除了第一天看房间时来过,其余时间季薄雨还真没怎么来。 这间和她房间架构大致相同的屋子处处都是林知微的气息,是她乱中有序的巢穴。 床上干净得一丝不苟,这是屋子里最干净的地方—— 其实单看床也看不出什么,因为上面全是黑色,黑枕头黑被子黑色床笠,都拉平抚顺到最整齐,黑漆漆的,人躺在上面,想必会像被墨色吞入。 书桌上堆着一堆书本,季薄雨看不出都是什么,有些是她不认识的英文,甚至还有法语,桌前坐着她的姐姐。 季薄雨看完了,说:「那姐姐,我走了。」 林知微没反应过来,连忙叫住她:「这就走了?」 第65页 季薄雨:「这就走了,我回去了。」 林知微:「那你来干什么?」 季薄雨没听明白:「就是来看看你?」 林知微特意强调:「不是想和我一起睡,也不是邀请我去你那里睡,只是来看我一眼?」 季薄雨点了点头,点第二下时笑了一下,笑得很隐晦。 她总算知道妈妈为什么逗自己了。 逗林知微真的很有趣。 林知微还在确认:「确定不是来和我一起睡觉的?」 季薄雨:「姐姐,那我走了。第一天愉快。」 林知微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什么第一天?」 季薄雨本来也就没走进来几步,就这么后退着退出了她的房间,神色狡黠,边退边说。 「我们谈恋爱的第一天……?」 林知微噌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别走!」 季薄雨不仅走了,还走得很快。 她关上自己那边的阳台门,眼疾手快按下不锈钢卡扣,即使隔着玻璃也听见跑来的林知微棘手又响亮地啧了一声。 林知微手握成拳砸阳台门,砸得玻璃门咣咣响,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心痒过,咬牙说:「只撩不售后,管杀不管埋,季薄雨我记住你了!」 季薄雨在玻璃的另一侧哈哈大笑。 她笑得露出虎牙,笑得直不起腰,笑得蹲下来锤地毯,额头抵住玻璃门,笑得门和她一起发抖。 等她笑够了抬起头,被等她笑完的林知微捉住时机,隔着玻璃点点她脑袋:「你等着。」 季薄雨故意把口型做得很夸张:「嗯,我等着。」 林知微抱起双臂,在阳台门外坐了下来。 两人再次对视。 这初遇情愫的眼神一旦对上,就又是停不下的凝望,林知微看着那双眼睛,看着看着自己也就消了气,还很想笑。 可能遇到对的感情就会变小,变可爱,变得让她想起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时似乎变成了动物,变得本能,变得原始,变得想和她打闹,靠近,亲吻,一起融化,一起消磨曾经让她觉得折磨的时光。 阳台外,林丛于夜晚皆为黑色剪影,不时摇动,轻晃。 林知微后背是暗,身前脸面却都被季薄雨房间的灯光照亮。 她额头抵住玻璃,贴着玻璃门说:「晚安,睡得早点。」 玻璃门的另一边,季薄雨身处一片暖洋洋的光河,浑身衣料边缘泛起灯色的暖黄,笑眼弯弯,也贴上去。 「晚安,睡得好点,我的姐姐。」 第33章 手 其实学生的生活很简单, 尤其像季薄雨这样习惯了普通高中作息的学生。 起床,洗漱,吃饭, 上学。 她像往常一样打开门,却被吓了一跳。 林知微不知道站在她门口多久了,也不出声敲门,就这么靠在墙边等, 眼睫垂着睡着了,季薄雨开门也没吵醒她,看起来有点…… 可怜。 季薄雨走近她, 不知道是该拍她一下还是碰碰她。 既然已经是在谈恋爱的关系, 那应该可以摸吧…… 别人都是怎么谈恋爱的? 她指腹刚碰到林知微的脸, 就听到闭着眼的人喟嘆一声:「我等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骗到你来摸我, 就只是碰我一下吗?这样叫不醒我的。」 季薄雨指尖一抖。 林知微误以为她要收回手, 抬起自己的手握住了她指尖,握得季薄雨有点痛。 林知微神色带着点无赖, 说:「要收回去?我不让。」 季薄雨又轻轻挣了一下, 这下更坐实了林知微的猜想。 她闭了两下眼, 有点用力, 是在压下自己的情绪, 防止上脸。 怎么她都这么说了,季薄雨还是要收回手? 到底是哪里她说的不对,还是她这样异于常人的贪婪就是不会、也不该被满足? 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 季薄雨及时出声,打断了她的想法:「姐姐, 你不用这么抓我,我不会把手收走的。」 林知微:「……什么?」 季薄雨:「我说, 你好像很喜欢我碰你。」 林知微:「啊……嗯。」 季薄雨显得有些困扰,说:「姐姐,我也不知道碰你多久才足够,你看五分钟可以吗?一会儿还得吃饭。」 她说着拿出手机,上面的屏保还是林知微,打开计时器,拇指悬空在开始的按键上。 做完这些,季薄雨再次看向她,说:「姐姐,如果可以,你点一下头就好了。」 这实在是个稳妥又不需付出代价的蜜糖罐子,林知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点的头,只知道季薄雨的手按了下去。 昨天只是摸了摸头髮,那时她唯一的感觉是脸侧很暖,双方都不怎么敢动弹,今天则直接接触到了脸。 季薄雨不怎么熟悉流程,也不知道该摸哪里,指尖转了转,擦过林知微的脸颊。 触感实在太好了,像摸温热的玉一样,但又很软,让她想起她们确认关系时那个简易的吻,慢慢脸红耳热起来。 林知微拢住了她的手背,说。 「手,打开一点。」 季薄雨依言照做,立刻觉得林知微按紧了她的手,按到她手背的骨节,把下半张脸半是眷恋半是珍惜地埋了进去。 她神色间还带着点难以置信,但又快速沉浸在这出乎意料的抉择之中,鼻尖卡在她虎口后刻意放轻了唿吸,像是怕吓到她,也像是怕自己太过激动,会引起季薄雨的反感。 第66页 另一个人柔软的唇压在她手心,不时轻微向前,像一连串轻柔细碎的吻。 动作总能传递情绪,季薄雨又不是傻子,慢慢地感觉出一点什么。 好像很珍惜,但又充满了毁灭欲,想抓住,却又捨不得,非常复杂。 这样的感情,她长到这么大头一次体会。 五分钟过去,计时器的闹铃响起时,两个人都觉得这时间有点短了。 季薄雨收回手,掌心唿气成水,一片湿潮。 林知微想给她擦干净,被季薄雨手臂后撤,躲过了她。 林知微:「不让?我只是想……」 季薄雨绕到她身后推着她往楼下走,笑着说:「姐姐,不脏,我着急和你一起吃饭,下去吧下去吧。」 和你一起这四个字很好地安抚了林知微,她被推着,半是无奈半是被哄好,就这么半推半就地下去了。 季薄雨一只手实实地推着她的背,另一只刚刚摸过她脸的手指尖向前推着她,和她一起向楼下走去。 在她看,在意埋在她手里唿吸时带来的水汽完全没有必要,洗一下就好了。 不必太关注细枝末节。 喜欢你的人从不会觉得你不好。 如果这一点水雾都要担心对方不喜欢,那这个恋爱也谈得太没有安全感了。 她会让姐姐觉得和她在一起很安全的。 她擅长这个。 ** 这次坐车去学校,和以往一样季薄雨在右,林知微在左。 但完全是不同的氛围。 季薄雨下意识放空大脑,听车辆行驶时车窗外的风声,记下每一个红绿灯,不用怎么思考,只要观察,记住。 她经常做这种事,就像清理房间一样,大脑也需要清理,而放空是个很好的清理方式,可以把很多无聊的想法从脑子里扔出去,和多晒太阳一个道理。 她手也像往常一样垂在身侧,突然一重,是林知微伸手,有点重地颳了她一下。 季薄雨转头。 林知微把她的注意吸引到自己身上,刮她的那根手指也不走了,扣住她左手尾指,晃了晃她。 季薄雨眼神疑惑。 林知微也不解释,就这么扣着她。 有了早上那五分钟,她似乎对季薄雨多了一点确信,确信自己不会被排斥,也不会被讨厌,而只会被接纳。 这样前所未有的体验让她总想贴着她,在车上坐了几分钟,季薄雨全然放空,她却耐不住性子了,总想和季薄雨缠在一起,贴住,贴紧。 这学是非得上吗?如果不上学,这会儿她可以和季薄雨待在家里,只是坐在沙发上也很好,想靠着她,也想去抚摸她,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腰…… 但那样就太快了,更何况季薄雨是真的要上学。 她要是条蛇就好了,盘卷缠绕着,可以从锁骨向上绕过她的脖颈…… 林知微及时叫停了自己的幻想。 刚好此刻停车,地下车库陆陆续续有学生向地上走去,林知微却没有动。 季薄雨想像前几天那样从右侧车门下车,却忘记了林知微还抓着她。 被手指尖传来的大力绊住时,她不受控地向林知微那边歪去,要不是被林知微半扶住,季薄雨险些栽倒进她怀里。 季薄雨重回坐垫,就又去回头看她的姐姐,也看自己被她扣紧的手指,眼神更疑惑了。 拉着她不让走,是要干什么? 齐止还在,所以她没有问出口,但她可以猜测。 季薄雨向林知微那边挪了挪。 是让她过去的意思? 林知微这才打开车门下车,下车的过程中手指依然扣着她的一节指节。 待她站定,两人交连的手臂抬起来,像一座小桥,意思是让她从左侧车门下车。 因为不想松开她,所以林知微拉着她,不让她从右侧车门下。 季薄雨疑惑了半天,其实就这么简单。 季薄雨愣了一会儿才接受这简单的事实,又茫然又很心动,还带着点——啊,原来姐姐一整个路上都在想这些啊——的好笑。 她从林知微那边的左侧车门下了车,被她撑了一下,从悍马上跳下来。 一下车林知微就松开了手,像是这时才想起避嫌。 但这样的避嫌…… 在周围一群手挽着手向外走的女孩子们之间反而很明显。 季薄雨看到她的手张开又收紧,像是懊恼松手松得太快了,明明还可以牵着她直到走进班的,怎么就直接松开了手?实在失策。 更何况这校园这么大,谁会在意两个牵着手的女孩呢? 现在可好,还要找个新的藉口去牵季薄雨。 落在她身后半步的季薄雨头一次看懂了她的情绪波动,也看懂了她的苦恼,很好笑,也真的笑了。 好可爱。 外面潮湿雨季带来交错的轮胎痕迹,也带来阴云浮动。 地下车库建在地下更是暗沉,常年亮灯。 季薄雨踩过车辙印,直接扣住了她的手。 林知微一惊,偏头看向她。 季薄雨猜自己一定笑得很灿烂,因为林知微的眼神实在喜欢。 「姐姐,走吧?又是新的一天。」 像是从未经歷,有些不敢相信;也像是潮湿的雨季总算迎来太阳,而且这太阳还停留在林知微头顶,如同一个小型的奇蹟,让她不可置信地迟疑。 第67页 这迟疑与拒绝完全无关。 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话音笃定。 「嗯。」 第34章 咬 原来今天已经到了运动会开始的日子。 学生们游走在校园里, 有时间来的家长也入了校。 出了车库就是一栋高中部教学楼,门口有张桌子,桌子后坐着一个老师, 老师身旁是几摞未拆封的衣物,走近了看,她面前牌子上写着免费发放透明雨衣。 雨仍未停,但下得不大, 只是丝丝柔润的白丝落地,柔软得像被蛛网拂了面。 近日入夏更深,雾气蒸腾。 季薄雨和林知微各自拿了一件穿好, 季薄雨拉起兜帽调整帽檐, 旁边的林知微已经穿好了, 伸手过来,把她的髮丝向后拂, 别在耳后。 林知微:「报了什么项目?」 季薄雨:「200米短跑和1500米长跑。」 林知微:「今天?」 季薄雨:「200米明天, 1500米后天。」 说话的过程中,两人顺着地上标识向里走, 先去操场参加开幕式。 操场跑道上坐满了人, 参加开幕式的场地早已根据班级人数放好了凳子。 季薄雨和林知微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把雨水擦干净, 坐下。 林知微:「怎么了, 你好像有点惊讶。」 季薄雨:「我还以为那几个男的还没死心……比如把我们的凳子拿走什么的。」 曲竹和江越坐在她们两个前面,听到这话,曲竹扭过头,说:「不是没这个可能, 这两天小心点,学校里不怎么审查来的是谁, 会有校外的进来。」 江越也扭过来,小声说:「那个摄像头我研究过了,不会上传云端,里面有个存储卡存储录像,他们还不知道你把那东西贴在金昱抽屉里了。」 季薄雨:「也差不多该取出来了……」 曲竹得意扬眉,把什么东西塞进季薄雨手里:「看看,想的周到吧。」 季薄雨高高兴兴接过来:「谢谢竹子!」 林知微这时才插了句话:「嗯,周到。」 曲竹扬眉挑衅,目光里写满了可惜不是你干的。 她倒不是喜欢季薄雨,也不是嫉妒林知微,就单纯闲的。 这傢伙每天的运动量如果不达标,满身的精力无处发泄,总爱四处撩闲。 林知微以前和她是同班同学那会儿还会和她拌上两句嘴,如今已在next level,悠然一抬手,拍了拍季薄雨,说:「手给我。」 季薄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被她握住,十指相扣,在曲竹面前晃了晃。 季薄雨在林知微手背上画了个问号,问她刚才向曲竹展示自己的手是做什么。 下着雨,两个人都没把手机拿出来。 林知微靠过来一点,当着曲竹的面低声说:「我就是想炫耀。」 她们的雨帽贴在一起,雨帽下的脑袋也紧挨着,传递着另一个人的分量,和一点温度。 季薄雨又笑,笑眯着眼点头:「好的,我随时配合。」 曲竹翻个白眼扭了回去,孤家寡人小小地破了个防,接过江越递来的手柄,结果一看游戏,还要和江越一起打分手厨房,overcooked,总是烧煳。 谈了恋爱之后嚣张得成何体统。 她化悲愤为动力哐哐切菜洗盘子,打了一会儿竟然渐有起色,和江越连着三星,开小车解锁地图。 过了会儿,沉默的江越拉了拉她,小心翼翼地说。 「你轻点,要把手柄按碎了。」 曲竹全权把这当作夸奖——她最喜欢别人夸她力气大了。 季薄雨围观全程,笑得抱着肚子弯腰,但一只手在林知微手里,只有一条胳膊能用。 林知微也含着点笑,把目光投向落雨的前方。 很快,开幕式开始。 即使是私立学校,也逃不过冗长的运动会开幕式。 先是学生运动代表发言,然后是开幕式固定的氛围节目,武术街舞等等,最后是台上坐成一排的领导、校董依次讲话。 大家都坐在这片雨里,各自穿着透明雨衣,被天一视同仁。 说起来,竟然也不怎么影响活动。 这里生活的人都很习惯了梅雨季节的到来,没什么大惊小怪,季薄雨反而很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看到周围陌生鲜活的、在雨中朦胧的脸。 季薄雨看了一会儿,把视线移到身后的草坪,问:「竹子,足球不是要在操场踢吗,现在都湿了,这怎么办啊?」 曲竹:「正常踢,雨天我们也正常训练,比这雨大得多的时候都有,今天下的不算什么,也就有点滑,可能会多摔几下。」 季薄雨:「好厉害……」 林知微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听出一点危机感。 她这几年生病都没怎么锻鍊,现在和白斩鸡也没什么差别,平时在家又尽量不和人接触,不怎么在意,回想季薄雨来到现在,总觉得季薄雨更喜欢有力量感一些的。 季薄雨还在和曲竹谈怎么调整饮食结构,吃更多的优质蛋白,被曲竹推荐了几种海鱼,还有某些牌子的牛肉,正在加购物车,林知微已经看着自己的手,掐了下去。 曲竹没在意到林知微的情感变化,江越则还在认真打游戏,只有季薄雨觉得…… 身边的温度似乎比刚才低了两度。 她困惑地拧起眉,自己刚才应该没说什么错话才对,姐姐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第68页 这时领导讲话,天母作美,雨势更小。 季薄雨不再和曲竹聊了,拿出手机打开绿泡泡,给林知微发消息。 季薄雨:【姐姐,怎么啦?】 说着,还晃了晃一直和她握着的那只手。 林知微没有拿出手机回復。 她看着季薄雨,又在想有的没的了。 如果让季薄雨知道她在想什么,大概又会说她想得太多。 林知微只是在想,如果每一次自己情绪变化都要季薄雨来安慰,那她到底是谈了个恋爱还是在找抚慰犬?她不能这样…… 季薄雨看着她神色不对,一再沉落,举手叫来后面站着的班主任,和班主任说林知微不太舒服。 班主任知道林知微的情况——她在这里工作五年了,曾经带过林知微一段——点了点头放行。 季薄雨拉起林知微,一路走一路找,找到个没人的房间,把林知微塞进去,反锁了门。 这里似乎是行政的办公室,不知道办公的人去了那里,玻璃杯里正腾起烟雾。 那是一杯热茶。 林知微很瘦,当然不是那种营养不良的瘦,她的家庭条件和营养状态都很不错,不会呈现出那样的状态。 她的瘦是那种……穿衣服显得很有筋骨的瘦。 季薄雨没怎么安慰过人,但她知道自己不高兴时妈妈是怎么安慰自己的。 她手向后,拉下林知微的雨帽,沾了点湿凉的手放在她温热后颈,把林知微的注意力一下拉了回来。 季薄雨:「姐姐,在想什么?现在能说吗?」 林知微没辙地说:「我……说出来觉得没意思,不说我自己又折腾不明白,小雨,我甚至在想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季薄雨笑起来,说:「后面的就不许说了,姐姐,不好的感觉要尽快忘掉,不要强调。再说了,你觉得我不喜欢你吗?看我的眼。」 林知微抬眸,撞入她眼眸里。 她们总是对视,却总是不够,尤其季薄雨又通透如一面镜子,深黑的虹膜映出林知微小小的身影。 林知微不再说话,乖乖向前靠了一些,把侧脸伏在季薄雨肩膀上,闻到她雨帽上雨水的气味。 「我太多事了,又很麻烦,」她在季薄雨看不到的地方痛苦地闭上眼,说,「我总会想……你值得一个更健康的人。我好会退缩,是不是?我也不想……」 季薄雨静静听着,听完,说:「姐姐,想退缩的人不会说自己要退缩,退缩都是默默的,就像疼痛实验里,大喊疼的人比不喊疼的人坚持得更久一点,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如果你想放开我,怎么会这么烦恼呢?直接离开我就好了。」 她声音轻轻的,像看到个来到自己家的很可爱又很大的猫科动物,正纠结着向自己诉说一些甜蜜的烦恼。 比如怕饲养员不喜欢自己啦,比如怕自己耽误饲养员去餵别的动物啦。 可饲养员也只有她一个猫科动物,没有别的。 季薄雨怎么会觉得这样的林知微很麻烦呢? 她只会觉得喜欢,实在很可爱,想听她说所有的想法。 姐姐的思路真是让她无法理解,但她会听完的。 林知微:「可你就不会这样。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月,这种状况已经出现两次了。我不想让你每次都过来照顾我的情绪,这样的自己……我觉得很讨厌。」 季薄雨问:「那姐姐觉得怎样才不讨厌?」 林知微:「和你正常地……高高兴兴地……在一起。」 季薄雨又问:「一点摩擦也没有,一点逃避也没有,整天除了阳光就是阳光那种吗?还是姐姐不相信我,觉得我没法处理这些?」 说完的下一秒,林知微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出现了偏差。 当然不可能。 两个不同的人相处,怎么可能一点摩擦也没有,一点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问题都没有呢? 林知微声音低低的,道了歉:「对不起。」 季薄雨:「姐姐,你看看我。」 林知微从她肩膀抬起头。 那里被她暖热了一些,此刻她离开,雨衣不保温,迅速凉了下去。 季薄雨:「所以你刚才想了什么才会这样?」 林知微说出来也觉得荒谬,咬牙捋顺自己的思路:「在想你是不是喜欢……结实点的,又想你是不是更喜欢健康的,最后觉得我……我很麻烦,还很有病,有点……反正就……」 季薄雨认真听完,没想到她就是在纠结这些,笑得好兇。 她笑得停不下来,笑得眼里的神色让林知微脸红了个透,有点生气,却又很喜欢。 仿佛这在她看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因为季薄雨从来很明确自己的感情,如果她喜欢结实点的,为什么不去喜欢曲竹呢?怎么会这么想? 林知微被她笑得自己也觉得自己脑迴路异常,看她笑得差不多了,才问:「笑什么?」 季薄雨摇摇头,还在笑,笑得一句话断了好几次,还是想笑:「你好可爱,我还以为……」 林知微:「以为什么?」 季薄雨:「你以前那么直接地告诉我你喜欢女孩,我还以为你经验很丰富……」 林知微面部表情一片空白:「……季薄雨你想什么呢,我是头一次谈恋爱。」 季薄雨笑得发抖,顺着她向下滑,马上要蹲在地上了,还不忘说:「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就是太好笑了……」 第69页 林知微磨了磨牙齿,把仍然往下滑的季薄雨拉起来。 季薄雨被她拽起来时笑意还没散,笑得脸有点红,苹果肌鼓起来,看到林知微靠近,丝毫没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 一点刺痛,一点震惊。 季薄雨勐然捂住自己的脸,不再笑了,脸却比刚才笑起来还要红。 林知微咬了一口她的脸。 第35章 情书 年轻女孩们就没几个服输的, 这是年轻人的天性。 十几岁的孩子们,说两句话她不呛你,已经可以算得上脾气好了。 季薄雨被咬了, 过了当时难以置信的两秒,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还没过去,抬手就去抓她姐姐的肩膀。 林知微身体向后一错,竟然躲过了她突如其来的一抓, 第一念头是自己反射神经竟然还活着,甚至挺好用。 季薄雨也有点惊讶。 ——因为她练过。 上小学时妈妈工作忙,老爱把她放在长她八九岁的姐姐家里。 那个姐姐是练跆拳道的, 有事没事就爱教季薄雨学点拳脚解闷儿。 还说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体可是在最中间, c位,当然最重要了, 作业有什么好写的, 来来来给我一腿,上踢!很好很好, 挺有天赋, 我教你剪刀脚怎么样? 就因为这个, 季薄雨没少受皮外伤, 鼻青脸肿是常事。 可能这也造就她坚韧的性格。 后面大了点, 学的也多了,再加上教她的姐姐也是个不藏私的实诚人,还是挨踢。 跆拳道馆地下,铺的用来防止小朋友摔伤的海绵垫上, 总留下季薄雨的牙印。 后来她学聪明了,被踢翻时一个前趴侧滚翻, 再也没磕到自己的牙——开玩笑,再磕下去她那两个门牙都要开始松动了。 季薄雨为了保护自己的牙根,有段时间苹果都不怎么吃,季怀心还挺纳闷儿。 季薄雨学会了滚翻,那姐还挺不乐意。 当然了,是开玩笑的口吻。 她连连摇头,说季薄雨你怎么回事儿,你那牙印印上的海绵垫我刚收集到第六个,怎么不再多磕一下让我集齐七个,说不定还能召唤牙仙呢? 季薄雨全把她说的话当耳旁风。 什么牙印海绵垫,不清楚,不知道,没见过。 是谁啊,反正不是我。 跆拳道以腿法为主,手法只作辅助,和林知微学的崇尚攻击的泰拳不一样。 季薄雨一下不成,反而被林知微反制了手,轻轻歪向外侧。 林知微稍微一拧,季薄雨还没感觉到疼就撤回了手,说:「没事吧?我下意识……」 季薄雨简直是意外加惊喜:「姐姐,你练过啊!」 林知微不大好意思,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她一向对这种直白又真诚的夸奖很不适应,点了点头。 「也是,姐姐没练过才奇怪,」季薄雨眼神发亮,说:「那我们以后经常锻鍊吧!刚好快暑假了!不是之前在健身房里那种,那种太难坚持了,我是说能互相练练那种!」 林知微头皮发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而且还得让你和我一起,想想就觉得很……」 季薄雨连连摇头,像只看到肉骨头的小狗:「不麻烦不麻烦,我会每天喊你的!姐姐不想来也好找藉口,说自己被我打疼不想来了就好,我就不会一直拉着姐姐了,别觉得有负担!」 林知微简直啼笑皆非。 她都这么说了,再拒绝下去,林知微简直不知好歹。 再加上她也觉得自己再这样拒绝下去,和以前的自己就没什么区别了。 人总不能一直停在原地打转。 她固然有双相情感障碍,但其中肯定也有自己的逃避。 她想尝试着……克服一点逃避。 季薄雨高兴的神色尤其有感染力,林知微在这目光里顺利点了头,再也没牴触,说:「好。」 季薄雨一把抱住她,亲亲热热地贴她的脸。 就在林知微放松警惕的下一秒,她离季薄雨近的左脸立刻一疼—— 季薄雨趁林知微不注意,竟然咬了回来! 「疼!」 林知微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脸上肯定有个牙印。 季薄雨收嘴后退,想跑:「刚才你咬我我也疼!」 林知微一抓抓住她小臂:「我咬你有你咬我这么大力气吗?你再说一遍?再说了,你敢说我刚才咬你不是因为喜欢你?」 季薄雨被她控住,一双眼睛滴熘熘乱转,说:「我咬姐姐也是喜欢!」 喜欢?可能有那么点吧,但更多的还是想咬回来。 林知微还不知道她,上前两步把她逼到教师办公桌的桌边,扫开滑鼠和键盘,两手像两道藩篱,把季薄雨困在了里面。 她哼笑一声:「那你别咬脸,咬别的地方。」 季薄雨被困也不气馁,兴致勃勃地问:「哪里?」 林知微下巴一点,点向自己的锁骨。 季薄雨一下子卡了壳。 林知微噙着笑等她。 初遇时觉得季薄雨很安静,后来觉得她很正经很固执,像块小木头似的,现在才知道那都是假象。 其实真实的季薄雨性格很顽皮,甚至带着点儿小坏,和乖巧不说十万八千里,那也是南辕北辙。 看她现在眼珠子乱转,就是又在想怎么逃跑了。 林知微向前半步,这下几乎是贴着她,把她挤着困着拢进名为林知微的牢笼里,说:「怎么,想跑?刚才咬我怎么不跑?」 第70页 季薄雨总算从头顶冒出一个亮亮的小灯泡:「我……我以后再咬……先欠着!」 招惹了林知微还想全身而退?天底下压根儿没有这样的道理。 林知微:「不行,你……」 正在这时,门外卡拉一声,两声,是有老师带着钥匙,从外面打开了门。 事情发生的太快,季薄雨只来得及把林知微往前一推,抓住滑鼠把它拖回原先的位置。 老师开门看见两个学生,懵了:「你们两个学生怎么在这?」 林知微率先加入瞎话大军:「老师,方曦老师那边在期末之前要核对学生名单,让我们来拿表,没想到刚才颳风门合上,不知道锁怎么回事,把我们反锁在里面了。」 「是吗,真奇怪。」行政处的老师没多怀疑,想了想林知微的话,好像还真有这事儿,说。「哦,是有名单没送去,我给你找找,等会儿啊。」 季薄雨这时才从后面走过来,用指尖碰了碰林知微的手腕,示意她回头看。 刚才被林知微扫开了滑鼠键盘已经归回原位,整齐得像是从没人来过。 季薄雨等林知微拿上名单,和她出了行政的门才松了口气。 向旁边看去,林知微也看了过来,和她相视一笑。 「姐姐,我们把这表给方老师吧。」 「嗯,顺便找她要点膏药。」 「要膏药做什么?」 「贴我的脸,你咬得那么狠,估计青了。」 「我根本就没用力!而且明明是你先咬我的!」 「我让你咬回来,你也没咬啊。」 「你……!」 两人拌着嘴走远。 一刻钟后,正对着行政楼的花坛里,石楠后,冒出一个留有栗色长髮的人。 那人头髮长得几乎盖住了整张脸,不辨女男,显得很阴沉。 手里还拿着相机。 此刻屏幕未熄,让鸟儿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是并肩走在一起的季薄雨和林知微。 * 第二天的女子两百米跑,基本没怎么费季薄雨的事儿。 她在细雨里把号码牌用曲别针别在胸前,走上跑道,踩住蹲式助跑器。 发令枪响后,她整个人像一道离弦的箭,顷刻沖了出去。 在终点线等着的曲竹看愣了:「不是,这腿脚,看不出来啊。我要还是足球队队长,高低把她薅来我们这踢球。看那腿上的肌肉,线条这么好,经常练吧?」 她说着给了旁边站着的林知微一手肘:「你家的小朋友,你怎么也不给透个底?你这人太不行了。」 「透什么底,」林知微原本想翻白眼,但你家的小朋友这个称唿又让她心情很好,就只是瞥了曲竹一眼,「拜託,我也刚知道。」 两人聊天这一会儿时间,两百米的比赛已经结束了。 季薄雨从裁判那听到成绩,高高兴兴,率先等在终点线的班主任击掌。 28秒22,拿了个第二名,奖金有五千块,班主任也能拿到点,算在绩效里。 第一名是个体育特招生,跑进了恐怖的24秒,听说体育成绩太惊人,已经要被国家队收编了,留在这读书是因为想挂个名,输给她不冤。 季薄雨跑完下来一头热汗,挨个和林知微曲竹江越击掌。 今天她只有这一场比赛,1500米在明天,身上淋了一头的雨水。 季薄雨草草擦了擦汗,想和林知微提早离开操场,半路却被人拦住。 对方校服短裙小皮鞋整整齐齐,在操场门口的拐角处站着,看肩头被雨水浸湿的暗色,站了有一会儿了。 她全身上下最显眼的是那一头茂密的栗色长髮,前发用无数发卡固定,一根也不遮挡面庞,上面还有各类亮闪闪的装饰,樱桃蝴蝶结、镂空金属星星夹之类。 后发则蓬松柔软,被服帖地安置在后脑,让人第一眼注意到她上半身,她的脸。 那张脸干干净净,很秀气。 这人手里拿着一封有桃心的信封,把季薄雨拦住了,好像还在犹豫要不要给,咬得下唇有些发白。 季薄雨指指自己,茫然地说:「我?」 对方有点紧张,点了点头。 林知微礼貌地向后退了两步,留给季薄雨和她说话的时间,不过倒也没退多远。 应该会拒绝?一定会拒绝吧?她得相信小雨……她得…… 她还是没忍住,紧盯过去。 季薄雨被她拉着又向前走了好几步,这下离林知微至少有五六米,才停下。 她没见过这阵仗,茫然地收下情书,茫然地在秀气女生的示意下打开,拿出三折情书,看向里面的内容。 情书粉红,字也用了深粉色,短短几句话,内容却完全与情感无关。 【我是金昱的表妹,我叫梁悠,你明天别跑一千五百米了吧?他会让你出丑的,你别去】 季薄雨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说:「奖金很多呢,为什么不去?」 梁悠有点着急:「我把钱给你。不就是一千五百块吗?我给你了,你就别去了吧?」 季薄雨想了想,说:「就算你把钱给了我,我也还是会去啊。你看,你给我一千五百块,跑完一千五百米也有一千五百块的参赛奖励,再加上今天两百米的五千块,这样我两天能赚八千块,放在古代叫日进斗金。我很穷,很需要钱。」 梁悠:「我是为了你好才来提醒你的!」 第71页 季薄雨:「我知道,谢谢你。」 她笑起来,笑得没有丝毫畏惧:「他想让我出丑,难道我就不想让他出丑?这么多天三番五次来烦我,明天之后,我让他再也不敢招惹我。」 「你这么怕他,还愿意给我通风报信,谢谢你,但是让我不跑一千五,不可能。」 季薄雨把情书尽量恢復成梁悠递给自己之前的形状,神色平静,不躲不闪。 细雨绵柔如丝,落在她头顶。 「我要做什么事,不会因为多了个烦人的苍蝇烦我,我就不去了。你请回吧,再次谢谢你。」 第36章 抱 季薄雨拿着情书走回林知微身边。 林知微很关注这场告白的答案, 立刻问:「拒绝了?」 季薄雨手放在她手腕上搭住她,先去缓解她的焦虑,看她神色好了点, 才摇摇头说:「不是告白,谈不上拒绝不拒绝的。姐姐,我们回家吧,回家我让你看看。」 林知微没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疑惑地被她带着走了。 走到这条围绕操场的宽阔四车道尽头,季薄雨扭头看去。 此时她和梁悠之间至少有一百米,已经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与神情, 只能看到她倔强地杵在那里, 再加上头髮上发卡实在很多, 远远看过去,脑袋上像顶了一棵布满装饰的圣诞树。 季薄雨收回视线。 林知微就在季薄雨身边站着, 也看向那边, 心里一股没来由的熟悉。 就像遇见一个同样患病的病友,她知道那是同类, 但不会主动靠近。 因为她深知对方和自己一样危险。 ** 回家路上, 林知微在车里拆了那封信。 她看了看信上的内容, 写得确实没什么问题, 只是个简单的提醒。 林知微:「要是她这么害怕, 为什么还会给你情书?」 季薄雨不疑有她:「可能她只能想到这种方式接近我了?」 「表妹,」林知微向前回想,「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前座的齐止减速转弯,问:「我去查。」 林知微:「嗯。」 林知微收好情书一抬头, 从后视镜看到季薄雨眼睛亮亮的,一下子笑了, 说:「怎么这么看着我?」 季薄雨:「刚才的对话有点帅,像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 林知微笑着揉她的头髮。 到家之后,这三层别墅周围一片安静,晌午,雨中气温更高。 屋里的新风空调一片沁凉。 季薄雨把那封看似情书实则通风报信的纸张放在了书包里,在适宜的温度中一路背着,哼着不知道什么歌向自己屋子走去。 林知微从另一侧车门下来,缀在她身后,脚步轻得根本听不怎么见。 季薄雨关上自己屋的门,把尼龙材质的书包带子攥在手里,正打算转身向书桌走,仍然没发现林知微已经跟在她身后跟了进来。 两百米的比赛在上午,今天只决出一个名次,颁奖日放在了最后一天,因此结束之后,到家不到十二点,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 季薄雨想趁这会儿梳理一下磁场专题,结果一个转身,被从她身后走出来的林知微按在了门上。 季薄雨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她跟了过来。 她反射性向后一靠,结结实实靠住门板,手里一松,将书包摔在脚边。 两个人身高没差很多,季薄雨一米七三,林知微一米七九。 这样的身高差,季薄雨稍微一侧头,就能碰上林知微的鼻尖。 林知微偏过脸,露出自己被季薄雨咬的那半边,意思是这事儿还没完。 其实季薄雨咬那一口没留下什么牙印,现在再去看,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屋内没开灯,雨季又总是一片阴沉的暗色。 两人相对站着,靠在门边,被屋内安静的暗沉包裹,像进入一个安静隐秘的巢穴,而这巢穴中只有她们两人。 季薄雨小声说:「姐姐,你……」 林知微微微倾身,靠住她的肩膀,轻轻笑起来:「我很记仇是不是?」 看似离得很近,实际上两人接触的地方只有季薄雨的肩与林知微额头那一点。 另一个人额前的碎发刘海挠在上面,隔着轻薄的校服内衬,痒痒的。 她笑起来,震动便随着这点微小的接触传递过去。 这种接触感觉很好,季薄雨声音放轻,笑意里带着点别人察觉不到的纵容,说:「姐姐,我是说,你好像个走到没人的地方等我奖励的……小猫。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她把手放在林知微肩头,向上走到她脖颈,指尖绕住一点她些微长长的尾发,逗小猫尾巴似的来回拨弄。 林知微深深嘆了口气。 季薄雨:「怎么了?」 林知微:「可以抱你吗?」 在这种事上,她实在很有礼貌。 可以抱你吗? 可以吻你吗? 可以和你做点别的更……过分的吗? 季薄雨接受良好地点了点头。 就在她点头的下一秒,腰间一紧。 另一个人温热的手臂像抱住什么珍贵的宝物,但这宝物体积有点大,不知道该往哪里藏,于是只好浑身都贴上去抱紧,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么紧的拥抱……季薄雨并不习惯。 但恋爱应该要习惯对方的存在吧? 第72页 于是她慢慢放松下来,原本有些僵硬的身体随着她的调整逐渐柔软,和另一人的身体贴合得更紧,几乎能描摹对方身躯每一处的线条。 林知微明显感觉到了,更深地往她肩膀深处埋了埋,声音甜蜜又苦恼:「你怎么能这样呢……」 这其实是又心动又可爱的场景。 季薄雨从来没被人这么抱着,近乎撒娇般的埋怨,被她抱着的那点紧张过去之后,只觉得……原来林知微还有这样的一面。 先前没谈恋爱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一丁点,其实她是个粘人又没安全感的人。 季薄雨被这温热的鼻息弄得有点痒,略微扬起下巴,随后又贴向她。 「我怎么样?」 林知微嗫嚅片刻,说:「能说吗?我怕说出来吓到你……」 季薄雨轻轻拉拽一下她的尾发。 那是个俏皮的同意。 林知微:「好想把你吃掉……」 但她也就只说了这么一点。 就像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只是一角,林知微说的话也是,更多的,就都在冰冷滚烫交织的海水中涌动。 好想把你吃掉,吃掉就全是我的了,和我融为一体,完全是我的…… 肉,血,胃,心脏,眼睛…… 最漂亮的想必就是眼睛,安吻的冷静的,坚定的泛着笑的…… 但不可以。 这是季薄雨,是回应了她喜欢的人。 她一边难以自持地与自己疯狂的欲望拉扯,一边埋头在季薄雨脖颈,手臂越收越紧,抱得季薄雨有点痛。 「姐姐?姐姐,听得到我说话吗?」季薄雨被箍得有点唿吸不畅了,才轻轻把手放在她小臂上,说,「我有点唿吸不过来……」 即使这样,她也只是说自己唿吸不过来,而不是说林知微勒得她太疼了。 林知微骤然从自己的幻觉中醒转,连退两步,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林知微:「我不是故意……对不起,我……」 季薄雨:「姐姐,还好啦,不是很疼。」 林知微语速很快:「我还是别这么太靠近你,要不然以后你拒绝我吧,不行,这样让你很有负担……我以后注意不多和你……」 季薄雨顺着她的思路,有点呆愣的样子,说:「那怎么办,我和姐姐谈了恋爱,姐姐反而要离我三米远吗?」 林知微也停住了。 季薄雨:「姐姐,你又不是总会这样,再说了,就算像刚刚那样,我也没怎么样不是吗?」 她稍微打开双手,做出一个迎接的姿势,笑着说:「一开始是摸头髮,后来是勾我的手,今天我们还互相咬了一下,现在进阶到拥抱了,其实很好啊,像在进阶关卡?」 季薄雨:「我们再试一下,好不好,就再试一下?」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林知微的主动,但也没等到她的退缩。 这应该就是……还能继续商量商量的意思? 季薄雨想明白了,抬手打开了灯。 霎时灯光大亮。 「姐姐,不用担心我会走,也不用担心你这么逃避我会伤心,我是说,我想不到那么多的,我只看你怎么做。」 季薄雨走向她,步伐很稳。 两百米冲刺留下的疲乏余韵在这具健康的身体里几乎找不太到,更多能看到的,是个稳定干净的灵魂。 「你抱了我一下,怕我疼,所以放开了我,这是对我好。你不敢再来抱我,怕伤到我,这也是对我好。我知道有些想法你很难控制,但你怎么不问问我觉不觉得可怕?」 季薄雨把一根手指伸进林知微蜷握的拳中,让她回神。 「我真的不怕。而且姐姐,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口欲期?」 自始至终呆立的林知微总算有了一些反应,点了一下头。 口欲期是说一岁以内的婴儿的主要活动是口腔活动,通过口腔活动获得安全感。 叫,咬,啃,舔。 林知微舌头倦怠,声音连着也含煳,说:「但那是……说小孩的。」 正常的林知微不是这样的。 或者说她天性里其实带着点侵略性,带着点大猫一样懒洋洋的,自成一派的懒散。 只有发病,或者难以自控的时候,她才退缩。 退缩是她下意识的反应,在精神疾病的折磨下几乎成为她的非条件反射,因此在确认关系后短短的几天内,她无数次做出这样的行为—— 她把季薄雨向外推。 她觉得自己的欲望和行为……控制不住。 但这样的退缩不是她的本意,再加上这种退缩也是无法自控的表现,反而加剧了她的痛苦。 季薄雨:「人不都是从小孩长大的吗?有的人表达喜欢,就是喜欢咬一下啃一口,姐姐不也是?我没觉得很奇怪啊。而且你只是很想抱我。」 她就站在她一步外,这次再度手肘打开,是个等着拥抱的姿势。 季薄雨:「真的,姐姐,你试一下,再抱我一次。」 林知微:「我……」 季薄雨:「你不会搞砸。」 林知微:「你怎么能确定我——」 季薄雨这次短促而快地打断了她。 「因为你拥抱的对象是我。你的搞砸在我这都不叫搞砸。」 璀璨的吊灯下,她听见季薄雨又说。 「姐姐,自己走过来抱我。」 第73页 姐姐。 别再退缩。 第37章 约法三章 在等待途中, 季薄雨没放过林知微的任何一个反应。 她先是抬起了手。 可能从抱紧一个人到空空垂着的确有许多落差,手比她先感到空虚,想抓紧什么东西, 但很快在林知微独裁的统治下靠回校服裤子侧边,来回碾磨那处整齐的缝线。 然后是脚。 进屋之后两人都换了拖鞋,是季薄雨刚来那天就见过的鲨鱼头拖鞋,天蓝色, 头顶鲨鱼鳍,露出两排鲨鱼牙,凶得很可爱。 鲨鱼拖鞋动了动, 向季薄雨走过来。 被抱住时, 季薄雨轻轻吸了口气。 林知微身上总有些木质香味, 那来自于她常常抹的安神草木精油,最近味道淡了点, 可能因为确认关系之后, 她比之前睡得更好了,也就减少了对精油的依赖。 却提高了对季薄雨的依赖。 她抱着她, 周围寂静沉默, 没有其她人在。 季薄雨半拥住她, 自己向前, 让林知微随自己一步一步后退, 走向书桌找物理资料—— 她还惦记着磁场专题的复习。 她把林知微安置在书桌前的桌椅上,立刻被粘人地拉住了手腕。 季薄雨回握住她的手,说我要拿书包,姐姐, 和我一起吧。 于是刚才慢慢把林知微带到椅子上的行为全数作废,季薄雨拉着她, 又返回门边拿起自己的双肩包。 中间,林知微踢倒了床边的垃圾桶。 垃圾桶里没什么垃圾,吐出两个演草的纸团。 季薄雨感受到她的停顿,什么都没有说,返程时带路绕开了垃圾桶,顺脚将其中一个挡路的纸团踢了回去。 但她不是曲竹,这一脚自然也没什么准头,纸团在地毯上反而飞得更远,飞到了原木床头柜,给纸团乏味的一生横添不羁的一笔。 林知微笑了一下。 季薄雨就知道,她的姐姐又回来了。 放在之前,这么快的调节速度几乎难以想像。 林知微哪一次发病不是靠加药昏睡过去,硬生生熬过,再迎来下一个痛苦之时? 她们坐在书桌前,在潮湿的雨季里,静静地各做各的。 一个做题,另一个看着。 偶尔,这安静的屋子里,埋头书本的那个抬起头问了个问题。 另一个伸手过去翻了两页,点在辅导资料的某一个知识点上,神色揶揄,示意她,你又把这个忘了。 问问题的那个就会苦恼地拧起眉,在这里画个星号。 饭点到。 王妈在外面敲三下门,说了句开饭了,放下手。 两人站起身,原本从书桌走到房门都在牵着手,打开门之后,默契地同时松开,仿佛很不熟的样子。 可能也不是故意想瞒住。 有人更好奇妈妈什么时候能发现。 有人则是单纯觉得…… 很有趣。 这方才亲密无间,出门又有意避开的场面。 ** 吃过饭,林知微正常回自己房间。 难以抑制的情绪从脑海中穿过之后,她想起即使两人在尝试着互相接触,尝试着谈恋爱,也要给对方留点距离,不要一直粘着她。 她不想季薄雨觉得窒息。 季薄雨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有事要和她说,于是跟着去了姐姐的房间,说:「姐姐,找个笔记本给我。」 林知微在书架上翻了翻,拿出一本没有笔记的新皮革笔记本,递给季薄雨。 她像在自己屋似的轻车熟路地坐下,说:「姐姐,我们约法三章。」 林知微:「嗯?」 季薄雨:「这个约法三章要两个人讨论之后一起定下来,我先说我想的,你再说你想的。姐姐,我知道你除了说想吃掉我,还有很多别的想法,我们聊一下。」 林知微笑容有点僵:「你真的要听?全部?所有?」 季薄雨:「那当然了。」 林知微站起来走了两步,走到门口把门反锁了。 反锁的过程中,她一直看着季薄雨。 后者纹丝不动,不觉得她这种行为有丝毫问题。 「姐姐,我约法三章的第一条是,以后不可以逃避我。即使你当时觉得那样可能伤害到我了,也不要立刻逃离现场。更不要像今天这样,本来你想抱我一下的,但是后来又不敢了。」 季薄雨补充说。 「姐姐,今天这是第三次。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你说喜欢我被我发现,所以想逃避,第二次是你觉得我更应该和健康的人在一起,所以把我推开,第三次就是今天,怕伤到我,如果还有第四次……」 林知微坐在她身旁,其实有些忐忑。 她怕季薄雨会说,如果还有第三次,那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 季薄雨顺畅地说完了下半句:「就罚姐姐带我去你的岛上抓印头鱼。」 这怎么能算是惩罚呢? 林知微控制不住地露出个笑。 季薄雨:「好了,我说完了,姐姐,该你了。」 林知微垂着眸,好一会儿才说。 「你真的要听?确定吗?」 季薄雨不解地回视她:「当然了,我要听。姐姐又不是洪水勐兽。」 林知微:「好。」 季薄雨靠在椅子上,小臂搭住扶手向后靠住靠背,舒服得眯起眼睛。 第74页 林知微眸色变深,没去看季薄雨。 「在福州那两天你完全不知道什么叫避讳我,总在我面前换衣服,双手抓着衣角往头顶拉,能看到腰窝,你知道我当时都在想什么吗?」 季薄雨一下子睁开了眼。 「我想在你腰后面留个吻痕。」 林知微一下一下掀开指甲旁的倒刺,给自己一点疼痛,不至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穿得太宽松了,睡得又沉,如果留个吻痕别人肯定也看不见。房间里又没什么镜子,也不经常照,发现的时候可能吻痕都消了,或者就剩那么一点,以你的思路,直接就会觉得是被虫咬了。或者你根本发现不了,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但这样还不够。」 季薄雨震惊里带着茫然。 「因为你不知道,但我很想让你知道,想得不得了。」 林知微抬起头,看向她躲闪的眼眸。 「当然不会咬你咬得很疼,我是喜欢不断地咬的类型,你后腰又很敏感。今天在操场,你自己用曲别针戴上前面的号码,我给你后背别上号码牌,你知道吗,明明我没怎么碰到你,你却躲了好几次。可能你自己都没怎么觉得。」 季薄雨头脑一片空白。 林知微还在说。 她说得让她想找个地方埋进去,比如床板之间,压着她挤着她,让她听不见,或者去地下那个游泳池,跳进水里…… 逃避果然无耻又好用,现在想逃避的不是林知微,而是她季薄雨了。 她可完全没料到是这个走向,她还以为约法三章就像自己那样…… 林知微冷静地、条分缕析地说完了最后一句。 「我想让你意识清醒地知道,我在吻你的后腰。」 第38章 计划 季薄雨完全凝滞了。 她靠住椅背, 身体完全静止,只有大脑还在运转,但也一卡一卡的, 像快要死机。 而让她陷入凝滞的人适当给她一些缓冲余地之后,彬彬有礼地问:「还有很多。你确定还要继续听吗?」 季薄雨空咽一下,没说让还是不让,只是问:「为什么这是约法三章的内容?」 林知微:「你和我约法三章是为了什么?」 季薄雨:「为了……为了我们之后更好地……恋爱……?」 林知微一手扶肘, 另一只手抵住下巴,做了个稍微垂头思考的动作。 两三秒之后,她重新抬头, 无辜地说:「我不是都按你说的做了吗?是你让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但我说了之后, 你明显接受不了。」 季薄雨脚尖点地,椅子随着她的动作向后退去, 她抓住桌子稳了稳自己和身下的椅子, 补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 林知微就笑着等她下一句, 仿佛身后有一条无形的尾巴, 在空中甩来甩去。 季薄雨:「我就是……第一次听到, 有点震惊。我还以为……是别的想吃了我呢……比如手……眼睛……之类的……」 林知微神色意外:「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你猜的很对。」 季薄雨:「……」 林知微视线向下, 审视片刻两人的距离。 她们原本各自坐在两张靠背椅子上,中间相隔不到十厘米,她腿稍微向前一点,就能碰到季薄雨的膝盖。 但刚才季薄雨一退, 她们就远了。 其实没远多少,几十厘米而已。 在几天前, 这种距离对她们来说还刚刚好。 也就是在这几天,林知微堪称处心积虑地拉近了她们的距离。 季薄雨反应得太慢……太慢了。 她得被逼迫一下,才能对她更多地敞开。 放在之前,林知微会放过她的。 但今天不行。 她想知道季薄雨能接受的最远端在哪里。 ** 季薄雨半张着嘴,唇内含着一点水光。 她像是还在思考措辞,想自己怎么才能给林知微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 林知微一点也不着急。 下一刻,季薄雨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站起来得太过突然、也太快了,这靠背椅被她撞得弹向背后,可能腿部肌肉这会儿才感受到两百米冲刺的疼痛,突然腿软了一下。 季薄雨下意识向前扑过去,如果不是林知微连忙伸手撑住她,差点给她姐姐行了个大礼。 林知微带笑的声音从她头顶传过来。 「怎么了?要给我表演一下五体投地?」 季薄雨连忙借力撑起自己,小腿肌肉在不自觉地发颤:「闪了一下,明明跑完拉伸了……我就是想去倒杯水……」 林知微:「去床上吧?」 季薄雨瞪大了眼。 这会儿倒是反应快了,林知微好笑地说:「我给你按按腿,筋膜刀我还是知道怎么用的,可能没完全放松就着急回来,受凉了吧。」 季薄雨:「好。」 她在家总是短裤,根本不需要换衣服,就这么快步走到床上,在床上趴下去,一眼也不敢回看,等林知微去拿筋膜刀。 姐姐走时把阳台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可能是怕她憋死吧…… 季薄雨不着边际地想。 外面活跃的水分子成群结队,扑入滞闷而暖的室内,让季薄雨的思维活跃起来。 这间房间装修几乎都是暗色,她趴在一床暗色的被褥之间,好像误入动物的洞穴,而她毫无防备,正躺在这洞穴的正中央,等待洞穴的主人归来。 第75页 那种安神的精油香味即使再洗,也还是不可避免地残留在林知微全黑的枕头、靠近头一侧的被子上。 现在季薄雨趴在这里,唿吸之间都是草木精油味,但又不浓,似乎在林知微的身体上停留之后,变得熨帖,变得淡了,也变得安静。 仔细去嗅,仿佛刚才那些只是个清浅的幻觉。 季薄雨趴着趴着,脸不知道为什么,慢慢红了。 她动了动,更深地埋进自己肩膀。 耳侧,一点头髮落下来,露出她同样发红的耳尖。 ** 林知微回来得有点慢,还带着两杯橙汁。 家里除了酒就是水,会有点气泡饮料,但林知微不喝。那些只是调酒时的陪衬。 季薄雨把橙汁接过来喝了一口,说:「姐姐,开始吧,我做好准备了。」 林知微嗯了一声,筋膜刀贴上她的腿,温热的。 季薄雨:「姐姐,怎么是热的?」 林知微:「怕你紧张,去厨房烤了一下。」 她说完这句就闭了嘴,给季薄雨用筋膜刀刮腿时竟然是很沉默的。不太像她。 季薄雨咬牙埋头在林知微的枕头上,不一会儿就开始出汗,腿部肌肉紧绷,又被筋膜刀强硬地推开。 所有的抵抗全数溃散,或许她根本没抵抗也说不定,为了让林知微点,她已经很努力地放松了。 一点细碎的闷哼全堵在被子里。 林知微刮着刮着有点想笑,拉了一下她耳边的被子,说:「别把自己闷死了,想叫就叫,我知道疼。」 季薄雨仍然在回忆先前的两百米:「还是太久没跑了……以前不会这样……」 林知微:「我分散一点你的注意力怎么样?」 季薄雨:「嗯?」 林知微放下了刀。 其实放松流程已进入尾声,之后按摩一下就好。 季薄雨后背一凉,是t恤被人向上推了推,一小截发了点汗的微热后腰被从阳台门闯入的细风吹过,起了点鸡皮疙瘩。 她很快就没有心情在意这些了。 因为林知微还是达成了目的。 比起吻,鼻息先至。 季薄雨后腰一痒,反射性想转身,已经被林知微力道很大地先一步按住,低头下来。 并不疼,因为林知微没咬她。 也不像她说得那样停留了很久,更没有留下吻痕,因为只是轻轻吻了一下。 这吻来得快走的也快,季薄雨还没反应过来时,林知微已经拉着她t恤的下摆,遮住了她的腰。 季薄雨不知道作何反应,干脆埋头装死。 林知微没想到自己能得逞,说:「别不理我嘛。」 季薄雨好一会儿才说:「……理你。」 林知微:「不是约法三章吗?剩下的两条呢?」 季薄雨:「想不起来了……」 林知微:「那下次吧。」 林知微戳了戳她。 季薄雨本来像条死鱼一样躺着,被她戳到立刻弹了一下,看过来一眼。 她眼神软绵绵的,带着点亲密的控诉。 季薄雨嘟嘟囔囔,还在因为自己的计划被打乱而不高兴:「不约法了,我再想想……」 林知微笑了笑,心情极好,抚摸她柔顺的头髮。 季薄雨的头髮看上去顺滑,摸起来却硬硬的,是细硬的发质,像她本人一样。 「把曲竹和江越叫来吧,我们做个计划。」林知微提议说。 季薄雨:「这个时间?」 林知微:「下午两点,没什么不好的?」 季薄雨本想说她们会不会正在睡午觉,接着想起来,曲竹大概已经睡醒了在训练,江越更大的可能则是在打游戏…… 季薄雨:「我去问问,如果不行也没什么。姐姐,我不怕。」 林知微:「我知道。」 她笑了笑,笑容很温柔。 如果这笑被曲竹看见,她肯定会起一群鸡皮疙瘩。 这笑可完全不友善,相反很冰冷,是想把谁置于死地的那种笑。 季薄雨给四个人拉了个微信群,把剩下两个艾特出来。 「有点事想找你们商量一下,竹子,在训练吗?越越呢?打游戏?」 曲竹回得很快:「下午不训练,我们休养生息明天准备踢一场好球呢。找个地方出来吧。」 江越倒是那个回得更晚的人,打了一长串:「这把结束,十几分钟。等我把那个在开放麦骂女的不会玩游戏的公的弄死在决赛圈。有薯条和可乐我在哪都行,地址发我。」 曲竹发来三个大拇指。 季薄雨也跟了三个。 林知微发了一排。 林知微放下手机,下巴放在季薄雨肩膀看她的聊天界面,提议说:「去麦当劳吧,不远就有一家,这个点应该没什么人,工作日。」 季薄雨:「好。」 林知微:「腕上来我屋和我一起睡吧,好不好?」 季薄雨翻了个身,躺在床上,不怎么熟练地去抱她的脖颈。 林知微更低地俯身,方便她抱住,这下两个人凑得更近。 她和季薄雨额头贴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 季薄雨向下挪了一些,把自己调整得更舒服,双手在林知微颈后交叉,十根手指互相碾了两下:「为什么不是姐姐来我这里?」 林知微垂下眼睫:「我在你房间睡过了,但你还没在我的房间睡呢,来吧。」 第76页 她声音放轻,这样俯下身,细碎轻软的发落在脸颊,像她浑然天成的诱饵,又因为是短髮,带着点愿者上钩的意味,就这么等季薄雨自投罗网。 季薄雨抓住了盲点:「你在我房间睡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你睡在哪里了?」 林知微可疑地沉默两秒。 季薄雨手伸向她腰去挠她的痒痒肉,另一个人立刻蜷缩着倒下来,一边笑一边求饶,说就是你起夜没找到拖鞋那天,我知道错了!别挠我,痒啊……! 她脸埋在季薄雨脸侧的枕头里,忙乱地防她的手,抓住她钳制住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确认季薄雨不会再作乱,才安心地埋进季薄雨脸侧的枕头。 季薄雨把脸转过脸,看到她闪烁着笑泪的眼睛。 她等林知微笑够,抓住自己的手没那么用力了,才说。 「姐姐,以后不要偷偷睡在床下面了,很凉。」 林知微注视着她,轻声说:「还好,其实不怎么冷,地毯很暖和。」 季薄雨:「但我很担心你,所以以后别这样了。」 林知微怔了怔,很快笑起来,说:「好,都听你的。」 「那走吧,我们出发?」 「好,都听你的。」 「刚才亲我腰的时候怎么不听我的?」 「有些事不行。」 「……」 第39章 店里 下午三点的麦当劳零零散散, 只有两三个人。 季薄雨和林知微在自助点餐机上选好小食和饮料,找到一个围拢成圆形近似于卡座的空间坐下,等曲竹和江越来。 林知微盯着手机打字, 结束了一段对话之后放下手机,对这东西一点瘾都没有。 先到的当然是曲竹。 她一身薄荷绿色的运动外套,面料上有防水涂层,在细雨中没有打伞, 进了第一个门后看身后没人,先抖了半分钟帽子和外套上的水。 抖完了水,曲竹一抬眼, 看见季薄雨正对着自己的手机摄像头。 曲竹推门进来, 走到桌子近前才说:「拍什么?」 季薄雨:「拍你抖水, 传给你?好好玩,像狗甩水。」 「夸我夸得跟骂我一样, 得亏我知道你就是这种说话风格, 」曲竹在两人对面落座,说, 「你还真心大, 一点也不担心明天啊?来的路上林知微和我说了。不怕?」 季薄雨不明白这怎么就像骂人了, 狗多可爱啊。 不过她没在这问题上纠结太久, 因为忙着回答曲竹的问题:「不值得费那么多心思, 不过出来聊聊天很好,所以把你们叫出来了。」 「挺好的,」曲竹伸直双腿,说, 「小雨,你当初为什么没去学体育?你这样心大的适合学体育。」 季薄雨:「学了, 后来改了,妈妈说知识也很重要,基本的教育每个人都要学。」 曲竹后仰在座位上,闭着眼闻空气中炸物的味道:「妈妈说得对,就是孩子得遭罪。今天我就不吃了,吃这个我容易上火。」 季薄雨笑得差点没点上分享视频。 这时小食上来了,林知微大致扫了一眼,拈起一块麦乐鸡嚼。 当季薄雨和别人在一起聊天时,她的存在感几乎消失了,仿佛只要她在季薄雨身边就好,至于以什么形式存在,根本不重要。 曲竹有意拉她下水:「哎,小雨,你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林知微用餐巾纸擦蹭掉手上油腻,抬起眼。 分明的上目线会让不熟悉她的人以为她很兇,至于曲竹这样和她很熟的,早就习惯了她的恐吓。 季薄雨看看林知微,又看看曲竹,用问题回答了问题:「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曲竹:「同留一级的老同学。」 季薄雨:「怪不得……总觉得你们其实有点熟悉。」 曲竹:「我说完了,现在轮到你了。」 季薄雨再次和林知微对视,目光探寻,似乎在询问她的意见。 林知微并不介意,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季薄雨:「就,恋爱关系。」 肉眼可见,林知微笑容更大了。 曲竹本想做个鄙视的表情,刚好这时江越进来,拿着一把一看就很大的长柄黑伞,还背着包,她便忙着挥手招唿江越,说:「快来越越,这里!」 江越在曲竹旁边坐下,找了个座椅之间的空隙放好伞,先去拆薯条盒子,又拿起可乐把吸管插进去,勐吸一大口。 在座其她三位显然对她的游戏战绩十分关心,异口同声问。 「赢了吗?」 江越难得有点小骄傲,吐出一口带着可乐气泡的气:「当然了!叫我来做什么?」 季薄雨简单给两个人总结一下今天上午和梁悠遇见的情况,互通消息。 曲竹首先发出质疑:「她这人说话靠谱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要是假消息只是为了跑一千五之前搞你心态怎么办?就像我钉鞋里总能发现刀片,现在我打开更衣室柜子,换鞋之前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鞋底。」 季薄雨回忆一下樑悠当时的焦急:「感觉……当时她那么焦急……那种……总之不像是假的。」 曲竹看向林知微:「你觉得呢?」 林知微摇摇头:「我离得太远了,没怎么看见。」 江越把自己的双肩包打开,拿出一台电脑,说:「查查就知道了。」 第77页 季薄雨好奇地凑过脑袋。 林知微凑到她上方。 曲竹则凑到江越的另一边。 麦当劳里正在忙活的服务员给外卖小妹装袋时偶然往这边瞥来一眼,被几个凑在一起的女孩脑袋逗得笑了一下。 江越首先调出了梁悠在校园内网的个人档案。 个人档案主要记录了梁悠的基本信息,例如成绩、参赛经歷、兴趣爱好,连家庭情况都有—— 这种学校,家庭情况会在网内记录得相当详细。 她成绩很普通,及格以上,远远不到优秀。 参加过几个没什么名气的赛事,是那种参赛就能拿奖的比赛。 兴趣爱好则更普通,简单的跑步、阅读,是个人都能这么写。 在这所拼妈又拼爸的学校,她普通得甚至不如体育特招生。 季薄雨:「这应该不是每个人都有权限看的吧?」 江越:「黑了校园网。我们技术工种是这样的。」 季薄雨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林知微在一旁出声:「只有她的成绩还不够,我想看她成绩在每次大考的全校排名。」 江越在键盘上敲了两下,等屏幕前的加载框读条:「嗯……好,最近两年的。」 成绩列表密密麻麻,在这台十六寸的笔记本上罗列,直到这会儿,才稍微有了疑点。 梁悠的成绩在一群人里横纵对比,出现了些不普通的怪异之处。 她的成绩……几乎每次都挨着全校平均分,上下分差不到两分,排名基本没有浮动。 如果说她很差,但她也到了平均分,可说她很好,又远远不够,真是神奇。 林知微言之凿凿:「一定是个聪明人。」 曲竹:「不是,这结论怎么得出来的,就看了几眼成绩单啊?」 林知微:「她很会藏,藏得让别人都觉得她很普通。次次考试成绩都压着平均分,我都做不到。你们说呢?」 江越看向林知微:「嗯……有这种可能,要不再交叉对比下别的?」 林知微:「如果她那么能藏,那我们从剩下的东西里也看不出多少东西了。」 曲竹:「有脑子的人真恐怖。小雨你说是不是?」 季薄雨看了会儿屏幕,被曲竹带进话题,反射性看向林知微。 林知微歪了一下头,用眼神说,看我干什么? 季薄雨用唇形说:看看有脑子的。 林知微笑了一下,伸手过来,勾她的手指。 季薄雨把她的手指握在手心里,扬起唇。 果然如林知微所说,江越后面又查阅了她的家庭情况档案,只说是金昱一个表亲,具体的没有。 季薄雨:「那就不提她了,虽然目的可能不纯,但我能确定的是她来提醒我了,也算帮了我。我们讨论一下明天吧。」 曲竹:「她说明天你会出丑,能怎么出丑?你又不像我在校队里那样有统一的更衣室,也不住校,东西都自己带的,想做手脚也很难,至少跑鞋里不会有刀片,衣服里不会有针。」 江越:「你们踢个足球这么多东西要防啊?」 曲竹:「干什么都得防,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打游戏还有挂呢。而且防的不是队友,因为队友都想你踢好球,好多是看学校女足队不爽想整你的疯子。」 江越:「我写了个程序,遇见挂自动判定,能给对面的挂植入病毒,自从那以后打游戏再也没遇见子弹半路拐弯了。以后等我老了打不动游戏,我就把这程序卖了,赚点钱跑路。」 曲竹:「这东西很赚钱?」 江越:「当然了,认真打游戏的最恨挂。」 林知微突然出声,把话题拉回来:「可不可能在跑道上做问题?」 江越:「难道要把跑道划烂?那跑道进水,大家都别跑步了。明天还是雨天。」 曲竹:「最后掐表掐多了?」 季薄雨:「那么多人看着,应该不会。」 季薄雨又想了想,说:「可能是在……路上,随便喷我一下,一个防狼喷雾就能让人眼睛肿两天。」 曲竹:「真喷雾不好买,自己泡点辣椒和芥末混合的水更实在。」 季薄雨:「所以最可能的还是路上,或者干脆找人不让我参加比赛了。」 林知微:「……嗯。」 季薄雨又想到什么,说:「还有可能是想公开羞辱我?操场不是有块大屏吗?可能会拍到什么,录下什么,或者剪辑我们的话去投屏。」 江越:「那明天我去学校机房,出问题了我立刻拔电源,就不会有投放大屏的担忧了。」 季薄雨:「?」 江越:「?」 季薄雨:「这么……朴素?」 江越看用不到电脑了,把电脑合上,说:「对啊,没电应万变。真正的斗争都很朴素,什么攻击学校防火墙,直接没电没网不就行了,看他还怎么投屏。学校有两台备用发电机,但打开也得一时半会儿的,到时候都被停电吸引注意,就没人在意你了。」 季薄雨呆滞地鼓起了掌。 之前她以为自己很刚了,没想到她的朋友们更是。 江越说完,拿起一旁的薯条仓鼠似的咔嚓咔嚓,等曲竹和林知微的反应。 曲竹手按在江越肩上,稀奇地说:「平时看不出来啊,天才。」 江越还在吃薯条,没把她的手打掉,说:「我从未否认过自己是个天才。」 第78页 曲竹:「那怎么不教我数学题。」 江越:「折寿。」 曲竹:「?」 江越:「?」 曲竹笑得温柔:「给你三秒重新思考措辞。」 江越看了看曲竹常年锻鍊的体型,又看了看自己整天不见光的小细胳膊,明智又不带谄媚地说:「我是说……这手!这手!你看我这手,整天打游戏,腱鞘炎滑鼠手的,写个字都手疼,不爱写数学。」 曲竹更温柔了:「以后数学课我会经常流窜去你座位的,不用你写字,说话就行,毕竟老拆散她们两个我也过意不去。吃,继续吃,不够姐继续给你买。」 江越塞嘴里塞了一半的刚出炉薯条都不香了,牙痒痒地又点了两块薯饼。 林知微打断两个活宝,说:「要是发到校园墙呢?你怎么办?」 江越:「那就回到起点,我去把校园墙的帐号给盗了。」 林知微:「能做干净吗?」 江越点点头:「绝对干净。」 曲竹:「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场地。」 季薄雨:「好。」 江越:「没什么问题。」 林知微:「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讨论完毕,曲竹戴好兜帽向外走,她队友找她,说是要微调战术,走得挺急。 江越则在这里吃完了薯条和薯饼。 林知微和季薄雨一起等她吃完,后者给江越递了一板健胃消食片。 江越接过来,说了句谢谢,拿起自己的大黑伞,走了。 在外人看来,她总是一股活人微死之感,但这次的事,发挥最大作用的却是她。 季薄雨:「姐姐,江越以前是干什么的?」 林知微:「学校和清华、中科大有个合作的图灵助学项目,只派了三个人过去交流,其中一个就是江越。」 季薄雨:「另外两个呢?」 林知微特意停顿一下,好一会儿才说:「另外两个的妈爸资助了这个项目。」 季薄雨乐不可支,自然地去挽她的胳膊,走向外面雨中。 林知微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走出好几步,才适应这亲昵的动作。 路人行色匆匆,看到也不会大惊小怪,只当她们是一对感情很好的朋友。 ** 几人走后。 麦当劳的360度无死角摄像头拍下了坐她们对角的一个人。 那人满头的栗色头髮几乎遮住整张脸,从头到尾只点了一杯雪碧。 她放下用来挡脸的餐盘垫纸——垫纸似乎和某个游戏联名了,花花绿绿的。 这人黑色运动套装,鞋也是一片黑色,她并不认识垫纸上印刷的角色,也毫不关心其中的活动内容,随手把垫纸抓成一团,伸手去摸盛雪碧的圆杯。 冒着水珠的杯壁被她一握,形成她指印形状的水渍。 傍晚将近,到了饭点,几个笑嘻嘻的男中学生进店。 他们本想找个角落的位置,看到她坐在那,不约而同避开了她,眼神还频频投过来,明显在议论。 「好像贞子……」 「你们不觉得她身边那氛围很恐怖吗?」 「别说了,当心半夜爬你床啊。」 她攥紧手,指甲深深嵌进攥至颤抖的掌心,扫码点了三杯可乐。 可乐端上来后,她把上面的塑料盖挨个拆下,拿起来。 麦当劳玻璃透明。 路过的路人被声响吸引,转头看到里面有个头髮长到遮脸的女生,正把可乐向那几个中学生身上泼。 她泼完拔腿就跑,跑得飞快,几个男生抓也没抓住。 她冲出玻璃门,撞到驻足看热闹的人,不道歉也不抬头,在一片暗雨中迅速消失了。 第40章 不想听谢谢 晚上, 这栋三层别墅灯火通明。 季薄雨结束了一天的行程,洗过澡向外走。 在以前她不会洗得那么勤,但南下到杭州, 梅雨季节的粘腻和潮湿会让人本能地想洗澡,洗掉皮肤上莫名其妙的沾黏,也稍微转换一下心情。 她在床沿坐下,目光投向外面昏暗的夜色。 外面起了点风, 雨被风打斜,落在地上的声音会和没有波折的落地有轻微不同。 手机叮咚一声。 【还不来?在忙什么?】 季薄雨给林知微的备註是个小猫的emoji。 【就来了】 她下床去穿拖鞋。 不像上次一样没进来两步就走,这次她抱着自己的鹅绒枕头, 来到林知微房间, 站定了看她。 为了迎接她的到来, 阳台门提前打开了,让她顺利入内。 屋内另一个人正在拼拼图。 那一整个拼图似乎是名家画作, 线条寥寥, 黑白色,看上去至少有两千片, 不知道最后会拼出什么场景。 林知微身上那条米白色直筒睡裙在身前窝折出无数个褶皱, 她本人正坐在全屋通铺的同色地毯上, 右手拿着一个在季薄雨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拼图木片, 放在一个令季薄雨茫然的位置—— 她感觉那些都差不多。 季薄雨合上阳台门, 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没有出声打断她的状态,看她拼完左手掌心里那一叠。 林知微放好最后一片,说:「来了。」 季薄雨:「嗯。」 拼完这一部分, 她手底下的拼图已有了个边框的雏形,数千片木片在中央堆成了小山, 剩下要做的就是向里面填充内容,可能要花好几天,多了大概一个星期,是个消遣,林知微比较喜欢。 第79页 季薄雨:「姐姐,不拼了吗?」 林知微:「你都抱着枕头来了,也到了睡觉时间。」 从她的语气里不难推测,以前她不会停下,直到拼图拼好。 季薄雨:「那以前呢,以前就会拼完再睡?」 「嗯,」林知微没有隐瞒,而且知道她下一句想问什么,说,「以前会一直拼,拼到困到能睡着。花时间在这上面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 季薄雨:「躁狂期的时候?」 「对,不过和你在一起之后好了点,这几天我减了药,舒服多了,」她稍稍放慢语速,「而且等你等得有点焦虑,总得找点事做。」 季薄雨怕她误会自己不来:「我刚刚在做作业,做完作业洗了个澡立刻就来了,下次我再快点。」 林知微安心地笑一下,说:「不着急。做的哪个学科?数学还是……」 她说的那么直白,季薄雨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说:「物理。几种运动的题,平抛斜抛。」 林知微:「顺利吗?」 季薄雨:「有点磕绊,不过写完了,还没对答案,想明天再看。」 林知微从地毯上站起,把那堆没拼完的拼图就那么放在那儿,绕过它向床上走:「那睡觉吧?明天还要比赛。」 季薄雨:「好。」 季薄雨抱着枕头,也站起来。 她想把自己的枕头放在林知微旁边,以为还要过去推一下对方放在正中央的枕头,没想到那枕头已经待在了床的另一侧。 季薄雨把自己的枕头放下:「姐姐,谢谢你。」 林知微从另外一边上床,在自己这边躺好:「谢我什么?」 季薄雨也靠住枕头,和她对视:「来之前我有点……担心,怕我们关系不好。」 其实她稍微替换了主语。 因为担心的不是季薄雨,而是季怀心。 ** 季薄雨把爪王葬在了小区里一棵大柳树底下。 经常有老年人坐在柳树拂动的叶子下聊天,尤其春天。 还会有人端着一盘蚊香过来,在柳树下打麻将,下围棋,抽菸的男人则会被大家集体骂走,自己想得肺癌别人还想活呢,二手菸比一手危害还大,滚吶。 爪王要是听到了,应该会很感兴趣。 它还活着时虽然对人类很不耐烦,但对人类说话很感兴趣,总是和季薄雨一家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竖起耳朵观察她们的表情。 所以季薄雨想着,把它埋在这里吧,这样它就能经常听见人说话了。 她自己也经常和爪王说话。 一个深春流淌的傍晚,她从作息时间比监狱还要严格的普高下了下午课,有四十分钟时间吃晚饭,接着就要忙着去上剩下的四节晚自习。 仰头向上望,天气非常好。 白云高广,万里清透。 河北空气品质一般,偶尔还很差,重化工地方的通病,再加上地处二三级阶梯之间被太行山挡着,污染吹到这儿翻不过山,扩散不出去,秋冬雾霾更是重,能见度低得可怜。 冬天晚上,人站在红绿灯这头,望不见那头是红是绿。路上开车的比走路的还害怕,开得慢得堪比龟爬,生怕撞着谁了自己全责。后来地图软体上显示红绿灯秒数了,司机们才减少了这种恐慌。 当地人自嘲有句话,叫论雾霾还是得河北的地道,那一下车吸口气就不一样,就是从这儿来的。 近几年稍微好了点,算是改善,不过也没达到能和南方碰一碰的地步,所以这样的天气,住这儿的都很高兴,可能也挺珍惜,都想在外面走走,街上的人会变多。 ——看看公园里老太太老头儿的数量就知道了。 季薄雨忙里偷闲,在卖鸡蛋饼的奶奶那买了个加肠不加咸菜的鸡蛋饼,坐在柳树下埋爪王的位置上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那只去了猫星的小猫聊天,空着没拿饼的那只手还虚虚放在身侧,仿佛在摸爪王的脑袋。 「爪王,学习好难啊。我今天下午对着数学卷子发呆那会儿一直在想,要是能瞬移到这棵树下面就好了,既能和你说话,还能看看风景。」 爪王没理她,也没法理她。 她也还是继续说。 正好这时候,季怀心骑着电动车下班回来。 她在这一单元楼下停好车,季薄雨感觉她似乎神色不太好,很亲近的人才能感受到的那种。 季怀心一一和柳树下聊天的人寒暄,随后脚步不停,穿过她们,走到季薄雨旁边。 季薄雨正靠着柳树粗糙的皮表。 柳树身后有些开裂,是顽劣的幼童拿刀划的,有点硌她的背。 她向一旁挪动,让出点位置,仿佛校服裤上的一片黄土不存在,注视着季怀心向自己走来。 季怀心没管身上干净笔挺的西裤,走近后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她平时特别宝贝这条裤子,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季怀心:「小雨。」 季怀心不在季薄雨面前嘆气,季薄雨只能从季怀心满脸的愁云里感觉到一点,问:「妈,怎么了?」 季怀心摆了摆手,暂时不想提。 季薄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把自己吃了一半的鸡蛋饼递给妈妈:「妈,你吃点。」 季怀心接过来,狠狠咬了两口,全部咽下去,觉得自己有点力气了,才说:「小雨,咱们可能得搬家了,具体的等妈妈安排好就和你解释。」 第80页 季薄雨看向高远无云的天边。 橙红浮动,雾蓝色云很快就会将太阳全数吞噬,天色从清透到发暗,不过十几分钟。 她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那时候季怀心再次联繫上林青,也有点没底。 但林青电话里语气太好了,再加上季怀心并不打算在她家中常住,只是说需要三个月作为中转。 林青财大气粗,满口答应。 季怀心挂了电话,有点高兴,又有点担心。 因为季薄雨上了高中,一个好朋友都没有。 这在季薄雨看来很正常,没有朋友是人生的常态,再加上班里大部分忙于学习,小部分忙于恋爱,更小一部分忙于打发时间,上课睡觉,以及被老师赶出门外。 她总是淡淡的,对人没什么兴趣一样,像个不喜欢人却还要每天和人相处的外星人。 再加上季薄雨还有「前科」。 她有为了帮别人而在学校里和别人打架的情况—— 她帮的那个人到最后也没和她说句谢谢。 季怀心当然不好说这是她的错,毕竟也是季薄雨好心。 再加上季薄雨如果不认同季怀心的观点,她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看着她,乌黑的眼睛又倔又犟,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最后这位妈妈只好软化了语气,让她好好掂量掂量,先评估双方武力再动手,不能做的事别做,非要做就万分小心地做。 也不知道季薄雨听没听进去。 谁知道呢。 季薄雨那时就处于这种「虽然自己不是个刺头,但也绝不好欺负」的状态。 因此说要和林青和林青家的孩子一起住,季怀心生怕季薄雨和对方相处得不好。 季薄雨枕住枕头时,想起这段回忆。 她来这里只有十几天,如今回想起那段回忆却觉得很远了。 因为在这的这么久,她和林知微之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填满了这段刚来新地方的不安。 林知微自然地接上:「现在呢,还担心吗?」 季薄雨摇摇头,有几根头髮挂住了睫毛也不在意:「没有了。多亏了姐姐,谢谢姐姐。」 林知微指尖一勾,把她的头髮勾下去,说:「不想听谢谢。」 季薄雨茫然了一会儿。 在她茫然的这片刻,林知微稍稍向她的方向蹭了蹭,枕在两个枕头之间的缝隙,略微仰望她一点。 她关掉灯,只留下床头还亮着,那双蕴着点希冀的眼睛靠近了,像在等一个註定会得到的礼物。 一片暖暗的颜色中,季薄雨轻轻地说。 「喜欢你。」 看吧。 她果然等到了。 第41章 比赛 季薄雨早起醒来时, 林知微还没醒。 外面鸟雀的声音被阳台的双层夹胶玻璃门削减,不会很尖锐,是那种钝钝的清脆, 一点点把她的困意驱逐出脑海。 她想动一下,腰间立刻一紧。 不知道夜里怎么睡的,林知微正抱着她,左臂被她的腰压着, 右臂放在她腹部上方,两只手拢住她。 这点挣动也没把她惊醒,枕着季薄雨锁骨睡得正沉, 落下来的碎发让季薄雨觉得有点痒。 季薄雨抬起腰, 尽力不让自己压着她。 她坚持了几分钟? 季薄雨也不清楚。 她摸不到自己的手机, 又在做反向的平板支撑,很快坚持不住了, 腰腹发颤, 想躺回床上。 就在她觉得自己卡在力竭的那个点上煎熬时,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林知微把她拉拽回去, 嗓音带着刚起床的哑, 说:「一大早你干什么?这个时候还运动?」 她很快明白了季薄雨在干什么。 林知微坐起身, 被季薄雨压了半夜的那条胳膊不可避免地麻了, 一阵阵地痉挛, 但什么都没说。 季薄雨躺了两秒才缓过神,立刻伸手想去看她的胳膊怎么样了:「压到你了,麻了吗?」 林知微胳膊后撤,不想让她碰到。 但被压了很久, 胳膊也有点不听使唤,还是没躲开。 被季薄雨抓到时, 那点触感从两人接触的地方发麻发痒,其中酸爽滋味赶超跳跳糖十倍,仿佛一道闪电从体表打入,炸穿皮肤脂肪和血管,炸得林知微麻了半边身子,好几秒说不出话。 她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 林知微声音更小了点,带着笑。 「毕竟是我想抱着你睡的。」 季薄雨看她没事,先一步下了床,站在地毯上拉她的手,说:「以后还可以一起睡很久,难道每天都要被这么压着?姐姐,为你自己的血液循环着想,还是不要了吧。」 林知微依然坐着和她牵着手,眼神一亮:「你每天都会和我一起睡?」 季薄雨故作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手从林知微手里拿出来,抵住下巴。 「看你表现?」 季薄雨不是很肯定地说,边说边向盥洗室走。 林知微看着她走向盥洗室的背影,愣了两秒才笑了:「表现?未免太模煳了,评分标准呢?」 屋子里并不很整齐,除开那上千片的拼图和散落的拖鞋,书桌上还有昨晚林知微随手翻开的小说,邱妙津的《鳄鱼手记》,文字像溪水边闪烁的山石。 林知微在扉页上写了标註,作者享年二十六岁,自杀于巴黎,然后把那页折了起来。 第81页 再抬头时,季薄雨已穿上自己的拖鞋,越过地上成堆的拼图碎片,也越过书桌,把那本小说合上。 「姐姐想要什么样的标准?」 季薄雨咬着发绳把头髮向后耙梳,扎好之后打开门走进去,果然找到了多余的牙杯。 她不慌不忙,站在洗漱台前挤牙膏。 「宽松点的?对我友好点的?」 林知微随口接了一句。 她半扭过身在枕头上摸索了一会儿,从两个枕头的夹缝之间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根头髮。 比她的长,也比她的黑。 林知微拈起来,绕戒指一样绕在自己左手无名指,因为发质有点硬硬的,所以总是翘起,她乐此不疲,总是压住。 季薄雨一边刷牙,一边含煳又忙碌地说了什么。 林知微捏着这柔软的指环,靠住同样柔软的床头,享受早晨房间里的闷暖,说:「听不见——」 季薄雨笑得呛咳。 屋子里,到处都充斥着两人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 比赛日的第三日,也是最后一日,天色阴沉。 季薄雨像参加两百米那样穿好号码牌,在曲竹的陪同下一起走进操场,走向一千五百米服务处的遮阳棚下—— 在梅雨季节,遮阳棚主要起到遮雨棚的作用。 每一位参加一千五百米的学生都会在这里拿到一个贴着自己信息的手环。 季薄雨在这排了一会儿队,顺利拿到自己的,给曲竹展示。 她转动手腕,上面写了姓名,性别,班级,以及参加的项目,操场跑道是八道,季薄雨被分在第四组。 「这有什么用?」 她走出遮阳棚,问旁边撑伞等着的曲竹。 「比赛结束之后凭这个换你跑完一千五的奖金,千万别弄丢,弄丢可就拿不到钱了,」曲竹说完前半句,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太严谨,又补充说,「倒也不是拿不到钱,只是很麻烦,非常麻烦,总之好好保管。」 季薄雨:「两百米怎么不用?」 曲竹:「两百米就那么几秒,一会儿就结束了,用这个不值得吧。我们踢足球总有这个。忘了问了,下午你和林知微来看足球吗?给我们加加油吧?睡着也没事,我让江越带着她睡袋来,睡也要在球场看着我睡。」 她说的江越像个席地就能睡的不可直立的动物一样。 季薄雨没忍住笑:「我会来看,但姐姐没说要不要来。」 曲竹放心了:「你来她就来,加上江越,现在我至少拉了三个观众了。」 季薄雨:「没人看比赛?观众还得靠拉来。」 曲竹:「嗯,没什么人看,其实我本来想去学校门口举个横幅,让大家知道知道的今天下午有场足球赛,但被我队友拦住了。」 季薄雨:「你要是早点说,我就和你一起去举了,要么等我跑完一千五,中午放学我们去?」 曲竹乐了:「还是和你说话舒服,别人只会觉得我在发疯。你真想去啊?为什么?」 季薄雨的思路直接且简单:「没这么干过,想试试。」 曲竹乐呵呵地半搭住她肩,和她一起看雨。 雨真是没什么好看的,尤其这种季节,每天看每天碰到,再喜欢雨的也会心烦,走出门就湿鞋,回到家就带着黑印,又没有紫外线帮忙合成充分的维生素d,抑郁度都高了一个等级。 陆续有人走进操场,伞面花花绿绿,在模煳的雨丝中鲜明透亮。 季薄雨打开手机看时间。 她是第四组,距离比赛开始至少还要一个多小时,打算继续和曲竹闲话。 曲竹斜乜一眼,看到她的屏保:「这猫好看,什么品种的?」 季薄雨:「雀猫。」 曲竹:「叫什么?」 季薄雨:「爪王。」 曲竹:「这么酷?上次来麦当劳怎么没把它带来?看着油光水滑的,养得真好啊。」 在曲竹以为季薄雨会说猫胆小不爱出门的时候,季薄雨声线平直、毫无波动地说:「死了。」 曲竹:「……」 季薄雨继续用这种陈述性的语气说:「没关系,爪王如果知道我和你说起它了,应该会很高兴。」 曲竹:「爪王是怎么死的?」 季薄雨这才笑了笑,说:「活了很久,应该算是寿终正寝。它死得很安静,平时一般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那天却趴在我手边趴了一个下午,然后妈妈下班,它又去和妈妈打了个招唿,才走回自己窝里,闭上眼睛,就再也没睁开。」 她很克制,但也是真的很想念那只猫。 曲竹:抱一下?」 季薄雨:「我自己抱过了,不过竹子要是想的话,可以再抱一下。」 曲竹上去和她拥抱了一下,很快松开手。 她四处看了看,想转移话题:「林知微人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 季薄雨:「姐姐说不放心越越,去找她了。」 曲竹:「那我就跟你待在这,咱们还是挺安全的,毕竟在操场上这么多人看着。」 比赛开始前,升旗台下,有固定的室内场地热身。 季薄雨活动手脚,在曲竹监督下拉伸完毕。 外面不断来人,很多运动鞋进来又离开,与地面摩擦,声响偶尔尖锐。 突然,曲竹问:「那不是梁悠吗?她来干什么。」 第82页 季薄雨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过去,。 不远处,昨天她们还看过档案的梁悠走进来。 今天和昨天不同,这次她的头髮没有扎起,也没有在上面用很多装饰性的发卡,只是向后扎紧,绑了个低马尾,看着很素净的样子。 热身场地很多凑在一起聊天的人,她形单影只,显得有些孤单。 季薄雨不再压腿,向她走过去。 曲竹拉住她,制止了她的步伐:「你干嘛?」 季薄雨:「邀请她过来啊?自己一个人多无聊,反正咱们也闲着。」 曲竹:「总觉得……其实她也不是很想和别人一起。要不你问一下林知微?」 曲竹话音一出,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林知微又不是季薄雨的家长,不至于事事都要过问。 季薄雨「啊」了一声。 她倒是没怎么在意这一点—— 因为梁悠已经拨开人群,向两人的方向走过去了。 曲竹个子高,体格又好,把季薄雨挡了大半,再加上季薄雨在最角落,没几个人看到她。 场内遍地参赛要穿的号码牌更分神,梁悠刚才在入口处站了几分钟,还被走进的人撞到,对方似乎没注意她,径直向内走了。 她四处扫视了好几分钟,才找到季薄雨的位置,神色从平静转变成不悦,几乎到了发怒的地步,让后者摸不着头脑。 梁悠很快来到季薄雨面前,完全无视了曲竹,怒气沖沖地质问:「你怎么还是来了?」 季薄雨:「我说过我会来,怎么了?」 梁悠:「都和你说了不要来!」 季薄雨:「别和我车轱辘话,听不懂。」 梁悠抿着唇,唇角向下,似乎花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口出恶言的冲动。 季薄雨:「所以呢,你说话只说一半,既不和我解释清楚为什么,又不让我参赛,我怎么听你的?至少给我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梁悠:「我不是说过他会让你出丑吗!」 季薄雨:「怎么出丑你倒是说啊,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他要干什么?」 这时有老师吹哨,面容还很熟悉。 季薄雨一看,正是她们的体育老师,胸前的钛钢口哨在室内灯下一闪一闪。 「一千五百米第一组集合了!还有谁没来?找不到号码牌的现场拿空白的补一个!不要慌也别着急!别的事也提前和老师说,弃权的现在去裁判位置签名!」 热身的人群中快速走出几个,跟着体育老师前往操场。 曲竹眯着眼向外看:「外面雨下大了,看来今天不太好跑啊。」 季薄雨被她一打岔,也跟着说:「怪不得服务处很多感冒灵颗粒,就是预备给跑完之后喝的吧。」 曲竹:「跑完下来多喝点。这天气还真说不准。」 季薄雨:「嗯。」 梁悠:「我搞不懂!你怎么就是不在意我的话!」 她突然爆发的吼声引得数人向这个角落看来。 有些离她们近的默默走远,以为几人在吵架,想避开。 季薄雨:「我不是不在意你的话,只是比起这些,我更想多拿点钱。」 梁悠:「林知微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她连这点钱都不给你?!」 季薄雨食指竖在唇上,好笑又无语地说:「她的钱又不是我的,没理由平白无故要给我钱啊,而且姐姐已经给我很多了,你不要这么说她。」 梁悠眼睛都红了:「你听她的,却不听我的?」 季薄雨只觉得莫名其妙:「和你解释过好几遍了,我不是听她的,也不是不听你的。只是我们相处总要有个过程,今天是我们第二次说话,你就想让我按你想的来,这也不太现实,对不对?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措施都没做?」 梁悠:「我是真心想帮你的,我不是……」 她说着说着眼睛红了,室内冷白的灯光下,那点红异常明显。 季薄雨还没有几句话就把一个人说哭的经歷,想安慰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在一旁等着她哭完,还稍微侧身将她半挡住,阻挡了别人看来的视线。 曲竹和梁悠不熟,梁悠又不主动和她说话,自己打开手机解闷,等两个人说完。 她看手机看了半天,看完视线从手机里转开,发现梁悠还在流眼泪,无奈地说:「能不能别哭了,不知道的以为我们两个打你了呢,尤其是我。」 梁悠:「关你什么事!」 「确实不关我事,毕竟关你的事,你才这么着急,」曲竹收起手机,说,「我想了半天,现在才想明白。」 梁悠抬起头瞪她。 曲竹不躲不避和她对视,按亮了手机。 她在体育部的大群里,先季薄雨一步看到了一千五百米第四组的参赛名单。 第四组,季薄雨的名字后还跟着一个人。 梁悠。 中间没有隔着其她人,说明跑步时,梁悠就在季薄雨隔壁跑道。 想做点什么太容易了,就算她跑不快,被季薄雨套上一圈再次相遇时,也能撞她一下。 雨天地滑,又闷又潮,稍微摔一下都不知道能不能完赛。 「你来不是为了小雨,也不是为了金昱,你是为了你自己吧。我们今天大概都见不到你表哥,因为你就是你表哥派来的。」 「或者说,你就是被他威胁来的?」 第83页 梁悠面色惨白。 第42章 实验楼 梁悠做了个出乎曲竹意料的反应。 她第一时间竟然先去看季薄雨, 仿佛季薄雨有多么重要似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季薄雨和她有亲戚关系。 曲竹和附近好奇她们在吵什么的人一一对视,将那些人瞪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吵架?」 这话不是和梁悠说的, 她却吓了一跳,抬起手碰到眼底,很快地揩掉自己的眼泪,随后垂下, 紧紧攥在一起,抓住下身百褶裙的裙边,手指不停地搓动, 将它揉成一团, 越来越用力。 从刚才开始就沉默的季薄雨这时才说:「没事, 按他的计划来好了。」 梁悠勐然抬头,眼睛睁大, 微微缩动, 像是不敢相信她说了什么。 季薄雨:「是不是要撞我一下?还是什么?」 梁悠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不止。」 季薄雨:「按他说的来就行, 你热身吗?这里让给你吧, 我已经热身结束了。」 梁悠、曲竹:「什么?」 季薄雨和两人眼神接触, 问:「这么看我干什么?」 曲竹指着梁悠:「她都要在比赛里搞你了, 你还说什么『按他说的来就行』?」 季薄雨:「嗯……可是最主要的问题不是她啊, 是她表哥,她也是被迫的。」 曲竹:「可她是直接原因,她还是会听她表哥的来撞你。」 季薄雨:「她是间接矛盾,实际上对我没有恶意, 不然为什么会来提醒我呢?」 她看向梁悠的方向眨了眨眼:「梁悠,你说是不是?」 曲竹:「……我服了你了, 油盐不进的。」 季薄雨:「让她能交差就好了,没必要为难她。」 曲竹看向梁悠,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不说话?除了说一句不让小雨参赛,别的一点忙也帮不上啊?」 梁悠被她吓得后退半步,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曲竹:「所以呢?你本来是要干什么?」 梁悠:「就……撞她一下……表哥说……表哥说最好让她……好几天起不来床,摔个大的,然后天上无人机拍到,发到校园墙和学校匿名论坛之类的地方……」 曲竹:「……坏了,把无人机给忘了。」 季薄雨打量了两秒梁悠的穿着:「为什么还在穿裙子,你跑一千五也要穿裙子?」 梁悠没搞懂她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着先来这里找找你在不在,没想到你真的在,原本打算去换衣服。」 季薄雨:「换什么,长裤吗?」 梁悠:「短裤。」 季薄雨:「带长裤了吗?」 梁悠:「带了。」 季薄雨:「去换条长裤吧。」 梁悠更茫然了。 季薄雨:「去换衣服吧,我和曲竹在这里等你。」 她不是很理解季薄雨到底在说什么,但很听话,从门口的寄存处拿到自己的包,向这时人还不算太多的临时更衣室走去。 梁悠走后,曲竹问:「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换个长裤。」 季薄雨:「摔了至少有个缓冲,不会太疼。」 曲竹:「……?」 季薄雨和她对视,眼神在阴云下明亮,平静。 季薄雨:「怎么?」 曲竹:「是我小看你了。」 季薄雨:「毕竟她总会撞我。她要是敢反抗,今天就没有这事了。」 曲竹:「嗯,别把她撞出个好歹来,那小身板……」 季薄雨:「不会,我很有分寸。」 曲竹语出惊人:「你以前是不是被……」霸凌过? 季薄雨:「怎么这么想?」 曲竹:「太熟练了。」 季薄雨:「帮过别人。」 曲竹:「也是,像我一样。」 季薄雨笑了一下,笑得很真切,说:「是,和竹子帮我一样。」 曲竹:「太显眼了,那些人。」 季薄雨看向更衣室的方向:「……嗯。」 那样的人很好找。 她们天生散发着弱者的气息。 并非实质,也谈不上浓淡,但就是一个照面就能让人知道…… 这个人很弱。 她的能量,她的眼神,她的姿势,她藏不住的、几乎溢出的懦弱与胆怯。 人本质上是种动物,通过气息判断强弱的方式,在人类社会依然通用。 梁悠很快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深蓝色的运动装衬得她更加白净,低马尾,神色又总是诺诺的,显得很乖顺。 除了刚才情绪爆发时的愠怒,其余时间,她恨不得缩进自己的运动服里。 曲竹本能地不喜欢她这样逆来顺受的样子,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季薄雨:「那我们走了。」 梁悠:「走了?什么走了?」 季薄雨:「现在离比赛开始还有一会儿,我们出去走走。」 梁悠眼睛微微睁大,像没料到她是这种反应,也像对她的离开感到惋惜。 实际上,她和季薄雨并不相熟,也没有挽留她的理由,只好看着她和曲竹一起撑伞向外走。 在她们快离开梁悠视野范围时,梁悠快速上前几步,站在热身室的门口向外望。 有人进来撞到她,随口抱怨了句怎么在出入口这挡着啊,立刻收到她恶狠狠的瞪视。 第84页 ** 曲竹和季薄雨并肩向外走,很快走入无序的人群,将梁悠针尖般的视线抛在身后。 曲竹:「感觉有钱到一种地步之后,人都会变得不正常……」 季薄雨:「什么?」 曲竹:「她表哥那群是傲慢,她是太懦弱了,简直像两个极端。」 季薄雨:「懦弱?你觉得她那样是懦弱吗?」 曲竹大感疑惑:「难道不是?」 季薄雨:「不是说你说的不对,我就是觉得……哪儿不太对。」 曲竹反覆想了想,没想出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季薄雨:「也可能只是我想多了。」 曲竹一向不爱多想:「那我们现在去找林知微和江越?」 人的形成通常都有个过程。 曲竹就是这样。 她觉得自己不爱多想也能这么好好地活到现在,说明在她的生活里,确实不需要想那么多。 这与拖延症大概类似,一开始的拖延可能是偶然,经常的拖延则是拖延症患者想着自己拖延也能把事情做完,那说明这件事本就不需要用那么多时间。 倒无关对错,更多的是选择。 季薄雨会稍微想一下,不过也不会想很多:「要只是撞我一下,那可以叫姐姐和越越回来了,不是大事。我发个消息。」 曲竹:「说不定她们在机房里更舒服,不像你,跑个一千五百米还得淋雨,也不像我,下午踢球还要淋少说三四个小时。」 季薄雨:「你要是发烧了,我们几个拖也把你拖进保健室。」 曲竹把伞往她那边歪了点,说:「……你还是让我躺草坪上吧。走吧别发了,直接过去看看。」 季薄雨:「嗯。」 一路上,季薄雨频繁地看手机,看了至少七八回,说了句:「姐姐没回。」 曲竹:「平时她都秒回?得了吧,就她那懒得回消息的样——」 以前她没少被林知微忽略消息,一问,人家根本不刷手机。 季薄雨点了点头:「嗯,平时都秒回。」 曲竹哑口无言。 学校机房离教学楼比较远,分布在实验楼的一到五层。 她们连着越过两栋楼,才找到位置。 随着逐渐接近,旧式红砖上,爬藤绿意盎然。 季薄雨抬手挡过英伦玫瑰的尖刺,在一片莱奥诺拉和尤金妮的混栽中走入实验楼。 曲竹:「有点不对。」 季薄雨点了点头,放轻脚步。 当然不是太过安静的缘故,这栋实验楼因隔音一向安静。 只是一种……危险将至的感觉。 两人一前一后向前走,季薄雨打头,曲竹在后,走向实验楼主楼的玻璃门。 以往都在门口的保安不见人影。 季薄雨走近。 门口的感应玻璃门缓慢滑开,带来实验楼里一股冷沉的风,这风里混杂着机械零件的味道,隐约还有点机油味。 林知微和江越去的是主控室,在三楼。 危机发生在一瞬间。 先遭袭的是曲竹。 她身量更高也更壮,要制服肯定先选她。 季薄雨踏上楼梯时,她刚刚走到门口保安的工位向下看,想看看下面藏没藏着人。 没想到真有,更没想到藏在里面的人见自己马上被发现,一个跃起抬腿就踢,把保安坐的实木谘询台踢得向曲竹摔过去! 曲竹:「小雨别过来!」 听到响动,季薄雨没有第一时间回头,而是立刻矮身向前扑! 就在她下扑的下一秒,视线盲区里,上一层台阶上一根棒球棍带着劲风,直冲她面门! 如果季薄雨不躲,这一下下去至少也要鼻青脸肿,鼻骨断裂眼眶骨折都不在话下! 季薄雨翻滚起身,险而又险地躲过。 打她的人身量很高,脸带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仅凭刚才间隙中的一瞥,季薄雨就能判断来人不是那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更不是练家子。 对方脚步很虚,见季薄雨躲过之后还有点紧张,立刻向下走了两步。 本来就有身高差距,再加上人站在下方不好发力,季薄雨做完简单的判断,借力两步踏上扶手,看准位置,抬起手臂,硬撼再次袭来的棒球棍! 第43章 没事 她善用腿而非手, 棒球棍还没砸到她胳膊,季薄雨已经在半空中锁住那人脖子,剪刀脚夹紧之后顺势拧旋, 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弧度。 颈动脉瞬间受压出现的眩晕让来者重重摔落在两个阶梯之间的平台上,一声没出,立刻昏迷过去。 即使季薄雨拿他当垫板,也难免受震吃痛。 她好久没被摔成这样, 从人肉垫子上爬起来之后抬手探向对方脖颈。 还有唿吸。 很好,没死。 季薄雨第一时间去看下面曲竹的战况。 曲竹躲过一记横冲直撞的抱摔,战况有些僵持, 她和刚才缩在登记台的人体型相仿, 就差一个趁手的武器了。 季薄雨夺下躺着的人拿的棒球棍, 过程里踩了对方一脚,看准时机向下扔。 曲竹听见声响, 头也没回, 准确无误地接住之后一个转身,把棒球棍重重夯在对方锁骨左肩那块三角区! 季薄雨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不过这声音对她来说和天籁也差不多。 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见曲竹不再受制, 从被自己撂倒的这人身上摸出一把弹簧刀, 连忙顺着楼梯向上跑。 第85页 三楼悄无人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 季薄雨连外面的鸟叫声都听不太到了。 今天这场一千五百米长跑,可是给足了她「惊喜」。 并排的教室门向内推才会被打开。 季薄雨放轻脚步挨个巡视过去,基本都是闭着的门。 走到快到走廊尽头,才听见一点含煳的呓语, 断断续续。 最靠里的这间门微微敞开着,有带着雨水的脚印到这里消失, 外来者一进来就瞄准了主控室,是冲着林知微和江越来的。 季薄雨半蹲下来,避开门上的玻璃窗,尽量近得贴在门板上,听两个人的谈话。 门里正在说话的那个,是江越。 「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哈,想干什么?」刻薄的男声怒极反笑,「要不说你蠢呢,整天给季薄雨忙来忙去的,也没见要到一点好处,人当然是领头的,至于你,就是个窝在家里没社交也没生活的死宅,你信不信,只要一毕业,你再也见不到这姓季的了,现在她跟你交朋友,纯粹是初来乍到站不稳脚跟,你还真把这当友谊了?」 江越沉默两秒,似乎是觉得这话太荒谬,说:「那你绑我干什么?我本来就不是她认定的朋友,你还……」 金昱:「她伤了我两个哥们,难不成就这么算了?也不看看老子我是谁,快起来,打开ai软体,把她的脸放进黄.片里,发到学校官网,在上面挂个三天三夜,不然就把你自己的脸放上去。你觉得行我就把你手上绳子解开,不行,呵呵,你只会比我今天对她更惨。」 原来这才是他的计划。 季薄雨有些疑惑。 听声音,今天是金昱带着两个不知道从哪找来的人,专门来绑了江越。 也是,她们四个人里,只有江越对这方面最熟悉。 她们的行踪很好查,因为早上来学校时几个人先在门口聚了一下,才各自去需要去的地方。 金昱在校门口随便放个人,只要不是纯困户,就肯定会发现她们各自去了哪。 那……林知微呢? 江越的声音带着慌乱,说:「我答应你,你能不能先把手里的刀放下……」 「放什么放,干你的活,」金昱这时还不望炫耀,似乎向江越展示了一下,说,「这可是我太爷爷那时候传下来的唐刀,比斩骨刀好用多了,一刀下去能从外皮砍断骨头,所以你给我老实点,别想着逃跑,听见没?」 江越似乎连着点了点头,总之季薄雨听见他满意地收起了刀。 那绝对是把很长的唐刀,入鞘时,发出的金石刺入软衬的声响持续了好几秒,不尖锐,但很清晰。 季薄雨慎之又慎,没选择进去,而选了向后退。 她确定短时间内江越只要听话就绝对不会有事,她肯定有办法拖延,自己得想想别的办法。 一寸长一寸强,贸然冲上去夺刀是下下策。 她手里只有一把不到二十厘米的弹簧刀,现在上去没碰到人呢,自己先被砍了,傻子才这时候冲上前。 就在这时,金昱向门口走来,路上嘟嘟囔囔。 「我说怎么屋里有风呢,这两个二货,门都没关……」 「两个没用的东西……走了也不知道关一下……靠……」 季薄雨连忙向旁边的教室快步小跑。 她现在身处的位置,金昱只要疑心重点,稍微从门口探出头,就能看到她。 时间仓促,不够她跑下楼,季薄雨半路改向,靠在和连廊尽头那间主控室相隔一间的教室门上,尽力把自己往里缩,试图让自己和门融为一体。 金昱已经探出了头,那头染成金黄色的短髮毛毛躁躁,又冒出来了一点,能看到髮根发了黑,再看过来就发现—— 她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快如闪电捂住她的嘴,把她拖入不知何时向内打开的门中。 季薄雨瞳孔骤缩,反应过来立刻扭头,压低声音用气音说:「姐姐!」 林知微把食指放在唇上,动作很轻地关门,整个过程几乎没发出声音,见金昱没有怀疑地走过去,才笑着拉住她靠在门上,说:「小声点,他下去了。」 季薄雨点了点头,拿出手机和林知微打字,问刚才是怎么了。 原来林知微和江越不是同时进的实验楼机房。 江越先到—— 她得把在楼里的人支开。 林知微给她提供了三种解决方案。 前两种是技术层面的,什么黑个校领导的号发通知,说今天机房维修,人员放假,什么直接黑掉摄像头她们走进去。 第三种则是武力层面的,她打算去整点武器硬闯。 江越走到教学楼,发现根本没那么麻烦…… 机房很少有人来,虽然锁上了门,但她们从方曦那搞来了钥匙——几个小傢伙也不明白方曦从哪弄来的,她就是有——走进去之后发现实验楼空无一人。 学校运动会这几天,机房甚至不需要人维护。 江越在实验楼前默默无语,和林知微知会一声,先一步走了进去。 林知微到时,江越已经被控制住了。 另外两个,也就是刚才在楼下埋伏季薄雨和曲竹的两个人在走廊巡逻,她默数了一会儿两个人更换方位的时间,趁他们不注意,躲进了这间房间。 她无可避免地弄出了点声响,但两个人却没发现她,反而向楼下摸去,刚好被楼下开门的动静吸引,一起向楼下走。 第86页 林知微立刻知道是又有人来了,拿出手机一看,季薄雨给自己发了好几条。 随后就是季薄雨知道的,她和曲竹在楼下遇袭。 季薄雨拿起手机和曲竹发消息。 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见。 在季薄雨发的「竹子没事吗?在下面找个地方藏一下,金昱下楼了」消息后面,很快冒出个大拇指。 看来是看得见,也已经解决了。 【没事,好好的,那人被我撂倒了】 这几个人里最能正面和金昱对抗的就是曲竹,金昱有刀,她有棒球棍,怎么也至于落了下风。 【金昱往你那边走了,他有把长刀】 【小事,来一个打一个,我现在强得可怕】 林知微把手从季薄雨脸上拿开,说:「曲竹对上金昱,基本没什么悬念。走吧,我们先去主控室找越越,救完越越她还没来我们就去找她。」 季薄雨下意识点头,点头幅度有点大,嘴唇轻轻碰到林知微离去到了一半的手。 林知微笑眯着眼,拉她站起,去解救江越。 机房主控室连着排开几乎挨到房顶的伺服器,江越在最深处的凳子上坐着,被人用手铐和椅子拷在一起,听到有人来时像只应激的兔子。 她扭头看到季薄雨的脸,刻意压下惊惧的眼睛才放松下来。 林知微把她连人带凳子放倒。 季薄雨扶住凳子靠背,让她的脚从靠背上滑脱,虽然还是带着手铐,但至少现在能自由活动了。 江越松了口气,还有些发抖,但比刚才好得多了,说:「你们来得好快。」 季薄雨:「嗯,离我比赛开始至少还要两个小时,就来看看你们,还好来了。」 江越:「没想到会被他盯上。」 林知微:「也不奇怪,几个人里他最睚眦必报。」 季薄雨:「那另外两个呢?他怎么还要找别人帮忙。」 林知微:「李庆胆小怕事,蒋争虽然不怕,但他要走体育特招,上次我用针扎他那件事阴影不小,他怕自己缺个半斤八两的,影响前途,这两个都不跟他混了,金昱还觉得是自己没给人家两肋插刀呢。」 几人稍微聊天的间隙,在一楼的曲竹已经来了,还扔进来一个人,一把长刀。 金昱昏迷着,被打得不轻,脸上红印在季林两人解救江越的这会儿已经迅速肿起,但伤势不重,想必一会儿就会醒来。 「死沉活沉的。」 曲竹抱怨两句,拉来凳子扯到身后,以抵在地上的棒球棍为轴,大马金刀往凳子里一坐,颇像反派发言,说。 「他怎么处理?」 第44章 解决 金昱是被泼醒的。 这潮湿黏热的雨季里, 这么被冷水泼醒按理来讲是件令人凉爽的好事,但关键就在于那冷水实在太冷了,冷得金昱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浑身上下都在发细小的抖。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没有衣服。 他混沌烧灼的脑海罕见地恢復了两秒清醒,羞耻让他骤然睁大双眼,看向身前的四个人。 这下他彻底醒了。 他不是在机房, 而是在一个空旷的房间,被绑在凳子上。 教室最前方垂下灰色投影幕布,讲台站着一个高个, 麦色皮肤, 正低头摆弄里面的电脑。 三个人站在他近处。 一个穿得很宽松, 懒洋洋地靠住桌子。 这人旁边那个站得很直,正拿着一块抹布擦拭落了点灰尘的桌面——她们牵着手, 前者的手指还一直在后者手心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那抹布有点眼熟, 金昱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身上的阿玛尼衬衫。 正对着他那个举起手里的东西—— 那只白色且弧度圆润的手机没有打开静音模式, 因此按下快门时, 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响。 江越退后两步, 像是怕他把自己的手机夺走, 连忙把「罪证」塞进后裤兜, 和身后两人说:「他醒了。」 她说完扭回头,没什么感情地面向金昱,补充说:「这里的门窗全部关上了,不要喊, 一是很吵,二是喊了也没人听见。」 风水轮流转, 刚才是她被金昱绑了,现在是金昱坐在凳子上,□□。 江越:「也别指望你的两个同伙会来救你,他们在隔壁,被我们也扒了衣服,捆成蜈蚣了。」 金昱暗骂一声,仍然在虚张声势:「我后背有个晶片,外面还有我家的保镖,看见我不动肯定会来找我——」 林知微嗤笑一声。 这一声在空荡的室内尤为鲜明,打断了他。 她眼尾细长,垂眼时那种睥睨又鄙夷的神色几乎凝成实质,说:「要来早来了,是你让保镖待在外面不进来的吧?」 林知微上前两步,深有同感地点头:「确实,这事太不光彩了,不好意思让保镖知道你丢了脸来报仇啊。这群人里但凡有一个嘴不严告诉你妈,那你可就惨了。」 金昱空咽一口。 「体育课和同学吵架没吵赢,后来又是在人桌子上划字,又是装摄像头,没想到都没成功,还赔进去两个。要是我我也不乐意,多丢人啊。」林知微笑着拆穿他,补刀说,「现在你更不能让保镖进来了,一群人进来看见你什么都没穿,第二天你们全家上下连干保洁的都知道你这点丢人的破事了。你猜你会不会被议论?」 金昱:「……你们想干什么?」 第87页 林知微:「什么干什么,该干的都干完了,跟你学的,拍了你昏迷的视频,ai合成都不用,江越正在往pornhub上传呢。」 金昱勐然从被绑着的凳子上跳起,尼龙扎带绑上的位置立刻泛起红紫,连同凳子前沖两步:「我□□——」 他手脚被绑,当然得了个摔翻在地的结局。 擦完桌子的季薄雨刚好被他冲到近前,略蹲下来,手一矮,用沾满灰尘的衬衫捂住了他的嘴。 她手很稳,力度大得出奇,透过衬衫,传来一种诡异的温热。 季薄雨准确地捏住他下颌骨,说:「想好了再说话。骂谁?」 她和平时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过肩的头髮垂下来,给脸面打下一点阴影,中和了颊侧柔软,冷漠得恰到好处,看上去可以随时给金昱一刀。 金昱:「操你妈的婊……」 季薄雨:「肛你爹的公狗,再说一遍,你想说什么?」 在讲台摆弄电脑的曲竹惊讶地抬起头,和林知微看过来的视线对上,做了个口型。 这么会骂? 林知微耸了一下肩,示意自己也不清楚,无声回她,别太羡慕。 曲竹白眼翻她。 金昱脸色涨红,似乎没想到还能这么被骂,一时间没能立刻把嘴里的脏话接上。 季薄雨移开这不成样子的衬衫。 曾经它被放在展示架上笔挺,如今只是个她隔绝讨厌的人口气的破布。 季薄雨:「继续骂,你骂多少我接多少,你们这儿的人骂人只会几个字,在我们那根本不够看的,妈爸都得半夜起来培训,你可以试试骂不骂得过我。要么骂累了我们再开始,要么把这个过程快进了,咱们谈谈。」 金昱:「……把我扶起来。」 季薄雨也爽快,当即把他扶了起来,没想到迎面就是一口唾沫! 她反应快,躲得也快,躲开之后难免沾到唾沫星子,一巴掌毫无迟疑甩了上去! 她打的地方几乎挨近鬓角,打完之后的余震震得金昱脑子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甩了一下头—— 季薄雨又是一掌! 她这才放下手,掌心已经红了,足以见得用了多大的力。 做完这些,季薄雨静静地说:「越越,拍他,打码别打脸,传到学校官网,微信公众号,微博超话,校园墙。你不是想对我这么干吗,今天我让你体会一下。听不懂人话就算了。」 江越:「好。」 金昱:「等等!」 他这句话是对着江越说的,但江越完全不理会他,金昱这才又转向季薄雨,开始了恳求:「我听!我听!你们说!只要不是特别过分……有点过分也行,我认了!」 季薄雨不理她,看向曲竹。 曲竹这时也差不多摆弄好了,拿起遥控翻页器,竟然做了几页ppt。 林知微在旁边评价说:「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技能。」 曲竹总觉得再跟她多说几句能把自己气出乳腺结节,再次翻了个白眼才去调整笑容,笑得很和煦。 如果金昱看过曲竹踢球,就会知道这是个什么笑容。 赢球在即,势在必得的笑容。 首先跳出来的是一段音频。 那是季怀心给季薄雨的一支录音笔,录下了金昱最近在学校说了的话,听起来没什么特别,只是很多脏话,不干不净,说什么都带妈。 金昱:「你就会这么点——」 季薄雨一把把他的衬衫塞进他嘴里:「听说你妈妈今天拨冗来看你比赛了,下午的篮球,是吗?要不我把这个给她,让她听听,看她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到底是怎么骂娘的。」 金昱一下熄了火:「我……」 曲竹不给他解释的时间,继续翻页。 之后是视频。 这段视频很长,视野比较暗,好像藏在了桌子里。 视频比录音笔记录的东西多得多,录到金昱上课玩手机,开别的同学的黄色玩笑,视野摇动,照到他在课堂上…… 季薄雨:「我本来准备把这段传到pornhub,说不定还能赚点钱,也符合网站主题,但还是不如传给你妈妈,你说是吗?」 金昱:「求你了,求你了,这段不行!」 季薄雨:「你自己在课堂上解的裤子,还怕别人看见?」 江越:「不止这些,还有刚才我拍的你的x照和视频,存了私有云,备份刚刚做完了。」 金昱接近全然崩溃,眼眶发红地想向前沖,在地上一拱一拱,像条赤裸悽惨的毛虫。 他额头抵着地,被椅子压着,其余几人看不清他表情。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季薄雨:「简单。」 她走回林知微身边,后者想搂她,被她轻轻挡住手,摇了摇头,示意衣服要换。 林知微只好收回手,离她半步距离,像等饲养员归来的勐兽。 「这些东西我们不会往外传,但前提是你得识趣。」 「一是不能找今天我们在场四个人的麻烦,尤其是江越。」 金昱慌忙点头。 「二是也不能找学校里其她女孩的麻烦,但凡我们发现一次,我们立刻把刚才给你看的所有东西打包附件,传到你妈爸邮箱里。」 林知微补充说:「也不用怀疑我们怎么知道的,你只用知道我们真的知道就行了,不信可以试一下,你前脚做了什么,后脚不会超过十分钟,这些已经在你家人邮箱躺着了。」 第88页 季薄雨:「最后一条。」 金昱稍微抬起头。 季薄雨:「你去美国留学。」 金昱神色荒谬。 他本来就要出国留学,这条能有什么用? 季薄雨没有多解释,说:「我说完了,同意就点头,我们把你放了。」 金昱连忙点头。 她转头,看向身后三个女孩,笑了笑,说:「那我们走吧?」 以往她总是一个人,现在回头看到三个一直等待的身影,感觉倒很不错。 四个人一起向教室门口走去。 金昱在身后喊:「等等,你们还没把我放出去!」 属于季薄雨的背影挥了挥手:「往左边爬点,有把剪刀,裤子给你留着,自己找找吧。」 ** 走出去很久,曲竹问:「出国留学有什么好?怎么还得规定一下国家?」 季薄雨:「不禁枪啊。」 曲竹还是没懂。 林知微的解释轻飘飘的:「没别的,就是想让他体会一下大街上随便一个女人都能掏出把枪毙了他是什么感受,人还是爱惜生命的好。」 绵柔的雨水中,她们一起走向操场。 第45章 金繁 走出一段距离, 曲竹还是没想明白。 「为什么要拿他妈威胁他啊?他那种满嘴脏话的,也不像尊重他老妈……」 季薄雨:「之前前面几个人聊天听她们说过,金昱妈妈是统计局二把, 一把手要往上走了,正忙着晋升。这时候最不能出事,更何况他儿子这时候爆出x照。」 「从这点上反推,」林知微接口说, 「他厌女一是大环境使然,二是他妈妈性格很强硬,他其实讨厌妈妈, 但又不敢反抗, 而且最怕妈妈, 这种人要么对内自我攻击,要么对外攻击, 显然他是后者。找到源头才能解决问题。」 江越:「怪不得立刻就求饶了。」 曲竹:「好没道理。」 江越:「为什么这么说。」 曲竹:「男的强硬只会被夸手腕铁血, 什么快刀斩乱麻,女的就是你强势, 你夫家怕你, 这么强势的女人不好嫁, 连孩子都会恨上她, 而且听我妈说金昱他爸是入赘。」 季薄雨:「性染色体基因缺陷导致的。」 她们讨论着, 季薄雨想起梁悠,说:「姐姐,我去找一下樑悠。」 林知微立刻知道她在想什么。 季薄雨是想和梁悠说这件事已经了结了,没必要再在跑道上对她下手。 季薄雨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人, 相反犟种一个,让梁悠去换长裤就是因为季薄雨会撞回去——即使梁悠和她报了信, 但还是坚持要在跑道上撞她,那她就会反击,她理解梁悠的选择,但也会做出相应的反应——梁悠到时候免不了受伤,穿长裤也照样会摔。 林知微拉住她胳膊,摇了摇头说:「你别去。」 剩下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为什么?」 林知微:「就是感觉不太好……直觉。」 江越没怎么当回事—— 她和林知微其实不是很熟,也是最近才重新联繫的,不知道她一感觉不好就是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曲竹则皱起了眉:「你也觉得她有点问题?」 林知微:「什么叫也?」 曲竹:「我也有点这感觉。」 林知微:「那算了,和你感觉一致的时候都是我感觉出问题的时候。」 曲竹:「小雨你别拦着我,今天我非跟她同归与——」 林知微扒住季薄雨的肩膀摇头晃脑:「我好害怕啊——」 季薄雨站在中间,认真地问:「不行,竹子,能和姐姐同归于尽的人是我。」 曲竹:「受不了了,你语文作文都怎么写的!林知微,你能不能看着她点!」 季薄雨点满了防御:「写作文什么时候会用到同归于尽?我以前的学校写作文都是写八股文,抄点名人名言,学点一段三论……」 曲竹:「怎么不继续说了?」 季薄雨表情空白:「……忘干净了,就记得这几个字了。」 林知微笑得想死,从背后低下头,鼻樑埋在她肩上,一抖一抖。 在操场音响中,她们走入操场,三个人站在场边,一个人走上跑道。 出乎意料的是,梁悠没有来。 季薄雨问了身旁另一个跑道的女孩,对方说没见过梁悠,更不认识,她们就没再多说话。 跑到最后嗓子有点发沙,唿吸时空气像吞了不合喉管的食物,却硬要往里咽。 还是太久没长跑了,不适应。 季薄雨跑过终点,又走了一段路才停下来。 林知微举着长柄黑伞,递给她自己的毛巾。 季薄雨接过黑白条纹毛巾,突然想起她们刚认识时林知微说过的话。 她脸上因为运动的红还没消下去,把脸埋进自己喜欢的人的毛巾里,声音闷闷的,说:「姐姐,你之前还让我带着东西来跑道上救你,结果你……根本不上跑道。」 林知微:「其实我是该上的,因为每次女生报的项目都比男生多,女男人数也差不多,我报个项目,数量上基本稳赢他们,但你来了之后报了两项,等于把我那份也报上了,所以……」 季薄雨鼓了鼓脸,把毛巾折了折,沾了汗的那一面折起来,自己拿在手里,不递给她了。 林知微伸手去接没接到,放轻声音跟着她往外走:「生气了?」 第89页 她们身后,想跟着一起离开的江越被曲竹拉住,摇了摇头,说你还是跟着我走吧。 其实季薄雨没生气。 只是这样被别人跟在身后向前走的体验很新鲜。 另一个人放轻声音,说小雨,你怎么不理我了。小雨,走慢点,别走太远,一会儿还公布成绩呢,你不在意了?也是,跑完就有钱,颁奖在明天,真没别的事了……下午有曲竹的比赛,咱们什么时候来?要不下半场快结束了再来吧?来了就行,来几秒无所谓…… 林知微很少碎碎念。 一旦开始碎碎念起来,就显得异常可爱。 她不让家长觉得负担。 她在外的形象一直是要么冷静要么疯狂的。 她不稳定。 她像一片在风中打转的、发脆的枯叶,如今却有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了她,小心翼翼合拢在掌心。 季薄雨听到她还在说话,现在她说话不用在意自己在别人那里是什么形象,也不必管会不会被挑剔,她是个完整的人,即使生病也还是,就算这么嘟嘟囔囔也还是。 这段感情让林知微觉得安全。 她的姐姐这时才和她撒娇,说,刚才怎么不把毛巾给我? 季薄雨说,全是我的汗。 她说完,手里一紧,那条毛巾已经被林知微看准时机夺走,在脸上示威一般贴了一下,还嗅了两下,说,这有什么? 她笑得很狡黠,那点狡黠很快回落下去,如退去的潮汐,露出点静谧的温柔来。 她说,小雨,我们回家吧? 季薄雨说,好。 回家。 一个月前,季薄雨看到季怀心凝重的脸色时,从未想到自己的家会是一间三层别墅。 即使只是暂住,也像个幻梦一样。 还有眼前这个……说要和自己一起回家的人。 ** 运动会的颁奖典礼也很无聊。 可能程序一多就是会很无聊,她们在小雨里参加了开幕式,也在小雨里参加了闭幕式,季薄雨拿到两块牌,一个是二百米的银牌,另一个是一千五百米的参赛奖。 从雨里走进室内,身上粘腻依然不减,像被牛舌头舔过。 下午当然去看了曲竹的比赛。 路过体育馆的室内篮球场时,季林二人在那里坐了会儿,见到了金昱的妈妈。 那远看就知道是个很优秀的人,短髮过耳,身姿挺拔,神色总是淡淡的,后靠观众席椅背,看向下方球场,一动不动。 金昱本来在热身,看到她们两个就坐在自己妈后面,脸都白了,身为小前锋,连丢三个两分球,根本切不到框下。 没一会儿,教练吹哨暂停,把金昱换掉,换其它人。 他坐了冷板凳也不安生,控制不住往这边瞟。 她们安安静静看球,反倒是金昱妈妈半扭过身子,先和她们搭了话。 「小同学,你们是金昱的同学吗?看他总往这边看。」 季薄雨:「嗯,看到了就来看两眼,您贵姓?」 这女士说:「免贵姓金,金繁,繁华的繁。」 季薄雨:「金阿姨好,我也和妈妈姓,真巧。」 金繁:「是吗?那真好,我儿子姓金其实讨了巧,因为我和我丈夫都姓金,你呢?」 季薄雨:「我爸不姓这个。」 金繁:「那你妈妈很厉害啊。」 她以为季薄雨会说确实是因为妈妈很厉害,没想到季薄雨说…… 「没有吧,不管妈妈厉害还是不厉害,妈妈生的,当然要和妈妈姓,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什么妈妈只有很强才能拿到冠姓的权力呢?男的从来不会被说你太弱了,孩子不该跟你姓,该跟妈妈姓。即使他们虐待儿童,家暴,犯罪,也从来没人这么说。」 金繁怔住了。 季薄雨见她不说话,小小声和林知微耳语:「姐姐,我没有说错话吧?」 林知微摇头:「没有,一个字也没错。」 金繁笑起来,去问林知微:「你呢,小同学?」 林知微没有回答问题。 其实这有些失礼,但她看向季薄雨,季薄雨立刻知道了她想让自己说什么,接话说:「金阿姨,这是我女朋友。」 金繁惊讶了一下,接着不失风度地笑起来,说:「年轻人就是好,比我们能接受更多的东西。」 她微微垂下眉,说:「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以前有人跟我说,女孩也能喜欢女孩,是不是就……」 话头在这里截断,不知后面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尾音。 她不说了,也就停下了。 金繁很快调整情绪,说:「你们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季薄雨:「打算?」 金繁:「嗯,比如去哪里上大学?去哪里生活,又去哪里结婚?加拿大还是很友好的。如果你们感情很好,到了结婚年龄,在那边可以结婚。我遇到过的一些女同性恋孩子们对这件事很有执念。」 季薄雨认真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想了一会儿。 在她想的这一会儿,林知微就坐在她身旁,不催促也不追赶,神色专注地看她眼里细微的变动。 那变动里不会让她觉得忐忑,只是让她很想知道点什么…… 她偶尔真的会想,自己为什么不是季薄雨肚子里的蛔虫。 当然,也只是偶尔。 季薄雨看向场外坐立不安的金昱,说:「金阿姨,你问的好远。」 第90页 金繁似乎也有些好奇她们的感情状态,兴致勃勃地看向她,说:「毕竟我第一次见到你们这样敢直接告诉我的情侣,好奇心实在有点重,如果让你觉得不适了,我提前给你们道个歉。」 她说着抱歉,其实眼里全是藏不住的好奇,很纯粹。 这好奇里没有恶意,让林知微有点想笑,又觉得今天来这里碰到她,也是个小惊喜。 季薄雨收回视线,说:「阿姨,如果我现在和你说我们三年后会怎么样,五年后又会怎么样,我自己也不会信,因为我连今天晚饭吃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她笑了笑,看向这话里另外一个参与者。 「但我能告诉你的是……」 「我和姐姐还有很久的以后。」 「之后这段路,我们会一起走的。」 第46章 球赛 金繁和两个女孩聊了一会儿, 半是羡慕半是感嘆地说:「你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季薄雨认真地反驳说:「阿姨,这个不可以。」 金繁也不生气,说:「为什么呢?」 季薄雨:「如果我是您的女儿, 今天我就不会是这个性格,也不一定讨您喜欢了。」 金繁笑起来。 她的笑和季怀心、林青都不同。 里面不止有长辈的关爱,更有些欣赏。 就像看到一个很聪明的后辈,也像看到一个未来会很得力的助手。 等笑熄了, 金繁说:「你们今天来这里,不是来给金昱加油的吧?」 季薄雨:「嗯,我们和他有些麻烦, 来吓吓他。」 金繁:「是他的错, 对不对?」 季薄雨说了句俏皮话:「嗯。其实按社交礼节, 我应该说是我的错,我们半斤八两, 但真的不是我的错, 他主动招惹我的。」 金繁和场边偷瞄此处的金昱对上视线,偏过头避开了他, 问季薄雨:「可以和我讲讲具体过程吗?」 季薄雨:「金阿姨, 已经过去了, 没有必要再提, 你问我, 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呢?我似乎不该受到这样的质问。」 金繁只好说:「真抱歉,我工作繁忙,没时间教导他,不知道什么时候, 他已经变成这样了……是我的错。」 季薄雨轻轻握住她的手,只是一下, 很快收回:「阿姨,不要怪罪自己。」 金繁:「嗯?」 季薄雨:「假如您是男的,大家只会说您事业有成。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在您这个年纪做到这个职位的,您很厉害,没人能家庭事业两全。」 金繁好一会儿才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可……贸然认你是干女儿更是我逾矩,这样吧,我想想别的办法补偿你……」 季薄雨不明白这有什么逾矩的,茫然地看着她。 金繁:「虽然你不告诉我你们怎么回事,但他肯定伤害到了你,我怕你一看见我就回想起……」 季薄雨:「金阿姨,你搞错了,他没有伤害到我。」 金繁:「可……」 季薄雨:「我不是受害者。只是个遇到了麻烦、因此反击的普通同学,现在麻烦解决了,他是他,我是我,您是您,就这么简单。您和我说话,我也不会总想着您是金昱的妈妈,而是把您当作一位对我散发善意的长辈。您也不用给我什么,更不用教训金昱,那样他会恨我的,我只是想让他怕我,但恨就不好了,那样容易极端。」 金繁就又笑,笑里明晃晃写着想多养个女儿六个大字,说:「好。」 季薄雨没在这里待到比赛结束,半途就和林知微一起离开了。 她们还忙着去看曲竹的足球赛。 和金繁解释过后,金繁也很想去看一看,奈何她今天还带着个拖油瓶,半坐起来的身体迟疑两秒,还是坐了回去。 季薄雨:「金阿姨,那下次有球赛我再告诉您,您要是有时间,稍微来看一眼就行。」 金繁笑意盈盈,说:「我会多联繫你的。」 她这个年纪,竟然不是说的我等你消息,而是说我会多联繫你的。 姿态放得太低了。 让与她共事的下属听了,肯定会惊一大跳。 季薄雨:「金阿姨,那再见,我和姐姐走了,今天遇到你很高兴。」 金繁:「再见,遇到你我也很高兴。」 季薄雨和她挥挥手,拉起旁边那个总要黏在自己身上似的没骨头的人。 后者被她拉起来也没个正形,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肩,贴她也蹭她。 两人一前一后从观众席走下台阶,踩着地垫走出室内体育馆。 因为一个靠着一个,重心随时在变,球鞋无可避免地与地垫摩擦出声响。 影子也粘在一处。 金繁注视着她们走远。 季薄雨看起来只是个平常的女孩,说话却很有意思。 有些话听起来天真可爱,有些话却直至本质。 活得简单又明白,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 足球比赛下半场结束时,在场的姑娘们几乎变成了泥人。 比分胶着,平局,进入加时赛。 曲竹满头大汗,拧开瓶盖听教练说话,和旁边的队友一一击掌。 听完战术,她们绕成一个圆圈,肩膀攀着肩膀,手臂交叉,叠成一个不可分割的圆,在场中大喊「加油加油加油!」,同时松开手。 这个圆顿时解散,化作一个个走向不同方位的球员。 第91页 曲竹踢飞几节断草,走向场中属于自己的位置。 前些天她还在说这是脚感极佳的真草草坪,今天在上面摔了不止三回,后背球衣沾了成片的泥,再也不说了。 队友笑她说,怎么能讨厌小草?要给小草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我还没让草给我道歉呢。 曲竹又踢一脚。 赢了再道歉。 她余光一晃,看到这时才姗姗来迟的两尊大佛,没好气地伸长胳膊,指向她们。 怎么现在才来! 马上都加时赛了!两个祖宗奶奶! 被指的林知微不痛不痒,季薄雨倒是很新鲜。 她双手举高,手肘向内弯,指尖碰到脑袋,给曲竹比了个大大的爱心。 曲竹好笑地收回手,继续了这场比赛。 比赛并不美观。 这是常年运动的结实身体之间的碰撞,明明足球只是个成年人随手就能抛起的轻球,在她们腿脚的传递之间却能发出砰然声响,像撞上巨石,射向球门的力道像是把门框砸歪。 奔跑,所有人都在奔跑。 无人停下,即使满头热汗快煳上眼睛也不停—— 都太专注,也太认真了。 她们看好球路,看准之后立刻去看周围的队友。 平日里默契的训练让她们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迅速在背后做了几个手势之后,所有人同时回防救球。 局势像八卦图里一黑一白旋转的两边,一方的攻击反而会变成自己的陷落,另一方的防守反而会变成得天独厚的诱饵。 可能这就是团队协作运动的魅力。 一场球能踢好,从不是一个人的功劳,而是所有人共同的托举,尤其是女线的球员,常常谦虚。 季薄雨看得两眼放光,说:「好有意思。」 林知微坐在她身边的座位,靠近看台,被前后的音浪吵得不堪其扰,半闭着眼说:「嗯,有意思。」 季薄雨:「姐姐,很无聊吗?不然我们回去吧?」 林知微这才睁开眼,逗她说:「不要曲竹了?」 季薄雨:「不是不要了,竹子有很多队友,赢了之后我不在也只是抱怨我两句,但姐姐不一样啊。」 林知微来了兴趣,不再揉自己泛疼的额角:「我怎么不一样?」 季薄雨:「姐姐只有我一个了。不管怎么说,姐姐在我这里都是第一位的。」 林知微屈起指节,扣住她一根手指:「别在这里说这么可爱的话。」 让我很想亲你却亲不到。 季薄雨手掌一翻,也学着她屈起手指,这下她们的手指像两个榫卯结构,紧密地扣合。 季薄雨:「姐姐,你是最爱夸我可爱的人。」 林知微:「嗯?」 「妈妈一般会说我聪明勇敢坚强……」她的回忆略微停顿,小声说出最后一个形容词,「生气的时候会说我是个纯正的犟种。」 林知微笑得发抖。 季薄雨和她手扣着手,很好玩似的,轻轻与她一起摇晃。 季薄雨:「在学校,别人总说我像个木头。」 林知微想,她一定不喜欢这个称唿。 季薄雨:「但姐姐不一样,姐姐总说我很可爱。」 林知微:「我说的都是真的。」 季薄雨轻轻抬起眼睛。 她这双眼睛大多数时间都很平稳,像夏季井下清凉的潭水,偶有树叶掉下来,泛起一些久而未见的涟漪,復又平静。 尤其这样看人时。 林知微不自觉柔和了语气,说:「其实不无聊,因为和你一起,就是有点吵。」 季薄雨看向草坪:「是不是快结束了。」 林知微:「大概。」 不知道是应了她这句话还是怎么,季薄雨说完后没过五分钟,这场比赛胜负已定。 曲竹在的队伍获胜了。 附近电视台特意调来的解说员在广播里欢唿,季薄雨才想起来,之前曲竹和自己说过,有什么事可以和她说。 那时季薄雨的想法是在广播站和金昱对峙,把录下来关于他骂人的话在篮球领奖后全校公放,让来看他比赛的家长认出那是他,所以曲竹说,有事找她,她有广播站的朋友,可以帮忙。 但后来,就像她和金繁说的那样,她选了现在的方式。 如果在以前,季薄雨大概会和对方互殴一顿,然后双方被叫家长。 季怀心明面上撸起袖子和对方家长据理力争——明明是你家孩子欺负在先,怎么敢招惹不敢承担后果,你还想打我?小雨!拿着我手机录视频!看我今天不讹你个十万八万的,打啊! 在班主任办公室季怀心给足季薄雨面子,晚上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像尊石佛,看看季薄雨,又看看眼前的垫子,眼皮一垂。 季薄雨就知道,这是让自己跪在垫子上把发生的所有事说出来的意思。 她就会去倒一杯茶给自己母上,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不知何时,她没有以前那么顽固了。 季薄雨收起回忆,重回四周热烈的讨论声里。 观众席欢唿如同浪涌,短时间内一波接着一波,没有停歇的时刻。 这欢唿送给胜者,也送给同样执着的第二名。 这场比赛的观众不像曲竹说得那样少,少到还要她力所能及地拉来观众。 很多人一生都没有踏进过足球场看一场女子足球,如果真有机会,一定要去现场看,看了就知道,不仅缓解眼疲劳,还有些说不清的魅力。 第92页 那是足球运动独有的魅力。 这偌大的赛场中,喘息、流汗,为目标累了倦了也继续跑,摔了倒了也爬起来的…… 鲜活的生命。 季薄雨拉着林知微走下观众席,向场边休整换鞋穿外套的足球队走去,给曲竹道贺。 曲竹满身是汗,明明累得双手撑着膝盖喘息,看见季薄雨来连退三步,说:「别碰我,脏脏脏脏脏。」 季薄雨只好收回手,没看到她身后林知微满意的眼神。 她们打了胜仗,欢笑着要去更衣室洗澡换衣服。 这时,方才的输家队长带队来,大家还互相拥抱了。 对手的队伍来自隔壁学校,以往和曲竹在的校队对上,胜率五五开,而且她们赢得多一些。 对方拍拍曲竹后面的湿泥,一点不带介意的,攀谈起来。 「可以啊,没想到今天这么勐,我们队倒不是输在战术,更多输在意志力了,佩服。」 「这几个月拼死拼活地练了吧?」 「只努力了一点点,就指甲盖那么点。」 「再谦虚下去那就不叫谦虚了,叫不知好歹,别逼我揍你。」 「你还有力气吗?腿都在发抖呢。」 「您还好意思说我?姐姐,您藏在背后的胳膊都红成那样了,看看那摔的——来来来,小五,云南白药气雾剂给她喷两下!」 「我——」 「你什么你,死鸭子嘴硬!按住她!」 她们被教练喝止了玩闹,只好闹笑着互相调侃,小幅度地打嘴仗,休息下来没几分钟,心率还比较高,不敢狂喝水,只能捏着瓶子一口一口。 嘴唇干裂。 那点翘起的皮离开身体的欲望太强,被水润湿,又再度翘起,最终被牙齿咬入。 有几分钟,升旗台下,聚集起来休息的她们几乎是静默的。 观众一波一波向外走,闲聊晚饭吃什么,今天不知道是不是知道有球赛,下半场没怎么下雨。 她们的目光在头顶天花板的阴影下闪着亮,互相听身边人的唿吸。 不知谁起的头。 「走了。」 「以后常来。」 「手机不是摆设,想我了就打给我。」 「你就不能打给我?」 「两个拧巴女人还撞上了,就没听过主动才有故事吗?」 那两个刚在争吵的人同时说:「关你什么事!」 插嘴的女孩连忙遁逃,碎碎念说,活该谈不了恋爱,浑身上下除了牙就嘴最硬。 季薄雨和林知微藏在更角落点的角落。 她们不是足球队的,刚才另外一个学校的人来了之后,就被挤出跑道,挤到升旗台下遮阳的空地。 这处角落干净无人,灰尘也很少。 林知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胳膊放在了她腰间,从后面轻轻搂着她。 她们接触的地方轻微发着热。 身后的人似乎还有些睏倦,垂下头,轻轻蹭她的耳朵。 季薄雨目光直视前方,没这么被人从身后抱过,有些想躲,却又强行将自己钉在原地。 她听见她说。 「球赛看完了,被我拐回家吧?」 第47章 幸福 红灯闪烁, 变成绿色。 季薄雨捏紧剎车,看旁边花坛里爬出来的蚯蚓看得目不转睛,没发现这点变化, 在斑马线前迟迟不走。 她身后,趴在车把上的林知微推了两下车铃。 季薄雨连忙松手,继续向前骑行,连忙说:「看入迷了——」 林知微骑到和她并排, 笑着说:「其实我也不太想喊你,但我们后面还有人,下次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再看。」 季薄雨:「好。」 后半段路程, 林知微一直在她身后骑行, 保持着两三步远的距离。 她们一前一后在家门口剎车。 平时, 自行车骑到家直接放在门口两人就进屋了,今天却没有。 季薄雨双手离开车把手, 看向那个空置多时的鞦韆, 说:「姐姐,我们去坐鞦韆吧?」 傍晚定时有佣人清扫这里, 鞦韆漆成原木色的钢铁支架上放着防雨淋的爱心灯, 一直延伸到后面那棵五米多高的桂花树上。 如果秋天和姐姐坐在这里, 晃荡着鞦韆吹着风, 桂花的甜香和落了一身的金色小花, 想想都是个舒适的场景。 林知微:「在想什么?不是说过去?」 可能也是今天和金繁聊天的缘故,季薄雨说:「我在想和姐姐一起度过的秋天。」 林知微愣神之际,季薄雨已经向鞦韆走了过去。 她在鞦韆上坐下,双手抓稳身旁的麻绳, 坐稳。 这鞦韆为了模仿出氛围感做到了极致,实际上里面是硬硬的钢铁铰链, 握在手里很有分量。 坐在凳子上,腿碰不到地面。 林知微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没有任何徵兆地推了她一下! 季薄雨短短地尖叫了一声! 其实那不是尖叫,更像是一句话说出口,只说了最开头的一个字,剩下的都因骤然变动的重心和高度落差而消失。 林知微后撤几步,等季薄雨被鞦韆扬回来,推第二次,笑着说:「好玩吗?!」 季薄雨:「姐姐——我怎么觉得——」 林知微加力再次向前推,说:「觉得什么?!」 季薄雨恨不得把自己焊死在鞦韆凳上,喊道:「感觉不是我玩鞦韆,是你在玩我啊!」 第93页 林知微哈哈大笑:「你才发现!」 她们至少玩了一刻钟,林知微才放慢速度,慢悠悠地推鞦韆。 季薄雨感觉自己已经粘在了鞦韆凳上。 她被晃得出了点汗,小声谴责她:「姐姐你太坏了……」 林知微乐不可支,靠住鞦韆的外框架,笑出两排干净整齐的牙齿。 季薄雨慢慢止停自己,刚想从鞦韆上下来,门口一响。 是下班的林青回来了。 林青的声音由远及近:「闺女们,玩什么呢?」 林知微摸摸手臂上竖起的汗毛:「妈,能不这么说话吗?你看不出来我和小雨在玩鞦韆吗?」 林青走到两人对角处的矮桌前坐下,小小地抱怨说:「我也没想到你们变熟变得这么快嘛。」 她们刚说了几句,风尘僕僕的季怀心也从外面回来了。 她喜上眉梢,一看就是有好事,也走向矮桌,在配套的矮凳上坐下,就在林青身边。 林青招唿王妈搬点食材来,晚上不用多准备,几个人一起穿穿串,吃个烧烤。 季怀心坐下,取下头顶帽子:「今天都挺高兴的?」 季薄雨:「一千五百米,奖金一千五百块!」 季怀心笑呵呵地说:「这么厉害,刚成年就能自己赚钱了。」 林知微拍了一下季薄雨的肩。 季薄雨和她对视一眼,给她让位。 鞦韆坐一个人仍有空位,两个人坐在一起难免有点挤,更何况这是在双方家长面前。 林青都有点不敢向她们这边看,林知微却还能手臂向后,面不改色和季薄雨在身后牵着手,那是两个大人的视线盲区。 季怀心没有多问,和林青一起说起最近的工作来。 她不做美甲店,最近打算做一款小程序,不过还只是想法。 目前的打算是把女性从业者聚集起来,按工种分类,比如电工,水工,汽修工,电脑维修工,接用户的单,页面不会展示她们的照片和性别,只写从业经验和用户好评率,实名认证的女性用户才能下单,要接入公安系统…… 林青听着都觉得头大,说:「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活。」 季怀心不是很在乎这点:「现在去哪找容易的活儿?」 林青是真的在为季怀心着想,又问:「而且这么个平台,有时候得去别人家里,工人会不会有人身安全隐患?」 季怀心:「我也想过了,但做什么没有安全隐患,难道就不做了?把市场让给报价虚高的男人吗?学了两三天就算出师那种?电脑城清灰换个硅脂要你八十,实际上自己拆开螺丝拔下电池,换上涂好顶多也就一个多小时,成本只用一个几块钱的螺丝刀和一点硅脂,拧螺丝根本不用学。」 林青哑然。 她以前真碰上过这样的,也是八十,但是是十几年的八十,贵到天上去了。 季怀心:「女工人去别人家里时都会带工具,常备锤子或者电锯。程序可以定时发送提醒,比如半个小时发一次,多少秒内需要工人验证指纹或者面容。如果有工人没及时验证,就把这个工人这次□□定为高危,平台客服立刻向公安机关报警,或者让附近的工人一起去看看,或者以后有别的好建议再继续优化。而且这东西你不做,就会被别人抢去市场。市场在那些人手里只会越来越烂。不能因为出门有可能被车撞死就不出门了。」 季怀心又想了想,说:「下单的时候要让用户填电话和地址,就像打出租填地址一样,不然不出单。实名认证再加上真实地址,风险就会小很多。假如某个地址是个废弃工厂,工人们可以互相标记;假如是用自己女性长辈的身份证号骗人,那就提前打电话确认……」 她说着说着,继续了自己的头脑风暴,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风风火火地打字。 林青看着她,又看着把烤网和炉子搬到外面的佣人,嘆了口气和王妈说自己这位旧友:「从小一起上学的时候就这样,一旦想起什么,专注得能把身边人全都忘了。」 王妈笑眯眯地在烤网旁摆好铁串签,让那边在鞦韆上挤挤挨挨不愿意离开的两个小傢伙过来:「来了,别腻歪了,看看你们,好的跟什么似的。」 这时天色已暗,林知微听见这话,贴在季薄雨耳边笑。 她笑得轻轻的,气流都在季薄雨耳尖散开,柔柔软软地缭绕着。 「说我们好得跟什么似的呢。」 季薄雨不和她偷偷牵手了,而是拿手捏住自己发红的耳朵,假装在揉。 「姐姐,你故意的。」 「那当然了……你跑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我去穿串儿!」 佣人放下固体酒精,烤网旁立刻来了两个新人。 她们在食材旁边坐下,把大葱、彩椒、腌好的肉串在一起,腿挨着腿,手时不时还碰到一起,每次肌肤接触,都会抬起头相视一笑,接着同时看向两个家长有没有在注意她们。 季怀心写着写着施展不开,又找王妈要了几张a4纸,还有一个檯灯。 林青在她旁边坐着和王妈聊天,聊她和季怀心的学生时代,那是两个人都还年轻时,一边慢悠悠地把玉米粒串在一起。 季薄雨认真地听,恰到好处地递两句话头。 这片柔光笼罩的地方,就是这样闲适温柔的景象。 很快,呲啦一声。 第94页 「姐姐,别发呆,焦了,焦了!冒黑烟了!」 「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蘑菇背面本来就是这个颜色吧?我尝一口……哕!」 「微微吐了!王妈!给微微拿瓶水来!」 「我写完方案了,还是多和人聊聊的好,有灵感,嗯?微微怎么了?」 ** 晚上,吃得饱饱的两人各自回房洗漱。 季薄雨走出浴室门时,林知微已经坐在了她的床上,直接省去了先前询问的过程,大摇大摆地霸占了她床铺最中间的位置。 仿佛在说,既然我们都是恋爱关系了,那我坐这里天经地义。 季薄雨走向她,说:「姐姐。」 季薄雨一开始认识林知微时,姐姐两个字都咬字咬得很清楚,后面一个字不是轻声,而是二声。 但现在她喊得很平常了,只是个示意自己看到她的小称谓,平常得随口而出,仿佛和林知微一起生活了很久,叫她一下吸引她的注意,也告诉她,自己来了。 林知微仰头看她,伸出手,怔怔地说:「小雨,我没想到我们能这么顺利,真的。」 她从未想过能和一个人没有摩擦,没有争执,没有偏见,没有互相指摘地共同生活。 如今的一切和一个月前比都像个梦一样。 这两天和季薄雨睡在一起,她早晨醒来看到她躺在身边,第一件事就是摸她的头髮,生怕这一切只是她的一场巨大的幻觉。 但这是真的。 这竟然是真的。 以往的林知微从不会把幸福这个词放在自己身上。 她连正常都是种奢望。 但现在如果让她用一个词来形容自己最近的生活,那她真的只能想到这一个词。 她真的…… 她最近真的非常幸福。 季薄雨站在床边,把自己的双手递过去,被另一个人紧紧握着,听她没什么逻辑的低语。 她的姐姐想什么说什么,不用担心另一个人不听,或者厌烦,或者无奈,她说我喜欢你,真的,季薄雨说我也是,她说你太好了,我像做梦一样,季薄雨好笑地说我是真的,然后掐了她一下。 林知微被掐疼了,从突如其来的感情之海中浮出水面,听见季薄雨的声音。 「姐姐,抬头看看我。」 季薄雨跪在她身前,生涩地矮下身,和林知微相同的清新沐浴露味道互相缠绕,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 「不止梅雨季,我们会一起经歷很多个春夏秋冬的。」 第48章 补习 外面雨下大了。 阳台门没有关, 一股股水汽涌进来,因入了夜,微微发凉。 林知微手里力道紧了紧, 和她面对面坐在床上,放低了声音。 林知微:「小雨。」 季薄雨很喜欢她这样和自己说话。 林知微普通话很好,几乎不怎么说方言,平时轻轻慢慢, 不很用力,每个字又能说得很清楚。 季薄雨则是说话语速稍微快一些的类型,曲竹也是。 林知微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不再言语, 把视线放在旁边米白色的被子上。 季薄雨拉着她倒在上面, 扑通一声。 季薄雨:「姐姐刚才在想什么,说给我听听吧。」 林知微和她枕在一个枕头上, 说:「没意思的一些胡思乱想, 说出来怕影响你睡觉,不说了吧。」 季薄雨盯着她, 但不是眼睛, 而是稍微向下一点的位置:「姐姐, 你牙缝里有刚才吃的生菜菜叶。」 林知微刷一下抬起手, 捂住嘴向后退, 退到一半,被季薄雨抓住。 抓住她的人笑得很灿烂,说:「姐姐,我骗你的。」 林知微停下动作, 去捏她的鼻尖。 季薄雨笑嘻嘻地被她捏住,鼻子囔囔的, 声音也囔囔的,像感冒了:「姐姐,你牙上有菜叶又怎么了,我又不会因为一个菜叶就不喜欢你了?」 林知微:「如果是更大的问题呢。」 季薄雨:「什么更大的问题。」 林知微:「假如,我是说假如,犯罪那种。」 季薄雨:「罪犯不也有人爱吗?不然怎么会有包庇罪?」 林知微:「……嗯。」 季薄雨:「不喜欢你的怎么都会不喜欢你的。」 林知微:「我只是觉得……爱有代价。今天听你和金繁阿姨那么说,我很惶恐。」 她说惶恐。 她成长过程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价值交换的世界里。 考得好了,行为乖了,才能看到妈爸稍微好一点的笑脸,得到母父少见的好意。 大多数时间她们都在争吵,一个骂,一个哭,有时还会动手,抓起刚从拍卖会买来的唐三彩摔个粉碎,扎进路过的扫地机器人。 不过和那些黑化的剧情不一样的是,林青也在成长。 所以后来,林青发现自己的不妥之后,她改掉了。 林青改掉了,以往那种环境也离林知微远去。 而林青给出自己力所能及的东西,钱,房子,林知微必须全盘接受她的爱,还有爱里掺杂的补偿,才能稍微打消她的疑虑。 生活仍在继续,却像罩了一层不实的纱网,林知微不知如何自处。 她和谘询师说过,谘询师说,你要从过去里走出来,我们慢慢来。 林知微只是不知道怎么走出来。 无数过去形成了现在的她,而过去充满争吵与交换。 第95页 她今天听到季薄雨那么肯定地和金繁说,当时不觉得,过了之后才像返潮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想,在烧烤时想,在吐掉烤焦的蘑菇时也想。 我这么幸福是可以的吗? 我这么和人走下去,是没问题的吗? 林知微说这些时,季薄雨一直看着她。 她有深黑的美丽虹膜,灯下映亮一些,在眼球中反射出亮光。 季薄雨:「林知微。」 她很少叫林知微的大名,上一次这么叫,还是林知微把她连人带凳抱起来。 季薄雨:「待在原地什么都不做就挺好的,现在就挺好的,我喜欢的不是你嘴里那个完美无缺的你自己,我只是喜欢一个叫林知微的人,那个人现在就在我面前,因为很喜欢我,所以诚惶诚恐。姐姐,你只是太在乎了。」 林知微:「可你就不会像我一样。」 季薄雨:「我当然不会像你一样,不然我就是你了。」 林知微笑起来。 季薄雨:「姐姐,有些控制不住的想法,让她流过去就好了。」 林知微:「怎么流过去?我一天不知道会产生多少这种想法,控制不住的,除非吃药。」 季薄雨:「把自己想成海里的一根管道就好了,像喇叭花根部的那种管道,让水从一端进去,从另一端流出来,看你的念头几分钟。」 林知微听着有些耳熟:「谘询师好像和我提过。」 季薄雨:「姐姐试过吗?」 她也是今天刚在网上刷到的,不知道有没有用。 但试一试总没有什么坏处。 这方法十分温和,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 只要看着自己的念头,让它流过就好了。 首先判断这个念头属于什么类别,悲伤,难过,痛苦,愤怒,是关于回忆,还是关于担忧的未来,还是拼凑而成的幻觉? 最后一项就不在范围之中了。 林知微:「试过吧,很快抛到脑后了。让你担心了。」 季薄雨:「这是什么话,我想多了解一点,这样也能帮到你。」 林知微:「我好像总是要有人看着才能继续下去,谘询师也说过,我太需要关注了。」 季薄雨不解地说:「关注又不是什么很宝贵的东西?姐姐想要我可以每天看着姐姐。」 林知微只想嘆息:「但关注对我来说很重要。」 季薄雨:「那今天再试一次,我看着你。」 林知微:「我要看自己的念头多久?」 季薄雨:「第一次尝试的话,十秒就够了。」 季薄雨话音刚落,林知微的唿吸就急促了起来。 季薄雨:「姐姐,你在想什么?」 林知微:「这也要告诉你吗?」 季薄雨笑着说:「检验一下你的学习成果。」 林知微:「在想梁悠会给你带来什么么蛾子,在想金昱还会不会来噁心你,在想金繁……在想你和她说的话,有点害怕,又有点酸,其实我应该高兴的,对不对?但我现在高兴不起来。刚吃过药,感受不到很多积极的情绪。很多我脑海里的事都没发生,但就是占据了我的脑海,我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 季薄雨:「那姐姐,你可能……习惯看着自己的情绪了。」 林知微:「嗯?」 季薄雨:「先判断一下。痛苦的情绪可以看着,高兴的情绪要去体会,妈妈和我说人快乐的时间很短暂,所以快乐的时候一定要很快乐,才能和难过的部分相互抵消。你总是看着,就把高兴的那一部分也放过去了。」 林知微:「怎么才能判断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季薄雨:「没有很高兴的话,那就是不高兴。」 说话时,她们就这么相对靠着枕头,在床上闲谈。 季薄雨伸出两只手的食指,点在林知微嘴角:「姐姐,而且你可以自己让自己高兴,笑就好了,很简单的,笑得多了身体知道你在高兴,自然就会高兴起来了。」 林知微被她这句逗笑,真的扬起嘴角:「哪里来的歪理。」 季薄雨不以为耻:「季薄雨牌歪理。」 林知微笑得弧度更大了点。 季薄雨突然和她说这些,肯定不是巧合。 她最近应该是看了点讲精神疾病或者是心理方面的书,才突然有了这样的对话。 林知微怎么会不如她的意。 季薄雨的手指随着她嘴角向上,这么看她笑了一会儿,眼睛亮晶晶的。 等林知微笑完了,她说姐姐,这样笑就很好,身体会分泌足够的多巴胺的,你不要不相信。 林知微说你就骗我吧,拉起被子挡住冷气,把两个人一起埋进蚕丝被下,下巴枕着季薄雨的头顶,放低声音说,睡觉! 季薄雨向她那边侧了侧身,手横过两人上方,落下时极其轻柔,像在海水里触摸无毒的水母。 她的手落在了林知微腰后。 前面几天她们一起睡就真的只是一起睡觉,分开的,一张两米乘两米的被子中间凹下去一段,两边各自被她们撑得鼓起。 今晚,她们抱成一团,相拥而眠。 ** 学校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 数学有了肉眼可见的提升之后,季薄雨这段时间爱上了数学题,拿着一本厚实的五三,从早到晚画画写写,上面批註了很多自己才能看懂的部分。 第96页 曲竹有一次借过来,完全看不明白她写的都是些什么,遂作罢。 曲竹大失所望:「看你整天看,我还以为是什么秘籍。」 季薄雨:「一本最普通的学习资料,能是什么?题型很常见,刷一刷提高熟练度的,你也可以买一本写一写。」 曲竹指着书上一处:「这画个猫头是什么意思。」 季薄雨:「姐姐给我讲过的意思。」 曲竹手一松,书啪一声从她手里滑脱。 她本人从林知微的座位站起身:「今天我坐你旁边五分钟就足够了,臣告退。」 季薄雨故意使坏:「下节课我坐你旁边。」 曲竹:「千万别来!狗粮餵一点就够了,别把狗撑死。要注重可持续发展,懂不懂啊你。」 季薄雨微微正色:「说点认真的,你的数学怎么样了?」 曲竹:「还能怎么样,还是那样呗。」 季薄雨:「最近没什么比赛了吧?」 曲竹:「我想踢,也得有球给我踢啊,运动会的球还是我求妈妈告奶奶才得来的。」 季薄雨:「那咱们一起学数学吧?周末我可以去你家。」 曲竹:「还是我去你们家吧,学数学还得看林知微,蹭一下她的光。」 季薄雨:「姐姐可能还没睡醒。」 曲竹:「你只管把我带过去,别的不用管。」 宛如幽灵的江越从两人身后飘出来:「好像听到有人在说我坏话……」 曲竹吓了一跳,连忙说:「不是嫌弃你的意思,但我真听不懂你怎么讲的,你说话就像数学答案,从这个公式可得结果,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得的。」 她说你们家,让季薄雨会心一笑。 她真的交到了很好的朋友,不把她转学来寄住在别人家里的事情放在心上。 周五晚上放学后,五点出头,齐止载着三个高中生,抵达那栋季薄雨和林知微最近一直住着的别墅。 林知微刚刚睡醒,从床上起来打开门,隔着三层楼听见了王妈招唿几个人的声音。 她从楼梯探出头,刚好和从一楼向上看的季薄雨对上视线。 林知微:「?」 季薄雨:「!」 第49章 路途 王妈端水过来。 女孩们脱了鞋聚集在季薄雨的房间, 搬来一张圆桌放在中间的地毯上,凑在一起写作业。 曲竹向后一躺,整个倒在黑猫地毯上。 「今天抵达这里,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季薄雨翻过一页书,在崭新的一页写题目思路:「竹子别玩了,拿出你踢球百分之一的精力你就能做完了。」 曲竹手不撑地,单靠腰力就自己挺了起来, 像做了个不需要手的仰卧起坐,唉声嘆气道:「这么难怎么写啊……」 林知微也拿了一本在写,曲竹凑过去一看, 微积分, 酸酸地说:「这么早就开始预习大学课程了?」 林知微看卡皮巴拉似的看了她一眼:「只是拿来放松。」 曲竹:「?」 林知微:「很早之前就看过了, 今天只是……」 曲竹把手指关节捏得咔咔响:「在我骂你之前把下一句收回去。」 林知微拉了一下在写题的季薄雨的袖子,说:「你看她。」 曲竹眼睛一瞪:「我还没告你状呢, 你先告我了, 小雨你看她,恶人一个。」 季薄雨眼神在两个人之间转动片刻, 没有选择调解, 而是把林知微按在自己衣角的手指拿起来, 放易碎的艺术品一样放在桌子上, 默默加入了在一旁吃薯格的江越。 靠着床尾江越给她让了让位置, 隐有得意,无声说还是我这好吧。 林知微和曲竹又拌了几句嘴,最终还是给她讲起了题,三角函数。 「cos30是多少?」 「额……」 「连cos30你都不记得多少, 平时到底怎么做题的?二分之根三,写。」 好在这位讲题时虽然会嘲讽人, 但也是真教。 至于曲竹,她也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 没一点抗压能力的人搞不好运动。 「物理作业几张啊?」 「五张。」 「这么多?」 「嗯,平时不就这么多吗。」 「从来没做过,不好意思,我的。」 翻书写字的沙沙声中,间或夹杂着些讨论,声音都轻轻的,连咀嚼薯格的江越都把声音放小了,自己找了张湿巾擦擦手,也加入写作业的大军来。 曲竹想起什么,问:「林知微,你怎么那么喜欢学习?」 林知微:「没啊,我不喜欢学习。」 曲竹:「那还把成绩学得这么好。」 林知微:「方便。」 曲竹:「什么方便?」 季薄雨顺畅地接过话头:「成绩好了在这里会很方便。更好的大学,更好的学校,更好的资源,不需要太多关系。」 林知微:「嗯,出国也很方便,有的学校用国内高考成绩就能进了。」 曲竹:「说到这我想问啊,你们都想过没,大学毕业了都干什么。我还挺迷茫的。」 江越竟然是第一个说的:「电脑维修。闲了就打打游戏。」 曲竹:「这么朴实啊。我还以为你要去硅谷……」 江越:「别的不知道,我主要是想给女人修电脑,开个店或者上门。」 曲竹:「……」 第97页 季薄雨夸赞说:「好远大的志向,我喜欢。」 江越点点头,头顶翘起的呆毛一晃一晃:「小雨你呢?」 季薄雨:「我想学神经科学。」 林知微:「为什么?」 季薄雨:「我姥姥是阿兹海默症,到了最后都不记得我了……我想以后科技发展了,这种病也能治就好了。」 曲竹的关注点很歪:「原来你们北方人真的都叫姥姥啊。」 季薄雨:「嗯。外婆加个外字不好听,搞得姥姥像个外人一样,我不喜欢。」 曲竹:「姥姥有点……口语吧?」 她们这一般不这么叫,叫起来有点陌生,也有些不习惯。 季薄雨:「大家都叫就没什么口语不口语了,妈妈的妈妈怎么也不该叫外婆,清朝皇帝你叫他一声外王试试?女性亲属都是外什么表什么,男的却是齐聚一堂的堂……」 江越又开始吃,忙中抽闲说:「宗法制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 林知微:「宗法观念越强的地方越落后。」 曲竹:「好深刻,我该说点什么。」 季薄雨:「你可以去当个健身教练,大家也很需要女教练。再加上你练得很好,很有说服力。」 曲竹:「可我这是踢球踢出来的,不是只有健身。算不算欺骗?」 季薄雨:「这有什么,每次怀疑自己的时候就去健身房前面领两张宣传册,挺着大肚腩的男的都可以教,为什么你不能教?」 曲竹笑得很真心:「季薄雨,我是真喜欢你啊。」 林知微在刚才的过程中一直在翻书,听曲竹说到这里,停下指尖,撩起眼皮。 曲竹:「和你在一起特别自信,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挺自信的。你在以前的学校肯定有很多朋友吧?」 季薄雨:「?」 曲竹:「?」 季薄雨:「一个都没有。」 曲竹:「……???」 季薄雨语调平平,在说一件很不新鲜的陈年旧事:「大家都很忙啊。每天除了做题就是做题,早上六点十五跑操,所有人都在举着单词本在背单词,好像看一下太阳都是奢侈,而且问别人问题,别人会不太耐烦。吃个饭要靠抢,跑的慢点去晚了就没有了,课间十分钟厕所一排队就全没有了,每个人都怨气很重。基本没什么心情交朋友。以前的学校像监狱一样。」 她说着说着消了音。 这会儿说这些是不是不太好?但也已经说出来了。 她不是为了让人心疼才说的。 季薄雨眉头一动。 是林知微悄悄从桌子底下握住了她指尖,挨个捏揉,捏得指尖血液循环加快,发热,泛了点红,又轻柔地揉她手背凸出的指骨。 曲竹还在说小可怜,那种地方真不是人待的,那哪是把人当人啊,简直是把人当牲畜管,没事,现在你在这了,高三我们好好玩。 江越接过话茬,说高三了还好好玩,小雨要考个好大学的,你别撺掇她。 也不知道她从哪学来的撺掇这个词,明明这边不怎么这么说。 曲竹嘿了一声。她和任何人都能拌起嘴来,熟得很快,拿起一根笔敲江越的脑门。 「劳逸结合懂不懂,就像你,整天盯着你那电脑屏幕,迟早近视。」 江越攥住圆管笔身:「你说晚了,我已经近视了。」 王妈端来一盘应季水果,颜色鲜艷,以为她们吵起来了,走到近处才发现不是,笑呵呵地说,都考个好大学啊。 曲竹:「我也想。」 江越:「嗯,我会的。」 季薄雨:「谢谢王阿姨。」 林知微:「曲竹要是想考,得从现在开始一天学至少十个小时。」 曲竹抄起手边卷子砸她! 林知微抱着季薄雨歪倒在地毯上,头一低,躲过了鸽子翅膀般纷飞的卷子,抬起头第一件事就是略她两下。 「林知微你等着,我非考个五六百分的!」 林知微挑挑眉。 「我等着,请羞辱我。」 季薄雨把自己从林知微胳膊里扒拉出来:「开始吧。」 曲竹:「什么开始吧?」 季薄雨:「一天学十个小时啊,现在已经六点了,学到九点也才三个小时,开始吧。」 曲竹:「……认识你们真是我的福报。」 余下三人异口同声:「没错。」 曲竹:「……」 ** 补习结束,曲竹和江越收拾书包。 来时不到六点,走时刚过九点。 曲江两人挥别季林,曲竹坐在后车坐上,说:「越越,感觉我话说大了。」 江越:「怎么了,学了三个小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所以挫败了?」 「岂止是挫败,简直快到了要放弃的地步,」曲竹恍恍惚惚地说,「怪不得有人喜欢当鸵鸟,喜欢被蒙在鼓里……好想回到三个小时前我一无所知的样子……知道自己这么多没学我是真的只剩害怕了……」 江越:「慢慢来,还有一年呢。」 曲竹看向车窗外向后不断滚动的绿化带和路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曲竹和江越的家离市中心近一些,越向内走,周围模煳的喧闹声越响,而车厢内安静开车的三人则更安静。 许久,安静的车厢才响起曲竹带着点迷茫的声音。 「除了运动,我还是第一次有别的目标,挺怕自己做不好的,我是真不擅长学习。」 第98页 江越在看最近的it资讯,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滑动,时不时点进去,没有抬头,安慰她说。 「运动也不是一开始就会的,不都得学吗。」 曲竹:「今天下午我想了特别久,即使不好好学我以后生活也不会差到哪去,为什么非要和一道三角函数死磕呢。」 江越放下手机:「可能是个人就要有点目标吧。」 曲竹神色茫然。 江越:「知道上半年为什么你找我说话我不理你吗?」 曲竹:「为什么?」 江越:「不打球之后每天在座位上发呆,和前后左右说点没意思的玩笑,看到你就像看到个壳子,没什么干劲,看得我很烦。」 曲竹呆了呆:「没看出来,你还挺mean的……」 江越脸上扬上点笑意:「是啊,我很刻薄的,又很胆小,不知道那天怎么敢的,把刀借给季薄雨了。」 曲竹:「可惜那天我没在。请假去医院做康復去了。」 江越:「曲竹,认识你挺好的。其实运动会结束那天你也就想好了吧,她俩没跟着你过去,我跟上了,你和你队友说了什么我也听见了。」 她转过头,削尖的短髮从侧颊落下来,像把锋利的刀。 「要不是再也没法踢球,你不会和所有人告别。休养了一年再踢一场球,和以前再也不一样了,对吗。」 曲竹把手放在自己左边大腿上,拇指中指扩出个距离:「韧带三度损伤,其实这边都木了,有的地方长好了也钝钝的,没以前灵敏了。」 「醒了就是在医院里,病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下床,一直在做手术,一开始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下床,后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后来知道能走了,康復中心我是最年轻那个。」 曲竹闭上眼,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痛苦。这在她身上太过罕见。 「反正……反正确定自己身体素质跟不上了……不能再高强度踢球了,但我也不想过得……」 她说不下去了。 江越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沉默着陪伴她,把手放在她肩头,没再拿开。 主驾一直听两人谈话的齐止看向后视镜,笑了。 前面红灯,她本该直行,却变了左转的车道。 「你叫曲竹?」 曲竹:「嗯。」 齐止:「我有个学武的朋友和你差不多,也是受伤之后中途改行了,后来去卖川味小炒,现在每天爆满,我稍微去晚点儿都排不上队。你俩饿吗,我带你们去吃啊?」 江越:「不是说爆满吗?」 齐止:「那怎么说也得有我的份儿啊,走吧。她炒得可好吃了,回锅肉一绝。」 见曲竹不说话,齐止笑着又说:「你就跟小时候的她似的,我带你去见见。走到死胡同才更要多见人,不然转不出来。」 绿灯亮。 齐止一脚油门,车拐出这个夜晚九点也人流熙攘的中河大转盘。 曲竹说好。 ** 这一拐,拐出了点问题。 前方路段拥堵,车辆鸣笛此起彼伏。 曲竹对外面没什么兴趣,江越按下车窗,探头看远处发生了什么。 一些大声的吵嚷顺风传入几人耳朵,夹杂着路怒男司机的辱骂。 入夜,下起小雨了。 江越皱了皱眉,又皱了皱眉:「曲竹你来看看,前面那人好眼熟?我有点近视,看不太清楚。」 「嗯?眼熟?你这么宅,眼熟的人也没几个吧,」曲竹依言探头过来,「我看看……」 齐止:「你们认识的人?看样子出车祸了,正在清理路段等120来呢。」 「靠北。」 曲竹爆了句粗口,说。 「路中间躺着的那是梁悠吧?」 第50章 车祸 曲竹和江越下车, 从两行车流之间的夹缝中穿过,避开后视镜,走向事故发生地。 江越在细雨里说:「我们过去是要干什么, 救人吗?就算跟着上了救护车,也没法给她签字啊。」 曲竹没打伞,自己在前面走得很快:「看见了就帮一把,今天本来不走这条路, 太巧了这也。」 江越举着伞在夜雨里飘摇:「……唉,我本来准备回家打游戏的。」 曲竹:「你都跟上来了,来都来了。」 江越:「那我给学姐……林知微发个消息。」 曲竹:「要打赌吗, 我赌她俩看到你的消息一定会来。」 江越狐疑道:「真的假的, 我不信, 赌了。五十。」 曲竹:「成交。」 夜里很暗,雨丝在车灯照耀下丝丝髮亮, 像透明的线, 带来一股夜的凉意。 不远处的人一身灰白色的睡裙,半趴半伏着倒在地上, 一个人就是一整团昏暗, 看不分明。 周围人不知道她怎么了, 又怕骤然挪动她会出问题, 她就这么一直趴着。 地上应该没有血, 没闻到血腥味,她看起来没什么外伤。 两人抵达事故现场,和旁边值守的交警说明了情况。 女警:「你们是她的同学?太好了,她身上什么身份证件都没有, 穿着睡衣就出来了,拖鞋都掉了一只, 我们正在查她的情况。」 曲竹和女警对梁悠的身份信息,江越则举着伞走向梁悠。 旁边站岗的男警看她过来,莫名其妙拦了她一下:「别碰她,救护车还有两分钟就到了。」 第99页 江越:「我没有聋。」 男警脑子转了一圈才意识到她在怼自己:「你怎么说话的?现在的女学生……」 他嘴被江越手中的长柄黑伞略一遮挡,黑伞晃过半圈,这才知道江越是去干什么。 她离梁悠一步远,伞身歪斜,站在逆风处,用身体和伞给她挡了雨。 男警哑口无言。 採集信息的女警过来时,救护车也到了,她略一扬手,喊人说:「新来的,走了。信息科回消息了,这两位学生提供的信息都正确。确认身份之后就是联繫家属,我去医院,你回所里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男警:「老师,我也想去。」 女警:「以后这种事你见得多了,不缺今天这一次。还有,让你看着就只是看着,连给人打个伞都不知道,回去好好反思反思。下着雨,你有帽子不怕淋雨,群众怕,更何况被撞的群众?」 男警被训得讷讷的。 「是,是,是。」 跟过来的曲竹问女警:「警长,撞她的人呢?」 女警:「肇事逃逸,我们调了监控,车往西走了。」 曲竹:「怎么会在这里被撞?还是穿着睡衣,她家离这不远吗……」 女警:「具体信息我无权和你们说,不过你们如果有想到的消息,欢迎告诉我。」 曲竹:「嗯。」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近,前方车流已开始缓慢挪动。 随行医护检查了梁悠的体徵,确定没有皮外伤,将人放上担架向最近的第三人民医院驶去。 女警:「我上去了,你们要是想跟着,就开车跟上来。」 救护车太挤,只能容纳一个人,即使想让曲竹和江越一起上来也不行。 几人一前一后。 三甲医院即使到了晚上也灯火通明,叽叽喳喳,嗡嗡鸣鸣。 有人在哭,不知道为什么。 急诊接到人,看没有外伤还不醒,把那些鬼哭狼嚎自己很疼的放下,先去看梁悠。 女警看到她们的眼神就知道可能有问题了,从同事那拿到家人的联繫方式,挨个给她们打电话。 第一通打给妈妈,没通。 第二通打给爸爸,也没通。 第三通电话才通了,打的是梁悠的姨妈。 如果季薄雨在这里,就知道那声音是金繁。 「警官,伤得严重吗?」 「不清楚,医院还在检测,不过很有可能是内出血,你们家长要做好准备。」 「好的,我马上来。」 曲竹和江越留在医院里,齐止则把两人放下之后折返—— 林知微给她打了个电话,她们要来。 在急诊走廊里随便找了个地方站好,曲竹拿出手机打开收款码,举到江越面前。 江越好笑地看她得意洋洋的样子:「给,我给还不行吗,五十,发了。」 曲竹:「就跟你说了,她俩肯定会来的。」 江越:「你们一个二个怎么都这么好心。」 她很快给自己找到合理的理由:「也是,有我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在,才能衬托一下你们,从这个角度看,我是个很符合人设的npc。」 曲竹确认钱到帐了,抱起双臂靠住墙:「能不能别整天想着给自己立个冷酷无情的人设?我就没见过刻薄的人看人雨天倒在地上还去给人撑伞的,你省省吧,做人论迹不论心。」 江越:「唉,我真的好讨厌你。怎么和谁在一起都只能看到优点。」 曲竹又露出那种胜券在握的笑容:「抱歉啊,天生的。」 江越:「这样容易被骗。」 曲竹:「那你多关注我一下,就当自己是我随身的反诈app了。」 江越:「想得美。」 急诊室依然冰冷,但曲竹靠着的那块地方被她的体温沾染,慢慢暖热了。 ** 季薄雨抵达时,曲竹江越已经知道了梁悠的ct结果,脾脏破裂,颅内靠近左颅顶的地方有个很小的出血点。 听医生说是压迫了迷走神经导致的昏迷,至于剩下一些更专业的术语,曲竹就完全听不懂了,只知道颅内出血风险很大,医生用了药止血,正在密切观察。 而梁悠本人一会儿还要做手术修復脾脏,想必几个小时后出来,也是躺进icu的命。 季薄雨和林知微牵着手到两人面前,互换了一下现在知道的消息,刚好看见金繁向这边走。 金繁看见几人也很诧异,先问季薄雨说:「小季同学,怎么哪里都有你?」 语气并不是怪罪,反而带了点笑,季薄雨就也稍微笑着向她介绍曲竹和江越:「今天下午我们一起学习,学习结束她们回家路上碰到的,也是赶巧了。」 金繁:「嗯,我助理在办住院手续,一会儿过来,小悠怎么样?」 江越和她解释了现状,最后总结说:「还在做手术。」 助理赶到金繁身边,低声和她耳语几句。 金繁稍一抬眉,这层手术室的电梯门打开,院领导走出来迎接她。 那是个拿着一堆报告和片子的中年男人,秃顶了,头顶在医院冷白的灯光下发光发亮,像个灯泡,见金繁看过来,神色明显很紧张。 金繁和他寒暄。 她根本不认识这人是谁,对他所有的了解只限于助理刚才说的名姓和简单背景。 应该是医院新提拔上来的主任吧,她不清楚。 第100页 听来人说,神经外科和神经内科的专家已经组织了专门的会诊,还诸多保证说您侄女不会出事的,院内有经验丰富的专家医师,这是她的片子,这么小的出血点,目前两个多小时了完全没有继续扩散的现象,诸如此类云云。 这领导走后,金繁才和一边看着她的女孩们说:「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季薄雨:「您刚来没多久,他怎么就知道了。」 金繁笑着说:「在我这个位置上久了,多的是各种人考虑你的需求,你走到哪,这群人都诚惶诚恐地想服侍你。助理给梁悠办手续用的是我的卡,他当然知道了。」 季薄雨:「好现实。」 金繁:「嗯。而且今天就算我不来,他也会和我助理这么说,就为了给我留下个好印象。」 季薄雨神色茫然。 金繁:「怎么了,不适应吗?」 季薄雨:「不是,我就是想……怎么才能做到您这个位置。」 金繁笑了笑:「有点艰难,但绝非不可能。我经常和小刘这么说,要多参与,要学会,才能从内而外把它击碎。就像刚才来的这个人,他肯定有求于我,但我给不给他脸色,不会因为今天这件事而动摇。」 小刘就是她的助理。 平时她不会这么好为人师,但今天看到她们,忍不住想多说一些。 这个地方,女人只有更多地参与社会生活才能有一席之地。 多一个是多,两个也是多。 如果多到半数,那一切都会不一样。 女摄影师,女司机,女制片,女导演,女维修工,女脱口秀演员…… 只有在行业里发出声音,才能和无处不在的偏见和打压对抗。 不然南丁格尔女士会被他们偷成男人,不然月经会被他们说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然第一个用白话文写作的女士林衡哲会被默认成先生,不然教科书上根本不会写新文化运动还有穆小姐和费小姐。 不然所有女人的杰出成就,他们都要想方设法找出背后的男人,并把这些归功于他。 或者干脆点,直接将其抹除。 他们从不记录。 更不要妄想这个性别会主动记录。 世界需要女人,需要无时无刻不在抗争的女人,需要无数参与社会生活、创造社会价值的女人。 要发出声音,要让所有装聋作哑试图将其掩埋的人知道这个性别的痛苦。 只要不改变,那就一直、一直、不停地说。 如果做到露丝·巴德·金斯伯格那样的位置,一句最简单的不同意,都是莫大的力量。 金繁略微回神,问女孩们:「你们都要在这里等吗?梁悠是我的侄女,我在这里陪她,你们明天还有课要上吧?」 季薄雨:「金阿姨,今天星期五啊。」 金繁一拍脑门:「看我给忙的,忘了,忘了。不过还是要多谢你们。」 小刘忙前忙后,把几人带到上面一层楼的vip房间。 里面有让五六个人躺下也不会挤的沙发,一张橡木圆矮桌。 齐止走进来,把说好的川味小炒放在桌面上,暂时没法在店里吃,但她还记得自己做出的承诺,所以打包了外卖。 曲竹打开盒子,里面足足七个菜,荤素都有,带着一股麻辣鲜香的四川味道。 季薄雨夹起一块腰肝合炒:「这是不是该给梁悠吃啊?」 江越迟迟不动筷子:「咱们在这吃饭,一会儿梁悠进了病房,伤口被辣味刺激了怎么办?」 金繁笑她可爱:「没发现这里不仅没有病床,还没有血氧仪,心率检测仪吗?这不是个病房,一开始就是待客用的。她做完手术之后需要静养,你们吃完了就回去吧,想看她的话,醒了我通知你们,到时候你们再来。车祸之后不知道多久才会醒来,等消息也很煎熬,你们早点回吧。」 季薄雨:「那您就在这看着吗?」 金繁:「毕竟是我的侄女,我当然要陪着,你们就不用了。」 等人走了,金繁才坐在这仍余川菜味的休息室里,嘴里含住那半句怎么也不肯吐出来。 是我唯一的妹妹的小孩啊。 ** 她说是这么说,真的把几个孩子送走,再度走回手术室门前时,还是黯然。 但在孩子们面前,她一点也不表露。 金繁听到脚步声,扭头和女警对上视线。 金繁:「警官,有眉目了吗?」 女警:「还在追,不过您得有个心理准备。」 金繁:「是我儿子?」 女警:「不是。」 金繁:「……是梁悠妈妈。」 女警:「嗯。」 她有些好奇,还是多问了一句:「您猜的好准,为什么不猜是爸爸?」 如果她这时打开手机就会发现,信息科同事发来的梁悠的家庭信息,父亲那一栏写的是已故。 金繁笑得很薄:「她妈撞死的她爸。我在火葬场看着烧的,烧完骨灰用快递盒一装,扔化粪池里了。」 第51章 咒语 金繁清晰地记得再次遇见自己小妹的那天。 金繁不是杭州本地人, 是个说出来没几个人知道的小地方。 那里满是风沙,秋天时沙尘暴来临城市遍布暗黄的沙土,把戴着的围巾解下来, 淅淅沥沥落下来的都是沙砾,水盆里洗一下,一小撮沙砾沉底。 第101页 她家三个姐妹,一个老么弟弟, 她排老二。 出来上学时,老大已经结婚了。 那会儿还没有助学贷款这个政策,大姐用嫁妆凑齐了她的学费, 报学校也不懂, 但知道江浙富庶, 富庶的地方总归好一点,所以来了这边, 让她在这边上了学。 金繁第一次离开那个家, 远离了家里赌博的爹和总是和女儿们埋怨爹的妈,上大学的四年是人生里最爽快的日子。 她在这边上课时做两份兼职, 每天踩着点进寝室, 一个是洗盘子, 按小时结钱, 那就是她第二天的饭钱, 另一个兼职是在一个服装店里帮忙,有时间就去。 卖男装没有卖女装挣钱,她帮忙的批发市场一整条街都是女装店,偶尔有老人服饰。 金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画下了当季每个服装店卖的衣服款式, 搞明白了在哪进货拿货,找什么人, 跑什么腿。 短短几天里,她基本摸清了生意是怎么做的。 第一个月,金繁借店长的衣服狐假虎威,装了回有钱人,和各个工厂的老闆谈价钱。 第二个月,她就能让进店的人人手拿一件往家走。 第三个月,店长说自己没什么好教的了,你可以去应聘商场时装店的经理,第一次给她化了个妆,让她用底价买了一套裁剪合身的西装西裤,去了大学城周边最热闹的一个商场。 商场和批发市场不一样。 金繁到了新的地方,一边上班一边学,累是累点,但大学毕业时已经财富自由,手里握着小几千的存款。 九几年的小几千,那时候人均月工资也就几百块,有这笔钱,她想干什么都有了底气,没选分配工作,顺利赚了点钱之后开了个店。 开店要去选址,租金是很大一笔,进货她直接贷了款,好在这么多年看服装,本金还赚的回来,只是很辛苦。 那个都在说到了年龄就该结婚了,金繁没有,她做生意,看得明白,婚姻是价值交换,现在的她没有太多本钱,交换到的价值也不会多。 就在这时,老三找来了。 金繁成绩很好,名列前茅。 三妹则和她不同,成绩一般,在老家上了大学之后又在当地找了个工作,很少和她联繫。 金繁给大姐寄钱时会给三妹也寄一份,这次她来,金繁便问了,没想到她说自己从没收到过。 三妹说大姐嫁的那个男人家暴她,妈一直叫她忍忍,忍忍就过去了,二姐,你给大姐的钱也被男的拿走赌博了。 金繁气得当即要买票回家,被三妹拦住,说姐,你回去又有什么用,妈该让你拿钱给小弟了,你给我的钱就被妈拿走给小弟了。 金繁当天晚上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上整理店里,路过三妹时说,你别回去了,留我这吧。 她当时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大姐已经在那了,三妹不能也回去。 后来,她把自己这个决定忘了。 ** 三妹虽然不聪明,但是很听话,很能干,有她帮忙金繁轻松了很多,再加上是知根知底的一家人,不担心什么。 她长得很漂亮,继承了两个家长所有的优点。 三妹不久就谈了个男朋友,人很帅气,温柔体贴,简直像捡了个宝,一有时间就想和他呆在一起,总是旷工。 她一个月旷工了二十天,再加上双休,总共就上了五天班。 金繁数了数天数,给她开了半个月的工资。 三妹不太满意,和金繁争执了两句,说我是你妹,不就几天没上班吗,你还真扣我钱啊?再说了,不是你让我留杭州的吗?你给我这么点怎么够我谈恋爱啊,他说他家电视坏了,我正想着给他家买台电视呢。 金繁静静地说,一个月给你开一千四百块,你问问这附近干活的,经理都不一定有你高,半个月七百也完全够你花了,我哪短了你吃喝吗? 三妹气急了,去男方家里住了几天。 金繁没拦着。 过了几天,她灰熘熘地回来了,说自己男友怎么怎么好,看她们俩吵架,劝了好几次,这才把她劝回来,金繁你别以为我是为了你回来的。 金繁说,你不是,他是。 三妹没听明白。 金繁继续干活,没和她说那是因为你男朋友看上的是你姐姐我的钱,和她说了也没用。 三妹来的第一年年底,她去见了男方家人回来,和金繁说,二姐,他家里有好几根金条啊。 金繁有些奇怪,说你怎么知道? 三妹说,他爸告诉我的。 没见到的钱等于没有,傻女孩。 金繁沉吟片刻,说,你别着急结婚,我是你姐,我把你带到这儿的,不会骗你,也别发生关系,你不能有孩子。 三妹打了她一下,说姐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没过半个月,她和金繁说,他想要我,两情相悦,怎么不行啊? 金繁给她开了三个月的工资,说那你去找个闲点的工作,我这缺人手,你就别在这干累活了。舒舒服服的,准备结婚吧。姐祝福你。 她这几年别的没学会,怎么哄人学得最会。 三妹被她哄得心花怒放,拿了钱干脆走人了。 金繁清净了一阵,打算扩大点规模。 她给的多,要求严,看人准,没几天就招了两个手脚麻利的新人。 有一天坐在门口发呆着呢,看到对面一个摆摊的,被两个男城管提着大喇叭撵,撵到角落还不行,踢着人车子让人继续走。 第102页 她问店里两个小孩:「怎么最近突然开始抓路边摊了。」 新来的两个年轻打工孩子是杭州本地人,对这边了解得多一点:「有个大领导来了,好像是新上任的书记吧,叫什么来着,说是到处在视察,路边摊一个都不能有,可严格了。」 另一个说:「而且正在宣传市容市貌,这种推着车的是重点打击对象,明明挺赚钱的,本来我想干这个呢,我妈说最近行情不好,没让,还好听她的了。」 金繁:「书记?」 打工:「嗯,繁姐你外地的不知道,最近我们都在说呢。」 金繁:「哦……」 被赶的人只有唯唯诺诺的份,表情侷促且讨好,一边拉着车摊一边躲,被赶到最后竟然说了大人饶命这几个字,像旧社会似的。 她那时候刚刚二十多岁,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权力的样子。 或者说之前也看见了,她没放在心上。 她总在忙着学怎么做生意,怎么打工,第一次开店刚好遇见营商环境整顿,整个过程公平透明又顺利,只是人累点。 那天之后,金繁的愿望变得很朴素。 她想当官。 那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她想知道知道。 ** 确定之后,金繁立刻开始着手了。 但不是那么容易进的,她谁都不认识。 金繁想了很久,联繫了自己的大学同学。 同学虽然都有编制,但没什么做的特别出色的人。 大家都二十多岁,年龄和资歷都很一般,她打电话的过程中好几个人羡慕她开店赚钱了,基本帮不到她。 还有个笨办法是建立家庭。 于是金繁放出自己要谈恋爱的消息,筛选了无数个人。 满嘴女人就是该待在家里做饭的不要,家里长辈尖酸刻薄的不要,卫生习惯差的不要,抽菸的不要,喝酒可以容忍,有暴力倾向的不要…… 很多很多。 她筛了足足两年,中间参加了三妹的婚礼,在婚礼上认识了个人。 那是当地一家商户的儿子,对方妈妈那边是财政局的,爸爸是本地做生意的。 她和他很有共同话题,也可以说…… 是金繁让对方以为自己和她很有共同话题。 这个人是富贵家庭出身,吃不了苦,虽然对底层生活不太明白,十指不沾阳春水,经常闹出笑话,比如分不清蒜苗和麦叶,但对官场上种种比对自己家有多少藏品还清楚,比喝水还要自然。 他很好哄,而且和她一样都姓金。 这个人非常合适。 结婚之后,金繁如愿以偿有了一份婆家找来的工作,在统计局,果不其然,男方妈妈待她如亲女儿。 生完孩子,家里男人劝她好好待在家里,家里有钱。 她不,她依然上班。 上班没多久,三妹怀孕了。 这两年她很少和金繁联繫,金繁给她写信她也不回,后来有了手机,她也没给金繁自己的号码。 这次她怀着孕来找金繁,金繁以为她要问二姐有没有什么孕期经验让自己好受点,没想到不是。 她说二姐,我想把孩子打掉。 金繁问她为什么。 三妹说,他出轨了。 金繁安静了一会儿,说,那离婚吧。 三妹说,可他对我真的很好。 金繁笑了笑,说,那不离了吧。 三妹又说,可他出轨了。 金繁就不再说话,给她剥金桔吃,手上58圈口的金镯在三妹眼前一晃,又一晃。 她生了孩子,孩子却不常常和她待在一起,有佣人伺候,她只下班回来和孩子待上一会儿,孩子一天一个样子,很新鲜。 三妹一点也不遮掩艷羡的眼神,说,姐,我真羡慕你啊。 金繁后来想起这段时,心口憋闷。 她不知这憋闷是什么。 许久,一个秋日晴朗的午后,她按着波纹涌动的金丝楠木桌坐起身时,窗棂镂下的光刚好照入她眼中。 她一眨不眨,因直面太阳眼眶刺痛、泪腺酸软时,突然懂了。 是她当时明明有能把三妹拉出来的能力,她应该把她从泥淖里拉出来的,明明三妹才是被制度压迫的那一个,她怎么能眼看着她坠落呢?她错过了,她因看不起她而失去了她,她不该的。 三妹在那样的环境里,她金繁有大姐护着,可三妹有什么呢?三妹出生就被说要照顾弟弟,要找个好男人,女人嘛,找个好婆家,像妈妈那样忍忍就过了。她学习学不懂,但很卖力气,她以前是多朴实可爱的孩子?三妹变成这样,怎么可能只是三妹自己的错? 世界在向她念咒语啊,把她赶到一个男人身边,恐吓她说没有男人你会死的,即使那男人出轨赌博闝倡无恶不作是个烂货,必要时要自我欺骗自我狡辩,骗过自己辩倒自己,你也一定要有一个,一定,一定…… 可那时的金繁看不起不会筛选人的三妹,看不起她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乱麻,看不起她落到被男人背叛、被男人哄骗的田地。 她事业蒸蒸日上,家里和和气气。 她过得太符合传统意义上的美满家庭,太好了,不知哪里生长出了傲气。 她以为自己聪明能干选了个好家庭,没想到这样是躲不开这咒语的,反而正中了它的下怀。它把本该团结的女人们拆成单个的,就算再厉害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这地方伸出鲜红流着涎水的肉舌舔过、蹂躏、嚼吧嚼吧吃掉了?一声也发不出,过往也看不住,就这么无声无息化成某些人的养料,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了? 第103页 她没有主动向和她朝夕相处十八年的妹妹伸出援手。 她没有救她。 原来早在不知道的某时,她完全被这地方同化了。 第52章 勋章 金繁醒得有点晚。 平时她早上六点半就起了, 一天的工作很需要精力,会先给自己煮一壶茶,然后做点红肉、放致死量的蔬菜, 吃一小部分碳水,开始翻看自己的笔记本。 那上面不是什么文件,而是她记下的关于每个周围人的喜恶。 做到这个位置,她每天和人打交道, 人人都穿着一层皮,在短短一个会面怎么给出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很多时候有想不到的功效。 投其所好四个字, 她这么多年, 也只学懂了个皮毛。 八点半了。 金繁拿开身上披着的毯子, 看向正在抄写材料的小刘:「你没睡?」 小刘:「我睡了,生理期睡不好, 干脆起来练练字。已经吩咐李师傅做您常吃的早餐了, 到点了我去拿。」 金繁嗯了一声,去里间洗漱。 外间门响, 小刘疑惑地嗯了一声:「同学, 怎么来这么早?」 她听到季薄雨带着笑的声音:「来看看金阿姨, 刘姐姐, 你在忙吗, 那我坐远点。」 小刘连忙说:「没有,你随便坐。」 金繁走出门,脸上水还没擦干,眼下青沉:「小季, 不是说让你在家吗?」 季薄雨:「没……我就是想知道谁撞的梁悠。」 金繁在她身边坐下:「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她妈妈发病了。」 季薄雨:「发病?」 金繁:「嗯。」 她把那个昨晚回忆起来的故事简单整理, 继续说下去。 三妹当然没得到好的婚姻。 第一个孩子打掉之后她身体变得很差。 流产清宫就是把胎盘全部刮干净,医生为了防止清理不到位,都会尽可能地多刮。 仪器冰凉地在肚子里一下一下,像铁杴声,把没出来的组织铲回杳无一声的虚空中。 之后,她又流产了一次,才生下了梁悠。 她的生活任劳任怨,洗衣做饭,照料孩子,中间又来找了金繁几次,抱怨家里的生活,抱怨天天带孩子胳膊疼,抱怨婆婆对她不好,但从不抱怨到男人身上。 金繁说,你和婆婆关系不好,是男的不调节。 三妹说,你怎么怎么样都要说他?他对我可好了!现在他天天在外面赚钱! 「那你见到过钱吗?」 「他……他说有的!」 「结婚之前你和我说他家有金条,好几年了,你见过吗?」 「我……」 金繁:「你以后要是再这样,就别来找我了。我说什么你都不听。」 三妹:「你是我姐!我不找你找谁!我闺女都得叫你一声姨妈!」 金繁那时正值人事调动,事业关键期,每天都很累,不怎么在意地说说:「你只是想和我诉苦,和咱妈一样,但连离婚的勇气都没有,我听烦了。」 三妹摔门而出。 后来怎么样了呢? 金繁认为自己仁至义尽,一心投身事业,三妹则每况愈下。 她甚至不知道三妹每况愈下了,三昧真的很听话,再也没来找她。 再一次找她,是一个像梁悠被撞的这天。 梅雨夜,热风和凉意混在一起,黑夜中,白色四驱suv引擎轰鸣,震颤每一滴落下的雨。 那是比昨晚还要凌乱的一天。 富丽堂皇的酒店前挤满了人,警笛和救护车鸣笛吵得人脑子里插了根针似的尖叫,那辆suv来回开来开去,撞开所有有意围观的路人。 金繁被带到现场和车里的人交涉,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交涉,后来才知道,她车下有一个人。 更准确地说,是车轮里卡着个人。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的脖颈卡在轮胎与车架的交界,周遭一圈没有一处完好,四肢向四个不同的方向折去,已失去了活人灵动的铰链功能。 他原本的衣着应当很漂亮,但渗出的血太多了,酒店清洁日夜打扫的酒店门前全是暗沉的红色,浓烈得像进了屠宰间,将这波光粼粼的地方装饰得像个养猪场。 警察拿着喇叭向车内的人喊话,喊金繁三妹的名字:「他怎么说都是你丈夫,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放过他的尸体好不好!」 金繁被男警抓着手臂向前走,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站在防爆警察身后,被警察递来了喇叭。 刚才过来这一路她已经摸清楚了,妹夫出轨,她三妹在酒店门口趁男的落单时把他撞飞了,一开始还不值得人死没死,现在确信是死全了。 金繁:「要我做什么?」 旁边的男警说:「就没见过这么恶毒的女人,死了也要碾尸,还大庭广众的。」 金繁看着他:「不会回答就换个人来。」 男警:「你对警察就这个态度?!」 金繁:「我妹疯了,你要我什么态度?也开一辆车碾你?把我喊了就是为了听你骂我妹恶毒的?她再恶毒也是我妹,你再骂一句我让她开车碾你。」 男警立刻一怂。 旁边有人拉了拉这警察,打圆场说:「您和她说两句,她在这也不是个办法,撞伤好几个路人了,我们也不想把她击毙,那是没办法的办法。」 金繁举起喇叭。 第104页 她是体制内,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关键,尤其是今天,明天单位里就会有人来问了,金处长,昨天那个是你妹妹啊? 金繁唯一一次冲动就在那里。 什么工作,什么影响前途。 她不想她的妹妹作为别人的谈资活着。 就算做,也做最可怕、最不好惹的那个。 做都做了,没有必要后悔。 「老三,碾死他!别撞到其她人!」 金繁说完,把喇叭向刚才那个男警扔过去。 他尖叫一声弹飞出去,撞到了女同事,后者毫不留情,踹他一脚。 周围的防暴警察朝她投来畏惧的目光,又把这目光向她妹妹送去,像给她戴上勋章。 那真是个漫长的过程。 人的身体软得很,几吨的车稍微碾一下,就断成几节。 不知道三妹什么时候学的车,可能愤怒爆发了也就学会了,开车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分清离合和剎车就能上手。 金繁漫无目的地在安静的人群中想,好安静。 真的好安静。 所有人都注视着唯一动着的suv。 那辆车一身白色,沾染了血,像一件用敌人血为王卫冕的礼装,它张狂地喷气,转向,换着方向把一个男人、一个出轨的男人碾碎成无数不规则的肉块。 碎肉四处都是。 后来脖子断了,头骨掉下来,眼球被撵得从眼眶里爆出来。 扑哧扑哧,嘎吱嘎吱,支离的骨扎入轮胎,化为骨泥,和酒店前的地面融为一体。 开重装车型赶来拦车时,三妹已经从车里下来了。 金繁隔着重重人群和她对视,那双眼睛没有神彩,一点也不见她以往叉着腰和金繁理论的傲气样子。 手铐清脆的扣合声响起时,她没有给予任何反应,只是喃喃地说,碾死他,碾死他…… 围观的女人心有悲戚,陆续散去。 浓重的夜色带着雨落下来,像在咽哭。 ** 季薄雨:「后来呢?她怎么样?她不会被判死刑了吧?」 金繁:「她给我留了东西。」 那是金繁看过时间最久的文件。 三妹留下了许多物证。 她被打的图片,她被侮辱的录音,她的伤情鑑定,醉酒被打,输钱被打,不高兴了还被打。 男方的传染病检查,男方的银行卡汇款,男方和亲密者公共场合共同出入酒店的照片,男方亲口承认的出轨事实,以及一个私,有和男方匹配的dna。 这厚厚一沓白纸草纸甚至买菜用的便签下面,她给金繁留下了一封信。 在信的最开头,她写…… 姐姐。 姐姐,我的两个好姐姐: 见字如面,你们看到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 大姐,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来杭州看我了?很远吧,别坐硬座,太硌屁股了,还水肿,至少买个硬卧。我没出息,给你最后的消息是这种东西,别骂我,最怕你骂我了,怎么总逮着时间就要骂我。最怕你了。最怕你了。最怕你了。 算了,还是多骂骂我吧,说不定我能早点醒呢。我给他当了十年的奴隶,你要是说结婚就是这种事,我不结婚,绝对不结婚……可能也会,那时候我不懂,估计还会和你吵架,我和二姐就吵架了,我真该死啊。 二姐,对不起你,没脸见你。真没脸见你,你说的每一句都对,我一个字也没听,我要是听进去就好了。我怎么过的。日子过的没出路,过成这样了,二姐,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可我回不去了。 金繁读着读着,刺痛的眼泪掉下来,洇不开宝蓝色的原子笔。 求你们照顾小悠,悠悠好可爱,她是我的宝宝。没了我她能去哪?她哪也去不了,但还好我还有姐姐。我在吃药,婆婆给的,全家只有她肯给我买药,平时和她吵得最凶,没想到我疯了,她主动带我去看病。她可能可怜我吧。吃药就思维不连贯了,还有换绝,怎么写,我不知道,说明书上好像有,对,幻觉。看到有的没的了。有一天早上起来就在厨房里,差点把锅烧炸了,小悠大哭,招来人了,救我的命。 胡言乱语。我写什么。不知道,好想吃拐枣。蚂蚱好吃吗?悠悠喜欢看蚂蚱,青色的土色的,以前下地就是土灰土灰的,在土里捡果子吃,甜甜的。我想你们,我想妈妈。走了好久,没有妈妈照片。妈妈长什么样? 她还记得妈妈的名字吗,金繁不知道,她还想得起来妈妈长什么样吗,金繁也不知道,她在回忆胚胎时吗?羊水里才最温暖对不对,不然怎么写一封信都像在嘶哑地叫喊呢? 她实在在人间受了天大的委屈是吗,不然怎么一副迫不急的回到母亲的怀抱告诉她的样子? 妈妈,我累,妈妈,他们欺负我,妈妈你在哪,妈妈我找你,妈妈。 妈妈,姐姐,我想休息了。 爱你们。爱。 看完这些的第二天,金繁联繫了自己能找的所有法官,和法院打起漫长的官司,往驾车肇事罪的方向打,没有逃逸行为,最终判处三年零六个月有期徒刑。 第53章 病房 说完这些, 金繁向沙发里靠得更深,品味空气中的寂静。 从那以后她喜欢寂静,更喜欢冷场。 那是一种享受。 季薄雨:「昨晚是不是和那天太像了?」 第105页 金繁:「警官给我发了消息, 她开着车跑了,被抓回派出所时还在说要撞死人。监控上看梁悠想拦她,那哪是梁悠能拦得住的。」 季薄雨:「梁悠现在怎么样?」 金繁:「脾脏破了个口,出血点只有一点, 负责报告情况的护士刚给我发了,人出了手术室,情况还不错, 估计下午就能醒了。」 季薄雨:「那就好。」 这时早饭来了, 小刘把东西提进来。 一个三层的圆桶饭盒, 里面林林总总十一个菜,每道菜分量都不多。 「吃饭吧。」金繁说, 「你怎么来的, 司机送你?」 季薄雨:「骑自行车来的,难得周末, 让司机姐姐睡个好觉。」 金繁笑了笑, 说:「心地太好了, 你和梁悠不怎么熟吧?却还跑前跑后的。」 季薄雨:「阿姨, 你怎么知道我和梁悠不是太熟?」 金繁:「你昨天叫你的朋友叫竹子、越越, 如果梁悠是你的朋友,你该叫她悠悠。」 季薄雨竖了个大拇指:「阿姨,您真厉害。」 金繁掰开木筷子,把每道菜夹一点放在小刘额外拿来的碗里, 特意多夹了些肉,递给季薄雨。 金繁:「这家我经常吃, 师傅连清炒菜苔都能做得很好吃。」 季薄雨问了个金繁意想不到的问题:「阿姨,梁悠吃过吗?」 金繁愣怔好一会儿,才说:「没有。」 季薄雨咽下嘴里的肉:「那以后我们和她一起去吃。阿姨,你可以把地址写给我吗?」 金繁第一反应是说那是家私房菜馆,不接外客,但又想,这怎么是外客,这明明是她的孩子们,打个电话的事。 吃过饭,她和小刘向走廊走。 往常这么说话,都是吩咐关键决策,小刘难免有些紧张。 今天,金繁一脸严肃地说:「给李师傅打个电话,把我侄女还有昨晚的几个小朋友都加进客人名单里。」 小刘:「啊?啊,哦哦,好的好的,我这就去。」 小刘踩着平底鞋跑得飞快,短髮在奔跑时稍微扬起,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按开手机时,终于没忍住,悄悄偷笑了一下。 ** 梁悠上午就醒了,但没什么力气,下午时才让人进病房。 看到金繁时,她原本坐起来靠着身后的床垫,忘了似的仍往后仰,是不熟,但并不惧怕。 金繁:「悠悠,医生说你修养两个星期就能出院了,没什么大问题。」 梁悠直白地问:「我妈妈呢?」 金繁:「她没事,让人接回家了,只是有点受惊吓。」 梁悠这才松了口气。 金繁:「以后你们分开吧,我还是让人把她送到专人疗养院里。她还是太不稳定了。」 梁悠没说好还是不好,突兀而尖锐地问:「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金繁职业生涯中不知道遇到过多少比这更尖锐的质问,神色如常:「这是什么意思?」 梁悠捏紧拳,像从喉咙里吐出两个石子似的说:「我不想住这了。」 金繁:「怎么了?是金昱欺负你了?还是不……」 梁悠整个人显得很紧绷,刚出手术,瘦削的身体掩在手术服下,手腕细得像要折断,骤然爆发:「我说不要!你听不懂人话吗!」 金繁:「你先冷静冷静吧,我……」 梁悠:「她和我在一起一直很好,你把她接走干什么!这家里只有妈妈是我的!」 她抓起床头的苹果砸向她:「出去!」 金繁安静了两秒,在护士们关切的暖场中出去了。 梁悠向后倒,倒进轻软的枕头里,肾上腺素上升时忽略的颤抖逐渐復甦,腰腹做手术产生的伤口一阵阵的疼。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她也不知道,她没怎么看表,听见门口又是一声响。 梁悠:「我不是说了吗!滚出去!」 季薄雨:「哇……哦。」 梁悠看清来人是谁的瞬间侷促起来:「怎么是你?」 季薄雨合好门页,笑着走进来,她总带着笑,像生命里太多需要感恩,需要高兴的事物,让梁悠生不起一点厌烦。 季薄雨不接她的茬,拉来一张凳子坐在梁悠面前:「怎么发这么大脾气,谁惹你了?」 梁悠:「你来了,林知微来了吗?」 季薄雨:「没有,姐姐还在睡。」 梁悠这才回答上一个问题,倒也不算回答:「不想说。」 季薄雨:「那我们可以聊一点能说的。」 她说话时并不怎么口语,而是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有点慢慢的。 梁悠:「我不想……看见你。」 季薄雨:「谁都不想见吗?」 梁悠:「特别不想见你。」 季薄雨:「昨晚是曲竹和江越发现你的,今天不能让她们再来忙活,所以就我来啦,你忍一忍吧。确定你没事了我就走。」 梁悠:「做完手术了,我没事了啊。」 季薄雨亮亮的眼睛望着她:「是吗?」 她这么看着人,眼神安静,没有任何评判和打量的意味,只为了和你眼神接触抚平你似的,让梁悠刚长出来的刺一根一根软掉了。 梁悠放缓语气:「那你说哪里不是。」 季薄雨:「身体虽然在好了,但心里明显没有在好吧,你刚才和金阿姨吵架我都听见了。」 第106页 一谈到金繁相关的问题,梁悠像个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不明白你为什么像个烂好人一样来管我的家事。」 季薄雨:「你好像对我很不满,从一开始就是。」 梁悠咄咄逼人:「你交朋友的眼光真烂,和曲竹江越那样的人交朋友,她们那天在餐厅吃饭,嘲讽你反应慢,你都听不出来吗?」 季薄雨想了很久,才想起她说的那一天。 就是曲竹和江越还有自己在餐厅里互相抢菜的那天。 季薄雨:「你怎么知道的?」 梁悠:「我那天就坐在你后面!」 季薄雨:「哦……那你很关注我啊,为什么不上来和我打招唿呢?抢菜吃还挺好玩的,那天的南瓜薯条很甜,又有点脆,好吃。」 梁悠:「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别拉上我。」 季薄雨:「你觉得我们打闹很没意义?」 梁悠:「是啊,好蠢。」 季薄雨:「那什么才不蠢?」 梁悠:「我……」 她哑口无言。 季薄雨:「玩游戏怎么会蠢呢,人出生时和年老时都很爱玩游戏。」 梁悠讷讷地说:「我不说了。」 季薄雨:「你好拧巴。」 梁悠:「我拧巴?」 季薄雨:「嗯,是我见过最拧巴的人,明明很羡慕我们能一起玩。」 梁悠旧事重提:「我可不会和嘲讽我反应慢的人一起玩。」 季薄雨:「梁悠,你有朋友吗?」 梁悠:「……」 接二连三的暴击让梁悠心里呕血,连着咽了两口口水。 季薄雨:「你说她嘲讽我,其实不是这样的,交朋友要看两方的感受,她开我的玩笑,我也开她的,我们互相都能接受,这就没问题。但就像你说的,你觉得这有问题,那我就不会和你开这样的玩笑。」 梁悠:「你是来给我上课的吗?」 季薄雨:「我只是想说你看得太简单了,别人说了一句话不如你的意,就要把这个人整个踢出你的世界,你交不到朋友,是你太挑剔了。」 梁悠:「我挑剔?我会对朋友很——」 季薄雨打断她,说:「嗯,挑剔。」 她很少打断什么人,这样的打断还是给了这么敏感的梁悠,就显得有些无情。 梁悠眼眶泛红,声音发堵:「你要是想训我就走吧,本来就烦……」 季薄雨:「没想训你呀。」 她拍了一下樑悠身上的被子,笑着说:「交朋友要看对方怎么做的,怎么说其实不太重要。竹子就是很爱开别人的玩笑,江越经常做她的捧哏,她们俩本质上都很爱耍宝,说的话稍微听一下过去就好了。」 梁悠:「所以呢?」 季薄雨:「江越在体育馆那天借了我刀,所以被我划了之后那些男生不敢靠近我,我的桌子被喷漆喷了,是曲竹搬走了桌子,想给我换张新的,那时候我们都还不认识呢。说明她们本来就是心地很好的人,我愿意和她们交朋友。可以对一个不太熟的陌生人都这么好,做了朋友,她们更好了。」 梁悠撇了撇嘴,算是接受了她的说辞。 季薄雨看她不再说话,主动问:「所以刚才和阿姨在吵什么?」 梁悠:「就……她想把我妈送走。」 季薄雨:「嗯?」 梁悠:「她说我妈太不稳定了,想让我和她分开,要是你你愿意吗?」 季薄雨:「如果是我,我会愿意的。」 梁悠失声道:「为什么!」 季薄雨:「妈妈的病情好像在恶化啊,如果是我,我会让金阿姨做决定的,她很心疼你妈妈,也照顾了你很多年,她肯定考虑得更长远。」 梁悠冷笑一声:「你也是她的说客?」 季薄雨:「怎么,她对你不好吗?」 梁悠:「哪里好了?我在她家就是条寄人篱下的狗!你不也借住在林知微家里,你不明白吗?!」 季薄雨声音轻轻的:「我不明白。」 梁悠:「你……」 季薄雨:「你的髮夹很漂亮,应该很贵吧?我看你和我差不多高,这么高的个子说明发育期你吃得很好,你在金阿姨这里有吃有喝还有钱,这不是很高兴的事吗?」 梁悠:「还有金昱呢?」 「他欺负你,你不会反击吗?你找不到刀,连筷子都找不到吗?只要有一次你敢捅进他眼里,你看他敢不敢和你叫嚣?你一直在和我抱怨,说你在这里怎么不好,但我看到的是金阿姨养着你和你妈妈,一点也没有怠慢,还被你骂了。她不是神,没有办法时刻监控你和金昱。」 季薄雨音色迷茫。 「梁悠,我真的不明白。你不能喊着让别人来救你,但自己什么也不做,这样不行的。你说你身体弱,害怕,我可以理解,但你连心都是弱的吗?一点反抗他的勇气都没有吗?」 第54章 鹅将军 梁悠:「出去。」 不像对金繁那样大喊大叫, 她声音短促,有些冷硬。 季薄雨反思自己:「你觉得我给你的提议太过激了?把木筷子捅进表哥眼睛里还是太撕破脸了是不是?做出这事儿之后你倒是真的没法住在金昱家里了……我再想个你能接受的?」 梁悠:「不是。别和我说话了。出去。」 季薄雨:「我不会出去的。」 梁悠终于炸了:「金繁给你钱了吗!你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粘在我这!」 第107页 季薄雨:「我出去的话你会更难过吧。」 梁悠:「烦死了……烦死了……你真的烦死了!」 季薄雨:「是你在烦,所以觉得我烦。」 梁悠:「你什么都不懂, 还要教育我,你才最烦!」 季薄雨:「那你说嘛,说出来我懂了,就不会烦你了。」 梁悠:「我不想说!没人在意我想什么!」 季薄雨:「我在意。」 梁悠看了她一会儿, 嘴角向下,眉尾也向下,八字一般, 眉头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难堪地说:「你非在这和我耗什么?你是想让我感谢你还是怎么样?我不会感谢你的, 季薄雨, 你把你自己的生活过好就行了,你能不能……」 她嘴角颤抖时, 透明的涎水掉下来, 连忙擦掉,浅蓝色病服条纹被口水浸湿, 变得更深。 季薄雨:「……啊, 我懂了。」 梁悠垂着头, 不再理她。 季薄雨:「你羡慕我。」 四个字像四字真言, 梁悠则是被四字真言捆缚的妖邪, 静止不动。 「那又怎样?」 「没有怎样,羡慕很好,说明你也想像我这样有很好的朋友和家人……」 「我真想杀了你……季薄雨……别高高在上地说话了……」 就像季薄雨说的那样,交朋友不要看她说什么, 要看她做什么,比如现在, 梁悠明明在说我真想杀了你,眼里却在说求求你陪着我。 季薄雨看得懂。 另一个人像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身体向季薄雨这边倾斜,这样的动作,怎么会是要赶她走啊。 季薄雨笑了笑:「没办法,我说话很直白,你不和我解释前因后果,我听不懂。」 梁悠:「我嫌自己噁心。」 她还是说了。 「从小我就是别人家长大的,这地方除了金昱爱为难我没有缺点,吃喝玩乐,你说我不识好歹也行,我就是不识好歹,这不是我的地方,我只想要个自己的房间,小点也行,这个家这么大,没一个地方是我的。」 梁悠流眼泪时尤其安静,两行清水滴下来,眼睑微红。 「怎么我被好吃好喝供着还要求那么多?怎么明明我姨妈对我这么好我还非要犯贱?人是不是都这样啊,还是就我这样? 「可这些都不是我的啊,我只有个神经病的妈,前几天感冒她给我沖感冒灵,用放在蒜泥里的筷子给我搅,笑嘻嘻地,杯子往我怀里一塞,催我你快喝啊快喝啊,就又跑去学鹅叫了,感冒灵里一股蒜水味儿,现在还沾在我喉咙里…… 「那才是我家,那才是我的生活……这不是我的地方,这都不属于我,你明不明白啊?没了我姨妈可怜,我什么都不是……我是真像条狗,觉得自己噁心,又离不开这,我想死……」 金繁在这时,她直唿其名,不在时,她一口一个姨妈。 她还是很尊敬她,她还是心底里很喜欢她,很感谢她,才会在人后这么喊。 季薄雨拿起两张纸放在她眼下,像接雨的云,泪滴立刻掉进去将其浸湿,柔柔软软、湿湿凉凉地贴在她因流泪而发红的面颊。 「抱歉。」季薄雨拿出手机,把屏幕那一面转向她。 梁悠抢过纸哼鼻涕,不敢用力,不然伤口疼,一小声一小声地擤鼻涕:「抱歉什么。」 她抬头看到上面的内容时脸色煞白。 通话中。 金繁阿姨。 梁悠脸色骤变,惊疑不定地看着手机,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另一头一直听着的金繁没有说抱歉,也没给季薄雨解释说她是被我贿赂的,而是问:「你知道三妹为什么爱学鹅叫吗?」 梁悠:「……为什么?」 金繁笑了笑,声音通过听筒,经过电磁放大,有些不易察觉的抖动,像在追忆。 「因为她最会养鹅了。小时候家里养过一段时间的鹅,三妹最会赶鹅,别人是被鹅啄得嗷嗷叫,她把鹅赶得嗷嗷叫,别人都叫她鹅将军。」 梁悠剧烈抽泣一声。 金繁的声音温和而安定:「悠悠,你是我的侄女,我三妹最爱的宝宝,我怎么会对你不好?」 金繁看不见的地方,梁悠捂着嘴止不住眼泪,不停地哭。 「我给你的,就是你的。我给你的钱是你的,你的房间也是你的,你的吃的穿的,全是你自己的。你早就有自己的房间,只是你从来不认为那是你的。你和金昱都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我骗你说那是租的,金昱那间确实是租的,你的我买给你了,就在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房产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梁悠:「可我那天生日……!」 金繁:「是,那天金昱毁了你的蛋糕,吹了你的蜡烛。」 梁悠:「你……」 金繁:「你多期待自己的生日啊,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怎么会看着他对你做这些无动于衷呢?他是我的孩子,难道你不是吗?你从两岁开始就住在我家里,和我亲女儿有什么区别?我厚此薄彼过吗?」 她说完一段,适时停下,听梁悠因压抑而扭曲的哭声。 等到梁悠稍微停下,她继续。 「以后有什么事要多和我说,不要这么善良,自私一点。你从来不和我提要求,我给什么你就拿什么,有时候太贵了,你还不要。」金繁轻声说,「要无赖一些,能得到的所有资源尽可能拢在手里,要去争抢,即使很一开始很蠢笨也要去学,悠悠,你给自己的道德标准太高了。」 第108页 梁悠:「姨妈。」 金繁:「嗯?」 梁悠:「姨妈你走了吗,我听见你那边有喇叭声。」 金繁:「嗯,省里下来个文件,我得回去开会。抱歉,我……」 梁悠:「不用抱歉,你一路顺风。」 金繁:「……好。」 她又重复一遍,这次习惯多了。 「好。」 季薄雨挂断电话,得意地扬扬眉毛,什么也没说,但什么都在脸上写着了。 梁悠看了她好一会儿,像想把她盯穿似的看:「你就没想过我今天要是和姨妈没和好怎么办?要是我们还在吵架怎么办?」 季薄雨:「不会的。」 梁悠:「你真自信啊。」 季薄雨:「那当然,我看人很准的,你和金阿姨都是很不错的人,不该互相误会的,不过没和你说就打电话了,我和你道歉。别太去想没发生的事。」 梁悠笑了笑:「谢谢你。」 她笑着笑着突然抽搐一下,身体一僵,勐地向后倒去。 季薄雨连忙按铃,十几秒就有个隔壁值班的护士过来。 「护士,她怎么了?!」 护士熟练地抽出旁边机器里的氧气面罩,动作麻利:「没什么事,情绪太激动,缺氧昏过去了,刚做过手术就哭成这样,你干嘛了?说了让病人情绪稳定,你们这些家属就是不听。是被车撞了不是被海绵撞了,去弹簧乐园都可能被摔成脑震盪呢,刚出手术室没多久就哭,你两百斤的大体格子也受不住啊。」 她还在絮叨:「看这孩子瘦的,我看刚才那位女士是领导吧?按理说不缺钱啊,多给孩子吃点肉,别像养鸟似的,多吃肉蛋奶才能身强体壮……有些人又是减肥又是胖的,一看一米七才一百斤,摔一下我都怕给她骨头摔断了……」 梁悠吸够足够的氧气,面容舒展,合上眼睡了过去。 季薄雨放下心来,笑着应声。 ** 确认梁悠没事,季薄雨下午又留下陪了她一会儿,就回家了。 梁悠和她告别,无所事事地坐在病房里玩五层魔方。 她的头髮仍然很茂密,像她自己为自己生长出的树林,听护士说自己头髮差点就要被剃掉做开颅手术,只剩下庆幸。 病房门外玻璃上响了三声,梁悠不明所以抬头:「进来。」 来的是曲竹,后面的是江越,看江越拿下身后的书包,梁悠有些眼熟。 那是她梁悠的书包。 梁悠:「你们来干什么?」 曲竹:「看我来不高兴啊?那也没办法,我身负使命,专门为了给梁女士解闷来的。」 江越:「嗯,解闷。」 梁悠蹙起眉:「怎么解闷?」 曲竹把她的书包放在她床头,从里面拿出一沓雪白的卷子,笑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您都有闲情玩五层魔方了,想必这周的数学作业也是信手拈来吧?」 梁悠:「……」 江越在她病床边坐下:「其实我也不想给你带卷子,但是带卷子很有用,一做题就全是对卷子的怨气了。」 梁悠:「……」 曲竹把她桌板拉起来,为她摆上卷子和笔,像是摆一道精緻的菜餚一样,说:「可以开始了。」 梁悠和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两个人也和她大眼瞪小眼。 曲竹:「看我干什么?」 梁悠:「你们为什么来?」 江越:「……慰问?」 梁悠:「你们都不觉得尴尬吗?」 江越:「不会啊。脸皮厚点。」 曲竹:「这方面还是得跟我学。」 江越看她一眼,甘拜下风:「也是。」 梁悠:「……」 曲竹:「也是解锁写作业的新地点了。」 江越:「你在医院康復那么多次一次都没写过作业?」 曲竹理所当然:「干嘛没事给自己找罪受?」 梁悠阴恻恻的,像背景里从主角身边冒出来的鬼:「于是就给我找罪受?」 曲竹打哈哈道:「学习嘛,学习哪有什么高低贵贱的?」 江越:「写吧,不然下次考试不及格了。」 「及格要90也太多了……」 嘟嘟囔囔的低语从医院敞开的窗穿过,穿过远处树影下鸣叫的虫声,在说她们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第55章 辛苦啦 大概两周之后, 梁悠出院。 此时梅雨季节已到了尾端,空气里充斥着直白的闷热,即使天阴。 梁悠加入了吃饭的队伍。 五个人还挺壮观的, 一起走进食堂拿不同的菜也是。 季薄雨负责熟食区,林知微负责凉菜区,江越负责甜品,曲竹单纯负责肉, 梁悠负责拿点有的没的,汤,或者酱汁。她是病号, 几个人不让她干重活。 她在座位上坐下, 像前些天一样把头髮扎在脑后, 不再用髮夹了。 季薄雨:「悠悠怎么不用髮夹了?」 梁悠:「在家里戴。我妈喜欢看。」 她对自己被叫悠悠这件事还是很不适应,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季薄雨:「以后周末我们可以换着地方写作业, 下个周末去你家怎么样?」 你家两个字让梁悠又停顿了一下。 江越:「周六还是周末。」 季薄雨:「两天都去?」 江越长嘆口气。 第109页 曲竹:「怎么?」 江越:「没什么……你们来之前我要大扫除了。」 林知微:「嗯, 让扫地机器人大扫除。」 江越白眼翻她,把林知微一叉子没动的流心提拉米苏抢过来据为己有。 平时的学校生活没怎么发生变化, 学习, 写作业, 互相讲题, 做得头昏脑胀时被曲竹逼着运动。 可能在学习上被其她人push太多了, 在运动上她用尽全力排挤另外四个…… 呃,三个半吧,梁悠还不怎么能剧烈运动。 「能不能行,三公斤的哑铃飞鸟就飞不起来了?是不是女人?是不是大女人?是女人就不能说不行, 13、14,力竭组, 很好!」 江越尖叫:「再练下去我刚枪的手都会发抖!」 曲竹:「别惦记你的游戏了,大不了休息一天,死宅不运动,一天除了吃就是睡,继续,换小重量吧。」 一旁埋头吃饭但被攻击到了的林知微:「……」 逐渐清爽的风里,生活仍在继续。 ** 周五晚上,梁悠捡了一窝小猫,在群里发了张照片,是一只猫妈妈带着四只小猫。 曲竹:? 江越:? 季薄雨:问号什么意思? 曲竹同时间回了一句:发猫不带坐标? 原来是这个意思。 梁悠发了个位置共享,季薄雨点开,看到曲竹从体育馆向那边走。 她和林知微已经到家,曲竹在学校多留了会儿,应该是看到了。 过了会儿传过来一个视频,是曲竹向纸箱子里四只小猫伸出手,一只扒着她大拇指,另一只在手心里,剩下两只吱吱叫着想往她这边爬,一群小老鼠似的。 视频最后,她说:「家人们,这怎么办,我和梁悠一人一只也养不起。猫妈走了啊。」 摄像内,是猫妈毫不留恋钻进学校绿化草丛里的身影,尾巴尖的橘色一甩一甩,隐没了。 林知微:「我和小雨养一只。」 江越:「……我要是说最后一只我不想养,就太见死不救了是吗。」 曲竹:「真要说吗?」 江越:「养。」 曲竹很满意:「我把小猫给你俩送去,江越那个就梁悠送过去。」 明明梁悠和曲竹待在一起,这两人还很不熟的模样。 梁悠:「江越住哪?」 江越也发了个位置,是个杭州人尽皆知的小区:「33层。」 梁悠:「……」 江越很好说话:「懒得送?懒得送我自己去拿。」 梁悠:「我在34层。」 江越:「?」 季薄雨、林知微、曲竹:「?」 梁悠:「总之……不用送了,刚好轮到明天来我家,我拿给你们。曲竹那只她自己先带走了,她拿了个最橘的。」 江越:「明早我去挑个好看的。」 林知微很佛系:「好,剩下的给我们。」 季薄雨不是佛系,只是不介意。 在她看猫丑也没什么,反而很多乐子,只要是自己的猫,就会很喜欢。 她关掉手机,止停自己的鞦韆:「姐姐,我们去给她买猫砂吧?」 林知微:「现在吗?下雨了。快十一点了。」 季薄雨看向她,眼睛里映着别墅里的光。 林知微总是很喜欢这么看着她。 角膜透下亮光,在虹膜外折射,常常在眼中闪出出乎意料的亮色,看得林知微很想亲她一下。 季薄雨轻捏住她的手,不知道捏住她的指尖还是哪了,她没在意,光顾着认真地盯着她姐姐的眼睛去了,说:「去吧?我们穿上雨衣。便利店很近的。」 林知微:「好。」 她们穿上透明雨衣,在午夜。 闪亮的雨丝落在她们头顶,雨衣下,两只手牵在一起,沿着人行道向便利店走。 杭州绿化太好了,她们住的附近更是一绝,法桐沉默可靠的身影下,脚步声清晰得踩在心脏上一般。 雨落大了。 法桐树叶为她们过滤了勐烈的雨丝,落下来时,只有温和的滴落声,滴在她们的帽子上,滴在林知微仰起头的鼻尖。 她停下接住这点潮湿,很快髮丝也泛起潮,在仿佛巢穴般的层层绿意中说,季薄雨,我想亲你。 自从确定关系到现在,她们没有接过吻。 这善解人意的询问换来的当然是个点头,季薄雨闭上眼,有点紧张。 她闭着眼,又闭着眼,仍然没等到这个吻。 就在睁眼想说话的那一刻,她被人轻柔地吻住了。 吻她的人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几乎和她的相互接触,趁她不再紧咬齿关时入侵,带着水光的唇接触时除了柔软,一股让人想吸吮的水意。 细密的,潮湿的吻。 雨衣兜帽掉落下来,盛不住头髮,指节按在后脑接住,一点点滑进带着点湿的发间。 烫热的口腔占据了全部感官,季薄雨颤抖着闭上眼,不是吓的,只是第一次,像心脏带着身体在震动。 直到震动在一下又一下的舔舐中和另一人同频。 初始有些生涩和激烈,慢慢沉浸,渐渐缓和。 细雨中,树叶飒飒,风从密林中穿入,带来一阵凉爽。 许久,道路尽头的岔路口才出现两个等红灯的人。 她们手牵得紧紧的,扣在一起的姿势有点奇怪,像是牵在一起时没人准备好,但互相抓住了,也就不在意了。 第110页 对面行车开了雾灯,照亮两张微红的、仍在微喘的脸。 ** 第二天到梁悠家里,林知微拿到了一只几乎纯白的猫,只有右眼一片橘色。 季薄雨一看见它就笑了:「海盗船长。」有个橘色眼罩。 小母猫咪咪呜呜,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对养过猫的人就是有感应,从林知微那边爬走,爬向季薄雨。 不被猫待见的林知微早已习惯这种待遇,自我安慰说:「挺好的,没咬我也没抓我,是个好猫。」 好猫走出两步走不动了,发现自己的尾巴末端被林知微的腿压住,转过头就是吭哧一口。 灰色运动短裤一点儿也没覆盖到膝盖的皮肤,顿时一个印子,小猫创业未半中道崩殂的唯一原因是没长牙。 林知微把猫揪下来,和季薄雨相对无言。 曲竹在一边笑得想死,咣咣捶桌子,差点把桌子上的牛奶震洒了。 江越把可乐解救下来,防止泼贱。 季薄雨盘了盘腿,把猫放在自己膝盖上。 海盗船长找到了合适的埋宝藏之处,趴下来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睡下了。 梁悠自己的那只在这家里满地乱爬,是只标准的三花,黑橘白三色毫无逻辑没有理由地分布在身体每一处,肚子下面全是黑的。 曲竹笑够了,把它放在桌上,没一会儿,这猫把她卷子尿了。 几个人一顿收拾,只有曲竹拿着自己的卷子,说:「要不你跟着我吧,到家第一天就这么不热爱学习,跟我如出一辙。」 梁悠强调说:「它是我的。」 曲竹:「好好好,你的你的。」 之后就再也没出过事故。 林知微没什么好写的,她主要承担给诸位讲题的责任,但不是看到就说出来,而是等曲竹一道大题写都写完了,才点在她第一问,说参数算错了,重写吧。 曲竹原本自信满满,被点出来之后抓着卷子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自己竟然犯了个这么简单的错误,一时间怀疑人生。 但没办法,如果是考试,她从这里就没分了,只好重写。 梁悠从刚才到现在只写了一两道题,在旁边看了她们很久,像在观察,也像在适应。 直到自己也写错了一道,被林知微准确地点在卷子上,这下一点儿没有观察别人的心思了,满脑子把自己的题做对。 笔尖摩擦书纸,沙沙作响。 林知微看完其她人的,撑着头,看向季薄雨的卷子。 季薄雨没看她,在写题,但卷子最边上写名字和班级的位置多了什么东西。 一只猫头,猫头上面一只抚摸的手,和三个字。 辛苦啦。 第56章 秀珍 有猫之后, 家里最高兴的人是王妈。 两个孩子要上学,下午回到家才能陪猫,新生的小猫精力很好, 熟悉家里之后迅速学会了去猫砂盆里上厕所——三层楼,每层楼都有两个猫砂盆方便它。 小猫来之后,家里每个人的房间就不关门了。 王妈开除了之前来的男僕,那两个手脚不利落还爱偷懒, 招了两个新人来负责清洁,果然情况好了很多。 午后她有了闲暇,半醒半寐, 坐在沙发上听庭院中桂花树上的鸟鸣。 今日有些不对劲。 她似有所感坐起身, 和一只从楼梯上往下跳的小猫对上视线。 小猫浑身白色, 只有眼睛处一块不规则的橘色,和她对视后谨慎地不再向下跳跃, 周身猫毛飞舞。 季薄雨没给它买玩具, 以前爪王就没有。 但她忘记她知道爪王时爪王已经好几岁了,对玩具完全不感兴趣, 是只懒肥猫。 小猫没起名字, 就咪咪咪咪的叫, 渐渐的它也知道这是在叫自己, 只要听到了就会回应。一开始还很清脆, 到了后面只是张开嘴,甭管人听没听见,反正它确实回应了。 猫很小,要餵羊奶粉, 王妈每天定时给小猫沖泡,她现在成了这只猫的保护神, 走到哪小猫跟到哪,只要稍微离开小猫视线,小猫就会产生分离焦虑,叫声立刻焦躁起来。 王妈嘴上不说,心里很受用,她年纪不小了,小时候没有把猫当宠物养的念头,家家户户养猫都是来抓老鼠的,猫要实用,现在乍然接触这样一只不实用也不具备任何功能性的猫,其实紧张了,还好猫不紧张,猫喜欢她。 王妈:「咪咪。」 咪咪嘿咻嘿咻从楼梯上跳下来,每跳下来一个台阶就会得到王妈一句适时的夸奖,更加起劲了,差点表演了个后空翻,还好这时基本到达了地面,没有性命之忧。 它灰头土脸地栽倒,毫不气馁地爬起来,这还是个刚刚接触世界的生命,不知道恐惧为何物,从身边得到了许多关爱,于是急切地想拓宽世界的边界。 ——即使从收养这只猫到现在为止已经三天了,它还没有出过门。 看来今天是要出门了,王妈跟在它身后,慈眉善目的,像在看自己的一个孙女。 孙女骁勇善战,有大无畏风范,撞到玻璃门,歇菜,偃旗息鼓,过来蹭她的腿。 她打开玻璃门帮它肃清道路,小傢伙立刻竖起耳朵, 它脑袋很小,耳朵提前长大了似的,竖起来很明显, 小猫踩在外面整齐鲜绿的草坪上,第一次见似的,用爪子抓向自己这边,抓了两下,猫发觉草不停地从手中熘走,不再去抓,踩上石板走向鞦韆。 第111页 有一只白色的菜粉蝶飞过来,它立刻被吸引了注意,脑袋转了好几个方向,跳起来试图去抓它。 王妈是这里的老人了,比林青都要大一些,从林青母亲那一代开始就在身边服侍,一生膝下无女,这一生去过最远的地方……以前她还能说是离家最近的菜市场,林知微生病之后不是了。 林知微去世界各地週游的时刻,她也跟着看了许多地方。 摩尔曼斯克下雪时太漂亮了,就是买菜是不太友好,容易摔,有一次摔倒了,林知微像有心电感应似的跑过来找她,跑得脸色发青,那时候她已经被两个路过的俄罗斯高妹拉了起来,没出大事,穿得厚。 南法的太阳真是慷慨又热烈,她们住的地方离海滩只有不到一公里,林知微经常去海滩边晒太阳,王妈就跟她一起,那时候齐止还没有来,只有她们两个,和海滩边无数和她们一样一起晒太阳的人,游人许多,见到了也加入,躺着躺着,就在这普照万物的阳光中睡着了。 她以前不知道这些形容词,什么热烈,什么慷慨,是林知微总是很无聊,无聊时拉着她教她认字。 她是这孩子的第一个学生,自认为做得很合格,现在还保存着之前学写字的大字本,从歪歪扭扭到有了字形,神奇的改变,现在她还坚持写,每天写一点,只是大字本要用完了,过两天打算再买一些。 认识字很有好处,有一次她去买菜,给一个大姐改了买菜的招牌,大姐把番茄写成了番加,改了之后连连谢谢她,多送她一个。 番茄透红,汁水丰富,酸甜的恰到好处,拌白糖吃,最简单的享受。 与其说她是这个家里的管家,不如说她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家人。 说到林知微,她最近变化大的有点让王妈认不出了,就像这快要离去的梅雨季节,那些阴暗和反覆几乎消失不见,每天也能正常上下学,正常早睡。 在一个月之前如果有人这么告诉她,说林知微会好起来的,她肯定会说,你以为自己是神医呀?国内最好的精神科也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王妈把着急爬上鞦韆的小猫拿起来,笑吟吟地一抬头——她听到了门口的响动。 「微微,小雨,回来啦?」 「嗯!」 「嗯。」 两声不同的回应,她上前去接孩子们手里的书包,季薄雨却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里放了块糖,说:「王阿姨,我今天吃到了好好吃的糖,给你一个!」 王秀珍接过来,心里想,以前还担心老了怎么办,现在看老了也没什么变化,宽敞的房子,舒适的环境,正值青春的孩子们……这样的生活如果一直这么持续到她死,那即使会去见阎王奶,也是件好事啊。 阎王奶是她最近从季薄雨那里听来的。 这小孩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词彙,王妈头一次听见时说,大家不都叫阎王爷吗,怎么就你特殊,叫了阎王奶? 季薄雨知道她就是这种说话风格,也不对她的刻板印象生气,认真地说,王阿姨,你算算被掐死被弄死的女婴,算算被杀死的女人,算算现在新生儿的女男比,地府绝对是女人比较多,当然要叫阎王奶了。 王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从此以后也叫了阎王奶。 ** 经王妈提醒,季薄雨给小猫买了很多玩具。 很多也是要靠对比的,和曲竹那个三米高的复合式猫爬架相比,季薄雨买的这根逗猫棒不能说简陋,只能说聊胜于无。 还好小猫很喜欢。 林知微却不怎么喜欢,不过不是不喜欢玩具,而是不喜欢猫。 林知微:「怎么什么都要陪着,逗猫棒不能给王妈吗?我看她挺喜欢猫的,她整天在家,家里也没有同龄人能和她说说话,这猫让她养着挺好的。」 季薄雨:「毕竟是我们拿回来的,当然要我们养啊,要是它后面更喜欢王阿姨,王阿姨也想要,我们再把猫送给王阿姨。」 林知微被我们这个词微妙地哄好了一点,还剩下一点余下的气:「但你这几天都不和我一起睡了。」 季薄雨:「姐姐,它不喜欢猫窝,总想上床和我一起睡,太小了,我怕我们两个人一起睡,翻个身就把它压死了……」 林知微:「那你来我房间,把它留在这。」 季薄雨:「它会叫。」 林知微抱起双臂,有些不耐烦,但强忍住了:「我想和你睡觉,它来了就没办法了?好没天理。」 季薄雨拉着她的手安抚她,只好又去看小猫:「它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张床呢。」 观察了好几天,和另外四个视频时得到了答案。 梁悠:「把她从猫妈那边绑架来用的是法兰绒的毯子,小雨,你床上有没有?」 季薄雨:「有……」 梁悠:「那就是了,家里空调是不是打得低?小猫嫌冷就一直想钻到一个地方,当然去你床上了,你们买的猫窝它肯定也不睡。」 她简直是个神医,通话时穿着件卫衣。 看得出她非常宠爱自己的小猫,即使小猫扒着她卫衣爬到胸口勾住挂绳,把衣服抓得勾丝,她也只是拖住猫屁股,没有多说什么。 而且最近不知道是不是有了朋友的缘故,她的气质在变平和。 以往总是懦弱时异常退缩,爆发时冲破一切,现在逐渐平稳了。 第112页 她那边有滴滴声,季薄雨问:「什么声音?」 梁悠不太在意:「我表哥,进不来我屋了在外面砸门。」 季薄雨:「要叫小区物业吗?」 梁悠:「晚上了,物业基本下班了。」 季薄雨:「你打算怎么办?」 这大概是和金繁说开之后梁悠第一次正面和金昱对抗,不知道她会用什么办法。 梁悠:「我烧了锅热水,等着水冷凉点再泼。毕竟是姨妈的小孩,不能把他烫坏了。虽然姨妈和我说他干什么都是自找的……但两个小孩每天争来吵去闹大了,她肯定也不高兴。」 要不金繁说她太善良了,即使被人敲到门前了,她还在为金繁考虑。 林知微:「等会别挂。」 梁悠:「嗯?」 剩下三个人同时说:「让我们听个现场。」 江越:「万一你出事,我立刻带着电锯上楼找你。」 季薄雨:「什么,电锯,越越你有电锯?」 江越:「最近刚买的,单手手持的,转起来可吓唬人了。」 话题很快转到一些家里日常能用,又能当作武器的工具上来,曲竹直截了当推荐了斧子,林知微则选了不锈钢厨餐刀。 梁悠看向身边一锅逐渐冷凉的水,小猫早已从她身上下来想去抓蒸汽,一碰到锅立刻缩起了粉色猫爪,期期艾艾拱回她怀里,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 梁悠听着耳机里仍在讨论的声响,一下一下摸它的头。 夜空悠远,一片璀璨的繁星。 第57章 正文完 这学期剩下的日子没几天了。 梅雨季节还没走, 学校就要放暑假了。 六月三十日,所有学生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五点准时走出教室。 学生们三三两两, 大多数在聊暑假的计划,季薄雨像往常一样写完课上老师讲的一道题,合上课本。 外面仍阴沉,看不见太阳, 阴阴闷闷,湿湿潮潮,又热。 季薄雨撑着下巴, 等旁边仍在睡的林知微醒。 这样的天气可真不讨人喜欢, 不过应该也有人喜欢吧, 谁会喜欢呢?还是说不是人?植物会喜欢吗?还是菌类最喜欢? 竟然马上也要过去了。 曲竹提早回去了,她今天要去医院做康復, 江越的游戏新赛季开了, 忙着打游戏也走得很快,梁悠倒是没走, 不过也已经不在教室, 她去买资料了—— 果然像林知微说的那样, 这是个能每次都把自己的分数压在平均分附近的聪明人, 不需要掩饰之后的这次学期末期末考, 考了个全校第一。 季薄雨想着想着,手腕一凉,是另一个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指尖有点凉,体温总比季薄雨低一些, 摸在她脉搏的位置。 那里一点点泛起了热,季薄雨侧看向她, 放低声音:「醒了?」 林知微:「嗯。」 「没说没睡,是真的睡着了?好难得。」 之前她总说在学校其实睡不着,周围总是有说话声,要么老师在说话,要么学生在说话。 学校无时无刻不充满声音。 林知微没想到说什么,随口答:「嗯,难得。」 下起小雨。 蒸腾湿雾间,青影探出头来,叶头聚水,承托不住,掉坠。 四处都是树,季薄雨做题做累了向窗外一看,她叫不上名字的树种伸出节枝条,像是邀请她触摸。 她的手依然被握着,没有拿开。 偶尔有同学路过她们的座位,校服没拉拉链,拉锁头撞在季薄雨的桌角,小小的,砰一声。 她们待到只剩下她们两人。 窗帘罩住湿雨,也变得潮,林知微拉着她走近,挨个摸了摸,摸到个不那么湿的,才自言自语说:「就这个还行……」 季薄雨:「什么还行?」 她没听懂,但没关系,很快就能懂了。 因她已被带到窗帘下,另一个人也跟着钻进来。 窗帘似乎是腈纶面料,光滑地摩擦她们的头髮,起了些静电。 季薄雨止不住笑,被越凑越近的另一个人问:「什么这么好笑,我么?」 前者摇摇头:「以前冬天……我头髮经常这样。」 林知微语气带笑,说现在是我们两个一起这样了,然后吻她。 季薄雨背后沾上湿雨,校服后小小地湿了一块。 在亲吻中升高的体温又弥补了这一点,等她们从窗帘里出来,那一小块几乎被蒸干了,只留下一点浅浅的,雨来过的印痕。 她舔了一下嘴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痒,还带着另一个人身上清新的气味,和她缠绕。 她们回家。 ** 到家时季怀心在自己房间,林青正敷着面膜在沙发上看电视。 纪录片,《宁静的世界》,第一集是个着名女演员配的音,刘玉玲,嗓音沙哑,压低声音时很有魅力。 季薄雨在沙发背后停下,和她一起看完了剩下的的半集,最后说,海龟好可爱。 林青笑起来,笑过之后用手扶住快要滑下去的面膜:「回来啦。」 林知微把两人沾了水的书包在门口衣帽架上挂好,走过来:「那我们回房间了。」 林青啧啧啧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向楼上走,手机没开静音,键盘打字声噼里啪啦在客厅里迴响。 林青:老季,我是真觉得她俩有问题 第113页 季怀心:还用觉得 林青:你怎么这么淡定,这怎么办啊 季怀心:你不同意? 林青:那倒不是…… 季怀心:那不结了 林青:…… 林青:这辈子没想过能和你成为亲家 季怀心:又不能结婚,亲家什么亲家 林青:去外国就能结了 季怀心:那咱俩提前熟悉一下流程 季薄雨推门时,季怀心刚把这句话发出去。 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季怀心太熟悉她闺女了,小雨这辈子就没怎么在意过别人怎么样,除非这个别人被欺负了,她想上去打抱不平。 林知微明显不在这个范畴,小雨却总是很在意。 她虽然常常不在家,但从林青一而再再而三的暗示里也听得出来,两个孩子有情况。 季怀心放下手机,从桌边起身:「小雨,怎么了,找我有事?」 季薄雨:「妈,我们放暑假了。」 季怀心:「放暑假了?放暑假了好,我看你最近一直和你姐姐一起学数学,学得怎么样?累不累?」 季薄雨:「不累,姐姐讲得很好。」 季怀心话里露了点马脚。 她不常常在家,怎么会知道季薄雨经常去找林知微学数学呢?都是林青告诉她的。 但季薄雨只顾着回答问题,没多想。 她们聊了聊学习。 季怀心听完季薄雨的进步,鼓励了,但没有太鼓励,相比鼓励更多的是担心,让她不要太累了。 季薄雨凑到季怀心面前指着自己:「妈,你看我。」 季怀心仔细地看她的脸,健康、年轻,柔软,不明所以。 季薄雨:「我连黑眼圈都没有,和以前的学校比这里是个天堂,妈妈,你不用多担心我。」 季怀心笑了,就在这个轻松的气氛里说:「小雨,你谈恋爱了吗?」 季薄雨眼睛略微睁大,随即笑了:「嗯,我谈恋爱了,和林知微。」 季怀心:「感觉怎么样?」 季薄雨:「没我一开始和你说的那样……很担忧。她很可爱。」 像是和别人这么说她有些奇怪,季薄雨抿了抿唇,又想了一会儿,还是说:「她很可爱。」 季怀心很久没像今天这样笑了,笑得下颌角疼。 笑完,她说:「那就好。」 如果季薄雨说,林知微对我很好,林知微没我想得那么坏,那季怀心都会多一份担忧。 那说明她爱的可能……是她想像中的人,或者是为了林知微的利她属性。 母亲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一旦孩子开始向自己的方向的发展,立刻会生出许多担忧,却又不得不压下,忍住,怕自己话多,也怕自己话没那么多。 季薄雨不知道她一句话妈妈已经转了三十个弯,高兴自己和妈妈开口说了:「那我走啦?」 季怀心:「那她呢?她什么时候见我?」 季薄雨:「她……」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不多不少三下,不像以前的游刃有余,带着点紧张。 季薄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从敲门声里感受到林知微的情绪,也笑起来,去给她开门。 屋内气氛融洽,季怀心趁季薄雨去开门的间隙整理了一下头髮,整理之后是不是太严肃了,不整理又有点凌乱…… 敲门的人没有进来,因为身后还跟着一个。 季怀心和林知微以及她身后的林青对上视线,一个眼神甩过去,这什么情况? 林青半点反应也没有,像没看见,季怀心知道她是故意的。 林知微:「干妈,我……我们有事和你们说。」 季怀心:「我已经知道了。」 林知微:「?」 她立刻去看季薄雨。 季薄雨连跑几步退到季怀心身后望天,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这么多天的相处,季薄雨无师自通了装傻。 林知微本来拉着她妈来当说客,没想到季薄雨先手一招,再出口第一句就是个「呃」,准备好的说辞全都烂在了嘴里,把林青逗笑了。 林青走上前,和季怀心坐在一起,和她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聊起来:「小雨和你说的?」 季怀心笑眯眯的:「我问的。」 林青:「真好啊,你的问了就说,我的要不是我发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告诉我呢。」 季薄雨这才从妈妈身后走过去,走到林知微身边,拉着她的指尖晃。 这是讨饶。 林知微斜睨她一眼,特意端了一会儿才收回眼神握紧她,扭过头才小小笑了一下,像被哄好的猫。 她身上那种尖利的感觉几乎不见了,像勐兽收起利爪,于是毛茸茸的外表显得可爱。 林青曾一度担心她将其藏起,最近才终于想通,这样也是好事。 以前的林知微,连将其藏起都做不到。 两个大人聊到深夜,一抬头,孩子门躺在沙发上,一个趴在另一个身上,已相拥入睡。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抱起自己家的,一起送到楼上卧室。 「青,你还能行吗?」 「我怎么……不行?我年轻时候……唿……扛着两桶水上下楼!看不起谁啊……你!」 「喘得有点厉害。咱们不是暑假出去玩吗,你别先累着了。」 装睡的林知微笑得发抖,恰到好处卡在林青濒临抱不动的时刻从她妈的臂弯里下来,说:「妈妈,可以了,这样也很厉害。」 第114页 林青差点没被气死,怒火转向季怀心:「跑工地了不起啊!」 季怀心无辜地说:「当然了不起啊,不然呢?」 难得捡起童心,这两人互不相让,斗起嘴来。 第二天,这家里所有人起床时,看向外面,不约而同注意到…… 阴云一扫而空了。 梅雨季节过去,晴朗的盛夏正式降临。 新的人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