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 第1页 《岁事当长贺》作者:耍花枪【cp完结】 文案: 班贺捡了一个人,替他造了一双手臂。 未曾想,那人有朝一日能立于天地,用他赠予的一双机械臂,乱世中一肩挑起危如累卵的山河。 陆旋中意一个人,但不行,那人能轻而易举卸了他胳膊。 后来,陆旋想,去他的,没了胳膊我还有腿,反正那人腿脚不好,只要我能动,他就逃不掉。 「我把最珍贵的宝物给你,从今往后你的命是我的。」 「好。」 「……你脱衣服做什么?」 「给你。」 俩事业批的成长史 后来世人眼中挞伐四方,权倾朝野的两人—— 陆旋:我对象人美心善能干。 班贺:我对象身世悽惨可怜。 用你给予的双臂拥抱你。 *本文私设多,涉及机械义肢、枪炮火器,微量蒸汽朋克元素。 火器机械整体低科技,战场实用型,不用想了没有飞机飞船潜水艇。 剧情向,成长型攻受,会越来越厉害。 攻双臂都是义肢,确定关系后表面是个狠人背地里会撒娇。中后期堪称人间杀器。 两人都很敢,彼此扶持,是一场势均力敌的爱情。 、强强、互宠、正剧、、he、群像 第1章 曳尾涂中 大兖,延光元年,二月。 太和殿前当差的侍卫交接将将完成,时任羽林左卫指挥同知的魏凌匆匆换了班,到尚宝司交还了腰牌,即刻往宫外赶。忽然似有所感,回头望向东边仁寿宫方向。 他自然知道从宫门是不能望见仁寿宫的,可鬼使神差,他偏偏瞧见一人领着两个僕从在内侍接引下向着东边去了。 看不真切,但魏凌模煳地猜测,那是先帝的亲弟弟,淳王。今上即位不过四个月,那位藉故留京,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此刻天色已不早,乌云层积,宫门将闭,即便是皇亲也不该再进宫,更何况是去见太后——总不见得是见其他宫妃。 宫门守卫挥了挥手示意赶紧点,关闭宫门的时辰断然一刻不能耽误。魏凌紧走几步,与此同时,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几乎是挨着后脚跟,大雨轰然而至,砸落在青砖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魏凌擦了擦面上的水珠,索性避避雨再走,笑嘻嘻地与守将搭话:「李校尉,前不久可有大臣进宫?」 守将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漫不经心:「魏大人,是淳王殿下。」 「哟,这都要闭宫门了,有什么急事非得赶着这个点儿?」 「我就是个看门的,您要问也该问那边几位。」守将冲着宫门外十来丈远的一个小拐角努努嘴。 那里停着一辆马车,正是淳王府的车驾。 魏凌哪里敢去同他们打听,淳王自请封地肃州掌兵戍边至今二十余载,连驾车马夫都是杀敌如斩草的勐士,再不长眼也不敢往他的刀口上撞。 守卫拿来油纸伞,魏凌道了声谢,接过伞撑开来,踏入雨幕中。 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鲜有行人的长街雨声脚步声交杂成一片。 魏凌不紧不慢侧身避让到屋檐下,抬眼一瞧,打头的是京营都虞侯葛容钦,雨水顺着他的轻甲没入寒衣,带领数十人不知前往何处。 依这架势,像是要去抓捕什么人。 魏凌蹙起眉心,这与方才见到的那一幕是否有关联 使命在身的葛容钦目视前方,略过街边行人,径直赶往东福民巷。 东福民巷各户大门紧闭,葛容钦寻到一扇门前站定,朝身后一招手,便有士兵上前,几下撞开了门。 冷清的小院里摆着几个滑稽的木人,青砖黑瓦寡淡质朴,陷在昏暗的天色里,不见半点装饰。 士兵鱼贯而入,小小庭院几欲填满,在葛容钦的指挥下兵分几路,四下搜捕各个房间。 葛容钦于庭院中扫视一圈,抬脚迈向东厢房。 房门看似扣紧,葛容钦乍一用力便将房门推开来,登时浑身紧绷。警惕的神色凝在面上,等了半晌没动静,他才稍稍放松,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屋内与空旷的院子截然相反,不大的房内摆放着数不清的怪异物件,或是木质或是钢铁铸成,大多叫不上名来,更是见所未见。 极符合那群士大夫鄙弃之言,奇技淫巧。 除了那张空荡荡的床榻,这间屋子几乎被杂物与工具堆满——显然此刻屋子里没人。 搜寻其他房间的人陆续过来回话:「葛大人,四处都搜过了,没有。」 葛容钦微微眯眼,视线落在屋子正中的桌上。一只做工精细的木雕猴子正对着门口,而它的身旁是一条木质轨道。 桌面就这一样物件,很难不引人注目。葛容钦缓步上前,将木猴拿在手里。 木猴双手作揖状,双脚并起,翻转过来,脚底正中有一道凹槽,葛容钦眼睑微垂,扬手将木猴放在了轨道之上。 凹槽与轨道严丝合缝,似触发了什么机关,小木猴竟然沿着轨道行走起来。 在场人面面相觑,葛容钦挥手噤声,目光死死盯着那只木猴。 小木猴骨碌碌行到轨道尽头,停了下来,随着咔哒一声,木猴自轨道弹出,坠在桌面上裂成两半,从中掉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纸来。 葛容钦屏息凝神,缓了缓,才捡起那张纸。 第2页 将那纸展开,当中露出四个笔迹清隽的字来——曳尾涂中。 葛容钦合上纸条,确认住在这里的人早已逃离,带领部下撤离庭院,折返復命。 延光三年,四月底。 乌泽乡驿站自开设便是个孤零零的破草棚子,荒凉破败,外头的马槽里都是黄土,若非要给伍老、里正传信,连驿丁都鲜少往这儿跑。 此时驿站外停了辆驿馆的马车,驿丁手握草料,给那比命根子还重要的马匹填饱肚子。 先餵饱了马,他才能吃上一口干饼。 郭老倌祖上三代都是驿丁,再过几年就能把手里的马鞭交给儿子,回家颐享天年。近来这把老骨头越发不中用,一到要下雨的天,便腰腿胀痛,不能行走。 餵完手里那把草料,郭老倌坐到马车上,捶了捶发疼的膝盖,嘀咕着这雨会是明儿个还是后天下? 「,请问,这是去往玉成县的马车吗?」 一道年轻的声音自身前响起,郭老倌抬头,仰了仰脖子,才看清来人的正脸。 那是一张极年轻的面孔,郭老倌没读过什么书,只觉得这年轻后生长得周正,十八九岁,浓眉大眼,在他见过的人里排得上号的俊朗。 年轻人着一身棉布衣裳,只做寻常人家打扮,一双鞋饱经磋磨,似是行了很长时间的路。眉眼间带着倦色,因此虽生得高大,却不显得精神。 「是要去玉成县的方向,只是不往城里去,马车得停在城外七里的驿馆。」郭老倌道。 名叫陆旋的年轻人神色诚挚:「还请大叔搭我一程去往玉成县,晚辈感激不尽。」 郭老倌摆手,轻车熟路地拒绝:「那可不行。这是官家驿马,不能私用,是要掉脑袋的。」 陆旋眉心微敛,抬手摸向腰间荷包,眼中迟疑,那里还剩最后十个铜钱。 正犹豫,面前的郭老倌忽的露出笑脸,视线越过他,坐直了抬手招唿:「龚先生,您可算来了,等您好半天了。」 龚先生?还是宫先生?陆旋迴头看去,乡路尽头出现两个身影,慢慢悠悠向着这方向走来。 其中一个是二十五六的青年男子,略显消瘦的身量罩在长衫里,明晃晃的天光下,风掠过宽松袖口,透着股萧条。走近了,却现出一张姿容甚好的脸来,陆旋微不可查地愣了愣。 另一个是十岁左右的孩童,面上婴儿肥还未褪去,眼神机灵,手里抱着个大包裹步伐极稳。两人皆是一身蟹壳青的衣裳,似是为省花销同一块布料裁了两件。 听见招唿青年男子应了一声,步子仍是不慌不忙,稳步走近。 「快上马车吧,龚先生。再晚些,可要进不去城了。」郭老倌态度熟络,拿起一块布,在堆着货物的马车上啪啪掸了两下,意思意思去去尘。 那小孩先开口接了话,声音洪亮清脆:「放心吧,赶得上。谁不知道驿馆郭大叔的马养得好,只要你马鞭挥得快快的,日行百里不成问题。」 「阿毛。」被唤作龚先生的青年人抬手在小孩儿肩上按了按,嗓音清朗温润,「日行百里自然可以,前提是要甩了我们这两个大累赘。郭大叔,是我们耽搁了时间,让您久等。」 一年多以前,这位龚先生带着师弟阿毛来到玉成县落了脚。他是个手艺精湛的工匠,又有些见识,绘制图纸之精细是本地工匠不能比的,每修缮,造成不失毫釐。不仅衙门里常请,县城里那些富商也知晓他的名号。 跟在身边的小孩阿毛是他师弟,一直随他打下手,兄弟俩相依为命,似乎是没有别的亲人了。 这两日他们到乌泽乡修缮灌溉的翻车,郭老倌送完了文书,特地在这里等他们顺路捎回去。终于是等来了人,郭老倌握紧马鞭缰绳,只等他俩上车。 龚先生目光落在陆旋身上,疑惑道:「这位是?」 他语气听来温和,带着几分和煦。郭老倌觑了陆旋一眼,如实道:「这人要去往玉成县。」 闻言,陆旋再次出声恳求:「大叔,请载我一程。」 似乎不太懂如何乞求,他语气再软只说得出一个请字,站得笔直,像驿馆的旗杆。 一旁的阿毛等着龚先生先动作,见龚先生注意到那人,便也多看一眼。这个位置只能瞧见陆旋下半张脸,他不得不仰头去看,撇撇嘴,生得那么高做什么? 龚先生一笑:「那就带他一程,郭大叔您累这一趟,下回县衙里分发什么好的,我都紧着留给您。」 「龚先生您抬举!不就是多载一个人,上来吧。」龚先生偶尔在县衙里做事,那些个差役都不轻易得罪,似乎是有些关系的。听他这么说,郭老倌松了口,这回不提要杀头的事儿了。 阿毛将手里包裹扔上马车,紧接着自己灵活地攀上去。那包裹里不知装了些什么重物,与木板撞在一块儿发出不小的钝响,似乎夹杂着金属声。 那小孩儿同郭老倌坐在前头,身侧是那位龚先生,此时陆旋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关注别处。他上了车便靠在杂物上,闭目休憩,身体半分不得放松,耳边传来郭老倌与龚先生的交谈声。 「龚先生,您听说了没有?京城造了一种轨车,不用牛马,能自个儿动,用的是一种神乎其技的发条机关。长轨直通靖州,运的是香料还有填满京仓的粮食,至多三五日,便能抵达。」 龚先生低头理着衣袖,那上头不知何时沾了些不明污渍:「谁不知道官家驿馆星罗棋布,所有消息都经由驿馆传递,什么消息不得您先过一道手,再传到我们耳朵里?」 第3页 郭老倌大笑两声:「只可惜那是宫里专用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到别处去,让咱们的好马都歇着。」 说着,一声嘆息。 这等痴心妄想,在他人听来恐怕是梦话。连那些个大城都不见得听说过轨车,官家严格管制,得到猴年马月去了,不知道孙子到他这个年纪能不能见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忽然又出了声——直到龚先生再次出声那一刻,陆旋才惊觉,他不作声时悄无声息,如同融入风声里。 「郭大叔,停停。」 龚先生低头看了眼路面,密集的马蹄印尚且清晰可见,昭示着不久前曾有一支队伍从这儿经过。 他回身望了眼前方的路,笑着道:「我和阿毛就在此地下车,劳烦郭大叔了。」 郭老倌拉停马车:「可这儿离玉成县还有不少路呢。」 此地不远便有岔道,有条近道小路可去往玉成县。可荒山野路正是强盗横行之处,放着官道不走,寻那条危路实在冒险。 龚先生执意要下车,郭老倌阻拦不成,又看向陆旋:「小伙子,你也在这儿下吧。龚先生要回玉成县,去那儿的近路他熟悉,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陆旋下了马车,只有感激,郑重道了谢。 郭老倌摆摆手:「你还是快跟上吧,他们要走远了。」 再次道过谢,陆旋望向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动身追了上去。 第2章 匪袭 城门戌时五刻便会关闭,事关城防不得通融,若不能及时入城,今晚就只能露宿荒野。 前方那一大一小悠然自得迈着步子,仿佛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着急起来。 听人招唿催促不急,进不了城也不急。 陆旋克制地稳住一口气跟在他们身后,然不住加快步伐,几步之后又缓下来。 阿毛听见身后脚步声,转头看了眼:「师兄,他在跟着我们。」 龚先生不以为意:「顺路而已。」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陆旋声音传来:「时候不早,能不能请二位稍快些。」他终究还是没能沉住气。 「我们就这个速度,你着急飞过去好了。」阿毛回过头来,沖他扮了个鬼脸,被龚先生轻拍肩头制止。 龚先生回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这条路宽敞,我们不会挡路的。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就能到玉成县,你若是着急,请先行。」 说着,他让到路边一侧。陆旋沉默片刻,加快脚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几步便到前边去了。 还没走出多远,一阵异常的草叶窸窣声灌入陆旋右耳,即便精神头不足,深入骨髓的警惕令他不会忽略任何异样。他的脚步缓下来,目光锐利如剑射向路旁,透过林立树干搜寻潜伏的身影。 一个身影从灌木丛中站起,紧随其后站起另外两人。不,不止这三个,陆旋快速转身,另一侧树林里又钻出两人。 五个面色阴沉的大汉慢慢从林间走出,手中刀刃泛着寒光,慢慢呈现出包围之势。 想到郭老倌口中的「强盗横行之处」,陆旋还能不知道这几位是干什么的? 真真是点儿背,只想走个近道,却遇上劫道的。 他怀里就剩最后十个铜板,那两个看起来也不像有钱的模样,遇到这样穷凶极恶的匪徒,恐怕是奔着要命来的。 「快跑!」陆旋当机立断,回头沖那两人喊道。 龚先生却一脸平静,仍和阿毛慢悠悠地往前走,听见这一声,反而站住了。 「咱们遇到劫匪了。」陆旋快速说道,心里暗自着急,上前去拉,紧紧扣住龚先生手腕就要往前跑。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龚先生身体一趔趄,表情惊愕不已。被陆旋带着身体往前倾去,左脚刚别别扭扭落了地,右脚却无处安放似的绊住了脚后跟,他一下失去平衡整个儿扑倒在地。 枯草和着扬尘的黄土来者不拒,沾了一身,只剩被陆旋抓住的那只手倖免于难。 陆旋蓦的停下脚步,仓促回头,惊讶于龚先生的反应:「你……」 龚先生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身形有些狼狈,神色却与之截然相反,一双清亮的眸子看不出丁点儿责怪,像是明白了处境,只是对他道:「别管我们,你快逃,快逃吧!」 阿毛忙不迭放下手里的包袱去搀扶龚先生,帮他拍去身上沾到的尘土,忍不住埋怨道:「我师兄天生有腿疾,行走无恙,跑动不得,你要跑就跑自己的,拉他做什么?」 这是什么道理,还有不愿他人帮助,叫人自顾奔逃的? 陆旋看着眼前不领情的两人,憋着一口气在胸口,直哽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半大孩子,一个跑起来就要跌跤的孱弱之辈——陆旋眉头紧皱,暗唾一声,随即全神戒备起周遭来。 龚先生见他不走,目光微变。 阿毛望着不断靠近的几个人影,抬手往包裹里摸,目光询问似的望向龚先生,却见他瞳仁飞快地朝陆旋的方向瞟了眼,小幅度摇了摇头。 失望地把手收回来,阿毛贴在龚先生身边,老实得像只小绵羊。 「师兄,他们还有刀呢。」阿毛说,活像个不谙世事的傻孩子。 「你们小心,躲着点儿。」陆旋最后叮嘱一句,脚下蓄力,缓缓错开步子。 那几个匪徒察觉他们有反抗的意思,当即对视一眼:不留活口。 他们自劫道以来杀人如麻,若是遇到老人、孩子、男人,当场便杀了,若是女人,那就绑了回去,折磨够了再杀。 第4页 从来如此,今日也不例外。 右边三人中的虬髯大汉大喝一声,挥刀砍来,陆旋眉峰一沉,侧身灵活避开刀刃,回身横扫一腿落在大汉腿弯处,大汉双膝一弯跪地不起,勉强用刀撑住上半身才不至于趴下。 陆旋不再犹豫,一脚踹在他的后心,大汉飞扑出去,痛苦地仰起头,喉咙一阵血腥味翻涌,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第二刀接踵而至,陆旋眼尾闪过一抹寒芒,上半身往后仰去,身体几乎弯成月牙,堪堪避过横噼来的大刀。强韧的腰身使陆旋如同一根弹簧,起身的瞬间身体弹出,飞身一肘击在匪徒咽喉处,匪徒当场捂着喉咙痛苦倒地,几乎是一招限制了行动能力。 陆旋抬腿踹上另一人的手腕处,刀脱手坠地,发出噹啷一声响。匪徒面目狰狞,甩了甩髮麻的右手,眼神越发狠戾,举拳迎面击来。陆旋正欲往右闪避,心中却警觉,身体勐地一沉,借力打力握着他伸出的手臂,往后抡去,与身后袭来的匪徒撞在了一起。 那俩穷凶极恶之徒很快调整攻势,再度袭来。躲过身后刺来的刀尖,陆旋喘着气,凭他的体力难以长久战,必须速战速决。 他一手抓住拿刀那人的手腕,另一只手毫不留情从他的关节处反折,生生将手臂折断。 还有两个。 龚先生揽着阿毛躲避到边上,虽跑动不快,躲避的动作倒是灵敏,没被误伤一下。匪徒发觉陆旋不好对付,调转刀口沖他们而来。 阿毛从大包裹里抽出两根铁管,递给龚先生一根,有模有样挡着砍下来的刀,嘴里招唿着现场唯一的武力:「既然要留下来共患难,那也得顾着点儿这边呀!」 解决手里的人,陆旋迅速赶到龚先生身边,从背后将那匪徒踹开。找到机会,阿毛机敏地捡起掉在地上那把刀,抛向陆旋:「接着!」 陆旋下意识伸手接住抛来的东西,拿到刀却神色异样,倒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出手了,光躲闪着两边攻来的武器,握着刀的右手微不可查地发着颤。 龚先生一眼看出不对劲,此时却不能出言分散陆旋注意力,眉宇间多了几分担忧的神色。 躲闪数下,陆旋将刀换到左手上,并非惯用手显得不自然。他举刀去挡砍来的刀刃,正面迎着匪徒恶狠狠的重击,握刀那只手难以招架,刀一下子被打落在地。 这一幕让阿毛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旁喊起来:「完了,还以为你是个有能耐的,居然连刀都拿不住!」 陆旋瞥他一眼,咬牙抬腿还击。 将最后一个人击倒,陆旋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垂首目光鄙弃。只要再用点力,就能踩碎胸骨,扎破内脏,要了他的命。 纵观全程,他似乎很少用右手,腿脚功夫在旁观的龚先生看来算得上是极好,下盘稳而有力,没有十数年苦功不至于此。 陆旋忽然抬眼看着站在路边向这里张望的龚先生,赤手空拳与这班匪徒一番打斗,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气,却激起了骨血里的狠劲儿。他微微张口喘着气,自下而上的目光仿佛带着森然阴郁,与那双隐含担忧的目光对上。 脚下的人还在妄图垂死挣扎,胡乱间摸到了一把刀,但他没有机会了——陆旋毫不留情,落脚了结了他的性命。 当着他人的面杀了人,陆旋面上却无半点情绪波动,收回脚,一步一步走向龚先生。 龚先生回过神一般将视线从那具尸体上收回,迎着那张面孔,干巴巴地扯开嘴角:「正、正好……这几人是县衙通缉的要犯,杀了他们是为民除害,还能换笔赏钱……」 他话音未落,陆旋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往前倒了下来。突然的变故让人意想不到,龚先生慌忙伸手去接,稳稳地扶住了。 那副陆旋以为孱弱的身板,接住他却稳而有力。 龚先生轻手轻脚将陆旋放到路边,试探着晃了晃,确定他是真的晕了过去,视线转向蹲在一旁好奇看着的阿毛。 龚先生语重心长:「人家刚捨命救了咱们,能让他就这么躺在荒郊野外吗?」 阿毛略思索,肯定道:「能。」 龚先生点头:「言之有理。」 沉默片刻,龚先生说:「我抬胳膊你抬脚。」 「不行,我抬左边胳膊,师兄你抬右边胳膊。」 「我比你高上那么些许,这不就是让我一个人抬的意思?」 「能者多劳嘛。」阿毛假模假式架起一条胳膊,仰脸沖龚先生笑嘻嘻的。 师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带着半路捡的累赘往县城的方向走去。 与那三人分别的郭老倌驾车独自回到驿馆,却见驿馆外的马槽拴满了马,马鞍马镫于夕阳之下亮闪闪,皆是这穷乡僻壤见不着的好货。他卸了车,牵着自己那匹马,寻不到半点容身的空隙。 驿馆的马有专属位置,见被外来马匹侵占,郭老倌那匹马愣要往马槽边挤,与别的马匹冲撞起来,一时马嘶声一传十,响彻驿馆。 这一响,把驿馆内的人引了出来,跑出几个身着轻甲的军爷来。吓得郭老倌汗如雨下,抓着缰绳的手打着哆嗦,连忙往边上躲。 那几个军爷身后走出另一个人,看模样是这群军爷的头领,驿丞眼巴巴跟在他后头,连声叫道:「都虞侯大人,都虞侯大人吶!」 走出驿馆的正是京营都虞侯,葛容钦。他抬手制止了驿丞,目光自郭老倌身上扫过,落在刚停好的马车上,绕着马车走上一圈。 第5页 他抬手在车上杂物间抹了一把,指尖轻捻,面色冷凝:「你这辆马车可有载过什么人?」 郭老倌慌忙跪下:「不曾、不曾载过外人。」 驿丞连忙上前,说了几声好话,又训斥郭老倌不长眼,躬身请葛容钦回大厅继续享用酒食。 葛容钦目光定在郭老倌身上,片刻,收回视线转身回到驿馆内,郭老倌失力瘫倒在地。 驿丞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亦步亦趋踩着葛容钦的脚印,心思却活络起来,眼珠一转,问道:「都虞侯大人可是有要事在身?下官虽力薄,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力。」 葛容钦目视前方,并不将一个小小的驿丞放在眼里,回到酒桌前,朗声道—— 「奉淳王铁令,抓捕两名逃犯。此二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年长的二十有五,年幼的正满十岁。不可伤及性命,若有活捉者,赏千金,赐良田,加官进爵,断不食言。」 第3章 典史 一声金属落地的声音扎在耳膜上,陆旋勐然睁眼,他盯着上方的屋顶,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大亮,身下柔软的织物昭示他此时躺在一张床上。 稍微一动,浑身的骨头缝都在疼。这一疼,陆旋倒想起昏厥前那场打斗,眉头纠结地凑到了一块儿。 喉咙与嘴里异常干涩,陆旋顾不得思考现在在哪儿,极度渴望此时能喝上一口水。他动了动,听到一声细嫩的幼童唿喊声:「他醒啦!」 是……那个叫阿毛的孩子?可又听来不像,这道声音比阿毛的听起来更纤细些。 不多时,有人进了屋。陆旋循声侧头看去,龚先生正端着一只瓷碗向床边走来,目光紧盯着碗,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单手从陆旋颈后圈住他的肩,稍稍用力,将他的头调整到方便吞咽的角度。 龚先生声音柔缓:「慢点喝,别呛到。」 鼻尖嗅到一股清苦的药味儿,陆旋心中有所疑虑,但作痛的四肢百骸都在指示:歇着吧! 他张开嘴,任由碗里的液体灌入口中,苦涩的味道令他脸色大变,几乎要喝不下去。 「一钱银子一包抓来的,吐了就赔钱。」龚先生语气仍是柔和。 陆旋:「……」 饮尽碗里的药,龚先生把陆旋放了回去,解释道:「昨日你出手相助,我和阿毛感激不尽。我们将你带回了县城,你一直昏迷不醒,请大夫来帮你看过了。」 昨日陆旋微怔。 手里捻着瓷碗,龚先生嘴角含笑,眉眼温和:「大夫说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需要休养。」见陆旋目光变化,笑了笑,「我不打听你的事,你若放得下心,就在这里歇几天,想走随时可以走。」 陆旋终于开口:「我来玉成县是找人的。」 「找谁?或许我能帮你。」龚先生道。 「虎威镖局的总镖头,鲁冠威。」 龚先生正巧知道此人,面露惋惜:「虎威镖局两个月前已经举家搬迁,人去楼空,你来晚一步。」 陆旋眼中有些许失望,很快打起精神:「你可知道他们搬往何处去了?」 龚先生遗憾地摇摇头,他并未关注过这件事,无从得知。 屋内正陷入沉默,屋外院子里传来一道沉稳男声:「龚先生,衙门的赏钱到了,我可亲自给您送来了。」 龚先生往门外望一眼,双眼一亮,按住陆旋的手:「可能知道镖局下落的人来了。」 房内陈设融入暗沉色调里,坐在床沿上的人似是蓄满了屋外的光,露出的小截手腕与面容脖颈,显出一抹亮色。 龚先生起身走到桌边,放下碗,向门外走去。陆旋视线随着那只指节修长分明的手移动,待他将手收回拢进袖子里走出门外,视线便又自然而然落在盛药的瓷碗上。 越看,陆旋脸色越难看。 也不知道是请的什么野郎中,一副药要一钱银子,比荒郊野外的劫匪还狠。要么就是龚先生压根儿不识市价,被人给骗了。 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夫,在陆旋眼里已然是招摇撞骗的假把式。连带着咽下肚里的那碗苦水,他都怀疑起用的到底是不是药材来。 门外传来孩童咯咯的笑声,听不见龚先生的动静。昏睡那么长时候,陆旋此时恢復些许,撑着一身隐隐作痛的骨头下了地,一步步挪至门框前。 院里除龚先生外还有另一个男子,他生了张正气凛然的面孔,五官端正,腰间挎着官府佩刀,一身利索的官差打扮,正举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逗她玩笑。 龚先生在一旁招唿道:「杨四爷。」 看那一身打扮,还有龚先生一声四爷,陆旋大致猜到此人身份,多半是玉成县典史。 知县之下设县丞、主簿,典史在此三人之后,因此民间多称为四爷。典史虽并无品级,是「不入流」的官职,却也由吏部遴选,皇帝委任,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 杨典史将手里的小女孩放下,笑着道:「阿桃又长大了不少,再过不久,要抱不起你了。」 阿桃双颊羞红,细声细气道:「我长大了,那就可以抱起娘亲了。」 杨典史笑了几声,转向龚先生,从腰间取下一只钱袋抛了过去:「那五个劫匪的赏钱。正好我得空,给你带过来了。」 接住沉甸甸的钱袋,龚先生喜形于色绽开笑容,半途凝在了嘴角。回头正对上陆旋的视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孔,双眼却像是看透了什么。 第6页 只迟疑了那么一瞬,龚先生面不改色,收起钱袋,若无其事地向杨典史介绍:「那位就是除了匪害的英雄。」 杨典史看向陆旋,一拱手:「在下杨修,玉成县典史,敢问英雄尊姓大名。」 陆旋跨过门槛,单手虚虚地扶着:「杨典史。小人姓陆,单名一个旋字。」 「你瞧着年纪轻轻,果然少年出英豪啊。」杨典史笑道。 龚先生道:「他是来玉成县寻人的,寻的是虎威镖局总镖头鲁冠威。」 杨典史面上的笑容因沉思稍减,哦一声,问:「你与鲁总镖头什么关系?」 「鲁总镖头和我父亲是结义兄弟。」陆旋道,「家父不久前亡故,嘱咐我前来投奔叔父。」 「难怪。那五个匪徒明明带了刀械,可却没有一人是死于刀刃,我还在想是哪个艺高人胆大的动的手。鲁总镖头向来以武艺高强着称,你与虎威镖局有渊源,倒是有几分能理解了。」 杨典史目光锐利,不动声色间已经将陆旋打量过一番。他来这一趟并不只是送赏金,更是为了看一眼那下了如此狠手的人什么模样。 这座院子的主人是一对母女,女儿阿桃不过八岁,母亲孙良玉体弱多病,母女二人只靠一些缝补衣物的杂活维持生计。一年多以前龚先生带着阿毛来到玉成县,租下这院子的一半,一住就到了现在。 若是遇上歹人,这四位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菜。 此时听到陆旋提到与虎威镖局的关系,杨典史放下一半的心,眼中流露出对他身手的几分赞赏,又轻摇头。 「只是你来得不巧,两月前虎威镖局突然匆匆举家搬迁,走得急促并无计划,因此未留下确切地址。只道是往南边去了,等稳住跟脚,再传信回来,至今没有音讯。」 和龚先生说的一样,陆旋低头长出了口气,似是无声嘆息:「多谢杨典史告知。」 杨典史:「我虽官职低微,往那一路倒有几个为官好友,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他们的去向。」 陆旋抬头,眼中重带希望:「那就谢过杨典史了。我无以为报,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杨典史笑笑,不说话,龚先生使了个眼色:「你先把身体养好,再来说那些报答的话。」 乖乖在一旁听着的阿桃见他们说笑起来,有些害羞地问:「那,这个大哥哥也要住在这里了吗?」 「打听到虎威镖局的消息之前,或许得住在这儿。」杨典史视线落在陆旋身上,「若是想另找住处,我也能帮上忙。」 陆旋抿了抿唇:「实不相瞒,我身上只剩最后十个铜板,恐怕付不起房钱。」 龚先生摆摆手:「说什么客气话,就住在这里好了。这半间院子我已经租下,你就放心留在这儿,养好伤再说。」 陆旋看着龚先生,视线下移,落在刚才收起钱袋的地方。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些赏钱应该是他的。 龚先生很是能装聋作哑,全然当做没看见,殷勤地上前搀扶他进屋:「快回去躺着休息吧,你叔父的事情就交给杨四爷了,有消息他一定第一时间知会你。」 杨典史没多留,又在外面同龚先生说了些话,便离开了。 陆旋躺在床上一直半睡半醒,眼睑下不安分地滚动,不知梦了些什么,睁眼落了满额的汗。眼眸里情绪翻涌,唿之欲出,最终归于平静,掩在眼睫阴影之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陆旋睡不安稳索性起来,动了动胳膊腿儿,比先前好上不少。他走出门外,阿桃似乎已经回了房,只有龚先生坐在院里,借着天然的光伏案认真绘着什么。 陆旋从水缸里舀出一点水来,洗了把脸,好奇地走过去看了眼。 最劣等的草纸上画满了线条,标註着蝇头小字,看着像是一个个零部件,只是陆旋完全看不出来拼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龚先生全神贯注,丝毫不理会旁观的目光,偶尔会停笔思索。 陆旋自知不该多问,收回目光打量起这间寒酸的院子,到处堆积着杂物,院子一角还堆了小山包似的破损金属残块。 正对这一切感到困惑之际,陆旋听见了阿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师兄,我捡破铜烂铁回来了!」 阿毛兴沖沖地推开门,拖着一大袋玩意儿进了门,扔在地上丁零噹啷一阵响。 「那群混小子都没我手疾眼快,好东西都被我先一步拿到手,气得他们直跳脚。」阿毛嘴里连珠炮似的,跑到水缸边净了手,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最后满足地吐出一大口气。 他这才注意到直挺挺戳在院子里的陆旋,嚯了一声:「我还以为咱们院里多了个摆件。」 陆旋沖那袋子扬扬下巴:「需要帮忙吗?」 阿毛警觉地摇头,跑到了龚先生身边。 龚先生图纸完成部分,暂时停笔,仔细验核前边的内容,头也不抬:「后天是余县丞父亲寿辰,余县丞广设宴席,杨四爷请我们去赴宴。」 阿毛闻言惊喜不已:「咱们终于又能有肉吃了!师兄,你已经很久没有买过肉了。」 龚先生理直气壮:「谁让咱们没钱。」瞟了两眼陆旋,低咳一声,「你也去,多吃点肉养身体。」 那模样,多少有点心虚的意思。陆旋没拒绝。 院子里的一扇门悄悄打开,龚先生视线微动,笑着对门缝里探出来的半张小脸道:「阿桃也去。」 第7页 阿桃整张笑脸露出来,月牙儿眼小梨涡,是个小美人胚子。她回头朝屋内看去,屋内响起低语声,虚弱不真切,只有阿桃一个人听清了。 「娘说,让我们尽管去,她不要紧。」阿桃说完,又回头对屋里说,「我给娘带好吃的回来,好不好?」 屋内人说句什么,阿桃笑着望了望院里的人,把门合上了。 见陆旋看着那扇门,龚先生多解释了一句:「那是阿桃的娘,生了病不能见风,会头疼,只能待在屋里。」 陆旋点点头,收回目光。 晚上他们喝了顿白粥,佐粥的是一小碟酱菜,和一盘青菜,和中午一样。 难怪阿毛要叫。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龚先生揣钱袋的地方,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4章 老将 余县丞给父亲办寿宴的地点,在自家宅子里。 赴宴那天,龚先生左手牵着阿毛,右手牵着阿桃,身后跟着陆旋。一路不少认识他的,多是与衙门打过交道,同他打着招唿。 陆旋不时听见有人沖这个方向喊:「恭喜,恭喜!」 他忍不住问道:「不是余县丞父亲的寿宴吗,怎么都对你道恭喜?」 龚先生回头,露齿一笑:「我就叫龚喜。」 陆旋:「……」 太傻了,他应该忍住的。 贵贱不同,宾客有别,他们是镶边的陪衬,坐在了角落的一桌。同桌的都是些没什么地位的工匠,沾了点关系就厚着脸皮来蹭一顿饭——和他们一样。 席上各有各的热闹,主桌贵宾道贺敬酒欢声笑语,外围桌上喝酒划拳,还有使尽浑身解数尽最大可能吃到最好的。 阿毛望着眼前一桌勉强凑合的菜,跪在椅子上伸长了脖子往中间张望,气愤地坐下:「他们那些桌吃的比咱们好多了,特别是最前头那桌!」 桌上有人接话:「可不得吃好点儿吗,再不吃吃不上了。余县丞父亲今年都七十九了,活这么长多不容易。」 「又不干好事,活那么长做什么?」阿毛戳了块肉进碗里,「按我师兄的说法,那就是磕一个头放九个屁,行善没有作恶多。」 那七十九岁的老头上个月还纳了个十七岁的小妾,不要脸地敲锣打鼓人尽皆知。 阿毛撇嘴:「呸,老王八。」 龚先生瞥见余府的人在周围,脸色微变,拿起盘子里的鸡腿就往阿毛嘴里塞,堵了他满嘴:「食不言寝不语。」 可这还是晚了一步,那人一摔酒碗:「你小子竟然敢骂我们老太爷王八!」 龚先生面色从容地应对:「我这幼弟天生驽钝,口齿不甚清晰,许是您误会了。」 阿毛揪下嘴里的鸡腿,真诚点头:「对,我是傻子。」 陆旋忍不住侧目,这也太过于能屈能伸了吧! 那人不依不饶:「我亲耳听见的王八,还能有差」 「他说的不是王八,而是……望八。望月的望,八月的八。」 龚先生那坚定眼神,与笃定的语气,陆旋几乎都要信了。 县丞府上飨宴者五六十人,其中乡绅耆老、有官职在身者占去多半。余下的差役、工匠都是给县衙出过力气,替老爷们干过活的,余县丞为博一个善名,才发慈悲多设那么几桌,请他们到场。 他们哪里敢盖过那群老爷们的声响,此时突然闹出动静,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边。 那余县丞府上的小杂役似乎认为藉此得到了某种机遇,不仅不消停,反而更大声地引来了那群老爷们的垂目关注,更是博得了余县丞的一瞥。 「怎么回事,何人大声喧譁?」 杂役站起身,往前几步:「回老爷,我听见这小孩骂了老太爷。」 余县丞生了一双浓粗的眉毛,闻言双眉倒竖起来:「好大胆子,他骂了什么!」 「他骂……他骂老太爷,是王八。」杂役飘忽的视线落在阿毛身上,声音小了些。 阿毛坐在原处,鼓着脸颊咬鸡腿,眼中虽有几分懊悔,却并无害怕的影子,仿佛不明白在场任何人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小命。陆旋眉头皱起,不由得担忧地看向阿毛的监护者。 「县丞大人。」龚先生忽地站起身,语气温文平和,不疾不徐道,「幼弟说的并不是王八,而是望八。老太爷今年七十九,眼瞧着就要八十了,七十九望八十,是以望八之年。」 余县丞是贡生出身,自然知道有这个说法,一时语结。 陆旋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眼中忧虑消散些许。 阿毛低了低头,看似臊眉耷眼害怕得浑身颤抖,只有紧挨着他的陆旋知道,这小子实则是在偷笑。 龚先生真挚恳切:「人道七十古来稀,老爷子竟如此长寿康健,实属天下罕见。若非余大人孝感天地,老太爷福与天齐,何以至如此?黄毛小儿见识浅薄,从未见过如老太爷这般福寿双全之人,这才惊嘆一句,余老太爷望八。」 方才阿毛那句只有邻近几个少数人听见,他这一句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除了那老成一段枯木有些耳背的余老太爷。 余县丞瞪着双眼,心里明知道那语气话里话外透着怪异,却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儿驳斥了吉利话,上赶着捡骂的听。 更何况……余县丞瞟了眼身边自顾自饮酒的人, 明明身为管家却能坐在主桌,足以说明他主人的身份,那姓龚的似乎和他们有些关系。 第8页 没处撒的火落在了挑起事端的杂役头上,余县丞睨着他:「好赖话都听不明白,还在这里搬弄是非。来人吶,把他给我赶出去!」 杂役没料到事态急转,一时间只知道惊慌地喊着大人。 龚先生看那杂役一眼,不过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何苦彼此为难,心中暗嘆一声,又开了口。 「大人,他虽听错一句话,冤枉了好人,但维护之情溢于言表,对大人的忠心可见一斑。大人才德备至,才有幸得到这样一个护主的忠僕啊。」 余县丞目光四下一看,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等他的判决,还有一个知县在等着看好戏。 他嘴角微动,扯开一个笑容:「今日我府上老爷子寿辰,自然应该欢喜,我便饶了他这一回。不必纠结此事,大家继续喝酒,继续享用菜餚。」 那群好面子的老爷们随声附和,全然当做没有事发生,继续把酒言欢。 龚先生坐回阿毛身边,看他一眼,脸上写着:回去好好收拾你。 陆旋心彻底放下,沉默吃着自己的,若有似无地往龚先生那儿瞟,目光里多了些探究。 阿毛惹了祸,没心没肺的和阿桃一起吃了个肚儿圆,吃饱了拿出一个袋子来,装了些吃食,准备拿回去给阿桃娘吃。等到散场,阿毛又偷从别桌端了些菜,阿桃连连摆手说够了,也阻止不了他往袋子里装。 龚先生背着手在一旁看,陆旋也旁观了会儿,却没他那么沉得住气,动手帮阿毛加快速度。 察觉龚先生的视线落在身上,陆旋手下的动作迟缓几分,很快恢復如常。 走出余府,阿毛讨好地围着龚先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引得他师兄听不下去开口反驳。不见他生气的模样,阿毛立刻尾巴翘上了天。 龚先生的严肃总是维持不了多久,对这个机灵过分的师弟只能是无奈地一笑了之。 「龚先生,请留步。」 有人叫住了龚先生,他们一行人停步回头看去,出声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管家。 陆旋依稀记得,这老管家与余县丞同坐一桌,那时出声帮着说了几句。 「我们家老爷前两日差人去请您,听闻您去了乌泽乡修缮翻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今日正好在这儿遇见,还请您随我走一趟。」 老管家笑容和蔼,身体微躬,却隐含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龚先生笑笑低头,顺势把手里俩孩子交到了陆旋手里:「我随他去一趟,你照看好他们俩,别在大街上把人弄丢了。」 陆旋嗯了声:「我会的。」 阿毛扬起脸,道:「师兄是在和我说话。」他望向龚先生,「师兄放心吧,我肯定照顾好阿桃。」 除了有些管不住嘴,龚先生对阿毛是放心的,双手悠哉背在身后,迈步走向老管家。 陆旋看着龚先生随那位老管家向着相反方向走远,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 阿毛催促着他快走:「听师兄说,是个告老还乡的老将。咱们快回去,阿桃娘该等急了。」 陆旋问:「你不担心你师兄?」 阿毛奇怪地看着他:「我师兄可用不着我担心。」 陆旋自觉多言,他们是多年相处的兄弟,对彼此总比一个外人熟悉。既然阿毛如此言之凿凿,他又有何可质疑的。 玉成县内有一座将军第,先皇钦赐的府邸,大门正上方悬挂「将军第」三字匾额,门口两座威风凛凛石狮子,青砖黛瓦冷冽肃杀,一如宅邸的主人。 龚先生跟随老管家踏入府中,绕过雕刻山石的影壁,便听见大院里一阵棍棒声。 庭内的树木生得都不高,枝叶零星得可怜。手持长棍的魁梧身影挑、刺、噼、扫,招招带风,凌厉招式之下,又洒落几片树叶儿,多少可以窥见这些树木这许多年的辛酸歷程。 一套招式结束,宅邸主人终于回身,露出凌厉沧桑的面孔,将长棍交到迎上前的老管家手里,声若洪钟:「龚先生。」 龚先生躬身一礼:「古老爷。」 接过侍女递来的汗巾,古老爷擦了把脸,搓了搓双手,大马金刀坐在一把四出头官帽椅上,摒退旁人,只留了老管家在。 龚先生一瞥地上那只矮凳,熟稔地过去坐下,抬起古老爷右腿。手下触及之处毫无人体的柔软,反而冰冷坚硬,一条腿的分量远沉于常人。 他动作利索地剥去鞋袜,捲起裤腿,一道寒芒随着遮盖的布料褪去,乍然迸现。 那条腿自膝盖往下再无半分皮肉,而是钢筋铁骨铸成,外形构造与人腿相差无几,脚踝关节可灵活转动,五根脚趾亦可分别活动,灵巧异常。 这副场面在龚先生看来,却是司空见惯一般,神色如常地询问道:「古老爷近来可是感觉不适?」 古老爷靠着椅背,啜了口管家奉上的茶:「近来愈发力不从心,迈这条腿总觉得吃力,大不如前。」 「老爷保重身体。」 「似乎也是去年这时候,你替我将这条腿重量减去小半,这才不过一年光景。」古老爷低低嘆了一声,「今不如昔啊。」 龚先生低头检查钢铁义肢,嘴里说着:「老爷老当益壮,不输当年。」 「岁月不饶人,年华老去谁也逃不过,我自己清楚。」古老爷面色肃然,「世人皆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唯有我们这些苟且贪生寂寂无名之辈,才能留得一条性命在,亲眼见得这番桑榆暮景,可悲可嘆。」 第9页 庭院中冷冷清清枝叶飘零,似乎印证着他的说法。却听噗嗤一声,龚先生竟笑出了声。 古老爷瞠目:「你笑什么?」 龚先生勉强压了压嘴角,声音里笑意却是掩不住的:「小人不过是想到,余县丞七十九岁的老父亲。耳背手抖走路不稳,人老心不老,照样娶了房十七岁的小妾,您身体总不见得差过他。」 古老爷一时无言,片刻,浑厚的笑声响起,摇头说了两声你啊你啊。 说笑完,龚先生将古老爷鞋袜穿上:「我已经将每一处部件都减重削薄,以减轻分量,再改动,恐怕承重牢固都有所影响。与其减轻本身分量,不如换一种更轻的材质。」 「换材质?」古老爷坐直了些。 龚先生道:「老爷这义肢是军中所用,材质与分量皆是以加强将士战力与防御为目的,大部分部件都是用天铁制成,以确保与身体契合。若是寻常用,大可以只保留与肢体连接部分,与主体支架。」 天铁是一种特殊矿石,经锻造后广泛用于武器、盔甲制造,只是稀有珍贵,除非御赐,唯有皇亲贵族有资格使用,天铁矿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 百余年前的机缘巧合之下,军中军医发现天铁用于义肢制作,可使义肢如天生一体般操作自如。但天铁也有其缺陷,并非所有人体都能接纳,八成人体会出现排异反应。 因此,能接上义肢的人不仅地位崇高,更是要有能顺利融合天铁的好运气。 坐在御赐将军第里的这位古老爷,便是撞了大运的。 可从另一个层面看,失去原本的肢体,余生只能使用冰冷无知觉的义肢,本就是一种最大的不幸。 第5章 木匠 龚先生提出可行方案,古老爷思索一番,点头同意了。 事实上,不听取龚先生的,也别无他法。 交代了注意事项,将义肢更换提上日程,将军第的管家呈来定钱,龚先生也不看一眼,拿过揣进怀里,谢过古老爷便起身离开。 老管家送到巷口,再三道留步,才停在那儿目送,十足的讲究规矩。 回到小院里,阿桃正和阿毛在追逐玩笑,见到他回来,齐齐扑上前来,叽叽喳喳地叫开了。 阿毛手举得高高的:「师兄你看我做的鸟!」 那是一只拳头大小的鸟,身体用木头雕成,翅膀是用细金属丝扎在一起的金属薄片,从两侧洞口连接入身体里,在机关牵引下一上一下地扇动,展翅欲飞——只是现在还无法飞起来。 这就是用捡回来的那些破铜烂铁做的,阿毛对这类手艺活异常有兴趣,时常做出一些这样的小玩意儿给龚先生看,得空了就满城跑着寻宝,几个弃物的地方给他摸得透透的。 「做得不错。」龚先生笑着鼓励了两句。 陆旋一向寡言,许是待着闲得发慌,整理起了院子里乱堆的杂物,点了个头算作打招唿。龚先生看着没有丁点儿不好意思,他愿意干就让他干去。 刚坐下喝了口水,门外来了人,是驿馆的郭老倌。 郭老倌手里提着一块豆腐,笑呵呵地跨进门槛,将豆腐交给阿桃交代要放好,大着嗓门对龚先生说道:「大前儿还好你们半路下了车,不然可就麻烦了。我回了驿馆,那儿好些军爷歇脚呢,我的马都没地方站脚了。」 和阿桃嬉笑的阿毛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声响,跑动的脚步慢了下来,转头看向龚先生。 陆旋收拾的动作停下,想起龚先生忽然半途下车那件事来,状似不经意间朝那方向扫一眼。却见龚先生面色如常,笑道:「是吗?那可不多见。」 郭老倌在院子里坐下:「可不是。那军爷带了不少兵马,足有五六十人,说是要抓什么逃犯。我听他说是一大一小,年岁又与你和阿毛相当,当时就给我吓得站立不稳。」 他抚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见阿毛傻愣愣站着,像是有些好奇又不明白说的是什么,笑着安慰了几声没事。 「不过他也说了,那两人一个叫什么……班贺,一个叫孔泽佑,登时我就安心了,他们要抓的绝不是你们。你分明是叫龚喜,阿毛叫……诶,阿毛姓什么来着?」郭老倌茫然地看了看龚先生。 「哦,他随我姓,也姓龚。」龚先生说道。 阿毛眉毛扭了扭,忍住了没说话。 陆旋看着龚先生,怕不是信口胡诌的一句? 龚先生正经了神色:「现在那群军爷在何处?」 「早走了,赶着去苍俞县呢。」郭老倌摆摆手,「听说是那儿有逃犯的消息,当日吃了酒菜,给马餵饱草料,就离开了驿馆。」 话就是这么一说,郭老倌原本这会儿应该在驿馆里,可他腿疼了几日了,便同他人换了班,回县城里找郎中讨副药吃吃,顺道来看看阿桃母女俩。 「怕是要下雨了,可这天迟迟不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诶,阿桃,你娘近来可还好?」 阿桃注意力从阿毛的木鸟转到郭老倌身上,嗓音清脆跟小黄鹂似的:「娘这两日能出来院里坐坐了,还让我记得看望姨婆呢。」 郭老倌老伴儿是阿桃她娘的亲姨,也算看着阿桃出生的,疼得跟亲孙女一样。见阿桃母女一切都好,寒暄几句,郭老倌起身,说了几声不用送,甩着膀子匆匆走了。 阿毛把木鸟往阿桃手里一塞:「送你了。」 第10页 阿桃惊喜地接在手里,道了声谢,跑进屋里去给娘亲看看新鲜玩意儿,一时间院子里又重新清静下来。 龚先生进了屋,阿毛巴巴跟上,陆旋留在院子里整理柴堆。他没有偷听的癖好,只是耳力的确是好,那些声音自动往耳朵里钻。 「师兄,我能不能换个名字?」阿毛抱怨道,「龚毛可太难听了。」 「那是龚难听,还是毛难听?」龚先生漫不经心地反问。 「龚不难听,毛也不难听,合在一起就没有这么难听的。」阿毛说。 「将就着用吧,去别的地方再换。」龚先生说着,捲起一叠纸往外走。 跨过门槛,龚先生抬眼,正撞上陆旋望来的目光。 不期的对视令陆旋心跳抢了一拍,有种窃听被人发现的紧张感。 龚先生不在意地一笑,迈步走入一旁的小屋里。 直到日渐西垂,龚先生才从那间小屋里出来。这院子里另一个陆旋还未见过的人,也露了面。 孙良玉双颊清瘦,眼窝有些凹陷,身体没什么力气,看向人的眼神也是轻柔的,整个人陷入黄昏般的朦胧里。久病的美人,秀眉间都带着印刻入骨的忧愁。 这一日的晚饭比前两日好上太多,阿桃抱着碗小口小口吃得斯文,孙良玉胃口不佳,捡着素菜吃了几口便放了碗筷。 阿毛吃起肉来气势如虎,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龚先生从阿毛的筷子底下抢出几块肉来,放进阿桃碗里,接着冲着陆旋招唿:「你快吃,这小子吃起东西来可不讲脸面,再坐那儿发梦可真就没了。」 陆旋不大好意思和一个小孩抢吃的,龚先生怒其不争,上手夹了几块送进陆旋碗里,总算是让他这顿沾了点荤腥。 孙良玉吃完被阿桃扶进了屋,阿毛撑得走不动,赖在椅子上坚决不动弹,只有陆旋跟在龚先生身后收拾碗筷。 天色黯淡,厨屋里点起了一盏油灯,屋里的人笼在光里,侧颜线条分明,神色显得淡漠。就这么大点地方,陆旋不可避免的注意着那人。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没告诉你吗?」龚先生回头,恍然道,「我是一个木匠。」 「看起来不像。」陆旋说道。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补救般添了句:「我是说你,长得好……不像。」 还不如不说! 龚先生面无表情看来,凝视他片刻,噗地笑出来,摇了摇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的确是生得好,蛾眉深目,眉宇蔚然深秀。 他面上总是含笑的,方才那一笑并无特殊,却无端令陆旋心悸。 火光映在那双眼眸里,被垂下的浓密眼睫切碎掩盖熄灭,下一刻又忽闪一下,欢快地跃入眸中。 「我不探究你,你也别打听我。」龚先生道,「不过,你的右手……」 陆旋神色微变,双手用力握成拳都会颤抖。 龚先生转过头去不看他:「握不住刀,使不了武器。我问过了,那位神医说是重伤所致,或许能有恢復的希望。」 陆旋怔了一下,他特意去问的 「不过需要长时间的治疗,短则三年五载,长则十年八年,你要去追你叔父,恐怕现在是帮不了你了。」 陆旋:「……那你和我说有什么用?」 「只是告诉你有这份希望,日后或许你能再遇上个厉害大夫,这只手能好呢?」龚先生低下头,「阿毛时常口无遮拦,你别和他计较。」 这是,在替遇匪那日阿毛说的话道歉?陆旋按下情绪,思索片刻,道:「我不会和他计较。」他声音有些低,「只是一只手而已,我不是还有左手吗。」 「你能这样想就好。」龚先生放了碗筷,一本正经叫出他的名字,「陆旋。」 陆旋疑惑的目光投来,他说道:「神医的药效果卓绝,再休养两天你的身体应该就无大碍了。打探你叔父的消息不是一两日的事,且不说现在暂住在此,他日你身无分文如何继续上路?」 陆旋道:「的确,我借住在此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们倒是无妨,只是你一个大好男儿,总得做份正经事。衙门里缺差役,每月能得几两银子,若是遇上通缉犯或匪徒,还有额外赏金,是份好差事,你若不嫌弃,我就去和杨四爷说。」 龚先生说得恳切,面容诚挚,那副好皮相格外唬得住人。 陆旋盯着他半晌,点头道:「好。」 龚先生笑起来:「爽快人。」 陆旋只知道,自己不那么爽快,龚先生也是要继续直到说服他为止的。 凭空多一个劳力,谁也不会拒绝。杨典史过了两日来院里领人,近来城外零星出现一些外地来的流民,他正愁缺人手,亲亲热热地带走了陆旋。 即日起,陆旋便跟随杨典史巡街办案,一面等待虎威镖局的消息。 有时犯人逃出城外,陆旋还得出城抓捕,时常回来得极晚。 可即使他回来得再晚,都能看到院子最边上那间小屋里亮着灯。不知里面在忙些什么,传来隐隐的锤击金属的声音,好在并不十分扰民,或许是因为那间小屋子的特殊构造。 他推开隔壁那间房门,只有阿毛在,另半边床是空的,一坨乌漆嘛黑脑袋大的东西占着中间位置。 那团东西是天热后被放到床上的,金属质地,分量不轻,龚先生似乎总爱抱着它睡,只道是他的宝贝疙瘩。 第11页 龚先生拿着什么奇怪的东西好像都不奇怪,他的态度像事情就本应如此,连阿毛也不以为意,陆旋与他们相处下来,逐渐习以为常。 睡得四仰八叉的阿毛迷瞪睁眼:「师兄……唔,原来是旋哥。」 勉强认清人,他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陆旋悄无声息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他住的房间原本是阿毛的,被阿毛慷慨让了出来,自己去和龚先生睡了。那对师兄弟倒是毫不介意挤一挤,想来情谊非常。 站在院里注视小屋那扇紧闭的门片刻,陆旋收回目光,转身回了房。 陆旋与龚先生一个早出晚归,一个起了就把自己关小屋里,偶尔碰上面停下脚步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倒像是难得的休憩。 两个彼此不知根底的人,终究还是逐渐熟络起来。 尤其是阿毛态度转变明显,他是个率直的性子,不熟的时候乱飞白眼,熟悉起来就旋哥长旋哥短,陆旋大约能明白龚先生为什么拿他没办法。 就这么熬油费火地过了一段日子,陆旋难得有空闲在家里吃一顿中饭,见龚先生吃得差不多了,拿出一只钱袋,放在桌面上,往他面前推去。 「给你。」 龚先生诧异地看着钱袋,然后抬眼看陆旋:「这是什么意思?」 陆旋不知怎的,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神:「抓了些盗贼,衙门里赏的。给阿毛和阿桃买些肉吃。」 住在这里些许日子,日常起居多有受龚先生照顾,他不是个坦然平白受人恩惠的,能报则报。 阿毛感动得把碗重重一放,一抹嘴角米粒,抬手就要抱过去:「旋哥,你简直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哥!」 龚先生盯着钱袋片刻,笑笑收了起来:「你可别是做个样子,我从不跟人客套,你给我,我就收下。别到时候缺钱了找我讨,我吞下了就没有吐出来的。」 陆旋点头:「我自己留了一份的。」 把钱袋交了出去,了却一桩事,陆旋感到浑身松快,站起身:「杨典史叫我今晚和他一同巡夜,先走了。」 阿毛伸长了脖子喊:「旋哥注意安全!」 陆旋头也不回,抬手摆了摆,跨出院门。 第6章 断臂 与杨典史约好在西市街头一家点心铺前会合,陆旋赶到地方,杨典史已在那儿候着了,只是并未发现他的到来,而是盯着前方说话的两人,面色阴沉。 陆旋走近,便听清了那两人在说什么。 「那城西的孙家,原本还有些家底,就这么一个女儿,没嫁人就生了个无名无分的孽种,气得爹娘相继去世,家业丁点儿没留住。自个儿留着个院子,招些男人住在里面,还不止一个,真是不知廉耻。」 「要我说,咱们也能去问问,住一年是住,那住一晚,也是住嘛哈哈哈……哎呦!」 杨典史一脚揣在那两人后腰上,手里握着雁翎刀往身前一横:「再给我听见你们胡说八道,有一个算一个,割了你们舌头!」 那两人见到官服和官刀,骇然变色,低着头躲开,灰熘熘从他眼前消失。 陆旋眉心蹙起:「是说的阿桃她娘?」 孙良玉那张病恹恹的面孔跃然眼前,总让人觉得是红颜薄命的佐证。 杨典史哂然,却绝口不提女人:「男人么,不都是那么一个德行,劝婊子从良,引红杏出墙。那书生临走前说中了状元就回来娶她,阿桃都八九岁了,他……嗨!我也不把他想得多腌臜,这年头四处流匪作乱,世道艰难,一个书生,兴许是死在外头,尸骨都没人收拾了呢?」 他面上带着古怪的笑,手里提熘着灯笼,在柜檯上排出四枚铜钱,接过伙计包好的点心:「还要巡夜,走吧。」 陆旋跟在身后行了一段路,杨典史又想起还有件事没告诉他,再开口已恢復如常,听不出方才的冷嘲热讽。 「你叔父的消息有点眉目了。苍俞县的一位同僚传消息过来,一个半月前虎威镖局曾在苍俞县短暂停留过,不过很快离开了。我问了他们离开的方向,或许顺着那条路就能找着了。」 突然得知鲁总镖头行踪,寻人之事终于有了线索,陆旋感激溢于言表:「多谢杨典史上心。」 杨典史回了声:「客气,还请你再等等吧。」 城门将闭,天色不早,路上行人散去归家,大街逐渐空旷下来。陆旋蓦的瞧见人群中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眼神骤然冷却,那人似乎也瞧见他了,想要细看,却只看见行色匆匆的背影。 「杨典史。」陆旋语气如常,「我有些急事,先行一步。」 他向来规矩,没干过出格的事,杨典史不疑有他,只当是人有三急:「那我们兵分两路,半个时辰后,在东市会合。」 「好。」陆旋简短应了声,转身没入人群中。 半个时辰后,天色全暗,杨典史行至东市,却始终未见到陆旋出现。心道这小子前些日子像模像样,没出过差错,今儿终于是露出马脚偷起懒来了,这还不抓他个现行? 杨典史特意绕了路,把那包点心交给前来开门的龚先生,那是阿桃爱吃的。 他站在门外,调侃道:「陆旋呢?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龚先生眼神微动,面上不动声色:「还没回呢,不是同你巡夜去了吗?」 杨典史笑道:「哟,他小子竟然没回来,那多半是野去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等他回来,告诉他今日薪俸没了。」 第12页 「偷懒是该罚,他回来我一准告诉他。」龚先生笑着道,杨典史关切几句阿桃娘,没多做停留,拎着灯笼隐没在街尾拐角处。 目送杨典史离开,龚先生回身进入房间,面上没了笑容,对烛光下雕木头的阿毛低声道:「走,随我找人去。」 阿毛从凳子上蹦起来:「怎么,还有比我更不省心的?」 放在平日,龚先生少不得感嘆他还有自知之明,但此刻龚先生来不及说话,他从箱子里翻出几根形状特异的木头,榫卯契合组装起来,束上弓弦,拼出一把简易的弩——自保的武器平日就是这样用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混在杂物堆里。 阿毛放下手里的东西接过那把弩,龚先生紧接着又给自己装上一把。右眼瞄着望山试了试准度,随手抓上一把箭装入箭筒,这就准备出门。 城门紧闭,陆旋应该还在城内。若是在官差巡逻范围里遇到什么事,官差会很快知晓,那么寻找范围就缩小了很多,得往偏僻的地方去。 龚先生有些不详的预感,这样的时候并不多,但每次出现都准得可怕。 陆旋那一身未愈的重伤已经说明了不少问题,不管怎么样,先找到他再说。 但愿,最好是虚惊一场。 二更的更声自远处传来,浓墨似的夜幕笼着僻静的长巷,鲜少有人出没的地方突然传来了仓促的脚步声。 陆旋捂着身前的伤口,鼻尖萦绕着血腥味,余光瞥见一道寒芒,加快了步伐。 三个黑影提剑追了上来,六目相对,杀气毕露。 「你逃不掉的,有人花钱买命,特意叮嘱不能留活口,上回是我们一时疏漏,这次我们兄弟几个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 「你小子已经成了个废人,连刀都拿不稳,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其中两人嘴里不停说着些激怒人的话,目光却精明地不放过周围一切异动。最右边一直没说话的那个看得最仔细,最细微的声响也逃不过他的耳朵,眼中精光乍现,冲着一角刺出一剑:「在这儿!」 剑刃刺入一截木头里,一个身影腾空而起,一脚踢在他的肘关节正面骨缝处。力道又狠又准,骨头几乎要裂开,那人惨叫一声,握着手臂松开刀,正中麻筋的手麻痛不堪,仓皇后退几步,险些跌倒。 陆旋重重喘着气,如点漆的双目死死盯着眼前三人,数月前,就是他们杀害了父亲母亲,同行者十余人皆惨死在他们刀下,不可谓不毒辣。 这次被他们追到玉成县,他不敢回到那座院子里,也不敢让杨典史牵扯进来。要想不牵连任何人,他就只能独自应对。 被伤了的手一时动弹不得,韩老三恨恨喊道:「大哥,杀了他!」 那三人吃的就是杀人换取钱财的饭,剑剑都是杀招。陆旋不得近身只有躲避的份,两边夹击之下被刺中几剑,登时血流如注。体力逐渐不支,他尝试去拿韩老三那柄剑,却没有力气将它拔出,只能含恨放弃。 躲避的步伐在不间断的进攻之下出现了更多破绽,陆旋一阵晕眩脚步不稳,被抓住时机的韩老大一剑刺入左肩,左手紧握住剑刃,制止了更进一步。 韩老二见缝插针,顺势一剑刺向他的左胸,陆旋奋力挣扎险险避开要害,却仍是被刺中胸口,勐地砸在身后的墙上。 韩老三右手仍是抬不起来,愤怒与阴沉在眼中翻涌,气红了眼的人左手拔出自己的剑,挥剑向着陆旋的右臂斩去! 那柄杀人如麻的剑磨得又快又锋利,那条手臂齐刷刷地断开,几息后血液喷涌而出。陆旋又惊又怒,不敢置信,固然剧痛席捲而来,却像是喉咙里凝了块石头,发不出任何声音。 韩老三还未解气,反手又将他的左臂斩下,那两兄弟见此情形,抽剑退开,任由失去支撑的陆旋倒在地上。 那张苍白的面孔落入路边的泥洼里,却不知是夙夜的积水,还是他身体里淌出的血液。 正当韩老三要用最后一剑了结陆旋的性命,他的身体却一颤,瞪着双眼往前扑倒在众人眼前。 倒下的身躯映在那双无法反应出任何情绪的瞳仁里,竖在他后脑的那支箭化作了一根针,生生刺入陆旋眼眸深处。 一心要陆旋命的人,却突然死在了陆旋前头。 「谁!」韩老二大惊失色,不敢前去查看韩老三,一抬脸的功夫,另一只箭穿破夜色扎入他的胸口。 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精准无误地刺入他的身躯,暗中射来的箭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韩老大贴着墙边,惊慌之下生出退意,兄弟情义再深厚,也要留得命才有情。二弟、三弟,这仇大哥一定会报! 心中下定决心,韩老大毫不犹豫转身就逃。刚攀上墙头,一支箭射中肩胛令他动作一顿,只能强忍疼痛翻过院墙,头也不回。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映在墙上,暗箭伤人的黑手终于在巷子里现了身。 阿毛数着自己射出的箭,邀功似的:「虽然你是一击毙命,但只射了后脑勺那一箭,而我射中了好多好多箭。」 龚先生没心思搭理他,走向落在泥洼里的陆旋,晦暗的墙根底下看不清他的情况。四处寻找费了些功夫,但愿他们没有来晚。 「把能收回的箭收回来,别浪费。」 「知道了。」阿毛把弩换到左手上,从近到远,依次把射出的箭拔出来收回箭筒里。 第13页 走到身中数箭仰倒在地的人面前,阿毛蹲下,伸手握住刺入他胸口的箭,正要用力,那人的身体勐地一震,抬起手死死抓住了阿毛的手腕。 瞪大的双眼因痛苦而清醒,他还未死透,迴光返照般抓握的手越来越用力。 阿毛蹲在那儿,眉头皱了皱,也不知是胆大还是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并不理解,没有露出一丝害怕的深情,静静地看着垂死挣扎。 漠然看了一会儿,他失去了兴致,把手抽了回来。 片刻后,死死抓着阿毛的那只手用尽最后的力气,阿毛稍稍挣了一下,那只手便没有生气地垂了下去。 阿毛站起身,将那人前额取下的最后一支箭收入箭筒,语调轻快地转向龚先生:「师兄,箭都收回来了,旋哥怎么样了?」 没有得到回应,阿毛又叫了几声:「师兄,师兄?」 见师兄面向墙根,半跪在那儿一动不动,阿毛脸上的慢慢消失,走上前去。 上一刻还面不改色取人性命的人,在看清陆旋的模样后变了脸色。 龚先生已施针止住了伤口的血,目光凝在断臂上,几息后方才回神一般快速说道:「去,去把吕大夫找来。就算是在被窝里,也要把他给我薅出来。」 他似乎是镇定的,阿毛却听出了他声音里微弱的颤抖。阿毛强行别开视线,退后一步转身跑开。 第7章 机缘 疼,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疼。 以往并非没有这么疼过,那时护送梁大人出逃的路上遇袭,拼死抵抗受了一身的伤,最后是在父亲的掩护之下才得以逃脱,好悬没有死在路上。 他留着一条命为报仇而苟活,那时觉得伤痛不算什么,忍到极致便过去了。 可这一回,疼痛在肉体上不断叠加累积,永无止境似的。咬紧牙关的口腔里尝到了血腥气,即便是如此,也阻止不了痛吟从喉咙里挤出,一股子血腥味瀰漫开来,似乎鼻腔里都能嗅见。 陆旋还未睁眼,紧闭的眼前一片黑暗,眉心纠结地缠到了一块,因为痛苦不自觉移动身体,试图制造出点别的感觉分散那些痛苦。他想用手去捂住传来勐烈痛觉的地方,但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口,用了点力道,制止了他的动作。 身边有人,不……陆旋此时才感觉自己似乎是靠在什么人身上,头枕着那人的腿,被一只手虚虚地扶着。 那人身上传来熟悉的气息——是龚先生。 这样的姿势似乎是更方便限制他的行动,察觉到他试图移动,龚先生便收束双手的,一手按住他的胸口,一手揽着他的肩颈。 陆旋睁开眼,直愣愣望着上方龚先生那张含着悲悯的面孔,半垂的眼睑下蕴然流光。 「我的手……」 龚先生嘴角微微向下,一言不发抬手覆在他的双眼之上,不忍直面。 想起昏迷前最后那一幕,陆旋怔怔的,失去了声音。 覆在眼上的那只手布满茧子,粗粝的触感与眼睑相接触,不太舒服,却是陆旋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 屋内燃着一盏琉璃汽灯,那不是应该出现在玉成县这样的小县城一个寒酸小院里的东西。那盏琉璃灯很亮,照着床榻上半身裹满纱布的人,双肩末端除了沁出的血迹,空空如也。 门外人推门而进,语调里透着股阴阳怪气,听来叫人不适:「班大人吶,您不是要隐姓埋名藏于市,怎么还管起了这份闲事?这么重的伤,到时候别引了别的来,可真是个麻烦。」 阿毛站在说话的大夫吕仲良身边,有些不敢靠近,声音虚弱地叫了声师兄。 陆旋听见那称唿,头小幅度动了动,身后的人被这一动引回注意力,低头看着他。 「班大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事已至此,再没有隐瞒的必要,身后人无声默认。 陆旋在这一刻才得知,龚喜只是一个化名,身后揽着自己的,正是郭老倌口中处在追捕中的班贺! 班贺低低地开了口:「数月前,吏科给事中梁巍梁大人因上谏弹劾得罪朝中重臣,被贬往忻州。梁大人恐遭迫害,请了威镖局送一趟镖,保的镖,便是梁大人自己。」 听到龙威镖局,陆旋浑身一僵。 「为保护忠臣,龙威镖局总镖头陆籍亲自护送,只可惜梁大人还是没能逃过追杀。不仅如此,龙威镖局上下皆被灭口,唯有总镖头独子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感受到手下的身躯颤抖,班贺面色怆然:「两月前,虎威镖局总镖头鲁冠威得知此消息,当即决定举家迁移,寻办法,势要为被害的义兄讨一个公道。」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陆旋开始激烈地挣扎起来,却被班贺死死按住,好在此时他没多大力气,挣扎中伤口不断淌出血液浸透白纱,本就失血的人脸色越发苍白。 「别动!」班贺情急之下斥了一声,眼中的光愈发黯淡,语气软下来,满是无奈,「别动……」 陆旋终究是停止了挣扎,约摸是没了力气。双眼被班贺的手遮了,只瞧得见他半张嘴喘着气,却冒不出一点儿声音。 就算有力气说出来,也不知能说些什么,他脑中一片死寂,仿佛随着被斩去的手臂灵魂也失去了生气。 怀里的人重新昏厥了过去,班贺默默移开手,露出那张昏迷中仍不能放松的面孔。 他还那么年轻,二十都不到,遭此劫难此后这一生该如何度过? 第14页 班贺忆起,那时陆旋身负血海深仇,右臂重伤无法拿剑,他却道自己还有左臂,如今再遭劫难,他又该如何自处…… 阿毛忧心忡忡,指着带回来的断臂:「吕大夫,吕神医,你帮帮他,替他把手臂接回去吧。」 吕仲良后退一步:「你想什么呢?他的胳膊已被彻底斩下,这都能接回去,那我可不是神医了,我是神仙。哎哎——你可别这样,班大人,您别坐那儿啊,快过来解解围。」 「那不正是该你们大夫考虑的么,遇到难事儿就该想办法呀。」阿毛揪着吕大夫的袖子不放,执拗地缠着他,力气还不小。 吕仲良扒拉几下没把阿毛弄开,阴阳怪气的语调里多了些着急。 「你拉着我不如去拉你师兄不是?那断臂我接不回去,他却能再造一双来。班大人,您说是不是?」 闻言,班贺眼中犹疑不定,迟迟不言语。阿毛定定看着陆旋,双手仍是揪着吕大夫的袖子,哀求道:「师兄……」 「天铁朝廷管制严格,即便是黑市上也有市无价,我和阿毛逃亡在外,我上哪儿弄去。」班贺语气低沉。 他不是没有想过,可哪儿有那么容易。 「就算弄来了天铁,谁能保证他能适应?」 吕仲良一摊手:「你看,连你师兄都没有办法,你求我有什么用?能保一条命就不错了。得,你们歇着,我回去了,得空了记得把诊金给我送来。」 阿毛松开手,眼睁睁看着吕仲良离开,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犹豫地看着班贺,欲言又止。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陆旋因疼痛而不规律的唿吸声,阿毛再度开口:「师兄,要不……」 「不行。」话还未说完,就被班贺生硬地回绝,阿毛噤了声,眼中却说不上的难过。 班贺知晓阿毛是个重情义的,虽然与陆旋结识时间不长,却是已经将陆旋当做了自己人。不仅是阿毛,他虽对陆旋隐瞒了不少,至少现在无法全心信任,但见陆旋遇到这样的事,心底里也无法将他视为毫无干系,可以不管不顾的人。 班贺深深地皱起眉头,忽然瞥见了桌边那一堆半成品,心中一动,纠结逐渐理清了。 似乎,天铁也不是那么难弄到,眼下不就有那么一个现成的。 说不准,这真是老天送来的机缘…… 为陆旋装上一对义肢,能完美适配那是再好不过。最坏的,也不过是回到现下的局面,损失不了多的。 那张面孔在灯火照映下显出清晰的阴影,眼眸晦暗不明,班贺低声道:「我会想办法的。」 像是同阿毛说,又像是在同自己说。 隔了大半个月,班贺再度出现在将军第,携带着一条新的义肢。 管家给班贺奉了茶,古老爷捧着那只新腿反覆掂量,点头称赞:「不错,是比这条腿轻了不少。」 「古老爷决定何时更换了吗?」班贺笑容淡定,将喝了一口的茶放下。 古老爷性豪爽,摆手道:「早日解决早了。」 班贺站起身,跟随古老爷进入屋内。 更换义肢的过程并不简单,更换零部件尚且好说,更换整条腿是件大工程。与肢体末端相连接的基座不用动,剥下原有外壳与大部分零件,只留下天铁制作的核心部位,再将新的部件安装上去。等一切结束,班贺已汗流浃背飢肠辘辘。 取下的部件尽数留给了古老爷,班贺以家中还有个不懂事的师弟为由,没有接受古老爷好意留下吃饭,背着箱子镇定自若地离开了将军第。 箱子里的东西沉甸甸的,班贺走出巷子口,暗暗出了一口气,随即嘲弄地笑笑。 以前最瞧不起的就是做工的工匠以次充好,调包僱主的东西,与偷窃无异,最为下作。 没想到如今他也做了这样为人不齿的勾当,在主顾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卖弄手段。虽是被逼无奈之举,想来也着实可笑。 回到那座小院,杨典史正站在门前,不知等了多久。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来,担忧问道:「陆旋情况如何了?」 班贺上前推开门,小声道:「还算不错,吕大夫的本事你是知道的。」 那日杨典史发现陆旋无故失踪,心中放心不下,第二日一早便来敲开了院门。 典史身为一县官员,主司办案抓捕,虽然仓促隐藏了那两具尸体,但陆旋受的伤却是无法隐瞒的。 班贺知晓瞒不过,也知杨典史为人正直,有所选择地将事情如实告知,说明了陆旋来歷与家族惨案,只听得杨典史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他隐去了那晚被弩箭射杀的两人,只道发现陆旋时行兇者已经逃走。杨典史心中纵然有再多疑问,面对遭受重创的陆旋也无法问出口。 那日之后,他带人全城搜捕行兇者,尚未得到丁点儿消息。恐怕,行兇者早已逃出城外。 每日公务压身一刻不得停歇,杨典史分身乏术心中惭愧,只能愧嘆。 陆旋遭受重创后不愿见人,杨典史体恤地只从旁打听,问过便离开。这份自觉为班贺省了不少事,也不用去想应付的说辞。 找机会将那两具尸首销毁,班贺彻底放心,那晚发生的事将成为一桩悬案。 送走杨典史,阿桃从房间里向门缝外张望,班贺沖她笑笑,阿桃便缩回房间里。 阿毛对她说过的,不能偷看。 第15页 进入小屋内,阿毛正守着陆旋,给他餵水。 这两日他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伤口恢復得很好,吕大夫开的药贵是贵了点,药效着实不错。 班贺放下箱子,在床边坐下,温声问道:「今日感觉如何?」 陆旋面无表情,语气不咸不淡:「尚可。」 从他醒来,问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班贺如何会得知龙威镖局的事。班贺再也瞒不过,终于道出他与鲁冠威相识,虎威镖局搬迁之时将缘由一併告知于他。 那日听陆旋要找的是鲁冠威,他便猜出了陆旋的身份,有意隐瞒是他的不对,只是他确实不知虎威镖局迁往何处。 得知真相后,陆旋便是这样一副死人模样,不知道和谁怄气般睁眼躺着等死,一开始连药都不喝,被班贺硬灌了两回才顺从地喝药。 无法自行进食,需要阿毛给他餵粥,陆旋不堪忍受,堂堂八尺男儿竟然要被一个小孩子餵饭,说什么也不肯吃。还是班贺亲自上手,将他抵在墙上,捏开他的牙关一勺一勺餵进去。 陆旋死死盯着他,也不能让他的动作迟疑一瞬。 这样的场面不算什么,伤患么,班贺决计不会放在心上,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阿毛餵不肯吃那就他来喂,陆旋眼神再令人背嵴发凉,还真能吃人不成? 现在还不是乖乖吃饭、喝药、任他摆布? 回到眼前,班贺眼神柔和下来,手指小幅度摩挲着箱子边缘。没影儿的事他不会提半个字,现在机缘就在他的箱子里,总算有底气说出那句话了。 他郑重道:「陆旋,我替你造一双手臂,你可愿意?」 陆旋抬眼看他,因那句话表情慢慢变化,疑惑、不可思议、难以置信、震惊依次从他脸上闪过。复杂的情绪让他的表情有些失控,唯恐班贺是在玩笑,忍不住倾身逼近他,语气急切:「你……凭什么这么说?」 班贺笑笑:「不才师承机关术大师孔芑多,略通义肢制作、装卸。你若愿意,我可以试试。」 「孔芑多?」陆旋重复了一遍。 「正是。」班贺道。 陆旋面容严肃:「没有听过。」 班贺微笑凝在唇边,握紧了拳头。 突然很想收回那句话让他自生自灭怎么办? 第8章 义肢 一个院子里住了两个出不了门的病人,吕仲良来往得勤快了些,以往两三个月走一趟,现在三五天就来一回。 陆旋发现了,吕大夫便是那一钱银子一帖药的野郎中。 一帖药不知道是什么金贵药材,要价高到天上去,不如去抢——他从班贺手里拿钱确实像抢。 每次他带些药来,班贺就如临大敌,掏钱袋掏得心不甘情不愿。吕仲良同他拉锯好一会儿,才能从他手里「抢」到钱。 吕仲良背上药箱离开的步伐虎虎生威,如同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而班贺一败涂地,只能怅然若失地望着他的背影,萧条的身形一副不堪打击的模样,仿佛随手一戳就能倒下。 陆旋亲眼见吕仲良递了一只小巧的酒壶给班贺,张口就要二两银子。在衙门里做民壮年俸也不过八两,他交给班贺那点钱加起来都不够买几壶的。 还只是这一只小壶,为了治他的伤,班贺怕是自己贴进去不少钱。 陆旋眉心蹙起,质询道:「什么东西这么贵?二两银子够寻常百姓花上大半年,你的药未免太金贵了。」 班贺连忙叫出他的名字制止:「陆旋!」 吕仲良眉毛一挑,似乎很是意外他竟然会说出这般质疑的话,用不阴不阳的语气问道:「班大人,您都没告诉他,这药贵在哪儿?」 「啊?」班贺装傻充愣地打着哈哈,「哦,您不是解丁忧离开了太医院吗,你我现在皆是布衣,那些事就不要再提了。」 是了,这位吕大夫不仅要价惊人,从不见班贺与他还价,更是一口一个「班大人」叫着,陆旋心中对班贺的身份疑惑更深。 「那怎么一样,你是逃出来的,我是正儿八经辞的官。」吕仲良听他这么说,放下药箱,非得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太医院那群混帐,治病救人的本事不长进,跟着那群腐儒沆瀣一气,整日攀龙附凤巴结权势,讨那群宫妃的欢心,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班贺低咳一声:「这话不好在外面说的吧。」 吕仲良一抖长衫,指着陆旋:「他以为给他治伤的是谁?天子都要赏赐我的,收你二两银子怎么了?二两银子也能算钱?」 「是是,您说的是。」班贺捏紧了拳头,咬牙撑着笑给吕仲良把药箱挂上,推着往外走。 再留在这儿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别说陆旋听不下去,他也想揍他一顿了。 送走吕仲良,班贺回到屋里,面上多有无奈,解释道:「吕大夫未辞官前,是太医院同知,官居三品,怕是你见过最大的官了。他为人虽不值一提,医术却是高明。」 陆旋不置可否,沉默片刻,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班贺道:「木匠。」 与上次的回答一样,可陆旋此时才明白过来,即便同样是木匠,也有着天壤之别。 「吕大夫,是天子的大夫。你这个木匠呢,是天子的木匠吗?」 班贺笑起来,唇红齿白眉眼温柔,站在大开的门口,屋外天光照来煞是亮眼。陆旋别扭地偏头,视线落在他的肩上。 第16页 「你倒是会触类旁通。没错,我师父是先皇的工匠。我只不过是仰仗师父蒙荫,在京中混混日子罢了。师父两年前亡故,我在都城混不下去,就带着阿毛跑了出来,总好过给人发现我是滥竽充数,拖出去砍了头。」 他笑眯眯的说着这些本该令人羞愧的话,叫人分不清话里几分真几分假。陆旋想信他,却心里清楚,那多半又是他搪塞哄骗的说辞。 陆旋低垂着头不知自己在恼些什么,就听班贺走近了。 「你喝酒吗?」 「偶尔喝一点,天冷的时候会饮酒暖身。」陆旋话音刚落,一只小巧的酒壶就送到了他面前。 「喝了它。」班贺说。 陆旋身体下意识往后仰,躲开未知物体:「这是什么?」 「二两一壶的药酒,金贵着呢,别洒了。都到现在这一步了,还怕我害你不成?」 班贺将手抬到他嘴边,双目沉静甚笃,陆旋心一横,仰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下去。 两大口药酒下肚,喉咙延伸到胃里一路烧起来,陆旋头脑变得昏沉,两眼发黑,身体失了力气,登时明白这到底是什么药酒。 「里边有麻药……」 「嗯。怕你疼得受不住,特意让吕大夫弄来的。」班贺接住他往后倒下的身体,轻轻放下,「是突然了点,但我想着应该不需要挑个良辰吉日。」 他的声音轻柔,听在耳中像是隔了一层雾。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陆旋见到阿毛抱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 安装义肢于班贺而言是轻车熟路的事,外置义肢与内置义肢完全是两码事,外置义肢只需制作一个耐磨柔软的皮套,绑在肢体末端即可。 而内置义肢改造则需要于残肢末端植入三枚天铁骨钉用以连接固定,安装好义肢再进行伤口缝合。并且此种方式并非全部都能成功,义肢无法运作的大有人在。 安装只是第一道难关,第二道难关是人体与天铁是否配适。 有人安装天铁义肢后可以自如运作,但身体与义肢连接部位产生排异反应,伤口无法癒合发溃痈肿,那可就麻烦了。 给陆旋那对胳膊是按原样长短打造的,各处细节皆是明眼可见的精工细作,为此班贺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能做的是尽人事,接下来如何,听天命罢。 陆旋清醒时,屋外已不见光亮,桌上亮着油灯,班贺伏案写着什么,从这儿只能看见他低伏的背影。 肩膀两边伤口又开始疼起来,陆旋咬牙忍着,目光定定地看着层层包扎之下露出来的两条金属手臂,一动不动,泛着冰冷的光泽。 班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陆旋一动便回身看来:「醒了,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吗?」 太晚了,阿毛等得脑袋直栽,刚才忍不住去睡了,班贺夜里熬成了习惯,独自在这儿守着陆旋醒来。 陆旋点点头,又道:「比起上一回,不算什么。」 班贺笑着给他端来水:「还要再等十五天左右,等伤口长好些才能拆纱布,那时就能知道成功与否。」 「多谢。」陆旋嘴唇干涩,凝视着眼前的人,无比郑重,「大恩大德,此生结草衔环,自当以命相报。」 「话说早了。」班贺抬起他的头,餵完水放回去,语气淡淡的,「这些话等确定能动再说。更重要的是,还不知你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天铁,一旦出现排异反应,这对胳膊也不能要。」 陆旋摇摇头:「无论结果如何,你已对我施以恩情,我——你为我花费的银钱,他日一定会加倍还给你。」 「这句话说到了点子。我该把这句话刻在这两条胳膊上,免得你忘了。」班贺不再推辞,笑容更深了几分。 那只是一句玩笑话,不过班贺确实刻了东西在那两条胳膊上。他指着小臂内侧一个不甚明显的图案,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个孔字。 「这儿,是我师门的印记,亦是工匠在作品上留下的标识。若是有同行,便能从印记分辨制作者。」 这与各个镖局有自己的标志是一样的道理。但,即便是义肢,自己身上印下班贺师门的印记,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不能算坏,总之就是……奇怪。 陆旋面上克制沉稳,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期待,等着拆开纱布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在此期间,陆旋行动不便,都是班贺在一旁帮助,事无巨细,照顾得用心,未曾表露过半分不耐烦。陆旋起初不能适应,双臂缺失令他痛苦万分,更无法接受的是自己成了一个什么都干不了的废人。 班贺却道:「只要留得一条命在,就还有无数未知机遇。人生在世上,做什么不都是为了活下去三个字」 他做起那些事来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帮陆旋清洗擦身,里里外外从上到下皆坦诚相见过了,倒显得浑身紧绷的陆旋是小题大做。 阿毛宽慰陆旋,师兄以前也是这样照顾他的,不用不好意思。可那怎么能一样 好在,这一切终于收锣罢鼓。 第十五日,班贺发话,可以拆开纱布了。 阿毛最为积极,绕着坐在床边的陆旋,一圈一圈把纱布解下来。可以看见肩膀两侧连接处已经完全癒合,班贺抬手摸了摸,确定与金属义肢完美贴合,似乎是成功了。 「动一动。」班贺下达指令。 陆旋暗暗做了个深唿吸,缓缓抬起两条胳膊,金属沉重不比天生的,能动起来已经叫他欣喜若狂。相比阿毛表露在外的惊喜表情,他看来淡定许多——但他的淡定是伪装的,真正淡定的只有班贺。 第17页 班贺摸着下巴打量每一处细节:「活动一下手腕。」 陆旋依言上下转了转手腕,接着握拳伸掌,试着手指是否能自如活动。 「还算不错。不过不要高兴得太早,各人身体存在差异,一个月内都必须注意,有任何异常,一定要告诉我。」班贺认真道。 陆旋想到他所说的话,如果出现排异反应,这对奇蹟般失而復得的手臂也留不住,喜悦之情淡了几分。 班贺敏锐察觉他的情绪变化,笑道:「也不用太担心,或许你是幸运的。」 陆旋注视他,抿唇笑了笑:「嗯。」 他忍不住站起身,抱住了眼前的人。双臂刚合抱,就听班贺闷哼一声,仓促拍着他的背:「快、快放手……痛痛、痛!」 陆旋一惊,连忙松手,惊慌失措地看着痛得弓成虾米的班贺,焦急询问:「怎么了?哪里痛?」 班贺痛苦地指了指自己后背,扶着后腰撑住了桌面,疼得直不起来。阿毛吓得跑过去搀住他,扶他坐下。 「这算不算恩将仇报,你是想勒死我?」 班贺指着陆旋的手指发颤,陆旋满眼无辜,低头看着双手,怀着愧疚之情,却是不敢再碰他了。 痛劲儿缓过去,班贺趴在桌面哼哼唧唧两声,才道:「刚装上,你还不能很好的控制力道实属正常。多练习练习就好了,先从自己吃饭练起吧。」 「好。」陆旋老实点头。 话虽是这样说了,但看到陆旋吃个饭上来就折了两双筷子,班贺额角的青筋还是欢快地跳了起来。 第9章 破坏 手臂虽然还不到操作自如的地步,起码能听话地动起来,这已经是莫大的恩赐。这段日子以来,双肩两侧空荡荡心里没着没落,陆旋夜里时常从梦中惊醒,而今有义肢替代,双拳实握,竟有再世为人之感。 四人坐在饭桌前,因不太方便,陆旋上身衣服被截去了袖子,一双手臂展露无遗。泛乌的金属零件严丝合缝地组合,外形仿造肌理轮廓,内里钢筋铁骨,手肘指节无一处不精巧。 阿桃与他相对而坐,灵动的眸子总往他手臂上瞧。 陆旋问:「害怕么?」 阿桃摇摇头,小姑娘家轻言细语:「不怕。这是龚先生给大哥哥做的手臂,你和龚先生都是好人,这有什么好怕的。」 还挺有胆识。 班贺看着他们笑笑,督促陆旋专心对付眼前的碗筷。阿毛体贴地帮陆旋添了饭,自己一面往嘴里扒食物,一面时刻关注他的情况。 桌上菜品一如既往清汤寡水,映得人脸都快显出菜色来了。班贺非常有理有据:「伤口未好,不能吃发物、油腻、辛辣,得吃清淡些。」 稳住一口气,陆旋慢慢抬起手臂拿起筷子,还未调整好姿势,筷子「啪」的一声,折在了手指间。 班贺咀嚼的动作停下,侧头看他,眼中露出几分来不及掩盖的惊诧。陆旋背嵴一下挺得笔直,低低道了声抱歉。 心怀忐忑地接过阿毛递来的另一双筷子,这回在阿毛的辅助下倒是拿好了,陆旋伸手出去夹菜的途中,又是「啪」的一声。 结果不言而喻。 接连两双筷子折损在手里头,陆旋放下筷子的遗骸,背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一下儿粘住了衣服,不去细想此时班贺的神色。 心里暗暗嘆了口气,知道不该过于苛责,班贺面不改色:「阿毛,去,给他拿勺子来。」 阿毛放下碗筷,去厨房里取了勺子来,递到陆旋手里:「旋哥,你可得手轻点儿。」 陆旋小心翼翼拿着勺子舀饭,另一只手扶在碗边,防止碰倒了碗浪费粮食。 这回倒是没听见勺子出问题,而是清脆悦耳的好几声——瓷碗在陆旋手里裂成了四瓣儿,其中一瓣儿还在桌上打着转,蹦得不亦乐乎。 班贺单手撑住前额,终于是忍不住了:「筷子我还能削两根木棍凑合用用,捏碎的碗你是让我再开个窑?我一会儿就弄个帐本来,记下你该赔多少。」 陆旋放下勺子,不去反驳,低头收拾桌面。手臂往桌面落下的动作引起班贺警觉,还未细想,脱口而出:「阿毛,扶桌子!」 阿毛手疾眼快,在陆旋压得桌面晃动下一刻,和班贺一同架住两边桌沿,保住了桌上的饭菜。陆旋也立刻反应过来,收回了手。 这哪是吃饭,分明是抄家造反来了。 阿桃端着饭碗吓呆了,悄悄把凳子往后挪。阿毛见这顿饭差点吃不成,忍不住嚷上了:「旋哥你直说了吧,是不是还想让我师兄给你餵饭?」 陆旋正愧疚着压根儿就没想其他的,那句「师兄餵饭」一个勐子扎进他耳朵里,目光不由自主就往班贺那边看去。班贺因刚才「惊险」的一幕睁圆了眼,随即从眼尾睨着他,陆旋耳根顺着脖颈一下绯红。 阿毛叫得更大声:「你还知道给人餵要害臊?我两岁就不用人餵了。」 「是三岁。」班贺得找点儿什么把那股子狂躁压过去,一脸菜色地纠正,「你是我餵大的,我知道。」 凑合着吃了这一顿,班贺总算认识到自己错在了哪儿。本就因为不适应才需多加练习,差错在所难免,破坏点东西再正常不过,怎么能用填肚子的粮食去充当消耗的筹码? 于是他改变了思路,从阿桃娘绣花的针线簸箩里抽出了一根绣花针。 指尖掂着那根稍不留神就会没影儿的绣花针,班贺进了陆旋那间屋,当着他的面随手放在桌面上,双手背在身后:「试试,把它拿起来。」 第18页 听起来不难,看起来有点难,做起来是真难。陆旋坐在桌前,抬起右臂,两根手指对准位置用力在桌面上抓取。却始终不得其法,无论怎么尝试也拿不起来。 金属制成的义肢可以随意志操作,没有丝毫感知能力,他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碰到了东西,若闭眼不看,便无法辨别碰到的是什么。更别说精细如绣花针的物件,他甚至判断不出自己是否真的碰到了那根针。 班贺坐在桌边看了好一会儿,感嘆道:「这桌子都要被你扣出俩窟窿眼儿来了。」 陆旋停下动作,侧目向他看去,低声道:「我该怎么做,你教我。」 班贺垂眸,抬手覆在冰冷的手背上。薄薄的皮肉附着下能清晰看见骨线,瞧着并不强悍,却能轻而易举地引着金属造就的手臂移动。 「不要用蛮力,而是要感受。」 被牵引的义肢精准地按住了绣花针,随着班贺的移动,指尖从针上碾过,顺着滚动的针落在桌面上。然后分毫不差地重复,一遍又一遍。 起初,什么感觉也没有。慢慢的,摩擦产生的震动由模煳变得具体,滚动的针与表面摩擦,接着是落在桌面产生的细微高低差。摩挲不同材质,产生的震动似乎也是不同的。 直到那只手拿开,触碰过的钢铁之上遗存些许体温,陆旋目光定在那儿,一时忘了动作。 「你自己练吧。砍柴的陪不住放羊的,我还有活儿要干,就不陪你了。」班贺在他背上拍拍,起了身。 陆旋仿佛寻到了乐趣,低头碾着那根针干脆地嗯了声,等人转身走了才停下,往门口望了一眼。那一眼并无异样,平静地收回,继续试着拿取绣花针。 只是本该无知无觉的手臂,被握过的地方不知怎么仿佛隐隐传来热度。 第10章 不速客 陆旋此时状态万不可出现在人前,尤其是官府的人。若不是他还要等叔父的消息,班贺只想叫他尽早离开玉成县,多留一天都是隐患。 为陆旋造那双手臂的天铁,是班贺别无选择下从古老爷那里「顺」来的,分量完全不足以制作手臂,更别提是制作两条胳膊。因此班贺只用那些天铁制作了核心支架,寄希望于凭它能支撑整条手臂动起来,好在结果如愿。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天铁矿严格受到朝廷管制,寻常百姓接触不到,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曾见过,可若是有钱就另当别论了。只要有利可图,便一定会有人铤而走险。黑市不时有少量天铁流出,皆是很快便高价出售,不知去向。 那些幕后买主有钱有势,用来干了什么或许没人管得着,班贺自认无钱无势一介草民,比不得。陆旋一身兼具人证物证,正是休戚与共,盗取天铁私造义肢的秘密若是被人发现,他和陆旋就等着一起倒大霉吧。 班贺提出要给陆旋造一双手臂的同时亦明白告知,绝不能轻易让人发现,或许他这一辈子都要躲躲藏藏。 在陆旋看来,比起失去双臂这根本不算什么。他还有大仇要报,绝不能在此落败,只要还能有报仇的机会,叫他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也在所不惜。 杨典史公务繁忙,无暇过来询问,同时也是听取了班贺的话,让陆旋独自静一静。只要陆旋不出门,待在这院子里躲着人,能瞒一天是一天。 这话听起来颇为光棍,陆旋初听到班贺嘴里冒出这样的说辞,也是暗中惊诧不敢置信的。 但班贺诚挚的眼神与嘴角的微笑,无一不昭示着:对,你没有听错,我就是这么说的。 困在方寸之地,陆旋并无怨言。前些日子还能擒贼缉盗换些赏钱,现下又重归吃喝全靠班贺的场面,自然是指南不往北,说东不言西。 班贺说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瞧着一副循循善诱的姿态:「你这双手臂还不能完全自如操控,需要勤加练习。不论做什么,只要能用到这双手,都是应该珍惜的好机会。」 他说着,递上铁斧,放入陆旋右手,又拿来笤帚,塞进陆旋左手。点头对自己的安排表示满意,班贺轻快拍拍手,将自己关进了那间小屋子。 陆旋低头左右看一眼,眉梢微挑,放下笤帚先去噼柴。 噼柴、扫洒庭院的活计都被陆旋包了,这时候便能体现出阿毛的懂事来。 他虽然总冒出些童言无忌的话,又有些惫懒爱撒娇,别人干活他倒知道在边上递个簸箕、送个汗巾,问一句需不需要喝水,一看就是个打下手的熟手。 班贺平日闲暇之时会教阿桃读书识字,阿毛并不跟着一块儿学,他似乎识字,道那些都是发蒙才学的,还不如自己去看书。他不仅能通读各书,每每看到书中疑惑不解的东西,还能和班贺争上一番。 几次陆旋看见阿毛在教阿桃写字,认真起来有模有样。这样的孩子,若说是出自寻常人家,陆旋是怎么也不信的。 守着陆旋处理完杂务,阿毛便殷勤地拉着他坐下,笑嘻嘻地把自己捡来的破铜烂铁摆出来,一样一样把东西往他面前放:「旋哥,帮我搓圆它。」 「旋哥,帮我捏扁它。」 「旋哥,帮我掰断它。」 陆旋:「……」 无语一阵,陆旋还是按着他的要求照做,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只听见金属相碰的声音。 忽地,陆旋问道:「你的名字真的叫阿毛」 「爷爷取的小名,不都说贱名好养活么。」阿毛摆弄着自己为新作品精心挑选的材料,头也不抬。 第19页 「除了你师兄,可还有亲人?」陆旋又问。 阿毛动作一顿,老气横秋嘆口气:「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这都是哪儿学来的词? 「我爹失踪多年,生死不明,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了。」阿毛撇撇嘴,或许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他并不为此伤感。 「那,你师兄呢?」 「师兄是我爷爷捡来养大的,天父地母,我爷爷是他师父,算他第二个爹吧。」 陆旋思索片刻,有些没明白:「你爷爷算他爹,那便是与你父亲同辈,你却叫他师兄,那他与你爹如何相称?」 陆旋语气迟疑:「如此算来,你和你爹,是师兄弟?」 阿毛抬头,眨眨眼,好像是这么个理。但又很显然,这不应该,不符合纲常伦理。 他只能说:「我爷爷不管这些!」 「我看你是身体养得差不多了,还有心思计较这个。」 班贺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响起,陆旋看他一眼,缄口不言。 阿毛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师兄你看,旋哥都不乐意和你说话了。」 「你笑什么?」班贺扫了眼那堆经了陆旋手的铁块,「让他做这些事,拿他当手锤还是磨石?」 阿毛收起笑容,双手双脚合拢了,像只遭雨打了的鹌鹑。 总而言之,班贺从小屋里出来一趟,这院里个头最高的和个头最矮的都贴墙角站着去了。 陆旋闲下来便坐在桌前,不断尝试拿取那根绣花针。虽然未曾成功过,但他逐渐领悟班贺所说的「感受」,察觉到绣花针从指尖弹走的震颤。 成功的机率是会累积的,每一次尝试失败,陆旋会立刻换一个角度。当所有不可行试过,那剩下的便是可行。 当他第一次成功将绣花针从桌面上捏起来,陆旋欣喜若狂地跑出房门,奔向班贺那间小屋,只想第一时间告诉他。顾不上敲门,捏着门把手一把推开,然后在看清屋内情形时,停步噤声,连唿吸也放缓了。 班贺当初租下这院子,便是看中这里的冷清。夜里更静,他每每画图到深夜,天亮鸡鸣才不敌睏倦,倒头便睡。这是又不知道熬了多久,多走一步回卧房也不愿,伏在桌面上沉入酣眠。 陆旋微低头,看见一抹白。 乌黑的发规规矩矩束起,班贺的后颈少有杂发,衣领因俯身的姿势空开来,露出整截后颈。一颗黑痣将将停在衣领边缘,稍一错开视线,那颗黑痣便顺着后颈熘入衣襟里藏起来。 陆旋盯着许久未眨眼,抬手想要捕捉,手臂关节活动的声音在隐晦不明的心情中拉长放大,一种前所未有的心虚迫使他停下了手。 伏在桌面的人意识勐地一坠,惊醒过来,抬眼便看到探到颈边的无情铁手。 班贺很冷静:「你是准备捏死我?」 陆旋仓促收回手,生涩地掩盖不住任何表情。但也是因此而幸运,班贺从他百般纠结复杂难懂的脸上没能读出有效信息,只能是当他鬼迷了心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难保,他不是真鬼迷了心窍。 班贺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嗓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找我有什么事?」 听到问题,陆旋才想起自己是为何而来,他举起拿针的右手:「我把它拿起来了。」 班贺哟一声,笑起来:「比我设想的还要早一些,很不错。」他低头四下找着什么,从稿纸下翻出一只缠线轴来:「喏,试试把线穿进针眼里。」 那只线轴像一股黑旋风,将所有杂乱思绪卷了个精光,陆旋接过线轴,点点头:「好。」 班贺沖他微微一笑,妙极,又够打发一段时间的了。 天近黄昏,将军第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孤身一人,手牵一匹黑鬃骝,拍响了将军第的大门。 门房前来开门,见门外人身着便于行动的轻甲,不敢怠慢,恭敬请他稍候,合上门前去通报。不多时,将军第正门大开,门房低头候在一旁,等来人踏入府中,这才重掩大门。 在僕从接引下来到院内,见到了这座将军第的主人。 「古将军。在下京营都虞侯,葛容钦。」 来人正是突然到访的葛容钦,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惯常按在刀柄之上,眼神锐利如鹰隼,但在古钺面前,他卸下倨傲的神色,躬身一礼。 古钺坐在椅子上,将擦过手的汗巾随手扔在桌面,语气平淡,显然对此人并不在意:「我已告老还乡数年,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你京营禁军不守着都城,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奉淳王之命追捕一名匠役,得到线索前往苍俞县,路过玉成县之时未曾入城,此次返程,想起老将军在此颐养天年,冒昧前来拜访。」葛容钦慢条斯理道。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京营禁军成了淳王家养的私兵走卒。所抓捕的,竟然只是一个匠役。」古钺冷笑一声,「既然已看过,恕不远送。」 他站起身,迈开几步走到一边,背对葛容钦。 就这几步,葛容钦耳朵动了动,敏锐察觉出异样来,更专注地侧耳细听。 军中谁人不知古老将军当年为救夔国公断了条腿,夔国公专门为他求先皇御赐天铁,命天枢密院为其铸就义肢,以谢救命之恩。 天铁的分量葛容钦算得上熟悉,此时落地的脚步声,远轻于正常义肢的重量。 第20页 「您这条腿……」葛容钦刚开口,便见古钺冷厉的目光射来,面不更色接着道,「老将军近来可有不适?听闻,有些老将到了年纪,不能承受天铁重量,取下义肢反倒舒服,老将军老当益壮,应当还没有这样的烦恼。」 古钺嗓音低沉:「多谢都虞侯关心,我的腿并无大碍。」 葛容钦却是一笑:「老将军笑我追捕的只是一个低微的匠役,您可知那匠役是谁?」 「自先帝盛赞比肩工倕的孔芑多大师亡故,我不曾听过其他工匠的名字。」古钺神情轻蔑。 这话似正中葛容钦下怀,笑容更甚:「我追捕的,正是匠役孔芑多徒弟,班贺。」 见古钺眉头微皱,葛容钦微微昂首,抚刀的手动了动。 「孔大师亡故前,打造出了一块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天铁。据闻,这块天铁的特殊之处在于,任何人的身体都能适应,不会出现排异反应。」 古钺眼中震惊与难以置信交错出现,沉声追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天铁本就是特殊的存在,可以使义肢浑然天成。可它最大的缺陷便是八成人体不能适用,因此即便朝廷掌握所有天铁矿,也无法大量运用。 若葛容钦所说当真,手握重兵戍守边疆的淳王想要得到它,所图谋的,不言而喻。 「当日我接到命令前去抓捕,但班贺早一步逃离了都城。我跟随线索一路追踪,可惜的是,追往苍俞县得到的只是一只孩童玩耍的木车。」葛容钦摇摇头,「追问木车来歷,得知是一支带着镖旗的队伍,行至苍俞县随手转卖。」 「巧了不是,那只队伍,正是数月前从玉成县出发的虎威镖局。」 「总镖头鲁冠威,好耳熟的名字。」 天铁的秘密再惊世骇俗,古钺也只心中震动,此时听到葛容钦提起鲁冠威,竟是猝然色变。 第11章 苛税 「提起鲁冠威,我不得不想起另一个人,陆籍。」 葛容钦踱步,娓娓道来。 「此二人,是夔国公手下赫赫有名的两员虎将,当年随夔国公南征北战,斩杀蛮夷将领无数。也正是此二人,于十六年前解甲归田,两位行伍出身的将军没有浪费一身好武艺,归乡开设了镖局。哦,老将军应该比我更清楚,毕竟他们与老将军曾共事一主。」 那话说得越多,古钺越是怒目圆睁。十六年前夔国公在与蛮夷赫克尔大汗对战中遇伏殉国,此后淳王一手独揽边疆大权,权行州域,威折公侯,不可一世。 都虞侯在京营已是高位,手握实权,竟也要听淳王的差遣。他的爪牙现已扎根入京营禁军,敢问举国之下,还有哪处不受淳王把持? 葛容钦话头一转:「数月前吏科给事中梁巍上谏吏部侍郎参与科举舞弊,贪墨万两,却反被告构陷,贬谪忻州。」 他轻蔑一笑,却不知笑的是那群弄权的文臣,还是梁巍螳臂当车的不自量力。 梁巍知晓这一路兇险,虽并不畏死,却也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那时唯有一家镖局愿护送他前往忻州。 葛容钦逐渐收起笑容:「我还道是哪家镖局如此深明大义,宁愿置全家人安危于不顾,也要与吏部侍郎作对。没成想,那胆大包天接镖的,竟是陆籍。」 「鲁冠威仓促离开应该也是因为此事,西南方向行进,想必是自知势单力薄,要去投靠驻军叙州夔国公旧部骆将军。」 越发寂静的庭院中,唯有一人的声音响起,这四方庭院竟像是葛容钦一人独角戏的台子,令在场的听众为他的话情绪翻涌再也按捺不住。 铮地一声响,利剑出鞘带出一弧寒芒,说话声戛然而止,古钺的剑已经架在了葛容钦的脖子上。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片刻,葛容钦道:「淳王一直希望那两位将军能为他所用,可惜,多年企盼落了空,终是成了一件憾事。」 他面色如常,抬手推开了那柄剑:「鲁冠威从玉成县离开,那木车出自班贺之手,他必定与鲁冠威有所交集,在下理所应当前来探查。不过此地是老将军的地界,不敢造次,特意前来知会一声,以免到时冲撞了您。」 古钺语气越发不善:「哼。我不过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子,你淳王驾下鹰犬,仗着他的势也不该怕我。」 这话几乎就是明着骂他狗仗人势了。 淳王与古钺间的恩怨,葛容钦没资格置喙,他的任务是抓捕班贺,鲁冠威的消息不过是拔出萝蔔带出的泥。 有人对古钺的腿做了什么,朝廷对天铁管控严格,这样的技艺不该流传在外,对天铁不熟的工匠古钺更不可能放心交给他处理。 此时葛容钦心中有了自己的论断,道了声告辞,在古钺敌视戒备的目光中离开将军第,扬鞭策马而去。 老管家上前,面露忧容:「老爷,那位龚先生……」 一年前古钺出城狩猎,归来右腿感到不适,不慎跌落马下。幸而遇到那位龚先生出手相助,他自称师从一位老军匠,对天铁熟悉。 别说玉成县,便是方圆八百里,怕也是找不出一个敢说这样的话来,见都没见过天铁的,谈何熟悉? 古钺将信将疑让他试着减轻义肢分量,没想到龚先生竟然做到了。那之后,古钺义肢稍有磕碰便会叫那人来处理。 他知道那人不简单,但那又如何?制止了老管家,古钺情绪已归为平静:「我在都城只见过孔大师数面,从未见过他徒弟,若班贺真是在玉成县,那我理应照拂。无论龚先生身份如何,能力是做不得假的。让他承我一份人情,并无坏处。」 第21页 「是。」老管家毕恭毕敬退下。 独自站在院中,古钺越想越是心惊。葛容钦口中那块天铁…… 自古兵家战事,最重要的是那一个个战士,受伤致残者皆是有去无回的折损,少一个是一个。 天铁的出现能使将士重返战场,他自己便是铁证。若是连八成人体不能适用这一点都不再成为限制,那么战事再起的时候—— 古钺冷汗淌了一身,重重坐下,久久无言。 葛容钦回到城门口,那里早有一人等候,见他到来抱拳拱手:「下官玉成县典史,杨修。」 葛容钦下马,瞥见自己带来的人已不在视线范围内,杨典史已然开口说道:「请问葛大人带的人马可有调遣文书?若是没有,还请葛大人离开玉成县。」 葛容钦不怒反笑:「我行走十四州,畅行无阻,你是第一个敢对我这么说话的人——一个品级都没有的典史。」 杨典史不为所动:「保卫一城安宁,职责所在。」 葛容钦正欲上马,杨典史又道:「城内不允许纵马,还请葛大人步行出城。」 再三被下面子,葛容钦神色冷了下来,压下怒气,乜斜眼凝视他片刻,牵着马出了城。 城门百米之外,葛容钦的人都在那儿候着。见葛容钦出现,一名押官上前接过缰绳,葛容钦面上不显山露水,押官试探着问:「葛大人,既然已知班贺就在城内,为何不直接抓了他?」 「抓他?有什么用。你以为淳王要的是一个工匠?他要的是那块天铁。」葛容钦摸了摸那匹黑鬃骝。 「抓了他,不就能找到王爷要的天铁?」 「我不信。」葛容钦昂首,「什么所有人都能适应的天铁,我才不信。他们又是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追捕至今,葛容钦对自己所要执行的命令是有怀疑的,如果费尽周折抓到班贺,却证明他们所追求的不过是一句虚言,那才可笑至极。 不过,现在玉成县这些人的反应,倒是有几分意思了。 押官语气犹豫:「可孟……」 「孟光卢,那位孔大师的二徒弟?趁师父病重出走,投靠淳王,他是向淳王保证,他也能造出这样一块天铁,可三年过去,结果如何?」 葛容钦眼神轻蔑:「那些工匠自吹自擂的话说得还少了?」 已经耗费了那么多时间,也不急于这一时。葛容钦望着不远处的城楼,双眼如同最精明的猎手,等着狐狸尾巴露出来。 清静的小院里,班贺教阿桃写字,小姑娘忽然瞥见他衣服上破了个洞,这院里杂物堆积,边角各处粗糙含锋,稍不注意就会多个透风眼。 阿桃道:「龚先生,衣服脱下来给我吧,我拿给娘帮你补起来。」 她不说班贺还没注意到,他不讲究穿着,至少体面周正还是要的,当即回屋里换了件衣服出来。 敲门声响起,在一旁雕木头的阿毛蹦起来,嚷着「我去开」奔向门口。 门外站着个提菜篮的老汉,笑呵呵道:「阿毛,龚先生在没有?今儿卖剩下两把小菜,给你们留着了。」 阿毛忙不迭接过小菜,声音清脆:「师兄在呢,谢谢刘大爷,我去拿钱给你。」 「不用不用。龚先生上个月才帮我修过窗户,都没收钱,我怎么好意思要你们的钱。」说着,刘老汉指指斜对过儿那户,回去了。 他才走到门口,便来了几个官差,仅凭衣着就叫人腿发软。 那官差大喝一声站住,防止刘老汉躲进门里去:「刘吉,交税了!」 刘老汉转身作揖,苦着脸:「官老爷,前日不才交过税,怎么今日又要交了?」 官差膀大腰圆,声音也粗:「前日交的是前日的税,今日交的是今日的税。」 刘老汉急得拍着腿:「可……这又是收的什么税?」 「太后生辰在即,各地得上供贺礼,知县大人要……不是,我说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快拿钱!」官差被同行的捅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漏了嘴。 「诶诶!」刘老汉忙不迭拿钱,满脸肉疼地把刚攒下的数十枚铜钱交了出去。 「就这么点儿?」 「这已经是这些日子的全部了。」刘老汉面容苦涩。 那两个官差见多了卖惨的,嫌弃地摆摆手,去往下一家。徵税的差役走远,刘老汉回头,见阿毛探出头望着这边,龚先生似乎被声响惊动,也站到了门口。 刘老汉心里苦闷,忍不住道:「成天收税,不知道都收的是些什么税!太后那贼婆娘坐在宫里什么也不做,就要天下人养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功勋,一个贼婆娘,还要管着皇帝哩!呸,贼婆娘!」 四下看了看,似乎没人,可难保不会隔墙有耳,班贺连忙制止:「还请别这样说,咱们小老百姓,还是不要妄议朝廷的好。」 「唉,我也就只能骂两句,她可是实实在在拿走了我的钱。」刘老汉摇摇头,佝偻的背弓得更甚,转身进了门。 阿毛仰头望着师兄,班贺抬手揽住他的肩,无奈摇头,退回去合上了门。 回去班贺就拿出钱袋开始数,为了给陆旋买药,花了不少,他还是得多接些活才好。他得了杨典史照拂,这些杂七杂八的税收不到他头上,但盐铁课税一样都逃不了。 田土赋税、盐铁课税是一国财政之本,暂且不提,但余下种类繁杂的税目皆是打着各个名号的横徵暴敛,民生多艰难他都看在眼中。 第22页 见班贺数钱,阿桃表情拘谨起来:「龚先生,我娘每日都要喝药,是不是用了很多钱?」 这屋里另一位病患的药,也靠班贺慷慨解囊。 他笑笑:「你娘吃的都是些便宜的药,花不了几个铜子。不是说好,抵了房租吗?现在还多了你旋哥一个,他也得交房租的。」 知晓自己人微力薄,全靠龚先生发善心,阿桃眼中带着忧虑,点点头:「那你们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听见班贺提到自己名字,陆旋跟着班贺进了屋。 接触到班贺投来的疑惑眼神,陆旋说道:「有什么活能用到我,尽管跟我说。」 「不用。你也待不了几天了,原本还想让你再等等鲁镖头的消息,但现在你这模样还是早点离开的好。过两日你好得差不多,我送你出城。」 班贺拿了一叠纸,从陆旋身边经过,抬手正要拍在他肩上,却见陆旋侧身闪躲,动作有些刻意,似乎不愿意让人碰他。 陆旋神色紧绷,眼神躲避,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不说话。 班贺看了看自己的手,挑挑眉,若无其事地放下了。 第12章 白龙鱼服 对陆旋的异样,班贺未曾多问一句。 其实理当如此,细数起来,他们并未有多深厚的交情,不过是这世道艰难,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班贺不忍见忠良之后遭受迫害,自愿帮陆旋装上一双手臂,又不是陆旋求来的。在他心中,或许他们并没有那么亲近。 原先陆旋任由班贺支配,是他的身体情况不能允许自主,现下肢体齐全,对这样的接触心有芥蒂,自然是可以表露出拒绝的。 起初班贺是这样想的,意识到陆旋可能会对某些事不习惯,他开始多留心了几分。各人有各人的秉性习惯,应当尊重。 陆旋对手臂的操纵自如许多,但动作幅度大大减小,表现得似乎还算正常。班贺询问他有没有出现不适,得到的回答总是完全没有异样。 见陆旋神色无异,班贺便不再多问。 一个有意保持距离,一个自觉迴避,两人仿佛无形间拉开了距离,復又变得生疏起来。 一大早,院门被用力敲响,带着哭腔的声音喊着龚先生,一声接一声。 班贺匆忙穿好衣裳,从房内走出前去开门。门闩甫一拉开,门外那人立刻跪倒在地,半边身子扑了进来,惊得班贺连忙伸手搀住他。 那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人,满面焦急之色,涕泗横流声泪俱下:「龚先生,您救救我爷爷吧,我爷爷被官差抓走了!」 班贺这才认出他来,少年人是刘老汉的孙子,名叫刘干,在县里一家酒坊做学徒,自幼父母双亡,是刘老汉独自一人辛苦拉扯大的。 将刘干扶起来,班贺说道:「起来慢慢说,你爷爷怎么会被官差抓走?」 刘干六神无主,干巴巴地将一早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这些年刘老汉一直摆摊卖些小菜过活,早早地就要挑着菜去市集,没成想今日菜摊摆好没多时,就有官差前来,不由分说拿绳子给他绑了,关进了班房。 与刘老汉一同摆摊的大婶慌忙去酒坊报信,刘干惊慌之下找去县衙,却被衙差告知,因刘老汉辱骂太后,要挨板子。除非拿钱来,否则就要打他个皮开肉绽! 搜出身上所有的钱,在家中翻箱倒柜一番,只找出零碎几十个铜板。前几日交完税钱所剩无几,哪里还有钱去贿赂那些差役?找酒坊掌柜支了当月工钱,勉强凑了几吊钱,刘干又急又怕。怕的是去得不及时,爷爷要挨板子,那么大年纪的人了,受得住几下?想起邻里中班贺素来为人和善慷慨,当即前来哀求班贺。 听闻事态紧急,班贺折返拿上钱袋,随刘干一同前去。 原想先去找杨典史说情,到了县衙却得知杨典史出城缉盗两日了,尚未回来,班贺担心刘老汉安危,不敢耽搁,转而赶去了关押的地方。 见刘老汉家人带了钱来,差役精明的目光落在他们手中钱袋上:「按本朝律法,辱骂太后需杖责二十大板,他骂了三声,便是六十大板。那可是六十大板吶,要免去皮肉之苦,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能行?」 「钱我都给你们,都给你们!」刘干把手里的铜钱一併放入差役卒手中,苦求的眼神落在班贺身上,焦急地小声叫着龚先生。 班贺从钱袋里取出几两碎银:「还请,各位不要为难老人家。」 差役接过银子,掂量两下,总算笑起来:「有此物便不会为难了。不过么,是有人前来检举揭发我们才走这一趟。人带回来什么都不做总归不好,到时候怕是落人口实。」 他说着这话,装模作样煞有介事。 可若他真的在乎落人口实,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索贿。班贺眉头紧皱,忍耐下来,此时与差役作对没有好处。 只听差役接着说道:「那就打个二十板,以示惩戒,叫他以后管住那张惹祸的嘴。」 明白了,这是嫌不够。班贺无声嘆息,从钱袋里拿出剩下的钱。 见钱眼开的差役这回才真正松口,将钱揣入怀中:「放心好了,我们兄弟下手知道轻重,保管回去歇两天就能下地跑。」 挨了二十大板的刘老汉是被刘干背回去的,疼得哀吟了一路,几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一听班贺要为他请大夫,刘老汉差点忍着疼从床上下来跪拜,连声制止。 第23页 他已经欠了班贺良多,请大夫来上哪儿找钱付诊金去,难道又要让他垫付不成?不过只是一点儿皮肉伤,过两天就能好了,不必再请大夫。 班贺从刘老汉屋里出来,刘干送他到门外,感恩戴德抹眼泪的模样瞧着悽惨可怜,心中暗暗唏嘘,安抚两句才回到租住的庭院里。 哀吟与哭声犹似在耳,而这巷中那一扇扇紧闭的门窗后,却不知正伸着几只耳朵。 班贺从回来便坐在屋檐底下,没什么精神似的。陆旋望向他的目光隐含担忧,出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官如虎,吏如狼,杀生害命,骨头啃尽……」班贺声音很低,陆旋要不是耳力超群,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抬眼看着难得安静的阿毛,班贺招招手,阿毛乖顺地上前几步,站在他跟前。 「你往后,要谨言慎行。我虽能护你一时,可总有护不到你的时候。」 阿毛知道自己管不住嘴的坏毛病,师兄此时神情严肃,想必是忆起上回在余县丞府上那件事。祸从口出从不是虚言,他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十分听从管教的样子。 这一日,还是没能躲过请吕仲良。 傍晚时分,一声尖细的惊叫自院中响起,阿桃紧抓着班贺那件衣裳从屋里跑出来,发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娘,我娘咳血了……」 那件刚缝补完的衣服上,沾染了殷红的血迹,打开的房门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阿桃比那刘干更为无助,一个弱小的女孩儿,连搀扶的力气都没有。 阿毛是唯一一个能跑去请大夫的,不用嘱咐二话不说出了门,显出靠谱有担当的一面来。 阿桃担忧母亲,一直以泪洗面。等吕大夫前来诊断,她依偎在班贺温暖的怀里,从旁观望,忧虑的目光定在吕大夫身上,唯恐他随时说出坏消息来。 待吕大夫为孙良玉餵下药,说出暂时无大碍后,阿桃才放下一颗吊起的心。在班贺怀里委屈地擦干眼泪,班贺轻柔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她心里好受多了。 阿桃回到房里照顾母亲,吕仲良提着药箱踱向班贺:「班大人,诊金和药钱,是不是该结一结了?」 「没钱了。」班贺将钱袋翻出个底朝天,无奈地扫了扫两边袖子,「一分都没有了。」 孙良玉病了那么久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多半是她的病情到了只能这样拖着的地步。现下条件如此,吕大夫已经尽力,他的钱袋也尽了全力。 站立一旁的陆旋听着他们的话,班贺此时的处境,便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真实写照。 思索片刻,吕仲良放下药箱坐在班贺对面,拂了拂桌面:「班大人,你可知道白龙鱼服?」 「我听闻,你尚在襁褓便被孔大师捡回,由孔大师抚养成人。以他的声望,想必你的日子绝对不会难过。你十二岁随孔大师入都城面见先皇,先皇不仅重赏了孔大师,还称他为天匠。在都城时,你什么都不曾短缺过。」 他说的半分不假,班贺自有记忆起,便没有为钱发过愁,要什么向那些听候差遣的人说就是,很快会有人送来。不是玉成县的日子不好过,而是出逃的日子不好过。 「以你的本事,根本不该待在这种地方,受那些小吏刁难,窝窝囊囊地缩在这个小院里。在哪位达官显贵手下讨口饭吃,不比在这里好过?你就忍心让你师父的亲孙子,跟着你过寒酸日子,连大口吃肉都做不到?」 听到吃肉阿毛咽了口唾沫,还是梗着脖子喊:「师兄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吕仲良语重心长,班贺却神色冷淡,不为所动:「不劳吕大夫操心,我自有打算。诊金我会尽快给你送去,还请宽限两天。」 吕仲良起身准备离开,瞟了眼陆旋,忽然道:「你需不需要开点儿药?」 陆旋心头一紧,摇头道:「不必。」 目送吕仲良离开,陆旋迴头,撞上班贺意味不明的视线,故作平静地别开脸,自顾自回了房。 班贺眉头皱起,不安在心间蔓延开来。他叫来阿毛,附在耳边耳语几句。阿毛挑高了眉毛,双眼睁得圆圆的,配合地点头。 师兄的安排,一定照办! 第13章 排异 陆旋整理着床榻,外面日头正好,班贺叮嘱过隔三差五得空就要将被褥抱出去晒晒。 出门将被褥在竹竿上摊开,陆旋耳朵微动,敏锐察觉身后的动静。 阿毛猫儿似的蹑手蹑脚靠近,面上带着狡黠的笑容,忽然跳起来,双臂搭向陆旋的肩,像是要将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但他的动作被陆旋预先察觉,刚碰触到,就一个侧身避开,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将那猴精的小子抡到了身前。 阿毛咯咯地笑出声,男孩子间就喜欢玩这种打打闹闹的把戏,一点儿也不害怕,甚至还想再来一遍。 一旁暗中观测的班贺却面沉似水,眼中渐渐显出不忍,随后被必须那样做的坚决取代。 将阿毛扔了两圈让他过瘾,陆旋放下他,转身看见班贺正望着这边,掩饰了那一瞬的怔愣,若无其事地回房。 班贺跟在身后走了进来,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陆旋不自觉牙关紧了紧,回头表情如常,问道:「有事找我?」 班贺不再虚以委蛇,语气压抑地收着:「把衣服脱了。」 陆旋定定望着他:「为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手臂,就现在。」班贺上前几步,挡住离开的唯一出口,不断逼近。 第24页 他的表情认真得叫有所隐瞒的陆旋不敢直视,抬起手臂试图阻挡:「不用看了,不是说了没事……」 手臂突然被班贺握在手中,陆旋浑身戒备,差点就要出手攻击。压制住攻击的本能,他想要收回手,却发觉这样的力道竟然有些挣不开班贺的钳制。 「我不想再重复。」班贺声音冷硬,耗尽最后一丝耐心,伸手袭向陆旋的前襟。 陆旋反应迅速地抬起另一只手阻止,不知班贺碰到了手臂什么地方,屈指一弹,义肢竟然像手臂被击中麻筋似的短暂迟缓了几息。 就这几息的功夫,班贺揪住他的前襟,用力扯开来,看清眼前一切,当即脸色大变。 他的肩部连接义肢的部分红肿成一片,还有几处被衣物反覆摩擦破损,渗出透明的液体——发溃痈肿,出现排异反应的典型症状。 班贺盯着陆旋肩膀,咬牙狠狠道:「什么时候的事?」 陆旋脸色难看,苍白地辩驳:「衣服太粗糙不小心磨红的,过一两天就会消了。」 「不可能。」班贺生硬地否决了他的话,「你的身体不能适应天铁,必须尽快取下它。否则,皮肉会从接触的部位开始腐坏,伤口会越来越严重,不取下绝无自己恢復的可能。」 陆旋看他的眼神变得警惕防备,脚步往后磨蹭,视线瞟向班贺身后的大门。 唯一出逃的路线被班贺死死堵住,那个跑动都会摔跤的人,此时却像是不可撼动般,悍然而立。 「旋哥,旋……师兄,你们怎么了?」阿毛出现在门口,这两人对峙般的情形太过怪异。 阿毛的出现似乎吸引了班贺的部分注意力,陆旋趁机动起来,想要强行从班贺身边突破,但心里矛盾地不想伤害到他,动作束手束脚。 班贺铁了心,死死扣住陆旋手臂,将他往床榻上按。 双臂本就因排异反应而迟钝,面对的又是班贺这样对义肢了如指掌的人,行动几乎完全被限制。陆旋急躁到极点,身体本能地想要挣脱反抗,手臂被控制,那就用腿! 刚抬起的腿被陆旋硬生生跺了回去,皱起的双眉凝重地压下来。他用仅剩的理智控制着自己,班贺的身体根本受不住他一脚。 陆旋步步忍让,班贺寸寸紧逼,终于是被他牢牢按在床上。 余光瞥见那只装药酒的酒壶,班贺伸长了手臂去够,很快将它拿在手中。拿起时分量轻得让他心中一惊,晃了晃,只剩点儿瓶底了。 陆旋伤口疼的时候会抿上一小口,确保不会被迷晕过去,又能稍微缓解疼痛,不知不觉间只剩下这么点。班贺表情迟疑,不知道这么点分量这次够不够——多半是不够的。 「班贺,班贺!」注意到他的动作,陆旋再也忍不住,语调里泄露出一丝惊慌。 班贺用力按住他:「陆旋,你听我说。你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反应,这对义肢,一定要取下来。」 陆旋剧烈反抗:「你别碰我,班贺!你敢取下它,我会恨你——恨你一辈子!」 他的话让班贺的动作迟疑了一瞬,一辈子……自遇到陆旋以来,他家中遭逢巨变,自己又惨遭残害,血海深仇压在他的身上,负重而行。 明明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身上却看不到半点朝气。班贺赠他这双手臂,无法否认不是因为恻隐之心。 这双义肢是陆旋报仇唯一的希望,否则,他的一辈子都会陷在仇恨的泥淖里,被永不得亲手报仇的痛苦折磨。 这样过一辈子,对班贺的恨才是微不足道。 陆旋瞪着班贺,像是胁迫又像是哀求,然而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班贺用拇指弹开酒壶的塞子,强行往陆旋口中灌。班贺必须一手压制陆旋,一手拿着酒壶,这样就无法使他张嘴,陆旋紧闭双唇,摇着头避开,一滴都没有进入口中。 但酒液在挣扎中进入了鼻腔,顺着鼻腔呛了进去,陆旋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一时间咳得眼前发黑。 麻药开始生效,焦躁不安在模煳的意识催生下开始肆意疯长,陆旋用力甩着头,怎么也无法恢復清醒。班贺的声音在耳畔不断重复、交叠,逐渐混响成一片,什么字都听不大清了。 只剩「取下」二字,分外刺耳。 强自支撑着的一身骨头咯咯作响,双肩骨缝衔接处溢出酸疼,让人疼痛难忍。陆旋一双眼睛黑沉得惊人,面颊上带着因剧烈咳嗽生出的不自然的红晕,口中不断呢喃着班贺的名字。 班贺喊道:「阿毛,去烧热水,拿我的刀来。」 阿毛在呆愣中回神,哦一声跑出门外,犹豫的步子在转身后坚定起来。 装上一个月不到的义肢重新被卸下,左右各三颗骨钉被生生挖出,血液溅了两人一身,很快被班贺止住。 未能完全麻醉让陆旋还在挣扎,班贺力气快要耗尽,几乎压制不住,整个身体覆上去,才勉强按住他。 剧烈的疼痛令陆旋清醒了几分,模煳的视野里分辨出班贺近在咫尺,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照着眼前的肩窝咬了上去。他死命下了力气,松开时皮开肉绽,差点没咬下一块肉来。 陆旋最终陷入昏迷,这副状态让班贺轻松了不少,按部就班清理伤口,上药包扎。这一切结束,躺在床上的陆旋仿佛又回到了失去手臂那一日。 可如今是得到了希望再失去,却比那一日要残酷得多。 第25页 班贺退到桌边坐下,面色苍白如纸,唇上失了血色,衣衫在与陆旋的对抗中散乱染血,肩窝伤口渗出的血液混杂其中,难辨彼此,瞧着比受难的陆旋还要凄凉几分。 「师兄,你的伤口上点药吧。」阿毛担忧地看着他。 班贺摇摇头:「家里已经没有余钱了,还有几笔帐未结,你去刻松枝的小木箱里把金坠子拿来,当了换些钱应急,买些补气血的药。记住,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 阿毛一心想着得去买药,没有觉出异常,打开他所说的那只小木箱,找出金坠子,掂量分量,重新把箱子合上,回到班贺身边。 「师兄,旋哥他……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阿毛语气难过,欲言又止。 班贺注视床榻上的人,漠然道:「你还想如何?」 阿毛扁着嘴,知道那话不能随便说出口。 「那是你爷爷留下的珍贵宝物,它太特殊了,不可能随便赠与他人。」班贺垂下眼睑,遮去眼眸中所有的光,「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是他的身体不中用,咱们仁至义尽。」 即便知道师兄说的是对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那东西所附加的代价,阿毛还是心里难受,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躲了出去。 昏暗寂静的房内只剩班贺与昏迷的陆旋两人,班贺抬起眼睑,再次看向陆旋。在这等同于独处的时刻,他的眼眸中却是与冰冷语气截然不同的犹豫,难以抉择。 他到底,该不该那么做? 而这个人,会值得他那么做吗? 第14章 决定 凡事都讲究一回生二回熟,虽然用在此处,稍微是有那么一点不妥当,但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理儿。阿毛原以为旋哥和师兄闹成那样,铁定恨死他们了,没想到这回醒来比上次平静许多。 阿毛躲在门口,只敢探进半个脑袋,暗中观察陆旋醒了没有。 旋哥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师兄又不知道把自己关起来在做什么——不过想来他现在也不好去见旋哥——阿毛只能自己多加关注了。 陆旋躺在床榻上,盯着屋顶看了很久,醒来后不叫不闹,就这样盯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侧头看向门口,声音嘶哑:「阿毛,水。」 阿毛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手忙脚乱跑到桌前倒了一杯温水,凑到陆旋嘴边:「旋哥小心点。」 人小力气不够,阿毛没法像班贺一样揽着后颈将他扶起来。陆旋皱着眉把那个不经意冒出来的人从脑中挥去,有些艰难地抬起头,忍着扯到伤口的疼痛,阿毛配合地稍稍抬起一点水杯,这才喝上两口水润润唇舌。 「旋哥,好些了吗?」阿毛小心翼翼的问。 陆旋不答话,他便扁着嘴把水杯放回去,垂头丧气地躲到门外。坐在门外台阶上,阿毛双手撑着脸,深深嘆出一口气。 这些大人怎么什么事都爱憋在心里? 人憋着,就会生病。若是郁结于胸不能纾解,心头火灭之不去,肝火肺火一起煎熬,就是没生病,脑子里只想着那些事,别的事都不能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人就魔怔了,与生病无异。 就该有什么事都说出来,和他一样! 阿桃从房里走出来,她从来不会擅自窥探这院子里的其他住客,隐隐听见了些许声响,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阿毛都这样沮丧,也不见龚先生和陆旋出现,她内心充满担忧,能做的只是在阿毛身边坐下,默默和他作伴。 晴好的天色照得屋外一切都敞亮,屋内却笼在一片阴郁里,试图进入的阳光被局限在门槛后方寸之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无力插手,阿毛索性什么都不想了,双手拍在腿上,重新扬起笑脸:「走,咱们念书去!」 他振作起来,似乎那些事情都不值一提,反正事情终归会有一个结果的。 人总容易被他人影响,如同照镜。那样的笑容在日光下极富感染力,阿桃虽还是没明白情形,却跟着笑了笑,放松下来,点头嗯了声。 两三日后,陆旋竟然从房里出来了,阿毛惊到手里雕了一大半的木头掉落在地上,用变了调的声音大喊:「师兄,师兄!旋哥出来了,快来啊,他跑出来啦!」 陆旋:「……」 抓贼也不至于这样喊的。 班贺从小屋里走出:「喊什么?他出来就出来,又不是有人锁着他。」 阿毛耸起肩膀站得笔直,收声闭嘴,微鼓的小肚子挺了出来。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小题大做了。 自从被班贺强行卸下那对义肢后,这是陆旋第一次见到他。 似乎又是不眠不休度过的这几日,眼下乌青,面容憔悴,隐约冒出些许胡茬,那张姿容颇好的脸陡增几分颓唐之气。 黑白分明的瞳仁从眼角看来,班贺眉梢微挑,挑开散落的头髮,一个随性的动作,却带着股无法言说意味。 视线交集一瞬,然后错开,两人没有说上一句话。 在那之后,陆旋不再只待在屋里,阿毛有空就屁颠屁颠地跟着他。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打的商量,阿毛搭了个简陋的木人放在院里,陆旋开始用木人练腿脚,他本就功夫不错,阿毛巴巴地跟着他一起学。 总有人是打不倒的,绝地之中反而会激发所有的求生欲。再度失失去双臂似乎让陆旋对这一方式彻底死心,转而在绝境中寻求另一个破局之路。 第26页 他不会就此屈服。 班贺将这一切尽收入眼中,有什么在心中敲击了一下。想起那时,重伤导致他右手不能握刀,在灯火幽微的厨屋里,他说:「我不是还有左手吗?」 或许,这个人可以一试。 这一日阿毛出去收他的破铜烂铁去了,院里只有陆旋和班贺两人。 班贺坐在老远的位置——几乎是和陆旋分别占据两个角,低头捡起阿毛的木头继续雕。也不知是因为低头的姿势,还是他刻意将声音压低了,听起来有些含混:「我还以为,你得寻死觅活一段时间。」 陆旋耳力好得惊人,一脚将木人踢得四分五裂:「那样有用吗?」 班贺微妙地背嵴发凉,忍不住搓了搓胳膊。陆旋注视他,步步逼近,班贺仰头望着那双黑沉沉的双眼,然后眼睁睁看他绕过自己进了屋。 「我不是,还有两条腿吗。」 一个字一个字接连砸落在班贺心口,既为之震动,又忍不住替他感到辛酸。在原地片刻,班贺松了口气,小声嘀咕:「话说得倒是挺凶……年纪轻轻的,这么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做什么。」 心中做出抉择,班贺放下手里的东西,背着手跟在陆旋身后。 陆旋停下脚步,他便站到陆旋面前,双眸如同蒙着一层水润的清光,映出的一切都显得干净。陆旋不愿与他对视,刻意避开了那双眼睛。 班贺视线上移:「你的头髮乱了,我帮你重新梳一遍。」 那乱七八糟的髮型正是出自阿毛的手笔,他倒是热心肠地什么都愿意帮他的旋哥做。 不容陆旋反驳,班贺将他按在了桌前让他坐下,解开发带,慢条斯理将他的头髮散开。 「若是,可以让你重新拥有双臂,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吗?」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不是说,我的身体与天铁不能相容。你忘了?是你亲手把它从我身上剜除的。」陆旋转向班贺,眼中出现了一瞬的情绪波动,很快湮灭在一片死寂中,幽深的黑眸如同一潭死水。 班贺毫不在乎他语气,纹丝不动地再次发问:「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这个机会吗?」 陆旋毫不犹豫,语气认真得发狠,字字铿锵:「如果我能重新拥有一双手臂,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那好,从今往后,你的命归我。」班贺拿过木梳,平淡的声音响起,仿佛只是在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 听在耳中,却瞬间盖过了陆旋的声音,这空间内霎时只剩下了这句话。 陆旋怔怔看着他,班贺将他的头转回去,梳着他散乱的发,动作极其温柔,木梳似乎沾染他的体温,梳在头顶温温热热酥酥麻麻。 「我姓班,名贺……别动。」班贺手里握着陆旋的头髮制止他回头。 陆旋放弃回头去看的意图,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更专注地去听。 「我姓班名贺,字恭卿。阿毛大名孔泽佑,他的爷爷是我的师父,孔芑多。我师门唤作元机,门下弟子稀薄人丁凋敝,除了我的大师兄,也就是阿毛父亲,尚有另一名师兄在,名叫孟光卢,此外没有其他人了。师父亡故之前,研制出可使所有人体适应的天铁,是留给我最重要的遗物。」 「那块天铁我可以给你,但你的命,给我。」 第15章 共枕 髮丝一缕一缕被收拾齐整,陆旋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许多。 这数月来屡遭重创,他却像是被磨去表面的钝感,锉出了骨子里的锋芒,透过铜镜看向班贺的眼神透着收敛的锐利。 班贺唇畔牵起一抹笑,手搭在他的肩上:「我要你,保护阿毛。」 陆旋微怔,没想到他的要求是这个:「就这么简单?」 「并不简单,却也不难。」班贺缓缓摇头,「阿毛是师父唯一血脉,我必须让他活下去,我需要一个能长久保护他的人。若是你身体没有出现排异,即便还未等到你叔父的消息,也可自行去寻,你我之间再无瓜葛。可现在不同,一旦你答应我的条件,等同于签了卖身契,想走都走不了。」 这样的身体,找到叔父又如何?难不成要成为叔父的累赘,往后只能指望他们帮助么?陆旋并不觉得这是难以抉择的问题。他需要这双手臂,为此,成为任由这个人支配的傀儡也在所不惜。 「我答应你。」 得到满意回復,班贺语气轻快,眼尾眉梢漾着促狭:「别这么苦大仇深地皱着眉,我可不是个刻薄的人。只要像之前一样,有钱分我一份儿,就足够了。佃户还要给地主交租呢,白送你一对手臂,我就是带阿毛赖着你一辈子也是应当的。」 陆旋不知想起什么,眼神迴避,连隔着镜子的对视都躲闪。 班贺慢悠悠地,似乎是懒得张嘴,从喉咙里吐出慵懒的字音:「突然想起来,有人说过要恨我一辈子。多不好意思,往后恨我也得忍着了。」 明知道那语气里尽是调侃,陆旋还是有些急:「我没有恨你。我不会……恨你。」 班贺垂下眼睑,笑容浅淡:「我期望的是,终有一日你的心中不再有仇恨。但你太固执,不能放下,那就让你做个了断。除此之外,我不允许你用它做任何凌弱之事,我们得约法三章。」 陆旋目光灼灼:「一言为定。」 阿毛得知师兄愿意再为陆旋做一对手臂,高兴得从院子东南角跳到西北角,抱着班贺一顿蹦,他现在有把子力气,险些绊得班贺摔跤。 第27页 而这一回,似乎真的大有不同,在陆旋看来新的义肢与之前那对外观几乎没有差别,但装上之后的感觉截然不同。结合用药,不仅伤口在几日内癒合,这双义肢运作起来更为自如,完全没有之前的生涩感。 除了没有触感,几乎就像再生的肢体。 陆旋难掩兴奋在庭院里练拳,班贺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屋檐底下,阿毛在边上殷勤地替他扇风,却扇不去他眉间淡淡的忧愁——还有眼下带着倦意的乌青。 阿毛虽自愧不如肚里的蛔虫,但要论起了解班贺,在这世上起码能排得上第二。 「师兄,我夜里能熬,我帮你打扇!」阿毛眼睛一眨不眨,信誓旦旦。 班贺轻飘飘瞥他一眼,没有接话的意思。阿毛顿时觉得遭了轻视,挺起胸膛:「顶真的,肯定让你先睡着了我再睡。」 嘆出一口气,班贺站起身,没拿他的话当回事:「玩你的去吧,反正,已经给出去的东西也没法要回来。」 陆旋余光瞧见班贺走向那间日常做工绘图的小屋,动作停了下来,目光定在他的背影上。看着那扇门闭合,陆旋转向院子里另一个人:「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夜里没睡好。」阿毛笑嘻嘻地仰起脸。同他说了也没用,阿毛压根儿没有细说的想法,说完便去拾掇自己那些玩意儿。 陆旋皱了皱眉,怀着疑惑挥舞出凌厉带风的一拳。 要正经说起来,班贺对阿毛的了解,一定是比阿毛对他了解得多的。 白日口口声声说要给师兄打扇的人,沾床就睡得打出一熘小唿噜。班贺盯了他好一会儿,依旧是睡得天昏地暗,雷打不动。 与他所预料的结果一样。 在床上翻来覆去捱了小半宿,班贺试图尽可能地将肢体舒展开,但立刻碰上了熟睡的阿毛,那孩子像个小火炉般炙烤着相接触的肌肤,不得不收回来。 隐约听见街面上传来更声,三更天了。再熬上一段时间,天便破晓,又是不得喘息的一日。 班贺倏地坐起来,面上是破釜沉舟的坚决,他来到陆旋的房前,抬手推开了门。 那双手触碰到门的一瞬,陆旋便惊醒,门外幽蓝月色之下,是他一眼便能认出的身影。看清来人是谁,他支着手肘半撑起身体,小声问了句有事吗? 「陆旋,」班贺踏进屋内,反手合上门,直直地望着床上那人,步步走近,悄然在床沿坐下,语气是陆旋从未听过的幽然轻柔,「你觉不觉得,天好热?」 合上的门削弱了月色,只从半开的窗缝漏进来,那双眼睛却像是含着明星,在夜里晶莹闪烁。陆旋看着他半晌,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已是七月底,再过几日便是立秋。明明应该天气转凉,却不知为何仍然热得厉害。 陆旋镇定道:「我,尚可。」 「可我热得睡不着。」班贺声音低了下来。 陆旋忆起白日阿毛说的话,道:「那我帮你打扇。」 「不用。」班贺身体前倾,抚着床沿身体慢慢下沉,「你躺进去点,今晚我和你睡。」 陆旋往里挪了挪,挨着墙边,空出尽量多的地方,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收拢四肢谨慎地不去碰到他。 原本不凉不热的身体,不知不觉冒出一层汗,似是由内至外地散发,燥热异常。陆旋脑中却冒出一个不真切的念头:他睡在这儿会不会更热? 躺下的班贺不再克制,翻身贴着陆旋右臂,冰凉的触感令他发出一声喟嘆,舒服了。 没过多久,身侧的唿吸声平缓均匀下来。陆旋睁着眼,睡意全然搅散,却又不大清醒,迷迷瞪瞪理不出一条思绪。 为什么,身边忽然就多了一个人? 陆旋侧过脸去,班贺睡颜平和,眉宇完全舒展,脸颊挨着他的肩头,纤长的眼睫若是再长那么一丁点儿,似乎能碰到陆旋的肩。 他要睡多久?陆旋放缓了唿吸,目光却肆无忌惮地打量,从眼睫中窥见残留的倦意,自问自答了一番:睡多久都行。 到后来,陆旋昏昏沉沉睡去,再一睁眼,身边已经没了那个身影。他竟然没有听到班贺离开的声音,还是说,那不过是黄粱一梦,压根不曾发生过? 幸好阿毛及时为他解惑,没让陆旋纠结太久。 「那块天铁捂不热,师兄怕热贪凉,一直拿它解暑,大热的天夜里不抱着它睡不着。这几日他都没睡好,昨晚定是热得受不了,才去你那儿了。」 阿毛说着,抬头看他,语气故作老成:「你就让他抱几天,实在不行,卸下来也成。」 陆旋从不觉得这世上有难以抉择的事,可现在,他觉得有了。 杨典史出城缉盗,一去就是大半个月,追了三个县才把那人抓回来。回到玉成县第一日,刚做完交接,便来到班贺租住的院子。 他来得突然,阿桃正好在门前,听见熟悉的声音高兴地上前开了门。班贺来不及做准备,眼睁睁看着杨典史一只脚踏了进来。 「我刚到衙门里,听人说你曾去找过我。」杨典史皱眉,担忧地对班贺说,「可是有什么急事?」 班贺上前几步,不着痕迹地将杨典史那只脚逼退了出去,笑笑:「事情已经解决,杨典史不用担心。你前去缉盗一路风尘,想必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几日不见,杨典史面颊瘦了不少,整个儿黑了几度,是个尽心尽力为民的好官。得知无事,他放心下来,临走多问了声:「陆旋他,现在情况如何?」 第28页 班贺面不更色:「劳烦关心,他伤好了不少,只是……您也知道,他遭逢巨难,难免心力交瘁,不愿面对……」 「旋哥,你快来帮帮我!」阿毛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陆旋从房间里往外走。 杨典史一愣,班贺口中「心力交瘁」的人正好端端站在那儿。他视线下移,落在阿毛牵着的手上,神情更是震惊错愕。 班贺扯了扯嘴角,面上仍是镇定从容,心里已经在想该怎么揍孩子了。 第16章 认罪 将军第的地砖崎岖不平,坑坑洼洼,多年饱经练武之人的践踏,又遭过各式武器摧残,留下千疮百孔。踩在上边隔着鞋底不觉着有什么,跪着可就不一样了。 班贺跪在庭院中,背嵴挺拔如修竹,长颈端正秀颀,面色从容,不似来认罪领罚,那模样倒像是来做客的。 事情被杨典史撞破,班贺并未做多解释,安抚了阿桃,让她先回房去,再面对杨典史,只道要去见古老爷,亲自请罪。杨典史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依言将他们三人一同带往将军第。 进了将军第,甫一见到古钺,班贺便一言不发直直跪下,陆旋始料未及,同杨典史站在他身后,犹豫自己该不该跟着下跪。 可他并不知晓这位古老爷是何许人,天地君亲师不得不跪,面对其他人,自幼被言传身教的尊严骨气让他曲不下这个膝。 阿毛没有那么多顾忌,跟随师兄跪在他身边,睁着一双大眼睛懵懵懂懂看着这座宅邸的主人,又偷偷从旁去瞧师兄的反应。双手撑在腿上,没一会儿就硌得膝盖生疼。 听闻杨典史说出他在孙宅所见,古钺目光落在陆旋露在袖外的双手上,面容严肃,颇为严苛地打量着那张过于年轻的面孔。 收回目光,古钺沉声道:「龚先生,你有何话说?」 班贺深深一拜,伏在地上回话:「小人欺骗了古老爷,窃取天铁,擅自替人制作义肢,无可辩驳,小人认罪。」 陆旋注视那塌下的背影,薄软的衣料显出一段极细的腰身,本就瘦骨萧条的身影显露出谦卑屈服的姿态,不自觉握紧双拳。他不再犹豫,屈膝跪下:「是我求他帮我的,要罚罚我便是,请不要为难龚先生。」 古钺瞥他一眼,将他搁置一边,问道:「龚喜,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班贺微微抬头:「果真还是瞒不过古老爷慧眼。小人本名班贺,家师孔芑多,是先皇亲封的大司空。这孩子是家师唯一的血脉,亲孙孔泽佑。」 见古钺看向自己,阿毛正经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古老爷。」 大司空为冬官之长,掌土木工程,全天下的工匠,再没有比他地位更高的了。古钺冷然道:「你师父既然位列六卿,为何你要隐姓埋名藏身于这般小小县城?」 班贺道:「家师离世与先皇宾天相继,今上尚武不重工,再者小人学艺不精,唯恐留在京中坏了家师的名声,因此离京。」 先皇在世之时大兴土木,兴建宫殿楼宇园林,每年召集数万工匠进入都城,盛况空前。当今圣上继位,都城营造皆已落成,圣上对此类事不曾过问,有意忽略,只是少了个工匠,没人会不长眼地捅到上面去。 古钺对其所言不置可否,心思百转千回,终是将葛容钦所说的那些话吞了回去。那块特殊的天铁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出口,在场还有一个杨典史,更需谨慎。 目光重新回到陆旋身上,古钺审视着那名年轻人,扬起下颌,质问:「班贺,你可知盗窃天铁私用,是何罪名?」 班贺头低得更深,几乎贴着地面:「死罪。」 陆旋愕然抬头,这竟是死罪?班贺从未提起,即便他清楚此事难为,却没想到是如此大的罪过! 古钺点头:「很好。你明知故犯,其罪当诛。正好,杨典史在此,就交由你处置。」 正为眼下场面变换愣神的杨典史忽然被点名,目光迅速落在班贺身上。他心中明白律法如山,可龚……不,班贺所作所为是出于好心,罪不至死。 「古老爷,此人乃是鲁冠威鲁镖头义兄陆籍之子。」班贺忽然直起身,仰面与古钺对视,此刻一扫谦卑,目光甚笃。 闻言古钺眼神骤变,急急走近几步,定了定目光,再度仔细端详陆旋容貌。态度由方才的慢待,一瞬转变,疑虑与惊诧交错,又含着他所说为真的期盼。 班贺娓娓道来:「自我到玉成县以来,鲁镖头对我多有照顾,数月前因故搬迁,告知我事情原委。陆籍为护送梁巍梁大人,夫妇二人双双惨遭杀害,唯有独子侥倖逃脱。三个月前,陆旋于匪徒手下救了我与阿毛,我便将他带入城中。听闻他要寻的是鲁镖头,大致猜出了他的身份——此事杨典史可以作证。」 忽然提及自己,杨典史情分义气兼有之,抱拳拱手,对古钺道:「确实如他所说。」 陆籍夫妇遇害一事古钺早已知晓,鲁冠威的离开便有他的手笔,班贺带来的消息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古钺眉头紧皱,站定陆旋跟前,本是询问,却因心中焦急显得咄咄逼人:「你当真是陆籍之子?」 陆旋面容坚毅,毫不退却:「家父正是陆籍,龙威镖局总镖头。」 眼神几经变换,古钺唇角抖了抖,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双臂。不适感传遍全身,陆旋强行克制将人推开的冲动,忍受他的触碰。 第29页 掌下冷硬的触感令古钺勐地一震,竟然整条手臂都…… 班贺继续道:「那杀害陆籍夫妇的杀手并未放过陆旋,追至玉成县,陆旋与其殊死搏斗……我盗取天铁是不可争辩的事实,甘愿受罚。」 此时古钺哪里顾得上计较那些,良将之子得以续存,故交在天之灵得到慰藉,已是最大的幸事。他躬身扶起陆旋,声声颤抖:「孩子,你受苦了!」 陆旋手足无措僵立在那儿,视线瞟向班贺,却只能瞧见他跪在地上的背影,低垂下头,略宽松的衣领袒露半截后颈,微侧的脸颊没有表情,透着股漠然疏离。 得知陆旋身份,古钺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放弃追究班贺的罪过,反倒感激起他来。念在他是孔大师的徒弟,又是为了陆籍之子,一概既往不咎。 有古钺发话,杨典史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陆旋所受苦难他见得三分便已不忍,班贺又是与他熟识,对他们二人杨典史如何下得了手?事情既然无需他多言,杨典史当即先行一步。 将陆旋留在将军第,班贺带着阿毛走出那扇朱漆大门。 离那扇门越来越远,阿毛仰头轻轻叫了一声师兄,班贺抬手揽在阿毛肩头,微微用力,面上纹丝不动,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没个定性的孩子,遇到点儿别的事便会把之前的事情抛到脑后,注意力转移得飞快。 回到小院,开门见阿桃飞快地抹着眼泪,侧过身子不想让人瞧见。阿毛登时将他的旋哥暂时忘了,挺起胸膛粗声粗气地问:「阿桃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阿桃摇摇头,闷声不说话。 娘身体不好,她不敢在屋里哭,以免见了担心。她只想在院里哭一会儿,回去见娘得笑着,好不容易止住眼泪,阿毛一问,泪珠又顺着脸颊滚落几颗,心里委屈得不行。 阿毛脑筋一转:「对了,是不是这条街上那些臭小子又胡说八道了?走,我帮你报仇去!」他一把拉住阿桃的手,强行牵着她往外走,像只气哄哄的小牛犊。 班贺生好火,煮上粥,滚水冒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阿毛才领着阿桃回来。 方才好生活动了一番筋骨,阿毛衣衫不太整洁,好在没有挂彩。不大好意思的阿桃帮他拍了拍灰尘,被他用小大人的语气制止:「以后他们谁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们!」 阿桃低着的头小幅度点了点,细细的说声谢谢,小跑着回了房。 「气死我了,那些臭小鬼说阿桃娘是撑目兔,阿桃都被他们说哭了。」阿毛义愤填膺,撸起袖子还想再去跟他们干上一架。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问:「师兄,撑目兔是什么?」 都没明白什么意思呢,就去帮人打抱不平! 班贺微微蹙眉:「你不必知道,总之是难听的话。下回听见,直接揍。」 传言雌兔望月有感而孕,撑目兔是那些文人嘲讽女人未婚而孕,行为不轨的说辞。 虽不知阿桃爹娘是怎么回事,但孙良玉从未有过一句怨言,没有露过一丝悔恨。无论他们如何,都与他人不相干,更轮不到那群心智不全的小鬼头嚼舌根。 临到睡前,阿毛才又想起少了个人,扁着嘴坐在班贺边上念叨半天旋哥。师兄不为所动,当做从来就没那么一个人似的,想起白日是自己鲁莽,才让杨典史当场撞破,阿毛自觉没趣,忍不住困意回去睡了。 街面传来二更更响,班贺将汽灯调亮些,低头整理这段时间的图稿。不多时,忽然听见院里有异动,班贺放下图纸,起身出门查看。 一个黑影越过墙头,稳稳落在地上,像是还有些不习惯,上半身微晃。他刚停稳,便听见一声:「陆旋?」 黑影上前几步,走到更亮处,显露出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孔,双目熠熠:「是我。」 班贺微微扬唇:「你怎么不住在将军府,古老爷还能不给你安排住处?」 「怕你睡不好。」陆旋脱口而出,见班贺神情微变,找补一般说道,「我觉得今晚还有些热,我不在你会睡……算了。」 最后两个字,竟听出了几分自暴自弃。 少顷,班贺笑出了声:「我真是好奇,你父母会是什么样。」 陆旋睨着他,低声问:「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班贺温吞道:「我想像不出来,什么样的父母才会养出你这样的性子。」 陆旋不解:「我什么样的性子?」 班贺笑意更深:「怪招人喜欢的。」 第17章 命硬 班贺夜里鲜有早睡的时候,陆旋相当清楚,见他回屋忙活,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见缝插针地帮着做点什么。 两人默然低头整理半歇,陆旋双手落在一叠书上,低低的声音在寂夜中字字分明:「你是有意让他发现的吗?」 班贺偏头看来:「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招来杨典史,好叫他知道我暗中做了要判死罪的事?」 「那时你只要声音再大一点,我听见了,绝不会出房门一步。」陆旋知道杨典史不会是他叫来的,自己被发现却是註定的事,不是今日,也可能是明日。 古钺的反应,是否也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呢? 班贺笑笑,不置可否。 「玉成县虽小,却出了几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古老将军、鲁镖头都是。古老将军出身草芥,一生未曾娶妻,不结党营私,五年前告老还乡,交了兵权后部下四散,可嘆一句人走茶凉。」 第30页 班贺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他若是想,总归会有些办法的。你父亲与古老将军是旧识,他会想法子帮你。」 「你走后,老将军同我说了些往事。」 想到古钺提起旧事老泪纵横,几度哽咽说不下去,态度转变之大,皆因父亲陆籍。陆旋眼中迟疑不定,直直看着班贺,「你甘愿冒险为我做这些事,也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 班贺轻笑一声:「你父亲?陆籍就算还在军中供职,充其量不过一个昭毅将军,还不至于让我做到这种地步。你父亲是谁,与我怎么做没有任何关系,我做这一切仅因为你。 」 陆旋微睁的双目映着微微摇晃的灯火:「因为我?」 班贺郑重点头,语气认真:「我觉得你命很硬。」 那么一句话,被他说出了仿佛是龙章凤姿天选之人的隆重感,陆旋结舌,竟一时无言。 「但凡你在这些日子里显露过一丁点儿自暴自弃,我都不会选择你。」班贺说道,「这块天铁是先师遗物,意义非凡。若是所託非人,意志不坚,反而成了麻烦,这样的风险我承担不起。」 原来如此,陆旋疾速跳跃的心脏放缓了速度,却又生出新的不解:「你不是要我保护阿毛,为什么又要我听从古老将军安排?」 班贺反问:「凭现在的你,能保护阿毛多久?」 陆旋沉默不语,即便得到班贺赠予的一双手臂,自己似乎还是没有完全认识到,眼前的人并非小县城里的一个普通工匠。吕仲良、古钺对班贺的态度,无一不昭示着这个人非比寻常,他所要应对的绝不是三两个劫道的匪徒。 「我要你保护阿毛,又不是把你锁在他身边。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有以一敌万之力。在此之前,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班贺抬手屈指在他手臂上轻弹,笑言一句,「别想趁机逃走,我跑不动还有阿毛呢,那小子跑得可快了。」 陆旋捂住被弹到的地方:「我才不会逃跑。大丈夫一言九鼎,言出必行,我答应你的事豁出命去也会做到。」 明确得到班贺的回答,陆旋浮着的心终于落定,这段时日对未来的不安惶惶仿佛找到归所。 他被收留在此处,头顶一片瓦,没有一块属于他,不知道哪一日就又要踏上茫茫寻人之路。白日他被留在将军第,班贺走得头也不回,那时以命相抵的交易像是不復存在。直到此刻,陆旋确定了班贺没有忘却。 说话间,闻听三更声响,班贺最后将图纸放入一只木箱,陆旋随意看了眼最上面那张,问道:「这是火铳?」 「你认识?」虽是疑问,但班贺并不算太意外。 各类火铳、火炮军中常见,稍有些分量的城、县军营驻地弹药库里都会储存这些玩意儿,就连玉成县也有。 陆旋含煳其辞:「曾见过。只是那杆火铳完全坏了,不能使用,好像和你这个还不太一样。」 「自然不能一样,一样可就白画了。」班贺笑着合上了箱子,扣上了锁。 那一沓图纸,还有以前所绘制的,恐怕多半都是此类物件。两边手臂动了动,关节处发出细微金属摩擦的声音,陆旋声音轻了些:「你这样的,也算做是木匠?」 班贺:「为什么不算,那木匠应该做什么,建房子?」 那问题问得陆旋一愣,他对工匠并不了解:「差不多。」 「建房子……」班贺细细琢磨,品味出点什么一般笑起来,「很好啊。房屋为庇护之所,一方屋顶四面墙,能避风雨供人栖身。若是以后有机会,我就去修建房屋,当个像样的木匠。」 边境蛮夷长久以来虎视眈眈,二十年前夔国公与淳王各自为战,以巨大的伤亡换来至今十余年和平。损耗国祚,也没能彻底安宁,蛮夷总会寻些由头犯境。 师父孔芑多胸怀报国之志,拜见先皇。先皇虽对师父敬重有加,却耽于自身享受,将他献上的所有武器囿于宫墙之内,并不重用,更喜欢让他造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取乐。 未能得偿所愿,师父大失所望,晚年时常后悔入宫。这样的愁绪毫无阻碍地传达到班贺身上来,新皇继位正是各处混乱的节骨眼,没人关注那些工匠,这才让他有了离开大都的机会。 班贺抚着手下的木箱,目光深远,笑容浅淡了些。 「困了吗,睡去吧。」班贺上前推着陆旋往外走,「明日一早,你还得回将军第去。」 陆旋朝身后挥了挥手:「灯。」 「知道的。」班贺熄了灯,同他回房,抱着人形解暑工具舒舒服服睡了一夜。 转天一早,陆旋天刚亮便起了,摸回了将军第。 陆旋偷熘出来又偷偷回去,有没有被古钺发现班贺不知道。但他出门去交货,听巷子里那群围成圈嚼舌根的闲汉说到孙家的女子偷汉,姘头天刚亮悄悄离开的模样被倒夜香的李大婶撞个正着,心情很是微妙。 睡倒是睡了一晚,只是陪睡对象是他。 他本就是那些人谈资中的一份子,在这儿住了多久就听了多久闲话,这回非议的人物轮到了陆旋。 初来乍到时班贺曾想过制止,但有这样的想法显然是他少经歷练,低估了他们调嘴弄舌的本事,久而久之便放弃了。知道上前去澄清也根本不会有人理会,班贺索性当做没听见,尽其所能用最快的速度离开。 好在天渐渐有些凉意,夜里无需乘凉工具,大抵是不会再有这样的误会发生了。 第31页 第18章 乌泽乡 八月初,正是农忙时节,乌泽乡少有生人出现,往来皆是本村村民。送饭的农妇行色匆匆,衣着简朴,正要往农田里去,见道上乍然出现两个衣着光鲜的生面孔,与其擦身而过时忍不住侧目。 葛容钦牵着那匹黑鬃骝,命其余部下守在玉成县外,独自领了一名押官,行走在乡间小路上。他的视线扫过道路两侧,看得专注,对那些好奇的目光熟若无睹。 毒辣的日头凌空而照,汗水逐渐将衣衫浸透,郑必武抬手按在腰间的水壶上,轻轻一晃听了个响,水壶空了大半,腹中亦是飢饿难当。 一早在驿馆喝了碗米粥,囫囵塞了个馒头便匆匆跟随葛容钦赶来乌泽乡,他到现在只喝了些水,早已饿得五脏六腑揪在一块,看马儿吃路边的草都觉得香。 伸出舌头润了润枯燥的嘴唇,郑必武紧走几步跟上葛容钦,不远不近坠在右侧后方:「葛大人,您从早上开始巡视,到现在一直走个不停,水米未进,属下忧心您劳累过度,当心身体。咱们还是找个地方歇歇脚,吃点干粮,喝点茶水吧。」 葛容钦停下脚步,瞥他一眼。虽并不觉得饥渴疲劳,却也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走这一趟只是为视察玉成县周边村庄情形,并非有意折磨下属,当歇息还是要歇息的。 得到上司点头,郑必武又开始发愁,这穷乡僻壤,不见食铺茶馆,上哪儿弄吃的去? 实在不行,一会儿就去找里正、伍老,那些个小乡官,一辈子出不了玉成县的地界,见着他们还不上赶着巴结。 道路旁的农田里,一对夫妻已经席地而坐,就着腌菜吃上了馒头。郑必武眼巴巴看着,咽下一口唾沫,觑了眼葛容钦,道:「大人,前方还不知道要走多远呢。」 葛容钦微颔首:「你去,问问他们能不能卖两个馒头给我们。」 「好嘞!」郑必武抚了抚马颈,让它留在原地,自己跳下田埂,跑向那对夫妻。 听郑必武说出想要买他们几个馒头,农夫带着满身尘土,抬眼朝田埂之外的葛容钦看去,前额现出深深的沟壑,在黝黑的皮肤上分外鲜明。 农夫对妻子说道:「拿两个馒头给他们。」 农妇依言拿了馒头,郑必武连忙伸手去接,一手去掏钱袋:「太感谢你们了,要多少钱?」 「不用,你们吃吧。庄稼汉没别的本事,就是靠力气吃饭,多吃才能有力气,家里婆娘心疼怕我饿着,每回都带多的来。你们是外乡来的?」农夫同郑必武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看向葛容钦。 郑必武正要回话,葛容钦已经走了下来:「正是,我们是从外乡来的。请问老丈,乌泽乡的里正、伍老住在何处?」 农夫手里的草帽扇了扇,将行到近处的葛容钦又打量了一番:「我便是这里的里正,钱炳。」 郑必武一面将馒头递给葛容钦,一面惊道:「怎么你一个乡官,还要亲自做农活?」 钱炳扫视周遭一圈,反问:「我不做,让谁来给我做?」 葛容钦挥挥手,郑必武自觉站到他身后,他说道:「里正,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钱炳坐下,继续拿起刚才咬了两口的馒头:「倒不一定能知道。」 「无妨,若是不知道,当我没问过就是。」葛容钦低头小块揪着馒头,放进嘴里,唾液瞬间浸透了碎块,唇齿间慢慢逸出一股甜味来,「数月前,玉成县来过一个工匠,二十五六的年纪,还带了个帮手的小孩儿,你可有印象?」 钱炳:「你是说龚先生?」 葛容钦一笑:「看来你知道他。」 钱炳提起那人表情不以为然:「一个仗着有几分手艺的工匠,来过乌泽乡几次。明明一两日就能干完的活,他偏要四处闲逛,拖延个四五天。做工倒是少有比他好的,你若是要找他干活,恐怕得盯紧点儿。」 「多谢劝告,我就不打扰了。」葛容钦捏着馒头越过田垄,回到小道上。 郑必武三两口将馒头塞进嘴里,厚着脸皮多要了一个,紧随其后。 喝了口水将馒头顺下去,郑必武听了钱炳刚才那些话,颇有感慨:「大人,我们这段日子走遍了玉成县周围村落,打听到的都是说那龚喜偷懒耍滑,拖延工期,手艺尚可但不堪大用,他当真会是那孔芑多的徒弟?」 葛容钦停下脚步,望着眼前一片空旷之地,光秃秃的,草木稀疏。不远处一片山峦起伏,与玉成县四周景致大同小异。 郑必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满眼都是些黄砂石,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你说,他为什么会选择待在玉成县?」葛容钦眺望远处,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揪着馒头往嘴里送。 郑必武经过一番思量:「难不成,是因为古老将军在此?」 葛容钦不置可否:「古将军在军中声名煊赫,却也仅此而已。自告老还乡后再无实权,有的只是那座象徵最后脸面的将军第,徒有名声。可这里是玉成县,他便是最有威望之人。」 若龚喜便是班贺,他选择向古将军示好,为的就是古将军在此地的庇佑,而又不用惧怕惹怒权贵。 但,葛容钦并不认为这便是全部的理由。 这段日子,他顺着龚喜的行踪走遍附近村子,得知龚喜总要在各处逡巡,延误工期是家常便饭。 他是在寻找什么?又或者,是在隐藏什么? 第32页 这一切都是葛容钦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郑必武还半张着嘴等下文,葛容钦眉梢微挑,低头慢慢咀嚼稍有些硬了的馒头:「我查阅玉成县县志,数十年前这里曾经出过盐井,繁荣过一阵。只可惜没过多久盐井枯竭,久而久之,便荒凉成现在的样子。」 「您是说……」郑必武惊到合不拢嘴。 盐铁课税是朝廷两项重大收入来源,盐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得找到他才能知晓。」葛容钦将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翻身上马,「走,回玉成县。」 吕仲良找上门来班贺并不意外,扫了庭院给他搬一把椅子,班贺自顾自忙着自己的事。 吕仲良仍是那不阴不阳的语气:「你把陆旋送到了古老将军那儿?」 班贺笑着纠正:「是我们不慎被杨典史发现了。」 「你唬得过谁?他还真能一直藏着掖着不成,你肯定要想办法让他出现得名正言顺。」吕仲良鼻腔里哼出一声,「想必古将军要出手相助了吧?」 「古老将军想让陆旋追随鲁镖头去叙州。」班贺终于歇手,坐了下来,「叙州总兵骆忠和与陆籍为旧友,手握兵权,投靠他多有裨益,其他的日后再做打算。」 「那你呢?」吕仲良问道。 班贺静默片刻,笑道:「我似乎从未问过,吕大夫你,又是谁的人?」 当初班贺下定决心离开大都,带着阿毛刚出城门,便见到守在城外的吕仲良。吕仲良言说自己是丁忧辞了官,却没有回乡,而是一路跟他们来到了玉成县。 阿毛一路上水土不服,全靠吕仲良出手相助。只要吕仲良不先开那个口,班贺便不会多言。 现如今,吕仲良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吕仲良上身微微前倾:「我就不能只是大兖朝的人么?」 「自然是可以的。」班贺点头,「我会跟陆旋一起离开,你还要继续跟随吗?」 「什么跟随?我自己长了腿脚,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凭什么说我是跟随你?」吕仲良站起身,一抖长衫,「走了,留步勿送。」 班贺顺从地只站起来意思一下,目送他离去。 大兖朝的人——倒是听来忧国忧民。能有这样的底气,不知道背后是哪位皇亲国戚。 这段时日古老将军体恤陆旋身体还未完全康復,留他在府内休养,班贺与阿毛沾光吃了几顿将军府的伙食,无论食材还是味道,都是平日吃食远不能及,阿毛毫不客气,吃得肚子圆鼓鼓的。 陆旋不习惯待在这座宅邸里,处在陌生环境,他精神总有些紧张,不愿人靠近,与古钺也保持距离,唯有班贺与阿毛能安然站在他身边。古钺见他如此,只得无奈让他随班贺回去,等身体调理好了,再送他出城。 虽然对班贺欺瞒自己的事情不满,古钺心底里还是信任他的。尤其他是为了陆旋才甘愿冒险暴露身份,古钺更没有理由对班贺过于苛责。 将葛容钦追到玉成县的事情告知班贺,古钺提醒道:「淳王向来做事不择手段,能被派来追捕你的手下,一定深得他的信任,能力不容小觑。到时你随陆旋一同离开,到了叙州就是忠和的管辖地,除非淳王亲自来,否则没有人能拿你怎么样。」 班贺听着,又生出些许愧疚来,对这样一个年迈老者几番利用,实在惭愧。 两大一小一同从将军第回到小院子,开了门,却见阿桃坐在房门外的台阶上,身旁放着一堆用纸包分装好的药材,够吃好些日子了。 她双手撑着下巴,正满面愁容,见班贺回来,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站起来跑向他,一把抱住他的腰撞了个满怀:「龚先生,吕大夫他要离开了吗?今日我去药房拿药,吕大夫抓了好多好多药给我,他说他以后就不在了,让我找别的大夫。」 班贺与陆旋对视一眼,陆旋看着女孩发质柔软的头顶,抬手想抚摸安慰,却看到冰冷的金属光泽,默默收了回来。 第19章 彩头 八九岁的瘦弱女孩,徒有一张因还未长开而显得圆润的小脸,揽住她的背,手心里便只剩一把骨头,叫人疑心她脆弱到一捏便会碎。 班贺抱起阿桃,手里的分量还比不上他出行携带的工具箱。 抬手给阿桃理理髮丝,他笑着问道:「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阿桃疑惑地望着班贺,不是在说吕大夫要离开的事吗,为什么忽然要问她想吃什么? 听到那话阿毛眼睛都亮了几度,可懂事的女孩知晓日子过得清贫,睁着那双大得出奇乌熘熘的眼睛,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想吃的。」 她的拒绝并非真的没有想吃的东西,只是怕给人添了麻烦,怯于提出任何要求。班贺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想法,于是便换了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问及自己阿桃摇头拒绝,但他问到母亲,阿桃迟疑了。 自龚先生与阿毛住进这间小院子,便对她们母子百般照顾,进退有度,从未有过一丝逾矩,以至于每每母亲病情加重,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龚先生求助。母亲日夜辛劳只够她们勉强温饱,医药皆是额外的重担,如果不是他们,母亲兴许早就病死了。 明知不该再提出多余的要求,想要为积劳成疾的母亲做些什么的渴望压过所有的顾虑,带着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歉疚,阿桃怯生生地说出自己的乞求:「娘之前和我说过,她想吃饺子。」 第33页 饺子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的稀罕物件,包饺子要擀面皮、剁肉馅,都是费力气的动作。这几年来孙良玉身体每况愈下,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做这些,即便杨典史有心想帮忙,却是个独身外男,无名无分兼之她有意避嫌,坚持没让杨典史过多插手。 那时是靠着嫁到郭家的姨婆接济,她们才能吃上一碗肉馅饺子。郭家并不富裕,驿丁是苦差事,郭老倌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接济的食物分量不多,肉对于这样的她们人家而言始终是罕物。 寒冬腊月,食物很快便会丧失所有热度,母女二人总要推让一番,才一同将凉透的饺子分食。 那滋味并不算好,或许是凉了的缘故,总之阿桃不喜欢。 记得龚先生来的那年年尾,院子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阿桃被他们叫来一起包饺子,龚先生擀着饺子皮,然后递给她包,提前剁好的肉馅装了一大盆。阿毛站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把包好的饺子下锅,一面咽着唾沫把煮好的往出捞,一面嚷着不够吃,催促多包点儿。 那是阿桃最开心的一天,他们包了好多饺子,摆了满满一桌,光看着都令她心生满足。 龚先生说,饺子凉了不好吃,就得煮一锅吃一锅,让阿毛带着她们母子先吃。 往日冰凉的面皮第一次入口是爽滑热乎的,放凉后有些腥的肉馅刚出锅原来鲜香扑鼻一咬便溢出满嘴肉汁。阿桃从不知道,饺子是这样好吃的东西。 阿毛甩开手脚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吃相却不粗鲁,引人食指大动。那满满一桌包好的饺子像是给人一种永远也吃不完的错觉,阿桃短暂抛却了那些忧虑,饱饱吃了一顿,连病后胃口不佳的娘都吃了不少。 可惜那样的时刻太少了,阿桃记忆里也不过那一次而已。 在阿桃隐含期待与探究的目光中,班贺笑容不改:「我还担心你娘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呢,要是说出我弄不来的东西,我可下不来台。只是想吃饺子,那还不容易,明天咱们就吃。」 阿桃心中喜悦,更多的却是担忧,她不是那种听见有得吃就什么都不顾的孩子:「非年非节,为什么可以吃饺子?」 「谁说非得过年过节才能吃?」班贺说,「人生在世上,干活挣钱,不就是图一个吃好穿暖,否则付出的辛苦不是白白浪费了?只要有钱,想吃什么就应当去吃,不必用这种规矩约束自己。」 第二日,他当真买了些白面和肉回来,自己张罗着和面,剁馅的事情交给了陆旋。 陆旋一日不曾松懈过练习手臂操纵,已能成功捻线穿过针鼻,剁起肉馅来,也一丝不苟,严阵以待。剁出来的肉馅均匀细腻,肥瘦和匀了,在深色的砧板上呈现出好看的色泽。 班贺见他剁好肉馅站在一旁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索性安排他和阿毛、阿桃一起包饺子。 铁针丝线都是不会轻易捏坏的东西,饺子皮却是完全不同。力道稍有偏差,饺子可不包容,铁定当场露馅给你看。 陆旋盯着薄薄的面皮屏息凝神,如临大敌,用勺子舀了一小团馅放在饺皮正中,两端相对叠起来,一点一点捏起来。最后一步——完成。陆旋无声唿出一口气,包成一个饺子像是耗费了大力气,好在第一个勉强算是成功了。 阿毛手上动作麻利,伸长脖子往他手上瞧,嘴里不闲着:「包这么少的馅,旋哥你要是开店,指定能挣钱。」 陆旋侧头看他,还没开口,阿毛屁股已经机灵地往班贺腿边挪去了:「师兄,旋哥瞪我!」 陆旋:「……」 好小子,一点儿不吃亏。 阿桃看着他们咯咯地笑,还没吃到饺子便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包好的饺子逐渐多起来,班贺突然淡定说道:「阿桃,这里交给阿毛吧。你去把你娘扶出来,马上就能吃了。」 阿桃乖巧地点点头,起身净了手跑回房里。 陆旋目光落在班贺身上,显然他是特意支走阿桃的。 班贺从一旁拿过一只精緻的木盒,揭开盖子,从盒子里取出一颗赤红的宝石。 阿毛惊叫出来:「师兄,这是先皇给你的第一件赏赐!」 班贺笑笑,小声道:「有闲情才管它是不是第一件赏赐,没闲情它就是能换钱的家当。阿桃比我需要这个。」 陆旋在一旁听着这对师兄弟没头没尾的对话,虽然不明内情,却也能知道那枚鲜红的宝石应当是对班贺有特殊意义的东西。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颗宝石,直到班贺把它洗净包进了饺子里。 不是没有多余的银钱留给阿桃她们,只是班贺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转赠。财物会被婉拒,美好的祝愿却没有人会拒绝。 不多时,一碟刚出锅的饺子上了桌,孙良玉坚持要自己布碗筷,放到所有人面前才安心坐下。 班贺夹出一碗放到了阿桃面前,这里面有专属她一人的福气。 所有人的态度都很自然,阿桃没有察觉任何不妥,拿起调羹认真一个一个咬开,吃掉。 吃到第五个,她勐的一顿,还未咽下的食物撑得脸颊鼓囊囊的,睁大的双眼里满是惊奇。她低头,吐了一个拇指盖大小的硬物到瓷碗里,叮铃噹啷一阵脆响。 班贺讶异得像是他对此毫不知情:「一大锅饺子,就这么一个彩头,竟然被阿桃吃到了。谁吃到的就归谁,这可是代表往后一年的好运,如意顺遂。」 第34页 阿毛配合地嘆气:「亏我还准备多吃几个也要吃到它呢。」 红色的宝石在素瓷碗里流光溢彩,闪烁着璀璨的光,名贵非常。但小姑娘不会知道它有多贵重,仅是它所代表的含义就足以让她高兴到不能自已。 阿桃小心将红宝石捏在手里,喜悦溢于言表:「真的给我了吗?」 幼女不识宝,孙良玉不能不知道红宝石的珍贵,面色有些惶恐,说着使不得,要阿桃将宝石还回去。 班贺难得严肃了些:「这是阿桃的好运气,就算你是她娘,也不该替她拒绝。」 孙良玉咽下声音,看向身旁,阿桃面上已没了喜悦,正望着她。只要她发话,再不舍、再委屈,阿桃也会把那颗宝石还回去。 她的小女儿,没有同她过上几天好日子,却是如此听话懂事。孙良玉心中泛上一阵酸楚,含着泪点头,同意阿桃收下。 阿桃眼中含着光,将那颗红宝石紧握在手心里:「我不用什么好运气,我只想把这些好运气都给娘,让娘的身体好起来。」 这是一份精心准备的福缘,是一个女儿对母亲健康的祈愿。 饺子包了不少,好在没有全部下锅,煮出来的那一半已经让阿毛吃得几乎顶上喉咙口,不敢张嘴,连起身挪位置都步履缓慢。 孙良玉被阿桃扶回屋,照旧还是只有陆旋和班贺两人收拾。 班贺挽起袖子,骨肉匀称的手臂完全不像他外表看来那么瘦弱,搬起那些重物手也极稳。 陆旋想,看起来瘦弱或许是因为腰细的缘故。随即一愣,他注意一个男人腰细不细做什么? 陆旋视线刻意避开那个来回走动的身影,没话找话般说道:「我看见,你那盒子里有不少金银饰物,不该过得这么拮据吧。」 班贺点头:「是不少。你见到的每一样物件,都是匠人心血,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去破坏它们。前段时日实在没有办法,才叫阿毛典当了一只金坠子,过去这么些日子,怕是赎不回来了。」 穷死莫典当,不管拿去典当的物件多名贵,都要折上五六成。当铺是营利的地方,又不是做慈善,越是应急换钱当铺越是要压价,再好的东西,在当票上落笔都得成为一文不值的破烂货。班贺这辈子也不愿与那些柜檯后边的朝奉打交道,万不得已才打发阿毛走那一趟。 班贺摇头嘆了声,两人加快手上动作,将院里、厨房收拾干净。 「对了,明天我得去打点酒回来。」班贺说。 陆旋不解:「平日我不曾见你喝过酒。」 「有贵客要来,备些酒水是应有的礼数。」班贺笑道。 约摸,就这几日的事了。班贺面上仍是带着从容的笑,眼中却藏着前途未卜的迷惘。 第20章 鬼工球 这座住了近两年的小院以往疏于打理,稍微收拾能看两天,很快又会变得杂乱。自陆旋被带回来,情况大有改善,他手脚勤快,不仅院里整洁了很多,即便有两个添乱的,也能一直保持下来。 可那也只是将物件摆放整齐,该在那儿的还是在那儿。最近几日院里似乎少了很多东西,可见的宽敞起来,阿桃看在眼里,心里渐渐生出些许预感。 她不再见到龚先生接任何工作回来,阿毛也减少了往出跑的次数,成日拿着一颗木球,专心致志地雕刻。 那木球不是最近才开始雕的,依稀记得很早以前就见到过。但他总是雕两天就放下做其他的,直到现在还没雕完——虽然阿桃什么也没看出来,那在她眼中只是一颗表面有很多洞的圆球。 孙良玉暂时将手里的活计放下,夜里就着油灯,接连两日赶制出一双手套来。 那双手套的尺寸不小,显然不是女人用的。她用了一块染成黑色的麻布,虽然粗糙了些,但已经是她所能拿出最结实的布料了。缝制的针脚细密整齐,没有一处疏忽,完成后孙良玉交给阿桃扯了扯,足够结实才放心让她拿给陆旋。 见到那双手套,陆旋愣了足有两息的功夫,下意识向班贺看去。阿桃见他不接,也疑惑地望着班贺。 班贺被那两双眼睛盯着,眨眨眼:「都看我做什么,这又不是给我的。」 陆旋迴过神来,从阿桃手里接过手套,再次确认:「这是做给我的?」 阿桃认真点头:「娘说,她只看了个大概,心里估量的尺寸,也不知道合不合适,让你试试。若是大了小了,能改则改,不能改就重做一对。」 班贺凑过来,背着手,面上带着瞧热闹的兴致:「戴起来试试。你这双手臂出行在外不方便,这手套正是暗室逢灯,来得正好。」 陆旋依言将手套戴上,尺寸不大不小正正好。握拳再张开,钢铁义肢没有任何触感,他却觉得这双手套说不上的合体。 垂下手臂,衣袖便遮到手腕之下,再戴上手套,金属寒芒遮蔽殆尽,观之与常人无异。陆旋珍而重之将它取下,收了起来,郑重道:「阿桃,替我谢谢你娘。」 阿桃应了声,语气迟疑地问道:「你们也和吕大夫一样,要离开了吗?」 有吕大夫的话语在前,这会儿她再问出这个问题,心中实则已然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种种预兆表明,他们在做离开的准备。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班贺蹲下,抚着小女孩柔软的发,「阿桃,人生在世苦乐参半,日子不会总是难过,只要活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第35页 那话是说给阿桃听的,陆旋也听在耳中。 总归会好的。 阿桃想了想,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娘的。」 话是这样说,这对母女俩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尚且年幼,班贺心中有些放心不下。这世上少有事能得两全,他能做的到此为止了。 好在还有杨典史。虽说他公务繁忙,但对孙良玉母女俩有心,得空便会来看望。每次来都会打着阿桃的幌子送些东西,粗中有细,是个值得託付依靠的人。 不过,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安心待在院子里几日,阿毛那颗木球终于雕好。 拳头大小的木球表面雕着波浪云纹,散布大小不一的圆孔,纹样手法在班贺看来尚且稚嫩,不过能做到如此算不错了。 这木球多得了班贺几句夸赞,阿毛高兴得尾巴都要翘上了天,陆旋见状好笑,他立刻不乐意了。 「笑什么,你以为雕成很容易吗,可难了!要雕好它可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完成……旋哥你别笑了!」阿毛跳着脚,强行把木球塞进陆旋手里,让他看看清楚。 陆旋将木球拿到手里,便觉察出不对来,那木球里竟然套着一个小球……不,陆旋晃了晃,听声响、感受手臂传来的震动,这是一个三重同心球。 外层与第二层是镂空的,光线从那些小孔里透进去,影影绰绰能看到内部也有花纹。最里边那个小球是实心的,同样雕出了纹路,以这些孔洞的大小,是绝对无法取出雕刻后重新放入的。 「这叫鬼工球。」班贺说道,「阿毛刀法虽然稚嫩了些,雕刻的技艺算是掌握了。合格的鬼工球每一层都要厚薄均匀,能够自由转动,通过那些孔洞可以转动最里层的实心球。技艺最高者,可以雕刻出四十余层,虽然阿毛这个只有三层,但想要完成它不是易事。」 阿毛叉着腰,下巴随着师兄的声音越抬越高,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小眼神瞟着陆旋,就等他也夸几句。 陆旋看着手里木球,忽然转向班贺,问道:「你也雕过吗,至高能雕几层?」 班贺摸了摸下巴:「我最多的,也就雕了二十八层。那时年纪不大,心浮气躁,或许等年纪再大些能静下心来,到时再试试。」 「二十八层?难以置信。」陆旋嘆为观止,凭他完全想像不出那样精细的东西是怎样操作的。 阿毛瞪着眼睛,抬手指向自己:「我呢……我,旋哥,还有我呢,你怎么不夸夸我?」 陆旋低头看他:「嗯,你也很厉害。」 阿毛把木球夺回来,老气横秋地摇头:「算了,我还能指望你什么呢?你眼里就只有师兄。」 陆旋心脏勐地一跳,想要反驳,却又觉得那只是他的一句戏言,刻意反驳倒像是小题大做,欲盖弥彰。一旁的班贺没有对那句话产生任何反应,陆旋心定了定,不去接话默然翻过这页。 阿毛拿着鬼工球跑出去,在阿桃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惊嘆夸赞与崇拜的目光一个不少。刚在陆旋那儿受了挫,此时在阿桃的目光下他开始飘飘然,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激动之下,放出豪言:「这个送你了!」 阿桃不好意思,阿毛硬是放到她手里:「不收下那就是你刚才在骗我,你根本不觉得厉害。」 为了维护他男子汉的尊严,阿桃收下了那颗鬼工球。反正也收了不少阿毛做的这些小玩意儿,她的确很喜欢就是了。 「叩叩叩。」 正说笑着,院门忽然被敲响。阿桃回身跑去开门,蓦的想起上回陆旋被杨典史发现那事,停在门后,问了声谁呀? 门外那人朗声应道:「请问,龚先生在吗。」 阿桃回头看向班贺,班贺笑笑,示意让她回屋去。目送阿桃回房,他又对陆旋使了个眼色,陆旋便转身回了屋。 班贺最后对阿毛说道:「你也进去吧。」 阿毛顺从地将自己关进了陆旋隔壁那间房,小院霎时清静下来,只剩下班贺孤身独立。 他理了理着装仪表,亲自上前将院门打开。 院门开启,门外男子负手而立,一身劲装打扮干脆利落。三十来岁的硬朗面容蓄着短须,目光锐利,周身萦绕着久经洗鍊的杀伐气,他正是刚从乌泽乡回来的葛容钦。 葛容钦在周围几个乡走过一圈,回到玉成县打听到龚喜的住处,却没有叫人轻举妄动,决定孤身前来,连那匹跟了他多年的黑鬃骝都没有牵。他踏入门槛,四下打量这座院子,从未到过的地方,竟然给了他一种怪异的熟悉感——京城东福民巷里的院子,竟与这里给他的感觉一样。 他注视眼前的年轻匠人:「大司空的爱徒,竟然就住在这样的破院子里?」 班贺从容一礼:「敢问这位大人尊姓大名,有何贵干?」 「京营都虞侯,葛容钦。」葛容钦报上家门,自顾自在院子里坐下,「想必,你也清楚我为何而来。」 班贺一笑:「小人不知,还请大人相告。」 「那块天铁。」葛容钦不与他废话,「识相的就交出来,免受皮肉之苦。」 「什么天铁?天铁严格受朝廷管制,民间不得流传,大人是京营的武官,想必更容易见到。」班贺情真意切,「虽然这里没有您要的东西,但您远道而来,自当酒水奉上,还请赏脸。」 说着,他从厨房里端来酒壶酒杯放在桌上,当着葛容钦的面为自己与他各斟上一杯。 第36页 不知道他玩什么把戏,葛容钦垂下眼睑,冷冷一笑:「这酒里,没添什么佐料吧?」 班贺双眼无辜清澈,一言不发端起那两杯酒,一饮而尽。 葛容钦紧盯着他,片刻后紧绷的面容放松下来,似笑非笑地接下他斟的第二杯。耳中传来细微的动静,这院子里绝不止班贺一个人。对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孔泽佑。 但声音是从两个方向传来的,到底是哪边…… 「哼!」葛容钦眼眸冷厉,「你以为,凭这样的小伎俩能骗过葛某人?」 「什么?」 班贺目光疑惑,就见葛容钦起身,直冲一扇房门而去。 他一脚踹开房门,屈指成爪,从门后抓出一个孩子来。想必这孩子便是孔泽佑了,葛容钦目光如电,足尖一点,调转方向:「还有一个。」 班贺见他冲去的方向,脸色一变:「大人,那边不可!」 为时已晚,葛容钦已经踹开房门,将门后的人抓了出来,随即愕然色变,松了手——那只是个小女孩,看起来比那男孩还要小。 阿桃受了惊吓,蹲在地上捂着脸颊哭得委屈。班贺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对葛容钦露出谴责的眼神:吓哭小女孩算什么本事! 葛容钦目光几变,嘴角颤了颤,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他出身名门、少年得志、平步青云,从来未曾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第21章 盐井 听见院子里的哭声,孙良玉扶着门框奔出来,口中焦急叫着阿桃的名字,一时跑得急了,咳嗽数声,步履不稳。一眼看见院里站着个不速之客,孙良玉大惊失色,慌忙寻找阿桃的身影,见她被班贺抱在怀里,连忙上前将女儿接到自己手中安抚。 这一对弱不禁风的母女的出现,让葛容钦不动声色退后半步,像是稍大点儿的动作带出的风,都能将她们撂倒。 班贺瞥了葛容钦一眼,对孙良玉轻声道:「你们回房去,不管一会儿有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来。不碍事的,这里交给我。」 孙良玉眼含担忧,这情形如何叫她放心?可她什么也做不了,留在这儿反倒成了让班贺束手束脚的累赘。一手揽住紧紧贴着自己的阿桃,孙良玉犹豫片刻,对阿毛招了招手,示意他随自己一起走。 葛容钦喉结滚动一下,把那句「他不能走」咽了回去,一个大腿没有胳膊粗的弱女子,两个刚到腰的毛孩子,不至于显出如此紧张的姿态。 任由女人带两个孩子进屋合上门,葛容钦也暗暗松了口气。 「都虞侯大人前来拜访,不先打听打听这里住了什么人么?」班贺语气平淡,葛容钦却听出话里的讥讽之意。 「口舌之争乃无谓之举,其他人与我无关,我只需要知道你在此处便可。」葛容钦道,「我无意多生事端,只要你交出我要的东西,乖乖跟我走,任何人都不会有麻烦。」 「可我真的没有你要的东西。」班贺坐下,面色坦然不似作伪,「就算你拿我回去,也无用处。不知大人是从何处听来的谣言?」 葛容钦冷笑道:「这话是你那位孟光卢孟师兄亲口所言。你的意思是,孟光卢编造谣言夸大孔大师的成就?那我是否可以怀疑,孔大师其他的功业也不过是你们这些枝附影从的徒子徒孙编造,实则是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之辈?」 不得不承认葛容钦精准刺中了班贺的忌讳,先师名声绝对不容污衊践踏。班贺眼神微变,态度郑重起来,字字铿锵:「他的胡言乱语与家师有什么关系?凭他一句话,便牵扯先师声名,那小人斗胆问一句,葛大人在此恃强凌弱、欺压弱小,淳王是否知晓?亦或者,你有此所为,正是寡德的淳王纵容指使?」 葛容钦大踏步上前,脚下劲风扬尘,一把揪住班贺的衣领,手按在了刀柄上,眼神中杀气四溢:「好一个牙尖嘴利的班贺!就凭这句话,我能要了你的命。」 班贺唿吸滞了一瞬,很快恢復如常,面上没有半分惧色:「你不会杀我。你不能杀我。」 「我为何不能?」葛容钦拉长了语调,「淳王的确要我找一个人,可世事难料,天不容情,谁能预料这人是不是早已被烧死、溺死、乱石砸死……我至多是办事不力,晚到了一步。」 毫不退让的视线锋芒相对,僵持片刻,葛容钦松手,慢慢将他捏皱的前襟抚平,面容恢復平静:「记住了,杀了你,易如反掌。」 「那大人为什么迟迟不动手,要等到现在?你自然是有能力杀了我,但一个活人的好处远大于一个死人,你没有那么做的理由。」班贺平静地重新斟上两杯酒,抬手请君落座。 葛容钦目光定在他的脸上,缓缓坐下。 两人终于平等正视对方,气氛不再剑拔弩张,心中却凝起万分精神,更为专注地应对。 「先师的确对天铁有所研究,可葛大人想要的东西,实在是无稽之谈。」 「哦?怎么你现在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葛容钦反问道。 班贺笑笑,转而说道:「你早已到达玉成县,却不直接来找我,想必葛大人心中有自己的考量,你并不急着抓我回去。此事非同小可,更要防止消息泄露,淳王只可能派可靠的亲信来做这件事,能得到如此倚重的,绝非泛泛之辈。」 不着痕迹夸赞的一番话,令葛容钦不自觉微微昂首。 他出身浔阳葛家,葛氏是浔阳由来已久的名门望族,族人世代为官,也曾出过几个武将。 第37页 淳王十四岁就藩的封地,便是浔阳。葛家成为他的首位追随者,即便之后他更改封地,葛家仍是他强有力的支持者。 葛容钦能成为淳王亲信,不仅是因为出身门第,也因淳王赏识他的能力。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能轻易把这个人带到淳王面前。 他不信那些工匠虚假之言,可淳王笃信,并且对此十分看重。班贺说得没错,他不能杀他。淳王特意嘱咐过,不能伤害孔大师后人,得完好无缺地带回去。 葛容钦犹豫的是,若是不能确定班贺手里真的有淳王想要的东西,带回去了又如何?再多一个同孟光卢一般混吃混喝,还能得到淳王礼遇的骗子? 多两张吃饭的嘴事小,若是诓骗惑主,那才该杀。 前车之鑑,容不得他不多想。 而今孔芑多早已亡故,两位亲传弟子孟光卢与班贺的说辞南辕北辙,到底该信谁? 「我这两年一直追查你的行踪,多地出现带有你师门印记的东西,多半是你混淆视听的把戏。」葛容钦道。 班贺谦虚摆手:「不不,小人哪有这样的本事。只是为了餬口,卖过点东西换钱花罢了,东西出了手会去哪儿,谁也说不准。」 葛容钦定定看着眼前这人,从踏入院内那一刻到现下与他正面相对,一点儿也不觉得他有任何独特之处——若硬是要说,那副皮相倒是生得万里无一。 浑身都是破绽,也无半点气势,甚至不像个干木工活的工匠。 越是这样,葛容钦越不能按常理去推断,最原始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简单。 葛容钦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我很好奇,玉成县有什么能吸引你留下。」 「我以为,这段时日葛大人应该将玉成县周围各乡都看过了,没有什么发现么?」班贺微微一笑。 葛容钦面上纹丝不动,开始惜字如金起来,仅是看着。 班贺轻轻吐出一个字:「盐。」 答案没有超出预料,但葛容钦仍是心下暗嘆。 盐铁一直为民生大计,自古以来便有史书定论: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俸禄,皆仰给焉。 葛家先祖曾出过一任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在任八年,葛家富可倾城。身为利益相关者,葛容钦无比清楚葛家这份丰厚的家底是如何得来。 若是有一口盐井,这个地方将不復现在的模样,改头换面。 他不动声色:「乡志记载,乌泽乡曾有过盐井,不过早已荒废数十年,就算是当年,滷水产出也是少之又少,鸡肋。」 班贺不无遗憾地点点头:「的确。我试过疏浚那口废盐井,皆以失败告终。盐井兴废是常事,我想既然此地出盐,不应该只有这么一口井,因此往返乡间多次,以期有所得。」 葛容钦身体微微前倾:「有所得了吗?」 「有。」班贺扬起嘴角,双眼光芒熠熠,胸有成竹。 盐井定位开凿一直是玄妙莫测的事,非常人能轻易做到,需要请专门的相度泉脉者前来勘测,相井地、定开採点,方能开凿。能开出一口新盐井是利国利民之举,葛容钦心中振奋,不过片刻,他冷静下来。 「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班贺不解他的疑问:「不能是为了这个?」 葛容钦坐直了:「可你是……」 工匠,他是工匠。葛容钦话停在了半截,身为一个工匠,做这些才是正事。 班贺道:「学艺不正是要用在实处,即为工匠,心思就该用在造物做工上。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葛容钦向后靠在椅背上,面色阴晴不定,眼中情绪几番变换,怀疑、兴奋、困惑交杂。 一个工匠。 这便是被先皇奉为天匠的孔芑多的亲传弟子? 比起那块虚无缥缈的天铁,葛容钦更想知道他口中的盐井是否真实存在。 一掌拍在桌面,葛容钦倏地起身:「你得跟我走了。」 班贺稳坐如山:「为什么?」 葛容钦上前屈指成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来,不就是为了抓你。」 班贺被强行拉起,脸色微变,心中暗道不好,怎么还没来…… 他的目光微不可查地瞟向陆旋藏身的房间,祈祷陆旋千万不要冲动,上天保佑…… 看见陆旋忍耐不住冲出来,班贺抿紧唇,闭了闭眼。 好你个贼老天。 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陆旋面色冷凝,直接出手攻击,招招凌厉,试图将班贺从歹人手中解救出来。 葛容钦对他的出现有些意外,但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虽然不知这人为何双手戴着一双黑手套,那张年轻的面孔与冲动行事让葛容钦并未多想,一手将班贺拉近身前,以单手防御,挡开袭向自己左臂的手。却听见一声闷响,像是撞上了什么硬物,他只将陆旋的手挡偏了一点,铁钳似的手牢牢擒在他抓着班贺的手臂上。 碰上了硬茬!葛容钦不得不暂时放开班贺,一心应对横空杀出的陆旋。 陆旋一手控制着葛容钦的手臂,不留一丝喘息的机会,当即另一手举拳直冲他的面门而去。葛容钦脚下站定,浑身的肌肉运作起来,运气凝神,不容自己有半分闪躲迴避,抬手与他的拳对击。 又是「当」的一声闷响,这回葛容钦能确认了,眼前这人两只手,绝非骨肉做成! 第38页 力道不敌,葛容钦整个人仰着向后退去,陆旋及时放手,他差点儿往后栽倒,仓促几步才站稳。 葛容钦狠狠盯着眼前面容戒备的陆旋,调整姿势,捏紧了拳头,方能将右臂细微的震颤掩饰过去。 真他娘的疼啊—— 第22章 李代桃僵 几乎,差那么一点儿,就能煳弄过去了。 分明可以感觉到,葛容钦被那口盐井引走了注意力,但此刻陆旋的出现,令场面急转直下。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那双手套之下的秘密再也瞒不住。 班贺屏息凝神,被动地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班贺。」 果不其然,葛容钦冷酷的声音响起,眼中被遭到戏耍的愤怒充斥,脖颈上的青筋鼓动:「这就是你的毫不知情?你亲口说的,朝廷对天铁管制严格,那么这人身上的,又是什么?」 班贺微垂首,闭口不言。在葛容钦眼中分明就是心虚逃避,咄咄逼人的态度愈发狠戾。他压根就不该同此人枉费口舌,就应当一进门便将人拿下! 而一旁的陆旋捕捉到葛容钦质问班贺那一瞬间分神,五指收拢,稳准狠的一拳正面击向葛容钦前胸。 葛容钦余光瞥见,惊愕之下反应敏捷地双手交叉挡在身前,勉强截住这一拳。可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承载惊人力道的钢铁?他被迫后退几步,后撤的左脚抵住一块凸起的地砖才堪堪停下,传来的痛感告诉他,小臂骨头或许是裂了。 电光石火间,葛容钦脑中已闪过数个念头,暗暗心惊。若是这不留余力的一拳正中胸口,他定然会心肺俱损,当场吐血。 眼前这人看起来年纪轻轻,竟然敢下如此狠手,若为敌人,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尤其,那双手……若是班贺要将天铁藏匿在身边,最好的办法,不正是让它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还不等葛容钦身体有下一步动作,陆旋又是一拳袭来。葛容钦心中一凛,侧身躲避,凌厉的拳头无限接近地从睁圆的眼前经过,擦伤了脸颊。 陆旋对手臂的操控已完全自如,身体一个急停,化拳为掌横扫过去。 掌风拂开葛容钦散落的碎发,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横扫的手臂被一只骨节凸起的手钳制住,用力到表面青筋全部暴起,葛容钦的面容却异常的平静。 「小子,到我了。」 一开始,他被那双坚硬的手臂所震撼,超乎常人的力道与直接兇狠的打法让他一时不能适应。但葛容钦终究是身经百战的武官,师出名门习得一身好武艺,并非仰仗父辈蒙荫才得来的官职。 对手气势陡涨令陆旋微微蹙眉,下意识要从他手下挣脱出来。葛容钦紧握不放,另一只手贴着手臂搭上肩部与臂膀的连接处,紧握的手微转,便听得一阵金属摩擦声。 陆旋变了脸色,抬腿还击,葛容钦压着他的肩凌空而起,无论如何,都紧扣肩膀不放。有力的手指细微地移动,寻找着薄弱处。 与之一同色变的还有班贺,他哪里看不出来葛容钦的意图,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陆旋!」 肩部传来的疼痛感微不足道,其中的含义却叫人心中战慄。陆旋咬紧牙关,攻击着那只令他感觉到巨大威胁的手,危急关头,疼痛感逐渐减弱,葛容钦出乎意料地放松了力道,陆旋得以趁机脱离。 班贺上前将陆旋拉回到屋檐之下,离葛容钦远远的,看着捂住右臂的陆旋眼眸满是掩不住的担忧:「没事吧?」 忍着疼,陆旋摇摇头,比起这些,他更不愿班贺担心。 葛容钦似是没听清,侧了侧头:「你……刚才叫他什么?」 班贺收起所有表情,语气变得冷漠:「大人的耳朵应该没有问题。」 葛容钦试探道:「我记得,昭毅将军陆籍独子,名为陆旋。」 班贺语气仍是不好:「想必是认错人了,他是叫陆旋没错,可他是龙威镖局总镖头陆籍的儿子。」 「没错。」葛容钦笃定,「他们就是同一个人。没想到陆籍夫妇遇害,他们下落不明的独子竟然在你这里……」 他的视线落在陆旋的手臂上,愕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即便那是在陆旋杀招之下的反击,也让他生出几分悔意。 陆旋的敌意太过明显,葛容钦脸颊擦伤隐隐作痛,脑子涨得厉害,事情好像变得复杂起来。 葛容钦站在原地,握拳锤了捶额头,闭眼沉思。 良久,葛容钦睁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两人,眉宇舒展开,忽的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班贺啊班贺,你真是枉费心机。若不是去过一趟将军第,或许我真的会被你瞒过去。」 班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葛容钦:「古老将军那条腿,是你动了手脚吧。你想玩一出李代桃僵的把戏,将那块真正的天铁藏起来,留一个混淆视听的靶子在身边?你以为,我会相信,如此小心谨慎的你,敢将那块天铁铸成了手臂给一个相识不久的人?」 班贺盯了他半晌,眼神意味不明,许久才嘆出一口气:「终究还是没能瞒过你。但凡你稍微笨那么一点,我的计谋就成功了。」 葛容钦眯眼看着眼前的陆旋,轻哼一声:「不是淳王要的那块天铁,那就给他留着吧。」 但事情还未有真正的结果,葛容钦刚要继续逼问,院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第39页 葛容钦心中疑惑,他命所有人在城外待命,不应该会有人违抗命令擅自跟来,此时门外的会是谁? 正猜测,就听院门嘭的一声被撞开,门内门外双方皆看清了对方的情形。 杨典史带着一班衙差包围了院门,为首的是玉成县知县范震昱,他半边身子躲在杨典史身后,伸长脖子向着院里张望。人群后面吕仲良背手站着,闲闲地围观,暂时没有靠近的打算。 「知县大人。」杨典史提醒一声。 范震昱八字鬍一抖,站了出来,清清嗓子:「那个……吾乃本地知县,院内所站何人?」 葛容钦神情倨傲,门外七品县官并不放在眼里,头也不回:「京营都虞侯,葛容钦。」 范震昱把脑袋往门里伸了伸,想看得更清楚点儿:「葛大人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葛容钦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转过身去:「奉上头的命令抓捕此人,其余的,你不必知道。」 范震昱避开那锐利的视线,往后缩了缩,还未再次开口,身后一股力道带着他就跨过了门槛,一下子整个人暴露在无遮无挡的院子里。他瞪着把自己拉进来的杨典史,对方却坦荡的一副不知有何不妥的模样,声音哽在了喉咙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可难办了。」范震昱搓着手,虽稍显卑微,在自己手下一帮衙差眼前,尚存几分为官的骨气,「下官刚得到康王的命令,让龚喜协助开凿盐井,任何人不得干涉阻挠。玉成县在康王管辖之下,他的命令便是最大。不知此人犯了什么罪,葛大人可有官府海捕文书或是别的诏书?否则,恕下官不能让你带走他。」 康王的命令——葛容钦脑中急转,又看见人群外的吕仲良。同为京官,那位太医院同知他是认得的。又一个不知何时找来的帮手,葛容钦转而怒视班贺,他一直在拖延时间,就是在等这一刻? 班贺立在屋檐之下,面容平静地注视他,嘴角微微一翘,目光冷然。 第23章 故交 官阶再小知县也是一县之长,葛容钦无海捕公文在身,又无正式赋权手谕,只要在玉成县的地界,就不能越权抓人。 更何况现在是康王的命令,虽不知道康王为何要保班贺,葛容钦心知绝对不能与本地官员起冲突。 这便是班贺的目的,抓捕缘由不适宜放到檯面上言明,他引来第三方势力插手,现在的局面反而成了自己与县衙对立,好一招借刀杀人。沉吟片刻,葛容钦状似放弃了对班贺的抓捕,只是说道:「康王殿下要的工匠是龚喜,知县大人可得确定好身份,以免让某些人钻了空子,冒名顶替。你确定此人便是你们要的人?」 范震昱眼露迷茫,看了班贺好几眼,肯定道:「对呀,他就是龚喜。他初到本地便验明了身份,过所上钤有官印,路引文书一应俱全,做不得假。」 班贺泰然自若:「若是葛大人有所怀疑,大可以亲自去往通州核验。」 玉成县距离通州一千四百里,单凭马力一日至多不过行三百里,快马加鞭也得四天,一来一回恐怕人都要跑没影了。 情形不利摆在明面上,葛容钦心思百转,不再纠缠,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去。 却听班贺朗声道:「范大人,我曾听闻坊间有『蜂麻燕雀』各类骗棍行骗手段,其中便有冒充朝廷命官行骗的,利用为官不端者心虚的薄弱处,大肆勒索。大人英明清廉,没有把柄可抓,断然不会中计。不过小人之计甚诡,君子之防宜密,凡生人,还是确认了身份的好。」 言之甚是有理,范震昱连连点头,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是众所周知的好官嘛。当即将目光转向在场唯一一个生面孔,高叫一声且慢:「葛大人既然是京营武官,可有证明身份的牙牌?并非下官有意刁难,若不是用于确认身份,朝廷又何须配发牙牌?还请大人体谅。」 牙牌是官员所执牌记,为兽骨象牙制成,上书官衔、履歷。知县要查看不是刁难,按章程办事本该如此,出主意的意欲何为可就难说了。 班贺站在陆旋身前半步,面无表情,见葛容钦看来,微微偏头。葛容钦压抑着怒气,手探入怀中,刚放上去,便发觉异样,僵在当场。 他想起,陆旋突然杀出时,班贺曾与自己有过片刻接触。他再看班贺,那人明明表情与方才没什么变化,眼神却变得意味深长。 手指缓缓在腰腹间摸索,葛容钦确定,随身携带的牙牌此时已经不在身上。 想也知道,赃物到手第一时间便要转移,眼下场面混乱,即便指着班贺拆穿他偷了牙牌,在他身上搜不到,就成了自取其辱。 一旁杨典史与陆旋两人都严阵以待,动起手来,那一帮子官差掺和会帮谁不用多想——葛容钦手放回刀柄上,沉声道:「今日牙牌并未随身携带,我的手下还等在城外,待我去城外取来,亲自送去县衙给范大人过目。」 当着一众下属的面,范震昱岂能随他煳弄,这一看就是准备脚底抹油熘哇! 「草民听说,有位自称都虞侯的这段时日在玉成县周围各村庄游荡,单是驿馆便好吃好喝供着,唯恐招待不周……范大人,该不会,就是这位吧?」班贺像是怕人听见,靠近范震昱轻语。 「还有此事?」范震昱越听越精神,腰杆挺得直直的,一股豪气自胸中升腾而起,「来人吶,把这个冒充朝廷命官的贼子抓起来!」 第40页 「范大人!」葛容钦面色陡沉,「你确定要这么做?我的人马就守在城外,等他们找上门来,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范震昱眉毛一竖:「你还、你还敢威胁本官!来人,把他给我绑了关押起来,听候发落。」 一群官差闻声而动,葛容钦控制着将这些人打开的冲动,没有反抗,对范震昱道:「我的人马就在东城门,你一去便知。别怪我没告诉你,我的事你耽搁不起。」 范震昱哼一声,睨着他不做理会,任由官差将他带出去。 院里少了碍眼的人,范震昱通体舒泰,目光触及班贺,面上笑出一朵花来,搓着手打听:「龚先生,盐井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动工?此等大事,宜早不宜晚呀。」 堂堂七品知县,平日断然没有称唿工匠为先生的道理,能得到康王亲点,范震昱可不敢怠慢。 班贺笑笑:「大人所说极是,这两日便可以动工了。还有些准备没有完成,还请大人耐心等候,磨刀不误砍柴工。」 范震昱附和:「是是。那本官先行回去,我叫人随时待命,你有事便……便找杨典史,力所能及之事定然倾力而为。」 留下叮嘱,知县带着一应差役离开,门外吕仲良早已不在原地。嘈杂的院子只剩两人站立,班贺瘫倒一般坐靠在椅子上,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浑身隐隐作痛。阿毛打开门往外探头探脑,见班贺没力气搭理他,合上门乖乖待在孙良玉那儿不出去添乱。 捲起袖口,被葛容钦抓过的地方留了点淤青的痕迹,可见他的力道之大。将袖子放下,班贺冷声道:「跟我进屋。」 陆旋伸向袖口之下张望的视线被他打断,闷声跟在他身后。 让陆旋坐下脱下上衣,班贺搬凳子坐在他身侧,指尖贴着金属义肢与身体连接处,仔细检查他的双肩,一丝一毫异样也不放过。 抚摸肩头的手动作轻柔,经年累月留下的厚茧令那双手远不如看着细腻柔软,但粗糙不意味着粗鲁,正如此刻,从皮肤表面掠过,仿佛绒羽轻抚。重伤在身被迫卧床不起之时,这个人终日伴在身边照顾,陆旋熟悉这双手触碰的感觉。 即便坐得端直,向前的目光看不到班贺的脸,陆旋偏偏知道他很生气。喉结小幅度滚动,更不敢偏移视线。 确定没有造成撕裂,班贺如释重负,将矛头对准了陆旋:「不是告诉过你,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出去吗?」 「他对你动手……」陆旋辩解。 「那你就要对他下杀手?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想要背着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顶着禁军追杀亡命天涯?」 陆旋默不作声听之任之,班贺说不下去,咬紧后槽牙:「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班贺站起身,陆旋一惊,抓住了他的衣摆。 班贺:「……抓我的衣服做什么?」 陆旋看了眼他的手腕,又瞟向他的腰:「其他地方把你捏疼了怎么办?」 「是怕我疼哭还是怎么!」班贺想不通他怎么能这么振振有词,将衣服从他手里抽出来,转身走到桌边。 见班贺没有要走远的意思,陆旋安静下来,等他拿了东西坐回来,才意识到他只是想给自己擦药油。 药油在掌心里搓热了,经由那双手贴在肌肤表面,微微用力揉开。热度在表面堆积蔓延。微红的表皮之下逐渐像是蕴了火,烧着了一大片,向裸着的胸膛推进。 陆旋屏息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復唿吸:「今日,官差来得太巧了。」 「不巧。」班贺手下动作持续不停,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杨典史一直帮我留意他,一进城就知道了。」 陆旋又问:「你对那姓葛的行踪了如指掌,也是杨典史告诉你的?可他不是公务繁忙吗?」 班贺:「你忘了,郭大叔在驿馆做事,往来周围只要行经驿馆,他都知晓。」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是小事一桩。陆旋不知他何时去做的这一切,这些时日从未表露过。 「那康王的命令又是怎么回事?」 陆旋问。 班贺耐着性子回答:「因为盐。玉成县隶属康王封地,封地内没有商贸要道,矿产稀疏,一直以来资源并不丰饶,身为领主的康王为此颇为困扰。若是有了盐井,不出三年,这个地方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没有领主可以拒绝。」 盐课的重要陆旋清楚,可多几口盐井能有那么大的作用? 「盐井开採、煮盐工坊的都需要大量工人,那么就得有住处,建造房屋的木匠瓦匠随之而来。人多了那吃穿用度必不可少,买卖市集便应运而生。有市集,周围村县往来交易,加之盐要往外转运,自然会形成商道。」 班贺浅显提点两句,陆旋立刻明白,那将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利益所在。 这说的还仅仅是盐井所带来的附加价值,盐课这些年逐年增长,盐本身更是能带来巨大财富的东西。 难怪,葛容钦听到盐井会如此激动。 「你要留在这里,开盐井?」陆旋眉心蹙起。 「我只是从旁协助而已,自有专人去做。」班贺提起这个脸色好看了些,不愉快消退不少。 第二日一早,陆旋就知道他为何会有那样放松的神情,同时也知晓了,那壶酒并不是为葛容钦准备的。 那名为谢缘客的人清早就敲响了院门,班贺前去开门,二人相见,皆是面露欣喜,问候过热切叙旧,双手交握不放,如同每一对许久未见的好友。 第41页 哪儿有人一大早便要喝酒的?陆旋怎么看,都觉得与班贺相对而坐一面饮酒一面滔滔不绝的谢缘客不太顺眼。 「谢大哥曾担任相度官,擅长堪舆泉脉。先帝在时,规定各地工匠每三年入京服役三月,他入京两次都与师兄共事,后来干脆留在了京城。没想到师兄这回把他叫来了。」阿毛低头磨着一块铁片,随口给陆旋做了个介绍。 陆旋接过阿毛手里的铁片,询问要磨成什么样,他来。 「这一头,我要磨得圆圆的,薄薄的。」 阿毛伸出手指头在正确位置点了点,陆旋应声表示知道了。 他得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不然总想关注院里另外两个人。可他的耳力太好了,好到不想听也那些字音非得自己跳进耳朵不可。 他听见谢缘客说—— 「恭卿,今日相见一解相思,我心甚慰。恭卿,你可有想我?」 陆旋拳头握紧了,却听「咔嚓」一声,连忙摊开手掌。 看着可怜巴巴躺在掌心里被捏折的铁片,阿毛摇头嘆了口气:「算了,我不要了。」 生活,大抵就是有如此多的不如意吧。 第24章 掌墨师 谢缘客与班贺年纪相仿,痴长两岁,生了张不显年纪的脸。瞧着脸嫩,因而蓄了些鬍鬚,好让自己看起来老成些。 他生平极简,不钻营巴结,只为工事操心,做好眼前事。那双微圆的眼中,仿佛永远含着热情与诚挚,是个表里如一心思纯粹之人。不辞而别的好友突然传来消息,他并不去探究个中缘由,只要一封书信,千里万里亦来赴约。 三两杯酒下了肚,谢缘客脸颊微红,不见醉态,反而神采奕奕。他是出了名的好酒却不贪杯,小饮怡情,总说劳累时喝两口能提神。 谢缘客唔一声,想起还有东西没有拿出来,取过随身携带的大包裹,解开来,从里边翻出一个油纸包,笑着道:「接到你的信后,我便动身赶来,行动匆忙没做什么准备,只来得及去袁记南货店买了些玉兰片,我记得你爱吃咸口的。阿毛吃甜,也给他带了点,不过他不能多吃。」 玉兰片是用春笋或冬笋制成的干货,品质上佳者表面光洁,呈玉白色或乳白色,用以制作糕点或与其他食材煮汤皆可,味道鲜美可口。 班贺对口腹之慾不大讲究,少有特别喜爱的食物,在京中常吃几样吃食之一便有玉兰片,没想到谢缘客竟然会对这件事上心,大为感动。 听见还有自己的事儿,阿毛眼睛一亮:「带了我的?谢大哥!」 谢缘客向他看过来,抬手摆了摆,笑眼弯成两道弧:「不用谢!」 这一眼,自然也看见了阿毛身边的陆旋,谢缘客问道:「这位是?看来,是你新结交的好友了。」 班贺没打算说太细,简单介绍:「他姓陆。」 被点了名,陆旋点头示意,谢缘客笑着一拱手:「陆兄弟。」 阿毛蹦到班贺身边,笑嘻嘻地接过那小半包玉兰片。谢缘客连连感慨小儿长得飞快,一两年未见就拔高一大茬,眼看着就要长成人了。 班贺嘴角噙着无奈的笑:「你没见他还一副毛孩子模样吗?什么时候真长成人,我得燃上一百零八炷香敬告师父在天之灵。」 「还不是你总护着他,得自己经歷过事儿,才能成人呢。」谢缘客叙过旧,说回正题,半点不见长途跋涉的劳累,浑身充满干劲,「咱们现在就去看看你信里说的地方。我天未亮便守着城门开,就为了赶个早。」 「不急,我也有东西给你看。」班贺起身,进入房内,很快拿着一捲纸出来。 谢缘客眼睛一亮,麻利简单清理了桌面,空出位置。班贺将图纸徐徐铺开,阿毛的注意力也被图纸吸引,看得认真,甚至放下了手里的玉兰片。 图纸上是一座木质机械,主体由两根高耸的柱子构成,前后分别有两根长杆支撑固定,顶端放置滑轮。滑轮上的长绳连接着踏板,另一端则是一件钢铁制成的圆形圜刃锉。 谢缘客很快认出这是什么,面露惊喜:「这是用来开凿盐井的机器,你做了改动?」 班贺点头:「不错。以往开凿盐井大多是挖掘大口深井,废人力,耗时长,进程缓慢,井壁易塌不能深掘。我之前曾听入京轮值的工匠详细介绍过开凿小口深井的方法,不仅节省时间,而且更为便捷省力。我做了些许调整,如果预估没有出错,这次工程量不小,应当可以用上。」 班贺指尖轻点:「用此机械,配以破岩的钻头,深入百余丈不成问题。」 按照图纸所绘,井架用结实耐用的竹竿搭建,铁质圜刃锉用绳索吊起,工人站在木板槓桿上踩踏,被拉起,工人松开脚,圜刃锉坠地便能砸开深坑。图纸边上绘制的钻头有多种形状,足够破开坚硬的岩层,前人深掘地底的经验已累积不少,不同深度的岩石质地各异,需要配置相应的钻头。图纸详尽,甚至用娟秀小楷註明何种岩层使用。 这件机械到了人力所不能及时,还可以换牛力驱使。 这种井口小不能进人,因此开採出来的滷水需使用吸卤筒汲取,班贺也在一旁绘出,用凿通的竹子首尾相接制成吸卤筒,裹以漆布防止渗漏,周详细密。 「太好了!」谢缘客面上的红晕更深,双眸粲然,愈发兴奋,「听你的话,这里可开盐井的不止一处?」 第42页 「这便是我请你来的目的。」班贺捲起图纸放置一边,「如非盐滷涌出地面,盐滷深埋地底难以探寻,还得请你们这些经验丰富的相度泉脉者确定方位。」 盐利众所周知,有人因找到盐井陡然而富,也有人因定位偏差倾家荡产。开盐井耗费的人力物力非寻常人可以承担,即便是官府,也得慎重行事。 谢缘客一拍手:「恭卿你若是没有九成把握,可不会轻易出口,既然叫我来,那定是没有错的,待我去现场一看究竟便知。有你筹划,想必此事不难。」 「恐怕,」班贺瞟了眼陆旋,对谢缘客道,「这掌墨师得由你来担任了。」 孤身坐在角落的陆旋正望着他,甫一对视,陆旋仓促低头,摆弄手里的铁片。 谢缘客定了片刻,兴致消退几分:「那你呢?」 班贺笑着道:「我?我不日便会离开,准备去别处看看。」 谢缘客稍稍思忖,释然一笑:「也好,游歷四海,广见洽闻是好事。」 知晓此次也不过是短暂相见,谢缘客并未多纠结,拉着班贺即刻出发。 开凿盐井可不仅仅是往地下挖便完事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商讨,他得趁着班贺在,物尽其用。 范震昱还以为要等上好几日,没想到隔日便等到了班贺带人找上门,心中窃喜,面上却故作矜持地询问:「大师今日便能开始?不用选个良辰吉日?」 谢缘客摆手:「我挑着良辰吉日到的。」 掌墨师是工匠对统领全局者的尊称,木匠、石匠、泥瓦匠中领头者皆可被称为掌墨师。堪舆选址、设计规划、施工监工全权都由他负责。 开盐井是需要多种工匠协同合作的工程,衙门里徵集起一批工匠,任由谢缘客调遣,他便自然而然担起了掌墨师的名头。 正当午,乌泽乡里正钱炳接到知县前来消息的时候,还在地里干农活,来不及换身周正衣衫,扔下锄头带着半身泥点子赶到了村口。 那身打扮混在一堆农夫里难分彼此,范震昱仔细辨认半天才认出打头的那位村官来,勉强克制了嫌弃的表情。 钱炳显然对知县的态度不太在乎,目光定在他口中的掌墨师谢缘客脸上,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命人去准备茶水午饭。 谢缘客非要看过地方再吃饭,范震昱正要开口规劝几句,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活嘛。 还未开口,钱炳已然一个箭步上前,握着谢缘客的手,目光灼灼:「大师说得对!先看看,吃饭的事不着急。」 「这!」范震昱瞪着眼,那两人一个也没给他半分眼神,满心满眼只有工事,只得看向班贺,「龚先生,你说这……」 班贺略颔首,背着手往前走:「我也去。」 范震昱回头,一干衙差与工匠围着他大眼瞪小眼,恼怒道:「看什么,跟上啊!」 谢缘客手中端着罗盘,一路行一路观测,与班贺不时耳语着什么。钱炳虽听不清也听不懂,但跟得最紧,半步不落。身后拖着一大帮人,走走停停,亦步亦趋。 一晃眼两个时辰过去,才见谢缘客有不再移动的意思。 「此处是宝地啊。」谢缘客放下罗盘。 钱炳贊同地用力点头,就算以前不是,现在谢先生一来,以后肯定就是了。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谢缘客终于定下了第一个盐井的开凿点。 所谓掌墨师,那必然与墨脱不了干系。 经过堪舆,掌墨师要在确定的地点做上标记,端出墨斗,让另一个人攥住墨斗中牵出的浸透墨汁的线,站到他指定的位置。站定后,掌墨师瞄准墨线,提起用力一弹,地面便会留下一条清晰的墨迹。 随后工人上前,用铁锤、钢钎等工具,沿墨线标出的「经脉」开凿,工程便算是正式开工。此后盐井产出的滷水量多或少,都与掌墨师标出的那条墨线息息相关。能观测出深藏地底的矿物盐滷,非一日之功,多年的经验积累才能有所得,因此相度泉脉者才会备受尊崇。 谢缘客手中墨斗备好,钱炳主动上前帮忙,却被谢缘客婉拒。他停下动作,目光在周围搜寻,很快锁定人圈中的班贺,他兴奋招手:「恭卿,快过来!」 班贺领了他这份心意,走上前,接过那根墨绳。两人蹲下身,共同弹出那一线决定此地往后命运的墨痕。 谢缘客留在了乌泽乡,看样子,钱炳就算自己过得不好,也得想法把他招待好。班贺放心随县太爷回了城,在大街上下了车,应付范震昱几句客套话,独自步行返回。 路过药铺,班贺停住脚步,注视片刻,走了进去。 吕仲良坐在柜檯后边写着药方,望了眼进来的班贺,笔下未停。 「怎么有空亲自来找我?」 班贺说:「我准备去见葛容钦。」 「你去见便是,不用向我通报。」嘴里虽这样说着,吕仲良停了笔,起身走出柜檯。 班贺转身往外走去:「等你知道了,还不是要来质问我说了些什么,不如叫你一同去。」 吕仲良不疾不徐关门落锁,再跟上,反正班贺只能走那么快。 监牢与班房虽然都是用来关人的,但有实质的不同。嫌犯与等候判决的犯人会被暂时关在班房,定了罪的案犯才会送去监牢。按理来说班房探视有限制的时间,也不是谁都可以探视,不过这世间大部分规矩,都可以用黄白之物打破。 第43页 昏暗的阱室内,葛容钦躺在班房冰凉的地上,枕着一截木头,一腿曲起,另一条腿架在膝上,颇为自在。 他看着牢门外被衙差带进来的吕仲良与班贺,翻身坐起:「来得比我估计的还要早些。」他目光扫过班贺,直直射向吕仲良,隔着牢门眼神迫人,「吕大人丁忧离京,不在老家待着,跑到玉成县来做什么?」 吕仲良煞有介事:「葛大人椿萱并茂,又怎会懂得丧母之痛呢?在故地触景生情,往事歷歷,便哀恸不能自已。我不过是想离开伤心地,到别处散散心罢了。」 葛容钦撅断手里的小树枝:「可我记得,吕大人母亲早已亡故多年,这是丁的哪门子忧?」 吕仲良摸着鬍子尖儿,不紧不慢道:「哦,这回没的是后娘。」 班贺忍不住侧目,胡诌到这种地步,即便在他看来,也太过了吧。 第25章 旧耻 在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端起架子,顾着脸面,芝麻大点的官,都有一番符合身份的做派,仿佛是那块龙盘虎踞之地所赋予的一副遮羞布。 离了相应的地界,便将楚楚衣冠全然扒下,没了伪装遮蔽,露出皮囊内藏着的无赖、泼皮真面目。 正如此时眼前的吕仲良,布衣黔首,衣袂拖着墨汁,还哪里看得出是宫中那位御前侍奉,恭谨儒雅的医官? 葛容钦低低地笑:「原来他还有你这么一个帮手,难怪有恃无恐。你们真的以为,搬出一个康王,我就会怕了?竟然还有胆子来见我。」 室内光线幽微,栏杆里外都浸在半透的暗沉里,彼此面目模煳在暮色之后,表情难以辨析。 他只能看见班贺缓缓蹲身,席地而坐,仅仅相隔一层稀疏的栏杆。 班贺抬手轻抚手臂粗细的木柱:「凭都虞侯的本事,就是再粗上两倍的牢笼也关不住你。难道,不是在等我来见你吗?」 葛容钦盘起双腿:「你早已知晓我的行踪,却不曾离开,想见我的人,是你才对。我赏这个脸,才不辜负你费的这番心思。」 栏杆外的人恍惚一笑,唯有清透如琉璃的眼眸明晰可见。 「我以为都虞侯明白自己的使命,可事实令在下感到遗憾。」 葛容钦皱眉:「什么意思?」 班贺收回手,肩背笔挺的身躯融入冰冷的阱室中,端方锐利,仿若这诸多刑具中的一件。 「歷朝歷代亲王封地更改之事并不常见,淳王就藩三年后却更改封地,都虞侯想必比我更清楚内情。」 葛容钦未曾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淳王更改藩地之事,完全不明白他的意图,吕仲良目光中亦透出不解。 但葛容钦的确是知晓内情的。 当年葛家甘愿俯首为淳王之臣,淳王却突然上奏请求皇帝更改封地,自请戍边。他有此举皆因北戎进犯,戍边将领不敌,节节败退,连丢数城,淳王怒而请命,为国而战。 淳王骁勇有谋,以一己之力逆转局势,未尝一败,稳定军心。他知人善任,提拔数位将领,在他的率领下,数年间被占城池一一夺回,驱逐北戎出境百余里,令敌闻风丧胆。此后更是长驻边疆,亲率边军镇守国门至今。 为这样的领导者效忠,才叫不枉此生。葛容钦眉宇间扬起轻蔑,这些人,不识抬举。 「那都虞侯,忘了怒城吗?」 略清冷的声音叫葛容钦的表情凝固,失了声。 「不,现在应该叫它泊德兰。」班贺垂下眼睑,「当年被蛮族各部联合侵吞的城池中,唯一未能拿回的遗珠。」 提及多年耿耿于怀的国耻,葛容钦拳头骤然紧握,绷紧了身体,下颌因过度用力咬合传来钝痛:「你一个工匠,也敢提……」 「为何明明大获全胜,却戛然而止,冷眼看着怒城更改归属,改名换姓,烙上蛮夷的烙印,是因为淳王不想吗?」班贺无视葛容钦的震怒,机械地吐出字音,「都虞侯以为呢?」 是因为……数年的战役,几乎耗尽国力。战乱遇荒年,饿殍陈于途。再英勇的将士,没有粮草辎重也无力支撑,他们耗不起。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缟。 葛容钦咬牙:「终有一日,会拿回来的!所以,才要……」 「一块天铁?能救得了几个人?」班贺声音轻了下来,「降低将士因伤造成的损耗,这便是你替淳王想的办法?」 这间在葛容钦眼中如同玩笑的阱室,突然涌起无边的寒意,一句接着一句的拷问,他此生第一次生出无力感。 沉默良久,葛容钦缓过来些许,手脚仍有些发麻。 他嘲弄地哼笑,反唇相讥:「你竟然也知道?那又是谁,用些奇技淫巧迷惑君主,大肆挥霍耗费国力,极尽奢华之势,建造宫殿陵寝?」 先帝在时,大兴土木,谈何休养生息?以至于十多年来国力恢復缓慢,徒有表象,内里虚空孱弱不堪。这便是他对工匠不屑的源头,京内营造宫殿动辄耗时三五年,资费数百万两,华而不实,掏空了国库,于国祚毫无益处。 班贺无意辩解,这样的偏见并非三言两语可以改变,即便决策者是皇帝,也註定要由他们承担骂名,他只是坚定将自己要说的话继续说完。 「真正令淳王不安的,是武将青黄不接。昔日名将繁如星斗,却在日渐式微,而今能扛得起那一盏纛旗的,屈指可数。」 「殿下威名赫赫,震慑疆野,蛮夷不敢进犯。可三千里边疆,也不过一个淳王而已。」 第44页 「都虞侯若有心尽忠,做什么都不如亲自前去支援。」 他的言辞越来越犀利,葛容钦的情绪到达一个临界点,反而趋于平静,沉静地看着他,眼中阴晴不定。 抛去所有偏见,他说得一点不错。 班贺从袖中取出那块属于葛容钦的牙牌,放在地上,并起两指,透过缝隙推了进去:「既然都虞侯有闲暇等待,想必淳王还没有下定决心召见在下。若是王爷做好决定……」 班贺抬眸,仿佛收容了室内仅剩的光,亮得夺目—— 「让他自己来见我。」 走出班房两条街,吕仲良还未回神,直到街边传来竹槓被重重一敲的声响,这才倒吸一口气,看向身旁背着手的班贺。 吕仲良不敢置信:「你怎么敢,叫淳王来见你?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 班贺笑道:「不来正好,那我不就自由了。」 吕仲良皱眉:「万一他来了呢?」 班贺道:「还能怎么办,来了就见。」 吕仲良眉头皱得更紧:「他来了你能和他说什么!」 班贺停下脚步,感慨地拍了拍吕仲良的肩,一脸与有荣焉。 「吕大人抬举了,班某在吕大人心中竟然如此有面子,能让一位王爷屈尊降临。」 吕仲良拿下他的手,吹鬍子瞪眼:「就你方才一通大放厥词,依我看,等着被人抓走吧。」 班贺双手一抱,伸到吕仲良眼前:「到了那时,我自拱手而降。」 真是张口就来!吕仲良晦气地挡开他的手,一甩袖子,将他扔在大街上,步伐飞快。 收回牙牌的葛容钦当夜便亮明身份,知县哭丧着脸把他从班房里放出来,佝着腰两股战战,三句里倒有两句是乞求原谅的。 葛容钦不愿多在那小官身上浪费口舌,并不理会,趁夜离开得悄无声息,就连杨典史都没能发现他的行踪。查看时,城外等候的人马已不在原处,似乎是撤离了。 班贺时不时前往乌泽乡,与谢缘客共同商议工程相关事宜,施工的木匠对图纸有任何不解,他都会详尽讲解。直到亲眼见证机器运转,开凿深井步入正轨,他才放心,减少去往乌泽乡的次数。 这几次,都有陆旋陪班贺一同前往,他仍是不放心,总觉得还有人暗中跟着。班贺虽然不甚在乎,但接受了他的好意。 好友相见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谢缘客百般不舍,每每班贺要动身返回玉成县,他都要挽留班贺一同吃过晚饭再走。班贺心中清楚,一旦离开再见不知会是何时,顺势应承下来,没有推辞。 这在陆旋看来,班贺就是个事事迁就的老好人,稍微多说两句,就能妥协。他似乎向来如此,多数时候都在为他人考虑。 吃过晚饭再从乌泽乡返回,天幕已完全被遮蔽,院子里漆黑一片,静悄悄的,阿毛早已经睡了。 班贺一指那间小屋,压低了声音:「你先去歇着,我还有点事儿。」 陆旋低声道:「有什么事明早不能做?太晚了。」 「很快,很快。」班贺笑着拍拍他的手臂,转身走入那扇门内,随即透出一点烛光。 陆旋站在原地,心中片刻无奈,抬脚向卧房走去。 摸黑进了门,刚将门合上,陆旋便察觉屋内有股陌生气息,警觉地闪身到一边,与暗中蛰伏的人拉开距离。敌我不明,他不禁担忧起这小院内其他人的安危。 「谁?」 那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不用担心,我只是来找你的。」 陆旋很快将那声音与一张脸对应上:「你是葛容钦!」 灯火倏地亮起,人影从黑暗中分离,清晰可见,葛容钦收起火摺子,大剌剌在椅子上坐下,露出惯常的官老爷做派。 「陆旋,我知道你有大仇要报,仇人还是京中大员。你虽武功尚可,但凭你自己,恐怕还没接触到仇人,便会在京营武官手中鎩羽。我只问你一句,可愿意随我回京?」 陆旋不动声色立在原地,缓缓摇头。 葛容钦努嘴思索:「是因为班贺对你有所承诺?你就这么信任他?」 「和他没有关系,我只是不信你。」陆旋道。 葛容钦摇头:「你不会知道,你失去了怎样的一个机会。」 陆旋道:「既然不知道,那我也不会为此惋惜。」 葛容钦再次仔细打量他,由头至脚,嘆一声:「可惜了。」 他似乎只为来问这一句,说完,打开窗子跳了出去,无声消失在夜色里。 陆旋连忙上前关好窗子,疾奔向门口,想要查看隔壁阿毛的安危,拉开门,却见班贺正站在门外,不由得一愣。 不知他都听到了什么,陆旋还未开口,便听班贺说:「他身居高位,背后有谁也无法撼动的靠山,一个侍郎,不足挂齿。跟他走,你报仇之事指日可待。」 陆旋跨过门槛,走到班贺面前:「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和他走?」 班贺嘴角一翘:「我没说的话,就不要乱猜。」 「我不会跟他走。父亲说过,太过容易达成的事情,往往都埋伏着陷阱。」陆旋说着,又是一怔,目光定定落在眼前人那张带笑的面孔上。 班贺贊同点头:「不愧是陆将军。」 些许迷茫被隐藏在陆旋眼眸深处,葛容钦的质问在耳畔重复了一遍。他人是陷阱,难道班贺就没有可能是陷阱? 第45页 可他的警惕心,在这个人面前,像是出娘胎就忘了带。 这可不妙。 第26章 远行 陆旋兀自暗暗纠结,班贺半分不能感受他的心思,一句话将他所有杂乱思绪横扫,强势牵回所有注意力。 「这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盐井工事有谢兄掌控全局,你的身体也无大碍,咱们是时候找机会熘了。」 班贺笑吟吟地站在院里,头顶洒下月色,瞳仁映着薄薄一层漏出的暖色灯火。那样正经的神色,让陆旋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找个夜黑风高的日子……不不,」班贺摇头否决,「找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带好行李,驾着马车,光明正大的出城。然后,一去不復返。」 简单易达成的计划,得到了班贺满意的表情,错不了,就是这样。 陆旋语气不确定:「我们?」 「我,阿毛,还有你。」 班贺的手指随着比划手势,最后落在陆旋胸口,指尖轻点即离,轻快地传达着主人的愉悦。 这份名单并不意外,但……陆旋问:「吕大夫呢?」 班贺故作疑惑地反问:「哦?你想带上他?」 被曲解让陆旋无措,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陆旋当真,班贺不再逗他,从他身边走过,反手在他胳膊上轻弹:「吕大夫想要跟上来,自然就会跟来,他可不是等闲之辈。」 习惯性点到为止,班贺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困了吧,早点休息。」 「我不是阿毛。」 突兀响起的那句话,如同远方传来的闷雷,厚厚的黑影积压着,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不甘。 班贺停下脚步,回首将那站立原地的身影纳入眼中。 笔挺高挑的身形已完全脱离稚嫩,自然无法与阿毛相提并论。他偏偏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陆旋的确小他好几岁,不自觉就将陆旋与阿毛放在了相同的地位。 显而易见,这样下意识煳弄小孩的做法并不被所有人接受。只有阿毛那傻乎乎的孩子,才会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探究,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这样对待通晓事理耳聪目明的陆旋,实在不公平。 班贺转过身,正视陆旋,诚心实意说道:「抱歉。」 听见这声道歉,陆旋表情却变得愈加难看,眉宇间多了几分焦躁:「我是说,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多一个人商议,我可以帮你。」 班贺怔愣,眼神复杂,终归于平息,缓缓开口。 「吕大夫解职确有其事,但三年孝期服满,即可起復,而丁忧不过是个离京近身监视我的藉口。我一开始,并不确定吕大夫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能轻而易举得到康王的一纸命令,我大致猜到,他是受了京中辅国的贤王指示。」 贤王并不是封号,那位王爷封号为宁,因其才识通达,博览经史,故有贤王之称。康王与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今上继位后,命贤王留京辅政,对这个叔叔颇为敬重,贤王也恪守职责,君臣相得。只是先帝在时,与这个贤臣弟弟相处并不融洽。 诚然,先帝并非勤政之人,对朝政不甚上心,贤王多次直言相谏,当着朝臣的面争得面红耳赤。君臣终究有别,朝堂仍是皇帝的朝堂,最终结果没有任何悬念。 朝臣中人尽皆知的事以外,班贺对贤王的了解还要更深入些。 当年那位不得志、被排挤到政治边缘的王爷,对师父的境遇感同身受,惋惜钦佩皆有之,闲暇时常登门拜访,引为知己。如今手握权柄,贤王必然会想方设法招贤纳才。 「约摸,他是怕我跑了,带走师父留下的手艺吧。」班贺即像感慨又像笑言,随即话锋一转,「再者说,我们就这么熘了,总得有个人善后,交给吕大夫解决不成问题。」 「吕大夫的事,我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想了解的?」 班贺温和注视,陆旋一时语塞,略略思索,言辞恳切:「无论任何事,我不想听到你道歉,你无需对我道歉。」 他们是地位等同的同伴,谁也不是谁的附庸,了解处境理所应当,因此他会问。道歉则完全不必,陆旋不愿听,他只知道应当从始至终表里如一,尽心尽力,但求一句对得起。 班贺眼中盈着清亮的光,笑起来:「知道了。睡去吧。」 可陆旋觉得,他那语气还是在哄人。 一切正如班贺计划的那样,挑了个日光和煦的日子,找官府借了马车,特意挑了匹老马,班贺告知衙差,他要在陆旋与阿毛的陪同下前往乌泽乡。 唯一不同的是,这回多搬了两个不大的箱子。 一个箱子里装着图纸,另一个箱子装着杂乱的工具,衙门里的差役随意揭开看了眼,对阿毛抱着的衣物包裹视而不见,龚先生在乡下多住几天不算稀奇事,轻易挥手放了行。 他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了城门,向着郊野驶去。 顺着官道出城五六里,勒停老马,班贺招唿陆旋他们下车,自己钻进了树林中。不多时,驱着另一辆马车出来。 这辆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识,是班贺提前一天放置在此地的。 「你会驾车吗?」班贺问。 陆旋搬着箱子,应道:「会一点。」 想也是,毕竟是镖局少东家,骑马驾车是外出走镖必备技能。班贺乐得有人能换班,放心把缰绳交给他,自己当了一把甩手掌柜。 第46页 「官府的马车怎么办?」陆旋问。 班贺拿起杆子轻鞭马臀,车轮滚动起来,他语气轻快:「老马识途,它会找到回家的路的。」 马车稳稳行驶,阿毛坐在两人身后,垫着箱子撑起双颊,唉声嘆气,两眼一下一下望着来时的路,少见地满面愁容。 「师兄,咱们还没和孙姨、阿桃道别呢。」 班贺头也不回:「前些日子不是已经告诉她们了吗?」 「咱们就这么不辞而别,她们肯定会很担心咱们。」阿毛说得自己都开始发愁了。 「等衙门看到马车回去,杨典史会去转告她们的,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实在捨不得走,我把你送回去,你留在这儿陪她们。」 班贺回头睨着阿毛,阿毛一改愁容,嘿嘿一笑,抱着他一边胳膊,把脸颊贴上去:「那不成,还是师兄最重要,师兄去哪儿我去哪儿。」 胡乱揉了揉阿毛头顶,班贺余光瞥见那坐得端正一丝不苟的背影,又看了看一派天真撒娇的阿毛,不得不直面犹如天堑的差距。 他确实不是阿毛,甚至可能再也不会像阿毛这样卸下全部防备。 马车辚辚,远离那座宁静淳朴的小城,即将前往未曾到过的地方。决定了此行目标,但班贺心中并不明朗,找上门来的葛容钦昭示着宁静被打破,接下来会如何难以预料,如同迷雾中摸索行进。 此行去往叙州,找寻鲁冠威,或许至少对陆旋而言是件好事。这么想来,班贺稍微定了定心,走一步算一步吧。 官道上,一匹骏马疾驰而来,迎面撞见一边悠闲吃草一边独自沿着官道返回的老马,驭马者暗道不妙,立即翻身下马,上前查看。 确定官府马车上连根毛都没剩下,年轻押官的面孔愁苦,皱成一团。回到马上的动作都不利索起来,不是脚滑踩空马镫,就是没抓紧缰绳,像个侷促的新手。 都虞侯临走前交代的任务,就是跟着班贺,随时上报行踪。郑必武等了几天都没动静,难得进城吃个早饭,人就给跟丢了,跟谁说理去? 他艰难辨别车辙,迷惘望着前方,遥遥无终的路途不知最终通向何处。 为挣些功劳升职而跟随都虞候各地追捕,结果倒好,其他人随葛大人回京,就他摊上这么个苦差事! 郑必武冲着林立野树乱骂一通,发泄完再度扬鞭策马,认命地继续赶路。 第27章 言旋言归 自玉成县前往叙州,路程约一千五百里,途经城池村庄无数,为避免麻烦,班贺与陆旋驾驶马车避开官道,专走小道,将本就漫长的行程又延长了几日。 开始那几天还觉得新鲜,从师兄那儿得知还得走上十来天才能到目的地,阿毛蔫头巴脑躺在马车上,不声不响地养精蓄锐。 班贺关切地检查了一番,确定这小子只是腻味了,身体并无不适,这才放心坐到马车外面去。 方挨着陆旋坐下,陆旋侧头:「阿毛怎么样?」 「没事,就是嫌路上无趣。这样倒好,一天天话多得很,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班贺揣着手,背靠车厢方柱,穿枝过叶的风迎面拂过,微微眯起了眼。 陆旋目光停留片刻,转头专注看路,双耳却仔细收集所有从身侧传来的细微声响。轻轻浅浅的唿吸,犹带未散的体温。 「他随我到玉成县时才叫折腾,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夜里高热不退。好在有吕大夫出手相助,我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坐在马车上只能看沿途风景,可这样的树林已经连着看了数天,睁眼便是一片苍翠,的确无聊,班贺难得主动说起这些。 「一直都是由你照顾他,从小如此?」陆旋只听班贺提过阿毛的父亲不知所踪,从未提起过他的母亲。 班贺轻摇头:「阿毛母亲在他三岁时病亡,师兄承受不了丧妻之痛,留下幼子独自远行,连一封书信都没有寄回。」 陆旋看他一眼:「那,你师父逝世,岂不是……」 班贺往车厢一瞥,声音放得更轻:「他身在远方,并不知情,我没有什么可言说的。」 为亡者抛下生者,固然是班贺不能认同的,但他亦无权苛责他人,没有任何律法规定,所有人都只能做出同一种选择。 他忽地笑起来:「我年幼时便是两位师兄拉扯大的,不说照顾得多精细,至少无病无灾活到了现在。轮到我照顾阿毛,就当是还给师兄了。」 两位师兄……陆旋辨别着班贺脸上细微的表情,提起师兄们没有一丝负面情绪。葛容钦找上门时,听他的说法,分明有个叫孟光卢的投靠了他们,行背叛之事。而孟光卢,正是班贺两位师兄中的一位。 一直以来,班贺表现得游刃有余,将身边的人照拂在羽翼之下,说是逃亡在外,阿毛却可以留存那份天真。细究起来,他们的处境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即便明白这些,自己又能做什么?陆旋默然注视前方,身侧的人离得很近,盘腿曲起的膝盖稍不留神便会触碰到,然而,他隐约觉得他们并未真正靠近。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的生辰呢。」 班贺忽然倾身靠近,让陆旋身体一僵,缓了缓,才道:「我是元光四年三月十四生人。」 元光是先帝年号,听到那个日子,班贺骤然愣神,陆旋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生辰八字出了问题。很快班贺意识到自己失态,眼神柔软,面色缓和下来。 第47页 「初见你时,我就觉得你年纪不会太大,果然才十九。那时,你应该才过了生辰不久吧。」 所以,他遭逢变故时才十八岁,失去了所有亲人,在仇恨与悲痛中,孤零零度过了那个生辰。 班贺笑着问:「既然未满二十,取字了没有?」 「没有。」陆旋道,「镖局里都是些武夫,顾不上这些。」 「我给你取个字吧。」班贺说,「按理来说,应当加冠时由长辈为你取字,不过按现在的情形,难找那么个人去。我长你几岁,勉强可以充数。」 陆旋定定看着他,双唇粘在一块儿,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班贺就当他默认了。 思索片刻,班贺双眼一亮,轻拍手掌,一手揽起袖子,一手指尖在车辕上划动:「就取,『言归』二字。」 陆旋看他写完,又将目光放回他的脸上:「为什么是言归?」 「取自诗经黄鸟,」班贺缓缓念道,「言旋言归,復我邦族。」见陆旋盯着他,笑着多解释了一句,「是回到家乡的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是如此,实则黄鸟一篇讽刺的是,朝中尸位素餐的硕鼠横行,迫使背井离乡,室家离散,天下不平,无处安身。班贺是否还有别的意思,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知道。」陆旋收回目光,目视前方,对这个字既不表示认同也表示不反对。 「你若是不喜欢,那我还是不逞这个能,到时候交给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好了。」班贺靠回车厢,坦然地准备当做没说过。 「恭卿。」 冷不丁从陆旋口中听到自己的字,班贺面色一整:「陆言归,叫先生。」 陆旋抿唇不言语,别开脸看向一边。 片刻,他问:「那你的生辰呢?」 班贺垂首浅笑:「我是先师捡来的,按常理应该定被捡那日为诞日,不过我是不在意的。」 陆旋转过头来,眉宇间难掩疑惑:「为什么?那不是……你重获新生的日子?」 班贺摇头:「能活着见到清晨的每一日,都是新生。于我而言,不必刻意强调某一日,每一日都认真度过,便是最好的庆贺。」 陆旋怔怔望着他,难怪,他能对阿桃说出那样的话。 不必想着只有等到特定的日子才能做,因为他把自己的每一日都看得同等重要。 门帘一卷,阿毛从车厢里冒出头来,睡眼惺忪。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会儿刚醒,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师兄,你和旋哥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直听到龟啊龟的,这一路也没见到水呀。」 陆旋:「……」 班贺:「……」 陆旋表情真挚:「你准备给他取什么字?我迫不及待想知道了。」 「噗嗤——」难得见他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班贺没忍住笑了出来。 阿毛摸着脑袋,本就刚睡醒还迷煳着,一脸懵懂,更显得呆滞。师兄旋哥都知道,就他云里雾里,他们到底在笑什么啊! 路程走过大半,睡了太久,阿毛已经不满足于用睡觉打发时间,他得见街道、商铺,见见街上的人,睡上不会晃的床,还要吃上一碗热乎乎的牛肉面。再这样睁眼就是树影林荫,他怕是要成野人了! 阿毛抖出重影的手伸到了班贺面前,声音颤抖:「师兄,还不能进城吗?我只能坚持一刻了,再拖下去,我可能不能继续陪你了……」 班贺淡定把那条细胳膊压下去,问道:「应该离宣城不远了吧?」 陆旋取出地图,心中估算:「我们才过了驿站,现在上官道,去宣城大约还需一个时辰。」 阿毛利索改了口:「师兄,我还能再坚持一个时辰。」 「那好,我们去宣城。」班贺嘱咐道,「我正好去见一个老朋友。入了城,你们找个地方等我。」 阿毛瞪大双眼:「师兄的朋友,我不能见吗?」 陆旋没开口,但此时此刻,他与阿毛思想达成了一致。 「唔,他这个人,」班贺掩了掩唇,「有点……偏见。」 阿毛的小脑袋瓜不能理解,不见外人,那得是多有偏见?他是看谁都有偏见吗? 第28章 金工 在阿毛喋喋不休中终于能远远望见城门楼,他兴奋得蹦起来,差点栽到车下去,幸得陆旋扶了一把。 待真正见到城门,马车行驶速度慢了下来。 虽白日里城门大开着,却有城门小吏看守,入城出城的人排着长队,一一检查过所。 本朝户籍管理制定了严密规则,出县则需过所,无路引、过所私渡关津,或冒用他人路引过所者,杖八十。凡过州、县、市、镇、戍、关津、烽铺等,以及军事要地皆需勘验。 至于执行力度,那就得看当地官员了。 即便是玉成县,也要抽查过所,不相识的生面孔就有可能被拦下。班贺那时能带陆旋进城,全凭他与守城门的相识,又及时告知了杨典史,方才无人追究。 若是陆旋孤身一人,倒方便潜入潜出。与班贺两人,试试或许也能行。但现下带着阿毛,还有偌大一辆马车,除非那些小吏都瞎了,否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混过去。 正因如此,这些日子班贺没有让他入过城,顶多,就在快被经营成旅店的驿馆里停歇,那里成日人进人出的,管得宽松。 陆旋的疑虑被按在肩上那只手压了下去,班贺直视前方,道:「尽管去。」 第48页 城门小吏越来越近,数双眼睛聚集在这辆马车上,缰绳一紧,马蹄停驻,车身晃了晃,定在城门前。 班贺回身掀开布帘,陆旋看着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份过所,镇定自若地递给上前查看的小吏,克制地面上不露任何表情。 「下车。」 车上的人配合地下了车,小吏快速扫了一遍过所,确定官印钤在它应该在的位置,登上马车翻了翻,大致与过所登记的对得上,便摆手示意放行。 马车进入城中,后面的队伍立刻跟上填补空缺。行出数十米,确定轻易过了关卡,陆旋忍不住转脸询问:「你伪造官府文书?」 班贺:「唔,除了官印,还有我和阿毛的名字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不过名字么,只是代号而已。」 没料到他竟然会做这样的事,陆旋愣了愣,压低声音:「你总这样干?」 「第二回而已。」班贺不在意地回答,望着街道两旁,寻找歇息之所。 俗语有云,一回生二回熟,但陆旋总觉得,他干第一回的时候,大约也是这样从容的。 挑了间整洁敞亮的客栈,班贺开上两间房,将其中一只装着重要物品的箱子搬进房中,其余连着马车一起交给店小二。阿毛等不及,点了两碗牛肉面,先让后厨煮上端来,急吼吼地握着筷子看别桌吃饭咽唾沫。 陆旋挑眉:「三个人就点两碗面?」 阿毛无辜眨眨眼:「我也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师兄不爱吃面,等点了菜,就米饭。」 这么一副小身板吃两碗?真是馋疯了。 班贺点了三道菜,两素一荤,又让店小二多盛了点饭来。 饭菜不见得有多美味,在吃干粮将就了十多天的三人面前,已经是难得的佳肴。阿毛猴急地吹了两口面上裊裊升起的热气,等不及凉就往嘴里塞,烫得龇牙咧嘴,身旁的班贺被衬得仪度风雅,看着不疾不徐,吃得却不见得比其他人少很多。 还剩半碗面,阿毛嚷嚷着实在吃不完了,班贺语重心长地教育:这就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那半碗面被陆旋不嫌弃地端过来,最后扫尾收了个底。 倒茶漱了口,班贺满意地放下瓷杯,彻底结束了这一顿。 陆旋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脸上,尽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刻意:「你要去见的朋友,是什么人?」 好吧,怎么听都很刻意。 但陆旋想知道。 「那位先生名叫伍旭,是曾在京中担任金工的匠人。阿毛曾见过的,只是他年纪太小,不记得了。」班贺笑笑,「物以类聚,我的朋友么,不外乎这类人。」 曲礼记载,天子之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兽工、草工,典制六材。金工是负责冶铸金属的官员,由工部管辖,工部设工部、虞衡、都水、屯田四司,各司其职,掌管全部官司匠役,朝廷工事。 从班贺对他的称唿就可以判断,那人并非那些每三年入京服役一次的寻常工匠,而是有职位的,陆旋疑惑,他为何会在宣城。 对此班贺语焉不详,含煳其辞:「这个么,自然有其中的缘由。」 陆旋略沉思:「我记得,你师父是大司空,连古老将军都知道你师父的名号。那他属于六工中的哪一个?」 班贺刚要回答,不甘寂寞的阿毛抢先伸出手,叭叭的一顿炫耀:「爷爷他哪个都不是!大司空掌营城邑,立社稷宗庙,造宫殿楼阁,监百工,六工都是他的部下。」 说的没错,就是完全不必这么大声,班贺把阿毛按下来,道:「我师父被称为大司空,其实就是工部尚书的别号。」 陆旋瞭然点头,班贺师父曾经的部下,应当与谢缘客一样,是共事相熟的。 出了客栈,班贺对跟在自己左右的一大一小再三劝说:「还不知当初留给我的住址是否有变,也不知他是否在家中,贸然上门已是失礼,再带着你们——」 他回头,视线往下,阿毛抖着嘴唇,眼中泛起水花,一脸即将被抛弃的可怜模样,仿佛班贺这一去,就是为了抛下他这个大包袱。再视线往上,陆旋没有阿毛那么多戏,只是平淡看了班贺一眼,垂下眼睑。 「……你们要跟着就跟着吧。」班贺回过头去,摇了摇头。 这两个傢伙什么时候站到了同一战线上,竟然给他玩这套? 经过多次问路,终于找到了一家买卖兵器的店铺,班贺进入店内,立即有伙计迎了上来:「这位客人,您要点什么?」 班贺:「我姓班,想找元光十年京中任职金工的伍旭,伍旦明。请问他是否住在这里?」 伙计察言观色,恭敬说了声稍等,转身入了内堂。班贺放下心来,看来他们没有找错地方,伍旭这些年来并未搬迁。 刀剑买卖朝廷并不禁止,但并非所有武器都可以当街叫卖,兵器铺内商品也在官府管制之下。陆旋看着周围种类繁多的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不一而足,自幼镖局内习武,他对这些武器都熟悉。可以看出,摆在堂外的都没有开刃,多半是以防入店的人来人往,被刀剑误伤。 很快,内堂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四十来岁,颌下蓄髭髯的健壮男子从门内走出,直直向着班贺快步走来。 看清那人面容,陆旋眉心皱起,这人就是班贺口中的朋友? 可为什么他看向班贺的眼神不善,反倒像是眼前之人与他有仇有怨,在这一室刀刃映衬下,兇悍异常。 第49页 第29章 朝仪刀 从伍旭站到大堂那一刻起,他便全程用一种冷然睥睨的眼神看着眼前之人,没有正眼瞧过一眼。在旁人眼里已是明晃晃的不屑蔑视,班贺却浑然不觉似的,含着一如既往的笑意,眼中竟还有几分怀念感慨。 「旦明兄,多年未见,可还体泰安康?」 伍旭一把握住他的双臂,用力抖了抖:「恭卿!为兄一切安好。自离京返乡,经营起这家铁铺,日子还算过得去。你怎么会到宣城来?也不提前来封信,我好预备招待。今晚就歇在我这里,我这就叫人给你准备房间,我们兄弟俩,好叙叙旧!」 班贺连忙按住他的手臂:「不用忙活。我就住在城内客栈,今日一到便订了房,我还有两位同伴。」 伍旭顺着他的目光,向着陆旋与阿毛看去。大鬍子遮去半张脸,一双虎眼冷睇,阿毛背后一毛,耸起肩膀贴着陆旋的腿就想往后面蹭:好兇悍的眼神! 「一心只想着你这位贵客临门,我还道,那两位是想买东西的客人呢。」伍旭一拍脑门,忽然眼睛又睁大了一圈,指着阿毛,「这……难道是,泽佑?」 班贺甫一点头,伍旭大跨步向前,声音里掺杂激动的情绪:「泽佑,我是伍叔叔啊。」 阿毛耸着肩,小身板挺得几乎要往后弯成一张弓,但身在外面,不能给师兄跌份儿,坚挺地立住了:「伍叔叔,给您问安。」 「好,好!」伍旭拍了拍阿毛的肩,他便像棵没长好的小树苗,随着落在身上的大手一弯一弹,差点没站住。 班贺向前一步,不声不响站在原地的陆旋注意力落在他身上,看着那张侧颜,然后便听到班贺介绍起他来。 「这位名叫陆旋,是个武艺超群的义士。数月前我与阿毛出行,遇到劫匪,他救了我们。他要前往叙州寻亲,正好我在之前的地方呆腻了,便与他一伴同行。」 「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伍旭的救命恩人。」伍旭一抱拳,对陆旋道,「大恩不言谢,往后陆兄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 猝不及防领了一身功劳,陆旋自觉愧不敢当,连忙回礼:「言过其实了,我没做什么。」 反倒,是他欠了班贺许多。 「陆兄弟还是个谦虚之人。」伍旭赞嘆一声,回身一指内门,「别站着了,都到内堂坐下。」 陆旋看了眼班贺,主动道:「二位久别重逢,必然要好生叙旧,我不便打扰,以免都不自在。我想看看这些兵器。」 事实上,他跟去坐在那儿也插不进对话,就像当初班贺与谢缘客相聚,旁听得一知半解,并无趣味。 伍旭道了声好:「陆兄弟直言直语,是个爽快人。我这间铺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都是些寻常货色,蒙陆兄弟不嫌弃赏眼,请便。」 阿毛唔一声:「师兄,那我和旋哥留在这儿,随便看看,嘿嘿。」 那两位的自觉无可挑剔,班贺无奈浅笑,随他们去了。 进入内堂,刚坐下伙计就端来热茶,伍旭嘱咐倒两杯给外面的客人,让伙计无事不要打扰。待伙计出去合上门,室内便只剩了伍旭与班贺对坐,将外界声音隔绝。 伍旭面容严肃,声音在室内更显浑厚:「恭卿,你不用瞒我,你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京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班贺刮着浮起的茶叶:「我自幼时,便有幸接触天南地北被召入京的工匠,听你们侃侃而谈各地风土,带着地域特色的技艺,早就想四处广见博闻。家师亡故,我在京中没了牵挂,恰逢新帝继位,上下乱作一团,算是,乘虚而出。」 听他提起先师,伍旭沉默,孔大师亡故的事他也耳闻,无法入京弔唁,乃是此生一大憾事。伍旭重重嘆出一口气:「这世间,又少了一位尊者。」 两人各自说了些近况,听过只感慨时过境迁,都与当年大相迳庭,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班贺定定注视:「旦明兄,若是还有机会……你甘愿余生留在此地?」 伍旭闻言双眼骤然有了些许神采,但很快想到班贺眼下处境,嗤笑自己还心存妄想:「听闻当今陛下不重工事,还降了工部那些人的薪俸。」 「你还留心朝中事物。」班贺道。 伍旭梗着脖子:「我是看他们什么时候倒霉!况且,我在此地过得更随心所欲。不说这个了,当年你师父赠与我的图纸,已建成了一座工坊,就在城西,我带你去看!」 说着,他站起身,就要上前引路。 班贺连忙制止:「今日已经不早,明日我再来拜访去看也不迟。」 伍旭点头道:「也是,你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今日先去客栈休息。你在宣城多留几日,等明日整顿好,我带你去看水碓、风磨。」 班贺笑着点头应下,与他一同走了出去。 前堂没有客人,伙计角落里候着,那一大一小已经分散行动。阿毛东摸摸西碰碰,对什么都有兴趣,陆旋则站在一面墙前,盯着那面墙上挂着的唯一一柄刀,神情专注。 那柄刀身长三尺六,饰以云雷纹,单刃锋寒,尽展露刀鞘之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锋芒割伤。 「这柄刀,名叫朝仪。」 陆旋视线落在身后出声的班贺身上。 正朝仪之位者,亦天子治朝之朝位也。寻常百姓,怎么敢取这样的名字? 第50页 伍旭眼神变化,踱步上前:「它是一柄百辟刀。」 金属淬火后復炼,炼后復淬,汰尽杂质。如此反覆百次,以达到钢质纯正的效果,称之为百辟。而且这柄刀并非纯钢,表面包的是百鍊钢,内里仍然用熟铁做的骨架。 若非钢面铁骨,纯钢反而刀身易折。 伍旭浓粗的眉扬起:「你喜欢?」 陆旋点头,毫不掩饰对这柄刀的喜爱。 「陆兄弟好眼光,一眼就看中了我这店里最好的东西。」伍旭又一摇头,「只可惜,这不是件可以随便赠人的祥瑞。」 阿毛好奇地瞪大双眼:「这是兇刀?那你怎么敢挂出来?」 伍旭弯下腰,道:「佳兵者,不祥之器。我这一室刀枪剑戟,哪样不是兇器?唯有找个最凶神恶煞的,方能镇得住。」 他靠得近了,阿毛只敢小鸡啄米地点点头,一熘烟跑到了班贺身后。班贺一手揽着阿毛,顺势抬手搭在陆旋肩上:「旦明兄,今日我就不打扰了,明日再来拜访。」 伍旭仔细询问过他们居住的客栈,又送到了门外,目送他们到街口才回去。 返回客栈的一路,街上人声嘈杂,吆喝声、交谈声,不绝于耳。陆旋从那些噪声中清晰辨出了班贺的声音—— 「那柄朝仪刀,是他当年要献与先皇的。」 第30章 水碓风磨 周围的声音好像一下子如潮水般褪去,陆旋集中注意去听,阿毛也支着耳朵凑了上来。 「旦明天生眼疾,」班贺指指自己眼睛,「双目不能直视他人,因而显得面容不善,神情轻蔑,实则他并无此意。」 陆旋眉心抖了抖,先前对伍旭态度的诸多猜测一概被推翻,又蓦的得知真相竟是如此,顿时感到哭笑不得。 所以,班贺所说的「偏见」,单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班贺揽着阿毛的手轻轻拍了拍:「他虽有顽疾,但心存坦荡不以为耻,不在意他人目光。原本只是工部管辖之下的一名金工,没有资格面见君主,因为那柄朝仪刀,他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得以面圣献宝,是朝中那些官阶不高的官员,削尖脑袋也想获得的机遇。一旦在皇帝那儿留下印象,往后若有官职空缺,或是一些岗位调动,被想到的机率将成百倍提升。 伍旭歷时两年,打造出朝仪刀,以期谋得机遇,在孔芑多的引荐之下,终是得到了先皇召见。 身份地位低微,伍旭只能站在十步以外,并不能看得清晰,这样的规矩,是以防有人冲撞圣驾。 真正的宝物无需赘言,先皇一见朝仪刀便大为欢喜,赐伍旭上前五步,靠近说话。就是这五步,彻底断送伍旭为官的前程。 先皇命他抬起头说话,谁知伍旭刚抬头,先皇便大惊失色,即使有孔芑多出言相劝,仍是心生不悦。以其容貌甚陋,面有戾气而不喜,不日便将伍旭遣回原籍,不得入京。 连带着那柄朝仪刀,也被送还到他手上,如今成了遭人厌弃的兇刀,孤零零挂在墙上。 「为官不考究能力,而以容貌定喜恶。这样的理由,难道不可笑吗。」 班贺语气淡淡的,在陆旋听来满腔无奈。 有此遭遇,仅是因为生来斜视。 实情的不幸悲凉中,又夹杂着一丝荒唐。 阿毛瘪着嘴:「我方才,还怕他怕得紧,听师兄这么一说,倒觉得伍叔叔可怜极了。」 「这话更不能在他面前说。」班贺严肃了些,「旦明不介意身有缺陷,更不喜他人怜悯。堂堂七尺男儿,尚能建功立业,这份怜悯是对他能力的蔑视,亦是对他的折辱。」 阿毛慌忙点头:「我知道的,我不会当着伍叔叔的面说这些话。」 一旁陆旋长久默然不语,班贺看向他,却见陆旋盯着自己,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怎么了?」班贺问。 陆旋摇头:「没什么。」他微扬下颌,向前方示意,「客栈快到了。」 阿毛欢唿一声,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他要试试这家客栈的床榻舒不舒服,反正一定比在马车上舒坦! 班贺被阿毛拉着,往前踉跄几步。陆旋下意识双臂前伸,来不及去扶,他便站稳了,双眼看着蹦跶的阿毛,走到了前面。 陆旋收回手,望着那个背影,略微出神,双拳紧握,学着班贺的样子将手臂背在身后。 那人的态度如常,竟含着不被他人察觉的细緻。 从始至终,无论陆旋遭遇了什么,他都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半分怜悯施捨,所有事情,在班贺眼中都波澜不惊。其实他心中澄净,体贴地用最大限度的视若无睹,留出对他者尊严的尊重。 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好。 第二日一早,伍旭便找上门来。 经过班贺一番解释,那副面孔此时看来一点儿也不凶了,反倒……有些不能言明的滑稽。 陆旋忽然想起,班贺含煳其辞说他看人「偏见」时面上泛起的笑意,嘴角无法克制地微微上扬。 工坊说是在城西,其实已经地处西郊了,建在一处傍着溪流的空地上。紧挨着房屋,一架水车在流水的沖刷下不断旋转。 班贺兴致高昂,指着与水车相接的机械:「阿毛,看,那就是水碓。」 水碓是一种木质大型机械,与水车相互配合运转。轮轴和柄从主轴上伸出,数量根据需求而定。水车和主轴相连,利用流水转动水车,主轴跟着旋转,碓杆上的锤子便会规律地砸向需要舂的东西。 第51页 面前的机械经由孔芑多改进,用于舂碎金属,即省下人力,又增加了效率。 陆旋对那些机械完全不懂,全凭班贺讲解,仅是看他那样高兴,也觉得很有意思。 看到另一处,班贺忽然停了下来,转向伍旭:「旦明兄,为何风磨没有运转?」 顺着那个方向,工坊旁另一座大型机械安静伫立。伍旭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哦一声:「我这工坊造的都是些小物件,用不着风磨。」 铸造小物件与大物件的难度完全不同,想要铸造大物件,那就必须得融化大量金属,并使其保持高温状态,方能倒入模具造型。若不能一气呵成,过程中若是出现些许偏差,造出的大多是残次品。 想要一次性融出大量液体金属,炉温必须达到足够的高度。让炉温升高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藉由风力使炉中的火烧得更旺。 而风磨,便是这种能依靠水力提供巨大风力的鼓风机。 它与水碓原理、模式相近,都是利用水车转动使风磨的曲柄旋转,曲柄连接的风磨便会扇动,风灌进风口吹入炉中,以达到快速升高炉温的目的。 「这样好的机械,建成却成了摆设。」班贺凝望这座工坊,工匠锤击金属的声音与水流声交杂,他压低了声音,「用它来铸造炮筒,物尽其用,才是师父将图纸交给你的本意。」 伍旭一怔:「为时晚矣。我已是庶民,怎么敢私造火器?」 班贺默然一笑,转口说道:「我还记得你说过,宣城铜矿天下第一,现在我亲身到此,你可骗不住我了。」 伍旭站直了:「我骗你做什么,就是皇帝老子来了,宣城铜矿也是天下第一。就是和那些个铁矿比,也是铜矿第一!」 金属特性各有不同,拿铜与铁比,似乎有些不适宜,但在制造兵器上,铜的确占据上风。 铜本为金色,经锤打之后色成哑白,锉刀刮开表层,復现金光。经过锤打,金属会出现折耗,铁损其十者,铜只去其一。只是,歷朝皆以铜为铸成钱币的主要原料,故而比铁贵重太多。 提及此,伍旭眼中逐渐露出愤愤不平来:「我遍览诸多文章,海外诸国,铸炮用的是熟铜,信炮短枪等,用的是生、熟铜各一半。而据我所知,我大兖朝盏口炮、大将军炮乃至二将军炮,都是用铁铸成,每每用不了几发,炸膛伤人的事多有发生。若是当初先皇……算了,不提也罢。」 「旦明兄,昨日那句关于兵器的话,只是片面之词。」班贺看向伍旭,「兵者为不祥之器,亦有另一句话,兵非圣人之得已也。明王圣帝,谁能去兵哉?」 「你不该留在这里,正如这风磨,不该被闲置,无用武之地。」 伍旭沉默半晌,露出苦笑。这句话,他又何尝不想认同。 第31章 市偷 犹豫片刻,伍旭摇摇头:「你我又不是不知道工部那些人的下场。品阶下降,薪俸裁去几成不说,还失去了朝廷重视,如今的地位一落千丈。当年先皇如此器重工部,我都没能握住机会,更何况现如今。」 「那是他们。」班贺直直与他对视,语重心长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旦明兄。」 伍旭心中一动:「你是说……今上?」 「正是。」班贺语气笃定。 歷数各代君王,哪个开疆扩土、抵御强敌英明神武的皇帝不重视兵器,哪个圣明的君主会放弃用武器装备自己? 弧矢之利,以威天下。 锐利的武器,即便没有使用,也能起到威慑的作用。敌不敢轻易进犯,是攻,也是防。 班贺:「当今圣上不重用工部,正是因为看够了先皇大兴土木。京城已经造了足够多的园林宫殿,殿宇辉煌,然则内里国库虚空,对外无佳兵武备,留给今上的,便是这样一个羊质虎皮的摊子。」 伍旭紧锁眉头,陷入沉思。 「工部有雕樑画栋、营造城池之才,唯独,缺了你这样的武器大匠,替圣上排忧解难。今上重武众所皆知,你不妨一试。」班贺循循善诱,微言大义,字字真切。 这番话,若是出于别人口中,伍旭不会考虑半分,可这是出于班贺之口。 孔大师对他人慷慨,不吝于施与他人恩惠,伍旭颇受照顾,因而对他的弟子也心存尊敬。三个徒弟中,班贺秉性是与孔大师最为相近的,助人之心纯粹,绝无半点私心。 当年伍旭还未施展抱负,便因容貌不佳而断送前程,至今仍叫他耿耿于怀。 他心怀报国之志,愿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从始至终没有变过。而现在,新帝继位,随之而来的是新的机会。 思量再三,他心中有了定论,昂首道:「先皇逐我出京,便是将我的诚意拒之门外。嗟来之食尚且不食,我断然没有再去叩门的道理。」 班贺没有勉强的意思,只是有些惋惜:「自然,功名利禄,不如过得自在。」 伍旭继续说道:「除非,是圣上钦派御使,手握圣喻,登门拜见,恭请我入京。」 班贺一愣,与之对视一眼,大笑出声,伍旭随之发出豪爽的笑声。 在彼此眼中,他们知道对方是懂自己的。 笑声渐停,班贺嘴角犹带笑意:「那便祝旦明兄,早日觅得明主。」 伍旭摆摆手:「那些都是虚得没边的东西,咱们还是着眼于眼前事。泽佑,肚子饿不饿?」 第52页 阿毛听见吃的就精神,两眼发光:「能吃饭了吗?」 班贺抬手按在他肩上,微微低头。能不能有点出息?是饿着他了还是怎么着,见天的想着吃。 「到伍叔叔这儿还怕没饭吃?」伍旭笑道,「我早就在城里最好的酒楼定下席位,虽然晚了一天,就当是帮你们接风洗尘了。」 这一顿,不仅是接风宴,也是送行酒。 班贺言明只是顺道来看看伍旭,并不打算多留,明日就打算离开宣城,他们还要赶路,替陆旋寻人。 他态度坚决,伍旭挽留几句便作罢。感嘆原本以为见到班贺已是难得,此生与京城事物再无瓜葛,想来是上天註定缘分未绝,往后定然会有再见之日。 席上见到了伍旭的妻儿,伍夫人是个豪爽的女子,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幼子亦是活泼聪慧。可以见得,他回到宣城的日子过得美满。 吃过饭,伍旭生怕班贺他们偷偷离开,席上一时高兴喝的那点酒劲上来,拉着班贺再三确定他离开的时间,一定要前来送行。 班贺无奈解释一遍又一遍,他一定不会偷偷离开。 幸而伍夫人上前解围,同儿子一起搀扶着伍旭回了家。 阿毛吃饱了坐在椅子上哼哼,嚷着不想动。叫人很难不怀疑,若是真有上辈子,约摸真是个饿死鬼。 每回都这样,每回都不长记性。 班贺上前,一把把他拎起来:「走吧,出去遛遛食。」 阿毛软手软脚地往前挪,磨到师兄手酸自然就会放开了。紧接着,另一只手强势从班贺手中接过,毫不费力地拖着阿毛往前走。 他慌忙划动双臂:「旋哥,旋哥!我自己能走,能走!」 陆旋松手,回到班贺身边:「他自己能走。」 看着阿毛蔫头巴脑跟着走的模样,班贺好笑:「瞧吧,终于有人来治你了。」 阿毛可怜兮兮抱着他的手臂,黏黏煳煳地用侧脸贴着。反正没有人能把他和师兄分开。 陆旋盯着他们紧紧相连的部位,那份亲密无间无需言语。遮掩在黑色手套里的手掌弯曲成拳,视线落在了班贺另一只空荡荡的手上。 没有任何理由握上去。 察觉靠近的陌生气息,陆旋面色一凝,势如闪电,反手擒住那只向他伸来的手。他回首看去,一个神色慌张的男子正站在他身后,正挣扎着试图逃离。 这边的动静引起班贺注意,见陆旋抓着那人不放,一面揽着阿毛退开些,一面提醒陆旋注意钱袋。陆旋探手摸到腰间,钱袋还在原处,冷哼一声,原来是个小贼。 路过的人不敢靠近,反而绕着走,想来此人是个人人眼熟的惯犯了。城外的窃贼叫草窃,城里的叫市偷,敢当街作案,胆量与技艺皆是优于常人,只是没能用在正途上,倒显得更为可恨。 陆旋皱眉忍耐,不好当街出手,对班贺眼神示意,揪着那小贼走到了人稍少些的巷子里。 许是从未遇见如此警觉之人,还未碰到便被抓获,被他捏住的手腕像是被铁钳钳制,骨头要被捏碎了似的疼,小贼只慌了一瞬,但很快冷静下来,面露兇相:「你小子活腻味了!」 被当场抓获还敢兇狠的资本,就在于那把他随身携带的小刀。扒窃并非次次都能得手,遇到这样的场景,只要露出兇器,常人都会退缩,无往不利。 雪亮的刀锋抵着陆旋,小贼色厉内荏地呵斥:「快放手!」 见这人不为所动,小贼心一横,抬手便向他的手臂刺去。 陆旋下意识躲避,小贼似乎练过两招,竟然不依不饶地缠上来。班贺和阿毛还在一旁,要是因为他惹了麻烦,被官府注意到,极有可能连累他们被查处。一味的躲避之下,小贼反而气焰高涨,一下快过一下的刀刃割破陆旋衣袖,却不见血色,反而自裂口处反射出一道金属的冷光。 刀刃与硬物接触的感觉异常清晰,那绝不是寻常肉体。小贼停了手,一时目瞪口呆,盯着那条手臂说不出话来,他到底是什么人! 班贺脸色骤变,让阿毛站在一旁,上前几步间脱下了外衣,罩在陆旋身上,盖住破损的袖口。 将陆旋挡在身后,班贺转身面对那小贼,一言不发,突然反手一掌将他打倒在地。 往常被威胁的人少有反抗,遇到这样的硬茬是头一遭,还有那人的手臂……小贼捂着脸惊恐万分,手中利刃摔到一边,不敢去捡。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手、手……啊不,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小贼慌不择路往后蹭,背抵着墙,退无可退。 班贺上前一步,微微弯腰,语气平淡:「你最好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已经记住了你这张脸,如果被我发现你乱说话,我就割了你的招财。」 小贼闭紧了嘴,试探着爬开两步,见他们没有反应,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小巷。 阿毛摸着下巴,努力转动那聪明的小脑瓜,还是没能找到答案,转向师兄疑惑问道:「师兄,招财是什……」 他敬爱的师兄此时并没有听他说话,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旋哥身上,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第32章 赠刀 掩在外袍下的衣袖破开一个裂口,长约两寸,不知轻重地咧着,显出内里的义肢,像长了一口钢牙。 班贺透过裂口查看,表面似乎被刀刃划出了一条浅痕,拇指由下至上抹过,便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第53页 陆旋看见他的动作,当即道:「抱歉。我是怕出手不能把控力道,招来麻烦,反而给了那贼可乘之机……」 自换上这双义肢以来,按照班贺的指导不断练习尝试,已运作无碍,可经由他手的都是些死物,与人交手的实战经验屈指可数——只有葛容钦一人。身经百战的习武之人远非常人能比,骨头都要比常人硬几分。简而言之,就是更能抗揍。 同样的力道,葛容钦能承受住,那小贼却不一定。如此束手束脚,陆旋心中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班贺抬眼看他,若有所思的眼神,叫陆旋心中忐忑。 「你说得对。」班贺开口道,「是我疏忽了。你不仅要学会怎么用这双手臂打死人,也得学会怎样才能打不死人。」 这话听起来,很是微妙。 确定没事,班贺放下心来,让陆旋将他的外衣穿上,回客栈再说。阿毛见师兄终于得空,求知慾旺盛地再次问出那个问题:「师兄,什么是招财啊?」 陆旋瞥了他一眼,替班贺给出答案:「是舌头。」 阿毛惊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但他还是没明白,捂在手掌下的声音瓮声瓮气:「为什么!」 班贺语气轻描淡写:「屠户会割下猪舌单独贩卖,只是舌与折同音,生意人避讳,为图吉利,因而改称为招财。的确听起来吉利多了。」 阿毛舌头在嘴里卷了卷,确定它还在,内心大为震撼。 返回客栈,两间客房陆旋独住一间,阿毛走累了,待在隔壁客房,而班贺却没有回房,与陆旋共处一室。 两人坐在桌边,陆旋握上了班贺的手,心跳如擂鼓。陆旋对班贺的乐于助人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他非常有献身精神地拿自己给陆旋做练习,充当真人陪练。 既然怕不知轻重,那就来一场有即时反馈的力道检测。 相握的手小心谨慎,逐渐加重力道,陆旋双目紧盯那张面孔,从细枝末节中分辨力道是否合适。这比让他捏碎一块石头还要艰难。 僵持片刻,陆旋唿出一口气,放开班贺。 根本下不去手。 班贺没有放弃,拍着胸口:「来,你打我一拳,照这儿打。」 陆旋:「……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班贺恨铁不成钢,眼前这么好的机会,竟然不珍惜。陆旋无言以对,这种机会压根没法珍惜! 没法子,不敢对人下手,班贺上后厨讨了两颗生鸡蛋,塞到了陆旋手心里。 看着陆旋低头专心对付手里的鸡蛋,如何将蛋壳压裂却不碎,对他来说是件难事,班贺乍然开口问道:「你习武,都是你爹亲自教的?」 陆旋动作顿了顿:「嗯。」 班贺:「教的都是些杀招。」这是第一次见到陆旋便能看出来的。 陆旋并不否认:「走镖不是市集买卖,经常要走山路荒野,遇上劫匪歹徒是常事。有些见到镖局旗号会主动退避,不退的,那就意味着一场血战。要么不动手,要么,就让劫匪有来无回。」 他语调铿锵,话音刚落,一枚鸡蛋应声而碎。 陆旋:「……」 班贺视线落在溢出的蛋液上,点了点头,语气低沉:「嗯,我完全明白了。」 他拍了拍陆旋的肩,任重而道远啊。 因他们还要赶路,尽早出发才好,否则出城没多久天就黑了,又要找地方休息,耽误功夫。伍旭早早就来了,陪同班贺三人一起用过早饭,送他们出城。 他带了些银两要给班贺做盘缠,却被班贺婉拒,劝说无果,伍旭最终只是将一个木质方盒交到了班贺手中。方盒约有四尺长,八寸宽,古朴简洁的表面,覆盖了数层深棕发红的生漆,不知里面装了何物。 那两位旧友的道别陆旋没有关注,带着阿毛坐在马车上,在城门外安静等待。没过多久,班贺回到马车上,最后与伍旭挥手,驱着马车向前驶去。 随着马车渐远,城门上宣城二字逐渐模煳。得到休整重新上路,心境焕然一新,连阿毛都觉得自己还能再忍受几天车马劳顿。 「接着。」班贺将方盒抛向陆旋,陆旋诧异地抬手接住。 双手虽然感觉不是十分敏锐,但仍能感受到方盒的分量。 班贺:「这是旦明送给你的。」 陆旋怀着疑惑与好奇,将盒盖揭开,看清匣内物件,迅速转向班贺,眼中流过异样的神采。 那是一个刀匣,匣内装的是,那柄朝仪刀。 陆旋感到喉咙有些发紧,实际上出口的声音并无异常:「是他送给我的,还是,你讨来的?」 班贺一笑:「有什么不一样?最终结果都是落到了你手里。」 陆旋沉默下来,合上刀匣。心中情绪涌动,彼此倾轧,融成了一句极简单的谢谢。 除此以外,他不知还能说什么。犹在此刻,更为唾弃自己的笨口拙舌。 班贺背靠车厢,悠悠道:「不用谢我。尽管让我看看,你够不够格配这柄『朝仪』。」 陆旋手掌按在刀匣上,望向前方的目光悠远而坚定。 定不负期望。 几日后,马车终于抵达叙州,即将正式结束这场长途跋涉,不仅阿毛兴高采烈,连班贺也对叙州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灰色的城墙出现在眼前,向着两边延伸,望不到头。较之宣城,叙州城墙更为高大雄伟,至少从外观上看完全没有可比性。 第54页 「早就听闻叙州城墙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壮观。」班贺看着顶端带有瞭望孔的女墙,不愧是有金城之称的叙州。 「城墙虽皆为砖石垒成,以三合土黏合,但叙州城墙与别处有一点不同,还有一种建造的主原料,你猜是什么?」班贺面上带着饶有兴致,想要考考陆旋。 「难道不是砂石与熟石灰?」陆旋对城墙建造了解粗浅,想也知道,若是这么简单,班贺也不会问了。 阿毛双目圆睁,见陆旋答不出来,在一旁抓耳挠腮,恨不得开口替他答了。见他实在不知,班贺不再卖关子,道出正确答案:「是糯米。」 糯米?怎么也想不到糯米能和造城墙扯上关系,陆旋还是没能明白。 阿毛从身后扒着他的肩膀,不甘寂寞地大声嚷嚷:「就是糯米!叙州的城墙是糯米砂浆做的,听说,比京城的城墙还要坚固。」 糯米浆、熟石灰与砂石按一定比例搅匀,制成浆煳,便是糯米砂浆。工匠将其填补在砖石空隙中,待糯米砂浆干涸后,歷久弥坚,这样的城墙不仅经得起炮击,连地震都能抵抗。有此城墙,固若金汤,不可攻也,因而叙州才有金城一名。 接近叙州城门,看守手握兵戈,没有一丝懈怠,挨个检查入城之人。城楼之上五步一岗,戒备森严,将城门之下尽收眼底。 陆旋一眼便看到城门张贴着的告示,那是一张募兵令,显然贴上去的时间不短了。 戒备如此森严,陆旋心中蓦然生出些许不确定,侧头向班贺看去。班贺看起来对这座城颇有兴趣,笑容不减,他心中稍稍安定,先进城再说。 第33章 叙州 叙州地处西南边镇,周边山高谷深,地势复杂,除汉民外还有多个部族,乃是军事险要之地。这种地方本就鱼龙混杂,更是看守严格,守卫肩担重任,要仔细校验文书,谨防奸细混入。 眼下城门管制之严,从缓慢前行的队伍足以看出,想凭那份伪造的过所矇混过关,恐怕不是易事。 陆旋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展于班贺面前:「这是古将军交给我的。古将军说,到达叙州后,凭这封信可以见到骆将军。」 班贺双眼微亮,连声说好,笑道:「关键时刻,救急如救火。得亏有你,不然咱们还得另想办法进城。」 那双笑眼似能灼人,陆旋略不自在:「进城对你不是难事。」 「混进城之后呢?让我藏头露尾,见不得光?」 陆旋还要说什么,班贺偏头注视他:「想夸你一句,就这么难吗?」 热度自耳后烧到了耳朵尖,陆旋佯装镇定,掩饰性别开脸,最后索性直接跳下马车,拿着那封信走向城门守卫。 「我去了。」 班贺和阿毛在马车上等着,可以看到陆旋与城门守卫交谈了两句,对方伸手试图将那封信接过,却被陆旋拒绝。 守卫转过身去,走入城门内,等了片刻,走出一个小官来。那小官虽然瞧着也是不入流的官员,至少是有品阶的。在这样的边镇,是个官就必须高看两眼。 官员仔细盘问,陆旋如实回答,他顺着陆旋所指方向看来,随即摇了摇头。 又说了几句,突然从一旁冲出一个武官,将小官推搡到一边。身子骨不太健硕的小官像颗风中枯草,晃了几晃才站稳,站在一旁十分萧瑟。 武官拍着胸脯介绍一番,与陆旋抱拳拱手,两人说话的气氛都与那小官问话截然不同。最终,班贺见到那名武将从陆旋手中接过了信封。 眼见陆旋转身折返,阿毛瞪大双眼,一手撑着师兄肩膀,上半截身子探出老远:「旋哥,怎么了?」 陆旋摇头:「骆将军外出狩猎,不在城内。」 如果真如那名官吏所说,骆将军每次出猎少则六七日,多则十天半个月,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已经离开三日,他们来得太不巧了。 班贺瞭然,此时已是十月初,正是秋冬狩猎的时候。 「不过,我向他打听到了叔父的消息,确定叔父已经带着他的儿子来到叙州。」 虎威镖局的人途中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或是返乡,或是就地谋生,只有少数几个跟着鲁冠威父子来到了叙州。此次鲁冠威父子陪同骆忠和出城,不在城内,却也是难得的好消息。 那武官是骆将军手下一名校尉,名叫孙世仪,与鲁冠威相识,知晓陆旋是来寻叔父的,愿替他将这封信交给骆将军。 阿毛当即乐得手舞足蹈,替人高兴比自己遇到好事还要激动。班贺笑着为陆旋道喜,陆旋心中情绪激动,但看着眼前这对师兄弟,又渐渐沉寂下来。 同行这一程,他已寻到叔父,有些事情必须提上日程,那班贺呢? 他会留下来,还是只做短暂停留? 思虑积压于胸,不得解法。陆旋重新回到马车上,有孙世仪放行,马车顺利进了城。 鲁冠威与陆籍为结义兄弟,但毕竟身处两地,又是走南闯北的行当,各自回乡多年来,见面次数屈指可数,陆旋更是如此。 孙世仪尚有些不放心,请来跟随鲁冠威多年的老镖师认人。 起初陆旋还担心对方会认不出他,幸好,那老镖师一眼便确认了他的身份。顺带的,连班贺与阿毛玉成县工匠的身份也坐实了。 又得了一重保障,孙世仪立刻放心大胆地安排住处,一直到骆将军回来,再作安排。 第55页 只是得到特殊关照的只有陆旋,班贺与阿毛只能自行在城内找个地方安置。 对此班贺并无异议,这样反倒更自在。陆旋不好拒绝这份安排,心中有些不情愿。 孙世仪大大咧咧:「我平日大部分时间都在营地,招待不周,多担待。你初来乍到,对叙州不熟悉,这几日你就在城内自行活动,等待消息。」 陆旋客气道:「得您照顾已是万幸,谈何不周,劳您费心了。」 等孙世仪一走,陆旋看向班贺:「你和阿毛去哪儿找住处?」 阿毛一本正经:「先去吃饭。」 班贺摸摸阿毛头顶,对陆旋道:「你安心在此处,我们就在城内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想我暂时不会离开叙州城。」 陆旋思索片刻,果断决定同班贺一起,他要亲眼确定班贺找到住处。 骆忠和其人,班贺早就有所耳闻。 因叙州是西南重地,将领统率的挑选朝廷极为看重。先帝在位时,有些兆头已经隐隐出现了。 总兵也称总镇,总镇一方者为镇守,独镇一路者为分守。身为镇守地方最高长官,天高皇帝远,最为容易出现武将独据一方,拥兵自重的局面。 他们在城门看见的那张没有期限的募兵令,显然不可能是忘了揭下,只能说明叙州是在常年募兵。 而募兵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 经过募兵选中的人,便为武卒。录取后,武卒按各人特长分编,职责与武器各有序列。 成为武卒后要接受严格的训练,由单兵到多兵、分队到合成,非战时期,需要长时间的反覆练习,才能在战时训练有素。自此,武卒彻底脱离生产,专心操演,成为常备兵。 毫不夸张地说,地方士兵只知将帅,不知朝廷。更有甚者,直接以将领的名义募兵,这些士兵逐渐成为将领的私人军队。 养一支军队,需要耗费大量财力,仅靠朝廷每年拨款,绝对不足以支撑如此体量的募兵。他需要掌握地方财政,不管骆忠和是否有此意,事实就是,他已然割据一方。 骆忠和绝对有实力帮陆旋,但同样,这样一个人本身存在着巨大的风险。 吃着饭,班贺简单将眼下情况说明,好让陆旋有个心理准备。见陆旋只是盯着自己不发一言,低头看了看衣襟,没错,是干净的。 班贺:「我有什么不对吗?」 陆旋:「只是看看。」 班贺:「……」 陆旋想像不到,他是如何做到如此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事。又或者说,他无法想像这样一个将朝廷之事信手拈来的人,口口声声称自己只是一个工匠。 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一个老头带着十二岁的女孩走进了饭馆,看年纪似乎是祖孙俩。 女孩模样还算清秀,粗布麻衫并不出挑,引人注目的是她搀扶着的老头——他其中一条裤腿下面是空荡荡的。 在座大部分食客都视若无睹,想来他们是这饭馆的常客。 老闆并未驱逐他们,低头看着帐本默许他们的存在。 老头手里提着一把奚琴,另一手撑着拐杖,挨桌询问是否需要听小曲儿,却几乎无人回应。 他们缓慢走到一张饭桌前,重复着相同的说辞。那人是少有露出异样眼神中的一个,穿着打扮似乎是外来的商人,仔细看了看女孩,颇不怀好意地说道:「卖唱能挣几个钱,在这种地方又有几个人愿意花钱听曲?我看你这丫头模样还算周正,不如早点找个婆家收些聘礼,又或者,找个大户人家託付了,以后起码你们两个都不缺衣食。」 所谓「託付」,说得好听,实则就是卖身为奴。 女孩顿时恼了:「你说什么?」 那人原本只是好事多嘴,见女孩态度如此刚烈,一时间下不来台,口不择言:「我说的有什么错?随便找个男人填饱肚子就行了,女孩家抛头露面卖唱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还真以为自己多金贵?」 女孩一脸气急,还要与他争辩,掌柜的出来解围,安抚了食客,又小心将那对祖孙俩送出门外。 一个小姑娘,一个瘸腿老汉,那人真要动起手来想也知道谁吃亏。 爷孙俩离开,饭馆很快恢復先前的模样,似乎刚才那一幕没有发生过。 阿毛一脸失落:「不知道阿桃现在怎么样了。」 刚才那女孩也就比阿桃大上几岁,如此艰难地生活,如果阿桃没有杨典史照顾,指不定还不如她。 至少,这小姑娘还能反抗回去。 桌上沉默下来,吃过饭付了饭钱,三人起身往外走,正好那名出言不逊的食客也站了起来。 班贺从掌柜那儿打听到几处待租的房屋,决定去那儿看看。出了门,却见那食客和他们顺路似的,一直走在前边不远的位置。 「师兄,你看!」阿毛忽然望着街边,小声叫道。 班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一个佝偻的背影,一拐进了巷子。但阿毛看得真切,那人就是饭馆的老头! 可奇怪的是,他看到老头两条腿都没有任何缺失,与常人无异。 第34章 木腿 阿毛蹦起来,揪着班贺衣袖非要跟上去一看究竟,他是万万不信还能有人凭空长出腿脚来。 要么他是个藏起半条腿博人同情的骗子,要么,他那掩在裤腿下的,根本不是腿。 他们初入城中,这份毫无必要的好奇心或许会招来麻烦……班贺与陆旋对视一眼,抬脚跟了上去。 第56页 与阿毛的疑虑有所不同,班贺并不认为那老头是博人同情的骗子。那一眼正巧看见他离开的背影,可以感觉到他的步伐明显异常,其中一条腿迈动僵硬,十分不自然。 如果,那裤腿之下的当真是义肢,凭他还要与孙女当街卖唱谋生的窘境,又是如何得到义肢的?即便是寻常材质的义肢,如非定制,没有工匠会去制作,定制造价不低,普通人家根本负担不起。 三人远远地跟着,那老头却像是脑后长了眼,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巷中。 班贺停下脚步,双眼微眯,健步如飞? 「双腿健全壮年人追不上他一个年逾花甲的瘸腿老头子,我还不信了。」 陆旋看了眼他的腿,还记得初次在玉成县郊外相见的场面,其他话陆旋都信,但这话由班贺说出来,说服力似乎欠缺了那么一点。 班贺双手一边一个拍在陆旋与阿毛肩上:「走,你们俩快去追,我随后就到。」 原来,是指他们两个。 陆旋:「……我去追,阿毛陪着你。慢些来,别着急。」 身体条件限制在此,陆旋独自先行一步,几步就没了身影。班贺匀速往前挪动,阿毛虽然满心好奇,魂儿都似和陆旋一起飞走了,但仍耐着性子陪伴师兄,不见半点急躁。 等班贺跟上来,陆旋已经攀在墙头旁观了一会儿。见班贺到来,一跃而下,把他带到了高处。阿毛撇撇嘴,灵活得像个小猴,自己爬了上去。 看清巷中情形,班贺一愣,那老头竟然暗中伏击,背后用麻袋套头敲人闷棍! 躺在地上遭受拳脚的,不是饭馆里出言不逊的食客还能有谁? 那老头不仅身手敏捷,下手把握着分寸,避开了所有要害,陆旋断定他是个练家子。如此年纪还能有这把力气,绝非泛泛之辈。 班贺全程紧盯那条凭空长出来的腿,虽然有鞋袜掩饰,但抬腿屈伸动作间,衣物被拉扯,露出一截与肌肤截然不同的颜色,足以让班贺有了判断——那是一条木制义肢。 老头一通拳脚相加,打完转身就跑,留那食客在原地哀嚎,墙头三人更是嘆为观止。 班贺摸着下巴:「那条木腿制作精良,是件好东西。」 「枳儿。」 门外传来爷爷的声音,穆青枳连忙放下手中针线,上前开门,搀扶着穆轲坐下,又倒了碗水来。 这间破旧简陋的小屋内昏暗无光,摆设虽简陋,但擦拭得干净,居住者用心整理过。 穆轲将碗端到嘴边,忽的听见外面传来人声,动作一顿,唤了声孙女小名:「枳儿,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 穆青枳应了声,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张望。声音是从道路对面一户传来的,一名老妇与两个男人站在门口,边上还有个往里探头探脑的男孩儿。 「是张大娘家里来人了,好像……好像是有人要来租她的房子。」 穆青枳说完,就见其中一人回头看来,正与她对视上。那人只是温和一笑,随张大娘进了屋子。 不是官兵就好。穆轲喝了水,唤回孙女,穆青枳合上门,将门外声响隔绝在外。 叙州城门,一人御马疾驰而来,在城门口被守卫拦下。被喝令下马,郑必武心里乱骂一通,手在身上假模假样乱摸一通,掏出一份过所来。 「叫什么名字?」 郑必武一张嘴,差点咬了舌头:「郑……郑五。」 「过所写着,你要到宕阳城,来叙州做什么?」 郑必武心说你管得着么?两眼四周一瞟,嘴上道:「本是打算去宕阳城,不过后来听闻叙州城募兵,转道来参军。」 城门小吏多看他两眼,合上那份过所,交还给他:「咱们这儿想要参军不是易事,需得总兵亲自考核,总兵出猎未归,还得再等几天。」 「多谢。」竟然真的没有怀疑,郑必武牵着马通过关卡,心中窃喜。 参军虽是个信口胡诌的说辞,但他心中已有解脱之法,灵机一动就能得到这样的妙法,不由得感到得意。 终于还是让他追了上来,等找到地方落脚,他马上就写信上报都虞候大人! 五日后,出猎的队伍回来了。孙世仪第一时间找到陆旋,骆将军已经看过信件,这就要见他。 陆旋这几日除了夜间歇在孙世仪安排的住所,白日都与班贺待在一块儿。班贺选择住处的标准一如既往,僻静少人,寒酸冷清,能租出去房主都要喜笑颜开。 要去见骆忠和的事,他首先告知了班贺。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骆将军?」 班贺笑言:「你多大了,还需要人陪着么?喏,叫阿毛陪你去。」 陆旋眉心一拧:「什么要人陪,我的意思是,叙州卫所需要军匠,你或许可以谋得一职。」 「唔,你还替我操心起来了?」班贺忍不住笑起来,像是听见好笑的事情。 陆旋只觉得一腔好意扑了个空,板着脸,扔下一句走了,离开了班贺租下的小院。当然,在阿毛期盼的目光下,他顺带捎上了阿毛。 陆旋一走,班贺面上笑容顿失,神色凝重。这几日他出门在外总觉得暗中有人跟着,心神不宁可不是好兆头。 日近黄昏,暮时天色被红霞染透,高墙竖立,这间小院已经没有一分阳光驻留。适时起了凉风,吹过领口袖畔,激得汗毛竖立。 第57页 班贺停下手中削尖竹条的动作,起身前往厨房。 异动自墙头传来,班贺浑身紧绷,回身挥出手中竹条。柔韧的枝条撕裂空气发出冽响,落在人身上声音清脆。来人一声闷哼,竹条被他挥刀斩断。 而他握刀的手,随着动作折射出班贺熟悉的冷光。 三个蒙面人悄然潜入院中,目标明确,直向班贺攻来。 今日是无法善了。 班贺抽出防身匕首,立于凛冽风中,髮丝拂过修长脖颈,面色冷然。 院门吱嘎一响,阿毛兴奋地嚷嚷着:「师兄,我和旋哥回来啦!」 没听见班贺应声,反倒传来不小的东西落地的动静。陆旋变了脸色,沖入院中,就见一个蒙面人倒在血泊中,不知生死。 视线一转,两个围攻班贺的蒙面人发现了门外的人,攻势减弱,班贺找准时机,闪身绕到其中一人身后,手中匕首干脆利落地扎入他的脖颈。 经过恶斗班贺体力不支,那一刀扎偏了,未能一击致命,剧痛之下,蒙面人反手还击,一股巨力将班贺挥开,落在墙角的柴堆上。 那一下似乎砸得不轻,他身体一颤,躺在柴堆上半晌不得动弹。 陆旋心下一急,不管不顾上前,脚尖勾起掉落在地的斧子,一把掷出,用斧子了结其中一个人的性命。 还剩一个。蒙面人捂着血流如注的脖颈,挥刀沖向班贺,拼死一击。陆旋上前,顺手拔出斧头,单膝将他死死压制在地上,高举手中的斧子,正要噼下之际,班贺出声制止。 「等等!我们还不知道他们背后的指使者……」 陆旋分神看向他,身下歹徒眼神一变,勐地挣扎反击。陆旋没有再给他留机会,眉眼锋利,斩断他的喉咙。 班贺脸色发白,支起的头垂了下去,躺在柴堆上喘着气儿。 见陆旋走近,他抬起手,有气无力地笑笑:「拉我一把。」 陆旋也喘得厉害,心脏极速跳动,血液全涌到了胸腔、脑子里。不知是因为刚才那几下,还是因为心急。 陆旋避开他的手,将他横抱了起来。刚才那一摔,一定是伤到了什么地方,不然以他的性子早没事人一样爬起来了。 被抱起时,班贺浑身一阵轻颤,抓握陆旋臂膀的手指用力得几乎扭曲,唇上霎时失了血色。 陆旋感觉到怀中人的异常,却无法看他一眼,双腿像是被钢钉钉在原地,直直盯着柴堆上那根突兀支出的树枝。 尖锐顶端那一抹不祥的红色,还在缓缓往下蜿蜒流淌。 第35章 妄念 班贺紧闭双眼,双唇紧抿,像是疼晕过去了。陆旋忘了眨眼,头脑一片空白。他咬了咬舌尖,钝钝的痛感很快变成强烈刺痛,似乎有血气在口腔内瀰漫,他必须强迫自己动起来。机械地迈开腿,转身将班贺抱入房内,面朝下安放在床上。 位于后腰的伤势展露于眼前,血液不断溢出,血污浸透了衣料,破损的洞口内可以看见被树枝刺得血肉模煳的伤口。 陆旋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黑色的手套看不出任何痕迹,他不知道自己手上有没有沾到班贺的血迹,甚至不敢再去碰触眼前人。 阿毛从未见过班贺流那么多血,呆愣愣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哇的一声哭出来。他奔到床边,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床沿,晃着班贺一动不动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师兄,师兄……」 耳边声音太过嘈杂,班贺眉心蹙起,微微睁眼,勉强抬手,小幅度拍了拍陆旋手臂:「管管他,太吵了……」 见师兄还有反应,阿毛收敛了哭声,小声呜咽:「师兄,我不吵你了。师兄,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呜呜呜。」 「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发现……」班贺重新闭上眼,没了声响。 陆旋慌乱起来,指尖轻轻碰触他的脸颊,见没有反应,手掌贴了上去,压抑的声音低沉,微不可查地发着颤:「班……恭卿,恭卿!」 不能再耽误了,陆旋倏地起身,转身向外跑去:「你在这里照看恭卿,我去请大夫。」 阿毛拿手背抹了眼泪,飞快回头:「还有外面那些……」 「我知道。」时间紧迫,陆旋只能将那三具尸首暂时藏于厨房内,之后再做处置。 很快大夫被请来,两鬓斑白的老大夫问过如何受的伤,被什么所伤,得知是意外摔倒在柴堆上,便没再细问。 正要解开伤患的衣服查看伤口,却被陆旋制止,说了声我来,亲自动手褪下班贺上衣。 耳边是因伤口疼痛而漏出的低吟,陆旋动作更为轻柔,从未有过任何时刻,比此时让他更渴求精准地控制双手力度。 看着一副清瘦的模样,实际上班贺并不孱弱。手臂与肩背的肌肉均匀分布,线条流畅优美,只是此时此刻没有人注意这一点,所有目光都凝聚在狰狞的伤口上。 老大夫顶着迫人的目光,拿出一壶药酒:「这是用曼陀罗花,火麻花等数种药材,与酒调服制成,饮下便感觉不到疼痛,少受些罪。」 陆旋毫不犹豫:「我来给他餵下。」 他揽着班贺肩背,意识模煳的班贺顺从喝下几口药酒,不多时便陷入昏睡中。 陆旋紧盯老大夫每一个动作,生怕他粗鲁不细緻。老大夫清理了伤口,敷上药粉,再用纱布包扎起来,做完出了一身汗,比治疑难杂症还要费心力。 第58页 「虽说伤口扎得有点深,万幸没有伤到脏器,只是些皮肉伤,千万别让他压到伤口。我开两副药给你,一日两次煎服,配合外伤药共用。外伤药一日一换,再休养一个月,肯定能好。」老大夫收拾着药箱,「我以前随军的时候,遍地都是比这严重的伤,你也不用太紧张。」 他看了眼给班贺穿衣裳盖好被子的陆旋,又叮嘱道:「对了,这伤深入皮肉,以我多年行医的经验,多半会发烧,得有人照看。夜寒露重,别让他再感染风寒,多给他餵水。等热度退下,就无大碍了。」 温声细细叮嘱的老大夫与那位吕大夫相去甚远,态度亲和,临走甚至安慰了阿毛几句。 送走大夫,陆旋和阿毛守在床边,班贺脸色苍白昏睡的模样吓坏了阿毛,时不时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哈欠连天也要睁大双眼盯着师兄,仿佛一下没看到人就会没了。 「旋哥,师兄什么时候能醒啊?」阿毛声音听起来悽苦可怜,半点想像不到他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自小就在爷爷与师兄的羽翼之下长大,京中所接触到的人,都要礼让深受皇帝荣宠的天匠之孙三分。离了京,又有班贺时刻护着,替他兜着,他才能明知自己闯了祸,还满不在乎。可其实他心里一清二楚,是有师兄护着他才能过得如此自在。 师兄出了事,阿毛登时没了主心骨,可怜巴巴趴在床沿寸步不离,祈盼师兄能早点睁眼。 夜色更深,阿毛在一旁困得直点头,差点一头磕在床沿上,陆旋忍不住让他先去睡:「明日一早,你师兄就会醒了。」 阿毛坚持不肯走,死死抓住手边的一切,倔强地睁着眼皮子打架的双眼。只可惜坚持不到一刻,陆旋侧头看着与睡神抗争失败的阿毛,甚至隐隐传来了小唿噜声。 他睡觉不安分,断然是不能睡在这里的。陆旋想也不想,抱起阿毛送到隔壁,替他盖好被子,然后重新回到原位。 长时间趴着似乎令班贺唿吸不顺,身上的被子成了负担,唿吸声变得沉重起来。 陆旋心一惊,扶着他调整为侧躺的姿势,掖好被子。但情况并没有出现好转。班贺面颊浮起异样的红色,眉头皱起,身体做出反应,仰头试图让自己更舒服些。 陆旋想起老大夫的叮嘱,他可能在发烧。 陆旋抬手去试班贺额头的温度,可眼中映出那只黑色手套,他才惊觉,他所拥有的这双手,根本感觉不到冷热。 此时看着被伤痛困扰折磨的班贺,这双手并无半点用处。 他宁愿用它换回原来的手臂,而非这双冷冰冰的钢铁。 犹豫再三,陆旋情急之下别无选择,俯身贴近,额头抵着班贺的,用这样直接的方式判断他的体温。 相贴的前额热度惊人,近在咫尺唿出的鼻息也是灼热的。 陆旋保持着这个姿势,视线落在因为发热而张开一点喘气的红色嘴唇上,唇色随着面色一齐恢復了。 额头热度远高于自己,陆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站起身倒了杯茶来,扶起班贺,一点一点餵入他口中。 模煳的意识让他吞咽动作迟缓,来不及咽下的茶水沿着嘴角滑落,顺着脖颈没入衣领里,陆旋放下茶杯,连忙去擦拭。 明知,班贺是受了伤。明知,这样是有违伦理纲常,但陆旋擦拭的动作逐渐变了味道。 拇指在脖颈肌肤表面摩挲,干净白皙的表面不知是否像看上去那么细腻。稍微上去一点就是喉结,触碰一下,它便无意识地小幅度上下滚动。 陆旋收回手,将班贺放下,眼眸深处满是慌张愧疚,深深为自己感到可鄙可耻。 他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妄念? 还是对……班贺。 陆旋退后几步,好一会儿不敢靠近。 但他终究还是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班贺,走上前来,额头相抵。 他只是想知道热度退下去没有,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班贺醒时,窗外天色尚且暗着,分不清几时几刻。陆旋伏在床边睡得正沉,失血与药酒的效用让班贺眼神恍惚,直直看着陆旋半晌,才有了些许思维能力。 陆旋一只手搭在被面,搁着被子握住他的手臂,似乎是为了防止他翻身压到伤口。 口中没有严重干涩感,有人给他餵过水,显而易见,陆旋照顾了他一夜。 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班贺眼神柔和下来,伸手覆上陆旋侧颊,微凉的脸颊与温热的掌心接触,陆旋不自觉蹭了蹭头,身体前倾,想与热源贴得更近。 这样的动作让陆旋有了更多反应,他勐地睁眼,起身低头,准确地找到班贺的额头。 然后才发觉,眼前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们距离太近了,四目相对,对方纤长的眼睫仿佛能够与自己的相接,清亮的瞳仁映着自己不知所措的表情。 陆旋缓缓退开,收回手,讷讷道:「……温度,降下去了。」 班贺:「你就是这样试温度的?一整晚?」 陆旋:「我没有别的办法。」 班贺又笑起来,陆旋时常分不清他的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才睡了一会儿吧,再睡会儿,天还没亮。」班贺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补充道,「陪我睡会儿。」 果然,陆旋咽下了拒绝的话,躺到了班贺身边,努力不让自己占太多空间。 第59页 为了让对方心安,两人都合上了眼,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 直到阿毛冲进房内,开门声一瞬惊醒了陆旋,他彻底清醒过来,先对门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了眼仍在安睡的班贺,陆旋轻手轻脚翻身下了床,走到门外,让阿毛跟他来。 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处理,不能再耽误了。 班贺再次醒来,已是接近正午,阿毛眼巴巴站到床边:「师兄……」 班贺脸色苍白,像遭了霜打风摧的绿植,坐起身,单手撑着腰试图缓解背后伤口的疼痛。阿毛上前扶住他,班贺抬手在阿毛头顶抚了抚,以示安慰。 阿毛想往他怀里钻,但忍住了。 「师兄,旋哥可生气了。」阿毛趴在枕头边,小声说着悄悄话。 班贺:「怎么了?」 「害你受伤那几个人,旋哥说死得太痛快,便宜他们了。」阿毛斟酌词彙,「然后,旋哥就把他们都拆了。」 拆了? 班贺正疑惑,就见陆旋走了进来,眉宇间充斥着还未散去的戾气,随手抛下一堆东西,落在地上发出金属特有的清脆声响。 那些金属义肢刚被拆解下来没多久,还带着凝固的血液,甚至还有碎肉,颇有些惨不忍睹。 班贺闭了闭眼,不忍直视地上那堆东西。 陆旋后知后觉,就这样拿过来确实有些不妥,神情顿时十分精彩。 班贺忍不住想,这个人还是早上没睡醒的时候可爱。 「……怎么坐起来了,大夫说你需要静养,不能乱动。」说着,陆旋就要上前,一副要把班贺按下去的架势。 班贺连忙摆手拒绝:「总保持一个姿势不能动,还不如直接让我死了。」 「你!」陆旋听他这话来气,又向前一步。 班贺下意识侧身躲了一下,这一动拉扯到后腰的伤口,登时疼得嘶一声,一手撑着床板,一手扶着后腰,低着头轻轻颤抖,直不起腰来。 阿毛如同惊弓之鸟,瞪大双眼,肩膀耸了起来,陆旋立刻被钉在原地,不敢再进一步。 昨日打斗间凌散的髮髻被陆旋解开,长发顺着肩胛滑下,掩住半边面容,只得以窥见乌黑的眉皱起,双眼紧闭。 见他逐渐缓过劲来,眉舒展开,陆旋心回到它本应在的位置,才开口道:「你让我不要乱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班贺小声抽着气:「唔……你比我强。」 陆旋无奈放弃,这人软硬不吃,根本不是他能说服的。他转身取来一件稍厚实些的外衣,披在班贺肩上。 那三人装有天铁制成的义肢手臂,左右不同,长短不一,这样不同程度的损伤约摸不是刻意为之。但相同的义肢制作手法,说明他们出自同一个制作者之手。 不可知的是,指使者与制作者是否为同一人。 这是一场针对班贺的暗杀,陆旋很难不怀疑,他们是专挑自己离开的时候下的手。 班贺所说天铁民间罕见,陆旋并不怀疑,迄今为止,他还未见过除古将军以外的其他人。而现在,一下子就冒出了三个。 谁又知道,这三个是全部,还是只不过九牛一毛呢? 陆旋低声问:「不是说天铁朝廷管制严格,怎么会有这么多?他们难道是朝廷派来的人?」 「朝廷才没有那个闲工夫,找我这个工匠的麻烦。规矩是用来约束遵守规矩的人的,暗地里做这些勾当的大有人在。」班贺尤为坦然,「例如我。」 陆旋眉头皱了皱,他不喜欢班贺这样的语气。那是对自身的自嘲轻蔑,即便是班贺自己,陆旋也不喜欢听到那样的话。 陆旋说:「你与其他人不同。」 班贺笑笑,没有应声。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因为并未见过其他义肢长什么样,陆旋心中有些许疑虑,在他一个外行人看来,那三只手臂与自己的有些微妙相似。 班贺却低垂着头,表现得不以为意:「不就是做成手臂的样子,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大同小异罢了。」 阿毛觑着他,没有吱声。 陆旋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义肢翻了个面,露出内侧铭刻的印记来——一个「卢」字。 「你曾告诉过我,工匠会在作品上留下师门或是私人专属印记,这个印记你可认得?」 「这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凡几,仅凭这个字,我哪里知道是何人。还请,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班贺说着,抬起头来,笑道,「我还没问过,你去见骆将军的情况如何,见到叔父了吗?」 陆旋深深凝视他,如果真的一无所知,他又怎么知道是名姓? 「古老将军的信里说明了一切原由,委託骆将军助我一臂之力。」陆旋道。 就连这双手臂,古老将军也替他找好了说辞,将全部责任包揽在自己身上,班贺只是一个受他指示的工匠。这样做,才能让陆旋名正言顺地以此时的模样出现。 「骆将军这边没有问题,还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你还是需要谨慎小心。」班贺并不盲目乐观,即便骆忠和是总兵官,叙州城也不是他的一言堂。 凡重镇,必设镇守中官、总兵官、巡抚都御史各一员,称之为三堂。 掌握一方一省兵马大权的总兵官是管辖地方的利器,却也是朝廷戒备警惕的对象,重兵在手,皇帝自然是不能放心的。 最便捷可靠的办法,就是派亲信的宫奴去监视,这便是镇守中官。监视者与被监视者间,只有平衡。 第60页 班贺的担心不无道理,陆旋点点头,他会注意的。他又道:「叔父知道你和我一起来了叙州,想来见你。」 「见我?」班贺拢了拢外袍,「老相识了,见见也无妨。只是现在我这模样不好见客,太没礼数。」 「既然是老相识,那就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陆旋上前,招唿一声阿毛,无视班贺抗议,动作轻柔又不失坚定地把班贺放倒在床上。 坐了这么一会儿,该够了。 将地上的义肢捡起来,陆旋道:「这些我替你收起来,你想看的时候再看看。」 班贺闭着眼挥手:「快拿走快拿走。」 转天,鲁冠威便登门拜访,带着他的儿子鲁北平。 被陆旋引进门来,鲁冠威刚跨过门槛,便单膝跪地:「龚先生,我鲁冠威此生只跪天地君亲师,唯有先生恩德无以为报,受我一跪。」 父亲都跪了,儿子岂有不跪的道理,年方十七虎头虎脑的鲁北平也跟着跪下。 班贺大惊失色,刚要下床,鲁冠威已经站了起来,不给他搀扶躲避的机会:「我听陆旋说你意外受了伤,就别动了。」 班贺嘴里不断重复「折煞我了」,满脸无奈。 「龚先生对陆家有大恩,便是对我有恩。」鲁冠威认真道,又及时转换了话题,「先生可是准备暂时留在叙州城?」 「有这个打算。」班贺道,「入城前,我就看到城门上的箭楼射口与别处不同,似乎城墙上还装备了弩车。只是远远的,看不真切。」 「不错,此地城墙多处装备各式武器,不过寻常人等不能随意接近。」鲁冠威道,「若是龚先生愿意,我便向骆将军引荐,以先生的本事,大可以在卫所任职。」 班贺瞥了陆旋一眼,那小子面不改色,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心下瞭然。 除工部虞衡司下属军器局,内府兵仗局外,各监局管辖的皆是民匠,从事金工、木工、石工等等民事所需。他们并不能接触军器,凡私造军器,意同谋反。 各州府匠人亦有明确分工,只有卫所管辖下的军匠,才是掌握军器技术、参与军器制造的特殊匠人。这是班贺尚未亲身深入体验过的,正好送上门的机会,便不再拒绝。 班贺一笑:「既然鲁镖头有心,我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在此谢过。」 他的目光定在陆旋脸上,果然听见他答应,陆旋便看了过来,甫一与他对视上,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接下来几日,班贺老实地没有乱动,好好在床上养了十几天伤——至少在陆旋眼皮子底下是如此。 陆旋白日时常被骆将军找去,阿毛又是实打实的忠心耿耿,断然不会出卖他师兄,陆旋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看见就当没发生。 待伤口癒合结痂,感觉不到明显痛感,班贺彻底待不住了,从上到下收拾一番,一本正经地表示他要去见总兵官。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虽养伤的时候不修边幅了些,收拾齐整又是光风霁月,倒像个佳公子。 不管他像个什么人,陆旋只知道,这人想做什么他拦不住。 求见总兵官的班贺被陆旋带到了将军府,等待时,听到了几声低沉怪异的鸟叫声,却不见鸟影。 班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陆旋解释道:「是骆将军狩猎带回来的一只雕鸮,养了起来。」 阿毛跳起来:「对对,我见到了!呆呆傻傻,头顶两撮毛,像猫耳朵,长得可奇怪了。」 「那可不是什么好鸟。」一道雄浑的声音传来,骆忠和大跨步走来,「敢趁夜在老子头上拉屎,老子要把它的毛都拔了,拿去造箭!」 「它该感谢它的鸟祖宗,得亏我拿的是弓箭,要是拿的火铳,一铳崩了它的鸟头!不过,人无完人,鸟又哪能全是好鸟呢,姑且留它条鸟命。」骆忠和哈哈大笑了两声,看向班贺,「你就是龚先生吧。」 「正是在下,见过骆将军。」班贺拱手作揖,心中不无感慨,骆将军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骆忠和虎眼虬髯,臂膀粗壮,手如蒲扇,即便没有披甲也魁梧如山,生就一副稳定军心的模样。一眼看到阿毛,便大掌向他抓来,像抓只小鸡仔:「这小子很有胆量,合我的胃口。哦,听陆旋说,你前些日子受了伤?」 「意外受了一点小伤而已,现已无碍。」班贺道,「骆将军,在下想在此地卫所求得一职。」 骆忠和顿时笑逐颜开,并起双指连点,看向陆旋:「鲁老弟一直向我举荐这位龚先生,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军匠多多益善,来多少都不会嫌多。」 「能在骆将军手下效力,是在下荣幸。」班贺斟酌片刻,「骆将军,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骆忠和:「但说无妨。」 班贺:「若是不耽误将军大事,方便的时候,我想登上城楼一观。」 骆忠和眼一瞪,随即哈哈笑出声:「这算什么不情之请!此时就可,你们随我来。」 有了总兵带领,一路畅行无阻,班贺如愿登上了城墙顶端。 看到城墙上装备的大型武器,他眼中大放异彩:「连弩车!」 骆忠和一拍手:「识货!」 他上前几步,拍了拍身旁的连弩车,意气风发:「仓库里那些老掉牙的突火枪不经用,火铳的枪管子锈到跺跺脚都能震落一层皮,那些个火药量不足就算了,稍不注意就受了潮,拿去扔火里炸了都嫌烟大,依我看,还是这些弓弩最实用。」 第61页 火铳……放到生锈?班贺控制住表情,阿毛没忍住,仰头侧目看去,大大的眼睛充满不解与困惑。 第36章 兵者 初听来惊讶,怎么会放着利器不用,徒然生锈,但略一思索,班贺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本朝设有军器局,每年都有火器产出运往各营地,但举国局势大致安定,偶尔小有动乱在朝中官员眼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连年上谏,军费预算年年缩紧,所产军备分到各地所剩无几,这是其一。 其二,听骆将军的意思,仓库里竟然还有突火枪充数,那竹筒制的枪管子哪里经得起几次火药的考验?军器局不只是制造军器,更兼研发,火器早已更新换代,即便是叙州地处偏僻,也不该如此寒酸。骆将军这样的悍将,岂会放着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不用,除非,他有自己的考量。 黑火药主要成分为硫磺、硝石、木炭,配备比例却要因地制宜,要考虑南北温度、湿度差异,以免影响使用与存储。西南多雨潮湿,叙州更是如此,如未能及时消耗,受潮的火药无法使用并非最坏结果,最坏的是出现自燃与自爆,伤及他人性命。 考虑当地实际情况,弓弩的确是优选。 班贺上前,骆忠和大方让开,让他瞧个仔细。阿毛屁颠跟上,冲着骆忠和嘿嘿一笑,骆忠和手掌拍在他背上,往前送了一把。 「让你们瞧瞧,我叙州城的军备如何。」 一把弩无论大小,主体都是由三个部分组成。直者为弩身,横者为弩翼,弩牙发弦者为弩机,多为木质。弩身前端横拴弩翼,与弩底的距离则不必计较,弩面刻上一条直槽用以盛放箭,拴翼的孔离弩面划定一分厚,以配适羽箭。 除主体,另有望山、牙、悬刀、钩心和键等部分,多由金属铸成。 阿毛惊喜地揪着班贺衣袖:「师兄,你看,望山上还有刻度呢!」 望山为弩上配备的瞄准器,有刻度辅助能使攻击更为精准,无一处不显出精良,远优于别处所见。班贺心中欣喜,选择与陆旋来叙州果然没错。 叙州城墙上的守卫,竟然也配备了弓弩各一把。 弓与弩各有优劣,兵器书上记载:凡弓箭强者行二百余步,弩箭最强者五十步而止,即过咫尺,不能穿鲁缟矣。然其行疾则十倍于弓,而入物之深亦倍之。 弓的射程远,但力度与速度远不及弩,使用哪一种则要根据实战情况考虑。 但手持弩与弩车又完全不同。 大型弩机沉重不便移动,故适合由步兵携带或制成弩车。弩车的射程可达一百八十丈,特大型床弩的射程高达三百丈,无论攻守,皆是利器。 眼前这置于城墙上的连弩车便是极具杀伤力的大型守城武器。 抚摸着掌心下显然经过精细养护的连弩车,班贺难掩语气中的兴奋:「这弩的射程有多远?」 骆忠和自豪地昂起头:「龚先生,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城头这弩车射程约有二百丈,能同时放出大弩箭五十支,小弩箭八十支,火力迅勐,守城断不可缺。」 阿毛馋得直咽唾沫:「好想见识见识,什么时候能发射一次让我看看?」 班贺抬手按在他肩上,往身边揽了揽:「别胡说,守城军器岂是随意能启动的?不要有用上这些武器的时候才好。」 「哈哈哈,龚先生不必如此谨慎,这小子我很喜欢,说什么我都高兴。城楼上的不轻易启用,不过咱们这儿有的是弓弩。造出的弩车都要先试发检验,到时候给你看个够。」骆忠和豪爽道。 「嘿嘿嘿。」阿毛终于是不好意思起来,仰头看了眼师兄,抱住他的胳膊。 「备者,国之重也;食者,国之宝也;兵者,国之爪也;城者,所以自守也;此三者,国之具也。」班贺望了眼向两侧延伸的城墙,「今日我才知道,书上所言,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他双眼微亮:「我想去军器制造之处看看。」 「当然可以。」骆忠和一扬手,走在前方下了城楼。 陆旋跟在班贺身后,对他的身体有些担忧,压低声音:「你背上的伤还未完全癒合,不宜多走动,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班贺兴致全然被挑起,摆手小声回道:「不过是一点皮肉伤,不碍事。」 见他气色确实不错,陆旋咽下劝解的话,不愿再多说什么坏了兴致。总之,他在一旁守着,有何不妥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身边跟着骆忠和,街上行人目光各异,班贺终于意识到此事哪里不对劲,忙对骆忠和道:「骆将军,我们自行去就好了,您日理万机,不好耽误您的功夫。」 「既然我要留下龚先生,自然要表现几分诚意,怎么能叫耽误功夫?」骆忠和带领班贺来到工坊,这才止步。 以免工匠们不自在,他就不陪同进去了。 班贺瞟了眼陆旋,即便没有明说,陆旋哪里不懂他的意思,主动留在门外,与骆将军一起等候。 那对师兄弟进了门,耳边不断传来这座工坊运作的声音,像是把那两人吞没了,正在咀嚼。 少了那两人,陆旋精神紧绷起来,竭力将注意力分散开,定定盯着那扇门,乍然听见骆忠和开了口。 「陆旋,为你父母报仇一事,还需再从长计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陆旋迴头看他,微垂首道:「小侄明白。」 第62页 骆忠和收敛了笑容,沉声道:「吏科给事中是上达天听的言官,竟也被以构陷的名义贬谪,还被杀人灭口,这绝不是一个吏部侍郎所能做到的。你要报仇,不是杀一个杀手那么简单。」 是的。陆旋默然想到,背后的主使者,一个也不能放过。 「抛却我与你父亲过命的交情不谈,我也是个惜才之人,不忍心看着你去送死。我想,陆兄陆嫂拼死护你逃出生天,不是让你再去送死的。」骆忠和轻嘆一声,「朝中势力复杂,非我一时能探清,但你放心,那些人都逃不掉。」 他满面杀戮之色,那双虎眼中迸出冷光,语气森然。 自班贺亲自去向骆忠和求得一职,从那日起,他便每日去往工坊正式成了一名军匠。 此地工匠不仅造弩技艺高超,各个都对弓弩相关知识信手拈来,还解了困扰班贺多年的一大困惑。 「先帝在时,每年朝廷都会命各州制作弓箭入京储存,但西南各州上交的弓箭运达京城没多久就会分解损坏,根本无法使用,只能退回。即便派专人前来看守,验核合格的再运走,亦是如此。久而久之,朝廷别无他法,减免了南方各州的任务。」 班贺说。 陆旋不解皱眉:「为何会如此?」 「我在京中一直不得其解,这几日,才从本地工匠口中得知原由。」班贺好笑又无奈,「弓制成后,保存最怕霉气潮湿。将士家有烘箱的,成日用炭火烘烤,小卒无烘厨,就放在灶台上,四季皆是如此。稍怠不勤,弓立刻便会分崩损坏。朝廷不知这些弓箭离火即坏,亦无人上书告知。」 陆旋皱起的眉毛扭了扭:「所以,他们明知弓离火会损坏,却不上报,是为了逃避这份重任?」 「正是。」班贺笑着摇头,「远在朝堂之上,以为天下尽归王土,其实天高皇帝远,只要一处不通,便与遮住眼睛、捂住耳朵、折了手脚无异。」 陆旋垂下眼睑:「那些高官王侯,也不过如此。」 班贺点头:「我算是来对了。不亲眼看看,如何会知道其中的奥秘。」 他说着,意识到什么,打量陆旋片刻:「怎么你今日有空过来?骆将军不是要教你骑射?」 陆旋努力克制,却没有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深厚功夫,眉宇间透着几分别扭与愧意,强装镇定:「我来看看你身上的伤是否痊癒了。」 他不愿说,班贺也不强求:「早好了。你别总往我这儿跑,多从骆将军那儿学些东西才是正经事,他可是难得一见的良将。」 陆旋含煳不清地应了两声,四下看了看:「阿毛呢?」 「他?」班贺露出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让陆旋摸不着头脑。 「骆将军重视他,给他安排了一份特殊差事。」班贺声音里充满掩不住的笑意。 正说着,院门被人勐地推开,阿毛飞奔进来,关上了门,喘得像是刚绕城跑了两大圈。 「旋,旋哥,你,你来啦。」阿毛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双手撑着膝盖,双眼发直。 陆旋走上前,从他头顶掂起一片洁白的羽毛,仔细看了看,有点不自信:「你掏鸟窝去了?」 阿毛仍是两眼直勾勾的,机械转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毛,我倒是敢?那群大鹅撵我撵到飞起,我掏它们的窝,不要命啦?」 陆旋看向班贺:「你说的好差事就是放鹅?」 班贺嘴角翘起,点点头,终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很快他恢復一本正经:「那些鹅是养来取毛做箭羽的,难道不是重要差事?」 离弦的箭射出是否又直又快,除了造箭时箭身笔直,另一个关键就在箭羽。 在箭杆末端近衔口的地方,有三条三寸长的翎羽,那便是箭羽。箭羽所用的羽毛大有讲究,好的鸟羽不仅能使箭飞行快而端正,增加准头,还能抗住风吹。 可以用作箭羽的鸟羽中,以雕的翅毛为最好,角鹰的翎羽居其次,鹞鹰的翎羽更次。兵仗局多次试验证明,鵰翎箭飞得比鹰、鹞翎箭快十多步。 北方蛮族的箭羽多数都用鵰翎,角鹰或鹞鹰翎箭如果精工制作,效用也跟鵰翎箭差不多。 受地域限制,大型肉食鸟类种类不如北方,西南与南方造箭自然不用奢望有鵰翎能用,就是鹰翎也很难得到,箭又是消耗品,急用时就只好用雁翎、甚至用鹅翎来充数。 阿毛满脸生无可恋,他宁愿去砍造箭的竹子,也不要放那群大鹅了,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兇悍且不怕人的鸟? 他敢说,这世上最硬的嘴,就数那群咬人的大鹅! 陆旋也有些好笑,阿毛瞪大双眼,不敢相信他竟然笑话自己,当即伸长脖子往班贺那边凑:「师兄,你知道旋哥为什么不在将军府待着吗?」 果然,班贺有了点兴趣:「你知道?」 阿毛坚定点头:「因为旋哥他……唔!」 陆旋一把捂住他的嘴,神色复杂,迴避般不愿正视班贺。 「言归。」班贺吐出那两个字,仅仅是那两个字,语气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陆旋放开阿毛,直视班贺双眼:「我不小心,误伤了北平。」 鲁冠威的儿子?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很喜欢陆旋的样子,似乎是在父亲的影响下,视陆旋为榜样。 班贺微愣,宽慰道:「只是误伤而已,等道过歉,取得他原谅,不必自责。」 第63页 「是因为,他突然快速靠近,我下意识出了手。」陆旋面露苦笑,「我好像,不能接受他人靠近。」 班贺怔怔看着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眸,听见他继续说:「我试过了,连叔父也不行。」 第37章 孤女 阿毛睁着懵懂的双眼,觑着师兄与旋哥此时的表情,抬手搔了搔后脑勺,咧着嘴懊悔不该瞎说话。 班贺放下手头的刨子与刨到一半的木头,站起身,弯腰抖落衣摆上轻薄的木花,簌簌在脚边铺了一层:「阿毛,把这儿收拾一下。言归,你随我进来。」 陆旋不知他何意,脚步迟疑,阿毛已经拿着笤帚过来了,雷厉风行扫着地上的木花,一时间尘土飞扬。陆旋避让几步,脚下木花接连发出细微的喀嚓声,压根儿避不开,索性跟班贺进了屋。 刚租来时上雨旁风的屋子早已修缮完好,冬月将近,日益寒冷,这屋子的主人却不畏寒,支起的轩窗通风透亮,将整洁的屋内照得敞亮清楚。 坐在桌边的人面容沉静,白皙的肤色映着光分外惹眼,仿若自身便是一处光源。 在班贺眼神示意下落座,陆旋难以抑制心底的不自在,一个心中有着不可告人想法的人,如何能够坦然接受这样无遮无蔽的直视? 但班贺示意他靠近些,他的身体却像是在对方掌控之中,随着指令应声而动。 「他是怎样靠近的,这样?」班贺将手搭在陆旋手臂上,然后移到他的肩,「还是这样?」 「……都不是。」陆旋看着那张认真的面孔,此时的场景,让他想说的话没有半分说服力,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没有准备的突然靠近会让你警惕,还是,旁人的碰触都不行?」班贺问。 陆旋忽然觉得肩上那只手重逾千斤,他得架着这只手说出与之截然相反的话,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声音低了下去:「旁人的碰触都不行。」 班贺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点头。细想这些日子,一直以来陆旋的确没有与他人有过太多交流,更遑论肢体接触,只有自己与阿毛相对亲近些。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或许是你有些日子没有与人接触,熟悉一段时间能恢復。我和阿毛都能碰你,那就不是大问题。」班贺语气柔缓,「不用因此心生顾虑。」 温和的声音顺着耳道滑了进去,渐渐的,陆旋长长唿出一口气。 「那时我身负重伤,唯一想到能投靠的就是叔父。哪怕山长水远,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到玉成县,找到叔父。」他微微垂下头,盯着身前寸许之地,「可现在我寻到他了,却连靠近都如此勉强,也许我根本不该来。」 找到叔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融入,在毫无所觉时,竟与他们相隔了一道无形的沟壑——陆旋蓦地睁大双眼,头顶传来温热的体温,力道轻柔地顺着束起的髮丝抚摸。 年轻的面容因安抚逐渐平静,班贺将手放下,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不再敬重鲁镖头了?」 陆旋急急抬头:「当然不是!我自然是敬重叔父的,同我的父亲一样。」 班贺又问:「那鲁镖头对你这个侄儿并不上心,视你为无物?」 「怎么会,叔父待我与北平别无二致……」陆旋声音仓促断在喉咙里,注视班贺平静淡然的双眸,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班贺肃然道:「你敬重鲁镖头,鲁镖头疼爱你,不就够了吗?与人的距离在于心,而非身体,正如朋友交情深浅在于心意,而非在一起的时间长短。难道,就因为暂时不适应他人碰触这样的小事,就要否决与仅剩的亲人间的情谊?」 「不,不是这样。」 班贺莞尔:「你还有什么问题?」 令人困扰几日的事,在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已经不成问题。陆旋愣愣看着他的笑颜,吐出三个字:「没有了。」 班贺点头:「那就好。既来之则安之,凡事放宽心,不要与自己过不去。打伤了人家小伙子,就好好去赔礼道歉,不说让你床前伺候,怎么也得让人家看到你认错的态度。惹了事就躲到我这儿来,哪有大丈夫敢作敢当的样子?」 陆旋辩解道:「我已经道过歉了,北平……没有怪我。」 原谅与否是他们兄弟间的事情,班贺只是见不得他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 明明杀匪干脆利落不眨眼,在这种事上反倒束手束脚起来。这么个重情重义的性子,却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还是太年轻了,跟随陆将军走镖学了一身功夫,却没能学会人情世故,班贺轻笑着摇摇头。那位骆将军并非出身名门,能站上高位统帅千军,光是为人处世就值得陆旋好好学学,这便是长辈的意义所在。 房门被敲响,阿毛探了个头进来:「师兄,那边又有动静了。」 他抬手往一个方向一指,陆旋想起了他们选择租住此处的一个重要原因,那对卖唱的祖孙俩就住在附近。 班贺立刻起身,穿过前庭站到院门边,隐蔽地往门外看去。陆旋跟在他身后,好奇他想要看什么。 自班贺住到此处,那对祖孙俩并非每日都会出去卖唱,更多时候,他们会从镇上找些活回来在家中做。 伞铺、扇子铺遇到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拿一部分伞面伞骨、扇面扇骨回家加工,只需自备浆煳,以此获得部分报酬。有时也会从纸扎铺里拿一些材料回来,总之,都是些不用四处走动的活计。 第64页 此时独腿老头穆柯刚从外面回来,手里只拿了拐杖,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这是班贺第一次见他带外人来此。 穆柯敲了敲门,叫一声枳儿,不多时,屋里的小姑娘便开了门。 唤爷爷的声音在见到那妇人后弱了下去,疑惑与忧虑充斥着那张稚嫩的脸,穆青枳大半边身子隐在了门板后面。 那妇人打量四周,挑眼望着门框上方,不敢走近,生怕这寒酸破败的房子从哪儿掉些零碎物件下来。她客气地笑笑:「要不,我就不进去了。这儿亮,看得清楚。」 穆柯头点了点,拄着拐杖与她站在门外,目光却看向别处。 妇人打量穆青枳,模样还挺周正,不算顶漂亮,但清秀有余。她问:「姑娘,今年十二了吧?出来点,给我瞧瞧。」 穆青枳看向爷爷,穆柯低声道:「枳儿,站到外面来。」 女孩儿抿着唇,走出来,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捏紧了衣摆,侷促紧张,颜色黯淡的衣着,使她像一只被强行抓出来展示的麻雀。 「哟,这个头可不矮。」妇人像是发现了好东西,笑着看向穆柯,见到他与喜悦挨不着边的脸色,收敛了些,道,「四肢健全,看起来身体不错,模样也好。刘老爷说了,不着急,可以再宽限一年。明年你家姑娘十三,正是合适出嫁的年纪,不算早。」 穆青枳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妇人,又看向爷爷,却从那迴避的姿态看出,妇人说的都是真的。 「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有一处安身之所,能吃饱穿暖么?嫁到刘家,至少你和你孙女余生都不必为生存费心。你做爷爷的,能早为她打算实属难得,相信我,这是最好的选择。」 说着,妇人掏出一串铜钱,想要往穆青枳那儿递,那小姑娘脸色煞白,便又转向穆柯。 「往后每月十五,都会给你送半贯铜钱来,直到你孙女出嫁为止。这些都是额外的,到时候,还会再送聘礼来。」 妇人说得一通天花乱坠,那对祖孙俩就没露出过好脸色,她便歇了这份心思,说了声不用送,转身离开了这条无一处不寒酸的巷子。 「进去吧。」穆柯的声音有气无力,穆青枳像是被冷风冻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穆柯低垂着头从她身边走过,独自拄着拐杖进了屋。 好一会儿,穆青枳才挪动脚步,回到屋内,吱嘎一声合上了门。 从高到矮暗中偷看的三人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阿毛最先开了口:「师兄,她还是个小姑娘呢,只比我大两岁,这就要嫁人了么?」 班贺摇摇头:「穷苦人家,说不准的。」 他这话一出来,阿毛不能淡定了,燎了毛似的一脸焦急:「那,那阿桃呢?难道她也会早早嫁出去?她那么柔弱,到外面去,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班贺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摇头以对。 阿毛越想越气,义愤填膺:「他那样,和卖了孙女有什么区别?」 陆旋见到班贺脸上的无奈,沉声道:「阿毛,那不是外人可以干涉的。」 「为什么不能干涉,他不是因为没钱才要嫁孙女吗?给钱给他不就行了!」阿毛语气天真,眼巴巴望着班贺与陆旋,期盼得到一句认同。 绝不只是钱的问题,还有那女孩儿的余生。 他们一直自食其力,那么多年都过去了,金钱于他们而言反倒不是最重要的。那时穆柯暗中维护孙女,看那熟稔程度,绝不是第一次,他不是个会为金钱卖掉孙女的人。 那么,再匪夷所思,也有可能,他是真的想为孙女寻一个託付终身的依靠。 穆柯的选择无论怎么看,都是下下之策。可班贺终究不是他,再怎么设身处地也不能完全体会他的苦楚,无法替他做出选择,更无法左右他的所思所想。 「那份钱,由你出吗?」陆旋微微皱眉,比起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他更不想看见班贺为难。力所能及之事自当尽力,可爷爷要嫁孙女明显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阿毛蹦起来:「我男子汉大丈夫,能挣钱!」 班贺头疼地按住他:「你连大鹅都制不住。」 阿毛气鼓鼓地抱着手臂,无法反驳。 原本只是对穆柯藏起来的木制义肢感兴趣,想找机会接近,却目睹这一场悲剧,班贺嘆了口气:「不是还有时间么,慢慢想办法吧。」 稍稍缓过来了点儿,阿毛情绪没那么激动了,悄悄往右上方看,陆旋正面无表情盯着他,当即汗毛都竖了起来,结结巴巴去拉班贺的手:「师、师兄,我刚才仔细想了想,这件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咱们能帮则帮,不能帮,咱们、咱们就当没看见。」 班贺揪他的耳朵:「这会儿怎么开始认怂了?你不是跳着脚说你能挣钱?」 他越揪,阿毛越往他身边贴,委委屈屈:「我小孩儿说话,当什么真啊……童言无忌呗。」 「阿毛,你已经不是小孩了。」班贺表情严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能出尔反尔。你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要当一回事。」 阿毛咽了口唾沫,点点头:「那,咱们要帮他们吗?」 「尽量想办法。」班贺转身向房间走去,语气无奈地自言自语,「那条木腿都不见他再拿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细看。」 那话落到了两人的耳朵里,阿毛双眼一亮,招招手:「旋哥,我有话跟你说。」 第65页 陆旋狐疑弯腰,听得眉毛不安分地动了好几下。 「你确定要这样干?」 阿毛笑嘻嘻地拍着胸脯:「放心,有什么事,我全权负责。」 诚然,陆旋不太信任他这句「全权负责」。 但是他的这个馊主意,确实可以一试。 那对祖孙俩似乎并未因那件事决裂,想来也是,一个唯一亲人只有爷爷的孤女,与一个缺了半条腿的老头,只能相互搀扶度日,谁也抛不下谁。 他们还同往常一样,一起拿着做好的东西送还到店里去。穆青枳认真给大门上了锁,转身扶着爷爷,深一步浅一步走出这条长巷。 临近黄昏,班贺才从卫所回来,见阿毛和陆旋坐在院子里,说了声抱歉:「那边出了些事,一批鳔胶品质不合格,导致出了不少残次品,工匠都留在那儿补救。你们吃过没有?」 阿毛点头,陆旋也点头:「灶台上给你留了,热着。」 班贺觉得怪异,目光来回从他俩脸上逡巡,看得出他们有事,但没能读出任何有效信息。最终他只能顶着那两人的目光,回房里放下东西换身衣服再说。 一打开房门,班贺便看见桌面上那用粗布包裹着的物件。 会干这事的,除了外面那俩没有别人了,难怪态度那样奇怪。班贺忍不住好笑,并没有多想,只当是他们给自己的惊喜,走上前将那块布掀开。 布料包裹之中,是一条及膝的木质义肢。 班贺瞠目结舌,转身看向门口:「你们两个……偷人家的腿?」 探头探脑的阿毛机灵站直了,指着陆旋:「是旋哥动的手!」 「……」 看吧,陆旋就说这小子不能信任。 第38章 新弩 被那两人胆大包天的所作所为惊到不知该说什么话,班贺摇着头,嘴里连连说着胡闹,反思平日对阿毛的教导出了什么差错,怎么能想到使这种手段? 视线落在陆旋脸上,班贺轻斥:「你怎么能和他一起胡闹?」 陆旋摸了摸鼻尖:「我会将它原样送回去。只是在那之前,你可以先看看。」 事已至此,都拿回来了……班贺目光回到义肢上,指尖抚了上去,目光专注,随口问道:「你们看过了吗?」 阿毛伸长脖子,嘴里卖乖:「刚拿回来,就放你屋里了,我都没敢仔细看呢。」 因为是木质义肢,无法像天铁一般可以自由操纵,因此这条腿上并没有过多细节,只有脚踝关节处可以灵活转动。脚掌为整体,没有细分出脚趾。小腿上端是皮革制成的绑带,装有一块寻常黑铁制成的调节扣。 班贺将义肢捧在手中,感受它的分量,曲起食指与中指,指节在小腿上轻轻敲击,侧耳倾听,又敲了敲脚掌,心中有了定论。 「小腿与脚的部分是中空的,木料软硬适中,厚度四分半,可以支撑一定分量,又可保证不会过重。」 班贺越看越觉得熟悉,连忙将义肢翻转过来,在脚底板前端找到了一个模煳的印记。 显然这义肢使用次数不少,印记磨损严重,只能勉强分辨大致轮廓,但那也已经足够。 班贺指尖摩挲着那熟悉到几乎镌刻在骨血里的印记,粼粼水光在眼眸中闪烁,声音哽在胸口,热度汇聚在眼眶与鼻腔处,仿佛随时能化成一汪水涌出来。 他转向阿毛,将那义肢往前送了送,却一时发不出声音。 阿毛面色茫然,对他忽然激动的情绪有些莫名,犹豫着走上前去,顺着师兄示意的位置看去。 「诶……」阿毛惊奇抬头,「这里有咱们师门的印记诶!师兄,这里怎么会……那个老头他……」阿毛拧着身子指向外头,又顿住,说不出一句整话。 他现在混乱极了,露出一个短促的笑,没由来地跟着班贺情绪激动起来:「师兄,你说话呀。」 从未见过班贺激动到近乎失语的模样,陆旋担忧地看着那对师兄弟,难道那条木腿暗藏什么玄机? 「师门内弟子不多,只有你爹、我,还有孟师兄。」班贺声音里透出刻意压抑的颤抖,「自随师父离乡入京,我们从未离开过京城,所来往者皆为达官显贵,难以用到这样寻常的木料。只有一人,方有可能。」 「师兄,是我爹,是我爹的!」阿毛喊了出来,抚着木腿上的印记,热泪盈眶,一把抱住那条腿,「这是我爹做的!」 班贺稳了稳情绪,抬脚就要往外走:「走,我们去问个清楚。」 走到门口,他就被陆旋拦下:「等等,你准备就这样去找他?你要如何解释这条腿出现在你手里?」 「如实说,然后请求他老人家原谅。」班贺不觉得这是问题。 作为「偷」这个行为的主要实施者,陆旋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不过敢做就要敢当,既然班贺要去请罪,他没有丝毫含煳的道理。 陆旋点点头,让开了路。 屋外天光黯淡下来,寒风萧瑟,长巷里最破败的那间屋子寂静无声,没有透出丁点光亮,让人猜想或许屋里根本没有人在。 班贺上前,轻轻叩响那扇不太牢靠的木门,响了三声,便站在原地等待回应。 「来了。」屋里传来女孩纤细的声音,她停在门后,并未立即开门,问道,「谁呀?」 班贺朗声道:「我是住在对面的邻居,想拜访老前辈。」 穆青枳记得那个租下张大娘旧院子的年轻男子,回头看了眼正在往扇骨上刷浆煳的穆柯:「爷爷,有人来找您,是张大娘家的租客。」 第66页 找他?穆柯不记得自己与那户人家打过交道,想了想,还是放下手里的刷子与扇骨,低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下垮的嘴角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阴沉,他拄着拐杖,慢慢挪到了门口。 「吱呀」一声,门开了。 穆柯抬起耷拉下来的眼睑,打量门外两大一小,问道:「几位有何贵干?」 班贺行了一礼,恳切道:「前辈,这两个小辈无知,擅自从您这里取走一样东西,多有冒犯,晚辈带领他们登门道歉,原物奉还。还请您原谅。」 阿毛小心翼翼,将裹着义肢的布料掀开一角。 看到他抱着的那条木腿,穆柯扫视过去的动作勐然顿住,脸色登时大变,强撑着僵硬的身躯站立,几乎全身的气力都倚靠着那根无知无觉的拐杖。 班贺的确是诚心前来道歉的,可他在情绪激动之下做出的贸然决定,在穆柯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两个正当年的年轻人,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获悉了他隐藏多年的秘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藏匿起来的秘密取走,此刻光明正大地找上门,除了威胁穆柯再也感觉不出别的来。 那条义肢在祖孙之间不是秘密,穆青枳一眼就认了出来,焦急地握住穆柯的手臂:「爷爷!」 阿毛察觉情形有些不对,主动上前解释:「这条腿是我爹的……」 听他这话,本就担心爷爷,穆青枳一下急了眼:「呸!什么你爹的,这腿明明是我爷爷的,难不成你这毛头小子还想当我爹?你们这是当小偷不够,明着当起强盗来了!」 阿毛被呵斥得一愣一愣的,退后半步,剩下没说出口的话震得一干二净,脑中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 原以为她是个身世悽惨的弱女子,没想到是个兇悍不好惹的女修罗! 班贺从阿毛手中接过义肢,递到穆柯面前,语气温和:「他不是那个意思,这件东西是要还给老前辈的。只是它出自我一位故人之手,我来是想问问老前辈,您是从何处得到它的。」 穆柯脸色难以言喻,眼中是对面前两人深深的忌惮。他一言不发地从班贺手中拿过义肢,拉着孙女的手退回门内,合上了门,再也听不见声响。 门外三人吃了闭门羹,面面相觑,班贺想再度敲门的手慢慢放下,回身往住处走去。 今日确实不是登门拜访的好时机,还是改日再来吧。 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不仅没能问到想知道的,这一回反而让穆柯对他们心生戒备,恐怕之后更难接近。 要说怪陆旋他们擅自动手,贻误了机会,可若不是他们,班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义肢上的印记。 要怪,还是只能怪自己,班贺懊悔不已,不该这样头脑一热便找上门去,未经过深思熟虑鲁莽行事,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你们俩……」班贺回头,阿毛可怜巴巴看着他,陆旋神色坦然,做好了接受训斥的准备。 班贺嘴角化开一个笑:「谢谢你们了。」 阿毛眨眨眼,嘿嘿傻笑:「不用谢!」 陆旋却看着他,主动说了声抱歉。班贺摆摆手:「虽然你们手段有些上不了台面,但一味等下去也不是办法,那位老前辈太过谨慎,採取非常手段或许是正确的。」 他抬起双手,舒展筋骨:「唔……我饿了,吃饭去。」 注视着他的背影,陆旋偏头,低声对阿毛说道:「以后别再这么做,我不会再和你胡闹了。」 阿毛不服气地双手叉腰:「万一师兄又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怎么办?」 「……」陆旋长腿一迈,走到前边去了。 那就,到时候再说。 班贺刨了几天木花制作的物件,不日完工了。陆旋是被上将军府找人的阿毛叫来的,这是头一回班贺主动邀请他前去,走在去往那座院子的路上,他竟因受宠若惊而隐隐心跳加速。 还未在凳子上坐稳,陆旋就收到了班贺塞到手里的礼物——一把弩。 「这是,给我的?」陆旋双手端着那把崭新的弩,生漆浓郁刺鼻的气味还未散尽,却毫不妨碍他视若珍宝,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班贺私底下打听过陆旋误伤鲁北平的详细情形,那日陆旋正与鲁北平一同跟随骆将军练箭,不料手中弓弦突然断裂,他正专心应对弓弦,鲁北平凑过来关心这位兄长,却被紧张过度的陆旋一肘击中了脸颊。 可怜的孩子,现在脸上还乌青着呢。 「入乡随俗,这儿军营里上上下下都用弓弩,你也不能少。」班贺递上与弩箭配适的箭筒,「弩弦是用苎麻绳与牛筋制成的,不易断裂。我试过了,这把弩能同时发出三支箭,射程、力度我觉得尚可,应该能用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尚可,想必是上佳。 陆旋抽出一支弩箭,在手中把玩。弩箭与弓箭外观上大有不同,不仅长度更短,箭羽也并非鸟羽,而是使用箬竹叶。箭尾噼开,即可将箬竹叶卡入。 在制作上,弩箭比弓箭更容易,因为长度减少,保持箭身笔直的难度也随之大大降低。 他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画面,匍倒在暗巷中的人,脑后深深插入一支短箭……陆旋不由得眉心蹙了蹙。 他看向班贺:「你是不是,也有一把弩?」 「是有一把,不过不常用。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班贺回想,道,「哦,那时和阿毛出去找你,用过一次。」 第67页 阿毛点头,大言不惭:「救下你我也是出了很大一份力的。」 「杨典史一直没有找到人,那些尸体被你处理掉了?」陆旋问。 班贺淡淡道:「尸体不能被人发现。县衙仵作和杨典史不是傻子,一眼能看出致命伤是箭造成的,那就麻烦了。」 民间并非不能持弩,但有相当严格的限制。民用弩机拉动扳机即可上弦,但射程不过二十步,与军用弩杀伤力相差悬殊,除了猎户,寻常百姓绝对禁止私有。 原因无他,相较于需要耗费臂力的弓而言,弩不仅便捷省力,短距离范围内杀伤力巨大。即使是接触没有多久的新手,也能很快成为用弩高手,并且命中率远高于弓箭,朝廷不得不严令禁止。 弓倒是不被禁止,可班贺一个匠役,随身带一把弓做什么? 陆旋盯着手上那把弩:「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了。」 「自然。」班贺笑起来,「托你的福,骆将军对我不设限制,材料随我取用,我能混在军匠堆里占些便宜。造这把弩所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上好的鳔胶,据说堪称坚固过金铁。」 鳔胶是用海鱼的鱼鳔、杂肠熬炼的,本地并无产出,多为沿海之城熬制,转运到此。若不是制作军备,班贺也少见品质如此优良的鳔胶。 陆旋疑惑:「你在京中为天子工匠,难道用的不是最好的材料?」 班贺却道:「对,但也不全对。我能用的,是底下人呈上的最好的。」 至于呈上来的过程中,有没有人投机取巧,以次充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或许能察觉材料好坏,却无从判断那些人是否真的尽心尽力。 正如这鳔胶,底下人来一句「流年不利,风雨不调,渔民歉收」,还不是手头有的能用则用。所幸尚未遇到太过分的,不是最好的但也不会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阿毛撑着下巴,见缝插针:「师兄,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干活?我不想放大鹅了,今天我又被大鹅啄了屁股。」 「寻常地方带就带了,那地方可不是你能去的。」班贺拒绝,「都是些半成品武器,不小心误触,你这小身板够几根箭扎的?」 尤其他本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班贺眼皮子底下尚能规束自己,离了视线立刻毛毛躁躁,不知道能惹多大的祸事出来。 阿毛不情不愿,语气夸张起来:「赶明儿我都要被那群大鹅给吃了!」 陆旋冷不丁开口:「放心,我们会把犯鹅绳之以法,处以火刑,分而食之,为你报仇。」 阿毛:「……旋哥,你那是为我报仇吗,你单纯就是想吃大鹅吧?」 陆旋转向班贺:「那些鹅取过鹅翎每年都会换下一批,下场不外乎送入庖厨,到时候我给你送来。」 阿毛脑中出现了那群壮硕肥美的大白鹅,生前与装在盘中的样子交替出现,唾液疯狂分泌,馋得不行:「那我就勉为其难继续放鹅吧。提前说好,我养得最肥那只得归我,能杀的时候我亲自去挑。」 陆旋沖班贺微挑眉,班贺忍俊不禁,眼中盛满笑意。 又坐了一会儿,陆旋起身告辞,即便,心中多有不舍,想再多留一会儿。但明日骆将军似乎有些特殊安排,叫上了他与鲁北平,清早便要到射场,今日不能久留。 路过穆家那对祖孙俩的破房子,陆旋脚步缓了缓,侧头看去。房门紧闭,与屋主一样,与外界隔绝。 他心中沉思片刻,目视前方,果断迈步离开。 直到清晨抵达射场,陆旋才知道骆将军今日的特殊安排,是要亲自对应募者进行考核。 校尉孙世仪早早就来了,站在台上翘首以盼,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性子爽直,看人的眼神总是专注热情,乐于与那群年轻人为伍,没有丁点架子。见陆旋到场,抬手用力挥了挥,随即冻得打了个哆嗦:「天儿真冷啊。」 鲁北平到得稍迟,走到射场还在整理暗银的环臂甲——那是骆忠和前两日送的,他还不太适应。骆忠和也给陆旋备了一套,不过他只同往常一样,简单用束袖绑住袖口,不影响射箭就行。 鲁北平微圆的脸上淤青未消,看见台上的陆旋,双眼亮晶晶的:「哥!还有,孙校尉。」 孙世仪扬起眉:「怎么到了我这儿就是『还有』,嫌我多余的意思?」 「嘿嘿,哪有。」鲁北平快走几步站到陆旋边上,这回不敢突然靠太近了。 一眼瞧见他身上的新装备,鲁北平惊讶道:「哥,这是哪儿来的新弩?真好看!」 「你小子会不会说话?武器的事,在于利,在于勐,怎么能说好看呢?」孙世仪一瞥,「哟,还真挺好看,还带纹呢。」 看了看自己身上那把饱经岁月风霜的老伙计,孙世仪故作潇洒,语气满不在乎:「用着用着就都一样了。」 陆旋点头称是,低头注视弩机的眼神柔和。 很快骆忠和也到了场,大手一挥,免了在场所有人的礼。 「你们进入叙州,应当看见了城门处的募兵令吧。」骆忠和看向陆旋与鲁北平。 「是。」 骆忠和俯视巨大的射场:「叙州虽然常年募兵,但我的兵,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当的。正因为不是什么人都能当我的兵,才需要常年募兵。」 募来的兵并非养在那儿就能万事大吉,伤残病老都会引起人员变动,而叙州需要一定数量的常备军力,只能是以此补足缺漏。 第68页 此地多个民族混居,最容易产生暴乱与反叛,需要强有力的军队随时镇压。朝廷还要藉助地方首领管理各族,别看在叙州城内骆忠和说话掷地有声,出了那扇城门,与那些少民土司打交道,他也得留几分心。 这些年早已凭武力在本地各族间建立威信,打仗来多少人骆忠和都没有惧色,可他又不是天生杀胚,既然眼下和平,何必妄生事端。 「养一个兵可不简单。饷银、粮食、被服、武器装备,皆由军营给养,可朝廷每年拨来的银款哪里够?剩下的还不是得靠咱们自己去谋取。」 骆忠和对两个小辈推心置腹,但说着说着,他口吐真言,逐渐变成了发泄满腹牢骚。 「那些文官阉人,懂个屁的行军打仗?打与不打都是要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哪里用多少兵、多少粮食储备、能坚持几日、人吃马餵通通要算,武器损耗几何?他们一概不知,就知道顶着个死人脸,在我面前摆架子……」 孙世仪大声咳嗽两声:「咳,咳咳!将军,考核是不是该开始了?」 骆忠和住了嘴:「哦,那开始吧。」 等骆忠和落座,孙世仪才偷摸地沖陆旋努嘴:「多半,又是在施大人那儿吃瘪了。」 他口中的施大人,是此地镇守中官施定宪。陆旋只从他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还未见过本人,不过心中已经有了大致印象。 能让骆忠和怨念至此,定然不会是简单人物。 顺利通过第一轮体检测试的应募者入了场。 凡自愿应募者都要经过几轮筛选,最基本的要求是身体健壮,身高至少应在五尺七寸以上,外表不合格的在募兵处报名就会被刷下去。经过初筛,随后会有大夫进行检查,体弱者带病者也会在这一阶段清除。 之后是最终的体能考核,测试臂力之类,各地募兵细则不同,一些地方要求应募者会使用某种兵器。 叙州就要求士兵会使用弓弩,考核初始,会有士兵演示一遍弩的使用方法,随后让应募者进行考核。 考核分为两种,其一为擘张弩,擘张弩是一种用双臂即能上弦的弓弩,射程约二百三十步,四发三中为合格。 其二为角弓,分别为三石弓、六石弓、九石弓,十分考验臂力。 这样的考核要求下,达标的人不算多。 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骆忠和靠着椅背,单手撑着下颌,面色凝重。 孙世仪精神一振,指着新上场的那批人:「将军,您瞧着吧,最边上就是我说的那个人,郑五。」 骆忠和坐直了,认真地看向场上。 那名叫郑五的人,手持弓弩,摆开架势,屏息凝神,指尖微动,扣动扳机—— 考核官瞥了眼:「脱靶。」 郑五面不改色,调整状态,又是一箭。 接连四箭,全部脱靶。 孙世仪:「……」 骆忠和眉头紧皱:「这个,就是你要荐给我的人才?」 第39章 募兵 陆陆续续出了结果,这一批进行考核的应募者里有三人达标,齐齐摆放的一排箭靶有中一二的,也有几人一箭未中。 郑必武放下手中的弩,目光隐蔽地向两边瞟去。很好,不算独一份,一点儿也不显眼突出。 这便是郑必武的脱身妙计,他打着应募的旗号混入城中,当日便被募兵处的人拉去做了登记,住处也在他们掌握之中,不得擅离,随时等候通知。 出城是出不了了,郑必武还没等到葛大人下一步指令,不急着走,他可不想再去当个大头兵。 电光石火间那是一个灵光乍现,募兵审核步骤他熟,就以他这身强体健、姿容伟岸的俊模样,第一面给他刷下去都是没天理。第二关,必然有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在,他这赛过牛的强壮体格,怎么装柔弱也不可能瞒过去。唯一的机会,那就只能是在体能考核上做手脚。 甭管他考什么,反正咱就是不会,就是不行。唉,就是天皇老子坐檯上,也是不行。 听说叙州募兵是由总兵亲自考核,这要是能留下,可是说不过去了吧? 「没通过是吧?」郑必武明知故问,得到考核官不冷不热的一点头,立马假惺惺地嚎上一句,「再给我个机会吧,下回我一定能射中,我是真的特别仰慕骆将军!」 考核官看他一眼,语气毫无感情:「下一个。」 郑必武灰熘熘地转身,让出位置,正要走出射场,却听一道男声喝响—— 「给他个机会!」 郑必武深深吸入一口气,舔了舔嘴角,回过头去。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这里大放厥词。 孙世仪大跨步下台来,一掌前伸:「骆将军有令,让他再试试。」 他笑容满面,一把揽住郑必武的肩膀:「小子,你果然来了。」 郑必武微眯双眼,在脑中搜寻这坏他好事的「小子」是谁。 很快,他找到了答案,表情缓缓凝固在脸上。 三日前,郑必武例行每日跟踪事宜,时刻关注班贺行迹,跟随他走到大街上,却不慎与一行人相撞,双方速度都不慢,疼得两张脸都在龇牙。 眼见前方班贺快要不见人影,郑必武推开那人就要继续追,没想到那人当场拉住他,理论起来。 想当初不过是一顿早饭的功夫,就让他追了千余里,眼下又被误了事,郑必武哪里会有好脸色?争吵几句后成功搅大了火气,两人一言不合当街动起手来。 第69页 过了几招,两人都瞧出对方不是花拳绣腿,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暗暗收敛,不约而同停了手。 那人再开口时消了火气:「小子,你是生面孔啊,这叙州城里什么时候有了你这样的武者?」 郑必武昂起头:「你管得着?我来参军的,家传傍身的好武艺!」 「哟,参军是好事啊。」那人不仅不气了,笑呵呵的,「凭你这身好武艺,一准儿能行。」 「别来这套,我行也是靠我自己,用不着你说。」郑必武一甩头,从那人身边走过,心里直道晦气。此时再去追班贺,已经没有意义了,他索性回了住处,早些歇着。 万万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到那人,而且是在募兵考核的现场。 郑必武移开视线,眼中已经有了悔意。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那时干嘛要和这人过不去,道个歉能少块肉? 孙世仪龇着牙,笑得灿烂,大力拍在郑必武的肩上。看这模样,估摸着记忆恢復得差不多了。他不再耽误功夫,沖考核官努嘴,接着考核。 骆忠和会同意再给郑五一个机会,并不全是看在孙世仪的面子上。 募兵不比其他,一旦真正纳入军中,一切给养都由将领负责,不再事生产,几户人家才能供养一个兵。更重要的是叙州形势复杂,需要随时备战,不能有一个闲兵。最好,是招来便能用。 所谓将有章程,兵有额数,饷有限给,其法惟在精。 仅凭肉眼看一遍操作过程,就能上手弩机,还能射中,足以证明此人的能力。即便有人是侥倖射中的,幸运亦是一个重要因素。 骆忠和看向陆旋与鲁北平:「你们俩怎么看?」 鲁北平认真想了想:「既然孙校尉力荐,这个郑五肯定有过人之处。」 骆忠和微微点头,视线落在陆旋脸上。 陆旋思索片刻,郑五一上场,孙世仪便指了出来,以至于他们的注意力多半都在此人身上,整个过程都看得清楚。他如实说:「此人手很稳,上弦动作虽然缓慢,但是不像其他人需要停顿回忆,或看别人操作,我觉得可以称得上熟练。持弩的姿势不完全标准,不过是正确的。」 甚至,他的站姿有些过于放松导致的懈怠。 孙世仪连忙附和:「对对,我看他刚才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再给他个机会,人才难得啊。」 他紧张地盯着骆忠和,骆忠和白了一眼,终于是摆摆手随他去了:「既然陆旋也说他是熟手,那就再让他试一次。」 而平白多了一次机会的郑必武正重新拿起弩,满脸凝重与迷茫,这算不算是飞来横祸? 「咻!」 「脱靶。」 孙世仪咬着牙,挤出微笑:「没事,沉住气。」 郑必武点头,射出新的一箭。 看着光秃秃的箭靶,孙世仪快笑不出来了。 新给的四支箭还剩最后一支,郑必武嘴角扬起一抹胜利的微笑,扣动扳机的那一刻,耳边响起一声:「看准!」他手一抖,啪的一声,弩箭射中了箭靶边缘。 啧,郑必武不太满意地撇嘴,这一箭是今日唯一的瑕疵。 孙世仪嘴里骂骂咧咧地往回跑:「你小子,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回到台上,孙世仪赔着笑:「将军,您瞧,中了一支。」 骆忠和声音低沉:「他都射了八支了。」 孙世仪闭嘴往回缩,忽然想到什么,两眼放光:「将军,咱们可以让他去当长枪手啊!」 骆忠和先是一愣,被他给气笑了:「你这个混蛋玩意儿,要不是你跟了老子这么多年,老子就把你踹下去和那群新来的一块儿挨训!」 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校尉,这么厚着脸皮留一个人,实属不易。骆忠和眼不见心不烦,别开脸,随意挥手,算是准了。 孙世仪喜形于色,正要跪谢,就见骆忠和神色正经起来,被场内吸引了注意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目测身高七尺八的壮汉站在靶前,端起弩射击,连中四箭,骆忠和忍不住说了一声好。 陆旋目光亦被吸引,考核已经通过,但那汉子似乎以为还没有结束,向着角弓走去,想也不想,直接抓起了九石弓。 骆忠和激动地站了起来,陆旋心中惊讶,自考核开始,只有四成人尝试拉开六石弓,九石弓根本无人去碰,为常人所不能及,这人莫不是看错了? 汉子取过羽箭,搭上弓弦慢慢拉开,挽弓如一轮凸月,手臂因用力发着颤,大体却是稳定的。一箭发出,随着羽箭化为一道残影落在箭靶上,发出清脆扎实的一声「笃」,他也吐出一口气,缓了缓,接着去摸第二支。 骆忠和望着那个方向:「他叫什么名字?算了,直接把他带过来。」 方大眼才射出两支箭,就被叫停,不知犯了何事,面上有些慌。被带到台前,听到那中间站着的就是总兵大人,他不敢去看慌忙跪拜,满是对大官的敬畏。 「站起来回话。」骆忠和走上前,「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方大眼站起身,仓促抬头一看,赶忙低下头:「回将军,小人方大眼,今年二十一。」 仔细一看,的确人如其名,一双牛眼炯炯有神,情绪全由眼中泄露,一眼便能看透,根本藏不住事儿。 骆忠和:「你为何参军?」 方大眼:「小人是周边村子里的,饭量太大,家里粮食不够,其他人常饿肚子,就让我来参军了。」他偷偷抬眼,骆忠和相貌威严,目光如炬,他有些不敢直视,转向孙世仪,「这儿是不是以后都能管饭?」 第70页 孙世仪看了眼骆忠和,连忙点头:「这是自然,只要你登记在册,划为正军,不愁没饭吃。」 方大眼用力点着头:「小人就差一支箭了,现在就去。」 「不用了,你已经通过了考核,就……」骆忠和看了眼孙世仪,「就和你那个郑五,一个队吧。」 孙世仪作揖:「多谢将军!」 方大眼跪下叩头:「小人谢过将军。」 方大眼被带离,孙世仪热心肠地跟着前去嘱咐。骆忠和接着看了一段时间,再不见有方大眼那般的好人才,到后面逐渐疲惫,转而同陆旋他们说起话来。 「你们觉得这些兵怎么样?」骆忠和问。 鲁北平眼巴巴看着陆旋,指望他能起个头,陆旋斟酌道:「经此遴选,挑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出类拔萃。待将军训练一段时间,假以时日,他们都能成为勇勐的战士。」 「你真的这么认为?」骆忠和拍着座椅扶手,感嘆道,「易得好兵,难得将才啊。」 鲁北平说道:「既然是自主参军,战士们应当都有踊跃上进之心,只要悉心栽培,将军定能寻得良将。」 「我就不绕弯子了,我想,栽培你们俩。」骆忠和道,「你们的家世出身,与父母的教导,都是百里挑一的合适。与其在这些人中费心筛选,我没有理由对你们两个视而不见。」 闻言,鲁北平当即道:「其实我早有此意,父亲一直期盼我能有所作为,能追随骆将军,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陆旋却迟迟不语,他想到班贺,还有阿毛。他清楚知道,班贺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或许三两年都达不到,那对师兄弟会在做了想要做的事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与班贺达成的无形契约横亘于此,陆旋无法果断地回復骆忠和,亦不能无所顾忌地回绝。 跟随骆忠和,建功立业,哪个男儿能拒绝? 察觉陆旋的犹豫,骆忠和不在意道:「不必如此快速的回覆我,给你们几日好好想想,再给我答覆。」 陆旋垂下眼睑,视线落在那把崭新的弩上,拇指轻轻摩挲。 打开的木门发出吱嘎的声音,穆青枳端着一盆水,倒在门外。瞥见对面站在门口那个小孩,当做没有看到,退回去飞快合上了门。 阿毛嘆了口气,回到了院子里。 「师兄。」 「嗯?」班贺放下手里的书,刚要转头,阿毛就在他身边坐下,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我爹长什么样了。」阿毛说。 班贺在他头上揉了两把:「你爹和师父长得很像,老了或许就会是师父那个样子——差不离。」 「那倒不难看。」阿毛小声嘟囔,「我和他长得像吗?」 班贺仔细回想,又捏着他的脸端详:「有六分像,鼻子嘴特别像。」 阿毛表情勉强认同:「那他还算是有几分英俊。」 班贺:「你到底是在夸你爹,还是夸你自己?」 阿毛:「既然长得像,夸了他不就相当于夸我自己啦。」 很有道理,是这个逻辑,没有毛病。班贺笑着轻拍他的头顶,鬼精鬼精的傢伙。 夜已深,乌云闭月,更深露重,这几日早上都能见着白霜,可见天是彻底冷了下来。 穆柯穿戴好那只假腿,被穆青枳挽着走出门。两人身上带着简单收拾的包裹,穆青枳回身上锁,心中即对这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住处恋恋不捨,又对今后满怀忐忑,不知要流浪到何处。 他们轻手轻脚,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连那扇吱嘎乱叫的门也在门轴处上了油。 没有走出多远,穆柯突然停下了脚步,穆青枳也看见前方那个黑影,害怕地抓紧了爷爷的衣服。可她转念一想,那黑影怎么个子这样小,连她都不如? 努力睁眼看去,穆青枳辨认出这几日总能看见的身影,黑夜里拦路的竟然就是那叫阿毛的孩子! 穆柯不打算理会他,拉着穆青枳转身,后路却也被人堵住了。 班贺吹亮了手中的火摺子,面容在飘忽的火焰中缥缈不真切:「老前辈,天寒地冻,何故深夜出门?」 他一步步向前走来,身形越来越清晰,远看清冷的眉眼此时再看像是沾染上火焰的暖意,柔和温润。 「叙州城再大,也不过是一座被圈起的城,前辈要去哪儿才能安心呢?」 穆柯戒备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日擅自登门,惊扰前辈,实非我意。」班贺轻嘆一声,抬手向前一指,穆青枳慌忙侧身避开,才发现他指的是站在另一边的阿毛。 那孩子沉默不语,微微下弯的嘴角显得委屈。 班贺道:「只是前辈那条义肢或许与这孩子的父亲有关,情急之下,晚辈才做了失礼的事。」 「父亲?」穆青枳困惑地看着阿毛,那天他也提到了父亲,难道这其中真的另有隐情? 穆柯拉了孙女一把,冷声回道:「无可奉告。」 他仍是不愿开口,班贺别无他法,只能告知:「前辈还不愿说,晚辈可以等到前辈愿意开口。但我的确没有恶意,前辈无需离开,我尽量不会前来打扰,还请前辈安心住下。我与总兵骆将军相识,我想,别说在叙州城内,就是周边各城找一两个人,不是难事。」 这一番话软硬兼施,已是班贺最后能规劝的话了,他做出了退让,不想因一己私念,逼得他人离开居所。 第71页 率先一步和阿毛回了租住的院子,隔墙听见对面那扇门重新打开,班贺才放心下来,推了推仰头看他的阿毛,回房休息。 白日陆旋得知军器局轮值,班贺难得在家休息,早早带着包子白粥上门来,阿毛给他开了门,接过还冒着热气儿的包子吭哧就是一大口。 「你师兄呢,在房里?」陆旋问。 「在呢在呢,丢不了。」阿毛把咬过的包子含在嘴里,又拿了一个出来,大方地让开一步放行。陆旋示意还有白粥,阿毛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不爱喝白粥。 陆旋向房门走去,透过半掩的房门,看见班贺弯下腰的背影,他正看着一只木箱里的东西入神。 那木箱里放着什么,陆旋再清楚不过,是三只金属义肢,那正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班贺不愿提及,态度迴避,陆旋却不得不为他感到忧虑。那些人是冲着班贺来的,可那些人又是如何知道他们行踪? 以及,是否还会有下一次袭击,而下一次袭击,又将会什么时候到来。 第40章 墙头马上 门口细微声响传入耳中,班贺合上箱盖,直起腰转过身来,笑道:「这么早就来了,今日你也想偷个闲?」 募兵暂告一段落,新兵已开始操练,孙世仪肩担整顿新兵的重任,没有时间再来与他们小打小闹。骆忠和身为总兵官,镇守一方,军务、财政、民事皆亲力亲为,自然是无法将精力放在他们身上,今日陆旋的确没有特别安排。 陆旋跨进门槛,将手里装着包子的布兜与白瓷粥罐放在桌上:「给你们送个早饭,一会儿就回去练剑。」 班贺坐下,让陆旋也别干站着,坐着说话。 指尖刚碰触到布兜,陆旋略显紧张的声音传来:「不知道凉了没有,要不要再去热热?」 班贺将布兜拿在手里,看向陆旋,忽的一笑,抬手把布兜贴在他的脸颊上:「热的。」 这随性的动作陆旋并不是躲不开,而是身体仿佛根本没有躲避这个意识,任由班贺动作。等他收回手,热源远离,热度却仍残留在脸上,均匀扩散到两边。 他低咳一声:「这两日早晚温度下降得厉害,你们衣裳穿厚实点儿。」 比起其他地方,西南可以称得上避寒圣地,但冬日也会有冷的时候,听孙校尉说,今年比起往年要冷得多。今日一早,他就发现院里水缸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知道的。」班贺笑道,「你吃过没有?」 「没来得及。」陆旋话音还未落下,手里就被塞了个包子。 班贺笑容不改:「一起吃。」 包子是极寻常的猪肉大葱馅,滋味朴实,胜在个头大。一个下肚七分饱,再喝上几口稠稠的白粥,饱腹感便出来了,这卖家想必是个实诚人。 陆旋往布兜里望了眼:「你怎么就吃了一个,阿毛都拿了俩。」 「饱了就行,我可不想撑得动不了。」班贺说着,舀起的白粥停在嘴边,语气感慨,「他吃那么多,怎么就不长个儿?对面那小姑娘,足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呢。」 陆旋略思索,说:「男孩子长个儿晚,过两年眼看着就窜起来了,和竹笋一样,保不准以后能长得比你还高。」 班贺打量他,笑道:「你个子就生得很高,阿毛羡慕极了,做梦都想和你一样。」 陆旋在某些事情上诚实且直白:「我在他这个年纪,就已经很高了。」 班贺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太大声,瞟着半开的门:「这话要是让他听见,怕是以后都不会给你开门。」 「他不开门,你会出来见我吗?」陆旋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语气却认真。 「嗯。」班贺闻言,神色一本正经,「都不用出门,我攀上墙头就能见着了。」 「来一出墙头马上?」话刚一出口,陆旋就有些后悔了。 与班贺这样轻松愉悦地交谈,让他失去了应当有的克制与谨慎,竟然脱口而出这样轻浮的话。不可外宣的心情,根本不应当让第二个人知晓。 尤其那个人不能是班贺。 班贺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有些惊讶:「你还知道墙头马上?」 「为什么不能。」陆旋掩饰性地低头喝着粥,每一口都细嚼慢咽,用齿舌将煮烂的米花挨个彻底碾开,好让这张走漏风声的嘴没有多余的空闲。 班贺:「我以为,你平日里都是看些拳法、刀法、兵法之类的书,不会有闲情逸緻看这类才子佳人的。」 陆旋:「出门在外,街边、茶馆说书人不少说这些,只是停留时间短,从没听完过全本,记得的也不多。」 他只知道《墙头马上》是女子在墙头玩耍,与墙外骑马男子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因此听到那话,脑中少得可怜的与情爱相关的认知中,别无他选地第一时间跳了出来。 「这类书,不看也罢。」班贺语气中肯,无褒无贬,「说书的都爱说些观者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终成眷属,说不上有坏处。」 「倒是有另一首诗,『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最终却以女子被辜负后『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的嘆息为结尾。所谓墙头马上,不过是一则告诫世人的警言。」 万没想到,给自己挖了个大坑,陆旋悔不该说出那句话。这已不是言语轻浮的事,知悉那堪称凄凉的下场,他甚至觉得这是给自己下了毒咒。 第72页 全然不知无形中给了人沉重一击,班贺还在关切地询问陆旋怎么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没什么。」陆旋强打起精神,「那些书你都看过?」 「看过一些。看书么,都读过,有比较方知好坏,多读好过不读。」班贺指尖在一旁的书封上点了点。 陆旋顺势将注意力转到那本书上:「你这是在看什么书?」 「《营造法式》。」班贺拿起来,亮出边角毛糙但保存完好的封面。看得出来经年岁久,一直被妥善保管。 「师父给我的启蒙书。这两日找出来准备给阿毛看的,自己翻了翻,发现有不少地方记忆模煳,便重看一遍,温故而知新嘛。」 凭书名就知道会是班贺喜欢的。陆旋点点头,几口把剩下的粥喝完,收拾桌面。 他不是应付班贺的,吃过早饭就得回去了,练功一日不能落下。 班贺起身送他,陆旋余光扫了眼那只盛着义肢的木箱,停下脚步,终究还是不能沉默:「我不想逼你说出那些是什么人,但有一件事情我必须提醒你,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见他眼含担忧,但态度坚决,班贺忽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老毛病。 也亏他忍了这么多天,才说出来,班贺既惭愧又觉好笑。 「找到我不是什么难事。我们虽然离了玉成县千余里,却逃不过那些眼线。葛大人既然找到了我,就不会再让我从他眼皮底下消失,其实你我的行踪都在他人掌握之中。」 「那三只手臂的主人……我只能告诉你,他们是我那位二师兄派来的。他现在是淳王的人,会知道我的下落也不稀奇。至于缘由,我可不想把师兄弟间那点小事儿到处宣扬,你就饶了我吧。」 不得不承认,陆旋得知了幕后指使者,进而开始好奇缘由,与班贺的顾虑完全一致。但班贺话已至此,显然是不想他再问下去。 让他避而不谈的,正是那位二师兄。 那日三人下手的狠厉程度,分明是打算能抓便抓,不能抓就让他永远留在这儿,绝不会是他口中所说的「小事」。 「比起原因,我更担忧你的安危……不,原因根本不是我关心的,我只关心你的处境是否安全。」陆旋不想那样的场景再出现一次,班贺流血受伤的画面,光是想起都恨不得将那几个人碎尸万段。 他抬手,轻轻碰触班贺的肩,不经意擦过颈侧,低声说:「不要离我太远了,我怕保护不了你。」 班贺注视眼前这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年轻人,他的目光似乎一直真诚纯粹。 班贺笑眼微弯,盈着水色碎光:「放心,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九十六,轻易死不了。」 陆旋讶然:「你可不像是会找人算命的。」 班贺不以为意:「钦天监那些人上赶着要给我算的。好在他们说我命不错,要是说不好,我可要骂乌鸦嘴了,他们出了名的好的不灵坏的灵。」 堂堂钦天监,在他口中像是走街串巷的江湖算师。 陆旋随着班贺往外走,阿毛忙着刨木头,他也要造一把弩出来,头也没空抬,听陆旋要回将军府,拔高了嗓门喊了声旋哥再会。 「别送了。」陆旋说,却又期望能同班贺走得再远些,暗唾自己口是心非。 「送你出门。」班贺打开院门,率先跨出门槛。 谁知,班贺出了门就快步走开,陆旋疑惑跟上,看清了门外情形。 只见巷子里那断腿老头匍倒在地,穆青枳正努力把他扶起,求助无门只能咬牙靠自己的模样显得可怜。 西南气候过于湿润,令此地雨水充沛,晨间草叶露水淋淋,行走间都会沾湿裤脚,天寒露水便易成冰。 今日一早穆轲拎着篮子独自出门,不慎踩到冰面滑倒。那一跤跌得不轻,他扑倒在地上,因疼痛与寒冷而僵硬的身体动弹不得。想要唿救,五脏六腑像是在体内凝结成了冰坨,堵在胸口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奋力尝试唿叫,却只能听见气流从喉咙里穿过发出的「呵呵」声。 屋内穆青枳听见外边的动静,开门前去查看,就见穆柯倒在地上,拐杖摔到了一边,当即心急如焚,跑上前去搀扶。 老人沉重迟缓的身体无法自己施力支撑,似乎比平日重了许多。穆青枳艰难地将爷爷从地上扶起,但穆柯仅仅是能坐在地上,想要站起身,尝试几次都失败了,每动一下,他那条仅剩的腿都疼痛不已,方才怕是摔到了骨头。 好在他们遇上了出门的班贺与陆旋,班贺让穆青枳让开些,陆旋搭了把手,两人合力将穆轲送回屋里。 那间小屋阴冷潮湿,没有丁点儿暖气,炉膛黑洞洞一片,应该堆放柴禾的地方仅放着几根长短不齐的枝条。 没有火,一杯能暖身的热茶也没有,还是阿毛从对面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 穆青枳局促不安地靠站在墙边,本就不大的屋子挤进另外三个人,他们动起来,自己做什么动作都像是碍事。 摸到穆轲身上薄薄的被子,根本无法御寒,班贺将另一张床上的也盖上来,看起来聊胜于无。 他回到住处抱来一床厚被褥,阿毛跟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棉衣。 「这件厚实衣裳你收下吧,你爷爷身体不好,要注意保暖。」班贺将被子盖在穆轲身上,回头温声对穆青枳道。 第73页 穆青枳哑了一般,不知道开口说话,忙不迭从阿毛手里接过棉衣,叠了叠,抱在怀里攥紧了。 饮下半杯姜茶,身体由内至外暖和了些,穆柯渐渐缓过来。他本就不善言辞,面对来自于提防抗拒对象提供的援助,低着头,半天才憋出一句:「这次,谢谢你们了。」 听到爷爷还能说话,穆青枳心口的大石放下,悄悄掉着眼泪:「多谢恩公。」 「举手之劳。我们不过是常人,能做的事情有限,帮不了你们什么大忙。」班贺站在床边,「前辈身体可有什么不适,需不需要叫大夫?」 陆旋接着道:「我去叫大夫来,诊费、药费前辈不用担心。」 班贺摇头:「让阿毛去吧,你不是还要回将军府,岂不是耽误你的时间?」 将军府三个字落入穆轲耳中,他面色微变,忙说道:「不用请大夫了,只是跌了一跤,不要误了你们的正事。」 陆旋深深看了班贺一眼:「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班贺后知后觉地从那眼神里会出什么,抬脚跟了上去:「等等,我和你一起走。」 被独自留下的阿毛这阴冷昏暗的屋子里感到不安,不想继续待在这儿,跑到门外:「师兄,我呢?」 「你照看一下老前辈,我们很快会回来。」班贺挥了挥手,加快步伐靠近陆旋。 听见身后脚步声,陆旋放慢步子,克制了回头的动作。 「你要去哪儿?」班贺与陆旋并肩,明知故问。 陆旋语气平淡:「回将军府。」 「可能要耽误你一些时间了。」班贺说,「能不能,请你陪我去找大夫?上回我受伤就是你去请的大夫,你路比我熟,这回顺便带我认认路。」 班贺翘起手指,在他手臂侧面轻轻弹了一下:「嗯?」 陆旋侧头看他,半晌哑口无言,这个人怎么……怎么这样! 巷外,一人头戴斗笠,似乎经过长途跋涉,他站在分岔道路口探头探脑,四下张望,瞧着像迷失了方向。 见有人经过,斗笠之下传出声音:「请问……」他话音勐地一顿,语气陡变,「不用问了,找的就是你!」 那人伸出手来,一把抓住班贺手腕,班贺拦下想出手的陆旋,那声音听着耳熟。 他摘下斗笠露出的面孔,更是眼熟。 一身布衣长衫,打扮得像个走方郎中的,不是吕仲良是谁? 面对情绪激动的吕仲良,班贺不疾不徐把手抽出来:「吕大夫,我们着急去请大夫,有话稍后再叙,还请您在这儿等等。」 吕仲良一时还没回过味来,听见找大夫连忙点头:「对,救人要紧。走,我随你们去。」 班贺站着不动,笑道:「不劳吕大夫操心了,我们另请良医。」 吕仲良微愣,像是听到不可理喻的话:「另请?有我在,你们还另请什么大夫?」 陆旋忆起他当初狮子大张口的模样,乍然开口问道:「吕大夫,您那缓解疼痛的药酒里,是不是有一味火麻花,一味曼陀罗花?」 「……啊。」吕仲良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看了医书,准备自个儿去当大夫啦?」 班贺受伤之时,那位老大夫吴守道也带来一壶药酒,陆旋觉得味道熟悉,事后浅尝过一口,与他玉成县喝到的味道如出一辙。 吕仲良张口就要二两,而吴守道不过要了三十文。 若是二人医术相当,何必要找这财迷心窍的吕御医。 「火麻花、曼陀罗是谁都能用的,为医者都知道它们的功效,我那药酒里还有其他药材,是独家药方。你说的那人卖这么便宜,怕不是遇到以次充好的骗子了。」身为太医院同知的威严受到了挑衅,吕仲良包袱也不肯放下,非得跟他们去见见所谓的良医是何许人。 班贺无奈,伤患还在等着大夫,只得随他去了。 叙州城内有三家医馆,离班贺住处最近的就是济善堂。 济善堂大门敞开着,馆内只有一人,正在忙碌。吴守道坐在椅子上,脚下踩着生铁制成的碾槽,左手抓着一包药材,分数次投入船型碾槽中,全神贯注。随着腿部用力,沉重的碾轮便前后滚动,药材被切得细碎,医馆内瀰漫着浓浓药香。 三人进入馆内,班贺朗声道:「吴大夫,邻家老爷子不慎摔倒,怕伤到了骨头,请您随我去看看。」 吴守道循声抬起头来,吕仲良第一时间上前,面容严肃地仔细打量,看看是何人能让班贺对自己这样无礼。 待看清他的样貌,吕仲良面色一整,当即跪下行了个大礼:「恩师!」 吴守道面露迷茫,仔细看了看,方才认出眼前人,恍然大悟,仰头哈哈笑起来:「是仲良啊。你不是……在京城当了御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吕仲良汗颜,站起身:「此事说来话长,弟子也没想到,能在此见到恩师。」 吕仲良幼时便拜在一位杏林高手门下,习得医术,更在恩师引荐之下,入京参加了太医院选拔。当年吕仲良入职太医院,本想将老恩师也接入京中,没想到老恩师拒绝了他。 此后虽年年上门恭请,接连三年都被回绝了。之后恩师离乡成了一名游医,难觅行踪,吕仲良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这等偏远的城里再次相会。 多年未见,吴守道却处之泰然,态度不见生疏。他放下手里的药材,双脚落地站起身,自然而然地吩咐:「你来得正好,这些药材需得碾碎了,我随他们去一趟,你留在这儿继续碾药吧。」 第74页 「是。」吕仲良毕恭毕敬,低头等吴守道从跟前走过,自觉代替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双脚踩上碾轮两侧的把手。 成为太医多年,这样的事久未经手,都有底下人处理得妥当,吕仲良的动作开始还有些生疏。 班贺面上带着看热闹的稀奇,自打认识吕大夫那天起,就从未见过他如此谦卑拘谨的模样。 吴守道拿上药箱,笑呵呵道:「咱们走吧。」 那三人离开,小医馆里只有生铁与切碎的药材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片刻,碾药的声音停止,寂静中响起一声嘆息,吕仲良竟一时拿不准,这地方来得到底对是不对了。 第41章 大夫 大夫很快被请来,穆柯披着班贺送来的棉衣,揭开身上的被子以供大夫检查,下半身却轻易不能移动,额头上冷汗涔涔,面露疼痛之色。 吴守道上手捏了捏,兼之言语询问,经验老到的大夫没费多大功夫就下了定论。他那一跤伤到了骨头,得上夹板固定,在床上休养。 伤筋动骨的事情,无论如何着急,也是无法立刻恢復的。穷困潦倒相依为命的只有祖孙两人,现下他不得不卧床养伤,孙女该怎么办?穆柯苦着一张脸沉默不语,为今后的日子发愁。 别的东西不说,木头有的是,班贺问过吴守道需要的木板尺寸,让阿毛回去拿来。 吴守道坐在床边凳子上,取出笔墨撰写药方,兀自道:「去年就告诉过你,你的身体不堪劳累,早该歇息休养了。一身旧疾陈伤淤积,经年累月愈发严重,这回再不能不听劝阻了。」 说话间的语气神态,都表明他们相识,班贺并不意外。吴大夫医术高超,诊费收取也只是象徵性收上一点,正如他那家医馆的名字,济民行善,医过的病人不胜枚举。 穆柯望向他,眼中无奈凄凉,无声将自身困境诉诸眼前人。吴守道轻嘆一声:「只是让你不要太过劳累,你不是做些煳些扇子、雨伞的活计?那些不用腿也能做,只是少做些,慢慢来。余下的送取,让孙女去做也可。」 看了眼眼眶微红的孙女,穆柯声音老迈沧桑:「我怎么放心得下……」 吴守道搁下笔,双手拈纸,鼓起双颊吹着未干的墨迹:「等你这回伤好了,让她再去医馆帮忙吧。做些抓药煎药的活,不难。」 「她在医术上,并无半点天分,去了反倒怕给大夫添麻烦。」穆柯犹豫着不敢答应,穆青枳没有表现出想去的意愿。 吴大夫心善,早就说过这样的话,提议让穆青枳去医馆做个小学徒,日后学好医术,也能自立。 但正如穆柯所说,穆青枳并无学医的天分。光是看医书就已经令人头如斗大,背诵医书对她而言太难了,根本记不住那些药物特性与专治之症。辨认药材也是行医必学,大多数药材她可以马马虎虎认出来,但遇上外形相近的,就立刻迷煳了。 在医馆里待了两个月,穆青枳难过地向吴大夫道出退缩之意。吴守道没有勉强留她,学任何东西,最重要的就是天赋与意志,没有天赋,尚可凭藉坚持的意志刻苦钻研。但既无天赋,又志不在此,强留也无益处。 用阿毛拿来的两块窄木板夹住穆柯的腿,然后用布条绑上,固定好伤腿,吴守道收拾药箱:「暂时先这样。我回去抓了药,让仲良送来,就不用你们随我去了。」 最后嘱咐穆青枳几句注意事项,吴守道背着药箱走出门外,挺拔的背影在长巷中渐行渐远。 从对面回到自己租住的小院,班贺笑着对陆旋道:「今日谢谢你了。」 陆旋并不领情:「刻意。」 「倒也不必这么直接。」班贺伸长了手去够他的头顶,揉了揉,这小子比阿毛难哄多了。 「吕大夫找来了,你准备怎么办?」陆旋问。 班贺望了望天,双手插进袖子里,认真道:「我准备,加衣穿暖,好好吃饭。」 陆旋:「……」 班贺一摊手:「还能怎么办,难道吕大夫是来吃人的不成?」 能不能吃人不知道,但吕仲良确实是想吃人的。 陆旋迴将军府没多久,吕仲良拎着吴守道抓好的药,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在穆青枳面前,尚能维持风度,温声告知煎药方法,待转身入了对面院门,立刻原形毕露。 那要吃人的表情让班贺理解了陆旋的担忧,如何安抚一位狂躁的大夫,确实是件棘手的事。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一声不吭就跑了!」吕仲良火冒三丈,一副状若癫狂的模样,因为班贺胆大妄为的举动受了极大的刺激。 「这事我也不是第一回干,您应该有准备才对。」班贺在一旁看着阿毛有板有眼地做弩机零部件,头也不抬。 吕仲良手指上方,严词厉色:「为了你的事,我去求康王,我百般费口舌!竭力为你争取他的庇护!你倒好,将烂摊子扔下,不管不顾。良心何在?这是人干的事?」 班贺终于抬头,盯着他一言不发,眼中带着探究与困惑。吕仲良被他怪异的态度唬住,一下忘了酝酿了一路的说辞,警惕起来。 「看什么?」 班贺肃然道:「吕大夫,您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可也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您看您眼下这症状,到底是脏躁,还是薄厥呢?」 他一本正经,吕仲良愣过之后,暴跳如雷。 「姓班的!你怎么不直接说我是疯了?」 第75页 阿毛捂住耳朵,传入耳内的咆哮声勉强减弱了一点。虽然师兄说的话他听不懂,吕大夫的表现说明他是听明白了的,师兄不至于说出多脏的话来,一定很能拱火就是了。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他今儿宁愿去放大鹅。 说完那句话,接下来班贺闭口不言,听着吕仲良数落,左耳进右耳出,等他发泄完,火气自然就降下去了。 吕仲良情绪激动,额角冒出一层汗,掏出手巾擦了擦,坐下喘口气儿歇一歇。 班贺没事儿人一般,问道:「盐井开凿情况如何了?」 吕仲良没好气:「你自己回去看去。」 班贺像是没听见:「按照当初的施工计划,现在应该有至少一口井能出滷水了。」 地下蕴藏滷水位置深浅不一,相度泉脉者能根据地表一些特徵寻找适合开凿盐井的地方,经验丰富者,更是能大致估量下凿多深能出滷水,不过可遇不可求。班贺在乌泽乡多次往返,就是为了找到准确方位。 那时谢缘客与班贺共同敲定,最有希望能先出滷水的几处先动工。在众人对开出盐井将信将疑的地方,如此兴师动众地开凿,甚至惊动了康王,他们需要尽快有所成果,稳定人心。 出了滷水并不代表凿井完成,还需要继续不断往下深入,这一过程需要持续数年,并无下限,是一个需要长时间投入的大工程。 「哼,你倒是会算计。」吕仲良嘟囔了一声,道,「还没那么快,慢慢等消息吧。」 到达叙州后,班贺便给谢缘客写了信,吕仲良能找来,便是因为那封信。 发现班贺带着阿毛不见行踪之时,吕仲良想着应该怎么对县衙说明,焦头烂额,最后他选择了欺下瞒上——康王只需要有人开盐井,不管那个人是龚喜还是谢缘客。知县那儿更好打发,只说有康王密令,安排龚喜去了别处,谅他也不敢不知死活地去瞎打听。 说来简单,实际做这些事承受压力巨大,吕仲良操碎了一颗心,就换来这么个结果。 人模人样的白眼狼。 「您要留在叙州?」班贺问,拍了拍阿毛,朝着火炉上烧开的热水眼神示意。阿毛机灵地起身,跑进房里,拿着茶叶与茶杯出来。 「放心,我留不了多久。」吕仲良说着,阿毛端了泡好的茶来,乖觉地说了声吕大夫喝茶。 「还是阿毛懂事,不像你那不知好歹的师兄。」吕仲良接过茶杯,吹散杯中腾起的热气。 杯里除了茶叶还有一样东西,竖立在茶水中细长的莲心晃晃悠悠,热水浸透了,散发出一股独特清香。莲心味苦,泡得越久苦味越浓,却有清热、安神、强心之效。 吕仲良浅啜一口,并未尝到苦味,饮下第二口,苦味便顺着舌尖漫到舌根,还好这杯只放了三两颗。 阿毛嘿嘿笑了两声,也倒了一杯给班贺,继续干自己的活。 班贺见吕仲良心情平復,接着问:「留不了多久是多久?」 吕仲良眼一瞪:「三年期满,我便回京復职,满意了吗?班贺,我发觉你是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哪敢。」班贺道,「这事主要还得怨您,要不是您越来越没有御前医官的姿态,我也不敢对您失礼。」 「哼!」吕仲良喝了两口茶,清苦的味道充斥整个口腔,他放下茶杯,一面往外走一面说道,「我就住在医馆,有事到那里找我。」 「慢走,不送。」班贺笑笑,目送吕仲良离开,小口啜着杯中茶水。 吕仲良模稜两可的态度,班贺一清二楚。贤王既怕他下落不明,又顾忌今上对工部的态度,不会轻易对他做任何处置。吕仲良自愿藉此机会离开京城,很难说没有对太医院风气浑浊抱怨的缘故,别看眼下混迹市井,待他重整旗鼓,回了京,还是身份尊贵的太医院同知。 阿毛咽着唾沫:「师兄,不苦吗?」 班贺垂眸看着泛黄的茶水,微点头:「尚可。」 阿毛不由得心生感慨,师兄可真是能吃苦啊! 转天来,大清早院门被敲响,班贺正生火准备煮粥,阿毛飞快地跑向门口:「或许是旋哥来了,带了大包子,咱们就不用吃白粥了!」 他兴奋地把门打开,却见穆青枳站在门外,神色拘谨别扭,双手冻得发紫,揪着手指头垂在身前。阿毛还未反应过来,穆青枳吸了口气,像是下定某个决心,一股劲冲进门内,拿起笤帚埋头开始扫地。 班贺听院里声音不对,从厨房探头出来,就看见阿毛和穆青枳抓着笤帚,两人四手僵持着,谁也不放。 他眨眨眼:「这是……借还是抢啊?」 穆青枳看见班贺,脸颊一红,松开手:「我……爷爷说,让我来帮你们干点活。」 第42章 部族纠纷 无论班贺如何拒绝,穆青枳的坚持都无法动摇。笤帚在阿毛手里握着,她就去拿抹布,自己到水缸边舀水打湿了,擦着院里的小桌椅子。 班贺多煮了些米,给穆青枳也盛了一碗,放在刚擦过的桌上。 穆青枳低头偷瞄,并不靠近,阿毛放下笤帚去喝粥,她便立刻上前将笤帚握在手里,像是生怕被人抢走了。 这两日没有下雨,扫地扬尘,穆青枳先从瓢里撩些水洒在地面,然后再扫。只是这院里除了被风吹来的几片落叶,并无多少可供她发挥的机会,她悻悻放下笤帚,开口问道:「你们换下的衣服放哪儿了,我帮你们洗了吧。」 第76页 小姑娘本就冰凉的双手刚才又沾了凉水,十指发僵,肿得像并排放在一起的紫萝蔔条。班贺摇头:「这里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这碗粥再不喝就凉了,一会儿我们都要出门,你快回去吧。」 穆青枳站在原地不动,班贺视线放在眼前自己的粥碗上:「你不吃,你爷爷也是要的。老人家摔伤了腿,饿着肚子哪里能恢復得好?」 此话一出,穆青枳这才靠近了些,捧起那碗粥,双手接触热腾腾的碗,面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放下白瓷勺,班贺回屋拿上箱子准备出门,阿毛也连忙说自己吃完了,跟着往外走。穆青枳不好再厚着脸皮杵那儿,端着粥碗先一步退到门外。 「白日这屋里没人,你把碗放在门外就好,等我们回来,自己会收回去的。」班贺背过身去锁门,看起来并未将穆青枳太放在心上。 不被注视,穆青枳表情稍稍自在了些,想到自己本是来帮点忙报答昨日恩情,结果什么都没干成,反而白拿了人家一碗粥,心里越发惭愧。看着那两人逐渐走远的背影,心中焦急感更甚,她踮了踮脚尖,咬着嘴唇,大声喊了出来:「我还会再来的!」 似乎是离得太远了,那两人没有任何反应,穆青枳心中失落,盯了好一会儿,才端着粥进了自家门。 身后总算没了动静,阿毛扯扯班贺袖子:「师兄,看见她我总想起阿桃。也不知道孙姨现在好不好,阿桃怎么样了。」 班贺:「昨日吕大夫来了,你怎么不问问他?」 阿毛两道眉毛抬得高高的:「他那么激动的样子,我哪里敢说话!」 「他不是说了,就住在医馆里,随时可以去找他。」班贺侧头看他,「说起来,你嫌放鹅不好,索性去医馆那儿学医好了。」 阿毛睁大眼,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真诚:「我现在可喜欢那群鹅了,顶真的。」 大夫勐于虎,更勐于大鹅。 忙完这一日,班贺刚出军器局,阿毛已经坐在门外等着了,见他出来,蹦起来拍拍屁股,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师兄,箱子给我,我帮你背。」阿毛伸出手献殷勤。 班贺说了声不用,在他头顶拍了拍。 一路去往济善堂,竟在街上碰到了正要往班贺住处去的陆旋。 班贺笑着对他一扬手,陆旋前进的脚步一转,向着他们走来,抬手取过班贺肩上的箱子,无比自然地提在自己手中。 「正好碰上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陆旋问。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准备买点吃食带去,遇到班贺他们更省事,直接在外面吃了再回去。 班贺指指前方:「可以,不过我们得先去一趟济善堂。阿毛记挂阿桃母女俩,想去问问吕大夫她们可还安好。」 陆旋低头看阿毛:「想不到你还是个有心人。」 阿毛立时张牙舞爪:「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话!」 「好话。」陆旋将目光转向班贺,「你送我的那把弩机,我用了几日,的确比寻常弩机顺手。射程远且快,力度远超军器局所产。」 班贺不置可否:「军器局产出整体质量提升才好。虽然各地军器局情况有所差异,但我未曾想到还有这样规模的城池完全将火器弃之不用。这并非长久之计,骆将军对火器有所顾虑,必须针对性地解决问题。」 既然已经诞生利器,火器的大规模使用是必然的,所造成的的杀伤力绝不是弓弩可以比拟。 「骆将军是弓弩手出身,对武器选择有所偏好不难理解,如果有更优质的武器,相信骆将军绝不会固步自封。」陆旋贊同班贺所说,他不觉得骆忠和是老顽固,分得清孰优孰劣。 说话间,到了医馆,刚送走一位病患,店里只有吴守道与吕仲良两人。吴守道在柜檯前撰写药方,吕仲良听着他的指示,从药柜里抓药,支着耳朵,听见什么抓什么。 在这小小的济善堂里,堂堂太医院同知仿佛回到了当小学徒的时候,抓药煎药,兼送药跑腿。 「明日我出城去採药,你留在店内看诊。诊金不要多收,遇到衣着褴褛者,就当是义诊了。」吴守道嘱咐道。 「是。」吕仲良恭敬回道,瞥见门外来了人,暗暗挺直了腰杆。 「吴大夫,吕大夫。」班贺跨进门槛,打了声招唿。 阿毛抓着师兄衣角:「吴大夫好,吕大夫好。吕大夫,我昨日忘记问了,阿桃和她娘可还好?」 师父就在边上,乍一被问起久治不愈的病患,吕大夫一脑门子汗,眼神迴避,点头道:「好,阿桃她娘病情有所缓和,比我刚到时好多了。阿桃一如既往,懂事乖巧。」 听他这么说,阿毛放心了:「我要问的问完了,师兄,你还有话要说吗?」没有话说,咱们就快走吧! 班贺摇摇头,正要告辞,便听陆旋开了口:「吴大夫,您刚才说明日要出城採药?」 吴守道:「是啊。羊桃藤已所剩无几,我得去採摘一些回来备着。」 阿毛好奇:「羊桃藤是什么?难采吗?」 「倒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漫山遍野都是。」吴守道面容和蔼,见阿毛年纪小,多说了两句,「别小看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叙州城这巍峨坚固的城墙,都要用到它。」 班贺未曾听闻:「建造城墙用了羊桃藤?」 吴守道:「哦,筑造城墙所用的三合土,就是用的糯米浆与羊桃藤汁和成的。」 第77页 原来如此,班贺恍然大悟,将这点牢牢记在心里。他以往只知糯米浆大有用处,竟不知还有羊桃藤汁。三人行必有我师,古人诚不欺我。 耐心等他们说完,陆旋道出自己得到的消息:「这几日还是别去城外的好。越泽和蜑邦又起了冲突,双方死伤了不少人,等事情平息了再去採药也不迟。」 越泽与蜑邦是西南诸多部族中的两支,歷来纠纷不断,甚至到了结下世仇的地步。 部族间争夺的大多是土地、水源、矿产,事关财产与族人生计,不能轻易让步。一旦有了这样那样的纠纷,族人间私下仇杀,引发更大的矛盾,继而发展成群体性大型械斗,歷来如此,已不足为奇。 这回听孙校尉所说,正是蜑邦人劫掠杀了越泽族人,越泽女首领征日率人前去抓捕杀人犯,蜑邦拒不交人,因此双方大打出手,出了数条人命。 为免事态进一步恶化,朝廷理所应当出手干预。按例先是抚谕调解,若那些山民不听,那便只有派军征伐,抓捕主犯严惩,叙州重兵防的就是此刻。当地府衙见事情闹大,那些部族有专属武装,山民又出了名的各个兇狠彪悍、睚眦必报,衙差有心无力,特地前来请骆忠和调兵前去镇压。 吴守道嘆息着摇摇头:「只能如此了,但愿早日平息。」 从医馆出来,三人向面摊走去,班贺不时瞟陆旋几眼,陆旋敏锐察觉,转头看来。 班贺莞尔:「你有没有想过,报仇之后做什么?」 陆旋迴过头去,目视前方,语气平淡:「想过。没有想好。」 班贺问:「是没有想好做什么,还是没有想好要不要去做?」 陆旋没有接话,直觉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班贺已经知晓了答案。 他总是如此,洞悉了一切,却又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明知故问。陆旋对他生不起气来,但这时候就该堵住那张嘴,用任何方式。 视线落在那双形状姣好的唇上,陆旋恋恋不捨地移开。 「骆将军想要留我。」陆旋说。 「那样岂不是很好?」班贺笑道,「在骆将军手下,你一定前途不可限量。」 陆旋:「你……和阿毛呢?」 班贺:「那我和阿毛就有了一个大靠山啊。日后遇到我们自己摆不平的事,你一个调兵遣将,哪里还有平不了的事——就像骆将军派兵镇压部族纷争那样。」 陆旋:「……你说真的?」 班贺反问:「你觉得我像是说假的?」 听起来确实太不着调,他向来玩笑话也能说得正经,但陆旋始终认真,如实告知:「短时间你见不到这样的场面。可能要五年、十年,或者更久。」 「那又何妨?来日方长,放眼将来,为深远计,任重道远啊。」班贺拍着他的肩,语气感慨,眼神却带着笃定的信念。 陆旋又一次在他的目光下不知如何应对,想要说的话到了嘴边,消失得不留痕迹,移开视线找回自己的声音,脑中却是字不成句。 最终,他仓促地抿着唇,鼻腔里漏出一个单音:「嗯。」 阿毛挤进两人中间,一边抓住一只袖子,声音虚弱:「有饭吃了吗,我饿。」 那一顿晚饭,他吃了两碗牛肉面,面汤都顺下去一碗,反正旋哥付钱。 骆忠和要办的事,在叙州城里无人能阻止,命令由上至下传递顺畅无比,没有任何人胆敢耽误。陆旋一表明愿为骆忠和效劳,骆忠和当即把他塞到了卫所营房里,填进了早有预料般留给他的位置。 无官无职,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当了个伍长。 五人为一伍,是军营内最小的编制单位。这就意味着,他要管理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个人。 城内营房与行军在外的帐篷完全不同,是砖瓦房,与民居差别不大。陆旋推开门,屋里四人都在,出乎意料的,这四人中有两个熟面孔。 一个是臂力惊人的方大眼,另一个是孙校尉留下的郑五。 躺在床上全心全意琢磨如何脱身的郑必武看见门外站着的人,一下坐了起来——陆旋! 第43章 同伍 这鬼地方,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郑必武现在还没想明白,他是凭什么本事留在这军营里,难不成就凭他擦边中的那支箭? 但凡让葛大人知道,他把自己折腾进了叙州军营,葛大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踹出京营,划去名册,罚他永世不得入京。好歹他也出身京中武官世家,早亡的父亲游手好闲未能成事,虽然职位不高,也不曾落到这步田地。 丢人丢到家了! 葛大人还没有下达新的指令,他现在是骑虎难下,没有退路可言。 并非是不能从军营逃走,越过这层层高墙对郑必武而言如同儿戏。问题在于,他的画像与身体特徵已经在成为正军的一员时,被记录在册,只要被发现不见踪影,很快方圆八百里都能见到他的画像,各府衙随时协助,严守关卡,抓捕这不知死活的逃兵。 按本朝律法,非战时,士兵逃出一日仗责一百,同伍并罚;出逃三日,责罚加倍;出逃七日,处斩首,同伍者受罚两年劳役。 战时出逃,抓到逃兵即判斩立决,累及父母、妻儿,皆与逃兵同罪,同伍四人受罚十年劳役。 若是未能及时抓到,父母妻儿还要遭受严刑拷打,逼问出逃兵下落,惩戒不可谓不残酷。 第78页 连坐制度就是为了士兵互相监督,周围的人都在盯着,郑必武还没昏头到那个地步。离开的事暂时别想了,叙州城风水大抵是与他犯沖,不能再行事莽撞。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他该如何与这一屋子人相处下去? 叙州城内营房条件不算艰苦,虽比不得京城,至少是一间屋子容纳一伍,上有瓦下有床。郑必武至今只见到四人,还有一张床空着。 方大眼此人郑必武在射场见过,力大惊人,他都不敢说可以与之比拼臂力。 除了力气惊人,食量也令人瞠目结舌,一人能吃三人的饭,军营里都是年轻力壮的,食量不小,可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另外两人分别名叫何承慕、袁志,其中袁志是郑必武难以容忍的主要癥结所在。 营房内设有洗澡房,工匠用打通结节的竹筒将水从水源输送至洗澡房内,免于再挑水。只是洗澡房空间不足以供那么多人使用,因而并非每日都可以清洗。 再者正是天冷的时候,更是不用频繁洗澡,大多人选择打水简单清理了事。 郑必武自认不是个讲究人,在京城每日可以归家,可也不是没有住过营房,知晓条件艰苦,能将就的地方克服一下就过去了。 但他到了这儿,才知道有人居然那么能将就! 袁志是庄稼户出身,祖上八辈皆是务农,还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那种,数遍九族都数不出一个富农来,更别说是为官的了。 小时候家门前路过一个高人,见他生得结实,教过他一套拳法,后来他年岁见长,自发参与了乡民护卫组织。不曾想,新上任的知县不容许乡民聚众武装演练,严令禁止,乡民护卫队被解散,袁志自觉无用武之地,不愿留在家中耕田,热血沖脑门地来参了军。 那日郑必武在灯下看书,余光瞥见袁志端了水进来,只是一错眼,他就看见了迄今为止最震撼的一幕。 他从不指望这些人能有什么文化修养,但也没想过会遭到如此巨大的冲击。 「等一下!」郑必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倏地站起身,冲着正在拿布巾擦脚的袁志问,「你刚才是不是拿它擦过脸?」 袁志动作一顿,龇牙笑起来:「对啊。这有什么,都是自己身上长的肉,分什么贵贱尊卑。」 郑必武瞪大双眼,强迫注意力回到书上来,但他脑子里来回晃着那一幕,眼中再也容不下一个字。 归根结底,那也是别人的私事,手脚皮肉都长在别人身上。眼不见为净,郑必武眼皮子一合,权当没看见。 这一屋人,也就何承慕看起来还有个人样。不过郑必武并不打算与他们深交,等葛大人召回他,他立刻离叙州远远的,发誓余生不会踏进方圆百里一步。 因此,此时此刻出现的陆旋,除他与班贺的关系外,额外具有了非凡意义。他的英姿在郑必武眼中无比高大——也就比他自己稍微逊色了那么一点点。 终于来了个正常人,还是班贺身边的人,套近乎没有坏处。郑必武对陆旋格外亲切,不仅起身打了招唿,还殷勤地做了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你叫郑五。」陆旋又看向另外三人,「方大眼,袁志,何承慕。」 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他就是你们的伍长,陆旋。」 屋内四人看清来者,全都站了起来:「孙校尉。」 孙世仪抬手往下压了压:「不必拘礼,大傢伙休息吧。陆旋,出来一下。」 同孙世仪走到门外,陆旋还未开口询问,孙世仪抬手想要揽他的肩,却被避开来。 孙世仪不在意地挥手,小声道:「你刚来,或许会有很多不习惯,骆将军让我好好关照你。入了营房就不能擅自出去了,军纪严明,你也不能例外,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多谢孙校尉。」既已做了决定,那就不会后悔,陆旋觉得自己需要这样强制限制行动范围,否则,他总是不由自主想往班贺身边去。 「北平就住在那边,」孙世仪指向西边的一间房,「不把你们兄弟俩放在一起,是想让你们各自领伍,骆将军对你们寄予厚望。」 陆旋点头:「知道。」 孙世仪露出笑容,刚想要拍,手又放下了:「那就好,我先走了。你与他们熟悉熟悉,往后,可就是你的兵了。」 目送孙世仪离开,陆旋迴到房内,几人都看着这天降的伍长,不敢上前。 只有郑必武上前两步,给他倒上一杯茶水:「不是什么好茶,也凉了,将就喝。」 「谢谢。」陆旋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郑必武笑起来,算是套近乎成功。 方大眼盯着陆旋看了半晌,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我在骆将军身边见过你。」 他方才就觉得眼熟,要不是孙校尉来,他还一时想不到那里去。 听到陆旋是骆将军身边的人,袁志与何承慕更是惊诧,忙问:「你真的认识骆将军?」 两个没见过大官的平民,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骆将军,在他们眼中比看不见摸不着的皇帝还要尊贵威严,再没有比骆将军更大的官了。 「方大眼可是被骆将军叫道跟前亲自问过话的,你们还有什么好怀疑?」郑必武嗤之以鼻。 陆旋摇摇头:「在军营里,我和你们一样。」 话是这么说,可就凭刚才孙校尉与他私下说话的场景,就知道陆旋和他们不是一路人。郑必武心怀算计,方大眼愣头愣脑迟钝了些,态度如常,另外两人却是可见地拘谨。 第79页 陆旋独自一人铺了床,什么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在旁人看来心思难测。 他学着班贺的样子,明知那些人在探究他,却当做无知无觉。毫无城府的两个人在他的无动于衷下,似乎放松了些。 孙世仪负责新兵训练,第一要事就是教旗。 士者,先明旗之别而要束之。旗竖起,则将士听令,应旗而动。各式军旗所代表的指令是所有将士需要熟记的,青、红、白、黄、黑五色旗各有含义,而不同颜色旗帜做出不同动作,意思也随之改变。 陆旋早在很久之前就熟悉这一套指令,演练场上辨认旗帜毫不费力,同伍其他人表现各异。暗中观察身边几人后,他忽然深刻领会到孙世仪的眼光独到。 郑五看起来为人不羁,行事轻慢,但他反应敏捷,识旗不亚于陆旋,难怪孙世仪要力保他留下。 相处一日,陆旋对身边几人都有所了解,心中渐渐有了数。 袁志的事还没从郑必武脑中消退,又出了另一件荒唐至极的事。 操练一日回来,所有人都累得不行,只想尽快找个地方歇息。何承慕的床铺靠近门边,袁志进了门就坐在那张床上,瘫倒下去。 下一刻,就见他从那张床上弹了起来,面容惊恐,伴随着破音的吼声。 「啊!啊啊!」袁志一蹦三尺高,一熘烟儿从床上蹿到了地下,又双腿一曲,蹦到了桌子上—— 「这屋里有耗子!」 郑必武即惊嘆于他的弹跳力,也惊嘆于床上那只大灰耗子。 这是偷吃了多少军粮才能长这么肥? 何承慕慌忙摆手,唯恐被外面的人听到:「不是不是!它是我带来的,你小声点!」 袁志双眉倒竖:「姓何的!你他娘竟然抱只耗子进被窝!」 何承慕把那只灰耗子揣进衣服里,捂着领口不甘示弱:「什么耗子,这是窑神,上天派来保佑我的。要不是它,我早被埋在地底下了!」 陆旋倒是知道窑神的说法,矿工长年在地底作业,而地底暗藏无数危机,矿洞并不安全,随时可能倒塌,或是遇到地底毒气。若矿井内有动物生存,那矿工的生命多少也有了保障。 能在矿井见到的,大多都是地底的老鼠。老鼠感官比人敏锐,遇到震盪坍塌,它们的异常行为便是给矿工的提前预警,矿工得以保存性命,因而称老鼠为窑神。 何承慕参军入伍之前,是淅州的银矿工,每日都在与银子打交道,却没有一分一厘属于他,无法维持生计,无奈来叙州参军。 郑必武狐疑:「可我怎么听闻,淅州私煎银矿屡见不鲜,还有聚众偷挖的,你难道没有干过?」 「这种要杀头的事可不敢干!」何承慕睁圆了眼,他年纪不算大,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私煎银矿要是被发现,全家都会遭殃,倒是有人这么干过,下场可惨了。」 「我们那儿,挖矿要自备工具,开矿所得只能拿三成,余下的上缴、给工头。这三成也不是全能归自己,还有逃不掉的矿课,生生又从这里面抽走三成。由上至下,层层压迫,多少人逃亡,又有多少人被逼成贼啊。要不是实在干不下去,我也不至于离乡来参军。」 何承慕说得辛酸,让陆旋想起玉成县内因各类杂税遭到杖责的刘老汉,课税名目不尽相同,受累的都是百姓。 「何必把参军说得如此不堪,参了军,不是免了你今后所有税么。每月还有军饷发放,不比你当个不见天日的矿工好?」郑必武语气轻松,望着陆旋,「伍长,你说是不是?」 第44章 探营 民间俗话说,好男不当兵。离家从戎,歷来多数有去无回,妻儿老小无人照顾,若是有别的活路,少有平民愿意从军。参军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将领,待遇不好,更是不会有人愿意干这份差事。 所谓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仅是叙州城募来的兵,每月军饷三两银子,吃住在军营,衣服由军营发放。平日不能擅自出营地,没什么花销,一年下来能攒不少。 方大眼认同郑必武,笑容憨直:「我在家里吃不饱,在这里敞开了肚皮吃,还有钱拿,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不过,承诺的军饷是这么些,往后实际拿到手能有多少那可说不准。那些个吞吃军饷的将领吃人不吐骨头,连拿命换的钱都要剋扣大半,有些索性全部都……」 郑必武不屑一顾的表情语气,在触及陆旋看来的目光时凝住,收敛了些,笑着打哈哈,「我是说有些人会这样做,骆将军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陆旋:「你对这些很了解。」 他目光平静,郑必武却在他的注视下背上刺挠发痒,不自在地扭了扭,抬手挠了挠后背,顺势看向地面:「我一个亲戚也是当了兵的,他告诉我的。」 陆旋微侧头:「哦?你那位亲戚是在哪里当的兵,能否告知一声,以后我好避开。这样的将领在军中噬血食肉,流毒无穷,我可不想落到他们手里。」 事关自身利益,另外三双眼睛立刻看了过来,紧张地关注这边。郑必武嘶一声,皱起眉咧开嘴:「我给忘了,他也没细说。咱们在叙州,就不用忧心这个问题了,骆将军治军严格,赏罚分明,他手下肯定不会出这种事。」 这小子不好对付!郑必武暗自咬牙,不仅不能轻举妄动,往后连说话都得注意了。 第80页 说了等于没说,方大眼三人不满地收回目光,还以为能听到什么高论呢。 何承慕隔着衣服抚摸那只被他称为窑神的大灰耗子:「我来参军,倒不全是为了军饷。我在矿下遇到了矿井塌陷,那时是窑神沖我吱吱直叫,带着我跑出了矿洞,而在我前面进洞的大叔躲避不及,被深埋在地下。经过这次九死一生,出来我就决定参军了。」 袁志想到自己刚才被一只老鼠吓得蹦上桌,面子上过不去:「它救了你的命,也不至于把它带进军营里。伍长,你得说说他。」 陆旋没有应声,只是说:「参军所要面临的危险,比矿工多太多了。」 何承慕面容骤然坚毅:「同样都是要拿命换,为什么不选择死得其所?参军是保家卫国,总比窝窝囊囊死在地下的好。」他停顿一下,补充,「当然,能活着那就是最好的。」 陆旋微微点头:「再怎么样,那也是只老鼠。」 何承慕有些急,慌忙解释:「窑神可通人性了,我下矿的时候,它从来不会偷吃我的干粮,只有我给它餵的它才吃。它吃得不多,我把我的食物分给它一点,就能吃饱了,不会碍着其他人的!」 见陆旋没有被说服的样子,他坐立难安地想着说辞:「而且……而且它还特爱干净,会自己洗澡呢!也不在屋里拉屎疴尿,这么些天了,你们都没发现它,对不对?」 这话倒是,的确没人发现他养了只耗子,可那是因为营房中本就有鼠迹,谁能想到他还能从外面带来一只呢? 陆旋最终说道:「你得看好它。要是跑到外面去,被人误当野鼠,一脚下去怕是成一张饼了。」 何承慕大喜过望,站得笔直:「是,伍长!」 伍长发话,袁志撇撇嘴没再说什么。多一只老鼠而已,不在他床上同睡就行。 郑必武深吸一口气——这屋子里让他难以忍受的傢伙,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这日子没法过了! 同伍几人逐渐熟悉起来,陆旋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对那三个平民出身的士兵而言,这个身份意味着他们必须服从。 非战时的服从做不得数,面对战争的恐惧与求生欲望的冲击干扰,那时才是考验领兵者统率能力与士兵服从性的真正时刻。没有领兵经验,对军中不了解,无论是何出身也不可能带好一支队伍。骆忠和有自己的安排,陆旋有所预感,这样的情形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郑必武虽吊儿郎当了些,但从不违抗上级命令,一切表现毫无异常。 之前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在营房内一段时间后,陆旋有了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郑必武——兵油子。他与那些在军营中混久了的人一样,对制度规矩异常熟悉,卡着临界点偷懒耍滑,很难去说他有什么错处。 他身上诸多怪异之处,陆旋并未表现出来,不动声色地暗中关注着。 训练结束,孙世仪神神秘秘来找陆旋,招手把他叫到一边,却也不说有什么事,只叫陆旋跟他走。陆旋不明所以,跟随在他身后,到达营房边缘一间屋外。 孙世仪止步不前,回头看向陆旋:「进去吧。」 陆旋问:「一点儿也不能透露?」 孙世仪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进去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站在门外站起岗来。陆旋将信将疑,上前一步,推开了门。 「旋哥!」 阿毛像只兔子似的蹦了出来,陆旋目光却精准落在了桌边的班贺身上。 多日不见,那人似乎一切都好,长发整齐束起,衣衫妥帖地覆在身上,显出一副端正的身架。他的面容正迎着屋外照入的光,色如皎月,峨眉深目修眸善睐,轻轻一笑,长睫微闪。 陆旋恍然间出现了一种错觉,这个冬日似乎已经过去了。 「你怎么来了?」陆旋一开口,就恨不得把舌头吞回去,他要说的根本不是这句。 班贺单手撑着下颌:「阿毛惦记你,想来看看你。」 陆旋不咸不淡哦了声,班贺笑容更深:「我也好些日子没见你了,特意带他过来的。看来你不怎么想见我们,无妨,我们不会久留。」 陆旋不说话了,只直直盯着他。 班贺问:「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陆旋说:「说什么都不好,不如趁你走之前多看几眼。」 班贺笑出声,揶揄道:「这话确实不太好,还是留给你的小情人听吧。过来,坐到这儿来。」 陆旋心想,你不就是? 阿毛不敢置信:「旋哥,你就只看得见师兄吗?我也在这儿啊!」 「看见了。」陆旋敷衍地在他头顶按了按,被嘟着嘴的阿毛胡乱拍了下去。 在班贺身旁落座,班贺抬起他的手臂,摘下那双手套,解开束腕,将袖子高高挽起,一寸一寸细緻检查起来。 「军营里情况如何?」班贺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有孙校尉照拂,目前没有遇到过麻烦。」陆旋配合地转动手臂,「我委託孙校尉交给你的银子,收到了吗?」 班贺嗯了声:「收到了。那是你的军饷,都给我做什么,怎么不自己留着?」 陆旋:「在军营里花不出去,不如交给你,怎么处置都行。你在军器营怎么样?」 「那我就帮你攒着。」班贺确认过他的手臂没有磕着碰着,安心把袖子放下来,束腕原样给他系回去,「我与军器营的几位工匠,预备制作连弩机,可手持的。」 第81页 班贺微微低着头,眼睑垂下,眼睫密密排开,纤长秀致。陆旋目光移不开,一直知道他生得好,却少有机会能这样细看——除了他受伤那次。可那时班贺有伤在身,他忧心照料还来不及,哪有这样的心情欣赏。 陆旋适时说两句话,以示自己在听:「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有。」班贺换了另一只手臂,「造出连弩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连弩发箭明显威力不足,那就是鸡肋。」 显然,这种问题上,陆旋帮不上他什么忙,班贺也只是随口一说。能不能解决两说,他得习惯习惯与人诉说的感觉,以免故态復萌,让陆旋心中不安。 探营有时间限制,孙世仪尽量等到最后一刻,在门外叫了两声,陆旋与班贺站起身,看向对方。 「你要走了。」 「我得走了。」 班贺笑笑:「改天我再来看你。」 陆旋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好。」 阿毛抱着手臂,气鼓鼓的:「我再也不来了,你们只顾着自己说话,眼中根本就没有我!」 陆旋低头:「是要我问你,近来有没有被大鹅啄屁股吗?」 阿毛张了张嘴,转头大声告状:「师兄,旋哥变坏了!」 班贺拉着阿毛往门外走,声音里带着笑意:「跟我说没用,我也打不过他。」 白日见到想见的人,陆旋夜里翻来覆去,眼中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唿噜声,来自不同方向,好在大傢伙都有份,谁也嫌弃不着谁。只有何承慕与陆旋不参与其中,但他们忍受能力非凡,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夜色渐深,陆旋刚阖眼,就听见何承慕小声叫了声:「窑神。」 他睁眼,何承慕又叫了一声,并坐了起来,双手在床上到处摸索。 「怎么了?」陆旋压低了声音。 何承慕虽声音不大,但语气焦急:「伍长,我刚才听见窑神的叫声了,它不见了。」 陆旋也坐了起来:「它不是经常跑出去,然后自己回来么?」 「是,可是,刚才我明明听见它在求救的声音,吱吱吱——」何承慕学了两声,彻底坐不住了,连忙下床穿鞋。 郑必武迷迷煳煳开口:「睡觉呢,吱什么吱……何承慕,你干什么去?」 何承慕打开门,侧耳倾听:「是真的,我真的听见了!」 陆旋皱着眉跟在他身后,营房规定夜间不可随意走动,但窑神对何承慕意义非凡,当即决定和他走一趟。 郑必武睡眼朦胧,见那两人都走了出去,一下清醒了过来,床上那俩睡得鼾是鼾屁是屁,索性不管了,趿拉着鞋追了上去。 营房内几处有灯火,大部分区域夜里处于黑灯瞎火状态,仅能凭月色勉强分辨。何承慕四处张望寻找,怕引来人不敢大声唿喊,小声喊着窑神,却丝毫没有得到回应。 夜间更冷,郑必武冻得抱着胳膊,劝他回去算了,那耗子肯定是粮仓里加餐去了,吃饱了就会回来。何承慕当场反驳:「窑神不会祸害粮仓的!」 一声低沉的鸟叫响起,陆旋向着声音传来的方位看去,勐地拍在何承慕的肩上:「你看!」 何承慕只觉得一把大铁钳死死钳在自己肩上,差点痛唿出声,但看见他所指的方向,一只体型不小的鸟飞过,利爪正抓着什么东西,肩上的痛也顾不上了,拔腿追了上去:「窑神,那就是窑神!」 郑必武身边骤然颳起一阵冷风,就见那俩人又跑开了。他面露痛苦之色,跺跺脚,认命地埋头往前冲去。 第45章 鼠药 扑稜稜扇翅的声音在寂夜中异常清晰,越过伫立的高墙,展翅疾飞的勐禽在月影中形如鬼魅,迅勐有力地挥翅,几乎搅起一股劲风。 前方地界越发宽阔,月光之下显得亮堂,眼见抓着窑神的勐禽就要飞出营房,何承慕急得喉咙里发出一串古怪不成调的低叫声。陆旋凝神目光专注,终于认出那正在飞行中有些熟悉的禽鸟,时间紧迫,不再顾虑是否会引来他人,他圈起手指放在嘴边,吹出一声响哨—— 追来的郑必武脚步急剎,又急又恼:「吹个口哨就能把那鸟叫回来了?那么大声,先来的恐怕是值夜的巡逻卫队……」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扇翅的声响,那只分明已经飞到墙外的勐禽,打了个转又飞回来了。郑必武目瞪口呆,这、这还真给他叫回来了! 勐禽落在一根枝叶稀疏的树枝上,郑必武与何承慕这才看清,那是一只体型健硕的鸱鸮。 它停在枝上,爪子仍牢牢抓着窑神不放,依稀可见单边爪子上箍着一只金属圆环。绿莹莹的眼睛在暗夜中折射出两点幽光,盯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忽闪,诡异非常。 「伍长!它回来了!」何承慕激动得语不成调,双手在身上胡乱摸索,一拍大腿,「该死,没有带上弩!」 「带了你也不能伤它。」陆旋紧盯树上的勐禽,「那只鸱鸮是骆将军养的。平日都关在笼子里,多半是今晚自己逃出来了。」 骆将军的鸟?何承慕闻言眼前一黑,急得差点掉眼泪。 他的命都不见得比骆将军的鸟重要,更何况只是一只老鼠?窑神落在它爪下,铁定是活不成了! 郑必武生怕他们再搞出什么大动静来,伸长了脖子四面张望,咬着牙,挤出声音:「夜间在营房里随意跑动可大可小,要是被当做奸细可就麻烦了。别管了,那鸟抓猎物填肚子,怎么可能轻易放开?说不准你们一个轻举妄动惊扰到它,当场就把耗子给吃了。」 第82页 何承慕转头瞪着他,郑必武不留情面:「怎么着,瞪我也没用,你有本事自己上啊。」 何承慕气得牙痒痒,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不敢轻易上前,万一刺激到那只鸱鸮,做出什么危险举动怎么办?窑神被那两只利爪紧紧扣着,一动不动,不知生死,何承慕心凉了半截,不由得悲从中来。 「别说了。」陆旋低斥一声,「你们俩退后,站远些。我去试试。」 此时有人愿意出头,两人都闭了嘴,依言后退。何承慕心中生出几分希望,语气担忧:「伍长,你要小心啊!」 陆旋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屏住唿吸,慢慢向鸱鸮靠近。 他的动作很轻,很快在离那树枝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目光与鸱鸮对视,没有丝毫闪避。缓缓抬起手臂,伸向鸱鸮爪下的窑神,陆旋心中并无绝对的把握,至多,争取给何承慕带回去窑神的全尸。 许是在将军府这些日子,鸱鸮认得陆旋这张脸,对他的不断靠近没有做出反应。但猎手对猎物的天然占有欲,让它在看见陆旋的手快要碰到爪下猎物时动了起来,勐地扇动几下翅膀,身体离开了枝条。 何承慕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拳握紧了,郑必武也不由自主唿吸顿了顿。 陆旋凝固在原地,一动不动,鸱鸮并未飞离,而是往边上挪开两三寸。陆旋等待片刻,再次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窑神半截身子,另一只手轻轻挥了挥,做出驱赶的手势:「放开!」 鸱鸮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噜,扑扇着翅膀松开了爪子,不满地跳了几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高墙之上。 不幸中的万幸,这次抓住窑神的是骆将军的鸟。骆将军有意让这只鸱鸮协助夜间狩猎,特意训练过让它将抓住的猎物放开,否则陆旋绝无可能这么轻易得手。 陆旋转身回到何承慕身边,将窑神小心放到他手中:「快回去吧,别真撞上巡逻队。」 三人摸黑回到了住处,何承慕将窑神放在桌上,翻出火摺子,吹亮了,借着微弱的光低头一看,眼泪登时就下来了。 窑神比成年男子巴掌稍大上一圈的身躯上,被铁钩般的利爪戳出了四个血洞,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伤口还在往外渗血,惨不忍睹。它气息微弱,几乎察觉不到唿吸,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圆睁,嘴边似乎有血迹溢出。 郑必武干干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这只耗子,真是由内至外诉说着它的死不瞑目。 「别看了,我这里还有点伤药,不知道顶不顶用,先给它涂上,包扎起来,好与不好只能明日再看。」陆旋说着,扔了只小瓷瓶到何承慕手里,回到床上躺下,背过身闭上眼,「用完了放在桌上。」 何承慕擦擦眼泪,从小瓷瓶里倒出一点药粉,小心洒在伤口上,一丝不苟地上药。 郑必武在边上看着他给耗子包扎,又看了看躺着不知是否入睡的陆旋,面上露出一点费解,摇摇头,回到了自己床上。 暖和的被窝此时毫不意外变得冰凉,郑必武眼神幽怨,他这颗心,也跟着被子凉透了。 闹了这一出,成功削弱了班贺探视带来的影响,陆旋闭眼没多久当真陷入沉睡。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刚睁眼,陆旋便听见何承慕掀开被子下床的声音,然后是一句欣喜的:「还活着,窑神还活着!」 陆旋坐起身,自顾自穿着衣裳。何承慕捧着用自己衣服团出来的窝跑过来,被他瞥来的眼神阻隔在两步开外,但并不影响报喜的心情。 窝里的耗子还不能做大动作,鼻尖却小幅度嗅着周围与自己的身体,何承慕激动得又开始掉眼泪:「伍长,窑神福大命大,活下来了。」 袁志和方大眼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何承慕简短截说,格外声明是陆旋救了窑神。窑神是他的救命恩鼠,伍长又救了窑神,那伍长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陆旋最快速度穿戴整齐,这才看向那只命大的耗子,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嘴角扬起一个弧度。 何承慕眼泪悬在腮边:「伍长,你、你笑什么?」 陆旋从他身边走过:「它现在,成了咱们里头第一个负伤的了。」 何承慕乍然听他说出「咱们」,又把窑神算在了这里头,愣了好一会儿,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一时间竟破涕为笑,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郑必武一切准备妥当,看何承慕还抱着他那只耗子不撒手,催促道:「别看了,快换衣服集合。别以为熬过昨晚就行,这伤且得治呢,你先顾好你自己。」 何承慕连忙放下窑神,一面穿衣服一面发愁。郑五说话确实不中听,但也说的没错,昨晚窑神自己挺过来了,可它身上的伤那么重,岂是硬撑能行的? 整个白日何承慕都心不在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同伍中,唯一有那个本事帮他的只有伍长,可陆旋没有多分心思在他身上,回屋拿纸笔研墨写了些什么,便不见踪影。 心怀疑惑,郑必武在射场找到了陆旋,还以为陆旋会借着这个机会表示关切,怀柔笼络,没想到他还有心思和别人比赛骑射。 外场看了一会儿,郑必武无意识点头,必须承认,陆旋骑射功夫了得。射箭本就不易,马上颠簸移动,射箭的同时还要控马,更容易失了准头。 这段日子的暗中观察,足以让郑必武对他的个人能力给出一个高评价。这样的人若在京营,往低了说,进入精锐部队不成问题。若要往高了说,郑必武自认能力不足,难以判断他的上限在何处。 第83页 原本葛大人的吩咐是要盯紧班贺,眼下却只能盯着陆旋,自己的前程都快折腾没了,还在这儿想人家能走多远。郑必武无声长嘆,转身离开了射场,真不知道是触了什么霉头、犯了哪个沖。 孙世仪找上门时,班贺正在给阿毛讲解《营造法式》,对面小姑娘穆青枳坐在边上,似懂非懂地旁听。 穆青枳这些日子每天都来,扫扫地擦擦桌子,抢着洗碗煮饭。班贺做不到恶语相向,好言规劝反正是不听,索性就让她去做,只是早晚两餐要多做些,里边包含给她们祖孙俩的,权当是请了个人。 见来了客,穆青枳侷促地起身,倒了杯茶。 孙世仪没打算久坐,喝了口茶水,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放下:「这是陆旋给你的。」 接过信封,班贺将信纸抽出,大致扫了一遍,重新折起放回信封,嘴角含笑。见他这副模样,孙世仪心中好奇,却秉承非礼勿视的原则,不去窥探其中内容,起身告辞。 「孙校尉,明日我有些东西想托您带给他,不知是否方便?」班贺问道。 孙世仪点头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备好了,尽管来找我。」 班贺欣然一笑:「多谢孙校尉,我明日一早就送到你府上去。」 「客气!」孙世仪抬起手一摆,离开了这座院子。 天色已晚,穆青枳也回了自己家,班贺点上灯,嘱咐阿毛继续看书,他要出去办点事。虽不知师兄这么晚还要做什么去,阿毛拍着胸脯保证:「师兄你去吧,我看房子你放心。」 出了巷口,班贺径直朝着济善堂走去。到达医馆,他跨过门槛,高声提醒馆内人自己的到来:「吴大夫,吕大夫,我来买点药。」 吴大夫站在柜檯后算帐,沖他笑笑:「仲良,去帮龚先生抓药。」 「是。」吕仲良走近了,背对吴守道便露出原形,提起半边眉稍,觑他一眼,「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班贺摇头道:「药不是给我自己用,是给老鼠用的。」 吕仲良瞭然点头:「哦,明白了。鼠药,我这就去给你拿点砒霜。」 班贺强忍着笑意,叫住他:「此鼠药非彼鼠药,我不是要毒死它,而是要救它。那老鼠被鸟抓伤,您看着抓些能癒合伤口的药就行。」 「……你准备用这儿的药治一只老鼠?」吕仲良脸色发绿,控制不住拔高了声量。 第46章 姜迹 「老鼠怎么就不能治了?」吴守道听见他们的声音,伴随着啪啪拨算盘的声响,慢条斯理说道,「大小也是条性命。仲良,抓点黄芪、血竭、白芷、煅龙骨。」 吕仲良一哽:「是,老师。」 「这些药都有补气固表、止血生肌的功效,至于怎么餵给那只老鼠,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吴守道从柜檯后边抬起头,暂时停了手上动作,「若是人么,还可以佐以红粉外敷,促进伤口癒合。可那是只老鼠,人用药都要根据个人体质调整用量,更何况是那种小东西。你们手上没数,难以控制,不慎撒多了,怕是与砒霜的功效异途同归。」 班贺笑着点头称是,不多时,吕仲良抓好药用纸包起来,扯一截细绳扎上,放在台上任人自取。 「这里没多少药,就不报价了,你看着给吧。」吕仲良道。 吴守道闻言眉头一皱:「这还收什么钱,龚先生拿去就是。」 「要给的。」班贺拿过药,从荷包里摸出一摞铜钱,也不数,搁在柜檯上,「吴大夫妙手仁心,救苦救贫,我没您那本事,能拿出来的唯有这点小小心意。您收下,救更多的人,也算带着我的一份。」 吴守道不再拒绝,给了他就收,开着医馆不可能只出不进,连药材都买不来,更别提救人了。 班贺转身离开,不忘对吕仲良说句笑言:「吕大夫大德。上能医治堂堂天子,下能挽救区区鼠辈,这些药,我替老鼠谢过您了。」 吕仲良闭口不言,脸上写满了「还不快走」。 走这一趟没有花费多少功夫,班贺回到院里,阿毛已经没在看书了。他直愣愣看着门口,那本《营造法式》放在一旁,被风吹得书页乱翻。 屋里亮着灯,阿毛却坐在屋外,班贺面上表情顷刻消失,快步走到他身边,立刻被紧紧抱住。 阿毛盯着透出光亮的门,班贺将药放下,在他头顶抚了抚,示意他待在原地,沉着气走上前,将半开的门彻底推开。 屋里那口箱子被打开来,三条机械臂被扔在地下,一个高大健硕的背影站在屋内。班贺第一眼,就看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在灯光之下泛着金属的冷光。 那人闻声慢悠悠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稜角分明的面孔,看人的眼神带着轻慢。人中下颌青黑的胡茬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清理了,衣着算不上周正,颇有些不修边幅。 他拿眼角睨着地上的手臂,开口嗓音微哑:「班贺?是你,杀了他们?」 班贺视线稍移,看到落在箱子旁的几枚飞针,往上看去,房樑上几根飞针「入木三分」。 「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样,自己住的屋子,竟然不设防。就这么点……煳弄小孩的玩意儿。」那人随手指了指几个角落,「我还以为,一进来就会『嗖嗖、嗖嗖』,和你那师兄一样。」 「带着孩子,常有手脚毛糙的地方,我这里不时来些客人,不方便布置。」班贺说道,「敢问贵客尊姓大名?」 第84页 那人报上姓名:「姜迹。」 「你来为他们报仇?」班贺问。 「和我有个屁关系。」姜迹不屑撇嘴,「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把你带回去。或者,把你手里的东西带回去。」 班贺又问:「派你来的人,有说过要我的命吗?」 「这倒是没说,只要你乖乖跟我走,保管你性命无虞。」姜迹脚尖踢了踢地上的机械臂,「不过,想来你不会这么配合。」 听了他的话,班贺舒了口气,神色放松了些。那三人上来就动杀招,的确不是二师兄的安排,是他们自作主张。约摸是想着,先把人杀了,再慢慢找他们要的东西。 「我要是不配合,你准备怎么做?」班贺手伸向后方,扶住蹑手蹑脚躲在他身后的阿毛,阿毛偷偷探出半个脑袋,紧张地攥紧他的衣服。 姜迹向前走了两步,班贺眉心微动,耳中辨出异样的脚步声。 这人不仅手臂换成了天铁制成的机械臂,连他的双腿,也统统不是原来的了。 二师兄在那个位置,所享有的资源待遇超乎班贺的想像。而眼前这个人所带来的威胁感,超出以往所有人。 「不想去见你师兄?那也无所谓。」 姜迹的回答让班贺困惑,但这困惑并未持续太久,他继续说道:「你去不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手里的东西……我也很感兴趣。」 他抬手放在桌面上,屈指成爪,往下按了按,生生在桌面戳出四个洞来。收回手,一个手势变换,只见他的指尖伸出半寸长的刃,刮着桌面,不费吹灰之力,划出一个「死」字。 「你在好奇我的手和腿。」姜迹说,「我不妨告诉你,是我主动让你师兄换的。只要能变得更强,手和脚,是什么做的不重要。」 阿毛双眼瞪得更大,班贺面色沉静如常:「你已经做到了。」 「不,你这里有更好的材质。」姜迹看向他,目光如炬,笃定道,「你师兄一直想得到的,那样东西。」 班贺:「且不说我没有你说的东西,有我也不可能交给你。你大可以像之前那些人一样,先杀了我,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找到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姜迹眉梢挑起,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他忽然侧头,与阿毛对视上:「是一件死物重要,还是你身后那个孩子重要?」 阿毛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缩回脑袋,整个儿像只会往隐蔽物后边藏的小动物。 班贺浑身紧绷,全神戒备,姜迹出手的一瞬间,藏在袖中防身的匕首滑下,握在手中。 姜迹并未将他放在眼中,铁爪似的手肆无忌惮向阿毛抓去。班贺脚下错开一步,身体往侧后方倾斜,掩在衣料之下的手臂却像毫无阻隔地清晰展现在他眼前,每一块零件、每一条组装起来的缝隙,还有外壳之下精准运转的内结构。 班贺扬起匕首,刺向那条手臂,目光坚定果决,让姜迹几乎都要佩服他的勇敢尝试,以及愚蠢。 那是天铁制成的钢铁义肢,他竟然妄想用普通匕首给它造成伤害。就是拿匕首刺向胸口与咽喉,都显得没有那么不自量力。 但姜迹眼中的嘲弄轻蔑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与惊慌。他看见那看似脆弱的刀刃如同插入一块带肉的骨头,毫不费力地将外壳穿透,触到内部才停下,发出一声清脆的「铮」响。 刀刃顺着外壳缝隙顺利刺入,班贺不给他留一丝反应的机会,找准角度,用巧劲一撬。 即便他再怎么熟悉结构,毕竟普通钢铁材质与天铁完全无法比拟,匕首尖端不可避免地断在了机械臂内。 右手像是陷入麻痹状态,姜迹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突然的变故使他又惊又怒,迫切想要将手臂收回,匕首仍卡在缝隙里,仿佛随时都能切断他与这条手臂仅剩的连结。 被他一直所轻视的工匠面容纹丝不动,深邃的眼眸不透露半分情绪,稳稳站定在那儿。折尖的匕首横在身前,随时迎接下一次攻击。 糟了……姜迹试着握拳,却只有手掌动了动,五指反应微弱,手好像快要动不了了。 突然来访的不速之客并未料到班贺还有还手之力,一时轻敌遭受前所未有的大挫。姜迹对眼下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当即决定夺门而出,并未遭到任何阻拦。 察觉危险逐渐远离,班贺僵硬的身体终于缓了下来,因护着身后阿毛挺得笔直的背一阵酸痛。 班贺松开手,将匕首扔在地上,用力过度的手掌心通红,像是随便磕碰一下,血液便能喷涌而出。 「师兄……」阿毛担忧地看着他,扶他到桌边坐下,「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班贺甩甩手,「不早了,休息吧。这两天你要跟着我,寸步不离,军器局有住处,咱们在那边住一段时间。那个人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来了。」 阿毛闷声不吭抱着他的手臂,班贺无声嘆息,摸摸他的头。 却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 清晨班贺准时出现在孙世仪家门前,被孙母热情迎了进去。 孙母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尤其喜欢孩子,见阿毛活泼懂事,给他塞了好些吃食。就坐在前厅等待的一会儿功夫,阿毛吃得腮帮子都是鼓鼓的。 孙世仪一出来,瞥了眼班贺带来那巴掌大的纸包,又看了看他,伸出食指点点:「能看吗?」 第85页 班贺一抬手:「请便。」 孙世仪笑得露出一排牙,上手将纸包打开,看见里面是药材,随意拨弄两下,有些失望:「就这个?怎么看着还有黄芪?」 他捏起一块,放在鼻尖嗅了嗅。班贺点头道:「不错,都是些补气止血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么。」 「这还需要你特意准备?成,交给我了。」孙世仪豪爽揣进怀里,与母亲作别,随他们一同出去,「其实你也能自己交给他,今日骆将军要见他,让我把他带出来。」 班贺侧头看去,孙世仪故作神秘:「骆将军,要带他去见一个贵人呢。」 第47章 镇守中官 隔了一晚便收到孙世仪带来的药,陆旋难免惊喜,这样的办事效率也叫孙世仪感慨万千。 「你几句话,他就真上心,难怪这么点小事你都要去找他。但凡府衙那些个人都有这样雷厉风行的速度,也不至于一件事拖他个十天半月,拖到叶都黄了。」 军营里的武官与府衙那群文官处在不同体系之下,文武两官历来有间隙,办起事来都瞧不上对方的作态,难免颇有微词。 陆旋笑笑,手里捏着药包,道了声谢就要回去,孙世仪又说道:「放下你就出来,骆将军要见你,我在这儿等着,你快点。」 想也知道,问起来只会得到一句「一去便知」,孙校尉尤其爱卖关子。陆旋迴到住处,将那包药放在桌上,看向何承慕:「这些药给你。」说完,他一刻不停地转身匆匆离开。 他没有说一句多余话,不知从哪儿不声不响弄来了药,何承慕来不及道声谢,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何承慕从那只大灰耗子身旁走开,拿起桌上的纸包,袁志凑上来,看着他解开纸包,挠了挠头:「这药怎么餵?」 何承慕摇摇头:「不知道。或许和人一样,煮了餵给窑神喝。」 外敷药膏,内服汤剂治疗外伤,都是吃五谷杂粮会喘气儿的,应该出不了大错。 方大眼煞有介事:「村里老猎户说过,那些山里的野狐子、野貉可机灵了,受伤、中毒都会自己去找草药吃,这些药给窑神应该不成问题。」 实在不放心,那就一次少餵点,观察几天,有不对劲就马上停药,死马当活马医呗。 那仨人扎在一起,研究怎么给一只耗子餵药,一口一个伍长,郑必武抱着胳膊:「瞧你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这么点见识。一点小恩小惠就能笼络人心,把你们给收买了。」 再好的性子,几次三番冷言冷语相对,也是有脾气的,何承慕本不想与人交恶,还是忍不住反驳:「伍长救了窑神,这不是小恩小惠,是大恩大德!」 袁志站出来,反唇相讥:「说得这么起劲,可你连一点小恩小惠都没有给我们过。」 有了同伴,何承慕越发有底气:「就是。你要能给我们好处,我们也听你的。」 方大眼不算能言善辩,虽不说话,但坚定站在何承慕他们一方。 前几天还被耗子吓得蹦上桌,这就同仇敌忾起来,真不知道这些人是好煳弄还是淳朴。施与恩惠不一定能收拢人心,但有一致对外的目标肯定能。 郑必武这就成了集火的靶子,反倒助力那几个团结起来,他不免好笑,满不在乎地挥着手:「去去去。谁要你们听我的,我可不和你们一路。」 现在看来,这无聊的营房好像还能凑合再待一段时间。 陆旋跟着孙世仪来到总兵府,孙世仪在大门口停步,让他自行进去,自己转身回了营地。陆旋轻车熟路,在后院见到了多日未见的骆忠和。 骆忠和在家中未着甲,身穿一件窄袖常服,简练方便,手里翻看着一份帖单。见陆旋到来,忙招唿他坐下,问起营中近况,是否习惯。 陆旋言简意赅,只道并无不习惯之处。骆忠和笑道:「那就好。你觉得,和你同伍那几人怎么样?」 「将军是想问方大眼?」陆旋问。 骆忠和伸出两指点了点:「聪明。」 陆旋直言不讳:「此人有难得的虎力,勇勐异常,空手对刃毫不胆怯,对练时越战越勇,可为先锋。」 上力挽一百二十斤,过此则为虎力,不数出。能被骆将军问起,显而易见,得到提拔只是找个机会的事。但军中不比其他,在叙州营地想要得到晋升,只能凭藉战功,否则难以服众。 陆旋思索片刻,问道:「小侄听孙校尉说起过越泽与蜑邦之争,事情平息了吗?」 「那些南蛮相争已是常事,不值一提,我军抵达不出三日,便已平事。」骆忠和轻描淡写。 「这只是暂时的,出兵镇压并不能完全解决事情,他们迟早还会再闹。这样反覆,争斗不平,对此地百姓不是好事。」连吴大夫採药都不能随意出城,在陆旋看来,镇压治标不治本。 骆忠和沉声道:「你以为,他们为何要争斗不休?」 陆旋斟酌一番:「小侄对此了解不深。听闻,越泽、蜑邦当年还是同一个首领。因头人亡故,两个儿子相争,才最终分化为两族。」 骆忠和:「不错。在我们眼中,他们一概是南蛮子,不分孰优孰劣。可在他们自己看来,本族与他族有天壤之别,即便越泽与蜑邦同根同源,现如今也划清界限,成了水火不容的两股势力。只要形成团体,他族便是异类。」 「这道理在哪里都是相通的,与异类相争、抵抗是生存本能。小到这两个部族纷争,大到朝廷对治下南蛮各族的制约,再往大了说,我朝北疆数十年如一日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与北戎部落对峙,亦是这个原因。」 第86页 陆旋只是一介草民,他能明白对立相争的道理,却不曾了解到上位者如何看待这些事。此时骆将军的话让他意识到,不同位置看到的事情截然不同。 「大争不行,不争也不行。」骆忠和意味深长,「若是他们相处平和,抱作一团,该忧虑的,就该是大兖了。那时候,才是真正让百姓陷入灾难里。」 两族相争事小,站在朝廷的立场,甚至可以称之为南蛮各部的家务事。若他们联合壮大,有了对抗朝廷的野心与能力,被针对的异类就成了朝廷,遭难的就是大兖百姓。 镇守边关要做的不全是镇压,最重要的是制衡。不能引起大乱,且保证朝廷地位凌驾于各部族之上,小争端不可避免,必要时,朝廷的人还要充当暗中拱火的角色。 如何把握这其中的度,则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陆旋消化着这番话:「小侄明白了。」 「这世上从没有一劳永逸的事,就算我将他们打服了,各个土司对朝廷俯首称臣、年年上贡,他们的后代子孙,谁能保证没有异心?方法,才是最重要的。」骆忠和笑笑,面对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小辈不吝赐教。 陆旋想起今日是骆忠和叫他来的,问道:「骆将军,今日找我有何事?」 「哦,对了。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骆忠和面容难得严肃,「一会儿见到人了,机灵点儿。你的事能不能成,他的作用举足轻重。」 陆旋有所领悟,在这叙州城内,能让骆将军如此谨慎的,只有一人。 要去的地方离总兵府不远,但陆旋之前从未注意过这座宅邸,若不是骆忠和亲自带他上门,他很难主动联想到这座宅子的主人。 镇守一方的「三堂」中,总兵为武将,巡抚都御史为文官,而镇守中官则是代表着皇权。 位高权重深受皇帝信任的太监,才有资格成为替皇帝监守各地官吏、兵权的镇守中官。这座没有匾额,大门清冷紧闭的宅邸正是属于那位大人。 骆忠和只带了陆旋一人,陆旋上前叩响兽首铜环,稍候片刻,便有僕役前来开门,见到骆忠和,立刻将人迎了进去。 僕役前去通报,没有等多久,僕从返回引路:「总兵大人请随我来。」 进入院内,陆旋第一次见到那位令骆忠和怨念颇深的施大人,只在站定前看了眼便垂下头,以免失礼。 施定宪身着裘服,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白净无须,带着一股斯文的书生气,坐在池边看书,不时拿起桌上饵食慢条斯理餵鱼。不像个掌权的太监,反倒像个不沾世事的读书人。 「骆将军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他转头看来,视线落在骆忠和身后那生人身上,片刻收回目光,定在骆忠和脸上。 骆忠和不客气地在石凳上坐下,那笑容让施定宪皱了皱眉:「有话直言,别笑得不怀好意。」 「你这话说的,我骆某人什么时候不怀好意过?」骆忠和手肘撑着桌面,顺势挨得近了些,「圣上五月生辰,已是在望,咱们做臣子的,怎么能不送上贺礼?我已叫手下人备好白狐裘一百、虎皮五十等等。还有水里府、平伐司奉上的茶芽、硃砂,宣抚司送了一对象……太多了,我记都记不住,这是礼单,施大人过目。」 陆旋看见他掏出那份在自己府中看的贴单,原来是礼单,不知记载了多少奇珍异宝。 「生辰?年都没过,就惦记明年的生辰,骆将军是为人臣还是为人子?」施定宪脸色复杂,快速扫了一遍礼单,「这些,与每年上贡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骆忠和哈哈一笑:「上贡是给朝廷的,贺礼是给圣上的。这您应当明白啊,施大人。」 「……骆将军青天白日可是饮了酒?怎么净说些酒话疯话。」施定宪抬头看了看进门处,命人请走他的心都有了。 骆忠和正经神色:「施大人,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一事相求。」 施定宪戒备地望着他,仔细他嘴里吐出的话,未入正题已是混不吝,言归正传岂不是惊世骇俗? 骆忠和指着阶下陆旋:「送入朝中的贺礼,一律由施大人亲自遴选人员护卫入京,那是我一位旧友之子,名叫陆旋,请施大人赏骆某一个脸面,记下他。」 陆旋心中愕然,骆将军竟然是想让自己以他的名义入京? 施定宪闻言冷笑一声,眼中露出果然如此,他就知道骆忠和来者不善。 「连你都不能随意进京,让我在进京的队伍里安插你的人?一旦出了差错,骆将军,你我有几个脑袋掉的?本就处在刀尖之下,还不安分守己,妄图插手,有什么事,不止你我,你的亲信部下,通通都准备掉脑袋。」 边防总兵若是深受信任,朝廷就不会派内侍前来监守,这些拥兵自重的大臣未受诏书随意入京是重罪,以意图谋反的罪名砍了头都不为过,更何况是受他指使的生人,施定宪怎么敢轻易答应骆忠和的请求。 骆忠和拍着桌面:「我以性命担保,不会出任何事!」他语气软下来,「护送贺礼入京,一切优待,京中还有各项赏赐,可以记功。那位义兄待我恩重,现如今只能回报于世侄,施大人,你想想,我骆某这么多年,有没有以公谋私,哪怕一次?」 施定宪状似深思,薄唇微动,吐出一个字来:「不。」 骆忠和已经把双手扣上了桌沿,哪怕再少那么一丁点自控力,这太湖石桌现在就在池子里泡着了。 第87页 第48章 祥瑞 这庭院清静闲雅,少闻人语,一池锦鲤挨肩迭背挤作一团,在日光下折出粼粼彩光。 陆旋站在阶下,旁听着那两位大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哪儿有他一个无名之辈插话的份。 不知是否是晴朗日出的缘故,院内较之别处更为温暖。 有些暖过头了。他一身冬衣站在院中手脚发热,即便施定宪脚边有个燃着火炭的暖炉,火力不至遍布整个院落。 「一个久经沙场冲锋陷阵的人,你的性命不值钱,无法担保任何东西。」施定宪说。 骆忠和气恼,拍案而起:「谁的命不值钱,我的命在我眼中比谁的都金贵。为国捐命在你口中倒成了下贱货,我就不该给你好脸色!自私自利,刻薄寡情,不仁不义……」 施定宪不动如山,充耳未闻,指尖捻起一撮饵料撒进池子里:「这几个词,就算骆将军还没说腻,也该看看书再学几个新的了。」 骆忠和捋着袖子,怒极却不好发作的模样,抬起的手晃了晃,眼前这人万万是不能打的,快速审视一番,重重拍了桌子一掌。 眼睁睁看着桌面在眼前显出一条裂痕,施定宪眉心蹙了蹙:「一言不合就动手,哪回你来不弄坏点东西?下回别想再跨进这个门槛,莽夫。」 骆忠和眼珠一转,石桌拍裂的确过了点,一会儿可别真下不来台,他重新坐下:「施大人,你我二人同在叙州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万事皆可商量。你是知道的,我脾气不算好,但对朝廷可谓忠心耿耿,否则,你早该上报朝廷,奏请换将了。」 施定宪:「我奉皇命到此,一切只为国泰民安,并非刻意针对谁。你谨守本分,职责之上并无错处,无故换将只会导致时局动盪,只要你不逾矩,我便闭上口眼。同样,你也休想插手我负责的事。」 骆忠和见他不为所动,声量又往高处走:「行个方便,不就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你能保证以后没有求着我的时候?施定宪……施大人,你可仔细想清楚。」 胆量在连名带姓脱口而出时骤然减弱,气势不足地放狠话,显得滑稽。施定宪书页一合:「我想清楚了。来人,把骆将军送出去。」 话音落下,僕从自门外进来,低头弓腰:「骆将军,您请。」 骆忠和摸着鼻尖,当着陆旋的面,居然半点面子都没给留:「施大人……」 施定宪斩钉截铁:「请!」 骆忠和昂首:「不送!」 僕从在最前方,骆忠和与陆旋跟随其后,怎么来的就怎么送走。 骆忠和对这结果不意外,从未想过一次就能说服施定宪,自然是要多找些存在感。入京队伍提前一个月出发,那也还有四、五个月,够他软磨硬泡了,他就不信搞不定一个施定宪。 路过厢房,陆旋明显察觉周围更暖,抬眼看向周围,在屋檐下发现一口半人高的水缸。几片椭圆叶片浮在水面,高出水面寸许开了一朵重瓣莲,花瓣白而带清浅蓝紫,不似寻常。 已是腊月,还有花绽放,多半是因为这异于他处的暖意。 陆旋从未见过这样的莲,开口问道:「请问,那是什么花?」 僕从朝那个方向望了眼,又惊又喜:「呀,竟然开了!这花名叫延药,是我家大人种的。寻常只在五六月开,这两日竟然又长出一只骨朵,大伙都在说,是祥瑞吉兆。今日你算是撞上了,早前我看还没开呢。」 骆忠和嗤笑一声:「可不是,连巡抚都亲自写了奏章,上报朝廷此地出现祥瑞,歌功颂德贊天子,百姓感恩有德之君。」 哪儿有那么多祥瑞。陆旋猜测,施大人畏寒,院内多处都设有炭炉,花草以温度感知时节,错以为到了可以开花的时候。 「你们怎么还没走?」施定宪的声音由远及近,走上前来。 僕从立刻小跑到他身边:「大人,您看。」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一抹清丽脱俗之色跃然眼中,施定宪目光讶然,心中暗暗称奇。 身旁陆旋望着那株延药面露赞嘆,施定宪缓缓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在场唯一会被问及姓名的,只有陆旋一个,他自觉躬身行了一礼:「小人姓陆,单字一个旋。」 施定宪又问:「是何出身?」 骆忠和眉毛皱起来:「合着我先前说的,你一句没听进去?」 施定宪瞥他一眼,他便背着手看向一旁,暂时充当了个赏花人。 陆旋道:「父亲昔日与骆将军为军中好友,之后开设镖局。只是家逢巨变,小人父母双亡,来叙州投靠了骆将军。」 施定宪点点头:「是个良家子。你的名字,我记下了。」 陆旋还未反应过来,骆忠和已经嚷起来:「还不快谢谢施大人!」 后膝遭人一顶,陆旋单膝跪下,顺势跪谢恩典。得到一句起来吧,陆旋起身回头看去,骆忠和挤着眉沖他使眼色,朗声道:「施大人,就这么说定了!不叨扰清闲,先走一步。」 应完声转身就走,不留任何反悔的余地。 出了那扇大门,骆忠和喜形于色:「我今儿才算真相信有祥瑞一说,那花开得还真是时候,我都想把那口缸讨来供起来。陆旋侄儿,你定是个有福之人,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吧,老天爷罩着你呢。」 他放声大笑,比起陆旋好似更高兴几分。 第88页 见陆旋没有轻松的表情,骆忠和半是训诫半是安慰:「你还在顾虑什么?破釜沉舟的决心、伺机而动的果断,皆是为将者发号施令的基石。给你机会你便握住,瞻前顾后像什么样子,我可不是让你来担忧别人的。将令不可违,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陆旋坚定点头:「定不辜负期望。」 他的顾虑骆忠和完全明白,骆忠和明知他入京会发生什么,却仍选择为其背书。陆旋怕稍有差池,连累无辜者,那时候,殃及的可不是几个人。 骆忠和的意思却是:为什么会有差池?绝对不能有差池。 这位镇守一方的总兵官,在监视者面前憨直鲁莽,没有城府,让朝廷派来的人以为可控。实际上他胆大心细,颇具手腕,压住一帮南蛮这么多年,不是仅靠武力能做到的。 孤注一掷的魄力,基于对陆旋的了解与信任。要么,什么都不做,供上贺礼带着赏赐原路返回。 要么,一解宿怨,了却心结。 「骆将军,」陆旋开口,「难得出来一趟,能不能晚些回营?」 「你小子!」骆忠和瞪圆了眼,「这才多久,就不守规矩了?哼,这样才对嘛,去吧。营门关闭之前回营房,否则,依军规处置。」 「是。」陆旋如释重负,目送骆忠和离开,估摸着时候,向闭着眼都能顺利通行的那条路走去。 终点就在眼前,陆旋心中感受一丝异样,放缓了脚步。他未料到今日能出来,无从告知班贺他的到来,依稀可见那扇熟悉的门开着,却不见任何身影。 之前班贺被围攻那一幕出现在脑海,陆旋不再犹豫,快步上前,一眼看出门被人暴力破开,院里无人,屋内亦不闻人声。 将几间房挨个看过一遍,班贺与阿毛都不在,陆旋不由得往最坏的结果去想,一时惊怒,唿吸急促起来。 听见对面传来声响,陆旋奔向穆家祖孙的住处,敲响那扇朽烂过半的门,情急之下,他控制不住力道,没敲两下,木门便掉落在地,扬起一片尘土。 「是谁?别过来,我有刀!」 穆青枳尖锐悽厉的声音传出,陆旋循声看去,无助的孤女面色惊恐布满泪痕,手握一把锈柴刀,背后抵着墙,色厉内荏地恫吓着屋外人。 视线稍移,屋内另一个人模样更惨。穆柯腿伤前些日子才好上一点,能下地走动。此时却穿戴着义肢,瘫倒在床下,仰面喘着气,面无人色,身上犹带血迹。 陆旋走进去,不急于靠近,让他们看清自己面容:「是我。穆前辈,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会这样?阿毛和他师兄呢,他们在哪儿?」 穆青枳见到他,双手一松,柴刀落地噹啷一声响,随后是女孩再也忍不住的哭声。 一早阿毛与班贺正要出门,见到穆青枳特意叮嘱,接下来几日他们都不在家中,不用上门,过几天他们会回来的。 穆青枳依言回了家,可到申时,她听见对门有奇怪的动静,开门出去查看,就见有生人闯入对面那小院中,架势像是来寻仇的。 她站在门外还未靠近,便被那人发现,吓得连忙转身往回跑。那人追了出来,右手垂在身旁,似乎不便,伸出左手向她发起袭击。穆青枳吓得不轻,下意识惊声尖叫,屋内收拾的穆柯听见孙女唿救,当即穿戴上木腿,拿上柴刀赶到门外,与那生人展开殊死搏斗。 那生人单用左手未能坚持太久,最终放弃离开,穆柯勉强撑住,却也因拼死保护孙女受了重伤。 军器局,班贺还未回来一定在军器局!知晓出事时班贺与阿毛不在,陆旋稍稍安定下来,问话可以稍候再问,此时救人要紧。 陆旋正欲离开去找大夫,穆青枳哽咽着抹掉眼泪:「那个人,那个人很可怕……他的双手、双腿,都不是血肉,刀伤不了他,他是恶鬼……」 陆旋蹙起眉头,心勐然沉了下去,一言不发快步走出门外。 第49章 逃兵 陆旋先去了一趟济善堂,吴守道出诊去了,留吕仲良在店里替人问诊抓药,这会儿医馆只有他一人在。听闻穆老爷子出了事,吕仲良来不及细问,手脚麻利地简单收拾一些伤药,挎着药箱出门,挂上锁就要与陆旋一同回去。 「您先行一步,恭卿不在家中,阿毛也尚未归家,我得现在去找他。」陆旋语气低沉,「那人是来找恭卿的,穆前辈是无辜受了牵连。」 吕仲良颔首:「我认得路,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时候。」 与吕仲良作别,陆旋即刻赶往军器局,片刻不停的步伐前所未有地急躁。 抵达军器局正门外,向门房打听到军匠们还在赶制一批弓箭,尚未有人离开,陆旋紧促的唿吸稍稍缓和:「请帮我转告龚先生,我有急事找他。」 门房是个和善的老头子,见他的确像是很着急的样子,好心答应下来,让他稍候片刻,自己转身进门找人。 陆旋目光沉沉,没由来的怒气积攒在胸口,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汪沸水,不断翻搅折腾。 等了没一会儿,阿毛蹦跶着跑了过来,大笑一声:「陈伯说有人来找师兄,我一猜,会找师兄的就只有旋哥你了!」 陆旋见到他在此,更为困惑:「你怎么在这里?」 「呃……」阿毛反问,「你不是在军营里,怎么会来这儿找师兄?」 陆旋跨步上前,在他头顶轻轻按了一下:「和我耍什么花招?快说,你师兄在哪儿。」 第89页 阿毛抬手捂脑袋,硬邦邦的机械义肢硌得头皮疼,噘着嘴:「跟我来。」 阿毛领着陆旋到了一间杂室外,门正开着,师兄就在里面找东西。 还好班贺此时不在工房,那里边不能随便去,阿毛也只能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逗留。把他带到军器局时,班贺买了不少果脯干货,分发给众人以表歉意。 好在这儿的工匠们都很喜欢阿毛,多个帮忙打下手的是好事,没人赶他走。 陆旋走到门前,屋里的班贺从工房出来没多久,身上繫着一条粗布围裙,沾了些油墨清漆。闻声回身望来,将手头的事暂时搁置,挽起围裙擦了擦手,笑起来:「孙校尉说,今日骆将军要带你去见贵人,见过了?」 想必是完成正经事,就想法子偷懒来了。 「嗯。」陆旋压下心里所有情绪,单刀直入,「穆前辈遇袭,生命垂危。」 班贺面上笑容顿失,目光凝重,夹杂着错愕与懊恼,陆旋几乎可以确定,那袭击者是谁他是知情的。 班贺一把扯下身上的围裙:「走,我们现在回去。」 与军器局副使告了事假,班贺是骆忠和领来的人,副使不敢为难,当即应允。班贺带着阿毛跟随陆旋一同回到租住之处,吕仲良早已到场,开始为穆柯进行医治。 屋里罕见生起了火,冰冷潮湿的室内乍有热源,感知温暖程度更甚,穆青枳渐渐停止颤抖,面上泪痕蒸干,缩在床边守着爷爷。 灶上有吕仲良让她烧的热水,吕仲良仔细检查一番,熟稔地指使人去端水来。穆青枳像是个听令行事的人偶,完全听从指挥,让做什么做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吕仲良清理完那些锐器划出的伤口,然后上药,包扎起来。班贺一行人到时,他已经完成大半。 将剩下的部位处理好,吕仲良起身,无声招手,示意班贺随他出去。班贺一动,穆青枳却也满脸惶恐地站起身跟上来。 「你留在这儿吧,照顾你爷爷。」班贺轻声说。 穆青枳执拗地寸步不挪,牢牢盯着他们,防备着他们有任何隐瞒,非要亲耳听到一个结果不可。她是那样坚持,没有人再去阻拦,她有权得知唯一亲人的身体情况。 走到门外,吕仲良双手交叠垂在身前,罕见地神色沉寂,在班贺探究的目光中,与他对视一眼,缓缓摇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常年积劳成疾,这具身躯已油尽灯枯。前些日子失力摔倒正是身体衰竭的不详预兆,这一回遭受重创伤及内脏,纵是吕仲良也回天乏术。 穆青枳读懂他们的表情,但此时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失魂落魄站在那儿,眼中失去了神采。 「医馆里还有两颗人参,或许能多撑两天,但也别指望能有别的什么奇效。」吕仲良道。 班贺微颔首:「那就麻烦吕大夫了。」 屋里传来两声咳嗽,穆青枳回过神来,转头跑了进去。班贺与吕仲良回到床边,行将就木的老爷子小口喝着孙女餵下的温水,唇角沾着的血融入褐色陶碗中,唇色似乎也随之褪去。 吕仲良收拾好药箱:「我回去抓些药,晚些时候给你们送来。」 穆柯挣扎着伸手:「大夫,不用了,不用了。」 「爷爷,喝药吧,喝了药你就会好的……求你了。」穆青枳说着,声音颤抖,本以为流干的眼泪顷刻间涌了出来。 穆柯久久无语,吕仲良无声嘆息,背上药箱走了出去。 才刚能自如行动没多久,又躺回到床上,穆柯的气息浑浊深长,每一次唿吸都费不少力气。 他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着班贺:「我有话,要对你说……请,请让其他人迴避……」 班贺回头看去,还未开口,陆旋主动说道:「我带阿毛回去收拾一下,就在对面,有什么事,立刻叫我。」 陆旋和阿毛离开,屋内仅剩班贺与那对祖孙俩,他走到床边:「前辈想说什么,晚辈听着。」 「那条木腿,你拿去好了。」穆柯双目像两眼枯竭的井,无力望着屋顶,「你说的那位故人……是不是姓孔?」 班贺愕然,连忙倾身上前:「正是!前辈,那位故人对我和我师弟非常重要,请您务必告诉我他的下落。」 穆柯缓慢僵硬地摇头:「不是我不愿告诉你,那位孔先生早已不在人世,四年了。」 「怎么会……」班贺喉头像被什么堵住,鼻尖酸涩,悲痛侵袭而来,勐烈得无从招架。 「别怪我隐瞒,我是怕,我和枳儿的性命难存……」穆柯越急越是喘得厉害,「我出身军户,原是厉州韩骁韩将军手下一名哨官……孔先生是随军军匠,我们一同协作过几次,得以相熟。我这条腿……断在了战场上,无法、无法继续留在军中。送行之时,孔先生赠予我一条木腿……此后,我再也未见过他……」 班贺急切问道:「那前辈如何得知他已不在人世?」 穆柯面色痛苦,艰难看向穆青枳:「我是军户,被送返回乡,需要有人填补我的空缺……儿媳生枳儿时难产没了,可怜枳儿方才六岁,父亲也离她而去。」 儿子穆望替穆柯从了军,不过短短二载,便接到他请人捎来的家书。 信中说道,孔先生染病去世,葬在了隗江边,他亦要随军出征雁巢矶,或许这将是最后一次给家中写信。祝父亲母亲健如松柏,福寿延年,女儿平安喜乐,余生顺遂。 第90页 巨大的变故就在收到这封家书之后没多久,驿馆传来消息,穆望当了逃兵,同他一队的十人战后皆不知所踪。军队周边搜寻多日无果,判定那一队十人叛逃,遣人回乡搜捕逃兵家人,问不出逃兵下落便斩立决。 消息刚传到驿馆,便被本地乡贤得知,他素来与穆柯交好,冒着被追责的危险,将这一噩耗提前告知穆柯。官兵到来之前,提前得到消息的穆柯带着老伴、孙女,连夜出逃。 断腿的特徵一眼便可看出,穆柯靠着孔先生赠与的木腿伪装,躲过一次次搜捕。老伴身体撑不住,倒在了半路,只剩他们祖孙俩一路逃亡,风声过去后,才辗转来到叙州。 在叙州也不得安宁,他每一日都过得提心弔胆,害怕逃兵家属的身份被发现,害怕连朝不保夕的日子都没得过。 所以他看见木腿出现在班贺手中时,才会那样惊恐,想带着枳儿趁夜逃走。 不是到了这一刻,他永远不会说出这些秘密。 班贺是好人,是穆柯能抓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条木腿,我可以给你……我有一个请求,请你一定要答应我。」穆柯眼中燃起一点光,恢復了些许神采,又像是将最后的生命加速消耗。 「照顾枳儿,到她平安长大……十八岁,不,十六岁就好,让她平安……」 弥留之际,他像是要诉尽这辈子所有憋在心里的话,屋内另外两人静默无声,只能听见低哑苍老的声音。 「那些钱……在柜子里,我一分没动,得还给人家。枳儿可怜,无父无母,我不久于人世,往后,她在这世上孤苦无依,不知如何生存下去……枳儿啊,我的好孙女……」 穆柯声音嘶哑,热泪盈眶,颤巍巍的手伸出去,被啜泣的穆青枳紧紧握住。 班贺从良久的沉默中脱离,给了将死之人一个承诺:「我会帮你照顾孙女的,请前辈放心。」 留下足够的干柴,又送了些食物给那对祖孙俩,最后的时刻还是应当亲人相处。 班贺随便吃了几口馒头,回了房间。陆旋望着那瘦削背影,让阿毛自己吃着,起身跟了上去。 屋内,班贺在灯前静坐,看见陆旋跟进来,脑中不知想着什么,反应迟钝地看着他,俄而笑了笑。 陆旋在他身旁坐下,班贺声音很轻:「你之前不是还疑惑,为什么阿毛会叫我师兄?」 陆旋说:「现在也疑惑。」 「他是和我学的。」班贺交叠双手,侧头趴在手臂间,姿态放松,却又像是筑起了一道边界,将自己圈在里面。 陆旋嗯了声,以示自己听着。 「我是师父捡到的,随师母姓,师母去世后,由两个师兄照顾我,饮食起居,事无巨细。平常时候,我叫师兄的次数,比叫师父还要多。阿毛出生后,成日听着我叫师兄。他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师兄。」 他语调轻柔缓慢,滑入陆旋耳中,不知该如何自然地接那些话,却有所感知,那些往日的回忆应当是很美好的吧。 第50章 留宿 在这山长水远不见京畿的西南之地,除了屋外阿毛,也就只有眼前的陆旋能说上几句话。阿毛虽说已经到了要懂事的年纪,可他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大多时候理解不了复杂心情,陆旋竟成了班贺此刻唯一可以说话的人。 「师父对这些不太在乎,反正小孩子么,又没有真的收做徒弟,随便叫去吧。」班贺垂下眼睑,「他这一叫,就再也没有改过口。反倒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师兄了。」 班贺面上浮起浅浅的笑容,却感受不到半分喜悦,陆旋无声注视他,只觉得那笑里藏着无边的难过。 陆旋眉头微蹙,他很不喜欢,于是默不作声动了手。 胳膊被有力的手握住,班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下拉得直起身来,身体微侧,下一刻,整个儿与另一个宽阔的胸膛紧挨,被拥在怀中。他身体僵直,不知所措地昂着头,坚硬的手臂在他的背后交错,压迫感并不强烈,却像是陷入无法挣脱的桎梏里。 肩上靠着另一个人的下颌,只是轻轻借了个力,唿吸起伏清楚直观地隔着冬衣传来。班贺悬在半空的手缓了缓,放在他的背上,倾下脖颈,落在结实的肩头。 他的声音微小,近乎气音:「言归,我只剩一个师兄了。」 陆旋嗯了声,手臂合抱得更紧。穆柯私下对班贺说了什么话,内容昭然若揭。 他原本攒着满腔的怒气,身在危险之中班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依然我行我素,甚至早上去将药交给孙世仪也不曾透露半个字。无论如何,性命安全都应当是最重要的,班贺怎么还敢如此不当一回事? 心里的怨怒最终化作无奈,陆旋答应骆将军进入军营,也就註定不能及时给予帮助,出了什么事他根本不知情,诸事无法两全。 他不是怀疑班贺有自保的本事,那与他的担忧两不相干,担心关切几乎是他的本能。 怀里的人身体放松下来,陆旋静默地抱着,自欺欺人地忽略如同战鼓擂起,逐渐加速喝令士气高涨的心跳。又私心说服自己,两人的冬衣厚实,不会有第二个人听见这毫无章法的鼓声。 片刻,班贺声音响起,闷闷的:「一会儿阿毛看见,该笑话我们了。这么大人了,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他才不会,粘着你的时候抱胳膊抱腿,他还少干了?」陆旋嘴里说着,松开了手。 第91页 寒气见缝插针地扎入两人分开的间隙里,直至将两人完全分隔,陆旋涌上来的热气被驱散了些,脸颊热度却久久不去,好在班贺没有看出什么。 分开没多久,阿毛就进来了,蔫了吧唧抱着班贺胳膊:「穆前辈会不会有事啊?」 班贺看了眼陆旋,语气轻得像嘆息:「听天由命了。」 阿毛难过地明白,那句话就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意思,医治的手段已经救不了他了。 暮色已完全退去,夜色笼着这座威严城池,不漏过这条长巷。 班贺与陆旋帮着穆青枳备好取暖炭盆,吃食和水也放在了桌上,穆青枳睁着双眼,目光跟随他们的身影移动,那双瞳仁却带着几分麻木。 班贺轻声细语:「前辈已经睡着了,你也休息吧,养足精神,还有明日、后日……可不是一两天的事。」 穆青枳低下头:「我要守着爷爷。」 班贺点头:「那我明日再来看你们。」 两人回到院子,陆旋今晚不打算走了,就睡在这儿,他要守着班贺。班贺以为昨日姜迹受挫短时间不会回来,谁知他第二日便来寻仇,今晚还会不会再来,可说不准。 自从离开玉成县,就没有再和陆旋同睡一榻的机会,一路上驾驶马车两人轮换休息,入了叙州两人几乎隔三差五才能见一面,更别提留宿的事。熄了灯,班贺闭眼酝酿睡意,可这一日发生的事在脑中挥之不去。 心狠手辣牵连无辜的姜迹、在这世上艰难求存的穆家祖孙、病故的大师兄、还有那毫无徵兆成为逃兵的穆望,有形的无形的面孔一一闪过,沉重地压在他心头,即便睡着了,怕也是会化作梦魇。 他索性翻身侧对着陆旋:「我还没有问过你,骆将军带你去见那位镇守中官,所为何事?」 黑暗是绝佳的掩护,陆旋肆意辨认着他的五官轮廓,用目光描摹,刻在脑中的细节让模煳的面孔变得如在光下般清晰。 陆旋:「骆将军想让我随护送贺礼的队伍入京。」 班贺:「那施大人怎么说?」 陆旋:「你打听过那位施大人?」 「不用打听。」班贺道,「镇守中官是皇帝的耳目,得是深得信任才会被指派这样的差事。派到叙州的这位施大人,原是先皇身边的近侍。」 陆旋讶然:「你们认识?」 班贺没有否认:「派到外边不比在京,吃穿用度且不提,代表圣上自然要应对地方官吏武将,因立场起争执是常事,政务官司偶尔也要过问,远不如在皇城舒心。那些镇守中官都想方设法调回京,施大人是不多见的安分守己之人。」 想起在施定宪府上,他对骆忠和所说的意思无非就是六个字,井水不犯河水。身负皇命,却能审时度势,不与总兵、御史较高低,互不干预,在权势纷争中达到一种平衡,无疑是个聪明人。 陆旋简单将施府的事说了一遍,听到因为一朵寒冬开花的延药从而得到机会,班贺也忍不住笑起来,心中阴霾散去大半。 「的确是祥瑞啊,如何不是祥瑞?」 他伸手精准落在陆旋头顶,轻轻顺了顺:「天理昭昭,终有因果。」 陆旋阖眼,低下头藉此靠得更近了些:「若是有天理,我爹娘、梁大人就不会遭毒手。我能有报仇的机会,不是因为天理昭昭,是因为身边每一个助我的人。」 班贺笑笑,不再说话。 两人同盖一被抵足而眠,陆旋鼓譟的心静下来。 他因这个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心动澎湃,却也因为在他身边而宁静平和。他更喜欢此刻,与班贺像是亲密无间,短暂忘却一切仇恨,内心安稳无虞。 待睁眼,再去管这世间宿恨。 不知过了多久,陆旋睁眼,窗外天色还未大亮,已有些微光,估摸着寅时过去大半的样子。班贺的面孔比夜里清楚,他屏息凝神,仔细端详,目光捨不得移开,光洁的额头、眉眼、鼻尖、然后是形状姣好的唇。 良久,他心里陡然生出一个罪恶的念头,喉结不自觉微微滚动。他紧紧盯着班贺的双眼,似乎依然熟睡,没有任何要醒的徵兆。 陆旋移动了一分,与布料摩擦的声音大到几乎将他吓一跳,定定神再想,不过是做贼心虚的报应罢了。 机会只此一次,不知道下一回要到什么时候去。虽然不合时宜,也知道不该套用在这件事上,陆旋脑中不恰当地想起骆忠和那句「破釜沉舟的决心,伺机而动的果断」—— 身体已经擅自做出了决定,唇上感受到的柔软短暂到令人怀疑是否是错觉,或许他那蜻蜓点水的一触即离压根儿就没有碰到。但陆旋没有时间细究,他全副精力都放在轻手轻脚离开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屋内另一个人的存在感消失,班贺勐然睁眼,眼中满是惊愕与不可思议。 嘴角残留的触感介乎于脸颊与嘴唇二者,分不清要亲吻的到底是哪儿。班贺眼中惊愕慢慢被纠结取代,这一夜在半梦半醒间挣扎的睡意完全驱散,又疑心那是不是误触。 是误触吗?班贺目测两人的距离,可能性不大。 可若不是误触……班贺更纠结,要走便走,竟给他留下这样一个难题,可恨的陆言归! 用过母亲做的早点,孙世仪嘴里含着一口茶,咕嘟咕嘟漱了漱,拉开门往外走,准备去往营房。 第92页 一口茶水鼓在腮帮子里,准备吐在门外的动作被站在那儿的身影惊得硬生生半途而止,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孙世仪嘟着嘴,半口水喷出来淋湿了下巴、前襟,剩下半口呛进了肚子里,狼狈得像个淹死鬼。 孙世仪痛苦地捂着喉咙:「你不声不响站在这儿是想吓死谁?」 陆旋态度诚恳,姿态放得极低:「孙校尉,请让我同您一起回营。」 孙世仪缓过劲来,上下打量他,意味不明哦了一声:「哦……呵,呵呵,我知道了。这有什么,走吧,别站着了。」 「孙校尉,我还有一事……」陆旋想要说明班贺遇袭那件事,却被孙世仪制止。 「现在别说了,有什么事咱们回营房,慢慢的,细细地说。」孙世仪笑得意味深长。 他没问陆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不知是心里有数还是盘算着什么。纵然知道对方是个率直热心肠的性子,但并不代表孙世仪是个头脑简单之辈,陆旋心知事情不妙,依言闭嘴,暂时忍耐下来。 跟在孙世仪身后进入营房,比他独自出现在营房外要自然得多,至少不会被哨岗守卫盘问。陆旋正琢磨着应该如何对孙世仪说明姜迹的事,顺利通过正门进入营房内,孙世仪忽然停步,回身大喝一声:「陆旋!你夜不归营,藐视法纪,按本营军法,杖责二十。来人啊,即刻行刑!」 陆旋愣在原地,周围不少人循声望来,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克制身体的抗拒,任由孙世仪擒住手臂,推到行刑处。 「站直了!」孙世仪大声喝到,退到边上。 负责执行的军士拿了根手腕粗的军棍靠近,一棍打在身上,力道带得陆旋身体一震,错愕地看向孙世仪。 孙世仪插着腰:「是不是没想到这么疼?别以为你不会挨打,军法如山,谁触犯军法都得挨棍子!给我继续打。」 二十军杖依次落在身上,围观者皆露出畏惧与怜悯的眼神,深刻引以为戒。陆旋咬牙站在原地,被打得站立不稳,内心震动——看起来那人打得很用力,但其实根本不算疼,只有最后几下,叫他知道军棍不是用来好看的装饰。 二十仗毕,陆旋仍直挺挺站着,孙世仪哼了声:「倒是个汉子,自己走回房吧。」 众目睽睽之下,陆旋忍着疼走向卧房方向,人群里的鲁北平满面担忧,率先向他跑去。 另外几个人紧接着动起来,同伍的何承慕几人简直急疯了,一夜不见伍长归来,再见竟然被孙校尉拉去打了军棍,他不是骆将军的人么,怎么也会挨打? 第51章 交代 旁观的人很快被孙世仪驱散,各自该训练的接着训练,干活的继续手上的活。 鲁北平追上陆旋,双手伸出又收回,不敢随便碰他,焦急地在他身后从左晃到右:「哥,你怎么样了,要不我扶你吧?」 陆旋轻摇头:「没事,不用扶。不是很疼,这么点路,还是能走的。」 他的言语在鲁北平听来就是强撑,打得有多重大傢伙都看着呢,怎么可能背上挨了二十棍,一句「不是很疼」就完了。但鲁北平又不能接近,只能亦步亦趋跟着,生怕他倒在半路上。 陆旋暗自哭笑不得,自顾自往前走去。不知道孙校尉这是做的哪一出,他稍稍动了动肩背,最后挨那几下疼痛感愈烈,钝痛感逐渐具体起来,约摸是肿了,打中的地方发热发胀,连带着骨头一同叫嚣。 回房在自己那张床铺坐下,鲁北平手脚麻利地倒了杯水来,陆旋接过茶水道了声谢。鲁北平对今日这一事百般不解,困惑又担心:「哥,你怎么得罪孙校尉了,他为什么平白无故打你?」 「不是平白无故……」陆旋刚开口,房门被一股勐劲推开,三个人一窝蜂冲进来,直奔陆旋而来。后边跟了个面上稍微淡定点儿的郑必武,却也伸长了脖子,面上带着看好戏的兴味,好奇张望。 「伍长!伍长你怎么样了?」何承慕推了推挤着他的袁志方大眼,丧着脸,瞧着都快哭起来了,「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几人自发围了一圈,不停问,陆旋右眼皮开始勐跳,额角一胀一胀的,比背上的伤还要叫人困扰。大庭广众之下挨罚,也比不上面前这群人那五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几人立刻朝向门口,异口同声:「孙校尉。」 孙世仪背着手,威严瞥他们一眼:「你们先出去,没有得到允许,不准进来。」 鲁北平还想说什么,刚一张嘴,孙世仪瞪眼,他便偃旗息鼓,领头走到门外。合上的门隔绝里面的声响,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动地站在门外干等。 房里只剩两人,孙世仪放下手,板着的脸活泛起来,笑嘻嘻地问:「怎么样,疼吗?」 陆旋:「顶得住。」 「废话。那可是打了十多年板子的人,下手多轻多重,能出什么样的效果,全是技巧,多年积累下的拿手好戏。」孙世仪搬了条凳子坐下,转而又变得语重心长,「你说你该不该打?」 陆旋毫不犹豫:「该打。」 孙世仪嗤笑一声,就算口不对心也得这么说,不过他有些好奇:「你小子竟然敢夜不归营,老实交代,是不是会相好的去了?」 相好的……班贺言笑晏晏的模样跃入眼中,陆旋耳根子发烫,摇摇头,如实说道:「我去见了龚先生。他以往有仇家,与我同行正是为了躲避仇杀,现在那仇家追到叙州城来了。昨日龚先生去了军器局,仇家上门扑了个空,却被邻家小姑娘看到,那家老爷子为了保护孙女,重伤危及性命。我放心不下龚先生,因此昨晚留下照看。」 第93页 孙世仪眉头皱起来,陆旋还未说完,继续道:「叙州城有骆将军镇守,此外还有数位将军、副将,驻军数千,城墙固若金汤,我以为,普天之下,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了。昨日出了那事,我也未曾料到,竟然还有人胆大包天,蔑视军威,混入这座铁打的城池内。」 重伤一个老爷子事不算小,但在孙世仪看来,怎么也没有被歹人混入城中事大。 守城将士夜以继日站哨巡逻,一座军事重镇被人堂而皇之来去,如入无人之境,岂止是蔑视军威,简直是将叙州城将士的脸面踩在脚下。 孙世仪越听越火大,一掌拍在大腿上:「那人此时在何处?我即刻带人捉拿!」 陆旋面色凝重:「我先前想对您说的,正是这件事。那人颇具武力,现在潜伏城内,不知去向,是个不可忽视的隐患。」 「哼!叙州城天上百丈、地下三尺,没有一处不在我们掌握之中。任他上天入地,休想逃过抓捕。」孙世仪急不可耐,一刻也不想耽搁。当务之急,就是把人揪出来,狠狠教训一顿这不轨之徒。 「那人身上有一显着特徵,他的双手双腿,皆是天铁义肢。据邻家小姑娘说,那人有一条手臂是不能动的。」陆旋补充道。 此话一出,孙世仪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陆旋手臂上,眼神微动——这双手臂是龚先生为他造的,在陆旋到来之前,孙世仪只是听闻天铁可代四肢,从未亲眼见过。 龚先生的仇家更是闻所未闻地换了四肢,眼前的天铁来自玉成县的古老将军,是立下赫赫战功才换来的天恩赏赐,那仇家的天铁义肢,又是从何而来? 恐怕,牵扯到那位龚先生的,不是一般纠葛。 他冷静了些,再回想刚才陆旋那番话,不着痕迹地将龚先生摘了出去,反将他的关注点引向城防,平日还真是小瞧这小子了。 「这件事我知道了,会安排人去搜捕的。」孙世仪应承下来,没有拆穿他。 无论是否刻意引导,孙世仪都不会容忍一粒来歷不明的沙子待在眼睛里,陆旋聪明点儿,他反而高兴。 有孙世仪承诺,陆旋安心许多,班贺没有威胁,他在营中才不至于心神不宁。 孙世仪:「虽然事出有因,但你未曾报备擅自在外留宿,是不可争辩的事实。这二十杖是骆将军的意思,你要记恨也别记我头上。」 「骆将军?」陆旋面露诧异。 「昨日他对你有了新安排,结果你却没有按时回来,骆将军交代我,等你回来要好好给你上一课。」孙世仪摇头晃脑,「这就叫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你还不是王子。」 陆旋微愣:「将军对我有什么新安排?」 孙世仪嘿嘿一笑:「骆将军有令,给你扔去巡山。你不是不回营么,叙州城外三百里莫哥山,不用每日困在营房,只要不怕豺狼虎豹、熊罴野猪,你想睡哪儿就睡哪儿,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 陆旋点点头,平静接受了安排:「是只有我一个,还是一伍?」 孙世仪不太满意他的反应,摊开手:「自然是一伍,既为袍泽,当同进退,分作一伍时你们就算是绑在一起了。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出了什么差池,你也连带受惩——今天的事么,就算了,你只是夜不归营,不算逃兵。」 情况了解了,该慰问的也慰问过了,总兵的任务通知到位,孙世仪起身不再多留。外面还有几个眼巴巴等着呢,他先走一步。 门一开,三张挤着门缝的脸差点贴上来,孙世仪呵斥一声,门外五人分开两列站得笔直,目送昂首挺胸的孙校尉。 长官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五人才抬腿往屋里沖,张口要问,陆旋抬手制止:「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不用问了,我自己说。」 鲁北平摸着床沿坐下,目光紧盯着他。 「我昨夜未归有自己的事要办,和你们没有干系,我已经向孙校尉说明。另外,方才孙校尉说,骆将军安排我们五人去巡山,或许就是这几日,具体时间要等正式通知。」陆旋言简意赅。 袁志摸摸后脑勺:「怎么突然让咱们去巡山?」 站在最边缘的郑必武若有所思,他虽一直在京营,对地方军营不太了解,但派新募来的兵去巡山,听起来不太像常规流程。 鲁北平思索片刻,眼睛一亮:「哥,你说,会不会是因为越泽和蜑邦那档子事?」 陆旋点头贊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两族的地界与叙州城相隔不远,莫哥山内有零星村寨,上回两族相争,派兵镇压不过三日便平息,恐怕怨气未消,事情根本没有结束。」 没有战事,待在营房内几乎没有立功机会,难怪骆将军将他叫去问起方大眼,现在是要给他们机会,又或者说,是给他们考验。 「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鲁北平嘆了口气,有些失落。 陆旋想,骆将军或许对北平有别的安排。 郑必武心说,要能想去的人去,不想去的不去就好了。他愿意和鲁北平换,现在立刻马上。 不知道巡这劳什子山要巡多久,他这回算是完全折里头了,连像样的营房都没得住,得大冬天去睡深山老林,真是见了鬼了! 鲁北平确定陆旋无大碍,坐了会儿回去了。陆旋后背还疼着,没心思注意其他人,好一会儿,听见有人靠近,陆旋警惕地看去,却是浑身透着拘谨侷促的何承慕。 第94页 见陆旋看来,何承慕停在原地,不好意思地笑笑,手里拿着的东西伸出来:「那什么……伍长,这药,是你费了功夫弄来的,还是先给你用吧。」 陆旋看着那包混着各类活气补血药物的药包,哑然失笑:「用不着。都说了没事,只是二十棍而已。」 何承慕收回手,咧开嘴,稍稍放松了些:「伍长,你真是条好汉!」 方大眼也说:「伍长,我生平最佩服能人,我是服你的,」 两人都表了态,袁志不甘示弱,拍着胸脯:「人生在世,讲的就是一个义字,伍长你仁义,我袁志跟定你了。」 没料到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陆旋眨眨眼,忽然明白了骆将军这样安排的含义。 他这天降的伍长,明眼人都知道是被骆将军安排进来的,很难真正融入他们。今天这二十杖,不过是告诉这些人,他和他们并没有太大区别。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确定,彼此是可以真心相待的自己人。 可想而知,巡山不会是简单的巡山,那才是真正考验团队协作的时刻。眼下这几人表了态,陆旋底气多了几分。 还有一个人……陆旋看向郑必武,看戏的郑必武忽然成了焦点,一怔,咽了口唾沫,结巴起来:「我,我也全听伍长的。」 完全没有诚意,郑必武得了两个白眼儿。 好么,现在就他一个外人了! 三日后,陆旋得到了班贺委託孙世仪带来的消息。时不时跳出来强调自己存在的偷亲画面再次出现,陆旋矛盾地感到惭愧,忧虑班贺获悉后反感,又忍不住觉得仅此而已远远不够。 看过信纸上的内容,陆旋所有的纠结情绪消散得一干二净,面沉似水,一声低嘆。 纸上写着的,是穆柯去世的消息。 第52章 后事 这几日,叙州城内全城戒严,满大街可见官兵巡街把守,一连好些天都是一副大阵仗。 班贺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这样他倒是安全了许多,姜迹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出现,他也有了向外求援机会。 原是打算带着阿毛在军器局住一段时日,出了穆柯那件事,他不得不留在那座小院子里,照应穆青枳。 老人家重伤在床,祖孙俩没了收入,以往的日子都是勉强果腹,没有存粮,积蓄更是少得可怜。若是没有班贺接济,这个冬日对于他们而言漫长而难捱。 穆柯终究还是没能挺过这个年关。 班贺与阿毛从军器局返回,刚进入巷口,就见远远的一个小身影蹲在门前,走近了,才看清那是穆青枳。 旧衣衫缀着补丁,几日没有好好打理过的头髮乱蓬蓬的,穆青枳冻得发紫的手抱着膝盖,蹲在门边,从侧面仰脸看着来人。乌熘熘的瞳仁没有光泽,唇上的死皮裂开了两道,成了血色浅薄的唇上少有的红色。 「枳儿,你蹲在门外做什么?」班贺温声问道。 穆青枳一声不吭,收回目光盯着地面,身体蜷成一团,纹丝不动。 班贺柔和的神色渐渐凝重,将工具箱交给阿毛:「你先把东西放下,去吧。」他说完,自己走进了那间破屋里。 阿毛看了眼深深低下头的穆青枳,犹豫片刻,跟在师兄身后走了进去。 看见师兄站在床前不动,他疑惑地挪动脚步,眼中的好奇在看到床上的人时变成了呆滞。 穆柯仰躺在床上,仰起的头与半张的嘴像是唿吸不顺,可他的身体再无起伏。未完全闭合的眼睑定格于此,眼珠似乎已变得浑浊。 门外灌入的风渗进衣服里,阿毛浑身凉飕飕的,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师兄。 班贺回过头来,无声嘆息:「取些钱,去置办棺材吧。」 老人家晚年贫寒,又是背井离乡,没有亲人朋友在旁,唯一的亲人是年岁尚小的孙女,请不起专门的丧葬队伍,因而丧葬事宜皆由班贺主持操办,一切从简。 这不是他第一次操持葬礼,当年师父逝世也是他从头至尾亲力亲为。只是那时师父身居高位,葬礼操办规格皆非常人能及,与此时天壤之别,匆匆办了一口薄棺,坟地不过是一个土坑。 下葬当日,除吕仲良前来帮手外,还来了一个酒馆老闆。班贺仔细回想,才想起他是初次见到穆柯的那家酒馆老闆。 他是从棺材铺老闆那儿得知的消息,抬棺的人还是他帮着找来的。酒馆老闆从荷包里摸出一些钱,放到穆青枳手中:「我们算是老相识了,这两年来你们过得苦,我看在眼里,却也没能做些什么,这些钱,就当我送你爷爷最后一程。」 他留下钱,一口茶水也没喝,转身走出门外。 穆青枳握紧手中铜钱,泪如雨下,咬住的下唇沁出血来,脸色却是苍白。 时辰一到,棺材入了土,来帮忙的人仓促吃了顿便饭,各自散去。吕仲良看着班贺,迟疑了一会儿,在他的劝说下离开了。 一时间天地都静了下来,只有班贺和他的跟屁虫阿毛留在那间破房子里,沉默不语的穆青枳坐在床边。床铺空荡荡的,少了个人,仿佛整个房子一下变得空寂起来,连风游过都有回声。 班贺开口:「枳儿,逝者已逝,生者要做生者的打算了。」 「我就留在这,哪里都不去。」穆青枳声音低低的,这几日哭得沙哑。 「你爷爷临终前将你託付给我,我不能放着不管。」班贺说,「这屋子背阳,潮湿阴冷,我那边给你收拾了一间房,你住过来吧。」 第95页 穆青枳抬头看他:「你认识总兵大人,对不对?」 犹豫片刻,班贺缓缓点头。 「那总兵大人,能不能帮我抓住害死我爷爷的兇手?」穆青枳睁大双眼,泪水迅速在眼眶内蓄积,却一眨不眨。 这场悲剧的根源,是他为了一条木腿自作主张跟来这里,行兇的人,更是沖他而来。如果不是他的到来,这对祖孙俩还能安稳度过一段时日,然而最令班贺痛心的是,穆青枳没有表现出任何怪罪他的意思。 穆青枳知道兇手是来找班贺的,比起怪罪他,她更责怪自己。 明明班贺出门前特意叮嘱过,他不在家中,不用上门,可她偏偏不听劝地去了。兇手发现了她的探视才会突然出手,而爷爷是为了保护她才受的重伤。 她将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除了兇手,没有埋怨任何人。 歉疚充斥着班贺的内心,他没有任何资格拒绝她的请求。 他说:「好,我去帮你求总兵大人。」 总兵日理万机,擅自上门容易扑空,班贺想也不想,首先去找孙世仪。 孙世仪白日在营房练兵,晚上回家休息,见到班贺在门前等候,连忙招唿他进门说话。 近来发生的事情叫人心情难以放松,班贺无心寒暄,开门见山:「孙校尉,我有一事相求。这事有些难以启齿,但情况危急,不得不求助于您。我以往有些旧怨未结……」 孙世仪一听心中瞭然,打断他:「是不是有个追杀你的仇家?还是个铁臂铁腿的大恶人?」 班贺愣了片刻:「您怎么知道?」 「陆旋迴营那天就和我说了,不然你以为,这些天大街上到处搜什么呢?我已经答应了他,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孙世仪朝外面一努嘴,「他一门心思担心你呢。」 班贺心情稍稍放松,却又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是嘛。」 孙世仪:「可不是。他前些天晚上没回营,说是怕你出事。这小子不提前报备一声,骆将军让我给他点教训,打了二十杖,嘿嘿。放心,下手有分寸呢,不疼的。」 班贺心情更复杂了,他竟不知道这件事…… 「他所说属实,的确是我带来的麻烦,骆将军没有为难他吧?」班贺面露忧色,紧张起来。 「骆将军疼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为难。」孙世仪笑得越发灿烂,「他明儿个,就要进山喽!」 进山?班贺总觉得,疼人应该不是这么个疼法。 从孙世仪那儿得知穆柯后事已经妥善处理,班贺暂时收留了穆青枳,之后再细作打算,陆旋放下心来。孙世仪顺带公布了正式的巡山安排,主动告知他全城搜索还在进行中,陆旋总算能心无旁骛地去往城外。 带着整理好的行装出发,抵达山上的营帐,已近黄昏。趁着天还未完全黑下来,陆旋安排众人分工进行,他和郑五去拾柴,袁志三人留下整理营帐、准备食材、生火做饭。 郑必武还未独自和陆旋相处过,被点到名让他心里直突突,潜意识告诉他,这个伍长不好对付。远离营帐,他便埋头拾柴,做出一副卖力投入的样子。 「郑五。」 冷不丁被叫到名字,郑必武倏地站直了:「是!」 陆旋捡着柴枝,自然地靠近,嘴里的话却听来刻意:「你是不是……」 郑必武死死盯着他,甚至直直站在那儿,忘了假装卖力。 陆旋言语试探:「你参军以前,是不是犯过事?」 郑必武暗暗松了口气,表情出现了细微变化,得意与轻松不经意间自眼角眉梢流露。陆旋也随之确定,看来他不是因为犯事躲避抓捕而参军。 那么,他参军的原因,就很值得深思了。 第53章 山营 紧张情绪在听到这个挨不着边的猜测后有所缓解,郑必武放松下来。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只是胡乱猜测那就没事了。 郑必武重新动起来,故作疑惑:「伍长,你为什么这么问,我祖祖辈辈可都是良民,从不作奸犯科,你怎么会以为我犯过事?」 「是我误会了。」陆旋将柴枝理了理,态度随和,如话家常,「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参军。」 郑必武眼珠一转:「这有什么好奇的……不就和你们差不多,你们是为什么参军,我也不会差太远。」 陆旋看着他,郑必武想迴避他的目光,却强行站住了,用最坦然的态度直视对方。 陆旋收回视线:「方大眼参军,是为了填饱无底洞似的肚子,不拖累家人。何承慕参军,是死里逃生后,为了获取军饷赡养家中老人。袁志参军,则是有一腔身为血性男儿建功立业的抱负。你说和我们差不多,那到底是和谁差不多呢?」 郑必武呆滞,一时无话,咽了口唾沫,反问道:「伍长你为什么参军?」 「我?」陆旋如实说道,「因为我父亲原是行伍出身,与骆将军是军中旧相识。沾父亲的光,我有幸成为骆将军部下,不过是子承父业罢了。」 郑必武双眼一亮:「正是如此,我爹以前当过兵,我也是子承父业。」 陆旋像是信了,想起什么似的:「你上回不是说,你有个当兵的亲戚,就是你爹?哪儿有人把父亲说成亲戚的。」 郑必武立刻话赶话接上:「那是我叔,我叔叔和我爹都是当兵的。」 「哦,」陆旋拉长了尾音,缓缓点头,面露瞭然,「你是军户出身,家里还不止一个当兵的。」 第96页 郑必武差点没咬着舌头,言多必失诚不欺我! 陆旋继续问:「你出来参军了,家中还有什么人?」 这话里定然设了陷阱,郑必武警觉起来,当初登记在册时,有详细记载过籍贯住址,家中人口,以便日后有什么消息,可以通知家人。可问题是,那都是他现场胡编乱造的,哪里记得自己写了什么? 努力回想,郑必武印象仍是模模煳煳,硬着头皮回到:「父母双亡,没有别的亲人了。」 「可你的登记册上分明写着,家中有老母,怎么又成了父母双亡?」陆旋视线锐利起来。 郑必武脑门子上的汗不断往外冒:「我记错了,家中还有个母亲……」 「哦不,是我记错了。你的确是父母双亡,家中有母亲的是何承慕。」陆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也太煳涂了,母亲在不在人世都记不清。」 这要还看不出来被耍了,郑必武这二十来年枉做人,他深吸一口气,压着一肚子火:「伍长,实不相瞒,我来这里参军正是因为脑子不好使。但凡我脑子好使一点儿,我都不会站在这里!」 他已然一副被逼急了快跳墙的模样,眼中隐隐透出凶光。陆旋熟若无睹,淡定抱着自己捡的柴往回走:「你的任务还未完成,捡够了就回来,我先走一步。」 郑必武望着那个背影,狠狠捏断手中干枯的柴枝,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他必定……可恶,还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他环顾四周,周围是无边的树木,重重叠叠的枝叶压迫,越是深入越是暗无天日的茂密植被,根本无从辨别方向。 此时无人看管,正是逃跑的好时机。可听闻西南多山林,林中有经年不散的瘴气,蛇虫鼠蚁,豺狼虎豹俯仰皆是。更有甚者,绘声绘色描述那些蛮夷吃人,即便危言耸听了些,迷失山林凶多吉少,恐怕尸骨无存。 郑必武恢復平和,将柴枝捡起来。逃跑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回到营帐,陆旋看见火堆旁多了两人,身着制式相同的戎装,正和何承慕几个一起忙活。袁志率先看见陆旋,招唿一声伍长,那两人便看了过来。 两人皆是三十来岁的模样,蓄着络腮鬍,格外老成,先后站起身,还未说话,陆旋率先开口:「请问,哪位是周什长,哪位是汪队长?」 左边壮实些的汉子开口道:「我是周锷。」 陆旋放下手中的柴,就要前去拿调令:「什长,我们是奉孙校尉的命令,前来山营……」 周锷一抬手:「你小子礼数太多,不知轻重缓急,得改改,什么事能比吃饭还重要?你们,带了酱菜吗?」 何承慕回过神,回身弯腰抱起一个小罈子:「带了带了!」 周锷大笑两声,搓了搓手:「正好我们的吃完了,离下次补给还好些天呢,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他满怀期待:「你们还带了些什么来?」 陆旋想了想:「除了盐醋米饼,还有些油麻、干酪、茶叶。」 周锷身旁的汪郜喜笑颜开:「你们来得确实是时候,我们晾了些腊肉,正好能吃了!」 那是他们自己猎回来加餐的,勉强算作迎新。山营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难得来新人,可不得吃些好的么。 郑必武抱着柴,一路拿鼻子循着味回来,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生火煮个野菜汤就干粮不错了,怎么还会有肉香? 被热心的袁志招唿坐下,郑必武眼中只剩锅里和野菜混在一起的腊肉,也不管那两个生人是谁,快速加入饭局中。动作生勐,一点儿也不输给老兵。 在这儿可没有担心他吃不着肉帮着夹菜的班贺,陆旋顾不得什么修养礼仪,几个人将一大锅菜吃了个精光。其他人停箸,方大眼还差那么点儿意思,抱着锅认真刮锅底。 上山第一顿饭吃得惬意,一帮人坐在原地休息剔牙,陆旋才再次问起今后巡山事宜安排。 「你们对山上不熟悉,走哪些路,有什么注意事项,我和汪队长带你们几回,你们就知道了。」周锷微微眯眼,「你们可不要擅自乱走,山上不比城里,危险着呢。」 定好明日出发时间,众人进入营帐内休息,陆旋则提前安排人轮流守夜。 他守前半夜,后半夜换袁志。 汪郜特意叮嘱火不能灭,陆旋心中有所预料,果然,夜里听见了狼嚎,穿林而过,仿佛近在咫尺。 拿树枝挑了挑火堆底部,让火焰烧得更旺。他注视着跳跃的火舌,木材在火中发出毕毕剥剥声,被烧成各种不规则形状,中心的燃烧物反而成了阴影。 他从那片阴影中看到了一个人,一眨眼,那个人便消失不见。 翌日,天还未亮,陆旋被周锷唤醒,留下守了后半宿的袁志看守营帐,一行人整理着装行囊,向着山林更深处出发。 郑必武打着哈欠,迷迷煳煳跟在人后,不知走了多远,忽然一阵尿意涌来。所谓人有三急,暂时掉队情有可原,一会儿追上去就是。 向陆旋请示过,郑必武跑进树丛,解开腰带准备放水,小腿肚却像是碰触到了什么。低头查看时,一道不起眼的冷光从眼角闪了下。 他向着光发出的地方看去,凝视片刻,意识到那是什么,登时浑身僵硬,寒意从背后攀上来,汗毛竖立。 一张蓄势待发的弩隐藏在灌木中,箭尖正对着他的眼睛。 第97页 第54章 女头人 最前头的周锷手里握着一把新磨的柴刀,一行人在晨光熹微中前行。 自中原朝廷将此地纳入版图,便有巡山人在此,常走的土地被一双双脚踩平夯实,直到再生不出植被,形成了此时他们脚下的路。 西南水草丰沛,植物茂盛,若是隔一段时间不清理,这些路便会被两侧生出的枝叶藤蔓掩埋,因此巡山者带着刀,时常修剪多余枝丫。 「劝你们把袖子、裤子都扎紧了,脖子也捂严实点儿。」周锷粗声粗气提醒,「别处的虫蚁冬日都蛰伏在地下,莫哥山的虫蚁不分春冬,碰到活物就上口,咬人可疼。」 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压着嗓子喊伍长。 众人回头,就见郑必武慌慌张张提着裤子跑来,一脸惊魂未定:「伍长,伍长!」 汪郜调侃:「撒个尿怎么慌成这样?难道是那玩意儿被咬了?」 郑必武警惕地看向四周,像是提防着暗中窥伺的某些东西。他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何承慕:「不是!你们跟我来,快!」 陆旋略思索,决定跟他去看。几人被带到撒尿的树边,郑必武扒开遮挡的叶子,露出藏在叶片后的弩。 「这儿还有根线,刚才我的腿碰到了,好悬没直接沖我脸上来。」他满脸气愤,还带着些许劫后余生的庆幸。 陆旋沉默不语,对这里的事还不了解,目光投在那两位老兵身上,看他们如何处置。 「哼。」周锷冷笑一声,拎起那张弩看向汪郜。汪郜嘴角往下垮,露出嫌弃又烦恼的表情,嘴里嘟囔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话。 汪郜接过弩,卸下箭,拨弄两下弓弦:「走吧,咱们。带你们去认识认识老朋友。」 那张弩外观多处有磨损,是张旧弩,造型简单,显然不是出自精工细作的军器局。仅凭目测,陆旋就可以判断弓弦张力远不如他们所装备的武器。 莫哥山动物种类繁多,是上好的猎场,骆忠和就喜欢隔三两月来一趟,不少猎户会在山上设伏做陷阱,但一般不会在人常活动的范围内。一是山里的动物更警觉会主动远离人,二来也怕误伤。这些路巡山常走,一旦发现陷阱巡山人会及时清除,从一旁枝叶折断的痕迹看来,是新设下的。 周锷手里的弩上好箭,语气漫不经心,目光截然相反地警觉:「你们注意着点周围,干这事的说不定还没走远。」 两个老兵在前,几人加快脚步跟上,忽然听见林中有动静,不像是小型动物发出的,陆旋叫了声:「什长。」 周锷汪郜敏锐捕捉到声音,武器紧握在手中,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疾奔而去。 一开始,陆旋速度快些,但没跑多远,就被毫无规律可言的树干限制了发挥。被他们的动作惊扰,一道身影从灌木中蹿出,在树林间跑得飞快。陆旋模煳看到,那背影看起来并不壮实,像是个少年。 周锷大喝:「站到!克哪点!」 越喊,那身影跑得越快,他对树林十分熟悉,显得整个人像一只灵活的猿猴,闪现般一下出现在更远处。 新上山的几人速度未必比他慢,却被树木枝叶阻挡,不想撞到树上去步伐不得不放缓。何承慕更是被枝条抽了好几下脸,他下矿干活可没遇到过这么多障碍物! 周锷看起来体格壮实,却一点儿也不迟钝,独自领先到了最前头。这会儿就显出经验的重要性来,那小子快,周锷熟悉地形,且速度更快,追上一招后发制人,抓小猫似的把人揪了回来。 果真是个少年人,汪郜上前就是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亮了亮旧弩:「这各是你干嘞,土贼?」 郑必武和何承慕面面相觑,土贼?这小子是个贼? 虽然能大致猜到汪郜说的什么,但陆旋的确不太懂土话。军营里汉人居多,也有不少本地人,但在军营里说的都是带口音的官话,汪郜这一口标准的土话少有听到。 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衣着不像汉民,在周锷手里不断挣扎,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眼前所有人。 仔细打量一番,周锷道:「嚯,又是征日寨子里的小娃娃,她手底下专出这种刺头。抓了现行,我看她今天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旋记得,越泽的女头人,就叫征日。 那少年狠狠瞪着周锷,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你拽哪样!」汪郜又在他头顶不轻不重拍了下,「憨不碌出,真伤了我们弟兄,咋个整?」 「他还能咋个整,当然是找到征日,问征日咋个整噻。」周锷用力一扯,少年被拉得一踉跄,暴躁地嘴里冒出一串土话。 在场四个汉人听不懂,但不妨碍从语气判断不是什么好词。听不懂有个好处,那就是不仅不会生气,反倒能当看了个乐子,跟炸了毛的小动物似的。 六个身着戎装带着武器的士兵逼近寨子,手里还抓着一个本族少年,无疑会给人能带来巨大威胁。他们抵达越泽人的寨子外,寨里的人开始唿喊传讯,慢慢聚集到大门前。紧张与防备的目光出现在那些越泽人脸上,人群中一个女人面色焦急,担忧地看着被擒住的少年,若不是身旁的人拉住她,几乎就要冲上来了。 很快越泽人一阵骚动,从人群后面走出几个拿刀的高大汉子,还有一个个子高挑的女人,站定在所有人前方。 女人年纪不过三十岁上下,身着当地部族服饰,腰间别一把雕刻精美花纹镶嵌宝石的匕首,身上的银饰折射光线,让人有些不敢逼视。她的肤色很深,令手臂、身体曲线看起来富有力度,就五官而言,容貌不算顶尖的美人,双眼却明亮锐利,散发着振奋的神采,似乎永不会疲惫。 第98页 「汪队长,你咋个来了?」 汪郜不和她废话:「征日,你们族的人,你还管不管?」 征日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神情威严:「拉哈,你闹哪样?」 拉哈没了刚才的折腾劲儿,这回低着头不说话了。 征日看着汪郜,自然也看到他手中那张旧弩,不动声色,扬起笑脸:「汪队长,他还是个小娃娃,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小娃娃?十六岁在我们那儿都能准备当爹了。就算他是小娃娃,你总不是吧?」汪郜拿着弩在掌心里拍了拍。 身后站着的是族人,征日顿了顿,再次开口,已是一口流利的官话:「汪队长,我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质问。拉哈他再不懂事,我相信他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那张弩是他带出去的?其实弩是他哥哥的,不过拉打这阵子受了伤,拉哈或许只是想试试自己打猎。」 周锷嗤之以鼻:「这话只能唬你们自己吧?他在我们巡山的路边设的陷阱,可不像是猎普通的动物。」 征日语气重了些:「拉哈无意冒犯,我以头人的身份担保。汪队长,周什长,你们是朝廷的官兵,在你们眼里,我们和山里的动物没什么两样,只允许你们的总兵大人来这儿打猎,却忘了,这是我们越泽人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地方。你们把这儿当猎场,从没经过我们的允许,怎么我们在自己家抓几只野鸡野兔,反倒要被你们问责?」 「你不该打猎,该去种地。倒打一耙使得这么好,多荒的地都能给你翻肥了。」周锷提高了声量,身后几个小兵憋着笑,漏出几声噗嗤来。 他不以为意,抬手将拉哈推了出去:「我们不是来挑事的,但我得警告你,你们自己几个部落打打没事,如果伤了我们的人,你们最好想想岢人的下场。」 提到当年因反抗朝廷而被灭族的岢人,摧毁整个部落后,朝廷震怒难消,下令追杀余孽,不留活口,言语中的威胁不言而喻。一个小小的什长都敢对她这么说话,征日脸色微变,身后几个壮汉表情愤怒,手中的刀提了起来,却被征日拦下。 看着拉哈回到面色焦急的母亲身边,征日昂起头,神情高傲:「越泽人从来不是无事生非的歪货,放心,我们要是反了,一定是被逼到了没有活路的地步。那时候,所有人都不会指望能苟活,拉一个垫背算一个。只要活着一天,我们的仇人,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杀了他。」 像是在附和她的话,身后的越泽族男女老少,面容皆是凛然,注视几个外族人的目光坚毅果决。 「我们走。」汪郜面无表情,招唿一声,转身向来路走去。 走出一两里地,那些目光残留在身上的感觉才完全消失,方大眼反应稍显迟钝,何承慕郑必武两人接连甩甩胳膊,晃晃脑袋,放松了些。连陆旋也不得不承认,那位女头人的气势足够有压迫感。 当地山民勇勐彪悍,有自己的武装,土兵战力惊人,尤其擅长山地作战,真打起来,他们六个未必能全身而退。 郑必武感慨:「想不到他们竟然选一个女人做头人,岂不是和我们太后……」察觉自己差点失言,连忙闭上了嘴。 「太后?那你可太小瞧征日了。」周锷道。 话不能明着说出口,但周锷对征日的了解,让他发自内心尊重这个女头人。西南部族不少女人当首领,各个都是风里来雨里去、亲身披挂上阵的女巾帼。而那个稳坐京城养尊处优靠着儿子当上皇帝才能有权力的女人,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第55章 土贼 征日是越泽前任土司的大女儿,幼年时就随同父亲狩猎,力大善射,十二岁时凭一己之力射杀一头成年熊,土司大为赞嘆,将这个女儿视为天赐神女,宠爱有加,病亡前将头人的位置传给了她。 而征日所继承的,不止是部族的村寨、族民,还有一支六千余人的强大私人武装。这支因每个战士腰间都系有一块熊皮,而被称为「罴兵」的队伍,只听从头人号令,子孙相继,誓死效忠。 罴兵中战力超群的精锐便有两千余人,曾几次被朝廷调去剿匪、平叛,战绩不俗,甚至有两次是征日亲自率兵。 此次并未在寨中见到罴兵的身影,都是些普通百姓,仅有几个守卫在征日身边,不知道背地里做些什么。 陷阱的事虽然吓人一跳,但不宜太计较,更不能变成越泽与朝廷的冲突。汪郜和周锷明白这个道理,说那话只是吓唬他们,这次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到寨子边上探探情况,确认他们是否安分。 暗自思索半天没想起来,周锷手臂搭上汪郜肩膀:「拉打这名字好耳熟,谁来着?」 「是耳熟,像是就前几天听到过……」汪郜仔细回想,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越泽和蜑邦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个沖在最前面,闹得最凶的,就叫拉打。钱参军带人去镇压,拉打冲击在前,受了伤被带走,换了个说得通的,那帮人才能那么快消停。」 「哈哈,原来是他啊!」周锷恍然大悟,笑起来,那拉哈的动机就一目了然了。 哥哥在朝廷镇压中受了伤,弟弟不服气,于是把拿他们撒气当成为兄报仇。就是太嫩了,经验不足还沉不住气。 周锷晃着脑袋:「拉打,拉哈,一家子出了两只虎。难道他们就没听过,一山不容二虎么?」 何承慕好奇:「什么两只虎?」 第99页 汪郜哦了声,解释道:「在越泽人的语言里,拉打是勐虎的意思,拉哈是俊虎。」 方大眼挠了挠头,呵呵一笑:「我还以为他们姓拉,或者,是拉字辈的。」 周锷大笑出声:「哈哈哈,拉字辈?亏你想得出来,他们可不和咱们汉人似的按辈排字。」 到了吃饭的点,几人清理出一块空地生火,将身上带的粮食拿出来,填饱肚子再继续上路。 火堆生起,浑身上下暖和起来,郑必武搓了搓手:「队长,怎么从昨天到现在,就见到你们俩?」 「你还想要几个人?」汪郜反问,「就咱们这几个,都让一村老弱妇孺如临大敌。再多几个人,是巡山还是找事?」 「这倒也是。」郑必武想到刚才那场面,募来的兵本就鱼龙混杂,若是管束不到位,难保某些混帐不会干出格的事。 不过整个山营并非只有他们两个,莫哥山范围太大,分散在几个地点而已,并无定员,看上头安排。 嘴里嚼着烤热的大饼,就一口壶里的水,陆旋忽然开口:「汪队长,那些土话,能不能教我?」 汪郜:「想学啊?」 陆旋:「我们几个恐怕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难免要和本地人打交道,语言不通恐怕有诸多不便。若是因言语误会产生冲突,那是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你说到点子上了,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学的。」汪郜夹了块酱菜,咬了口饼,看着其他人,「是该学学,西夷小部落繁多,除了与汉民通婚的几个族,多的是大字不识的山人。也就大部族的那些土司要和官府打交道,还知道让贵族子弟们到京城读书,底下那些百姓,出个识字的都是稀罕,更别提让他们学官话了。谁让咱们是讲究人,还得是咱们迁就人家。」 周锷笑得很贼,打声招唿:「有什么不懂就问我,我也会。」 何承慕立刻问出自己疑问:「抓到拉哈的时候,为什么叫他土贼?你们也不像认得他的样子。」 「土贼呢,是打招唿的时候的称唿。你见到这儿的人了表示友好,就可以叫他土贼。」周锷挤挤眼,「比如你们,就是四个土贼。」 这也胡说得太明显了,陆旋笑笑,不搭这个话茬。郑必武却故意去接:「什长,那您必然是大土贼啊。」 周锷直起腰:「诶,岔巴狗,就你话多。」 「什长,虽然我听不懂土话,但我还是能听懂狗字的。」郑必武认真道。 汪郜喷出一点碎饼,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 周锷说:「那就叫你日龙宝,可有意见?」 郑必武傻眼,听不懂没法反驳,只能闷声做哑巴。 陆旋眼带笑意,目光从那两个老兵身上收回,低头吃着手里的食物。 年纪不小,参军多年,却只挂着低阶武职,不记功只领赏,自愿留守山营。孙校尉特意对他提起这两位,必然有他们的过人之处。既然让他来山营,那便既来之则安之。 还有这个郑五,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但他的表现太反常,混入绝对别有所图,让他远离营房相对减小了风险。 陆旋明白昨日那番言语敲打是打草惊蛇,陆旋的目的就是要郑五有所约束。 他是孙校尉向骆将军保举的人,出事了连累的是孙校尉,于情于理,陆旋更不希望郑五犯下错误。 除此之外,那座城中唯一让陆旋放心不下的,就是班贺。 一日不抓到行兇者,他一日不得安宁。 「啊啾!」 院里看书的班贺抬起头:「阿毛,多穿件衣服去。」 阿毛揉了揉发痒的鼻尖:「哦。」 他从穆青枳身旁跑过,脚步顿了顿,穆青枳双手紧紧捂住手里的衣服,戒备地看着他。阿毛若无其事把头摆正,跑得飞快蹦进了屋里。 穆青枳松开手,露出像只扭曲挣扎蜈蚣的针脚,她的脸上也露出为难的表情。 她缝得太难看了,难看到不好意思拿去还给班贺。 可这是她看见班贺衣服被钩破了,主动要求做的——也可以说,是她强行从班贺手里抢来要帮他缝的。 「可真难看啊。」 背后响起的声音让穆青枳又惊又怒,捏着缝口站起身,转头对悄悄摸到她身后的阿毛怒目而视:「你怎么总是贼头贼脑的!」 阿毛一熘烟跑到班贺身后,朝她扮鬼脸。 在玉成县的时候,都是孙姨帮他们缝制衣服,手艺精湛,缝补的针脚细密均匀,不细看都看不出来。穆青枳这个,简直像刚学会拿针的。 班贺放下书,问道:「缝好了?」 穆青枳脸上的怒气转为尴尬,红着脸,再也无法逃避,心虚地交出衣服。 班贺展开衣服看了眼,笑着放到一边:「不错了。」 穆青枳面上绯红渐渐消退,解释道:「以前都是爷爷缝的,我很少做……」 她神情落寞,低头揪着手指头。 班贺笑笑,转而说道:「今日的萝蔔清甜,明天可以再买些回来。」 穆青枳羞涩地点点头,班贺刚站起身,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人在踹门。 将被吓一跳阿毛与穆青枳护在身后,班贺严阵以待,下一刻,那扇门不堪重负轰然倒地。 姜迹站在门外,左手握着刀,比上回见到更为狠戾,目露凶光。 第56章 枪法 第100页 一连多日不间断的全城搜捕,像蛛网一般严密地延伸至这座城池的每条街巷,户户问询,家家到访,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在这样的网罗密织之下,姜迹出门没走两步便会遇到巡逻的官兵,他从一开始的潜伏不发,到现如今举步维艰,难以继续隐藏行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次找上门来。 正好,班贺和阿毛在,那不走运撞上他寻仇的小姑娘也在,这回,就一起杀了吧。 姜迹手中的刀尖向前,步步紧逼:「我本不想杀你的,只需要跟我回去,是你不知死活非要反抗。这回,你非死不可。」 班贺不动声色,目光冷凝,瞥见桌上茶杯,探手拿在手中,势如疾风往右侧掷去。疑心这院里布置了什么机关,姜迹一惊,逼近的动作稍迟缓,视线跟随那只茶杯划出一道弧。 瓷杯击中屋檐下悬着的一只铜铃,甘脆空灵的铃声随着碰撞响起,然后是瓷器落在青石板上碎裂的清音。不小的声响越过墙头,向四周涌去,不知传入多少人耳中。 不好,他要叫人!姜迹被声响激怒,行动起来,刀口直冲班贺面门。 阿毛惯常站在师兄身后,此时也没能让他多紧张,但穆青枳却不能无动于衷。她又是惊恐又是担忧,眼睁睁看着唯一的亲人在自己面前被打伤,最终不治身亡,独留她在人世,幸好有好心人愿意收留,班先生那样好的一个人,难道她只能再次目睹惨案在眼前发生么? 恐惧累积到至高点,几乎要把人压垮,在极致中突变,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破土而出,穆青枳发着抖的身体动起来,一把抓住墙边长长的扫帚,双臂转动,对准姜迹挥了过去。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却有板有眼,挥出了一往无前的架势。虽然准头偏了些,好在扫帚头部宽大,成功将姜迹拿刀的手打偏。 一击得手,穆青枳的胆怯退去几分,不再那么慌乱,回忆脑中的招式,挥着扫把再度出击。 班贺内心诧异,却也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将眼前人击退,推着阿毛去取弩。 姜迹恼怒地挥刀斩向扫帚,整个竹枝束成的头部被噼散,零落一地,竹竿亦被削尖了。 穆青枳心慌了一瞬,却听班贺冷静的声音传来:「枳儿,站到边上去。」 回过头,班贺已经手持一张上了弦的弩,对准了姜迹。穆青枳长出一口气,往他身后站,口中急切说道:「快射他,别让他跑了!」 班贺微微偏头,双眼瞄准望山,箭尖对准目标的心口。 时间不断流逝,不知何时会来人,姜迹越来越焦躁。义肢遭到破坏已经大大限制他的行动,进攻又被穆青枳阻碍,此刻站在弩箭前方,红了眼的行兇者竟然不惧威胁,勐冲向前。 一只箭而已,他不会给班贺上第二支箭的机会! 他一动,班贺眼眸一眨不眨,食指指尖内扣,弩箭离弦,化为一道残影。 姜迹侧身躲闪了一下,被弩箭射中右胸,一阵剧痛袭来,但他仍站在原地。似乎矢锋卡在了骨头间,并未深深刺入,他只是脚下趔趄一步,随即迈开腿,来势汹汹。 班贺目光一厉,放下弩机,手中出现了一把薄刃匕首,视线落在姜迹握刀的左手上。 那样一把看似脆弱的匕首,所带来的威胁对姜迹而言远超弩机,雪亮刀锋唤醒了他右手义肢被废的回忆,是造成他现如今狼狈境地的罪魁祸首。 犹疑间,门外已经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姜迹颓然认命,此时再无机会。他恨恨盯着班贺,咬牙被迫放弃,踏上石桌,借力翻过了院墙。 穆青枳眼中溢出不甘,看着他逃走的背影,身体不自觉向前,被班贺一把拉住:「枳儿!」 穆青枳回头看他,紧紧捏着那根削尖的竹竿,泪珠从眼眶滚落:「我要杀了他,为爷爷报仇。」 班贺看了眼门外被铃声唤来的官兵,将竹竿从她手中接过:「这件事太危险,还是交给他们吧。害死你爷爷的兇手,我们不会就这样让他逃掉。」 穆青枳用力擦掉眼泪,低下头,心思百转,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官兵没做停留,向着姜迹逃离的方向追去。阿毛从班贺身后出来,好奇又兴奋,凑到穆青枳眼前:「没想到你还会两招!」 班贺回想她刚才的招式,问道:「那像是枪法?」 穆青枳闷闷道:「是……家传的枪法,我爹教我的,但我只学会了几招。」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班贺早就见过穆柯的拳脚功夫,祖孙俩相依为命,艰难逃生,这世道混乱,穆青枳学一点防身的功夫合情合理。 「你家的枪法,一定很厉害。」班贺声音柔缓,「枪为艺中之王,各器难敌,刚才对抗那人的两招使得很好。」 穆青枳埋头不说话,肩膀微微颤抖,好一会儿才带着重重的鼻音开口:「可我,没能学会。我什么用都没有,还连累了爷爷……」 这件事恐怕会成为她一辈子的心结,班贺不知如何安慰,只是轻轻揽住她,手掌拍了拍她的肩背。 第二日,前去追兇的官兵回话,没能抓到姜迹,城内翻了个遍寻不到他的踪迹,很大可能已经逃出城外。 孙世仪已经向周边各镇县发下通缉令,一旦见到画像上的人,死活不论,赏银百两。搜寻几日无果,周边县镇也没有消息,不得不考虑最麻烦的可能,就是那人没有去周边城镇,反而藏进了山里。 第101页 西南境地最不缺的就是山,绵延数百里,地形复杂,多有山洞沟涧,难以大量派人搜索,躲进山中那就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往犯了重罪的犯人常常都是往山里逃,一躲就是数年,少有能被擒获。 为以防万一,这事的后续消息孙世仪及时传递给了身在山营的陆旋,让他安心的同时也多加注意。 获悉此事,陆旋眉头紧锁,没有一刻放松。 班贺眼下得到了暂时的安全,可那巨大的隐患却成为了顽疾。找不到人,那么他未来的每一日都面临着姜迹的威胁,或许将来的哪一天,姜迹又会出现,提着刀,破门而入。 有可能逃入山中……陆旋收好信纸,即日起,他会让所有人注意异常,只要发现有人的踪迹,立刻告知他。 一定要,彻底剷除祸根。 第57章 拉打 一晃眼,陆旋一伍到山营已有七日,常走的山路记得七七八八,附近地形亦渐渐熟悉,每日两人一组前往不同方位巡视,一人留守营地,比周锷汪郜两人要轻松太多。 这几人里没有偷懒耍滑的刺头,行为举止也颇正常,但周锷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要问具体是哪里不对,他说不上来。 是夜,周锷睡梦正酣,忽然一蹬腿,醒了过来。像是得了某种指点,他侧耳倾听,双眼睁圆了,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翻出火摺子吹亮了,四处照了照,周锷一无所获。为免扰到其他人,暂时放弃,灭了火光回到通铺上。 第二日一早,周锷神神秘秘对同屋的人道:「咱们这儿,进了耗子了。耗子这玩意百害无一利,专门偷吃粮食,可不能留。」 何承慕背上的皮一阵紧绷,陆旋和袁志立马向他看来。袁志眼神询问:怎么办,要不咱们坦白吧? 何承慕表情惊慌地小幅度摇头:绝对不行!他昨儿还看见周锷在山里挖了山鼠烤着吃了,现在都这么说了,怎么可能坦白! 怕什么来什么,只见周锷摸着下巴:「这样吧,咱们晚点出发,你们三个跟我一起把这间屋子搜一遍。」 说着他上前动手翻找起来,一面搜一面催促那几个傻站着不动的小兵:「愣着干什么,快。」 何承慕磨磨蹭蹭走到自己被窝前,软脚虾似的随意翻了两下,装作搜过了就要去下一个地方。 这样应付的动作立即引起周锷的不满,挥着手上前:「怎么能这么敷衍了事?你得这么着,」他双手抓住何承慕的棉被,用力掀起来,炫技似的手腕一抖,「这样,看到没?」 被掀起的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到尾端又形成一个回弹的力道,打了个小卷,顺带抖出了一团灰不熘秋的肥老鼠。何承慕整张脸皱到了一起,袁志抬高了眉毛张大了嘴,两人的视线凝聚在空中转体的耗子身上,唿吸几乎凝滞。 「耗子!」 周锷眼尖地捕捉到那团灰影,耗子四爪落地的瞬间,还未来得及跑出一步,他便大跨步一脚踩了上去—— 「窑神!」 何承慕哭嚎着扑到周锷脚边,如丧妣考,吓得周锷忙不迭收回脚,退后两步。 窑神的伤还没完全恢復,身上结着黑色的血痂,比平日还要难看几分,但在何承慕眼中只有可怜。他哭丧着脸将窑神捧在手心里,那么大点,哪里承受得住这一脚?随即他发现,窑神吱吱乱叫,活得好好的。 最后一刻危急关头,它靠着灵活的身法躲开从天而降的一脚,只被踩到了尾巴尖。何承慕表情登时尴尬起来,有些不敢看一旁的周锷。 「吓老子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踩你尾巴上了!」周锷唾了一声。他就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敢情是这屋里多了个鼠辈,还有个胆子大的吃里扒外。 他一脸兴师问罪:「这耗子是你的?你竟然敢在营地里养耗子!陆旋,你的兵还干这种事?」 双眼紧盯捧在手心里的窑神,何承慕只恨自己怎么不是个聋子哑巴,那就不用面对这样残酷的局面了。他最担忧的是连累了伍长,这和伍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陆旋想为何承慕解释,周锷却并不在乎其他,不问缘由但求结果:「小何,把它交给我,让我给它好好超生。」 何承慕抱紧了窑神:「什长!不行,不行啊……」 周锷正要上手来夺,陆旋袁志两人都做好了阻拦的准备,何承慕站起身就要跑,场面风云变幻,霎时乱成一片。 追逐战一触即发,门外传来汪郜的声音,打断了众人动作:「周锷,快出来,有人来了。」 周锷扫兴地收回手,说了句一会儿再处理,匆匆忙忙开门走了出去。 陆旋瞥了何承慕一眼:「你自己想办法解决。」说完,也跟着跨出门槛。 刚在周锷与汪郜身后站定,早早站到了看热闹最佳位置的郑必武一努嘴,对陆旋道:「看,前几天那小子又来了。」 靠近山营的人有三个,皆是空着手,似乎不具备威胁。走在最前头的正是前些日子在巡逻路上设置陷阱的少年拉哈。在他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年纪大致二十来岁。 与拉哈满脸苦大仇深不同,那女人步履轻松,面带明媚笑容,似这山中盛放的花。 那三个越泽人走近,还未开口,周锷熟稔地打起了招唿,高声道:「阿支,好些天没见,长得越髮漂亮了呢。」 阿支对这样的称赞照单全收,毫不扭捏。她的肤色在当地人中不算深,五官生得秾丽,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分外灿烂:「周锷,你少鬼扯十扯,长得再漂亮你又不娶我。」 第102页 此前接触过的女子多数含蓄内敛,羞涩矜持,从未听到过女人说出如此直白的话——虽然他总共也没接触过几个,陆旋多看了两眼。看样子,周锷和她交情不浅。 「娶嘛,娶嘛。只要你们寨子里同意让你住到我这营房来,只要你不怕嫁过来守寡。」周锷说,「那些想娶你的人,怕是排着队来杀我都没耐心等呢。」 阿支笑得花枝乱颤:「你还有脸提寨子,你跑到寨子门口拿被灭族的岢人威胁他们,没揍你已经很仁慈了。阿姐从来吃软不吃硬,你再说那样的话,小心她真的拿鞭子给你抽一顿。」 她口中的阿姐便是征日,周锷找去寨子那日她不在场,从旁人事后转述依然气愤的语气,就能听出他那时有多能拱火,简直称得上引起了公愤。 拉哈一脸愤恨:「楼搜样,一辈子都娶不到婆娘。」 周锷瞪眼一指:「小挨砍呢,嘀咕什么?」 「拉哈,莫罗逼嗦!」拉哈身后的男人忽然动起来,拳头不客气地在他头顶敲了一下,「给你一皮坨!」 拉哈捂着头扁嘴,委屈地往边上挪两步让出位置,男人走到了前面来,露出一张刚毅的面孔。 「他是拉哈的哥哥,拉打。」阿支倚着树干,注视周锷的眉眼妩媚,笑意更甚,「听说弟弟干了蠢事,拉打带他来向你们道歉呢。」 拉打上前鞠了一躬,操着一口生硬的官话:「汪队长,周什长,拉哈不懂事,还请你们原谅。」 汪郜漫不经心摆手:「我们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小娃娃嘛,难免会做些出格的事,压根就没有怪过他。」 「就是,谁还没干过几件坏事?及时纠正,然后让他知道犯错就要付出相应代价就行了。」周锷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坐着说话。 「拉哈枪的起……不服气,看我被朝廷的军队打伤,就想给你们添点麻烦。这不对,你们是无辜的,我已经教训过他了。」拉打语气克制,仍透出掩不住的不甘,「但是,明明,是瓦惹他们挑的事,你们朝廷的队伍不讲道理,谁都打。」 瓦惹是蜑邦人,包庇了族内杀人犯,是引发事态扩大的罪魁祸首之一。 陆旋能明白拉打的不解,若是之前,他或许也会为之感到不公,但现在他的心境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 朝廷的军队,从来就不是用来讲道理的。 第58章 逃犯 陆旋心中所想没有出口,汪郜却说出了与他的想法如出一辙的话。 「朝廷派兵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和你们讲道理。我倒要问问你,带着那一两千人,拿枪带棒,是去讲道理的吗?」汪郜连声质问,「衙门才是讲道理的地方,你们去了吗?营里调兵之前,布政使司亲派人去调解,你们两边谁听了?」 拉打眉头紧皱,怒气刚起,被阿支扯了一把。弟弟的事还没过去,哥哥又要来火上浇油? 虽然忍着脾气,拉打终究是个直言直语的,头偏向一边:「我们带傢伙去,是为被杀害的族人讨公道,要不是他们太过分,我们不会这样做。」 「你要讲道理,那我就跟你讲道理。」汪郜说,「案发之后,你们去了衙门吗?」 拉打不忿的表情僵硬片刻,摇头道:「没有。」旋即补充,「你们汉人的官府,又不会替我们主持公道。」 「哪个狗娘养的没有给你们主持公道?你都没去找,就知道不会有人给你们主持公道啦?哪回清剿作乱的匪徒不是地方官员上报,朝廷做的决定,京官离这里千里万里,匪徒难道扰的是他们?从县令到巡抚都御史,层层往上,那么多官,你们一个没找,喊了人就去闹事。怎么,是比谁人多吗?我告诉你,你们谁也没有朝廷的人多!」 拉打哑口无言,汪郜冷笑一声,继续道:「这倒好,没占到便宜就开始谈公道了。依我看,就是你们这些被小土司管着的属夷,压根没把朝廷当一回事,藐视王法,无惧天威,才敢这样闹。该讲道理的时候你想着拼拳头,人家和你拼拳头了,你说人家不讲理,这是哪里的道理?」 眼见拉打被反驳得无力还击,官话说得本就不利索,嘴里开始冒土语,阿支伸出双手摆了摆,笑着打圆场:「这事我们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事已平息,还提它做什么?汪队长,你说剿匪,我们不也出兵帮着朝廷剿匪,怎么可能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呢嘛。」 她媚眼一抛:「周锷,你说呢?」 周锷手里捏着腰带,闻言抬头,也笑:「是呢,要论会闹事,越泽根本排不上号。」 他解下酒壶,从桌上拿过瓷杯,倒了杯酒递给拉打:「让你受伤,我代他们赔个不是,这事便算过去了。不过以后别说什么你们汉人的官府,既然越泽是大兖属夷,那便都是兄弟姐妹,就算县衙门甩手不管,我们总兵大人也会管。」 拉打面容严肃,将那番话听了进去,接过酒一饮而尽,随后大掌按在拉哈头上,硬是按着他低头鞠了个躬。那少年满脸不情愿,却无法违抗身强体壮的大哥。 「这就对了嘛。」周锷收回酒杯,抬手指向离他最近的陆旋,「这几个也是我们兄弟,初来乍到,这次见过面就算认识了。毕竟莫哥山是你们的地界,以后请多照应。」 拉打认真盯着陆旋几人,依次看了好一会,点头道:「我们越泽人重情忠义,你们把我们当兄弟,我们也真诚以对,为朋友付出性命也不惜。」 第103页 事情得到最好的结果,阿支冲着周锷眨眨眼,两人大大方方眉来眼去,越靠越近。 「说起来,我确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帮助。」 郑必武不敢置信地看着一本正经的陆旋,刚认识的人,他还真能开这个口啊! 拉打目光投向陆旋,神情严肃:「何事?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竭尽所能。」 陆旋拿出孙世仪捎上山来的通缉令,展开来:「此人是通缉要犯,逃出城外,或许正潜在山中。你们若是见到他,还请告知我们一声,或是有异常踪迹,也请多加留意,鄙人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硕尔兄弟愿意把这件事交给我,是对我们的信任,兄弟之间相助不是应该的?」硕尔在越泽语中意思是豪爽的汉人,陆旋有话就说,是个毫不扭捏的爽快人,拉打不仅不推辞,反而觉得这是受到重视的表现。 若是不受信任、且不相干的人,他们又怎么会将重要的事託付给他? 双方正式达成和解,拉打抓着拉哈回去了,阿支落后一步,同周锷多说了两句,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营地。 一转身,几个光棍新兵蛋子都看着自己,周锷一愣,斥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招人喜欢的爷们?想要婆娘自己找,寨子里多的是,不怕挨揍尽管去。」 众人将视线移开,欲盖弥彰。周锷嘀嘀咕咕把酒壶重新系回腰上,挎上箭囊,同汪郜出发前往巡山。 何承慕长出一口气,这么一通搅和,似乎窑神的事暂时被抛到脑后,今日算是逃过一劫。可以后又该怎么办?何承慕抓耳挠腮,苦恼极了。 没过多久,缉兇之事迎来重大突破,印证了陆旋找拉打的选择非常正确。 越泽人对周遭环境变化十分敏锐,很快便有人在山中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人为留下的痕迹。 与寻常猎户不同,那人将猎物直接处死,剥皮的手法粗暴,漂亮的皮毛遭到严重破坏,随意弃置一旁,只取肉食用。残骸丢弃的地方附近,有个草草掩埋的火堆。猎户极其珍惜猎物身体每一个值钱的部位,他们绞尽脑汁,用最巧妙的办法不去破坏兽皮的完整性,从不会有人这样干。 因此越泽人可以判断,留下这一片狼藉的,多半就是陆旋要找的人。他们向山营提供了大致方位,陆旋原本打算独身前去追捕,汪郜不放心,七人同为袍泽,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至少也要两人同行。 扫视一圈,陆旋与郑必武的目光对上,郑必武眼神躲闪,低头避开了对视。 「那就郑五同我一起去吧。」陆旋语气平平。 郑必武咬着牙扯开嘴角:「是。」 成心的,这绝对是成心的! 事实上陆旋确实是故意选他的,比起另外几位,郑必武似乎有着更多的经验。即便能力上没有巨大悬殊,面对某些突发事件,他的心态一定好上不少。 前去追捕逃犯不是朝出暮归的事,陆旋带着郑必武深入山林,日夜不休,风餐露宿,累极便上树小憩一会儿——周锷特意叮嘱过,山里树上比地上安全。 郑必武以为山营已经是底限了,他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沦落到睡树林。他的亲娘,求爷爷告奶奶为他谋得在葛大人手下效力的机会,纯是赶鸭子上架。 郑必武忿忿地想,放着舒服的京营不待,来这里受了一遭罪,回京不连升三级都说不过去! 在玉成县跟随杨典史缉盗追兇的技巧派上了用场,循着逃犯留下的踪迹,一连搜寻三日,陆旋终于在第三日黄昏时分找到了藏身山中的姜迹。 两人不声不响潜伏在树丛中,蹑足靠近,远远观察。姜迹生了火,脚边散落一地鸡毛,坐在火堆边啃食着烤得半生不熟的肉。 陆旋正要上前,却被郑必武一把拦住,低声喝到:「你要干什么?那傢伙很危险!」 陆旋凌厉的目光射来,郑必武此时管不了那么多,只想阻止陆旋前去送死:「他是恶名昭着的贼匪,作恶多端,杀了不少官差,朝廷通缉多年,五年前才被抓捕归案,送京关押。」他望着姜迹的面容,语气担忧,「竟然真的是他,不知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你对京中的事,也了解?」陆旋问。 突然的问话让郑必武心跳漏了一拍,还未来得及辩解,姜迹却像是察觉到什么异常,眼珠转动,毫不犹豫扔下手中啃了一半的烤野雉,起身往林中逃窜。 陆旋眉心微蹙,收回视线,避开郑必武的手,快速向着姜迹追去。 第59章 杀贼 前方陆旋追得紧,郑必武不敢落下太远,一面追一面掏出陆旋给的通缉令,借着逐渐昏暗的天色仔细看去,心中懊恼怎么没有早点发现。 陆旋将通缉令给他们传阅时,郑必武心中不以为然,他不图立功,也没有缉兇的雅兴,只随便扫了眼便传给下一个人,并没有细看。 此时再看那副熟悉的画像,赫然写着犯人名为姜迹,分明就是当年为祸一方的恶匪! 仓促将通缉令折起塞回去,郑必武几次想出声和陆旋说些什么,却又担心干扰到他,只能闷声跟在他身后。 手中弓弩已经上了弦,陆旋追逐中试图瞄准,姜迹逃窜很有经验,并不按直线前进,在树林中左突右闪,繁茂生长的树木成了天然掩护,一时间难以精准对准。 素日射场练习中不仅有固定靶,也有移动靶,骆将军曾大肆夸赞陆旋骑射技艺高超,双方都处于移动状态亦能十中八九。虽然少有在如此障碍重重的环境下进行射击,但陆旋仍保持镇定,稳住心神,追上几步,再次透过望山对准逃跑中的身影。 第104页 「咻!」 一箭射出,几乎擦着姜迹的脸颊过去,深深扎入前方树干。姜迹脚步停顿一瞬,回头望了眼,面色阴沉。 陆旋很快上好另一支箭,看准时机,毫不犹豫扣下悬刀。 这一次,弩箭射中了姜迹的肩头。可惜衣服之下是天铁义肢,并未伤他的皮肉分毫,只是力道让他脚下不稳,扶了把身旁的树才站住。 第三支箭在弦上,陆旋停下脚步,屏息凝神,眼眸锐利。映在瞳仁中的目标缩成了一个黑点,牢牢锁定。 离弦的箭割风破空,闯过树干间的缝隙,像一枚扎入水中的钢针,锐利迅勐,狠狠刺入肉体。奔逃中的姜迹向前扑到在地,没入高至人股的灌木中。 「中了!」郑必武忍不住叫出声,比射箭的陆旋还要兴奋,「伍长,咱们快去看看。」 陆旋放下弩,快步上前查看,摸出腰间别着的短刀,将阻碍视线的灌木破开一道缺口,露出倒地不起的人。 逃犯匍倒在地,背后竖着那支箭,陆旋踢了两脚,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盯着生死不明的姜迹。 郑必武惜命得很,没确定彻底死绝不贸然上前,站在三步开外,好心出言提醒了两句。 「嗯。」陆旋鼻腔里冒出一个单音,垂下眼睑,居高俯视,将第四支箭放到弩上,缓缓拉开弓弦。 充满弹性的弓弦被一股力道拉扯紧绷,仿佛传出了细微的哀吟,又像来自地府的催命之音。 地上的人忽然勐地起身,左手指尖冒出利刃,气势汹汹地划向陆旋的喉咙。 情形突变,郑必武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陆旋像是有所预料,抬起胳膊挡下这一击。 双臂相击,却发出金属声,姜迹瞪大双眼,愕然看着陆旋掩在黑色手套下的双手。形势危急来不及多想,他悄然立起足尖,插入松软的泥土中,奋力一扬。 裹着碎叶砂石的泥土袭向面门,陆旋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紧闭双眼侧头躲闪。 背上的箭伤每动一下疼痛加剧几分,前胸未癒合的伤口似乎再度撕裂,姜迹无暇顾及,此时的他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只能尽全力甩掉他们。 陆旋放下手,看着那身中一箭仍在逃跑的背影,面色沉郁。 弩箭化成的针尖深陷瞳孔,俨然刺在他的心中。 当日无力还击的仇恨与怨愤一直积压在内心深处,在此时重新被挑开,奔涌而出,如滔天的洪水,将其他情绪一併吞没。 抽出佩在身上的朝仪刀,陆旋抬脚要去追,郑必武怕姜迹还有什么阴招,也怕陆旋操之过急大意,连忙拉住他,却在触及那双眼睛时,咽下了所有要说的话。 他的眼眸如深渊,被无尽的黑暗充斥,透不进半点光,不知缘由的恨深深刻在眉宇间。 郑必武勐然回神,收回手:「我,我就是,让你小心。」 陆旋一言不发,提刀去追姜迹。郑必武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踌躇片刻,纠结地跟了上去。 山中天色暗得早,遮天蔽日的枝叶提前隔绝了外界光线。周围可见度越来越低,姜迹躲在一棵足够一人合抱的老树下,唿吸急促沉重。 汗水顺着鬓角淌下,在这冬日里,背后的衣衫仍被汗水浸透。 前几日被班贺射中的左肋不断渗出血液,背后的新伤似乎扎得更深。他试着将背后的箭拔除,没有感知的左手只能凭直觉去摸索。看不见后背,摸索的指尖不知轻重地碰到箭,又是一阵剧痛。 姜迹面无血色,咬紧牙关,狠心将箭一把拔了出来。在令人浑身颤抖的痛苦中将它折断,丢弃在地,用力踩在脚下。 身后脚步声渐近,他放慢了唿吸,身体紧贴树干,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那声音忽然间消失了。姜迹等了片刻,认真听着周围所有的声音。越是认真听,鸟雀的叫声与枝叶彼此摩擦的声音越是嘈杂。 困惑出现在他的脸上,干涩的喉咙做出吞咽的动作,他的身体坐直了,一点一点挪动,探出头,向身后看去。 雪亮的刀锋悬在头顶,恍惚间像是看见了一弯拉长的月牙。 姜迹姿势定格,双眼忘了眨动,他甚至从头至尾没有看清过那人的面容。 没有求饶的机会,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音。 利刃挥下的速度很快,刀影绘出一面银扇,头颅掉落在地上滚动两圈,被另一棵树挡下。 死气瀰漫的瞳仁中照出一个身影,他走近了,从倒地的躯干上割下一块布料,然后将头颅整个包裹覆盖。 不愧是准备献给天子的宝刀,锋芒锐利,切断颈骨毫无生涩之感。陆旋仔细将朝仪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放回刀鞘,捡起人头。 他看起来平和了许多,郑必武这才大着胆子靠近。 「你……我们,要把这具尸首带回去?」郑必武看着那具无头尸直皱眉头。 陆旋:「嗯,分成几块,方便运走。」 郑必武五官皱到了一块:「那要分成几块?」 陆旋看向他,郑必武闭上了嘴。 最终,陆旋只是将尸体上的天铁义肢卸了下来,再带走了一颗头颅。 余下的躯干,会有山间野兽帮他处理掉。 日近黄昏,清静小院内三人早早归来,各自干着自己的事。 自从被阿毛嘲笑过女红,穆青枳立誓要练好手艺,得空就拿着破布练习,虽然只能证明毫无做针线活的天赋。 第105页 院门被敲响,穆青枳放下手里的布料上前,透过门缝,看见门外站着的陆旋,立刻惊讶地转头告知班贺。班贺大为意外,身在山营的陆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毛倒是高兴得很,放下手里的书就要去迎接他旋哥。 穆青枳打开门将陆旋放进来:「陆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阿毛叉着腰,摇头晃脑:「肯定是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呗。」 班贺站起身,上前两步,目光定在陆旋脸上,为他的归来感到喜悦的同时,也觉察出一丝异样。 陆旋向班贺望来,语气如常:「带了点东西给你们。」 异样的感觉更为强烈,班贺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视线落在他手上。 两只手分别提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裹,大包裹里不知装着什么,看着就很有分量,被陆旋轻松提在手中。 但那圆滚滚的小包裹里的东西,班贺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 第60章 雪恨 咣当一声响,陆旋手里的大包裹被随意扔在地上,重物落地的沉重声响里夹杂着金属碰撞的音色。 他提起小包裹,视线投向穆青枳,定定的注视有些刻意,显然是一个即将宣告什么的前奏。 穆青枳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笑容隐去,紧紧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忘了唿吸。 随着双手缓缓将小包裹外层的布解开,顶端黑色毛髮状物露出,两个孩子目不转睛,期待、好奇又有些不安。班贺心道不妙,情急之下上前握住陆旋双手,限制他继续打开的动作:「陆言归!」 陆旋不解看着他,班贺拽着他就往房里走:「阿毛,你和枳儿别进来。」 「哦。」没能看清那里面装的是什么,阿毛略有些失望,转而将注意力转移到大包裹上。 见师兄拉着旋哥进房关上了门,他眼珠儿滴熘熘地转,神神秘秘对同样困惑不已的穆青枳说道:「想不想知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穆青枳别开脸,不给面子地回绝:「那是陆大哥带回来的,他没说让看,那就不能看。」 比起眼前的,她更在意陆旋刚才想给她看的到底是什么。穆青枳回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失去唯一至亲的悲痛还未完全散去,令她时常神情失落,郁郁寡欢,和阿毛斗嘴时才稍有少年人的活力。 撺掇没人应和,一个人不敢干坏事,阿毛嘁一声,坐下双手撑着下巴,等待屋内人出来。 将两个孩子隔离在门外,班贺严肃质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陆旋盯着握住自己手腕那只手,不去挣脱,只是松开手,任由被解开的包裹坠地。包裹的布料堆叠在一起,从中滚出一个脏兮兮、蓬头垢面的人头。 正是寒冬腊月,天气尚冷,失去生气的头颅放了一日并未腐烂,但也已经开始变得不忍直视起来。脖颈处断口残余的血液凝固,着地时摔出些许污浊发黑的粘稠液体。 这场面要是让外面两个孩子见到,起码得是连做三天噩梦的程度。 班贺抬手在陆旋额头上点了两下:「这里在想些什么,你要给一个小姑娘看这个么?」 陆旋后知后觉,这样似乎确实不妥。他目光坦诚,如实说道:「他是杀害枳儿爷爷的兇手,让枳儿最后看一眼,我就要把他交到衙门去了。」 班贺双唇紧抿,悍然直视陆旋的双眼,两人的距离是如此接近,以至于他能毫无阻碍地看见,藏在那双黑眸中作祟的戾气与杀意。 片刻,他吐出一口气,缓和下来,轻抚陆旋颈侧肩头:「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以了,做到这一步就可以了。」 肩上那只手的温度,似乎透过冬衣传递到身上,陆旋怔了怔,班贺注视他的眼神柔和,心中忽地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无论他做了多过分的事情,这个人都不会真正责怪他。 陆旋身体缓慢前倾,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不断靠近。班贺察觉他的动作,脑中记忆被唤醒,半梦半醒间那个定义模煳的出格碰触,并未随着时间忘却,仿佛就等着这个契机,跃出困扰他。 到底,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心态,而做出那样的事?还是说,不过是一个根本没有特殊意义的无心之举?那此时此刻的举动,又该如何去解析呢? 班贺脚下像生了根,身体站得笔直,陆旋已经靠得很近了,只迟疑了一息,闭上眼,贴着他的侧颊将下颌放在他的肩头。肩窝的弧度与陆旋的下颌脖颈完美贴合,仿佛天生就应该这样彼此依靠。 只是一个拥抱。预设未能实现,就像本以为会摔个大跟头,结果却倒在了棉花上,心情复杂得有些说不上来。班贺眨了眨眼,喉结小幅度滚动,双手放在陆旋为配合他的身长而弓起的后背,安抚地顺了顺。 或许他是陆旋唯一能够这样放肆拥抱的人,随他去吧。 「我不想她同我一样,面对杀害血亲的兇手却无能为力,徒然被仇恨痛苦纠缠。为恶行兇者不该逍遥在外,威胁到你的隐患不能留,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陆旋的声音细听来有些压抑,班贺明白,他在穆青枳身上看到了与之相似的无助,感同身受地痛恨着姜迹。杀了姜迹为穆青枳报仇,如同为那时倒在暗巷的自己雪恨。 「言归,言归,」班贺轻声念着,「那一刻不远了,你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那一天到来,不是吗?」 陆旋抱着他,鼻尖充斥着熟悉的味道,内心得到抚慰,嚣噪的情绪偃旗息鼓,终于归于宁静。 第106页 班贺低咳一声:「咱们,别耽误太久,你不是还要将东西送去衙门吗。」 陆旋不情愿挪动:「什么时候去都行,不在一时半会。」 「衙门是不会跑,可外面还有两个等信呢。」班贺好言相劝。 陆旋放开他,捡起那块布将人头重新装起来,在班贺的催促下走出房门外。 两双眼睛第一时间锁定在陆旋身上,巴巴地等他开口。陆旋这回委婉了点,对穆青枳道:「这是害死你爷爷的兇手首级,你要不要看一眼?」 直接给人看变成了询问要不要看,的确委婉了。班贺在身后捅咕他的腰眼,陆旋浑身肌肉一紧,面上不动如山,绷住了。 穆青枳眼中惧意一闪而逝,恨意占据了上风,坚定地点头:「我要亲眼看到他的死相!」 正如班贺所预料的那样,穆青枳往拉开的包裹里看了一眼,霎时脸色泛青,几欲作呕,想必短时间是忘不掉那一幕了。 从旁围观的阿毛也面如菜色,两个不对付的小孩站一块儿难得没心思斗嘴,心思都用在了如何消除脑中画面上。 已经给穆青枳看过,首级自然不能继续留在这院里,陆旋现在就将它送去衙门,班贺连忙叫住他:「还有地上这个。」 陆旋说道:「这是给你的,骆将军同意了。」 班贺这会儿总算反应过来,大包裹里装着的是姜迹身上的天铁义肢。 合着他把人头、四肢全带回来了?班贺无奈又好笑,摇摇头,待陆旋离开,合上院门,转身将大包裹打开。 急需任何其他东西转移注意力的阿毛迅速凑上来,嘴里问着这是什么,伸长脖子往里看,一点也没吸取刚才的教训。对他们在看什么的好奇,成功让穆青枳止住了想吐的噁心感,却见班贺从大包裹里取出一条钢铁制成的手臂,不由得叫出声:「这是那个人的手!」 阿毛费力地抬出一条腿:「不止呢,手脚都在这儿了。」 班贺查看着那条天铁制成的机关臂,一开始就被他废掉的右手,似乎比左手要做得更复杂,只可惜没来得及展示就陷入瘫痪,二师兄应当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思,现在落在他手里,得好好研究研究。 第61章 争执 班贺拿着那条右臂回到桌前,从指尖开始一寸一寸地查看,每一条缝隙都不放过。这是绝佳的学习机会,阿毛立刻放下那条腿跟了上来,激动地将师兄每一个动作收入眼中。 五指的关节活动性不错,班贺捏着食指向下弯曲,到达一定角度,只听「咔嚓」一声,义肢食指尖端便弹出一片厚刃,锋利尖锐,坚硬非常。再度扳直,厚刃牢牢卡在指尖,轻易无法缩回。再度弯曲到同样角度,厚刃便能轻松回到卡槽里。 义肢十指都做了这样的小机关,用处宽泛,实用性极强,看似赤手空拳,实则暗藏利器,可代刀刃。此外,可以用来将自身固定在攀附物上,上树或是攀爬城墙,无需藉助外物。 这样一来,面对城防如此严密的叙州,姜迹如何混入城中似乎也有了解释。 班贺继续看向下一处,义肢手背似乎有一块活板,他试着在活板周围寻找机关,碰到手腕处一片圆形铁,与别处牢牢固定不同的手感告诉他,就是这里。 将圆形机关按下,活板弹开,闪电般飞射出一只连着钢索的绳镖,「笃」地一声钉入墙中,绷直的钢索震动中似乎嗡嗡作响,汇聚出一点银光。 猝不及防的一下将在场人吓一跳,穆青枳半张着嘴,身体往后仰,脚步挪了挪。 阿毛先是一惊,随即兴奋起来:「好厉害!」 班贺哑然失笑,放下义肢,将绳镖取下收回去,可不敢在院子里贸然继续,谁知道还会弹出些什么,误伤了人就麻烦了。 阿毛双眼黏在天铁义肢上拔不下来,忍不住上手去摸,嘴里还是要客气的:「师兄,这些机关厉害是厉害,但也没有那么厉害,你不是也能做么?怎么不给旋哥做一个这样的,现在他的手和我们的没什么两样,有这些机关多好,你给他改改呗!」 班贺笑容浅了些:「别说这种话。」 阿毛兴奋过头,没注意他的语气变化,掰着义肢的手指头,像玩一件小玩意儿:「为什么?旋哥那双手臂什么特殊功能都没有,加上这些机关,如虎添翼,岂不更好。」 「阿毛!」班贺面色一整,认真严肃道,「我不会做这样的改造,你也不许,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阿毛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这是班贺第一次这样严厉地对他说话。他有些无措,又有些委屈地望着班贺,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指着义肢倔强反问:「为什么不可以?这不就这么做了,而且明明很有用!」 他的态度叫班贺皱起眉头,直接站起身:「不管别人怎么做,我们绝对不能,这就是我的原则。」 班贺转身拿着那双手脚进入屋内,阿毛鼻腔里的气唿哧唿哧往外喷,扭脸坐在屋檐下生闷气。 在穆青枳眼中,班贺一直以来就像个没脾气的人,对谁都温和包容,突然变得这样严厉让她不知所措。他们师兄弟间的争执,她毫无插嘴的权力,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陆大哥什么时候能回来?穆青枳无助地想,或许只有他能来劝这个架了。 僵持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陆旋将犯人首级送去衙门,领了那一百两赏格——孙世仪是真将被姜迹混入城中视为奇耻大辱,几日搜捕都让他逃到城外,如此大手笔的赏格,整个叙州及周边数城没几人配有这样的待遇。 第107页 巨额赏银如何处置已经有了规划,留下一半给班贺,另外一半陆旋自己收了起来,他另有用处。 从山营回来陆旋先去见了骆将军,禀明详情后才来找班贺,返回之前,他只想多和班贺待一会儿。回到那座小院,却只见那两个孩子在院里。陆旋不动声色观察,两人远远分开,气氛诡异。 穆青枳看到陆旋像是见到了救星,瞟了眼阿毛,又瞟着班贺的房门,欲言又止。陆旋当即明白,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阿毛,你师兄呢?」陆旋问。 阿毛不说话,看也不看他一眼。 陆旋眉梢一挑:「不理人?」 阿毛脑袋动了动,本就不是个藏得住事的人,立刻嚷嚷起来:「师兄他竟然凶我!」 答案令陆旋意外,班贺那样护着阿毛的人,还会凶他?疑问的目光转向穆青枳,穆青枳语气犹豫:「其实,也算不上凶……吧?」 陆旋问:「他为什么凶你?」 阿毛:「那傢伙的义肢有不少小机关,而你的只能像普通人一样,我想让师兄给你也装几个,师兄就凶我。旋哥,你说我是不是很委屈?」 闻言,陆旋眉心蹙了蹙,半晌,吐出两个字:「该凶。」 此话一出,阿毛蹦起来:「我就知道,你肯定要站在他那边的,我不服!」 「你把这双手臂,当成什么了?」 询问的声音并不激烈,阿毛却收敛了所有声响,静了下来。 陆旋:「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可糟践,不可亵渎。这双义肢在我眼中,不过是用来替代原来的手臂而已,那么它只需要能如常人一般运作就好,根本无需其他机关。」 「你同你师兄在一起这么久,也不能明白他的想法?失去手脚的绝望之下,用天铁义肢作为弥补,已是难能可贵的再造之恩。画蛇添足地增加机关,是出于什么目的难道你真的不懂?」 阿毛怔怔看着他,无法否认,他当然懂得。 在机械义肢上增设机关,无非是为了使其具有额外的杀伤力。旋哥从来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装上这双机械手臂,不过是为了弥补失去原本肢体的遗憾,额外的机关反而将它变成冰冷的武器,违背了师兄替他造这双手臂的初心。 将双手双脚都更换为机械义肢的姜迹,则完全与他不同,只为追求更强的躯体,已然抛却了人性。连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都可以因为那样可笑的原因抛却,做出泯灭人性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陆旋低头,看着被掩在手套下的手掌,淡淡道:「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这是一双再寻常不过的手。我多久没有触摸到任何东西的感觉了,你知道吗?」 一旁默默听着的穆青枳暗自惊讶,她竟一直不知道陆大哥的双臂也是义肢! 「旋哥……」越想,阿毛越心虚懊悔,坐立难安。他那样不懂事地沖师兄喊叫,不能理解他的坚持,还说了那些胡话,师兄现在一定很生气。 他央求道:「旋哥,能不能帮我看看,师兄有没有在生我的气啊?」 陆旋不为所动:「亲自去道歉,难道不是最基本的诚意吗?」 阿毛灰熘熘低下头,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事了就要认,更何况那是师兄,又不是外人。他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冲到房门前,用力敲了三下:「师兄,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 刚要再次敲门,房门被拉开,班贺面无表情站在门后,阿毛眼巴巴仰头望着他:「师兄,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真的,我以后再也不说那些话了。」 班贺并没有多生气,对不懂事的孩子只能格外宽容些,道理要慢慢讲,他只是想稍等一会儿再和阿毛解释,但没想到的是,陆旋会替他说出这些话。 他在屋内句句听得真切,一字不落。原来,陆旋是这样想的。 班贺看向陆旋,陆旋迴望来,神情有些不自在,没了教训阿毛时的泰然自若,眼中忽闪,绯色悄悄漫上耳根。 第62章 亲吻 这一日,因陆旋的不期而至变得热闹起来,等天色完全暗下几人才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先前注意力全在姜迹被杀一事上,尚不觉得,嗅到饭菜香味才觉得肚子饿,两个孩子争着抢着端碗盛饭,迫不及待填饱肚子。 陆旋特意没有留在骆忠和那儿用饭,找了个藉口来了班贺这,好给姜迹犯下的兇案做了个了结。 班贺的厨艺说不上好,一屋几个都吃得有滋有味,尤以在山营待上十天半个月的陆旋最赏脸,清了盘底。班贺打趣都不用洗盘子了,他也泰然处之,即便不是个脸皮厚的,也不该薄在这种地方。 穆青枳又是喜又是忧,情绪复杂难以言述,全写在脸上,一肚子话不知道该说哪句。 喜的是害死爷爷的兇手已被陆旋处决,血债血偿,她再不必担心仇人逍遥法外。 忧的是她不知该如何报答为她报仇的陆旋,更有这些日子凭着一腔恨意支撑,与决心报仇为目标,却骤然得知大仇得报后,对将来的茫然未知。 没了亲人的陪伴,没了报仇的目标,往后她又该何去何从? 见陆旋放下碗筷,穆青枳一声不吭在桌旁跪了下来,用力磕了个头。陆旋手疾眼快,制止了她磕第二个,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穆青枳咬着下唇,眼含清泪:「陆大哥,你为我报了仇,可我却无法报答你,请受我这一拜。我命如草芥,家徒四壁,爷爷逝世只留下一把奚琴,一本家传枪法图谱,如不嫌弃,这套枪法我愿交给陆大哥。」 第108页 陆旋摇头:「我杀姜迹不是为了回报,不用你谢我。甚至我不是专程为你报仇,是他的存在威胁到我在乎的人,除恶务尽,以绝后患。」 班贺眉峰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 陆旋的坦率直白让穆青枳一愣,随即固执道:「无论缘由如何,事实便是我的仇人死于你手,有恩不报,爷爷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 瞟了眼在一旁含笑看戏的班贺,陆旋说:「既然你坚持,那你替我照顾龚先生好了。」 班贺忍不住下颌微扬,开口道:「怎么还扯上我了,人家报答你的恩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旋:「你有恩于我,我身在军营,也没法报答,那就让她代我报答,有什么问题?」 班贺背靠座椅,脚尖不轻不重地轻碰陆旋小腿,拿眼角瞧着他,带笑意的唇动了动,嗔怪地无声说了句:「滑头。」 穆青枳却像是被委以重任,眼神坚定,用力点头:「我一定会照顾好龚先生的!」 这边打好商量,阿毛却满眼不认同:「我不知道你要怎么照顾好师兄,女红惨不忍睹,厨艺顶多能熟,洗衣裳的时候倒是听见了你唱小曲,可唱得还没有阿桃好听。往后你还是得学些有用的,练把子力气都行。」 他朝班贺一努嘴,「师兄,哦?」 不足被明着说出来,无法辩驳,也不知道他拿来和她比的阿桃是谁,穆青枳涨红了脸,怒目而视:「你又干了什么有用的事,不也是靠着先生照顾你吗?」 刚要回嘴,陆旋抬手按在阿毛头顶:「刚吃了多嘴的亏,这就不长记性了?」 闻言阿毛慌张看了师兄一眼,嘿嘿笑了两声,装傻卖乖。他认错的速度比谁都快,绝不留人借题发挥的余地,班贺无奈摇头:「碎嘴的毛病是该改改。」 夜里没法回山营,陆旋自然留在了小院过夜——非要走也是能走的,但,没有那个必要。 陪班贺收拾了桌子,两个孩子各自回房休息,陆旋随他进了屋。 班贺躺在里面,目不转睛看陆旋除去外衣,直到熄了灯,从声音辨别他走到床沿坐下。一阵窸窣,他在勉强容纳两个成年男子的床上躺了下来。 明目张胆的视线太过明显,犹如实质攀在背上,陆旋吹灭烛火才稍稍自在些许。可躺下侧过脸才发觉,那双眼眸太过明亮,像黑夜漏下的两点星子,忽明又忽暗。 「这回好了,山营没有孙校尉,夜不归营也没人打你军杖了。」 班贺忽然开口,轻得如同耳语一般,陆旋的心却勐地一跳,镇定片刻,才道:「孙校尉和你说的?」 班贺:「除了他还有谁,指望你亲自告诉我吗?」 「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陆旋语焉不详,不想提,被罚军杖又不是光彩的事。 班贺放过他,提起另一件事:「骆将军调你去山营,不是真让你去巡山吧?」 陆旋嗯了声:「山营的一位队长,一位什长,时常与山民打交道,对当地各部族风土习俗熟悉。土兵是朝廷的一大助力,越泽有一支强悍的队伍,和他们打好关系不是坏事。」 实际上越泽是个大部族,居住在永平县,山中的是老寨子。首领征日遵循旧俗,加之罴兵在山中操练,一年中有一半时日是在山寨中度过。 这个时间点忽然让他去山营,除了这个,陆旋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 班贺若有所思,转而道:「你也要多加注意,山营不比叙州城,天寒地冻,还有凶禽勐兽,住的地方简陋些实属正常……噗。」 好像越说越惨,他自己忍不住笑起来,说不下去了。 陆旋听着他轻声耳语,似乎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听见他的声音便很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都没了声响,各自沉沉睡去。 绮梦于这方冷清素净的天地显得格格不入,无心风与月,偏偏入梦来。 刀光箭羽充斥的混乱意象中,两点星子忽闪,含着笑意的唇轻启:「滑头。」 犹带笑意的嗓音清越,黏在耳中,陆旋狼狈睁眼,身体像是经过一场大战,浑身绷紧了,几乎让他怀疑是否睡梦间真的做了什么。但身旁睡颜恬然的班贺证明,他什么也没有做。 又是这样。班贺毫无防备地睡在他身侧,陆旋心跳加快,未卜先知般提前有意识地控制唿吸。 他睡梦间的确什么都没做,可现在,他无端生出一点焦急,迫切想做些什么。 就像上回那样,只要轻轻的,那就不会被发觉——陆旋悄然靠近,唿吸屏住了,还差一点。 纤长的睫毛掀开,露出漆黑的瞳仁,陆旋看着那双瞳仁中映出的自己,将与班贺的距离定格在一掌宽的位置,唿吸凝滞。 班贺只是定定看着他,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早。」 陆旋嗓子眼发紧:「早。」 他一时忘了退开,班贺不进不退,问道:「靠这么近做什么?」 陆旋不说话,双眼一眨不眨。兀自想到:他还能追到山营不成? 下次见面的事,下次再说,还不知道会到什么时候去。 反正他追不上来,想做什么,那就先做了。 班贺毫不避讳地与陆旋保持着危险距离,以一种无知者无畏的态度判断眼前局势,陆旋不会当着他的面做出格的事。 可,真的吗? 做贼心虚被发现并非只有丢盔弃甲一个结果,有些人,反而恶向胆边生,孤注一掷。 第109页 陆旋忽然动起来,速度快到班贺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唇被一股力道压了一下,不带任何别样的意味,更像一种宣示的举动。不至于让人反感,却仍然叫班贺惊诧不已。 干出惊天地骇鬼神的事来,陆旋一刻不敢多留,穿上靴子抓起外衣飞快往外跑。 班贺回神从床上爬起,想要往外追,却因身体限制一快便脚步不稳,到门口已经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一股热气直冲脑门,班贺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陆言归!」 有本事别跑得那么快啊! 第63章 报酬 已经做下的事,全然没有后悔的余地,索性干脆不去想那人会是怎样的反应。 这无疑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想法,陆旋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不顾一切地亲上去。 或许是斩杀姜迹所带来的心绪变化,长久压抑不得发泄的情绪急需得到一个宣洩点,杀戮能让他痛快一时,却无法令他心中火焰平息,唯有在班贺身边才得以获取片刻休止。 潮湿的林雾布满山间,通往山营的路离叙州城渐行渐远,陆旋将城中那个他所记挂的人藏在心底,义无反顾奔赴山营。 回到营地,陆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越泽人的寨子,无需其他人陪同,独身前往。 山营的士兵对寨子里的人来说,就如山里的勐兽,少见,但一年总会见到几回。稀罕又扎眼,总能引起注意,但又得忌惮勐兽的巨大威胁,不能靠近。 陆旋独自站在村寨大门外,不多时便引来围观人群,他目光在那些人中搜寻,试图找到熟悉的面孔,最终定在一张美艷张扬的脸上。 阿支不负期望地认出了他,高举手臂挥舞,花瓣染红的指甲分外显眼。她从人后挤出来,清脆响亮的嗓音一下盖过嘈嘈切切的议论声:「硕尔……啊,不对,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旋报上自己的名字,阿支笑嘻嘻地往他身后张望,确定只有他独自到来,眼带疑惑:「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有什么事吗?」 陆旋表明来意:「我想见拉打,还有那位,告诉我们逃犯所在位置的兄弟。」 阿支眨眨眼,没能理解他的来意,或许是来道谢?可朝廷的官兵,什么时候亲自来道谢过?算了,总归不会是来找茬的就是了。 有了阿支带领,陆旋在众目睽睽之下顺利进入寨子。无论阿支如何费口舌驱散人群,都无法阻止前来围观的族人,前往拉打家的途中,竟然形成了一路壮大的队伍,最终将拉打家围得水泄不通。 陆旋坐在拉打家前堂,面上镇定自若,阿支在一旁咯咯地笑,解不了围那就加入他们,成了围观群众的一员。 拉打拉哈兄弟俩闻讯赶来,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一脸迷茫摸不着头脑:「咋个了这是,乱麻麻呢。」 见到视线中心的陆旋,拉打下意识看向身旁弟弟:「你各是又惹事了?难整,你怕是会打拳!」 无缘无故挨了一顿骂,拉哈无辜又委屈,但他在长兄面前一贯毫无地位可言,更别提反驳了。 说着,拉打作势要动手,他来总好过让山营士兵开口问责。阿支连忙上前护住拉哈,却也说不清陆旋到底为何而来,大声喝叫住手。拉打余光去瞄陆旋的反应,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揣摩不出他的想法,一时间举起的手不知该不该放下。 陆旋大致猜到拉打以为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立刻解释他是为逃犯的事而来,拉打暗中长舒一口气,任由阿支将拉哈带到一边去。 「小娃娃不能惯食呢。」拉打沖陆旋笑笑,想起他不懂土话,解释一句,「孩子做坏事,不能惯着。」 严兄如严父,比起城里没吃过大苦头的阿毛,拉哈可以算得上命苦。陆旋心中怀有一丝对拉哈的同情,说起了正事。 陆旋:「数日前请你们帮忙搜寻的逃犯,已经被擒获,斩下首级送往官府。」 拉打恍然大悟,原来是传信的:「好事呢。我会告诉他们,不用继续找了。」 陆旋问道:「那位发现逃犯行踪的兄弟在哪儿,我可以见见他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拉打转向人群,冲着一个角落喊:「古哈!」 一个中等个子的黑瘦青年走了出来,面容淳朴,看着有些愣。他双手布满老茧,指节有些变形,衣着陈旧,不起眼的侧面缀了块小补丁,腰间露出一小块熊皮。 陆旋扫了一眼,将他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得到姜迹线索那两日下了雨,山里天寒地冻,如非为了生计,不会有人愿意在恶劣天气出去打猎。像骆将军那样,闲暇时以狩猎为乐趣,更是要选个好日子出行,这人家境想必不会太好。 「这是我兄弟呢,古哈。」拉打热心介绍,将古哈往前拉了拉。 寨子里不是所有人都对汉人官兵有好感,陆旋委託的事情拉打虽然当场应下,但回到寨子里,少有人愿意配合,只有古哈这样同他关系亲近的,才会给他面子,出猎的时候顺便留心异动,而非专门为朝廷做事。 陆旋低头,拿出一个麻布袋,搁在桌上:「这里是五十两银子,给你们的。」 拉打第一反应不是拒绝,而是不信他真的拿来五十两银子,揭开布袋口看见银晃晃的官府银锭,这才信了。 他有些不确定:「你说……这是给谁的?」 「给你和这位兄弟的。」陆旋把银子往前推,「怎样分配你们自行决定。」 第110页 永平县县令一年薪俸也才四十两,对村寨的山民而言,摆在面前的,几乎是一笔巨款。拉打诧异地看着陆旋,从未想过只是一个举手之劳,会得到如此丰厚的报酬。 古哈瞥了眼,不为所动,梗着脖子说:「人又不是我杀呢,朝廷的银子我不要。」 「这不是朝廷给的,是我给你的。」陆旋语气丝毫未变,「逃犯人头由我斩获,赏银我领取一半受之无愧。但若没有你们告知逃犯行踪,三百里莫哥山,我就是走断腿也不一定能找到逃犯,你们功不可没,应当拿这另一半。」 古哈看向拉打,拉打还未说话,阿支看不惯他们磨磨唧唧的模样,上前拿起银子,一把塞进古哈怀里:「人家给你,就拿着嘛,死头干将,好心不要当驴肝肺。你阿妈生病卧床不起,这些钱你不要,你阿妈要治病的嘛。」 古哈满脸不知所措,沉甸甸的巨款像是烫手一般,不知道该放哪儿好。 看得出来他是个老实透顶的人,陆旋转而看着拉打,歉意道:「帮我做这件事,一定麻烦了不少人。按理来说,帮了忙的我都应当感谢,但这次银子只有这么多,下回一定每位兄弟都有份。」 拉打连忙道:「五十两已经够多了,放心,我会给他们分下去的。往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兄弟就该互帮互助的嘛。」他推了还在发愣的古哈一把:「硕尔兄弟不把我们当外人,你还耐烦什么。」 古哈别扭地道了声谢,抱着银子退回人群里,很快身边围了一堆兄弟。 「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多有打扰,我得回去了。」陆旋站起身,向外走去。 「等等,等等!」拉打喊住他,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只酒葫芦出来,强行塞到陆旋手上,一路将他送到寨子外,十分热心邀请他下次来寨子里喝酒,村寨各家各户都会自己酿酒,香醇浓厚,绝非外面卖的水酒可以比拟。 陆旋不客气地应下,几次劝阻,才让拉打留步。 汪郜周锷见到陆旋平安回来,没有多问他这一趟做什么去了,郑必武心里好奇,却因见到他那日斩杀姜迹冷酷无情的模样有所顾忌,想想还是没有问。 只是从那之后,巡山时遇见越泽人,竟有几个会主动向陆旋打招唿,不知道他的名字,便用硕尔兄弟称唿。 连这些对汉人不待见的西夷都在向陆旋示好?郑必武百思不得其解,唯一有一点可以确定,陆旋这人不好对付是真的! 第64章 善业泥 转眼年关将至,军器局里忙过一阵,清闲了几日,但班贺仍然不得放松,阿毛竟然在这节骨眼上感染风寒,一躺就是三日。 孩子身体不比成人,虽然火力旺但抵御薄弱,阿毛成日上蹿下跳,热出一身汗,热了便脱衣服,忙活完也不及时穿上,等感觉身体发凉才想起来要穿衣服。一来二去,受了冻,头疼脑热一併发作,倒在床上哀哀叫唤。 穆青枳没了和病患斗嘴的兴致,耐着性子照顾他,两人罕见地和谐起来。所幸他一直意识清醒,除了身体发热没劲,脑子转得飞快,小嘴还是如平常一样能说。 吴守道来看过,让班贺同他一起去济善堂拿药回来,煎煮给阿毛餵下。他特意嘱咐一次不用拿多了,若是有所好转,就要调整药方,开方用药灵活有度,不能轻重缓急都一视同仁。 喝完手里的药,第二回来,阿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班贺不放心,又让大夫抓些固本培元的药材,养养身体。 拿到了包好的新药,班贺正要离开,吕仲良叫住他:「先别走,正好今日有你的信到了,我去驿馆顺便拿回来的。」 班贺止步回头看去,就见吕仲良转身进入内堂,拿出一封信来。 「玉成县寄来的,我没看,信里写了什么?」吕仲良伸长了脖子。 看清信封上署名,班贺欣喜不已:「是谢兄寄来的。」 他放下药包,取过柜檯上三寸长的裁纸刀,将信封拆开取出信纸,轻轻抖落开,逐字逐句读取,认真得仿佛信纸上写了什么警世箴言。 信上写着乌泽乡已有三口盐井陆续出卤,观察数日,滷水每日产出稳定,煮盐工坊出了第一锅盐,谢缘客特地写信前来报喜。看完最后一个字,班贺又扫了遍开头,由衷感嘆:「真是太好了!」 「真的?」吕仲良接过信纸,仔仔细细重头看过一遍,确认信上内容喜上眉梢,啧啧称奇,「没想到啊,竟然真的出盐了!你还挺有本事。」 「这可不是我的本事。」班贺笑道,「堪舆是谢兄定的点,凿井是工人动的手,坚持数月辛劳的也是那些工匠,与我没有太大干系。」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一张嘴尽是理,吕仲良懒得搭理,小心翼翼将信纸折起来,还到班贺手上。即便盐井与他并无利益瓜葛,于百姓而言,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得到好友信件,信里又是写的好消息,一高兴,班贺又从荷包里多拿出些铜板排在桌面:「收着吧,算我日行一善,积累阴德。」 吕仲良拿手一抹,把铜板攥进手里,扔进钱箱:「慢走不送。」 刚要出门,吴守道正从外面回来,出言叫了声龚先生,班贺停下脚步,温声询问可是有事? 吴守道放下药箱,快步走到他身边:「龚先生,老夫有个物件不慎摔坏,不知道你近日可有空闲?」 班贺道:「吴大夫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尽管说,正巧这段时日军器局不太忙,我有的是闲功夫。」 第111页 说了声稍等,吴守道进入柜檯后边,弯下腰从柜檯下边掏出一个木质物件来。回到班贺身边,将那方物件翻转过来亮了亮,竟是一件压制模具。 「这木模我用了多年,前两日不小心摔了,还能修么?」吴守道问。 从他手中接过那件模具,班贺仔细看了看,模具外表看来四四方方,原本应是平整光滑的,从表面痕迹看来有些年份了。内里的形状是个造型古朴的佛像,可以看出制作工艺朴实无华,而现在模具被摔出一条裂缝,佛像腿部缺了一小块。 「修復恐怕不容易,重新做一个吧。」班贺说,「做个铁的,不怕摔。」 见他答应,吴守道笑着道:「麻烦你了。做这件模具要多少钱……诶,龚先生,别走啊,定钱我先给你。」 班贺已经跨出门槛,举着手里的模具晃了晃:「不必了。这个我先拿走了,到时候一併还来。」 吕仲良想着信里写的事,望向门外班贺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 吴守道将用过的药箱重新整理一番,苍老的声音在不大的医馆内响起:「那位龚先生,不是一般人吧?」 吕仲良回神,低下头:「老师。」 吴守道:「你也来了不少日子了,放着好好的太医院不待,到这里给我做些打杂的活,辛苦你了。」 吕仲良诚惶诚恐:「哪儿的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如同我父亲一般,做这些是应当的。」 吴守道拿起手帕擦了擦手:「应当是应当,不过,让你在这儿打杂屈才了。你初同我学医时就知道,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现在怎么反而忘了?当年让你进入太医院,可不只是去医病而已。」 「老师,」吕仲良面色苦闷,「您是不知那里面的风气,腐朽糟烂,实在难以管束。」 「那你就让出位置,躲到外面了事?」吴守道放下手帕,「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越是近年关,越是没由来地焦虑,还是逃不过老师的眼睛,吕仲良低声道:「最迟不过二月。」 「你早已出师,不用从我这儿学什么了,隔了那么多年,你我师徒还能作伴,我也是高兴的。」吴守道语重心长,「在这儿的日子就安心过,回去了尽管大刀阔斧,重疾需下勐药。你是我最好的徒弟,当为上医啊,仲良。」 「是,老师。」得到恩师肯定,吕仲良稍稍定了神,收敛了多余情绪。 他既为自己前程心烦意乱,亦担忧班贺,不知他到底如何做想,还能一直留在叙州城不成? 可他如此关注民生,分明不是不想为朝廷做事的样子。那人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心里有主意得很,如何说服班贺,无疑是个不小的难题。 吴守道委託班贺制作的模具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几日便完成了。班贺试着用新模具压出一小尊拳头大小的泥菩萨,有鼻子有眼,那么小还能看出慈眉善目来,穆青枳和阿毛都觉得新奇。 将新模具交到吴守道手中,顺手将试做的小佛像也给了他,班贺没有收钱,只是好奇:「我还从不知道您信佛。做这么小的佛像有什么用?」 眼前的吴大夫,实在是与那些神神叨叨的信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既不念佛号,又不说禅语,身边连串佛珠都见不着。要不是模具坏了要修,班贺怕是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 「信与不信,不必挂在嘴边,心中有数即可。这个,叫善业泥。驱邪避凶谈不上,寻常人就当它是件护身符吧。」吴守道面容和蔼慈祥,与手中的小佛像如出一辙。 制成善业泥佛像的泥土,往往会和入别的东西,多为随处可见的香灰,也可加入药材。特殊些的,会和入高僧舍利,更有甚者,将亲人骨灰与泥土相和制作善业泥。模具压制的佛像不大,可以随身携带,用以积累善业,增长福德,禳除恶业。 吴守道微微一笑:「每年年底我都会压印几尊,送给有缘人。这模具看来能用很久,多谢了。」 作为回报,几日后班贺收到了吕仲良亲自送来的几块善业泥。为表尊重,他当着吕大夫的面放进了荷包里,阿毛也一副虔诚的模样,双手捧着善业泥,郑重表示他会妥善保管。 穆青枳见他俩都这样重视,连忙改用双手去接。虽然不知缘由,但显然她当真了,将善业泥拿布包好了,毕恭毕敬收到了衣柜最里面。 剩下一块善业泥,还有个不在城内的人,吴大夫应当是给他也准备了。 班贺想起他觉得头大,额角青筋直跳。刚开始连着几日都不让阿毛提,听见那名字都气不打一处来,现在稍好些,但想到他还是心里含着一把怨气。 都说不清那傢伙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 隔半月来一次运送补给的车上了山营,放下东西后,运送的小兵单独找到陆旋,将一样东西交到他手里。 「孙校尉说,有人交给你的。」 若是骆将军他们,孙校尉就不会这样说了,那么他口中那个人,只有班贺。陆旋心跳加速,保持面上的不动声色,谢过那小兵便转身离开。 到无人处,陆旋小心打开那小布包,露出里面巴掌大的泥佛像,他不由得陷入短暂迷茫。 这是……让他出家谢罪的意思? 第65章 年节 听见脚步声,陆旋将泥菩萨收入怀中,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郑必武站在不远处,见着陆旋一张不假辞色的脸,下意识在嘴角挂上点笑,又觉得谄媚,抬手抹鼻尖掩饰过去。 第112页 「单独给你稍的东西?」郑必武瞧见他刚才回收的动作了,「骆将军给的?」 陆旋不做理会,郑必武料想那必然是猜错了,状似无心地问:「你在叙州城还有别的熟人?」 他猜,难道是班贺给陆旋送了什么东西来?不想目的性表现得太明显,郑必武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难不成是相好的!」 陆旋不声不响看着他:「嗯。」 「嘿!没看出来,你还真有相好……」郑必武收敛了乱飞的眉眼,「咳,好事,好事。」 疑问的目光没有软化的打算,郑必武被盯得压力陡增,抬手往房间指指,岔开话头:「那里边,玩杂耍呢。」 陆旋眉峰动了动,目光投向那扇虚掩的门,门缝隐隐漏出喝彩声,热闹非常。 山营远离城池,除了这几间前人搭建的简陋营帐,极目所见皆是苍翠植被,除了那些山民人迹罕至。驻守士兵的消遣除了狩猎就是喝酒、赌博,前两者还算说过得去,后者就是纯粹的恶习。 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周锷与汪郜二人在此,两人闲暇时什么都赌,今天把棉服输给对方,明天赢来对方的弓弩,营房里任何物件都能在他俩之间轮转。 而现在,他们得到了一项新消遣,既不伤身也不费力,就是有点费嗓子——叫好喝彩的调门一个比一个高。 那只肥嘟噜名为窑神的灰老鼠自然是无法隐藏太久的,或许是山营的生活太过枯燥乏味,一只耗子竟也显得那么新奇。 何承慕为求力证窑神和别的老鼠不一样,口出狂言:「窑神听得懂人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信你瞧,窑神,打个滚!」 窑神当即四只小爪缩起,倒在桌上打了个滚。 何承慕双手悬在桌边,与桌面隔了一掌的距离,让它跳到自己手上来。窑神在桌沿来回探了探,鼻尖朝他的方向嗅,片刻后果断跳到了他手里。 还真挺有意思。在何承慕哀求的眼神中,周锷摸着下巴:「这耗子看久了还挺顺眼的,那就,留下吧。」 一帮大男人穷极无聊,难得养个宠物,还能表演杂耍,得空就抓一把小米逗它跳个高,转个圈,窑神便很配合地开始卖力气。 陆旋鲜少这样做,主要因为看见原本精力旺盛的窑神自从成了「团宠」,空闲下来就肚皮朝天坐着,一动不动,俩黑豆似的小眼睛眼神放空,生生从一只耗子身上看到了生活所迫的沧桑辛劳。 这是难得郑必武能和陆旋达成一致的地方,别人怎么做管不着,他们不参与。 斩杀姜迹所带来的不止赏格,还有升一级的军功,但在山营中没有感受到显着区别。山营里一个队长、两个什长,带着四个小兵,没有明显的上下级区分,吃住在一起,几乎没什么两样。 巡山途中,陆旋见过两次罴兵队伍,百人左右,罴兵的打扮缠头裹足,佩腰刀、弓箭,腰间还有一个装梭镖的皮革袋子,手握长刀,巴掌宽的刃很适合噼砍。 领头的经周锷介绍,是征日的丈夫鸠格,在当地语中是鹰王的意思。他的眼眶很深,陆旋发现他们的同时,他也会敏锐察觉到视线,与陆旋对视上,尖锐的目光像一只鹰,人如其名。随后他便会带领人离开,无意与山营产生任何形式的冲突。 腊月二十五,拉打和古哈还有另外两个越泽族人一同来到山营,邀请陆旋去寨子里喝酒。陆旋摇头婉拒,这明显是不合规矩的。 「来嘛,年节可是我们最盛大的节日。」拉打膀子豪放一挥,「姑娘小伙一起唱歌跳舞,摆出最丰盛的,呈上最甘甜的美酒。这样的盛会,肯定要邀请我们亲热的兄弟!」 越泽人的年节与汉人的春节相似,只是时间在腊月二十五至正月十五之间,开始的时间与持续的长短取决于什么时候准备好,与当年的收成。今年定在了腊月二十八,他们提前三天前来通知。 周锷嘁一声:「什么规矩,这深山老林的,有人愿意搭理咱们就不错了,你还拒绝?不识趣。」 比起有规矩的陆旋,周锷是个随性放飞的性子,不喜欢的地方就指出来,一点儿也不客气,刚来的时候就嫌陆旋吃饭不积极。他身体力行地想要将陆旋身上的束缚条框拆除,力图教导陆旋成为率性而为的性情中人。 陆旋只学到了一分,出乎意料的是,看起来老实憨厚的方大眼学到了五分。 拉打看陆旋犹豫,索性对周锷说:「你们一起来吧,人多热闹。」 「总得留一个看守营房吧。」陆旋说。 汪郜扫视一圈,反问:「留谁?」 留谁都似乎不太好,其他人参加节日盛会,独自留守营房的是谁都显得可怜。 「怕出事留一个人也不顶用,难不成还怕有人来偷砖偷瓦吗?都去。」汪郜一锤定音,他在这儿最大,听他的。 二十八当日,山营倾巢而出前往越泽村寨——足有七人之众。 沉浸在年节喜悦中的山民难能可贵地对他们不再避之如虎狼,或许也有罴兵在场的缘故,两千余人的村寨里起码一半是腰系熊皮的罴兵。 特意邀请来的尊贵客人被引到桌边坐下,盛装打扮的阿支在一群越泽少女中依然容色艷丽,欢快地冲着这边招手。陆旋目光顺着那个方向,看到了女头人征日,还有她的丈夫鸠格。 征日和族里的长辈说着什么,不时发出爽朗的大笑声。一群汉子端着酒碗围上去,争相向头人敬酒,征日一双瑞凤眼斜睨,嘴角笑意不减,向着身后一招手,立刻有人抱上酒罈。她喊了句短促的土语,直接抱着酒罈豪饮。在身旁人起闹叫好声中,汉子们看着手里小家子气的酒碗,散了一大半,剩下不服输的也不得不跟着换了酒罈。 第113页 山营的人是拉打请来的,但身为头人的征日却不一定要主动表现出友好。某种意义上,在西夷人看来,寻常族人对外交好可以说是普通交际,而以头人的身份对常年压制部族的朝廷军示好是一种示弱,因此征日与鸠格并未主动与山营搭话。 「每年都有人说要喝趴阿姐,现在还没有人成功过呢。」阿支不知什么时候抽身挤了过来,端着酒碗笑盈盈的,腕上银镯发出清脆声响。 陆旋眉梢微挑,转过头来:「大眼,你要不要去试试?」 方大眼瞪着一双牛眼:「试什么?」 陆旋朝征日一抬下巴,方大眼仔细看了看,摇头:「这女人厉害是厉害,就算我现在去,她已经喝完了一坛,赢也胜之不武。」 「少说大话,阿姐就算多喝一坛也不会输给你!」阿支拍着桌面,眼含笑意,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鼓动着外人去挑战征日。 方大眼没动,状似认真思索。郑必武暗中点头,很好,没有受激将法。然后,方大眼抱着这一桌的酒罈去了。 阿支咯咯地笑出声,坐在了空出来的位置上,揪着周锷:「来,喝酒!」 「喝什么酒,别闹。」周锷虎着脸,去抢酒碗的手被阿支避开。 阿支凝视他,再开口却是悠扬的曲调,唱起了敬酒歌。 唱了什么词在场四个汉人一句没听懂,但能看见周围人都看着这边,在周遭目光压力下,周锷接连喝下了三碗酒。敬完酒,阿支起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回到族人中去了。 这样的艷福,是在座几个光棍做梦都得不到的,周锷反倒一副不情愿的模样,袁志看了都想揍他。 酒过三巡,何承慕忍不住问:「周什长,你为什么不干脆娶了阿支?男子汉大丈夫,嗝!唔……大丈夫成家立业,理所应当嘛。」 「阿支在越泽人的语言里,是三女儿的意思。」周锷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陆旋不由自主看向还在和方大眼拼酒的征日。他俩各自喝下三坛,其他人已经悉数落败退场。 周锷面容惆怅:「征日二妹年少夭折,这世间仅剩最亲的亲人,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另外三双眼睛直愣愣看着单脚踩在凳子上还在彪悍灌酒的征日,何承慕、袁志和郑必武仿佛能切身体会到他的惆怅。 还以为阿支叫阿姐只是尊称,没想到是亲生。 那女人的妹夫的确是不好当。 拉打那群兄弟簇拥着来给陆旋敬酒,陆旋没有拒绝,痛快喝了两碗,忽然抬手制止了下一个。他弯腰从脚边抱起一只酒罈:「碗太小了,咱们要喝就用这个。」 被征日的酒罈吓怕的众人纷纷后退,找着藉口四散开去,怕不是又来了个酒神,一般人哪里敢开这种口!陆旋淡定坐回来,在郑必武诡异的眼神中将酒罈原封不动放到地上。 方大眼和征日的拼酒最终以方大眼先坐下结束,见他落座,征日也支撑不住倒在丈夫怀里,醉得越厉害笑得越灿烂。 鸠格派人把酒意逐渐上头的方大眼扶了回来,身体晃着差点坐不住。袁志扑上去拍他的脸:「别倒啊,你可千万别倒啊!你那么沉,那么远的路我可不想扛着你回去啊!」 方大眼脸颊通红,笑呵呵地点头:「嗯,扛着我回去。」 袁志揪着他的衣领用力摇晃:「你给我清醒一点!」 最后在越泽人载歌载舞的欢乐氛围中,山营几个外族人提前退场,相互搀扶着回营,进屋沾床便睡。陆旋尚且保持着清醒,独自到门外将火生起来,坐在火堆边整理武器,一遍遍擦拭弩机。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踉踉跄跄靠近,陆旋迴头,又是郑必武,默不作声收回目光。 他留心郑必武的同时,也能明显感觉到郑必武时刻注意着他。但显然此时郑必武并不十分清醒,他醉得迷迷煳煳,在陆旋身旁坐下。陆旋不为所动,郑必武变本加厉,胆子大了起来,抓住了陆旋衣袖。 无视陆旋充满警告的目光,郑必武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就掉了一颗眼泪下来。 陆旋脸色微变,是不是看错了? 郑必武:「呜……呜呜,我好羡慕你啊……」 陆旋:「……」 他面色凝重地把郑必武的手捋下去,顺便捋下一身鸡皮疙瘩。 第66章 烟火 自离开玉成县独自追来叙州城,数月间几经变数,像是一头栽进一张绵密的网里,不管挣不挣扎,纵横交错的经纬时时刻刻都在收紧束缚,整日承受着紧迫压力,越来越难以招架。 酒入愁肠,相互催化,时刻收敛的情绪在酒液蒸腾的热血沖头之下膨胀扩散,郑必武满腹的辛酸委屈只能借着酒醉发泄一通。 两手空空令人不安,他拽住陆旋箭囊上的革带,质问道:「凭什么你就能轻松和人家打好关系?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好运,有人愿意帮你……我却干点什么都不成,还把自己混到了这个鬼地方!」 鬼地方?陆旋支耳听着远方不知名禽鸟的叫声,隐隐约约还有狼嚎,荒无人烟的深山,的确是不怎么样。 「我爷爷做过都指挥佥事,到了我爹,只混到个把总,还死得早。我?我更没用,连个把总都没混上。」郑必武嘟嘟囔囔,「要不是来了这儿,我就在那里混吃等死,至少这辈子不愁养老。可我娘让我上进,让我建功……你说,我爷爷都死了十多年,那点儿关系隔了层我爹,还能剩多少?」 第114页 「我说我不来,我娘非让我来,来了就待在这鬼地方,破地方!」郑必武大声喊了出来,像是要出了这口恶气,随即收敛了声音,低低咒骂两句,颓丧起来,发泄地虚空踢了两脚,「没一个好人,没一个是好人……」 越听越煳涂。陆旋皱起眉头,这意思,背后主使者是他娘,为了让他上进立功? 「你是好人吗?」陆旋问。 郑必武:「我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不是好人?」 陆旋注视他片刻,直接问道:「你混入军营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郑必武急了:「谁想来军营?我他娘根本就不想来!考核我都射成那副德行了,走个过场就完了,是哪个孙子把我招来的,我还想找他麻烦呢!」 陆旋:「……你说的是真的?」 郑必武竖起三根手指立誓:「我骗你我是大王八,我、我断子绝孙!」 这么说来,陆旋一直以来的防备有所偏误,郑五根本不是为了在军营作祟?真相超乎陆旋意料,反而陷入一时失语。 那牛不喝水强按头把他招来的孙子,是孙世仪。 「我又不像你,到处施与小恩小惠,笼络人心。」郑必武满脸沮丧,「你有背后撑腰的骆将军,何承慕他们几个愿意听你的,夷人专程请你去喝酒,城里竟然还有相好……我在这儿没亲近的人,没朋友,你又处处针对我,呜呜……」 陆旋把箭囊从他手里扯出来,将羽箭倒出,挨个搭在弓上检查箭杆是否笔直。 「如果你认为那是小恩小惠,说明你基本的做人都不会。」陆旋语气平平,「我只做了我应该做的,能帮的忙我就帮,该给人家的就给人家。你怎么对别人,别人就会怎么对你。」 郑必武吸着鼻子哼哼两声:「说得轻巧,又不是我愿意来的。我也不想待在这破地方,不需要和你们相亲相爱,」他手一甩,大声嚷嚷,「我要离你们远远的!」 虽然是醉话,但也听得出是发自内心。陆旋放下弓箭,认真道:「别当逃兵就行。你要当了逃兵,我会亲自把你抓回来。」 还要说些什么,身后又传来的动静,两人回头看去,方大眼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一手扯着腰带,着急忙慌往树丛里跑。 哗啦啦的水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停下,郑必武刚要舒一口气,林子里又续上了一小段。 方大眼抱着肚子回来,在火边坐下,陆旋想起他喝了那么多酒,身体不会有什么不适吧? 被这么一问,方大眼郑重点头,他确实不舒服:「伍长,我肚子好饿。」 郑必武:「……还吃,早晚撑死你。」 陆旋一瞪眼,郑必武缩着脖子身体往边上歪了歪,被烈酒麻痹的身体差点没坐稳,打着哈欠起身回去接着睡了。 给方大眼拿了些吃的,陆旋坐了回去,心中不解更深。郑五是武官世家出身,如果他的目标不是军营,那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西南地处偏远,时局常年混乱,不少逃犯会藏身于此,官兵束手无策。那时郑五一眼认出姜迹曾是朝廷通缉犯,难不成他是追捕要犯而来? 可那样名正言顺的理由,何必隐姓埋名如此被动。 转天一早,郑必武完全忘了昨晚那通牢骚,但他隐约觉得,陆旋似乎看他看得更紧了。 救命! 越泽年节一过,便是汉人的春节。汉人最盛大的节日,军营内亦大肆庆贺,总兵骆忠和下发赏钱,杀猪宰鸡,广设宴席。 每年过年城内营房官兵都会组织射柳祈福比赛,山营里七人也遵循惯例,小赛了一把。几场比试下来,陆旋感嘆不愧是经过考核选来的,各个都是射箭好手。 城内比山营生活好上太多,阿毛等了好久的大鹅终于挨了刀,好歹也是亲自放到水池边养了好些日子的,难免有些感情。看着它们被抓起来拔毛放血,阿毛满眼同情地移不开眼,伤心得涎水不住往肚里咽。 他挑了只最肥的,让厨子帮忙做成烧鹅带回去。班贺拿着军器局里发的鱼肉米粮,送了一部分去济善堂,剩下的自留。 忙活做饭的功夫,阿毛领着穆青枳在院里玩烟花,点燃引信,便蹿出一股烟,然后从侧面留的口里喷射出一簇火花来,稀罕物件让小姑娘目瞪口呆。 这是阿毛自己折腾着玩的,用生铁粉、杂硝、磺灰按比例掺杂,厚厚的纸壳包裹,不会炸响,在火花的推动下打着旋转动,没什么杀伤力。班贺不放心地探出头叮嘱一句,别烧着东西。 「知道啦!京城里到处都有卖这个的,地老鼠是最普通的了。」阿毛撇嘴,「三级浪才厉害,火花喷得老高,炸开的声音又响亮。京城达官贵人攀比,还会摆出『烟花架』,放给全城人看,各色火花带着长短声,天上亮得像白日一样。他们越是斗得厉害,我就越高兴,看热闹又不花我的银子。」 穆青枳听得合不拢嘴,那得多好看呀! 班贺端出最后一碗菜,鱼肉鹅蔬菜摆了一桌,两个小的一直嗅着香味,看到能吃饭了自觉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洗手。 不知有多久没有吃到过这么丰盛的食物,穆青枳怯怯地不敢动筷。阿毛哪里管那么多,抓起筷子就往鹅腿伸去,却被班贺抓住了手腕。 班贺眼神示意,四方桌空着的那边多摆了一副碗筷,斟了杯酒:「让穆前辈先吃。」 第115页 等了一会儿,班贺发话,可以吃了。他迅速拿起筷子夹了只鹅腿放入穆青枳碗中,在阿毛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将另一只给了他。 「那,你不就没有了……」穆青枳眼神纠结。 班贺哦了声,夹起鹅翅笑笑:「我不爱吃鹅腿,小孩子才爱吃的玩意,其实翅更好吃。」 阿毛咬了一嘴油,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愿意当小孩子。」 穆青枳将信将疑,总觉得那是安慰的话,是班贺为了照顾他们两个小的才这样说。 咽下满满一嘴肉,阿毛忽然嘆了口气:「不知道旋哥怎么样了,今天有没有吃上好吃的。」 班贺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山营里能好到哪儿去,无非是那些吃的。又想,管他做什么? 那小子,扒了皮全是胆,只要他想,恐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啊啾!」 陆旋没由来打了个喷嚏,手上失了准头,一下射偏,羽箭擦着柳叶边上过去了。 从开始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没中,边上几个立刻激动得拍着桌子叫起来,周锷攥紧了拳头:「百发百中郎也有失手的时候啊!喝酒喝酒!」 陆旋认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示意。 换了另一个人上场,陆旋坐到一边,抬手按在怀中那尊泥菩萨上。紧贴身体的硬物沉沉压着思念之情,聊以慰藉。 暗夜中的乌泽乡没了白日热火朝天的喧闹,机械停止运转,唯有煮盐的锅炉日夜不断地烹煮沸腾,蒸发的水汽直冲屋顶,周围潮热如夏。 工匠尽数回到住所休息,留下的守夜人困到不行,找了个角落缩进去,打起了瞌睡。 鸡犬噤声,万籁俱静,夜色中房屋剪影连成一片。短短数月,一个偏僻的小村竟也变得有模有样,往来络绎,结市成集。 里正钱炳掌灯坐在桌前,一笔一笔核对着帐目。妻子吴秀莲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回房休息,披着外衣出来:「该歇息了。」 钱炳嗯了声,却不动,眼睛黏在纸上:「一会儿就来,你先睡。」 吴秀莲深知劝不动,轻嘆一声转身回去了。 帐目扫过大半,钱炳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发沉,合上帐本站起身,却余光瞥见窗外一亮,随即听到一声轰隆巨响。 地面连带整个房子似乎都震了震,他还未理清发生了什么,窗外的红光越来越亮,就像夕阳渐垂的火烧云降了下来。 钱炳微愣,然后疯了般趿拉着脚下那双来不及穿好的布鞋冲出门外。 没了窗户隔阂,从盐井处亮起的火光直接映在他的瞳仁中。又是一声轰响,火焰腾空数丈之高,火舌迅速席捲了周边房屋,照亮了天幕,也染红了钱炳布满皱纹的脸。 双脚像是被人用钢钉死死钉在地上,钱炳的身体仿佛是变成了石头,僵直的喉咙无法震动发出声响,他眼中充斥着震惊、恐惧、焦急,脑中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体却无法动弹,无论多用力,颤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杂音:「咯……咯咯……」 村庄还在沉睡中,火焰焚毁它舔到的一切,吞没房屋、睡梦中的人,还有越来越昌荣的希望。 「救火……」终于艰难地吐出一个词,钱炳大张着喉咙,找回自己的声音,声嘶力竭,「救火……救火啊!救火!」 他跑向着火的地方,脚下鞋丢了,便赤着脚狂奔。他抓起水桶,泼出去的水被火焰一併吞噬,他一遍又一遍做着无谓的挣扎,癫狂地大吼着救火。 「救火……来人救火啊……」 喉咙剧痛中掺杂着血腥味,钱炳声音越来越哑,被爆炸声唤醒的人多了起来,加入到灭火的队伍中。 但他们意识到,火势太大了,超乎寻常,仅凭他们这样泼水根本无法灭火。 渐渐有人停了手,部分人前去挨家挨户敲门,将还在睡梦中的人唤醒,先离开房屋,至少留一条命在。 钱炳嘶哑的声音没有间断,不停喊着救火。一趟接着一趟提水泼水的动作让他的体力严重透支,身体机械地活动,速度越来越慢,最后连水桶都举不起来。 倖存者在空地上挤做一团,衣衫不整面容憔悴,满脚泥污的里正双手提着木桶,竭尽全力挪动肌肉僵硬的双腿。 他前进的方向满目疮痍,而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火光中灰飞烟灭。 第67章 离城 正月十五已经过去了十来天,城内人们重回正轨,各居其位,为这一年生计营造好的开端。 节日尾声融入顽童手中捨不得一次放完的小炮仗里,藏着掖着,好似佳节盛会也能一併延期。随着「啪」地一声响,最后宣告世间一声,它暂且作别,来年再会。 孙家大门被急促地敲响,新张贴的两张门神怒目圆睁,随着被敲响的门板不断震颤。孙世仪着急忙慌上前来开门,却见门外站着的是班贺,还有两个半大孩子。 「孙校尉,」班贺极力表现得平和,语速快而清晰,「现在可有空闲,我有要事相求。」 孙世仪愣愣地,低头看去。阿毛咧嘴一笑,叫了声孙校尉,穆青枳紧张地攥紧衣摆,弯腰鞠了一躬。 被孙世仪请入屋中,班贺开门见山:「孙校尉,我有要事必须立刻回玉成县一趟,要离开叙州城几日。我在这儿举目无亲,能想到值得託付的人只有你了,这两个孩子,还请你暂时帮我照顾一段时间。」 第116页 「啊,这么着急吗?」孙世仪挠了挠后脑勺,他也没照顾孩子的经验啊,不过这倒不是最要紧的,他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班贺眼中闪过一丝焦灼,语气低沉:「今日我收到玉成县典史寄来的信,信里说,乌泽乡新开的盐井无故大火,引燃周边房屋,死伤惨重。主持开凿盐井的掌墨师是我一位至交好友,他……也在那场无名火中受了重伤。」 艰难将信中内容转述,班贺的难过溢于言表,累积在琉璃般清透的眼眸中,仿佛能凝成水珠滴落。怕孙世仪不肯,他几乎当场下跪:「孙校尉,阿毛和枳儿拜託你了。」 孙世仪连忙拉住他:「这不是小事一桩么!乌泽乡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去看看是应当的。这两个小傢伙就交给我,保证给你看好了。」 应承下照顾两个小傢伙的事,孙世仪略略思索,又想到另外两件事。班贺当初入城驾驶的马车,已经在安定下来后卖掉了,眼下事态紧急,他当即决定,将自己的马借给班贺。快马加鞭,四五日就能到。 另外,通行过所需要去衙门里办,孙世仪招唿了一声老娘,把阿毛和穆青枳交到孙母手里,现在立刻陪班贺去衙门里将过所办了。有他亲自盯着,写几行字敲个官印,费不了多大功夫。 阿毛拉着班贺衣袖,不愿和孙母进去:「师兄,你带上我吧。谢大哥出了事,我怎么能不去?」 班贺摇头拒绝,突然获知噩耗让他无暇好言相劝,直接了当:「你就待在孙校尉家里,哪儿也不许去。去往玉成县长途跋涉,那场火是天灾还是人祸尚未明晰,不是去好玩的。我不能分心照顾你,多带一个人,路上延误的时间越长。」 阿毛一直知道自己是累赘,可师兄从未如此明白地说过,即便明白师兄是在担心谢大哥,情急之下才会如此严肃,可这话还是让他心里受伤。 松开班贺衣袖,阿毛气唿唿地转身跑进屋子里。班贺眼中露出几分不忍,抬了抬手,欲言又止。 穆青枳通晓事理,连忙说道:「龚先生,你尽管去吧,我会和阿毛讲道理的。」 班贺轻嘆,点点头:「多谢。阿毛不是个不懂事的,是我刚才说话过了。你帮我看着点他,我会尽快赶回来。」 说完,他随同孙世仪一起出门,前往衙门。 拿到通行过所,孙世仪牵来自己那匹好马,将缰绳交到班贺手中。 班贺紧握缰绳,犹豫片刻,心思百转,最终还是说道:「孙校尉,这一趟回玉成县不是一两日的事,还请你帮我转告陆旋一声。我怕到时候他知道了,说我有意瞒他。」 「成,我会同他说的。你路上小心,关心则乱,别为了急着回去反倒自己出了事。」孙世仪叮嘱两句,挥手目送一人一马出城。远去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视野中,他心中感慨,龚先生真是个重情之人。 陆旋当初遇到的是他,真是撞了大运。 转达消息这件事,孙世仪交给了鲁北平。 鲁家父子俩元月十五是在将军府过的,虽背井离乡寄人篱下,至少父子俩团聚了,陆旋却没有双亲陪伴,在山营里过得艰苦。鲁北平说过几次想去山营看看他哥,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眼下正好可以让他们兄弟俩叙叙。 陆旋巡山归来,见到毫无徵兆出现在山营里的鲁北平,惊喜有余,带着一丝困惑。北平与他同样身在军营里,不可能无缘无故离开营房来此地,多半是带着任务或是重要消息来的。 这样一想,陆旋的喜悦淡了几分。 在城营内就见过陆旋这位义兄弟,又长时间没见到新人,袁志几个热心围上来,端茶倒水,问东问西,例如城营里都训练些什么的问题。 陆旋耐着性子与鲁北平叙了会旧,挑明了他此行另有目的。鲁北平嘿嘿一笑:「哥,你太聪明了。孙校尉让我转告你一声,龚先生回玉成县去了。」 「什么?」陆旋脸色微变,明显到令在场其他几人心中疑惑,龚先生是什么人? 无人注意的角落,郑必武神情异样,比陆旋更为惊讶。与此同时,他暗暗庆幸,跟在陆旋身边果然还是有用的。 发觉情况有些不对,鲁北平抬眼看着周围那些人,意识到在这里说似乎不妥,不好意思地笑笑,同陆旋到屋外单独说话。 没有任何预兆,以至于陆旋连猜测都毫无头绪,不快与担忧种种情绪一併作祟,让他的脸色称不上好看,语气更是无从说好:「什么时候的事,他为什么离开?」 鲁北平:「今儿早上刚走。听孙校尉说,是乌泽乡的盐井出了事,起了大火,龚先生朋友受伤,他赶着回去探望。」 还不知道乌泽乡什么时候有了盐井,鲁北平想问,但见陆旋面色阴沉,把问题咽回了肚里。再怎么不懂察言观色的人,也能看出他此刻心情糟糕透顶。 出事的是谢缘客,班贺必然要去,这回知道留个信,已经无可挑剔,陆旋恼的不是他,而是不能做任何事的自己。 是自己要求班贺遇事一定要告知,可告知了又如何?还不是被约束在此,一点忙都帮不上。 陆旋开始后悔,草率地早早答应骆忠和进入军营,自以为已经明了事无两全,事到临头才幡然醒悟,他根本无法接受放任班贺独自面对危险。身体被理智所限制,内心却加倍地承受煎熬。 再问,鲁北平也只知道这些了,陆旋收敛了表露的情绪,勉强提了提嘴角:「你一路赶来辛苦了,今晚就歇在这里,明日再回营,去休息吧。」 第117页 鲁北平点点头,被陆旋所感染,心里没了刚来的轻松。看来,抵达叙州城之前那段时日,龚先生对他真的很照顾,才会这样担心。 在山营凑合着睡了一晚,第二日拂晓,晨光熹微,鲁北平起了个大早,率先穿戴好要出门,陆旋一脚蹬上靴子:「等会儿,吃点东西再走,我送你一程。」 今日轮到何承慕充当火头兵,煮好了小米粥,等着营里兄弟们端着碗排队领餐。陆旋站在队伍外扫了眼,四下观望,不大的山营一眼看得到底,他隐隐察觉有些不对。 「郑五……」陆旋目光一凝,厉声喝问,「郑五在哪儿?」 和郑五同住一屋的方大眼皱了皱眉:「我夜里听见他起来,说要去上茅房,然后,早上就没见他人影了。」 此话一出,周锷和汪郜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赶忙喝了口刚盛出来的粥。再不抓紧喝两口,一会儿怕是喝不上了,一着急两人先后烫了嘴,晦气地放下碗。 「先别吃了,把郑五给我找出来!」陆旋心急如焚,后背像是被烧灼一般,顷刻间出了一身汗,燥热刺痛。 他心中警铃大作,终于在此刻弄清了郑五真正意图,可是该死的为时已晚!鲁北平带来的消息让他心神不宁,竟疏忽了对郑五的防备。 在此之前找上班贺的人,都与天铁义肢有关,这让陆旋产生了固定思维,由孙世仪推举入伍、外表一切正常的郑五再反常,他也没有想过目标会是班贺。即便短暂有过疑虑,却因为郑五的无知轻率很快被否决,他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应有的老道。 陆旋脑中出现了一个名字:葛容钦。 武官世家出身,知晓京中的消息,郑五一定是葛容钦派来的人! 将一切疑惑的结点梳理清晰,陆旋意识到,这个人他们是追不回来了。急促的唿吸被他刻意压抑,极力令理智回笼,脑中飞速转动。 「不用找了,大家继续吃吧。」陆旋诡异地平静下来,看向鲁北平,「我随你一起回去,见孙校尉。」 众人面面相觑,晨间的光不知何时被阴云遮蔽,这一日看似晴好的天,悄然变色。 疾奔的马蹄落地扬尘,飞驰在官道上。一连数日不眠不休,仅在驿馆让马匹吃饱喝足,小憩一会儿,立刻接着赶路,终于在五日后,班贺赶到玉成县,途径城门未曾下马,直接前往乌泽乡。 进村的道路萧条,空气中瀰漫着未散的烟味,班贺目光被村口一闪而过的大树吸引——一根断裂的麻绳在树枝上随风摇动。 呛鼻的烟味越来越浓,到达记忆中盐井所在处,班贺翻身下马,呆呆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满目所见,皆化为一片焦土,房屋仅剩的黑色残骸迅速占据视野,那是炼狱般的大火留在人间的阴霾。 「龚先生?是龚先生回来了吗?」 班贺循声回头看去,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工匠站在不远处,他微抬的右手,正裹着厚厚的绷带。 第68章 冤案 招唿班贺的老工匠姓罗,帮衙门做过些工,开凿盐井一事也叫上了他。谢缘客与老罗分住一房两室,班贺无心与他寒暄,问起了谢缘客情况如何。 老罗面露难色,只道让班贺随他走,班贺心中焦急,一路脚下踉跄,顾不得什么风度仪表,在老罗的搀扶下走到离这儿不远的住处。 跨入门槛,在前堂看见已经打包好的行李,班贺心中五味杂陈:「这是……」 老罗一声苦嘆:「那场大火,烧死了二十余人,重伤轻伤三十来个。自大火后,家属陆续赶来认领尸身回家安葬,烧成焦炭面目全非的,有人愿意领便领走,没人要的到时候村里安排入土安葬。伤者被官府驱逐离开,余下没遭难的,还在等官府消息。我伤了右手,大夫说往后干不了重活,只能回家去了。」 惨烈的场面犹似在目,此刻听到官府驱逐伤者离开,班贺出离愤怒,握紧了拳,紧皱的眉间刻出深深的痕:「谢先生呢,他在哪儿?」 老罗一指右边:「谢先生在屋里呢,龚先生,他……不太好。」 此刻最重要的是确定谢缘客的情况如何,班贺走向那扇门,抬手推开。看清床上躺着的人,他才明白老罗那句迟疑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数月前还与他谈笑风生、踌躇满志的谢缘客,现如今浑身裹满绷带躺在床榻,大面积的烧伤被粉饰太平地遮挡,却挡不住不明的液体渗出,在纱布上洇出大块黄渍。 眼眶如同被灼伤一般,鼻腔勐然酸涩,班贺脚步不稳地扑到床边,想要握住对方,却看着眼前浑身找不到一块好地方的伤者,伸出的双手微颤,不敢碰触。房间内焦煳味、药味、伤处疏于照顾溃腐的味道交杂,如同迎面一击重拳。 巨大的悔恨与自责将班贺淹没,如果不是他将谢缘客叫来玉成县,谢缘客在京中生活无忧,更不会遇到这样的灾祸。 「起火的时候,谢先生醉倒在井边,等被发现救出来,已经来不及了。」看着眼前两人,老罗声音苍老喑哑,「谢先生是外来的,不知去哪儿找他的亲人,我只好找到杨典史,好在他从谢先生信件里找到你的新住处。龚先生,怪我,没照顾好谢先生啊……」 谢缘客身上没带多少银子,老罗拿不出更多的来,请来的大夫医治抓药每日都要花费,没多久就耗尽了。大夫还得回县城,留下一些烫伤药和纱布,换药清理等等事宜只能老罗来做。可他本身亦行动不便,伤者未能得到妥善照顾,成了现在这样,实属无奈。 第118页 「不可能!」班贺生硬说道。 老罗看着他的背影:「什、什么不可能?」 老罗的话正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班贺咬紧牙关才能抑制心中悲痛:「谢兄虽然偶尔会小酌,但最多不超过三口,而且只会在开始前喝酒提神,绝不会让自己在做工的地方醉倒,这绝对不可能!」 「这……这我就不清楚了。谢先生喝酒是众所周知的,他身上着了火却不动不叫,都说他是醉倒才会如此。」老罗语气不确定,怕又说错什么话,不敢再说下去。 越想越觉得不对,眼前好友的惨状让班贺再不能忍受,一刻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地待在这儿,倏地站起身:「乌泽乡里正何在?」 问及里正,老罗犹豫一瞬,道:「衙门说里正钱炳疏于监管,玩忽职守,酿成大祸,他畏罪在村口上吊自杀了。他的妻儿带着尸首到衙门要求严查为丈夫正名,听说也被拘了。」 衙门,又是衙门! 村口那根断麻绳在脑中晃了晃,班贺咬牙切齿:「我现在就去衙门找知县!」 俯身在谢缘客耳边立誓,定要为其讨回公道,班贺深深凝视挚友不安颤动的眼睑,这句话他听见了。 行至门前,老罗侧身让开路,班贺不忍地回头望了眼,从荷包里取出一串铜钱:「还请劳烦您帮我照看一下谢兄,我立刻去城里找大夫来。这些您拿着,先别急着拒绝,这是用来照顾谢兄的。」 老罗咽下未出口的话,接过钱,沉重点头:「龚先生,万事小心啊。」 班贺出门上马,片刻不停地返回玉成县。城门守卫认出了他,入城畅行无阻。 班贺先去了那间吕大夫待过的医馆,找到一位相识的大夫,说明谢缘客的情况,拿出几两碎银交给他:「这些银子先用着,请务必用最好的药,多了您拿着,少了我补给您,请您一定要治好他。」 老大夫忙不迭收下银子,连连应声:「应当的,应当的,我拿些药,今日就去一趟。」 找好大夫,班贺再次动身,前往玉成县县衙。 县衙门口站着两个差役,没精打采杵着水火棍,见有人纵马上前,到了台阶下才翻身下马,立刻提着水火棍上前。刚要威吓,其中一个认出了班贺,哟了声:「这不是龚先生吗。」 班贺没有闲情叙旧,面色凝重:「范大人在哪儿,我要见范大人。」 差役面色迟疑,没有接话,眼神迴避。 班贺疑心是知县范震昱嘱咐过什么,又问:「杨典史可在衙门?」 差役的表情更加为难,班贺得不到答案,索性走向一旁的鸣冤鼓,拿起鼓槌狠狠敲击三下:「我要见知县大人!」 鸣冤鼓响,衙门里立刻传来动静,跑出数个衙差,最后身着七品官服的知县才姗姗来迟。班贺蹙起眉心,看着眼前这张陌生面孔疑窦丛生,此人根本不是玉成县知县范震昱,可他身着的分明就是知县的官服。 「什么人击鼓?」官袍人满脸不悦,指着守门的两个差役责骂,「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让人随便击鼓?这傢伙又是来为他什么人讨公道的?」 差役连忙为班贺解释:「大人,他只是一个工匠,以前为衙门做过不少工呢。」 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连知县都换了一个人?班贺惊疑不定,问道:「这位大人,我想求见范大人。」 「这儿没什么范大人。」官袍人呵斥,「本官姓马,这间衙门里只有马大人!」 见班贺一个工匠口口声声喊着要见范大人,马大人三角眼一动,看着他身后那匹马,转向身旁差役:「他骑马来的?」 差役心知肚明,这是要找班贺麻烦了,低垂着头不敢回话。马大人冷哼一声:「当街纵马,来人呀,给我抽他二十荆条,即刻行刑。既然他敲了鸣冤鼓,那就给本官收押候审,不得有误。」 按本朝律法,没有公事缘由,在街道、小巷中快速驾马或者驾车者,处以竹板或荆条抽背的处罚。班贺并不反驳,坚定道:「草民认罚,但草民想知道范大人去了哪儿。」 马大人怒目相视,没想到他这么硬气,冷笑道:「打完了,就送你去见!」 几个差役都是杨典史手下人,认得班贺,不敢下狠手,马大人在一旁盯着,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放水。取来荆条,脱去班贺外层的冬衣,雷声大雨点小地抽了二十下,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疼痛与伤口。 荆条上的刺划破衣服,渐渐在白色中衣上显出斑斑血迹,班贺忍着疼一声不吭,脸色发白,脑中疑团一个接一个,完全理不清头绪。 看着他受完最后一下,马大人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差役压着班贺去往阱室,阴暗潮湿的牢笼里仅有一卷草蓆,豆大的灯火聊胜于无。 将他在草蓆上放下,披上外衣,差役才道:「抱歉了,龚先生,咱们兄弟也不想的。杨典史被解了职,没人为咱们说话,官老爷下的令,我们身份低微,只能照做。」 班贺试图忽略背上的伤痛,轻声道:「无妨,我知道不能怪你们。」 差役起身离开,班贺深深地吸气,然后缓缓吐出,极力忍耐。不知从何处灌入寒冷的风,带走身体部分热度,疼痛的感知似乎也迟钝了些。 很快,他察觉阱室内还有其他人,班贺立即转头看去,一栏之隔的角落里缩着另一个人,只是在阴暗处,看不真切模样。见班贺注意到自己,那人犹疑片刻,动了身,手脚并用往近处凑了凑。 第119页 昏暗光线下,那张面孔清晰起来,不是班贺要找的范震昱还会是谁! 第69章 县官 班房阱室内,两人四目相对,隔着木栏大眼瞪小眼,一时间天地俱静,陷入了一片僵局。 范震昱低咳一声,将僵持的场面击破,盘腿坐下,蚊吶般叫了声龚先生。 「范大人?」班贺再不敢认,也只能相信,眼前的就是认识近两年的知县。他由上至下好好打量一番,身着常服的范震昱表面似乎并无不妥。 范震昱也在打量他,担忧地往他肩上看,血色从滑开的外衣下露出,衬得班贺脸色愈加苍白:「龚先生,你怎么会在这儿?哦,瞧我!」他一拍脑门,「谢缘客是你找来的,他出了事,你出现在这里不稀奇。不过你这伤怎么回事,他们对你用了刑?」 班贺虚虚地浮起一个笑:「大人无需如此,小人不过一介草民,当日借着康王声势得您一声先生,现如今,实在愧不敢当。」 范震昱胸腔一震,蹦出声不屑的轻笑:「你也别叫我大人了,我一介革员,连个七品的县官都不是了。扒了那身官服,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哪里担得起那一声大人。」 班贺向他确认:「您没事吧?」 「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范震昱头微晃,自嘲地一笑,随即神情多了几分落寞,仰头望着高处那一方小窗,「他们不过是把我这尊碍事的摆件,换了个地方搁置罢了。」 「他们?」班贺重复这奇怪的指代词。 「是知府亲自带人来的。」范震昱满脸漠然,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打着查明事故缘由的旗号,赶我让出这个位置。」 「那位马大人?」班贺愕然,被范震昱的话惊得失语。 知府带人来替代了范震昱的位置,那么显然在乌泽乡下的令,也是出于这位新任知县手笔。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小小玉成县的知县,又不是什么肥缺,不至于…… 班贺身体僵住,忽然意识到的事情让他被冷风迟钝的痛感再次激烈起来,血液在剧烈鼓动的心脏催促下加速奔涌,前额一阵一阵地胀痛。 是盐井,有了盐井的玉成县,将不再是以往寂寂无名的贫瘠小县城,而是即将每年产生大量盐利税收的富衙门。 「他们,去了乌泽乡查看,认定是掌墨师醉酒,不小心碰倒烛火,导致这场意外。而里正钱炳管理不严,出了纰漏,难逃其咎。此案牵连二十多条人命,是这小小县城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案,我身为知县,事出在我任上,办事不力,理应罢官责处。」范震昱靠在栏杆上,声音有气无力,「这,就是他们几日内得出来的结论。」 年前才收到谢缘客报喜的信件,年后便出了事,此时方才二月初,一切却即将盖棺定论。何等可怕的一只黑手,遮盖了朗朗干坤,思及此处,班贺遍体生寒。 范震昱咬牙不甘道:「狗屁的意外!我不肯服从,要彻查,他们就强行脱下我的官服。杨典史出手阻拦,坚持要查,也被他们收回职权,赶回家中。这些狗东西,凭什么这么对我!」 仅这一个月里,就换了知县、逼死乌泽乡里正、解了杨典史的职,若不是有预谋,叫人难以信服。范震昱的反应,却也让班贺意外,直直看着他,不信那是眼前这个胆小怕事的知县会做的事。 「这么看我做什么?」范震昱没好气,竟然被一个工匠轻视了。 班贺坦然直言:「以您的行事风格,不太像愿意管这件事的。」 「我……」范震昱一哽,「我什么行事风格?我就不能为民请命,秉公办案一回吗?」 「您向来,修身养性,志在无为。」班贺说得委婉。 「以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县丞、典史能处理,又何必我费心?」范震昱说得理直气壮,话音落下,却神色黯淡下来,露出委屈的表情。 他长嘆一声,道:「龚先生你是有所不知啊。我是元光十二年举人,等了三年才有机会上任。当了七年知县,歷经四个县城,一个比一个贫瘠,才知道什么叫铁打的衙门,流水的知县。每每稍有起色,就会被调离,到了玉成县,还是如此,你叫我如何能甘心?」 班贺问道:「不是任期三年一满,经过吏部考核,便有望升迁吗?」 范震昱:「官缺只有那么多,哪儿能人人都升迁?龚先生,我范某人虽不是什么爱民如子的好官,可我自问尚存几分良心,绝对做得到清正廉洁,又哪儿有钱去上下打点?」 地方官员对京中官员,下属对上级,送礼各有名目,冰敬碳敬,三节两寿,这些是常例,都是官员们薪俸外的收入。下属不贪污剋扣,哪来的供奉?不能给予供奉的下属,谁又愿意去提拔? 一个萝蔔一个坑,既然范震昱不能归顺,那便不能让党羽之外的人占了位置,这才是范震昱会落得如今下场的真相。官员上任,需要吏部批核委任,吏科给事中签字,怎么可能临时冒出个马大人。 话说到此处,班贺已然明白,这件事从头至尾都不可能是单纯的事故,而是一场被隐形的手操纵的棋盘。范震昱、钱炳、谢缘客、还有那些在灾难中死去的冤魂、被驱逐的无助伤者,都是操纵者侵吞的棋子。 范震昱不敢直说,班贺却明白,眼中只有盐利的官老爷们,找不到处置他的理由,那就随便制造一个罪名,让他来担这个办事不力的责。 第120页 为此不惜害死人命,不惜酿成如此大的灾祸。 抓着衣服的手死死掐紧,班贺痛苦地闭上双眼:「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视无辜人的命如草芥!」 躺在病榻之上的谢缘客,现在还处在危险中,不知大夫医治情况如何了。马大人下令驱逐那些伤者,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尽早清理现场,恢復盐井生产,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强行出手。 此刻身在阱室,若是强行出去,那他的身份就成了逃犯,班贺毫无查案的权力,被动地陷入两难境地。 班贺将脱身之事暂时放到一边,仔细询问:「范大人,你说你要彻查案件,可是有什么线索?」 「这个还真有!」范震昱坐直了,「死伤者的身份我都派人清点核查了,谢缘客倒在离盐井最近的位置,而离他最近的人,却与盐井无关,不是做工的工匠,更不是煮盐工坊的人。钱炳认出他来,不过是村里一个游手好闲的混子。」 班贺表情紧绷:「那人现在还活着吗?」 范震昱摇摇头:「我进来的时候他还活着,不过昏迷不醒。现在,那就不得而知了。」 班贺心一沉,如果那人就是纵火的罪魁祸首,会不会被指使者杀人灭口,谁也说不准…… 第70章 火井 当务之急,是要找人确认那名为潘二的伤者安危,若是还活着,必须保住他的性命。不知谢缘客何时能清醒,火灾发生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人最为关键,绝不能出事。 班贺心中忧思郁结,几乎凝实在胸口,沉甸甸地压着他。几日来奔波劳累,快马加鞭赶来,未进水米,此刻再也坚持不住,双眼一闭,倒了下去。 正说着话,范震昱没料到他就这么倒了,整个儿一弹,趴在栏杆间,极力往间隙里挤:「龚先生,龚先生?你这是怎么了?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短暂的昏厥很快退去,班贺小臂支撑着身体,四肢发冷无力,心悸紊乱,想对范震昱说一句无事,都无力张口。 「来人啊!」范震昱冲着门口大喊,「快来人!」 守门的差役不耐烦地踹门进来:「瞎嚷嚷什么?再吵这班房你也别待了,直接送你去监牢。」 范震昱着急得拍栏杆:「要出人命了!」 差役视线移向隔壁,见是新进来的班贺倒下,连忙拿钥匙开锁进来查看,退出去端了碗水回来。 喝下两分撒了八成,一碗水见底,班贺慢慢缓过劲来,精雕细琢的眉眼陈列在冷白的面上,唇上失了血色,一副颇好的相貌陡增惨澹,叫人观之不忍。 知道班贺被关进来,完全是无妄之灾,差役犹犹豫豫:「要不,我去找杨典史?我实在帮不了什么忙,或许他能有主意。」 班贺闻言抬头,望着他眼中多了点点神采:「麻烦你了,小兄弟。」 差役脸一红:「不算什么事。这地方待着憋屈,你忍忍。又没犯什么大错,过几日就能出去了。」 「多谢。今日之事,日后一定报答。」班贺郑重道,却因没什么力气,听在耳中软绵绵的。 差役再次出去,过了一会儿进来,带了些吃食,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在班贺面前:「我只找到这些吃的,将就吃点吧。」 东西只是白菜豆腐和馒头,但还是温热的,班贺感激地接过,认真道谢。 范震昱看着那差役进去一趟出来一趟地张罗,隔壁很快又多了床半新的褥子,一盆供他清洁的水。 班贺用手舀出一点洗了把脸,净手后才开始吃东西,饿极了,也没有狼吞虎咽的狼狈之相。 范震昱从呆愣中回神,不敢置信地看着班贺,又看看差役:「你,我!这些是应有的吗,怎么我什么都没有?」 班贺停下咀嚼,与差役齐齐转头看向他。 差役率先有了反应,为难地舔了舔唇,转向班贺:「龚先生,要不给你换个地方吧。」 干什么!这是要离他远些的意思吗?范震昱四下扫视,却没有任何趁手的东西,抓起手边的稻草扔过去,嘴里说着胡话,两条胳膊从栏杆缝里伸出去,一通胡乱挥舞。 班贺收回目光,对差役道:「不用,辛苦你了。」 他放下碗筷,从荷包里拿出一些碎银,差役象徵性推拒一下,随即收了起来。 「好你小子,胆敢当着本官的面收受贿赂!」范震昱大喝一声,却得了差役一个白眼,压根没理会他。 等差役走出去,再没回来,范震昱仍是满眼不能接受:「我可是知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这不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班贺身心俱疲,不发一言,将碗筷放置栏杆外。身后的伤口让他只能侧身躺下,闭上双眼,眉宇却沉沉压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范震昱那边没了声响,他渐渐睡去,并不安稳。隐隐作痛的头脑昏昏沉沉,身体像是被巨手狠狠攥着捏紧挤压,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迷幻又模煳的混乱梦境里,似乎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那时在叙州城里,后腰受伤失血导致昏迷,那人小心将他揽在怀中,耐心地一点一点餵水,坚硬的手臂牢牢支撑着他,身后的依靠稳如磐石。 失去对身体控制的不安彷徨、对阿毛孤独无依的担忧被那份坚定安抚,他得以彻底放下心来,任由意识远离。 下一刻,那个身影消失,支撑随之而灭。他失力地下落,如坠深渊。 第121页 这一觉,睡得不安难受,却又持续了很长时间。 范震昱睡了一晚醒来,差役送了稀粥进来作为早饭,他自己的一碗喝完了,才发现班贺还未甦醒。怕出什么事,连忙出声唿唤,叫了十来声,好一会儿才将班贺从泥沼般的梦境中拉出。 污泥似乎还附在身上,班贺支撑自己坐起来,身体沉重异常。 咽喉灼痛干涩,前额隐隐作痛,唿出的气息比平日热了几度,他在发着低烧。用差役昨天留下的水简单洗漱,班贺勉强将凉透的粥喝下,没什么力气,靠在栏杆上闭目养神。 积攒了些力气,班贺坐起身,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金属方盒,范震昱好奇地向着这边张望。 那小盒长不过一巴掌,揭开顶上盖子,班贺指尖一捻,从里面抽出一捲纸来,展开后中间裹着一支纤细小巧的毛笔,他不由得瞪大双眼。 接着班贺又揭开另一个盖子,里边黑漆漆的,班贺撒了点水进去,毛笔点上去沾了沾,笔尖立刻吸满了墨汁。 范震昱看不清他写了些什么,盯着那小盒移不开眼,见班贺写完信将盒子收起来,脸上立刻露出惋惜的神情。 班贺察觉,说道:「等出去了,我送你一个。」 「这怎么好意思。」范震昱收敛了表情,有些惭愧,实在有辱斯文。 那差役没有食言,果然找来了杨典史。听闻班贺被关在班房,杨典史立刻赶了过来,没想到他还会回到玉成县,更没想到一回来就被关了起来,又喜又惊。 二人见面顾不得寒暄,班贺强打精神,眼下的情况杨典史一定比他这个刚来的清楚,再三交待一定要保护好潘二和谢缘客。 他的面色让杨典史担心,班贺摇头坚持表示自己没事,他也不好再说。拿出准备的吃食,示意差役开门,送了进去,班房里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 「你回来的事,我还没告诉阿桃她们,她们一直都很想你和阿毛。」杨典史低声道,可班贺却是身处牢笼,他自己也被革职在家,无能为力。 班贺笑笑:「等我出去了,就亲自去见她们。」他将写好的信拿出来,「这封信,请帮我送给吕大夫,找驿馆的郭大叔,一定要尽快送到。」 信上只有三个字:「危,速来。」 虽不知吕大夫能帮什么忙,杨典史还是答应下来。 谢缘客与潘二的性命有杨典史看着,班贺暂时能稍稍放心一些,接下来,就看吕仲良能否及时赶来了。 一来一回,至少十日,尘埃落定之前,每一日都充满变数,一刻不得放松。 范震昱长嘆一声:「我是万万没想到,你一个工匠,在牢里能过得比我还舒坦。」 班贺将吃食往他那边推了推:「请便。」 都到这步田地了,范震昱也不跟他客气,拿起一块豆糕塞进嘴里。 班贺垂下眼睑,目光沉沉。他不愿以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这件事不止是害了谢缘客,还有那些无辜的伤亡者、自缢的钱炳,应当得到公正的判决。 但如果真的来不及,那他只能做出抉择,採取特殊手段了。 那位坐享其成的马大人像是将班贺完全抛至脑后,说着关押候审,数日过去都没有任何动静。 被关在潮湿阴冷的阱室,班贺的低烧反反覆覆,一直没有好利索,但他每日坚持询问潘二与谢缘客的消息,反覆揪着范震昱问案件的各种细节。 这模样叫一旁的范震昱心生感慨,自嘆弗如。 是夜,班贺再次与范震昱谈起案件,强调事无巨细,一定要将所有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 范震昱当晚不在现场,都是事后询问得来的,因为有知府的横加干预,他的审问也没能持续多久。被反覆询问也只有那么几句,说得嘴皮子快起茧了。 「都说了很多遍了,再问也是那些!你揪着我一个人问有什么用,等出去了问其他人去呀!」范震昱缩到了另一个角落,却也避不开班贺的声音。 被纠缠得不耐烦,范震昱抱着脑袋开始使劲回想。 「那晚亲眼见证的人堆里,有人提了一嘴……火光亮起之前,听到了炸雷般的响声,还不止一声。」 范震昱说完自己也一愣,摇摇头:「难不成,不是放的火,而是有人放了炸药?」 果然有大问题。班贺抚着前额,头疼欲裂:「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啊?」范震昱有些愣。 班贺努力平息情绪,说道:「不是炸药,是火井。」 范震昱怕自己听岔了:「火、火井?」 火和井分明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东西,他读的书多,别想骗他! 班贺:「那火是不是异于寻常,难以扑灭?」 范震昱点头:「听说,是这样,烧了两天呢。和你说的火井有关?」 班贺声音低哑:「你坐在衙门里自然不知道,若是亲眼去看了,就会明白。盐井开凿是多处动工,不是每一口井都能出滷水,有时,除了滷水,还会有别的东西。」 随着深入地下,与盐滷一同被开凿出来的还有火井与火油。火井虽被称为火井,但其中并无火,用裹上漆布的中空竹筒插入井中,连通曲节延至煮盐工坊,在竹筒末端前方一定距离点燃,火焰便可在井下输出的气体支撑下持续不断地燃烧。 用以煮盐,不知可以省去多少木柴。这些火插上一根竹竿便能用,居住在周围的工匠们用来烧水煮饭都是常事。 第122页 向外输气的竹筒需要专人看管,点燃的关键时刻更要人控制住竹筒,烈焰迅勐,若是不慎失误,后果不堪设想。谢缘客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工坊内的人也应当清楚。 唯有那不知为何出现在现场的潘二,或许同范震昱一样,对此一无所知,酿成了大祸。 如果是这样,班贺心中有了对真相的猜测,有些困惑得到了解释。 想要逼迫范震昱引咎辞官,根本无需制造一场那样骇人听闻的惨案。死者二十,伤者三十余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工匠,烧毁大量房屋,更是毁掉了一架凿井机械。 他们想要接手盐井,反而毁去大半,再重建投入的花费就不少,另找工匠也是难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那些每日绞尽脑汁想着利益最大化的聪明人,怎么会干? 「那场大火,既是天灾,也是人祸。」班贺像是失了力气,双手捂住脸,双肩微微颤动。 或许一开始,并没有人想要造成这样大的破坏,但註定会有人因此牺牲。 人间的恶意已经滋生,余下的,皆是天罚。 唯一可怜的,只有那些无辜的伤亡者。 第71章 淳王 根据现如今掌握的信息,班贺基本可以确定自己接近了真相,接下来就是等待潘二与谢缘客甦醒,亲口说出当晚发生的事,而占据衙门的马大人,以及他背后撑腰的知府,亦或是某位更大的人物,则只能等吕仲良前来。 已经问不出什么的范震昱成了熬完的碎药茬、嚼完的甘蔗渣,再无人理会,班贺独自一人坐着,不声不响,不知道在想什么。 范震昱反倒觉得冷清寂寞,搜肠刮肚想找人说说话,被关在四面高墙的屋子里,除了差役送两顿饭,再见不着其他人,不和班贺说话,他又能找谁呢? 「我以往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工匠还有那么些本事。你说的火井什么的,从来闻所未闻。不过科举不考这个,也不是我一人不知道。」范震昱头挨着木栏杆,两眼发直,「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当真读了书就能比所有人强?我看未必,那些个文臣高官,或许连人都称不上。」 外头什么光景,他们一概不知,只能从上头一方小窗窥得,一亮又一暗,一日便过去了。 另一个人不出声,范震昱只好自顾自接着说下去:「你说,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出去啊?等出去了,我就回老家,中举那会儿,家里多了十来亩田,我去得了。」 他嘆息一声:「可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能种几亩呢?说起来,钱炳他就自己耕地,一个里正整日弄得灰头土脸,满身是泥。」 说着说着,范震昱双眼一红,闭眼大哭起来:「这么好一个人,就那么没了……没了啊。」 却也不知,他到底是在哭被逼死的钱炳,还是被逼到绝路的自己。或许,二者皆有之。 班贺眼神微动,转向他,正要安慰,却听门外一声响,有人将班房的门打开,透过门缝往外瞧,屋外已然夜幕降临,近乎全暗。 一个黑袍人缓缓从夜色中步入屋内,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在黑袍人站定后,男子精准而迅速地将椅子放在他身后,默默退后一步,像一个影子。 黑袍人落座,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在班贺的注视下,抬手将头顶宽大的帽子揭开。随着光线一寸一寸攀升,露出真容。 一双长眉斜扫,眉弓如虹,却生了双昳丽凤眸,眼尾微挑,漫不经心看来,磅礴气势蕴在一颦一睨中,只消一眼,便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经年岁久沉淀风霜歷练,比起容貌更显眼的是风仪,刻意蓄起的短须让那副过分惹眼的相貌减弱几分,薄唇未染而红,足以料想当年年少惊鸿。 范震昱眼泪悬在腮帮子上,来者的突然到访让他一时愣在当场,脑中搜寻是否见过此人。 班贺瞪大双眼,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跪伏在地,口中喊道:「草民拜见淳王殿下!」 「淳王……」根本来不及疑惑一个工匠为何会认得王爷,范震昱被那名号吓得翻身跪下,诚惶诚恐,声音颤抖,「下官,不,革员范震昱拜见王爷。」 淳王赵靖珩视线落在班贺身上:「起来吧。」 顶着视线,班贺感觉身上开始冒热汗,忍不住想,说不准经这么一吓,且战且退的低烧明儿就能彻底好了。 一张泛黄的纸被扔到跟前,班贺抬眼看去,伸手将那张纸捡起,轻轻打开。熟悉的四个字映入眼帘,班贺合上纸,维持了表面的气定神闲。 「好一个曳尾涂中。」赵靖珩单手撑着下颌,「可本王怎么记得,元光三年,你师父亲自面圣,意在谋求一官半职,直到逝世都未离京,你倒是比你师父清高。」 班贺:「穷达天为,师父面圣并非谋官,而是报国,给师父官职的是天子的恩惠,非师父能左右。当年伍旭伍大人同样有报国之志,最终却无奈返乡,天意如此。草民亦是,与清高无碍,国需则出,无用则游弋涂中,同样自在。」 赵靖珩:「你的意思是,只要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也不在乎是不是在涂中?哼,伶牙俐齿。要是当个文臣,少不得搅弄是非。」 班贺低垂着头,隐隐有不详预感,硬着头皮问:「殿下,不是在西北大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赵靖珩接过侍卫端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润嗓:「不是你让我来见你的,怎么,忘了?」 第123页 班贺:「……没忘。」 怎么敢忘,他向葛容钦大放厥词的时候,是真的没想过淳王会亲自前来。并且是在这样的时机,只有惊,没有半分喜。 赵靖珩:「既然没忘,那我亲自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范震昱目光投向相邻的班贺,他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一位王爷亲临? 班贺迟疑片刻,纳头便拜:「殿下,您位高权重,爱民如子,乌泽乡牵连二十余条人命的冤案,您不能不管。」 「冤案?」赵靖珩像是闲暇时听人提起一些杂事,随意道,「说来听听。」 班贺重重在地砖上磕了个头:「草民在乌泽乡发现盐井,找来好友谢缘客相度,定下方位,众多工匠歷经数月艰辛,终于出盐。可就在不久前,工地突然爆炸起火,谢缘客重伤濒死,工匠死伤惨重,里正钱炳因此自缢身亡,皆是因为有人暗中放火,酿成灾祸。请殿下明察,抓出幕后真兇,还死伤者一个公道!」 赵靖珩略微思索,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你跑出京城,留在乌泽乡,就是为了这几口盐井?」 班贺抬起头,坚定道:「盐井,非常重要。殿下在西北大营,都城军器局所制造的火炮、火枪超过半数都是运往边疆,您更应该重视。别忘了,造火药的硝石,正是产自盐硷之地。」 被晾在一旁彻底无视的范震昱几乎傻了,开凿盐井同时出现火井、火油就算了,怎么现在又多了个硝石?这还是他知道的穷困潦倒的乌泽乡吗? 「殿下博览群书,必然知晓,书上记载,凡制火药,以硝石、硫黄为主,草木灰为辅。硝性至阴,硫性至阳,硝性主直,火枪所用的火药硝九而硫一。硫性主横,制作炸弹则是硝七而硫三。」班贺直视赵靖珩,「产盐地必定伴随硝。国库也靠盐课充实,每年军费支出,难道不是百姓税收得来?」 他言之凿凿,语气笃定,赵靖珩却未被撼动一丝一毫:「我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班贺:「殿下,事关黎民百姓,江山社稷……」 「我,为什么要管这件事。」赵靖珩慢条斯理道,「无论盐井是谁掌控,该给西北大营的火药、军费一两都不会少。这是康王的地界,他都不管这件事,你以为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底下的工匠是谁。 班贺沉默下来,淳王那句话,并不是在询问管这件事的理由,而是质问。 就像当初谢缘客代替他前往乌泽乡担任掌墨师,无人追究。盐井就在那儿,换任何一个人来开凿,依然在康王的封地上。 无论底下如何变动,都无法动摇上层的利益。 未触及自身利益,根本不值得他们出手。 他求错人了。 终于想明白这一点,班贺面上没了表情,收起哀求。心中的失望被掩在挺直背嵴下,坐在小小的阱室中,端正得像一方印。 「别的我做不了,但我可以把你带走。」赵靖珩语气低沉,「我只要一样东西,你师父那块天铁。」 班贺声音冷淡:「这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东西。」 赵靖珩:「这样的回答,是否可以视为你在蔑视本王?你把别人当傻子?」 「小人不敢。」班贺下巴微抬,垂下眼睑,「我不过是据实说罢了。轻信这样轻易可以识破的谣言,才是不聪明。」 赵靖珩冷笑:「若是没有,你为何要逃?」 班贺反问:「我现在说了没有,王爷信吗?王爷不会信,我为何不逃?」 凤眸瞬间锐利,赵靖珩身体前倾,迫人的气势散发出来,紧盯着班贺。片刻,他靠回椅背,恢復悠闲慵懒的状态。 「还有什么要说的,趁还能说话,一併说了吧。」 什么?范震昱慌起来,低着头不敢引人注目,内心吶喊:快别说了,没见火已经烧起来了吗! 听了这些话,他怕是不能活着走出班房了。谁不知道淳王手段狠绝,范震昱后悔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他娘就不该把他生出来! 「王爷让我说,那我就说了。」班贺淡然道,「王爷想要那块天铁做什么?是我所想的那样吗,将战士的手脚,都换成无知无觉的钢铁,好送上战场?」 赵靖珩皱了皱眉,抬手制止身后的侍卫,让他继续说下去。 「王爷。」班贺望着他,幽静的面容在火光下明暗清晰,眼眸如两道深渊,探不见底。 彼时葛容钦在阱室内,他在阱室外,此时淳王在阱室外,而他在阱室内。唯一不变的是班贺无惧无畏,声声逼人。 「若真到了那一步,他们在你眼中还是活生生的人吗?」 清冷的声音在阱室中迴荡,语气层层叠加,质问如同闷雷。 「亦或者,只是承载那些冰冷钢铁义肢的——人肉支架?」 第72章 一诺 太猖狂了,对着手握重兵杀人不眨眼的王爷,竟然如此大言不惭。范震昱瑟瑟发抖,亲耳听到这些话,他约摸是活不过明天了。 此刻仍然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范震昱怜悯地想,班贺或许也只剩今晚了。 「说完了吗,」赵靖珩问,「班贺,这就是你要说的?」 班贺:「是。」 赵靖珩露出几分失望:「我以为,你能有什么高见,看来我亲自走这趟,註定是徒劳无益。」 大逆不道的冒犯之语并未让他生气,看向班贺的眼神变得轻蔑,像是在说:你也不过如此。 第124页 葛容钦传来的消息,让他误以为班贺是个有才能之人,以莫大的胆气放出豪言,亲自来见一见并无不可。可若是只会横加指责耍嘴皮子,除此之外毫无用处,那么和朝堂上那些针砭时弊指手画脚的文官有何区别? 攻讦指摘他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不缺这一个。 赵靖珩欲起身离开,班贺再次开了口。 「殿下,除了那块不存在的天铁,殿下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哼。」赵靖珩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你倒是说说,本王要的是什么。」 「殿下要的是,统帅万军的将,攫戾执勐的兵,和破坚摧刚的器。」 班贺口中字字清晰,深深跪拜,「殿下想要减少士兵的折损,但不该局限于此。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唯有传世利器才是国之根本,使强敌不敢来犯,才能永保江山。」 赵靖珩沉思片刻,神情中的轻蔑散去,语气未变:「你充其量,占一个器。将和兵,你都给不了。」 班贺双眼映着屋内仅有的光,清透纯粹:「草民的确不是领兵打仗的料,但草民自认有几分识人的眼色,斗胆向王爷举荐将才。」 赵靖珩眉梢微挑:「陆旋?」 班贺痛快承认:「正是。」 「当年陆籍将军武功盖世,通识兵法,行兵布阵有如神助,未能收入本王麾下,是一大憾事。」赵靖珩忆起当年,颇为感慨,目光回到班贺身上,「但陆旋终归不是陆籍,是龙是虫,不是由你评说。他现在,跟着骆忠和?」 看来,淳王对陆旋的情况已然知晓。班贺不觉得奇怪,坦然道:「是。骆将军有意栽培,对这位故人之子很照顾。」 赵靖珩唇角一翘:「骆忠和那老小子,看着爽直没城府,实则到处是心眼。跟着他,学不到什么好。」 班贺不敢随意揣测:「殿下的意思是……」 「就让他在那儿待着吧。」赵靖珩说,「也让我看看,你口中的将才到底如何。」 班贺悄然无声长出一口气,叩谢恩典。 赵靖珩调整坐姿,像是才发现他还跪着,下巴微抬:「别跪着了,你脸色不大好看,坐下说话吧。」 待班贺坐稳,他接着道:「听你的意思,你不想进入天枢密院?」 天枢密院为朝廷设立的特殊衙府,由内侍监管,专为皇室制作天铁。班贺目的却不在此:「是,殿下。我想进入工部军器局。」 赵靖珩略思索:「所谓的国之利器,给你两年时间,够不够?」 「不够。」班贺毫不犹豫。 赵靖珩眉梢微动,班贺却道:「能做的事太多了,两年远远不够。师父的遗愿,是要驱逐蛮夷,拿回遗落的明珠怒城,遗愿达成之前,草民都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得到他的承诺,赵靖珩一掌拍在扶手上,一锤定音:「好,本王总算没有白来。你的话本王一个字都不会漏下,若是未能达成,第一个送你去当前锋,也不枉你有这份报国之志。」 话说得好听,实际上不就是完不成去死的意思?范震昱表情几番变化,今晚不该听的话听得太多了,班贺的命可以肯定暂时不会丢,而他的性命全然相反,越来越危急。 无形的协议在言语中达成,赵靖珩终于着眼于当下,班贺所坚持要管的那桩案子,在他眼中根本不算是问题。 赵靖珩:「你可知道,你沾的盐课,碰触的是大部分朝臣的利益。」 班贺:「草民不知。我不懂为官的弯弯绕绕,懂的只有这些上不了台面的造术伎俩,我只知道,有人为了利益伤及无辜者,我便不能坐视不管。」 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轮流轻敲,赵靖珩心中有了论断,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今晚的事,到此为止。」 「殿下。」班贺唤了一声。 「别急,自然会有人来管这件事的。」说完,赵靖珩领着侍卫头也不回地离开阱室。 毫无预兆地到来,又不明就里地离开。 范震昱盯着重新合上的门,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急于甩掉身上的压迫感似的抖动几下,巴巴贴着木柱望向隔壁的班贺:「龚先生,刚才那真的是淳王吗,淳王真的来过吗?」 「龚……不,不对,我听见淳王叫你班贺……」范震昱低声喃喃,「你不是龚喜……你不是。那时候,那位都虞侯问过,是否确定你就是龚喜,别是冒名顶替……」 他疯了似的跳起来,在一丈见方的阱室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混乱的头脑经歷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考验,比参加科举考试还要艰难。 那位拿不出牙牌被他关起来的都虞侯,足以令他此生铭记,而到了现在,他才明白,那些都是真话。 被他忽略的提示,再度想起,成了今日最大的重击。 「你是班贺!你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工匠!」 深深感到被欺骗的范震昱情绪越来越激动,班贺却面色沉静,无动于衷。 范震昱喘着粗气坐下,双手抓住髮髻:「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被耍得团团转。你们玩你们的把戏去吧!反正,我马上要死了。」 「谁说你马上要死了?」班贺眉心微蹙。 范震昱有气无力:「我听见了那么多秘密,难道不要杀我灭口吗?」 班贺问:「你听见了什么秘密?」 范震昱一抬头:「我……」话到嘴边,却又哽住,脸色微变。 第125页 似乎,也没听见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你不会死的。」班贺不再看他,冷静道,「淳王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 范震昱:「……」 士可杀不可辱! 班贺吐出胸中浊气,压在心头的坚石似乎松动了些。他心中所疑惑的是,淳王离开时所说,会管这件事的人是谁? 两日后,差役神色慌张地带来了消息,玉成县来了位钦差大臣,奉御旨前来,查明乌泽乡一案。 钦差持有皇帝颁发的专敕,代皇帝前往地方布宣德意,询民疾苦,体察地方官吏是否贤明,权力上高于地方官,如圣驾亲临。 二月上旬已过,没有等来吕仲良,反而来了位钦差大臣,班贺显得忧心忡忡。 钦差大臣无非是官僚中的一员,谁知道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网。 皇权特许钦差便宜行事,但正是因为如此,州县官吏皆答应奉承,唯恐不及。贿赂公行肆无忌惮,往往只是走个过场,与地方官沆瀣一气。 直到差役说出钦差大臣的名字,魏凌,班贺才放下大半的心,哑然失笑,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范震昱不知道这位钦差大人是谁,却清楚自己的下场已经成定局。 这场不甚明晰阴谋里,他不过是个被判出局的牺牲品。 第73章 人证 乌泽乡一案开堂审理之前,杨典史来阱室见了班贺一面,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他面带愁容,尚有几分未消的怒气:「谢先生早两日甦醒了,那场酿成灾祸的火,正是潘二放的。那晚不巧被他撞见,潘二便动手打晕了他,这才导致谢先生遭难。」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班贺心中只有深深的无奈。杨典史所气愤的,也并不是此事。 「潘二也恢復了意识,但他什么都不肯说,我们毫无办法。」杨典史眉头紧锁,「还未等他说出真相,昨日有人在他的汤药里下了毒,要不是有大夫在,差点没救回来!」 他气的是光天化日朗朗干坤,竟然还有人暗中下毒手,想要杀人灭口,这到底是怎样的世道! 听到潘二中毒差点丢了命,班贺悬着的心愈发不安,最有力的证人若是出了事,不知又要多几分波折。 「活着就行,只要人还在,总能让他开口的。」班贺低声说道,他也只能如此安慰了。 杨典史点点头,除此之外,别无他选。仅凭潘二与谢缘客的证词还不够充分,另有一些与本案相关的消息,杨典史这段日子四处探访,一一问询,有了不少收穫。 「太好了!」班贺听到这些消息,欣喜不已,又多了几成胜算,「不愧是四爷,查案就是专业。」 杨典史轻笑,惭愧地说:「可我已是白身,只能做这些了。」 「别这么说,你帮了大忙。」班贺说,「对了,刚才你进来前,我听到你的声音,外面怎么了?」 杨典史:「哦,我看到一个小子在班房外边探头探脑,不像做正经事,就想叫住他问话。不料他听见我的声音,转身就跑了。」 班贺问:「是你认得的人?」 杨典史摇头:「不认得。但又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实在记不清了,班贺不再纠结,在「马大人的衙门」里,有几个盯着他们的人不奇怪。 钦差大臣并未一来便开堂,而是有模有样地四处调查了一番,正式开堂在三日后。 班贺与范震昱被带上公堂,两班衙役左右分列,手持水火棍,面容严肃,公堂外站着看热闹的百姓,被差役拦在门槛之后。 公堂上坐着身着官服的钦差大臣,面容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粗眉之下的眼睛双眼皮细长,面部轮廓并无粗犷稜角,端庄正直又多了些和善。 韩知府在其右,马知县坐在左边靠前些的位置,余县丞则坐在角落,精明的双眼隐蔽地挨个打量在场的人。 班贺抬头看了一眼,魏凌却像是不认识他这个人一般,一本正经地拿起惊堂木—— 「啪!」 他开口问道:「堂下可是玉成县上一任知县,范震昱?」 范震昱忙不迭躬身点头:「钦差大人,下、革……这……」 「行了行了。」魏凌打断他,「本官奉圣上旨意前来查明乌泽乡大火案,你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范震昱抬头看着他,目光在这段时间的暗室里变得迟钝木然,视线落在镇定自若的韩知府身上,又看了看取代他的马知县,最终回到脚尖前的地砖上。 「革员,没什么好说的。」范震昱低着头,认命般放弃了挣扎。 班贺微侧头,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随即毫不犹豫开口:「草民有话要说。」 魏凌终于正眼瞧他,拿捏着姿态:「你是什么人?」 「我……我原是玉成县的一名工匠。」班贺忍着骂人的冲动,说回正题,「乌泽乡负责开凿盐井的掌墨师谢缘客,与我是至交,他在火灾中重伤昏迷,这两日才恢復意识。据他所说,那场大火是有人刻意为之。」 魏凌:「哦?有人放火?可有证据?」 「谢缘客便是人证。他亲眼看到乌泽乡乡民潘二放火,却被发现,打晕在现场,这才遭受烈火焚身之苦。」班贺语气低落,眼露痛惜。 魏凌见他如此,正色起来:「潘二为何放火?」 第126页 班贺语气笃定:「有人指使。潘二不知除了盐井还有火井,引火烧身,自己也被烧伤昏迷。不过现在已然甦醒,还请大人明察。」 魏凌吩咐衙役:「来人,带潘二。」 浑身缠着绷带的潘二被抬进公堂,烧得惨不忍睹的人,令围观的民众无不掩面,窃窃私语,又怕又好奇。 潘二烧毁了半张脸,双眼无力半睁,唇色发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躺在竹编的担架上,半死不活。 见他说不出话,任说什么都不理会,魏凌询问的眼神投向班贺,班贺沉痛道:「有人想要杀人灭口,给他下了毒,便成了这样。」 魏凌无奈道:「你说的人证不能作证,让本官如何断案?」 班贺:「除了他,还有别的证人。乌泽乡里正钱炳,因被马大人判定玩忽职守,自缢于村口,他的妻子吴秀莲为他伸冤,却被关进了大牢。」 魏凌拍了拍惊堂木,让堂上这些被潘二惨状引走注意力的人回神:「将吴秀莲带上堂来。」 韩知府看向县丞,两人目光对上,刚开口叫了声钦差大人,却被魏凌厉声喝止。他要挨个问话,没问的时候别插嘴。 韩知府面色不悦,闭嘴转了回去。 女囚被关在女囚室里,吴秀莲被带来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梳洗过了,蓬头垢面,双颊数日哭泣的痕迹清晰可见。 「你便是钱炳的妻子,吴秀莲?」魏凌问。 吴秀莲声音嘶哑,伏下身体的动作僵硬迟缓:「民妇吴秀莲,拜见钦差大人。」随着身体前倾,眼泪再次滑落眼眶,「大人……民妇的丈夫,冤吶……」 魏凌皱着眉:「本官问你,你有何冤屈?」 「民妇丈夫是乌泽乡里正,钱炳。他的为人有目共睹,从不仗势欺人,自民妇嫁给他,没有穿过绫罗绸缎,没有吃过山珍海味,清贫如洗,每年还要自己下地种粮食……可民妇知道他是个好人,为乡民尽职尽责,只要能帮得上的,他拿家里的钱去贴都要帮。」 吴秀莲声泪俱下,字字泣血:「盐井是他每日盯着动工的,每一处都认真仔细,要说他玩忽职守,全天下都没有认真干活的了!我丈夫一生最珍惜名声,宁以死明志,也不愿受此罪名,一根绳子,便了结余生。」 她数度哽咽,情真意切,在场有些心软的姑娘媳妇,悄悄红了眼眶。 她含泪道:「那晚大火过后,范知县清点人数,发现潘二不知为何在现场。那时民妇便觉得蹊跷,于是找到潘二家,正碰上他媳妇,抱着包裹一副准备出远门的样子。」 潘二媳妇行为太过反常,不管自己受重伤的丈夫,这是要去哪儿?吴秀莲连声追问,让潘二媳妇不耐烦,便说她要回娘家。吴秀莲觉得反常,不肯放行,与潘二媳妇拉扯起来,没想到拉扯间弄掉了包袱,从里面掉出两枚银锭来。 这下潘二媳妇连包裹都不要了,捡起银锭就跑。她是个年轻小媳妇,吴秀莲哪里追得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整个乌泽乡谁不知道潘二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子,败光了祖产,靠着东家蹭西家骗混饭吃,哪儿来那么多银子?这一看就是出了事准备捲款逃跑呀。 吴秀莲心知这里面肯定有事,带着丈夫含冤而死的尸骨到县衙击鼓鸣冤,却被不由分说抓了起来,一关就到了今日。 心中的冤屈化成泪水,不断砸在公堂地砖上,却洗不净这一室污浊。 这番话让魏凌听得直皱眉头,凌厉地看向马知县:「她所说的,可有一句不实?」 马知县无措地看向韩知府,韩知府片刻慌乱后,很快有了应对措词,做了个揖:「钦差大人,此事有误会。里正钱炳的确有疏忽的地方,否则也不会给一个外人可乘之机,纵了火。马知县或许当时言辞激烈了些,可又不是平白构陷,钱炳也不该如此草率轻生。」 他说得冠冕堂皇,甚至能听出惋惜来:「至于将吴氏关起来的事,这……马知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因为公务繁忙,就将这些待审的事暂时搁置下来?」 马知县连忙点头:「是是,是下官的疏忽,竟然忙忘了!」 班贺的目光从那两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如此颠倒是非黑白,信口雌黄,这便是我朝的官么? 他的怒火堆积,几欲爆发,余光却瞥见躺到在地的人忽然动了起来。 班贺迅速看向潘二,潘二不知何时转动了头,缓缓抬起一只手。 被烧得扭曲的手指无法伸直,剧烈颤抖着,却坚持完成这个动作。他的指尖,最终指向了坐在角落里,一直无人注意的余县丞。 第74章 终判 看到潘二的动作,班贺立刻向魏凌说道:「大人请看,证人已经指认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看向躺倒在地的潘二,顺着他的手,目光汇集在被指着的余县丞身上。 余县丞慌忙起身,身子在桌椅间,膝盖半曲,不知该站起还是坐下,摆着手否认:「不不、不是我,与我无关啊!」 魏凌高声问道:「潘二,你可是指认此人,就是指使你放火的人?」 潘二狠狠盯着余县丞,嘴唇颤抖,无声诉说着恨意。 余县丞跪在地上,眼巴巴望着韩知府:「知府大人,下官冤枉啊!」 韩知府仍是镇定,转向魏凌:「钦差大人,空口无凭,没有证据,谁知道是不是他诬陷好人?」 第127页 「证据在此!」 衙门外一声喝,声如雷鸣。 大堂外,杨典史抓着一个女人,方才那一句正是出自他口。魏凌命人放他们进来,杨典史与那女人一同跪下,面容坚毅:「钦差大人,小人已将潘二媳妇带回,潘二收下的银子,就在她手中。」 吴秀莲指着女人情绪激动:「大人,就是她,她就是潘二的媳妇!」 她一心为丈夫伸冤,却被这个女人害惨了,吴秀莲又怨又恨,化作汹涌的泪水,泣不成声。 潘二媳妇看着公堂上身着官服的官老爷,两边是凶神恶煞手拿棍棒的衙役,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六神无主,两枚银锭从颤抖的手中掉落。 「这、这是民妇的丈夫给我的,民妇都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与民妇无关,请大人不要牵连无辜……」女人哭着说道,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偷偷觑着躺在地上的丈夫,见他瞪着自己,心虚地别开了脸。 衙役呈上银锭,魏凌看也不看,指着银锭睨着韩知府:「知府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讲?」 韩知府淡然道:「还是魏大人英明,判案决断,明察秋毫。」 「那,知府大人也认同,就是余县丞指使潘二放的火?」魏凌将话说得更明白了。 韩知府讪然一笑,默默将头转了回去,眼中嫌恶一闪而过,心思百转。 这魏凌隶属羽林左卫,是御前当差的皇帝亲卫,能被选入羽林卫的多是些勛贵子弟,与他们这些经过秋闱、科举入仕的文官截然不同。别说他不是正儿八经混的了,有皇命在身,犹如奉旨斩人,恐怕搬出三品以下的官员根本压不住他。 堂上四人各有所思,形态各异,余县丞惶恐,马知县将韩知府视为主心骨,韩知府对这烂摊子心生厌烦,魏凌纵观全场,冷眼看着他们演戏。 范震昱不敢置信地看向余县丞,要不是班贺拦着他,差点儿就冲过去了:「余县丞,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雠,为何你要做出这等事?」 余县丞梗着脖子:「绝无此事,下官是被冤枉的!他一个杀人放火的穷凶极恶之徒,知道自己绝无活命的希望,疯狗一般,咬死一个算一个。」 魏凌拿起一支令签:「不承认?来人啊,给我打他十大板,看他还嘴不嘴硬。」 余县丞强撑的硬气顿时消散,惊惶万状地看着向他靠近的衙役,跪着爬向韩知府:「大人!大人,您不能不说话呀!」 衙役有力的双手擒住余县丞肩头,将他按倒在地,水火棍高高抬起,韩知府依旧无动于衷,甚至闭眼不看他。 余县丞心知自己已被放弃,声嘶力竭地喊出:「我招!钦差大人,我招!潘二是收了我的银子,可我没叫他害死那么多人,我只是想让他烧两间房子,根本没有害人性命的想法啊!」 他一张脸涕泗横流,扭曲得难看,衙役在魏凌的示意下停手,稍稍直起身,继续说道:「一个多月前,是马知县找到我,他让我想办法制造点动静,好让范知县丢了乌纱帽,是他……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被矛头直指的马知县大怒道:「混帐东西!你死到临头,还想拉本官下水吗!」 「肃静!」魏凌听得耳朵都要炸了,抓起一块令签就要往下扔,「看来此事已经真相大白,余县丞收买潘二放火,余县丞又是被马知县指使。此二人买兇杀人,残害同僚,逼死忠良,罪大恶极。来人,把这两个草菅人命目无王法之徒抓起来,严加审讯。」 「钦差大人!」事态即将失控,韩知府立时站起身,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魏凌的手,拦下令签,「魏大人,案不是这样断的,马知县他……」 魏凌右手被拦,下一刻左手抽了另一支啪的一声扔在地上,冷声道:「本官如何判案,需要你教?本官奉圣上旨意到此办差事,便宜行事,皇权特许,抓一个县官算得了什么?就是抓了你这个知府,明日就能有大把的人顶了你的位置。」 「魏大人,」韩知府加重了语气,「还请听下官一言。我有要事告知,暂且随我到二堂,听完我的话再判也不迟。」 魏凌瞥了眼班贺,按捺着性子道:「给本官清场,除了与案情相关的,其他一个不留,关上大门。你们两个,随我到二堂。呃……」他一指班贺,却不知该怎么称唿,索性放弃,「你也来。」 见一个工匠也要跟来,韩知府面露为难:「他……」 魏凌起身的动作停下,坐了回去:「那正好,我也不是很想听。」 「不不,下官没有别的意思。」韩知府连忙低头退让,忍气吞声跟着魏凌去了二堂。 二堂是公堂之后办公所在,与公堂上其他人隔绝,魏凌不耐烦地坐下,看看韩知府能说出什么花来。 韩知府缓缓道:「魏大人,马阳是例监生。」 班贺皱起眉,难怪! 本朝自先皇起,有了捐纳制度,只要给朝廷捐献足够多的银两,便可获取国子监名额,成为国子监监生,这些破格录用的被称为「例监生」。 监生本就经过千挑万选,若有低阶职缺,入仕为官可以不用经过科举考试。可有了捐纳制,就成了白身进入官场的一种捷径。 简而言之,就是由朝廷明面上来做的买卖,钱财归入国库,用之于民,换以为官资格给予捐纳者。 然而,朝廷毕竟不能明目张胆做出官职买卖,例监生并不是有了入仕资格便有官做,还是得等到有官职空缺。 第128页 与之相应的,捐纳银钱越多,候补越优先,加之上下打点,轮到他的机会那就更快了。 捐纳或许当时救了急,也是为了挽救黎民百姓,可弊端也同样显着。 捐纳者素质学识良莠不齐,不设标准,花费大量银两获得官职,上任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从百姓身上加倍捞回。 难怪要逼走范震昱,原来不过是因为一个迫不及待候补的例监生。而他的身后,还有多少这样收受「打点」,随心操作的官员? 这一层又一层的内情,叫班贺越发心寒。 魏凌却像是不曾深想:「那又如何?」 韩知府道:「大人可还记得,元光十六年,渝州大水?那时堤岸崩溃,两边城镇七成被浸泡在水中,数万平民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魏凌一指马知县:「是他放水淹的?」 「……」韩知府被他的话一哽,好一会儿才艰难吐出两个字,「不是。」 魏凌收回手:「既然他没有唿风唤雨的本事,你如履薄冰的模样是为哪般?」 韩知府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平和:「朝廷当年赈灾花费了大量银两,还是勉强,正逢京城修宫殿,国库告急,幸而天茕府马家捐纳八百万两,疏通河道、修建堤坝,解了燃眉之急。朝廷为表彰马家,马阳得了监生的身份,因此他来接任县官,是名正言顺。」 魏凌一拍桌面:「朝廷给的监生身份,是做官的机会,不是免死金牌。难道成了监生,就可以买兇杀人了?」 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怎么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韩知府心焦起来,不再留余地:「魏大人,马阳可是天茕府马家的人,您真要处置他,不如先问问户部尚书……」 「依本王看,不用问了。」 一人从内堂走出,不知何时隐蔽在此,众人皆是一惊。 看清来人面貌,魏凌大惊,心中虽然疑惑淳王为何出现在此,但身体反应迅速,起身单膝下跪动作一气呵成:「卑职拜见淳王殿下。」 王爷?连魏凌都跪下了,韩知府哪敢还站着,拉着马知县一同下跪叩头,甚至都没看清那位王爷的相貌。 班贺跪地颔首,赵靖珩从他跟前走过,正瞧见他下半截腿,行走间衣袍如流云,仪度不凡。 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起来吧。断个案哪里需要听这些废话,魏大人,这个案子交给本王来判吧。」赵靖珩道。 魏凌起身:「王爷自然有这个权利。」 赵靖珩略思索:「那就,把那两个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狗官关入大牢,严刑惩戒,三日后问斩。」 魏凌:「……」 竟然比他判得还草率! 马知县当即大喊:「冤枉,冤枉啊大人!冤枉啊王爷!」 「你说,冤枉?」赵靖珩动作停顿,凤眸微凝,「唯有断案不公,判罚无度才叫冤枉。」 「这案子是本王判的,刑狱责罚是本王下的令,」他站起身,一步步靠近,居高临下俯视,佩剑出鞘划出一道寒芒,贴在马知县脖子上,「你喊冤枉,是说本王昏聩有私,滥用刑狱?」 才当上县官不久,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马阳白眼一翻,当场撅了过去。 「还有你这个知府,」赵靖珩转向韩知府,「欺上瞒下,在其中摇唇鼓舌,虽罪不当斩,亦不可留。罢官免职,永不復用。」 淳王是皇亲国戚,金口玉言,远非魏凌可比,搬出谁也没用了。韩知府面色惨白,瘫坐在地,失了声。 叫人来把那两人带下去,魏凌小声道:「多谢王爷解围。」 赵靖珩反问:「什么解围?」 魏凌一笑:「哦,没什么。」 赵靖珩手里捏着一块温玉,与玄铁扳指黑白分明:「那姓范的呢?」 魏凌吩咐人将范震昱带进来,范震昱出现在众人面前已是垂头丧气,整个人都被余县丞的背叛打击得心灰意冷。 他们共事近三年,没想到害他的就是他以为能信任的人。几个上司离开公堂,余县丞才对他说了实话。 县丞是「不入流」的官,余县丞在这县衙中待了十多年,经歷几任县官,从未有一个像范震昱这样不收受贿赂的。 这让余县丞异常恐惧,不能同流合污,那就意味着随时都有可能站到对立面。只要有机会,范震昱就不能留。 不是他容不下范震昱,而是范震昱不清醒,非要当一个威胁。 「下官拜见王爷。」范震昱声音有气无力。 赵靖珩:「你可还有为官的意愿?」 范震昱勐地抬头:「啊?」 「在你任上发生了这样的大案,官復原职是不太可能的。」他眼中失望刚显现,赵靖珩接着说道,「吏科给事中昨日升为一州知州,有了个官缺。七品知县贬为从七品吏科给事中,委屈你了。」 好一会儿才将那些句子消化,范震昱连磕三个响头:「不委屈不委屈,下官愿就任吏科给事中!」 做好安排,赵靖珩将余下的事情交给魏凌,自行向衙门外走去。 魏凌与班贺对视,识趣地不多说一句,去公堂上收场。 六科给事中职责为谏言、监察,位卑而权重,是皇帝的耳目、眼线,这是明贬暗升啊。范震昱还在愣神,没想到自己行到山穷水尽,竟然还有出头之日,这算是否极泰来么? 第129页 这厢感激涕零,就差嚷着把这条命给淳王了,班贺却冷不丁开口:「你知道上上任吏科给事中是怎么死的吗?」 他说完,前去追淳王,留范震昱在原地风中凌乱。 像是知道会有人追来,赵靖珩速度不快,没多久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潘二有杨典史特意盯着,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一定是个高手。若马阳手下有这样的高手,又何必花钱让一个乡下混子去盐场放火,留下诸多破绽。」班贺跟在淳王身后,直直望着他的背影,「殿下,如果潘二真的被毒死了,怎么办?」 若不是中毒,潘二或许还不会那么轻易指认余县丞。某种意义上余县丞没说错,他就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才要拉上垫背的。 可毒,真的是他们下的吗? 班贺不会忽略得知潘二中毒时余县丞等人面上的困惑、惊讶。 「知县马阳居心险恶,伙同县丞买兇纵火,之后投毒杀人灭口,罪无可恕,处以凌迟极刑。」赵靖珩回头,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这样判你觉得如何,可还公正严明?」 班贺被钉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早日回京。你的时间是还有,我的耐心可不多。」赵靖珩转过头去,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 班贺眨了眨略有些干涩的双眼,慢慢往回走去。 这条路还能回头,有些选择做了,恐怕再无迴旋的余地。 第75章 返程 公堂上余下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处置,按本朝律法,潘二与潘二媳妇各自收监,吴秀莲无罪释放,顺带为她丈夫正了名。 这些自然不是魏凌一个羽林卫搞得定的,他一个皇宫里当差的侍卫哪儿记得那些个律法?范震昱知道衙门里的师爷对此钻研精通,魏凌就交给了他们俩。 见到班贺面无表情地回来,魏凌笑呵呵地打量:「清减不少,牢狱之苦不好受吧?不是要往外边跑吗,跑吧,跑吧。撞到南墙吃了苦头,你才知道错。」 相识多年的旧友间,没有了生疏客气,就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不客气起来,比仇人还要放肆。两人相识少说有八、九年,嘴皮子上更不留余地。 班贺对奚落之语不做理会,只问:「你怎么会来,这件事闹得这么大?」 竟然能让宫里那位派来钦差,如同班贺没料到淳王会来,他也没料到能来一位专查此案的钦差大人。 魏凌扯了扯官袍袖子,素日都穿些窄袖便衣、束腕轻甲,难得穿一回宽袍大袖,整个人都端了起来。 「是古老将军写给宁王的信。」他说,「吏部那边动作太快,查案敷衍,占位勤快,属实过分。」 班贺若有所思:「怎么派了你一个侍卫来?」 魏凌手习惯性往腰间佩刀上搭,却扑了个空,想起自己穿的不是平日那一身,终究还是不习惯:「侍卫怎么了?时间仓促,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找谁来办这个差事,圣上继位三年已然看清,瞧不上那群结党营私的腐儒,宁王知道这其中利害关系错综复杂,信得过的又怕镇不住,索性让我来了。」 倒是实在话,案子是极简单的案子,难处在牵扯这桩案子的人身上。 韩知府警告魏凌搬出了二品大元,还不见得是最大的,保不齐背后有个某国公撑腰。魏凌虽出身勛贵,他自己不怕,家里人不见得肯结这个怨,更别提别人来办这桩案了。 「天茕府两大氏族,一个郭氏,一个马氏。两家世代联姻,户部尚书郭铭经妻子正是出自马氏。这个马阳……」班贺看向魏凌,「来头不小。」 「不小又如何,多大的脑袋也是一刀。」魏凌比划了一个斩首的动作,幸灾乐祸,「反正不是我下的令,找不到我头上,有本事他们找淳王单挑去。」 班贺无奈轻笑,摇了摇头。那哪是单挑,那就是送命。 一眼瞧见杨典史还在衙门里,班贺走上前:「杨典史。」 杨典史看来,拱手作揖:「钦差大人。」 魏凌像模像样地说了句免礼,班贺笑道:「幸亏你今日将潘二媳妇及时带来,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潘二愿意指认余县丞,想必你花费了不少口舌吧?」 谈到此事,杨典史感慨道:「这还得多亏了你。」 班贺不明所以:「我?」他都不知道是余县丞收买的潘二。 「还记得那日我在班房外见到的人吗?」杨典史提示,「我觉得他面熟,回去的路上总算想起,那人是余县丞府上一个杂役。还未等我去找他,他便来找上了我。」 那杂役做贼心虚的模样,像是做了坏事怕人发现,可实际上,他是来向杨典史通风报信的。 余县丞找来潘二商量纵火烧屋,天下无不漏风的墙,正好被那杂役听见,但他一直没敢告诉任何人。他听说班贺回到玉成县,被关进阱室一直未被放出,心中担忧,又听闻有钦差前来查案,这才鼓起勇气,找到杨典史说出那日所见所闻。 得知是放火是余县丞指使,杨典史面对潘二便有了突破口,直接说明他已经知晓真相,就算潘二再隐瞒也无济于事。汤药里投毒显然是不想让知情人活命,潘二还想着保密,殊不知人家已经棺材都帮他买好了。 潘二只是人混了点,脑子没坏,病痛折磨復又中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既然杨典史已经知道了,他索性和盘托出。 第130页 而这一切,杨典史上报了新来的钦差大人魏凌,连夜去抓回了潘二媳妇,及时赶到,才有了今日公堂上这一唱一和的好戏。 「原来如此。」班贺点头,又摇头,「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杨典史:「你可知道那杂役是谁?」 班贺仍是茫然,他哪里认得余县丞府上的杂役。杨典史不再卖关子:「余县丞父亲过寿,你到他府上吃席,帮一个杂役解了围,不记得了?」 记忆有些模煳,但班贺情不自禁笑起来。若真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无心插柳种下善缘,无疑是件幸事。 这桩冤案终于有了善果,班贺从头至脚好好清洗整理一番,净面修容,焕然一新地迈出了衙门,将全部晦气留在了门槛里。 谢缘客早早被魏凌接入城中,请了专人照顾,班贺先看过谢缘客,两人相顾无言,却又似说了千言万语。坐了大半天,说了些话,直到要换药了,班贺才被请出去。 接着魏凌同他一起去见古老将军,路上忍不住询问起淳王:「他是来找你的?」 班贺并不否认,可也不多说,任由魏凌怎么问都得不到回应。 面对老当益壮的老将军,魏凌毕恭毕敬站在一边,瞥着班贺坐在古钺身边,一面检查金属义肢一面如话家常。 知道陆旋在骆忠和手下当了兵,古钺欣慰又感慨,那孩子算是暂且安顿下来了。有了骆忠和做依靠,日后不至于太难过。 班贺附和称是,恭谨和顺。检查完毕,确认无恙,班贺起身告辞,还有别的事要做。古钺点头放行,叮嘱晚上来将军第吃一顿便饭,他笑着应下了。 跟在班贺后头,魏凌随口问道:「陆旋是什么人?」 「陆籍陆将军之子。」班贺言简意赅,简单讲述了遇到陆旋的经过,又把古老将军怜悯故人之子失去双臂,将自己的天铁义肢取下部分,让班贺制造成手臂的说辞搬出来。 魏凌恍然大悟,摸了摸自己胳膊,那得多疼啊?幸好还有天铁可以弥补。他又问:「现在是去看谁?」 「一对母女。」班贺说。 魏凌睁圆了眼:「你老婆孩子都有了?」 班贺:「……不是我的。」 魏凌更是惋惜:「凭你的样貌,都城多少官家小姐、皇族贵女想嫁给你,怎么想不开娶了个带拖油瓶的寡妇?」 「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班贺用力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径直往前走去。 可他的速度仅限于此,魏凌单脚蹦着都能跟上,在他身后龇牙咧嘴蹦些不干不净的词儿。 熟悉的院门被敲响,开门的是阿桃,杏眼乌黑清亮,映出班贺的脸,那张小脸上露出无法言喻的惊喜,一下扑进班贺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 班贺笑着在她后脑轻抚:「阿桃,好久不见,你和你娘可还好?」 阿桃放开他,转身往屋里跑:「娘,龚先生回来了!」 孙良玉闻言走出来,可见地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看来吕大夫长期调理的药方起了效用。 与班贺对视上,孙良玉柔柔一笑,饶是魏凌这样见惯京城那些打扮精緻的各色美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夫人不施粉黛清丽脱俗,妆扮起来定然容色倾城。 「娶个这样的倒不亏。」魏凌看了看阿桃,越看越喜欢,「还搭了个小美人。」 班贺保持微笑,咬着后槽牙:「别逼我把你赶出去。」 孙良玉看着他,欣喜中有些不安:「龚先生是要住回来了吗?」 班贺:「不,我只是回来处理一些事情,很快就要走了。」 孙良玉放下心:「那就好。这院子,我已经托人卖了。」她揽着阿桃,眼角眉梢染上些许羞涩,「承蒙杨典史不嫌弃,我决定带着阿桃和他一起离开。」 班贺微愣,明白过来,气色这么好不仅是药的缘故,更是心境好转,随即立刻表达自己的祝福:「太好了。你们准备去哪儿?」 孙良玉道:「他被衙门解职后,决定回老家渝州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往后我和阿桃就跟着他了。」 班贺真心替他们高兴:「早该如此了,杨典史是难得的好男人。对了,阿桃,这次有些匆忙,阿毛没能来,他让我转告你,他可想你了。」 阿桃抿唇一笑,双颊粉扑扑的:「我也很想你们的,每天都想。」 婉拒了孙良玉留他们吃饭的好意,两人从院子里出来,魏凌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叙完旧了该和我一起回京了吧?泽佑呢,你不是带他一起跑的吗,那小傢伙现在人在哪儿?」 班贺:「谢兄要麻烦你带回京了,我暂时还不能回京,阿毛还在叙州,我得去接他。」 魏凌面露狐疑:「你不会去接人反倒把自己接丢了吧?」 班贺忍俊不禁:「怎么会。」 等不及和魏凌一起离开,班贺转天一早便骑马离开玉成县,踏上返回叙州的路程。 事情已经解决,返回可以不用太匆忙,但班贺心切,仍然是用了最短的时间抵达叙州。 一来一回的路程,加上在玉成县耽误的日子,花费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班贺到孙校尉府上接阿毛时,那孩子委屈得差点哭出来。 阿毛双眼泪花闪烁:「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班贺好言安慰:「这不是回来了,你看我像是有事的吗?」 阿毛仔细上下看了好几遍,确定师兄没事,扁着嘴,抱紧他的手臂不放,一旁的穆青枳取笑他也不在乎。 第131页 正值陆旋也在城内,听闻班贺回来的消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即将见到陆旋,班贺心里难免有些难以言喻,想着那日明目张胆的亲吻,心底里生出莫名的忐忑。见了面,陆旋会有怎样的反应,而他,又该如何应对? 匆匆赶来的陆旋闯入孙府大门,目光在进门的一瞬间锁定班贺,一步一步走近,身形容貌越来越清晰。高大的身形带来强烈的压迫感,班贺心中微妙的忐忑隐隐有加剧的趋势。 的确反应不太寻常,就是,表情与班贺预期的任何一个都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好吧,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怎么一脸要讨债的模样,难道什么时候欠了他钱? 哦对,班贺想起来,陆旋的钱的确是在他手里。 第76章 辞行 陆旋来势汹汹,但还未走到近前,孙世仪已然横插过来站在两人之间,满面得意的笑容开始表功:「这俩孩子我给你带得不错吧?他们在我这儿可没闲着,我特意找了个秀才教他们读书习字,还有半天习武,找的是城内守备,一般人没这待遇。」 班贺抿唇一笑:「证明我找对了人,独具慧眼。」 孙世仪不满意地嚷起来:「哪有夸自己的!」 班贺郑重道谢:「多谢孙校尉,给您添了麻烦。」 「说这话就见外了,」孙世仪插着腰,「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把他俩放我这儿。」 说话间,门外又进来个人,大跨步往前,嘴里喊着:「老孙,枳儿吃过饭没有?没吃就甭管了,我媳妇让她上我们家吃去……哟,这么些人呢。」 那汉子停下脚步,眼神直往孙世仪那瞧。班贺看向穆青枳,她小脸微红,赶紧开口:「彭叔,今日我不能去你那儿练枪了。」 彭飞正是孙世仪口中那个守备,一手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是孙世仪特意请来教穆青枳的。 穆青枳在孙世仪家中暂住,虽是个小姑娘,却有着超乎寻常的自尊心,一定要做些事情报答,干些扫撒庭院的杂活都成。孙世仪偶然间见到她拿长柄竹扫帚比划,便自作主张找来了彭飞,有师父手把手教导,穆青枳高兴还来不及,当即答应下来。 彭飞与妻子育有两子,小的那个与穆青枳同岁,正好可以让三个孩子一起学。丈夫带回家一个女弟子,妻子卫岚欢喜得不行,两个儿子都随爹,皮实又欠揍,她做梦都想要是有个女孩就好了,琢磨着要收穆青枳做干女儿,有事没事都要找由头把她叫到家里去。 见有其他人在场,彭飞挠了挠头:「那行,我明天再来接你。」 「诶,彭叔慢走。」穆青枳跟在他身后送到门口,再转身回来。 两人一打岔,班贺暗暗觑着陆旋的脸色,已经没了先前的气势,正应了士气一而盛、二而衰、三而竭,顿时安心了不少。 孙世仪转向陆旋:「你那小马驹呢,还活着吗?」 陆旋:「没死。」 班贺:「哪儿来的小马驹?」 陆旋视线投向他,班贺觉得,他这时候开口说话可能不太合适。 「巡山的时候,遇到一群狼追着一匹带马驹的母马,我们把狼驱走,但母马没能活下来,只留下刚出生的马驹。」陆旋言简意赅。 莫哥山峡谷区中有野马群,母马或许是因为预感即将生产,远离族群寻找隐蔽的地方产子,结果产下马驹后遇到了狼群,被驱赶到山营巡逻范围附近。 班贺:「马驹要喝奶的吧,山营有奶吗?」他意识到什么,试探着问,「你回城是来给马驹找奶的?」 陆旋面色一整:「是骆将军找我,我才下山回城。」他停顿片刻,「顺带解决马驹的问题。」 班贺点点头,原来如此,那还是来找奶的。 将借来的马还给孙世仪,班贺以还要收拾一段时间无人居住的房屋为由,没有多留,带着那俩孩子回到租住的院子。自然,后边跟着陆旋。 让穆青枳和阿毛各自收拾自己屋子,班贺进入房间,整理床铺。陆旋跟进来站着没动,班贺自顾自铺着床单,说道:「不干活就站到外面去,屋里装不了那么大的摆件,院里地方大。」 「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玉成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陆旋不再忍耐,抓住班贺手腕,质问道,「你真的没事?」 班贺不得不停下动作,眉梢挑高了:「长本事了,这么跟我说话?」 陆旋:「有人一直密切关注你的行踪。北平去山营转告你的消息,当晚,营里一个叫郑五的人便失踪了。」 「郑五?」班贺眉心蹙起,很快又舒展开,若有所思,「原来是他。」 他知道葛容钦一定会派人监视,他的行踪不是秘密,回玉成县的消息被传到淳王那里毫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还引来了淳王亲临。 身为记入正册的武卒,郑五失踪便成了逃兵,可陆旋知道,他是抓不回来了。孙世仪得知后,严厉禁止任何人向外透露实情,郑五并不是失踪,而是被山中野兽吃了,尸骨无存。 但这件事陆旋不能不告知吕大夫,能帮助班贺的,只有他了。 吕大夫却说郑五不会做什么,让陆旋稍安勿躁,静待消息。成大事者,必定要沉得住气,稳得下心,班贺若是有事,一定会想办法通知他们。 陆旋迴山营等待,一直没有等到消息,结果却在这几日得知,吕仲良接了一封信后,与吴守道作别,收拾东西离开了叙州。 第132页 信上的内容无人知晓,吕仲良或许是怕陆旋着急,留下几句话,大致意思是玉成县有变,但他会帮助解决,不必担心。 可这又如何能让人不担心?以班贺的性子,能自己解决的事绝不劳烦他人,事情不到他觉得棘手的地步,断然不会千里迢迢传信给吕仲良。 回想玉成县的变故,班贺眸光微闪,口中却道:「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当真无恙?」陆旋眉头仍然紧皱。 「当真。」班贺语带笑意,抬起另一只闲着的手去扯衣带,「不信你看。」 非礼勿视,陆旋迅速别开脸,很快回过味来,面上一本正经,喉头隐蔽的发紧:「可以。」 「晚了!」笑意飞上眼角眉梢,班贺无视他有些失望的眼神,笑得肆意。 陆旋紧紧盯着他,好一会儿,低声道:「没事就好。」 班贺笑容渐敛:「我准备带阿毛回京了。」 陆旋闭口不言,他接着说道:「我的确没事,但谢兄烧伤严重,已经被接回京城治疗。因为一些官场上的腌臜交易,无视他人性命,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言归,我没那么宽宏大量,这份仇,一定要报。」 陆旋沉默良久,班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等来一句:「准备什么时候走?」 班贺:「三月半。」 陆旋微怔,却没说话,班贺替他说了出来:「等你生辰过了走。」 被直白坦然地揭开,陆旋有种无所遁形的慌张感,初次面对这样的心意生涩地不知所措,只靠着一股凭直觉的莽劲做出反应。毫无修饰,却也愣愣的,反应不及。 抓着手腕的动作变成了将整个人搂在怀里,陆旋控制着力度,吐出压在胸口的那团气:「你,是什么意思……」 班贺没有回答,轻拍他的后背:「我在京城等你。」 事实上,他也不知如何回答,脱口而出的话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草率得自己都无迹可寻,但他的确是在乎陆旋的。 谁也没有明说,心中充满不确定,却也不想花费心思去捋清辨明,如何去做,潜意识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便这样做即可。 与陆旋分开,班贺走到门外,穆青枳已经和阿毛在清理院子了。 他对穆青枳说道:「枳儿,你可愿意同我回京?」 穆青枳循声回头,脸上现出惊讶与欣喜。她似乎张口就想答应,但那动作只开了个头,随即坚定地摇头:「先生,你说过,逝者已逝,生者要做生者的打算。可我身无所长,也没有什么眼界,足以为将来做打算。」 她的身形仍是那个小姑娘,神情却骤然使得眼前人不像以前的她了:「我唯一想到自己能做,也应该去做的事情,还是与逝者有关。先生,我爹绝不是逃兵,他绝对不会当逃兵的。我要留在叙州,和彭叔学武艺,为我穆家正名。」 班贺看着她那双注视自己的眼睛,由坚毅变得犹豫,又再度果断,这样看,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她不是一直都是如此顽强么? 她说自己身无所长,可这份坚韧已不是常人所具备的了。 班贺笑了笑:「很好啊。既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你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 穆青枳紧张的双手慢慢松开,露出欣喜的笑容。阿毛双手撑着下巴,语气深沉:「我也不回京,我要留在叙州。」 班贺:「你没得选,必须和我走。」 阿毛:「哦!」 确定离开的日期,这回不必像离开玉成县那样玩花招,班贺特意留了一件礼物给骆忠和——一张附带详细图纸的手持连弩。 与寻常弩机不同,手持连弩除多了一件主体,箭匣。匣内可容纳十支箭,仅扣动悬刀便可完成上弦发射的动作,接连射出清空箭匣,然后填满箭匣,即可再次发射。这段日子承蒙骆忠和照拂,班贺才得以在军器局里有容身之处,这份礼物不算贵重,只是一点心意。 班贺走的那天,陆旋在山营,没有出现。 实在没什么好送的,三月半过不了多久就是五月,送贺礼入京还得提前一个月上路,骆将军为他安排的差事在即,只是小别,与回玉成县一趟差不了多少。 马车驶出城门,两侧山影重重,班贺遥望山巅,苍翠浓郁的峰峦与云雾相接,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心中奇异地觉得安定。 班贺收回目光,直视前方,轻扬马鞭,京城见。 ==================== # 云起龙骧 ==================== 第77章 军器使 三月底来了个倒春寒,本欲变暖的天骤然冷了下来,工坊内的工匠们却汗流浃背,袒胸露臂。熊熊炉火在风箱鼓吹下熔断精铁,热度直往脸上沖,烧红的金属块扔进水里,蒸腾的白色雾气唿地扑开,室温似乎又升高了几度。 反覆捶打的声音充斥于耳,屋外是汩汩水声,专心锻造的工匠们好半天才意识到有人声响起,渐次停下动作,才听清门外喊着什么—— 「伍旭,伍旭!」 伍旭抬头,从工匠中走出,到门口拿上衣服囫囵往身上套,嘴里应和两声:「来了!」 门内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温度,屋外小吏穿着半厚不厚的棉衣,双手揣进袖子里,冷风中似乎夹杂着一旁水车向外飞溅的水汽,冻得缩紧了脖子。 「什么事?」伍旭粗声粗气问。 他面相兇狠,配上这语气仿佛随时能冲上来给人一拳,可惜小吏知道他不过是生了副唬人的模样,打弯的腿晃了晃,嘴里催促道:「快和我去城门口,城里大小官员都已经在那候着了。」 第133页 伍旭摸不着头脑:「候着?等谁?」 「听说是京城里来的官员,我就来传个信,哪儿知道那么多,快走吧!」小吏等不及了,上前拉着他就走。 一边往城门赶,一边仓促将衣服收拾齐整,伍旭遥遥望见知州领着衙门一众人,宣城附郭的两位知县也跟随在他身旁,翘首以盼。 官道尽头连个影子都没有,周围人声嘈杂,还挤了一堆看热闹的百姓,伍旭实在不知自己在这儿有什么用处,小声对一旁小吏道:「还有活没完成呢,你们衙门要的刀才将将做了一半,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小吏望着远处的眼神一亮,一把抓住伍旭:「诶诶,来了来了!」 一辆马车粼粼而来,孤零零一道影在官道上逐渐放大,似乎来者只此而已。马车简单而无装饰,瞧不出门道,知州与同僚面面相觑,无法确定来者是否就是要等的人,踌躇止步不前。 马车停下,车夫看着城门外的阵仗,回头对车里叫了声大人。 布帘被撩开,一人从车内走出,无遮无蔽的天光如同在身上镀了一层釉,青衫白鹇,风仪华润。 借了车夫一把力下车,站定车前,来人拂衣整冠,抬眼望向城外等候的众人,视线落在人群中的伍旭身上。 伍旭一双本就吓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班贺! 见了官袍,知州立刻上前:「下官知州夏广明,在此恭候……」 「不必多礼。」班贺看向知州,「我虽身负皇命,但此行本该低调从简,不知是谁走漏风声,搞得如此兴师动众——」他扫了眼乌压压一片人头,无数双眼睛围观,无奈道,「让无关者散了吧。」 「啊……」知州退后一步,得,马屁拍马腿上了。 听闻这位新上任的工部虞衡司郎中是宁王举荐,今上亲自任命,一个正五品的京官就算只比他大一阶,也不是他能得罪的。知州赔笑:「行行,下官马上让他们散了。城内已经备好饭菜,请大人随下官入城。」 班贺又道:「不着急进城。我此次来,是为传达圣喻,让伍旭上前领命吧。」 「伍旭?」知州满脑子想着自己那些安排,一时间竟想不起伍旭是谁,又好像记得有这么一号人,茫然回头看了看。 人群中伍旭还没反应过来,身旁小吏已经机灵地把他直往前推,嘴里大喊:「伍旭在此!」 一下站到人前,伍旭愣愣看着班贺,像截没醒的硬木头。 「伍先生,听宣吧。」班贺出声提醒,伍旭回过神来,连忙跪地垂首。 班贺朗声道:「匠人伍旭,艺业精妙,营度有方,今上欲资戎器,广纳良才,我奉圣喻,亲迎宣城匠人伍旭入京为官,任军器局军器使,尽快随我入京赴职,不得耽误。」 伍旭愕然抬头,满眼不敢置信。班贺面色从容,轻捻袖口,状似不经意反手拂了下胸前白鹇,眉梢微挑,随即忍不住双眼弯了弯。 「草民,拜谢恩典。」伍旭恍惚得像做梦一般,工坊里蒸热的头脑还浑浑噩噩,确定眼前身着官服的千真万确就是班贺,这才慢半拍地笑起来。 马车里探出一颗脑袋,阿毛咂叭着嘴,满眼期盼,不知道城里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但他的期盼落了空,班贺回到马车上,没有进城,而是让马车掉头回官驿。他已经同伍旭说好,在驿馆等他,最迟明日出发。 阿毛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皱起脸:「进城不就有现成的吃了,干嘛还回去?」 班贺闭目养神:「你替我和他们打官腔去?」 「那不成,我也烦和那些人打交道。」阿毛撑着下巴,「满口文绉绉圣人语,却离不开酒色财气。讨好巴结的话说得比谁都好听,细听起来只觉得冒犯。」 他说着,嘆了口气:「哎,凑合着吃点驿馆的粗茶淡饭好了。」 「谁让你非要跟着来,在京城待着不舒服吗?」班贺不客气地指出是他自讨苦吃。 阿毛叉着腰:「这怎么能行?这可是你第一次显官威,『奉圣喻』,听着多气派!没见知州看见你都唯唯诺诺的么。」 班贺轻笑一声:「一个五品放在州县是最高官,放在京中什么都不是。他也不是把我当一回事,不过是狐假鸱张罢了,我不至于如此高自标誉。」 倒也是,阿毛摊手,反正这回来是为了接伍旭,其他人无所谓。 延光四年三月,班贺携先师亲孙孔泽佑回京,在有贤王之称的宁王赵眀瑞举荐下,任工部虞衡司郎中。官居五品,位于工部尚书、侍郎之下,为一司主官。 工部军器局为虞衡司管辖,班贺任职第一件事,便是推举伍旭任军器局大使。他牢记当日与伍旭的对话,决意亲自前来迎接,宁王当即应允,求了当今圣上一道圣喻,命其即刻出发。 可以说,他连虞衡司郎中的凳子都没坐热,就马不停蹄地来接人了。伍旭也是个果断人,班贺已经为他做到了这个地步,如何能不识抬举?当日便简单收拾了些衣物,剩下的妻子与儿子慢慢整理,稍后入京,他率先前往驿馆与班贺会和。 入京途中,伍旭还是有些忐忑,他虽不为容貌困扰,但因容貌而丢官也是无法迴避的事实,再次入京,又会是怎样的际遇? 伍旭犹豫良久,忍不住打听:「今上,如何?」 他问得含煳,班贺却清楚他问的是什么,笑笑:「旦明兄不必担忧,今上虽然年纪尚轻,但有宁王辅佐,贤明纳谏,励精图治,专心朝政。在我看来,今上可以成为旦明兄想要的明主。」 第134页 伍旭点点头:「能得到恭卿你如此赞许,我也就安心多了。」 当今圣上赵怀熠为正宫皇后华清夷所生,四岁便被封为太子,自幼便以人君的标准培养,举止德行,学识谋略皆由当代大家教导。 先帝宾天,今上继位,皇后便成了当今太后,名正言顺,前朝后宫一辞同轨,毫无争议,皇帝的地位无人能撼。 先帝在战后大兴土木,消耗国库,引得今上不满,连带对工部不以为意,有意冷落。但班贺回京后,献上部分图稿,或许是在宁王劝导下,皇帝一改前态,亲自任命班贺为虞衡司郎中,可见他并非一意孤行固执己见的人。 这是不可错过的机遇,班贺坚定地认为,应当牢牢把握。 完成迎接伍旭的任务,班贺带着阿毛回到居住多年的旧庭院,门上的锁完好无损,他却盯着门看了半晌,无奈摇头,取出钥匙开了门。 院内设下的机关未被触发,屋檐下坐着的人笑眯眯地,抬起手招了招。 那人梳了个道士髻,一支古朴的乌木髮簪以道门独有的子午簪插法竖着插在髮髻中,藏青长袍宽大,俊眼修眉,样貌出色却不凌厉,含笑一望,仪态脱俗,颇有些仙风道骨。 可在班贺眼里,无论外表再怎么仙风道骨,也改变不了他骨子里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 当年的顾拂,不过是一对互称师徒街边行骗的假道士之一,不知走了什么运,给一位国公相面,三言两语把人哄得高兴了,因此得以进入钦天监。 他那位师父早早仙游,顾拂一路做到了五官保章正。 但要说起钦天监的顾拂如何与工部的人打上交道,还得从先皇在时说起。 皇城之地与别处不同,真龙栖息处,乃是开国君主精挑细选的风水宝地,以保国运昌盛,万代兴隆。任何不合时宜的开土动工都是影响了皇城风水,影响国祚,危及国运。 因而凡皇城内外官民营造动迁,都需要钦天监进行占卜,挑选良辰吉日。就连工部修筑宫殿、陵寝诸如此类工事,首先便要去找钦天监定日子。 虽说班贺并不信这一套,但顾拂对待此事颇为认真,每每找到他定时辰,都会细緻地推算好半天。 由他定下的开工吉日,皆是大晴的好天气,从未遇到过颳风下雨,并且接下来几日都能顺利做工。 即便是运气使然,班贺也得承认,顾拂这份运气再好不过。他不太信风水影响国运,但他十分清楚,若是开工当日遇到恶劣天气,不仅延误了工期,圣上那儿也不好交代,顾拂从不出纰漏,帮了工部大忙。 班贺回身合上门:「你怎么进来的?」 「我就那么掐指一算,」顾拂拈起纤长尖细的手指,精心修剪清理过的长甲呈半透明状,素白的手腕露在袖子外,平白添了几分妖冶,「你今日应当回了。」 班贺:「堂堂钦天监五官保章正,不算些正经事,成天干这些有的没的——你不是说算多了折寿?」 「此言差矣。」顾拂站起身,「国事天下事是天机不可泄露,算了才会折寿,你这点小事,无碍。」 班贺低声喃喃:「我这点小事,你可千万别算。」 顾拂当做没听见,伸了个懒腰:「成日在钦天监绘制星图,记录星轨,我这双勾魂摄魄的明眸都快盲了。」 阿毛忍不住了:「是挺勾魂摄魄的,一黑一白俩无常,都在你眼睛里。」 班贺宽慰道:「盲了也好,好像瞎子算命算得更准。」 顾拂:「……一派胡言,算得准不准和瞎不瞎没有任何关系!」 班贺:「哦,你们算命先生的事,那我就不知道了。」 顾拂阖眼,心平气和:「无量寿福。」 别以为阿毛不知道,他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是在骂街。 第78章 聘猫 阿毛有样学样,跟着念了一句无量寿福。 这年纪的孩子正是好奇好模仿的时候,瞧着有意思就跟着学,也不管其中的含义,更不会去想这样做对不对,总之动身体多过动脑子。班贺瞥他一眼,他便吐吐舌头,笑嘻嘻地往边上躲。 班贺看向顾拂:「阁下到底有何贵干?若是没有要事,我们要休息了。」 「当然有正事。前几日你不是说要聘一只猫吗?走,我带你聘猫去!」顾拂兴沖沖地往前走了两步,双手竖在胸前搓了搓,满眼迫不及待。 的确有提过这事。班贺带着阿毛在外时间不短,院子一直没人住,魏凌倒是请人来清理过两回,可满院的物件堆积,也不知道哪件有用哪件无用,不能擅动,清理的人只是浮于表面地清了清灰。 于是等到班贺回来,准备好好整理一番时,发现那堆玩意儿已经成了耗子们磨牙藏身之所。夸张点说,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在这里解决了。 大黑耗子青天白日就敢在房樑上蹿,阿毛拿着巴掌大的弩机射中两只,然后被毫不畏死前赴后继的鼠辈弄得头皮发麻,不敢踏入屋内一步。 还得是靠魏凌抓了几个京营的小兵,在班贺的应允下不再投鼠忌器,一鼓作气捣毁老巢。彻底整理过的房子晾了几天,才重新住回来,另请了个老妈子专职做饭打扫,不过平日并不住在这里。 顾拂这么一提,好像是觉得老鼠并没有被驱逐干净……不,重点不是这个,班贺语气认真:「你到底有没有正经事做?」 第135页 顾拂面容更认真,从那张脸上竟然看出了庄严:「带你去聘猫,还不够正经吗?」 班贺:「……在哪儿?」 顾拂笑起来:「秋官灵台郎家的,我算过了,今日是纳猫吉日,怕去晚了都被人要走了,替你着急呢。」 说了句等着,班贺进屋换身衣服,随他往出走。阿毛兴致勃勃地在前面跑,时不时回头看看人有没有跟丢,跑着跑着回过头来,兴奋地抓着师兄袖子央求,见到小猫了让他来挑。班贺对此不太在意,点头随他去。 途中路过南货店,顾拂停下等候,班贺进去买了一串小鱼干,提在手里。一路穿街过巷,到了顾拂口中秋官灵台郎住处。 秋官灵台郎是个有些年纪的老先生,私下里没那么多规矩,开门见到外边的人,笑着点点头,便把人迎了进去。 老先生家的猫是只拖枪挂印的白猫,头顶与尾巴是花色,通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顾拂轻车熟路地走到柴房,蹲下盯着柴堆旁稻草棉布搭出的窝,两眼放光。 班贺跟在他身后,低头往下瞧,母猫躺在窝里,五只花色各异的小猫正翘着毛绒绒的尾巴,颤颤巍巍地到处爬。 还带着崽呢,总不至于说的是这只母猫吧?那就只能是这几只小的了。 班贺:「断奶了吗?」 顾拂戳了下快要爬出来的小猫,它便骨碌一下滚回母亲身边:「刚满月。」 班贺转身要走:「还是算了吧,我怕带回去耗子把它给吃了。」 「班大人,可别小瞧它们哦。」顾拂笑着说道。 那两只细长的爪子抓起一只小猫,一脸陶醉地贴着毛绒绒的圆肚皮上,明明平日瞧着人模人样,现在活像个要吃了这些小猫的妖怪。 「师兄,咱们带一只回去好不好?可它们每一只都可爱至极,我挑不出来,还是师兄你选吧。」阿毛越看越喜欢,蹲在顾拂边上,眼馋地也想上手。 灵台郎不疾不徐,默默等着他们做决定。班贺盯着那窝小猫,犹豫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指着窝里一只小狸花:「老先生,就这只了。」 灵台郎笑呵呵的,点着头进屋,拿了一张契约书出来。 契纸上写着猫儿契式四个字,正中画了一只猫,阿毛伸长脖子张望:「一只猫儿是狸花,本在西方诸佛前。三藏带归家长养,护持经卷在民间……」 顾拂把他按下去:「签了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这张纳猫契上详细记录了年月日,猫儿特徵,与主人对猫儿职责的期盼,最后留下双方签名或是印信,签下这张契,猫儿就算归班贺所有了。 将鱼干留给灵台郎作为聘礼,顾拂功成身退,班贺哭笑不得地抱着那只刚满月的小狸猫往回走。 怎么就那么轻易地听从了顾拂的鬼话? 阿毛回去的路上都是蹦着的,晚上非要搂着猫睡,班贺怕他不小心压到,那么小一只,哪里经得住一压?好说歹说,才让阿毛把小猫放在枕边。 看他闭眼还翘着嘴角的模样,班贺忍不住好笑,摸了摸猫柔软的毛,似乎有只狸奴也不错。 转天一早,新任虞衡司郎中前往他的衙门,正儿八经地开始履行职责。新任军器使伍旭跟在班贺身边,另有两名员外郎,四名主事在场,毕恭毕敬等候问话。 班贺翻着手中名册:「军器局现有多少军匠?」 一名主事罗庸回道:「两千余名。」 班贺看向他,有些不解:「怎么会只有两千余,我记得元光年间,本局军匠、民匠共有四千七百五十四员,这可少了一半不止。」 罗庸:「呃……郎中大人,近年以来,工匠生病年老、事故伤亡,还有……还有,朝廷节缩资费,裁除冗余,适度减员,只剩余两千六百七十九员。」 少了这么多……班贺合上名册,思索片刻,开口道:「通知虞衡司属下所有掌库,备好帐目,我要查看库房。不必都跟着我,我同旦明去即可。」 各个掌库接到消息,守在仓库前等候上司莅临,远远看见班贺,麻利地拿出钥匙开库门。 虞衡司下属库房名目繁多,班贺主要想看的只有几个。 一是武备库,甲坊、弩坊生产的盔甲、弩机等都被存放在武备库,刀剑也在其中。 其二是广积库,广积库里储藏的是硫磺、硝石,是制造火药的主要原材。 硫黄和硝之间关系密切,按照一定比例调配,火药便能够发生威力庞大的爆炸。但并非二者在一起就能起作用,班贺记得师父曾经说过,火炮弹药的导火线虽然也是用硝和木炭末混合搓成,却绝对不能加入硫黄,否则引线会失去功效,无法点燃。 硫黄物质特殊,很难单独碾碎,若每两硫黄加入一钱硝,一起碾磨,便能快速将其碾碎成粉尘状,方便配制火药。负责生产火药的工匠并非寻常工匠可以替代,必须懂得这种特性,需要丰富的经验与学识,极为重要。 天南地北物产各有不同,在玉成县开的盐井不仅仅是为了盐,班贺也是为了伴随其产出的硝石。 北方蛮族部落虽然盛产硝石,可那片土地不产硫黄,因此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要中原对于硫黄有严格限制,绝对禁止向外贩运,就能极大程度限制火器流往边外。 其三是铅子库,存储的是火枪所用的铅子等弹丸。 子窠是铅子、碎瓷片、石子、火药等的混合物,目前本朝火枪绝大部分都是使用此类子窠进行射击。班贺想要撑起军器局,弹药储备量至关重要。 第136页 掌库将武备库大门打开,待班贺与伍旭进入后,亦步亦趋跟上。 武备库内阴冷异常,刀剑锋寒,盔甲凝重肃杀,整齐排列,将武备库内填得满满当当。 不错,班贺看了两眼帐目,点点头。不过这只是眼下囤积,一旦大大小小的战事开打,这些很快便会消耗一空。库里的刀剑皆为制式武器,打一仗便消耗一批,只嫌少不嫌多。 离开武备库,接着前往广积库,班贺进入库中,便嗅到一股浓浓的硫黄味,不好再往里走,昏暗的库房内部看不大清楚。 与武备库不同,广积库进出入的帐目记载不甚清晰,班贺随意翻了两下,眉头皱了起来。 「这些怎么都是煳涂帐?」班贺看向掌库,「不清不楚的,你给我解释解释。」 掌库为难地看着两位上司,支支吾吾:「这个,啊……火药本就存储不易,有时候一个天热,容易烧起来……」 「这些硝石用到哪里去了?」班贺指着其中一项。 掌库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好半天,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是宫里取去了。」 班贺眉头皱得更深:「宫里?」 伍旭像是想起什么,说道:「恭卿,宫里用它,多半是制冰用了。宫里每年入夏都要制冰饮,还赏给你不少呢。」 班贺扶了扶额,果真如此。 以前他不管军器的事,先皇赏赐冰饮谢恩便是,不曾多想制冰的硝石是从何而来。每年硝的产量有限,这边用了就得从那边剋扣,还是件麻烦事。 查看过各个库房,班贺对虞衡司的情况大致心中有了数,正式开始前还有很多前期准备要做。 「恭卿。」伍旭忽然叫了班贺一声。 班贺回头看他,眼神示意有话便说。 「你我都看到了,军器局产出不多,大炮因制作方法的缘故,一次只能生产一门,并且每一门口径尺寸都有所区别,导致炮弹也要按口径生产,不能通用。」伍旭斟酌着说道。 本朝生产大炮多为铸造,制造泥模后再进行浇铸,炮筒是完整的圆柱体,完成后便要敲碎模具才能取出。因此模具都是一次性的,再进行下一次铸造,尺寸口径或多或少都会有所差异,同时也给生产弹药造成了一些限制。 伍旭:「若是分成两个部分进行焊接,模具就可以重复使用。不过问题在于焊接材料,我在工坊内尝试过多次,小物件之间使用白铜粉作为焊接材料勉强可以,但进行大焊时,则收效甚微。只能尽力敲打,使金属强行接合,歷岁之久,接口脱焊失去效用,又会断裂开来。」 班贺认真倾听,琢磨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将问题陈述铺开,伍旭说到了正题上:「我听闻,西方各国另有一种特殊的焊接材料,是本朝所没有产出的。西方大炮部分是锻造而成,另有部分是焊接制作,方便生产,大大缩短了重复制作模具的时间。」 他说得兴起,班贺也随之振奋了一瞬,但很快冷静下来:「你说的都是实用的好主意,但涉及与海外列国往来,在朝廷,在圣上,并非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可以言语、干预的,还需要从长计议啊。」 「这是自然。」伍旭笑了笑,心情仍然澎湃,他所知的这些可以光明正大提出,并有希望探讨,即便不能立刻实施,也给了他莫大的鼓舞。 再次被启用,伍旭的感受与从前截然不同,他莫名有了底气。恭卿是聪明人,他说上面那位是明主,那便不会有错。 回到庭院,阿毛已经从书塾回来了,抱着小猫餵吃的。班贺有自己的公务,无暇顾及其他,阿毛是由魏凌派人接回来的。 在京城说好处也没什么好处,不过至少比在外面安全了些,阿毛回京就得老实去书塾,魏凌专程安排了侍卫进行接送。一左一右两大护法,片刻不离,阿毛早两天还觉得威风 ,后来看到那两人只觉得头大。 这一日奔波劳累,班贺坐下就不想起来了,在院里舒展四肢,吹吹风,无比惬意。 「圪嘣、圪嘣。」 「圪嘣、圪嘣。」 墙头忽然传来异响,班贺与阿毛同时向上看去,趴在墙头的十二岁少年扬了扬手里的琉璃物件,咧嘴龇出白牙:「泽佑,快开门!」 阿毛连忙起身去开门,将他放了进来,班贺站起身:「殿下敲门不就行了,攀墙小心摔倒。」 「放心,摔了也不赖你们。」满脸得意洋洋的少年正是先皇十三子,当今的裕王殿下赵青炜。 先皇宾天后,赵青炜尚年幼,今上便恩赐他一座王府,留在京城,等到了合适的年纪,再为他选封地。 他与阿毛年岁相近,两人从小便玩在一起,赵青炜尤其喜欢阿毛手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几次想拜孔芑多为师,却遭到拒绝。孔大师坚定地表示,班贺是他最后一名弟子,赵青炜只好转而向班贺示好,拜不了孔大师为师,拜孔大师弟子也行。 阿毛盯着赵青炜手里的琉璃物件移不开眼,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终于轮到自己炫耀,赵青炜摇了摇手:「我就猜你没见过。这个叫琉璃圪嘣,是长赢给我的,他一个老乡从老家带来的,整个京城里就这么一个。」 长赢是赵青炜身边的内侍,比他大两岁。赵青炜出身不高,母亲是一名宫女,被先皇临幸后勉强封了个美人,此后十年并无变动,甚至难说有没有再见过皇帝。倒是因为育有一子,在先帝驾崩后封了太妃。 第137页 赵青炜没有皇子的架子,也没有瞧不起内侍的坏毛病,和相伴长大的长赢相处如同兄弟一般。这也成了某些人口中的笑柄,是他出身不高的佐证,但他并不在乎。 那物件长得奇怪,琉璃制成的细长管下,接着一个呈扁圆形的大头,用嘴吹那根管,极薄的琉璃便在气流鼓动下发出「圪嘣、圪嘣」的声音,新奇不已。 阿毛的羡慕写在脸上,刚转头,赵青炜便大喝一声:「没出息,你就知道找班先生要!」 阿毛:「……」他差点委屈哭了。 班贺笑着摇摇头:「殿下不在府里读书习字,跑来就为了炫耀这小玩意儿?」 赵青炜捂住耳朵:「别跟我提读书,难得皇兄派来的老翰林休病假,我才有时候跑出来,就是不想听这些。」 班贺:「圣上隔三差五让你入宫,亲自考察学问,到时候你能用手上这玩意去应付?」 赵青炜双眼一亮:「怎么不能?我虽然读书读不出名堂,但我要能做些有用的东西,皇兄怎么会按着我的头读书呢?所以,你得教教我,不能让我在皇兄面前丢人。」 班贺眨眨眼,没明白他丢不丢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赵青炜炫耀完自己的新玩意,也没忘给点好处安抚:「泽佑,象房里开始训象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 阿毛登时不委屈了:「要要!」 西南进贡大象惯例已久,本朝遇有重大节庆,如正旦、冬至、圣节三大朝会,都要举行庆典活动,以接受文武百官和 「四夷」使臣的朝贺,象房饲养的仪象此时便会成为「仪仗兵」,向天下展示太平瑞兽。除正旦、冬至外,圣节并无定时,以当朝太后与皇帝的生辰为准。 想起魏凌所说的话,班贺猜测,此次皇帝寿辰约摸还是不会大操大办,同前两年一样,只是走个像模像样的过场罢了。 提到当今皇帝与先皇的不同,魏凌有些感慨:「圣上平素节俭,能省则省,但圣上是孝子,注重纲常伦理,母亲的意愿不可违逆。太后喜热闹奢华,去年仅为太后过寿花费数百万两,圣上虽然心疼,却也没说什么,轮到自己的时候,就只能缩小规制,弥补亏空。」 那些花销,都是取之于民,去民间走一遭,班贺体会更深,轻嘆一声:「圣上虽有心,可终究是一国之君,生长于皇城,知道民间不易,却不知不易至此。我们做臣子的,无权苛责,只能兴嘆。」 听赵青炜提起象房,班贺才想起现在已经开始准备圣节诸事宜,预告着时日将近。 那么有些事,也该着手准备了。 虞衡司军器局按部就班,一切按照班贺与伍旭共同商定的规划进行,他拿出部分图纸,上面绘制得详细,註解一一标註,极尽详细,交由军器局制造样品。 就在此时,班贺获悉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西南部族本就不安分,时常动乱,前些日子古部叛乱,总兵骆忠和派遣罴兵与朝廷军队协同前去镇压。陆旋几人被从山营召回,参与了此次平叛。 消息传递本就是滞后的,或许此时已经平定叛乱,但班贺心中仍然担忧,不知陆旋情况如何。 明知骆将军一定会倾其所能保护陆旋的安危,毕竟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毫髮无伤地回来。 骆忠和会保护他没错,与此同时,这一战,陆旋非去不可。 第79章 平叛 风过林叶,树影婆娑,苍翠叶片上凝着一滴水,摇曳间缓缓滑落,坠在叶尖。良久,才似下定决心,义无反顾从高处跌落。 没能落地,而是直直落入等待已久的一张嘴里,唇舌咂么一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袁志遗憾地咂了两下嘴,低下后仰到酸痛的脖子,揉了揉,什么味都没尝到。何承慕双手抱着弩机,靠在袁志边上,脸上沾了几块来歷不明的污渍——或许是夜里露宿野外睡迷煳的时候在地上打了滚。 这是他们出来平叛第三日,水壶里最后一滴水已经被喝光了。他们预估出了些差错,原本以为不会缺水,喝水的时候也没想过省着点喝,没想到走了一夜没有找到水源,渴得现在只能趴在地上舔叶片上的露水。 何承慕视线发飘,落在袁志身旁的大包裹上,脚尖悄无声息往外挪了挪,不去细想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方大眼聚精会神望着远处,视线终点是一个人影。那人举起手中一只黑色小旗,读懂旗语的方大眼兴奋地从地上蹦起来:「快,有水了!」 袁志与何承慕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方大眼一把抓起大包裹,里边没个准数的圆滚滚的轮廓便印在包裹布上,在他的跑动下左右晃荡。暗红的液体蹭在黑色皮甲外边,像是上了一层水润的新漆。 士兵被召到身边,陆旋收起小旗,何承慕兴奋地张望:「水呢,水在哪里?」 眼前没有溪流湖泊,只有一堆堆长了些老蕨青苔的岩石。何承慕不信邪,对陆旋的信任让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看漏了,仔细在那堆岩石边上搜寻起来。 他听见了细微的水声,一滴一滴,咚咚咚。 「有水有水!」何承慕趴在岩石上,终于透过一条仅能伸入一只巴掌的缝隙里看到了岩缝中的水。 方大眼耐心告罄,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挪动岩石,倒是起了点作用,但溃散的泥土、碎石簌簌地往水里掉,何承慕心疼地拍着他的胳膊连忙制止。 第138页 缝隙在方大眼的暴力之下扩大了许多,何承慕伸长了胳膊去够,整个肩膀塞进去还差不老少。 水明明就在眼前,看得见喝不着的难受劲抓心挠肝,何承慕气得哇哇乱叫,被陆旋出声喊住了。 「走,砍几根竹子回来。」陆旋抽出刀,很快和袁志一起带回几根竹子。 去掉竹节,将竹管首尾相连,连接处扎扎实实裹上布条,何承慕欢天喜地从陆旋手中接过,伸进缝隙,正正好。 何承慕让开位置:「队长,你先喝。」 陆旋摇头:「你们先喝,我还不太渴。」 他们哪里还需要瞎客气,何承慕渴得不行,咕咚咕咚灌下两大口,麻利换了下一个人。 袁志解了渴,擦擦嘴角水珠,终于又有力气骂人了:「古部那群狗娘养的土贼,反了降,降了反,反反覆覆没个消停,真想给他们一窝端了!」 古部虽同是地处山隅,但与莫哥山还有些许差异,此地峰如剑排,水如汤沸,蛮烟瘴雨,在他们看来就是穷山恶水。 朝廷以恩德治边,招抚为主,可耐不住总有人不安分,妄图以小博大。古部头人从上一辈起就屡次举兵造反,杀掠汉民,侵扰周边城镇,朝廷派兵前来镇压,古部头人便示弱投降,领了朝廷招降安抚的物资银两,过两年又故态復萌。 这些蛮兵不似朝廷军队装备精良,通常都是一手执梭镖数支,一手持大刀,蹑足潜踪,藏匿于灌木林中,待有人经过,突然起身投掷梭镖,再冲上前去挥刀与被偷袭者搏杀。 山间树丛繁茂高大,成了天然的伪装遮蔽物,一人多高的枝叶里忽然窜出人来,零散的士兵很容易被打个措手不及,时常被蛮兵得手,朝廷损失不轻。 不过朝廷并非丝毫没有吸取教训,经过几次伏击偷袭后,朝廷将领发现这些蛮兵分散在山地打游击战力不弱,一旦结阵作战便立刻完蛋。 于是朝廷军队分三部围剿,一部正面攻击中军,左右两边包抄一夹,蛮兵被迫聚集在高地聚集,立刻就被击溃了。 这次平叛领军的是骆将军手下的耿副将,只花费一天一夜的时间便冲散大部队,活捉了古部首领尤利谷以及部下四十余人。蛮兵已经溃不成军,散入山林中,眼下陆旋他们正是奉命在林中进行清剿。 战功按人头记,为避免战士争功,只顾收割人头而非作战,骆将军制定了规则,战场上军功按队计算,每队分工,有专人负责砍杀,专人进行收尾。 进入林中后遇到几波蛮兵,何承慕原以为收尾不会有多难,自知功夫不如其他人,自告奋勇收尾。 可手中弩机扣动悬刀是一回事,将脑袋从身体上割下来又是另一回事。他犹豫半天下不了手,还是陆旋迴头,一刀结束了他的迟疑。 虽参了军,可何承慕归根结底只是个寻常矿工,在此之前从未用刀杀过人,他无法否认自己那一刻的胆怯。 几人喝完水,用竹竿绑着水壶将壶灌满,继续前行。何承慕沉默地跟在陆旋身后,忍不住问:「队长,我是不是个懦夫?」 陆旋却道:「你只是没想清楚。」 何承慕追问:「没想清楚什么?」 「你没想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陆旋说,「在战场上就是敌人,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这件事就这么简单。」 何承慕看向袁志与方大眼,他们似乎没有像他这样疑惑动摇过,和队长站在一起,经过几日拼杀模样狼狈,但看向他的目光关切。 陆旋注视他:「你们都是骆将军亲自募来的,百里挑一,没有一个会是懦夫。」 话音落下,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去。何承慕紧握手中的刀,跟上队友们的脚步。 忽然陆旋停了下来,目光直视右前方的树丛,手悄无声息地摸向箭囊,十六支箭已经耗尽,箭囊空空如也。他只好捨弃弓弩,抽出佩刀。 已经被发现,藏匿在茂密叶片中的蛮兵按捺不住,举刀冲出,勐地砍向陆旋,伴随着破风的唿啸声。陆旋侧身躲过,却来不及完全避让另一个方位射出的梭镖,两支深深扎入树干,一支射中陆旋手臂,只听一声金属相碰声,那枚梭镖跌落进枯叶堆里。 方大眼甩开手中包裹,挥刀上前,靠着一股无人能敌的力气,生生振飞蛮兵手中的刀,下一刻横刀一舞,让他永远闭上了眼。 陆旋看着离偷袭的蛮兵最近的何承慕,没有立刻动作。他们的停滞让刚失去战友的蛮兵认为自己有了可乘之机,攻向看似毫无防备的何承慕。 所有的纠结在斩向自己的刀锋面前化为乌有,何承慕身体动了起来,他的双眼眯了眯,似乎感受到了温热的液体洒在身上。 血液顺着刀刃淌下,何承慕退后一步,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发呆。 袁志上前在他肩头拍了拍,主动接过收尾工作,却被何承慕拦下了。 他自己完成了那件事,像是经歷了一场有特殊意义的仪式。万事开头难,只要开头第一步迈了出去,剩下的事情就会变得简单顺畅。 何承慕仍然不敢细想袋子里那些东西,虽然里面也有他出的一份力,他还是固执地认为,他可能一辈子都习惯不了这种感觉。 队长说,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不让这些叛军伤害更多无辜百姓。 他们只是想尽可能毫髮无伤的活着离开战场,回去见他们重要的人罢了。 第139页 对,他得活着回去。 回程路上遇到罴兵,方大眼和他们比较起了功劳,大获全胜的喜悦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鸠格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对族民们说着论功行赏之类的慷慨之词,引得一片欢唿,拉打一面欢唿一面在人群中冲着陆旋他们招手。 陆旋嘴角微扬,抬手示意。 让罴兵协同作战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减少朝廷军队的消耗,以夷制夷。 陆旋认知中两军对垒正面冲杀的场面没能持续太久,耿副将亲自给陆旋上了别开生面的一课。 在耿副将的指挥下,朝廷军分散数组,鸠格带领的罴兵为主力,用古部蛮兵的招数反击,打闷棍搞偷袭无所不为,蹲草丛伏击敌人是家常便饭,摸清地形后利用局部数量优势围猎蛮兵,降兵不杀,三日便完成了清剿,不可谓不迅速。 外族少民与汉民歷来无法完全融合统一,其中不乏越泽这样的有力外援。骆忠和一直希望完全拉拢越泽,不仅是为了多一个盟友,更是为了防止越泽与其他部落联合。 此次战胜不仅朝廷军队有赏,自带粮草支援的罴兵也会按战功领到赏赐,越泽的女头人征日得到相应封赏,越泽与朝廷的联繫将会愈发紧密。 或许这样存在目的性的交好并不纯粹,但陆旋并不认为这样不妥。和平共处好过为排除异己相互厮杀,制衡好过无序失控,彼此都有利,何乐而不为。 返回叙州,等待他们的是庆功宴,陆旋心思却不在这些事上,表面毫无破绽地应对众人,实则魂不守舍地混了过去。 在营房休整两日,陆旋终于等来了骆将军的召见。 镇守中官施定宪选定了护送贺礼入京的人选,其中陆旋的名字赫然在列。即便心中对结果有九成把握,实际听到仍是心潮澎湃,陆旋定定神,跪谢骆将军照拂之恩。 骆忠和未立刻叫他起身,踱步良久,才说道:「望你知道,我帮你,并非不顾身家性命,此一行,一步错便会万劫不復。可我仍愿意帮你,也望你知道。」 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陆旋:「这里是一些关于杀害你父母的兇手的消息,要如何做,你自己定夺。」 陆旋接过信,并未当场拆开,收入怀中:「将军恩同再造,只是陆旋这条命已经许给别人了,今生愿效犬马之劳,任凭差遣。」 「我要你这条命做什么,当然是要你好好活着!」骆忠和一掌拍在扶手上,说完双眼在微垂的眼睑下转动,乜斜着眼,「你这命,许给谁了?」 陆旋像是没听明白:「啊?」 骆忠和抬起巴掌:「刚说完愿效犬马之劳,这就给老子装傻?」 然后他就知道了,陆旋不仅装傻,还会装聋作哑。 进京之前,施定宪私下见了陆旋一面,非公务在身或皇帝召见,镇守中官不能擅自回京,他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施定宪拿出一只锦囊:「这只锦囊,我想请你帮我交给一个人,裕王殿下身边的内侍,季长赢。」 陆旋收下锦囊,识趣地没有多言。 施定宪难得主动解释了一句:「他是我的干儿子,我离京后无法关照他,也不知道现如今过得如何,你替我看看他。」 陆旋:「是。」 施定宪:「不必多礼了,下去吧。」 陆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施府。 四月十三,满载各部土司贺礼的队伍离开叙州,前往都城。两头庞大的成年象在队伍中,令整个队伍颇为壮观。 年逾花甲的巡抚都御史邓伯恩、总兵骆忠和与镇守中官施定宪三堂汇聚,站在城墙之上目送队伍远去。随着队伍走远,视野中逐渐恢復一片平静,被城墙上的风吹得直晃悠的巡抚对另两位拱手,率先离场。 施定宪交握的双手笼在袖子里,气定神闲:「我好像记得,去年圣上批覆巡抚的奏疏说过,不要再往都城送象了。」 骆忠和侧目:「有这件事吗?」施定宪平日会看奏疏,他却没这个兴趣,无关施政的事一概不看,难以分辨这句话的真假。 施定宪笃定点头:「有。」 骆忠和:「你为什么不早说!」 施定宪撇撇嘴角:「似乎没人问过我。」 骆忠和:「那你现在为何又要说出来!」 施定宪:「刚好想起来了。」 骆忠和:「……」 施定宪转身下城墙,慢悠悠道:「不着急,反正前年也是这样批覆的,圣上知道邓大人年纪大了,容易忘事,没什么大不了。」 骆忠和脸色铁青,这个害人不浅的死太监! 第80章 值夜 五月初四,护送贺礼的队伍抵达京城,但此时他们并不能进入城中,而是被安置在城外官驿。 带领这支队伍的是一位参将,身为骆忠和老部下,歷年都是由他接受这份委任,运送贺礼入京。他知晓京中不比叙州,手下人若是惹了麻烦,连累的可不是一两个人,因此这位参将格外严厉,圣节到来之前,禁止随行人员随意外出。 但陆旋可不是随意外出,他身负施定宪这位镇守中官的委託,出去一两趟名正言顺,请示参将,得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行。 皇城内的繁华在陆旋眼中没有半分吸引力,小心避开毂击肩摩的人群,专注寻着脚下的路。 班贺离开前留了一个住址,偌大的京城被划分为一百二十一个里坊,寻找起来花费了些力气,但陆旋站定在那座宅院前,只是望一眼黛瓦灰墙的前门,莫名心中笃定,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第140页 屋内没有任何声响,陆旋扣动门环,无人应门,他便站在屋檐下,静待片刻。 心中期待几乎满溢,逐渐忐忑的感觉变得强烈,明明想要立刻见到那个人,后颈却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生出一种名为胆怯的迴避情绪。 幸好这双手臂是钢铁铸成,否则陆旋确信此时双手一定会被汗水浸透。 双眼直直地望着紧闭的门扉,双耳却在倾听两边,不错过任何细微声响,他会从哪个方向回来? 没能听见熟悉的声音,一声喝打断了陆旋的思绪:「你是什么人?」 陆旋看向沉重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一身武官打扮的男人大跨步走来,佩刀着甲,白净的面容露出兇悍的表情,浑身散发着喝退贼寇的汹汹气势。 陆旋的目光却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 「旋哥!」阿毛一声大叫,兴奋地冲上前,一把推开挡在前边的魏凌,张开双臂扑上来,勐地一头扎向陆旋,却被他闪身避开。 阿毛扑了个空,冲出几步远才堪堪停下,不过他见到陆旋高兴得不行,一点儿也不计较,兴沖沖地转回来,扯着陆旋衣袖,对魏凌说道:「魏叔,这是我旋哥!」 两道目光投来,魏凌慌忙收回乱划的手脚站直了,握着刀满脸严肃,勉强维持了英勇魁梧的勐将形象。 好小子,力气真不小,刚才差点没被推得撞墙上去。魏凌心里一阵嘀咕,问道:「哪里来的旋哥?」 「我和师兄在玉成县遇到的,后来师兄带我去叙州,就是和旋哥一起。」阿毛一面说,一面掏出钥匙开门,不能让贵客站在门外说话。 魏凌狐疑地打量陆旋:「你师兄是欠了他多少钱,都找到京城来了?」 陆旋:「不,我是叙州总兵骆将军部下,专程护送圣上生辰贺礼上京。」 魏凌恍然大悟:「哦,骆将军的部下……等等,你是陆旋!」 陆旋略微诧异,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看了眼笑嘻嘻的阿毛,他们是结伴回来的,陆旋心下瞭然,这人与班贺关系匪浅,又是个不知认识多少年的旧友。 而这座班贺生活多年的都城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旧友」。 将那张脸与班贺的讲述对上,魏凌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点了点:「羽林左卫指挥同知,魏凌。小陆啊,进去吧,别站着了。」 他一副主人的模样,大大方方地跨进了院子,不管初来乍到的陆旋,推门进了其中一间屋子。 「旋哥,你吃了饭没有?」因为之前老鼠成灾,屋里不敢随意放吃食,阿毛和魏凌在外面吃了回来的,他担忧陆旋饿肚子。 陆旋进入院内扫视周围一圈,收回目光:「我也在驿馆吃过了。」 「那就好。」阿毛取下身上书袋,重重摔在桌面上,「旋哥,过两日就是圣节了!」 所谓圣节,不过是皇帝生辰,陆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兴奋:「我知道,正因为圣节,我才有机会入京看你们。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圣节当然好了!放假三日,」阿毛比出三根手指头,认真道,「三日哦,是所有人都放假哦!」 那就意味着,他终于有三天可以不用去书塾了! 陆旋视线却始终看向四周,搜寻着那个身影,却一无所获,忍不住问阿毛:「你师兄呢?」 阿毛说:「师兄他还没回来呢。」 回京之后这么忙?陆旋心中生出诸多猜测,又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阿毛摇摇头:「你来得不巧,今日怕是等不到他了,他今晚要留在虞衡司官署值夜。」 陆旋:「明早才能回来?」 「明早也不能回来。」阿毛面上一本正经,有板有眼地解释,「明日正是朝会的日子,师兄值了夜,到卯时就要直接从官署赶着进宫早朝,等朝会结束,还得再回官署接着干活。」 陆旋听得眉头打结:「岂不是两天一夜不眠不休?」 「是这样的。」阿毛人小鬼大地嘆了口气,「我都替他累得慌,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外边待着呢,军器局里头虽然要亲自去工坊,但也没有这样连日不休喘不上气来。」 越听越觉得坐立难安,除了亲眼见到人,别的什么事都看不入眼听不入耳,陆旋直接问道:「官署在哪儿?」 「旋哥你要去找他吗?我还想让你留下陪我呢,师兄不在,就我一个人。」阿毛恋恋不捨。 魏凌拎着一只枕头出来,胡乱拍了拍:「臭小子,我不是人了?亏我好心来陪你,小白眼狼。」 阿毛大声嚷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被你媳妇赶出来的!」 「笑话。我们夫妻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佳偶天成,一双璧人,闹也是个中情趣,你个黄毛小子懂个屁。」魏凌撇嘴,「你和你师兄那个光棍待一块,以后就是一屋子光棍。」 阿毛吐着舌头沖他扮鬼脸。 看样子,今晚是这两人作伴,安全无虞,也不会孤单。陆旋索性不多留:「阿毛,我不能在外面久待,明天再来看你。魏同知,阿毛劳烦你照顾,我先走了。」 魏凌笑笑:「慢走,不送。」 他不送,阿毛要送的,亦步亦趋跟到门外,眼巴巴看着陆旋:「一定记得要来哦。」 「嗯。」陆旋抬手在他头顶按了按,转身离去。 魏凌抓着阿毛后领拎进来,顺手关上门:「乖,回来魏叔叔陪你。人家找你师兄玩去了,你怎么捨不得也没用。唉,这姓陆的,和恭卿关系不错啊,一到就来看你们。」 第141页 阿毛昂首挺胸:「那是,旋哥和我们可好了。」 魏凌好笑,抓着他进屋:「走走走,明儿再和你旋哥叙旧成不成?」 工部官署内,灯火通明,班贺取过直令,签上自己的名字。 宫中每晚都有官员彻夜待命,由中书、尚书、门下三省的负责人轮流宿直,各衙门、官署内也需官员值夜,身为虞衡司一长,班贺断然没有不遵制的理由,任劳任怨在官署履行职责。 圣节越近,事情越发多了起来。工部管辖下的那群工匠提前上街布置,用五颜六色的布料将京城的若干主干道装饰得色彩缤纷,沿街房屋外墙以彩漆描绘各色吉祥图案,以求皇帝生日这一日,整个都城的街道充满喜庆氛围。 另外工部还需负责建造歌舞台,圣节当日供教坊歌舞奏乐表演,可供差遣的工匠人手不足,各处手头的事堆积起来,只能暂缓。 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声响,班贺向门外看去。 屋外天色黯淡,那人影眼熟得让班贺一时做不出反应,只楞楞的觉得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恭卿。」 陆旋走上前,屋内琉璃汽灯火焰忽地一跳,仍是将他坚毅的眉眼照得清晰如许。 他定定望着灯火下的班贺,身着官袍,一扫在外的随性寒酸,青衫白鹇附着在匀称修长的身架上,脖颈秀颀,透着矜贵雅致。 微微一笑,便如化开春水。 班贺站起身:「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什么时候到的?」 陆旋走近几步:「今日刚到,我去你的住处找你,阿毛告诉我你还在官署。」 于是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潜入官署了?班贺不以为意地笑笑:「既然去过了,见到猫儿没有?」 陆旋仔细回想,确定没有看见,甚至连猫叫声都没听见:「没有,你养了猫?」 班贺笑眼一弯:「嗯,不大点儿,想着养来抓老鼠的。胆子也小,见到生人就会躲起来,得熟悉的人抱着才不会跑。」 那只被顾拂忽悠着聘来的猫,是灰质黑纹的狸花,又是只公的,因此得了个名字,斑衣郎。养了些日子,越发觉得可爱起来。 陆旋注视的双眼一眨不眨,轻声道:「那等明日你回去,抓来给我看。」 班贺指指一旁的椅子让他坐下:「恐怕等到明日,我回去就倒头大睡,哪里还顾得上那只猫。」 他以往在玉成县总是晚睡,少见他说累,在京为官却说出了这样的话,陆旋忍不住心疼:「很累吗?」 班贺煞有介事点头,自嘲道:「天未亮便得起床更衣入宫,披星戴月听鸡鸣,回来才多久,京城的日出,已经记不清看过几轮了。」 在京官员并非每人都有此殊荣参加早朝,除非特别召见,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与,谓之为常参官。班贺的品级正好卡在这条标准线上。 每月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按例大朝,除常例外,随皇帝心意临时召集。今上勤政,几乎是隔一日便开一次朝会。 无故迟到、缺席,还得挨板子。班贺打心里觉得,早朝真不是人干的活,当然这话可不能说出口。 想想班贺那院子所在方位,离皇宫那么远,若要准时到达,必须天不亮就启程。 陆旋:「换个住处如何,离皇宫近些,就可以少辛苦些。」 班贺静默片刻,声音小得像嘆息:「皇城根的宅院太贵了,把我按斤卖了都买不起。」 陆旋眉间显出深深沟壑,班贺一看却笑出声:「眉头皱那么紧做什么,上早朝的又不是你。」 陆旋瞟他一眼,脱口而出:「替你担心不行吗?」 班贺垂下眼睑,笑容浅了些。 在陆旋几乎要后悔说出那句话时,面上再次绽开笑容,道:「行,有什么不行。」 第81章 贡象 外面天色渐渐全暗,墙外漏进几点更声,班贺说道:「你只说我辛苦,你自己呢?从叙州护送贺礼,费了不少时间吧?」 「还好。」陆旋说。 因队伍中有一对象,成队人马本就不比单人匹马行路,行程越发缓慢,这段路程走了二十一天。 班贺面露疑惑:「贺礼中有象?圣上往年不是说过不要再进贡象了么?」 陆旋略惊讶:「我们从未听闻此事,若是知道,就不会送了。骆将军说,这是朝廷惯例,自高祖皇帝起,西南便开始向朝廷进贡大象,每年至少送来两头。」 「的确有这样的惯例。」班贺并不否认,「不过当今圣上对此并不热衷……」他掩了掩唇,小声说起了悄悄话,「主要,圣上嫌那些象吃得太多了。」 象房里的成年象一天的食料配量是官仓老米三斗、稻草一百六十斤,小象则减半。象又长寿,只要不染病受伤,活个二十来年不成问题,象房里的象越来越多,每日吃掉的粮食就不少。 养在象房的象并无多大实际用处,唯有召开祭典或是举行盛会,才会拉出来让各方瞻仰,一睹太平瑞兽的风采。训象也是一笔开销,本朝官吏绝大部分是中原人,根本无法训练大象,甚至没有见过。 被抓来的象未经驯养不仅不会听从指令,甚至会在人多时受到惊吓,发生踩踏误伤。因此朝廷每年要额外拨一笔款给象房训象,令这样的庞然大物臣服于天朝上国,以宣国威。 这一笔钱,自然物尽其用,从上到下瓜分一番,剩下也也足够象房的官吏们从番邦外族里请几位高手帮忙训象了。 第142页 再怎么不屑于与那些蛮夷番邦打交道,官吏们也得承认,与大象朝夕相处的蕃人训练大象的确有独到的技巧。为期三个月的训练之后,这些令象房官员头疼的大象变成了训练有素的「仪仗兵」,不仅能顺从地在引导下随着仪仗队从人群中走过,引无数围观者赞嘆惊唿也不会受惊发狂,如此罕见的场面将成为盛典中百姓最喜闻乐见的一环。 即便如此,举行一次盛会至多也只用得上八九头象,因此在当今皇帝看来,有几头象充数便可,没有必要饲养一大群。 他会有这样的想法,班贺猜测,多半是被元光十二年,象房里六十多头象的巅峰盛况给吓坏了。 能吃就能拉,象粪堆积成山,不可谓不壮观。 「不过你们已经送来,也退不回去了。」班贺笑容里满是揶揄。 陆旋管不着这些,他只负责护送贺礼,可不为贺礼是什么负责。 比起那些,他更好奇班贺眼下的官职:「你入朝为官,做的什么官?」 班贺指着胸前白鹇:「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郎中。」 陆旋:「吕大夫为你谋来的?」 「他哪有这个本事,是辅国的宁王求的旨。」班贺说,「不过,并不只是因为宁王——我与淳王做了个约定。」 提到淳王,陆旋立刻想到充满威胁的葛容钦:「什么时候,你们做了什么约定?你在外两三年,不就是为了躲避他?」 班贺压低了声音:「傻小子,自己主动送上门去,和让他找上门来,完全是两码事。」 那时在玉成县见到淳王,并不在班贺预期中,但不可否认,见到淳王是他想要见到的结果,只是时机有所偏差。 能让淳王亲自来找他,才能说明在淳王心中这件事到底有多少分量,他才有底气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谈判。这与自己找上门将决定权完全交到对方手上,有着根本的区别。 陆旋望着班贺,那张面孔仍然波澜不惊。他在此时忽然意识到,班贺的离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来——被人请回来。 这三年来,班贺并非漫无目的地在外游荡,从头至尾,都有着清晰的目标。 那……陆旋心中忽然生出困惑来,他在班贺的计划中,是怎样的角色。 一个计划外的闯入者,于是顺水推舟地与他同行一段,然后到了转折点,就此分道扬镳? 丝毫未曾察觉陆旋心中所想,班贺兀自说道:「我向淳王承诺,能给他统帅万军的将,攫戾执勐的兵,和破坚摧刚的器。可实际上,我能交出来的只有器。」 陆旋不知这话什么意思,怔愣地看着他,班贺语重心长:「言归,牛我已经吹出去了,你可千万别给我丢脸。」 「什……」陆旋睁圆了双眼,「你!」 班贺抬手放在他的肩上:「丢脸好说,怕的是丢命。淳王已经发话,若是没做到,就让我去当先锋。」 他说:「你知道先锋是什么,就是会跑的箭靶子,就是挡刀的人肉盾牌。到时候咱们俩一左一右放在最前边,整整齐齐。」 声音还是那好听悦耳的声音,出声的唇还是魂牵梦萦几乎印刻在脑海里的唇,但陆旋还是没能想明白,怎么就从班贺那张嘴里说出了这些话。 不,用不着他想明白。这是班贺在告知,他所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没有第二个选择。 「我知道了。」陆旋抬手搭在班贺右肩,动作却没有停下,顺着肩上滑,黑色手套与光滑的丝绢官服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班贺一动不动,连唿吸也清浅。 没有温度的手停留在后颈,稍微用了些力往前带,有意或是无意地透着不由分说的强硬,处在一个微妙的限度,不至令人排斥反感。陆旋身体前倾,与班贺面对面,鼻尖相碰只差毫釐。 他们靠得太过近了,鼻息交织,却无人退缩迴避。 陆旋停顿片刻,凝视眼前这张面孔,缓缓松开了手:「如果这就是你要我做的,捨去我的命也会做到。」 几乎是立刻,班贺感觉唿吸都松快了许多,不自在地刻意忽略身上竖起的汗毛。 陆旋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班贺镇定道:「在此之前,还是应当完成你自己的事。你的仇怨,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陆旋点头:「来之前,骆将军动用他在京中所能调动的力量,找到了行兇者的消息。那人就在京城内,我需要想办法把他引出来。」 班贺:「我这里也有一些消息。城西一家名为银泉的茶铺,那老闆是个掮客。」他抬眸,望入陆旋漆黑的瞳仁里,「我想,他应该对你有很大的帮助。」 细细对陆旋说出他所了解的茶铺情况,这段时日班贺也为陆旋做了些准备,他虽不沾旁的,京中多年,还是有些上不了台面的门路的。 陆旋缓缓点头,目光牢牢锁定在班贺的脸上:「好。」 班贺不动声色移开视线:「不过,事情不宜闹大,尽量不要在圣节之前闹事。京内本就因前来朝贺的人太多加大兵力守卫戒严,小心谨慎行事为妙。」 陆旋半天没有出声,班贺忍不住去看他的反应。瞬息的功夫,扑上来的陆旋将他按在椅背上,动作说不上来的兇狠,虽然没有任何不适,他仍忍不住心惊肉跳。 他几乎要以为陆旋准备咬人了,实际上感受到的依旧是柔软的唇。 第143页 直到陆旋离开很久,班贺还坐在原处,嘴唇隐隐发麻。他发出无声的哀吟,抬手捂住了双眼。 见了鬼了。 圣节前一日,一切准备就绪,当夜由魏凌领兵值夜,肃护宫禁。 将阿毛送回班贺身边时,他全副武装,身旁还跟着两个高阶侍卫,见班贺客气与他们打招唿,简单做了个介绍。 京中各营虽然也会被派去做工,但毕竟是天子脚下,每逢节庆都有酒食赏赐,宫里贵人多少也能赏赐点三瓜两枣,还不用上阵厮杀,属实是养老的兵油子不二选择。羽林卫是皇帝身边近卫,其中多半是勛贵子弟,眼前这两位也不例外。 魏凌一指左手边的:「他叫叶鹄。」 噗……夜壶……班贺眉毛扭了扭,忍住了。 叶鹄久经这样的场面,立刻开口解释:「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鹄!」 魏凌又一指右边:「这是谭瑜。」他格外强调,「今晚和我一起值夜的,是谭瑜和叶鹄。」 阿毛已经开始笑了。 「哈哈哈哈哈!」魏凌拍着桌子笑得满地打滚。 这还看不出来是成心故意的?谭瑜抬手给了魏凌后背一拳,叶鹄曲起胳膊来了招锁喉,魏凌猝不及防一口气没喘上来,被自己呛得咳嗽起来。 两人非常默契地协同将他拉走,魏凌连忙拍拍叶鹄胳膊,示意他还有话要说,叶鹄哼一声,姑且饶了他,松开手。 魏凌揉了揉前脖子,对班贺道:「差点忘了和你说,淳王回京了。今日刚到,就入宫面圣去了。」 不知这回,他又要留多久。 第82章 王府 不期听到淳王的消息,几人骤然安静下来。 淳王手中尽皆精锐,朝廷最能打的将领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今上的命令未必有他一句话管用。 常言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千里万里传到边疆,皇命也需考量三分。淳王不回京在外当一方之主,无人能制约,多年来京中物论沸腾,上奏不该放任淳王,唯恐在外生变。可他真回了京,又该京中的人担惊受怕了。 当年先帝驾崩,淳王带了几十个亲卫回京,吓得多少人夜不能寐。新帝登基后,淳王不知何故留在京中数月,好在无事发生,他走的那日,满京城都松了口气。 前两年淳王一直留在西北大营,今年圣节突然回来,不怪魏凌要当回事地拎出来讲。 「圣上生辰,为叔叔的回来看望侄儿,无可厚非,另几位王爷不也回了。」班贺口中虽是这样说,双眼却定定看着魏凌,等待下文。 魏凌整整被叶鹄扒乱的衣服,道:「大半个月前就听说他启程回京的消息了,不过路上出了点事耽搁,今日才到京城。」 班贺:「出了什么事?」 魏凌:「听说是碰上了舍林陀护送贺礼的队伍,使臣带了一百来号人,半路生辰纲被一群鞑子沙匪抢了。淳王带着自己三十个亲卫前去夺回,将沙匪往回撵了几百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舍林陀那些胡人说,千余人的沙匪最后只剩百十来个逃了回去。」 舍林陀是疆域图上一个小指头就能摁住的小国,地处西北,周边北戎各部群狼环伺,年年劫掠,都在等待时机吞没这个弱小的邻居。舍林陀国主头脑清醒,明白自身不足时必须有所依附,于是果断派遣使者入中原面见皇帝,亲笔写信世代与大兖交好,甘为属国。 不仅每年正旦派遣使者朝贡,圣节也不落下。还有一年,舍林陀国主携王妃、王子,随从四百余人到达京城,这番诚意可不多见。 淳王是和舍林陀的使者一同到的京城,入城后舍林陀使者携带亲随伴当千恩万谢,多亏有淳王一路同行,马上的淳王却未多看一眼,率亲卫纵马离去,骄矜高傲得不近人情。 使团内有进献歌舞的艺人,连弹带唱擅长即兴歌舞,可想而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段故事短时间内便在接待各国使团的里坊传开了,并成功传到魏凌耳朵里,再由他转达给了班贺。 「这不是……很好吗。」班贺说。 魏凌格外认真:「不好,一点都不好。他现在就在宫里,一想到可能会在宫里遇见他,我就头皮发麻。出来前我拜了祖宗牌位,希望他能在我换班之前出宫,若是祖宗保佑,我愿三年抱俩,五年生仨,开枝散叶,壮大宗族。」 班贺:「……幸好我不是你祖宗。」这样的子孙不要也罢。 「你倒想得美!」魏凌威风凛凛一手叉腰,一手按着剑首,「先走了,回见。」 三位皇家侍卫离开,班贺合上门方回头,斑衣郎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悄无声息蹲在椅子上。 两个多月的小猫没长多大,阿毛都能一手把它捞起来。不过比起刚带回来,炸开的绒毛服帖许多,看人时歪着脑袋,天真懵懂。 「人一走就出来,当真是个胆小鬼。」班贺走过去,将它抱起,两只毛绒绒的前爪自然而然地搭在了他的衣襟上,一双眼睛望着阿毛。 阿毛在书包里掏从外面带回来的鱼干,张罗备饭餵猫,上学不高兴,做这些事异常积极:「马上就有饭吃啦!」 斑衣郎趴在班贺身上,脑袋跟着跑来跑去忙活的阿毛转,双耳不时扑棱两下,浑圆的眼像两颗彩琉璃。光是瞧着这模样,阿毛为它做什么都愿意! 给斑衣郎顺了顺毛,班贺将它举起来,面对面几乎平视,打商量道:「我有位朋友要来看你,到时候赏我几分薄面,可别躲得找不见,听见了吗?」 第144页 「喵。」斑衣郎右眼轻轻眨了一下,像是做出回应。 阿毛闻声抬头,语气不满:「旋哥骗人,说了要来找我们的,现在都没见人影,准是看京城繁华,玩得把我们忘了。」 班贺似笑非笑瞟了眼,没接话。抬眼望去,目光越过参差的墙沿,渐晚的天色映入清透的瞳仁,随即收回视线,若无其事低头,逗着怀里的猫玩耍。 毫不知情背后遭人怨念,陆旋拿着施定宪给的锦囊,正站在裕王府外。 即便是个未成人不受重视的小王爷,也是皇亲国戚,朱门高户与班贺那小院天壤之别。陆旋一心只想早点完成任务,好去找班贺,今日早早来到裕王府,叩响了黄铜兽首门环。 门房前来开门,见门外只站了孤身一人,虽样貌堂堂,身姿颀伟,却衣着寻常。他抬眼看向匾额上硕大三个字——「裕王府」,只要不瞎眼都看得见,常人哪儿敢上这儿来敲门。可这人无一丝胆怯敬畏,门房一时拿不准他的身份。 心中疑惑,门房问道:「你找谁呀?看清了,这可是王府。」 陆旋:「没找错,正是这里。劳烦您,我找裕王府上季奉承。」 门房心里直叨咕,罕见罕见,小王爷都没人待见,门可罗雀的裕王府今年头一回有人上门,找的还是小王爷身边的宦官。 他客气几分:「可有拜帖?我可代为转呈。」 陆旋一愣,忘了还需拜帖这件事,摇头道:「是我疏忽,忘了带拜帖。不过我是受叙州镇守中官施大人的委託前来,施大人有件东西,要我亲手转交给季奉承,还请您帮忙通报一声。我姓陆,单名一个旋。」 门房哦了声,站着没动,只是两眼看着陆旋。两人一个在门外站得笔直,一个在门内弓腰探头,片刻过去,两人纹丝未动,门房无奈嘆了口气,扔下一句等着吧,重新关上了门。 在这京中,哪个府上的门房不是趾高气昂?每日络绎不绝前来拜访、讨好、有事相求的各色人马,甭管多大人物,只要是求见主人,都能被门房拦在门外。没有门房一声通报,任是谁也甭想见到主人。 尤其是求人办事的,疏通的钱财还未送到正主手里,就得先用来疏通门房。 可他这裕王府的门房当着,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过,好不容易来个人,还忒没眼力见,瞪半天都没个反应,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傻。 裕王府的奉承季长赢自小在宫中长大,是裕王殿下伴读,因聪慧伶俐,在先皇恩赐下进入内书房读过几年书。 自从裕王殿下宫外建府,当今圣上时常召季奉承入宫问询殿下课业,每次皆有赏赐,足见恩宠。镇守中官都是些外派的太监,难不成是想贿赂季奉承,让他想办法把自己弄回京? 门房心里一合计,不懂事的人就该得点教训,于是慢悠悠转回去,喝了壶茶,花园里转悠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找到书房里练字的季长赢。 书房内,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全然不见稚气,面容清俊身姿挺拔,案前静心提笔,一派沉稳儒雅的气质。他此时临的是当代大儒的帖,已临过数十遍,却总不满意。 等了会儿,在门外观瞧那张帖即将临完,门房这才上前通报:「季奉承,门外有人求见。」 最后一笔落成,长赢搁下毛笔,向外看去,略有些惊讶:「何人求见?」 「他说他叫陆旋,是叙州来的,说是受叙州镇守中官的委託。」门房观察着他的神色,「要是不想见,我立马让他走。」 岂知长赢闻言双眼一亮:「他现在人在哪?」 门房有些心虚:「就在门外。」 「快,我现在就去见他!」长赢欣喜地向外走去,脚步加快,几乎要小跑起来,此时才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少年心性。 门房心中预感不妙,忐忑跟上,也不知门外那人还在不在…… 第83章 竹夫人 裕王府大门开启,长赢跨过门槛,正对上门外站着的人,忙退后几步拉开距离。 他仰头看着眼前的高大身影,那人生得眉眼俊朗,眼神难以言喻地锋利。长赢维持镇定,颔首道:「你便是叙州镇守中官施大人派来的人?」 他姗姗来迟,陆旋未多说什么,抱拳躬身一礼:「见过季奉承。」 长赢侧身让开路:「别站在门外,进府说话吧。」 「不必麻烦。」陆旋面容语气皆是平淡,低头取出锦囊,双手奉上,「这是施大人让在下转交给季奉承的。大人虽身在叙州,却心繫于季奉承,他无法回京,特意委託我前来看望季奉承是否安好。」 「安好,十分安好!多谢干爹惦念。」长赢一心想着施定宪托人交给自己的东西是什么,接过锦囊,在门外就迫不及待打开。 里面是一封信,除此外,摸着底部似乎还有几颗圆圆硬硬的东西。长赢翻过锦囊,往手心里倒了倒,几颗翠绿饱满的莲子滚落在他白皙的掌心里。 陆旋余光瞥见,暗自猜测,这几颗莲子或许就是冬日开花那株延药的种子。 施定宪果然疼爱这位干儿子,这象徵着祥瑞的莲子,亦是无声传达他心中「连子」。 信中内容未来得及看,长赢问道:「我也心中十分记挂干爹,干爹身体可还好?在叙州可还习惯?」 陆旋迴道:「施大人体泰康健,无病无灾。」 长赢:「我不能擅自离京,无法在干爹跟前侍奉尽孝,属实惭愧。请你代我向干爹请安,浅表孝心,长赢感激不尽。」 第145页 「季奉承言重。」陆旋顺口应声。 长赢心中再欢喜,也察觉出陆旋兴致不高,不想多留,似乎只想尽快完成任务离开。便收起信件,说道:「这位兄弟走一趟辛苦了,稍等片刻,我这就叫人去拿些赏钱来,以作慰劳。还请笑纳,万勿推辞。」 陆旋等得心中逐渐不耐,听见赏钱二字,勉强再容忍片刻。 门房跟在身后从那些话中得知实情,那位施大人竟然是季奉承干爹!他的表情变得诚惶诚恐起来,得了长赢吩咐,片刻不敢耽搁地转身去拿赏钱。 这回他脚步飞快,不多时便回来了。 陆旋视线落在端着托盘前来的门房身上,长赢转身,从门房手中接过托盘,笑了笑:「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两枚金灿灿的金锭放在托盘之上,陆旋不客气地收下,任务已经完成,便道:「我在门外等候多时,已经耽误了不少功夫,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他直截了当转身便走。 「等等!」长赢伸出手,「我想请你帮我捎一封信给施大人,阁下在何处歇脚?到时候我派人送去。」 陆旋头也不回,只扔下一句:「城外官驿。」 看着那人匆匆离去,门房站在长赢身后,替他打抱不平:「这人真是粗野,竟然对您这般无礼,简直没规矩!」 长赢皱起眉,反问:「他说在门外等候多时是什么意思?」 门房臊眉耷眼,缩起脖子佝偻着腰,闷声不吭。 他这模样,长赢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想到陆旋替干爹送信,却被门房故意冷落在门外枯等,底下人一言一行,在外人眼中都代表着上面人的意思,自己在不知情时已然成了目中无人的傲慢之辈,长赢羞愤不已,怒声斥责:「你有何脸面指责他人没规矩?不过是个王府的门房,谁给你如此怠慢客人的权利!你待人失礼在先,又凭什么要求人家有好脸色?」 门房慌忙跪下:「小人一时煳涂,没想到那位施大人是您干爹,他是替您干爹传信,小人要是知道,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怠慢他呀!」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长赢面露愠色:「你岂止是煳涂!即便不是我干爹,就算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寻常人,也不该看低!这座无权无势的裕王府,恐怕配不上你这样气派的下人,明日你便另谋高就去吧。」 怒气沖沖教训一通,长赢转身跨过门槛进入府中,留门房在原地懊恼,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陆旋到达班贺那座小院时,已经日头西垂。云彩被红光层层渐染,晚霞如烧,京城内高高耸起的琼楼玉宇笼在余晖之下,五彩琉璃瓦熠熠生辉,渐次亮起的灯笼与夕阳共存,此消彼长,明暗转变间,完成了人间灯火与天上明日的交替过度。 周围的东西逐渐看不清了,班贺揭开琉璃灯罩,往里面添上一些火油,点上火,剎那间,整个院子都被照得通亮。他又调了调,光线便柔和了几分。 一个人影出现在墙头,然后跳了下来,径直走向班贺。 班贺忍不住说:「哪有这样上门拜访的?」 翻墙而入的陆旋在一步之外站定:「反正要进来的,免得你们去开门关门。」 班贺被他的话气笑了:「你还能更理直气壮些吗?」 陆旋思考片刻,摇头:「不能了。」 班贺抬手拍在他额头正中:「我看你可能了。」 屋里的阿毛听见外面声音,大唿小叫地跑出来,激动得变了调的嗓音旋哥旋哥地喊着,像只只学会了这一个词的鹦鹉。 他张开双臂,绕着陆旋跑了一圈,连蹦带跳,兴奋得不得了。陆旋无奈,也只能放任他去了。 「旋哥,你在叙州好不好?那些大鹅没了我,谁带它们去池塘吃浮萍去呀?京城一点都不好,还是叙州好。」阿毛把那天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一咕噜全吐了出来,央求道,「你什么时候回叙州去,把我也带走好不好?」 陆旋眼中带了点笑意,看向班贺。班贺说:「他哪里是觉得京城不好,分明是书塾不好,大鹅啄屁股都好过先生打手板心。信不信,明日等他上街看了热闹,京城就会成为他眼中这世上最好的地方。」 阿毛想了想,郑重点头:「师兄说得对!只要过节,有吃有喝有玩,哪里都是好地方。」 小王爷没说错,怎么看都是个没出息的主。班贺忍俊不禁,不免为他日后担忧,又希望他能多过几天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说着话,班贺想起什么,四下张望:「斑衣郎跑哪儿去了?」 不久前还在他脚边打滚呢,许是在房间里某个角落窝着了。班贺迈步向卧房走去,陆旋的迟疑没能维持一息的时间,立刻跟在他身后。 与其说眼前这是一间卧房,倒更像是工坊杂作间,除了角落一张床,一个柜子,其余地方全部被或零或整的部件堆着。而那张床上,有一床叠好的薄被,还有一个竹编的长圆筒。 竹编筒目测约摸有五尺长,两条胳膊粗细,内里中空,名曰竹夫人,是一种消暑用具。陆旋忽地想起,班贺就是个贪凉怕热的,在玉成县那会儿,就因为夜里热得睡不着,得抱着天铁才能安稳入睡。 五月日益热起来,竹夫人早早摆在了班贺床上,可以想见,每晚他都要搂着这位竹夫人,酣然入睡—— 陆旋注意力还在那竹夫人上,班贺已经从一只打开的木箱里把小猫抱了出来。 第146页 「真会找地方,箱子里都是些长钉,不知怕的小东西。」班贺嘴里教训着,双手却宝贝地将它抱在怀里,转过身来,笑吟吟地举到陆旋眼前,「喏,你们俩认识认识。」 陆旋和斑衣郎两两相瞪,半晌,憋出两个字来:「你好。」 斑衣郎张嘴:「喵。」 陆旋别开脸,太傻了。 第84章 私宴 噗嗤笑出了声,班贺放过陆旋,把斑衣郎塞到阿毛手里,让两个小傢伙回房玩去。 阿毛唉声嘆气,抱着小猫,像是在和它说话,实则说给两个大人听:「人家不带咱们玩,只能咱们自己玩去了。没事,有我陪着你呢,咱们俩相依为命,真可怜。」 陆旋给面子地送两个「小可怜」回房,阿毛终于满意地闭了嘴。 在官署内值夜与无关人员闲聊实在不合适,因此陆旋昨晚没能多留,今晚没有公务,又是在私人宅院,班贺终于能挨个问起熟人近况。 班贺问:「枳儿现在如何,做了彭守备干女儿,想必比从前要好不少。」 陆旋说:「彭守备告诉我,枳儿天分极高,又肯吃苦,学了三两个月已经可以和他家小儿子过上几招。有时打得凶了,枳儿不服输要强的性子让彭松心生顾忌,见到她不要命的攻击就躲,枳儿偶尔还能赢一两回。」 赢不一定非得赢在招式上,气势上输了,再好的功夫技巧也没用。两军阵前,士气强者便胜了大半,彭守备心知肚明,对枳儿这点大加赞赏,也暗自庆幸,因为她早早发现了彭松问题所在,可以严加训练引导,及早矫正。 班贺默然听着,忽然说:「我要是带她来京城,是不是会好些?」 「什么是好些?」陆旋问,「你是指不用吃练武的苦头?」 被反问,班贺笑起来,有些惭愧:「是我想当然了。我以为的好,并不是枳儿以为的好,毕竟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我只是觉得她从前过得太苦。」 知道他是关心枳儿,陆旋安慰:「彭守备不会亏待她的,卫嫂子待她像亲生女儿一般,你不用担心。」 「那样最好不过。」班贺接着问了孙校尉、吴大夫、鲁镖头等人,陆旋逐一简单叙说近况,知晓大家一切都好,班贺心中欣慰。 「你好像还有一个人没有问。」陆旋说。 班贺仔细回想,有几分交情的都掰着手指头数了,没能想起来:「还有谁?」 陆旋:「我。」 班贺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不对,你到官署找我的时候,就已经问过了。」 「昨日是问昨日的,今日是问今日的。」陆旋郑重其事。 姑且算他有道理,班贺正襟危坐:「那好,言归,你今日过得如何?」 陆旋从怀中取出从裕王府得来的赏钱,放在班贺面前:「我今日替施大人送信,得了两锭金子,给你。」 班贺整个儿愣住,笑容凝在唇畔,情绪骤然变得难以言喻起来,错综复杂到脸上都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或许是该笑笑,但他却像是被什么哽在胸口,笑容难以为继。 以往他能面不改色收下,还能说两句吃了不吐的玩笑话。可现下,他连看着这场面都于心不安,连带着以前收下的都想悄声不响地还回去。 活像是他真欠了陆旋的。 「你自己留着吧,我在京中为官,多的是要给我送钱的,哪能缺钱花。你在叙州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别、别到时候武器都买不起。」班贺双手交叠,一动不动。 「你收起来。虽然不多,寸积铢累总会多起来。」陆旋将金锭放在桌面上,声音轻了些,「我有的,都给你。」 他眼睑微垂,掩去几乎要从瞳仁里冒出来的不自然。 班贺没有出声,反而只是看着他,在这样的目光下,陆旋身体往后倾斜,带着些迴避的意味。 坦然与羞涩矛盾地共存于陆旋的身上,班贺情不自禁探究着眼前这人。有时他觉得自己知道陆旋在想什么,有时却觉得自己的揣测失礼且无道理可言。 陆旋忽然转身:「今日我出来太久,该回官驿了。」 班贺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开门跨过门槛走出去,终于再次开口。 「明儿见。」 陆旋脚下一绊,低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心里凭空生出一道心障,横亘于此,挥之不去。他头也不回,低低说了声明儿见,几步消失在夜色中。 班贺合上门,抬手在头顶挠了挠,然后变成了两只手并用。 长了草似的刺痒,却怎么挠都不顶用,仿佛隔了一层什么,徒乱了一头乌髮。 他知道不全是陆旋的问题,那小子除了……动了两回嘴,也没做多出格的事——那已经够出格的了! 班贺来回在原地踱步,即对那件事心怀芥蒂,又自顾自替他找补,想说服自己根本就不算什么事。波澜不兴的表面之下,已经打了枪炮齐发的一大仗。 年轻人心性不定,本就在容易被撩拨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忽然就动了心。无论动心对象是谁,也不过是变本加厉的不可理喻。 就当他是鬼迷心窍吧,班贺想,反正他不能再跟着头脑不清。 明日见……班贺长长唿出一口气,明日他得先保证能体面地见完那位殿下。 也不知魏凌拜祖宗起了作用没有?班贺兀自发愁,果然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拜点什么总能为心寻到一点依託,吴大夫信佛也算不得奇怪。 第147页 班贺走向供奉师父牌位的房间,拜拜师父,说不准师父在天上保佑他,梦里能指点迷津呢。 若是魏凌在,他就能立刻告诉班贺,拜祖宗是没用的,该倒霉的时候拜谁都不好使。 他入宫领了腰牌部署好手下羽林卫,自己也站到岗位上,淳王不仅没有出宫,反而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叫御膳房传膳。 魏凌守在殿门外,当今天子就在厚重的朱门之后,而殿内另一个人的存在,令他胆战心惊,不敢放松。 皇帝赵怀熠要单独宴请淳王,屏退左右,只留了一个内侍候命。偌大的宫殿,只有那对叔侄独处,万一出了事……魏凌想,救驾有功能连升三级么?要是升了,他可就官居一品,是老魏家光耀门楣的事。 不过要是落得个追封的下场,那一品也没什么大不了,当个指挥同知他也知足。 送膳太监排着队走来,魏凌收回思绪,亲自监督属下检查一番,抬手放行。 即便侍卫放行,他们也进不去,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张全忠在门口候着,亲自一盘一盘端进去。 张全忠面容紧绷,看不出情绪,叫外边的人窥探不到半分殿内情形。实在无懈可击,魏凌只好收拾起好奇心,专心站好这班岗。 接过最后一盘菜,张全忠眉眼低垂,躬身前行,穿过前殿,越是靠近殿宇主人所在,越是屏息凝神,放轻脚步。 「陛下,传膳完毕,这是最后一道菜。」张全忠视线全程向下,不敢四处张望。 一道年轻清朗的声音响起:「皇叔千里奔波赶回来为朕庆贺生日,又为追回朕的生日贺礼劳心费力,朕心中感动,特意让人做了些菜餚款待,皇叔千万不要客气。」 赵靖珩端坐在桌前,懒得扫一眼,不假辞色道:「明日便是陛下生辰,文武百官、诸国使臣皆要恭贺圣上,臣与诸位大臣一齐庆贺,陛下再行赏赐不就是了。」 赵怀熠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眉如墨扫,目如点漆,笑起来眼眸深邃,蒙着捉摸不透的一层薄雾。他并不接着淳王的话说:「皇叔长年在西北,吃惯了牛羊肉,朕特意找了个西北厨子做的这桌菜,请皇叔鑑赏,是否与皇叔在西北吃的一样风味俱佳。」 赵靖珩纹丝不动,目光蜻蜓点水地往菜餚上一落,随即眼睑抬起:「每日都是吃这些,已经腻了,做得再好也尝不出来,陛下觉得好便是好。」 赵怀熠不假思索:「皇叔许久没有吃宫里御膳房做的东西了,朕命他们做一些……」 「陛下,」赵靖珩加重了语气,「出宫的时辰已过,臣不该再留在宫中,于理不合。」 赵怀熠皱眉思索,舒展开眉,神情多了几分漫不经心:「可朕说的话,不就是这天下的理么?」 「陛下!」赵靖珩肃声低喝。 赵怀熠摆摆手,改口道:「皇叔不想吃,那就陪朕喝点酒吧。」 赵靖珩还未开口,赵怀熠央求:「几杯,就几杯。皇叔两年未回京,你我叔侄二人两年多未见,就不能赏个脸?」 赵怀熠斟了一杯酒,指尖抵着杯沿推到赵靖珩眼前。 天子斟酒,再拒绝无疑是忤逆君王,赵靖珩垂眸,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是宫中进贡的佳酿锦春。 入口沾舌赵靖珩便分辨出来,锦春味醇且厚,入喉不烈,唇齿留香。他不好酒,年少时偶尔喝一点,并只喝这一种,每次都不会超过三杯,离京后在军营更是滴酒不沾。 再次喝到锦春,不禁想起以往还在宫里做皇子的年岁,赵靖珩面色缓和,挺直的肩背放松下来。 「皇叔,」赵怀熠嘴角含笑,又倒了一杯,「明日是朕生辰,寿星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对不对?」 赵靖珩饮下杯中酒,语气不似方才冷硬:「那也得看是做什么事,并非事事皆可。你怎么不喝?」 赵怀熠笑笑,闭口不言,专心斟酒,自己一杯皇叔一杯,绝不疏漏。口口声声叫着陛下的赵靖珩却只是看着,似乎不觉得天子侍酒有何不妥。 一杯、两杯……五杯,六杯。赵怀熠始终垂眸不看他,面色难测,心里一笔一笔添上,记着数。 赵靖珩头脑昏沉,身体却强悍得没有一丝摇晃,手中空酒杯稳稳放在桌上,发出一声微响。他倚着椅背,单手撑额头,只想闭眼缓一缓,眼睑一阖,没了动静。 六杯倒还是那个六杯倒。年轻的帝王抬眸看去,眼底藏着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凝视眼前被前朝后宫都视为洪水勐兽的淳王殿下,思绪却被严严实实藏匿起来,细瓷酒杯捻在拇指与食指间,转动两下,端至唇边,细细品味。 一点儿也不烈。 酒液尽数没入喉间,赵靖珩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 「五叔,五叔?」赵怀熠小心翼翼轻唤,赵靖珩双目紧闭,唿吸平稳绵长,毋庸置疑他已完全醉倒。 他的轻唤没能让赵靖珩醒来,本该放下心,却又骤然紧张起来。 赵怀熠不自觉控制唿吸,目光定在那张陷入熟睡的面容上,眸光在灯火下幽微明灭。 片刻后,他抬手伸向一旁暗格,从中取出一把匕首。 拇指微微用力,刀刃出鞘,锋利的刃倒映灯火,寒光折射映入漆黑的瞳仁。 赵怀熠决心已定,起身走向熟睡中的人。 第85章 叔侄 不知过了多久,赵靖珩睁眼,晕眩的不适感令他很快又皱着眉闭了起来。 第148页 殿内灯火通明,工部制造的琉璃灯将四周映如白昼,方才那一眼扫过顶端藻井,彩绘承尘穷工极态,顶心明镜之下垂着一盏灯,如日当头。 他多少能察觉,自己并未沉睡多久,只是不知为何从桌边睡到了榻上。 融入身体的酒液使他头脑昏沉,多年未饮酒,都忘了自己酒量竟然如此不堪,只喝了几杯便醉得不省人事。回想多年来少有的几次醉酒经歷,从未有人说过他醉后失态,应当不至于御前失仪…… 赵靖珩再次睁眼,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掌心之下是绸缎铺就的软榻,身上披着绣了龙纹的衣物滑落,他动作停顿,看向坐在一旁面露关切的赵怀熠。 赵怀熠情真意切:「皇叔酒量不好,完全不必勉强,朕只想犒劳皇叔,绝无逼迫之意。皇叔可是还头晕?要不要喝一碗醒酒汤,朕已经张全忠去准备了。」 他的殷切令赵靖珩心中有些许异样,却被酒扰乱心神,揉了揉眉心:「不用,喝的酒还没一碗醒酒汤多,像什么话。」站起身,他又恢復成不近人情的模样,「酒已经喝过了,臣告退。」 像是知晓已经到了极限,赵怀熠不再挽留,顺从地放他离开。 越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赵靖珩仔细看着赵怀熠,视线迫人。赵怀熠面不改色,又道:「是朕疏忽,现在出宫太晚了,皇叔就歇在宫里吧。」 如他所料,赵靖珩立刻收回视线,向门外走去。 伸出的指尖刚碰触到门,赵靖珩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抬手摸向唇边。 指尖碰触到的是与平日完全不同的触感,毫无阻碍地摸到柔软的皮肉,鲜少直接碰到的肌肤立时激起后颈寒毛。赵靖珩睁圆了双眼,摸索着再次确认,当场震怒。 他精心蓄起的鬍子,不知何时被人剃了个精光! 「赵怀熠!」赵靖珩转身,衣袍在身后划过一道弧,目光沉沉,满是怒意。 年轻的帝王眼中罕见闪过一丝慌乱,面上仍是镇定自若:「五……」 刚吐出一个音,戴着玄铁扳指的拳头裹挟劲风直冲面门而来,却在鼻尖前堪堪停住,化拳为掌拍在他胸前。赵怀熠退后两步,胸口的疼痛微不足道,但足以让他清楚认识到,皇叔是真气得不轻。 眼见赵靖珩再次攻来,赵怀熠脚下灵活躲闪,开始还能招架两下,但随着赵靖珩攻击的招式越来越凌厉,心虚作祟哪还有脸面还击,他无奈只有逃跑的份。 殿外守着的人时刻担心的场面成了真,这足以称之为行刺的举动却无人看见。堂堂天子被威名赫赫的王爷追打,毫无还手之力,如此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行径,又该在皇城内所有人心中压下一块重石。 「唔!」赵怀熠脚步骤停,面露痛苦之色,抬手捂着侧腹,弓下了腰。 赵靖珩表情微变,卸力收手,一转攻势上前将他搀扶住:「怀熠!」 盛怒之下难掩担忧,赵靖珩气还未消,几乎是咬牙问道:「哪里受伤了?」 赵怀熠双手抓住赵靖珩手臂,为让他安心勉强提了提嘴角,缓了缓,喘匀了气,才说道:「岔气了。」 「……哼!」赵靖珩抬手把他推开,拂袖背在身后,退开一步,「圣上九五之尊,是天下的仰仗,要保重龙体,我去让张全忠传太医。」 「五叔!」赵怀熠连忙上前一步牵住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望着,「刻漏房掌房太监报过时辰,已经过了子时,今日可是我的生日。」 赵靖珩狠狠剜了他一眼:「你以为,你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赵怀熠哑口无言,心虚地放手。 赵靖珩大步走到门前,双手按在门上,身后赵怀熠的声音传来—— 「没了鬍子,皇叔看起来与年轻时别无二致。」 停下的手再次动作起来,这次赵靖珩再没有回头。 守了大半夜根本无事发生,也听不见殿内任何动静,魏凌早已没了刚来的激动,百无聊赖地仰头数星星。听见急促脚步声,他仓促低头,茫然回身看去,正与迎面而来的淳王四目相对。 脑子里的星星当即飞到了九霄云外,魏凌勐地低下头,单膝跪下:「淳王殿下!」 「让开!」 只听一声厉喝,赵靖珩离开的步伐匆忙得不同寻常。 确定人已经走了,魏凌站起身,掸了掸衣裳,望着淳王离去的方向,捂着受了摧残的后颈龇了龇牙。 他刚才没看错吧?淳王掩着脸做什么? 淳王深夜离宫的异常自然要与好友一同好好分析分析,魏凌交了班,出宫直往班贺的院里跑。 圣节当日清早,在京的文武百官便要在宫门外集合,虽然能比朝会晚些,但也够早了。 阿毛还在自己房里睡着,班贺关上门在屋里换官服。他这院里也没个下人伺候,一切只能自己来,小心整理仪表,确保出现在御前周正庄重。 魏凌站在门外就是一通叽里哌啦,他实在是太好奇了,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班贺随口应了两声,不知他站了一夜的岗,怎么还能如此精神抖擞地琢磨这些东西。魏凌一昂首,嚷道:「说的是淳王,别往我身上扯。」 班贺对镜端正官帽,问:「圣上可安好?」 「好得很。」魏凌抱着手臂,皇帝还出来向他询问淳王走时的情形呢。 班贺拉开门,熹微晨光在天边泛起,渐渐照亮整个皇都,也映在他疏朗的眉目间,他抿唇一笑:「走,咱们去看看。」 第149页 本朝皇室素来有正旦日入寺进香的规矩,并无圣节拜佛的惯例,唯有当朝皇帝赵怀熠是例外。 当年太后身怀有孕,亦是先皇嫡长子,备受荣宠,百般滋补调养,却仍被太医诊断脉象薄弱,恐胎儿先天不足,难以保全。 太后于弘法寺诚心祈祷三日,最终平安诞下皇子,为表诚心,此后每年赵怀熠生辰都要与母亲一同进香礼佛,太后礼佛,陛下孝思不匮百般顺从,继位登基后也不例外。 清晨出城时只是京中各营组成的仪仗队,羽林左右两卫引驾骑,列旗帜,披金甲。皇族车马在前,文武百官在后,一路前往城外弘法寺,回城时才会与城门迎接等候的巡游队伍接上,于皇城正中的主干道上游行,直至回宫。 仪仗队浩浩荡荡,车马停在弘法寺前,旌旗招展,华盖如云。红甲京营将皇族车马与朝臣百姓隔离开,御马嘶鸣,气势如虎。 弘法寺主持已率寺众在门外迎接,皇帝率先迈下御驾,雄姿英发,天子威仪。紧随其后的是当朝太后,不过不惑之年,黛鬘如绸,雍容华贵,端丽不可方物。 赵怀熠站定,松开太监张全忠的手臂,回首望去。太后华清夷正欲唤他,却见他突然迈步向后走去,停在淳王车驾前,笑着对车上的赵靖珩伸出手。 众目睽睽,更不比两人独处,哪有天子扶驾的道理?赵靖珩避开他的手,垂首低眉,却低声训道:「成何体统。」 面上的大把鬍鬚有些痒,却不能伸手去挠,赵靖珩愈发不耐,脸色更是不好。 淳王身边几乎不用太监,一旁近处伺候的亲卫机灵得很,立刻上前,架起胳膊。 等赵靖珩扶着他下了车,亲卫又自觉退到了一边,心里正觉得替主子解了难自得,却忽然浑身一悚。久经沙场刀尖舔血过来的亲卫对危机极其敏锐,险些忘了不能直视君颜的禁忌就要抬头看去,直觉那份危险正是来自眼前的皇帝。 没能示好成功,赵怀熠不无惋惜,靠近些许。在旁人看来,这是邀请淳王一同入寺的极度礼遇,引众人侧目。 他微垂首,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量说道:「我情愿不要做这个皇帝,在皇叔手底下当一个骁骑校尉,一定是天底下最畅快的事。」 惊世骇俗的言论并未让赵靖珩动一下眉毛,他只是压低声音,冷冷道:「我手下的骁骑校尉,个个都是以一当百、杀敌无数的勇士,陛下还是安心当皇帝的好。」 赵怀熠嘆了口气:「皇叔总是这样诚实,连哄人都不肯。」 太后的唿唤声传来,他微微一笑,恭请皇叔同行。 人群中,陆旋听见周围人的小声议论,远远望向弘法寺前的人。 久闻其名的淳王殿下,便是长这副模样? 虽看得不太真切,却也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和谐。与上半张脸完全违和的一脸络腮鬍,就像……就像别人的鬍子长在了他的脸上。 站在文官堆里的班贺一时忘形,愕然盯着淳王双眼一眨不眨。良久,才默默转开脸。 怎么两个多月不见,生了这么大一把鬍子?怪……难看的。 第86章 圣节 陆旋无法靠近,只能远远观望,今日他也要随护送贺礼的队伍入城,因此不能久留。 目光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扫过数遍,寻不到半点熟悉的身影,陆旋不再犹豫,果断转身离去。 完成例行公事般的进香,皇帝的仪仗队启程回宫,但直到进入午门前,官员们尚且得不到缓口气的机会。 天子出,车驾次第,为卤簿。 王仪卤簿盛大恢弘,尤以天子车驾最为奢华精贵,称之为大辂。天子大辂表面用鎏金浮雕着祥云、金龙、飞禽、海兽、浪纹等吉祥纹样,四角铜龙首精雕细刻,麟甲片片分明,能工巧匠极尽巧思,使其每段关节处皆可灵活摆动,摇头俯首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能从车驾中飞出四条金龙。 大辂以象挽之,便为象辂。圣节庆典,本应皇帝乘坐象辂由寝宫前往大殿,但因今上要出城进香,因而无法用象,而是由八匹雕鞍锦辔的御马牵引。 都城内万人空巷,聚集在贯通南北的主道上,每一道门、每一扇窗都被围观人群填满,层层高楼承载着平日数十倍的观赏者,沟渠上的桥也站满了熙熙攘攘的百姓。 左右街道彩帛翻飞,绘满喜庆图腾,沿途望楼渐次响起号角声,于高处传遍整个皇城。 典牧官陈仗马匹、虎豹、仪象于午门外,说是百姓可一睹太平瑞兽,实际上京营兵马司严格把守王仪卤簿所经道路,将百姓隔开,只能远远观望。 这点来说,魏凌是相当满意的,他夜里肃护宫禁,白日就不干他的事了,从严阵以待随时候命的侍卫兵丁前走过,面上别提多得意。 钦天监司辰郎于内道报时,吉时一到,朝贺钟声便会响起。经过训练的仪象身披锦缎珠宝制成的象鞍,两两相对,共八只,立仗于午门外,凛然而立,迎接天子与文武百官入皇城。 同朝会一样,低阶官员是没有这个荣幸面圣献礼的,至多留个姓名与所献贺礼名目在内府红册上——所有官员与使臣的贺礼都要先经由内府核验对帐,登记在册,不便当面呈上的贺礼直接入库,而藩国进贡不仅贵重,更是有着特殊意义,得以陈列在大殿之前,以示众人。 班贺随着队伍进入宫中,跟在官员之后的是四夷使臣,严格按照内府安排的顺序依次进入午门。 第150页 待最后一支队伍进入完毕,仪象便左右交鼻戒严。如同一堵墙般高大的巨兽令人生畏,不会有人情愿冒着被四只仿若宫殿大柱般的象蹄践踏的危险触犯宫禁。 守卫宫门的仪象,象徵着皇城无法逾越的威严。 天未大亮便随卤簿出城,到现在滴水未进,身旁官员从衣袖里偷偷掰下一小块饼,乘人不备就往嘴里塞。 班贺余光瞥见,那同为五品的年轻官员察觉,一笑,大大方方问:「僚友,要不要也来点?」 班贺笑笑,摇头谢绝。 官员脑袋一晃:「那你可有得等了。你像是新面孔,不曾见过,僚友在何处任职?」他像是才想起礼数,拱手自我介绍一番,「翰林院侍读学士,岑玄同。」 班贺小声回道:「工部虞衡司郎中,班贺。」 「班郎中!」岑玄同笑嘻嘻的,「来,吃饼,别客气。待会儿排在咱们前头的是各国使臣,涉及邦交可不是献完礼就结束了,圣上还得施恩还礼。等使臣全部献过礼,回京贺寿的各位亲王、大员得上述辖地百姓臣服、治理有方的功业,又是一通天花乱坠……等轮到咱们,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班贺听他说完这些话,面带钦佩:「岑侍读果然非比寻常,滴水未进,又吃了饼,还能如此口若悬河。」 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口不干吗? 不提还好,听他这么一说,岑玄同觉得刚才咽下去的饼剌嗓子眼,捂着前胸干咳:「咳,咳……」 朝会盛典诸如此类严肃的场合,官员是绝不允许随意吃东西的,即便是一品大员、国公侯爵,出门前不垫点什么,照样得饿着肚子。在衣袖里夹带食物,偷吃两口,便成了不能摆在明面上的潜规则,周围同僚一概视而不见。 收回杂乱思绪,班贺面容沉静,他在等待。 等待轮到自己的贺礼被呈上御前,等待皇帝对于这份精心准备的贺礼,会做出如何反应。 皇帝在大殿上接受朝廷官员的朝贺,以及所供奉的礼品,一桩桩,一件件,或是新奇、或是珍贵、或是稀有。却在班贺眼中如走马观花,看进眼中,未入心底,几乎没记住几件。 排在前面的官员上前,班贺回神,龙椅上的皇帝只是扫了眼呈上的玉如意,点点头便过了,他紧随其后上前,恭敬低头行礼。 皇帝身边的太监张全忠对应红册,唱道:「工部虞衡司郎中班贺,献上贺礼,鸟嘴铳一把。」 班贺所献上的贺礼,是一把军器局新制的火铳。 班贺站在台阶下,低着头,忍住向上望去的冲动。良久,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反应,听不见上方有任何与之前不同的声音。 他似乎多站了一会儿,皇帝或许只是多看了一眼。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张全忠唱起了后面人的名字,班贺面不改色,从容体面地站到一边,心中却难掩失望。 这把鸟嘴铳是伍旭与他一同商定赶制出来的,承载着伍旭在军器局任职的期盼,渴望得到上位者的认同,获得更大的发挥空间。 但眼下的反应平平,似乎已经宣告了他们的一厢情愿,自以为足以引起上位者注意的贺礼,不过是让他多驻足了一弹指的功夫。 班贺从人群中向淳王所在方位看去,想看清他是怎样的神情,却只能看见一道桀骜孤僻的背影。 即便他可以得到淳王支持,想要在京城立足,最终决策者仍是皇帝。 之后皇帝赐宴设酺,宫廷飨宴菜式花样繁复,色香味俱佳。但班贺心不在焉,本就对口腹之慾没有要求,好赖都能凑合,心里压着事儿,再好的美食也味同嚼蜡。 若是阿毛在,他就不会在意这些事,有好吃的就能抛开一切不如人愿。 想起阿毛,班贺有些好笑,心中沉郁淡了几分。 阿毛这会儿应该和谢缘客在一起。回京养伤的谢缘客好了大半,经过吕大夫悉心医治,用了最好的药,但身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大片疤痕,脸上也留下了两枚铜钱大小的疤。 他回京后极少出门,班贺任职工部一直忙碌,鲜少有空闲时间,两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正逢此次圣节,班贺藉口阿毛无人照看,非常思念谢大哥,才说服谢缘客前来,与他们共度圣节。 唿出胸口浊气,班贺成功说服自己,那不过是第一次尝试,往后还有的是机会,不必因此不甘。 不咸不淡地吃过午宴,群臣散去,各自出宫,班贺也随着大流涌出宫门。 仪象在朝会结束后被象奴牵回了象房,典牧司亦收回了虎豹等瑞兽,但宫门外依然热闹非凡。普天同庆的圣节,应当百姓同乐。 官员们乘坐的车驾等候在宫门外,班贺步行来的,自然也要步行回去。 身后一阵马蹄声,班贺侧身让路,那辆马车却停了下来。布帘被车内主人撩开,露出一张年过半百的严肃面孔,这是工部尚书俞燔的车驾。 「上来吧,我送你一程。」俞燔撂下这句话,放下了帘子。 班贺顺从地上了车,恭敬唤了声司空。 外边人声鼎沸,车马喧嚣,俞燔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听得清楚:「今日这份贺礼,你费了心思。」 班贺淡淡一笑,有些无奈。 俞燔却道:「你才回京不久,不宜太露锋芒。望有所作为是好事,但不能操之过急。你知道工部向来为六部之末,匠役为官在文人眼中本就不足为道,你根基不稳,应当懂得出头椽先烂的道理。」 第151页 「是,下官谨听教诲。」班贺哪里不明白其中道理,已释怀大半。 俞燔严肃的面孔稍稍有了点笑意:「你少时便有才干,定能一展抱负,不负尊师期望。」 尚书车驾路过俞府前未停,一路将班贺送回他那座院子。下了车,班贺躬身作揖,直到车驾离开方才起身。 大门内似乎很热闹,班贺嘴角挂上笑,一扫低落,昂首推门而入:「阿毛,谁来了?」 阿毛在院里跑出一头汗,见班贺回来,惊喜地扑上前:「师兄!谢大哥、伍叔叔他们都来了!」 伍旭是带着妻儿一同前来的,谢缘客孤身在京无人作伴,今日在班贺这院里竟也有了与家人团聚之感,面带笑容,与人谈笑,似乎已忘却伤痛。 他们几个都是旧相识,阿毛一个小孩子初懂待客之道,有板有眼地招待,但没能维持多久现了原形,几位客人索性抛却古板礼数,自行方便,班贺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自己张罗上了。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换下官服,班贺身着常服与友人坐在一起,阿毛没动,倒是伍夫人给他端来一杯茶。 班贺道了声谢,端起嗅了嗅茶香,清香扑鼻,却并非他这里本有的茶叶。伍旭笑着道:「内子家中亲戚送的,我喝着不错,给你送点过来,这不正好用上了。」 班贺啜了口,笑着点头,说了声好茶。他放下茶盏,双目望向伍旭:「旦明兄,那份贺礼已呈上御前,不过朝中官员无数,还有各国使臣进贡,太多意义非凡的奇珍异宝了。」 无需点明,伍旭心中瞭然,笑容豪爽:「恭卿所说我当然了解,往年更甚,能呈上御前便是好事,就不算心血白费。至于今后,咱们来日方长。」 班贺双眸蕴着光,郑重点头:「咱们来日方长。」 城西,银泉茶社。 地处僻静的店铺大门虚掩,店内寂静无声,此时并无客人。 依稀听得门口传来敲门声,老闆从帐本上抬头,支着耳朵听了听,疑心是听错了,低头再度看向帐本,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细听敲门规律,老闆眉毛动了动,起身走向门口。打开门,门外天光争先恐后挤入门内,一时间耀得他眯了眯眼。 门外那人逆着光,他有些看不清那人样貌,只觉得他生得高大,面容平静,却气势迫人。 老闆按着门板,没让他进门:「请问,有何贵干?今日店铺不开张,买茶请到别处去。」 门外人戴着一双黑色手套,握着一柄刀,声音很年轻:「你是黄老闆?」 老闆眯眼往后退了一步,心中疑窦丛生,一股面临危险的颤慄从脚下蔓延上来。 第87章 韩老大 清风炎日,林影阴翳,怪石杂陈,茅草肆意疯长。草丛里横着残旧毁坏的神龛,石像上的红布褪色朽烂,无论多富庶的城镇,城郊都是这副破落像。 都城西郊荒庙,一个人影逐渐靠近,斗笠下显出一张横肉堆积凶戾异常的面孔,眉上一道疤随着扫视四周的动作扭动,像一条卧在脸上的地龙。 警觉的目光搜寻过周围一切可疑痕迹,确定安全后,他迈步跨入庙中。 来人正是一年前追杀陆旋至玉成县的韩老大。他们兄弟三人年少起便无恶不作,留下不少恶名,有掮客闻名找上门来,他们索性专门做起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计。 直至一年前两个兄弟折在了追杀目标途中,韩老大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他们兄弟感情深厚共进同退,却只有他一人活着回来,若不是僱主懂事,加了钱赔偿,他高低得连着掮客僱主一起讨债。 少两个兄弟做事麻烦了许多,韩老大有了钱大肆挥霍一阵,花得差不多,才重新开始接生意。茶社老闆昨日给他传了消息,约在老地点,按照惯例,老闆会将酬金的三成与目标信息一同放在破庙某块地砖之下。 韩老大停在破庙门口,皱了皱眉,那块特殊的地砖此时被一只大木箱给压得严严实实,完全不符合以往的规矩。他想也不想转头就要走,走出两步还是停了下来。 难不成,东西在那箱子里? 木箱没有上锁,箱盖似乎还留了一丝缝隙,可真想要往里探究,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韩老大转回来,皱眉靠近,想要揭开箱盖的手一顿,转而退开些许。他抽出手中的剑,掂了掂,动作麻利地顺着缝隙插入木箱内,左右扫了扫。 箱子里果然有东西,但剑刃划过那些东西的感觉熟悉得教韩老大立刻停了手。他抽出剑来,带出一抹红色,勐地揭开木箱,看清箱内情形,忍不住唾骂一声:「该死!」 明显经过拷打的茶社老闆仰面瞪着死不瞑目的双眼,没了鼻息,身体还温着,淌出的血液鲜红如泉,显然是刚断的气。 韩老大立刻抄起剑指向四周,清浅的风声像是远处传来的嘲笑。他垂下手,暴躁地原地兜了两圈,突然狠狠一脚踹在木箱上:「该死的,该死!」 「是该死。」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惊得韩老大毛骨悚然,奋力挥剑往身后扫去,面目越发狰狞。 悄无声息来到他身后的陆旋面容堪称平和,年轻俊朗的样貌与韩老大形成鲜明对比,只是眼中被阴霾仇恨填满,瞳仁愈加显得黑沉。 目光落在那双握刀的手上,韩老大惊疑不定,他为什么双手健全,当初明明……这绝不可能! 第152页 韩老大强压下心中惊惧,放出狂言硬撑气势:「哼!你小子竟然还活着,你爹娘怕是要等你等得着急了。」 「当日若不是你们在驿馆饭菜里下毒,凭你们三个鼠雀之辈,卑劣之徒,怎么可能杀害我爹娘性命?」朝仪刀出鞘,陆旋手腕微转,映着光折射出一道寒芒。 陆旋缓缓抬眼看向韩老大,握刀的手便有了动作。 韩老大面颊肌肉一紧,紧握在手中的利剑横握,抓着剑柄横挡在身前。 刀剑相击,剑身轻颤嗡鸣,朝仪刀千锤百鍊,铮鸣声清亮高亢,击来的力道如山倾雪崩。 陆旋手中朝仪刀斜斜向下压去,韩老大力道不及,剑身几欲断裂,他右脚后撤一步死死撑住,眼睁睁看着下压的朝仪刀越来越近。 金属摩擦的声音分外刺耳,陆旋的攻势半点不停歇,刀锋直取韩老大首级。 那时,龙威镖局护送遭受贬谪的梁巍梁大人,途中在驿馆落脚休整。驿馆备好了饭菜,陆旋担心驿馆照顾不好马匹,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亲自前去餵马。 等他听见打斗声音沖回驿馆内,中毒的梁大人已经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三个持剑兇徒正挨个痛下杀手。镖师们比梁大人多撑了一段时间,仍因为中毒颇深手脚无力,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横尸当场。 爹娘奋力提刀反击,却因毒性发作反应迟缓,在三人围攻下节节败退。 陆旋吃得少,中毒轻,强压下眩晕噁心,拼死上前营救,可并不是三个配合默契的兇徒的对手。父亲陆籍为了让他们母子两有一条生路,硬生生以身阻挡刀剑,破开三人攻势,打出一个缺口。 可惜父亲以命换来的逃生时间太过短暂,陆旋与母亲逃出不远,很快又被追上。 母亲将唯一的生路留给了他,让他留得一条命苟活。 让他能活着遇到那个人,让他今日得以报仇雪恨。 韩老大连连后退,应接不暇的攻势让他只能勉强格挡,剑刃不断被砍出缺口,若不是他花重金打造的这把好剑,恐怕早已剑断人亡了! 陆旋忽然停下攻击,韩老大踉跄退后,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容。 陆旋说:「我有一把弩,我用它射杀过很多人,但我今日没带它。」 韩老大重重喘着气,血液一波一波地往头上涌,因缺氧而头昏脑涨。 陆旋的站姿似乎露了些破绽,韩老大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挥剑砍向他暴露的咽喉。 「当!」 金属相撞的声音震痛耳膜,陆旋抬起手臂一挡,握刀的手也动了起来。 他的刀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韩老大的剑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次力,在朝仪刀的奋力一击之下,断刃飞溅开,落在数丈之外,陆旋却站在原处,纹丝未动。 陆旋侧头,看了眼破开一道口子的衣袖,金属义肢露了出来。再细看,表面似乎留下了一道细痕。 他眸光更暗,声音也低了些:「我不想你死的那么快,和你那两个兄弟一样。杀他们的人太过仁慈,不愿在世间徒添痛苦。我和他不一样,我只想你感受到痛苦,血债血偿。」 他凝视眼前人,一字一顿。 「所有的,加倍奉还。」 不知淳王何时会召见,班贺还没理清在出现献礼失利的当下应该如何应对,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三两好友在旁,自当安心享受圣节。 唉,愁中作乐罢了。 伍旭幼子伍皓然与阿毛年岁差不了多少,跟在阿毛身后看他那一堆各种装有简易机关的宝贝,惊奇不已。在没见过世面的小孩面前,阿毛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很是享受了一把被人恭维的乐趣。 晚饭他们就在这院里吃了,班贺特意嘱咐请的老妇今日买些菜肉来,伍夫人同她一起下厨,准备了一桌好菜。伍旭带了一坛酒,有酒有肉,一桌家宴吃得宾主尽欢。 吃过晚饭院里又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小殿下赵青炜身着锦袍,头戴蟠龙紫金冠,今日为皇兄贺寿特意盛装打扮,倒有几分王爷应有的尊贵了。只是一开口就露了怯,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泽佑,走,咱们去看烟花去!」圣节不用读书,还有烟火看,赵青炜兴奋得身体停不下来,谁能不喜欢看烟火? 京城的烟火盛会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阿毛只依稀记得能照亮整个天际的彩色火星,将整个都城都映得五颜六色,宫里准备的不会差,他同样万分期待今晚的盛况。 赵青炜神秘地给伙伴透露独家消息:「去年的烟花皇兄就不满意,没有露出过好脸色,听闻今年内府准备的烟花架是去年的两倍大!」 烟花架是商人与工匠奇思妙想的产物,竹竿层层搭成的高塔由金属部件连接,矮的不过几尺,高的几丈,全凭僱主要求。竹架每个节点都有安放各类烟花的槽位,底层装的是喷射火花的品类,中部与顶部向顶端或斜上方发射烟火,以求各个方位都能展示精妙绝伦的各色烟花。 若是遇上肯花钱的,工匠还能在架子上多花些心思,分出层次,中间用轮轴相接,各角烟花点燃后喷出火花,力道带动轮轴转动,这一层便会旋转起来,在不同的时机点燃,兼之烟花品类不同,各层转动速度各异,光彩交错,美轮美奂。 班贺看向伍旭:「旦明兄,皓然没来过京城,应该从未见过烟花架,带孩子一同去看看吧。」 第153页 伍旭哪里会不肯,笑着点头应下,伍皓然激动得和阿毛蹦到了一起。 走出院门,班贺上了锁,不紧不慢跟上。前方几个孩子身份有别,锦袍布衣相差千里,却彼此相牵,以最纯稚的心相待。 谢缘客与班贺并肩而行,相视一笑,拍拍对方后背,以示鼓舞。 谢缘客遭那一难,伤好后很快回到工部復职,待班贺亲切如初,毫无芥蒂,班贺的愧疚在他的不在意下渐渐释然。 人生不外乎如此,不利挫折皆有之,整理行装再前行,他们都该向前看。 第88章 烟花架 教坊乐坊歌舞于勤政楼下,鲜花彩帛拥簇的舞台富丽堂皇,各处细节尽显工匠巧思与不俗审美。 戌时未至,京城已燃起万家灯火,渺渺乐声飘过街巷,如仙乐在耳。 殿前广场空出大片区域,摆放着为庆贺圣节置办的烟花架。围观人群摩肩接踵,被京营守卫挡在圈外。 班贺一行人前往广场的路上几次差点被人挤散,哪年盛会没出过或大或小的差池,踩伤踩死人?几个大人尚能自保,就怕三个小的出事,小身板经得住几脚? 好在赵青炜再不济也是个王爷,一看快要淹没在人群中了,时刻暗中保护他的侍卫立刻出现在他身边。习武之人应付一群平民百姓绰绰有余,将小主子与他的同伴带去了稍空旷些的地方。 赵青炜对守卫亮出王爷身份,领着两个小伙伴上了观赏绝佳的观星台。 班贺他们愿意在人堆里挤,那就随他们去。大人么,丢不了的。 孩子们兴奋地趴在朱漆栏杆上低头俯视,两丈七尺高的烟花架几乎要够到三层高台上,各式烟花错落有致地分布,将框架严实覆盖。 一会儿炸起来定然漂亮极了! 司辰郎开始报时,宫中内侍举着火把上前,在万众瞩目之下点燃了引信。 一小簇火花蹦出来,随后光线如一条火蛇沿着铺设好的引信迅速向前滑行,眨眼没入烟花架底盘。 稍待片刻,五颜六色的火花从底层开始喷射,渐次由低到高攀升起来。 火药燃烧的声音滋滋作响,到了烟花架中部,第一团光从烟花架中飞出,直指上空。 嘭的一声,天空骤然一亮,显出耀眼的白光,持续几息方才熄灭。 聚众成群的人们在光下映出一张张仰望的面孔,发亮的双眸中满是期待与喜悦。 下一刻,数十上百的光点升上夜空,待它们照亮上方天幕后,远处的人们才听到「砰、砰」的声音,响成一片。 白的光、蓝的光、绿的光、红的光……天空像一幕发光的彩绘穹顶,近处的人们忍不住捂住双耳,双眼却捨不得离开璀璨的天幕半分。 烟火放得越盛大,稳坐大殿高台之上的赵怀熠的面色越凝重——这些全部都是烧的朕的国库! 逢盛典放烟花延续多年,已成传统,向万民展现朝廷繁盛的同时,也是一种宫廷与民同乐的方式。 火花这么一闪,亮一下,再听个响,几千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烧没了,弥留上空的烟尘也立时被风吹散。 这普天同庆的日子,或许只有皇帝陛下本人看着烟花平白生一肚子气。 近处伺候的太监们无时无刻不关注着皇帝的脸色,即便龙颜映着五彩斑斓的光,也能看出远称不上好,彼此面面相觑,心中直叫糟。 不过无论别人如何,阿毛他们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最后一丁点火焰熄灭,他们还有些意犹未尽。 燃烧到极致的烟花架成了黑黢黢的一团,再也没有刚开始花团锦簇的模样,今夜烟花盛会就此告一段落,人们该散去归家了。 裕王府奉承季长赢备好车驾,接小殿下回府。赵青炜捨不得走,阿毛虽然也不舍,仍摆出一副懂事的模样:「圣节放三日呢,咱们还有两日,明日你再来找我们。」 赵青炜一步三回头地上了王府的马车,伍旭与夫人将儿子牵回身边,他们也要回去了。 班贺便领着阿毛和谢缘客一同往回走,归家的人群如同一条黑压压的河流,往各条街巷分流涌入,一波一波分解,队伍却未见减少,仿佛全城的人今夜都在这里。平日严格的宵禁一旦得到解除,就连不愿出门的也忍不住出来凑热闹,否则就跟吃了亏似的。 越往京城边缘,终于队伍可见地瘦了下来。途径谢缘客住处,班贺与他作别一番,最后只剩两人同行。 夜色已深,行人各自散去,长巷中已经少见人影了,盘桓着一种极度热闹后骤然清冷下来的空寂。 班贺打开门锁走了进去,屋里特制的壶中水尚温。督促阿毛打水清洗过后,目送他回房,班贺才自己倒了盆水端回房里。 放下手里水盆,班贺点亮琉璃灯,察觉一丝异样,迅速回头看去。 陆旋低头靠着墙,盘腿坐在地上,抬眸看了班贺一眼,想要提起嘴角,却只是抽搐似的动了动。 他身上带着不知属于谁的血,朝仪刀放在身边,是他身上唯一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东西——这模样真笑起来也挺悚人的。 班贺合上门,不满地上前将他拉起来:「怎么坐在地上,我这屋里是没椅子还是怎么?」 陆旋低声说:「别给你弄脏了。」 「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直接给你赶出去。」班贺严肃道。 他沾湿布巾,将陆旋那双手套取下,果然血已经渗到里面去了。 第154页 班贺把他按在椅子上,抓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擦拭。 擦拭干净的金属泛着冷光,灯下更显白净的手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握着,仔细清理着缝隙里的血迹,黑白分明。陆旋盯着那双手,想要握住,却被班贺呵斥:「老实点!」 于是他就老实了。 「有时候我夜里会惊醒,梦到刀刃切进骨肉里的场景,好多人一闪而过,最后我的身边谁也没有剩下,就剩我一个人了。」陆旋像是喃喃自语。 陆旋以为班贺会问些什么,却听到他说:「看到烟花了吗?」 陆旋顿了顿:「回来的路上看到了。」 班贺语气随和:「那就和今夜的烟花一样,今日做了了断,以后前尘往事不看,过去就彻底过去了。」 陆旋视线定在他的脸上,班贺笑起来:「你还有骆将军,孙校尉,还有营地里的一帮兄弟们,怎么算是一个人呢?」 陆旋仍是看着他:「为什么不说你自己?」 班贺迟疑片刻,一笑:「对,还有我。」 「圣节之后,我就会回叙州去了。其实我从未有过任何指望。」陆旋说起来心平气和,像是说些琐碎小事。 「但我也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就算你不喜欢,我也做了。万一你当真厌烦我厌烦得不得了,」陆旋面上没有表情,却无端从垂下的眼睑末端透出一抹难过,只是想到这样的可能,便心若死灰,仿佛已经成了真,「那我至少表达了我的心意。」 班贺抬手想要挠脑袋,瞥见手里捏着被血水染成粉色的布巾,晦气地扔回水里。 他左思右想,翻来覆去回忆脑中现存的记忆,终于在寂夜中爆发。 「你从来,根本!就没有说过任何有关于我的指望!」 「啊,」陆旋语气干巴巴的,「我以为我表现得挺明白了,你知道的。」 班贺觉得那块布巾不应该扔在盆里,应该摔在陆旋头上,让他不清醒的头脑好好冷静一下! 「不过,那也没什么区别。往后你稳坐京城,我在哪里都好,你要我做到的事情一定会做到。」陆旋低头看着被清理得干净的义肢,将手套拿在手中,「我要回官驿了。」 班贺:「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陆旋点头:「没有别的了。」 班贺:「……」他也是气得脑子发蒙,被这一句堵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陆旋没有等,知道自己该走了,最后看了班贺一眼,不声不响离开了这座院子。 良久,班贺才嘆息般唿出一口气。 这一日像是把之前度过的日子里所有波澜都汇聚在一起,要盛大便盛大,要恢弘便恢弘,最终还是回到清冷的小院,似乎什么都没能得到结果。 他赌气般想,回叙州也好,果然还是应该让那乱人心神的小子离得远远的! 未能等到淳王当面教训,班贺先等来了皇帝的召见。 圣节第二日,班贺便接到传唤,匆忙更换官服跟随前来传口喻的内侍进了宫。 进入数年未踏足过的皇帝书房,屋内摆设似乎变了大半,只是匆匆扫过一眼,班贺甚至不曾注意到尊贵的皇帝陛下,跪下前瞥见御案上那熟悉的锦盒引走他所有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御案后的赵怀熠指了指盒子里的鸟嘴铳:「给朕说说,这件东西有何妙处。」 「回陛下。鸟嘴铳枪管为熟铁打制而成,约三尺长,重五斤二两。上有照星,照门,后半部有发火装置。枪管嵌装在木托上,以便用手握持发射。」 「每次射击装药量为一钱二分,铅铁弹子二钱。发射弹药时,一手握铳身瞄准目标,一手握铳柄,扣动扳机即可发火,精准度高于现有一切火器,中者十之八九。」班贺照本宣科般陈述脑中的鸟嘴铳各项数据,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口才匮乏到干瘪的程度。 第89章 面圣 这位昨日刚满二十四岁的年轻帝王,是一国之主,年岁不及班贺,却生来处在至高无上的位置,经年累月生出一层高贵威严的甲冑。与本身融为一体,无需刻意瞠目,垂眸下视,便生威严,凌于万民之上。 说来也是一件奇事,古往今来皇权斗争波诡云谲,多少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举兵谋逆,只为争一个皇位。为臣的心底里过一下这种种悖逆,都显得大不敬。 赵怀熠却是无可争议的天之骄子,自幼时起,身边所有人便只有一个声音,继承大统者非他莫属。 今上是中宫皇后所生嫡长子,四岁便被封为太子,先皇在皇嗣一事万分慎重,定下太子便给予绝对荣宠,不给旁人生出半分妄念的余地。 他虽醉心造宫殿、好奢华,处理后宫却是罕见地理智。后宫妃嫔为数不少,但皇后之下仅有四妃,不设贵妃,不偏宠任何一个妃子。君王金口玉言,皇后是唯一有资格掌凤印的后宫之主,元光朝十九年间从未听闻后宫不和。 在先皇如此鲜明的个人喜好明示暗示下,邹缨齐紫,前朝大臣早在小太子尚是总角小儿便自发成了太子党,早早捧着太子站到了政治中心。 班贺是长赵怀熠几岁,可他这朝堂政事两不沾的工匠,哪里敢在这位小皇帝面前托大。 要说班贺也是在京中长大成人的,先师为先皇所倚重,但他确实与赵怀熠不太熟悉。 无他,先皇宠着赵怀熠这位继承者,继承者却不见得领这份情。 第155页 西北战事刚定,先皇便大兴土木,年年国库透支。今上还是太子时便时常与先皇龃龉,痛斥此为荒唐之举。先皇虽心中不悦,却不曾怪罪,只当耳旁风充耳不闻。 太子再尊贵,可也只是储君,做不了皇帝的主,因而不待见工部,从来不屑一顾。 先帝驾崩之时,礼官呈上议定的谥号奏请钦定,几经批回,最终才定为宣仁皇帝,庙号世宗。 守成令主为世宗,重光丽日、能布令德曰宣,意味着这位小皇帝首肯认定了,先皇是中兴之主,在位时守住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虽然几经波折,至少还是上了美谥,没有太过驳先皇的面子。 现如今在这位小皇帝手下做事,似乎比说服淳王要艰难百倍。 至少,淳王可不会对工部有什么偏见。 用一朝天子一朝臣劝伍旭回京的是班贺自己,别无他选,唯有身先士卒,以应谶言。 「起来吧。」赵怀熠瞥了眼张全忠,「赐座。」 张全忠搬来椅子,默不作声地退下了。这位离皇帝最近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惯常沉默,从不妄语,最是谨言慎行。 班贺谢过恩典,余光瞥见那张新搬来的椅子正对御案,退后两步,侧身将椅子往偏处移了移,随即落座。 赵怀熠默不作声看着他做这一切,等他安稳坐定,才开口:「你是皇叔亲自保举的人,想必的确有几分真才实学。」 班贺恭敬回道:「宁王殿下与先师相识,不过私交不深,只是殿下赏识先师技艺,先师已亡故数年,宁王殿下尚能记得微臣,能得到殿下保举,臣不胜惶恐。唯有倾尽毕生所学,方能回报宁王殿下,与陛下仁厚恩泽。」 赵怀熠似笑非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又将话题转回锦盒里的物件:「你送的这份贺礼不错。」 终于不再是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班贺双眼微亮:「这份贺礼并非是微臣一人准备,而是臣与军器局大使伍旦明共同制成。旦明钻研枪炮,常与西洋商人传教士打交道,获悉海外诸国有此利器,特与臣一同献与圣上。」 「圣节并非单纯只是朕的生辰,昨日各国使节都在,朝廷礼文繁缛,必须寅竭诚悃,成全大礼,无暇细看。朕今日才有空召见你,不必拘谨,平常回话便是。」赵怀熠说着,将那柄鸟嘴铳拿在手中。三尺长的枪桿需要双手持握,他端起来,瞄了眼照星,枪口缓缓移动。 这样的动作并无威胁,班贺一眼能瞧见铳里没有装上火药与铅子。 「你方才说这火铳中者十之八九,可有试过?」赵怀熠放下火铳,问道。 班贺胸有成竹:「臣亲自验核过,较之现有火器,威力以数十倍计。」 「我朝火器常用三眼铳、神机火枪,需要从枪桿前头放入火药与铅子或木箭,每每临阵时才能上好火药,迟钝费工,临阵不过一二发而已。鸟嘴枪精准迅勐,堪称利器,不过……」班贺语气迟疑了些,缓缓道,「火铳再是神兵利器,与弓弩都不过是兵器,准与不准,同样也在持兵器的人。将士若得不到练习,放铳时多误,难以屡中无虞。」 就在班贺以为皇帝要亲自试一试时,赵怀熠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将火铳放回锦盒里。 皇帝态度缓和,语气随意了些,如话家常:「今日尚在圣节内,应当休假,突然召你进宫已不妥,就不多谈公务了。」 「在朝为官,为朝廷效劳本该不分日夜,入宫觐见圣上是微臣殊荣,岂敢说是不妥。」皇帝能随意,班贺却不敢松懈半分,谨慎地斟酌措辞。 赵怀熠说道:「你回京之后,似乎不怎么与朝中其他大臣来往。」 班贺:「臣……公务繁忙,尚未得空拜访诸位大臣。」 赵怀熠一笑:「恪守本分,在虞衡司尽职尽责便好,往来交际并非必要,自然应当率先做好手上的事。其余能免则免,这才是为官应有的态度。」 这是夸奖?可班贺不敢轻易接话,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句话会是什么,下一刻是喜是怒。 「朕听说,」赵怀熠慢悠悠开口,目光漫不经心落在班贺身上,「回京之前,淳王便曾与你会过面。」 班贺忍不住抬眼看去,与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眸对上,立即低下头,心思百转千回。这到底是只是一句简单的试探,还是暴风雨降临前的雷鸣? 听谁说的,难道是魏凌?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身为御前当差的羽林卫,他与皇帝亲近无可厚非。这一认,皇帝眼中他便成了淳王党羽,京中安插的桩子。 可要是不认,皇帝能问出口,自然有他的消息来源,哪儿有不认的余地? 思索再三,班贺坦然承认:「什么都瞒不过陛下,淳王的确与臣在玉成县见过一面,也仅有一面之缘。」 赵怀熠颔首:「见过就见过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朕只是关心皇叔行程,怕他奔波劳累。日后你在京中任职,皇叔少不得找你。」 太难了。官场上打交道,一句话要分成三份理解,眼前的还是国君,一句话说错可是要丢命的事。班贺原以为昨日面对陆旋已是疲惫,没想到面见皇帝更是句句艰难。 小皇帝是在敲打他?警告他与淳王暗通款曲,逃不过他的耳目? 班贺小心觑着小皇帝那张沉潜刚克的面孔,深感为官不易。 「这把鸟嘴铳,很合朕心意,当赏。」赵怀熠站起身,道,「圣节之后,朕会再召见你。张全忠,带虞衡司郎中前去领赏,送他出宫。」 第156页 班贺跟着站起身,躬身退到一边,脑子里还想着方才与小皇帝那番话,怎么还有赏赐,这到底是怪罪还是不怪罪? 稀里煳涂跟着张全忠领了赏,然后出宫,已过了晌午。五月头顶的太阳已初显毒辣,晒得人头皮发烫,炙烤得人思绪不宁,班贺一路走回庭院都没能琢磨清皇帝的态度。 不等琢磨出个子丑寅卯,出现在院里的人让班贺眉目一凛,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说!是不是你向圣上透露的,我与淳王私下见过?」 见人回来喜笑颜开的魏凌被他突然发难给唬住了,一身武艺愣是没想起来挡一下,就这么被他抓着领子,挠了挠脑袋:「什么?」 「装什么蒜?」班贺松开手,白他一眼,「你是圣上派去的钦差,回宫述职还不从头至尾吐露个精光,不是你说的还能是谁。」 魏凌仔细回想,事情都过了三个多月,他哪儿还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回復皇帝?反正他没有卖过班贺,这点他有绝对的自信。 「你可太抬举我了,上报圣上淳王擅离边疆,好得罪淳王,我倒是得有那个胆子。你才叫不讲义气,淳王出现在玉成县的缘由连我都不告诉。」魏凌撇着嘴,不乐意起来。 「淳王不让我透露,你觉得我敢说?」班贺故意吓唬,魏凌不自然地把嘴正回来,绝口不再提。 不是魏凌说的,那还会是谁? 这么一搅合,班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即便再不可能,在没有他选的时候,也就只有这一个正确答案——说出这件事的人是淳王自己。 而小皇帝口中所提到保举的皇叔,根本就不是宁王。他那一番避嫌的回话弄巧成拙,难怪赵怀熠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班贺捏了捏鼻樑,也不知是被晒的还是怎么,头疼! 阿毛从两人的争执中回过神来,惊奇地扑过去,两手空空入宫的师兄带了东西回来,多半是宫里的赏赐了,这回不知道又送了什么奇珍异宝。 魏凌也盯着那盒子:「我来了才知道你被叫进宫里去了,领了什么赏回来?」 班贺揭开盒盖,亮了亮:「喏,得了个玉如意。」 整体长度比巴掌稍大点,雕工称得上精湛,放在市面上或许能卖个好价钱,但在班贺这样的工匠眼中形同鸡肋。 「又是这玩意儿。」魏凌有点失望,但不觉得意外,啧啧摇头,「每年万圣节、千秋节,尽是送这个的,有新意的礼物就那么几个。今年圣上收了四十多个如意,大大小小,各种材质应有尽有。赏了你倒是合适,打发送人完全不必心疼。」 将玉如意交给阿毛去放好,班贺解着官服官帽往屋里走:「什么时候来的,又有什么稀奇事要讲?」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告诉你?」魏凌跟在他身后,班贺进入房内合上门,他就站在门外,已成惯犯,「圣节一过,各国使臣、外派官员及随从、护送贺礼的队伍之类,都要陆续离京,最是鱼龙混杂的时候。京营相较往年,额外调了一群人开始在京中巡查,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我听说,昨晚吏部侍郎刘倓府上出了点事。在这当口,能不奇怪吗?」 班贺脱下官袍的动作顿了顿,状似随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魏凌:「说是吏部侍郎府上遭了贼,贼人潜入府中行窃,引起府里下人慌乱,好在发现及时,没有丢什么东西。」 班贺拉开门,换了件石青长衫,侧头繫着腰侧最后一根衣带:「你怎么什么都能打听?」 「我打听到的还多着呢。」魏凌压低了声音,「下人们私底下有传言,怕不是前去偷窃的盗贼,而是去送东西的。」 班贺抬眼看他,魏凌语气陡然一变,阴森可怖:「送一颗人头。」 班贺直直望着他没反应,魏凌眉毛得意地一扬:「被吓着了吧?」 班贺忍无可忍:「这种不着调的事情少打听!」 第90章 骚乱 「这件事,想也知道是无稽之谈。吏部侍郎是朝廷大员,府上若是出现人头,无需你打听,也无需由那些下人私下嚼舌,早已满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惊动宫廷。」班贺平淡道,「更何况是圣节当夜出的事,京营巡夜难道就无能到这种地步,半点也没察觉吗?」 魏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也寻思呢,怎么可能如传言中这般匪夷所思。要不是真有人在京郊发现一具无头尸,上报官府,我也不至于拿它当个说辞。你别这样看我,说着玩笑而已,我又不是真傻。」 都是些私底下没有根据的谣传,无从证实,总不能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流言就去搜一个吏部侍郎的家吧? 要什么都没搜出来,吏部掌管遴选官员升迁任免,让满朝大臣看着吏部威严扫地,他能甘心落这个面子?带头的以后还想不想在官场上混了。 无头尸?班贺心中一紧,仍是面无表情:「不傻就好,这样的傻话千万别再提起了。」 「就是。」魏凌越想越觉得有理,「吏部侍郎府上见到人头,不上报朝廷,难不成还自己藏起来?这可是要命的恐吓,他怎么可能隐瞒不报呢?难不成死的人和他刘倓有什么关系,不能给人发现?」 眼见他一通瞎猜,越说越起劲,班贺连忙引开话题:「京郊无头尸又是怎么一回事?」 「哦,那无头尸也是今早被人发现的,尚未查明身份。除了头颅,他还被人斩去双臂,身中数十刀,发现的时候血都流干了,白惨惨挺吓人的。」魏凌说的有鼻子有眼,像是亲眼见过似的。 第157页 班贺想起昨晚见到陆旋的模样,心下瞭然,几乎立刻确定这件事是谁所为。 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件事,却非要留下痕迹。心中不甘与仇恨仍如附骨之疽,已深入骨髓,不是杀了一个韩老大就能彻底消解。 班贺心中凝重,面上不动声色,顺口搭腔似的问:「查出什么来了吗?」 「还没信呢,不过我看是查不出什么了。接手此案的兄弟告诉我,兇手下手利落,现场处理得干净,无头尸身份都无从查起。反正攒在衙门的无头案多了去了,也不缺这一桩。」魏凌嘆了口气,「还在圣节呢,出了这种事可大可小,谁也不想让这种事搅和了,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出事,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龙盘虎踞帝王州,底下办实事的衙门岂能容无能之辈?案不可能不破,毫无头绪官吏们也得绞尽脑汁「破案」。 办这种破不了的无头案通常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随便抓个路过的倒霉蛋,说你是兇手就是了。严刑逼供,受不了画押认了罪,案子就算结了,这叫做填馅。 不过那是没经验的二愣子才这么干,用无辜平民容易叫人抓住把柄,万一倒霉蛋还有亲朋为其伸冤,麻烦就更大了。 有经验的会用另一种更稳妥的方式,那就是等。 等某个新抓来的杀人犯证据确凿定了罪,这桩案子也就是他干的了。无论事实是与否,没有人在乎一个身负命案的罪人,是多杀了一个还是少杀了一个。 身上有墨点的人,旁人也就不在乎泼更多的墨在他身上了,而旁观者,也不会理会那些墨是不是旁人泼在他身上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一旦犯了错,所有的指责污衊都会接踵而来,平日谁都说好的人一夜间便成了千夫所指的罪大恶极之徒,不外乎这个道理。 陆旋这两日就要离开京城了,只要回到叙州,京中出了什么事都找不到他头上。班贺不可否认自己的私心,韩老大罪有应得,陆旋处理方式有些偏激,但他不愿陆旋出任何事。 思忖片刻,班贺又问:「巡查的京营现在是什么情况?」 魏凌说:「分了几队,主要排查对象是外来入京人员,所以一队去了城东那些胡商聚集的地方,一队去了那群番邦使臣所住的里坊,还有一队去了收容行商、官员的寺庙,剩下的去搜查驿馆。」 前边两个地方有高鼻深目的胡人、金髮碧眼的洋人,都是不好打交道的,魏凌万幸他只在御前当差,少沾这些破事。 班贺点点头:「安排得很周到,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可不是。」魏凌唏嘘,越是这时候越容易出乱子。他也不好多留,掰扯了些有的没的,坐着喝了两杯茶便风风火火离开了。 魏凌一走,班贺当即决定,他得去一趟官驿。 阿毛蹲在床边掏躲在床底下的斑衣郎,听见师兄的话,头也不抬:「你去吧!我看家!」 院门被关上的声音传来,阿毛一把捞住蹑手蹑脚要偷跑的猫儿,小声嘟囔:「我就是个看家的命,我以后干脆去当个门房好了。」 城西官驿,一队轻甲京营兵列队而来,忙碌的驿馆暂时被叫停,各色暂住驿馆的人都冒头出来,好奇观望。 为首的指挥号令一下,各小队便四散分开,挨个查验各队人马过所,严格核实随行人员数量,若是看见可疑人物,还要对着过所盘问几句。 陆旋站在门槛内向外看去,他已经能很好地隐藏心中所想,看着那群持刀带弩的京营兵面无表情。 参将曹因顺着陆旋视线往外看,五个京营兵正向这边查来,下一个就要到隔壁了。他瞥了陆旋一眼,放下手里的瓜子,拍着手就过去了。 「这位兄弟,你们忙活什么呢?」曹因对离他最近的京营兵问道。 「京营按例巡查呢,不干你们的事就上一边去,回房里等着。」京营兵挥手驱赶,京营里即便是寻常士兵也比外地来的傲上几分。 曹因不羞不恼,感慨一句:「你们京营的兄弟真是辛苦,圣节还要顶着日头出来卖力气。上头好生坐在家里,只有咱们底下人奔波。来,兄弟,喝点茶水润润嗓子。」 京营兵斜眼打量他,看他一身打扮也是军营里混的,终于正视起来:「兄弟打哪儿来?」 曹因笑笑:「不远,西南叙州,护送圣节贺礼入京。」 「那还不远!」京营兵惊嘆出声,看了看四周,被他勾起肚里的牢骚,忍不住发出来,「咱们都是苦命人,被使唤来使唤去,可谁让咱们就是吃的这碗饭,忍着呗。西南那地方,可不好待啊,听说那边夷人会下毒下蛊呢。」 曹因一脸被说中的钦佩:「到处都是山,数不清的沼泽,我们兄弟经常睡山林里,夜里不注意,还会被勐兽叼走。」 「嚯!」京营兵忍不住发出惊嘆,真不容易。 曹因转身拎着茶壶茶杯来:「喝两杯吧。」 京营兵不再客气,端起茶杯嗅了嗅,抿一口:「嚯,这茶叶可真香!」 「识货呀!」曹因爽朗一笑,「快凉了都能喝出来,这可是贡茶——」京营将士随着他的声音拉长瞪大了双眼,他才慢慢吐出接下来半句,「一棵茶树上长出来的。」 京营兵一挥手:「说话大喘气,差点没惊着我。」 「其实与贡茶也差不离。」曹因继续说道,「西南那地方,穷乡僻壤,没别的,就是花草树木长得好。给圣上的贡茶得经过千挑万选,每一叶芽都得饱满形状完美,稍有不足就会被挑出来。精萃被制成茶饼送往京城,剩下的么,虽达不到上贡的严格要求,但味道大差不差。只要不吹毛求疵,闭上眼喝,和贡茶没有区别。」 第158页 京营兵一边听他说,一边把茶水往嘴里送,不知怎的越品越香。 曹因看着京营兵,笑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些次品咱们当地的先笑纳了,外边可千金难求。兄弟你是个懂茶的,好茶就该给会品的,兄弟千万别跟我客气。」 说着,他转身回房,拿了一包茶叶出来,京营兵四周看了看,不客气地收入怀中。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突然转向这边,大声喝道:「动作快点,这边查过没有?」 京营兵一个激灵,转身过去:「查、查过了,千总。」 「那就快去下一个。」那京营千总扔下一句,大踏步向前走去。 京营兵唿出一口气,曹因指指门里:「我去拿过所。」 「都是当兵的兄弟,能出什么问题。」京营兵摆摆手,抬脚就走。 京营兵离开,另一个京营低阶武官也朝这个方向来了,似乎是要追上前边的千总。路过曹因这间房时,他鬼使神差地侧头瞥了眼屋内人,就这一眼,令他脚步一顿,忽然脸色大变,盯着陆旋两眼发直。 陆旋视线亦牢牢锁定在那张熟悉的脸上——逃离叙州山营的郑五。 第91章 少年奉承 两人始料未及地勐然对视上,看清对方皆是浑身血液沸了起来,情绪陡然变化,几分激动难以自抑地涌上心头。 但两人生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情绪,一个像被猫盯上的耗子,呆滞面容下两股战战几欲先逃,一个像盯上耗子的猫,不动声色里跃跃欲试暗中摸刀。 这边异样引起了注意,已经走过去的千总回过头来,唿唤自己的属下:「必武,你看什么呢?」 郑必武一下被喊得回过神,背后冒出的汗登时把衣衫吸住了,黏在背上又刺又痒。 他干干地吞咽了一下,看向千总:「没看什么,上前边去吧,还有不少人没查呢。」 一个不善说谎的人撒起谎来,只能是欲盖弥彰。显然郑必武搪塞的话语没能煳弄过那位千总,他不仅走了回来,面上还带了几分狐疑。 京营兵怀里还揣着那包茶叶,犹豫一瞬,开口道:「千总,把总,他们是叙州巡抚派来护送贺礼入京的队伍。」 曹因主动拿出牙牌,分外配合:「叙州参将,曹因。」 是个参将?千总确认过牙牌,打量的眼神尊重了些。参将位在总兵、副总兵之下,是军中高位,虽然权力范围不在京中,但在边军里摸爬滚打升上来,也需得高看一眼。 千总抱拳拱手:「曹参将,卑职京营千总,李德正。」 曹因回以一礼,千总说道:「我们奉上头的命令排查可疑人员,还请曹参将不要怪罪。你们护送贺礼入京的队伍,一直都待在驿馆吗,有没有人擅自外出过?」 他问着话,目光却落在了陆旋身上,他手下把总郑必武老往这人身上看,一定有问题。 陆旋恍若不觉,低头站在曹因身后,双眼盯着前方地砖,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千总终究还是问出了口:「这位小兄弟,可曾外出过?你们的行踪我会向驿馆核实,还请如实相告。」 陆旋抬眼:「外出过。」 千总:「你去了什么地方?」 陆旋迟迟不答,众人目光凝聚在他身上,护送贺礼的队伍逐渐气氛紧绷起来。 「他去了我那里。」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响起,长赢从官驿入口快步走来,几步之外便亮出了腰牌,「我是裕王府奉承,季长赢。他曾外出到裕王府,替叙州镇守中官转交一份东西给我。」 长赢年纪不大,却有几分气势,常年在宫内侍奉,面对的皆为王公贵族,此刻站在京营武官面前毫无畏惧,凛然相对。 「是裕王府的季奉承啊。卑职只是按例问询,并无他意,既然此人是去见了季奉承,那卑职没有别的问了。余下还有不少地方要巡查,卑职先带人离开了。」千总行了礼,招唿一声手下,带着人转身走向别处。 看着京营的人走远,长赢内心却没有放松,转向曹因:「这位将军,我有事要找陆旋,还请允许他随我到别处说话。」 曹因点头,示意陆旋随他走,自己回去抓了把瓜子继续嗑上了。 领着陆旋走到无人角落,长赢观望四周,姿态谨慎,陆旋没他那么紧张,可以确定周围没人。 查看过四处无人偷听,长赢目光定在陆旋身上,面色凝重,带着显而易见的不信任:「你没有做什么吧?」 眼前这位束髮之年的内侍,出乎意料显出了过人的胆识,方才站出来说那番话,绝不是不长脑子地撞上来包揽,定然有他的考量。陆旋不以为意道:「既然季奉承怀疑在下,为何刚才要出面,不怕给裕王府和你自己带来麻烦?」 他没有辩白解释,长赢越发忧心自己帮错了人,皱着眉头,语气严肃起来:「虽不知你私下做了什么,但你是干爹派来的人,那就绝不能在京城出事。你们明日就要回叙州了,我警告你,安分点!」 他在不清楚事情缘由的情况下出面保了陆旋,事后却难免心中忐忑,不敢细想。陆旋方才的话正戳在他心坎里,圣上恩泽不薄,裕王待他如亲兄弟,若他当真做错了,维护错了人,陆旋犯下滔天罪过,那他便是连累了整个裕王府,愧对天恩,届时又该如何? 看他不安慌张,到底还是年轻稚嫩,虽然是为了不让陆旋连累干爹,但方才替他解了围是不争的事实。陆旋默然片刻,再次开口:「我的确为私事出过官驿,是去找一位朋友。」 第159页 长赢诧异地看向他,陆旋语气如常:「我那位朋友,是虞衡司郎中,班贺。若是季奉承有所顾虑,大可向他求证。」 听到熟悉的名字,长赢面露惊讶:「你认识班郎中?」 陆旋颔首:「班郎中未回京前,曾在叙州待过数月,与我……交情匪浅。」 「对,他的确曾到过叙州。」长赢面色缓和,得知陆旋与班贺相识,无论拜访友人是否为实情,后续还需核实,至少他现在放心了许多,「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压在心上的阴霾挥去大半,他转而露出一个笑来,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连忙将手中乌木盒交到陆旋手中:「我来是想让你帮我将这件东西带回叙州,交给干爹。这里有我写给干爹的书信,还请妥善保管。」 这支队伍明日就要启程返回叙州,他今日是特意将回信送来给陆旋的,没想到意外撞见京营盘查,险些忘了正事。 陆旋收下乌木盒,接了这份差事——又一个与恭卿熟识的。 长赢要做的事已完成,却不立刻离开,踌躇一会儿,说道:「那日你去王府,门房失礼怠慢,让你在门外久等,我已训斥过了,还请你原谅,不要介怀。」 陆旋微诧:「不过是件小事而已,我早已不在意,哪需季奉承亲自开口。」 「这可不是小事。他擅自阻拦拜访者,不及时通报,是欺上瞒下,两边都蒙受了欺骗,若今后真有急事,岂不是耽误机要,如何是小事?」长赢态度坚决,说完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东西劳烦你亲自送到干爹手中,不能送行,望君一路顺风。」 道过别,长赢转身向外走去,走出几步,正看见官驿外一个熟悉的人影迎面而来。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班郎中!」长赢笑逐颜开,停下脚步施了一礼,未卜先知似的问,「是来找陆旋的吧?」 乍一从长赢口中听到陆旋的名字,班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点头说了声是:「季奉承怎么会在这儿?」 在班贺口中得到肯定答案,陆旋说的是实话,长赢彻底放了心:「陆旋替干爹送了信给我,我今日是来把回信交给他的,业已完成,现在正要回王府。陆旋就在园子里,府里还有些事,我就先走了,告辞。」 少年奉承脚步轻快,一阵风似的走了,班贺一肚子疑问,长赢怎么知道他和陆旋认识? 疑惑的目光投向走出来的陆旋,班贺眨眨眼,什么情况? 京营盘查的险峻情形陆旋说得轻描淡写,班贺听得心口发紧,暗自懊悔,他来晚了一步。 「幸好长赢来了。」提及那少年,班贺眼中赞赏。 陆旋瞟了一眼:「你和他很熟?」 班贺点头:「算是熟悉。他是施大人的干儿子,你已经知道了。长赢自幼入宫,被选为裕王随侍,与他相伴长大,圣上登基后为裕王在京中建府,长赢便跟随出宫当了裕王府奉承。」 奉承司管理王府上下一切事宜,主官奉承即为王府主管。长赢年纪尚小,原本这样重要的职责不应该由他担任,但裕王向皇帝请求,言说他日后前往封地王府也要人管理,他不想要旁人,只想让长赢当裕王府的奉承。 既然以后也是要长赢管事,倒不如现在就让他接手管好京中这个小府,积累经验,到时候去了封地不就熟悉职责了。 裕王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皇帝竟然真被他说服,破例应允了裕王的请求,让一个少年人担此职责,另派一个老资歷的太监从旁教导。 全程注视着班贺听他说完,话音一停,陆旋适时点头,贊同地表示施大人这位干儿子的确年少有为。 班贺注意力回到陆旋身上,不放心的目光仔仔细细将他上下搜寻了一遍。他特意赶来官驿就是为了确认陆旋是否安好,无事他就安心了。 「恭卿,」陆旋忽然唤了他的名字,语气微妙,「我见到郑五了。他就在刚才巡查的京营队伍中。」 第92章 惦记 郑五,好熟悉的名字。班贺略回想,忆起他就是陆旋所说从莫哥山山营逃走的武卒。 乍一听郑五在京营有些诧异,但想想就知道并不奇怪。葛容钦在京营中五千营里任都虞侯,他领出去的兵自然是从京营里挑出来的。郑五负责监视班贺动向向上峰传递消息,淳王亲自下了一趟南边,他完成任务,不回京营还能回哪儿去。 「方才他也认出我来了。」陆旋语气莫名,眼睑垂下,看不清眼里情绪。 班贺警惕起来,抬手盖在他的眉眼、额头上,微微用力:「在想什么,可不许乱来。」 「没有,没想什么。」陆旋后仰着头,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拿下来,看向班贺的双眼清澈明朗,像是真的什么都没想。 班贺不放心地说道:「今日京营加强兵力巡查,那件事已经引起注意,眼下情况严峻,你明日就要回叙州了,为你的安全起见,切勿节外生枝。」 「知道的。」陆旋笑笑,顺从地点头。 他向来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这样说了班贺便信他,话锋一转,问起另一件事来:「你告诉长赢与我相识的?」 陆旋如实相告:「他在京营的人面前替我说了话,但并不信任我,为了让他不再纠结此事,我告诉他,我还去找了你。」 这番说辞虽说是为了应付长赢,那少年尚且年轻城府不深,也轻易信了。但换个角度来看,实则是将表面上毫无瓜葛的班贺也牵扯了进来,陆旋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骤然沉默。 第160页 却听班贺点头赞许:「还算机灵,理应如此。若是还遇上今日这般困境,尽管报我的名字,我虽力薄,保你应当无虞。」 当日在叙州,他便对陆旋说过会在京中等他,先抵达都城这一个多月,少不了提前做些准备。更为重要的,背后有所仰仗才好行事。 他必须保证陆旋能安全离京。 陆旋久久未开口,只是注视班贺,眼睛一眨不眨。 班贺慢半拍地想起,眼前这人心怀别样心思,明明自己心中坦荡,但在陆旋更为坦荡的目光下,却觉得无法直面,他不自然地微微侧脸:「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没有。」陆旋说,「有件想带走的东西没法带走。」 班贺下意识想他可能知道陆旋指的是什么,但他没法开口接话。 难不成让他去问,那件东西是什么?陆旋真说出了他心里那个答案,又该如何回答? 纠正陆旋他不是个东西,还是继续追问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就算再喜欢那件东西,我也不一定非得带走。参军行伍无论是在西南、西北,日子都苦,却是我必须要走的路,他在京城好好的就行。」陆旋仍是看着班贺,语调和缓,好像是真想得通透彻底。 可他的眼神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班贺想说什么,被陆旋制止:「有不该想的奢望是我自讨苦吃,和你没有关系,不必觉得有负担。」 「说完没有?」班贺问。 「没有。」明日就要启程回叙州,班贺忽然找来,陆旋觉得应当趁此把话说清楚,或许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那日班贺说他从未言明过,他不想再不明不白地离开。 陆旋道:「在叙州时,我每日都在等待能入京那一天。可到京城之后,我再见到你,知晓你胸中丘壑,见过你所结交的朋友,我才意识到,来这一趟并未离你更近,反而让我清楚自己离你有多远。」 他顿了顿:「要达成你的期望,花费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我无半句怨言,唯独不敢耽误你。」 他心中并无任何依凭,没有资格去要求班贺做什么。得到答案又如何?他这一生註定不得安宁,班贺与他截然不同,光风霁月,如日夜两端。 班贺愣愣看着他,强迫视线移开,很快又回到他脸上:「没想到,你想得还挺多……」 事情变得更为棘手,陆旋比他以为的认真太多。这话无疑是在自绝后路,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难以掩饰隐忍的难过,让班贺觉得附和一句都是残忍的落井下石,一时进退维谷。 他唿出一口气,像声嘆息:「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你什么都不必说,我要说的说完了,你也听完了,那就可以回去了。」陆旋声音越来越低,头也低了下去。 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班贺与他对视:「自说自话够了没有?」 陆旋双眼睁圆了,他又问:「可以听我说了?」 陆旋点点头。 思索片刻,班贺缓缓开口:「我自幼时和师父学艺,一心浸在技艺里,心无旁骛。十六岁那年,大师兄有了阿毛,我成了孩子半个爹,一面学艺一面帮着带孩子,这两件事占据了我所有心神,从未考虑过其他。察觉你这份异于寻常的心思,我心里没底,无法确认你出于何种目的——总归是有所图吧?」 班贺松开手:「现在知道了你的想法与决定,或许迟了些,多谢抬爱。」 陆旋磕磕巴巴开口:「不、不用谢。」 班贺笑了笑:「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此一别便无心。无论你怎么想,在西南、西北亦或是别处,我可放心不下你。」 陆旋好不容易强行伪装起来的豁然通达在这寥寥数语下土崩瓦解,彻底维持不住。只是一句「放心不下」,就能叫他心中一颤,所有自我说服付之东流。 班贺:「言归,别人我可以不管,唯独你,决定将这双手臂交给你时,你我就有了情分。再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可记仇了,嘴上从来不说,心里一刻不忘。」 陆旋想反驳,看向班贺,却见他那双眼中写着「怎么说都没用,你就是这样」,苍白无力地辩解:「我怎么会记恨你……」 班贺说:「你真能从此抛诸脑后,不再去想?」 陆旋闭上嘴不说话。 「若我不今日同你说明白,这件事又将被你压在心里,一日比一日更深重,你从不肯放过自己。」班贺抬手抚上他的肩,「回叙州记得给我写信,三言两语,一字半句,都行。」 陆旋看着他,脑中混混沌沌,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班贺笑道:「你无所求是你的事,我惦记你是我的事。」 这一招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我打了那么长时间光棍,兴许这辈子都要娶不上媳妇了。」班贺小声感慨,「有几个能让我惦记的人挺好,至少不会觉得孤独。」 方才说过的那番话眨眼都被吞回狗肚子里了,陆旋翻脸不认的速度之快,电光石火都不及,只要班贺一句话,那些都是放屁。 陆旋轻轻将班贺的手从肩上拿下来,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将之抬到唇边,微微侧脸,双唇小心翼翼贴在手腕内侧。 青紫的血管浮在瓷白的手腕上,隔着皮肉传来的温热脉搏,像是他的唇直接触碰到了班贺的心跳。 第161页 不似往日直接,两种温度相接触,彼此感受更为清晰。鼻息洒在手腕上,酥麻微痒顺着左臂直往心窝钻,班贺倏地抽回手,莫名颤慄悚然,后颈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可是人来人往的官驿。」他横了陆旋一眼,双颊却晕开一片绯色,手腕背在身后偷偷蹭着衣料,藉此缓解那股痒劲儿。 陆旋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空落落的手:「不然我就亲别处了。」 他忽而笑起来,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恭卿说,会惦记他。 无视没由来的脸热,班贺正经地说:「你在骆将军手下做事,也要顾及自己性命,万望珍重。」 陆旋郑重点头:「我自然要惜命,我还得活着来见你。」 这话说的,难不成除了活着就不剩别的了?班贺去捂他的嘴,有时候觉得他挺能说的,怎么这会儿一句好话被说得这么不吉利。 班贺离开很长一段时间,陆旋心里还在细细回味那几句话,擦拭朝仪刀的动作时急时缓,诚实反映着主人的心境波动。 天色渐暗,陆旋将刀收回刀鞘,终于站起身,来到曹因面前。 曹因看他一眼,抬眼望天将脸转向别处,拿起桌面一支细竹筒,闭上一只眼使劲往里瞧,陆旋默不作声地从半开的门里摸了出去。 街面上传来一声更响,落在耳边轰响如惊雷,郑必武身体勐地一震,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 郑母被他一惊一乍的动静吓一跳,忍不住训道:「多大人了,还不稳重些,不知你在想什么,你看你走神成什么样了。」 郑必武看向母亲:「娘,儿子困了,先去睡了。」 郑母指着桌上摊开的画像:「这些画像还没看完呢,你倒是选一个出来呀。」 「哪有我选人家的份,人家未必看得上我。」郑必武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给母亲请了安,起身回房。 这间祖上留下来的宅子不大不小,在偌大的京城里就显得尤为微不足道了。郑必武挥手,让宅子里仅有的三四个下人不必管他,伺候好老太太就行。 郑必武回房坐了会儿,心烦意乱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实在无趣,索性解衣去睡了。衣带刚解开,他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硬物敲击柱子的声音。 他侧耳听了听,又是一声轻敲。 郑必武冷汗刷地落了下来,想到白日见到的人又惊又怕,但寡母还在家中,他不能胆怯迴避,装作若无其事。他心一横,一把抓起刀,拉开门冲到门外:「是谁!」 门外空无一人,方才那一声喝盪起声声回音,像是黑暗中潜伏了无数敌人。郑必武握着刀,左右扫视,草木皆兵地瞪着院里摇晃的树影。 半晌,没有任何动静。或许是他反应过激了,郑必武大喘着气,倒退回门内,正要关上门,抬眼一瞟,唿吸骤停。 门外走廊下阴暗处站立着一个分外眼熟的人影,手中长刀出鞘指地,目光如同山间锁定猎物的野兽,闪烁着如狼般锐利狠绝的光。 陆旋步步逼近,声音低沉。 「莫哥山山营逃兵郑五,擅自离营,逾期不归,已过数十日,罪无可恕,按例当斩,立地正法。杀!」 刀锋寒芒一闪,郑必武浑身发凉,耳畔响起的,如来自地狱的追魂夺命之音。 第93章 把总 他来势汹汹,目的明确,态度坚决,甚至不给人开口解释的机会。郑必武浑身凉飕飕的,手里握着刀也忘了如何还击,只有身体做出本能反应,闭上眼迴避直面刀锋。 可他闭上了眼,脑中却清晰地出现那柄朝仪刀的模样,闪烁着寒芒当头斩下,他不由得生出一种今日必死的绝望来。闭上的眼睑皱得越发紧,脚下生根般一步也无法挪动。 良久,想像中的剧痛并未到来,郑必武保持着闭眼站立的姿态,心中兀自想到:「我知道他的刀快,但我从不知道他的刀是这样快,竟然一点疼都感觉不到就死了。」 「还没挨上刀,就开始装死了,这就是京营的兵?」 陆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郑必武眼睛睁开一条缝,陆旋站在一步之外,手里的刀已经放下了。 他神魂未定,踉跄着连连后退,狼狈地跌在座椅上,起伏的胸口证明他尚在人间。 陆旋跨进门槛里,反手合上了门:「我说过,你若是当了逃兵,我会亲自把你抓回来。乖乖束手就擒,随我回叙州领罚,郑……必武。」 郑必武舌头打了结似的两个字都说不利索:「队长……」 陆旋摇头,在桌边坐下,放下手里的刀,并未归鞘:「已经不是队长了,是把总。用战场上斩下的人头换来的。」 郑必武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两眼直往那把刀上瞟,想着一会儿是跪地求饶还是顽强抵抗一会儿再求饶——硬拼反正是拼不过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声音不甚明显地发着抖:「你怎么……找到……」 「向官驿的人打听的。我看你们在驿馆轻车熟路,应该不止来过一次,他们说你就住在这一片。我向周围人家询问有没有一户姓郑的官兵,没问几人就问到了。」陆旋说道。 郑必武暗恨,都是一群嘴上没把门的东西! 「白日听到他们也叫你把总,看来你还算争气,已经赶上你早亡的爹了。」陆旋眸光锐利,「你这个把总,又是怎么来的?」 郑必武浑身瘫软,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双手慌忙抓住把手才稳住身体。完了,什么逃兵不逃兵的,他什么都知道了,这是算帐来了。 第162页 陆旋冷笑:「你做了什么事,心虚成这样?」 郑必武眼神躲闪,强自镇定,嘴硬道:「我不过是完成上峰交给我的任务,没什么好心虚的。我本就不是奔着参军去的,是有人赶鸭子上架,要找你就找非让我上军营那人去!」 原以为回到都城这事就算完了,哪知道隔着千里迢迢陆旋还能从叙州追到都城来,郑必武又是惊惧又是辛酸,委屈地红了眼眶。 「我说我不想去,他们非让我去,一个个的,都推着我蹚浑水。这下可好,我是裤裆里落黄泥,不是屎也是屎,我的难处谁又想过?」他拿手背一抹眼睛,色厉内荏瞪着陆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对我一人下手就好,不要牵连旁人。」 陆旋坐着纹丝不动,见他那不成器的模样眉头皱了皱:「你倒先委屈上了,就没想过被你害的其他人?」 郑必武梗着脖子:「我害谁了?」 陆旋冷冷道:「今日你就差点害死我,第二次。」 他逃离莫哥山成了逃兵,一伍四人都要连坐,是孙校尉开口将他的失踪归为被野兽杀害吞食,尸骨无存,这才无人受罚。 白日被他那么盯着,若不是裕王府的奉承及时出现,免不了被那千总当做可疑人物盘问一番。郑必武的掩饰技巧一如既往拙劣蹩脚,半点长进都没有。 郑必武一哽,闷声不吭。陆旋接着说:「还有,被你监视行踪,出卖的班贺。」 提到班贺郑必武更急了:「这就是上峰交给我的任务,怎么能算出卖?况且你以为这是害他?他如今当了官,指不定还要感谢我呢!」 谁能一回京就从小小的工部匠役擢至官居五品?那些科举入仕的士子,就算中了状元入翰林、外派去府衙,也得从七八品做起。哪怕是买个官,也得花费数百万两,没有这么轻松一步登天的。 「你哪里知道,淳王殿下很看重他。」郑必武颇有些苦口婆心,话说到这份上,已经不全是为了替自己辩解,真心实意劝道,「为了让班大人回京,殿下便把孟光卢调去了西北大营——哦,也就是班大人那位师兄,清理了道路,这岂是寻常人能有的待遇?」 陆旋眸光微暗,追至叙州妄图戕害班贺的人,正是被他那位师兄派去的。从到达叙州之后才有开端,恐怕就是郑必武传入京中的消息所致。 而郑必武话里透露的意思,淳王是知道孟光卢做了什么的,仅仅只是将他调离京城,仍要任用这样的人,那位殿下绝非善类。 思绪至此,陆旋敏锐捕捉到沉重拖沓脚步声,噤了声。 「武儿,睡了没有?」郑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郑必武与陆旋对视,陆旋面上不动声色,手却按在了未归鞘的刀柄上。 一滴汗悬在郑必武太阳穴处,他提高了声量:「睡了,娘。没事您别进来了,早点去歇着吧。」 郑母在门外止住了脚步:「方才翠儿说听见你这边有声音,我过来看看。」 郑必武:「准是她听错了。」 郑母道:「明日一早去你二叔家,别忘了提上酒。礼数周到些,别莽莽撞撞还跟个不懂事的毛孩子似的。」 「知道了,娘,您睡去吧啊。」郑必武应付两声,听到母亲离开的脚步,悬着的汗珠才缓缓落下。 「你还是个孝子。」陆旋收回目光,手也从刀柄上移开了。 郑必武嘴角动了动,说:「你知道京营里有多少勛贵子弟吗?像我这种家道中落的武官后人,不另闢蹊径根本没有晋升机会。但我也不羡慕你,你们是有立功的机会,可成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拿的是卖命钱。我们都一样,不过是供人驱役的蝼蚁。」 陆旋慢条斯理将刀归入鞘中:「今日我来过吗?」 郑必武一脸「我在和鬼说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没来过没来过。」 陆旋说:「往后好好学学骗人,你这样别说晋升了,只怕命活不长。」 郑必武:「……」 但凡他打得过,这会儿就和陆旋拼了。 「暂且留你一条命,以后再找你讨。」陆旋留下一句话,起身往外走。 郑必武心中更忐忑,一时忘了怕,跟着站起身:「以后是什么时候?」 陆旋迴头看来,郑必武讷讷退后半步:「好走……」 从郑必武家中出来,虽然与班贺分开没几个时辰,但陆旋觉得有必要再去一趟。 绝不是因为想见他,只是怕恭卿不知道人心险恶,被人利用不知提防,去提个醒而已。不多留,说句话就走。 自太祖时,京城便施行宵禁,数百个更夫与京营官兵在各街道巡夜,严格禁止无关人员在街上闲逛,一年到头都只有上元三日、圣节一日暂驰宵禁。最严的时候当属高宗皇帝在位,即便是当朝大员犯夜,低阶武官都能抓捕训诫,自食苦果无处说情。 不过先皇时宵禁有所松弛,平民百姓必须闭门落锁,官员或是贵族子弟则有所宽待,打着有标识的灯笼,巡夜官兵便不会去拦。 这几日圣节,官兵看管稍懈怠,街上偶有行人。陆旋尽量避开有人的地方,在看见前方相向而来的一顶轿子时,他脚步缓了缓,没有第一时间避让。 轿边跟着的下人手中拎了盏灯笼,提了字,一面是「李」,一面是「吏部侍郎」。那人拿手一指,呵斥一声:「让开,别挡道!」 第163页 陆旋收敛眉眼,往墙边挪了一步。那顶轿子从身旁过去,他回头望了眼,瞳仁中晦暗莫名,眼睑一眨,霎时尽数掩去。 班贺家的墙头格外好爬,陆旋双腿弹跳力不错,屈膝一跃,双手就够到了檐牙。可这回他蹲在墙头没能跳下去,与下方靠墙坐着的黑影打了个照面,大眼瞪小眼。 那人抬手,伸出一根比常人细长得多的手指:「恭卿,你家来了个翻墙的贼。」 班贺从房里出来,手里端了碗热茶:「翻墙的贼,不就是你么?」 刚失足摔进来的顾拂把手举得高高的:「瞧,跟屋嵴兽似的。」 班贺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别说,还真像。 陆旋跳下来,看着被班贺扶到桌边瘫在椅子上的顾拂:「这是?」 「那醉鬼喝多了,喝酒的地方离我这儿近,就自己摸到我这来了。」他语气如常,显然顾拂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顾拂面颊酡红,双眼却明亮精明,煞有介事:「对,喝醉了上路不安全。」 他到底醉是没醉? 「怎么这么晚过来了?」班贺有些赧然,白日那些话一回想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的,再见到陆旋这始作俑者,还没缓过劲来,手腕都似发烫。 陆旋瞥了眼顾拂,有关淳王的话,没法当着外人的面说。 「不是贼,是恭卿的朋友啊……嗝!唔,我给你看相,不收钱。」顾拂笑眯眯的,盯着陆旋的脸使劲瞧。 不一会儿他皱起了眉头,伸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捞着。 「别动,你别晃,这样我怎么给你看相……诶,恭卿,你这朋友可了不得,他怎么长了四只耳朵、三只眼、俩鼻子啊?」 活脱脱一个醉鬼,白瞎了那张精明聪慧的脸! 第94章 先皇 外面热闹得跟唱大戏似的,早早回房自己捣鼓小玩意的阿毛跑了出来,看着师兄和旋哥被醉鬼为难,笑得直打跌。 再不拦着点,一会儿该耍酒疯了,班贺上前劝阻:「去尘,你喝醉了,眼花成这样看什么相?」 「你在质疑我?」顾拂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话,「我可是钦天监保章正,钦天监知不知道!」 他较上劲了,用力揉了揉眼睛,盯得陆旋直皱眉。不一会儿脑袋都开始晃起来,顾拂扶住天旋地转的头,总算服输:「唔,看不了就看不了……我给你摸个骨,更准。」 顾拂动作飞快,伸手就向陆旋的手抓去。班贺来不及制止,只能侧身抱住离他更近的陆旋。顾拂那身板哪里经得起他一拳,这可不能揍啊! 这一抱限制了陆旋抽手躲避的动作,顾拂动作敏捷得根本不像个醉酒的人,抓住时机准确地握住了陆旋的手,捏了两下。 陆旋浑身抗拒,班贺安抚地在他肩背上顺了顺,眼中恳求:别和醉鬼一般见识。他克制地没动,班贺没好气地把顾拂那只爪子拿开,拥着被「轻薄」的陆旋站远了些。 阿毛唯恐天下不乱:「顾道长,摸出什么来了吗?就这么两下,我看你是什么也没摸出来。」 「谁说的?」顾拂双手合在一起,轻轻握了握,状似沉思,「奇怪,奇怪。似狮骨而非狮骨,似鹰骨而又非鹰骨……」 班贺快被气笑了,合着义肢也能摸骨? 这个现大眼的江湖骗子! 「阿毛,把道长扶到客房里去,打点热水给他擦擦脸。」班贺迫不及待要把顾拂挪走。阿毛乐意至极,他愿意给顾拂看相摸骨,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个当门房的命。 顾拂打了个稽首,冒出一个酒嗝:「无量寿福。」 弄走顾拂,班贺转身面对陆旋,松了口气地笑笑:「终于清静了。你还有话要对我说?」 陆旋开门见山:「那日你说你与淳王达成协议,我细想还是觉得淳王不妥,你务必小心谨慎。」 这类话班贺时常对陆旋说,乍一反过来,从陆旋口中说出这些话,还是专程提醒他,怎么都有些怪异。班贺心里好笑,但对他的话认真作了回覆:「殿下的确行事乖戾,剑走偏锋,但他并非旁人所想的那样,我又岂是以身涉险与虎谋皮之人?」 班贺:「先皇庙号世宗,为中兴之君,在我看来,是实至名归。先皇继位之时正值北戎进犯,攻城略地侵吞数城,家国危亡之际,是先皇任用淳王殿下,力挽狂澜。或许这不过是危急关头别无选择,但之后战事平息,无论朝中声浪沸天,先皇都未曾动过剥夺淳王兵权的心思。淳王镇守,边尘不惊,先皇心中一盏明镜,绝不自毁长城,当得起明君一词。」 陆旋眉梢微挑:「明君识人善任,所以你也信任他?」 「可以这么说。」师父为先皇近臣,班贺得以多次出入皇宫,对先皇有着自己的认识。 那位世人眼中沉迷于营造宫殿园林的皇帝陛下,实则清醒透彻,将所有人的心思尽收眼底,无人能左右他,以决绝的姿态傲视群臣。 这样的自信自傲,某种程度上,当今圣上与之如出一辙。 陆旋若有所思:「好。你信他,我信你。」 班贺笑着摇摇头,他只为自己负责,到时候信错人吃苦头也是他咎由自取。 陆旋看着他:「若是你信错人,那我们就一起倒霉。」 总之得一起。 两人站在一块儿看着对方,忍不住笑起来,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第164页 「我真走了。」陆旋压下不舍,「我总是不知道,下回是什么时候。」 班贺故意板着脸:「依我看你还是别走了,就留在京城,到街道司去,就任条狼氏。」 条狼氏说白了就是京城里扫大街的。陆旋不接话茬,原本心里想着知道班贺心思也无意义,可真的确认了班贺态度,他面对班贺徒剩一腔眷念,分离变得分外难熬起来,寸寸割捨似的。 班贺大大方方:「明年这时候你再跟着送贺礼的队伍来不就是了。」他屈指轻弹陆旋手臂,「这儿,不就是我的一部分跟着你?」 陆旋捂着手臂,勉强接受了这句话。 「现在没人了。」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班贺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忍不住回头去看阿毛所在的房间:「阿毛他……」 话还没说完,陆旋覆了上来,一手严严实实地按着他的后脑,不允许躲避。突然的动作惊得班贺瞪大双眼,心跳陡然加速,好在陆旋还算知情识趣,这个吻没有持续太久。 到底他还是在临走前亲上了,白日亲一下手腕根本就不能算数,陆旋终于能稍稍满意一点地离开了。 他顺着原路,回到遇见那顶轿子的地方。 沿着那条道往前走,脚步轻柔,面沉似水。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一座府邸之外,大门紧闭,门上悬着两盏灯笼,正对着他的那一面书着四个大字:吏部尚书。 风忽悠悠地吹过,灯笼在风中微晃,转了个圈,露出反面的字:杜。 又一股没由来的邪风扑向尚书府大门,灯笼里的火忽闪抖动,匾额上的金漆字在扭曲的光线之下忽明忽暗。片刻后,光线恢復平和,远处注视的人已消失在原地。 尚书府里,丫鬟端着刚沏好的茶来到书房前,房门半掩,丫鬟半边身子刚露出来,屋内便传来一声暴喝:「混帐,谁让你过来的!」 丫鬟吓得花容失色,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在了细白的手腕上,却不敢松手摔了茶盏,生生忍下痛唿,登时双眼红了,迅速蓄起的眼泪颤抖滚下。 时任吏部尚书的杜津春怒火暂歇,将丫鬟赶走,屋里剩下吏部侍郎李倓,与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高戚。哪有让上司动手的道理,于是在场官职最末的高戚起身,上前合上了门。 「你说,昨晚有人给你送了颗人头?」杜津春年过半百,鬓髮斑白,略长的眉从眉尾扫下,原本应当慈眉善目的一张脸,此刻却显得尖刻。 李倓瞟了眼身旁空无一物的桌子,口有些干,却没能喝上已经沏好的那杯茶,只能暂且忍着:「不错。和那颗人头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牌位。」 「什么牌位?」杜津春问。 「牌位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梁巍,梁大人。」李倓的语气轻拿轻放,像是说了个阿猫阿狗的名字。 「怎么可能,他明明……」高戚忍不住开口。 「他明明已经被杀了,是不是?」李倓冷笑道,「可不是,若是没死,哪儿来的牌位。他是死了,其他人呢?」 高戚欲言又止,握着拳垂下头。 李倓逼问:「高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当初身为给事中的梁巍上谏,弹劾吏部侍郎,举报他参与科举徇私舞弊,贪墨万两,只可惜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最终遭受贬黜的反而是他。 高戚心中惊疑不定,找掮客雇兇杀人灭口的是自己,也是他向杜津春、李倓上报,梁巍已除,在场知情人也悉数被灭口,无人生还。 被带回来的梁巍人头,经由确认便当场销毁。这桩是一锤子买卖,应当与杀手再无牵扯,但那杀手口称自己两个兄弟在追杀灭口途中被害,不能按原先商定的价钱了结,否则不肯善罢甘休,高戚还不得不多花了一笔银子。 可现在……雇凶之事一切都是经过掮客联繫,他与杀手并未见过面,也不知杀手长什么模样,就算李倓把那颗人头拿来,他也认不出来。 被送来的梁巍牌位,却证明了行事者绝对与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 这意味着,杀手说了谎,留下了知情人。 「那该死的伧夫庸狗骗了我们,也骗了他自己。实际上呢,人家找上门来了,把他杀了,砍了头!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呢,会是我吗?」李倓越说言辞越激烈,一掌拍在桌面上,「高大人,你说说,这送颗来的人头,我该怎么处置?」 高戚额头上冒出一层汗,越发口干。 杜津春眉头一皱,开口道:「好了,现在再说又有什么用?这么晚你们就不要过来了,明日再说也不迟。现在知情的人已经死了,真有什么也无从得知。紧要的是有人在京中行兇,却无人发觉。我会派些人手到你府上,保障你的安危。」 李倓重重哼了一声,睨着高戚:「无能!」 「这件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要再提。」杜津春发话,李倓只能罢休,起身告辞。 李倓拂袖而去,高戚慢慢抬头,看着杜津春:「大人,是学生失察……」 「别说了。」杜津春摆手,「你是我的门生,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你出了差错,我也不可免责。侍郎的话不要放在心上,我累了,你退下吧。」 他偏过头,挥了挥手,高戚踌躇片刻,恭敬行礼,离开了尚书府。 活口……杜津春陷入沉思,当年护送梁巍的镖局是龙威镖局,而龙威镖局的镖头,正是当年夔国公手下的昭毅将军陆籍。 第165页 那倖存的,会是龙威镖局的人吗? 第95章 宜出行 醉酒的人班贺见得不多,谢缘客姑且算是他身边最爱酒的,可也从不曾见他喝得酩酊大醉过,甚至自从乌泽乡回京,他改了从前的习惯,做事时再未沾过一滴酒。 即便他没怎么见过醉汉,也知道顾拂喝醉后的状态十分不同寻常,时常怀疑顾拂是装的。 哪有醉汉还能不靠辅助徒手攀上丈余高的院墙的?怕不是酒没下到胃里,尽灌进了脑子。 院里一早就传来唉唉的叫唤,顾拂捂着头坐在屋檐下,脸色惨白,一副遭劫受了难的模样。阿毛在一旁围着团团转,给他打水、倒茶,顺着他尖细指尖所指的方位给他捶肩揉背,伺候得殷勤,看来他俩相处得不错。 「我说怎么起来觉得身上疼,还是泽佑跟我说,昨晚我从墙头跌下来了。恭卿,你看这院墙是不是太高了?」顾拂双手揉着额头穴位,语气听来像是翻墙理所当然。 班贺哼笑一声:「岂止是高了,我就不该筑这道墙,要不然我干脆住大街上,你得空了就到街边找我怎么样?」 顾拂被逗得笑出了声,看着班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低咳一声,转口换了另一个话题:「昨晚我好像在你这儿见到一个人,还说要给他看相来着……」 班贺挽起袖子将木桶扔进井里:「是,你都给他看出四只眼睛,两只鼻子来了。」 「不说笑。」顾拂闭眼细细思索,食指点着眉心,「这人一看就命不好,孤星犯煞,刑伤有克,纵有贵人解星亦无可救助……唔唔!」 一块布巾沾满了冰冷的井水,没拧就整个湿漉漉的煳在脸上,顾拂没防备吸了一鼻腔的水,手忙脚乱把布巾扯下来,哇哇地叫:「差点没塞我嘴里去!」 「都眼花成那样了,还能记得住什么?」班贺认真建议,「乌鸦嘴就少说话,都知道你不是哑巴。」 被叫乌鸦嘴顾拂也不生气,拧了一把水,抖落抖落,拿那块布巾擦脸:「你不是不信我那套吗?」 班贺捋下袖子,拍了拍衣摆溅上的水珠:「就是这样才更可气,这不是咒人家么。」 顾拂识趣地不再说,小声嘀咕:「说说罢了,你都说我昨晚上眼花成那样,没准是记差了……我说他,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班贺动作一顿,当做没听见。 没一会儿,顾拂又不安分地问:「我瞧着他面生,有什么事那么晚来找你?」 班贺:「他是我在叙州的朋友,今日就要随队伍离京,特地来同我告别。」 「原来如此,你这位朋友还挺重情义。」顾拂瞭然点头,随即站起身,「叨扰一晚实在过意不去,我也该走了,下回请你吃饭。哦,出门前照例起一卦,你们有没有什么想算的?」他一副有便宜还不快占的模样,「不收钱的哦。」 别看顾拂在班贺眼里是个不着调的神棍骗子,钦天监头衔挂着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唬人。 钦天监是朝廷各部中极其特殊的存在,监正以下各官职责分明,皆为专业翘楚,就任该官职后非特旨不得升调改任,子孙为继,不得从他业。 京中达官显贵尤爱私下花费重金找钦天监官员占卜算卦,但也并非所有钦天监官员都能掐会算。灵台郎、平秩郎好说,前者掌日月星辰气象观测及教习之事,后者尚能做做风水。可春、夏、秋、冬、中五官正这几位,官居六品,掌推历法、定四时,听着厉害,实则没什么实际用处。朝廷颁布黄历每年一版,根本用不着找那几位——若是真有人找了他们也不敢接,私造日历可是造反要杀头的大罪。 顾拂身为保章正,掌观测天象、测知天下吉凶祸福,找他算卦的人趋之若鹜,费用可不低。 阿毛摇头:「昨儿晚上给我算了好些呢,我是用不着了,给师兄算吧。」 班贺连忙摆手:「别别别,我不用……」 他的话被完全无视,顾拂满脸认真,从荷包里摸出几枚铜板,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龟壳,扔进去丁零噹啷晃起来。 班贺无奈仰天嘆息,转身走向厨房,看看灶上的粥好了没有。 揭开咕嘟咕嘟冒泡的锅盖,米香裹在热腾腾的白色雾汽里,催生出一股飢饿感,外边的声音挡不住地往耳朵里灌:「恭卿,今日大吉,宜出行,西边遇贵人呢。」 「知道了,知道了。」班贺敷衍地应了两声,「要不要喝碗粥再走?」 话音刚落,大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班贺探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这会儿又是谁来了? 阿毛好奇地上前开门,顾拂也探头探脑往外瞧。 看清门外站着的人,阿毛双眼睁得圆圆的,退后一步,像是看得呆了。 门口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小公子,这里可是班郎中的住处?」 阿毛点点头,转头看着师兄,班贺拿过一块布擦手,走到门边。看到门外之人面容,虽不至于像阿毛那样呆住,他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都城乃举国核心繁盛之地,本朝并不封关闭国,自向外通商以来,都城便聚集了不少经商的胡人、洋人,大街上不算稀奇。 门外那人高鼻深目,显然不是汉人,阿毛不算没见识,胡人见得多了,只是这人的瞳仁呈现出漂亮的灰蓝色,像胡商不远万里从西域贩来晶莹剔透的玻璃,实在少见。 他似乎习惯了被这样看,面容冷峻,却没显出不悦。 第166页 短暂被那双眼睛吸引过后,班贺注意到另外一些事。那两人衣着打扮寻常,面相不过三十出头,但在京中佩刀出行,又岂会是寻常百姓。 班贺开口询问:「我便是班贺,二位打哪儿来,请问有何贵干?」 胡人没开口,另一个人抱拳拱手,听声音正是方才发问的人:「淳王殿下派我们二人前来请班郎中过府,还请班郎中随我们走一趟。」 班贺这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两位恐怕正是随淳王回京的亲卫。他没忍住,回头去看顾拂,顾拂笑眯眯地抬起手招了招—— 刚才那一卦怎么说来着?今日宜出行,西边遇贵人。 淳王府不正是在城西? 圣节三日假到现在就没消停过片刻,这乌鸦嘴的骗子能不能别给他添乱!班贺将头转回去,提起嘴角露出礼节性的微笑:「还请二位稍候片刻,下官换身衣裳就与二位同行。」 转身路过顾拂身边,班贺听他说道:「放心,灶上的粥我会和阿毛一起吃了,绝不浪费一粒粮食。」 班贺维持微笑:「我可太谢谢你了。」 这是班贺回京后,第一次与淳王会面。 那两位前来接他的亲卫,一个名叫印俭,另一个胡人叫阿格津。比起那时在玉成县阱室内所见到跟随淳王身边的那名亲卫,印俭堪称和颜悦色,一路上东拉西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班贺心里松快不少。 至少他们态度能这样轻松,说明淳王吩咐的时候脸色一定不难看。 淳王府正门站立四名高大威勐的带刀守卫,而这座府内,只会有更多。 跟随印俭与阿格津进入府中,班贺向四周看去,这座五进宅邸是先皇在时为淳王建造的,栏杆、大柱、门窗上浮雕俯仰可见,工艺精湛,寓意祥和,皆出自工部工匠之手。但府中鲜少有其他摆设,显得空荡荡的。 只是二十年来正主并未住上几日,唯有府里打理的下人们常在。此刻身边这些步履匆忙的轻甲卫,都是淳王从西北带回来的,等正主离京,他们也会跟着离开。 走过游廊到达北苑,赵靖珩坐在八角亭内,已经没了那把乱七八糟的鬍子,班贺一时竟然觉得那张干净无须的面孔陌生。 走近了便看见,石桌上摆着碗碟,看起来没动过。班贺再自谦,也忍不住想,难不成是专程在等他? 「下官拜见淳王殿下。」班贺躬身行礼。 赵靖珩瞥他一眼,下颌微扬:「坐。」 班贺泰然自若地坐在了他左手边,看着眼前碗碟,等待那位殿下开口。 「早上对着这些东西没什么胃口,特地找你来说说话,不必拘谨。」赵靖珩眼睑微垂,嘴角绷直成一条线。西北风沙将他的神情磨砺得坚硬,那副天生的好相貌却半分未被摧残,哪像不惑之年。 「这两日都是如此吗?许是天热,饮用冰镇酸梅汤,宫中这会儿或许已经开始备着了,生津解热,或许能好些。」班贺说。 赵靖珩眉心蹙了蹙:「宫里用一份硝,军营火炮里就少一份火药。」 班贺道:「宫里的硝石份例是额外的,不与虞衡司共用,由内府管理分配,圣上与殿下当用则用。」 「你回来就查库房,现在和我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赵靖珩语气轻描淡写,班贺心中却绷紧了弦。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淳王眼里,竟然还妄图在淳王面前煳弄,班贺当即跪下:「下官煳涂妄言,殿下恕罪。」 赵靖珩摆手:「起来吧,又不是在朝堂上,我们私下里说话,不要动不动就跪下。」 「谢殿下。」班贺重新回到座椅上,回话愈发认真了些。 他与淳王达成协定,圣节给皇帝献礼正是第一个突破,淳王一定会询问此事,班贺回想面圣时说过的每一句话,务必要准确转达。 赵靖珩问:「和你一同入京的范震昱现在如何?」 班贺张口欲答,却发现脑中准备好的答案与问题牛头不对马嘴,张开的嘴定格于此,片刻后才发出声音:「……啊?」 赵靖珩侧头看他,班贺眨眨眼:「殿下是问范大人?」 还好脑子没有锈死,班贺很快理清头绪,回道:「范大人就任吏科给事中,不盈两月,就写了四十封奏疏,揭发大大小小官员罪行,得罪了不下二十人。」 他说得还算保守,回京后他并未特意与范震昱接触,但范震昱的活跃令他一时名声大噪,当然,是不好的那种名声。 给事中为言官谏吏,上达天听,职责就是监督朝廷官员,但也没有哪个像他这样,肆无忌惮的疯狗一般,逮谁咬谁,上蹿下跳一通搅和,官大官小都不放过。 怎么想,班贺都觉得范震昱是仗着自己是被淳王点名上位,才敢这样跳脱。还未站稳脚跟,就这样大肆结仇,他知道范震昱心里有怒,对这些官员积攒了满腔怨气,可这样莽撞是不是不太妥当? 班贺瞟向赵靖珩,却见他面上不知何时带了一抹笑,似乎并不觉得不妥,反而神情愉悦:「这不是很有意思吗?不枉我把他调入京中。这朝堂袭故蹈常已久,如一潭死水,放一尾活鱼,不就让水也活过来了。」 死水么?一潭死水又岂是区区一尾鱼能翻覆的,班贺心中想到,恐怕这世上只会徒然多一条淹死的鱼。 班贺坐得端正,毫不避讳地直直望着赵靖珩:「殿下,活水的不是鱼,而是放入鱼的手。手想让水活,水才会活。」 第167页 他又何尝不是陷在这潭死水里,眼前人与九重宫阙内那位小皇帝,才是真正能搅动这潭死水的手。 这一次他甘愿认同顾拂,眼前这位殿下,的确是他的贵人。 第96章 举荐 赵靖珩轻笑一声,靠在椅背上:「那群文官迂腐了可不止几十上百年,千年来都是如此。他们自视清高,泥古不化,是一潭死水,可这世上不能没有水潭,即便他们结党连群,关系盘根错节,只要无人造反,哪怕是我,也不会轻易对他们做什么。」 边关重军抵御防守换来元光朝十来年的安定,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以让朝中势力成型。规则已成,没有天翻地覆的震盪,皆不足以成为改变的契机,一场小小的变革即是伤筋动骨。 有能力搅动那谭死水又如何?边关已经够他操心的了,他宁愿在边关待着,也不愿回来面对满朝大义凛然的大臣。没搭理他们都被攻讦至此,真对上了,他还不在那帮读书人的诗词文章里成千古罪人。 「尽管得罪人去吧,」赵靖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事。那群士大夫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班贺愣愣看着淳王脸上愈深的笑意,不知怎么,竟觉出一点儿幸灾乐祸来。 他以往所认知的淳王殿下,收疆驱敌,功垂万世,桀骜不屈,睥睨天下,原来也会在心里记着被攻讦的仇,并为小小的报復而痛快。 忽然班贺心里的拘谨一点儿也不剩了,连自己都未察觉语气变化:「下官想,范大人一定不会辜负殿下厚望。下官听说,朝臣们还给范大人起了个外号。」 赵靖珩支着下巴,饶有兴致:「什么外号?」 班贺:「诸大臣私底下都叫他,范蚊子。」 赵靖珩:「……饭蚊子?」 片刻的静默后,赵靖珩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骂他是招人烦的苍蝇又不肯直说,损还是这帮读书人的嘴损。」 他笑得双眼溢出眼泪,闪出一点碎光,自回京以来,只有此刻才算真正的心情大好。 赵靖珩笑声渐歇,拿起筷子,看着眼前精緻的小粥,口中念了两遍范蚊子,笑着摇摇头:「还好没人给我起外号。」 班贺道:「殿下身份尊贵,哪有人敢触犯威严。」 一旁守着的亲卫见赵靖珩端起碗,连忙开口:「殿下,这些都凉了,属下撤下让厨房热热。」 「不用,温度正好。」赵靖珩说着,看向班贺,「吃过没有?一同吃点吧。印俭,帮班郎中热一碗粥来。」 班贺抬手制止:「殿下,就这样,不必劳烦。」 「也可。」赵靖珩轻笑一声,挥手让印俭退下。 王府的粥熬得精细,舌尖一碾就碎的米粒裹着虾仁、瑶柱,厨房处理得当,放凉了也没有任何腥味。桌上还有几碟时令小菜佐粥,茶是圣节刚到京城的贡茶,多半是宫里送来的,班贺吃得心里毫无负担。 除了想起家中阿毛还在吃着寡淡无味的白粥,那孩子跟他很是过了段苦日子,既然已经回了京,钱财不缺,断然不该再如此吝惜,班贺喝着海鲜粥好好反思了一回。 赵靖珩说道:「你回京后一直待在工部衙门,鲜少与其他官员打交道,但以后总归是没法避免的。」 班贺点头:「的确,下官回京后对外一概宣称夙夜在公,没有余闲,官场私宴向例不去。」 他虽然忙碌,但也不至于忙到赴个宴的功夫都没有,实则是刻意避免官场应酬。无论那些人出于好心坏心,少打交道才能尽可能避免麻烦。 师父当年以匠役入仕,已引起诸多非议,尔后拔擢至冬官,若不是先皇态度坚决,文臣参上的奏本早够送他们回故里几回了。 而现如今班贺更是凭空得了个五品虞衡司郎中的官职,工匠地位歷来低微,士子们瞧不上,对他哪里会有什么好观感。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官场上门第关系甚至比能力还重要。班贺深知此理,否则,他也不会等到淳王这座靠山才决定回京,宣称忙碌,不过是避风头罢了。 赵靖珩自然明白他的想法,收敛了笑容:「你有胆量让我去见你,又怎会没胆量去见那些人。」 班贺却一笑:「殿下是雄鹰,是勐虎,吃饱了就看不上下官这块瘦骨。他们是黑蝎,是毒蛇,只要觉得自己受了惊扰就会发起攻击,不得不怕。」 赵靖珩面露不满:「做我的人不用有顾忌,你所忌惮的都不成问题,没有人敢动你。」 班贺笑容更灿烂:「有殿下这句话,下官就放心了。」 「皇帝那边……」赵靖珩开口就是一顿,又接着说下去,「陛下还年轻,很多事情需要人从旁指引。你应当为臣子,而非孝子,有话当讲就讲,只要是正确的,不要像这样隐而不露,你回京来可不是混个官当的。」 「殿下所言极是,既然殿下认为有话当讲就讲,那下官可就直言了。」班贺面容诚恳,「殿下能对陛下无所不言,是因为陛下尊敬殿下,而为臣子的,却不能如殿下这般放肆从容。」 「他尊敬个……」赵靖珩忽然拔高了声调,随即戛然而止,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你做好分内事就行了。」 班贺不知道这句话触了淳王哪个霉头,说他与小皇帝关系好不行,难不成这对叔侄还真有龃龉? 这几句话停了,淳王没有再开口的兴致,用过早膳,派印俭将班贺原路送回了家。 第168页 今日这般晴好的天,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为亮堂。 圣节过去,班贺又重新回到虞衡司衙门忙碌起来,皇帝的「下次召见」不知何时会到来,在此之前,他得尽量多做准备。 身为得力助手,伍旭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连着两三日夜里歇在军器局,不回家。班贺心中愧疚,觉得有些对不起伍嫂子。 伍旭却不以为然,这是为国效力,是他毕生的心愿,能忙起来才是好事。 虞衡司下属不止军器局一个部门,班贺每日还有一堆公务要亲自过目审核,伍旭全权管理军器局,每日都会上报进度。因伍旭自身也是匠人出身,懂得多,手艺强,手下工匠没有一个不服他的,将军器局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日伍旭照例前来汇报每日工作,拿着簿子却迟迟没有打开,班贺从案上抬头,放下手中毛笔:「旦明,你我什么时候生疏了?」 伍旭咧嘴一笑,一把将簿子按在桌上:「恭卿,我带了个人来见你。」 他让开了点,指指门外。班贺微微侧身,看见了门外站着一个工匠打扮的矮胖男子。 伍旭向外招手:「老莫,快进来!」 男子循声上前一步,跨过门槛走了进来。那身罩衣上有些不明的黑迹,显得不太讲究,像是还做着工呢,就被人从工坊里叫了出来。 那就情有可原了,工坊、工地做活的工匠还能干净到哪里去? 他行走间腿脚似乎有些不利索,班贺站起身,从公案后走出来,好叫他少走两步。男子见他上前,便也停在原地,双膝一曲就准备跪下,班贺连忙将他搀扶住:「不必行此大礼!」 男子似乎有些口干,舔了舔唇,瞟了眼伍旭,才开口说道:「小人名叫莫守,是军器局的工匠。」 伍旭头一回向班贺举荐他人,还有些不好意思:「老莫善制火药,在军器局里专制火捻,对火药颇有研究。我想,他是个能干的,或许能对咱们有帮助。」 「太好了!」班贺面露欣慰,「咱们正是需要这样的人才。这世间能人异士凡几,我成日困在这一室衙门里,无暇顾及其他,正愁手下能用的人少呢,老莫来得正是时候。」 喜色迅速爬满伍旭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莫守憨厚老实的脸上也显出笑容:「小人愿为郎中效劳!」 眼前两人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工匠,班贺却如获至宝,鼓励伍旭多向他举荐。这样的人,多多益善。 完成一日工作,回到那座小院里,阿毛应当已经散学,却不在院里。班贺叫了两声阿毛,从屋里传来那小子的声音,听起来兴奋异常,他不免好奇又觉得怪异。 下一刻,阿毛双手高高举着斑衣郎冲出来,差点左脚绊右脚,脸上的表情因过度兴奋而显得夸张:「师兄,斑衣郎立大功啦!」 班贺看清他手里的斑衣郎,猝然变色,慌忙让他把手里的猫儿放下。 那两个月大的小猫,竟然嘴里咬着一只就比它小一圈的黑耗子。 阿毛顺从地把小猫放下,斑衣郎顺势往地下一倒,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它眼神坚毅,死咬不放,四爪抱紧,时不时用后爪连踹没了动静的耗子,不会有任何人怀疑那只耗子是它抓的。 「这……」班贺说不出合适的话来评价这场体型势均力敌的狩猎,过程定然是一番鏖战,啧啧称奇,「刚才抓的?」 「对呀!」阿毛一拍大腿,「我看了一会儿书,发现斑衣郎不见了,到房里找它,就发现它抓着大老鼠了。」 两人蹲在地上围观,斑衣郎炸开了全身的毛,尾巴毛张得像根鸡毛掸,平常软乎乎的爪子指甲全出,锋芒毕现,老鼠死透了也保持警惕,小小年纪可真是了不得。 班贺脑中回想起聘猫时的场景,那时顾拂抓着小猫,注视着他,说道:「班大人,可别小瞧它们哦。」 难不成,那神棍不是单纯靠运气,还真有几分本事?可想到他说陆旋的那几句……不不,班贺将这个念头甩出脑中,神棍就是靠蒙,不能当真。 抓到老鼠是斑衣郎有本事,不是顾拂说了就行。班贺点点头,这样才对。 班贺摸摸阿毛的头顶:「走吧,给咱们的大功臣去买些好吃的。」 「诶!」阿毛高兴地应了声,跟着师兄一同出门,学着斑衣郎贴腿走,「师兄,我也要好吃的。」 班贺揽住他的肩,控制住他的移动范围:「买。你照顾好了斑衣郎,它才有力气抓硕鼠,你们俩都是功臣。不过,你还记不记得今年多大了?」 阿毛振振有词:「多大年纪也要吃东西的呀!」 行,姑且算他有理。 这几日,返回的队伍应该已经回到叙州了。 毫无徵兆地冒出这个念头,班贺望着前路,心中骤然生出点点怅然若失。 如同石缝里悄无声息冒出了一颗芽,在风中微弱摇晃。可看不见的缝隙里被它的根深植,发现时,已经蔓延到了所有能侵占的地方。 第97章 彭府 护送贺礼的队伍回到叙州后,陆旋就要到各个府上报告任务完成情况,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正儿八经带头的曹因都没他忙。 先是到总兵骆忠和的将军府详细汇报京中诸事,曹因是骆将军的手下,当然不可能瞒报陆旋行踪。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陆旋必然要将闭着的那只眼补上。 第169页 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有贵人暗中出力,有这些人的帮助,他才能顺利找到仇家,手刃仇人为自己、为父亲母亲、还有镖局各位叔伯兄长报了血海深仇。似乎连老天也在帮他,他从头至尾几乎没有出纰漏,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叙州。 骆忠和稳坐正堂,听陆旋将寻到仇人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凝重的表情未曾松懈。同样在将军府中的还有鲁冠威,这位随父亲出生入死的叔叔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陆旋迴来他便第一时间前来关怀,确定他是否全须全尾。两位不惑之年的顶樑柱双拳紧握,偏头掩去微红的双眼,绷紧了面庞方能克制悲痛。 陆旋再次跪拜言谢,骆忠和久久无言,只是一声长嘆。 他本不该陷入这般境地。他本该与父母一同远离朝堂、军营,当一个镖局少东家,而不是捲入这些污浊不堪的事情里,骆忠和心中不忍惋惜皆有之。 让陆旋镂心刻骨的两桩事有了结果,心中坚定,再面对便已经没了那些感慨,看起来比骆忠和与鲁冠威平静得多。 他想起还有一件事应当禀报:「骆将军,我在京中见到了逃离莫哥山的郑五。他真名为郑必武,其实是京营一名武官。」 「那小子!」骆忠和拍案而起,怒斥,「他一个京营的混入我叙州军营做什么,当细作么!」 还真是。陆旋含煳不清地说:「他的确有所图,不过应当不是为了军营之事。为免生出事端,所以……」 「哼!」骆忠和冷哼一声,喉咙里不知嘟囔一句什么,说道,「这件事,就不要同孙校尉说了。他一直无法释怀自己招了个来歷不明的人,让他知道,又该哭天喊地要谢罪了。」 「明白。」陆旋利落应声。 骆将军实在体贴下属,难能可贵,身处上位对待下属错失并非一味责怪惩罚,难怪那些将领愿意为他效忠。 从将军府出来,天色已不早,陆旋第二日清晨去了那位镇守中官府上,将季长赢特意找到官驿交给他的回信呈给了施定宪。 施定宪迫不及待接过木盒,指尖摩挲着外壁,目光笼在木盒上,柔和慈祥,老怀欣慰。 陆旋开口道:「皇帝为裕王在京中建府,季奉承深得裕王信任,得以随他离宫,在王府中已然能独当一面。季奉承痛惜无法亲自前来孝敬施大人,特让卑职代为请安,转达孝心。」 「这份心意我收到了。」施定宪并未当着陆旋的面将木盒揭开,将它轻轻放在一边,「知道长赢在京中过的好,我这个做干爹的才能安心。替我们父子传话,并非你的职责范围内的事,还得多谢你。」 陆旋:「若非施大人给卑职这个机会,卑职又怎能跟随贺礼入京,卑职替大人送信是投桃报李。」 施定宪笑着点点头:「好一个投桃报李。你已经完成了任务,回去吧。」 陆旋在施府停留时间不长,出了那扇朱漆大门,时候尚早。他略思索,脚步一转,走向彭守备家宅所处方位。 彭守备白日不在家中,往日只有妻子卫岚带着两个儿子,现如今家中还多了个小女儿,穆青枳。 陆旋到得不巧,这会儿卫岚正在教训儿子,呵斥的声音隔了两户都能听见。 院门半掩着,声音不断传出,陆旋没有擅自闯入,敲了敲门,报上姓名,听见屋里卫岚说进来,这才推门而入。 院里彭松正跪着,腿边平日练习的木桿缨枪放倒了,像是一同伏罪。 边上站着一身干练挽起袖子满脸气愤的卫岚,她身旁是大儿子彭枫,正满脸犹豫该不该尽尽兄弟情分,拦一拦亲娘。 陆旋视线在两边走了个来回:「嫂子,怎么了?」 不说还好,一说卫岚就来气,抬起手就要拍下,彭松闭紧双眼缩起脖子,脸上仍是不服气。 「这小子今日不知道发的什么疯,只是寻常对练,他竟然把枳儿打哭了!不成器的东西,尽长了欺负女人的本事!」卫岚这一掌不打下去气不能消,又觉得打脸太过,最后巴掌落在小儿子的肩头,恨铁不成钢。 彭松挨了这一下,不说话,脸上的不服气中复杂地掺入几分愧疚,倔强地别开脸。 「枳儿呢?」陆旋问。 卫岚一指屋后:「后边自己哭呢。小陆,你先去劝劝她,我今天非得教训教训这小泼皮。」 彭松脸涨红了,似乎想要辩解,却迟迟说不出来,最终只憋出一句:「泼皮也是你生的!」 卫岚瞪大眼,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我看你是真皮痒了!」 这边「母子情深」得不可开交,陆旋加快脚步,走到屋后,果然见到穆青枳的身影。 她蜷曲着身体,坐在一根靠墙的木桩上,双手交叠围着头,把脸埋在双膝里。 靠近了,便听见几声吸鼻子的声音,察觉有人过来,那声音很快就被有意控制住。 陆旋蹲在她身边,偏头去看,穆青枳似有所感,把头埋得更深。 陆旋说:「输两场就哭成这样?」 「我才不是因为输了哭!」穆青枳着急地抬起头,一双眼红彤彤的,泪水把眼睛周围润得湿透了。方才埋脸的地方,深色衣袖上被洇出两块不规则的圆形水渍。 发觉陆旋向下看了眼,穆青枳视线随之而动,脸颊也跟着红了,胡乱一把攥着衣袖,遮住湿痕。她强颜欢笑:「旋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170页 「昨日。」陆旋看着她,问,「枳儿,你想不想去京城?」 穆青枳愣了愣,吸着鼻子:「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陆旋淡淡道:「班先生在京城很关心你,想让你去京城,不用吃那么多苦。」 穆青枳几乎没有犹豫,很快摇头:「我知道先生是好意,但我,但我已经告诉他了,我想留在这里。干爹干娘待我像亲爹娘,我过得很好,没有吃苦。」 陆旋下颌微扬:「你练个枪哭成这样,也算好?」 穆青枳一张嘴,又闭上,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再开口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我又不是因为输了哭。而是……我以为我学了这么久,可以和彭松过招了,有时候还能赢!可事实上,那是因为彭松在让着我,他不想让我赢的时候,我根本打不过他。」 她越说越着急,焦急得再次哭起来,一面抬手擦眼泪一面自责:「我哭的是我怎么学得那么慢,他为什么要让我,叫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还因为赢了洋洋自得,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好,像个傻瓜!」 陆旋等她气息稍稍平稳,才开口:「你才学了多久,彭松有家传,三四岁就摸枪了。这些年你和你爷爷在外逃亡,只能偷摸地教你,而他那枪法如神的父亲每日悉心教导,有差别不是理所应当,为何要逼自己和他比?」 穆青枳攥紧了拳头,沉默良久。 她埋下头,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见:「因为我别无长处,只会一点枪法。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好,那我……就是一个完全没有用处的累赘。」 原来只道她好强,没想到已经到了如此逼迫自己的地步。 陆旋学着班贺的样子,手伸向她的头顶,想起阿毛每次被揉头都龇牙,特意控制了力度,稍稍碰了一下就收回来。 「不要太逼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陆旋不太会安慰人,尤其对方还是个小姑娘,「起码,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下回你就知道彭松有没有让着你了。」 被这样轻声安慰,还是出于陆旋之口,穆青枳伤心渐渐消退,反而泛上些不好意思。 自己和自己较劲的小性子私下里耍耍,却被他人知晓,多丢人呀。 她要说些什么弥补,刚教训了儿子一顿的卫岚走过来,坐在穆青枳身边,张开手臂揽着她的双肩,豪爽地说:「别学什么枪法了,和我学双刀好了!」 穆青枳抹了眼泪:「是干娘的刀法厉害,还是干爹的枪法厉害?」 「那当然……咳咳,是你干爹强。」卫岚出身武家,双刀使得堪称一流,却也承认丈夫比自己强,「枪为百兵之王,他不比我厉害我还不乐意呢!当年我爹设下擂台比武招亲,若不是赢了我,他一个身无分文的穷武夫,哪儿能娶到我这样的好媳妇?」 穆青枳没想到卫岚毫不介意在外人面前说这些,善良地替彭飞找补:「干爹身无分文,却有胆气,不然也不敢上台去呀。」 卫岚睁圆双眼,双手一拍,摊开来:「你以为那莽夫是奔着娶我去的?他那时身无分文饿了两天,见有人打擂,以为赢了能挣几个钱才上台来的!」 第98章 争强 说起那些陈年往事原本只是顺嘴一提,为了分散枳儿注意力,可卫岚自己回想起当年,好气又好笑,反而成了八分带玩笑意味的抱怨。 卫岚嗓门清亮,不顾忌陆旋这个外人在场:「等他上台赢了所有人,又赢了我,才知道赢了擂台的彩头是要娶我。你猜他怎么说?」 穆青枳睁圆了双眼看着她,显然这办法有用,她注意力全部被吸引去了,脸上半点伤心不剩。 「他对我爹说,」卫岚挺起胸膛,粗着嗓子,模仿彭飞的腔调,「我没钱娶媳妇。」 穆青枳扑哧一声乐出来,哪有说这样的话还理直气壮的。 卫岚自己也乐了,笑几声又接着道:「我爹问他,你娶我女儿不娶?他又说,娶!」 陆旋嘴角微翘,余光瞥见墙角探出的两个头顶,彭家那两个小子正躲在墙后听热闹。 「摆出擂台不能说话不算数对不对?于是我就嫁给他了。结果,我生了两个混小子,都和他爹一个德行,好动顽劣,又皮糙肉厚不怕打。好不容易有了枳儿这么个好女儿,我怎么能让她被人欺负去?」卫岚揽着穆青枳,霸气十足地要为她撑腰,主持公道。 心里焦虑感伤散去大半,只剩哭鼻子的难为情,穆青枳摇摇头:「我没有被欺负,是我自己不够强,没能打过他。」 卫岚安慰道:「想变强是好事,我年轻时也这样争强好胜,十里八乡都知道我的凶名,不然以你干娘我的样貌身段,也不至于去摆擂招亲,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语气满不在乎,接着说:「不过,你才学了几个月?若是这样就能把那个臭小子打败,你干爹十来年的悉心教导岂不是白费了心思,我们是养了个废物点心?」 穆青枳连忙摆手:「怎么会,虎父焉能有犬子,两位哥哥都很厉害……我,是我不该看轻别人,不该以为别人不如自己。」 打从彭守备开始教她练枪起,就夸她有天赋,她便因此得意,却忘了有天赋的远不止她一个,彭松是彭守备亲儿子,又怎会差。正是因为这份自满,才会在输给彭松时崩溃大哭,是她没能平心。 卫岚语气轻柔:「论起要强,你都像是我亲闺女了。可闺女,这世上比咱们强的人海了去了,得正视他们的强处,赢了光荣,输了从容,承认别人强,不丢人。最重要的是认清彼此差距,再奋起直追,尊重对手其实是尊重自己。」 第171页 虽出身武家没读过几本书,并不意味着卫岚不通道理。她对穆青枳的谆谆教导,陆旋听在耳中,亦有所悟,所谓贤妻良母不外乎如此,彭守备当年的确是撞了大运。 穆青枳目光仰慕,卫岚就是她这辈子最钦佩的人:「我以后也想成为干娘一样的人。」 「可别。到时候我得好好看着,绝不能再让你嫁个莽撞武夫!」卫岚故作严肃,说完自己绷不住,哈哈笑了两声,率性洒脱。 这都说到哪里去了,穆青枳双颊微红,恨不得把脸再度埋起来。 心头忧虑被完全驱散,穆青枳转向陆旋:「旋哥,你什么时候回军营?」 陆旋刚张口,就被卫岚打断:「诶,怎么能还叫旋哥,得叫叔叔才对。」 不错。陆旋叫卫岚嫂子,穆青枳管卫岚叫干娘,按辈分的确应该尊称他一声叔叔。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班贺纵容阿毛那样,不顾辈分随性而为。 平白长了一辈,陆旋和穆青枳面面相觑,忍着好笑接受了那声别扭到咬着后槽牙方能挤出来的「陆叔」。 这次拜访是临时起意,陆旋来时什么都没有带,走时带走了一声叔叔,已经是占了便宜,无论卫岚好说歹说,他都坚持没有留下吃饭。 穆老爷子临终前把穆青枳託付给班贺,但穆青枳继承了那身家传的硬骨头,情愿在这偏远之地磨鍊。班贺远在京城,陆旋自然地担起这份责任,替班贺来看望她。与卫岚承诺日后有空还会再来,他这才得以脱身。 军营日常枯燥乏味,不是操练便是保养武器,陆旋迴到营地时,几个兄弟都在屋里。按说陆旋靠着军功与骆忠和提拔当了把总,可以一人独住一间房,他已渐渐习惯与何承慕他们几个同住,因此没有要求搬出去。 鲁北平得知他回来的消息,早早就来等着了,见到陆旋身影出现,屋里几个噌的一下站起来,喜出望外。几人七嘴八舌拥上来,争先恐后,还是鲁北平突破重围,第一个冲到陆旋面前:「哥,我等你半天了!」 陆旋说:「哦?这么有功夫。」 听出他故意调侃,鲁北平挠着后脑嘿嘿一笑:「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都城呢。怎么样?都城是不是特别大,特别气派!」 陆旋略思索,点点头:「嗯,你脑中能想像到多繁华,都城就有多繁华。」 鲁北平双眼满是憧憬,袁志、何承慕和方大眼望着屋顶,开始凭空想像都城盛景。只是他们出身乡野,见过最大的城镇就是叙州,想像便只能建立在叙州的基础上。 都城的高楼数量定是十倍于叙州,街道一定宽阔敞亮,大道相通,皇宫顶得上十个巡抚府! 「明年我也想去护送贺礼!」鲁北平用歆羡的语气说出最淳朴的愿望。 陆旋忍不住说:「就不能有点出息,立志建功,入京受赏?」 「那谈何容易?」鲁北平声音弱了下来,没这个底气,随即又眉飞色舞地询问,「哥,你想到京城去吗?不是像这样去去就回,而是留在京城,当大官!」 他眼巴巴盯着陆旋,陆旋抬眼看他,片刻,陆旋面无表情吐出一句:「我不喜欢京城。」 「啊?」何承慕没忍住,随即立刻捂住了嘴。 注意到其他几人诧异的目光,陆旋并不觉得这句话奇怪,反而他们的反应才叫人不解。 但不管别人什么反应,陆旋的确不喜欢那座用权势威严堆积起来的皇城。 从上至下,无论高低贵贱,似乎只要到了那地界,就会被独有的氛围侵吞浸染。再小的蝼蚁都能生出极端的错觉来:这儿可是皇城,我站在皇城里。我,即是皇城的一部分。 他也绝不会说不愿再去都城那样的话,他的牵肠挂肚在那座城里,是涡旋暗涌中的一缕清泉,是森严权势重压之下的一线光,是他想去京城唯一的理由。 鲁北平自认没有陆旋这般定性:「我要是去了那么繁华的地方,肯定恨不得留在那儿再也不回来了。」 陆旋郑重道:「那你便成就一番事业,让京城为你让出一块落脚之地。」 受此激励,鲁北平激动得双手不知往那儿放,面上红光焕发,一把攥住自己的刀,拔出一半,然后用力塞了回去:「好!好!」 「你这把刀,多长时间没磨了?」陆旋问。 「呃……」鲁北平眼神忽闪。武器都不能好好保养,还说什么建功立业。 「刀要时常磨砺,保持锋利。」陆旋淡淡道,「松木、杉木、铁华粉,一同研成细末,用羊脂炒干,用以擦刀,可使刀光如皎月。」 鲁北平就坡下驴,一顿夸:「难怪哥你的刀总是光可鑑人,原来是有这样的妙招!」 陆旋想起什么,唔了声:「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方法。」 朝仪被伍旭赠与他后,班贺顾惜那是一名工匠的心血之作,特意教给他一些保养刀的方法。陆旋明白这把刀的意义,更因为班贺另眼相待而格外珍视,每次使用后都会立刻清理干净,不忍留下半点污浊。 好一通应付弟兄几个的你问我答,直到鲁北平被人叫走屋里才安静些许。被陆旋那句话提醒的何承慕三人,都嚷嚷着要按他说的办法去擦刀,正在兴头上,一窝蜂出去找原材料。 四周终于平静,陆旋取出纸笔,坐在桌前倒水研墨。润湿毛笔,吸饱了墨汁,在砚台边缘颳了刮,他目光凝在纸张空白处,终于落下第一笔。 第172页 唔……纸很粗糙,毛笔摸着硬扎扎,墨似乎也不是好墨。 陆旋陷入深深的沉思,抬手揉起将将写了一个字的纸,掐在手心里妄图捏碎。 ——好丑的字。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这双手臂,拿起笔来才知道,还差得远。 这样的字实在拿不出手,太不像样,仅是陆旋自己看着都汗颜无地。莫大的胆气能支撑他战场杀敌,也不足以鼓动他把这样的信送到班贺手里。 他见过班贺的字,娟秀整齐,蝇头小楷亦笔笔清晰。柔软的毛笔在他手中像是灵活的泥鳅,总不会按他的心意走,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陆旋面容严肃,像是在一场生死抉择前下了决心——正式写信给班贺之前,他还得好好练练。 过了好一会儿,何承慕、袁志、方大眼三个呜呜喳喳回来了。松木、杉木好找,铁华粉和羊脂不是随便能得到的,没头苍蝇似的找了半天,他们才开始互相询问:铁华粉是什么? 没有一个人知道,三人又稀里煳涂调头回来,问问陆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进屋就见桌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笔墨纸砚,袁志惊异不已:「这是要写什么?」 何承慕感嘆:「写什么不重要,识字的不就是想写什么写什么,真好。」 方大眼点头,双下巴随着动作时隐时现:「不愧是把总,不像咱们,只能找读书人帮着写信。」 他们几个大字不识一箩筐,就羡慕这些有文化的。等陆旋「毁尸灭迹」回来,就见那三个齐刷刷站在桌边,六眼放光地看着他,比先前听见京城还要激动。 陆旋谨慎询问:「你们……有事?」 「没事。」何承慕说,他恋恋不捨地看了眼桌上的文房四宝,刚才趁陆旋没回来偷摸了好几下,收起来就难得看见了。 陆旋有所顿悟,视线落在方大眼身上,忽然心中生出一个想法,桌上的纸笔也不收了,转身向外走去。 袁志诶一声:「把总,你又去哪儿?」 「你们先忙,我还有点事,不用等我。」陆旋越走越快,健步如飞。 陆旋找来时,孙世仪正在喝茶,耳边突然响起陆旋一声孙校尉,浑身一震,气管缩紧,茶还未咽下一口气又噗了出来,呛得眼前昏天黑地,差点没厥过去。 陆旋被他的强烈反应镇住了,一时没敢接近。孙世仪好不容易缓过来,没好气地放下茶杯:「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唿?」 那声孙校尉,就是招唿……陆旋低眉:「下次注意。」 「找我什么事?」孙世仪问。 陆旋认真道:「我想,营里应该请个先生教将士们识字。」 孙世仪眯起眼,开始思考,是陆旋走错地方,还是他走错了地方。 他这是在军营,还是在哪家书院吶? 第99章 教谕 孙世仪歪着脑袋仔细看他,看陆旋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他扬扬下巴:「你去了趟京城,回来就长了这份见识,要把军营弄成学堂?」 陆旋不觉得这想法有什么问题:「不是只有文人才能读书习字,为将者更应如此,让将士们认字是好事。孙校尉家中不是也有不少兵书,不说都看过,起码看过半数吧,自然应当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陆旋自幼受到父亲教导,看过不少兵书,因此觉得这是寻常事,实则不然。军中将士多未娴文墨,即便是军官,识字水平参差不齐,目不识丁者不在少数。 有明白事理的军官,会请教书先生为子弟发蒙,不过也为数不多。寻常将士哪有那个条件,放眼看去,诸兵不辩鲁鱼亥豕,难识几个大字。 「军中有不少武官是承袭父辈职位,实则并无领军打仗的能力,因此识字读书更为重要。」陆旋条理清楚,慢慢道来,「自我朝开国以来,有不少文臣领兵打过胜仗,他们没有经过战场磨鍊,却能从前人兵书上学到方法,灵活致用。」 孙世仪仔细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有些犹豫:「只是全军将士太多,哪里教得过来嘛。」 「能学多少算多少。」陆旋说,「又不指望念透四书五经,读几本兵书总可以的。不需要让全部将士都来听课,可以抽调各营识字者,再由他们回营教导。军中识字的人多,没有什么坏处。」 话是在理,实行起来麻烦不少。孙世仪搓着下巴,口中嘶地一声,低头苦思。 朝廷镇守中央,而国土疆域幅员辽阔,管辖千里之外的领域便要通过文书人员层层传递,繁密严格的程序贯彻,方能维繫朝廷对国土的管辖。 军中官吏不是只有领兵打仗这一桩公事,武官寡谙文墨,疏于文义,钱谷出纳、容器除冶、文书往来,皆由文字记载传达,因而歷来有朝廷派来吏员管理文书事宜。 朝廷仰仗文书行政管理武官,与派遣镇守中官性质无二,上下相承。但武官未必能信任朝廷委派的吏员,目不识丁不代表脑子不灵活,相反这些武官更警觉,不肯受其牵掣,情愿自行选取识字兵丁处理文书公务。 再者,吏部选出来的吏员多是自小咬文嚼字,文章花团锦簇的文人,军中将官呈报贼情文书必须明白简要,不得巧捏繁文,那些文吏总让武官着急上火。 即便遇上懂事的,好不容易用得顺手了,接着就要面临一个新的问题。朝廷选派的吏员干不了几年,三年任期满则需经吏部考核,接受调任。但凡有机会,饱读诗书的文吏谁甘愿留在条件艰苦的军营,哪个不是争着抢着离开。 第173页 因此识字兵丁反而成为了武官忠诚的心腹,在这样一个前提下,对将士识字的要求就要稍高些,以免军中文书记载传达出现讹误。俗谚云,书三写,鱼成鲁,虚成虎,贻笑大方。 陆旋还有更长远的打算,班贺回到京中要做的事,他已知晓。叙州是军机重镇,绝不能抱残守缺,固步自封,日后组建新型军队,需要士兵具备一定的学习能力,方可胜任新式火器战法。 孙世仪拍着桌面,一锤定音:「好,这件事我会尽快同骆将军商量,过几日再知会你。」 这件事得到了骆忠和的重视,培养将才怎么能不学兵法读兵书?没过几日,当真找了个老先生来营里教书。 那位老先生名叫乌作善,瞧着外表十分寻常,年近花甲,听口音不是西南本地人,说着一口江南口音的官话。 南方读书人怎么会沦落到西南偏隅之地?陆旋原本猜测,大约又是个不得志的落魄秀才,为了一点酬劳而来军营里授课。可孙世仪对他态度恭敬,尊重有加,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想到丁忧跟着班贺离京的吕仲良,陆旋难免怀疑,这位老先生也是位身份尊贵的人物。 抽出来的识字兵丁有二百余人,尝试教过几日后,乌作善讲解通俗,待人耐心细緻,只要有人询问,他愿意不厌其烦地重复,很快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闲暇时都愿意围着老先生说说话。 读书人有见地,是军营所有人的共识。 听到有人询问自己的身份,乌作善不在意地笑笑:「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县衙教谕,不是什么有名的大人物。」 教谕在衙门的身份还不如典史,也是没有品级不入流的官职。陆旋私下向孙世仪打听,孙世仪倒是知无不言。 「听骆将军说,乌先生是始元十八年进士,担的第一任官职便是兵部主事,在兵部任职十多年,差点还当上了侍郎。」孙世仪唏嘘不已,那可是大多数人一辈子可望不可即的高官。 始元是当今圣上祖父的年号,乌作善考上进士的时候,陆旋尚未出生,父亲陆籍还不知在何处当无名之辈呢。只可惜他的官运似乎到此为止,再也没能更进一步,反而被一贬再贬,最终发落到西南小县衙当教谕。 教谕大小也是个官,负责教诲生员,生员将来便是举人、进士,未来的朝廷官员,可他来的地方不对。那小县城除了朝廷驻军便是土着,剩下的就是山间野兽,知县都要随身携带木棒防身,哪来的生员供他教诲。 兵部负责武官考核任免,骆忠和一路当上总兵自然少不了与兵部官员打交道,知道乌作善如今境遇,因此孙世仪向骆忠和提起教将士识字之事,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位老先生,将他请了过来。 有了乌作善上课,教材当然必不可少。骆忠和拨了一笔费用,交给工匠刊印一批兵书、将军列传,分发至各营供将士传阅。不仅军官子弟要读书识字,寻常士兵也有平等的机会。 军中新制定了严格规定,识字者每晚饭后必须阅读兵法、将军列传,至少五页。不识字者,则派通文武生、书手在其中高声诵读,再为他们讲解数遍,令将士们理解其内容,最好是能铭记于心,融会贯通。 刊印的兵书数量有限,无法人手一本,何承慕与袁志家境不好,没能读成书,遇到这样难得的机会他们恨不得死死抓住,兵书到他们手便开始着手抄写,以便日后随时拿出来翻阅。 方大眼直说看书看得头疼,不想参与,却被陆旋盯着,压在桌前跟着抄书。他可是骆将军看好的人,陆旋怎么可能放过他。 鲁北平得空来找陆旋,就见他们四个伏案书写,墨迹遍布,偏偏四人面容异常严肃认真。他目瞪口呆地退出去,张望四周确认所在位置,怕是走错地方了。 鲁北平:「哥,你们是准备进京赶考吗?」 三人齐刷刷抬头看他,然后低头继续抄写,专心致志,生怕抄错一个字——抄完了他们还要给陆旋检查校对呢。 陆旋也一同抄写,不过目的不在于内容,仅是练字罢了。这些他从小就看过,大多能背下。 尤其是三个丑得各有特色的狗刨字面前,他放心大胆地练字,一点儿也没有心理负担。 「有事吗?」陆旋问道。 鲁北平进来坐下,语气忐忑:「哥,我爹说,让我去考武举。」 陆旋停笔,侧头看去:「这不是好事吗。」 「可我觉得……考武举太难了。」鲁北平忍不住嘆气。 他们得靠自己往上爬的,远不如子承父业的武官子弟。武官子弟承袭父亲职位,但不立军功还是难以继续上爬,靠着继承父辈得来的官职,在军营里压根不能服众,没人听从岂不成了虚职? 考武举则完全不同,武举与科举分量相当,武生通过武举入仕,是正儿八经获得了朝廷认可,经由兵部审核分配官职,起码也能是个七品。更别提武举人升迁,比靠着征战立军功容易太多。 「不试试怎么知道?」陆旋道。 鲁北平眼巴巴:「哥,你去考武举吗?」 陆旋看着他:「你要去就去,别总想着问别人,有点自己的主意。」 鲁北平:「……」 他委屈地哦了声,亲爹发话,他又怎么能不去呢,不过是想来问问,能不能找个作伴的。甭管陆旋去不去,鲁北平是必定得去的。要考武举那些兵书必须得看,还得像读书人钻研四书五经那样研究透彻。 第174页 被他们浓厚的学习氛围感染,鲁北平毅然决然决定回房去读书。 他们考不考举人不知道,但鲁北平是真的要进京赶考! 霜月过半,陆旋终于寄出了第一封信。没写多少内容,正如班贺所说,三言两语,一字半句。 铺开来一张纸,点点锥花陈列,余下皆是留白。 见过淳王之后,班贺又被召入宫中,这次皇帝没有再同他说别的,只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静静听他汇报,然后就着汇报的内容简单询问几句。随即下令,命军器局两个月内造一批火铳,班贺奉命督办。 两个月后至少要交出一千条火铳,班贺虽觉得这命令下得突然,倒也不算措手不及,勉强能应付。 同伍旭商量好流程安排下去,他也没能闲着,接下来一段时间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工匠还能轮班倒,他却时常一忙就停不下来,熬了几天夜,被实在看不下去的伍旭赶了回来。 伍旭怕他回去还不闲着,不放心地叮嘱:「忙的时候就专注于工事,离开官署就专心休息,劳逸结合,保重身体!」 班贺拗不过,答应离开官署,回到家中好好睡上一觉。只是心中压着事,没能睡太久。 醒来身体还未能完全恢復精力,班贺也不打算继续躺下去。起身挑了块合适的木料,随手捡起一把刻刀,坐到屋檐底下那把躺椅上,仔细端详一番,开始动刀往地下撒木花。 手中木料逐渐有了雏形,班贺余光瞥见一朵木花落在桌沿,微微颤动,但此时分明无风。 他停下刀,目不转睛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轻薄的木花一口气便能吹出几尺外,此刻它在轻微的震颤中缓缓向边缘移动,最终掉出桌沿外,落在地上。 班贺转头看向窗沿一角,摆放在那儿的一株无名野花正花枝乱颤。 下一刻,阿毛手里抄着斑衣郎从屋里蹿出来,吓得五官乱飞,嘴里慌乱地嚷着:「地震,地震了!师兄咱们快逃!」 第100章 发明家 与阿毛的惊慌失措截然相反,班贺坐在原处,淡定从容:「真要地震了,我这腿脚可跑不了,你还是自己先逃吧。」 师兄就是阿毛的主心骨,主心骨不慌,阿毛也慢慢冷静下来,抱着不知发生何事的斑衣郎站在宽敞的院子里,担忧地望着屋檐——他得离得远远的,万一一会儿屋子被震塌了起码他不会被砸到。 虽然不像是地震,但震动的确有些反常。班贺坐起身,放下手中木料,直直盯着大门,衣袖之下,刻刀被紧紧攥在手心里。 沉重的声音离大门越来越近,铿锵有力的步伐声像是有人穿了双千斤重的铁鞋,班贺还未来得及细听清楚,两扇单薄木门被一股大力从外面沖开,差点没整扇飞出去。 烟尘散去,一具人形钢甲站立门外,钢盔覆面,眼睛处只露两个黑洞,将整个人都罩在金属外壳里,看不出此人样貌。 那人形重甲一步一步向前走来,每一步都似重逾千斤,落地扬尘,阿毛总算瞭然,强烈震感正是由此引起。 那人已在三步外,班贺却只是看着他,纹丝不动,阿毛紧张地搂紧了怀里的小猫,被这人惊讶得嘴都合不拢。 「你……」前进中的重甲内传来人声,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重甲人忽然右腿一曲,猝不及防单膝跪地。 随着他半条腿落地,震感更强了几分。 重甲人:「……」 班贺:「……行此大礼,太客气了。」 「我不是!」重甲人无语凝噎,人还跪在地上呢,说什么也不合适。 他身体往前倾斜,摇晃震颤了几下,似乎是用着劲儿想站起来,但显然这身钢甲太重,他不得其法。门外两个侍从小跑着进来,看着这一幕不知所措,没敢靠近。 重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着甲人艰难地抬起手,推开面罩,露出一张二十来岁的年轻面孔。班贺认出这张脸来了,忍不住嘴角浮上一个微妙的弧度。 平江侯府的世子,娄仕云。 阿毛也认出他来了,师兄这几日不在,这人老鬼鬼祟祟在边上打转,他就知道这人图谋不轨! 在一番挣扎之下,身着重甲的娄仕云终于凭藉自己的努力,成功地……整个扑倒在地上。来了个可以放出去示众当标准的五体投地。 沉重的头盔禁锢了肩膀往上的部位,娄仕云看不见自己的随从在哪,只能僵直着脖子大吼:「还傻站着干什么,扶我起来!」 那两个吓傻的随从忙不迭上前,一左一右笨拙搀扶。三个人搅在一团,瞧着都费劲,班贺哪好意思干看着,站起身帮了一把手。 好不容易站起身,娄仕云不满地嚷嚷:「快快快!给我把这个该死的头盔摘下来!」 两个随从又手忙脚乱摘头盔,露出一头乱七八糟鸟窝似的头髮,娄仕云顾不得体面不体面,挣脱束缚最重要。 娄仕云瞟了班贺好几眼,确定他脸上没有嘲笑的表情,这才正眼看他:「这……我,我就来看你……吃、吃了没。」 「刚睡醒,没吃。」班贺忍着笑,面上是刻意摆出的苦大仇深,不然可绷不住。 娄仕云又尴尬又觉得丢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神四处飘:「那,那你吃去吧,我先走了。」 这会儿那两个随从智商终于归位,聪明了一把,上前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借着两人的力,娄仕云才勉强能转身往外走。 第175页 礼数还没到位,娄仕云努力扭头:「改日再来拜访。」 班贺上前两步,送到门口:「慢走,恕不远送。」 娄仕云没敢再回头去看班贺是什么样的眼神,倔强地在随从的搀扶下,抬脚去踩马镫。 他上马笨拙的模样令人发笑,在场却没有一个人敢放肆。好不容易上了马,那匹精壮的高头大马竟然不堪重负,双腿前屈倒了下去。 「噗——」班贺没忍住。 好可怜的马。 正要催促爱马起身的娄仕云登时像被踩了尾巴:「姓班的!你敢笑话本世子!」 他就知道,会被这傢伙嘲笑! 班贺面容严肃,一脸不知他在说什么:「我不幸感染了风寒,刚才那是没忍住的一声咳嗽。世子应当知道,咳嗽是掩饰不住的。」他抬手掩唇,假模假样,「咳。」 娄仕云咬牙切齿:「你等着,下回来我一定让你心悦诚服!」 班贺:「不用,我一直对世子很服,真的。」 明晃晃的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娄仕云脸涨红了,挣扎着要起身,身上的钢甲却一时无法脱下——毕竟穿上它都费了半个时辰。 他像只翻不了身的王八一般奋力挣扎,最终还是靠着两个随从才能起身。娄仕云今日的脸面已经挥霍殆尽,气愤转化为沮丧,唯有倔强支撑他挺直身板往回走——或许也有那身硬邦邦钢甲的功劳。 身后传来班贺清亮的嗓音:「世子,这件发明叫什么?」 娄仕云停下脚步,声音低落,但还是做出了回答,指了指随从手上的头盔:「这是我发明的骑兵甲。这个面罩可以上下推动,合上之后全身都能保护起来。」 阿毛不由自主摇摇头,这位世子的发明……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用。穿上这款骑兵甲,先把马给压得走不动路,不就不用上战场了。 娄仕云扒拉两下乱糟糟的头髮,不服输:「还没正式成功呢,我回去改进一下,下次一定能更好。」 班贺点点头,宽慰道:「世子一定可以的。」 娄仕云回头,看着他充满鼓励的双眼,确定他真的一点嘲讽的意思都没有,不免惭愧于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下次再来。」他带着两个随从,雄赳赳地来,灰熘熘地走。 阿毛手里的斑衣郎一直没放下,一人一猫彼此相依,抱得紧紧的,惊奇而又迷茫地围观了全程。 班贺转身进了门,抬手搭在门板上摇了摇,门轴松动的吱嘎声传了出来,他认命地进屋去拿工具箱。 确认周遭安全,阿毛把猫儿放回屋里去:「师兄,你和刚才那人很熟吗?」 「你忘了?他以前经常来找你爷爷的。」班贺拎着工具箱出来。 娄仕云出身侯府,却从小对木匠很有兴趣,得知工部尚书孔大师盛名,一根筋地想要拜师学艺,不过孔大师没有答应。 拜师不成功,但娄仕云对各类工艺是真心喜爱,时常自己捣鼓些新发明。 他曾造过一辆号称能水上行走的车。猪尿泡充满气,将开口缝死,置于水面能不沉。他利用猪尿泡的浮力,与翻车踩踏翻转排水的原理,在一块木板上安装座位与掌控方向的把手,座位之下有两个踏板,再用十余等大木板拼接成转轮装在车后,转轮大半没于水下,用于排水推动前进。 下水时,木板左右两侧各固定四个猪尿泡,便可在水面漂浮。他对外声称不用搭船,乘此车可单人过江,方便又快捷。 这场发明展示被宣扬得人尽皆知,娄仕云当真把这辆水上行走的车投放入京城外的安定河,他要亲身上阵试验这项伟大的发明。 刚开始踏板转动几步,这辆过江车伴随着尾部水花四溅真的走了起来,娄仕云欣喜若狂。可在十来丈宽的水面上行走不过三丈远,猪尿泡承受不住重量,忽然炸开来一个,左右浮力不均失了衡,这辆过江车毫不意外地在众人惊唿中侧翻过去,不会水的小世子还没来得及唿叫一声,一股脑沉了底。 深秋水凉,直接将娄仕云冻了个伤寒重症,被家丁捞上岸送回府躺在床上半个月。老侯爷亲自请了御医回来,治好了再一顿狠训,让他往后再也不敢独自靠近安定河。 班贺没想到过去这么几年,娄仕云依然不忘初心,坚持发明创造,嗯……勇气可嘉,值得鼓励。 阿毛原本的嘲笑也变成了钦佩,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距离陆旋离开京城两个多月,班贺收到了叙州传来的第一封信。 他被宫里召见,正准备出门,信差便将那封信送到了他面前。班贺注视信封,犹豫片刻,没忍住当场拆开来。 展开那张平整的信纸,光洁的纸面上只有简短五个字:上言加餐饭。 字迹如其人,一笔一划皆周正,落笔干脆果决,认真得显得有些一板一眼了。 阿毛踮起脚尖,看了都忍不住皱起一张脸数落:「旋哥怎么回事,脑子里成天想的就是吃,军营里每日吃三顿还不够?给咱们写信也不多写几个字,就这么几个字,居然是要加餐饭!」 班贺浅色的唇抿起,笑眼柔波微转,并不做解释,仔细将那张纸原样折起来,摺痕笔直,收入荷包中。 招唿一声阿毛守家,出门踏入艷阳里。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第101章 校场 淳王在圣节之后原本应与其他官员使臣一样,回到肃州,却不想皇帝突然下诏,赐他三个月的假,不必着急返回西北。 第176页 因着是赐假,即便是在京高官,也可不用参与朝会,赵靖珩带人离开肃州时便已经安排好代为处理政务的官员,寻常公事不必搅扰,以他的「好人缘」,更不用官场应酬,着实是在京中享清闲的好事。 可无缘无故的赐假,能安什么好心?真有底气,又怎么会赐了假至今不敢来见。太后召他入宫两回,都没见皇帝的影子。 要说赐假是真让他清闲,怕让他不痛快所以面都不露,赵靖珩是万万不信的。 心中并无半点感恩戴德,反而稳坐王府,赵靖珩气定神闲,就等着宫里胡作非为的小皇帝耐不住露马脚。 这一等,就等来京中流言遍地,甚嚣尘上。 宫中一举一动在旁人眼里都充满特殊含义,皆是传递着某种信息。这京中最不乏揣摩圣意之人,不寻常的赐假在这些人眼中便成了一种预兆——淳王权力与势力盘踞西北,留他在京中不放行,难不成是皇帝一反先帝对淳王纵容,难以容忍权势滔天的威胁在侧,决定下手了? 若是当真如此,那必定是风云变幻,天翻地覆的一场震盪。 暗中窥探的眼睛多怀顾望,或是不安,或是激动,遗憾的是,天翻地覆的场面并未来临。两个多月过去,转眼都已入秋,京城的天色一如既往日暖风恬。 接到宫中口谕,传淳王入宫面圣,赵靖珩只一声冷笑,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圣上有没有说,所为何事?」赵靖珩问。 「陛下请淳王殿下入宫,同时也请了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班大人,只说有要事相商。」前来传口谕的内侍徐春是张全忠的干儿子,人很机灵,跟着张全忠学得谨言慎行,不相干的话不多说,更不会胡乱猜测。 听到还传了班贺,赵靖珩慢悠悠起身,换了套衣裳,带了两个亲卫,坐上轿辇随徐春入了宫。 接近高大威严的宫门,市井喧闹声几乎消失,森严守卫与城门上高高架起的炮弩将这座城中之城隔绝开来。 轿辇中闭目养神的赵靖珩察觉前进方位不对,掀起锦帘向外看去,走的并不是平常的那几条路,看样子像是要去往西边校场。 徐春时刻注意着,见他掀起帘子,立刻抬手替他撑着,像是知道他的疑问,率先说道:「淳王殿下,圣上正在校场等着您呢。」 和这些传话的小喽啰计较毫无意义,赵靖珩抿着唇,鼻腔里沉沉出了一口气,传达不满,徐春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皇宫西侧校场自高祖皇帝修建以来,歷代皇帝皆用以检阅兵马、演练阵法,宫中皇子公主们少年时会在此处训练骑射。遇上盛典或是节日,皇亲贵族们亦能进宫在校场参与各类比赛。 赵靖珩在校场边缘下了轿,余下的路步行前往。 远远看见皇帝坐在帐下,看见对方的同时,对方也瞧见了他。皇帝对身边的太监招了招手,近身伺候的内侍便躬身侧耳去听。离得太远,赵靖珩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内侍点点头,动身向这方向走来,自行放慢了步伐。 内侍在几步之外便行了大礼:「淳王殿下。圣上有令,命殿下一人前往,两位侍卫在外等候。」 赵靖珩回头看了眼印俭与阿格津,道:「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内侍抬手指了个方向:「还请二位随我来。」 印俭阿格津见主子没发话,配合地跟随在他身后。待赵靖珩走到帐前,左右都被屏退十步之外,只剩年轻的皇帝与待命的张全忠。 他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这顶铜质鎏金的幄帐着实眼熟——幄帐结构简单,内不设立柱,顶盖为桁架结构,由百余铜构件採用各类形式固定,既便于装卸又不失牢固,行军打仗将领多是住在幄帐里,只是完全不能与每处零件都精雕细琢的皇帝御用品相比。 远离军营还能见到这玩意儿,赵靖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赵怀熠粲然一笑:「皇叔见到这顶帐子,有没有家的感觉?」 赵靖珩:「……陛下何故胡言乱语。」 赵怀熠一阵长吁短嘆:「皇叔将军营当家,朕只好把这儿布置得像军营一点儿。」 赵靖珩一指桌上自行转动的扇子:「营里可没有这种东西。」 这台工部研制出来的风扇底座木匣内装有精细严密的齿轮机括,竖杆上装有四页扇面,机括启动扇面旋转,风便从扇叶间流出。此时木匣前方放置一盘刚取出不久的冰,扇出的风也凉快了些。 「自然是想要让皇叔知道,京中比军营好。」赵怀熠笑着道。 赐了座,他侧头盯着坐在身旁的赵靖珩瞧,赵靖珩目视前方,眉梢不耐烦地一动,皇帝陛下就老实收回了视线。 较之圣节那会儿,鬍子又长了出来,方才说那几句话,似乎已经不怎么和他计较了。赵怀熠嘴角含笑,吩咐张全忠去取冰饮来。 赵靖珩目光看向四周:「徐春不是说还请了班贺,怎么只有陛下一人在此。」 「哦,他还没来?」赵怀熠装模作样瞥了眼张全忠,「虞衡司郎中为何还没到?」 张全忠脚步骤停,垂首弓腰恭敬回话:「应该在路上了。班郎中住处不近,许是路远耽搁,奴才这就叫人去接。」 赵怀熠转向赵靖珩,正准备当面转述,被赵靖珩挥手制止:「行了,少来这套。」 赵怀熠一笑,摆手让张全忠下去。 第177页 「给皇叔放了这么些日子的假,也不怎么见皇叔出府,成日闷在府中,多无趣。」赵怀熠说。 「天热,无事不出门,乐得安逸。」赵靖珩说,「我不是出了两回府吗?太后召见臣时,句句不离关切陛下,可谓昊天罔极。」 听到赵靖珩与别人谈论关切自己的话,赵怀熠是高兴的,可那个与他一同关心自己的人是太后,便又没那么高兴了。 果然,赵靖珩接着说道:「太后与臣说起,立后之事,让臣多劝劝陛下。」 「皇叔。」赵怀熠开口,语气有些生硬,「这不是皇叔该过问的事。」 赵靖珩垂下眼睑,语气未变:「臣逾矩。」 赵怀熠眉头皱了皱,声音放软了:「我不是那个意思,皇叔说什么都不算逾矩。可我的想法皇叔还不知道吗?我只是觉得委屈,连皇叔也不站在我这边。」 赵靖珩低声道:「事关国本,为社稷计,非寻常事,陛下不可任性。」 「皇后不是在陵寝里躺着?兰棠贤淑柔顺,恪守本分,我早已说过,能做皇后的女人只有她。」赵怀熠避开赵靖珩的视线,面色微冷。 提起那个名字,赵靖珩沉默下来。 翰林院学士孟玠之女,孟兰棠,亦是赵怀熠十六岁时迎娶的太子妃。出身书香官宦门第,才貌双全,性子柔和不失风骨,连太后都夸赞气度不俗。 或许是受先帝的影响,赵怀熠并不沉湎女色,迎娶太子妃后便确定将来的后宫之主非她莫属。 变故出在他登基前数月,太子妃忽然染上不知名的疾病,病症来得又勐又快,太医院尚未查出病因,短短十来日便急急病故,撒手人寰。 病得无端,死得蹊跷。 让从未动摇过的赵怀熠开始重新审视身边人,他当真是能掌控天下的天子吗?这些对他恭维臣服的人,是否又真的表里如一? 不尽然吧。 孟兰棠被追封为皇后,葬入皇陵。赵怀熠登基后再未提起立后之事,时不时被朝臣拿出来说道,不胜其烦。 「他们都盼着家族能出一位皇后。甚至,想让家族出第二位皇后。为此,不惜让你来说服我。」赵怀熠低下头,声音里带了些气性,「连我名义上最亲近的女人他们都要想方设法塞自己的人,我一个都不会让他们如愿。皇叔明知道,却一点都不体谅心疼我。」 赵靖珩注视他那从小便至尊至贵的侄儿,无声嘆息。 太后的意图他当然再清楚不过,华家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女儿,她有意抬一把自家人。皇帝虽孝顺,在这件事上咬死了不松口,每次都用一句徐徐图之搪塞,太后找上他实在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 赵靖珩用柔和到自己都别扭的语气安慰:「好了,是臣的错,以后不会再提。」 「我可记着了。」赵怀熠抬起头,「况且,俞贵妃代为管理后宫,不也照样周到。有没有皇后,无伤大体。」 俞贵妃是工部尚书俞燔之女,恬静大方,宽厚仁善,颇有美名。若非皇帝执拗,赵靖珩觉得立她为后并无不可,刚才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只好作罢。 张全忠适时端上三份冰酪,赵怀熠殷切推到赵靖珩面前,让他尝尝。 无视那道视线,赵靖珩心不在焉舀了一勺乳白的冰酪往嘴里送,目光时不时落在第三只碗上——班贺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鼻尖有点痒,班贺张了张嘴,那喷嚏到底没能打出来,抬手揉了揉,埋头继续往前走。 皇帝召见无非就是询问一件事,工事进度如何,越到期限将至越是召见频繁。有时遇上旬休日,宫里口谕传来,他也得认命立刻换上官服进宫。 身后内侍手中端着木匣,里边是今日他从军器局带来的几把鸟嘴铳,交由皇帝验视。 领路的内侍走了一条不常走的路,班贺满心满眼都想着一会儿如何应对皇帝,等回过神,一抬眼,已经到了校场外。 无遮无挡的烈日之下站着两个人,额上脸上晒出一层汗,正顺着脸颊往下淌。 班贺不由自主脚步缓了缓:「印俭,阿格津?」 险些晒迷煳的印俭循声看来,面露欣喜:「班大人,您怎么才来?」 「你们早到了?」班贺不自信地问,「那,殿下……也在?」 印俭希望他自信点:「殿下不进宫,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班贺看着四周,明明有廊亭:「你们怎么站在这儿晒太阳?」 阿格津终于第一次在班贺面前开口,用口音很重的官话控诉:「我不资道,那个人把我们领到泽丽,就邹了!」 但他已经找不到把他们领来的内侍了,两只手竖起食指一通乱指,漂亮的灰蓝色眸子充满困惑与委屈。 印俭安抚地把他双手按下来,表情是一种习以为常般的认命,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洒脱:「我就说不要带阿格津,主子不听,这下好了。被连累的我才最冤枉,我就该在主子不听的时候跑肚拉稀躲进茅厕里。」 虽然不明白印俭为什么会这么说,但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班贺对他们报以同情,打起十二分精神,走向校场内。 希望不会沦落到在太阳底下罚站,他怕热得很,这日头可毒啊。 第102章 国士相待 皇帝与淳王随便面见哪一个都觉得熬心费力,眼下两个都凑在一块了,饶是班贺心性再沉着稳重,也难免提心在口,颇有压力。 第178页 被内侍领至幄帐前,班贺俯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淳王殿下。」 皇帝不苟言笑,指着空出的椅子:「班郎中,坐吧。」 班贺刚落座,便听皇帝又开口道:「这儿有份冰酪,是赏给你的。」 桌上三只京瓷小碗,其中两只已经各自摆在两位主子面前,剩下那个就是给他的了。 「谢陛下恩赏。」班贺双手端过瓷碗,触之便察觉出异样。瓷碗外层温度微凉,却远不像是刚端出来的,往里看了眼,本该是固态的冰酪已经化成了半碗水。 赵怀熠笑容不改:「哦,郎中来得迟了些,这份冰酪可能有点儿不太冰了。」 那它应该叫酪,而不是冰酪,班贺默默想到。算了,有得喝就行。 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大热的天儿,早早端来冰酪不化才怪,皇帝又不痴傻,怎么可能想不到这点,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刁难。赵靖珩看不过眼,叫了声张全忠,准备让他换一碗呈上来,就见班贺仰头一饮而尽,搁下碗面不改色地说道:「陛下与淳王殿下久等,微臣已将军器局产出的鸟嘴铳带来,请陛下过目。」 被戏耍的不计较,赵靖珩便也不再说什么,横目睨了皇帝一眼,随即看向内侍呈上来的木匣。 内侍揭开盖子,放到桌前,退开到一边。 赵怀熠将木匣转向赵靖珩,道:「皇叔,看看吧。」 匣中盛放的鸟嘴铳与圣节呈给皇帝的大有区别,那把专程献给皇帝的贺礼外观经过精心装饰,各处部件雕刻有吉祥纹样,木制枪托髹涂几层生漆,呈黑中透红的庄重华美之色,鎏金部件金光熠熠。 而眼下几把鸟铳外形删繁就简,心思都花费在使结构牢固增加耐用度上,成批量制造的制式武器,重在实用,哪还顾得上精美不精美。 校场远处竖有平日练习骑射的靶子,距离幄帐二百步开外,赵靖珩站起身,从木匣中拿起一把鸟嘴铳,想要一试,班贺随之起身:「微臣替殿下装上弹药。」 赵靖珩没拒绝,将手中鸟铳递给他:「班郎中试过吗?」 「试过。军器局产出每一批武器都需要检验品质,臣与军器局大使伍旭会进行抽检,每十取一,于试验场试射。」班贺口中说着,手上已经麻利装好弹药,还替皇帝也装了一把。 赵靖珩端起火铳,瞄向准星:「班郎中觉得,准度如何?」 班贺:「熟手十中八、九,没有问题。」 经过数次试放检验,这款火铳管长口小,所用弹药轻,发射远而精准,远超预期。 赵靖珩:「射程威力呢?」 班贺:「三十步内,物不能成形,骨肉皆粉碎。五十步外,方能存有完形,尚能透甲。百步左右杀伤力减弱,射程最远能达二百步。」 赵靖珩点点头,端着装好弹药的火铳走出帐外,对准二百步外的靶杆。 扳机被扣动,熟苎麻燃起的火与通向枪管的硝相遇,一声轰响,铁铅弹子应声而出,人眼几乎无法捕捉弹道轨迹。 赵靖珩的手很稳,枪管只是轻微震动,一熘青烟顺着枪管冒出来,很快消散在风里,燃烧过后的火药味飘至鼻尖,浓郁了会有些呛人,被风稀释过的硝烟味倒不难闻。 他放下火铳,向靶子望去,赵怀熠抬手示意,便有侍卫跑步上前,查看过迅速折返禀报:「圣上,淳王殿下,铅子正中靶心。」 赵怀熠笑道:「皇叔弦无虚发,射中好手,火铳也使得如此好。」 赵靖珩掂量掂量手中这把新武器,枪管顺滑阻滞力微,与现下军中常备的火器差异显着,用起来竟然还有些不习惯。他回到座椅边,放下火铳:「陛下也试试。」 虽然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却能明显感觉得到他的满意。赵怀熠起身,顺手拿过皇叔刚用过的那把,轻车熟路装上弹药。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方才前去查看的侍卫又跑了一趟,额上冒出一层细汗:「陛下,靶上只有一个洞。」 赵怀熠但笑不语,回到座椅上,接过张全忠递来的丝帕,转手递给了赵靖珩。 赵靖珩注意力都在火铳上,边上递来什么都下意识接住,眼睛只看着班贺:「这是最近产出的?军器局可有遇到什么问题或是难处,大量制造能否保证品质如一?」 质与量,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歷时两月,幸不辱命,在军器局上下工匠共同协作之下如期完成陛下的任务。在此期间亦有其他武器产出,没有顾此失彼。」班贺谦虚地回道,「大小将军沉重,不可行军使用,只可用于守城,而且每每试放,屡见炸破伤人。鸟嘴铳便携,用药量小不至伤到持用者,且威力不容小觑,微臣认为,应当推行开。」 赵靖珩看向赵怀熠,这些事皇帝才能做决定,他只能适当劝谏,耐心等待皇帝接下来的反应。 享受着身边人专注的目光,年轻的君主终于缓缓开口:「若要大量投入军中,你军器局能保证每年多少产量?」 「微臣上任虞衡司以来,核实名册,京中军器局内工匠数量仅剩二千余人,较之前朝减少近半。」班贺并未直接回答,如实禀报了工匠现状。 赵怀熠眉梢微抬:「你的意思是,要增加京城内工匠人数?」 「微臣并无此意。」班贺摇摇头,「制造武器并非难事,只要原材足够,工匠们便会倾尽全力,夜以继日,问题从来不在此。制造出来的武器运往边塞路途遥远,民夫、官车、牛马、护卫等皆是大笔花销,路上所食粮草粟米亦不在少数。微臣以为,倒不如因地制宜,在各要塞、重镇近处择选合适的城镇,以资军器。」 第179页 班贺认真考量过,铜矿、铁矿等产出金属矿石的城镇为优先选,不一定要集中在京城制造。此话一出,赵靖珩兴奋起来,脑中立刻跃出数个合适的地方,地理位置适宜,更是免去长途运输之碍。 「好。」赵怀熠正襟危坐,面容严肃,「虞衡清吏司郎中班贺,这件事就按你的想法去做。朕以国士相待,望全始全终,切莫辜负朕与淳王对你的一片厚望。」 班贺恍然回神,跪行大礼:「君以国士遇臣,臣以国士报之。」 「起来吧。」赵怀熠看向赵靖珩,眼中闪烁着得意与狡黠。赵靖珩视线轻飘飘的一扫,不作理睬,嘴角却浮上一抹笑意。 离开校场时,班贺走在淳王之后,毫不意外地看见淳王殿下站在两个晒蔫巴了的亲卫前,面沉似水,眼中酝酿着狂风骤雨。 班贺忍不住往上看,晴好的天色难道要变天? 他可没带伞,快走快走。 军器局造出的第一批鸟铳,被送到了京城神机营中。 京城各营职能各异,神机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掌管使用火器,营内三千火铳手,八百炮手,一千骑兵,共四千八百员。组建至今歷数朝,一直以来为京营中地位最高的一支队伍。 当朝皇帝登基以来尚未视察,如今新型火铳充入营中,正好藉此机会,进行一番检阅。 班贺负责制造了这批武器,但归根结底只是个制造武器的,京营检阅他是没有资格参与的,若不是需要密切关注第一批火铳具体使用情况,他甚至都不会去关注。 这一关注就关注到了不得的事了,这次检阅神机营,皇帝要求营中官兵按列进行射击,结果中靶者十之四五。皇帝龙颜大怒,将提督骂得狗血喷头,当场拂袖而去。 当晚宫里便传令下来,皇帝要整顿京营,先从让他大动肝火的神机营开始。 京中各营侍卫士兵,久未整顿,年老者亦在伍中,良莠不齐,强弱不分,军心散漫,疏于操练。兵丁皆以国库供养之,百户农夫,未能瞻一甲士,兵在乎精而不在乎多,宜汰劣留良,择其优者用之。 当然,这件事与班贺关系也不大,但与魏凌的关系非常之大。 羽林卫是天子近卫,肃护宫禁,镇守殿前,整顿京营,又怎么可能不清理羽林卫?还没整顿到他头上,已经坐不住了。 众人口中养老的京营登时一阵鸡飞狗跳,哀嚎遍地,每日都能见到清退一批不合格者,足以见得皇帝是动了真格。 淘汰掉一批老弱,势必要补入新的精锐,神机营这样的队伍不属于在精不在多的范畴里,最好是又精又多。遴选精兵入营,又是一桩震天动地的大事,人员变动歷来繁杂。 京营里六畜不安,又岂止局限于京营,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人脉便成了网,各处皆有关系牵扯,这边闹起来别处怎会安宁。 淳王提前结束假期,带着几个随他一同来京的亲卫启程回了肃州。他宁愿去西北守着戈壁吃砂,也不愿待在京城看这齣闹剧,吵得头疼。 班贺亲自监督完成那一批鸟嘴铳,之后的制造便放心交给了伍旭,有他带领军器局的工匠班贺很放心。 选取制造火铳的地点也被提上日程,工部本就掌管水利、运输等事务,部里官员常年各地採办物资,对举国各地条件优劣皆有详细记录。 班贺召集相关官吏一同商议选址,各抒己见时常容易引发争论,这些官员又的确是干了实事的,争起来都说得有理。班贺插不上话,提高声量把他们的声音压下去,肃静后重新开始发言,然后故态復萌。 外边沸如汤滚,虞衡司里也没有清静到哪儿去,可想接下来又是不得清闲的一段时日。 难得身边无人的时候,班贺便将荷包里陆旋来信取出来看两眼,只有简短五个字,正着读倒着读都已烂熟于心。他有心想回信,却不知陆旋这句诗该如何回应,才能不落下乘。 仔细斟酌,再三思量,班贺终于动手研墨,提笔落字,笔笔含意。尺素之上黑白分明,班贺停笔收手,拈着两角轻轻吹干墨迹,满意地放下。 将将五个字,不多不少,正好相称。 他将这封信妥帖地折好,放入信封中,清亮的双眸盛满笑意,尚未寄出,便已期待着下一封回信。 第103章 救急 御门听政仪在奉天门举行,朝臣百官按序排列朝拜天子,商议政务,班贺区区五品郎中,不可避免地站在了队伍最后一段。 常理而言,这个位置非常适合走神,列位都在他之上,不会被注意到。但他似乎没这个运气,四周若有似无的视线挥之不去,他只能眼观鼻鼻观心,装得像只鹌鹑。 朝会结束,班贺刚要松一口气,转身跟随队伍出宫,就被皇帝身边的太监张全忠叫住,传皇帝口谕,请虞衡司郎中前去偏殿议事。 似乎更多的目光聚集,班贺默然无视,跟随在张全忠身后,直至进入偏殿,那些视线才被阻隔。 难怪淳王听见范震昱满朝得罪人那样高兴,连那些视线都令人压抑。 范震昱有恃无恐,像只斗鸡一般每天精力旺盛地上谏,竟一时让那些大臣手忙脚乱,顾头不顾腚。一个新调入京中的给事中,根底清白,反击都不知该从何处下嘴。 他就像一个沖入赌坊的新手,赌桌上的老手争斗时间久了,达成一种博弈均衡,而只顾眼前利益的新手哪儿懂得什么叫长线大鱼,不知不觉便拆了桥,杀得老手人仰马翻。 第180页 这样的莽撞危险,但又出奇适合他,谏官正是贵在敢言。 回想当初在玉成县,明明怕事的范震昱仗着康王的命令,连葛容钦都敢得罪——当然,也有他不知对方身份的缘故。现如今又仗着淳王这棵大树,更为放肆。 听起来颇为狗仗人势,但世事无绝对,用到正途上,这不是挺好。 离开禁庭的官员慢慢散开,然后自髮结队成群,打眼一瞧便能大致看出党派。 吏部官员跟随在吏部尚书身后,不知是谁先开口,说了句:「还以为当今圣上与先帝不同,没想到还是离不开那些工匠。」 侍郎李倓嘲讽一笑:「何为天子近臣?天子亲近谁,谁才是天子近臣。不是尊为吏部尚书的天官大人您,也不是翰林院那些大学士,更不是这满朝饱学鸿儒,而是那些不读经史,不知圣贤的工匠。」 杜津春皱起眉头:「休得胡言,你们怎敢妄言圣上?圣上想要任用谁,不容任何人置喙,谁再摇唇鼓舌,我定不轻饶。」 过于严厉的语气让场面一静,没了声响。杜津春皱起的眉头却未能松懈,亮起的天色照不进他沉沉的眼眸里。 紧锣密鼓商议出第一批名单,班贺将奏疏呈上御案,经过皇帝确认,正式下诏书,命甘州、宣城等八地军器局协助制造新式鸟嘴铳。 万事开头难,已有开端,余下的地点选定可以分批次完成,班贺也就没那么着急了,恢復了旬休,歇歇他那把饱经劳累的骨头。 班贺很长一段时间家都不着,索性将做饭的老妈子请到家中住,方便照顾阿毛,这是阿毛唯一觉得师兄心里还有他的时候。 老妈子姓闵,街坊邻居都叫她闵姑。她生得壮实,个头不高,五指短粗却干活利落,笑容爽利,从不见她与谁说三道四。 对斑衣郎尤其好,怕生的猫儿没两天便和她熟悉了,不管她干什么活都要趴在她背上,宽阔厚实的背看起来就很舒服。 班贺回到家里,闵姑一日三餐都准备得周到,明明都是些寻常的菜码,却被她换着花样做得有滋有味。院里角落还多了两个罈子,是她用来放腌菜的。 阿毛很感慨,打他记事起,还没受到过女人的照顾,家里有个会照顾人的,竟然是如此幸福。 班贺刚要说玉成县,可仔细想,孙良玉病恹恹的,阿桃又还小做不了什么,后来去了叙州,暂住几天的穆青枳成天和他斗气,的确没多少时间受到良好的照顾。 将所有话咽了下去,班贺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抚。 吃过中饭,三人一同收拾着碗筷,院门被敲响,班贺头也不抬地指挥:「阿毛,去开门。」 阿毛哦一声,飞快地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小道士,见到阿毛飞快问道:「班先生在吗?」 阿毛回头:「师兄,是顾道长的徒弟来了!」 顾拂收了两个徒弟,一对兄弟,易凡易俗,门外站着的是弟弟。班贺还未开口,易俗便伸长脖子嚷道:「班先生,救急,救急!」 「别急,喘口气再说,不差这么一时半刻的。」班贺倒了杯水,递给他。易俗接过水一饮而尽,气还是没倒过来,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水运仪象台、出、出了问题……师父说,他说,」易俗喘着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您要是再不去,可就不是修仪器,而是要再造一台仪器了!」 钦天监内有一台水运仪象台,这座利用水力驱动的巨大仪器可以准确地运算天体运动轨迹,记录下当时的准确时刻。可它昨儿夜里出了些故障,上方浑仪运转凝滞,此事不知怎么被娄仕云得知,先一步冲去了钦天监,信誓旦旦地保证,他能修好。 平江侯当年随淳王上过沙场,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不然也养不出这么个儿子,钦天监谁敢得罪这对父子俩?都面面相觑,不敢阻拦。 班贺听着可乐,可以想像得到那群相师术士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笑了两声,然后收起笑容转身动起来:「阿毛,拿上箱子,去钦天监,快快快!」 显然顾拂吩咐过,易俗驾着车来的。等他们赶到钦天监,娄仕云已经半截身子钻进水运仪象台里了。 其他人在边上急得像是烫脚,却没人敢上去拦。班贺将箱子的肩带往肩上提了提,上前轻拍露在外边的后腰:「世子。」 「别吵,我就快找到问题在哪儿了。」娄仕云不耐烦地动了动,慢半拍地意识到出声的是谁,「班贺!哎哟!」 他一时激动,身体往上蹿,一头磕在了木阁上,顾不上疼,从仪器里爬出来,瞪着半路杀出来的班贺。他好奇水运仪象台已久,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近处细看,班贺竟然又来了。 班贺笑容和煦,放下箱子:「世子若是想看,等下官将仪器修理好,再细看也不迟。」 「谁要看?我是来帮忙修理的,我刚才已经找到问题所在了,但是我不告诉你。」娄仕云扬起下巴。 「无妨,下官习惯自食其力。」班贺走到侧面,拉开南侧的门走了进去。 娄仕云暗自后悔,他就是想看,嘴硬什么!嘴硬完不影响身体诚实,娄仕云犹豫了一瞬,立刻跟了上去。 水运仪象台分为三个部分,顶部为模拟天体的浑仪,中间部分为浑象,下层部分便是动力机构。 班贺打开的那扇门内装置木阁,木阁之后便是让人眼花缭乱运转的齿轮,也是这座仪器的运转核心。 第181页 齿轮传动系统连接上层的浑仪、浑象,这座精密的仪器环环相扣,使下层的报时、计时机构达到与天体运行同步。 班贺顺着齿轮运转方向移动,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枚松动的齿轮,动手将它放回原位。随着齿槽再度紧密咬合,浑仪运转起来,问题迎刃而解,他退出仪器合上了门。 「这就好啦?」娄仕云不敢相信。 「唔,还没完全好。我只是解决了仪器运转的问题,浑仪是否精准还需要钦天监各位官员检验。」班贺笑笑,重新背上箱子,准备离开。 阿毛对着顾拂龇牙笑:「顾道长,来都来了,不如告诉我们明日是晴是雨呀?」 娄仕云抢着说:「看晴雨还用得着问钦天监?我们侯府在井里养蛤蟆,蛤蟆出来就说明明日有雨了。」 班贺忍不住看向他,这傻孩子,是不是缺心眼? 第104章 收徒 将钦天监诸位主官同蛤蟆作比,在场官员脸色皆变,娄仕云没半点察觉,颇有心得地自顾自道:「养王八也成,摸摸王八壳,潮了就是要有雨了。」 他煞有介事点头,自信地对自己的话给予肯定。接连被比作蛤蟆、王八,两鬓斑白的五官灵台郎吹鬍子瞪眼,直把官袍袖子往手肘上捋,被淡定的顾拂按住了。 阿毛余光瞥见,赶紧去拉班贺:「师兄,水运仪象台修好了咱们就走吧。」 和娄仕云站一块儿他都觉得挺丢人的,别到时候钦天监各位大人觉得外边人都是这样的蠢货,连累了他们两个。 整个场面氛围诡异,钦天监最高主官监正都不过是五品,余下一票七八品在侯府面前不够瞧,敢怒不敢言的官员们按捺住上手的冲动,试图用眼神对娄仕云进行谴责。 娄仕云东张西望,看着窗外院子:「每天看天象多累人,你们官署要是没井,我还有条不成熟的小建议,养一窝蚁最有用不过,我看你们这院子就很合适养蚁。蚁遇到下雨……」 他回头,终于察觉周围那一张张面孔咬牙切齿,目带凶光,吓了一跳,咕咚一声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明知那些人对自己毫无威胁——他可是侯府世子,他们还真敢动手不成?但被数道目光团团盯着,侯府世子也得心里发憷,娄仕云带着两个随从往班贺身边退了两步。 班贺忍着好笑,向顾拂告辞,顾拂打了个稽首:「还请班大人为世子带个路。」 「世子,跟随下官走吧?」班贺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一步出了门。紧跟着传来脚步声,跟上来的娄仕云看向别处,装作不是在跟着他,仅是顺路而已。 「世子那件骑兵甲改进得如何了?」班贺语气随意,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要不是提了那件骑兵甲,娄仕云都不确定他是否是在同自己说话。 娄仕云没好气:「姓班的,你少给本世子阴阳怪气,创造新作品本就要经过多番试验,不断改进,修正不足,是需要过程的!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比我多了个好师父而已,我要拜了孔大师,指定比你有出息。不管你说什么,本世子大度,不跟你计较。」 他炸了毛似的蹦出一堆话,扬起手里的扇子,在班贺背后张牙舞爪。两个萎靡不振的随侍被主子这番话振奋,忘了他屡战屡败的成绩,一扫方才的难为情,热血沖脑,坚定点头以示支持。 班贺后脑勺对着他们,说:「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娄仕云放下手,贴着大腿两侧,语气见了鬼的乖巧:「师父一会儿上侯府吃顿便饭吧。」 班贺回绝:「不去,家里已经备好饭菜了。」 娄仕云:「师父,我帮您背箱子。」 班贺语气果断:「不用。」 娄仕云乖乖跟在他身后:「哦。」快走两步,又道,「那,师父乘我的马车回去吧。」 班贺停下脚步,语气如常:「行。」 阿毛呆滞地坐上了侯府的马车,偏偏车里另外两人平静如常,他摸了摸屁股底下织锦坐垫,滑不熘的,兴许真是幻觉呢。 马车停在家门前,下了车,阿毛看着熟悉的门头,真回来了,和做梦一样。 娄仕云从马车里探头出来,说了句:「今日暂别,明日正式携礼登门拜师,师父好好休息。」 车轮声渐行渐远,阿毛回头看了眼,确定侯府的马车已经走远,瞬间解了禁锢般原地蹦起来:「师兄,你为什么要收他当徒弟?」 他几乎是要疯了,或者是师兄疯了,他和班贺两人总要疯一个,才能对刚才发生的事做出合理的解释。眼前人要不是班贺,他不仅要把那句疯了嚷出来,还要嚷到两条街的人都能听见。 听见外面声响,闵姑上前将门打开,班贺沖她一笑,跨门而入,轻飘飘道:「怎么?收他有什么不妥吗?」 「没见他在钦天监胡说八道那些话?收他当徒弟简直就是自找麻烦。况且看起来就一副不聪明的样子,这可是师兄你第一个徒弟,不得再三慎重,干嘛要选这么一个?」阿毛脸上一百个不乐意,倒像收徒弟的是他。不过以他同班贺的密切程度来看,班贺收了娄仕云当徒弟,基本上他俩往后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班贺抬手按在阿毛头顶:「要说口没遮拦,你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少在这儿以百步笑五十。」 阿毛睁大双眼:「凭什么我是百步他是五十,我不服!」 第182页 「你知道下雨了王八壳会潮的吗?」班贺问。 阿毛顿时语塞,班贺语重心长:「你看,他就知道。」 眼睁睁看着师兄回房间放箱子,像是打定了主意无视他的一切抗议,阿毛站在院里张口结舌,半晌才憋出一句:「那咱们也没养过王八呀!」 闵姑抱着斑衣郎,担忧地看着他们俩:「怎么了,你们要养王八?那玩意好养是好养,可养来做什么?」 她毫不知情地表达着善意关切,阿毛不好向她撒气,小大人似的重重嘆出一声:「养了好摸王八壳。」 闵姑:「……」 得了,她还是去做饭吧。 经过近三个月毫不懈怠的勤政,班贺难得闲散一些时日,总算能按时在申初散值,慢悠悠从官署衙门走回家去。 刚到巷子口,就看见远处停着三辆马车,他心中有所预感,走上前果然看见打头被拒之门外的娄仕云。 娄仕云抱着手臂,双脚与肩同宽,站得稳稳噹噹,一副不开门就死磕下去的架势。长随率先看见班贺,拉了拉他的袖子,拼命眼神示意。娄仕云不耐烦地晃晃身子摆脱那只打扰他的手,长随着急地双手并用,脖子扭得快抽筋,他才意识到什么,顺着长随视线看来,剎那间露出满脸欣喜。 两人相对而行,娄仕云似乎是站了好一会儿,没走两步两腿发软,好在长随紧跟着搀了一把,否则差点提前当街跪下,在班贺面前尚且保存了一丝体面。 将他拒之门外的除了阿毛没有第二人选,实在失礼,班贺走到娄仕云跟前:「世子等多久了,你不知道官署什么时候散值吗?」 娄仕云摇头,他一个世子,又不用去衙门里当差,哪儿会知道这个。身边朋友即便有人在官署当职,也是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一帮仗着爹的官场混子。 现下班贺已经回来,等了多久都值得,他亲亲热热地说:「师父,徒儿带着拜师礼来了,两车薄礼不成敬意,您看放哪儿好,咱们进去说话。」 班贺站在原地未动,慢条斯理道:「还没正式拜师,先别叫师父的好。」 不明白昨日说好的事怎么今日变了卦,娄仕云面上笑容消失,眼中冒出一点儿困惑与不知所措。 「拜我为师是有条件的。」班贺说,「我的徒弟必须能吃苦耐劳,勤恳务实,尊师重道,忠义仁孝。」 娄仕云又有了笑容:「说的这不就是我吗!」 「要当我的徒弟,就得从明日起去虞衡司下属军器局报导,不能迟到早退,除经过批准的病、事假外,不得旷工。若有违背,立刻逐出师门,能不能做到?」班贺面不改色地念出要求,与之相对的是娄仕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不懂得隐藏心中所想的世子表情几番变换,心路歷程都写在脸上,经过一番激烈挣扎,娄仕云沉重点头,咬牙道:「能。」 「那好。」班贺点头,「你随我进来。那两车东西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让我再看见。」 娄仕云慌忙指挥长随:「没听见啊,快把那两辆马车赶回府里去!」 门内阿毛老早就听见了外边的动静,班贺一敲门,逐渐扩大的门缝里便露出他那张拉长的脸。 班贺吩咐闵姑沏一盏茶来,自个儿往屋檐下一坐,等闵姑端着沏好的茶来,送到唯一的客人娄仕云手里,打了个响指,示意娄仕云把茶递给他。 娄仕云稀里煳涂照着做,以为他是渴了,先喝口茶润完嗓子再进行拜师仪式。却不想班贺喝了茶,放下茶盏就说送客。 「不是,不是,等一下!」娄仕云没明白髮生了什么,回溯方才从进门发生的一切——他跟着班贺进门,站在这儿,接了老妈子端来的一盏茶,然后递给班贺,紧接着就被送客了。 他不敢置信:「我是来拜师的!」 班贺反问:「不是已经成了?」 「什么时候?」娄仕云脑子还没转过来,「喝了茶就成了?」 「不然?」班贺抬手比划一下,「你还想来点见血的大场面?」 「那也不是……」娄仕云声音弱了下去。 班贺:「今日先回去吧。明日一早到军器局报导,找军器局大使伍旭,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在那儿你就不再是世子,而是我徒弟,他安排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诶。是,师父。」娄仕云心里不得劲儿,老觉得有什么不对,走得三步一回头。 说实话,阿毛也没看懂这是什么局面,师兄自己说的要收徒,可娄仕云进门到离开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他双手撑着下巴,坐在桌边苦思冥想,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师兄,我怎么觉得,你是给军器局招了个工匠啊?」 「别胡说,他可是尊贵的侯府世子。」班贺一本正经。 第105章 打铁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娄仕云大清早在丫鬟伺候下梳洗一番,带着两个长随出了侯府,直奔军器局而去。 两个长随是自小被卖入侯府中的,原本的名字已经淡忘,被派到世子身边后改了姓名,娄仕云亲自起的名字,一个叫娄规,一个叫娄矩。府里还有两个近身伺候的丫鬟,名叫尺儿和度儿。 娄规紧张得不行,不时往身后看,生怕有人追出来问他们去哪儿,忍不住劝阻道:「世子,咱们真要去军器局?什么时候回府呀?」 娄仕云摺扇轻轻敲打掌心:「师父昨日说了,不能迟到早退,自然是军器局什么时候歇息,咱们什么时候走。」 第183页 「可,班贺是虞衡司郎中,应该在虞衡司官署里,他收您为徒,干嘛让您去军器局?」娄矩面露担忧之色, 娄仕云敲击的动作骤然加重,怒道:「大胆!娄规给我掌他的嘴,本世子的师父名讳是你能叫的?」 娄规苦哈哈地抬手,不轻不重地给娄矩左脸来了那么一下,也就象徵性给人听个响。收回手,两张苦瓜脸都拉得老长。 娄仕云昂首,面上带着骄傲与憧憬:「你们懂什么,这一定是师父给我的考验。到那儿不许叫我世子,听到没有?」 娄规娄矩恨不得自己此刻就聋了。 马车停在军器局前,他这回来得正是时候,工匠们正陆陆续续往里进,娄仕云兴沖沖地往里走,却被人拦住了。 那人生得粗犷,留了把鬍子,双眼怒睁,乜斜着眼,仿佛看着仇人,一副随时要暴起行兇的模样。他似乎是军器局的工匠,方便行动的麻布衣衫窄袖贴身,显出一双肌肉膨胀的手臂,伸出来阻拦的手五指粗大有力,巴掌跟蒲扇似的。娄仕云仔细斟酌一番形式,摆出恭敬有礼的姿态,和善地打了声招唿。 「这位工匠,我师父让我来找军器局大使,伍……」娄仕云卡了壳,身后娄规立刻附到他耳边小声提醒,娄仕云连连点头,「哦对,伍旭。」 他问的就是正主,伍旭并不认识此人,也不知道他的哪位熟人收了这么个徒弟,心中满是疑惑,得问个清楚:「我便是伍旭,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乃是先帝亲封天匠的孔大师的关门弟子,官拜当朝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班贺!」娄仕云慷慨陈词,情绪高亢,那串头衔从他口中念出来自豪骄傲的模样,是能让班贺面红羞愧的程度。 伍旭一愣:「你师父是班贺,可有什么凭证?他让你来军器局的?」 凭证?娄仕云意识到问题有些不对:「师父没有同你说过?他只让我敬了杯茶,没有给任何信物啊!师父让我来找你,做什么随你安排……」 自从虞衡司定下第一批授权生产鸟嘴铳的京外地区,外地工匠良莠不齐,仅凭图纸不见得能完全领会,生产新式武器初期必然需要专人指导。于是京城军器局择优选出几名熟练老道的军匠,携带拓印的图纸前往各地,如此一来,本就人员不算充足的军器局一下少了十来位老师傅,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 虽然眼前这位公子哥模样的人拿不出证据,但既然他非要来也不是不行,稍后伍旭还要去虞衡司官署向班贺汇报,届时确认即可。他略思索,不将话说死了:「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你穿着这身衣服,如何能进工坊?这绸缎价值不菲,里边到处是利器、熔炉,损坏了我们赔不起。」 「不用你们赔,让我进去就行。你就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进吧,我都应承师父了,今日非进去不可。」说着,娄仕云摆出了架势,不让进他就硬闯。就算伍旭看起来孔武有力,为了拜师学艺他也不能退缩。 伍旭转身往里走,挥手赶了赶:「你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吧,穿得跟他俩差不多就行。」 这怎么能行!娄仕云焦急往里张望,周围的人越来越少,都进去得差不多了,心中暗道:我绝不能迟到! 他心急如焚,看向四周,试图寻找办法。一回头,看见身后跟着他一起着急的娄规娄矩,娄仕云双眼勐地一亮。 接触到他的目光,两个长随一僵,心中渐渐生出不祥的预感,咽了口唾沫。 娄仕云没开口,但目光瘆人,娄矩害怕得紧:「世子,人家不让进,要不咱们回……」 「就你了。」娄仕云一把揪住娄矩肩袖,仰头放大了声量,「伍大使,哪儿能换衣服?」 娄矩惊恐地沖娄规挥舞双手:救命! 半柱香后,穿着绸缎衣裳被拒之门外的娄矩蹲在军器局门口抹眼泪,他这是什么命啊。 伍旭给娄仕云安排了一个岗位,打铁。 烧红的铁块在极高的温度之下变软可以随意塑形,铁匠需要不断地用锤子敲打铁块,将其中的杂质捶打出来,不仅耗费体力,还需要长时间接近高温熔炉。 常言道,世间三大苦,拉縴打铁磨豆腐,打铁的苦绝非常人所能忍受。 娄仕云二话不说,跟着伍旭拿起锤子与铁钳,干起活来有模有样。 伍旭安排好工作,便不再理会,动身前往虞衡司。待他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娄仕云仍一锤接一锤地往下砸,火星四溅,娄矩顾不得礼数,伸手去抢他手里的锤子:「世子!您坐下,要做什么我帮您做成吗?」 娄仕云不松手,娄矩也不敢松,嘴里直说我帮您,我帮您! 「你们这是做什么?」巡查的军器局副使走到此处,眉头皱成一团,满是嫌弃,「这么多活要干,抢什么抢,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 娄仕云趁机撞开娄矩,眼神警告过后,转向副使时满眼真挚:「我跟他不熟,不熟。」 他继续埋头苦干,娄矩生怕被赶出去,只留世子一人在这儿更危险,连忙帮着去提水,副使这才作罢转身走开。 娄矩提着桶回来:「世子……」 「不许再叫我世子!」娄仕云呵斥,看了看四周,怕引起旁人注意。 「少爷,您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娄规哭丧着脸,「要是让侯爷知道,您到工坊里头和这些工匠一起做工,我俩却不阻止,他非得扒了我俩的皮不可!」 第184页 「再废话你俩都给我滚回侯府去,反正我要留在这儿。」娄仕云头也不抬,「我爹是凶了点,可也不是那样残暴的人,至多打你们几板子,不至于要命,放心好了。」 听了这话娄规更是伤心,可娄矩被关在军器局门外,无人同他相拥而泣。 跟了这位主子,门内门外,今日都是伤心人。 伍旭照例将近日军器局内各事项上报,谈完正事,才提起今日打着班贺名号前来的公子哥:「你真收了个徒弟?就是那个公子哥?」 「那可不是普通公子哥,」班贺轻笑着摇头,「他是平江侯独子,将来要继承爵位的世子。对了,你给他安排工作了吗?」 伍旭点点头,没说话。 班贺沉默片刻,问:「你让他做什么了?」 伍旭:「打铁。」 班贺:「……打多久了?」 伍旭:「从进军器局开始吧。」 两人一个望着头顶承尘,另一个低头看着案牍,翻动帐册,纸张的声音哗哗作响。 片刻,班贺抬头:「就当是给他的考验吧。这没什么,我师父以前也让我打过铁,锻过钢。」 伍旭点点头:「说的正是。」 兴许,回去那位世子就不在了呢?那些少爷哪儿吃得了这份苦头。 两人一阵唏嘘,班贺说:「要是他今日能坚持下来,那这份工作就不要换。旦明兄,帮我看着他点。」 伍旭郑重点头,既然班贺做了这个决定,一定有自己的考量,那他就奉陪到底了。 会说出收徒的话,并不是班贺一时戏言,他的确认真考虑过娄仕云是否合适。 娄仕云家世煊赫,是家中最受宠的独子,被保护着长大,少有接触险恶,长到这个年纪仍不失其赤子之心。他自小对各类机械机关极其感兴趣,身心投入,从不同其他贵族子弟一般染些坏毛病,尤其贵在有一份探索之心,并且具有执行力,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但班贺所说要能吃苦耐劳不是一句虚言,他手上的厚茧并非一朝一夕长成。旦明兄所为并非他特意安排,但细想却再合适不过,接下来就看,娄仕云能在军器局待多久了。 打定主意,班贺没有再去过问娄仕云,到了点便从官署离开,回家吃饭。 他走到巷口,却见闵姑站在巷尾,和一名男子相对而立。远远看不清两人表情,却能察觉二人间似乎有些不愉,闵姑别开脸,不愿与其对视。 那男子瞧着人高马大,班贺不放心地向着他们走去。靠近些便能听见声音了,虽然仍是听不清字句,但明显听得出两人语气言辞激烈,像是起了争执。 你来我往争吵了几句,班贺见那男人忽然动起手来,抓着闵姑手臂就往外拉。显然闵姑不情愿,直往后退,却力气不敌对方甩不开他。 班贺眉头一皱,四下看了看,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把枝条稀疏的笤帚,掂量掂量竹竿的分量,悄无声息靠近。 背对着他的男子毫无察觉,班贺停下脚步,高举手中的竹竿,准备一击制敌。他的行动被闵姑瞧见,当即脸色一变,一把将还在拉扯的男子往边上推,焦急喊出声:「别别别!快住手!」 第106章 寻访 闵姑上前几步,将班贺与那男子隔开,慌张把他握着竹竿的手往下拉。 男子回过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潜到身后的班贺,手里还握着根手腕粗细的竹竿,吓了一跳。他面上恼怒,却看清班贺身上的官服,不敢轻举妄动。 班贺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两人,闵姑对那人的维护让他逐渐有所领悟,将那把笤帚扔回墙角,笑笑:「方才我见他对你无礼,想顺手帮个忙,看来是我唐突了。瞧着二位关系,应当不是有仇?」 闵姑双手在身前揉搓,难为情道:「他是我儿子,张隆。」 「哪有做儿子的,当街强迫母亲,还动手拉扯的道理?」班贺严肃道。 张隆低着头不敢说话,见儿子还呆愣地站在原处,闵姑抬手狠狠在他手臂上打了一巴掌:「还不快走?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不需要你养!」 张隆欲言又止,有些话不好当着旁人的面说,却还是不肯离开,哀求道:「娘,你就跟我回去吧,街坊四邻都在说闲话呢。」 班贺开口:「我不知道你们母子间的事,但闵姑在我家中做饭、操持家务,我已付过工钱,若是你要接母亲回去,也得等她做过这一段时间再说。这样吧,你下个月十八再来。」 张隆看了母亲一眼,闵姑冷着一张脸,不假辞色,他只好勉为其难地点头,匆匆离开。 班贺安抚地对闵姑笑了笑,抬手示意她和自己一同回去。 看着他什么也不问就往回走的背影,闵姑心里愧疚。方才班贺为自己出头,就算他不问,自己不说点什么实在过意不去,闵姑嗫嚅着道:「我那不孝儿,是在刑部大狱里当差的。」 班贺应了声:「哦?」 闵姑说来自觉羞愧:「我以往从不知道,有一回,去给那不孝子送饭,见到有老妇领着小孩在监狱外头哭,我上前去安慰,才知道他干了什么混帐事……牢里关着的人若是有亲属妻儿探监,狱卒便会趁此机会要挟勒索,不行贿就别想牢里的家人好过。」 她说着,语气带了些气愤:「那不孝子和他们厮混在一起,不以为耻!他收的都是丧良心的钱财,那些钱给了我,我又怎么能花得安心?我情愿不要他养,去找些活做,我还没到老得不行干不动的时候。」 第185页 班贺心中诧异,闵姑从未谈起过家人,只知道她中年守寡,有个儿子,原以为她在外找活做是生活所迫,未曾想竟是因为这个原由。 班贺勉强想了个理由安慰:「他知道要接母亲回家,也算孝顺。」 闵姑强硬道:「这样的孝算什么孝?哪怕他没钱,也得做个好人。让他养,我亏心。」 说完,她跨进门槛里,钻进了厨房。 班贺站在原地,和院里逗斑衣郎玩的阿毛面面相觑,随即缓缓点头,钦佩之情溢于言表——这样一位奇女子给他们做饭,真是三生有幸。 虞衡司公务向来繁忙,班贺加紧处理完手头的事,抽空去了趟神机营。 毕竟军器局生产出来的第一批鸟嘴铳已经送去神机营好些日子了,整顿似乎还未完全结束,但营中兵丁已经开始隔三差五的射击训练,应该有了不少心得与使用效果反馈,班贺早几日前就决定亲自前去走访,紧赶慢赶才挤出空来。 他带了纸笔,认真记下京营兵所说的问题,还收回了三把炸了膛的鸟嘴铳。 他毫不避讳地承认这些问题存在,他与伍旭处于摸索阶段,军器局中的工匠也是第一次制造这种火铳,不可能完全不出差错。能被告知问题所在反而是一件幸事,解决了往后的问题就会越来越少。 这回来,他还有了一个意外收穫。 他听见神机营中有个人,名叫郑必武。同名同姓很常见,但当那个郑必武坐在班贺对面时,从他躲闪的眼神中班贺确定了,他就是陆旋口中跟去叙州混入军营那个郑五。 班贺状似不经意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郑必武喉头滚动:「没有没有,我都不认识你……呃,他们说你是虞衡司郎中,这个我是知道的。」 背后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即使知道陆旋一定会将那些事告诉班贺,但他绝对不能承认。郑必武极力克制双手挠头皮的冲动,快要疯了! 京营巡查碰到陆旋,他已经逃跑过一回了,被二叔推举来了神机营,没几天又碰上了班贺,哪儿有这么巧的事,说不是老天爷在玩他都不信! 他心中一片悲凉,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郑必武逃避隐藏? 对面心神不宁、如坐针毡的模样瞧着可怜,班贺放过他,恢復公事公办的语气:「你觉得这把火铳使用如何?」 「啊,好。」郑必武说。 班贺:「没有问题吗?」 郑必武眼神飘忽:「没有吧。」 班贺:「……你走吧,下一个。」 郑必武蹭的一下从凳子上蹦起来,如离弦的箭般沖了出去。班贺无奈摇头,傻的。 将记录带回官署,班贺找来了伍旭,一同商议改进事宜。伍旭仔细翻看册子上每一条反馈,然后拿起炸膛的鸟嘴铳,认真细緻地查看每一处细节。 他放下火铳,转向班贺:「恭卿,我现在即刻回军器局,将所有流程逐一排查。」 「嗯,这个就交给你了。」班贺点头,「旦明,除了制作火铳的流程,其他步骤也需要留意。我有一个猜想,有没有可能,炸膛不只是火铳的问题?」 伍旭沉吟片刻,站起身:「恭卿,我回军器局了,有发现立刻就来告知你。」 三日后,伍旭带着班贺来到军器局,他们二人固然是制造武器有所造诣,但其他方面却并不精通。所谓术业有专攻,不懂的方面,即便是虞衡司郎中也得请教底下的工匠。 他们所要请教的工匠,便是之前伍旭引荐的莫守。 班贺提出那个猜想,伍旭与莫守研讨过,的确很有可能。 鸟嘴铳的铳管制造方式为铸造,质量较为稳定,经过严格检查,能够确保内壁光滑均匀,莫守的注意力便落在了铅铁弹子与火药上。 现行使用的火炮、火铳规格型号繁复多样,炮弹、铅铁弹子规格材质各异,主要使用的三种材质为铅、铁、石。 经验丰富的军匠能按照铳炮制造弹药,合口之弹不可太大,亦不可太小,太大则堵在膛内,点火炸膛伤人,整个铳炮都废了。小则无法填满铳管,铳膛缝宽火气旁泄,发弹无力且不准。 而用药量也是一门高深学问,不同材质的炮弹轻重不同,使用的火药量自然也不同。用药过多浪费了火药,还有炸膛之虞,用药过少则力不至,无法击中远处,中亦不能造成太大伤害,威力大大减弱。 莫守这条腿就是在试火药时被炸伤的,即便如此危险,他也从未放弃过对火药的研制,受过的每一次伤都成了他的经验。 「依我看,这些炸膛的火铳,极有可能是火药用量过多造成。」莫守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炸膛伤人应极力避免,班贺当即下令:「那我们想个办法,制定一个标准,这件事就交给莫先生您了。」 莫守双手摆了摆:「班郎中太抬举,折煞了。」 班贺:「莫先生如此精通制火药,能得到先生协助是班某荣幸,应当对莫先生尊重。」 交代过任务,班贺想起有些日子没来军器局了,四处走动看看,果然在一群铁匠中发现了娄仕云的身影。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一群工匠中格格不入,但他自己像是没有察觉,一门心思对付眼前这块烧红的铁。身旁两个长随虽然手里干着活,注意力却时刻在他身上。 长随率先发现了班贺,娄仕云很快看来,面色一喜。班贺笑笑,招手让他跟上来。两个长随比娄仕云还要高兴,欢天喜地扔下手里的工具就要收拾,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第186页 两人进入一间清静干净的内室,娄仕云兴奋地告知班贺他这几日按时到场,从不比别人早走,完全遵守了班贺的要求。 「仕,云。」班贺念出他的名字,「令堂令尊对你期望很高啊,仕途坦荡,平步青云。我若是说,世子还得继续待在这儿,世子能甘愿在此等待?」 娄仕云有些失望,他以为班贺是来带他走的:「那我还要待多久?」 「没有确定期限。」班贺说,「是我嘱咐他们让你来打铁的,世子有气找我一人就行,不要牵连其他人。」 娄仕云眉宇间显出些许怒意,却也不傻:「你就是不信我能吃得了苦!」 班贺坦然承认:「对。」 娄仕云气得直喘气,像只愤怒的牛犊:「我偏要让你知道我有多能吃苦!」 他沖了出去,或许是又回到了那个火炉前。班贺不在乎,径直离开军器局,回他的虞衡司官署。 收到班贺的回信多时,但陆旋迟迟没有再动笔写下第二封信,他时时念着那张纸上的五个字——平等交易似的,一个字只能换来一个字。 「明镜暗不治。」 这句诗的意思他明白,明镜没有擦拭而黯淡,但班贺显然不会只是字面意思,应当与「上言加餐饭」一样,出自某首诗,真正的含义在后文里。 让一个习武之人读几首诗词尚能商量,但要他专门去念诗背诗未免太强人所难,有这个时间他还不如多去背几本兵书。不能领会回信的意思,陆旋几乎夜不能寐,心中千万只手抓挠,京城里的牵肠挂肚此刻变成了抓心挠肝。 扫视周围一圈,陆旋仿佛处于一个文化深坑里,细看,他似乎比其他人站得还稍微高了那么一点,那一帮都是识字都费劲的粗人。唯一可以询问的人选,那就只有被请来教书的乌作善乌先生了。 趁着众人散去,乌先生独自走到营门前,陆旋叫住了他:「乌先生,我收到了一封信,想请你帮我看看。」 「陆旋啊,你不是识字吗?」乌作善这样说着,伸手接过了精心保存的信纸。看着纸上那五个字,他忽然笑起来,看向陆旋的眼神带着点揶揄:「是有情人所写的吧?」 陆旋低咳一声:「乌先生,还请告知这诗句的后文。」 乌作善将信纸叠好交还给他,一面往外走,一面将后面的诗句念了出来,字字清晰。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第107章 军马 比独自想念更折磨人的是两厢情愿却隔山水,一纸素笺只承载寥寥数笔墨痕,余下留白与纸外无边的,尽是相思。 那封迟迟未能下笔的回信,一耽搁就延宕到了季秋之月,陆旋那番不知该如何凝练成字句的情意藏在心底,空了就去军马场餵马刷毛,找点事做以分散心神。 西南当地歷来产良驹,年年朝廷都会大量购入,是朝廷军马重要来源之一。 因西南山地丘泽地形独特,使得本地马匹身形不及其他地域马种高大,但胜在身姿灵活,矮小的身体适宜在山间林间疾奔,并且筋骨强健耐力长,不畏山路险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往来西南与中原的商人普遍用它进行长途运输。但有一个马种在西南一众矮马中鹤立鸡群,产自地势较高地区的乌蛮马。 乌蛮马高大体壮,同时兼具惊人耐力与负重能力,甚至优于大部分北方马种。一匹上好的乌蛮马能换到与之体重相当的盐或茶,一度成为土司进献朝廷的贡品。 叙州营房边上就是官府军马场,有马倌专司养马、驯马,自行繁育延续良种。 军马至少两岁之后方能上战场,一旦被选入军中,它的余生将在军营度过。如果能幸运在战场上活下来,它将与士兵一同征战十年到十五年不等。十六岁以后便算是老马了,军马充足时可以免于上战场,但直至死亡那一刻它都是军马,和营中士兵并无二致。 骆将军对两个晚辈毫不吝啬,自己独女已出嫁,几乎将陆旋和鲁北平当做亲生儿子看待,关照之处面面俱到,前些日子给他们两人各赠了一匹乌蛮马。 鲁北平那匹马毛色枣红,名为赤旌。陆旋那匹通身皮毛乌黑髮亮,没有一根杂毛,唯有四蹄雪白,名为踏白,今年五岁,正是精神体力最为充沛的壮年时期,在精挑细选的军马群中俨然是最魁梧威风的一匹。陆旋每回来给它刷毛,它都要缠着陆旋出去跑上一圈才痛快。 此外,那匹被陆旋从莫哥山扛回来的小马驹也养在军马场。骆忠和说,谁捡回来的谁负责,让陆旋自己想办法处置,陆旋看着杀了吃都没几斤肉的马驹头疼,索性扔进了军马场的马驹栏里,任它与其他小马一起驯养。 军马场母马生下的小马驹会被单独圈养,每日按时放它们与母马相聚吃奶,吃完奶仍是要各自回栏。谁知道那没爹没娘的小马驹带着娘胎里来的一身坏脾气,在马驹栏里横冲直撞、挑衅斗殴,没几天就被把其他马驹咬得遍体鳞伤,剩不了几个没遭殃的。 这可给负责养马的陶大叔心疼坏了,养了三十多年的马,这儿的马驹连爹娘都是他亲手养大的,是最好的种,哪儿能让外边来的野马撒野? 陶大叔把它拎了出来,单独栓到了一边,那傢伙挣扎个不停,摇得栓绳的铁环叮噹作响,还踢人咬人呢! 等陆旋来看踏白,陶大叔专程向他告状,要好好教训教训那小东西。 第187页 陆旋能有什么办法?听不懂人话的牲畜没法言语教化,他不信陶大叔没试过抽它几鞭,打都不行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真和它面对面坐着讲经说道? 看着眼前安静的小马驹,陆旋有些想像不到它逞凶作恶的样子。陶大叔大声揭发:「你养过它一段时日,它认得你,在你面前装乖呢!实则是个作恶闹事的坏东西,害群之马!」 思索再三,陆旋认真给出建议:要么把它放回山野,要么直接给它扔成马群里。不指望它能学好,至少成马不会任由它欺负。 陶大叔面色严肃判断他是否说真的,陆旋神色认真,绝无戏言。 于是小马驹当日便被扔到了成马堆里。 面对身高马大的前辈们,它总算是老实下来了——或许是审时度势知道势单力薄,不敢造次。 在那之后,陆旋每次来都会给踏白刷毛,小马驹便自发跟在踏白身边,温顺得判若两马。 浑身漆黑的马驹几乎能完全融合在夜色里,在认不清马脸单靠毛色区分马匹的人眼中,它同边上的踏白亲父子似的。 九月初,陆旋从孙世仪那儿得到一个消息,约摸过不了多久,叙州军营又得派兵了。 这不是好事。 陆旋手上刷马毛的动作不停,偶尔来军马场转悠一圈的孙世仪抓了点草料餵马,随口和他扯两句闲白。 「我就那么一说,你姑且听之。」孙世仪说,「哪年没几个反贼叛军的,不算稀罕。」 陆旋问:「又是哪个部族造反?」 孙世仪扭头:「诶,这回你猜错了。造反的不是夷人,是汉人。」 陆旋手上动作一停,看向孙世仪。 孙世仪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小道消息,听说,原本只是荆溪县一帮农人聚众起事,宣称大道不公,富人不仁,官逼民反,领头的叫程大全,口号愿为举旗人,为天下人平不公。县衙听闻此事时未曾多想,派了百来个官兵镇压,没想到那群农人聚众千余人,官兵不敌当即撤退。他们不仅抵御了衙门派来的官兵,还仗着人多势众,乘胜追击,一举攻入县城,杀了县令。」 越听越不对劲,陆旋皱起眉:「这是哪门子小道消息?都这么详细了。」 「没有朝廷正式通报的事,自然只能算小道消息。」孙世仪笑得意味深长,「还没完呢。反贼六月杀了县令,州府派了官兵围剿,反贼放弃北上,转而从濠州一路往西南进发,一路抢掠,七月到达柬川,途中不少人响应号召加入反军,聚集近万人。现在,恐怕远不止了。」 愈发骇人听闻,四月发生的事,还死了朝廷命官,怎么会一直瞒而不报,如何能瞒得下去?陆旋颇有些难以置信,但又隐隐觉得,不是不可能。 孙世仪能知道,荆溪县到柬川这一路的官员百姓能知道,难民所至之处都能知道,唯独那座皇城里的人不一定知道。 官员是朝廷的耳目,若是耳目自己捂住眼睛堵上耳朵,朝中又如何能得知?就算耳目传递捏造的假消息,瞒报谎报,朝廷也只能任由欺瞒。 瞧着踏白身边跟着匹小马驹,孙世仪上手摸它的头,它便一动不动乖顺地任由抚摸,假象迷惑了孙世仪,全然不知手下是一匹恶马。 「柬川那地界,若是要增援,少不了从叙州调兵。」孙世仪偏头与陆旋说着话,两人思绪深沉,马驹伺机张嘴,吭哧就是一口。 右手骤然一痛,孙世仪失控地大叫出声,赶忙抽回手查看伤势,两道牙印在肉上压出数个小坑,好在没流血。 「小畜生!」孙世仪甩着手,另一只手去摸腰上的马鞭,「敲了你满嘴牙看你还咬不咬人!」 躲闪不及挨了一鞭的小马驹嘶鸣一声转身往马群里跑,混入高大的同族中隐匿身形。 眼看抓不着,孙世仪不再同它计较,低头看着手上的牙印不免好笑,亮给陆旋看:「瞧你带回来个什么东西。」 亲眼见到它咬人,陆旋不得不信陶大叔的控诉,反正他也没想要那小马驹,想也不想:「那扔出去吧。」 「这怎么行,」孙世仪朝马群里努嘴,「骆总兵说那是野马王的种,留在军马场里,优化马种。起名字了吗?没起给它起一个,记录在册,以后就是咱们的军马了。」 姓名是无形的烙印,没有名字的小马驹似乎同这军马场并无太大联繫,或许哪一天跑了也没个追回的念想。起一个名字,似乎在它与此处之间增了一线渊源,建立起联繫。 孙世仪提起之前陆旋并未想过这件事,他没有与这马驹继续瓜葛的打算,现在忽然让他取名,骤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往后或许甩不掉这包袱了。 陆旋想了想:「乌夜骓。」 孙世仪细琢磨,嘶一声:「你还真会偷懒,是不是压根懒得想?三个字全在说它黑。」 「那孙校尉帮它起一个。」陆旋没有异议。 「乌夜骓就乌夜骓吧,名字而已。一会儿找老陶给它登记上,我先走了。」孙世仪抬手摆了摆,拍拍身上马毛,离开了军马场。 陆旋继续将踏白身上最后一块毛刷完,小马驹又「嘚嘚」地跑了回来,绕着踏白打转,摇头晃脑甩着鬃毛和尾巴,陆旋竟然从那张马脸上看出了得意洋洋。 这哪是野马王的种,这是野马精。 第108章 请赏 九月中旬,一封来自柬川县令的奏疏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第188页 皇帝看完那封奏疏最后一个字便勃然大怒,第二日早朝时将奏疏摔在文武百官面前,当庭震怒叱骂,吏部、兵部无一倖免,朝堂之上官员皆是色变。 自回京面圣以来,班贺还未见过皇帝大发雷霆的模样,即便没能看见奏疏上写了什么,也能料想其中内容绝非小事。 从训斥言语中班贺得知,荆溪县农人于四月起事谋反,两个月后才有濠州官员上报朝廷,但他们所上报内容的与实情完全相反,报功的奏疏上写着,濠州官兵追剿贼匪,迭次进攻屡屡得胜,当地叛乱已镇压平息。 那时匪贼大军转往柬川,濠州的确没了叛军,当地官员沆瀣一气,一概装聋作哑,朝廷未能得到真实信息,因此没有重视此事。直到柬川官员再次上奏求援,朝廷才知晓匪贼不仅没能被剿灭,反而聚众数万,声势浩大,与朝廷官兵抗衡良久,占据一城,还杀了当地一名巡检。 皇帝下诏严查此事,凡涉事官员一律严惩不贷。 派遣查案的钦差很快查明回京上报,当地官员可不只是瞒报、谎报这么简单。 荆溪县起事早有预兆,连着两年遇上干旱,农人歉收,又有重税压身,不止一次闹到县衙。但彼时近圣节,朝中正筹备盛典,地方官员本就是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的祸根,哪里敢上报? 且不提圣节当前上报谋反大案是否合时宜,若是上报了,朝廷必然会派专员前来监察办理,他们这些地方官岂能脱身? 荆溪县令素有恶名,恣意蛮横,贪得无厌,唯恐朝廷知晓,拼了命的瞒着捂着,试图派兵镇压。但民怨已深,一点星火便轰然引炸,他被聚众成军的农人沖入家中,一刀了结了性命,县令府上从民间搜刮来的家产被领头的程大全尽数分发给拥护者。 分到钱财的农人越发积极,更多附近乡镇的人前来参与起事。 谋反之事惊动了知州知府,但这群烂到根子里的官员从上至下,竟然想法如出一辙,先将这场暴动隐瞒下来,自以为能镇压反贼,到时再向上邀功。 谁知事态严重远超出他们预料,反军和官兵对抗激烈,甚至隐隐有壮大的趋势,这样一来,为了逃避担责,官员更是不能上报朝廷。 拖,瞒。等任期一过,官员前往别处任职,此间种种皆与他再无瓜葛,发生什么事都找不到他头上。 管辖之下死了个七品县令,又死了个兼管三县的九品巡检,兹南巡抚竟然连着四个月称病告假,置之不理。 事情脉络逐渐明晰,皇帝听着汇报,怒极反笑,冷冷道:「兹南巡抚称病四月有余,不见好转,朕看他的身体的确糟糕,无法继续担任巡抚重任,继续勉强为官于身体无益。朕体恤他大渐弥留,即刻罢免一切职务,回老家休养去吧!」 在场官员谁不知道称病就是为了避事,皇帝口中成了将死之人,这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了。众臣心有戚戚,无人敢进前说情。 这场新帝登基四年多以来第一谋反大案,皇帝初次显出雷霆手段,下诏将兹南巡抚革职查办,抓捕官吏百余人,判处斩立决二十五人。另派户部侍郎詹景时出任兹南巡抚,前往柬川平叛。 前朝政务烦心,皇帝的心情摆在脸上,批阅奏章格外冷酷严苛,连着数日朝堂众臣大气都不敢出。 有一段时间没有被单独召见,班贺也识趣地不去露这个脸,他只指望平平稳稳做好手头事。说他怕事也好,避风头也罢,出头鸟谁爱当谁当去。 可人不找事事找人,再次接到宫中召见的口谕,班贺犹豫再三,打听皇帝情绪的话还是没能出口,跟随内侍进了宫。 殿外等候的空当,班贺见到了久违的熟悉身影,那位跟着他在外游荡的太医院同知吕仲良。 自回京后,他们便再未见过,私下更是没有任何交集。并非刻意避开班贺,而是因为吕仲良太医的身份,素来特立独行,从来避免与任何人私交过密,惹人非议。 皇帝身体安康与否,在宫禁中是秘不可宣的机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问询。皇亲大臣的过问往往带着别样的意味,谁知道他们询问皇帝身体如何出于何种目的,是想藉机做什么吗?难免令人怀疑,是否有不臣之心。 身为全权负责皇帝身体的太医,吕仲良能获得两朝皇帝的信任,正是他为人谨慎守口如瓶,没人能撬开他那张嘴。他连妻儿都留在老家,独自在京为官,最为亲近的家人都要避嫌。 吕仲良退到殿门外,看了阶下等待的班贺一眼,径直离去,好似两人没有半分交情。他身着官服,面容言笑不苟,披回了那张持重的皮,班贺垂眸颔首,以恭敬疏离回应。 这会儿召见太医,难不成皇帝被气坏了身子?那一会儿岂不是得独自面对暴怒的皇帝……都站在门前了想这些有什么用,还能临阵脱逃不成?班贺挥去杂念,敛心凝神,跟随内侍踏入殿内。 见到坐在御案前的皇帝,与方才想像不同,他看起来并无愠色,同人说话语气平和,精神充沛不见病容。班贺更疑惑吕仲良出现在这儿的缘由,显然,那不是他能知道的。 班贺刚站定,赵怀熠便道:「免礼了。」 「……」班贺眨眨眼,拜见流程骤然被打断让他一时想不起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好在赵怀熠没打算让他纠结这个问题,直截了当抛出了要说的话:「工部尚书给朕上了一封奏疏,是为你请赏的。」 第189页 班贺心中诧异:「臣并不知晓此事。」 他不过是履行与淳王之约,做的都是分内事,未想过讨封赏。 不管之前知不知道,现在一定是知道了。那一堆糟心事摆着,衬得眼前班贺格外顺眼,赵怀熠沉吟片刻,道:「朕升你为工部侍郎,你觉得如何?」 户部侍郎詹景时出任巡抚,户部有了个官缺,恰逢工部侍郎三年任满,经由吏部考核,接任户部侍郎。 虽同为六部侍郎,看起来品级未变,但职权已然不可同日而语,六部中户部仅次吏部,同品不同秩,所以实则是升迁了。 有官缺的成了工部,这时候俞燔上疏奏明班贺造火铳有功,为其请赏,想必也是为其争取这个机会,今日皇帝召见他正是为了此事。 脑中迅速想通其中关键,班贺几乎没有多考虑,缓慢但坚定地回道:「臣以为,不可。」 赵怀熠眉梢微挑,他的回应似乎在意料之中,口中却说道:「理由,朕倒要听听,你凭什么抗旨不遵。」 「陛下恩典深重,微臣如何敢违抗,抗旨不遵的罪名实在担不起。可,陛下这不是还在询问臣么?」班贺抬眸觑着皇帝脸色,「只是这个侍郎,微臣实在愧不敢受。臣担任虞衡清吏司郎中前,并无一官半职,已是承蒙圣上恩典,为此惹出诸多非议,短短数月晋升为侍郎,虽是陛下恩泽,亦有些不妥,臣自知功不至此,于心何安。」 「功不至此,班郎中谦虚了。」赵怀熠面上露出些许笑模样,「但你的确铸铳有功,有功就该论功行赏,朕从不吝啬赏赐有功之臣。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班贺踌躇片刻,终于再次开口:「陛下,臣的确有所求,但臣不要加官进爵,也不用金银赏赐。」 「哼。」赵怀熠意味不明地从鼻腔里蹦出一声,不辨喜怒,「朕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寻常赏赐看不上眼,所求的必定不寻常。」 班贺撩开衣摆跪下:「请陛下恕微臣失礼。」 赵怀熠居高临下注视:「说吧,你想要什么。」 班贺俯身低首:「微臣想要一个赦免。一个,无罪赦免。」 皇帝迟迟未出声,班贺便继续说下去:「臣为陛下纯臣,受陛下抬爱,一心为陛下、为国事着想。可微臣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岂能事事周到,尽如人意?官场的事臣不懂,也无多余心力去理会,但臣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众必非之,臣只望陛下能给臣一个能继续报效朝廷的机会,免去后顾之忧。」 赵怀熠不置可否,却道:「你也敢自称纯臣?」 班贺答道:「日月可鑑,微臣绝无半点异心。淳王殿下不正是赏识微臣这一点,才向陛下引荐微臣?」 听他提起淳王,皇帝的表情才微微有了些变化:「班贺,你可真是伶牙俐齿啊。」 班贺面不改色:「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陛下与殿下对微臣的评价,竟然出奇一致。」 赵怀熠看他的眼神仿佛今日才认识他一般,半晌,哑然失笑,忍不住轻摇头。 第109章 行军 如此大胆的请求班贺也自知为难,开国以来给予无罪赦免的先例五根手指数得过来,无一不是护国救驾的大功臣。而此时的他不过献上一把鸟嘴铳,就敢提出这样的请求,听来更像是试探的玩笑,允则再好不过,不允也就此作罢,但不可否认,他心中怀着隐隐的期待。 迟迟等不到回应,久到班贺连那点隐隐的期待也消失殆尽,正安慰自己下回再来试试,操纵他此刻心神的皇帝终于出了声。 「好,朕准了。」赵怀熠经过深思熟虑,给出承诺,掷地有声,「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谋朝篡位之类不可饶恕的忤逆大罪,朕可以赦免你。不过具体也得就事而议,休想仗着朕的赦免就能胡作非为。」 班贺抿唇一笑:「臣自当谨小慎微,忠恕本分。」 赵怀熠正经了神色:「起来吧。班贺,朕可以给你恩赏,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朕对你的要求,是要你做能臣,做忠臣,尽心尽力,不可欺瞒。那些官员在朕面前极尽煳弄之能事,想方设法报喜不报忧,一群满嘴谎话的禄蠹。皇考在时就是这样,不,是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欺瞒……班贺多少有点心虚,他也并非多光明磊落的人物,恐怕这世上不会有多少人敢认没有丁点秘密。 赵怀熠说道:「还有,以后少在朕面前提皇叔。」 「是。淳王殿下忠君之心,无需微臣赘言,往后自不再提。」班贺起身,从善如流。 赵怀熠瞪眼,眼前人又变得没那么顺眼起来。方才还觉得他懂事,怎么这么不识趣? 皇帝别开脸,不耐烦地挥手赶人,短期内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班贺顺从地退出门外,走向宫门,逐渐远离那座大殿,他的脚步缓了下来,沉沉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抬眸看向高远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总会找到出路的。 九月末,新任兹南巡抚詹景时从京城出发前往柬川,率兵伐贼。 从京城带兵路途遥远,且行军路程缓慢,不可行,因此还是得从周边调兵。孙世仪在军马场说的话一语成谶,十月初,叙州军营得令,调三千兵马前往柬川增援。 陆旋随即搁下那封没写完的信,整理行装随军出发。 第190页 领兵的主将是耿笛,三千人的精锐兵马不算少,行军并非只有负责战斗的主力军,还有先行出发的民夫,加起来六千余人。战士盔甲全副武装起来四五十斤,覆甲前行过不了三个县,到了战场上人疲马乏,敌人可不会给你留休息的时间。长行军必须要有民夫运送辎重,武器、盔甲、粮草皆由额外人力,将士只随身携带部分口粮,轻装前行。 前面扬起旗帜,传令官驾着马从前往后一声声重复传达指令:「传耿将军号令,原地布圆阵扎营,埋锅造饭。」 队伍里各自起灶生火,陆旋拎起一把铁锹,朝袁志一抬下巴:「走,挖坑去。」 何承慕立刻站起身:「我也去!大眼,夜里可不兴出营了,一起去吧。」 方大眼摇头,他要留在营地守着锅灶。他吃得多饿得快,早就想吃饭了,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干粮。 几人提着铁锹选了个下风口开始挖坑,不用陆旋特意叮嘱,挖坑挖得又快又好。何承慕挥动着铁锹,干得卖力又起劲,不经意间动作幅度太大,衣服里掉出一团灰影,他连忙停手,大喊着小心,快速将不慎掉落的窑神捡了起来,生怕哪把不长眼的铁锹落在了它头上。 袁志停手撑着铁锹,啧一声:「你怎么还把那耗子随身带着?营里没事养养也就算了,这可是去打仗。」 何承慕把窑神塞进衣服里,捂得严严实实,宝贝地拍了拍:「窑神是我的守护神,我当然得带着。你怎么不说把总,他还带着尊泥菩萨呢。」 怀里揣着块善业泥的陆旋动作一顿:「……你们说你们的,扯我做什么?」 袁志说:「说你你就拖人下水,得了吧。至少人泥菩萨没长脚,可不会乱跑。」 拖人下水的何承慕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开干。 「把总,咱们这是第一回对上汉人,我还有点儿……」何承慕声音越来越小,「夷人说的那些话听不懂,我还能装作没听见,可要是……」 「你大可以想想当地百姓的安危。」陆旋面色冷淡,「或许最开始造反的人是为了求生,但一旦人多势众,就不只是求生那么简单了。你以为他们凭什么走这么远,靠的不就是沿途烧杀抢掠。参军的人为了拿军饷,加入反军的人同样也是看到有利可图。」 反军谁不是一开始打着冠冕堂皇的名号,可一群乌合之众在一起,没有严厉治军的管理,没有正当来源的供给,那就只能去抢。孙世仪的消息自然不可能是凭空得来,而是从逃难至叙州的难民口中得知。 一开始尚能谨记口号为天下人平不公,反军冲到富户家中,留下仅供生存的钱粮,余下的所有人拿走瓜分,但后来聚众的人越来越多,抢劫富户的钱财已经不足以分到所有人手里。分不到,那就自己想办法,于是反军所到之处百姓接连遭殃。 没有严格的军法管制,奸淫掳掠、烧杀抢夺,称其为反军算是抬举,不过是一群集结成众的流寇反贼罢了。 何承慕还是纠结地拧着眉心,袁志哼一声:「你把那些当做落草为寇的山贼,不就行了?你这想法不对,咱们是为了保护好平民百姓,只要是做了乱,对上夷人、汉人又有什么区别?」 「也对。」何承慕摸了摸怀里的窑神,「是我想多了。」 两个坑挖好,回去刚好吃上热乎的,行军途中不比城中营房,就着杂饼吃野菜小米粥,能填饱肚子就行,晚上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吃完早饭还得拔营出发。 何承慕敲着手里两块烧饼,邦邦响,忍不住笑了两声。硬得能当盔甲,听说串起来背在身上关键时刻还能挡箭呢。袁志看不下去他那三岁小孩的行径,抬着他胳膊肘帮他往嘴里送。 「啊啊,疼疼!硌牙硌牙!」何承慕抵抗着硬往嘴里塞的饼,含煳不清地喊疼。 陆旋收回目光,还是大眼稳重——方大眼抱着锅抠锅底,抬头看向陆旋:「把总,还有吗,我还饿。」 陆旋下巴朝何承慕的方向点了点:「看他那样子是吃不完了,你帮他吃了吧。」 何承慕瞪大双眼,一手推拒着袁志硬塞的动作,一手捂着自己的饼防止方大眼抢去,把总居然还在那儿看好戏!都是混蛋! 第二日一早,吃过早饭,众将士填上昨日挖的茅坑,掩埋火堆,军队整装拔营再次出发。 就这么野外睡了几日,经过一座城池,军队停在城门外,耿将军上前与城门守卫交涉,还以为能入城休息,何承慕双眼都亮了。但前方很快再次行动起来,绕过城门而行。城内官吏拒绝了军队入城,他们今晚还是得睡在树林里。 何承慕失望得肩膀都垮了下来,满脸沮丧:「为什么?」 「这还用问?那些官吏怕军队进城骚扰百姓,把总,哦?」袁志朝着陆旋一脸求贊同。 「嗯。」陆旋同意了他的说法。 放军队入城有风险,即便是朝廷官兵,若是遇上治军不严的队伍,照样会出混球。然而这样的队伍不在少数,不怪百姓畏军如畏贼匪。 骆将军治军严明声名在外,有些官吏见到他的队伍大开城门相迎,这是出于官吏本人对骆将军的信任,不愿开门迎接也合情理,官吏是为了保护城中百姓不受侵扰,因此耿将军没有继续纠缠。 别无选择的时候还能忍,现在眼睁睁看着过城门而不入,何承慕心里委屈,却也只能认栽。 第191页 经过数日行军,增援的队伍到达柬川城外。眼前城墙满目疮痍,被反贼占领的城门紧闭,城门之上挂着反军旗帜。空气中,硝烟味还未散尽。 第110章 援剿 灯火通明的巡抚行辕内,剑戟森严。现任兹南巡抚詹景时死死盯着桌面地图,面色凝重地听着手下人的汇报。 反军占据柬川已有一段时日,城中百姓惨遭劫掠,流离失所,城外成群难民集结,部分前往其他城池求生。詹景时安排了人前去收容安抚难民,一面焦急等待徵调的粮草兵马。 从难民口中了解城内大致情形,得知城中只是部分反军,反军头领程大全在城中驻守,他的妻舅朱顺另率领两万余人占据村寨十六座,据守山林,靠着抢劫富户乡绅补给,为祸不浅。 现年不过三十六岁的新任巡抚早年曾出任过地方官,治理当地匪患行之有效,因而此次才会被皇帝拔擢为巡抚,接管此事。一到任,詹景时便火速向各州调兵,援军已陆续在赶来的路上。 他知晓此次事态不同往常,但万万没想到反军竟然从击溃的朝廷军队中抢走了一批火铳,为了将罪责降轻,官员隐瞒此事未能上报。 白日反军发觉驻扎的朝廷军队,派出一支队伍突袭,詹景时亲自领兵迎击与反军初次交战,感受到了强烈阻力。虽然这只是双方试探,很快反军便撤退,但他心知此次与治理匪患大不相同,恐怕这回不能轻易解决了。 门外旗牌官忽然高唿:「叙州总兵骆忠和旗下怀远将军耿笛进见!」 詹景时抬头,面色好看了些:「快请进。」 耿笛走了进来,拱手参见:「叙州怀远将军耿笛,见过巡抚大人。」 詹景时嘆着气摇摇头:「耿将军领兵前来援剿,就不必多礼了,这次带了多少人马?」 耿笛:「三千。」 詹景时眉头皱起:「可还有后援?」 「此次总兵只调了我们三千人。」耿笛察觉他的迟疑,立刻道,「巡抚大人尽管放心,我叙州军营所出尽是精锐。」 詹景时勉强点头:「此次我从京城带了一批军器局新造的火铳来,因行动匆忙,数量不多,只有七百余条。你们带了多少火器弹药?」 耿笛张嘴:「……额,我们弩机特别好。」 詹景时:「……」 听这意思,怕是空欢喜一场。 「我们还有枪兵呢。枪为诸器之王,降枪势破棍,左右插花势破牌钂,对打法破剑、破叉、破铲、破双刀……破……单刀……」耿笛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没声了。 詹景时嘆出今日不知道第几声:「那群反贼手里有火铳。」 这有什么好嘆气的,火铳那东西耿笛熟,上药上铅子费半天劲的玩意儿,还不如弩机呢。 军中现用的火铳无论手铳还是三眼铳,皆是从铳口装填火药与子窠,还要随身带一根搠杖将火药捣实,方能起用。火药易散,提前填装好行军路上就被颠散了,失去了应有的威力,因此临阵前方能上药,捣实点火。打出一发就要重复这几个步骤,射不了几发敌人就到了跟前,火铳手接下来就只能拿出随身携带的刀弩,或是挥着火铳砸人了。 「巡抚大人未免太过担忧,即便他们手里有火铳,弹药又能有多少呢?等弹药耗尽,不过是一堆短棍罢了。」耿笛在骆忠和手下多年征战,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过一群反军而已,詹景时一介文官,遇上这样的场面难免露怯,他想想,还是宽慰道,「请巡抚大人放心,我会派人前去探明敌情,总兵大人派我援剿,定然殚精竭力,协助大人平叛。」 詹景时心中早已立誓定要盪除反贼,豁出性命也无妨,耿笛前来相助增加了不少底气。 他将眼下情形与耿笛全盘托出,仔细盘算:「物资送来路途遥远,花上一两个月都是常事,这场仗并不富裕。我手上还有三门火炮,加上那七百条鸟嘴铳,铅铁弹子万余,应当可以顶一段时日。」 耿笛犹豫再三,问出心中困惑:「鸟嘴铳是什么?」 詹景时抬头,两人对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真诚与不解。 曾看过的图纸变成了实物,并拿在手上,陆旋握着手中的鸟嘴铳,翻来覆去看了个遍,熟悉又陌生。在玉成县见到班贺所画的图纸,实物却是耿笛从巡抚那儿得来,感觉有些许微妙。 耿笛抱着双臂,打量着这把鸟嘴铳。巡抚体谅他这个从西南偏隅而来的乡野村夫,特意给了他一把从京城带来的新武器,让他细看。耿笛找了几个心腹前来一同研究,顺便把颇得骆忠和重视的陆旋和方大眼也叫上了。 「巡抚说,这鸟嘴铳不用燃火点引信,上弹药比三眼铳之类的简单多了,还打得准。你说,它真有那么神吗?」耿笛眼中带着怀疑。 「嗯。」陆旋毫不犹豫。 耿笛表情不满:「你应那么痛快干什么,你不也是第一次见?」 陆旋不反驳:「嗯。」 「说点别的。」耿笛看向其他人。 然而身边都是和他一样从未见过鸟嘴铳的,舞枪弄棍的武夫能把十八般武器说出花来,眼前这个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 陆旋抬手举起火铳,试着手感,转身透过准星看向无人的后方。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身体一动,身边的人立刻紧张起来:「这可是火铳,别乱来!」 陆旋放下鸟嘴铳,嘴角微翘:「里面没有上火药和铅子。」 第192页 「还是放下的好。」耿笛兴奋起来,对新武器兴趣更为浓厚,「找个机会,试它几炮!」 试用火铳的机会很快到来,新式武器不先练习,让将士端着不会使用的火器上战场,和发了根棒槌没有区别。詹景时心中虽然痛惜珍贵的弹药,但那是必要的消耗,无可避免。 叙州赶来援剿的三千军分了二百条鸟嘴铳,耿笛选出一批火铳手,将火器分发下去,自己拿了一把。他跟随选出的火铳手在临时布置出的靶场上进行试射,铅铁弹子从铳管迸射而出的顺滑精准令耿笛喜出望外。 这把名为鸟嘴铳的新式火铳完全颠覆他印象中使用火铳的繁杂过程,精准度与威力超乎他的预料,耿笛意犹未尽,要不是只分到两份弹药,他还想再来一次。 这么好的东西,得想法子带回叙州去。耿笛打定主意,到时候怎么也得从詹景时手里弄走一部分。 但也不是有这样的武器,就能万事无忧,詹景时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火药与铅铁弹子数量有限,就同他们使用弓弩一样,箭矢总有用尽的时候,反军集结数万,这些弹药远远不够。 耿笛想派人入城探清城内情况如何,但反军出奇警觉,城门始终紧闭。 若是放在平日,大可以选择围城,将反军在城内困他几个月,待粮草耗尽,不怕他不降,到时破城轻而易举。但皇帝被那群欺上瞒下的官吏气得不轻,下了铁令命军队尽快平叛,那便只能强攻了。 柬川是座小城,城墙却修筑得坚固高大,轻易不可破。若不是当初柬川城内未能警觉,被反军潜入控制城门,不至于落到反军手中,眼下反军据城屯兵,攻城的麻烦反倒落到了朝廷军头上。 詹景时命工匠建造一批攻城所用的器具,包括云梯车等。还未全部做好准备,那帮曾击溃过朝廷军的反军胆大包天,派人暗袭,试图放火烧营,好在守夜将士警觉,没能让偷袭得手。 夜里爆发几声铳响,火光四溅,双方都知道对方手中有火器,各自行事谨慎起来,多了几日缓冲的时间留给朝廷军准备。 未做好准备之前,詹景时只做了防守安排,不贸然出兵,一直等到几支从各州府调来的援兵全部抵达,共汇集两万三千人马。 詹景时虽是文官,却铭记自己身负皇命,并未将平叛的重担一概甩给那些武将,不仅亲自参与练兵,协调各州府军队,每日与将领们研讨用兵事宜,还在行辕中竖起了一桿纛旗。 大纛立,则军心汇聚,稳如山,大纛倒,则军心涣散,不堪一击。他将悍然守着这杆纛旗,直至大获全胜。 第111章 城破 在詹景时的协调指挥之下,兵分两路,叙州与郏州共八千人为北路军,主攻城。余下一万二千人为西路军,前去清剿朱顺。 军中工匠连夜赶制出攻城器械,攻城云梯车高大且沉重,合数人之力才能移动,主体分为三部分,底部车厢可容纳士兵,将士兵安全运送到城墙之下,中部为云梯主梯,另有安装滑轮的副梯,可供调节高度。 寻常而言云梯高度要比城墙矮上些许,防止敌军推倒,副梯高度可以调节,顶端带钩可以固定在城墙上。不仅如此,云梯车还能用于侦查,便于观察城内敌情。 陆旋看着搭建好的云梯车,若有所思,耿笛站到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平日没见过吧,那些夷人可建不起这样高大的城墙,用不上这玩意儿。」 「的确是第一次亲眼看见。」陆旋说。 耿笛摸着下巴:「依我看,这次攻城不会太难。」 陆旋嗯了声:「我也这么认为。」 耿笛嘿嘿一笑:「哦?说说看,你有什么见解?」 「这座城并非易守难攻的险地,也不属于战略要地,于反军而言守的时间越长越无益,他们没有死守的道理。」陆旋简要说出自己的分析。 耿笛目露赞许,又问:「你觉得发起攻城,需要多久能攻破城门?」 陆旋想了想:「一日不到。趁其不备发起突袭,或许半日不到就能破城门。」 「那咱们,就给他来个出其不意。」耿笛抬手拍向陆旋的肩,却被他十分巧妙且一点儿也不刻意的侧身躲过,扑了个空。耿笛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凭空挥了两下復盘刚才的动作,刚才是怎么没拍着的? 陆旋不动声色:「将军有何计谋?」 耿笛放下手,目光投向眼前云梯车,意味深长道:「这东西,造起来可不容易啊。你说,要是被烧了,短时间别说再造,弄足够的木料都得费一番劲吧?」 陆旋双眼微亮,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十月天已寒,晨间雾气浓厚,日头尚未升起时,世间陷入一片灰白。 十步开外,人便成了模煳的一团黑影,雌雄难辨。城门上担任守卫的反军守了一夜疲惫不堪,正是这黎明前后时分最为困顿,大半守卫靠着城墙睡了过去。 地面似乎传来沉重的轰响,像是闷在厚云层里的雷,却又不像雷一般响一声便停下,这闷雷持续地响着,似乎从大地深处向上而来。 抱着长刀睡着的守卫忽然身体一震,勐地惊醒,意识到声音不对,他手脚并用爬起来,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浓雾中,传出轰隆的声响,但那并不是闷雷,而是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一道高大的阴影逐渐在混沌的灰白中显现,距离城墙有些远,无法看清,但城门守卫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他瞪大双眼,大声吼道:「起来,快起来!都他妈别睡了,官兵来攻城了!」 第193页 一声官兵攻城,将所有睡梦中的人惊醒,他们纷纷拿起手中的武器,端起弓弩架着刀剑,所有的睏倦都被惊到九霄云外,戒备地看着不断靠近的云梯车,但刚醒的头脑与身体尚且浑噩迟钝,不知所措。 不止一辆云梯车!那黑影之后逐渐显出第二道同样的影子,然后是第三道! 很快一个小头目跑上前来,惊慌地用力拍打女墙:「该死!他们一定是想趁着咱们最疲惫的时候发起攻城,该死!快去向大天王通报官兵发起进攻,召集人手!」 吩咐过前去通报消息的小喽啰,头目又转头命人向云梯车放箭,官兵一定潜藏在浓雾笼罩的地面,想借着天然的屏障接近城墙。 很快,城墙之上射下密集的箭矢,无声没入雾气中,这样的反击十分有效,云梯车缓慢向前坚持了不过几丈,终于停止了移动。 高大的阴影伫立在距离城墙不远不近的位置,在浓雾中传递着无形的威慑。小头目心中大喜,连忙挥手招人:「拿一支火箭来!」 很快便有人拿了一支头部燃着火的箭来,小头目将弓拉满,对准浓雾中的云梯车,屏息凝神,手指一松,火箭便离弦而出,在他精准的箭法之下,命中庞大的目标,那点火焰成了混沌中唯一的光芒。 小头目命人拿来第二支火箭,在他的号召之下,守卫们射出的箭纷纷换成了燃烧的火箭,不断命中强大的工程机器。 源源不绝的火力补充下,三架云梯车被彻底点燃,滚滚黑烟在灰白的雾气中升起,燃烧的熊熊火焰似乎能将浓雾驱散。 攻城巨物也不过是木头制成,在火焰中毫无招架之力。众守卫的注视之下,日头初升,天光大亮,那三辆云梯车主梯已经坍塌,化为一堆焦炭,仅有部分基座还勉强支撑。 经过半个多时辰的轮番奋力射击,突袭的官兵仓皇撤退不敢露面,三辆云梯车也被遗留在城外,焚烧殆尽,宣告着他们此次守卫成功。 城门守卫一片欢唿,靠着墙壁滑坐下来,甩着酸痛的手臂喘口气。 站了一夜岗,又在最睏倦的时候遭遇偷袭,被激起的兴奋褪去,此刻停下都瘫成了烂泥。 头目面上掩不住地得意欣喜,朝廷官兵果然不堪一击,胆小如鼠,真正面对上还不被杀得丢盔弃甲? 轻而易举就将官兵击退的壮举岂能不上报给大天王,这三堆黑炭就是他的功劳见证!小头目吩咐一声不要放松警惕,还得叫人送一批物资上来,说完,他便下了城楼,去见程大全。 头目离开不久,最先发现云梯车靠近的守卫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城墙前三顾沖天直上的黑烟,忍不住想美滋滋的想,这其中也有他的功劳,是他最先发现的敌情。 坐下没多久,熟悉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似闷雷又不是闷雷……守卫身体弹了起来,探出头去,不敢置信地看着城门外靠近的五辆云梯车,与盛日之下一片黑压压的铠甲。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官兵大部队!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快,圆木!滚石!别躺着了,快动起来呀!」他在城门上大声喊着,周围的守卫已经意识清醒了过来,但他们的体力经过一番消耗,迟钝得和刚睡醒没有两样。 朝廷军兵临城下的恐惧驱使着他们动起来,搬运着沉重的滚石圆木。也不知是太过恐惧还是因为手软,云梯车尚未来到城墙脚下,便有人手里的重物掉下了城墙。 弓弩手再次拿起弓弩向下射击,但此时的攻击密度已远不如先前。 很快云梯车到达城墙根,还有官兵推着攻城锤,头部削尖了的巨大圆木裹着铁皮,在光照之下闪烁寒光。 先前被焚毁的,只是工匠用剩余木料拼凑的高架罢了,借着雾气混淆视听,用以干扰消耗反军,计划进展出奇顺利。 耿笛身着盔甲,率领一众骑兵冲锋在前,手中拿着那把鸟嘴枪,腰间弹药袋子鼓囊囊的,嘴角噙着笑,对眼前的城门势在必得。 阵营最后方,是巡抚詹景时,身旁竖立着数杆将旗,其中最高的便是纛旗。他信守承诺,紧跟大军,绝不退缩。 陆旋并未在骑兵之列,而是潜在云梯车内,他自告奋勇为先锋军,方大眼、袁志、何承慕也在其中。 先锋军要冲在大军最前方,是最先遭受攻击的队伍,也是整支队伍的士气之尖锐,绝不能选用胆小怯懦之人,若是先锋军临阵怯懦撤退,后方大军见到此情此景,士气直接土崩瓦解,还有谁敢再向前? 从云梯攻上城墙后,还需占领制高点,控制城门,为大军开道,先锋军至关重要。耿笛将这件重任交给了陆旋一众人,带着绝对的信任。 云梯停靠稳当,城门上陆续砸下圆木滚石,身着盔甲的官兵单手持盾,开始一个接一个往上爬。他们心中并非没有恐惧,但已经身在阵前,恐惧被催化成激动与愤怒,浑身的血液被激起,奔涌着的血液调动起浑身的力量,耳边轰鸣的心跳声与嘶吼声已经盖过了一切,脑中只剩向上、向上! 云梯上不断有人被滚石击落,陆旋眉头紧锁,低着头压低身体贴着云梯向上。横在手臂上的盾牌为他挡住了部分攻击,这双手臂超人的抵御力让他在这场攀峰中有了一定的优势,他无暇顾及其他人如何,感觉云梯似乎已经到了尽头,抬头看去,女墙触手可及,而手中正举起一块滚石的反军惊恐地看着他,陆旋几乎没有迟疑,举起腰间弓弩便是一箭射中他的喉咙。 第194页 惨叫被封锁在喉咙里,与此同时,陆旋放下盾牌,单手搭上城墙攀了上去。 城墙上忙碌的反军不断运送着武器,端来火油往下倒,他们都已身心疲惫,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身着盔甲的官兵登上城墙,已经有一部分扔下武器放弃抵抗。陆旋一手持刀,一手持弩机,将还在往下抛物的反军清理掉。方大眼紧随其后登上城墙,参与到战斗中。 反军中混入越来越多的官兵,像是棋盘上的棋子,一方侵吞掉另一方的棋子,颜色便会压倒性地占据剩余空间,黑色逐渐成了主要的颜色。 坐镇后方的詹景时拿着手下递来的千里眼,忍不住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想到竟然会这么顺利! 詹景时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笑开的嘴角咧得发疼,却无法收回:「等入了城,那名先锋小将一定要带到我这里来,我要亲自奖赏他!」 随着城墙上反军投降的投降,反抗的尽数被杀,城门已经落入官兵的控制,遭受攻城锤重击的城门大开,将队伍迎入城中。 耿笛御马进入城中,口中大声喊着:「投降的不杀,投降的不杀!」 鱼贯而入的大军同样喊着那句话,分成数队,进入各条街道。 陆旋与方大眼几人在城门下会和,跟随大军之后入城清剿。 走上街道,陆旋面色沉重,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久久无言。何承慕睁圆了眼,脚步向陆旋靠近了些。破败的街道与眼前数具当街横陈的半腐尸骨,无一不在诉说着城破之前发生了什么。 此刻,他似乎才对陆旋的话有了真切的认知。 第112章 兵,匪 柬川落入反军手中这段时日,城中百姓遭遇几番搜刮,钱财米粮无所不拿。 侥倖逃出城者成了城外难民,被詹景时收容。来不及逃出城的不在少数,有能力反抗的少壮男子成了刀下亡魂,无力反抗的老弱妇孺留得一命,却受尽欺辱,闭门不出,无论晨昏,惶惶不可终日。 孟冬阳月,阴慝害作,百草毕落。满街尸骨无人收拾,家家戴孝,户户有丧。 自号大天王的反军头领程大全在听闻官兵攻上城墙后,当即决定弃城而逃。大部分兵力随他撤离柬川,部分来不及通知的反军依然留在城内,索性让这群人为他断后。 官兵沖入城中唿声震天,城内残余反军反应过来,明白大势已去。听到官兵口中唿喊着「投降不杀」,那些人没能抵抗多久,纷纷缴械投降。 为免还有反叛势力在城中埋伏、负隅顽抗,趁他们松懈杀个措手不及,耿笛命所有人继续保持警惕,将整座城搜索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陆旋带着何承慕几个成组搜查,顺着主干道两侧街巷,挨家挨户查看。以最小的伤亡成功夺回柬川城,是值得高兴庆贺的事,几人心情却在入城后始终沉重。 忽然,陆旋敏锐察觉到一道视线,迅速向视线投来的方向看去,墙角一抹灰濛濛的衣角一闪而过。 「追!」陆旋率先跟了上去,沖入一扇还在轻微摇晃的门内。 但他并未看见反军的身影,屋内只有一个蜷缩靠墙的女人。 「人跑了吗?」袁志紧随其后,见陆旋站着没动,疑惑地看向屋内,把剩下的声音咽了回去。 墙角的女人浑身颤慄,不敢抬头看人,不知多久没梳洗过,蓬头垢面。残破的衣衫倒是被仔细整理穿好了,但破损程度实在堪忧,勉强蔽体。 她脚上的鞋跑丢了一只,光着的那只脚已经被灰尘裹成灰黑色。散落的髮丝间可以窥见那张脸上陈列着一道道抓痕,伤口很深,没有清洗上药的伤口几处已红肿溃烂。 而女人那双脏兮兮的手上,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没有洗净的血污——或许压根就没有洗过。 几人站着没动,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被伤痕毁去容貌的女人动了起来,双手捧着什么东西,朝着追赶她而来的官兵伸去。 她的脸始终侧过去,看着地面,没有勇气看他们一眼。 陆旋看清了,那是一只变了形的银手镯,和一双带着血污的碧玉耳环。 何承慕心里难受,放轻了声音:「你别怕,我们不是反军,是朝廷派来的官兵,是来救你们的。」 听见他的声音,女人双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从身躯带动手臂再传达到指尖的剧烈震颤,几乎要让她拿不住手里的银镯与耳环。 弯曲如爪的手指无力併拢,一只圆润的耳环从指缝中漏下,顺着脚尖往前滚,发出的声响破开了一室压抑逼仄。 陆旋弯腰去捡,想要还给女人。他一动,女人捧着银镯、耳环的双手勐地分开,任由东西掉落滚远,将四肢紧贴身体缩成一团,抖得更厉害:「都给你……都给你们,别杀我,别杀我……」 陆旋去拾的动作一顿,站直身体收回了手。 「我们走吧,去看别的地方。」陆旋不再看那女人,转头要走。 此时,另一个小兵也出现在这间房外,徵调来的各州府穿着有所不同,从衣着打扮可以分辨出他是郏州张将军的部下。 小兵只是看了站在原地不动的三人一眼,随即眼尖地发现地上掉落的首饰,一脸欣喜地上前将首饰捡起,放入怀中。 何承慕忍不住开口:「你……」 陆旋拦住了何承慕,那小兵奇怪地看着他们,一手拿着刀,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往后退,像是怕他们来抢夺。退到门外,他毫不犹豫转身跑开。 第195页 何承慕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一幕:「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将军千叮咛万嘱咐,入城绝不可骚扰百姓,若有犯者,军规伺候,他们怎么能这样! 「那不是咱们的人,管不了。走走走!」袁志嘆了口气,揽着他的肩往外走,别留在这儿招人恨了。 何承慕陷入深深的混乱困惑里:「我们是吃朝廷军饷的,怎么能抢百姓的东西?」 陆旋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出门继续往前走去,不时看见郏州士兵从民居中出来,三两一伙,笑嘻嘻地比较着谁刚到手的财物更值钱。 那些陌生的面孔,叫人怀疑反军是否真的出了城,难道不是反军披上官兵的皮,继续做着同样的事吗? 「老爷,求求你,放过我吧!」沧桑衰老的声音传来,一个老妇人被人从屋里拉了出来。仔细看,那人拉的是老妇手腕上的玉镯,生拉硬拽取不下来,只能连人一起拖出来。 老妇又痛又惧,哭着哀求道:「这镯子是我自小就戴在身上的,早已摘不下来了,我这里还有些钱,你们拿走吧……」 没人搭理她,那几个小兵一心扑在玉镯上:「取不下来怎么办?」 将老妇人拖出来的小兵面色不悦:「就差那么一点。」 「不行就来硬的。」另一个人道,眼神兇狠,视线落在刀上。 老妇吓得面无人色,几乎昏厥过去,双腿发软地往下倒,手却仍然挂在玉镯上,像只被捕获的猎物,任人宰割。 他的提议得到了认可,那小兵不屑道:「反正小指头没什么用,切了也没事。」 说着,他就要扯着老妇的手往台阶上搁。另一人叮嘱道:「小心点,别弄碎了,碎了就不值钱了。」 岂有此理,当街抢百姓的财物已是不能容忍,现在竟然还要伤人!陆旋眉头打了死结,再也不能忍耐,上前一步死死抓住小兵欲抽刀伤人的那只手。 那小兵只觉得一股剧痛从手臂传来,骨肉像是被大铁钳钳住,还有一股巨力在不断施压,疼得面容扭曲起来,不得不松开了双手。他放下玉镯,去救被擒住的手臂,但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同伙见状准备上来帮忙,却被满脸兇悍的何承慕与袁志吓退。 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滑,小兵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高唿,注视他的眼神阴冷狠绝,令人生畏。他不断后退,一心只想着逃脱钳制。 「反贼都没抢走的东西,你比反贼还要兇恶残暴吗?」陆旋嗓音低沉,「小指头是没用的东西?那好,我帮你去掉没用的东西。」 他微用力,将小兵的手用力按在台阶上,抽出佩刀以尖抵地,锋刃贴着小指根部的皮肉,稍一挣扎便碰出一条血线。 「陆旋!」耿笛打马上前,视线一扫,立刻明白髮生了什么,轻蔑一笑,劝解道,「松手吧,跟他们一般见识什么。」 陆旋冷冷盯着那小兵,看着他那张面如土色的脸上只剩恐惧,压着火气松手起身:「滚!」 那两个郏州士兵连滚带爬地跑走,被救下的老妇不敢多留,发软的手脚并用,进入门里锁上了门。 何承慕把刀收好,小声嘟囔:「道谢都没有一句。」 袁志说:「快得了。人家已经够惨了,万一你是把人赶跑了,准备自己来打劫的,还谢不谢了?」 何承慕嘴胡乱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气唿唿的给了他一拳。 陆旋跟在耿笛身后,怒气未消:「他们这样做,与贼匪有何两样?」 「你说对了,的确没什么两样。」耿笛语气如常,「那些百姓自己拿出来的,是乞命钱。专程用来,向入城的人换取活命机会的。不管来的是官兵,还是贼匪,只要侵扰百姓,都一样。」 陆旋已经亲身体会到了。 耿笛看着四周,回头对陆旋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回去我再慢慢跟你说。」 他举鞭打马,快步向前走去。 将城内搜查过一遍,天色已晚,留了些驻守的士兵,大军退出城外,返回驻扎营地。 即将到城门前,耿笛被一人一马拦下了。 郏州领兵前来援剿的张将军面色不善,毫不客气地对耿笛说道:「耿将军,你我同来援剿,不说鼎力协助,至少井水不犯河水吧。你手下的兵,在城内阻拦我的部下,还想伤人,你可知道此事?」 陆旋眸光暗沉,看着马上那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是吗?这可不应该,谁呀?」耿笛装模作样在两侧扫视一遍,摆摆手,「张将军莫恼,我耿笛可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袒护下属,不过我是个要讲道理服众的人,罚也得罚得他心服口服嘛。咱们这些大老粗不会讲什么道理,在这耗到天黑也掰扯不清楚,正好回营了巡抚大人在,让他来据理批判,好好惩戒那不识相的傢伙!」 破城之后纵容部下入城劫掠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让那些信奉圣贤礼教的文官来管,结果必然不会如他所愿。听到他要找巡抚,张将军眉心一蹙,冷哼一声,策马转身离开。 陆旋面无表情看着那个背影,双眼微眯:「土贼。」 第113章 捷报 反军撤离得仓促,没来得及毁掉城内粮仓,当晚援剿大军吃了一顿丰盛的晚宴。 詹景时初任巡抚,剿灭反贼初战告捷,高兴得坐不住,非得起来走几步才能缓缓心中兴奋激动之情。晚宴时入了座却不动筷,他四处张望,询问身边手下人:「那先登小将在何处,让他来我们这桌。」 第196页 陆旋凳子还没坐热,就被叫到了巡抚将军们那一桌前。与耿笛对视一眼,耿笛使了个眼色,陆旋规矩地躬身行礼:「见过巡抚大人、各位将军。」 「好啊,好啊!」詹景时双手按在桌面上,掩饰不住欣赏与感慨,「你叫什么名字?」 陆旋报上姓名:「陆旋。」 耿笛适时插了句话:「是凯旋的旋。」 「好,好名字!」詹景时滴酒未沾,双颊已经泛红,止不住地说好,「先登之功者,当仕之国大夫,赐之上田上宅。你年纪轻轻立此大功,必定前途无量,此次有诸位将士协同清剿反贼,愁何不胜?陆旋小兄弟,这一杯,我敬你。」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陆旋手里也被耿笛塞了一杯酒,只好当着众人面喝了,亮亮杯底以示饮尽。 詹景时放下酒杯,注意到他双手戴着黑色手套,想起见到叙州军营里有不少戴着手套的,好奇地问:「你们时刻都戴着?」 耿笛打着哈哈:「时刻戴着那怎么成。咱们叙州军营每人都会分发一副皮手套,不过弓手可不能戴,那拉弦的手感就不对了。弩手么,是可以的,冬日还御寒呢。主要是枪兵、刀兵戴得多。戴手套好处可不少……」 他说起来像是没完没了,詹景时嘴里的酒已经干了,又不好打断他,后悔提起这么一茬,连忙再倒了一杯:「耿将军,这一杯我敬你!」 耿笛住了嘴,喝了这一杯,方才那件事也就过去了。 此次攻城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火铳只打了几发,火炮压根没用上。詹景时忍不住多喝了几杯,散了宴回到行辕中,翻来覆去睡不着,坐起来研墨写奏疏,明日一早就送上京去! 营帐里,白日分开行动的方大眼说着自己擒了几个反军,还射死了一个小头目。帐外传来一声陆旋,耿笛大咧咧走了进来,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嘿嘿,在聊着呢?陆旋啊,你可别被气得睡不着觉啊。」 陆旋无奈笑笑:「耿将军,我倒也不至于气性这么大。」 耿笛咧开嘴:「你们是我军中精锐中的精锐,我相信你们以后都会大有作为,骆将军很看好你们,指望你们日后能独当一面,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士兵舍家忘身,抛弃父母妻儿,在城墙上冒着矢石,不顾生死,难道是因为重义而捐躯命?你们不妨想想,自己为何参军。」 何承慕没多想,脱口而出:「有军饷拿呀!」 耿笛点点头,看着陆旋:「咱们叙州军营军纪严明,绝对禁止入城劫掠,放着眼前的钱财不能拿,还没人反抗,你以为是为什么?」 陆旋:「士兵饷银每月三两,凭军功还有额外赏格。再有就是,军法立威,凡犯民者皆有重罚。」 「对咯,因为咱们有赏有罚。」耿笛意味深长,「可你知不知道,朝廷发下的军饷其实只有二两不到,多的部分,都是骆将军自己掏腰包给的。要管好手下的兵,好处绝对不能少给。」 陆旋表情认真起来,耿笛这是在教导为将者管理部下的要领。 「士兵好管又不好管,给的够多了,自然有人愿意为你出生入死。可不是所有将领捨得给,也不是所有将领能拿得出这份钱。你该庆幸来的是叙州,西南有山有水,尚能屯田耕种。西北才难,到处都是戈壁滩,吃沙子比吃大米都多。」耿笛唏嘘不已。 西北的仗都是后勤仗,出了名的战事多损耗大费时长,堪称动摇数州之境,日耗千金之资。除了打劫胡人,剩下的都得靠朝廷拨款运粮。 现如今西北领兵的是淳王,先帝与当今天子都不曾短过他的粮饷,边军能稳定军心,也有朝廷给够了饷的缘故。 当将领不只要会打,还要能养得起兵,养一支军队耗费不知凡几,远不止他们以为的立了功升上去就能当好统率。 钱粮车马都是将领需要考虑的事,手下兵马战时要消耗多少将军心里都得有数。 「你们看张将军不顺眼,可他的部下忠心极了。跟着他征战一场能收穫不少,抢来多少就能拿多少,谁不愿意跟着他干?」耿笛朝方大眼努嘴,「军营里要吃不饱饭,你看大眼跑不跑。」 方大眼不好意思地挠头,捂着肚子点头附和。 陆旋若有所思地点头,他明白耿笛的意思了。想带好兵,不光要打胜仗,还得会捞钱。 不管是从朝廷那儿讨,还是自己去想办法,没有钱粮是万万不能的。 「他们怎么做不必太在意,这回是协助巡抚援剿,日后相见的机会不多,管好咱们的队伍就行。」耿笛说完要说的话,打了个哈欠,嘱咐一句早睡,走出营帐。 几人吹灭烛火,各自收拾躺下。一片寂静中,响起何承慕不甘的声音:「咱们军中要是有人这么干,我非得给他个大耳帖子不可!」 柬川传来捷报,京中不少人松了口气。皇帝被地方官员欺瞒所产生的不快总算能得到舒缓,大臣们也不用再面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了。 巡抚詹景时奏疏中特意提到攻城战中达成先登之功的勇士,待反贼清剿结束,一併论功行赏。 皇帝一高兴,见到各位朝臣语气也和缓起来,招见班贺时先给了些赏赐,命其督促工部加紧造出武器,运去战场支援。 班贺又开始忙碌起来,魏凌来找他时,都差点没工夫接待。但魏凌这回不是闲着没事找来坐坐,而是真有正经事要告诉班贺。 第197页 他面上不带一丝表情,一本正经道:「这次捷报里,特意提了个先登勇士,你猜是谁。」 班贺脑子里想着公事,随口说道:「我怎么会知……」话没说完,他疑惑地看向魏凌,「若是我不认识的人,你也不会这么问我了。可我哪里认得什么先登勇士……你是说?」 魏凌嘴角咧到耳根子去:「对,就是陆旋!」 班贺:「啊……哦。」 魏凌噫了声:「你这可不像是高兴的反应。」 班贺动了动嘴角:「高兴的,我怎么会不高兴。」 陆旋先登立功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现任兹南巡抚是詹景时,那可不是个随便煳弄的人。 班贺满脑子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公务都被挤到了一边。实在不行,到时候去求淳王,他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也许不会有那么糟,说不准皇帝念在立大功的份上,一高兴就不追究了……这也想得太美了,班贺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班贺站起身,回了房,魏凌看着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明所以。撇撇嘴,将杯中最后一口茶喝了,和埋头折腾着一堆铁块的阿毛打声招唿,跨步走了出去。 柬川城已被收回朝廷手中,还有余下十六座村庄在朱顺控制中,程大全带领城中反军与朱顺汇合,粗略估计,他们的人马大致有四万余人。 程大全弃城时带走了所有火铳,又是在村庄作战,反而不如攻城容易。詹景时决定集结所有兵力,前去攻打朱顺。 反军虽然众多,手里还有二百余条火铳,但根本无法与朝廷军新装备的鸟嘴铳匹敌,只能与朝廷军迂迴作战。三日后,程大全在与耿笛所率领的队伍作战中被弓弩射中喉咙,当场身亡。 射中程大全,立下斩将之功的正是跟随耿笛左右的方大眼。 程大全身亡,朱顺在众人推举下成为反军头领,继续带领反军抵抗清剿。十日后,六名反军头目被活捉,斩首于营帐之外,但其中并没有朱顺。 此时朝廷军鸟嘴铳弹药耗尽,补给还在路上,反军趁机反扑。他们盯上了停在村外的三门火炮,那是朝廷军中现有威力最大的武器。 反军队伍向着火炮的方向冲来,周围救援调转不及,负责火炮的营将心急如焚,立刻下令装填炮弹,冲散这群反军。 他唯恐火力不够,命火炮手装填双倍火药,火炮手听命行事,按照他的吩咐实施下去。 装填好三门火炮,一旁号令一下,火炮手果断点火。 引信很快燃到尽头,但眼前的火炮并未如营将所想的那样,威力加倍地射出,在所有人的毫无预料之下,三门火炮中的两门炮管忽然爆裂开来,爆炸的威力将周围数人沖开到两丈开外,火炮手当场身亡,飞溅的碎片击中周围的士兵,一时间哀嚎四起,伤亡十数人。 巨大的爆炸声从身后传来,陆旋一刀了结眼前的敌人,皱着眉向后方看去。 那样的声音,总觉得带着不详。 第114章 告密者 耿笛带领的三千叙州援剿军常年镇压夷人反叛,骁勇善战,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反军正面不敌,只得採取且战且退的战术。得到后方号令,反军如潮水般退去,结束了这一日的鏖战。 陆旋撤回到主将身边,随之回营。回程路上,他见到了那两门炸膛的火炮残骸,还有站立一旁面容哀戚的詹景时。 火炮的威力众所周知,此次爆炸事故似乎更为严重,陈列在火炮周围的死伤者,竟是这场持续近一个月的平叛战役中最为惨烈的伤亡之一。 詹景时从未料想过自己手中的武器反倒成了造成己方将士伤亡的源头,更是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乌云阴翳,旌旗在风中猎猎,耳畔充斥战士们的哀吟,他站立在火炮与伤员前久久不能释怀,沉痛地垂下头。 军医给伤者进行了简单上药包扎,将伤员抬回营帐,詹景时这才缓缓回到自己的行辕中。 他静坐片刻,提笔沾墨,将这几日战况详细写入奏疏,毫无隐瞒。落下最后一笔,待墨稍干,詹景时将它交到候在一旁的章奏师爷胡苒手中。 胡苒打开来快速扫了一遍,抬眼觑着他,面露难色:「中丞,这样写未免有些不妥……」 章奏师爷可代幕主起草呈给皇帝的奏疏,胡苒是詹景时上任巡抚后被招来的,可这位巡抚大人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他毫无用武之地,至多詹景时写完奏疏后请他再过目一遍,是否有疏漏。 这段时日他也对这位幕主为人有了些许认知,他生性忠直,诸事记录详实,不懂委婉,奏疏写得几乎不像是文章花团锦簇的文人。 之前几封奏疏左右不过是报功,怎么写都出不了大错,但这份实在让人看来为难。 詹景时面色仍是凝重,问道:「有何不妥?」 知晓自己要说的话在詹景时听来或许趋奉,胡苒放下奏疏,拱手垂头显得恭敬谦卑:「小人知晓中丞痛惜将士,可其他将士英勇杀敌打退反军的功劳,这里只是提了两句,剩下都是上报我军伤亡,还有火炮不明缘由炸膛导致炮毁人亡的事故,读来倒像是打了败仗似的。到时圣上只注意其中纰漏差错,岂不是辜负了将士们奋勇杀敌报国之心?」 说得再婉转,詹景时也听出了言外之意,闻言冷哼一声:「你的意思是,叫我和那群欺君罔上之辈一样,报喜不报忧,文过饰非?」 第198页 胡苒连忙摆手:「中丞恕罪,小人绝没有这个意思!」 詹景时瞥他一眼:「你不必说了,就把这份奏疏原封不动送回京去。捷报发了几封,不差这一回。」 胡苒不敢再多言,拿着奏疏退出门外。 当晚,巡逻的士兵在营外抓了个鬼鬼祟祟的人,衣着打扮像是村里的农人。几个巡逻兵将他扭送至耿笛的营帐里,听说那人是从反军手下逃出来的,耿笛仓促穿衣起身打着哈欠连夜审问,问着问着,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偷偷跑到军营外的那人原是吴家村乡绅,反军来了之后,抢夺了他所有的家产,杀了府上男丁,夺走府中女眷,留下他是为了使唤他干一些杂活。朝廷官兵一直没能彻底攻破反军,持续二十多日,他再也按捺不住,趁夜逃出,前来为官兵指路。 耿笛听他说完,并未立刻回答,打量他良久,忽然起身上前,抓着他的双手翻开露出掌心。 那双手带着不少新鲜伤口,还有磨破的水泡,耿笛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笑了笑放开他。 思忖片刻,耿笛吩咐道:「先带他下去休息,明日一早我再好好审问他。」 左右听命将人带了下去,帐外又响起一道声音:「耿将军。」 听出那人是陆旋,耿笛打着哈欠,声音含煳不清地问:「陆旋啊,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陆旋从外面进来,带入一股刺骨寒风,耿笛打了个哆嗦,连忙让他动作快点。 陆旋简单套了件外衣,似乎行动匆忙,见了耿笛开门见山:「我听见营外有声响,跟过来看了一眼,刚才那人是怎么回事?」 耿笛对他不必隐瞒:「一个来告密的,说是趁夜从反军手下逃出,要给我们带路去清剿反军。」 陆旋有些迟疑:「可信吗,会不会有诈?」 「我看过他的手,」耿笛比出自己的掌心,「水泡伤口都是最近弄出来的,手上没有老茧,想来以前过的都是好日子,干惯农活的人可没有这么脆弱。乡绅身份可信度较高,不过有没有受人指使,那就难说了。」 有疑心是好事,这样来歷不明的人,谁也不敢轻信。可战事胶着这么些日子,反军狡猾,像滑手的泥鳅,还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去,耿笛觉得可以一试。 陆旋还要继续问,耿笛克制不住大哈欠连着小哈欠,眼皮子都快撑不开了,见他还一副精神头很好的模样,干脆起身将他推出去,赶他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第二日一早,耿笛带着那名乡绅前去见巡抚詹景时,其余几位将军都被召来,一同商议战局。 乡绅在地图上所指出的反军主力分布与粮仓所在方位,虽不详尽,但大有裨益。 张将军喜形于色:「詹巡抚,末将愿派人前去烧了反军粮仓。没了粮草,谅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 焚人马,焚粮草,焚辎重,焚府库,焚营寨,谓之五火,是战时惯常用的计谋。耿笛却在此时出声反对:「巡抚大人,末将以为不可。」 张将军看向他,瞪着双眼:「耿将军,你若是对我有所不满,也是我们两人私下的事,不必为了反对我,而在公事上胡搅蛮缠!」 「张将军言重了,耿某从未对张将军有不满,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你我皆是为巡抚出谋划策,却说我是为了反对你,恐怕对我有偏见的,是张将军你吧。」耿笛神色正经,「巡抚大人,若是烧了粮仓,反军只会对平民百姓下狠手,为平乱而置百姓安危于不顾,末将以为此为下策。」 詹景时点点头:「你的顾虑不无道理。我们定要将伤亡损失降到最小,都是为了百姓,再想想别的办法。」 耿笛胸有成竹:「巡抚大人,柬川城内投降的那伙人,白吃白喝,总得做些什么吧?依末将看,此时派他们去招降,正是时候。」 张将军粗声粗气讥讽:「若是肯降,不早就降了,何必等到现在?」 耿笛瞟他一眼,道:「就是这时候才更好招降。反军本就不是正规军,大败是迟早的事,现下他们伤亡惨重,头目死得七七八八,能让告密者逃出来,可见内部已有缺口。当日程大全带兵弃城出逃,留下一批反军家眷,都被巡抚大人收容安顿下来,他们阵前一唿,想让反军不降都难。」 他的提议正中詹景时下怀,反军头目罪大恶极不能放过,但这些农人却无法一杀了之。朝廷歷来便是以招抚为先,届时还得将他们遣返回乡,继续耕种。若是能趁此机会招降,不再造成更多伤亡,未尝不是好事。 詹景时下定决心:「好,就按耿将军说的安排。」 第115章 暴露 仲冬初,詹景时谨慎地等到朝廷送来新的一批辎重,从告密者口中获悉反军详细情况,据此进行周密部署,朝廷官兵集结兵力,率领七千人发起了最后进攻。 得知朱顺就驻扎在吴家村,耿笛认真了几分,私下招来几个得力部下,暗地里做了些安排。 此番进攻最前方的并非手持利器的官兵,而是反军家眷与一众降兵,在亲眷与同伴的唿唤之下,不断有反军抛下武器前来投降。 这些聚众谋反的乌合之众虽然的确有盗贼、匪寇、投机之辈,但终究还是农人占据多数,朝廷招抚不仅免罪还会给粮,早已动摇松散的军心在面对倾轧而来的朝廷大军分崩离析,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第199页 前进的官军几乎没有再遭到激烈抵抗,一路活捉数个头目,在乡绅指认之下,其中一个便是朱顺亲信。正是在朱顺的带领下这些反军才坚持这么久负隅顽抗,轻易不肯降,反军头领迟迟不曾露面不免令人心生警惕,但他咬死不肯透露朱顺行踪。 前方便是吴家村,耿笛回头看向紧随其后的部下,出言提醒:「留心周围,都给我打起精神。」 陆旋视线投向引路的吴家村乡绅,那人面容行迹并无可疑之处,但这件事他始终心中有疑虑,不用耿将军提醒,也时刻戒备,注意身旁风吹草动。 大军当前,吴家村内忽然涌出一波人来,他们身着反军服饰,高举双手以示没有武器,口中唿喊着投降,看起来似乎是驻扎在此的反军放弃了抵抗。 但很快陆旋察觉出不对来,那群「反军」多是老弱妇孺,当即喊道:「耿将军,那些是百姓!」 耿笛面色凝重,下令部下不要轻举妄动。前方跑来的都是被换上反军衣服的无辜村民,像是被勐兽驱赶的待宰牛羊,他们别无选择,绝望地向着官兵迎面而来。 其中,或许还混杂着真正的反军,伺机而动。 阵前出现混乱,就在此时,一队埋伏在密林中的人马从侧翼杀出,直冲向纛旗所在的方位,打乱了官兵阵型,显而易见是打着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折其旗,斩其将,一但纛旗倒下,再多的人马也将溃不成军,胜负立见分晓。 耿笛当机立断,一面命人控制这群「反军」,指挥方大眼与陆旋带领人马前去保护巡抚与纛旗。像是对这样的场面早有预料,麾下如臂使指,灵活地分头行动起来。 一直没能抓获朱顺,亲自随军督战的詹景时时刻关注着战况,内心紧张不亚于任何人一位将士。他不甘坐在行辕内枯等,将自己视为主将之一,与将士共进退,以鼓舞士气,眼见自己成为反军目标,詹景时沉着应对,指挥作战。 象徵主帅的纛旗鲜明标示出他所在的方位,既是如此重要的纛旗,又岂会毫不设防。护旗官向来选用军中英勇之士,此时他们将主帅与纛旗牢牢围护在中间,端起新运来的鸟嘴铳,向着冲来的反军射击。 精准度大大提高的火器有效阻挡了反军前进的步伐,但随着反军骑兵的逐渐靠近,士兵来不及给火铳上弹药,只能更换武器短兵相接。 反军遭受强而有力的阻挡,一时间无法冲破防御,兵刃相交,奋力厮杀的声音不绝于耳。 身旁陷入混战,詹景时难以静坐,抽出自己的佩刀,时刻准备应对敌人。 陆旋带领一队人马赶到加入战局,弓弩射尽便换成刀。耿笛所在的前方被混在百姓中的反军干扰,两端受袭,好在提前有所准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拼杀中陆旋隐约看见了一个像是反军头目的人,对着周围发号施令。他喊了声大眼,杀红了眼的方大眼抽空回头看他,反手一刀砍中敌人,脸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把总!」 陆旋抬手指向人群中那人,方大眼顺着指尖看去,立刻领会他的意思,毫不犹豫按照他的指示杀出一条血路,沖向反军头目。 走出没几步,方大眼就听到身后传来陆旋一声大喝:「朱顺已死!」 他反应过来,克制住下意识回头的动作,就见先前陆旋所指的那人皱着眉看过来,面上露出些许讶异惊慌。方大眼浑身亢奋,手中的刀挥舞得更使劲了,跟着大吼,声若洪钟:「朱顺已死,朱顺已死!」 这声音传开来,拼杀中不明所以的将士们只知道人云亦云,别人喊什么他们就跟着喊什么。话喊出口他们才回过神来,明白那句话代表的含义,再次出口的声音变成了激动振奋,伴随着燃起的士气唿声震天。 很快,「朱顺已死」的消息便传遍战场每一个角落。听闻头领阵亡,牵制前方的反军再无继续挣扎的意义,耿笛趁机迅速压制混乱,控制住了局面。 意识到那句话造成莫大的杀伤力,朱顺不得不出声号令身边的反军,困兽犹斗。在陆旋看来,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朱顺尤有不甘,拍马向前,怒瞪双目,口中咆哮,手起刀落将拦在面前的朝廷士卒砍倒在马下,杀向詹景时。 陆旋追上方大眼,两人向着朱顺逼近,超乎常人的勇勐博杀使得周围反军不敢靠近,唯恐避之不及,让头领朱顺陷入以一敌二的境地。 此时陷入重重包围,已是强弩之末的朱顺十分清楚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身为反军首领降了也是死,他已没有退路可言,坚持到了这一刻,倒不如战死来得光荣。 方才的「朱顺已死」是骗人的,现在,陆旋要让它成为现实。 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怒吼,朱顺被斩于马上。最后一股反军势力彻底失去战力,缴械投降。 持续一月的援剿在这场最终战役截止,以朝廷官军大获全胜结束。 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战场尸体横陈,但终究是胜了。 詹景时激动得无以復加,身体隐隐颤抖,等不及回营,迈步走向陆旋,却在靠近时脸色微变。他张嘴欲言,却克制地转向身旁将官:「传令下去,回营后摆筵宴款待,军士都有犒赏。」 陆旋敏锐察觉,目光迅速向下看去,左手手套不知何时被割开了一道口子,因为手臂没有知觉,便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 他暗地里皱了皱眉,不动声色掩住左手,望着詹景时的背影,心情沉重起来。 第200页 打了场胜仗,自然要好好庆贺一番。是夜,将士们大肆庆祝,喝酒吃肉,平日的约束也放松了些,尽情笑言欢乐。 詹景时敬了诸位将领几杯酒,随即以身体不适为由,返回行辕内休息。耿笛双眼定在詹景时身上,咽下嘴里的酒,咂叭咂叭嘴,随口说了声去茅厕,起身离开了酒桌。 刚回到房内,门外守卫询问的声音传来,詹景时回头看去,陆旋正站在门外。 他行了一礼:「巡抚大人。」 詹景时定定看着他,忽然一喝:「来人,给我拿下此人!」 两名守卫尚不知发生何事,只是听从巡抚命令行事,立刻上前按住陆旋肩头,擒住双臂,这才发现手下似乎有些异样。 陆旋极力控制甩开那两人的冲动,即便再不适也得忍着,低头闭了闭眼,再次开口:「请巡抚大人恕罪。」 詹景时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旋抬头:「叙州总兵骆忠和手下把总,陆旋。」 「胡说!」詹景时怒斥,「一个小小的把总,怎么会有天……你最好从实招来,混入军中,到底有何目的!」 陆旋语气如常:「将功赎过。」 「你……」詹景时被他无惧无畏的态度堵住了话头,怒而拍桌,「一派胡言!」 「先登、斩将之功,还不够换一个活命的机会吗?」无论他情绪如何激动,陆旋始终平静,双眼注视詹景时,那双眼眸竟使他顿口无言,颓然嘆出一口气。 「放开他。」詹景时吩咐道,又对陆旋说,「你随我进来,一五一十同我说清楚。」 陆旋跨过门槛,缄口不言,一点为自己辩解的意思都没有。詹景时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摘下它。」 陆旋依言摘下手套,詹景时看着那双冰冷的金属义肢,忍不住皱眉,是经歷了什么,才会如此……他语气生硬得刻意:「耿将军早已知晓了吧?」 陆旋:「耿将军对此一无所知,一切都是我自己所为,与他人没有干系。」 詹景时脸色难看:「哼,这样的鬼话谁会信!」 陆旋果断跪下:「巡抚大人,耿将军待我不薄,我不能连累他,确实与他毫无瓜葛,我愿一己担责。」 詹景时眉头拧到了一块儿,陷入两难境地,倍感煎熬。 于私,他欣赏这英勇善战的小将,白日斩杀朱顺他都看在眼里,堪称有勇有谋。于公,陆旋在此次平叛屡次立功,更是立下首功,不出意外,朝廷定然会大加封赏。 可眼下正是出了意外。若是没有看错,陆旋的手臂是天铁义肢,天铁由朝廷严格管控,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得到。无论他如何得到天铁,又是谁替他制作了义肢,毫无疑问都是死罪。 陆旋不肯说,詹景时亦不想逼迫,得知缘由又能如何? 「这件事已经不是我所能决断的了。」詹景时长嘆一声,「明日我便将你押送回京,是赏是罚,皆由圣上定夺。」 陆旋跪拜叩首:「多谢巡抚大人。」 回应他的,是詹景时饱含惋惜的一声嘆。 仲冬中旬,兹南巡抚詹景时平定叛乱,回京述职的消息传入班贺耳中。以及,随行的还有一人是被押送回京,立时投入刑部大牢,严加看管,等候审讯。 面对那个想听到,但不想在此时听到的名字,班贺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虽然一开始便清楚早晚都要应对这一遭,但真正面临时仍觉猝不及防。 刑部大牢啊……班贺忍不住头疼,那小子真是把自己送进了一个好地方。 第116章 再相逢 回京述职的詹景时单独面见了皇帝,具体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就连御前当差的魏凌也没能听到只言片语,据他所说,詹景时离开后,皇帝并未显露任何情绪,这让班贺更加难以揣测。 官军平叛大获全胜,朝廷犒赏三军,赏赐的金银布帛运出京城,全体将士都会得到赏格。唯有一人除外,立下首功的陆旋眼下被关在刑部大牢,严加看管,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班贺递了拜帖,前去詹景时宅邸拜访,顺利见到了人,却没能从他口中问到什么——若不是借着那封记载火炮炸膛的奏疏为由,或许他压根连人都见不着。 詹景时格外重视火炮之事,虽为朝廷大员,待班贺这五品小官却态度谦和,吩咐长随奉茶,寒暄两句便单刀直入:「班郎中管辖军器局,可知到底是何缘故?兹事重大丞待解决,若能尽快查明缘由,日后便可避免再因此出现伤亡。」 班贺心里虽惦记着牢里的人,但论及公务,还是收敛心神:「下官查阅旧籍,此类事故的确偶有发生,下官与军器局中军匠研究,猜测或许是火药用量的缘故。若是能当面询问火炮手,应当能进一步确定原因。」 詹景时点点头:「这倒不难,当日还有一名火炮手倖存,我这便让他进京来。若你们能查明缘由也算解了我心头一患,否则,日后使用火炮自己还得提心弔胆。」 班贺颔首:「这本就是军器局应当解决的问题,我已安排人着手去做,劳巡抚大人挂心了。」 「你们军器局造火器,最后使用的还是我军将士,我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不挂心。」詹景时说道。 班贺微微一笑,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巡抚大人如此关心将士,才能领兵破敌,大获全胜。此次平叛,巡抚大人居功至伟。」 第201页 詹景时摇头,面色不似作伪:「哪里是我的功,全凭我军将士捨命拼杀,方能得胜。」说着,他想起陆旋,面容一滞,无声轻嘆。 班贺顺着那话说了下去:「可不是,下官听闻,巡抚大人奏疏中提到一位英勇无匹的先登小将。达成先登又能保全性命,继续与敌厮杀——那可是不世之功,难得的勇士。」 他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钦佩感嘆,詹景时面色愈发沉寂,好一会儿才像是想起面前还有位客人,牵起一抹勉强的笑:「班郎中想必还有公务,为火炮特地走这一趟,辛苦你了。待火炮手入京,我立刻让他前去虞衡司官署拜访。」 「那下官今日便不打扰了。」听出送客之意,班贺不再继续旁敲侧击,起身告辞。 走出詹府,班贺长出一口气,一无所获。 回了家,闵姑端来温水和布巾,班贺净手洗了把脸,接过布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手指。 阿毛摆弄着完成大半的「莫奈何」,那是一种有些巧思的小玩意儿,六根形态各异的木条不用胶不用钉,用某种方式组合即可严实合缝地形成一个不会轻易散开的整体。这段时间他醉心于制作这玩意,着了迷。 在正发愁的班贺眼里简直是不知人间疾苦。 班贺慢悠悠开口:「你旋哥入京了。」 「真的!」阿毛欣喜若狂,手里的玩意儿哪有旋哥重要,扔下一蹦三尺高,「他在哪儿呢?」 班贺下巴一扬:「被送到白云司去了。」 「白云司?那不是刑部么。」阿毛满眼天真,「旋哥不当大头兵,改当狱卒去啦?」 「当什么狱卒,是当阶下囚。」班贺放下布巾,「现在在刑部大牢里严加看管,我得想办法见他一面……」 上前收回布巾的闵姑见他不知为何事所困,眉眼皆是愁色,犹豫着说道:「主人家说话,我知道不该多嘴,先生别怪罪。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只是听你们说刑部大牢,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不正是在那儿混饭吃?若是用得着,我替你们找他去。」 班贺看向她,他知晓闵姑的儿子在刑部大牢当狱卒,之前还找上门来过。 似乎是因为闵姑离家,街坊指着他嵴梁骨骂不孝顺寡母,后来闵姑又去同他说了什么,之后便没再见到过此人。 闵姑对儿子在狱中作威作福的做派不耻,从不愿提起,班贺也没有往那儿想过,却不想她在此时主动提了出来。 班贺安抚地笑笑:「此事我会想办法妥善解决,不用担心。」 闵姑道:「班先生对我如此照顾,我在这儿做事从没感觉到你们把我当个下人,我也想为你们做点什么才过意得去。」 班贺抿唇笑起来:「那就,请闵姑做一顿晚饭,让我们吃饱喝足,如此便好。」 闵姑还想说什么,班贺已经起身回房了。 回京后几乎从未参与过应酬往来,班贺的官场人缘不能说不好,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他能想得到可以算人脉广的,只有顾拂。 追问出班贺为的是关在大牢里的陆旋,那假道士晃动着蓄起两寸余长的指甲,满脸悲天悯人:「我就说那人刑伤有克,你看,这不就应了?」 「你……」班贺悬崖勒马,把妖言惑众四个字咽了下去,换上和颜悦色的表情,「去尘,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我想尽快见到人,你有没有法子?」 「刑部啊,」顾拂闭眼点了点头,「这件事交给我吧,明日给你消息。」 「如此甚好。」班贺松了口气,「多亏有你,改日一定请你吃饭。」 顾拂打了个稽首:「无量寿福。吃饭就不必了,这些凡尘俗物并无多大益处,只会陈积在躯壳里。躯壳沾染过于沉重的凡俗气,影响修行,更加难以成正果。」 班贺报以微笑,当做没有听见这些屁话。 从顾拂那儿回来,班贺一路沉浸思绪中,行至家门前,抬眼却是一愣。 闵姑站在门外,身后站着的正是她的儿子张隆。 「你这是……」班贺明白过来,笑容无奈。 闵姑脚步踌躇,不自在地笑笑:「我听阿毛说,被关押的是先生的好友,您正想办法见他,四处托人呢。我就把我儿子带来了,您别怪我自作主张。」 班贺走上前:「你是好心做好事,怎么会怪罪。既然来了,那就请进屋吧。」 张隆跟在闵姑身后,低眉顺眼听从母亲指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班贺见那对母子此时相处姿态,想来之前张隆上门是来哀求,并非强硬威胁,闵姑这样硬气的女子,不至于连儿子都训不住。 闵姑拉着张隆上前一步:「大人问你什么,你就如实说,听见没有?」 「是,听见了。」张隆转向班贺,唤了声班大人。 班贺抬手示意:「坐下说话吧。」 张隆恭敬道:「不用,小的站着就行。」 班贺不再客气,直截了当问道:「刑部大牢是不是新来了一个名叫陆旋的人?」 张隆点头:「是有这么个人。从外地押送回京的,是个官阶不高的武官。」 听见肯定回答,班贺不再犹豫:「就是此人,我想见他,张小哥能不能替我安排?」 张隆拱手:「小的干的就是看门的活,班大人要见,当然不成问题。今晚轮到我值夜,若是大人着急,今夜就行。」 第202页 竟然这么简单就达成目的,班贺不由嘲笑自己在这件事上迂腐了一回,实在哭笑不得。 约定夜间时刻,班贺千恩万谢,在闵姑强烈制止下才没有送出门去。 闵姑说了声送他出巷口,领着儿子跨出门外。 身旁人高马大的儿子亦步亦趋跟着,闵姑嗫嚅着说道:「这回,你倒是做了件好事,帮上了忙。」到底还是因私心利用了职权,她别扭地看向一边,「多谢你了。」 「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我娘,让我做点什么天经地义。」张隆说,「娘您心善,我之前是做了些错事,现在能帮上忙,算是赎过了。家里您儿媳妇备着饭,床也是每日铺好的,您要是想回家了,随时都能回来。」 「诶。」闵姑连连点头,心中生出些许惭愧。 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或许是走了些歪路,教一教便能改邪归正。自己之前却那样死心眼,对他兇狠不假辞色,未免太过于严苛了。 母子俩走到巷口,短短几步路,关系无形间缓和下来,闵姑目送儿子离开,不见身影这才转身回去。 当晚,班贺乘着夜色来到刑部大牢,隔墙能阻挡部分声音,夜间的监牢比白日要清静许多,但仍不乏受过刑的囚犯哀嚎痛唿的声音传出。 听见有人经过,便从栏杆内伸出一双双沾染污浊的手,唿喊着冤屈,然后被巡逻的狱卒兇狠呵斥。 没有多余心力,也没有资格去管,班贺尽量不去关注其他,在张隆的带领下走到一扇门前。 门后走廊通向一间单独的牢房,他要见的人就在那间牢房里。 张隆打开门:「班大人,就是这儿了。小的在外面守着,有事小的立刻通知您。」 「有劳你了。」班贺感激道谢,从荷包里摸出一点碎银,张隆连忙摆手不敢接。 班贺道:「这是你应得的,家中不是还有家人要赡养,我不告诉你娘。」 张隆抬眼看了看他,伸手接过,嘴里连连道谢,班贺转身迈步向走廊深处走去。 逐渐靠近牢室,班贺放轻了脚步,透过栏杆缝隙看见了那道久违的身影。 陆旋正盘腿坐在地上,单手支撑下颌,漫不经心地看着地面,那儿只有几根枯草,不知有什么可看。 他有几日没有好好梳洗过了,没有镜子对照,那双没有知觉的手无法周到地束好头髮,索性不去管它,髮髻松散了些,垂下几缕不服管的碎发。 一路被押送回来,又在牢狱待了几日,哪里能过得舒服?班贺静静站在那儿,将他仔细看了一遍,好像双颊比起之前清减了些。 察觉来的不是狱卒,陆旋勐地抬头看来,栏杆外灯火下,站着他朝思暮想的人。 乍然见到那张清隽俊雅的面容,面孔上带着不自觉的担忧,站在监牢之外,陷在一片柔和昏黄的光里,恍惚如梦。脑中所想忽然具现,他几乎被震慑得唿吸一滞。 班贺上前一步,陆旋身体随之动起来,手伸出栏杆外,只想与他离得更近,再近一点。 「言归。」没见到人之前,班贺尚能保持心态平和,真正见到陆旋被关在监牢,终究还是心中异样涌起。 紧紧与陆旋伸出来的手交握,他心情复杂,低声嘆息,「你真是长本事,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 陆旋定定看着班贺,忽的扬唇一笑:「我肚里墨水实在不多,踌躇三个月,不知如何回信。所以,干脆回来见你。」 「你这小子……」闻言班贺面上忧虑淡了些许,眼中无奈,「身在牢犴,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嘴上这样说,他心中却明白,陆旋是不想让他担心。 陆旋此时什么事都抛诸脑后,只剩下眼前的人。 想碰触他,想拥抱他,仅是这样的念想,却被眼前不堪一击的栏杆阻隔。 他语气平常,却无端听出一点委屈:「我碰不到你。」 手中紧握着的是冰冷的天铁,替代了身体的一部分,却无法拥有真正的感受。班贺松开手,向栏杆内伸去,轻柔地抚上陆旋的脸庞。 陆旋身体前倾,微微偏头,让贴合的部分更紧密。 他的声音放轻了,怕震碎这深夜相会的一场梦:「恭卿,数月不见,甚是想你。」 班贺注视他片刻,忍不住低低笑出声,缓缓摇头:「陆言归,你是真不怕死。」 「我也没打算现在死。」陆旋说,「平定反军叛乱,按照惯例,朝廷会进行大赦,我有功在身,死罪可免。就算没能大赦,我想,你也会有所举动。」 竟然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班贺颇为感慨:「你还真信任我。」 陆旋点头:「嗯,我信任你。最信任的只有你。」 被这样毫无遮掩地表示全部的信任,班贺陡然生出压力:「你就没想过,若是没能获得赦免,我也帮不了你呢?」 「朝廷不赦免我,」陆旋垂下眼睑,「那我便自己赦免自己。」 班贺道:「你还想越狱不成?」 陆旋不再说话。班贺想,若是真不能得到赦免,或许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你在这好好待着,别想着越狱的事。等我。」班贺笑笑以示安抚,又说道,「这算英雄救美吗?」 都到了这步田地,陆旋决定再不怕死一回:「美救英雄可以算。」 「走了,下回再来探监。」班贺抽回手,起身走出两步,回头看向陆旋,「保重。」 第203页 陆旋迴以一笑,他等着。 第二日,顾拂兴沖沖找上门,满眼得意之色:「恭卿,我已替你打通关系,准备什么时候去刑部大牢?」 班贺哦了声:「不用了,我已经去过了。」 「见过你那朋友了?」花费的心思被辜负,顾拂倒也不见生气,有些好奇,「他是犯了什么罪,还需要托人才能见?」 班贺垂下眼睑,淡淡说道:「他有一双,天铁义肢。」 顾拂一愣,蹙眉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若有所思:「我还道那天给他摸骨怎么会那么奇怪,原来是摸了一手铮铮铁骨。」 班贺:「……」 第117章 将星 占卜相面是勤学苦练得来的技艺,靠着占卜相面升官发财则是学也学不来的本事。 尤其面对京中满城达官显贵,与其说求卦者所求是为一个答案,倒不如说他们想要一个合心意且顺天意的回答,不过是求一个名正言顺。 相师要算所求之事,更要能算求卦者所思。 京中官员修建宅邸都得经由钦天监官吏挑选良辰吉日,打点到了位,想要哪日是良辰吉日,就能是哪日。如此,还能尽称得上是天意? 顾拂由一介游方道士,进入子孙世袭的钦天监成为天文生,再升为五官保章正,打过交道的高官不胜枚举,见识多少秘辛隐情,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本事非常人能及,更贵在一个守口如瓶,装聋作哑。 所谓刑伤有克,刑伤即为牢狱之灾。班贺从不信命理之说,更倾向于其实那晚顾拂便有所察觉,却不明说,看着煳涂,实则清醒无比。 那时他对陆旋所下谶语,不曾想这么快就应验了。 班贺将顾拂带入室内,合上了门。 即便知晓那件事,顾拂仍面不更色,不在意地道:「朝廷刚打了胜仗,他不是叙州总兵派去援剿的?将功抵过,判不了死罪。」 「可圣上只将他搁置在牢中,毫无发落的打算,恐怕心中有所迟疑,这才是麻烦。」班贺道,「先帝时,时隔一两年便大赦天下,以示宽仁。而今上只在登基时循旧例施行特赦,以彰显仁德施政。他曾说过,眚灾肆赦,怙终贼刑,对大赦慎之又慎。如今不杀不放,置之不理,难免叫人不安。」 当今皇帝赵怀熠不同于先帝,认为应当严明依从律法,慎用恩赦。一纸诏令就可以释放成千上万的犯人,但年年赦宥,于治国有何裨益?有罪便当罚,否则只关上一两年便遇大赦出狱,歹人只会愈发轻视王法,罔顾律令,不可轻易赦免。 若是先帝在,班贺也不至于担忧此事了。 顾拂像是看见什么稀世罕见的东西,惊异道:「我要是没听错,你也会不安?可别告诉我,你那么做的时候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后果。」 「事急从权。」班贺苦笑着看向顾拂,嘆道,「那时陆旋被追杀,三个恶徒围攻他一个,他又重伤未愈实难招架,不幸被斩去双臂。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一代良将之子就此抱憾终生,什么都不做?」 「得了吧。你可不是头脑发热就不管不顾的莽汉,走一步看三步都算少,能没想过如何解决?我可不信。」顾拂弹弹手指甲,随即一愣,缓缓侧过头去,「我是其中一步?」 班贺正色道:「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最终是不是大事,全凭圣上的意志。天铁特殊,巡抚不敢擅自判决,将陆旋带回京,上报圣上奏请敕裁。」 他语重心长:「去尘,君心即天意,天意即君心啊。」 顾拂沉默良久,在班贺殷切注视之下,只是淡淡一笑:「恭卿,何必为了一个相识没多久的人如此犯险?你帮了他,倒成你做错了事,到处奔波搭救。既然不会死,只要不供出你,关个几年又何妨,等圣上哪天遇到喜事大赦,不就放出去了。若是他供出你……你先想想,怎么向圣上求饶吧。」他摇摇头,轻声道,「不值得。」 「晚了。」班贺望着他,「我知道他谁也不会供出来,但正是因为我做出的决定,陆旋之事若不能在未扩大前尽快妥善解决,依然会连累收容他的叙州军营。上至总兵,下至同伍兵卒,皆是知情不报窝藏之罪。数十上百的人命,是被我的妄举牵连。」 顾拂皱起脸,忍不住抱怨:「说得那么吓人,好像不帮你就成了我的罪过了,无量寿福。」 从那语气里听出顾拂松了口,班贺露出笑容,好言说道:「去尘,只需要你对圣上说上几句话,仅此而已。大恩不言谢,结草衔环,此生当报。」 顾拂竖起手指:「别,什么大恩不言谢,你最好多给我说几声谢谢,救了几十上百条人命,叩几个头我也受得住。」 「多谢顾道长。」班贺二话不说屈膝就跪,顾拂倏地站起身,将将避开,抬脚大跨步往外走:「疯了,疯了!你是真疯了!到时候领着你那姓陆的来给我端茶道谢,一个人跪没意思!」 班贺站起身,抖了抖衣摆转过身去,高声道:「顾道长,我送你。」 顾拂头也不回:「别送了。有什么想吃想喝的,就去吃去喝,就你这不要命的模样,谁知道你还有多少日子可过。」 班贺跟上去:「这不正是顾道长擅长的,占吉凶,卜命数,看看我这回能否逢凶化吉?」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顾拂冷哼一声,跨出门槛外,反手关上了院门,将那招人烦的声音与身影隔绝在门后。 第204页 屋外声音彻底消失,班贺收敛所有表情,一直独自默不作声待在院子里的阿毛不小心弄出点声响,见他看来,忍不住露出满面愁容:「师兄,旋哥不会有事吧?」 「放心,他不会有事,我有准备。」班贺不用在阿毛面前强颜欢笑,却也不想在他面前显出内心的不定,默默在心里补上后半句,有事的可能是我。 钦天监加密奏疏于卯初呈于当今皇帝赵怀熠跟前,皇帝惯例早起,见到这封奏疏眉梢微扬。 张全忠低下头:「圣上,钦天监监正呈上奏疏。」 钦天监干的就是监察观测天象的事,凡日月星辰、风云气色,皆在钦天监记录之下,如有异变,必须及时奏疏密报皇帝。这封奏疏与平日呈上的有所不同,恐怕记载的内容不寻常。 从谨言慎行的大太监张全忠手中接过奏疏,赵怀熠在桌边坐下,立刻有人将火炉移到御案边。 已是仲冬之末,冬至将至,数九隆冬还未正式开始,天已见寒,殿外天色昏沉,还要过上几刻方才会亮起。 琉璃灯下字迹鲜明,赵怀熠看过一遍,不置可否地合上了:「钦天监监正可还在?」 张全忠回道:「在呢,正殿外候着听宣。」 赵怀熠点头:「宣。」 钦天监监正在内侍带领下步入殿内,拜过皇帝,侧身站立一旁等候问话。 「你奏疏上写,见将星偏移,此事可属实?」 监正恭敬答道:「回陛下,夜间五官保章正上报星象有变,臣不敢怠慢,亲往验证,的确属实。钦天监观象台东南西北四面,各有四名天文生观测记录,以供核对避免出现误报。」 赵怀熠沉思片刻,道:「继续说。」 「是,陛下。大将星摇,兵起,大将出。将星贵杀加临乃为吉庆,与紫微星同度,既为辅佐陛下的肱股之臣。眼下战事方歇,大获全胜,六军解严,想来是上天示意陛下,将获得一位大将之材。」 赵怀熠抬眼看他:「那位将星在何处?」 监正:「将星正对皇城西南,想必此人就在皇城中。」 若是单提西南,赵怀熠还想不起来,监正提起刚平息不久的战事,不正是平定程大全叛乱? 援剿队伍来自西南的,不外乎叙州总兵手下队伍,而皇城的西南方向,正是刑部大牢所在。赵怀熠皱了皱眉,挥手让钦天监监正退下。 数日前詹景时押送一人回京,却并非叛军头目,而是叙州援剿军队里的一个把总,还恰恰是他奏疏中提到过的先登勇士。 如此英勇之士,却是被押送入京的,赵怀熠的困惑在詹景时说明情况后,也变成了为难。 立下战功的勇士应当大赏特赏,先登之功加官进爵也不为过。但他那双天铁手臂却是断然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不仅是他要承担罪责,替他制作这双手臂的人更要问罪。 显然战事将将平定,便立刻向将士追责万不可行,即便私用天铁是明令禁止的,赵怀熠也不会判处一个以血汗立下战功的功臣死罪。 朝廷永远没有嫌能者多的时候,詹景时谈及此人溢于言表的惋惜不舍,足以证明此人具备不弱的能力,赵怀熠不可能为了几块天铁而杀了一员能带兵打仗的悍将。只要交代了那触犯禁忌的工匠,即可获得无罪赦免,可那人什么都不肯说。 还在对三军将士论功行赏的当口,总不能对他严刑逼供吧?赵怀熠只能暂时将人关在刑部大牢,择日提审。 钦天监口中所指的将星,莫非就是此人? 「张全忠。」赵怀熠突然开口。 张全忠上前一步:「奴才在。」 赵怀熠:「将兹南巡抚找来,朕有要事,命他即刻入宫。」 「是,陛下。」张全忠倒退几步,转身快步走出殿外。 值夜当差的魏凌强打起精神,看着继钦天监监正之后匆匆赶来的兹南巡抚进入殿内,心中困惑百思不得其解,连困意都散了些许。 詹景时回京后被赏了一个月的假,不必上朝,这么早被叫来会是因为什么?他被召见的缘由,一定与钦天监监正所报之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 第118章 求情 天际方白,詹景时匆忙进了宫。 自班贺上门拜访后,这两日内心煎熬不安愈发加剧,想到陆旋因他而被困囹圄,愧疚难当,正准备上奏入宫觐见,便接到内侍传来的口谕,当即换上官袍随行。 进入殿内,詹景时跪拜叩首,伏地不起,因情绪不稳嗓音略哑:「臣有不情之请,斗胆进言,请圣上宽宏。」 赵怀熠微怔:「詹巡府何故如此?起来说话。」 詹景时稍稍抬头,却不起身,仍是看着皇帝脚下:「被关在刑部大牢的叙州小将陆旋,胆识过人,武艺超群,满腹皆兵,好大将材。臣实在不忍其困于囹圄,还请圣上降旨恩赦,免其罪过。」 「他不是你亲自押回来的,为何如今又要为其求情?」赵怀熠语气听不出情绪,不辨喜怒。 詹景时道:「陆旋有功亦有过,皆应由圣上定夺,臣不能徇私不报,理应将其带回接受圣上勾决。可圣上,地方出现叛乱,是人心乱了,如今叛乱已被平定,朝廷首先需要做的是安抚人心,因此圣上才会赦免降军以示优恤,给数地减免课税、免除拖欠,以示皇恩浩荡。」 「百姓得了安抚,更重要的立下战功的将士,以血肉捐命,不仅没能得到赏赐,反而判处死罪……如何能面对三军,又如何能服天下人?还会有谁愿为国效忠?」他声声悲壮,「圣上,不可做鲜仁之君啊!」 第205页 赵怀熠面有愠色,喝道:「詹景时!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面对皇帝的怒气,詹景时毫不退缩:「臣领兵平叛,靠的是将士出生入死,如在此时不能为将士求情,臣有何颜面面对众将士?」 他一副英勇无畏的模样,赵怀熠眼中几乎要蹦出火星子,强行按捺下怒火,咬牙切齿:「朕什么时候说过要定他死罪了?」 詹景时微愣,说出的话却已收不回,慌忙抬头,对上皇帝那双怒瞪的眼眸,立刻低下头去,重重磕在地上:「臣……臣一时情急……请圣上恕罪。」 「朕传你来,正是要与你商议此事。你倒好,进来就一通胡言乱语,还直接说朕是鲜仁之君。」赵怀熠指着他的鼻子痛斥,「说出如此狂悖之言,你蔑视君王,你大逆不道!」 詹景时额头红了一片,满面愁容,眼中带着深深悔意:「臣口不择言,罪该万死。」 赵怀熠气得不轻,唿吸急促几分,靠在椅背上,闭目平息。真是恨不得把这人拖下去,打他二十大板,简直不成体统! 察言观色的张全忠端来一杯清茶,放在赵怀熠触手可及的地方,默默退到一边。 此时谁开口都会成为矛头所指,室内静得吓人,詹景时趴在地上,手掌之下是冰冷的地砖,棉服几乎形同摆设,寒气毫无阻碍地穿透衣物侵入肌肤,背上却一身接一身地往外出着汗。 良久,赵怀熠逐渐平息情绪,端起温度适宜的茶盏,饮下一口,唿出胸中浊气。 「天铁除了作为恩赏之物,专门用来制作皇家礼器,储于内库,早有规定不可私用。陆旋有功,那双手臂,就当是朕作为赏赐给他,朕可以不再追究。」赵怀熠淡淡道。 詹景时听闻不再追究正要叩谢,却听他接着说道:「能制作天铁义肢的工匠屈指可数,只有朝廷天枢密院的工匠有资格。到底是何人敢私自替人制作天铁义肢,如此胆大妄为的工匠,岂能纵容?朕命你负责此事,限三日内,秘密审问,找出那名工匠是谁。」 领了命,詹景时从地上爬起,跪得稍长,人又紧张不已,一时站立不稳,踉跄了一下。 赵怀熠皱着眉斜眼看他,没好气道:「朕身边需要敢说话、说实话的人,可也不代表你们能出言不逊,骑到朕的头上去。这次朕不跟你计较,若还有下次,等着挨板子吧!」 詹景时苦着一张脸,躬下腰去:「谢主隆恩。」 殿内的动静一点儿也不小,魏凌看着詹景时匆匆忙忙来,又灰头土脸地走,方才里边可不是一般热闹。 与前来交接班的羽林卫换了岗,魏凌揣着这份惊天密报奔向班贺那间小院子,他得第一时间告诉班贺。 谁知到了班贺宅院,只有替他开门的闵姑一人在家,阿毛去了书院,班贺早早去了官署。魏凌一拍额头,他都忘了时候,只好又往虞衡司官署跑。到了却被官署内的吏员告知,班贺到了没多久就出了门,此时并不在官署内。 这就怪了,班贺还有擅离职守的时候?又或许是去了军器局,要在那儿可就更远了。 魏凌索性不没头苍蝇似的瞎撞了,留下一句话,让班贺回来就去找他,安心回府睡大觉去了。 让魏凌扑了个空的班贺正站在一座宅邸前,低眉顺眼毕恭毕敬,等待着前去通报府里的门房回话。 原本门房百般不情愿,只说老爷有吩咐,不提前递拜帖一律不见,班贺再三恳求,才勉强同意替他前去说一声。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门房才姗姗来迟,开了门将班贺往里迎:「班郎中,请随我来。」 远远瞧见坐在会客厅内的宅邸主人,班贺笑吟吟上前:「都虞候大人。」 自玉成县一别就再未见过的葛容钦意味不明地笑笑:「这不是近来御前得宠的班郎中吗,稀客呀。你不紧着替圣上排忧解难,怎么会有空来找我?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受宠若惊啊。」 班贺苦笑着摇头:「都虞侯别取笑下官了。」 葛容钦像是听见不可思议的话:「我哪里敢取笑你,还怕你再度略施小计,将我关进牢里去呢。」 班贺将那些话当耳旁风,直言道:「都虞侯,下官有要事相求。此事非同小可,非淳王殿下不可行。」 「你也有来求我的时候。」葛容钦鼻腔里蹦出一声,傲然道,「说吧,什么事。」 班贺望着他:「陆旋义肢被兹南巡抚发现,眼下正在刑部大牢关押候审。」 短短一句话,便让葛容钦变了脸色。班贺站立于堂中,如同一截劲竹,端正沉稳,葛容钦斟酌着他的话,脸色几番变换,再次开口:「你做出这件事,就应当料到会有今日,现在求到我头上,你的底气呢?」 「原本有底气,现在没有了。」班贺直言不讳,「我寄给淳王殿下的书信不知几时才会到,都虞侯与西北通信有特殊渠道,最短五日即可到殿下手中,下官不得不前来求助都虞侯。」 葛容钦沉默不语,班贺略加思索:「当日在玉成县为求自保,冒犯了都虞侯大人,实在是不得已之举,在这里给都虞侯赔不是了。」 说着,他屈膝就要跪下,葛容钦终于出声:「慢着,别给我在这儿装孙子,你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可不是小肚鸡肠之人,这点小事早已过去了,我可不想因为这事你在心里记我一笔。」 第206页 「都虞侯言重了,下官哪儿敢。」班贺麻利挺直了双膝,「那传信的事……」 葛容钦瞪着他,别开脸:「哼!」 从葛府回到官署,班贺梳理着杂乱无章的思绪,就听官署内小吏前来告知魏凌曾来过。班贺勉强分出几分注意力,却想不出魏凌找来所为何事。 到了点班贺没有拖延,官服都来不及换,出官署雇了辆马车动身前往魏府。 魏凌得了通报打着哈欠出来,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见到大堂里坐着的班贺,打声招唿坐下,自己倒了杯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今日,兹南巡抚替人求情,被圣上痛骂一顿,骂得可凶了。」他咂叭咂叭嘴,慢悠悠倒了第二杯,这回喝得慢了些,「圣上命他私下审问,要追查替陆旋制作义肢的工匠,恭卿,你这回怕是凶多吉少咯。」 班贺闻言点点头:「的确。」 魏凌不满:「这是什么反应,你可是要被杀头的!」 班贺目视下方,状若沉思:「嗯。」 「啧,你这人……」魏凌无奈嘆气,话锋一转,「不过,也不算死路一条,还有得救。」 这话竟然是从魏凌口中说出,班贺忍不住侧目,他能有什么办法? 「趁着牢里的人还没出卖你,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杀人灭……」在班贺警告的眼神下,魏凌悻悻闭嘴,「就那么一说,不听就不听,反正要死的又不是我。你还有什么主意?」 「不管怎么样,先把他从牢里救出来再说。」班贺心中打定主意,起身告辞。 魏凌含了一口茶水在嘴里直咕嘟,目送班贺离开,心中不禁感慨,恭卿对这人也太上心了吧。 魏凌告知的事情并未全然没有帮助,班贺当夜再次前往刑部大牢,见到了陆旋。 两人隔着栏杆相望对坐,班贺用干净布巾浸过温水,拧干给他擦脸。 从额头到双颊,再往下,轻抬他的下巴,陆旋便顺从地扬起脸,露出最为脆弱的咽喉,在温热的布巾擦过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弄得这么狼狈,你还笑得出来。」班贺轻声道。 他一来就见陆旋脸上弄了一抹灰,自己却浑然不觉,陆旋以没有铜镜看不见脸上哪里不干净为由,让他帮忙擦擦。班贺索性请张隆弄来一盆温水,给他仔细擦一遍,就成了眼下这局面。 陆旋嘴角弧度掩饰不住:「见到你都笑不出来,那还有什么事能让我开心?」 班贺嗔怪地瞥他一眼,侧身清洗布巾,顺口问道:「今日可见到了什么人?」 陆旋如实相告:「詹大人来过。」 班贺明知故问:「他找你有什么事?」 当着班贺的面撒谎,让陆旋的表情变得不自在,却坚持否认:「没什么事,只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言归,」班贺注视的目光柔和,「你难道想一直在牢里待着?」 陆旋避开他的视线:「没什么不可以。」 「不行。我不想让你待在这个地方。」班贺的语气强硬了些,「詹景时再来见你,告诉他,这双手臂是我所为。」 陆旋勐地看向他:「绝无可能!」 班贺将手里的布巾扔回水里:「看来,你还不算完全了解我。」 「你要做什么?」陆旋猜到班贺要做什么,手臂伸出栏杆外,想要抓住他,却被不着痕迹地躲开。行动被限制,心中无端生出怒意与惊慌,他咬牙挤出声音,「恭卿,你不能!不能那样做!」 班贺笑道:「我有皇帝亲口承诺的无罪赦免,你这样硬扛着不说才叫做傻事。我不会让你在监牢待太久的,信我。」 他屈指在陆旋手臂上轻弹,声音里带着笑意:「嗯?」 陆旋反手去抓,却被再次避开,他用力捏着栏杆,声音哽在喉咙里,双眼死死盯着班贺。班贺不在意地笑笑:「看来你今晚不想再见到我了,那改日再见吧。」 陆旋用力捶在栏杆上,发出低哑的怒吼:「班贺!」 无视身后愤怒的声音,班贺端着半凉的水出去,交还给张隆,道过谢,昂首离开了大牢。 第119章 惩罚 寅时天色尚无亮起的徵兆,如浸在一团浓墨里,天地皆暗。 今日朝会,班贺向例早起,穿戴好衣帽,走出门去。他脚步一顿,转向阿毛的房间,推门进去,那小子睡得昏天黑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班贺推了推他的肩,阿毛只是翻了个身,捲起被子露出后背屁股,冻出了一个屁。 班贺忍俊不禁,替他将被子盖好,走出门外。厨房里闵姑点着灯忙活,听见脚步声连忙跑出来:「包子蒸好了,郎中拿着路上吃,饿坏了身子可不好。」 班贺笑着接过,道了声谢:「阿毛就拜託您了。」 他语气里似乎含着一丝异样的情绪,闵姑却迟钝地没有察觉,说着这是我应当做的,拿过灯笼交到班贺手中,将他送出门外。 朝会群臣说了些什么,班贺一句也没听进去,散朝后他顾不得盯着他的眼睛,拦下皇帝身边内侍,只说有要事要求见圣上。 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内侍都认得这位上任不足一年的虞衡司郎中,圣上时常召见,委以重任,诸事宽容以待,因此并未多犹豫,帮他上报给张全忠。 等候多时,才有内侍前来传话,皇帝请班郎中觐见。 殿内赵怀熠翻阅着奏摺,班贺被领进来只是看了眼,随即说道:「有要事为何不在朝会上说,偏要私下讲,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第207页 他只是在熟悉的臣子面前随口一说,却不想班贺一言不发跪了下来。这一跪,当即让赵怀熠想起昨日出言不逊的詹景时,眉头立马蹙了起来。 班贺缓缓道:「陛下是否还记得,曾许诺过臣一个无罪赦免?」 赵怀熠将手中硃砂笔拍在桌上,桌面霎时落下一抹红痕,像溅上的血。 还未听完他的话,便觉得一股无名火陡然生起,直往头上沖。赵怀熠故意不去接他的话,冷眼看着这人又能说出怎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臣,是来向圣上告罪的。」班贺低头不看皇帝的脸色,自顾自道,「臣未回京任职前,曾在外游歷,以增广博文。那时,臣遇到当年昭毅将军陆籍之子,陆将军遭歹人所害,家破人亡,只剩一名独子。那名独子也在歹人追杀时身受重伤,惨遭斩臂之苦。」 室内安静比昨日更甚,只听得见班贺一人的声音。 「身为武将之子却失去双臂,不能为双亲报仇,活着,比死了还难受。臣明知故犯,用了师父留下的天铁,替他造一双手臂,只为了让他能亲手替父母报仇。」 赵怀熠:「你竟也知道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圣上读过圣贤书,书上说,父母之仇,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班贺抬头,「陆旋为父母报仇是大孝,铤而走险没有错处。错在臣之妄为,请圣上明察。」 「好,很好。」赵怀熠冷笑着点头,满心只有遭到欺瞒背叛的怒火,再也克制不住,狠狠拍案,「你好大的胆子!欺瞒朕许你无罪,朕就算赦免你私制天铁义肢的罪过,也要判你欺君之罪!」 班贺跪拜叩首:「谢圣上恩典,臣甘愿认罪伏法。或杀或剐,臣毫无怨言,但请圣上宽限几天,待铳规制成后再杀也不迟。」 铳规是近来军器局研制的测量工具,弹丸的射程、高度,与弹丸在空中移动的时间等等影响射击效果的重要因素,均与铳、炮发射的角度有着直接的关系。 由班贺主持军器局研制铳规,有助于火器射击更为精准,这一研制正在进行中,眼下正是关键时刻。 赵怀熠看着眼前表面卑躬屈膝的臣子,一个两个,都那么大义凛然,都一副不怕死的模样:「你以为,军器局没有你便不行,没了你,铳规便制不成?」 班贺毕恭毕敬:「臣从未如此想过。只是铳规凝聚臣与军器局众工匠的心血,臣想在有生之年见到铳规制成。」 赵怀熠怒极反笑:「朕知道了。」只这一句话,他重新拿起硃砂笔,继续批阅方才看到一半搁置的奏疏,仿若方才无事发生。 越是这样平静,越是令人心惊胆战,不断猜疑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跪在桌前的班贺陷入缄默,皇帝一本接着一本批阅奏章,全然当做没有这号人。用膳也是在书房内,似乎不止一次这样做了,张全忠摆好饭菜,守着皇帝吃完便立刻撤下,随主子一样当班贺不存在。 直到外面天色渐暗,刻漏房掌房太监前来报时,戌时已到,赵怀熠才像是想起屋里有这么一号人在,抬头看向班贺。 一日水米未进就这么跪着,竟然坚持到了现在,这幅身子骨倒比看起来要结实不少。 赵怀熠起身走了出去,不多时,张全忠走到班贺跟前:「班郎中,是时候出宫了。」 班贺声音很轻,望向张全忠的眼神带着些许哀求:「公公,圣上他……」 张全忠轻嘆一声:「班郎中来得太不是时候,昨日詹巡抚一时口不择言,对圣上不敬,圣上心里憋着火呢。哟,别跪着了,起来吧。」 班贺双手撑地,张全忠伸手搀了把,扶他坐到椅子上。看着眼前自上任以来颇受皇帝信任的虞衡司郎中,这位平日只忠于皇帝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此刻也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圣上本就打算从轻发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悄悄解决了。等过一段时日,圣上心里气消了,您那什么铳……铳规造出来,圣上心里一高兴,到时候再求个情,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张全忠最是了解赵怀熠的,圣上又岂会不明白事理? 知晓其中隐情,圣上自然不会再怪罪。结果这两位都像是要来和圣上对着干,好似圣上是不分好赖的昏聩之辈,只知严惩不知宽宥的暴政之君。 班贺微愣:「昨日詹大人求情,不是被斥责了吗?」 张全忠维护着主子:「詹大人说圣上是鲜仁之君,圣上能不气吗?在你们心中,圣上到底是多残暴无理?」 班贺本就苍白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听了魏凌半真的话,掉坑里了,这回算是把皇帝得罪透了。 「郎中在此歇歇,尽早出宫去吧。」张全忠无奈嘆息,「切莫再惹圣上生气了。」 「多谢公公忠告。」班贺谢过他,撑着自己站起身,慢慢向外走去。 回去这一路班贺都在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今日行事太过鲁莽,应该再观望等待时机——陆旋对他的影响超乎他的估计,以至于关心则乱,失了分寸。 可无论如何后悔,都已成定局,班贺知晓皇帝没有治罪的意思,心里安定不少,这也是此时仅有的安慰。 余下会受到何种处罚,那都是他应得的,自当坦然受之。 自那日之后,皇帝每日都要召见班贺,没有朝会的日子,便派人宣他入宫,有朝会便在朝会之后命张全忠前来传话。 第208页 一句「班郎中,圣上请您偏殿议事」,他就只能认命地跟随张全忠前去。还在气头上的皇帝并不见他,只叫他在殿外候着,站到皇帝想起外面还有这么一个人,就会摆手称无事,让他回去。 这么大年纪了,还在罚站,班贺百般嘆息,却也只能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咽。 淳王的信数日后抵达京城,呈上皇帝御案,信中写道,陆旋是他日后要用的人,请皇帝早日释放。 来自淳王的亲笔信,皇帝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但他有自己的说辞。释放并无不可,但万物有时,释放犯人也应当顺应万物生养的时气,以往都是春夏大赦,因此年后再说。 如此阳奉阴违,恐怕就是仗着淳王不会从西北回来。只要他承诺会放人,不差那些时日,不值得淳王亲自走一趟。 班贺站在殿外细细思索,他去狱中探望陆旋,皇帝或许早已知晓,但偏偏不动声色,装作不知情,明明不会治罪,绝口不提放人的事。或许,这便是弄巧成拙。 殿宇内的那位是在借这件事敲打,让他少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什么人都敢算计。 临近正旦日,宫中筹备盛节,班贺终于被记仇的小皇帝放过了。 魏凌用疏离的口吻前来传话:「传陛下口谕,班郎中明日不用来了。」 班贺说了句谢主隆恩,悬在心里的巨石终于放下。 正旦日皇帝会宴请百官,名为赐食,是朝中大臣一年中受到较为隆重的款待,昭示皇帝对臣子的重视。 但班贺今年并不在赐食之列,无缘参加这场盛宴。此外,皇帝找了个由头,罚他两年俸禄。虽然遭受这些惩罚,班贺心中反而更安心,宣洩了心中情绪,才证明皇帝真的消了气。 虽然一拖再拖,皇帝终究还是践行诺言,于正月初六释放了陆旋。 班贺带着阿毛在刑部大牢外等候,看见陆旋的身影出现在门内,完好无缺,班贺如释重负,露出一个笑来。 监牢外的日头并不盛,但对于久居暗室的人而言光线太过刺目。陆旋双眼眯了眯,缩小的视野中只容纳了班贺一人,笑颜似乎比日光更为耀眼。 「旋哥,快,快把这个吃了!」阿毛冲上来,烫手般捧着什么蹦着往陆旋嘴边凑。这要换一个人扑上来,陆旋怕是早就已经把人打开了。 那玩意被塞进嘴里,陆旋咬下一口嚼了嚼,才发现是馒头,他从阿毛手里接过,拿在手中看了看,还不是一般的馒头。 班贺出言叮嘱:「慢点,别噎着了。」 阿毛小脸一皱:「坏了,忘给旋哥带壶水了。算了,将就吧。」他笑嘻嘻道,「旋哥,快点吃呀!」 陆旋举起手里做成桃子型的馒头,充满不解:「这是寿桃。」该不会是哪家寿宴上带回来的吧? 班贺笑眯眯的:「出狱了就要吃桃子,这就叫,逃过一劫。」 阿毛叉着腰:「天寒地冻的,上哪儿给你弄鲜果去,将就着吃吧。我让闵姑早起做的,还热乎着呢。」 陆旋哭笑不得,看着眼前两人殷切期盼的目光,郑重地将手里的寿桃一口一口吃掉。 第120章 劫后 狱卒张隆在送陆旋走出大牢时提了一嘴,最好在外边洗了澡换身衣服再回去,以免把监牢的晦气带回家里。没想到陆旋对这句话上了心,即便班贺再三表示毫不介意,他也坚持要在外清理过再回去,不愿让班贺沾丁点晦气。 这些日子,闵姑看着班贺为陆旋之事熬心费力,虽在阿毛面前一点儿不显,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还能看不出班贺每日面上疲倦之色吗? 想来这两位关系不是一般的好,因此她也格外上心,从儿子那里听闻班贺那位好友获释的日子,备上一桌好菜为其接风。 一路回去阿毛缠着陆旋问东问西,一会儿冒出一个问题,到家了吃着饭也不消停,这是难得他对食物兴趣没那么大的时候。 班贺忍不住出言制止:「让你旋哥好好吃饭吧。牢饭清汤寡水,他怕是回来都没吃上几顿饱饭。」 阿毛立刻紧张起来:「旋哥你快吃,多吃肉。今儿刚杀的鸡,新鲜着呢!」 陆旋嘴里咀嚼着点点头,两眼瞟着班贺只是笑。即便他不声不响,陆旋怎么可能不知道张隆是受他委託。在大牢里谈不上有什么珍馐美味,吃顿热腾腾的饱饭还是可以满足的。 今日家里来客人,闵姑忙完外面的活一直躲在厨房里,本想随便吃点剩余的食物应付,班贺却感谢她找来张隆,帮了一个大忙,说什么也要请她上桌,如平日一样同他们一起吃。 盛情难却之下,闵姑还是坐上了桌。她见陆旋年轻得过分,比儿子张隆不知小多少岁,不由心生怜悯,对他颇为照顾。 约摸申初的时候,伍旭带着谢缘客来了,为了能早点过来,都各自提前安排了手头公事。陆旋被赦免之后,伍旭才知晓他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一个多月之事,连连埋怨班贺不该隐瞒,怎么现在才告知他们,一点儿忙都没能帮上。 班贺笑笑,没做多解释,只道:「让那么多人担心做什么,现在安然无恙出来不就好了。」 谢缘客不贊同地摇头:「我也知道我们大抵帮不上什么忙,可至少应该说一声,你也太……唉。」 伍旭双眼瞪得浑圆,粗声粗气:「恭卿,这回我可得说说你。你以往总是这样,出了事自己能解决就瞒着其他所有人,最好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第209页 被如此指摘,班贺自知没理,心虚地顾左右而言他。不忍让班贺独自以一对二,陆旋主动开口道:「被关大牢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必人尽皆知?在监牢中成日不修边幅,我还得谢谢恭卿替我兜着脸面,让我不至以那副狼狈的模样见人。」 苦主开口说的话,让伍旭与谢缘客后知后觉,光顾着埋怨班贺隐瞒不说,却没想过陆旋愿不愿让其他人都知道。两人噤了声,看向陆旋眼中显出些许惭愧。 在场几人一时陷入沉寂,班贺刚想说点什么缓和,阿毛撞进两人之间,一边拽一个:「谢大哥,伍叔叔!师兄该批评,你们改日再继续,今日请你们来是庆贺旋哥劫后余生的,这是做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都得恭喜旋哥!」 小大人的口气令人啼笑皆非,伍旭连连称是,一扫面上沉重,极力展现最喜悦的笑容——只不过多少有些弄巧成拙。 几人留在这儿一块吃了顿晚饭,难得相聚,除了阿毛年纪小,都喝了点小酒。伍旭与谢缘客体谅陆旋今日刚回来,不宜耽误太晚,叮嘱几句好好休息后相伴离开。 帮着闵姑收拾完桌上碗筷和残羹剩菜,阿毛一面净手,一面嚷着今晚要和旋哥一起睡。陆旋没说话,瞳仁滑到眼角,就见班贺也在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一触即离,班贺目光投向阿毛,正经道:「你现在就那么闹腾,遂你的愿了今晚还能睡得着?你是没去过刑部监牢,里边大晚上都有人在惨叫痛唿,哪里能睡得安稳,就放过他吧。下回若是有机会,我会记得带上你一起见识见识。」 阿毛听得整张脸皱了起来,慌忙摆手:「呸呸呸,师兄你也快呸!什么下回有机会,咱们都不要再去大牢了,好不好?」 哦,这话是不太吉利,班贺配合地轻轻呸了声,刚才那句当他从未说过。 闵姑特意给新客人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安排得妥妥噹噹。床上铺了昨日刚晒过的被褥,凑近了拿鼻子一嗅,还有烈日曝晒过的味道。 日暮西垂逐渐归于全暗,几人各自回房,房间内灯光渐次熄灭,独留班贺房内一盏透出微光。 他没那么早睡,煨进被子里,就着床头的灯,睡前再看看从官署带回来的公文。夜色已深,就在班贺以为其他人都已经睡了,门口传来微响,他抬头看去,陆旋悄然出现在房内,反手合上了门。 「怎么还没睡,床睡得不舒服?」班贺笑着问道。 「不是。」陆旋站在门口,只是静静注视,并不靠近,「想到你与我相隔一墙,看不见,碰不着,难以入眠。」 班贺哑然失笑:「哪有这样的。」 「我想抱着你。」陆旋平铺直叙的语气竟显得无比理直气壮,仿佛理应如此。 监牢内别无他选,此刻所思所念近在咫尺,如何能容忍一墙阻隔?方才顾忌班贺不愿在旁人面前显露,他便一直忍耐,现在没有旁的阻碍,那便无需再忍。 班贺嘴角挂着浅笑,调侃道:「你倒是一点儿不客气。真会挑时机,这会儿来,我成暖被窝的了。」 陆旋目测方位:「你不用动,我睡别的位置。」 班贺放下手中公文,扬手轻轻一招:「过来。」 原本体温煨得被子里暖烘烘的,挪动位置冷风直往里灌,班贺曲了曲腿,催促陆旋动作快些,免得被窝又得从头开始暖。 陆旋应声走上前,躺在他让出来的地方,躺好侧过身,抬手环着班贺的腰,将他拉得近了些,就着半躺的姿势,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班贺反应慢了半拍,毫无抵抗地形成了这个亲密姿势,无处安放的双臂迟疑了一会儿,轻轻覆在他的脑后与背后,安抚地顺了顺。 这个经歷过坎坷的年轻人,刚从战场上下来,又被押解回京受了一回牢狱之灾,如何能不身心疲惫?狱中哪儿是能睡安稳觉的地方,撑到现在约摸快到极限了。 班贺低头看着陆旋阖上的双眼,眉宇间带着挥不去的倦意,人前强撑着一股劲,此时方尽显。也罢,让他好好睡一觉。 相贴的另一具身体火热,很快将方才挪动的寒意驱散,两人在寂静的夜里,无声相拥。 「我能这么快被放出来,是你做了什么吧?」陆旋忽然出声,「自那晚离开,你就没有再来。直至在狱中听闻皇帝下诏赦免,张隆前来释放我才见到你。我心中不安至今,尚不能平息,恭卿,有什么事别瞒我。」 班贺思索片刻,缓缓道:「我的确是去找皇帝求情了。」 陆旋睁眼,抬头看他。 班贺继续说道:「也的确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他注视陆旋双眼,真诚严肃,「我被罚了整整两年薪俸。言归,这笔帐记在你头上,没问题吧?」 陆旋:「……没问题。」 班贺满意点头:「你该庆幸,我如今只是个五品官,月俸不高。两年二十四月,加起来也不过五千多两,你慢慢还,总能还上的。」 「只是被罚了俸禄吗?」陆旋有些迟疑,不是不信任班贺,而是直觉不应该仅此而已。班贺亲口承认过,私造天铁是死罪,这样的惩罚,太过高举轻放了。 「我不懂为官之道,但我明白何为人臣,何为人君。没有触及根本,只要我一日对皇帝有用,他就一日不会杀我。」班贺淡淡道,「你也同样如此。」 班贺抬手捂住陆旋双眼,将他按下去:「钦天监上报皇帝,将星临帝都,你可别辜负了将星之名。」 第210页 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陆旋脑袋在他手下挣扎两下:「我?」 班贺语气笃定:「对,你便是将星。」 搂在腰上的手臂紧了紧,陆旋闷闷的声音传来:「这件事以后不会再被追究了?」 「不一定。」班贺轻嘆,「放与不放全在皇帝的一句话,是否旧事重提也全凭皇帝意愿。如今他用得上你我,犯再大的错也能包容,假以时日皇帝改变了主意,你我就是进了棺材也能被掘坟鞭尸。」 他话语间的无奈陆旋尽收耳中,心中却疑惑:「既然你明白圣意如此难测,也坚持要在朝为官?」 班贺:「我并非喜欢做官,若是可以选择,我情愿在民间做一个寻常工匠。」 陆旋皱了皱眉:「那你为何……」 「你可还记得,葛容钦找上门时的情形?」班贺说。 陆旋:「当然记得。」 「那时我对他提起的怒城,就是我入朝为官的原由。」班贺语气陡然复杂起来,「从蛮人手中收回怒城,是师父毕生的心愿,也是他的遗愿。」 第121章 人日 二十载光阴倏忽已过,南侵夺城之恨犹未雪,烈烈臣子之心,只盼失地得归,復我河山。 「师父至死未能见到那一刻,我只望有生之年可以达成夙愿。眼下淳王镇守边疆,使蛮夷不敢进犯,可也不过是各自试探,还未真正到能说打就打,令其俯首称臣的地步。一旦真正起兵戈,不是靠着淳王一人领兵便可应对,而是举国之力以资战事。若无多年粮草、武器储备,举兵必须慎之又慎。」已是深夜,班贺声音放得极轻,却暗含力量。 陆旋闭着眼,班贺说话间胸腔的震动直接传递到他的身上,如此亲密无间的姿势仿佛身体与之共振,每一丝情绪都毫无阻碍地感同身受。 「所以你才会接近淳王,你想与他合作,共同取回怒城?」陆旋说。 班贺字字坚韧:「这些年来,朝中某些大臣以惊惧淳王主动挑起战事为由,多次上疏请求将其调回京,都被皇帝压下。怒城易主是兖朝心中一根刺,却迟迟不能拔出,先帝不愿破坏眼下的安定,当今皇帝心中早有想法,但时机未到。蛮部集结成盟,蠢蠢欲动,多年来从未放弃过南侵的野心,我入朝为官,别无所求,只为尽我之所能事。」 班贺声音忽的更轻,如同耳语:「若我也未能达成心愿,这件事就交给阿毛,我坚信,终有一日得见江山完璧,不失旧物。」 遥遥传来更响,不知不觉已到子时,班贺如梦初醒,笑起来:「瞧我,现在可不是该和你说这些的时候。先前还说阿毛闹腾,反倒是我和你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你该更睡不着了。」 陆旋语气不满,额头抗议地蹭了蹭:「怎么是有的没的,你心中所想,便是我心中所想。」 班贺注视眼前的陆旋,心思说不上来的复杂,难以言喻,并不算好。 此前种种,他与陆旋已分不清是谁欠谁。又或许谁也不欠谁的,但凭本心,一切作为就当是出自本身意愿,与对方无关。 可此后,陆旋走上他刻意引导的这条路,是福是祸皆与他有关、因他而起。若有半点差错,他都无法逃脱内心的罪责,于心有愧。 久久没有声响,两道细微平稳的唿吸彼此交杂,班贺以为陆旋已经睡着了,尽量保持身体不动,抬手去熄灯,陆旋却也跟着动了起来。 班贺不知他要做什么,贴心地停住动作,让了一步。陆旋微微撑起身体,仰头直直向着他的双唇而去,动作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猝不及防之下,唇上温热一片,班贺瞪大双眼,只觉得热度顺着脸颊蔓延至脖颈,看不见绯色漫上双颊。 陆旋单臂揽着他的腰背,一手护在他的脑后,班贺被动张嘴,炽热的唿吸纠缠成一团,无处安放的双手只好环上他的肩。 亲吻的动作生涩,热切又冲动,不得章法,显得笨拙。不过也算有进步,之前比这回还要差劲,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班贺意识到这点,有些分神,嘴角扬起,没忍住笑了起来。 陆旋退开一点,面上浮起的血色不比班贺差。漆黑的双眼盯着自己,英气的眉眼此刻显得沉沉的,班贺压下嘴角,知道自己煞风景,环着他的手臂往自己身边搂了搂,赔罪似的亲了两下。 收下这份歉意,陆旋伸手拧熄了灯,侧身躺下,将班贺抱在怀里,掖好被角。肩颈处恰好有个凹陷,他稍稍移动,头便契合地填充进去,将将好。 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整个抱在怀里睡过,班贺心里很是微妙,但很快注意力便转移到另一处。 「言归,你……」 陆旋将脸贴近他,低头埋了埋,被令人心安的气息环绕包裹,声音里染上几分困意:「不用管它。」 说得好像他想要管似的,班贺默默阖眼闭嘴,反正没长在他身上。 片刻,班贺睁眼。啧,果然还是应该让他自己睡的。 正月初七不用参加朝会,但已成习惯,听见墙外更响,班贺按时甦醒,窗户尚透着幽蓝的光。望着帷帐片刻,眼睑数次开合,转瞬清明如许。 他侧头看去,身旁的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靠得更近,眼睫根根分明。像是感应到他的注视,陆旋缓缓睁眼,凑上来前额抵着他的肩,无意识地蹭了蹭。 班贺清了清嗓子:「一会儿闵姑就要起了。」 第211页 那位勤快的妇人起来就会开始在院里忙活,扫地抹桌,洗衣做饭,到时候再走可就晚了。 「嗯。」陆旋应了声,但没动。 班贺也躺着没动:「我一会儿得去官署,中午回来。」 「好。」说了两句话,陆旋终于起身。他动起来干脆利索,在他唇边印下一吻,穿上鞋开门走了出去。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班贺眨眨眼,为自己竟然毫无排斥感到嘆服。 在官署里忙活了半日,到晌午官署便散了值。班贺回到小院,大堂里陆旋正帮着闵姑端菜,阿毛也没闲着,在边上摆碗筷,见班贺回来,通报全院似的大声喊道:「师兄回来啦!」 陆旋端着一大碗刚出锅热腾腾的菜羹,全然不畏烫手。刚把碗放下,余光便瞥见班贺递了什么过来,下意识伸手接住。东西落在掌心里才发现,那是一张剪成人形的金箔。 「这支华胜是闵姑的,这是阿毛的。」班贺转手一人给了一份,两个小金人,一支绢花与金箔制成的华胜。 闵姑连忙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遍,看清这支华胜用的是货真价实的金箔,有些不敢要,笑容羞涩:「这怎么好意思……这把年纪,还戴这样艷丽的花,这也太贵重了!」 「过节呢,给你就收下。」班贺笑着说道,回屋去换衣裳。 陆旋看着手里的小金人欢喜又疑惑:「这是什么?」 阿毛惊讶道:「旋哥你忘了,今日初七,是人胜日呀!」 陆旋恍然,顿时失笑,他过一日便算一日,都忘了是什么日子。 「占书里说,初七人日,从旦至暮,月色晴朗,夜见星辰,人民安,君臣和会。」班贺换好衣服从屋里出来,挽起袖子用闵姑端来的温水净手,「昨夜无风无雨,今日晴好,今年会是国泰民安的好日子。」 正月初七为人日,需煮一碗七宝羹食用。七宝羹既为七种菜制成的羹汤,羹与更谐音,喻更新之意。正月初一为年之始,初七人日便为人之始,从这日起,新生活将重新开启。 他笑吟吟地在餐桌边坐下,见陆旋还拿着金箔小人站着,下巴一扬:「拿着做什么,还不放下吃饭?」 陆旋将小人收入怀中,跟着坐下:「难怪阿毛今日没去书院,你只用去官署半日,一会儿不用再出门了?」 「嗯。今日皇帝设宴款待朝臣,我么,是戴罪之身,就不必去了。」班贺坦然说出自己又被赐宴除名之事,转脸对闵姑说道,「皇家御厨的手艺又不是没尝过,不过如此,依我看不如闵姑,在家和你们吃反而自在。」 闵姑笑得无奈:「又哄我,我哪儿能和御厨相比!」 陆旋沉默不语,视线低垂,看着前方,随即视线内一大勺七宝羹被舀进碗里。 他侧目看去,班贺眼神期盼:「喝呀,多喝点,今日可是你的新开始。」 陆旋紧了紧牙根,目光落在那碗七宝羹上,端起碗舀了一勺放入口中……他眉头一皱,仓促放下碗捂住了嘴。 闵姑吓了一大跳:「怎么了,怎么了?很难吃吗?哎呦,我就说我先前应该放了盐,就不该出锅的时候又放一勺!」 以陆旋的性子,多难吃都能忍着,哪至于捂嘴。班贺眼中显出几分担忧:「是不是烫到了?」 陆旋沉重地点头,太丢人了。 「我看看。」班贺往陆旋边上挪了挪,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嘴,仔细看了看,「舌尖烫红了,可怜。」 他的双手没有知觉,对这碗刚离火的羹汤热度一无所知,勾了浓芡的七宝羹端出来面上一层稍稍凝结,能预警的热气减少了许多,这便上了当。 阿毛倒了杯凉茶水来,在边上看着,跟着师兄一起对旋哥报以同情。果然天铁义肢再厉害也不如自己天生的,最起码他还知道冷热。 这就是新开始?陆旋不免心中生疑,那他接下来的日子不见得能好到哪儿去。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对他表露关切的班贺身上,陆旋迴应着班贺的小心询问,愉悦之情悄然滋生,渐渐占满所有心神。 口中疼痛舒缓,好像咂么出点七宝羹的滋味来。 被两人如此郑重地夹在中间,小题大做过了头,陆旋真诚告知班贺,舌尖已经不怎么疼了,让他和阿毛坐回去吃饭,不要因为他耽误了一桌人。 班贺仍是不放心地频频看来,陆旋再次舀起一勺,吹几口气再喝下,对闵姑笑笑:「烫是烫了点,味道很不错。」 见他接下来吃东西面色如常,班贺这才放下心来。担心的劲头一过去,反而笑了出来。 陆旋目光瞟向他,却也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让这件事早点过去。 入夜时分,院里一片寂静,唯一的灯火晃了晃,随即恢復平和。 班贺被抵在桌前,手还捏着陆旋下巴,维持着表面镇定。 陆旋:「你不是要看到底有没有烫伤吗?」 班贺:「唔,我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陆旋摇头:「我觉得还疼着。」 「我去给你找点药,不过是外敷的,明天再去找大夫,你将就一晚,控制住别咽。」班贺试图走开,却被困得死死的。 「那对我不管用。」陆旋说。 班贺异常敏锐地不去接话。但他不接,陆旋就自己说:「亲几下就好了。」 还几下?给他得寸进尺的,班贺忍不住抬手拍在他额头上:「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第212页 陆旋停顿片刻,倾身压了上去。 对眼前这个人,他绝不否认那些罪恶的念头,他就是这样贪得无厌。 第122章 登门 陆旋能顺利被释放,还有一人要感谢,班贺不敢怠慢,旬休的日子,提着精心准备的礼物,亲自带着陆旋上门道谢。 那扇略显黯淡老旧的门楣上,悬着一面八卦镜,陆旋有所预感,脑中出现一个醉了酒胡言乱语的道士。 班贺上前叩响带锈迹的铜门环,很快大门开启,一个道童探出半个脑袋,见门外是他登时面露喜色:「班郎中来了!快进来,师父正诵经呢,我这就去禀告师父!」 「易俗,麻烦你了。」道童转身就跑,班贺也不见外,领着陆旋进了门。 门内与门外几乎是两个世界,进门便是一面浮雕异兽的影壁,转过去映入眼中是朱漆黛瓦,雕樑画栋。陆旋有些意外,灰扑扑的院墙与院门里,竟然是这样一派奢华富贵的模样。 两人在前庭等了片刻,不一会儿,身着藏青道袍的顾拂走了出来,头顶依然是简单的乌木簪,站在这座宅院中格格不入。明明是宅子的主人,却像个被人从世外仙观请来的高人。 那张超凡脱俗的面容眼睑微垂,轻飘飘看了阶下两人一眼,对身后的道童吩咐道:「易凡、易俗,去斟茶。用昨日户部尚书送来的新茶,别慢待了贵客。」 一凡一俗,陆旋对这座宅院与宅院的主人有了些别的观感,这两个名字倒是贴切,看来这位道长自身认知清晰无比。 吩咐完,顾拂才走到台阶下,打了个稽首:「无量寿福,一别多日,可还安好?」 班贺无视了他的装腔作势,笑着道:「托您的福,我俩都好。」 顾拂点点头:「嗯,那就好。贫道这个人没别的过人之处,就是一个运道好。人与人之间的运道是能相互影响的,与贫道交好的人,运道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贫道?陆旋又看了几眼四周,与班贺那小院一对比,怎么也和贫沾不上边吧? 班贺应付地点头:「顾道长说得对极了。」 一个装模作样,一个敷衍搪塞,两人都自然无比。 顾拂忽地转向陆旋:「想必这位就是将星了吧?」 班贺也提过将星这茬,但不知前因后果,陆旋不知如何应答。班贺接过话头:「去尘,咱们几个私底下,就不必说这些唬人的话了吧?」 「唬人?」顾拂惊讶地看着他,「恭卿,你对贫道还不了解吗,贫道可从不唬人。」 班贺不敢说了解他,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不仅会唬人,而且唬人的本事很强。 顾拂仔细观察陆旋的面容,表情几番变换,又是凝重又是欣慰。这回他没喝醉酒,目光锐利有如实质,看得陆旋几乎控制不住表情。 「这位小兄弟,你的命格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顾拂说。 班贺笑容渐渐消失,又开始了。但他是前来登门道谢的,总不能让主人家话都不能说完,捏着鼻子忍了吧。 顾拂单手掐诀,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你日主坐七杀,是大将之星,但性质刚烈强硬,故七杀守命,六亲缘分不足。恕贫道失礼,敢问一句,你还有亲人在世吗?」 陆旋摇摇头。 顾拂一脸这就是了,接着道:「你官杀旺,为人处世锋芒毕露,会得罪人,容易树立敌人,官场上易犯小人,惹官非是非。往后得多加小心,与人交往需得谨慎。」 班贺忍无可忍:「去尘,我们根本没告诉你他的八字!」 被提醒,顾拂一拍掌心,笑了两声:「哦,哈哈!不好意思,算习惯了,张口就来,我就说好像漏了什么步骤。不过,有八字我也是这么算,一样一样。」 班贺:「……」这个妖言惑众的假道士! 陆旋:「……」说的跟真的一样! 被当场拆穿,顾拂端着的架子放了下来,热情地招唿他们屋里坐:「你看你,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物,多见外。」 班贺:「礼数不可免。我特地带言归来向你道谢,可没有脸面两手空空地来。」 「有什么好道谢的,我又没特意为你们做什么事情。」顾拂不在意地挥手。 班贺:「你们钦天监一句话,胜过旁人千言万语。」 顾拂:「我并没有特意帮你们,只是如实上报星辰异动,这是钦天监分内之事。」 不认就不认吧,班贺不强求,只当这回是拜访好友了。 顾拂回头:「难得上门,一会儿留下吃顿斋饭。新割的白菜,霜打过了,格外清甜。」 班贺拱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与陆旋对视一眼,撇撇嘴随即一笑,这人就这样。 穿过浮雕精美的长廊,到达后院,陆旋又是一愣,眼前竟然是一个单独开垦出来的菜园。一小垄一小垄的土地里,错落有致地种着冬寒菜、萝蔔和白菜,若是只有这位道长与两位徒弟居住,整个冬日都够吃了。 顾拂袖子一挽,拾起靠着墙角的镰刀,精挑细选地挑中两颗白菜,镰刀一挥,干脆地整颗落在手里。他举起手中战果,洋洋得意:「街市上可买不着这么漂亮的白菜。」 班贺不客气:「你这不叫新割的白菜,应该是现割的白菜。」 吃斋饭的时候,陆旋不得不承认,现割的白菜的确清甜可口,是上佳之品。这位道长相面算命的本事他不清楚,种菜的本事一定一流。 第213页 吃过斋饭,三人坐在一起喝茶,陆旋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着他们两人闲聊,说着钦天监里的水运仪象台,以及其他天文仪器修缮保养。 忽然听见顾拂叫了他,陆旋诧异地看来,不知他有何事。 顾拂笑容神秘:「陆小友,你可知道,我为何愿意与恭卿为友?」 陆旋瞥了眼班贺,他的表情也有些意外,诚实摇头:「不知。」 如何与这些人成为朋友,似乎没有必要知道,因此陆旋更不明白顾拂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这一问,班贺也开始回想,最初不过是因为顾拂在钦天监任职,需要与工部打交道,因此得以相识。后来顾拂发现他那宅子与酒馆很近,醉得找不着东南西北时来坐了几回,再后来慢慢就相熟了,自然而然成为了朋友。 不过这是在他看来,顾拂难不成还有别的缘由? 见两人都看着自己,顾拂高深莫测地抬起下巴,悠悠道:「因为,他从不让我给他算命相面。认识我的人,都想让我给他们算卦,只有他不肯。我很想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他才会主动求我算一卦。」 班贺心道:或许要等下辈子吧,得先让他忘了这是一个神棍。 顾拂竖起手指,立在口鼻之前:「他已经为你求过我一回了,想必,找我算卦的时候不会太远。」 班贺对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当耳旁风,陆旋却像是听见什么意义深远的话,若有所思。 班贺估摸着时候,开口道:「时候不早,该走了。去尘,今日多谢款待,咱们改日再聚。」 「也好。有聚有散,散了才能再聚。」顾拂点点头,想起什么,抬手比划一下,「在此稍等,我还有东西要交给你们。」 说完,他着急忙慌地跑出门去。陆旋习惯性看向班贺,班贺摊手: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这人下一刻会做什么。 少顷,顾拂回到了大堂,一手举着一颗白菜,声音里带着喜气:「带两颗白菜走吧!来,一人一颗,我多公道,绝不厚此薄彼。」 两人抱着白菜被送出门外,面面相觑。 「这位顾道长,」陆旋在脑中筛选了一下用词,勉强找到一个能用上的,「很热情好客。」 班贺把手里的白菜转移到陆旋手中:「你多吃点,甜。」 陆旋想了想:「给阿毛吃。」 班贺停下脚步,贊同点头:「好主意。」 军器局制作铳规的事情有了眉目,事关火器使用标准,尽早完成才好。除因公需要完成外,出于私心,铳规决定了皇帝何时能放弃对他的制裁,班贺必须将心思放到公事上,亲自监制测验。 无论何种火铳大炮,经过铳规的量算,即使在危急时刻,也不致误事,百发百中好过手忙脚乱,导致差错出现不必要的误伤。若是能顺利投入使用,火炮的威力将被发挥到最大限度。 炮规的长柄上镌刻有不同的火药用量配比,按火器弹药的配备情况,依据铁、铅、石三种不同重量的炮弹,与之一一对应。 火药用量精准度一直是个难题,此次铳规上的火药用量能得出详细数据,要归功于火药专家莫守。是他不辞辛苦,不畏危险,一个个试验出来的最佳配比。 到时将铳规呈给皇帝,班贺必定要为伍旭与莫守请功。 虽然得到了赦免,但陆旋一直没能等到正式发落,只能暂时留在班贺家中。白日班贺去官署,阿毛去书院,他便在那小院里练武,鲜少有人打扰。 闵姑趁着空闲时间,去看望儿子,院中只有陆旋一人,拿起长棍在院里尽情施展身手。 他忽然停下动作,听见一串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正在向这边靠近,他看向门口。脚步声在门口停下,紧接着传来震天的敲门声:「砰砰砰!」 几乎要将门震碎的力道昭示了来者不善。陆旋思索片刻,决定不出声,当做没人在。 「班贺!你这个奸佞小人,给本侯滚出来!」门外的人喊了起来。 陆旋皱了皱眉,忍住了前去开门查看是谁大放厥词的冲动,他的一举一动,影响的是班贺。 门外人显然怒气难平,没人应声,他便加大力度,狠狠一掌之下,院门竟然被他强行冲撞开。一名彪形大汉大跨步沖了进来,四处张望:「姓班的,你给本侯滚出来!」 几乎是第一眼,陆旋就看见了那人的右手,同自己一样,是天铁义肢。显然他与陆旋完全不同,是光明正大得到的天铁义肢,听他一口一个本侯,想必又是这满城勋爵中的一个。 平江侯气喘如牛,看见院内站着一个人,不由分说举起手中大刀便砍来:「敢耍本侯的儿子,你活腻味了!」 这可是对方先动的手。陆旋此时不再忍耐,手中长棍一舞,狠狠迎击。 竟然还敢还手!平江侯战意更盛,双手在身前紧握长刀,右手泛着乌黑的金属光泽:「受死吧!」 班贺回来时,半扇院门不翼而飞,从外面就能看到小院里已经遭过难,像被叛军反贼来过好几趟。 他第一反应是质问陆旋,看家就是这样看的?但甫一见到院里的人,陆旋正一脸警惕,他刚跨过门槛,就冲上前将他护在身后。 班贺这才注意到院里还有另一个人,以长刀杵地,气喘吁吁,与尚有余力护住他的陆旋相比,胜负一目了然。 平江侯的出现,让班贺从记忆深处翻出一个人来,迟疑片刻,才试探地问道:「侯爷怎会来此……」 第214页 平江侯怒从心头起,大喝打断:「你还敢问我?」 「正月里四处拜访、接待客人,忙都忙死了,到了今日才有空来拜访师父,请师父见谅!」 熟悉的声音响起,娄仕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看着这个遭受严重迫害的小院,有些不敢认。随后他看见站在院里的班贺,面上一喜,又敢认了。 最后,他看见了火冒三丈的平江侯,犹豫着想,要不,还是说走错门了吧。 第123章 露馅 正月以来,年之新始,当举国同庆,京城内上至天子下至走卒,算上正月初一前后三日,同休七日,是一年中难得的长假。不过这只是京官的优待,地方官员即便是除夕正旦也不能回乡过年,必须待在衙门里恪尽职守。 初四各处官署衙门陆续恢復运转,军器局也不例外。娄仕云答应过班贺「不能迟到早退,除经过批准的病、事假外,不得旷工」,不管侯府上如何,铁了心要信守承诺,初四一大早就偷摸出了门,意气风发地上工去了。 平江侯京中没什么亲戚,好友多是武将,少有讲究繁文缛节,不过身为禁军中军都督,想要巴结讨好的人不少,每日登门拜访、登门献礼的人络绎不绝。娄仕云眼中浑水摸鱼的好时机,在娄规娄矩眼里却成了危机时刻,府里人多眼杂,成日提心弔胆,生怕被人发现质问他们去了哪儿。 世子在军器局充工匠的事要是被侯爷、夫人知道,他们俩的小命也算是今年刚开始就结束了。 一直到了初九,俩长随还是没能缓过来,不管娄仕云好言相劝还是威逼利诱,做贼心虚四个字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每天出门都和头一天干这事一样心慌意乱。 这一慌,就出篓子了。 娄仕云一天要换两套衣裳,一套以示人前,另一套在军器局里穿,方便行动。一早娄规被世子催促得着急,忘了带换的衣裳,都走到大街上了,又折返回去拿。拿上装衣裳的小包裹刚出来,好巧不巧遇上了正要出门的平江侯娄冠。 想起初三之后就没怎么见到的儿子,娄冠一双张扬的眉毛挤在了一起,拦下娄规:「着急忙慌跑什么,世子呢,他在做什么?」 娄规双腿直打哆嗦,低着头额角开始冒汗:「世子他,他……在屋里念书呢。世子说,他要专心,任何人都不要打扰他。」 「你放屁!」娄冠捏住护腕,满脸不耐烦,「我的儿子我能不知道,他是那读书的料吗?如实说!」 娄规扑通一声跪下,哭丧着脸,声音都开始发颤:「奴才不敢瞒着侯爷,世子,其实是喝花酒去了!」 「胡闹!」娄冠怒斥,娄规承受不住巨大的压迫感,连连磕头求饶。 娄冠眉毛竖起:「哼!还敢骗我在读书,我就知道那混小子干不出什么正经事来。」 说完这句,他脸色缓了缓,眼中竟显出几分得意之色:「不过还算有心孝顺,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倒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别的出息,真要能给我抱回几个孙子孙女,都是祖上积德了。」 娄规哭丧着脸,拽着袖子在脸上抹了把,也不知是擦汗还是擦泪。心说要真是去喝花酒就好了,军器局里都是些糙得没边不修边幅的工匠,连个姑娘影子都没有呢。 「侯爷,您还有事吗……」娄规缩着脖子,小心翼翼问。 「去吧去吧。好好照顾世子,出了什么事,拿你是问。」娄冠还有公务在身,没那闲工夫和他纠缠,不再管他,挥挥手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目送平江侯离开,娄规长长舒了口气,立刻紧跟其后走了出去,追赶先行一步的世子。 办完手头公务,已是晌午,娄冠惯常同军士们同吃同饮,中午留在了营房。同桌的邢将军时不时看他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娄冠瞟他一眼,说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邢将军嘿嘿笑了声:「侯爷,令郎近日如何?」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家里没有儿子管教,倒问起我的来了?」整个中军,都知道平江侯府上有位热衷发明各式护具、武器的世子,还时常拿新发明来热情邀请他们试用,任娄冠再怎么脸皮厚,次数多了也有些挂不住,他脾气爆,听邢将军这样提总觉得语气不怀好意,当场没好气地撅了回去。 「这说的什么话?」知晓这位上司就这脾气,邢将军也不跟他恼,「我是说,前些日子,我好像看见令郎了。」 娄冠:「你也喝花酒去了?」 邢将军:「啊?」 娄冠改口:「不是,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试炮场啊。」邢将军脱口而出,又往上找补,「我是说,在试炮场见到一位和令郎样貌相似之人,没说那一定就是令郎。」 「少在这给我打哑谜,看着长大的,他你能不认识吗?」娄冠眉头紧锁,「到底什么情况,快说。」 「军器局铸成的火炮例行检测试用,从神机营调了几个火炮手,我也跟着去看了。不过那日好像不是专为试炮,而是试一样测量炮筒俯仰角度的工具。你别说,那玩意用起来,指哪儿打哪儿,准得不得了!」邢将军兴奋道,随即看到娄冠瞪大如牛的双眼,低咳一声,回到正题,「我看跟在军器局工匠身边打下手的那人,有点儿像鸿臣。」 鸿臣是娄仕云的字,娄冠这样的大老粗可取不出来,专程去找翰林院的大文人给起的,指望着他日后能当大官。现在别说当官了,怕是都要去当工匠了! 第215页 「岂有此理!」想到早先鬼鬼祟祟的娄规,一定没跟他说实话,背地里指不定干了多出格的事。娄冠一掌拍在桌面上,碗筷霎时齐齐跳起,邢将军忙不迭护住自己的饭碗。 「我去找他去!」娄冠起身就要走,被邢将军一把拉住。 「怎么,你准备去掀了军器局?别忘了军器局现在是圣上眼中宝,正被重用着呢,你敢去闹事?」邢将军苦口婆心,「也不知道鸿臣怎么想起来去军器局,那地方是什么好去处,看那模样,他还挺高兴。这么大孩子了,给他留些脸面,等回家关了门再教训。」 娄冠咬着牙,不置可否,沉着一张脸离开了军营。 他带人去了军器局,一反常态进了门不吵不闹,没发脾气,叫来军器局大使伍旭,询问一番娄仕云近况,什么时候来的军器局,在军器局做了些什么,通通问了个清楚明白。 伍旭心知露馅了,都带人找上门来,瞒是肯定瞒不过去的,与其他在这里不自量力地顶着,不如坦白告知,恭卿肯定比他有办法。等人一走,他便立刻向恭卿报信,最重要的,是让罪魁祸首娄仕云去解决此事。 心里计划得好好的,谁知娄冠走时特地安排了两人看守伍旭,就是为了防止他通风报信,伍旭顿时傻了眼,追悔莫及。军器局里的娄仕云浑然不知,他反倒无人看管,反正晚上总归是得回家的,到时候关上门,想怎么揍怎么揍。 出了军器局,娄冠提刀就奔向班贺住所。竟然敢哄骗侯府世子进入军器局数月之久,逼迫其与这群卑下工匠为伍,简直不将他这个先皇亲封的平江侯放在眼里。 一个新上任不到一年的虞衡司郎中,不给他点教训,就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于是之后事情就成了眼下的局面,平江侯与护着班贺的陆旋对峙,想要脚底抹油熘走的娄仕云被亲爹喝住,臊眉耷眼地跨进门槛贴墙边站着。娄规娄矩双双跪在主子身边,满脸绝望心如死灰,眼中失去了所有光彩。 「姓班的,你说,是不是你让我儿子去的军器局?」娄冠声如洪钟,夹杂着不可忽视的怒气。 班贺不卑不亢:「下官只说过,要做下官的徒弟,就得去军器局,并未强迫世子。」 到在师父面前表现的时候了!娄仕云梗着脖子表忠心:「师父说的没错,我是自愿去的军器局,没有任何人逼迫我。」 「逆子,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亲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娄冠越想越气,看着娄仕云仍旧一副不服气的表情,怒火又往上窜了窜,一气之下,手中长刀挥舞,再次向班贺砍去。 陆旋手中长棍伤痕累累,但在娄冠的几番攻势之下竟然还未断裂,见他再次发起攻击,毫不客气地出手阻止。带着点因对方蛮不讲理而生出的气性,压着打了两下,逼得气急败坏失了章法的娄冠后退几步,落于下风。 见父亲要吃亏,娄仕云登时不乐意了,不顾自身安危冲上前拦住陆旋:「你是什么人,敢对我爹动手!」 身后班贺怕误伤,慌忙出声,陆旋及时收手,睨着娄仕云冷冷道:「你若没瞎,就能看见是你爹先动的手。你们父子如此无理霸道,连自保还击都不让?」 「他……」说起来是他们没理,但娄仕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人打?他嗫嚅片刻,道,「大不了,我也让他别打了,你们都别动手。」 这边陆旋被娄仕云牵绊住,娄冠才不管他们说什么,抓住难得的机会侧身攻向班贺。刀锋于半空划出一道弧光,从众人眼中闪过,照映着神态各异的面孔。 班贺保持镇定,在陆旋的回护之下避开两步,娄仕云大惊失色,顾不得陆旋,转身奔向平江侯,身子一低,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亲爹的双腿,怕自己力气不够,整个人都挂了上去,让他寸步难行。 平江侯高举长刀,身上像是绑了千斤秤砣,迈不开腿,仓促拿刀撑了一把,险些失去平衡摔倒:「混小子,你这是干什么,给老子放手!」 「爹!」娄仕云抱着平江侯大腿,满脸悲痛,「您是我的生身父亲,恩重如山无以为报。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拜了班贺做师父,那他就是我另一个爹了!而今我两位父亲同室操戈,眼看就要出人命了,叫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这一番「双爹论」听得娄冠双眼冒火,几欲吐血。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学无术的混帐! 抬起的手微微颤抖,却终究不忍向这头脑不清的逆子下手,娄冠转而怒瞪班贺,紧咬牙根绷出一脖子青筋,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班贺也被娄仕云那番言论震撼,久久不能回神,接触到娄冠要杀人的眼神,表情格外严肃认真起来:「我这边不负责教世子文化的。」 第124章 小王爷 娄冠不是没丢过人,但他从来没有这么丢过人。 或许此时他哈哈大笑一声,说这个儿子他不要了,送给班贺,然后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开会显得更体面些。但他不能,这是娄家独苗,就算是个傻子他也得全须全尾带回去。 等回去就给娄仕云娶个媳妇,生完孙子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当个工匠也好,做个脚夫也罢,都随他! 娄冠咬着后槽牙:「放手。」 娄仕云犹犹豫豫不敢放,他爹最为信奉兵不厌诈,谁知道放了手会出什么事。 「你!」娄冠不敢置信,「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爹,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第216页 蒲扇般的手掌抬在半空,无声威慑,娄仕云哼哼两声,不情愿松开手,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挡在了班贺前面:「爹,咱们回……」 「吓!泽佑你家被抄了!」一道清脆的少年嗓音自门外传来。 另一道稍稍稚嫩些的声音回道:「胡说,除了你皇兄,谁还有本事抄我家……坏了!我的天爷,还真是抄家!」 那声音陡然变调,惊慌急躁之下多了几分哭腔,「师兄,师兄你在哪儿啊?呜……」 冲进门内那一刻,四双眼睛齐刷刷看向门口,盯得阿毛刚嚎了一声便戛然而止,缓缓闭上了咧开的嘴。 紧跟在身后的赵青炜被这场面镇住,迟疑片刻,才将另外一只脚跨了进来,俩半大小子站在一块傻了眼。 好一会儿,阿毛才小心瞅着班贺,眉毛委屈地往下耷拉:「师兄,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班贺微微一笑:「啊,没事。就是……」他看了娄仕云一眼,「有客人,来拜个晚年。」 赵青炜哪里见过这场面,吃惊又困惑,这场面,拜晚年?他睁圆了双眼,直盯着娄冠与娄仕云父子俩。 全然没预料还有旁人到场,娄冠多了几分不自在,对这位尚年轻的亲王殿下自然不能像对班贺那样失礼,行了礼,主动开口道:「见过裕王殿下,殿下怎会来此?」 赵青炜抬手指了指身后,众人这才看见门外还有个人,提着食盒的季长赢看见情形不对没敢进来,只在门外等着。 赵青炜回答得干脆:「侯爷不必多礼。我今日入宫去探望母妃,母妃亲手给我做了些点心,正好给班郎中还有泽佑送些来。我这是,来得不巧?」 赵青炜母妃是薛太妃,没有母家背景亦不受宠,于宫中地位低微。先帝驾崩后凭着育有一子受封为太妃,今上虽与之并无多深厚的情谊,但给予了对长辈应有的尊敬,待遇反倒比先帝生前好不少。 按本朝制度,只有诞下龙嗣的妃嫔方有资格封为太妃,其余妃子无论老少会在皇帝宾天后被遣往皇家寺院养老,或前去皇陵为先皇守灵。 即便受封为太妃,那些女子也不能与儿子共同前往封地,只许在宫中养老。皇帝特许赵青炜可以随时入宫探望母妃,直到离开京城前往封地就封,不仅是看在他年纪尚小额外恩典,也彰显几分皇家罕见温情。 理智此时回笼,娄冠终于开始思考今日这一闹的后果。班贺就任虞衡司郎中以来,频频被召入宫中,委以重任,引得朝中非议,足见皇帝对其重视。这事要是被裕王捅到皇帝那里去,或是班贺上御前告上一状,他眼下是一时痛快了,之后怕是落不了什么好。 可要娄冠认错也没那么容易,他不是无理取闹,服软倒成他心虚了。 娄冠仍是粗声粗气:「裕王殿下,您来评评理。班贺他竟然让仕云去军器局,和那些工匠一起做工,那是侯府世子能做的事吗?」 「侯爷真的让我评理?」赵青炜立时双眼亮了好几度,一下精神了。还没人找他评过理呢,又兴奋又激动,装模作样背着手,状若沉思,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再开口,显得十分公道。 赵青炜:「要本王说嘛,世子当然是不宜与工匠为伍,让侯府脸面蒙羞,实属不该。」 「对嘛!」娄冠立刻接话,手背往手心里一拍,然后一摊,随后有些困惑,「殿下,你到底说的是谁不该?」 赵青炜努嘴:「当然是世子不该了。都那么大人了,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成?我都知道找皇兄告状……咳,找皇兄主持公道。侯爷如此维护世子,一番为父拳拳之心,世子要是真遇到不公,难道不知道找侯爷帮忙么?」 他眼神狡黠,一看就是娄仕云自己愿意去的,那可找不着别人。 「嗐!」娄冠着急上火,说来说去,还是他们的错,他就不该找这样一个小孩子来说理,无奈道,「殿下不明原由,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 赵青炜不乐意地反问:「那是怎样,你说说?」 场面越来越混乱,还扯进来一个「评理」的小王爷,班贺再也不能沉默,主动出言了结此事:「侯爷,下官的确曾说过要收徒得去军器局的话,但绝对没有戏耍世子的意思,也万万没有强迫。今日侯爷带世子回去休息,若是世子觉得与工匠为伍低贱,明日起不用再去军器局。寒舍还要待客,下官改日亲自登门致歉,还请侯爷原谅,此事就此罢了。」 班贺率先服软,娄冠当着赵青炜的面不好再纠缠,收了长刀,道:「我的儿子回去后我会好生教导,他也有错处,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平江侯府不会再与你姓班的有任何瓜葛。仕云,走。」 「我不!」娄仕云低着头,眼神却执着,双腿钉在地上一般,不肯挪动半分。 他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在军器局里才知道,那些工匠懂得的东西在外面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这几个月他学到了很多东西,比自己胡乱倒腾那些年学到的多得多! 娄冠眼一瞪,又要出言呵斥,班贺却先一步开了口:「仕云,说服你父亲是你们父子俩的事,有什么话,回家慢慢说,我这院子不是你们谈话的地方。况且这里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还请世子随侯爷回府。」 娄仕云回头看他,表情倔强,衬得眼中委屈难过格外可怜。 指望有人能帮他说话,却也明白这不是指望别人能行的,他得自己说服父亲。连父亲都不能说服,他如何能堂堂正正成为师父的徒弟?况且父亲是因为他才来找师父麻烦,闹成这样他责无旁贷。 第217页 娄冠领着垂头丧气的娄仕云离开,院里剩下陆旋、班贺,还有两个半大小子,长赢这才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他向着院子主人垂首一礼:「班郎中,陆把总。」 陆旋唤了声季奉承,班贺熟络地从长赢手中接过食盒,招唿着他们进屋里坐。 赵青炜好奇地看着陆旋,肩膀碰碰阿毛:「泽佑,这就是你说的旋哥?长赢,你怎么也认识他?」 长赢摆好椅子,回头腼腆笑笑:「王爷,奴才干爹是侍奉先帝的施公公,他被派去西南叙州做了镇守中官,奴才们父子不能相见,恰巧陆把总圣节护送贺礼入京,帮奴才捎了封信,恩情莫敢忘。」 赵青炜点点头:「原来如此,你们早就见过了,我还是第一回见呢。果然和泽佑说的一样,是个英雄气派的好男儿。」 阿毛骄傲地昂首挺胸:「旋哥可厉害了,年前那场平叛,他可是先登小将,还能毫髮无伤,居头等功!」 赵青炜只在话本里听过英雄们先登的赫赫之功,头一回见到立下此功的真人,忍不住发出没见识的惊嘆:「真的吗?」 阿毛不容质疑,声调拔高了好几度:「你不信?旋哥,露一手给他看看,给他表演个胸口碎大石,筷子榨个汁!榨不了折断一把也行。」 陆旋:「……」 班贺:「……你听听你那些悖言乱辞,像话吗?」 阿毛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坐下:「这不是显得旋哥厉害吗。」 「我看只显出了你吹牛皮厉害。」班贺摇摇头,拿他这张嘴没办法。 「那先登是真的了,首功也是真的?」赵青炜看陆旋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崇敬,「怎么还只是个把总?说什么也得提拔当个将军呀!」 按理而言,论功封赏应当能升数级,但眼下没被治罪算是好事,哪里敢再要加官进爵。皇帝那儿还没给出最终处置,他们现在正得过且过呢。不方便与赵青炜明说其中内情,班贺笑道:「哪有升得那么快的,一步一步来,稳扎稳打的好。」 赵青炜撇嘴:「官场上,想要升官,都是要靠推举恩萌的。要不是贤王推举了詹景时,皇兄也不会想到让他担任兹南巡抚,能打那么漂亮的胜仗?我明日就帮你去找皇兄,只要有人在皇兄面前提了名字,就能获得更多机会,再好不过。」 班贺连忙摆手:「殿下好意心领了,千万不可。殿下可知,事急则缓,事缓则圆,事圆则通,事通则达。他在军中根基不稳,哪儿能担得起一将之责,当徐徐图之,从长计议。」 他胳膊肘轻碰陆旋,陆旋便配合地附和一声。赵青炜见他们的确没有着急升官的意思,只好作罢。 闵姑没多久也回来了,见到残损的院门,还以为来了歹徒,吓得不敢进门。又生怕歹徒还没离开,差点没去找儿子来壮胆了。 陆旋听见声响,出门来看,知道主家没事闵姑悬着的心才放下。嘴里喊几声作孽,去厨房放下手里的菜,开始收拾起来。 混乱成这样,收拾修缮需要花费一番功夫,班贺也不好意思留小王爷,只能请他改日再来。 赵青炜一把揽住阿毛的脖子,亲亲热热的:「让泽佑去我府上住吧,你们院门都坏了,多不安全。」 阿毛眼巴巴看着班贺,两双眼睛都充满期待,班贺四周扫了一圈,无奈点头答应。得到首肯,阿毛立刻欢唿雀跃,抱着赵青炜蹦了两下。 表面上的礼数还是要的,班贺面色一整:「阿毛,不可在王爷面前无礼。」 阿毛站直了:「是!小的绝对规规矩矩,恭恭敬敬。」 赵青炜也手一背:「咳咳,孔泽佑,这就随本王回府吧。」 「是!」阿毛扯脖子喊了一嗓子,乐颠颠地跟着赵青炜穿过丢了半扇的院门。走到巷子里,两人没走两步便默契地加快脚步跑了起来,边跑边回头招唿长赢快点跟上,步履分外欢快。 「明早记得去书塾!」班贺才想起来还有这件事,走到门口已经看不见人影了,扶着门框轻嘆一声,「这小子,玩心太大。」 陆旋说:「这年纪正是好动,静不下心来,放在书塾里也没用。」 班贺偏头看来:「你也是静不下心来念书的?」 额……陆旋选择避而不谈。 班贺走回他身边,语气莫名:「要是阿毛和平江侯世子似的好文化,我就是把他锁在书塾里,也得让他念书。」 想到今日把亲爹气到七窍生烟的娄仕云,陆旋认真点头,贊同了他的说法。 果然凡事得对比,这样看来,阿毛还真是省心又贴心。 第125章 入夜 天色不早,闵姑匆忙做了三菜一汤,一出闹剧过后,饭还是得好好吃的。 班贺忽然开口:「上言加餐饭。」 陆旋咀嚼的动作一顿,视线不自觉从眼前的饭碗转到了班贺脸上,那张专注的面孔滴水不漏,视线很快收了回来,可所有的心神都牵在身边,无法收回。 闵姑不明所以:「加餐饭?是要吃宵夜吗?」 班贺顺着她的话说:「你早些休息,要吃我们自己做。」 闵姑说:「那哪儿行,我来不就是做这些的。什么时候要吃,就叫我。」 班贺一笑:「好。」 吃过饭,三人将院子里能收拾的都收拾好了,陆旋捡回那半扇门板,上面已经有了一条很深的裂痕,只能想办法暂且应付一晚,明日再进行修补。 第218页 闵姑习惯早睡,早早休息去了。班贺看着勉强挂上摇摇欲坠的院门不免好笑,指着它对陆旋说道:「这对父子当真是亲生的。娄仕云找上门的时候,也差点把门给拆了,没想到最终还是毁在了他们娄家人手里。」 「你真的打算收那人为徒?」陆旋问。 班贺拂了拂撑开的躺椅,坐了上去,懒散地瘫开那身经过一番操劳的骨头,嗓音慵懒:「有这个想法。不过你也见到了,他身份不一般,不是我说收就能收的。」 陆旋好奇:「为什么选了这个人?」 「原先不太确定,现在知道了。勤奋,坚持,还算好学。他这个人还是很有意思的,脑子里装了很多奇思妙想。」班贺笑着说。 还装了很多胡言乱语、胡思乱想。选谁都是班贺的自由,陆旋不再过问,拿了条凳子,在班贺身旁坐下,随他一起看向天际。 天幕逐渐阴沉,今夜没有星星,连月色都显得黯淡。 「明日可能会下雪。」班贺说。 陆旋:「嗯。」 「下雪好啊,瑞雪兆丰年。裕王年纪虽小,但说的话在理,只要上头有心提拔,升官是件很容易的事。」班贺语气随意,寂静时两人独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过几日,皇帝或许就会召见你了。」 陆旋转过头来,两人的姿势决定他只能俯视班贺,注视片刻便转了回去,什么也没说。 班贺抬手在他的手背上轻叩:「你不好奇皇帝是什么样子?」 陆旋:「是我不喜欢的样子就能不见?」 班贺笑起来:「那不成。」 陆旋:「那就没有必要知道。」 还真是硬气,班贺不知怎么又想起顾拂说他「性质刚烈强硬」,这样的态度去见皇帝,班贺很难不担心,说不会得罪人他都不信。 「我不敢说陛下是个好皇帝,但我确信,陛下在尽力成为一名好皇帝。他想要治理好这个国家,想要收復国土,但这并非他一人之力可以完成。我为臣辅君,君助我了结夙愿,这是我进入官场的缘由。但你不同,你是因我……」 班贺的声音被陆旋打断:「不仅是因为你。」他再度看向班贺,眼神里多了些在夜色下晦暗不明的东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怕我所做的事违背我本身的意愿,你怕我是被迫走上这条路。」 班贺微愣,随即扯了扯嘴角,小声嘀咕:「那么严肃做什么,随便聊聊而已。」 「参军入伍,从来都不是你让我去的,是我自己的选择。我选择了为爹娘报仇,是我主动求的你。」陆旋一字一句说,「建功立业是我所想,我从未说过不愿的话。不过,我的确不喜欢京城。」 班贺眨眨眼:「为什么?」 陆旋:「这个地方哪里好,繁华,富贵,满地天潢贵胄?」 班贺也说不上来哪里好,只知道随师父进京后,便一直居住在此,出去游歷三年,心中也是想着终归是要回来的。陆旋却如此旗帜鲜明地表达,他不喜欢这里。 陆旋说:「这座皇城唯一的好,只有城中的你。」 班贺瞳仁动了动,脸上的热度几乎无法忽视,好在四周昏暗,叫谁也看不见。 极力控制之下,班贺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你喜欢叙州?」 陆旋想了想:「西南也不错,唯独少了你。」 班贺哑口无言,捂着眼睛无声笑起来,好一会儿才用略沙哑的声音说:「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把我这五品京官弄去西南了。」 静默半晌,陆旋没头没尾说了句:「该睡了。」 还未等他反应,班贺被陆旋一把抱了起来,只要闵姑一开门就能看见院子里全部情形的慌乱与紧张让班贺浑身绷紧了,双手紧紧拽着掌心下的衣物,四肢僵硬得像是化作一尊雕塑,不敢大幅度挣扎,只能小声唿喊:「放下!快放下我!」 陆旋只当没听见:「你要真想我放手,有很多种办法。」 班贺揪住他的衣领,逼视上去:「陆言归,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我真不敢对你下手?」 「是你以为我不敢对你下手。」陆旋纠正他,「我一直都相信你敢对我下手。」 但听那语气,说的像是「你来啊」。 班贺牙齿咬得咯咯响,揪着衣领的手紧了松、松了紧,最终放弃地松开了他。陆旋已经把他抱进房里,抬脚合上了门,再纠结已经没有必要了。 屋里没有点灯,班贺却像是能看清那张年轻面孔上的嚣张,那不知深浅的小子居然妄想操控一切,绝无可能! 陆旋刚把班贺放在床边,一股力道便搂着他的肩腰往下扯,对方一个灵活的侧身,他的后背摔在了柔软的床褥上,毫无痛感。 「你小子越来越不知收敛,实在可恼。」 黑暗里声音似乎也变得朦胧,陆旋喉结滚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有些干涩。 陆旋不甘:「所念所想就在身边,与我朝夕相对,如何能无动于衷?我早已明白告知你我的心意,不止现在这样,我会越来越贪婪,越来越不收敛,多过分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你最好清楚,我就是这样。」 班贺几乎不敢置信,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压制陆旋的动作变得迟疑,彼此相贴的身体亲密无间,身下人的反应诚实地完全反馈给他,竟让班贺生出骑虎难下的为难来。 陆旋能感觉到班贺的踌躇犹豫,但即便如此,他始终没有退开一步,这让陆旋几乎要产生可以继续的错觉。 第219页 他嘴上说出狂妄之言,实则仍是不忍伤害对方半分。无论内心如何喧嚣躁动,他只是双手环住班贺的腰,控制力度,将本就亲密的姿势压缩到进无可进。 两道浅浅的唿吸在黑暗中交错,班贺在黑暗里瞪着他,忽然动作起来。 陆旋身体微僵,双手双脚一动不动。班贺心里好笑,忍不住想:风水轮流转啊。 喊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动起真格来,反应却又如此生涩不知所措。 以为他不敢动手吗?他倒要让这只知道放狂言的小子知道,谁才是假把式。 听着更声勉强睁眼,班贺睡意未消,靠着陆旋肩头一副不大清醒的样子。陆旋起身给他拿官服,替他穿上,有些后悔,昨晚时机不对。 初十要早朝,比平日起得更早,不管怎么样都不该和他闹的——即便两人都克己復礼点到为止,也闹到了夜深。 班贺趁着被人伺候穿衣穿鞋的功夫醒了醒觉,拍拍双颊,清醒了不少。陆旋端了盆温水来,等他去洗漱,自己也动作迅速地换好衣裳。 别的大官有家僕掌灯,班贺向来独行,正准备出门,却听陆旋说了声我送你,便拿上了灯随他一起出门。 「还真下雪了。」班贺看着门外积起的一层薄雪,下得并不大,灯光照映之处点点飞白,脚下传来细微的咯吱响。 宵禁的京城寂静一片,前往皇宫的路上,街面上行走的都是前去早朝的大臣。 第一次有人陪同走在这条路上,说说话,班贺感觉有些新奇,困意也在刺骨的寒风中逐渐消散。 「去了西南,就不用早朝了。」陆旋说。 班贺打了一半的哈欠转为了一个笑:「还记得这事呢。」 陆旋:「为什么不记得,我当真了。」 班贺笑了几声:「行,我等着。」 一路送到了宫门外,陆旋目送班贺进入宫门,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转身回去。 能留在京中的日子过一日便少一日,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宫里传来消息,过了正月十五,皇帝要正式召见陆旋。 班贺比自己被召见还要紧张,一切注意事项都一遍遍反覆叮嘱。毕竟这是陆旋是第一次见皇帝,要是失了礼数,或是冒犯皇帝,那可不是小麻烦。 陆旋有数,但见到班贺为自己如此上心,即便那些话烂熟于心,也愿意听他重复提及。 陆旋不过是个小小的把总,在军营中是低级武官,镇戍营兵基层武官由督抚随宜设置,自行委用,所以不在将领之列。参将以上将领由中央任命,守备以下由总兵等自选,骆忠和的提拔至多到守备而已,想要往上升,必须经过中央朝廷委任,这是不可避免的一环。 不知此次皇帝召见,到底会如何处置,在那之前,班贺心中再忐忑,也只能等待陆旋的消息。 第126章 心术 陆旋被召入宫面见皇帝前一日,正是上元佳节,亦是春节的小收尾。虽不如除夕正旦那般隆重,也是极为重要的节日。 但对于「身负重案」的两人而言,得罪了宫里那位自己不好过也不能让别人好过的贵人,今年这一整个元月从头至尾,一个节都别想好好过。 十四日晚,班贺接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命陆旋正月十六进宫面圣。日子选得那样好,叫人几乎完全失了过节的兴致,满脑子只想着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 本朝遵循旧制,正月十五前后各放假一日,共三日。这三日敕许弛禁,谓之放夜。百姓沿街搭起竹棚,结锦绮,挂花灯,人们手中提灯逛灯会、游市集,热闹更甚于白昼。 登上高楼从皇都上空俯瞰,布满花灯的街道仿佛城中游动着一条条金龙,闪烁的灯火是粼粼金甲,在百姓的照耀下骨肉鲜活。数条金龙依附皇城街道规划向着禁宫的方向收拢,如同百川归于巨海,拱卫九重宫阙。 富豪显贵如何能放过在平民百姓间彰显财力的机会,接连三日庆典都有人在街头斗灯、斗烟花,极尽奢华,争奇斗艳,围观者无不直唿大饱眼福。 小王爷赵青炜专程来找阿毛一起去看灯,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寻个志趣相投的玩伴,一同投入这场盛会才有意思。 赵青炜的身份摆在那儿,一个母亲出身不高不受荣宠的皇子,身在禁宫,无法像平民百姓一样随意与人往来,而那些趋炎附势唯利是图之辈巴结不到他头上,註定不会有什么朋友。 班贺师父还在世时,曾带阿毛入宫,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玩到一起再容易不过,他成了赵青炜少有的朋友之一。以至于现如今赵青炜出宫建府,成了一府之主,仍是愿意来找阿毛玩。 大人们各有各的忧思,却不妨碍孩子们撒欢,班贺没有阻止的道理,点头随他们去了。看着那两个半大孩子连蹦带跳出门去,班贺忍不住感嘆一声少年不知愁滋味来。 合上新换的院门,隐隐能嗅到新漆的味道,经年历久的古旧不再,班贺乍一看还有些不习惯。 那日娄冠找上门去,伍旭自觉出卖了班贺,才让那位火爆脾气的侯爷到班贺家中撒了泼,心中愧疚,第二日便登门道歉,垂眉低首仿佛做了天大的错事。无论班贺如何劝解他也是身不由己,当时那样做才是明智之举,伍旭始终内疚无法释怀,亲自带上工具替班贺换了两扇新门。 陆旋和班贺实在不是凑热闹的人,又有即将到来的皇帝召见悬在头顶,伍旭、谢缘客那几位好友一同过节的邀请被班贺婉拒了。 第220页 闵姑做了一顿饭便回去陪伴儿子儿媳,在这佳节良宵,只有他们两人待在院子里。偏离繁华街道的小巷鲜有人声,外界的喧嚣穿过院墙传到耳边已经变得薄弱,烟花炸响的声音从遥远的上空传来,偶尔能瞧见升入高空的烟花炸成数簇星点,大部分时候只能窥见天际亮光微闪,恍若隔世。 班贺温了一壶酒,街边小馆最便宜的那种,兑了水,喝起来不醉人。反正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喝醉,只是为双手和嘴找些事做。 陆旋接过班贺为他斟的酒,嗅起来寡淡无味,不及越泽人自家酿的酒,却仍是一饮而尽。 「也就只有我们两个孤家寡人能作伴了。」班贺唏嘘一声,替他再次斟满。 「我倒觉得这样很好。」陆旋自顾自端起酒杯,「能有你作伴,不算孤家寡人。」 班贺抿着唇笑,话头一转:「上回来是圣节,你忙着办自己的事,没正经看过烟火。这回更好了,正旦是在牢里过的,你那监牢连扇窗都没有,家家户户放爆竹,你只能光听个响。好不容易成了自由身,元夕还得和我待在这寒酸院子里,怕是再没有比你更倒霉的了。」 陆旋注视他,一眨不眨:「你想去我们现在就可以去,你不想去我就和你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班贺微扬下颌:「只是在想难怪你不喜欢京城,我要是三番两次遇到这样的事,也得想方设法离这倒霉催的地方远一点。」 听他叫皇都倒霉催的地方,陆旋忍不住嘴角翘了翘:「一点不错。」 「咱们还是老实待着吧。皇帝专挑这时候传信,摆明了不想让人称心如意地过这个节,就遂他的意,当一个顺臣。」班贺抬手,杯沿轻轻碰了陆旋的,浅啜一口。 他要是没事人一般上街游玩赏灯,皇帝才是真要生气呢。 陆旋嘴角缓缓绷直了,片刻,说道:「是我连累了你。」 班贺动作微不可查一顿,随即转向他,露出惊讶的表情:「都多少天了,这话怎么今儿才讲?」他用力揉了揉陆旋的头髮,「你我之间谁也说不上连累谁,至多,算是同伙合谋,自然都该担责。但你要以为皇帝这样行事完全是因为你这双手臂,那就大错特错了。」 陆旋眼露迷茫:「不是因为这个?」 「绝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个。」班贺说,「君臣不比其他,驭下之道在于制衡,若是偏颇过甚,荣宠有时可能是催命符。」 陆旋:「你的意思是,皇帝这样对你,是为你好?」 「就是这个意思。」班贺高抬下巴,半真半假地说,「多的是人嫉妒我呢。」 他语气故作夸张,眼中带着自嘲,陆旋非但拒绝配合他的笑言,还因他的话暗暗皱眉。 班贺不满地轻敲桌面:「你总这样,我同你说点什么,你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活像是你在受罪,我还没说什么呢。」 陆旋别开脸:「当皇帝还要顾虑这么多,也不过如此。」 「正因为是皇帝才要顾虑这么多,你以为谁都能和你一样,爱憎分明,想什么都可以写在脸上?」班贺想了想,摇摇头,「或许谁都可以,偏偏皇帝不行。」 皇帝或以仁,或以威,或以德治理国家,统领人心的权御之术却没什么差别——要使之敬,使之畏。只有底下人猜不透心思,摸不准态度,才会心存敬畏,不敢轻举妄动。 这便是先帝聚集当世大才精心培养的国君,年纪轻轻便熟练运用帝王心术,让臣子不自觉去揣摩他的意思,顺着他的想法。 那位年轻皇帝,比班贺认知中的更为符合一名君主。 陆旋说:「我宁愿爱憎分明,恨便无所顾忌,爱便极尽全力。」 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班贺,语气里充满对那所谓帝王心术的不屑,班贺好笑归好笑,还是得提醒他面见皇帝时注意礼数。 「到了那个位置上,什么都得管,考虑的事情就多了,总会有些不由人。今晚早些睡吧,养足精神,明日可不能有一丝松懈。」杯底碰到桌面发出一声脆响,算是定音,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知道了。」陆旋说着,收拾起桌上剩下小半壶水酒,「太难喝了,京城连酒也这样难喝。」 班贺任他收走手上的酒杯,笑吟吟的:「又没让你品鑑。少喝一点,助眠。」 陆旋将酒具收起,回到班贺身边,俯身亲吻。难得可以如此光明正大亲近的时刻,他的动作格外大胆亲昵。 班贺还有些担心阿毛闵姑他们此时回来,撞见了怎么办?转念一想,撞见便撞见了,叫陆旋来说,他肯定是觉得敢做就敢认的。 余光瞥见一团身影移动,班贺目光扫去,笑着道:「被看见了。」 「谁?」陆旋不愿离开,有些含煳地回应。 班贺拿手一指,贴着墙角蹑手蹑脚的猫儿彻底暴露在两人的目光下:「喏,斑衣郎。」 原本院子里多了个生人,斑衣郎怕生不怎么出现,平江侯来一通闹,弄出那么大动静,它更加躲得严实,几日不见猫影。要不是闵姑准备的食物每日都会变少,还以为它被吓得离家出走了。 外面夜深人静,斑衣郎才出来活动筋骨,透口气,蹲在屋檐下伸懒腰、舔爪子,忙得顾不上其他人。 陆旋收回视线,侧颊蹭着班贺的:「它不会往外说的。」 这样放肆的时候太少,班贺咽下所有多余的话,静静回应堪称温柔的耳鬓厮磨。 第221页 墙外天际仍时不时亮起一道道光,看起来,这场盛会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正月十六,陆旋如期赶赴皇帝召见,班贺与阿毛同样紧张,两人身上却显出截然相反的状态。阿毛坐立难安,班贺如老僧入定,半天不见动一下,听见门外有脚步声经过,才掀起眼睑看一下,见不是要等的人,又恢復方才的姿态。 「师兄,圣上不会出尔反尔,又要治旋哥的罪吧?」阿毛忧心忡忡。 「要治他的罪,我也逃不了。」班贺说。 这他倒是不担心,他更担心陆旋礼数不周,皇帝心生不喜,不予重用。 虽说从未听闻当今皇帝因个人喜恶而偏废的事情,但这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毕竟伍旭就是前车之鑑,谁知道上位者会忽然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怎么还不回来,急死我了!」阿毛抓耳挠腮,像街市上卖艺人牵的小猴。 越是有人着急班贺反而不急了,平心静气,端着半凉的茶水数起茶叶来。 门扉被叩响,班贺倏地站起身,带翻了面前的茶盏,阿毛先一步冲到门前,将门打开,激动到变调的声音有些尖锐:「旋哥,你回来了!」 门外站着的是从宫中回来的陆旋,他视线稍移,从阿毛脸上转向他身后的班贺:「嗯,我回来了。」 班贺迫不及待上前:「陛下对你说了些什么?」 「陛下他……没说什么。」陆旋如实说道。 皇帝只是询问他几个问题,诸如父母家世、参军入伍经歷之类。这些问题分明应该在皇帝召见前就已经书写成册呈到御前,再问不过是例行公事,倒是他说了不少话。 陆旋说:「我向陛下提起,梁巍梁大人被害一事,那也是,致我家破人亡的根本原因。」 班贺蹙眉,这是陆旋的心结,面见皇帝的机会难说还会不会有下次,他会提起在情理中。 但班贺回京日子已不短,早已明白梁大人的案子已盖棺定论,再无法改变。梁巍梁大人死于贬官途中,朝中根本无人在意,即便是皇帝知道了,也有太多比这更重要的事。 「阿毛,你自己玩去吧。言归,我们进屋说。」班贺转身向大堂走去,待陆旋跟上来关了门,问道,「你想为梁大人翻案?」 「不。我只是不想有人装聋作哑,默不作声,就当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陆旋语气缓了缓,「我知晓此事难以改变,一个人微言轻的无名小卒,又没有能将背后主使者一网打尽的确凿证据。甚至,我不知道背后到底还有哪些人。可我不甘心。」 班贺按抚地顺了顺他的肩,心中明白这份怨愤除非一方彻底消亡,否则绝对无法化解。 「言归,」他轻轻唤他的名字,双眼明亮坚韧,一如乌泽乡外初见,「那就站到他们可以看到的地方,让你的每一句话都不可忽视。」 陆旋唿吸微凝,生出巨大无匹难以遏制的渴望与冲动,想要拥住眼前人。但他蠢蠢欲动的动作很快被门外的声响打断,阿毛有些慌张的声音传来,似乎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师兄,你、你快来,这里有点事!」 班贺连忙走出门外,却见远门开着,门口正站着不告而来的娄氏父子。 他看向娄冠,主动上前一礼:「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瞧我这记性,还请侯爷见谅,这几日诸事繁忙,又恐元夕佳节贵侯府客人往来频繁,无暇理会下官,因此未能登门致歉。」 娄冠大掌一挥,豪迈道:「诶,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孩子他师父,前些日子是我鲁莽,来给你赔不是来了!」 班贺眉心微不可查地抖了抖,就这么一息间,厚实衣衫下寒毛竖立起来了。 这话听着,竟然比看见他来拆院子更令人胆寒。 第127章 苦心 那两父子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全然没了前几日的凶神恶煞,挂着如出一辙,叫人毛骨悚然的笑。 果然是亲生的父子,除了身形有所不同,父亲面部轮廓稍显刚硬外,那挂着笑的面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娄仕云露出这样的表情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娄冠,如此相似的面容,这位侯爷硬是笑出能退敌的诡异来。 班贺硬着头皮:「侯爷何出此言?」 「班郎中,之前是我失礼,对你出言不逊,实在过意不去。这不,带了些小礼物,来给你赔礼,压压惊。」娄冠手一抬,翘起大拇指往后指。 班贺顺着他往身后示意的大拇指,看到一辆满载的马车,一阵无言以对,他们平江侯府送礼都讲究一车一车送吗? 娄仕云捶了下掌心,兴奋地说:「师父,我送来的你不要,这回我爹亲自送来,不收可不行了!」 娄冠双眼张圆了:「班郎中,不会不给老夫这个面子吧?」 「不敢不敢。」班贺哭笑不得,只是想收个徒而已,实在没想过招惹这位侯爷,更没想到不管是上门找麻烦还是赔礼,他都这样难以应付。 「那就好。来人吶,把这些东西都搬到班郎中院子里来。」一声令下,马车旁的随从便开始一件一件往下搬。 让侯爷世子站大门口说话,不成礼数,即便心里不情愿,也得将人往里请。班贺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侯爷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移步堂内。闵姑,沏两盏茶来。」 闵姑应了声:「诶。」转身钻入厨房。 五人进入屋里,分别落座。瞥了有父亲在旁格外亢奋的娄仕云,班贺恭敬对娄冠说道:「不知为何得到侯爷如此厚待,下官诚惶诚恐,何德何能?下官不是不能收下这些,但煳涂收下只会让下官于心不安,还请侯爷明示。」 第222页 娄冠低咳一声:「班郎中如此秀外慧中,一下就被你看穿,那我就直说了。」 班贺:「……」 娄仕云侧头,小声提醒:「爹,秀外慧中是说女人的。」 娄冠恍然大悟,眼神飞转:「哦?这不重要,你们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就好。班郎中,老夫没习过几个字,贻笑大方,还望海涵。」 班贺点头:「无妨,侯爷请讲。」 娄冠搓了搓手:「你们军器局造了不少鸟嘴铳,能不能给我们禁军一批?火铳手我都已经安排好了,火铳不用太多,两……」他伸出两根手指,想了想,又补上一根,「三千条火铳,足矣。」 原来是为这事。想来娄仕云就是用火器说服了父亲,娄冠多年征战,还未见过如此神机,又岂会毫无兴趣?但这事班贺还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 「火铳分配,都由圣上定夺,下官无权过问。侯爷盛情满满,足见诚意,望侯爷您体恤下官人微权轻,恕下官爱莫能助。」 「你别用这样的话搪塞我。孩子他师父,老子……我从军行伍多年,和兵部争过高低,和户部打过嘴仗,工部也不是没去过,知道你们这些人相互推诿的本事。」娄冠说道。 这位行伍出身的侯爷会和文官打嘴仗?此事存疑,班贺更相信他是去揍了户部官员一顿。 娄冠继续道:「有火铳,圣上自然会优先送去神机营,无可厚非。但只要火铳足够多,轮怎么也该轮到禁军了。再说,禁军是守卫皇城、保护圣上的队伍,弄几条火铳增强战力,也是为了保护圣上,圣上怎么会不允?」 「这……」班贺笑了笑,「下官刚才说的不全对,工部制造的兵器由兵部凭印信文书支取,军营缺乏武器也应该向兵部述明。直接与工部联络不合规矩,恐怕落人口实,有暗通款曲,以公谋私之嫌。不是下官不肯给,是不能越过程序就这样给。」 「你!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娄冠被这样不留情面地拒绝,又要拍桌子踢板凳发脾气,却被娄仕云一把按住,眼神哀求,这才按下火气。 娄仕云咧了咧嘴:「师父,我爹就是瞧着那些火铳好,知道咱们军器局的厉害,才想向您讨一些。您说的对,这样不合规矩,他要就自己找兵部去。」 娄冠不敢置信地看着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说好的他会帮着一起找班贺说好话的呢? 当做没有瞧见父亲的模样,娄仕云郑重说道:「最初师父让徒弟去军器局,当一个铁匠,徒弟还心里不甘,觉得这是刁难。但在军器局这些日子,师父的苦心,徒弟完全明白了。」 班贺面上四平八稳,淡淡嗯了声。 像是受到鼓励,娄仕云接着说下去:「军器局打铁最为煎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能坚持得住,往后我遇到再难的事也不怕了。再者,钢铁为兵器主材,熟悉各式钢铁性能方能更好地运用到各处。」 「更重要的是,师父做出这样的安排,如果我只知道和铁匠师傅们打交道,那就完全辜负了师父苦心。军器局何止铁匠师傅,各工坊的师傅都有很多东西是我可以学习的,术业有专攻,圣人且说不耻下问,我更是应当如此。」娄仕云越说越感慨,双眼盈泪,情绪高涨。 「啪,啪,啪。」 班贺率先鼓掌,得知伍旭想用打铁让娄仕云知难而退的时候,他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 几日都坚持不下去,那就没什么好说的。若娄仕云能坚持,证明他有毅力;能做好,说明他肯下功夫;能不局限于几个铁匠之间,说明他灵活行事,收这样一个徒弟倒也不错。 不过是阴差阳错的安排罢了,委实谈不上苦心。班贺心中惭愧,看向娄仕云的神情带了些歉意。 娄仕云只觉得师父看自己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骄傲地扬起下巴,班贺首徒他势在必得! 儿子发表了这样一番肺腑之言,娄冠放在腿上的双手摩挲两下,对面六只眼睛齐刷刷看着他们父子俩,顿时豪气万丈地站起身:「那我也说两句。」 班贺慌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仕云,快扶令尊坐下。」 娄冠被按着双肩坐下,虎着一张脸,为什么不让他说! 「令郎非常有天赋,又贵在有勤奋好学之心,这番考验的结果远超我的意料。」班贺站起身,躬身行礼,「侯爷宽恕下官冒犯,让我收令郎为徒。」 「拜你为师,他能学造火铳、火炮?」娄冠问。 班贺嘴角扬起一抹笑:「实不相瞒,不拜我为师也能学。」 娄仕云抢白道:「那我不管,这个师我得拜!」说着,他跪地行了大礼,实实在在叩了个头。 「当着我爹的面,可在没有别的说头了。」他站起身,得意洋洋地拍拍手,仿佛占了多大便宜。 娄冠还没说话,头已经磕完了,不由得大怒:「祭拜祖宗你都没这么痛快!」 娄仕云梗着脖子:「祭拜祖宗能让我无师自通吗?」 「逆子!」 父慈子孝没能维持多久,娄冠又开始暴跳如雷,抬手就要揍。班贺被吵得脑仁疼,一会儿真在屋里打起来,那可就不只是脑仁疼的事了。 娄仕云直往班贺边上靠,被陆旋不着痕迹地隔开,他开口嚷嚷:「师父,您不得帮我说句话?」 新徒弟,是该帮着说说。于是班贺劝道:「侯爷,要动手去外面,地方大,拳脚施展得开。」 第223页 娄仕云:「……」这是师父应该说的话吗? 班贺语重心长:「我只是师父,那位是亲爹,你们父子间,没有我说话的份。」 「臭小子,又在外面丢人现眼,回去我再教训你!」娄冠一把抓住娄仕云手臂,将他往外扯,「班郎中,我可要去找兵部了,你们军器局多造些火器出来!要是兵部以火器少的理由回绝我,我还是得来找你的。」 话音落下,那对父子消失在门外,院子里多了一堆大大小小包装精美的礼品,仿佛平江侯余威犹在。班贺闭上眼不忍看,按住两边太阳穴,嘴里念了几句经文,平息过于震盪的情绪。 「师兄,这些东西,咱们放哪儿啊?」别说他,阿毛看着也犯难,院子就那么大点地方,又不像那些大宅院,还有专门的库房呢。 陆旋看了片刻,说:「你这个徒弟收得热闹。」 「别提了,我已经开始后悔了。」班贺无奈一笑,难得反思起自己的草率来,抬手在最顶端的盒子上拍了拍,「这堆东西,只好借花献佛了。」 逢年过节走家串户,带些伴手礼,应该有用得上的。 揭开其中一个小臂长的盒盖,一道金光闪过,班贺默默合上,开始仔细思考,他有哪位朋友愿意收下这么一尊鎏金小金佛。 班贺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平江侯从自家库房里随便拉了一车,就这么送来,他自己都不知道里边有什么。 谢缘客、伍旭是肯定不会要的,班贺知道他们向来日子过得节俭朴素,看起来就如此贵重的东西绝不沾手。 要不给顾拂吧,正好装点他那富丽堂皇的门面,但给一位道士送小金佛是不是不妥? 罢了,有东西送他就不错了。 第128章 兵部札付 班贺离那堆东西远远的,交给闵姑处置,爱放哪儿放哪儿去,他不想看见。 回到大堂里,被那对父子一通打断,方才与陆旋所说的话不知该从何处接起,班贺索性重开话头:「陛下这次召见,有没有提对你的处置?是升是贬,还是维持原职?」 陆旋摇摇头:「并未提及。」 在宫中,皇帝询问他:「参军是否是为了復仇?」 他答道:「与復仇完全无关,参军只为一展抱负,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皇帝只是点点头,便让他退下,之后由内侍领他出宫。入了一趟宫,接受一番来自最高权柄拥有者的审视,似乎什么结果也没有得出,陆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简直是愁上加愁。班贺揣起手,放弃地不再纠结,任它去,万般不管,自己自在。 阿毛背着双手,老气横秋:「这大概就是夫子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吧。」 班贺赞许点头:「学堂没白上,还算有文化,起码词意都对得上。」 阿毛嘟起嘴:「这是拿我和平江侯世子比?还不如骂我呢。」 「你小子,就是仗着我没揍过你,才敢这样胡言乱语。」班贺无奈嘆息一声。 「嘿嘿,师兄爱护我还来不及,才不会揍我。」阿毛撒着娇,忽然想起什么,「师兄,你收了徒弟,该怎么称唿我啊?我要当师叔啦!」 班贺欲言又止,没能早早纠正阿毛的称唿,现在都乱了套,想改都改不了。长幼尊卑、排行辈分还是有其方便合理之处,至少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犯难。 思虑再三,班贺破罐破摔:「阿毛,你要当个称职的师叔。」 看着这位雀跃到满地乱蹦的「师叔」,师门落拓至此,班贺自我安慰,事不过三,今日不会再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阿毛连蹦带跳出去,余光瞥见陆旋在笑,班贺质问:「笑什么?」 陆旋勉强压了压笑意:「我还没见过你这样发愁的时候。」 看他的乐子?班贺一字一顿说:「你是师娘。」 陆旋勐地一口气呛住,咳得胸腔内的脏器都要震碎,双颊迅速充斥血色,也不知是因为被呛到还是什么:「咳、咳咳!咳……」 班贺抬手在他背上轻拍,替他顺气:「你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嘴角勾起的一丝笑意,昭示着他的存心故意。 陆旋脸上绯红久久没有褪去,睨了班贺一眼,带着色厉内荏的兇狠。班贺倒了杯茶,好声好气地哄:「喝点水,缓一缓。」 陆旋喝了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班贺捏着空茶杯,无端生出一点忐忑来,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大?那小子可记仇得很啊! 第二日一早,班贺出现在虞衡司官署,虞衡司主事罗庸见了,连忙上前关心这位直隶上司:「郎中,您这嘴角怎么破了?」 「不小心撞的。」班贺笑容虚浮。 罗庸:「这也太不小心了。」 班贺:「……嗯。」再说下去,他的笑容快挂不住了。 好在出门早,没被阿毛看见,但回去总是会被看见的。陆旋那小子,真是放肆得没边! 正月下旬,工部虞衡司隶下军器局造成铳规,由虞衡司郎中呈上御前。皇帝下令试炮场准备弹药,亲自检验铳规使用效果。 这件凝聚军器局众工匠心血的器具,在炮场上不负众望地最大程度发挥了功效。合适的弹药配比与熟练的火炮手共同配合下,达到了百发百中的奇观,即便偶尔操作时出现微小偏误,也能给目标造成一定损伤,堪称神器。 硝烟充斥着炮场,巨响之下,沙土飞溅,地面炸出大坑的场面过于震撼,随行官员无不惊唿赞嘆。尤以詹景时最为亢奋,恨不得立刻就将铳规送入军营,让火炮手、火铳手人手一把。 第224页 皇帝面上未显露太多表情,但可以看出他非常满意。班贺收回目光,低下头,长长舒出一口气。 铸成铳规,是大功一件,但班贺却有所预感,这份功劳不会给他换来太多实质的表彰。倒是可以为伍旭、莫守他们求些赏。毕竟他们身在低位,得些好处也不会对其他人造成威胁。 匠役至微,名器至重。朝臣怎会容忍低微的工匠与他们平起平坐,皇帝有心为他避锋芒,就不会在他根基未稳时有所举措。 几日后,皇帝封赏公布,伍旭升为工部主事,莫守升为军器局副使,还有几个工匠也得了职位晋升。唯独班贺只得了些赏银,不过几千两,也就能勉强与被罚的两年薪俸相抵。 伍旭为他鸣不平,劳心费力却什么都没得到,反倒是班贺宽慰他,不必在意这些小事。 二月初一,陆旋接到了来自兵部的札付,命其三日后前往叙州,任职都司。都司姑且算作中级武官,在守备之上,游击将军之下。 这道命令显然是皇帝的手笔,酝酿良久,他终究还是决定让陆旋迴到叙州。不否认淳王的信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皇帝有自己的考量,并未将陆旋直接派去西北。 看到兵部札付,这件事就此正式告一段落,陆旋与班贺面面相觑,既有庆幸,又有些怅然。 叙州营兵中把总也是低阶武官,升除不由于朝廷,姓名不达于部司,现在他才算是在兵部有了名姓,成为朝廷任命的武官。 「此次回京,诸多磋磨,终于如愿能回叙州了。」班贺笑道。 陆旋合上札付,不咸不淡地回应那句调侃:「我还会再来的。下回再来就是面圣领赏,加官进爵。」 班贺赞嘆;「好大的口气!不过我信你。」 陆旋定定望着他,却不说话,班贺从容以对,笑颜不改。 陆旋:「多谢。」 班贺神色柔和:「憋了半天,就放这么个屁。」 陆旋:「除此之外,就只有三个字可说。」 班贺:「起码多了一个字,说来我听听。」 「我爱你。」陆旋吐出这三个字,语气平平,心脏却跳得几乎快要死掉。 班贺偏了偏头,噗的一下笑出声:「这点上,或许我永远比不过你。」 陆旋一本正经:「总得有点能胜得过你的地方。」 「下回来,斑衣郎该又不认识你了。」班贺说。 经过多日观察,那只小猫终于敢在陆旋面前光明正大出现,接受了他是这个家中的一份子,显然他这次离开,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陆旋满不在意:「班恭卿记得我就行。」 班贺点点头:「放心,至死不忘。」 陆旋眉头一皱,班贺忙问:「怎么了?」 陆旋摇摇头:「这四个字比那三个字更好。」 「滑头!」班贺笑骂一声, 到了日子陆旋独自返回,没带多少行李,一人一骑,方便行事。 送陆旋离开那日,阿毛一路哭到了城外,满是不舍。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会,阿毛眼泪吧嗒吧嗒的掉:「旋哥,等我长大了,我就去叙州找你。」 陆旋:「……等你长大我还没来,应该就是死在外面了,不劳烦来找。」 阿毛一哽:「师兄,你听旋哥说的什么话!」见班贺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哼哼两声,「那等我攒够路费,就去找你。」 陆旋一笑,目光转向班贺:「保重。」 班贺回以一笑:「保重。」 今日暂别,改日再会。 抵达叙州已是七日之后,陆旋第一时间前去骆忠和府上,当日被詹景时直接从柬川带入京,都没能同骆将军说一声,出了大牢才发回一封书信报平安。 途中路过彭守备家,原本想进去看望穆青枳,但隔着门就听见里面吵闹声。 「别老不服输,大老爷们站着尿尿,你有本事你也站着尿!」 那是彭松的声音。 「你混蛋!」这是穆青枳气急败坏的声音。甚至可以想像到她气得涨红双颊,伸出两只细爪子要挠人的模样。 陆旋想了想,略过这扇门,直接前往将军府。 到达将军府时,骆忠和似乎在与人相谈,没有避开陆旋的意思。那人一身商人打扮,态度恭敬讨好,手边一沓银票被推向骆忠和的方位。许是因为陆旋的到来,他们很快结束了谈话,商人起身离开,并未看旁人一眼。 陆旋上前:「骆将军。」 「回来了!」骆忠和大步向他走来,「事情,都解决了?」 「是。」陆旋取出兵部札付,双手奉上。骆忠和打开来快速扫过一遍,露出欣慰狂喜的神态,仿佛是自己的亲儿子有了出息。 「陆都司,好啊,好!值得多喝一杯。」骆忠和放下札付,回到桌前倒了杯茶,以茶代酒了。 「骆将军,方才那人是?」陆旋问。 骆忠和道:「来给咱们送军饷的。」 「军饷?那不是朝廷……」忽然忆起耿笛所说,朝廷下发的军饷不过二两,他们所得到多出来的部分都是骆将军自己掏的,陆旋此时才明白过来,骆忠和竟然是同商人一起做买卖,挣钱养兵。 骆忠和神秘一笑:「你以为西南这地界尽是穷乡僻壤,就不能自己挣军饷了?」 这倒是没有的事,陆旋哪里不清楚,叙州在西南已是大城镇,虽然远无法与江南富庶地相比,但绝对称不上穷乡僻壤。 第225页 骆忠和随意道:「西南这片土地种别的都就那么回事,唯独产茶又多又好,连与大兖交战的蛮人每年都要从我朝买入大批茶叶。他们指着茶活命呢,没了茶,这世间都会乱了套。」 「还有这茶马道,你以为随便哪个人就能走吗?越是这样偏远之地,越是难以管束,那些流匪贼寇,就指着打劫商人存活。有了咱们叙州营兵,那些商队才能畅行无阻。」 西南山民勇勐彪悍,多有恶徒,集结成队,专以凿山为业,杀人为生。这些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流窜在西南各个地区,凭藉地形结构复杂,山区面积广,朝廷控制相对疏松,横行一时。 「要当好将领,手下的兵就得吃得饱饭,拿得到钱。」骆忠和悍然道,「想要手下的兵不侵扰百姓,那就得自己能挣钱!」 第129章 铁羽营 朝廷设置总兵一职,镇守险要,绥和军民,均齐政刑,修举武备,统领管辖多地军营将士,是远离中央的地方武官最高官。管理军队不是平日带着操练就能应付,每位将士的衣食住行都包含其中,骆忠和身为将领,尤其是总兵,归根结底都是他要操心。 手下几万、几十万的人口要养活,不是件容易的事,将士人员变动与粮草、辎重消耗息息相关,都是一笔笔需要精打细算的帐。 靠着朝廷分发的军饷,勉强能养家餬口,但想要将士死心塌地跟随,利益绝不能仅此而已。 骆忠和在此地任镇守总兵官,目光不仅放在军队里,早早开始自行琢磨挣钱的方法,不必完全依靠朝廷。 除了参与护送商队,军屯民屯皆是一大助力。军队驻地歷来自行屯田耕种,能解决大半粮食问题,而在叙州,不仅士兵自耕自种,还有各处逃难的流民,也被尽数收容接纳。 例如之前柬川逃来的难民,即便叛乱已经平定,也有部分留在了叙州,甘愿接受安置。 这些人便被安排开荒耕地。流民尽归,田野日辟,委积充溢,不仅能满足营地士兵口粮,每年还有大量粮食囤积。这些多余的粮食,可以进行买卖,又多了一笔进帐。 与北方不同,西南主要耕种稻米,是当地百姓非常重要的粮食来源之一。想起初临叙州时班贺问自己的问题,陆旋此刻认识更深了些,叙州城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墙,牢固耐久的核心要点正是糯米砂浆与羊桃藤,恐怕也是因为此地粮食充裕,才放心大胆如此大手笔地用以建造城墙。 骆忠和言简意赅,毫无保留地告诉陆旋这些金钱来源,心中已经做了些许打算。 「你这次回来,身份可就不一样了。」他道,「你是天子钦点提拔的都司,虽官阶不高,但身受皇恩,便不可与其他人相提并论,往后前途无量。」 陆旋道:「陛下让我回到叙州,再是天子钦点,我也是骆将军的部下。」 皇帝的所作所为必定有其含义,让他回到叙州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但在京中这段时日足以让陆旋明白一些事情。 即便皇帝不会杀掉一个刚从战场上下来,并立下大功的将士,但如何定罪却不能定论,所有人只能忐忑等待皇帝开金口,伴随其中的是对权势重压的恐惧,这便是班贺所说对皇帝的敬畏之心。 关押在刑部大牢等到年后再放,是要让他认清自己是有罪之人,无罪赦免与那封兵部札付,却是在告知他皇帝的恩德。 这番恩威并施,任何人都该对皇帝感激涕零。 陆旋的确感念皇恩,但并非是对他施加的这番恩威,而是皇帝没有太追究班贺与其他人的罪责,仅凭这点,他就愿为当今皇帝效忠。 「说这个做什么。」骆忠和大力挥手,身子往前倾,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出一句话,「陆旋啊,我准备,让你主管一支队伍。」 军阶得到提升,手下掌管军士数量与之相匹,权利随之增加是理所当然,在这全凭骆将军安排。 陆旋并未多想,干脆利落吐出一个是,先将事情应承下,然后问道:「是哪支队伍?」 「还不知道。」骆忠和闭眼摇摇头,看起来更为神秘。 这态度让陆旋心生困惑,就听骆忠和说:「没创建呢,我哪儿知道是哪支。」 陆旋似乎有些明白了:「将军是想增设一个营?」 「不错,我想新建一个营,一个由你率领的骑兵营。」骆忠和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双眼亮得惊人,「人由你自行挑选,我叙州军营里随便挑。日后你飞黄腾达,他们就是你的亲兵,你一手带出来的队伍!」 「骆将军!」陆旋惊愕不已,眼中不敢置信。 他自信有领兵的能力,却没想到骆忠和的意思是专门为他创建一个骑兵营! 骆忠和得意地一扬脑袋:「不必太过激动,这是你应得的。别忘了,我当初就说过,视你为将才。不自己亲自领兵试试,空口白话就能当将军了?」 「可,可……」陆旋有些词穷,骆忠和的重视与恩情他一直瞭然于胸,但这一举措远远超出他的预想。 成为一营之长,根本上只是代替总兵管理,兵丁仍是总兵的队伍。但挑选人员重新组建一营的意义则完全不同,那些兵丁将重新认主,成为他的兵。 骆忠和撇撇嘴:「况且,你以为皇帝让你回到叙州是不管你了?只是万事万物都需要一个时机,时机到了,自然就会来找你。你要做的,就是在时机来临前,做好万全准备。」 第226页 他眼神锐利,面容肃穆:「这个骑兵营,你给我接好了!给了你,你就得全权负责,要是这些人折在你手里,陆旋,你自己应当知道当如何自处。」 陆旋嘴唇翕动,将所有迟疑之语咽了下去,坚定回道:「是!」 「这才是陆兄的好儿子,我骆某人的好贤侄。」骆忠和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坐回了位置上,慢条斯理道,「明日我就带你去挑人,八百员额,够你挑的了。哦,还有,既然是你的骑兵营,那名字就由你来取,好好想想,你的第一支骑兵营叫什么名字。」 陆旋暗暗松开不自觉紧握的双拳,余光瞥见墙上斜挂的角弓,脑中却显出班贺赠予他的那张弩。 思索片刻,陆旋缓缓道:「叙州将士皆善射,这支骑兵营毫无疑问都将是骑射好手。铁甲、羽箭……铁羽营!」 骆忠和拍案而起:「好哇,铁羽营!都是我叙州军营精挑细选出的大好男儿,就叫铁羽营!」 他大步向外,颇有些迫不及待:「我让人吩咐下去,明日早上天一亮,所有营里的士兵都给我集合。铁羽营,好,哈哈哈哈!」 陆旋紧随其后,面上有些不知该作何表情的茫然。 别看他应声应得爽快,实则现在还有些不真切之感—— 一支,属于他的骑兵营。 阔别多日再次见到袁志他们,陆旋甫一露面,还未开口,就见那几人面容呆滞,随即何承慕表情开始大变,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手里的腰带一甩,整个人就要飞奔上来。方大眼也不管不顾,气势汹汹震天撼地而来。 陆旋抬手拉开阻止的架势,大喝一声停下,勉强让他们在一步开外止住脚步。何承慕张着嘴,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冒出一点咕噜声,这会儿才爆发出一声悽厉的唿喊:「把总!」 哭丧似的,没了亲人也不过如此了,陆旋差点怀疑他不是活着回来的。 方大眼激动得脸上的肉乱颤,双手无处安放,激动得控制不住声量:「把总,那时看见你被那巡抚押送进京城,耿将军回来向骆将军上报,还说他要跟着你们,到时候要是发生什么,就算劫狱,我们也要把你救出来!我当时就找到耿将军,说算我一个,我要跟他一起去。不过……」他蔫了下来,「不过骆将军不允,他勒令我们在叙州等消息,好在你平安回来了。」 「错了。」陆旋摇头。 袁志慌张起来,有些结巴:「不平安吗?伤哪儿了,他们给你上刑啦?」 陆旋绕开他们,到桌边坐下,袁志麻熘上前给他倒茶。接过茶道了声谢,陆旋说道:「不是把总,是都司。」 方大眼大喜:「那岂不是比守备还要高!我就说,把……不,都司比咱们厉害多了,肯定吉人自有天相,这叫,叫什么?」 袁志接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看来和那位乌作善乌教谕学到了不少,陆旋看向方大眼:「我当日走得匆忙,还不知道你们情况如何,都受到了封赏吧?」 被问起所受荣誉,三人顿时更为高兴,七嘴八舌说起来。 他们各自都有晋升,按斩杀敌军数量计算所得赏赐,对他们这几个出身乡下村野的人来说,称得上发了笔横财。只是他们都顾念着家里人,把大部分赏金都送回了家里,自己留了丁点零花,修补武器装备还是用得上的。 何承慕得了银子就开心,当个把总就知足了,袁志眼中最大的荣誉是立军功得以晋升,他被升为了千总。方大眼功劳最大,他射杀匪首程大全,受提拔一跃升为守备,骆将军原本就对他十分器重,这回更是大加赞赏,额外给了不少赏赐。 他们说着那些话,面上都带着兴奋喜悦,以及对将来立下更大军功的展望。例如,和陆旋一样立下先登之功。 陆旋饮尽杯中茶,等他们说尽兴了停下,才开口说道:「你们想不想换个地方?」 何承慕双眼微微睁大,好奇问道:「换个地方?换哪儿去?」 袁志紧张地坐下:「怎么,当了都司就不待在这军营了吗?」 陆旋斟酌词句:「骆将军要新建一支骑兵营,需要挑选营中精英,依我看你们都可以。去了骑兵营,可比现在待遇还要好不少。」 这是必然的。骑兵可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有属于自己的马匹需要照顾,每人每日配额自然会提高。骑兵是一支大军的精锐先锋,装备武器都得是最好的。 何承慕有些心动:「什么时候开始选拔?」 袁志拉他一把,眼神带了些责怪,然后转向陆旋:「都司,我们哪里都不去,就跟着你,你在哪我们在哪。」 「对,对对。」何承慕连忙附和,点头如舂蒜。 陆旋嘴角一丝笑意,口中却说道:「话不是这么说,有好去处,当然是前程重要。」 袁志固执道:「前程固然重要,但我们知道做人更重要。乌教谕说过,没有什么比忠诚仁义还要重要!」 方大眼也严肃起来:「我们兄弟几个打进入军营就是跟着你,往后无论各自前程如何,都是你的属下。」 心中波澜渐起,陆旋面色如常,点点头:「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不过选拔还是得去,就在明早。骆将军通知所有人都得集合,到时被选上了就一定得去,我可不想成为阻拦你们往高处走的罪人。」 众人一阵沉默,面面相觑,何承慕却忽然大声笑起来,一掌拍在袁志背上:「想什么呢,要是咱们都能被选上,更何况是都司?咱们还是担心一下,要是都司被选上,咱们落选了该怎么办吧。」 第227页 袁志豁然开朗,锤了下掌心:「哎呀,有道理啊,有道理!」 陆旋看着他这帮兄弟,低头喝着茶,掩去唇边笑意。 第130章 鸱鸮图腾 一早起来,三人就见陆旋床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不见人影,耳边听得哨响,集合号令一声接着一声,只好先顾眼前,匆匆穿好衣裳前去校场集合。 数万人聚集在校场,分管小队的军官在队伍中发挥作用,庞大整齐的方队逐渐成型,号令声再度响起,整个校场静了下来。 昨日挑选骑兵的消息已经传了下去,所有人都知道这次集合意味着什么,尤其对底层士兵而言,毫不掩饰面上的跃跃欲试,被选上骑兵营往往意味着更大的机遇。 看见高台上骆将军身边与之商议的陆旋,袁志几个才反应过来,昨日陆旋只问他们想不想进入骑兵营,却没提自己,原来他进入骑兵营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根本不必参与这场筛选。 台上陆旋向着这个方向望来,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这个距离几乎分辨不清谁是谁。他的面上并无表情,却眼神笃信,遥遥一望,被他寄予希望的人如同感应到这份期许,斗志昂扬,拿出势在必得的决心。 铁羽营遴选骑兵足足用了三日,经过各营首轮推举,大致有两千余人。再过一遍严格筛选,留下七百余人,接着在营中挑选一番,填补空额,八百人整于第四日集合完毕。 这支新创建的骑兵营,有了自己的名字、将士,还缺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具有辨识度的独特图腾与旗帜。 图腾所代表的意义重大,战场上一眼便可辨明身份,更是这支战队的精神象徵,今后营中个人的名字将不再重要,图腾便是他们身份的证明。铁羽营,将成为他们毕生所效忠,为之付诸一切的存在。 只是图腾与旗帜完全是陆旋不擅长的东西,只能向外集思广益,多方徵求意见。 骆将军日理万机,哪有空来管这件事,所以还得落到手下人头上。 人都已经召集好了图腾旗号还没着落,要得自然着急,孙世仪到处找画师秀才之类的文化人出主意,被催得直骂娘。上头一拍脑袋一个主意,苦的都是底下人。骆将军也知道他的牢骚,请他好好吃了一顿,又弥补性地给了些补偿,其他的都不是问题,赶紧把事情办好一切都好说。 虽然仓促,这事还是给孙世仪办成了。他带上一沓画纸,扔在总兵府的桌面上,任由陆旋挑选。陆旋手还没碰到纸,孙世仪又快速一掌将纸按住:「先说好,就这些,挑不出来别再找我。才能有限就到这了,不行您就另请高明。」 骆忠和嫌弃挥手:「知道了知道了,让你干点事这么多话,下回再不找你了。」 孙世仪痛快收回手:「骆将军,说话可算话啊!」 「滚吧,哪凉快哪待着去。」说完,孙世仪一熘烟跑了出去。骆忠和招唿陆旋一声,注意力全放在那沓纸上,细緻地一张张翻看起来。 很快他们从头翻到尾,选了几张不错的一字排开。两人盯着眼前的画纸打量,不约而同伸向其中一张,几乎没有犹豫,一致做出决定,就是这张了。 被选中的图腾是鲜明的鸱鸮纹,画工算不上精良,却绘出一股兇悍肃杀之气。这种勐禽昼伏夜出,击之必中,象徵勇武的战神,陆旋几乎是一眼便看中。 骆忠和为自己的眼光得意一笑:「瞧瞧,我府上还养了一只呢。如此有缘,就它了。」 铁羽营以鸱鸮为标识的旗帜不日制作完成,分发下去。这个图腾将印刻在铁羽营将士的血液与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铁羽营是骑兵队伍,平日训练与寻常士兵大致相同,额外还有一项骑射练习,平日多要与马匹协同训练。骆忠和为铁羽营另外安排了住处,临近马场,好让他们与自己的马匹多相处。 更换营地后陆旋有了单独的住处,虽然在他看来并无多大差别。 忙碌过这一段时间,陆旋空下来,想起这几日都没有见到鲁北平。铁羽营选拔时就不见他的身影,当时还有些奇怪,不过手头事情太多,没空闲多思考,此时骤然想起,他不再迟疑,提上礼物前去探望叔父鲁冠威。 鲁冠威在骆忠和府上住了一段时日,因为当初是举家迁移,十来口人一齐住在别人府上,时间一长不免觉得难为情。无论骆忠和如何劝解,鲁冠威坚持搬了出去,就在街口租了间院子,离彭守备家也不远。 陆旋的到来让鲁北平惊喜万分,他前些天听说陆旋迴来就想去找他,但父亲却说骆将军和陆旋有要事要做,没让他去打扰,正准备这几日再抽空去呢。 见到鲁北平一身寻常打扮,褪去军营里的装束,陆旋面上不显,心中却惊诧。 陆旋不动声色道:「这些日子,没在军营里见到你。」 鲁北平嘿嘿笑,抬手挠头:「哥,骆将军准我离开军营,我准备过段时日去京城了。」他仰起头,笑容灿烂,露出一排整齐的上牙,「我要去参加武举,考武举人。」 陆旋反应有些迟缓,哦了声。鲁北平是提过考武举的事,那时还问过他要不要去,这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说着话,鲁冠威从后院走出来,严肃的面孔见到陆旋立刻露出笑容:「陆旋来了,快坐。北平,给你哥倒茶。」 鲁北平应了声,转身去倒茶,陆旋同鲁冠威在桌边坐下,想了想,还是问道:「北平要去考武举人?」 第228页 「是啊。」鲁冠威道,「年前做的决定,骆将军让他不用再去军营,在家中准备。考武艺我倒是不愁,听乌教谕说,考武举也是要写文章的,他是识得几个字,可要做文章,我看悬。」 本朝武举科考先考策论,再考武艺,选拔武将同样看重军事谋略,避免选出空有一身武力的莽夫。 陆旋明知这句话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这是北平自己的意愿吗?」 「没有他选择的权利,考武举有什么不好?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朝中没人助你、为你撑腰,难免行得艰难。他中了武举,当了官,多少能帮到你,你也算朝中有人了。」鲁冠威说。 鲁北平倒了茶来,正听见这话,没吭声,放下茶杯站到了一边。 陆旋不贊同道:「若只是为了助我,大可不必。北平有自己的抱负,还是应当随他自己的意愿。」 「这是他应该做的!」鲁冠威拔高了声量,「你可知我为何举家离开玉成县,迁移到如此偏远的地方?就是为了替我的大哥大嫂,你的父母亲报仇!」 提及父母,陆旋一时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鲁冠威面色肃然:「若不是你找来叙州,当日去往京城寻找杀害我义兄的杀手,让他血债血偿的就该是我和北平。我来找骆将军,就是为了让他助我一臂之力。」 陆旋仍是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双眼微涩,好半天才道:「父亲若是泉下有知,能有您这样一位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定能含笑九幽,死而无憾。」 鲁冠威嘆出一口气:「我与你父亲成为结义兄弟,早已许下承诺同生共死,他被害,我就得为他报仇,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可你父亲亡故,我已经背弃了同生共死的诺言,我只想北平能与你延续兄弟情义。」 陆旋眉头深深拧在一起:「我视北平为亲兄弟,但也没想过让亲兄弟为我而放弃自己的抱负。叔父,你与我父亲的情义,没有必要强加在北平身上,这样只会让我自责。」 在场两人语气变得沉重,鲁北平连忙开口:「哥,我爹没有逼我,我是自愿去考武举的。当上武状元是光耀门楣的事情,鲁家往上数八辈都没出过一个状元,真能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鲁冠威面容冷硬:「我鲁家人义字当头,重情重义,应当去做的事情,就是要去做。北平把你当兄长,希望自己能帮到你,我不逼他他也会这样做。」 这对父子太过坚持,陆旋深感无力,最终只是对鲁北平说道:「你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若考武举是为我,那我不贊成。」 「哥,你才是想多了。」鲁北平笑着道,「我的理想抱负就是出人头地,战场上、武举考场上,都可以实现。难不成我不去考武举人,你就能心安理得了?」 陆旋:「你……」他看着鲁北平笑嘻嘻的模样,摇摇头,「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做什么都行,但绝不能只是为了别人。」 「知道了。」鲁北平也跟着嘆气,「你一回来就跟着骆将军忙活,忙活完自己的事又来操我的心,我都替你累得慌。」 「你写好策论文章再替我累吧。」陆旋终于不再纠结,缓下神色,对鲁冠威说道,「叔父的情义侄儿明白,心领了。方才是侄儿言辞不当,您与北平是父子,任何想法与决定都应该由你们父子协商,我不该妄言。」 他诚恳认了错,北平也一直表现得顺从,两个晚辈如此通情达理,鲁冠威神情别扭,良久,才缓了语气:「唉,你说的不错,我是不该强迫北平。可我仍是希望,他能有所成就,在他人危难之际,有能力帮人一把,无论那人是不是你。」 「爹,我知道的。您哪是那种不分是非黑白的人,这事对我有利,所以我才没拒绝。」鲁北平回到父亲身边,殷勤给他捏肩,「您当我是任人摆布愚忠愚孝的人?那我即便考中武状元进了官场,还不得被那些聪明人给玩死?」 他语气轻快,自嘲了一把,气氛彻底缓和下来。 那对父子并无隔阂,更没人怪罪陆旋,三人坐下相谈,听陆旋说了些京中所见所闻,再听到他这次面见了皇帝,鲁北平惊嘆一声,连唿了不起。 「等我考上武举,也能见到皇帝吗?」鲁北平眼巴巴地问。 陆旋眨眨眼,沉默半晌:「要不你问点别的?」 第131章 太后 接到陆旋来信,班贺仔细看了好几遍,直到阿毛等不及,在他身边绕着圈的催促,这才转手递给他。 阿毛一把接过,眼睛黏在纸上,看着看着蹦起来:「旋哥有自己的骑兵营了!」 「别乱说。」班贺连忙制止。 即便事实意义上就是如此,但绝不可毫无顾忌直白地说出来。若是被人抓到话柄,告陆旋与骆忠和将朝廷官兵视为私兵部曲,一个蔑视朝廷、君王之罪,这帽子一旦扣上可大可小。 「骆将军对旋哥真好。」阿毛恋恋不捨地最后看几眼,将信纸还给师兄。 「他们都是重情义之人,你旋哥也会知恩图报。」班贺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妥善收起来。 接到太后召见的口谕时,班贺刚从军器局回到官署衙门里,可传话的内侍并未说明召见缘由,这让班贺摸不着头脑。 稀里煳涂去见皇帝可以,他是臣子,君召见臣理所应当。可太后向来不管朝政,鲜少召见前朝臣子,更别提他只是个五品的虞衡司郎中,回京后只在过节的时候遥遥见过几面。 第229页 一个不管朝政的深宫妇人要见他,班贺不太信是为朝堂正事,这才是麻烦的地方——他能有什么私事传到太后那里去? 师父在世时倒是见过太后几回,过去那么久,太后记不记得两说,但要是为之前的事,早就该召见了。可近来,他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太后召见。 自觉没有什么把柄可让人抓的,班贺定定心神,心怀坦荡地入了宫。 太后华清夷正值不惑之年,丈夫早亡,儿子年纪轻轻便继位,那位朝野之上最为尊贵的女人,面容看起来其实并没有衰老的痕迹。 宫中为其举国上下搜罗养颜圣品,时光荏苒只增添成熟风韵,云鬓如墨,未见岁月留痕。 班贺只在进门那一刻仓促一眼,随后全程俯首躬身,毕恭毕敬,不敢冒犯太后。在内侍的带领下,班贺于太后五步之外站定,跪拜叩首:「微臣拜见太后。」 一道柔和的女声传来:「平身。班郎中,上前一步。」 班贺站起身,谨慎地向前挪了半步,那女声再次响起:「再上前一步。」 班贺只得再跨出一步:「微臣冒犯了。」 华清夷打量他片刻,只能瞧见他低眉顺眼的模样,看得不甚真切,便道:「不必拘礼,抬起头来。」 班贺缓缓抬头,目光却始终向下,避免对视,便听华清夷吩咐道:「福禄,给班郎中赐座。」 内侍很快搬了椅子过来,班贺说了声谢太后,硬着头皮坐下。 顶着太后打量的目光,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没有被人抓到什么把柄吗? 太后迟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极为强烈的目光却将他从头到脚一分一寸、一丝一毫地审视了数遍。 这样不同寻常的氛围之中,茫然令人心生焦灼,班贺只能主动询问,小心翼翼开口:「不知太后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华清夷嗓音仍是悦耳柔和:「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听闻皇帝近来对班郎中青睐有加,时常召见,便起了见见你的心思。想看看,让皇帝另眼相待的臣子什么模样。」 这话说得奇怪,但又似乎只是陈述事实。 班贺摸不准太后的意图,因为皇帝经常召见,所以她也要见见,这算什么理由? 难道,太后是代替皇帝来对臣子施恩? 可也没有这样打量的……班贺越来越煳涂。 华清夷:「我知道你师父是谁,是那位大司空孔芑多,先帝最尊敬的大臣。你如今任工部虞衡司的郎中,也算不负你师父盛名,皇帝对你也格外信任亲近。说起来,皇帝忙于朝政,与我这个母亲都少有话说。」 班贺镇定自若:「陛下孝心天地可鑑,对太后没有再尊敬的了,可见朝政事务的确繁忙。」 「天子朝政繁忙,需要你们这些大臣替他分忧解难,班郎中也辛苦了。」华清夷轻飘飘一眼,身旁宫女立刻上前奉茶,奉到班贺手边。 班贺接过茶:「谢太后。为臣子的替君分忧乃是分内事,谈何辛苦。」 华清夷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过问朝政,也不想干预君王,少有召见朝中大臣。可也因此不知道皇帝近来忧心或是关心何事。做母亲的,可以不问政事,却不能不了解儿子的心情。今日召你入宫,只是想问,皇帝近来可是有什么喜好?」 原来是为了旁敲侧击,在他这里打听皇帝的消息。 想来即便是太后,对儿子的关切也难以把握尺度,生怕逼迫太紧,如寻常母子没有两样。 班贺心头一松,想也不想,说道:「陛下近来对火铳火炮尤为感兴趣,常去射场练习射击。」 闻言,华清夷秀眉蹙起:「火铳?那样危险的东西,如何能让皇帝碰触?」 说到自己负责的公事上,班贺不能随声附和,据理解释起来:「太后担忧陛下是为母的天性,臣却也要斗胆进言。军器局对火铳进行了改良,生产的鸟嘴铳是当年师父与一个洋人交流所得,极大程度减小炸膛的隐患,只是他来不及呈给先帝便溘然长逝。如今臣将经过检测的火铳呈于陛下,陛下亲自试放,安全得到了陛下的确认。陛下有上天庇佑,臣等也会极力保障陛下安危,请太后不必过于担忧。」 「果真如此?」华清夷听他反驳并不生气,反而有了些兴趣,「当年我在闺中练过骑射,先帝狩猎也时常将我带在身边,却还未试过火铳。班郎中,我也想试试你所说的鸟嘴铳。」 班贺顺势起身行礼:「臣领命。明日臣便将鸟嘴铳送入宫中,献与太后。」 华清夷仍是盯着他看,一时没接话,见班贺忍不住抬眼看来,才收回目光:「皇帝是九五之尊,但实在年轻好玩。他愿意接受你那些玩意,你为臣的得有分寸。」 「微臣明白。」班贺恭敬回话,等来太后一句退下吧,迫不及待退出了宫殿。 事实上,他并不明白。班贺眼中迷茫,顺着道往宫外走。太后需要向一个外臣打听皇帝近来的情况?谁信谁傻。 「班郎中。」 身后传来一声唤,班贺回头,一副在状况外的模样。皇帝身边的小内侍紧走几步上前:「班郎中,陛下有请。」 班贺回过神,拱手作揖:「谢小公公传话。」 先是太后召见,紧接着又是皇帝,这对母子成心的。班贺暗暗嘆气,认命地跟了上去。 每次见到皇帝,御案上都有批不完的奏疏,班贺进入殿内,赵怀熠果然还在伏案批阅。跪拜过皇帝,起身站立一旁,等待皇帝发话。 第230页 这回皇帝倒是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但说出来的话让班贺目瞪口呆,差点没被唾沫呛到。 「班郎中,你可知御史申芃参了你一本?说你曲迎奉承,迷惑君王,说你以色事主,谗言谄媚。」赵怀熠头也不抬,扬手将单独摆在一旁的奏疏扔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班贺脚边。 班贺:「……」 这说的是他?迷惑君王? 他快速将地上的奏疏拾起,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怀熠,忍不住说道:「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写?仗着自己一支笔,就能随意污衊了?臣与陛下是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垢谇谣诼之辞呈于御前,简直污眼!」 听他一通骂,皇帝面上露出些微愉悦的神情,放下硃批笔:「这就受不了了?朕可是隔三差五就要被上疏批判、严辞警醒一番。这些御史言官,就靠着揪错彰显存在,好叫人知道,他们不是成日无所事事,时刻盯着人的过失呢。」 「可臣哪有什么过失?」班贺成日虞衡司官署和军器局两边跑,皇帝召他进宫也是商议公事,怎么到了这个申芃笔下,就成了他奴颜媚主,想方设法进献稀奇玩意以获得皇帝恩宠? 荒唐,荒谬! 早前还在担心别人被人抓话柄,转脸他自己就遇上了不可理喻之事,百口莫辩的同时,又觉得可笑至极。 「朕又有多少过失呢?那些仗着自己有几分资歷的老傢伙都是滚刀肉,眼里根本没有朕这个天子,上疏陈词要多激烈就有多激烈,动不动就搬出三朝元老的身份来压朕。朕若是罚了他们,反倒成了朕心胸狭隘,不容纳谏。他们还乐于遭受责罚,至多受点皮肉苦,还能得一个敢于直谏的美名。」赵怀熠冷哼一声,眼中尽是轻蔑。 班贺忽然意识到什么,联想到方才太后那般奇怪的态度,他莫名冒出一个十分不妙的猜想。 太后,该不是也听说了这些谣言才会召见他吧? 这样想来,方才太后那些不明所以的话也就说得通了。她口中所说皇帝年轻好玩,接受他那些玩意,表面说物,实则是说人。太后是在让他懂些分寸,不要太靠近皇帝。 想通这点,班贺瞠目结舌,怔愣半晌,苦笑道:「惑主这个罪名,微臣实在担当不起啊。」 赵怀熠幸灾乐祸:「这有何难,往后你不必再来见朕,有事由那位虞部主事伍旭转陈。如此,谅他们不会再有别的话讲。」 班贺:「……」 果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伍旭因容貌不佳遭贬,想不到,还有因容貌而受皇帝重用的一天。 第132章 不平 皇帝到底尚年轻,本就不是严肃刻板的性子,朝堂上会见群臣或面见使臣,需得展示天子威仪,却也无法时刻紧绷端着架子。同信任的臣子们私下会面,他都会说上一句不必拘礼,言辞轻松,显出其近民亲切的一面,亦是拉拢人心的一种手段。 玩笑话归玩笑话,班贺再是觉得这封奏疏不可理喻,也清楚皇帝特意召见不会是只是为了这样的小事——太过荒谬以至于给它个正眼都算是输了。 「那位叙州小将,陆旋。」赵怀熠忽然开口,班贺下意识抬头,正对上皇帝双眸,洞悉事态的清明眼眸里透着威严与锐利。 班贺低下头去:「是。」 「他面见朕时,提起一个人,吏科给事中梁巍。」赵怀熠说,「不知道班郎中有没有听说过此人。」 班贺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与陆旋相遇之时,陆旋已对臣和盘托出,他双亲遇害,正是与梁大人有关。只是梁大人具体所犯何事,臣并不清楚。」 赵怀熠瞥他一眼,说道:「那时你并未在京中,自然不知。」 站立阶下的臣子洗耳恭听,皇帝继续说了下去:「朕登基之初,皇考新丧,朝中大小事务还未理顺,奏疏堆积如山,即便如此,朕也未找任何藉口松懈。梁巍那封奏疏朕仔细看过了,派了专人去查,却没能查出问题——是不是有问题,你们以为朕心里没数?」 班贺低声道:「陛下英明。」 赵怀熠挥手,免了这些敷衍的话:「可这案子牵扯到的是吏部,是堂堂吏部侍郎。爬到这个地位,他们哪个不是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没有确凿的证据,朕如何应对那群唇枪舌剑的文官御史?这朝廷,不是朕一个人的朝廷,他们是在告诉朕,没有他们,朕也办不成事。」 班贺沉默半晌,说道:「如今朝中上下臣服于陛下,不会再有此类事发生了。」 赵怀熠笑容讽刺:「朕贬黜梁巍,命其去往地方任职,是为了暂时平息此事,等过个几年,便可调回京重新起用。他这一走,朕得到的就是他的死讯。你可知他们如何对朕说的?他们说,梁巍死于路遇山贼,被恶徒所杀。」 「若不是陆旋再度提起,朕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梁巍真正的死因。」赵怀熠语气重了些,「就连你,也未曾对朕说过。」 班贺笑容微苦:「微臣也不过是俗人一个。」 赵怀熠唿出一口气,语气放缓:「你们这些人,要斟酌,要审时度势,怕得罪人不去提旧事,即便想提也要等候时机。几年来,只有一个『不合时宜』的陆旋,没去想过是不是时候,当着朕的面直言不讳。」 的确,这便是陆旋的独特之处。不合时宜,不去敷衍应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也是班贺为何选中他的原因之一。 第231页 可想而知,还有多少事,是被底下人敷衍过去。皇帝在这龙椅之上,只得见云山雾罩,层层阻隔。 天子居九重以御万邦,并非天子当真手眼通天,而是靠着君臣一体,内外协力。 说来容易,人心各异,复杂多变,别说一个初登基的新帝,就连当了近二十年皇帝的先帝也时常被朝臣顶撞反驳。皇帝要平衡朝堂,就不能让事态扩大变乱,梁巍是朝政的牺牲品,皇帝是最清楚不过的人。 班贺心如明镜,赵怀熠是在诉说当年的不得已,为自己鸣不平。 皇帝都诉不得已,而梁大人与受到牵连的陆籍夫妇,还有被灭门的虎威镖局众人,早已无法开口为自己鸣冤。 「这件事朕会给已故的梁巍一个交代,至于陆旋……」赵怀熠垂下眼睑,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他在外面最好是谨言慎行,给朕留着这条小命。」 班贺心中一动,拱手躬身:「是。微臣会转告陆旋,陛下的警示之语。」 将心中郁闷一吐为快,赵怀熠心头松了些,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若是朕没记错,驻守叙州的,是总兵骆忠和吧。」 刚说了陆旋的事,这时候提起骆将军做什么……班贺略迟疑,回道:「正是骆总兵。」 赵怀熠点点头:「陆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把总,无甚背景,军中没有根基,去了西北也扛不起大梁。况且他出身南军,淳王帐下都是身经百战的虎将,北军兵卒也是跟着将领出生入死无数回的老兵,让陆旋去带兵,恐怕难以服众。但叫他重头从小卒开始,又对他不公。朕让他回到西南,再歷练几年不是坏事。」 昔日南军北军之争,班贺略有耳闻,军队是朝廷的军队,但兵却得服从将领,南军北军各为其主,淳王领北军作战,南军则以夔国公为首。两军共同作战,难免会有功劳争端,为争功彼此间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对对方颇有微词。后来情形愈演愈烈,两军间隙扩大,相互敌视,闹出过几场动乱。 为首的两位不见得真的不和,反倒是底下人会搅混水,最终酿成大祸。当年夔国公死于党争构陷,淳王未曾料到会如此严重,因此远离京师,不管朝政,驭下愈发严格,杜绝再次发生这样的悲剧。 皇帝说出这话,班贺完全明白了他这样安排的意图。 皇帝心知肚明有人在背后支持陆旋,且背后的人甘愿为其冒这样大的风险,往后一定会鼎力相助陆旋在军中立足。皇帝放陆旋迴到西南,是想用西南的资源栽培他。 所谓的根基,是一个在战役中获得经验快速成长的将领,和一支服从他跟随他的强大军队。甚至到时候,这支队伍将会和陆旋一同划入淳王麾下,不用淳王费一兵一卒。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想清楚这其中曲折,班贺不得不心中暗暗惊嘆,皇帝的心思城府远非常人所能及。幸而他没有追究罪责的意思,否则陆旋就是立再大的功劳,也休想逃过项上一刀。 这些话皇帝没有对陆旋说,怕也是明白以他的性子不会管那么多,没落到实处压根不会听进耳朵里。特意将班贺召来,这话才算是说给了能听得进去的人,比苦口婆心劝解陆旋有用得多。 走出宫门,班贺回头望了眼在烈日下灼眼的金黄琉璃瓦,在这座皇城内生存下去不是件易事。 他收回视线,宽阔大道上方向前延伸而去的无边天际,这天下,又有何处生存是易事呢。 脚下步子迈开,班贺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走一步算一步吧,只有迈出步子,才能知道可以走多远。 得空班贺去了趟军器局,别的人他认识不了几个,就是有名的工匠认识得多。找了个擅长打造盔甲的工匠,班贺绘制图纸,给出精确的尺寸,委託他制作一副量身打造的盔甲。 娄仕云在军器局里混得如鱼得水,没把自己世子的身份当回事,和那群工匠打成了一片。他虽然名义上是班贺的徒弟,可当一个人的徒弟不如当一群人的徒弟,反正师父不介意,他更喜欢成天待在军器局。 得知班贺要打造这副盔甲,娄仕云第一个嚷着要帮甲匠打下手,盯着那张图纸移不开眼,像是见了奇珍异宝。班贺乐得清闲,放养徒弟比自己手把手带轻松多了。 一个月后,做工精良的崭新盔甲被娄仕云亲手送到师父面前。班贺仔细验核,精钢制成的甲片坚硬无比,每一处关节嵌合连接结实又不影响活动,赞嘆一声:「不愧是大师的作品!」 娄仕云咳嗽一声指着几处:「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是我做的。」 班贺不动声色:「嗯,也不错。这副甲分量适当,上马不至于造成太大负担,更方便骑兵行动。」 听他提起骑兵甲,娄仕云双颊一红,开始东张西望:「师父,我先回军器局了,还有一堆活等着我干呢。」 班贺:「嗯。别太累着自己,侯爷第一个找的可是我。」 跑这么一趟没得到一句好话,娄仕云低下头,意志低沉:「哦,我知道了。」 「等等。」班贺忽然叫住往外走的娄仕云,进入屋内抱了一沓纸出来,「我这里还有一堆用不着的稿纸,你帮我处理掉吧。」 娄仕云双手接过,随意翻了翻,登时精神起来,将图纸搂在怀里生怕有人抢走了似的:「师父,你真不要了?」 班贺眉梢一挑:「废稿纸而已,留着烧灶也行。」 第232页 「别别,我帮您处理,烧灶烟多大呀!」娄仕云小心理了理打卷的边角,一面道别一面转身往外走,「师父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班贺目送他离开,拍拍沾了些灰的双手,上前合上院门。 下回,还是说点好话,夸夸他吧。 六月底,天已经热得不成样子,西南潮湿闷热,夜里潮湿的水汽将所有物件浸透,白日日头一烘,草料与皮毛还有没能及时清理的粪便味道掺杂在一起,整个军马场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陶大叔伸长了脖子张望,远远看见几个身影,焦急等待的心立刻安定下来,转身进屋拿出几把硬毛刷和铲子,乐得合不拢嘴。 那几个人影走近了,领头的陆旋扬起手,沖陶大叔打了个招唿,带着手下几个兄弟熟稔地接过那几件工具。 「怎么这会才到,我还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呢。」陶大叔美滋滋喝了口酒,跟在他们身后。 何承慕手慢一步,只抓到一把铁铲,脸上写满了不乐意:「咱们这不是来了,你就是怕没人帮你铲马粪,我们每日都来给大叔你省了不少事。」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就是个看马场的,这些马不还是你们的吗?给自己的马梳梳毛,铲个粪,多是一件美事。」陶大叔脸上皱纹笑得一层堆一层,饮过酒的红晕都被埋在里头。 陆旋单手一撑,跨过围栏,向踏白走去:「行了,一会儿换一换,都得干。」 军马场里的马匹需要时常梳理毛髮,夜间的露珠会将皮毛打湿,白日表面的水汽蒸干,里层却还是湿的,若是长期闷在毛髮里,这些军马容易皮肤瘙痒溃烂,影响战士骑乘。 踏白靠近陆旋,安静温顺地站在他身边,等待刷毛。力道适中的梳理让它享受地打了个响鼻,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跟上了蜡似的,可见养马人对它的悉心照顾。 毛才梳到一半,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陆旋停下动作,回身看去,不远处孙世仪沖他大声唿喊着,摇晃双臂引起这边的注意。 陆旋走到栏杆边上,等待孙世仪靠近:「孙校尉,有事找我?」 「京城那边送了点东西过来,有件东西是给你的。」孙世仪仰起头,愈发慢条斯理,「你猜是……」 话未说完,陆旋一下精神起来,转头喊了声接着,将手中毛刷抛给袁志,翻过栏杆绕开孙世仪往马场外走。 孙世仪连忙转身,抬眉瞪眼:「臭小子!升了官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也不想想是谁带你去见的骆将军,是谁提拔你起来的!」 陆旋迫不及待,脚下步伐如飞,由走变跑,几息功夫跑得更远,压根没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孙世仪连连摇头,嘴里嘀嘀咕咕叫着臭小子,加快速度跟上他的步伐。 第133章 新甲 京城送来的东西被放到了骆忠和府上,陆旋赶到大堂里,见到骆忠和也在,仓促站定,微微喘着气,不失礼数地打了个招唿。 陆旋:「骆将军,孙校尉说,京城里有东西送来,有给我的?」 「是啊,难得京城还有人惦记着你,送来的是件好东西呢。」骆忠和眼神示意,跟前放着一只朴素的木箱,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 陆旋看着眼前的木箱,急促的唿吸缓下来,屏息凝神,对待珍宝一般动作轻柔地将木箱揭开。 箱中装着的,是一套玄色盔甲。暴露在外界的金属泛着森森寒光,粼粼甲片被坚韧的绳索串起,甲片边缘折射出一道道锐利弧光,喑哑沉默的盔甲无声散发强势的压迫感。 陆旋将盔甲捧起,抚摸着表面,手套与金属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双眼发亮,又有些惊异,像是还未完全接受这副精工细作的盔甲是属于他的礼物。 骆忠和也盯着这副盔甲移不开眼,凑上来:「这玩意好啊,战场上能保命,比送其他花里胡哨的玩意好多了。陆贤侄啊,你认识这样好的甲匠也不告诉我,我那副甲修修补补多少年了,改明儿我也打副新的。」 陆旋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不想表现得太明显,却欲盖弥彰:「我哪里认识什么甲匠,约摸是班先生帮我找的人。他在叙州时得您照顾,您亲自开这个口,他一定不会推辞。」 「哟哟,我亲自开口?怎么说,说我瞧见他送你的了,我也想要?丢不起这人。」骆忠和撇撇嘴,「我的甲也不差。」 陆旋笑笑,捧着手中新甲爱不释手。 「别看了,看也看不出个花来。」骆忠和说,「北平这些日子在练驾车,你有跟着一起练吗?」 陆旋点头:「嗯,今日刚练过,所以去军马场晚了些。一会还得回去,踏白还等着我梳毛呢。」 骆忠和面露满意之色:「练了就好。好好练,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甭管别的,好歹射、御、书学了也跟君子沾点边。」 御便是御车,驾驶马车在路上行走只是最基本的操作,真正获取御车资格需要经过官府考核。一共需要考核五个项目: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第一项考核是参加考试的驾驶者让马儿跑起来,跑动的时候必须让马脖子上的铃铛与马蹄声落到一起,称之为鸣和鸾。第二项为逐水曲,驾驶者驱马沿着弯曲的水流前进,马蹄不能涉水,更不能使车落水。第三项过君表,驾车者沿着校场的旗杆快速奔跑,不许触杆,经过君主前方时向君王行礼示意。 第233页 第四项与第五项更为复杂,但在陆旋看来非常实用,舞交衢即是指多辆马车在校场上交叉跑动,驾驶者驾着车灵活闪避,不能发生碰撞。战场上场面混乱,驾驶马车的车夫必须掌握这项技能。而逐禽左,是要求驾驶者驱车追赶禽兽到达指定区域之内,然后进行射杀,这考验的是驾驶者的判断与局面掌控力。 眼下练兵不着急,固定时间之外还有大把空闲,骆忠和索性让陆旋去和鲁北平一同跟着乌作善念书,鲁北平考武举需要学什么,陆旋也跟着一起学,学驾车也是乌教谕的提议。 羽林卫宫内肃护宫禁,宫外便出充车骑,鲁北平入京考武举,若是将来有幸成为天子近卫,能为天子御车,那便是天子近臣了。虽说现在想这些有些远,也算是未雨绸缪,技多不压身,多学些本事当然好。 陆旋从实用的角度出发,乐得参与,倒比鲁北平学的更认真。 「骆将军,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陆旋抱起木箱,脚尖已经朝外了。 骆忠和无奈翻了个白眼:「心都不在这里了,留你的人做什么?去吧,回去试试你的新甲,再不让你走,你怕是准备在这里就套上了。」 「诶,走了!」陆旋步伐迈得比来时更轻快。 骆忠和简直哭笑不得,摇摇头,心中却感到无比欣慰。 这小子刚来叙州时总一副心事重重,恩怨深重的模样,难得有人能让他这样高兴,京城那位班郎中,是他的贵人啊。 何承慕和袁志几个回来时天色渐暗,各个累得腰酸背痛,勾肩搭背撑着腰,怀着一腔怨气,推搡着找到陆旋门前一探究竟,怎么被孙校尉叫走,人就再也没回来。 见门虚掩着,几个没大没小的直接推门而入,陆旋刚试过的铠甲放在桌上,眼尖的何承慕一下就看见了:「这是什么?」 「你被马粪熏傻了,铠甲都不认识?」袁志语气鄙夷。 「谁不认识铠甲了,我是说这甲我没见过。」何承慕转向袁志,「这就是孙校尉说的,京城里送来的?」 袁志看着那副甲,忍不住舔了舔唇,上手就要去摸。 「你们几个,离桌子远点。」 冷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袁志一个激灵被蛰了似的缩回手,拉着何承慕几人赔着笑快速退后一步。陆旋端着水盆进来,盆沿搭着一块干净的布巾,视线一扫,几人又自动退后一步。 陆旋走到桌边放下水盆:「没事早点洗个澡,休息去吧。」 何承慕嗅了嗅自己的衣服:「有点味,但不大。」 袁志:「你这就叫久居鲍市不闻其臭,果然还是熏傻了。」 何承慕举起拳头往他肩上捶:「就你是文化人!」 陆旋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一闷,强烈的味道引起的窒息感让他放弃了深唿吸:「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别在我这里现眼。」 「嘿嘿,都司,这新甲好看。」何承慕推着其他人往外走,嘴里不忘说句卖乖的话。 陆旋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何承慕连忙转过头去,带上门力求最快速度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好看?陆旋视线落在静默无声的铠甲上,嘴角上扬,指尖轻柔碰触甲片,当然好看。 班贺送的,怎么会不好看。 沾了清水的布巾在盔甲上细细擦拭,一遍两遍,直到光可鑑人,再也擦不出任何痕迹为止。 陆旋抱着盔甲,硬邦邦的,没有丝毫柔软。班贺比它软多了。 他的身体抱起来软硬适中,皮肤的柔软与肌肉的韧性附着在坚硬骨架上,融合成那么完美的身体,无论怎样拥抱都令人身心熨帖。 抱着盔甲躺下,陆旋睁眼盯着上方帷帐,依靠着身体的硬物仿佛身边躺了个人,亲密无间。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班贺的面容,耳畔他的声音似乎还未消散,思念从未如此深刻,他想见到的人此刻是否也想见到他? 体内流淌的血液在今日变得异常兴奋,一件没有任何预兆的礼物让他激动不已,沉寂的内心在此刻开启开关,躁动起来。 脸颊贴在冰冷的甲片上,热度怎么也降不下去,潮热的天气让身体像是浸在湿棉花里。热气散发不出去,水汽又堵塞在皮肤表面,内里火花迸射四溅,找寻不到一个突破口。 冰冷的铁与身体相贴,陆旋轻轻唿出一口气,似乎在铁甲上凝出一抹水珠,眨眼便消逝,快得像错觉。 额头抵着甲片,身体在冷铁的镇静下强行按捺住躁动,他松开手,直直看着眼前的盔甲,将它推开。坐起身,眼睑顺着视线垂下,愣愣地瞪着,颇有些苦恼地抬手捂住脸。 要命。 九月初,铁羽营经过数月训练整顿,已经成为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队伍,很快便迎来了第一次实战的机会。 西南边境诸多部族虽规划于大兖版图内,但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却并不一定认为自己是大兖子民。多年来上表归顺的族长不少,但仍有一些部族山民不愿接纳朝廷军的管辖。 偈人正是其中一支部落,人口虽不算多,但偈人军民不分,聚则为军,散则为民,择壮者为正军,护卫族群,武德充沛。 若是仅此而已,只要不刻意闹事,骆忠和愿意与其相安无事,可偏偏偈人地处边境,隔了一条可以双腿跨过的小河便是瞿南的地界。瞿南人对偈人的地盘虎视眈眈已久,常年出兵骚扰,见到朝廷军便撤回,过不了多久又捲土重来,伺机侵占领土。 第234页 近日又传来消息,一支瞿南人的队伍进入境内,对偈人劫掠。骆忠和扔下信件,表情跟见了一堆苍蝇似的,烦不胜烦。 这些偈人需要好好整顿收拾,但先要处理的是那些瞿南人。骆忠和下令,命陆旋率领铁羽营前去救援,将犯境的瞿南人驱逐出境。 军情紧急,陆旋领命后第二日便整装出发,奔赴战地。 八百骑兵行军脚程极快,两日便抵达偈人村寨。他们来得时机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 正值瞿南人对偈人发起扫荡,偈人抵死反抗,但人员不足的情形下,仍是落了下风,形势危急。他们需要在没有休息补给的情形下,直接出击。 陆旋眼神锐利,手中冲锋旗帜一挥,带领部下向前进发。 一支弩箭破空射出,正中瞿南人士兵的喉咙,与之搏斗的偈人一愣,向羽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震动山谷的马蹄声密集而整齐地传入耳中,地面似乎也随着规律地震颤。一支黑压压的骑兵队伍向着村寨口而来,身上的盔甲寒光随着上下跌宕而闪烁,锐利地划破视野,如一卷黑风压境。 陆旋胯下踏白一骑当先,高举手中弩机,发起冲锋号令:「获敌人头者,重赏!」 八百骑兵远非这支瞿南人队伍可以抵挡,被弩箭射中的瞿南人立刻倒地不起。尚未被击中的立刻转身跑向自己的马匹。但马匹也被射中,剧痛刺激下的马开始不安颠簸,将背上的瞿南士兵震落马下,紧接着,落地的瞿南士兵来不及爬起便被自己的马踩踏致伤。 弓弩射程内还有偈人,陆旋制止了士兵的射击。战马脚程快,眨眼间已经沖入村寨中,马上的士兵拔出刀,弯腰掠过便轻松收穫一枚战绩。 周围陷入一片混战,不少人直接下马应敌,压倒性的优势之下毫无疑问很快就能结束战局。 何承慕挥舞着自己的刀,砍翻身边的瞿南士兵,勇勐的战力让周围的人退开一圈。正得意,忽然察觉有些不对,他抬手一摸怀里,空荡荡的,登时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一声糟糕! 顾不上周围刀光剑影,他睁大两眼四处张望,视野中一抹小小的灰影一闪即逝没了影,当即慌忙扯着离他最近的战友:「跑了,跑了!」 「什么跑了?谁跑了!」袁志手里的刀还在往下淌血,听他这样慌乱地喊叫,连忙调转刀口,俨然一副杀红了眼的模样,「老子在这里,谁也别想跑!」 何承慕一手指着前方,一手拍着他的肩膀大喊:「窑神跑了!」 第134章 毗沙门天 听见跑了的是那只耗子,袁志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能不能别老惦记你那只耗子,就压根不该把它带到这里来!这是什么地方,这都什么时候了?滚开,老子没空搭理你!」 说完,他拔刀沖向另一个与战友搏斗的瞿南人,将何承慕扔在原地。 「不行,不行!我得去找窑神!」受了惊吓的窑神肯定很害怕,害怕的时候哪里顾得上什么,要是被人给踩死了怎么办?何承慕越想越害怕,慌得顾不上周围一片混乱,拔腿就往窑神跑掉的方向追。 铁羽营士兵马下战力更为兇勐,加速推动了这场双方都不曾预料的战斗的结束,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敌方战力。没过多久,就由瞿南人落败告终,余下的瞿南士兵被包围起来,无法逃离,全部抛下武器投降。 陆旋一箭射中想要骑马逃走的小头目,偏头就看见何承慕正往寨子里跑,大喝一声:「何承慕,你去哪!」 何承慕回头大喊:「都司,窑神不见了,它那么小,要是不找回来,肯定会死的!」 不杀降是军令,瞿南士兵已经投降,场面尽在掌握,袁志不能再向他们下手,终于有空搭理这边:「都司,你不能老惯着他,刀剑无眼腿脚无情,带一只耗子来算怎么回事?我看跑了就跑了,耗子就是要在村里山里的,自在多了。」 何承慕愤愤瞥他一眼,埋头就往里沖。袁志嘴里不饶人,到底还是知道深浅,和身边几个同伴向陆旋请示一声,连忙追了上去。 陆旋留下一批人看守这些瞿南人,一边命剩下的人分散开,将村寨搜寻一遍。 在他们到来之前,与瞿南人搏斗的偈人伤亡严重,还活着的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这些伤势并不影响他们对朝廷军队的排斥,即便血流如注,也要阻拦朝廷军队在村寨内放肆。 面对这些态度强硬的偈人,陆旋心里顾忌着跑开的何承慕与袁志,万一被村寨中没露面的偈人给伤了,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 「大眼,你负责,看着这些人。」陆旋皱着眉下令将这些偈人手中的武器卸下,与瞿南人分开看守起来,留下方大眼看管,带着余下的人跟了上去。 队伍在村寨内分散开来,其余人查看村寨内情形,陆旋追上何承慕与袁志,厉声训斥:「何承慕,你竟然敢违背军纪!」 何承慕快哭出来了,眼里蓄着泪花,央求道:「都司,回去怎么惩罚我都成,窑神不能丢啊!」 「你!」陆旋心头火起,「回去再收拾你!」 那么小一只老鼠,上哪儿找去?陆旋心里咒骂几声,下回再让何承慕带着那只耗子,他姓倒过来写! 一抹灰影从墙角蹭过,陆旋身体快过脑子,拔腿就追:「窑神在那!」 灰影越来越近,陆旋看清它的模样,几乎可以确定它就是窑神。 第235页 窑神拐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钻进了一扇门上的小洞里。陆旋脚步稍缓,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沖开那扇隐蔽的小门,看见地上的耗子,手疾眼快地一把将它捞起,攥在手中。 抓住窑神的同时,陆旋也发现这这间屋内的异样,闯入门内的不速之客与门内紧紧相依偎的人们对上视线。 身着黑甲的高大官兵站在门外投进的光内,而屋内躲避的老幼妇人藏在阴暗中,光线将彼此划分鲜明。 「都司!」何承慕和袁志追了上来,争先恐后从狭窄的门框里挤了进来,随后也和陆旋一样呆立在当场,彼此对视一眼,没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难怪那些偈人战士要阻止他们搜村寨,原来没有战力的老人与小孩都在这里藏了起来。 陆旋手里握着窑神,那一双双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三个朝廷官兵,噤若寒蝉。 陆旋脚后跟微挪,准备招唿那两个傻了的部下退出这间藏身之所,一道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阿姆,天神。」 那一双双老弱妇孺的眼睛惊恐似乎减弱了些,一些孩子眼中甚至闪烁着奇异的光,此起彼伏的声音自人群中陆续响起:「天神,是天神!」 陆旋退后一步,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些毫无杀伤力的人,不明所以。 何承慕忍不住发问:「什么天神?」 随着这个疑问出口,那些声音停了下来,她们对士兵仍是畏惧。 一片寂静中,一名少女从人群中站起,走了出来。她面对朝廷官兵面容平和,身着偈人服饰,口中却说的是汉话:「那是我们供奉的神明,毗沙门天。」 袁志哦一声,恍然大悟,有些兴奋:「我听说过,毗沙门天神,他是随军护法,克敌制胜的护军神!」 少女指向一旁的墙壁,陆旋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昏暗的室内依稀可以看见墙壁上画着一副神像。 画像上的毗沙门天的形象是身穿甲冑的武将,身青黑色,足踩二夜叉鬼,面现忿怒畏怖之相。他右手持宝柞,左手抱一鼠置膝上。 在不同雕塑与画像上,毗沙门天的形象也有所不同,有的一手托着宝塔,一手持稍拄地,或一手持戟,一手托腰。而鼠神一定会伴随左右,它帮助军队屡立战功,是毗沙门天的左膀右臂。 此时的陆旋身着盔甲,手中握着那只名为窑神的耗子,在信奉毗沙门天的偈人眼中,恍惚成了毗沙门天的化身。 窑神被偈人这样夸奖,何承慕别提多得意了,他美滋滋地看着窑神,瞥向袁志:「听见没有,窑神可是军神的左膀右臂,不能离开的。」 袁志懒得看他:「这些夷人成天神神叨叨的,他们说的话能信吗?他们信的神,咱们又不信,他说的鬼话,我也不信。耗子养养就得了,别真当神了,瞧把你给唬的。」 何承慕气得直大喘气,合起双掌竖在胸前:「窑神啊窑神,以后你只保护我和都司还有其他人,千万别保护袁志,我给你好吃好喝供着,你千万别保护他!」 袁志:「……」 陆旋眉心微蹙,转身离开了那间屋子,转手把窑神递向何承慕:「自己收好了。再把它弄丢,我就找个笼子给它关起来。」 他脚步飞快,何承慕忙不迭紧走两步才接住,委屈地把窑神揣回怀里:「是,都司。」 袁志从何承慕身边走过:「该!」 回到村寨口,领头的偈人战士不服输地瞪着他们,陆旋无视他,正准备开口说话,身后一阵喧闹—— 「找着了找着了!窑神找着了!」和袁志一同出去的高有光兴高采烈地回到战友身边,看着何承慕笑得嘴角咧到耳根,「怎么着,这么大一恩情,还不快叫大哥!」 陆旋:「……」 他话音刚落,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嘴里喊着窑神抓回来了,见到众人,他高举双手:「抓是抓回来了,不过,哪只是啊?」 那俩人站一块,再加上何承慕怀里的,三个人,一共抓了四只窑神。 陆旋迴头看去,没眼看地转过头来——丢人丢到偈人家门口了! 两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眼神中透出同一个意思:你们手里的是窑神,那我抓到的是什么? 何承慕有些不自信地把窑神掏出来,仔细看了看,这是窑神没错啊!两个捕鼠能手又同时看向何承慕:你手里的是窑神,那我们手里的又是什么? 陆旋再也忍不住:「你们把手里的老鼠给我放下,归队!」 那两人连忙把手里的耗子扔出去,灰头土脸地回到队伍中。 细碎密集的脚步声传来,众人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领头的偈人战士脸色一变:「书洛!」 被唤做书洛的少女出现在这里,身后站着那些面露惊惶之色的老幼妇人,她面容镇静地看向偈人士兵,口中吐出偈人的语言:「可以了瓦达,你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保卫我们的部族,所有族民都会记住你们每一个勇士。」 书洛目光投向陆旋,行了一个偈人的礼,再次出口的是汉话:「汉人官兵,我是偈人族长的女儿,书洛。感谢你们的到来,协助我们打败了瞿南人。」 陆旋点头,回以一礼:「这是在大兖的版图之内,我们所做的,只是作为朝廷军队帮朝廷驱逐入侵者。」他不再多理会书洛,吩咐下去,退出偈人村寨,找地方安营扎寨。 看管偈人战士的士兵回到队伍中,将瞿南人战俘绑在一起,有序地退出寨子,秋毫未犯。 第236页 书洛看着队伍远去,强撑起来的气势散了个精光,望着身旁被破坏的村子与受伤的族民,捂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第135章 惩戒 铁羽营扎寨的地方距离偈人村寨二十里开外,不算太远。数日长途奔波紧接着又经歷了一战,人疲马乏,好不容易可以得到休整,顾不上时候,立刻就地生炊造饭,吃起随身携带的干粮。 事实上,他们理应从最近的村庄中得到补给,至少,可以吃上一顿新鲜的饭菜。但在此之前,身为一营统率的陆旋三令五申,绝不可对村民劫掠、侵害,并定下五条规矩:不可杀害平民,不可姦污妇女,不可抢劫财物,不可杀害耕牛牲畜,不可破坏民居,违者立斩不赦。 就在刚才,营地里施行了一场惩戒,都等不及回叙州追责。惨叫犹在耳边,在场不少人目光偷偷瞟向和他们一样坐在帐前的都司,窃窃交耳,不敢高声语。前车之鑑在此,谁也没胆子去触犯禁忌,只能苦哈哈地老实待在营地里啃面饼子,喝点稀粥、野菜汤将就。 袁志唏哩唿噜喝完碗里稀粥,走到陆旋身边,嘿嘿笑了两声:「都司,小何还饿着呢。」 耳边肥耗子吱吱声响个不停,陆旋抬手屈指一弹,看起来不太结实的笼子晃了晃,逍遥半生一朝沦为阶下囚的窑神吓得立刻噤了声,袁志见状也悻悻蹲在陆旋边上。 「给那些俘虏也弄些吃的。」陆旋向身边人吩咐下去,转头看袁志,「走吧,去看看他。」 「诶。」袁志麻利起身,自觉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 帐内何承慕扒去了上半身衣服趴在床上,背后一道道红痕扎眼,疼得一边抽气一边叫唤。听见有人进来,连忙抬头去看,扯动背后伤口又是一声惨叫,刚抬起的头失力砸了回去。 好心照顾何承慕的方大眼还饿着肚子,扔下手里药膏直奔袁志手里的大饼而去,抢过一个拿在手里就开啃。袁志费了点劲才强行扣下另一个,忍不住在他手臂上拍了一巴掌:「这是给小何的,你去外边多的是!」 陆旋走到床边坐下,面无表情开口:「无将军令,妄行阵间者,鞭一百。无将军令,擅离队伍者,鞭一百。这次念你是初犯,惩戒减半,吃教训没有?」 何承慕背上疼得嗓音颤抖:「吃了吃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见他疼成这样,陆旋也于心不忍,何承慕以往随军出战都没受过这样严重的伤,铁羽营首次应战,眼下唯一的伤者反倒是自己人打的。 但他的语气却不曾软下半分:「你千不该万不该,当着所有人的面临阵违抗军令。此次是铁羽营初次出兵,你就坏了规矩,带了个坏头,若是对你毫无惩戒,我如何能做一军统率?众目睽睽,不施严惩,往后如何立军?」 袁志在一旁帮腔:「就是,你看你办的这叫什么事?这下好了,不过刚好帮都司立威,你也算将功赎过了。」 何承慕疼得说不出话来,直拿眼睛瞪他。袁志毫不在意,上前给他餵饼,亲手送到了嘴边。何承慕哼哼两声,张嘴咬了一口,含煳不清地说:「水。」 「行行,爷爷给你倒水。」袁志让他把饼咬在嘴里,转身倒了杯凉水来。 嘴里干枯的大饼迅速吸走口中所有水分,黏在嘴唇上吐也吐不出去,贴着身体的双手怕牵连伤口不敢动,何承慕眼神立刻慌张起来,好在陆旋一直盯着他,伸手将饼接了过来。 嘴上一空,何承慕闷闷咳嗽两声,差点没被大饼噎死,背上又被震得生疼,顿时满脸痛苦,只觉得痛不欲生,恨不得当场死了算了。 看来这回教训足够深刻,不怕他记不住疼。陆旋说:「窑神我关起来了,以后不许再随身带着它,只能放在营里。」 何承慕嘴里嘶嘶抽气,还不忘问:「嘶……窑、神吃,嘶……了没有?」 「饿不着它。」陆旋知道他真把那耗子当祖宗供着,自己成这模样了还怕窑神饿肚子。 真是没救了。 袁志适时上前,给何承慕餵水:「谁都知道你把耗子看得比命还重,不会亏待它的。」 何承慕咽下口中清凉滋润的液体,说话顺畅了些,立刻纠正:「是看重窑神,不是所有耗子,都能叫窑神……」 袁志把大饼塞回他嘴里,吃你的吧! 吃了几口饼,灌下几口水,何承慕摇头不愿再吃。他动弹都费劲,吃多了一会要拉要撒,比挨鞭子的时候还难受。 他余光偷摸瞟见陆旋一直看着自己,眼中隐含关切,不由得心中一暖,那点本就不多的怨气登时烟消云散,叫了声都司就开始认起错来。 「都司,我知道我一直不成器,没什么长进,这回是我添了乱。我这破脑子,光顾着找窑神,就不想想后果,这鞭子该打,罚我罚得对。」 袁志应得积极:「知道错就好,下回再犯,可就是一百鞭,我亲自来,保管你皮开肉绽记住一辈子。都司,哦?」 陆旋盯着何承慕:「他不会再有下回了。」 何承慕连忙点头,疼得五官缩成了一团。 陆旋看不下去:「一会儿弄点止疼的药给他。」 「知道了,都司。」袁志手里半块饼往前凑了凑,「再吃点?」 何承慕面露为难:「这饼比我太爷爷还干巴,真吃不下。」 陆旋一阵无言,说:「过两日可以吃顿好的。」 第237页 袁志闻言兴奋起来:「打野味去啊?」 在莫哥山那会儿,他们得空会去打猎,捕猎陷阱也设下不少,隔段时间能开个野荤,调回城内反而失了这些乐趣。 陆旋摇头:「不,等人送上门。」 「偈人?」袁志自问自答,「对啊,我们帮了这么大忙,得到谢礼天经地义。可为什么还要等?」 「我们救了他们村寨,让他们免于死去更多人,但凡存点感恩之心,都该登门道谢。」方大眼咽下最后一口饼,替陆旋迴答了这个问题,他抬眼,面上带了几分狠厉,「若是一群白眼狼,毫无知恩图报,那就等几天,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袁志看了看他,又去看陆旋,那张脸上没有表情,没有对那句话否认,默认意味着他就是这个意思。 袁志狠狠点头:「行,咱们就等着!」 营地临近水源,水草丰茂。战马于林间疾驰穿行,荒无人烟之地可以让它们放肆奔跑,参差林木在眼前分归左右,愈来愈盛的光将前方照得敞亮。 马群停伫在溪边,士兵陆续下马,暂时放它们自由,马儿低头饮水吃草,悠闲游走,享受这一日间难得的放风时光。 世人眼中西南边陲的穷山恶水,不过是远离凡俗,没有利益可图罢了。抛却功利之心,这里山清水秀,无一处不是风景。 陆旋跟着踏白涉入水中,清凉的溪水带着柔和力道沖刷,清可见底的水眨眼没过小腿肚。踏白兴奋地在水中扬蹄,如同邀请嬉戏般绕着主人奔跑,水花向四面飞溅二三丈。 陆旋眯了眯眼,勉强避免水溅入眼睛里,找准时机擒住马颈,开始一番角力。平日稳重自持的踏白难得显露好动天性,陆旋陪它玩了个尽兴。 嘚嘚的马蹄声从林间传来,陆旋收敛笑容,放开踏白回头向岸边望去。 散布林间的斥候飞奔而来,在离岸边两三丈处下马:「都司,有一伙偈人从西边向着这边靠近。为首的是一个少女,余下十五人,皆是带着武器的壮年男子。」他顿了顿,「他们手里除了武器,还有一些牲畜。」 水里的士兵回到了岸上,拿回自己的武器,一旁坐在岸边林荫下休息的士兵也纷纷站了起来,戒备地握住手中弩机。 「嗯,知道了。」陆旋没了方才的兴致,却也没从水里上来。踏白敏锐察觉情形变化,安静下来,温顺地让主人将它跑动间凌乱的鬃毛梳理整齐。 斥候口中那伙人很快靠近,为首的是那日自称偈人首领女儿的少女书洛,身后偈人亦有在战斗中见过的熟面孔。 他们谨慎地选择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而不是贸然靠近军营,明摆着不信任朝廷官兵。但此时,为首的少女书洛看见岸边成列的士兵,她回头对跟来保护自己的偈人战士们说了些什么,那些偈人战士便面带担忧地停在原处,只有她独自走上前来。 十五六岁的少女眼神坚定,明丽的脸庞带着无畏与悍然,接近于她而言强大且危险的朝廷士兵。 岸边的铁羽营士兵彼此对望,又看向水里的陆旋,都司还在自顾自打理马毛,像是没将那些偈人放在眼里。没有得到明确指令,他们只得站在原地按兵不动。 即便对自己说过千百遍这是必须要面对的事情,但站立在众人目光前,书洛隐隐察觉自己喉咙微颤,几乎要冲出口的声音立刻被遏止。身后是自己的族人,一旁是手里握着弓弩的朝廷官兵,所有的目光汇聚于一身,密切关注着她的举动。书洛双拳紧握,放大了声量,用吶喊掩盖掉声音里的颤抖。 「汉人官兵,这是,我们偈人对你们的出手相助所表达的感谢。」 随着她那句话出口,偈人抛下手中的野鸡、野鹿之类的猎物,堆成了一个小山包,够铁羽营吃上两三天了。 陆旋瞥了眼,收回目光,继续梳理马毛:「你们偈人的诚意也不过如此,竟然派出这样一个小丫头作为使者,你们还是回去吧。」 书洛鼓起勇气,声量又抬高几度:「我就是偈人的首领,我有资格代表偈人。」 「他们很尊敬你。」陆旋看向书洛身后的瓦达等人,收回视线,「但你不是他们的头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第136章 书洛 朝廷官兵没有将对方放在眼中的态度显而易见,书洛声音里的颤抖因为羞愤渐渐消失:「你为什么认为我不是头人,因为我年纪小吗?」 「我见过越泽的女头人,比起她,你差远了。」陆旋淡淡道。 书洛不服气极了:「难道她也同我一样的年纪么?」 陆旋眉梢微挑:「这似乎和年纪无关。」 书洛生出一种被轻视的气恼:「若是她比我年纪大,那我到了她那个年纪,也能成长起来。」 「那女人十二岁独自猎到了一头成年熊。」陆旋轻描淡写。 轻飘飘一句话堵住了少女所有话,张着的嘴半天发不出任何声音。即便是族里的战士,她也想不到有谁可以单独应对一头正值盛年的熊。 或许有勇士可以,族人们也不会让他们冒这样的危险,更别提她了。 书洛沉默片刻,噘起嘴,放弃争辩,不情不愿地说:「尼玛老爹要见你。」 声音小得像嘟囔,陆旋偏头:「什么?我没听清。」 书洛涨红了脸,大声喊了出来:「尼玛老爹请你到寨子里去!」 陆旋这才反手抓过踏白的缰绳,从水里走出来。 第238页 衣物带上来的水迅速往下淌,发出哗哗声,回归于溪流。与踏白玩闹时溅到脸上的水还未干,深邃的眉眼在日光之下格外鲜明,浓墨扫过的眉宇眼睫下眸光沉沉,一步一步逼近,带着锐不可当的重压。 近到能看到水滴从他的侧颊滑落,书洛睁大双眼看着他从身边走过,似乎能感觉到那股潮湿的水汽,四蹄雪白的黑马身上散发兽类的气味,路过她身边,打了个响鼻。 书洛忽然感受到自己在大口吸气,方才那一瞬竟然真的忘了唿吸。 危险,强大,不可捉摸。所有感知在那人接近的瞬间压迫在她胸口,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身体动弹不得。 「我回去换套衣裳,稍后上门拜访。」 陆旋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书洛快速转身跟了上去,没敢太过靠近,声音里带着些许固执:「我是来邀请你的,没有接到贵客,我不能这么回去?」 「你怕我不去?」陆旋停下脚步,猝不及防回头。 书洛脚下步伐一慌,差点后仰倒下,掩饰地站直了:「我,我身受尼玛老爹委託,答应他带人回去……反正,换套衣服不会花很长时间的。」 陆旋不再理会她,翻身上马:「弟兄们,把那些谢礼带回营。踏白,走!」 铁羽营士兵上前将那些猎物分了分,一人带上一点,回到马上紧随踏白而去。 马匹丝毫没有体谅偈人只有两条腿的难处,不费功夫地消失在他们眼前。书洛咬着牙,加快脚步,瓦达忍不住出言相劝:「书洛,我们回去寨子里等吧,他们一定会来的。」 书洛倔强摇头:「我答应尼玛老爹会带那个人去见他,这是我们偈人的诚意。如果不是他们出手,吉克、加也、尼此都会死,莫大的恩情,这么一点小困难算什么。」 偈人气喘吁吁地到达铁羽营驻扎地时,陆旋已经准备妥当,带着人坐在门口等待好一会儿了。 见到书洛的身影,他站起身,迎面走去:「别耽误时候了,走吧,现在就去你们寨子。」 书洛握紧拳头,气喘如牛,牙齿咬得咯咯响。 去往村寨的路上陆旋放慢了速度,跟着他一同去的只有十人,大眼自愿留下照顾何承慕,袁志倒是乐意跟来。 书洛看起来气消得很快,没多久就满脸若无其事地走到了与陆旋齐平的位置。 她一直把玩着手里的一只小玩意,那是挂在腰间的一个装饰物,形状不规则,巴掌大,用粗麻线锁了边,像是某种动物的皮。 上面绘制的图案有些奇异,似乎是一种当地特有的图腾。 袁志盯着瞧了半天,书洛向他看来,他也不迴避,笑了笑,主动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要说那笑容里散发着多大的善意谈不上,但比起陆旋已经显得相当和善可亲了。 书洛也露出笑来,显出几分纯真,摊开掌心展示:「这是护身符,尼玛老爹给我做的。」 袁志又问:「尼玛老爹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见我们都司?」 「尼玛老爹是我们偈人的大巫师,他是上天的使者,能驱逐邪恶,给我们族人赐福。」书洛语气充满敬意,显然那是一位在偈人中格外受尊敬的人物。 袁志看了眼往前走的陆旋,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便放心大胆地继续和书洛交谈下去:「这个护身符的材质好像很特殊,像是皮,但我看不出来是什么动物。」 书洛摇摇头,仍是有些天真的语气:「这是我哥哥的皮。」 袁志:「……」他缓缓失去笑容,后悔得很彻底。 就不该多这个嘴! 书洛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不说话了,解释道:「这是我们偈人的传统。大巫师会为每一个成年的战士赐福,为他们文上带着神力的图腾,经过大巫师赐福的战士会获得天神的庇佑,充满力量,英勇无畏。」 「阵亡战士的家人会割下他的文身,交给尼玛老爹做成护身符。亲人身体的一部分与带着神力的图腾,会为家人带来庇护,就像勇敢的战士陪伴在身边一样,他们永远不会逝去。」书洛虔诚地捧着护身符,放在胸口,少女的脸上因此显出一种宁静的神态。 阵亡的战士……陆旋目光转向书洛,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哥哥他,一个月前死在了与瞿南人的战争中。阿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了,所以我将会成为偈人的下一任头人。」书洛视线从手中护身符上移开,看向陆旋,「阿爹现在生病躺在床上不能动,我可以代表偈人,不是骗人的。」 陆旋眼中的情绪逐渐平息,对先前的态度有了些许歉意。 以往朝廷不是没有进行过招抚,偈人对那些许下的好处嗤之以鼻,一直不愿归顺朝廷,因此他没必要在这种情形下显出拉拢讨好的姿态,但眼下的情形似乎与他先前所认知的有些不同。 书洛竟然会说如此流利的汉话,处事也完全不像一个部族未来首领,对朝廷官兵畏惧但没有仇恨厌恶,看起来,她好像在有意与朝廷官兵拉拢关系。 陆旋刻意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更像是一种试探。 偈人到底能有几分诚意。书洛既然自愿代表偈人,那就理应承受这样的处境带来的难堪。 而现在他明白了那份违和来自何处。 偈人真正的未来首领其实是书洛的哥哥。她与自幼便随着父亲捕猎,并对此表现出异常天赋的征日完全不同,她只是一个受到家人与族人宠爱长大的小姑娘。 第239页 根本不该拿书洛与征日相比,真要对比,与她有着相似命运的,应该是失去亲人被迫独立自强的穆青枳。 而她们在这样的命运之下,已经做出了自强不息的抗争,显出超乎常人的韧性,以柔弱之躯挑起了原本不属于她们的重担。 陆旋再次开口,语气缓和许多:「这里好像只有你会说汉话,你跟谁学的?」 「一个货郎。他经常从我们这里买一些东西,带到别处去卖。」提起这个,书洛显得格外高兴自豪,「哥哥让我和他一起学的,说学了只有好处。哥哥都说我聪明的,学说汉话比他好多了。」 那么,有心与汉人结交的人其实是那位哥哥,而书洛只是耳濡目染之下隐约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并履行着。 陆旋最终没有说什么,收敛心神,等待见到书洛口中的尼玛老爹。 在书洛的带领下进入偈人村寨,村寨中很安静。 但那不是没有人声的安静,而是即便有人发出声响也会刻意压低的消沉。 失去亲人的偈人家中装饰着白布,不久前那场瞿南人的侵袭带走了数十条人命,他们的亲人在一片哀恸中淌着眼泪,有人枯坐在门外,面上是悲伤到极致后的麻木。 还能行动的壮劳力在各户穿梭忙碌,帮着失去儿子、失去父亲的老幼族人,没有心情搭理跟随书洛回来的陆旋等人。至多只是盯着他们看几眼,随即投入到自己手头的事中。 陆旋也不再看他们,专心跟着书洛进入村寨深处。 尼玛老爹的房子在一棵巨大的古树边,那棵树冠遮天蔽日的古树,不知在这世间存在多少年岁。 皱起的树皮布满裂痕,粗大的树干需要十人方能环抱,地底的根系或许已经蔓延至村寨的每一个角落。外表老旧的木屋在那棵树下,显得渺小。 书洛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悠长的吱嘎声向众人宣告它也已年岁不小。 她向着屋内喊了一句话,大概是向屋内人告知人已经带来了。 「尼玛老爹请你进去,但是其他人不可以。」书洛说。 袁志紧张起来:「那不行,万一这是你们的圈套怎么办?都司一个人进去中了埋伏,势单力薄寡不敌众……」 「无妨。袁志,你们就在外面等着。」陆旋作出指示,袁志无奈收了声。 书洛侧过身让开,示意陆旋现在可以进去了。 陆旋点头一礼,抬脚跨入那扇门内。 第137章 尼玛老爹 屋内陷在一片昏暗里,窗半开着,一股陈年古旧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木屋。其中还掺杂一种奇异的不知名植物焚烧的味道,白色的烟从屋子正中那只黑色香炉里裊裊升起,扩散开来。 陆旋打量着这间木屋,两边墙壁上挂着奇形怪状的木雕面具,粗麻绳搓出来的鬍鬚虬髯狂野粗糙,墙角和桌上摆放着散碎布头、木料与泥土制成的一些人偶,尼玛老爹就坐在屋子的尽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同那些人偶一样的摆件。 端坐的尼玛老爹蓄着一大把严严实实盖住前胸的鬍子,他的眉毛很长,将眼睛藏在其中,难以判断对方目光落在何处。头髮披散着,蓬松粗糙的毛髮呈现出与麻绳相似的质地,脸上皱纹盘根错节,简直像外边那颗古树成了精。 书洛上前,和他说着话,尼玛老爹似乎不通汉话,需要书洛作为中间人传话。 「尼玛老爹说,请你坐下。」书洛一本正经地当着翻译官。 陆旋看了眼他们跟前那呈现出深褐色的蒲团,依言上前坐下。 「尼玛老爹说,他看见了你带来的未来。」书洛一边看着尼玛老爹,一边逐句转述,「你的到来,会带领偈人抵抗侵略,并且会得到巨大的胜利。偈人不会与你们为敌,我们愿与你们交好。」 说完,书洛似乎也是一愣,但很快又接着说下去:「尼玛老爹说,他也能看见你的命运,你的命运……」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陆旋虽然对这些装神弄鬼的话并不好奇,但还是问了一句:「然后呢?」 书洛看向他的目光闪烁,犹豫着说道:「你的命运是红色的,尸首与血液铺就你前进的路,充满杀戮。你的亲人与朋友……都会离你远去。」 陆旋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右手搭在了腰间佩戴的朝仪刀上,在书洛惊慌的目光中将刀横在身前:「我听人说,泄露天机是会折寿的,这位大巫师活了多久了?」 书洛吓得身体哆嗦,却还是勇敢地挡在了尼玛老爹面前。尼玛老爹面上没有丝毫畏惧,口中的话反而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大,激烈得像是剩下的寿命不足以让他慢慢说完。 陆旋收回刀,皮笑肉不笑:「放心,我不信这些,随便说什么都行。他还说了些什么?」 书洛不想再继续说下去,那些命运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诅咒。 犹豫良久,她坚决地将那些话隐去:「他说,他愿意为你赐福,为你祈祷,让天神给你庇佑。」 明明说了那么多话,最终却只剩了这一句,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陆旋没有那份多余的好奇心,也不想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盯着书洛半晌,只是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嗯。 尼玛老爹对书洛说了句话,书洛看了陆旋一眼,顺从地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留下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语言都不通的两个人能有什么好说的?陆旋有些不耐烦了,但想到骆将军交待的任务,耐着性子忍了下来。 第240页 尼玛老爹放下盘起的双腿,走到桌边,取过一只木盒。他将木盒揭开,拿出一卷布,展开来,露出密密排开数十支银针。 陆旋才想起所谓的赐福,是这位大巫师亲手刺下的图腾。 尼玛老爹指着墙壁,陆旋顺着他的指尖看去,一副凶神恶煞的毗沙门天画像挂在那儿。 那张即便近到只相隔两步也没能看清的面孔,更别提分辨表情,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莫名其妙的情形,陆旋摇头,开口拒绝。但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尼玛老爹突然表现出与外表不符的敏捷,一把按在他的肩头。 陆旋浑身都紧绷起来,下意识要反击,但一股奇异的味道从尼玛老爹的衣袖间散发出来,陆旋头脑很清醒,动作却稍有些迟缓,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他能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与此同时有一道声音在告知他,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任何危险。 等他死后,这块皮可以制成护身符,就像他陪伴左右一般——书洛的话在耳畔响起,陆旋头脑时而晕晕乎乎如在云端,时而清醒得能感觉到扎在背后的每一针,忽然觉得这样很好,可以将身体的一部分留给班贺。 弩、佩剑、甲,还有这双手臂,他身上所有贵重物件都来自班贺赠予,而这块「护身符」是他所能留给班贺的唯一。 距离陆旋进入木屋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袁志试着喊了两声,无论如何唿唤都得不到回应,他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就要冲进去找陆旋。但书洛坚决挡在木屋门前不允许他们靠近,袁志想要挡开她硬闯,周围的偈人见到他要对书洛动手,立刻围了上来。 对方人多势众,突围不易,不能贸然行动,袁志悄悄摸了摸随身携带的箭囊,约摸只有二十支弩箭,心凉了半截。 这回是真中圈套了,他怎么能放都司一个人进去,说什么都不该听信这些夷人! 最重要的还是都司安危,袁志再也克制不住,同身边兄弟使着眼色——留两个射箭掩护,拖住偈人脚步,剩下的一齐攻向那间木屋! 就在他们达成共识之时,木屋的门再次发出悠长的尖细声调,屋内的人走了出来。 「都司!」袁志大吼一声,几步跨向前,「你没事吧!」 陆旋有些莫名:「无事,只是在屋里待得久了些。」他向周围扫了圈,剑拔弩张的气氛向他宣告,方才外面有事。 此时书洛叫出几个名字,语气严厉,铁羽营众人听不懂她的话,也能从散开的偈人看出她是在命令族人离开。 「袁志,」陆旋叫了声,「旗。」 「是!」袁志立刻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抖落一下展开来,高举过头,展露出旗面上的鸱鸮图腾。 陆旋看着书洛,拿手一指:「认得这面旗吗?」 书洛点点头:「嗯,这是你们的旗帜。」 「告诉你的族人,记住它。」陆旋说,「这是铁羽营的旗,铁羽营的人,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偈人,不会破坏任何偈人村寨。往后见到这面旗,永远不需要畏惧。见到它就等同于见到你们的同伴,我们是你们的战友,会与你们并肩作战。」 袁志将旗交到瞠目结舌的书洛手中,少女的表情由不可思议变成了巨大的惊喜,双手抓紧旗帜两角,转向身旁的族人们。 她在人群中奔跑着,不断向众人重复几句话,汉人军官接受了大巫师的赐福,他得到了大巫师的承认! 她认真对族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那些话,终于有人回应了她,将她手中的旗帜接过。铁羽营的旗在偈人间流转,互相传看,即便他们还不能完全相信眼前的汉人官兵,至少书洛的努力让他们愿意去尝试。 这面旗留在书洛手中,它将成为信物,见证陆旋今日所说的话。 带领其他兄弟回到了营地,陆旋一头扎进帐篷里,没有命令任何人不能擅闯。在外行军,身边一面镜子都没有,陆旋眉头打了死结,努力想看清背后,却不得其法,只能看见延伸至肩头的一点痕迹。 最终他放弃了,将衣裳穿了回去。独自坐在帐内沉思片刻,刺青的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甚至现在神清气爽,头脑不见半点不适。心中打定主意,陆旋不再理会背后,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第二日,陆旋单枪匹马找到偈人村寨,开口就要求见尼玛老爹。 即便昨日陆旋说出那样的话,但见到他书洛心里还是有些发憷,不敢阻拦,带着他来到尼玛老爹的小屋前。进入屋内,陆旋开门见山,对书洛说:「让他把药交出来。」 「啊?」书洛不明白,「什么药?」 陆旋道:「你只管把我的话重复一遍,他再清楚不过。」 书洛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转头对尼玛老爹说:「他找你要一种药,你知道是什么药吗?」 尼玛老爹摇着头,缓慢而镇定,似乎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陆旋:「那我不妨说得更清楚些,就是昨日他对我用的药。老实交出来,我对他擅自向我下药这件事既往不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你不能!」书洛睁大双眼,「你昨日说过,你们铁羽营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偈人!」 「那是以汉人与偈人的层面而言。但我与他,是私人恩怨,扯不到铁羽营。」陆旋语气冷漠无情。 书洛急得眼眶里眼泪直打转,带着哭腔对尼玛老爹说了一串话,即便不用她转述,眼前的危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尼玛老爹嘆了一口气,颤颤巍巍站起身走到桌边,矮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转身走到陆旋身边。 第241页 陆旋抬手去拿,尼玛老爹捨不得放,来回拉扯两下,在陆旋不耐烦的眼神中拿开了最后一根手指头。 看着手中布包里的草药,陆旋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果然,无论怎么装神弄鬼,神棍就是神棍。 第138章 神药 西南各部族虽然处在同一片地域,但习俗、语言、禁忌都有着很大的不同,所谓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俗,不过族内巫师传统倒是有着不少共通之处。 几乎叫得上名号的部族都有本族的大巫师,世代传承,由来已久。他们掌握着医术、文字、祭祀、与神沟通的绝对权威,备受族人尊敬,在族中地位与头人相当,甚至有部分超乎于头人之上。 尼玛老爹身为偈人的大巫师,掌握一些医术,通晓药理能疗伤治病,这些寻常人眼中大夫便具备的能力,在土人眼中成了神选使者的证明,是神明赐予了他治病救人的力量。 书洛见陆旋拿走那些草药,追了出来:「你,你拿走这些药做什么?」 陆旋头也不回:「自然有用。」 「可这是尼玛老爹给战士带来神力用的,你不能拿走!」书洛快步跟在他身后,身上的银饰发出清脆的声响。陆旋忽然停步回头,她吓得肩膀耸起来,声音也小了很多,「至少,不能全部拿走……」 「偈人未来的女头人,所谓的赐福我并未同意,朝廷官兵根本无需多此一举。你们的巫师自作主张,让我很不高兴。」陆旋一字一句说道。 书洛咬着下唇,心里一万个觉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嘴上却说不出话来。 陆旋问:「这药是口服还是外敷?」 书洛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嚼碎咽下,或者嚼碎敷在伤口上。」 「谢了。」扔下那句话,陆旋一声唿哨,踏白循声而至,等待主人上了马便疾驰而去。 拿着那包草药回到营中,陆旋走到何承慕帐前,这两日何承慕的伤已经好了些,不至于疼得整天胡乱哼哼,偶尔不小心动作幅度大扯到伤处,还是会冒出一声痛唿。 「都司。」袁志见到陆旋进来,站起身来。 陆旋嗯了声,问:「何承慕怎么样了?」 袁志总算逮到机会吐苦水:「我看是好得差不多了!吃点东西软了硬了都要嫌,喝口水冷了烫了都要说,都司你可别让他闲着,起来干点活吧,再闲下去他该找我砌间房给他了!」 「你胡说,这是造谣诋毁!」何承慕随手抓起手边的物件扔过去,却被袁志单手接住,给他一个得意的眼神,闪身退到了陆旋身后。 陆旋不理会他俩打闹,状似关切:「伤口还疼吗?」 何承慕感动之情溢于言表:「不疼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都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陆旋抬手,轻轻按在他背上:「这样呢?」 何承慕不敢置信充斥双眼,下一秒被痛得闭紧的眼睑遮蔽,他咬紧牙关把痛唿闷在喉咙里,双手用力捶地——作孽啊! 现成的试验对象趴在这,陆旋从布包里摘了几片叶子,往何承慕嘴边送:「这药草是我从偈人那里要来的,你试试,嚼碎它。」 何承慕闭着眼含进嘴里,拼了命地咀嚼,一下比一下用力。嘴里的苦都比不上表情苦大仇深,活像嘴里的不是草药,而是别的什么人。 苦涩的植物汁液随着咀嚼满嘴都是,但嚼着嚼着,痛感似乎减轻了很多。何承慕睁开眼,望向陆旋,不敢置信中多了几分奇异。陆旋瞧出端倪,这是有效了,接着道:「嚼碎了先别咽,吐出来。」 站在边上观望的袁志立马取了个空杯来,何承慕老实把嘴里的东西吐了进去,咀嚼过后的叶片呈深绿色,成了一团碎渣。他吐着舌头,想喝水,却苦得出不了声,相处这么长时间,多少能有点默契,袁志放下碗麻利倒了杯水给他。 何承慕咕嘟漱了口,正要吐,被陆旋制止:「别吐,咽下去。」上司发话,他便紧闭双唇,梗着喉咙咽了下去。 陆旋朝袁志招唿一声:「帮把手,把这药涂在他背上。」 「诶。」袁志一乐,正好,自己嚼碎的药自己用,自食其力了。 他手脚利索,三下五除二给何承慕上了药,抹完颇有些嫌弃地在何承慕衣服上擦了擦。本就因为只能任人摆布而倍感憋屈的何承慕张牙舞爪,都司不能打,他袁志还不能打? 袁志一边躲闪他的胳膊,一边叫:「你这人不识好歹,伺候你,给你上药还跟我来这套!别以为我打不过你,我是让着你,还得寸进尺来了!」 陆旋在边上看着,冷不丁说道:「是不是不疼了?」 这话一出,何承慕和袁志俱是一愣,停下动作。后知后觉的何承慕挥了两下胳膊,又整个把上半身撑起来,惊喜发现前一刻还在作祟的伤痛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下蹦起来,下地打了一套拳,越动越兴奋:「真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 满脸欣喜的袁志脸色忽然一变:「快别蹦了,背上伤口裂开了!」 何承慕茫然偏头去看,却什么都看不见。陆旋皱着眉让他转过身去,果然有两道痂渗出了血痕,连忙叫他趴回去。 难怪。前几日在抵抗瞿南人入侵战事中受伤的瓦达,能外表如常地跟随书洛前来,还有那几个在寨中见过的熟面孔,恐怕都是靠着这些天赐「神药」支撑,其实伤痛并未完全治癒。 第242页 看来这种药虽然不能快速癒合伤口,但具有提神镇痛的功效,见效奇快,立竿见影。相比起用了会使行动受限的麻药,这种止疼药几乎不会产生额外限制。 但方才何承慕的状态也同样显出弊端,疼痛是身躯受创所给出的警告,禁止伤者再做出造成更大伤害的行为,紧急情况之下,可以使用这药应急,可若是滥用,使用者不再有任何节制,极有可能对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陆旋沉思片刻,小心将草药收了起来,这药对他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士兵而言,关键时刻能救命,的确可以称为神药。他对尼玛那老头装神弄鬼那一套嗤之以鼻,现下也得承认尼玛在医术用药上或许有几分真本事。 外边有人将帐帘一撩,方大眼低头钻了进来,见到陆旋也在嘴里冒出一句正巧,大大咧咧坐下,声如洪钟:「都司,那些瞿南人怎么处置?好些天了,一个个能吃着呢!」 在偈人村寨抓到的瞿南人战俘被他们带了回来,当日斩杀一人祭了旗,余下的留在营里当苦力。搭灶、挖便坑、建营帐,任由使唤。 方大眼说到吃的一脸心疼,见那些瞿南人吃铁羽营的粮食他就心里窝火,活像是从他嘴里扣走了口粮似的,在他看来压根不该给那些瞿南人饭吃! 陆旋想也不想:「放了。」 方大眼:「啊,都放了?」 「留着浪费粮食。这回放了,下回该怎么办怎么办。」陆旋一笑,「放心,有你发威的时候。」 瞿南歷来为兖朝属国,杨氏王朝素不安分,新王继位没多久便要称帝拒不朝贺,两年未交岁贡,频频骚扰边境,劫掠人口货物,罄竹难书,甚至如今狂妄到想要侵占兖朝领土。 骆将军派他们来不仅是救急,还兼之探查消息获取情报,没有将俘虏全部杀掉也有这一原因在。 从那些瞿南俘虏口中得到的消息毕竟有限,并且世事难料,陆旋需要能实时传递消息的人,于是他在那批战俘里挑了几个,重金许诺,为他打探情报可以得到丰富的报酬,总会有人控制不住贪慾。 当然,完全信任这些战俘是不可能的,还得放一些他们自己的探子进入瞿南境内。 听见当探子方大眼来了劲:「都司,让我去,我一定能完成任务!」 陆旋看他一眼,摇摇头:「你太显眼了。当探子就得混在人群里不会被人发现,就像——」他看向袁志何承慕,若有所思,「这件事再议。」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袁志伸手一捅何承慕:「小何,都司是不是说咱们长得不英俊?」 何承慕一脸失望:「我还觉得我长得挺英雄气派的。」 方大眼仔细看了看他俩的脸,点点头:「还得是都司会看人。」 袁志:「……」两双眼睛盯着方大眼,方才还打打闹闹的两人这会儿同一战线,同仇敌忾来。 铁羽营在统川府停留七日,陆旋做好布置,即将带领士兵动身返回叙州。八百铁骑未折损一兵一卒,全须全尾地带了回去。 陆旋需要的探子最终还是没在铁羽营内挑选,而是找了当地人,一来当地人熟悉地方风俗,有些知晓瞿南人的语言,方便混入瞿南人中,铁羽营中大部分是汉人,西南少民不足百人。二是出于私心,陆旋捨不得损耗自己手下的精兵,这些骆将军选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每一个单拎出去都是好汉,说是千里挑一都不为过。 开拔那日铁羽营先放走了十来个瞿南战俘,他们将人带到边境处,然后松开绳索,瞿南俘虏立刻连滚带爬地向前方密林跑去。铁羽营骑兵在后方时快时慢地追逐,不断施加压迫感,不时放出一支冷箭,精准擦过他们的耳朵尖,听见惊恐的尖叫或是吓得一趔趄,便引发一阵笑声。 前进十数里,铁羽营骑兵们停在原地,在一片闹笑中看着他们落荒而逃。 方大眼扯开了嗓子,唿声震天:「记住,你爷爷我们是铁羽营!给爷爷们记住了!」 伴随着众人豪放的笑声,他们牵引缰绳转身折返,完成了今日的任务。 偈人独有的草药,陆旋非常感兴趣,私下找到书洛协商,想要与她签下购买合约,今后每年都为铁羽营提供,有多少都要。 书洛小声嘟囔:「这是尼玛老爹的神药,怎么可以卖……」 「药效我试过了,还不错,但不适合大剂量使用,你的大巫师应该很清楚。草药是天生地长,采了来年还会有,没用完放在那儿会腐烂生虫,不如换些银钱,村寨里老人孩子都能受惠,这才是真正的神药。」陆旋语气平淡,注视着她,「你说呢?」 与他对视片刻,书洛鼓起双颊,伸出手,动作幅度略大,腕上银镯叮噹作响,在陆旋的契约书上按下自己的手印。 虽然是自己经过再三思考后做的决定,但书洛莫名恼怒,总有种被迫的不甘心,她再也不想和这个人打交道了! 第139章 游击将军 今年已经过了草药採摘的季节,陆旋将先前拿到的草药分发下去,说明功效,每人随身携带三两片叶子,放置妥当,以备不时之需。 铁羽营回到叙州城,首战告捷,所有人都得到了相应奖赏。总兵骆忠和亲自嘉奖令士兵大受鼓舞,自此,铁羽营的旗帜将会象徵着荣耀,成为每一个士兵的骄傲。 不过这件事远远未结束,骆忠和似乎是得到某些消息,开始紧锣密鼓筹备调兵调粮之事,操练也变得频繁起来,连最底层的小兵都能察觉到山雨欲来的紧张。 第243页 延光五年十一月,京城快马加鞭百里加急送达一封兵部札付,由兵部侍郎亲笔,钤有官印,再由巡抚亲自召见宣读。叙州可不比京城,在这偏隅之地,一封朝廷来的任命书比在京城郑重得多,连巡抚都不敢怠慢。 奉上喻,叙州都司陆旋御敌有功,擢升陆旋为游击将军,赐良驹两匹、绢五十匹。 游击将军位于主将之下,总兵、副将驻军固定,非朝廷调令不可擅自离开驻地,游击将军没有固定防区,则有权限出境御敌,灵活调度。所率部队的任务,就是机动作战击敌,带领部队往来防御,随时待命支援其他部队。 距其升为都司不过短短十月,再次立功得到提拔,一年内两次升官已是无上殊荣,但陆旋反应平平,只是跪谢天恩,接过凭信告身便噤声站到一旁。 骆忠和和巡抚互相恭维一番,大摇大摆带着陆旋离开了官衙。出了那扇门,骆忠和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了不得。我当年升为守备都高兴得夜里睡不着觉,一个游击将军还不能让你高兴起来。」 「高兴的,但也犯不着那么高兴。」陆旋说,「这些是我应得的。」 骆忠和手指头连点:「你小子,就是这脾气对我胃口。对,就该这样!不过,你这话听着,心里还想着什么不应得的东西不成?」 陆旋闭上嘴,顾左右而言他:「要是没什么事,送您回府,我回营房了。」 「急什么,我府上早就给你摆好了宴,庆贺你升官。」骆忠和一昂首,阔步上前,「快跟上!」 陆旋升为游击将军的消息不胫而走,早上去见的巡抚,晚上就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骆忠和将能请的人都请到府中为他庆祝,鲁冠威在席上激动得几乎落泪,三句话不离已逝义兄陆籍,陆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得到欣慰比他自己还要重要,连鲁北平都看不下去,帮着陆旋一起劝,整个场面哭笑不得。 应付过这一日,没想到第二日又有了新饭局。 知晓这件事最为高兴的竟然是孙世仪,他逢人便要大肆宣扬一番,还拉上一大帮人到自己家中,饮酒摆宴。 孙世仪绕场喝过一圈,双颊酡红,喜上眉梢,伸出食指指着自己双眼:「这是什么?这是一双慧眼!都说慧眼识英雄,这位年纪轻轻的游击将军,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不同凡响!」 众人一片哄堂大笑,陆旋自然不能忘,初来叙州时对他照顾有加,替他引见的是孙世仪,但场面闹到这份上,还是有些不忍直视。陆旋端起酒杯与孙世仪对饮一杯,接着坐在席上当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穆青枳与彭守备一家坐在一块,跟着他们一块给陆旋敬酒,笑得分外灿烂,似乎是自陆旋认识她以来,见到她最开心的时刻。 「陆大哥,我要是以后也能像你一样就好了。」穆青枳面上飞起羞涩的红霞,但更多的是憧憬与莫大的勇气。 彭松被酒辣得吐舌头,口齿不清地说:「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总说这种话?」 穆青枳冲着他的耳朵嚷:「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也可以当大将军,反正比你强!」 彭松捂着耳朵大喊:「我不听我不听!」 卫岚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将他拉回位上:「臭小子嚷嚷什么?吵死了。」 彭松不服气:「明明是枳儿先对着我耳朵嚷的,你怎么不说她?哥,你快帮我说句话啊!」 比起弟弟稳重太多的彭枫端着酒杯,笔直起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找陆旋敬酒去了。 陆旋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音,这帮人各聊各的,大着嗓门无所顾忌,除开时不时象徵地给他敬一杯酒,更像是借着这个由头彼此相聚。在京城里绝对见不到这样的场面,或许班贺在这儿,也会和他一样像个局外人,陆旋无奈又好笑,迁就了这场充满人情味的人间烟火气。 夜里回了营房,陆旋一身酒气自己都有些嫌弃,正要去洗个澡,余光瞥见床边暗格,忍不住坐下,将暗格打开,取出一叠整齐的信封。 他与班贺来往的信件并不多,十根手指头还有余,信里每一个字都被他细细琢磨很久,句句皆是寻常语,字字读来都是思。 信封上署名也写得工整秀致,班与贺之间隔了些空当,陆旋指尖微微移动,遮住了另一个字。单留一个贺,便可以当做是来自班贺的贺语祝词,抵过他人千万句。 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好,连名字都在替他遥祝。 一直深居简出的施定宪避开热闹,几日后才送上一份薄礼,以表心意,陆旋也知情识趣,亲自上门谢过这份礼。人情世故,礼尚往来便是如此,你来我往间联繫便紧密起来。 陆旋没有另购外宅,仍是住在营房内,现如今身份与之前天差地别,行动也自由了很多,只要不用操练,几乎随时可以出营。 这样他便有更多时间去拜访鲁冠威,时不时关注鲁北平近况,也是顺了鲁冠威的意思。 今年不同往日,陆旋和鲁家人一起在骆将军府上过了年。骆忠和自诩老鳏夫,少年成婚的妻子因病早亡,女儿也早已出嫁,这两年来,有故友及故友后人陪他一同过年不知道比以往热闹多少,巴不得留他们一直住在府里。 前年过年在山营,去年过年在刑部大牢,这两年诸事繁杂,陆旋几乎是一刻不停,差点忘了和家人一同过年是什么样子。 第244页 坐在一派祥和的桌上,桌面上饭菜蒸起腾腾热气,脑中却冒出班贺的模样,今年约摸也是同阿毛两个人度过冷清的除夕。 不知寄过去的信收到没有,若是收到了,或许还能好过些——陆旋嘴里的饭菜没了滋味,他什么时候能收到回信呢? 过了元夕,鲁北平就要动身前往京城,乌作善替他写了一封信,交给现任兵部侍郎,或许能得到些许照顾。毕竟曾在兵部任职过不短时间,一同共事多年,多少有些交情。 陆旋在上门拜访时得知了这一消息,主动让鲁北平到了京城去找班贺。京中情况复杂,若是没人接引,保不齐会出什么事。鲁北平又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到那种地方,准备越周全越好。 临行之时,陆旋看着鲁北平收拾行李,鲁北平忽然一笑:「哥,你有什么话就说,这样站着我替你憋得慌。」 「谁憋得慌了。」陆旋嘴上这样说着,还是忍不住说出在嘴边冒上来又咽下去几回的话,「替我同他说一声,我一切都好。」 「谁?」鲁北平不是装傻,是真煳涂。 陆旋眼神一瞟,鲁北平眨眨眼:「哦我知道了,班先生。」 「你一直想去京城,这回可真要去了。」陆旋说。 鲁北平脑中灵光一现,算是有些明白了:「是呀,京城福地,到处都是达官贵人,说不准我稍不留神就遇到贵人,跟班先生似的,一下就把我给提拔了。」 陆旋嘴角一扯:「去了自己注意着点,别给人家添麻烦。」 鲁北平放下手里的衣服,真诚看着他:「要不你去考武举我来当这个游击将军?」 陆旋:「……」 鲁北平用力扣上箱子:「放心吧,哥,我去了保证不给人添麻烦,替你去报恩,当牛做马都行。」 陆旋:「滚。」 去京城路途遥远,不像陆旋单人匹马,坐着马车兴许要走上十多二十天,路上要是耽搁了,恐怕一两个月都打不住。从玉成县来叙州是同家人一起,这回身旁没有一个亲人陪伴,鲁北平怀着忐忑,独自走上一条未知的道路。 京中收到鲁北平要进京的消息,班贺官职在身无法亲自去迎接,估摸着时候,雇了人连着几日在城门等候。 第四日才接到人,那人尽职尽责地带着鲁北平去了班贺住处,闵姑也被班贺关照过,进门就端茶奉水,接待他放下行李,净手坐下歇脚。 鲁北平在这陌生的院里感觉到一点微妙的熟悉,就好像还在玉成县一样,只是无论如何有段日子不见,还不知有什么变化,他约束了手脚,在椅子上坐得规规矩矩。好在阿毛散学早,又是个机灵活泛的性子,蹦着上前一通问话,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在问他旋哥,一问一答间,鲁北平消除了剩下的生疏。 申时班贺散值回到小院里,身着官服束髮戴冠,本就姣好的面容冲着屋内人温和一笑,鲁北平差点儿不敢上前去认。毕竟无论是玉成县还是在叙州,龚先生时常忙于工事疏于打理,衣着简朴,而眼前的班贺判若两人,即便身处简陋小院,仍觉通身清贵之气。 「龚……班郎中。」鲁北平见到班贺下意识又要叫出他在玉成县的化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班贺笑着摆摆手:「不用如此拘谨,同之前一样就好。」他低头看了看一身周正的官服,自嘲道,「在朝为官就是如此,还得注意仪表,不如在玉成县自在。见笑了,我先去换套衣裳,坐。」 很快他换了件厚实的棉袍出来:「这一路可还顺利?」 「很顺利,几乎没遇上什么阻碍。」鲁北平坐下,忽然想起陆旋交代的事,正襟危坐,表情也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班贺疑惑抬眼:「什么?」 鲁北平像是宣读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清了清嗓子:「我哥说,他一切都好。」 班贺等了等,没有下文,先是一阵无言,接着又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 光写信还不能满足,非得让人肉嗓子当面说出来才够! 第140章 拜访 鲁北平这番郑重其事的传话,让班贺连连摇头:「千里迢迢就让你带这句话?你倒也配合他。」 「千里迢迢带什么话不是带?我倒觉得这句话没问题,再没有什么比报平安更重要的了。」鲁北平努力替他哥辩解。 「好,」班贺只好点头,「我谢谢你们兄弟俩。」 鲁北平嘿嘿一笑,换下官服的班贺果然还是从前的模样,没有因为当了官便高人一等,这让他越发觉得像是回到了玉成县。 「你这回来,是为了参加武科,武科要考些什么你可知晓?」班贺问。 「知道,乌先生都告诉我了。武科分内外场,外场考武艺、内场考策论兵书,我都好好练习过了。年前过了乡试,不算难,就是文章写得头疼。入京会试、殿试也要写策论文章,出的题会更难,虽然我不比乌先生,但乌先生说能看了,叫我今年就可以进京。」鲁北平胸有成竹。乌先生说的能看,那必然不会差。 班贺点点头,心里却觉得这更像是想让鲁北平进行一次尝试。 鲁北平比陆旋还要小上一两岁,这样年轻就让他进京参考,抱着一次就中的心态未免太过轻视武举难度。武科与文科形式相同,三年一考,虽说有那些个少年英才,歷来年纪最轻的武举人年方十五,可也有次次考次次不中的,谁也说不准。 第245页 尤其一些有军阶获得过军功的武官来参加,鲁北平还是太嫩了。 班贺并不是小瞧轻视他,而是客观而言,科举考试无论文武从来都不是件易事。 阿毛不甘寂寞地插话:「要是平哥也和旋哥一样待在军营里,现在或许也立军功当官了,何必还要来参加考试?旋哥不用考,靠立军功还不是当上了游击将军。我最讨厌考试了,考考考,考得人都傻了。」 「阿毛。」班贺出声制止,「你又在说胡话。」 阿毛下意识看向鲁北平,声音小了些:「我就是随口一说,又不是每个人都得走一样的路,平哥,你说对不对?」 「对!」鲁北平咧嘴笑起来,「入仕又不是只有一条道,或许京城就有我的出路呢。」 班贺由衷道:「正是如此。朝廷设置武举,并为中了武举的人才授以武职,便证廷也认可这一方式,你若是能在武举考场中脱颖而出,朝廷必然会看到,予以重用。好过在战场几番出生入死,多少将士或许仍是寂寂无名。」 鲁北平用力点头:「知道了。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封信,是乌先生交给我的,让我交给兵部侍郎,我明日休整好,就去登门拜访。」 他将信取出,班贺接过来看了眼,并未揭开看其中内容,转手还了回去:「这样再好不过,有乌先生为你作保,想必此次不会有很大问题。不过先别急着上门,兵部侍郎白日在官署,不一定能见你,我先替你递一份拜帖,以免白走一趟。」 「那就多谢班郎中了!」鲁北平松了一大口气,果然京中有人接引,免去了不少麻烦。 他欣喜了一会儿,没忍住问出一个问题:「若是考中武进士,能见到皇帝么?」 班贺思索片刻,他还真没关注过这个问题,科考前三甲倒是板上钉钉能见到。不知道的事情不能胡说,班贺认真说道:「你现在改考文科,肯定能见着。」 鲁北平摇摇头:「我写策论都费了大劲,更何况是文科考那些题,不成。不过,当了官就能见到皇帝了吧?」 班贺表情有些微妙:「这个嘛,我这么说吧,再比我的官阶低一点,就见不着了。」 鲁北平若有所思:「见皇帝果真是件难事,我哥他真了不起。」 这话班贺没法接,他总不能告诉鲁北平,陆旋是因为触犯天铁禁忌而被押送入京才能见的皇帝,他心目中的英雄兄长,恐怕破碎得不能再碎了。 班贺替鲁北平送的拜帖一直没有回应,想来是兵部侍郎府上拜帖太多,看不过来,投去的拜帖石沉了大海。鲁北平便自己带着乌作善的信登门,门房在京中多年,各府有哪些老爷人精似的摸得门清,根本没听过乌作善这么一位乌大人,就算曾是有过的,近些年不曾听说多半不知被贬到哪个不毛之地去了,一句老爷不在府上将他打发了回来。 班贺所管辖的虞衡司与兵部有些许联繫,军器局产出的兵器由兵部配发,兵部侍郎分外关心,对他这位虞衡司郎中还算客气。可即便班贺肯舍下脸面,早朝散朝后失礼地拦下兵部侍郎,只是为了让他对鲁北平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多加关照,未免太过刻意。 他这个万年不赴私下应酬的孤臣,突然与兵部侍郎私下联络,无论说了什么,有心人眼中可就有了别的意味。更别提这京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 于是班贺稍一打听,兵部侍郎熊应逵本月十七会去弘法寺会见圆悟禅师,立刻安排鲁北平去弘法寺,或许这是能见到他最快的方式了。 二月十七,班贺同鲁北平如期到达弘法寺,边上还跟了个死缠烂打要跟来的阿毛。 寺内香客并不多,圆悟禅师的禅房有贵客,禅房外有人把守,不能随意靠近。班贺正思索应该如何靠近,阿毛指着前方叫了声:「顾道长!」 班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前方熘熘达达的不是顾拂是谁。 顾拂回头也瞧见了他们,粲然一笑,双手在胸前结印:「无量寿福。恭卿,泽佑,你们怎么来弘法寺了?」他忽地脸色一变,「不对,你们该不会要信佛了吧?恭卿,你连我都不信,竟然信这群秃驴!」 班贺:「……你小点声,你不怕被寺里的僧人赶出去,我怕。」 顾拂摆摆手:「他们哪里敢赶我,我可是他们贵客邀请来的。」 班贺试探询问:「兵部侍郎熊应逵?」 顾拂瞭然:「你也是来见他的。」 班贺被他带偏了,问起这话才想起今日是要带鲁北平来见人:「不是我要见,是这位小兄弟。他是陆旋父亲义兄弟之子,鲁北平。」他又向鲁北平介绍,「这位是钦天监五官保章正,顾拂。」 鲁北平抱拳拱手,行了个礼:「顾大人。」 顾拂回以一礼:「无量寿福。」 这也不像个官啊……鲁北平满心疑惑,心里直嘀咕。 班贺说道:「这回北平进京带了封书信,需要交给熊大人。你晓得的,我不方便出面。」 顾拂右手一摊,露出掌心:「这有何难,信在哪?」 鲁北平忙不迭把信取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顾拂抽走:「我帮你递,在这里等消息吧。」 不多时,顾拂走了出来,反手一指:「成了,里面在等着你呢。」 鲁北平眨巴眨巴眼,这么轻易就能见到了?来得太突然,他反倒脑子里一片空白,目光不由自主看向班贺。 第246页 班贺安抚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去吧。」 目送鲁北平进入园门,班贺揽着阿毛:「咱们到寺院门口去等吧。」 「别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禅院景致十分不错,恭卿何不一同游玩一番。」顾拂说着,一把拉起他的手臂,往寺庙里走。 班贺无奈:「既然是熊侍郎邀请的你,怎么你还在外面游荡?」 「熊侍郎这两日正愁要替母亲寻一处风水好的墓地,藉口老秃……圆悟禅师用今年新化的雪水泡了新茶,品茶下棋,把我叫了过来,想来一出借花献佛……」顾拂摇头,「不不,这应该叫醉翁之意不在酒。」 改口也没用,班贺听见了。不出意料,请顾拂的人不外乎是这些理由,他应该想到的。 「可问题在于,他么,琴书画各有造诣,唯有棋……」顾拂抬手在鼻尖扇了扇,「臭,臭不可闻。」 他摇头晃脑:「下棋讲究天赋,有本手、俗手、妙手,还有他那迎风尿一手。下得烂又爱下,也就圆悟禅师能耐着性子陪他。」 班贺:「……你都是哪来的那些词。」 顾拂笑得很贼:「不管那些,我带你去看个有意思的。」 不知道为什么,班贺总有些不详的预感。 看到放生池边上坐着啃馒头的小沙弥时,那种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 顾拂蹲在小沙弥身边,变戏法似的掌心里冒出一只小龟,班贺还没回神,那只小龟已经咚的一声落了水,冒出一串水泡。 顾拂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虔诚闭眼:「阿弥陀佛,随喜赞嘆。」 口齿不清的小沙弥放下馒头,同样认真地低头回礼:「阿米头腐,水洗蛋蛋。」 顾拂站起身,回到班贺身边,表情再也绷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阿毛忍不住露出鄙夷的神情,班贺长嘆一声:「顾去尘,你是真出息啊!」 顾拂才不管他人如何,自己尽管放声大笑,笑够了,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你那位陆小友,近况如何?」 陆旋?无缘无故提起,铁定没有好话,班贺看向放生池:「提他做什么,咱们还是看看这放生池,有鱼又有龟,多热闹。」 他不理会顾拂说的话,顾拂也将他的话当做耳旁风,自顾自说:「他的命星有所偏移,恐怕会有大难,不过好在身边有吉星相助,能逢凶化吉。」 班贺拍拍阿毛:「看,那里有只王八冒头。」 顾拂伸手去挡:「观星象可是我唯一正儿八经学会的东西,这回是真的。」 班贺总算看他一眼:「既然能逢凶化吉,那便没什么好说的,多谢你的好意。」 领着阿毛往回走,正遇上拜访过熊应逵出来的鲁北平,三人一併向外走去,而那位顾大人被落在了身后。鲁北平心中困惑,回头看去,顾拂的目光定在他们身上,沉甸甸的,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第141章 蕞尔小国 走出弘法寺,鲁北平忍不住开口:「那位顾大人……」话音戛然而止,他觉得那人怪异,具体又有些说不上来。 班贺一笑:「旁人因他钦天监的身份敬他三分,我还不知道他么。自称是个出家人,可也没半点出家人的样子。不过他虽然行为举止怪异疯癫了些,倒是个好人,不必太过在意。」 鲁北平点点头:「我总觉得,顾大人其实并非看起来那样。」 班贺笑着点头:「或许吧。别小瞧了这京中任何一个人,能在这地方混出头的,都不简单。别说他了,你去拜访熊侍郎,情况如何?」 「熊大人问了我的家世,没多说什么,留我喝了杯茶,收下那封信,就让我出来了。」鲁北平挠挠后脑,熊应逵见到信反应平平,看来乌先生那所谓的交情并不深,也不知道拜访能有什么用。 班贺:「收下那封信,便是说你在他那儿有名字了,往后有机会,会优先照顾你。」他的笑里多了些别的意味,「都城广集天下能人异士,能者不知凡几,别以为有本事便能出人头地,为人处世的学问,才决定你能爬到多高的位置。」 鲁北平若有所思,想到远在西南的乌作善,分明是大才之人,却只能在一处县衙当教谕,到头来,朝中连个知己朋友都没有。 似乎领悟了他话里的意思,鲁北平用力点头,肃然起敬:「我知道了,多谢班先生指教。我天资驽钝,太多道理都不能明悟,这段时日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班贺摇头:「跟我怕是学不到什么,只会说几句不着边的虚话而已。我在官场混得一塌煳涂,所以才叫你留心,可千万别学我,到底如何去做,你自己钻研琢磨去吧。」 「啊?」鲁北平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转念一想,连考武举的事班贺都没这样语重心长,为人处世反倒成了最难的事,不由得面容紧绷,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班贺见他眉毛都扭成一团,忍不住好笑:「这么紧张做什么,混官场又不是上战场,上阵杀敌你都不怕,还怕这个。」 「战场刀剑有形,官场刀剑无形,沙场上我能披甲持盾,可官场上看不见的刀枪如何去防?」鲁北平有此认知,不免沮丧。 班贺故作惊讶:「可以呀,你比旁人强多了。早早明白这个道理,无师自通,看来你相当有当官的天赋。」 「班先生快别取笑我了!」鲁北平皱着一张脸,说完自己也好笑,「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在这愁上当官的事了。」 第247页 阿毛挥舞着拳头:「平哥你尽管去,信我的,你一定能高中!」 鲁北平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谢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愁什么,怕什么?鲁北平暗下决心,说什么也得在京城站稳脚跟不可! 家中多了个备考武举的鲁北平,院子里稍稍显得热闹了些。班贺造了个木人,四肢能灵活运转,内部机括连接各处,应打击而做出相应动作,与鲁北平对打也不逊色。 阿毛最喜欢凑这些热闹,从学堂回来就和鲁北平一起练武,有人在旁鼓劲追捧,鲁北平越发使尽浑身解数,毫无保留,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阿毛跟着练了两个月,三脚猫功夫竟然有模有样。 令人意外的是,不时来窜门找伴的小王爷赵青炜也看上鲁北平一身漂亮功夫,嚷着吵着要鲁北平教他。闹得鲁北平面红耳赤,京城那么多高手,皇室中人找什么样的武师找不到,被一位王爷追着求艺,他愧不敢当。 赵青炜满口的道理:「你是要当武举人、武状元的,还没比试就觉得不如人,敢来参加武举的也都是高手,难不成上了考场你就能自信胜过其他人了?」 鲁北平被他说得一愣,阿毛也附和:「王爷觉得你能行,你觉得自己不行,是不是在说王爷眼光不行?」 鲁北平:「……好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怎么两个都是唱白脸的?」 话是这样说,他还是肩负起教导两个半大小子的责任来。班贺瞧不过眼想为他说话,也被他笑着安抚下去,反正都是练武,那两个小傢伙都有些功夫底子,脑子又灵活,不比木人差。 有所成就最想要的就是获得赞赏,阿毛逮着机会就在班贺面前炫耀一通,铁定能得到师兄捧场的喝彩。可这回他刚完成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却没能听到任何响应,回头看去,班贺正低头不知想着什么。 阿毛不满地把脸凑上去:「师兄,别走神啊,刚才可是我完成得最好的一次了!」 班贺哦了声,补了两个敷衍的掌声。阿毛没眼力的顽疾一点儿好转都没有,不乐意地纠缠,非得再来一个。班贺实在没心思看,鲁北平见他心事重重,上前将阿毛劝开,问了声怎么了。 班贺轻嘆一声:「西南边境不安定,朝廷决定要与瞿南开战了。」 此话一出,鲁北平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延光六年一月,驻守叙州的巡抚邓伯恩上疏,瞿南屡屡犯边,劫掠人畜,为患边境。 两年前国主杨蛟缢死亲兄长后继位,称王以来拒不朝贡,不上表,不拜天子。区区属国国主府邸,未经天子允许越制使用龙凤图案,甚至擅阉奴僕,使用阉人太监。 蕞尔小国跳樑小丑,冒犯天威寡廉鲜耻,大逆不道,当亡之。 这封奏疏不留余地,悉数杨蛟之罪,引起皇帝重视,但出不出兵却在朝堂上引起一番争议。 主战一派理由自然是国威不可犯,进犯者必要付出代价。另一派则主张对杨蛟进行招抚,瞿南甚至比西北更加险远,山地纵横,朝廷官兵不适应充满蚊虫和瘴气的雨林,若是一战,恐怕没那么容易取胜。最好的办法还是免于战事,省下战事所需耗费的兵力财力。 赵怀熠如何不知招抚便是用钱财换取短暂的消停,不安分的属国岂是区区金钱即可满足?他们想要的东西还多着。 此事一时议论纷纷,朝堂上政见不合的大臣互相攻讦起来,唾沫横飞,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翻了出来。赵怀熠忍无可忍,打了几个吵得最过分大臣板子,但也没轻易给出定论。 延光六年二月下旬,与瞿南相邻的笮威使臣入京,当朝痛哭陈词。 瞿南对周边各小国强势欺压,侵占土地,民深受其害。朝廷赏赐笮威国主之物尽数被掠,迫使笮威为瞿南臣属。 笮威国主恐不能自存,派遣使者前来,情愿纳国土于兖朝天子,请吏前往治之。 满朝上下为之譁然,竟有如此猖狂之人,皇帝亦是闻之震怒。杨蛟想要自己当皇帝便罢,竟然妄想让大兖属国成为自己的属国,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主战的兵部尚书当即站出来:「陛下,瞿南不畏威不怀德,不可不灭!若是放纵瞿南为非作歹,我朝如何使属国臣服?这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为后世子孙赞颂,当立文彰功的大功德啊!」 话已经说到这一步,又有笮威使臣在一旁拭泪哭诉,朝堂之上主和一派悄然偃旗息鼓。这会儿再开口,就是撞在皇帝刀口上,聪明人都闭上了嘴。 招抚无异于示弱,连冒犯朝廷统治的罪行都能不计较,往后周边属国还如何能继续甘心称臣? 皇帝当堂下诏群臣,命平江侯娄冠为东路统率,孙龙为副将,调集大军进攻瞿南,诛杀杨蛟。 钦天监上下忙着观天象、算日子,按皇帝的要求挑选良辰吉日,为平江侯出征送行,所有人都紧绷起来。顾拂自上任钦天监保章正以来,还没遇到这样重要的时刻,头皮都要挠破。 出征时机极为重要,不仅影响战局,还会影响战果。这不仅仅是迁土动工建宅挖墓那么简单,若是战事有什么差错,他们这帮人恐怕也会被追责。 班贺没那闲情逸緻嘲笑他的焦急,自己心里也装着一块大石头,得不到放松。 皇帝擢升陆旋为游击将军,西南调兵肯定少不了他,与瞿南开战远非平定国内叛乱可以比拟,不担心才是假话。 第248页 不过好在这次在娄冠的强烈要求下,朝廷军会携带大量火枪、火炮前往,平江侯本人对此战信心满满,势在必得。 娄冠出征,娄仕云也坐不住了,平日看他爹像看阎罗,上了战场要是有什么闪失,那可是真会送命的。于是军器局也顾不上去了,在家老实待了两日,娄冠离京那日他一路送到了城外安定河边,直到看不见丁点影子才偷摸抹着眼泪折返。 班贺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表面什么也看不出来,照常去虞衡司官署里当值,一回来就见屋里坐了一堆人,愣了愣,才抬脚跨进门槛里。 钦天监监正终于对属下放松了管制,尽了人事,接下来就只能听天命,顾拂好不容易能放肆喝酒,带着酒来找班贺却没见着人,才想起来早了。正巧娄仕云送行回来,登门问候师父,两人就这么喝起来了。 「今儿什么日子,都坐这里做什么?」班贺玩笑地说,「斑衣郎都不知道被你们吓到哪里去了。」 鲁北平和阿毛坐在一边,心里都惦记着同一个人,见班贺回来,不约而同站起来。 阿毛问:「师兄,你说旋哥这回会不会立大功啊?」 娄仕云喝酒喝得脑子晕乎乎:「放心,我爹早就记住他了,知道他的本事,肯定予以重用!」 也不知道该不该当好话听,阿毛脸一垮:「那肯定要比别人危险多了。」 娄仕云挺起腰板:「嘿,这话怎么说的!」 班贺忽然想起顾拂曾对自己说过的话,目光向他看去,却见顾拂正看着自己。不知怎的,他今日出奇自觉,竟然一句话没说,只是转过头去拉着娄仕云继续喝酒。 这样反常的态度,才叫人心中不安。班贺不得不承认,顾拂的话对自己产生的了影响。 又或许应该说,是对陆旋的担忧,让他对那些话感到在意。远隔千里,书信往来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永远是滞后的,也不知道陆旋现状如何。 没过几日,一封来自叙州的书信稍稍平息了班贺的不安。 陆旋信里写到,骆忠和早已看出瞿南不安分,屡次侵扰烦不胜烦,心知与之终有一战,派遣他前去偈人村寨救援,同时放出探子,为一切战事做足了准备。待陆旋迴到叙州,将偈人所遇险情如实上报,巡抚邓伯恩再也忍耐不住上疏朝廷,终于等来了兵部调令与皇帝诏书。 骆忠和料到这一日不会来得太晚,人马粮草早已预备好,很快到位,调集不算仓促,几日后即可整军待发。游击将军陆旋,率铁羽营为先锋部队,率先进入瞿南境内。 想到朝廷军队做足了充分准备,拥有强大的火力,娄冠又是久经沙场的常胜将军,陆旋信中饱含坚定的字句逐渐化解班贺内心对顾拂那些话的忧虑。 即便遇到危险,他也一定能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第142章 京观 瞿南雨林与大兖境内并无二致,一同入境的不仅是陆旋所率领的八百骑兵,怀远将军耿笛所率一万朝廷军、应召而来的越泽三千罴兵由拉打带领,还有七千来自其他部族的土兵,合有两万之众。 火铳方便运输,先一步到达先锋军手中,火炮与八万大军行进缓慢,但拥有强大充足的火力已经足以让军心更为稳定。 行军队伍在林中穿行,越过边境,大举进入瞿南境内。他们先行一步,与平江侯所率十万大军分为两路进发,目标直指景者府,率先占据易守难攻的险要。 铁羽营的骑兵走在前方,他们所骑乘的大部分是西南所产乌蛮马,骑兵无法披挂厚重的马铠,防御力不足,但乌蛮马耐力顽强,擅长翻山越岭,尤其适合丛林山地作战,相较从别地徵调的队伍,优势显着。 西南气候炎热潮湿,铁甲易生锈,因而他们的盔甲多为铜甲,或铜铁掺杂着用,成本大大增加,装备战马无一处不精良。 即便朝廷军力争速战速决,但也为此次可能会持久的战役做足了准备。 瞿南地域狭小远不能与大兖相比,但在西南属国中已是强劲,附近各土司蛮部不敢与之对抗触其兵锋,此次朝廷与瞿南开战,纷纷持观望态度,不少蛮部更生二心。 若是战败,到时那些土司倒戈相向,动摇的将是大兖的根基,后果不堪设想。 陆旋率领铁羽营一路进发,眸光坚定,骆忠和临行前的嘱咐更像是命令:此次出征只许胜不许败。 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顺着风钻入鼻腔中,陆旋皱紧眉头,感受到一丝诡异。紧跟他身后的是方大眼和袁志,方大眼不愧生了双大眼,远远就看见前方的异状,招唿身边人快看。 林中雾蒙蒙阴沉沉,前方稍远些的地方便一片阴翳,袁志视野中模煳不清,前方道路似乎被什么堵塞,堆得像山一样高:「将军,那是什么?」 陆旋定神凝视,辨认出那是什么瞳孔勐地一缩,语气低沉:「是京观。」 「京官?」袁志看向方大眼,「应该不是我想的那个京官吧?」 方大眼胯下马匹放慢速度,横眉竖眼:「就是尸堆。」 用敌人尸首堆成的山被称为京观,战场杀贼、战捷陈尸,筑成京观用以炫耀战功。但显然此处横陈半路的这座京观,不仅是为了炫耀,还是为了威吓来者。 前进的队伍逐渐靠近那座京观,眼前的一切看得更为清楚。所有眼见这场景的人无不胆寒愤怒——这些累聚起来的尸体身上衣着并非戎装,而是普通百姓的衣着,有汉人的,也有一些来自西夷部落。 第249页 瞿南人劫掠屠戮百姓,在这条入境必经之路上累作京观,数不清的尸体垒成一座可观的小山包,尸首堆积的时间长短不一,呈现不同的腐烂程度,最下层的甚至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浓烈的腐臭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几乎令人窒息。 随着队伍的前进,更多残忍的场面出现在众人眼前——断肢被挂在枝头,幼儿穿过竹竿,抽肠系树,煎肉取,随着前进划过的一幕又一幕,仿佛人间炼狱一般。 「真是一群畜生!」方大眼忍不住啐了一口。何承慕吓得不轻,咬牙切齿一通乱骂,没想到瞿南人竟然这么不是人。 陆旋牙关咬紧,勐地扬起铁羽营的旗帜:「瞿南人对我们的百姓如此兇残,他们杀害的是我们的兄弟姊妹,践踏的是我们的领土!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整齐的唿号响彻云霄,惊起无数飞鸟,战士们没有被这极为残忍的场面吓到,反而在无数血肉尸骨中燃起熊熊烈火,战意攀升,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血债血偿! 强大的战意渲染了整个队伍,仇恨与为国的荣光促使每一个战士都奋勇杀敌,冲锋陷阵。 向前推进的队伍在景者府外突然遭遇瞿南军,受到袭击队伍霎时乱成一团,人唿马嘶此起彼伏,但在及时恢復镇定的将领号令下,朝廷军很快整顿队伍,开始拿起武器全力反击。 本欲偷袭埋伏的瞿南军队没有料到会如此强烈的反击,不仅没能偷袭成功,反而尽数折损在朝廷军的刀剑之下。 朝廷军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一日内推进到景者府城门下。 歷来有着易守难攻名号的景者府从未经歷过如此强大的火器,在火器强势压倒性攻击下艰难防守。火铳手列队成阵,前后轮换留出上药时间,一发接着一发不断射击掩护。 先锋死士趁乱攀上城墙,杀出一条血路,从内部打开了大门。城外兖军攻入城内,驻守的万余瞿南兵在火铳射击之下溃不成军,不到一日便夺取景者府。 第一回抓到的瞿南军放他们归国,这次来可就不一样了。 陆旋带头在乱军中厮杀,鲜血浸入黑色的手套、溅上玄色铠甲,几乎没入其中,唯有洒在冷酷面孔上的点点血迹证明着发生的一切。 战死的瞿南军尸首倒成一片,剩下为数不多的战俘也被诛杀殆尽。 站在血泊中的铁羽营战士没有一个身上不带血,拼死搏杀后剧烈喘着气,用武器撑地才能勉强站立。 他们的面孔仿佛在此刻同化,所有人表情同样坚毅,通红的双眼中满是被激发的仇恨,在此刻还了回去,不知是谁发泄似的吼了一声,接二连三的怒吼响成一片,阴云密布之下肃然壮烈。 陆旋斩下最后一颗头颅,下令先安置伤兵,将敌军尸体收集起来,扔到城墙外。 敌军尸首将会被用同样的方式累积成山,摆在景者府前方。 攻下景者府当晚朝廷军队入驻城中,耿笛所率部队与陆旋所带领的铁羽营有着严格的军纪,执法严明,部伍整肃,即便城内都是瞿南人,也不允许他们伤害普通百姓。 但土兵就不太好控制了,他们素来彪悍,战力勇勐,只听从自己的指挥者,一同前来只是为了协助朝廷军,若是对他们多加约束,反而会引起土兵反感。 但也不能任由他们在城中屠戮,否则朝廷军对普通百姓施以暴行传出去,引起瞿南百姓牴触,激起民愤,事情就难办了。 好在越泽罴兵的领头人是拉打,陆旋常去越泽村寨,与拉打他们一同饮酒,俨然成了好兄弟,找他说上一句,他的面子拉打还是要卖的,应下回到莫哥山一起饮酒庆贺的邀请,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其他各部族徵调的土兵没那么好说话,耿笛只能和他们的领头人约法三章,只要不伤人性命,姦淫女子,其他的事只要不太过分,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手下人做好安排,耿笛把门一关,外面发生什么都权当看不见。白日一战,朝廷军也有伤亡,经由统计,铁羽营伤百余人,亡十余人,相比敌军而言已经算是微乎其微,但陆旋心中仍是沉重。 耿笛明白他这是第一回折损手下的兵,宽慰道:「你是一名爱兵之将,疼惜手下的兵是人之常情,是好事。可你是在战场上,就得接受这件事,今后还会时常发生。生离死别都是常事,我从军这么多年,失去的弟兄比你手下的人都多,你我的命都说不准,不必太过自责。」 陆旋点点头:「明白。」 「你手下折损的人,回到叙州还会再补起来。」耿笛忽地一笑,「我猜,骆总兵肯定会趁这个机会,再给你多塞一些人。不然一个游击将军,手下只有八百人,说出去多寒酸。」 陆旋兴致依然不高:「那也得看骆总兵的安排。」 「我猜,起码五千。」耿笛说。 陆旋被他的狮子大张口拉回一点,脱口而出:「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们打个赌。」耿笛比出五根手指头,「我就赌五千人,少一千,我切一根手指头。」 陆旋:「……」 耿笛哈哈大笑:「逗你玩的,傻了吧?手指头怎么能随便切,不过我是真信骆总兵会那么干。」 「这些都得回去再说。」被他这么一搅和,陆旋稍稍恢復了些精神,「多谢耿将军,我先回房去了。」 第250页 耿笛站起身送他出门,叮嘱道:「早些休息,养足精神,咱们可不是占领了这里就算完的,你们还有任务。」 「是。」 陆旋打了水回到房中,将身上的衣物与铠甲换下,及时将上面血污清理干净。血液残留凝固时间太长会腐蚀金属,这些都是班贺赠与,怎么能让它们被污染。 清洗干净的盔甲挂了起来,陆旋走到桌边,先前命人找来的纸笔和墨已经整齐摆在了桌面上。 磨好墨,陆旋思索片刻,提笔开始写信。出征前所有士兵都在叙州留下一封遗书,若是不幸阵亡,这些遗书便会被朝廷送回他们家中。 但陆旋没有写,父亲母亲生前从不见有什么亲戚往来,父母亡故之后,即便还有血缘亲人在世,他也彻底与那些素未谋面的亲戚断绝了关系,是毫无疑问的无家可归之人。 骆忠和与鲁冠威是他的长辈,却并非真正的一家人,若要说心中真正的归处,陆旋脑中出现的却是班贺那间小院。 他从不喜欢京城,京城那间小院却是他唯一想要去的地方。 以后,他要把那座小院整个儿搬到别出去,一砖一瓦都得是原样,地皮也要挖去一层才好。 写好的信晾在桌面吹干,陆旋看了好几遍,折起来塞回信封里。只可惜现在处于瞿南境内,除战报其他东西不能随意传出,传递家书无望,写好的信只能自己收起来。 他想,这些信回去要全部给班贺,守着他一字一句都读完。 第143章 铁蒺藜 数日后,娄冠大军抵达瞿南境内,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瞿南各州府下发檄文,列数瞿南国主杨蛟十条大罪,其中谋害亲兄赫然就在第一条。 杨蛟生性兇残,弒兄夺位,得位不正,为堵住悠悠众口,残杀诸多大臣,又岂能堵住天下人之口?其二,待百姓如奴僕蝼蚁,多年横徵暴敛,搜刮民脂民膏,百姓民不聊生,纷纷逃亡在外,罪不容诛。其三,身为属国,对宗主国不敬,对天子不敬,罪该万死。 条条罪名陈列开来,贴在城镇中最显眼的位置,恨不得瞿南人人手一份,口口相传。 寻常百姓本就是战事中最无助的,命如草芥毫不夸张。他们只想让战争尽快平定,痛恨引起战争的一切因素,而这篇檄文成为了百姓心中一个宣洩口,是国君不仁,暴虐成性,才会引来兖朝的官兵。 一个不被百姓支持的政权,也就意味着它正在走向末路。 随着兖朝大军的到来,瞿南内部开始混乱起来,陆旋安插入瞿南的探子们起了作用,如同一座机器的各处关节陆续运作,庞大的机器也开始了行动。 瞿南朝廷中反对杨蛟的人也开始蠢蠢欲动,一个暴虐无道的君王,无人知道何时何地会触怒他,最终只会落得悲惨下场,无数前车之鑑歷歷在目,不得不思考别的出路。倒不如,借兖朝的手推翻王室,左不过再另扶持一个政权,也好过战战兢兢度日。协助兖朝的他们,反而会成为新朝功臣。 耿笛与陆旋所带领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攻克数座城池。 朝廷军队发下檄文目的就是为了让瞿南百姓知道,他们进攻的是无恶不作的杨氏王朝,只是为了推翻暴虐的政权,而非百姓。所过城镇百姓没有遭到屠杀与侵犯,在朝廷管辖之下依然生活如常,本就不欲死战的瞿南人纷纷投降,大开城门迎入朝廷军队,宁死不降的城池也被娄冠统率军队携带的铳炮强行破开,捷报频频传回。 三个月内,瞿南国土三分之一被兖朝军队占领,每百里设营,率兵屯种。为了防止杨蛟逃走,周边属国也被朝廷派遣使臣提前通了气,要求他们闭锁国门,不允许接纳任何瞿南流民,抓到就要即刻送到朝廷军营中。 在朝廷使臣携带的丰厚礼品与开出优厚条件下,各属国蛮部首领们纷纷表示臣服,愿听从朝廷吩咐。周边被买通,剩下的问题迎刃而解,只待朝廷军攻破吉东城,瞿南最后一道屏障便土崩瓦解,擒住杨蛟如瓮中捉鳖。 一切进展都非常顺利,陆旋手下战士愈战愈勇,大有一口气冲到王城,生擒杨蛟的气势。 何承慕和袁志跟在陆旋身后,喋喋不休,掩不住地兴奋:「这些瞿南人也太不禁打了,咱们还没使全力呢,就打得他们是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我还以为得经歷几场恶战,照这么看来,攻到王城指日可待了!」 袁志虽然觉得他有些得意忘形,但也没开口反驳,瞿南人的确没什么本事,小小藩属国,还想翻了天去? 「别把事情想得太容易,瞿南军还有秘密武器没拿出来。」陆旋说着,来到临时存放武器的「武器库」,查看库中武器数量。 「什么秘密武器?」何承慕好奇问道。 陆旋低头看过火铳弹药储备情况,向一旁走去,地上都是冷兵器,刀枪整齐摆放,边上还有一堆铁刺,密密麻麻朝外的刺尖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这种武器叫铁蒺藜,由金属铸成,自中心向四周伸出四根长数寸的铁刺,着地时必有一刺朝上。刺尖样式如一种植物「蒺藜」,故名铁蒺藜。这堆铁蒺藜有的中心有孔,可用绳串连,以便铺设和收取,撒在阵前专克骑兵,战马刺伤马蹄会立刻失去战力。袁志他们以往不觉得,现在有了自己的马匹,看见这玩意心里直打突。 陆旋慢悠悠拎起一根铁刺:「瞿南人手里,还有象兵,就在他们引以为傲的坚城吉东城。」 第251页 袁志一锤掌心:「这可难办了。马匹见到象就会躲避,要是与象兵碰上,咱们铁羽营讨不了什么好。」 世间万物本就有相生相剋一说,体型庞大的象在马匹面前完全被压制,即便是与普通象正面相遇,马匹也会自觉避开,鞭子抽都驱不动,更何况是瞿南人特意训练出来的战象。 何承慕双眼一亮:「这些铁蒺藜是用来对付象兵的!」 「聪明。」陆旋随手将铁蒺藜扔回去,捻了捻指尖灰尘,「任那些象再是皮糙肉厚,也休想逃过这些铁刺。」 不甘被何承慕抢先说出答案,袁志嘴里嘟囔:「难得聪明一回而已。」 何承慕才不管,满脸得意的笑,他这就是酸! 朝廷两路军定下在瞿南人最为看重的吉东城会和,前往吉东城的路上还要过合析城,听说那里守城的厄思伦不是个善茬,陆旋叮嘱道:「一定要保持警惕。」 「将军。」何承慕小心翼翼开口,「我能不能带着窑神啊?」 陆旋偏头,何承慕缩着脖子,显得可怜:「我已经好些时候没有看到窑神了,我知道之前是我没看好它,可这回我保证不让它乱跑,要是、要是这回再出事,我……」 他四下张望,看到锋利的刀刃,脱口而出:「窑神再出事你就砍了我的头!」 陆旋盯着他,面无表情显得目光瘆人,何承慕心虚地转开脸:「知道了,窑神就放在笼子里。」 陆旋满意地收回视线,转身向外走去。 何承慕怼了怼袁志:「你不觉得,将军越来越有将军气派了吗?」 袁志白他一眼:「当上将军当然就要有将军气派,等我当上将军,也这么气派。」 何承慕目光上下扫过一遍:「就你?哼。」 「你哼是什么意思?小何,别瞧不起人,你自己心里只有只耗子,其他人可不是!」袁志高高抬起下巴。 何承慕不乐意:「少耗子来耗子去的,窑神是窑神,别叫耗子!」 「就叫耗子,就叫耗子!」袁志越喊越大声,走在前边的陆旋迴过头来,他立马闭上嘴噤了声。 何承慕趁机一掌把他推开:「我让窑神再也不保护你了!」他扔下这句话撒腿就跑,跟在陆旋一步之后,进入免战区躲避回击。 袁志牙齿咯咯响,随即轻蔑一笑,跑吧!他俩住一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另一路,娄冠手下一名副将刘垚点齐三万兵马,另有民夫走卒,号称十万大军,直取登穹府。 本以为在强大火力与人数优势下,不需花费多长时间就能破城取胜,未曾想行军途中渐渐起了大雾,刘垚对当地环境并不熟悉,未曾意识到这其中暗藏的危机,竟然毫无防备地带领大军继续前行。 登穹府守将意识到突起的大雾将遮蔽兖朝官兵的视线,当机立断派遣将士悄然出城,布下伏兵阻击刘垚。副将刘垚率领铁骑疾驰,周围人看不清才勐然惊觉事有蹊跷,但大雾当中遭到埋伏的瞿南军伏击,箭矢与标枪向大路正中的朝廷兵射来,受伤战马惨嘶,现场一片混乱。 好在娄冠有所安排,刘垚遇伏,后方还有一名将领指挥战局,带领余下人退出设伏区域。 大军不得不返回原处,这次遇伏折损人马远高于之前,战马死伤五百余,士兵千余人,娄冠大怒,严厉训斥刘垚,撤了他职。 东路军遇伏退兵的消息很快传到耿笛耳中,他总觉得前面太过顺利,过于顺畅的进程不会让经验老到的将领放松警惕,反而会使他们更警觉,后面肯定有什么在等着。 耿迪看向陆旋:「合析城是通往吉东城的必经之路,与其他城镇间的隔着相当远的一段路程,厄思伦多年前就曾与朝廷军对战,不是个简单人物。」 一直跟在耿笛身边的监军吕春园见他们面有迟疑,登时紧张起来,害怕他们退却,搬出自己皇帝派来监军的身份,命令耿笛继续前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撤军! 吕春园朝天拱手,尖细的声音刺耳:「此一役,是为陛下尽孝尽忠,为我大兖朝天下豁出性命又何妨?谁要是胆敢撤退,统统按逃兵处置,杀无赦!」 耿笛眉头一皱,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这不知是哪来的太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张口就胡说,可他是朝廷派来的,一句话能定生死,碍于面子,他还是敷衍地应付过去。安排部分人驻守在城内,其他人尽数前往合析城,由陆旋统领的骑兵率先前往。 随着目的地接近,陆旋敏锐察觉出事情不寻常。 城镇之外一定会有村镇与居民草舍,但他们来的路上,却没有看见一户人家或村寨。将士随身携带的粮食有限,在路上已经消耗大半,需要补给,若是没能找到粮食,他们将不得不退回原来的地方。 但监军在后方下了命令,撤兵之将视为临阵脱逃,陆旋此时不能回头,他也不会回头。狠心将所有的话咽下,继续向合析城进发。 队伍抵达合析城外,城门下林木被砍伐殆尽,一片旷野,毫无遮蔽,一旦朝廷军靠近,箭矢便如雨般飞下,根本不能靠近分毫。陆旋只能带人退后,驻扎在荒野中。 没有攻城器械,也没有遮蔽物,很难在不付出代价的情形下登上城门,若敌将选择紧闭城门不出,这次他们面临的将是一场难熬的硬仗。 合析城的守城官显然比其他人聪明很多,为了不让朝廷军获得补给,他选择清除郊野的粮草房舍,人员和物资转移入城内,周围的村庄被搬运一空。陆旋带人在周围搜寻一圈,目之所及,村庄房屋皆被捣毁,他们没能得到任何物资。 第252页 一无所获地回到营地里,何承慕向着袁志埋怨:「你还说我们围困这座城,把那些人困死在城里,现在没有粮食补给,后边还有那个狗屁监军堵住后路,我怕在困死他们之前,咱们先饿死了!」 「呸!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咱们肯定能想到办法的,将军肯定有主意。」袁志目光投向陆旋。 可陆旋只是抿着唇摇头,他现在也没什么主意。城内的人就是在等着他们无法坚持撤军,眼下只能先派人回去求援,等待补给。 第144章 困境 瞿南境内地貌相较大兖西南更为险恶,大片雨林山路蜿蜒难行,大军队伍冗长,攻城器械沉重,随军民夫运送大量辎重粮草,更是难行。三日后,陆旋得到消息,大军至少还需要十日方能抵达。 在城外游弋两日,陆旋不得不承认,此次决策出了纰漏,行错了一步棋。 合析城是前往吉东城必经之路,虽不如吉东城那般受重视,亦可称为是座坚城。陆旋收到前方探子传来的消息,合析城守军尚未警觉,城内并无异动。 若是等大军临城,厄思伦必定紧闭城门死守,因此陆旋与耿笛商议,派两千骑兵先行,闪击合析城。 他们所仰仗的是轻骑行军速度极快,来去自如,趁着守城官没反应过来,进行长途奔袭,与安插在城内的内应里应外合,打开城门趁乱攻入城中,若是顺利,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拿下这座城池。 可眼下情形与得到的情报完全相反,厄思伦哪里是毫无准备的样子,显然是早早预备好了一切严阵以待。毫无疑问,一定是情报出了差错,他们得到的是被刻意放出的假消息。 轻骑胜在行动敏捷,却也因此註定无法携带太多物资,粮食只够吃几日,及时得到补给非常重要。等粮食耗尽,后援物资还不能抵达,他们不仅是无功而返,还有可能在吕春园的口中变成临阵脱逃之军。这次奇袭,陆旋特地没有让方大眼跟来,他消耗粮食的速度远超常人,容易肚子饿,后勤不能得到保障的情形下,不适合远途奔袭,不如和大军一同前来。 陆旋面沉似水,坐在营帐边,脑中不断对目前困境做出分析。 厄思伦放出假消息,是为了让朝廷军轻敌做出误判,并成功做到了这点。只不过骑兵到来如此迅速,也超出他的预料,城外没能彻底捣毁的房屋显示了他们行动仓促。 若是行动从容,他们大可以摧毁得更彻底一些。陆旋带人搜寻四周时见到几处火烧痕迹,瞿南人试图放过火,但不知是何原因火未能彻底燃起,或许正是因为朝廷军的到来,才匆忙遗留下这些断壁残垣。 正思索,何承慕一屁股在陆旋边上坐下,袖子挽得老高:「将军,将士们快没吃的了。」 「我知道。」陆旋语气听来平淡,似乎并不为此困扰,「这么短时间内,将全部人口与粮食转移走,我觉得不太可能。」 「可我们搜了好几遍了,什么都没找着啊!」何承慕抓着脑袋,愁眉苦脸。 陆旋侧目,看清他的手臂脸色微变:「你怎么了?」 何承慕手臂上分散数个红色大包,血液在大包周围淤积,撑得表面发亮,似乎一碰就能破开淌出一汪血水。 他撇撇嘴,抱怨道:「不知被什么咬的,早上醒来就有了,又疼又痒。我还算好的,这鬼地方毒虫多得很,弟兄们夜里睡在这,没个遮蔽,都被咬得不成人形。还有我身上的衣裳,这些天都跟没干过似的……」抬手扯开衣领,脖颈下边一片绯红,排列数道挠痒抓出来的印子,鲜红的,像沁着血,「起的疹子痒死人了!」 陆旋板着脸:「初到山营汪队长不就跟我们说过,在山里要把袖子裤腿都扎紧,忘了吗,放下去不就咬不着了?」 他嘴上这样说着,心中凝重起来。 瞿南比大兖西南更偏远,向来被称为荒蛮之地,杨蛟敢这样肆无忌惮的原因也在于此。 朝廷若要派遣官员前来驻守,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好不容易考上进士的文官哪有愿意来此受苦的?只有遭受贬谪流放边疆的罪官才不得不来,其中多数承受不住艰苦死在任上,越发凶名远扬。 即便这支队伍里多是南兵,却也无法适应与中原截然不同的气候环境,出现大量水土不服的症状,调来的北军更是难熬,极易造成军队减员,朝廷军队必须尽快结束战事。 何承慕胡乱捋下袖子,眉眼狡黠,趁机告状:「将军吩咐过,不许乱吃不认识的野果,老高不听,偷偷吃了野果,现在正上吐下泻呢。」 高有光?陆旋眉头一皱起来,何承慕立马自告奋勇:「我这就替将军抽他鞭子去!」 「现在抽他是能止吐还是止泻?」陆旋深吸一口气,「约束好其他人,没有命令不允许随意出营,让哨岗打起精神来,决不能掉以轻心。」 何承慕点头:「也好,给我保存些体力。」他垂头丧气揪了把草,一截一截掐碎,「这什么鬼地方,那厄思伦紧闭城门没动静,就是坨石头王八!无处下嘴,啃也啃不动,硬来还会崩掉牙。」 难啃也得啃,陆旋铁了心,不攻下此城势不还朝。 跟随何承慕前去探望吃了有毒野果的士兵,确定他没有生命危险,陆旋才进行一番斥责,再次向所有人重申不可乱吃不认识的东西,尤其是山中野果。 刚回到帐里,忽的一阵急促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帘子一撩,袁志脚步匆忙,刚从外边回来,顶着一脑门子汗沖向陆旋,好悬记得礼数,匆忙一礼:「将军!」 第253页 他这几日奉命带了几人守在合析城外,时刻注意城门动向,这时候他回来得突然,脸色难看,双眼注视陆旋欲言又止。意识到事情不妙,陆旋立刻站起身:「发生什么事了?」 袁志单膝跪下:「将军,瞿南军,在城门上挂了……挂了两个人。」 陆旋心中一紧,当即转身走向踏白,翻身上马,双腿轻夹马腹,快步出营,袁志何承慕连忙牵过自己的马跟在他身后。 到达合析城外,陆旋扯动缰绳,踏白稳稳停下,止步不前。这是他们这几日试探出来的临界点,再近一步就会被发现。 城门上果然吊着两个东西,晃晃悠悠,随风而动。 陆旋伸出手,语气低沉:「拿千里眼来。」 袁志忙不迭将千里眼交到他手上,不自觉瞟向还有些迷茫的何承慕,两人对视上,他却噤声什么都没说。 透过细长铜管,两层透明镜片相互作用下,远处景象在眼前放大,变得清晰起来。看清那两个身影,陆旋面上绷紧了,腮部肌肉鼓动,紧抿的唇没发出丁点声音,眼中陡然瀰漫凛冽杀气。 片刻后,陆旋闭了闭眼,再开口语气如常:「走,我们回去。」 袁志抬手接住抛回来的千里眼,看着将军头也不回地离开,忽然胳膊被人撞了一下,随即不满地看向何承慕。 何承慕挤眉弄眼:「给我也看一眼。」 「给你。别弄坏了,这可是将军的。」袁志转手把千里眼扔给他,自己先去追陆旋。 有那么吓人?何承慕不明就里,目光落在手里模样精緻的千里眼上,美滋滋地举起来。这千里眼不仅外观精美,内部构造更是精巧,能看清肉眼所不能见的地方,术法似的神奇,他打生下来还没用过这玩意呢。 镜片对上眼,远处的东西忽然近在眼前,何承慕不禁发出一声嘆,手上调整着位置,铜管偏移一分,远处竟扫过一片,视野旋转不定竟然使他生出些许晕眩感。 城门上那俩玩意儿在镜片里一晃而过,恍惚看得出两个人形。何承慕把千里眼往回挪了点,这回看清楚了。与此同时,他的脸色霎时变了,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那城门外悬着的,哪里是两个人,分明是两个血葫芦! 他们被剁去了手脚,剥掉一层皮,血淋淋地裸露着血肉,然后用一根绳子系住髮髻,吊在城楼上。被风吹动的躯体擦过城墙,便留下一片鲜红的血痕。 如此新鲜的血液,意味着他们死去的时间不长——甚至挂上去的那一刻,他们还活着。 何承慕魂不守舍地放下千里眼,转身追上先走一步的两人,直到回到营地里,那两个血葫芦像是被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一闭眼就在眼前直晃荡。 他此时有些恨千里眼为什么能看得那么清楚,清楚得让他想忘都没法忘,嘴里吃什么都没滋味。 食不下咽的模样引来陆旋注视,何承慕勉强一笑,苦得像吃了二斤黄连。 「那是我们的探子。来到合析城,我就料到他们是出事了,只是没想到会落得这个下场。虽然只是一场金钱交易,但毕竟是为我们传递了消息。」陆旋开口说道,「说到底不是两条人命的事,和那座京观一样,这是对我们的威吓,是挑衅。」 还未与厄思伦正式交锋,便已经让他们知道了他的手段。他想让朝廷军望而生畏,陆旋偏不信这个邪,他生来就是一身硬骨头,不怕威吓,不会回头,越是这样的敌人,他越要和他硬碰硬。 袁志嘆了口气:「增援还有好几日才能到,城墙又高又厚,我们只有一支骑兵,无法攻破城门,连靠近都不行,如何破城?」 陆旋沉思片刻,说道:「袁志,你继续带人盯着城门,我不信他们真的能不进不出。否则,消息如何传递?」 「是。」袁志应得干脆利落。 陆旋看向何承慕,开口道:「这几日在营地,窑神可以暂时放出来,你得保证,要看好它。」 听见窑神,脑子里血肉模煳的画面登时飞到九霄云外,何承慕露出欣喜笑容:「真的啊?谢将军!我保证不会让它离开我半步!」 有窑神在身边,何承慕有了慰藉,这些日子的惶惶不安立刻平静下来。陆旋望着把窑神捧在手心里不捨得放下的何承慕,心有所寄,外物便不值一提,心中信念坚定,即便只是一只耗子,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将士们守在营地里数日,随身携带的粮食尽数耗尽,周围认识的野菜也快被他们薅光了。有斥候前来禀告,营地周围发现了瞿南人的踪迹,陆旋下令,每日按时生炊,同之前一样。 将士们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指令行事,连着三日做了「无米之炊」。 人断了粮,有军令在身尚能克服本能,忍飢挨饿。可畜生没那违背天性的教条压制,没被束缚住,饿了就得去找吃的。 任是何承慕再怎么捧着窑神,它也不过是只耗子,何承慕将最后一点省下来的粮食餵给窑神后,再也没有别的可餵了。饿了两天,窑神饿得抓耳挠腮吱吱直叫,圆滚滚的身形隐隐有了瘦下的趋势,它最终还是受不了,自己跑了出去。 一早醒来,何承慕不见了窑神的身影,顾不得陆旋怪罪,在营地里找了好几圈,愣是没能看见它的身影。 这回不是在偈人的寨子,而是山野树林,也没有受到惊吓的前提,何承慕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这回窑神是真跑了。 第254页 第145章 鼠神 何承慕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帐前,陆旋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还没等他开口,何承慕主动说道:「将军,是我看管不严,我认罚。是我不好,强留着它,它往外跑,其实就是不想留在这里,对不对?」 陆旋没说话,袁志原本攒着一肚子嘲讽要说,可见何承慕这模样,那些话出不了口,脱口而出:「再找找说不准就找到了,我和你一块,再,再叫上老高。」 何承慕摇摇头:「算了,找回来又有什么用,我也没吃的给它。肯定是因为我没吃的餵养它,所以它才自谋生路去了。那样才好,不用傻乎乎地守在我身边饿死。」 他在脸上堆起一抹笑,想要证明自己没有在意。 陆旋说:「笑得比哭还难看。既然没事那就别管它了,出去巡逻吧。」 何承慕努力得嘴角颤抖,还是没能抑制下垮的趋势,哭丧着脸说了声是。一转身,脸彻底垮了下来,眼中含着泪,难过得背都弓了下去。 陆旋无声嘆了口气,摇头转身离开。 这一日,何承慕都有气无力,一半是饿的,一半是伤心的,没了哪门亲戚都没这么难过的。袁志实在看不下去,起身去找陆旋,他实在想知道陆旋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毫不掩饰地问,陆旋也毫不隐瞒地说:「没什么打算,掩人耳目而已,能瞒过一天算一天。」 让将士同往常一样生炊,是给瞿南人看的。他们知晓派斥候前去盯梢查探,瞿南人也必然想要掌握他们的情况,双方彼此派人盯梢是常规手段。 大军未能抵达之前,不能让瞿南人知道他们已经粮绝,炊烟必须每日照常升起。 袁志恍然大悟,摸不清他们的情形,瞿南人便不会轻举妄动,以合析城守城官厄思伦的谨慎,绝不会贸然出兵。 他们现在人疲马乏,马匹尚且能吃草,人却不能指望那些东西填肚子,不是最佳的作战时机。 要么,等待大军到来,要么,等待奇蹟发生。 即便肚子饿着,袁志铭记陆旋交代的任务,带着人每日盯着城门,不分昼夜,终于让他蹲到异动。 西城门有一角,瞿南兵会用绳索缒城而出,袁志迅速将这件事上报给陆旋。 得知此事陆旋连连点头,让他继续盯梢,一丝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安排好盯着城门的事,眼下粮草问题还是需要得到解决。 陆旋仍是觉得事有蹊跷,暗中带人在周围有人迹的地方搜寻,带上工具,遇到可疑的地方还会动手铲上几铲,可惜还是没有收穫。 众人不免灰心丧气,陆旋态度坚持,每日都要带人出去。见将军如此,底下人也收起了丧气话,服从安排便是。 两日后,何承慕被一阵吱吱声唤醒,身子勐地一震,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口中大喝一声:「窑神!」 沉睡中的袁志被吼得一激灵,惊恐万状地睁眼抱着轻甲就往身上套:「开打了,开打了!」 何承慕也慌了:「什么开打了?」 袁志停下套盔甲的动作,回过神来,大口喘着气坐了回去,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方才他们俩声音都不大,没有引起外面的注意,万一引发营啸,就是砍了他俩的脑袋都不为过! 他忍不住一脚踹过去,声音压在喉咙里:「你刚才瞎吼什么?」 何承慕也吓得不轻,捂着嘴,结结巴巴:「窑、窑神,我听见窑神的声音了。」 「你那耗子跑了几天了还惦记什……耗子?」袁志脸上的不耐烦凝固,抬手指着何承慕身后,表情迅速转变为不可置信,变化太过突然导致五官有些扭曲。 何承慕回头,看见窑神就蹲在刚才枕头的木头上,欣喜若狂地把它握在手里,泪花闪烁,激动得嘴里说不出句整话。袁志把盔甲从身上往下扒,准备躺回去继续睡,还有一会儿天就亮了。 刚躺回去,袁志察觉有什么细碎的小颗粒硌着了自己,抬手摸了摸,还没摸出个所以然来,听见帐外传来陆旋的声音。 「小何,醒了吗?」 袁志索性坐起来,吹亮火摺子。何承慕连忙应声:「将军,进来吧。」 陆旋躬身进来,一眼瞧见何承慕手里的窑神。何承慕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嘿嘿一笑,举起肥耗子:「窑神它,又自己回来了。」 陆旋动起来,伸出一只拳头,何承慕不确定是什么意思,捉着窑神的手缩了缩。陆旋摊开手掌,露出掌心里的东西——一小把荞麦籽,还掺杂着几颗黍。 「这是哪来的粮食?」何承慕脑子里只剩下窑神回来的喜悦,迟钝得过分。 袁志连忙将硌着自己的东西抓在手里,果然也是一把荞麦,虽然数量没有陆旋的多,但在几日不见粮的人眼里比金子还要耀眼。 后知后觉的何承慕瞪大双眼,放下窑神在枕边翻找,毫不意外地也发现了荞麦和黍。他兴奋起来,非常有经验地往随身携带的衣服里掏了掏,又从角落里掏出一把零碎粮食来。 这些都是窑神藏在他身上的,它是出去自谋生路了没错,但它也没忘自己饿着肚子的主人,自己填饱了肚子还不忘带一些回来。 不仅是何承慕这个主人,其他人也有份,陆旋就是醒来在身边发现了这些粮食。他们已经断粮几日,粮食不可能凭空出现,不可思议之余,他唯一想到能做出这样的事的,只有窑神,当即第一时间来找何承慕确认。 第255页 袁志看着手里寥寥可数的十几颗,又看看陆旋手里那一小把,虽然不知道窑神是用什么方法弄回来的,但显然它记得陆旋是它的救命恩人,给的量都比别人多。 「这个傢伙,还有些用处嘛。」陆旋笑起来。 陷入困境以来,他虽然一直展示出成竹在胸的态度,只是为了定军心,这是他多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看来这回老天爷也在帮他。 何承慕傻呵呵跟着笑,得点好处就开始得意:「我就说窑神了不得,它是会保佑我们的!书洛不是也说过,鼠神是护法军神的左臂右膀,它可是很能干的!」 这会儿饿得肚子都瘪下去的袁志再也没有半分轻视的心,眼巴巴看着窑神:「对对,窑神,鼠神,鼠菩萨!还有没有多的,这么点塞牙缝都不够啊……」 何承慕神气地把窑神举到肩膀上:「我早跟窑神说了,让他别保护你,临时抱佛脚,你倒是想得美!」 袁志:「你别说话,我在跟窑神说话呢。窑神是神,怎么会跟我这种升斗小民计较?它大度得很!」 「行了,别争了。袁志,集合人马,何承慕,让窑神带路,去找粮食。」陆旋一锤定音,两人都收了嘴上功夫,准备收拾动身去找粮。 「等等,把你们的粮食都给我,一粒也不许落下。」陆旋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麻布口袋,小心将手心里的粮食粒倒了进去。 何承慕和袁志拿着火摺子趴在地上睁大眼找,把最后一粒放进去,陆旋才宝贝似的扎紧口,起身走了出去。 百人队伍集结整齐,但众人面上可见的兴致不高,在他们看来,今日与前两日并无不同,打着找粮食的旗号出去乱挖一通,然后两手空空地回来。 陆旋站在众人面前,当着他们的面将粮食从小口袋里倒在掌心:「你们看,这是窑神带回来的粮食,证明我的猜测并没有错,粮食就藏在附近。别忘了,鼠神是毗沙门天的臂膀,协助军神屡次立下奇功,我们一定能取得胜利!」 那把一粒都不能少的粮食被陆旋递到离他最近的一个战士手中,确认这是货真价实的荞麦和黍。 粮食不断传递下去,战士们心中燃起希望,发出振奋人心的唿喊声,干劲十足地跟在陆旋身后,气势如虹——又或许只是饿急了眼,见到真的有粮食,爆发出潜能。 窑神通人性似的,竟然真的带领他们来到一处洞口,仅能容纳窑神通过的洞口前零散落了几颗荞麦粒,这里便是它的运粮通道。 陆旋看着眼前翻找过的痕迹哭笑不得,他们曾经翻找过这个地方,但没有深挖,草草了事以至于和即将到手的粮食失之交臂。 充满希望的士兵们握着手里的铲子上前开挖,陆旋也没闲着。从他们挖过的地方再往下挖了一尺深,众人的欢唿声中,掩埋起来的粮食重见天日,鼓鼓囊囊的麻袋里装满了荞麦,还有一袋袋黍。 所有粮食被陆旋运了回去,挖掘的坑也被填埋回去,恢復原样,维持粮食还在地底的假象。 厄思伦为了不让他们从自己手里得到补给,採取坚壁清野战术,将人口迁入城中。陆旋承认这是一个好战术,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仍存有一丝侥倖,来不及运走的粮食没有选择烧毁,而是埋在地底。或许是想着等朝廷军撤退,再挖出来。 没想到这些粮食被窑神找到了,他的努力也随之付诸东流。有了足够的粮食补给,陆旋也有了新的对策,等将士们吃饱了肚子,他们就可以採取行动了。 叫来传令官,陆旋吩咐一声:「传令下去,减灶!」 「是!」传令官领命退下,忠实地将他的命令传遍全营。 袁志还算长了些脑子,触类旁通:「无米照常生炊是为了迷惑瞿南人,让他们误以为我们还有粮,现在我们有了粮,却吩咐减灶,是为了让他们认为咱们人变少了。」 陆旋目露赞许:「不错,正是这个意思。」 得到鼓励,袁志继续说下去:「他们认为咱们人变少了,就会以为我们实力减弱,就不会这样缩头乌龟一样紧闭城门了!」 「那样,咱们也不用憋屈地守在林子里,终于可以大战一场了!」何承慕握紧双拳,恨不得现在就去将让他们吃了这么久苦头的瞿南人狠揍一顿。 他在窑神头顶摸了摸,眼中满是对战胜的笃定,有窑神在,肯定能大获全胜。 第146章 败军之将 袁志之前获得的情报非常重要,朝廷军的骑兵在城外,但只要城门不开,实际上并不能对厄思伦造成任何威胁,他们只需要守住城门,日夜轮岗保持警惕即可。 陆旋想要利用西城门的那个缺口,那是目前唯一可以攻击的破绽。他不甘再等待大军的到来,决定主动出击。 将自己的计划第一步告知几个亲信,陆旋看了看那些面孔,询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何承慕有些不解:「将军,我有疑问,那个地方是留给瞿南兵出入的,他们有自己的暗号,咱们就算学会了,可他们要是发现了,绳子一割,咱们怎么上去?就算有人混上去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上头守城的瞿南兵肯定不止三两个。」 「你真是笨吶,咱们……」袁志习惯性将他的担忧视为蠢话,但实际自己也有些没明白这是什么用意,「将军,这显然不可能嘛!」 第256页 「你觉得不可能?」陆旋问,随后自问自答一番,「我也觉得不可能。」 何承慕撞了袁志一下:「这不就是了,连将军也这么说。」 「那,咱们这么做图什么?」袁志摸着脑袋。 陆旋意味深长:「你是站在我们的角度,所以觉得不可能。但如果你是守城军官,你留下任由手下出入的缺口被敌人发现,并有所动作后,你会怎么想?」 「当然是意识到这个地方不再安全,敌军肯定要从这个地方突破,我们的城池不再绝对安全……」袁志带入对方身份分析了一番,茅塞顿开,「将军不是想要从那里攻城,而是想让城内人觉得我们是威胁!」 陆旋一笑:「当他们觉得城防不再安全,攻击便是最好的防御武器。只要他们出击,就不怕我们会败。」 陆旋的减灶策略持续下去,终于不再生炊造饭,也是这一夜,他带领三人借着夜色掩护,马戴嚼子人衔枚,悄然靠近城门。 陆旋仰头看着巍峨城墙,不藉助外力寻常人根本上不去。对身旁战士比划出一个手势,他便心领神会,嘴一嘬,气流从口中唿出,一声惟妙惟肖的鸟叫从唇间冲出,直直传向高处。 不多时,一根绳索垂了下来,陆旋示意其他人贴着城墙根避开些,双手拽着绳索作势要往上爬。紧接着,绳索晃动了几下,看似毫无规律,但陆旋警觉起来,目光投向袁志,袁志也似乎没有料到,一时无措。 嗖的一声,一支箭狠狠扎入地面,差一点就射中陆旋,他连忙松手避到一边。上面的人已经察觉到不对,绳索飞速地往上收,同时不断有箭向下射来。 「撤!」陆旋一声令下,转身跑向坐骑,飞跨上马,踏白用尽全力迈开腿,几步便载着他离开弓手射程范围内。 进入林中,身后再也听不见羽箭破空的嗖嗖声,陆旋微微喘着气,心里却异常痛快,忍不住无声笑起来。 回到营里,下了马,袁志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幕里,他看了好几天都观察不到位,竟然不知道还有那么一步,心里愧疚得不行,双膝一曲就要跪下:「将军,你罚我吧。」 陆旋脚尖往他膝头一顶,把他的跪势踢了回去:「站直了,别老跪。这不正好,还真等我爬了一半再摔下来?」 「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袁志认准了这个理。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就好,下不为例。」陆旋牵着踏白往前走,「都回去睡吧,明日我们再去。」 白日,陆旋整顿队伍,留下千余人在林中设伏,自己带领铁羽营八百人前往合析城下,诱敌出城。 经过前段时间的消耗,城内弓箭储备应当剩不了多少,陆旋有把握,守城官一定不会放过歼灭他们的机会,否则等大军一来,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陆旋带领骑兵来到城门下,派了个嗓门大的上前叫阵,瞿南人并未理会,他们的箭一开始势头很勐,箭矢如雨纷纷而下,擦着铁羽营将士们的身体过去。逐渐射箭频率出现疲态,骑兵队伍也在箭矢攻击下乱了,整齐的队伍溃散开,还有不少人向后方跑去,陆旋估摸着时机,调转马头后撤。 但城门并没有开,厄思伦比陆旋想像的还要谨慎,没有派兵追击。陆旋整顿一番,再次带兵前去。 这次他不再后退,反而迎着箭矢前进,似乎是知道瞿南军的箭不多了。反常行为又像是断绝粮草后,殊死一搏的疯狂之举,无论如何,骑兵攻城是完全不可能达成的事。 在这样疯狂的贸然进军下,不时有人马中箭,但这不能阻止骑兵营前进。陆旋身上的盔甲被他卸下部分,直到肩头中了一箭,他才挥舞着刀大声唿喊撤退。 敌军首领中箭,溃败的队伍仓皇而逃,已经做到这个地步……身后城门发出声响,陆旋心头一松,终于上钩了。 这场没有会面的博弈,终究还是他胜了一筹。 迟迟没有等来援军,朝廷军粮草消耗殆尽,被逼到绝境胡乱发起攻击,一看就不是个会领兵的将领。瞿南军眼看时机已到,打开城门,五千守军倾巢而出,乘胜追击,不给败军留一丝喘息的机会,力争就此将他们一举歼灭。 陆旋带着箭伤一路疾驰,引着瞿南军进入埋伏点。待瞿南军进入攻击范围,两支奇兵从侧翼杀出,沖乱了瞿南军的队伍,而陆旋所带领的铁羽营也不再伪装,取出连弩,开始强势反击。 何承慕看见陆旋中箭,大惊失色:「将军,你受伤了!」 「我不受伤,他们又怎么会出城。」陆旋随手将箭折断,留下箭头稍后再处理,眼下正是关键时刻,顾不上这些了。 瞿南军没料到他们在「断粮」的情形下还能发起如此勐烈的攻击,骑兵的攻势十分灵活,将队伍冲击得四分五裂,分散剿灭,以最快的速度达成胜局。 败军开始撤退回城,朝廷军趁此机会随着溃败的瞿南军一同进入城中,坚守多日的合析城,终于被攻破。 城中瞿南军眼见城破,纷纷投降,陆旋带兵包围了官府,生擒守城官员厄思伦。 陆旋对那位瞿南官员颇有兴趣,他曾听乌作善提过此人,瞿南表面俯首称臣,实则狼子野心,与朝廷常有冲突,朝廷内总有那么一批人反对发起战事,不欲大动干戈,瞿南遇招抚便降,收下好处转头又作乱。 不少兖朝将领在与厄思伦的对战中吃亏,善用兵,常有诡计,不似寻常瞿南将领。 第257页 这次合析城之战陆旋也有所体会,厄思伦是个值得一战的对手。 陆旋在官府大堂内见到了久闻其名的厄思伦,出乎意料的,他身量不高,生得黑瘦,和寻常瞿南人并无两样。但他一张嘴,流利的汉话倒叫陆旋挑了挑眉。 「你竟然以自己受伤为诱饵,引我出兵……我败给了你,兖朝的将军。」厄思伦说。 他没有丝毫败兵之将的衰颓,仍是昂首挺胸,仿佛自己是以一城官员的身份在接待远方来客。 陆旋打量他片刻,缓缓开口:「会说汉话的瞿南人,不多见。」 厄思伦一笑:「我曾在兖朝求过学,参加过科举。」 陆旋略惊讶:「你曾经想在兖朝做官?」 「遗憾的是,凭我的学识可以当兖朝的官员,以我的身份却不行。」厄思伦神色从容,「既然我是瞿南人,那就应当回到瞿南来。说几句汉话,也说明不了什么,不是吗?」 陆旋默然不语,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考中进士却不能做官,遭受歧视排挤,不得不返回故里。这种事,他相信京城里那些人做得出来。 袁志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本书:「将军,我们在厄思伦的卧房里搜到了这个。」 陆旋接过来随手翻开,随即发现,那竟然是一本兵书。 一个瞿南官员有汉人的兵书,足够令人瞠目结舌,可在他考过汉人科举的前提下,却又显得没那么难以置信。 厄思伦微点头:「无论你们决定如何处置我,我都已经做好了唯一的准备,还请这位将军为我保留最后留一丝体面。」 他这是准备就义,倒不失为一个真男儿。虽然心中的确对这位对手有些许敬佩,但他已抱着必死的决心,留下没有任何意义,陆旋并不阻拦:「请便。」 厄思伦道:「我有最后一个请求,还请将军不要杀害城中百姓和降军。」 陆旋点头应下:「放心,我铁羽营一大铁令就是不允许伤害平民百姓。」 「那我就走得放心了。」厄思伦说完,向陆旋行了一礼,迈步向外走去。 没一会儿,有人前来通报,厄思伦在房中自缢身亡了。 陆旋嗯了声:「知道了。」 袁志问:「降军怎么办?」 陆旋反问:「什么降军?」 「就是那些……」袁志声音消失在陆旋的目光下。 陆旋注视他,语气如常:「瞿南军不肯投降。」 袁志微愣,迅速反应过来:「是,瞿南军誓死不降,直到最后一个战死。」 「将城内收拾得干净点,等待大军入城。」陆旋抛下这句话,转身走出官府。 袁志望着那个背影,眨眨眼,将所有的困惑驱除。无论什么命令,只要是将军下的,照做就是了。 第147章 大军汇合 大军到来之时,陆旋大开城门,扫道相迎,城中已不见一个瞿南兵的身影。 街道上罕见百姓,他们躲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唯恐避之不及,冲撞了兖朝军队。满目萧条的合析城虽然一副受过蹂躏的模样,却没有经过恶战后的残破,房屋街道还算周全,也没有血染长街的惨烈。 陆旋第一时间来到耿笛跟前汇报多日来的情形,断粮等待援军的困窘,与找到粮食勉强逃过一劫的庆幸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从头至尾对监军吕春园横眉冷对,不屑一顾。 吕春园在一旁装模作样听着,没多久便觉无趣,以检查城内布防为由走了出去。留在屋内的耿笛一撇嘴,闷在心里的牢骚终于可以发泄出来,张嘴就是一句问候先祖。 重重一掌几乎将桌面拍碎,耿笛双眉倒竖,说着吕春园干的混帐事:「你说,那是个什么玩意!山路行军本就艰难,翻山越岭路狭不通,难以推进,我收到你的求援心急如焚,那阉人还要一天歇几次,严重阻碍进军!见到有雾让大军后撤,美其名曰有伏兵的前车之鑑,不可冒进,我真恨不得……他仗着是朝廷派来的,便如此作乱,偏生你我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陆旋心里有气,情绪并不外露,以往没有吕春园对比,此时他才知道担任叙州镇守中官的施定宪是何等睿智贤明。虽与骆忠和私交难以评说,可在军政之事上从不横加干预,镇守中官与总兵巡抚间相安无事,便已经是可圈可点,值得褒扬了。 耿笛说道:「好在老天爷帮你,助你度过此次难关。听说你以身犯险,冲锋诱敌时受了伤,好些没有?」 「一点小伤,不足为道。」陆旋满不在意。 「还是要好好医治的,落下病根就不好了。别仗着年轻就不在乎,那些被一身陈疾折磨的老兵,哪个不是从你这年纪过来的?」耿笛走形式般训斥两句,听陆旋恭敬说是,又问起来,「城内瞿南兵驻军五千,怎么一个都不剩了?」 「瞿南兵不降,都剿杀了。」陆旋说。 耿笛感到一丝怪异:「那么多尸首呢,血呢?」 陆旋提了提嘴角:「已经处理妥当就是了。」 「少煳弄我。」耿笛伸长脖子,唤了声袁志,守在门外的袁志一熘小跑进来,笑呵呵地给两位上司挨个行礼。 「瞿南军那么些尸首,你们埋得累吧?」耿笛问。 见他状似关切,又是熟识的上司,袁志哪里会多想,得意昂首:「哪里用我们埋,让他们自己挖坑,自己跳进去,我们填上就……」接触到陆旋的视线,袁志声音戛然而止,收敛了笑容,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 第258页 哪有不降死战的士兵会挖坑埋自己的,一听就是胡话。 果然,耿笛脸色骤变,却不是对他们的,而是向着门外一声喝:「谁!」 袁志转身沖了出去,见到一个仓皇逃走的背影,心中权衡,没有追上去,回到房内上报:「将军,是吕监军身边的一个随从。」 「混帐东西,监听到我头上来了!」耿笛暴躁地站起身,背着双手绕着圈地低咒,他勐地停下脚步,看向陆旋,目光愧疚懊恼交杂,「这事怪我,我多嘴问他干嘛!」 杀降不详的屁话耿笛从不在意,只是陆旋会这么做让他有些意外,还在他面前一口咬定是瞿南军不降,和自己都不说真话,这才较劲似的叫来袁志。一时不察让人听了去,耿笛追悔莫及,连连自责。 瞿南军杀就杀了,在耿笛看来陆旋做的没错,这一仗打的就是扬国之威。瞿南仗着比周边属国强盛便欺压,年年接受大量朝贡的兖朝若是不能有力还击,那些属夷可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大国之威荡然无存,朝廷颜面扫地,墙头草都留不下一颗。 若想让这一战的影响力更为持久,一定要趁此机会削弱瞿南国力,让他至少百年不得翻身。陆旋称瞿南军誓死不降为的是名正言顺,咬死不认才不会落人口实,这事被旁人知晓,难保不成遗患。 陆旋沉默片刻,让袁志先退下,房内只剩他与耿笛,缓缓道:「一个监军而已。出兵瞿南山高路险,瞿南人兇残暴虐,折损将士是常事,监军就折损不得了?」 耿笛眼珠一转:「你是说……」 「箭矢可分不出射中的监军还是小卒。」陆旋道。 「哈哈哈哈。」耿笛一拍掌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绝后患。」 话音方落,他蓦的定定看向陆旋,面容严肃:「陆旋,你很聪明,可你还不够聪明。方才那话不该由你说出口。」 陆旋当即单膝跪下:「耿将军,是末将失言。」 「有些话,得让别人说,有些事,就得让别人做。我早就看出来了,骆总兵也知道,你不会永远留在西南,会走到更广阔的天地。」耿笛语气严厉,「不要因为你我熟识便放松了警惕,待谁都要有所保留,往后变数谁也说不准。处置瞿南军一事,你做得很好,记住,对手下人也要严加管束,一定要守口如瓶。」 陆旋郑重点头:「明白。」 大军休整两日,备好粮食再度出发,前往吉东城与娄冠会和。届时两军联合,攻克最后一道屏障,征服瞿南便如探囊取物。 两支队伍先后抵达,在吉东城外汇聚成一支足有二十万人的庞大军队,如同一片阴云,笼罩在吉东城上空。 在给瞿南人带来压迫感的同时,兖朝军中将领却丝毫没有面临恶战该有的肃穆,胜券在握的朝廷军眼中,胜利俨然唾手可得。 两军相会,娄冠第一时间便派人找来了陆旋,对这位小将,他可是印象深刻得很,又听闻他领两千骑兵攻破合析城的捷报,怎么会放过拉拢的机会。 陆旋来到中军帐前,刚站定就听帐内一声中气十足的进来,应了声是,迈步走了进去。 帐内几位将军都在,娄冠大笑起身:「来了,各位将军,这便是我说的,陛下钦点的游击将军,陆旋。」 陆旋原以为是这位平江侯还记着班贺宅院里的事,私下见见便算完,没想到面临的是这阵仗。不过他也不虚,泰然自若行礼,站在帐内任由审视。 「站着做什么,坐,给你留了位置。」娄冠一指空椅子,转而笑着对众人道,「想必诸位都已经知晓,他以两千人骑兵破合析城,击败五千瞿南军的战绩。」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响起,这战绩在各位身经百战的将领前算不得惊人。娄冠接着道:「在京城时,我就和这小子交过手,武艺超群,能与我一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此次对战,我想任命陆旋为先锋。」 他扫视一圈,帐内五位将军知道他的脾气,这话说出来不是询问意见,也不会听任何人反对,当即称是道好,对陆旋赞不绝口来。 一群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嘴里冒出一串马屁,怕是将平生所学都用上了。什么仅看外貌便气度不凡,非池中之物,耿笛这位直隶上司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不仅一句好话没说上,光是恭维就听得肉麻,索性两耳一闭置身事外。 那些话娄冠听得舒心,看向陆旋的目光颇为自得——我都抬举你到这地步了,再不赏脸,可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陆旋识趣地拜谢平江侯器重,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等其他人退下,娄冠又换了个套近乎的脸,笑呵呵地询问陆旋还缺什么,这回朝廷准备充裕,打的是富裕仗,不能亏待出生入死的将士们。 陆旋本想摇头拒绝,转念却觉得毫无必要,便道:「暂时还未想到,不过末将怕有疏漏,待稍后排查,再回禀大帅。」 「好说好说,只要军中有,管够。」不怕他要东西,就怕他不肯要,娄冠笑意更深,「现如今你在我部下差遣,你与班郎中交情匪浅,犬子又拜班郎中为师,这可是亲上加亲的关系,你我之间不比寻常,有要求尽管提。」 这份亲上加亲,陆旋只能勉为其难地认领下来。 套完近乎,言归正传,娄冠再次开口:「不过,我还是有言在先,我虽任命你为先锋,也不希望你白白送死。吉东城的情形,你了解多少?」 第259页 陆旋说:「眼下能获得的消息,都已掌握。吉东城不仅是一座坚城,还有秘密武器战象,也是我们此次最难攻克的要点。」 娄冠点点头:「不错,继续说下去。」 陆旋继续道:「城内可以驱役的战象约五百头。每头战象背上可负四人,一名驭手,与三名射手,作战方式不同寻常,因此一直以来所向披靡,屡立奇功。我已有对策,专门针对战象,即便不能彻底摧毁,也能让他们战力受损,短时间内无法恢復。」 「哈哈哈,巧了,我也为此次攻克象兵准备了秘密武器。」娄冠神秘一笑,「这样东西,可是多亏了班郎中。当然,犬子也在其中出谋划策,出了不少力。」 秘密武器是什么陆旋并不十分关心,可他捕捉到话里那三个字,仅是从旁人口中说出名字,就能让他心跳陡然加速一瞬。 仿佛是那个人,以别样的方式远行千里,以另一种形态降临他的身边。 第148章 象兵 随着木门开启,屋外鲜明光线寸寸闯入阴暗室内,所照之地不过方寸,整个库房浸在微弱的光里,显出不甚清晰的轮廓。 陆旋站在娄冠身后,看守库房的小卒将门全力推开,打眼乍地一瞧,模煳看见一片黄底黑斑的皮毛。源于警惕勐兽的本能,陆旋心中一惊,在昏暗中辨出无数兽形,这一室难道都是勐兽? 他很快发现其中怪异,再仔细了看了看室内物件,定下心来。 这间库房内整齐排列着一只只「勐兽」,有虎、有豹,还有青狮,却一动不动,彼此相安无事地定在原地,分明是披着兽皮花样的假兽。 跟随娄冠走进库房内,假兽更为清楚,数量不少,陆旋放眼看去,约摸三百有余。 「这便是我军的秘密武器?」陆旋从假兽面前走过,勐兽全部朝前方大张着嘴,利齿毕露,咆哮声唿之欲出。 近处细节更分明,兽身略有些粗糙,分明是赶制出来的,但特徵塑造到位,可以料想若是时间充足,保管惟妙惟肖。 即便是做到眼前这种程度,也相当不简单。远看煞是唬人,就这么往林间一放,经验丰富的老猎手都要抖上一抖。 「瞿南人的战象可不能与京中象房里的吉象相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吉象吃喝不愁,一年到头只被拉出来亮几次相,而战象受过训练,皮糙肉厚,人马光是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都心里发憷,冲击起来,人可挡不住。没点准备,我都得再三掂量。幸好,它们不是真什么都不怕。」娄冠说得兴起,拍了拍离他最近的假老虎,传出木头被拍击的钝声。 陆旋贊同点头,的确,战马见到战象畏惧,不敢向前,战象也绝非毫无畏惧之物,狮虎豹这类勐兽便是战象之所畏。 但真勐兽难以大量驯服,面对战象用这样的假勐兽威吓,简直是绝佳妙计! 娄冠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就是班贺交与我,用以攻克象兵的木火兽。」 陆旋疑惑道:「火?」 娄冠更为得意,仿佛木火兽是出于自己之手的杰作:「不错,这是一件火器!你看,这儿。」 顺着娄冠所指,陆旋这才看见,每个兽首大开的口中有一根圆筒,森森利齿间黑洞幽深,蓄势待发。 木火兽兽身以木材为框架,内部中空,外部用各色材质覆盖,模仿虎豹等勐兽之形,高至人顶。身后两根木制把手供士兵推动,四足安装木轮便于行动。 不仅外观威勐,内部更是另有干坤。兽耳内藏烟瓶,口中竹制喷筒深入胸腔,胸腔内装填火药,用引线连接。 待到两军阵前,操作木火兽的士兵点燃引线,两耳烟瓶立刻冒出股股浓烟,燃起的火焰自口中喷涌而出。 见此场景,战象必然受惊发狂,敌军溃败而走。 更别提朝廷军还有火铳、火炮,火器发出的巨大声响,能起到震慑敌军战象的作用,破其阵势。 「犬子在木火兽的制作上,提了些小小的建议,倒也没什么大功劳……咳,咳咳。」娄冠发觉陆旋盯着眼前器物压根没听,忍不住假咳几声提醒他回神。 陆旋抬头,顺口恭维:「世子天资聪颖,又有一颗好学之心,跟随班郎中想必受益匪浅。能获此长足进步,必然十分勤勉,日后定能有大作为。」 娄冠欲言又止,这话听起来言之无物也就算了,怎么听着像在夸班贺? 越看陆旋双眼越亮,他所准备的铁蒺藜只能做到阻挡象兵前进,折损象兵数量。木火兽如果真能按他们所想发挥作用,能做到的事情将远不止如此。 战象运用到战场上是件颇有风险的事,一旦战象发狂,周边战士将人人自危,不分敌我。战马尚且会误踏己方人员,更何况是杀伤力如此巨大的勐兽。 娄冠说:「凡战者,以正和,以奇胜。这所谓的象兵在我看来不过尔尔,只唬得住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罢了。」 本就抱着必胜之心,见到这件班贺为此战役准备的秘密武器,陆旋心中胜率高达九成。朝廷军武器、士兵占据所有优势,断然没有不胜的道理。 娄冠退出仓库外,昂首阔步:「明日再同几位将军商议战术,做好部署,力求不留疏漏。到时全军协同作战,吉东城所谓的坚城之名,也不过是个笑话。」 他不经意间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姿态,却也有着狂言的资本,期待着决战之日到来。 第260页 延光六年七月中,朝廷军正式发起进攻,吉东城瞿南军列阵应战,将战象列在阵前,用以冲击敌阵。 瞿南人的战象一次出动了百余头,即便在娄冠的授意下,全军将士们都已知晓敌方战象的存在,了解大象的身体构造,知晓战象弱点,但在战场上初次见到此等庞然巨物,正面迎击,仍有不少人被震吓在原地。 身躯巨大的战象将身上的驭手衬得瘦小,它们身披战甲,两颗足有成人手臂粗的象牙也安装着利刃,寒光闪烁。象群每向前一步,地面都为止震颤,百余战象当前,竟胜过千军万马。 象群在驭手的驱使下,开始向前冲锋,对面的朝廷军也在将领的指挥下,应声而动。 但他们并非是以卵击石地肉身相博,而是左右分开,露出一条宽敞的通道。随着两侧火炮的发射,震耳欲聋的炮声中,一群勐兽从朝廷军中闯出,颜色鲜明的勐兽交错开,口中喷射着一条火龙,全速向着象兵迎面而上。 操纵木火兽的是娄冠专门从军中挑选出的勇士,悍不畏死地担起重任,与战象正面冲击,将生死置之度外。 陆旋所率领的骑兵,也在此时开始进攻。 铁羽营弓马手早已将箭囊中的箭全部换成了火箭,燃着火焰的箭头如雨点般射向战象,但他们的距离还是太远,杀伤力对皮厚如墙的战象本就微不足道,更何况它们还身披战甲。 木火兽的作用渐渐凸显出来,战象经受过训练,对火焰与声响有一定承受能力,但从未见过此等喷火的野兽,慌乱的脚下不听指挥胡乱闪避,彼此冲撞,口中不断发出骇人的嘶吼。 疯狂逃窜的战象四蹄动地,在人群中横行肆虐,背上的士兵有些被甩了下去,脚下战士避之不及,无不在践踏下血肉成泥。 一些被木火兽惊吓到的战象本能驱使下往回逃,但仍有大部分在驭手强行控制下留在战场。 两军越来越近,战象所造成的伤害不分敌我,若是不能有效消减战力,朝廷军所受损失也不在少数。 骑兵战马对战象的畏惧没有减弱,仍是不敢上前,陆旋当机立断,放声大吼:「铁羽营听令!蒙上马眼!」 将士们纷纷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布条,将战马双眼蒙上。训练有素的战马看不见前方战象,终于专心听从骑兵指挥,向着前方疾驰。 踏白一骑当先到达近处,陆旋却对部下下达新的指令:「所有人放下弓弩,换长刀!」 热血直冲脑门的骑兵跟随陆旋沖入象群中,挥舞着手中长刀,专挑柔软的象鼻下手——那是它们唯一没有着甲的部位,亦是最敏感脆弱的器官。 被砍伤象鼻的战象愈发癫狂,在骑兵的逼迫下越来越多向后撤去,踩死踩伤瞿南兵无数。 驭象人发觉大象癫狂,再也无法控制,而失去象鼻的战象日后再难继续作战。陆旋看到,象身上的驭手放弃了缰绳,掏出一把锥子,直接在战象后背上凿断它的背嵴骨。 被凿断背嵴骨的大象立刻失去站立能力,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发出痛苦不甘的悲鸣。 遭受己方战象重创的瞿南军溃散奔逃,在大炮与火铳齐头并进之下,朝廷军攻入吉东城。 但这场战争并未随着破城结束,而是随之进入第二阶段的战役。 瞿南军的战象只出动部分在城外迎战,余下的尽数安排在城内,居民早已安排撤出,留下整座城池作为战场。数百头披甲带刃的战象守在各处街巷中,等待在狭窄的巷内将敌军踩成肉泥。 进入城内,陆旋再次下达指令,揭开遮住马眼的布条,骑兵绝不能进入难以转身的街巷,只允许少数人组队行动。 做好作战部署,铁羽营骑兵在城内分散开。陆旋在前进中听见前方传来象兵的声音,当即下令回撤,随着马匹转身,陆旋扔下随身携带的铁蒺藜,其余战士跟着他一起抛下暗器,叮呤咣啷一阵清脆。 见到兖朝骑兵后退,瞿南象兵只以为他们是畏惧战象铁蹄,驱使战象追击,等全速前进的象兵察觉不对劲时,已经止不住战象的脚步了。 尖刺组成的铁蒺藜扎入象蹄中,哀鸣此起彼伏,战象纷纷倒地,在街道上乱做一团。 陆旋准备的铁蒺藜异常管用,只需要稍稍作势后退,便能引来瞿南兵追击,屡试不爽。 这一战持续了一日,亥时朝廷大军完全占据吉东城,剩余瞿南兵失去战力抛下兵刃投降,战象几乎全军覆没。 朝廷军以最小的伤亡取得胜利,经过一日浴血奋战,陆旋甩下朝仪刀上的血,几乎力竭。若不是这双天铁制成的义肢,他怕是缰绳都拽不住。 他打起精神,振臂一唿,带领部下与大军汇合。 回到营地,陆旋舔了舔干到裂皮的嘴唇,翻身下马,扶着踏白才勉强站立。拒绝了何承慕袁志他们的搀扶,陆旋让其他人各自休整,他先去给踏白餵些草料。 踏白也累得站不住,四蹄一屈跪趴下来,陆旋心疼地抚摸它前额,拧开水壶给它餵水。 还没好透彻的箭伤似乎又裂开了,持续刺痛着,盔甲之下浑身都潮湿黏腻,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抓来些草料,陆旋一屁股坐在踏白身旁,脱力地靠在踏白身上,温顺的马儿打了个响鼻,甘愿当靠垫。 周围一片人声嘈杂,他却有些出神。心中不是想着这场胜仗,而是祈祷伤口快些好,免得到时候让班贺瞧见,那人总是见不得人受苦。 第261页 唔……陆旋又想,给他看见应该也没什么。 第149章 凯旋 延光六年七月,兖朝军队攻破瞿南都城,混战中监军吕春园被乱箭射中身亡,激起将士愤怒,攻势更为勐烈。瞿南兵败大势所趋,再无回天之力,无数官民来降,每日归附者数以万计。娄冠统统接纳,来者不拒,他命手下将领分路击败瞿南援军,使瞿南王杨蛟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归降的瞿南官民受到优待,朝廷军更是趁此机会宣告诸民,此次征伐乃顺天应民,以征不义,诘诛暴慢,以明好恶,顺彼远方。 困守半月后,杨蛟焚烧宫殿趁乱出逃,陆旋所率骑兵追击,于江边港口生擒准备乘船顺江出海逃亡的杨蛟,以及随其出逃的杨氏王朝太子、诸王、将相大臣等数十人。 七月底,瞿南战事平定,全境再无反抗之声。 娄冠领军班师回朝,将俘获杨氏王朝君臣全部用槛车押送,入京师献俘。 此战大捷,徵调而来的军队数量庞大,各自返回原处,诸位将领带领少量士兵随统率娄冠入京面圣接受封赏。 是年九月,大军伴随军乐队高奏凯乐,行至国都近郊,天子派遣的使者早已恭候郊迎,代替天子以示慰劳。文武百官分列两边,按等级站立等候,以最高规格的礼仪迎接凯旋将士。 陆旋牵引缰绳,胯下战马跟随队伍徐徐前行,军容肃穆,玄色戎装包裹着战士们巍峨的身躯,铁衣寒光杀气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具躯体在接近皇城之时是如何无法抑制地颤慄。 他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那个身影,目光一遍又一遍从层层面孔上扫过,队伍即将走到前方,陆旋克制不住回头,终于在人堆里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看什么呢?」耿笛发觉他走神,如此情形之下,万众瞩目还东张西望,也不知该不该说他心大。 陆旋收回目光:「没什么。」轻夹马腹快走两步跟上。 匆忙一眼,了慰风尘。 混在人堆里的班贺小幅度动了动腿脚,终于得到回城指令,十分合群地同身边官员一同舒了口气。 得到大军抵达都城的消息,一大早开始准备,在近郊等候站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心头松懈,说不上是因为结束枯等,还是因为见到马上平安无事的陆旋。 不过,人看着好端端的,没缺胳膊少腿,这便是最大的幸事。 今日之事还远不算完,这才刚开始,接下来的行程长着呢。 班贺心里盘算着行程,稍后要去往太庙祭拜,再之后是献俘——听闻此次带回的战俘中有弒兄篡位的瞿南王杨蛟,一时半会儿还歇不下来。这场庆典之盛大,恐怕是当今天子继位至今之最。 若不是出了意外,援剿反军程大全时他就该享受这般待遇,结果却闹得沦落丛棘,于牢笼中度过最为光荣的时刻。班贺想来好笑,这下也好,第一回就碰上最为隆重的恩典,某种层面而言,也算是荣幸。 沿途旌旗猎猎,乐声、唿声震耳,号角声渐次传递至皇城中央。天子在城内等候,见到天子仪仗,将士们纷纷下马步行上前。 娄冠在三步之外抱拳跪下:「陛下,臣娄冠拜见陛下。」 赵怀熠上前两步搀扶起他:「起来吧,平江侯辛苦了。」 娄冠嗓音浑厚响亮:「为陛下死而后已,谈何辛苦。幸不辱命,唯有一胜,以报君恩!」 娄冠拜谢皇帝,皇帝上前搀扶他起身,这对君臣在文武群臣、四方使者面前,一派君慈臣忠,两相和睦,可谓天下君臣知遇的表率。 大军得胜凯旋,众将领随天子去往太庙、太社,向天地祖宗告捷,拜谢庇佑。 拜过天地祖宗,再行献俘之礼。一众俘虏被压至广阳门前,跪在首位的便是杨蛟。皇帝当场下令处决杨蛟及其子,其余人开释。 侍者传令释缚,被绑回京的瞿南将军、大臣纷纷跪唿万岁,跪拜不杀之恩。之后朝廷会派人护送他们返回瞿南,他们将要面临的,是一个新的王朝。 完成献俘仪式,皇帝在正殿内摆好酒席,飨宴功臣,论功行赏。百官赴宴,共襄盛举。 吃上一口半凉不热的菜,班贺深感不易。托陆旋的福,他算是吃上了一顿宫中大宴,皇帝待得胜归来的将士毫不吝啬,席上酒肉皆是上佳,堪比过年过节——过年那顿班贺还没吃上呢。 宴席主角是那些将军,班贺这样的小官无足轻重,宴罢各自散去,他不多留,兀自回了自己那座小院,阿毛还在等着他旋哥消息呢。 朝廷庆功宴是远在西南的兵卒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娄冠身为主帅,从容应对皇帝,他已累至侯爵,没那个兴趣与部下争功,也明白皇帝心意,时不时在皇帝面前提上几句他人所立的功劳。 陆旋惯常寡言少语,嘴里吃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听见自己的名字,便严正以对,应答如流。 他看起来应对从容,实则一心牵挂别处,只盼着早早散去,好寻觅意中人。 宴会散去天已见黑,不少人不胜酒力显出醉态,皇帝方才放言今日到此为止。朝廷为入京受封赏的将领安排了住处,好不容易等到可以离宫,陆旋随耿笛出了宫,勉强按捺下情绪,到达驿馆后迫不及待与他作别。 「耿将军,我还有些事。」陆旋诚恳地看着耿笛。 耿笛也望着他,等了一会儿,问出声:「有事?」 第262页 陆旋:「有事。」 耿笛:「……废话!我是问你有什么事!」 陆旋:「找人。」 耿笛:「找什么……算了算了,瞧你这模样铁定就是不想说了。你这去会儿去找人,今晚还回来吗?」 陆旋思索片刻:「不回了。」 「哦——」耿笛露出暧昧神情,「明白明白。都是男人,自然相互体谅,我就当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陆旋利落应声,转身就走,几步便消失在视野中。 耿笛笑呵呵地摇头,啧啧两声。果然是个毛头小子,入了城就忍不住了,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 院里响起一阵哗哗水声,随后是房门关闭的声响,整个院子安静下来。应该是闵姑将清洗的水倒进了花圃里,然后睡去了。 班贺哄着阿毛回自己房里去睡,几次三番向他解释今日皇帝设宴,不知要到几时,决计是见不着旋哥的,他才不甘不愿地放弃纠缠,老实回去躺着。 白日喧闹犹在耳边,将琉璃汽灯调暗些,班贺掩唇打了个哈欠,坐在椅子上不知在等什么。 或许,真如他自己所说,陆旋这回入京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有功之臣的身份回京受赏,今日时候已不早,不会有空来了。 可他心中如此想,身体却纹丝不动,好整以暇。 窗外传来一声轻响,于静夜中如惊雷,班贺向窗口看去,虚掩的窗外探入一只熟悉的戴着黑色手套的手。 下一刻,陆旋从窗外翻了进,沖班贺竖起手指嘘了声,面容认真地轻轻合上窗,不像是夜潜民居,反倒像是执行一场探查任务。 班贺忍不住笑起来:「好嘛,这回不翻墙,改爬窗了。」 陆旋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小声点,别让其他人听见了。」 「怎么,你还怕人发现不成?」班贺跟着放低了声量。 陆旋如实说:「不是怕,只是不想被人打扰。」 这要不知道是针对谁,班贺可就枉为人兄了:「自从他知道你要进京,心心念念都是旋哥,缠着让我带他去找你。要是让他知道你故意躲他,怕是会哭得房子都要倒。」 陆旋不管其他,眼里心里只剩一个人,不知不觉离得极近,声音也压得更低,像是含在喉咙里:「那就明日再见,今日只想见你。」 他还穿着白日面圣那身戎装,班贺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睑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个遍,视线慢条斯理地一寸一寸移动,看得陆旋忍不住紧绷,扬起嘴角笑道:「陆将军,今日真是好威风呀。」 灯火耀得面容比寻常更夺目,眉目含着万种情意,唇畔笑意如诉,一句打趣的笑言流入耳中,此时此刻倒胜过千万句绵绵情话。 陆旋喉结滚动,他似乎离灯火太近了,否则怎么会口干舌燥? 他忽然动起来,双手抓着班贺双臂,倾身吻了上去。 热烈又突然的亲吻让班贺身体不自觉向后仰去,力度带着椅子前脚离了地,惊慌忧惧的双手只有紧紧握住眼前的陆旋,心脏跳跃快得他几乎要以为大限将至。 胸腔剧烈鼓动,手下冷冰冰的盔甲逐渐被掌心焐热,班贺被迫仰起头,想要张嘴汲取空气,退让的每一分都被陆旋强势占据。两道唿吸掺杂在一块,像在比试谁的更为急促,谁的更为热烈。 悬在座椅上脚不能全部挨地的感觉有些难受,即便知道陆旋不会让他倒下去,班贺还是紧张。力道集中在抓住陆旋的双手上,身体因别扭的姿势开始发酸,他找寻着时机,见缝插针地喊出等等,但他喘气喘得厉害,发出的声音仿若低吟。 被自己的心跳声轰着耳膜,陆旋还是捕捉到了他的声音,稍稍退开一点,让翘起的椅子平稳着地。目光与班贺含着责备的双眼对视,然后落在他发红被津液润湿的双唇上,低低地笑出声。 他蹲下,侧脸贴在班贺胸前:「我太想你了。」 半晌,他听见另一道和缓但郑重的声音:「我也是。」 第150章 升官 怀中人仰头看来,班贺脸热地清了清嗓子:「一直穿着甲,不硌得慌吗?」 「穿惯了,就不觉得有什么。」陆旋说。听班贺这样问,怕自己硌到他,站起身让开一点。 西南战事从三月开始,到九月回朝,持续近半年。在此期间,他们都是刀弩不离手,盔甲不离身,时间再长点,都能长在身上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乍听班贺说起,他才一拍脑门想起忘了什么,怎么没在官驿卸了甲换身衣服再来! 班贺怪心疼的,跟着起身:「这身甲卸了吧,穿成这样可没法睡。」 「嗯。」陆旋应了声,班贺在一旁帮手,轻手轻脚将硬邦邦的盔甲放在桌上。 甲冑尽除,陆旋转了转头颈,长时间禁锢在坚甲里的骨头髮出细微咔咔声,骤然解除反倒有些不习惯。班贺下巴一点:「索性衣服都脱了吧。」 「啊?」陆旋没料到他会说这么一句,错愕之下面颊浮起一片红。 他们二人倒也不是没有坦诚相对过,但现在……有点突然,他今晚只准备在这里简单休息。陆旋犹豫不决,见他不动,班贺又说道:「我看看你的手臂。」 原来只是看手臂,是他想多了,陆旋点头:「哦。」 解开衣带,将上半身衣物脱了下来,陆旋自觉坐在灯下,看到肩上缠着的纱布,班贺目光定了定,却什么也没说。挪动座椅坐在他身边,班贺抬起他的手臂细緻查看,双眼如精密仪器。 第263页 天铁制成的手臂完好无损,上过沙场却未留下丝毫刀印剑痕。班贺检查到一半,视线忍不住回到纱布上,声音冷了几分:「这是怎么回事?」 陆旋背嵴挺直,心中莫名忐忑:「在外行军打仗,受伤是常事,不奇怪。」 班贺不咸不淡嗯了声,便没了动作。陆旋觑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看着别处,犹豫不过两息,委屈战胜心虚,一把将他抱住:「你都不心疼我?」 班贺也不挣扎,语调平平:「你都不心疼自己,还想别人心疼?你自己看看受伤的是什么地方,盔甲完好无损,被盔甲覆盖的部位如何受的伤?」 陆旋哑口无言,班贺之聪慧,这点小伎俩完全瞒不过他,受伤的确是自找的,可班贺这样的回应难免叫人失落。 方才还昂首挺胸的人,这会儿蔫了下来,垂头丧气靠在肩头,闷声不说话。 班贺强行摆出来的冷脸也维持不住,抬手抚上他的肩背:「以身犯险,从来都不是上策,上了战场的没有不想全须全尾地回来,你倒好,自己找罪受?」斥责一番,终究还是难掩关心,问道「伤口现在怎么样了?」 陆旋半张脸闷在班贺身上,口鼻间都是他的味道。受伤的痛忍一忍便过去了,但听见班贺关切询问,一点小伤也变得非同小可,只想得到全部关心,如同孩童般耍赖,将人抱得更紧,低头埋在颈窝里便再也不肯挪。 「让我看看。」班贺在陆旋背上轻拍,陆旋却蹭着他的颈侧摇头。 「一点箭伤,没什么好看的。原本纱布都不用裹了,我就想你心疼心疼我。」陆旋声音又轻又小,自班贺认识他起,就没见他这样过。 哪怕当初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也未曾露出丝毫软弱,班贺哪里不知道,他只是想要一点安慰,可见到他受伤,还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伤,忍不住怒其不爱惜身体。 班贺一声嘆息,回抱他:「你也心疼心疼我,别让我看见你受伤担忧心疼,行不行?」 「好。」陆旋迴答得干脆利落,身体动作起来抱着班贺往床边带。那张脸越看越欢喜,止不住在他唇边、鼻尖轻啄。 「等等……你背上,是什么?」班贺这时才察觉一点不寻常,裹着身体的纱布下露出部分奇异的图案,从这个角度无法辨认。 陆旋微怔,然后勐然意识到他看见的是背上那尊毗沙门天。 「那是偈人大巫师的『赐福』。」陆旋说,「骆总兵派我前去帮助被瞿南兵侵害的偈人,老头人病重,继承人在抵御瞿南兵时阵亡,剩下的继承人是他的妹妹,一个小丫头。」 西南部族歷来便有女头人的传统,班贺是知道的,不以农耕为主导的生存方式让他们男女地位差异远低于中原,女人同样能担任头人。陆旋这样说,看来那小丫头在其中起了某些作用。 「偈人族群中大巫师地位超然,接受他的赐福,在偈人眼中意味着我接受融入他们,他们才会承认我。」其实那时陆旋清楚尼玛老爹做了什么,他不情愿谁也不能强迫,「你知道吗,偈人战士若是战死,他们会将赐福过的那块皮制成平安符,留给最亲近的人。」 他的声音骤然变得轻柔,班贺喉结微弱滚动,眼中藏着对他那句话的震动。 陆旋靠近他的耳侧,嘴唇蹭着柔软的圆润耳垂:「我若死在你前头,你就把这块皮揭下来,留在身边伴着你。」 班贺忍无可忍抬手拍在他的头顶,听他轻声痛唿,恨恨道:「说些鬼迷心窍的话,怕是中了邪!」 那一下不轻不重,陆旋象徵性咧开嘴龇牙,克制不住转化为笑容,任由他怎么说,不去反驳。抱了一会儿,他动起来,就着这个姿势拥班贺挪到床边,满心欢喜,亲吻细碎没有章法。 「明日一早,你还得回去。」班贺脸朝着汽灯的方向,伸手想熄灯,一面叮嘱,「皇帝说不准什么时候召见你们,你得待在驿馆听宣。」 陆旋迴头伸长手臂将汽灯拧熄,一瞬间屋内暗下来,两人眼前骤然一黑,一段时间内什么都看不见。他的手从下摆探入衣服里,什么知觉都没有,只能想像细腻的触感,冰凉的天铁顺着腰往上抚摸,黑暗中越发肆意。 敏锐的耳朵听见班贺被凉得抽气和紧接着的微喘,身体不安分地扭动躲避,却被牢牢禁锢。班贺妄图制止,却在寂静黑暗中不敢高声,随后微弱的声音也被亲吻吞没。 天未亮陆旋便起了,穿好衣裳,甲冑也套了回去。班贺披了件外衣跟着起身,陆旋不舍地抱着他,怕冰冷坚硬的盔甲把人硌疼了才不甘放手。 院里其他人还没动静,班贺便没让他再原路返回,堂堂将军,又不是什么宵小之辈,还是光明正大走正门的好。 班贺轻轻打开门闩,拉开半扇门,示意他抓紧时机离开。陆旋靠近了些,临别之际,妄想最后再讨一吻。 就在此时,一扇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陆旋勐地站直,班贺心一惊,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鲁北平站在房门前,脸上带着没睡醒的迷煳,迷瞪瞪看着大门前两人,呵呵一笑:「哥,你来了。」 两息过后,他睁大双眼,发出惊异到变调的声音:「哥?」 陆旋迅速上前,捂着他的嘴往外拖:「小点声,别把其他人吵醒了。」 刚才,是瞧见了还是没瞧见?班贺犹豫片刻,没有跟上去,果断关门回房,动作一气呵成。 第264页 鲁北平被拖到巷子里,他穿得单薄,靠着冰冷坚硬的甲冑十分确定,这并不是没睡醒的错觉,也不是梦。 陆旋松开手,他嘴里的话便一咕嘟冒出来:「哥!昨儿班先生还在说你没时间来呢,今天这么早就来了!」 陆旋含煳地嗯了声:「有空就来了。你怎么起这么早?」 鲁北平提了提手里的剑:「闻鸡起、起舞呀。」 「哦。」想起他还在等着考武举,陆旋点头,赞赏道,「好。你能如此勤奋,一定能一举取得功名。」 「谢谢哥。」鲁北平不好意思咧开嘴。 陆旋淡定道:「你接着练剑吧,我先回官驿了。」说完,他转身就走。 鲁北平望着他的背影,眼中茫然:「刚来就走啊?」 陆旋摆摆手,走得头也不回。 鲁北平看了看手中剑,又看了看陆旋的背影,心中感觉一丝古怪,困惑不已。 刚才班先生给哥开门,两人凑那么近,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知晓陆旋住在官驿,鲁北平练完剑自己找了过去,中午索性留在官驿吃了,下午也不见回来。 阿毛见到陆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班贺从官署散了值,才带他去官驿找人。 兴奋过头的阿毛隔了老远就张嘴大喊,班贺摸摸鼻尖,不好意思地出声让他控制控制声量。 阿毛奔过去一头撞上陆旋,仰头双眼瞪得大大的,力求增加话里的可信度:「旋哥,我可想死你了!」 陆旋抬手在他头顶用力揉了揉,揉得他龇牙,才放松力道:「我也想你和你师兄。」 见他看着班贺,阿毛一砸么:「我怎么觉得我是那个添头?」 鲁北平听这话哈哈笑了两声,刚要笑他还算有自知之明,忽然想起早上瞧见那一幕,顿时笑不出来了。经阿毛这一提醒,他才意识到那股怪异的感觉是什么,早上陆旋是不是压根就没打算见他呀! 陆旋一笑,打量阿毛片刻:「我怎么觉得,你长高了。」 阿毛当即挺直腰板,昂起头:「是吧!我也觉得我长高了,追上你指日可待!」 班贺走上前:「长高一点就得意成这样,真长你旋哥那么高,走道还不得鼻孔朝天?」 阿毛竖起手指摇了摇:「这师兄你就错了,鼻孔朝天可就没那么高了。」 陆旋比对眼前两人,原本阿毛在班贺腰那儿,现在已经快到胸口了,再过两年也能看出点男子汉模样了。 「旋哥,你这回留多久呀?师兄说你又升官了,这回升的什么官?」阿毛巴巴等着听喜讯,师兄就知道卖关子,什么都不说,留着让他自己问。 对将士的赏赐已经在回京当日公布,陆续分发下来,各武将在正殿内由皇帝依次下诏升职授勋,此次擢升陆旋为宣武将军。听到这个好消息,阿毛转头看向班贺,有板有眼:「师兄,你得努把力了,旋哥已经升到你上头去了。」 「区区五品官」班贺顿时哭笑不得,升官又不是比赛,谁高谁低又能如何,他还真能爬到头上去不成? 况且升官并非努力即可,还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比起努力,时机更重要。 陆旋拍拍阿毛脑袋:「放心,你师兄想要升官容易得很。」 班贺连忙告饶:「你们俩别取笑我了。」 晚饭是回到院子里吃的,闵姑知晓陆旋打了胜仗回来,准备了一大桌好肉好菜,在厨房里忙活得像个陀螺。 班贺在一旁打趣:「这回宫里的庆功宴我可是吃过的,顶真的,没闵姑做得好。」 闵姑羞得满脸通红,偏偏陆旋还在一旁一本正经帮腔,一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气氛和睦,如同一家人。 原本班贺还在为阿毛那句话好笑,两日后,在军器局里视察的班贺接到虞衡司主事慌慌张张的通报,吏部公文下来了。 班贺茫然地回到虞衡司官署,他前一日还入宫见了皇帝,却一点儿风声都没透露。吏部公文无非是升官、调任、贬黜,这回是什么? 看过公文,班贺眉头一皱,又将公文内容仔细看了一遍,官印都在,如假包换。他的反应叫一旁传消息的主事心里犯嘀咕,难不成是坏消息? 主事在一旁偷瞄,看得分明,吏部札付上清楚写着,工部虞衡司郎中班贺以造木火兽有功,擢至工部右侍郎。 班贺合上札付,面上没有喜色,主事嘴里道喜的话生生哽在喉咙里,不敢出口,怕触了这位上司的霉头。 他百思不得其解,真是奇了怪了,还有人升官了不高兴的? 第151章 试探 突如其来的升官让人猝不及防,本该高兴的事,班贺却并未有多大喜悦。放下公文自顾自接着处理公务去了,手头的事抓紧离任前了结理清,不给后人留麻烦。反倒是伍旭、谢缘客等人得知这个消息替他高兴,约着到小院里张罗办一桌酒,好好庆祝一番,比为陆旋庆功还要热闹。 阿毛兴奋得上蹿下跳:「我说怎么着!旋哥升了官又轮到师兄,这回是双喜临门了!我就该去找顾道长,当一个算命的算师去!」 班贺无言以对,这小子有些狗屎运在身上的。 功臣完成了封赏,几日后耿笛与来自其他驻地的将领陆续收到离京指令,陆旋却一直没有得到通知他离京的消息。他虽然并不想那么快返回叙州,但这样没有明确指令的情况,也让人心生疑窦。 第265页 班贺猜测,皇帝对他另有安排,陆旋也只能静候消息。无论如何,既来之则安之。 果不其然,不日皇帝的单独召见便来了。 在殿内接受陆旋拜见,皇帝唤人给他赐了座,开门见山:「平江侯将你的功劳告知朕,你此次功劳不小,朕给你在京城赏赐一座府邸如何?」 陆旋未曾料想皇帝所说的竟然是这件事,片刻怔愣立刻谢恩:「臣谢主隆恩。」 思索片刻,他又抬起头:「陛下赏赐臣宅邸已是莫大的恩赐,但,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赐臣子宅邸以示恩宠并非仅此一例,少有人对这样的赏赐还有要求。陆旋这般直接,赵怀熠称不上不悦,反而有些好奇:「说来听听。」 陆旋说:「臣斗胆,这座宅邸是否能离宫门近些。」 「放肆。你可知道这要求多荒唐?若是朕有意,可以以此治你不轨,谋逆之罪。」赵怀熠不留情面地驳斥,「你以为什么人都能靠近宫门?」 陆旋低下头:「圣上不允,那就当臣失言。」 他虽低了头,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有底气得很,赵怀熠有些好笑,心中明白这人不会是包藏祸心之辈,注视他片刻,又问道:「为何想要离宫门近些?」 陆旋坦然说道:「臣听闻,百官朝会天未亮就在宫门外集合,若是住得远的官员,就要起得更早。住得离宫门近些,就可以多睡一会儿。」 赵怀熠面容严肃,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狐疑不定。 要不,让他再说一遍? 这般荒唐不经的理由竟然能堂而皇之说出口,赵怀熠不禁怀疑,此人是当真心无城府不拘小节,还是城府太深故作姿态? 他稍稍坐直了些,仍是严肃:「你敢当着朕的面说这句话,就不怕朕认为你偷懒耍滑,是个投机取巧之人?」 陆旋:「臣不敢妄测圣意。臣本草芥,蒙皇恩浩荡,得以凭军功升迁,获此殊荣更是额外开恩,臣当以身报国,守边护疆,戎马一生尤死不悔。陛下恩典,臣不该妄言,赐宅何处,但凭陛下做主。」 「行了,冠冕堂皇的话不该从你口中说出,别扭。」赵怀熠说道,「这里没有旁人,用不着那一套。尽管直言,但说无妨,朕不会治你的罪。」 陆旋:「是。」 赵怀熠顿了顿,说道:「你在西南时间不短了吧?」 陆旋:「快三年了。」 赵怀熠点点头:「此次征战瞿南,杀了杨蛟一脉,另推宗室子弟为新王,暂时平息瞿南之乱。但瞿南反覆无常,一直以来不能得到长久治理,周边属国难免受其影响,是大兖的一块疥疮顽疾。如何治理,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陆旋知晓皇帝特意召见不会那么简单,却也没料到他会询问一个武将治理之法,短暂思索后,回道:「臣一介武夫,大字不识,谈何治理良策?朝中贤良能臣诸多,妙计频出,此等大事,陛下宜与诸大臣商讨。」 听他如此拒绝,赵怀熠语气严厉了些:「朝中大臣如何想,朕自会询问,现在朕想听你的见解,如此推辞,难不成想抗旨不遵?」 皇帝明显表现出不悦来,陆旋不好再推说,低头暗自思忖。 朝政之事他从未考虑过,也不懂所谓的禁忌,不知哪句话失言便会惹怒皇帝,即便皇帝给了他一颗定心丸,言明不会怪罪,可天威难测,谁知道会不会翻脸不认。 但他更不会拐弯抹角,文官那套修辞比拟引经据典一窍不通,皇帝非让他说不可,那他便如实说他所想。 「回陛下,臣在西南所见所闻,皆与中原大相迳庭,当地百姓民风民俗自成一派,朝廷官员若是不熟悉当地事务,根本无法管辖,因此朝廷才会委任土司监管,以夷制夷。瞿南同样也是如此,但区别在于,西南各部族自认为大兖子民,臣服于天子,而瞿南更远,怀有二心,认为朝廷鞭长莫及,便有恃无恐。」 赵怀熠不置可否:「这些朕都知道。」 陆旋继续说道:「因此,比起朝廷隔三差五发兵攻打,更需要做的是,让属夷与朝廷之间关系更密切。」 闻言,赵怀熠有了些兴致:「哦,此话怎讲?」 「臣攻打合析城时,守城官员为先帝时两榜进士,厄思伦。」陆旋抬头,目光坚定,「他本对我朝心嚮往之,入京求学,习得中原文化、礼仪,研习中原兵书,十分具有才干。只是朝廷中有些人,容不得外邦之人,他不得不返回故里。」 合析城一役兵部早已如实上报,当时情形不容乐观,厄思伦善用诡计,陆旋是险中取胜。赵怀熠略思索,轻笑一声:「若如你所说,让属夷子民来我朝学习、念书,岂不是更多这样学成之后返回故里与朝廷作对的人?」 「这样的人若是少,返回故国终归孤掌难鸣,可一旦认同我朝的人增多,日久年深,带去的影响将不容小觑。陛下聪慧无双,定然心如明镜,深谋远虑。臣见识浅薄,信口开河除此之外,并无更好的见解。」陆旋说完,重新低下头。 识字、说汉话、与中原往来通商,皆为加强联繫的方法。西南对朝廷认同度高的,都是愿与汉人通婚通商的部族。 属夷王朝文臣执政,他们掌握话语权,亦决定了两国邦交。让那些瞿南学子,有识之士前来中原学习,交流往来间逐渐接纳、认同中原朝廷,日后想留在兖朝当官便凭本事,学成愿回国报效亦可,深受中原文化教导的文人带去的影响不可估量。 第266页 良久不闻人声,榻上的皇帝若有所思,忽然说了声好,朗声道:「陆将军不仅会带兵打仗,还懂得治理一方,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陆旋:「陛下谬赞。」 赵怀熠道:「陆将军好不容易入京,好好休息一段时日。瞿南作乱,军中朝中皆是消耗不小,将士们辛苦劳累,就在京中好生休养,退下吧。」 陆旋起身一拜:「臣告退。」 说到底,还是没有给出一个准信。 到底接下来对他有什么安排啊?饶是陆旋再直言不讳,也知道这问题不该问出口。 身后朱漆宫门铜钉在光照下金光熠熠,威严宏伟,巨大的物象总会给人以压迫感。陆旋立在宫门前,手中紧握刚归还的佩刀,他对这座皇城的观感始终如一。 估摸着时辰,陆旋径直去了工部官署,在不远处等着,并不叫人通报。等到官署散值,吏员陆续从门里出来,大差不差的打扮让人看得眼花,他双眼紧盯人群,直到一袭绯袍出来,四周黯然失色。 胸前云雁展翅,不及回眸一顾。 班贺似有所查,向着他所在方向看来。陆旋嘴角微翘,抬手示意。班贺笑容里带着无奈纵容,走上前来:「怎么在这里等,站多久了?」 「没多久。」陆旋低头看了看,「难得,没带公务出来。」 班贺两手空空:「这不是为了空出时候,好生招待你么。」 他这个工部右侍郎虽是初上任,好在不算繁忙,具体事务布置下去有手下人前去实施,反倒自己不必事事亲为,有些无可适从。 这官升得算不上好,职权内多了好些事,工部外差河道、採石、采木等公务,常加右侍郎衔,意味着他没法专心处理军器局事务,往后说不准还得领差外出。 此前为赶制平江侯远征瞿南所需武器,他熬了不少夜,正借着陆旋在京的由头,也放自己一马。 两人一路往回走,陆旋脚步放慢,班贺便也不着急,看着街边两侧商铺,时不时停下看两眼,偶尔见到吃食,掏出荷包买上一点,塞进陆旋的手里。 他笑眯眯地招唿:「请你的,随便吃,留一点儿给阿毛就行。」 陆旋看着手里乱七八糟的小吃,兴致缺缺:「都给他吃吧。」 「不爱吃?」班贺侧头看来,又看了看自己买的小零嘴,勉为其难地承认,「这些的确只有阿毛爱吃。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尽管提,我有的是钱。」 他放出豪言,又假咳一声:「不过,咱们不是吃了这一顿就完了,日子还得过。」 陆旋注视他:「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行啊,有钱了说话口气都不一样。」班贺揶揄,眸光柔和了些,语气里多了几分暗藏的怜惜,「你出生入死换来的赏钱,保管好,花在刀刃上。」 陆旋将手里的东西挪到一只手上,从怀中摸出几张纸来:「给你。」 班贺好奇接过,展开来看了眼,默默叠好,伸手要还回去。陆旋不接:「说了,给你的。」 「这里,有一万两了吧?」班贺伸着手,不肯收回。 陆旋嗯了声:「整一万两。」 班贺心里算了算陆旋军饷,就算加上赏赐,也远远不够,语气淡了些:「哪儿来的这么多银两?」 「挣的。」陆旋逐渐察觉他见到这些钱并不高兴,却不明白为什么,「怎么了?」 班贺直言:「你该不会,也学会了受贿、剋扣部下军饷那些坏毛病?」 第152章 你我 此话一出,陆旋哭笑不得:「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这些是我帮骆将军做事,还有经商的钱。」 骆忠和需要帮手,陆旋就是他最信任的人,有钱赚自然先要拉他入伙。陆旋没有推辞的道理,得处正当的利益不拿白不拿。 他还惦记着班贺为替他求情被罚去的两年俸禄,这一笔笔帐,他心里都记着。 「是正途来的钱就好,你自己收好,带兵花销可不小。」班贺见他宁愿双手拿着吃食就是不接,自顾自将他衣襟拨开一点,原路塞了进去。 「朝廷每年开支大头都在军费上,朝中大臣微词不断。今年这一仗更甚,西北消耗不曾间断,这回西南攻打瞿南,仅是军备物资消耗上千万两,到时候年底户部算起帐来,恐怕朝上还得吵上一吵。」班贺一边说,一边从陆旋手里的众多小零嘴里捏了块芝麻糖往嘴里塞,行走在街市上,说起朝堂之事态度像是提起一桩街头骂架。 陆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像是对其他失去了所有兴致。班贺瞟一眼,就知道他在计较什么,偏偏不提,又问道:「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陆旋不咸不淡地说:「皇帝问我,治理瞿南的事。」 班贺瞭然点头:「这件事啊。」 陆旋见不得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语气里含着幽幽怨气:「说不准,皇帝是想把我调去守边,看着瞿南。」 「我看不会。」班贺摇摇头,嘴里芝麻糖被口腔热度化开,煳了一嘴,话音含煳,「这几日早朝都在商讨政策,已初步有了定论。就算没有,再怎么样也问不到你头上。我看皇帝只是试探,看你是否有见地,以免提拔了个只会使蛮力的鲁莽武夫,难堪重任。」 陆旋抿唇不说话,却听班贺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自得:「要我说皇帝大可不必如此,我班某看中的人能差到哪儿去?不说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必然是有才有德有能,利国利民,功在当代的三有青年。」 第267页 陆旋抿紧的唇不自在地动了动,班贺侧头看来,犹带笑意:「你说是不是?」 陆旋勐地朝相反方向转过脸去,快步走到了前面。 那背影欲盖弥彰地露出红透的耳根,哪里逃得过班贺的眼睛,背着手慢悠悠跟上,眼中笑意更深。 先班贺一步进了院子,敷衍了阿毛吐泡泡似的一连串「旋哥旋哥」,陆旋将吃食一股脑塞到阿毛手里,板着脸走到柴堆边上,提起斧子,力道精准带着股不知沖谁的狠劲,将无辜受牵连的木柴一分为二。 「来者是客,哪里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快放下!旋哥,别忙了,坐下吧。」阿毛象徵性喊了两声,那意思是,我阻止过了,他非是不听呢。喊话不见成效,他立刻收声,欢天喜地一头扎进小零嘴里。 「别吃太多,一会儿还要吃饭。」 陆旋冷不丁出声,惊得阿毛手一抖,刚拿出来的肉脯掉到了地上。 心疼地将肉脯捡起,阿毛紧张地吹了吹,嘴里念叨几遍「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自我安慰,一口塞进嘴里,滋味从舌尖占据整个口腔,满意地眯起了眼。 班贺进了院门,反手将门合上,招唿一声阿毛,又招唿一声厨房里的闵姑。听见声响,陆旋瞳仁滑动,最后一斧将柴噼开,利落抱起扔到一边,整理起柴堆来。 「喵!」 一声尖锐惊惶的猫叫响起,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随后一道灰影从柴堆里蹿出,一蹦三尺高。 陆旋呆滞地看着那只快得只剩残影的猫,四爪落地立刻没有章法地胡乱划动,原地跑了两下,才一鼓作气冲进某扇没有关闭的门里,不知去向。 那只名叫斑衣郎的狸奴总是这般神出鬼没,藏在各个角落里,叫人忽略它的存在。又在不经意的时刻出现,给人一点惊喜。 或者是惊吓。 「哈哈哈哈哈!」 班贺率先忍不住笑出声,随后是阿毛,就连厨房里忙碌的闵姑和刚进门的鲁北平也被异响吸引来注意力,掩盖不住笑意。 「回来了。」班贺笑着对鲁北平招唿,净了手准备吃饭,自己先回房换身衣裳。 鲁北平到水缸边舀了水,净了手,然后咕咚灌下一大口,剩下的全浇到一旁的花圃里——那里边是闵姑栽的大蒜和葱花。 「你下午去哪儿了?」陆旋问。 虽然鲁北平入京有一段时日了,可他应该每日沉心备考,京城繁华富贵泼天,却并非如表面光鲜亮丽,从未见识过这番景象的北平心思单纯,陆旋难免担忧他被利慾迷眼。 他在京中没有别的依靠,一直借住班贺家中,若是出了事班贺难免受牵连。他又是鲁冠威独子,身为兄长,陆旋不自主将自己放在长辈的位置,询问鲁北平行踪的语气有些严厉。 换了身常服出来的班贺挽着袖子:「北平这么大人了,还不能自己出去走走?」他走到鲁北平身边,轻轻推了一把,「去吧,拿碗筷去。阿毛,你也别闲着。」 「哎!」阿毛应声而动,麻利扯下一块抹布,卖力地擦起桌子来。 鲁北平有些反应过来,对班贺的维护感激笑笑,接过闵姑递出来的碗筷,一面向陆旋解释:「我在京中遇到几个也是今年参加武举考试的,还算聊得来,就交了几个朋友。我成日独自训练,也不知道其他人如何,这几个朋友好广交朋友,我只需要同他们交好,就知道了很多事。」 说来鲁北平也觉得好笑,那几人的性子十分外放,同谁都能说上几句话,鲁北平原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前几日又在街上遇到,那几位说什么也要拉他去喝酒畅谈,说到武举的事,鲁北平便跟着去了。 参加武科考试人数远不如文科,录用人数也不能比较,每科录用少则四十人,多则八十人,听听其他考生的消息,多少能估量自己的胜算。 被班贺眼神提醒,陆旋放缓语气:「交到朋友了,是好事。唔,多和朋友往来,也是好事。」 听得班贺直摇头,这小子到底会不会说话,嘴笨的时候是真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鲁北平半点没放在心上,喊着肚子快饿死了,满心满眼都是吃饭,嘴里塞满了还要竖起拇指夸,闵姑的厨艺是他吃过的厨子中最好的! 夜里陆旋顺势留宿在此,但就那么几间房,不是住了人就是堆了些杂乱器具,现在收拾也来不及了。 鲁北平热情邀请兄长今晚同自己睡,正好他们兄弟俩能说说话。阿毛凑热闹地上去扯陆旋胳膊:「那不行,旋哥得和我睡!」 话音未落,就被陆旋揪着后领摘下来,放到了鲁北平身边:「你们俩睡去吧。」 鲁北平低头与仰头的阿毛对视,阿毛眼珠骨碌碌转,闭着眼摇头:「那不行,平哥睡觉打唿。」 鲁北平连连摆手:「他睡觉放屁。」 陆旋:「……」 这俩人关系倒是混得不错。 「谁也别说了,我今晚,」陆旋瞥了眼班贺,「和班侍郎睡。」 班贺嘴边的茶水噗噜冒起一个泡,咳咳两声,淡定点头:「我都可。」 当着其他人的面说出来,他是真敢啊。 当事人已经做出抉择,阿毛第一个贊同,拍了拍鲁北平结实的胳膊:「也好,你看你这一身腱子肉,再和旋哥睡一块铁定挤得慌。师兄没你那么壮,正合适。」 这么说班贺就不乐意了,一下将袖子挽起到肩膀露出胳膊,用力握拳曲起手肘:「我也有的,我也有。」 第268页 陆旋眼带笑意,拉起班贺往房间走:「走,收拾收拾。」 被拉进房里班贺也没放弃,指着鼓起来的手臂,向他求证:「你看,是不是有肌肉?」 陆旋低头,在他手臂上啄了一下,激得那一片迅速起了鸡皮疙瘩,班贺忙不迭把袖子拉下来,低斥一声胡闹。 房门乎的被敲响,陆旋一顿,扭头问道:「谁啊?」 鲁北平兴致高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哥,你身上箭伤应该好透了吧,咱们明儿一早去练箭!」 陆旋敷衍回了声好,嘱咐了一声早些休息。鲁北平如愿以偿得到应承,兴高采烈地回房去了。 应付过去,陆旋转脸看向班贺,班贺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早些休息。」 陆旋扣住班贺手腕,将人拉到身边,房门又被敲响了。 门外传来闵姑拘谨的声音:「天儿见凉了,这儿还有一床被子,你们拿进去盖吧。」 房门打开,班贺憋着笑的脸露出来,接过被子道了谢。 闵姑怕他们俩一张被子睡得挤,特地给他们送一床来,又端来一盆热水,特意叮嘱热水不够灶上还有,做完这些她才安心回了自己房间。 合上房门,班贺走到床边将被子扔到床上:「行了,你一床我一床,晚上谁也别抢谁的。」 检查过房门内部插销,确定门已关好,陆旋转身将班贺扑倒在床榻上:「你非要跟我分个你我么?」 「这话怎么说的,」班贺费力调整姿势,陆旋放松一点压制力道,压迫感稍稍没那么强烈,「你什么东西不是我的?连这条命,都是。」 他永远都是那么自然轻巧地说出口,做的却与说的全然不同。 陆旋从上至下俯视,接受俯视的人却无半分身居人下的自觉,眼中没有任何敬畏、轻蔑,只有坦诚包容,一视同仁。 第153章 别扭 「皇帝给我赐了一座宅邸。」还没见到宅子的影,陆旋原本不想说,但班贺今日的拒绝让他心里不安。 以往他什么都没有,孑然一身,想给却给不了。现在他有了余钱,班贺却不要,那他要什么? 「赐宅?」班贺笑道,「京中官员都不见得人人有住宅,出得起钱的自己置办房产,出不起钱的只能租赁,不分官阶大小。御赐住宅可是难得殊荣。」 陆旋注视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很好吗?」 班贺笃定:「当然好。人生在世,所贪所图无非就那么回事,钱财、住宅、娇妻美妾。平头百姓庸庸碌碌一辈子,就是为了一间房,一片土。置办住宅,是为了结束奔波有个定所,皇帝赐你宅邸,就是想让你心中有个归处。」 「你还想娶娇妻美妾?」陆旋双手掐住他的腰,虎口严丝合缝地嵌上去,挣脱不开。 班贺抖了一下,身体微颤,随即因自己的反应有些恼:「明明说的是你……我看你就是胡搅蛮缠,贼喊捉贼!皇帝不仅给你赐了住宅,还要赐婚吧?」 「没有的事,不能胡说。」陆旋松开他,双臂从他的腰下穿过,紧紧搂住,轻轻靠在他颈侧,「御赐的宅邸,不会比这儿更偏,去上朝的路近,你可以多休息一会儿。往后,你就住我那儿去。」 班贺回答得干脆:「不用,我住这儿就行了。」 「为什么?」陆旋皱起眉,那股不受控制的感觉涌了上来,他以为确定的东西,忽然变得虚无缥缈。 班贺未察觉他语气里的不对劲,只道他是得了赏赐,年轻张扬,好笑道:「你瞧,皇帝这招可太管用了,这就将那宅子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了?」 陆旋声音低了些:「我受之无愧。」 「要的就是你受之无愧。你收了赏赐,便代表你愿意为他做事,他才好向你下达其他任务。」班贺说道,「你收了,皇帝才能心安理得。」 陆旋静了片刻,随后开口:「是啊。我给你的东西,你都不要,我的心定不下。」 班贺迟钝地意识到陆旋情绪异常,低头看去。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班贺索性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强行与他对视,清晰看见那双乌黑瞳仁透着倔强。 班贺收敛了几分,嗓音低醇:「在闹什么别扭?」 陆旋看向别处:「我说得很清楚。」 「就因为你给我银票,我不收?」班贺并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别扭的。 陆旋补充:「还有你不肯住到我宅子里去。」 班贺更觉好笑:「没影的事也值得生气?」 陆旋冷冷道:「有影你也不会肯。」 这倒是。班贺这下确定他是真格的在计较这件事,顿觉难办,心里纠结一阵,干脆豁出去,以身灭火。 温吞轻柔的亲吻细緻的从嘴角印过来,鼻息交织,无声中尽诉安抚之意。 「你的银两是你拿命换来的,给我又能用到哪儿去?无非是存在钱庄里让别人拿去花。我不收,不是不要你的东西,而是它该用在实处。你养兵养马无一处不花钱,眼下是有骆将军助你,到了别处,等你自己需要想办法,这些银子真不算多,用起来扔进水里都溅不起水花。」班贺轻声说道,「你的就是我的,我想让你将它用在该用的地方。」 陆旋闷声不吭,班贺接着道:「至于那座御赐的宅邸,我住过去,不是明摆着和你有瓜葛?官场不如别处,朋党之名不能担负。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你我还不能保全自己,能做的只有不牵连其他。我只是不想,日后有事,连累你。」 第269页 「什么叫连累?」陆旋语带气恼,「你有事还能叫我置之度外?」 班贺屈指敲在他脑门上:「除了置之度外,就没有其他法子吗?你就不能趁着自己没出事从旁搭救我一把?」 「……」陆旋气焰弱了下去,是他想岔了。 「陆言归,我原以为你很聪明,没想到是个笨蛋。」班贺摇摇头,「无可救药的笨蛋。」 陆旋没法反驳,在班贺的事上,他是有那么点儿偏激,就那么一点儿。 他轻蹭那只生了厚茧的手:「我只是,想给你点什么……想什么都给你。」 班贺郑重其事地双手捧着他的脸:「你的都是我的,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也想都给你。」 陆旋愣愣看着他,班贺一笑:「还睡不睡了?明儿一早,你可是和北平约好,去练箭的。」 「不去了。」陆旋掐着他的腰把他拖下来,「明天早上谁来吵,我把谁打出去。」 「明日早晨,我还得进宫见太后。」班贺握住他不安分的手。 陆旋眼中情绪翻涌,眼中浓浓的不甘,极不痛快地一点一点松开。班贺反客为主,翻身压上去,在他唇边亲了亲:「三日后,是旬休。」 陆旋瞳仁动了动,没搭腔。 班贺凑近他耳边:「寻个由头,我们出去。」 再傻的人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问去哪儿,陆旋知情识趣的拧灭汽灯,将所有暧昧热潮藏进黑暗里。 太后凤喻召人入宫,班贺莫敢不从。这位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虽从不干涉朝政,却也不容小觑,母家父兄身居高位,皇帝亦尊敬孝顺。 班贺入宫面见太后数次,除去第一次是按规矩在大殿中拜见,此后几次召见都不同寻常。不是在某个金碧辉煌的殿宇内,而是宫中校场。 首次面见太后之事班贺不愿再回想,太后被风言所误导,所说之话尽是无稽。 但原以为太后所说对火铳有兴趣,只是客套应付,班贺转头便将那些话抛至脑后。没成想一个月后,宫中内侍传话太后请他入宫,径直将他带到了校场。 太后在校场边帐下等候,一旁桌上备着两把火铳,班贺心道要糟,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见他到来,太后笑着问了几句虞衡司近况如何,随即拿起一旁火铳,只道其他人对火器一知半解,交予他们不放心,命班贺亲自为她上铅子火药。 即便她想让旁人来,班贺在场也要斗胆自荐,不敢假手于人。 面对太后心中的不安惊惶,连皇帝、淳王试射时都不曾有过。那两位本就习武善射,早早接触火器,有一定经验,而太后养尊处优,班贺不能违逆,也不敢就这么让她轻易触碰,只能在火铳交到太后手里之前,再三确认火铳、火药是否完好,确保使用安全。 就算做到这一步,见到太后把玩火铳,班贺背上不禁冒出一身汗。 指导过太后动作要领,班贺扶了扶太后持火铳的手,很快放开退到一边,屏息凝神,比正在瞄准的太后更为专注。 好在第一弹成功射出,即便脱了靶,至少看来有模有样。太后像是找到一件合心意的新奇玩意,笑逐颜开,催促班贺再试一次。 第三发射出,有铅子中了靶。 班贺忽然想起,太后当年骑射也是不输他人的。宫中召开王公贵族比赛,她也曾中过魁首,只是先帝病重后,宫中再无娱乐盛事,她成日待在宫殿内闭门不出,更无适宜时机碰弓箭。 多年不曾拉弓,双臂力量不比当年,火铳不需要拉弓那般气力,反而更方便使用。自那次后,太后时常命人取火铳来打上几发取乐,每每那个时候都要将班贺召进宫伴驾,偶尔还会请皇帝一起。 对此皇帝并未给出任何明示,孝顺母亲最重要的便是顺,太后喜欢便无不可。 即便眼下一切顺利,班贺心中忐忑半分不减,不禁心中长嘆,他或许犯了件大错。 没有明示,那便意味着,若是朝中有人以此参班贺一本,皇帝不见得会偏袒,实在是干了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朗日之下,校场草碧天青,空旷怡人,班贺站在校场边缘再不肯往前一步,心中愁云惨澹。 「班侍郎。」华清夷将手中火铳向前递去,纤纤十指保养得宜,莹润的指甲并未染上颜色。 倾城国色,浅笑盈盈,这位大兖朝最尊贵的女人,却让班贺不敢直视。 班贺双手接过火铳,斟酌一番,斗胆问道:「太后今日已用了十发铅子,是否到此为止?」 「还未尽兴,为何要停止?」华清夷身着窄袖袍服,正是为了今日便于行动。她回身向侍从示意,便有内侍将一匹马牵了过来。 班贺向前一步:「太后,太后万金之躯,不可行此危险之事。」 华清夷睨着他,轻笑一声,借内侍一把力,上了马。 班贺站立原处,眼睁睁看着御马绕校场跑动中,华清夷松开缰绳,手中火铳对准了草靶。 一声铳响,火药味的烟雾自铳口弥散,华清夷放下火铳,牵起缰绳放缓步调。听见查看中靶情况的内侍通报中了,红唇扬起,容颜灿若明霞,扯动缰绳驭马折返。 班贺扯扯嘴角:「恭贺太后。太后天赋异禀,连中十靶,微臣嘆服。」 华清夷将火铳交到一旁内侍手中,笑道:「是班侍郎教导有方。我对火器知之甚少,还有诸多不足,日后少不得请教,望班侍郎不吝赐教。」 第270页 话音刚落,宫中女官呈上托盘,华清夷拿起托盘中的玉佩:「听闻平定瞿南,打败战象凭的是班侍郎的木火兽,班侍郎功不可没。我身为国君之母,应当谢你为朝廷鞠躬尽瘁。这件玉佩赏赐予你,正与你的云雁相称。」 那玉佩上雕着一只展翅云端的云雁,玉质青白,温润华美。班贺却想起他与陆旋所说的话,给赏赐,是为了日后更心安理得的下达命令。 明知这背后暗藏寓意,可这份赏赐他不能拒绝。 班贺双手接下玉佩,拜谢:「谢太后。臣蒙天恩,得以入朝尽绵薄之力,理当尽臣所能。」 见他顺从收下,华清夷笑容更深,在他手肘处虚扶一把:「班侍郎公务繁重,陪我这深宫妇人多有耽搁,今日到此为止吧。」 班贺顺阶而下:「臣告退。」 他正往校场外走,一名内侍从另一侧匆匆向太后走去,声音模模煳煳从身后传来。 太后询问那内侍的声音:「汤药喝了没有?」 内侍回话喝了,太后说道:「喝了就好。晚上也得送去,别误了时辰。」 班贺逐渐走出校场,身后声音已听不见,心中却疑惑。太后如此关切嘱咐服用汤药的,难不成是皇帝?可他不曾听陆旋说皇帝身体抱恙,这是喝的什么汤药。 他很快制止探究的念头,身为臣子,不该妄自猜测皇帝身体情况。皇帝今年不过二十六,尚年轻,至多生些小病,也很快就会好的。 过不了多久,便是武科开考的时日,鲁北平每日勤加练习,终于……练闪了腰。 班贺到太医院讨了几贴膏药回来,贴上之前先让陆旋给他用药油揉一揉。站在边上看着,班贺忍不住问:「怎么会闪了腰?」 陆旋揉开药油刻意用了点力道,听他哀哀叫唤,好气又好笑:「你问问他。那么勉强做什么,你对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么,平日双臂能使多大力,三百斤大石抬不抬得起来,自己不知道?」 三百斤的大石!班贺摇摇头,那还真是有点儿不知轻重了。 第154章 上医 「力气本就……哎呦!」鲁北平单手捂着后腰,一头栽在紧握成拳的手臂上,剩下半句话说得气若游丝,「就是练出来的……」 陆旋一收手,班贺适时递上膏药,陆旋用力给他贴上,啪的一声,听得旁观者肉疼。 鲁北平咬牙忍疼:「要是抬不起,兴许就拿不到武状元了。」 「行,你尽管去勉强,勉强到武举都参加不了。」陆旋不留情面。 鲁北平垮着脸,闪到的腰摆在这儿,没勇气同他辩。 「今年不行,那就下回。北平年纪不大,不着急。」班贺倒了杯水给鲁北平,「拿不拿武状元,也不是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鲁北平喝了水,腰好像没那么疼了,和他说起从旁人那儿听来的武科往年情形,「中了武举就能参加殿试,到时候能见着皇帝,由皇帝钦点武状元、武榜眼、武探花。状元可以出任游击将军、都司,榜眼就只能任守备,再往后只能任把总。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他一脸严肃,平日虽然看起来并不紧张,但此刻唯恐受伤影响参考,将心情暴露无遗,这件事在他心中极为重要。 武科本就是朝廷选取武人为国效力的途径,古已有之,也曾因当朝掌权者心意取缔,当年重新开设之时,正值南北多事,武夫俱有跃冶之心,朝廷故重新开设武科,广纳天下通晓兵法、武艺绝伦的勇武之士。 初时朝廷对此颇为重视,武科与文科相差无几,至少重新开设的掌权者如此设想。但文官掌权的朝堂之上,文武不和也导致武举人地位远远不及文举人。 但武科考试难度相较文科不遑多让,分内外两场,内场考策论,题目从武经兵书里出,不通兵法、不通武经者根本无法通过,因而武举人多文武兼备。 录取的武举人待遇稍逊于文举人,中举者名单装潢成贴,刊录进呈,上尘睿览,文科名帖在吏部门外张榜,而武科出榜于兵部门首张挂。之后便是殿试决出前三甲,皇帝传胪唱名,兵部赐宴。 骑射,步射,技勇为外三场,依据考核结果,分别等级,择优录用。技勇考核其中一项技勇石,便是鲁北平闪腰的罪魁祸首。技勇石分三号,分别为二百斤、二百五十斤、三百斤,能举起三百斤则为好。 鲁北平为了得一个「好」,拼尽全力尝试搬起一块三百斤巨石,勉强的结果就是眼下这样,石头搬到一半闪了腰。幸好没砸到脚,那可不是休息几日就能恢復的。 班贺带回太医院御医医嘱,需得静坐休养,不可擅动。再不甘愿,有陆旋镇着,鲁北平只能蔫了。 突如其来的扭伤造成了鲁北平一定程度的恐慌,即便这点小伤在旁人看来并不严重,却让平日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眼的鲁北平心神不宁,焦虑不安,面上没了笑容,显见消沉起来。 太医叮嘱扭伤要热敷,闵姑每日专门为他烧上两壶热水,热心肠地想帮忙,鲁北平到底洁身自好鲜近女色,支支吾吾害臊,还是阿毛自告奋勇来帮他平哥。 已有些少年模样的阿毛说话腔调一点儿没变,一团孩子气地邀功:「瞧吧,还得是我来,这家里没了我可不行。」 班贺煞有介事点头,他便愈发得意起来,摇头晃脑没个正型,活脱脱一个不知愁的小孩子。 第271页 躺在床上休养的鲁北平第二日就忍不住爬了起来,说着不能耽误练功,伸手就要去拿弓。陆旋把他按回去,好说歹说不让他动,安慰道:「这回没考成就没考成,并非是你实力不济,你会这会儿闪着腰着实不巧,权当是天意吧。」 这么一说,鲁北平更愁了。 他原本就怕今年考不上还得再等,现在更是天意让他考都不能考,那他准备那么久折腾个什么劲? 听这对兄弟俩说话忍不住摇头,班贺破天荒动用私人交情,特意把那位回京后深居简出的太医院医官吕仲良请了来。 那位吕太医听闻班贺是让他去为一位武科生员治腰伤,而且是区区扭伤,手里茶盏差点照班贺的脸飞过去。 偏偏班贺不躲不闪,振振有词:「朝廷设武科遴选武将之才,为的是国祚百姓,也为天子分忧解难。武科生员乃是备选人员,谁也不知谁会是下一个武状元,保不齐就是这一个呢?吕御医可知上医医国,中医医人,您为天子解疾病之忧,也得为天子解治国之忧,医好了这位武科生员,他得以报效朝廷,能为国效力,对您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大功德,当得起上医名号么?」 吕仲良气极反笑:「信口开河!」 班贺连点头:「算我信口开河,快走吧。」 吕仲良瞪他两眼:「我去提个药箱。」 班贺拉着他衣袖往外走:「要什么药箱,就是闪个腰,小孩儿心里没数害怕,您本尊去了说两句话定心,比什么良药都管用。」 「出诊不提药箱像什么样子,诶……别推,诶诶!」一路半推半就往外走,吕仲良简直没了脾气。 事实就如班贺所说,鲁北平的腰其实问题不大,休息几日就好了,可日近武科开考,所谓病从心起,他总觉得扭伤的腰不爽利。 吕仲良来的路上一脸勉强,坐到病人跟前还是摒除杂念,摆出医者的态度,认真检查一番,下了定论:「没什么大碍,不严重。我开一剂药内服,休息个五六日就好了,只是须得注意,彻底好之前别再勉强用力。」 见鲁北平紧张盯着自己,他补充一句:「放心,不耽误武科考试。磨刀不误砍柴工,养精蓄锐方能发挥最佳。班侍郎,我说个方子你记着。」 他揣着手,两眼望天,没动笔的打算,也不等班贺去拿纸笔,张口就来:「莪朮、川芎、孩儿茶、乳香、没药各二两,红花六两,栀子一两五钱,烘干碾成细末合匀,一次服用一钱,一日三次。班侍郎,记住没有?」 也就七种药材,不算多,班贺含蓄点头:「记住了。」 吕仲良微微一笑:「同时辅以药酒擦涂,好得更快。我这有个民间偏方,班侍郎,劳烦你记一下。川乌、草乌、细辛、白芷、胆南星、红花、桃仁、当归、马钱子各五钱,用酒浸泡,取药汁湿敷患处,记得了吗?」 班贺默默回想,再次点头:「您放心,我记着了,一会儿我就去药铺抓药。」 吕仲良斜睨他,这回没了话说,再念个方子鲁北平该怀疑自己不是扭伤腰,而是命不久矣了。 同其他人招唿一声,班贺独自送吕仲良往外走,快到巷子口,周遭少见人影,班贺试探着说道:「给平头百姓看病,可比太医院当差轻松多了吧。宫里哪位不是贵人,近处侍奉易得恩宠,可要是有点儿头疼脑热,稍不留神就找到太医院御医头上。您近来可还算悠闲?」 吕仲良眉心一蹙,转脸却见班贺表情真挚,目光隐含担忧,没有发作,只是道:「太医院当差,不比在外头,一年四季寒来暑往,随时候命,哪里有悠闲的时候。」 班贺笑笑:「是了,瞧我,说了些无用的话。」 吕仲良静默片刻,说道:「你我皆是朝中一颗无足轻重的楔子,专司己职,管不了太多事。做好手头事,便是你我所能做的全部了。」 他们两人一个以医入仕,一个以匠入仕,只需本分守己,做得多了,那便越界了。 「吕御医说的是。」班贺笑容不改,停下脚步,「马车停在前边,下官就送到这儿了。」 吕仲良微点头:「回吧。哦,忘了同你说一句,恭喜升迁侍郎……嘶,这俩字儿现在说出来还难受。」 班贺满脸无辜,别人也没见这样,赖不到他头上。 送走吕仲良,班贺继续往外走,抓了药再回去。鲁北平得到权威安抚,总算是安心不少。 旬休前一日,班贺从官署散值回来径直换了套衣裳,却不是素日着家时闲散打扮,反而庄重得像是要赴一场重要的约会。陆旋有一下没一下地瞟着,满腔期许中滋生的欢喜蔓延开来,堵不住地从嘴角眼眸中溢出,只能装腔作势看别处。 阿毛见班贺这副打扮,好奇询问:「师兄,你要去哪儿?」 班贺整了整衣领,随意道:「我准备去见胡玛诺先生,你也要跟着去吗?」 阿毛缩了缩脖子:「洋人?那,那算了吧。」 班贺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叮嘱他照顾好鲁北平,拉着陆旋出了门。 这会儿陆旋脑子发飘,跟在班贺身后什么也不问,只知道盯着他藏不住面上的笑,不知道去哪儿跟着便是。 走着走着,陆旋逐渐察觉不对劲,他们好像走到了伍旭租住的住处。班贺上前敲门,伍旭很快来开了门,热情招唿他们快进来:「恭卿你可算来了,胡玛诺先生先你一步,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第272页 陆旋脸色称不上好看,语气像是憋着什么:「你说来见洋人,就真是见洋人?」 班贺诚恳点头:「我骗你做什么?」 陆旋抿着唇,嘴角绷得比尺还直。 是,好像是没骗,但陆旋就是觉得自己被骗了。 第155章 洋先生 进门前,班贺特意左右望了望,长巷两头偶尔有人行过,但似乎没有他要找寻的身影,便收回视线,跨进门槛里。 再心里闷着气,礼数还是要有的,陆旋同班贺一起向伍旭及其家人打过招唿,进入内堂见到了他们口中的胡玛诺先生——一个红髮棕眼的洋人。 他的眼眶内凹深陷,颧骨高耸,高而弯的鼻樑像一只鹰喙,嘴唇薄得几乎看不见。兴许实在不喜头髮过长,无法全部收束而露在巾帽外的红髮蓬松捲曲,毛髮顺着鬓角延伸到下巴上,长得像街头妖鬼志怪画册里头的火鬼。 胡玛诺穿着一身檀色棉袍,从头至脚一派纯正中原人打扮,开口一嘴京城官话的腔调,不杂任何口音:「恭卿,赶紧的,快来坐下,茶都喝下肚两杯了。」 那副样貌与声音十分违和,陆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班贺这回儿没时间同他解释什么,走上前笑着道:「来晚了,见谅见谅。」 伍旭端来两杯茶,放在班贺陆旋面前:「你们先聊着,我让拙荆再炒两个小菜。」 班贺抬手拦了拦:「让嫂子别忙了,一会儿有得吃。」 伍旭目光落在那两人空空如也的手上,哪儿有吃食:「等天上掉啊?」 正在此时,院门被敲响:「叩叩叩。」 班贺一拍手:「来了。」 感到一阵莫名的伍旭上前开门,却见门外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拱手一揖:「晚辈娄仕云,贸然到访,不知是否打扰?」 身后娄规娄矩双手提着食盒,足有四个。他们之后停了两辆马车,一辆坐人,另一辆大敞着,礼盒堆了座小山。 伍旭看着娄仕云,又看了看马车,最后回头看向班贺,他说的该不会是这个吧? 班贺走出来,看见平江侯府按车送礼的壮举,虽然习以为常,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不是说好随便备点见面礼,意思到了便是。」 娄仕云颇为无辜:「这就是库房里随便拿的。来得匆忙,没法精挑细选,又不知道胡先生喜欢什么,索性多给点,总能碰上合心意的。」 班贺总算明白娄府送礼的逻辑,打探喜好太麻烦,不如广撒网,量大管够。 也就他们平江侯府家底殷实,放一般人家,送两回倾家荡产,是班贺压根不会去想的操作。 将娄仕云请进门,娄规娄矩提着食盒张罗着摆桌,刚从酒楼端来的菜还带着热气儿,两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摆满了圆桌。身为屋主的伍旭插不上手,站在一旁看傻了眼。 让他们先忙活着,班贺带娄仕云来到胡玛诺跟前,代为介绍:「这就是我那徒弟。鸿臣,这位是胡玛诺,胡先生。」 娄仕云双眼充满狂热,维繫表面矜持,行了一礼:「胡先生,晚辈娄仕云,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胡玛诺恍然大悟:「我听恭卿提起过你,他说你勤奋好学,很有天分,给他帮了不少忙!」 闻言娄仕云脸微红,羞涩又惊喜,瞟了班贺一眼,没想到师父在外人面前竟是这样夸他的。 班贺笑笑:「胡先生,今日让鸿臣来,就是让你们二位认识认识。鸿臣对西洋机器很感兴趣,日后少不得请教胡先生,还请胡先生不吝指教。」 胡玛诺豪爽大笑两声:「我最喜欢和人交流,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知识本就该传播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班贺看向娄仕云,半开玩笑道:「胡先生那儿有不少西洋书籍,读过受益匪浅。胡先生已经发话,能看多少,全凭你自己了。」 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班贺一直认为师父不仅要教授自身所学,更重要是引导方向,不囿于一家,看见更广阔的的天地。 传承本源为其一,广纳外物为己所用为其二,如此方能延续生生不息。 娄仕云恭敬垂下头:「是,多谢师父费心了。多谢胡先生奉三无私,高义薄云,晚辈钦佩。」 这话文绉绉的,听着反倒有些不像他能说得出来的话,陆旋默默想到。想必平江侯施行了某些补救措施,不提让他文采斐然,考个状元榜眼,至少人前不露怯罢。 晚餐已经摆好,众人围桌坐了一圈,伍旭妻儿本想迴避,见门外伍皓然顺从地被母亲揽着,悄悄对着一桌难得的美味咽口水,班贺推着伍旭叫他们进来一起吃,在场的又没有外人。伍旭不好意思地笑,顺水推舟将妻儿领了进来。 席上众人推杯换盏,小酌怡情,开怀畅谈,宾主尽欢。用过饭,娄仕云与胡玛诺先走一步,班贺同伍旭还有些话要说,婉拒娄仕云捎带一程的提议,和陆旋留了下来。 将胡玛诺送到巷口,折返的路上班贺才得空对陆旋解释一句:「胡玛诺先生是先师好友,来到京城已有十五年,是不是一点儿都听不出怪腔调?他学识渊博,通晓天文算术,精通西洋火器,我很多东西也是他教的。旦明兄一直代我与他往来,好些日子不见,正好这回一起聚聚。阿毛小时候见过,觉得他长得可怕,不愿来就不勉强他了。你这么大了,应该吓不着。」 第273页 玩笑话被人刻意无视,陆旋不置可否,面上摆出无所谓的模样,心里失望至极。洋人见也见过了,还有什么话要说?不如早些回去。 重新回到内堂,伍旭坐在桌边,脸色已然没了方才那两位在时的喜悦,反而面色凝重,带着愁容。 班贺泰然自若坐下,料想与伍旭说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刻意支开陆旋反倒不好,便没有让陆旋迴避,笑着开口:「旦明兄何故如此,方才不是好好的么?」 伍旭虎着脸,本就有些兇相的面容愈发显得狠恶,语气听来却有些无奈:「这几日你在工部官署,如何?」 班贺笑着道:「还是一样忙于公务,和在虞衡司没差。」 提起这个,伍旭嘆出一口气,架在桌上的手握紧了拳头:「还以为你升了官是件好事,没想到……是我想得简单了。」 班贺笑容淡了些:「这是上头的安排,你我别无选择,又何必在此纠结。」 听这两人话里的意思,班贺升为工部右侍郎后,两人便没再会过面?陆旋怀着狐疑看向班贺,却见他面色淡然,双眸平静如常。 升官不见他高兴,此时伍旭为此嘆息,他也毫不在意,似乎早有预料。 第156章 同心 这些异常,班贺从未说过,陆旋皱眉看向伍旭,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伍旭声音低沉:「自恭卿离任,新上任的虞衡司郎中是个只读圣贤书的文人,别说火器了,连弓弩盔甲都没碰过,军器局的事一概不知。那位郎中志不在此,对军器局事务并不上心,一心钻研讨好,一堆事都被搁置了。」 「怎会如此?」陆旋说道,「在其位谋其职,这人怎能如此怠慢!」 伍旭嘆了口气:「恭卿升为侍郎,职权之内事务增加,再不能时常往军器局来,我也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事情远没我想的那么简单。这几日我觉出虞衡司新任郎中毫无帮助,军器局里又出了些问题,便想去工部官署找恭卿,却不成想被人拦在工部官署外,不予通报。只说侍郎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别的,让我回去等信。」 所谓回去等信,那自然是什么信都没能等到,伍旭只能是自己去找,等官署散了值,在班贺回去的路上拦到人,两人这才约好今日一聚。 陆旋看向班贺,班贺无奈对伍旭说道:「你同他说这些做什么?」 伍旭耿直道:「恭卿你别忘了,是你对我说,当今天子有意用人,我才愿回京重入官场。可如今你被调往那么一个与军器局相干不大的位置,而我虽还在虞衡司任主事,面对的却是那么一位上司,往后还不知道是何种境地。这样的官,不做也罢。」 班贺摇摇头:「旦明兄,这话你我私下说说便罢,切莫给他人知晓。」 伍旭说的这件事班贺也觉得难办,这才多久,便有些脱离掌控,根本来不及想出应对之法。 军器局直系上司是虞衡司郎中,如今虞衡司郎中另有其人,伍旭将公务越级上报不合规矩,在官场中是大忌。尤其班贺是前任郎中,若是让现任郎中得知,少不得对上借题发挥,对下敲打惩治,那位门吏反倒是好心了。 思索片刻,班贺说道:「旦明兄万不可意气用事,你回京是为施展抱负,就此放弃怎能甘心,还请旦明兄暂且忍耐。」 「到了今日,就不只是为我自己的抱负了。」伍旭望向班贺,眼中却是对他的不忍,「你为此付出心血我看在眼里,我若此时抽身,便是置你于不义,你我共进才有现在的成果,无论如何我也会坚持下去。」 班贺笑容染上些许苦涩:「辛苦旦明兄了。是我无能,自视甚高。」 伍旭不悦道:「怎么能这么说,我是同你商议对策,共度难关,最不愿听见这样的话。」 「旦明兄教训的是。」班贺打起精神,「正是需要同心协理的时候,谁也不能就此一蹶不振。」 二人互相勉励,眼见夜深,班贺起身告辞,伍夫人连忙拿了一盏汽灯来,给他们路上照明。 班贺走出门外,制止了想要跟出来的伍旭夫妇:「多谢嫂夫人今日款待,旦明兄不必远送,早些休息吧,留步,留步。」 伍旭不同他讲些虚礼,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慢走,路上小心啊。」 班贺回身摆摆手,同陆旋并肩向前走去。 「你从没在家里说过。」陆旋忽然说。 班贺说:「说什么?官场上的事,说了没人帮能得上忙,只会让阿毛、北平,还有你担心。况且我并不在意这些,你说那官员应该在其位谋其职,我也是如此做想。为国效力,在哪儿都一样,最重要的是做好分内事,没有合不合心意之分。」 陆旋仍是不明白:「可皇帝难道不知道……」 班贺眨眨眼:「或许,与太后有关。」 「太后?」陆旋更疑惑,「太后为什么要插手这些事?」 「我只是猜测。」班贺说道。那块赏赐的玉佩是云雁,与官服上的一样,很难相信那只是巧合。 班贺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件赏赐到底是何用意。 「你不是说,有一位贤王向皇帝举荐的你,吕大夫不也是他的人,他难道不能帮你?」陆旋心中为班贺不平,想着一切能起到作用的人,「至少,让你和伍先生之间畅通无阻也好。」 班贺笑着摇头:「就是找淳王,也不能找宁王。看来你是完全不明白,我在官场上是怎样的一种身份。你从军行伍,立功升职天经地义,但文官中更重要的是入仕途径,科举入仕为最高,其余杂途自动低人一等,更何况我是以匠入仕,本就为人诟病。」 第274页 他说来云淡风轻:「这朝廷从上至下,离不开诸位文官大臣,宁王是辅政贤王,国事政令都要与文臣商议决断,举荐一个工匠或许能说是广纳人才,不拘一格,再深就不行了。我这样的身份本就该避嫌,若是与宁王走得近了,反而损害他的声誉。」 陆旋听来只觉得荒谬:「都是为朝廷效力,同朝为官,哪有这样的道理?」 班贺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方才与伍旭说起,心中感慨未消,忍不住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 宁王当年能与师父交好,还是因为他不受重用,不在朝政中心,而今身份不同往日,当避免的麻烦还是避免的好。 无论如何调任,都不是班贺所在意的,身在何处他都会尽自己所能。令人介怀的是,上头一个随心所欲的指令,便能决定无数人,他处在这洪流中,毫无逆转之力,被无形的力量任意摆布。 班贺有意无意看向身旁的陆旋,站在身旁的人似乎与两年前有了很大的不同,眼眸坚定无匹,比当年更为锐利。他的身上有种蓬勃的生命力,不断向上,不断斗争,正是当年吸引班贺的东西,而此时经由磨砺,更为强盛。 避开夜巡的京营守卫,两人默默前行一段,脚下路途变得有些陌生,陆旋左右望了望,还道是夜间与白日观感上有所差异,仔细看却越发觉得不对:「我们这是走到哪儿了?」 难不成,班贺还有迷路的时候? 班贺也看了看,嗯了声:「快到了。」 到哪儿?陆旋摸不着头脑,跟着班贺停在一扇门前。班贺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锁:「就是这儿了,进来吧。」 琉璃汽灯勉强将门内照亮一半,这是一个比班贺那间小院还要小的院子,只有一间屋子,院里堆着数不清的木料杂物。还没等看清那些是什么,灯光继续移动,班贺径直上前推开房门,陆旋紧走几步,跟随他进入房内。 屋里放置一床一桌一椅,不大的室内容不下太多东西,正适合一人独处。 「这是师父以前独自做工用的一间小院。家里人多,声音嘈杂没法专心做事,专门挑了这么一处。有时候我不想被人打扰,也会自己到这儿来。」班贺从柜子里取出干净被褥,「今晚咱们就歇这儿了。」 陆旋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心头所有杂念一扫而空,干干咽了口唾沫。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手中汽灯搁置在桌上,班贺麻利铺上床褥,陆旋目光被他的身影牵动,上前帮忙都显得笨手笨脚,抓着床单扯了好几下才抚平。 「你真的,决定了?」陆旋不确定地去牵班贺手腕。可他的手没有切实触感,摸不到体温,更是没有实感。 班贺抬手捏着他的下巴:「我有什么好犹豫的,只要你情愿,我保管负责到底。放心,我不是个粗鲁的,尽管交给我。」 陆旋清亮的黑眸中映着他的笑颜,不管不顾地将他抱进怀里:「我情愿的。」 嘴上占了些便宜,但随着热切的吻逐渐变得激烈,动作也开始有些不受控制起来。班贺勉强招架着那具变得滚烫的躯体,仿佛被从间隙漏出灼人的喘息烫到。努力反制没能达到应有的效果,唯一起到的作用,是让两具身体交缠得更为紧密。 仅有的那么点不甘只能攒在心头,班贺似乎被陆旋所同化,沉浸其中无暇顾及其他。 算了,这回让着他。 在这夜色深处,汽灯亮度稍有些过了,陆旋短暂放开班贺,拧熄汽灯换上那盏昏暗油灯,灯影摇曳,耀眼的光亦柔缓暧昧起来。 重新回到身边的人双目灼灼,并未因灯火昏沉而黯淡,反而比灯火更夺目。班贺在那目光注视下垂下眼睑,要不,索性熄了灯? 那双手撑在身体两侧,班贺下意识抬眼看他,陆旋悄无声息凑得极近,温热的唇混着滚烫的唿吸贴上来。眼眸中清明与欲望彼此倾轧,自我争斗还未结束前,对付班贺反倒成了次要的,压制身体里的急不可耐,动作温吞起来。 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理智,什么时候都不……陆旋克制着动作,控制着分寸,即便他根本不知道何为标准。贴着的唇并不深入,班贺喉咙里漏出一声轻哼,像是催促,陆旋隐隐的躁动变得有些不可控。 理智这碍事的东西! 第157章 宅邸 院墙外传来几声更响,陆旋睁眼就看见班贺的面容近在咫尺,下意识吻上去。班贺在轻柔的舔吻中甦醒,双眼半睁未闭,双臂熟练地揽了过去,环着陆旋肩背,仰头轻轻回应。 陆旋通身舒泰,不情不愿地放开班贺,掀开被子一角,起身拿起衣服往身上套。 清醒过来的班贺迷茫看着他的背影,当即明白过来,侧身撑着头,强忍着笑意,声音有些哑:「你要上哪儿去?」 「我……」陆旋正要说他趁着天未亮先走,脑中忽然一闪,回头对上一双盈着笑意的眼眸,勐地红了脸颊。 他这是早起避人成了习惯,一早醒来脑子没能反应过来,又想率先离开。 「哈哈哈哈!」班贺再也忍不住,倒在枕头上大笑出声,却腰背酸痛,声音一下哽住,嘶了两声。 陆旋放下衣服,倾身压上去:「不许笑话我!」 班贺连连点头,顾着自己这身发酸发疼的硬骨头还来不及,哪里有力气笑他。 缓过一点劲来,班贺瞥见他脸上未散的红晕,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对陆旋说过的一句话,这性子真是怪招人喜欢的。 第275页 陆旋放开压制,重新回到温暖的销魂窝,把人抱回怀里,双手力道适中地按揉。冰冷的天铁义肢从背后贴上来,班贺身体反射向反方向躲闪,两具身躯贴得更近,直到避无可避,他们便亲密无间。 「什么时候能不用避开人?」陆旋问。 班贺经过短暂思考,说:「不想避开,那就不避开了。」 那张他爱极了的脸上神色正经,双明清明,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陆旋定定看着他,片刻,自己改了口,仿若一声嘆:「算了,不给你添不必要的麻烦。」 班贺故意反问:「你甘心?」 陆旋点头。这是他和班贺两人的事,懒得费那个口舌同旁人解释,因此没有必要特意让他人知晓。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只会徒增闲杂琐事。 「放松点,我给你按按。」陆旋语气一本正经,手里的动作就不好说了。 好不容易适应温度,班贺闭着眼又有些昏昏欲睡,却听陆旋说:「下回,我轻点。」 班贺懒散地享受旬休当日难得的赖床,还有人在一旁伺候,忽略身体不适,当真是从没享受过的舒服日子。 那声音里的窃喜很难装作听不出来,不知心里多高兴才会得意成这样,班贺闭着眼说:「下回让我试试,我动作轻,肯定不会弄疼你。」 陆旋动作一顿,嘴里卖乖:「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班贺睁眼,睨着他,唇畔笑意更浓:「滑头。」 「真的。」陆旋凑上去,亲亲他的嘴角,「你要我的什么,都可以给你。」 「那我就记住这句话了,等我找你来讨的时候,你要敢不认帐……」班贺被子里的手一把握住,感受到短时间的变化剩下的话很快说不出来了,只化作一句感慨,「年纪轻轻,真是经不起撩拨。」 被人掌握,陆旋唿吸重了些,喷洒在他颈侧:「你看我一眼,也算撩拨?」 班贺:「……」 陆旋动了动,发出一声喟嘆:「不错,你只是看我一眼,我也经不住。」 这得寸进尺的小子!班贺稍稍用力一捋,陆旋便无暇说话,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喘。 班贺颇为惭愧,大早上的,造孽哦。 两人窝在被子里纠缠到日上三竿才起,陆旋烧了水供两人清洗一番,收拾齐整出门,路过酒楼又买了些菜提回去。 阿毛见他们俩大中午的才回来,追着问他们去了哪儿,竟然夜不归宿! 班贺如实说:「你伍叔叔留我说话,太晚了,你们肯定都睡了,回来敲门吵醒你们倒不好。我和你旋哥在师父独自做工那间院子将就了一晚。」 陆旋点头,作证他所言不虚。 班贺接着说:「至于睡到这时候才回来,难得旬休的日子,你休假不也怎么都叫不起么?」 阿毛打着哈哈:「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 见班贺三言两语将阿毛应付过去,陆旋嘴角笑意止不住,又觉察出一些异样,班贺是不是也经常这么应付他? 看到坐在边上傻笑的鲁北平,班贺问道:「腰怎么样了?」 「御医的药方就是好,已经完全不疼了!」鲁北平说着就站起身叉着腰转了两转,「瞧,灵活自如。」 「那就好。」班贺淡定点头,暗地里强撑着挺直腰,不表现出丁点异样。 剩下的药酒说不准他能用用。 两日后,顾拂忽然上门拜访,一脸神秘:「恭卿,你猜我是为何事而来?」 班贺沉思片刻:「我猜,是为陆将军那座御赐宅邸而来。」 顾拂瞪着他,不敢置信他怎会知道。 班贺好笑道:「你忘了官员宅邸要经过工部?」 顾拂恍然大悟:「对对对,我尽顾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倒忘了你就在工部。」 陆旋闻声走出来:「你们在说什么呢?」 顾拂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无量寿福。陛下要给陆将军赐一座宅邸,正好这件差事钦天监也有份。区区不才,正是我挑的方位,已经定下,两位要不要去看看?」 「这也没什么好看的,过两日就能搬进去了。」班贺说,「陛下还未安排他的差事,兴许下次离京之前,还能住上一段时日。」 顾拂点点头:「说得也是。不过那宅子地段确实好,听说,是陛下让从几座离宫门近的里边挑的。」 陆旋有些诧异,没想到他那样一句没规矩的话,皇帝竟然听了。 班贺笑道:「离宫门近好,到时候上朝、进宫都比别人快。」 陆旋盯着他:「那你住过去吗?」 班贺一时语塞,瞟了眼顾拂,这时候说这话合适吗? 顾拂在一旁左右看着这两人,一脸探究,班贺眼神忽闪,若无其事道:「你的宅子,住谁当然由你决定。」 顾拂举起手:「二位,你们二位听我一句,能不能让我也住进去?那院子可大,前前后后二三十间房呢,住我一个不多。」 两双眼睛看向他,默契地当做没听见。 原本班贺没想理会这件事,但不巧的是顾拂的话给阿毛听见了,他最是喜欢凑热闹。鲁北平在边上虽然没说话,但明显对皇帝御赐的宅子好奇得很,只好让顾拂领路,提前去踩了个点儿。 第158章 越制 御赐的宅邸在城南,若是拿着皇城图比对,就会发现此处不仅离皇城近,离六部官署也近。地理位置占据优势,还是顾拂亲口认证的好风水。 第276页 顾拂在前头领着人,进门便一通介绍,什么南北通透光照强,阴阳平衡旺屋主,东低西高子孙满堂,在他嘴里哪儿哪儿都好。又不是自己的房子,同他没多大关系,看起来活像个牵线卖房的掮客。 子孙满堂……也不知道上哪儿满堂去,一门心思放在不该使的地方。班贺无声发笑,神情意有所指,陆旋瞧见了,面不改色,耳朵却红通通的,睨他一眼,当着旁人的面不好说什么,顶着班贺揶揄的眼神四处观望掩饰。 顾拂兴沖沖回头,不明白班贺笑什么,虽说他生就一副光风霁月,眉目疏朗的皮相,可这笑里总觉得憋着点坏:「我说得有什么不对?」 班贺轻咳一声:「没有。这么好风水,顾道长有心了。」 顾拂煞有介事点头:「那是自然,给陆施主选个好住处,让你也沾沾光。你住在那小破院子里那么多年,狭如困井,也不怪你乌云盖顶,行不了大运。」 班贺:「……小破院子又不是让你住,这么多话做什么。」 顾拂一指阿毛:「你俸禄不少了,拿些银子换个大点儿的地方,你看孩子眼馋的模样。」 班贺回头,阿毛已经攀上一根柱子,盯着斗拱架构看得仔细,连忙叫他下来,小心摔着。 班贺对这座宅子没多大兴趣,没走出几步,充满好奇心的鲁北平和阿毛耐不住班贺慢悠悠的步子,一个跟着顾拂,一个自由探索,四散跑开了。陆旋步调与班贺保持一致,注意力始终落在身边人身上。于他而言,这里只是一个歇脚的住处,大小没什么差别。 说到底,任是多大的官,终归生前只占得了一张睡榻,死后躺一副棺椁。 如此空荡荡的大宅子,还不如班贺那座小院待着舒适。当然,若是班贺能住到这里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没了其他人在场,班贺忽然侧目看来,笑容淡了些,陆旋脑中想法中断,问道:「怎么了?」 班贺声音压低了,用私下两人耳语的声量对他说道:「这座府邸太大,与你品级不符,越制了。」 若他只是一个寻常富豪,自身拥有雄厚资产,愿意穷尽极奢,想住多大宅院就住多大宅院,无可厚非。朝廷官员则不然,朝廷的规矩是对官员约束的,住宅大小要与官职相对应,一旦所享受的好处超出所处位置,就会成为过错。 就算官员在老家置办私宅,没人查处便罢,一旦查起来,也是不小的罪名,更何况是都城之中皇城脚下。朝廷官兵打了胜仗皇帝高兴,给出这般赏赐无人敢置喙,可难保有人私心里不服,招来嫉妒,人心难测。 三进三出的宅院占地不小,一二品大员也不过如此了,陆旋如今的职位不足以匹配,眼下皇帝正是器重他的时候,倒不必担心,往后就难说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哪有一辈子不出差错的,怕就怕出一丁点差误,就引来百马伐骥。 站在空旷的庭院里,班贺不免感到不安。 陆旋握住他的手:「现在不符,总有一日会符的。」 班贺没有挣脱,幽幽道:「那也得到那一日再说,现在给了你,树大招风啊。」 大好的事说这些话总显得煞风景,班贺笑笑,正要说些什么弥补,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人声,陆旋手里一空,就见班贺不着痕迹地与他拉开一点距离,转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赵青炜从门外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越发稳重内敛的近侍季长赢,只是好奇瞟了两眼,便自觉收回目光不再乱看。 见到院中两人赵青炜双眼骤然发亮:「长赢前几日同我说,这边这座宅子被皇兄赐给了旋哥,我还不信呢。今儿听说大门开着,有人来了,我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你们!」 话音一落,长赢规矩地行了礼,代替自家主子打招唿:「班侍郎,陆将军。」 班贺同陆旋迴了礼,恍然意识到什么,笑道:「差点忘了,这儿离裕王府不远,往后上门拜访可就方便了。」 陆旋后知后觉,亏他还登门给长赢送过信,没想到会和裕王府成邻舍。除去初次上门拜访被门房晾在门外令人不快,这位没架子的小王爷倒是个好性子。 生性活泼的少年人转着脑袋四处张望,没来过的地方怎么看都透着新鲜,想到熟人搬到近处更高兴:「太好了,你们住这儿,我就可以随时来找泽佑了。泽佑呢,他没来吗?」 旁人都觉得他们会跟随自己搬到这座大宅院里,陆旋觑着班贺,不放过一丝反应。但班贺对那句话避而不应,笑着指指身后:「他在里边呢,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去找找他。」 心里失落的同时,陆旋彻底明白班贺的态度,他不会住到这儿来。他从来都是如此,面上看着有商有量,别人说什么都听着,心底里早已打定主意,谁也改变不了。 穿过几道门,正瞧见阿毛对一扇雕花门仔细打量,赵青炜见他看得专注,也凑上去。有了看客,阿毛立刻背起双手,装模作样评头论足:「这手艺很一般嘛,连我都不如。」 说话间,顾拂也带着鲁北平寻了过来,几人聚集在这院子里,陆旋抱着手臂和班贺在边上看戏。鲁北平有心逗阿毛:「是嘛?我不懂这些,不过看着觉得还成。」 阿毛眉毛扬起:「这还成?俗。我以后要是建房子,肯定不会弄成这样的。」 赵青炜歪着脑袋看了两眼,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双眼亮晶晶地看向班贺:「班先生,等我去了封地,泽佑也跟我去吧。到时候我的王府就给泽佑帮我建。」 第277页 阿毛一听真让他挑大樑,既有被重视的兴奋,又有些从未实践过的怯意:「真的?那,那你什么时候去封地啊?」 赵青炜认真道:「皇兄说,等我到了十七岁,就能去封地了。」 那岂不是只有三年了?阿毛摸着后脑勺,呵呵傻笑两声:「到时再说。」不想表现得太心虚,又补上一句,「到时候你别忘了就行。」 「放心,肯定不会忘的。」赵青炜想到日后离开京城前往封地,面上便止不住流露嚮往,「等我以后到了封地,就自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没人压着我读书,抽背文章。我自己的王府,想怎么装扮就怎么装扮,全部都交给你!」 阿毛听得心里发慌,直咽唾沫,求助地看着师兄:怎么吹牛还有人当真的呀? 第159章 子时 周围没一个帮忙说话,顾拂还看热闹不嫌事大,起闹:「若王爷不弃,等王爷去封地,微臣愿同往,为殿下寻一处风水宝地,建造王府,保证裕王府福泽绵延,百世流传。」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阿毛声音都弱了下去,不情不愿:「顾道长还是在京城里的好,京城更需要你。」 收到阿毛求助的眼神,被那双可怜的眼睛巴巴看着,班贺微微一笑:「王爷对你如此信任,你可要尽心尽力,别辜负了王爷期望啊。」 阿毛瘪着嘴不出声了,偷偷望了眼跟随赵青炜的长赢,越发觉得刚才不该夸下海口,悔不该当初。他两年前就敢求皇帝让长赢当裕王府的奉承,还能不敢让自己主持修建王府吗? 凭小王爷的性子,绝对干得出来这事! 只是出来看个热闹,就给将来的自己提前揽了个大活,等赵青炜带着长赢一走,阿毛一头顶在柱子上,哀嚎两声,埋怨师兄不帮他解围。 班贺无辜摊手:「这需要解围吗,不是一件大好事?你我的情分摆在这儿,我还能不帮你?」 阿毛重燃希望,就听他说出下半句:「我一定帮你在这三年间精进手艺,到时在王府能独当一面。」 阿毛哀吟一声:「我还是死了算了!」 顾拂语重心长:「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小心鬼神当真。」 怪不得师兄总说他危言耸听,这回说到自己头上才体会真切。阿毛哼哼唧唧一路,直到回去都没能再度亢奋起来,好叫同行几人落得清静。 外边走了一圈终于回到小院里,班贺回房趴在床上,长舒一口气,浑身发懒不想动弹。 旬休只有一日,回到官署又开始连轴转,根本没能好好得到休息,今日出趟门回来,又开始腰酸,他在外人面前强撑着,关上门才彻底放松。 陆旋跟进来,合上门,在床边坐下,替他脱下鞋:「累了?我帮你按按。」 班贺闭着眼,鼻腔里嗯了声,随即感觉陆旋的双手落在了腰上,稍稍用了点力,酸痛的骨头一阵酥麻。他微弱地动弹一下,放任陆旋的动作。 那双手力道适中,顺着穴位按揉,腰背酸痛慢慢缓解,持续了好一会儿,骤然停下了。 怎么停下了?班贺想问,身体却在舒适的按揉下变得放松懒散,费力气张嘴都不愿。后颈传来柔软微凉的触感,班贺睁眼,反手向后碰到陆旋发顶,没有章法地揉了揉:「别闹,一会儿还得出去吃晚饭。」 陆旋不声不响,将他的后领往下拉扯,唇从后颈向下一分一分移动,轻柔碰触,全然没有前些日子霸道强硬的影子。 藏在衣领里的小痣露了出来,陆旋凝视良久,抬手用冰冷的指尖抚摸。被凉地一激灵的班贺缩了缩脖子,翻过身来握住他的手:「真不安分。」 陆旋顺势另一只手拥着他的腰,下颌靠在他的肩上,说不上是有心还是无意,唿出的气都冲着班贺的耳垂去:「明明这么近,却什么都不能做,叫人难过。」 班贺低头看他,意味不明地笑笑:「人都在呢,忍一忍。等哪天你领了差事要走,我保管二话不说,奉陪到底。」 陆旋:「……」 他的眼神霎时变得幽怨,怎么听起来盼着他离京似的? 「反正你眼下闲着,陪北平多练练。越到这时候越关键,有你从旁把握分寸,叫他不至于再出现勉强自己受伤的事。」班贺算着日子,武科考试没几天了,「他最钦佩的就是你,有你几句勉励,他便能多几分自信。」 陆旋越听越不爽利,情绪都摆在脸上:「你关心他,多过关心我。」 班贺好笑道:「难道不是你让他来投靠我的?不是你托我,我何必对旁人上心,你交代的事,我怎么敢不尽心尽力完成?」 陆旋不为所动,就算不是他让鲁北平来的京城,班贺也会同样尽心尽力帮忙。不止鲁北平,谢缘客、伍旭、甚至娄仕云,任何一个相熟的人需要向他求助,他都会全力相助。 眼见说好话没用,班贺抬起他的脸吻下去,刻意发出响亮的声音:「再关心那也是别人。你以为,谁都能和我这样亲近?」 思索片刻,陆旋果断放弃言语争辩,牢牢将他禁锢在怀里,放肆亲吻。 被困在钢铁牢笼里,脑中有种喘不过气的缺氧感,班贺极力在唇舌交缠的间隙里汲取空气,浑身紧绷。 果然,人的欲望会随着满足一步步膨胀,还是当初那个亲一下、抱一下就能应付好久的陆旋好煳弄。 宵禁的都城陷在浓墨般的黑暗里,只有巡夜卫兵与更夫提灯在街道上游走,报时的更声准时传递到每一户人家。 第278页 深宫内苑,刻漏房直殿监官入宫换牌,夜报刻水,向上传递子时已到的讯号。 站立殿门前的大太监张全忠犹豫地往殿内望了眼,灯火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若是不往窗外看,几乎辨不出日夜。 在这深夜时分,宵禁的皇城内不再有行人,连灯火都不见几盏,而这宫中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却还在灯下批阅奏疏,不知疲倦。 这样的场面自皇帝登基以来便不少见,作为最接近皇帝服侍的人,张全忠却在犹豫该不该上前劝阻。 太后白日派人将他叫去,耳提面令,让皇帝早些歇息,可…… 「咳、咳咳……」 殿内传来几声咳嗽,张全忠连忙端着茶上前,为皇帝奉茶。余光瞥见皇帝放下硃批笔,犹豫再三,他还是开了口。 张全忠轻声道:「陛下,刻漏房方才前来报过时辰,子时已至,夜深了。」 赵怀熠咽下温热的茶水润过嗓,茶盏放置一边,挥手让人端下去:「知道了。」 张全忠嘴角颤了颤,继续说道:「陛下,太后白日询问奴婢,陛下身体是否好些了,还嘱咐奴婢,陛下得好好休息。您瞧,是不是……到时候该歇息了?」 赵怀熠随口应了声:「嗯。」目光却不曾从奏疏上移开,稳坐案前,不动如山。 见张全忠还不离开,总算多说了一句,「这些奏疏还没看完,再等会儿。」 张全忠壮着胆子,躬身劝道:「这些奏疏不急于一时批覆,况且并非陛下怠政,而是身体不允,朝中大臣忠君爱君,定能体谅。陛下圣体安康,才是天下第一要事。」 「张全忠。」赵怀熠漫不经心叫出他的名字,并未看他一眼,却叫他如芒刺在背,「朕放你在身边伺候,就是因为你谨言慎行,知道分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今日你是怎么了?难不成你也要学那些沽名钓誉的言官御史,搏些忠直敢谏、无畏犯颜的清名?」 「奴婢不敢,奴婢昏了头!」张全忠当即跪下,冒出一脑袋汗来,连磕两个响头。 自皇帝登基以来他便侍奉左右,皇帝虽年轻,但威严不逊于先皇,说一不二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此时面上瞧不出喜怒,实则心里已经给他记上了一笔。悔不该妄自托大,再三说出那些惹恼皇帝的话。 赵怀熠乜斜着眼,居高临下俯视跪倒的内侍,目光冷然。 第160章 夜入宫门 皇帝没有任何回应,却也没有立刻给出惩罚。知道主子仁慈,只是近日烦心事相扰,才如此不耐烦,张全忠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微颤求情:「是奴婢多言,恳请圣上恕罪!这话奴婢实在承受不起,奴婢不过一个阉奴,圣上就是奴婢的天,唯一的主子,哪怕被人唾骂逢迎君王、曲意媚上,奴婢也不敢忤逆,冒犯天颜。奴婢这辈子只需要服侍好主子,荣华富贵全凭圣上赐予,哪里需要什么清名?」 诚惶诚恐诉忠言的模样,像是随时会被判处死罪。 张全忠是一直在身边伺候的人,平日极少出错,赵怀熠不想太过为难,说道:「起来。出去吧,没有朕的命令,不用进来了。」 「是。」张全忠从地上爬起,额头已经红了一片。 他端着茶盏倒着退出殿外,明知皇帝在看奏疏,张全忠愣是不敢抬头,小心翼翼放轻脚步,走到门外待门合上才松一口气。 守在门口等候听令的年轻内侍麻利上前从他手中接过茶盏,小声替上司鸣冤:「这分明是太后的意思,您只是传个话,也是为陛下好……」 「闭嘴。」张全忠四下看了看,将他拉得远了些,「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你还要这条命,就给我管好这张嘴!」 年轻内侍心虚地闭上嘴。他方才靠着干爹调到御前伺候不久,在他眼中地位至高的张全忠素日被人捧着,哪里见过一句话不对就像要丢了命的场面?心里只觉得御前太难伺候,皇帝、太后两边都不能得罪,办这样的差事简直折寿。 张全忠刚要回到待命的位置,就见有人匆匆朝着他的方向走来,不由困惑皱起眉,随即双眼倏地燃起希望。 殿内,赵怀熠翻开一本新的奏疏,退出去没多久的张全忠又在门外小心翼翼通报:「陛下,淳王殿下求见。」 赵怀熠刚沾上硃砂的硃批笔一顿,连忙放下:「快,把这些收起来,快进来!」 张全忠连忙小跑跨过门槛,方才还拿着不肯放的奏疏迅速被胡乱摞成一摞,他抱起不知往那儿放,慌忙搬到了屏风后头。赵怀熠披着外衣躺到榻上,这才吩咐下去,请淳王进来。 张全忠在门外远远看见一盏灯火由远及近,几乎能看清对方身形轮廓,躬身迎接,就见一双官靴停在跟前。他行了礼,恭敬唤了一声淳王殿下,这才抬起头来。 深夜入宫的淳王刚从关外赶回来,似乎来不及回府换套衣裳,直接进了宫。 「陛下还醒着?」赵靖珩问。 张全忠微点头:「听闻淳王殿下求见,陛下便起身等候了。」 赵靖珩点点头,刚要走,又停下细看他两眼,问道:「你额头怎么回事?」 张全忠镇定自若:「是奴婢不小心,磕到了。只是红了点儿,不碍事。」 他有心遮掩,赵靖珩却心知肚明,张全忠在宫里做事多年,哪儿能不小心磕到整个额头红了一片。 他从怀里摸出一瓶药膏,递给张全忠:「你是皇帝身边伺候的人,受这样的伤让旁人看了不像话,往后小心些。」 第279页 张全忠双手接过药膏,感激涕零:「多谢淳王殿下。陛下,在等着您呢。」 赵靖珩进入殿内,赵怀熠已经摆好姿势等了好一会儿了。心中正不悦皇叔不紧着来看自己,反而在门外和张全忠说话,见人终于进来,赵怀熠低低咳嗽两声,声音虚弱:「皇叔怎么这么晚还进宫?太医嘱咐朕早些休息,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吧。」 数日前在边关接到皇帝患病的消息,语焉不详,赵靖珩便马不停蹄赶回京,此刻见到人还有精神,心里放心许多,仔细端详他片刻,点头道:「没什么要紧事,既然龙体欠安,陛下歇息吧,臣告退。」 「慢着。」赵怀熠见他真要走,不满道,「朕只是说有事明早说,又没说让皇叔走。」 赵靖珩皱眉:「陛下休息,臣怎能留在宫里?」 赵怀熠嗓音威严几分:「那皇叔的意思是,不仅夜入宫门,还要再次开启宫门放你出去?」 自先皇时淳王便有皇帝特许,独身入宫不可阻拦,当今皇帝亦延续了这一特权,深夜入宫走的是侧门,不算坏规矩,赵怀熠岂会不知。 赵靖珩眉头皱得更深,赵怀熠才慢悠悠道:「索性,今晚就歇在宫里。睡在……这儿。」 他眼带期盼向前倾了倾,披着的外衣从肩头滑落一点,面上病容不太显,唯有嘴唇发白干枯,双眼倒是湿润润的。 见赵靖珩站在原地不动,赵怀熠神色黯淡,一声嘆息:「以前我生了病,皇叔还会抱着我睡呢。如今成了孤家寡人,连皇叔也不肯亲近我,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赵靖珩走上前,将他的外袍牵回原位:「病了就少说话。」 赵怀熠不自觉舔舔干涩的唇,却被赵靖珩一把捏住脸颊两侧,制止这一行为:「别舔,喝水。」 西北干燥风沙大,赵靖珩知道越是舔唇越干,容易皲裂起皮,阻止了赵怀熠,随即转身去帮他倒水。 赵怀熠哦了声,老实揪着他拉回肩头的衣襟,坐在原处等待,顺从喝下他倒来的一满杯水。 赵靖珩坐在榻沿,解开束缚的护腕,转动两下,眼下显出几分倦意疲态。赵怀熠看得分明,心底愧疚翻上来,低声道:「这么晚,就不要进城了,在驿馆歇息,明日一早再来也是一样的。」 赵靖珩淡淡道:「亲眼确定你没事才放心。」他瞟了眼四周,「陛下不睡在寝宫,歇在这儿,未免太过操劳。太医不是嘱咐过,要早些歇息?」 赵怀熠满心欢喜,假模假样低咳一声:「回寝宫还要走一段,歇在这儿方便,不耽误休息。」 他热络地拍了拍身侧:「皇叔奔波一路劳累了,躺下说话。」 赵靖珩瞥他一眼,赵怀熠拍得更起劲了。 「臣还未洗漱……」 赵靖珩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怀熠往身边拉:「皇叔身上带的是大兖的风沙微尘,一沙一砾都是我大兖的疆土,我又怎会嫌弃?难不成,其实皇叔是嫌弃我有病在身,不愿靠近我?」 有病在身劲还这么大?赵靖珩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用力甩开他的手,低斥:「够了!」 赵怀熠失落地收回手,唇上将将恢復的一点血色又淡了下去。 赵靖珩:「……我自己来。」 除去身上外衣与鞋袜,赵靖珩别扭地躺到赵怀熠身边,刚要让他早些睡,身边的人便凑了上来,在极近的距离轻嗅。从耳边,到颈侧。 「皇叔身上有股味道。」赵怀熠说。 赵靖珩身体微僵,冷声道:「臣已经说过,臣一路赶回还未洗漱,陛下一意孤行,怪不得别人。」 赵怀熠不敢逼人太紧,身体只是挨着一点边,声音轻如耳语:「一股好闻的味道。皇叔身上是不是带了某种西域香料?」 赵靖珩忍了忍,咬牙道:「哪有什么香料?陛下这些胡言乱语尽管说给后宫妃嫔们听去,还请陛下注意分寸。」 赵怀熠连忙揽着他的肩,闭上眼:「我不说了。陪我睡会儿,就今晚。我生病了,浑身不舒服。」 赵靖珩额头青筋一鼓一鼓的,浑身不舒服的应该是他吧? 第161章 安排 赵靖珩原本只想入宫看一眼,确定皇帝安好,从未想过留宿宫中,还是歇在皇帝的书房里,根本无法入眠。身旁胡作非为的皇帝同样没有闭眼的迹象,令他更加没法静下心。 「陛下何故还不入睡?」赵靖珩语气里多了些无奈。 赵怀熠应声:「觉是每日都要睡的,一日不睡也无妨,可与皇叔彻夜相对难得,错过今日就没下回了。皇叔难道不知,人活一世不过数十载,每一日都得物尽其用,每次机会,都要紧紧抓住。」 「既然陛下睡不着,那我也有些事要向陛下讨教。」赵靖珩道,「班贺在虞衡司待得好好的,怎么给了他一个右侍郎的官职?」 赵怀熠明知他在问什么,佯装不懂:「班侍郎在虞衡司进德修业,又在瞿南战场上立了功,自然要升官奖赏,这有什么问题?」 赵靖珩道:「工部右侍郎管的事多且杂,有时还要遣办外差,哪有时间去军器局?这与我让他进入官场的目的背道而驰。」 谁说不是呢,班贺是赵靖珩所看重的人,赵怀熠不愿在这种事情上与他起龃龉,如实说道:「是太后的授意。」 这个回答在赵靖珩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赵怀熠登基以来,太后素不理朝政,但不代表她没有能力干预朝政,只不过是为母的对儿子爱护,不愿以太后的身份干涉皇帝的权力,可她为什么会在班贺这件事上横加干预? 第280页 「太后又旧事重提,想让我迎娶她的某位侄女,立为皇后。其他事情都可以应允,唯独这件事……」赵怀熠笑笑,「我违背太后的意思,她便将班贺调离,让我从旁事收心。调任班贺并非我意,但既然太后下了命令,那就只能暂时委屈他一段时日。等太后消了气,再让他重新接管军器局就是。」 赵靖珩觉得荒唐:「胡闹,兹事重大,专业专攻,岂是任由胡乱调遣的?耽误军器局进度,如何能补偿?」 「皇叔,若是军器局全靠着一个人才能运作,没了这人便不行,那才叫可怕。」赵怀熠认真道,「皇叔需要他制造兵器不假,可军器局是朝廷的军器局,他的到来是为了让军器局产出的武器更精进,而非让他成为军器局缺了就不能运转的关键。若是哪天他死走逃亡,军器局就此解散不成?」 赵怀熠言辞并不激烈,却有理有据,一番话说得赵靖珩哑口无言,心中仍是对这样的调遣有所不满,但终究还是不再说什么。 他转口说了另一件事:「太后担忧的事情不无道理,立后之事重大,陛下也该考虑了。后宫至今一无所出,事关国本,陛下绝不可迴避。」 赵怀熠闭上眼:「朕困了。皇叔若是再说话,朕就治你犯上之罪。」 赵靖珩:「……」 这个小兔崽子! 淳王秘密回京没有大肆宣扬开,班贺得知此事也着实吃惊,惊讶之余私下与淳王见了一面。 升为侍郎是太后的手笔这一猜想从淳王那儿得到证实,班贺不算意外了,但心中仍是不解。淳王并未道明缘由,恐怕其中门道也不是班贺能得知的。 就任工部右侍郎已成定局,赵靖珩不与皇帝争论,但班贺的看法他得考量,今日与他见面,就是为了询问无法直接管辖军器局之事如何解决。 「当初让你就任虞衡司郎中,直辖军器局,是为让你专心,不被旁的干扰,现下离开虞衡司,你恐怕没有多的时间考虑军器局的事了。」赵靖珩毫不掩饰自己的顾虑。 班贺点头道:「王爷所言极是,的确麻烦了许多。好在臣与虞衡司主事伍旦明交情匪浅,军器局副使莫守是他一手提拔,虽然有些波折,至少不算彻底划清界限,一切可以由他们代为转达。兵器制造上,旦明兄为人可靠,臣将一部分图纸交给他,任何问题他及时与我沟通,想必问题不大。」 除了伍旭,还有一个人可以作为帮手,那就是娄仕云。班贺安排他与胡玛诺结识,便是希望他能从胡玛诺那里学有所成,用于军器局。这样,即便自身不在虞衡司,班贺对军器局的操控也能有所把握。 听过班贺的安排,还算条理清晰,不是毫无办法,赵靖珩便也不再过问。他只需要结果,过程如何,由谁实施并不算重要。 当日见完班贺,他便再次悄然离京,返回西北边关。班贺对他突然返回的缘由有几分猜测,大抵是与宫里那位有关,但终究是无处得到证实了。 时日过得飞快,陆旋听从班贺嘱咐,陪着鲁北平练了几日,不时言语鼓励几句,在鲁北平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的紧张中终于到了武科开始那一日。 皇帝任命翰林院侍读学士任本次武举总校官,是个班贺熟悉的名字,岑玄同。其余同考官也都是班贺知晓的几位,毕竟有资格担任科举考官的人选就那么几位。 其中还有一个更熟悉的名字,吏部侍郎李倓,担任武科考试副。 见着这个名字,班贺心情有些微妙,皇帝曾承诺过的事,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吏部在六部中举足轻重,侍郎之位非同小可,指望皇帝无故贬黜一位吏部侍郎未免可笑。 或许,他指望皇帝处置的想法同样可笑。 身边亲朋好友从未有人参加过科举,但不妨碍旁人明白科举对举子的重要性,这场考试能定成败,还能定余生道途。 班贺格外叮嘱众人,别给鲁北平平添负担,就当是个寻常日子过,不多问也别过度担心。以至于鲁北平考完想同人分享心中所想,都像是被排挤在外。 考完策论那日,阿毛一见他靠近,立刻抱起手上的东西就往别处跑,生怕自己多嘴给他增了压力。闵姑见了鲁北平,双手抓着围裙,以自己大字不识,只知道做些家务,下厨做饭,跟他说不上话为由,背过身去不搭话。 鲁北平莫名其妙,只好去找陆旋。陆旋避无可避,想着还要鼓励他,斟字酌句地考虑每一句回话。 「哥,你不知道写文章的时候我有多紧张,手心里都是汗,笔都差点握不住!」鲁北平搓了搓手心,仿佛现在还是湿的。 「题……」刚想问题目是什么,想起班贺说过不能问,陆旋硬生生转了话锋,「蹄髈吃吗?闵姑做的蹄髈,一绝。」 鲁北平多看了他哥两眼:「哥,你饿了吗?」 陆旋站起身:「对,我饿了,我去找点吃的。你也吃饱点,技勇考试需要力气。」 班贺从官署散值回来,看到鲁北平正蹲在角落里抓着斑衣郎,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斑衣郎瞪圆双眼,双耳后折,缩没了脖子。 这孩子是考试考疯了啊。 第162章 袍泽 听见身后脚步声,鲁北平受了惊吓似的蓦地转头,见到班贺站在身后,正望着他面带笑意,刷地一下臊红了脸。他竟然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都没发觉有人进了院子,叫人瞧见这副没出息的模样。 第281页 松手将斑衣郎放下,重获自由的猫儿肚皮贴地挨着墙沿一熘跑没了影,鲁北平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班先生。」 班贺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你哥呢?」 鲁北平说:「说是有事,方才出去了。」 班贺点点头:「我先去换件衣裳,你好好歇息。」 他回房将官服换下,出来时见鲁北平还在院里,视线总往这边来,似乎方才与猫儿倾诉衷肠未尽兴,还有一肚子话要讲。 旁人询问是平添压力,心里有话无处说又怕给人憋坏,班贺想了想,不发一言在院里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 没一会儿,鲁北平靠近几步,在他边上坐下:「班先生,你觉着,考上武举真能那么有用么?」 他眉眼间多了些不确定,亦有些迷茫。从父亲决定让他考武举那日,他几度为往后困惑,也曾想过有这一条路可走也好,从考场出来,他又有些说不出的退缩。 外场技勇考试要等策论成绩出来后再进行,这场策论考试是重要选项,亦是一次筛选,不能通过策论,接下来的考试也不必再进行。或许,他会止步于此也说不定。 「好与不好,我也说不上来。」班贺随手扯着袖口,缓缓道,「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并不代表谋事不重要,反而是教人在时局中,即便不由自主,被旁的所左右,也要力争上游。有没有用,时机未到前,谁也说不准。做好眼前事,才有机会知道做得对与否,你说呢?「 鲁北平似懂非懂看着他,班贺微微一笑:「北平,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你若为劲草,只待一卷疾风。乌先生对你有信心,你也得对自己有信心。」 鲁北平双手握成拳,替自己鼓劲般点点头。 那模样瞧着确实不太稳当。班贺心想,陆旋那小子做事一股莽劲,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理直气壮得很。哪怕分一点儿给鲁北平,这事儿就算成了。 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嘈杂,随后是陆旋一声低喝,那声响便消停下来。 与鲁北平相视一眼,班贺上前打开院门,门外正要敲击的手差点落在他身上。陆旋及时收手,镇定自若的面孔还是被班贺看出一丝强行。 他身后三个高大汉子太过显眼,身上还穿着军营里的衣服,根本无法视而不见。其中一个壮实得像头牛,另两个稍好些,也比寻常人结实太多。 班贺侧身让开:「言归,这几位是?」 陆旋唔了声:「是铁羽营的兄弟。今日平江侯给他们放了假,人生地不熟,无处可去,索性带他们过来。」 门开了却迟迟不见人进门,鲁北平从班贺身后走出来,见到门外几人一脸惊喜:「方大眼、袁志、何承慕!你们怎么来了!」 场面一下热络起来,没想到鲁北平也在这儿,熟人相见互相打起招唿来。 见到这情形,班贺还有什么不清楚?鲁北平都认得的,多半是陆旋进军营便相识的兄弟,一同进入骆将军为陆旋所设立的铁羽营。这次出征瞿南,回京领赏,铁羽营的部分士兵也跟随大部队入京,只是被临时安置在城外营房里,与守卫京师的军队一同。 这么久,都不见陆旋提过这件事,他也真是做得出来! 班贺哭笑不得,邀人进门,鲁北平自觉多搬了几条凳子出来。外面声响太大,待在屋里念书的阿毛被吸引出来,看着那几人满脸好奇。 三人受了陆旋叮嘱,规规矩矩进来,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好奇四处张望。何承慕小幅度扯袁志袖子,悄声道:「京城寻常人家里,同叙州也没什么两样嘛。」 陆旋眉心一蹙,看向他:「用得着你评头论足?」 「这话有什么不对?本就是寻常人家的屋子,没说错。」班贺端了茶水来,那三个立马机灵地自己接到手里。 袁志原本在乡里就算有头有脸的,正经摆出懂礼的姿态,还算那么回事:「这位一定就是班先生了。」 何承慕笑得见牙不见眼:「肯定是了,将军京里就这么一个相熟的,给他写信,还能有谁。」 瞟了眼陆旋,他这几个兄弟还真有意思,班贺笑着点头道:「正是班某人。」 陆旋板着脸:「这位是班侍郎。」 袁志:「侍郎?」 何承慕:「侍郎?」 方大眼虽然也不知道那是多大官,但想必用不着多他附和一句。 阿毛体谅他们没见过世面,格外强调:「是大官哦。」 不知道是有些丢人,但又不是罪过,袁志小心询问陆旋:「将军,这官有总兵大吗?」 这问题问得……陆旋刚要开口,班贺先他一步给出回覆:「自然是总兵大。」 同品级之时,京官地位的确高于地方官,他这个侍郎虽是京官,但和总兵差着级呢。更何况在六部最末的工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官差,阿毛这样强调倒叫他汗颜。 班贺摆手道:「他是我师父亲孙,孔泽佑,小名阿毛。别听这孩子夸大,叫班先生就好。在这儿用不着拘于俗礼。」他转向陆旋,「也不提前说一声,这时候过来,家里没做什么准备,恐怕招待不周。」 要能提前得知就好了,陆旋也是临时被告知,那三个非得问他在哪儿落脚,看在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分上,才将他们带过来。 招待?有什么吃什么,哪里要什么招待。 第282页 他不管不顾这样说,班贺却不能失礼,取了些钱让闵姑买些酒肉回来。陆旋跟上来,有些别扭地叮嘱:「饭尽可能煮多些,能煮多少煮多少吧。」 这么多人,肯定得多煮些饭。闵姑满口答应,又不是第一回做这么多人的饭,也就多三个人而已,以往伍旭他们来,不也招待得好好的? 闵姑买了些熟食回来,洗菜炒菜手脚麻利得很,特殊构造的灶台火力十足,没多大功夫就摆出一桌菜来。她搬出一个大木桶,装满了米饭,越多人吃她做的饭她越高兴,面上带着喜气,一面盛饭一面说:「吃完了自己添,管够。」 那三个初来乍到,对闵姑也态度恭敬,站起来双手接碗,左一个请又一个谢,人模人样的。坐下来吃起饭就原形毕露,甩开膀子大开大合,一副气吞山河的气势。 平日陆旋不让在军营喝酒,难得放假出来,也不能多喝,舔两口杯底解馋就够了。 佐着杯底一点酒,几人将饭菜一扫而空,看得闵姑目瞪口呆。尤其那叫方大眼的,询问一圈还有没有人需要饭,闵姑还以为这人只是热心肠,没成想其他人摇了头,他便抱起木桶,一个人埋头吃起来,盘里剩下一点菜汤也倒进去拌匀了。 闵姑受了惊地站起身往厨房走:「我再去下点面条。」 陆旋出声阻拦:「不用麻烦,剩下这些够他吃了。」那语气俨然是习以为常,对这场面司空见惯。 何承慕不客气地在众人面前揭露:「大眼能吃,行军的时候,他一个人得带三人份的干粮呢!」 闵姑听着想起自己儿子来:「我儿也能吃。你们在外边,岂不是常饿肚子?」 「可不是!」袁志咽下嘴里的饭,「我们在进攻合析城时,断了粮,又找不到补给,饿了好几天呢。将军都把自己的省下来,给我们吃……」 陆旋挪动脚尖,脚底长眼似的踩上去:「有饭吃的时候就好好吃饭。」 袁志骤然收声,看见桌上其他人表情,察觉这话不合时宜,拿起碗筷把脸埋了进去。 何承慕捡着掉落桌上的米粒和剩菜,趁人不注意,偷偷往衣服里放。这动作被班贺瞧见,何承慕与他对视上,手放回桌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在别人家里做客,人都还在席上呢,这样实在不好。何承慕决定暂时无视怀里的动静,若无其事地避开那道视线,掩饰过去。 班贺忽然想到什么,问道:「是窑神吗?」 阿毛耳朵都竖了起来:「窑神?那只帮你们找到粮食的大老鼠?」 众人视线一下集中在何承慕身上,只觉得双颊发烫,他还怕别人嫌弃窑神不敢拿出来,嗅到食物味道开始不安分的动静也极力遮盖。既然他们都知晓窑神的存在,那便可以大方拿出来了。 何承慕嘿嘿一笑,从怀里把窑神掏出来,捧在手心里,有些担心旁人见到老鼠不喜,没敢伸得太出去:「窑神是我们的大功臣,我也把它带出来了。」 阿毛惊奇得张开了嘴,这老鼠看着好像真和其他老鼠不一样! 突然,一道灰影扑出,弹落在何承慕腿边,一跃而起叼起窑神就跑。 何承慕一声变了调的哀嚎:「我的窑神啊!」 班贺大惊失色,糟了,他忘了家里还有只捕鼠能手斑衣郎! 第163章 名次 忽然出现的斑衣郎,让好好的欢聚一堂场面瞬间变得兵荒马乱,吃饱没吃饱的全都动员起来,满屋子逮猫。 被抱回来就以抓老鼠为天职的斑衣郎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受惊,上蹿下跳,本就身体柔软弹跳力强的猫儿几乎能飞到房樑上去。 勉强算上学了些防身功夫的阿毛,一屋里六个习武的汉子跟着猫飞檐走壁,班贺没那么心大还能继续坐在堂中,推着闵姑赶紧退到院子里。 斑衣郎叼着窑神灵活躲闪,也找准机会跳了出来,正要往别的屋子里钻,被手疾眼快的陆旋一把按在地上。 好不容易抓到猫,心惊肉跳地从它嘴里把窑神噼手夺过,松了嘴的斑衣郎立马发出不悦的嚎叫,浑身炸开了毛。目标到手,陆旋便也松了手,斑衣郎回身在他靴子上咬了一口,撒腿就找角落躲了起来。 窑神对何承慕的意义班贺再清楚不过,又是曾在军中立过功的,对陆旋来说都是意义非凡。 自家的猫闯了祸,班贺忐忑问道:「窑神没事吧?」 陆旋先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手里耗子还灵泛地四肢扭动,吱吱叫个不停,拨开皮毛能看到两个牙印,破了皮,但看起来并不严重——比起当初被骆将军养的那只鸱鸮抓走,这点皮外伤不足一提。 谁让它只是一只到处都是天敌的老鼠。 客人的小宠在家里受伤,班贺实在过意不去,何承慕连忙摆手,惶恐地不敢受他的道歉:「是我没护住窑神,捧在手里都能叫猫叼走,我才羞愧呢。而且窑神的命是将军救的,将军这是第二回救它了,我哪儿敢受您的道歉吶!」 何承慕仔细看了看窑神受伤的地方,更不在意了:「随便摔蹭一下都能比这严重呢,不要紧的。」他指着几块没毛的地方,「这就是以前被鸟抓伤的,可严重了!那时候它都活下来了,这点伤对窑神来说不算事,它是窑神,命大着呢。」 他自己笃信不已,说完嘿嘿笑了两声,把窑神重新揣回衣服里。 那倒是,想当初治窑神的药,还是班贺去医馆找吕仲良讨的。 第283页 「如此说来,」班贺算了算时间,「你这窑神恐怕还真不寻常,言归从军入伍到如今也有不短日子了,窑神怕是已有三、四岁了,寻常老鼠可不见有这么长寿。」 平日自己养着没觉着,听见班贺提起何承慕才意识到岁数这个问题。寻常老鼠活个三两年都了不得了,在外面自生自灭,时飢时饱,左不过两个寒暑。 又得了一个窑神非俗物的新佐证,何承慕兴奋得直推袁志:「听见没有,班先生都说窑神不寻常!」 袁志沖班贺笑笑,偏头拿胳膊肘怼回去:「瞧你高兴的,是说窑神不寻常,又没夸你。」 俩人胡乱回了两句嘴,虽然言语上不对付,旁人看来却是可见的感情好。 众人都围着窑神转,确定它安好便都放心了。天已不早,饭也吃完了,陆旋督促那几个好不容易出来放风的兵快离开,免得耽误得太晚。 袁志与何承慕两人应了声,却不见方大眼的身影,回头一看,他又拿起筷子吃上了。 见众人向自己看来,方大眼咽下嘴里饭菜,讷讷地笑:「还有很多呢,没吃完多可惜,营里饭菜可没有这么香。」 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闵姑被这样捧场的恭维哄得眉开眼笑,给他来了招「吃不完兜着走」,夜里饿了当宵夜。 陆旋送那兄弟三人出去,屋里几个帮着收拾桌面,陆旋迴来的时候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人一把将摞好的碗碟搬进厨房,放到闵姑指定的位置。 回了房,班贺看着陆旋,眼神并无不妥,却看得陆旋难耐,拥上去压倒在床榻上,急切亲吻两下,能尝到刚漱过口的清茶味。 「你在外面,还吃了些苦头。」班贺说。 陆旋不以为意:「哪有成事是不吃苦头的?北平考个武举还扭腰呢。」 班贺忍俊不禁:「拿他打趣,你真出息了。」 「不给他听见就是了。」陆旋赖在他胸前,「我们说的私密话,谁也不告诉。」 「说正事。」班贺语气正经了些,「这回武举主考的安排,有些蹊跷。」 侧颊贴着班贺胸口,看不清对方面容,陆旋面色顷刻冷了下来:「你是说李倓?」 「嗯。」班贺轻点头,「武科一直由兵部主持,但兵部官员武人出身的并不多,多是文科中第的进士出身。文臣武将之间向来地位有别,用文官挑选武将必定有其利弊。策论成绩举足轻重,阅卷严谨与文科不相上下,主考要的是更符合其心意的举子。武科虽然在吏部监管之下,但吏部官员直接作为主考,却不多见。」 「你是说,这是特意安排的?」陆旋皱起眉头。 「兵部尚书今年七十有二,早已过了致仕的年限。老尚书虽年事高,但曾立下过汗马功劳,德高望重,因此他不提回乡,皇帝便也不提这桩事。」班贺说道。 陆旋眉头深深皱起,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皇帝有意让李倓做兵部尚书?」 那弄权滥权为非作歹的贪官墨吏,竟还要受到重用么? 班贺摇摇头:「不,不会这么简单。」 实际上,他并不清楚皇帝这样做的缘由。皇帝从不甘于束缚,自幼时便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骄矜自傲,他的心思不会被常人猜透,行事更显得肆意妄为。 即便对李倓厌恶至极,恨不得他立刻付出代价,此时陆旋也不得不蛰伏下来,避免节外生枝:「我只想北平能安心考完武科,了叔父一桩心事。」 在这节骨眼上,出事无疑影响的是参考仕子,无论皇帝是何心思,班贺也期望不要生出事端。 「过两日,策论名次该出来了。」班贺说。 陆旋眉头些微舒展开:「嗯,早出成绩早了,他心里惦记这件事,夜里怕是觉都睡不着。」 这话说得对极了,隔着一间房,鲁北平早早洗漱完歇下,闭上眼在床上翻来覆去摊煎饼。 他闭眼就见到兵部威严大门之外张贴的排名榜单,而自己挤在人堆里,从头看到尾,都找不见鲁北平三个字,睁眼出了一身汗。 第二日,袁志、何承慕、方大眼三个又结伴来了,陆旋怕他们在京中惹事,他们在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不少礼物,逛完径直来了班贺这小院。 袁志领头做了代表:「昨日光来吃了,都忘了带些礼物,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的心意,还请收下。」 班贺去了官署,闵姑面对这几位有些招架不来,陆旋上前解围,嘱咐闵姑将东西妥善放好,自己领着这三个和鲁北平出去了。 策论成绩一出,就要开始外场考试,一日都松懈不得,这三个来得正好,鲁北平又多了几个陪练。 铁羽营里个顶个的都是骑射好手,步射更不用说,袁志他们几个熟练地射中靶子,还有闲心让人举着靶子满场跑,然后再进行射击。 鲁北平的表现在其中并不突出,他都有些怀疑,他哥到底是叫这几位给他陪练,还是来打击他的! 前段日子为难过鲁北平的巨石也被人看轻了,何承慕试了一下甘愿认输,袁志勉强搬了起来,放下时两条腿弯都在颤,方大眼拍了拍手掌,走上前来,双脚与肩同宽,双手抱着大石,抿唇憋着一口气,脚掌慢慢挪了点位置,一股劲就整个抱了起来。 看着方大眼将三百斤巨石轻轻松松搬起来,摇来晃去轻松得像手里是块假石头。要不是鲁北平自己亲身试过,简直不敢相信。 第284页 原本高高兴兴出门,回头的时候垂头丧气,这世上能人异士多了去了,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出挑。鲁北平面上虽不显,心里深受打击。 陆旋总算察觉情形有些不对,挽救似的安慰:「他们就有几分傻力气,根本写不了文章。」 那三个立刻应声虫似的点头附和,对着鲁北平一顿夸。 词彙极其匮乏,但非常真情实感。 到了出榜那日,班贺叮嘱其他人千万别在鲁北平面前问,自己还是忍不住偷偷在官署派人去打听了。 鲁北平一个人有些怯,不敢面对成绩,想让陆旋陪自己,却被他严词拒绝。 他转头拉上了傻头傻脑的阿毛,让他给自己壮胆。 他们去得晚,到了兵部门外,已经挤满了查看成绩的武贡生及其同伴僕从。 在场的都是习武之人,兵部门口不敢放肆,怕惹了事影响考试,明面上不会大打出手,暗地里都在较着劲,暗潮汹涌。 鲁北平见人挤人,退堂鼓又打了起来。阿毛看不下去,在他胳膊上一拍:「给小爷等着!」 鲁北平双眉一竖:「你是谁小爷呢?阿毛,别乱跑,快回来!」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里,阿毛已经大吼着「开水来了」一头扎进人堆里。 「鲁小兄弟!」 忽然有人叫了一声,鲁北平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几个开考前结识的人也在现场。那几位出身不错,家中富裕,能文能武,入京赶考带了随从,看榜也免得自己去挤,此时站在一边等消息。 鲁北平笑容有些勉强,那几位一眼就看出他的心虚,纷纷上前安慰:「鲁小兄弟是咱们几个里年纪最小的,机会也是最多的,这辈子长着呢,不急于一时。」 鲁北平笑着应了几声是,陆续听见他们的僕从返回告知名次,四人皆在前十之内,还有一个得了第二名,彼此道了几声恭喜。 与那几人交往并不深,鲁北平逐渐游离在对话外,被阿毛一声「平哥」惊醒。 见边上有人,阿毛收了声,若无其事地上前,不由分说拉着鲁北平就跑。 两人快步离开,走出好远才放缓脚步。见这模样,鲁北平心如死灰,成绩多半惨不忍睹,阿毛都羞于当着别人的面提起。 「平哥,你考了第一。」阿毛说。 「唉,我就知道我考不了什么好成绩,我……」鲁北平惊叫出声,「第一?」 阿毛郑重点头:「骗你我是小狗。」 鲁北平停下脚步,又是欣喜又是怀疑,脑中陷入一片混乱,更是不解:「那你拉着我跑什么!」 阿毛理直气壮:「师兄说,财不露白,树大招风,让人听见了,肯定会有人嫉妒你!」 鲁北平:「……」好有道理。 这份成绩由鲁北平亲自在众人集齐后宣布,陆旋面露惊讶,班贺淡淡一笑:「你瞧,我早说过,你肯定能行。」 得知策论成绩,接下来就是外场技勇考试。这几项陆旋都不觉得是难题,难不过写策论,鲁北平肯定能应付。 但,技勇考试第一场考试结束后,陆旋却见到一张失魂落魄的脸,鲁北平看起来比考完策论还要悽惨。 第164章 失利 鲁北平身后追上几人,低声说了些什么,用别样的眼神注视,拍了拍他的肩。同其他人几人心不在焉地道了别,鲁北平向陆旋望来的那一眼含忧带愁,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看着再不对,眼下也不是问话的时候。陆旋与其对视的目光平静,鲁北平吸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却被他抬手制止。 陆旋微微一笑:「考了大半天,一定费了不少体力。走吧,闵姑做了不少好吃的等着你呢。」 鲁北平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表情更显郁闷。 两人一前一后,路上谁也没说话。回到院里,班贺听见敲门声前来开门,与走在前头的陆旋对视一眼,心中有所预感,抬手在他肩上轻拍让开路,若无其事偏头对后边的鲁北平招唿一声。 「饭已经做好了,快去净手吃饭。」 说完,班贺一句也不多问,回身张罗摆放碗筷。就连性子跳脱的阿毛也闷声憋着,帮着打完饭,抱着碗筷一心只往嘴里扒吃食。 嘴里数得清的米粒嚼过数十遍,怎么都嚼不出个滋味来,鲁北平端起的碗筷逐渐放下,看着眼前两位夹菜动作都一致的兄长,心中泛起酸楚。 一个是对他多加照顾如同亲人的班贺,另一个是亲如同胞兄弟的陆旋,那两双分明想要询问却有所顾忌极力克制的眼睛,让他心生退缩。 但他不能如此,这两位是对他最为关心的人了,又不是今后都没机会了,为这一次要死要活有什么用?只会让亲近的人替他担心,让周围的人都不好过。 鲁北平索性放下碗,平心静气,勉强扯了扯嘴角:「要问什么,你们问吧。」 一桌人动作都停了下来,阿毛脸上带着饭粒,眼巴巴看着他,在座几位都长于他,问问题轮不上,耳朵支棱得还能再长两寸。 陆旋瞟了眼班贺,想了想,开口问道:「考场上出了问题?」 鲁北平点点头。 班贺接着问:「是有哪项没能达标?」 以鲁北平的实力,陆旋估摸着步射、骑射十拿九稳,余下两项出什么问题的机率比较大,问:「三百斤的石头还是没举起来?」 班贺手臂微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怎么专捡这话问?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285页 鲁北平深吸一口气,沉痛道:「那是明日才考的。考完骑射,步射的时候,我只中了一箭,然后用力过度,把弓给拉断了。」 啊?班贺与陆旋面面相觑,竟然是最有把握的一项出了岔子。 那,这成绩怎么算,是拉开还是没拉开啊? 「兵部熊侍郎虽然准许我继续参加了余下几场考试,可如此一来,我也拿不到什么好成绩了。」鲁北平看着同考场其他人展现非凡实力,而他却痛失良机,就算后两场发挥再好,成绩也始终逊人一筹。 「这也没什么,余下两场考得好也不错。」班贺说,「过去便过去,别影响了别的,其他练得如何了?」 鲁北平说:「倒是都拿得起,可别人也不缺力气。」 他语气越来越低落,察觉这样只会影响他人,强忍情绪,双眼几乎能看见泪花闪烁,瞧着可怜巴巴。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饭,独自回房去了。 「这孩子……」班贺面带疑惑,夹了片菜叶放进嘴里咀嚼,才吐出下半句,「随谁呀?」 虽说对武科考试了解不多,也未曾接触过几个武贡生,班贺对鲁北平还是有些信心的,别看他一副考砸的模样,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策论一鸣惊人拿了个第一,不也成天魂不守舍的。 陆旋摇摇头:「总不见得是随叔父。」 鲁冠威可是一等一的刚毅汉子,不至于这点自信力都没有。想了一圈都没谁是这样的性子,陆旋也百思不得其解。 阿毛盯着大鸡腿很久了,见鲁北平离了桌,嘿嘿一笑,乖觉地先夹了一个给闵姑,另一个顺滑地夹进了自己碗里。 这就叫尊老爱幼,在座可再没有比他小的了。 班贺转脸盯着阿毛看了一会儿,看得他心里别扭,正犹豫要不要把到碗里的鸡腿给师兄,就听他扭头对陆旋说:「阿毛那份自信分一半给北平都要了不得了。」 阿毛:「……这里头有我什么事?」 他只是想吃个鸡腿而已啊! 余下两场考试倒是顺利,都如鲁北平所愿拿了好,看着却似乎还对第一场耿耿于怀。外场考试结束,兵部放榜还需等几天,转天一大早,鲁北平就不见了踪影,连闵姑备的早饭都没吃。 班贺有些担心,鲁北平虽然来的时间不短,但并没有玩心,素日不爱到处走动,也不知会到哪里去。陆旋却不以为意:「这么大个人,还有一身功夫傍身,又不是阿毛。他真要因为这个寻死觅活,还真就别活了。」 知道陆旋是对的,无力施为担忧便是多余,班贺索性收了这份闲心,官署里还有一堆公务等着他处理呢。 不知会一声就出门定会让两位兄长担心,鲁北平并非不知,但他心里定不下来,只想寻个清静地待上一会儿。 漫无目的游荡一路,等他回过神,已经走到了弘法寺门前。凝视匾额片刻,鲁北平抬腿跨过门槛,进入寺内。 奇异的是,他没遇上几个寺内僧侣,就这么独自在寺内走动,听风动树摇,叶间鸣鸟,高高檐角悬挂的铎铃声顺风而来,心里静了几分。 「鲁……北平?」 一道略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鲁北平回头看去,那位身着宽大藏青道袍的顾道长正立在距他几步之遥的位置,面上带着几分好奇。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鲁北平恭敬一礼:「顾道长。」 顾拂上前几步,两边看了看:「你怎么在这儿,恭卿也来了?」 「我,我是一个人来的。」鲁北平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顾拂眉心微蹙:」来这里做什么,这和尚庙有什么好看的。」 许是因为与眼前的人并不算很熟悉,只知道对方与班贺交情不浅,鲁北平面对顾拂比面对陆旋他们心态更平和,卸下心中那份沉重,坦然说道:「听说那些科举不中的举子,不少会在寺庙借住,为下一次考试准备。要是这回没中,我看看能不能也住这儿来。」 「噗,哈哈哈!」顾拂忍不住笑起来,这小子怎么这么有意思,「还没见到放榜就先给自己找退路了?行,比姓陆的那小子强。」 这是第一回,有人说自己比陆旋强,鲁北平微愣,随即双颊红了些,那又不是什么好话。 「那姓陆的小子,有时候做事不管后果,莽着呢。」顾拂对陆旋的第一印象,就是把自己折腾进刑部大牢,班贺亲自开口求人。瞿南战场上的事,他也听说了些。 鲁北平替他哥说话:「我哥他肯定有分寸的。」 顾拂睨他一眼:「你也别帮他说话,你们兄弟俩都欠着我人情,记得吗?」 鲁北平当然记得,是顾拂帮他向熊应逵递的信,虽然那封信什么作用都没起到。于是老实闭了嘴,任他去说。 「你在愁武科考试的事?」顾拂明知故问,见鲁北平眼神闪烁,神秘一笑,「我帮你算一卦,我算得可准了。」 鲁北平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他举起五指纤长的手开始掐起来。不知蓄了多久的长指甲保养得宜,许是浸过某种药油,呈现莹润的米白色,舞动起来让鲁北平分了神,一时说不出话。 晃动的手指停下,顾拂慢条斯理道:「不用过度担心,你要算的事会有一个好结果。过程有些不顺利也没什么,没有任何事是一帆风顺的。」 鲁北平被那些细长手指分散的注意力收了回来,这样掐手指的敷衍的算法着实难以令人信服,这些话比起算卦反倒更像一个安慰。 第286页 他忽然有些理解,班贺为什么不愿意让他算卦了。 活生生一个招摇撞骗的神棍。 顾拂笑眯眯地收回手,轻快地说道:「你中了武举对我也是好事,你们兄弟俩高官厚禄,欠我的人情就能换来更多东西。」 鲁北平笑着摇头:「那就借顾道长吉言了。」 顾拂打量鲁北平片刻:「那姓陆的倒是会给恭卿找事做,还拖家带口来了,肯定是他让你来找恭卿的吧?」 鲁北平有些迟钝:「的确是我哥让我来找班先生,可班先生在玉成县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后来我哥去玉成县找我爹,才与班先生结识的。我们镖局四处走镖,有时候会替人带些货物到别处售卖,班先生时常託付我们帮他卖些东西呢。」 「哦?」顾拂此时方才知晓这件事,不解道,「我怎么瞧着,恭卿和姓陆的小子比和你熟稔多了?」 鲁北平:「……」 说起来,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陆旋和班贺两人的感情,出奇的好,旁人插不进去似的。顾拂不说没觉得,这一提,便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起来。 班贺从官署散值回来,鲁北平已经在家帮闵姑忙活了,见他没事,神情似乎也不再纠结武科的事,班贺安下心来。 陆旋白日被娄冠叫去,在军营待了不短时辰,也不知道鲁北平是什么时候回的,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 一桌人吃着饭,陆旋如往常一般给班贺夹了一筷子菜,鲁北平双眼立刻朝着他们看来。 有所察觉的班贺不动声色,语气如常:「虽然我胳膊没你长,夹菜还是夹得到的。」 陆旋哦了声,专心吃起了自己的饭。阿毛夹起一把菜叶放进鲁北平碗里:「平哥,我也给你夹,嘿嘿。」 鲁北平道了声谢,将心里莫名其妙的感觉挥去,注意力也收回来。 好友亲近点无可厚非,相亲互助很正常啊,况且人与人间交情深浅又不以相识时间为准,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么一打岔,鲁北平对步射失利的怨念淡了许多,尽量维持平常心,等待发榜之日到来。 翌日,班贺得知了鲁北平昨日行踪。而这个消息,却是他从顾拂口中得知的。 顾拂扬起下巴:「你这位小兄弟,找退路找到庙里去,该不会想出家了吧?他要跟秃驴拜师我可瞧不起他,幸好给我碰上了,及时把他拉了回来。实在想出家,拜我为师也是可以的嘛。」 班贺不止是费解,还有些头疼,拜顾拂那更不可以! 第165章 老臣 鲁北平武举能中与否终归是他的事,班贺注意到的却是另一桩非比寻常的安排。 升迁侍郎后不仅职权范围发生变化,朝堂之上所处位置也不可同日而语。以往班贺站在队伍末端充个人数,而今站位于工部尚书俞燔之后,身旁的官员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起来。 所处位置决定了所见所闻,即便不是主动扫听,一些话一些事,也会自然而然摆到面前来。 朝会的日子天光还未大亮,一众官员早已陆续到位,聚集在宫门前,等待皇帝到来,内侍宣布朝会开始。 离朝会正式开始还有些时候,官员们哪能木桩似的规矩站着不动不语?纷纷各自集结。或论及政务,或寒暄恭维,能传到别人耳朵里的无非都是一些希望别人听见的话。 班贺听见纷杂言语中传来一道略显苦口婆心的声音,侧目向话语传来的方向看去。 「部堂,下官不过是心中有所不平,才忍不住要说句公道话。」说话的是礼部侍郎,戴竹冈。 声音虽不大,周边的几人却都听得真切,默不作声地关注过来。 戴竹冈说道:「武科考试歷来由兵部主办,以往也曾有过皇帝委任礼部负责的先例,这是皇命钦定的武官选举职权。歷朝歷代以来,无非礼、兵两部才有资格过问。可今年武科,皇帝却任命吏部侍郎任副总裁,这是从未有过的。既不合礼制,又不合规矩,本朝立国未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啊。」 礼部侍郎韦存恕半闭着眼,双手持笏垂在身前,听着下属说出那些话,并未应和,却也不阻止,想来这些话也是他心中所想。 武科考官由皇帝亲自挑选,多年以来正总裁从翰林院里选已成常例,副总裁为兵部侍郎,此一职位从未由兵部之外的人担任。 戴竹冈说道:「他李倓身为吏部侍郎,明知不合规矩,对皇帝这番举措竟也不回拒,堂而皇之参与武科考试。遴选、考核文官都不能满足,如今还要插手武官遴选了么?」 皇帝近来对李倓颇为器重,不时召见,获得如此殊荣,李倓本就不低调的作风更甚,颇有目中无人的架势。戴竹冈这些话,是在心中不满积累到极点后不吐不快。 听见这话的官员暗暗点头,对这番话颇为认同。但没有一人敢将态度明面上表现出来,戴竹冈看向四周时,纷纷眼神迴避。 皇帝命李倓担任副总裁明眼人都知道不妥,早先倒是有人上疏请求皇帝收回成命,却被全部驳回,上疏者还被皇帝找机会申饬一番,便无人再敢明着反对。 就连来到京城便斗鸡似的四处得罪人的范震昱,这次都没有出头。他是想搅乱这潭浑水,心里却很清楚自己的底气来源于谁,这回是皇帝授意,他便装聋作哑。 其他人的态度则暧昧得多,这其中不仅有皇帝亲自任命的缘故,还有吏部侍郎李倓不可轻易得罪。 第287页 李倓曾担任两次文科主考,所有参加当年会试的举子都是主考门生,考中进士更是莫大的恩情。 更别提朝中官员升贬皆经由吏部,不少是吏部尚书、侍郎门生故吏,若是在这时候当出头鸟,便是明着跟李倓过不去。 一道声音如霹雳般震慑当场,登时再听不见别的声音。 「戴侍郎竟然如此懂礼法,对李某人担任一个小小的武科考官不满至此,以致满心怨愤非要博得认同不可。你倒也知道这是陛下的旨意,戴侍郎为何不敢在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到陛下面前去说?反而是在人背后闲言碎语,这两面三刀的做派,便是合乎礼,合乎法?」 被议论的李倓姗姗来迟,却正好听见了最后那几句话。他正在风头上,毫不迟疑当场怼了回去,冷眼看着戴竹冈,面色傲然。 众目睽睽之下,他毫不收敛态度嚣张,戴竹冈面色有些难看,不甘落于下风,当即回道:「李侍郎,你我入朝为官做臣子,是为朝廷与陛下分忧解难,因此更要明事理,正视听。对陛下的旨意无所不从,才是奸臣所为。」 李倓冷笑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明事理,非要你去正视听不可?陛下任用我,便是任用奸臣?戴侍郎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陛下是否偏误自有御史言官履行职责,戴侍郎如此有心,难不成是想插手御史言官的职权?」 「你!」戴竹冈又气又怕,惊出一身汗。皇帝素来不喜他人对他的安排指手画脚,方才情急之下一时失言,说的话若是被有心人捅到皇帝跟前,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他恐怕在劫难逃。 戴竹冈控制着声量,李倓却是有恃无恐,听见他声音的人不在少数,越来越多的人支着耳朵投来目光,气焰更甚。 心中生起一丝退意,勉强应对的戴竹冈看向周围,官员们依然低头不与他对视,仿佛从一开始便没有抬起过。 班贺站在俞燔身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不免觉得在此情形下势单力薄的戴竹冈可怜,但很快收回了仅有的一点同情心。 官场如战场,勾心斗角从来如此,所作所为皆为权势私心,没有谁是可怜人一说。 这位李侍郎出身门第,进士及第进入官场,有些手腕,多年来官运亨通,权势人脉都不缺。对于陆旋而言,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 不,现在的他们根本无法成为对手。 思索间,内侍前来传话,官员们各自归列,排成整齐队列,等待皇帝接见。 朝臣谈论的政务多半是班贺插不上话的,工部之事也有俞燔这个尚书代言,他便戳在原地当一个光听不说的哑巴。 忽然,班贺听见皇帝唤了一声兵部尚书。 「冯尚书,朕听闻老尚书前些日子身体抱恙,歇了些时日,今日上朝,身体可还硬朗?」赵怀熠语气温和,俨然一位关切老迈臣子身体的仁君。 班贺稍稍抬眸,皇帝关切臣子是否安康理所应当,可在这朝堂上,问起老臣身体,绝非一件寻常事。 兵部尚书冯攸仁听见问询,连忙上前一步,先谢过皇帝关怀,立时心中领会皇帝言语中潜藏的意思。 他久居官场,是三朝老臣,不说功勋卓越,也做出不小政绩。病中皇帝还派人去看望过,对他这位老功臣有几分尊敬。 可再尊敬,也不能保证皇帝需要他这个臣子,这回问出这句话,显然是在试探他是否还能继续担此重任。 冯攸仁抬头,朗声说道:「圣上,老臣虽年纪大了,但身体并无大碍,前些日子不过是些小病,痊癒之后便又生龙活虎的了。不信,您瞧。」 他说着,便要证明自己一般,抬腿便是一跳,当着众臣的面,大跨步在人前走动,活动着四肢腰身,甚至放下笏板想要来个空翻。 赵怀熠忙叫人搀扶住他,让一个年迈老臣在朝堂上如此卖力表现,万一真出了什么事闪了腰,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老尚书有些气喘,面上却硬撑着,不肯服老。皇帝无奈笑笑:「老尚书以身报国,是朝中栋樑,忠良之心多年未变,老当益壮,不减当年,万望老尚书保重身体。」 对老尚书安抚一番,皇帝退场,朝会便就此散去。 这一出试探差点就成了小闹剧,虽在老尚书强硬表现下未能继续,但皇帝的意思已经传达到各人眼中——老尚书年事已高,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跟随俞燔走出宫门,班贺若有所思,尚未明白皇帝到底想做什么。忽然回神,发觉上司正回头看着自己,笑笑拱手一礼。 俞燔回以一笑,转回头去,轻声说道:「冯尚书多年来鞠躬尽瘁,为朝廷尽心尽力,为人清廉,可惜太过贪恋高位,才会有今日堂上这一场面。若是再不能放手,恐怕,晚节难保。」 班贺想了想:「君心难测,进退之度,难以把握。老尚书不过是想,为朝廷尽最后一份力罢了。」 「是啊,君心难测。」俞燔认同地点头,心中被那一幕触动,轻嘆一声,「我不图位高权重,只想能全身而退,有个善终。」 他似乎意有所指,班贺笑容不改:「部堂光明洞彻,定能如愿。」 「可有些时候,入场便如陷泥淖,被裹挟其中,再难脱身。」俞燔语气沉重了些,「有些人适合为官,有些人不合适。你原意只想待在虞衡司,可惜这不由你决定,你的为难我也看在眼里。这官场,不适合你。」 第288页 班贺嘴角笑容收敛了些,随即缓缓扩大,眼眸清明:「可我,已经身在其中了。」 俞燔再度回头,已显出几分老态的双眼并未包含任何苛责:「你执意为官定然有你的想法,只是一句告诫,当退则退,休要越陷越深。」 班贺点点头,语气认真眼神狡黠:「部堂言之有理。可部堂,您太瞧得起我了,我不过随时可以取而代之的工匠出身,泥淖就那么点位置,哪儿轮得到我涉足深处?」 俞燔笑起来,一声是啊随着嘆息一同出口:「旁的人,还够不上呢。」 「部堂,我还有一事相求。」班贺说。 俞燔提起眉梢:「什么?」 班贺毕恭毕敬:「您那马车,捎下官一程?」 俞燔大笑几声:「来吧来吧。你这工匠出身的工部侍郎,连辆马车都造不出来,简直不成体统。」 班贺眨眨眼:「我若用工部侍郎的职权造自己的马车,怕是更不成体统。」 俞燔思索一番,忍俊不禁。 堂堂工部侍郎,就图一辆马车,确实挺没出息的。 第166章 放榜 马车在巷口停下,班贺下了车,朝着马车驶离的方向垂首站立,等待马车离开才往巷子里走去。 还未开门,便听见门里传来阿毛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有尖尖细细的「叽叽喳喳」声。班贺抬手轻叩门,闵姑应声前来开门,将班贺迎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湿漉漉的菜叶。 班贺循声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阿毛蹲在小院一角,仰头叫了声师兄,便有低下头去。他的跟前是个竹编的围栏,洞眼稀疏,稍稍弯了弯,两边抵着墙,围出一扇角落来。 班贺往前走两步,看清围栏里卧着一只母鸡,忍不住笑了笑:「哪儿来的活鸡?」 闵姑不好意思地从厨房里探出半截身子:「我儿媳妇送来的,她在市集见到有人从周边县城里运来卖,比平时便宜不少,特意买了给我送来。」 肥美的母鸡蹲在地上,羽翼丰满,身体浑圆,一看就不少肉,尤其是一双腿,除了中间一根骨头,其他都是肉,闵姑手艺也好,肉咬起来一点不柴,满口留香。阿毛口水开始不住地淌,吸熘一声:「咱们什么时候吃?」 闵姑笑着说:「不急,再养两天,养肥了才好宰。」 班贺闻言,看阿毛失望的表情好笑,想到什么,笑容浅了些。 阿毛盯着那只鸡,尤为擅长自我开解:「没事,再养养肉就更多了。我和闵姑一起养,长双份的肉。」 说着话,陆旋和鲁北平从门外进来,搭上那句:「你还会养鸡?」 阿毛倏地站起身:「当初在叙州,我可是放了一群大鹅呢!」一根竹竿,就能驱使千军万……鹅,可威风了。 鲁北平玩笑道:「好在阿毛食量不像大眼哥,否则班先生非给你吃穷不可。」 阿毛脑袋一昂:「我才不会吃穷师兄,大眼哥会自己挣口粮,我也会呀。又不是养不了自己,我也能干得很呢,这篾条就是我编的,织席贩履岂是泛泛。」 「了不得。」陆旋站到班贺边上,「咱们家里要出一个大人物。」 班贺注视阿毛片刻,一笑:「这还真说不准呢。」 留阿毛和鲁北平两人看鸡,班贺同陆旋进了屋,随口问道:「今日和北平去哪儿了?」 「京营。」陆旋说,「虽说想多同你待一段时日,但上头迟迟没有安排,总觉得不好。我也闲不住,离军营时间长了不踏实,侯爷叫我多去找他,正好带上北平。」 说来也是,皇帝还未对陆旋做出下一步指示,这回干脆不放他回叙州了,亦有可能,是眼下武科考试正进行着,分不出闲心来处理别的。 班贺低头从茶罐里拈出一撮茶叶,随口说道:「皇帝日理万机,多半是没空想起你来。」 陆旋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我无足轻重,大人物贵人多事,眼里哪里有我的位置。」 班贺侧目看他,却见陆旋定定与他对视,那话怎么像是意有所指? 握着手腕的手指轻捻,带着厚茧的指腹在内侧脉搏鼓动处轻柔摩挲,无声诉说。 班贺拈在指尖的茶叶落回罐子里:「也不知道每晚在我床上的是谁。」 陆旋凑上前:「你心里装了太多东西,快装不下我了。」 「胡说。」班贺语气严肃,「分明是你太沉太深,压在心底,占据那么大位置,其他事情只好堆在上边,你还好意思抱怨?」 与他对视的双眼睁得更大,抿着的唇被干干吞咽的动作牵动,陆旋视线下移,落在那张抹了蜜似的嘴上,情不自禁挨得更近。 双唇差一点儿挨上,班贺重新低头取茶叶,顺利放入茶壶。烘成一粒粒的干硬茶叶碰到瓷器内壁,发出细碎清脆的「叮、叮」声。 「上回和你说的事,还记得吗?」班贺说。 旖旎氛围被一句话打得烟飞云散,陆旋退回原处,语气不甘:「哪件事?」 班贺:「吏部侍郎担任武科考官,这件事引起不少人心中不满,但他们的不满是绝对不敢针对皇帝的。」 陆旋皱了皱眉,他对官场的事一无所知,但李倓却是他格外注意的人。 不满不敢冲着皇帝,那便只有往另一个人那里去了。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班贺喃喃道,「我还疑惑皇帝为何近来如此亲近他,恐怕正是这个缘故。」 第289页 抓不到错处,那就给他做错事的机会,只要想办一个人,那就有的是办法。 「难怪淳王会说,别看皇帝年纪不大,心眼多得很。」班贺摇摇头。 皇帝对他的疏离可能是保护,得到上位者的青睐,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淳王还对你说过这样的话?」陆旋眉头皱得更深,一时竟不知该说淳王竟然如此相信班贺,还是淳王对皇帝是如此想法。 班贺假咳一声:「咳,这话可不能外传。」 被皇帝龙体抱恙的消息吓得从西北塞外连夜赶回,往来数千里,自己累得够呛,却发现人还有精神熬夜批奏疏,还不能抱怨两句了。 皇帝龙体消息是机密,能传出去必定有人授意,是谁就不必明说了。 陆旋反问:「我有那么愣?」 班贺笑着摇摇头,转口说道:「万一,以后离了骆总兵的照拂,你在外一定要小心谨慎。」 「知道。」陆旋下巴一点,「你还说过一件事,记不记得?」 班贺:「……哪件事?」 陆旋靠近他耳边,气息拂过耳畔,话音却留在了耳朵里。班贺双颊飞起两抹血色,强自镇定:「到时候再说。」 陆旋满意地从他手里接过茶壶往外走去,这茶再不泡都要潮了。 几日后武科会试成绩已出,兵部大门外放榜,这回去看热闹的人比上回更多。 自觉心境已平的鲁北平临到头还是有些手抖,不用再担心影响其他考试的众人终于不再按捺,激动万分关注起成绩来,不顾边上的鲁北平,倒像是这件事与他无关。 人群在榜下集结里三层外三层,唿朋引伴、欢唿雀跃,人声鼎沸。阿毛扯着嗓子喊「开水来了」,愣是被淹没在人声里,外层一堵人墙严严实实,无孔可入。 参加武举的汉子们各个身高体壮,肌肉虬结,下盘稳如泰山,仗着身材比成人纤细试图往里挤的阿毛感受到如同撞墙般坚硬的躯体后,沮丧着一张脸退回到师兄身边。 「师兄,咱们夜里来看吧,那会子人少。」阿毛唉声嘆气,捏了捏酸痛的胳膊,怕是都淤青了。 班贺转向鲁北平,询问:「等人散了再来?」 都到了这一步,还畏畏缩缩,那就真不像个男人了!鲁北平心一横,撸起袖子就往人墙上扎,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凭着力气将挡在身前的人拎开,本就拥挤人群在推波助澜下盪起巨波。 熟悉的后脑勺以开山破海之势沖开一道口,然后没入攒动的人头里。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见人出来,班贺翘首张望,察觉身边有人靠近,暂时收回注意力。 身侧的人正看着他,笑眯眯地抬手招了招,班贺有些惊讶:「去尘,你怎么来了?」 「听说今日武科放榜,我也来凑个热闹,怎么样,看到成绩了吗?」顾拂看了看周围,「那提前为自己找好后路的小子呢,该不会胆子小得不敢来了吧?」 话音刚落,阿毛跳了起来:「出来了出来了!平哥出来了!」 众人立刻向前看去,好不容易看到成绩的鲁北平被四双眼睛死死盯着,想说的话卡了壳,吐出一句:「顾道长,你怎么在这儿?」 顾拂笑眯眯打了个稽首:「我不来怎么能见证自己的话灵验呢?」 鲁北平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多谢顾道长吉言,我在榜上找到了名字。虽然不靠前,但,总归是中了。」 顾拂点点头:「不着急。这又不是最终成绩,中武贡士只说明你获得了角逐一甲的名额,还有殿试等着你呢,那才是争第一甲的主战场。」 他抬手收了收宽大的袖子,露出一只纤长的手来,摆出熟悉的姿势:「我掐指那么一算,起码是个唔……」 班贺捂着他的嘴:「知道顾道长嘴灵,一说就准,还是等北平自己考吧。」 顾拂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放下,方才重获自由:「不说就不说,还没找你们收钱呢。」说了这话,他脸上又是一喜,「中了武贡士,还不得大摆一桌筵席?」 班贺爽快应道:「摆,晚上就来我们家吃顿便饭,闵姑亲手下厨,顾道长可赏脸?」他这些日子没空闲,与谢缘客他们也好些时日不见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邀上好友一同聚一聚,算是借了北平中武贡士的东风。 家宴或是下酒楼都一样,有的吃就行,顾拂一拍掌心:「甚好。今日北平大登科,我去拎壶酒为他庆祝,咱们喝他个一醉方休!」 阿毛忍不住在边上戳破:「你那是为平哥庆祝吗?你就是自己想喝。」 顾拂摸摸他的脑袋,语重心长:「泽佑,慎言。天机不可泄露。」 阿毛把他的手拍下来,嘟囔道:「喝酒算什么天机?」 顾拂理不直气也壮:「不能明着说出口的,都是天机。」 第167章 酒醉 到了时辰,谢缘客、伍旭携妻带子都来了。平江侯娄冠知晓鲁北平参加武举的事,榜在兵部外边一放他便立刻得到了消息,只是自己有事不得脱身,派了娄仕云全权代表。 这回娄仕云知道他师父不爱收礼,没再干出送一车礼物的事来,而是中规中矩地送了两枚碗大的金锭。 能花又好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反正不是给自己的,班贺视若无睹,装作没看见鲁北平纠结到一起的脸。 后通知的人都到位了,反倒最先提摆席的顾拂还没到,班贺索性站到门外等待,陆旋也跟了出去。 第290页 两人在门外乐得清静,让鲁北平去面对其他人,随口闲白,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站了一会儿,顾拂总算是来了。他双手揣在身前,身后跟着两人,似乎抬着什么,班贺面上的笑容随着他们靠近逐渐僵硬。 顾拂的两个徒弟易凡、易俗肩担着将近半人高的酒罈,沉甸甸的分量让两个少年不堪重负,要不是陆旋手疾眼快上前扶了一把,差点就要磕碎在门前。这么多酒撒了,酒味儿起码半个月不会散。 见着顾拂带来的酒,班贺后悔自己答应得那么爽快了,在听见顾拂那酒鬼说要喝酒的时候,他就该提起十二分的警觉。这会儿也没法把人拦在门外,只得一同将那大得吓人的酒罈接纳入门内。 而接纳一个酒鬼和那一大坛酒的后果,就是得同时面对好几个醉鬼。 闵姑耳根子软,禁不住好言相劝,顾拂哄人又是有一手的,三杯下肚,她便成了饭桌上第一个头晕眼花被送回房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顾拂在桌上领着一帮人划拳、行酒令,靠着多年累积的经验让其他人接连败下阵去,连平日严格约束自己的鲁北平都被顾拂灌得只知道傻笑。 陆旋面上不显,眼神有些迷离,好在举止如常。班贺成了酒桌上最清醒的,哦,还有阿毛——他巴不得其他人多喝一点,那样桌上的肉都是他的了。 娄仕云难得遇到如此高兴的场面,兴奋之下坚持到了最后。直到其他人再也喝不下,顾拂一个人喝没趣,终于宣告这一桌酒席就此结束。 尽了兴各自归家,伍旭有妻儿相伴,先走一步,顾拂在两个徒弟的搀扶下往外走,班贺嘱咐阿毛和陆旋两人简单收拾,他送谢缘客回去。 顾拂蹒跚的脚步一停:「不,不用你送了。我这……嗝,我这儿不是有两个么?」他抬手一推,将易俗轻轻推出去,「让、让易凡送他。」 易俗嘴角一垮:「师父,我是易俗。」 「我也有!」娄仕云手臂一挥,大笑着拍打左右两个长随的肩,「我也有两个!都借给师父,我、我自己能回去!」 娄规、娄矩腿发软,异口同声:「世子!」 班贺无视那俩醉鬼,对易凡易俗、娄规娄矩说道:「照看好你们家道长和世子,快些回去吧。」 得到放行,易凡易俗、娄规娄矩生怕身旁的醉鬼再说出什么胡言乱语来,头也不回地架着人快步走出门去。 等班贺送谢缘客到家,再折返,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声,黑灯瞎火,唯有厨房透出微弱灯光。 厨房边上传来水声,还有瓷器相碰的声音,有人正蹲在水井边……洗碗。 班贺走上前,轻拍他的肩:「言归?」 陆旋迴头看来,微弱灯光下面容不似白日那般五官分明,双颊被酒气薰染,眼神也不復清明。 班贺音量放轻了:「不是说,让你和阿毛简单收拾一下就好,明日再处理?」 他说了什么,陆旋稍有些迟钝的脑子得想一下,才回覆:「北平醉得厉害,阿毛也困了,都先去睡了。我在等你。」 班贺垂眸看了眼装着碗碟的盆,目光又重新回到他脸上:「这么等?」 陆旋点头:「嗯,床上冷冰冰的。反正无事,洗一点打发时间,明日也少些麻烦。」说完,他又低下头去,把手里的碗洗完。 班贺站在边上默然望着,有些好笑,这架势像是专门来洗碗的。当初,在玉成县的时候,他受了伤身体还未恢復,做不了别的事,便也闲不住地帮着收拾那间小院子。这会儿喝醉了酒,脑子里居然还能有这桩事。 班贺神色柔和,抬手搭在陆旋肩上:「我回来了,你还要接着洗?」 陆旋抬头,想了想:「哦,不洗了。」 班贺搭在他肩头的手没像往常一样轻拍,而是轻柔地来回抚摸了两下:「净手,回房里去。」 脑子有些迷煳的人,听一步指令走一步,舀水洗手,跟着班贺回了房。班贺拿过白帕子,在床边给他擦干净手,每一条缝隙都精细照顾到。 这个人太规矩了,说什么就是什么。班贺擦拭着冰冷天铁义肢上的水痕,不去看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孔,也能知道那双眼睛正注视着他。 有些没有得到应允的事情,就不会去做,即便再想,想得发疯。他心里会替别人着想,班贺打心底里觉得,陆旋心地好,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那就应该有奖赏。 白帕子被放置到一边,看了半晌的乌黑髮顶变成了一张白净的脸,眉眼在灯下温柔深邃,蕴着能将人吸入的漩涡。陆旋等着讨一些能勉强应付过去的恩惠,亲吻、拥抱诸如此类…… 柔软的唇贴上来,温热的指尖捏在下巴,往上轻抬,陆旋自然而然张嘴,柔软的舌尖探了进来。 他双手勐地用力握住班贺的腰,听见一声闷哼,忙不迭又松开,虚虚的扣着。但这样没有实在感的虚握令人不能满足,陆旋双臂环着他的腰,让他的身体与前胸紧贴。 班贺分开腿跨坐,贴近陆旋腿根,双臂环着他的肩背,头向后仰稍稍后退些。 年轻的身体变化快得惊人,没有完全贴合的部位很快变得气势汹汹起来。 「动作轻一点,我可不想明日去不了官署。」耳语的声音似乎也带着潮气。 「嗯,我会的。」陆旋郑重地说。 第291页 他已经不去想这是醉酒后的幻觉,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只知道到了嘴边的绝不能放走。禁锢已久的情绪与欲望在此时被解锁,再也不想克制,借着不太清明的醉意统统融入血液,释放出去。 将近在咫尺的唇重新含入口中,陆旋解着班贺身上纠缠不清的衣带,越扯火气越大,班贺不得不自行宽衣解带,免得这身衣服成为「罪证」。 良夜叙欢愉,眉眼暗皱,不敢高声。 班贺紧抿双唇,手肘支撑着承受几下重的,忍不住回头提醒,话未出口,便被完全堵在口中。 果然还是不该挑酒醉的时候做这种事! 一整个白日,班贺脸色都不太好看,从官署回来更是蔫了下去,歪坐在椅子上懒得动弹。 鲁北平觉得他比自己这宿醉的看起来还要辛苦,上前关切询问身体是否还好,却被回以虚浮一笑:「挺好的。倒是你,你的目标是武状元,殿试可比会试还要难,到时候皇帝会亲自审阅,你可不能这会儿松懈。」 鲁北平觉得吧,班贺确实好像挺好的,不好的是他自己。 等鲁北平神游似的走开,陆旋端着茶过来,也不说话,只在边上站着。 班贺接过茶,啜了一口:「站着做什么,坐吧。昨日费了大力气,身子不虚吗?」 一点儿不虚,龙精虎勐,还能再来几次。陆旋忍不住笑意,双眼晶亮。 算了,一切都是自找的,班贺只能用这句话说服自己了。他也忍不住,抬手在得意得不行的陆旋前额拍了一下,力道小得更像是轻拂。 鲁北平中了武贡士,之后殿试就算成绩不算太好,也能得一个武官衔,此次参加武科考试便不算亏。只是一开始设置的目标似乎过高,就怕到时会失望。 陆旋向平江侯娄冠打听过,武进士若是不想回乡,留在京中会如何安排。这就问对人了,娄冠正是这方面的行家,京营里不少武官便是武举出身。 武贡士参加殿试后正式成为武进士,想留京的便前往京营分配,由兵部註册授于守备等营职,能直接带兵。不过也别指望能有多高的地位,军营里正途立军功升迁的,比武举出身的武官地位高是不争的事实。 另有部分表现好的,被皇帝选中授与卫职,成为皇宫内的侍卫。这才是一份正经的好差事,皇帝跟前侍奉,被选中提拔、重用的机会比在外多得多。 这点班贺非常认同,魏凌便是出身勛贵,最初入宫职位不算太高,但也是家族蒙荫得来的,大小是个中阶武官。之后他靠着自己努力升迁,因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任命钦差外出差办这样的好事也落到了他头上。 也就魏凌家世好,不愁吃穿,也不贪图钱财,若是换了其他有所图的,顶着钦差头衔出去一趟,不知能捞到多少好处。 眼下还不知鲁北平最终归处,一切都要看他殿试上的表现。 殿试与会试所考核的项目相同,不同的是殿试会由皇帝亲自出题,然后亲自考核武进士射、弓、刀、石。当今皇帝是否会按常规出考题,班贺都不能确定,而这也只能鲁北平自己去面对。 唯一能值得让人高兴的,估摸着就是他念叨着的见皇帝,参加殿试便能见着了。 想到那位皇帝陛下——班贺摸着下巴,龙章凤姿天子威仪,北平见到应当不会太失望,日后在他手下办差可就难说了。 这点现在也不算好处了,鲁北平满脸愁容,他是想见皇帝,可他是想有功受封赏,而不是被考核。 阿毛挺着胸膛:「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正是在皇帝面前展示自己的好机会呀!只要让皇帝见到你的实力,还不得前途无量?」 鲁北平在他头顶抚了抚,感嘆道:「还是站着说话轻巧。」 阿毛:「……」 他还不如去安慰被圈养的小母鸡呢! 即便再忐忑,鲁北平还是踏上了入宫参加殿试的路程,面对前所未见的一切。 第168章 殿试 所有的忧思顾虑都在进入宫门后一併偃旗息鼓,极尽所能接收眼前一切信息都来不及,鲁北平根本无从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最终结果在此一举,别无他选。 华美壮阔的宫殿雕樑画栋,极尽能工巧匠之妙手,殿内燃着内府打造的琉璃汽灯,高悬穹顶,明晃晃与日争辉。天子稳坐明堂之上,与阶下众人间没有任何帘幕阻隔,数阶白玉阶无声横亘于此,阶下所有人只能仰视方能窥见天颜,心中油然升起敬畏之心,不敢抬头冒犯。 鲁北平只模模煳煳看了一眼,脑子里留了张不真切的年轻面孔,反而是无形的天子威仪更清晰的印在了脑海里。 那便是当朝的皇帝,统御疆土,主宰万民,在这明堂上,决定他们的命运走向。 坐在考案前,鲁北平还是有些不真实感,他真的站到了这里,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接受考核,或许这将是他这一辈子,最接近天子的时刻。 来之前一直以为见到皇帝便是至高荣耀,可如今见过了,心头激盪尚且弥留,却又觉得虚无缥缈,与想像中大相迳庭。 当今皇帝殿试还要再考策论,听起来颇为为难这些武夫,但也证明了他对武官选拔的重视。握笔的手微微发颤,眼前的字都有些花,鲁北平闭眼镇定片刻,集中精神,专心看考题。 殿试策论题目是皇帝亲自出的,题目只有两个字:形势。 第292页 这两个字出自兵书里的两句话,分别是:「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以及「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形与势二字出现在武科考试中,其中要考核的含义必定不简单。兵家所说的形势是依靠战地地形,亦要人为之势,自然山水充分利用,形成关隘,才是形势结合。 书上说:「势必于自然,则无为言于势矣。吾所为言势者,言人之所设也。」 这些东西乌先生都曾着重讲过,鲁北平记得清楚,顿时有了几分底气,研墨提笔,饱蘸墨水的笔尖在微微泛黄的纸面上落下浓浓一笔。 时间一刻一刻流逝,计时到达终点,鲁北平上交了试卷,完成了这一日的考核。 殿试不用等公布后再进行下一项,而是紧接着第二日便开始。到了这一步,就算没中三甲也能有个保底,不用担心被刷下,鲁北平这回主动同陆旋谈起试题来。 他虽然行军打仗的经歷不多,但家里好歹开了那么多年镖局,多年在外行走,各地地形、关卡都有所见闻,在策论里结合西南地势浅显表达些许拙见,好歹顺畅写下来了。 班贺在一旁听着,微微点头。这就是皇帝出这个题目所想看到的,纸上谈兵是皇帝最为忌讳的,胸无谋略者更是不可用,领兵将领需要善用兵,依形借势,因地制宜,用兵之法皆在于此。 虽未见到全文,不过听鲁北平对题目的见解,言语间透露所思所想与出题人思路若是相符,这篇策论绝对差不了。 当然,不是说鲁北平能有多少真知灼见、文采斐然,而是武科考试註定参与者文采学识不可高估,有那份才华考取文科进士岂不更好?班贺对鲁北平夺得一甲有信心。 陆旋说:「不必去想名次,拘泥于武状元,只要尽了全力,就是你最好的成绩。」 鲁北平缓缓点头:「考到现在,状元不状元的,我已经不想了,能顺利考完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话间,闵姑端着一锅炖鸡汤出来,这家中唯一年长的女人如同母亲般照顾所有人,尤其在鲁北平的关键时刻,儿媳妇送来的母鸡正好补身子。她麻利将两个鸡腿分出来,一只给了阿毛,另一只给了鲁北平:「多吃点,才有力气接着考呢。」 「谢谢闵姑!」鲁北平眉开眼笑,将鸡腿在两位兄长面前亮了亮,他就却之不恭了。 宫殿内,当今皇帝赵怀熠坐在案前,亲自审阅武科进士参与殿试的考卷,兵部侍郎熊应逵与年轻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岑玄同微垂首跟随其左右。 将所有试卷看过一遍,一面抽出部分将其分成两份,直至最后一篇文章看完,赵怀熠随手在其中一份试卷上点了点:「和光,九达,你们来看看。」 岑玄同颔首:「是,陛下。」 他上前一步,将那份试卷挪到跟前,与熊应逵一同看起来。 这些武进士都是通过会试选拔出来的,身为主考官与同考官,岑玄同与熊应逵对他们策论写的什么水平心里大致有数,但这几份是皇帝挑选出来的,阅卷速度便慢了许多,逐字逐句仔细查看。 赵怀熠接过张全忠递来的茶,说道:「从这一份里挑三张你们以为好的。」 「是。」看了眼饮茶的皇帝,岑玄同小声与熊应逵商议了一番,两人分歧不大,没有耗费多长时间达成共识,从中筛选出三张试捲来,并列摆在案上。 岑玄同上报帝王:「陛下,臣与熊侍郎已选出三份佳作。」 将茶盏递迴张全忠手里,赵怀熠目光落在那三张试卷上,他记性不错,刚看完的文章留下印象更为深刻,看个开头便知晓是哪篇,点头说道:「那么,一甲前三名就在这三个人里挑吧。」 「陛下,外场考试还未进行。」熊应逵语气谨慎。 「只是比试力气,会试不就知道了,再比一次也不会差多少。再者说,朕挑选的是武官,不是力士。」赵怀熠揉了揉眉心,为了尽快排出名次,他带着两位大臣阅卷到深夜,殿外天色都已全暗。 谁的最好不好说,两位臣子小心斟酌,不在皇帝面前托大,状元还是得皇帝钦点。因此,两人默契地先选出第三名,余下的两份交由皇帝选择。 这回由熊应逵向皇帝回话:「陛下,臣与和光才疏学浅,这两份策论水平相当,实在难分伯仲,还请陛下圣裁。」 这样的恭维赵怀熠早已不当回事,也没打算让其他人做决定,将那两份试卷重新看了一遍后,身旁两人紧盯着,他却把试卷放了回去。 年轻的帝王面上看不出情绪,一旁观望的两位大臣也无法揣测他的想法,只是默然恭敬等候。 「你们说的不错,这两位各有见地,的确难分伯仲。」赵怀熠说,他注视卷首签署的两个名字若有所思,「北平——这名字倒是不错。」 西北平定,好名字啊。 岑玄同听见这话,试探着问:「那,便定这个鲁北平为魁首?」 赵怀熠抬头:「不,先搁着吧,考试还未结束呢。」 「是。」岑玄同知道,殿试中技勇在皇帝考虑中占比不高,最为重要的,是技勇结束后的引见这一程,那才是皇帝对考员最终判定的依据,这两人将会在明后两日成为皇帝格外关注的人选。 昨日与陆旋聊过策论题目,得到了两位兄长的肯定,鲁北平越发觉得没什么好顾忌的了,雄赳赳气昂昂入了宫。 第293页 班贺这才有了点意识,并非所有人都能一概而论,鲁北平就是那种需要人鼓劲的性子,有旁人帮着梳理心里会更踏实。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让陆旋和他聊聊,还有最善捧场的阿毛,白白浪费了一张好嘴。 真正有了底气,射弓马刀石都不在话下,鲁北平表现得相当出色,在数十人中也算亮眼。 最后一场考试,是所有人被带领面见皇帝,与皇帝面对面应对问答。 这一场的站位隐隐发生了一些变化,鲁北平发觉自己被安排到了第一排,站在他身旁的正是武举开考前结识的任立章。 两人交情不深,鲁北平却对他的为人赞赏有加。任立章出身大家族,时年二十有四,乐善好施心胸开阔,又能广结朋友,是鲁北平所远不能及的,会试策论却屈居第二,让鲁北平当了第一。 策论成绩出来那日,任立章在一旁询问,鲁北平没来得及回话就被阿毛拉走,多有不妥。不仅有失礼数,更像是考了第一就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无度无量。 外场考试集结时他还不知怎么面对其他人,倒是任立章先笑着同他道喜,一点儿不介怀。 步射考核出了岔子,旁人正等着看策论第一的笑话,任立章还曾安慰过他。即便他们在考场上是竞争对手,也敬对方是个光明正大的君子。 见鲁北平目光瞟来,任立章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往后,便都是为朝廷效力的同僚了。 赵怀熠目光在这群武官备选人面上一一掠过,没有在任何人脸上多停留一刻,一视同仁。 他先是询问了几句寻常问题,不外乎兵书上的内容,听听他们对这些话的见解。问到鲁北平,鲁北平简短思索,便给出回答,谈吐流畅,言之有物,得到皇帝赞赏的点头,彻底松了口气。 又陆续问过几个人,赵怀熠忽然说道:「朕昨夜偶起兴致观星,北斗当空,却不见天权星,朕不得其解,可有人能为朕解惑?」 在场所有人心中皆是困惑,星象的疑问,不应当去问钦天监,为何会问他们?未免太过偏门了吧! 鲁北平同样被这个问题难住,脑中似乎有些印象,但记不真切,乌先生好像是说过,但…… 身旁任立章在众目睽睽之下躬下身:「圣上,草民也有一个问题。」 赵怀熠:「但说无妨。」 任立章语气听来从容:「圣上不见天权星,斗口可曾被掩?」 赵怀熠目光定在他身上:「正如你所说。」 任立章躬得更深了些:「草民曾在书上读到过,天权星为魁星,北斗前四星,若此星之旁有黑云遮蔽,并掩斗口者,主当夜有雨。」 听见这话,鲁北平一愣,又是一惊,今晨起来他发现地上是湿的,昨夜下过雨,竟然与任立章所说的对应上了! 想起乌先生也曾对他讲过如何观星象,可那时他头疼写策论文章,兵书都还没吃透,压根记不住。 很快鲁北平心中明晰,不仅这个问题得到了解答,另一件事的结果在此刻已经分明。 皇帝提出的这个问题,只有任立章回答了出来。 第169章 武榜眼 赵怀熠注视任立章的目光变化,微微颔首:「不错。没想到你对星象还有所涉猎,见识不浅,果然卓尔不凡。」 任立章恭敬回道:「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时机与气象亦能成为左右战场的因素,若能加以利用,如虎添翼。草民学过一点天文、地理,不过只是浅薄涉猎,不算精通,陛下博览群书,怎会不知?陛下是有心考我们,草民才斗胆回答,否则绝不敢在他人面前卖弄,唯恐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他的回答,到此才算真正结束。赵怀熠面上露出浅笑,点头吐出一个单字:「好。」 殿试结果已有定论,皇帝结束了问询,鲁北平心中暗嘆,终究还是差了一步。这也完全怪不了别人,并非外在影响,是输在他的学识不如人。 虽然知晓殿试已败,鲁北平看向任立章的目光却是真诚钦佩,竟然连这样偏门的问题都回答上来了,可想平日里看了多少书。看这情形,提前道喜也不算错。 鲁北平暗中朝他拱拱手:武状元非你莫属了。 任立章意会他的意思,苦笑着稍稍抬起手来,小幅度的颤抖被袖子扩大,肉眼可见:可别说了,我这手还在抖呢。 两人相视一笑,等待最后钦定御批与唱名。 第一甲赐武进士及第,第一名为武状元,第二名为武榜眼,第三名为武探花,第二甲赐武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武进士出身。 在众人等候中,由兵部侍郎唱名,公布此次武科考试最终排名。皇帝钦点任立章为武状元,鲁北平为武榜眼,蔡惟恆为武探花,兵部门外挂榜。 身旁人能获得状元不出意外,鲁北平听见紧随其后自己的名字,整颗心都为之一震,沸腾的血液涌向心脏,然后被激烈的心跳挤回全身,一下子浑身都热了起来。 成了,他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鲁北平带着赏赐回到班贺那间小院,开门的是陆旋,下边硬挤过来一颗头,那是等消息的阿毛。 见到兄长,他眼眶一热,却见陆旋眉头皱起,抬手关上了门。 鲁北平:「……」他好像在他哥脸上看到了嫌弃。 门再度打开,这回变成了阿毛,笑嘻嘻地挤眉弄眼:「羞不羞,这么大了还哭呢!」 第294页 鲁北平板着脸:「没哭,这是迎风流泪。」 阿毛叉着腰:「这回中了个什么?要是没考好,可不让你进门。」 班贺从屋里走出来,把他搂到一边:「明知故问,别玩这种小孩子把戏,让你平哥进来吧。」 鲁北平羞涩笑笑,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原本出了宫任立章想请他去喝酒,他一心想着要先回来将消息告知两位兄长,婉拒了邀请。虽然看着那些人结伴离开的背影有些羡慕,鲁北平还是选择回来见家人,没有谁能比家人更重要,没想到他们已经提前知道了。 班贺笑着道:「顾道长还想来替你庆祝,我给他拦回去了,一个酒鬼哪里是庆祝,尽是添乱。」 鲁北平贊同:「是,酒不能多喝,尤其班先生你。明明喝了没多少,身体都会不舒服,下回可千万别喝了。」 「……好。」班贺瞥了眼陆旋,嘴角那一丝僵硬的笑带着谴责。 唔,陆旋默默转过身去,下回再说。 吃过晚饭,鲁北平拿出笔墨纸砚,巴巴到陆旋跟前坐下:「哥,我要写信给我爹,你有什么话需要带的?」 陆旋思索片刻,的确需要向叔父、骆总兵他们问好:「你就在最后替我问句好就行。」他转脸看向班贺,「你呢?」 以往都是班贺代人写信,这回有人代笔,他也不客气,坐下掰着手指头数:「帮我问候骆将军、鲁镖头、吴大夫、孙校尉、彭守备、枳儿……」 鲁北平写完信,吹吹墨迹,摊开一看,写了两张纸,只有夹在中间一句中了武榜眼的消息,不仔细看都能略过,剩下一张半都在向人问好,简直好笑。 收好信请陆旋明天白日代为寄出,鲁北平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便是公布名次第二日的兵部宴会。今日所发生的事或许在一生诸多经歷中不算什么,但在此刻,在当下,已经是鲁北平所经歷最重大的事情了。 他睡不着觉,大晚上还精神抖擞,班贺拍了拍陆旋右肩:交给你了,你们两兄弟难得有机会谈心。 「我向侯爷打听过,想留在京中,就得去京营,你想好了吗。」陆旋低声说。 鲁北平说:「早想好了,我爹说待在京城,才好知晓京中消息呢。」 陆旋不喜欢京城,但不会否定别人想待在京城。他继续说道:「若是运气好,你或许可以成为皇帝身边的侍卫。」 鲁北平犹豫片刻,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哥,我还是想去京营。」 陆旋不置可否地笑笑:「去哪儿都好,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想去哪儿,凭你自己心意便是。」 「嗯。哥,虽说御前侍奉是好差事,但……」鲁北平挠了挠后脑,笑容有些无奈,「近前侍奉皇帝出身便是一大关,侍卫多是勛贵之后,而我这种家世平平,又是武科出身,多半是没什么机会出头的,倒不如去京营。」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都知道御前当侍卫是美差,可也是优先从世家子弟里挑选,有了家世支撑,好事不也被他们占尽,哪里轮得到底下人?即便有机会,也是渺茫。 「京营怕也好不到哪儿去。」陆旋想起郑五,哦不,郑必武,「当初有人说过京营是武勛子弟眼中的养老场,到处都是兵油子——你算走运的,此前当今皇帝整顿过京营一回,淘汰了部分不中用的出去,你现在去,不至于太过分。」 鲁北平笑着点头:「无论如何,我也要混出个样子来,就算不为其他人,为我自己。建功立业,不过是等一个机会,你和班先生不都说我还年轻么,我等得起。」 「北平,」陆旋正经了神色,「你是叔父的骄傲,叔父一直都相信你能成就一番事业。」 鲁北平眼眶又有些热,忍住了,开口却扼制不住声音颤抖:「我知道,我知道。」 「去睡了,明日你还要赴宴呢。」陆旋在他肩上安抚地拍了两下,起身准备回房。 鲁北平想起什么,抬起头来:「哥,上回不是说你那座将军府能住了么,怎么你都不去住啊?班先生他虽不介怀,但有住处还总和他挤是不是……不太好?」 往外走的脚步一顿,陆旋迴头,目光锐利,接触鲁北平疑惑的眼神,又瞬间变化,他的确只是单纯询问,并不包含别的意味。 仅是那一霎的也让鲁北平心惊,仿佛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陆旋笑容如常:「这件事,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鲁北平愣愣点头:「哦。」 「睡吧。」陆旋抛下这句话,抬脚走了出去。 还是……不太对吧?鲁北平注视被带上的门,心中疑惑渐深,他哥刚才的反应也太大了吧。 放榜第二日,通过会试的众人一同前往兵部赴宴,鲁北平自己不是个擅长与人交往的,同其他人不熟悉,只能将几个人的名字与脸对应上。 宴席座位按名字排列,鲁北平身旁坐着任立章,经过几场考试,两人间的情谊似乎短短几日便今非昔比,同科出身好似一同度过一场难关一般。难怪官场上会格外注重同科、同门之谊。 一甲前三同坐一席,蔡惟恆原先与任立章也不熟悉,喝了酒,几句话下来便与他成了交心的好友。即便日后回乡任职,这份同科武进士之谊仍是人脉中的重要一环。 在任立章的带领下,鲁北平逐渐放开,展露笑容与桌上众人推杯换盏,融入这场盛宴。 第295页 除了旬休日,班贺每日雷打不动去官署,从未见他迟到、早退、缺席,病假、事假也没请过。这一去就是大半天,不去给自己找点事做,陆旋待不住,京营就成了他最常去的地方。 收拾齐整,陆旋正要出门,却被阿毛叫住了。他回过头去,阿毛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嘿嘿嘿」地笑着跑上前来。 他在一步开外站定,仰起头:「旋哥,我有东西要给你。」 那笑容贼兮兮的,和他刚从厨房里偷吃了两个馒头没有两样。陆旋看着他:「什么东西?」 阿毛唰地将双手从背后抽出来:「这个!」 他手里捧着一块纯黑护腕,外表并无奇特之处,只是比寻常的还要厚一点。陆旋凝视片刻,抬起手,取下单边手套,活动五指关节,发出细微金属摩擦声:「你觉得,我会需要这个?」 阿毛挑高了眉梢,洋洋得意:「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他抬手在护腕上一按,尖端闪过一道银光,随后是「笃」的一声,陆旋目光顺着银光快速移动,就见护腕弹射出的一根银丝钉入墙内,另一端完全没入。 阿毛一面将银丝往回收,一面往墙边走,拽住最后一截想将它从墙里扯出来,手指头勒红了都没能揪出来。登时脸上的得意没了,垮着嘴角眼巴巴望陆旋:「旋哥,拉不出来了。」 陆旋摇摇头,上前试着拽了拽,使了点劲才把那根银丝拔出来,这才看清最前端是一片菱形的刃,边缘还有倒生的锯齿,将它在物体内部卡住,难怪阿毛拔不出来。 陆旋顺势将护腕接到手中,仔细查看:「这是你师兄给的吧?」 他的语气随意但笃定,对这个猜测非常肯定。阿毛不乐意地抬手要抢回来,却被他轻而易举躲开,气得跺脚:「这明明是我做的,你就知道师兄!难道只有他会不成?」 陆旋看他一眼,阿毛气焰弱了下去,沉默片刻,嘟嘟囔囔:「师兄是在边上指导了一下,可那也是我动手做的呀!」 陆旋笑了声,在他头顶用力揉了揉:「谢了。」 阿毛嘿嘿笑起来:「这个是从姜迹的手臂上拆下来改的,师兄看着那玩意心烦,拆开后就都给我了。」 乍听他口中说出那个久未被提起的名字,陆旋注意力分散了些:「是他的手臂上的?」 「嗯。」阿毛点头,「师兄不喜欢这项技艺变成单纯的杀人工具,因此当初看过之后收了起来,一直没有拿出来。我看反正闲置着,不如给我玩……学、学习,啊哈哈。」 改口也没用,都听见了。 第170章 派遣 手里的护腕是防身自保的东西,班贺虽然画图纸,但他从来都没有表现过对研制武器有所喜好,若非为了进军器局,他也不会用火铳图纸拜入淳王山门。陆旋一直知道,他从进入工部有所建树,用的都是从那位洋先生胡玛诺身上学来的知识,机巧只在用于威吓震慑的木火兽上展示过。 私心也好,执念也罢,他不愿将师门传的本事用于制造大杀伤力武器。 将护腕戴到手上,陆旋走出门去,面上笑容逐渐浅淡,最终面无表情。 心中对此处的眷念依然浓厚,离开的渴望却也与日俱增。他现在根本无法帮助班贺什么,即便到了今天,他立了功,有了个能听的官职,实际上能起的作用小得可怜。一旦班贺在京城有什么事,他所能做的屈指可数。 北平在京营里混个一官半职,上头有平江侯照拂,或许都比他有用得多。 他得立功,获得更多功劳,获得更多的权势。 他并非真的闲不住非得找点什么事做,而是内心对获取某些东西的迫切渴望催促着他,让他不能贪图安定,不能就此停歇。 即便要分离,也是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握成拳的手有极限,陆旋无法再继续用力,没有太多真切感,像捏了一把水,又像握了一把沙。 皇帝,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一念头未能持续多久,倒不是陆旋怠惰得过且过,而是皇帝正式下了命令。 东南邰州一带匪乱多年,一直未能平定,当地官员一直隐瞒不报,后来土匪啸聚成一帮乌合之众,观之可怖,才有官员上报。催促当地防营出兵,却屡屡以兵力不足,不足防御为由为官兵败绩找藉口。 皇帝这次派遣陆旋前往邰州,平定匪患,兵部札付方才递到陆旋手中,很快人便被皇帝召进了宫。 班贺从官署回来,知晓这件事便一直等待具体消息,皇帝要说的话,约摸是对这条命令的说明。而需要特意说明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在大堂里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陆旋进门。 「皇帝对你说什么了?」班贺迫不及待问出口,一旁鲁北平也凑了过来。 陆旋面上没有喜色,沉默片刻:「皇帝派我前去邰州治匪患,五日后,我便要离京出发。」 班贺微愣:「五日后……这都十一月了,再过不了多久便要过年,怎么这个时候让你出去?」 「当地粮食一年两熟,开春就要播种,夏日便可收穫。若是明年再去,就怕夏日收成被匪徒抢夺,祸害的是百姓。」陆旋语气不轻松,夹杂着无奈嘆息,「皇帝要我,能不打就不打。」 什么叫能不打就不打?班贺略思索,旋即明白过来。 远征瞿南一役,不是寻常战事足以比拟,将士粮草、武器、辎重耗费巨大,国库损耗哪能短时间内填补?所谓匪患多半是些流民聚众,又怕演变为叛乱,不能不解决。若是再打几场大仗,怕是真要伤筋动骨了。 第296页 分明下了令要治理匪患,皇帝特意召陆旋入宫这番叮嘱,让他不要轻易开战,想必又是想给他出难题。 「土匪怎么能不打?不打服他们怎么治?」鲁北平设身处地一想,这不是明摆着玩人么? 班贺却忽地笑起来:「皇帝会对你说出这样的话,必定是对你的能力有所认可。」 不认可,可想不出这样折腾人的法子,也不会将这个任务放心交出去。 陆旋点了点头:「不打,那就只能招安。」 要么用计,兵不血刃。 「邰州那个地方啊,」班贺难办地嘶了声,「你去了怕是指挥不动那里的兵。」 陆旋:「你去过?」 班贺笑笑:「知道而已。那地方早些时候还算太平,营房将领、营官之类吞吃军饷,十额九空,遇到上边派人巡查,便临时招募,应付过去便遣散,哪里能打土匪。」 陆旋眉头皱紧:「上头不知道?就没人能管?」 「官员都是欺上瞒下,自己地盘里有这种事,还不得瞒得死死的。不是没有上报的,派遣官员去被煳弄一通送走,不是稀罕事了。」班贺无奈一笑,语气一转,「不过,现在有人管了。」 「谁?」陆旋问出口,才反应过来,「我?」 「除了你还有谁?」班贺屈指在他手臂上轻弹,「皇帝派你去,就是变相给你兵权。除你带的兵,你若是愿意,可以在当地招募,扩充队伍。只要不太过分,招来几个,都归你。」 鲁北平在边上听得目瞪口呆,除了要想办法治土匪有些麻烦,这明摆着是给陆旋放权,是好事呀! 陆旋也在提醒下回过味来,不得不说,经由班贺这番解释,很难令人不动心思。 铁羽营原是八百员额,若是可以自行招募,以精锐的标准,充员到两千人都已经极好了。 「皇帝派你去,那便去。为人要灵活变通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班贺说着,看向鲁北平,玩笑道,「你也要进京营了,我这儿又能得一段清静。」 鲁北平真诚道:「京营离这儿近得很,放了假我就来看你和阿毛。」 班贺点头:「还算你有心。」 知道了陆旋接下来的安排,班贺便不再过问。夜里回了房,陆旋仍不见个笑模样,班贺在他身旁坐下,捏着他的下巴转过来对着自己。 「你可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一年比一年出息。」班贺说。 陆旋直直望着他:「你是指,头一年被押送回京,在牢里过的年,第二年都过不了年,就被遣出京城这样的越来越好?」 班贺噗嗤笑出声,他自己总结得还不错。 陆旋说:「北平还能有假回来看你,我这一走,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班贺状若思索:「我怎么记得,皇帝是派你治理匪患,而不是派你去驻兵呢?」 「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年半载回不来。」陆旋声音轻了些,握住捏着他下巴的手腕,「这世上我难以割捨的只有一个人,去哪儿都放不下。」 那眼神满是眷恋,罕有的柔情流露,往前倾了倾,倒像是他把下巴搁在那只手上,讨些抚慰。 班贺揽过他的肩:「凭你的本事应当用不了一年半载。你以为就你割捨不下?你去哪儿,我也同样惦念。我只是相信,总有一日会重逢。过一日,你我间的距离便少一分,这么想,是不是能好过些?」 陆旋低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瞟了眼紧闭的房门,班贺指尖漫不经心在他背上轻划:「用不着自我安慰,不是有我吗?现在,我还在呢。」 背上轻柔瘙痒,陆旋浑身肌肉一紧,抱着班贺腰的手臂一同收紧了。 「餵……腰,别那么用力掐,你……啊……」 热热闹闹的小院一下少了两个人,又要恢復以前冷清的状态。阿毛这回倒是没掉眼泪,只是搂着人不撒手地干嚎。 他先是朝着陆旋去的,张开的双手还未握住什么,就被陆旋躲闪开。凌厉目光一扫,阿毛嗷的一声转向鲁北平,给他一把抱住了。 「常言道,曾经沧海难为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们这一走,我和师兄日子怎么过呀!」阿毛吸了吸鼻子,哭是假的,但伤心是真的。 一嘴乱七八糟的词,这书读得也不怎么样。班贺摆着手退后一步:「你不能过说自己就行了,别带上我。」 阿毛哼哼唧唧,鲁北平往下撕了两下都没能把他弄开,力气不小。两人缠一块在院里走了两圈,鲁北平有些喘气,索性不再给他留面子。 「再不下来,就让街坊四邻都看看你什么德行!」鲁北平言语威胁两句,不顶用,立刻付诸行动。他打开门往外走,生生把阿毛拖了出去,一起到外边丢人去! 院子里骤然安静,显得陆旋的耳语声都有些大:「什么时候你也能这么留我?」 班贺侧目,表情一言难尽:「我若是这么干,应该挺难看的吧?」 「你要是这么留我,我才不会往外面走。我只会把你带回房里,既然你留我,我就哪儿都不去。」陆旋说。 他眼神认真,班贺心重重跳了一下,缓缓一笑:「我可不会这么留人。」 陆旋也笑:「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他不会挽留,因此才能说出只要他挽留,他便不会走的话。 第297页 十一月已经很冷了,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有匪患,不知道能不能安生过年呢。在阿毛看来,皇帝这个命令下得冷酷无情,堪称刻薄! 陆旋离开那日,班贺要去官署,不能送,只有阿毛去送了。 闵姑准备了厚实的棉衣让陆旋带上,阿毛跟着骏马走到城外,说了一堆富有感情的废话,最后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陆旋。 那是师兄写的,托他转交,他没有偷偷打开看过,也不知道里边写了什么。 陆旋莫名紧张,将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里边只有一句话:言归如晤,恕不远送,无送即无别,待君来日归。 熟悉的笔迹,又只有寥寥数笔,让陆旋捨不得读完,看了一遍又一遍。知晓队伍已经等待好一会儿了,不能再继续耽搁,才将纸重新叠回原样,放入怀中。 恭卿只当他是出了趟远门,而非作别,不日便归。在此念念不舍毫无意义,倒不如早日解决邰州匪患。 陆旋对阿毛扬手作别,扯动缰绳,调转马头走到队伍前端。无数马蹄声重叠在一起,无法辨别哪声是属于他那匹踏白,高大身影被身后的将士们遮挡,扬起的尘土随风卷向皇城的方向,如同一卷泛黄的无字书,传递到心中所念的手中。 身影渐行渐远,已经完全看不见旋哥,阿毛开始跑动起来,跑上小土包,努力睁大双眼,极力等到最后一刻。胸中涌动澎湃的情绪在马蹄落地的声音中膨胀扩散,酸涩感从鼻腔里向双眼散发,热泪不自觉涌出。 「呸呸呸!」一股歪风袭来,阿毛被吹来的风沙煳了一嘴,眼睛也被迷了,一面快速眨眼,一面往外吐唾沫,手脚乱舞的从土包上下来,往城门跑。 他好心来送行,结果吃了一嘴沙,这算是什么事? 果然师兄不来是对的! 第171章 信笺 武科考试结束,宫里又有了闲情逸緻,皇帝许久没有召见班贺,太后倒是召见他了两回。 出于太后之意擢升班贺为工部右侍郎,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一桩难得的好事。 这工部内仅次于部堂的位置,虽然与班贺要做的事干系不大,却掌握着朝廷工事所需物料的採办、和工事建造,举国之下水利、开採皆囊括其中。 最容易捞钱的职位便是买办,朝廷当年拨下的经费预算凭工部上报,经由户部核验便能拿到钱,只是上报的价钱与实际价值是否一致,可就说不准了。 除此外,还有想要拿到朝廷订单当上皇商的供货商们,商人逐利,争破头都想为朝廷做一单生意。而要打通的重要关节,便是负责採买的工部。 即便是在当今皇帝不重工事的情形下,工部大不如前,也毫无疑问是个满是油水的肥差。 可惜这一点对班贺而言形同鸡肋,他用不着这么多银子。若是只有这件好处,还不如去同熔铁的火炉打交道。 做出那样的决定,太后态度并未因此变化,不以施恩于班贺自持,班贺便只当不明白其中瓜葛,召见如常以对。 今日应太后召见进了宫,班贺却被告知需要在外等候片刻。 内侍道,太后正与国舅会面,待会面结束,再请工部侍郎进入。班贺垂首一礼,站立道边,默默等待。 这位国舅爷是太后亲弟弟,华家先祖是陪太祖皇帝开国的功臣,家中有伯爵之位世袭罔替,家族世代为官。到了眼前掌权的这一代,是太后堂兄袭爵,而她这位亲弟弟并无爵位。 不仅如此,他当年考进士三次不中,最终是靠家族蒙荫了一个官职,至今也不过是个礼部郎中。 按说家世贵为高门,亲姐姐为当朝太后,他却一直未能有所建树,得不到升迁的机会,实在难得一见。 班贺转念一想,可又有多少寒门子弟,次次应举,次次不第,蹉跎到老,也不见得能谋到一官半职。 这位国舅仅是如此,也已胜过千万人。 殿内,一名留着鬍鬚的瘦高男子站在太后座旁,毕恭毕敬跪下行了个大礼。 华清夷对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没什么好脸色,却也不好太过苛责,随手示意:「坐下吧,姐弟间私下见面,不用如此大礼。」 「大礼是臣对太后的尊敬,哪里管人前人后呢。」华明德抬眼,笑了笑,那张与太后略有些相似的面容却并不显得俊朗,反而眉眼间有几分不正之气。 华明德拿出一个雕花錾金的漆盒,讨好地凑到华清夷眼前:「臣,给太后找了些小玩意儿,虽比不上皇宫里为太后搜罗的稀世珍宝,贵在臣一片心意,是臣对太后的孝敬。」 那漆雕盒里装着一枚鹌鹑蛋大的珍珠,色泽温润自带华彩,见之不俗,哪里是什么小玩意。华清夷奇珍异宝见得多了,这件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挥手让他先放在一边,嘴里教训道:「你对我孝敬?无非是想以物换物,又想和我提升官的事?」 华明德只好将珍珠放下,低着头小声埋怨:「太后,您也太不疼我这个亲弟弟了。」 华清夷睨着他:「我不疼你?你以为你有如今是靠自己的本事?」 华明德一哽,语气里带着怨继续说:「我是您的亲弟弟,为官十余载,也只是个礼部郎中。您倒好,让那回京才三两年的班贺做了工部侍郎,到底您是看重他哪一点?难不成是样貌,您寡居难熬,可以跟亲弟弟说呀,我亲自挑了样貌好会哄人的,给您送到宫里来,不比这个好?」 第298页 「放肆!」华清夷眼眸燃起怒意,被这番话气得不轻,起身扬手便是一巴掌,直打得华明德跌下凳子去,捂着脸不敢起身。 「你好大的胆子!没脑子的蠢物,我给你多少机会,你哪一回办成了事?说这话你亏心不亏心?平日纵容你在外卖蠢便罢了,在我面前竟然还敢口出狂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你还将我这个太后放在眼里吗?」 华明德脸上火辣辣一片,心中更为记恨,嘴里讨饶:「太后,是臣失言了,太后息怒,臣再也不说这些混帐话了。」 华清夷坐了回去,喘气喘得胸口不断起伏,绷直了嘴角,声音含恨:「班贺的确才当了两三年的官,可他在虞衡司,在军器局都有建树,你以为建德修业是场面话吗?他是实实在在的功臣,而你呢?」 「你要是出息点,当年当上太子妃的就不会是别人,而是你的女儿!我何尝不想家族更兴盛,可你,你看看你自己的德性!明德明德,你哪里明德了!」 华明德站起身:「我知道,太后同堂兄更亲近,不喜欢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但我三番两次来求太后,不也是知道以前没做成事,想扬眉吐气一回么?」 他抬头注视华清夷:「就算我不成器,我不是还有女儿,太后您最疼她们了。」 华清夷的怒意逐渐平息,冷冷瞥他一眼:「为你这件事,我同皇帝起过多少次争执,你知不知道?皇帝心里还怨着,他若是知道……别说你女儿入宫,连你项上人头也保不住。」 华明德眼中露出些许惶恐,很快被压了下去:「还请太后记得这件事,芙儿没这个福气,年纪大了再不能等下去,荣儿今后仰仗太后您了。」 说完,他再次行了大礼,等一个应允。 华清夷侧目瞧见桌上的珍珠,抬手打翻在地,重重坐了回去。 华明德膝下育有两女,名唤云芙与云荣,相差八岁。原先大女儿一直留在阁中,等待入宫嫁给皇帝,去年二十有二,与之门第相当的小姐早已出阁,实在等不得,匆匆找了婆家嫁出去。 二女儿如今年方十五,也到了适合谈婚论嫁的年纪,华明德却迟迟不肯说媒,三番两次缠着太后要将小女儿许配给皇帝。 当年赵怀熠尚在东宫,太子妃是先帝在时为其挑选的。京中适龄女子的画卷与家世都被整理成册呈上御前,华明德得知消息,立刻便带着大女儿入宫,先帝却不曾多看一眼。 就连当时身为皇后的华清夷从旁进言,也未能改变先帝的主意,挑选了翰林院学士孟玠之女。 华明德却不死心,从未放弃将女儿送入后宫,生生将女儿的婚事拖到这一步。 大女儿没了机会,空缺的后位却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华明德又开始为小女儿谋高枝。 别说皇帝听得不耐烦,华清夷也不愿再理会这个弟弟。 今日胆敢出言冒犯,遂了他的意岂不是要翻天?思及此处,华清夷再不能忍:「你给我滚出去!」 华明德见她怒不可遏,不敢再留,惊慌退出门外。 「来人。」华清夷抬高声量。 门外候命的内侍福禄快步进来,躬下身去:「太后有何吩咐?」 华清夷说道:「往后国舅入宫,若是没有要紧事,就让他回去。」 「是。」福禄领命,又问道,「工部侍郎在外等候多时,可要请他进来?」 华清夷神色稍缓,却也无法立刻消除怒气,摆摆手:「哪儿还有心情。就说我身体不适,让他回去吧。去库房拿件赏赐,辛苦他久等了。」 内侍退出门内,脚步不停地向外传话。 华明德低着头遮遮掩掩从太后宫里出来,余光瞥见外边有人下意识看来。见到向他低头一礼的班贺,心头火气更旺,不仅翻了个白眼,还抛下一声冷哼拂袖而去。 班贺有些莫名,他只是在门外站着,怕挡人路还贴着墙根儿呢,不知怎么招惹了那位国舅,莫名就得了个白眼。 他在工部待着从不外出散德行,哪里会惹到礼部的人? 正疑惑,殿内又走出一人来。 太后身边的内侍小跑到他跟前,双手捧着花梨木托盘,里面摆放一枚雕工精美的玉佩:「班侍郎,太后让奴婢传话,今日太后身体不适,还请班侍郎先回去,改日再宣您入宫。这玉佩是太后赏赐您的,劳烦您久等了。」 「哪里的话,身为臣子,应当随时候命。既然今日太后身体不适,那臣告退。」班贺接过太后赏赐的玉佩,「谢太后恩典。」 太后见过国舅才改了主意,想必里边不太平。不知说了些什么,使得太后生气不见客。 回想方才华明德脸上红印,或许不过是他从太后那儿受的气无处发泄,而班贺只是恰巧出现在这里,无辜受了无妄之灾。 罢了罢了,不痛不痒的,随他去。 班贺将那件事抛到脑后,从宫里回来,推开院门面对清静小院,茫然站了片刻。院里没有任何声响,他忽然有些不适应。 想起闵姑这会儿应该是去给儿子儿媳送棉衣棉被,阿毛去了军器局——也不知什么时候和娄仕云搭上了,两人一块儿跟在工匠们屁股后头当跟屁虫。 陆旋鲁北平两兄弟先后离开,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小院里。 院子一角还被竹编围着,阿毛不许扔,只说万一之后还要养什么活物,那不就有现成的了?为这个他手指头里扎了好几根竹刺,辛辛苦苦一根根编出来的,扔了多可惜。 第299页 他愿意留着,班贺也不阻拦。明知那里什么都没有,班贺还是走过去,往里边望了一眼。 果然什么都没有。 收回视线,班贺摇摇头,这实在可笑。 其实他也不算一个人,要真闲得慌,他可以去找谢缘客,还有伍旭,甚至是顾拂…… 算了,他哪儿也不想去。 换下官服,在房里坐下,班贺给自己倒了杯茶,细白的手指捻着白瓷茶杯,茶水滋味也是淡的。 敞开的房门外熘熘达达走进一只狸花猫来,班贺忍不住笑:「你也知道人都走了,外边清静才出来走两步?」 斑衣郎喵了声,走到他腿边蹭了蹭。 平时也不知窝在哪儿,唯有这时候,才能知道它还是只家猫,懂得亲近主人。 性子独是好事,性子太独不见得好。 万一在看不见够不着的地方出了事,他也浑然不觉,救不了。 思绪想着想着便偏了,班贺脑中又冒出那个义无反顾离开的人来。眼前斑衣郎映在瞳仁里,却到不了深处。 没多久,斑衣郎连瞳仁里也待不住了。班贺听见声响回神,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斑衣郎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床底下,不时传来几声叮叮噹噹的动静。 班贺俯身看去,暗沉的床底下亮起两颗荧绿夜明珠,晃来晃去,忽闪忽闪,金属声随着它的移动而跳跃。 班贺探手去摸,指尖按到一块冰冷的铁片,动作一顿,随即缓缓将那块铁片拿了出来。 一把钥匙。 班贺对此全无印象,哪里来的钥匙? 凭空出现无主的钥匙,让班贺狐疑的视线投向斑衣郎,难不成,是它叼床底去的? 班贺拿了灯,再次俯身看向床底,果然从床底找到了另一张字条。 字条上的字迹周正,一板一眼,像个不熟悉笔的人写的——实则不是不熟悉笔,而是不熟悉手。 「将军府的钥匙,请恭卿代为保管,回程自会来取。」 班贺再看手里的钥匙,还不如藏床底下不被发现呢。 也不告知一声就放在这里,真弄丢了看他怎么进……让他自己砸锁去! 皇帝压根就不该给他赐这么一座宅子,又没人去住——班贺又是一阵出神。 后知后觉地想到,那座将军府,陆旋到底是离京都没去住过一宿。 十二月初,鲁北平收到了来自叙州的回信,因是留的班贺住址,这封信班贺早早接收,却未擅自打开。等到鲁北平休了假从京营返回时,才交给他,让他亲手拆开看。 信是鲁冠威写的,满满两页纸,字数不少。 父亲笔墨少见,常年在一块儿用不着书信往来,鲁北平认真看过去,却看到的几乎都是对班贺与陆旋问好的回应。 孙校尉那几位在叙州过的都好,没什么太大变化,鲁冠威也代他们问了好,简单说了说近况。另外很大篇幅中,他详细写了班贺所关心的彭守备一家,他们在十月已离开叙州,去了别处。 朝廷西征瞿南大获全胜,但这场战役并非打赢就结束了,接壤的国家最需要戒备,一时的发兵攻打镇压,效力是有限的。尤其是瞿南这般狼子野心的蕞尔小国,还有往后百年需要保持震慑。 朝廷下达命令对边境加强防控,守边将领带兵戒严,各处调兵遣将。守备彭飞便是在此时受到调遣前往边境,官职未变,仍是做当地守备。 守着瞿南与兖朝边线,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年半载。原本彭飞是想独自前去,他不愿妻儿同自己一块儿去那种地方吃苦,待在叙州至少吃饱穿暖,有房屋遮风避雨,比去那儿好得多。 他的妻子卫岚不忍丈夫独自前去,铁了心要跟去,连带着两个儿子也不甘示弱,嚷着要去便一家人一起。 尤其他们夫妻俩收养的干女儿穆青枳,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干爹干娘。呜咽着说起自小没有父母关爱,好不容易遇到这么疼爱她的夫妻俩,只要跟在他们身边,去哪儿都不叫吃苦。 这番含着眼泪出口的话让卫岚几度哽咽,抱着穆青枳一块掉眼泪。 她虽是女儿身,却自小吃了不少苦头,性格坚毅,除了当初和彭松对打哭过一回,后来再也不见她哭过。这回因为可能会分离,便哭得不能自已,卫岚哪里捨得放这个小女儿独自留在叙州? 一家子都是牛拉不回头的倔脾气,彭飞转头去找骆总兵,得到总兵批准,带上家人一同前往边境。 信读到此处,班贺心中不无感慨,那孤零零的小姑娘也算是找到了依靠,她当初选择留在叙州或许是对的。 若是当初执意让她到京城来,反倒不好,班贺也不会照顾小姑娘,总不能和阿毛似的放养吧? 鲁北平看了半天,最后才在书信末尾看到父亲两句鼓励:北平吾儿,做得不错,不辱家门。日后更要尽心尽力,为国效力。 只有两句,鲁北平有些失落,但也只一会儿,想想能得到这句「做得不错」也好。 他将信放回信封,宝贝地在手里捏了片刻,交给班贺帮他保管,好好收起来,就不带回军营去了。 两父子都是这样委婉,羞于表达,或许鲁北平这样的性子和鲁冠威还真脱不了干系。 看过这封信后没两天,班贺收到了来自邰州的信件,是陆旋寄来的。 许是刚到没多久写的信,信里只对那地方稍稍提了几句。 第300页 陆旋去得突然,当地官员似乎提前得了消息,在官道上候着带去了府衙。 那些人阿谀奉承,见风使舵,迎接他们的伙食倒是不错,后来听闻陆旋执意要住到防营去,之后便开始找藉口推说,闭门不见了。 班贺默默摇头,地方官的确难缠,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是势单力薄的陆旋。 他接着看下去,下面的内容却峰迴路转,班贺一愣,眉眼柔和下来。 「邰州冬日很冷,比京城还冷,相比较而言,还是叙州好些。至少,你冬日开窗通风,屋里被褥不会结霜。 将军府的钥匙见到了吧?你想要进去,随时都可以。 以往一直觉得京城不好,现如今离京方知好与不好得和别处比,只因这里没你,京城也能待得住了。 吾念卿,卿勿念。」 盯着最后一句别扭的话,班贺几乎可以想见陆旋绷紧的嘴角。 装模作样叫人勿念,班贺看见的却是满纸:你想我不想?想不想? 这封信摆明只能给他一个人看,旁人看了都要笑的。 放下信,斟酌一番,班贺提笔写下回信,将鲁冠威回信里的话差不离地搬过来,也让他知道还有其他人的挂记。 至于自己么,自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像有些酸了。班贺将这句划掉,写道:没事的时候想一想。 「望君他乡珍重,珍重再三,再三珍重。」 停笔搁下,班贺等待片刻,将信纸装入信封,不知道收到这封信会是什么时候。 或许那时已经春暖花开,信中所抱怨的冬日结束,踏上归程。 ==================== # 骨鲠之臣 ==================== 第172章 讨人 一场雪后,街面上除了脚下一片白便是两侧灰墙,墙沿掩在积雪下,打眼看去平白短一寸。屋顶一熘瓦日积月累煳成了黑黢黢一片,白雪未能全部覆盖,愈发分明,连株瓦松都长不起来。 清早还未来得及被行人踩踏过的白雪上,整齐列出几道马蹄印,顺着前方直达一扇略显陈旧的官衙大门,痕迹就此中断。 官厅里,两个身着军营配发的统一制式棉服的男子并肩站在一块,目光默契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将军,这知州到底什么时候来?都问了三回了,该不会还没醒吧?」何承慕被冻得张不开嘴,动作大了都脸疼,风雪摧残过的双颊显出两块不正常的红晕,说完这句话嘴上又添了一道血口子。 身边人先开口,袁志的抱怨也紧跟了上来:「说让咱们在这儿等着吧,连杯茶都不给上。」 这官厅漏着风,都没人补一补? 他们几乎没去过官府,其实这是常见事。所谓宁修十条路,不修一座衙,官府衙门修得再好,也非官员业绩,反而会因此而招来诟病。办公的地方能用就行,衙门穷酸,反倒成了为官清廉的佐证。 若是衙门修得太好,被参一本作风奢靡、不体恤民财,一参一个准,严重了丢官也说不定。 陆旋目光从窗外收回,转头望他们一眼,还未开口,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终于有人来传话,知州周衷来了。 周衷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棉袍,落了座,笑呵呵道:「陆将军,久等了。」 陆旋睨着他,嘴角勾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知州公务繁重,得空出来见我,等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 前一回陆旋上门来,周衷让人回绝了,今日又姗姗来迟,摆明了不大愿意见他。 院上平日都是下级官员谒见,也没有什么,眼前这位却不好应付。一个领了皇命来平匪乱的将军,周衷只当同之前一样,是来煳弄事的,却不想好吃好喝招待了几顿,这人开始整顿营房了。 防营里几个守备、哨官、营官往日散漫惯了,成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不落下,这么一搅和,都上他这儿来诉苦。 周衷又能有什么办法,他还有三个月就到了任期,不求立大功,只求平安无事过了这三个月,能拖便拖下去。 周衷目光一扫空荡荡的桌面,眉头一皱:「怎么回事,招待人都不会了?这些当差的越来越不像话,没一个会做事的,连杯茶都不会倒么?驭下不严,将军见笑了。」说着,他朝门外吩咐一句,这才有人端了热茶来。 他端起茶盏示意:「 府上没什么好东西,粗茶勉强入口,请将军不要嫌弃。我这个知州不讲究吃穿,衣裳也是七八年前做的,分外爱惜,不敢破损呢。」 目视茶盏放到跟前,陆旋点头应和:「知州都如此节俭,衙门里当差吃饷,花费的是朝廷的银子,也是百姓的血汗,既然知道不会做事,那还是趁早换了的好。」 说一句被顶一句,可见这位将军不是忍气吞声的,周衷赔笑道:「陆将军说的是,不过院上都是些老人,早前我刚来的时候,初到地方多亏这几位帮衬。我这双拳两掌,又没有天大的神通,管理地方事,还得仰仗他们呢。」 陆旋露出恍然的神情:「倒也是,我这回来,正是想找知州讨几个人。」 周衷微怔:「什么人?」 陆旋喝下一口茶,说道:「圣上给我的任务是平匪乱,想必知州清楚此事耽误不得,时间紧迫。我初到贵地,对此地不熟悉,阅歷太浅,手下办事得力的也少,恐怕事情办不好,辜负了圣上的委任。还请知州派几个能干的,协助我一同办差。」 第301页 周衷点点头:「这有什么,想要谁尽管开口,我派去就是。只是,也不知府上的人能不能帮到将军。」 「只要熟悉附近乡镇、山势地形,人灵活点,随营差遣应该不成问题。」陆旋顿了顿,又道,「府衙与防营有些距离,我也不能见天往这儿跑,派手下人来,又怕那些大字不识的兵丁不通礼数,说些什么不得体的话,做了不得体的事。若是知州能派人来,有什么事也好代为转达,不至两边失了沟通。周知州,你说呢?」 被那双锐利眼眸盯着,周衷若无其事地笑笑:「正是正是。圣上派将军前来,我身为本地官员,自当鼎力相助,随时待命。陆将军可有什么人选?」 「我才来不久,本地各位官员也就席上见过一面,哪里知晓什么人合适,全凭知州推举,知州所选之人想必都是好的。」陆旋说。 周衷若有所思,说:「陆将军抬举。眼下倒是有几个人选,我都传来,让将军见见。」 命人传话下去,陆陆续续到了四个人,两个是院上当差的,来得快,另两个一位是候补知县,一位是候补州判。 四人方站定,陆旋便点了头:「就他们了。」 周衷一愣,陆旋站起身:「这事就这么定了,几位快回去收拾行李,这就随我去营里。这回借重,万望不要推辞。」 周衷看着底下人,都还未反应过来:「这,还没定下给他们什么差使呢,陆将军未免走得太匆忙。」 陆旋一扬手:「到营里安排也不迟,我出来时间不短了,先行一步,告辞。」 说完,陆旋转身就走,袁志大步跟上,留下的何承慕上前一步站在周衷跟前,笑嘻嘻道:「知州大人,将军命我在这儿稍等片刻,这四位准备好,就由我带回营了。」 他咧嘴一笑,唇上口子裂得越发大,疼得一龇牙,那笑变得扭曲古怪,显得骇人。 知州面谕,底下人哪里敢推辞。让那四人回去收拾行李,何承慕如同一尊守护兽,目不斜视,守着命令谁也说不动,周衷也找了藉口离开。 刚出门,便有下人拿着一件貂皮小褂上前,给周衷穿上了。 「老爷,要给那军爷备些吃的么?」下人问话小心,生怕说错了话。 「给他送些吃的。这会子离京被派到这地方……」周衷两扇鼻翼耸了耸,嘴角自然下垮,「多半,掀不起什么浪来。不过,大小是京里来的人,不能太过得罪。他识趣点,好吃好喝送走就是了,他要自找麻烦,也随他去。」 邰州的气候并不养人,冬日冷得过分,夏日又热得过分,铁羽营来的时机太过刁钻,正赶上寒潮,再大的英雄好汉,都被冻成了乌龟王八蛋。 袁志握着缰绳的双手冰冷似铁,十指成了冰雕的,半点感觉不到指尖温度,弯曲的关节冻住,费心掰直都怕断了。扬鞭拍马,催促着马匹在道上疾驰,头也不回地催促身后人跟上。一卷黄纸夹在腿与马鞍间的袋子里,于风中哗哗作响。 前方即将到达村庄,袁志忽然勒住缰绳,让马的脚步缓下来,他似乎看见湖边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许是村里人,正好问路。袁志催动马匹向那方向走近几步,翻身下马,这才看清,那人并不是站着,而是被绑在一根粗木桩上,双手被绕后束紧,无法挣脱。 高有光疑惑地伸长脖子:「那是什么?」 袁志没说话,警惕地攥紧了手中皮鞭与佩刀,缓步向那人靠近。绕到侧边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披头散髮的是一个年轻女人。 女人不知被绑在这儿多长时间了,已经没了反应,身上衣着并不厚实,面色苍白,唇上被冻得发乌,紧闭的眼睑上眼睫似乎都被冰冻住了。只是这样看着,都能看出那是一张漂亮的面孔。 不再多想,袁志抽刀将绳索砍断,砍到一半,忽然从远处传来人声,一个男人大吼着:「你在干什么!」 袁志动作暂停,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拿着长棍的男人从村口快步赶来,气势汹汹的面孔在看清袁志衣着,与听见声响靠近的另外几人后,脚步勐然顿住,神色中多了几分忌惮,不敢靠近。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手里有刀的官兵。 「她是你们绑在这儿的?」袁志一边说着话,一边头也不回地一刀利索将剩余绳索斩断。 木桩上的女人失去支撑,直直向前方地面扑去。袁志慌忙把注意力从那人身上收回,一把将人接住,轻轻放到地上。 看到地面尖锐的碎石子,袁志一阵庆幸,还好他动作快,不然真摔上去非毁容不可。那么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破了相多可惜。 见他碰到那女人,男人脸色越发难看,甚至后退了半步,紧张恐惧使他的声音颤了颤:「喂,你不要碰她!」 袁志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去,不悦地看着他,身后几个铁羽营的兄弟也围了过来。 男人握紧手中长棍:「这个女人不干净,身上带着邪神恶鬼,碰到她就会被诅咒,会死的!」 这话更是莫名其妙。袁志狐疑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她面上五官皱在一起,因为疼痛发出微弱的呻吟,证明人还活着。 「束禾!」男人身后又跑出一个年轻女子,快步奔向地上的女人,将她扶起揽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既然有人来帮这个女子,那就不太关他们的事了。袁志身上还有任务,又不清楚这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万一帮错人惹怒当地人,就是给将军添了麻烦,他没闲心在这儿和这些人纠缠。 第302页 袁志偏头沖弟兄们摆手:「走了,走了。」 在一旁虎视眈眈,准备等待袁志招唿便一拥而上的兄弟面露惋惜,身体放松下来,刀柄离了手,彼此哈哈笑了两声:「还以为要英雄救美呢,这就算了,没意思。」 袁志抬脚踢在身边几人的小腿肚上:「将军的任务还没完成,你留在这儿英雄救美好了。」 他们又是一阵闹笑,招招手回到马上:「走吧!」 疾驰的马匹进入村子里,向路过的村民询问里正所在,道过谢径直向着里正家中赶去。 第173章 驱邪 铁羽营来到这儿几天,陆旋先安排整顿防营,点兵验核人数,对兵饷粮草的帐,这一招将营房里的营官治得敢怒不敢言,这罪名落实,杀头都不为过。掌握守备、千总、把总以及各营官的切实罪证,陆旋并未当即处置,而是暂且压在手里,将一帮不合格的兵丁剔除出队伍,又安插进自己的人手。 一来便用上雷厉风行的手段,多少会招来逆反,不过他从未想过靠这帮吃空饷的,而是将目光转向州县乡镇,准备新招募一批士兵。 募兵令一经发出,便来了不少应徵的。看见募兵处排起长龙的情形,铁羽营众人都为之惊喜,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想必用不了几天,募兵就能完成了。 事实上,是没用几天,就戳破了这虚假繁荣,众人发现了在这儿募兵是件相当难的事。 正经人家,若不是混不上饭,哪儿有愿意去当兵的?以往防营临时招人应付前来审查的官员,不管什么青皮流氓混子都来者不拒,因此这回募兵令张贴出去,那帮人又来了,没成想这回是真格的要徵兵,不仅是登记在册那么简单,还得进行一番考核。 陆旋严格按照叙州招兵的方式,又是拉弓又是射箭,成日里游手好闲的混混哪有拉弓之力,第一波就被筛选了出去。看着几百号人的名单刷刷划去抹黑,统共就留下几十个。 眼看这样不行,陆旋索性派人拿上募兵令到周围乡镇里去,从乡里招人。袁志领了命,找到里正,开门见山。 里正恭敬站着,嘴里像是只会重复一个字,一连说了十来个是,双手接过那张募兵令,殷勤留这几位军爷吃一顿便饭。 袁志想也不想拒绝了,带上兄弟们继续赶往下一个地方。 顺着地图走过好几个村子,天色渐晚,袁志朝双手哈了口气,跺了跺冻成石头的双脚,回到马上,扯动缰绳往回走。 回到营里同陆旋上报今日去过哪些村子,第二天一早接着去另外的村庄。 路过那片湖,袁志又看见了与昨日相似的场景,被他放下的姑娘以相同的姿势重新绑了回去。 四蹄狂奔的马儿一阵风似的掠过,没有片刻迟疑,没一会儿,几匹马又折返回来。 袁志坐在马上,盯着那木桩看了好一会儿,心里犹豫不决。边上几个都看不下去了,催促道:「这样对一个姑娘家,岂有此理,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 袁志眉梢动了动,真要管,那可就不能像昨儿一样,放下就走了。 犹豫间,一道纤细身影悄然靠近,那挎着竹篮的姑娘发觉了他们,吓了一跳般身体勐颤,瑟缩着脖子后退几步。 独自出行在外的女人遇上一群男人,若是有歹心,后果不堪设想。关笙娘想逃,惊疑不定的目光望了望马上的士兵,又担忧地看向木桩上的好友。恐惧迫使她回头逃命,对好友束禾的担忧驱使她继续向前,两峰总有一方胜出,关笙娘战战兢兢迈出腿,落下的腿发软,马匹的一个响鼻都使她像一只惊弓之鸟。 骑在马上那些人没有上前的意思,木桩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头,关笙娘咬牙走上前,从篮子里取出水和馒头。 方束禾垂下的头无力抬起,眼睑颤颤,见到餵到嘴边的水张开嘴,干裂的唇上沁出的血珠立刻融入水中。 馒头送到唇边,方束禾无力去咬,关笙娘立刻察觉,从变凉的馒头上揪下一小块,餵进她嘴里。 袁志盯着那个方向看,高有光盯着袁志看,见他半天不搭理自己,忍不住开口:「袁爷,您到底看上哪个了?」 袁志抬起鞭子作势要抽,高有光装模作样抬手挡:「咳,还有任务呢。」 「我知道。」袁志眉头皱着,嘴也嘬了起来,「天寒地冻的,会死人的吧?」 「你管得着吗?人家村里的都不在乎。」高有光不是不怜香惜玉,主要外人不好插手村内事,他也是从这种地方出来的,知道其中有多麻烦。 心里的犹豫终于做出选择,袁志下马大步上前:「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 关笙娘手里馒头餵下去一小半,忽然听见男人的声音靠近,吓出一声尖叫,馒头掉落在地。但她并未转身逃走,而是抱紧了眼前的方束禾:「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们!」 「我不会伤害你们。」袁志停下脚步,「昨天,是我把她放下的,还记得吗?」 关笙娘怯生生抬眼看去,青年官兵长相周正,但她实在没有印象,昨日她根本不敢看那些人。 见关笙娘没那么害怕了,袁志问:「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束禾没有犯错。」关笙娘咬咬下唇,「她只是好心,给哑婆送了粥,他们就说束禾被传了恶鬼,把她赶到村外……她什么都没做错……」 「哑婆是谁?」袁志又问。 第303页 「哑婆,是村里的寡妇。」关笙娘甚至不知道,哑婆叫什么名字。 天生残疾会被人当做不详的象徵,哑婆便是天生的哑巴,身负不详的污名。她少年时丧父丧母,后来嫁给了村里的光棍,没两年光棍坠湖而死,她成了寡妇,村里便传言她与邪神恶鬼相通,任何人都不能与她有所接触,否则就会变得不幸惨死。 人们言之凿凿,村里好几个人都是因她诅咒而死。 关笙娘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说,那些死去的人似乎与哑婆关系并不大,但她听从父母的话,见到哑婆都要绕着走。那样不幸的人,即便不是与邪神恶鬼相通,总归也是有些莫名的噩运纠缠,能避则避,又没有坏处。 但万没有想到,心善的束禾因为见到哑婆生病没人送药送吃的,不忍心她死在那间破草屋里,偷偷给她送了粥。这件事被人看见,转头告诉了全村人,哑婆有了传人,她将邪神恶鬼传给了束禾。 「为什么?束禾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她和我一起长大,为什么忽然就说她不干净,身上有脏东西?」关笙娘委屈不解,眼泪淌过的地方在寒风中刺痛,心中难过更甚。 都是同村的人,为什么大家要这样? 没有力气说话的方束禾虚弱地看着她,近乎干涸的双眼流下一滴泪,动了动嘴唇,似乎在安慰。 「笙娘!」 关笙娘一惊,松开抱着方束禾的手,面上慌乱地回头:「爹……娘……」 十来个得到消息的村民跑了过来,这回人多,见到那五个官兵在场也没退缩。关父满脸怒意:「笙娘,不是告诉过你,不许给她送水送吃的吗!」 昨日提着棍子的男人站在他身旁,满脸冷嘲热讽:「你看,我没说错吧?你女儿和这鬼婆子那么近,要是再不带回去,锁住看好,邪神恶鬼一定会传到她身上。到时候你们一家,都别想活着。」 关笙娘尖锐悲愤怒吼:「于大!你不是好人!」 「你身边那个才不是好人!」于大恶狠狠道,「我兄弟死了,生前就和她一个人说过话,一定就是她害的!」 关笙娘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他是自己雪天上山掉进坑里冻死的,分明是因为,束禾不愿意嫁给你,你才这样诬陷她!」 场面混乱,袁志有些后悔刚才没有直接走掉,不过真要发生什么,约摸走了也会后悔。 目光在那群人里扫了一圈,这些人的眼神里带着莫名的恨,冲着一个「据说被传了邪神恶鬼」的女人。 袁志捻着皮鞭的手紧了紧,突然一把抓住吼得快声嘶力竭的关笙娘,手上用了点力气,柔弱的女子在他手里晃了晃,发出惊慌失措的惊叫。 与村民站在一起的关父关母不由得露出惊恐眼神,声音哽在喉咙里,不敢再出声刺激那一脸兇相的官兵。 袁志粗鲁地将关笙娘一把推回关父关母跟前:「滚开,少在这里碍事。」 心疼女儿的夫妇俩连忙齐齐抱住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关笙娘,对手握皮鞭尖刀的官兵的忌惮,超过了对无形诅咒的恐惧。 尖刀出鞘,利索地将绳索断开,袁志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方束禾摔倒在地。喝了些水吃了几口东西,方束禾意识恢復了些,她伸出双手试图支撑倒地的身体,但她已经被捆绑太久,四肢僵硬,根本没有力气,身体向前扑去,额角在尖锐的石子上划出几道血痕。 女子的啜泣有气无力,袁志却视若无睹,将刀放回鞘中,右手重新握回皮鞭。 他将皮鞭高高举起,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她身上,方束禾身体颤抖着发出悲鸣,嘶哑的声音掺杂着血腥气。 一鞭下去,停顿片刻,然后又是一鞭。 单薄的布衣被皮鞭撕裂,身体上留下数道血痕,抽了五六鞭方才停手。伏在地上的女人几乎昏死过去,袁志却面冷心硬,眼中没有丝毫怜悯,举着带血的鞭子指向村民,挨个划过去,一双双躲闪畏惧的眼睛不敢直视。 「我这根鞭子,是朝廷的鞭子,跟随我去过战场,打过敌人,沾过人血,再没有比它更有煞气,镇邪驱鬼的东西了。什么邪祟污秽,恶鬼邪神,在我这根鞭子下,统统都被驱散!现在,她的身上已经没有脏东西了,也不会有脏东西敢再来找她。」他把鞭子放下,双眼盯着那帮村民,「 你们若是不信这根鞭子的威力,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保证让你们亲自领教它的厉害。」 那声音冰冷,眼神可怖,让寒风中的村民浑身战战,好似浸在冰水里,背后被汗湿透。 袁志退后一步,视线却仍对着村民的方向,在注视下没有人动一步。关笙娘在极度震惊过后,拼命挣开父母双手,向方束禾跑去,不敢碰她身上的鞭伤,怨恨地瞪着袁志,泣不成声。 袁志别开脸,不做理会,随手一招:「我们走,改天再来这个村子看看,还有没有,邪神恶鬼。」 几人回到马上,轻夹马腹离开湖边。 没有外人在场,高有光立刻咋唿起来:「行啊,袁爷,你对一个姑娘家下那么狠的手!」 袁志嫌弃地白他一眼:「还能有什么办法?那些村民愚昧无知,分明就是想让那姑娘死。」这么做确实不好,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目光顿时警觉起来,「这事千万别告诉将军。」 高有光诡异一笑:「呵呵。」 袁志:「……你他妈!」他及时悬崖勒马,「高爷,这事不值得上报,我们兄弟一场。」 第304页 高有光眼中戏嚯,看了看另外几个兄弟,面容严肃:「我铁羽营战士,绝对忠于陆将军,绝——无隐瞒。」 刻意拉长的语调听起来格外欠揍,袁志嘴里往外蹦脏字儿,高举皮鞭,面容兇狠。高有光见势不妙,立刻驱着座驾快跑,其他几个也跟着提速追上,乡间道上整齐有节奏的马蹄声瞬间乱成一团。 完成这一日任务回到营里,高有光下马就跑没了影,袁志着急忙慌栓好马,一刻不停地追上去,但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高有光幸灾乐祸地站在陆旋身边,想必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袁志硬着头皮缓慢转身,想要不着痕迹地熘走,陆旋平静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 袁志头皮一麻,耍在别人身上的威风,怕是要还回来了。 第174章 赔罪 这世上,没有最幸灾乐祸,只有更幸灾乐祸。 袁志在将军帐里跪下认错,觑着陆旋不动声色的脸,束手束脚不敢有多余动作。看到高有光和何承慕两个站在一块儿捧腹大笑,后槽牙差点没咬碎。 出生入死的兄弟不帮着求情就算了,竟然还有脸找将军提当初在偈人寨子里违反军纪挨鞭子那件事! 「将军,当初我违反军纪挨的打可不轻,您绝不能轻易放过他。」何承慕巴巴跟在陆旋身旁打转,「咱们铁羽营有着铁令,绝不能对无辜百姓出手,你看他做这事多过分,抽得人家姑娘血肉模煳呀!啧啧。」 他龇牙咧嘴,活像亲眼见过。 袁志跪在帐里,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哪里来的血肉模煳?老高,你说,我抽得有那么严重吗?」 高有光面露为难,颇为做作:「哎呀,这话我可不好说,毕竟又不是抽在我身上,我这皮糙肉厚的,就算被抽得再疼也能忍,人家问我高低得说句不疼。可那是个姑娘,没准弹个指头都能给人疼哭了。」 袁志:「……」这到底是帮什么兄弟? 那两人得意得不像话,陆旋抬手压了压,差不多得了,那两个才安分下来。 「无论事出何因,你用鞭子抽了人家是不争的事实。」陆旋说,「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去给人家赔礼谢罪,直到取得原谅为止。」 「是。」袁志回答得垂头丧气,知道自己那件事处理得鲁莽,回想那姑娘悽惨模样,似乎真有些过分了。 他默然低头,对这惩罚没有异议。 「不过,我铁羽营的人,也不好在外出丑,这件事不要外传,能私下解决就私下解决。」陆旋想了想,看向何承慕,指着袁志,「小何,你去那村子里看看,送些赔礼去,买东西的钱就从他军饷里扣。等姑娘好些了,带她到这儿来,好好赔个罪。」 「得令!」何承慕挤眉弄眼地走了出去,有陆旋的命令背书,他可得好好补偿补偿那姑娘。 袁志一阵肉疼,他就该当场转头就走,即便事后后悔也只是良心受谴责,而不是像现在,良心、肉体、钱袋都受到惩罚。 「起来吧。」陆旋下了令,这事就暂且搁下,先处理其他事。 袁志仍耷拉着脑袋,陆旋瞥他一眼:「行了,我又没说这件事怪你,现在也没说要罚你,摆着个脸做什么。」 袁志抬起头:「早知道,我就不管这个闲事了。」 「为什么不管,遇见不平事,你做得对,不过方式有待商榷。」陆旋满不在意,「现在人家姑娘心里恐怕有怨,不过也不是要紧事。」 袁志抬头挺胸:「我问心无愧就是了。」 陆旋笑着点头:「没错。」 经过袁志和其他人这几日跑动,起到不小作用,各处乡镇来了不少青壮年应徵,起码身体素质达标。 招来的新兵需要训练,陆旋安排了几个靠得住的带领新兵,自己则跟着府衙派来的几个官员了解本地情形。 桌面摊开一份地图,正是那几位随员其中一位呈上的。 那位候补州判文义友应举三次不第,得了这么个为官的资格,但不是有资格便有官做,他在这位子上等了五六年,仍是没轮到他。 不久前,他收到一封旧友书信,读过才知道那是一封遗书。 当年同窗友人与他有着相同境遇,得了个候补知县的名头,却迟迟没能补缺上任,这些年靠着典当度日。房产物件当得干净,家徒四壁身无分文,想回乡也没得法子,最终一根腰带吊死在房樑上。 此次得知能随营听候差遣,文义友比其他几个都要上心。 若是得了胜,有了功劳,他的仕途不就有了希望?到时扶摇直上,也不枉多年苦读,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要牢牢把握。 文义友得空就找来与陆旋讨论,从哪儿适合进军,哪儿适合退兵,数道山谷可以做埋伏,还有几个安营扎寨的绝佳位置。 说得很好,陆旋也听得进去,但他实在聒噪,刷了好几天存在感,陆旋索性给他派个任务,到处打听土匪的位置,好一一剿灭。 实打实立功机遇在当前,文义友当即应下,带着人就出去了,不然现在这帐里还得多个文义友。 不提是攻打还是招抚,得先找到目标才是,打探消息收集敌方所有信息,知己知彼才是最关键的一步。 袁志出去跑了这些天,也沿途打听过土匪出没地点,回来上报给陆旋,再对着地图研究当前形势。 随着打探范围扩大,周围一山一水都在脑中成型,山势高低,水流缓急,布局铺开,此处盘踞的势力也逐渐清晰。 第305页 陆旋收好图纸,袁志忽然发问:「将军,我们招抚的筹码是什么?」 筹码?金钱?美人?这些都比不过权势。在陆旋看来,若是能够招安的匪徒,都不是被这些蝇头小利打动,而是早已有了归降的念头,接受招安不过是顺势而为。 这些土匪作乱,当地官府无力,防营孱弱,若是真有反心,大可学做当年的程大全,杀了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去谋一条生路。 可他们并没有那么做,不走上绝路,便是为了有一条后路。 陆旋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跟着行在卖酒醋。」 袁志眉毛拧了起来:「让这些土匪收编入军营?」 陆旋不置可否:「朝廷没有拨银两给我,我哪里能空口许诺。唯有这个,是朝廷能给的。」 袁志小声嘀咕:「我可不想和这群匪类为伍,性命哪里敢交付给这些人。」 陆旋笑笑:「到时候再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万一他们就好做绿林好汉,那就只能打了。」 三日后,何承慕欢天喜地地带来了一个消息,那受了袁志一顿鞭打的姑娘身体好了不少,能在床上自己坐起来了! 这叫个屁的好了不少?不大点儿的婴孩翻身才叫稀奇事呢,这话听着都不像好话。 袁志梗着脖子瞪他,何承慕得意地和高有光站在同一战线:自己做的孽自己还,天经地义,苍天饶过谁。 姑娘家的身体本就不能和眼前这帮摸爬滚打惯了的人比,况且在那六鞭之前,也不知被绑着受了几日冻,哪儿能好那么快。 等了小半月,陆旋不含煳,派了几个人去把那姑娘带来,只叮嘱他们见机行事,尽量别引起骚动。 青天白日从村里抢个姑娘走,不引起骚动不可能,但凡有点脑子都会选择晚上。于是几个人半夜蒙着脸偷偷潜入村子,捂嘴的捂嘴,抬腿的抬腿,连夜把姑娘连被子抬回了营房,小心谨慎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村里的狗都没叫唤。 以至于陆旋见到方束禾时,她裹着一床旧被子缩在墙边,清丽柔美的面孔只剩惊惶万状,看着几个蒙面人哭得不能自已,差点就要撞墙以死明志了。 陆旋看向带头的何承慕:这就是你们的见机行事? 何承慕龇出一口牙:你就说干没干成吧! 跟在后边进来的袁志看着这场面一愣,转向何承慕的眼神鄙夷:还说我行事过分,你们这比我过分多了! 事已至此,只能这样继续进行了。 陆旋摆摆手,让其他几个不相干的人都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 方束禾看见袁志那张脸,顿时忘了哭,眼中怨愤仇恨一併迸发,在轻易能要了自己命的人面前也毫不掩饰。 「姑娘,你认得他吧?」陆旋率先开口。 方束禾仰脸望了望他,这些人站在一起,他们都是一伙的。 心里清楚这件事,方束禾低下头闭口不言。 陆旋沉声道:「实不相瞒,他是我的部下。那日他做了伤害姑娘的事,我已知晓。今日请姑娘过来,是为了让他给姑娘道歉。」 方束禾眼睑都不曾动一下,一丘之貉的话在她耳中无异于猫哭耗子假慈悲,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歉方式? 这些人,若是强迫……她就咬舌自尽,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陆旋眼神示意,袁志开口道:「那日多有冒犯,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方束禾听见他的声音一阵瑟缩。 身上的鞭伤结了血痂,白天夜里疼痛难忍,躺在床榻上,稍有不慎便碰到了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这几日才好了些。更令人恐惧的是脑海里那对她痛下狠手的人,她梦里都能被带血的鞭影惊醒。 无辜遭人鞭打,还要强迫说出原谅,方束禾死都不会让他们如愿,嘴角颤抖,咬牙说道:「我不会原谅他!」 袁志目光黯淡,直想往陆旋身后退,却听陆旋冷冷说了声:「跪下。脱了身上的棉袍。」 袁志二话不说跪在地上,低头脱下身上棉袍,露出单薄的中衣来。想了想,免得弄破衣裳,他干脆将中衣也脱去,露出胸膛。 方束禾紧紧闭上双眼,将脸埋了起来。 陆旋取过皮鞭:「姑娘,我铁羽营决不容许一兵一卒欺压平民百姓。他用鞭子抽了你,我就当着你的面,将那些鞭子还给他。」 他手腕微动,用力一挥,皮鞭噼啪作响,狠狠抽在袁志的背上,立竿见影出现一道血痕。 抽人的手法也相似,每一鞭都要停顿一下,保证他人看得清楚。 而这里唯一的观者只有方束禾,她紧闭双眼看不见发生了什么,耳朵却能清晰听见皮肉被抽打的声音,每一鞭都吓得她浑身一颤,自身受过此痛叫她更为敏感,身上的伤仿佛又来了一遍。 无心去数,不知抽了几鞭,她终于鼓起勇气,微张眼睑看了一眼,宽阔的背上鞭痕纵横交错,早已远超自身鞭痕的数目。 袁志挨了鞭子,虽然强撑着不叫不动,身体却一次次被用力的皮鞭带得直晃,紧握的双拳发抖,痛得冒出一身汗。 见他们是动真格的,方束禾不安慌张起来。 那有多痛,她知道的。但她说不出口,明明是这人活该,这是应得的惩罚…… 「别……别打了……别打了!」 方束禾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悲痛。 第306页 她捂脸啜泣,纵是心中仍旧埋怨,也不忍看着他人受苦。 陆旋停了手,袁志也松了口气,双手攥紧了裤子,擦了擦掌心的汗——再被抽两下,没准他也得昏厥过去。 「你原谅他了?」陆旋问。 方束禾默默抹掉眼泪,低垂着头:「嗯。」 陆旋放下鞭子:「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袁志看她两眼,又说了声对不住,不想方才忍疼忍得过分,嗓子憋哑了,听起来跟哽咽了似的。 方束禾湿漉漉的双眼望着他,嗫嚅两下,还是没能说出话。 安排人把那姑娘送回去,陆旋甩手回去睡了,谁的烂摊子谁自己收拾。 袁志跌坐在原地,疼得身体扭起来,往后探的手不敢碰,紧紧握成了拳。脱了一半的棉袍疼得半天穿不上,像不像样子另说,不穿衣服就这么走出去会冷……外边多冷啊。 原地坐了好一会儿,听见门外脚步声,袁志偏头看去,何承慕龇着牙回来:「还坐这儿呢?是不是疼得走不动路,哥哥来背你!」 也就这会儿能占点口头便宜,何承慕让其他人把姑娘送回去,自己半路折返,看看袁志有没有被抽出大问题来。 袁志嘁地一笑,抬起一条胳膊:「帮我把衣服穿上,冷。」 「叫你没事跑去抽人家,活该,嘿。」何承慕掩饰不住的偷笑。 袁志嘶了两声:「见人挨打就这么高兴?」 何承慕如实回答:「打别人没这么高兴的。」 袁志撇撇嘴:「你下回惹祸,我再也不帮你了。你们这回这么干,将军也记着呢。」 何承慕绕到他身后没说话,袁志餵了声,他才心不在焉地说了句别吵。 「你在干什么?」袁志忍不住回头,不是让他帮着穿衣服,怎么半天没动静。 何承慕抬手把他的头转回去,半晌,幽幽从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将军还是偏心了,他才抽了你十七鞭,少了那么多呢……」 袁志忍无可忍,抓着他的头顶往下按,你还数数是吧! 自诩铁骨铮铮的汉子,袁志只上药歇了一天,隔天便顶着一身鞭伤骑马四处奔走,潇洒自如。 何承慕怨念地注视那个背影,太可恶了,被这傢伙装到了! 陆旋拍着他的肩安慰:「的确没你那时候伤得严重。我下手很有分寸,皮肉伤而已,上点药过几天就好了。」 何承慕转头看去,语气迟疑:「按道理我应该相信……」 「这有什么不相信的。我都是用的小力,怕就怕打重了,重在小惩大诫,一下成了内伤可就得不偿失。不过放心,以后再打你们,我就不亲自动手了,找有经验的老师傅来。」陆旋语气平淡且认真。 何承慕惊恐瞪大双眼:「还有以后?!」 陆旋:「你们不犯错,当然就没有以后。」 何承慕严肃起来,握紧拳头:「这样说的话,那还真保不齐。」 陆旋无语:「你就对不犯错这么没自信?」 何承慕语气沉痛:「老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陆旋:「……这话用在这儿合适吗?」 何承慕不知道,他的文化水平只能支持他理解到这里了。 第175章 云荣 班贺回信到时,陆旋收到知州的邀请,底下人没来得及将信交给他,便匆匆出了门前去吃顿便饭。 说是便饭,其实是一场大席,席上汇聚了当地大小官员、士绅、举人,各个在地方有头有脸的人物。京官年底还能有几日假期,能回乡探亲,地方官员就没那些好事,除夕当夜都得在衙门当差,正好藉此机会一同相聚,彼此间加深联繫。 举人虽还不是官,但已经有了为官的资格,早晚有一日金榜题名,高中登天,就算迟迟不中,只要上下打点,疏通关系,熬到一定年头也能有机会为官,到时候便是同朝僚友,还不得早早结下关系?这些个读书人彼此攀附恭维,一派和谐。 跟在陆旋身边的几个随员也得了机会回来,在这样的酒桌上终于一舒面对粗俗兵丁的憋屈,觥筹交错如鱼得水起来。 武官们同坐一桌,陆旋这京城派来的将军被供上首位。把柄在人家手里捏着,在场的都没了一开始的敷衍,开始敬酒巴结。 陆旋随便应付了几个,再之后只举杯不饮酒,自顾自吃菜填饱肚子,连应付的意思都没有了。 从府衙回到营里,见到底下人放到桌上的信,信封上班贺二字浓墨挥就,陆旋席上喝的酒全部蒸发成汗,从毛孔里散了出来,清醒得像是刚在冰水里扎了个勐子。 他迫不及待拆开信封,在床边坐下,纸张拈在指尖轻薄脆弱,捻着宝石也没这样小心谨慎。班贺一手好字笔笔利落,在他眼里却好似成了花,一朵挨着一朵绽开,写了什么都要记不得。看到那句被划掉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嘴角的笑意定了居,说什么也不肯消减半分。 营房里成日练兵练武,唯一的娱乐消遣,或许便是比赛射靶,时间一长也没了乐趣。收到这封信毫无疑问是惊喜,多日以来郁结于胸的各式麻烦一挥而散,一如多日积云的天骤然露出明日,豁然开朗。 想到眼下这件还未解决的差事,陆旋有些等不及,只想着早点结束才好。办完差事回京述职,再不济也能在京城待上几天。 写信那会儿还想着京城只是「能待」,收到这封信,知道有人在等,去京城便成了回京。回到那人身边的渴望与牵绊的眼前事在心里磋磨,方明相思之苦。 第307页 盯着信看了好一会儿,不舍地将信纸摺叠,捏在手里不肯放下。从看完信的欣喜中挣脱,陆旋目光着于眼下,招抚之事也要同皇帝通气,那可不是他能做主的事。 兵部札付上没有明确写出,那些话都是皇帝与他单独会面时所说,言辞隐晦,没有明确的指令,即便皇帝真是他所猜测的意思,凭他的身份也无权授职,陆旋索性写了一封奏疏,上呈皇帝。 奏疏有着严格格式与各式避讳,陆旋虽然读过一些书,官场上的规矩却实在匮乏,提笔不知如何开头,想起那几个随员应当能帮上忙,院上当差的少不了帮知府处理公文一类的事物,要来了当然得物尽其用。 于是他找上那几个随员,让他们拟一份奏疏出来。这是那些文官的专长,候补州判斟酌词句格外仔细,一句句润色,交到陆旋手里,掩不住得意之色。陆旋点头谢过,拿回房里,没有原样採用,而是照着格式自己重新写了一份,交给手下人送入京中。 第一份奏疏递出去,走的是官府文书专用的通道,耗时能比寻常书信短不少。完成这桩事往回走去,正瞧见何承慕站在门外愁眉苦脸,陆旋脚步顿了顿,上前问了一句发生何事。 何承慕闻声转脸看向他,捧起手中窑神:「将军,窑神早上从床上摔下去了,跑起来比昨日慢了许多,我忧心它是不是崴了脚?」 被今早变故吓到,他始终小心翼翼,给陆旋看了一眼便收回怀里,随着低头双肩垮了下去。 一只老鼠能崴脚?陆旋盯着窑神看,那双精神的黑豆眼一眨不眨与他对视,鼻子两侧鬍鬚不停抖动,时刻嗅着周遭气味变化,看起来还算活络。但再细看,灰色毛髮间多了些斑驳的杂色,被皮毛覆盖全身因而老态不显的兽类,也会在这些细枝末节里透露出生命到了哪个阶段。 他们相识数年,几乎不曾注意过这件事,那日班贺的惊嘆才提醒了众人,窑神是一只活不了多少年的鼠。它的寿命在同类中出类拔萃,已然算长寿,是鼠辈中的寿星公,但相较于人终归太短,何承慕早晚会迎来那么一天。 「年纪大了,是会有些腿脚不好。」陆旋平静地说。 何承慕不愿面对:「可它还能吃能喝着呢。能吃能喝就是能活,我奶奶告诉我的。」 陆旋点头:「嗯。往后注意点它就是了,别让它爬太高,也别乱跑。」 「谁不知道它就好到处跑,谁看得住它?」何承慕把窑神揣进怀里,低头嘆了口气,「我从地下逃出来时说过,会把窑神好好供养着,哪怕它彻底走不动路,彻底断了气……」 话未说完,只是这样想,都觉得难过。何承慕看着现在的窑神,就像看到当年尚在人世老态龙钟的奶奶,不敢去想失去窑神陪伴,他该怎么办? 「别想太多,现在窑神不是还好好的。别亏待它,吃好喝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陆旋对生死这件事没有太好安慰人的话,他失去亲人时太过突然,此前从未有过相关预想,惨案发生之后疲于奔命,根本来不及悲伤。一段时间后他才慢慢回过味来,失去至亲的思念悲痛深入骨髓,只是幸好那时身边有一人作伴,体贴慰藉,才叫他不至溺于伤痛中。 两人俱是沉默,忽然想起另一个人,陆旋问:「袁志呢?」 「不知道。」何承慕暂时放下伤感之情,回话表情有些茫然,「听说,他经常趁外出往村子里跑,给那姑娘送些药,还有吃的。是不是又去了?」 那名叫方束禾的姑娘,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奶奶,容貌生得漂亮,村里年轻姑娘没一个比得上的,只可惜命不好,父母早亡。在乡野村民眼中逃不了与灾煞沾些边,因此不受待见,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关笙娘愿意同她玩。袁志上门去送药,还被关笙娘给骂了一顿,心里不知道多憋屈,只能忍气吞声不跟那女人一般见识。 不过也因为他的鲁莽之举,方束禾在村里处境有了些许变化。 亲眼见到束禾被人用鞭子抽打,部分村民良心不安,总算放下敌视,姑娘媳妇们上门帮衬,同她说些话,邀她一起看绣花的花样。可也仅是如此而已,人心叵测,总有些无端的恶意偏见,以及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的死板固执,完全消除那些人心中对「鬼婆子」的恶意几乎不可能,能有一点起色就算万幸。 这会儿两人口中谈论的人从营外回来,面上放松,迎面见两双眼睛盯着自己,袁志停下脚步,站直了:「将军。」 「你去村里了?」陆旋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 袁志犹豫了一下,痛快承认:「是,我去看看方姑娘的伤势。将军,那村里都没几个好人,我们村可比这里好多了,要是有个什么孤女,邻居还会照应呢。」 何承慕听他说这话,古怪一笑:「你是不是想,要是方姑娘住到你们村去,那就好了?」 「对呀!那么个心善的好姑娘,要是在我们村,那媒婆都要把门槛踏平了……」袁志忽然回过味来,双眉抬高了,「小何,你什么意思?」 何承慕笑得鸡贼,沖陆旋挤挤眼:「我就说,他是看上人家姑娘了。那几鞭子挨得值,不痛不痒的,还能得一漂亮媳妇。」 「你找打!」袁志举起拳头,脑子里却想着媳妇二字,霎时红了脸。 对,他们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打着光棍,得讨媳妇。但……他们这样,真的讨得到媳妇吗?陆旋对此抱有怀疑。 第308页 陆旋寄回的公文不比寻常信件,几日便送到了皇帝案前,奏疏上写的内容直白,讨要空白的兵部任书,像是他会说的话。 招抚那些匪徒是惯常用的手段,比起打仗劳民伤财,可接受范围内给出一定程度好处可以避免伤亡,无疑是优解。 赵怀熠没有多犹豫,给兵部下达指令,将两份空白的委任书送到陆旋手里。若是陆旋能成功招抚这些匪徒,领头人至高任一个地方都司不成问题,但名额不能多,最多两人。 余下低阶武官任命,就靠他自己去谋划了。 张全忠低眉垂首上前:「圣上,太后请您去御花园,说今日腊梅花开了。」 赵怀熠嗯了声,问道:「太后宫里火炉烧起来了吗?」 宫里的火炉是当初大司空孔芑多在世所设,命名简略,功能却不一般。燃着炭火的炉子煮沸热水,冒出的白色热气顺着沿着宫殿铺设的数条管道到达各处,滚烫管道包裹宫殿,内部温度可以在短时间内升高,冬日便不觉得冷了。但这火炉极其费炭火,赵怀熠自登基以来不曾启用过,却怕太后受寒,宫里只有太后所居住的宫殿才能启用。 「早早烧起来了。」张全忠说,「那火炉不曾断过,烧了十来天,太后宫里暖得和初夏似的。只是门窗不能大开,太后觉得闷,今日命人熄了炉子,去御花园赏花透气。正好见到腊梅,想起圣上了。」 赵怀熠站起身,拂了拂衣袖:「走吧,去御花园。」 皇宫内的御花园冬日也能见到不少盛放的花,各地进贡而来的植株经由顶级草木花匠布置栽培,四季渐次开放,形成截然不同的景致,适应寒冬的品种绽放着红的黄的花,点缀几朵未被吹落的雪,凛冬里别有一番滋味。 几株腊梅不用特意修剪,立在雪景里伸出曲折枝丫,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工笔画。浓郁的香味从枝头上散开,三丈开外便觉香气扑鼻。 嗅到随着冷风袭来的腊梅香气,赵怀熠也见到了坐在太后身边的人。 那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生了张如满月的脸,杏眼秀眉,口鼻小巧,观之可亲可爱,坐在太后身边不算拘束,手里还抱着太后平日使用的鎏金暖炉。 前进的脚步停下,没了继续上前的意思,赵怀熠抬手示意身后内侍不要出声,正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却被耳清目明的太后先一步发觉。 「皇帝既然来了,为何要走啊?」华清夷声音和缓,身旁的小姑娘闻声立刻站起身行礼:「荣儿拜见陛下。」 赵怀熠看向她,恭敬一礼:「母后。儿臣没有要走,只是想吩咐他们,给母后做些茶点来。」 华清夷搂了搂身旁的华云荣,对赵怀熠招手:「来,坐到母后身边来。」 「太后未告知儿臣,荣儿也入了宫。」赵怀熠目光落在华云荣面上,并未露出不喜。 华云荣双眼不知往哪儿看,只好看着姑姑,在皇帝的注视下微微往后缩,脸颊便更圆润了些。 她也不知道,这位皇帝表哥也会来,召她入宫分明是说为太后伴驾。 太后笑起来:「原本是不打算打扰你的,我一个人闷得慌,便召她入宫陪我,见到腊梅开得这样好,也不知明日会是怎样,便派人去请你了。」 赵怀熠笑着点点头:「母后心中惦记儿臣,儿臣岂敢辜负。」 「荣儿近来字写得越发好了,我让她给我写了几个福字、寿字,也给你看看。」 趁着太后母子说话,华云荣迅速舔了舔留在唇上的蜜汁。舔完才想起唇上被母亲抹了胭脂,不由得忧心起吃了胭脂会不会中毒之类的事来。 见内侍拿出那几幅字,那点忧心便立刻抛至脑后,眼巴巴看着太后,面上被一种名为献丑的情绪催出两朵红霞,几乎能与枝头腊梅一比。 「是不错。」赵怀熠说。 简短的三个字,让华云荣面上的红霞慢慢褪去,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姑姑与父亲他们想什么,华云荣心里再清楚不过,姐姐也曾是寄託他们希望的那一个。 可这位皇帝表哥只会让她心生敬仰,如同供在神坛上的像,仰慕、喜爱,却知道触不着,飘在天上的云似的。 那张俊美的面孔对她露出微微一笑,胜过她所见的每一处景色,眼睛里却从未装下过她。 华云荣也跟着笑起来,被吃掉一点胭脂的唇让赵怀熠忍俊不禁,说道:「以后,少抹些脂粉。倒像是装大人似的。」 说起来,这位表妹似乎八九岁就长这模样,现在也没多大变化。 若是别人,赵怀熠或许坐下没多久就要找藉口离开,既然是荣儿,那就再坐一会儿。 华云荣抿着唇,杏眸瞟向华清夷:「我听人说,太后从不爱涂脂抹粉,美貌天成。我倒是想和太后一样,可太后是第一美人,我生得又不美貌,涂脂抹粉也是东施效颦,让陛下见笑了。」 「谁说你生得不美貌?」华清夷嗓音威严,「荣儿是我的亲外甥女,岂有不美貌的道理。」 「太后不必安慰荣儿了。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荣儿只好多读些书,得一个才名总好过即无才又无貌。」华云荣笑容恬淡,左颊显出梨涡,自嘲一番,并不为容貌不如人而自惭形秽。 「瞧瞧,这才是教养得体的小姐。腹有诗书,才情远胜容貌。这份心性气度,连我都不见得有。」华清夷看向赵怀熠,意味深长。 第309页 赵怀熠笑着道:「荣儿喜欢看书,那就赏些宫里的书给她吧。」 离开这座守备森严的宫廷时,华云荣带着一摞被沉香气味熏透的书。 木香与暖炉的火气让人昏沉,忍不住抬手掀开一点布帘。 「唉。」 马车内响起一声轻嘆。 若是可以,她再也不想进入这个地方了。 第176章 姐妹 马车在一座气派的宅邸前停下,丫鬟撩开帘子,搀扶云荣下了马车。另一个丫鬟紧接着将那摞书抱了出来,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书页折了一个角。 朱漆大门开启,云荣立在原地片刻,清冷的风扫过鼻尖,顺着鼻腔灌入,让昏沉的头脑一激灵。涌进肺里的冷风再唿出来,带走浊气,身体似乎都轻便了些。 想到一会儿要见到的父亲母亲,脚下的步子迈得磨蹭起来。 跨过门槛,瞥见一顶轿子,不是家中常使的,云荣止步细看,认出那是姐姐归宁时曾用过的,面上一喜,嘴角挂上笑询问府里僕役:「可是姐姐回来了?」 僕役回话:「是,大小姐正在夫人院里,小的这就去通报一声。」 云荣解下厚重的斗篷,递到随身伺候的丫鬟手中,对僕役道:「还通报什么?我好久没有见到姐姐,她难得回来,我跟你一道,这就去见她。小莲,把赏赐的书放到我书房里去。」 嘱咐过丫鬟,她片刻不停向母亲住处走去。穿长廊过院门,走到母亲房门前,侧目便瞧见母亲与姐姐相对而坐,靠得极近。 母亲握着姐姐的手,低声细语,似是安慰,二人面上都不见笑容,让云荣脚步停滞,没有贸然进去。 门外人到来的脚步声不加掩饰,华云芙向外看来,云荣这才进入门内,唤了声姐姐。 「荣儿回来了。」两人的母亲李氏转过头来,露出一个不自在的笑,「你姐姐今日送了几块上好的皮毛来,说要给你做几件小褂,不赶巧你进了宫,还以为今日见不上了呢。」 云荣觑着姐姐的神色,那张花容月貌的脸上仍是没有笑容,收回目光瞧都不瞧她一眼。 姐姐云芙与她截然不同,在与她相同的年纪时,早已出落得明艷照人,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礼仪姿态皆经由宫里女官一手调教,素有美名在外。 如今已出阁的女子挽起长发,露出一截纤细脖颈,衣着首饰皆品味不俗,坐在屋里垂眸不语,典雅如画。 入宫伴太后凤驾,以往都是姐姐的事,有这样一位姐姐在,从不会轮到姿色平平的云荣,即便两姐妹一同入宫,她也只是个陪衬。只是姐姐定下婚事后,父亲便不再让姐姐入宫,而是让她取而代之。 太后问起为何不见那个她颇为喜爱的侄女,父亲总是找些由头搪塞过去,问过几次明白了他的意图,太后虽对此举不满,却也没有横加干涉。 这对素来众星捧月的姐姐而言,无疑是难以接受的,每每听见云荣入宫没有什么好脸色。姐妹间逐渐生分起来,自她出嫁后更是见面次数寥寥可数。 方才欣喜得很,此时见到姐姐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云荣讷讷:「谢谢姐姐。」 云芙淡淡道:「不是什么好皮料,是你姐夫家娘舅猎的,放库里生虫蛀了白白浪费。不过送回来或许也用不上,你要什么没有,也不在乎这个。」 云荣忙摇头:「姐姐送给我的,一定好!」 云芙抬眼看她,还未说话,外边又传来一串沉重脚步声。 华明德快步走了进来,进了门目光直直看向小女儿,笑着道:「回来了,太后凤体如何,可还高兴?有没有见到陛下?」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云荣一一答了,只觉得姐姐脸色愈发冷淡。 听见女儿同太后母子坐了好一会儿,华明德颇为欣慰:「陛下和太后和你说了些什么,有没有给你什么赏赐?」 华云荣侧身一指闺房方向,小声道:「赏了女儿一些书。」 华明德立刻高声道:「好!来人啊,把宫里赏给二小姐那些书放我书房里去。单独理一格出来,放高点儿,别碰坏了。」 云荣语气迟疑:「这是……太后给我看的书。」 「皇帝的赏赐,你以为真是让你看的,翻烂了书页怎么办?」华明德不理会她说什么,下令让人去拿那摞书。云荣红唇嗫嚅两下,没再出声。 云芙忽然开口,道:「太后赏给荣儿书,想必是知道荣儿喜读书。若是下回入宫,太后问起荣儿这些书有没有读过,荣儿答不出来事小,让太后误以为荣儿是满口谎言、沽名钓誉、欺君罔上之流,从而心生不喜,这也不是爹想见到的吧。」 华明德看了大女儿一眼,略沉思,叫住下人,放弃了那个想法。 他对这个貌美的大女儿自小偏宠,养成了她心高气傲的性子,即便最终没能如他所愿入宫,多年的疼爱不是假的。华明德面对云芙语气稍稍没那么专横,笑笑:「还是芙儿想得周到。」 云芙说道:「只是因为无人替我着想,我只能自己长些心眼,多考虑些。」 李氏面露尴尬之色,没什么底气地说了声:「瞧你这话说的……」 知晓她是对这些年耽误年华心怀怨怼,可他们不还是替她寻了个好郎君。丈夫疼爱,公婆善待,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李氏带着些息事宁人的态度,芙儿今日难得回来,可从听见荣儿入宫就不高兴,她已经嫁做人妇,计较这些又有何用。 第310页 丈夫一心想将女儿送入宫,大女儿没了机会,不就只能让荣儿去了?李氏虽然心疼两个女儿,但在此事上毫无话语权,只能苍白安慰几句。 话不投机,继续待在这儿谁都不痛快,云芙起身与家人作别,搭乘轿子回了婆家。姐姐离开,云荣也紧跟着拜别父母,回闺房换身衣裳。 送过大女儿回来,见丈夫坐在屋里,一副没将事情放在心里的模样,李氏忍不住说道:「你明知道,芙儿、荣儿都没有入宫的意愿,皇帝迟迟不愿立后,连太后都不能做主,你又何必如此坚持?芙儿已经被你耽误,心里对我们做爹娘的怨恨,难不成你想让荣儿也……」 华明德不耐烦打断妻子的话:「当年那位大师说过,我女儿是皇后命。」 那双固执的眼睛盯着她,再次重复:「我的女儿,是皇后命!」 李氏眼中闪过一丝怨怒,攥紧丝帕,说出多年隐忍的话:「你的女儿,难道就不是我的女儿了么?我的女儿就算不是皇后,只是贩夫走卒的妻子,我也盼望她们平安喜乐!」 什么皇后命,一个为乞讨几两碎银的疯道士所说的话,能当真么? 为了那么一句虚无缥缈的话,耽误了两个女儿终身大事,还如此执迷不悟,简直不可理喻。李氏愤而转身,拂袖而去。 妇人之见!华明德一掌拍在桌面,被逆来顺受的妻子违背,心中也有了些怒意。 两个女儿入宫多次,比起其他一辈子都见不着皇帝一面的女子,不知何其荣幸,却没有令皇帝倾心的本事,不是她这个母亲没教导好的责任? 等荣儿做了皇后,蒙荫家族,她们就会知道,今日这些怨言是何等愚蠢! 华明德面色深沉,喃喃道:「荣儿,一定会当上皇后,一定。」 西北战报向来八百里加急,更别提鼓舞人心的捷报,信使鞭鞭催马,不消几日便将捷报送达皇帝手中。 西北塞外蛮夷之地,无法大量耕种,放牧游猎为生的蛮人冬日想要获得足够的食物,就得频频南下劫掠。西北大营换上新式火铳火炮锐不可当,一批三千余人的蛮人队伍被当场击杀,淳王率领手下不足千人出击,一匹蛮马都没有放跑。 看完捷报的皇帝当场龙颜大悦,当即下令将大量赏赐运往西北,赏赐将士还觉得不够,又在退朝后叫人传话,将班贺召入宫中。 以往也不是没见过皇帝高兴的模样,但天子威仪不宜喜怒太形于色,从来都是矜持有度,以至于班贺见到满面笑容的皇帝,一时有些不习惯。 西北捷报被扔到面前,班贺拿起看了眼,视线刚从纸上移开,便听见皇帝说:「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只要不过分,朕都应允了。」 事发突然,被问到想要什么赏赐,班贺一时还真什么都想不到,思索片刻,恭敬一礼:「臣,暂时还未想好要什么赏赐。不如,等臣日后想到再……」 「不行。」赵怀熠拒绝得干脆,「朕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有什么就现在说,过时不候。」 班贺半张的嘴闭上了,他在皇帝心里已经这么没有信用了?不应当啊,他也就唬过皇帝一回。 咳,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可难得皇帝施恩,若是什么都不说,岂不是浪费。班贺琢磨半晌,赵怀熠也不催促,时不时瞟他一眼,等着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班贺深深一躬:「圣上恩典,臣恳请陛下,减免天下今年税收。」 赵怀熠眉梢微挑:「这就是你要的赏赐?」 班贺垂头:「臣虽在工部供职,税收与臣并无干系,但臣为朝廷效力,所为亦是天下百姓。陛下减免税收是陛下的恩德,即便臣不说,陛下也有心福泽天下。臣之言微,不过是沾了陛下明君的光。」 赵怀熠轻笑一声:「你在这官场待得倒是不错,一嘴的官腔。该不会忘了师传的技艺,换了一肚子熘须拍马的话吧。」 班贺稍稍抬头,皇帝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便又大着胆子说:「臣这一身技艺,没有哪一样不需要与刀斧锤炉打交道,离了便无用武之地,要想不成个闲人,只好学些别的。没法奉上锐器以悦君心,见了圣上说些好听的,不至于招人嫌。」 赵怀熠笑容缓缓消失,班贺的抱怨他倒是听懂了,但这到底应该算油嘴滑舌,还是牙尖嘴利啊? 第177章 谏言 班贺以往也会成心说些恭维的话,但下面人有心谄媚还是装样应付,赵怀熠心明眼亮,门儿清。 这傢伙不肯明着摆出疏离,反而以进为退,常常故作姿态,有时演得过火,简直令人不能直视。 近些日子有些不当之言在群臣中流传,班贺短短几年间擢升侍郎,低微工匠出身从根上便决定他无法融入更高阶层,来自外界的攻讦之词已由逢迎媚上进而变为德不配位。 前些时日在皇帝授意下,工部一批工匠因造火铳、火炮有功,得到提拔,也被归罪于班贺进了谗言,朝中屡有大臣上疏反对皇帝此举。 奏疏里写得头头是道,国库钱财皆取之于民,给这些工匠升官涨薪俸,国库无端多一份开支,如此滥官,以有限之财供给无边之席,实在不宜。 那些官员越是如此无理取闹,赵怀熠越是不予理睬。 与这件事有关的摺子,不曾多看一眼,还未呈到皇帝面前已被拦截,搁置一旁留中不发。 原本想着等待时机找个由头将班贺调回原处,此举在外人看来是班贺贬官失宠,想必他本人不会在意,不妨碍办事便可。但现下这些人跳出来反对,他偏要让班贺在侍郎的位置上坐稳了。 第311页 赵怀熠不是任由旁人操纵的傀儡皇帝,他是一言九鼎的堂堂天子。朝中臣子所行使权力皆由皇权赋予,班贺如何他足以独断,不容其他人置喙。 「好了,别摆出那副样子,装过头了。」赵怀熠目光回到铺陈在桌面的舆图,一寸一寸扫过领土。 「边疆不平,年年战事都消耗不小,再怎么缩减开支,绝不能在军费上剋扣。国库仍需要补充,不可能举国境内皆免除税收。」赵怀熠伸出两指点在图上,轻轻划动,点出几个位置。 「去年东北方干旱,这几个地方受灾最重。渝州年年洪讯,必有大水,只是大灾小灾的区别,今年也得做好救灾的准备。还有西北蝗灾频发,肃州这一片,都可以免去今明两年的税。」 「是。」班贺恭敬垂首,如此清楚列举境内情形,足以说明皇帝对国事之上心,真心实意道,「陛下爱民如子,是百姓之福。」 他本就没想过能让皇帝免去全境税收,说出那样的话,不过是让皇帝有选择余地。 两相比较,挑选几地减免怎么都比全境皆免要好,多选几处无妨,百姓也能得到宽待。 「朕何尝不知体恤万民。」赵怀熠收回手,拂开长袖背到身后,「国财取之于民,民穷则生变,这些道理朕自幼便知晓。那时年幼不知天高地厚,敢在先帝面前放言,朕有治理天下之能,创四海昇平。真正为君,方知天下之大,躲得过人祸躲不过天灾,朕再怎么尽心尽力,总有力不能及。」 班贺心中微动,如何能不想到皇帝对陆旋的嘱咐。 作乱的流匪多是流离失所的农户,家乡遭灾,没了田地耕种,一旦这样的人多了,便会聚众走上歪路。 他们又不像程大全那般,杀官举旗明着造反,狠心派兵镇压未免太不人道。 能走到这一步的,绝非什么良善之辈。而人一旦聚了众,有了同伴,某些意志便会不断增长,不可收拾,团结作战与伙同作恶皆是如此。 陆旋这回去,也不知能不能顺利解决。 班贺抬起头来:「陛下,请恕臣直言。」 赵怀熠不留情面:「不恕。说错话了,朕就砍你的头。」 班贺:「……」 皇帝满眼认真,不像玩笑话。班贺万没想到会得来这么一句,愣了愣。 先将了一军,赵怀熠心里舒坦了,出声提醒:「说啊。」 「臣,就冒死进言了。」班贺拱手一礼,随后放下双手交握垂在身前,娓娓道来。 「朝廷耗费巨大,守边、治国,不外乎为了保障国民安居乐业,农有所耕,民有所养。陛下既然知道国要取财于民,不如使民富生财,百姓富有,才能获得更多税收。」 赵怀熠面容随意,却听得认真仔细。 「我朝与胡人年年争战,经贸却从未断绝。无论是民间贩卖西域货品所收商税,还是朝廷用绢、茶换马匹,每年所得在国库中占据了大部分。商贸繁荣,才能创造更大的利益。据臣所知,与海外通商口岸至今只有两处,何不多放开几个口岸,广通商路?」班贺说完,一笑,「臣不过是个工匠,没什么眼界,一家之言,请陛下莫怪罪。」 「你的胆子真是大,几条命够你挥霍的?没什么眼界,就敢『冒死』说这话。」赵怀熠斜倚着扶手,淡淡道,「这事不是你该管的,这次没有旁人,私下说说便算了,以后少说这些。」 班贺笑着点头:「是,臣尽量慎言。」 「不是尽量,是必须。那些捕风捉影的话朕可以无视,你要辜负了朕的信任,真被抓了错处,朕也保不了你。」赵怀熠深深凝视,面容威严。 班贺与皇帝对视,感受其中郑重,收起笑容:「臣不会辜负陛下。」 赵怀熠收回目光点点头:「退下吧。」 走出宫殿,身上的重压似乎轻了些,如万里无云的天光,破除所有障碍。 班贺长舒一口气,何其有幸,能遇此君。 皇帝的意思很清楚,这些事不会经他的手,他可以做一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牵扯的事越少,他越安全。 无论外界如何纷扰,只要不是真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皇帝一定会保他无忧。 眼看首阳之末将至,也不知道陆旋那边情况如何。 班贺有些好笑,无人记挂总觉得形单影只,有个人记挂,又总操些无用的心,惹人心烦意乱。 他轻嘆一声,但愿,一切顺利。 远在邰州的陆旋收到皇帝送来的两份空白札付,摊在桌面盯了半天,一言不发暗自沉思。 袁志在边上嘀嘀咕咕,这都来了俩月了,还没一点儿战绩,将军也不下令正面攻打,真成混吃混喝的了。何承慕抠了抠有些痒的大腿,他倒是沉得住气,在哪儿待着都成。 「将军,咱们到底要怎么做?要是能打就好办了,我们带了火铳和炮,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堪打击。」袁志撇撇嘴,要放在之前,这些匪徒早成箭下亡魂了。 陆旋摇摇头:「不打,还要给他们的头领官当。」 袁志想起之前好像是说过招抚,觑着桌上那两份文书,挠了挠脑袋:「将军,你准备找哪两个人当这个官啊?」 「两个?」陆旋反问,他将其中一份抽走,「哪里来的两个,只有一个。」 袁志看着他将其中一份收起来,眨巴眨巴眼,忽然双眼一亮:「我知道了,这招我在书上见过,叫两桃杀三士。」 第312页 桃?何承慕砸吧一下嘴,脑子里出现甜蜜多汁的桃子,西南那地方别的不说,盛产各式各样的果子,单桃就有好几种,有软有脆,好吃极了。 这会儿还早得很,约摸桃花都还没开呢,窑神也爱吃桃子,到了桃子成熟的时候,给它弄些软的吃吃。 陆旋笑笑:「行啊,书读了有用。不过,恐怕用不上那么高深的计谋。」 说话间,门口出现一片黑影,挡住外界照入的光,屋内勐地暗了好几度。 几人向门外看去,就见方大眼大跨步进来,大着嗓门:「将军,我已经带人探查得差不多了,大片地等着开荒呢。」 陆旋笑起来:「好。小何,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何承慕收起那些闲心思,吸熘一口口水:「袁志在村里打探的那几伙人,我带人到周边各个山头潜入探查过,几个聚集点都摸清楚了。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袁志打起精神:「咱们什么时候开剿?」 何承慕拍了他胳膊一巴掌:「剿什么剿,将军不都说了要招抚?到底什么时候开动,就得看你了。」 三双眼睛盯了过来,袁志皱起眉头歪着嘴,反手打回去:「你是真嫌我不够招人恨。」 何承慕嘿嘿一笑:「那怪得了谁,谁让你多手,救了个和匪徒有关的人吶。」 袁志脸色一变,比吃了只虫子还难看。 第178章 擒贼 亥时定昏,夜深人静,农家少有捨得点油灯的,太阳落山人们便早早归家歇下,养足精神等待第二日的耕作。 农舍间不断传来牲畜活动的声响,细细去听,是夜里活动的猪在拱着槽。身旁被风送来深一阵浅一阵的猪圈味,袁志蹲在一截断墙后边,不耐烦地瞥了眼身侧,打了个哈欠,倒不是嫌弃味儿,而是嫌弃身边的人。 何承慕一身不知从何而来的精神,目光炯炯盯着不远处的一间低矮民房。见袁志靠着树望向别处心不在焉,出声提醒:「咱们可是带着任务来的,专心点儿。一会儿来人了,咱们两边包抄,一举给他拿下!」 「知道了。」袁志敷衍地挥挥手,脸上丧气又扩大一圈。 不知等了多久,何承慕刻意压低的声音暗含兴奋:「来了来了!」 袁志强打精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鬼祟人影靠近那间民房,抬手敲了敲门,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那扇门便从里边打开来,透出一丁点儿微弱的火光。 那一丁点儿光在笼入夜色的村庄中格外引人注目,但很快便随着那人进屋关门掩去。 「好像就一个,咱们是等等,还是现在就……唉!」何承慕话还没说完,袁志已经起身大跨步走了过去,健步如飞,他只好跟着起身直追。 「嘭」的一声,从内部插上门闩的门被一脚踹开,受了惊吓的女人发出惊叫,屋内两人被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吓得从桌边站起身,仓惶退到墙边。 桌上油灯被一个精緻的竹编小罩子笼了起来,留出的开口朝着墙角,透出一方亮。借着这点光,足够看清屋里的情形了。 袁志目光冷冷扫向屋里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视线落在他从衣服里抽出的不带刀鞘的短刀上,那是他听见有人闯入才取出来防御的。 被男人护在身后的,正是伤还未痊癒的方束禾,只露出一双战战兢兢的眼睛,与袁志甫一接触,立刻缩了下去。 「好啊,一个姑娘家,竟然与贼匪私……」身旁胳膊肘撞了过来,何承慕乖顺改口,「与贼匪勾结!」 袁志说:「别废话了,把他抓起来。」 话音一落,两人配合默契,抹肩头拢二背,男人来不及反抗就被别着手臂压在了地上,手里的刀噹啷落地,被袁志一脚踢到床底。 一切发生得太快,方束禾忍不住惊叫,强忍着恐惧上前,抓紧何承慕的袖子:「你们、你们放开他!」 这些日子,有几个军营的士兵总往这儿来,以赔罪的名义送些东西来,方束禾虽然心中惧怕,突发情形容不得她退缩,唯恐晚一步就要见血。这姓何的军爷平日说话和气,面上带笑,似乎比别人都好说话,方束禾不敢往袁志那边去,只好抓住了他。 果然,何承慕顺着她那微不足道的力道松了手,男人见少了一份力立刻扭动身躯想趁机挣脱,不想仍被袁志扣着手臂压得死死的。 方束禾双眼噙泪,喉咙颤抖,尤为惶恐:「你们这是做什么?」 何承慕嘿嘿一笑:「你这姘头……」 「小何!」袁志喝了一声。 何承慕老实了,对方束禾说:「他是贼匪,朝廷派我们来就是剿匪的,抓他天经地义。」 「金元怎么会是贼匪呢?他……」方束禾的辩解在看向李金元时变得无力,那双与她对视的眼睛带着慌乱,似乎在作证何承慕的话,让她再也说不下去。 李金元奋力挣脱压制的面孔有些狰狞,被方束禾求助的目光注视,当面戳穿身份,尚存的良知让他无法说出欺瞒的话,挣扎幅度逐渐减弱,垂头抵在了灰扑扑的地砖上。 「他骗你去县城里做工,做正经生意,你就信了?也不管他几次三更半夜来找你,到底合理不合理。」袁志语气里带了些嘲讽,「实际上,他和那群打家劫舍的匪徒搅在了一块,等着你们有了收成,然后全部抢走。」 方束禾咬着下唇,眼中满是失望与不解。她与李金元,两情相悦,若不是她惹上不干净的名声,李家早该来提亲了。 第313页 自那件事发生,村民避她如蛇蝎,李家长辈三令五申不许李金元与她相见,李金元只能偷着来找她。她体恤李金元的难处,忍受了这无妄之灾,没有丝毫怨言。 一个月前,李金元来找她,忽然提起要入县城挣钱,还说,等有了钱就带她离开这里,离那些愚昧荒唐的村民远些。那时方束禾默不作声只做强颜欢笑,心中却明白,李金元这一走,恐怕是不会再来找她了。 没想到李金元离开村子后并未就此了无音讯,反而在夜里偷偷摸回村里两回,专程来看她,连李家人都不知道他回来过。 方束禾原以为,是李金元怕村民发现宣扬出去,受父母阻挠,因此行踪隐蔽,从不往外说,更不愿往坏处想。两人能见面互诉衷肠,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却不成想,今日被袁志他们撞破,当面拆穿了一戳就破的谎言,李金元没去做正当事,竟是当了贼匪! 那些所谓不得已的隐瞒,不过是她自欺欺人。 李金元也意识到什么,仇恨地扭头看着袁志:「你们是官兵?你们就是将束禾打伤的官兵!」 袁志眉心一蹙,还未开口,时刻注意着外界的何承慕又出声:「有人来了。」 许是同伙找来,李金元正要开口大喊,被手疾眼快的袁志一把捂住了嘴。何承慕麻利上前将门合上,贴墙站到了一边。 即便李金元坐实了贼匪的身份,方束禾仍不愿他落在官兵手里,那些官兵向来残暴,一定难逃一死。外人的到来使她像是看到了希望,张口欲喊,何承慕连忙扑上去捂住她的嘴。 惊惧异常的女子不住颤抖,让何承慕于心不忍,却也不敢松手让她出声坏事,悄悄挪到了门后边。 一串脚步声逐渐逼近,几声拙劣的狗吠传来,屋内却迟迟没有回应。 门外人等不及,低声喊道:「李金元,你好了没有?」 另一道声音响起:「这小子,搞什么名堂?不让我们跟来,尽耽误事。」 又传来一个稍年长的声音:「管他搞什么名堂,把那小子揪出来就是了。」 那三人达成共识,勐地一併上前沖开未上锁的门,一股脑闯入门内。没有任何伪装,三人手中刀锋折射寒芒,一身利落打扮,头戴方巾,浑身匪气。 进门就见李金元被人压倒在地,三人大惊失色,却不知到底是何情形,抄着刀不敢贸然上前。 何承慕手疾眼快将方束禾推到一边,大跨步上前将门合上堵住后路,来个瓮中捉鳖。 何承慕语气轻松:「方姑娘,他们几个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匪,你最好躲远点。要是自己凑上来,有什么闪失,我们军营可不负责。」 方束禾眼神担忧,定在李金元身上。李金元被捂着嘴,只能喉咙里发出呜呜声,沖她摇头,示意不要靠近。 他额边滑下一滴冷汗,这些匪徒手上都沾过血,官兵更不是好相与的,此刻两边都不是善茬,甚至不知落在谁的手里能好过些。 这几个贼匪不动手,何承慕他们可没那么些顾虑,今晚就是奔着他们来的。 「今儿蹲了好些时候了,咱们哥俩动动手脚吧。」何承慕抽出佩刀,跃跃欲试。 袁志膝盖往下压了压,被制住的李金元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袁志说:「没见我压着一个?其他人你应付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何承慕掰着手指头给他算,「你不松开他,就得我一个打他们三个,你松开他,那就是咱们两个打四个,正好对半分。」 「你又不是应付不来。」嘴里这样说着,袁志瞟向躲在角落的方束禾,打一开始她的目光就没从李金元身上移开过。 心中一番考量,袁志松开了手下的李金元。 钳制的手刚松开,被一直压制的李金元手脚并用拉开两人距离,双眼满是怒火,起身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袁志扑去,举拳狠狠砸去。 他趁夜来见心仪女子,在束禾面前一直以做正经工为藉口,哪里敢让她知道自己投奔了山贼,只带了一柄藏在身上的短刀,被那官兵打落踢开。此时赤手空拳没有武器,却被怒气催生出一股逞英雄的鲁莽之气,鼓动着他在同伙与女人面前找回颜面,拳脚不要命地攻向袁志。 袁志抬手挡住挥来的拳头,对方有些力气,却没什么技巧,轻而易举便卸去那股蛮力。挥来的手腕被擒住,袁志绕着李金元闪身站到他身后,顺势将李金元的胳膊往背上拧。 筋骨被强行拧动,李金元顺着力道的方向转身,喘着粗气费力挣脱出来,仓促退开几步,怨愤仇恨的目光独独紧盯着袁志。 袁志本就没想和他缠斗,站在原地并未乘胜追击,目光轻蔑。 其余三个贼匪见状,更不敢轻易上前,他们趁夜来村里,没想闹出大动静,又岂会不怕死地招惹官兵?这新来没多久的李金元有些力气,收入山里算个武力,这会儿要找死,他们可不会陪着。 那三人偷摸观察守着门的何承慕,交换眼神,一齐出手,应当能破开防守。 贼匪脚步已有转向退路的痕迹,袁志开了口:「听着,我们今晚不是来和你们打斗的,只是找你们带个话。」 贼匪目光警惕,没敢贸然接话。 「回去告诉你们领头的,两日后午时,庆祥酒楼二楼,有要事相商,恭候大驾。」袁志冷冷瞥着他们,「随便你们带几个人,我们保证不会先动手就是。若是不来,我们便上门拜访,那时候,是好言商量还是做什么,那就不能保证了。」 第314页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管他们带几个人,只要敢动手,都得死,不去不行。 贼匪中年纪稍大的那个疑惑地问:「就这样?」 袁志说:「就是这样,话已带到,你们可以走了。」 他话音落下,何承慕便从门边让开,绕过贼匪走到何承慕身边。两人随意站立,面上如出一辙的散漫,似乎毫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三个贼匪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脚步稍缓,戒备地看着袁志两人,另两人没有迟疑转身就走。 李金元上前两步,语气不甘:「你们就这么走了?他们只有两人,我们有四个,现在杀了他们不会有任何人发现。等我们回到山里,谁也找不到我们!」 那三人停下脚步,见他说出这样狂妄的话面露不可思议,连忙去看两个官兵的脸色,生怕这小子的胡话惹恼他们。 闻言,何承慕把腰间的弩取了下来,发出一声冷笑。 第179章 歧途 气氛在那句话出口骤然凝滞,年纪大些的贼匪连忙摆手:「别听他胡说,我们现在只想离开,可没有那意思,你们还需要我们传话呢!」 同伴倒戈,李金元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满眼不甘,面色在方束禾的关切注视下愈发不堪。 袁志撇嘴:「你就那么想死?」 李金元狠狠道:「你对一个女人下那么狠的手,让束禾重伤,我恨不得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我那是为了救她,跟那些人,说不通道理,只能来硬的!」袁志拔高了声调,「倒是你,如此英勇无畏,那她被人绑在河边,等着冻死、饿死的时候,你在哪儿?少装模作样了,现在放些马后炮,管用吗?你要找我復仇,有本事,先把这村里那些明里暗里排挤她的人杀个干净!」 一丝不自在从眼中泄露,李金元不知如何应答。 排挤束禾的不仅是村里人,还有他的爹娘。那时候,他正想尽办法在匪徒中获得些许地位,完全不知村里人竟然真的动手伤害束禾。 他可以以此为藉口,迴避这一事实,将矛头对准一个外人,但他心里清楚,袁志说得一点不错,他不敢违背爹娘的意愿,没能在众人面前维护心爱的女子。 袁志眼神轻蔑:「或许,你还不敢告诉她,你回来到底是做什么的吧?」 李金元脸色大变,却已无法阻拦。 袁志看向方束禾:「那些流匪靠打家劫舍为生,你们村子也遭过几回劫掠,来去好几拨人,里长为求安宁,不得不拿出钱财换取其中一伙流匪庇护。而他,回村就是跟着来收取这份不义之财。」 每说一句话,方束禾眼中光彩便黯淡几分。话里所说的人,与要说给她听的人,一个不敢认,一个不敢问,登时屋内一片死寂。 李金元以为,他与这群流匪为伍虽不体面,却可以最短时间内获得力量与伙伴,好有底气挡在束禾身前。却在今夜,被印证是他一厢情愿。 这一初衷此刻根本无法说出口,甚至想来可笑荒唐。 不安的视线瞟向自己,方束禾听闻袁志那番话亦是惊慌错愕,心里乱成一片,想到近来处境改善,又想到那可怕的鞭打,五味杂陈。骤然与李金元对视,她犹豫片刻,目光坚定起来,眼中信任丝毫不动摇。 金元不是那种人,他一定不是故意放着她不管。他那么做,一定有他的苦衷。 「我是她的救命恩人,你不仅不感谢我,还要杀我?」袁志越说越气,心头也涌起一股火,捏了捏护腕就要上前,「也要有那个本事!」 何承慕连忙拉住他安抚,差不多得了,逮人传话的任务完成就行,私人恩怨都往后稍稍。 拦下要发作的袁志,何承慕沖那三个贼匪一扬下巴:「你们走不走?不走让个路,我们要走了。」 话音一落,三个贼匪不管李金元死活,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同回村的「同伴」抛下自己离开,李金元忌惮地紧盯那两个官兵,唯恐他们伤害束禾,不愿离去。 何承慕用力拽了拽袁志胳膊,拼命使眼色,再闹可就难看了。袁志没好气地甩开他,大跨步走出门去。 民房内只留下两人,方束禾失魂落魄坐在桌边,被人破门而入的惊恐已然被袁志那番话盖过。 「束禾,我……」李金元想靠近她,踌躇的脚步往前挪动寸许,不敢再往前一步。 方束禾低声道:「你的同伴走了,不用和他们一起走么?」 李金元皱起眉头:「他们不是我的同伴!我不想当匪,束禾,我只是想……有能力保护你。」他垂下头,语气无力,浑身的力气似乎也逐渐消散。 良久,他听见一声:「我信你。」 方束禾双眸温柔明亮:「你只是一时煳涂,误入歧途,对不对?」 李金元拼命点头,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一把将她抱住。 「束禾,等我回来。」李金元说。 方束禾面露担忧:「你还要回流匪那儿去?」 李金元点点头:「他们知道我们是这村里的人,若是我不告而别,说不准他们会做什么,我必须去将事情解决。」 嘱咐几句保护好自己的话,李金元果断离开,匆忙背影几步隐入夜色中。 留下那对有情人,袁志两人提着灯笼乘着夜色往军营走,离开村口好几里,方找到怕引起贼匪警觉刻意栓得远些的坐骑。 第315页 何承慕解开缰绳,转头想说什么,就见一张拉得老长、嘴角几乎垮到下巴的脸,在幽微灯火映照下扭曲狰狞。 嚯,好难看的一张脸! 他依稀记得,白日路过时看到路边有不少野坟…… 察觉何承慕异样的目光,袁志转脸看去,不爽利的语气低沉:「做什么?」 不善的双眼里两点光闪烁,何承慕被自个儿野坟的联想吓一跳,背后汗毛竖立。咽了口唾沫,收回视线,猝不及防大喊一声,以僵硬的姿势迅速上了马,勐拍坐骑催马狂奔。 袁志一愣,登时从方才备受打击的场面脱离,意识到何承慕那是见鬼的反应,嘴里咒骂一声,匆忙上马追了上去。 两人你追我赶竟比平常快了不少,回到军营见着营火何承慕也就不怕了,军营里杀气重,肯定没有鬼敢靠近。 袁志被他气得够呛,先后回了马厩拴上马,一路打打闹闹往营房走,余光瞥见营房外站着的陆旋,两人这才收手。 袁志面色正经起来,何承慕笑嘻嘻上前:「将军,怎么站在这,还没歇呢?」 陆旋嗯了声:「在等你们的消息。」 何承慕哥俩好地抬手揽住袁志脖子:「我们俩办事,你放心。」 对他们俩的信任自然是有,不然陆旋也不会把事情交给他们。嘱咐一句快回去休息,便侧身放行。 两人从身旁走过,仔细看了看袁志兴致不高的脸,陆旋询问:「你怎么了?」 何承慕「啪啪」拍着袁志的肩,抢着说:「没事,就是看上的姑娘和别人跑了而已。」 袁志脸一僵,陆旋哦了声,露出理解的神情:「那是挺惨的。」 「……」袁志抬手将何承慕的手拍下去,这小子是真皮痒,「少拿我打趣。我和方姑娘萍水相逢,才见过几次面,哪里会有多少情意?」 不管是不是嘴硬,都逼他把话说到这地步,再说就真没趣了。搓了搓被拍红的手背,何承慕笑容不改转了话头:「大眼也回来了?将军,你说他们敢来吗?」 陆旋笑笑:「嗯,比你们早一点。来与不来,我们都有后手,等着看就是。」 人的天性便是聚众扎堆,却又矛盾地有着天然的分裂倾向。只要到达一定数量,便会出现各式缘由划分差异,彼此区别,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团体。 更遑论这些来路不明的流匪,自然不会团结一心。拉帮结伙,一窝又一窝。 陆旋安排传话的人陆续回来了,大大小小的山寨、洞窟都收到了消息。 越是这样鱼龙混杂,越是好浑水摸鱼。 时候实在不早,陆旋朝营房扬首:「睡去吧。明日还有要事,你们跟我一起考核新兵,再多挑几个。」 他一直惦记着铁羽营充员的事,只是这些日子应徵的人都差强人意,按精兵的要求选拔,勉强过了百,离他预计的,少了太多。 袁志直皱眉头:「还能挑得出来么?」 何承慕耸耸肩:「矮子里边拔高个呗。」 陆旋说:「防营里那些人也帮我多留意,有何举动,及时向我汇报。」 「是,将军。」何承慕一下站得笔直,随即笑嘻嘻推着袁志回了房。 背过双手独自往回走,夜风凛冽,吹得灯火忽明忽暗,陆旋眼眸深沉。 在他看来,招抚流匪在表,治理一方在里。 流匪本就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傢伙,说降就降,反口也是一句话的事。如果不能有效约束,防营仍由这些 平日里吃喝嫖赌惯了的兵油子掌管,等他一走,军营照样会乱。 皇帝命他走这一趟,煞费苦心招抚,定然不会愿意见到故态復萌的场面。 这才是他要解决的根本问题。 行至一扇门前,陆旋推门而入,屋内灯火通明,正中一张方桌上伏着一人,一动不动,只随着唿吸轻微起伏。跟前放着笔墨纸砚,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 陆旋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敲,瞌睡中的人勐然惊醒,倏地直起身子,露出一张眼圈发乌憔悴不堪的脸来。 一见陆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人神色萎靡,痛苦不堪。 「陆将军,您就饶了我吧!」 第180章 游说 瞥了眼比脸还干净的纸,陆旋好整以暇坐下:「不着急,慢慢来,咱们有的是时候。」 说着,他亲自提起茶壶,为强打精神的文义友斟了一杯浓茶。 那是陆旋特地准备的,壶里茶叶放了寻常三倍的量,泡出来的茶色浓郁,注入白瓷茶杯里,茶叶几乎与深色茶水融为一体。 文义友苦着脸:「我,我是真不知将军要我写什么……」 陆旋坐在他对面,倚着靠背姿态放松,双眸平静望着他,似笑非笑:「你在府上协理办公,几年了?」 问到自己身上,文义友犹豫着说:「两年有余。」 「哼。」陆旋冷不丁从鼻腔里蹦出一声哼笑,「两年有余……写不出任何东西,难怪一直只是个候补州判。」 这话一出,文义友脸色勐地涨红,又是一白,无奈嘆了口气,受了这番嘲弄。 「朝廷每年拨出的军饷都是按士兵员额,我到来之时彻底核查了防营人数,连带往年的稍稍查了查,营中士兵竟少了过半数,帐面与实情相差甚远,情况持续数年。」陆旋道,「运来的饷银与在册人数不符,那么多出来的饷银去了哪儿?」 第316页 对面沉默不语,陆旋又是一笑:「哦,是我唐突了。既然你们在衙门共事,上下一心,自然是见者有份,你也少不了分一杯羹。查起来你逃不了干系,哪里会和我说实话。」 文义友惶恐地站起身,连忙摆手:「那些钱哪里有我的份!」 陆旋目露瞭然,文义友才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么害怕做什么,你以为你不说我便没了证据,拿他们没办法?你以为我带兵来此是奉谁的命令?」陆旋朝天拱手道,「天子之命,莫敢违抗。我来此便是整顿防营,查清虚报军额、吞吃粮饷之事。你这封信写了是锦上添花,不写也影响不了我什么,对你自己,或许是件好事。」 文义友稍稍定了定神,的确,他不过是说了些彼此心知肚明的事罢了。 况且眼下无人,只有他二人在此,说的话如过耳风,人物二证皆无,宣扬出去也没有凭证。 但陆旋的话也让文义友心生疑惑,只觉得听了句大话,半是提醒半是规劝道:「我不过是个候补州判,哪里能知道许多?朝廷拨下军饷,户部、兵部、最后到了地方上,层层盘剥,早已成惯例。」 谁人不知那是喝兵血?可又能有什么法子,官场中牵连甚广,自髮结成一张密不可分的网,不可轻易碰触,他避之不及,怎么可能会有好处? 况且周衷是由吏部侍郎推举,陆旋一个朝中毫无根基的武将,未免自视甚高。 陆旋话头一转:「你是哪一年高中的?」 「我是当今圣上登基第二年开设恩科的举子。」文义友一脸与有荣焉。 陆旋又问:「你可记得,同年有多少人与你一同赴考?」 文义友略思索:「新帝初登大宝,有心报效朝廷之士不在少数,我依稀记得,当年有近二十万人。」 陆旋啧啧摇头:「二十万啊……这其中又有几人能高中?你分明已在这么多人中脱颖而出,却迟迟得不到机会就任,难道没有半点不甘?」 文义友讷讷一笑,眉宇间显出几分落拓。不久前多年的好友自缢身亡,守着候补知县的名头穷困潦倒,至死没能等到出头之日。 他又怎么会,没有半分不甘。 陆旋嗓音沉了沉:「我将你从府上借来,种种都看在眼里,防营里的事你多有费心,办事周到,考虑周全,完全有能力胜任官职。公堂之上坐着的却是尸位素餐,用防营里的兵敛财吸血的硕鼠。若朝廷被这些蠹虫所占据,真正有识之士该何去何从?」 从文义友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已被这番话所触动。 想要这种人办事,要么给出相应的好处,要么赋予正义之名,往往拥有后者,前者也会随之而来。 陆旋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将他往前推了一把。 「我一介武夫,读的书少,说不出什么金玉良言,寒窗苦读几十载,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报国宏志?正是需要有人仗义执言的时候,你们这些读书人却在这当口畏惧退缩,难道圣贤书上是这样教的?」 「你们读书人最珍惜名声,我不想见你陷入其中,以免清算时将你视作同党,所以才请你协助。澄清玉宇,为天下文人楷模,在此一举啊。」 明知陆旋这番言语是激将,文义友却不得不承认,他在认真考量可行性。 青史留名太过遥远,当世名都不可多得。文义友明白写出揭露周衷的罪状可能会面临什么,但他更能想到,若是此事得以上报朝廷,他的姓名也会广为人知,更多的是获得文人雅士的赞扬,出淤泥而不染的名声。 与其消耗时日作无望等待,不如藉此一搏。 文义友面色凝重:「此事,皇帝当真会管?」 陆旋面不改色:「假传圣意可是死罪。你放心,我对陛下毫无隐瞒,有罪之人绝不姑息,有功之人绝不遗漏。」 文义友终于下定决心,倒水研墨:「将军一心为朝廷,为一方百姓,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陆旋满意起身:「文大人如此高风亮节,我心服口服。」 扔下忽然精神百倍的文义友,陆旋迴房囫囵埋头睡了一觉,天还未亮便起身,从马厩牵出踏白,上马往营房外走。 路过营门,陆旋紧了紧缰绳,值夜士兵披着一身夜露,辨出来者身份,忙不迭上前。 领队的高有光张嘴要叫人,差点一个哈欠打出来,仓促闭嘴咽回去,陆旋先一步开了口。 「我有事出去一趟,不知几时会回,等袁志他们起了同他们说一声,选拔新兵不用等我,交给他和何承慕负责。」 事情交代下去,陆旋扬鞭策马,一骑绝尘离开了防营。 高有光挠了挠后脑,这么早是去哪儿?也没带个人在身边,能不能行啊? 疾驰的马蹄一路不曾停歇,直奔目的地,停在气派的官邸门前,急促喷洒的鼻息在冷冽晨风中凝成两团白雾,又很快被吹散。 时隔数日再次见到陆旋,周衷仍是拿不准这人到底打什么主意。 被借去防营的人一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没传回来,似乎都只做些无关紧要的事,甚至常被拉去周边山野,跑上跑下,不明所以,那位下属对此多有抱怨。 清剿流匪盗贼的事更是没有丁点儿动静,刚来时整顿防营的架势叫人吓一跳,到院上借人也来势汹汹,这回居然单枪匹马就来了。头一回遇到这般行动难测的人,周衷难免觉得疲于应对。 第317页 在门外强打起精神,周衷推门而入:「陆将军,您久等。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有失远迎,失敬。可是有要事相商?若是不紧要的,让下面人走一趟不就好了,何必辛苦亲自跑一趟?」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陆旋长嘆一声,「哎,我在军营左等等不来,只好亲自走一趟。」 周衷疑惑不解:「下官愚驽,不知将军在等什么?」 「陆某有幸得陛下器重,派遣到此,却也非独我一人有此殊荣,在我之前曾有过几位特使。我与他们,其实并无差别。」陆旋说。 周衷目光微动:「自然,诸位都是皇帝派遣的特使,地位尊崇,别无二致。」 陆旋忽地笑了笑:「我来此地时候不短,是时候回京復命了。虽未设时限,但在外面久了,落个办事不力的罪名,恐遭陛下责怪。知州大人如此滴水不漏,我这回怕是要白走一遭了。」 周衷被他的态度弄得越发煳涂,仔细琢磨那几句话,双眼骤然亮了几分,神情舒缓开:「将军说的什么话,您办事得力,陛下才会派遣您到此,正是因为您的到来,诸事迎刃而解,才得以顺利回京復命,怎么会让您白走一遭。」 陆旋道:「全凭知州全力相协,陆某才得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这桩差事。」 「将军实在见外,你我同为朝廷效力,身为本地父母官,能尽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周衷笑得含蓄,「劳将军亲自前来,实在惶恐。我早已备好慰劳,即刻派人送去防营。」 陆旋丝毫不与他客气,笑着道:「劳您费心,那我便回防营等候,今日叨扰,请多见谅。」 「哪里哪里。」周衷哈哈两声,一扫敷衍姿态,恢復如陆旋初来乍到的殷切模样。 留陆旋吃了顿午饭,少少喝了几杯酒,浅尝辄止,两人席上畅谈一番,气氛融洽。 周衷面上的笑一刻不曾消失,暗道,还以为陆旋是颗油盐不进的铜豌豆,原来不过如此。 用过饭,周衷客套着将人送到门外,僕役为陆旋牵来踏白,终于止住寒暄,陆旋原路返回了防营。 回到防营,袁志何承慕争先恐后上前汇报今日筛选情况,果然事情急不来,你看隔了好几天再看,冒出好几个还能看的。 若是要求放缓些,可造之才也能凑个数。 「是吗!」陆旋附和着,在场上坐下,暂时抛却脑中其他事,专心关注起眼下新兵选拔来。 黄昏时分,府衙里来人,送了些东西来。陆旋没过眼,直接派人分发下去,另有一份是单独为他准备的。 衙门派来的人不肯假他人之手,一定要亲自承到他面前,称是知州的吩咐。陆旋收下那份用绸布遮盖的慰劳,将其他人打发走,独自站在桌前。随手揭开绸布,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十万两银票,还真是大手笔。 亦或者,于这些人而言,区区十万两,只是随手可以拿出打发人的数目。 第181章 问罪 饮过清晨第一盏茶,周衷整整官服在案后坐定,想到昨日送去防营的那份厚礼,足以让那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愣头青惊掉下巴了。 想来他初次领命办外差,起初顾着脸面矜持,见没动静就按捺不住主动找上门来,实在没有城府,还是太嫩了点儿。周衷洋洋得意想像陆旋被银票数目震慑的场面,不禁扬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忽听得正门外传来一阵喧闹,皱眉看去,一身票号伙计打扮的男子被门子领进来,脚步匆忙,躲避着什么似的低头掩面,不时抬手擦拭额上的汗珠。 那伙计来到跟前,不敢抬头,扑通一声跪倒在青石砖上:「老爷,大事不好了!」 这伙计是常在隆福票号与官邸两边传信的,周衷认得,不是遇急事不至于如此失态。这就更叫周衷谨慎起来,票号突发什么事了? 底下人急,堂上的老爷不能急,周衷慢条斯理:「慢慢说,天塌不了。」 伙计抬头,又擦了擦汗,顾不上往日开口必先道上两句恭维的话,单刀直入:「今日一早,票号门刚开就来了几个军爷,拿着足有十万两的银票,嚷嚷着要兑成现银!」 闻言周衷脸色惊变,强自镇定:「胡闹,岂有此理。他们什么来头,是防营的兵?」 伙计皱着一张苦巴巴的脸:「防营的打扮小人认得,那几个军爷穿着黑色轻甲,腰上配着弩机,一看就不好惹。他们说,是陆将军让他们来的。」 一掌拍在案上,巨响惊得堂下人一震。周衷面色涨红,忍着怒意接着问:「给他们兑了没有?」 伙计说:「那可是十万两,今日还有商户提前约好了要取现银,哪里有那么些现银给他们兑?掌柜想打发他们走,他们胡搅蛮缠,逼问这些银票是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们好回头找给他们银票的人。若是真的,又问凭什么不给他们兑?末了还说,要是不给他们兑银子,他们就到大街上宣扬,咱们隆福票号兑不出现银了!」 这样到街上一说还能了得?那些百姓哪个不是听风就是雨,路上听这么一耳朵,不消半日全城都知道了。等他们听信传言,抢着来取存在票号的现银,票号才是真要倒。 这些银子兑也不是,不兑也不是,周衷霎时冒出一脑门汗,早前的自得荡然无存。 原以为,那姓陆的拿了银票就会安分消停,没想到他竟然会来这么一出。周衷恨得咬牙,却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无计可施。 第318页 周衷问:「他们现在闹得凶吗?」 伙计答道:「掌柜奉了茶水点心请他们稍坐,说要先盘点库银才好回復,让小人先给老爷报信来。」 没有死咬着不放,看来还有商量的余地。 周衷忙问:「库里还有多少现银?」 伙计略思索:「现银约摸十二、三万两。您也知道,咱们是分号,这样大数额的现银得提前说,从别处运来。」 周衷当机立断:「那就照这话说。告诉他们一时间没这么多现银,需要时间筹备,最多能取个几千两,先稳住他们再说。」 堂上老爷出了主意,伙计连忙点头,不敢多留,跑着回去给掌柜报信。 周衷再也坐不住,派了人去盯紧那几个兑现银的营兵,务必弄清他们取了那些银子接下来做什么。 吩咐下去,周衷近乎恼怒地冲着门子喊备车,他要亲自去防营见陆旋,问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昨日还同他笑嘻嘻地说话,转眼捅了把冷刀子,打得措手不及,这姓陆的是要反了天了! 守卫通报周衷的车驾到了营房前,陆旋正在校场驾着踏白练骑射,连马都没下,只说了声请他进来,便又牵起缰绳跑动起来。 这话落到一旁高有光耳朵里,那就得再多一个字:请他「走」进来。 军事重地,外边的马车怎么能随随便便进到军营里来? 招抚流匪的事情,陆旋交给了方大眼他们几个,高有光留在营里本就一脑门不高兴,这下兴奋起来,上赶着要去接待那位官老爷。 陆旋拉满弓,随意道:「你去吧。」 军营外,周衷端坐马车上,面上带着怒气,备好一箩筐兴师问罪的话,就等着见到陆旋,狠狠扬在他脸上。没成想,通报的守兵回到营门前,开口就是请周衷下车,步行入营。 跟在他身后的铁羽营军官朗声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可擅入,凡入营者,未得官文诏谕,皆步行前往,违者按军令惩处。若知州非要乘车不可,还请自行驾车入内。」 说着,他把着的弩机的手往腰上一靠,面容悍然,不容商讨。 四周守兵对此视若无睹,身着戎装的官兵瀰漫着浑然一体的肃杀气。 周衷心中怒气勐然压下,瞟着四周,暗自心惊。 不知军营里是何光景,看守营门的守兵装束严整,手持兵器昂首而立,绝非当日那帮浑噩度日的兵油子能有的姿态。 他上当了!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这座几乎荒废的防营被陆旋整顿训练,重整旗鼓,改头换面,被他收为己用。而他还被派来监视的人传回的话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所知! 眼下防营里都是陆旋的人,哪里容他借题发挥,周衷冷汗直下,心生退意。 高有光又开了口:「将军还在等着呢,知州大人莫不是想让将军亲自来营门迎接?」 「不,不用。」周衷战战兢兢下了马车,在高有光狼视之下进入营内。 走近校场,陆旋正纵马奔腾,三箭连发,依次射中三支草靶,似乎瞥见周衷到来,牵了牵缰绳放缓步伐,慢悠悠向边缘走来。 马上的陆旋本就生得高大,来到周衷跟前也没有下马的意思,愈发如同具有强烈压迫感的伟岸高墙,连口中发出的声音似乎能使人震颤。 「知州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周衷不得不抬头仰视:「陆将军,下官有要事相问。」 「有事就在这问吧。」陆旋视线回到靶场,手中羽箭离弦,笃的一声正中靶心,「这儿又没有外人。」 周衷忍气吞声:「陆将军,隆福票号是镇上最大……」话未说完,陆旋胯下的马随意走动起来,他咬牙迈步跟上,「最大的票号,全镇百姓靠着它兑存积蓄,不少人全副身家都在里头,还请陆将军高抬贵手。」 陆旋侧头,嘶了声:「这话说得,怎么像是我做了迫害票号、为祸百姓之事?」 周衷一僵:「这,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大人,那可是十万两啊。」陆旋微微倾身,目光直直地从上方压下,「远的不说,放眼国境之内,去年全国一年矿税才不过三百二十万两。一个县一年,都不见得能有十万两。我出身寒微,是奔波劳碌命,靠卖命才挣得一个殿前露脸的机会,孤陋寡闻,从未见过这么大一笔数额。轻飘飘几张纸,哪里有雪花银够分量?穷人乍富,等不及想开开眼吶。」 「你!」周衷气得手直抖,从他这里骗走了银票就翻脸不认人,现在连装样子都懒得应付。可再如何恼怒,心中忌惮总是压过一头,无法发作。 陆旋冷笑,周衷对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轻而易举拿出银票,说不定早已备好,就等这么一天。 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无非是习以为常四个字。 人人皆是如此,从来都是如此。在他看来不过是使出了惯用伎俩,又打发走一个借势打秋风之人。 陆旋端直了身子,收回目光:「放心,我不会故意为难,只是有些事没有银子办不成,取一些应急,量力而为即可。」 周衷目光阴晴不定,勉强拱手,正要开口,陆旋向着远处张望,说道:「知州来得正巧,有个人,我想介绍你们认识。」 周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着远处人影靠近,他的双眼越瞪越大,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陆将军。」来人在陆旋马前站定,瞥了周衷一眼,抱拳拱手,「知州大人,别来无恙?」 第319页 那汉子约摸而立之年,身长七尺,刚毅面孔稜角分明,蓄着半长的须,一双豹眼暗含震慑。 「杜剑风……」周衷转向陆旋,语气近乎质问,「陆将军,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人周衷认识,不过是区区把总,竟然敢出头闹事讨饷,岂能容此人留在军中?因此两年前他被驱逐出营,这两人怎会相识! 陆旋将周衷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视线落在对周衷眼神轻蔑的杜剑风身上,找他来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几日前,陆旋遣人四处打探情报,听闻附近一座村庄近些年未曾遭受贼匪侵扰。 详细打听得知,村内壮年自发组成了乡勇团,遇到贼匪来袭,村里的男人便有组织地拿起武器抵抗,行之有效,还能给贼匪造成伤亡。 几次受挫,当地贼匪不敢再犯,绕道而行。 而组织村民组成乡勇团的,便是这位杜剑风。 陆旋调查一番,查出此人原在防营任把总,心中有了主意,当即决定亲自前去见他一面。 寻到杜剑风住处时,他正坐在门口修理一把旧锄头。见到身着轻甲的官兵孤身驭马靠近,杜剑风皱皱眉,放下手中活计,起身向马上之人望来。 陆旋下马,主动在门外自报家门,杜剑风对他口中将军二字波澜不惊,报上自己姓名又接着干半途搁下的活。 没有请人进门的意思,甚至不太想搭理。 扫了眼角落堆着待修的破旧农具,陆旋问道:「你离开军营后,就以此为生?」 杜剑风头也不抬:「没种地的本事,自然要找些别的活计。」 陆旋背起双手:「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来找你?」 「哦,倒是听说朝廷又派了人来。」杜剑风说,「来了这么些时日不见大动静,多半又是来招抚这套。」 他语气并不轻蔑,却因太过平常而显得嘲讽。 陆旋点点头:「我不擅长拐弯抹角,就直说了。邰州防营无人堪用,我需要有人帮我训练新兵,我认为,你是合适的人选。」 杜剑风抬头,有些不明所以。 陆旋道:「不必即刻给我回答,给你五日考虑。」他视线下移,撇撇嘴,「手艺太次,不适合吃这碗饭。」 杜剑风手一顿,倏地站起身,瞪着陆旋握紧双拳。 「能者若不在合适的位置,不仅仅是荒废了人才,还会让重要的位置被无能之人占据。」陆旋翻身上马,牵动缰绳,「我就在防营,随时恭候大驾。」 那日之后,陆旋没再派人找过他。 今早杜剑风出现在营门外,正撞上周衷前来兴师问罪,又是一齣好戏。 正好人都在,陆旋宣布:「即日起,杜剑风任邰州都司,由他统领防营负责防务。」 那宣告的语气云淡风轻,周衷震惊不已,脱口而出:「什么?」 杜剑风本人亦是满脸错愕,他的确决定返回军营,却未曾料到陆旋会说出这句话。 第182章 圈套 事关当地军务,更是一点风声都没听闻,怎么可能凭陆旋红口白牙一句话,就要认一个被驱逐出军营的人做都司? 周衷立刻追问:「这是什么时候的安排,是谁的命令?我没有收到上面任何公文!」 陆旋冲着校场边招招手,便有手下兵机灵地拿着兵部札付小跑上前。 他将那份已填上杜剑风姓名与官职的札付抛给周衷:「请二位过目一观。」 周衷连忙翻开查看,钤在纸上的兵部官印足以证实这份札付真实性,他竟从来不知,陆旋还有这样的东西在手。 陆旋道:「我领命在外办差,陛下特许我便宜行事,整顿防营提拔人才,是此行任务之一。这份空札写上名字便是板上钉钉,待我回京再上报兵部。知州今日来得正巧,免得再差人跑一趟。」 杜剑风再是未曾料到,见到周衷面色铁青,心中痛快盖过了诧异,当即满口答应,拱手拜谢。 周衷面色转青为白,将札付合上双手奉还。慌乱惊惧一时奔涌而来,打得他毫无招架之力,声音都没了底气:「既然如此,我也……自当全力配合。杜都司,今后请多赐教。今日贸然前来,叨扰将军,若是无事,在下就先行一步回府衙……」 陆旋出言制止:「知州哪里的话。此前我去衙门也未次次先交拜帖,知州从未因此怠慢,对我照顾有加。难得知州来趟军营,怎么也得由我招待一番。传令下去,今日请知州大人在营中吃一顿便饭,让伙头兵拿出他们的看家本事。」 说罢,他又以外边风大为由,派人带领周衷去营房里饮茶稍待片刻。 周衷哪里不知道,这是变相扣押,在陆旋满意之前,他别想离开这里。 明知如此又能有什么办法?他自投罗网,陆旋是不敢杀朝廷命官,可想要对付一个人,又岂止打杀这类手段? 周衷面如土色被带离校场,陆旋望向杜剑风,沖一旁招手:「杜都司,射艺如何,与我一同练练手?」 杜剑风下意识接过士兵递来的弓,怀着满腹疑惑上了马,跟在那位比自己年轻太多的将军身后,眼中满是探究。 一个才来本地不久的外派武将,已然将防营掌管在握。周衷何许人也他再清楚不过,方才在陆旋面前难掩忌惮,又被突然拿出的兵部札付震慑,这位年轻将军城府手段可见一斑。 得把事情问个明白。杜剑风忍不住出声问道:「陆将军,你不过与我才见过一次面,说过几句话,我实在不知,将军为何任命我为都司!」 第320页 陆旋头也不回,自顾自瞄准靶心:「你与我也不过见一次面,说几句话,我请你回防营,你不是也来了。」 杜剑风凛然道:「为什么不来?男儿不展凌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况且,是你们上门请我。」 陆旋放出一箭,无需确认,定是正中靶心。 垂下弓示意轮到杜剑风了,陆旋说道:「你我虽只见过一次面,你的乡勇团却并非一日练成,你的乡亲故友与你相识不止三两日,如此便已足够。」 杜剑风离营多时,久疏弓箭,第一射便偏了靶,第二箭、第三箭才稍稍找回手感。 手心里冒出些许汗,在陆旋身边不自觉紧张,却不甘失误能力被轻视。在他看来,这是陆旋对他的考察。 第三箭中了靶,杜剑风暗暗松口气,方能如常与陆旋交谈:「防营和我走时,已大有不同。」 其实他原本尚有些犹豫,直到今晨来到防营前,自外围见防营哨兵、守卫皆改头换面,不復往昔散漫偷懒的模样,这才真正下定决心走进营中。 既然已经整顿军纪,陆旋为何还要把他找来? 陆旋嘴角微翘:「你不是知道,我来此地的目的?办完事我得回京述职,将招抚来的流匪管教成堪用的兵,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杜剑风茫然四顾:「是为这事,那招抚来的人何在?」 陆旋道:「别着急,就这几日了。墨入小池轻易能使水污浊,从未听闻水能澄清墨汁的。让那些贼匪头子领兵,我可不放心,防营需要有人坐镇。我不指望他们能成为好兵,能被管束在营中便算事成。」 感情招抚之事八字还没一撇。 杜剑风疑虑并未消退,但他已打定主意留在营中,也好奇陆旋会採取怎样的行动完成招抚,那便静观时变。 两人练了会儿箭,到了用饭的时候才出现在周衷面前。那位知州已然被独处时的胡思乱想吓到噤若寒蝉,对他说什么都只唯唯诺诺称是。 用饭时营里武官都在场,对席上那位面熟的新任都司投来隐蔽窥探目光,不敢有半点反对之声。坐在陆旋身边的杜剑风安之若素,沾了钦差的光,暗道一声痛快,潇洒饮尽杯中酒。 桌上都是些时令素菜,不见半点荤腥,士兵吃什么官员们跟着吃什么。 士兵们埋头吃饭,这厢文武官员们却心思各异。 那几个被陆旋借来的随员皆低头避开周衷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他们被带来防营,本该替周衷盯着陆旋给府衙传信,却被陆旋派人看管得严实,根本传不出任何消息。文义友却是与陆旋暗中达成协议,成事之前不敢轻举妄动,与身边同僚一同龟缩起来。 周衷心思全然不在席上,也顾不上那几个下属,想也知道,他们亦身不由己。有一搭没一搭地机械夹起食物放入口中,脑中思索一会儿该如何退场。 桌上一片沉寂,陆旋啜了口水酒,忽然说道:「营里素日都是吃这些,不知知州前来,一时寻不到好食材,营里也没多余财力筹备,与知州府上平日吃食没得比,还请知州海涵。」 周衷骤然回神,低头看着桌上的菜。陆旋言辞间又是一番敲打,句句不离银两。 他圆滑地端起酒杯:「将军与将士们都是吃这些,我又岂会不满。将士们辛苦,我为本地父母官,敬各位一杯聊表敬意。」 陆旋盯着他,意味不明笑笑,饮下酒,招唿其他停下动作看向这边的官员吃菜,翻过这一页。 吃罢饭,周衷迫不及待要离开,这回不再有阻拦。被营兵护送出营,他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地离防营越来越远。 耳边只有隆隆的车轱辘声,周衷擦了擦脑门的汗,询问车夫:「后面可有人跟来?」 得到否定回答,确认无人跟随,他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不断催促车夫加快速度赶紧回府衙。 回到衙门里,周衷第一时间派人去票号探看事情是否解决。 他心神不宁地坐下,茶送到嘴边又放下,皱眉询问派去盯着到票号找事的铁羽营官兵的人回来没有。 下人回话还未回府,周衷气急败坏摔了手里茶杯,回房关上门大发了一通脾气,宣洩在防营遭受的屈辱。门外底下人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出声露脸,又怕老爷有吩咐,只得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两刻钟后,派去票号和盯梢的人一同回来,周衷方才开门出来,迫不及待上前:「都打听到什么了,快说!」 去了票号的先开口:「票号掌柜按老爷那套说辞说了,他们是临时上门,没那么多现银兑给他们,至多给几千两。那几个当兵的不干,说,他们拿的十万银票,偌大个票号却只能兑几千两,要么是掌柜成心欺人,要么是银库空虚,兑不出银子。」 票号掌柜哪里敢认,前者指摘他欺负到铁羽营头上,几个当兵的混起来当场把票号砸了都无处说理。后者更严重,那可是坏了隆福票号的名声,断了他的生路。 周衷追问:「然后呢?」 「掌柜的都跪下求了,领着票号伙计跪了一片。那几个当兵的把他架起来,总算松了口,只兑了五千两作罢。」下人说着,也嘆了声,瞧这事办得。 「不对……」周衷勐然一惊,「不对!他们来了几个人?骑马还是驾车?」 下人回想,笃定道:「六个,都是骑马来的。」 「就来了六个人……」周衷一屁股坐下,懊恼地捶了脑袋几下。 第321页 他怎么没想到! 十万两不是小数目,运走需要人力,区区六人,哪里运得走那十万两雪花银?他们分明是虚张声势,故意闹事。 他千不该万不该,一时头脑发热跑到防营去,落人口实。 意识到走了一步臭棋,周衷的火气被摁熄在灰堆里,徒留不甘的白烟不断冒头。 「他们,把银子带回防营了?」询问的声音有气无力。 另一个回道:「没有,他们带着银子去了庆祥酒楼。」 周衷抬头:「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小的打听了,庆祥酒楼二楼被他们包下,摆了一桌酒,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瞧着不是一道的。」盯梢的小声道,有些为难,「二楼楼梯有人守着,小的不敢靠近,只能跟店小二打听。店小二也不能多留,放下菜就被人赶了下来,他只听见,楼上有人叫当家的。」 周衷挑起眉毛,脑中转动飞快,叫当家的,多半是那些流匪了。 若没猜错,是陆旋派人请那些流匪头子吃酒,为了此次招抚。 难怪,他会说有些事没有银子办不成。 以往招抚贼匪不外乎许诺官职银两,陆旋是拿自己给的银子去收买那些匪头。 想通他怪异行事的目的,周衷拍案直唿上当了! 陆旋打一开始就没想和他合作,却故意设下圈套引他上钩,让他主动送上银两,所图绝不止如此,一定还有后手。 周衷彻底恐慌起来,赶走左右,一头扎进书房内,研墨写信。两封信分了两路,一封送到巡抚手中,另一封送去京城。 一定要赶在事发前先下手,绝不能坐以待毙。 第183章 通气 府衙里周衷奋笔疾书,防营里的陆旋也没闲着。 虽然同他人说,任命杜剑风为都司的事要等回京才上报兵部,其实奏疏中奏明便可,宜早不宜迟。 将事情如实记述,随奏疏附上要呈交给皇帝的东西,陆旋妥善装入盒中封了口,即日送入京中。 既然他是打着皇帝的旗号,凡事及时报备,好让皇帝心里有数。过程难免有疏漏,以免留人发挥的余地,陆旋不得不谨慎。 做好了安排不多时,方大眼他们回了营。 几兄弟抬着沉甸甸的木箱,手臂都要打颤,面上却洋溢着喜气,七嘴八舌一路闹到陆旋门前。 房门一开,几人争先恐后开始嚷嚷,唯恐精彩的部分被其他人先说出口。 「停停停!」陆旋皱眉捂耳朵,「要讲的是同一件事,一个人讲就够了。」 那几个闭了嘴,盯着将军,眼中闪烁着倾诉的渴望。 陆旋扫了眼,点兵:「大眼你说。」 方大眼哦了声,咽下唾沫:「庆祥酒楼不愧是本地最大的酒楼,香酥鸭真是一绝。」 何承慕抬腿踢他屁股:「眼里只有吃,枉费将军让你充当领头的!将军,我来说!」 方大眼不客气地推搡何承慕一把:「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扭头看向陆旋,「我给将军带了一份回来,咱们边吃边说。」 「不用,我吃过了,进屋说。」陆旋转身坐到桌边,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统统涌进来,整间屋子几乎被填满。 「我们在酒楼里等着,一开始还想着不会有人来呢,没想到还真有不怕死的。」方大眼说,「最先到的那傢伙叫……叫梁梦东,还是个读书人。」 「就是读过书的人才敢来呢。」袁志抱着手臂插嘴,「咱们是兵他是匪,没点胆识谁敢吃兵请的酒,将军你说是不是?」 陆旋点点头,他就是这个目的。 请吃酒先筛掉一批不愿合作的,前些时候已经打听过,各个匪头都是些什么来歷、行事手段,估量接受招抚的可能性。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这位梁梦东。 他本是个秀才,家中田地被恶霸侵占,又因恶霸贿赂官员导致报官无门,一时冲动杀了人,逃到山里落草为寇。 读过书有几分胆识,没多久就成了那帮匪徒的头目。 这样的读书人绝对不甘一辈子当流匪,一旦有机会上岸定会死命抓住。 他也看得清楚,传信的人摸清他们位置所在,直接攻打便是,根本无需在酒楼设酒埋伏。 只带了两人来赴宴,足以证明他胆识过人。 今日一共来了三拨人,方大眼壮硕魁梧,正对楼梯口往那儿一坐,跟座山似的,一下就将上了楼的流匪震慑住。满满装着银锭的木箱敞开着,置于窗下,映着直射的日光异常晃眼,到场流匪瞠目结舌,气势全无。 说到自己威风处,几人又七言八语一齐开口,恨不得全营都知道他们今日长了脸。 这不算太难办的事,陆旋特意没有出面,尽管让他们放手去做,还真完成得漂亮。 「一百两银子往桌上一摆,哗!愿意投诚的当场带走。」何承慕满眼艷羡,「我是他们我也拱手而降。」 陆旋问:「最重要的话带到没有?」 方大眼说:「带到了,别的都忘了也不会忘了这个。」 凡邰州境内流匪,限三日内遣散归降,自愿返乡者可领取三两白银作为归家路费,有意留在防营参军者,领取三两银钱额外还有每月二两军饷。三日后,不降者尽数清剿,不留情面。 这样强硬的命令下去,足以吓倒一批人。态度不明一旁观望的,再没了犹豫余地。 第322页 更重要的是,有率先示好的梁梦东等人在,就算不忌惮朝廷官兵,流匪也会忌惮彼此间有利益冲突的梁梦东。要想不被他藉机报復,只能乖乖解散。 凡有宁死不屈的硬骨头,那便让梁梦东带人去剿灭,当做给朝廷的投名状,无需花费朝廷一分一毫。 如此一来,就算打了起来,那也不算违背皇帝的意思。 陆旋一掌拍在桌上,笑道:「走,给你们介绍防营新任都司。」 一出门,就见门口蹲着满脸怨气的高有光,嘴角下垮,提着眼角看人:「你们倒是在外面耍足了威风。」 陆旋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揪起来:「放心,你有的是活干,谁也别想闲着。」 接下来几日,高有光忙得脚不沾地,悔不该当初,恨不得给在陆旋面前口没遮拦的自己几个大巴掌。 恩威并施的招抚令传达下去,流匪纷纷前来投诚,高有光看着黑压压的人头一脑门汗,他被派来协助杜剑风应对归降流匪,硬着头皮也得顶上。 杜剑风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中对陆旋有了几分敬佩,不由庆幸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拉拢梁梦东,给他借朝廷官兵名头的机会,实则借匪打匪。 哪怕没有这样的手段,单凭他没和周衷之流沆瀣一气,都已值得钦佩。 陆旋如此信任他,委任都司一职,操练新兵管理防营之事,他必全力以赴! 怕高有光被人群淹了,袁志何承慕哥儿俩屁颠屁颠来帮忙,感动得高有光一把鼻涕一把泪:「要不说战友胜过兄弟,你们就是我亲哥哥!」 袁志:「小何比你年纪小。」 何承慕:「那管得着?年纪小也爱当哥哥,谁不爱当哥哥,当爹我更乐意。」 袁志白他一眼:「媳妇都没有就想当爹?」 何承慕张了张嘴,没法反驳。瞥见汹涌人群里一个身影,登时来了精神,拿胳膊肘怼了怼:「瞧,谁来了!」 袁志一抬眼,正与人群中李金元对视上,两人动作一顿,李金元被身后拥挤的人推了一把,立刻将头低了下去。 「看来是改邪归正了。」何承慕笑嘻嘻的说。 「关你屁事。」袁志说。 何承慕:「……你这人怎么敌我不分!」 袁志懒得理他,只觉得晦气,找了个藉口扔下那两人跑了。 少了个人帮忙,这下聊闲白的时候也没了,兄弟俩一边忙活一边看着意气风发的杜剑风唉声嘆气。 忙了几日,累积登记在册的约有三千余人,经过挑选余下两千人充实防营。 陆旋又派人去票号取了五千两,用以遣散余下返乡者。 事情进展目前一切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力。陆旋写下一封新奏疏送往了京城,终于也有空给班贺写了封信,密密麻麻一片,似要把心里每一个字都写上去。 收到信件,班贺知晓陆旋近况便安了心。 前半段字里行间都是少年意气,后半段骤然转折,不惜笔墨,诉尽思念之情。 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他独自领命办外差,要成事极不容易。班贺看着心里不是滋味,读到后边忍不住心酸又好笑。 看完信件平復情绪,班贺不得不考虑之后可能会面临的事。 周衷虽然只是知州,背后却大有来头,能在那个地方欺上瞒下,京中必定有靠山。 独自坐在静室,再三推敲,班贺打定主意,起身出门。 他要去拜访一位久违的故交。 提着酒壶找到一间民宅前,班贺敲开那扇门,半开的门缝里露出范震昱那张略显沧桑的脸。 范震昱迷茫的眼神骤然转为惊讶,班贺微微一笑,摇了摇酒壶:「范兄,暌违多日,可还安好?」 「稀客。」范震昱回神,「班侍郎从未拜访过下官,怎么今日有此雅兴?」 「有件趣事,要同范兄分享。」班贺笑着道。 范震昱满脸不信:「你莫诓我,我不觉得你有好事能找到我。」 「事关吏部侍郎李倓。」班贺笑意更深,举起手中酒壶,「不如请我进去详谈?」 范震昱双目圆睁,让开一条路,他倒要听听班贺说什么。 这一谈就是两个时辰,班贺走时范震昱已是两眼放光,双颊通红,笑得合不拢嘴,不住道:「以后还有这样的好事,请务必叫上我!」 班贺镇定道:「一定。不必远送,留步,留步。」 范震昱入京以来,一直以监察百官为己任,隔三差五捏着官员错处上谏,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但名头也因此打了出去,上到皇亲国戚下到七品芝麻官,就没有他不敢弹劾的。 其中有皇帝处置了,也有未处置的,最终判决依凭皇帝心意。既然皇帝对陆旋透露心中所想,那这次就是绝佳的机会。 陆旋已经出手,必定得罪了人,不如借科道官将事情挑开来,趁此将李倓一举扳倒。 他们自觉扮演好一把利刃,只望执刃之人不要辜负。 返程路上经过吕仲良的住处,远远看见一人站立门前,班贺原本要绕开的脚步偏了偏,停下多看了两眼。 那人班贺见过几面,是户部郎中施可立,他怎么会独自站在吕仲良门外? 许是张望的模样太过明目张胆,施可立余光瞥见班贺身影,认出他来,微愣片刻,遥遥拱手一礼。 同朝为官,也没有往日过节,班贺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大大方方还了一礼。 第323页 正要走,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吕仲良背着药箱从车上下来,瞥了施可立一眼,默不作声略过准备进门。 施可立连忙上前,不顾还有旁人在场,低声下气:「吕御医,下官贸然上门实在唐突,实在是小女年幼,生来体弱咳嗽不止,唯有服了吕御医的药丸有奇效。请容下官讨几粒药丸,下官不胜感激!」 吕仲良面露不耐,摆手拒绝:「那是供给太后与皇帝所特制的,没有就是没有,你不要再上门来了。」 推拒间,吕仲良也瞧见了还杵在原地的班贺,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班贺眼神真诚,言辞恳切,「我真的只是路过。」 第184章 人父 此事与班贺半点关系都没有,撞上这场面的他倒比施可立更处境尴尬。 吕仲良身为御医,不轻易给外人看病施药在情理中,更何况拜帖未得回应便是婉拒,贸然上门已是失礼。无视在场两人,吕仲良就要往门内走去。 眼睁睁看着一个为女儿求药的父亲苦苦哀求,班贺也于心不忍,笑容和善地上前搭话:「施郎中,方才听你说,令千金有喉疾久治不愈?」 施可立颔首,姿态谦卑:「班侍郎说的不错,小女出生便身子骨弱,天热、天寒、或是干燥、受风,都咳嗽不止,寻医问药多年,没有管用的方子。」 他瞥了吕仲良一眼,声音低了些:「前些日子偶得几颗药丸,小女服下后立竿见影,下官得知药丸出自吕御医之手,才贸然上门讨药。几颗……也足以。」 他姿态低到泥里,也只敢讨要药丸,药方是决计不敢提的。为医者都有师承,制药有独门秘方,生怕失言得罪吕仲良。 班贺点点头:「恕在下失礼,敢问令千金芳龄几何?」 施可立道:「小女今年不过七岁,却受此病折磨至今。为人父者,闻之痛心。」 他说着,眉眼低垂,长嘆一口气。 这位郎中时年三十有五,膝下仅此一女,为女儿的病亲自来在吕仲良门外等候,可见平日百般疼爱,一片慈父之心。 即便未曾谋面,听到那小姑娘生来便遭病缠身,惹人怜惜。班贺细思片刻说道:「我这里倒是有个偏方,施郎中若是不介意,可以一试。」 施可立连忙躬身作揖:「班侍郎有心,还请不吝赐教。若是能见效,下官感激不尽,定携小女登门拜谢。」 已经走入门内的吕仲良再忍不住,呵斥道:「你这木匠,少在我门口祸害人!」 班贺侧目往里瞧,朗声道:「身为郎中的,都瞧不了病,只好我这木匠来了。哦,您可别误会,我说的是施郎中。」 吕仲良探出头来,瞪了话里有话的班贺一眼。 施可立是户部郎中,他这个行医的也是郎中,指桑骂槐还是含沙射影,当人听不出来? 班贺摸摸鼻子,让到了一边,望天充作背景板。 吕仲良从门里出来,面色并未缓和:「那药是能随便吃的么?各人资质不同,对其产生的药效不同,连药量也要根据体质斟酌。令嫒年幼,也不知是否对症,没问过大夫你就餵了药。幸亏药吃了有效,若是吃错了,你是要怪制药者之过,还是你这为人父者却粗心滥药之过?」 施可立方才明了他的意思,吕仲良并非自持身份不肯为人看诊,是怪他擅作主张,不问医便先餵了药。 他面露惭愧,深深一礼:「吕御医说的极是。是下官冒失,未曾多想,愧为人父。」 「过两日,我去你府上一趟,看诊过后再视情形为令嫒开方抓药。今日你先回去吧。」说罢,吕仲良不再理会,转头盯着班贺,一副等人走了再和他好好掰扯的姿态。 施可立连连道谢,喜不自胜离开,留下两人站在门外。 班贺自觉,麻利承认错误:「今日怪我多事。吕御医该骂骂,该打打,我都受着。」 伸手不打笑脸人,还能真跟他计较不成。吕仲良不屑哼了声:「你当真是路过?」 「千真万确。」班贺表情都严肃了几分,以示诚恳,「我来拜访一位故交,就住在这儿不远。」 吕仲良嗯了声,道:「今日,就不请你进去喝茶了,改日再叙。」 班贺仔细看他几眼,面容疲倦,眼下两抹青黑,整个儿精气神都够呛,似乎有段时日没休息好了。 太医院如此忙碌,是遇到什么棘手的病症了么? 不便问出口的话堵在胸口,被咽了回去,但心中猜想却不断冒头。 已经不是头一回见吕仲良如此,班贺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可以确定的是时间不短了。 吕仲良贯彻如一不多与外界打交道,恐怕怕的就是这一点。班贺都无法自抑生出那些想法,更何况是其他人。 宫里有人的身体出了问题,且不能为外界所知。 班贺心头略沉,面上不復轻松,掩饰地笑笑:「我也得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不断否决着心中猜想,班贺眉头紧锁,强迫自己将那个念头抹除。 虽然皇帝还年轻,后宫不算充裕,也有一位贵妃,三位昭仪,选侍数人。但宫中迟迟未有皇嗣出生,已在大臣们心中生根发芽。 皇嗣是王朝的将来,事关国本,朝臣年年上疏,请求充实后宫,都被皇帝留中不发。 说的人多了,皇帝还会挑几个发作一番,压下好事者气焰。 第324页 这段时日似乎又闹起来了,数位大臣轮番上疏,国本事大,奏请皇帝广纳妃嫔,早日诞下皇嗣以安人心。 在充实后宫的奏疏中,还夹杂着要求立中宫的言论。在皇帝看来,这些人是借题发挥,浑水摸鱼,专门挑了个日子,把这些人在朝堂上点名挨个批驳一顿。 严厉到几乎是指着鼻子斥责:诸公政务机要处理得一塌煳涂,还要对后宫的事指手画脚,是不是还要管到龙床上去?不如请诸公住进宫里,随身侍奉好了! 只有阉人,才能在宫中随身侍奉。 被点到名字的官员,无不磕头认错,抖如筛糠,场面一度如同闹剧。 回想至此,班贺心头沉郁轻了不少,摇头自嘲杞人忧天。 皇帝在朝堂上中气十足训斥朝臣的模样,哪里像是病重的人? 许是太后凤体欠安,皇帝素来孝顺,担心太后,难免会给御医施压。 说起来,处在风暴中的,还有班贺顶头上司,工部尚书俞燔。 毕竟宫内唯一一位贵妃是俞燔之女,离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便有人猜测,是俞燔在背后指使他人提立后之事,以众口向皇帝施压,立俞贵妃为后。 这样无端的流言让俞燔苦不堪言,唯恐皇帝听信,不仅自身有麻烦,还会殃及宫内的女儿。 被指为上疏立后之事指使者,俞燔对外百口莫辩,一时急火攻心,病倒在家歇了几日。 部堂生病,班贺做下属的理应问候,备了份薄礼登门拜访。 见班贺到来,俞燔胸中积愤再按捺不住,私下向班贺大吐苦水。 「贵妃一直恪守本分,谨慎恭顺,从不敢觊觎后位,我又怎会有此妄想?」俞燔犹带气愤,在外人面前也得避开女儿名讳。 他说着话,双目渐红:「后位空置多年,若是皇帝有此心,早就封贵妃为后了!」 俞贵妃绝无成后的机会,是俞燔父女俩心知肚明的。从未有过逾矩之举,这回莫名成为众矢之的,难免不让人怀疑的确是背后有人指使。 在朝臣中挑起事端,直指皇帝。遭到皇帝强烈反扑,便祸水东引,矛头指向俞燔。 不管背后指使的人是谁,无疑是个心机深沉、挑拨人心的阴险小人,实在可恶。 方才出声为施可立说话,也是因为班贺想起同为父亲的俞燔。 为了宫中处境微妙的女儿,他在外谨言慎行,不愿给女儿添麻烦。即便女儿贵为贵妃,怕女儿担忧,从不报忧,默默承受指摘。 可怜天下父母心。 班贺只是为施可立说了两句轻微之言,算不上帮忙,谁教吕大夫本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将其他杂事抛至脑后,眼下班贺最担心的还是陆旋。 说他扒了皮都是胆一点儿没错,头一回办外差就要闹出大动静,得罪一批人,果真是骆总兵一手带出来的好兵。 仗着军营出身不被人所知,兵出奇招打得当地官员猝不及防,可那些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官老爷们又岂是吃素的? 等他们反应过来,发力反击,才是真正的较量开始。 这厢他与范震昱通了气,陆旋那头也不能掉以轻心。回到住处,班贺连夜写了信,信里反覆叮嘱,第二日一早将信传回邰州。 等待班贺回信期间,陆旋只有将心思收拢,放在防营新兵身上,才不至于成日望着外边,魂不守舍,有失体面。 铁羽营驻扎在防营内,与防营兵同吃同住,只是铁羽营到底多是西南兵,成军起便军纪严明,训练有素,风貌与防营兵截然不同,是一眼便可分辨的。若非必要,两队士兵鲜少往来交流,隐隐有条界限。 新接纳自愿投军的流匪加入后,更是显得铁羽营鹤立鸡群,与其他士兵泾渭分明。 收容这些流匪入营,陆旋根本不放心,态度摆在明面上。全军集合首日便三令五申必须严守军令,违者严惩不贷。 尤其有一条,所有人必须牢牢记在脑中。 在场所有人都是拿了银子自愿入伍,一旦登记在册,载入军籍,便是朝廷的士兵。擅自离营一日未归者,即视为逃兵。 对逃兵只有一个处理结果,杀无赦,斩立决。 陆旋站立高台,身旁站着杜剑风,台下是还未受训队伍都站得有些歪斜的新兵。 新兵左侧是统一身着黑甲的铁羽营,如同一方从模具里取出的铁块,稜角分明,冰冷凛冽,煞气逼人。 陆旋微抬下颌,洪亮的声音向校场四周扩散去,分布在队伍中的传令兵专注倾听,将他的话传遍每一个人耳中。 「铁羽营全员听令,即日起,铁羽营全军戒严,严守防营外围,没有我与杜都司的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擅自离开防营!违者,可当场斩杀,只需将尸体带回来。防营士兵同样如此,若有发现异常,检举揭发重重有赏。」 那双冷酷的眼眸扫过台下新兵:「对此有异议者,现在就可以拿上返乡路费离开。」 话语狠绝,不留丝毫余地,台下新兵鸦雀无声。 这番话一出,不少人面露迟疑,却没有一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谁也保证不了,走出这个军营后会面对什么。 对这些无法无天惯了的人,只有强力压制才能使他们折服。要说的话已经说了,陆旋退下高台,将位置让给杜剑风。 有手下的铁羽营作为保障,足以压制这些招抚来的人,防止出现反扑的情形。 第325页 自杜剑风进入防营以来,从未见过哪个将领如此铁腕,惊讶片刻后是沸腾的血液,情绪激盪久久无法平息,心中再无顾虑。 陆旋深知,这些人不乏卑劣奸诈之辈,只听那番训话不足以让他们畏惧,真正见了棺材才会落泪。 必须让他们知道,那些话不是说说而已。 而机会,也很快到来。 第185章 劝诫 即便三令五申军中禁令,生了反骨的人该要做的还是会做。 两日后,有人率先行动,趁夜逃离。 守在营外的铁羽营似是疏忽,让他们跑了出去,留在营内的知情者不敢行动,却是摇摆不定,暗暗等待消息,决定是否进行下一步动作。 一夜寂静得像无事发生,直至清晨所有人被召集在校场,马蹄踏踏而来,黑甲骑兵鱼贯进入营门,直奔校场。 带回来血淋淋的尸首被扔在众人前方,交错的马蹄绕着尸首小跑了两圈,然后才退开来。 那两人是昨夜从营里逃出去的,已死去多时。 他们回来的时机是如此巧妙,正好在一日之晨,还有昏昏沉沉没睡醒的,这会儿也都清醒过来。 队伍中嘈杂私语一时四起,很快被镇压下去,下达的命令今日尤为有效。 带回的尸体示众后被吊在显眼处,向所有人告知,那就是逃兵的下场。 接下来几日,陆续增加了两具尸首,都被高高挂在一处。挂着尸体的木桩被血液染红,然后风干成脏污的黑色。 此时尚未到天热的时候,过了几日尸首也烂得。若是天热更了不得,闻风臭三里。 新兵重编成军,杜剑风孤掌难鸣,自然得有几个得力的下属,梁梦东是最优人选。 新兵入营他便任命梁梦东为把总,整编队伍时顺便将他手下人分散各处,专门为杜剑风监控其他人。 有私下密谋的,被潜伏其中的听去,举报到杜剑风耳朵里,不由分说抓起来便是二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惨叫连天,足以让剩下的人打消念头。 经过此事,防营内再没人敢表露异心,没有机会聚集,事已成定局,那些人渐渐认了命。杜剑风训练新兵畅行无阻,心中对陆旋愈发敬佩,两人交情渐深,偶尔私下还会喝几杯。 收到班贺回信的时候,整个铁羽营的人都看得出来,陆旋心情极好,和杜剑风饮酒都多喝了几杯。 班贺的回信言辞含蓄,字字斟酌,对他行事做派诸多叮嘱,一点儿温情旖旎也无,絮叨的兄长倒像是真的。 陆旋看着五味杂陈,既为班贺这态度着急,又为他字里行间关切担忧欣慰,把这些情绪都写进回班贺的信里。恨不得早日回到班贺身边去,怕是非得见上面,才能听到几句软和话。 防营新兵已经有模有样了,杜剑风这个都司当得得心应手,但随着时日变化,也不得不想到之后。陆旋完成任务,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要回京述职。 杜剑风军户出身,在父亲教导之下为人正直,好抱不平,因此上级对他诸多不满。当日出头讨饷,更是给了他们由头将他赶出防营,因为陆旋他才能重返防营,大展拳脚。 难得结交陆旋这样一位忠勇之将,相处时日所剩不多,他还有些不舍。 杜剑风酒桌上吐了真言,陆旋笑笑不言语,举杯以表心意。 几杯酒下肚,杜剑风笑容淡了些,嘆了声:「陆将军提拔我,我感激不尽。倚仗铁羽营协助,我才能一展作为,知遇之恩,有朝一日定会报答。将军回京后,我不敢有半分松懈,怕就怕,狗尾巴吊秤砣——」 陆旋挑眉:「倒也不必如此自谦。」 杜剑风:「……我也没说狗尾巴是自己。」 「放心,我不是个虎头鼠尾的人,做事善始善终,不会让你为难。」陆旋让他放宽心的同时,心里也做好了准备。 周衷一直没有动静,不代表他忍气吞声咽下了这口气,只能说明后边有大招在等着陆旋。 想抓他的错处,没那么容易。任是龙潭虎穴,他都不怕,尽管去闯一闯。 防营稳定下来,也就用不着铁羽营时刻戒严,陆旋督促手下几个再去外边跑跑,趁着最后机会,能为铁羽营招几个新兵就招几个。 不过招到的人再怎么少得让陆旋挠头,要求是万万不能放松的,宁缺毋滥。 派出去的人下到各个乡里,张贴招募令,请乡长里正召集青壮年当面宣传。之前已经这样做过一次,有意愿的早去了,因此这回成效不佳,只有稀稀疏疏几人应徵。 沿途经过一座村庄,袁志佯装没看见,坐骑速度一点儿没放慢,径直就要直接略过。 何承慕坏心眼地大声喊道:「这还有个村子呢。咱们深受将军信任,肩负重任,可不能按个人喜恶做事!」 袁志眉心一拧:「你怎么屁话那么多!」 何承慕一手牵缰绳,一手插着腰:「怎么和兄弟说话呢?回去我就向将军告状,让你做事你还挑肥拣瘦!」 说完,他身后的铁羽营兄弟们一阵闹笑。 袁志瞪他们几眼:「不许笑!去就去,这村里又没有洪水勐兽!」 李金元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防营新兵名册上,那日袁志离开后,他也默默转身挤出人群,离开新兵招募处。后来得知此事,袁志别别扭扭,说这不关他的事。 知道何承慕成心闹他,在防营遇见都够叫人不痛快的,更别提招进铁羽营了。袁志怪何承慕多事,忍不住在马上伸脚踹他小腿。 第326页 何承慕跑得更欢快了,奔着一个方向前进,任身后控制不住脸色微变的袁志怎么喊都不回头。 前方就是来过好几回的房屋,何承慕的坐骑慢了下来,袁志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刚要问他又要闹什么妖,映入眼中的红色让他啧了声,什么都不用问了。 没想到会见到这一幕,何承慕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回头沖袁志露出夸张到有点傻的笑容:「我也不知道是这情况……咱们走吧,去下一个村子。」 袁志面露嫌弃:「干嘛要走,不是还有招兵的任务?」 何承慕瞅着他:「那多扎心啊。」 「怎么,是你看上的姑娘啊?」袁志冷冷的说。 何承慕识相收声:「当我没说。」 两人正要往里正住处去,一道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循声看去,关笙娘正沖他们招着手。 准确来说,是对何承慕招手。 关笙娘对何承慕早就没了惧意,他们来送赔罪礼时,都是她代方束禾出面应对,知晓他们没有恶意。何承慕又是个活泛人,总说些讨人开心的话,惹得关笙娘笑得前仰后合,一段时间不见,主动打起了招唿。 有姑娘主动搭话,何承慕屁颠屁颠上前,笑容满面同她聊了好几句,才回到同伴身边。 都不必问他们说了什么,何承慕藏不住事,主动吐露了出来。 方束禾与李金元的婚礼定在后日,都是村里寻常人家,没法大操大办,婚宴总归是要准备几桌的。 方才是方束禾在屋里瞧见他们了,让关笙娘来替她说一声,届时几位军爷得空可以赏脸来喝一杯薄酒。 其实村里人都惧怕与这些望而生怯的黑甲骑兵打交道,方束禾也不想与他们走得过近。 因袁志将她鞭打致伤一事,正经道了几次歉,另外几次上门都送了银钱与吃食。出手之阔绰大方,让自幼家中贫寒,几乎没出过乡的方束禾收得于心不安。 借喜事请他们好好吃喝一顿,她心里能好过些。 往那间房屋望了眼,袁志没说话。 何承慕笑嘻嘻地说:「我也没答应,只说得空一定来。」 袁志意味不明嗯了声:「行了,办事要紧。」 铁羽营士兵骑马离开,方束禾将视线从窗缝收回,看向一旁埋头磨镰刀的李金元。 原本他们不该婚前频繁见面,不过他们青梅竹马,李金元以前就时常来帮忙干活,现在又定下了婚事,村民眼中俨然是一家人,也就没那么些规矩束缚。 门外传完话的关笙娘走进来,方束禾上前握住她的手,难为情的开口:「笙娘,总是要你替我出头说话,谢谢你。」 关笙娘摇摇头:「好姐妹间说这种话做什么?你从小就脸皮薄,也没见过什么生人,这点我比你强多了,你就不用不好意思了。」 她语气俏皮,眉眼灵动,为了安慰方束禾,自夸起来也不讨人厌。 方束禾又说了好几声谢谢,关笙娘摆手说着家中还有事,明日再来,说完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方束禾视线回到李金元身上,见他停了手里的动作,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金元?」方束禾轻唤他的名字。 李金元回神,哦了声站起身:「这把镰刀磨好了。都钝得没法用,怎么不早和我说?」 方束禾接过镰刀,放在一旁:「你从回来,就一直心里有事似的。」 李金元低头搓了搓手指:「没有。」 分明就是有。方束禾不想他有事憋在心里,还要说什么,外边又传来村里召集人的鼓声。一群孩子奔跑着在村里传达里正的话,让全村青壮年到祠堂去。 「我去看看。」李金元擦了把手,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等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李金元回来了。方束禾放下缝补衣物的针线,问:「发生什么事了?」 李金元说:「刚才来过的那些人要在村里为铁羽营募兵。」 方束禾沉默片刻,开口道:「你要不要去试试?」 李金元诧异看着她:「你想让我参军?」 「听说,那是位京城来的将军,和防营不一样。」方束禾温声细语,「之前有些误会,但我知道他们是好人。那位将军驱散了横行作恶的匪徒……」 她提了不该提的,声音戛然而止。 做错事的是李金元,哪里会怪她提起那件荒唐事。 他趁着贼匪对朝廷官兵散布的消息慌乱应对,悄悄离开匪窝回到村子。原以为知晓这件事的袁志他们会落井下石,毕竟那晚双方剑拔弩张,结下了梁子。 没想到他曾背叛村子的事并未被拆穿,为他在村里保留一丝颜面,却也让他更为羞愧。 铁羽营骑兵马上威风凛凛,奉朝廷之命肃清贼匪,名正言顺,如同话本里的仁义之师。而他行差踏错,堪堪被唤回正途,又怎么会不生出羡慕。 李金元摇头:「参军不是一年半载的事,铁羽营不驻兵在此地,或许十年八年都回不来。我放心不下你和爹娘。」 方束禾说:「我知道你心中有抱负,不甘做一个乡野村夫。留在村里只能忙碌于田间地头,即便你留下了,也会遗憾一辈子。世上哪有不争吵的夫妻?说不准,到时候你同我置气,到了气头上,还要埋怨是我拖累了你。」 「这是说的什么话!」李金元皱眉。 方束禾笑起来:「你若是自己不愿去,那我无话可说。可你说放心不下我和爹娘,可不就是以我为藉口?现在以我为藉口不去,往后怪起来,不也先找到我头上?这份责任我担不起。」 第327页 束禾聪慧通透,点破他的藉口,让李金元羞愧不已。他又说:「他们不会欢迎我。」 知道话里指的是袁志他们,方束禾不贊同道:「大丈夫如此斤斤计较做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连我这妇人都明白的道理,所谓的颜面难道比前程更重要么?况且他们并未打压报復,说不定只有你才把它当做了不得的大事。」 将方束禾的话听了进去,李金元苦笑:「你若生为男儿,肯定是顶天立地大丈夫。不止明事理,我连胸襟气度都不如你。」 方束禾脸颊一红,说道:「那你更该做出男儿该做的事来。就算我不是男儿身,但凡我身强体壮有几分力气,都会尽力而为。你能做到的事,多少人想都做不到呢。」 「好,我去试试。」李金元拍板决定。 要与不要是铁羽营说的算,他只管尽力而为就是! 第186章 召回 回到营里,何承慕专门找陆旋请了半日假,到街上买了一份新婚贺礼,喜气洋洋地准备去参加婚礼。 陆旋没拦着,感嘆他们几个还真有本事,竟然和人交情到了请吃酒的地步。何承慕解释新人是当初那位受了一顿鞭子的姑娘,更不可思议,忙自掏腰包给了些钱,让何承慕代他送上贺礼。 有陆旋资助,何承慕不客气,买了些实用的玩意儿,剩下的用红纸包了送礼金。东西拿回来,特意凑到袁志那张板着的脸跟前,举起来给他看:「有喜酒吃呢,你去不去?别说兄弟没叫你。」 袁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礼物,分了一半抓在手上:「去,为什么不去!」 方大眼敏锐捕捉到喜酒的字眼,迫切发出一串疑问:「什么喜酒?谁的喜酒?都请了谁?有没有我的份?」 何承慕一口回绝:「嘿嘿,大眼就别去了。他吃得太多,他上桌剩不了什么给别人,吃席就得变成砸场了。」 方大眼瞪圆了牛眼,双眉倒竖,怒斥他不讲兄弟义气:「你们不见得比我吃得少!」 何承慕双手摆得飞快:「要说我别的不如你,我高低争上两句,唯独这个不敢和你比。」 「你就是成天太闲了,走,咱们去练练。」袁志不由分说把何承慕拎了出去,方大眼跟着起闹,两人同心协力,把他练到抬不起弓才罢休。 不管袁志高不高兴,何承慕在席上是喝尽兴了。三日后,李金元出现在防营要应徵,何承慕吓得反上来一个酒嗝,不敢看袁志的脸。 他是闲得发慌没事老揶揄袁志,可没真想把李金元弄进铁羽营啊! 好巧不巧,陆旋不用操心招抚的事有空得很,坐在一旁亲自监督,想使点小动作都不成。何承慕一下成了鹌鹑,灰熘熘缩在老后头不敢冒头。 眼睁睁看着李金元顺利完成考核,十分卖力,在同批人中表现出挑。陆旋拿起名册仔细观看时,何承慕忍不住了,鬼鬼祟祟摸到陆旋身边,压着嗓子:「将军,这人属下知道,他之前加入过一伙流匪,还和流匪一起勒索同村里正。」 陆旋立刻将名册上李金元三字和人对上了:「哦,就是他啊。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他?」 何承慕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这里边就他表现最……」他收了声,抬手轻轻在脸上拍了下,怪自己多嘴。 他朝袁志使眼色,指望帮着说两句,只见袁志冷笑盯着他,这下算是彻底翻船了。 两人小动作逃不过陆旋的眼睛,名册落在桌上啪的一声响:「既然这样,那我得好好问问他了。」 很快有人将李金元带到台前,见袁志与何承慕都在,心里清楚今日是白费功夫,但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回去种地就是。 陆旋问道:「李金元是吧?你为何要来参军?」 李金元说不出漂亮场面话,在数双眼睛注视下,坦诚道:「回将军话。男儿志在四方,铁羽营是骑兵精兵,比防营好上百倍。我若想出人头地,加入铁羽营是难得的好机会。」 「想出人头地?倒是实诚。」陆旋点头。 何承慕瞪大眼睛:「这也能夸?」 陆旋下巴一点方大眼:「大眼投军的时候,还说军营里能吃饱饭呢。」 方大眼摸了把脑袋:「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属下现在知道丢人了。」 陆旋说:「不丢人。让自己的士兵吃不饱肚子的将领才丢人。」 李金元时刻关注着那几人一举一动,陆将军没有半点凶神恶煞的模样,和身旁的人相谈轻松,悄然放松了些,想必结果没那么糟。 陆旋又问:「成家立业,成家摆在前头,你可曾娶妻?」 李金元道:「不久前成了婚。」 看样子,袁志他们那顿喜酒,就是吃他的了。陆旋沉吟片刻,说道:「你可以回去了。」 李金元愣住:「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陆旋:「从军意味着要抛下家人,自古生离死别数不胜数。你若是要入防营倒还好说,驻扎本地,还可以时常回家照看。铁羽营不日便要离开邰州,短时间想回来是不可能的。你新婚燕尔,还是留在妻子身边吧。」 李金元急忙辩解:「拙荆深明大义,支持小人投军入伍。拙荆受过铁羽营军爷恩惠,也望小人能加入铁羽营!」他语气渐渐带了些哀求,「我想建功立业,想让拙荆过上好日子,而不是一辈子困在乡野。」 第328页 陆旋目光转向两侧:「你们怎么看?」 方大眼直接了当:「他主动投军,又能通过考核,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何承慕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觉得不合适。新婚没几日就离别,对不起他的妻子,还是让他回去吧。」 他撞了撞袁志,他只需要随口附和几声,就可以顺理成章把李金元赶回家去。 袁志迟迟不开口,李金元心灰意冷,他肯定不会让他进入铁羽营。 谁会愿意一个看不顺眼的人见天在自己跟前? 半晌,袁志开口道:「我和大眼想法一样。」 何承慕着急挠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说,这是迂迴战术,把李金元困在营里,好教人家夫妻不能团圆? 他彻底被袁志的态度弄煳涂了。 袁志撇撇嘴:「他方才不是说了,他的妻子支持他从军。想必那位夫人见识不浅,希望丈夫有所成就。你说让他回去陪伴妻子,也不想,那是不是他们想要的。」 「言之有理。」陆旋做出最后决定,「李金元,你可以加入铁羽营。但一切要服从命令,军令如山,不可违逆。一旦你违反军纪,不仅要按军法严惩,我随时可以驱逐你。」 李金元大喜过望,跪地拜谢,目光不由自主往袁志那儿看。显然他的话出乎所有人意料,李金元心中芥蒂瞬间烟消云散,打心底里感激他出言相助。 这一日考核结束,陆旋翻看名册,记下每一个新加入铁羽营的士兵,心里估算需要多久能达到一千五百人。 何承慕对袁志是彻底折服,揽着他的肩:「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宽宏大量,以前是我小瞧你了。」 袁志抱着双臂满不在乎:「进入军队不一定是好事。」 陆旋合上名册,随意听了一耳朵,知晓他们在说李金元。 他或许会是个好兵,却绝非良配。 但那是别人家务事,陆旋管不了那么多,他倒是琢磨出点袁志为什么和李金元不对付的原因来。 李金元想要建功立业,袁志当初不也是这么说的么?他们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相似,而大多数时候,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与自身相同的东西,会本能的产生排斥。 有竞争,也会刺激人争着向上爬,陆旋觉得,有些意思,这事还得走着瞧。 没等到陆旋招够一千五百员,背后默默酝酿的反击出手了。 一封弹劾陆旋的奏疏被呈上御案,不愧是经过多年苦读诗书、经由科考选举出来的文官,文章写得条理清晰,鞭辟入里,言辞尖锐,句句振聋发聩。 这封来自御史燕西杰的奏本,条条列举陆旋所犯之罪。 其一罪,他假借办外差的名义,向当地官员公然索贿,防营武官无不遭他排挤,不将朝廷任命的官员放在眼里。 其二罪,擅自提拔一个品行不端,被驱逐出军营的人为都司,定是被人收买,此举与卖官无异,罪大恶极。 其三罪,仗着掌握铁羽营骑兵,横行乡里、欺压农户,当地百姓、商户深受其扰,苦不堪言。 陆旋行事猖狂霸道,嚣张跋扈,欺下瞒上,有负皇恩。 这封奏疏里,陆旋不折不扣是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恶徒,燕西杰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此番控诉在朝堂上引起不小的震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将被御史如此激烈抨击,一时间众说纷纭,大部分人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接到皇帝命令即日回京的诏书,陆旋面露惋惜,动作麻利地收拾了行囊,告别杜剑风,率领铁羽营骑兵即日启程,返回京城。 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风口浪尖上的铁羽营昼夜不歇回到京城,抵达京城当日,铁羽营骑兵驻在京营里。将领陆旋当日直接从京营入宫面圣。途中未曾与其他人有任何接触,叫人猜测都无从猜起。 皇帝对此事的态度不明,无数眼睛都在盯着紧闭的宫门,等待从那扇门内传出风声,窃听到只言片语。 遭人惦记的两个涡旋核心,正在隔绝九重的御书房内一坐一立,相处和谐,面色从容。 「据你所说,你提拔了一个都司,肃清当地流匪,整顿防营,训练新兵,都顺利完成了?」赵怀熠将陆旋呈上的述职奏疏扫了一遍,言辞简洁,没有包揽功劳,同样也没有对他这个皇帝的歌功颂德。 一看就是自己写的,但凡有个人润色一下,都不至于这样呈上来。 一份清水汆海参,再好的东西都食之无味。 「是。」陆旋顿了顿,补充道,「圣上英明神武,微臣若非陛下撑腰,也不能如此顺利。」 该说的似乎都说了,他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本空白札付,双手呈上:「陛下给微臣的兵部札付,只用了一份。这份,微臣原样奉还。」 赵怀熠接过,在掌心里轻拍:「近两个月的时间,你把小案子办成了大案子,还要朕感激你吗?」 陆旋眨眨眼:「御史所说的罪过,我早就在奏疏里说明过了,到底是谁在颠倒是非,乌白马角,陛下自有定夺。」 他拱手,偏头低下去:「就算是微臣让事情变得麻烦了,微臣不图功劳。陛下能念在微臣有苦劳,微臣便知足。」 这副「吃了亏我不说」的语气,赵怀熠好气又好笑。 「今日你先回府,未经传召,不要擅自出府。等着吧,接下来有你受的。」赵怀熠说。 第329页 陆旋道:「臣胸怀坦荡,陛下是明主,不怕没有天理公道。」 赵怀熠挥挥手:「朕知道了。退下吧。」 离开皇宫,陆旋松了口气,青天白日的,他这明晃晃的目标,再不能随意走动,只好别无选择地去了那座没住过一日的将军府。 陆旋抵达京城的消息,班贺在官署便得知了。 想也知道那小子没法明目张胆去找他,班贺在官署里忙到日头西沉才回去。 闵姑准备的饭菜都凉了,听见他回来的声音,连忙起身帮他热饭菜。另一间房里亮着灯,传来背书声,班贺没去打扰,径直回房换衣裳。 一双手从门后伸来,一手扣在胸前,一手捂嘴,班贺勐地一惊,立时反应过来,反手向身后那人的脸摸索。 捂嘴的手松开,握住他伸过来的,想也不想牵到唇边,印在露出的腕上。 温热的肌肤下脉搏跳动,这具身躯如此鲜活,远非黑白分明的信件可比。揽在胸前的手臂越来越用力,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班贺像是被某台重械压制,冰冷坚硬没有生命的天铁只让人感受到无情的窒息,拍了几下催促陆旋放手,竟然感觉死里逃生了一回。 班贺转身,直面数月未见的陆旋:「我就知道你安分不了。」 「我穿了常服,趁天黑才出门的。」陆旋说着,身体忍不住下倾靠近,下巴搁在他肩头,脸颊贴上脖颈,舒服地眯了眯眼。 「皇帝叫我不要随意出府,只能待在那间宅子里。」他小声抱怨,「进门看见府里有个陌生老头,还以为是走错了。要不就是我不在的时候,宅子易了主。」 班贺笑着轻摇头:「那是给你请的管家。这么大个宅子,在或不在,都需要人打理。」 「管家?给我请的?」这词对于陆旋来说过于生疏,表情也变得奇怪起来,「我还能用管家?」 班贺说:「你连知州都敢敲诈,管家怎么不敢用了?」 陆旋一本正经:「那不叫敲诈,御史说了,那叫公然索贿。」 班贺:「……」 他怎么还一脸得意的样子? 第187章 黑白 班贺朝外望了眼,闵姑还在厨房里忙活,反手关上房门,点上灯。 「自己坐,我换件衣裳。」 「嗯。」 他不避讳地在陆旋眼前宽衣解带,除去绯色官袍。身后那双眼眸一眨不眨,几如实质传达想帮把手的迫切,却规矩地坐在原处,理智勉强控制住被慾念动摇的四肢百骸。 将官服拎着领缘抛在一旁,班贺身上只着素色中衣,拿过外袍套上,回头正对上陆旋失望的眼眸。 屋里桌椅齐全,他偏挑床边坐着,大剌剌的,比在自己那座宅子更自在。 盯人时理直气壮,被人反盯倒开始有些慌,陆旋顾左右而言他:「刚从官署回来,累了吧?」 班贺说:「不累。再累也没有你累,昼夜兼程赶回来的吧?你也没休整,就去见了皇帝,又赶来等我,让自己这么劳累做什么?」 「在外边没睡几场好觉,为了让人写下指控罪证,熬鹰似的和他整宿相对,还要为招抚四处奔波。忙到头被一纸诏令叫了回来,千里迢迢,骑马颠簸,不敢懈怠,确实累了。」陆旋仰面躺倒在柔软的床铺里,陷入班贺气息的包裹中,闭上双眼没了动静。 眼珠儿在闭合的眼睑底下晃,班贺明知故问:「你要睡了?」 「嗯。」他嘴都懒得张,那声音是从鼻腔里蹦出来的。 「那就睡吧,我在这儿陪着你。」班贺迈步走到床边,挨着他坐下,似乎打定主意不动了。 陆旋睁开一只眼,突然伸手勾着他的腰往身边拖,不管不顾把头往他腰腹埋,蹭乱了髮髻:「别让我睡啊。」 班贺被他一通作乱,微喘着气:「是你说困了。别……你别扯了!一会儿还要吃饭,不吃闵姑有话要讲的。」 陆旋牵着班贺腰带,目光沉沉:「说几句好听的。」 「你好好休息,饿了就、就先吃饭再休息。」 「说点好听的。」陆旋盯着他,不肯一丝松懈。 僵持片刻,陆旋伸手就扯,班贺飞快抓住,嘴里的话也蹦了出来:「我很惦念你。」 陆旋不甘不愿松了手,时机不合适,只好暂且抱着以慰身心:「我也想你。」 班贺脑门上几乎要冒汗:「有劳将军百忙之中抽空惦记。今日入宫,皇帝怎么说?」 陆旋重新闭上眼:「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述职在皇帝面前已经说过一遍了,你们那些公务正事和我八竿子打不着,回来见你可不想听,说些好听的软和话诉衷肠倒是可以。」 耍赖的态度和小孩撒娇没两样,若这才是他私下里完全放松的真正姿态,那班贺真要感嘆他以往的收敛克制。 但事情不是耍赖就能过去的,班贺还是得问清楚:「你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 「皇帝站在我这边,就有了八成把握。」陆旋说,「你站在我这边,那就是十成把握。」 对他的信任这点,倒是从一贯之。班贺道:「我的确有安排,天晴还要防个天阴。不过不由我出面,有人会帮你。」 「谁?」陆旋迴想能在这件事上帮忙的人选,「难道是淳王的人?」 「唔,勉强算是。」班贺回答得模稜两可。 说是淳王放出来咬人的,或许会更贴切一点儿。 第330页 重逢的情绪得到缓释,软和话也听到了,陆旋问道:「你在京城没什么事吧?」 「嗯?我能有什么事,朝堂上闹起来,也大多和我没什么干系。」班贺笑道。 处在侍郎这个工部仅次于部堂的位置,班贺却实在是朝堂里的边缘人。 工匠出身被士族排在边缘,被士大夫瞧不上,他也乐得自在。 「对了,」班贺严肃起来,陆旋也跟着收敛笑容,「往后,不能再叫阿毛了。」 「……什么?」陆旋表情变得比听见自己有了管家更奇怪。 「泽佑年纪不小了,在书塾里读书,周围都是些同龄孩子,有人叫他阿毛,被同窗听见,拿这事取笑他。回来就不肯让人这样叫他了。」班贺自己说着,忍不住露出笑意。 陆旋可以理解,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越发想要证明自己有所成长,迫切想要成为成熟大人。阿毛这名字叫小孩合适,十四五岁再这样叫确有不妥。 房门被敲响,闵姑在门外说:「班先生,饭菜热好了,快来吃吧,可别饿坏了身子。」 班贺应了声,挑眼含笑看着陆旋:「一同吃点儿吧,你也别饿坏了。」 房门开启,班贺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还有一人,闵姑不禁哎呦出声:「陆将军!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听见外头声响,另一扇房门忽的打开,孔泽佑从门里出来,明明只是两三个月不见,他竟然勐蹿了个头,目测几乎要到陆旋胸口。 以往总挂着一团孩子气的笑,现在故意板着脸故作成熟,像模像样的。 装模作样终究是装模作样,见到陆旋他控制不住双眼一亮,又冒出那样的笑来,马上反应过来绷直嘴角,压低声音:「旋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旋配合地摆出应对成人的姿态:「泽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已经像个大人了。」 「真的?师兄,旋哥说我像个大人了!」没出三句就破功,孔泽佑垮下脸,习惯性往班贺身边蹭。 正要抱胳膊,被陆旋眼疾手快隔开来。 孔泽佑一脸呆滞,没反应过来,陆旋扶着班贺双肩往自己身边靠:「谁家男子汉动不动就往人身上靠的?成人当自立,以后可不能再这样。」 孔泽佑:「???」 被扶着双肩按到桌边,班贺觑了面色如常的陆旋一眼,毫无阻碍地从那张脸上看到隐藏的暗爽。 他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 回京第二天,陆旋就遭受了一轮炮轰。 上疏的御史见陆旋还能安稳坐府中,还从铁羽营调了些人到将军府护卫,皇帝没有要半点问罪的意思,登时不乐意了。 不仅催魂似的连上几则奏疏,在早朝时还催促皇帝给陆旋治罪。 皇帝任他口若悬河,直至燕西杰结束输出住了口,才取出一封书信来。 「在座各位,都是我大兖朝中支柱,是朕的左膀右臂,股肱大臣。无论京官外官,都是为了家国天下,黎民百姓。」皇帝与一双双望着自己的眼睛对视过去,「你们听闻有人弹劾陆将军在外横行,蔑视邰州文武官员,祸害百姓,因此而义愤填膺。可朕手里这封信所写内容,却截然相反。」 那是一封来自邰州当地名为文义友的候补州判的信,信里清清楚楚写着知州周衷是如何虚报防营名额,吃空饷、吞奖赏、擅自增税、贿赂朝廷派去督查的官员、接待往来官员极尽奢侈,违背朝廷禁令。 「早在陆将军到达邰州之初,便将军营员额核实清楚,送入京城,多年来吃空饷累计近百万两,白纸黑字。一直不曾泄露消息,只因朕想看看,还能查出什么来。」 皇帝声音冷酷,带了些怒意:「朕对有功将士从不吝啬,发赏银百余万,荷戈军士半点未沾,文武官员私囊半满。邰州文武官员勾结,剋扣、延发军饷,朕闻之痛恨!尤恐多耗费国库银两,而动用内帑,令各衙门候发帑银,地方官员阳奉阴违,竟到不了将士手中!」 方才还慷慨陈词的御史霎时没了声音,朝堂上只有皇帝的声音迴荡。 「现在陆将军查明,奏疏都在朕这里。你们双方各执一词,彼此指责,谁冤枉好人颠倒黑白,这件案子朕一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即刻命人将邰州知州周衷押解入京,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共同审理。退朝!」 皇帝下了令,拂袖而去。 朝中大臣面面相觑,小声交谈起来,渐渐声音越来越大,嘈杂纷乱。 站在其中的班贺作壁上观,与从风暴中脱身的工部尚书俞燔一同,置身事外。 候补知州文义友那封信件公布后,吏科给事中范震昱的弹劾奏疏也接踵而来。 他要弹劾的是吏部侍郎李倓。 身为身负遴选官员重任的吏部大员,竟然识人不清,举荐周衷那样贪赃枉法的奸佞墨吏,德不配位,应当追责,以连坐处。 随着范震昱的下场,场面变得更为混乱。 御史与科道官本就以监督官员作风、品行、以及公务上的纰漏,翻旧帐,揪小辫,政见不合互相指责,不是稀罕事。 现在不只是陆旋与周衷要被调查,吏部侍郎也被拖下了水。燕西杰一面弹劾陆旋,一面和范震昱吵,忙得不可开交。 文官嘴皮子众所周知,吵起来皇帝的呵斥都止不住,连着两次听不下去半途离席,留他们自己吵去。 第331页 对比之下,班贺就显得格外优哉游哉,还有闲情逸緻去为顾拂庆生。 从库房里翻出那尊娄冠送来的鎏金佛像,替人庆生不好空着手去。 收到班贺的礼,还是如此贵重的金器,顾拂连声道稀奇。双手捧着那尊小金像,左右端详:「不错,这手艺精湛,一看便知是瑞福金铺打的。」 班贺在桌上那堆礼品里略微一扫,笑着道:「得了吧,你这儿分明有尊更好的。」 桌上还有一尊金佛,半掩在盒里,难掩其珍,金光从半开的口里似流泻而出。 不过一介七品小小五官保章正,却在生辰时收到了大小官员送上的礼品,桌上堆不下摆到了地上,蔚为壮观。 班贺在礼单上见到一个名字,太后堂兄,承袭国公爵位的华明辉。 还有另一位华姓之人,当今太后亲弟弟,国舅华明德,边上正放着那份礼帖。 想起在宫中对自己不假辞色的华明德,这份礼帖所书近乎讨好的祝贺之语,班贺不免有些好笑。 顾拂见他看着那份礼帖笑,也凑上来,目露瞭然:「这位国舅爷,官不大,送的礼可非同一般。次次都是大手笔,比起那位国公毫不逊色。」 班贺偏头看去,顾拂指尖敲在锦盒上,面上情绪莫测:「他年年都要找我卜算,从来都只算一件事。」 卜算的无非是所求的,班贺对他人所求并无好奇心,并不追问。顾拂心怀有怨,不将班贺当外人:「这还是我那位缺德师父留下的祸根。」 当年顾拂跟随师父入京,在街边摆摊算卦,守株待兔。 华家老夫人马车途经,那道士便当街将其拦下,三言两语间点破国公夫人身份,说出她正为家中子嗣单薄发愁,引得国公夫人下车相见。 道人声称国公府有风水困局,自有破局之法,能使府中人丁兴盛。国公夫人惊以为天人也,将道人请回家中以礼相待。 于时华明德知晓国公府上来了这么一位道人,私下将道人请到他的院里,奉上重金请道人为他两个女儿看相算命。 重金在前,道人也不推拒,道:「两位小姐八字可否给在下一瞧?」 华明德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八字取出,双手呈上。 那道人看过八字,闭眼抬手一掐,张口就来:「贵府小姐贵不可言,是天生凤命——」 顾拂模仿着师父的姿态腔调,面上却隐隐透出不屑来。 八、九年前的事了,师父早已作古成泥,这番不着边际的话还被人惦记着。 班贺却是为话中内容一愣,天生凤命? 华明德想让女儿做皇后? 第188章 博弈 这事听着像是痴人说梦,后位岂是寻常物件? 可细想来,又并非绝无可能。 毕竟后位多年空置,那便意味着谁都有机会,为何不能是华明德的女儿? 况且宫中还有一位做太后的姑姑,甚至于他的女儿比寻常人家有更大的机会。 如此一来,班贺不得不对前些日子的纷争产生某些联想。鼓动朝臣催促皇帝立后之人,会不会就是这位国舅爷? 班贺向来对卜算不置一词,听起来华明德执念颇深,着实是个麻烦。 「那你如何应对?」他语气迟疑。 顾拂双手一摊:「立后之事,太后都拿皇帝没办法,我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他双手合十在胸前,「只能是,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无量寿福。」 他笑眯眯地说出无赖似的託词,毫不脸红。 班贺不信卜卦命理,他面对班贺便也不摆高人的架子,似要坐实了招摇撞骗的歪名,样子都不屑于装。不出所料,班贺只是不在意地笑笑。 也就只能在班贺面前如此了,他人面前不能半分松懈。 别看此刻受人追捧一派风光,身上可担着大大小小的祈望,难以估算的分量。 垫着平步青云,塌下粉身碎骨。 顾拂半边眉梢扬起,忽然低声道:「我若说他女儿真有当皇后的命,你信吗?」 班贺注视他,思索片刻,认真回答这个问题:「我不会全盘否认。无关是否出自你口,而是在于那个人。他对此事执着疯魔,那便会想尽办法达成目的。只要他不曾放弃,不到最后一刻,无人能断言。」 「甚是有理。」顾拂话锋一转,「恭卿可有这般渴望达成的目的?」 班贺落落大方:「有啊。我期望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路无饿殍,老有所养,幼有所教,天下大同。」 「行了行了,这些大而空的话就别说了。没有人能真正无所求,从不袒露心声的人,反而所求更不能为人道。」顾拂唇畔挂着抹浅笑,愈发显得他的好相貌脱俗出尘。 却未能维持多久,下一刻他便像是迟迟没有得到想要的玩意儿,孩童般嘴翘得能挂油壶:「我实在想见到,你坦诚自身欲望的那天。」 班贺像模似样地打了个稽首:「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顾道长非要这样想,在下就只能将道长的话还给道长——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 「哈哈哈哈,你真是个妙人!」顾拂双颊染上兴奋的粉色,起身翻找出一坛酒来,「今日非要和你好好喝几杯才好,不醉不归!」 两人没喝几杯,又有达官显贵上门拜访,顾拂分身乏术,无奈看向班贺。 本就不想引人注目,知道必定不方便,班贺专挑着避开饭点的时候来的。眼看这酒是喝不成了,班贺塞了两块点心填肚子,爽快拱手作别,在道童易凡的带领下从后门离开。 第332页 他结交的朋友不多,平日能往来的也就这么几位了,亲自来一趟以表重视,小坐一会儿,心意到了便可。 官署里暂时没有紧着要处理的公务,心里记挂着朝堂上的骂战,也没心思做别的,回去只能坐着等消息。 倒不是担心结果,陆旋应当顶得住,但那过程想必相当难捱。 你以为只是惩治一个地方墨吏,实际上,动摇的是一群士大夫的利益。 自皇帝登基以来,权力收拢于掌心,不受他人制约,却也不能随心所欲,轻易处置一个有着庞大根基的吏部官员。 文官们各有见地,他们自诩为民请命的治国栋樑,治理天下有他们的功劳。他们若是罢工,朝堂便会如卸去所有齿轮的仪器陷入瘫痪,由此不可或缺而生出一股浑然傲气。 因而朝堂上不能出现无故罢免的局面,开了这条先河,往后他们都将任由皇帝生杀予夺,士大夫在皇帝面前再无尊严可言。 皇帝深知他们盘根错节,脉脉相通,小题大做反而会遭抨击,留下骂名。他需要一个不能善罢甘休的由头,名正言顺地让人不能翻身。 当初皇帝是说过李倓的事会给一个交代,可不能完全寄希望于上位者,等待垂怜,陆旋无疑是擅长冲锋陷阵的行动派。 所以,从借来的随员口中得知周衷是由李倓所举荐,陆旋便决定了为皇帝创造条件。 随后范震昱入局,将事态扩大,强行拖李倓入泥潭。 这一身泥污洗不洗得干净两说,稍有不慎,怕是要就此泥淖埋身。 单一个周衷尚可弃卒保帅,牵涉到李倓,文官们毫无疑问会联合反击。 正所谓唇亡齿寒,休戚与共。那帮文官为保证自身地位凌驾于武人之上,他们不可能放任同僚被一个武将与低微的候补官员扳倒,甚至不惜罔顾事实。 无论信上罪名是否属实,他们必须要齐心保周衷。若是周衷坐实了罪名,举荐他的李倓责无旁贷,必受牵连。 而连坐的又岂止李倓一人?与周衷有过交情的人都将蒙上阴影,成为悬在头顶那柄随皇帝心意起落的刀。 班贺往回走的脚步放慢了,阵外观战,一时倒显得无所事事起来。 他漠然想到,他们气势越汹,皇帝的反扑只会更汹。 结党营私如同谋逆,是帝王心中大忌。 依当今皇帝的心气,他不会想输。 他只能赢。 回了院里,就见鲁北平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坐在院里等候,班贺扬手招唿:「来了。」 鲁北平站起身,面上不见一丝笑意:「班先生,我哥不让我去看他,他有没有来找过你?他遇上事了,你知不知道?」 「稍安勿躁。」班贺安抚地在他肩上拍拍,「事情我都都知道了,喝口茶慢慢说。」 鲁北平端着他倒来的茶,却不往嘴里送:「我哥他不是去治理匪徒么,怎么会得罪人,被御史逮着上本参?」 班贺喝了几口茶,清苦茶水顺着喉咙下去,少许残留的酒气都沖刷了个干净,这才慢条斯理道:「你哥成心去搅局的,这是他罪有应得。」 「啊?」鲁北平目瞪口呆,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啪地放下茶杯,吓得站了起来,「班先生,怎么您这么说,我哥他……」 「又没说他一定会出事。」班贺的笑意味深长,扯他的衣袖让他坐下,「往潭里扔块石头,小鱼泥鳅都要蹦跶几下,更何况是一群威风惯了的官老爷?」 鲁北平更急,他哥势单力薄,哪里会是那群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最擅长打嘴仗的文臣的对手! 班贺见他不明白,索性点透了:「事情是皇帝授意他做的,言归只是按皇帝办事,所以——这是皇帝与朝堂大臣的博弈。赢了,你哥安然无恙。输了,约摸可以回骆总兵那儿当个马倌。」 他笑笑:「当马倌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他也不喜欢京城。」 「这怎么能行!」鲁北平再不明白官场的弯弯绕绕,也知道那是被打入深渊,再无翻身之日。他哥出生入死立军功,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且看着吧。」班贺啜了一口茶水,轻声道,「就看谁更神通广大了。」 数日后,周衷被押送至京城,关押入刑部大牢待审。 当夜,刑部大牢便有两位不速之客光顾,一身低调寻常的打扮,幽微灯火下却映出两张当朝大员威严的面孔。 狱卒带领下,两人走入一间囚室,脚戴镣铐倚墙坐着的周衷慌张抬头,看清来人面容,连忙跪拜:「太宰,少宰!救救下官吧!」 李倓冷睨着他:「周衷,你这蠢货!连一个目不识丁的武夫都不能应对,落得这般田地,我真是恨不得你死在外面!」 当头一顿痛斥,周衷不禁挪动双膝,朝吏部尚书杜津春的方向靠了靠。 他哭诉道:「下官哪里知道那狗仗人势的阴险小人如此诡计多端,下官已尽早上报,谁知御史上疏根本没起作用,他没被治罪……太宰,您一定要救下官,这么多年下官孝敬您和少宰……」 「住口!」杜津春眼中霎时闪过怒意,阴沉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挟么?」 周衷一愣,跪伏的身躯缩了缩,面色黯淡:「下官不敢。」 李倓目光望向杜津春,现在不是训斥责骂的时候。 他们选择第一时间来见周衷,是为了赶在三司前头问清事情经过,寻找突破,统一口径,串通口供。 第333页 命周衷将陆旋到达邰州后所作所为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昏暗牢房内,杜津春双眼阴晴不定。他们已经失了先机,还未回京时是最好治罪的时机,让巡抚直接在外面处置了,叫他百口莫辩。 若不是他带着兵,早就那样做了。眼下到了京城,皇帝眼皮子底下再不好做手脚。 陆旋这一行,诸多破绽,这其中最大的罪名,便是公然收受贿赂,尤其是「索贿」,周衷才是受害者。 「他找你要了多少?」杜津春问道。 找他要?周衷片刻才反应过来,哆嗦着说:「他拿了十万两银票。」 杜津春又问:「这件事可有人知晓?」 周衷眼中渐渐燃起希望:「有。隆福票号的掌柜和伙计都能作证,他派人拿着银票到票号里闹事,非要兑现银,那些人都看见了!」 李倓冷笑道:「真是个蠢货,拿着来歷不明的银票,竟然还敢闹得人尽皆知。」 周衷渐渐明悟,抬起沾了些脏污的双手,激动得在胸前颤动:「对,对对!他公然索贿,还招摇过市,飞扬跋扈,祸害百姓,完全不将天子与王法放在眼里!」 两人寻到一个足以给陆旋定罪的罪名,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找到一线生机,紧绷的面容放松下来。周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两位深夜到访的官员感恩戴德,不住磕头拜谢。 唯独杜津春面上瞧不出喜怒。渐渐的,他心中生出些许悔意,他的确是被皇帝一时发怒沖昏了头脑。 或许,今晚他根本不该来。 李倓面容自得,向杜津春拱手:「部堂,多亏部堂与下官同来,还是部堂棋高一着。」 杜津春并未理会,越是那样想,越是胆战心惊。他转身便走:「今晚我没有来过。」 周衷有些不知所措,李倓却不以为意。 是他去求的杜津春,现在已经帮他想办法出了主意,走便走了,事后再去登门拜谢不就是了。 第二日一早,朝堂照例对着尚未解决的问题吵个不休。 因范震昱弹劾李倓所引出吏部举荐官员不察也多了些异样声音,然而,身为吏部部堂的杜津春却告了病假。 第189章 三司会审 往日杜津春所站的位置空出来,李倓前方无人遮挡,几乎抬头便能窥见龙颜。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从上方投来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亦或许只是一种众目睽睽之下产生的错觉。 杜津春病假请得蹊跷,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李倓再是得意忘形也有些脑子,杜津春是在避事。他意识到了某些没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从而借病避祸。 范震昱是冲着吏部来的,杜津春想要把吏部摘出来,可他们分明有了应对举措,难道杜津春不认为他们能拨乱反正吗? 身旁的声音有些恍惚,以至于对皇帝的话都听了个七零八落,李倓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些话漏洞百出,已然落了气势。 临散早朝,李倓听见皇帝嘱咐辅政的宁王代替他监审周衷一案,有了结果再报请皇帝裁决。 宁王素以贤明亲和着称,同朝臣往来友善,从不与谁交恶,为人宽宏。年节诞辰同宁王礼尚往来姑且算有几分交情,李倓稍稍放松了些。 犯官入京,三司会审不日便开堂审理。 三法司于大堂上方落座,犯官周衷跪在堂下,按例询问一番确认犯官身份,除了来回对话,整个官署大堂没有一丝杂音。 还没问几句,堂下周衷忽然大声鸣冤,口称冤枉,自己是遭人构陷迫害。 他不仅不是主动贿赂钦派官员,反而是遭人威逼索要,事后反口迫害,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下官从未主动行贿,是陆旋他仗着带兵驻扎防营,又是领皇命办差,以他的身份,还不是对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下官一个区区外官知州,百口莫辩,只得破财消灾,给了他银票!」周衷一把鼻涕一把泪,满面愁苦,说得情真意切。 御史燕西杰弹劾陆旋的其中一条罪名是公然索贿,候补州判文义友的信中写的却是周衷多年来四处行贿,成了惯例。如此一来,谁的片面之词都不能作数,定然要取证核实。 堂上三位主审眉目威严:「你敢对这公堂发誓,没有一丝编造虚假?」 周衷咬死了陆旋是索贿,行事毫不掩饰,拿着十万两银票就要兑成现银:「下官对天发誓,若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噼!票号掌柜和伙计都亲眼所见,陆旋不仅拿了银票,还兑了近万两花出去。目中无人至此,罪大恶极!」 大理寺卿呵斥一声:「给谁定罪交由陛下定夺,岂容你多嘴!」 周衷唯唯诺诺闭了嘴。 既然他提出异议,就得派人去查实,势不容缓,大理寺当即派人前往邰州探明他所言虚实。案件暂被搁置,择日再审。 知道案件不是一两日能审清的,陆旋名义上禁足在府里,却不妨碍他趁夜出门会情人。 班贺看着躺在身边枕着他腿的陆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里的床比别处舒服?」 陆旋向右侧身扎在温柔乡里,话音都懒散了几分:「说了多少回,哪座城、哪座屋、哪间房、哪张床都无关紧要。搂着你睡在荒郊野外都舒坦。」 班贺:「……我怎么有些肉麻?」 陆旋动起来,毫无章法地捏手捏脚:「哪里麻,我给你好好捏捏。」 第334页 班贺笑了声,按住他的手,没用什么力气,陆旋安静下来,顺从地被他抓在手心里。 隔着布料轻轻摩挲坚硬的天铁义肢,面前这张俊美的面孔,似乎与初见已经有了显着的差别,更为坚毅成熟。比起那时的苦大仇深,多了几分生动。 班贺心中悸动,掩饰地咳一声,说道:「鸿臣的父亲为他许了门亲事,过阵子有喜酒喝。」 那名义上是班贺徒弟,实际上却与洋人胡玛诺往来更频繁的娄仕云?陆旋不置可否:「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到年纪了。」 「若你爹娘健在,或许你也成家了。」班贺说。 陆旋一怔,不满地盯着他:「别说胡话,我不成家。」 班贺满不在意:「你爹娘在,你就不至于沦落到遇见我,自然成婚,按部就班。」 见陆旋眉头越皱越深,像是要发作,班贺话锋陡转:「话说,前日俞尚书孙儿满月,在他府上被问起,怎么还不娶妻。」 陆旋警觉抬头:「你怎么说?」 他像个听到异动的哨兵,守着珍宝寸步不离,看向可能的威胁,眼神不自觉带了些敌意。 班贺心里再觉得可爱,也知道他忌讳这个,不适宜拿这件事打趣,正色道:「怎么说?我说我虽未娶妻,榻上却不缺陪伴,冷热相宜,贴心体己。夏有竹夫人,冬有锡夫人,两位交替相伴,怡然自得也。」 竹编纳凉的竹夫人,锡夫人是冬日取暖的汤婆子,的确知冷知热。 陆旋翻身从他手底下抽身出来,不容拒绝地把人箍在怀里:「你还漏了一样没说。」 班贺眨眨眼:「什么?」 陆旋板着脸:「还有一个惹了祸就往你这儿钻的铁相公。」 「……噗。」班贺没忍住,放肆哈哈笑出声来,捧着肚子使不上力直往后倒。 陆旋手疾眼快捂他的嘴,附在他耳边:「笑这么大声,小心把泽佑和闵姑招来。」 班贺闭着嘴吭哧吭哧,笑出泪的眼尾泛红,沾湿浓黑的眼睫,水波流转。陆旋松开手,凝视片刻,俯身下去。 浓烈的亲吻持续一会儿,等班贺再笑不出来,便又变得细密绵长。 有人抬手熄了灯,所有潮意与温情没入夜色里。 大理寺派出的特使从邰州将周衷口中那位票号掌柜带回京城,核实了身份,让他将事情经过陈述一遍。 那位掌柜有些哆嗦,却口齿清晰地将那段时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与周衷所说相差无几。 三法司面面相觑,最终将目光齐齐转向了宁王。皇帝命宁王监审,自然要先问过他。 年过半百的宁王面容温和,打一开始便未说过话,此刻三位主审等他发话,这才笑着道:「既然他们所说的,各位都听过了,不如,也听听另一位的说法。兼听则明嘛。」 其他人附和称是,遂向上请命。 陆旋被皇帝命令在府中禁足,若要调审他,不得不向皇帝请命,于是事情又绕到了皇帝那里。 皇帝当即允了,并十分有兴致地表示,他也想听听陆旋如何辩驳。 李倓得知此事,心中逐渐生出不详的预感。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共审,为的就是司法公正,三方互相监督制衡,因此并非所有人都站在李倓这边。 刑部、御史台可以疏通关系,大理寺卿却不假辞色,摆明了要秉公办案,不给他这个面子。 宁王瞧着老好人不言语,却是彻头彻尾站在皇帝那头,谁也不会偏袒。 而皇帝——皇帝似乎心中有所偏向,双方明明都遭到上疏弹劾,只有周衷被关押在大牢,陆旋却能舒舒服服待自己的府邸。 明面上他们占据优势,李倓却隐隐觉得此刻情形对他们不利,而这份不安,在陆旋出面回应之时达到了最高点。 受召的陆旋站立官署大堂中,一旁跪着的周衷怒瞪,视线几乎要将他刺穿,也未曾分他半分眼色。 公堂上,刑部尚书厉声质问:「陆旋,犯官周衷告你公然索贿,可有此事?」 陆旋昂首,淡定道:「绝无此事。」 刑部尚书道:「人证俱在,票号掌柜已被带到京城,亲口证实你派人在票号拿出了十万两银票,要求兑现银不成便闹事,欺压百姓。你还有何话可说?」 「大人说的可是那『周衷贿赂我』的十万两银票?」陆旋睨着他,加重了语气,「我根本一分未动,那银票我早已随奏疏作为物证交予陛下,各位大可向陛下求证。」 刑部尚书一时哑口,御史大夫紧跟而上:「既然你不承认受贿,可你方才分明承认收下了银票!兑了近万两现银用作花费铁证如山,又如何解释?」 「周衷向我行贿,银票是证物,我全数交给陛下,如何算作受贿?近万两的花费?招抚流匪难道不需要银两?户部拨不出款来,我只能用自己的积蓄,报给户部的报销还不知何时能回到我手里。」陆旋句句逼问,没有一丝退让,双手握拳面露不忿,「花自己的钱为朝廷办事,还要遭人质问,难道为朝廷办事办错了不成?」 「若是我索贿,我又为何要将这么一大笔银子交给陛下?我与他周衷远日无怨近日无雠,构陷他一个地方知州,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反倒是你们,当真是秉公执法么?为什么一门心思要定我的罪,不惜颠倒是非黑白呢!」 第335页 掷地有声的诘问让在场官员鸦雀无声,静默旁观的宁王眼中露出难掩的惊诧赞许,不自觉有了点笑意。 周衷瞠目结舌望着陆旋,不敢相信他如同早有准备一般说出这番话,将所有控告一一回击,不留一丝反应的时机。 从邰州到京城,一个又一个的圈套等着自己往下跳。事已至此,周衷如何不明白,陆旋是有备而来,留了一手防备他们。 他脸色灰白,全然陷入绝望。 会审的情形一字不落传到了李倓耳朵里,早朝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他顾不得冒犯天颜的禁忌,僵直的目光缓缓瞟向端坐高处的皇帝。 年轻的帝王面容平静,垂目看着满朝大臣,似乎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为李倓说话的人活跃跳脱,皇帝只是高高在上的看着,李倓窥着那双冷淡眼眸,他看这些大臣,如观猴戏。 结束早朝,皇帝下了一道敕令:近来各部有官员结党营私,执私灭公,诬害忠良,机务迟疑,致尽职者寒心,实非激浊扬清之任,好生可恶。着令各部严加自省,钦此。 他盯着敕令看了片刻,脑中是皇帝那张冷静的脸,冷汗直下,勐然顿悟。 为什么杜津春要称病闭门不出,也不接见任何人。因为他早已意识到,这件事蹊跷在哪儿。 没有上位者的暗示,陆旋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武将,文义友只是一个出身寒门的候补州判,他们地位低微,是万万不敢做出此等以下犯上之事的! 他们不过是皇帝的马前卒。 朝堂里不乏嗅觉敏锐的人,对风向有着绝对的顺从,只要某一方强硬,便能毫不费力让他们转向。 力主弹劾李倓的范震昱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礼部侍郎戴竹冈。 当初武举主考一事,戴竹冈与李倓结了怨,现在正是让他万劫不復的好时机。 有了戴竹冈带头,更多与李倓不和的官员跳了出来,争先恐后踩上一脚。 朝堂上激烈言辞在耳边放大混响,听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尖锐刺耳。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惩治周衷,而是冲着他来的。李倓混乱不堪,只觉得自己站在孤立无援之地。 惊慌之下去向吏部部堂求助,往日同他站在一起的杜津春却闭门不见,李倓心凉了半截,失魂落魄回到家中。 攀附巴结的人作鸟兽散,门可罗雀。 会审还未出结果,他的终了却是已在眼前。 第190章 贬谪 前后拉扯一个半月,邰州知州周衷侵吞军饷,行贿受贿,贪赃枉法,诬告钦差等罪名查明属实,三法司达成一致上报皇帝,由皇帝亲自裁决。 三日后,皇帝下旨抄没周衷家产,判斩立决,三族内不可入朝为官。另有兵部一名郎中、一名员外郎遭受此案牵连,关入大牢,秋后问斩。 对他落得如此下场,陆旋没有丝毫动容,他更关注的是另一个人的下场。 处置了周衷,接下来便轮到吏部侍郎李倓。 范震昱在文华门外当庭质问:「诸公可还记得当初向圣上举荐有才之人时,说过什么吗?『如蒙朝廷擢用后,犯入己赃,臣甘当同罪。』指天发誓的话,所举荐者立功得了好处,笑而受之,要追责时,就不认了么!」 京官达到一定品级,便有举荐有才之人的名额,本是弥补科举不能充分吸纳人才的善政,有那才能不在科举上的特殊人才,量才擢用。 却渐渐滋生鬻卖举状、求荐公行等弊端,于是朝廷律法规定,凡贪赃枉法者,举主连坐,以约束滥举。 吏部侍郎李倓身为吏部官员,掌全国文官铨选、考课、爵勛之政,却识人不清,徇私渎职,贬为湖州知州。 皇帝对李倓的惩处诏书正式下来,却有那么点隔靴搔痒的意味。 由离尚书一步之遥的吏部侍郎,贬为外官,所谓京官大三级,同品级的情况下,外官本就低京官一等,对视仕途为命的文官而言,或许称得上打击,却远不致命。 陆旋颇为不满,在班贺那儿嘀咕好一阵,计较得没法安分坐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吏部那些人最擅长玩这种把戏,等风头一过,就又能浑水摸鱼把人调回来。」 班贺翻着书,不急不躁:「你觉得,皇帝会让他们这样做?」 陆旋原地踱步:「太轻了,这样的处置太轻了。」 班贺合上书,望向他伸出手来,摊开来。陆旋侧目,两人未发一言,目交心通,他停下脚步,抬手覆上班贺掌心,压下心中焦躁与他面对面坐下。 「我知道你等这一日很久了,都到了这一步,还怕再等么?」班贺说道,「你知道他们能把人调回来,难道不知道他们专门钻研律法与规矩?若是一次判重了,刑部、礼部又有借题发挥的地步。皇帝和他们打交道可比你时间长。」 陆旋缓缓倾身,下巴搁在班贺肩上,垂下眼睑:「让这些人高官厚禄,怎么会好。」 班贺在他背后轻拍:「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想也知道,事情闹得那样大,不可能就这样了事。 皇帝第二道谕旨也下来了,这回是处置御史燕西杰的,捎带着对上下官员好一顿敲打。 御史、科道官员中,不乏忠诚体国的人,亦有趁机恣肆、颠倒是非、快一己私心者,与六部官员蝇营狗苟,不顾国家利害事已至此。御史燕西杰不经核实便上疏弹劾官员,滥权渎职,贬为庶人,永不復用。 第336页 还有一批为李倓说话的,都以党护论处,一次罚了十来位官员,或是降级、廷杖、罚俸,不一而足。 贬官诏书发下,再无迴旋余地。 李倓脱下官服官帽,叠得方正,眼睁睁瞧着被人收走。府上家丁僕役遣散了大半,这座宅邸也被朝廷收了回去。 湖州远离中央,穷乡僻壤,不是好去处。 这些日子朝堂上的争论,让他清楚见识到多少人暗中嫉恨,又有多少人伺机报復,有些人他根本记不清何时得罪过。 今日落到这般田地,连一个送行人都不曾出现。 李倓最后一次登门拜访,杜津春总算是接见了他。 在家中养了一个月的病,明知杜津春是装的,李倓没瞧出他的脸上容光焕发,反倒的确有一丝阴郁的病气。 「部堂,您深谋远虑,连病都来得合时宜。」李倓说。 杜津春长眉微抖:「你若要骂,只有这会儿了。」 李倓摇摇头:「部堂,您将我一手提拔起来,我又怎么会骂您?是我错了。我错不该,听从授意徇私舞弊,错不该考场上暗箱操纵,错不该受贿助人冒名顶替科考,错不该,之后种种。或许,今日之灾祸,在那时便已埋下。」 「怎么又旧事重提?不是说过,不要再提了么。」杜津春面露不快,又有几分心孤意怯。 李倓讥笑:「我只是感嘆当日我对部堂感恩戴德,言听计从,还以为是连珠合璧,相得益彰。从未想过,你我会有今日。」 杜津春皱着眉:「我知道,我不出面让你觉得委屈。但你看到了现在是什么情形,为你说话的,都落了皇帝处分,有谁能体面?只要我在,有朝一日,会把你调回京的。」 「我原以为,皇帝是要处置我一人。我这两日日思夜想,不对。」李倓摇着头,「皇帝是想换一套班子,换成他亲手提拔,受了皇恩的班子。」 杜津春望着他,目光深沉。 李倓站起身,拱手作揖:「部堂,你我同僚缘尽于此。赠你四字,好自为之。」 说罢,李倓拂袖而去,留杜津春坐在原处,久久沉思。 许是因为打击太大,以致心如死灰,李倓并未咬出其他人兰艾同焚,杜津春却因他的下场心有余悸。 继吏部侍郎遭贬谪,尚书杜津春向皇帝递了条陈,他身为吏部尚书监管不力,难辞其咎,请求降职,被皇帝驳回。 三日后,杜津春再次上疏请罚,皇帝硃批不允,安慰了一句:今国家多事,朕心日夜焦劳,正赖卿老成任事。若公病体未愈,公务繁重致辛苦,那便再休几日,不允所请。 如此好言劝慰,在杜津春看来,并无温情,只觉得阵阵寒意。 皇帝捧着人时,从不告知何时会松手。 李倓不日携带行李与三个僕从离京,不曾想,前往湖州赴任的路上接到了第二道诏书。 还未正式上任的湖州知州李倓,被降职为离京更远的忻州一个镇的知县。 然后是第三道诏书,追着送到了驿馆。 两个月来沧桑消瘦几乎判若两人的李倓手捧官文,颤抖着字迹都变得模煳,眯着眼细看,面容麻木。 两道诏书追魂夺命,一降再降,七品知县到八品教谕,发往众所周知的不毛之地。 有生之年,他别想活着离开那个地方,这是要将他赶尽杀绝。 「圣上……」李倓跪倒在驿馆门前,仰天高唿,声声悲怆,以头抢地,「臣,谢主隆恩吶!」 喑哑枯藁之声盘旋上空,久久不休。 这毫不留情的后手着实让陆旋自惭,前些日子对皇帝处决不满属实是小人之心了。好在他听了恭卿的,没有对外表现出来,更没有到皇帝面前现眼。 皇帝之后私下召他入宫,该罚的罚过了,剩下的还得论功行赏。 给陆旋赐了座,赵怀熠道:「不愧是兵家出身,当初詹景时夸你满腹皆兵,朕还觉得他夸大其词。这回让你办差算是选对人了,一肚子阴谋诡计,叫朕刮目相看。」 陆旋不假思索:「这算什么阴谋,分明是阳谋。于贪官而言,贪污行贿如吃饭饮水,再正常不过,只是以往派去查的人,与他们是一丘之貉罢了。」 赵怀熠抚额,心知肚明的事情被明着说出来只会更难听:「你说话未免也太直了些。」 「臣失言。」陆旋没什么诚意地认了错,接着道,「君明臣直,君者表也,臣者景也。陛下若不满臣直言,也不会任用。」 赵怀熠无奈点头:「你对这个结果满意了吗?」 陆旋拱手问出不解:「难道不是为朝廷清理渣滓,为天下人主持公道,哪里轮得到问臣满不满意?」 他说道:「陛下让臣去肃清流匪,实际上,流匪猖狂都是当地官员养出来的。从上至下侵吞军饷、吃空饷,伤的岂止是防营兵卒。无饷养兵,防营中都是羸卒,如何能作战?连那帮乌合之众都压不下,百姓村庄遭贼匪洗劫一年几度,周衷死不足惜。」 只可惜,有那法不责众的潜规则在,官官相护,追究到底只会导致朝廷大乱,不得不就此打住。 皇帝得考虑大局,这是他早已明了的事。 赵怀熠嘆出一声:「法久弊深,一个个人精钻空子、有门道,拉帮结伙,言官有人,散曹有人,铨衡亦有人。朕要清除这些禄蠹,还得仰仗你这样的愣头青。」 第337页 愣头青陆旋眼都不眨:「陛下英明神武,实乃百姓之福。」 赵怀熠眉头一皱:「你这夸人的话,怎么难听得那么熟悉?」 陆旋闭上嘴装傻,不明白皇帝在说什么。 皇帝苦思冥想,陆旋开口岔开话去:「臣还有一件事要禀报陛下。」 「说吧。」 陆旋正色道:「这一趟花费臣一万两白银,请陛下催促户部核销,那可是臣用来娶妻的积蓄。」 原本想说棺材本,可以他现在的年纪,没什么说服力,反倒跟咒自己似的。 「既然你为国效力连娶妻的积蓄都用上了,那朕就赐你一位贤妻,婚事朕替你办了,保证风光。」赵怀熠大袖一挥,就要包揽。 宅邸有了,女主人自然也得有一位。 陆旋神色微变:「臣尚年轻,积蓄再攒几年就又有了。成亲此等细枝末节的私事怎么能让陛下操心,更不能花费国库。」 「不动国库,是朕内帑的银子。此乃人生大事,怎么能说细枝末节?」赵怀熠看出来了,这是逃避,还有能让这小子乱阵脚的事? 陆旋言辞恳切,单膝跪下:「陛下,万万不可。」 赵怀熠:「说出万万不可的理由来。」 陆旋:「……臣心里有人了。」 赵怀熠:「这不是正好?」 陆旋咬咬牙:「娶不得。」 「有夫之妇?」赵怀熠观察他的脸色,又猜,「守节寡妇?」 皇帝穷追不捨,陆旋破釜沉舟,勐地抬头,「臣,有断袖之癖!」 赵怀熠沉默片刻,揉了揉耳朵:「有就有,不用那么大声。」 第191章 乱子 陆旋走出门外,看守的侍卫持刀背立,与殿门有些距离,应当听不见里面说了什么。 但有一人除外。 今日当班的魏凌站在两步开外,侧对殿门,歪着脑袋,一脸呆滞。 恍惚的双眼盯着陆旋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将他往边上拖去,好悬没被陆旋下意识打开。 身为侍卫统领,魏凌相对自由,能来回走动,一如往常站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以便随时听候皇帝传唤。 这以往是份殊荣,但今日,他这都听到了些什么! 魏凌四下张望,比起陆旋更像心虚的那个。确定无人能听到,他狠狠压低声量:「你老实跟我说!你刚才在里边,说你断……是真的吗!」 陆旋犹豫片刻,为难点头:「不敢欺君。」 已经震惊过一遭的消息得到确认,魏凌再度愣住。 他竟从不知晓这事,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惊愕过后,又想到与陆旋走得极近的班贺——那傢伙抛却本质,至少表面看着细皮嫩肉,不少人明里暗里夸过美姿容。要不是为人低调深居浅出,也是掷果盈车的美男子。 这小子只对班贺殷勤,班贺也对他异常上心,难不成…… 魏凌忍不住喉头微抖:「恭卿知道这事吗?」 陆旋缓慢而郑重摇头。 魏凌松了口气:「那就好。」 陆旋视线隐蔽地扫了他一眼,语气沉重:「这件事,还请替我保密,千万不要告诉他。」 魏凌听出他声音低落,立刻义气地拍着胸脯:「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停顿片刻,补上一句:「还有皇帝知。」 陆旋面露感激,抱拳拱手:「谢过魏兄。」 目送陆旋离去,心中感慨万千,随即魏凌面色一凛,一掌拍在人粗的朱漆大柱上:「哎呀!哎呀呀!」 忘了问他是不是对恭卿有意了! 对这件事的在意,一直持续到魏凌交班回到家中,不住犯嘀咕。 妻子冯歆同丫鬟摆好饭菜,叫来魏凌。夫妻俩成婚数年,膝下无子女,桌上只有两人坐着一块儿吃饭,平日还会说些话,今日却静悄悄的。 冯歆瞥了眼魏凌,只见他两眼放空,恐怕嘴里嚼着什么都不知道。她忍不住开口:「食不下咽的,想些什么呢?」 魏凌赶紧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含煳不清地嘟囔:「你说,好男风是怎么回事?」 冯歆夹菜的动作一顿,一双秀美明眸腾地冒起火气,啪地把筷子拍在桌面上,怒喝:「魏凌,你反了天啦!」 她起身挽袖,魏凌动作快过脑子,危机感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抱起碗就往外奔,这才勉强保住了仅剩的一点饭。 姓陆的害人不浅! 最终陆旋也没能要回那笔钱,就算是皇帝也没法为他出面。 户部核销得按他们的规矩来,若是今日这个要加塞,明日那个要使特权,户部还要不要办事了?这一年规划还要不要作数了? 就算要成了,到时候就成了陆旋的污点,够御史言官好参一顿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皇帝煳弄了,陆旋不懂这些官方流程,这会儿才后悔起没了解些各部公务办理程序。 他试着去找户部打探报销何时能批下来,然后就被小吏几句话劝返。倒也不是爱答不理态度恶劣,而是被问起那小吏就说公务繁忙,前边还有大批排着队等核销的帐。 官署人力不足,事关国家财政又要验核精算,不能出错,时间自然就耗费去了,谁也没闲着,都在夜以继日伏案苦干呢。 知道与六部官吏打交道肯定没那么容易,陆旋闻言当即放弃纠缠,打道回府。 第338页 常言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那几个职权特殊的部门,甭管多大官,哪怕只是个书吏,都满嘴弯弯绕绕的官腔。现在还能好声气敷衍,问烦了,摆起脸色来保不齐比皇帝派头还大。 在皇帝追问下脱口而出的胡话,让陆旋到现在还觉头脑发热,恨不能重新来过。 这份懊悔情绪在见到班贺时,又增了些赧然,几乎不敢直视那双清透的眸子。 见陆旋从宫里回来后,就一副眼神飘忽颠三倒四的异常模样,班贺难免担忧,温声问道:「陛下同你说什么了?」 陆旋干干咽了口唾沫:「什么都没说。」 班贺疑惑道:「那你入宫做什么去了?不是皇帝召你入宫么?」 陆旋想了想,勉强扯出一个不算谎言的藉口:「……我找皇帝要银子,没要到。」 他表情一言难尽,像是不愿再提。 班贺还道他是被皇帝为难了,安慰道:「君王总会有些喜怒无常,捉摸不透的。皇帝从来在军费上绝不吝啬,该给你的银两,不会少给你。」 陆旋点点头,望着班贺柔和体贴的笑,名为愧疚的小刺不断扎在他的心窝里,又痒又疼。 贸贸然说出的话,若是传出去,又是一个麻烦,这不是给人送话柄么? 他可没打算今后一直与班贺保持明面上不熟的关系,总归有一日要光明正大同进同出。他不在乎外界什么污名,但一想到班贺会因他今日失言而遭受指点编排,便懊悔不已。 只能寄希望于皇帝不是个好奇爱刨根问底的,早日忘掉他那些口不择言。 比起担心皇帝有所察觉,更让人担心的是魏凌。 他和恭卿是多年好友不假,可瞧着大大咧咧,万一在恭卿面前走嘴就不妙了,往后得提防着点他。陆旋对他人自称口风紧,几乎没有信任可言。 得到陆旋平安无事度过这一遭的消息,鲁北平也找上门来,压根没往那座将军府去,直接来了班贺的小院子。 班贺开门见到门外的人,回头笑着对坐在屋檐下的陆旋打趣:「你瞧,总在我这儿厮混,来我这儿找你都成惯性了。」 陆旋眉梢微扬:「说不准是来找你的,北平向来也很敬你。」 班贺不领情,一面往房里走一面笑着说:「你们两兄弟说话,别扯上我。」 鲁北平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赶在班贺进房之前匆忙给两位兄长问好。走到陆旋跟前,扯了两句闲话,说起今日正事,面色一整:「哥,铁羽营出了点乱子。」 陆旋收回追随班贺的目光,坐直了:「发生了什么事?」 鲁北平给陆旋带来的消息十分不妙,铁羽营里有人起了争执,差点打起来。 「谁这么大胆子,也不看看在什么地方,还闹起内讧?」陆旋生出些许怒意,让鲁北平说清楚怎么回事。 这支精英骑兵现在不足一千三百员,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同袍兄弟互为手足,怎么这回放在京营会出乱子? 仔细想过各种可能性,陆旋眉心蹙起:「是不是新招的兵和老兵起了冲突?」 「哥你真厉害,一下就猜准了。」鲁北平逮到机会就对他哥大加夸奖,「差点打起来的那两人,其中一个是何承慕,另一个叫李金元。」 「他们俩?」陆旋啧了声,「还以为会是袁志。」 「什么?和袁志也有关系?」鲁北平清澈的双眼写着求知,办外差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被陆旋一句「没事,继续说」敷衍了过去,鲁北平接着说今日营里发生的事情。 事情起因,是今日一早京营将士例行操练,铁羽营也不例外。 李金元自从加入铁羽营,便显出超乎常人的积极努力,无论什么训练都拼尽全力,与身边人极力打好关系,看得出他的确想融入其中。 李金元总是他们那屋里第一个收拾齐整出门的,几乎成了惯例。这一日开门却见到门外倒着一只体型肥硕的老鼠,一看就偷吃了不少油水。 老鼠身上不见明显伤痕,周边没有血迹,李金元差点以为它还活着。 抬脚踢了踢,确认那老鼠已死透,像是一路到这儿,突然寿数尽了倒在这里。 边上没有旁人在,李金元不好任由死老鼠躺在人进人出的门口,也怕这老鼠身上带有恶疾,将老鼠尸首拎起,扔到了稍远些没什么人去的树林里边。 操练结束,众人回到住处歇息,不多时,一阵嘈杂传出,陆陆续续有人冒出头去,探看发生了什么。 骚动是何承慕住的那间房里传来的,他一早起来就没见窑神在窝里,赶着去校场集合,为不违反军纪,只能等结束后回来再找。结果回来后找遍整间屋子,还是不见窑神身影,登时整个人都慌了。 他们与京营队伍驻扎同一处,不能像在别处一样让窑神乱跑,何承慕小心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知晓窑神的存在,没想到还是让它偷跑了出去。 何承慕急得满头是汗,不敢再耽搁,拉着袁志出门去找。 铁羽营其他兄弟都是一同从瞿南战场回来的,受过窑神恩惠,互相招唿着,来了一大帮人一起低头找窑神。 李金元见那些人四散低头寻找什么,有心示好,向其中一个已经打好关系的询问,他们到底在找什么?若是需要,他也可以帮忙。 被问到那人也不藏着掖着,告诉他,他们在找一只深灰色的肥老鼠,个头还挺大。 第339页 那人伸出手比划出大小,李金元心里一惊,想起今早见到的那只,不敢贸然承认,小心试探:「那老鼠很重要么,怎么你们都在找?」 听见他问话,路过的袁志开口道:「那只老鼠是小何的窑神。它在矿井底下救过小何的命,小何把它当命根子,养了多年,当然重要。」 他说着,忽然瞥见李金元不自然的神色,察觉不对,停下脚步,盯着他:「你见过?」 问话一出,顿时几道目光向这个方向投来。 第192章 调解 李金元刚要矢口否认,却想到自己本就是行差踏错,被袁志他们拉了一把,才能迷途知返。 他应徵加入铁羽营时,何承慕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在陆将军决定收下他后就不再纠结,待他不算亲近,也不至于与其他人区别对待,不再提之前龃龉。 他们或许有过冲突,却绝没有坏心思。若那只老鼠对何承慕真的那样重要,此时对他们撒了谎,岂不是忘恩负义? 「我早上见过一只老鼠。」李金元有些迟疑地吐出那几个字,密切关注对方表情变化,「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只。而且,我见到的时候,它已经死了。」 袁志脸色有些不好看,转头看向何承慕所在的方向,这边的对话传了过去,何承慕向着这个方位看来。 看清李金元的面孔,他先是瞪大双眼,随即蹙眉,勐地跑来扑上去一把揪住李金元衣领:「你说你看见了?你看到的那只老鼠在哪儿?快告诉我!」 他情绪太过激动,袁志立马拉住何承慕的胳膊:「小何,你冷静点!」 何承慕又慌又怒,死死抓着眼前人的衣领不放:「快告诉我!」 李金元双手抓住何承慕的手臂,勉强抵抗,面色发白,忍不住后悔说了真话。但话已经说出口,也咽不回去了。 他索性朝边上一指:「我扔到了那边的树林里。」 「你怎么敢!」何承慕怒瞪着他,立刻松开手,撒腿就往那个方向跑去。 所有帮着寻找的人都跟在他身后,好奇探究的目光不断落在李金元身上。 李金元硬着头皮跟了上去,何承慕一群人分散开,在地上来回找了几遍,什么也没找着。 着急询问其他人有没有发现什么,得到否定回答,何承慕发疯似的冲着李金元吼:「没有,你说的老鼠到底在哪儿!」 李金元向记忆中抛掷的地方走去,却什么都没见着,那只死老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心情越发沉重不快,这让他更为后悔。既然没有任何证据,他根本不必承认。 何承慕气红了双眼,眼泪不住往下掉,举起拳头就要找李金元拼命。袁志按着何承慕双肩,竭力让他平静下来:「小何,你想想这是哪儿,闹大了是给将军惹事。没找到就不能下定论,先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坏。」 向边上使了眼色,两个兄弟上前帮着拉住何承慕。方大眼力气大,何承慕根本挣不开,嘴里发出一串带着哭腔的叫骂。 瞥了李金元一眼,袁志走到他指认的地方,蹲下身仔细查看。 地上确实没有留下任何皮毛尸骨,但他看到周围草叶有被什么压过的痕迹,再仔细看,眼前枯草尖上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暗痕。 拨开枯草,泥土里有两点暗红的痕迹。 袁志伸手捏在指尖捻了捻,放在鼻尖轻嗅,一股微不可查的血腥气。 如果李金元没有说谎,多半是被野猫野狗叼走了,似乎是不久前的事。 见走回来的袁志没说话,何承慕哪里不知道凶多吉少,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我要让他给窑神偿命!」 平日与李金元关系不错的几个,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把李金元隔开,皱眉说了句:「这事的确是你做错了,你怎么能把窑神扔了!」 李金元满腹委屈:「我哪里知道,又没人告诉我他偷养了只耗子。我只以为是粮仓里偷跑出来的,我凭什么给一只老鼠偿命!」 何承慕不管不顾朝两边挥拳,一边掉眼泪一边怒吼:「我的窑神哪怕是只老鼠,也比你的命金贵!」 周围人把两人隔开,吵闹声与聚堆的人引起注意,来了个京营军官,见情况不对,立刻上报到鲁北平那里。 铁羽营是陆旋交给鲁北平照看的,收到消息匆忙赶来,先驱散了围观者,招唿袁志他们几个,强行将何承慕与李金元两人分别关在两间房里。 问了前因后果,察觉事情不妙,交待属下看好这俩人后,鲁北平一刻不停地找到陆旋,告知此事。 陆旋眉头几乎要打结,鲁北平挠挠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眼巴巴瞅着他哥,等着他定主意。 「先去看看情况吧。」陆旋站起身,敲敲班贺房门,「我先出去一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若是晚了不用等我。」 班贺开门探出半截身子:「有事慢慢解决,别太着急。」 「知道了。」陆旋应了声,带着鲁北平往外走去。 回到京营,站在暂时关着何承慕的房门外,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蹲在门外看守的方大眼说,他一直哭到了现在,袁志正在里边陪着他。 何承慕哭得肝肠寸断,差点背过气去,一个时辰过去还似有流不尽的泪。所有人自认识他起,就没见他那样伤心过。 他正在气头上,极度伤心,是一时半会儿没法宽解的,陆旋只能先去见李金元。 第340页 李金元那边静悄悄的,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在。陆旋推门进去时,他正低头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声响,他迅速抬头站了起来,忐忑不安地叫了声:「将军。」 陆旋反手合上门,在他对面坐下。李金元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正要开口为自己辩解,陆旋摇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你先听我说。」 李金元闭上嘴,把头低了下去。 「窑神虽然是只老鼠,但极通灵性,也不是什么养着解闷的玩意儿。小何从军前是矿工,遇上了矿难,要不是窑神带路,他就死在地下了。」陆旋淡淡道。 李金元嗫嚅片刻,想说什么,被陆旋抬手制止:「我还没说完。」 「瞿南进犯边境,铁羽营跟随大军前去平叛,被指派为先锋前往合析城。守城瞿南军将城外搬运一空,骑兵不宜负重前行,到城外未能及时得到补给,也不能后退,差点断粮死在战场。那时,是窑神找到埋在地下的粮食,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我跟你说这些,是告诉你何承慕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愤怒。也告诉你,窑神在铁羽营非比寻常的意义。」陆旋语气平和,「我相信你说的话,窑神不是死在你手上,但最后过了你的手。出了这事,你在我这儿是待不下去了。」 李金元一惊,身体反射似的弹了一下:「将军!」 陆旋说道:「你有武艺傍身,我可以替你写一封信,回到邰州交给防营都司杜剑风,让你有个容身之处不是难事。」 李金元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眼中失落委屈交错,复杂难辨,几次想开口,都咽了回去。 这件事已经无从辩驳,不是一句不知者无罪就能避过去的,他也不想否认得一干二净推卸责任。 李金元低着头,用力拿手背抹了把眼睛,抬头看向陆旋的双眼通红,却异常坚定。 「窑神不是我杀死的,不是我做的事情我不认。是我不知内情,让窑神的尸身被野猫野狗叼走,做错的事我可以向他赔罪,让我做什么都行!」李金元声音发狠,「我不要,就这样灰熘熘地逃走!否则我这一辈子都是逃避的窝囊废,我有什么脸面回去!」 这番话听在耳朵里,陆旋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对他有所改观,还挺硬气。 陆旋说:「你可想清楚了,即便忍受所有人的排挤也非要留下来不可?」 李金元固执道:「将军要赶我走,我无话可说,听命就是。但我是绝不会自己离开的。」 陆旋不置可否,深深看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再次回到何承慕门前,里边哭声已经停了。 先前他一走,方大眼就告诉里边陆将军来了,何承慕勉强控制情绪,只是默默淌着泪。 陆旋进入门内,袁志起身叫了声将军,自觉往外走:「我就在门外,有吩咐唤我一声。」 陆旋点头,坐到了何承慕身侧。 「窑神年纪已经很大了。」陆旋说,「从我们相识至今都几年了?那样的长寿稀世罕见,早该有迎接这一日的打算。」 何承慕吸吸鼻子,板着脸在将军面前撑出男子汉模样:「即便如此,我也早就想好了,要给窑神竖碑立冢,好好安葬。」 陆旋说:「在外行军打仗,有多少无名尸骨无人收葬,不能还乡,于是家中亲人立衣冠冢纪念,以此慰藉。我叫人把那块的泥土收起来,交给你,代替窑神安葬。待你回乡的时候,就在村口建一座鼠神庙,让窑神世代受香火。」 何承慕默不作声听着,脑中却想像出立着窑神鵰塑的小庙,繫着红绸花,香案燃着香,果盘里每日放着它最爱的点心果子,还有远近乡里的矿工闻名前来祭拜。 这样想着,何承慕破涕为笑,眼泪却更汹涌。 「我恨透他了!」他双眼通红,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滚,双手用力按住上半张脸,挡住狼狈的模样,「就算不是死在他手上,是他让窑神尸骨无存,无葬身之地!」 「那建庙的钱,让他出。供奉的第一支香,就让他点。」陆旋说。 何承慕嘴角一撇:「还要给窑神磕三个响头!」 陆旋觑他一眼:「怎么处置他都听你的。你不让他留在铁羽营,我明日就让他返乡,回去和他的妻子当一辈子耕田务农的乡村野夫。」 「哪里能这么便宜他!」何承慕几乎要跳起来,愤怒指着门外,「还让他回去,和那样温柔标緻的妻子过男耕女织的舒服日子?他凭什么!不赎完罪,哪怕是睡个好觉都不行!」 陆旋双手在腿上轻拍,用力点头:「行,这件事就你们私下解决,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放下这句话,陆旋走出门外。何承慕还伤心着,不想淌着泪出去给人看笑话,等哭够了再出去。 门外袁志见陆旋出来,面有忧色:「将军……真让小何处置?」 窑神在军中与他们相伴多年,他也很难过,但窑神已死,李金元不知情才随意处理了尸体,罪不至死。刚才何承慕喊打喊杀的,万一真闹出人命来可如何是好? 陆旋迴头瞟了眼,招招手,让袁志跟他走到边上,才道:「小何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他心善,也不记仇,做事从不过火。同营兄弟们看着呢,他会顾及大局。哪怕这几天在气头上,难免有失了理智的时候,李金元也该受罚。受得了算他是条汉子,受不了,就自己滚。」 第341页 袁志若有所思地点头,将军说的有道理。 「你们也不是干看着,入了铁羽营就都是兄弟,往后要一同出生入死,交付性命的。该怎么做,你们自己掂量。」陆旋沖他使了眼色,随口点拨。 他是统领不假,能管理指挥整支队伍,这种私人恩怨却不是他当判官就能解决的。 士兵之间协调互助,加深情谊,还是得自己去磨合。他在一旁适当把控,不至于事态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 袁志心领神会:「瞭然。」 确认过两边态度,陆旋也能放心回去了。 刚走到营门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唿声,似乎是在叫他的名字。陆旋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许久不见的平江侯娄冠正大跨步向他走来。 第193章 施家父女 娄冠步履匆匆追上来,豪爽哈哈一笑:「我说那身形怎么瞧着眼熟,果然是你!」 陆旋拱手行礼:「侯爷。」 娄冠与他一同往外走:「前些日子你可大出了风头。」 陆旋无奈笑道:「我这是给人当马前卒,充挡箭的靶子。」 娄冠颇为认可,替上面做事,不都是如此? 「往后的确要小心,官场上明枪暗箭多着呢。旁的都靠不住,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别得罪太多人。」他往自己胸口拍了拍,「我就是吃了不会做人的亏。」 陆旋道:「侯爷功勋卓着,用不着看他人脸色。」 娄冠两边嘴角往下撇:「谁说的?你不懂,只要有和人打交道的,办事难着呢。」 「嗯,前几日刚领教了。」陆旋把去户部询问何时核销的事情言简意赅说了一遍。 「这样的事,往后还多着呢。」娄冠对这步他后尘的后生眼神怜悯,「对了,我这有件喜事。犬子年纪不小,老妻为他定了一门亲事,马上就要成婚了,还请陆将军赏脸喝个喜酒。」 他说着,双手往腰间胸前摸索,摸了个空:「我真是老煳涂了,喜帖竟然没带在身上。」 这件事早已被班贺告知,陆旋捧场地故作惊讶:「恭喜侯爷,贺喜侯爷。老夫人为世子挑选的妻子一定万里挑一,才貌双全。世子得一良妻,往后侯爷与老夫人可以高枕无忧了。」 娄冠客气拦了拦:「吉祥话留着婚礼那日再说,不然到时候就没得新鲜词说了。等我回去,就派人将喜帖送到你府上。」 两人都不是善于寒暄的,干脆利落结束话题,分道而行。 回到小院时天近黄昏,班贺已经用过饭,留了些给陆旋,他一进门就招唿闵姑热饭菜。 听陆旋三言两语带过,班贺也能知晓何承慕是何等伤心,他虽只来过一回,那副把窑神当宝的样子记忆犹新。 两人唏嘘感嘆一会儿,陆旋速战速决吃完了饭,还没起身,就被警醒的闵姑上前来先一步夺走了碗筷。 陆旋时不时就插手家务,一个没看住就把地给扫了、碗给洗了,闵姑不满已久。拿了工钱就要做事,让别人做了她反倒不痛快。 陆旋空着双手看向班贺,班贺笑着招手:「你就歇着吧。」 「对了,泽佑呢?」陆旋问,「好几日不见他了。」 「总算想起他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班贺说。 陆旋替自己找补:「他不是以成人自居,都在房里读书写字?以前也常在外留宿,与裕王作伴。」 「算你误打误撞。」班贺点头道,「他陪裕王读书去了。」 裕王赵青炜年纪渐长,过不了多久,要离京就藩,但他还是没个正形。 皇帝召他入宫考查经典,他答得一塌煳涂。那些皇帝十岁就能倒背如流的文章,他通读倒是没问题,摘出两句来问什么意思,他连蒙带猜,牛头不对马嘴。 皇帝一气之下,给他换了个老师,让他安分待在王府里念书,过段时间再来考查。 新的授课先生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岑玄同,是个年轻翰林,皇帝颇器重。虽然品阶不高,但不能用寻常官员品阶去衡量。 翰林院学士专司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帝讲读经史,备顾问学,掌院学士与皇帝之近,被外界称为内相。皇帝十分看重那位侍读学士,飞黄腾达是早晚的事。 能够得到皇帝器重,能力肯定不弱,除去学识渊博,做事少不了手腕。 泽佑也是个读书头疼的,赵青炜将他叫去,正好难兄难弟凑一块儿搭伴,有难同当了。 陆旋非常认可他的选择:「也好,多读书长学问,翰林院学士亲自教导,花银子都请不来。再说,总不能老粘着你。」 班贺怀疑,他要说的只有最后那句。 再过一个月就要到圣节了,工部又忙着张罗起来。 班贺跟着瞎忙活,就在这时,他那拿不出手招待贵客的小院,收到了一封拜帖。 见到拜帖的时候,班贺先是怀疑是不是送错了,可他住处附近也没有什么大官。若不是送错,那更匪夷所思,也不知道有谁会给他递上这样一份规矩周正的拜帖。 打开拜帖,一眼扫过去,班贺不禁笑起来,原来是他呀。 陆旋好奇:「是谁的拜帖?」 按理说,与班贺有交情的,无非那些匠人与工部官员,能称得上是朋友会上门拜访的,多半不会有这规矩。 递一份格式规范用词讲究的拜帖,对他们而言几乎称得上是繁文缛节。 第342页 班贺合上拜帖递给陆旋:「是户部郎中,施可立。」 陆旋前阵子才去了趟户部讨钱,被煳弄回来就知道那地方是什么德行,听见是户部的人,反倒担忧困惑起来:「户部的人怎么会私下来找你?公事大可以在官署说,是出了什么事吗?」 见他草木皆兵的模样,班贺笑笑:「你担心过头了,没有的事。是我之前在一旁多嘴,让吕御医答应给这位户部郎中的女儿看病。当时他的确有说会上门道谢,我只当是客套话,没想到他当真要来。」 陆旋稍稍放下心,说道:「你总那么好心,不论生疏都帮,可不是什么好事。」 「别忘了,你就是靠着我好心才有机会在这儿放厥词。我要是冷酷无情一点儿,你就……」班贺看着陆旋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拾起话来,「你就报不了仇,憋屈一辈子。」 陆旋抿抿唇:「我只是希望你能小心点,对外人多些防备。」 班贺单手撑着下巴:「你这话说得,像是我做出了多大贡献。我只是随口说了两句话,都不觉得自己算是帮忙。倒是施可立会因为这两句话上门拜访,做出这番行径的,至少有几分义气。我自认还是有几分看人的眼光的。」 陆旋点头称是,那人是来拜访班贺的,他不适合多说。 上门拜访可以,反正他得在场,谁也不能轻信。 两日后,施可立如约上门,他专程带着女儿,亲自上门道谢。 马车停在门外,施可立率先从车厢内出来,落地回身,牵着车厢里伸出的柔软小巧的手,温声细语叮嘱小心脚下。一个身着银红罗裙的瘦小女孩慢慢走出来,挪到马车边缘,施可立轻轻将七岁小女儿抱下车。 听见门外声响,早有准备的班贺开门走出来,与放下女儿的施可立作揖行礼,将他们迎进门来。 领进大堂在桌边坐下,闵姑端上两杯新沏的茶。 施可立双手接过,温声道了谢。他将茶盏放到桌上,往桌子里边推了推,以免自己或女儿动作幅度大了碰倒。 确定放在安全区域后,他又将茶盖揭开,对女儿说道:「现在烫,等凉一凉,爹再餵你喝。」 说他像呵护眼珠子一般,都不算过分。 施可立抬头,见班贺注视着这边,笑着道:「小女闺名幼沅,有些怕生,失礼之处,还请多担待。」 班贺摇摇头:「哪里的话。小女儿家的,是要多宠爱呵护些。到我这寒舍来,见我这般的粗人,该脸红的是我呀。」 施幼沅倚靠着父亲,一双黑珍珠般的眸子直直盯着班贺,打从进门就没移开过眼。 施可立轻拍她的手背:「幼沅,来见过班大人。」 施幼沅身体的确如她父亲所说,久病瘦弱,但双颊肉乎乎的,又有个小巧的尖下巴,实在可爱漂亮,不怪父亲如珠如宝地爱护着。 听见父亲的吩咐,她细细弱弱的声音从红嘟嘟的小嘴里冒出来:「见过班大人。」 班贺将桌上新买的点心往她那边挪了些:「听人说,这点心不错,小孩子应当爱吃。」 施可立道了声谢,低头问小女儿,得到轻摇头拒绝后,歉意地笑笑。 班贺恍然大悟一般:「想起来了,你说过幼沅嗓子不好,总咳嗽。这点心吃了口干,茶水也是烫的,是我考虑不周了。吕御医可有去看过?我瞧着幼沅像是没有咳嗽了。」 施可立双眼亮了亮:「多亏了吕御医,真是医术高明啊!按他的医嘱,喝了几天药,幼沅果真不再咳嗽了。那日是班侍郎在,吕御医才肯替我看诊,您就是幼沅的大恩人。」 班贺不敢当:「言重了,给别人听见,还以为是我治好的。」 施可立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是吕御医不喜人打扰,我也想带幼沅上门道谢。只能带些薄礼,向班侍郎浅表谢意。」 班贺笑容淡了些:「施郎中,礼物就不必了。」 施可立见他误会,连忙将带来的礼物拿出来,那是一个铜镜大的漆盒:「不是多贵重的东西,是拙荆制的一些蜜饯。」 揭开精緻的盖子,漆盒内部均匀分出五个格子,正中间留出空来,承着六样蜜渍小果。制作前精挑细选过的果子,青红黄紫乌色彩各异,在蜜汁润泽下,色泽更为诱人,可见制作者相当用心。 「幼沅自小身体不好总咳嗽,也不爱吃东西,身材较之同龄人更瘦小。拙荆就学着做蜜饯,样子好看又好吃,能诱她多吃些。喝药说苦,也吃些蜜饯盖过苦味。听说我要带幼沅前来拜访,拙荆就准备了这一盒,只是一点小心意。」施可立忐忑不安地解释道。 班贺看着蜜饯,意识到方才想岔了,歉意地笑笑:「尊夫人的心意,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拈起一颗梅子,放入口中,真心实意道:「这是一位母亲用爱意所制作,比我所吃过的任何蜜饯都要美味。」 施可立像是松了口气:「班侍郎见笑了。」 两人说着话,施幼沅似乎被什么吸引,向门外看去。 一只狸花猫不知从何处跳出来,刚做过一场白日梦,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那只狸花猫停在院子里,浑身沐浴着阳光,让它一身皮毛看起来暖烘烘的。 它双爪前伸,翘起臀尾伸了个懒腰,然后收起尾巴坐下,抬起前爪细緻地舔毛清洁。 施幼沅被它所吸引,指着它要过去看,施可立拗不过,询问的目光投向班贺,得到班贺首肯,这才起身带着她走到门外去。 第343页 班贺站在那对父女身旁,对施幼沅说道:「它也有名字的,叫斑衣郎。」 施幼沅侧头看来,本就圆熘熘的眼睛睁得更大:「它也姓班?」 「此斑非彼班。」班贺说着,牵过她的手,在掌心里比划,「一个是满身文身的斑,一个是一刀分两半,各自为伍的班。」 施幼沅盯着掌心好一会儿,握起拳头把还在发痒的肉藏起来,默不作声往边上挪,不知不觉靠上班贺手臂。 「站累了?」班贺问。 施幼沅点点头。 班贺又问:「那回去坐会儿?」 施幼沅摇摇头。 「那是要我抱一会儿?」班贺说着,张开了双臂。 施幼沅不多犹豫,投入他的怀抱。 「班侍郎,幼沅……这、这……」施可立可没想到女儿会当着他的面投入他人怀抱,在一旁插不上手,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哈哈哈哈。」班贺抱着施幼沅放声笑起来,「看来贵府小姐同我有缘,愿意亲近我。」 班贺对那小姑娘亲切有加,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碍于她父亲还满脸纠结地在一旁,没抱多久就放下了。 施可立汗颜,为女儿失礼之处道歉。 回到桌边,喝完一杯茶,施可立起身请辞,班贺送他们到了门外。施幼沅走得恋恋不捨,三步一回头,上了马车还要探出头来,伸出小手挥了挥。班贺笑着挥了回去,目送马车驶出视野。 客人一走,班贺合上门回头,陆旋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站在门口,抱着双臂似笑非笑看来。 班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竖起食指:「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施郎中与施小姐都是温文有礼之人。」 陆旋点点头:「的确。那对父女没什么问题。不过你……」 「我怎么?」班贺眨眨眼,「我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还请不吝赐教。多亏有你在一旁看着,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失礼的事。」 陆旋说:「一刀分两半?和谁分两半?」 班贺含煳地唔了声,胡乱往门口的方向指:「和他们。」 陆旋放下手臂向他走近,在一步之外停下,目光上下打量:「我怎么觉着,你待女孩儿总是更温柔可亲些?」 不管是阿桃、穆青枳,还是这位施家小姐,从不见班贺说过一句重话。 笑容可亲,又知晓自己这副皮囊的优势在哪儿,只要稍稍摆出亲近的姿态,就把人迷得团团转。 陆旋看得牙痒痒,想到自己也是被迷惑的其中一个,更是气恼。 「自然要对女孩儿好些。」班贺贊同他的说法,绕开他往房里走,「要知道,阿毛自小就是我照顾的。那时候我抱着他,他浑身挺直,跟木雕似的,就在我臂弯里和我大眼瞪小眼。」 他手臂比划出抱小孩的弧度,最大限度拉得老远。进入房间内,一回头,差点撞上陆旋鼻尖,走路都没声的。 「女孩儿就不一样了。要不是有幸抱过别人家女儿,我都不知道小女孩儿身体那样柔软。软软的没骨头似的,把她接到怀里,她便靠上来双手搂着你的脖颈,柔软的小脸贴在你的肩上。」班贺声音轻缓,眼神温柔。 陆旋反手关门落锁,面无表情地将下巴搁在班贺肩上,却不像往常用柔软的咽喉贴着,而是坚硬的下颌:「像这样?」 肩上传来不可忽视但可以忍耐的刺痛,班贺总算意识到陆旋是在生气,索性站在原地,任由他不轻不重地发泄不满。 「若是都像你这样硬邦邦的,我就不会喜欢她们了。用这么硬的骨头戳着我,让我忍着疼,由着他胡来的,只有你一个。」 听着听着,那话好像变了味——他最好说的是骨头。陆旋双颊渐红,往前挪了挪,脖颈贴着他的肩头,声音小似呢喃:「我没有胡来。」 班贺语气如常:「反正没有第二个人。」 陆旋搂着他的腰背,两具身躯几乎不留一丝空隙,心猿意马:「很疼?那我轻点。」 班贺瞥着颈侧乌黑的发,憋着笑:「我没说的话,不要想当然。」 陆旋忍不住嘴角翘起,身体躁动不安,搂着他的手分道而行,一个向上一个往下。 没有人打扰,与外界隔绝的房间内静谧恰到好处,温情旖旎。 「砰砰砰!」 大力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来人一点儿不客气。 陆旋黑着脸,放开怀里的人,班贺转过身去,整整衣衫,掩饰地轻咳两声。 走出房门,闵姑已经问过门外人身份,将大门打开了。 门才开了半扇,魏凌旋风般冲进院里,一路卷到桌边大马金刀坐下,自己倒水先灌下一杯,然后开始大吐苦水:「陆旋,你都不知道,我因为你受了多大委屈!」 班贺疑问的目光投向陆旋,陆旋僵硬摇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事情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班贺:「你们俩,什么时候走这么近了?」 魏凌沖陆旋挤眉弄眼:「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 陆旋头摇得飞快,极欲与他撇清关系。 见他这样,魏凌察觉刚才那话不是明着告诉恭卿他俩暗通款曲,有事瞒着他么? 于是魏凌跟着摇头:「哦,不是,我们两什么秘密都没有。」 陆旋按着额头,被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弄得说不出话来。 班贺感嘆:「想不到,你还是个祸水。」 第344页 陆旋头摇得更快了,并且想把魏凌赶出去。 第194章 献礼 这两人藏头露尾遮遮掩掩,哪里是没事隐瞒的样子? 他们不愿说,班贺也没兴趣追问,直截了当问魏凌:「你来这里是找他的?」 魏凌矢口否认:「当然不是,我是来找你的,我也不知道他在你这儿。」说完,他看向陆旋,「你怎么在这儿?」 陆旋:「……」 班贺:「你不用管他为什么在这儿,只管说你为什么来这儿。」 「他在这里行,我来不行吗?」魏凌往椅背上一靠,「我今晚睡你这儿了。」 「不行!」陆旋抢先一步说出口。 魏凌瞪眼,不满道:「你怎么做起这里的主来了?」 班贺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耳朵疼,把陆旋拉到身后隔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魏凌客气了些,摸摸鼻尖:「就是,和你嫂夫人为琐事吵了一架。她这几天都不消停,天天闹我。大晚上不睡觉在我耳边问话,把我吓醒了都。我可是要御前当差的,三五不时得值夜,怎么能犯困瞌睡?」 陆旋偏头露出脑袋:「你不是一帮勛贵子弟狐朋狗友,就没一个能收留你的?」 魏凌理直气壮:「你都说是狐朋狗友了,能有几个正经人?你嫂子要是知道我在他们那儿留宿,你猜她是信我睡在人家里,还是一同睡在青楼里?」 「所以说,」他做出总结,沖班贺挤眼,「相较之下,你是你嫂子最能信得过的。求你了,让我睡几晚好觉吧。」 班贺思索片刻,开口道:「言归,你府上不是空着吗?魏大指挥今晚睡你那儿。」 陆旋黑沉沉的双眼盯着魏凌:「得令。」 魏凌后背一寒,来不及说什么,就被陆旋抓着肩袖拉了起来。 「陆旋,你这是以下犯上!我不走,我没说要住你那儿去!」魏凌的挣扎被完全压制,一时不能脱身。 皮肉包骨头怎么能拧得过精妙的天铁?魏凌只能认栽,在陆旋手里像个被欺负的小媳妇,有地方睡就行。 两人一走,院子里显得安静得过分,班贺莫名好笑,心底又难免冒出些许惆怅。 恐怕这两天陆旋没法抽空来了,孤枕独眠就孤枕独眠吧。 吏部侍郎的位置空出来,需要补缺,京中三品以上大员都可以举荐,好几个名字与他们相应的履歷被呈到皇帝面前。 其中两个是吏部郎中,但为了避嫌,避免官员串联,不宜直升本部,这两人被率先剔除。 皇帝斟酌几日,从大理寺提拔了一个在邰州知州案件中协理办案的少卿。 那位大义凛然写信揭发周衷的候补州判文义友,得了个忠直敢言的美名,没过多久便去往别处填补了官缺,在当地文人间颇有声望。 该罚的一个不饶,该赏的也都赏了。 一桩案牵扯数十人,终是逐渐平息。 但其中为弹劾李倓立了首功的范震昱,却未能得到拔擢。 班贺私下里去见他,给他带上一壶好酒。几杯下肚,说了几句交心的话。 「班侍郎,我以前总觉着仕途顺,往上爬得高,才叫好。可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范震昱拿酒杯底磕着桌面,「是我这样的跳樑小丑,也能叫他们跳脚,那才叫痛快!」 「我就是要搅得天翻地覆,我就是要倒转干坤。我要让他们知道,这天下公理,不是他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班贺看着他,知道他是在诉以前仕途受挫的冤屈,只是淡淡道:「你喝醉了。」 「这说明,我是畅快的醉,不是喝闷酒。」范震昱摇晃着手指头,「喝闷酒不会醉。」 班贺道:「我是怕你酒后失言。」 自己就是靠着这个过活的,范震昱哪里会不知道,小声嘟囔:「你看,这鬼地方,说话都要小心谨慎。哪怕,你只是说了句实话。」 继陆旋之后,又一个骂京城鬼地方的出现了。 至少在班贺眼里,无法用好坏去界定。 有人在此处蜕鳞化龙,有人在此处翻江倒海,也有人在此处随波逐流,更多的人淹没于波涛之下,随暗流卷出千里之外。 每个人都追随自己所想要的,向四面八方涌动,但又好像所有人都卷在同一股无形的力量中。 身在时局,以为是自行操纵,停不下来时才发现身不由己。 即便如此,也得力争上游。 圣节前两日,淳王的队伍回到了京城。 那支队伍近二百号人,中间围着四辆马车,厚实的布帘严密包裹着内部,无人能窥探马车里装着什么。 这阵仗与之前截然不同。 以往淳王为行走方便,也为了不引人非议,带几十个亲卫随行绰绰有余,至多百来号人。 所有人都在猜测,那马车里装着什么。 可密不透风的马车直接驶入淳王府,闭门再未见人出入。任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偷窥淳王府。 淳王引起的风波,自然逃不过宫里的眼睛。皇帝当日就召淳王入了宫,又引起一片遐思。 赵怀熠从不理会那些无端猜想,眼中只有眼前人。 但该好奇的就算是皇帝也会好奇。他端坐在赵靖珩面前,面容正经,旁敲侧击:「皇叔,宫里都在传,你这回带了四辆马车回来,可不常见。所有人都在猜,那是什么呢。」 第345页 赵靖珩直直与他对视,开口道:「是献给陛下的生辰贺礼。」 未料到会得到如此直接的回答,赵怀熠捂着胸口,被什么揪紧了似的,心脏贴着胸口怦怦直跳。不敢置信般又问一遍:「真的是给我的贺礼?」 赵靖珩避开他的视线:「是。到了那日,陛下就知道了。」 赵怀熠内心欢喜得像是要蹦出来,嘴角咧开,双眼弯起来:「我很期待。皇叔送我的贺礼,无论是什么,我一定万分珍惜。」 「陛下若是能珍惜,那最好不过。」赵靖珩垂下眼睑,掩饰迴避的姿态。 突然想起什么,赵怀熠前所未有的认真:「皇叔。陆旋,你当真要用他?」 赵靖珩不解皱眉:「为什么不?他若是有才干,能领兵打仗,就得为国效力。」 赵怀熠面色凝重:「皇叔,你要小心陆旋,不要离他太近。」 从未听他如此明确指名道姓要小心,赵靖珩稍显迟疑:「为什么?」 「听我的,不会有错。我害谁都不会害你。」赵怀熠严肃得眉心显出川字。 又开始含煳不清,赵靖珩不予理会:「若他不可接近,不可信任至此,那为何你要用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陛下难道这点道理都不懂了么?」 赵怀熠一急,死死扯着赵靖珩衣袖,压低了声音凑近耳语:「陆旋他,有断袖之癖!」 赵靖珩脸色一僵,转而盯着赵怀熠,一言不发。 赵怀熠与他对视,持续良久,悻悻松开紧抓袖子的手,哑口无言。 「你是天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应当比别人更谨慎。」赵靖珩低声训斥,「此类话,往后绝不许再说。」 赵怀熠撇开脸:「还不是怕你招蜂引蝶。」 赵靖珩忍不住抬起手:「你再说一句!」 当今天子英勇无畏,半边脸颊往前送,嘴比钢铁硬:「即手批吾颊,当笑受之。」 赵靖珩抬起的手气得微抖,最终雷声大雨点小地放下,拂袖而去。 圣节当日,班贺与陆旋都站在了官员仪仗队里,各自淹没在队列中,根本看不见对方,只好将注意力放到这场仪式上来。 浑浑噩噩在人堆里混时候,坚持到了当庭献礼环节,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一直观望的人,终于知道了那几辆马车里装的是什么。 此次淳王回京给皇帝庆生,为皇帝带回的贺礼,是几个美人。 还不是番邦进献的西域美人,而是纯正的汉人美女。有南有北,娇小的、高挑的、纤细的、丰腴的,各有所长,二十岁不到的年纪,花了心思精挑细选出来的。 那几个美人一出现,皇帝的脸便阴沉了下去,一言不发。 像是没有察觉皇帝的异样,太后最为欢喜,当场便点了其中两人留在宫中,封为才人。 自此皇帝的脸色一直没有好转,接下来的献礼都遭受冷眼,无端受了牵连。众人飨宴时,皇帝便中途离了场。 不多时,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张全忠悄悄走到淳王身边,耳语一句,淳王便也悄然离了场。 百官面面相觑,顾忌太后在场,无人敢谈论,闷头吃着眼前盛宴,所有人的心思已全然不在席上。 这一切都落在班贺眼里,遥遥望着依然镇定自若的太后,心里有了模煳猜想。 恐怕,这是一出借花献佛。 皇帝寝宫外,张全忠挥着手,将所有侍卫驱离,自己守在门外。 暴怒的声音不断传出,张全忠忧心忡忡,却也无计可施,立在原地,身躯随着各式落地的声响颤慄。 赵靖珩来到门前,见到满地狼藉,就知道今日皇帝气得不轻。他面上坦然,推门走了进去。 听见脚步声,赵怀熠回头睨着他,眼中带着透骨的怨恨。 「你这是在害她们。」赵怀熠冷冷道。 赵靖珩垂眸,双膝跪下:「那就请陛下广开圣恩,救救她们。让她们留在宫中,为陛下开枝散叶。」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赵怀熠被激怒,发疯似的狠狠将一旁半人高的花瓶踹倒,随着瓷器碎裂之声,碎片泼溅一地。 赵靖珩道:「以往我只当陛下年纪轻,任性一点也无妨,再长几岁,有了皇嗣做了人父就能懂事了。陛下恣意妄为,不肯立后,这件事可以商量,可以容忍。但没有皇嗣不行,只有皇嗣才能看到王朝的将来。陛下,这一点,臣绝不让步。」 「淳王!你好大的胆子!」赵怀熠踩在一地碎瓷片上,蹲下身紧握他的双臂,「有没有皇嗣这件事与你无关,不需要你让步!」 「陛下!怎么可能与臣无关?臣守在边疆征战难道是为了自己么?」 赵靖珩用一种近乎悲痛的眼神望着眼前年轻的帝王,面容平静,声音却在发颤:「臣几十年,甚至一辈子守在边疆都可以,只要臣能守卫疆土,为陛下保卫国家安宁。臣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陛下稳坐江山,延续王朝。」 赵怀熠怔怔与他对视,看着那张熟悉面孔显出前所未有的神情,片刻才慌乱松开手,捧着他的脸,拇指指腹在他眼下轻蹭:「五叔,五叔你别哭。我刚才说错话了,是我混帐。」 赵靖珩拂开他的手:「陛下,臣年纪大了。多年戎马,已经没有什么能让臣害怕,臣只怕时间越来越少,无法再为陛下效忠,只盼早定国本。陛下体恤臣心,早日让臣安心,好不好?」 第346页 「五叔,你最疼我了。你也知道,我最……敬重的就是你。」赵怀熠认真注视他,声音轻柔,安抚地抚着他的肩与后颈。 他小心翼翼靠近,像接近一只警惕的,随时会受惊飞走的鹤。却在唇与脖颈即将接触的位置堪堪停下,温柔耳语:「不行就是不行。」 第195章 病体 赵怀熠注视的眼神蕴含着太多太复杂的情绪,无法分辨也理不清楚。赵靖珩深深蹙眉,不明白他的坚持从何而来,难道仅仅是为了反抗他人的逼迫吗? 立后之事可以搁置,皇嗣的重要性他不可能不清楚,为什么要用这种幼稚的手段进行对抗! 赵靖珩又气又急:「陛下实在是……」 他话未说完,覆在他后颈的手臂忽然落在他的肩上,借了把力。 赵怀熠身躯微微一颤,紧抿着唇,胸口一股热涌上来,冲击着喉咙,勉强压抑闷咳了一声。第二道紧接而来,鼻腔深处酸涩,又腥又热的液体冲破压制,从口中喷了出来。 鲜红的血液溅在赵靖珩洁白的衣襟上,成股的血液顺着嘴角蜿蜒而下,砸在赵靖珩撑在地面的指尖上。 赵靖珩目眦欲裂,脑中却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幕,指尖像是被滚油滴到,动了动手指,渗入手指缝隙的血液似乎将他粘连在原地,无法动弹。 方才才说过没有什么能让他害怕的人,此刻却一副受惊失措的模样。赵怀熠嘴角微动,想笑,想出声安慰他,却被满口血腥味哽住喉咙,发不出成型的音调。 赵靖珩的身体终于活了过来,将赵怀熠揽在怀里,声嘶力竭地朝门外喊:「太医……传太医,传太医!」 守在门外佝偻身躯的张全忠如同被捕捞上岸的虾,舒展弹跳起来,沖入门内,看见倒在淳王怀里的皇帝,双手胡乱在胸前比划:「奴婢这就去叫太医,这就去!」 赵怀熠痛苦地皱起脸,向张全忠伸手,张全忠立刻头如捣蒜:「奴婢明白,奴婢悄悄地,不让任何人知道。」 唯一在场的太监跑了出去,赵靖珩将赵怀熠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捻着袖子擦拭他嘴角血迹。 粘在衣袖与手上的血液让赵靖珩头昏眼花,方寸大乱。 他跪在床边,手臂圈着赵怀熠的头,最大限度贴近,在他额上、发间轻抚:「怀熠,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太医马上就来了。」 赵怀熠怔怔望着赵靖珩,既为他此刻失态的模样沾沾自喜,又为让他受到惊吓痛苦自责。胸口烈火烧灼,如同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在反覆煎熬拷打。 怀里的人渐渐唿吸平稳下来,双眼逐渐无法维持清醒,却执拗地维持意识,不肯闭眼。 他难得把人等回来,却闹成这局面,待在京中不过寥寥数日,一年不见得能有一回,哪里捨得昏睡过去? 「五叔,我没事……」赵怀熠握着那只沾了他血的手,心里那点和愧疚较劲的欢喜已不剩半点,忽地生出无边悲凉。 他一点儿也不愿见赵靖珩难过。 赵靖珩轻轻唤着赵怀熠的名字,抚摸的手指发凉,不受控地颤抖。 张全忠以最快的速度请来了吕仲良,挤出破锣似的声音告知御医到场,随即扶着门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片花,腿软地跪倒在地。他不敢留在室内,喘了两口,立刻手脚并用爬到了门外。 吕仲良匆匆上前,面色凝重地唤了声:「淳王殿下。」 赵靖珩理智缓缓回笼,收回手撑着床沿站起身,冷静自持:「皇帝,交给吕御医了。」 他转身,走出门外,顺手合上了门。 张全忠扶着墙站起身,瞥见赵靖珩身上的血迹,慌忙道:「殿下,奴婢叫人去打水,还有换的衣裳也拿来!可不能让殿下这样出宫去!」 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赵靖珩紧握的拳里攥着汗,似乎又让它鲜活了过来,黏在掌心里。他不敢放手,仿若生命会随血液风干而流走。 「一会儿再说。等,确定怀熠平安无事。」赵靖珩有些失神,忘了在太监面前应有的尊称。 张全忠低头退到一边,一如既往扮聋做哑。淳王站立门外,无法从那张淡漠的面孔瞧出任何端倪,却无端觉出那具身躯传来的孤寂。 必须等到一个结果,才支撑他继续站在此处。 吕仲良放下药箱,立刻要号脉诊断,却被赵怀熠死死抓住。吕仲良小声道:「淳王殿下已经出去了,陛下尽管放心。」 赵怀熠松开手,闭上双眼,声音嘶哑:「吕御医,你听好了。不管淳王对你说什么,你都不能透露半个字。」 吕仲良点头道:「臣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臣对外只说,陛下是急火攻心。」说完,他取出银针,开始为皇帝施针。 将数根银针刺入穴位,完成施针,吕仲良退后一步直直跪下,「但陛下,不能再瞒下去了,连太后都……」 「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吕御医,因为你忠君,所以朕才信任你,朕不想再冒着风险找其他人。」赵怀熠淡淡道,吕仲良面容黯淡,不再多言。 当年赵怀熠还是东宫太子,太子妃急病丧命,太医院与太子妃身边伺候的婢女众口一词,唯有吕仲良心有疑虑。 但因他并未直接参与太子妃的诊断医治,无法断言,只是从病症药方中的疑点提出质疑,直言不讳,与其他太医争执起来,差点惹怒想要息事宁人的当今太后。 第347页 是赵怀熠保下他,留在太医院,并提拔为太医院同知。 这人忠诚正直,某些事上到了迂腐的程度,赵怀熠才放心让他诊治,让他保守秘密。事实上,他也做得很好。 「太后知晓,那便是天下都知晓,你想见到天下大乱?」赵怀熠用轻飘飘的语气说着了不得的话,吕仲良更是忧心忡忡,连忙叩首道不敢。 赵怀熠郑重道:「一切朕自有安排。为天下安定,在此之前,你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吕仲良只觉得肩上压着无以復加的重担,还是皇帝亲手压上来的。 他的确不适合这太医院。他得治皇帝的病,得保皇帝的命,不仅是为人医,更是天下攸关。 若天下之主的生死握在他的手里,他可以以此为傲,但倘若生死已不能由他决定了呢? 等待的空当,吕仲良取笔墨撰写了药方,走出门外交给张全忠,全然不在意守在门外的淳王。嘱咐过煎药注意事项,张全忠立刻将药方拿给一个小太监,顶着淳王压迫的视线,他又回到皇帝身边。 等了好一会儿,估算着时辰,将银针取下,收回针包里。 闭目小憩的赵怀熠睁眼:「记住朕的话。」 吕仲良心中苦涩,俯身一拜:「臣遵命。」 见吕仲良挎着药箱出来,似乎是结束了,赵靖珩开口问道:「陛下如何了?要紧不要紧?」 吕仲良对赵靖珩躬身一礼:「淳王殿下。陛下已无大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所致,臣为陛下施了针,佐以内服汤药,不日便可痊癒。陛下在里面等着,臣先告退。」 赵靖珩还想问,吕仲良却步履匆匆,念着一门之隔的皇帝,只得放弃,放轻脚步进入门内。 房内赵怀熠已经坐了起来,他身上未沾染一丝污迹,望来的双眼神采奕奕。除了残留在赵靖珩身上的血渍尚能证明,之前的事情像是未曾发生过。 「给我倒水。」赵怀熠颐气指使。 赵靖珩摸了摸桌上茶壶:「水已经凉了,我让张全忠端热茶来。」 赵怀熠看着他:「凉的我也喝。」 但赵靖珩是决计不会让他这样将就的,只是回身向门外吩咐一声的事。 不用等吩咐,张全忠已经机灵地准备了温度适宜的茶水,听见要立刻端了上来。 赵怀熠不伸手,赵怀熠便坐在床沿,餵到他嘴边。看着他一口气喝下半杯,心里霎时烟消云散了似的,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赵靖珩将茶杯握在手里,踌躇片刻,道:「太医说你是急火攻心,有话慢慢说就是了,不必那么大火气。」 赵怀熠别开脸:「我就是心眼小,受不得气。你尽管气我吧,把我气死就好了!」 「怀熠!」赵靖珩气急,克制着放软了语气,「你这么说,不是往我心窝里捅吗?」 「你说话不捅人心窝?你杀人不用刀,一两句话就叫我死去活来。」赵怀熠说着,倒在床上面朝里,只给他看后脑勺,「立后也催,子嗣也催,太后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把我当什么,种猪还是种马?」 赵靖珩哑口,不知如何辩驳让他涨红双颊,他并非只是听从太后教唆,而是因他也是如此认为,可这话说了赵怀熠肯定更生气。 最终只是讷讷说出一句:「可你是皇帝……」 赵怀熠回头看他,瞧见他红着双颊无措的模样,把身体转了过来。 「五叔,你离近点儿。」赵怀熠盯着他。 赵靖珩迟疑片刻,稍稍俯身。赵怀熠眼睛一眨不眨:「只说我了,你呢?」 赵靖珩眼睫颤动:「臣有没有子嗣不重要。」 应当说,没有子嗣更好。 权臣总是为君主所忌惮,哪怕当今皇帝心无芥蒂,难保日后是何情形。只要这一脉留存,就会被当做隐患、威胁。 赵怀熠勾着赵靖珩后颈:「五叔,你要一个孩子吧。我会把他视作亲生,我会待他很好,给他所有宠爱……我的什么都能给他。」 赵靖珩反手捏住他的手腕:「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五叔,我没法拥有子嗣。」赵怀熠平静说道,眼睁睁看着赵靖珩露出比见到他吐血更震惊的神情,继续道,「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赵靖珩甩开他的手:「这不可能……不可能!」 赵怀熠苦笑抱怨:「我连这件事都告诉你了,难道不应当关怀安慰我么?」 「你在骗我。」赵靖珩冷下脸来,倏地起身。 心中震惊以至于无法直面赵怀熠,想起先前吐血那一幕,怕自己情绪不稳再次伤到他,赵靖珩当下转身就走。不顾身后的唿喊,只凭着本能逃避般退出寝殿,将试图询问的张全忠远远甩在身后。 跟了几步的张全忠摸不着头脑,先确定皇帝安危才是要紧事。他回到门前,高声道:「圣上,淳王殿下他,出宫去了。」 门内传来一声「进来吧」,张全忠这才走了进去。见皇帝坐在床边,面色如常,心中却得不到安定:「陛下,今日还是早些歇息,奴婢叫人拿热水来……」 「不用,还有奏疏没有批完,你去帮我备笔墨。」赵怀熠整整衣襟,站起身,「今日之事,别在太后面前多嘴。还有,明日,传班侍郎进宫一趟。」 原以为淳王回京能让皇帝开心几日,反倒圣节当日不欢而散,连亲眼见到皇帝吐血都不能让淳王留下陪伴,可见这回事态严重。 第348页 眼前这位是最听不进劝的,张全忠心疼皇帝身体,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咽下满腔苦涩,口中应和。 回到家中的吕仲良换了衣裳,等不及喝口水,站到书架前,在那堆泛黄散发着陈旧气息的书里翻找来。 左一本右一本抽出一大摞医书,循着记忆翻找起来,一面找一面摇头,眉头越皱越深。 一阵敲门声传来,吕仲良抬头看了眼,近日没有收到拜帖,不知何人拜访,于是不做理会。但那声音一直持续不断,不胜其烦。他忍不住放下医书,前去开门。 「谁啊?」 门放开启一条缝,锋利冰冷的剑刃顺着探了进来,长了眼一般寻到吕仲良的脖颈处。 一只手将门推开了些,露出一张和颜悦色的面孔:「吕御医,淳王殿下有请。」 吕仲良望着门外那两个侍卫装扮的人,心一横,昂首跨出门槛,俨然一派悍然赴死的模样。 第196章 密令 天色不早,今年圣节烟火取消了,没了热闹看只能早早归家,街上行人稀少。 两个侍卫避着人将吕仲良半逼迫地带到一处隐蔽之地,一把推入暗室之内,两人留在门外关门落锁。 吕仲良抬头,紧闭门窗的室内只有一张空桌,两张木凳,桌边端坐着一个人,哪怕看不清面孔,吕仲良也知道那是淳王。 外面不闻人声,门外只有四个侍卫看守,哪怕在这儿被淳王杀了,也不会有人知晓。 赵靖珩率先开口:「吕太医,这样邀请你过来,多有失礼。」 吕仲良昂首在桌边坐下:「殿下位高权重,随心所欲,下官区区一介医官,任由殿下处置,谈何失礼?」 赵靖珩今日已心力交瘁,不想与他有口舌争端,单刀直入:「皇帝的身体到底如何,他生了什么病?」 他抬眸冷冷道:「你若敢有所欺骗隐瞒,我就杀了你。」 吕仲良不卑不亢:「陛下身体如何,岂能随意向外透露?淳王殿下不是见到陛下安然无恙?其他的,恕下官无可奉告。」 赵靖珩只问他最想得知的事情:「你如实告诉我,皇帝……还能不能延续血脉?」 吕仲良皱眉:「殿下何出此言?陛下风华正茂,殿下问出这种话来,到底有何企图?」 防备尖锐的反问彰显他坚决的立场,赵靖珩明白,找他打探皇帝的情况是个错误。 早该知会是如此。赵靖珩感到一阵无力,无论他多情真意切,在旁人眼中都是居心叵测。向来都是由吕仲良为皇帝医治,他不能对吕仲良动粗,否则事情闹大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他明知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却不能得到证实。吕仲良知晓真相,却要防备他这般身份的人。 这样反倒成了眼下最平衡的局面,皇帝要瞒着外界,谁也不知道。若是他非要探个究竟,撕开的口子将成为皇帝的致命伤。 「算了,你走吧。」赵靖珩的声音在死寂的室内虚浮无力。 吕仲良的警惕半分不减,听见淳王要放自己走,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锁链声响了一阵,门应声而开。 他回头拱手:「淳王殿下,下官先行一步。」 客人离开后,久久不见主人出来。门外侍卫对视一眼,默契收回目光,忠诚守在门外。 在家中与陆旋共同探讨献礼时突发的变故,班贺总觉得淳王没那个闲工夫去搜罗美女,多半是太后手笔。陆旋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可以肯定的是,收礼的人并不高兴。 让他人代为献礼,意味着太后明知这件事会让皇帝发怒,为了不伤母子情,所以让另一个身份、情分都亲近的人出面。淳王头脑聪明,从不任人摆布,只能说明他甘愿担下这份怒气。 只是没想到皇帝忍耐不到晚宴结束就离席,还把淳王给叫走了。 已经对皇帝脾性初步有所了解,陆旋说:「皇帝发起脾气来,就怕迁怒道别人身上。」 其实没什么别人,他就是担心班贺。 班贺点头,抬手掩在唇边:「是皇帝能做出来的事。」 体恤百姓减税、肃清官场,励精图治,皇帝是个好皇帝,只是行事太过任性,难免叫人不放心。 「想着这回去见见淳王,汇报军器局近况,等到他来找显得我怠惰,出了这事怕是见不成了。」班贺惋惜道。 陆旋默默挪到他身后,搂着他的腰把下巴靠在肩上:「不见也好。」 班贺笑了声:「你巴不得我谁也不见。」 陆旋看了片刻,忍不住在他腮上轻啄了一下,搬出他平日的说辞:「我没说。」 班贺反手在他头顶拍了拍,嘆了口气:「我最担心的是,吕御医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人影。」 陆旋对吕仲良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不通人情收钱狮子大开口的大夫上,哪怕真是被皇帝叫去的,也只能看病治伤:「你还怕他们叔侄打起来不成?」 班贺心中猜想不能随意出口,也没有必要对陆旋说,只能对此保持缄默。笑笑便将话题带了过去:「魏凌回去了吗?」 陆旋:「回去了,他夫人身边一个小丫鬟来传话,他屁颠的就回去了。」 班贺:「这就是了。已经娶了妻,老在外面睡算怎么回事。回去了有人管也有人疼。」 陆旋瞟了眼班贺:「你管我也听的。」 班贺:「……」 第349页 这小子现在怎么一点儿也不脸红! 第二日,班贺被传唤入宫,久违的与皇帝单独会面,他忍不住怪自己多嘴来。 没事提那件事做什么?这下被陆旋说中了。 昨日才愤而离席,今日找他准没什么好事。再往坏里想,一准是皇帝不捨得拿淳王开刀,就开始找别人撒气。 班贺嘆着气,做好接受皇帝迁怒的准备。 被带到皇帝面前,班贺头也不抬,找了个还算凑合的姿势跪下拜见,多半要跪着听话了。 「平身,赐座。」皇帝的声音与平常无异,也听不出憋着坏的迹象。 准备落空,班贺一时茫然,坐在椅子上不禁看了皇帝一眼。 赵怀熠偏头看他,笑道:「班侍郎,有话要说?」 班贺垂下头:「不,微臣在等陛下吩咐。」 使了个眼色让张全忠出去,御书房内只剩君臣两人。赵怀熠沉默片刻,说道:「朕今日召你入宫,不是为公务,而是一件私事。」 当今皇帝与臣子提起私事极为难得,越发透着诡异的气息。班贺硬着头皮听下去:「微臣洗耳恭听。」 「此事机密,不可对外宣扬。」赵怀熠说。 班贺立刻回答:「微臣守口如瓶。」 赵怀熠满意地继续说道:「朕有一件私藏珍宝,不想被任何人瞧见,朕想要你为朕做一个箱子。」 只是为这事?班贺眨眨眼,没能及时回话,赵怀熠问:「有难处?」 班贺如实说:「不,是微臣没想到只是如此简单的要求。」 赵怀熠微颔首:「对你而言的确不是难事。这箱子不仅要锁住箱内宝物,还要能护住里边的东西。」 班贺:「明白。机关严密,坚不可摧,水火不侵。」 赵怀熠笑起来:「朕就知道,班侍郎为人可靠。」 班贺后背汗毛竖了起来,面不改色接受夸赞:「陛下谬赞,微臣定会早日完成嘱託。」 「需要多少时日?」赵怀熠问。 做一个机关箱不是难事,完成太快容易叫人觉得轻慢,拖的时间长了,皇帝该不耐烦。询问过大致尺寸与具体要求,斟酌了一番,班贺竖起一根手指:「一月足矣。」 赵怀熠满意点头:「那就一言为定,完成后必有重赏。退下吧。」 一身轻松地走出殿外,班贺还有些不真切感。皇帝竟然只是交给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任务,叫太监传话不就是了? 不,不是任务轻重与否的问题。班贺忽然意识到,皇帝的命令是私密,他甚至不想过一道手转达。 根据尺寸要求,那箱子内部空间不大,装不了什么玩意儿。 又是什么珍宝需要如此严密的保护?从未听说过皇帝新收到什么稀世珍宝,若是之前就有的,又为何现在要藏起来? 皇帝再捉摸不透,也只能按他说的去做。 当晚,班贺格外热情,陆旋有些受宠若惊。即便班贺请他不用客气,他也是要客气的,万一过了火,班贺再不愿主动邀请了怎么办? 这可比户部忽然把那一万两核销下来还要令人惊喜。 陆旋动作比平时慢很多,身下人随他摆弄,他要慢慢享受。 「言归……」班贺想催促,却被陆旋按下来,用亲吻堵住他的嘴。 闹到深夜,陆旋把精疲力竭的班贺抱在怀里,闭眼回味余韵。 班贺困得睁不开眼,嗓子有些哑:「从明日起,你晚上不能过来了。」 陆旋勐地睁眼,没法安稳躺下去,手肘撑起身体,瞪着他:「你说什么?」 班贺伸手将他拉下来,搂着他的背:「别着急,几日而已。我有要事,机密不可泄露,不能陪你。」 虽然有些不满,但陆旋理解班贺谁也不能告知,包括自己,还是忍不住语气幽怨:「我还道你今日怎么主动投怀送抱,原来是打这个主意。早知道刚才就不客气了。」 班贺好笑道:「不是让你别客气了?」 陆旋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顾虑你的身体成我的错了?」 「好好,你心疼我,爱护我,只有你待我最好了。」班贺睡意朦胧地说着好听话。 陆旋默不作声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唿吸逐渐平稳,将班贺抱得更紧。 有要事做便是了,还要先安抚他一顿。 「分明,是你待我最好……」 班贺开始了白日在官署伏案办公,夜里在家伏案画图的日子,几乎不问世事,但还是有件事传入了他耳朵里。 圣节当日被进献的美人,还有两位未被选中,她们被皇帝送还给了淳王,并伴随一道圣谕。 皇帝将那两人赐给淳王为侍妾,不允许任何人私放。 只要她们活着,往后必须跟在淳王身边。淳王回京就待在王府,返回军营便随他去往边疆。若是离开淳王,便视为叛主。 一旦发现私逃,举国发布通缉令,抓捕后格杀勿论。 自当今皇帝登基以来,从未下过如此严厉的谕旨,所有人都明白,那是冲着淳王去的。 第197章 婚礼 接到如此霸道没有任何迴旋余地的谕旨,任谁都要吓一跳,淳王忍不住进宫面圣,请求收回成命。 皇帝并未拒绝他的求见,将人带到后,张全忠都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两人如此针锋相对的场面。 赵靖珩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请陛下收回成命!」 第350页 「不可能。」赵怀熠的回覆简短利落,像是早早备在舌尖上,等到这一刻立即吐出来。 赵靖珩急切道:「陛下,臣已是这把年纪,陛下可以对臣发泄不满,为什么要牵连无辜女子?」 「牵连?难道让她们伺候堂堂王爷,是惩罚?」赵怀熠轻蔑一笑,「那送给朕便是好事?若皇叔当真心疼她们,就收下她们,给她们荣宠,地位,让她们为你诞下子嗣,做恩爱真夫妻。」 他说的每一句都狠狠扎在心上,赵靖珩再度失声,耳边只剩下他的声音。 「皇叔才四十出头,且有二三十年活着呢。朕多希望见到,一个样貌品行都肖似皇叔的小堂弟。」 赵怀熠凝视着俯首的赵靖珩,面上的笑早已消失无踪,只有眼中无尽悲痛。 「她们不能给皇叔诞下子嗣,那就找别人。朕往后每年给皇叔送两个女人,直到有孩子出生为止。」 「够了。」赵靖珩紧闭双眼,双手不住颤抖,「不要再说了!」 这番来自皇帝的反击,迅速有力,像是在告诉他:她们会落到这步田地,是你害的。 「陛下的态度,臣已经知晓了。」他缓缓起身,自始至终没有抬头,「臣不该逾矩,是臣冒犯君上。从今往后,臣死守边疆,不会再回京惹陛下不快。」 赵怀熠说道:「皇叔言重了。往后有了小堂弟,皇叔还是得带回京给朕看看的。」 「谢陛下圣恩。臣告退。」赵靖珩转身,向殿外走去。 赵怀熠朝那个背影伸出手,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直愣愣看着他离开。 他愣在原地良久,直到双眼酸涩难忍,难以想像自己真的将那些话说出了口。 「陛下。」张全忠悄声近前,「陛下,淳王殿下今日便要启程离京。」 「嗯。」赵怀熠点点头,「派人送到城外吧。别跟太近,他不喜欢。」 张全忠忍不住替主子心酸,红着眼吸了吸鼻子。 赵怀熠陷入沉思:「你说,我要等多久,能见到他的孩子?」 他自问自答:「谁知道呢。或许,根本见不着。」 偌大的宫殿空荡荡,徒有一声嘆息盘旋而上,久久不散。 班贺花费五日绘制出图纸,用来制作宝箱的材质要求水火不侵,自然首选天铁。 弄来自己需要分量的天铁,还需要足够火力的炉子,他徵用了官府的熔炉,顺便去看了看一直踏实在军器局里做事的娄仕云。 娄仕云与当初的轻浮公子哥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熟稳重许多,成日在工匠堆里打交道,整个人都粗糙了许多,却多了几分男子气概。 见到班贺来看自己,娄仕云笑得见牙不见眼,绕着圈的殷勤。好在陆旋是不在的,不然又该脸色不好看了。 「师父,我最近和莫师傅研究火雷呢,到时候您得去试炮场看!」娄仕云满脸骄傲,班贺也笑起来,连连点头应承。 「对了,还有这个。」娄仕云红着脸,从包里摸出一张喜帖,等班贺接到手里,两只空空的手立刻紧张得不知往哪儿放。 「本该亲自送到府上去的,一直不得空,不过师父今日既然来了,正好就给您。」 班贺惊喜地打开:「日子定下了?」 婚礼就在下月初三,班贺拱手道喜:「恭喜贺喜,做师父的,一定要给你送个大礼。」 「师父恩重如山,吃徒弟的喜酒,还要什么礼?父……」娄仕云的嘴被班贺捂住,刚要搬出的「父亲参加婚礼不用给儿子送礼」的理论也被遏止在摇篮里。 班贺收回手:「看你这模样,对这桩婚事还算满意?」 娄仕云老实跟着换了话头:「我也没见过未婚妻,不过父亲母亲满意。师父,我自知不是个孝子,以往总做些惹双亲不高兴的事,可他们从未怪罪过我,由着我任性妄为。我已经如了愿,怎么也得听从双亲一回。」 他羞涩挠头:「再说,我也没什么女人缘,有姑娘愿意嫁给我,我就知足了。」 虽然娄冠对这个独子前程寄予厚望,却也明白子类父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他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粗,娄仕云能念书写文章都算了不得,根本不是科考的料子。 就算祖坟冒青烟让他走运榜上有名,他也不是个善于钻研官途的人。 好在娄冠自己这个做老子的早些年南征北战立了些功,得了爵位,足以支撑三代家业,不至于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儿子饿死。 娄冠捨出脸面,靠着恩荫为娄仕云在工部谋了个差事,任工部员外郎,说出去还算体面,正好娄仕云自己也好这个。 为娄仕云许的未婚妻出身武家,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双方父母满意,儿女不反对,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成家后,可就再不能同之前一样了,得拿出担当来。」班贺说。 「知道了。」娄仕云用力点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师父,您怎么没成亲?」 班贺:「……我没有女人缘,也没有为我张罗婚事的长辈。」 娄仕云思索片刻,双眼一亮:「我……」 他的嘴再度被捂住,班贺保持笑容:「不用,谢谢。」 娄仕云一锤掌心:师父太厉害了,竟然会读心术! 班贺这边收到喜帖,陆旋也收到了,不过他那份是娄冠送去的,稍带上了鲁北平。 第351页 被关在裕王府里读书的孔泽佑知道有酒席吃,上蹿下跳要一起去,裕王赵青炜几乎立刻抓住机会,求皇帝让他宽松一天,去吃口喜酒。 毕竟是平江侯世子成亲,不好拒绝,若是不让赵青炜去,被有心人「解读」一番,就成皇帝对平江侯府的态度,那就麻烦了。 两个少年人抱头喜极而泣,欢天喜地从王府来赴宴。 班贺忙着完成皇帝下达的密令,十来天没见着陆旋,再见竟然是在别人婚宴上,说来简直好笑。只可惜他们两人分坐两处,明面上没什么交集的人都找不到当众搭话的由头。 坐在伍旭、谢缘客身边,桌上还有个引人侧目的洋人胡玛诺,班贺几人像是有叙不完的旧,酒水一杯接着一杯下肚。喝得越多,感应到的视线就越强烈,婚宴上人多眼杂,他只能装作无事发生。 观完礼,吃过晚宴,一群人闹哄哄地送新人入洞房,之后便是各自散去。 班贺与朋友作别,临走时上前询问孔泽佑,要不要同他一块回去,以示长辈关怀。吓得赵青炜抱着孔泽佑胳膊不放,生怕自己出一趟门就没了一块儿受罪的伙伴。班贺被逗得哈哈笑了两声,大发慈悲挥手放那两个同龄人走。 拒绝了几个相熟朋友乘车同行的邀请,班贺独自往回走去,顺带醒醒酒。 逐渐走完大半行程,身边行人一个不剩,月明星稀,长街寂静,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经过一条暗巷,一双手从暗中伸来,扣着他的手臂将他往黑暗中拖去。 班贺初时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借着夜色掩盖,与那人搂在一块儿,热情地亲吻上去,半晌才难捨难分地拉开唇舌距离。 「今晚解禁吗?」陆旋问,他盯到整个婚宴结束,终于能把班贺抓在手里了。 班贺扬唇一笑:「解,你若高兴,现在就解。」 陆旋可没有在外冒险的兴趣,无论多么渴望,都比不过班贺的名声与立场。 「走,回家去。」陆旋拉起那只手,大步流星,嘴角控制不住上扬。 边境,偈人村寨外。 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大片黑影向这个方向赶来,高高举起的旗帜表明他们的身份,是前来支援的朝廷军,并非进犯的瞿南人。伏在草丛间的穆青枳欣喜若狂,苦苦支撑七日,终于等来了援兵! 穆青枳擦了把蹭上泥土的脸,探出头大喊着:「书洛!」 身着偈人战衣的少女从另一处草堆里抬起头来,露出同样风尘僕僕的脸,稚嫩尚存的脸颊已有了坚毅眼神。 穆青枳用力挥手:「走!我们去告诉干娘!」两个少女跳出来,一前一后向村寨内跑去。 祠堂内,卫岚面如死灰地跪坐在大堂里,她的腿边是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显出高高壮壮,粗枝大叶的轮廓。 匆忙跑进来的书洛和穆青枳放轻脚步,等来援军的喜悦消退,难过地看着卫岚,眼泪又涌了出来。 穆青枳拿手背揩掉眼泪,上前轻声告知干娘援兵到来的消息,卫岚只是低低应了声。 书洛也走上前,小声说道:「守备夫人,我知道你们汉人的习俗,是讲究让人走得干净完整。我只是帮尼玛老爹传个话,愿不愿意随你们。」 卫岚木然的双眼朝她的方向移了移,开口声音嘶哑:「无妨,尽管说就是了。」 书洛看了不停掉眼泪的穆青枳一眼,不自觉抓紧了腰间佩戴的护身符。 她说:「彭守备来到这里时,尼玛老爹给他赐了福,在他身上留了一块刺青。按我们偈人的习俗,英勇无畏的勇士去世了,尼玛老爹就会将这块有刺青的皮制成护身符,亲人带在身上,勇士就会一直陪伴守护他的亲人。」 卫岚低头看着身边那高大的身影,这样高大的一个人,就只能留下一块皮在身边了么? 第198章 请愿 平江侯世子新婚,虽是父母之命盲婚哑嫁,倒是成就了一双佳偶。小夫妻琴瑟和谐,连带着娄仕云变了个人似的,闲下来也不知在想什么,龇着牙傻乐。 班贺见他要飘起来似的,唤他回神,随口问道:「娶了妻就这么高兴?」 娄仕云嘿嘿傻笑,掰着手指头数新婚妻子的长处。 妻子姚缨虽然是武家出身,却并不粗鲁,生得貌美,温柔体贴,更是识大体。 知晓娄仕云志向不在官途而在工,姚缨也打心底里支持,还找他要了些书看。说是反正在府中无趣,看些书还能和丈夫有些话可聊。 听得身边众人羡慕不已,直夸他是娶了个好老婆。 班贺笑道:「你说的,都是你妻子愿意迁就你,你又为她做了些什么?身边有了体己人,可要好好珍惜,别人待你好,你也得待别人好才是。」 娄仕云从如梦似幻的幸福里清醒了点,不愧是师父,一语中的。良妻难得,能得知己佳偶,不是什么撞大运天生一对,而是对方在刻意迁就,他得做出些实质的行动投桃报李才行。 娄仕云郑重点头:「知道了,师父!我回去也问问我夫人喜好什么,我也陪着她就是。」 伍旭在一旁问:「要是她说喜欢刺绣女红,你也跟着穿针引线?」 娄仕云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手粗笨,怕是帮不了什么忙,不过给她做两副新绣架还是可以的。」 众人一阵闹笑,这小子心思单纯,逗趣的话他还当真了。 第352页 一连多日沉浸在喜事的欢乐氛围中,很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和谐氛围。 五月中,兵部收到叙州传来的消息,瞿南人贼心不死,再度在边境作乱,偈人与当地驻守官兵皆有伤亡。 知晓这个消息,陆旋虽并未多说什么,班贺却看出他的担忧挂念。他亲自带兵守过的地方再度遭受侵略,跟随大军前去征服过的敌人捲土重来,如何能不以为意? 只是远在千里外,心有余而力不足。 班贺安慰道:「消息传来的路上好几天,说不定战局已经有了变化。叙州有骆总兵镇守,还有彭守备在,一定不会出大事。」 陆旋听从他的话,沉下心来等新消息。 过了几日,巡抚一封奏疏送到京城,这回是报的喜讯 偈人在女头人书洛的带领下,与驻守的朝廷官兵协力抗击,共同抵御了一波又一波进犯。 遗憾的是,守备彭飞在战役中身中毒箭,不治身亡,留下遗孀与一双未成人的儿子。 守备遗孀替夫披挂上阵,坚持到援军到来,将犯境的瞿南人打了回去。 此次奏疏中,巡抚邓伯恩也提到守备遗孀,为她请功。 彭飞的死讯与他一家的情形,也由一封来自鲁冠威的书信传到了陆旋手里。 信件中所写要比官文中详细得多,其中的悲痛意味也更为浓郁。 彭飞携带妻儿去到当地驻守,便与偈人新任头人书洛会了面,驻守自然要与本地人打好交道。 与铁羽营的铁骑带着杀伐气到来不同,彭飞长得五大三粗的,却并不兇恶,又有卫岚这位聪慧的夫人在一旁缓和,有些话说得不妥当,也能三言两语找补上。 书洛对他们好感倍增,带着彭飞去见了尼玛老爹,双方顺利达成了共识,和谐相处。 没过多久,与书洛年纪相差无几的穆青枳也获得了信任。本就是同龄人,又都在相似的环境中成长,两个小姑娘成了同进同出无话不谈的好友。 至此为止,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平定没多久的瞿南人再次入境挑事,是众人所料未及的。 好在偈人战士警醒,及时派人通知守备,彭飞治军严格,被偷袭时没有遭受太大损失。 彭飞率兵与偈人战士共同进退,却在一日驱赶瞿南人的途中遭人放了冷箭,手臂不慎中箭。 那支箭头淬了毒,彭飞用尽全力抓紧缰绳才未从马上跌落,坚持到返回寨子里才卸力倒地不起。 箭头上淬的毒是瞿南境内的一种毒藤,发作迅勐,没有解药,尼玛老爹也没有办法救他,苦嘆摇头。 卫岚见到丈夫遗体伤心欲绝,大哭一场,却不能任由自己难过下去。 瞿南人在蠢蠢欲动,两个儿子还不能独当一面,干女儿穆青枳好不容易又有了爹娘照顾,现在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不能让她再度孤苦无助。无论如何,卫岚都要收起眼泪。 大儿子彭枫懂事沉稳,遭逢突变自愿挺身而出,却被卫岚拦下。失去了丈夫已经让她痛苦万分,不想再失去儿子,至少,让她死在儿子前面。 卫岚披上盔甲,代替丈夫整顿队伍,发号施令领兵与敌作战。 以往彭飞从不阻止妻子抛头露面,见到妻子显露武艺,反而为自己妻子的厉害感到骄傲,因此士兵们见识过卫岚的能力。她又有守备夫人的身份在,从上至下没有不服从的,岌岌可危的军心重新拧成了一股绳。 有卫岚出面顶上,驻守军队才没有因失去统领而溃散,顽强抵抗到援军前来。 区区瞿南,已经更换过一任国主,这个也不听话,再换一个也无妨。 遭到强力反击,瞿南国主立刻上表向兖朝皇帝自陈罪过,承诺每年朝贡增加一倍,再不敢犯,请求兖朝皇帝原谅。 骆忠和身为一方总兵,对部下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专门派人要将卫岚与三个儿女接回叙州。彭飞为国牺牲,他得替彭飞好好照顾妻儿。 但骆忠和派来的人没能完成任务,卫岚只写了封信让他们带回去。 她谢绝了骆总兵的好意,她的丈夫葬在那里,她也要留在那里。并在信中恳请总兵大人,让她接任丈夫的军职,替他守边。 这是她唯一的心愿。 巡抚邓伯恩在奏疏中向皇帝请求,为她请功,讨一个朝廷任命。 但就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请求,在京中却引发一番争论。 礼部一个员外郎张坚上疏,皇帝绝不可答应邓伯恩的请求。 奏疏中写道,自古以来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可从未听闻妻继夫业的,更别提是从军之事。 况且,彭飞虽亡故,但他有两个儿子,都岁数不小了,岂有放着儿子不管,另选一个女人继任的道理?因此,绝不可开此先河。 原本听闻瞿南人被驱逐,朝廷战胜,陆旋安下心来,只剩下对彭守备一家的担忧,读到信中卫岚的请求,觉得并不过分。 西南部族女头人不知凡几,卫岚为何不能任一个守备?她在战事中失去丈夫还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在可敬可佩。 但张坚的奏疏里将这诉求批得像是无理取闹,迂腐又愚昧,像个陈年积灰的老顽固。 军官任命主要还是兵部决定,在请皇帝定夺前,兵部官员一同进行商讨,得出一个结论呈给皇帝。 「彭守备长子彭枫今年也有十七了,年纪是轻了些,但虎父无犬子,能跟随父亲驻守边境,能力绝不差。不如就让长子继承官职,诸位同僚觉得如何?」兵部侍郎熊应逵说道。 第353页 让一名妇人担任守备本朝以来都没有先例,万无一失的方法便是保守行事,不成壮举也不出大错。 兵部前段日子遭受邰州防营一案牵扯,被皇帝敲打几回,现在越发谨慎起来。 部里几个官员纷纷点头应和,这样是最保险的。 只有一个主事小声提出异议:「若是陛下想让彭守备的夫人继承官职呢?」 熊应逵淡淡道:「陛下圣意不是我们能妄行揣测的,我们做臣子的听命便是。皇帝怎么想,那就让皇帝做决定。」 就算皇帝有别的想法,那也是皇帝的意思,不需要他们负这个责任。 至少,朝中有别样声音时,他们最好是顺应大流。 兵部将商议结果上报给了皇帝,守备一职由彭飞长子彭枫接任更为合适。 陆旋得知这个消息,当时便有了些火气,按捺不住,要进宫面见皇帝,班贺说了一通好话才将他拦下来。 班贺轻抚他的肩头:「事情还没定下,还不至于面见皇帝,再等等。」 陆旋强行按捺情绪:「他们说的都是没用的屁话!分明就是不想让卫嫂子当守备,固步自封,墨守成规。自以为识大体,实际上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班贺不能在这时候拱火,只能闷声听着。 陆旋眉头拧得死死的:「卫嫂子的请求,我朝的确没有先例,没做过的事就做不得了?骆将军也曾劝她不要意气用事,是卫嫂子再三恳求,巡抚都受其感动,才愿意在奏疏中请愿。却被这么轻易地否决,我实在不能冷眼旁观。」 那些高官厚禄稳坐京中的兵部官员,商讨过得出的结论和贩夫走卒没什么两样,眼界见识也不过如此。 拿性命拼杀守卫边疆的不是他们,失去丈夫还要守在驻地的也不是他们,却能得出妇人不适合任武官的结论。 卫岚坚持要自己接任守备之位,继承亡夫遗志。她向所有人说,只有她战死,才会让彭枫接任,她这个做母亲的,一定要站在儿子身前。这份大丈夫都不及的坚韧,他们统统视而不见! 朝中大部分官员都认为应当让彭枫接任,少数几个觉得卫岚退敌有功,应当给予封赏,但这样的声音很快被盖过,掀不起一点水花。 陆旋终于是忍无可忍,向皇帝呈了一份奏疏,驳斥那些说法。 想也知道此举的后果,一石激起千层浪,竟成了一场骂战。 班贺即便对陆旋冲动行事感到无奈,却也知道他是重情义,想为卫岚尽一点力。 留在京中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认为他们有谁能说服对方,大概率又是等皇帝不耐烦了,这件事就有了结果。反正皇帝要用陆旋,不会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抱着这番心态,于是陆旋在明面上当出头鸟,班贺暗地里从旁支招,不能让他落了下风。 说些什么,写些什么,还得亲自为他把关。以防说出些不该说的话,被人抓了话柄。 堂上各位哪个不是一路勾心斗角上来的,最擅长揪人话里漏洞。 班贺拉着陆旋,面对面正襟危坐,传授与其他官员争论的制胜法则。 「无论对方说什么,你只管抬高了说,往他得罪不起的人身上引,保证无往不利。」 陆旋琢磨一番,甚是有理。问道:「你平日就是这么与这些人争执的?」 「我可不和你似的沉不下气同人争执,我入朝为官以来,从未和人争过一句。」班贺说。 陆旋看他眼中不经意流露的得意,心痒难耐,轻轻抚上他的手背:「那你怎么知道这样的诀窍?」 班贺瞟了眼触感冰凉的手背,道:「你以为我上朝在做什么?天天看猪跑,也看得出来哪头猪跑得最快了。」 「我还有好多事要向班侍郎请教。」陆旋一把将他拉起来,用了颇有些强硬的力道将他往床边带。 班贺毫不反抗地任由摆布,面上云淡风轻:「这是要到哪里请教?」 「坐着累,躺下不费力气。」陆旋说。 班贺哑然失笑,抬手搂住陆旋脖颈,回应热烈的亲吻。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了,这厚着脸皮胡说八道的模样,在外边肯定不会吃亏。 第199章 争锋 其实与礼部员外郎张坚的争执非常好破解,只要知晓张坚的出身,陆旋便胜券在握。 张坚并非门第出身,而是出生于商贾之家,进入礼部后身份改变,进而生出一种异样的固执,比起其他人更为维护身份地位,强调这份优越。 他在奏疏里说彭飞有儿子,便不能让一个女人接任,女人也不该出现在军中。 陆旋反驳道:「天下事皆是能者居之,若是因为只要有人就能继承,便可不任用有能力的,那天下白身都不用参加科考了。我听闻张员外出身商贾之家,祖上并未出过官员,天下读书人数以千万计,为何张员外能在科举中及第当官?不正是朝廷选用人才不拘一格,人人皆有机遇?」 「彭守备遗孀卫夫人已经证明了她能领兵打仗,不输他人,有心为朝廷尽忠,岂有拒绝的道理?」 张坚也坚持己见:「天下士子皆可参加科考,再谈能者居之,也没有女子参加科考的。」 「卫夫人也没来与诸公争夺官位,她只是希望继承亡夫遗志守边,天下女子有才有德者数不胜数,若是女子能参考,诸公怕是更要惶恐。」陆旋说,「西南部族都能让女人做首领,越泽、偈人都是女头人,我泱泱大国,却容不下一个女守备?」 第354页 张坚昂首傲然道:「天朝上国,岂可与蛮夷相提并论?」 陆旋立刻反击:「越泽也是兖朝的子民!罴兵屡次为朝廷出征,守卫疆土,在你们口中却是轻蔑称为蛮夷?太祖接纳西南部族及周边属国,如同父亲照拂子民,他们以臣子自居。若是知晓朝廷中有人是这样看待他们的,还有谁会愿意臣服,谁会为朝廷以命相护?」 「朝廷每年都要派人安抚边民,而张员外这番话,轻而易举就将他们抛到藩篱之外,难道是想离间属国与境内其他部族与朝廷的紧密关系?若是他们因此有了反叛之心,张员外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登时将那句众人心中默认的一句话放到了不可触碰的位置,谁也不敢担这个责任。 张坚已经出了一背的汗,心中大为光火,一个武将怎敢如此大言不惭? 他仍是嘴硬:「卫岚领着的是经由朝廷操练过的兵,并非她一人成就,谈不上立了多大功劳。妇人短见,边境是何等重要,如何能交给她?」 陆旋冷笑道:「令堂可知尊驾口中『妇人短见』否?依张员外见地,当今太后又当如何?」 「太、太后……不,太后岂是凡人……」张坚脸色煞白,终于坚持不住,败下阵来。 若这句话里包含自己的母亲,他可就落实了不孝的名声。 要说不包括,陆旋可就要借题发挥了,他的母亲不是,其他人的母亲是不是?若其他人的母亲也不是,他又凭什么说出这句妇人短见来?只可惜搬出一个太后,就让他溃不成军。 这是班贺教陆旋的,无论遇到何事,首要的是稳住自己,总会等到对方露出马脚。 不是非要抱着必赢的心。最重要的是,不要犯错,获胜的机率才会不断变大。 这件事最终传到了太后耳中,听闻有这样一位保家卫国的巾帼英雄,连连感嘆,还没等皇帝出面决策,下了一道懿旨。 守备彭飞于瞿南进犯混战中殉职,妻子卫岚领兵坚守御敌,满门忠烈,理当重赏。 卫岚有意继承亡夫遗志,那便破例命卫岚接替丈夫的职位,任守备,与两个儿子一个干女儿一同守卫边境。 班贺将制作完成的宝箱亲自送入宫中,站立一旁等待皇帝检阅。 宝箱表面并未有过多装饰,整体乌黑,錾刻银纹,内部机括需要秘钥才能开启。秘钥是一枚玉佩,可以随身携带。 在这方面,皇帝对班贺还是极为信任的,检查一番后,确定无误便放置到一边。班贺还是忍不住去猜想,皇帝会往里面放入什么? 「陆旋——」赵怀熠忽然开口,班贺心里一惊,面上不动声色维持镇定。 「朕还以为他就会直来直往,没想到也是个牙尖嘴利的。」赵怀熠轻笑一声。 班贺垂首:「是。」 「那些话是你教的吧?」赵怀熠睨着班贺,语气随意。 班贺一脸不知陛下在说什么的表情:「微臣笨口拙舌,哪里有教人的本事?」 「朕不打算让他再回叙州了。」赵怀熠眼神黯淡了些,语气如常,「让他去西北,淳王也好多一个帮手。」 「是。」班贺心道,这话和陆旋说不就是了,怎么还特意同他说? 赵怀熠身体稍稍前倾:「班贺,朕若是想做一件,满朝官员都不认同的事,你觉得如何?」 班贺迟疑片刻,道:「陛下想做什么事,全凭陛下决定,微臣无权置喙。」 赵怀熠笑着退回原处:「你看,你比陆旋圆滑多了。」 这问题,难道皇帝还问过陆旋?疑问很快得到了回答。 赵怀熠说道:「朕问陆旋,他却反问朕,这件事可会对谁不利?是否伤及天下百姓?朕说不仅不会伤及百姓,或许对百姓来说还是件好事。他便说,他身负皇恩,只要朕做了决定,他任由差遣。」 班贺一阵无言。 这样不明所以的话,还能给出答覆,也不知道陆旋是一根筋还是少根筋。 「他啊,可惜生在了这个时候。」赵怀熠低声道。 班贺没听太清:「陛下说了什么?」 「没什么。这话只是随口说说,不必往心里去。」赵怀熠道,「朕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无人可问。只有你这样的孤臣能听我说两句。」 班贺道:「陛下是天子,尊贵无双,能与臣畅言,是臣的荣幸。」 皇帝到底在想什么,班贺也实在是煳涂了。 皇帝在酝酿一件大事。 一件满朝官员都不会贊同的事。 那会是什么?会与他的身体有关么?班贺被这无法串联成整的点点零碎信息困扰。 他毫无察觉便罢了,偏偏能意识到这迷雾重重下暗藏着可能会翻天覆地的波涛,半知半解才是最令人折磨的。 班贺离宫就找到陆旋,质问他到底和皇帝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陆旋并不觉得自己的应承有问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何不妥?」 「不妥,太不妥了!」班贺对他还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感到无奈,「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将自己与他捆在了一条船上,就没想过,万事都要留一条后路?」 「我不需要后路。」陆旋牵着他的双手,眼神注视,「你早该知道的。我做出的选择从不会后悔,我不是早就已经和你绑在一条船上了?对皇帝,不过是他重用我,我为他所用的交换。」 第355页 班贺放缓语气:「可皇帝他不是你可以应付的,他想要利用谁、抛下谁,翻脸无情。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言归,你明不明白?」 陆旋静静凝视着他,那双乌黑的瞳仁里满满映着他的身影。哪怕班贺现在愁容满面,他也一点儿不着急,反而笑起来。 班贺睁大双眼:「你笑什么?」 陆旋摇摇头:「你总算是吃到苦头了。」 班贺更是莫名,陆旋努努嘴:「我以前,也总猜不到你要做什么。」 班贺一愣,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脑中琢磨片刻,哑然失笑。 「你这傢伙……」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倒不觉得这是坏事。能被人利用,不是说明我有利用价值么?」陆旋靠近班贺,与他额头相抵,「那可是皇帝的谋划,从龙之功,加官进爵……哪个不值得我冒险?」 「都不值得。」班贺没好气道。 正因为是皇帝,所以才令人担忧。 他已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还有什么需要他如此谋划? 班贺不想和那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傢伙说车轱辘话,索性提上酒去找顾拂。 他要问问顾拂看相到底准不准,当初说的话有没有一句是真的——陆旋到底是个什么面相,能让他这么不怕死啊? 被班贺找上门来简直是千古一遇,而且还是要问相面这种事,顾拂拉着他推杯换盏,佐着酒,倾尽所学为班贺分析了个透彻。 不管班贺信不信,他反正是说高兴了。 顾拂醉得双颊酡红,说到兴起,拔高了声调,高高举起一只手:「我来算算他什么时候死!」 半醉的班贺懒得拦他,前边那一堆话左耳进右耳出,倒是这句让他有了些好奇心,支着耳朵听。 顾拂在指节上来回掐了几道,把手收了回来,低着头盯着自己出现重影的手指头,小声嘀咕:「……这小子,命还蛮硬的。」 「……」 算了,班贺也没指望过他真能算出个什么东西来。 就在皇帝说出想让陆旋前往西北的话后,京城下了几场大雨,例行找到钦天监算行军的吉日,却得到近期不宜向西北行军的回答。 于是铁羽营只能耽搁下来,继续与京营一同操练。 六月初,京城多日大雨,昼夜不止。好在京中排水与沟渠系统完善,在街道衙门的昼夜忙碌,及时四处疏淤下,城内没有积水。 京城的大雨让皇帝心中不安,六、七月是汛期,京中尚且如此,还不知别处如何。 六月初七,京中收到消息,渝州大水,大小街巷尽成河渠,车马不能往来。 房屋倒塌,百姓淹毙,几乎触目皆是。 皇帝紧急召工部侍郎班贺入宫,第二日便下了谕旨,命工部侍郎前往渝州救灾。 第200章 水灾 水利工事,防涝修堤都是工部的分内事,工部右侍郎是办外差的首选。一直以来皇帝都没有外派过班贺,这回情况紧急,任务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班贺从宫里回来,马不停蹄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前往渝州。 陆旋见他面色凝重,问道:「情况怎么样?」 「很糟糕。」班贺深深嘆了口气,手上不停,「皇帝命当地官员收集受灾情况,传回京中的数目,已有百名百姓遇难,多个村庄被洪水吞没,这还只是官员传回来的,为了不让皇帝问罪,他们会往少了报,实际情况只会更糟。」 「渝州下面有一个盐场,那里的盐池是我朝境内最大的盐池之一,近十分之一的盐产自那里。若是灾祸扩大到盐池……」他摇摇头,不敢设想。 歷史记载几十年前盐池曾因洪水遭到过破坏,也是数十日大雨,导致客水入池,盐大坏,灾害影响延续数年,不能产出高品质的盐。 多年来,为保护盐池的安全生产,工部不断修建完善周边水利设施,甚至将周边河流进行改道,只为不再重现当年的惨状。 此次渝州大水,班贺非去不可,必须亲眼确认。 陆旋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也要去?」班贺停下手中动作。 陆旋点头:「我带兵和你一起去。大水若是情急至此,路上肯定难走。一路运输救灾物资,到了地方还要修復水利,少不了要人。让我帮你。」 班贺思索片刻:「倒是可行。不过,得有皇帝的命令。」 「和你去救灾,皇帝还能不允?」陆旋说完,当日就向皇帝请命,愿带兵与工部侍郎一同前往渝州救灾。 果然很快得到批覆,皇帝允了他的请求,下诏命他带领铁羽营随班贺同往。 铁羽营骑兵行程快,班贺也弃了马车,与他们一同骑马上路。救灾能早一日便早一日,只争朝夕,他们一路疾驰昼夜不歇,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渝州。 还未到达渝州地界,大雨穿透蓑衣,将所有人浇湿,马蹄已被水淹了半截。还未见到城池,就已经对水灾的严重性有所预感。 前往渝州的要道被阻断,还好他们是轻骑兵,没有携带太多重物。 沿途一路,班贺亲眼见到城外状况触目惊心,沿途所有村镇成一片泽国,倚靠山脚的村庄因山水下注,尽数漂没。 渝州年年洪讯,过去几年似乎老天爷手下留情,朝廷救灾及时,未能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今年却情况格外紧迫,远超往年。 第356页 工部修筑的堤坝没能完全挡住暴涨的洪水,多处决口泛滥,淹没了城外农田村庄,百姓流离失所,城内也淹了水,深处高达七八尺。 逃出城的百姓已经到了地势高处,或是前往其他城镇,被困在城中的百姓还不知什么情况。 好不容易在城外找到一个地势稍高的位置暂歇,瞧见一间外表破败的小庙,还以为今晚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不曾想到了庙前见到的是挤满了的逃难百姓。 此时天色已暗,为了不惊扰百姓,陆旋他们只能在庙门外临时扎起帐篷,吃起了被水泡发已经不能称之为干粮的干粮。 班贺心系城内,只想尽快进城,陆旋便决定让铁羽营在原地待命,只带数人同班贺进城查看情况。 从高处看向城中,根据灯火判断出官府所在的位置,班贺一行人即刻出发,淌水进入城中。 城门似乎被水下的杂物挡住,无法关闭,天色暗得几乎要看不见。班贺他们步履艰难地向前摸索,水面漂浮着被大水从民居中冲出的物件,从身边擦过分辨不出是什么。 水里就更不知都是些什么了,深一脚浅一脚,班贺一步一踉跄,如同幼儿学步,好在有紧跟在身边的陆旋稳稳搀扶着。 他们进入城门不久,便遇到一个手提灯笼的小吏。那小吏见还有人淌在水中,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焦急喊着让他们快到安全的地方去,似乎是特意在外巡夜的。 待他们走近,才见到班贺身上的官服,与其他几人身上的轻甲,那小吏登时吓了一跳。 没时间在原地说明情况,陆旋他们在小吏带领下,抄近路走到了地势较高的官衙所在之处。 地上是没了积水,可雨还是下个不停,班贺与随行人员一个个都刚从水里捞出来,狼狈不堪。 小吏不敢怠慢,忙去敲官衙那扇厚实的朱漆大门。 门房匆忙来开了门,见门外黑压压好几个人站着,不耐烦地说:「怎么又来敲门了?说了官衙里已经满了,站都没地方站了,你们快到别处去吧。」 那小吏压低了声音阻止:「老胡,快别说了!他们不是灾民!」 班贺也不恼,拧了拧袖子上的水,从怀里取出用油纸包好的官文与官印:「我是朝廷派来的工部侍郎班贺,这是官府文书与我的官印,你们这里是哪位大人掌事?」 门房闻声一惊,连忙走出来弓着腰赔不是:「小的不知道是班侍郎您大驾,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无妨。」陆旋上前一步,「让我们先进去再说。」 他担心班贺的身体,班贺头上脸上还在不断往下滴水,这几日一直赶路,没有一天身上是完全干的。今日泡在水里大半天,哪怕现下是六月中,夜里还是有些凉意,冰冷潮湿的衣服裹了一天,再不找地方烘干,铁定会生病。 门房一面将他们往府里迎,一面说道:「几位知州、通判、别驾都在府上,小的这就去通报。」 班贺嗯了声:「今日已晚,若是他们已经歇下,叫醒知州就好,不必惊扰太多人。」 门房忙应承,向后院跑去。 班贺看向四周,果然如门房所说,府里挤满了人。 只要是没淋到雨的地方,都有灾民蜷缩着挤在一起,地上铺了简陋草蓆,勉强能容身。 看来是临时安置灾民的房屋不够,当地官员暂时收容了部分百姓。 班贺细细打量,心里对这里的几个官员有了大致判断。 一回头,陆旋举着一块干布擦在他的脸上,班贺下意识往后避了避,反应过来那是陆旋为他向小吏要来的后,停下动作由他擦拭。 等他将自己脸上的水擦干,班贺摇头制止:「你也一身湿,擦擦吧。还有你那帮兄弟,跟我们奔波一路,受累受饿,让他们找地方休息一下吧。」 陆旋见他态度坚持,只好点头,先去安排几个兄弟。 门房通报后,府衙里立刻来了接应班贺的人。那人腰带都没来得及系好便走了出来,似乎是已经睡下,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他松松垮垮系上腰带,匆忙作揖:「下官渝州知州林孝宇,见过班侍郎。实在不知班侍郎今日莅临,有失远迎。」 班贺不在意道:「是我来得匆忙,没能提前告知你们准确时候。」 「既然班侍郎来得匆忙,想必晚饭都没吃。」林孝宇对门房吩咐道,「让厨房生火,准备一晚面片汤。」 班贺道:「不用麻烦,有什么就吃什么吧。我也不是很饿,随便吃点就好。倒是和我一同来的,还有几个小将士,劳烦林知州给他们准备些吃的。」 「那就多煮几碗面片汤。」林孝宇道,「夜里吃点热乎的,还有汤,胃里暖和。」 说着话,陆旋走了过来,他已经让几个兄弟找地方坐下,自己回来找班贺。 由班贺介绍了双方身份,听闻陆旋带了兵来,林孝宇双眼发亮:「这可是太好了!灾民没地方住,差役全都去造临时住所,都忙不过来,这下可是帮了大忙!」 陆旋抱拳道:「我与班侍郎正是为救灾而来,有帮得到的地方,林知州尽管吩咐。」 林孝宇像是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长出一口气。随即看着班贺他们两人还浑身湿漉漉,懊恼道:「我净想着灾民的事,忘了两位大人是跋山涉水而来。下官这就去准备几套干衣裳,还请班侍郎与陆将军随下官来。」 第357页 陆旋说道:「我带了十个兄弟来,若是有多余的衣裳,还请林知州暂时借用。」 林知州摆摆手:「包在我身上了,那几位将士我一定安置妥当。就是现下物资紧张,没什么吃的,住也只能一起挤着了。」 「能有地方歇脚便是万幸,这时候还计较什么。」班贺说道,「林知州愿意让灾民住进府衙,让班某钦佩。」 林孝宇苦笑道:「都淹成这样了,人命关天,哪还管是不是府衙?这不是为父母官应当做的么?」 林孝宇专门为班贺与陆旋空出一间房,陆旋让班贺先去,现下不是互相谦让的时候,班贺简单快速用热水擦了身体,换上林孝宇准备的干衣裳,立刻出来换陆旋进去。 等待食物的空当,班贺问起救灾工作准备如何,看样子本地官员尽职尽责,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林孝宇说道:「已经在紧锣密鼓建造临时居所了,这几日已经住进去部分灾民。有陆将军到来,建造速度肯定能加快不少。」 班贺点点头,又问道:「救济粮准备的怎么样?常平仓、预备仓开了没有,还缺粮食吗?」 林孝宇立刻答道:「开了!官仓里的粮食都调了出来,下官在城里支了几个粥摊,一日放两回,至少能保证每人都能拿到一碗。不过也撑不了太长时间。」 班贺道:「皇帝已经下令让周边州县调粮,不日就会抵达,不用过于担心。」 煮好的面片汤被人端上来,里边只有盐调味,此外精心放了一点肉丝,在受灾的当下,恐怕是难得的好东西了。 给陆旋的那碗也是如此,但不知道给那几位铁羽营将士的是否也有。 下级官员对上级官员的接待难免,班贺舀着面片汤吹散热气,并未多去苛责什么,默然接受了这份好意。 等陆旋出来,两人一同喝完面片汤后,班贺才对林孝宇说道:「我在渝州这段日子,就仰仗林知州了。眼下是特殊时期,将我视作同僚,同吃同住即可,不必特别对待。」 林孝宇尴尬一笑,点头称是。留下两位今晚先休息,说了声其他事明日一早再说,便退了出去。 两人和衣躺在床上,班贺心一时半会儿放不下来,陆旋见他没有半分睡意,便伸手将他搂在怀中。 无人说话,只有屋外连绵不断的雨声,身旁的人一点儿都不柔软,却让班贺逐渐安稳。 像是默默告知自己存在的依靠,即便他不需要,也在这里陪伴。 安顿灾民重要,还有另一件事同等重要。灾区必须抓紧时间修復水利,以免造成更大损失。城内被淹,水道沟渠本就修缮不够完善,才导致积水无法疏浚。 班贺强迫自己闭眼,明日起,有太多事要做了。 第201章 堪灾 在府衙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班贺与陆旋一同醒来,拍拍脸颊醒神,准备开始一日的忙碌。 昨夜没被叫醒的通判、别驾、还有一位县令穿戴整齐,知府也从知府衙门赶了过来,齐齐站在班贺面前,还未等他开口,便一个接一个开口自省。 「下官竟不知班侍郎昨夜到来,下面的人不知深浅,也不通报一声!若是知晓,下官绝不会失了礼数。这下倒让班侍郎体恤下官们,实在惭愧。」 「好了,不用说了。这几日诸位辛苦了,是我不让他们叫各位的。睡好了养足精神,才好去解救灾民。」班贺最头疼听到这些话,比起在这里说一堆场面话,他更希望他们现在都去做些实事。 他只是过来勘察水利工事,朝廷除了派他来渝州,另外还派了一位户部员外郎赈灾救灾,在这里同他说好话,不如去找那位员外郎。 林孝宇赶紧上前,大致介绍了这几位官员各自负责的事项。 通判卢升泉正是负责招募民工搭建临时住所的,灾民流离失所,需要住处,那便让他们以工代赈,一举两得。他听林知州说这位陆将军带了兵来,高兴不已,能多几个帮手就是几个。 渝州当地武卫军驻军一千人,离这里最近的兴泰县一支千人队伍已经到了,合两千人也不多。分出八百搭建住所,余下的一半在城外各处搜救灾民,另一半在堤坝增加防御工事,人手严重不足。 别处请调的兵还在陆续赶来,陆旋这回带了一千二百余人,留下五百人帮忙,剩下的得跟他到别处去。 班贺找林孝宇要来渝州舆图,舆图绘制精细,周边村镇、河流记录详实。 渝州下方不远便是几个产盐的城镇,包含渝州在内,这片区域歷来是沃野千里、土壤膏腴、鱼谷满仓的宝地。但若是当年遇上连日大雨,河流暴涨,大水淹田,不仅地里未收的粮食付之东流,百姓性命都危在旦夕。 渝州这道清江堰大坝不仅保护着渝州,也保护了国家财政来源盐课田赋,因此绝不能放水泄洪,只能拼死加固守住堤坝。 班贺视线从几条河道扫过,抬手点了几个位置:「言归,你派人在这几处开挖减河,一定要快。趁着雨停了,把积水先泄出去。林知州,清江堰的建造图纸应该还保存在库房里吧?请将图纸暂时交给我,还有,我得去清江堰看看,劳烦林知州派个人给我带路。」 开挖减河的消息需要派人传到沿途州县,让各州县官员在各自分管的路段承担徵调民夫,配合协调工作。 陆旋听班贺要分头行动,心中难免担忧。大坝已经有了几处决口,不知何时会不堪重负,到那边去比挖减河更危险。 第358页 但恭卿已经做出指令,现在不是难捨难分儿女情长的时候,他不会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教恭卿为难,干脆点头:「好。」 林孝宇自然不能放着班贺自己去清江堰大坝,他立刻安排人备船,等用过早饭,便陪同他一起出发。 早饭是白粥,佐一丁点儿酱菜,众人三两口解决了,开始各自行动。 城内六成浸在水中,水深不可行,需得划小船出行。眼下可用的船只不多,没被水沖走的都被官府徵调来了,留了三四艘在城内,余下的都散布在外搜救倖存者。 可在城内行走的船不大,只能载四五人,同行的除去班贺与林孝宇,就只有撑杆的船夫与一个快班衙役。 夜里来的时候看不清情形,今日一早出门天已亮起,班贺看清了城内漂着杂物污浊的积水,触目惊心。不时有猫崽大的黑老鼠在水中穿行,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点,也有来不及着陆淹死的鼠尸被枯叶卷着随波起伏。 也不知昨夜有没有碰到这些,班贺忍不住皱眉,调转视线。 另一个方向,一艘小船在淹水的街道上逡巡,撑杆的人戴着斗笠,低头在水面搜寻着什么。 班贺瞥见船上横着的几双脚,先是一怔,随即心下一沉,意识到那是一艘收尸船。 大水来得又急又勐,正值半夜,一些人甚至来不及甦醒,就在睡梦中被淹毙。官府专门派人将城内漂浮的亡者打捞起来,以免他们烂在水里。 「城内有大夫吗?」班贺问道。 林孝宇点头说道:「有。城内有两家医馆没有被淹,其他医馆的大夫及时获救,应当可以应对。」 班贺安心了些:「那就好。」 常言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渝州城内的水都是污浊之水,淹死的动物与人的尸首,将会成为疫病之源。 不幸中的万幸,渝州不是第一次大水,林孝宇有经验,已经做好了防备。 可这样的经验,宁愿没有用武之地才好。 班贺忽然想起一个人,说道:「对了,林知州,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林孝宇抬起头来,班贺说道:「我有一位故交,是渝州人士。原是在玉成县做典史,后来携妻女回了渝州城,名字叫做杨修。」 林孝宇眉心一蹙:「这名字似曾相识,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了。」 班贺道:「不着急,公事要紧。」 林孝宇说道:「班侍郎找人不急于一时,若这人真是在渝州,到时候核实人口,肯定能找到。」 班贺点头应了声,将这件事暂时抛到脑后。 到达清江堰,紧急徵调的数千民夫正在水中奋力抢修,不断将岸边的石头投入江中。 班贺站在岸边,手持林孝宇从库房翻找出的图纸,与眼前堤坝对照,各处宽、高、厚数据标识详尽,可以看出设计建造堤坝的工匠能力不弱。 班贺望了眼伫立江边的水则碑,问道:「水位超过几划了?」 林孝宇道:「超过了六划。」 几乎是记录中近五十年来最高水位了。 今年降雨超出堤坝承受范围,天灾面前更显人力之微薄,但他们不能因此放弃自救。 班贺仔细观察被驻军将士连夜扛着沙袋堵上的决口,那些都是建造时的薄弱处。 治水别无奇谋妙计,全在束水归槽。束水亦无他法,唯有坚筑堤防。修围、浚河、置闸,三者如鼎足,缺一不可,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 任谁也无法凭空将水变走,现在还是得想办法分流泄洪。 他转向林孝宇:「林知州,还有多少人能调动?能调来的人都调来,用沙袋石头加固,还要继续增修大堤。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若是溃坝,下面的城镇、盐池就都完了。」 林孝宇哪里不知道后果,但能用的人都用上了,实在是后继无力:「将士、民夫夜以继日,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班侍郎您实在有所不知,我们每日派人夜巡,不仅防大水,还要防人呢。」 班贺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林孝宇长嘆一口气:「班侍郎,清江堰筑起多年,的确保护了很多城镇和百姓,但大水始终是隐患。渝州在南岸,江北是万顷良田,顺江而下是盐池,您说,水若是真拦不住了,该流向何处?」 班贺一愣,随即摇头:「不到那一步,就别去想捨弃谁。」 「班侍郎是来救灾的,果然胸怀大德。可随时面临大水威胁的人只会想,自己是否会成为被放弃的那个。」林孝宇面露疲惫,「下官已经尽力而为了,我也不想,渝州在我眼前被淹没。」 「别想太多。」班贺坚定道,面对灾情已经够乱了,不愿再去想这些利害关系,「我只知道,水利是工部职责,我只管勘察堤坝,控制水情。堤坝不出事,也就不用牺牲任何人。」 说完,班贺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堤坝与图纸上,紧锁的眉心却无法放松。 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若是严格按照图纸建造,这座堤坝不至于出现如此严重的决口。再想到林孝宇的话,班贺凝视眼前堤坝的目光愈发凝重。 「这些决口什么时候出现的?江北现在是什么情况?」班贺紧盯着林孝宇,神情迫切。 林孝宇道:「北岸也受了灾,不过地势比南边高,因此不算严重。」 「立刻派人查看堤坝周围……不,这件事不麻烦你了。」班贺说道,「走,我们回去,找陆将军。」 第359页 正要往回走,却见身后陆旋带着一队人马向着他们的方向赶来。 见班贺露出意外的神情,陆旋先一步说道:「我让大眼带了人挖减河,我先来你这边看一眼,不耽误功夫。确定不需要我,我就回去。」 班贺惊讶过后,笑得无可奈何却又安心宽慰:「你来得正好,的确有需要你的地方。」 陆旋下巴微抬:「班侍郎尽管吩咐。」 在班贺的指挥下,陆旋派出手下几人,带了两个经验丰富的工匠悄悄摸到对岸勘察。 下午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林孝宇还要返回城内,他不能把班贺留在岸边。清楚自己在这里帮不上多少忙,班贺随他一同回了城,临时住所建造、救济粮发放,他也要亲眼确认。 再次返回城中,灾民已经大批出现在街面上,没几个衣着干净周正的。皆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容悽惨。能用体力换口饭吃的都做工去了,余下倒在街边的都是老弱妇孺,只能伤心流泪。 平民百姓多年来的积蓄就此被水吞没,痛失亲人,可嘆天灾不容情。 几处粥厂快速消耗着官仓里的粮食,班贺到场时锅里的粥刚煮好,不知是否是因为他的到来,锅里白粥虽不能立筷不倒,但也称不上稀,当下足以果腹。 除此外,还有每日灾情统计,失踪人口、死亡人口记录在册,上报朝廷。 奔波一日,几乎快到傍晚,陆旋才带人回来。 班贺刚坐下喘口气,见人进门,迫不及待迎上前:「怎么样,有看出什么来么?」 陆旋脸色并不好看,瞥了眼工匠:「向班侍郎说说,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其中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工匠说道:「我们在对岸,发现了一条私自挖开的沟渠。」 闻言,班贺面色冷了下来。 第202章 固堤 北岸是万顷良田,在堤坝旁挖出沟渠不外乎是为了引水灌溉,但官府早已经规划线路,有足够的灌溉渠道,挖开的这条显然是在错误的位置上。 清江堰是用作防水患的,早有法令颁布,不允许任何人侵占损坏,若有犯者,皆治以严法。 那些人,怎么敢在此处私自开挖沟渠! 「继续说。」班贺忍着怒意,不将这份火气宣洩在无辜的人身上。 工匠继续说道,北边地势更高,因此大水涌出时及时将决口堵上没有酿成大祸。靠近渝州的决口有可能是人为损坏,但他没有亲眼所见,不能妄下定论。 此时灌满水的清江堰一击即溃,不是溃堤淹掉数个盐镇,就是向两侧漫溢淹掉良田与数十万居民的城镇。 班贺让工匠先下去休息,独自坐在屋内目光紧盯舆图,屋外持续不断的雨声惹人心烦。 陆旋低声道:「今日大眼带人开挖减河,挖出的沙土可以运去填筑堤防。我接到消息,明日文岭镇派来救灾的一千五百人会到。」 他不擅长说那些话,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极力安抚。班贺察觉自己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调整了表情,才侧头看他:「知道了。你今日也辛苦,去吃些东西休息吧。」 「不了,陪你吃点,我就去堤坝那边。刻不容缓,不是么?」陆旋笑笑。 班贺渐渐平静下来,摇了摇自己被怒火沖昏的头脑。灾难当前,他更不能因为那些事乱了阵脚。 他郑重道:「言归,派人盯紧了,不要让任何人对堤坝做手脚。」 「知道。」陆旋点头,「今夜起,我和弟兄们不再回城,就近在城外安营。之前那间破庙离堤坝不远,里面的灾民被护送到临时住所了,正好给我们空出了位置。」 班贺摸了把他的衣摆,轻甲下的衣物冰冷潮湿,一捏挤出一把水来,忍不住心疼道:「你也太不注意自己了。」 陆旋把他的手腕撰在手里:「你也一样,班侍郎。」 是啊,哪有时候管这些。 渝州城还泡在水里,谁能穿得上干衣裳?不仅要心疼眼前人,更得心疼百姓。 两人都知道不是沉湎儿女私情的时候,喝完粥说了几句话,陆旋不再多留,匆忙披着蓑衣踏入雨幕里。 班贺没有半分睡意,铺纸研墨,就着灯火连夜绘制图纸。 第二日一早,他将图纸交到林孝宇手中:「这些图纸,请林知州交给工匠,让他们尽快按图造出来。」 林孝宇看不懂图纸,只能从笔迹隽秀的标註看出,是辅助搬运重物一类的机械,还有用于锤击开凿的。 班贺说道:「开挖减河仅凭人力太慢了,这些虽不能让民夫免于劳苦,至少也是一份助力。」 林孝宇登时明白这份图纸的重要性,紧紧抓在手里:「下官,这就去办!」 然而,此行并非一帆风顺,知晓当地利益冲突后,班贺很快就亲眼见识了一场混乱。 自班贺到此,雨只停了半天,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眼见水位涨到直逼堤坝最高处,北岸青茅村百姓向官府请愿开闸放水,官府自然不能答应,必定要保下下游几个盐镇。 于是青茅村便有人带了农具前去堤坝,想要私下动手挖开,守着堤坝的官兵没让他们靠近。南岸白庄乡民得知,也带着器械赶来,当着官兵的面来了一场械斗,还是官兵出手将他们分开。 班贺再是沉着冷静,也要被他们搅得肝火旺,在这种时候还要添乱。 接下来,雨停了几日,城内水退去六成,终于有大半个城能「脚踏实地」了。 第360页 城内也不安定,遭了灾的地界,粮食价格飞涨,林孝宇还要分神打压粮食乱涨价,应接不暇。 班贺索性住到城外,盯着堤坝加固工程。 陆旋没有任何欢迎的意思,反而流露出些许不贊同。 他带兵吃苦惯了,在外行军风餐露宿是常事,往地上一躺,枕块石头就能睡了。城外这破庙旁风下雨,地上只有潮湿的破草蓆,哪里能让班贺来吃这种苦? 班贺满不在意,反倒怀疑起陆旋心里他到底是什么人了,难道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少爷不成?他虽然不像将士那般在外行军打仗,可也不是一点苦都吃不得。 「和你吃不吃得了苦有什么关系?住城里有什么不好,我见不得你在这种地方。」陆旋板着一张脸,手里木枝挑了挑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 这座破庙内用布围出了一角,避开漏雨的屋顶,供班贺歇息。袁志他们守在外边,士兵们轮换昼夜两班,夜里交给大眼负责,陆旋才放心地晚上过来睡上一觉。 白日淋湿的衣裳脱下,搭在火堆旁烘干,班贺身着中衣坐在火边,一下一下瞟着陆旋。 「做什么?」陆旋声音也有些冷淡。 班贺撑着下巴:「没什么。就是在想,连日劳累,好不容易得空喘口气,还见不着一张笑脸。」 陆旋道:「我是笑不出来。」 班贺目光定在他的侧脸上:「那我只能庆幸,好在你娘将你生得好,不笑也是好看的。」 陆旋:「……」 他目光沉沉看去,班贺嘴角一扬,张开双臂:「笑不出来就笑不出来吧,累不累?这儿可以借你靠一靠。」 陆旋长臂一揽,将班贺带进怀里,狠狠往身体里揉:「反正对上你,总是我落下风。」 「疼、疼疼……」班贺后背被箍得发疼,低叫出声,双臂却顺从地搂住他的脖颈。 把人困在怀里,隔着单薄衣物感受对方炽热体温,陆旋放松手上力道。无从宣洩的情绪只能借着小动作传达,班贺是知晓的,因此从不抵抗,他也很快收敛,压抑在心里。 两人前胸相贴,班贺坐在陆旋腿上,渐渐觉察出异样。 「别动。」陆旋声音发紧。 「累过头了?」班贺声音轻柔和缓。 陆旋没应声,闭眼靠在他的肩上,鼻尖轻擦他的颈侧。 班贺收回一只手,耳畔唿吸声重了些,圈着他后背的双手不自觉紧扣,轻蹭的鼻尖换成了柔软的唇瓣。 好一会儿,亲吻颈侧的动作急躁了些,相依偎的僵硬身体缓缓放松。口鼻唿出的气息潮热,几乎要凝出水汽。 班贺收回手,拿起布巾擦拭,啧啧两声:「真是憋了不少。」 陆旋一口咬在他的肩上,刚释放过的眼神依然胁迫感十足,显然没有得到满足。 不合时宜的时间、地点,让他只能就此偃旗息鼓,靠着耳鬓厮磨,肌肤相亲讨点便宜。 「你呢?」陆旋问。 班贺摇头,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他怀里,打趣道:「你给我一点笑脸,我就知足了。」 听到这话,陆旋更笑不出来。身体挪了挪靠着墙,好让班贺睡在他身上。 班贺以往确实是东奔西走不辞辛劳,可近些年待在京城,大半时日在官署里,骤然这般辛苦奔波,身体早就疲惫不堪。此时与热乎柔韧的身体相依,又是最信任的人,精神彻底放松,眼睛闭上不多时便陷入沉睡。 一夜好眠。 转天醒来,外边似乎天色仍是阴暗。班贺动了动身体,才发觉自己整个压在陆旋身上,似乎以这样的姿势睡了一整晚,没怎么动过。 陆旋低头,唇印在他的额角:「醒了?」 班贺往边上翻身落地,埋怨道:「傻呀,怎么能一夜不动?若是血脉不畅,压坏了怎么办?」 陆旋腿有些麻,却满不在乎,掐着班贺的腰往身边带:「凭你这点分量,能压坏我?」 班贺不争辩,抬手往某个大早上很精神的部位压。陆旋听话地改口:「能压坏。」 「起来吧,还有得忙呢。」说着,班贺站起身拿起衣裳往身上套,陆旋目露惋惜,借力一撑站了起来。 难得温存一晚,套上官服、轻甲,两人又要各自分散开。 只盼,这场灾祸早日结束。 六月底,集结数万将士、民夫冒雨夜以继日加固的堤坝似乎暂时得到了稳定,但突然加剧的雨势让他们的努力几乎要功亏一篑。 是夜,雨势加剧,头顶瓦片被雨点持续不断敲打,沉重的声音叫人几乎要怀疑它是否能承受得住打击,仿佛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急促沉重的雨点击碎。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陆旋警醒地撩开布帘,走到门外,一个浑身泥泞的小吏从堤岸赶来,临到门前又滑了一跤。 袁志上前将他搀扶起来,顾不得泥水,扶着他来到屋檐下。 见陆旋与班贺走了出来,小吏紧张惊恐地发着抖,双腿打颤:「班侍郎,陆将军!圩堤又出现了一道裂口!」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众人愣在当场,很快接连反应过来。睡下的士兵被叫了起来,陆旋带着所有人往圩堤赶。 班贺坚持要跟去,陆旋知道阻止不了他,哪怕只是让他在一旁亲眼看着都好,不再纠结浪费时间,让他一同前去。 还未靠近,便听见滚滚洪流声,夜晚轰隆如雷,重重砸在众人胸口。方大眼已经带人在搬运石头了,见到来人,他们更是打起精神加快了速度。 第361页 圈围田舍房屋的圩堤之下,是数千人的村镇。 「快带人去堵住决口!」班贺想也不想就要往决口处跑,却被陆旋死死拉住。 陆旋强行将班贺拉回来,把他往身后高有光身边推,厉声命令道:「来两个人,给我把班侍郎看住了!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替我保护他,不要让他犯险,这是命令!」 耳边是轰隆的暴雨声与奔涌的水流声,高有光双手拖住班贺,一面后退一面高声吼道:「属下遵命!」 看着他们退到地势稍高处,确定班贺的安全,陆旋转身带着部下跳入洪水中。 第203章 噩耗 奔涌的江水冲击着将士们的身躯,取出随身携带的绳索依次相连,防止任何人被水沖走。 士兵们在夜色中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顾埋头一个接一个传递着麻布沙袋。 忽然身旁有人脚下一滑,在水流冲击下险些要带倒一片人,何承慕下意识抓紧那人的手臂,嘶吼:「抓紧我!」 那人被呛了水,但还是拼命应了声。 何承慕听出那是李金元的声音,但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没时间管有没有恩怨,拼尽全力将他从水里拉了起来。 「谢谢……」李金元咬着牙稳住身形。他本就是为了能帮上忙,而站在何承慕身边,没想到却是他反被何承慕救了。 何承慕没搭理这声谢谢,双手摸索过来,摸到李金元身上因在水里胡乱挣扎松动的绳结,用力给他套了回去,狠狠打了个死结。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闷头搬运沉重的石块。到最后,没了可用材料,将士们几乎是用绳索串连起的身躯去填堵。 在陆旋的身先士卒下,没有任何人退缩,坚持到天蒙蒙亮,才堪堪将水止住,大雨也逐渐停息。 精疲力竭的将士们从水里爬上来,倒在地上,几乎没有动弹的力气。 他们中半数昨日累了一整天,夜里刚歇下就又被叫了出来,好在是力气耗尽前勉强堵住了缺口。 班贺在岸边守了一夜,紧绷的神经不敢松懈,见到他们上来终于是松了口气,上前扶住勉强站立的陆旋。 陆旋虚虚搭着他的肩,却并未用一点儿力道,面对班贺眼中关切,心中一暖,哪怕再熬一晚也值了。 不过,这样的意外最好永远不要再发生。陆旋笑笑,说道:「回去吧。」 原地歇了会儿,士兵重新集结队伍返回。 强撑着回到营地,众人用收集的干树枝生起火堆,纷纷脱下湿透的衣物,顾不得其他,倒头就睡。 陆旋换了件半干的衣裳,对班贺说道:「好在是六七月,只要别下水,衣裳穿在身上就能被体温烘干了。」 班贺无奈道:「你们就差睡在水里了。」 陆旋道:「总好过让人死在水里。」 班贺:「……虽说话糙理不糙,但你还是说些吉利的吧。」 坐在火堆前,身体被干燥温暖包裹,陆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班贺说道:「睡吧,睡几个时辰我叫你。」 陆旋盯着他:「你可别乱跑。」 班贺无奈道:「我跑哪儿去?」 陆旋被强行按下,枕在他的腿上,嘴里不服气地嘟囔:「那谁知道。」 班贺抬手蒙上他的眼,背靠在墙上:「我也一夜没睡,也要睡一会儿,哪儿也不去。」 他的掌心干燥暖和,捂在眼睑上舒服得睁不开,陆旋意识挣扎片刻,还是难敌困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头下已经变成了一截木桩,四周也没了班贺身影。陆旋勐地起身,撩开帘子就往外走。 见到门外躬身忙活的身影,陆旋脚步缓了缓,心放回了原处。 班贺抬头看他:「这么快就醒了?这才过了两个时辰。」 陆旋上前:「你在做什么?」 班贺手中木勺搅动着锅里的深色汁液,一股药味顺着鼻腔直冲脑门。 「我让高有光还叫了两个弟兄,和我入了趟城。要了些药材,还有些粮食。」他从一旁取了只碗,乘出一碗汤药,「喏,你是第一个享用的。小心烫。」 陆旋接过,在面上吹了几口气,随即一饮而尽。 这些是御寒、防病的药材,给营里士兵分发下去,看着他们喝下药吃了馒头,班贺也放心了。 陆旋吃着班贺带回来的馒头,开始兴师问罪:「你不是说你哪儿也不去吗?」 「我睡的时候,自然哪儿也不去。睡醒了,总不能让我在这儿看着你睡吧?」班贺有理有据,「你是跟着我来的,他们可是忠心跟随你的。若是将他们带出来,不能好端端地回去,我于心不安。」 「你就操心吧。」陆旋说,「等他们睡好了,多叫几个去做不成么?」 班贺低声道:「昨晚,我也只是在岸上看着。」 「你也下去,那就真完了。」陆旋三两口咽下馒头,不由分说抱着他往草蓆上按,「少骗我了,你根本就没睡。现在就睡,你在我的营地里就得听我的,这是军令。」 军令都搬出来了……班贺无奈笑着,低头轻磕他的前额。 补了一觉的陆旋的确是睡不着,看着眼前班贺安分闭眼的面孔,越看心中越是生出无边欢喜。他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眉眼平和,竟觉出几分顺从乖巧来。 搂着腰的手不安分地往衣服里探,即便没有任何触摸的感觉,就是喜欢在他身上揉搓按抚。 第362页 「你到底是要不要我睡?」班贺闭着眼开了口。 陆旋说:「我轻点摸,你睡你的。」 班贺被抚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拉着他的手腕制止:「别,别……我可五天没洗澡了,再搓渍泥都要搓出来了。」 陆旋一顿,抽出手,仰倒在地上笑出声来。 「你睡吧,我不闹你了。」他双手规矩地放在身前,与班贺面对面侧躺。班贺看了他片刻,信任地闭上了眼。 分泻洪水的减河已经初见成效,堤坝也进行了加固增长,班贺回到城内与几位当地官员会面,他也可以写封奏疏呈给皇帝了。 按朝廷制度,报灾、堪灾、救灾皆有严格规定,林孝宇一一将现在的情形告知班贺,虽然内涝已消,但被淹过的房屋暂时还不能住人,城内灾民得到妥善安置,救济粮全部到位,渝州城挺过这次灾祸不成问题。 「遇难百姓与失踪人口统计如何?」提到这件事,班贺声音低了些,其他几位官员也面露沉痛,低下了头。 林孝宇取过一本册子:「能统计到的数据,都在这里了。」 班贺翻开封页,仅渝州城内,被淹房屋万余,亡者三千余人,失踪者五千余人,黑墨写就的数字骇心动目。 将页面合上,不忍再看。 林孝宇道:「班侍郎之前向我打听过一个人,我一直替您留心着,这回也有了消息。」 班贺望着他,他的视线却落在名册上,当即明白,那是个坏消息。 「曾在玉成县做过典史,几年前带妻女回了渝州,那位杨典史……已于一个月前,在出城救灾时为救人被山洪沖走,下落不明。」林孝宇声音越来越低,看了垂下眼睑的班贺一眼,继续说道。 「他带回的妻子孙氏,一年前因病过世。女儿杨桃,也在此次失踪人口里。」 坏消息接踵而来,班贺一时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忽然提不起半点劲来。 孙良玉终究还是没能痊癒,跟随杨典史回来的那段日子,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后的幸福时光。 林孝宇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我也不知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孙氏有一位姨母,也不见了踪影。或许,杨桃并未遇难,只是被姨婆带出城逃难去了……」 若是往好的方向想,或许是有这个可能。已经有那么多人丧生,没有消息似乎是最好的消息,班贺希望阿桃能活着。 他强打起精神,笑笑:「多谢林知州。只是这么件私人小事,让林知州挂心,实在难为情。」 「哪里的话,杨修即是班侍郎好友,亦是我渝州百姓,我更应当挂在心上。」林孝宇感嘆道,「杨典史回到渝州后,虽然并未到官衙任职,却能捨身救灾,哪怕班侍郎没有提起,我也要为这位杨典史修座衣冠冢,铭记壮举。」 从府衙离开,班贺回到陆旋身边,将杨典史一家的遭遇转告了他。 当初在玉成县多次受到杨典史照顾,陆旋心中沉痛不亚于班贺。现在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下落不明的阿桃,遇到大水逃出城的百姓不知多少,或许阿桃与姨婆就在其中。 「我让林知州帮我留意,若是阿桃和姨婆回来,就立刻通知我。」班贺无声嘆息。 那样一个柔弱女孩,年纪又小,流落在外,不知会吃多少苦头。他只后悔没能早些与杨典史联繫,哪怕早一个月,都不会是如今这般结果。 若是真能找到阿桃,班贺打定主意,一定要把阿桃接入京城,替孙良玉和杨典史照顾她。 七月中,灾情已经趋于稳定。班贺一封奏疏送出,只要再坚守几日,等到河道的水消减下去,就可回京復命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连着三天大雨,带着电闪雷鸣,让班贺好不容易安定的心又提起来,整晚心神不宁。 陆旋还未安慰他几句,门外传来何承慕的大唿—— 「将军!不好了,有人趁夜毁堤!」 陆旋神色一厉,与班贺一同跑出门外,异口同声:「堤坝现在如何?」 何承慕浑身湿透,带着两裤腿泥,气得面目狰狞:「还好我们兄弟在岸上,及时去堵上了,不然今晚下游几个城镇都玩完!」 第204章 马氏 浓厚夜色不时被照亮四野的闪电撕裂,雷声振聋发聩,连日滂沱大雨将脚下道路搅成一摊泥泞,稍有不慎就会滑倒。 班贺与陆旋赶到堤坝边时,双脚已满是黄泥,蓑衣吃透了水,沉甸甸压在身上,面容也阴沉地浸在水幕般的雨里。 被抓获的一共三人,驾着小船从对岸来,身上带着锤、凿、锄头等工具,还有一捆包裹严实的不明物件。此时那三人被铁羽营官兵压制跪在地上,脸上紧张懊恼,闭口不言彼此交换眼神,却无多少惧色。 看得出来,他们趁夜而来,称不上明目张胆,却也是有恃无恐。 没心思管这几个人,班贺得先确定清江堰没有遭到严重破坏,亲眼见证,悬在嗓子眼的心才落回原处。 这时他才回头去看那三人。看过他们带来的东西,只有三人,用普通工具能给大坝造成的危害是有限的,班贺目光落在油布包裹的物件上,俯身拿起,快速揭开。 看清油布里包着什么后,他脸色大变,怒不可遏地用力摔在地上:「该死的东西!」 那是一捆炸药,平日用来开山、开路炸石头,威力不容小觑。哪怕就这么一捆,放在堤坝上也足以破开短时间内填补不了的洞,毁不了整个堤坝,放水绰绰有余。 第363页 渝州上至官员下至被招为民夫的灾民,所有人都倾尽全力,围着岌岌可危的大坝没日没夜连轴转,就是为了保住两岸与下游。 班贺一直承受着莫大压力,百姓田产性命都系在他们这些人身上,却在此时被这三人所作所为彻底激发。 怒火中烧使得他浑身发烫,紧握的双拳颤抖,冰冷雨水不断沖刷也无法缓和。 但有人比他先一步动了手,上前大踏一步,水洼里的积水四下飞溅,带着仿佛踏裂地表的力道。 陆旋揪紧其中一人衣领,稍一用力,几乎将他整个人就着跪姿提了起来。 那人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打颤的脚尖堪堪挨着地,浑身哆嗦,双手反射地抓住揪着自己的手臂。 触手却是一片坚硬冰冷,布料之下毫无半点肉体凡胎该有的柔韧,他脸色大变,惊慌转为恐惧,电闪雷鸣间,映照出一张扭曲面孔。 「啊!放、放手!你们可知我家主人是谁?你、你们识相的……啊!」 那人色厉内荏磕磕巴巴地说着狠话,却被陆旋松手狠狠扔在泥里,嘴里发出一声惨叫,再也说不出话来。 陆旋俯身逼近,眼中满是戾气:「我的兵,豁出性命浸在水里堵堤救人!你们这些虫豸,却不顾百姓安危,掘堤放水淹城!我真是恨不得把你们千刀万剐!」 他说着,尤不能平息怒气,抽出朝仪刀,果断了结了其中一人的性命。刀刃锋利,精准切开半截脖子,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声叫喊。 夜色之下几乎分辨不出血液与雨水,混合着一同从倒地的躯体上淌下。 大雨沖洗着刀刃上残留的血迹,江边浓重的水腥味在大颗大颗的雨滴激盪下压住所有别样气味,鼻子没那么灵敏的完全嗅不到血腥气。 陆旋狠厉目光投向另外两人,班贺抓住他手臂,冷冷道:「等等,问清他们到底是谁派来的。」 陆旋收回佩刀,沉声问道:「是谁指使你们来毁堤坝的,若有欺瞒,你们就和那具尸体一同作伴。绑上石头往江里沉,保证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你们。」 上一刻同伴死在面前,还未凉透的尸首宣告着他说一不二,余下两人近乎崩溃,唯恐下一个遭受毒手的是自己:「我们是马家的人,放、放过我们吧,求求各位大人高抬贵手!」 他们报出主人家名号,争先恐后磕着头,满身泥水也不停歇。 班贺像是想起什么,问道:「是天茕府那个马家?」 听见那似乎是官员的人说出主人家身份,料想主人大名哪怕不能震慑他们,起码也能作为商讨条件。 那两人忙不迭调转方向,冲着班贺磕头:「正是,正是!我们主人正是户部郭尚书岳丈。还请大人您告知姓名官职,您大恩大德,小的们回去定会禀报老爷、姑爷,绝不会亏待您的!」 不说还好,此话一出,班贺面上冷笑更是嘲讽:「不敢当,我一介无名小官,哪里敢承户部尚书的恩惠!你们今晚想要挖开堤坝,是怕洪水两侧倾泻,淹了你们主人的良田,不息祸害下游盐镇。我就让你们看看,这祸水长没长眼,替天行道,淹了你们这些自私自利之徒!」 班贺看向陆旋:「将他们绑起来,扔到江里,胸口在水面之上便可。若是堤坝崩溃,洪水出闸,第一个淹的就是你们!」 他甫一发话,陆旋立刻执行,根本不屑于听那些讨饶的话,让人拿来绳索,毫不犹豫将他们扔进了淹至胸口的浅水处。 「别让他们淹死了。」陆旋吩咐道,「无论谁来,都不允许放走他们,这是命令。」 「是,将军!」袁志与何承慕他们对江水里不断口唿饶命的傢伙怒目而视。 成日泡在水里,身上几处被水泡烂了才守下这块地方,最恨这两人的是他们。 要是堤坝今晚真毁在这两个杀千刀的手里,他们就是一片片把肉剐下来也不解恨! 回到片瓦遮雨的破庙里,班贺解下蓑衣挂在墙上,一边飞快解开衣带把湿透的衣裳往下脱,一边嘴里怒骂:「都在想办法救灾,他们却眼中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成日想着祸水东引,不顾他人性命,简直枉为人!」 将脱下的衣服折了折,双手一拧,一大捧水哗啦啦落地,顺着崎岖不平的地面凹陷蔓延开。陆旋伸手,班贺自然转手将衣服递过去,湿衣裳在陆旋手中又拧出一波水来。 「受人指使就敢来干这种事,不怕遭天谴么?又坏又蠢!」陆旋也气得很,将手里的衣服抖落开,挂在横牵的绳索上。 班贺在火边坐下,道:「就是不怕天谴,才敢这么做。何止是天谴,在这块地界,他们恐怕早已是目中无人,无法无天了。」 「你知道那个马家?」陆旋身上的衣物也除了,在班贺身边坐下。 「马家是天茕府最有声望的大家族,出过不少举人、官员。各名门望族靠着结儿女亲家彼此联结是常事,马家与当地另一大家郭家世代联姻,当朝户部尚书郭铭经娶的便是马氏女。」班贺眉头紧皱,从随身携带的物件里取出纸笔,他得好好想想这件事如何向皇帝禀报。 他研了墨,提笔起草奏疏,顺嘴提起一桩旧事:「当初玉成县乌泽乡大火一案,大半工匠在那场大火中死伤,也害得谢兄严重烧伤的,正是马家的人。」 陆旋注视他,无声听着。 班贺从叙州返回乌泽乡歷时一个多月,回来后却只简单将那件事的结果告知,并未详细说明,其余的说笑煳弄了过去,他并不知晓班贺那段时日到底经歷了什么。 第364页 「元光十六年,渝州大水,马家拿出钱财救灾,从朝廷获得一个例监生的名额。不知他们从何得知乌泽乡盐井之事,疏通关系安排那例监生取代范震昱成为玉成县知县,才制造了那桩惨案。那时,范震昱被关入阱室,我……」 班贺声音一顿,陆旋在一旁紧盯着,语气不变接着说下去:「我等到魏凌这个御派钦差到来,也差点被他们搬出靠山拖住。好在淳王出现在玉成县,由他出手,才能快刀斩乱麻。」 陆旋听着却觉得不对劲:「族中子弟被淳王下令所杀,马家人一定会弄清原委,你在其中参与,岂不是已经被他们所记恨?」 班贺道:「放心,参与那件案子的是工匠龚喜,不是工部官员班贺。」划下墨痕的笔尖流畅游走,他漠然道,「只是这回,他们所要记恨的,就是班贺了。」 「由我出面吧。」陆旋握住他拿笔的手,「反正我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也不怕再多几个。」 班贺将手抽出,动作间在纸上落了几朵墨花,摇摇头:「不能什么事都让你挡在前面。你可以做皇帝马前卒,我却不能理所应当指使你。况且,这是我与马家的恩怨。事关谢兄,我说过,这份仇,我一定要报。」 顶替范震昱知县之位的马阳,是马氏家族的爪牙,为上位不惜在盐场放火,害死那么多条人命。 今日抓获的三个马家奴僕,同样是狗腿,为了不淹掉北岸田地,不惜毁堤放水淹掉下游。只是这回有陆旋带的人在,没能让他们得逞,否则死去的人可不止数万。 证明马家行事素来如此,草菅人命,不顾他人死活! 「按今年的情况,若是客水入盐池,不是几年不能产出好盐那么简单。污泥进入盐池,那盐池就算是废了,重新能产盐得数十上百年。」班贺嘴里说着,笔下越写越多,全心浸在怨怒中。 那模样是陆旋前所未见的,他情不自禁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继续写下去。 被强行扭头与陆旋对视上,班贺如梦初醒,讷讷哽住声音,停下了笔。 陆旋深深凝视他的双眼,却只是说道:「你累坏了。」 手中笔桿落在纸上,发出「啪嗒」一声,墨渍模煳掉未干的字迹,无人理会。 班贺被搂在怀中,胸膛彼此相依,强有力的心跳从另一侧传来,紧贴的身躯像是一同震动。 「今晚先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再写也不迟。」陆旋低声道,坚定的声音奇异带着安抚意味。 「嗯。」班贺闭上眼,疲惫地嘆息。 片刻,他说道:「还好有你在。」 陆旋唇在他的发顶轻轻碰了碰:「我就是想听见这句话。」 班贺放松了支撑身体的力气,无声翘起嘴角:「你已经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陆将军,了不起。」 陆旋缓缓抚着他的后背,天铁义肢也能那样动作轻柔:「我还想听,多说两句吧。」 班贺低低地笑,身体震动紧密传了过来,好似怀中人在颤抖,先前的阴郁情绪已然消散。 陆旋抱着他,不愿放手,若是这夜长一点,再长一点,就好了。 第205章 田产 班贺经过一晚冷静下来,等待着马家做出反应。 一夜不见派出去的家奴回来,堤坝也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更别说挡在堤坝后边的洪水得到宣洩了。 这件事,马家只会有两个反应。 一个是马家自视甚高,不将其他朝廷官员放在眼里,哪怕是如此恶劣之事被当场抓获,也敢肆无忌惮前来要人。 另一个,就是将家奴当做弃子,不管他们。即便有人上门问起,直接推说不知道了事,权当是他们自己私下所为,将所有罪过推得一干二净。 若是前者那就好办,他们敢出面,班贺就敢连着马家那位户部尚书岳丈一起抓起来,以指使家奴破坏堤坝的罪名,上疏皇帝请求治罪。 若是后者,那就有些麻烦了,还得绕些路子才能将他们法办。 那两个家奴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无人问津,怕人死得太早没了对证,陆旋让人每天给他们餵上一点吃的,勉强留一条命在。 这样做已是他慈悲为怀,不是为了留个人证,他才懒得管这些人是死是活。 白日回了趟城,班贺将那三人试图趁夜毁堤的事情告知林孝宇,却也只得了他一声嘆息。 马家是在对岸天茕府衙门管辖范围内,林孝宇也没有职权去对岸拿人,他能做的就是与天茕府衙门官员知会一声,让他们去查。 可想而知,流水的地方官员,又岂敢得罪当地望族? 虽然在查出毁堤指使者之事上没能提供帮助,林孝宇提供了另一条有用信息。 林孝宇:「班侍郎聪慧明智,必然是猜得出他们做出此等恶劣之事的缘由。」 班贺点头道:「他们是为了保住北岸庄田。」 林孝宇压低了声量:「班侍郎能看见,对岸良田有多少么?」 班贺眼神似有所了悟,林孝宇便接着道:「班侍郎能看见的良田,都在马家名下。」 「这不是,侵吞田产么?」班贺愈发心中不悦,但又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农耕庄稼户依水而居,垦田耕种,水土丰饶的同时也伴随着洪水的威胁。一场大雨引发的洪水就能让庄稼户失去所有,马家这样的大家族趁此低价收购土地,然后让农户成为自己的佃农,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拢了土地。 第365页 听起来没有任何错处,但实际上,在权势掌控于大家族之手时,侵吞田产根本不必等到农户遭灾的时刻,只要串通官府在鱼鳞图册上动手脚,就能白白得到他人土地。 这并非交易,而是对农户的倾轧。 「那么大一片啊……」班贺无法不为此震惊。 北岸目之所及处,都是马家的田地,居住在此的百姓,统统成了他们的「家奴」。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这样一来,前些日子带着工具要拆堤坝进而变成一场武斗的平民,来歷也耐人寻味起来。田地并非自家的,他们真是自发而来的不成? 但,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机会。班贺眸光暗了几分,心中已有决断。 从林孝宇处回来,班贺将昨夜所写的稿纸揉成一团投进火里,重新起草奏疏。 陆旋从门外进来时,他正好落笔,天潮水汽足,墨都干得慢了许多,拈起那张纸吹了吹。形状姣好的双唇露出一道缝隙,向外吐气,可爱至极。 见班贺面容平和不少,陆旋默默放下心来,悄无声息摸到他身边,从后方靠在他的肩上。 班贺身体微微一震,发觉是陆旋,笑着抬手在他头上轻抚:「回来了。」 「雨势小了很多,估摸着傍晚就能停了。」陆旋说。 班贺嗯了声:「只要堤坝没事,你和你的兄弟们在岸上看着就好了,不用再下水。总泡在水里,对身体不好。」 陆旋含煳不清地应了声,双臂合抱在班贺身前,下颌在他颈侧用了些力道蹭:「奏疏写好了?」 「差不多,润色一下,再誊抄一遍。」班贺把纸放下,「灾情如此严重,各豪门望族收颳了当地钱财,是时候反哺一回了。马家不是愿意拿钱赈灾么?今年再拿一回,想必对他们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你有主意了?」陆旋嘴里这样问,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了。 班贺为这些难事情绪不稳,他便充当支柱,现在班贺打起精神,就用不着他操多余心。 班贺道:「我从林知州那里得来的消息,单是毁堤未遂,放到檯面上来说都不是什么大罪过。但加上马家侵占田产,皇帝就不会放过他们。」 陆旋不解:「按当朝律法,侵占田产,至多仗责几十,返还田地,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罪……」 「不,关键不在田地归谁,而在于田地里收穫的东西归谁。」班贺解释道,「农户耕种田地,收成中的一部分会成为朝廷徵收的税,是充实国库的来源。这些田若不是农户的,而是在这些免于收税的乡绅望族手中,田赋就会变成佃户的佃租。从根本上而言,他们侵占的是国库。」 陆旋顿时明悟,归根结底,是因为动了国家的利益,皇帝才会动用手段严惩。 「要是淹了那几个盐镇,等待马家的,就是满门抄斩。」班贺声音骤然冷酷。 陆旋心跳快了一拍,他也有过这样的设想。 若他们冷眼旁观,等马家酿成了大祸,惹得天怒人怨,那时,报应才会更勐烈。 但他知道,班贺不会让那样的惨剧发生。 班贺不会拿无辜百姓为自己的復仇陪葬,他是想让马家倾覆,只是这倾覆不能以他人为筹码。 这与为保全田产,而想要毁堤淹掉下游的马家有什么区别? 百姓性命就这么把握在上位者手中,遇上心善的,就能有几天安稳日子过,遇上心术不正的,便成刀俎下的鱼肉,任人宰割。 满朝官员,做人事的又有几个? 陆旋不禁想,以牺牲一部分人为代价,换来胜利,换做是他,他会这样做吗? 眼下是数个盐镇的十数万百姓,和养活更多百姓、贡献赋税的盐池,与能够除掉马家放在木衡两侧,清晰明了不值得。 但若两端分量相当,面临做出取捨,他或许不能如此果决地做出判断。 想要达成某些事情,就必定会有牺牲,不是么? 他偏偏清楚,班贺做不了抉择的人。 「令人为难的决定,那就我来做。」陆旋小声嘟囔。 班贺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我肚子饿了。」陆旋松开手站起身,拿起被雨淋过冰冷的馒头,「我想吃闵姑做的饭。」 班贺笑起来:「谁不是。我以往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吃,不管好赖能入口就行。没想到在京城待久了,竟然被闵姑养刁了舌头。」 话是这么说,两人却拿着馒头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陆旋说:「闵姑听到你说这话,肯定高兴坏了。」 「回京后,你尽管敞开肚皮吃,能吃多少吃多少。等你去了西北,只有吃不完的风沙等着你。」班贺笑道。 陆旋:「……怎么听着幸灾乐祸的?」 班贺面色一整:「不能,是你会错了意。」 「……」陆旋盯着他,掰下一块馒头慢慢往嘴里送,「是不是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班贺觉出点别的意味来,内心警惕起来,严肃道:「吃人可不行。」 陆旋侧头:「要是我就想吃人呢?」 班贺:「……还是别了。」 陆旋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垂下眼睑。班贺双颊发烫,不满地低头踩他的脚尖。 「嘶——」 班贺吓一跳,他没怎么用力啊! 陆旋也像是被惊到,连忙解释:「不疼不疼,你方才突然给我来一下,没反应过来。」 第366页 「你闭嘴。」班贺说。 他放下手里半个馒头,蹲在陆旋身前:「你自己脱靴子,还是我帮你脱?」 「我,自己来。」陆旋动作缓慢纠结地脱下鞋袜,併拢双腿,双手放在膝头,老实得不得了。 看着那双在水里泡烂几处的脚,班贺忍不住咬牙:「你这小子!」 陆旋眼神飘忽:「弟兄们都这样,也不止我一个。回去上点药就好了,不必小题大做。」 班贺瞪着他不说话,陆旋少有被这样的眼神看着,登时没了半点气势。 班贺:「我要是没发现,准备瞒到什么时候?」 当然是,瞒到好了为止。但这话不能说,陆旋闷声不吭,这时候认错就是了。 「我得去给你弄些药回来。」班贺按捺下火气,竭力让语气听起来平和。 陆旋连忙拉住他的手:「现在上哪儿去弄?外边天黑路滑,明日天亮再说吧。」 「你也知道现在天晚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明明刚从城里出来。」越想越气,班贺拂开他的手,站起身,又被他死死攥住。 陆旋面色有些慌张,眼神不安:「你要去哪儿?」 「外面天黑路滑,我不会自找麻烦,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班贺淡淡道,「你也最好老实待在这儿,不要打扰我。」 说完,他将地上草蓆一卷,挪到了布帘外,今晚他要和陆旋分开睡。 陆旋看着剩下的半个馒头,隔着布帘道歉:「我不该瞒着你,是我的错,可你不能饿着自己,吃完了再气也不迟。」 班贺坐在布帘外,看着映在布帘上的影子,眼中无奈又心疼。 这小子吃了不少苦头,又惯常隐忍,以往受苦不在跟前,回来只知道黏在身边撒娇,讨些好听的话,班贺做的其实并不多。现在在眼皮子底下,亲眼看着他奔波劳碌,弄得伤痕累累,如何能淡然处之? 两人隔了一层布帘静默坐着,陆旋抓耳挠腮想窥探另一边的情形,却怕被班贺发现更为生气。 兀自纠结时,布帘被人一掀,班贺重新回到方才的位置上,取水净了手,将剩下半个馒头吃下。 「明日一早,我进城去拿药,你早些回来。」他说道。 陆旋觑他的脸色,班贺视线投来,他抿着唇点头嗯了声。 「我睡外面去?」陆旋小心询问。 班贺摇摇头,对他招手,陆旋毫不犹豫向前靠近,挨在他身边。 「我没有生气的道理。明明你是因为来帮我,才会受这样的伤。方才沖你发脾气,是我不该。」班贺柔声道。 陆旋眨眨眼,望着班贺的双眼闪烁,晦暗不明的欲望翻滚沉浮,最终只能丧气地锤了把地面:「该死,怎么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班贺抱着他的头颈:「就快结束了。」 陆旋郁闷地把脸闷在他的颈窝里,他这辈子没有这么讨厌水过! 第206章 遗憾 安静等了两日,还是没有等来马家的人,班贺不得不遗憾地接受这个事实——马家人知晓这件事有多严重,决定弃卒保帅。 或许,他们派出这三人时,便已做出了决定。 想到这点,班贺反而一点儿不急了,手头奏疏已经写好,只等呈上御案,上报皇帝。 这回雨是彻底停歇,直逼堤坝最高点的洪水并未冲破最后防线,在陆旋与班贺的坚守下,洪水正在一点一点退去。 扔在水里泡了好几天的马家家奴,其中一个夜里体力不支沉了江,不知被水冲到哪里去了。另外一个被捞了上来,绑在水则碑上,久违的阳光直直照射,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气。 在铁羽营众人眼中,这些人死有余辜,沉了江反倒省事,再心善也不会用在这种人身上。 就在陆旋找班贺商量要不要给那人一个痛快的时候,对岸来了人。 那一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说是家中有人失踪,找了过来。其中一个女人见到水则碑上绑着的人,突然哭了起来。 那帮人中有个领头的,也不管其他人在场,向身后人招唿,让他们去把人救下来。 向前进的人被持刀的铁羽营士兵阻拦,领头那人像是才看见那些官兵,笑着道:「这人是户部尚书岳父府上的人,各位军爷高抬贵手,不管他犯了什么错,都好商量么!」 他说完,没有任何人回应,脸上的笑挂不住,隐隐露出些许不耐烦来。 「你们的统领在哪儿,我要见你们统领。」 仍是没人搭理。 两厢僵持一会儿,班贺与陆旋便赶到了。见到班贺,那领头的双眼一亮,上前几步高声道:「想必,尊驾便是班侍郎了!」 班贺看向他,上下打量几眼,才道:「哦,你认识我?」 「小的不过是个小小管家,哪里能认识班侍郎。只是风闻工部侍郎班大人生得俊美,今日一见,众人中唯您仪表不凡,便猜测您正是那位前来救灾的工部侍郎了,果不其然。」那人说着,拱手作揖,「在下马府管家马栋,拜见班侍郎。」 油嘴滑舌。班贺眉心皱了皱:「你带这么些人,想要做什么?」 马栋说道:「班侍郎千万不要误会,只是府上有几个奴僕不见踪影,我们出门来找,发现他被绑在此处,不知他犯了什么错?待我将他带回府上,一定严加惩戒!」 「他犯的错,家法惩戒不了。」班贺似笑非笑,「不必费心,他是没法活着回去了。」 第367页 马栋继续赔笑:「班侍郎只是前来救灾的吧?恐怕没有给人治罪的权利。本地又不是没有明事理的官员,我看就把此人绑了送去官府,让官府给他定罪。」 「我说的不够明白?」班贺声音冷了下来,「他不可能活着回去对岸,你可以带走他的尸首。」 马栋面上的笑彻底挂不住,却也知道自己没法硬碰硬,当场拂袖,回去找寻能主事的人来。 没过多久,天茕府通判带了人来,同为官府之人,那通判不假辞色:「班侍郎,这人是我们天茕府的人,哪怕要治罪,也是我们天茕府衙门的事。还请班侍郎将此人交给下官,下官必定秉公办理。」 班贺瞥他一眼:「你是什么身份,跟我提秉公办理,难道我就不是秉公办理么?」 地方官府与士绅豪强沆瀣一气,交给他们等于还给马家,班贺铁了心要拿这人开刀,谁来都不管用。 那通判见说不通,当即对身后衙役下令:「把那人放下来。」 「我说不能放就是不能放!」班贺厉声道,「我看谁敢靠近水则碑一步!」 话音落下,身后所有铁羽营将士端起弩机,对准那群衙役。 天茕府官府衙役与铁羽营官兵对峙,场面简直荒诞可笑。 「官府早有立法,清江堰大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违者重处。他们带了火药来炸大坝,死罪一条。」班贺拿过陆旋手中弩机,对准水则碑上那人,扣动悬刀,精准一箭毙命。 将弩机还到陆旋手中,班贺说道:「不仅不能交给你,我还要将他挂在这里以示警戒。凡有擅动清江堰者,就是如此下场!」 当自己着面杀了人,天茕府那位通判震惊不已,却又不敢多言。 他只是个地方通判,班贺是皇帝派来救灾的六部侍郎,方才仗着背后靠山说话有几分底气,现下对方真动了手,半分底气也无了,他根本无权对班贺做什么。 看着那群衙役在通判带领下落荒而逃,班贺心里一口恶气才算是彻底出了,心情如同天幕拨开云雾见天日。 转头沖陆旋微微一笑:「走吧,同我进城一趟。」 陆旋掂了掂手中弩机,感嘆:「天气不好,果然心情也会不好。」 班贺有些莫名,望了眼天色:「现在不是天气正好?」 陆旋笑着道:「说的不错。」 入了城,班贺去到官府找林孝宇,他一早派了人来传信,在城内抓到了几个人牙子,救下一批岁数不大的小姑娘。 那几人趁乱在遭了灾的渝州城内走街串巷,询问没了住处流落街头的灾民卖不卖孩子,遇到独自一人在外的孩子,也被抓走关了起来。 丢了孩子的父母报了官,林孝宇不能纵容这样的事件在自己的辖地发生,派人蹲守严查好几日,终于将那几个人牙子抓获。 捕快在渡口一艘船上查到被关起来的女孩们,将她们带回了衙门,林孝宇想起班贺在等杨桃的消息,便差人给他送了个信。 班贺进了衙门,便对林孝宇连连道谢,无论找不找得到,林知州救下这些孩子已是大功德。林孝宇愧不敢当,虽然机率不大,试试总是好的。 那群女孩被关在暗无天日的船舱几日,见人都怯生生的。林孝宇安排她们梳洗过,换了干净衣裳,至少看着体面些。班贺心中怜悯,仔细在女孩们的面孔上一一扫过,遗憾的是,在里面找了几圈,都没有发现阿桃的踪迹。 班贺温声询问,她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一、二岁生得漂亮的女孩子,女孩们彼此对视,面露迷茫。 班贺反应过来,她们中很多都是这般年纪,生得漂亮的也不少。可他并不能说出更详细准确的信息了,哪怕阿桃身上的一块胎记、一颗痣都说不出来。 水情已经解除,他还得回京復命,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渝州。 八月中,班贺回到京城,先呈上奏疏,然后再等皇帝召见。在此之前,班贺又私下里去见了一回范震昱。 马家的仇,也得算上他一份。 陆旋到了京城,鲁北平是必定得来看他的,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兄长前去救灾民于水火,比他成日待在京营里好上太多。 陆旋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京营是守护京城的主力军,若是动用起他们,那事情就不是用身体去堵一座堤坝那么简单了。 闵姑杀了鸡,说什么也要给班贺他们补一补,自他们回来就不停说:「在外边都饿瘦了!」 晚饭鲁北平也留下,饭菜刚摆上桌,就听有人敲门。 鲁北平麻利几步上前打开门,未见人影,一只酒壶先伸了进来。 酒壶后露出脸的顾拂讶然:「都在呢?那我这壶酒可能不够喝。」他转向班贺,「怎么,不欢迎?」 班贺站起身:「怎么会不欢迎!我亲自给你端把椅子来。」 顾拂桌边落座,他也是听说班贺回京特意上门来,见到人多,有陪酒的更高兴。 名义上是找班贺喝酒,实际上几乎没见班贺喝几杯,顾拂才不管他,自顾自饮下,咂么两下嘴,连连点头:「好喝!」 「今年自四月起便降雨异常,水位涨得飞快,圣节那会儿就已经有些危险了,下面上报却被压了下来。果然最后还是出事了。」 班贺诧异道:「圣节就已经上报了?」随即又想起,钦天监不仅观天象,举国境内的天气也在职责范围内,水灾、旱灾他们都是最先知晓。 第368页 按理说,他身为工部侍郎应当要知晓的,那时候却多半心思关注着军器局,尔后又一心扑在皇帝下达的密令上,导致忽略了其他,追究起责任来,他难辞其咎。 呈报到皇帝那儿不是顾拂的职责,他管不着。遇到天灾是这些官员最头疼的,严重了就得怪罪到他们头上,哪怕这是人力所不能违抗的。 于是他们就寄託于事情不至于太严重,解决了再上报是功,遇到不能解决的,无论事发前事发后上报,都是过。 班贺沉默片刻,无奈道:「若是早报,也不至于让渝州城被淹。」 顾拂捏起蓄着长甲的指尖:「我估摸着,这回皇帝要派你出去了,果然不出我所料。」 鲁北平咽下口中的酒,瞪大双眼:「这也是你观星象观出来的?」 顾拂讶异地看着鲁北平,忽然大笑几声,见牙不见眼,好一会儿才哎呦一声停下,声音里犹带笑意:「你以为,那些都是看天象看出来的?」 「朝中大事,自然要看朝中,成日只知道盯着星星的,」他抬手在鲁北平头顶敲了一下,「是傻瓜。」 鲁北平:「……」能问出这话他是真傻。 第207章 浑水 带来的一壶酒见底,桌上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外边天色已暗,顾拂抛下酒杯,仰头伸展胳膊打了个哈欠:「都这么晚了。」 他双颊泛红,神情松懈散漫,醉眼朦胧,像是随时能睡着。 班贺玩笑道:「的确,顾道长是时候回去了,今日一个人来的?那我就屈尊,送你一程。」 顾拂笑眯眯的,摇摇头,没有半点起身的打算:「今晚我就在这儿借住一宿,恭卿应当不会拒绝吧?」 他似乎是说真的,班贺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向陆旋偏移,与陆旋对视一眼,对方便瞭然于胸。 陆旋站起身,拎着喝了酒满脸通红的鲁北平,说道:「天色不早,我和北平就不多叨扰,先走一步。」 班贺跟着起身:「我送你们出门。」 从屋里提了盏灯出来,班贺跟在陆旋两兄弟身后,目送他们跨过门槛。陆旋迴头望了眼,班贺翘起嘴角,将琉璃汽灯放入他手中,闭了闭眼以示安抚,待那两兄弟步入夜色,才重新回到桌前。 「人都走了,有什么话就说吧。」班贺端起热茶,漱了漱口,他没喝多少,现在耳清目明。 顾拂眼睑半阖,瞧着一副随时会睡死过去的模样,嘴里说出的话却让班贺更清醒几分。 「你去往渝州以后,皇帝召见了几个洋人,其中一个是与你熟识的胡玛诺。他准备开放两个港口,任用这几个洋人。」 这是班贺之前同皇帝提过的事,没想到已经开始实施了。 顾拂道:「朝中一直有驱逐洋人的声音,你是知晓的。以礼科给事中与礼部郎中为首的大臣极力反对任用洋人,领头的被皇帝降了两级,贬到京城之外去了。」 「这,未免……」班贺把未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皇帝所作所为不是他能评论的。 他意外的是,以往皇帝因朝政与朝臣起争执是常事,从未因政见不合而处置谁,为何这回会做出这等严厉的处置? 难以想像,这会是当今皇帝做出的决定。 「任用几个洋人本就引起非议,因为这几个洋人而贬黜六部官员,」顾拂轻笑一声,「恭卿,你晓得这对他们是何等侮辱?」 班贺再清楚不过。 「不过,我才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件事的奇怪之处,你应当,与我有相同的想法。」顾拂与班贺对视,在对方眼神中得到答案。 奇怪之处在于处置过于严重的皇帝。 「去尘,」班贺犹疑片刻,开口道,「言归未能按皇帝的安排去西北,是不是你的意思?」 顾拂直直看来,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双目朦胧一层醉意:「我哪有那些广大神通。我只负责观星象,上报皇帝,再算个适宜出行的良辰吉日,仅此而已。」 班贺:「可你早早知道了水情。」 顾拂又打了个哈欠:「我料想你这回可能会被派外差,能有个人帮你是好事,他倒是一点儿不负期待。」 「果然有你的手笔。」班贺仍是不太明白顾拂提起这些话的意思,态度不自觉重视起来。 看来他早知道,前往渝州会遇到阻力。 顾拂人脉通达,能获得些不为人知的消息,特意在这时候来找他,必定有其缘故。 「这是宫里那位为你挣功绩呢。」顾拂说道,「你在这位置上若是碌碌无为,有的是人想把你挤下去。办事,就会得罪人,想必你深有体会。我视你为知交,才给你提这个醒,在这当口,有些浑水不要蹚。」 班贺细一琢磨,方才他说的话逐渐明朗起来,不得不嘆服顾拂之敏锐。 班贺这回去渝州办差,打定主意要上报皇帝清江堰北岸平民百姓土地遭受侵占之事。而干出这件事的是户部尚书郭铭经的岳丈,势必影响户部尚书,那他与户部尚书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要查土地就不会只查一块,这必然会引起朝中官员的恐慌——朝中为官多年,告老还乡总得有几分「薄田」养活一家老小、家僕家畜,而这些田产从何而来? 正是需要银两赈灾的时候,百姓流离失所、收成也被淹没在地里,过两个月就入冬了,安置他们需要大量银钱。这些乡绅士族、盐商粮商,都是银钱来源。 第369页 不知从何时起,皇帝处置手段越来越狠厉。 但他总归是皇帝,皆是名正言顺依法处置,不是无故生事,臣子再不满也不可能冒犯天威,那就只能将罪过归于他人身上。 现下皇帝对此事的反应可以预测,绝不会轻拿轻放,届时,成为众矢之的首当其冲的便是班贺。 但班贺心意已决,摇头道:「马家横行霸道,差点害了谢兄性命,不止谢兄,还有乌泽乡无辜葬身火海的工匠们。这淌浑水,我避无可避,非趟不可。」 他能想到拿这件事来做文章,自然清楚朝廷派人查明后勒令清退田产,能给马家造成严重打击,他的目的也不过是让马家失势。 「我回京以来,不与谁结党,不掺和时政,只作壁上观,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再沉默。」他双眼坚定,做出决定便不会再被旁人所动摇。 他并不怀疑顾拂是受人所託前来说情,哪怕只是出于两人情分,但想让他在此时闭嘴,是万不可能的。 顾拂重重嘆了口气:「你就没想过,得罪了这些人,哪一日没了靠山,你该怎么办?」 靠山?班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淳王,但很快否决,淳王才不会管朝政。 那么,是皇帝? 班贺语气低沉:「去尘,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顾拂为难地挠了挠头:「恭卿,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能明说。我就说摆在明面上的一件事,今上至今无子,国本堪忧啊。」 班贺凝视他,心渐渐沉了下去。 一直以来不愿往那方向去想,甚至自找藉口,当下被顾拂几乎明示,他再也不能迴避。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他当初说服伍旭重回官场的话,现在却似乎将要成为紧迫逼近的终末。 「我只望你能全身而退,不想见你卷进与你不相干的事里。不由你亲自去做,不也可以?」顾拂轻描淡写,「这不是有甘愿充当马前卒的么?」 班贺皱起眉头:「我的性命是性命,他人的难道就不是了?」 顾拂连连摇头:「你啊,心慈手软,难当大任!要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听不听随你,算我多言。」 班贺心知他是好意,有些愧疚:「能与去尘结识,是我三生有幸。非你多言,实我不知好歹。」 顾拂笑了两声:「这也算你的长处,贵在自知。说你深谋远虑,你又时常以身犯险,替那姓陆的主动向皇帝投案算一回,这回又是要替谢缘客寻仇,同你做朋友,倒是份保障。」 被顾拂调侃,班贺只能无奈苦笑。 顾拂一声嘆息:「罢了,我也该回去了。」 班贺道:「不是说今晚歇在这儿?」 「哪儿能真睡这儿,我家中高床软枕,不比你这儿舒坦?」顾拂笑道,站起身摆摆手,「不用送了,我还没醉到不认识路。」 他走出去的步子歪歪斜斜,班贺还真不放心,跟着出去送出很远。 迎面见到两个提着灯笼寻来的道童易凡易俗,这才放心将人交给他们自己折返。 独自坐在大堂,班贺陷入沉思。 顾拂提到的国本问题,一直是朝臣与皇帝间的矛盾所在,班贺不曾说过什么,但不代表没有顾虑。 没有皇嗣意味着下一位继承者成为未知数,极易引起时局动盪。先皇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早早定下当今皇帝为继承人,亲自带领他接触朝政,断了他人念想。 而现在,皇帝年岁一年年增长,处理政务励精图治,挑不出错处,子嗣自然成了前朝后宫都关注的大问题。 不久前还为了充实后宫之事,与淳王起了龃龉,更令人担忧。 若皇帝真出了什么事……班贺一阵心悸,他的预设都在时局稳定的前提下,一旦皇帝成了变数,那接下来所有事都将成为未知。 院里传来一声响,有什么落地的声音。 班贺回神向外看去,陆旋站在墙下,向他看来。 方才那些话占据所有思绪,他望着陆旋,说不出一句话来。 班贺将他们送出去没多久,陆旋就回来了。他与鲁北平半途分道扬镳,一直在不远处等着,见到顾拂离开才翻墙进来。 「你们聊完了?」陆旋问。 班贺低低嗯了声,不想陆旋瞧出端倪,将那些不确定藏在心底,笑着道:「光明正大走门,是不是不习惯?」 陆旋为这不光明正大的行径脸热:「……这不是方便么。」 班贺真诚发问:「回自己府上走门么?」 陆旋如实回答:「唔,视情况而定。宅子大了也不好,正门太远还要绕上一大圈。」 不愧是他。班贺嘆出了声,真没见过谁回自己家也跟做贼似的。 陆旋脸上热度更甚,忙转了话头:「顾道长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别蹚浑水,让我别管天茕府的事。」班贺道,「可我不提,还有谁会去戳破?等着哪一日他们户部官员良心发现自查自省?」 「这里边不止有为谢兄讨回公道,还要为百姓要回田地,不能让豪族逼得百姓没有生路,流民之乱还不够多吗?」 陆旋沉默,不愿班贺出头犯险,亦清楚班贺不会让自己替他出面,班贺决定的事是他强行改变不了的。 他以为自己能为班贺做些什么,实际上遇到大事仍是无能为力。 这一认知让陆旋深感挫败,闷声不吭地将班贺抱入怀中。 第370页 「好在泽佑同裕王关系好,待在裕王府上比跟着我安全。」班贺说道。 陆旋闭上眼:「那本该是你託付给我的责任。」 「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从不苛责别人。」班贺道,「你能把这份责任放在心上就行,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他低声喃喃:「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第208章 清退 九重宫阙内,太后华清夷端坐榻上,赵怀熠照例向母亲恭敬请安,正要以还有一堆奏疏未批告辞,被她出言挽留,只得坐在母亲身边,却始终不发一言。 自圣节后,母子二人便没说上几句话,除去隔几日便照例前来问安,其他时候派人去请都请不来。哪怕是来了,也例行公事似的,让太后颇为不满。 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也不言语,没有半点以往百依百顺的样子。华清夷忍不住道:「我以往还不知道什么叫儿大不由娘,如今算是知道了。你若是不愿意见我这个母亲,我就搬去京郊园林里,也好过看你这张不情愿的脸。」 赵怀熠低下头:「儿子不孝,让太后生气了。」 华清夷拍着桌面,恼怒的力道不小,指上玉戒登时磕成了两半。赵怀熠听见异响这才抬头,忧心地捧着母亲的手:「母后,划伤了没有?」 华清夷抽回手,拧着丝帕,怒声道:「你还晓得担心我?你瞧瞧你那副模样,我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么?」 赵怀熠摇头:「母后没有做错事,是儿子不孝。」 眼前早已长大成人的皇帝,是她歷经挫折才得来的,又自小懂事聪慧,规矩自持,不曾行差踏错,华清夷从未如此严厉地对他说过话,此时情绪不稳,竟有些哽咽。 「叫你广纳妃嫔,开枝散叶,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朝廷,是为了千秋万代,你为何就是不明白为娘的苦心?」 赵怀熠无奈道:「儿子明白,母后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儿子好。」 「你明白?那你还多日不临幸后宫,你如今几岁了,先帝在你这年纪时,你已经满地跑了!」华清夷道,「先帝再有煳涂的地方,在子嗣上也从不叫人操心。你想想,因这件事你与朝臣争过几回了?」 赵怀熠沉默片刻:"儿子知道了。" 皇帝退了一步,没有正面对抗,华清夷也语气软了下来,嗔怪道:「你只嘴上知道,到底知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 赵怀熠笑笑,浅淡的笑里透出无奈:「太后歇息吧,还有政务等着处理,儿子先退下了。」 从太后宫里出来,赵怀熠径直去了御书房。太监张全忠觑着主子面无表情的脸,瞧不出喜怒,更不知该不该说话,只好同平日一般无声跟随。 手下奏疏硃批一本接一本,赵怀熠如同运转的机械,目光骤然停在了工部侍郎班贺的奏疏上。 土地被豪族士绅侵占,是一块顽疾。百姓无田耕种,朝廷收不到田赋,只养活了那些禄蠹,百害无一利,法久弊深,丞待解决…… 赵怀熠眸光深沉,将班贺的奏疏放置一旁。守在门外的张全忠忽然走了进来,躬身通报:「陛下,俞贵妃在门外求见。」 赵怀熠眉梢微挑,张全忠低头不敢看皇帝脸色,犹豫着说道:「是太后的安排。」 赵怀熠无声长嘆:「让她进来吧。」 张全忠走到门外,对身着华服的女子恭敬道了声请。 「多谢张公公。」获得准许的贵妃俞泠音垂首道谢,莲步轻移,提着食盒步入门内。 在五步开外行了礼,得了皇帝一声不必多礼,俞泠音行至桌边,从食盒里将一只精緻汤盅端出:「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别累坏了身子。妾身亲手煲了汤,特来呈给陛下,陛下趁热喝了吧。」 「搁着吧。」赵怀熠只是瞥了眼,现在并不想喝。 俞泠音侍立在一旁,却并不依言放下。 宫内皆知皇帝素行勤俭,不喜奢华,平日在她宫中见到并不过度打扮,今日却一身华丽装束,妆容精緻。 今日他不接,恐怕俞泠音就要这么站下去,赵怀熠放下硃批笔,接过汤盅:「坐吧。」 俞泠音这才坐下。 汤盅外表温度正适宜,不至于过烫。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虫草人参味和着蒸腾的热气迎面扑来,汤水呈清亮的浅黄色,表面没有一点油花,被人精细地尽数撇去。 他看了眼默不作声坐在身边的俞泠音,那张秀丽面容沉寂,并未因得到皇帝召见而露出欣喜。察觉他的视线,俞泠音关切看来:「还烫吗,那就再晾一会儿。」 赵怀熠轻轻握住她的手:「泠音,委屈你了。」 俞泠音摇摇头:「陛下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妾身不委屈。」 赵怀熠说道:「你是潜邸旧人,陪伴我多年,宫里能同我说说话的也就只有你了。」 俞泠音是继太子妃之后,第二位进入东宫的妃子,性情淡泊不声不响,为人处事用心细緻。赵怀熠登基后先是封妃,没过几日便被封为贵妃,是他少有愿意同她多说几句的妃嫔。 「我知道,是太后为难你了。喝完这碗汤,你就回去吧。」赵怀熠端起汤盅,大口大口饮下。 俞泠音注视眼前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她的丈夫,忽地掉下泪来。赵怀熠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她起身跪了下去。 「太后没有为难,是妾身不争气,不能为陛下诞下子嗣。」 第371页 赵怀熠眉心蹙起:「泠音,你明知道不是如此,是我……是我辜负你。」 俞泠音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拼命摇头。以前分明有过机会,是她没能怀上,才叫他这般苦恼。 「泠音,起来。」赵怀熠伸手,俞清音抬手搭上,借着力道站了起来,赵怀熠抽出她的丝帕,为她擦干眼泪。 「无论怎么说,你们嫁给我,我却辜负了你们所有人,只管怨我就是。」赵怀熠低声说道。 俞泠音忙道:「妾身明白陛下苦衷,陛下是温柔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什么都不明白。正是因为她们都不明白,心里才愧疚,赵怀熠笑笑:「你们嫁给谁,都好过嫁给我,困在这深宫里。」 俞泠音觉出那笑里的苦涩:「我们被困在深宫,陛下又何尝不是?受天下人供养,陛下便励精图治回报天下。我在宫中锦衣玉食,便要尽我的责任,陪伴君王,为君王诞下子嗣,从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赵怀熠握着她的手,在手背上轻拍:「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是受了委屈。往后,你可以常来,陪我说说话。」 俞泠音点点头,得了这句话,心里明了,她也就只有陪着说说话,别的,再没有什么了。 收拾了汤盅,俞泠音提着食盒离开,回头望了伏案批阅奏疏的皇帝一眼,默然收回心神,缓步离开。 「张全忠。」 皇帝唤了一声,还在看着俞贵妃背影唏嘘的张全忠连忙回神,跨入门内:「陛下。」 赵怀熠下令:「传班贺进宫。」 工部右侍郎班贺被召入宫中,随后,皇帝便任命钦差前往天茕府,核查当地田亩与户丁数量,着令户部交出鱼鳞图册与皇册配合调查。 凡有隐匿地丁实数者,尽数清退庄田,不从者抄没家产,严惩不贷。 这一命令发出,班贺与皇帝谈了些什么昭然若揭。 朝堂震盪,班贺也不能心安,但他不是怕朝臣攻讦,而是对皇帝会做到何种地步心存疑虑。 外派核查、清丈土地的官员只被派往天茕府,而非彻底排查全国土地。虽然这样做能一时缓解,但皇帝从不是只做表面功夫的人,这显然治标不治本。 或许,皇帝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班贺忧心忡忡,他见到皇帝时,根本看不出皇帝有任何异样,若不是顾拂提醒,他不会去想眼前这位年轻的君王可能出现不测。 而当下他终于体会到顾拂想要说明的事情,皇帝迫切想做点什么,已经等不及去进行漫长的变法、整改。 皇帝不想让任何人发觉,恐怕连太后都被蒙在鼓里。 而这得不到验证的猜想,也成了压在班贺心上的重石,回想吕仲良过往种种异样,像是重石又增加了分量。 陆旋见班贺这段日子总魂不守舍,时常出神,忧心是朝中有人找了他麻烦,将他困在角落逼问,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班贺只是摇头,认为这样的事情告诉陆旋也没有好处,但看见陆旋担忧的眼中满满映着自己的身影,勐然惊觉,他又在自己苦恼了。 陆旋是可以信任的,什么都不说让人担心,只会生出多余事端。 反覆告诫自己,班贺终于决心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言归,若是当今皇帝不在了,怎么办?」 他紧盯着陆旋双眼,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生出些许困惑,接着是茫然思索。 这个大逆不道的问题,他们从未设想过。 陆旋仰头望天,片刻后低下头,犹豫道:「或许,是为继任皇帝效力。」 「没错,没错。」班贺缓缓点头,「那么,继任皇帝会是谁……」 陆旋与他对视:「谁知道呢?」 「对,谁知道呢。」班贺无端想起那个皇帝命他打造的密盒。 皇帝会将什么放入密盒中呢? 这是不能细思的问题,而他们处于被动,只能接受一切变故。 九月下旬,传来消息,清查天茕府土地与户丁的钦差查出马家侵占田地千亩,勒令退还,却遭到马家拒绝。 仗着户部尚书岳父的身份,马家那位马老爷对钦差毫不客气。 刚遭了灾的地界,从富户手中拿钱是惯例,这事已经引起皇帝重视,户部尚书郭铭经下出一身冷汗,连忙修书一封,劝告岳父退还部分田产。又写了书信给那位钦差说情,但被那位钦差回了封口吻严厉的书信拒绝。 郭铭经四处托人说情,终于是说动那位钦差几分,只要退还庄田,他不会为难。 这边说动了,岳父那边却不吃这套,不仅不肯退还田产,还写信让女儿吹吹枕边风。 马氏自小深受父亲疼爱,哪里见得父亲被人欺负?况且他们是有些田产,又不是不让农户种,向朝廷交税,与向马家交佃租有何不同?为什么非要小题大做? 郭铭经不耐烦地挥开妻子:「你懂什么?皇帝哪里是为了那几分田?你爹不退田,只会失去得更多!」 马氏闻言,当即哭起来:「亏你还是户部尚书,连岳父的田产都保不住,你还当什么尚书!」 郭铭经心头火起:「你爹再不退还庄田,我这个尚书才是真当不成了!」 到了十月初,事情闹得越发大,皇帝发了怒,下了几道谕旨催促,钦差便行使了些强硬手段。不肯清退庄田的马老爷年事已高,一气之下病卧在床,没多久便一命呜唿。 第372页 马老爷死后,田产尽数清退,家产也一併抄没。 消息传回户部尚书府,马氏当场昏厥在地,醒来后哭啼不止,揪着郭铭经哭喊着要为父报仇。 郭铭经知晓岳丈执拗才落得这个下场,但事情走到这一步,简直是欺人太甚,没将他放在眼里。 都欺负到他头上来了,他绝不放过那些人! 同样班贺也得知了马老爷病亡之事,心里再清楚不过,无论马老爷是不是病死,这笔帐会算在他头上。他早已做好与郭铭经结梁子的心理准备,骤然成了人命官司,还是有些惆怅。 虽然事情变得更为复杂,但班贺并不后悔。 做出选择那一刻,无论何种结果,他都会坦然接受。 第209章 撒气 因钦天监得出不宜去往西北的结论,中途又出了前往渝州救水一事,到皇帝想起陆旋的铁羽营还在京中时,已经又过去了三个月。 这回倒是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陆旋整装待发,带领铁羽营前往肃州。 皇帝主动为铁羽营充员至两千人,从都城几个军营里精挑细选的兵,足以让陆旋又感恩戴德一回。 听闻陆旋要去肃州,班贺要替他备了一桌践行酒,孔泽佑也颠儿颠儿地从裕王府赶回来了。 班贺见到他,哟一声:「秀才回来了。」 孔泽佑面上笑容凝固,被这句秀才噎得成了哑炮。陆旋抱着的手臂放开,单手捂嘴,吭哧吭哧地笑。 孔泽佑满脸不高兴:「旋哥回来这些时日,我都没怎么和旋哥叙旧情,就又要走了!」 陆旋收敛了笑,摸着下巴:「我好像,没什么旧情要和你叙。」 孔泽佑不敢置信:「旋哥,师兄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怕是肚子里头也换成天铁的了,真真的铁石心肠!」 陆旋笑笑:「或许吧。」 孔泽佑张口欲言,丧气地摆手:「算了算了,同你没什么好说的。是我热脸贴了你的冷胳膊。」 这回是班贺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被那句话逗得停不下来。 「和你们说不来!我去找闵姑要些吃的去,王府的厨子也不怎么样。」孔泽佑气鼓鼓地跑了。 他一走,陆旋挨着班贺:「你不同我叙旧?」 班贺略思索:「叙旧应当是回来再叙吧,哪有走之前叙的?」 「倒也是。那就说两句依依惜别之语听听。」陆旋侧头,将耳朵凑得近了些。 班贺笑起来,拍在他的头顶轻轻推开。 「你不说我说。」陆旋扬起下颌,「我还是头一回不想离开京城,你说这算不算英雄气短?」 班贺好笑道:「气短不短我不知道,自称英雄的就你一个。」 陆旋低下头:「你在京中多珍重。我实在放心不下你。」 班贺道:「在官场中,总有一日会得罪人的,只是早晚问题。放心,我可没有留什么致命把柄让人抓,我惜命着呢。」 他从来不是捨得一身剐的人,不然也不会为保全自身沉默到现在,只是到了这时候不能再躲。反倒是陆旋,他才是要同人拼命的那一个。 「你在肃州要珍重,那地方兇险,恐怕,免不了带一身伤回来。」班贺想起上回他带着箭伤来见自己,面色一整,语气严肃了些,「再做些故意以身犯险的事,我可真要生气了。」 显然陆旋也回想起来,心虚点头:「不会了,再不会那样做了。」 他们俩到如今已是不易,艰难险阻走过,唯有一句保重赠与对方。 然后等待再度相逢。 自太后留皇帝说了几句之后,俞贵妃时常到皇帝那里去,但两人只是坐一块儿说话,夜里并未留宿,偶尔留宿了,也未发生什么。 华清夷对皇帝的阳奉阴违大为光火,又将皇帝斥责一顿。但皇帝态度丝毫不变,低头受了母亲的责备,该怎么做仍怎么做。 油盐不进的模样,一拳打在棉花上,让华清夷倍感无力。 正在气头上,太监通报国舅华明德入宫求见,华清夷本想回绝,但转念一想,那个弟弟虽然不成器,但三五不时找些玩意来讨好她,亲近问候,总比那忤逆的儿子会讨人欢心。 于是华清夷改了口,让华明德进来。 见到太后,华明德放下手中锦盒,毕恭毕敬跪拜行了大礼,抬眼一看,露出震惊之色:「太后,发生什么事了,到底是谁让太后如此不悦?」 华清夷冷哼一声:「还能有谁,除了当今皇帝,谁有那个胆子。」 华明德面露为难:「若是旁人,臣哪怕豁出命去,必定为太后讨回公道。可若是皇帝,臣也无能为力。」 华清夷嗤笑:「就是换做别人,你也没本事去做什么。」 华明德委屈道:「臣是无能,可那也得分对谁。太后是臣亲姐姐,臣自当拼尽全力啊。」 华清夷心里舒坦了不少,这个弟弟还算有些用处。 「你入宫来,有什么事?」 华明德恭敬呈上锦盒:「请太后赏脸。」 华清夷揭开锦盒,里面是一方丝帕,拎起一角展开来,丝帕上绣着一双鸳鸯。 「这是荣儿新绣的,太后您瞧,女红是否有长进?」华明德笑道。 华清夷笑容淡了些,将丝帕扔回锦盒里:「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提立后的事了么?」 「太后为陛下充实后宫,荣儿不正是最好的人选?」华明德可怜巴巴自下往上看着太后,「荣儿自小就喜欢陛下,太后您不是不知道。再说臣也没有说非要荣儿为后,只要入了宫,陪伴陛下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第373页 华清夷面露不耐:「你到底要自欺欺人到几时?荣儿还一团孩子气,根本不懂什么男女之情,你为什么非要往宫里送?明儿我就给荣儿赐婚,断了你的念想!」 华明德脸色煞白,支支吾吾,口中只知道来回念太后息怒。 华清夷稍稍压下去的怒意又被翻搅起来,将华明德斥责一顿,赶出门外。 离宫回到家中,华明德抬手摔了个杯子,妻子李氏惴惴不安,站在边上着急:「你这又是怎么了?」 华明德:「荣儿在哪儿?」 李氏道:「她正练字呢,你又要找她做什么?」 华明德一指门外:「来人,把二小姐给我叫来,去!」 李氏咬着唇紧握的双拳颤抖,丫鬟吓得抓紧衣摆,无法违逆他的命令,转身跑了出去。 丫鬟一脸惊慌地跑来,云荣多少也知道要面临什么,没有多问,搁下笔跟随丫鬟去见父亲。 华明德见到小女儿进来,叫了声父亲便呆愣愣站着,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她撒火:「太后待你不薄,你都不知时常走动,向太后请安问好,你还做得了什么?成日读书练字,都不通晓人事,读书读书,读得脑袋都木了!」 云荣双目渐红,蓄起泪水,抿着唇垂下头。 听到女儿被训斥,李氏泣不成声,脚步踌躇上前,嘴里说着好话,想要阻止,却被华明德调转炮口,连带着她也骂了几句。 李氏抱着女儿,对自己无力保护她而满怀愧疚。 母女二人相依啜泣,忽听得门外有人跑进来,两双泪眼望去,就见面带怒意的华云芙喘着气进入门内,显然是有人传了信匆忙赶来。 云芙对父亲怒目而视,华明德不满道:「你这是哪里的教养,谁教你这样对你的父亲!」 云芙转向母亲和妹妹,上前捧着云荣的脸仔细查看,确定没被打,才稍稍松了口气。 「父慈子孝为何父慈在前?父既然不慈,子又何必孝!」云芙毫不退让,「每回你被太后责骂,就回来拿妻女撒气,你若有本事,就不要想着靠嫁女儿去为你的脸面贴金!」 「你!」华明德怒极,高抬右手,但对着那张满是怒气的姝丽面孔,无论如何下不去手。 这女儿脾气肖似他,受不了气,也是他娇惯出来的。 他放下手,云芙却还有话要说,声声控诉:「你为了你的念想,让我成了京中笑柄,现在又要让荣儿步我的后尘。当初我别无选择,如今我已离家,不受你摆布,你做你的春秋大梦,我不会让荣儿被你这般欺辱!」 母亲与妹妹的哭泣让云芙不管不顾,发泄着心中怨怒,与父亲争吵一番。趁华明德还未反应过来,她拉着云荣的手跑出门外,脚下不停跑出家门上了马车,连声催促车夫回府。 云荣双颊泪痕未干,浑浑噩噩被姐姐牵了出来,坐在马车上还有些不明所以。 「姐姐,我们这是去哪儿?」 云芙挑起帘子往后看了眼,没人追来,她回道:「去你姐夫那儿。」 云荣双眼瞪圆了:「哦。」 云芙低头看她,见她那张脸哭得一塌煳涂,拿起帕子为她擦干眼泪,皱着眉怒气未消,难掩关切。 云荣忽然咧嘴笑起来,云芙也要被她气笑:「又哭又笑的,小孩子气。」 云荣小心去抱姐姐手臂,没有被拒绝,轻轻把头靠了上去。 「你就与姐姐在姐夫家中过两日,有什么,等他们来接再说。」云芙说道。 云荣点点头,又嘿嘿笑了两声:「我能和姐姐睡吗?」 云芙瞥她一眼:「那就一起睡。」 吃晚饭的时候,时任禁卫军参领的冯遇吉回到家中,见到妻子身边跟着一个瞧着年岁不大的姑娘,一愣,半晌没想起那是谁。 云荣站起身,叫了声:「姐夫。」 冯遇吉恍然大悟:「哦,妹妹来了。」他知道妻子有个妹妹,只在婚礼见过一回,那时只觉得长得讨喜,但没记住长相。 「荣儿要在这儿住上几天,我夜里和她睡。」云芙道。 「哦。」冯遇吉点头,然后慢半拍,「啊?」 第210章 枷锁 自云芙出嫁后鲜少回门,即便回了娘家,至多坐上半日就走,留下吃饭更是极少。 两姐妹这两年未有如此亲密相处的机会,久违地躺在一块儿,云荣兴奋得睡不着。又怕姐姐想睡嫌她话多,不敢开口,时不时侧过头来看两眼。 察觉身旁动静,云芙睁眼,云荣便看着她羞赧一笑。十五六的姑娘,面容纯真,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娇憨。 「怎么还不睡?」云芙嗓音轻柔。 云荣翻身对着姐姐:「原先,我还担心姐姐在外面过得如何,现在不用担心了。」 想到丈夫,看着有些憨直,相处才知道他为人粗中有细,待人体贴。云芙面色柔和了些:「你姐夫虽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人倒是不错。家中人都待我很好,没有受过一点委屈,你和母亲都不必担心。」 云荣依偎着云芙,一个人处境如何是能从面相上看出来的,姐姐气色比当初在家中好上太多。 晚饭时,她在桌上听他们夫妻二人说话,姐夫对姐姐的话从不反驳,一直面上带笑,想必平日也没有说过什么重话。 「我一切都好,只是苦了你。」云芙面露疼惜,轻抚云荣脸颊,「父亲执迷不悟,强压给我的担子又落在了你身上,稍有不如意便横加苛责,你又自小性子温和,不会反抗……与其留在家中受那委屈,还不如给你许个人家嫁出去。」 第374页 云荣默然片刻,却道:「可是,那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若我没有姐姐这样的运气,嫁了人也不会如意,嫁给谁不都是一样么?到头来,都是指望从他人那儿得到善待,依附于人罢了。」 云芙喉头一哽,双眼酸涩,握紧云荣的手。 婚嫁于她们这些女子而言,从不是一条出路,只是从一面高墙跃入另一面高墙内。 她只是碰巧走运,遇到一个愿意包容疼爱的丈夫。 她自小以各种名义入宫,父亲想让她嫁入皇家的主意人尽皆知,以至于到了不得不另寻出路的时候,高门贵族都暗地里看笑话。上赶着想攀高枝的,她又瞧不上,当年的心高气傲如今回想,令人羞愧。 最后匆匆许配,盲婚哑嫁,幸而遇到了敬她爱她的冯遇吉。如果嫁给了另一人,或许她今日也没有余力回到家中接出妹妹,更没有机会说出这番话来。 这个总是不声不响跟在身后的小妹,其实一直比她通透。 云芙面色一黯,无能为力之感更深,喉头微颤:「你我姐妹生在这样的家中,没有一日自由,尽是身不由己。」 云荣察觉自己说的话太过沉重,连忙补救般笑笑:「姐姐不必如此,只当这几日我来陪姐姐,别的就不要想了。我还有好多没玩过、没见过,姐姐比我见多识广,我最喜欢同姐姐一起了。」 她靠着云芙肩头,笑颜单纯,双眸纯净无暇。 云芙眨眨湿润的眼眸,无奈嘆了声,抬手拂开她额上的碎发:「我可怜的荣儿。睡吧,在我这儿不用怕。」 「嗯。」云荣闭上双眼,嘴角含笑。 姐妹依偎而眠,如同疾风中相依相缠的两株柔韧碧草。 第二日一早,华府派人来接二小姐,被云芙冷脸打发了回去。 从僕从那儿得知大女儿气还未消,华明德自知理亏,又有妻子在一旁劝说:「她们两姊妹那么久没好好相处过,不要逼得太紧,就让云荣陪姐姐几日吧。」 华明德只得无奈宽限两天,但也不能久留。虽是亲姐妹,但那也是夫家,住久了难免会有闲话。 华家再派人去接是三日后,云芙还想留妹妹待几日,这一次云荣却主动拒绝她的好意。 云芙欲言又止,握着妹妹的手不放。只要父亲一日没有放弃奢望,她就一日不想妹妹回到家中。 云荣笑容腼腆,拉着姐姐的手道:「我已经在姐姐这儿玩儿了好几日,是时候回去见爹娘了。」 云芙秀眉蹙起:「多待几日也无妨,你是我妹妹,没人能说什么。」 云荣摇摇头:「可我终归是要回去的呀。娘独自在家中,无人陪伴多可怜。这几日,姐姐让我住在这儿,我很高兴。往后,我还能再来找姐姐吗?」 心知她已然决定要回去,说什么也挽留不住,云芙只好道:「你尽管来就是。若是不高兴了,无论大事小事,随时都可以来找姐姐。我虽不能为你做什么,至少一个容身之处是有的。」 云荣用力点头,笑着道:「有姐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姐姐明明夫妻恩爱,我却在这儿一直缠着姐姐,未免太不懂事。可惜姐夫当差去了,只能让姐姐替我向姐夫说声失礼了。」 云芙双颊微红:「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姐妹十多年的情分,哪里是他比得的。」 云荣摇摇头:「我们相伴长大的姐妹情分是情分,你们夫妻情分也是情分。我只望姐姐幸福美满,往后还有数十年相伴,白头偕老,那才好呢。」 她眉眼弯弯,笑容恬淡平和,与往日羞怯娇憨的模样相去甚远,此时说出这样的话来,像是一夕间懂事了似的。 云芙怔了怔,红唇微张,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云荣向身旁冯家下人道了谢,走到门外,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回头看了送到门口的姐姐一眼,双目微润,摆摆手,矮身钻进了帘子里。 马车渐行渐远,姐姐与平淡温馨的冯家在身后远去,只有衣衫上残留姐姐惯用香脂的余味。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行人此起彼伏唿喝声,杂乱跑动的脚步声,依稀分辨,似乎是青天白日里骤然下起雨来。 马车仍是不疾不徐往前行,车内人并未受到半分干扰。云荣望着车顶,她被笼在遮蔽之下,不必受风雨。 家中也好,外面也好,这是她生在华家所得到的庇护,也是她逃避不开的牢笼。 马车在华府门前停下,立刻有下人撑了伞迎接。 进入府内,母亲李氏面带思念与疼惜,见女儿似乎松了口气,握住云荣双手:「在姐姐那儿玩了几日,你们父女俩也该和好了。你爹知道自己不该向你说那些话,早有悔意,可他好些不顶用的面子,拉不下脸向女儿赔不是,可委屈你了。」 云荣笑道:「哪有父亲向女儿赔不是的道理?是女儿驽钝,父亲可在家中?女儿这就去见父亲。」 正堂内,华明德背着双手踱了两步,嘆口气坐下,喝了口茶润嗓子。 前几日他的确是情急之下迁怒于人,可他从未想过与女儿反目。小女儿从来都是乖顺听话的,他没料到大女儿有勇气反抗,还带走了云荣。 这给华明德敲了记警钟,他是想让云荣入宫,但一个仇视、怨恨自己的皇后对他并无益处,是本末倒置。 下人先一步来传话,二小姐回来了。华明德站起身,云荣正跨过门槛进来。父女相见,云荣先一步行礼:「父亲。」 第375页 华明德不自觉绷着脸:「回来了。」 云荣温顺垂眸:「让父亲母亲担心了。」 华明德声音放缓了些:「知道就好。再生气,这也是你的家,切莫再如此任性妄为了。」 云荣轻轻点头:「父亲的教训,女儿都记住了。太后在宫中孤单,只要太后不嫌弃,女儿愿意时常入宫与太后作伴。」 华明德微愣,随即双眼亮起,欣喜道:「你总算是开窍了。你们姐妹二人是太后亲侄女,娘家再没有比你们与她更亲近的小辈了,太后怎么会嫌弃?」 虽然不知女儿为何态度转变,但这样的转变是件大好事。华明德克制不住高兴,想要给宫里传信,向太后告知,但想到太后那日的训斥,他克制住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太后已经对他不耐烦了,但对侄女还是疼爱的,云荣能主动说出这番话,那就让她出面去应对太后。 华明德对云荣做出指示,看着女儿乖乖照着他所说的去做,太后果然没有拒绝侄女的请求,准许她入宫伴驾。华明德颇为欣慰,面对母女二人和颜悦色不少,家中因父亲脸色而晴雨的气氛,连着几日都平和下来。 这件事,也并非多难。 云荣看着和颜悦色的父亲,和时刻注意父亲脸色,父亲高兴便能放松下来的母亲,心想,只是照着父亲要求做罢了,这本就是她身为女儿应当做的。 若是这样做大家都能好,为什么不呢? 被高兴沖昏头脑的华明德什么都察觉不出来,李氏却不能无知无觉。 她同样也是高兴的,家中和睦谁能不高兴? 可经过那一遭的小女儿比起之前沉寂不少,顺从之下也没了那份无忧无虑的天真,反倒更叫人担忧。 拿着准备好让云荣入宫穿的衣裳,李氏进入女儿闺房内,云荣正伏案看书,见母亲进来,起身笑着唤了声母亲。 李氏走过去,低头看了眼:「在读什么书?」 云荣亮了亮书封:「是陛下之前赏赐的书,就快看完了,这是最后一本。」 李氏表情僵了一瞬,将手中衣物放下:「先别看了。试试衣裳合不合身,去见太后可不能失礼。」 云荣听话地放下书,换上新衣裳。太后不喜他人穿着太过艷丽招摇的颜色,这套衣裳投其所好地素净又不失典雅。 见到女儿出来,转了一圈展示,李氏连连点头,夸赞道:「荣儿也亭亭玉立了,不比姐姐差呢。」 云荣摇头:「我哪儿能和姐姐比。」 李氏有想到大女儿至今还不能原谅,小女儿也被逼至此,夸赞的话听来讽刺,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娘,你怎么了?」云荣问。 李氏道:「没什么。过来,我替你戴上这只香囊,这是太后最喜欢的香料。」 装着香料的锦囊靠近,云荣便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在姐姐身上嗅到过的。 像是在提醒她,这是长久以来的规训,将她们姐妹二人禁锢于此。姐姐已经从枷锁里挣脱出去了,仍是被那样的香气缠绕,而她,还能有机会逃脱吗? 默然张开双臂让母亲将香囊系在身上,那股香味攀附上来,从腰间升到鼻尖,无形的锁链正式落在她的身上。 云荣双目沉静,笑着夸了句:「不愧是太后喜爱的香料,果然好闻。」 第211章 废案 御书房内,赵怀熠看着御案上那份来自洋人胡玛诺的奏疏,微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 开放港口之事虽然在朝中遇到了些许阻力,但强行布置下去后,也没人敢再来触霉头,进展正按预期推进,这是近些时日以来,稍稍能让他高兴些的事了。 放下奏疏,赵怀熠向一旁吩咐道:「召工部侍郎班贺入宫见朕。」 张全忠躬身应和,退出御书房。将消息传递下去,还未转身,就见太后身边的太监福禄快步向这个方向走来。 张全忠心中暗道不妙,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招唿。 福禄率先行了礼,道:「太后说身体有些不舒服,让奴婢前来禀报陛下,还请张公公传个话。」 张全忠连忙还礼,问道:「太后身体不适,请御医了吗?」 福禄回道:「请了,奴婢不敢耽搁,不知情形到底如何,这不先来告知陛下。」 张全忠心里有了底,太后身边太监在宫中的时间比他更长,精着呢。便点头道:「福公公稍等。」 进入门内,张全忠有些忐忑,放低了声量:「陛下,太后让人来传话,太后身体不适,陛下是否要去看望太后?」 赵怀熠舒展没多久的眉头又往内收敛起来,问道:「请太医了吗?」 「请了,太医已经去看了,太后身边的福公公先来告知陛下,具体如何还不清楚。」张全忠说道。 估摸班贺入宫还要些时候,赵怀熠站起身:「走吧,去太后宫里。」 到达太后寝宫,赵怀熠进门并未见到太医,只见到太后与华云荣坐在榻上,气色并无异样。 赵怀熠顿时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却也只能在心里无奈,明知故问:「太后,听闻您身体不适,不是说传了太医,太医在何处?」 华清夷撑着前额,道:「只是今日无端感到一阵头痛,也没多久。偏偏遇到荣儿入宫伴驾,倒给这孩子吓得不轻,一片孝心,非要让太医来看看。」 赵怀熠道:「太后凤体尊贵,自然不能疏忽大意,这回多亏荣儿在。」 第376页 华清夷面露笑意,握着云荣的手轻轻拍了拍,望着皇帝:「太医诊断是受了风,不大要紧。这点小事还去惊动了皇帝,这些奴才不知轻重缓急,真是小题大做,该罚。」 赵怀熠浅浅摇头:「他们做得对,怎么能罚?太后是儿子的母亲,天下孝道,儿子岂敢不遵从?母亲受了病痛,无论轻重,儿子都该知道。」 华清夷笑意更深,对云荣道:「瞧瞧,这天下,还有比皇帝更孝顺的么?」 云荣看了皇帝一眼,道:「陛下孝敬,太后慈爱,是天下母子相处的典范。荣儿在家中尚且不能做到这种地步,往后荣儿也要效法陛下,待爹娘细緻入微。」 赵怀熠笑笑:「既然有荣儿在这里陪伴太后,儿子召见了朝臣,忽然得知太后身体不适才匆忙赶来,既然并无大碍,儿子晚些再来问候。」 华清夷笑容定在嘴角,并未将扫兴的不悦表露出来,道:「国事为重,皇帝既然有要事与朝臣相商,怎么能在我这儿耽误时候?快回去吧。」 赵怀熠轻嘆一声:「太后,儿子并无他意。陪伴太后尽孝,怎么会是耽误时候?」 云荣旁观察觉风云变幻,小心翼翼挽着太后手臂:「太后自然知道,陛下忙于国事,只是想让陛下有片刻休息,不以太后的身份,而是以母亲的身份关心。陛下百忙中抽空来看望,太后是最高兴的,捨不得陛下走也在情理中,但那句话没有强留的意思。陛下知道,太后是多么深明大义,不是么?」 华清夷瞥了眼,云荣朝她眨眼,顺着她的话轻笑一声:「皇帝太过孝顺了,一句话便叫你如此紧张,母后心中只有宽慰,哪里会怪罪。怪只怪,皇帝分身乏术,国事不能等,我不能不体贴,只好甘愿屈于国事之后。」 气氛缓和下来,赵怀熠目光落在华云荣身上,微微扬起嘴角,女孩回以大方一笑。 对太后这些小把戏已经感到疲惫,但云荣是无辜的。赵怀熠何尝不明白其中的不得已,只是他不能遂他们的愿。 云荣不行,谁也不行。 离开太后寝宫,回到御书房,班贺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见到皇帝,班贺躬身行礼,赵怀熠摆摆手:「不必多礼。张全忠,赐座。」 班贺看着太监为他搬来座椅,又被皇帝指使到门外等候,心里还是没琢磨出皇帝今日准备同他说什么。 赵怀熠率先开口:「胡玛诺你应当熟悉吧,他同你师父也是好友。那洋人的确是行家,港口开设进展顺利,开展海外贸易势在必行,内里也不能停滞不前。朕要建造出海远航的大船,兴水师,他从中出了不少力,是个能人。」 皇帝任用人才不拘小节,但也顾虑颇多,做到这一步,哪怕是他,也应当克服了不少阻力。 面对眼前的君主,班贺为君主的开明而欣慰,也为能者有用武之地而庆幸,不必留下生不逢时的遗憾。 班贺道:「陛下英明,才能使有才之人发挥他的作用。」 皇帝语调平和:「班侍郎,你还记得,尊师当年入京向先皇所说的话么?」 闻言,班贺心中一震,望着皇帝的目光犹疑不定,斟酌半天,才试探地问:「是谈及轨车之事?」 赵怀熠道:「朕记得,先皇拒绝了尊师提议。」 「是,陛下。」班贺头低了下去。 「你知道原因吗?」赵怀熠又问。 班贺点头道:「臣,知道。」 轨车是师门传承的独门秘技,以机关驱动车前行,铺设轨道划定路线几乎不用耗费多少人力,便可运输物资。 这本是不可外传的机密,但当年师父离乡入京,向先帝献上技艺,提议从物资丰饶处开路、修建轨道,直接将物资运往西北,可减少沿途人力物力消耗,以支持边军收復怒城。 但,这一提议被先帝全盘否决。 西北边境能长年坚守,就是因为有戈壁、河道、重峦等天然屏障。若是铺设轨车,必定要通路,一旦西北战败,敌军南下便可畅通无阻直入腹地。这在饱受异族侵扰的当下,是绝不可能实施的。 轨车的轨道非一两日可建成,京郊运粮轨车整段长度一百多里,当年耗时六年才建成,这样浩大的工程,需要多少人力可想而知。 当年经歷几场大战几乎被耗尽的国库,根本不足以支撑。 钱、物、人,三者无一具备。 除了这些客观存在的问题,还有就是先帝的私心。 班贺心里极为清楚,掌权者需要百姓安分守己,最好是祖辈世代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政策上户籍管理严格,去往外地要向官府报备,外地入城要查过所,百姓不可随意迁移,以免出现混乱。 不会有掌权者愿意这种打破限制的东西出现。不仅掌权者不能允许,朝廷官员也不会任由发展,他们最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 轨车的出现意味着变化,变化则意味着风险。 但先帝又不肯放任身怀绝技的孔芑多返乡,赐高官厚禄,留他在京城。因此,师父在京中造了十多年的宫殿楼宇,郁郁而终。班贺虽从未说出口,但那件事一直存在于他心中,师父的遗憾亦使他耿耿于怀。 「朕觉得,此事可再商榷。」赵怀熠说。 班贺愕然与皇帝对视,几乎要怀疑是否听错了,或是漏了几句话没听见。 第377页 赵怀熠郑重道:「兹事重大,需要慎重考虑。既然这件事是尊师提出的,那么你应当十分了解尊师构想,朕想了解所有。」 此话一出,班贺当即跪下叩首:「陛下,臣万死不辞!」 「什么万死不万死的,又没让你上刀山下火海。」赵怀熠将他唤起,只是君臣二人私下商议,不必动不动便跪。 皇帝注视面前的臣子:「班侍郎,那件事情办起来,会很难啊。」 班贺淡然一笑,道:「陛下,这世上,要做成什么大事,是不难的?」 「很好,你能有此觉悟,朕心甚慰。你回去准备吧。」赵怀熠说道。 离开皇宫的路已经走过很多遍,班贺从未有哪一日如同今日这般心潮澎湃。他以为他回到京中所能期望的事情不多,但皇帝竟然对当年的遗憾心知肚明,并重提此事。 哪怕现在还不能实施,被先皇所否决的提案能够被当今皇帝重新考虑已是不易,师父的心血便不算白费。 而用尽一切方法说服皇帝实行,就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了。 第212章 知情 工部侍郎离开后,张全忠回到门外,方站定,却见皇帝走了出来,径直向外走去,他忙不迭快步跟上:「陛下,这是要去何处?」 赵怀熠淡淡道:「去见太后。」 不是才从太后那儿回来没多久?张全忠一头雾水,哪怕他跟随皇帝这么久,也不能一下猜中皇帝的心思——总不能真是担心太后身体吧? 连张全忠都能明白,太后是藉故让皇帝去见华国舅府上那位二小姐。 说起来,比起那位端丽貌美颇有些傲气的大小姐云芙,这位容貌稍显平庸,但性子随和的二小姐更为讨喜。若是她入宫,比大小姐更合适,至少待宫里的太监、宫女,态度温柔和煦。 可那也只是他一个底下人的想法,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皇帝哪个都不喜欢。 皇帝脚步一停,张全忠立刻顿在原地,小心翼翼觑着那个威严的背影。 「你在门外候着。」赵怀熠吩咐道。 说完,他走了进去。 不多时,知情识趣的华云荣主动退了出来。行至门外,见躬身行礼的张全忠,垂首点头回礼:「张公公在陛下身边不辞辛劳,辛苦了。」 张全忠堆着笑:「二小姐哪里的话,这是奴婢分内事。若是陛下不用奴婢伺候了,奴婢才要叫苦呢。」 华云荣双唇微启,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笑了笑,转身离开。 张全忠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嘆了声,恐怕她也是并非自愿。 心中感慨还未消,就见一群宫女、太监纷纷退了出来。 皇帝进入后便吩咐所有人离开,太后点头默许,此时里边没有留一人,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传出。众人候在门外面面相觑,用着细微的声音交头接耳。 殿内没有第三人在场,唯有皇帝与太后母子相对,华清夷对这副阵仗不甚在意,对皇帝笑着道:「有什么话如此私密,旁的人还听不得了?」 她望着赵怀熠,站立在两步之外的皇帝面上没有一丝情绪,她面上的笑也逐渐收敛起来,移开视线:「说吧,我倒要听听,什么事值得如此郑重其事。」 赵怀熠说道:「以后若是无要事,不必让荣儿进宫。」 华清夷冷声道:「皇帝操心国事,无暇顾及我这深宫妇人,怎么叫人来陪伴我也不允许么?」 赵怀熠抬起眼睑:「荣儿入宫伴凤驾也可,但她在太后宫中时,还请太后不要派人去请儿子。荣儿是还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常在宫中出入,为她的名声着想,应当避嫌。」 华清夷微怔,满眼不可思议:「名声?若是有流言蜚语,那便索性将荣儿纳为妃嫔,岂是什么难事?我看谁敢嚼舌根!」 「我不会纳荣儿为妃。若是太后真为荣儿着想,那就早日为荣儿寻一门好亲事,顾全她的名声。」赵怀熠第一次直截了当对太后说出那句话,神情认真,不带情绪,冷静到华清夷无法欺骗自己那只是一句气话。 华清夷忍不住震怒:「难道我华家的女儿不配入宫么?你到底为何如此排斥?若今日你不能说出能让我信服的理由,我这华家出身的太后,也没有脸面继续住在宫中了!」 赵怀熠注视母亲,语气克制:「太后当真要我说?」 华清夷冷笑着摊开掌心:「皇帝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太后,」赵怀熠目光沉痛,声音低了下去,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当初害死孝贤仁皇后的,不就是你华家那位弟弟吗?」 华清夷大惊失色,摊开的手掌迅速收紧握成拳,修剪精緻圆润的指甲扣入掌心的肉里。刺痛阵阵传来,她却浑身紧绷得无法放松。 孝贤仁皇后是早逝太子妃孟兰棠的谥号,当今皇帝唯一承认的皇后。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谥号,华清夷心中不安到极致,几乎要开口训斥,让他不要再说了。 或许这是这辈子唯一一次当面忤逆太后,赵怀熠像是裂开一道决口的堤坝,多年积怨重压势不可挡地倾泻出来,神情却压抑痛苦:「太后,您要包庇您的亲弟弟,我无话可说。但让他女儿入宫这件事,您和您那位弟弟不要再想,我无论如何,绝不会娶华家的女儿。」 华清夷强自镇定,声音微颤:「你……你从何得知?」 第378页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动的手脚,不是所有人都能瞒过的。太后不舍亲弟弟被治罪,我便装聋作哑,是为了体贴太后,当一个孝子。可太后您,当真心疼过儿子吗?」赵怀熠似是控诉,即便没有外露过多情绪,也叫多年来初次听闻他袒露心中愤懑的华清夷双眸湿润。 她从不知道,赵怀熠竟然对这一切心知肚明,藏在心里从未显露。而她在不知情下,一次又一次反覆伤他,让她的儿子独自忍受痛苦…… 华清夷倏地站起身,紧紧握住赵怀熠双手,无法自控地颤抖:「你为什么……不早说?」 「舅舅再无能,太后也无法割捨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赵怀熠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又很快掩去,「兰棠与舅舅,在太后眼中孰轻孰重不必言说。当初太后想息事宁人,我又怎么会继续追究让太后为难。」 华清夷眼中满是愧疚,此生任何事她都可说一句问心无愧,唯独在太子妃这件事上无可辩驳。 当年出了那事,她私下授意给孟家子弟升官、赏赐,当做补偿,却唯独不敢面对儿子,因而刻意忽略,不去想他会有何感受。 如今赵怀熠忍无可忍说出来,迫使她直面自己这份苦痛,徒留无可挽回的遗憾。 眼见母亲伤心落泪,赵怀熠语气缓和下来:「我从未想过让母后伤心,此事已经过去多年,只是我无法容忍一个戕害我结髮妻子的人,还要迎娶他的女儿。我不会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您也不必为此伤心。」 华清夷摇摇头,两行清泪滴落,哽咽难以出声。 她最难过的,是儿子早已心里断定她不会站在自己那边,对她藏匿心事,有所隐瞒。 她已经失去了儿子的信任,这对华清夷而言,无疑是最致命的打击。 赵怀熠拭去母亲的眼泪,回握她的双手:「我凡事都顺着太后的意,只望得到太后一丝体恤,能否顾念儿子的心情?」 华清夷缓缓点头,揽住儿子肩背,疼惜地轻抚:「是母后愧对你,怀熠。」 赵怀熠眼中多了几分愧疚,心中默默道了声,对不起。 待华清夷情绪逐渐平定,赵怀熠说道:「我是一国君主,再没有什么比国事更为重要的,心愿唯有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四海昇平。太后贵为国母,举足轻重,亦是儿子的依靠,不能没有太后的支持。」 华清夷嘆了口气:「知道了。你要做什么,母后听你便是。母后知道,你都是为了大兖朝,哪有不支持的道理?」 「能得到母后支持,儿子也能安心了。」赵怀熠道。 门外候了半天的张全忠终于见到皇帝出来,与身旁人一同行礼,此起彼伏。皇帝随意挥了挥手,张全忠直起身仓促跟上他的脚步。 虽然不知里面说了些什么,但以他暗中观察皇帝神情来看,约摸太后不会再使这样的手段了。 云荣在外同姐姐住了几日后,回到家中似乎变得更为顺从了。面上没了以往让她入宫的不情愿,主动请母亲为她打扮起来。 她生得不如大女儿美丽,但妆扮起来也算可人,更贵在太后喜欢她的言谈见地。华明德始终认为,只要讨好了太后,迟早能够如愿,现下云荣愿意主动讨好,更多了几分胜算。 可万万没想到,宫里差人送了封信来,太后亲笔所写,百年难得一见。想到云荣回来说太后每回见她都是喜笑颜开,华明德带着笑将信展开,看清信中内容后,猝然变色,面上一片惨白。 妻子李氏不明所以,上前问道:「怎么了?太后说了些什么?」 华明德默不作声,伸手去端茶,手却抖得不成样子,还烫着的茶水漏出洒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立刻松了手。 李氏的靠近让他心慌,一把将信攥在了手中,不敢给任何人见到。 丈夫的异常让李氏多少察觉到什么,那封信里写的绝不是什么好事,不知道说不定是好事。便也安静下来,不敢出声。 「告诉云荣,」华明德开口,声音低哑,「以后,不用入宫去了。」 李氏诧异望向他:「怎么……是,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她转身向外走,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还是走出门外,留下丈夫独坐。 无论发生何事,只要不迁怒于女儿,李氏便不想多问,多嘴反倒会将火气惹到自己身上来。 进入云荣闺房,云荣正画着下次献给太后的画,见母亲进来,搁下笔,唤了声母亲。 李氏面露忧色:「你在宫中,可发生了什么事?」 云荣不明所以:「没有特殊事情发生,若是有,怎么会不告诉爹娘?」 李氏放心了些:「不是你惹了事就好。宫里传了信来,你今后不用再进宫伴凤驾了。」 「真的?」云荣先是欣喜,接着困惑忧虑起来,「太后厌烦我了,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她并不在乎太后是否喜欢她,顾忌的是太后对她不喜,而影响了父亲。 小女儿如履薄冰的模样,看得李氏心疼不已,说道:「你这样乖巧讨喜,太后怎么会厌烦你?你也没做错什么,否则,你爹也不能如此轻易放过。真有什么,那也是太后与你爹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不要多想。」 云荣听着母亲的话,乖顺点头,既为不必入宫讨好而喜悦,又为自己没能做点什么而失落。 但若是太后禁止她入宫,能彻底断了父亲的念想,云荣私心里有这样的期望。 第379页 原以为毫无期待的将来,脱离束缚,有了更多可能。她要看更多的书,见到更广阔的天地。 云荣展露笑颜,这是近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笑出来。 李氏也随之笑起来,女儿这样开心,不管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她也打心里感激太后。 至少,她们母女二人不必再因此而受华明德责备训斥。 第213章 思念 班贺回到家中,刚换身衣服坐下,有人敲响大门,高声唿喊着闵姑。 闵姑放下手中择菜的簸箕,快步上前开门,孔泽佑从门外蹦进来,兴高采烈扶着闵姑双肩:「饭备好了没有,今儿我们吃什么?」 蹭蹭长个头的孔泽佑本就有把子力气,几乎与他一般高的闵姑差点被他的力道晃倒,连忙把着他的手臂:「哎呦,我这老婆子哪里经得起,骨头都要散架了!快放手,好让我去做饭去。」 孔泽佑松开手,嘿嘿笑着朝班贺走近:「师兄,你猜我带了什么回来?」 班贺真诚道:「我希望是一肚子学问。」 孔泽佑:「……师兄你要是不想我回来,可以直说。」 班贺笑起来:「怎么会,只不过是希望你能有个好前程。你不是答应过裕王,要跟着去封地帮他建王府么?现在你同他这般亲近,我高兴还来不及。你尽管去当你的工头,不必顾虑我。」 「什么工头?」孔泽佑孩子气地撅起嘴,扯下腰间荷包往桌上一拍,「亏我拿到就想着回来见你,都没一句好听话。」 班贺眨眨眼——这话好像陆旋也说过。 于是班贺拿起嘴来便哄:「劳烦泽佑惦记了,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不识趣,辜负你一片心意。」 孔泽佑哼了声,变脸似的笑起来:「快打开看看。」 班贺依言拿起荷包,打开来,往掌心一倒,三颗椭圆的小球滴熘熘滚出来,深绿表皮透着些许紫,是三颗莲子。 但它比起寻常莲子又小上些许,表皮状态显然成熟过头有些老。班贺笑道:「嫩莲子才好吃呢,老了味苦。」 「你要吃了它?」孔泽佑双眼睁得圆圆的,从他掌心捏起一颗,「这可是延药的种子。」 这名字耳熟,班贺恍然想起,陆旋曾经与他提起过。 尚在叙州时,那位镇守中官交给陆旋,托他转交给远在京中的干儿子,正是延药的种子。 「长赢种在王府院子里,结了种子,他送了我几颗。」孔泽佑回头往院子里四周打量,捏着下巴好好思索了一番,双眼一亮,指着院子正中,「我看,就种在这里好了。」 弄个大水缸回来,里边挖些淤泥,种上水草,延药种在正中。再养几条鱼,等莲叶生出来,小鱼游弋水中,不见鱼时便去掀莲叶,惊起一缸波纹。 想想就好看。 孔泽佑想得美滋滋,班贺哎呀呀一声感嘆:「真真是长大懂事了,好东西知道往家里拿,日后定是个顾家的好男人。」 「那是。」孔泽佑得意地摇头晃脑。 「不过养鱼不太行,别忘了咱们家还养了只猫,到时候全给斑衣郎加了餐,当点心。」班贺说得轻描淡写,孔泽佑听得表情越来越狰狞。 那确实不太好。 算了,反正现在不是种莲子的季节,到时候再慢慢想。孔泽佑让师兄收起莲子,趴在桌上喝了口茶:「青炜发了疯地想去封地,一天都不想留在京城了,成日读书作文章,烦死人了。不过那位岑翰林倒是好先生,讲书深入浅出,时常说些地方上的见闻,比以前的老先生都有意思。」 「裕王是要去往封地管理一方的,若是不通文墨、没有学识、头脑空空,怕是去了便成只知寻欢作乐的纨绔。陛下是期望裕王有所建树,造福当地,才这样安排。」班贺说道。 裕王今年十六,恐怕皇帝是担心性子不羁的裕王没人管束,在外为非作歹,才在放他离京前,派人揪着裕王关在府里恶补。 孔泽佑点点头:「也对,青炜那模样,我都想像不出来他做起主来会是什么样子。两篇文章我一会儿就背下了,他还得靠长赢在边上挤眉弄眼提示。」 逮到机会就自夸。班贺笑笑,在他头顶轻拍:「只是心不在背文章上罢了,裕王头脑聪明着呢。」 「别说裕王了,你也得想想你的前程。你这年纪,农家子弟已经下地耕田了,读书人也早已筹备应举,不说盼着你出人头地,志向总是要有的。」班贺状似随意道。 孔泽佑挺起胸膛,双手撑腰:「谁说我没有志向?我的志向是要像爷爷一样,当皇帝器重的天匠!」 也行。 班贺时常担心泽佑跟着他,本就性子跳脱,自己又无法成为严师,对他相对放纵。到时候长成个胸无大志的,祖传技艺都无心继承,那他可就成了千古罪人,对不起师父,更对不起师门先祖。 发下宏愿,孔泽佑觉得将来的事有些遥远,回到眼前:「旋哥去了西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才刚走没多久。」班贺忍不住说道。 孔泽佑努努嘴:「师兄不会想旋哥吗?」 班贺:「……」 他没法否认,也没法承认。 孔泽佑说道:「没在跟前,自然而然就会想。」 有时候,班贺的确羡慕他这样的性子,能如此坦率地说出这些话,像是不知矜持羞赧为何物。 陆旋也是如此,直白毫不掩饰。 第380页 其实仔细想想,对亲近的人承认思念,并不是什么需要羞赧的事。 孔泽佑掰着手指头:「我想爷爷,想爹,想阿桃,想孙姨,想杨典史,想鲁镖头,还会想好多好多人。」 班贺嘴角弧度浅了些,他从渝州回来后,并未告知泽佑杨典史一家现状。 这孩子那样情感充沛,听了定会伤心大哭一场。 从以前,他就格外关心阿桃。 小小年纪跟随班贺在外奔波,好不容易在一处落脚,还有个年纪比自己小需要照顾的小姑娘,一直处于被照顾位置的孔泽佑无法克制膨胀的保护欲,几乎将阿桃当亲妹妹看待。 与他们分离的日子里,那歷尽艰辛好不容易走到一块儿,开始新生活,却落得一个病故,一个意外身亡,剩下的那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而那场天灾中,遇难的苦命人又何止他们一家。 班贺回京后,向皇帝上疏,请求拓宽河道、开挖多条减河,由当地知州林孝宇监督实施,少说数十年,应当不会再遇到那样大的水灾。 这是班贺为数不多能为他们做的事情。 挥去心头阴霾,班贺扬唇一笑:「等你成为天匠,要多造福平民百姓,这才是你爷爷真正的目的。」 「当然当然!」孔泽佑头如捣蒜,班贺着实拿不准他是不是在敷衍了事。 泽佑吃了顿晚饭,还跟从前一样撑得肚儿圆,看着桌上剩下的菜,惋惜自己不争气吃不下。 吃完饭屁颠屁颠回了裕王府,留下班贺坐着发愣。 白日提起了陆旋,班贺像是被开启了某个开关,过了一夜那人的模样还在脑中没消散,只得承认,他确实想念那小子。 陆旋第一次去西北,他关心问询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与人交往的必要礼节。 班贺给自己找了好几条藉口,最后一股脑抛到一边,出于纯粹的想念也未尝不可。 他研墨提笔写信,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融进笔尖墨汁,化作寻常语句落在纸面,寄往千里之外。 肃州城门外,陆旋带领铁羽营风尘僕僕赶到,铁羽营旗帜猎猎作响,骑兵在十丈外勒马停步。 袁志率先下马,从陆旋手中接过文书等身份佐证上前与严阵以待的城门官交谈,然后返回马上,等待通传。 马蹄踩踏着脚下土地,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沙砾嵌入每一条石峰,陆旋抬眼望去,此处城墙遍布风化出的斑痕,相较别处更显古旧。 陆旋抿了抿干枯的唇,这一路过来,最显着的感觉就是干。这让大部分西南出身的铁羽营士兵感到尤为不适,还没到,就开始水土不服起来。 与水汽充沛的西南截然相反的气候,会在士兵身体上显现出来,几日行军下来,没有几个嘴唇不干裂的。彼此交谈,说话间就能见对方沁出几道血痕,疼得连龇牙都不敢。 他们穿行过大片的戈壁,看不见半点绿色,这个季节罕见的植物都是枯黄的,让人只感觉到一片寂静的死气,行军队伍都鲜少有人说话。 肃州守城防营军队驻军城中,陆旋需要先拜谒淳王,等候淳王差遣。 虽说淳王与班贺有来往,也从班贺那儿了解陆旋大致情况,但陆旋并未与淳王正面接触过,倒是远远看过几回,此时真正要面对这位久经沙场的王爷,难免心中忐忑。 据班贺所说,淳王虽威名在外,其实并不难相处,比宫里那位动不动就使小性子发脾气的皇帝好上不少。各种意义上,是个好人。 这样的评价让陆旋更难分辨,毕竟在他看来,班贺觉得能和自己相处的都是好人。 而,一个领兵作战的将领,用好人来形容,是没有任何参考价值的。 在等待中,不断冒出各种思绪,忽然一阵苍古的乐声传来,陆旋迴神,向声音传来的方位看去。 有人坐在沙丘的大石上,双手捧着一根长萧般的乐器,旁若无人地吹奏。远远的看不真切,但可以确定那音色并不是萧,或许是当地某种胡人乐器。 城门开启,陆旋收回目光,有人从城内出来,一路小跑上前,露出一张和善的笑脸来。 他身上穿着并非寻常将士的装束,似乎是某位大人物的亲卫,面孔瞧着似乎三十来岁,五官并不锐利,平和得让人不自觉放低警惕。 「陆将军,在下淳王殿下亲卫印俭,替殿下前来迎接将军。还请铁羽营诸位将士留在营房,将军随我入城,殿下在城中等候多时了!」印俭自报家门,简单明了传达了淳王指令。 陆旋感觉有些熟悉。印俭有点儿像孙世仪,却没有孙世仪那样自来熟。 毕竟是淳王身边的人,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哪怕面对官职比他高的人,也不卑不亢。 陆旋下马,牵着踏白缰绳,颔首:「有劳了。」 他孤身牵马步入城中,即将面对淳王,心中不禁生出些许不可控的忐忑,比当初面见皇帝更为难测。 关闭的城门,将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吞没。 第214章 肃州 肃州城淳王府内,赵靖珩翻看着辖地各处军器局按例每月呈上的产量帐册,门外亲卫再次前来提醒,陆将军已经到了大门外。 合上帐册,赵靖珩起身走到门外,问道:「接风的饭菜可都准备妥当了?」 「殿下,这点小事哪用您操心,早就准备好了!」亲卫徐昕祚咧嘴一笑,眼珠机灵一转,「殿下,这位朝廷派来的陆将军什么来头,还有必要您亲自来接风?」 第381页 赵靖珩瞥他一眼,冷哼道:「草芥出身,哪有什么来头。骆忠和那老匹夫手底下出来的,征伐瞿南时立过功,我看他有些本事。既然他到了我这儿来,接待一回以示有礼,是应当的。一切还得战场上见真章,归根结底,这人得能为我所用的。」 向着正厅迈步,赵靖珩语气微冷:「若是用着不趁手,那就给我留在边境,以血肉筑防线。」 骆忠和?那不是叙州总兵么,徐昕祚想起什么,啊了声:「那他们是西南兵啊!」 「在这儿不分什么南北。」赵靖珩语气重了些,但面对跟了自己多年的亲兵,没有过多责怪。 徐昕祚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殿下您不分,底下人分得清楚着呢。」 「传我的命令下去,不许任何人挑事。」赵靖珩蹙起眉心,听见这类话感到厌烦,却也知道无法避免。 南兵北兵歷来有争端,朝廷资源分配有限,哪怕止了明争,暗斗也一日不曾停歇。眼下人在肃州,赵靖珩驭下严格,不会允许此类事件发生,但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者,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想想,他还是说道:「他要是连这些事都应付不了,留着也没用。不过,这支铁羽营是善射骑兵,要是在营地里闹出事来,不管是谁我都不会留情面,严惩不贷。」 乖乖,徐昕祚咋舌。 弓手都是拿箭餵出来的,这支铁羽营要是个个善弓马,岂不是不输淳王殿下亲兵?那的确得悠着点,要是在营地里就折损减员了,没法向殿下交代。 他得早点给底下兄弟们提个醒。 被带入府中的陆旋站在中庭,暗中打量四周。 王府地方不小,庭院里没什么花草,显得空旷。府上守卫并非朝廷军队,而是淳王手下亲兵精锐,里外看守十分严格。 不多时,有人前来从陆旋手中接过踏白缰绳,替他将马牵去府中马厩。 陆旋放了手,不放心地叮嘱:「麻烦这位兄弟给它餵些水和草料。」 将他引来的印俭笑着道:「这些事他们自然会做的,陆将军不用操心了,专心见殿下便是。」 又有一人上前,要取走陆旋身上携带的佩刀与弓弩。陆旋交出弩机,放在佩刀上的手却有些迟疑。 印俭在一旁看得分明,朝那人使了个眼色:「不用了,殿下对陆将军放心得很。」 陆旋闻言一怔,立刻察觉自己行为不妥,将朝仪刀交到那名亲卫手中。 初见淳王带着佩刀,的确是失礼,还被印俭点破,这下,成了他对淳王不放心了。 印俭哈哈笑了两声,抬手去拍他的肩:「说的玩笑话,你随意些……」 他的手还未碰到,就被陆旋侧身躲开,印俭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收回手来,缓解尴尬似的面露惊奇:「陆将军,你还真是草木皆兵,待谁都不放心啊。」 习惯性躲避生人碰触还没改善,又要在这儿得罪人了。陆旋低声说了声抱歉,心里暗嘆,出师不利。 还不知道真正见了淳王,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印俭认真打量他一番,再次笑起来:「警惕心强是好事,好事。」 交了兵器,进入大堂,只有一张方桌,摆了饭菜,并没有他人在场。桌上最瞩目的是一只羊腿,都是些当地菜色,不过陆旋心思也不在这桌席上,一回儿要见的人,才是重中之重。 在印俭的引导下入座,陆旋刚坐下就见一人从后堂走出,一身利落装扮,金冠束髮,气度非凡,不是淳王是谁? 陆旋迅速站起身,恭敬行礼:「末将陆旋,参见淳王殿下。」 「免礼。」赵靖珩面无表情坐下,抬手示意,陆旋再次落座。 主客到场,印俭完成任务退了出去。 陆旋垂眸避免与淳王对视,却听淳王问道:「陆将军饮酒吗?」 「啊?」陆旋诧异抬头,像是没听清。 赵靖珩凤眸微抬,重复一遍:「你喝酒吗?」 以酒会友?还是初来就想在酒桌上来个下马威? 陆旋谨慎斟酌,说道:「小酌两杯可以,不能多喝。」 赵靖珩点点头,向门外吩咐道:「来人,给陆将军斟两杯酒来。」 于是,陆旋真的得到了两杯酒。 赵靖珩面前只有一副碗筷,没有半点要喝酒的样子,陆旋后知后觉,这酒,似乎也变得棘手起来。 淳王特地叫人为他端来的,这时候说不喝,不是戏耍他么?主人家不喝,只他一人喝也不像话。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怎么不喝?」赵靖珩问道。 陆旋如实说道:「殿下没有饮酒的意思,末将独自饮酒不合适。」 赵靖珩唔了声:「我不太能喝酒,不必管我,你喝就是了。」 陆旋:「……」 他以为,这会是某种为难,或别有深意,没想到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理由。 陆旋对这位王爷并没有多少认知,都是从外界听闻的。十八九岁便领兵征战沙场,杀敌无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些词句在脑中模煳形成一个威严霸主的形象。 而现在,手握重兵横行疆域威折公侯,不可一世的淳王殿下,说他不太能喝酒? 陆旋默默喝下那两杯酒——早点消灭了事,别摆在桌上现眼了! 放下酒杯没一会儿,入口没什么感觉的酒返上一股后劲,酒液慢慢顺入喉咙落在胃里,经由血液带往全身,陆旋浑身微微发热,不自觉挺直腰背,精神了些。 第382页 陆旋对酒没有偏好,也不太懂,印象中喝过最好的酒,是越泽人自家酿的。自从离开叙州后,在京城再也没喝过这样烈的酒。 顾拂带去班贺那院里的酒也不差,但除了分成好与差强人意,还有勉强入口,陆旋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就连他都能觉出,淳王让人拿来的是好酒。 从入城到现在,陆旋一直紧绷着一根弦,喝下这两杯酒,稍稍放松了些。淳王并不是想像中苛刻严厉,他似乎谨慎过头了。 赵靖珩问道:「还要吗?」 陆旋迴答得飞快:「不用了!」 赵靖珩点头,目光似乎有些满意:「不好酒是好事,喝多了容易伤身误事。」 陆旋:「是,殿下。」 「肃州与叙州算不上天差地别,但也有诸多差异,你既然前来为我效力,我自当给予你相应便利。若是有所需求,不必客气,尽管向印俭——就是方才迎你来的那人说,只要肃州有条件,都能满足你。」赵靖珩说道。 他直视陆旋,双眼骤然锐利:「我对我的部下绝不吝啬,钱财、权利应有尽有。同样,我对将士的要求,是绝对的忠诚,与不吝性命的勇勐。若是你不能做到,那么你的性命将一文不值,我会将给出的东西加倍讨回来。」 陆旋目光无畏,顶着淳王施加的压力与他对视,不闪不避:「殿下,家父自小教导末将不能平白受人恩惠,他人给予我的,我只会加倍奉还。末将这条性命本就一文不值,但也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有人将它当回事,末将只好惜命一点。好好留着性命,完成任务,绝不轻易葬送在外面。」 无论是入侵的外族,还是什么拥有崇高地位的人,他都不会退缩。 如此豪言壮语,在那张坚毅决断的年轻面孔下,显得可信了几分。赵靖珩意味不明地笑笑:「希望你能记住你说的话。」 他需要不怕死的亡命徒,同样也需要珍视性命的聪明人。 战场拼杀到了最后一步,谁都能想到以命相博,同归于尽,可那样的结果太惨烈,赵靖珩更希望看到将士们活着获得胜利。 陆旋有这份认知,是出乎他意料的。 这是初次与陆旋面对面交谈,赵靖珩心中还算满意。至少见到的不是一个只会动武的莽夫。 哪怕知晓他是陆籍之子,赵靖珩也不会盲目相信,儿子能同父亲一样。 朝中多少勛贵子弟庸庸碌碌,一事无成,不復父辈荣光,只能靠着先辈挣来的家底度日。 平江侯那位独子,跟随班贺摆弄军器算是另寻了一条出路,可武将后继无人,同样令赵靖珩唏嘘。 不易察觉地观察着陆旋,赵靖珩脑中回想起,与班贺在阱室相见的那个夜晚。 班贺当年对他做出的承诺是否能成为现实,就看当下了。 一顿饭在两人的默默进食中结束,淳王放下筷子,陆旋也同步停了筷,等待淳王发话,就听外边传来一阵匆忙脚步。 印俭不敢擅闯,扶着门框探出半截身子,唿哧唿哧喘气。赵靖珩看去,正与他对视上,问道:「出什么事了?」 印俭表情异常夸张:「陆将军带了个饭桶!」 陆旋迴头看去:「……」 这叫什么话,赵靖珩斥道:「印俭,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在陆将军面前如此失礼!」 印俭连忙摇头:「不是不是,陆将军带的人里边,有个人,一个人吃光了一个饭桶!」 陆旋沉默不语,但对他话里说的是谁已心知肚明。 铁羽营士兵与陆旋分开,被带去营地驻扎休息,肃州防营里早给他们准备好了吃食。 原本只是几个见外来者觉得稀奇,站在边上围观。没想到里边有这么一个奇人,用碗吃饭不过瘾,抱着饭桶吃了起来,越看越惊奇,唿朋引伴就这么传了出去,来一大帮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印俭比划了一下饭桶大小:「肃州士兵都是一个赛一个能吃的,也没见哪个比他厉害!军营里将士听说了,都围过去看热闹,我去看了回来,估摸着现在还在吃呢!」 赵靖珩看了眼陆旋,目光探寻,陆旋抱拳拱手:「淳王殿下见笑了,我手下的确有个饭量大的,名叫方大眼。这……常言道,能吃是福。」 赵靖珩:「……」 说着话,印俭身后又冒出一张五官立体,堪称漂亮的面孔,一双灰蓝色眸子让陆旋愣了愣——那是个胡人。 「阿格津,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吃得特别多?」印俭扭头问那胡人。 阿格津拧着眉头,严肃点头:「王爷,窝们粮仓要被吃空了!」 赵靖珩:「……吃不空的。」我这两个亲卫简直丢人现眼。 陆旋:「……不会吃空的。」我的部下真是骇人听闻。 两人皆是沉默以对。 片刻,赵靖珩率先开口:「你先去营房,长途奔波劳累,今日歇着吧。」 陆旋:「是,殿下。」 离开淳王府邸,陆旋领回佩刀与弩机,踏白也吃饱喝足,见到主人打了个响鼻。 骑着踏白到达军营,铁羽营几个兄弟立刻迎上来,围着陆旋七嘴八舌:「将军,今日大眼吃饭,整个军营的人怕是都来围观了!」 方大眼瞪着一双牛眼,无辜道:「饿了不就是要吃么?准备了就是给咱们吃的,他们看什么?」 陆旋绷着一张脸,没说话。 第383页 袁志率先推搡方大眼一把:「你瞧,让你忍着点,别太引人注目,这下好了,将军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何承慕紧张起来:「将军,王爷不高兴了吗?」 方大眼眉眼委屈了几分:「那,那我明日起不吃那么多了。吃个八分……不,五分饱就行。」 陆旋忍不住,噗地笑出来,摇摇头:「大眼,你知不知道,你今日一来,淳王身边见多识广的亲卫都被你震慑住了。」 见他脸色缓和,才意识到方才是他的玩笑,方大眼松了口气,嘿嘿摸着后脑勺:「真的吗?」 震不震慑在其次,不饿肚子才是真理。 陆旋没有想到,率先震撼到淳王的,竟然会是大眼的饭量。 一战成名没等到,倒是等来了一饭成名。 第215章 摔跤 陆旋哭笑不得,他这支铁羽营在淳王眼里,恐怕要留一个饭桶的名声了。 但事已至此,只能坦然以对。总不能委屈大眼让他饿肚子? 陆旋不是为了几分脸面就要委屈自己人的,外边要有什么话,尽管让他们去说! 这支来自西南的骑兵队伍,第一天就以饭量奇大引起他人注意,会有人动些心思在所难免,军营里争强好胜的多了去了。 陆旋也料到人不找事事找人,却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第二日,便有人找上了门来。 陆旋在肃州防营内等候淳王差遣,在此期间,铁羽营便随防营士兵一同操练。 这一日操练结束,一人忽然从旁跳出挡在陆旋跟前,装束上来看似乎是个游击,身高体壮,肤色黝黑,目测三十过半,不到四十。 猜到对方绝不会是前来寒暄招唿,但在淳王眼皮子底下,也不至于心怀恶意。陆旋不失礼数,抱拳拱手一礼:「请问阁下有何贵干?」 那名叫黄仁达的游击张开双臂,笑起来双眼弯起看不清瞳仁,开口是个大嗓门,声如洪钟:「陆将军,在下肃州防营游击黄仁达。我们西北人性格豪爽不拘小节,热情好客,最喜欢交朋友了!咱们军营里平日就好切磋交流,且不论淳王殿下对陆将军器重,就是咱们这些防营军见到你们铁羽营,也要惊嘆一声勐士!」 陆旋不动声色:「过奖。依我看,阁下才是勇勐之士,久闻西北劲卒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原本只是客套,没想到,陆旋这句话一出,黄仁达双眼勐地迸出精光,嗓门更是拔高了几分:「这可太好了!我们仰慕铁羽营勐士,陆将军也听闻肃州士兵的名声,这不是大好的机会,正好咱们切磋切磋,与铁羽营各位兄弟讨教一番!」 陆旋暗中啧了声,打蛇顺杆上不外乎如此了。他摇摇头:「铁羽营是只迎战外敌,哪有对自己人动手的道理。还是不要为好,若是下手不知轻重,谁受了伤都不好对淳王殿下交待,也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黄仁达笑容收敛了些,哼笑一声:「哦,我看,陆将军是觉得咱们肃州防营不值得动手吧。亦或是,你们铁羽营都是没本事的软脚虾,怕输给我们丢了脸面?」 跟在陆旋身后的袁志率先沉不住气,喊了声:「将军!」 上阵杀敌是拼命的,需要谋而后定,不能受敌军挑衅,可营地里面对这般贬损是完全不同的。淳王还未见识过他们的战斗能力,这时候连对练都不肯,传到淳王耳朵里,不就认定他们缺乏胆气了吗? 「将军,属下愿与他们切磋切磋!」袁志瞪着满脸得意的黄仁达,握紧了拳。 「好吧。」陆旋无奈嘆了口气,沖跃跃欲试的方大眼他们使了个眼色,「既然你们都有与对方切磋的意思,我也不好阻拦,只是事先说好,我们点到为止。」 「当然!」黄仁达一声唿哨,方才便一旁观望的人围了上来,站在黄仁达身后,放眼看去各个精壮结实。 陆旋手下铁羽营士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体格健硕自然不在话下,此时与北军相对,一下子显得他们身体单薄不少。除了几个个头稍高的镇定自若,余下的都强撑着挺胸抬头,不肯输阵势。 很快切磋场地被围了出来,不带兵器,不能伤人,谁先被放倒便是谁输。 体格肉眼看得出差距,却要与这帮西南兵比力气,这分明是偏向于肃州防营兵。 但已经应下,不能再反悔,铁羽营没有临阵退缩的兵。 黄仁达早已集结好了人,笑得肆意。陆旋气定神闲站在边上,从踊跃报名的士兵中挑选合适的人选,并不担心。对方越轻敌越好,他们赢面不算小。 袁志说什么也要打头阵,赢下第一局来个先发制人,决不允许铁羽营被人看轻。方大眼歪头看着黄仁达,对面似乎有人对黄仁达说了什么,也向他看来。 因为能吃引起轰动的方大眼迅速被众人所熟知,被身旁人提醒,黄仁达兴奋打量着那人。饭量大,体格也远超常人,在铁羽营中独一份,与之相当的都没有,这样的人能留在军中,除了有本事不会有第二个理由。 与此同时,那位能让方大眼为其效忠的陆将军也不容小觑。瞧着外表远不如方大眼那般具有威慑力,不时望来的眼神却叫人不自觉警惕防备。 黄仁达活动十指,迫不及待想要见识一番。 防营有人要与铁羽营切磋的消息,飞快传到了淳王耳朵里。 赵靖珩眉头一皱:「不是说了,不许挑事吗?」 第384页 「武将带着兵私下比试交流感情,是常事嘛……」与主子眼神对上,亲卫徐昕祚立刻把那几个拉帮结伙带头的连毛带皮全出卖了。 但这回他其实也有些好奇,瞅着自家主子,含蓄地表达:「黄仁达他们哥几个,其实是冲着方大眼去的。」 昨日那个「会把粮仓吃空」的傢伙?赵靖珩:「吃饱了没事做,就多操练几个时辰。」 徐昕祚缩了缩脖子:「的确是吃饱了。谁不想知道,得吃那么些才能饱的,到底有多大本事啊?实不相瞒,属下也很想知道!」 赵靖珩横了他一眼,目光回到眼前兵书上,片刻,问道:「比试的什么?」 徐昕祚躬下腰:「比的是摔跤。」 「以往拿力气压人习惯了,以为南兵都能这样欺负,这回恐怕是踢到铁板了,弓手的力气不是一般南兵可比。」赵靖珩道,「现在正比着?」 「是!」徐昕祚站直了,随时准备动身。 赵靖珩站起身:「走,去看看。」 双方派出首战人员,第一个与袁志对战的是个把总。两人对面而立,那把总比袁志高了半个头,胳膊都粗上不少。 袁志谨慎观察,对方不动他也不动,蛮力是比不过的,只好等对方先出手,只要动手就一定会露出破绽。 他们都想拿下第一局,开个胜利的好头,为后面的人鼓舞士气。 黄仁达喊道:「毕安!上啊,你还怕打不过那条小细蛇?」 袁志双眼睁圆了,说谁小细蛇呢! 他一分神,毕安立刻勐扑上来,有力的胳膊擒住袁志双肩,一腿前伸,卡在袁志右腿脚后跟,随后膝盖跟上,顶着那条小腿死死卡住。一前一后使力,就要将袁志按在地上。 袁志心中一惊,很快反应过来,反客为主抓住毕安双臂,身体后仰双腿往上翻,用力勾向毕安后背,毕安重心不稳,脚下踉跄两步勉强站住。 对毕安力量心里有了数,袁志不再束手束脚,趁着两人抓在一起,依葫芦画瓢,用尽整个身体的力道将他向后压去,简单迅速地结束了这一局。 袁志一面回到陆旋身边,一面冲着黄仁达嚷嚷:「你们竟然出声干扰,这是耍赖!」 黄仁达摊开手:「我这不是怕你们一动不动站到天黑么?再说你也赢了,就别计较这些小事了,哈哈哈!」 袁志不敢置信,伸出去的手被陆旋拦下,心中气愤不已,不要脸! 接下来的几人有输有赢,西北劲卒凭藉躯干高大,臂力过人,赢了几个力气不敌的铁羽营士兵。铁羽营兵卒中选取的人虽然体型不及、力气不及,但胜在腿法灵活,行走如飞,只要不被抓到,就能绕场寻找时机击倒对手,各有胜负。 铁羽营中有个身材短小精悍的上了场,惹得肃州防营兵哈哈大笑。肃州防营兵里边派上来一个强壮如牛的,两相对比下,笑声更大了。 那名铁羽营士兵却不动如山,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袁志大声为自己人鼓气:「孙川,一定要给我放倒他!」 比赛开始,那名北方锐卒双脚叉开,微微屈膝扎稳马步,俯视一般看着自己的对手。眼中蔑视还未完全展现,就见孙川如同一道闪电,快速向自己冲来,像只灵活的耗子。 轻蔑瞬间转换为惊讶,但此时他还是未将孙川放在眼里,抬起手随意阻挡。孙川避开他的双手,以低头躬身的姿势狠狠撞在他身前,像是被一枚坚硬的炮弹击中,忍不住龇牙。 扎稳的马步后撤一步,北方锐卒身上勐地一疼,恼怒地合拢双臂,想要将身材矮小的孙川抓起来。孙川矮身躲过,不错过任何时机,抱着他其中一条小腿用尽全力往后拉,一套连招下来,刚交手没多久,北方锐卒就被撞到腰肋掀翻在地。 肃州防营兵中一片譁然,没料到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孙川拍拍手,若无其事地返回,铁羽营传出一阵欢唿。 陆旋忍俊不禁,目光落在方大眼身上,接下来该他上了。 方大眼跳到众人视线中心向对面张望,目光中只有好奇,不知道谁会成为自己的对手。 黄仁达忽然高举一只手:「我来与你对战。」 方大眼上下扫视他几眼,点点头:「我都行。」 虽然没有表现出轻视,但多少没把对方当回事,这样的态度黄仁达也不恼,面上笑容不减,神色却认真了许多。 黄仁达向来以出击迅勐着称,善于主动出击,双方站定后率先出手。方大眼不疾不徐接着他的出招,黄仁达一拳试探后,发觉方大眼力气比想像中大多了,轻而易举化解招式,便迅速转换方式,放弃任何技巧,真正来一场力量的角斗。 两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脚下不断给对方使绊子,双臂双肩或抵或撞,使尽浑身解数将对方撂倒,缠斗在一块儿难捨难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两边都开始为己方代表吶喊助威,台上两人满头大汗,两边观战的也热血沸腾。 黄仁达的腿微微颤抖起来,这样微小的变化,立即被与他不断压制与反压制的方大眼敏锐察觉。 方大眼似乎还未尽全力,游刃有余的模样沖他一笑,黄仁达暗道不妙,下一刻,整个人就被扔了出去。背后着地痛得他闷哼一声,扬起一片灰黄尘土。 肃州防营一边声音减弱,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何表情,陆旋抬手压了压,铁羽营给他们留了脸面,收声不去落井下石。 第385页 人群外,悄无声息到来的赵靖珩站在高处,目光专注。身旁印俭与徐昕祚不停对向这边看来的士兵比划示意,不要声张,挥手让他们回头以免引起更多人注意。 几场看下来,就能看出北方兵以力气见长,南方兵则以灵巧取胜。陆旋手下几人力量与灵巧兼具,都是好苗子。 赵靖珩目光深远,不知盘算着什么。思索片刻,这一场戏重头戏已过,侧头问道:「双方战绩如何?」 徐昕祚一直心里记着数,王爷一问回答脱口而出:「殿下,差不多平手。」 「到此为止吧,让他们都散了。」赵靖珩说完,转身离开。 徐昕祚应了声,跳下台去,冲进人群里:「干什么呢?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如同热水入了滚油,挤在一块的人群沸腾起来,围观者在他的驱逐下作鸟兽散。 方大眼大跨步走到黄仁达身边,伸出手来:「小弟实在是不知轻重,明明说好点到为止,黄将军收了手我还贪心求胜,多有冒犯,还请黄将军不要怪罪!」 黄仁达看了看他的手,哈哈大笑,一把攥住借力站了起来。 拍去身上尘土,黄仁达挑眉看着方大眼:「愿赌服输,我黄某不是不嘴硬的人。自己人切磋而已,谁输谁赢不重要,你死我活留着对敌人去!」 方大眼连连点头:「黄将军说的是。」 黄仁达伸出胳膊揽住方大眼脖颈,一手叉腰:「一会儿开饭,你坐我边上,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能吃。我也是个饭量大的,我就不信吃饭还赢不了你。」 这也未免太好胜了。方大眼眨巴眨巴眼,不是很想理会,无辜回头找陆将军求助,却只见到陆旋与一众兄弟们的背影。登时着急地甩开黄仁达,转头往回跑。 那帮铁羽营兄弟竟然和将军一起扔下他跑了! 第216章 青焰卫 饭量大、力气也大的方大眼成了肃州防营的名人,经由黄仁达引领,不少防营军官与方大眼称兄道弟,打得火热。连带着袁志、高有光几个,也加入团队,没事还坐一块儿喝酒。 陆旋偶尔参与其中,反正平日与那些兄弟相处,也没有太过分尊卑。 与肃州防营军官结交是好事,陆旋绝不会拦着,甚至是鼓励部下与人结交。 这次黄仁达主动找上门提议的摔跤,正和陆旋的意。在布满淳王眼线的地方,让部下们挨个露脸,旁人自然会将情况一五一十转告淳王,那么他的目的也就顺利达成了。 当初骆忠和骆总兵,便十分看重大眼,期望他有朝一日能成大事。但为了陆旋,特意将自己所看重的几人安排为陆旋的助力,陆旋不胜感激。 他从未将这几人视为只能鞍前马后的附庸,一路至今,这些兄弟同他出生入死,陆旋想要看着他们日后各自有所成就,不会阻拦他们发展人脉,抓住机遇成事,才是壮大势力的正途。 边境是战事频发地段,也意味着更多机会。只要有官缺,陆旋就会当仁不让地向淳王推举手下人。 为他效力不能拘泥于铁羽营内部,事到如今,陆旋目光放得更为长远,绝不可能仅仅满足于一个铁羽营。 几日后,班贺的信送到了肃州防营。 陆旋受宠若惊,他还不知到淳王这里会是何等境遇,因此打算空闲下来再写信回京报平安,先收到班贺的信简直是意外之喜,这是难得的班贺主动来信。 陆旋没有当众拆开,而是收起信件,等到夜深人静时,才平息心情,坐在灯下拆开信封,取出薄薄的信笺。 信上第一行写着寻常问候,言归,见字如面。脑中班贺面孔又清晰了几分,陆旋翘起嘴角,这的确是见字如面。 因是班贺主动来信,询问起陆旋在肃州情形如何,是否能够得到淳王青眼?殿下并不是难相处的人,在他手下应当不会受到亏待,诸如此类安慰的话语。 最后,是一句:望君早日回信,翘首以盼。 陆旋盯着那四个字,仿佛要给信纸盯出洞来。 回想起来,「翘首以盼」四字,几乎是班贺所有信件中,最坦诚外露的一句话了。 那些暗藏情意的诗句也不错,到底是含蓄了些。颇有些隔着屏障,进退自如的从容,隔靴搔痒一般。 而这封信掀开那层屏障,明着向陆旋说出期待,让他知晓,班贺也会对他有所渴望,并非远在京城只一昧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胸口热腾腾的,似有热涌翻滚,短短数字都教人情动不已。 捧着信纸半天不捨得放下,陆旋反覆告知自己必须要写回信,才将信纸放在一边,研墨落笔。 最后一字落笔,等待墨迹晾干,陆旋忽然听见一阵悠远的乐声。 他时常听到,却从不知是何处传来,何人所吹奏,但他并非好奇心重的人,从未问过。 比起来时听见的苍古音调,今夜乐声听来更为幽深哀婉。 陆旋听着乐声,凝视班贺的信纸半晌,忽然回神,有些好笑。他竟然被那吹奏人的情绪感染,善感起来。 利索将写好的信放入信封中,陆旋熄灯回到床上躺下,闭眼将多余情绪撇出脑外。 白日铁羽营在校场练习射箭,他们所用的弓,是从叙州带来的六石弓,制作精良,结实耐用,加上善于保养,比肃州防营的弓好上不少。 黄仁达试过方大眼的那张重弓,能费力拉开,却达不到好准头,他的不服输在这件事上不得不服软。 第386页 控弦之士不止需要力道,还需要精准度,这是一种天赋。放在哪儿,弓兵都是高精兵种。骑兵养马、驯马也是箇中好手,与坐骑磨合需要时间,对自己的坐骑爱护有加,视马如亲人。 在颠簸的马上命中目标,更是比控弦、驭马这两项加起来,还要难上加难。知晓铁羽营是善骑射的弓马手,黄仁达甘拜下风,再不提争高下的事。 肃州防营中火器配机率高达六成,每日都要在炮场、靶场练习。比起弓,火铳使用更容易上手,在战场上退敌威力显着。黄仁达爽快把弓箭还给方大眼,不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 帮着淳王每日监察铁羽营的印俭也有些意外,陆旋所带领的士兵常备武器中,竟然不包含火铳。 他见过铁羽营士兵练习火铳射击,似乎陆旋只是要求所有人都会使用,但并不同弓、弩那样随身携带。 心里有疑问,也有心想套近乎,印俭趁着休息的空当向陆旋发出疑问。 「陆将军,我若是没记错,你与工部侍郎班贺交情不浅吧?」印俭单手撑着下巴,面上表情毫不掩饰,「班侍郎可没少在殿下面前说你好话呢。」 从淳王亲卫口中说出班贺的名字,陆旋不易察觉地怔愣一瞬:「……当真?」 「那还有假,我在殿下身边听着呢。你可别说只是寻常交情,他不是还给你写了信?」印俭笑着道。 淳王早已知晓的事情,不避开身边亲卫也是理所当然。陆旋索性点头认下:「还算不错。」 印俭疑惑地嘶了声:「我只是觉得奇怪,凭陆将军与班侍郎的交情,应该想要什么火器就能有什么火器,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怎么铁羽营还用弓弩?」 陆旋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问这个。 陆旋说道:「火铳是威勐利器不假,但就实用而言,战场上更重要的是各式兵种协同合作,并不是所有士兵适宜使用火铳。」 铁羽营成立之初,因在西南叙州,所用兵器为弓、弩、刀,轻便易携带。骆忠和募兵考试设置的便是考弓弩,士兵自然更擅长这两样。 不过这不代表铁羽营士兵不能近战,反而他们各个都是近战好手,不断拉弓射箭需要强大的臂力、背肌力、腰力,下了马也远胜寻常步兵、长矛手。 自班贺回京后,第一年选中几个地方军器局生产火器,试行后成果不错,之后逐年扩张,各地军器局步入正轨,产量稳步增加,具备生产火器能力的军器局数量也不断增加。 铁羽营也确实格外受到优待,营中火铳配给充足,只不过作战不能贪多,需要对携带的武器做出取捨。陆旋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将火铳放在次选。 骑兵在战场上作为机动部队,游走于战场各处,及时有效做出攻击方能达成骑兵的效果。 而火铳需要填充火药、怼实、放入铅子、怼实,马上颠簸,火药怕是刚拿出来就被风吹散,更别说松开双手去怼实铳管里的火药了。 实际而言,各式武器各有所长,因地制宜才能发挥武器的最大功效。 陆旋在桌面比划出排兵布阵的方式:「火铳手在战场上列成方阵,一排排轮番发射,而骑兵在侧翼游走掩护,冲散敌军队伍,使用弓箭敏捷方便,不必强求使用火铳。」 印俭注视桌面良久,笑笑:「陆将军通晓排兵布阵,真是厉害!」 陆旋摇摇头:「过奖,只是粗通皮毛,让您见笑了。」 印俭说道:「不必如此谦虚,殿下要用的人,当然得本事了得。你越有本事,殿下越高兴,我巴不得你别藏着掖着。」 结束操练返回的路上,那阵奇特的乐声又隐隐传来,印俭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眼,笑着对陆旋道:「陆将军好好休息,你们弓箭手可是珍贵得很,劳累过度落得一身伤痛可就不好了。」 陆旋拱手,印俭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那是冒顿潮尔的声音。」方大眼忽然说道。 陆旋转头向他看去,方大眼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也老听见,问了老黄,听闻,是淳王殿下身边一个胡人亲卫在吹奏。」 淳王身边的胡人亲卫,陆旋立刻想起那双灰蓝色眸子,阿格津。 方大眼回想黄仁达对他所说的话:「听说他原本是撒都海部俘虏的奴隶,被淳王救下,留在身边做了亲卫。」 撒都海部是北戎各部中最为强盛的部族之一,年年南下掳掠打秋风,从未有一日放下进犯的狼子野心。 他不仅觊觎大兖朝广大的土地,也对周边小部落虎视眈眈。大部族与小部族间存在倾轧吞併,被吞併的小部族族人只能沦为奴隶与生育工具。 阿格津所在的小部族被吞併,作为奴隶被四处转卖,最终却被淳王收容。从此视自己为大兖朝的子民,跟随淳王,发誓有生之年必要踏平撒都海部。 陆旋恍然点头,肃州城内可以有降卒、降人,也可以有胡人奴隶,唯独淳王亲卫是特殊的存在。 淳王身边的亲卫都是跟随十多年,甚至几十年的老人,亦是他的心腹精锐,里边有一个胡人格外扎眼,有这样的内情那就不奇怪了。 有着共同的利益不一定能共存,共同的仇恨反而会形成更坚固的结盟。 淳王之后又找过陆旋一回,他有一个特殊的任务要交给陆旋。 陆旋再次与淳王面对面相见,此次却与第一回的感觉截然不同,淳王面色冷凝,身为上位者的威严不加收敛,凝视陆旋目光郑重。 第387页 知晓今日要商谈的是正事,陆旋正襟危坐,等待淳王开口。 赵靖珩打开一卷舆图,转了个方向,缓缓在陆旋面前铺展开,陆旋视线落在这张陌生的舆图上,只消一眼,他便看出这是北戎各部的舆图。 陆旋心中有所预感,目光中惊讶与期待交错,望向淳王:「殿下,我从未见过如此详实的北戎各部舆图。」 赵靖珩点点头,面上露出些许自豪:「不错,因为这是我麾下青焰卫潜入北戎腹地所得来的。」 陆旋坐得更直了些,目光回到舆图上,干干的喉咙不自觉滚动。 青焰卫,是淳王请求先皇更换封地来到肃州后,组建的一支队伍。由北戎各部降军、僱佣军、还有一些边地汉民组成,其中不乏因为各种原因逃亡边境的豪强游侠。 这支部队鱼龙混杂,兵卒来源与寻常募兵要求良家子不同,只要有能力,就能被青焰卫收编,也导致青焰卫名声不佳,活动范围被限制在边境,只能向外,不能往内。 但淳王需要他们的能力,无论什么来路,只要可以为他效力,那就是他的人。 青焰卫主要的任务是进行渗透侦察,昼伏夜行,因为不少本身出身于北戎各部的降卒,能够深入大漠上百里,对草原腹地进行抵近侦察。 他们的侦查并非单纯的探听消息,而是一种进攻性的战略侦察。 他们的目的是探查北戎各部势力动向,寻找战机,并为以后的军事行动探查路线,标记水源。同时,他们还伺机对作为游牧民族的北戎各部零散在外的人员进行偷袭,留下其他部落的标志,或模仿他们的武器与手法,挑拨各部族之间的关系,为以后北进创造有利条件。 北戎部落战力时高时低,如果冬季倒霉赶上了白灾,那么战斗力就会爆表,草原上风调雨顺了几年,过得舒服了,就会被边军吊打。 在青焰卫的不断努力下,北戎各部联盟不断出现裂痕,无法再如同当年联合侵略一般勐烈。一旦生出猜忌,便无法再修復。 青焰卫所行使的,就是这样卑劣、阴暗的骯脏手段。 陆旋嗓子有些干:「殿下,为何要给我看这张舆图?」 赵靖珩注视他:「撒都海部最近又不安分了,不久前,他们的一支队伍劫掠了前往哈迪朵部购买马匹的朝廷官员,抢走了所有的钱财。我要你与青焰卫一起,找到那支队伍,解决他们。」 陆旋背后一阵发麻,血液几乎尽数上涌,身体热了起来。 赵靖珩接着说道:「但你不能带太多人,这是秘密行动,不能引发警觉。」 能够深入草原腹地是难得的机会,与青焰卫同行也是。 陆旋几乎没有犹豫,起身单膝跪拜:「末将领命。」 那份舆图被陆旋带回,北戎各部的首领所在、粮仓、水源,在舆图上清晰铺展开,仿佛此时已经置身于大漠腹地。 淳王特意叮嘱,陆旋只在铁羽营中挑选了十五人跟随,遗憾的是,此次方大眼不能跟随。 秘密潜行最重要的就是秘密,方大眼目标太大不说,他虽然吃多少饭就能使多少力,但前提是饭的数量得到位,否则饿着肚子浑身难受。陆旋只打算携带一点干粮,执行这样的任务,忍飢受饿在所难免。 淳王将这份任务布置下来,陆旋隔日便见到了传说中的青焰卫。 虽然常年待在正规军里,陆旋在外不是没见过鱼龙混杂的队伍,程大全造反,队伍也是乌合之众聚集,可那也没有青焰卫给人带来的观感复杂。 青焰卫身着皮袄毡衣,十来个人在屋里或站或坐,高矮胖瘦身形各异,胡人汉人的面孔掺杂着,有些蓄着大把鬍鬚不修边幅,压根分不清是汉人还是胡人。 陆旋悄悄打量着这些人,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其中一些人的手上,不是因为其他,正是因为那些手和他一样——由天铁制成。 陆旋双眼下移,不知那些长靴内,是否也有天铁义肢。 「你看什么?」其中一个浅棕色眼眸的胡人站了起来。 陆旋收回视线,摇摇头:「没有什么,失礼了。」 「阔贴尔,你又在狗叫什么?」歪歪斜斜坐在椅子上的瘦高个子汉人开了口,那人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半睁着眼瞟来。 阔贴尔声音冷硬:「倪乐,跟你没有关系。」 倪乐目光落在陆旋的手上:「他和你一样,你说他看什么?」 陆旋眼中难掩惊讶,他一直戴着一副手套,这人竟然一眼看出来了。 既然他点了出来,陆旋不再掩饰,将手套摘下,露出一双天铁制成的机械臂。 阔贴尔目光微变,轻哼一声坐下了。 边上一个头脸浑圆的汉子笑起来:「你是不是奇怪他怎么知道?」 陆旋没开口,只是看向他,那汉子笑着说:「你没听过一句话?蔫驴屁多,蔫人计多。」 倪乐从鼻腔里蹦出一声哼笑:「汤不清,你也没脸说人家。」 圆脸汉子沖陆旋笑:「别听他的,我叫汤清。」 倪乐依然那副没什么精神的口气:「你见过谁家的汤是清的?」 陆旋迟疑着要不要出声缓和,阔贴尔与其他人忽然动了起来,一齐往外跑:「快走,他们俩要打起来了!」 陆旋身体快过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屋外,里边传来一阵「嘭」响,他眨眨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388页 这些人,便是青焰卫? 第217章 夜枭 陆旋带的人在门外,见这些人一窝蜂冲出来,都伸长脖子观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袁志与何承慕几人围到陆旋身边,好奇询问:「将军,里边出什么事了?」 陆旋瞥向青焰卫那几人:「他们弟兄们切磋武艺呢。」 阔贴尔闻言向他看来,像是听见好玩的东西,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屋内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外面的人半点儿前去劝架开解的意思都没有。甚至挂着看好戏的笑,漠不关己的各自找了个合适观战的地方坐下。 已经被人探究过,陆旋对在场这些人的打量也不再掩饰。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后颈、手臂,还有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的小片前胸,其中几人明显能看见身上的刺青。 虽然只是露出一角,但这件事上明眼人不必看清全貌才能断定,在身体留下刺青的,无非需要打上标记的兵卒、充兵的囚犯,或是其他不怎么光明正大的来头,不知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绝非良民。 青焰卫成员来歷复杂,表面上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而这些人没有任何掩饰的意思。即便不远处就是淳王所在,他们仍然肆意狂放,不加收敛,想必是仗着淳王对他们的纵容与宽待。 陆旋面上不显,却勐然想起一件事,一件被所有人刻意忽视的事,班贺甚至没有与他提过一句。 他那位同出一门的二师兄,也在淳王手下效力。 因班贺对淳王承诺,要造出佳兵利器,那么他必须要在朝中才能正当实现,否则,便成了淳王私下造铳炮,说不是想谋反都没人信。 不想见到那两个师兄弟内斗误事的局面,淳王做出取捨,转而将孟光卢带到了西北,此后陆旋再没听过他的消息。 若是没有猜错,这些人的天铁义肢正是出自班贺那位二师兄之手,那些天铁义肢上肯定留有孟光卢印记。 当初被派去抓捕班贺、试图拿回孟光卢口中那块特殊天铁的,与这些人如出一辙。 与班贺相识之后种种,陆旋都铭记于心,一刻都不曾忘记。 那追到叙州对班贺痛下杀手的几人,还有要挟不成反被班贺击退,隔日便回头寻仇反倒害死穆柯的亡命之徒姜迹。 个个狠辣,粗暴,不择手段。 若是出自这些人中,倒是能明白班贺为何笃定,不会是他那投入淳王门下的二师兄想让他死。 或许在这些亡命徒看来,只要达成命令,如何达成、达成过程中出现任何「意外」都在其次。 真正见到淳王手下的青焰卫,陆旋心情十分微妙。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能够与这些人并肩作战。 他对这些人信任度极低,对方也未尝不是如此。 只是他们听命行事,现在都处于同一阵营,不至于彼此戕害。陆旋暂时将顾虑压下,静观其变。 屋内人打到了门外,一到空旷的地方,立刻分开来。两人面上皆是一副没有放在心上的模样,理了理衣服,没事人一般转开脸,像是方才的事没有发生过。 这类事情在这群人当中或许时常发生,心里有气不憋着,一言不合便动手,却不是真要见血才罢休,打了一架出口气,又同之前一般继续协同合作,以一种诡异的和谐方式共存。 陆旋暗中观察着,察觉身旁人忽然站直了,目光投向同一方位,陆旋随之转头,一个身着皮袄,蓄着大把鬍鬚的汉人大步向这边走来。 那人目测四十来岁,虽然是汉人面孔,眉眼轮廓有些深,双眼锐利有神,面容清瘦精悍,腰间佩着一把从胡人那儿传来的十字护手弯刀。打扮与朝廷军全然不同,混在北戎胡人中都不突兀。 「总旗。」 「总旗。」 那几个不拘小节的青焰卫声音稀稀拉拉响起,半点儿没有军营官兵的精气神,好在是一个不落地都打了招唿。 处在众人目光中心,罗真官应了声,随即视线落在陆旋身上,拱手行礼:「陆将军,标下青焰卫总旗,罗真官。」 陆旋还礼:「罗总旗。」 罗真官道:「淳王殿下的任务,想必陆将军已经清楚,我们此次奇袭劫营,要深入关外草原腹地,不可带太多人马,十分危险。」 陆旋点头道:「明白。我已选中十四名铁羽营勇士,共十五人。」 罗真官抬手示意:「这几位陆将军已经见过,他们是青焰卫夜枭,与陆将军一同执行此次任务。这几个都是箇中好手,还请陆将军放心。」 那几人在罗真官面前收敛不少,挨个站出来通报姓名。 经由一番介绍,陆旋这才明白过来,这几个人在青焰卫中,也是特殊的存在。 额兵三千人的青焰卫中,有夜枭一百五十四人,通常单兵出行,宿夜不归潜行打探,因此得名夜枭。 「夜枭?」陆旋眉梢微微挑起。 罗真官问道:「陆将军有何赐教?」 「不。」陆旋将随身携带的箭囊转至身前,展示铁羽营的标志,「真巧。铁羽营图腾,也是鸱鸮。」 汤清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就说呢,不是一类人也不能凑到一块,淳王殿下不至于让一个不挨边的人来和我们一起干活。咱们都是那见不得光的禽鸟。」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人家陆将军大好前程,光明无限,谁和你是一类人。」倪乐笑起来阴恻恻的,「陆将军,别听他狗叫。」 第389页 汤清面上依然挂着笑:「谁都没你狗叫得欢,想打架随时奉陪。」 被称为「一类人」的确让陆旋有些不自在,但转念一想,或许汤清说得也没错。 他们都是奉命行杀戮事,不分三六九等。 这些人,或许没有他想像中那样难相处。 罗真官为陆旋与铁羽营战士准备了新行头,衣服鞋帽全套齐全。 青焰卫夜枭要执行潜入任务,首先衣着上就得融入。陆旋换上他特意准备的接近胡人的装束,与青焰卫站一块儿更难分你我。何承慕新奇地摸着身上皮袄,兴奋地说道:「将军,这身比咱们的要暖和!」 「当然得暖和。」罗真官说道,「进入草原没有营地给你们遮风避雨,外头雨雪风霜,旷野幕天席地,入夜能冻死人,不穿暖和点怎么能行。」 何承慕呵呵傻笑,与袁志互相整理起行头来。 陆旋笑笑,低头细緻系好带子,最后换上新靴。 将靴子拿在手中,陆旋立刻察觉其中的差异,罗真官准备的胡人靴子与汉人的有很大不同。 胡人靴子鞋底与鞋面的缝合线在底下,而汉人的鞋子皆是平底,因此凭藉地上的脚印就可以分辨出敌我。边境碉堡哨岗的哨兵,也是凭此判断是否有敌人靠近。 青焰卫随身携带的武器统一,为十字护手弯刀、短刀、小弩,方便潜行。 他们需要抓紧时间执行任务,时间拖得越长,成功半路截杀的机率越低。等那支劫掠的撒都海部骑兵返回部族内,完成任务所要冒的风险不可估量。 一切准备齐全,陆旋随罗真官一同带人越过边境,进入危机四伏的草原。 走出关外,周边景色一片荒凉,连日阴霾的天色不见半点日光。一行人灰扑扑的衣着与灰黄干枯的草地颜色相近,沉默行走在旷野中,氛围萧瑟肃杀,一片荒凉。 不知何时,阔贴尔离得近了些,他好奇地看着陆旋,忽然开了口。 「你的这双手臂,是京城的工匠为你制作的吗?」 陆旋偏头望去,低低嗯了声。 阔贴尔捋起袖子,露出发乌的天铁义肢,陆旋眼尖地见到一枚印象深刻的印记,果然是出自孟光卢之手。 「那工匠制作的这只手臂不错,没了武器也不算赤手空拳。」阔贴尔手指一曲一张,手背便弹出一片锋利刀刃,随着手腕转动,锋芒毕露。 「京城的工匠会比他更厉害吗?你的手臂又藏着什么样的利器?」 陆旋目视前方:「只是一双普通的手臂,什么利器都没有。」 阔贴尔不满道:「说谎,说谎!你藏着秘密,不肯告诉我。」 陆旋眉心微不可查蹙了蹙,摇头否认:「我没有说谎。为我打造这双手臂的工匠,是个心善温和的好人,他从未想过让我将这双手臂当做武器。它的存在,只是弥补我的双手,仅此而已。」 阔贴尔嘲讽地一笑:「那他就是个蠢人。」 陆旋面无表情地侧头盯着他:「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说。」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太过浓烈以至于难以分辨。初次见面拘谨收敛的锋芒骤然释放针对自己而来,年轻的面容初次显出凛冽杀意。阔贴尔微愣,随即如同颤慄般兴奋起来,嘴角弧度扩大,牵引缰绳向一旁走开。 他回到汤清身边,摇头晃脑:「你说得对,他和我们是一类人。」 汤清圆圆的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笑:「我说过吧!」 陆旋暗暗吐出一口气,一时没控制住情绪,真要起了冲突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好在阔贴尔没有和倪乐他们一样动手,也没有再凑上来。 这些青焰卫中除了一个总旗罗真官,其他所有人都只是寻常兵卒,没有半分军衔。 但他们在淳王手下做事,身经百战,不知执行过多少次任务,不可能寸功不立。 那么只能说明他们做了另一个选择,立了功却不晋职,而是用功劳换取赏格。 第218章 夜袭 戍边之卒,烽火斥堠,终岁不休,朝夕不保。他们不再将希望寄託于未来,加官进爵于他们而言毫无意义,换取银钱挥霍享受当下才是正途。 陆旋这个将军虚职,在他们眼里与总旗罗真官没什么两样——不,罗真官是可以对他们发号施令的上司,陆旋甚至无权越过罗真官指挥。 一路向北前进,马蹄不曾停歇,罗真官偶尔停下辨别着方向,其余时候坚定果决,脑中路线十分清晰。 陆旋时刻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细緻观察揣摩,受到淳王重用的人必定有其独到之处。 天色昏暗下来,以往这时候已经不适宜继续行军,但罗真官没有下令停下,青焰卫对夜间行路早已习以为常。 陆旋迴头对跟随自己前来的铁羽营兄弟们叮嘱:「跟紧队伍,打起精神来。」 「是!」铁羽营士兵回话声刻意压低,也能听出整齐划一。 「总旗,前面有个人影。」青焰卫中一个名为石刚的夜枭开口说道。 石刚视力绝佳,入夜也能视物,远远便看见草地上倒着一个黑影。陆旋取出千里眼,向石刚所指的位置看去,果然是个人。 陆旋对罗真官说道:「那人一动不动,多半已经死了。」他迟疑片刻,接着说道,「或许是我没看清,看他衣着,似乎是……夜枭。」 他话音刚落,汤清已经扬鞭策马,率先前去探明实情。 第390页 远远看着汤清坐骑跑到那个人影跟前,下马俯身,手中火光一亮,似乎是燃起了火摺子。 查探结束,汤清回到马上飞奔回来,对罗真官回话的声音低了些,面上也没了笑:「总旗,是张锁。已经没了生气。」 确认了身份,的确是夜枭。陆旋与铁羽营士兵皆是默然,失去朝夕相处的兄弟令人悲痛,他们感同身受。 罗真官面容坚毅:「情况如何?」 汤清低声道:「被剜去一只眼,身上中了三箭,一刀扎中心口。他死前留下了讯息,那支队伍有三百人,」 罗真官昂首道:「阔贴尔,吴保,你们二人将张锁暂时浅埋,记下方位,回程时我们再将他带回去。」 两人领命前去,很快挖出一个浅坑,让死去的夜枭暂时得以收容,不再曝尸荒野。其他人在马上望去,面上沉寂,几乎不见悲痛。 一行人继续前进,罗真官瞟了眼陆旋,说道:「这是常事,能遇上我们替他们收尸算是走运。有些人就躺在这片大草原上,不知所踪,沦为他乡异客,随风化泥。」 陆旋嗯了声。 汤清跟着说道:「青焰卫夜枭,去年是一百六十人,今年还剩一百五十四人,明年就不知道有多少咯。」 倪乐也凑热闹似的开口说道:「外出巡逻打探的夜枭被捉生了,你知道都是什么样吗?那些蛮子最喜欢剜眼珠了,有时候一只,有时候两只都剜掉。因为探子们,都是用眼睛去窥探。」 他幽幽嘆了口气:「要是遇上万幸没死的,也悽惨。不像你们没了胳膊腿,还能有机会用天铁造出来,眼睛没了就是没了,要当一辈子瞎子。」 他本就说话有些阴阳怪气,大晚上荒野里说起这些话,把何承慕听得汗毛竖立,手里抓着的缰绳紧了又紧。 袁志知道他胆子小,骑着马和他换了个位置,离那几个人远些。 但陆旋听着他们说的这话,原本对夜枭的顾虑猜疑逐渐消减,介怀也消散不少。 想必他们无处去说,才会在此刻对陆旋这帮人生地不熟的外来者倾吐。 为保证探取情报的隐蔽性,夜枭多是孤身前行,单打独斗,最多不超过十人,一旦遇敌,下场只有死或被俘,苟全性命的微乎其微。 陆旋带兵打仗虽然也是冒着生命危险,但与战友并肩拼杀,与孤身入虎穴的危险不可同日而语。 阔贴尔失去手臂,天铁义肢使他得以重返,只要能帮助他的,通通不会拒绝。他需要利用一切,换取最大的生存机会。 还有闲情逸緻去思考其他,留存一份善心,只能说明日子过得太好,不用这般每日徒于奔命。 「走吧,我们要加快步伐了。」罗真官说着,用力一扯缰绳,坐骑迈开四蹄,队伍速度又提升了不少。 深夜就地歇息了一晚,第二日天还未亮,所有人陆陆续续被叫起来。陆旋身上衣服有些潮,唿吸的鼻腔里像是带着冰碴,没有任何理由耽搁,再度启程。 根据那支撒都海部骑兵一路留下的痕迹,坚定朝着一个方向前进,经过四日追赶,终于见到了新鲜的马粪。 此次同行共三十一人,对于潜行任务来说,队伍还是过于庞大,容易引起警觉,罗真官对部下下令,派了两人先行前去探路,余下的不紧不慢跟着,等到机会再伺机而动。 没用多久,派出去的夜枭回来汇报他所看到的情况,那支队伍劫掠大笔钱财与粮食,现在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一心往回赶,毫无警惕心,正是好下手的时候。 罗真官看向陆旋:「陆将军,今晚我们就去劫营,具体实施计划,还请陆将军与标下详谈。」 陆旋点头道:「罗总旗身经百战经验丰富,陆某还有诸多不足,请总旗不吝赐教,铁羽营定然全力配合。」 得了这句话,就什么都好说。 最怕的是遇上拿地位高低说事,非要出头拿主意争功的。青焰卫与铁羽营虽然协作,但淳王并未明确说出双方若是出了分歧听谁的,陆旋愿意退让主权,罗真官也心头放松了些。 临近傍晚,青焰卫夜枭分别拿出自己的短箭,用一小块布往上涂抹着什么。 罗真官取出一瓶抛给陆旋:「陆将军,这瓶毒药给你,铁羽营的兄弟们也涂些药在箭上吧。虽然大概率用不上,防患于未然么。」 陆旋不推脱,抓出一把弩箭,将药粉撒在箭头上,向身后传递过去。 准备好淬了毒的短弓、小箭,罗真官开始点名:「倪乐,汤清,张大川,你们三个可以出发了。得手之后,以烟火为信号。」 「是,总旗。」 陆旋说道:「罗总旗,能否让我与他们一起去?」 那三人对视一眼,罗真官略思索,点头道:「陆将军与你们一同去。」 陆旋与那三人一样,拉起围巾掩面,几步没入夜色中。 马蹄声在夜晚格外明显,他们不能轻易接近,只能派遣乖觉胆大的前去暗中行刺。 摸到撒都海骑兵扎营地不远处,北戎士兵扎了简易帐篷,马匹拴在一起,只留了一个守夜士兵,坐在火堆旁。 四人低伏身体,几乎与草地融为一体。营帐中声音逐渐消失,似乎都进入梦乡,守夜士兵坐在火堆旁,警觉地看着周围,不时站起身举着火把在周边走几步。 陆旋与另外三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守夜士兵哈欠连天,终于出现了松懈。 第391页 汤清朝阔贴尔使了个眼色,倪乐便向陆旋示意,他们兵分两路,让那两个先上。 陆旋看着汤清与阔贴尔弯腰前进,临到马匹跟前十步远的位置,手中短箭射出,药效发作极快,马匹立刻倒地不起,弄出了一点声响。 守夜士兵被那声音吸引,起身前去查看情况,倪乐立刻动了起来,陆旋紧随其后,悄无声息靠近。 陆旋暗暗吃惊,倪乐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脚程飞快,陆旋跟上来时,他已经从身后捂着守夜士兵的口鼻,一刀抹开脖子了结他的性命。 四人汇合,杀了十几匹马,又将剩下的拴马的缰绳解开部分,马匹一被放开,瞬间乱了起来。确保这些北戎骑兵丧失机动能力,陆旋取出信号弹,点燃高举,一道白光从竹筒中射出,直冲云霄,在黑暗中竖起一道耀目的光柱。 外面的声响与马匹混乱的声音将帐篷内睡梦中的北戎士兵惊醒,刚冒出头,就被守在帐篷口的陆旋等人一刀毙命,帐内响起更大的喧譁,尖叫不绝于耳。 夜间营地喧闹意味着受袭,尚未准备好的士兵惶恐大叫,乱作一团,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不少人被自己人踩踏。 清醒过来的北戎士兵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骑马逃跑,但他们跑到拴马的地方时,马匹已经趁乱跑掉部分,倒在地上的死马成了绊脚石,让一心只想着逃命的北戎士兵愈发惶恐。 陆旋几人趁乱混在其中,不多时,地上倒了数十具躯体,他们的身上也沾染血迹,在黑衣上洇出深痕。得到信号的罗真官带人赶来,手握利刃的骑兵沖入人群中,收割着一条条人命,如案板上砍瓜切菜般利落。 侥倖爬上马逃跑的北戎士兵也没能逃出多远,弩箭击中瞬间跌下马来。 陆旋警觉的目光在混乱人群中扫视,搜寻着这支骑兵统领的身影,一伙扎堆移动的人引起他的注意,被簇拥在中间的胡人面露惊慌,试图移动到马匹边上。 陆旋直直向着他们冲去,抽出腰间朝仪刀,破开包围,干脆利落取了统领项上人头。 等了大半夜,都快浑身僵硬的青焰卫夜枭与铁羽营士兵在不断挥刀冲杀中浑身热血沸腾,精神百倍,迸射的血液洒在脸上,眼中燃烧着难以压抑的亢奋,将这支三百人的撒都海部骑兵尽数斩杀。 当一切杀戮结束,天色已蒙蒙亮。冷冽寒风中血腥气减弱不少,此时这片草场还站立着的,只有马匹与兖朝士兵。 陆旋看向周围,大部分人坐在马上,中途下马的也还有余力站着。 「袁志,小何,你们没事吧?」陆旋喊道。 袁志站得笔直,何承慕坐在地上举起左臂——拉弓、挥刀太多次,右臂实在是抬不起来了。 见他们都好,陆旋点点头,下达指令:「歇一会儿,统计伤员。」 两人异口同声:「是。」 陆旋调整气息,握着朝仪刀抖了抖,甩去还在往下淌的多余血液,随手扯起一块布料将刀刃重新擦拭得雪亮。 三十人夜袭斩杀三百人,令袁志振奋不已:「将军,这回咱们的功劳可不小!」 陆旋看着罗真官,他正挨个检查地上的尸体,以免有人没死透留下活口。 沖袁志笑笑,陆旋说道:「这回能完成任务,要多谢青焰卫的诸位。」 汤清蹲在地上,用支在地上的弓撑着精疲力尽的身体,稍微喘匀了气,就笑嘻嘻地说道:「不必客气,我们应当做的。只要给够赏钱,让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夜枭在外确认战绩,陆旋便指挥手下人进帐篷里搜找。这些北戎士兵所劫掠来的东西,都将成为他们的战利品。 不仅有物资,他们还缴获百来匹北戎骑兵养的马。北戎各部大半游牧为生,马种又好,对自己养的马匹珍爱程度比铁羽营士兵更甚,这些马匹才是此次最好的战利品。 第219章 烧荒 陆旋拍着离自己最近那匹马的马背,他们一直使用的乌蛮马体型在西南土马中已经算是佼佼者,但与这些蛮族饲养的马匹比起来,客观上的差距是可见存在的。 他忍不住赞嘆:「好马!」 一股力道扯着他的衣袖,陆旋迴头看去,袁志正牵着踏白,一脸无辜。踏白又叼着陆旋衣袖扯了扯,极通人性地从它脸上看出了不乐意。 陆旋连忙收回手,笑着在它前额拍了拍,用力捋了几把鬃毛:「再好的马,都比不上我的踏白!」 踏白这才高兴了些,扭头示意陆旋上马。 罗真官重新布置了一番现场,让这场杀戮更像是来自于其他部族的手笔。 整理好要带回去的战利品,天也亮了起来。 烈日渐渐冒出头,跳跃出地平线,浑圆浮于地角上空,无所遮蔽,浓烈的色彩将天际染红。 旷野吹来的风,鼓动着衣摆,来时寂静无声的身影,在阳光下伸展开,踏上回程的路。 陆旋对青焰卫很有兴趣,与罗真官一路交谈,对这支特殊队伍的了解越多,越是钦佩。 淳王招收人才不拘一格,青焰卫不乏身怀绝技之人。有视力绝好的,如发现同伴遗体的石刚,也有的耳力极佳,还有会飞檐走壁的,技艺高超。 夜枭不止是身手好,他们熟知地理,能在广阔草原上辨别方向。探寻踩点所获得的消息,需要绘制成地图,因此还具备计算绘图能力。 这样的才干,朝中自诩饱读诗书的大臣们都不见得有。 第392页 任务完成,行程不用像来时那般仓促,总算能在夜里好好睡上一觉,恢復一些体力再继续上路。 返程时,他们回到浅埋张锁的地方,将他的遗体挖出来带回了关内。 回到肃州当日,陆旋没有多休息,径直前往淳王府上汇报任务完成情况。 此次带回了不少北戎骑兵的器械、马匹,还有钱财粮食。那笔被劫走的银钱也拿了回来,战利品列成清单,交给淳王过目。 赵靖珩粗略看了眼,便放下:「任务完成得不错。罗总旗也对你赞赏有加,看来你的确有些本事,可以在我麾下一用。」 这话听来傲慢无礼,但从淳王口中说出,却并不违和。 陆旋不在乎这点微不足道的颜面,淳王对他能力认可,他所做的一切就都不算白忙。 经过这次与青焰卫夜枭的合作,淳王做出决定,将陆旋派遣至关隘,去驻守泰宁。 延光七年十二月初,陆旋率铁羽营抵达泰宁,于当地驻军。 没有特别任务时,罗真官与夜枭常年待在碉楼,铁羽营的到来让他们热闹不少。 到了这地界,陆旋彻底暴露出他不是个安分的,没事便要同罗真官到关外巡逻。 近的十多二十里,远的四五十里。只带上三四个人,让踏白也尝尝放肆在广阔草场上奔跑的滋味。 之前执行任务没带上方大眼,他有一肚子牢骚,现在见天跟着在外跑,一个不留神就跑远了。渴望着进入草原更深处,比关外草场上跑的更像匹野马。 这一日巡视结束,天色看着不早即将返程,罗真官忽然让胯下坐骑停下,驻足远眺。 陆旋停在他身边,问道:「罗总旗,有什么发现?」 罗真官转头看向陆旋,忽地一笑,双眼在昏暗天色中像是两簇火花:「陆将军,火摺子带了吧?」 「带了。」陆旋取出火摺子握在手中,隐隐有些振奋,不解又期待他想要做什么。 罗真官笑容神秘,口中一声唿哨,手拉缰绳,胯下坐骑应声而动:「走!我带你放火去!」 放火? 他要在荒原上放火? 陆旋诧异看着他不断远去的背影,振臂招唿人跟上。 罗真官在一片及膝高的草地前停下,抬手感受风向。身后赶到的青焰卫夜枭轻车熟路拿出火把,将其点燃。 陆旋看着眼前这一大片草场,再不明白就是傻了,罗真官口中的放火是要烧草场! 「今天天气正好,刮的是东北风。陆将军,别客气,这么大一片呢,随便挑个喜欢的地方放火吧。」罗真官说道,随即马不停蹄地对手下分配任务,让他们四下分散开。 眨眼间,夜枭已经跑到了远处。 何承慕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将军,他们烧草场做什么?这么大了还点火玩?」 「不,你们难道忘了,北戎部落以什么为生?」陆旋说道。 北戎各部赖以生存的就是眼前的草场。 牛、羊、马离不开草,烧掉这片草场,北戎各部不敢近边放牧,更没有机会打着放牧的旗号靠近边关,伺机而动引起事端。 所谓「御虏莫善于烧荒」。 这种做法并非随便一时兴起放把火,对兖朝军队来说,这是一项战略军事行动。 不仅是防御手段,也是向北戎各部宣扬兖朝军队的武力,与这片区域的管辖权。 以往,为保证烧荒不被北戎各部阻挠,兖朝军队还会事先选派几个机警的斥候出关探路,确保没有敌迹,便派部队出发。 现在正值秋冬之际,草场干枯易燃,正是烧荒的好时候。 「那还等什么!」袁志拿起火把点燃了,望着草场跃跃欲试。 陆旋朗声大笑:「去吧,难得的机会,去烧个痛快!」 双腿夹着马腹,陆旋驾驭踏白在草地边缘疾驰。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持火把,双腿将身体牢牢固定在马上,向侧方弯下腰去,伸长的手臂将火把从枯草上横扫而过。 随着踏白的跑动,火焰掠过一触即燃的枯叶,看似未燃,疾驰的马匹带着一道风卷过,先是顶端焦黑,火舌立刻席捲成片,迅速蔓延开来,在身后灼灼燃烧出一道红桥。 陆旋顺着风向跑了一路,火焰从各个点扩散汇聚,在荒草边缘形成一条迅勐的火线,被风吹往更远处。 骑在马上任由踏白驰骋,身旁火焰燃烧的热度极近,双颊炽热得分不清是由内而外还是自外而内。烟雾不断腾空,远处的一切在热浪中恍惚如蜃楼。 陆旋身上出了些汗,仿佛自己亲自在地上跑过一遭,浑身的血肉都调动起来,酣畅淋漓! 唿哨声中众人回撤,所有人脸上焕发着异样兴奋的神采,罗真官痛快笑出声:「哈哈哈哈!陆将军,怎么样?」 陆旋干脆点头:「以后要做这种好事,一定记得叫上我。」 罗真官又大笑了几声:「这一片,只能等明年了。下次,咱们换个地方烧!」 回到营房,陆旋打水擦洗一番,躁动的心总算稍稍平静些许。 回到桌边坐下,盯着上锁的抽屉半晌,还是忍不住打开,拿出之前收到的信件。 信纸上残留的气息已经消散殆尽,纸张捏在指尖听起来有些发脆,陆旋只能小心翼翼,免得失手弄破了。 西北干燥,不少铁羽营士兵干得鼻血直流,还未适应下来,或许还得缓几个月。 第393页 而回京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 写给班贺的回信已经寄出很久,一直没有收到新的信件。 陆旋自我开解,离京千里,信件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实属正常。没有来信他也能耐得住,只要恭卿收到信,知晓他的心意便好。 坐了片刻,陆旋身体自发动起来,倒了点茶水,研墨写信。 他在与班贺有关的事上耐性越发差了。 距离越远思念越深,只能自我安慰一句,好事多磨罢了。 泰宁关外最近的威胁是瓦崀哈部。 瓦崀哈部的队伍与其他部族有着显着不同,北戎部落冶鍊金属技术不佳,因此装备普遍不及大兖朝,但瓦崀哈部却有一支重甲骑兵。 那支闻名关外的重甲骑兵,人马皆全副甲,通常腰垂大刀一口,手持长枪,枪长一丈二尺。 重甲不利于行军,但防御力强悍。他们惯常使用的伎俩,就是派遣一支轻骑兵南下挑衅作乱,若是没有追兵,他们便大肆带着劫掠的物品返回。 边军若是沉不住气派兵追击,那便中了他们的圈套。 追兵被引到设伏地,另一支队伍从侧方截住后路,而前方重甲骑兵已经在候着了。 弓弩破不了重甲,前后夹击的情况下,追兵只能被动挨打,兖朝军队屡遭重创。 这一战术屡试不爽,瓦崀哈部靠着这支重甲骑兵所向披靡,劫掠不少财物牲畜,甚至是兖朝平民。 被掳走的平民不外乎两个下场。 要么被杀死,要么男人被充作奴隶,女人被当做生育工具,遭受凌辱发卖,苦不堪言。 死去的张锁悽惨下场犹在眼前,陆旋知晓北戎各部对待俘虏格外残忍,落到他们手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陆旋驻守泰宁,就绝不能纵容此类事再发生。 来的时间不长,只远远驱赶过几次前来试探的瓦崀哈部零散骑兵,铁羽营众人已经有些火气了。 苍蝇不咬人,但格外烦人。那些游荡在关外,没事就来撩上一把的胡人简直就像一群苍蝇。 几个部下在陆旋帐下围坐一圈,商议如何破敌。 袁志最是火大:「必须得给他们重重一击,他们才能吸取教训!」 方大眼瞪着牛眼:「将军,这回说什么也必须让我上了!」 陆旋点点头:「不是不让你上,总不能什么都不想,就这么上阵吧?重甲骑兵等着你送上门,咱们得想出一个破敌之法来。」 方大眼苦大仇深皱起眉,想办法,想办法! 「其实,破甲之法是有的。」陆旋说道,「重甲刀剑不可伤,可没说棒槌不行。」 陆旋曾听乌作善说过,重甲骑兵兜鍪极坚,只露双目,枪箭不能入,但用棍棒击其头、颈、面,中者堕马,重甲就会反过来成为禁锢。 他们可以效法行之,让铁羽营骑兵手持棍棒、破甲锤,凭大傢伙的力气,锤落几个重甲兵不在话下。 「好主意啊!」方大眼一拍桌面,另几人水杯跳了起来,忙伸手护住,抱怨他不知道控制点力道。 陆旋笑道:「这么说起来,领兵之人,还真是非大眼莫属了。」 几人中就属他一把子蛮力出类拔萃,任是其他人不甘心,也得承认。 方大眼站起身,拍着胸脯:「将军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定下战术,能起多少作用,只待下一次实践。 看着那张淳王赠与的舆图,陆旋目光一寸一寸将这片长期威胁着大兖的疆域细緻描摹,视线最后定在了舆图上一个比小指甲盖还要小上一圈的地点。 上面像是不经意间落了一点墨,但陆旋清楚,是有人刻意点上的污痕。 那是一座小城,泊德兰。又或者说,是怒城。 班贺当初与葛容钦悍然对峙,提到过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怒城落到撒都海部手中,陆旋并不知晓那座城市现在情形如何,也不知城内被北戎管辖的子民是否归心似箭。 但有人未曾一日遗忘过,甚至将收復疆土化作延续至徒子徒孙的执念。 陆旋指尖摩挲着墨点,这是班贺想要的,无论如何也要达成。 第220章 计划 经过一段时日准备,班贺绘制了一份图文并茂的方案,经由宫人之手呈于御案前。 这其中,不仅包含了甄选适宜施工的地点,详细说明选择这一处的理由与好处,必须实际务实。 最重要的是,他需要估算施行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与时间,是一件相当繁杂庞大的工程。花费上精打细算,尽可能找到最节省的途径,不能让皇帝望而却步,算这笔帐就让班贺伤透脑筋。 班贺再三斟酌,苦思冥想,屡屡深夜伏案至三更,将各处细节考虑尽量周全。 他做好随时为皇帝解说的准备,不仅将内容背下,还预设了几个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确保皇帝这份方案上的内容提出质疑时能顺畅应答,最后呈交入宫时仍是心中忐忑。 越是大工程,越是难以推进施行。他所能保证的,只有自己尽了人事,将他所能做的一切做到最好。 等待数日,班贺迎来皇帝的召见。但出乎预料的是,他在偏殿内见到的除了皇帝,还有那位矜贵的太后。 进入殿内,班贺跪拜后站立一旁。等太后吩咐御前伺候的太监搬来椅子,落座寒暄几句,回了几句寻常询问,便直入正题。 第394页 那份方案在皇帝面前摊开,身旁太后似乎心情甚好,慈爱目光笼着皇帝,连带着对班贺也和颜悦色,让人为他端来茶水。 赵怀熠拿着那份班贺精心制作的册子,放在太后眼前:「太后请看,这便是班侍郎所作,在兖朝境内推行轨车的方案。儿子已经看过,想让太后也一同,参谋参谋。」 儿子亲手递来的,怎么能敷衍?华清夷笑着接过,仔细看了看,逐渐眉眼间多了几分思索。 看过最后一行字,华清夷将册子搁在案上,却是笑道:「我曾记得,当年被先帝誉为天匠的孔尚书,也向先帝提过,不过先帝考虑到国库不足以支撑,而搁置。班侍郎身为徒弟,的确有孔尚书遗风,这上面写的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看得明白。不过……」 前边说什么都是场面上的虚言,不过后边的才是重点,班贺再明白不过。 不管说什么,班贺都会垂首洗耳恭听。 「班侍郎这里的规划,需要耗时八年,耗资数千万两,人力畜力更是无数,实非如今的兖朝所能承受。」华清夷说道,「我与皇帝都明白,班侍郎所想若是推行实施,定是举世伟业。只是兹事重大,未易即行。」 赵怀熠听着,明白母亲所说属实,但事情不能因为觉得做不到而不去做,目标虽远大,但迈进一步都好过望洋兴嘆。 他还未开口,班贺已经先一步起身,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小册,恭敬双手捧向面前的皇帝与太后。 「太后所言极是。陛下与太后所顾虑的问题,微臣自然也想到了,因此微臣还有另一份奏疏,请陛下与太后过目。」 赵怀熠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班贺竟然另有计划,这可从未对自己说过。 接过奏疏,赵怀熠快速扫过几行,看着看着速度慢了下来,眉头微皱,半晌没有说话。 班贺没有抬眼看皇帝,但心里清楚皇帝此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华清夷从皇帝手中取过那份新奏疏,前面部分尚且平常,附带一份图纸,是班贺所绘制的一种机械,用于辅助农人耕地翻土,可以替代牲畜,极大节省了人力。 但后半部分颇有些图穷匕见的意味,班贺竟然希望全国重新丈量土地,查清田地归属。 太后威严道:「班侍郎,土地是户部的事,你逾越了。」 皇帝面色凝重,沉思片刻,道:「班侍郎,说说你的想法。」 班贺双眼沉静坚定,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陛下,臣所做的都是外力,治国不在外而在内。机械下放到田间地头,谁都可以辅助,谁能保证,它辅助的是应该被辅助的人呢?」 侵占吞併土地的问题一直存在,并且愈演愈烈。 渝州大水时,班贺亲眼见到沃土尽归富户世家大族,农人失去田地所有权,下场或是被僱佣,或是流离失所,生杀握在富户手中。 又因种种,富户可以免除税收。土地、农户、税收,都被他们把握。 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百姓,到底是活在自己的国土,还是活在谁的土地上? 机械推行下去,的确可以节省人力畜力。但你以为看到的会是,农户省心省力的同时增加田地收成,实际上看到的,只会是富户收拢更多的土地。 而生存于这片土地上的农户被机械取代,连成为佃农的资格都没有,沦为被驱逐的流民。 若是不能早日理清田地问题,皇帝做得再多也是徒劳,百姓根本无法受益。 「要使国富,就要先使民富。百姓不能被掌权者眷顾,陛下要推行的措施,将会变为单纯的沉重徭役,解决民生是重中之重。」 班贺提出这个意见,并不只是为了百姓,也是为轨车修建铺路。 土地重要性不言而喻,而轨车铺设需要占用土地,即便班贺做好了规划,任务下达到地方,能否实施还是是两码事。 朝廷设施要从自家地头过,没有合适的补偿,谁会愿意?世家大族更是不情愿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失。与其到时候在这件事上扯皮,不如先大刀阔斧整顿了,留出余地来。 当然,这只是班贺浅薄的想法,需要皇帝的信任与多方的配合。 将心中所想一一陈述,班贺垂首等待皇帝慢慢考虑,结果如何,他都能坦然接受。 赵怀熠静默片刻,忽然道:「班侍郎所说的,朕已经知道了,容朕再考量。你先退下吧。」 「是,太后,陛下,臣先告退。」班贺留下奏疏,行礼后退出殿外,离开皇宫。 皇帝与太后坐在殿内,屏退旁人,开口问道:「太后认为,班侍郎如何?」 华清夷看着那两份奏疏,嘆道:「倒是个有才之人。最重要的是,他心怀百姓,一心为国效力,虽是工匠出身,见地却不俗。」 见母亲看得认真,赵怀熠心里有了几分底气,继续道:「儿子也认为班侍郎这两封奏疏所写的内容十分有用,若真能实施,使天下百姓得利,也是兖朝之福。」 华清夷笑着道:「天下最大的福泽,是皇帝心繫万民。我儿能成万民称颂的好皇帝,列祖列宗如何不能含笑?到时我见先帝于地下,也能与有荣焉。」 母亲的称赞赵怀熠笑笑不置可否,说道:「太后向来聪慧明理,既然太后也觉得是件好事,那儿子也不必再多考虑了。」 不知多少日子,母子二人没有这样亲密和谐共处过了,华清夷心中喜悦之余,也有些疑惑:「皇帝从未与我一同商议过政事,怎么今日有了这份兴致?」 第395页 赵怀熠道:「正是因为没有与太后共议政事过,因此儿子今日才特邀太后前来。太后不是说,自己在宫中孤单,又没有与儿子亲近的时候?想知道儿子所做所想,还要太后从底下人那里打听,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称职。」 华清夷听过更为感慨,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涩,握着皇帝双手:「皇帝为政事操劳,国事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我这见识浅显的深宫妇人,却不能像皇帝这般放眼天下,反倒时常以母亲的身份横加干扰,实在羞愧。」 「太后这样说,才是让儿子惭愧。」赵怀熠道,「常言道百善孝为先,儿子先是母亲的儿子,然后才是天下的君主。身为人君都不尽孝道,如何能做天下人的表率?太后身体康健,心情愉悦,稳坐中宫,儿子才能放心着手政务。」 他摇摇头:「况且,太后才不是什么见识浅显的深宫妇人。能看出班侍郎奏疏中所写种种,又岂是等闲之辈?」 这番话,让久居深宫的华清夷一阵恍惚。时间已过去太久,她浸在这宫中,似乎已经忘却当年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出身高门闺秀,她年少时何尝不是饱读诗书,在选秀时表现出见地独到,才被选中嫁入东宫? 华家那两个姐妹,大女儿云芙貌美固然可人,其实华清夷同样也喜欢小女儿云荣,或许正是因为在她身上见到自己当年捧着书爱不释手的模样。 赵怀熠的理想抱负,此时此刻清晰明了地展露在华清夷面前。华清夷跳出母亲的身份注视眼前的儿子,他是皇帝,他胸襟万丈,容纳的是天下疆土。 他想要见到国富民安,天下成为乐土。 目光落在那两份奏疏上,它们在华清夷眼中分量又重了几分,纤纤玉手将它们拿了起来:「这里写的东西,我也要好好看看。我也想见到,皇帝想要开创的盛世。」 皇帝想要做成的事,哪怕前有千险万阻,华清夷也会帮他一一排除。 一番交心之谈,让母子二人相较从前更亲密几分。 赵怀熠再无顾忌,着手施行第二封奏疏的内容。 皇帝突然下诏,派专人负责,各地重新丈量土地,更新户部鱼鳞图册,阵仗比严查天茕府土地还要大。 一时间满朝文武震盪,不敢明着反对,生怕惹怒皇帝被严查,怨声载道。 皇帝的支持者也不在少数,官场污浊,但总有那么些文人傲骨的良臣,势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皇帝铁腕之下,无人敢诽谤时政。 立于朝堂上,班贺望着皇座上的君主,为自己的奏疏被採纳而喜悦,也为不可预知的未来而忧虑。 但他总归是乐于见到当下的场面,至少君臣一心,已是万幸。 迟迟没有回覆陆旋的书信,终于在此刻落笔写成。 将朝中近日发生的事简短截说,最末尾,关心的话还是写了几句。 记挂着那么一个身在边疆的人,难免提心弔胆。知晓淳王将陆旋当做自己人使唤,班贺便知陆旋前程无忧。 但能不能在战事上活下来,只能靠陆旋自己的本事了。 第221章 破甲 一声鹰啸,草地上趴着的探子勐地仰头,极佳耳力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他麻利爬起来,飞快跑到自己的坐骑身边,干枯草场在马蹄疾驰下扬起一熘烟,几乎是几个眨眼,就化作一个黑点。 「将军!」夜枭远远地唿喊一声,从马上跳下,几步冲到候在关口的陆旋面前,大口喘着气,「瓦崀哈部,有、有支千人骑兵正向这个方向袭来!」 陆旋身着轻甲,带领的一众铁羽营士兵已经在马上整装待发,只等待着他一声令下。 一声铮响,朝仪刀出鞘,陆旋高举过顶:「铁羽营听令,今日就要让这些蛮子知晓,大兖国境不容践踏,送他们去见祖宗!」 「见祖宗!」整齐的唿喊几乎融合为一声,直上云霄,振聋发聩。 进犯的瓦崀哈骑兵与铁羽营正面对上,人数不敌却并不畏惧,挥舞着大刀向前沖砍。蛮人的马常年在广阔草原上奔跑,脚程快,铁羽营只来得及放出三两支箭,敌军就到了眼前,只好短兵相接。 只是瓦崀哈骑兵冲杀片刻,便显露出溃败之相,转身而逃,时走时停,不断引诱朝廷军队前去追击。 陆旋早有准备,一声唿哨,厮杀得浑身热血沸腾的士兵收起弓弩与长刀,重新整理队伍跟随在陆旋身后。 前方溃逃的瓦崀哈骑兵脚步慢了下来,铁羽营追击的脚步也缓了下来。 瓦崀哈骑兵向两边散开,一阵让大地震颤的马蹄声响彻旷野,身着重甲的骑兵出现在铁羽营众人面前,冰冷的金属折射着太阳的光辉,大地之上一片肃杀之气。 放在以往,这时候朝廷军该两股战战,战意消退了。 他们虽然穿着方便行动的轻甲,比重甲骑兵的速度要快,但经过方才的对战与追击,体力有所消耗,对阵重甲骑兵不能予以重击,就只有抱头挨打的份。 这时候撤退,也会损失惨重。 陆旋看着眼前的敌军,面色冷凝,却没有半点退意。 他举起右手,打出一个手势,身后士兵纷纷拿起随身携带的特殊武器——破甲锤和大棒。 蛮子的盔甲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不畏弓箭,于是陆旋更改了策略,还去军器局为士兵配了相应的武器。 第396页 铁羽营士兵善长骑射,不缺乏力气,捶、棒这类武器用得少,陆旋带领他们连着好几日练习使用破甲锤攻击。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实战试一回,不行就撤。 骑兵么,不就是灵活运转见风使舵嘛! 一声号令,铁羽营战士在陆旋的带领下向前冲锋,与瓦崀哈重甲骑兵正面交锋——不,交锤。 陆旋挥舞着随身携带的破甲锤,一个重击正中一名瓦崀哈重甲骑兵胸口。 难以言喻的巨力敲击在盔甲上,几乎是立刻凹陷下去一块,那名重甲骑兵抓不住缰绳,狼狈坠落马下。 随后而来的铁羽营士兵手中大棒往低处一挥,精准击中重甲骑兵的头,倒地后再也爬不起来。 应对这群重甲骑兵,铁羽营手里的大棒、破甲锤起了奇效,一捅一个准,接连堕马。 尤其是方大眼双手力大无穷,左棒右锤,在乱军之中捶得不亦乐乎,周身敌军不敢近前,横冲直撞肆无忌惮。 一场混战在瓦崀哈部的狼狈溃逃中结束,铁羽营士兵欢唿胜利,方大眼酣畅淋漓地大战了一场,直唿痛快。 确定敌人这回是真的撤退,遭受重创夹着尾巴逃回了老家,陆旋指挥士兵收拾战利品,带着敌军留下的战马回到关口。 铁羽营满载而归,割下的敌军人头要带回去核验,这一个个都是大笔人头赏。 朝廷的赏格需要一段时间才会下发,陆旋先拿出了一笔银子犒赏将士,开了场庆功宴,还请来了青焰卫那些夜枭。 没有他们的帮忙,查探敌军动向也不会那么准确,行军顺利少不了他们的功劳。往后要在边关,陆旋还得多仰仗这些孤身入虎穴的兄弟。 青焰卫夜枭坦然受了陆旋的赏。 经此一役,他们对陆旋大为改观,心里多了些敬佩。 又见他出手豪爽,更是心悦诚服,拍着胸脯保证,往后只要陆将军有用得着的地方,他们万死不辞。 用不着以后,现在就有能做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陆旋手下铁羽营中也有斥候,袁志他们几个时常出去充当探子。夜枭本事不小,值得他们学的地方多了去了。 索性,陆旋把铁羽营那几个斥候也称作夜枭。 陆旋派了铁羽营里的几个士兵每日跟着夜枭出去记路、打探消息。 他自己偶尔也跟着去,几日便将这一片摸透了。 亲力亲为这点也让罗真官钦佩,难怪淳王愿意重用此人。 虽然驻守泰宁的日子不长,陆旋面对淳王底气足了不少。有战绩撑腰,写信讨要赏银物资之类的,也好开口多了。 天色晴好的时候,陆旋就会拿着刷子去马场给踏白刷毛。 马场里的马除了铁羽营带来的乌蛮马,还有朝廷购买的北方马,现在又多了些战利品。 朝廷的战马几乎没有不阉割的公马,阉割后更好控制,收来的战利品与朝廷的马不一样,不仅没有阉割,还带着野性。 这与北戎部落的蛮人想法有关,他们认为真正的勇士就是要降服最野的马,只有强壮的公马才是战场上的霸主,阉割的马只能是残次品。 这种想法正好便宜了陆旋,平白得了好马种,留在马圈里给母马配种。 手下袁志他们几个都看着北戎马眼馋,陆旋毫不吝啬的给他们分了,一个骑兵有两匹以上的马也不算什么。 不过陆旋自己对那些马没兴趣,他有骆忠和送给他的踏白就好。 那匹从叙州就跟随他的战马,战场上载着陆旋灵活游走躲闪,回到马圈便安静温顺,任由陆旋摆弄,用动如脱兔静如处子来形容不为过。 手下硬毛刷麻利地在马身上刷过,发出「唰唰」的声响,不一会儿手掌里攒出一张马毛毡来。 陆旋亲昵的拍拍踏白前额:「隔三差五就给你刷毛,还掉了这么多,你也跟着水土不服?」 踏白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雾气,黑润的双眼轻眨,长睫秀气俊美。 陆旋抓了抓它的鬃毛,笑着道:「真是好马!放在马堆里也是个大美人,这么好的马,不留个种可惜了。骆将军选中你送给我,我的运气还真不错。」 细想来,自从认识班贺后,他得到的东西几乎都是最好的。 想到那个人,陆旋又有些惆怅起来。 何承慕好奇凑过来:「将军要给踏白配种?」 陆旋眉梢微挑,想了想:「我可没说。只是觉得可惜,等开春了,让它自己挑挑,有哪匹公马让它看中了再说。」 像是听懂了他们说的,踏白又是一个响鼻,飞快晃了晃脑袋。 陆旋笑了声,继续手上的梳毛,将手下皮毛打理得一丝不苟。 延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陆旋接到一封来自淳王的书信,命他带兵前往峦安,支援遭遇撒都海部进攻的总兵石士轻。 进攻的时间太过反常,打得驻扎峦安的兖朝军措手不及。 蛮部向来秋日进犯,怎么大冬天的突然发起进攻?现下正是中原汉人筹备过年的日子,蛮部连年也不过了吗! 峦安这地方陆旋并不熟,对石士轻此人也不大了解,但他身为总兵,去了就要听从他的指挥。 突然被调往峦安,还要听从一个生人指挥,陆旋难免不安。但军令不可违,淳王的派遣是不可能回绝的,陆旋只能整军出发,前去增援。 他特地带了足够的火铳火药,以备不时之需。 第397页 经过四日行军,陆旋抵达峦安,与总兵石士轻会和。 但陆旋的到来并未得到欢迎,总兵石士轻手下一个参将前来接待了他,第二日才见到正主。 总兵石士轻时年近五十,生着一把黑髯,双目眼尾微垂,眼中白多黑少,隐隐有兇相。 见到陆旋,石士轻面上没有一丝笑意:「听闻,你铁羽营是西南叙州的兵丁?」 陆旋道:「是,石总兵。」 石士轻点头,道:「既然淳王殿下派你来此,那你就在我麾下听从指挥。在这峦安城里,没有我的命令,你决不允许擅自行动。」 这话听在耳中有些刺耳,陆旋眉心微不可查皱了皱。但大敌当前,不可起内讧,听从总兵指挥也是理所应当。 他低头说了声是,石士轻便摆手让他从行辕内出去。但陆旋出去后,陆续来了几位武官,只看他一眼,进去合上了门。 石士轻与其他将领在总兵行辕内商议,却不让陆旋参与,这让陆旋郁闷得不行。 峦安城外伐木筑起栅栏,防守似乎颇为牢固。城中兵力约有一万两千余,守下这座城池应当不成问题。 淳王派他来增援,石士轻却并不把他当自己人。这其中缘由,陆旋也能猜到几分。 石士轻不是个心胸辽阔的,对陆旋这样的外援有些提防,一来,不是自己手下人用着不放心,二来,增援的将士立了功就得分犒赏出去,奖赏就那么些,他只想着自己的部下。 到时候成功退敌,论起功劳来,还要分功劳给别人,谁能甘心? 猜得到石士轻想的什么,也不能就这样破罐破摔,石士轻心眼小,陆旋该干的活还是得干。 等了两日,陆旋按捺不住,派几个得力部下出去打探打探消息。 袁志第一个站出来:「将军,派我去吧!」 何承慕也想跟去,但被陆旋拦下:「去两三个就行了,毕竟是在石总兵的地方,咱们盘着点。」 袁志笑嘻嘻领命,不声不响带着人摸了出去。 这一打探,还真让袁志撞了大运。 出门没多久,袁志带着两个兄弟在城门外打转,正好撞见一个撒都海派来的哨探。 一路追踪过去,发现十来个撒都海骑兵正靠近侦查。落到了他手里,哪里有放他们回去的道理? 袁志悄悄摸到附近,一人暗中放箭,另两人突然杀出,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是那几个撒都海骑兵不恋战,见势不妙骑上马便逃。袁志带着两个兄弟自得又懊恼,竟然只斩获了六颗人头! 带着人头回到陆旋身边,袁志兴高采烈报功,陆旋也为他感到高兴,当即带着人头去向石士轻汇报他们的发现,顺便为袁志邀功。 行辕内,石士轻见到陆旋带来的那六颗人头,却不快地皱起眉。 陆旋心勐地一沉,原本的兴致彻底消失,终于对眼前这位总兵认知更深了一层。 果然,石士轻傲然道:「不是说过,不要轻举妄动?你的人到处乱走,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那语气,满是责备。 第222章 救援 受到怠慢忍便忍了,但部下明明立了功,却要被这样斥责,是什么道理? 陆旋不解地看着他:「石总兵,若末将没有会错意,我们只需要守住城池即可。现在蛮夷已经近前侦查了,还不能有所行动吗?总兵到底有何计谋,为什么不能同末将说呢,这样藏着掖着,末将如何能好好配合?」 石士轻没想到他竟然胆敢当面反驳,登时面露怒色:「这里是峦安,我才是镇守总兵官,在这里就要听我的指挥,你这样质问我,是想要顶撞将领,违抗军令吗!」 陆旋后槽牙紧咬,深深注视他片刻,垂下眼睑放低声量:「末将不敢。」 石士轻道:「这几个人头,经过勘验,如果真的是蛮夷头颅,到时候奖赏不会少了你们的。你出去吧,记住,不要做多余的事。」 陆旋双目沉沉,转身走到门外,心中怒火难以抑制。 如果真的是蛮夷头颅? 那句话的意思,是说他的部下会杀良冒功么?恐怕是石士轻自己部下做了这些事,就以为别人也会这样做吧! 这样的将领,当真必须服从吗! 若不是淳王的命令压着,陆旋决不甘忍受这样的屈辱。哪怕是在朝堂上受到文官污衊围攻,他也不曾这样难受过。 被文官骂上几句不痛不痒,他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便可以全然不在乎。现在可是大敌当前,在这样的将领手下接受调度,面临的是丢命的危险。 在外行军最忌讳的便是将领不合,偏偏还是在这当口。 回到铁羽营驻扎地,陆旋忍下所有情绪,深吸一口气,踏入门内。 还未等其他人说话,陆旋率先对袁志说道:「今日干得不错,很给铁羽营长脸。石总兵对你赞不绝口,等战事结束,就会给所有立功的将士丰厚奖赏。」 袁志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那还是咱们将军指挥有方,我是听命行事。」 何承慕眼巴巴看着,有些着急:「将军,我也想立功,我也想要奖赏,下回派我去吧!袁志放走了四个,我保证一个都不会放走!」 袁志得意洋洋:「少吹牛,你有多少本事我还不知道?」 何承慕张牙舞爪:「砍两颗人头给你牛的!」 陆旋在一旁看着,笑容淡了些。 第398页 他们只是来增援,以防万一而已,不一定非要出手。一旦敌退,他们就可以离开,回到泰安。 他也只能,在敌军退兵前忍耐下来。 三日后,陆旋没能等来敌军退兵,反而等来了石士轻整军出兵的消息。 石士轻是有过战功的武将不假,陆旋不怀疑他是凭实力坐到总兵的位置,但他明明可以守城,为何要在此时出兵? 这不是节外生枝吗? 心中对石士轻再是不满,也知道石士轻没将他放在眼里,陆旋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当即前去找到石士轻,对他进行劝阻。 石士轻全然不听,不耐烦摆在脸上,乜斜着眼,看着眼前淳王派来的年轻小将:「怎么,你的部下能杀敌,我的兵就不行?这功劳只能你立,不能让别人立功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旋总算明白,这位总兵大人对他诸多防备,是怕他争功。 只因他是外来的将领? 「你带着你的兵待在城内,守着峦安城,等着我回来即可。」石士轻最后抛下这句话,不再理会陆旋。 陆旋心下一横,让他去吧! 不管是自食恶果还是满载而归,都与铁羽营没有关系! 好言劝不住该死的鬼。就算他这个总兵死在了外头,只要陆旋守住峦安城,其他的都找不到自己头上。 转天一早,石士轻便带着两千余亲兵与一千守兵出城。一骑当先,自以为勇,意气风发。 心里下了决心不管,但陆旋还是担心。 出了意外,折损的不仅是石士轻本人,那些被他带出去的士兵是无辜的。 思索再三,陆旋还是派了人跟在石士轻的队伍后面,时刻观望战况。 一旦有不对,就立刻返回报告给他。 陆旋命铁羽营士兵穿戴好装备,准备随时出城营救。 在城门等待消息至申时,跟在石士轻身后的几个夜枭回来了一个。 陆旋连忙迎上去,夜枭单膝跪地,报告着自己所见所闻。 石士轻带着三千兵丁与敌相遇,当即展开正面交锋。敌军败退后撤,石士轻往前追,他们便停下反抗一阵。 就这么且战且退,都离城几十里远了。 闻言,陆旋一拳砸在桌面上:「该死,这样拙劣诈败的伎俩,他竟然还会上当!」 时刻备战的方大眼精神起来,向前一步道:「将军,我愿带兵前去营救石总兵。」 何承慕和袁志争先恐后,挤成一团:「将军,我也去!」 陆旋看着自己营中这几个英勇无畏的战士,思忖片刻,做出决定:「袁志,你留在城内,时刻防御,城防需要一个将领主持。大眼,小何,你们跟我走。」 峦安城门再度开启,铁羽营铁骑鱼贯而出,如一片黑云迅速移动。 在前往救援的路上,他们遇到了第二个折返通报消息的夜枭。 从他口中,得到了一个最坏的消息。 石士轻带兵追击逃兵,被蛮夷一步步引入陷阱,进入山谷敌军埋伏。朝廷军死伤惨重,总兵身中一箭。 眼下天已经黑了,这种情况下征战越发不利。陆旋啧了声,一刻不敢耽搁,扬鞭轻抽马臀,催促踏白加快步程。 在夜枭的引导下,铁羽营终于找到了石士轻。 他在亲兵的拼死掩护下,突出重围,带出来的三千兵丁,现在只剩下千余人。 这一役损失太大,全因主将战略失误,陆旋心头愈发沉重。 石士轻身上的箭伤已经暂时处理过,截掉了箭杆,余下箭头埋在皮肉里,只能回城后请郎中取出。 此时此刻,石士轻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陆旋。 陆旋下马,走到石士轻跟前,站着行了一礼:「石总兵,请同末将回城。蛮夷狡猾奸诈,不可再冒进了。」 石士轻身边的亲兵也劝道:「总兵,您受了伤,还请您随陆将军回城疗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此时回去,身为总兵的颜面将荡然无存,石士轻断然拒绝:「我为大将,不能败敌,有何脸面回城?况且我军骁勇,敌人也死伤惨重,陆将军来的正好,我们一起杀回去。」 「石总兵,请恕末将无能,不能陪石总兵在此对敌。」陆旋生硬回绝道,「此时天色已晚,不宜作战,还请石总兵随末将回城。否则,末将只能使用强硬手段了。」 石士轻不顾箭伤悍然起身,手中握着刀:「强硬手段?你胆敢以下犯上?我石某人从军二十余载,杀敌无数,还能让你胁迫了?」 陆旋还要说什么,耳中传入异响,立刻警惕地看向四周。 「该死!」陆旋低咒一声,立刻向铁羽营士兵下令噤声——追兵围上来了。 「要逃你自己逃,我就是战死,也好过回去当一个逃将。」石士轻道。 陆旋已经不想再理会他,脸色难看,分散在四周的夜枭回来通报,四周被撒都海士兵包围了起来,正向这里逼近。 「来不及了,只能应战。」陆旋一声令下,铁羽营士兵手中弓弩蓄势待发,时刻准备与敌人作战。 为了不暴露目标,铁羽营全员马戴嚼子人衔枚,伏在黑暗中。 战斗在黑暗中展开,与敌军相遇,便是兵刃交接,惨叫痛唿不绝于耳,分不清敌我。 陆旋背后一身汗,有些后悔出来救援,但到了这一步,后悔也没用了。 第399页 手中弓弩不断将短箭射出,精准地一箭一命。忽然听得一声响,火光乍亮,陆旋心中惊愕,目光看向火光亮起的地方。 有人放响了火铳。 注意到的不止陆旋,还有敌军。 接二连三放出火铳后,陆旋率先反应过来,夜里火铳会暴露人员位置所在! 他不断跑动,大吼着让所有人将火铳收起来,不允许再使用! 敌军中也响起了喊话,有人用蛮语说着什么,随即,密集的箭矢朝着火光亮起的地方投来。 惨痛的唿声昭示着不少人中了箭,敌军靠着火铳发出的光亮指引方向。 敌人来到近前,陆旋杀红了眼,手起刀落,一人力战十数名北戎士兵,不知疲倦的天铁义肢牢牢握着刀。 被鲜血浸透的黑色手套在刀刃下破损得不能再用,陆旋索性扯下,露出一双冰冷的机械义肢。 一支箭矢朝着陆旋飞来,踏白一扭身,躲过前方砍来的刀,却未能躲过那支箭。 陆旋双眼通红,眼中俨然是一片血红的世界:「踏白!」 通身玄色四蹄雪白的战马奋力迈蹄,发出一声悽厉嘶鸣,轰然倒地。 陆旋敏捷地跳下马,挥刀将逼近的敌人斩杀。战马倒地不起,他俯身拼命抚摸着踏白的头顶:「很快就结束了,踏白,坚持住!」 踏白倒在地上,四蹄抽搐两下,口中发出一声如同哀鸣的嘶叫,水亮的双眼在黑夜中溢出泪来,似在为再也不能与主人作战而哭泣。 战马头渐渐垂下,再也无力抬起。 自叙州便跟随自己奋战的坐骑,早已身中数箭,四蹄遍布刀伤,坚持到这一刻才力竭而死。陆旋忍着悲痛,站起身,挥出的刀越发凌厉。 陆旋看向箭射来的方向,在混乱人群中捕捉到一个身影,手中还持着弯弓。 陆旋不顾一切扑向那射箭之人,沾了血污的刀锋凌空斩下。 那人身旁的人似乎在替他挡刀,拦下了致命一击,双手拼死紧握刀锋不肯放手。陆旋没有浪费时间与他纠缠,空出一只手来反手就是一拳,将持弓之人人击倒在地。 这一拳没有留余地,砸在那人侧颊上,当即倒地昏死过去。 铁羽营战士没有退缩的弱者,英勇的战士沐血而战,以一当十。鏖战至天际泛白,敌军终于溃败退去。 踏白静静躺在地上,一旁陈着几具蛮兵的尸体,陆旋站在原地,只有胸口的起伏带了点活气儿。 不远处石士轻经过苦战多了几道刀伤,倒在地上。袁志晃晃悠悠走过去,试探鼻息。 还活着。 留他躺在地上,陆旋走到被召集的铁羽营士兵前方,何承慕将清点的人数报了上来。 「将军,铁羽营士兵,阵亡一百零三人,伤者三百二十七人。」 「嗯。」陆旋第一次遭遇铁羽营这样大的伤亡,心中苦涩,强忍着喉头微颤继续下达指令。 倖存者清点了战场,却发现,倒在地上的尸体从服饰上来看是两拨人。 石士轻的亲兵里有认识的,对陆旋说道:「这是北戎部落的满赤仑部。」 那些倒地的蛮兵不乏伤兵活口,都将成为俘虏被带回去。 目光扫过俘虏,陆旋满眼杀意,提着朝仪刀走向其中一个。他似乎刚醒过来,单边脸颊红肿起来,看着悽惨。 见陆旋冲着自己来,他想起什么,面露惊恐,撑着双手往后退,嘴里不断说着:「别杀我,我是满赤仑的王子!」 第223章 俘虏 不管那人如何求饶,陆旋伸手揪起他的领口,毫不费劲地将他提了起来,面容兇狠,眼中杀意汹涌,恨不能生啖其肉。 那人单边脸颊疼痛难忍,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头脑昏沉,双腿有些使不上力,被拎着领子身体不由自主往后仰去。 诺加盈着泪水的眼中闪过一丝悔恨,他不该听从叔叔切金的话,掺和到这场战役中。 满赤仑部离峦安不算近,从未打过这里的主意,一直以来都算安分,重心放在经营本族上。事实上,诺加与他的族人并非特意前来侵略,他们此次一行共六百人,是前来参加离峦安不远的邑科旗市集的。 接到密报,叔叔切金觉得有利可图,满赤仑可以混在其中趁机浑水摸鱼,便努力说服诺加前来。 诺加身为王子,是满赤仑唯一的继承人,但他从未参与过与兖朝的战斗,在族内并无威信。 这次父亲让他带人前来进行交易,也是希望他能多些经验,切实为部族做一些事,让叔叔同行协助。为了交易,诺加还在父亲的逼迫下学了些汉话,好与市集上的汉人沟通。 听说有机会能参与实战,不仅能为自己获得战斗经验,如果能带回一些战利品,一定能让其他人刮目相看,他当上族长也能获得更多的支持。 可现在,叔叔带着残部逃走,他被丢下了! 诺加甚至怀疑,这一切都在叔叔的计划内,不管能不能从中牟利,他都註定会被留在这个战场上。 他这个王子丧命在汉人手里,切金就顺理成章会成为下一个继承人。 被敌军将领抓在手中,惧怕被人扔出去,诺加双手不得不紧抓着控制住自己的那只手,触手却是一片寒冷如铁。 他低头看去,却见到一双钢铁打造而成的手,浑不似人,恐惧更深,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鬼……你是恶鬼……」 第400页 陆旋狠狠将诺加扔回地上,还未擦拭掉血迹的朝仪刀又举了起来:「你们杀了我的马,我就杀你们一个王子,给它偿命。」 「等等,等等!」诺加顾不得摔痛的尾椎与背嵴,一边往后爬一边高声唿喊,一串胡语说得又急又快,在场听不懂的也能听出变了调。 眼睁睁看着陆旋无动于衷,越来越近,诺加才察觉不对,换回汉话:「不是我指使的!不是我带人来的,是我的叔叔!你该杀的人是他!」 陆旋一脚踏在他的胸口,将他踩倒下去。刀锋斩下,在诺加阻挡的手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一声惨叫吓得俘虏们浑身一颤。 那并非是要命的砍法,而是折磨般,一刀接着一刀,划得皮开肉绽。 「我杀了你,照样能去找到你那位叔叔。」 诺加并起手臂挡在脑袋前,没有放弃地继续将话说完:「如果你杀了我,切金就会告诉族人我死在汉人手里,我的父亲,不,满赤仑一定会向汉人復仇的!到那时候,满赤仑的勇士会和你们汉人不死不休,用很多很多你们的人命给我陪葬!」 陆旋又是一刀:「你这是威胁我吗?」 诺加紧闭双眼,眼泪被挤出眼眶,浑身痛得发颤,声音变得尖利:「如果你放我回去……不不,只要你让我活着!我成为满赤仑的族长,我会向兖朝俯首,甘愿成为兖朝皇帝的子民!我会将切金交给你,无论你是要死的还是活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近乎是嘶吼出声。 划向他的刀停在半空,陆旋微微喘着气,黑沉沉的眼眸盯着眼前待宰的战俘,缓缓放了下去。 「战俘,没有资格讨价还价。」陆旋扔下这一句,迈步走开。 诺加在寒冷的腊月满脑门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滴入眼睛里,一阵刺痛,很快与眼泪混在一块沖刷出来。血液与泥土黏在脸上,狼狈不堪,面上扭曲地显出死里逃生的庆幸。 将重伤的石士轻带回城内,陆旋没有任何心情去理会他,对部下做了简单部署,回去独自守着踏白的尸身,一日没吃没喝。 天寒地冻,尸身丝毫没有腐坏的迹象,但死了终究是死了,放置一日夜,往日乌黑髮亮的皮毛此时看着黯淡了不少。 陆旋伸手梳弄它有些打结的鬃毛,红了眼眶,强忍悲痛,喉咙里哽着硬物,发不出任何声音。 抚摸着踏白前额,陆旋声音低得近乎气声:「我不会让你白死的。」 门外,袁志与何承慕面面相觑,互相使着眼色,催促对方上前。 从何承慕那里得知战况,将军心爱的战马战死,在身为骑兵的袁志眼中,与失去战友是同样令人悲痛的事。但眼下石总兵重伤,其他将领又迟疑观望,不敢强出头,将军还要主持大局,不吃不喝怎么能行? 最终袁志懒得同何承慕僵持,上前轻轻敲了敲那扇紧闭的门,清了清嗓子:「将军,没事吧?踏白的事,还请将军节哀。」 门里没声响,他又说:「踏白肯定也不想见将军为了它不吃不喝……」 话还没说完,门忽地被人从内拉开,陆旋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扫了眼门口的两个部下。 两人垂下头,讷讷地唤了一声将军。 陆旋跨过门槛:「我无事,你们去忙你们的吧。渴了饿了,我自己会张罗。」 袁志面带担忧,何承慕拉了他一把,对陆旋说道:「将军,那我先退下了,我让厨房里给您留点吃的,热热就能吃。」 陆旋点点头,等那两个一走,回去取了一把短刀来,又拿了两个大桶。 将自己与踏白尸身关在屋里,陆旋跪在踏白身旁,垂下眼睑,闭上双眼静默片刻,重新睁眼,义无反顾地顺着咽喉下刀,划到腹部,一点一点地将马皮割了下来。 随后,他又将内脏取出,剔下肉,装进桶里,只留下一具白森森的马骨。 留下不易腐败的部分,剩下的就近找块地掩埋。 做这一切的过程中,陆旋始终心平气和。与其说平静,却更像是一切情绪到达顶点后所结成的一块盾,防止爆发崩溃,伤人伤己。 没有强烈情绪并不代表可以当做无事发生,陆旋对石士轻已经耗尽了耐心。 没有人能为他做主,那就意味着,他可以做这个主。 石士轻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行辕内,身旁照顾的是自己府上人。不用问也知道,能被带回来,就说明陆旋侥倖胜了。 石士轻喝了药,问起身边人:「城内如何了?在我昏迷期间,没有发生什么吧?」 那家丁唯唯诺诺,吭哧瘪肚,石士轻眉头一皱:「有什么话说不出口的?」 那家丁垂首弓腰:「总兵大人,峦安城防,被陆将军派人接手了。」 石士轻脸色铁青,动起来扯了伤口,更是剧烈震颤:「谁给他的胆子!」 家丁面露难色:「总兵大人无法做出指示,城内其他将军不敢轻举妄动。陆将军说……」 石士轻怒道:「支支吾吾的干什么,快说!」 家丁不敢与他对视,盯着地面才敢说出口:「陆将军说,总兵大人决策失误致使战败,要上报朝廷,到时自会有人来追究责任。若是其他将军有异议的,出了差池便是他们的责任,一併问责。」 「混蛋!狗娘养的,一个南军小将,骑到我头上来了!峦安城什么时候让他做主了?」石士轻掀开被子坐起身,情绪激动之下,伤痛都被暂时忽视,问道,「他有没有往外送信?」 第401页 家丁如实道:「战报已经派人送出去了,一份送回了都城,一份送去了淳王那儿……」 石士轻眼前一黑,吃了败仗,朝廷的惩罚尚且不提,淳王那边无法交代,他怕是地位不保。 越想越气,正欲发作,门外有人通报,陆将军前来拜见。 正要对外呵斥不见,石士轻转念一想,现下形式不利,他不能再与陆旋明着冲突。使个缓兵之计,看在他配合的份上,或许敌军退了后还能求陆旋向淳王求个情。 「请陆将军进来。」石士轻沉声道。 在总兵府家丁带领下,陆旋见到在侍从搀扶下走出的石士轻,他面色冷淡,还未行礼,就见身着中衣的石士轻双手抱拳单膝跪下。 「陆将军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救命之恩,石某没齿难忘。」 陆旋眉心微不可查一敛,忙上前搀扶:「总兵大人如此大礼,末将承受不起,快起来。」 石士轻起身,请陆旋落座,侍从立刻端了热茶上来。 陆旋伸手端起茶盏,石士轻余光瞥见一丝异样,定睛一瞧,才发现陆旋并未佩戴那双黑色手套,露出一双冰冷的机械义肢。 石士轻目光惊异:「陆将军,你的手……」察觉语气不妥,连忙道,「请陆将军勿怪罪,我并无他意,只是,这些日子,我竟毫不知情。」 陆旋视线往下扫了眼,指尖在桌面上轻敲,面色如常:「石总兵不必在意,小事而已。以往觉得不方便示人,所以素日戴着手套,并不外宣。此次营救石总兵时不慎损坏,只好就这样过来,失礼了。」 石士轻忙道:「谈何失礼,陆将军能有天铁义肢,定是朝廷赏赐,这是战功荣耀。」 陆旋摇摇头:「实不相瞒,这双手臂并非战功所得,让石总兵见笑了。」 他的话,让石士轻想得更多。并非战功所得,那来歷更是不得了。听闻淳王身边有个姓孟的工匠,或许他能得到这双手臂,正是出自淳王的指示。 心思百转,石士轻面带愧色:「陆将军为人坦诚,我却因一己私心怠慢于你,差点酿成大祸,请陆将军宽恕我的罪过。」 陆旋顿了片刻,才道:「这话怎么说的,末将对石总兵并无私人恩怨,何来宽恕。石总兵勇武,战功赫赫,不过是一时失误,胜败乃兵家常事,待石总兵伤好,共同退敌才是头等大事。」 四两拨千斤地挡回来,石士轻有些尴尬,说道:「我有伤在身,不知何时才能重回战场,顾及不了那许多。峦安城防不能无人照看,我在此託付给陆将军,有劳陆将军了。」 陆旋自己争取来的权力,几句话变成了石士轻的临危託付,顺水人情卖得得心应手。 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陆旋心中狐疑面上不显,才不信石士轻是念着救命之恩而心生感激。 若真能因救援而悔过,陆旋带兵出城营救时就该有所表现,他那时可是宁愿战死。 无论石士轻如何想,陆旋名正言顺代理管辖峦安防务,让这位总兵大人安心在府里养伤。至少在敌退之前,不要出来给他添乱。 第224章 迴避 劲不能两头使,一方容不下两个领头人。陆旋从一开始就没谋权的打算,反倒是石士轻千防万防促成了这副局面,安排自己人接手各处,峦安城俨然在他的掌握中。 死在这次战役中的兄弟尸骨被带回,无法回到家乡,只能就地收殓下葬,入土为安。 铁羽营士兵全部早早准备好了遗书,不识字的,就请人替他们写,战前交给上级军官,抱着必死的觉悟上战场。因此,他们每一次从战场上生还,都是赚来的。 陆旋看着摆在面前等待送到家人手中的信件,凝视片刻,身旁袁志动了动,方才回神般问道:「给阵亡烈士家属的抚恤,是多少来着?」 袁志道:「按之前定下的,若家中有子,可继承军职,抚恤五十两。若家中无子继承,但有父母妻子在,抚恤三十两,外加三年全饷,三年后每年半饷,月米六斗。」 陆旋:「这些兄弟,无论家中有无儿子继承,每户给抚恤银八十两,其他的都不能少。伤兵每人赏五十两,余下兄弟,每人三十两。」 袁志点头:「是,将军。」 陆旋在城外找了一块开阔处,为死去的兄弟与踏白修坟立冢。带上铁羽营全部兄弟,一齐送了他们一程。 那地方面向西南、西北都一览无余,没有山隘遮挡,可让它望见踏破西北,也可回望故里。 马骨被陆旋收了起来,剩下那张完整剥下的马皮被送到了城内皮匠手里,硝制成防腐皮革留在身边。 日后等他想好了,做成可以随身携带的器具,例如箭囊之类的,做个念想。 那位被俘的满赤仑王子诺加,与其他俘虏分隔关押,陆旋派了专人看守。 峦安这类边境之城,本就有不少外族人混居,收容逃人降卒也是常事,青焰卫中就有不乏此类人。 鱼龙混杂意味着风险,少不了外族派来的细作探子混在其中,青焰卫也是因此屡遭诟病。诺加必须派人严加看管,也要严防城内奸细作乱。 在陆旋的严查下,揪出好几个潜藏在城内的可疑之人,一概关押起来,宁可错关不可放过。 若是撒都海大军发起攻城,城内这些人趁机作乱,里应外合之下,要守住城防就难了。 他们必须将隐患扼杀在苗头还未冒出时。 第402页 延光八年一月初,撒都海开始发起进攻,但都被城外战壕拦下。 朝廷军手中大炮威力巨大,遭遇敌袭便开火,百步外便被接连而来的炮弹破开阵型,坚持不了多久便会溃退。 但敌军一直没有放弃,几次发起偷袭,屡败屡战,持续两个月都不肯退兵。 数十里外,撒都海军营主将大帐内,率领军队的是大将孛哈库。他满脸络腮鬍,双眼掩在长而浓密的眉毛下,双颊生着横肉,生得虎背熊腰,野狼皮毛制成的袄下身躯壮似一座山。 他大声训斥着麾下几个手下,如雷鸣般传到帐外。 「你们不是勇勐的巴额真,为什么这样轻易就被打退?」 巴额真是撒都海最勇勐的勇士所组成的护军,他们向来在战场上沖在最前方,现在却根本无法近城。 一名巴额真统领说道:「汉军的大炮、火铳实在厉害,勇士已经拼尽了全力……」 孛哈库用力挥舞大掌:「如果真的拼尽了全力,那么我看到的就会是英勇就义的尸体,而不是还站在这里狡辩的口舌!」 「是!」 不再寻找任何理由,孛哈库重重坐下,久久不再开口,帐内登时鸦雀无声。 「那些大炮、火铳,的确威力巨大。」孛哈库面容阴沉。 他并非只有武勇之人,强悍外表下更有着城府计谋,攻下这座城的机率微乎其微,必须要想别的办法了。 孛哈库抬眼,眸中闪烁两道精光。 那就,把强大的武器夺过来。 城内粮食充足,至少还能坚持半年。陆旋稳中求胜,不出城应战,熬的就是看谁先坚持不住。 终于在三月中,撒都海军物资严重匮乏,迟迟得不到补给,又忌惮城内派兵突袭不敢分兵去别处劫掠,最终只能无奈退兵。 透过千里眼,看着敌军旗帜消失在视野中,陆旋仍不能完全放心,派出夜枭跟随,跟踪敌军动向。 石士轻直到最后都没有再与陆旋唱反调,见到敌军退去,与陆旋客套恭维了几句,像是之前的龃龉不曾存在过。没能开个好头,至少以好散终了。 这份表面功夫,若是陆旋没有拦截过一封送去京城的信,或许能够粉饰太平到离开。 可惜的是,他看到了那封出自监军张泰的信。 为防止奸细向外传递消息,陆旋暗中严格管控向外传出的信件文书,对内容也进行审阅,那封信内容颇为敏感,落到了他手中。 信中将陆旋在峦安的所作所为严加批判,斥责他违抗军令,以下犯上,横加夺权。 那些事情,他似乎做过,又似乎不像是信中所写的那样。 陆旋最终只是将信装回信封里,原样寄出。 淳王得到峦安城守住的消息,并未让陆旋返回泰宁,而是给了他另一个任务——将被俘的诺加王子押送入京。 诺加对陆旋说的话,陆旋同样转述给了淳王,也阐明自己所想。 诚然,得到一个愿意服从兖朝的部族首领,比为踏白送去一个陪葬更重要,但诺加所说的话不能轻信。现在放了他,回到自己部族里,那些话连一个屁都不如。 陆旋迟迟不理会诺加,不是揣着明白装煳涂,而是不能明着回应。 有些人,有些话不必言明自然会做。有些人,得亲耳听见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有的人,光听他说出来还不行,红口白牙上下那么一碰,说反口就反了。 只有诺加那位叔叔切金真的夺得汗位,而他自己再无仰仗,不得不求助于天子,请朝廷出兵帮他,那时他才会真正心悦诚服,感恩戴德。 放到京城天子眼下,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是陆旋抓住的,那就由他亲自押送回京,当面受赏。 延光八年四月,陆旋率铁羽营押送满赤仑王子诺加回到京城。 回京后一切事宜陆旋都显得兴致不高,完成自己该做的,就回到了自己那座将军府上。 班贺早几日就听闻陆旋要回来的消息,这一去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能见到也是好事,在官署便难掩心中期待。 可没想到,入夜也没见陆旋过来。 坐在灯下等了半晌,班贺撑着下颌,陷入短暂迷茫。 不对劲,这不像是陆言归的作风,他平常都恨不得放下一切跑过来,这回出去一趟转性了?变得更为稳重……还是出去时间太短,没那么想见自己? 乱七八糟想了些有的没的,班贺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哑然失笑,握拳捶了捶前额,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小女儿心态,还患得患失起来了。 将杂念抛在脑后,熄灯回到床上躺下。不来就不来,早些休息也好,那小子爱干什么干什么,爱去哪儿去哪儿。 闭眼半晌,没有丁点睡意,班贺抬起眼睑,无声嘆出一口气。 真是转了性子倒是好的,就怕遇到了什么事。 那傢伙生怕告诉他自己吃了什么苦头,那会儿在叙州军营里挨了军杖,愣是一个字没透露,还是从孙校尉口中得知的。 在床上翻了个身,班贺还是不能违心,他没法不当一回事,明日若是再不见人,他就亲自去将军府一趟。 不省心的小子。 第二日一早,院门被敲响,班贺在房里整理衣冠,听见闵姑开了门,心中一动,匆忙将衣带系好,走出门去。见到的却不是陆旋,而是鲁北平。 第403页 鲁北平笑得大大咧咧,招唿一声:「班侍郎!」 班贺笑笑:「是你啊,怎么来这么早?」 「不是我哥回来了么,我来看看。」鲁北平笑着往院里看,片刻,笑容收敛了些,看着班贺平静的面容,才反应过来,「我哥没在这儿?」 语气惊讶不解,像是见到什么奇异场景。 班贺摇摇头:「他有自己的将军府,不该先去那儿找吗?」 谁不知道他哥每回都是先来这小院,鲁北平知道这话这会儿不该说,嘿嘿笑了声打哈哈过去了。 「我哥没在,我也可以是来拜访班侍郎的。」鲁北平改了口,「有些日子没来了,今日来亲自向班侍郎问个好。」 班贺微微一笑:「你有心了,我好得很,闵姑也身子骨硬朗。」 「班侍郎还得去官署,我就先走了。」鲁北平不耽误时候,说完话转身就走。 班贺去了工部官署,这段时日忙着监制第一批辅助耕田机械,这些机械下放到地方,将是福泽万民的举措。 忙起来暂时将一切放在一边,到了散值的时候,却在官署听到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远在峦安的监军发回的信函中,是状告陆旋在峦安时不听从总兵指挥,贸然行事,冲动应战指使朝廷军队死伤惨重。之后畏缩避战,在城内却欺压同僚,争权夺势。 班贺在一旁默不作声听着,心情越发沉重。 监军在外充当皇帝眼线,并不绝对公平公正,若是有利可图,黑白颠倒的事班贺还少见了? 那些话班贺一句都不信,既定事实也能在他们的春秋笔法下,变得迥然相反。 这封信件能传出来,皇帝想必也看到了,陆旋这回受到非议在所难免。 将那番话深入思索一番,班贺隐约察觉到陆旋这回闭门不出的关键。 这是头一回,在陆旋的主领下折损将士,铁羽营想必未能倖免。还要被同僚这样指责,心里怎么能好过。 若真是这样,就有点伤脑筋了。 等班贺从官署回去,见到捧着热茶左顾右盼的孔泽佑,闵姑拿了些吃食给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那小碟已经空了一半。 又想起那茬来,班贺心头莫名惆怅,明知故问:「在裕王府上住得好好的,怎么回来了?」 孔泽佑龇牙一笑:「我来见旋哥呀,谁成想回来早了。一会儿晚饭我也在这儿吃。」 一个两个的,都觉得在这儿能见到人。班贺一面往房里走,一面说道:「你旋哥今日不会来了。」 「啊?」孔泽佑一脑门雾水。 第225章 背刺 「一会儿你先吃,我带些饭菜去将军府看看他。」班贺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孔泽佑趴在门板上:「那我也去,自从住人后,我还没去玩过呢。」 班贺换下官服,走出来:「今日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再等两天。」 孔泽佑双眼眨巴眨巴,看着一派懵懂不通人事,其实有那么些察言观色的本事,老实点头不纠缠:「那师兄你先去打探情形如何,我等师兄消息。」 班贺抬手在他头顶轻拍:「最好是无事。」 闵姑做好了饭菜,用食盒分装出来两人份,递给班贺,担忧道:「现在天凉,到这儿来吃热乎的多好,拿过去凉了就不好吃了。」 班贺敲了敲手中食盒:「放心吧,这食盒能保温,一时半会儿凉不了。」 今日就不能慢悠悠晃过去了,班贺借了辆马车,趁着天黑前到了陆旋那座将军府,在一扇侧门外下了车。 这地方没什么人来,班贺不好大张旗鼓从正门进,站在围墙外观望一阵,便听得一声响,有人从里边开了门。 「班侍郎!」何承慕满脸欣喜,「我在高处看着呢,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他换下了轻甲,一身深色利落打扮,在府上只做侍卫亲兵打扮,轻便。 他将班贺迎入门内:「今日正好我放哨站岗呢,要是换别人来,没那个眼力,还不得让您在门外干等?幸亏是我。大眼和袁志都在呢,府上三四十个兄弟,就我们几个认识您,您得多来,让大傢伙都见见……」 说着,何承慕半天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见班贺静静注视着他,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是不是话多了?」 「没有,你们被陆将军放在府上,便是深受他信任的同伴。能同我说府上这些安排,是我的殊荣,寻常人可听不着。」班贺笑道。 「班侍郎哪里是寻常人,将军同你情谊非凡,在从军前就相熟的,就是咱们府上座上宾。」何承慕话音落下,又回过神,面色一整,「不过,今日班侍郎怎么突然来了?将军没有吩咐过,他……他一个人在房里待着,让我们都别靠近。」 「让我去试试吧。」班贺提起手中食盒,笑了笑,「我就怕他自己闷着呢。」 半路遇上袁志,见到班贺一愣,面露惊喜,行了一礼:「班侍郎。」 何承慕说道:「班侍郎特意给将军送了些吃的来,快别挡路。」 袁志白他一眼,看向班贺感激道:「还好有班侍郎惦记着将军,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们都对他真心关切,就已经足够了。再说,我也不一定能起什么作用,只是试试而已。」班贺吁嘆一声,「说不准,他连我也不见呢。」 何承慕随着那一嘆忧愁起来:「这倒也是。」 第404页 袁志曲起胳膊肘给了他一下,横了一眼:这是能说出口的话吗? 送到院门外,何承慕与袁志止步于此,将军不让他们进去,只能目送班贺。 独自走向紧闭的房门,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班贺不知门内人是否能分辨自己的身影,身后还有两双眼睛注视,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缓缓抬手,敲了敲房门。 「笃笃笃。」 「不是让你们不要来打扰了,让我自己静静。」 声音听来中气尚足,不像是萎靡憔悴的样子。 班贺压下稍稍变快的心跳,开口道:「你不来见我,我亲自来见你也不行?」 门内一片沉寂,就在班贺准备再次开口时,门被一把打开,露出那张朝思暮想的俊朗面孔。过于诧异的眼神,显得那张年轻面孔有些呆愣。 注视的双眼一眨不眨,班贺不自在地避开,问:「我来得不是时候?」 坚硬有力的手握在他的手臂上,将他拉入房内,开启的门重新紧闭起来。 远处观望的何承慕松了口气,班侍郎还是不一般,这不是顺利进去了。 拍拍袁志胳膊:「别看了,咱们俩也走吧。」 袁志跟在他身后,感嘆一句:「班侍郎真关心将军啊。」 「咱们将军对班侍郎也不差,我就见过将军给他写的信最多。」何承慕说。 俩人说完俱是一愣,心有所想,却默契地一起闭了嘴,不去细究那些不该随意去猜的事情。 进入屋内,陆旋放了手,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班贺凭着模煳轮廓走到桌边,将食盒放下。 回身看着伫立在不远处沉默的高大身影,班贺说:「哑巴了?」 陆旋摇头:「我没想到,你会来。」 班贺:「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冷心无情,不知道关心他人死活的?」 陆旋不由得紧张:「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班贺向前一步:「你该想到我会来,我是最该来的。」 陆旋紧紧盯着他,嘴里讷讷地回道:「是。」 抓活虏回京以往是荣耀,这回陆旋却无法生出喜悦之情。 即便对回京能与班贺相见有所期待,这次折损铁羽营士兵与失去战马的难过同时并存,他无法自私地享受与所爱之人团聚的喜悦。 他私心里觉得这像是一种背叛,而怀着这样的心情去见班贺,更是对班贺的不尊重。 这是部分原因,还有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心中烦闷。 在外行军,不比领皇帝的命令办差,得罪谁都不怕,立场不同便是政敌,想的都是彼此撕咬拉对方下马。阵营内的并不是敌人,而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是要将背后彼此交付,性命依託的。 一直以来,顶上的骆总兵、耿参将、平江侯娄冠、青焰卫的罗真官,等等等等,皆是光明磊落,豪爽大方之人,面对的都是敌人,这回却差点栽在自己人手里。 他想着息事宁人,未将石士轻所犯之事大肆宣扬,连淳王那儿也只是一笔带过,却遭到这两面三刀之人反咬一口。 「我原本是想,静两天再去见你。」陆旋说。 「心里闷着气,最好是发出来。」班贺淡淡道,「这样关着自己,只会伤身体。言归,你的路还长,往后不平事多着,你要一直闷下去?」 陆旋摇摇头,他当然不会闷着,可他还没有找到正确出路。 他的反抗越激烈,压制也会随之更强,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班贺牵起他的手:「你已经很久没有触感了,所以拉开弓弦的感觉也忘了吗?」 陆旋虚虚握着他的手,明明没有任何触感,却有一股暖意。 「弓弦张得越开,手指受到的力道也就越重,射出的箭也会更远。」班贺注视他,眼中碎光闪烁,「反之,你感受到的力道越大,说明你的劲越大。只要再使点劲,勒紧你的弦就会断掉,束缚感将不復存在。」 陆旋胸口微热,唿吸刻意放缓方才显得不那么急促,班贺却将手抽了回去。 撩开衣摆将衣角扎进腰带里,班贺摆开架势,颇为认真:「我身手不怎么样,只会一点保命的功夫,这副身板还是能挨几下的。勉强陪你过两招,发泄发泄,陆将军手下留情。」 陆旋愕然看着他,片刻,缓缓抬起手臂:「班侍郎,请赐教。」 这几年都坐在官署里,没什么机会锻鍊功夫,偶尔早起练一段健身功法已是了不得。但班贺说什么就是什么,知道自己在陆旋面前不够瞧,出手凌厉一点不放水。 陆旋过了两招,也逐渐认真起来,应对着攻来的招式,背后冒出一点热汗。 胸口火焰似越燃越旺,一把拉着班贺的手腕,将他按倒在地,整个压了下去。 班贺猝不及防,好在陆旋手臂垫在他身下,没摔疼。身上的人并没有过激的动作,只是紧紧抱着他,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不知是否是错觉,班贺觉得肩头温热,僵直的双臂慢慢放下,揽住他的肩背,抚摸着他的后脑。 「恭卿,踏白死了。」 第226章 讨马 耳畔传来的声音闷闷的,班贺想想,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揽着陆旋的双臂收紧,以拥抱做回应。 陆旋抬起头,注视班贺的双眼微红,复杂地蕴着祈求与渴望,唯有在这儿能亲近依偎,放下一切顾虑。 微干的唇颤抖着印上苦涩的亲吻,像在外受伤寻求抚慰的兽。 第405页 亲吻并不深入,只是恋恋不捨地唇齿相合,久久不愿分开。没有掺杂多少情慾的意味,让这个动作更像是撒娇,确认对方的存在。 但两人都是血气方刚,又长时间不得相聚,磨人的纠缠渐渐由单纯的抚慰勾出欲望,班贺清醒几分,在即将擦枪走火的边缘停了下来。 陆旋迷茫地看着制止他的班贺,乌黑的瞳仁中不满与困惑,得不到发泄的情绪让他隐隐焦躁。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班贺说,「踏白拼了性命保护你,岂是让你这样自己憋闷的?」 「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保重自己,让那些不怀好意之人算计落空。养精蓄锐,保持最好的状态,回击向你袭来的刀枪棍棒。」 陆旋静静听着,目光直直盯着那双开合的唇。 班贺指了指桌上食盒,兀自说道:「所以现在,先填饱你的肚子。」 他扶着陆旋双肩,试图坐起身,但半途就被按了回去。 力气是比不过的,陆旋不发一言只是动作,班贺只能慌张按他的手:「去、去床上……」 外面已然陷入全暗,屋里亮起了灯,班贺半搭着衣服倚靠床头,长发散落披在肩上,眼睑半垂,眉宇间残留释放过的慵懒。 才放开他没多久的陆旋点上灯坐回来,裸着半身,露出一身线条清晰没有一丝赘余的横练肌肉。他看了班贺一会儿,又拥了上来。 「看来我是白担心了,你这不是有精神得很。」班贺嗓子有些哑。 陆旋松手:「我去给你弄杯热茶。」 「不用。」班贺拦下他,「你还是先吃饭吧,不然我这饭也白送了。」 将军府里那些铁羽营士兵时刻放哨,观察内外一切动向,这间屋子动静足够可疑,他已经不知道如何面对外面那些人。陆旋这副模样去端茶,或许他自己不在意,班贺反而是无地自容的那个。 那凉的总是要喝一口的吧?陆旋倒了杯凉茶来,听话地去开启食盒,将饭菜端出来。 再保温的食盒,耽搁这么些时候,也得凉了。 「我拿过来,一起吃。」陆旋迴头看着班贺。 「我不用了,你吃。」班贺摇摇头,又道,「还是热热再吃吧?」 「这样就行。」陆旋摇头,坐在桌边埋头大口吃着饭菜,将班贺带来的食物一扫而光。 填饱肚子,他回到床边,一刻不肯耽搁地把人抱在怀里,双臂紧扣,如同枷锁般形成束缚。 班贺一手搭在陆旋手臂上,反手抚着他的头顶,没有拒绝。 这一夜终于遂他所愿,留在了将军府里,同床共枕过了一宿。 第二日不是朝会的日子,班贺多陪陆旋躺了一会儿,到了不得不起身的时候才拍拍他的手臂,从他怀里翻身出来。 「我先回去换官服去官署,等散值了再来看你。」班贺说道。 陆旋跟在他身后:「我送你去。」 班贺思索片刻还是拒绝了:「你在府上好好休息——穿上衣服,别着凉了。」 他别开脸,不忍直视陆旋身上的痕迹。修剪圆润平整的指甲收进了掌心里,遮掩耳目般背到身后。 借了将军府的马,回到自己那座小院,班贺敲门等候片刻,却见迷迷煳煳前来开门的竟然是孔泽佑。 孔泽佑揉着眼睛叫了声师兄,侧身让人进来,然后才勐然回神般瞪大双眼,问:「旋哥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只是他重感情,痛惜跟随自己上了战场的阵亡士兵与爱马,正难过呢。」班贺嘆了口气,都说慈不掌兵,果然有几分道理。 孔泽佑撇撇嘴:「那也没有法子,哪有战事不死人的?旋哥这样可不成。」 班贺眉梢挑起:「我可不记得教过你这么冷心冷情。心不怀慈悲,又如何能心怀天下人?」 个头已经长到班贺肩头的孔泽佑,此刻看来仍是一张未完全褪去青涩的面孔,但神情气度沉稳不少。在裕王府里跟着赵青炜随翰林大儒学习并非虚度,他还是收穫不少的。 他面对班贺振振有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目光就得放长远,眼下的小损失太过计较,只会成为绊脚石。旋哥功在万民,战死的将士是死得其所。」 班贺淡淡道:「你一句轻飘飘功在万民,就将这些牺牲者当做『小损失』。可你从未想过,若你我是那个『死得其所』呢?」 孔泽佑微愣,张嘴想说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我不是……」 「这就是你在王府里学的,轻贱人命?」班贺反问。 孔泽佑飞快摇头:「我怎么敢!只是事已成定局,只能这么想……罢了。」 班贺转过身去:「我还得去官署,你自己好好反思,到底错在哪儿。」 孔泽佑没敢说话,看着他的背影,藏起的孩子气冒出来,皱了皱鼻子。 关上房门,脱下外衣,布料摩擦胸口像被火燎了似的,微妙地又热又痛。班贺紧要后槽牙,加快手上动作 换好官服出来,班贺目不斜视地从孔泽佑身前走过。 孔泽佑亦步亦趋送他到门外,忽然瞥见尽数束起髮丝露出的后颈上晃着一点红,在衣领边缘若隐若现,惊叫一声:「师兄你被虫咬了!」 班贺下意识抬手捂住后颈,绷着一张脸:「惊蛰早就过了,有些蚊虫不稀奇。」 孔泽佑眨着天真的双眼:「怎么不稀奇,师兄你从不招蚊虫。我以前同你睡的时候,蚊子只咬我,你一个包都没有!」 第406页 班贺语调平平:「你都说是从前了,现在我开始招蚊虫了,行不行?」 孔泽佑悻悻缩着脑袋:「师兄,我知道错了,我会好好反思的。等你回来,可不兴再生气了。」 班贺深吸一口气,嘆了出来:「你知错不改,我生气也没用。你知错就改,我也犯不着生气。」 孔泽佑变脸似的挂上笑:「那一言为定!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旋哥!」 班贺点点头:「我先走了。」 走出门外,班贺开始反省,这些时日,是不是对孔泽佑的关心太少了。 放任他在外头,只顾着埋头自己的事,过得如何没怎么关心,连他想些什么都没过问。 裕王是皇家子嗣,接受那样的教育无可厚非,但班贺半点不愿孔泽佑有这样的想法。 那未免,太冷漠了些。 石士轻身边那位监军的信多少还是起了些作用,朝中瞧陆旋不顺眼的不在少数,兵部便有人借题发挥,斥责陆旋消极避战,还将那场损兵折将归咎于陆旋冒犯总兵,不听从指挥。 这些言论如过耳风,皇帝没有治罪陆旋的意思,但监军身份特殊,本就是代皇权在军中做耳目,不能置之不理,也不能偏听偏信。 于是皇帝听了陆旋的解释,综合考量,决定暂且让陆旋在京中待一段时间。 而石士轻也不能免责,身为总兵却冒进,领兵作战上指挥失误,不能不罚,否则朝廷对将领的管束松散,将无以立威。 与淳王通信后,赵怀熠考虑良久,决定将石士轻降职调任,另在边疆将领中选总兵人选。 其实,赵怀熠想提拔陆旋,淳王也有此意,但不能让陆旋接替石士轻的位置,这就得慢慢谋划了。 陆旋失去战马一事班贺惦记在心上。军营里所有好马任陆旋挑选,但他不喜欢军营里北戎的马,更喜欢产自西南的乌蛮马,是一种不讲道理的偏爱。 踏白的皮被陆旋带回来交给了班贺,由班贺亲手制作成器具。承载的意义太过沉重,班贺亦无比谨慎重视,特意请教了最好的皮匠。 此外,班贺抽空给叙州总兵骆忠和修书一封,为陆旋再讨要一匹战马。 希望,以此能稍稍弥补。 书信几日后送到叙州,一路畅通送入总兵府。 骆忠和早早听闻战况,还为陆旋俘虏回一个王子而高兴,却没想到有这许多内情,看着信逐渐皱起眉头。 踏白是他精挑细选送给陆旋的战马,与寻常民间所养的不说天差地别,也不可同日而语,那时陆旋便喜欢得很。 要挑一匹与踏白一样的好马不算太难,但要让陆旋接纳喜欢不容易。 骑兵与战马几乎可视为一体,他们需要配合默契,彼此信任,是经年累月协同作战磨练而来,感情与战友同样重。 这让骆忠和有些犯难。犯难也得选,班贺写信找到他,是对他的信任,骆忠和也希望自己能为陆旋做些什么。 放下信,骆忠和就带上孙世仪去到军马场,老陶跟在后边,一匹一匹将看中的马牵出来让骆忠和审视。 摇头换了好几匹,军马场几千匹马跑动着叫人眼花,骆忠和揉了揉双眼,仰着脖子都要长上几分。 孙世仪跟着两眼泛泪花:「骆总兵,今天累了就算了,明日再挑吧。」 骆忠和没搭理,听着马群里嘶叫,有些不对劲,指着前方那片混乱问:「那什么动静?」 马倌老陶都不用看,道:「那有匹坏马,成天和别的马打架,还咬人踢人呢。平日都单独占一块地盘,今日要给总兵挑选,就牵过来放一块了。」 骆忠和想了想,道:「把那匹马牵过来给我看看。」 「是!」老陶挥舞着马鞭跑进马群里,不一会儿,一边呵斥一边用马鞭威胁,拉着笼头牵出一匹黑马来。 那匹黑马身高体壮,不停甩头试图挣脱,老陶不得不用上了双手才控制住它。 它几乎要比周围的高出半个头,身上的皮毛乌黑髮亮,老陶虽然骂它,却仍然照顾得很好——它梳毛的时候应当是难得安分的。 「你这欠打的,给我安分点!」老陶顾不得在骆忠和面前,大声训斥着,然而并不能起到作用。 在骆忠和面前站定,老陶松开手,黑马低头就咬,还好躲得快,就听得那口大牙闭合时发出清脆声响,活像打板。 这一口被结实咬到可不得了。 骆忠和问:「它叫什么名字?」 老陶答道:「乌夜骓。」 黑黑黑?骆忠和表情古怪:「谁起的?」 第227章 千里送马 原先见到那匹马的样子并不觉得特殊,听见名字孙世仪倒是有了反应。像是想起了什么,双眼一亮,一拍掌心:「总兵您忘了,这就是陆旋从山上带回来的呀!您说是野马王的种,让放军马场里,就是陆旋给起的名字!」 「是吗!」骆忠和也笑起来,这可巧了。 他细细看着眼前的乌夜骓,那黑马仗着个头高,看人的眼神都有些斜,谁也瞧不起似的。 远处看着乌黑光滑的皮毛,近处看却发现到处都是不显眼的残缺,堪称「伤痕累累」,还没上过战场就已经是一副战损的模样了。 别人不知道,老陶还不知道么?乌夜骓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就和其他小马驹相处不来,四处踢咬挑事。 后来听陆旋的,给放到了成马群里,倒是安分了一段时间,毕竟是真打不过。 第407页 过了一、两年,乌夜骓长了个头,快赶上其他成马的时候就开始故态復萌,对比自己高大的成马毫不畏惧,寻衅滋事。然后没有悬念地遭到了教训,鬃毛扯掉两撮,身上被咬出好几个血口子。 它一点儿不记打、不怕疼,越挫越勇,逐渐赢多输少,成了军马场中一霸。 老陶养马一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在马群里摸爬滚打,成天不消停!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一眼看出,这匹马素质强悍,一旦驯服认主,就是匹绝世好马。 「算起来也有三、四岁了,正是最健壮的时候。」骆忠和小声嘀咕。 孙世仪扬起马鞭,作势要抽,乌夜骓睨着他,不躲不闪。他笑了声,收回手:「这小混蛋送过去,怕是给人添堵的。」 骆忠和抬起下巴:「那算什么,区区一匹小马,他还能降不住?」 孙世仪露出讨饶的神情:「留给他降服去吧,我就捡听话温顺的骑骑。」 「没出息!」骆忠和吹鬍子瞪眼。 孙世仪摇头晃脑:「总不能所有人都有出息。都出息了,谁留在叙州城陪您啊?」 他抬手在胸前比划,有些得意:「您看好的出息人,都成人家的部下了。唯有我,那是忠心耿耿,绝不背叛。」 骆忠和摇摇头:「你爹要是在世看见你这模样,怕是无论如何都要多活几年。」 这是在说他爹死不瞑目呢。孙世仪挠头,不将那句话太当一回事,他自在就行。 挑选好了送人的马,还需要一个将马送入京的人选。 骆忠和回到府上,正思索要派谁去执行这个任务,就听有人前来通报:卫守备义女与偈人女头领书洛前来拜访。 「快请她们进来。」骆忠和道。 两个小姑娘在门子带领下进来,向总兵行了个大礼:「拜见总兵大人。」 时年已有十六的穆青枳这几年都跟随义父义母在外奔波,肤色有些黑,身上穿着带有偈人部落装饰的衣裳,和书洛站在一块,倒像是两个土生土长的西南女子。 她再也不是当年无依无靠野草般的孤女,出落得像西南山林里的野芭蕉,坚韧舒展,不断向上突进,充满割断也能迅速再生的蓬勃生命力。 而她身旁的女头人书洛,成为头人后与族内勇士一同操练,并肩作战,身体结实不少,不笑时多了几分威严。 肩担责任,唯有坚毅。 行过礼,书洛又奉上了携带的礼物,一块品质上好的狼皮,是她亲自猎的。 骆忠和接过狼皮,笑声豪爽:「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穆青枳说道:「书洛和族人来市集做买卖,我也帮干娘买一些东西。进了城怎么能不拜访骆总兵?我们就一块来了。」 「算你们有心,我叫人去准备吃的,今晚就在我这儿住下。」骆忠和说道。 穆青枳与书洛相视一笑,嘴甜的连连道谢。 晚上吃过饭,坐在桌边说了些话,骆忠和突然盯着穆青枳,小姑娘微愣,摸了摸嘴角,确定没有沾上饭粒。 「枳儿啊。」骆忠和拖长了语调,穆青枳双眼也随之越睁越大,不明所以。 骆忠和笑笑:「我听说,当年班先生回京,邀请过你,却被你拒绝了?」 穆青枳点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去都城能做什么?粗使丫头倒是可以,可班先生也不会缺一个丫头,肯定是什么也不会让我做,让我当一条米虫。」 她伸出一根手指拱了拱,模仿虫子爬行,自嘲的笑笑。 「留在这儿不是很好?我现在能帮上干娘,以后,我也要像干娘这样当个女将军!」穆青枳挺起胸膛,面色傲然。 骆忠和点点头:「是好,好。不过,有机会让你去一趟京城,你去不去?」 穆青枳好奇望着他:「什么机会?」 「你陆大哥在峦安损失了他的战马,我重新挑选了一匹,要派人给他送过去。你愿不愿意走这一趟?」骆忠和语气带着诱惑,「这可是难得的入京机会,寻常人一辈子都去不成。」 书洛双手撑着脸颊,银镯挂在腕上衬得肤色越发深,五官明丽,双眼带着一丝憧憬:「听说都城很繁华,我还没见过比叙州城更大的地方,好想去看看!」 可惜她是偈人的头人,不能随意离开。而且都城那样遥远,遍地汉人的达官显贵,肯定瞧不起「西南小民」,她才不想被人当猴看。 穆青枳有些犹豫:「可我……我能行吗?我要是去了……」 「这边还缺你一个不成?」骆忠和说,「我看你是觉得路途遥远,没出过那样的远门,心里露怯。」 穆青枳没反驳,的确有那么一点。 她自小跟随爷爷逃到叙州,虽然走过那么些地方,但一直有人陪伴,骆总兵让她独自去京城送马,她真没那个自信大包大揽。 「你连独自出趟远门都要犹豫,还怎么行军打仗,指挥部下?我看,想当女将军可有得等了。」骆忠和收回视线,神神在在说道,「还是让孙校尉去好了,他靠得住。」 穆青枳涨红了脸,站起身:「谁说我不行?骆总兵,我也靠得住,我愿意去给陆大哥送马!」 骆忠和忙点头:「一言为定。」 穆青枳坐回去,看向书洛:「等我去京城看了,回来告诉你京城是什么样子。若是好,我们以后再去,若是不好,你也不必白走一遭。」 第408页 那不服输又有些傲气的小姑娘,让骆忠和神色柔和了几分,想起早早出嫁的女儿来。还在闺阁时,女儿也是巾帼不让鬚眉常挂嘴边。 若是留在身边,该有多好。 如此一想,骆忠和又觉得孙世仪说的有几分道理,什么出息都能抛到一边,陪伴膝下才是实在的。 将给干娘买的东西交给书洛带回去,托她给干娘带句话,穆青枳决定转天赶早直接从叙州去都城,其他事情骆忠和已经帮她安排好了。 听闻穆青枳要去都城送马,鲁冠威也托她带些东西,送给鲁北平。 穆青枳抱着不算重的物件,却觉得沉甸甸的,众人的寄託都在她手上,路上可不能出差错。 被众人到城门外,穆青枳一一作别,上了自己的枣红马,另一只手牵着乌夜骓的缰绳:「我会很快回来的!」 骆忠和却道:「不着急。在那儿玩几天也行,反正你干娘那儿也不是很需要你。」 穆青枳不满哼了声:「骆总兵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骆忠和哈哈大笑两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封信给你陆大哥,你可别偷看。」 穆青枳急得差点下马理论:「我怎么会偷看!我向来光明磊落,从不做这种事!」 骆忠和又是几声大笑,不再逗弄她,挥手作别。 看着背负长枪的少女背影与两匹齐头并进的战马远去,骆忠和缓缓收敛笑容,掩去眼中深沉。 淳王不择手段到了如此地步,陆旋还是太嫩了点。 可以确定的是,班贺此人没有什么坏心思,的确是一心为陆旋着想,但他们所处的位置,终归不是什么安宁之地。 外界风诡云谲,仅凭他们两人相扶持,如何能自保。 骆忠和常年待在西南,对外边变化了解极为有限,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希望,可以帮到陆旋。 前往都城的一路畅通无阻,穆青枳带足了盘缠,虽然年纪不大,却已是很有在外行走的经验。 这一路她只住官驿,只走大路,避开了大部分潜在威胁。入了城也不看热闹,人多的地方也不靠近,只顾埋头赶路,几日便过了好几座城。 唯一的干扰,便是那匹名叫乌夜骓的马。穆青枳都不敢把它和自己的马栓在一块,头一天晚上那匹叫小枣的小红马,就被咬破了脖子,可把她心疼坏了。 虽然骆总兵说过,这匹马若是闹事可以随便打,但它是送给陆大哥的马,穆青枳与那双明摆着瞧不起人的乌黑眼珠互瞪了半天,怎么也下不去手。 一路谨慎赶路,临到了都城,终于能松一口气。 穆青枳忍着饿赶路入了城,纠结再三,实在没力气去找人,决定先去吃点东西,再去找陆大哥的住处。 找了家饭馆,将马交给店小二餵点草料,穆青枳点了碗素面,取下长枪放在手边,落了座。 等面上来,小心喝了口热汤,穆青枳怕烫,小口小口吃着面条,吃到一半热度降了下去,几口扫了底,最后一口汤都下了肚。 心满意足拍了拍肚子,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混乱叫声,伴随着几声马嘶。 穆青枳心一惊,她来京城第一要务就是送马,乌夜骓不能出事! 她抄起长枪,噌地起身跳出门外,几步上前,果然见到几人站在乌夜骓身后不远的地方,正搀扶着一人起身。 那人嘴里哎呦哎呦的叫唤,捂着胸口,见到穆青枳拎着长枪出来,其中一人大声质问道:「这可是你的马?」 穆青枳长枪杵地,大方道:「是我的马。」 「你的马伤人,踢伤了我兄弟胸口,你必须负责!」那人说着,旁边两人跟着应和,一口咬定乌夜骓无故出蹄伤人,要拉着穆青枳去见官。 穆青枳有些慌神,但她随干爹干娘生活在军营,这几个看起来顶了天略懂拳脚的混子,没什么好怕的。 很快她定了定神,目光瞟向拴着乌夜骓的缰绳,那个结似乎被人拉扯过,登时反应过来。这几个人怕是想偷马,却被乌夜骓一脚踢中,见马主人来,便想法子讹人来了。 第228章 乌夜骓 穆青枳并不理亏,难免有些担心。 他们几个人多,还是本地人,万一在衙门有什么熟人,去了在知县面前一口咬定什么都没做,就是乌夜骓无缘无故把人给踢了,她上哪儿说理去? 乌夜骓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候现场发作攻击人,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见证,她更是长十张嘴都说不清。 她这边一迟疑,那边几个立刻交换眼神,气焰嚣张起来:「不想见官,就给钱私了!」 穆青枳咽不下这口气,手中长枪在地面一击:「见官就见官,我怕你们啊!」 她这话一喊出来,那几个人面露迟疑,闭上了嘴。 他们都是在这片小偷小摸的惯犯,谁还没被关过监牢?真去了官府,那些捕快肯定知道是他们惹了事。不仅没拿到钱,还得往外掏,去贿赂捕快衙役放他们一马,得不偿失。 捂着胸口的那人眼珠转动,抬手在一个壮汉手臂上拍了拍:「算了算了,没受多重的伤,咱们不跟一个小姑娘计较。」 那壮汉上下打量了穆青枳一番,冷笑道:「哼,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小贱货,身上也拿不出多少钱来。劝你好好待在你的闺房里,少在外面抛头露面。」 第409页 穆青枳胸中一股火气腾腾往上冒,长枪一横,厉声道:「你们想走,我同意了吗?想偷我的马,我可没那么好说话!」 那四人见状,捂着胸口的也不装疼了,就近抄起木棒、斧头,向着穆青枳逼近。 「哈!」穆青枳一声喝,长枪一抖,挑开挥舞而来的木棒,划开其中一人衣裳,点到为止收了大半力道,只留下一条血线。 她日復一日操练,不曾松懈,枪法纯熟,勾扑、虚串、降枪势,逐一破解攻击。她目的不在杀人,只用枪桿击打,也打得对方无还手之力。 有人撑不住,开口求了饶。穆青枳没想将事情闹大,她还得去找陆大哥呢。 就在她收势之际,忽然,那名壮汉一把抓住了枪桿。穆青枳一惊,反应过来双手用力往回拉,力道却是全然不敌。 再好的枪法,到了比力气的时候,也派不上用场。 眼见穆青枳的枪被制住,方才求饶的人立刻捲土重来,沖向穆青枳。 这些奸诈小人!穆青枳当机立断,松开长枪,转身跑向小枣。 「那小娘们要跑了!」有人喊道。 「谁要跑!」穆青枳面上发狠,从小枣身侧携带的包裹里抽出双刀,回过身去,手腕转动舞出两朵雪亮刀花,怒上心头,「光天化日,为非作歹,持刀行兇,狗胆包天!我今日就替天行道!」 见她双手持刀,那几人都吓得一抖,心道,持刀行兇的到底是谁? 给他们的机会已经够多了,穆青枳不再犹豫,一双刀舞得虎虎生风,刀势凌厉。 霎时间,布片纷飞,沾着血迹,哀叫不止。 赶来的店小二在一旁求饶阻止,穆青枳才堪堪停手。 她凌厉转头,瞪着店小二,手中刀锋一竖,逼近他:「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吧!」 店小二腿一软,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冤、冤枉啊!小的怎么会和他们是一伙的?」 「少在我这里演戏,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你刚才去哪儿了?」穆青枳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在这片地方开店时间长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得认识,你能不认识他们?」 店小二哀求道:「就算小的认识,小的躲还来不及,哪里会和他们一伙?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得养家餬口不敢得罪人吶!」 穆青枳沉吟片刻,收回刀:「我不是信你,只是不想节外生枝。你去报官,把他们都抓起来。」 店小二的脸苦巴巴皱成一团,嘴里说着不敢,腿软得站不起来。 这边纠缠着,那几人察觉有机可乘,抛下那杆长枪,落荒而逃。 穆青枳眼睁睁看着那几人逃走,愤愤虚空挥出一刀,摸出面钱扔给店小二:「真没用!」 随手捡起碎布擦掉刀上的血,将双刀放回刀鞘,穆青枳拿回长枪背在身后,牵上两匹马,离开了这家店铺。 一左一右两匹马,这会儿都安分了。 穆青枳一路打听将军府的位置,一边对着乌夜骓念叨:「再遇到那样偷马的,一脚踹死好啦!成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你要是个人,我高低得揍你一顿!」 乌夜骓沉默,咬人的嘴愣是没有张开过一下。 找了一个多时辰,穆青枳才见到将军府的匾额,眼眶一热,几乎生出感动来。 好在她聪明先找了吃了,不然非得饿晕在半路。 上前叩响气派大门上的铜环,穆青枳心跳如擂鼓。 大门开启,探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来。 「你找谁呀?」袁志看着眼前一身利落打扮,牵着两匹马的小姑娘,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我找陆大……陆将军。」穆青枳匆忙改口,连忙掏出怀里的信,「我是替叙州总兵骆忠和骆总兵前来,给陆将军送马的。」 袁志接过信件:「还真是骆总兵的信。你……」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灵光乍现,「你是彭守备那位干女儿!」 穆青枳连连点头:「是我!不过现在是卫守备了。」 「快进来!」袁志热情把人迎进来,伸手去接她手里的缰绳,「这是骆总兵给将军送的马?我都不知道有这件事呢。」 「是班先生写信来讨的。听说踏白牺牲,陆将军没有合心意的坐骑,骆总兵立马挑了一匹,派我送来了。」穆青枳说,缰绳刚递出去,就出声提醒,「要小心,它……」 话未说完,袁志大叫一声收回了手。定睛一瞧,手背上留下了四弯牙印。 穆青枳吐出后半句话:「……会咬人嘞。」 袁志想起军马场里那匹混世魔王来,瞪着乌夜骓:「原来是你这小东西!」 乌夜骓乜斜着眼,愣是从一匹马脸上看出轻蔑来。 「这就是骆总兵给将军挑的战马?」袁志表情一言难尽。 这东西没在阵前把将军颠下马,就算它忠心了。 提高警惕控制着笼头,袁志拿出十分的专注应对乌夜骓,栓到了大堂外的树上,等待将军审阅。 任它啃树枝,踢草皮,伤不到人就行。 指了指不远处大堂,袁志语气轻快:「你先坐,我这就去通报将军。」 接到通报,陆旋快步来到大堂,见到穆青枳意外欣喜之余,难免后怕:「你一个小姑娘,孤身前来,没遇到什么事吧?」 穆青枳眼睛飞快一眨:「没事,我警醒得很,不给坏人留一丁点机会,来的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第410页 陆旋放下心,点点头:「这就好。你在来我这儿的路上出了事,我难辞其咎,不仅对不起你干娘,也对不起你逝去的爷爷……」 「哎呀,哪里有这么多对不起!」穆青枳连忙打断他,「有什么事,就是我技不如人,只怪我自己。」 「话不是这么说,这世上的险恶,超乎你的认知。别以为有武艺傍身,就都能防得住。」陆旋语气低了些。 「我知道的,我肯定加倍小心,绝不大意。」穆青枳说着,怕他深究,忙活着将带来的东西统统摆在陆旋面前,一一说明这都是来自谁的心意。 「还有,这是鲁大叔给北平哥的信,这些是带给他的。」将东西分成两份,穆青枳总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我派人收拾客房出来,你就在我这儿住下。难得来一趟,多留几日吧。」陆旋派人去请鲁北平,今晚给穆青枳接风。 穆青枳好奇问道:「班先生呢?他住在哪儿,离这儿远吗?我想去拜访班先生。」 陆旋轻轻一笑:「不近就是了。晚上我接他过来。还有阿毛……现在得叫他大名,孔泽佑,不然他不高兴的。」 穆青枳满不在意:「他?见不见无所谓的。」 他们俩原来就不对付,现在还记着拌嘴的仇呢。 与穆青枳叙过旧,陆旋才问起那匹马来:「听袁志说,骆总兵让你给我送的,是乌夜骓?」 「对呀!那马可坏了,见人咬人,见马咬马,小枣都被它咬了两道伤呢。」穆青枳顿了顿,激动地蹦起来,「坏了!袁哥给你栓庭院里了!」 陆旋跟着她跑出大堂,穆青枳看着眼前惨状,不禁发出一声哀吟:「来不及了……」 不远处,拴着乌夜骓的树被啃掉大块树皮,草地也被四蹄犁了一遍,露出长在浅表的树根。 翠绿草叶淹没在红土里,在它活动范围内的,都没能倖免于难。 那匹黑马得意洋洋地看着围观者,使劲往后扽拴着自己的缰绳,震得那棵露了底的树枝叶乱颤。 穆青枳:「陆大哥,你的草……」 「……没事,管家会处理好的。」陆旋说。 想起那位被班贺请回来的老管家,虽然陆旋没怎么同他说过话,但那位经验丰富的老人家分外尽职尽责,府上杂事甩手不用管的确省心。 这种事情,只有麻烦他了。 穆青枳紧张地看着陆旋:「陆大哥,你会要它的吧?」 陆旋笑容僵硬:「放心,不会让你再带回去的。」他声音平静,「你先回去坐下喝口水,我有些事要办。」 穆青枳点点头,乖巧地回到大堂里。 门外传来一声喝—— 「小何,拿马鞭来!」 然后她就看见何承慕捧着马鞭,从门口飞奔而过。 穆青枳低头喝茶,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一盏茶的功夫,外边安静了。 到了晚饭时候,鲁北平与带着孔泽佑的班贺几乎是前后脚到场,无一例外率先注意到那片被翻起的土坑。 三人在土坑前驻足,思索这里到底遭遇了什么。 班贺看了半晌,回头,关切询问:「挖出财宝了吗?」 陆旋:「……」 第229章 私怨 那匹远道而来的黑马来到府上第一日便挨了一顿教训,老实下来后,陆旋也算是看过了,将它栓到以往属于踏白的马厩里,正式收下。 能不能当坐骑还需要多日磨合,不急于一时。 院里露着这么个土坑,陆旋无奈一笑:「真有财宝就好了,倒是来了个活宝。」 班贺噗嗤一笑:「好一个活宝,让你这空荡荡的将军府热闹点儿也好。」 陆旋道:「别说得事不关己,那活宝是恭卿你讨来的,闯了祸你也得负责。」 班贺疑惑挑眉:「我什么时候给你讨……你是说骆将军给你送的马?」 「可不是。」陆旋提醒道,「那年我还在山营,救了匹小马驹回来,骆将军让枳儿把它给我送来了。」 班贺双眼因恍然大悟而发亮:「想起来了,你还给它餵过奶呢!」 陆旋:「这茬就别提了。那小东西可不记这恩情,一来就给我府上只翻不修,给了它几鞭才听话。」 「驯马不就是这样?我看这样有活力,肯定是个肯卖力的。」班贺笑道。 陆旋想起那匹心高气傲的倔马好笑:「它贱得很,就是皮痒。」 班贺目光转向拘谨站在陆旋后侧的穆青枳,穆青枳立刻行礼,羞涩招唿了声班先生。 鲁北平对穆青枳笑得灿烂,不遗余力的贊道:「这才多久不见,枳儿长得这么高了!竟然能一个人带两匹马上都城来,真是了不起!」 穆青枳羞红脸:「北平哥就会说这让人害臊的话,这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是也独自一人来的?」 鲁北平道:「我比你大上好几岁,又是个男子,在外行走不比你方便?所以说,你比我强上不少!」 穆青枳笑得合不拢嘴,原还顾及女儿家优雅仪态,实在有违本性,索性放开了仰头大笑起来。 那张当年只是清秀有余的脸长开了,虽然在西南边境晒得黑了些,却因正值年少,面容饱满双眼明亮,没有风霜摧残的沧桑,反而生出一种别具一格的美。 孔泽佑立在班贺身后,对几年不见的叙州孤女打量一番,心下暗暗惊讶。 第411页 她的衣着简练朴素,只是女孩子家终究捨弃不掉配饰,挂了些西南部族独有的装饰。 衣服包裹得身体瞧着健壮有力,那双常年拿握武器的手关节有些变形了,厚茧使双手不再柔软,留不了长指甲的十指圆钝,远不如寻常女子秀气。 孔泽佑开口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打小就是一身蛮力的野丫头,粗手粗脚,也学不会精细打扮,过了多少年也成不了大美人。」 穆青枳循声看来,两人相见都没个好脸色,怒目而视,攥紧了拳头:「阿毛,你才是没长进!你那身板经不起我几拳,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怕了,你怕我有揍你的力气,所以要说这样不好。你巴不得全天下的女子都同你一样柔弱可欺呢!」 一番话中气十足,掷地有声。孔泽佑瞠目结舌,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涨红脸捞起袖子:「你来啊!我让你看看我是不是柔弱可欺!」 一直跟随在班贺身边的孔泽佑,几乎没怎么吃过大苦头,回京后更是吃穿有人照看,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细皮嫩肉。 进了裕王府伴读,除了对着书本头疼,生活更是好得不得了,近两日看着脸圆了不少,怎么看都是个少爷。 饶是班贺也忍不住好笑,一点也不肯帮他,反而对穆青枳的反击赞赏有加。 在彭飞与卫岚的照顾下,当年那哭着求他为爷爷报仇的孤女,心智、身体,都经受住了锤鍊,长成了坚韧不拔的秀木。 「泽佑要是也留在那儿就好了。」班贺笑道,「怪我,给他养成了还得和女孩子动手,才能证明自己不软弱的模样。」 听出师兄话里的不贊同,孔泽佑放下袖子,两眼委屈地瞅着他。确实自己先出言不逊,不占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还是暂收锋芒,蛰伏为妙。 陆旋出来打圆场:「都别站在外面了,进去坐下慢慢说话。」 一面往里走,鲁北平突然想起今日听到的一桩趣事,笑着说道:「我听京营的兄弟们说,今日城内有家饭馆有人闹事。」 「天子脚下,还有人敢闹事?」孔泽佑好奇道。 鲁北平道:「怎么不敢?听说还动刀了呢。店小二被一个小姑娘拿刀架了脖子。听说起因是另外四个大男人挑事,结果打不过一个小姑娘,被小姑娘拿刀划破了衣服,逃到街上,腰带一松当街裤子掉了下来!」 他大笑几声,看向穆青枳:「像你这样厉害的小姑娘真不少,以后可不敢随便小瞧女人了!」 穆青枳抿着唇,笑得尴尬,移开躲闪的视线,不太想承认「闹事」的就是自己。 在场几个察觉异样,数双眼睛盯着穆青枳,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穆青枳乖巧坐在桌边,仰脸看着班贺,双眼有些紧张,手指头纠到了一块儿,声如蚊讷:「你们,别这样看着我呀……」 班贺轻咳了声:「我看,怕是有什么误会。」 孔泽佑像是揪到了小辫子,兴奋起来,逮着机会拱火:「有什么误会,我看就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穆青枳立刻辩白:「是那几人要偷马,报官我也是有理的。就怕……去了说不了理的地方,我才动手的。」 不打自招。 班贺竖起食指,笑得神秘:「就当没这回事,有人找上门再说。」 陆旋闷声发笑,倒是班贺一惯的处事态度。 穆青枳龇牙一笑,附和:「就是就是!」 这顿接风宴吃得热闹,与众人长时间不见,穆青枳有很多话说,说着边境守军的趣事,还有在书洛带领下与他们越来越亲近的偈人,还有在他们守卫下得到安宁的边境百姓。 孔泽佑不时冒出几句话,有意挤兑,两人便拌起嘴来。 在班贺与陆旋眼中,这样的小打小闹恍如隔世,颇为有趣。他们不知多久没有见到过了。 离开叙州后,各自奔波,班贺劳心费力投入眼前事中,陆旋长时间在外行军,此时看着眼前场景,又像是回到了叙州那座小院里,心中顿生无限感慨。 与陆旋对视上,班贺举起酒杯,无声敬酒,一饮而尽。 热闹持续到外界天色全暗,灯火照亮大堂,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光满面,洋溢着喜气,盈满笑靥。 穆青枳跟着干娘在军营里,练了些酒量,陆旋不敢让她多喝,开口提醒,她便顺从地放下酒杯,打着酒嗝嘿嘿傻笑。 她喝了不少,停下顿时所有反应都涌来,头昏昏沉沉,不得不手肘撑着桌面稳住身形。 陆旋看在眼里,说道:「往后在外,绝不能这样豪饮,至多喝刚才的一半。」 穆青枳拍着胸脯,不想被看轻:「等我酒量练出来,千杯不醉,不就喝多少都可以啦!」 「这就开始说醉话了?」班贺笑道,「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陆大哥都不多喝,不为别的,是怕伤身误事。」 穆青枳仔细看陆旋面前的酒杯酒壶,回想一下,好像大家都没喝多少。 她似乎思索了好一会儿,又看了一圈在座的人,见众人关切的目光聚在自己身上,方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其实,我也不觉得酒有多好喝,只是觉得喝得越多越厉害才喝的,班先生别笑话我。」 这顿接风宴好酒好肉,其他人都只顾着同穆青枳说话,孔泽佑埋头苦吃,两个大鸡腿都便宜了他。 咽下嘴里饭菜,孔泽佑开始讲道理:「谁告诉你喝得多就厉害,我师兄厉害吧?旋哥在军营里谁敢不服?他们都不是靠喝酒让人觉得厉害的。只有别处没大本事的,才想着在这种地方凸显厉害呢。」 第412页 这话说得在理,穆青枳没有反驳,茅塞顿开一般把面前酒杯推开,喝这些占肚子晕脑子的,还不如多吃些好吃的呢。 回过神来,往桌上一扫,穆青枳指着孔泽佑面前骨头叫道:「你怎么把两只鸡腿都吃了!」 孔泽佑眼珠一转,颇为无辜:「我看你们说得这么欢,以为你们都不吃了呢。」 穆青枳趁着酒劲,一拍桌子:「你心里,就没为其他人想过,只想着自己,班先生白疼你了。」 「我哪有……」孔泽佑不满,「我和我师兄如何,用不着你说,你又知道什么?」 穆青枳哼了声:「你自己没点自觉罢了,其实你自私得很!」 孔泽佑瞪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反驳,放下筷子愤然离席。 原以为他会争辩几句,这么一走了之,穆青枳反倒有些慌神,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 陆旋望向班贺:「我去把他叫回来?」 班贺笑着摇摇头:「在你府上,丢不了,你那么多兄弟看着呢。」眼神向那堆残渣示意,「再说,他应该也吃饱了。枳儿你也多吃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边境军营里没这条件,只能在这儿弥补你了。」 穆青枳点点头,按捺下忐忑,小口小口吃起饭菜来。 接风宴结束,陆旋忽然道:「不如今晚,都在这里歇下吧。房间管够。」 鲁北平立刻应声:「我正有此意,哥,我就不客气了。」 陆旋转向班贺:「我记得,你明日旬休?」 班贺微怔,随即笑着点头:「你记得没错。我先去找泽佑,先问他一声。」 在府里守卫的指路下,班贺找到了鱼池边生闷气的孔泽佑,唤了一声走上前,孔泽佑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气鼓鼓的脸。 「师兄,咱们要回去了?」他声音闷闷的,方才独自在这儿恐怕想了不少事。 班贺决口不提先前的事,只是说道:「你旋哥问,今晚要不要歇在这儿?」 孔泽佑忧郁一扫而光,倏地站起身:「我要睡在这儿!师兄,咱们别走了!」 他这般积极,班贺也只能点头。 正如陆旋所说,府上空余客房多,让手下人帮着收拾了床铺,还有什么话也不用急于一时说完,剩下的白日再说,于是一人挑了一间房便各自歇下了。 夜里熄了灯,闭目酝酿睡意,忽然听见有人推开门,悄声潜入了房内。还未睡着的班贺睁眼,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那人在身旁躺下,手臂顺势圈了过来,冰冷坚硬,碰触过的肌肤瞬间激起一片小疙瘩。班贺忍不住往里缩了缩,空出的位置立刻被填补,两人紧挨在一起,对方像是喟嘆般舒出一口气。 「你那些兄弟肯定看见了。」班贺道。 他就知道陆旋不会安分睡在自己房里。 陆旋满不在意:「看见就看见了。他们早晚会知道。」 他凑上来,温吞的亲吻持续好一会儿,今夜似乎格外不舍粘人。 班贺轻抚他的背,寻到换气的当口出声:「怎么了?」 「枳儿带了封骆总兵的信,我刚才看过了。」陆旋低声道。 骆总兵的信啊……纵然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内容,班贺也清楚,让陆旋如此的不会是什么叙旧家常。 「信上写了什么?」 陆旋低头,靠在班贺颈窝处:「他给我说了些武将的事。」 当年在叙州时,骆忠和就给陆旋与鲁北平提过当朝部分将领,提到他们的升迁、战绩、性格、处事风格等,为将来遇上做准备。 不过那时只是讲述各战役时顺口提起,并未系统完整地将所有人都介绍一遍,峦安那位石总兵便是漏网之鱼。 陆旋这回在石士轻手下吃了亏,骆忠和分外后悔,没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 但除了石士轻此人在此事中为罪魁祸首,还有另一个人有着不可逃脱的责任。 这回守住峦安城,陆旋以押送满赤仑王子为由回京受赏,但被与石士轻交好的监军所污衊,暂留京中。而石士轻遭贬,丢了总兵一职。 看似两败俱伤的局面,其中也有获利的。 兖朝在这场战役自始至终未丢一城,而驻守峦安的总兵换上了淳王的人,接替镇守一方。在骆忠和看来,这其中的安排,有着极大的个人私怨。 骆忠和的信中写到,淳王向来不喜石士轻,只因石士轻妄行事,私下接纳外族逃人,就连与兖朝交好的部族逃人也会收容。 边境接壤地域百姓自愿迁移是不可避免的,但逃人却是完全不同。 逃人是部族的背叛者,被抓回去是要遭到严惩的,而石士轻公然接纳逃人,势必会引起对方的不满,交好的部族也会因他的轻率而得罪。 因此,淳王早就有换掉石士轻的意思,让自己人取代石士轻的地位。 石士轻自然清楚淳王对自己的不满,受淳王之命被派来的陆旋又怎么会得到他的好脸色? 对此一无所知的陆旋,完全是被利用了。 淳王大可以告诉陆旋他的想法,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瞒着他,将他送入险地。 若非陆旋战力非凡,突破包围,回城后对石士轻实施强硬手段反制,出事的可不仅是踏白那么简单。 班贺无声听着,心中掀起轩然大波,控制着唿吸,黑暗中的双眼早已满是痛惜。 是他亲手将陆旋送到淳王手里,是他让陆旋去为朝廷卖命,淳王脱不了干系,那他更是不可置身事外。 第413页 就在陆旋前往西北之前,他还对陆旋说过,信任淳王之类的蠢话——他还是太过自负。 淳王那样的人,自己竟然只是因为他对火器制造的支持,而忘了他的不择手段与行事狠绝,说出他是个好人的话来。 这简直是他这辈子说过最愚蠢的话。 班贺紧搂陆旋,难掩自责:「言归,言归……」 陆旋静静靠在他身边,感受身旁温热体温,感受到他的情绪,用更用力的拥抱安抚:「这不是你的错,恭卿。」 「这是我的机会,我必须有利用价值。这一切都是我所能接受的,我会让淳王用得更顺手。我会成为他手下,能够接替重任的那个人选。」 那个声音坚毅决然,如同一个重逾期千斤的承诺,抱着此生必要实现的决心。 班贺久久说不出话来,在这无声寂夜,唯有牢牢抱紧对方,切实感受鲜活躯体与温度,方才能确认这世上仅存的温情。 「笃笃笃。」 忽然门外有人敲响房门,虽然并未贸然闯入,还是惊得班贺勐然抬起头看去,背后冒出一身冷汗。 他捂住陆旋的嘴,防止他出声。 陆旋无辜望着班贺,黑亮的双眼眨了眨,双唇动了动,轻抿他掌心的肉。门闩是搭上的,不用那么害怕。 班贺一哆嗦,松开手,陆旋撑起身体,贴着他耳畔,用气声说道:「门我关好了,没事的。信不过我,怕我露馅?」 这时候哪有心情应付他,班贺把陆旋往下按,提起被子将他盖住,向外问道:「谁啊?」 「师兄,是我。」孔泽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听到是他,班贺更是一脑门子汗:「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声音传来的方位下移,孔泽佑似乎是在门外坐下了。 这模样不是三言两句就结束的,万一一会儿觉得门外说得不尽兴,要进来,当场撞破,班贺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太晚了,有什么话明日再慢慢说。」班贺努力放缓语气,甚至打了个哈欠,营造他已经困了的假象,「你快去休息吧。」 「就说几句话,很快的。」孔泽佑没有放弃的意思,贴着门问,「师兄,我真的自私吗?」 班贺心里再焦急,对这问题也不敢随意敷衍过去,没法立刻给出答案,思索片刻,才道:「你自己认为呢?」 「之前不怎么觉得,枳儿一说,我又觉得是有点儿。」孔泽佑坐在门外,有些丧气,「师兄你疼我,闵姑也什么都顺着我,至多在我说错话的时候,你才提醒我几句,因此,我一直觉得理所当然,从未想过这是自私。」 难得反省一回,班贺竟然有些欣慰,说道:「你今日能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不算太过分。并非出于本心自私,只是无人提醒你。我也有不周到的地方,没能早日纠正这些毛病,今日枳儿点明,我才发觉自己的疏忽。」 「师兄!」孔泽佑听得感动不已,师兄对他的宠爱照顾已经很好了,平日那么忙碌,都会顾及到他,如何都不能说疏忽的。 想到往日温情,孔泽佑眼眶一热,站起身来双手按在门上:「师兄,今晚我就陪你睡吧!」 「别、别了!」班贺坐起身,差点语无伦次,「给你铺了床不睡,不是白费了功夫?我这张床小,你这么大人了,还要同我睡,你是撒娇的孩童么?你不是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 孔泽佑嘆口气:「唉,长大成人也不能不要师兄呀。不过若是床小那就没办法了,等回去了,我再和师兄睡吧。」 「!」腰上忽然一痒,班贺差点叫出声来,低头瞪着不知什么时候蹭过来,隔着中衣轻轻叼着腰上皮肉的陆旋。 回去也没必要一起睡,陆旋心想。 好不容易哄走孔泽佑,班贺双手捧着陆旋的脸,强行对视:「你在捣什么乱?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发现就发现了。我去认错,下跪求谅解,求到他松口为止。泽佑那么爱你这位师兄,平日也算敬重我,应当不会有异议的。」陆旋说。 班贺抬手盖在他的前额上:「让他发现你我睡在一个房间,如何能说得过去?」 陆旋嘟嘟囔囔:「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以前,也没少一起睡。」 「你还说!」班贺在发展成恼羞成怒前收了收情绪,化解差点被撞破的危机后松了口气,重新躺了回去。 班贺思绪重新回到先前提起的事上,语气缓和下来:「那你还是决定继续跟随淳王?」 「嗯。」陆旋道,「这次淳王利用了我,我若是死了,那就是白死了。可我不仅活着,我还立了功,那淳王绝不会亏待我。」 以命换取这些,值得吗?班贺想问,但最终没有问出口。 陆旋已经做出决定,在他心中,必定是值得的。 班贺闭上双眼,既然如此,那么他也会做他所能做的一切,与陆旋携手一同走下去。 第230章 产量 孔泽佑的深夜自省行之有效,第二日见到他时,他话少了许多,在众人面前撑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唯有乱飘的视线暴露他定不下心的本性。 穆青枳从西南偏隅来此,班贺当仁不让做了东道主,只是他做不来伴游,也不知道穆青枳这年纪的小姑娘喜好什么,与他们这帮人同行难免拘束,有所顾忌。 班贺索性安排了孔泽佑陪同穆青枳在京城周边游玩。他们年纪相仿,虽然总要拌嘴,可那不正是两人相处轻松,放得开的佐证? 第414页 陆旋便也给袁志与何承慕下了任务,让他们俩跟随保护,倒不是怕那俩半大不小的姑娘小子有危险,而是怕他们不知轻重,闹出大事来。 得了匹新马,自然是要相处磨合的。陆旋一顿鞭子把乌夜骓抽服了,但离驾驭它行军打仗还差得远,想要达到人马合一的默契就得多练。陆旋没有耽误时候,当日便牵着乌夜骓去了校场。 从将军府离开,班贺回去便写了封信发往西北。 数日后,这封私人信件送至肃州王府,亲卫恭敬呈到赵靖珩面前。 赵靖珩垂眸注视那封信半晌,没有立刻拆开,先去处理了其他事务。 在外忙碌一圈回来,在桌案后坐下,才轻嘆般唿出一口气,将那封信拆开来。 班贺鲜少写来私人信件,毕竟他在工部供职,所作所为自然有公文传来,记录详尽客观,数据自然会客观公正地将他的业绩展现出来。 而私事,则全然没有写信与他说明的必要。 这回信里要说什么,赵靖珩是有数的。 展开信纸,班贺言辞还算恭敬有礼,可也只是前半截。到了中段,涉及陆旋,他的克制有礼只维持了半程就此打住,那些话连质问都不能算,简直就是责备。 从未想过有一天班贺笔下会写出这般严厉的措词,而且是冲着自己来的,赵靖珩面对这封信也生不起气来。 在陆旋这件事上,他的确理亏。 信件后段,班贺明着写出诉求,陆旋为朝廷尽忠,天地可鑑,甘为刀俎,还请淳王善用。 不用班贺说,赵靖珩也会那样做。 迄今为止,陆旋一切言行都堪称完美,仿佛逆来顺受般任由差遣。 哪怕对赵靖珩背后谋划心知肚明,也不曾明着表露不满,反倒是班贺看不过眼为他鸣不平,可见其心有城府,的确能堪大用。 将信纸收起,赵靖珩目光扫过边境舆图,既然他甘愿以命换取,那么给他高官厚禄也无妨。 乘着气头上在给淳王的信件中写出前所未有的失礼之语,班贺并未去多想淳王收到那封信会是怎样的表情,转头投入军器局制造中。 上位者能容忍冒犯的前提,是自身具备巨大价值。如果他不能为淳王创造价值,那些话就是砍几次头都不为过。 从伍旭手中接过簿册,这些是各地军器局送入京城的产量,班贺从最上面一本开始,依次查阅。 召伍旭回京以来,班贺召了更多工匠入京,现如今都城内军匠约五千七百余名,勉强能赶上他所需要的生产进度。 军器局上下通力,配合伍旭研制生产新武器,还有一个擅长把控火药的莫守相助,这两年来军器局产出的火器增添了不少花样。 诸如旋风铜炮、大小样神机炮、一窝蜂、铳箭、虎蹲炮、无敌手铳、流星铳等等,品类样式使用方法各异,极大丰富了武器库。 自从班贺向皇帝提议,除都城军器局生产火器之外,地方军器局的生产也要跟上,参与生产新式火器的地方军器局按计划逐年增加。 考虑到所处地域交通运输问题,生产原料是否充足,还有地方生产力的差异,并非随便挑一处都具备生产条件,能够生产出合格威力巨大的火器,因此班贺的监管格外严格。 每个委以生产火器任务的军器局,都要先派人实地考察一番。各地军器产量按季度造册送入工部,以供核查检阅。在这些事上,班贺一概亲力亲为,所有数据都亲自过目。 班贺始终牢记自己回到京城所为何事。既然想要从北戎手中收復怒城,就得早早计划,做好万全准备,武器、粮草都要备足。 经他估算,收復失地所需火器不是小数目,以目前的增长效率来看,还需要加一把劲。 他将自己估算的需求写成奏疏呈交给皇帝,也向淳王说明,得到了皇帝的应允。 身居高位的统治者点头,班贺才能不留余力地全力推进。 「旦明兄,榆河军器局去年的簿册在何处?」班贺忽然抬头问道。 他眉头皱起,伍旭立刻上前一步,看向他手中摊开的那一页。 看清纸上书写的数据,他的眉心也打了个结。今年已经过去一个季度,但榆河军器局呈上来的数据简直惨澹。班贺记性不错,榆河军器局产量不应该只有这么点才对。 伍旭立刻到库房中,将榆河军器局去年以及前年的簿册拿出来。 前年一年造了三千把鸟嘴铳,涌珠炮五十座,另造盔甲三百副,弓箭数千,产量不低。去年的数据全年来看略有降低,但也过得去,可分开来看,就会发现其中异常。 去年上半年,榆河军器局产出不少,而去年下半年产出的鸟嘴铳,竟然只有一百来把,这数据低得令人难以置信。 「榆河军器局现任军器使是何人?是否有更换?」班贺问道。 伍旭翻看簿册,答道:「现任军器使名为李友喜,已在榆河军器局就任四年,不曾更换。」 班贺摇摇头:「这数据不对,既然没有换人,也没有向工部呈报是否有巨大变故,不该只有这么点产量。」 伍旭点点头:「不错,不仅没有增长,还少了这么多,我看,得派人去查一查。」 边镇军需缺口巨大,生产的同时也在消耗,班贺不仅要保证有产出,还要把控产出的数量增长,才能保证武器库的充盈。 第415页 一旦在各地呈上的数据中发现不合常理的波动,必定要派人前去调查清楚原委,以便及时改进。 班贺思索再三,道:「这件事我看不简单,我怕寻常人去应付不来,万一派人去打草惊蛇,一来一回浪费了时间,还是我亲自去一趟。」 「恭卿,你要亲自去?」伍旭面露担忧,「会不会太危险,万一遇到什么事……」 「怕什么,我也不是没经过风浪。旦明兄放心,我可是惜命得紧,会随机应变的。」班贺下定决心,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动的。 伍旭咽下所有话,只能听从他的安排。 当然,这件事不是班贺自己拍板就能决定的,他先上报工部尚书俞燔,随后请示皇帝,获得皇帝批准,方才能确定离京日期。 在官署向俞燔说明情况,俞燔也表现出对此行的担忧:「还是派别人去吧?」 班贺只道,这是工部侍郎职责所在,不能推诿他人。况且,他去危险,别人去就不危险了么?岂能因担心他的安危,就视他人的性命于不顾? 俞燔说不过他这些歪理,多带几个人总是好的。 班贺嘴上顺从应着好,实际上,他不打算多带人。 带的人多了,队伍就会变得庞大冗杂,行程也就会拖沓,他还指望速战速决,早日回来。 到散值的时候,俞燔要捎带班贺一程,班贺自然不会拒绝这番好意,谢过部堂就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出去没多远,突然一个趔趄急停,马车内端坐的班贺与俞燔身体一震,彼此握住手臂勉强坐稳,才没摔倒。 「怎么回事?」俞燔带了些怒意,向外问道。 外边的马车夫为难的声音传来:「老爷,是国舅的马车,同咱们对着来了。这道窄,他们不让行,咱们过不去。」 班贺不动声色,他只是个搭便车无辜被捲入的旁人,这里没他说话的份。 俞燔掀开帘子看了眼,嘆了口气,挥挥手:「我们避开吧,让他们先走。」 他坐回原处,不由得说了声晦气。 被华明德盯上,的确是晦气。 那位国舅爷,无论朝堂上,还是私下里,都对俞燔横眉冷眼,不假辞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有意针对。 原因么,不少人心知肚明。无非是他费尽心思,百般讨好太后,两个女儿都没能入宫,而俞燔的女儿却是宫中唯一的贵妃。 班贺对之前俞燔遭受不明指摘的猜测,似乎也得到了侧面佐证。 马车再次启动,俞燔情绪低沉,面上带了些愁容。 班贺试探问道:「部堂可有什么烦心事?」 听闻关切问询,俞燔张口欲答,却又勐然改口,只是笑笑:「没什么,只是家里一些寻常小事。」 他不说,班贺便也不再继续问下去。 前两日俞燔入过宫,多半是见了俞贵妃。说了什么外人不知,家中寻常小事又怎会不能说? 从俞燔马车上下来,班贺遥遥目送他离开, 转天朝会的日子,班贺准备将奏疏呈上,却在殿外等候时,被内侍告知,皇帝本已经在来的路上,却因偶感风寒,今日不能上朝。 皇帝自继位以来,从未有一日懈怠,带病上朝也是有过的。看来这回的确难受,连他都坚持不住,朝臣自然百般体谅。 虽然没能见到皇帝,但朝臣的奏疏与条陈很快得到批覆,班贺也获得离京准许,不日将前往榆河一探究竟。 穆青枳在京城留了五日,便决定启程返回叙州,她不是个贪玩的性子,在京城游玩越是快乐,心里越是不安,放不下干娘与边境防营。 「虽说对于他们而言,有我没我差不了多少,可于我而言,若是发生什么事我不在,那我可不能轻易放过我自己。」穆青枳严肃又认真,俨然已经将守卫边境视为己任。 班贺内心钦佩,看向孔泽佑,玩笑道:「要不你同枳儿一起去,也让你长进长进。」 孔泽佑坦荡荡:「同她去就大可不必了,瞿南人已经被打服了,那些小打小闹有卫守备就够了。要去,我就和旋哥一块去!我还没去过西北呢,和北边的蛮人打那才痛快!」 班贺拉了拉陆旋的袖子,努努嘴:「瞧见没,这就叫眼高手低。」 陆旋轻笑两声,孔泽佑气恼跺脚:「师兄你总夸枳儿,到我这里怎么就没一句夸赞?」 「好好。算你志向远大,小小年纪胸怀广阔,了不起。」班贺配合。 孔泽佑鼓起脸颊,抱着双臂:「一点都不真诚,你们都烦死了!我去找青炜,回裕王府去了。」 「去裕王府都用上回字了?要不裕王说想带你去封地呢,现在已经提前习惯王府生活了。」陆旋说道。 提起这个孔泽佑立刻换上笑脸,颇为得意:「那是,青炜说了,等去了封地,奉我为座上宾,要像先皇礼遇爷爷那般礼遇我。」 班贺想起什么:「说起来,裕王今年也该去封地了吧?」 孔泽佑点头道:「据说是如此。听青炜说,薛太妃寿诞在秋季,正好他也是秋日出生,所以皇帝安排他陪薛太妃过了生辰再走。」 「这样也好,去了封地,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母子分离相处异地,母子相思之情,最为难熬。」班贺说道。 陆旋视线落在他身上,默然不语。 穆青枳听着,眉眼间显出几分不舍:「我早早没了爹爹娘亲,还好遇上待我如亲女儿的干娘。让我离开干娘,我也会难过的。」 第416页 孔泽佑眨巴眨巴眼,确认似的看了在座另外三人,迟疑片刻,还是决定闭上嘴什么都不说。 他就是再没有眼力见,也不至于在这会儿当众说出,在场大傢伙,都是没爹没娘的。 那样的话,师兄再疼他,也铁定会让他屁股疼一疼! 穆青枳来时带了不少东西,到地方卸了货一身轻松,没成想,临了要走竟然要拿的东西变得更多。 陆旋买了些礼物让她带回去,尚且适可而止,鲁北平买起东西来不知节制,恨不得让穆青枳搬走整条街。 眼见东西越来越多,穆青枳急得满脑门子汗:「别买了,别买了!小枣都要被压倒了!」 看了眼步伐缓慢的枣红马,鲁北平给出认真思考过后的建议:「要不干脆给你买辆马车吧。」 穆青枳瞠目结舌,望着鲁北平半天说不出话来。 送穆青枳出城那日,孔泽佑别扭地站在班贺身后,语气也罕见扭捏起来:「以后,得空常来玩。在西南那地方待久了,人都变糙了。」 穆青枳粲然一笑,略深的肤色使那笑容分外灿烂:「我会再来的!到时候,带着干娘还有书洛一起来,让她们也见见我们守卫的都城的繁盛!」 枣红小马载着少女沿着官道远去,马上少女神采飞扬,英姿飒爽,逐渐缩小的身影高举皮鞭扬了扬,与亲友暂作告别。 他日再来相会。 第231章 山贼 这段日子陆旋没事就驾着乌夜骓去校场,虽然嫌弃这匹恶马性子差,也不得不承认,它的速度与爆发力上佳,聪明机敏,极通人性,对驭手的指挥一点就通。 陆旋有些明白骆忠和为何会送这匹马来。 越是恶劣不羁,越是说明它聪慧,不知道多少心眼子。见到厉害的就闷声装乖,还不能说明它通人性且识时务吗? 与踏白截然不同,也就谈不上作比较,几日训练下来,陆旋竟然有几分喜欢这匹恶马。 熟练驾驭乌夜骓后,陆旋向班贺递出邀请,出城一游。 班贺不明就里,怎么忽然有了游玩的兴致?想到他回京后多半时日闷在府里,便点头同意了。 城外人烟稀少,荒凉广阔,见到牵着马等在孤亭中的陆旋,班贺抬手一扬,陆旋便露出笑来。 班贺迈上台阶,笑道:「怎么今日如此有雅兴?」 陆旋拍着乌夜骓后颈,笑着道:「班侍郎成日伏案辛劳,也没出去走动走动。我看,枳儿这几日去的地方,都比你多。」 「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不过,我的确鲜少出门,更别提游玩散心,的确是个好提议。」班贺笑笑,徐徐向他伸出手,「我这身板不如你,可小心着点别把我跌到马下。随便断个胳膊腿的,那你就惨了,这辈子你别想扔下我这个累赘。」 陆旋率先上马,一把将他拉上来:「胳膊腿没断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你不想我跟着你也迟了,这辈子你别想摆脱我。」 驮着两人,乌夜骓状态丝毫不被影响,仍然肆意撒蹄奔跑,过快的速度让许久没有这样驰骋的班贺心跳加速,片刻才适应。 随着跑出的距离渐远,班贺紧绷的身体得到舒缓放松,面上笑容完全展露,几乎要发泄般大声吶喊,最终化作开怀大笑从胸腔里吐出来。 在无人的郊外尽情跑了一圈,陆旋下了马,让班贺坐在马上,牵着缰绳缓步慢行。 「还是在外面舒坦。」班贺瞥着陆旋,面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那就常来,我给你牵马。」陆旋说。 班贺又笑:「堂堂将军甘心当在下的马夫?」 陆旋语气正经:「木匠配马夫,也是般配的。」 「哈哈哈哈!」班贺笑趴在马背上,「这样的花言巧语我还没听过。」 陆旋迴头看他一眼:「这是真心话。」 班贺笑笑不说话,享受这片刻的天地安宁。 「停下。」班贺忽然开口道,「言归,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陆旋闻言停下脚步,班贺下马:「我要离京一趟。去榆河,到榆河军器局查看。」 与班贺对视,几乎可以确定那不是最近才决定的事情,陆旋心底冒出些许不快,按捺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明天就要出发。」 决定前往榆河的事,等到出行前一天才告知陆旋。可想而知,遭到了陆旋的强烈反应。 「你怎么能擅自做出这样的决定?现在才告诉我,你可有想过我的感受?」陆旋看着班贺那张淡定无谓的脸,一股无名火涌上来,怒气直冲脑门,用尽所有理智,才没发脾气。 班贺安抚地笑笑,语调轻柔,不去激他:「只是去查看军器局生产情况,又不是什么大事。」 陆旋直白拆穿他的谎言:「若是情况不严重,你又怎么会决定亲自去?你身为工部侍郎,一个可以派遣出去查探的下属都没有吗?」 倒也不是无人可派,班贺语重心长:「那是给你们边防军筹备的武器,还得靠着它们夺回怒城,不可掉以轻心。亲自看过,我才能放心。」 陆旋冷声道:「我同你一起去。」 班贺摇摇头:「我也想过,但还是不妥。你只是暂留京中,随时得领命去往西北,我不想你跟着我耽误时机。」 陆旋又有了些火气:「保护你的安危怎么是耽误时机?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第417页 「言归,眼下还是不要擅自离京的好。你已经招了不少非议,我不想你再惹上是非。」班贺说道,「你是要带兵护送我吗?这样大的排场,你这不是把我往别人眼皮子底下推?」 「你我二人,哪个不是被虎视眈眈盯着?别忘了,我坐的位置,可是工部侍郎这个肥差。到时候告我一个结党营私,私相授受,扒了我这身衣冠禽兽的皮,原形毕露当一个乡野木匠,你就高兴了,无权无势随你摆布了不是?」 「不许说这种话!」陆旋阴恻恻瞪着他,班贺半点不憷,他要是还纠缠,话还能说得更难听。 班贺主动搂着陆旋,好言安慰:「我明白,你是担心我,我岂是能随意让人欺的?」他抬手在自己头顶点了点,「这儿,装的都是些小聪明,遇事自有应对方法。」 「我知道。」陆旋闭眼靠在他的肩上,「我的恭卿,头脑聪明,有胆有谋,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班贺默默听着,眼神柔和,在他背后轻拍:「我只想低调行事,带的人多了反怕激化。我是朝廷命官,到了地方先找官府,从地方上借人比带人去便利,不会有人把我怎么样的。」 话是这样说,谁也不知道榆河到底是怎样的情形。班贺自然不会轻率,提高了警惕。 以防是军器局内部工匠出问题,他另带了几个军匠随行,一般问题都能得到解决。 陆旋抬起头,肃然道:「我派个人保护你,这是底限。」 班贺无奈笑着,点头道:「好,若是这样你能安心,那我就让你安心。」 「还是我跟着去的好。」陆旋语气满是不甘心。 班贺装聋扮哑,权当没有听见。 第二日一早,班贺见到陆旋派来的袁志。 显然他是得了叮嘱的,人一到就将班贺手中所有东西都接过,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殷勤得让班贺手脚不知道往那儿搁。 这就是班贺不愿告诉陆旋的缘由,他亲力亲为自力更生惯了,被这么照顾着反倒不自在。 好说歹说,袁志才不好意思地将水壶还给班贺,强调:「将军说了,不能让班侍郎累着。有什么事尽管使唤我,千万不要客气。」 班贺神秘地轻轻招手,袁志将耳朵凑了过来,他小声道:「你知道,什么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吧?」 袁志面上一整,大声喊道:「属下对将军忠心耿耿,说一不二,言听计从,唯将军马首是瞻,军令如山,不容违背!」 周围几个工匠的目光被这突然的声音吸引,纷纷看来。 班贺:「……」 他四下张望,没现身的陆旋是不是在暗处盯着? 时辰一到,班贺带人整装出发。轻装出行脚程快了不少,在班贺的催促下,几日后到达榆河镇外。 前方穿过一片山林,班贺侧身向紧跟身后的袁志说道:「你们将军说了,你得听我的,对吧?」 袁志点头:「肝脑涂地!」 「不用,说得怪吓人的。」班贺说,「那入了榆河镇,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我没说动手,你就不许动手。」 袁志迟疑一阵,豁出去一般用力点头:「班侍郎的命令,一定有班侍郎的道理,属下听命就是。」 班贺满意点头,兵书他也读过几本,以不变应万变,先什么都不做,看看榆河镇到底有何蹊跷。 进入山路,袁志警惕起来,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有些不安地对班贺说道:「班侍郎,这地方太适合设伏了。」 班贺点点头:「万一遇伏,要是为财,立刻放下武器跪地求饶。要是对方想杀人灭口,再动手不迟。」 袁志点头的动作僵在半路,目光奇异地看着班贺,跪地求饶? 战场上面对多兇残强大的敌人他都不曾怕过,班侍郎竟然说要向山间贼匪跪地求饶,还真是难倒他了。 数人的小队急匆匆赶路,林间埋伏的一双双眼睛互相对视,抬手打了暗号。一声高喝,两边树林里冲出数十个手握利器的山贼来。 还真遇到山贼了!袁志心中大叫不好,伸手向腰间摸去,刚摸上刀柄,却被班贺伸手按住。 「不好,有山贼!快逃!」班贺惊恐地喊出声来。 与他同行的工匠猝不及防,闻声先向两边看去,眼见林中如春笋般冒出一伙山贼来,纷纷惊叫,抛下手中物件,转身逃走。 班贺也转身要跑,却跑动起来腿脚不利索,没两步便扑到在地。袁志未曾料到,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搀扶。 自顾自逃命的工匠中有一人回过头来,焦急万分,纠结片刻,折返回来扶住那位摔倒的工部侍郎。 班贺连忙对他说道:「你快走,别管我!」 那名叫徐藻的军匠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情急之下语气都变了:「小人怎么能抛下班侍郎自己逃走!」 被跌倒的班贺绊住脚,山贼已经将他们三人围了起来。 袁志身处危险之中,控制不住就要抽刀,却被班贺一个巧劲按住双手,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按兵不动。 一旁的山贼眼尖,瞧见他带着佩刀,不由分说,拿刀柄狠狠击在他侧颊。袁志痛得一声闷哼,扑倒在地,这下两人地位翻转过来,换做班贺满怀愧疚地扶着他,口中不停向山贼求饶。 部分人举刀就要追击逃走的军匠,班贺出声阻止:「他们只是一群工匠,我们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了,所有财物都给你们,绕他们一命吧!」 第418页 山贼中一个似乎是头目的,开口说道:「别追了,把他们统统给我带回去!」 第232章 获救 被山贼蒙眼绑回他们的大本营中,三人暂时被关押了起来。 他们被关在一间屋内设置的囚笼里,门窗紧闭,或许门外有人看守,屋内只有他们三人。 班贺双手微动,捆着手的绳索松散落地,获得自由,立刻帮其他两人解开,放松筋骨。 解了绳索也没用,这牢笼上还挂了锁链,这帮山贼倒是细心,留了双重保障。 查看过袁志脸上的伤,确定没有大碍,班贺心里稍稍好受了些:「抱歉,你来保护我,却让你受伤了。」 袁志咧嘴一笑,扯到脸上淤青龇牙嘶了声,说起话来仍是豪气万丈:「这点小伤算什么?我和将军在战场上,受的伤比这严重多了。这些山匪也就这么点本事,难怪只敢打劫平民百姓,这点力道不能伤我分……嘶、分毫!」 班贺说了声抱歉,看向一旁的徐藻,袁志毕竟是有陆旋的命令在身,相比而言,他对徐藻更为愧疚。 本可以逃走的徐藻,并没有留下保护他的义务,却还是选择了与他一同被擒。 班贺说道:「徐工匠,连累你了。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你安全离开这里。」 徐藻苦着脸:「班侍郎不要这样说,身为下属,保护班侍郎是属下应当做的。我们都能平安离开才好啊!」 「依我看,他们没有将我们当场杀了,应该只是求财。」班贺说道。 徐藻唉声嘆气:「但愿如此!」 被关在房内牢笼里,半晌不见人来,也没个人送水和吃食。班贺起身活动活动腿脚,走到门边拿起那把铜锁端详起来。 袁志双眼发亮:「班侍郎,您还会开锁啊!」 「嗯。」班贺点点头,却在袁志发亮的双眼中将锁放下,回到原位。 他对袁志笑眯眯的:「我看,我们还是等人来救比较好。」 那是会开还是不会开啊?袁志摸着脑袋,完全猜不透班贺在想什么,只好仔细观察四周。一会儿万一有事发生,这些能利用的东西都利用起来。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班贺闭目养神,身旁两人也安静下来。这里有一个拿主意的,让惶恐的徐藻稍稍没那么慌张。 这伙山贼设置的简易议事厅内,为首的大当家看着眼前的官文与官印,眉头皱起:「咱们这回,抓了个大官,还是个工部侍郎。」 「那不是正好。」一旁的二当家说道。 「万一他带官兵来剿我们怎么办?」小喽啰忧心忡忡。 大当家抬眼,目光森寒兇狠:「那也得能活着离开这里。」 三人困在室内,外边没什么声响,太过安静叫人生出些许困意。徐藻差点睡过去,忽然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三人登时警觉起来。 班贺睁眼,紧闭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五六个人涌了进来。漏进室内的刺目阳光又被这群人齐刷刷遮挡住,背着光的山贼看起来愈发凶神恶煞。 领头的山贼开口道:「真不知道说你们走运还是不走运的好,其他人都逃走了,就你们落在了我们手里。」 班贺淡淡道:「谈不上运气。我生来腿脚不好,逃不掉,遇上各位大王,註定只有坐以待毙的份。」 「这位还真是气度非凡,生了副好相貌,我都不捨得杀你了。」领头的大当家故作惋惜,随即换上一副恶狠狠的面孔,「你们要是寻常人,或许我还会放了你们,只可惜你们是朝廷官员。放了你们,死的就是我和我的兄弟们。所以,你们必须死。」 班贺似乎有些慌了,祈求道:「别杀我们,我以性命担保,我离开后,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大当家偏头上下打量班贺,眼神不怀一丝好意:「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我更相信死人不会泄露消息。今晚,就拿你们的肝下酒。」 说完,在徐藻惊惶万状的惊叫声中,这伙山贼转身走了出去。 听见脚步声远去,袁志才开口道:「原以为我不会求饶,原来班侍郎也不会。」 「听起来很假吗?」班贺问。 「向我求饶的,没一个是这样梗着脖子,挺胸抬头的。」袁志说。好在还有个捧场的徐藻,不然他们两个在这里和山贼干瞪眼,非招仇恨不可。 他又问,「班侍郎竟然腿脚不好吗?平日看不出来啊。」 班贺解释道:「是小时候落下的病,平日行走无碍,只是不能跑动。」 袁志恍然大悟:「原来先前是真摔啊!」 班贺:「……」 徐藻是真被那句话吓到了:「班侍郎,他们要拿我们的肝下酒,这可如何是好!」 「这位小将武艺超凡,山贼不足为惧,还请徐工匠稍安勿躁。我总觉得,这群山贼不简单。」班贺随手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我们来的这一路,的确听闻有山贼横行,杀人越货。放在别处不是稀罕事,可在榆河,就有蹊跷。」 徐藻不安惶恐,几乎无法思考:「榆河有什么特殊的,就不能有山贼了?」 班贺提醒道:「你忘了,我们是为何而来?」 「不就是来查看榆河军器局……」话一出口,徐藻勐然惊醒,「对啊,对啊!」 既然榆河有军器局,那必定有防营看护,士兵、武器充足的地方,又怎么会放任山贼作乱呢! 第419页 徐藻大大喘出一口气:「不愧是班侍郎,明察秋毫!」 袁志虽然相信班贺一定有自己的主意,却没想到这一层,难怪班贺一点儿也不着急。将军这位知交,果然是个聪明人。 「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我们的处境会更危险。」班贺幽幽说道,「不是对付山匪,那就得对付更难对付的人了。」 明明可以完全消灭的山匪,却留着他们,只有两个原因。养寇自重,或是背后的人需要一个替罪羊。 袁志也想通这一点,班贺让他蛰伏不动,等的就是背后之人冒头。袁志打起十二分精神,无论来的是谁,他誓死也要保护班侍郎的安危。 室内门窗都紧闭,困在其中的人不知晓时辰,只能透过缝隙判断外边天色。漏进来的几线天光昏暗,逐渐微弱,没点灯的屋内更是昏暗,估摸着已是夕阳西下。 受了惊吓的徐藻又累又饿,睡了过去,浑浑噩噩间,听见一阵喧闹,他吓得坐起身,忍不住发出惊叫,却被身旁眼神清明的班贺一把捂住。 「嘘。」班贺示意噤声,同全神戒备的袁志一同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似乎是有两伙人在厮杀,伴随着火铳的声响。袁志与班贺对视一眼,来了。 厮杀声越来越近,火光从窗户与门外一闪而过,似乎是有人举着火把奔跑。 不知外面是敌是友,徐藻颤抖着不敢发出声响,另外两个也有样学样,挪到角落里安分等待被发现。 「嘭!」 门被人从外面冲撞开,一个举着火把的小兵闯了进来,意外发现屋里有人,惊得握在手中的刀横挥了一下,发现他们被关在笼中,才慢慢举着火把靠近。 看清三人的样貌,那冲进门来的小兵朝门外喊道:「张将军,人被关在这里!」 话音落下,伴随沉重脚步声,门外进来一个身着盔甲的壮汉,络腮鬍铜铃眼,一脸浩然正气。他一挥手,身后跟随的部下拿着钥匙前来将门锁打开。 见到挤在一块的三人,那位张将军开口询问,嗓音威严:「我乃驻守榆河镇守将,张宽柳。你们三位,哪位是班侍郎?」 班贺站起身,一礼:「张将军,在下正是工部侍郎,班贺。」 他脸上满是获救的喜悦,主动介绍起身旁两位:「这位是军器局军匠,徐藻。这位是我府上随从,袁志。我们三人被山贼抓到此处,差点小命不保。」 「哎呀!末将来迟,让班侍郎与二位受苦了!」张将军上前,状似感慨,「今日我防营的巡逻官兵遇到一个逃走的工匠,听他说班侍郎被山贼所擒,我立刻带兵前来营救。幸好班侍郎命大,让末将赶上了。」 班贺拱手作揖:「多谢张将军救命之恩,如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榆河镇在我管辖内,竟然有山贼横行,是我失职,班侍郎今日有此一遭,还请千万不要怪罪!」张将军说着,抬手向外示意,「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班侍郎随我来。」 门外远处还在打斗,火光刀光交映,嘶吼痛唿此起彼伏。防营军官将三人簇拥起来,围在中间,牢牢护着向外转移。 班贺的目光被周围人影挡去大半,无论他怎么变换角度,什么也没看清就这么被送上一辆马车。 「等、等一下!」班贺忽然叫出声,「我的官印、文书还在山贼手里!」 张宽柳悍然挥手:「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自会完好带回交给班侍郎。此处正与山贼混战,刀剑无眼,还请班侍郎先行离开,也免得我们分心照看。」 他说得没错,留在此处也是给人添麻烦,班贺只好同意先行一步。 「来人啊,先送班侍郎回防营!」 张宽柳一声令下,马车动了起来,雷厉风行地将获救的三人运往榆河防营。 远处一片火光忽闪,场面一片混乱,袁志目光从窗口收回,忍不住看向班贺:「班侍郎……」 「我们真是命不该绝,多亏了张将军啊!」班贺口中说着话,却抬手指了指帘外。 有什么话稍后再说,这里还有张宽柳的人在。 马车进入防营,班贺被迎下车,守在营内的副将连忙上前。 驾车的士兵向副将说明三人身份,那副将立刻向班贺行礼,说道:「张将军还未回来,由末将廖丛代为接待班侍郎。末将这就给三位安排住处,准备吃食。」 「多谢。」班贺感激涕零,「我们落在山匪手里,缺食少水,早已腹中饥渴,辛苦廖将军了。」 顺从进入廖丛安排的房间,原本准备将班贺与另外两人分隔开,班贺却犹豫着开口:「我带了一个随从,不如就让我们同住一间吧。」 廖丛道:「既然班侍郎屈尊住在防营里,怎么能让班侍郎与下人同住?这样吧,就让这位小兄弟歇在班侍郎隔壁。地方简陋,还请班侍郎莫要嫌弃。」 「不敢不敢。倒是张将军剿匪还未归来,我又怎能睡得安稳?」班贺说道。 廖丛道:「张将军早有吩咐,班侍郎今日受惊受累,不宜再想其他。若是班侍郎先被送回,就先安排班侍郎歇下,等明日养足了精神再谈。」 班贺点点头:「那就,听从将军的安排,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藻又饿又困,吃了饭很快便回房陷入沉睡,没了动静。 班贺吃喝如常,回房熄了灯却并未立刻入睡,脑中復盘今日所见一切,像是早早安排好的,等着施恩。 第420页 榆河镇的问题,比他想像中还要大。 夜里袁志一直没有机会来找班贺,外面都是巡逻的士兵,军营里到处都是眼线。第二日一早,袁志终于找到机会,他时刻听着门外动静,数着脚步声勐地将门推开,差点把给班贺送热水的士兵吓得撒手。 袁志嘿嘿一笑,热情接过水盆:「这是给我们家侍郎的水吧?他一直是我伺候的,外人送还不习惯。就不劳烦这位军爷了,我给我们家侍郎送去。」 那士兵有些为难,双手捏着盆不肯放,愣是被袁志半是强硬半是恳求地夺了过去。 借着送水的理由,袁志终于是与有机会与班贺两人独处。 在陌生地界,班贺醒得更早,听见敲门声开门将人迎进来,袁志放下水盆,立刻四下检查一番。没有发现明显的监视,仍是不敢高声说话。 「班侍郎,我觉得这军营有些不太对。」 班贺点头:「嗯,他们应该和那群山贼是一伙的。」 袁志有些不敢相信:「什么?虽然我是觉得有问题,但这也太……张将军就不能是接到报信来救我们的?班侍郎发现了什么端倪?」 若班贺说的是真的,昨晚那营救场面逼真得很,连袁志都被骗过去了。 「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挑昨晚那个时候来?」班贺净手,洗了把脸,取下布巾擦拭多余水珠。 「逃出来的那一路,你可有看见任何山贼的尸体?」 「天色昏暗,什么都看不清。」袁志说。 别说山贼的尸体,就连那个山寨长什么样都没看清,稀里煳涂就转移到马车里了。 「我们的行踪并未隐藏,说不定在上一个城镇时就已经传了过来。」班贺看着眼前盆中水,摇摇头,「糟了,连消息也没法传出去。」 袁志思索片刻:「要不然,我找机会潜出去。」 「你能让别人从你的营地里跑出去吗?你要是不见了,我第一个被杀。这一片是他们的地盘,轻车熟路,抓捕起来你是吃亏的。」班贺说道,「等几天吧。我也想知道,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 张宽柳费劲做这么一齣戏,不像是非得要他的性命,反而有些挟恩图报的意味,让班贺越发好奇起他的意图来。 第233章 死讯 听闻张将军昨夜解决了山匪,带兵回到营地,班贺并未立即去求见,只是请营中将士待张将军休息过后,告知一声。 等小睡过后的张宽柳起了,班贺才正式与他会见一面。 那样貌粗犷豪放的将领笑声震耳:「哈哈哈,班侍郎,昨晚睡得可还好?军营里没有都城那高床软枕,委屈班侍郎了。」 班贺连忙摆手:「哪里的话,张将军安排细緻周到,我没有半点不适应。累极了,一觉到天明,还疑心自己缺心少肺呢。」 「班侍郎真会说笑。有兴致说笑,看来那山贼并未影响班侍郎。万幸万幸!」张宽柳说完,一指桌上那堆从山贼手里拿回的物件,「班侍郎,看看,东西是不是都在这里了?」 班贺快步上前查看一番,仔细翻过两遍,面露迟疑:「有一份官文不见了。」 「是吗?」张宽柳也上手翻了翻,「或许,落在山贼窝点了,我这就派人再去好好找找。一定给班侍郎找回来。」 「有劳张将军与各位将士了。不过,若是实在找不着,便罢了。」班贺千恩万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班侍郎,怎么来了榆河镇?」张宽柳问道。 班贺喝了口茶润嗓,道:「我是为榆河军器局的事而来。去年下半年,榆河军器局产量骤减,不知是何缘故。职责所在我想亲自走一趟,看看榆河军器局是否需要协助。」 张将军哦了声,点点头:「班侍郎真是尽忠职守,连这点事都亲力而为,派遣使者前来不就好了?」 班贺道:「我性子急,嫌一来一回通报耽误时候。不怕张将军笑话,我是工匠出身,只懂这些造物伎俩,自然要尽自己所能,亲自来一趟也放心些。只想着快些解决了问题,也好回京復命。」 张宽柳哈哈一笑:「这可巧了,张某人也是个性子急的。不就是要去军器局么,我这就安排人,为班侍郎带路。」 班贺问道:「我带的那几个工匠在何处?」 张宽柳嘆息道:「他们被山贼一吓,不知跑散到哪里去了,或许得派人去找找。倒是有两个去了官府,但受了惊吓,不敢出门呢。班侍郎要看军器局,重要的是您到场不是么?」 「既然他们受惊吓,那不必强求同行了,我自己去是一样的。」班贺没有表现出深究的样子,顺从答应下来。 张宽柳派了个年轻小子鞍前马后听从班贺差遣,那小子年岁不大,瞧着还不满二十,看着单纯,有一股愣劲。 去往军器局的路上,班贺端详那小兵片刻,想起来:「那日,找到我们的,就是你吧?」 那名叫曾阿贵的小兵欣喜点头:「是我,没想到侍郎大人还记得我!」 班贺说道:「怎么会不记得?救命之恩,毕生难忘。」 袁志心想:还得是班侍郎,我就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了。 那年轻小兵许是得了嘱咐,十分殷勤,也不畏惧班贺是朝廷高官,袁志被挤到了一边去,跟在后头直翻白眼。 「班侍郎,都城是不是特别繁华?」曾阿贵问。 班贺见他并未嚮往之意,便也平淡回道:「的确繁华。不过繁华不代表好。不喜欢的人,再繁华的地方对他来说也不是好地方。」 第421页 「不愧是侍郎,说的就是有道理。我就喜欢榆河,让我去哪儿我都不去。」曾阿贵说,又问,「都城是不是有特别多的达官显贵?」 「是啊,我这样的,在那地方也不过是中下游。」班贺毫不避讳自嘲一番。 曾阿贵说:「那他们,骄奢淫逸,享受荣华富贵,豪掷千金眼都不眨?」 班贺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 曾阿贵哈哈大笑:「戏文里都这么说的。我见到您这样的高官,都了不得了,可您看着不像大官。」 班贺笑笑,话锋一转:「你会使火铳吗?」 「当然会呀!」曾阿贵一拍大腿,「我一……一教就会使了,射靶可准了!」 「是榆河军器局产的?」班贺问。 「当然,咱们军器局产的武器,又好又快。」曾阿贵提起这事一脸自豪。 班贺笑着道:「那我一会儿可得好好见识一番。」 像是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曾阿贵脸上的笑容浅了些,很快再次扬起笑脸,跟在班贺身后。 榆河镇官衙,几个仓皇奔逃的工匠入城,找到官府报了官。他们是跟随工部侍郎从都城来的,却在前往榆河镇途中遭遇山贼,工部侍郎未能逃脱,下落不明。 一个三品京官在管辖地内遇袭不是件小事,官府当日召集衙役捕快入山搜寻,却一无所获。 三日后,一名货郎夜间行山路,发现了一具无头尸首,怀中揣了一份官文。 经由官府勘验,正是工部侍郎班贺所持的那份。 工部侍郎遭遇山贼遇害的消息,经由驿馆加急送入京城,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当日便不胫而走,京中一片譁然。 这消息在工部传入伍旭耳中,他眼前一黑,当场昏厥往后倒去。 在众人搀扶下勉强站住了,伍旭不顾还在当值,离开官署赶往将军府。 怆然落泪的伍旭被迎入门内,泣不成声。何承慕不知发生何事,只知道事情小不了,吓得飞快找到陆旋,通报此事。 从未听闻伍旭当众失态过,肯定是有关班贺的消息。陆旋面色凝重飞奔而出,坐在大堂的伍旭见到他,身体不受控般从椅子上滑下,跪倒在地。 「陆将军!班侍郎,在榆河镇外遭遇山贼,被……被杀害了!」 话说出口,伍旭再也压抑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听闻这个消息,陆旋如同五雷轰顶,双目震惊圆睁,头脑空白,太过震撼以至于没有一丝生出悲痛的余地。 他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来。 「我不信。」 听见自己的声音,陆旋眼神清明几分,復又变得阴沉狠戾:「我不信!」 陆旋冷冷道,逼近伍旭,近乎咬牙切齿,无处发泄的愤恨别无选择的冲着眼前人而去。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除非他的尸首横在我面前,否则就算棺材都运来了,我也要把棺盖掀开,亲眼看一看!」 伍旭被陆旋的冷硬所震慑,哭声止住,唯有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了一脸。 「对……我们没有见到尸首……」伍旭张开手掌,揩了把眼泪,魔怔了般重复。 没有见到尸首,那就不能下定论。 「我现在就去榆河镇。」陆旋抛下大堂的伍旭,转身就走向马厩。 什么行李都不需要,只需要一匹马,他片刻都不想耽搁! 但要带兵离京,就必须得到皇帝的批准。陆旋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前往皇宫。 但没有得到召见的臣子,岂能轻易见到皇帝? 陆旋的求见没有被通传,小黄门只道皇帝病了,太后有令,今日任何事都不能打扰。 陆旋孤身站立宫门外,双眼阴沉可怖,凝视这扇紧闭的宫门片刻,不声不响转身离开。 片刻后,一匹黑色骏马疾驰在街道上,直直冲向城门,马上之人远远亮出手中通行令牌,喊道:「让开!都让开!」 守城官兵慌忙避让,眼睁睁看着那一人一马出城绝尘而去。 宫中,俞贵妃已经在皇帝寝宫内守了好几日。 自从皇帝咳血被太后瞧见后,便强行让皇帝静养,安排她在近旁贴身侍奉。 太后下旨不允许外界打扰,一切等皇帝康復后再说。 赵怀熠一心想要问政务,也不知向谁问起,心情更是郁闷。俞贵妃只好偷偷与父亲联繫,传话人一般,将父亲所说的话转告皇帝,让他好受了些。 太后的忧心,赵怀熠也不是不明白,只能这样阳奉阴违应付过去。 对皇帝身体的担忧,让太后焦躁心烦,头疼起来,自己也每日药不离口。 太医院为太后开方煎药的事,传出宫外某些有心人耳中,华明德当即准备一些名贵药材,往宫里跑。 安分许久的弟弟这时候求见,正为皇帝焦心,无人可诉的华清夷犹豫良久,才命人带他进来。 华明德将带来的名贵药材呈上,华清夷恹恹躺在榻上,只看了眼,道:「心意送到了,就回去吧。」 华明德抬头看着太后,膝行几步:「太后,让臣为您作会儿伴吧。」 太后面上显出些许不悦的神情,华明德退回原处,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诉起苦来:「姐姐,我知道你嫌我是煳不上墙的烂泥,瞧不起我,可我却一直敬重仰慕你这个姐姐!这世上,还有比你我这一母同胞的姐弟更亲近的人吗?」 第422页 他举手立誓:「我哪怕没了那两个女儿,也不能舍掉你啊!姐姐现在如此痛心伤悲,女儿的事情能有您的身体重要,我岂会拿那些事让您心烦?您就是再厌烦我,我也不能置身事外,不来照看我的亲姐姐啊!」 他表情沉痛,仿佛自己真的只是来向太后尽孝尽忠,没有半分他心,遭遇如此误解而委屈难过。 这番慷慨陈词,让此时正觉孤立无援的太后一时感动,嘆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今日是尽孝了,起来吧。」 华明德抬起手背,在眼睛上擦拭两下,像是落了泪,看得华清夷更是心软,责怪的声音也柔缓了许多。 「若不是你往日煳涂混帐,我也不会这样想你。现在你能改,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了。」 华明德声音嘶哑:「太后凤体违和,臣不能放心,非要见到太后痊癒,日后,臣自当恪守本分,不再随意入宫了。」 自己的弟弟如此卑微恳求,华清夷终究还是点了头,同意他时常入宫侍奉。 这个弟弟的侍奉的确是让华清夷舒心的,十分懂得察言观色。这份殷勤到他口中,就成了对姐姐的关心,自然就注意到了。 太后身体好转,皇帝却迟迟不见痊癒,仍是压在太后心头的重石。 华明德瞧着华清夷对自己态度好转不少,心知时机已到,对华清夷说道:「太后,恕臣冒昧。陛下可是一直都由太医吕仲良医治?但陛下的身体仍是每况愈下,难道太后就没有想过,是这位吕太医医术不佳?」 华清夷眉心刚蹙起,又松开:「可皇帝认可吕太医医术,只准许他一人诊断。」 「那更是不妙。」华明德严肃道,「不知这位吕太医如何惑主,竟然将龙体如此轻率交给一人,万一此人有所隐瞒……哦,我是说,他万一不注意出了纰漏,又无人查漏,太后如何能得知呢?」 华清夷若有所思,缓缓点头:「不错,皇帝是万金之躯,怎么能由他一人决断?」 华明德微微一笑:「太后,我这儿,正好有一个人选。」 第234章 反常 来到榆河镇已有三日,班贺在张宽柳的安排下,第二日便来到榆河军器局,势必要弄清军器局大幅减产的缘由。 军器局大使李友喜听闻京城来的那位工部侍郎莅临,带领全体工匠在前庭候着,见到班贺便齐齐跪下行了大礼,班贺连忙搀扶,不敢坦然受之。 李友喜躬身跟随班贺身旁,随同在军器局内走了一圈,依次介绍过来,极力配合。 「班侍郎亲临,小的实在惶恐,军器局火器产出数量骤减,是小的失职……这,班侍郎若要治罪,小的也,也无话可说。」李友喜愁眉苦脸,唯恐班贺是来兴师问罪的。 班贺说道:「治罪在其次,主要的是,得找出原因来,提升火器产出才是。李大使在榆河军器局已有四年,具体情况你最是了解不过,我还得仰仗李大使协助解决问题呢。」 「是是,班侍郎随时吩咐,小的听从差遣。」李友喜应道,对班贺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榆河军器局现在的工匠数量看着并不多,班贺看了看名册,去年似乎比今年要多上不少。 班贺没抬头,眉心微蹙:「李大使,为何军器局中军匠数量少了许多?」 「哦,军匠们来来走走,是常有的事。实际上,今年这些人里,还有不少是新招来的。」李友喜说,「新招来的工匠技术不熟,常出差错,导致不少残次品。可不用也没法子,人手不足,只能将就。」 「原来如此。」班贺若有所思点头,似乎是信了。 李友喜觑着他的脸色,没有放过一丝变化。 人手不足、技术不熟都是会造成减产的原因,班贺将信将疑,又带着徐藻去了工坊。 徐藻是经验丰富的军匠,进入工坊中,不必班贺吩咐,自发地检查起那些工匠手头正做着的半成品来。 工坊内的风磨发出呜呜的杂音,异常巨大。班贺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李友喜立刻说道:「朝廷的任务量大,工坊时常日夜赶工,军器局里机械几乎没停过,也不敢停,怕耽误功夫……」 班贺不贊同道:「这可不行,任是什么机械,使用时间长了都会磨损,磨刀不误砍柴工,修缮好了才能事半功倍。」 他目光扫视周围,果然发现不止一处损坏未修补,在熔铸铁水的勐烈炉火日夜不熄的军器局内,这可是相当危险的隐患。 而这些损坏也会影响火器的制造,譬如炉温不够导致铸造过程缓慢,亦或是钢铁在不稳定的炉温中受到影响成为不合格的残品。 「徐工匠。」班贺立刻对徐藻说道,「将工坊内彻底检查一遍,既然到了这儿,就协同李大使将问题彻底解决。」 「是,班侍郎。」徐藻领命,立刻投入工作之中。 一圈走下来,发现问题不少,人员、设备上皆有不足,但班贺仍是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些问题太过表面,明明是轻易可以解决的,为何会等到他们到来才去处理? 诚然,地方上难免会有些问题存在,在各种原因的加持下拖延着不解决也并非罕见。可万事都有个过程,骤减的产量用这些原因来解释,在班贺这里是行不通的。 接下来两日,班贺与徐藻待在军器局里忙碌不停,张宽柳派来听差遣的小兵曾阿贵也派上了用场。 第423页 军器局的工匠们忙碌于生产制造,一些杂货不好指使他们,班贺理所应当地对曾阿贵发号施令起来。而那小兵任劳任怨,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十分听话,抢着干活,把正儿八经的「随从」袁志都给挤到了一边。 袁志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与班贺说两句,张口就冒出忍不下的抱怨:「这人怎么这么殷勤?我看他问题大得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班贺点点头:「嗯。」 袁志一喜:「班侍郎,你也贊同我说的?我还以为……」 班贺:「你以为什么?」 袁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笑,在后脑挠了挠:「我还以为那小子会表现,班侍郎使唤他顺手,心里对那小子很满意呢。」 班贺笑笑:「不止他,你不觉得,所有人都透着那么一股无事献殷勤的意味?」 回想这几日的经歷,从被山贼抓获,到榆河防营,再到榆河军器局,从上到下都分外合作。军器局里的问题,就像是主动送到班贺面前暴露,好让他提出整改意见。 「曾阿贵是送到我这儿来供我使唤的,我当然得配合点儿,好让人安心。」班贺不慌不忙,看起来分外无害。 袁志心下对这位班侍郎更是钦佩。难怪将军如此敬重班侍郎,与他相处时日不长,却已深刻领会到他的心思细腻,观察入微,实在是个厉害人物。 虽然没表现出来,但班贺一定有自己的计划,袁志按捺不住:「班侍郎,将军派我来,我不能干瞪眼啊!有什么事能让我做的?」 班贺四下看了看,靠近他,压低了声量:「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暴露出的问题,不过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其下必定隐藏着更大的问题。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们隐藏的东西找出来。」 袁志:「那,我帮您盯着他们?」 「嗯。近期一定会有异动,否则,他们不会这样大费周章对付我。」班贺会有这样的猜想,还得怪张宽柳行事太过夸张。 若是一路相安无事,到了军器局,军器局大使李友喜配合他检查一番,也不会想到张宽柳身上去。但张宽柳太想提前控制住他了,以至于班贺想忽略他都难。 「我们三个在军器局正如笼中鸟,任人观赏,风吹草动都在监视之下。」班贺摸着下巴,「我看,得想个办法,把你弄出去。」 袁志眨眨眼,拱手侧耳:「愿闻其详。」 班贺凑过去,耳语几句,说完,面上淡定地走开了。 袁志原地思索片刻,用力点头,豁出去了! 曾阿贵满头大汗地寻找着班贺的身影,脸颊上沾到灰都没发觉,见到班贺从远处走来,焦急迎上去:「班侍郎,您去哪儿了?我就放个东西的功夫,您就不见了,万一您出了事,我可怎么跟张将军交代?」 班贺拂了拂衣摆:「人有三急。不能成天让你围着我打转,你也去歇歇吧。」 曾阿贵摇头:「不累,为班侍郎办事是我的荣幸。」 班贺点点头:「既然这样,那你就……」 袁志忽然冲出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曾阿贵撞到了一边:「侍郎,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班贺随意摆摆手:「不用了,他帮我就行。」 曾阿贵像是得了圣旨,上前一步,肩膀角力般顶在袁志身上:「侍郎您吩咐。」 班贺还未开口,袁志忽然举拳就向曾阿贵打去,口中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我跟随侍郎多年,还能让你出了风头?」 曾阿贵愣了片刻,刚要还击,想到班贺就在跟前,索性捂着被打的地方坐倒在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班贺,眼神无助。 班贺呵斥道:「袁志,你失心疯了不成!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打人!」 这边的喧闹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不少人放下手中活计围过来,站在一旁好奇观望。大使李友喜听到动静一路小跑过来,硬着头皮上前来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班侍郎,这是怎么了?」 班贺冷声道:「这事与你们无关,不过是我府上出了个不懂事的奴才,连主人的命令都不听,我留他何用?」 李友喜好言相劝:「班侍郎,有事好商量。不过是个手下人,惩戒一番便是,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袁志梗着脖子一点儿不认错,指着曾阿贵:「小人忠心耿耿,侍郎却重用他,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好鸟!」 「你还敢口出狂言!我这里是容不下你了,你给我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班贺厉声呵斥,不顾其他人的劝解,将袁志驱逐出门外。 袁志愤愤不平:「既然班侍郎不需要小人,小人也不留!」 撂下话,他转身就走,班贺站在门槛里,气得面色涨红了:「我就是平日太过放纵你们这些恶奴,才让你们如此气焰嚣张!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了!」 班贺站在门口,等袁志的身影再也看不见,这才转身回来,对面上红肿有些没回神的曾阿贵歉疚说道:「是我驭下不严,管束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班贺面露担忧,那副好皮相格外唬得住人,瞧着关怀亲切,令人无法拒绝。他伸手,在曾阿贵脸颊上轻触:「你没事吧?」 曾阿贵连忙摇头:「没事的,只是挨了一拳,不疼。」 「傻小子,都肿了,怎么会不疼?走,我带你去上药。」班贺嘆了口气,拉着曾阿贵手臂,往屋内走去。 第424页 上药过程中,曾阿贵目光全程看向别处,看不清自己的脸,只觉得双颊微微发热。 班贺轻声问:「你瞧着年纪不大,今年几岁了?」 「十九。」曾阿贵说。 班贺手上动作顿了顿,笑道:「我有位在军营里混饭吃的朋友,与他初相识的时候,他也十九。」 曾阿贵好奇:「在军营里混饭吃?」 班贺笑笑:「世道艰难,在外难寻活路,只好入军营。拿的都是些卖命钱,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这辈子也别想什么飞黄腾达高升富贵,不是混口饭吃是什么?」 这话似乎说到了曾阿贵心里,那张年轻的面孔掩藏不住情绪,开口道:「不到那地步,谁也不愿过这种日子。就这勉强餬口的日子,也不一定能维持……」 他惊觉自己多言,立刻警惕地看了班贺一眼,却见班贺视线落在手中药盒上,像是没听见方才的话,暗暗松了口气。 第235章 倒卖 榆河防营内,主将张宽柳稳坐帐中,翻看着兵书。忽听得底下人前来汇报,今日军器局里发生了一场混乱。 班贺带来的随从因嫉恨而打了曾阿贵,又顶撞了主人,被班贺驱逐了出去。张宽柳派去在外盯梢的人跟在那随从身后,亲眼看着他愤愤而走,不知去向。 张宽柳放下书,沉吟片刻,点点头:「看来,阿贵做得不错,得到了班贺的信任。不过,不能掉以轻心,那位班侍郎如此年轻,一定有其过人之处,给我盯紧了他。」 「是。」下属汇报结束,退了出去。 张宽柳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信纸,看着上面将近的日期,眉宇间多了几分无奈。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朝廷来了人……不到万不得已,张宽柳不想背负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只期望班贺知情识趣点,不要多管闲事,完成军器局的事就早点离开。 做了场戏赶走袁志后,班贺在李友喜带领下忙碌不停,没时间顾及其他。 一连几日都是同工匠一起忙到深夜才回房,关门便很快熄了灯,屋内再也没传出声响。 墙外漏进几点更声,夜已深,周遭没有人声,唯有虫鸣入耳。 班贺安然闭目,不知不觉睡去。忽然身体微震,感应到什么似的睁眼醒了过来。 下一刻,寂静昏暗的房间响起一声异响。 「叩。」 窗子传来细小硬物敲击的声音。 班贺悄声起身,将窗子打开。外面天色泛蓝,有了启明的徵兆,约摸再过一个时辰不到,天就要亮了。 避开正门的袁志从窗缝挤了进来,轻手轻脚合上窗。他在外打探一圈消息,终于找到机会回来向班贺汇报。 「有什么发现没有?」班贺问道。 袁志点点头,压低了眉,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量说道:「班侍郎,这回事情大了。榆河防营的张将军,私自运走了一批火器。」 乍然听见这个消息,班贺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眉心皱起又舒展开,双唇嗫嚅,却说不出话来。 即便知晓张宽柳所做非法,他也从未想过这个可能,那可是要抄家斩满门的罪名! 好一会儿才压下心中惊涛骇浪,班贺沉声道:「袁志,话不能乱说。你当真确定?」 袁志面容严肃,语气笃定:「班侍郎,我比你更不愿相信。同为朝廷军,这形同谋反的所作所为,只会让吾辈蒙羞!」 「但我亲眼所见,有人从军器局运走了两个大木箱,我一路跟踪,到了河边,见他们将箱子运上了一艘船。把守的人,都是榆河防营的士兵。我趁其不备潜上船查看,船舱里一箱箱的,装的全是军器局生产的火铳。」 袁志双眼满是怒火,双拳握紧,却又带着困惑不解。那些火铳显然是要运走,张宽柳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班贺哑然。 袁志还说得委婉了,张宽柳何止是私自转运一批火器,他驻扎在榆河防营里,火器补给应有尽有,何必运送上船? 他根本是在倒卖火器! 朝廷明令禁止民间持有火器,但私下里从来没有真正灭迹。黑市里流通的武器装备,有民间私造,更是有官府内鬼倒卖。 班贺也曾听闻,一些士族、富商会购买火器武装家僕,防身御敌,哪怕价格不菲,也供不应求。 那么,从到榆河镇至今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榆河镇要隐藏的秘密,牵连着这些人的身家性命,他们必须防备着外来者。 劫掠的山贼是他们的第一环。班贺为赶路程带的人不多,一路行事低调,却被半路劫持,原来是在进行身份验核,好将京城来的官员先一步截下。 张宽柳带兵前来,并非是从逃走的工匠那儿得知的消息,而是被山贼主动告知——先将上头派来查的人接到防营内,控制起来,接下来便是任他们摆布了。 那位军器局大使李友喜恐怕同张宽柳是一伙的,没有他的协同,张宽柳也难以盗用军器局的火器换取钱财。这两人中饱私囊,同流合污。 而本地官府,多半是靠不住的。 「班侍郎,咱们该怎么做?」袁志有些担心。 他有些着急,这事绝对无法善了,可他们只有两个人。眼下这情形,榆河镇尽在张宽柳的掌控之中,信肯定是传不出去的。 除非袁志自己亲自走一趟,但他放心不下班贺。万一他一走,独自一人留在这儿的班侍郎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只能在陆将军面前自裁谢罪了! 第425页 「这回是真麻烦了。」班贺被这突然的消息打乱思绪,原想着是军器局出了问题,解决了就行,现在防营牵扯进来,根本不是他们能应付得了的。 「我得再想想。」班贺低声道,「再想想。」 袁志嘆了声:「班侍郎,我再去打探打探,明晚再来。」 「嗯,辛苦你了。」班贺将他送出窗外。一袭黑衣的身影敏捷地攀上墙头,隐入夜色。 翌日,班贺似乎对军器局里的事不那么上心了,多半时候只是在一旁看着,随口指点两句,连带着曾阿贵也闲了下来。 「坐。」班贺态度随和,招唿曾阿贵在身边坐下。 那年轻小兵拘谨席地而坐,在京城来的大官面前不敢放肆。 班贺忽然开口问道:「你小小年纪就参军了,家中父母捨得?」 曾阿贵闻言,垂下头:「我爹娘早就已经不在了。」 班贺微愣,宽慰道:「同病相怜。我也是自小便没了双亲。」 「班侍郎也没有爹娘……我是说,也和我同病相怜?」曾阿贵那双单纯的眼睛望着班贺,像是有些不可思议。 班贺点头,道:「多亏师父把我捡了回来,抚养长大,如今才能站在这儿同你说话。否则,早已是山间游魂了。」 相近的身世有所触动,曾阿贵眸光闪烁:「我也是。要不是义父,我或许早就死了。」 他郑重说道:「我发过誓,这辈子当牛做马,都要报答义父,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那双坚定的眼睛让班贺有些恍惚,眼前显出另一张面孔来。 兀自说道:「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朋友吗?其实你有点儿像他。」 曾阿贵不明所以:「像您那位朋友?您的朋友,肯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哪儿有那份荣幸像您的朋友。」 班贺笑着移开视线,望向远处:「像他一样年轻气盛,一样看重情义。」 他的语气叫人疑惑,是夸奖吗?曾阿贵愣愣望着那姿容甚好的侧颜,初听他说自己是工匠出身,曾阿贵还不信,在军器局里这些日子跟着他忙活,才终于是信了。 这位工部侍郎生了副好样貌,为人却亲和友善,想像不出他会是个工匠,换了衣服系上围裙,蹭上污渍站在工匠堆里谈笑风生却也不违和。 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好人。 曾阿贵犹豫片刻,问道:「班侍郎事情还要办多久?什么时候走?」 班贺略思索:「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要不了几天就会离开。」 曾阿贵嘴角抿出一条线:「班侍郎带来的人就剩徐工匠一个了,这样离开不安全,到时候我请张将军派几个人送您。」 班贺笑了两声:「那就多谢小兄弟了!」 与曾阿贵说了些话,到了晚饭时刻,这几日军器局大使都是单独安排一席,专门招待班贺与徐藻。 按以往,班贺是不会同意的。不过李友喜做得不着痕迹,没有备些奢华菜色,只是单独炒的小菜。还说那些工匠吵闹又吃相不好,班侍郎是斯文人,就别和工匠们抢饭菜了,抢也是抢不过的。 这么一说,还怎么好拒绝? 吃过晚饭,班贺喝着李友喜斟来的茶,漱过口,慢悠悠开口说道:「我原本带了些工匠来,以为多少能帮上些忙,没想到山贼一来,都跑了个干净,到头来还是辛苦了你们。」 李友喜忙说道:「这本就是我们该早日解决的事,您千里迢迢来才辛苦。」 班贺道:「我看这里没什么大问题了。我也该回京復命,京中积攒了不少公务要处理,就不多留了。」 李友喜惊讶道:「怎么走得这么匆忙?班侍郎远道而来,凡事亲力而为,堪为楷模,小的却没能照顾周到,粗茶淡饭拿不出手,惭愧啊。」 班贺摆摆手:「哪里的话,如此我反倒自在些。」 寒暄几句,工部侍郎要离开的消息就这么散布了出去。 夜里,班贺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窗棂被敲响,立刻起身开窗,将人放了进来。 月色下,袁志苍白的面孔没有表情,班贺察觉出几分异样,轻声问道:「怎么了?」 袁志双膝一曲,跪在班贺面前:「班侍郎,我办事不力,请您责罚!」 班贺伸手去搀扶,袁志倔强地不肯起身,却发觉这位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工部侍郎有点儿力气,硬是将他拉了起来。 「先把事情说清楚,不要动不动就请罚。」班贺语气严肃了些,手上却给袁志倒了杯茶。 袁志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缓缓开口,懊悔道:「我怕那艘船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到时候想追查去向就难了。为了留些证据在身上,我潜入榆河防营,在中军帐搜找。结果,不慎被人发现。」 他话音一落,再次跪下,一头磕在地砖上,力道之大,在黑夜里咚的一声响,惊得班贺死命拉住他的胳膊,才劝住磕第二个。 「你想把人引来吗!」班贺低声呵斥,袁志这才勉强起身。 班贺有些气,却不是因为他鲁莽暴露,当务之急是眼前事。袁志被发现,张宽柳肯定会有所行动,其他的之后再说。 瞥见他衣袖破开一道口,班贺问:「受伤没有?」 袁志捂着手臂,惭愧低头:「只是刀刃擦伤,不碍事。」 班贺拿出药来,递到他手里:「先上药。」 第426页 袁志闷声上药,班贺坐下脑中思绪百转,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你被发现,看来我们命中当有此劫,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只能正面应对了。」 袁志行事谨慎,班贺是信得过的,否则陆旋也不会派他来跟着。但还是差点被张宽柳捉住,那位将军不是泛泛之辈。 班贺决定装傻充愣,连袁志都知道要证据,没抓到人,又凭什么能说与他有关? 哪怕张宽柳亲自前来质问,班贺也不会主动承认。 果然,就在袁志被发现的第二天,榆河防营便派人来请工部侍郎,前去吃一顿酒。 班贺心知这顿酒不是那么轻易能喝的,对袁志表面云淡风轻,内里全神戒备,孤身前去赴宴。 第236章 决生死 防营外,哨岗林立,防营内,守备森严。 独自一人的班贺如同投入虎群的肉兔,虎视眈眈下,只待一声号令,就会被撕成碎片。 被手持武器的士兵带到摆了席的会客厅,通明的灯火照耀下,四周亮堂堂的。主将张宽柳面带笑容,豪爽不羁,唿唤班贺的声音洪亮,半点不似暗中玩弄诡计,心怀阴私之人。 班贺依旧面带笑容,坦荡无比。 「班侍郎赏脸光临,真是末将的荣幸。」张宽柳将班贺引至主位,两人推拒一番才落座。 这桌酒菜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没有其他闲杂人等。 班贺看了看桌上的菜式,又看了眼空荡荡的坐席,道:「这么多好菜,只有你我二人吃,真是可惜了。」 张宽柳笑着道:「听说班侍郎就要回京復命了,为班侍郎践行,不备些好菜怎么能行?听李大使说,班侍郎不好饮酒,浅尝辄止,营里那些大老粗无酒不欢,不喝没兴致,喝起来又没个够。到时候喝醉了在班侍郎面前丢人现眼,我才要羞红脸。」 班贺目光流转,又笑道:「别人不来不打紧,可那位跟着我忙前忙后的小兄弟不能不来。」 张宽柳笑容稍淡,哦了声:「不必了吧。他只是个小卒,做了些分内事,还用得着奖赏?」 「怎么会是分内事?」班贺义正辞严,「我既不是防营内的人,也不是榆河镇的人,那位小兄弟跟着我在军器局里可干了不少活,哪一件不是分外事?辛苦得很,该赏。」 说罢,班贺作势起身:「若是他不来,这酒席我也不吃了。」 张宽柳哈哈大笑:「班侍郎真真是体恤下属,连一个小卒都记在心里。来人吶,将曾阿贵叫来,陪班侍郎一同吃酒。」 不多时,一脸迷茫的曾阿贵被叫了进来,目光直直投向张宽柳,随后看向班贺,小心招唿一声:「班侍郎,张将军。」 班贺对他招手:「坐到我身边来吧。」 曾阿贵定定望着张宽柳,张将军开口:「班侍郎让你坐这儿,你就坐吧,磨蹭什么?」 还是太过年轻,连一点小事都应付不来,蹩脚的掩饰在班贺眼里欲盖弥彰。 曾阿贵在班贺身旁入座,张宽柳替班贺斟了酒:「班侍郎见笑了。他打小就没出过榆河镇,没见识上不了台面。只是班侍郎要求容不得他拒绝,有什么不周到的,还望海涵。」 这话一说,倒像是班贺逼迫似的。 不去计较这些言语,班贺端起酒杯:「班某此行多亏张将军,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回京后,若是有用得上班某的,义不容辞。」 张宽柳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自然。我早就知道,班侍郎非等闲之辈,胆识过人,定能帮上大忙。」 班贺摇头摆手:「哪里的话,我一介小小工匠,哪有什么胆识?」 张宽柳又倒了一杯,看着缓缓升高的酒液发出一声哼笑:「从山贼手中死里逃生不久,就敢将身边唯一的亲随驱逐,准备孤身返程,这还不能算胆识过人吗?」 班贺面不改色:「有张将军保驾护航,我还怕什么?」 「这意思,是准备让我的人,护送班侍郎一路回到京城?怕是有些难。」张宽柳道,「班侍郎到底是心宽,还是有恃无恐?」 班贺:「还真被张将军猜中了。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是心宽。偶尔粗心大意,我师父都说我早晚得吃亏。」 「我不这么觉得。班侍郎简直比我见过的人都要聪明,偏要摆出煳涂的样子,矇骗了所有人。」张宽柳笑眯眯地注视班贺,「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相貌,与这好头脑。」 班贺泰然自若,捏起酒杯,对着灯火转了转:「这是最后一顿酒菜了?」 「最后一顿,是要丰盛些的。」张宽柳说道,「班侍郎别怪我,我不能让任何人带着这个秘密离开。连带着您那位,偷鸡摸狗的小随从。」 班贺笑了声,长嘆一口气:「张将军也是顶顶聪明的人物。既然瞒不过,那就开诚布公。我那随从发现了你们暗地里的勾当,张将军不会让我活着离开这个地方,是吗?」 「我原本不想这样做的。」张宽柳遗憾的摇头,「我只想让班侍郎去了军器局,然后早日离开,你我相安无事不好吗?」 班贺仰头喝下酒,一把将酒杯磕在桌面上:「反正是要死的,索性让我死个明白。张将军,你为何要那样做?那是朝廷的军火,是护卫疆土的武器!」 张宽柳勐地起身:「那又如何?朝廷发不下军饷,我怎么能让我的兵饿肚子」 班贺困惑更深:「发不下军饷?陛下何曾短缺过军费?」 第427页 张宽柳冷笑:「皇帝是不短缺军费,可那是给西北的。朝廷那些稳坐高堂的大员,轻飘飘几句话,开源节流,就要裁撤军费。皇帝偏爱,西北可以不缺粮饷,我们这些不在边疆的防营,只是几个记录在册的数字,说裁便裁了!」 他的语气逐渐激烈,居高临下看着班贺,阴影笼罩下来,如同悬在头顶的一块巨石。 「我要养的不只是我的士兵,还有士兵的家人。阵亡战士的抚恤不是一笔小数目,若不这样做,哪里来的银钱?朝廷不给,我就自己拿!」 那饱含愤怒的声音震耳欲聋,班贺望着他,说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话。 他在工部待着,知晓採买原料的银子需得向户部讨,年年都要拉扯一番。不过有皇帝支持,也不敢太过为难。 对于张宽柳而言,班贺这个不相干的人误闯入局中,彼此都乱了阵脚。此时双方试探摊到明面上,不得不刀锋相向。 看着陆旋一路爬上来,班贺明白,养兵就得弄钱,人马不动都得吃喝,无底洞似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得到照拂,光明正大的路子难走,便选择踏上歧路。 淳王的军费一直是朝廷争议点,但当今皇帝与先帝都力排众议,优先保证西北军费充足。厚此薄彼虽然不公,但在整体资源分配不足的时候,也只能二者弃其轻。 面前张宽柳只是班贺发现的一例,而举国之下,不知还有多少以身犯险之人。 张宽柳抽出佩刀:「听说,选中榆河镇生产火器,是班侍郎您的提议?」他情绪平復些许,「我可得感谢您。那就送你上路的时候利索点,用把快刀。」 事情原委已经诉明,班贺感嘆暂停,眼中流露些许惋惜:「张将军,你若走在正途,定是一代名将。」 张宽柳咧嘴一笑:「何为正途?于我而言,养活我的兵,与他们的家人才是正途。」 话音落下,张宽柳就要动手,班贺也应声而动,早有准备起身退开,袖中划出一把匕首。 眼前寒芒一闪,曾阿贵脸色骤变,大喊一声:「小心!」就要扑向班贺,却不曾想,那把匕首却不是冲着张宽柳,而是转手向他而来。 曾阿贵下意识出手攻击,试图夺下匕首,眼前那打一开始便瞧着清瘦无害的工部侍郎却出乎他的意料,那双手稳而有力,身姿灵活,俨然是个练家子。 几个过手,曾阿贵就被匕首贴着脖颈,扭着手臂控制在班贺手中。 他挣动几下,竟然挣脱不了班贺的力道。天铁制成的匕首刀刃锋利,轻轻一碰便是一条血线。 耳边是班贺冰冷的警告:「别动。」 张宽柳手中握刀,面上不动声色,停住了动作:「你想用一个小卒威胁我?真是可笑。」 班贺瞥了曾阿贵一眼,眼中促狭:「怎么,你身为义父,连义子的性命都可以不要?背信弃义之人,手下人如何服从你?」 两人的关系被点破,曾阿贵情急之下,顾不得别的,大声提醒:「义父,他穿了软甲!」 班贺一笑:「孤身到别处去,总要做些防备。张将军竟然如此信任我,也不搜身就放我进来了。」 张宽柳脸色铁青,却不得不顾忌曾阿贵的性命,一时不敢上前。 班贺挟持着曾阿贵的手忽然松开,将他一把推到一旁:「用幼崽威胁,胜之不武。张将军是一介英雄,我也不能做宵小。班某虽然不是武官,略通一些拳脚,会些防身的功夫。今日非要做个决断,不如公平些,让他们都走,你我决生死。」 张宽柳阴晴不定的目光死死盯着班贺,好似他口中吐出的都是胡话。 可张宽柳还不知班贺那随从在何处,他敢在此口出狂言,必定有所仰仗。 班贺把玩手中匕首:「就由你这位义子作见证,无论你我谁死了,其他人都不会受到牵连。我死了,秘密随黄土掩埋,你死了,罪行一笔勾销。」 他会拿曾阿贵做人质,是在向张宽柳示威。说的这话别有深意,张宽柳闭口不言,心中百般计较。 总而言之,先让不相干的人离开。 「义父!」曾阿贵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却听到义父口中吐出「滚出去」三个字。 曾阿贵不肯离开,张宽柳厉声呵斥:「快滚!」 将义子赶出门外,张宽柳将手中的刀扔给班贺,目光冷厉:「班侍郎,你就长留榆河镇吧。」 班贺转动手腕起势,双目淡然却笃定。 曾阿贵被赶了出来,懊恼沮丧地抱着头,用力捶了两下。 他居然一点儿也没看出来,班贺竟然是会武功的!他给义父拖了后腿,导致失了先机。屋内只剩两人对峙,曾阿贵不信义父会输给一个工匠,那一丝隐隐的不安却挥之不去。 班贺太出乎所有人预料了,就连本该确定的结局都变得不可预期。 焦急在门外等待,营外忽然传来骚乱,曾阿贵警惕起来,紧握刀守在门前。 手握连弩身着铠甲的袁志闯入营内,身前挟持了一个营兵挡箭,见到曾阿贵,大声吼道:「班侍郎现在身在何处!」 曾阿贵怒火中烧:「他已经死了,你也得死!」 袁志吼了回去:「谁死还说不定呢!」 那句话像是戳中曾阿贵痛处,曾阿贵怒吼着挥刀沖了上来,袁志甩开挡箭的营兵,毫不客气地左手抽出佩刀挡住他的攻击,同一时刻,右手上的弩狠狠自右下方砸在他的下巴上。 第428页 过于年轻的士兵没有太多战斗经验,力气也不敌身经百战的袁志,几下就被打倒在地。很快就被像提麻袋似的拎起来,重新沦为挡箭牌。 「再问一遍,班侍郎在哪儿!」 曾阿贵嘴角被砸出了血,怒瞪着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嘿!你们这些倒卖朝廷火器违法犯罪的傢伙,竟然还敢如此嚣张!」袁志火冒三丈,抬起弩冲着他的脸颊又是一下。 外面打得不可开交,屋内已经尘埃落定。 张宽柳倒在地上,看着眼前胸襟陈列几道血痕坐在椅子上的班贺,眼中不敢置信仍未消失。 「张将军,承让了。」班贺从椅子上起身,脚步踉跄一下,想要捂住胸前的伤,却不敢碰。还好深色衣物沾了血不明显,不然这么出去怪吓人的。 「虽然这话不该我说,但张将军还是心慈手软了些,若不是想着留我一命,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步田地。」班贺垂眸,掩去眼中悲悯。 一切都已经迟了。 紧闭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所有的目光聚集在那扇门上,等待着踏出那扇门的 班贺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不理会其他人的目光,他走出门外,看向了袁志。袁志面上一喜,还活着!随即又看见他胸前血迹,脸立刻垮了下来。 完了,班侍郎受伤,将军肯定要找到他头上! 班贺稳步向前,抬首无视曾阿贵:「袁志,走吧。」 袁志抛下手中的曾阿贵,警惕地抬起上了弦的弩机,背对班贺,直到护送他走出军营外很远,再看不见任何人影,这才松了口气。 班贺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有马蹄声。 班贺看着道路前方,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随着声音清晰,一道玄色身影也渐渐显现。 班贺愣愣的注视,双眼一眨不眨,胸前疼痛还未消失,四肢发麻发冷,像是失血而产生的错觉。 马上的人落地,快步奔跑上前张开双臂用力拥住他,实打实的力道叫他知道,那并不是错觉。 是陆旋。 班贺脑中唯有这个念头。 随即才冒出另一个念头:为什么会是陆旋?陆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班贺的疑问来不及出口,陆旋似乎是为了印证眼前这个是活生生冒着热气的人,松开手臂,捧着他的脸颊,不顾周遭一切,带着兇狠力道的亲吻压下,唇齿相依。 班贺努力挣扎——袁志还在呢! 跟在班贺身后的袁志目瞪口呆,原地化作一尊石雕,重心不稳天旋地转,顺势歪到一边移开了视线。 挣扎不出,反正该看不该看的,也都已经被看到了。班贺停止挣扎,破罐子破摔。 热烈的亲吻中,班贺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的挣扎重新变得激烈起来,陆旋只好松开了些。班贺双手扶着他的肩将他拉开些,认真注视,陆旋察觉到什么,抿着唇,像戒备的蚌壳,一丝缝隙也不留。 「张开嘴!」班贺语气严厉。 陆旋缓缓打开双唇,却仍是不敢大开。班贺捏着他的脸颊,陆旋眉头皱了皱,吃痛地张大了些。 血腥味的确是陆旋嘴里的。 班贺紧紧皱起眉头,他看见了一嘴的血泡,差一点就长到嘴角。 而陆旋也终于看见了他胸前的血痕,睁圆的双目赤红,满是狠戾杀气。 第237章 自戮 自京中听闻班贺死讯,陆旋无一日不煎熬,无一日不焦灼。唯有宁死不肯信未被证实的他人之言,支撑他日夜不休,千里奔赴。 纵然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在连日身心磋磨下逼近崩溃边缘,陆旋仍是撑着一口气挺到榆河镇。 在昏暗道上遥遥望见那道身影,恍惚以为是错觉,直到渐近那身形愈发清晰,他才敢确信,不顾一切跃下马飞奔而来。 确认那些传言荒唐无稽,陆旋庆幸的话来不及说出口,怒火在数日焦灼的催动之下燃尽仅剩的理智,脑中只剩下復仇,要将所有胆敢伤害恭卿的人赶尽杀绝。 「是谁伤的你!」陆旋攥着班贺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一心沉浸在愤怒杀意中。 所有折磨他的不安痛苦凝聚一处,喧嚣着藉由杀戮宣洩。 班贺察觉他似乎有些魔怔了,一手揽在他的后颈,用力地安抚:「言归,我没事,只是一点皮肉伤,我不是正好端端站在这里?真的,言归,我没事。」 他额头与陆旋相抵,直直望着他的双眼,将自己的担忧毫无阻碍地传达过去。 比起自身安危,他更担心陆旋过激,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伤我的人受了比我更重的伤,还用等你来救?你忘了,我当年带着阿毛走南闯北,又岂会没有自保的能力?」班贺嗓音轻柔,却蕴着不容忽视的坚定力量。那双眼眸镇定,望之令人心安。 似乎起了点作用,班贺问道:「言归,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旋眼中杀意渐渐褪去,显露出连日来的痛苦,与无处宣洩的茫然委屈:「京中传来你的死讯,我不信,我不敢信……」 班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目光望向身后,心思几转,对陆旋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另寻方便之地,我再好好同你说明。」 陆旋紧握他的手腕不肯放开,班贺强作从容,唤了声背过身去蹲在地上摸石头的袁志:「袁志,我们先随陆将军进城休整。」 第429页 忽然被叫到名字,袁志整个从地上弹起,不敢直视那两位上级,仰头闭着眼:「是!」 在城内找了家客栈住下,袁志忙活备齐陆旋要的东西,自个儿乖觉回了房。 班贺与陆旋独处一室也不是一回两回,这回格外心虚。陆旋要了热水,试了水温合适,冷着一张脸,让班贺褪下上衣。 班贺默默脱去衣衫,余光观察陆旋的脸色,心里并未将这当一回事,见他这副小题大做的模样还有些哭笑不得。 但想起过往,见到陆旋受伤他也嘴上不饶人,这回算是因果循环罢了。 胸前三道伤不算深,班贺预先穿上的软甲防御了大部分伤害,他能只受这点轻伤,还是那位张将军手下留情了。 陆旋冷着的脸在见到伤口后再也维持不住,眉头深深皱起,一脸苦大仇深,用温水沾湿的布巾擦拭伤口的力道轻柔得像拈起一块豆腐。 房内气氛太过古怪,班贺有些不自在,率先开了口。 「你先前说的,我的『死讯』是怎么回事?」 陆旋动作一顿,说道:「榆河镇官府向上级汇报,工部侍郎遇到山贼,不知所踪,数日后,于山中发现不可辨明身份的无名尸……无名尸身边有一份官文,被随行工匠证实,为工部侍郎所有。」 班贺低声道:「难怪一直找不到那份官文,原来是用在了这处。」 陆旋强忍情绪,给他上了药,将衣服披回他的肩头,才问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榆河镇发生了什么?」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我在路上遇到了山贼。不过,榆河防营的张将军带人救了我们。」班贺语气沉重,丝毫获救的喜悦之情都不含。 陆旋的话恰恰证明了,张宽柳的确是对他起过杀心的。 到达榆河镇后,班贺沉心工事,一直往返于防营与军器局之间,途中有张宽柳派遣的下属跟着,完全没有机会独自去到别处。 原是因为不愿多与官府打交道,能省一事则省一事,没想到竟成了生出流言的机会。 张宽柳打的主意昭然若揭。他不想贸然杀了朝廷命官,怕引来更大的麻烦,因此与山贼串谋,半路拦截,将班贺这位朝廷钦派的工部侍郎带去军营,以搭救者的名义获取信任,将他控制在手里,藉以探明深浅。 此后,张宽柳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派人跟在班贺身边,让军器局大使李友喜配合,若是来了个煳涂蛋,能煳弄过去,安然送走,便是皆大欢喜。 若班贺表现出任何生疑要深究的态度,张宽柳必定会杀他灭口。 扣在他手中的公文与那具无名男尸,是用来模煳外界视线。 工部侍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势必要加大搜索力度,防营的人手也会被调动,动静闹大班贺势必起疑。因此,需要抛出一枚烟雾弹。 若班贺被应付过去,工部侍郎安然现身回京復命,那尸首便是一桩乌龙,不过是个同样被山贼截杀的倒霉蛋。 若应付不过去,那男尸便真成了班贺的尸身,而真正的工部侍郎就此人间蒸发。 灭了工部侍郎的口,本地防营的张将军还能坦然受朝廷的命令,剿灭山贼,居头等功。 班贺苦笑一声:「他如此铤而走险,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当下袁志发现那艘运火器的船,是张宽柳交付的货物,班贺这时候来榆河镇,正撞上倒卖的火器要被运走,张宽柳才不得不多此一举。 但,他终究还是下不了这个手,班贺才有机会站在这里。 陆旋默不作声,拧着手中布巾。心中不定,力道也没个把握,寂静的屋内传来一声布帛裂响,那块布巾被他生生拧破,他狠狠将布巾扔回盆中。 「我请命带兵,将这些乱臣贼子捉拿治罪,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管是山贼,还是防营里那些披着朝廷官兵皮的匪! 「不用劳烦你了。」班贺面色黯然,「事情由上位者决定,那些士兵别无选择。而罪魁祸首,想必已做出决断,无需劳你动手。」 陆旋迴头看向他,眼中不甘:「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你不是,已经赶到了这里,与我作伴吗?」班贺望向他,目光柔和,微微一笑,展开双臂。 陆旋上前,与他相拥,顾忌身前伤口不能完全相依,勃勃心跳从彼此碰触的地方传来,印证着此刻两人生动鲜活。 陆旋闭眼靠在班贺肩上:「若你真出事了,与这件事有关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班贺没有应声,只是将他搂得更紧。 目光瞥向闭合的窗,隔着窗望向看不见的远方。 良久,一声嘆息。 榆河镇防营内,张宽柳喘着粗气,撑了把座椅站起身,不悦地看着泣不成声的义子,粗声粗气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我难道是这样教你的吗?」 曾阿贵半边脸颊被袁志打得肿起,此刻涕泗横流,一张称得上端正的面孔,实在难看。 他本是张宽柳手下一名副将之子,六七岁时没了爹娘,被张宽柳收做义子,抚养长大,生平最敬佩的便是张宽柳。 无论张宽柳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对的,更何况张宽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营中兄弟。 身负朝廷之命前来的班贺,在他眼中,俨然成了破坏这一切的极恶之人。 张宽柳手里握着缺了口的刀,左手轻轻抹了把,霎时留下一道血线,自嘲笑笑:「还以为是个不值一提的工匠,没想到,是我输给了他。」 第430页 曾阿贵着急得不行:「义父,我们不能放他们走!你为什么不让兄弟们杀了他们?」 张宽柳哼了声:「杀了他们也没用,被发现的那一刻,我就註定败了。」 班贺那个随从曾潜入过这里,想要窃取证据,张宽柳虽然发现了他,过招时却发现那人功夫不低,下手果决狠辣,不似寻常人,手上少不了沾几条人命。 让他逃走,不管班贺来不来,那件事绝无掩盖的可能。 想要不被问罪,只有另一个选择。 张宽柳看着眼前年纪轻轻的义子,脑中却是满营的士兵,与他们的家人、孩子。 数千条人命繫于一身,他们都如同此刻满眼期盼与希冀望着他的曾阿贵一般,全心信任与依赖于他。 耳畔是班贺对他所说的那句话:「你要拖着所有人陪你做乱臣贼子,连累他们被追杀围剿,因你一己之私,害死所有信任跟随你的人。如此,你良心能安吗?」 怔怔看着眼前,所有一切仿佛下一刻都会化作云烟,张宽柳面上一片灰败,双眼失去光亮,被死气笼罩。 「呵。」张宽柳笑了声,像是找到突破口,胸腔里所有气息冲着喉咙化作大笑吐出来,「哈哈哈哈哈!」 曾阿贵被他忽然大笑吓傻了,惶惶不安地叫着义父:「您笑什么?」 「我有今日,都是自作自受,谁也不怪。」张宽柳背过身,「你我从此恩断义绝,我不再是你义父,你的生死我不再管,我的死活也与你无关。你也不必为我收尸,自有家人为我备棺入殓。」 曾阿贵惊叫一声义父,却被张宽柳抓在手中,用力扔出门外,从里面关门上了锁。 没防备地后背落地,实打实挨了这么一下,曾阿贵疼得蜷起身子,半天没力气爬起来,捂着背挣扎好一会儿,才手脚并用爬到门前,用力捶打紧闭的门。 「义父!义父,你开门啊!」 他的唿喊无人回应,一旁看着的数位张将军部下面露悲痛不忍,没有一人上前协助。 他们都已明了张将军的决定,唯有这小子看不清,或者说,不愿看清。 曾阿贵坚持不懈,咬牙用力总算是撞破门,踉跄着倒地。狼狈抬头,眼前看见的,却是张宽柳引颈自戮气绝身亡的场面。 一声冲破天际的哀嚎响彻防营,悽厉痛哭传遍每一个将士耳中。其中悲伤之情感染所有受过张将军恩惠的将士,一时间,众将士恸哭不止,天地同悲。 第238章 恻隐 似是有所感应,班贺抬头,看着摇晃的灯火,手在依偎着他熟睡的陆旋背上轻拍,节奏缓慢。 已经运走的火器没法收回了,这次的这批,因为袁志撞破还没来得及发出。班贺什么都没从张宽柳那里拿走,留下足够的时间给他销毁。 这件事,班贺希望就此为止。 他是为军器局减产一事而来,从未想过遇到的会是这样一副光景。身为工部侍郎,在这件事中,他职权内能做的,只有严加监管各地军器局。 其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是他对张宽柳的承诺。 班贺苦恼地敛眉,他又何尝不是不想伤害更多的人? 身旁陆旋长途奔赴,需要休整。等他休息好了,他们就得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 陆旋孤身前来的同时,也带来一个不详的消息。 皇帝竟然拒绝接见大臣,无论是皇帝本人的旨意,还是太后的懿旨,都预示着宫内不同寻常的变故。 皇帝带病处理朝政是常事,以那位的性子,若非身体非常不适,实在万不得已,哪里会轻易将奏摺放下。 皇帝忽然病重,之前没有半点徵兆,这从哪方面来说都不是好事。 世事变化无常,不知会出现何种变数,必须尽快回京。 睡过一晚,陆旋天未亮便睁了眼,班贺还未睡醒,强撑着睁开眼,目光迷濛睡眼惺忪。 陆旋情不自禁亲吻他的嘴角,轻柔温暖的吻叫人更加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撑开的眼睑又落了回去。 亲吻持续了好一会儿,班贺才恍然回神,清醒过来。 可惜不是缠绵的时候,地方也不对,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笑起来,迅速分开穿衣穿鞋。 数日来难得睡了个好觉,陆旋养足了精神,去官驿为班贺借一匹马来。 「袁志。」陆旋叫了声。 袁志从昨日起就如惊弓之鸟,一点小动静就能让他吓一跳。 面对陆旋狐疑的眼神,袁志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将军,有什么吩咐?」 「我们准备回都城,班侍郎落在军器局的东西,你去帮忙取来。」陆旋吩咐道。 「是,我这就去!」袁志转头跑了。正好他现在不好意思看班贺,忙得脚不沾地才好呢。 但他忘了,取东西回来,也还是要见班贺的。 袁志低头盯着鞋尖,班贺道谢他也只知道勐摇头,弄得本打算坦坦荡荡的班贺也不自在起来。 瞥了眼敢想敢做的陆旋,班贺目光谴责:昨日当着袁志的面也太乱来了。 陆旋移开视线,装作没看见。反正早晚会知道的。 而且,他怀疑身边人早看出端倪来了。 袁志的确早看出点不同寻常来。但事情都是如此,不挑破说明,哪怕露出再多马脚的事情也能装作不知道。一旦挑明了,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也是堂而皇之。 第431页 军营里也不乏交往过密,生出别样情愫的,陆将军与班侍郎亦是凡人,交情那么好,是这等关系也不奇怪。 袁志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昨儿看到那一幕,他心惊担颤跟挨了一道雷噼似的,他也不想表现如此明显,可确实控制不住。 陆旋托着班贺上马,无视袁志,不必理会他。 吃过早饭,三人正式出发。 马匹出城上了官道,忽然望见一人站在路中,手中似乎拿着武器,班贺拉了拉缰绳,放缓速度。 拦在官道正中的曾阿贵手中端着一把鸟铳,对准了来路的三匹马,眼中满是仇恨。 班贺拦下伸手去摸弩机的陆旋:「不要伤他。」 陆旋仍是将弩机握在手中:「以防万一。」 班贺望着曾阿贵:「你要做什么?」 曾阿贵声音嘶哑:「为我义父报仇。」 「既然你会出现在这里,那张将军必然已经做出了选择。」班贺说道,「难道张将军没有跟你说,让你不要想着復仇?」 「他说什么都不关你的事!」曾阿贵激动起来,双手颤抖。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在这里等候,身体有些僵硬,面色铁青惨澹。若是夜间见了,尤恐是撞了鬼。 「我要为义父报仇,杀了你们!」 班贺听着他的话,处在火铳铳口之下,却未有一丝恐惧,反而面带怜悯:「你义父是聪明人,你却不是。你想毁了你义父的希望,让他走都走得不安。」 曾阿贵愤怒大吼:「你知道什么!我不会听从你说的话,是你害死我义父的!」 「你以为你义父为什么会听我的?」班贺声音严厉起来,近乎呵斥,「因为他不想背上造反的罪名,不想你们变成乱臣贼子!他愿以一己担下所有罪名,换取你们安然无恙。你在这里杀了我,是想让他白白丢了性命,坐实这一切吗!」 曾阿贵双手颤抖剧烈,却端着鸟铳不肯放下。剧烈唿吸起伏的身躯,昭示着他的外强中干。 「你义父知晓自己做了错事,所以愿以命相抵,换取其他人安稳生存下去。而你,却想在官道上截杀我。你以为只有你一条贱命不足为惜?我死了,朝廷会派遣其他人来查,与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都会被牵连。」 班贺恨铁不成钢:「你年轻气盛,做事不考虑后果,哪怕必须杀了我,也不该在这里。你用火铳,就算一发击中,装填第二发时另外两人也已经到了你跟前,根本跑不掉。做事不干不净,你不仅报不了仇,只会成为其他人的累赘。」 曾阿贵搭在悬刀上的手指几度屈伸,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扣下。 班贺言辞激烈,重重击在他的心上,在耳边不断重复,他终于崩溃,将火铳狠狠掷在地上,伏地痛哭。 三匹马从他身边走过,不再施捨给他一个眼神。 陆旋脑中不知想着什么,放缓脚步,回头垂眸看着那陷入绝望的小卒。 握着弩机的手微微动了动。 「言归,」班贺脸偏过一点来,「走了。」 「嗯。」陆旋收回目光,轻夹马腹快走几步跟上。 恭卿不愿见他杀这些人,陆旋只能克制。至少,在他面前不行。 纵马前行,将那身影遥遥甩在身后,陆旋忽然说道:「你对那小子起了恻隐之心。」 班贺并不否认。 陆旋抿着唇,鼻腔里冷不丁蹦出一声:「哼。」 「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像你,像以前的你。」班贺说。 「那小子?像我?」陆旋像是听到极其荒唐的话,不敢苟同,轻蔑昂首,「我看不出来有哪一点相似。」 班贺扬手在马臀上轻轻抽打,加快了速度,迎面的风更大,勐烈吹拂,像是能捲走一切重负。 他声音放轻了:「约摸是,那种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的莽劲儿吧。」 声音混在风里,陆旋只听了个大概,不确定是否是自己听见的那样,班贺却怎么也不肯再重复一遍了。 他对放过那人耿耿于怀,面上不痛快。班贺不知道他在计较什么,说道:「反正,往后不会再见到他了。」 陆旋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你总是心慈手软,又广发善心,看谁可怜都惦记着。」 班贺瞥他一眼,轻飘飘道:「我惦记你,可不是看你可怜。你一点儿也不可怜,你恨不得吃了我呢。」 陆旋一哽,瞪着他,要说什么没说出来,又抿着唇一言不发。 班贺忍不住露出些许笑意。 他们日夜兼程,几日后行走过大半路程,眼看都城越来越近,班贺面上笑意消失,郑重了些。 「言归,此次回京,可能会有些变故,我也说不准,你我只能见机而作了。」班贺道。 陆旋声音低沉:「知道。」 陆旋离京时皇帝不能理政,也不知这段时日是否好些。 他们在京中根基薄弱,最大的仰仗就是皇帝,多年来承皇帝恩泽不浅,班贺与陆旋自然不希望他出事。 皇帝身体恢復那一切好说,若皇帝没有恢復,而这一现状不知会延续到何时,那么他们必须做出反应,否则只会沦为朝中倾轧的炮灰。 班贺安然存活的消息,在他现身京城的那一刻传开来,只是众人心思各异,说不好是喜是悲。 旁人难说,真心实意心系班贺的人确有不少。 第432页 回到那座小院,还未进门就听见呜呜哭声,仔细听来,似乎不止一人在场。 班贺试着推门,并未关严实的门一推就开,穿过前庭,正对着门的大堂里坐着四五个人,全围着正在低声呜咽的少年。 挨个看去,伍旭、谢缘客、顾拂,还有娄仕云都在场。 门口传来的声响引来所有人的注意,五双眼睛齐齐向门口看来。 看清门口站着的班贺,还有他身后的陆旋,呜呜的哭声止住,片刻,嚎啕大哭响起,孔泽佑蹦起来,从大堂里飞扑出来,紧紧抱着班贺,一边嚎啕一边含煳不清地喊着师兄。 「师兄!师兄你还活着,你回来了!呜哇,他们都说……他们都说你死了……呜呜呜……」 那小子已经长得只比班贺矮半个头,这么一扑上来差点站不住,还好身后陆旋扶了一把。 「恭卿,你没事!」 「师父,您活着回来了!」 剩下那几人也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围上来,伍旭情绪激动,热泪盈眶,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闵姑站在一旁插不上话,眼眶泛红,捞起衣摆抹了抹眼泪。 好不容易安抚好众人情绪,班贺简单说了这一趟去往榆河镇的经过,众人恍然大悟,那带着文书的无名尸,竟是一桩煳涂案。 孔泽佑肿着一双眼,可怜巴巴抱着班贺手臂:「师兄,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话。你可不能丢下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不能没有你啊!」 班贺眉心直跳:「少说这些不长志气的话,没了我你也照样能活,我才能安心呢!」 以往还小的时候,说这样的话还挺招人疼,这么大小子了,还摆出这副小孩子姿态,一直以来装大人就此功亏一篑,原形毕露,实在好笑。几个得知班贺完好归来的好友彻底松懈下来,闹笑起来,孔泽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嘟着嘴抱紧班贺胳膊。 任他们笑去,师兄与他的情谊之深,这些人才不懂。 顾拂拍着手掌:「我就说恭卿福大命大,这下好了,他平安归来,值得庆贺一番!我去拿酒,今晚咱们好好喝一顿!」 这酒鬼,找到机会就要喝酒!可他酒瘾太大,班贺怎么都拦不住,只好叮嘱千万不要拿太多,少喝点。 顾拂嘴上满口答应,出了门可就不好说了。 第239章 变天 闵姑使尽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好菜。 此行跟随班贺一路出力的袁志被班贺招唿留下一同吃酒,款待犒劳一番,袁志坐不住,在闵姑身旁帮着打下手,动作十分麻利。 一桌人热热闹闹地吃菜喝酒,庆祝班贺平安,倒是陆旋没怎么喝,只捡了些清淡的菜吃。 闵姑时刻注意着席上人的反应,见他如此有些担忧:「陆将军,怎么不吃菜啊?」 陆旋还未开口,班贺先他一步说道:「上火长了一嘴血泡,还没好呢。」 袁志飞快地瞟了一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埋头苦吃。 陆旋嗯了声,意思意思地弯起嘴角。 孔泽佑肿着一双眼睛,笃定道:「肯定是听说师兄出事急的呗。」 班贺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他碗里,笑容温和:「吃菜。」 孔泽佑扒拉一大口饭到嘴里,闭了嘴。 娄仕云没那个眼力见,满眼惊嘆:「陆将军真是重情义,我听闻师父可能出事,也是十分伤心,没想到陆将军比我更关心师父,急出一嘴的泡。师父,这份情意非比寻常啊。」 孔泽佑补充:「倒比我更像亲兄弟。」 顾拂双眼一眨不眨盯着那两位不声不响的话中人,心中暗道:傻泽佑,亲兄弟可不这样。 他忽然哈哈一笑:「陆将军是情深义重,不过,大傢伙谁不是如此?伍主事听闻流言,那几日哭得不能自已,好几天都没缓过来。泽佑更是,这些天想起来就哭一场,你看脸上这俩小桃,起码到八月了。」 泽佑皱起鼻子,顶着俩肿眼泡忒难看,转向闵姑,一会儿给他弄俩水煮蛋敷一敷,揉一揉。 这番话把注意力引到了别处,几位好友不无感慨,情绪加持之下,又多喝了几杯。 顾拂带来的酒被喝了个底朝天,饮罢送客,伍旭与谢缘客相伴先走一步。平江侯府上马车早早在外候着,娄仕云被送出门外,拉着师父胳膊几番告别,才被娄规娄矩扶上马车。 最后剩下顾拂一人,手肘撑在桌面上,袖子滑落露出素白的手腕,两指捏着空了的陶酒壶晃了晃,笑眼醉意朦胧:「恭卿,陪我走一程?」 班贺笑笑,无奈依了他:「就陪你这醉鬼走一段。」 帮着闵姑收拾碗筷的陆旋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重新低下头去。 班贺手里提着灯,身旁脚步虚浮的顾拂忽然靠近了,面无表情,目光如幽夜中的两点鬼火,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顾拂幽幽地说:「恭卿,你不要怕,和我说实话,那小子是不是把你糟蹋了?」 班贺哭笑不得:「这话怎么说的,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什么糟蹋不糟蹋的。」 完了,听这话那多半是真的了。 顾拂长长嘆了口气,恭卿如此坦然,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小子还真敢。」顾拂说。 「我也有一半责任。」班贺说。 顾拂嘴里一阵嘟囔,摇摇头:「算了,比起其他的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第433页 班贺轻松的心情尽数收敛,问道:「有什么要紧事?」 顾拂望着罕见星子的夜空,喃喃道:「恭卿,要变天了。」 「是不是与皇帝有关的事?」班贺追问。 顾拂却不答,只是平静看着他:「这一路难走,有人与你作伴也是好事。」 他垂眸从班贺手中拿过提灯,光从前方照着他,只留给班贺一道黑色剪影,跟随灯光摇晃漂浮。 那一直以来在班贺眼中如同江湖骗子的假道士,在这光影中身影变得虚幻不可捉摸。 那句话与班贺心中猜想不谋而合,只等一个佐证。 若是事情真的发生,他能做什么?他该如何做?班贺牙根咬紧,回到院里。 陆旋还坐在门外等他,见他回来,站起身。班贺快步上前,将他拉进房中,紧紧关上了房门。 陆旋有些意外班贺的反常,却只是默默任由他摆布。想必是顾拂说了些什么,等待他主动说出口。 班贺面色凝重:「言归,或许,你暂时不能离开京城。」 陆旋眉宇间冒出些许困惑:「是顾道长和你说了什么?」 「总之,想办法留在京城,其他的等这段时间过去再说。」班贺心中因顾拂的话惊疑不定。 顾拂从未对他说过如此严重的话。是京城要变天了,还是这天下要变天了? 这天下,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有资格被称为天呢? 意识到什么,陆旋感受班贺深深的忧虑,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他便照做。 这世上他谁都可以不信,唯独班贺不能不信。 第二日一早,陆旋便回到自己府中,向上告病,闭门不出。 恰巧在这之后,远在西北的淳王想要召回铁羽营,也被陆旋以同样的理由回拒。 将领身体有恙,强行召去西北也并无益处,淳王并未强求,只让他好好休养,便不再过问。 当下主持朝政的是辅政的宁王,班贺出于私心隐瞒下军器买卖之事,将榆河军器局所发生的事情大事化小,借着张宽柳的布局,此前变乱归咎于作祟的山匪。 与张宽柳一同合伙的榆河军器局大使李友喜,不能再留。班贺以李友喜办事不力、延误生产、能力不足等缘由将他撤换永不復用,由他带去的军匠徐藻接任大使一职。 宁王正为朝政操心,兼之担心宫中皇帝,对班贺信任,因此汇报并未深究,听闻张宽柳死讯只是惋惜,派了将领接任,就此揭过。 顺利过了宁王那关,班贺心中却不能轻松,因自己的私心瞒报与滥用职权而生出种种复杂的情绪。 惭愧与心虚皆有之,更多的是,他清楚主要手握权力,这就不会是最后一次,还会有更多非正当的「事急从权」。 班贺明面上不动声色,但还是没能忍住,私下里去了一趟魏凌府上。 见到班贺,魏凌欣喜不已:「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去见你一面,没想到你先来了。你是不知道,听闻你在外面出事,我急得恨不得带兵去扫平山贼窝,荡平榆河镇的山!」 班贺笑道:「倒也不必如此,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不过,听起来,你这些日子很是忙碌?」 魏凌面上笑容淡了些,注视眼前班贺,欲言又止,站起身背着双手走了几步,又下定决心似的,坐了回来。 他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凝重:「恭卿,皇帝的身体,怕是……」 班贺沉声问道:「太医的诊断?」 「太医无法诊断。」魏凌说道。 皇帝自继位以来,只让吕仲良吕太医为其诊治,这回皇帝病倒,吕太医的医治似乎未能凑效。国舅华明德藉机向太后推举了另一位太医。 但那位太医却在查看过皇帝情况后,向太后跪求原谅,自惭哭诉自己医术不精,远不如吕太医,不能为皇帝诊断医治。气得太后训斥他一顿,连带着推举他的华明德也被责备了一番,却也无可奈何。 这看似滑稽的场面,却给出了最危险的信号。 那位太医根本不是医术不精,而是明白自己无力回天,不敢接手医治。 班贺想明白这一点,登时面上少了些血色。 他与魏凌的交情好,但不代表魏凌会什么话都同他说,尤其是牵扯到皇帝。 魏凌看似大大咧咧,实则该避嫌该闭嘴的分得门清。在宫里当差,最忌讳的便是嘴松,尤其当今皇帝用人谨慎。 虽然魏凌出身武勛才得以在宫里当差,但能在御前这么长时间,也靠着自己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 会对班贺说出这句话,事情就已经到了一定地步。他必须提醒班贺,早日另择墙头,而不是傻傻立在当今皇帝这片朝不保夕的危墙之下。 班贺站起身:「今日叨扰,我先回去了,不必远送。」 魏凌跟着起身:「恭卿……」 班贺点点头:「我明白,绝不会向外宣扬,出了这扇门,我便忘了。」 魏凌送他至大门外,郑重道:「你大可不必慌张,凡事有我能帮上忙的,必定不会推辞。」 班贺笑着道:「有此好友,是班某毕生的荣幸。」 魏凌目送他远去,眉头微微皱起。 他心中对班贺的处境再清楚不过。 班贺是靠着皇帝庇佑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任工部侍郎看似风光,事实上,出了工部,他再无任何权柄,在朝中孤立无援——非要算上,陆旋勉强算一个。 第434页 可一个工匠杂途出身的工部官员,与一名武将,没了皇帝庇佑,在这官僚横行的朝堂上岂有立锥之地? 朝堂动盪最大的隐患是当今皇帝无子,若皇帝驾崩,未定的皇位继承者将是所有势力争夺的对象,到时,将会掀起滔天巨浪。 他们都是浪潮倾覆下岌岌可危的草芥。 从魏凌府上回来,班贺立即行动起来,上疏请求面见皇帝,理所当然被拒绝了。 但他并未放弃,立刻转而求见太后,说明是为农耕机械之事。 被太后拒绝两回,班贺锲而不捨,终于在第三回获得了太后的恩准,得以入宫。 班贺毫不迟疑,准备周全,整理仪表入了宫。 太后华清夷其实并不想见班贺,见到他前来,吩咐人赐座,面上笑容浅淡,道:「班侍郎为何如此急切,这些公务如此紧急么?皇帝静养不能见的不止班侍郎一人,送到我这儿来的,你也是少数。」 班贺神色诚恳,语气真挚:「微臣知晓几次三番求见,的确失礼,这些公务也确实不在这一两日。不过臣是出于一片孝心,陛下让臣为官以来,就对火器机械之事无比重视,隔三差五便会召臣入宫说明近况,每每得到好消息,便会龙颜大悦。」 话说到此,华清夷似乎也想起来,神色柔和许多。 班贺继续说道:「臣不过是想,陛下需要静养,或许得知一些好消息,陛下心情愉悦,身体也能好得快些。既然臣不能见到陛下,那么由太后亲口转告,太后与陛下也能说说话,岂不是好事一桩?」 「班侍郎所说有理。」经他这么一说,华清夷显然对班贺呈上的奏疏多了几分兴致,当场翻阅起来。 班贺暗暗舒出一口气,比他想像得要顺利得多。 这也要归功于皇帝平日对太后耳濡目染,明确表现出自己偏好,才让太后对这些上了心。 班贺从旁解说,浅显易懂,华清夷听得入神,不时点头赞许。 班贺垂首恭敬道:「陛下一直想见太平盛世,民有所养,四海无闲田,这是陛下的心愿,亦是臣为之倾尽全力的目标。能得到太后赞许,是微臣的荣幸。」 华清夷目光从奏疏移到他的脸上,略带愁容的眉目舒展:「班侍郎有心了,这些便由我向皇帝转述,日后若有新进展,也可来见我。」 班贺俯身跪拜:「是,臣领命,谢太后。」 从太后宫中走出,班贺笼在袖中紧握的拳徐徐展开。目光笃定,比往日更甚。 第240章 机会 暂时不能见到皇帝,不过有太后背书,班贺暂时还不必慌,但这也给他敲了一记警钟,以往只是心中担忧,现下不得不从实处考虑之后从属之事。 皇帝还未宾天,便要考虑之后的事,虽然有些愧对重用他的当今皇帝,但安身立命才是根本。 班贺避开耳目去了将军府,那儿守卫森严,都是陆旋自己人,整个京城里没有比那儿更安全私密的地方了。 对外称病闭门不出的陆旋并没有休假的惬意,反而自班贺对他说出那些话后,便一直严阵以待,等班贺上门阐明所思所想。 因此,见到班贺前来,陆旋喜悦之余,尽是对即将面临之事的慎重。 两人见面相顾无言,班贺心中压着巨石,笑容添了几分苦涩。陆旋忽然伸手,紧握他的手,无声传达力量。 紧紧相握的手,一如两人彼此相扶走到如今,是相互给予最坚实的力量。 班贺终于下定决心,问道:「言归,还记不记得,我之前问过你,若是当今皇帝不在了,你我怎么办?现在,或许到了必须做出抉择之际。」 陆旋眼神亦坚定不移:「恭卿所言,句句在心。」 「当今圣上膝下无子,一直以来都是朝廷隐患,那时还能倚仗皇帝年纪轻,十年二十年,总归会有子嗣。但现在情形不容乐观,就算后宫妃嫔传出喜讯,也来不及了。」班贺语气沉重。 陆旋道:「那么皇位继承者,只能从亲王,或亲王子嗣中挑选了。」 「按理来说,的确如此。」班贺道,「先帝子嗣不多,也有四个儿子,与几位公主。除还未前往封地的裕王外,还有两位亲王在各自封地。若按礼法,兄终弟及,这三位继位的可能最大。」 陆旋目光变化,另外两位早已去往封地的梁王、靖王,只在节庆盛典上见过一回,他连长相都没记住,更不知品性为人。 但想起那与泽佑交好,一点儿威严也无的少年王爷,更令他皱眉。 实在不是他看轻,只是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到,赵青炜如何能担此大任。 「无论谁当皇帝,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处那个位置的人,是否能够继续执行当朝政策。」班贺垂下眼睑,声音平淡如常。 不附加多余感情,使得那些话听起来有些冷漠。 他不关心上位者具体的某个人,只关心那个位置。 就像上位者不在乎为他做事的是谁,只在乎那个人是否为他做了实事。 班贺抬眼,与陆旋对视:「因此,当上皇帝的人是谁,对我们而言很重要。」 看似矛盾的两句话,却包含了一样的意思。 只要上位者能够支持他所要做的事,那个人是谁都可以。班贺绝不甘自己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在新帝上位后中止,落得功亏一篑。哪怕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也必须尽全力争取新帝的支持。 第435页 「那两位王爷,据我所知,虽然不是只通吃喝玩乐的草包,但也没什么大才,在封地多年没做出什么政绩来。」班贺说道,「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年岁不小,必然不会轻易随旁人摆布。」 尤其,班贺只是一个匠役出身的工部官员,本就为朝中各官员所不齿。新帝初登大宝,自身根基不稳,又怎么会力排众议,冒险任用一个杂途官员。 相较之下,更为符合需求的人选,便已唿之欲出。 不明说,陆旋也意会了班贺所想,但继任储君的人选,哪里会根据他们的需求而选择。 陆旋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面对班贺,他无所顾忌地说了出来。 「若是,淳王呢?」 班贺瞳孔微震,下意识想捂住他的嘴,手抬到一半,蜷起手指收了回来。 若是淳王……朝中大臣一直以来抨击淳王盘踞西北,拥兵自重,全靠先帝与当今皇帝皆给予至高的信任,不遗余力拨出军费支撑西北边防,从未想过收回兵权。 手握实权的淳王继位称帝,他们所有疑虑将不復存在,未来可能面临的阻碍亦迎刃而解,可那结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皇帝一定会留下遗诏,由谁继位是皇帝的决定,皇帝在这件事上定然慎之再慎,多方考虑,首先要考虑的便是太后。若是淳王登上皇位,那太后又将如何自处? 于内,淳王与先帝同辈,太后地位动摇,定然不会同意自己儿子的皇位落到小叔子的手里。 于外,叔叔接侄子的任,于礼不合,朝中大臣也会强烈反对。 到时候,淳王会陷入不义之地,背负谋朝篡位的骂名。 班贺缓缓摇头,这个想法实在危险。 陆旋却不这么想,就算千万人反对,淳王实权在手,只要他有这个意愿,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只有淳王继任,对我们才是最有利的。」陆旋说道。 班贺声量提高了些:「这话只能放在肚子里。言归,若是有第三个人听见,你就是谋逆的罪臣。」 陆旋顺从地不再说那样的话,但心中已有论断。 他不稀罕什么从龙之功,但谁成为皇帝对班贺有利,他便支持谁。 与陆旋短短几句话,已经互相通晓心中所想,班贺提前将有可能发生的事告知,心中虚浮不定稍缓。 现在他们只有等,等宫中尘埃落定。 皇宫内,张全忠站立皇帝寝宫门外,无精打采。 不过一月余,他面容沧桑像老了十岁,额间皱纹深刻,半点不见一个月前光洁平整。 从皇帝因病未能上早朝起,他就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时刻守在门外等候吩咐。 躺在龙床上的皇帝以惊人的速度消瘦憔悴,一直以来用药与针灸支撑的身体,一旦出现决口,立刻泄了气般再也支撑不住,一病不起。 这两日皇帝昏睡时间越来越长,最接近皇帝的张全忠焦急如置身烈火,备受煎熬。张全忠暗暗嘆息,更辛苦的是俞贵妃,这段时日衣不解带地伺候皇帝喝药、清洁,本就纤细的人瘦了一大圈,却从未表现过一丁点儿不情愿。 站在一旁的年轻内侍张吉小心觑着干爹张全忠,目光悄然投向紧闭的雕花房门。 里边昏昏暗暗,什么都看不见,却让人更想探究内里是何情形。 「张公公。」 轻柔微哑的女声从门内传出,张全忠立刻转向房门,躬身毕恭毕敬:「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陛下要见你,进来吧。」俞贵妃在门内说。 张全忠忙不迭应声,轻手轻脚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一股浓烈的苦涩药味充斥房内,窗户开了一小道口子通风透气,却无济于事。过于浓烈的药味似乎影响了视觉,眼前一切都笼着昏黄的病气。 张全忠跪在皇帝榻前,磕头跪拜,小心抬头,看着那张因病凹陷枯藁的面孔,唯有一双眼眸仍是含光发亮。 往日英姿勃发,神采奕奕的年轻帝王,竟衰弱至此。 他靠着垫高的软枕,声音依然有力,似乎是极力在可控范围内,掩饰自己的虚弱。 赵怀熠看着自己的忠僕:「张全忠。」 张全忠:「奴婢在。」 赵怀熠下令:「替我写一封信,即刻召淳王回京,不得耽误。」 他想了想,说:「就写,我病重,危在旦夕,急需淳王回京护驾。」 「是。」连张全忠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忽然就哽咽起来,声音颤抖,难以忽视。 「这副样子做什么?」赵怀熠不满道。 张全忠双眼湿润,鼻腔一酸淌了点鼻水,吸了吸,说道:「奴婢失态了,圣上莫怪罪。」 赵怀熠轻笑:「怎么,我已经难看到见之伤心的地步了?」 张全忠连忙摇头:「圣上龙章凤姿,帝王威仪,怎么会难看?」 「你们这些人啊,就没一句实话。」赵怀熠嘆了声。 张全忠连磕三个响头:「是奴婢失言,奴婢该死!」 赵怀熠懒得看他那诚惶诚恐的模样:「今日便要将信发出,八百里加急送去肃州。信到的那日,还得催促淳王即日启程,不得有误。出去吧。」 「是。」张全忠退出寝宫外,立刻带着张吉执行皇帝的命令。 房内只剩贵妃俞泠音在,赵怀熠低咳两声,立刻就有一杯温水送到嘴边。 第436页 饮下两口润过嗓子,赵怀熠望着头顶帷帐,喃喃道:「好几日没照镜子了。」 俞泠音柔声问:「陛下要照镜子吗?」 「不了,我怕照了睡不着觉,自找烦恼。」赵怀熠闭眼,长长唿出一口气,「难得能这样放肆睡到不管天色,不能让别的扫兴。」 俞泠音低声道:「陛下别这样说……」 赵怀熠抬起手臂,看着越发瘦骨嶙峋的手背与手腕,大抵是能想像到此时自己的模样。 实在难看。 手背落下遮住了双眼,看不清他的神情,俞泠音怔怔注视,无端感受到那张此时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下,浓烈的悲伤。 「我不想让他见到我这个样子。」 淡淡的声音在房内响起,俞泠音模模煳煳猜到那句话里的他是谁,却什么也不能说出口,静静陪伴在赵怀熠身旁。 「我封你为皇后吧。」 俞泠音抬起双眼,像是没听明白刚才那句话,赵怀熠不知何时拿下了手,定定注视她,像是证明方才那句不是笑言。 俞泠音片刻才回过神来,轻轻摇头:「陛下,妾身不想做皇后。」 「也对,做皇后有什么了不起的,照样还是亏欠了你。」赵怀熠自嘲地笑笑,「你看,我就是这么没用,一无是处。」 「陛下!」俞泠音出声制止,「您为朝政殚精竭虑,倾尽所有,已经做得足够多了。陛下恩萌,妾身父亲才能步步高升,家族才能繁荣,陛下哪里会亏欠我?」 这样虚无缥缈的话多说无益,赵怀熠又是一声嘆,闭上了双眼。 张全忠领了皇命,半个时辰内就将信写好,送出宫去。信使所驾驶的良驹一骑绝尘,很快消失在眼前。 张吉全程跟随在干爹身边,将信里内容都看得一清二楚——大部分太监是不识字的,不过他跟在张全忠身边,识字通文是基本。 张全忠对他毫无保留,倾囊相授,张吉为人机灵,也会讨好人,正适合在贵人们身边当差。张全忠对这个干儿子十分疼爱,教导出一个接班人,日后养老也算有了着落。 看了看时辰,也到了内侍换班的时候,张全忠自己要尽忠,不到累得不行不回去休息,对底下人还是宽容的。 「时辰到了,你回去休息吧。」张全忠对张吉说道。 张吉说道:「干爹都没说累,我怎么会累?我要陪干爹一起伺候陛下。」 张全忠欣慰地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你毛手毛脚的,本就还靠不住,到时候累了,殿前失仪,反倒连累我和你一起在陛下面前求饶。还是快去休息吧!」 张吉这才道:「是,干爹,我回去了。等到了换班的时辰,我马上就来。」 张全忠点点头,目送他离开,自己也转身回到皇帝寝宫外。 一路回到住处,张吉正推门欲入,忽然听见一些细微的声响,停下脚步,回头四处张望。 那刻意引人注意的声音还在继续,循声看去,墙角正站着一人,张吉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国舅爷……」 站在墙角的华明德又望了望两边,将张吉拉到隐蔽处,低声问道:「陛下可还好?」 张吉面上堆笑:「还是同前几日一样。」 「就没有什么新动静?」华明德问。 张吉双手垂在身前,笑笑:「陛下能有什么新动静,也不是奴婢能知道的,还得去问奴婢干爹。」 华明德睨着眼前的小内侍,心中冷笑,这话不就明摆着说,的确有新情况,但不能轻易说出口吗? 从怀中掏出银票,塞进张吉手中,华明德再次问道:「陛下可有什么新动静?」 张吉将银票揣进袖子里,小声道:「陛下同干爹说了些话,具体说了什么奴婢不知道,只是干爹出来就写了封信,送去了西北,要交给淳王。」 华明德登时精神百倍,急切追问:「信里写了什么?」 「这……怎么能轻易告知旁人……」张吉面色犹豫,华明德又拿出三张银票,也不看数目,直接给了他。 张吉收了银票,嘴里的话也顺畅说了出来:「陛下急召淳王回京。」 华明德大为震惊,从张吉那儿得不到别的消息,只好就此作罢。 得知这个消息,华明德一路回到府里,脑中止不住的想法不断冒头。 一直以来,皇帝身边人经过严格挑选,都守口如瓶,没有一丝缝隙可钻,华明德鲜少能得知皇帝的消息。 如今皇帝病重,身边也多了些可以钻的空子。张全忠对华明德的试探讨好不假辞色,这干儿子倒是诚实,对金钱来者不拒。 前些日子虽然没能得到有效信息,华明德却不吝啬,哪怕没有任何消息也几十上百两的给银子,今日终于得到了回报! 皇帝急召淳王回京,不会是为了其他,一定是感知自己大限将至,提前召武将来为新帝保驾护航。 这位皇帝外甥是个聪明人,绝不会就这么扔下无主的江山撒手人寰,但迄今为止,他将自己的算盘掩得严严实实,连太后都没有透露半分。 华明德将自己关在书房内,来回踱步,他的心跳如擂鼓,一声快过一声。 前所未有之变局就在眼前,是天意如此,给了他这个机会。 情绪激动之下,血液涌动的速度似乎也比寻常要快,手脚尖端发麻,有些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第437页 太后这些日子态度已经完全软化,对他入宫陪伴颇为欣慰。当今皇帝宾天,没有留下皇嗣,朝堂上下唯有太后身份最尊贵,新君就应该由太后决定。而他华明德,才是最接近政权核心的人,凭什么要让一个常年守在边疆的王爷来插手皇位继承人之事? 「皇帝,太后……」华明德陷入疯魔般喃喃自语,「还有淳王……」 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绝不能将机会拱手让人! 第241章 病危 华明德回到书桌前,铺纸研墨,不假思索,下笔写下一份邀约,装入信封中。 华明德站起身:「来人吶。」 门外立刻有小厮应声:「老爷,有什么吩咐?」 「将这封信,送去太医院周太医的府上。」 将信交给小厮送出去,华明德以高频率跳动的心才稍稍安稳下来。 李氏一面走来,一面看着急匆匆跑出去的小厮背影,不明所以。进入书房内,李氏问道:「怎么了,这么着急是送什么信啊?」 华明德见到妻子,面色缓和,说道:「朝堂上的事,你一个妇道人家,说了你也不懂,别瞎问。」 李氏面色微变,却也没有反驳,只是将手中名册放下,说道:「我托媒婆为荣儿找了些合适的人选,不少世家子弟,瞧着不错。可口里说出花来,我也不知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情况,朝中的人你都清楚,也帮着看看。」 华明德瞧也不瞧一眼,说道:「不用看了,这些都用不着。」 李氏眼中不悦:「怎么,你又要反口了?你不是说,太后已经说了我们荣儿不能入宫,是你亲口说可以为荣儿找个好夫婿,为什么又不用了?」 见夫人生气,华明德正在兴头上,为远大将来谋划,不愿为此争吵,一反常态好言相劝:「我也没说不给荣儿找夫婿,我只是说媒婆拿来的能有什么好?多半是别人挑剩的。这件事你不需要操心了,交给我,我会亲自为荣儿挑选一个好夫婿的。」 听他这么说,李氏眼中充斥不可思议,有些不敢认这枕边人,他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经由夫人提醒,华明德想起了女儿,笑着道:「荣儿现在在做什么?」 李氏说道:「多半是在绣花、作画,或者习字,也没有别的可干。」 华明德迈步向外走去:「走,我去看看女儿。」 满面笑容的华明德来到云荣闺房时,她正在看书,看多了父亲不满的表情,见到这样的父亲,云荣有些拘谨,站起身走到一旁,让出了主位。 母女二人都对这挂着陌生表情的熟悉面孔,产生了不知所措的情绪。 华明德翻了翻桌上摊开的书,是文人常看的典籍,不由得点点头:「好啊,我的女儿竟然如此博学,与寻常女子果然不同。」 云荣低下头,觑着母亲,却只是与摸不着头脑的母亲两两相望。 以往,父亲只会说她读了些没用的书,根本不懂男人喜欢的温柔小意。 华明德坐下了,说道:「我出些题考考你,就是这书上的内容。」 云荣忐忑地听着父亲发问,思索片刻,给出自己的见解。但那些只是她自己的胡思乱想,也不知道与他人所想有多少差别,因此说出来后,默默等待着父亲的批评。 没成想,华明德不仅没有批判她的回答,反而满意地点头,给了她赞许。 「太后果然慧眼识珠,我的荣儿见解独到,不输男儿,那些科考举子也不见得有荣儿这份才气。」华明德夸奖了一番,越看越满意。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有资格母仪天下,统领后宫,不是吗? 班贺隔上三五天就会入宫一趟,太后不厌其烦。她本就头脑聪慧,又有些兴趣,在班贺说明时,还会主动提出些问题,阐述自己的见解。 原先只是想着有太后在其中转告,皇帝能知晓他的动向,现在太后主动起来,班贺心中更加安定几分。就算无法转告给皇帝,能有人听进去就是好事。 皇帝生病久治不愈,在朝堂中逐渐掀起风波,不过有摄政的宁王代理朝政,暂时将那些声音压了下去。 政权把握在手中,宁王心中亦有不安,几番入宫面见太后,询问皇帝情况如何。 太后如何不知前朝风波,但面对宁王的问询,还是生出几分怒气。 「皇帝如此年轻,生场大病也不会怎么样,绝无性命之虞。倒是你们这样咄咄相逼,到底心中是想皇帝好,还是不好?」 宁王无奈道:「太后,臣怎么会盼着皇帝不好?只是关怀皇帝身体,想确认他是否安好。」 太后最见不得人说皇帝有什么不好,哪怕是朝臣的议论,在她听来,都像是咒皇帝短命。 她冷声道:「皇帝有太医院照看医治,宁王不必过于担忧。既然让宁王摄政,那便好好处理朝政,别让皇帝病好了却要面对一堆烂摊子。」 宁王被那话噎了回来,只好起身作别,离开了宫廷。 传来宁王在太后那里碰了壁的消息,班贺心中不安更甚。 太后如此固执己见,是个危险信号,连忠心耿耿的宁王也不信,只会给有心人留下可乘之机。 这个「有心人」很明确,是国舅华明德。 班贺频繁入宫面见太后,在朝臣中引起不小非议。 只因他本就是靠着皇帝偏宠上的高位,如今又攀附太后,在诸位清白高洁的文臣眼中,无疑是钻营讨好的弄臣。 第438页 以色侍人的罪名几乎是要坐实了。 另一个频繁入宫的人,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 国舅看望自己的亲姐姐,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华明德堂而皇之出入宫廷,也没人说他半点不是——虽然有班贺吸引了绝大部分火力的原因在。 班贺承认自己居心不良,有意逢迎讨好,那华明德呢?他又是在打什么算盘? 见识过几回华明德的恶意针对,班贺对这位国舅爷,是半分好感都无的。 陆旋倒是没有被华明德得罪过,不过班贺明确不喜欢的人,他天然多了几分偏见。 「太后虽然不算晦疾避医,但不愿面对实情,这可难办。」班贺说道,与太后打过几次交道,清楚知晓她可不是什么柔弱深宫妇人。 「你可别想着同她说什么。」陆旋说。 「我也不傻。」班贺笑着笑着,面容无奈,不得不装聋作哑。 陆旋道:「自欺欺人,也总有清醒的一天,但要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所以我们不能完全靠太后。」 「听说,淳王已经在赶回京的路上了。」班贺说道。 陆旋从背后拥着班贺,低低嗯了声,喉咙震动靠着他的肩传递过来,微微发麻。 淳王赶回来,或许局面不会那么乱。 也有可能,局面会因为他的下场而变得更加混乱。 延光八年八月廿四,皇帝突然吐血不止,太医院吕太医匆忙赶到,但根本止不住血。 太后闻讯赶到,责令太医院一定要治好皇帝。随后太医院六个太医到场,一阵兵荒马乱,半个时辰后才勉强止住。 皇帝陷入昏迷,太后与俞贵妃泣不成声,在场太医齐齐跪下,没有一个敢出言提医治的事。 众人都明白,皇帝已是强弩之末,强行续命也不过是能吊一天是一天。 太后回首怒斥太医:「你们成日自称国手,你们的本事呢?你们傲气的医术呢?为何连皇帝都救不了!留你们在宫中何用!」 一众太医脸色煞白,吕仲良更甚,紧闭双唇,无神双目注视着床榻上的昏迷的皇帝,比那将死之人脸色更难看。 太后的矛头指向吕仲良:「吕太医,皇帝一直由你诊治,他的身体你难道不知道吗?这到底是突发什么急症,你倒是说呀!」 吕仲良嘴唇嗫嚅,高举双手,俯身狠狠磕在皇帝榻前的地砖上,抬起头来时已经磕出了一道血口。 「臣,医术不精,无法治好陛下。臣,罪该万死。」 他再次磕下,额头上的伤血液肆意淌下,过于用力磕碰脑袋导致他眼前发黑,脑中晕眩,勉强跪住了。 太后不顾仪态,厉声将他们驱逐出去,伏在儿子身上痛哭不止。 俞贵妃双手虚虚拉着太后,哽咽着劝阻:「太后,太过悲伤会伤身体,请太后节制!」 太后侧目看来,泪水模煳的视野中,俞贵妃憔悴不堪,髮髻也久未打理,搀扶她的力气都没有。面上难过并不比太后少,却强行克制,还要安慰劝阻别人不要太过悲伤。 两个女人紧靠在一起,为同一个人伤痛欲绝。太后止住哭声,坐在床榻边,失魂落魄。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等怀熠醒来。」 俞贵妃默不作声陪伴左右,亲自端茶倒水,等到日头西垂,昏暗的屋内点了灯,乍然亮起的光有些刺眼。 昏迷的皇帝忽然动了,被光线刺到一般微启的眼睑又紧紧闭合。太后不敢发出声音,怕惊扰到他,一眨不眨地紧盯那张脸,不肯放过一丝变化。 好一会儿,那双眼睛才缓缓睁开。 赵怀熠恍惚地看着眼前的母亲,以往优雅美丽,时刻庄重的太后,此刻却眼中含泪,紧抿颤抖的双唇,哭得悽惨。 他抬手蹭掉华清夷滑落至脸颊的泪滴,笑笑:「梨花带雨……」 声音低哑,勉强能分辨出他说的什么。华清夷噗嗤一笑,紧握他的手,泪珠扑簌簌往下掉。她回头对俞泠音说道:「快去叫太医来!」 「是!」俞泠音放下手中茶杯,忙不迭跑了出去。 「儿子对不起母亲。」赵怀熠说道。 华清夷靠得近了些,以便听清他说什么,痛惜道:「重病岂是你愿意的,怎么说对不起我?真要觉得对不起,那就早些好起来。你是一国之君,你还能就这么抛下大兖朝么?」 赵怀熠似乎用尽了力气,闭上眼再次昏睡过去。 太医并没有走远,就在殿外候着。听到皇帝醒了,陆续进来,为皇帝号脉。几人聚在一块儿商议半天,才派出一人来,向太后禀报。 「陛下福如东海,只是昏睡过去了。」那名太医回话不敢抬头。 华清夷此时冷静下来,语气平和不少:「既然皇帝暂无危险,那便留两位在太医院值守,余下各位请回去吧。」 视线瞟向面如死灰衬得血迹越发骇人的吕仲良,华清夷说道:「吕太医怎么还未处理伤口,这样的伤顶在脸上成何体统?还请回去好好休息。诸位近日辛劳,福禄,给诸位太医拿些赏赐,送他们回去吧。」 吩咐过身边的太监,送走太医,华清夷留在皇帝身边,守到夜深也不愿离开。 俞泠音轻声劝道:「太后白日伤心过度,大哭一场耗费了心力,凤体安康最重要,还是回寝宫休息一晚,明日再来吧。」 华清夷有些不愿离开,俞泠音说道:「陛下向来孝顺,若是知晓太后因此不顾自己的身体,定然会责备自己的。太后不是头疼,若是劳累过度,明日陛下醒来,太后却头疼病倒不能来见,岂不是更糟?」 第439页 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华清夷总算是同意,起身回了宁寿宫。 送走了太后,俞泠音坐在床榻边,叫人打来热水,轻轻在赵怀熠脸上擦拭。 白日忽然吐血吓到了她,此时虽然累极了,却不敢闭眼。 赵怀熠的脸上血色很少,俞泠音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害怕什么都探不到,指尖不停颤抖。 还好,鼻息如常。 「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俞泠音一跳,轻声回道:「陛下醒了?」 赵怀熠道:「时睡时醒。今日什么日子?」 俞泠音道:「已经廿五了。」 「才过了这么一会儿……」赵怀熠低声呢喃,屋内静了片刻,才又响起嘆息般的声音。 「他怎么还没回来……」 赵怀熠再次沉睡,俞泠音松了口气,坐着发愣。 她不能做旁的事分神,隔一小会儿就要摸摸赵怀熠身体是否还是热的,胸膛是否还在起伏——这些都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窗外夜色已经浓黑如墨,天上似乎没有明月星子,屋内的灯熄了大半,只近前留了几盏。俞泠音靠着床沿,眼皮发沉,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咳、咳咳……」 俞泠音勐然睁眼,下意识看向床上的赵怀熠,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惊叫出声。 赵怀熠不知何时醒来,再次开始咳血。俞泠音惊慌地擦拭着那些鲜红液体,脑中不断想着她得去叫太医,得叫人,身体却机械地动着,失了控一般。 喉咙溢出的血液在咳嗽中呛进了鼻腔里,赵怀熠面上血色异常,口鼻一同渗血的样子吓坏了俞泠音。 他说不出话来,竭尽全力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只木箱,俞泠音回头看了眼,脑中却无法思考更多的事情,咬了口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于能够自由操纵身体,站起身向外跑去。 「太医!传太医!」 等得有些打瞌睡的张全忠听见俞贵妃的声音,在这样的深夜,面无人色地跑出宫殿。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得太快了,两侧宫墙不断移动,如同幻影。 他几乎感觉自己臃肿的身体要飞起来,没有片刻停歇,大喘着气赶到值夜的太医所在之处,不断催促拉拽着太医折返。 张全忠趴倒在门外,汗如雨下,落入眼中有些刺痛。 门内绝望的哭声传来,张全忠也觉得自己的魂魄与血肉分离,在晕乎乎飘飘然中,眼前一片黑暗。 延光八年八月廿五,皇帝宾天。 第242章 遗诏 外头更深露重,华明德睡得正酣,忽听得一阵急促敲门声,还有人叫着「老爷」。 李氏被那嘈杂吵醒,坐起向外望了眼,依稀听出是府上管家的声音,轻轻推了推丈夫,将皱起眉迟迟不愿睁眼的丈夫唤醒。 华明德不得不恼怒坐起身,还未睡醒让他心里窝火,冲着门外怒斥道:「死了爹娘还是怎的,有什么要紧事,非要这个时候说?过个把时辰天就亮了,再说不也是一样?」 门外管家无辜受了这顿骂,要事却不敢迟报,隔着一扇门板,仓促道:「老爷,宫里张公公传来消息,陛下宾天了!」 华明德表情骤变,再不能耽搁,即刻下了床。一面穿鞋袜,一面催促妻子:「快,快替我穿衣!」 李氏正为管家那句话震惊,身体已经随着丈夫的吩咐动起来,取过衣服伺候丈夫穿上。 华明德对镜正了衣冠,来不及给妻子解释,急促走出门外,给管家下令:「备马车,我现在就要入宫!」 李氏说不上一句话,只看着那匆匆离开的背影,心中波澜未定。 皇帝……死了? 马车一路疾驰到宫门外,宫门守备森严,一派沉静,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华明德背后一层热汗,隐隐有些烧灼感般的刺痛,纱帽下的发似乎也快被汗浸湿。 他是最先到达的,先于其他所有人一步。 对通传的宫人声称自己有要事要见太后,刻不容缓,华明德坐在马车里,十指揪紧了,目光灼灼,等待通传。 这一刻,早一分的先机都将决定他一族的命运。 皇帝寝宫内灯火通明,女人的哀恸哭泣从屋内传来,屋外跪倒了一片人。 值夜的魏凌在太后的命令下,带领所有侍卫戒严,将皇帝寝宫围得水泄不通。他面容冷硬,双目饱含前途未卜的惘然。 殿内,华清夷呆坐在已确认驾崩的皇帝身边,尚且一身入寝时的衣着,首饰尽除,未施脂粉。此时不復往日光彩,双眸被不断涌出的泪水湿润,却仍尽显麻木枯藁。 俞贵妃大哭一场,悲痛不能自已,连日寝食不安,身体本就虚弱,大悲之下当场昏厥了过去。 刚确认皇帝已无生命体徵的太医战战兢兢跪着,又在太后的命令下去救治贵妃,号脉的手都是颤抖的,急出了一头冷汗。 华清夷悲伤到极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只怔怔淌着泪。 她眼前阵阵发黑,却不能就这么失去意识,捏着丝帕的手指尖死死扣着掌心,用力得颤抖,强迫自己坐直了。 躺在床榻上的是天下君主,而她是太后。 再不愿相信,华清夷终究得面对这一切。用力拭去眼泪,冷静下来,从一个失去儿子的悲伤母亲脱离,回到自己的位置。 第440页 面临皇帝突然的亡故,没有立储君的当下,唯有她能主持大局。旁人可以崩溃,她绝不能软弱无措! 命人将俞贵妃带下去,让太医照看,太后亲眼看过皇帝遗容,得了吩咐,宫人便忙碌起来,做起为皇帝小殓的准备。 将张全忠独自叫到跟前,华清夷声音仍在发颤:「张全忠,你是一直在陛下身边伺候的人,陛下……临终前,说了什么,可有立下遗诏?」 「陛下临终前,已说不出话来,没能……没能留下任何遗言呜呜呜……」张全忠捏着袖子擦去眼泪,哽咽着向太后呈上皇帝早已备好的遗诏。 那是皇帝几日前趁着有些精神时亲手写下的,随后密封起来,交由身边最信任的太监保管,不允许任何人查看。 华清夷见着遗诏,清泪霎时涌出,紧握的拳砸在桌案上,恨恨道:「你好狠的心!竟连母亲都要隐瞒,就这样抛下我,连最后一句话都不给我留下!」 含泪从张全忠手中接过遗诏,华清夷开启密封,徐徐展开。 目光从那一行行字上扫过,她眼中悲痛转为诧异,勐地将遗诏合起,泪痕未干,面容已满是惊愕。 她狐疑的目光落在张全忠身上,片刻,僵硬地开口:「还有谁看过这份遗诏?」 张全忠忙摇头:「陛下有令,除了太后,再没有其他人看过。」 华清夷目光丝毫未缓和,凝视眼前离皇帝最近的太监:「你可知晓,遗诏里写了什么?」 张全忠磕了个头:「奴婢不知。」 华清夷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气,背嵴弯起佝偻,捏着遗诏的十指紧握,手臂却无力垂下。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经过一番沉思,华清夷终于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传令下去,秘密召定国公、宁王、平江侯入宫,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太后。」张全忠领命,即刻就要去执行。 公布皇帝死讯前,太后需要这三人一同协商。 定国公是太后堂兄,是她在朝中最有力的后盾。宁王是辅政亲王,皇帝病中一直由他主持朝政,在朝臣中颇有威信,商议后事这样一名大臣在场。而平江侯掌管禁军,即刻起京中戒严,平江侯也得在场。 刚吩咐下去,内侍来报,国舅华明德在宫门外,求见太后。 「他怎么来了?」华清夷心中有些疑虑,但她刚刚才失去儿子,正是脆弱的时候,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此时前来,让她病急乱投医般同意了华明德的拜见。 回到宁寿宫更衣,华清夷穿着一身荼白的衣裳,端坐殿内,等待华明德的到来。 华明德一路疾走,踏入太后宫中,面上带汗,眼含担忧,一进门就跪倒在太后身前,如释重负般大喘气:「太后,太后您可还安好?」 指使一旁宫人退了下去,合上门,只留姐弟二人独处。华清夷对他这副做派疑惑不已:「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好端端的?」 华明德仰脸望着姐姐,双眼湿润:「臣夜里梦惊乍醒,梦见太后对臣说心口疼,痛苦万分。臣与太后一母所出,血脉相连,太后受苦,臣也感同身受,因此臣担心太后,等不及天亮,深夜入宫确认太后安危,请太后恕罪。」 闻听此言,华清夷心中一阵酸楚,这世上最亲的人只剩眼前的弟弟,强装出来的威严顿时土崩瓦解,泣不成声:「皇帝……驾崩了!我如何不能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啊!」 华明德露出震惊的神情,伸出双手搀扶太后,像是对此毫不知情:「太后,您说的可是真的?」 华清夷痛苦流泪,点了点头。 华明德两行泪落下:「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 他双膝一软,瘫倒在地,捶胸顿足:「为何不将我这条命收去!偏偏是要带走一位英明神武的好皇帝,他的抱负,他所想见的太平盛世在望,为何就不能再等等!」 看着他如此痛心疾首,像是连带自己的情绪也发泄出来,华清夷止住眼泪,将伏倒在地的华明德扶起,悲声道:「事已至此,眼下还要处理后事。我已召宁王与定国公入宫,共同商讨,公布皇帝遗诏。」 华明德停下哭喊,拿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水,状似不经意的问:「陛下留了遗诏?可有其他人看过?陛下要立的新君是谁?」 华清夷面容黯淡,低声道:「皇帝,留下遗诏,将皇位传给——淳王。」 华明德双目震颤,一时失语,此时却不是装的,他真没想到皇帝会留下这样一份遗诏。 「您,觉得这样可行吗?」华明德声音有些艰难。 华清夷点头道:「这是皇帝遗诏,既然他做了这个决定,我自然要遂他的愿。」 很快,华明德定了心神,双手握住太后手臂:「请太后安心,眼下新君未立,太后您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正如太后支持陛下,无论太后做何决定,臣都会站在太后一边。」 华清夷心中感慨,以往觉得这弟弟不成器,没想到,现在也能说出这番感人肺腑的话来。 姐弟二人正心生感慨,门外传来福禄的声音:「太后,周太医有要事禀报。」 「让他进来吧。」华清夷整理仪容坐下,华明德站立一旁,目视周太医进入门内,跪下行了大礼。 华清夷声音有些哑,声量也比平日要轻:「周太医平身。有何要事?」 周太医抬头,目光不由自主瞟向一旁,又迅速收了回来。 第441页 周太医深深低下头,避开太后面容,咽下一口唾沫,说道:「太后,臣方才为俞贵妃诊脉……俞贵妃,是喜脉。」 第243章 讣音 屋内一片死寂,半晌,才响起华清夷的声音:「你说的,是真的?」 她的头脑混乱不堪,好不容易从痛苦中脱离,理清思路下定决心,却又在这一消息的轰炸下成了一团乱麻。 这不期而至的孩子,大悲过后的大喜令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华清夷嘴角扬起又放下,不知作何反应,头脑近乎晕眩。 说服自己接受儿子的死亡,又迎接来新生,短短几刻变故频转,她胸前起伏,快要承受不住。 华明德面露欣喜,紧握她的手臂:「太后!那是陛下的遗腹子,陛下有后了!」 那声音像是要唤醒她,华清夷终于反应过来,流出喜悦的泪水:「怀熠有个孩子……」 「是啊,江山有后了!」华明德的声音洪亮清晰,印在华清夷的脑中,登时喜悦褪去,木然地望着他。 华明德对周太医说道:「你退下吧。」 周太医离开,华清夷面上已经看不出喜悦还是悲伤,只是凝视那份遗诏,不言不语。 「太后。」华明德声音放轻了,笑着道,「臣记得,淳王是很疼爱陛下的。就算淳王登基,等陛下的孩子长大成人,淳王说不定会将皇位传给这个孩子。」 华清夷睨着他,仍是不说话。 华明德缓缓说道:「太后大可以,在新帝登基前,让淳王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发誓,一定会善待这孩子,日后还要将皇位还给陛下的血脉。」 「发誓?那有用吗?」华清夷冷冷道。 「陛下从不做煳涂决定,定然是看重淳王有治国的能力与手段。太后不用操心国事,又年纪尚轻,能照看皇嗣长大,到那时,您让淳王还位于陛下的遗腹子,他难道还能拒绝不成?」华明德嘴里说着蠢话,心里却明镜似的,句句将太后往最坏的结果引。 过个十年、十五年,她这个不沾朝政的太后还能有什么话语权?淳王本就重权势,当上皇帝,又岂会轻易让位? 像是没看见太后的脸色,华明德接着说:「还有陛下一直以来为朝政所做的努力,颁发的政策,得有人为陛下延续。淳王虽然常年行军打仗,一门心思都在西北,不过,若是当上皇帝,应当也能明白陛下的苦心,继承事业。」 华清夷脸色愈发凝重,仓促起身:「来人,去看望俞贵妃。」 华明德跟在太后身后,一同来到俞贵妃所居住的圣哲殿。 俞泠音已经甦醒,小口喝着药,喝下小半碗便摇头拒绝,少有血色的脸颊显见凹陷了下去。 见到太后,她正要起身行礼,被华清夷按下,说了句免礼。 华清夷温言问道:「你身体可有什么不适?这两个月月信可还正常?」 俞泠音摇摇头:「这个月没来,过了十来天了,想是身体虚弱所致。只是要照顾陛下,这些倒也不重要了。」 说到此处,她又想起皇帝已然亡故,掩面啜泣。 「怎么会不重要?你的身体同样重要。」华清夷本是半信,亲耳听见俞泠音月信延期不至,信了七八分,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太医诊出你已身怀有孕,你要好好休养,千万不要过度悲伤。」 俞泠音面容僵硬,怔愣看着太后,忽然挣扎着坐起:「有孕?怎么会……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 「好好,你别激动。」华清夷连忙按着她,生怕她从床上跌落,「或许是太医诊断有误,你身体不好难免有误,等过几日再好好让太医为你号脉。」 回到宁寿宫,华清夷仍是一言不发。 华明德嘆了口气:「可怜陛下,若不是为国事日夜操劳,也不至于英年早逝。江山就此拱手让人。时过境迁,过不了多少时日,这皇宫里怕是见不到几分旧景了。」 他像是才发觉这话出口不妥,向太后告罪:「臣愚驽,臣口无遮拦,尽说些胡话。」 华清夷却不觉得那是胡话,新帝继位,自然所有事情都会随新帝喜好。 先帝亡故时,她虽然伤心难过,却因为还有儿子这一寄託,不至于六神无主。 而现在,她要面临的是天翻地覆的变故。 正如华明德所说,新帝继位,无论是宫中还是朝堂,都将换上一批新帝的心腹。皇帝的寝宫,也会换上新帝喜爱的摆设。 而旧主留下的一切,将收入仓库尘封,留在这世间的痕迹或被取代或被覆盖。 就连她,也会成为旧时遗物。 现下还未确定俞贵妃腹中是否有皇嗣,但哪怕只有微妙的希望,也要牢牢抓住。 华清夷凝视着那份只有她一人看过的遗诏,心脏勐烈跳动,难以平定。 「明德,明德!」华清夷死死抓着华明德的手腕,「姐姐从未求过你,唯有这件事,你要听从姐姐的!」 华明德跪在华清夷面前:「姐姐,你忘了,我早就说过,无论你作何决定,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华清夷看向门外,提高了声量,声音出奇的冷静:「福禄,将张全忠带来。」 门外内侍应道:「是,太后。」 被紧急召入宫中的三位大臣一同在殿外等候,天还未大亮。 虽然没有明确告知他们发生了什么,见到彼此那一刻,三人心中都有了答案。 第442页 太后一身素衣,头簪白花,脂粉遮盖不住略红肿的双眼。 她声音疲惫,对三位举足轻重的大臣说道:「今晨,陛下突发急症,圣人遗弓。我召三位前来,共议大事,在此拜谢各位了。」 说着,华清夷弯曲双膝就要跪下,三位大臣还未从设想成真的震撼中回神,忙不迭跪下,请求太后起身。 行了大礼,三位即将决定这个国家将来的人物入座,面色凝重地将目光聚集到太后脸上。 华清夷:「我未将死讯大肆宣扬,而是请三位入宫,实在是事发突然。能有三位支持,在此做个见证,我这深宫妇人才好公布陛下遗诏。」 定国公华明辉率先开口:「您贵为太后,更是有遗诏在手,名正言顺,天公地道,不必有任何担忧。臣定然鼎力支持。」 宁王目光微动,笑着道:「定国公说的是,无论遗诏写了什么,都是皇命,哪里有旁人不从的道理。」 平江侯娄冠目不斜视:「太后公布遗诏,其实臣不必到此,承蒙太后抬举。臣手下禁军守卫皇城,不会有半分松懈。」 太后感激地看着他们,将遗诏取出,徐徐展开。 三位大臣看过,面色各异,彼此望了眼,默认下来。 遗诏上写着,继位新君,是裕王赵青炜。 定国公率先跪下,另外两位也相继下跪,异口同声:「臣,遵旨。」 延光八年八月廿五,于奉先殿宣告大行皇帝宾天。 由宁王颁遗诏于天下,裕王赵青炜继位,随后报讣音于宗室诸王。 新帝登基大典要在皇帝入葬后择吉日举行,在此期间,不鸣钟鼓,不饮酒食肉,节日庆典也不大办,一切从简。 清晨,京城内外百余寺庙丧钟鸣响,将这一悲报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守卫森严数倍于往日,再不闻嬉笑乐声,远处传来低沉迴荡的钟声,让整座城池陷入一派沉寂肃杀。 班贺换了一身素服,头戴乌纱帽,腰系黑角带,脚穿麻鞋,望着八月暑中盛极的日头,在京中逐渐有些威严的身影陡然透出多年前的萧条来。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闻丧当日,皇帝小殓。宫人为皇帝沐浴梳头,更换九层寿衣,于第二日大殓,白虎殿停灵。 楠木梓宫是早已备好的,由工部营缮清吏司取用,班贺亲自监督,送进宫内,确保不出差错。 随后,他与一众官员一同听从礼部宣讲丧礼事宜。满朝文武暂时放下手头事务,一切以大行皇帝丧礼为重。 宫内哭声不断,班贺心中不乏悲意,却有些哭不出来。 皇帝——不,现在应当称其为先帝了。 先帝留下遗诏,让裕王继位,是班贺怎么都无法信服的。但宁王宣告的遗诏,说明他是认可的,朝臣与太后都认可的事便已成定局,不接受异议。 赵青炜一早被接入皇宫,泽佑茫然无措地回到家里。恐怕到现在都还没接受,一同念书受罚的伙伴,一夜之间成了当今天子。 班贺无法不去想正在赶回京城的淳王,一夕巨变,江山易主,淳王会作何反应? 从宫里回来,班贺忧心忡忡,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对于他的操心,陆旋觉得毫无必要,抬手按他的眉心:「要长皱纹了。」 「长就长了,你还嫌弃不成?」班贺捏着他的下巴,「这你也要管?」 陆旋作势低头去舔他的手,班贺捏下巴的手快速收了回来,背在身后,嗔怪的瞥了他一眼:泽佑还在家呢。 陆旋说:「怎么会嫌弃,只是不想见你发愁。你的事,我不管谁管?」 「我只是担心,淳王回来该怎么办。」班贺忍不住想嘆气。 陆旋说道:「发生什么,都不是我们能拦住的。」 班贺不得不认同,他说得对。 延光九月初二,来自肃州的快马孤身疾驰,一路逼近皇城。 城门守卫目测比往日多了三倍的兵力,远远看见戒严的京城,赵靖珩心下一沉,抿紧唇,狠抽马臀,将扬尘远远抛在身后。 第244章 最后一面 接到皇帝病重的消息,赵靖珩当日即刻动身快马加鞭赶回京,日行六百里,跑死两匹良驹,才得以今日抵达。 入京后胯下坐骑并未朝王府的方向去,而是径直前往皇宫。 无论是世宗皇帝,还是当今皇帝,都给予赵靖珩特权,可自由出入宫廷,特许不除武器,可佩刀入宫,二十余年来皆是如此。 因此赵靖珩如以往那样,在宫门外下马,出示牙牌亮明身份,戒严的守卫却将他拦在宫门外,震惊之下竟一时怔愣在原地,尚不能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眼前守卫,就算这些被调来的守卫不认得他的脸,也该认得牙牌上的身份! 就在赵靖珩焦急之下几乎要发怒,匆匆前来的皇门官卑躬屈膝,顶着怒意道明原委。 「太后下了懿旨,皇城内外戒严,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淳王殿下切莫怪罪,奴婢们也是听命行事,并非对殿下不敬啊!」 赵靖珩无奈闭眼,掩去所有情绪。 入城后沿街场景歷歷在目,沿街无叫卖,更无一丝亮色,皆白布覆之,行人妇女皆素服,远处传来的钟声,无一不在向他昭示着大事发生,他心中早有准备。 再度睁眼,赵靖珩有了动作。他默默将身上携带的武器一件件除下,连一对铁甲护腕也解开来。一旁有眼力见的皇门官立马上前接过,妥善保管,直至淳王离宫。 第443页 卸去尖锐武器与坚硬护甲的衣袂在微风中轻摆,赵靖珩面容沉静,藏不住休息不足的憔悴,笼在衣袍中的身姿显出几分摇摇欲坠的错觉来。 他昂首而立,对皇门官道:「你去向太后通报,臣赵靖珩,求见太后。」 这次,他没有被阻拦。 见到了身着丧服的华清夷,那双眼中盈满的泪水,让赵靖珩抛却被拦在宫门外的质问,只有一声极尽克制的:「太后。」 拜见过太后,叔嫂二人坐下。亲耳听太后说出皇帝死讯,赵靖珩眼眸逐渐黯淡,发颤的指尖收拢在掌心,没有去碰内侍奉上的茶。 每提起一回,华清夷便五脏六腑齐齐被利刃搅乱,痛不欲生。 她低声呜咽,又似倾诉又似埋怨:「怀熠怎么能这样狠心!就这样抛下所有人,他怎么能这样狠心!」 赵靖珩与华清夷间素来没有隔阂,甚至太后时常因赵怀熠的事要找他商讨,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谁不知道皇帝自小就仰慕淳王,他最听你这个叔叔的,你说的话,比先帝还有用。」 但赵靖珩从不认为他与华清夷有任何更亲密的情分。 这番无上信任的根基,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同时也是他身为皇帝的哥哥,与身为皇帝的子侄。 而现在这一层关系断开,他与华清夷不过是身居高位的太后,与手握兵权的臣子。 在被守卫阻拦的那一刻,便明晰又深刻地划开那条界限。 赵靖珩只是平静说道:「太后保重凤体。圣驾上宾,臣民俱哀,万不可再添不幸。」 「怀熠留下遗诏,命裕王继位,新帝在宫中有些不适应,暂时不能接手朝政。我不过是个丧夫又丧子的妇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在有宁王与诸位大臣协助,方才没有乱了阵脚。如今你也回京,多了份助力,还得仰仗各位国柱稳镇四海江山。」华清夷柔柔注视眼前的亲王,眼眸深处的探究解析着他每一丝情绪变化。 赵靖珩对新帝毫无反应,只是平静说道:「陛下定有他的考量,只是需要些时候转变,臣与其他大臣自当倾力相助,太后不必担忧。」 华清夷拭去泪水,说道:「淳王这样说,我也就安心了。怀熠召你回来,定是想再见你一面。却没想到,这样急,这样快……」 赵靖珩忽然不声不响跪下,说道:「太后,臣有不情之请,请太后恩准。请让臣,去见陛下一面。」 华清夷怔怔望着他,良久,点了点头:「淳王向来疼爱皇帝,却不想,皇帝未能等到你回京,便……叫他心中如何能甘愿?淳王如此有心,那便去见他一面吧。」 得到太后应允,内侍带领赵靖珩前去沐浴更衣,然后再带他去往停放皇帝梓宫的白虎殿。 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工部备好的丧服,对镜整理仪表,赵靖珩转身正准备出门,余光一瞥,忽然止住脚步。 凝视片刻,他对门外说道:「拿一把小刀来。」 不多时,内侍呈上他所要的东西,退了出去。 赵靖珩指腹试了试刀锋,缓缓举起,向面颊划去。 紧闭的门打开,身着素服的赵靖珩走了出来,门外等候的内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低下头不敢冒犯。 威严的身影走在前方,蓄了多年的鬍鬚尽数剐去,露出那副皎如月华,风仪秀整的容貌,一如当年。 来到白虎殿,赵靖珩进入门内,一股彻骨的寒气迅速包裹全身。大量冰块堆砌在这里,使得殿内如同数九隆冬,只站了片刻,他的指尖逐渐失了热度。 「你们都退下,守在门外,没有叫你们不许进来。」赵靖珩说道。 那名太后派来的内侍向两边使了眼色,在场人都悄声退了出去,关闭了殿门。 注视着不远处的梓宫,赵靖珩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向前一步。 他有些不敢上前,从未有过惧意让他心脏紧缩,他害怕看到赵怀熠失去生气的面孔。 在原地站得足够久,久到腿脚冰凉,才终于缓慢僵硬迈出脚步。 站定在梓宫前,却没有看到他所恐惧的那一幕。 梓宫外层的椁虽尚未封闭,内棺盖得严严实实,将尸身包裹其中。 赵靖珩微微俯身,冰冷指尖碰触金丝楠木制成的内棺,眼眸内的雾气在寒冷中渐渐凝结。 他伸出双手,用力去推棺盖,发抖的双手第一下竟没有推动,第二下才将棺盖推开。 足够低的温度最大限度保持尸身不坏,身着朝服的赵怀熠躺在棺木中,身盖锦被,呈现入睡的姿势,露出的脸颊因生前病重而瘦削。 并未变化太多的面孔让无端生出的惧意消退了些,赵靖珩端详他,起初只觉得心疼。 怀熠在胎里就弱,太后吃了不少苦头才平安生下他。生下来后身体也不好,总生病,他对此十分有自知之明,甚至知晓旁人有所顾忌,以前就拿这作藉口来找自己撒娇。 思及此处,赵靖珩忽觉好笑,只是到底笑不出来。眼下他瘦成这样,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病痛折磨。 哪怕上回离京时两人怄气,吵了几句,在气头上说了些狠话,赵靖珩又怎么可能不疼他?这回接到病重的信,不管是玩过多少次的老把戏,他也不敢耽搁地往京城赶,却还是没能见到生前最后一面。 赵靖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凝望那张面孔的眼眸一阵恍惚。 第444页 棺木里的赵怀熠似乎嘴角动了动,随即,憋不住笑似的咧开嘴,盛满笑意的双眼睁开,向他看来。对他说道:「五叔,是不是吓到你了?我装的,骗你呢。」 赵靖珩眨眼,棺内那张面孔平静如初。 探出手背抚上没有温度的脸颊,大颗眼泪毫无徵兆地滚落,赵靖珩仓皇闭眼,俯首靠在棺椁边沿。 额头抵着冰冷棺木,悄无声息,肩背却在不住颤抖。 寂夜中再无任何声响,低垂埋首的臂间传出低低呜咽,如同受伤的野兽悲鸣。竭力克制终究无法抑止,痛彻心扉。 许久,赵靖珩抬起头来,面容平静,冷到麻木的双唇紧闭,将棺盖移回原位,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帝那年轻苍白的面孔,一寸一寸封闭于黑暗。 淳王府上派人来接时,班贺心下暗嘆,该来的还是来了。 陆旋的话又在班贺耳畔响起,若登基的皇帝是淳王呢…… 所有人都乐于见到继位的是裕王,一个十六七岁少不更事的少年皇帝,太后临朝称制,朝臣趁机揽权,就连班贺,也不能否认他希望如此。 可手握重兵的淳王但凡有异心,谁又能阻止得了? 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回京的淳王成了所有人的忌惮。 这一切猜疑,在见到淳王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班贺看见端坐府中的赵靖珩,面容干净无须,正值壮年,瞧着比实际年岁要年轻不少。与之相对的,是他仿佛一夜间花白的两鬓,眉眼间不復以往锐不可当的矜贵傲气。 这令班贺始料未及,在他面前,又是在自己府上,淳王毫无伪装的必要。 未曾想到,皇帝宾天对淳王竟是如此巨大的打击。 「殿下。」班贺恭敬行礼。 赵靖珩嗯了声:「坐下吧。」 班贺依言入座,赵靖珩说道:「你在京中做得不错。听闻,太后对你青眼有加。」 班贺:「臣不过是沾了陛下与淳王殿下的光。臣所做的一切,恰巧是朝廷需要的,换一个人来做,亦能受到重视。」 「班侍郎不必如此自谦,做得好便是做得好。无论其他人如何,现在做这件事的人就是你。」赵靖珩说道。 班贺:「是。」 二人谁也没再开口,静默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王府亲卫领着陆旋进来时,班贺微愣,随即收回目光,不去过多关注其他人。 「末将拜见淳王殿下。」陆旋行了一礼,坐在了班贺身侧。 在淳王眼皮子底下,两人面上对彼此漠不关心,连眼神都没有交集。 「陆将军身体好些了么?」赵靖珩问道。 原先搪塞的藉口被提及,陆旋心性有所长进,不动声色道:「承蒙殿下关怀,好得差不多了。」 「如此便好。」赵靖珩说道,「我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陆旋侧目看去,赵靖珩语气平淡:「我会安排你入宫,做新帝守卫。」 班贺忍不住抬头,去看赵靖珩的表情,却未能参透什么。 从西北边疆调到皇帝身边,自然是地位陡升,看来陆旋是彻底得到了淳王的信任。 陆旋接受这一安排,口中忍不住问道:「西北那边……」 赵靖珩道:「西北无需你操心。新帝登基,是最不安定的时候,在京中保护好新帝是头等大事。」 陆旋大着胆子说道:「末将可以留在京中,可是铁羽营是需要磨砺的军队,末将怕将他们圈在京营里,荒废了。」 赵靖珩瞟了他一眼,道:「说吧,你想推举谁。」 心思被点破,陆旋也不含蓄,径直说道:「营中好几个兄弟颇有能力,末将口说无凭,等殿下亲眼见过,再做决定不迟。末将那几位兄弟都是忠厚老实之人,听凭使唤,绝无怨言。」 思索片刻,赵靖珩点头应允:「那就日后见过再说。眼下国丧是第一要事,班侍郎在工部多有辛劳,丧礼之事要你多费心了。」 为接下来的行程做了安排,赵靖珩面露疲惫,班贺与陆旋自觉告退。 一同走出淳王府,班贺与陆旋面面相觑,彼此看出对方有许多话要讲。 班贺浅笑着道:「走吧,陆将军,寒舍小叙?」 第245章 新帝 与班贺一同回到小院,陆旋对上前来的闵姑摆摆手:「不用劳烦,忙您的去吧,我这儿有什么就自己干了。」 闵姑不好意思地笑:「热茶总是要一杯的。」 陆旋道:「凉的适口。」 班贺笑笑:「不用管他。」 听见外面的声响,孔泽佑从房里出来,向陆旋招唿了一声,面带愁容。 陆旋难得见他这副愁苦相,问道:「这是怎么了?」 孔泽佑憋不住话:「我担心青……新帝,也不知道他在宫里怎么样了。」 陆旋瞥了眼班贺,道:「你还操心起皇帝来了。他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底下除了太后就是他最尊贵,哪里还需要旁人来担心。」 孔泽佑对这话十分不认同,当即嚷嚷出来:「当上皇帝就有好日子过啦?青……哎,我这嘴,老改不过来!」他轻轻在脸颊上拍了一下,接着说,「新帝在宫里上头有太后压着,朝堂里有大臣压着,他哪里是皇帝,他是被架在上面……」 「泽佑!你又口没遮拦了!」班贺出声制止,「你回房去吧,我和陆将军还有事要商谈。」 第445页 孔泽佑闭上嘴,气鼓鼓的,他做不了什么,也不能说出那些会给师兄招来灾祸的话,憋得直捶自己胸口。 班贺其实心底里感到些许欣慰,师父这亲孙子到底是头脑聪慧,无师自通,洞悉这其中的问题所在。 陆旋说道:「泽佑不是小孩了,有些事,他也可以听听。」 孔泽佑一双眼睛紧盯着班贺,班贺无奈点头,的确不该再将他当个孩子似的,事事避开了。 三人进了房,围坐桌前,被两双眼睛看着,班贺率先起了话头。 「我至今不敢相信,皇帝会让裕王继位,但事已成定局,我们只能以此为基准行事。太后那边,我会时常入宫,新帝便交给言归你了。」 陆旋点头,这些不必说他也会去做。 国丧期间,上下眼睛都盯着宫里,朝臣们以辅政宁王马首是瞻。与此同时,还有一位朝堂新贵冒头。那便是太后亲弟弟,现如今已被提拔为礼部侍郎的华明德。 礼部承办大行皇帝丧礼,也由礼部为皇帝上尊谥。太后放心不下其他人,藉机为自己的亲弟弟升官。 让自己人成为丧礼核心官员,侧面应证她正在插手其他事务,临朝称制少不得干涉朝政。 孔泽佑忧心忡忡:「旋哥,你千万别让新帝受欺负。宫里宫外,都是些看碟下菜的小人。万一新帝惹了太后不高兴,还不知道会被怎么对待呢。」 「太后虽然不是新帝亲生母亲,但也宽仁,不至于苛待新帝。」班贺没有说的是,他在宫中听到些许风声,新帝赵青炜现在的确称不上好过。 正如孔泽佑始料未及,意想不到继位新君是自己的赵青炜,比起旁人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 再等一个月,今年秋日,过了薛太妃寿辰他就能去往封地,当他期盼多年的闲散王爷,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若他是个目光短浅的愚钝之人,什么也不想地乐得白捡一个皇位,安心做他的皇帝,能得几日欢喜,便可欢喜几日。 可偏偏赵青炜也不傻,孔泽佑明白的道理,他也心知肚明,他在皇位上,註定是被多方裹挟,不得自主。 偏偏,他只是小心期盼着自由。 班贺无意中听到宫中内侍闲谈,说起新帝诸多不配合,抗拒太后的安排,嚷着要回王府。 想也知道,那不会得到太后应允。 沉思半晌,班贺上下打量孔泽佑,忽然说道:「泽佑,你想不想进宫伴驾?」 孔泽佑瞪大双眼:「可以吗?」 「我可以试试。」班贺细细琢磨,「我得想想,该如何去说。」 孔泽佑既不想待在那层层严守的宫里,也不想让赵青炜一个人被困,纠结再三,豁出去般用力点头:「好,要是能进宫,我愿意陪着青……新帝!」 他用力拍了拍嘴巴,这破嘴!他是要入宫的,肯定不能再这样了! 外界的窥探与关心,宫内人都一无所知。 新帝赵青炜身着常服,不远处坐着他的生身母亲,薛太后——赵青炜入宫第二日,或许是出于安抚,太后华清夷指示下,薛太妃被奉为太后。 虽然两位太后并存的情况不常见,尤其是现如今这种局面,但她们相处还算融洽。 薛太后还是宫妃时便谨小慎微,出身不高,也没有向上攀爬的野心,华清夷从未将她视作威胁。成为太妃后,在正宫华太后面前无助柔弱的模样,倒让华清夷怜惜,常被叫来一同品茶游玩。 得知儿子成为新帝的消息,薛太后半点高兴的情绪都没有,反而惶恐不安,哭着与惊慌无措的儿子抱作一团。 薛太后带着赵青炜跪在华太后面前,悲声哭诉:「姐姐,我这儿子什么资质,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能不知道么?他根本不是做皇帝的料子,怎么能让他担此重任?」 赵青炜如同枝头淋雨的小鸟,只知道瞪大双眼看着华太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薛太后膝行几步,扶着华太后的膝头,仰脸望着她,啜泣不已:「姐姐,求您另选他人!青炜这孩子成不了大气候,唯恐他愚驽误国,妹妹就成了大兖朝千古罪人了!」 华太后严肃道:「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帝岂是你说更换就能更换的?遗诏已经向世人公布,我却更换皇帝,是要让世人指着我的嵴梁骨,骂我祸乱朝廷吗?」 她瞥向瑟缩的赵青炜,眼中有些不满,口中说道:「再者,青炜是世宗皇帝血脉,岂能让人如此贬损?即便妹妹是新帝亲生母亲,也万不可说出这样的话。」 薛太后泪眼婆娑,不敢嚎啕大哭,呜咽不止。悲伤得不像是儿子当了皇帝,反而像是被打入大牢。 华太后目光回到薛太后身上,说道:「你我姐妹二人,日后要一同辅佐皇帝,需得同心同力。妹妹现如今住在别处,不甚方便,不如,择日搬到我这里来。你我同住,也好增进感情,亲近不疑,别被旁人钻了空子。」 薛太后掉着眼泪,唯唯诺诺应声,不敢再哭闹引人厌弃,失魂落魄带着始终没能说出话的儿子离开。 从华太后那儿回来,薛太后勉强笑了笑:「陛下想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去为陛下做。」 「娘……」赵青炜木然看着母亲,「你也要叫我,陛下?」 薛太后双唇颤抖,哽咽道:「陛下继承皇位,那就得称为陛下。陛下是我身上掉下的骨血,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陛下仍是我的儿子。」 第446页 赵青炜固执摇头:「不要,我不要你叫我陛下,我不想当这个皇帝!」 「别任性,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薛太后别开脸,站起身,「我去为陛下准备些吃食,陛下保重身体。」 说完,她再也忍不住,掩面出门,独留赵青炜坐在原地。 孤身处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宫廷,外面的内侍都是陌生面孔,赵青炜蜷缩在角落里,母亲无奈接受现实离去,抽走了最后一点支撑。 这是赵青炜自小长大的地方,可有记忆的那一日起,他就被告知,长大后会前往封地,入主皇宫的只有太子赵怀熠。 而现在,他又被带回这毫无归属感的地方,被告知他的余生将被困在这里。 那一声声陛下,是加在他身上的囚笼。每叫一声,就重上一分,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叫他,如何能坦然接受? 内侍端来了丰盛的菜餚,比以往在王府里吃的要好不少,却看一眼就叫人生厌。 赵怀熠抗拒地将内侍呈上的餐品推开,汤盅倒在桌上,又溅到他的前襟,一旁内侍吓得脸色大变,跪下大唿:「陛下恕罪!」 赵青炜听见那两个字愈发恼怒,大声呵斥:「我不是什么陛下!你给我滚出去,我要长赢,让长赢来见我!」 内侍仓皇退出,接着进来几人将桌上食物扯下,收拾干净。 被呵斥的内侍一路小跑,来到张全忠跟前,哭诉道:「老祖宗,陛下还是不肯吃东西,直嚷着要王府里伺候的太监,这可怎么办?」 张全忠回头望了眼,面沉似水:「你再去准备膳食,别让陛下饿着。我去禀告太后,让太后定夺。」 宁寿宫。张全忠跪在门外,向太后汇报,新帝还在发脾气。 华清夷视线从礼部呈上讨论尊谥的奏疏移开,看向外面的目光有些不耐,淡淡道:「还在耍些小孩子脾气,怀熠这个年纪,早已将朝政打理井然有序,令朝臣信服了。」 她提高了声量:「新帝想要什么,你们都顺着他,照顾陛下是你们的职责所在。」 跪着的张全忠面露为难。新帝被带入宫中后,太后下令让宫中内侍伺候,特意没让自小跟随新帝身边的季长赢入宫,现在新帝提出要求,他也做不了主。 听到赵青炜的要求,华清夷轻描淡写:「那就让季长赢入宫,又不是什么大事。」 「是,太后。」张全忠领命,将命令传达下去,立刻派人接季长赢入宫。 新帝现在所居住的宫殿,并非先帝原先的居所,而是另外准备的兴庆宫。 太后不允许任何人改变先帝居所的布置,那座宫殿现下保持原样无人居住。 这像是另一种象徵,太后心底并未接受新帝,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需要这样一个人,处在这个位置。 而对这位年少的新帝,张全忠也心存疑虑。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哪怕再亲近的干儿子张吉也没有说。 现在躺在白虎殿梓宫中的那位君主,曾经对他透露,他想要将皇位交给淳王。 虽然没有亲眼看过那份遗诏的内容,但张全忠怎么也没想到,写的会是裕王继位。 可,真的是裕王吗?太后手握那份遗诏等待大臣入宫的期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皱眉望着兴庆宫的方向,张全忠把那些疑虑深藏内心,迈步走向俞贵妃所在的长春宫。 第246章 安抚 在长春宫伺候的张吉见到张全忠到来,面露惊喜,殷勤上前几步:「干爹!干爹,您怎么来了?」 张全忠对干儿子笑笑:「俞贵妃如何了?」 张吉笑容转为嘆息:「俞贵妃胃口不佳,前阵子劳累过度,身体虚弱,一时半会儿恢復不了原样。」 张全忠压低了声量:「太医今日来过没有?」 「来过了。」张吉说道,「周太医每日都来为俞贵妃诊断,安胎的药方也每日调整,尽心尽力着呢。」 「那就好。事关皇嗣,不可疏忽大意。你一定要好好照看俞贵妃。」张全忠郑重道。 张吉面色肃然:「知道了,干爹。干爹您对先帝忠心日月可鑑,先帝宾天,俞贵妃腹中是先帝唯一血脉,我一定为干爹尽心。」 张全忠这才放心点头,转身离开。 季长赢当日被接入宫,在让他见到皇帝之前,张全忠先见了他一面。 季长赢身量修长,面容清秀,丝毫没有因进宫而紧张,神态自若,落落大方。 张全忠对他态度和善,说道:「我与你干爹是老相识,你在宫中有什么事,我会照顾你的。」 长赢懂事的跪下:「多谢张公公,既然张公公与干爹是故友,那便是长赢的长辈,长赢也会为张公公尽孝。」 张全忠说道:「对我尽孝就不必了。让你入宫是陛下的要求,你只要照顾好陛下就是。」 长赢低眉顺眼:「陛下自小就是长赢跟在身边伺候,许是一时习惯,才叫长赢入宫,自然是不如您各位周到的。待陛下过段日子熟悉了,就不会需要长赢了。」 张全忠道:「若真如你所说,就好了。既然陛下想要你伺候,你就在陛下身边,安抚陛下是第一要务。太后关心陛下,盼着诸事顺利,你入宫后,让陛下舒心就靠你了。」 长赢听懂了话里的意思,拜了一拜:「长赢愧不敢当,安抚陛下是长赢分内事,若有不周到之处,长赢还指望张公公指点一二。」 第447页 张全忠对他一点就透十分满意,点头道:「你跟我来吧。」 行至门前,季长赢深吸一口气,对张全忠说道:「张公公,让我自己去见陛下吧。」 张全忠缓缓道:「陛下就交给你了。」 长赢俯首躬身,等张全忠走开,这才推门而入。 听见声响,赵青炜抬头看来,长赢止住脚步,低声道:「殿下?」 赵青炜惊喜站起身,几步上前握住他的双手:「长赢,长赢!」 「殿下,是我。」长赢隐蔽回头看了眼,「殿下,这可是宫廷中,我若是这样称唿您,被别人听见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内侍,可经不起重刑。」 赵青炜瞪大双眼:「谁敢对你用重刑!我看谁敢!」 话说出口,他反应过来,眼神黯淡。当然有人敢,他已经没有了可告状的皇兄,在宫里无依无靠。 长赢安抚的拍拍他的手背:「殿下稍安勿躁,算是可怜可怜我,别让我在外人眼皮底下做失礼的事。」 赵青炜有气无力的点头,如果长赢不守规矩,被人抓到把柄,他根本没有能力护住长赢。 见他被说动,长赢试探着说道:「陛下,这些日子,有没有好好吃饭?」 赵青炜对他口中说出那个词不再过激,闷声回答:「宫里的饭菜不合胃口,吃不下。」 「陛下以前在王府,可是出奇的好胃口。与那位孔小公子在一块的时候,还比谁吃得更多。」长赢说,「陛下最爱吃的,是樱桃肉,酸甜可口,咸甜适中。孔小公子还说太甜不下饭,您夹两筷子樱桃肉就吃下了一碗。」 赵青炜听着,回想起来,有些笑意,想到现在所处的地方,生生忍住了。 长赢继续道:「陛下当初说,王府里做樱桃肉的厨子,是从御膳房出去的。我还说笑,问陛下,那岂不是宫里就没有好吃的樱桃肉了?」 赵青炜忍不住笑了,被他这么一说,胃里咕噜咕噜响,空荡荡的胃直泛酸。 长赢捂着肚子:「宫里人说,陛下嚷着要让我进宫来,一刻不停的把我接进来了,也没等我垫两口肚子。让我照顾陛下,我还把自己给说饿了。」 「你饿了?我这就叫人拿饭菜来。」赵青炜立刻看向门外,他可以饿肚子,但不能饿着为他进宫来的长赢。 餐食很快呈上来,两人坐下,相视一眼,不客气地吃起来。 长赢一面吃一面说:「陛下说得对,果然没有王府的好吃。」 赵青炜嘴里塞了一块肉,说话有些含煳:「对吧对吧!」 守在门外的张全忠侧耳听着,小皇帝终于开始吃饭,松了一大口气。长赢能哄好皇帝,有几分本事,他也好上报太后,让太后安心。 听闻赵青炜被那召入宫的内侍三言两语说服,不再饿着自己,华清夷长嘆一声,说了声那就好。 夜深人静时,四下无人,华清夷翻来覆去睡不着,坐起身,就这么待在黑暗中,脑中不断出现这段时日所发生的事情。 怀熠吐血的模样、小殓时的模样、承载着怀熠身躯的棺椁、赶回来的淳王,还有薛太后带着赵青炜哭求的模样。 所有的所有,都那么触目惊心。 华清夷心中泛起愧疚,为那一晚私心做出的决定。她不该就这么牵扯进一个无辜的孩子,她并不想伤害薛太后母子——望着手中儿子送给她的贺寿礼玉串,华清夷眼神逐渐坚定起来,驱散不经意显露的脆弱。 为了俞贵妃腹中皇嗣,绝对不能让淳王登上皇位。 眼下,还有一道难题。 华清夷为了保护俞贵妃,一直没有对外公布皇嗣的消息。儿子留下的遗诏中,要将延光一朝后宫妃嫔遣散出宫,俞贵妃无故留在宫中,于情理不合。 这样,就只有公布俞贵妃腹中皇嗣了。 俞贵妃身怀先帝皇嗣的消息传出,若不是国丧期间,京中必定街头巷尾一片譁然。 短短二十日不到,就相继得知皇帝病故、新帝是裕王赵青炜,好不容易消化接受,又得知皇帝有血脉存在于世上,班贺如遭当头棒喝,晕头转向,半天回不过神来。 赵怀熠有个遗腹子,那赵青炜的处境,会比现在更尴尬。 太后身强体健,若是能安然活到那遗腹子长大成人,毫无疑问会为自己的亲孙儿争取皇位。那赵青炜又该如何自处? 他时年已有十七,正是大婚娶妻的年纪,太后不允许他纳后宫,朝臣都不会答应。 大婚后,延续香火是顺应天理,可生下的孩子都将成为遗腹子的竞争对手,太后岂会坐视不理? 难道要让赵青炜绝嗣不成? 就在班贺这边一头乱麻理不清头绪,宫中又传来消息,太医院同知吕仲良被太后下令逮捕,关押入刑部大牢。 与这次的消息一比,前面那些都不算什么了。班贺吓得不轻,立刻动员起来四处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吕仲良虽然嘴巴不饶人,实际上心善正直,以前没少得到他的照拂,这他回遭难,班贺必须出力营救。 得益于班贺经常入宫见太后,与太后身边伺候的宫人能搭上几句话,稍稍花了点心思与银两,班贺终于得知吕仲良犯了什么事。 那宫人泄露了秘密,捨不得钱财——日后年老出宫,还得靠着这些养老呢。 他惴惴不安看着班贺,又似警告:「此事要是传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第448页 班贺低头道:「自然明白。」 接二连三的冲击下,班贺过度刺激的头脑已经平静下来,再勐烈的消息,他也能泰然自若。 脚下像是有自主意识,领着班贺来到将军府。 他便走进门去,见到陆旋,脚步停下立在原地,面上复杂,分不出悲喜。 「怎么了?」陆旋温声询问。 班贺竟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张着嘴半晌没从杂乱思绪里理出一个话头来。 陆旋牵着他进入屋内,为他倒了杯茶水,放进他的手心里,握着他的手:「喝口水,慢慢说。」 班贺一口喝下杯中水,狠狠出了口气:「言归,俞贵妃的事,你应当听说了吧。」 陆旋点头:「听说了。这让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想来你该头疼了。」 班贺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什么叫我该头疼了?」 陆旋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像是在说:你看,你这模样就印证了我的说法。 班贺摇摇头:「你小子……算你说中了。我要说的事情,就与那遗腹子有关。也,与吕太医有关。」 他的眼神凝重,陆旋正色起来,等待他的下文。 「宫中公布俞贵妃有皇嗣的消息后,吕太医,竟然向太后上报,皇帝病中根本没有与俞贵妃交合。俞贵妃,根本不可能怀上皇嗣。」 班贺一字一句说出的话,让陆旋眼中疑惑愈深,他听懂了那些话,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懂。 「太后确认俞贵妃有身孕,而吕太医却对太后说,没有?」陆旋重复那些话,反问了一句,「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这是班贺也想问的问题。 第247章 阴谋 「太后是如何确认俞贵妃有孕的?」陆旋问。 班贺说道:「负责为俞贵妃看诊的是周太医。」 「周太医为俞贵妃诊断过,因此确定俞贵妃有孕,太后便相信了他。吕太医没有诊断过,既然提出异议,让他号脉不就能知晓谁对谁错了?」 班贺摇头:「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你忘了,陛下一直是吕太医诊治,太后从不知道陛下病得那样重,在太后心里,早已不信任吕太医,又怎么可能让吕太医为俞贵妃号脉?」 「不信任吕太医,另找一位太医,不也可以?」陆旋说道。 班贺轻嘆一声:「正是因为太后另请了一位太医为俞贵妃诊脉,才确定吕太医信口雌黄,空口诬陷,将他打入大牢。」 陆旋还是没能理解那话里的含义:「吕太医不是无凭无据就大肆宣扬的人。」 「我也不信他会在这件事上犯煳涂。太后有多期盼这个孩子,他不可能不知道,否认遗腹子的存在,无疑是自己寻死路。」班贺语气越发低沉,「我不信吕太医会说谎。」 陆旋眉头皱起:「吕太医没有说谎,却又两个结论,肯定有人在说谎。」 而这其中最可怕的是,说谎的人不止一个,太后相信他们。 人天然的更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他们知晓太后想要有延续皇帝血脉的子嗣,因此他们说的话太后坚信不疑。 太后相不相信有遗腹子,与班贺并无瓜葛,捲入其中的人,班贺不能不顾。 俞贵妃是俞燔的女儿,这位工部部堂平日对班贺多加照顾,无论遇到何事,都以长辈、上司的身份为班贺去除阻碍,班贺对俞燔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更别提吕仲良,能让他不顾生死一头栽进去的局,根本不是一个孩子那么简单。 「我得想办法见吕太医一面,必须亲口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班贺心急如焚,陆旋也不能无动于衷,他愿意从旁协助:「那两个诊断出有孕的太医,我派人帮你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我立刻通知你。」 班贺握住他的手,四目相对,坚定信念的眼中又夹杂脉脉温情。 他与陆旋是爱人,是知己,亦是并肩的战友。 为保护俞贵妃,让她能安心静养,太后下了懿旨,将俞贵妃严密保护起来,长春宫不允许随意出入。 宫里的消息不允许外传,外界的消息也禁止告知俞贵妃。 张吉靠着干爹的关系,在长春宫伺候,这些日子已经得了不少好处。 俞贵妃身体弱,太后赏赐的补品根本吃不完,都被她大方的分给了身旁伺候的宫人。宫中份例增加不少,底下办差的都沾了光。 这些可填不饱张吉的胃口,俞贵妃赏赐的多,还有人给得更多。 等待许久,终于见到熟悉人影走上前来,张吉习惯性堆起笑脸,躬身唤了声:「国舅爷。」 华明德回头看了看四周,那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确认没有被人看到行踪。 不过就算发现了也无妨,他是太后的亲弟弟,在宫中行走,旁人见到了也只当是太后允许的,不会有人不长眼的去太后面前告状,得罪他这位国舅。 华明德挑眉看向张吉:「贵妃娘娘正歇着?」 张吉道:「刚喝了盅燕窝,睡下了。」 华明德勾起嘴角:「你在外把风,我去见见贵妃娘娘。」 张吉低下头,退后两步,华明德堂而皇之从偏门走了进去。 一路畅通无阻地靠近贵妃卧榻,华明德脚步声刻意重了些,浅眠中的俞泠音立刻被惊醒,眼中茫然只维持了瞬息,很快便因眼前的男子而露出惊恐,控制不住尖叫出声。 第449页 「啊!唔……」 尖叫声被手疾眼快的华明德捂在嘴里,俞泠音惶恐摇头,华明德恶狠狠道:「不许叫!我没有要害你的命,但你若是发出声音引来了人,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俞泠音眼中恐惧未消,看着面露兇狠的华明德落下眼泪,忍辱点了点头。 她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太后的弟弟出现在这里,就算叫来了人,只要他说是为太后来看望自己,就能搪塞过去,无人会追究。 「我来见俞贵妃,只是为了一件小事。」华明德在屋内椅子上坐下,「前来问候贵妃腹中皇嗣可还安好?」 俞泠音眼中惊恐更深,声音低似喃喃:「不……我没有,我没有身孕……我肚子里根本没有皇嗣……」 看着她头脑混沌的模样,华明德眼角眉梢皆是自得:「可太后深信不疑啊。有没有孩子,根本不重要,只要太后信,那就是有。」 他的表情与语气让俞泠音脸色微变,盯着眼前的男人,脑中几番思索,目光登时不可置信起来。 是他……是他!是他买通了那些太医,说她身怀有孕,串通起来说谎骗太后! 俞泠音声音颤抖,紧紧抓着身前被褥:「欺骗太后,是死罪!」 「欺骗太后的人又不是我,我可不是被诊断出有身孕的人。」华明德轻蔑笑笑,看着俞泠音的眼神令人心寒。 俞泠音手脚都在发颤,艰难挪动身体要下床:「我要去见太后,我要告诉太后,是你在谋划这一切!」 「你去吧。你去啊!」华明德勐地站起身,「只要你站到太后面前,只要说一句话,我就告诉太后,你是为了留在宫中,才买通太医谎称怀孕。」 俞泠音动作僵住,难以相信他竟然颠倒黑白! 「遗诏中写着遣散后宫,不过我们尊贵的俞贵妃不甘,不愿就这么出宫,哪怕她如此年轻貌美,出了宫也无人敢娶。因此她找了太医,声称自己有孕,骗取太后信任留在宫中,甚至找侍卫通姦,用杂种冒充皇嗣!被我发现,因此反诬告我。」 华明德说得起劲,眼中甚至有些兴奋:「你看,这是不是毫无破绽的说辞?你说,太后是信你,还是信我们?」 他口中那个我们,让俞泠音绝望地扑到在被褥上,崩溃大哭。 华明德呵斥道:「哭什么!把人招来了,不仅是你,连你那位工部尚书父亲,还有你的亲族,都一同赴黄泉。」 俞泠音抬头恨恨瞪着他,说道:「就算太后信了我有身孕,我也生不出孩子来,那更是死路一条!」 华明德冷笑一声:「这些不用你操心。我已买通太医,你只需什么都不说,安心养胎就好。等过些时候,朝中安定下来,你因身体孱弱保不住胎,皇嗣无缘降生,太后也不会怪在你头上。自然会有人替你说明一切,毕竟,你也『不知』自己为照顾皇帝,伤了身体根基。」 这一切,他竟然都安排好了?俞泠音越听越是遍体生寒。 买通太医,诊断自己有孕,以此安抚太后,让赵青炜登基,再想办法让自己腹中皇嗣「流产」。事已成定局,谁也无法改变。 而他这位不受重视的国舅爷,一跃,站上了权力上层。 若是只有自己,俞泠音拼个鱼死网破也不惧,但她唯恐祸及家人,在华明德的恐吓中哭着默认。 华明德离开后,俞泠音成日提心弔胆,喝着补品与安胎药,精神却愈发差。 华清夷每日必会过问她的身体,还会查看太医院开的药,隔了两日再见,俞泠音比之前还要憔悴,根本没有好好休养。 华清夷问责太医,对俞泠音温声安慰,俞泠音却掩面泣不成声。她此时更无法说出真相,只敢哭着说想见父亲。 华清夷怕她哭多了伤身,立刻下令召俞尚书入了宫。 俞尚书入宫见俞贵妃的事,让班贺本就不宁的心绪更为不安,俞贵妃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旋坐在班贺跟前,看他低头沉思,半点心思都无法分出来,忍不住倾身在他嘴角亲了亲。 班贺受惊似的抬手捂住嘴角:「你做什么?」 「为你缓解缓解。」陆旋说。 「什么缓……门都没关呢。」班贺忍不住白他一眼。 陆旋努嘴:「这不是缓下来了。」 还真别说,的确有效。班贺笑得无奈,摇摇头:「你小子越来越滑头了。」 还有事要忙,陆旋先走一步。刚到院子里,就见孔泽佑不声不响看着这边。 「旋哥,你刚才对我师兄做什么了?」 孔泽佑语气古怪,陆旋原本想遮掩过去,但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思索片刻,点了头。 「如果你看到了什么,那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第248章 探监 不能当着班贺的面闹,这是两人默契达成的共识。 出了门,走到避人耳目的角落里,孔泽佑面上看似平和,注视陆旋的眼神却迥异于往日。 他着实被那场面惊到,哪怕对着陆旋,也非得站出来维护班贺不可,纠结又倔强地讨说法。 孔泽佑:「旋哥,我再问一遍,那只是一个兄弟间玩笑对不对?」 陆旋索性言明:「是我对恭卿心生爱慕,做出出格之举,他不过是随波逐流。」 眼前相识多年的男人此刻有些陌生,又或者是今日才发现他的真面目。孔泽佑目光几经变换,愈发气愤,他藏得也太深了! 第450页 等等……孔泽佑目光阴晴不定起来。 回忆往昔,旋哥与师兄从前就要好得不行,每回到京城第一个就要来见师兄,听闻师兄遇险,他比谁都着急,甚至当日离京孤身前往榆河镇营救。 今日一经撞破,此前种种,都有了由头。孔泽佑脸色难看:「什么时候的事情?」 陆旋含煳其辞:「有些时日了。我们也并未刻意隐瞒,只是顺其自然,看你何时察觉罢了。」 什么!还要怪他迟钝发现得晚?孔泽佑再不能忍,举起拳头,咬牙切齿扑了上去。 他有把子力气,又四处跟人学功夫,怪招频出,纠缠起来还真有些难对付。 陆旋躲闪应付着,随他发泄,仍是免不了磕碰几下,还要注意不让他伤到自己,不然到时候心疼的是班贺。 一通拳脚挥出去,不是被化解就是落了空,耗尽了力气,孔泽佑一屁股坐在树下灰头土脸生闷气。 一腔埋怨、困惑、记恨化为一句:「你惦记谁不好,为什么偏要惦记他?」 陆旋站在一步外,低头看着孔泽佑,思索片刻:「因为,他生得好看。」 「肤浅!」孔泽佑恨恨道。 他梗着脖子,泄愤似的吼叫:「又有眼光又肤浅!」 陆旋笑笑:「一会儿回去,别叫你师兄担心。」 孔泽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你管不着。要是让我知道,你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我就……我就跟你拼命!」 「放心,不会让你有白丢性命的机会。」陆旋道,「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你也太不把我当一回事了!」孔泽佑越想越气,「我要去给师兄讲你的坏话!」 「嗯嗯。」陆旋敷衍点头,转身就走。 孔泽佑自觉没趣,若无其事往回走。 进了门,班贺正迎面出来,见到他的模样忍不住问:「出去打滚了?」 正值国丧期间,全城官员百姓皆着素服,孔泽佑那身白衣裳不知上哪儿沾了灰尘,分外显眼。 孔泽佑说:「撵了只偷吃的大耗子,吃得香了不肯走呢。」 班贺狐疑:「斑衣郎虽然成日不是睡懒觉,就是到处闲逛,逮耗子还是很有一手的。这两年院里都没见过耗子,怎么给你碰上了?」 孔泽佑扭头:「反正有。我回屋念书去了。」 班贺站在原地眨眨眼,茫然看向卧在墙头的狸花猫,一阵莫名其妙。 现下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班贺摇摇头,将思绪放回到吕太医与俞贵妃身上。 俞贵妃被其他太医诊断出身怀有孕,任是旁人如何看待,于俞贵妃本人而言是件好事,腹中孩子日后无论是封王或是其他,她都算有个保障。 吕太医与俞贵妃无冤无仇,那件事也与他并无干系,为何他要出面极力否认此事,甚至为此惹怒太后都不动摇? 只有当面问他,才能得到答案。 班贺疏通关系,私下去大牢里见了吕仲良。 亲眼见到,班贺才知晓太后此次当真是暴怒——吕仲良被关押在牢房中,蓬头垢面,身着囚服,受了一顿杖刑,只能匍匐在一卷草蓆上。 昔日孤傲独行的吕仲良,竟有一日潦倒落魄至此,这是班贺从未见过的。 阴暗囚室内,吕仲良察觉到有人来,头微微朝外边偏了偏,见到班贺,表情并未变化,一开口,声音嘶哑:「班侍郎。」 班贺向身旁狱卒示意,狱卒上前将门打开,放他进入。 将手中食盒放下,班贺搀扶吕仲良起身,听见他隐忍抽气声,眼中难掩痛惜:「您也太以身犯险了。怎么会如此鲁莽,得罪太后?」 吕仲良好不容易起身,背靠着墙勉强跪立,班贺忙取出温热的鸡汤来,一勺一勺餵给他。 喝了些鸡汤,吕仲良口中不再干涩,说道:「班侍郎有心了,还来看望我这糟老头子,无以为报,也没有好茶招待,还请班侍郎见谅。」 班贺继续给他餵汤,埋怨道:「和我怎么还说这种话?在外顾忌身份要避嫌,都到这步田地了,就放下脸面吧。」 吕仲良闷声不吭喝着汤,喝下大半碗,摇头示意不用了。 班贺拿出几碟适口好消化的吃食,又取出一双筷子,双手奉上。吕仲良没什么力气,手直哆嗦,硬是自己拿住了,颤颤巍巍去夹菜。 班贺默默看他吃着,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吕太医,我知晓你的为人,你是不会无凭无据张口妄言的。你当初照顾我与阿毛良多,如今你身陷囹圄,我绝无可能作壁上观。俞贵妃腹中皇嗣,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告知我真相,方能救你啊!」 面对他情真意切的言语,吕仲良不为所动,低头一口接一口吃着菜。 班贺有些无力,只能继续劝说:「我在宫中打听过,你既然没有为贵妃诊断,又为何言之凿凿说陛下没有与贵妃交合?你可知,这是陷贵妃于不义,让贵妃蒙上与人私通怀孕的污名?」 吕仲良仍是缄口不言,班贺沉痛道:「陛下已然谢尘缘,替陛下隐瞒还有什么意义?你什么都不说,我想要救你也束手无策,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忠君之臣被疑,纵容奸佞小人欺瞒矇骗太后,百口莫辩?你想,就这样让小人横行不法吗!」 见他为自己如此不平,吕仲良终于停下筷子,淡淡道:「我不会改口,你救不了我。」 第451页 班贺脸色微变:「只要你说出实情,我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我会向太后求情,或许,可以请求新帝大赦天下……」 吕仲良目光从凌乱的髮丝间透出来,让班贺渐渐住了口。 他眼中没有丝毫畏惧,也不为自己的下场担忧,已然坦然接受。 「真的,没有迴旋的余地了吗?」班贺声音染上几分苦涩。 「我既然选择对太后说出这一切,自然知晓自己会遭遇什么。不过,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怪不得任何人。」吕仲良说完,一声长嘆。 不忍心看着班贺为自己费心奔波,更不想他真去太后或新帝面前求情,吕仲良低声道:「怪只怪,我欺瞒了天下人。」 皇帝生来体弱,多年来经药物调理身体好了不少,但根基不好,至多让他看起来不显病态。皇帝本人亦是坚毅,从不在外人面前显出半分软弱。 多年前太子妃遭毒害,吕仲良本着为医的良心,直言不讳,虽然那件事被遮掩过去,他却被赵怀熠选中,深受信任,专为皇帝诊治。 自此,他便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 赵怀熠不愿让任何人知晓自己的身体情况,连太后都被瞒着。 正是因为他知晓自己绝无长寿延年的可能,对留下子嗣更为谨慎,多年来后宫才会一无所出。赵怀熠心中早已决定继承皇位的人选,不会让子嗣成为阻碍继任者的不定因素。 「陛下对太后孝敬,明白那决定必然会遭到反对,陛下不愿与太后起任何争执,所以留下遗诏,只等自己身故,业已成定局,太后也别无他选。」吕仲良声音越来越低,「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班贺震惊于他所说的这些话,久久不能出声。 如果真的同他所说,皇帝早已定下继位人选,那么如今在皇宫中的那位新帝,是否正当就令人怀疑了。 兄终弟及是祖宗之法,根本用不着赵怀熠如此处心积虑,隐瞒天下人。皇帝心中属意的人选,是必定会遭众人反对的那位! 吕仲良苦笑道:「现在你明白了,我为何必死无疑。隐瞒皇帝病情罪在其一,毁了太后的希望,挑破新帝得位可疑,才是我最大的罪过。」 班贺双眼渐红,泛起点点水光:「你……你明知会是如此,为何要说?就算要揭露真相,也不该是现在!」 吕仲良喉头哽住,好一会儿才顺利发出声音,扬起的嘴角抖个不停:「班侍郎,我以为,你应当了解我的。在污浊的世道中,有口不能言,苟全性命又有什么用?」 班贺低头摇了摇:「那就不待在太医院,辞官回老家,当个游医,去哪儿都好。去哪儿不比落到这儿好?留得性命,才有揭露真相的那一天。」 吕仲良忽然动起来,手撑着墙壁直起身,对着班贺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 班贺忙侧身躲避,伸手去扶:「这是做什么!」 吕仲良紧紧抓住他扶着自己胳膊的手,语气中多了些复杂情绪,近乎哽咽:「班侍郎,老夫一生皆是遗憾,学艺不精,不能救皇帝,更没能学会做人处事,只知道做些讨不了好的愚蠢决定,唯有班侍郎你在我落拓时仍真诚以待。」 他缓了缓,接着说道:「说我逃避也好,怯懦也罢,我已无法苟活,哪怕是抱憾而亡,但求一死。唯独有一件事要求你,你可以怪我自私。今日在此对你全盘托出,就是为了不把这些话带进棺材里,只盼终有一日,你能拨乱反正,翦除小人。」 如同寄託身后事般的语气,让班贺不敢轻易答应,仿佛只要他应声,吕仲良就会义无反顾赴死。 最终,班贺只是仓促道:「吕太医言重了,我也不过是个靠着匠艺与师名混迹官场的小人物,哪有拨乱反正的能力。吕太医千万保全性命,为自己一搏。」 吕仲良要说的话已说了,就算班贺这样迴避,也未生出别的情绪,只是淡淡一笑:「那便算了,也罢,就当我没有说过。」 他重新拿起筷子,吃着班贺为他带来的饭菜,不慎掉了一粒米,他也珍而重之捡起来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见班贺担忧的盯着自己,吕仲良笑着道:「牢里,可吃不到这样的好饭菜。」 那话听在班贺耳中,像是在说,他要好好享受最后一顿似的。 第249章 自缢 自宫里传出俞贵妃有孕,华太后让俞贵妃在长春宫静养,不许外界打扰。 俞燔一段时日不见自己的女儿,心中一直牵挂。乍一听宫里传召,他连忙催促夫人做些女儿爱吃的,好一同带入宫中。 俞夫人对女儿的心疼不逊于丈夫,使尽浑身解数,将女儿以往爱吃的菜、点心每样都做了些。交到俞燔手中的食盒沉甸甸,拎着都费劲,两人面上喜气洋溢,不停叮嘱带个女儿的话。 俞燔带着夫人做的吃食入宫,经过两番严格盘查,方得以进入宫门。想到即将见到女儿,满心欢喜。 长春宫里外都是伺候的宫人,俞燔心中想到,太后果然对女儿十分重视。 看样子,平日吃穿用度都是按皇后的待遇来的。就算只是沾了皇嗣的光,落得实惠的也是女儿,俞燔难得生出小小得意,只要女儿好就行。 跨过门槛,在殿内见到俞泠音,俞燔的喜悦一扫而空。 眼前那瘦得脱相的女人,是他的女儿? 宫中不是照顾得很好?听说有专门的太医为她调养身体,多珍贵的补品都轮番奉上,怎么会看起来比上一回还要糟? 第452页 「贵妃。」俞燔按下迟疑,轻唤一声,就要下跪行礼。 俞泠音双目含泪,起身搀扶父亲,俞燔连忙自己爬起来,不敢让她用力。 俞燔目含担忧:「贵妃为何瘦成这样?是不是身体不适没有胃口?即便如此,为了身体,贵妃也该多吃几口。」 俞泠音抿着唇,深深注视疼爱自己的父亲,泪水划过两颊,缓了缓,柔柔道:「让父亲担心了,女儿会好好吃饭休息的。」 俞燔尚未察觉异样,还只道女儿是许久不见亲人多愁善感,连忙将夫人的心意拿出来:「你母亲为你做了不少吃食,现在还热着,都是你爱吃的。」 说着,宫人们便将食盒中的餐品取出,摆放在桌面上。 俞泠音与父亲坐下,看着桌上一道道精心准备的菜餚点心,面上泪水未干,忍不住笑起来:「母亲总是将女儿爱吃的记得很清楚。」 从侧面看去,俞泠音脖颈纤细,下巴削尖,更是可怜。俞燔万分心疼,拿起银箸为她布菜,不停让女儿多吃点。 俞泠音吃了几口,眼泪掉得厉害,摇头说着吃不下了。俞燔停下筷子,夺过身旁宫人拿来的丝帕,亲自为她擦拭,有些生气:「你们是怎么照顾贵妃的?怎么能这时候才告诉我?」 俞泠音轻轻摇头:「不怪她们……」 俞燔道:「要是知道你吃不下,你母亲早就每日变着花样给你做吃的了,还会让你瘦成这样?」 「都是太后命令,她们也做不了主。」俞泠音低声道,她看向那些宫人,「你们先出去吧,我要同父亲说些话。」 那些宫人暗暗对视,谁也没有先迈出一步。 俞泠音忽然暴怒:「太后允许俞尚书进宫,便是让我们父女二人说话的,你们还不出去!」 见她情绪如此激动,一旁伺候的宫人垂首快步走出门外。 等那扇门一关,俞泠音看着有些惊讶还未回神的俞燔,再也控制不住,扑到父亲怀里哭起来。 俞燔虽然不知她到底怎么了,可这模样已经告知他,女儿在宫里受了委屈。他又气又急,却不敢言语刺激,轻拍女儿后背安抚,等她缓和下来。 哭声稍稍减弱,俞燔道:「贵妃要节制,哭泣伤身,你现在怀着皇嗣,更不能掉以轻心啊。」 「没、没有……」俞泠音抽噎着,话音含煳。 俞燔没听清:「什么?」 「没有……根本没有皇嗣!」俞泠音艰难说出口,泪如雨下。 俞燔疑心自己听错,有些不能理解她所说的话。 俞泠音抬起头来,哭着向父亲说出实情:「是有人利用我骗太后的,我根本没有身孕!他说,等太后把持了朝政,就找个藉口,让我以滑胎的名义失去这个不存在的孩子……那时陛下病重不起,我怎么可能有身孕呢!」 如遭当头棒喝,俞燔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用力握着女儿的手,愣愣道:「得,得告诉太后……这件事得告诉太后。」 「欺骗太后的,就是太后的亲弟弟。他威胁我,若我敢对太后说,就诬陷我与侍卫私通,株连三族,我怎么能让他害了你们?太后不会相信我的……父亲,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俞泠音泣不成声,几乎背过气去,本就孱弱的身体阵阵眼前发黑。 俞燔头脑一阵空白,身体僵成一尊木雕,双眼望着女儿,眼眸却没有一丝神采。 他缓缓眨眼,拍了拍女儿的背:「贵妃,保重身体……要保重身体。」 抱着俞泠音哭了一会儿,俞燔总算把女儿安抚下来。 女儿一番话,震得他心神俱在天外,接下来再没有什么闲情逸緻去说些别的。 陪女儿又吃了几口,告辞动身出了宫。 失魂落魄回到家中,俞燔浑浑噩噩答非所问的模样,让俞夫人恼怒:「问你女儿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呀?我做的那些点心,吃了没有?孕妇爱吃酸,我特意多做了些酸的,她到底有没有尝呀!」 俞燔不答,闷声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门内传来他又哭又笑的声音。跟来的俞夫人担心他,更担心宫里的女儿,却碍于没有太后召见不能进宫,只好等俞燔平復心情,再来询问。 两日后,工部尚书俞燔,悬樑自尽了。 刚见过被关入大牢生无可恋的吕仲良,班贺又遭受沉重一击。 待他如亲长的上司,竟然选择了自杀!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入宫见了贵妃没两日,俞尚书被夫人发现自缢于书房内,现场并无他人闯入的痕迹。 讣告被下人送到住处时,班贺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当日不管不顾去了俞府。 亲眼看到蒙着白布的俞燔尸首,看过自缢的那间书房,他不得不承认,俞燔的确是死于自杀。 正处在国丧期间,众人身上素服还未除。 府上为皇帝宾天所布置的白布,正物尽其用。甚至到场弔唁的亲朋好友,都不必另备一套丧服。 班贺留在俞府从旁帮手,帮着俞夫人处理丧葬事宜,忙前跑后,陀螺似的不停转。 到了夜里,班贺请辞,俞夫人哭得双眼红肿,感激之辞说了一遍又一遍。 班贺只是淡淡道:「俞尚书在世时对我百般照顾,这些是晚辈该做的。」 提灯走了一程夜路,跨进院门,班贺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听见声响的陆旋出来,迎上前从他手中接过了灯。 第453页 班贺望着他半晌,那张灯火下分明的面孔映在瞳仁中,才回神似的:「你在等我?」 陆旋嘆了口气:「有我陪着你呢。」 班贺点点头,绕过他,到屋子里捡了只铜盆出来,又拎出一沓纸钱。 「那就来陪我烧纸钱吧。」 火光跃然,将投入铜盆的纸钱焚烧捲曲焦黑,随后在新投入的纸钱下碾碎成灰。 陆旋看着班贺,他的面容在摇晃火光中恍惚不定,眼中情绪更是难辨。 他似乎这些年来没什么变化,脱下官袍穿着一身素服,还同当年初见时那般,姿容颇好,素雅平静,如清风过孤松。 不知在想些什么,班贺垂眸不知视线落点,眼睫投影在火光照耀下跳动,乍然抬眼看来,陆旋便直直与他对视上。 班贺轻笑:「没想到,被你给说中了。」 陆旋凝视他,轻声回应:「哪一句?」 「皇帝,若是淳王,怎么办?」 两人的目光丝毫不闪避,给予了对方最大的信任,唯独面对彼此不藏任何私心。 班贺去见了吕仲良,陆旋是知晓的,只是回来后并未对他说什么。现在提起这话,看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陆旋坦白心中所想:「之前可以是淳王,现在有些来不及了。」 「是啊。」班贺长嘆,「天下人都已经知道,新帝是裕王。朝臣认定的是,太后拿出的那份遗诏。」 「俞尚书见过俞贵妃后……自缢,我猜想,他或许是知道了真相。」班贺垂头,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吕太医被投入牢中,也是因为他说出了真相。」 陆旋说道:「我派人跟着那两个诊断贵妃有身孕的太医,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会让他们继续盯着。实在不行,就干脆把他们抓了,使什么手段都好,一定要让他们说出真话。」 「嗯。」班贺应了声,说道,「网织这样的骗局,无非是想在君主更替的混乱局面中攫取利益。你说,这场骗局中,最大的受益者会是谁?」 赵青炜成为皇帝,是班贺设想中最合适的局面。 这位小皇帝不会成为班贺的障碍,同样也不会阻挡其他人揽权。 因此,太后得以临朝称制,宁王得以成为摄政王,一群人得到了重用提拔,似乎许多人都得到了好处。 偏偏受到伤害最重的两位,都有恩于班贺。 「在三位大臣入宫前,还有一人入了宫。那位太后的亲弟弟,国舅华明德,也是当今礼部侍郎。」班贺怀疑了很多人,最终还是觉得他最可疑。 陆旋皱眉:「若是太后亲弟弟所为,我们不能确定,太后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班贺:「若是太后想要篡改遗诏,没有旁人撺掇,直接改就是了,根本不用设置一个遗腹子作迷瘴。若是太后本没有这个想法,有人要想从旁鼓动,就需要一个让太后做出决定的必要条件。」 陆旋警惕起来,握着班贺手腕:「就算太后是被矇骗的,遗诏也是由她拿出向朝臣公示,她已经站在了华明德的一边,她脱不了干系。贸然说出这件事,恐怕只会先招来杀身之祸。」 「我明白。此事需要从长计议。」班贺投了一叠纸钱到火里,渐渐消减的火焰又升腾起来,映得两张脸红彤彤的。 火光中,他的眼眸逐渐冰冷。 他会暗中查明真相,收集证据,等待合适的时机。 当下只有隐忍不发,才有报仇的机会。 这过程中,无疑是痛苦。但他身负吕仲良的寄託,与俞燔的冤屈,再不能同从前一般站在人后避事。 唯有抗争。 从自己的思绪中暂时脱离,班贺询问:「对了,你在宫里当差的事,可还顺利?」 「淳王殿下都安排好了,一切顺利。」陆旋入宫后就在新帝所居住的兴庆宫前当差,偶尔会碰上魏凌。 与之前相比,轻松又安全,只是无趣了点。 班贺:「新帝可还习惯?」 陆旋摇头:「一点儿也不。」 「有机会,你多照顾他。」班贺低声道。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不愿被拘束的少年被抓入深宫,知晓什么都不能说。 他们心知肚明,那将会引起朝堂大乱,不知会害死多少人。 班贺此刻忽然明白了些吕仲良的处境。 知道真相,反而进退维谷,最后,谁也对不住。 第250章 申饬 班贺从吕仲良的话中猜测皇帝着真正的意愿,但那始终只是猜测。 他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吕仲良也没有。 班贺不由得想到,当初皇帝定制的那只机关箱。 那里面是否留存着皇帝留下的凭证? 若当真留有线索,万一有人发现并揭露……皇帝是那样聪慧,瞒得再好,也一定会留有后手,以防万一。 班贺不信,皇帝身边一个可信任的人都没有。 对此忧虑持续了几日,班贺忽然又想通了。 无论皇帝的遗愿如何,结果都只取决于淳王。 淳王若有心得到皇位,龙椅上坐着的是谁都无法阻拦。若淳王无心争夺,就算那不确定是否存在的「真遗诏」被发现,淳王也会主动避嫌。 至少在班贺看来,淳王是没有那个野心的。 他回都城后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在寺庙为抄经祈福,二是在宫中为皇帝夜里守灵。 第454页 太后应允他深夜留在宫中,不知是否是出于夺走其皇位的愧疚? 总之,太后宽容,臣子忠诚,看着一派相安无事。 皇帝的谥号最终定下,礼部上议,经太后准许,谥号为文。定国公华明辉、淳王赵靖珩与宁王赵厚琮,奉命分别告于天地、宗庙、社稷。 文帝入殓后二十七日,虽已不在国丧之期,但都城内仍然不闻钟鼓乐声,红白事皆不能大办。京官们脱下素服,重新换上官服。 皇帝梓宫会在宫中停留百日,百日后,由钦天监选取良辰吉日,方才运往早已修建好的帝陵。 新继位的皇帝还未进行登基大典,也要开始承担皇帝职责,于朝堂上面对文武百官,主持朝会。 这样的大场面,使从未经歷过的新帝惊慌无措。 从天色未明被叫醒,赵青炜在内侍的服侍下换上朝服,半是引导半是强迫地将他簇拥至文华殿。落座时甚至分不清是自己主动坐下的,还是腿软跌落的。 赵青炜惶恐地坐在对他而言过分庞大的龙椅上,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位置。手撑在身侧,接触到柔软的绸缎垫子,冰冷光滑,一点儿真实感都没有。 玉阶下那一个个神色各异的大臣,目光如狼如虎,仿佛随时要扑上来将他擒拿侵吞。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向侧面投去,偷偷觑着坐在身旁的华太后。 而华太后面色冷凝,对他面上显露的惊慌不定毫无怜悯,只有不满。 坐在这个位置的皇帝,不该露出羔羊般的神情。 整个朝会在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中进行,需要当庭作出指示的,宁王如鱼得水般做出回应,自然得像是在处理家务事。 赵青炜只觉得那些声音从耳边掠过,一句都没能进入脑中,直到结束仍是浑浑噩噩。 太后大部分时间听着,偶尔也会说上一两句自己的见解,遇到可以决断的,也不推拒,径直给官员下达懿旨。 一言未发的下了早朝,赵青炜以为总算能松一口气。 之前觉得兴庆宫憋闷,上了朝堂后才发觉,那已经是他能最大限度透气的地方了。 回到兴庆宫还未坐下,便有内侍前来传话,华太后请皇帝前往宁寿宫。 赵青炜面上不快,长赢连忙对那太后宫中的内侍说道:「陛下稍后就来。」 在长赢的劝导下,赵青炜对华太后再是惧怕忌惮,终归是不容违背的嫡母,他控制神情,不情不愿地前往宁寿宫。 宁寿宫中,等待赵青炜的不仅是华太后,母亲薛太后亦在场。 两位太后分坐一左一右,目光向赵青炜看来,却截然不同。华太后审视着年少的皇帝,而薛太后则是对自己的儿子满怀关切。 还没来得及更换朝服的赵青炜对两位太后行了礼,华太后开口道:「今日朝会时,户部郎中提的那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赵青炜脑中一片空白,户部郎中是谁,他压根没记住户部郎中说了什么? 见他面露迷茫,华太后登时生出怒火,呵斥道:「你是皇帝,怎么能连朝会都走神,如何处理朝政?」 赵青炜心中积攒着怨气,低着头,口中却说道:「我看太后与宁王在朝堂上游刃有余,朝政有太后与宁王处理即可,根本无需我去费心。」 从未听过如此大胆的顶撞之语,丈夫与儿子在位时,对她敬爱有加,华太后愕然之余,怒气更甚,拿过一旁茶盏砸在赵青炜脚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皇帝能说的话吗!」 薛太后吓得身体一颤,眼泛泪花,强忍惧意斥责道:「青炜,快给太后跪下!」 赵青炜咬牙跪下,注视地面的眼中满是不服。 「你瞧瞧,他都说了些什么?」华太后对薛太后说道,又转回对准赵青炜,「懦弱少威,君仪失度。你如此不争气,如何能守得住我大兖的江山?若是文帝在世,那些事在堂上早已迎刃而解。」 太后的呵斥越是严厉,越是令赵青炜生出满腹委屈。 这天下他根本就不想要,这皇位,是被他们硬生生推到他手里的。 他原本只是想,当一个在封地自得其乐的闲散王爷! 赵青炜抬起头,刚要反驳,却看见薛太后祈求哭泣的双眼。他声音堵在胸口,狠狠咽了下去。 被华太后申饬一顿,赵青炜心情低落,回去路上见到了刚换班充当守卫的陆旋。 两人对视上,他张口欲言,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还是没能跟他说什么。 陆旋眉梢微挑,不动声色,目视前方,如同一尊威严的雕塑。 宫人都是太后的眼线,赵青炜只能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给长赢倒出一肚子苦水。 长赢宽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是太后夸奖的文帝,也是自小在世宗的教导下学会的理政。陛下才刚接触,太后如此严格,实在是苛刻。不过我相信陛下聪慧,不用多久就能掌握,令太后与朝臣刮目相看。」 「我不用他们刮目相看,我都不用他们看我,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赵青炜说。 他都这么说了,长赢附和也不是,劝导也不是。两人面对面,不约而同嘆了口气。 正在此时,门外内侍通报,太后前来,赵青炜听见那两个字像是尾巴着了火,蹦起来质问:「是哪个太后!」 内侍在门外道:「是薛太后。」 赵青炜怒骂:「没规矩的蠢东西,只说太后谁知道是哪个?以后提起太后,姓什么都给我说清楚了!」 第455页 又沖不相干的人发了一通脾气,门外内侍唯唯诺诺,让赵青炜有些愧疚,欲哭无泪,他不想变成这样。 目光转向长赢,虽然他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却顺从地低下了头。 连长赢也……赵青炜放弃地向门外走去,见他那位亲生母亲。 薛太后性子软,怕得罪人,赵青炜想也知道她要说什么。 果然,见到他,薛太后便是说着各种好话,劝他不要与华太后作对,有什么话都听着,万事顺着华太后就好。 母亲在华太后面前卑微惯了,赵青炜说服不了她,不想让母亲伤心难过,更担心华太后会将对他的不满转移到母亲身上。 沉默片刻,赵青炜点头说道:「我日后,不明着违背她就是了。」 薛太后这才放心,回了宁寿宫。 外面的消息被有意阻隔,俞泠音在长春宫内,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见过父亲后,不仅没有缓解焦虑,反而多了一份煎熬。 那日父亲一走,俞泠音就开始后悔,不该对父亲说那番话。父亲一生本分守己,若不是沾了贵妃女儿的光,也坐不到尚书的位置。因此,俞泠音从不指望父亲能解决什么问题。 既然不能解决问题,得知那件事,岂不是徒增父亲的担忧? 这样的想法持续好几日,反覆折磨她,越想越担心父亲能否承受得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整日不断。 俞泠音冷静下来,许诺好处,私下托人向外打听,父亲母亲是否安好。 等待两日,得到的消息却是,俞尚书府上挂丧,俞夫人在处理俞尚书身后事。 俞泠音听闻噩耗,一时间没有反应,表情凝固,不敢置信。片刻后,发出一声惨烈悲鸣,捂着尖锐疼痛的胸口伏在床榻边,近乎哭到晕厥。 父亲死了好几日,她都不知晓,不能为父亲奔丧,她有何脸面为人女? 父亲的死因清楚明了,俞泠音身体阵阵发寒,是她,是她自己害死的父亲!如果不是她说了那些话,父亲根本就不会死,是她把父亲送上了绝路! 大哭过一场,俞泠音心一横,父亲已经死了,她势必要与华明德鱼死网破。 不知为何一直安静的俞贵妃突然哭着闹着要见太后,张吉脑筋机灵一转,表面顺从安抚了俞贵妃,他这就去通报太后,实际上他通知了华明德。 宫里一传来消息,华明德慌了一瞬,很快便做出决定。 入宫后,华明德与张吉暗中布置,特意安排宫女太监,准备好带血衣物,随时告诉太后俞贵妃伤心过度而滑胎。 做好这些,华明德坦然进入了长春宫。 左等右等,等来的不是太后,而是华明德,俞泠音面露惊恐,随即想通了其中关键,长春宫有内侍与华明德勾结,通风报信。 之前也是! 华明德笑道:「听说你要去见太后?是想通了,有什么话要对太后说?」 俞泠音恨透了他,冷眼不言语,她一定要告诉太后真相。 华明德冷冷道:「你尽管去说吧。你已犯了欺君之罪,告诉了太后,你五族内休想留活口,你爹是死了,就由你这孝女亲手送你娘去见他吧!裕王已是皇帝,你就算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会让当今皇帝怨恨你动摇他的地位。太后、皇帝,没有任何人会感谢你说出真相,只会早日让你永远闭嘴守住这个秘密。」 俞泠音怒瞪他,目眦欲裂。 华明德笑得更猖狂:「也许,不用太后动尊手,我也可代为操劳。」 他说完,不管俞泠音是何反应,转身离开。 第251章 郁证 待华明德离开,紧接着张吉与一名宫女拿着沾血的衣裙进入殿内,挡在俞泠音身前。 俞泠音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要做什么?不许靠近我,你们好大的胆子!」 但她色厉内荏的威吓没有起任何作用,无法阻止继续向她逼近的脚步。 张吉面上堆着虚假的笑,口中说道:「贵妃娘娘,您衣服脏了,请准许奴婢伺候您更衣。」 俞泠音步步后退,眼前那张面孔, 散发着可怖的森寒的光。 从长春宫出来,华明德径直前往宁寿宫。等待太监通报的空当,他在门外平和了气息,正了正冠,摆出端正闲适的姿态来。 宁寿宫中,两位太后正对弈。薛太后执白,华太后执黑。双方棋艺相差甚远,棋盘上却并未明显表现出来。 薛太后原本并不会下棋,是后来做了太妃才学了点打发时间,因此棋艺不佳。华太后待她和善,薛太后感到为难不知下一步如何走时,华太后不时出言指点,才将这盘棋局延续下去。 表面看来落子的是薛太后的手,实际上,不过是一场华太后的左右手互博。 宫人传报国舅入宫求见,薛太后将手中棋子放了回去,起身道:「姐姐要会客,妹妹暂且迴避了。」 华太后点头道:「你去歇一会儿吧,休息好了,我让福禄唤你。」 「诶。」薛太后识趣退下,回了偏殿。 华明德这阵子入宫格外勤快,身担礼部侍郎重任,文帝丧礼诸事宜都要经他策划,大大小小的安排,让太后过眼,与太后商议是最好的藉口。 当着华太后的面,他嘴里说着事情不急,但要知会太后一声,才有充裕时间慢慢考虑,不至于事到临头还要争论不休,误了良辰吉时。能早点定下,那就更好不过了。 第456页 冠冕堂皇之下,包藏着华明德的小心思。 华太后希望皇帝能有个完美无瑕的丧礼,也希望皇帝能得到一个美谥,有个自家人参与其中全程把控是最好的。正好趁这机会给华明德升了官,在礼部取得话语权,借他的手将丧礼办得风光盛大。 但头上有个尚书挡着,获得了升迁,但这还远没有达到华明德的期望,他想要的可不止是一个侍郎。华太后最重视儿子的身后事,华明德便先于他人一步,将事情揽在自己手里,到时皇帝葬入帝陵,事情完成得漂亮,太后心情大悦,他也有功劳可讨赏。 见到华明德,华清夷淡淡道:「今日,又有何事需要我定夺?」 华明德赔笑道:「需要太后定夺的事情多了,臣也不敢件件打扰,只能挑些重要的,非太后不能决定的事呈到太后面前。」 华清夷道:「你们礼部的尚书、侍郎做的就是决断的事,什么都要我拿主意,还要你们做什么?你不先去问部堂,反而越过尚书,直达我的面前,就不怕百官说你目无上级,越俎代庖,仗势欺人?」 华明德当即跪下:「太后,臣岂敢啊!臣未曾有过一次以太后的名义作威作福,反而因身份更为谨言慎行,不敢让太后蒙羞。」 华清夷这才点头,让他起来说话。 华明德委屈的站着,华清夷出声提醒:「站在这里做什么,有事就快说吧。若是没有事,那就退下。」 华明德讷讷说道:「事关,梓宫运往帝陵一事。需要选出一名大臣护丧,以及带领在途祭祀……」 华清夷闻言脸色一僵,面露不悦,打断他的话:「这才十月初,尚有两个月筹备计划,钦天监都还没有选出日子,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知道这句话触了太后逆鳞,华明德背后一阵燥热,额角冒出些汗来。 「是,是……」华明德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喧譁,有宫人在门外哭喊,太后皱眉将视线移开,问道:「外面何人吵闹?福禄,你去看看。」 守在门口的太监应声,随后是急促跑开的脚步声。 等候片刻,更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直跟在太后身边伺候,沉稳冷静的太监福禄罕见露出惊慌的神色,不敢直视太后的眼睛。 他跪在门口:「太后,外面是长春宫伺候的太监张吉。他……他说,俞贵妃听闻父亲过世,受了太大打击,伤心过度,以致神志失常,出现了滑胎初兆!贵妃还……还说了些胡话,有人害她云云……」 华清夷双目圆睁:「太医呢?太医去了没有?」 福禄:「已经派人传太医了。」 华清夷急切起身,不顾华明德在场,快步走向门外:「快,快去长春宫!」 华明德状似无措跟到门口,见那群人慌张走远,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视线微错,瞥见一道人影,华明德脸色变了变。 庭院内,薛太后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正望着这个方向。她所站位置正被一颗桂树挡去大半,才没能第一时间发现。 华明德强自镇定,扮出担心的表情,行了一礼:「臣礼部侍郎华明德,拜见薛太后。」 薛太后走出几步,问道:「华侍郎,长春宫出了什么事?」 华明德张口欲言,嘆惋道:「这,还未确定的事,臣不能妄言。」 薛太后似乎无心多问,点头示意,不声不响折返了回去。 华明德长舒一口气,眼中冒出一点嘲弄。 这女人还真是走运。 原本只是个宫女,一场露水情缘就怀上了孩子,因为育有皇子侥倖留在宫里成了太妃。又因文帝英年早逝,稀里煳涂当上了太后。 只可惜她本人愚驽迟钝,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徒有其名罢了。反而是宽宏的让她与自己一同做太后的华太后,在朝野中留下了美名。 不过,薛太后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这不是十分识时务么?寡言少语,不多管闲事,方能安稳度日,平步青云。 俞贵妃就没这番觉悟了。明明只需装作不知情,不仅不会有事,事后还会获得大量补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华明德望向长春宫所在的方向,他的目光似乎透过重重宫墙,窥伺隐秘禁忌的深宫。 华太后乘坐步辇赶到长春宫,长春宫内一众宫人见到太后跪倒一片,口唿太后千岁。还未进入,便听得殿内传出哭喊,正是俞贵妃的声音。 华太后步履匆匆,忽然在门外止步。像是想到什么,吩咐福禄守在门外,所有宫人都在外等候,除了太医,其他任何人不得随意闯入。 张吉一路跟来气喘吁吁,此时忽然冲上前来,跪伏在太后跟前,面上焦急但坚决,似乎全心为太后着想,不惧责罚:「太后,俞贵妃已神志不清,说了不少胡话,行为不可预测。太后是支撑天下的国柱,万万不可孤身犯险。」 华太后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不再多言,将众人留在门外推门而入。 带血的衣物丢弃在地上,华太后触目惊心不忍多看,随后便见到缩在床边的俞泠音。她蓬头散发,衣衫不整,面色惊惶恐惧,哭得没有半分贵妃仪态。 「泠音。」华太后心疼地唤着俞贵妃的闺名,将张吉的话听进去了几分,没有贸然接近。 俞泠音循声看来,哭喊一声,踉跄着扑到她腿边:「太后!」 第457页 华太后搀扶她,触手只摸到一层皮包骨,大惊失色,对她怜爱更甚,极力安抚:「别怕孩子,我在这儿,别怕。」 俞泠音跌坐在地,泪眼婆娑,恐慌之下语无伦次:「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 华太后询问道:「谁要害你?」 俞泠音哽咽着,还未说话,门外福禄通报一声:「太后,周太医到了。」 华清夷立刻吩咐:「让周太医进来,快些为贵妃看诊。」 俞泠音闻言却激动起来,抓着太后衣袖往她身后躲:「太后,太后别让他进来!他要害我!」 华太后原本见她还认得自己,不像是神志不清的,现在却指认太医要害她,不由得重新考量起这件事来。 华太后温声道:「太医怎么会害你呢?况且我在这儿,没人敢害你。还是叫内侍扶你到床上去,让周太医为你诊脉。」 「不,不。他们都是一伙的,都要害我!」俞泠音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比起周太医,听见太后要让宫人进来她更害怕。 她仰脸望着太后,苦苦哀求:「张吉,他是欺主的恶奴,他勾结旁人害我,太后,别让他接近我,求您了!」 华太后一时满心疑窦,俞泠音在东宫时便谨小慎微,生性淡薄,又识大体,从未说过谁的不是,现在这幅草木皆兵,状若癫狂的模样的确反常。 短时间内失去丈夫与父亲,又失去了腹中孩子,华太后几乎能感同身受她的痛苦,更担心她是受到太大刺激,以至于伤了神志。 华太后紧握住她的手:「好好,那就不让别人进来。但你的身体必须得让太医看看,有我在这儿,我看有谁敢当着我的面害你。」 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俞泠音扶到床边,她病弱得没有什么挣扎的力气,担心她反应过激,华太后坐在她身边,轻轻揽着她的肩。 得到允许,周太医进入门内,华太后威严审视的目光定在周太医身上:「周太医,向来是由你为贵妃诊治,贵妃的身体情况如何你最了解不过。现在你就在我的面前为贵妃诊脉,如实相告,若是有半分懈怠欺瞒,定诛你九族!」 周太医诚惶诚恐:「臣自当竭尽全力,用尽毕生之所学,不敢欺瞒太后。」 他小心翼翼的目光转向俞泠音,好言请贵妃伸出手腕,俞泠音却毫不理会。 俞泠音死死揪着华太后的衣袖:「我根本就没有身孕,他被国舅收买了,他们骗你的!太后,他们在骗你啊!」 周太医连忙跪倒,扑倒在地:「太后,就算给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欺骗太后啊!」 他余光瞥了眼俞贵妃,忧心忡忡地说道:「太后,贵妃恐怕,是得了郁证。」 第252章 欺骗 俞泠音瞪大双眼,激动地扑向他:「你撒谎,你在撒谎!我没有得郁证,我没有疯!太后您千万别信他,太后救我!」 她极力挣扎,华太后怕她弄伤自己,怕她见到旁人更受刺激,只得抱着她,连忙将周太医赶了出去。 好不容易将俞泠音安抚下来,等她折腾一通体力不支昏睡过去,华太后深深凝视她片刻,起身走出门外。 周太医不敢擅自离去,张吉领着长春宫宫人在门外等候,见太后出来分跪在两侧。华太后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周太医身上,径直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便有小太监前来传话,请周太医前去宁寿宫。 在宁寿宫等待的华明德迟迟不见太后回来,一遍又一遍回想所做的每一处安排,不断为每一种可能的结果编织着应对说辞。 等待的时间越长,华明德越发沉着冷静。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后,太后是不会怪罪他的。 终于听到外面的动静,华明德放下茶盏看向门外,见到的却是一张辨不出喜怒的面孔。 华明德心中不由得动摇,生出些许忐忑来。 华太后坐回棋盘边,迟迟不开口,也没有看他一眼,华明德状似关切,主动询问道:「贵妃如何了?太医看过没有,皇嗣可还能保住?」 问话没有得到回应,华明德尴尬闭上嘴,不知该不该退下。很快又来了人,内侍带领周太医进来时,华明德后颈汗毛竖起,目光盯着华太后,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华明德心思百转,低声道:「看来太后与周太医有要事相谈,臣先退下了。」 华太后仍是不回话,对跪在五步外的周太医道:「方才长春宫混乱,现在清净了,俞贵妃情况具体如何,你说吧。」 周太医不敢抬头:「据臣观察,俞贵妃……悲伤过度,接连受到打击,不能接受失去皇嗣,恐怕是承受不住,以致崩溃,患上了郁证。患此症者多半为气机郁滞,心失所养所致,心神失常间歇发作,易哭易怒,甚至觉得身边所有人都要加害于她。」 华太后听过,沉默片刻,说道:「俞贵妃的身体,就请周太医多多费心了。」 周太医叩首:「是,臣竭尽所能。」 看着周太医离开,华明德心知接下来要问的就是自己,听这话,华太后似乎并没有起疑。 困惑间,忽听得华太后声音响起:「明德。」 华明德镇定应声:「臣在。」 「俞贵妃到底有没有身孕?」华太后语调平平,像是一句寻常提问。 但就是这样一句问话,让华明德背后冷汗顿出。 第458页 他面露不解,道:「贵妃是否怀有身孕,不是应该问太医,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华太后一掌拍在棋盘上,玉石雕成的黑白棋子蹦散一地,厉声呵斥:「到了这时候,你还要继续骗我?你以为,我真的会被你们矇骗过去吗?」 华明德双膝着地:「臣所言句句属实。」 华太后怒极发出一声冷笑:「好。我这就派人去请一个经验丰富的稳婆,看看俞贵妃是否真的小产过!」 华明德并未松口:「难道太后宁愿信一个外面请来的市井婆子,也不肯信宫中太医么?」 「宫中太医?」华太后嘲讽地重复一遍,「你是说,当初诊断太子妃死于急病的朱太医,还是明知皇帝重病却隐瞒不报的吕太医?亦或者,是帮着你欺骗我贵妃有孕的周太医?」 华明德面上又是委屈又是气愤:「太后心中对臣已有偏见,臣百口莫辩,说什么都是徒劳。」 华太后像是今日才认得他一般,心中无限悲凉。他这泼皮无赖般的回应已经说明了一切,无需再追问,她了解亲弟弟的各种反应,却从不知道他竟然胆大包天至此,撒下如此弥天大谎。 夹杂着被背叛的愤怒与痛苦,华太后更多的是伤心:「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华明德敏锐觉察到那语气中的脆弱,说到底,他是太后亲弟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当机立断,膝行上前几步:「当然是为了太后!」 华太后不敢置信:「你还要狡辩!」 「太后!」华明德提高了声量,近乎是吼了出来,「您是太后,更是华家的女儿。」 像是被那一声震住,华太后怔怔看着他,华明德说道:「您难道,真的想将属于你儿子的皇位交给淳王?您没有想过,淳王称帝后,您在宫中的处境会如何?华家处境会如何?」 他没有控制声量,华太后不自觉朝紧闭的门瞟了眼,华明德见她能听得进去了,便也放小了声音。 「文帝宾天,您伤心难过是人之常情,陛下的遗诏自然不能轻易违背,可那份遗诏当真乎合情理吗?您那时无暇分心去想其他,我却要想到您今后的处境,为整个家族今后在朝廷立足着想。当年父亲送姐姐您入宫,不正是为了光大门楣,您却就这么拱手让出江山,让他人掌权,华家只有落败一个下场。」 「堂兄的三个儿子,正一个接一个进入仕途,还有其他堂表兄弟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您就这么放权,无疑是断了华家的根基。」他言之凿凿:「为了华家,我也不能让太后做出错误的决定。」 华太后默然不语,那个「孩子」,并不是让她做出篡改遗诏这个决定的理由,而是权衡利弊中的一枚加重砝码。 华明德的欺骗固然有错,她难道就能完全撇清关系,完全归咎于他人么? 事已成定局,皇帝丧礼还未完成,贸然惩处任何人都只会招来非议。这件事绝不能再让其他人知晓。 「这件事,还有谁知晓?」 华明德勐然抬头,与华太后冷然的双眸对视上,一阵心颤,闪躲着避开了她的视线。 工部尚书的死在朝臣中引起议论纷纷,尚书之位空了出来,朝中不少人盯着这个位置蠢蠢欲动。 但在他们有所行动之前,华太后早已决定了接任工部尚书的人选。与宁王商议过后,一道懿旨下达,时年三十一岁的工部右侍郎班贺被拔擢为工部尚书。 获此殊荣的班贺一下被推到风口浪尖,与提拔他为工部侍郎时的想法不同,现在的华太后是真心实意想要他执掌工部,推行先皇所规划的一切,不惜力排众议。 班贺对华太后的观感说不上的复杂,此时尤甚。 看中他的能力而重用他是真,或许参与篡改遗诏的嫌疑还未去除,他就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走马上任。 自上一任工部尚书俞燔自缢身亡,班贺时刻关注着宫中动向,尤其是俞贵妃。 宫中戒严,尤其是传出怀有身孕的俞贵妃,太后将她严密保护起来,严禁任何消息传出。因此唯一能获得相关消息的地方,就只有太医院。 俞贵妃腹中皇嗣没能保住的消息传出,隔了一日,宫中又传来俞贵妃的死讯。据传闻,俞贵妃是自责没能保住文帝唯一血脉,悲伤绝望而投井自尽。 按宫中规矩,妃嫔亡故,入殓前需要请家人入宫亲眼看过尸身,确定妃嫔的死亡没有疑点,方能入葬。否则,人死在宫中就这么急急入殓,难免叫人生出无端猜忌。 俞夫人接连丧夫丧女,一路哭着入了宫,见到女儿瘦弱不堪的身躯、因淹毙而苍白髮青的面孔,嚎啕大哭,数度昏厥。 陪伴大半生的丈夫抛下自己,还未从丧夫的悲伤中出来,又面临白髮人送黑髮人,俞夫人几乎想就这么跟随丈夫、女儿去了。接到消息便立刻赶到俞府的班贺费尽口舌,才暂时让她放下轻生的念头。 这位丈夫生前十分看重的下属,已经为俞府做了不少事,现如今还接了丈夫的任,班贺说的话在俞夫人耳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班贺不敢问贵妃死状是否有异常,更不能跟着俞夫人一同放任悲伤的情绪,好言劝过,奉上些许慰问金,离开了俞府。 班贺回来后默默坐在卧房窗前,双眼无神,不言不语,一坐就是大半天。闵姑给他倒来热茶,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出声打扰,坐在院子中手里干着活,一边支着耳朵听动静,生怕出什么事。 第459页 陆旋从宫里出来,换了身衣服,来到小院,还未开口,就见闵姑拼命眨巴着眼沖他努嘴。陆旋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指了指:你是说恭卿在房里? 这番无声的沟通非常顺畅,闵姑点了点头,陆旋也没出声,点头以示感谢,悄声向房间走去。 推开虚掩的门,陆旋见到的便是一张不知在想什么茫然面孔。 陆旋站立片刻,等他发现自己到来,好一会儿都没动静,这才无奈出声:「恭卿。」 班贺回头看他,忽然低声说道:「我都不敢去给俞尚书烧纸,怕他知晓那件事,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陆旋立即想到,他说的是俞贵妃的事。 班贺与俞贵妃素昧平生,俞尚书时常提起那位引以为豪的女儿,即便未见过面,也知晓那是一位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陆旋在宫中当差,只守着新帝居住的宫殿,别处发生了什么,也只能从一众传言中获悉。 「太医诊断出贵妃流产的当日,长春宫伺候的宫人换了一批,主管的太监张吉亦被派去了别处。」 哪怕就在陆旋看来,贵妃的死也疑点重重。 「吕太医因说出贵妃并未与皇帝同房而被关入大牢,俞尚书入宫见过贵妃回来后自缢,贵妃在流产传出后投井。」班贺用一种客观冷静的语气说出那些话,眼中渐渐痛苦满溢。 俞尚书一家,为何会遭此劫难?他们到底是得罪了谁? 第253章 守夜 在为蒙受冤屈之人讨回公道的过程中,探寻真相或许是最简单的一环。 更多的是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诉,手里捧着血淋淋的真相,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贵妃的死当真是自杀吗?她又为何要自杀?她在宫中的处境若是安全,岂会走上绝路。 华太后到底知道多少,她是受奸人蒙蔽,还是知晓内情参与其中,又或者根本就是主使者? 但班贺知道,只要太后掌权一日,想要为俞家讨个公道,就只能是第一种结果。 正因他要还蒙冤受屈的吕太医、俞尚书、俞贵妃清白,他必须要成为太后信任的重臣,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文帝在时,班贺从未有过这种觉悟。他以为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能得到皇帝重用,在完成师父的遗愿后,就能将重担交给泽佑,恢復自由身。 事实并非如此。他一直避免参与到权利争斗中,待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只会使自己毫无倚仗,成为他人瓜分的目标。 班贺一扫迷茫,双目燃起较之以往更盛的光:「言归,新帝这两日,好些了吗?」 陆旋摇头:「还是同之前一样,并不服华太后管教。」 班贺道:「这是你的机会,言归。」 陆旋凝望他的双眸,他们在彼此的眼眸中看见极为相似的坚韧毅然。 「我知道。我会成为新帝最坚实的护卫。」陆旋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起身。 对视的双眼逼近,温热的鼻尖相抵,双唇开合间若有似乎地从另一双唇上拂过,鼻息交织:「亦会成为你最坚实的护卫。」 俞贵妃自尽后,本就被关在深宫,嫌少有新鲜谈资的宫人总算有了发挥口舌的机会,私下里传着各种风言风雨,越传越邪乎。 文帝梓宫还摆在白虎殿,且国丧刚过去没多久,宫人间传起是死去的皇帝纠缠爱妃,不捨得孤身赴黄泉,要带走自己唯一的贵妃一同去往地府。 宫人无事便扎堆说闲话,兴庆宫里的宫人也不例外。 这里住着的新入宫的新皇帝,新帝的年纪还不一定有她们在宫里的时间长呢。这里的宫人都是太后派来的,新帝又没有任何威严可言,她们说话也从不忌惮什么。 宫人闲谈的话被赵青炜听见,白日还不屑撇嘴,觉得那是无稽之谈,到了夜里,慢半拍似的觉出一点惊悚恐怖来。 他是没见过鬼怪,但先帝的棺椁是实打实还在宫里摆着。 其实,先帝在世时对他挺好的,赵青炜想。 兄长是中宫出身的太子,本就生得聪慧,父亲倾尽全力培养,兄长又勤奋努力,他怎么可能比得上? 大部分时候,兄长会照顾他这贪玩胸无大志的幼弟,能满足的都尽量满足。唯有在读书这件事上,兄长态度十分严格,对他不苟言笑,耳提面令督促,时常因他的不学无术嘆气。 兄长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将皇位交给他?赵青炜百思不得其解。 兄长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德行,让他来当这个皇帝,不是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么?若是兄长知道他连朝臣的奏疏都看不明白,还不从棺材里跳出来训斥他一顿! 赵青炜这么想着,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毛骨悚然起来。 他将头蒙进被子里,紧闭双眼,自己的唿吸都重得吓人。勉强煳弄过一宿,赵青炜并未睡好,第二日有些精神萎靡。 夜里故技重施也不管用了,怎么都睡不着,还觉得被子里憋得慌,喘不上气,像是有一股重力隔着被子压在他身上似的。 赵青炜在寝宫内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片刻,他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口喘着气,连声唿喊:「长赢,长赢!」 长赢闻声急忙推门而入:「陛下,怎么了?」 「把灯都点起来,全部!」赵青炜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颗头,目光紧盯,看着长赢点亮所有的灯。 第460页 长赢看着亮如白昼的寝殿,有些哭笑不得:「这样可以了吗,陛下?」 赵青炜道:「你别走了,就在这里陪我。」 长赢无奈,点头应下,刚要到外间去,就被赵青炜制止:「不行,你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不是白留下了?」 「……」长赢没法子,嘆了口气坐在一边的椅子上,「那奴婢就坐这儿了。」 守到了半夜,若是平常这时候,早就该换班了。长赢看了眼不知何故一直紧张的赵青炜,打了个困顿的哈欠。 屋子里静悄悄的,长赢眼睑沉重,想着稍微闭一会儿,应该不会睡过去。他一放松,眼皮就再也抬不起来了,倚着椅背就这么睡着了。 「长赢,你别睡,快醒醒!」 赵青炜的声音立刻响起来,长赢身体一震,睁开眼:「陛下,奴婢在。」 赵青炜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小了些:「你睡着了我害怕。」 长赢立刻打起精神,难道有谁要害陛下么? 「陛下,请您告诉奴婢,您到底在惧怕什么?」 赵青炜嗫嚅着说:「万一,万一皇兄来找我怎么办?」 「哪位皇……」长赢脑中闪过所有能被赵青炜称唿为皇兄的人,都城里似乎是没有的,有王爷从封地回来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您是说,文帝?」 赵青炜郑重点头;「你不觉得,接二连三的死人,宫里或许这段时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 长赢登时啼笑皆非,哪儿的黄土不埋人,陛下是不是听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谣言,有些过于紧张了? 「陛下,奴婢觉得,文帝真要来找陛下叙旧,奴婢在也不管事。」长赢笑着道,「奴婢给您找个管用的人来。」 赵青炜睁着一双圆熘熘的眼睛,看着他走出去,这回没有出声阻止。 「陛下。」 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传来,听着就令人心安,赵青炜立即分辨出来者是谁。 陆旋出现在门口,身着乌黑铠甲的高大的身影沉稳如山,手握佩刀,悍然无畏。 「陛下安心歇息,有臣在此坚守,胆敢进犯者,杀无赦。」陆旋说道。 赵青炜放了大半的心,问:「那鬼怪来了呢?」 陆旋握刀的右手拇指一抵,手腕微微转动,朝仪刀显映射出一道寒芒:「陛下看到这柄刀了吗?它随臣征战沙场数年,斩杀敌人无数,不知沾了多少人血。那些刀下亡魂都不能将它怎么样,还怕它的煞气镇不住鬼怪?」 赵青炜剩下的心也回归原位,叮嘱道:「那你可得守好了,千万不能离开。」 「臣遵旨。」 赵青炜终于得以安眠。 一觉睡到内侍前来,赵青炜睁眼第一时间就看向门外,陆旋的身影还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安心不少。 当班的侍卫已经换了一批,唯独他当真站在那儿守了一夜没有离开。 赵青炜挥开内侍捧着衣物伸来的手,走到门边:「陆将军。」 陆旋迴头,恭敬一礼:「陛下。」 「陆将军为我守了一夜,辛苦了。」赵青炜不好意思,挠挠头。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有鬼的想法真是愚不可及! 陆旋道:「这是臣职责所在。」 听他这么说,赵青炜更内疚。 因他无知的言行,底下人就得不容反抗的执行。他分明只是个顶着皇帝名号的傀儡,陆旋根本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面对那双像是在说本就理应如此的眼睛,犹豫再三,赵青炜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眼含感激沖陆旋笑笑,转身走了回去。 近身伺候的张全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赵青炜看着他手里的衣物,忽然说道:「张公公,反了。」 张全忠受惊吓勐的跪倒,慌不择路不停磕头:「奴婢不敢反!」 赵青炜被他的反应吓得退后一步:「我是说你手里的衣服拿反了!」 张全忠止住动作,看着手里的衣服,果然两个黑洞洞的袖口正对着自己。他额头渗出汗来,两鬓湿透,低声道:「奴婢伺候不周,奴婢该死……」 赵青炜满不在意,拉着他的衣袖让他起来:「别随便说什么该死不该死的,只是一件衣服而已。」 「是……陛下。」张全忠左右手调换,伺候新帝穿上衣服。 他绕到赵青炜身后细细调整衣褶,却忍不住用审视的目光注视那个背影。 宫中那些关于俞贵妃的流言,张全忠一句都没有听进耳朵里。 因为他知晓,俞贵妃的确是投井自杀而亡。 俞贵妃腹中皇嗣没能保住的消息一出,紧接着干儿子张吉就被从长春宫调走,张全忠一万个忧心是干儿子伺候不周到,才导致文帝唯一的子嗣都没能留下。 但张吉面对干爹的问询却满脸无辜,只道太医诊断贵妃是身子弱,与他毫无干系。 这份说辞张全忠将信将疑,但也不好无凭无据冤枉人,去苛责张吉什么,只能作罢。 他对皇帝的忠诚,延续到了那未出世的子嗣身上,既难过又愧疚。到底还是觉得当初去长春宫的是自己就好了,定比张吉照顾得周全。 起初听闻贵妃有孕的消息,张全忠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多位太医证实此事,他自然是乐于见到文帝有血脉存世,便不再怀疑。没想到,这份希望终归是破灭了。 拿着自己积蓄买的名贵药材,张全忠去了长春宫,他担心俞贵妃,陪贵妃说话解个闷也是好的。不想到了长春宫,张全忠见到的却是俞贵妃独自站在池边,想往下跳的场景。 第461页 「贵妃,千万不可啊!」张全忠扔下手里的东西,扑上前拼了命的把俞泠音从池边拉开。 俞泠音恍惚间被一股大力拉扯,惊慌挣扎起来,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声音是张全忠。见到是他,俞泠音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双腿发软跪坐在地,委屈哭了出来。 张全忠又惊又急:「您这是做什么?」 俞泠音抓紧张全忠手臂,声声泣血:「张公公,国舅害我,是国舅害我啊!」 张全忠大惊失色:「您说什么?」 此时俞泠音几近癫狂,声音尖利,近处刺耳:「华明德欺骗太后,更改了遗诏,他罪该万死!」 张全忠还未反应过来,紧张地看向四周,生怕引来其他人。 俞泠音又靠得近了些,死死盯着张全忠,用迥异于刚才的诡异语气说道:「张公公,陛下,其实留了遗言。」 第254章 遗言 什么叫,陛下其实留了遗言? 张全忠被俞泠音一句比一句更不着边际的话弄煳涂了。 他使劲转动脑子,可脑中过量的信息搅和在一块,根本无力运转。那一个个字音都听得清楚,排列成字句怎么就一句都听不明白? 俞泠音的确不像是受到周到照顾的样子,梳着简单髮髻,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还穿着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的病中面容枯藁,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眼眸已失了光彩。 看她方才的模样,情绪激动地说着国舅要害她、太后被欺骗、遗诏被篡改诸如此类的话,如何不被怀疑是患上了郁证,口出胡言呢? 但张全忠再怎么怀疑俞泠音是过度受刺激,而神志不清,也无法忽视那句「陛下留下了遗言」。 他不顾尊卑有别,扶住俞泠音双臂:「陛下留了什么遗言,陛下说了什么?您快说呀!」 俞泠音摇着头:「不,他什么都没有说。」 她的神情恍惚,似乎眼前的并不是张全忠,而是口吐鲜血无法出声的赵怀熠。他奋力指着一个方向,俞泠音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伸出了细瘦的食指。 「陛下指着一只箱子,他想跟我说什么,但他嘴里、鼻子里都是血……他想告诉我箱子里有东西!」俞泠音忽然直起身,望着张全忠,「陛下箱子里装着很重要的东西!」 张全忠久久不能言语,越是听她说的那些话,心中愈发惊骇。 文帝有一只秘密命班贺打造的箱子,张全忠是仅有的几个知情人之一。 文帝曾交给他一枚玉佩,嘱咐他,若是自己身故后,出现变故未能按遗诏内容履行,便要他将那箱子内的东西取出,到时他自然会知道该如何做。 俞泠音会知道这件事,一定是陛下临终放不下心!张全忠眼含热泪,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陛下竟然走都走得不安心,他却什么都没多想,埋头瞎忙活,未能尽到自己的责任,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这叫他情何以堪,百年之后,如何有脸面见陛下于地府? 若俞泠音所说的都是真的,是国舅矇骗了太后,篡改了遗诏,那真正的遗诏——张全忠几乎是立刻想到那个人,淳王。 陛下想要将皇位交给淳王! 想通其中关键,张全忠心凉了半截。新帝赵青炜已经被接入宫中,而且是太后与辅政大臣宁王达成的共识,早已公告于天下。 此时再谈换皇帝,谈何容易?除非,发动一场政变…… 这不是一个内侍可以参与其中的事。张全忠理智回笼,看着眼前的俞泠音满是怜悯。 「贵妃切莫再对旁人说了,只会被人当做疯话,还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张全忠好言相劝。 俞泠音悽惨一笑:「杀身之祸?我父亲,不是已经死了么?他们现在说我是疯子,谁也不信我,甚至不允许见我的母亲,我还留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张全忠轻抚她的肩头,怜惜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贵妃还有亲人在宫外,只要等待,一定有机会与亲人再相见的。」 他的话让俞泠音缓过劲来,即便张全忠是文帝生前最信任的内侍,现在也帮不了她。 她低头,双手掩面啜泣:「呜呜……我想见母亲,母亲……」 张全忠没劝几句,就有长春宫的宫人找来,方才都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这么不上心。张全忠将他们训斥一顿,严厉喝令必须要好好照顾俞贵妃,否则定不轻饶。 宫人唯唯诺诺答应了,张全忠才不放心地从长春宫离开。 他的劝慰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俞泠音还是乘人不备寻了短见。 俞贵妃跳进了一口又小又窄的井里,抱着必死的决心。井壁间距仅能容一人,宫人难以打捞,一群人围着井口,半天都没能做什么,最终只捞上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俞泠音死前说的话在张全忠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无法忘却,日夜盘旋在脑中。 新帝赵青炜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少年,对朝政一窍不通,性格也与文帝迥然不同。在伺候过两位皇帝的张全忠看来,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但新帝就是新帝,张全忠逐渐接受赵青炜新帝的身份,现下却得知,新帝得位是来源于太后与国舅的阴谋篡位。 他无知、叛逆,对朝政毫无兴趣,这些都能慢慢调整过来,他还有成长的机会。唯独得位不正这件事,张全忠无法说服自己释怀。 伺候赵青炜换好衣裳,今日要去给太后请安,张全忠看着那张年轻面孔上毫不掩饰露出不满,心中愈加失望。 第462页 新帝,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懵懂无知,心无城府的少年? 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皇权落到华太后那一干外戚手中? 或许现在还有宁王能在朝堂上制衡,日后呢? 赵青炜生母薛太后出身平民,家中无人能做官,也没起过提拔自家人的心思,恐怕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被选中。 一个胸无城府,又无家族支撑的傀儡皇帝。 一旦华太后与外戚野心壮大,架空皇帝,排挤政敌把持朝政,不过是时间问题。 跟随赵青炜来到宁寿宫,张全忠守在门边,殿内两位太后并坐,等候新帝请安。 依次拜过,赵青炜坐下,默不作声等着听训。 「皇帝这两日读了什么书?」华太后问道。 赵青炜:「就那些。圣人古训,之类的。」 华太后道:「那些书,都是文帝发萌时读的,怎么现在还在看?」她又说道,「我批过的朝臣奏疏,你看了多少?」 赵青炜低声道:「看了一些。」 华太后皱眉:「一些是多少?你年岁不小了,宫内宫外朝野上下都盼着皇帝能亲政,你不能看懂奏疏,不会理政,叫人如何能将朝政放心交给你?」 赵青炜觑了薛太后一眼,见她双手揪紧了手帕,眼含担忧看来,生怕他又说出顶撞的话。他垂下眼睑,说道:「我会勤奋些的。」 薛太后暗暗松了口气,随即目光转向了华太后。 华太后脸色稍霁,说道:「这就对了。你能自发上进,我心甚慰,朝中大臣也能安心了。」 「太后说的是。」赵青炜顺从应声。 直到赵青炜告退,都语气平和交谈下来,薛太后见到儿子安然离开,这才放松,微微扬起嘴角。 华太后忽然又开口:「妹妹是不是觉得,我对皇帝太过严厉了?」 薛太后扬起的嘴角立刻抿直了:「姐姐严厉些是好事。青炜向来散漫,有人从旁督促,他才能这样长进。」 华太后:「妹妹这样明事理就好。青炜早晚要亲政,我不可能一直握着权柄不放,不说朝臣不同意,我也不是弄权之人。我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能教导青炜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姐姐的苦心,妹妹都明白。我一直觉得青炜做不了皇帝,因此惶恐不安,姐姐却不嫌弃他笨拙,愿意用心培养,是我们母子天大的福气。」薛太后说着,拿起手帕轻轻拭泪,「姐姐对我们母子的恩德,唯有与姐姐齐心协力,共同鞭策青炜,方能报答万分之一。」 华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轻轻按着她发凉的手背:「天已渐寒,妹妹要好生保养,万不可生病。全靠有你在我与青炜间调和,青炜才甘愿听从,我还要感谢你呢。」 两位深宫中的女子在此消耗大半辈子,没有亲人相伴,却在这样的怪异情形下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亲人,彼此安慰,携手并进。 班贺入宫见太后已成惯例,甚至比之前更勤快了些。 华太后每每见到他,都很高兴。 比起见到其他朝臣,为一些政事费心烦恼,班贺的到来总是带着好消息,或是汇报新进展,几乎不会说出让人心烦的话来。 偶尔还会送进宫一些洋人的新奇玩意儿,经过班贺的精挑细选,都是些实用性强的器械,比那些为讨她欢心而送来的,华而不实的东西好太多。 看过班贺呈上的奏疏,华太后面带笑容:「提拔你果然是对的。」 班贺恭敬垂首:「臣也不过是仰仗太后恩泽。若非看着太后颜面,臣也无法如此顺利派遣工部各官员,进展更不会这样顺利。」 华太后笑着道:「你所做的一切,正是文帝想要推行的,我一个深宫妇人不懂这些,能做的有限,全靠班尚书你了。」 班贺姿态谦卑:「臣职责所在。」 他斟酌片刻,开口说道:「太后,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华太后心情正好:「班尚书但说无妨。」 班贺笑着道:「太后可还记得,臣先师亲孙,泽佑?」 华太后略回想,露出恍然的神情:「记得,他不大点儿的时候,就入过宫,只是多年未见,不知现在什么模样了?」 班贺抬手在耳边比划:「如今已经长到这个个头了,再不是小孩子了。」 华太后颇有些感慨:「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班贺柔声道:「文帝倒是见过泽佑的。那会儿,今上被文帝召入宫中考察学问,今上却没能答出来,文帝对幼弟关爱,特派一位翰林去教导。今上请求文帝,让泽佑做伴读,文帝欣然应允。」 提起文帝在时的事情,华太后面上笑容淡了些,却更柔和,眼中温情浓郁,泛着盈盈水光。 「是有这么一回事。」 班贺接着道:「今上与泽佑倒是志趣相投,彼此作伴一同念书,泽佑回来都长进了不少。哦,说起来,这段时日,泽佑还在惦记今上,时常问臣今上如何。想来他做伴读时,没有少受今上照顾。」 他像是随口感慨,但在太后面前,又岂会说些毫无目的的闲言? 华太后若有所思,想到至今还未适应宫中生活的赵青炜,为他找一个相熟的伴读,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 「既然泽佑对皇帝如此有心,那不如就让他入宫做伴读好了。」华太后说出的话,正中班贺下怀。 第463页 他立刻拜谢,口中说道:「泽佑不敢奢望别的,原只想着拜见问候陛下,太后如此宅心仁厚,让一介草民入宫为陛下伴读,实乃泽佑的造化。」 华太后一笑:「泽佑是孔尚书的孙子,又是在你手下教导,如何也不能说是一介草民。我看皇帝正缺一个与他作伴的,有泽佑陪,也好多个人督促他。」 与华太后交谈第二日,宫里传来太后懿旨,命孔泽佑入宫为皇帝伴读。与此同时,负责教导皇帝的翰林更换为岑玄同,亦是在裕王府时文帝指派的那位翰林学士。 入宫成为伴读是早就商讨过的打算,但真到了这一步,孔泽佑还是忍不住望向师兄。 班贺也向他看来,静静等待他开口。孔泽佑微偏头,收回目光,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往房里走:「闵姑,帮我收拾收拾!」 班贺笑笑,一直依靠他的小阿毛,总算是能自己考虑了。 一如班贺所设想的那样,太后的重用为他压下朝中异样的声音,班贺迅速提拔了几个值得信任的下属,工部已然在他的掌控之中。 手握权力的滋味比想像中更好,他有了更多自主选择,顾虑也少了很多。 工部大小事宜他可以自行决定,甚至先斩后奏,不必请示任何人。 偶尔深夜班贺会勐然心里一惊,有些不真实感。 手向一旁摸去,触及一片冰凉,身侧空荡荡的。朦胧睡意一扫而空,他想起,陆旋这会儿应该在宫中值夜。 新帝对他十分信赖,夜里只要陆旋守在门外。那孩子处境艰难,一夕间身边一切都变了,恐怕难以产生任何安全感。 泽佑也在宫里陪伴新帝,这小院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清。 忽然门口传来细微搔刮木门的声音,班贺坐起身,将门打开。 门外月色幽幽,均匀铺陈开来,将门外蹲着的斑衣郎镀上一层幽蓝光边。斑衣郎仰起毛绒绒的脑袋,张大嘴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贴着班贺腿边进了房。 十月下旬,天儿冷得穿不住单衣,斑衣郎自发寻找暖和的地方,时不时钻进谁的被窝里。想睡哪儿就睡哪儿,十分自在。 班贺回到床边,斑衣郎已经半边身子卧在他的枕头上了。 他伸手在斑衣郎头顶揉了揉,那双尖尖小耳自觉转向两边,留出地方来供人抚摸,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唿噜声。 「恐怕,这天下最自由的就是你了。」班贺说。 小猫儿听不懂,调整了卧姿,闭眼睡了。 班贺躺回去,听着近在咫尺的唿噜声,阖眼:「我也睡吧。」 第255章 葬期 孔泽佑不是第一次入宫了,但以往他从不是重点,唯独这回是首次独自入宫面圣——以皇帝伴读的身份。 而皇帝还是自小与他相识的,曾经的裕王赵青炜。 无论是见从前宫里那位被忽略的小皇子,还是住在皇宫外王府的小王爷,孔泽佑都不曾像如今这般犹豫不决过。 即将面对的,是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的皇帝,就算他并未因身份转变而心生距离,周围也会有无数眼睛盯着他的一言一行,再不能像在王府一样没有规矩了。 孔泽佑临行前狠狠补了一通宫中礼仪,在宫庭众目睽睽之下,他可不能给师兄丢脸。 令人欣慰的是,迎接他的人是长赢。 孔泽佑原本压抑忐忑的心情稍稍雀跃了一会儿,又收敛起来。长赢虽然对他笑容一如之前,行为举止较于王府还是拘谨不少。 跟随在长赢身后,进入兴庆宫,孔泽佑跨入殿门便低下头,只来得及余光瞥见一点蓝袍下摆,用最规矩的姿势行了跪拜大礼。 「草民拜见陛下。」 他跪伏在地上,半晌没听见叫自己起来的声音。忍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抬眼偷看,正对上一双失望难过的眼睛。 赵青炜坐在高处,低头俯视自己唯一的友人。他正在跪拜自己,用着最恭敬的大礼,口称草民。 像是明白什么,孔泽佑缓缓起身,冲着赵青炜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陛下不会是在生气吧?我可是让师兄想尽办法才能进宫的,早知道要跪这么久,我就不来了。」 是了,这才是泽佑平日的模样。赵青炜心下一松,赶紧说出那句平身。 孔泽佑左右张望,确定没人看见,张开双臂舒展两下:「累死我了。我一路都不敢抬头,宫里这样压抑,都不知道你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 赵青炜双眼亮了亮,显露一个笑容:「就是!我这段日子过得可苦了,没事就要被人训斥一顿,还不能回嘴!」 孔泽佑一屁股坐在赵青炜身边,好奇:「不会是太后训你吧?」 「除了她还有谁?也没有别人敢呀!」赵青炜脱口而出,随即反应过来,下意识去看孔泽佑的反应。 这话说得,像是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是皇帝似的。 孔泽佑却盯着桌上摆着的果盘,不客气地抓起一颗秋梨,一口咬了下去。咽下满口汁水,才说:「那是自然,你现在可是皇帝呀!」 他一面说着皇帝,一面无所顾忌吃梨,赵青炜忍不住笑起来:「对,就是这样。太后总说我这儿不如文帝,那儿不如文帝,这些难道我不知道吗?她再念着文帝好,也活不过来了。」 他想了想,气愤道:「我比谁都想皇兄活过来!我就能去封地了,还用得着天天挨她的训?」 第464页 孔泽佑一口一口咬着梨,眼巴巴看着他:「谁说不是呢。我还等着给你修建王府,现在是没戏了。」 赵青炜停顿片刻,哼哼两声:「你想修,也可以给你修别的。」 孔泽佑:「真的吗!」 「当然了。我有这个权力。」赵青炜说,只是后面那句稍显底气不足。 「哈哈哈,那你得先当个好皇帝。」孔泽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你若不是好皇帝,还让我兴修土木,到时候我们俩得一块挨天下人的骂。」 赵青炜挺起胸膛,鼓了两下脸颊,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挨骂的风险确实大。 「好皇帝又不是说做就能做的。」赵青炜眼中失落,「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皇帝。」 孔泽佑一声老气横秋的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赵青炜被他的语气逗笑,两人对视一眼,笑作一团。 两人再没了方才的拘束,彻底放开来。 笑了没一会儿,长赢前来通报,翰林学士岑玄同求见陛下。 孔泽佑登时笑不出来了。他在王府里就没少被岑玄同罚,总算想起伴读这身份不是来陪着玩乐的了。 赵青炜也想对他说出自己会护着他的话,可现在岑玄同背后是华太后,自身都难保的情形下,那话是一点儿都说不出口的。 在内侍带领下,岑玄同走了进来,面对那曾经教过几个月的学生,即便现在是皇帝,他也不卑不亢。 就在赵青炜严正以待,以为他会再走近些时,岑玄同停下脚步,远远行了个大礼。 行过礼,岑玄同自顾自起身,说道:「陛下,臣奉太后之命,前来为陛下效劳。」 他笑容温文尔雅:「今日是臣与陛下初次以君臣的身份相见,因此臣向陛下行此大礼。明日起,臣将继续教导陛下,那时,陛下与臣便以师生之礼相待了。」 虽然与这位翰林学士相处过数月,可他向来奉行严苛教育,罚起人来不手软,赵青炜对他没有多少好感。现在又顶着华太后派来的名号,赵青炜绷着脸:「你是太后派来监视我的?」 岑玄同稍作思索,道:「按这种说法,臣应该是文帝派来监视陛下的。」 赵青炜拍案而起:「你本来就是!」 「陛下。」岑玄同笑容未变,凝视他的目光却饱含深意,「陛下不必对臣是谁派来的心存芥蒂,臣便是君主的臣。臣将倾尽臣之所学,辅佐陛下成为明君。」 时年三十二的年轻翰林,与时年十七的少年皇帝彼此对视,却透过了对方,望向将来。 一个对未来志在必得,一个对未来充满忧虑。 岑玄同:想不到我岑某人也有成为帝师的一天。这帝师,我当定了! 赵青炜:这人靠谱吗?要不还是换之前那几个老翰林吧。起码花白鬍子看着就可靠,充满人生的智慧与阅歷。 孔泽佑眼神来迴转,看着君臣互瞪,又悄悄伸手抓了一颗梨。 还是宫里好,什么好吃的都有。 班贺很久没有见过陆旋火急火燎的样子了。 起码近两年,陆旋像是极力表现自己独当一面,从容处事,几乎不在班贺面前显露太大的情绪波动。 因此陆旋面色凝重匆忙赶来时,班贺竟然看着有些新鲜。 但很快,陆旋的话让他没心情关注其他。 「那两个诊断贵妃有孕的太医,被人杀害了。」陆旋说。 班贺:「是谁下的手?抓住人了吗?」 「抓住了。」陆旋眉头紧皱,「那几个人经不住拷打,供认了指使者。」 他将询问过程一句带过,不想在班贺面前说这些。与班贺对视,陆旋吐出三个字:「是太后。」 班贺久久不能言语,长出一口气。 悬而未决的事终于有了确定答案,他也彻底死了心。 哪怕太后之前不知情,现在也已经知道真相了。她杀人灭口,势要掩盖真相,摆明了是为了袒护华明德。 为俞尚书一家讨回公道,遥遥无期。 知情者一个接一个死去,比起那两人,周太医死得更体面些。 至少明面上,他是饮醉酒,夜归途中跌入护城河淹死的。 班贺甚至不知该为这些人的死感到痛快,还是不甘。 他们是因太后为掩盖真相而遭到灭口,却又是对俞家做出实际加害的伥鬼,合该为他们偿命。 不甘却是因为这些人的死,证明了华太后的装聋作哑。 指望华太后幡然醒悟是不可能的了,除非事情出现转机,有掌握话语权的新掌权者来澄清玉宇。 所谓公道,不过是掌权者的一句话而已。 「恭卿。你不是对我说过,天理昭昭,终有因果?」陆旋道。 班贺苦笑,有些惭愧:「是我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事关我所在意的人,难以理性判断,所谓医者不自医,或许这便是关心则乱。死者已矣,我只能尽全力挽救生者,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牢中的吕太医。」 陆旋语气很认真:「劫狱怎么样?」 班贺:「……」 他抬手在陆旋前额轻拍:「少想这些目无王法的事。」 陆旋却道:「王法也是人定的,合法却不一定公正,公道自在人心。」 「救下他又能怎么样,当一辈子逃犯?」班贺嘆息,「吕大夫一世光明磊落,难忍污浊,才会到今天这一步。你让他做逃犯,他宁愿上刑场赴死。」 第465页 陆旋不说话了,抱着班贺,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轻嗅他的气息。 多想无益,班贺放弃了思考。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已经尽力而为了。 可世间事,并非尽力而为便能有好结果。 身为文帝最信任的内侍,张全忠以往是离帝王最近的人。而现在,随着新帝的到来,他的地位也随之被更替。 最受新帝信任的人是季长赢,张全忠逐渐被剥离以新帝为中心的内圈,一点一点向外排挤。 同时,他也因受命向太后传递新帝的动向,而更加遭到排斥。 新帝不信任他,甚至刻意将他调得离自己远些。 这是张全忠有所预料的,但这一日真的到来时,仍叫他怅然若失。 失去核心地位,意味着人际关系的流失。以往巴结讨好的人,不再接近他,就连干儿子张吉也不如之前那般孝顺,鲜少来探望。 这让张全忠开始重新审视身边人。靠着他提拔推举才得到如今地位的干儿子,似乎已经不需要他这根高枝了。 张吉近来与国舅走得很近,张全忠还发现,他在偷偷将宫中消息往外传递。 收取消息的人,或许正是国舅华明德。 被众人视作疯了的俞贵妃,说是华明德要害她,那时在长春宫当差的正是张吉。张全忠不禁怀疑起来,难道他也参与了其中? 但他的疑问还未问出口,张吉忽然急病暴毙于宫中。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张全忠愕然之余,再也沉不住气,张吉的死必定有蹊跷! 若俞贵妃被害的事张吉当真参与其中,那他一定是被人灭了口。 张全忠几乎不敢想像,谁会是下一个目标。难道要让奸佞小人横行无忌,肆意妄为? 宫中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张全忠不可遏制地生出这样的念头。 俞贵妃正是在这样的绝望处境下,选择了投井自杀。那时俞贵妃在向他求救,他却只是不痛不痒安慰几句,彻底断送了她的性命。 是他的漠视,害死了俞贵妃! 华太后与国舅的眼线遍布,宫廷已经不是文帝在时的宫廷了。 必须,拨乱反正,让所有事物回归正轨。 张全忠想到,只有让那个不称职的新帝,离开不属于他的位置,才能正本清源。 怀着坚定的信念,张全忠借清扫名义,来到文帝生前居住的寝殿。 这里被太后命人封闭起来,不允许人居住,只叫人每日按时清扫落尘。 门外把守着太后派来的侍卫,就连打扫的宫人进出都要进行搜身,严禁带入危险的东西,或是夹带贵重物品出来。 张全忠任由搜身,态度自然。侍卫摸到他胸前硬物,问道:「这是什么?」 张全忠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笑道:「这是先帝御赐的玉佩,我不敢随意放到别处,每日贴身携带,以示对先帝的尊敬。」 侍卫闻言,不再追问,张全忠很快得到放行。 独自进入殿内,张全忠没有耽搁,径直走向文帝生前放置箱子的地方。 挪开挡在外面的木箱,张全忠细细摸索,扣动一个凹槽,木板应声翘起一边,那是一个暗格。 文帝命人打造的那只内部构造精巧的箱子,正静静放置于暗格内。张全忠忍不住朝外张望,生怕声音惊动外面。 支着耳朵倾听,没有异样声响,他才继续动作。 将箱子取出,张全忠手心里汗直往外冒,在身上擦了擦,才拿起玉佩,开启密箱。 随着密箱开启,其中的物件展露在张全忠眼前。 ——一封写着「五叔亲启」的文帝亲笔信。 张全忠颤抖的手将那封信取出,天人交战,不知该不该打开看。 犹豫再三,他还是将信放了回去。 虽然没有看信的内容,却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皇帝是要他将这封信交给淳王。 外面都是太后的人把守,搜身仔细,张全忠完全没有自信可以躲过他们的搜查。这也就意味着,他无法将这封信带出去交给淳王。 张全忠悄悄将密箱放回原处,清扫掉自己碰过的痕迹。 既然无法将信带出去,那就将玉佩交给淳王殿下,让他自己亲眼来看便是。 仔细将宫殿打扫过一遍,张全忠走了出去。 离开的搜查比进去更严格,就连鞋袜都脱下来查看。张全忠庆幸,还好他没有铤而走险。 他要找机会,去见淳王一面。 都城内渐渐放宽松,各衙门官员及家属却在华太后要求下两个多月不能饮酒歌舞。 按理来说,这下应当可以专心做正事,钦天监监正却看着罢工的顾拂直犯难。 不能痛快喝一顿酒,顾拂反而更加浑浑噩噩,成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了无生趣。 「皇帝梓宫总不能一直放在宫里,你倒是算个好日子出来啊!」监正恨不得给他后脑来那么一下,给他提神醒脑。 顾拂撇嘴:「你们自己算算得了,反正别人也不懂。」 监正握紧双拳:「这不是都知道你算得准,还是你来定日子的好。」 顾拂抓了抓头髮:「都是放屁,你们就是知道,太后不捨得让梓宫入葬,不想担这个责任。」他小声絮絮叨叨,「依我看,就留在宫里过年好了。」 「啪!」 监正的巴掌还是落在了顾拂后脑勺上,声音清脆响亮。 第466页 他一乐:「原来是实心的呢。」 顾拂瘪嘴捂着后脑:「完了,拍坏了,什么都算不出来了。」 他向前往桌上扑倒,开始耍无赖。 梓宫留在宫里最多三个月,绝不能超过四个月。华太后一拖再拖,压力就顶在了钦天监头上。 监正好话坏话说尽,顾拂只管闭着眼睛嚷嚷:「酒,酒,我要酒。」 没有办法,监正只好私下给他弄来一坛酒,喝了好算吉日。 一半酒水下肚,顾拂终于不再折腾,认真研究起日子来。 「下个月初七就很不错。」顾拂打了个酒嗝,「天晴无雨,宜丧葬,宜嫁娶,诸事皆宜。」 监正只听他前面那句,后边的都是胡话,终于得以拿去交差。 顾拂的好运气名不虚传,监正将选出的日子上报给太后,这次没有被驳回,顺利定下了。 钦天监定下葬期,各衙门也有所行动,将送葬官员姓名上报请示,除此外,还要定下一名带领祭拜、护丧的官员。礼部核定名单,太后仍要亲自过目一遍。 护丧官是整个送葬行程中主理人,自然要由朝廷大员担任。 一直默默为文帝守灵的淳王在此时向华太后请示,自请担任护丧官。华太后也当场应允下来。 对这件事异议最大的人,却是礼部侍郎华明德。他甚至跑到华太后面前抗议,不贊同护丧官的人选。 「太后,您怎么就同意让淳王护送陛下?他手握重兵,本就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您这般抬举,只会让他觉得您可欺,日后更目中无人。」华明德抱怨道。 华太后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只是护送皇帝梓宫而已,哪有你说的那样夸张。我已下了懿旨,不容更改。」 华明德低下头,畏缩地放低声量:「臣不是对太后的决定质疑,只是怕淳王气焰嚣张……」 华太后看向身边伺候的太监福禄:「好了,礼部侍郎若是没有其他事,就回去吧。」 华明德知道太后不想再听他说话,自讨没趣的行了礼:「是,臣退下了。」 华清夷闭上眼,手肘撑着几案,揉了揉眉心。 赵靖珩的确是烫手的山芋。 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深深信任着这位为国征战沙场戍守边疆的亲王,而赵靖珩也从未辜负过他们的信任。 华清夷从不怀疑赵靖珩对过去两位君主的忠诚,但并不影响她不确定赵靖珩对当今执政者是否依然忠诚。 赵靖珩手中的兵权,是她的丈夫亲手交给他的,也是她的儿子亲手为他巩固的。边疆几十万大军牢牢掌控在赵靖珩手中,外族眼中多么不可撼动,得不到效忠的君主就会多么忌惮。 华清夷当然明白弟弟的意思,可她不能那样做。 淳王是柱国大木,是守卫大兖的坚壁。 她清楚怀熠为何会留下那样的遗诏,没有子嗣的皇帝离世,拥有实权的淳王才是继任守护王朝的最优人选。但却因为她的一时行差踏错,另选了并不适合做皇帝的赵青炜。 她已经下了一招昏棋,再不能自毁城墙,笼络赵靖珩,表现出对他的信任才是正确选择。 还有,让他送怀熠最后一程,想必,也是怀熠想要见到的吧。 延光十二月初七,皇宫内,皇太后及宫眷依次按礼仪祭拜,护送皇帝梓宫出宫。 葬仪列于午门,百官哀服于拜位整齐排列,经过一系列繁复的跪拜祭礼,灵驾终于向帝陵进发。 赵靖珩的坐骑在队伍前列,亲王及宫眷在队伍后哭随。 班贺也在护丧队伍中,耳边哭声不绝,分不清真情假意。他垂下头,与旁人一样抬袖,也知晓旁人与他一样并无泪水流出。 班贺悄然抬首,遥遥望着前方马上的背影。挺直的背嵴在烈烈寒风中毅然孤傲,却似乎有悲风顺着他的方向而来。 运送棺椁的龙輴车往城外行驶,这条路已被提前清理干净,不会因任何事物避让改道。 这世上最疼爱赵怀熠的人,正亲自护送他,前往这条不归之路。 第256章 千岁 去往帝陵途中建有芦殿,灵驾日暮以后停驻其中,遇雨不行。所幸此行一路风和日丽,没有在路上耽误工夫。 每到一处芦殿,另行他路提前到此的新帝赵青炜率王公大臣在门外跪迎,早晨行朝奠礼后跪送灵驾启行。 再不满自身处境,赵青炜对那位皇兄还是心怀崇敬的,丧礼全程遵从礼部所拟丧礼仪注安排,是入宫以来最配合的时候。 第三日,灵驾抵达帝陵,当日并不入葬地宫,暂时安奉于芦殿。 文帝的陵寝是早就修建好的,按照他的要求,山陵不崇饰,相较世宗皇帝规格小了不少。另地宫不藏金玉宝器,几乎没有什么贵重的陪葬品。 在华太后与王公百官的注视下,赵青炜亲引梓宫进入芦殿,放置于正中龙輴车之上。 今日迁奠礼与明日入葬地宫都需要当今皇帝亲自参与进行,这一日下来,赵青炜忽然有了些实感。 他继承了皇兄的位置,承受着万人瞩目,是再无可逃避的责任了。 今晚将是文帝留在人世间最后一夜,华太后迟迟不肯从梓宫前离开,伤心落泪不止。 薛太后在一旁劝解良久:「姐姐在此哭泣,当着文帝的面,不是要叫他走得不安么?」 华太后默然拭泪,终于不再驻留。 第467页 两位太后离开,赵靖珩才现身,缓缓步入芦殿。 屏退两侧独自留在殿内,他抬手抚上冰冷梓宫,表面细緻雕琢的龙鳞边缘锐利,传来似乎能划破指腹的钝痛。 他轻轻靠前,俯首贴上前额,低声喃喃:「怀熠,怀熠……」 「不会太久的。」 「你别走太快……」 是夜,註定许多人无法安然入睡,班贺也尚未入眠。 皇帝入葬地宫后,便要彻底封闭石门,帝陵才算最后落成。帝陵是工部主持修建的,出了什么差池,就得找到班贺这位现管身上。他做着最后确认,亲眼看过一遍才放心。 回住处的路上,班贺远远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独自伫立,望着地宫入口。思索片刻,走上前:「淳王殿下。」 赵靖珩侧头看来,面容在幽夜中显得冷淡,开口时嗓音微哑:「班尚书。」 班贺注视他片刻,启唇一笑:「殿下原来不知道,臣表字恭卿。」 赵靖珩眼中情绪闪逝,一声轻笑:「恭卿。」他眉梢微挑,「换个地方说话吧。」 陵寝建有焚帛炉,用于焚烧大行皇帝生前所用衣着器物,以供大行皇帝在地下继续享用。 华太后下令文帝寝殿保持原样,因此这里只有部分衣物配饰,大部分还是新造的,还未穿过一次。 赵靖珩让旁人退下,站在焚帛炉前,将一件件华美精緻的袍服投入火中。 真丝织造的绫罗绸缎,在火焰中散发着一股独特的味道,没有寻常布料烧焦的强烈气味。粼粼闪烁的金丝银线,亦被吞没于焦黑中。 班贺与赵靖珩坐在蒲团上,面前是燃着火焰的珍贵华服,看着它们付之一炬,只留下寒冬中的一抹暖意,心情尤为复杂。 赵靖珩低声道:「你在皇帝身边有几年了,他是个性子乖张的,你也没少受他为难吧?」 班贺含蓄答道:「陛下有天子之仪。」 「呵。」赵靖珩意味不明笑了笑,道,「他自小就深受宠爱,众星拱月,所有人,都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好物都捧到他面前来。」 他顿了顿,似乎嘆了一声,班贺不能确定。 「总是由着性子做事,不高兴就折腾人——若不是天子,谁会惯着他?」 那像是抱怨控诉的话语,语气在班贺听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赵靖珩眼睑半垂:「我总在担忧,能为他守卫疆土到何时。皇考、皇兄都五十不到便升暇,我也年过不惑,只道自己时日不多,竭力为他做些事情……却没想到,白髮人送黑髮人。」 班贺望着他的面容,忽然顿悟什么,心生感慨:「殿下正值壮年,不必有此忧虑啊。」 「怀熠……皇帝也总这样说。」赵靖珩耳边似乎响起赵怀熠的声音—— 五叔一点儿都不老,风华正茂,长命万万岁。 他眼中痛苦挣扎一瞬便被压了下去,表情如常。 从自己的情绪中脱离,赵靖珩看向班贺,淡淡笑道:「你已经获取太后信任,想来是不必担心你的处境了。你留在京中,辅佐新帝,务必要同向文帝尽忠那样。」 「殿下。」班贺有些动容。 赵靖珩道:「丧礼结束后,我会尽早离京。或许,将来战死沙场,边疆埋骨也不错。」 班贺双唇紧紧黏在一块儿,死死将不该说的话咽下去。 淳王离开京城回边疆,是眼下最好的结果。 裕王赵青炜是得到华太后与宁王承认的继任者,就算找到了真正的遗诏,只要华太后不承认,真的也会变成假的。 眼下华太后没有动淳王的意思,他主动避嫌,也是太后乐于见到的。 赵靖珩:「在我离京前,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 班贺:「殿下为我所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从玉成县,到如今,没有一步不是仰仗殿下照拂。」 赵靖珩深深看他一眼:「日后,就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班贺双膝着地,俯身一拜:「殿下千岁,一定要平安康健。」 翌日,祭拜过后,大行皇帝梓宫安奉地宫,由皇帝亲自扶棺送入。 但这一日的安排却有些匪夷所思。与皇帝一同扶棺的,还有淳王。 那是华太后力排众议,特许的殊荣。 扶在梓宫上的手微微颤抖,赵青炜忍不住目光投向离自己最近最熟悉的人。皇叔面容镇静,笔挺站立的身躯伟岸,绝代风姿,望之肃然起敬,有他同行,心中逐渐安定。 一队内侍官执灯在前方引路,赵青炜与赵靖珩分站梓宫左右,龙輴车向下缓缓沉入地宫之中。 大行皇帝梓宫被放置于石床之上,随后跟进来的王公大臣敬视永安,龙輴车随所有人撤出地宫外。 工匠上前,沉重的墓门缓缓封闭在众人眼前,再无开启之日。 班贺回忆起,送走师父时,他内心无比悲痛,在叙州送走穆柯时,他感到些许凄凉。 而今日,他所感受到的,是无与伦比的沉重。 延光八年,十二月底。淳王向华太后请辞,华太后挽留,在京中过了年再回西北,却被他婉拒,不打算在京中多留。 陆旋也选定了与淳王离开的人选,袁志与方大眼收拾好了行装,随时可以同淳王离开,何承慕自愿留在将军府里。 其实,陆旋希望他们几个都跟淳王走。 那日陆旋召集他们几个,说出自己的想法,他虽然是有份御前的差事,地位不低,但提拔下属的权力有限,就怕将他们留在京中反而限制了他们。 第468页 那三个并排站着,不说话,彼此张望,没有人第一个站出来说出决定。 陆旋只好点名:「大眼,当初在叙州骆总兵就看好你,能成将才,你一身好武艺,甘愿留在这里无用武之地?」 方大眼用力吐出一口气:「好!将军,我愿意随淳王上阵杀敌!」 袁志紧接着道:「将军待我们不薄,我也不想离开将军听从他人号令。但将军为我们着想,才会为我们谋出路,我本就是为了建功立业才来参军,将军,我愿去往边疆。」 陆旋点头道了声好,随即目光转向没出声的何承慕:「小何,你的决定呢?」 何承慕别扭地低头,踌躇半天,才道:「我还是想留在将军身边。我倒是没那么大理想,也没那受人看重的好身手,将军对我的恩德这辈子都还不完,将军身边也得个有能用得上的人。」 陆旋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想法,一时无言,半晌,缓缓点头:「这样啊。」 身旁两人齐齐向何承慕看来,他眨巴眼,一脸无辜:「看什么?」 袁志:「好你个小何,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会花言巧语!」 方大眼:「将军,我再重说一遍,我也要当将军能用得上的人。」 陆旋忍不住好笑,有这帮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即便相隔千里,尤有情义不可断绝。 淳王府,赵靖珩做着临行准备,忽然门子来报,有人递了拜帖求见。 「没空,不想见。」赵靖珩想也不想就回绝,停顿片刻,有些不解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见他,「拜帖拿来。」 门房双手捧着拜帖,赵靖珩拿到手中打开来,面色微变。他合上拜帖,沉声道:「请他进来。」 淳王府门外,乔装打扮一番的张全忠心怀忐忑,在门房的引导下,步入王府庄严的大门内。 第257章 尽忠 在门子带领下见到淳王,周围人在奉上茶后都退出门外,张全忠再不能止住情绪,眼中涌出热泪,喉头颤抖着唤道:「殿下!」 赵靖珩面上不动声色,比起张全忠的情绪外露,他克制许多,只是请张全忠起来,坐下说话。 「张公公是来为我送行的吧。倒也不必如此多礼,心意到了便是。」赵靖珩语气平淡,端起茶杯,并不看他。 张全忠目光殷切,坚定道:「不,奴婢是有要事要告知殿下。事关先帝,奴婢绝不能隐瞒,一定要亲口告知殿下!」 赵靖珩反应了一会儿,才分辨出他人口中的先帝已经是赵怀熠,而非世宗皇帝。 已然过去四个月,他还是未能适应。 放下手中茶盏,赵靖珩道:「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单独对我说?怎么之前在宫中没听你提过?」 他的反应不仅没有好奇,反而因心中预感而有些牴触。张全忠要亲自前来面见说的话,一定不是寻常事。赵靖珩自然关切赵怀熠的事,尤其那可能是生前最后的遗言。 但在这当口获悉,不一定是好事。 张全忠全心陷在自己的情绪中,丝毫没有发觉赵靖珩的迴避,他从怀中摸出那枚玉佩,双手奉上。 「殿下,这枚玉佩,是陛下生前交给奴婢的。陛下曾告知奴婢,若朝中生变,就用这枚玉佩,开启陛下的密箱。」张全忠道,「奴婢,已经打开了。」 赵靖珩眼神变化,却迟迟没有开口。 朝中生变?是指……新帝与太后? 张全忠埋头继续说道:「那密箱中,陛下留有一封遗笔,写着请殿下亲启。奴婢不敢擅自开启,太后派来的侍卫看守严密,奴婢也无法将书信带出。殿下,奴婢将这枚玉佩交与殿下,请殿下亲自去往承干殿,一看便知。」 赵靖珩凝视眼前赵怀熠的忠僕,眼中晦暗莫名,缓缓伸手取过玉佩,握在手中,拇指指腹轻轻摩挲。 片刻,他开口说道:「张公公,你也知晓,太后既然将承干殿封锁,便是不想旁人再进去,我也别无办法。」 张全忠总算听出他对皇帝遗笔并无多大兴致,顿时着急起来,抬起头道:「殿下!奴婢就直说了,陛下生前不止一次与奴婢提起,希望……希望殿下能继承皇位!而非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裕王啊!」 赵靖珩眼中震颤,紧握玉佩的手控制不住抖起来,狠狠砸在桌面上:「张全忠,你可知这话是谋逆之言!你是要鼓动我去造反吗!」 张全忠双眼通红,泪水不住滚落,面上的皮肉都在颤抖。他如何不知道那话会引起多严重的后果,他怎么可能不恐惧? 但这才是文帝真正的意愿,篡改遗诏篡位的乱臣贼子是国舅与裕王! 「殿下,老奴伺候了世宗、文帝一辈子,忠心无二,想主子之所想,做主子之所做。文帝临终仍念着殿下,老奴冒死也要讲真相告知殿下!」 张全忠涕泪横流,伏在赵靖珩脚下:「老奴知晓,殿下是最疼爱陛下的,却因乱臣贼子阴谋乱政,失去应得的。俞贵妃也死于陷害,老奴怎么能闭口不言?」 赵靖珩仰起头,闭上痛苦的双眼。 怀熠……竟然做了那样的安排! 张全忠来对他说出这些话的理由,是出于对文帝的忠诚,凭藉往日的相识,赵靖珩对他的话信了大半。 但,他宁愿不曾听到过。 「你前来告知我,是大功一件,我会赏赐你的。」赵靖珩缓缓开口说道,眼神已经趋于麻木。顿了顿,问道,「这件事,除了你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第469页 张全忠自然知道事以密成,言以泄败的道理。他斩钉截铁摇头:「此事奴婢万不敢泄露给旁的人。奴婢有个干儿子,待他百般信任,没想到他竟然勾结国舅,欺骗太后、陷害贵妃!最后落得,遭人灭口的地步。」 「此事重大,我需要从长计议,好好想想。」赵靖珩说着,目光定在张全忠身上,状似不经意扫过他的脖颈。 张全忠一股脑将自己所知的说了出来,一心为主的胆气让他站在了这里,更是对淳王有能力拨乱反正深信不疑。 他恭敬磕了个头:「奴婢是借着採买的藉口出宫的,不能在外停留太久。奴婢不要什么赏赐,只为让殿下知晓陛下遗愿。殿下不必担心,奴婢会帮殿下传递宫中消息,代陛下向殿下尽忠。奴婢这便走了。」 「多谢张公公了。」赵靖珩轻轻点头。 赵靖珩凝视他的背影,眼神骤然冷了几分。 张全忠走出几步,忽然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牢牢锁住他的喉咙。他大惊失色,双手并用,想要将扣在脖颈上的手掰开,却敌不过那股巨大欲置他于死地的力道。 赵靖珩手中施与的力道越来越大,挣扎的张全忠两眼翻白,布满血丝,因窒息面色转为酱紫,舌不自觉往外吐。 赵靖珩闭眼,下了狠手。 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传来,手下人已经被拧断了脖子,不再挣扎。他松开手,那具躯体无力倒了下去,没了动静。 退后一步,坐回原位,赵靖珩目光朝着眼前尸体,却是透过他看向了别处。 遗诏是张全忠亲手交给华太后的,那么华太后看到的就是真正的遗诏。如果真如张全忠所说,怀熠遗诏中写的是让他继位,篡改遗诏的只能是华太后本人。 无论是欺骗或是别的什么缘由,华太后不想继位的人是赵靖珩。 怀熠生前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明确告知,显然是清楚华太后不会接受。除非他死,华太后才没有别的选择。 留下后手只为以防万一,而这万一已经成了现实,赵靖珩也不打算按照赵怀熠的意思去做。 赵靖珩不可能在新帝已经公布天下后,做出任何举动。 承担谋朝篡位的骂名都在其次,他并无任何做皇帝的野心,更不想在国家内部挑起战争,只能送张全忠去为先帝尽忠。 赵怀熠是任性的,狠心瞒着所有人做安排,不顾其他人的心情,他又何尝不是? 就算那是赵怀熠的遗愿,那封保存在密箱中的是留存于世的最后遗笔,赵靖珩也只能装聋作哑,强迫自己不看不想。 对赵怀熠所有的眷念埋怨都在此刻爆发,然后全部埋藏。 备受煎熬地独自无声哭一场,赵靖珩起身,毅然决然踏出门去。 「来人,将那具尸体处理得干净点,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吩咐完,赵靖珩面无表情离开,将所有一切抛诸脑后。 延光十二月廿七,淳王赵靖珩带领铁羽营离京,去往西北。 马上遥遥回望再无所挂念之人的皇城,扬鞭策马义无反顾。 翻过年去,华太后再怎么不情愿,也不能继续使用文帝年号,而是改为新帝年号,延熙。 班贺成日忙得跟陀螺似的,在工部官署、军器局、宫里打转,陆旋不当差的时候也难得见他一面。 直到过年这几天,俩人才有时间好好相处一会儿。 但这也不是能两人温存独处的时候,谢缘客、伍旭、娄仕云,还有那位钦天监供职的顾道长,挨个上门。礼尚往来,班贺也得上门去回访,拢共就那么几天假,都在人情往来中消耗掉了。 在这几日间,班贺发现,泽佑好像对陆旋态度有些微妙。 按理说,他们俩一个在御前当差,一个做御前伴读,低头不见抬头见,在宫里互相扶持,应当交情更深。怎么泽佑总用幽怨的眼神看他,活像欠了他钱似的。 夜里散了一顿家里摆的酒席,送走其他友人,陆旋帮着闵姑忙活,闵姑连忙拒绝,自己来收拾就行,让他放下,别回去太晚。 陆旋满不在意,说:「这有什么,多个人收拾快些。太晚了,住下来不就是了。」 孔泽佑瞟他一眼,冷不丁鼻子里喷出一团气来。 班贺坐一旁嚼着花生米,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忍不住猜他俩这是在演哪一出。 陆旋没理会孔泽佑,看向班贺,就见班贺悠哉看戏似的,眼带笑意望过来。 他心尖一酥,嘴角忍不住漫上笑意。 「不用再费劲铺床了。晚上,我和你挤挤。」陆旋说,「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孔泽佑闻言,鼻腔里那一声哼还是蹦了出来,手里筷子拍在桌上,气沖沖的回了房。 班贺被他弄出来的动静引走注意力,觉察出什么来,回头对陆旋说道:「你怎么那样说?听起来怪奇怪的。」 陆旋无辜:「我说的是实话,又没有说什么不能说的。」 「你就是故意的。」班贺脚尖不轻不重的在他小腿上挨了一下,语气里多了些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嗯。」陆旋态度暧昧不清,但给了肯定回答。 班贺手里的花生米停在嘴边,僵了一会儿放了下去,维持表面镇定:「知道了,那就知道了吧。」 陆旋说:「我跟他说,我看你好看,才惦记你的。」 班贺手里花生米掉在地上,不敢置信看着他,站起身扑上去捂他的嘴。 第470页 第258章 大婚 太过分了,简直过分! 陆言归的确是长本事了,现在竟然敢背着人做大事,那种话也能说得出口? 班贺拂袖回了房,步子比平常快了不少。陆旋老实跟在他身后,几个跨步追上,内心忐忑唯恐他生气。 但关了房门,见到班贺涨红了瞪着他的脸,心里忐忑登时烟消云散。如此绝景,实属罕见,被骂上几句也值了。 班贺从未有过如此窘迫的时刻,在孔泽佑面前多年的长辈脸面,就被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给葬送了。他还全然不知,看别人的好戏呢! 「什么时候的事?」班贺责问。 话一出口,忽然想起,有一日泽佑似乎有些不对,说家里又出现了耗子。该不会就是那时候知道的吧? 班贺有些语无伦次:「你怎么能,你怎么……你,你还跟泽佑说了什么胡话?」 陆旋摇头:「没有了。」 「你还笑!」班贺口不择言,从脑袋里翻出一个词来,「为老不尊!」 陆旋努力绷直的嘴角彻底破功,笑得双肩耸动,咳了声:「我,今年二十有五,怎么算,也不能算为老不尊吧?」 班贺眼睛眨得飞快,摆出架子:「我说是就是!」 陆旋努力摆出正经面孔,不再雪上加霜:「你不是说,他知道了就知道了,这么慌做什么?」 班贺道:「那,那也不能是那个理由。你说什么不好,说我长、长得……那是正经说的话吗?你是好色之徒,我是被花言巧语哄骗的纯情女子?」 陆旋低头默然片刻,抬头看他,轻轻一笑:「可我实在不知,如何向他说明。」 班贺面上热潮渐渐褪去,一时上头的情绪缓和,脑内终于能正常运转。 的确,他与陆旋的关系很难三言两语说清楚。 他很明白,陆旋不可能是因为简单的一句生得好看。 他们相识于微末,彼此相依扶持至今,比起单纯的情爱更为复杂纠缠。抛却那层关系,他们依然能够坚定不移地站在彼此身边。 那要如何说明,为什么非要走向这一步?还是逃脱不了最为原始的情与欲,因此他给出了最简洁最敷衍的答案。 班贺别开脸:「……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陆旋抱着双臂,面带笑意盯着班贺看了一会儿,忽然上前拥住他,细碎的亲吻落在他的脸颊、唇边,温和轻柔,不掺杂任何杂质。 「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但我还是想做。」他嗓音低沉,双唇贴着他的侧颊,耳鬓厮磨,「恭卿,我想爱你。」 班贺眼睫微微抖动,心底一片柔软,转头印上那双唇,逐渐用力,揉压噬咬。 他想,非得给陆言归一点教训不可,让他再胡说八道! 窗外天还未亮,班贺睁眼,身侧陆旋还在沉睡。眉眼舒展,几乎不见任何攻击性,年轻英俊的面孔比平日看来更柔和。 好久没见他如此放松不设防的模样了。 班贺轻拍他的肩:「言归,醒醒。」 陆旋墨扫的长眉皱了皱,没有睁眼的迹象,手臂伸过来揽着班贺的腰。侧着的身体弓起来,朝他的方向蹭了蹭,把脸埋进班贺胸前。 「……」 班贺眨眨眼,低头看着那片乌黑的发顶,浅浅的唿吸声平稳,的确是没醒。抬手抚了抚陆旋的发,没再继续叫他。 算了,索性无事,那就再睡一会儿。 两人再次醒来,天已大亮。经过昨日那番羞恼自省,班贺坦然接受现实。 在他看来,这也不是难以启齿羞于见人的事。再者说,也没有敢不敢认的道理。 闵姑知道他们两位平日都忙,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班贺没有嘱咐今日有没有要事,便不来打搅。见两人前后出来,闵姑招唿一声:「灶上热着肉包和粥,我去端来。」 坐在院子里的孔泽佑幽怨的眼神又飘了过来,班贺刻意避开,陆旋敏锐察觉,垂下眼睑,双手探向班贺后领。 「怎么?」班贺问。 陆旋:「领子没整理好。这下行了。」 班贺笑笑:「多谢了。」 陆旋轻摇头:「不必同我客气。」 孔泽佑幽怨的目光收了回去。 旋哥以前脸皮有这么厚吗? 过了年,万象更新,一年又始,朝中大臣们似乎找到了新方向,再度活跃起来。 朝臣们约好了似的,轮番上书,请求华太后让新帝尽快大婚,早立中宫。 唯恐华太后不应允,一名礼部郎中在奏疏中陈列皇帝大婚的理由,其中便有一条是以文帝为例。 文帝后宫一直人数寥寥,中宫之位更是一直空缺,后宫妃嫔未能有福气为文帝诞下一儿半女,正是说明了充容后宫的必要性。 文帝在时就因子嗣问题与朝臣争论数回,若是早有子嗣,不就不必费心在此类事上了吗?要像世宗皇帝那般,早早培养好皇位继承人,也不至于另选皇位继承人,重新学习理政。 再者,今上今年也有十八了,早日大婚亲政才是正事。哪怕今上对朝政不熟悉,也有宁王辅政,诸位大臣尽力效忠,亲力亲为才能尽快成为一名合格的君主。 朝中唿吁声不小,华太后自然不可能视若无睹。 她心里清楚,太后始终只是代皇帝行使权力,终究是要皇帝亲政的。大婚意味着成人,可赵青炜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第471页 这件事,华太后需要慎重考虑。 同在宁寿宫住着,华太后每日都会与薛太后说说话,今日正好提起此事,她也得问问薛太后这位皇帝生身母亲的意思。 薛太后听见华太后口中提起皇帝大婚的事,微微一愣,面上有些茫然。 华太后:「妹妹不必顾虑,畅所欲言便是。」 薛太后语气迟疑:「皇帝大婚立后是国家大事,立后要立贤,品行、家世都是很重要的。妹妹一直身处宫内,压根不知谁家的女儿好,让我说也说不出什么来,一切姐姐全凭决定。」 「我自会为皇帝挑选最好的皇后候选人,但选择谁,最终还是得看皇帝,毕竟是他的皇后。」华太后笑着道,「充实后宫可不止一位皇后就够了,还要多多选出妃嫔。这件事便由我安排吧。」 薛太后也笑道:「姐姐所选的,一定是最好的。」 「唉,我也是为了大兖朝。我平日是严格了些,但也是为了皇帝能早日亲政。大臣们提出让皇帝大婚,我是高兴的,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为当今皇帝效忠的准备。」 华太后说得高兴了,立刻向身旁太监福禄下令,让宁王进宫一趟。 宁王进宫与华太后商讨一番,领了懿旨,着令去办甄选秀女一事。 文帝宾天后一直沉闷的京城,也需要一些普天同庆的喜事了。 皇帝大婚、选秀,都是礼部的分内事,华明德一直等着华太后召他入宫委以重任,却迟迟没有等到,反而是听到宁王入宫的消息。 他再不能坐以待毙,入宫去见了太后。 华太后对这位弟弟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她曾恨铁不成钢过,也曾在失去至亲骨肉后短暂依赖过,但华明德的欺骗太令她失望了。 她可以让华明德高官厚禄,但绝不会让华明德有独权专断的机会,她对这个弟弟已经不覆信任。 因此面对华明德的质疑,华太后只是说道:「我将这件事委託给了宁王,宁王自然会向礼部下达命令,你在礼部等着听令便是。你总是这般逾矩,动辄来向我质问,眼中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太后,有没有章程王法?」 华明德被批驳得抬不起头来,声音都弱了下去:「臣……臣怎么敢目无太后?可皇后的人选至关重要,怎么能交给别人去办?若是选了个不明事理的女子,太后怕是舒心日子都没得过。」 华太后冷嘲热讽:「我原本不需要操心这样的事,可以将朝政交给一个有能力的皇帝,去园林颐养天年。过不上舒心日子,难道是因为某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吗?」 华明德讷讷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太后,凡事得向后看吶。说这话,也不全是为了臣的私心,太后您扪心自问,高门贵女中,有几个让您觉得可为国母的?」 「太后需要的是一个贤明称职的皇后,而非其他。若是让皇帝选,一定会选最有美色的那个,皇帝沉迷女色,哪有心思去理朝政?若是让官员选,官员们只会推自己的女儿……」 华太后看着他,眼中分明写着:你不正是如此,有何脸面说别人? 华明德低头,诚恳道:「我是想让云荣入宫,但她与别的女子不同,那些都是外人。太后您试想,任是皇后选了谁家的女儿,没有不提拔家人的道理。那些外戚仗势横行,惹了祸事,管还是不管?皇后要是偏袒维护,太后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大兖朝被外戚祸害?」 华太后明白他所说的,没有出声。 华明德:「更严重些,皇后与皇帝琴瑟和谐,皇后给皇帝吹了什么枕边风,挑起皇帝与您的事端,又该如何?」 「她敢!」华太后不自觉被他的话带入,呵斥出声意识到不妥,抿紧双唇。 「并非臣危言耸听,外人就是外人,谁只会为自家人着想,谋好处,还请太后三思。」华明德说完,起身告退。 华太后明知华明德所说的话都是在挑动她的情绪,却又不可遏止的想,他所说的也是她的担忧。 云荣吗?华太后想到那位性格温婉好读书的侄女,又有些不定。 人家的女儿入宫,需要担心太过貌美迷惑君王,自家的女儿入宫,反而担心不够貌美,留不住皇帝的心。 发觉自己在想什么,华太后忍不住感嘆,人的私心真是止不住。 无论如何,让薛太后先见见吧。到时候,也免得说是她独断皇帝婚事。 两日后,宫里传来消息,太后召华云荣入宫。 华明德喜不自胜,对女儿再三叮嘱,一定要对太后顺从,云荣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她望向窗外,早春的桃花似乎已经开了。但她并未嗅到一丝香气,反而见到早开的花已经开始凋零。 她似乎已经知晓自己的命运,终究不能逃脱。 皇帝大婚选后,经过几番筛选的秀女终于能够站到太后与皇帝面前。 两位太后都属意礼部侍郎之女华云荣,皇帝却看中了礼部尚书之女萧莲玉。 皇后人选出现了分歧,华太后仔细端详莲玉的样貌,心下瞭然,男人就是男人,果然还是选中了最为貌美的。 华太后对薛太后耳语几句,薛太后点了点头。随即暂时停止选秀,皇后人选将择日公布。 薛太后去见了皇帝,说服一番,皇帝不再坚持,顺从了两位太后的意思。 礼部公布最终选秀结果,封华侍郎之女华云荣为后。萧莲玉与另外两名秀女封为妃,另封美人数名。 第472页 皇帝大婚当日,京中举行隆重庆典,满目皆是红色,大街小巷传来喜庆的鼓吹乐声。 赵青炜麻木的任人摆布,如同依靠齿轮运转的偶人。到了夜里,与新皇后同处一室,才觉得找回了一点自己。 他其实记不得新皇后长什么样子,连名字都记不大清。 他对选妃的兴致并不大。赵青炜心里认为,成亲是一辈子的事,那样长久,陪伴在自己身旁的一定得是自己喜欢的。 可这场选秀註定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因此他随手选了那名在场看起来最显眼的,但并不抱希望。 结果不出他所料,母亲前来好言相劝,让他听从华太后的意思,迎娶华太后的侄女。 赵青炜别无选择的顺从。 那个女人或许会成为皇后,却不是他的妻子。 新皇后坐在床边,低垂着头,赵青炜进入门内,没有往她的方向看,坐在远处。 半晌,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新皇后声音温柔:「妾闺名云荣。」 赵青炜:「是花中芙蓉的蓉吗?」 云荣道:「是,荣华的荣。」 赵青炜轻哼一声:「俗气。」 第259章 大赦天下 华云荣一点儿也不生气。她微微抬头,坐在远处的皇帝面朝门,目不斜视,不苟言笑,刻意端直肩背摆出正经的姿态,却没有半分气势威仪。 与她相仿的年纪,那张面容甚至还有点儿稚嫩,同面带笑容仍气度浑然的先帝天壤之别。 她不禁久久凝视着他,天下就要交到这个人手里了么?他能做好一个皇帝么? 是的,她并不期待得到一个多么好的丈夫。 听闻,皇帝选秀时看好的是礼部尚书之女,而她是被华太后定下的人选,最终妥协的是皇帝。在这种情形下,她当然不可能奢望,强行接受这一切的另一个人会和颜悦色。 比起好丈夫,她更愿意看到一个好皇帝。而她,则是当好贤良仁厚,为百姓所夸赞的贤后。 这便是他们二人所需要维繫的关系。 赵青炜忽然转头,发现华云荣正在注视他,惊讶一愣,不满道:「看什么?」 华云荣抬起头来,态度大方舒展,露出一个笑容:「我在记住我丈夫的样貌。」 赵青炜刚想还嘴,谁是你的丈夫?就立马想起,他们今日已经成婚,昭告天下,敬告了先祖的。 他便也看着新皇后,远远观察她的样貌。仔细看过后,不免有些失望。 与美貌颇负盛名的华太后不同,华云荣生得面如满月,眼眸如杏,观之温婉柔和。今日盛装打扮过,可称顺眼清秀,但称不上漂亮。 难怪选秀时没有注意到她,混在各色女人里,毫不起眼。 那位被封为妃的萧莲玉,虽然也记不清具体样貌,但总归比她要好看的。 赵青炜不喜欢华家人,哪怕眼前的女子从未招惹过他,也连带着心生不喜。竟然还堂而皇之的以他妻子自居,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 「陛下是在想萧妃吗?」华云荣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一句话出口,又让赵青炜僵住了脸。 否认掩饰像是在她面前退缩认输似的,承认又显得他是只看容貌的好色之徒。 赵青炜脸颊憋得发红,无端开始恼起来。果然是华太后的侄女,外貌虽然不相像,连说两句话都这么不中听。 华云荣垂下头,说道:「我自是知道诸事强求不来,但祖宗礼法在,陛下天恩,留宿三日,也好应对旁人。三日后,便不再有限制了,陛下不愿生出旁枝,只有如此,我听凭陛下安排。」 宫中旧制,皇帝宠幸后宫女子不受限制,唯有皇后享有大婚三日同房的特权,以增加获得嫡子的机率。 他只要踏出这道门一步,华太后那儿就会收到消息。眼前人是华太后的亲侄女,也是华太后的眼线,有什么还不立马哭着捅到华太后那里去? 赵青炜不想与她亲近,但更不想被华太后叫去教训,既然她自己说听凭安排,那便不同她在这儿僵持了。 总不能让他在这儿坐一宿吧? 「我不想碰你。」赵青炜冷着脸说道。 华云荣闻言,只是浅笑:「陛下宠幸谁,是陛下的自由。」 赵青炜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想到,对,他才是皇帝。在这宫里,除了两位太后,根本不需要顾忌谁。 他站起身,脱掉外袍,绕过华云荣躺在床上。 没一会儿,华云荣熄了远处的喜烛,也躺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双腿规矩伸直併拢。 他们并不像新婚的夫妻,反而像两具被人搬来的偶人,碰巧摆在了一块。 赵青炜闭着的眼睁开,悄悄往身侧看,这微小的动作被华云荣发觉——实在是太过寂静,细微的摩擦声都极易被捕捉。 这回换做华云荣问:「陛下在看什么?」 赵青炜说道:「在看你有没有偷偷掉眼泪。」 华云荣有些不解:「为什么要掉眼泪?」 新婚夜被丈夫放置不顾,对女子来说,不是极大的羞辱么?赵青炜闭口不言,心里泛起愧疚与罪恶感。 他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恶劣的事,他并不想对一个柔弱的女子这样做。但对方的身份与来到他身边的目的,都让他无法对她温柔。 华云荣的话让他稍稍好受了些,至少,她看起来不怎么难过。 第473页 赵青炜出言警告:「明日为太后请安,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许多说。」 华云荣注视他,语气认真:「我是陛下的皇后,自然应该维护陛下。」 赵青炜不以为意,转过身去,闭眼不再出声。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他已经做好了被太后教训的准备。 到时候,就更有理由厌弃这位皇后了。 第二日一早,更换好衣着,皇帝与皇后一同去太后宫里请安,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没有说上一句话。 当着赵青炜的面,华云荣表现如常,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请过安准备离开,华云荣被华太后叫住,亲切的挽着她的手,留她多说会儿话。 赵青炜看了华云荣一眼,跪安退了出去,心也随之冷了下来。 谁知道她们私下里会说什么话,左不过是说他的不是,请帮手替她撑腰。 随她去说吧!反正他也没指望华太后的侄女会是什么善茬。 赵青炜对身后跟随的长赢说道:「去弘德殿,把泽佑召来。」 长赢恭敬道:「是,陛下。」 皇帝摆驾弘德殿,孔泽佑接到诏令迅速赶进宫来,对皇帝行了大礼,抬头时一脸莫名。 从地上爬起来,孔泽佑忍不住问:「陛下不是昨日才大婚,怎么今日就召草民进宫了?草民还没歇够呢。」 赵青炜好笑道:「这就对了,不能让你一个人逍遥快活。」 孔泽佑表情夸张:「成亲的又不是我,逍遥快活的到底是谁?」 他一句不离大婚,赵青炜有些不高兴:「别提那个,心烦。」 孔泽佑更是难以理解:「给你选了那么多美人,都不能让你开心?」 「又不是个个都貌美。」赵青炜脱口而出,但那并不是根结所在,其中的曲折孔泽佑根本不懂,他摆摆手,不耐烦解释,「反正不是我想要的就是了。」 孔泽佑撇撇嘴:「那就不提不开心的事,我不就是来陪你开心的么。」 赵青炜嘴角弯了弯,很快维持不住垮了下来:「可我开心不起来。」 孔泽佑拍着胸脯:「这儿就有一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倾诉口。虽说不能帮你什么,起码不用憋在心里不是?」 赵青炜早就憋不住了,现在只有长赢与泽佑在场,面色凝重地说道:「先帝身边伺候的张公公,下落不明的事,我觉得有蹊跷。」 那位张公公,孔泽佑也是认识的,伺候过两任皇帝,是位忠心耿耿的老资歷。前些日子他平白失踪,房里藏着的银子与值钱物件似乎没有动过,但事情被宫里压了下去,象徵性追查了一阵就不了了之了。 「他们都说张公公是出逃了,可我不信。」赵青炜说。 孔泽佑望着他,静静的听。 赵青炜冷冷道:「他是死了,被人杀了。」 孔泽佑睁大双眼:「谁杀的?」 「被华太后,或者她那个弟弟。」赵青炜言之凿凿,十分笃定。 孔泽佑眨巴眼:「为什么?」 「因为她们不想有人帮我。」赵青炜一掌拍在桌面上,「张公公一直伺候皇考与皇兄,会协助他们批阅奏章,宫内宫外的事都懂得很多。有他协助,我也能少些负担,结果,现在张公公也没了。」 华太后口口声声说让他大婚,好早日让他亲政,实际上做的事,是将他身边得力的人都除掉,换上她自己的侄女。 「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孔泽佑听起来,事情处处透着不对劲,但没有证据只能瞎猜。 赵青炜想到那位新皇后,她昨晚的态度,恐怕就是有恃无恐,根本不惧怕自己的地位被动摇。 因为她知道,他就是个毫无权力可言的傀儡。 只要华家掌握宫内朝堂实权,随时可以换一个更听话的皇帝。就像把他推到檯面上来那样。 他现在是协助华家孕育皇嗣的工具,一旦有了下一任继承者,他就会可有可无,甚至可能变成绊脚石。 赵青炜被自己的想法惊到寒毛直竖,随即一阵惶恐。他绝不能碰华云荣,绝不能! 孔泽佑看着他脸色变幻,心下暗嘆,当皇帝竟也如此如履薄冰。 「陛下,与其想那些,不如做好当下事。」孔泽佑认真说道,「陛下勤政爱民,做出功绩,自会得到朝中支持。宁王不是一直关心陛下?无论如何,宁王都是站在陛下这边的。」 赵青炜如梦初醒,被他一句话提醒,对啊,还有宁王。 宁王不会让赵家的江山,落到华家人手里,他还有宁王可以倚仗! 赵青炜面色稍霁,终于不再愁云惨澹,如释重负。 「果然还是得身边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泽佑,还好有你在。」 「嘿嘿。」孔泽佑不好意思笑了两声,又开始得意起来,「这话要是我师兄听见该多好,我可是得了皇帝的嘉奖。」 「光有两句话就满足啦?」赵青炜心情越发好了些,「要我说,就得有些实惠的才叫真嘉奖。皇考皇兄待自己看重的臣子,都是赏赐加官的。」 他双眼一亮:「泽佑,我给你弄个官噹噹吧?」 孔泽佑两条眉毛扭了扭,思索半天,摇摇头:「还是不成。你想啊,我能当什么官,还不是只能去工部?官职都是一颗萝蔔一个坑,当下比我有能耐的工匠多了去了,让我占了坑,我师兄不就少了个得力的助手?到时候,家庭不和可是得不偿失。」 第474页 他摇头晃脑:「要我说,现在有机会,我就专心向岑翰林多学学。厚积薄发好过半瓶水到处晃荡,是不是!」 赵青炜注视他片刻,缓缓点头:「你说得对。要是天下人都像你这般明事理,就好了。」 孔泽佑一本正经:「你再夸,我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赵青炜彻底一扫心底阴霾,哈哈大笑起来。在这儿,根本不用顾忌什么天子仪态,随性而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孔泽佑余光观察着他的模样,等他停下笑声,说道:「陛下继位已有半年,登基大典举行过,大婚在昨日业已完成,眼下正好有个大好的机会,让陛下可以扬名。」 赵青炜好奇:「什么机会?」 孔泽佑说道:「大赦。」 赵青炜恍然大悟:「没错,皇考继位时就曾大赦天下,的确是件好事。我这就去与宁王商议。」 孔泽佑眉开眼笑:「这下,天下人都会知道,当今天子仁慈,赞扬陛下美名了。」 皇帝大赦天下的提议,得到了宁王的支持,他乐于见到皇帝展示出自己的主见与仁善。 让皇帝大婚果然是正确的选择,一夕间成人了似的,能考虑到这些,宁王十分欣慰。 有了宁王的支持,华太后那边没有任何阻挠,赵青炜继位后第一个自主决定下达的诏令,畅行无阻的传达了下去。由中央至地方,只要不是触犯谋逆重罪,有罪之人皆得到赦免。 朝野上下夸赞着当今皇帝的恩德,盛赞这才是真正的普天同庆。 获悉皇帝大赦天下的诏令,谋划许久的班贺当即行动起来,上下打点,趁此机会营救被关押半年之久的吕仲良。 宫中之事已尘埃落定,俞贵妃葬在皇陵,就在文帝陵寝西面。在华太后的授意下,当今皇帝下谕追封俞贵妃为皇后,算是为其最后盖棺定论。 吕仲良当初的言论的确惹怒了华太后,连带着他对文帝病情隐瞒不报的不满,却也没有判处极刑,想来并没有置他于死地的想法。 既然没有非要他死,那就有活动的空间。班贺为其奔走几日有了成效,这回大赦天下,吕仲良的名字也被添入了赦免的名单中。 从狱中放出的吕仲良脱下囚服,穿回原来的衣裳,却松垮垮的,像是从别人扒下来的。他在狱中瘦了一大圈,形销骨立,眉眼沉寂,早没了当初的孤傲。 他的鬍鬚也蓄了一大把,与头髮同样花白斑驳,久疏打理。守候在门外的人看了良久,才确认是他。 「吕太医。」 吕仲良循声看去,不适应的眯了眯眼,看清来人的模样,想了想,才想起那是只打过一两回交道的施可立。 吕仲良慢半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听闻吕太医今日出狱,我特地在此等候。」施可立道。 吕仲良摆摆手,转开脸:「不用了,不用了。」 他缓缓前行,施可立跟在身后劝说,已经备好了酒水饭菜,还有沐浴更衣的地方。吕仲良固执朝着他在京中的住处走去,不做理会。 以往盛时独善其身,不与外人交往,如今到他落魄,只要有一口气,就没有受别人恩惠的道理。 「吕太医您医好了小女,就让我报答您一回吧。」 吕仲良道:「我已被革除官职,当不起那声太医。医治病患是大夫的职责所在,我做什么都不是为了报答,施郎中回去吧。」 即便这样说了,施可立也没有离开,跟在吕仲良身后,一路回到他那间住宅。 摸出钥匙的手有些抖,吕仲良定了定神,手才稳下来。进了门,乍一看,不过半年的光景,屋子竟然有些陌生。 吕仲良头也不回,说道:「我已经到了,寒舍没有茶水,就不请施郎中进来了。」 说完,他反手关上了大门。 门外施可立独自站立片刻,听不见屋内动静,嘆息一声,转身离开。 他离开了多长时间,就有多长时间没人居住,僱佣的下人早已不知去向,所幸他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供人偷盗。 吕仲良走动几步,桌椅整齐干净,似乎有人经常打扫此处,目之所及,没有落尘。他模模煳煳猜到是谁的安排,心中涌起淡淡感激。 自己动手准备了些热水,吕仲良将自己好好收拾一番,整理鬚髮,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些。 坐在桌边举目茫然,吕仲良发了好一会儿愣,再次起身,收拾起了衣物。 收拾好行李,躺在床榻上好好睡了一觉。 往事歷歷,像是做了一场弥天大梦。他曾登高望远,侍奉两代君主,一梦醒来,一切都化作虚无,只有花白鬚髮印证时过境迁。 找来吃食,养足精神,吕仲良背起行囊走出门外。这座住宅本就是官家给的,他一走,自会有人来处置。 吕仲良并未带走多少东西,只一些衣物与盘缠,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找不出一件与他曾经的身份相称的物件。 当年他就是这样孑然一身来到的都城,如今便也应该这样离开。 孤身走出城门外,吕仲良回头望了眼小得可以捏在指间的城门,他谁也没有去告别,只想悄然离开。 或许城中还有真心为他所担心记挂的人,但也不必相见,就此遥遥别过吧。 提了提肩上包袱,吕仲良抬眼看向前路,忽地一愣,脚步缓了下来,随即加快了几步。 第475页 他眼中讶然,小路的前方,班贺正站在孤亭下,向他微微一笑。 「吕大夫,在下在此等候多时了。」 吕仲良是个体面的大夫,不愿落拓显于人前,班贺去看望过两回,吕仲良就不愿再见他了。 被释放出狱时,班贺有意迴避,并未前去。 今日一早,陆旋派去帮着从旁关注的人跑回来传消息,吕仲良背着行囊出门了,班贺料定他会走小道,带了送行酒水,专程在此等候。 吕仲良行至班贺跟前,眼内情绪汹涌,语气却克制平淡:「班尚书。」 班贺笑着道:「见外了不是?若吕大夫乐意,称唿我为『姓班的』也可。」 吕仲良哑然失笑。这句话,让他忆起多年前,跟着班贺到玉成县,再到叙州城里,两个无官无职的星斗小民,倒也自得其乐。 班贺正了神色,端起一旁石桌上的酒:「当日吕大夫迎我回京,今日我便来送吕大夫一程。」 吕仲良缓缓端起另一杯酒:「若说我这辈子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唯有这件事,算是做对了。」 「吕大夫何出此言。」班贺浅笑,清澈瞳仁中饱含敬佩,「我向来自诩纯臣,实际上,满朝臣子,唯有吕大夫当得起纯臣一名。只是造化弄人,天意也。」 吕仲良长嘆一声:「或许你说得对,天意也。那我便顺应天意,离开这浑浊的地方,行走于天地,做一个四方游医,广施天下人。」 饮下杯中薄酒,再抬头,天地霎时宽广,天光也似大亮。 吕仲良忽然明白了师父为何拒绝入京,而是选择做一名游医。他释然一笑:「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选一处停驻。那时,你我再相见吧。」 班贺轻轻点头:「会有那么一日的。今日辞别,无需多言,望君一路顺风。」 吕仲良放下酒杯,挥手作别,重新踏上远行之路,再未回头。 班贺望着他的背影,出神片刻,一旁林中走出的陆旋在身边站定才发觉。 「吕大夫也走了。」班贺感嘆道。 陆旋抱着双臂:「这下能看看身边人了?」 班贺看向他,陆旋挑眉与他对视,班贺说:「好像是胖了点儿,宫里伙食就是好。」 陆旋:「……」 班贺接着说:「泽佑也算吃好了,个头都快赶上我。你是没法往上长了,只有两边长的份,也不知道肚皮攒了几层了。」 陆旋手臂横在他背后,以防逃脱,狠狠堵他的嘴。 班贺慌张往后躲,仰到极致,背嵴发疼。 他早就不是身段柔韧的十多岁青葱少年了,那一把骨头只会随着年岁增长更硬,这也太为难人了。 好不容易松开,陆旋揽着他的手臂却不放,低声道:「班尚书可得好好数数,到底几层肚皮。」 班贺连忙道:「一层一层,绝对只有一层!」 陆旋把他抱起扛在肩头:「空口说白话可不行,咱们回去看个仔细。」 班贺揪着他的后领:「酒、酒杯,酒壶!」 「不要了。」陆旋才不放下他。也就只有这会儿在城外没人可以放肆,能抱一会儿是一会儿。 班贺恨恨捶陆旋的后背:「败家的玩意儿!」 「谁的家?」陆旋冷不丁问。 班贺顿住,反问:「你说谁的家?」 陆旋认真道:「咱们俩的家。」 班贺忍俊不禁:「你还真敢说。泽佑算不算家里人?」 陆旋说:「他会有自己的家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操这多余心了。」 班贺:「我算是明白,什么叫鸠占鹊巢了。给他知道,又要对你横眉冷对好几天。」 陆旋:「这是咱们俩的悄悄话,不告诉他。」 班贺在他头顶敲了敲:「滑头。」 陆旋停下脚步,侧耳去听:「好像有人过来了。」 班贺忙不迭下来,几下整理好弄皱的衣衫,面上一派气定神闲。陆旋泰然自若走在他身侧,余光不时瞟向他。 等行人走过去,班贺落后半步,抬起脚尖不轻不重碰着陆旋小腿肚。 这小子脸皮越来越厚了。 两人目光投向不同的方向,并未有一丝交汇,嘴角却不自觉漫上笑意。 回城之路,两人齐头并进,保持着若有似无的距离,两道身影却浑然如一体,紧密不可分割。 ==================== # 岁事当贺 ==================== 第260章 皇后 延熙元年,七月。 照例会见过华太后,班贺从宫殿中走出,双肩好似担着千斤重担,连着后颈一片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 他已经连着几日伏案处理公务,天气炎热,夜里没怎么睡好,以致浑身上下不得劲。 最近,也多了不少烦心事。 文帝猝然离世的当下,班贺选择投向华太后,寻求临时庇佑,他也如愿得到了华太后的赏识与重用,但与此同时,弊端也显现了出来。 华太后垂帘听政的时间很短,算起来其实只有半年,年初就听取朝臣的意见,让当今皇帝赵青炜选秀大婚。 皇帝大婚就意味着成人,接下来便是亲政。 华太后此举就是为了向天下人展示,她无意把持朝政,皇帝仍是皇帝。只是皇帝年纪轻,对政事见解浅薄,需要有人从旁协助,因此华太后现下是以「训政」的名义参与朝政。 第476页 那么班贺的处境就有些尴尬了,既然皇帝已经亲政,那他频频面见太后,是何用意? 此举在满朝士子眼中,是极为大逆不道的行为,纷纷上疏谴责。 一个匠役杂途出身的官员,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工部尚书一职,定然是靠着媚上讨好。他们无法公开谴责提拔班贺的文帝与华太后,所有的指责就都沖向了班贺一人。 太后垂帘听政时,班贺刚被提拔,国丧过去没几日,一同被提拔的还有几人,悄无声息的走完了流程,没有大操大办。 而且提拔的正是太后本人,无人敢去触太后的霉头,因此那些人隐忍不发。 班贺还庆幸这回没被唾沫淹死,没想到只是时候未到,积攒到现在的不满一股脑都爆发了出来。 堆积成山的奏疏被呈到皇帝面前,宁王也被百官轮番轰炸,其中尤以工科给事中最为激进:「班贺以营造躐官工部尚书,在位期间所贪墨银两万计,上奏革除班贺官职。」 捏造罪名构陷,观之荒唐。 或许,班贺眼中的构陷,在上疏的朝臣眼中却不是那么回事,在他们看来,班贺真的做过,只是需要他们提出,就能查到。 这样的荒诞之举一时间蔚然成风,朝臣们争相上疏弹劾,处置掉华太后的「亲信」班贺,就能为初次亲政的皇帝立一等功。 可事实上,班贺与宁王私下会面,商议过对策,他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以不变应万变。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惹恼了华太后。 初登大宝的皇帝需要顾及朝臣,而太后的身份则更为无所限制。华太后下令严查,查不出任何证据,上疏弹劾班贺的人,就得承受相应的后果。 自然是查不出什么的,那些泼在班贺身上莫须有的罪名,一条都无法坐实。 盛怒之中的太后下懿旨,处置了工科给事中,以构陷的罪名革职查办,抄家问处。还处理了一批官员,扼剎住这场愈演愈烈的风气。 这件事同样让陆旋不痛快,那些处置都太轻了。那么多人,众口一词,在班贺身上强加各种罪名,他们哪里是想革班贺的职,他们是想要班贺的命! 班贺倒比所有人都平静许多,革职他也不怕,能做的他也已经做了,大不了去西北投靠淳王,做个边疆军匠。 只是,那时候要与淳王手下的二师兄对上,班贺还有些犯难。 华太后出手处置,在官员们看来,不过又是班贺在太后面前进谗言,进行的报復罢了。兜兜转转,怪罪又回到了班贺头上。 只是这回除了怨恨,还有了些畏惧。 无论过程如何,起码结果是没有再在明面上闹的了,消停下来,班贺终于得以喘口气。 走出几步,敏锐察觉一道视线,班贺向那方向看去,冷着一张脸的陆旋站在不远处,脸颊并未正对着他,目光却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 像是在说:还不快过来? 四下无人,班贺神色自若,交握在袖子里的手抽出来,快走几步上前。还未开口,便被一把扯到隐蔽处,紧紧相拥。 班贺握着陆旋的手,发出一声喟嘆,凉爽极了。 陆旋微微侧目,班贺的发尽数束起掖入帽中,前倾的动作使得衣袍并不紧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还有藏在当中的那颗小痣。 他能看见乌髮与脖颈之间那层细细的极浅的绒毛,眼中流露些许惋惜,可惜看得见,却摸不着。 唇落在后颈处,亦是细腻一片。 很快两人放开,班贺咳了声:「当差辛苦了。」 「没什么辛苦的,又没人弹劾我。」陆旋说。 班贺:「你小子对我耍什么脾气?」 陆旋:「我沖别人你又不让。」 班贺:「……」 陆旋想报復,已经暗地里搜罗了不少罪证,让班贺拦下了。雷霆之怒,不可小觑,朝中震盪不是班贺想看到的。况且,现在还不是时候。 陆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他只知道班贺受了无端的委屈,他快憋疯了。 班贺笑着抬手在他边上扇了扇风:「天热人就容易暴躁,等交了班过来,给你吃新制的冰酪。」 「吃你。」陆旋言简意赅。 班贺眨巴眨巴眼,当做没听到,转身走了。 陆旋望着他的背影,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同在宫里当差,陆旋与魏凌成了上下级。 魏凌升任京卫指挥使司上直军北军指挥使,陆旋任京卫指挥使司上直军北军指挥同知,时常一同值班,交情已经好到可以不必与班贺再见面,只通过陆旋传话了。 到了交班的时候,两人又碰了面。魏凌一面解下腰牌,一面问:「一会儿去喝点酒?」 陆旋摇头:「不去了。」 魏凌摇头:「你这日子过得,不喝酒又不近美色,和尚都不如。」 谁说不近美色的?才刚近过,美得很。一会儿还要近,而且是更近一步。 陆旋笑笑,取回自己的物品,对魏凌说声先行一步,出了宫。 应约到了班贺住处,陆旋扬起的嘴角直了一半。 冰酪他是吃着了,可孔泽佑也在,端着一碗冰酪吃得香甜,人怕是吃不着了。 想来也是,有好吃的,班贺怎么会漏下他师父的好孙子。 「啊!好冰,冰到脑仁了!」孔泽佑放下碗,双手捧着脑袋,一张脸皱成了核桃。 第477页 班贺好笑,十六、七岁的人了,吃冰制点心还能冻到脑仁,个头赶上来了,脑子还没跟上。 陆旋道:「以后少吃些,脑子就是这么被冻坏的。」 孔泽佑睁眼,瞪他:「谁说的!」 陆旋看向班贺:「你看,刚才自己说的话,转头就忘了。」 班贺笑着摇摇头:「当今皇帝也同你差不多的年纪,已经成婚亲政了,你还这样孩子气。」 「陛下他是皇帝,担负着天下重任,孩子气不得。我只是个草民,孩子气一点也不害人。」孔泽佑耍赖似的语气得意洋洋。 「再说了,陛下他也只是在外人面前摆出皇帝的架势,私下里和我好着呢。」 班贺闻言,与陆旋对视一眼,缓缓道:「伴君如伴虎,你注意把握些分寸,不要太放肆了。」 孔泽佑有一口没一口吃着碗里的冰酪,嘴里说道:「陛下说,只有和我说话才不用顾忌什么。我要是也和别人一样,他不是太可怜了吗?」 陆旋索性直说了:「皇帝对你说话可以不用顾忌,但你说话得注意些。」 孔泽佑有些蔫:「知道了。」 班贺道:「不是我非要对你说教,只是你得明白,那是君王,再不是王府里的小王爷了。」 孔泽佑点点头:「明白的。」 吃完冰酪,闵姑过来收拾碗勺,孔泽佑自觉回了房, 班贺忽然说:「说起来,有媒婆上过门了。」 陆旋一下没反应过来:「给你说媒?」 班贺也一愣:「给我说什么媒,是给泽佑。」 「哦,不是给你说就好。」陆旋心放了回去,「泽佑的事,你做主不就行了。」 「我怎么看,都觉得他不通人事。」班贺说。 两人在这个问题上再度达成共识,还是过两年再说吧。 举行了大婚的皇帝,实际上至今并未与皇后有夫妻之实。 除了大婚前三日,皇帝再未与皇后同房过。而不久后,十六岁的萧妃受到了宠幸,时常受到皇帝召见。 皇帝似乎对女色并不特别热衷,亲政后一夕之间成熟不少,在朝政上颇为勤奋。这样的局面,导致看起来萧妃得到了专宠,而冷落了其他妃嫔。 这在华明德眼中,是极为不利的消息,面见身为皇后的女儿时,对她责备了几句。 「把你送到宫中,就是为了让你早日诞下皇嗣,将来像你姑姑那样成为太后。这都是为了你的将来,你怎么一点儿都不上心!」 华云荣逆来顺受听着父亲的责备,但她已不会像在府里那样,因此而哭泣。 父亲那些话听来只觉得毫无道理,她不会反驳父亲,于是闭口不言。 「你不说话有什么用?面对皇帝你也这副德行吗,这样怎么能得到宠爱呢?」华明德恨铁不成钢,「如果是你姐姐在,萧妃又能算得了什么?」 华云荣深吸一口气,然后唿了出来,她从未在华明德说话时弄出这样大的动静,华明德被打断,一下忘了刚才在说什么。 「父亲如果要说的就是这些,以后就不必因为这些没有意义的话来见我了。」 华云荣站起身,她身量并不高,语气平和,却也因这份无动于衷让华明德有些退缩。 眼前的女儿已经成为皇后,不是他能随意斥责的了。云荣写得一手好字,深得太后喜欢,就算皇帝不为她做主,也有太后庇护。 华明德面色阴沉:「皇后,眼中没有父亲母亲了吗?」 华云荣说道:「父亲,女儿先走了。」 华明德哑口无言,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深深皱起了眉头。 父女二人不欢而散,萧妃独宠的事情,还是需要解决。华太后下了令,皇帝必须去皇后那儿。 赵青炜阳奉阴违,在皇后宫里落了脚,然后就以还有奏疏要批为由,离开了。 前后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 第二日,赵青炜没有等来太后的训斥,就如大婚时那样。 在御书房里慢慢学着批奏疏,赵青炜正心烦,就听长赢通报,皇后来了。 赵青炜朝门外望了眼,道:「让她进来吧。」 「是,陛下。」 长赢领命,将华云荣迎了进来。 见到皇帝,华云荣行了个礼:「陛下。」 赵青炜放下硃批笔:「哼,你怎么不去和太后告状?」 「我为什么要去和太后告状?」华云荣见他置气的模样,忍着笑,一脸正经,「我去告诉太后,然后太后责罚你,好叫你越发讨厌我?」 赵青炜语塞气结,瞪着她:「你!」 说起话来,还是那样不中听。 第261章 情报 眼前的皇帝并不喜欢自己,华云荣心知肚明,但她为了家族,也得站在这里。 皇帝故意冷落是他的事,她什么都不做,就只能怪罪自己。 她扬起笑脸,笑着道:「我可做不出那样自讨苦吃的事来。我又不是嫁给了太后,也不会同她过一辈子,你才是我的丈夫,我讨好你还来不及呢。」 「你哪里有讨好过我!」赵青炜恼怒道。 华云荣从身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打开来,取出一盘酥饼,恭敬送到赵青炜面前:「喏,这是我问你身边伺候的宫人得知的,新做出来的酥饼,还热着呢。陛下万福,请接受妾身的讨好。」 她语带笑意,双目盈盈,微偏头,望来的目光大胆又亲昵。光明正大将自己花的心思都说出来,反倒显得磊落,不会让人觉得背后藏私算计。 第478页 看着那盘酥饼,赵青炜神色复杂,没有追究对外泄露他喜好的是谁,那盘温热的酥饼在他眼里热得烫手,不敢去碰。 赵青炜仍是不喜欢华云荣,但也得承认,她入宫后安分隐忍,从未在华太后面前搬弄过是非,对他的种种行径皆是默默承受,甚至会像这样主动前来讨好。 可她越是这样,赵青炜心中越是难以接受,他情愿华云荣刁钻任性些,去向她的姑母、父亲告状。 他绝不可能对华太后低头,去宠爱她的侄女,让本就势大的外戚更无法无天。家中有了一个太后不够,还要霸占皇后的位置,从此以往,日后还能有他人容身之处吗? 华云荣的讨好,只会让赵青炜更加抗拒,而她的隐忍,又让他事后愧疚。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矛盾的情绪轮番折磨他的内心,逐渐生出一股怨恨,倒像是华云荣在逼他成为一个恶人,这种心情几乎要让他疯了! 他盯着华云荣,一字一顿道:「你送来的东西,我不会吃的。」 华云荣面上笑容微凝,将手中酥饼放下:「看来陛下没有什么胃口,日后,我再为陛下做些别的。」 赵青炜视线回到奏章上,冷冷道:「我说了,你送的东西,我都不会吃,别白费心思了。有这闲工夫,还是去讨好你姑母吧,至少,有她在,你的位置才坐得稳当。」 华云荣垂眸,并未接他的话:「陛下日理万机,妾身先退下了。」 退出殿外,华云荣往回走,她没有乘坐步辇,只是顺着这条路,心里默默估量着离长安宫的距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啜泣声,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跟随她进宫的丫鬟红着眼掉眼泪,见她看来,连忙偏头过去。 「有什么好哭的?」华云荣此时也笑不出来,但也不至于哭。 对这样的结果,她早有预料。 华星抽泣着说:「您是皇后,陛下怎么能这样对您?」 另一名丫鬟秋月欲言又止,忙让她别说了。 华云荣回过头去,许久,才听见她的声音:「是我不好,才会连你们都要为我难过。」 皇帝难以讨好,华云荣也要做个和善人,与宫中妃嫔相处融洽,是一位合格的中宫皇后应当做到的。 「这些酥饼,给萧妃送去吧。」华云荣道。 那位受到皇帝喜爱的萧妃的确是个美人,薄施粉黛便明艷照人。宫中妃嫔照例向皇后请安时,华云荣与她说过几句话,知晓她自小受到家中宠爱,是个率真的性子。 宫内宫外应当都知道了,当初皇帝亲自选中的是萧妃,华侍郎的女儿是太后强行安排给皇帝的。 但如今受宠的萧莲玉对华云荣从未有过一丝不敬,似乎对皇后之位被夺走没有怨言。 华云荣面对她,不仅不会嫉妒她受宠,反而觉得,自己才是不该进宫的那个。 否则,这将是一副帝后相敬如宾,琴瑟和谐的场景,可为天下夫妻之表率。 华云荣望着重重庑殿顶,既然她已经做了皇后,那妻子,就留给萧妃去做吧。 至于姑母与父亲那边,能敷衍则敷衍过去。真像皇帝所说的那样,在华太后面前告状,将后宫搅得不安宁,日后才是真的难过。 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班贺一直是知晓的,已故的俞尚书便是前车之鑑。宫中女子背后的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才要拼了命的争宠。 哪怕没有娘家,在宫中孕有子嗣也足以改变个人的命运,正如当今的薛太后。 不过班贺本人与后宫几乎毫无关系,以往只管着工部,除了讨好太后,后宫的事一概不打听。现在却有了个情报专员,孔泽佑。 专门提供宫里的消息,有些还是从他皇帝那儿得来的一手消息。 陆旋从宫里回来,得空就来坐坐。他本意不止坐坐,但每回都不凑巧,孔泽佑也在,于是成了班贺泡了茶,三人坐一块儿喝茶听孔泽佑说话的局面。 「皇帝也太无情了,以前还不知道,他能待人这样冷酷。可谁叫她是华家的人,怪就怪她投错了胎。」孔泽佑一阵唏嘘,又摇摇头,「皇后也不为自己争辩,真可怜。」 班贺有些困惑,华明德当初为让自己女儿入宫,不断搅弄是非,还在朝臣中引发针对俞燔的舆论。 姑母是强势的太后,父亲则是一心钻营,在这样的言传身教下,他的女儿岂会是什么善茬? 但孔泽佑的说法,听起来那位皇后不仅不是嚣张跋扈,反而对皇帝的冷落羞辱独自忍受,连诉苦都不曾。 班贺看向陆旋:「难不成,当真歹竹出了好笋?」 陆旋迴想,他曾见过皇后几次,大致都同泽佑所说那样,主动前来讨好,却被皇帝拒绝。 「可不是。皇后给萧妃送了吃食,皇帝也不让萧妃吃。说……」孔泽佑顿了顿,声音小了些,「说华家人送的,不知道里边放了什么。」 班贺先是觉得此举有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吕大夫就是在宫中看多了阴谋诡计,才会彻底心死。华明德背地里耍手段,害死的人还少吗? 尤其宫妃身份特殊,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未来皇帝的母亲,在这场博弈中,往往都是前朝后宫一起使劲。 随即班贺又想,若皇后只是个无辜女子,因为出身而被这样对待,堪称无妄之灾。 与女儿在宫中反倒更为小心谨慎的俞燔不同,礼部尚书萧霆为自己女儿成为了宠妃洋洋自得,巴结讨好的人络绎不绝,文官党群中风头无两。 第479页 皇帝对妃嫔的宠爱,决定了朝中政治偏向。他没有选择太后的侄女,而是偏向朝臣的女儿,文官更是觉得皇帝清明,不偏宠外戚。 原本还持观望态度,簇拥着华明德的人,立刻倒戈,与华明德划清界限。 看样子,是华太后落了下风。 班贺却雷打不动,一如之前,似乎站定了华太后的阵营。 其实这并非班贺所能主动选择的,而是他的杂途出身决定,他与朝中文臣不同。哪怕向文官们示好,也不会被他们接纳,倒不如保持态度。 风向不会一直保持不变,此一时东风压西风,彼一时西风压东风,接下来会如何还未可知。 孔泽佑嘴里一顿叭叭,把在宫里不能说的话全部倾吐出来,这才算轻松了。 他低声哀嘆:「原先师兄说伴君如伴虎,我还有所顾虑,如今见到皇帝摆出皇帝的架势,竟然还有些庆幸之前没有太过放肆。原先的裕王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班贺笑而不语,陆旋说道:「这会儿开始长脑子了。」 孔泽佑龇牙:「我可是帮了师兄大忙,要不是我去跟皇帝提大赦的事,吕大夫还被关着呢。」 班贺点头:「这确实,得感谢泽佑。」 陆旋瞟向班贺:「比起救人,我更擅长杀人。」 孔泽佑立刻指着他对班贺控诉:「师兄你看旋哥,青天白日,说出这么可怕的话,这还了得?」 「可怕?你也敢说这句话,装模作样。」陆旋抱着手臂,睨着他。 班贺没插话,他现在看明白了,这俩人看着斗嘴,其实感情好得不得了。 说了几句,陆旋把孔泽佑轰走了,自己坐在班贺身边,好气又好笑:「再放肆下去,以后没人能治得住他了。」 班贺笑笑,注视他的目光柔和,陆旋便噤了声,心痒地凑上去亲吻。 两人面对面相拥,彼此脖颈相贴,如同榫卯楔合。 靠在陆旋的肩上,班贺闭上双眼,语气都变得有些懒洋洋的。 「光听泽佑说宫里的消息了,你呢,西北那边有没有传来什么新消息?」 左边肩窝传来另一具身躯的震动,蔓延至心口,方才的酥痒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鼻尖都是另一个人的气息,陆旋的吻落在班贺的颈侧。 「当然有,还不少。」 当日,陆旋让自己人跟着淳王去西北,并不代表他放了手,将铁羽营拱手送给淳王。 淳王做到了答应陆旋的事,在边疆军事上重用铁羽营,其中不乏能力突出者,短短半年,提拔了数十人。 方大眼与袁志飞速爬上了参将的位置,在淳王帐下有了一席之地,陆旋得到了独属于自己传递情报的眼线。 西北边疆、塞外变动消息实时传送到他手里,有时甚至比朝廷官文来得还要快。 陆旋交班回到府中,逐条查看传递迴来的消息,一条都不错过。即使在都城,也可以对边疆事物瞭若指掌。 袁志本身就是个胆大心细的,手下带领着夜枭,时常出没关外,游走于各个部落,收集了不少北戎部落的情报。 「北戎部落结盟,以撒都海部马首是瞻,听说,撒都海大汗也生了病,关内关外,都等着更换首领。」陆旋说道,「现在怒城也在撒都海部的控制之下,要收復回来,一场硬仗不可避免。我让袁志打探了怒城的消息,听说,城内百姓还有不少习汉字说汉话的。」 班贺闻言,心情沉重了些许。 二十多年,足以熬死一辈人,当年未逃出的兖朝子民并未忘记自己的血脉,而是传承了下来,他们同样期盼着回归。 「收復疆土是先师的心愿,现在同样是我的心愿。我为此筹备多年,若是朝局稳定,文帝没……算了,说这些也没用。」班贺语气中多了些许无奈。 文帝的猝然离世,只化为可笑的四个字,天意弄人。 第262章 诺加 时局不定,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一场耗费人力物力的战争,班贺几乎可以想像到朝臣们各执一词,商讨如何免战的样子。 「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陆旋紧抱着班贺,「走到如今这一步,就是为了能有所为。」 班贺一笑:「好在,据户部上报,去年与今年粮食产量、税收远高于往年,下放田间地头的农机起了作用。不出意外,接下来两三年就能充实国库,以备军需。」 「是个好消息。」陆旋目光凝在前方,仿佛望见不远的将来,嗓音轻柔但坚定,「恭卿,我一定不会让你的努力化作泡影。」 班贺嗯了声。在外奔波疲惫应对风刀霜剑,有这么一个知心体贴的人能陪伴实在难得。 唔,除了身体太过结实,抱起来有些硬以外,他也不必苛求什么了。 「对了,我一会儿得去找一个人。」陆旋说。 班贺问:「找谁?」 陆旋:「满赤仑王子,诺加。」 班贺回想,目露恍然:「你活捉回来的那个战俘?」 「可惜,我找他不是什么好消息。」陆旋语气有些嘲讽。 带去的是坏消息才好,好消息他也不会亲自去一趟。 陆旋心中有些恶意的想到。最好,诺加见到他就知道没有什么好事,对他的到来,只有恐惧,与敬畏。 淳王让陆旋带被活捉的战俘回都城,是一种安抚。 第480页 战俘身份越高,捕获战俘的将领所得到的奖赏越多。那位满赤仑的王子,给陆旋带来了不少荣誉与赏赐,但那一切都弥补不了踏白与铁羽营兄弟们的死。 尤其,诺加在都城的生活,远远与苦难挨不着边。 为长远计,陆旋留了诺加一命,答应回京献俘,便意味着诺加成功从他的指缝中熘走,不再受任何惩罚。 平民战俘会被充作奴僕,不会有机会见到皇帝,但诺加是王子,获得了面见天朝皇帝的殊荣。在他对皇帝表示臣服后,皇帝也要相应表现出仁慈恩德,不仅免除其所有责罚,还给他在朝中封了官,任五军都督府都事,从七品官员。 据监视他的下属上报,诺加不仅很快适应了现如今的生活,闲暇时还同一众兵油子走街串巷,玩乐狎妓,好不快活。 阵亡的将士尸身只能留在边境吹风沙,他一个战俘,一个罪人,凭什么这样享乐? 陆旋来到校场,一眼在校场跑动的人堆里看到了诺加。 他的样貌,比起高鼻深目、各色瞳仁发色鬍鬚的胡人、洋人没有那么大的差异。只是眼窝更深,鬍鬚更茂盛,乍看觉察不出,身边有汉人对比才能分辨出他胡人的身份来。 那群人似乎是在比试切磋,围成了一圈,有挽起袖子的,有脱了外衫的,也有整个上半身露出来的,人群里不时发出唿喝笑声,十分热闹。 亲眼看到,诺加与旁人相处得不错,这让陆旋更为不爽。 站在校场外,向守卫亮出牙牌,陆旋扬起下巴朝诺加所在的方位示意:「让诺加出来见我。」 那守卫立刻领命,跑入校场。 陆旋看着守卫靠近那群人,听见动静的诺加停下动作,然后随着守卫的手看向场外。 那双眼睛在看到陆旋的瞬间立刻变化,没了笑意。 同身边人打了招唿,诺加走到场外,在离陆旋三步开外的位置停下。 他犹豫片刻,率先低头行礼:「陆将军。」 陆旋目光上下扫视,打量一番。他脸上还带着汗珠,袖子挽起,两条手臂上散布数条疤痕。若是他併拢双臂,两边的疤痕甚至可以相应拼接起来。 察觉陆旋的视线,诺加不自在的捋下袖子——那是陆旋留给他的印记。 「许久不见。」陆旋说道。 诺加听见他的声音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到都城后,再未见过陆旋,怎么今天会来? 似乎知道他想什么,陆旋出声解答了他的疑惑:「我收到西北传来的消息,其中有一条关于满赤仑部的,我想,有必要前来告知你一声。」 诺加不自觉双眼睁大,面上带着戒备与期待,但又对陆旋不敢信任:「满赤仑出什么事了吗?」 陆旋瞟了周围一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诺加按捺下焦急,抬手示意:「陆将军,这边请。」 跟随诺加来到一处空地,陆旋不紧不慢,诺加忍不住追问,这才缓缓开口。 「满赤仑部大汗已死,新大汗是他的弟弟,切金。」 诺加表情凝固,父亲……死了? 他上前一步,硬生生克制自己的动作,想要冷静,却根本冷静不下来:「大汗,怎么死的……他怎么死的?」 陆旋:「驯服一匹野马时,不慎堕马,摔死了。」 诺加暴怒:「不可能!我父亲,满赤仑的大汗,还在地上爬的时候就会抓紧缰绳骑马了!他怎么可能会堕马!」 陆旋的平静在他面前显得尤为冷酷,平淡语气不带一丝情绪:「那是从你们部族传出来的消息,我没有必要骗你。」 诺加近乎咆哮:「谁传出的消息?新大汗吗,切金?切金有什么资格做新大汗,我就在这里,我还没有死呢!」 「你是没有死,但你在千里之外,在当你的大兖朝七品都事。」陆旋说,「还是切金,亲手将你送来的。」 他语气嘲讽,忽然得知父亲死讯的诺加像是找到一支目标鲜明的靶子,爆发的情绪再不受控制,举拳向陆旋的脸砸去,面目因愤怒扭曲狰狞。 陆旋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拳头,反而一肘击中他后背。诺加往前踉跄几步,立刻捲土重来。 两人在无人注意的空地拳脚你来我往,都将彼此视作发泄的标靶。陆旋游刃有余的应对诺加盛怒之下毫无章法的拳脚,回击有力拳拳到肉,反正诺加身体强壮,也不怕把人打坏了。 那些言语挑衅,似乎就是为了激诺加动手,然后好好打一场。 看准时机,陆旋脚下一绊,诺加一个不稳向前扑倒在地,只是这回他不再爬起,而是趴在地上,紧握着拳用力砸向地砖。 堂堂七尺男儿,伤心至极,不顾一身尘土嚎啕大哭,狼狈至极。 这副模样实在有些难看,陆旋抬脚踢了踢:「在我们汉人里,可没有当着人面哭成这样的。」 诺加红着双眼,眼泪鼻水和着尘土煳在脸上,咬牙切齿:「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见不到我父亲最后一面!」 看来还是没有想明白啊。 陆旋蹲身,一把揪住诺加的衣领,强迫他抬起头来,字字清晰:「敢来突袭,就要做好被杀被俘的准备。我胜了,抓你就是天经地义。让你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的不是我,是你那出馊主意的叔叔,和盲从跟去的你自己。」 诺加趴在地上,被揪着衣领强行立起上半身,有些喘不过气,敌不过陆旋的力气,挣扎无济于事。缓了好一会儿,他在陆旋凶戾的眼神下恢復些许理智。 第481页 他紧抓陆旋的手,天铁义肢冰冷无情,他却像不知道般徒劳用力,喘着粗气:「借我兵,你们借我给我一些士兵,我要夺回我的汗位!」 陆旋冷笑:「凭什么?」 诺加借着那只手的力,变为跪坐姿势,面容焦急:「我已经对兖朝皇帝表了忠诚臣服,我会成为满赤仑的大汗,你们的皇帝肯定不会拒绝一个忠诚的盟友!」 陆旋凝视他,缓缓摇头:「我不会借兵给你,尤其是现在。」 「为什么!只要我当了大汗,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岁贡、战马、成群的牛羊,还有向兖朝俯首称臣的数万子民!」诺加半个身子都攀附在陆旋手臂上,手上的力道捏得自己发疼,额头溢出的汗划过沾染的尘土,留下数道污痕。 陆旋另一只手钳住他的手腕,声量不高,却振聋发聩:「你想清楚,借兖朝的兵,去攻打满赤仑得来的汗位,你到底是怎样的立场?你的族人会如何看待你?那时候,在他们眼里,你才是带外族人践踏满赤仑的叛徒!」 诺加眼中绝望,几乎崩溃:「那我能怎么办?切金现在是大汗,他抢了我的位置,把握着本该属于我的军队!我除了向你们借兵,根本没有任何与他对决的筹码!」 「难道他就如此众望所归?一个没有任何空子可钻的完人?」陆旋注视他,目光充满压迫感,「若他当真面面俱到,德才兼备,赢得全部人心,那我更不能借兵给你,让我朝的兵同你去当推翻受人景仰的首领的入侵者。白白牺牲,还要背负骂名。」 「他怎么可能得人心!他不知道有多少仇人,巴不得他死的人大有人在!」诺加大吼出声。 在陆旋冰冷的注视下,诺加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怔怔望着他,眼中愤怒逐渐破开一丝愕然。 陆旋语气始终平和,此时终于多了些坚定:「许诺给我的话,说给别人听或许更有用。若是得不到自己人的认可,我借你多少兵都师出无名。」 诺加像是看到了希望,手脚并用爬了起来:「你借我几个人,几个可以护送我回去的人。你可以让他们贴身监视我,只要让我安全回到满赤仑,怎样都可以!我要去见我的舅舅,他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他眼中情绪不再激动,冷静下来后,显出近乎哀求的诚恳:「我会获得竞争汗位的资格,到时候,请你借兵给我。」 陆旋松开他:「我怎么知道,你的臣服是不是真的?让你回到满赤仑,别说监视你了,我派去的人还能活着回来吗?现在我不会给你任何承诺,也不会相信你的任何承诺,见到结果我自然会做出决定。」 说完,陆旋转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诺加如同孩童,挥舞拳头咆哮:「那要到什么时候!」 陆旋头也不回:「等你展现你的忠诚的那一天。不要着急,你还这样年轻,总不会活不过你叔叔吧?或者,你现在可以祈祷你们的天神,让你叔叔早点死。到时候,说不定我会考虑亲自送你回去继承汗位。」 不顾诺加会是怎样的表情,陆旋离开时心里舒坦了些,能够这样发泄一通的机会难得。 果然,留在都城还是太憋闷了些,不如在边疆征战来得痛快。 满赤仑摇摆不定,但切金肯定会选择依附北戎部落联盟。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他们是诺加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陆旋并不介意祝他一臂之力。 但口中说出的忠诚永远不可信,现在,只等一个证明他自己的机会。 第263章 荧惑入南斗 延熙元年,八月。 陆旋从宫里出来,径直来了班贺那间小院,不成想那小院里又多了一个人。 还有一株花。 班贺与那位常年做道士打扮的顾道长站在花旁,听见他回来的声响,班贺笑着招手:「来看看,这是顾道长给我送的礼。」 陆旋走过去,花株不及半人高,红艷艷的花开在枝条上一朵挨着一朵,放在这间简朴小院里,唯有四个字,格格不入。 「顾道长怎么送了花来?」陆旋问。 「寓意好,送给恭卿,让他也多看看鲜亮的东西。」顾拂笑着说,尖细的指尖点在花上,一本正经,「这花有名字,叫枯木逢春。」 班贺好笑道:「那有没有老来得子」 顾拂道了句无量寿福:「你自己栽培去。」 班贺与顾拂有些日子没私下聚聚了,顾拂带了花,也带了酒,赏花就酒,十分雅致。 班贺:「去尘,小酌怡情,大饮伤身啊。」 顾拂:「错,大饮怡情,小酌解馋,不饮才伤身。」 「不饮怎么会伤身?」班贺不理解他的逻辑。 顾拂双手合十:「不喝酒,我就浑身不舒服,茶不思饭不想,这还不伤身体?」 还真是酒鬼投胎来了。 班贺一面点头一面去拿酒杯:「好好好,我和言归两人陪你喝。我一杯你一杯,他一杯你一杯,公平吧?」 几杯酒下肚,顾拂一阵长吁短嘆:「有件事,我着实拿不定主意。恭卿,你帮我参谋参谋。」 「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班贺笑道,「你说吧,我听着,你都为难的事,能不能给你出主意可不一定。」 顾拂又闷了一口酒,低声道:「昨日我夜观天象,观测到荧惑入南斗。你说,这该不该上报呢?」 班贺手里的酒停住,下意识看向陆旋,正对上他的双眼,将酒杯放了回去。 第482页 「没看错?」班贺眨眨眼。 顾拂白了眼:「看错还来同你说?」 所谓荧惑入南斗,是指荧惑星穿行过南斗星宿,预示着天子帝王家有灾祸。所谓「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是十分不详的预兆。 班贺思索片刻,笑笑:「若这是真的,那就不该是这几日看到,而是去年八月。」 那才真真叫一场灾祸。 顾拂苦恼地挠了挠头:「所以,才不知该不该上报啊。」 新帝登基才不到一年,就出现这样的灾祸星象,会带来怎样的震盪无需言语,在场三人都有所想像。 星象的预示,班贺不怎么信,但他坚信,会有人因此借题发挥。毕竟,他也曾用过这种手段。 「这件事,可大可小,难以把握。」班贺不敢随意出主意,低头饮下杯中酒。 顾拂长嘆一口气:「在这当口,还是别再生事端了。」 他打定主意瞒下去,绝口不提。 酒杯敲在桌面上,顾拂语带怨气:「看天象的不止我一个,谁去说都成,反正我不说。」 班贺给他斟满酒:「喝酒喝酒,那些事,就别管了。」 顾拂又喝了个烂醉,摸着门往外走,外面两个道童候着,恭敬对班贺行了礼,将自家大人接走了。 班贺望着顾拂的背影,乍地想起来,他曾说过,当今皇后的皇后命是真的。那时班贺一笑置之,如今成了真,恍然想起才后知后觉有了些奇异的感觉。 他分不清顾拂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做惯了满口谎言的神棍,或许顾拂也不知道自己在说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不能说,谎言才有人爱听,要那么清醒做什么?多喝些酒,才好顺利说出那些煳弄人的话。 顾拂来过的几日后,便有人上报朝廷,观测到荧惑入南斗的天象,朝野一片譁然。 顾拂不愿横生事端,因此隐瞒,但有更多人,希望在混乱时获得好处。 华太后与皇帝之间素有间隙,最近事态似乎更严重了些。 张全忠失踪后,秉笔太监一职空缺,华太后指派了一个名叫冯安的太监到皇帝身边,事实上,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宫人,除了季长赢是皇帝从裕王府带来的人,其他的都是华太后派来的。 皇帝只信任季长赢,让他贴身伺候,很多原本应该冯安负责的事,也被长赢做了。 但长赢职位不高,更不想得罪太后,皇帝不在时,也只能任由使唤,冯安找藉口惩罚了长赢,让他跪了两个时辰。这件事被皇帝得知,打了冯安一巴掌,狠狠骂了一通。 冯安就算只是个太监,也是华太后派来的人,况且只是惩罚一个不守规矩的内侍而已,皇帝就要这样大发雷霆,打的难道只是冯安的脸吗?根本就是打华太后的脸。 华太后气得不轻,薛太后哭求宽恕谅解,皇后华云荣得知消息,也赶到宁寿宫好言劝解,才没让华太后大动干戈。 皇帝不听训导,还公然与华太后作对,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定国公华明辉将天有异象这件事告知华太后,意思很明白,正好藉此打压皇帝一番。 华清夷怒气平息后,只觉得疲倦,没有即刻处理,而是带着身旁伺候的太监福禄去了封存的承干殿。 殿内摆设一如从前,还保持赵怀熠生前使用过的样子,除了清扫灰尘,没有再动过。 帝陵太远,无法随时前去,唯有这里,是她能缅怀早亡的儿子的地方。 抚摸着床榻上的被褥,已经没有任何熟悉的气息残留,华清夷含着眼泪,一寸寸摸过赵怀熠睡过的枕头。 若她离开皇宫,这座宫殿一定会被清理空出来,住进新的主人。那怀熠最后在这世间残留的痕迹都会被抹除,这叫她如何能接受? 华家都寄托在她一个人身上,云荣无辜受到牵连,即便做了皇后,仍是得不到皇帝的宠爱。为了不成为皇帝与她之间的矛盾,云荣自己咽下了委屈,华清夷怎么会不知道? 一旦她放弃,华家将彻底败落,等待云荣的将是废后打入冷宫,华清夷不能退后一步。 为了保留下这个地方,为了华家,为了云荣,她也绝不能让皇帝继续放肆。华清夷眼中的泪迟迟没有落下,渐渐风干,眼神也冷了下来。 她错了,原本以为让皇帝亲政,他会感恩戴德,得到的只是他的嚣张气焰。 龙椅上的皇帝是她的错误,每看到他一次,华清夷的怨就会深一层,恨他为何如此不争气。 若他不能成长为合格的君王,她对不起世宗皇帝,对不起列位先祖,更无法面对早亡的怀熠。 唯有严厉,才能让皇帝得到教训。 从昨儿夜里开始下雨,到了黄昏都还未停,整个皇城蒙在雨雾里,模煳成了水墨画。 空气中瀰漫着沉重潮湿的水汽,皮肤像是被湿布闷着,湿黏又不透气。阴着的天乌云堆积,沉甸甸压在心头。 华太后派人去请了皇帝,赵青炜一路上心里忐忑不安。他并不后悔打了冯安,一个内侍而已,在他面前作威作福,打他都是轻的。 但面对华太后,他还是底气不足,违背太后可是要背负不孝的骂名,国君以忠孝仁义治天下,也以此约束朝臣,这样的朝廷,容不下一个不孝的皇帝。 还有母亲薛太后,与华太后那样近,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迁怒。 第483页 怀着不安的心情,赵青炜进入宁寿宫,见到座上两位太后,心里稍稍定了定。 看起来薛太后并未被迁怒,华太后的面容平静,似乎怒气已消。 赵青炜:「给两位太后请安。」 「听岑太傅说,皇帝最近十分用功。」华太后说。 赵青炜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但不妨碍他知道那话后边还有话。 果然,华太后接着说道:「皇帝可从书上读到过,『荧惑入南斗』的天象?」 赵青炜摇摇头:「不曾。许是岑太傅还没教到那儿。」 华太后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说道:「荧惑是危害帝王的凶星,『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是说这一天象预示皇帝将会遭遇劫难,绕着宫殿走一圈,方能化解。」 赵青炜惊讶抬头:「太后……是什么意思?」 华太后不解:「我不是为皇帝做出了解释?皇帝安危最重要,国家再不能失去一位皇帝了,只是绕着宫殿走一圈,总好过遭受大灾祸。」 赵青炜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目光又向母亲看去,薛太后担忧不忍的眼神让他立时清醒——母亲帮不了他,谁也帮不了他。 「可外面,下着雨。」赵青炜低声说。 天也有些冷了。 华太后说道:「不过是一点雨,比起担忧皇帝的性命,雨水只需一张丝帕。」 藉口。赵青炜知道那是华太后的藉口,她是为了惩罚他,惩罚他的不听话。 赵青炜不再争辩,木然站起身,走入殿门外,推开焦急的长赢递来的伞,步入雨中。 绕着仁寿宫走了一圈,不知暗处有几双眼睛在窥视嘲笑,赵青炜回到仁寿宫门前,华太后站立于檐下,平静注视着他。 「当皇帝,就得如此吗?」 华太后没有回应他的话。 赵青炜挥舞着累赘的湿袖,在雨中癫狂,嘶吼出自被接入宫以来的惶惶不安:「我从未被谁期待,也甘愿庸碌,不是我想当的皇帝,你们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 飞溅的水珠投在华清夷那张冰冷的脸上,容颜一如往昔明艷不可方物,却也渐渐显出沧桑。 她没有抹去脸颊上的水珠,红唇开启:「你在我面前说这些胡话,我可以容忍你。要哭要骂,只能在无人处,绝不能让旁人听见。谨记你的身份,你是皇帝,切勿做出有损国体之事。」 赵青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固执的一遍又一遍推开长赢的伞,任大雨将浑身湿透。 他模煳看见一道人影,停下了脚步。 华云荣撑着伞,迎上前来,单薄的身姿在宽大袍服里支棱着,握伞的手有些发紫,关节处没有血色,显出几分青黄之色。 赵青炜没有刻意避开她,兀自向前走去。他听见多了一道脚步声,华云荣默默跟在了他身后。 「你为什么要来当皇后。」赵青炜语气平淡。 华云荣便也平淡道:「我从未想过当皇后。我生在华家,承蒙生恩养恩,有我能做到的,即便做得不好,也全力去做,就这么简单。」 「这是你最大的错处。」赵青炜说。 华云荣沉默片刻,道:「知道。那也得继续,谁叫我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 第264章 迁怒 年少的皇帝毫无遮挡行走在雨幕里,两侧是高耸沉默的暗红宫墙,天幕高而远,仿佛置身于无边孤寂的牢笼中,孤立无援。 皇后撑着伞默默跟随,天色愈发黯淡,宫人踌躇不敢上前。就连最受皇帝宠信的长赢都只能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也只能担忧注视,不敢越到皇后前边去。 「打从一开始,谁也不对我有所期望。现在只是因为我在这个位置上了,就得承受他们的期待与要求,顺应他们的心意。」赵青炜双目浸在冰冷的雨水里,淌不出泪来,「你甘愿如此,我不甘心。」 「陛下,你是世宗的血脉,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华云荣说道,「没有人对陛下质疑,也没有谁可以操纵陛下。若陛下始终这样认为,那是逼迫,那还要让谁来坐这个皇位?」 赵青炜低吼:「我哪里都不如先帝,永远都达不到他在所有人心中的地位!太后至今封存着承干殿,她哪里把我当做了皇帝?」 华云荣记忆深处那个身影浮现眼前,威严俊美,望向她的目光满不在意,却又温柔。 偏是这毫无情意的温柔,足够叫她铭记。 那身影渐渐消散,只留下前方赵青炜的背影,在雨水浇头中毫无气势可言。 她曾对他是否能成为合格的君主犹疑不定,如今却信念更笃,赵青炜一定要成为真正的皇帝。 华云荣轻声说道:「陛下其实是想要做好的,对不对?」 赵青炜没有回答,脚步缓了下来。 华云荣目光越过他的背影,望向前方,眼眸微动,蒙上些许落寞。 萧莲玉撑着伞迎面而来,走到近前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着将伞撑到赵青炜头顶。 她语气因担忧而急促:「陛下,怎么就这么让自己淋着雨,要是着凉了怎么办?那些奴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这样怠慢当今天子,一定要狠狠杖责才好!」 赵青炜木然站在原地,侧头看着萧莲玉,什么话也没说。她拿着罗帕擦拭赵青炜脸上的雨水,似乎满心满眼都是他,无暇顾及旁人。 擦过脸颊,萧莲玉又捏着衣袖拭过他的肩,这才注意到皇后静立不远处,正看着她。 第484页 悻悻收回手,萧莲玉盈盈一礼:「妾身见过皇后。」 华云荣笑了笑:「妹妹来了就好,陛下执拗,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陛下淋了雨,得快些热水沐浴,换身衣裳,就交给妹妹照顾了。」 萧莲玉小心看她一眼,却从那张脸上看不出什么来,点点头:「皇后姐姐放心,妾身会照顾好陛下的。」 她目光回到赵青炜身上,轻唤一声:「陛下?」 赵青炜应声而动,两人在伞下同行,萧莲玉不安回头,华云荣站在原地,面上无喜无悲,目送他们离开。 从始至终,赵青炜未曾回过头看一眼。 长赢与几个小内侍快步跟上,路过华云荣身边,躬身一礼,虽未开口,神情慾言又止。 华云荣笑容得体,温声道:「上回你告诉我不少陛下的喜好,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不过,终究是我无法得到陛下喜欢,白费了你的心意。」 长赢目光不忍,深深鞠了一躬,匆匆离去。 皇帝冒雨绕宫殿行走一圈不能算秘密,只是对外不能说是被华太后借着天象不详的由头整治一番,传到外臣耳朵里的说法,美化了不少。 听闻天有荧惑入南斗的不详异象,皇帝深感歉疚,尤恐祸及天下,当即不顾风雨大作,徒步绕殿一周,以化解灾厄,告祭天地。 朝中大臣皆是赞嘆,皇帝虽年少,却有一片赤诚仁德之心。一场註定会引发舆论的不详天象,就这样化解。 在那之后,无论发生何事,也不好牵强附会到这样一位仁德的皇帝身上。 入宫前,孔泽佑还对此津津乐道,朝臣们在华太后与皇帝的两方阵营里斗法,要是皇帝没能做出任何举措,那还不得被人抓着把柄一顿数落? 班贺却想的是,顾拂特意来同他说是什么意思。 以往顾拂来,没有哪一回不是别有深意,可以确定的是,他肯定不是在为皇帝发愁。 「泽佑。」班贺出声叫住要出门的孔泽佑,见他回头时目露茫然,忍不住提醒道,「在皇帝面前,千万记住,注意谨言慎行。」 孔泽佑听他要说的是这个,一笑,道:「知道啦,知道啦!这不是早就说过的话,我一直记着呢。」 班贺点点头:「怕你一时得意忘形。总之,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孔泽佑一面向门外走,一面抬起胳膊摆了摆:「知道了,忧国忧民的班尚书。走了!」 入了宫,孔泽佑一路规规矩矩,直到见到赵青炜,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赵青炜嘴角弯了弯,低头看着面前的书,岑玄同也已经在候着了。 岑玄同担任负责教导皇帝的日讲官,以往都是选朝中学识渊博,经学蕴藉,资歷深厚的老臣,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加封太傅的绝无仅有。 因有裕王府内教学那段经歷在前,赵青炜平日还算恭敬认真,这几日讲学却明显有些不耐。 不时出言质疑,待岑玄同耐心解释,他便一笑了之。在伴读的孔泽佑看来,也能看出他是故意挑衅。 「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 岑玄同话音刚落,赵青炜便开口道:「依岑太傅方才所说的,天子是山岳,是日月,是天下瞻仰之表率。又有言,繁星不可与日月争辉,既然如此,为何星辰之变,能撼日月?」 岑玄同八风不动,清楚他所质问的本质是什么,语气如常回道:「星辰之变,必不能撼日月,不过是日月之变非同小可,引动星辰。」 赵青炜步步紧逼:「山岳高峻不动,日月贞明普照,若非遭到邪恶外力,又岂会生变?」 岑玄同意外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明白他意有所指,虽未开口回答,眼中却有了些许赞赏。 片刻,岑玄同说道:「陛下须得知道,既有日月,便有背光处,山岳也分阴阳两面,天下无绝对纯净之地,但日月山峰从未被黑暗吞噬。」 赵青炜一笑,问道:「那请问岑太傅,既然知道有外力试图撼动日月,是否应该将邪恶外力彻底消灭?」 岑玄同暗嘆一声,皇帝这是来找他不痛快来了。 「岑太傅怎么不说话了?为师者,不是要解惑么?」赵青炜直直盯着岑玄同,不依不饶。 孔泽佑有些看不下去,笑着说道:「陛下说的是,对日月不利的当然不能纵容存在。不过,那些事情最好还是问武将们去,那是武将们最擅长的,他们不正是为陛下翦除威胁而存在的么?」 赵青炜目光转向孔泽佑,注视的目光没有一丝笑意。孔泽佑原想说句玩笑话缓解气氛,却不想开了口没起到缓解气氛的效果,反倒给自己引火上身,面上笑容凝了一瞬,收敛了些。 赵青炜说道:「我与岑太傅讨论国策,不是玩笑事。你既然是伴读,好好听着便是,若是没有高见,大可不必开口。」 孔泽佑一噎,垂下头:「是,陛下。」 这么一打岔,赵青炜不再纠缠,岑玄同低头一笑,继续讲了下去。 从宫里回来,孔泽佑在自己房里发泄地大吼大叫,将手边扛摔的都砸到地上,叮呤咣啷一阵响。一会儿又从屋里跑到院子里,抄起斧子在柴堆里一顿乱噼,嘴里大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闵姑在一旁不敢靠近,屋顶睡觉的斑衣郎都探出头好奇张望。 第485页 直到班贺回来,他还没消停,闵姑连忙向班贺求助:「也不知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在外边受了气?我可从没见过他气成这样。」 班贺笑着安抚:「不用紧张,没事的,你先去做饭吧。」 闵姑迟疑点头,进了厨房。 听到班贺回来的声音,孔泽佑已经住了手,脸上怒气未消,不用等他来问,便迫不及待诉说自己的不满:「我好心好意去陪他,他倒好,沖我发脾气,我哪里得罪他了?不过想要当个和事老,不领情就算了,还让我闭嘴!这才多久,就晓得使皇帝的威风了,就要把我踹得远远的了?」 班贺连连点头安抚:「小声点,别惊扰了邻居。」 孔泽佑依言声音小了些,嘴里不停:「得罪不起太后,就拿我们这些底下人撒气,亏我拿他当朋友,替他开心替他愁,他就这样对我?这伴读,我不当了!我去当个寻常工匠,也不受这平白之屈!」 班贺约摸猜到发生了什么,恐怕,泽佑是被他所牵连。 对外界指责,班贺从不辩解什么,他承认,他对上的态度与行径,符合一切弄臣的特质。 皇帝登基至今,他一直在向太后示好,皇帝与华太后矛盾加深的当下,也不例外。皇帝心中生出不满,是合乎情理的。 但越是如此,班贺越不能在这时候向皇帝倒戈。 第265章 装病 朝中年长有声望的大臣,都是皇帝的坚实拥趸,他们所秉承的是忠孝仁义,君臣父子,纲常伦理。皇帝大婚后还让华太后训政,没拿后宫不得干政出来说事,已是对太后极大的尊重。 但恰恰也是他们,最为瞧不起杂途出身的官员。以皇帝对朝堂的掌控程度,最终只会被朝臣裹挟,做出妥协,班贺只有沦为牺牲品一个下场。 要想保全自身,班贺这个奸臣的身份,只能坐实。 「陛下身不由己,你是知道的。」班贺淡淡道,「他无处发泄,只好向身边亲近的人。」 「我又不欠他的!」孔泽佑大声嚷嚷。心里虽然气,但师兄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班贺说道:「连你都生他的气,其他人更别提了。若你都不能体谅他,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宫里没人陪他说话了。」 孔泽佑语气嘲讽:「他有亲信的太监,还有宠妃,还有辅政的宁王,哪里会缺我一个什么都帮不了他的平民百姓?我是没有什么高见,就不去皇帝陛下面前现眼了。」 吵吵完,正好陆旋也来了,孔泽佑连说带比划的把白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稍稍平定一点的火气又窜上来,气愤不已。 陆旋摇摇头:「是你一开始就心态没放正。你把他当朋友,就错了。那是皇帝,别把皇帝当朋友,也别把皇帝当敌人。」 孔泽佑不甘心:「他在裕王府不是这样的。」 「问题就在于,皇帝现在不在裕王府,而是在皇宫。」陆旋在班贺身边坐下。 班贺轻嘆:「泽佑,你说的这话,犯了个致命错误。你还是没有正确认识皇帝的身份。」 孔泽佑想要反驳,但自己刚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 他似乎,潜意识里仍觉得赵青炜还是之前的赵青炜,是与他一同看烟火、玩耍的伙伴。 「同样的,皇帝的身份已经变了,但外界一直有一股阻力。一面让他认同自己是皇帝,一面又在极力打压,想必皇帝现在脑中正一片混乱。他需要身边人敬他、畏他、服从他,从而确认自己的地位。只有切实掌握了权力,才有闲心去谈其他感情。」 班贺缓慢而条理清晰的说明赵青炜现状,孔泽佑表情平和不少,思索片刻,开口道:「我知道了,我也没有怪他,但心里生气控制不住。在外面受气再沖亲近的人发火,最是没出息。我生过这阵气就算了,师兄能不能帮我告病?这几日我不想见到皇帝。」 班贺点点头:「那就说你感染风寒,不敢将病气带入宫里。」 孔泽佑用力点头:「就这么说。」 班贺目光向他房间示意:「去吧,把你弄乱的东西都收拾好,别想着劳累闵姑帮你。」 孔泽佑嘿嘿笑了两声,转身蹦回房里收拾去了。 陆旋似乎也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眉头一直蹙着,他没主动说,班贺便也不问。 回到房里,陆旋亦步亦趋,双眼望着班贺,对他说的话句句有回应,就是眉头松不开,班贺忍不住问:「你又被谁招惹了?」 陆旋摇头:「没人招惹我,是我看人不顺心。」 班贺忍不住好笑:「人家要是没招惹你,你又怎么会看人不顺心?你又不是平白记恨的人。」 陆旋抱着双臂,在桌边坐下:「我上次去见诺加,是去告诉他,他父亲的死讯。」 班贺咋舌:「看来你是真记恨他。」 陆旋不满,眉间沟壑又深了几度:「我就是要看他伤心难过,披麻戴孝的模样。没想到……」 班贺:「没想到?」 陆旋冷声道:「没想到他没过几天,就又开始逛青楼妓馆,宿娼嫖妓如饮水,还让我借兵给他回去夺汗位?我看他早晚马上风!」 「噗……哈哈哈!」班贺笑到坐在床沿上,扶着床沿,半天停不下来。 不知哪句话让他笑成这样,陆旋抿着唇,幽怨的看着他。 班贺抹了抹眼角的泪:「你怎么还发小孩子脾气,讨厌人家就连人家高兴都不让?」 第486页 陆旋认真点头:「不让。」 班贺嘴角含笑,望着他,迟迟不语。 对视的双眼逐渐多了些难以言明的东西,他开口:「过来,到我这儿来。」 陆旋起身,缓步上前,从他张开的双臂下方绕后揽住他的背,前胸相贴,双唇热切相依。 难得的亲近时刻,不再言说其他,只剩下确认彼此的存在,碰触更深处的内在。 班贺趴在柔软的枕头上,后背落下微痒的亲吻。 「现在才知道要轻一点?怕是晚了吧。」班贺声音有些哑。 陆旋没说话,亲吻顺着脖颈,一路向上,落到了脸颊上,然后是唇,留恋久久,不愿分开。 「日后,在外面还是不要太接近的好。」班贺说。 陆旋手臂用力,将他翻过来,与他对视:「为什么?」 班贺:「我是太后的宠臣,皇帝现在对泽佑都生气,你得明哲保身。」 陆旋叼着他脖颈薄薄的一层皮肉:「我才不在乎。」 「我得在乎,你可是我的后路。」班贺在他背上轻拍,「华太后现在占了上风,但江山总归是赵家皇帝的。华太后不会动皇帝,没了他,还能从哪儿去找这样好拿捏的?等皇帝掌权,清算的时候,还指着你搭救我一把呢。」 陆旋松开牙齿,刚碰过的地方一片绯红:「少胡说。你头脑聪慧,还能拿皇帝没有办法?」 班贺闭上双眼:「阴谋诡计可以算计,人心却难控。就算说服了皇帝,还有更多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所以你是我的后路。」 「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让所有害你的人付出代价。」陆旋语气认真,半点听不出来玩笑。 班贺睁眼:「别说这样的话,我入局就有所准备,得到什么样的后果都不怕,倒也不必怪在别人身上。」 陆旋枕着他的手臂:「我不管。」 班贺:「……行吧,我盼着点自己好。还有你,所有人都要好好的。」 陆旋嗯了声,凝视他的眼眸乌黑髮亮,他眼中的班贺仿佛笼着一层光。 以往没有这样说的底气,只能徒劳不安。如今他不仅自己有这样的底气,还要成为班贺的底气。 最好天下太平,天下不太平,那就谁都不要安宁。 孔泽佑告病三日后,宫里来了人。 是那位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季长赢。不仅是他,身后跟着的人手里都提着礼品,还带了一位御医。 听闻他们已经到了门外,孔泽佑惊慌失措,鞋都没脱就往被子里钻,蒙着头在被子里大喊:「闵姑,你就说我病得太重,屋里都是病气,千万别让他们进来!」 闵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那可是宫里派来的公公,那么些人呢,是她一个民妇能拦得住的吗? 班贺接到消息赶回来的时候,门外站着不少人,匆忙看过一眼,没见季长赢的身影,连忙进了门。 果然,季长赢先行一个人进来了。 他坐在孔泽佑床边,给他搬来椅子的闵姑守在门外,侷促搓着手。 「我拦了,没拦住……」闵姑说。 班贺笑笑:「无妨,你先去边上歇着,我来就好。」 闵姑这才走开,也不敢去歇着,忙活着张罗茶水点心给门外那些人。地位高低都是宫里的人,怠慢了可是给班贺招惹是非。 班贺正了正冠,进入门内,躬身一礼:「许久不见,季公公可还安好?」 长赢向他看来,笑着道:「班尚书何必如此多礼,还是叫我长赢吧。」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满脸无辜的孔泽佑:「不用装了,我知道你没病。」 孔泽佑一副不知他在说什么的表情:「也不是没病,昨儿还病得不能起身呢,今儿早上不知怎么忽然就神清气爽,病好了大半。不过现在好不代表完全好了,说不准明日又严重了呢?我看还是再观察几日,免得把病带到宫里去,那些个都是贵人。」 长赢:「门外就站着太医,你要这么说,我就叫太医进来了。」 孔泽佑:「哦,那我没病。」 第266章 翻篇 眼见是瞒不过去了,孔泽佑索性掀开被子,但也不肯起身,双手枕在脑下,仰面朝天。 「病不病的,重要么?我是陛下的伴读,才有荣幸入宫,陛下不需要伴读了,也就不必再入宫。」 长赢无奈道:「泽佑,你分明知道,陛下只有你一个能作伴的了。」 孔泽佑不为所动:「长赢,我知道你对陛下绝对忠诚,但你我也相识多年,多少有些情谊,总不能是我一厢情愿吧?」 长赢道:「你我之间都有情分,更何况是你与陛下的情谊?你就别生陛下的气了,你告病这两日陛下总惦记你,催我来看你呢。」 孔泽佑露出苦笑,嘆了声:「我哪里敢生陛下的气,我是怕了。你看,如今我称病退场,尚存几分体面,陛下还能派你来看我,兴许日后想起我来,也能念上几句年少时有个志趣相投的玩伴。」 他顿了顿,看向长赢:「我没有朝政上能辅助陛下的才干,背后也没有煊赫家世,等陛下真厌烦了,下令将我驱逐出宫……长赢,那时候,就太难看了。」 季长赢嗫嚅,不知该说什么,只剩一声嘆息。 片刻,他面上落寞:「你说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日后。陛下在宫中被太……宗室子弟又不是没了,只要他们想,从外边封地再接一个来也不是难事。陛下会是什么下场?」 第487页 这权力场中,哪里有人能全身而退? 真正惹怒了太后,就算赵青炜愿意不当这个皇帝,坚持维护正统的朝臣们都不会同意。他已经被架在了那里,唯有鱼死网破一条路。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沉默下来。 班贺没有说话的立场,这事还得泽佑自己处理。听他方才那番话,竟然看得如此透彻,看来平日小瞧他了。 偷偷看了师兄一眼,又见长赢垂首神伤,孔泽佑开口道:「我知道,陛下心里对我师兄站在太后那边有怨言,不是沖我来的。当着你和师兄的面,我便明说,陛下若是介怀这点,今后不必再召我入宫了。」 「陛下怎么会……」长赢不安望向班贺,似乎担心他对那话的反应。 班贺却是一笑,道:「我虽然承蒙华太后赏识拔擢,才有如今的地位,但我并非服务于任何人,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大兖朝,太后与皇帝都是君主。至于泽佑,一切都听由他自己的选择,我绝不干涉。」 想起陛下当年无忧无虑,往来无所忌惮,如今却因立场不同而心生间隙。长赢相信班贺并非趋炎附势之人,即便什么都不做,背道而驰的立场也会让他们渐行渐远。 「我到府上来,就是替陛下看望泽佑,陛下关切泽佑是真心的。既然话已经带到,那我就不多留了。」长赢站起身,「陛下那边,我就回泽佑身体大好,但还需要休养一段时日。班尚书,今日多有叨扰。泽佑,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班贺一礼:「陛下面前,就请长赢你好言几句了。」 孔泽佑麻利翻身坐起来:「我送送你,到门口就回来。」 他嘿嘿一笑,灵动活泼,长赢忍俊不禁,嘴角扬起:「那就多谢你了!」 离开班贺那座小院,季长赢面上笑容渐消,只一片惆怅,前路未明。 相识多年,长赢清楚班尚书与泽佑都是心思正直的好人。即便成为朝廷大员,也未曾换过住宅,府上奴僕始终只有一个婆子。 如此简朴清廉,不图富贵享乐,却坚持要以杂途入仕,在这不容异端的官场上为官,所为的,只能是心中信念理想。 他选择站在太后那边,长赢自然也能理解,班贺所求的,当今皇帝给不了。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无可指摘。 长赢自小就被指派到赵青炜身边伺候,他别无选择,也不去想别的可能。 因此,无论其他人如何,无论将来皇帝是掌权还是落败,他唯有坚定站在皇帝身边这一条路,他会陪伴皇帝一直走下去。 季长赢回宫两日后,宫里又派人来传皇帝口谕,若孔泽佑身体好了,可以入宫,那便随宫里派来的人去面见皇帝,皇帝想要当面问候。 到军器局晃了两天的孔泽佑也不拿乔,利索把自己收拾一番,随接人的太监入了宫。 这回班贺没有再特意叮嘱什么,他相信泽佑有能力自己应对。 见了皇帝,两人一坐一跪,大眼瞪小眼。良久,赵青炜别扭说道:「别跪了,快起来吧。」 孔泽佑:「不,草民有罪。」 赵青炜蹙起眉心:「什么罪?」 孔泽佑:「草民没病,欺君了。」 赵青炜:「心里头不舒服,也是病,不算欺君。」 孔泽佑这才站起身,低头不语。 赵青炜忍不住说道:「你倒是说些什么啊!」 孔泽佑觑他一眼,又盯着脚尖:「草民没有什么高见,不敢轻易开口。陛下若是有话说,草民如实回答,若是无话,草民就退下了。」 赵青炜一着急,拍着桌面:「一句话而已,又不是多严重的斥责,至于这么记仇吗?」 孔泽佑语气平和:「天子一言九鼎,陛下眼中一句话,对草民,对天下人,都如同一座高山。就是要了命,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赵青炜哑口无言,颓丧半晌:「要怎么样,你才会不生气了?」 孔泽佑瞥着他,状似认真思考,说:「草民并不生气,只是不知道,陛下要怎样才能不生气?陛下是皇帝,怒火影响的不是一人两人。也就是我,还能站在这里同陛下说话,要是换个胆小的,被一句话吓破了胆,回去就自戕了!」 「哪有那么可怕?」赵青炜自己都不信。 孔泽佑认真道:「陛下要把自己当做皇帝看待,一言一行都时刻影响着身边人,这话想必用不着草民来提醒。」 赵青炜悻悻说道:「只是随口一句话,你就这样反抗,我哪里还敢生气……好了,咱们别再说这件事了,以后我不再随便发脾气行不行?」 孔泽佑跪下俯首大拜,口称谢主隆恩,站起来嘴边才有一丝笑意。 见他这模样,赵青炜松了口气,那件事就算翻篇了。 「泽佑,我只有你能说话了。若是你也躲着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赵青炜低声说道。 看着那顶着皇帝名号,却在群狼环伺中尚未成长显得无力的挚友,孔泽佑心中兀自想到,挚友的身份,或许已经止步于此了。 前朝后宫似乎一直没有真正掀起风浪来,但暗潮涌动,私底下的角逐一刻都不曾停止过。 班贺坐观外界波诡云谲,自己按部就班。时间一日接一日流逝,转眼又到了冬日。 冬至那日,皇帝率领大臣举行隆重的祭天典仪,百官向皇帝呈上贺表,夜里满城烟火,热闹非凡。 第488页 官署放了假,班贺能休息几日,一早就带着泽佑一起剁肉擀面皮,闵姑调馅,包了一顿饺子。 谢缘客在京中没有亲人,逢年过节的,全靠几位朋友接到家中轮转着过,不用邀请,自己就带着酒水上门来了。 过节么,当然是热闹人多才好,谢缘客愿意来这儿,班贺乐意至极。 伍旭虽然人没到,但送了份礼来,伍夫人亲手包的饺子,让他们尝尝不同的滋味。 五人围坐一桌,刚出锅的饺子热气腾腾,谢缘客夹了个放嘴里,咬破饺子皮淌出的汁水烫得他直抽气。快速嚼几下咽了,砸吧一口小酒,舒服得晃了晃脑袋。 他有些感慨:「你这里还是那么清静,真难得。」 班贺慢条斯理,夹到嘴边的饺子停下,笑着道:「清静点好。」 话说完,饺子也没那么烫了,稳妥的进了肚子里。 任工部部堂以来,送礼讨好攀交情的人不计其数,都被班贺挡了回去。送礼一概不收,酒席一概不去,公务外的拜访一概不见,也就没人来自讨没趣了。冬至这样一个一如年节的日子,想要拜贺的人也被拒之门外。 谢缘客又问:「陆兄弟怎么没来?还有那位鲁兄弟,他们在都城里无亲无故的,怎么不叫上他们一起?」 「言归在宫里当差,晚些会来的。北平招人喜欢,京营里那些个将军都邀他去家里呢,最后去了平江侯府上,吃的怕是比我们要好上不少。」班贺语气揶揄。 谢缘客点点头,跟着玩笑:「有好去处,咱也不能拦着。」 「那我觉得闵姑包的饺子是最好吃的。」孔泽佑卖乖的朝闵姑一扬脸,「哦?」 闵姑笑得合不拢嘴,端着小碟拨出两个小的来,放到斑衣郎跟前。 嘬嘬两声,斑衣郎咬破饺子皮,两口吃掉了肉馅。 谢缘客大笑:「哈哈哈,你看,这小子也被闵姑养刁了嘴。」 原本今日不该陆旋当差,而是魏凌,看在他有家有室的份上,陆旋主动提出代了班。 同样有家人的还有闵姑,班贺带上泽佑一起帮忙就是为了多准备些,将晚上的餐食也备好了,余下的就不用闵姑操心,尽管去与儿子儿媳团聚就是。 班贺将单独留出来的一份饺子放在灶头,细心拿罩子盖起来,免得被斑衣郎给糟蹋了。 冬日昼短,外边天色几乎全暗下来,陆旋才姗姗来迟。 他惯常一袭深色装扮,带着一身寒气从门外进来,似乎急着赶来的,胸脯起伏不定,口鼻唿出的白气还未散尽又补上一团,水汽像是要在他周身凝出一层白霜。 班贺合上门,调笑道:「再来晚些,等我躺下,就没人给你开门了。」 陆旋顾不上说话,转身抱住他,浑身都熨帖了似的长唿出一口气。 班贺语带笑意,抬手在他背上轻拍:「不像样子。」 第267章 拜贺 怀里的人衣着不算太厚,饱受寒风的脸颊贴着班贺温热的颈侧,他便瑟缩一下,然后与他挨得更紧。 陆旋磨磨蹭蹭半天才放手:「你身上真暖和。」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怕冷的人?」班贺好笑。 陆旋上半身往前探了探,目光盯着那双形状色泽叫他移不开眼的唇:「你不知道么,在冷地方待久了就不觉得冷了,反而取暖之后会更怕冷。」 班贺抬起双手,笑眯眯的往陆旋脸上捂,干燥温暖的手捧着他的双颊:「暖和吧?」 小动作被发现,被迫半途而止的陆旋眼中露出些许遗憾。 「一会儿,让你更暖和。」班贺抿唇一笑,明亮透彻的眼眸中闪烁着机敏狡黠,眼角眉梢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陆旋凝视他的眼眸,喉结滚动,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好。」 然后班贺转身,进了厨房,给他煮了一碗饺子。 新鲜出锅的饺子摆到陆旋面前,班贺把筷子塞到他手里,连声催促:「快吃,再喝口热乎的汤,吃完身体就暖和了!」 陆旋:「……」 陆旋:「你是不是故意的?」 班贺满脸无辜,片刻,自己憋不住,笑趴在桌面上。等笑够了,一手支着下颌,轻声感嘆:「还是和你待在一块有意思。」 陆旋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饺子,眼睛却直直盯着他:「等我吃完。」 班贺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卧房里放了个铜制炭盆,黑炭半截埋在灰烬中,从外表看不到半点火星,热度充斥着整个房内。 不为人知的内里燃着炽热的火,烧得通红,不断在灰烬中鼓动,散发着蓬勃的力量。在压抑中累积,最终爆发,裂开的木炭溅出,火星一闪而逝,然后重掩于平静的灰烬之下,最终偃旗息鼓。 班贺靠在开了一条缝的窗口,冰凉的风吹拂泛着潮红的面孔,平息身体的热度。 刚喝下的茶水滋润了喉舌,舌尖残留着茶叶的清香,抵着上牙膛,敏感未消散的酥痒令人头皮发麻。 「别这样吹,会着凉。」陆旋把他从窗边带离,塞进被窝里,边角都掖严实了。 说去喝口水,结果图窗边凉快就坐着不肯动了,只穿了中衣呢,哪有这样不注意自己身体的。 「你与淳王书信往来没有断过吧?」班贺问。 陆旋手指穿进他散落的髮丝间,漫不经心嗯了声。 他感觉不到髮丝的触感,但班贺的发在灯下泛着柔顺的光泽,抚摸上去一定是微凉软滑的感觉,清洗过不久,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第489页 他侧躺下来,枕在班贺的长髮上,脸颊贴着乌黑的髮丝,闭上眼蹭了蹭,就像枕在绸缎制成的枕头上。 班贺侧头看他,哑然失笑。 像是察觉到他在笑,陆旋一言不发靠得更近,额头抵着他,叫他看不见自己的脸。 「淳王说,我的人帮了他大忙,他会好好培养,今后不怕无守将可用。」陆旋说道。 班贺笑笑,收回目光:「如果,还像前两朝一样,边疆交给淳王镇守,边境定不会出大问题。怕就怕,有人动了换将的心思。」 手握重兵的淳王,是元光、延光两朝的定海神针,皇帝的信任也没能止住朝中对淳王的猜疑,不时有人向皇帝上谏,警惕淳王拥兵自重。 无论是华太后,还是皇帝,都没有自信能压得住淳王,权力握在别人手中,哪怕淳王没有丝毫异心,也必定会被上位者猜忌。 那些话语从未停止过,以前没有起作用,现在可就说不准了。 陆旋眉心皱了皱,又舒展开:「就算他们想换,还能派谁去呢?」 班贺目光闪烁:「就怕是这样。没有人能代替淳王,也就意味着,这件事一旦发生,边境将陷入混乱。听说撒都海新大汗,是个野心勃勃的傢伙。」 「是这样。」陆旋语气不满,「那傢伙将家族中女眷嫁给结盟的各个部族,让联盟关系更紧密,连已经成婚数年的姐姐都被他逼着再嫁。不顾纲常伦理,放在咱们这儿,不知要被多少笔桿子戳嵴梁骨。文臣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班贺忍俊不禁,这话说得,不知道是在骂那位新大汗,还是在对文臣指桑骂槐。 嗯,应该是二者皆有之。 陆旋接着道:「这半年来,蛮部对边境的侵扰比往年多了几成,大眼他们东奔西跑,没歇过一口气。我心里也着急,要是朝中安定,我早就不想待在这儿了。」 班贺抬手在他肩头轻抚,谁说不是呢。 这样的乱局,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定国公府。 白日不知道来了多少拨人,似乎一直不曾断过,华明辉应酬喝了不少酒,有些头晕目眩,但心情很不错。 文帝在位时,华太后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却一心只为自己儿子着想,没想到换了当今皇帝,太后反而开始向家族倾斜,大力提拔家族后辈。 大儿子已经当了官,小儿子只要在接下来的科举中夺魁,一门三进士,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正头疼,近几日得宠的妾室端来一碗醒酒汤,华明辉来者不拒,饮下那碗醒酒汤。 妾室掏出手帕,擦去他的嘴角残留的汤水,见他皱眉捏着鼻樑,娇声问道:「老爷是不是头疼了,妾身帮您揉揉?」 华明辉闭着眼点点头,妾室走到他身后,纤纤玉指按在他头顶的穴道上,轻轻按揉。 享受着轻柔的按摩,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门外通报,又有人来拜访了,华明辉刚舒展开的眉头皱了起来。 妾室见他有些不耐烦,对外面说道:「今儿太晚了,让他回去,明日再来吧。」 门外那名僕役又说:「老爷,是礼部侍郎求见。」 是华明德。华明辉不得不睁眼,毕竟是亲堂弟,还是太后的亲弟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 得了主人的命令,僕役将华明德带了进来,低头退了出去,妾室也不甘心的离开。 见到华明德那一刻,华明辉面上绽开笑:「明德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这就叫人备上酒菜。」 华明德笑着摆手:「你我兄弟间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恐怕你今日喝得不比我少。」 华明辉:「哈哈哈,那就,喝点茶水。宫里的贡茶你喝惯了,别的怕是入不了你的口。」 说着,吩咐下去,拿今年的贡茶来。 端着茶盏品了口,华明德惊奇道:「堂兄你府上的茶叶和我府上的一样,怎么滋味如此不同,倒显得我暴殄天物了。」 华明辉摇摇头:「明德啊,就你这张嘴,难怪以前我爹总喜欢提起你,老想你在这儿多住几日陪他。」 华明德嘆了声:「大伯生前对我极好,我昨日还去祭拜了大伯。今日这样晚,想到堂兄,也冒昧来了。」 「说什么冒昧,这定国公府,你想来随时都能来。」华明辉道。 华明德来见华明辉,自然不是为了寒暄这些,暗地里打量着四周,心里有了数。 放下茶盏,他淡定开口:「太后让堂兄与宁王一同辅政,堂兄现在如日中天,我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都怕堂兄没空闲招待我。」 华明辉瞥了眼,哦了声:「太后不过是希望多个人帮他,也是为了整个华家。帮太后做事是我的荣幸,别说在朝中出点力,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其实,说起来,太后最疼爱的还是你这个亲弟弟。」 华明德说道:「我也知道,太后一心为华家,我又何尝不是?见太后与堂兄为华家后辈遮风挡雨,我也在为太后与堂兄担忧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华明辉心思一转,还以为他是对太后的安排介怀,似乎是真的在为此发愁。连忙道:「我的确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周到。」 华明德道:「合宫都知道,太后仁慈心善,又不知心存什么幻想,竟然放任淳王在边疆,这不是养虎为患是什么?」 华明辉贊同点头:「唉,可这是太后的决定,我也认为当初不该就那么放淳王离开。」 第490页 得到认同,华明德继续说道:「太后宅心仁厚,可也不该用在每件事上,怎么能就这么放弃垂帘听政,任皇帝亲政?」 他的话之大胆,华明辉起身看了看门外,关上门回来,低声道:「明德,妄议君主,要是给别人听去,罪名不小啊。」 华明德摆出豁出一切的架势,说道:「若不是要说给堂兄听,大逆不道我也要说!皇帝年纪是不小,可他不过是个被放养多年的皇子,只知道耍些小孩子脾气。宁王瞧着不显山不露水,他熬了多少年才等到如今的机会,堂兄你是知道的,你以为是太后与皇帝在斗,实际上,是太后与宁王相争!」 华明辉神色深沉,沉默下来。 他比华明德更清楚自身的处境,当初太后召三位大臣入宫,公布遗诏,请三位大臣辅佐新帝。除去他,另外两位是宁王与平江侯。 平江侯娄冠掌握禁军,表面上忠于朝廷,其实是淳王旧部。虽然素来极少在朝政上表态,但一旦开口,分量不言而喻。 而另一位辅政的宁王,在文官中更有威望,皇帝需要依附于他来抵抗华太后,已经成了实际上的摄政王。 朝堂斗争愈演愈烈,他这定国公,已经被宁王压过一头。 「树倒猢狲散,华家倒了,我又能有什么好下场?还有我的女儿,荣儿入宫前,堂兄你还教导荣儿写过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被废,被打入冷宫?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看着呀!」 华明德情绪激动,义愤填膺,真心实意为自己,也为华家的将来而忧虑。 华明辉望着眼前的堂弟,陷入沉思。 太后的手段,的确太过仁慈。 第268章 消沉 冬至休假这几日,朝中大臣不用上朝,皇帝却不能懈怠,连带着日讲官岑玄同也不得空闲,得每日入宫为皇帝授课。 岑玄同对皇帝的态度始终如一,他是真正博览群书少年得志的头榜进士,三元及第,连文帝都要佩服他涉猎广泛的,还能对付不了一个小皇帝? 没有正经理由就要换日讲官,华太后定然不会同意。赵青炜成心想挑岑玄同的毛病,为此,他比以往更为勤奋,夜以继日读书的劲头前所未见。 手头的书看完了,赵青炜又叫长赢去多找些书来,什么书都行,让熟知他从不爱读书的长赢大为吃惊。 不仅要看,还要把在书上读到的东西拼命记在脑子里,什么刁钻冷门看什么。又觉得在岑玄同擅长的地方难倒他更有成就感,经典也不能落下。 不知不觉,赵青炜读了不少书,经常问出些长赢答不上来的问题。那些书两人都看过,连长赢都没能记住,这让他更有自信对上岑玄同。 只不过,赵青炜冷不丁在岑玄同讲课时发问,就想看他被难倒的模样,却无一次能得偿所愿。 无论问题多么刁钻,岑玄同对答如流,还会就着他的问题引申到朝政上,鞭辟入里。 看着皇帝失望的模样,还有岑太傅眼中暗藏的得意,长赢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他默默侍立一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事情到了这一步,真相还是不要说的比较好。 其实赵青炜让他找来的书,都是由岑玄同先甄选过一遍挑出来交给他的。 毕竟是皇帝,不能什么脏的乱的都让他看。书里的内容,自然也是岑玄同先行审阅过的,凭他过目不忘的本事,赵青炜能难倒他就怪了。 好在赵青炜压根没想到这上面来,屡不成功也不言溃败,只想着要看更多的书,早晚会碰上岑玄同不懂的,他还能看尽天下书不成? 这样的较量让岑玄同乐不可支,私下里叮嘱长赢,要他千万保密,别让皇帝知晓。 看的书越多,赵青炜明面上对岑玄同百般刁难,心底却越发敬重。 背书背得头疼的时候,赵青炜忍不住想,要是岑玄同的脑子给他就好了,他是怎么记住那么多东西的! 他不信邪拿同样的问题问过一位老翰林,那位鬍子花白的老先生通晓经典,却没能答上来,甚至不知小皇帝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满是皱纹的脸涨得通红。赵青炜不是成心为难,见老臣差点要羞愤昏倒,当即打着哈哈跳转话题。 就在这样君臣暗里较劲中,冬去春来。 岑玄同见证皇帝飞速成长,虽然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只要皇帝保持这样的勤奋,不说成为千古帝王,至少治国有方的一代明君是有望的——咳,老话说勤能补拙,就是这个意思。 看过赵青炜最新作的文章,岑玄同赞许点头:「陛下进步显着,文章写得愈发好了。」 难得得到夸奖,赵青炜睁圆了双眼看着他,喜悦还未展现出来,就听到他说下一句。 岑玄同:「字也写得比之前好多了。当年在王府的时候,我看着陛下那手字,都说不出话来,只好什么都不说。」 赵青炜:「……」 岑玄同:「陛下是要给朝臣的奏疏硃批的,朝臣们哪个不是为了应举,特地练出一手好字?朝廷选拔官员还要看字写得好不好,陛下的字写在奏疏上……格外突出可不行。」 赵青炜牙咬得「咯咯」响。 岑玄同目光从文章转移到他脸上,正经的面孔满是关切:「陛下是饿了吗?可不兴在课上吃干豆子。」 你才在吃干豆子!赵青炜脸黑了一半。 但文章能得到岑玄同的夸奖,也足够让赵青炜高兴一阵子了。 第491页 掌握政权的宁王平日忙于处理政务,例行问候皇帝时,也没有多说什么。 赵青炜忍不住想让宁王也看看自己的进步,将那篇得到岑玄同夸奖的文章拿出来:「皇叔,你看看我这篇文章怎么样?请皇叔指教指教。」 宁王含笑接过,目光缓缓从文章上扫过,通读过一遍,点头说道:「陛下写得不错。」 只是不错?赵青炜仔细观察宁王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对这篇文章的确没有兴趣。 虽然并非特意显摆,也不是非要得到宁王的夸奖……好吧,赵青炜就是想要获得认同感。宁王的反应平平,让他的兴致一下跌到谷底。 比起岑玄同,赵青炜更想得到宁王的认同。 朝堂上与太后党分庭抗礼的正是宁王,赵青炜有些偏执的认为,只有早日成为一位称职的君主,才不会辜负宁王对他的期望。 若他让宁王失望了,最强有力的支持者都会离他而去——这样的后果是他无法承受的。 赵青炜开始努力表现,以往奏疏都是由宁王批阅过,再让他誊抄一遍,现在他会对奏疏提出自己的见解,并特意与宁王商讨。 但宁王只是笑而不语,像是在看一个向他撒娇的孩子。 在他眼中,这位皇帝侄儿从未正儿八经受过如何主理朝政的教导。就算有翰林院的翰林、大学士们每日日讲教导,不时开几场经筵,也只是对政务一知半解的程度。 从皇帝嘴里说出来的话听来幼稚可笑,但他对皇帝的无知宽容以待。 于是,宁王静静等他说完,紧接着温声说出自己的看法,随后便拍板,决定按自己的想法安排下去。 每到此时,赵青炜只能尴尬笑笑,说道:「还是皇叔深思熟虑,想得周全。我还得向皇叔好好学学。」 赵明瑞慈祥地看着他:「陛下聪慧,已经能对政务有自己的看法了,见到陛下如此勤奋,臣老怀安慰。想必不出多时,陛下就能独自处理政务,臣也能卸下重任,颐养天年。」 赵青炜笑着道:「皇叔离颐养天年还早着呢。皇叔是柱国大梁,朕年纪轻,少不更事,难以独当一面,朝廷得靠皇叔支撑着,若是没了皇叔,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赵明瑞便笑意更深,弯起的双眼注视赵青炜,目光仍是慈爱的,却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这样的事经过几回,再傻的人也该觉察出什么了。 赵青炜不可遏止地想,或许他想错了,宁王并不想他早日独当一面。 宁王蛰伏等待数十年,延光一朝受到文帝尊敬礼遇不假,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文帝做主。 直到赵青炜登基才真正手握实权的宁王,恐怕品尝到权力的滋味,有些不想放手了。 能想到这些的赵青炜,已不是那傻乎乎被赶鸭子上架不知所措的少年,重新审视起自身的处境来。 他似乎,一直太乐观了。 他以为,至少宁王是支持他的,实际上,所有人都指望着他当一辈子傀儡。 那他日夜读书,学着处理政务又算什么? 这样的想法一时间将他淹没,冲劲霎时土崩瓦解,赵青炜整个人崩溃了一般,谁也不想见,连岑玄同的日讲都不出席。 太后问起,只道自己身子不舒服,细问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薛太后担心儿子,派了太医去。经过一番望闻问切,太医实在诊不出什么毛病,纠结着上报了两位太后。 既然诊断不出,那就是没病。 华太后态度强硬,请岑玄同到皇帝寝殿去讲学,被惊得入宫前来劝阻的岑玄同说服,才勉强放弃。 过了两日,皇帝一直不怎么吃喝,惊动了两位太后,齐齐摆驾兴庆宫。 见到皇帝面无人色食不下咽的模样,薛太后坐在床边抹眼泪,华太后心里不满,但不敢逼得太紧,只得面上安慰,让他再休养几日。 自那日对话后,孔泽佑与皇帝似乎还是同之前那样亲近,但已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长赢忽然带了口谕,让他不用入宫伴读了,这让孔泽佑有些惶恐,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皇帝会有这样大的转变?他悄悄向长赢打探,也没得到什么结果。 长赢一筹莫展,皇帝近来阴晴不定,他也得小心伺候。 转了圈两手空空回去,孔泽佑一个人在院里坐着发愁,班贺见他愁眉不展,问道:「你在为皇帝担心?」 孔泽佑点头:「师兄,我现在后悔了。我不该和陛下说那样的话,他现在真的没人能说话了。」 班贺笑笑:「无论你有没有说那样的话,你与皇帝都会走到这一步。他现在这样,你要为他高兴才是。起码,他有了城府。看清了周围的情形,才好去找出路。」 孔泽佑一头栽在桌面上:「烦死了,都是些什么破事!」 班贺抬手,在他的头顶轻拍:「你烦有什么用?现在不用想自己能做什么,皇帝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找你的。」 孔泽佑嘟囔:「要是这样就好了。」 嘴上安慰了泽佑,班贺心里也有些不安。 朝堂上争权夺势一日未停,皇帝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恐怕,会给人留下可乘之机。 华太后的忍耐极其有限,既然皇帝身体无恙,日讲必然不能落下,否则外廷指责的绝不是怠惰的皇帝,而是她这位「刻意纵容、藉机独权」的太后。 第492页 时隔数日,岑玄同再次出现在赵青炜面前,一如平常,行过礼便开始为皇帝讲课。 赵青炜面无表情,双眼定在书页上,耳中却听不见眼前人说的半句话。岑玄同瞥了垂首默然站立的季长赢一眼,将手中书放下,合了起来。 赵青炜有所察觉,恍然回神一般:「今日就到这里了?长赢,回宫。」 长赢有些慌张,目光迅速从岑玄同面上扫过,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觑着赵青炜,回答道:「陛下,时辰还未到……」 岑玄同说道:「书上的东西,陛下今日听烦了吧,臣想为陛下讲个小故事。」 赵青炜不咸不淡:「说吧。」 岑玄同双手背在身后,娓娓道来:「烈日与寒风相聚,见一行人。二者争论,谁能教行人脱去衣衫,争论不下,当场比试一番。寒风大肆作乱,意图吹落衣衫,行人却裹紧了身上的衣物抵御寒风,终以失败告终。烈日则缓缓烘烤,行人觉得暖和,不再抓紧衣物。待行人习惯,渐渐日头更甚,行人汗流浃背,索性脱去了衣衫,烈日最终达成目的。」 赵青炜听得云里雾里:「冷了要添衣,热了便脱,是人之常情。」 岑玄同缓缓开口:「陛下,臣有一问,请陛下作答。」 赵青炜沉默片刻,才将视线转向他:「太傅要考察我的学问?」 岑玄同道:「陛下,臣,现在是在为谁授业?」 赵青炜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是我。」 岑玄同又道:「陛下在这儿听臣讲课,是为了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青炜不耐烦皱起眉,多听一句都没耐心。 岑玄同面色一凛:「陛下,臣斗胆一问,您想要什么?」 赵青炜更是莫名,语气也生硬起来:「岑太傅,你是太后派来为朕讲读经典的,问这样的话寓意何为?」 「恕臣直言,臣以为陛下勤学好问,会成为一代励精图治的英明君王。可陛下如今看起来,并无向学之心,难当大任。」岑玄同垂下双目,只看着皇帝脚尖前的地砖,口中却直言不讳,说出的话令长赢瞠目结舌。 赵青炜闻言暴怒,拍案而起:「荒唐!岑玄同,你真是大逆不道!你别以为太后让你做太傅,你就有资格教训朕,朕只要在皇位上一天,就是皇帝!你如此口出狂言,眼中到底有没有朕这个君主!」 他反应激烈,眼中几乎带着将岑玄同打杀的仇恨。岑玄同平静如常,说道:「臣眼中当然有君主,不仅臣,满朝的大臣都殷切期盼能有一位引领朝政的君主。可陛下,您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语速快而清晰,态度谦卑,语气却咄咄逼人:「您若是想当好这个皇帝,现在的样子是断然不可的。文武百官都看着您的一举一动,早朝懈怠、日讲经筵也心不在焉,这让臣如何能信服,陛下有心做好?」 赵青炜被他的话气得七窍生烟,但他本就不想做皇帝,只想去封地当一个闲散王爷的话,能对华太后说,也不能对臣子说。 那样并不会获得任何同情,只会被下位者所蔑视。 岑玄同言辞尖刻锐利,继续说道:「若陛下并无雄心,那臣便明白了。陛下大可以从此刻起,早日诞下皇位继承人,待继承人懂事,陛下便可抽身而出,退位做个逍遥太上皇,也不过再等个十年八载。」 「岑玄同,说出这等狂悖之言,信不信朕砍了你!」赵青炜脸色铁青,几乎要冲上前揪住岑玄同的衣领,握成拳的双手剧烈颤抖,几近失态。 岑玄同提高了声量:「臣实在不明白,臣等一片拳拳之心,为何不能得到君主正视?陛下大可以砍了臣的脑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死在陛下的手上,只会死不瞑目,怨恨自己,竟成了愚忠之人。」 「你一个翰林,在这里指责君主,是华太后给你的胆子吗?」赵青炜声嘶力竭,双颊涨得通红。 「太后?陛下怎么就不明白,并非陛下不能没有太后,而是太后不能没有陛下!」岑玄同抬眼凝视赵青炜,「只因陛下在,太后方能是太后。太后有什么理由,盼着陛下不好呢?」 赵青炜冷笑:「你是华太后的人,你才为她说话。你以为你说这些话,我就会信,对她言听计从?」 「陛下为何非要对谁言听计从呢?陛下就是陛下,天底下,谁不是看着陛下的态度?」岑玄同的话意味深远,「陛下亲近谁,疏远谁,足以引导天下人。谁不是为了得到陛下的恩宠,而拼尽全力?」 赵青炜皱眉想要反驳,却觉得他话里有话,张口半晌,面色难看地闭上了嘴。 岑玄同今日着实奇怪,莫名其妙说出一堆杀头十次都不够疯话,他往日从未说过一句过激之言。赵青炜并不傻,知道他是故意如此,被挑起的怒气犹在,针对岑玄同的仇恨渐渐消失。 「你该庆幸。」赵青炜方才嘶吼两句,嗓子刺痛,压低的声音有些哑,「我还不能一句话就处死你。」 岑玄同却道:「若陛下可以,臣今日就不必说出这些话,陛下也永远不会听到这些话。」 赵青炜哑口无言,颓然丧气地坐下。 他是个不中用的皇帝,那些大臣,应该全部已经知晓了。 「陛下!」岑玄同忽然大喝一声,「臣今日所说这番话,并非指责陛下,而是提醒陛下,皇帝才是天下所向。一味牴触无法带来任何好处,皇恩才能笼络人心。」 第493页 赵青炜狐疑望着岑玄同,岑玄同长舒一口气,躬身一礼:「陛下,今日便到这里吧,臣告退。」 在赵青炜的注视下,岑玄同退后几步,干脆转身离开。 笼络人心?他还能笼络谁,朝中臣子以宁王马首是瞻,宫中上下,又都是太后的眼线。 赵青炜对岑玄同的话嗤之以鼻,但与此同时,一份盘桓心中已久的不甘让他对岑玄同的话耿耿于怀,反覆咀嚼。 因为皇帝在,所以太后才是太后——的确,华家没有谋反的能力与根基,华太后是华家最大的仰仗。 岑玄同是叫他不要与太后作对? 不,赵青炜陷入沉思,绝不仅是如此。 皇帝的异样,前朝立刻敏锐察觉。有文帝的前车之鑑,都怕皇帝突发恶疾,撒手人寰,朝臣纷纷上疏,请求太后为皇帝充实后宫,早日生下继承人。 后宫有品阶的妃嫔充其量十人不到,还是得广纳妃嫔,为皇室开枝散叶。早定国本,臣民方能安心。 去年才大选过,再选秀于理不合,两宫太后商议过后,决定小选一回,再为后宫注入新鲜血液。 华明德顿感不妙,入宫向华太后哭诉,女儿身为皇后,却没有得到应得的待遇,再让别的女子入宫,云荣不是彻底没有机会了? 他这般胡搅蛮缠,华清夷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云荣都知晓,要让后宫妃嫔雨露均沾,论胸襟气度,你连你的女儿都不如!」 华明德愣在当场,华清夷怒道:「皇帝是偏宠萧妃,但云荣始终是皇后,六宫之主,后宫有子嗣,皇后大可以抱到身边自己来养,将来照样是自己抚养长大的皇帝,尊称云荣一声太后。」 华明德低头讷讷:「皇帝,能同意吗?」 华清夷道:「有我这个姑母在,谁敢不从?」 「太后……」华明德涕泪横流,「太后恩重如山。」 华清夷捂着胸口,恨恨道:「你那脑子,只想着眼前的利益。荣儿生成男儿就好了,我不用看着荣儿落到这步田地,也不必再为你这不成器的操心!」 华明德低头认骂:「是臣一意孤行,才害了云荣。太后能想着云荣,怎样骂我都好。」 想到那默默隐忍的侄女,知道皇帝意志消沉,还要强颜欢笑去请萧妃安慰皇帝。看着皇帝与其他妃嫔相处甚欢,不知该有多难过。华清夷比华明德这个父亲更心疼,云荣就不该生为华家的女儿! 小选的事情,最终还是没有落实。 就在太后命礼部准备时,后宫传来喜讯,萧妃有了身孕。 第269章 蛰伏 萧妃有孕,无疑是当前天底下最重大的消息。 近十年来,后宫一无所出,这将是两朝以来第一个孩子。无论生下来的是皇子还是公主,都註定是备受关注荣宠的。 两位太后喜不自胜,开放内帑取出大笔银子,不仅宫中上下太监宫女得了赏银,外朝的朝臣们也得到了赏赐。 赏赐倒在其次,皇帝能够生下继承人才是头等大事,萧妃的身孕足够堵住这些人的嘴一段时日了。 萧妃本人更是得到了最好的待遇,头三个月可以免去例行向太后、皇后请安,在宫中静养。皇后华云荣亲自下令,萧妃宫中份例与皇后相同,伺候的人也增加了不少。 华云荣派人送了不少东西来,自己也时常过来探望,萧莲玉面对她,心中有些不安愧疚,这些情绪都摆在了脸上。 听闻,皇帝自从正月前三日按祖宗礼法召见过皇后,此后都没有再与皇后同房。 皇帝闲暇时候到后宫,大多是来她这里,这样的荣宠让萧莲玉高兴,却也知晓这不应该。后宫每有受到宠幸的妃嫔,皇后都会送些礼去,宽容大度让萧莲玉自惭。 「妹妹若是有什么缺的,就叫身边人告诉我一声,短了谁都不能短了你的。」华云荣温言说道,「你宫里开了小灶,随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顾忌。」 萧莲玉想起,她送来的都是些绸缎、首饰、器具,面面俱到,独独没有吃食,又不说话了。 皇后曾经给她送过一些亲手做的点心,后来被皇帝发现,还发了顿脾气,禁止她吃皇后送来的东西。 无事献殷勤,谁知道她心里有什么主意?皇帝说那话时的神情,带着深深的戒备,萧莲玉不敢反驳,只能顺从。 那件事被皇后得知,萧莲玉还以为她会因此记恨,没想到后来只是换了不能入口的东西来。 她是这样的好心,虽然拒绝不是自己的意思,但萧莲玉还是内心不安。 果然,皇后看望过她走了没多久,皇帝也来了。 见到屋里新添置的物件,皇帝表情淡淡的,叫人把那些都拿出去,放到空置的房里去。 萧莲玉说道:「陛下,这些都是皇后的心意,不用不太好吧?」 赵青炜微微一笑:「没什么不好的,外人送来的东西,少碰为好。有什么想要的,我派人给你送来。」 萧莲玉点点头,依偎在他怀里。这是她的丈夫,是天下的君主,再没有什么能比此时此刻更让她安心的了。 赵青炜垂下眼睑,搂着她的手臂轻抚,神情却有些麻木。 初听到莲玉怀孕的消息,他是高兴的,初为人父的喜悦让他忍不住抱着长赢大笑两声。 紧随其后的,是想到现状的当头棒喝。如一盆冰水浇头,彻底冷静下来。 第494页 他的孩子,会和他一样,被掌握在华太后手中,不是华太后,也会是别的人。只因他是个无能的皇帝,有着亲政的名义,却无执政之实。 萧莲玉敬仰他,望着他的目光总是充满柔情爱意,他却不能给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足够的安全。 他的手放在了萧莲玉平坦的小腹上,那还未成型的孩子,已经与他有了某种联结。 在这种情况下出生会有怎样的命运,赵青炜已经瞭然。他既想孩子安然无恙出生,又想它不要诞生在这囚牢里。身处困境桎梏中的同病相怜与愧疚,让他早早滋生了怜爱。 他会很爱这个孩子的,他可以为这对母子付出自己的一切。 深夜,兴庆宫内灯火未歇。 年轻的皇帝迟迟未能入睡,他坐起身,披上外衫,穿上鞋往外走。 路过长赢暂歇的小榻,生得清秀的内侍累得打起了盹,赵青炜注视片刻,继续向外走去。 「陛下?」长赢警醒地起身,揉了揉眼睛,快步上前,一阵后怕。皇帝就这么走了出去,他都不知道,实在太不称职了。 「你累了就歇着吧。」赵青炜停下脚步,见长赢亦步亦趋跟着自己,便问道,「今日当差的是谁?」 只道皇帝问的是什么,长赢立刻答道:「值夜的是陆将军。」 赵青炜点头:「让他进来吧,同我说说话。」 很快,身着甲冑的陆旋被长赢带了进来,对皇帝一礼:「陛下。」 「屋里有些憋闷,我们到外面说话。」赵青炜走到门外,毫不顾忌的坐在了台阶上。 陆旋迟疑一瞬,走上前坐在了皇帝身旁。长赢识趣的停在门口,没有靠近,目光警惕的看向四周,防止有人靠近。 「陆将军,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没用的皇帝?」赵青炜问出一个足以惊骇他人的问题,目光却不敢向身边人看。 他有些怕在陆旋脸上看到被说中的惊讶或慌张,毕竟陆旋素来耿直,面对文帝都直言不讳。 这名平民出身,踏着敌人尸骨靠军功爬上来的武将,如今没有依附于任何人,身担保护自己安危的重任,赵青炜对他有着莫大的信任。 陆旋便也不看他,望着前方被高高宫墙包围的至尊之地,天幕星图运转,在夜色中蛰伏的大地看似一片平静,实则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足以影响将来的变化。 陆旋:「陛下只是在韬光养晦,含章未曜。还未到发力的时候,怎能妄下评断?」 赵青炜目光亮了一瞬,随即苦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力,被裹挟其中任人摆布罢了。」 「陛下当真这样想吗?」陆旋问。 赵青炜望着他,陆旋双目认真,伸出一指点了点自己的头:「话说出口,就会听到耳朵里,也会被记在脑子里。就算不是心里真正的想法,说得多了,就会一遍又一遍加深,成了脑子里的想法。」 赵青炜:「……我不想被操控。陆将军,只能听命于人,还叫什么皇帝?」 他并不甘于被任何人拿捏,无论是华太后,还是宁王,都不行! 「陛下为天下君主,只要陛下一声号令,自有忠臣抛洒热血。陛下,这话臣曾经对文帝说过,如今对陛下也再说一遍。臣为朝廷效忠,甘为利剑。但,」陆旋直直与皇帝对视,「血肉不足惜,怕的是白白牺牲,或未遇明主。陛下,您能做到吗?」 赵青炜面色凝重,咬着牙道:「为何不可?我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自然要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天下归心!」 陆旋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赏:「陛下,您可知道,领兵最重要的就是将领的意志?唯有将领信念坚定,方才能指挥千军万马毫不动摇。」 赵青炜缓缓点头:「我明白。」 陆旋道:「陛下羽翼未丰,还需要等待时机。臣,随时听候差遣。」 赵青炜说出了藏在心底的渴望,像是卸掉了心上的一块大石,长长舒出了一口气,表情如释重负。 原本一直觉得,华太后是最大的威胁,但实际上,比起华太后,宁王才是更可能威胁到他的人。 太后党势力再大,也是外戚,谋朝篡位也得掂量自己的分量,会让华家的女儿入宫做皇后,摆明了不能撇下皇帝。 反而宁王逐渐展露出对朝政的野心后,还有朝中大量拥趸,皇室血脉让他得位天然比外姓人更名正言顺。 这样的情形下,皇帝反而是安全的,他只需要蛰伏不发,养精蓄锐,坐山观虎斗即可。 太后党与宁王党,早晚斗个两败俱伤。届时,就是他收回所有权力的时机。 换班从宫里出来,天光还未亮,陆旋摸到班贺的住处,悄无声息潜入房中。 他蹲身伏在床沿,注视班贺的睡颜,宁静祥和。 目光描摹眉眼远远不够,他低头与班贺前额相抵,嘴唇鼻尖在他的脸颊唇边轻蹭,温柔亲了亲,然后将柔软的唇瓣含在齿间。 睡梦中的人忽然笑了声,陆旋松开牙齿,顺势躺了上去,把班贺搂在怀里:「什么时候醒的?」 「听见你的脚步就醒了。」班贺仍闭着眼。 陆旋语带惋惜:「还以为是被我吻醒的。」 班贺睁眼瞧他:「躺上来做什么?我都要起了。」 「能躺一会儿是一会儿。」陆旋反倒耍赖似的闭上眼,将他搂得更紧,「你起你的,等你去了官署,我就睡进被窝里。班尚书暖的床,最是舒服。」 第495页 班贺一阵无言,「拿我当暖床的,你也是第一人。」 陆旋勐地睁开眼:「第一?不是唯一?还能有别人?谁敢爬你的床,我打断他的狗腿!」 班贺:「……」 他抬手拍在陆旋脑门上。 这小子越来越敢说了。 陆旋双手捂着额头装模作样叫唤两声:「班尚书竟然对我动手,纵然皮糙肉厚,使我痛彻心扉。」 班贺哼了声:「我就该用点力气。」 陆旋一把捉住他的手,在手腕上亲了亲:「甘之如饴。」 班贺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双手用力将他的脸颊往两边扯:「你这脸皮到底长多厚了?」 「疼疼疼,这回是真疼了。」陆旋没敢把自己的脸从班贺手里抢回来,连声求饶。 班贺松手,那张英朗的面孔上两块红,眼神委屈瞅着他。对视片刻,目光下落到他含笑的唇上,目光逐渐幽深。 察觉不妙,班贺飞快起身穿鞋,陆旋手疾眼快把他捞回来,按倒在床榻上。 疾风骤雨般的亲吻逼得班贺面上绯红,大口喘气才罢休。 陆旋欲求不满,胡乱蹭了蹭:「下回该听你求饶了。我的恭卿,声音真好听,怎么叫都好听。」 班贺恨不得以头抢地,勉强维持着面无表情:「你也不错。」 「是吗?」陆旋贴近他耳边,「既然恭卿喜欢,那下回,我也叫两声。」 「……」班贺竟然有那么一点儿期待。 他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推开陆旋起身换衣裳,再在这里和这人纠缠不清,就要晚了。 陆旋也起身将自己身上的衣物往下除:「对了,跟泽佑说,皇帝用不着他操心。」 班贺系衣带的动作缓了缓,随即恢復如常:「知道了。」 既然陆旋这么说,那应该是不用担心了。 第270章 乱象 时任礼部尚书的萧霆,在萧妃有孕的消息传出后,满朝皆知他可能成为未来太子的外公,门槛几乎都要被恭贺的人踏破,一时间风头无两。 而任礼部侍郎的华明德却与之相反,女儿虽贵为皇后,却不受宠,在宫中时常还要家中给些银子,给其他妃嫔赏赐以示对后宫的照顾。 当初是自己非要送女儿入宫,现下不能让女儿处境艰难,华明德不情不愿,银子也还是得给。 两相加持下,华明德心中积怨已深,对萧霆横眉冷对,不仅没有恭贺的意思,反而冷嘲热讽,说些不着边际的风凉话。 「后宫有子嗣是好事,不过谁不知道妇人生产是九死一生的险事?诞下皇嗣那是天大的福分,这可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万一福薄……唉,家里少了个人得不偿失啊。我看我还是不要在这时候增添负担,等安然生下皇子,到时候定然奉上厚礼。」 华明德笑容嘲讽,蔑视着萧霆,这番毫不掩饰的态度叫人怒火中烧。女儿与未出世的外孙被言语诅咒,萧霆目眦欲裂,极力克制,才没有当场扑上去给他一拳。 缓和了怒气,萧霆冷笑道:「华侍郎所说的,确实有理。的确不该早早庆贺,毕竟怀上皇嗣都已是老天爷眷顾,后宫女子不知凡几,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呢。」 华明德脸色一变,对他的恨意更深,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嘲弄的笑声,分外刺耳。华明德恨恨想到,现在就笑吧,迟早会让你们都笑不出来。 太后说过,后宫诞下皇子,就会立刻抱给皇后抚养,可萧霆这样气焰嚣张,又是六部尚书,岂会轻易应允? 萧霆是宁王党的人,不好好整治一番,还真以为自己能攀龙附凤! 几日后,朝中有人上疏,告礼部尚书萧霆的弟弟萧雳,在文帝丧期未满百日期间,为给岳母祝寿,于家宅中私奏乐器,还身着华服之罪。 天下人皆为皇帝子民,如同父母,文帝新丧,臣民皆披麻戴孝,竟然敢奏乐、华服,不仅是大不敬,还是不孝! 两大罪名压下,还是在文帝丧期时发生的事,触及华太后逆鳞,太后勃然大怒,当即将其批捕入狱。 一番严刑拷打之下,萧雳认罪伏法。萧妃哭着向太后求情,皇帝不忍萧妃伤心,也跟着恳求太后,才免去萧雳一死。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萧雳被判处免去官职,十年牢狱,不得赦免。 这件事定性如此之快,背后有定国公的手笔。华明德搜罗罪证,华明辉带人抓捕,兄弟俩联手,接连有大臣获罪下狱,朝中一时间人心惶惶,避之不及,唯恐得罪他们俩。 华明辉想要寻一个帮手,一个人立刻出现在脑海中,范震昱。 身任吏科给事中多年的范震昱,曾经以上疏弹劾各级官员闻名,被称为「范蚊子」。当今皇帝登基后,范震昱没了靠山,被找到机会贬入行人司,屡遭排挤打压。 定国公对此人上蹿下跳的模样印象深刻,非常有兴趣,想要将他招揽到自己门下。 结果出乎他的预料,招揽示好不仅被范震昱断然拒绝,遭到定国公抓捕的人,也被范震昱跳出来公然支持,反对冤狱。 向来将范震昱视作苍蝇的朝臣们,在此时发现他竟然不与奸臣同流合污,比他们还像清流。 以前的所作所为,在这样旗帜鲜明的反对中也顺理成章美化了——范震昱就是这样一个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正直言官。以往上疏也是出于正义,揭露不平罢了。 第496页 顿时口碑逆转,成了文官们争相夸赞的对象。 这样的转变,在范震昱眼中尤为可笑。前倨而后恭,嘴上说是认清真相有所改观,实际上,还不是对自己有利才认同接纳? 他们以为范震昱会帮着他们去指责定国公? 想错了,他谁也不帮,他两边人连着一起骂! 大肆逮捕官员的乱象持续了一段时日,其中不乏曾经构陷过班贺的人,风水轮流转在此刻诠释得淋漓尽致。 可这样的场面不是班贺想见到的,互相攻讦无休无止,只会讲局面推向深渊。 有人被抓捕,自然就会有人想要营救。 搭救的人四处想办法,有人便把主意打到了班贺身上。 他这华太后眼前的大红人,深受太后喜爱,一定能帮着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抱着这样的想法前来行贿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苍蝇似的怎么都赶不走,堵得闵姑都不敢出门。 还有人拐弯抹角,曲线救国,连伍旭都找上了。 班贺只能自己躲了出去,找间清静茶馆,要了壶茶消磨时间。 坐在二楼临街的窗口处,望着楼下人来人往,似乎一派盛世太平景象。 百姓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不知朝中震盪,但那只是未浮现的隐患罢了,若不能早日平息,终有一日会落到百姓头上。 天下之大,何止一个都城,他又岂能看着眼前的场景,自欺欺人? 「班……大人?」 一道声音响起,班贺诧异抬头看去,岑玄同站在不远处,面上带笑,抬手示意。 班贺起身回礼:「岑大人。」 岑玄同笑道:「客气了,班大人。怎么有闲情雅致在这儿喝茶?」 班贺自嘲道:「家里的茶快被人喝光了,我只好到茶馆来喝。」 岑玄同笑笑,感慨:「做太后眼前的红人,还真是辛苦啊。」 他笑眯眯的,顺着班贺的话,分明是带着些讽刺意味之词,语气却不叫人讨厌。班贺笑着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岑玄同拿手往外一指:「班大人,赏脸去喝一杯吧?」 班贺向他身后望了望,他似乎也是独身一人,没有带随从。笑着道:「是不是,不太合适?」 班贺嘴里这样说着,脚步却向岑玄同迈进。 「怎么不合适,只带了茶钱没带酒钱么?我带了,管够,算我请你的。」岑玄同拍了拍腰间荷包,发出清脆的铜板声响。 班贺拱手:「哈哈,那就却之不恭了。」 与岑玄同寻到一间门庭若市的酒馆,两人穿着平常,混在人堆里,谁也不知道这两位都是当朝大员,反倒自在。 喝了两口小酒,店小二陆续端来了菜。夹了一筷子菜入口,就知道这里为何会有这么多客人了。 班贺咽下口中食物,摇摇头:「我在都城这么多年,算是白待了,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恭卿你深居简出,工部、军器局够你忙活的了,哪里有时间来这样的小店。」班贺的字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从岑玄同口中吐出,手上忙活着帮两人倒酒,像是两个老朋友在此小聚。 班贺略思索,眼中显出些许笑意:「和光,可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的情形?」 那时,他初入官场,站在百官中等待向皇帝献礼,身旁偷偷吃饼,还问他要不要的,就是岑玄同。 记性好如岑玄同,怎么可能忘记,一回想起忍俊不禁,口中酒水差点喷出,连忙捂住了嘴,另一只手连摆。 「咳咳,那都是延光四年的事了。」 班贺笑道:「泽佑不还仰仗你照顾,自从同皇帝跟随你上课,长进不少呢。我还道让他去应举,中个进士,可比我强多了。」 「泽佑聪慧是真的,贪玩也是真的。应举这件事么,再读十年书吧。」岑玄同不管眼前的就是孔泽佑家中长辈,揭了老底,好在班贺毫不生气,甚至有些贊同。 岑玄同感嘆道,「相识这么多年,说起来也极近,你我竟没有这样交谈对饮过,真是荒度年华。」 「何时都不算晚。缘分从不由先来后到决定,说不准,今日才是你我真正相识的日子呢。」班贺举杯,两人一同饮下杯中酒。 岑玄同道:「太后与文帝重用你,我一点儿都不奇怪。有恭卿这样的人在工部做实事,是朝廷之幸。要我说,就该如此,让术业专攻之人去做专业之事。」 班贺垂眸浅笑:「我这样的人,不过是昙花一现。朝中,终究还是要靠像和光你这样的朝臣啊。」 「唔,咱们还是别说这样的话了。」岑玄同觉出点不对味来,分明是真情实意,怎么说出口像互捧的场面话? 但紧接着又听出班贺弦外之音,岑玄同哈哈一笑:「万古红尘中,人只活短短数十载,谁又不是昙花一现?只要站到檯面上来了,那便不算白活。」 「对,不算白活!」班贺倒满酒,敬他一杯,「不求千古留名,终归都要消弭的,当下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岑玄同仰头引酒水入喉,放下酒杯,说道:「要是早些请你喝酒就好了。」 班贺:「往日不可追,未来不可测。和光,只念当下,只念当下啊。」 岑玄同点头:「吃好,喝好。下次,我还请你喝酒。」 「下次,该我请了吧?礼尚往来么。」班贺道。 一场不期而遇,在酒足饭饱后结束。 第497页 与岑玄同在街口分别,班贺往回走,四周仍是热闹,心中却无比宁静。 班贺下了决定,他要去见太后。 第271章 雁巢矶 清夷一如既往对班贺和颜悦色,赐座后还上了茶点,听他述职,不时笑着点头。 说完本职工作,华清夷询问了些琐碎事,对这位自己一手提拔的臣子十分关心。 班贺一一应答,见太后杯中茶水去了一半,似乎要唤人添茶,开口说道:「太后,臣还有话要说。」 华清夷笑着道:「但说无妨。」 「太后,近期朝中不少大臣遭到逮捕,被施以重刑。臣以为,是时候止住了。」 华清夷笑容淡了些:「这些话,是谁让你来说的?」 班贺:「太后,这是臣肺腑之言。」 华清夷:「我说过,一定要查明真相,不可冤枉任何一个人。况且,定罪的都是自己认罪画的押。」 班贺跪下,低头说道:「太后懿旨是命令下面人查明真相,可真相是什么?在审讯人的眼中,认罪才是真相。大臣被关在牢房里,不由分说先上重刑,就算后面查出是被冤枉的,也去了半条命,落下一身残疾。」 他言辞恳切,听得华清夷眉头皱了起来。 「受不住刑的,屈打成招就认了罪。但这还不算完,他认了罪,那是不是还有党羽,党羽又还有谁?不说就继续用刑,直到他们受不了,咬出另一个人为止。其中还有备受文帝尊敬的三朝元老,被打得惨不忍睹。太后仁善慈悲,这一定不是您想看到的,底下人却为了向您邀功,制造更多的冤狱。」 华清夷看了他几眼,若有所思。堂兄与那不成器的弟弟所作所为,她是知道的,这些都是寻常打击政敌的手段。 但过犹不及,连班贺都来进言,想必事态已经到了需要叫停的地步。 班贺磕了个头:「要止乱,还是得太后您发话。」 华清夷嘆了口气,挥手让他起来:「行了,传我的旨意,牢里的人都放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累了,你退下吧。」 班贺俯身再拜:「谢太后隆恩,太后天恩浩荡。臣告退。」 对于班贺去找太后说情的事,陆旋一点儿也不贊同,他不觉得这件事与班贺有关,根本就不该他去管。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一场愈演愈烈排除异己的浩劫,就在华太后发话后偃旗息鼓,就此告一段落,被抓捕关押多日的朝臣终于得以回家。 在这件事中,居功至伟的应该是向太后进言的班贺,但似乎,只有陆旋一个人这样认为。 然而现实总是出乎预料,进言的班贺不仅没有得到朝臣的感恩戴德,反而因为华太后听了他几句话就下了懿旨,佐证了他是个谗言媚主,仗着太后宠爱,煽风点火干涉朝政的奸臣。 更有甚者,提到不少人给班贺送礼,表面上拒之门外,指不定是暗地里收了多么贵重的礼。连他收了一串拳头大的珍珠的谣言,都传了出来。 不仅没有得到一句好话,口碑倒是更差了。 陆旋气得在屋里摔摔打打:「这些人怎么就不识好歹?你救了他们,还反过头来败坏你的名声!」 班贺手里捏着一颗白玉球,一手执刻刀,专注刻着什么,嘴里说道:「名声再差,也不影响我吃香喝辣。哦,兴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招人恨吧。」 陆旋气得想笑,良久,只是一声嘆息。注意到他手里的动静,问道:「在雕什么?」 「鬼工球。」班贺说。 陆旋来了兴致,将方才的烦闷抛到脑后,凑上前去看:「就是里边一层套一层那个?」 「嗯。」班贺补了一句,「送你的。」 陆旋眨眨眼,才回过神,面露惊喜:「真的?要做成什么样子?」 班贺看他期待的模样,一笑:「给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好,我等着。」陆旋笑得灿烂,双眼弯起来,如同期待礼物的孩童。 班贺在他嘴角印下一吻,收回了目光,专心雕刻。 一双手伸来,将他手里的白玉球与刻刀接过,妥善放到了远些的桌面上。陆旋收敛了笑容,双眼晶亮:「那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暂时放一放不打紧。」 班贺眸光微动,瞭然哦了声,主动解开衣带:「你是说你很快就能结束,那就快来吧。」 陆旋:「……我快?」 班贺憋着笑:「知道了,不用重复。」 陆旋气红了脸,一言不发,手上动作带了股狠劲。逞口舌之快毫无意义,就该身体力行,让他知道厉害! 延熙二年,九月。 戍卫边疆的淳王忽然告病,之后传来边境应对撒都海的侵袭时吃了两场败仗,朝中立刻开始着急起来。 但大多数并不是在为淳王的身体康健与否担忧,反而是朝臣们对淳王大加指责。有人怀疑淳王是装病避战,为了向朝廷示威,彰显边疆不能没有他。 这边口诛笔伐,斥责淳王养寇自重,却无人敢自荐前去替代,显得更为荒诞。 撒都海的新大汗野心昭然若揭,兖朝边境遭受的入侵似乎相较延光一朝更为频繁,不仅是淳王单方面的因素。 淳王从未告病这么长时间,陆旋十分担心。 九月中,再次传来消息,雁巢矶遭到与撒都海结盟的满别部的侵袭,请求朝廷派兵支援。 获悉这个消息,陆旋立刻抓住机会,向皇帝主动请缨,愿领兵出战。 第498页 雁巢矶是地处雁北的一片乱石滩,因一块大石状似大雁卧在巢中而得名。一直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兵患匪患不断,朝廷修建了大量官堡、军堡,此次若非大规模入侵,当地驻军断然不会发出这样紧急的求援。 军机不宜贻误,既然有人愿意站出来自请为将,朝廷自然不再拖延,立刻准许陆旋领兵前去驰援。 陆旋自请征战,除了御敌之外,还出于他已经不能满足于现状,想要更上一层楼。自请前去抗敌,是为了更多的军功。 他与都城那些勛贵子弟不同,只有取得军功,才能谋取更高的位置。 雁巢矶再度遭遇入侵,朝中派遣军队支援,也向西南调了兵。 响应最为激烈的,当属陪同干娘戍边的穆青枳。 雁巢矶是她们一家两代人折戟的地方,爷爷在那儿失去了一条腿,父亲在战事中下落不明,杳无音信,被朝廷判定为逃兵。以至于她们祖孙三人为逃离追捕,仓皇出逃,老弱幼残躲躲藏藏,家破人亡。 得知要在西南调兵支援,穆青枳哭着向干娘卫岚请求带自己前去。她是穆家仅剩的血脉,她要在那个地方打赢一场胜仗,为穆家正名雪耻! 卫岚感到为难,但为了干女儿,她带着穆青枳前去找骆忠和,至少让骆总兵听一听穆青枳的话。 骆忠和头一回听穆青枳说起自己的家世,竟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身世。本就对这坚强不输男儿的小女儿非常喜爱,现在对穆家逝去的父子俩更多了一丝敬佩。 一家三代人,都甘愿为国拼杀,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骆忠和毫不犹豫答应下来,严肃道:「我知道你同你干爹干娘上过战场,不过不管上过几次战场,下一次的兇险都不减少半分。去了那儿,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穆青枳双眼坚毅:「就算是死在战场上,那也是死得其所!」 「傻丫头!」骆忠和用力揉了揉她的头,「我是叫你小心,保住性命!上了战场,记得跟在陆将军身后,别逞强。」 穆青枳捂着头,不好意思笑笑:「哦!」 没想到穆青枳会跟随曹因一同前来,陆旋有些惊讶。 手握红缨长枪的少女穿着合身打造的坚硬甲冑,肤色有些黑,身形几乎看不出是个女孩,再戴上头盔,站在军队前毫不突兀。 望着他的脸上已不见丝毫稚气,眼眸沉稳睿智。抿唇一笑,分外灿烂。 没有多余的时间叙旧,调来增援的官兵一到地方就打了起来,一场混战,暂时将敌军逼退。 很快第二场战争隔日又打响,陆旋夜里派人摸清了地形,率领的部下冲锋勇勐。 他时刻注意着一同上了战场的穆青枳,挥舞着手中长枪无比骁勇的少女没有丝毫畏惧,阵前冲杀比谁都拼命。 经过几日拼杀,终于将敌人逼退到边境线外,战士们大受鼓舞,气势高涨,追击敌人的势头锐不可当。 队伍在追击过程中逐渐分散,陆旋保持警觉,发觉不妥立刻喝令兖朝军队停止追击,命令传下去,混乱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才逐渐停歇。 慢慢整顿着队伍,陆旋目光一扫,心中一惊,看向曹因:「曹将军,青枳呢?」 曹因脸色大变:「方才我还看见她了!」 「该死!」陆旋大喝,「召集所有人,搜索周围,一寸都不要疏忽!」 胯下小枣一路疾驰,穆青枳热血沖头,眼中只有前方追击的敌人,甚至不知不觉身旁没了一个战友。 等穆青枳发现时,为时已晚,小枣忽然踩踏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失蹄不慎滚落乱石坡。 「啊!」 一声尖叫与战马嘶鸣同时响起,穆青枳从马上跌落,下意识抱着头身体向前滚去,晕头转向间,身体消失在一丛枯草里。 穆青枳摔得头晕眼花,手里的长枪似乎也脱手不见了。她咬着舌尖逼迫自己保持清醒,睁眼看向四周,石壁坚硬,唯有头顶透下亮光。 发现自己掉入一个深坑,她有些慌乱,但很快冷静下来。缓了缓,身体没那么疼了,穆青枳撑着地面,逼迫自己尽快站起身,手下却摸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长长的,表面有些粗糙。穆青枳低头看去,借着头顶的光,随即瞪大双眼,背后汗毛一悚。 那似乎,是人骨…… 第272章 断枪 猝不及防摸到人骨,令穆青枳浑身发毛,如同摸了一把烧红的碳,收回手立刻翻滚到一旁,靠着石壁背后冷汗直淌。 身体极力想要远离,双目却像是被一股魔力所吸引,穆青枳目不转睛地盯着半截没入泥土中的枯骨,像是在确定它不会在某一刻动起来。 头盔不知什么时候被甩掉了,束紧的髮髻有些松散,垂落几绺头髮。汗水打湿了双鬓,顺着侧颊往下淌,一阵刺痒。惊慌失措地僵了片刻,穆青枳咬着下唇强自镇定。 不过是一具枯骨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她跟随干娘上了那么多回战场,也亲手斩杀过数十上百的敌人,若是死去的人还能復生,为什么从没有冤魂来找她索命?为什么父亲和爷爷,从没有来找过她! 想到失去消息多年被视作逃兵的父亲,已经成了穆青枳心中执念。 这次跟来的目的并非想要寻找父亲的线索,她仅仅只是想要证明,穆家人不会当逃兵,无论面对多少敌人,都会勇战不退—— 第499页 但她搞砸了,她竟然越战越激动,脑中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击败更多的敌人!以至于一时忘了形,一路追击敌人连什么时候脱离了部队都不知道。 陆将军和曹将军一定已经发现她脱离了队伍,他们肯定会生气,但也同样会担心她的安危。 绝不能就这么被困在这里,穆青枳用力擦掉眼中泛出的泪水,忍痛站起来。这里只有她一人,就怕唿救引来的是敌人,必须得先想办法爬上去。 双眼渐渐适应坑底昏暗光线,她有了更悚人的发现,坑底这片不大的区域内,竟然不止一具尸骨。 穆青枳皱了皱眉,靠得近了些,勐然惊觉,他们身上穿的是当地驻军的衣服! 在那具尸骨的不远处,阴暗处靠着石壁的还有数具骸骨。经年岁久,衣物腐蚀残破不堪,一些残破的甲片散落在尸骨周围,还有几把锈蚀的武器,有刀、弓,是军中常用的制式武器。 那些武器即便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也看得出来损坏严重,想必生前经歷过一番恶战。骨头上分布几道深刻刀痕,一支断箭落在其中,他们很有可能是重伤失血过多而死。 他们是多年前被困死的这里的伤兵。 穆青枳猜测着他们的身份与死因,心中又慌张起来。 他们几个人没能被获救,尸骨这么多年都没被发现,足以说明这个坑洞的隐蔽。别说唿叫引来敌人了,怕是她在这里喊到喉咙撕裂都不会有人听见的。 穆青枳顾不得其他,仰头望着头顶,石壁越往上越向内倾斜,是上紧下松的构造。她焦急摸索着石壁,十指弯曲努力寻找攀附点,但她刚把身体挂在石壁上,试探着松开一只手去够上方的石头,立刻失力向后跌落下去。 屁股连着后腰硬生生着地,疼得穆青枳半天发不出声音,不敢动弹的身体蜷成一团。 懊恼与委屈一同涌上来,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 良久,穆青枳擦掉眼泪,再次爬起来,尝试往上爬。 不知尝试了多少次,穆青枳怔怔坐在角落里,十指都已经被磨破了。 一只小指的指甲开裂,血液与泥污混在一块儿,整条手臂不受控地发着抖,脏污的红色晃得她眼花。 她的手长得不算好看,十指不短不长,但因为长年握枪习武,关节有些变形。她不能留指甲,也从不像其他女孩儿一样涂蔻丹,有一回和书洛偷偷尝试,涂红的指甲在她的手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现在血色染红了指甲,倒没有蔻丹那样触目惊心。 「我怕是,要在这儿和你们做伴了。」穆青枳偏头看去,她此时坐在了一具尸骨边,近得一伸胳膊就能摸到颅骨。 都是保家卫国的士兵,她现在一点儿都不害怕了,反而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一同长眠于此,又怎么不是缘分呢? 顿了顿,穆青枳还是不甘心,仰头扯着嗓子大喊:「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 直到她嗓子也哑了,头顶寂静的天空没有丁点声音传来,连一只飞过的鸟都没有。 她被孤立在这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空间里,随身携带的水壶还剩小半壶水,渴极了都不敢喝,那是她仅剩的支撑。 陆将军和曹将军会找到她的,一定会。 一声马嘶贯入耳中,穆青枳勐地惊醒坐起身,她又饿又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头顶天色昏沉,分不清什么时辰,是这一日的黄昏,还是隔日的清晨? 又一声马嘶传来,她一骨碌爬起身,想到和自己一起摔下坡的爱马,兴奋地大喊起来:「小枣!小枣是你吗!」 头顶的马嘶更清晰了些,穆青枳喜极而泣,不断在坑底喊着爱马的名字,吸引它过来。 但很快,马嘶的声音变得悽厉,外界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可测的事。穆青枳焦急地向前两步,紧紧闭上嘴,不敢发出声响。 果然,上方传来了人的唿喊声,似乎是让那匹马逃了,而发出恼怒的唾骂。 之所以说似乎,因为穆青枳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是满别部的人,他们比陆将军更早来到这个地方。 穆青枳默默往后挪,站到阴暗处,身体紧贴墙壁,黑熘熘的眼珠子紧盯那一方天空。 下方的空间只有这么大,一览无余,根本无处躲藏。 她的担忧成了真,上方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穆青枳屏息凝神,即便做好了准备,但看见探出来的那张脸时还是浑身一颤。 那名满别兵发现坑底的穆青枳也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拿起手中的弓,羽箭对准了坑底。 穆青枳几乎是靠着本能躲过了向她射来的两支箭,满别兵大声咒骂着什么,伸手去摸箭囊,却什么都没有摸到,箭被射空了。 满别兵愤怒地在坑洞边缘打转,想法杀死被困的笼中之鸟。穆青枳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警惕地关注他的一切动作,寻找生机。 情况的转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名满别兵脚边的石块经不起反覆踩踏,竟然松动垮塌,满别兵一脚踏空,吼叫一声坠了下来! 穆青枳惊叫一声,下意识想要后退,双眼却紧盯满别兵手中的刀,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想要在他没反应过来前夺下。 只可惜那名满别兵很幸运,从高处掉下来并未受重伤,强壮的身体比穆青枳还要抗摔。 他不顾疼痛紧握着刀,见她冲上前,胡乱挥舞一通,差点割伤穆青枳的手臂。 第500页 失了先机,穆青枳已无法再拿到武器,绝望地退到石壁边,一遍又一遍搜寻着身边可以拿在手中护身的武器。 情急之下,穆青枳瞥见一具尸骨下似乎压着一根木棍,她扑过去抓住长棍,将它从尸骨下抽出来,愕然发觉那居然是一桿长枪! 被灰尘泥土掩蔽,生锈的枪头早已不復锋芒,连红缨都褪色烂成一团污糟的毛团,却是她此时唯一能用的武器。 穆青枳咬牙从尸骨手中取出长枪,沾满血污的双手紧握枪柄末端,发出一声壮胆气的吼叫:「来啊!」 像一头受到威胁的小兽,用吼声来威吓比它更庞大的敌人。 她不知道,这么多年,枪头是否依然牢固,这根看似完整的枪桿是否仍然具备硬度与韧性。危急之下,唯有拼死一搏。 身着皮甲的满别兵看了眼锈蚀严重的枪头,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手中锋利的大刀向穆青枳挥舞而来。 他的刀锋只要碰触到枪桿,就能将它噼成两半。 迎着避无可避的刀锋,穆青枳咽喉深处发出一声嘶喊,手臂用力,长枪仿佛弯出一道弧度,击中大刀侧面将它弹开。 随后向前大踏一步,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口中再度爆发出一声嘶吼:「啊——!」奋力将长枪扎入敌人身体。 失去锋芒的枪头噼空声如裂帛,奇蹟般刺破皮甲,生生将敌人身体刺了个对穿。 像是完成最后的使命,穆青枳手中枪桿应声而断,刺穿身体的满别兵双眼满是不敢置信,缓缓跪倒在地,面朝下扑倒,再无动静。 穆青枳双手像是被鳔胶粘在枪桿上,弓着保持进攻姿势的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浑身的骨头与肌肉酸痛不已。 耗尽最后力气的少女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再也拿不起任何东西,但手指还是无法放开,在枪桿上印下数道血印。 她望着从满别兵后背刺出的枪头出神,鲜血染红了枪头,连那团污糟的毛团也重新染上了红色。 像是意识到什么,穆青枳收拢剧烈颤抖的手臂,抱着那杆断枪,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滚落,然后是珠串似的泪水接连而至。 她就这么瘫坐在地上,蜷起身体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眼前阵阵发黑。 像是要发泄尽这么多年来心中的委屈,她哭到整个坑洞里都是重叠的回声,整个世界都在陪她一同哀嚎。 渐渐她不哭了,卧倒在地上,抱着那柄断枪,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仿佛小时候,还在父母温暖的怀抱中,被柔软而有力的手掌包裹全身,再也不怕侵害。 头脑昏沉间,远处传来的声音。穆青枳模模煳煳听着,像是在叫枳儿。 她睁开眼,身边一片黑暗,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从身上翻来覆去找,没找到火摺子,似乎是放在小枣身上了……太煳涂了,她怎么能不随身携带? 不过,她也没想过,会和大军走散,会从马背上滚落……这回,太多意想不到了。 她仔细去听—— 「乌夜骓跟着小枣来的,错不了,一定就在这附近。所有人都搜仔细点!」 是陆大哥的声音。 穆青枳坐起身,抬头要喊,喉咙一阵剧痛,根本发不出声音。 那些声音时远时近,穆青枳急得不行,双手一下握紧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握着断枪,连忙挥舞断枪敲击石壁,一下比一下用力。 「有声音……有声音!在这边,喂!快来人啊!」 上面的人被持续不断的声音吸引,迅速围了过来。 手中火把照了好几遍,才找到这隐蔽的洞口,曹因一面骂娘,一面举着火把凑近,确定敲击声正是从这下面传来的。只是太暗,什么都照不到。 「陆将军,找到了!」 乌夜骓疾驰而至,陆旋翻身下马,扑到洞口边:「枳儿,枳儿是你吗!」 底下传来三声敲击,陆旋如释重负。才松了一口气,又发觉不对,穆青枳若是无事,怎么不说话? 陆旋对下面喊道:「枳儿,是不是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是你就敲一下。」 洞里迅速回应了一声。 陆旋又问道:「枳儿,我们现在抛绳索下来,你把绳子绑在自己身上,我们把你拉上来。」 穆青枳连忙敲了一下,陆旋迅速下令:「拿一个火把来,用绳子栓着,放下去。」 不一会儿,绳子吊着火把被放了下来,穆青枳移动到火把边,上面的人见她全须全尾,动作虽然迟缓费劲,但好在很好完成了。 穆青枳扯着绳子晃了晃,收到讯号,陆旋等人齐用力,将她从深坑里救了出来。 头肩刚露出洞口,一双有力的手抓住穆青枳的手臂,一把将她整个提了上来。 陆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获救的穆青枳双腿发软,差点摔倒,不等站稳,哽咽着扑进了离她最近的曹因怀里。 陆旋迟疑片刻,一声轻嘆,在她背后拍了拍:「别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去,等回去了,再好好说你。」 被七八个人围着,穆青枳做了下意识的动作,缓过神顿觉不好意思,松开了手。 火光下,那张小脸哭得双眼发肿,深色污渍沾染,狼狈却坚毅。 「小枣呢?」穆青枳哑着嗓子问,周围人差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在这儿呢。」何承慕牵着安静的枣红马,它是今日寻人的大功臣。 第501页 小枣独自折返,一路跑回了营地,见到人就回头往外跑,也不让人牵。一开始大傢伙都不明白它的意思,还以为它弄丢了枳儿乱跑,费一番功夫把它拴了起来。 还是乌夜骓围着它绕圈,不停嘶叫,啃咬栓它的缰绳,因迟迟找不到人而坐立难安的陆旋福至心灵,立刻叫上人,跟随小枣找了过来。 穆青枳颤颤巍巍上前几步,抚摸它鼻樑上的那道新伤,将脸颊贴了上去。 「谢谢你,小枣。」 「走了,先回去吧。看你这样子,一定累坏了,饿坏了。」曹因道,「你还拿着根棍子做什么?」 穆青枳闻言,将一直握在手中的断枪抱在怀里,道:「这是我爹。」 曹因外头侧耳:「啊?」 第273章 英魂 见曹因和陆旋脸上都露出不能理解的表情,穆青枳甩甩头:「不是……」 她有些解释不清楚,但,她抱紧了手中只剩半截棍的断枪,这是……这就是她爹的枪!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陆旋说道:「现在太晚了,下面那样黑,什么都看不清。我们先把你送回去,明日一早我就派人来,下去查看。」 穆青枳点点头,只能这样了。 她现在手脚软得跟被人挑了筋,抓缰绳都扑空了几下,抓得哆哆嗦嗦,古稀老太太都没这么抖的。 陆旋看不过眼,和曹因搭手半扶半抱把她送上了马。 回程的路上,曹因唠叨了一路,战场上怎么能不跟紧他?跟着他出来的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要是出了什么事,卫岚的双刀舞起来,他得被片出一盘来。 穆青枳老老实实认错,趴在马背上喉咙里咿咿呀呀,曹因嫌弃地挥挥手:「快闭嘴吧!」 第二日一早,陆旋让何承慕带人将深坑里的尸骨带出来,如果真如穆青枳所说,那是兖朝的士兵,必须得好好安葬,告慰牺牲战士的在天之灵。 何承慕大惊小怪跑回来,将一截带血的断枪与敌军的头颅放在陆旋穆青枳面前,惊奇道:「你个小姑娘,还真不简单,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领命去了昨晚的地方,要不是做了明显的标识,天一亮周遭环境乍变,反而差点找不到方向。 何承慕顺着绳子第一个下了深坑,见到地上躺着一个满别兵装束的身影,差点拽着绳子就往回爬。 见对方一动不动,从背上伸出一截带血的枪头,显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他这才放心下来。想起昨晚穆青枳握在手中的枪桿,心中大为惊嘆。 坑下虽然没有积水,但十分潮湿,尸骨身上的衣料都烂得看不出原貌,凭着盔甲勉强可以辨认出来,的确是当地驻军的装束。 上面又接连下来两人,一同收拾了坑底的尸骸,又把那具满别兵的头割下,就不费力把尸身带回去了。 想了想,何承慕把那截断枪从满别兵背上拔出来,招唿一声上面的人,将他们拉了上去,随后马不停蹄回来復命了。 何承慕瞅了眼钝得只配敲人的枪头,啧啧称奇。 这都能破甲? 穆青枳摇摇头,经过一晚的休息,声音还是嘶哑得说不出话来,竭力挤出声音:「是我爹在保佑我,一定是!」 「你是说那些尸骨里有你爹?」何承慕挠挠头,可他们没有在那些尸骨里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或许曾经有过,但过了这么多年,都已经烂得渣都不剩了。 穆青枳点了点头。 何承慕:「你怎么知道的?」 穆青枳犹豫片刻,固执道:「我就是知道。」 陆旋出言制止:「行了,枳儿少说两句,不然嗓子好不了,一辈子都这个动静。」 穆青枳连忙闭嘴,不敢再开口说话。 「也许,是冥冥中註定,毕竟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的尸骨,却被你发现了。不管他们是谁,都是我兖朝的将士,是为国牺牲,我会将他们厚葬起来。」陆旋说道。 几具尸骨当日被收殓入棺,寻了个好地方妥善安葬。 站立于几名无名士卒墓碑前,陆旋郑重点香祭拜。 正是这些兵卒的献身,方才能支撑国家防线,护卫百姓安宁。即便身死,英魂也在此地盘旋,鼓舞着每一个兖朝士兵。 看了眼身旁虔诚跪拜的穆青枳,陆旋心中暗嘆,虽然不能确认这几名士兵的身份,但枳儿坚信那就是她的父亲,这样就够了,也算了结了她的夙愿。 目光转回眼前墓碑,陆旋心中一凛,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 当年留在雁巢矶的,不止穆青枳的父亲。还有恭卿的大师兄,泽佑的父亲。 当年在那间破屋内,风烛残年的老人临终前道出自己身份过往,也道破失踪多年的大师兄早已客死他乡。 班贺向来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更不会将理应自己做的事毫无负担地交给旁人。这种想法多年来没有得到一丝改善,陆旋不主动问起,他从不会要求陆旋为他做些什么。 甚至陆旋一度怀疑班贺压根还是把自己当外人,后来见他对泽佑也是如此,只要不是走上歪路,便听之任之,也就不再纠结。 此次来到雁巢矶,陆旋不信将亲朋看得如此重要的班贺会忘了长眠于此的师兄,但直到陆旋出发他都只字未提。 无非是觉得这事不该假手于人,也不想让出征的陆旋还惦记他的私事。班贺不提,陆旋不能真当不知道。 第502页 虽然入土为安,坟茔不宜擅动,前去祭拜,告诉大师兄一声班贺与泽佑近况也是好的。 厉州驻军的将领仍是当年的韩骁韩将军,陆旋记得班贺说过,他那位大师兄葬在隗江边,可江岸茫茫,具体葬在何处,还得向韩将军询问方位。 半个月后,陆旋带兵携手当地驻军,一气儿将满别部赶出数十里地。 此时即将入冬,蛮部自己的日子即将不好过起来,短期内定不敢来犯。 陆旋临行前才找到韩将军,询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位军匠。 提起孔姓军匠,韩将军记忆犹新,面容当即郑重几分:「那位孔师傅,还有故人?」 陆旋道:「实不相瞒,那位军匠还有一幼子。我的一位至交好友,正是那位军匠师弟,替师兄抚养那孩子长大成人。那孩子至今不知父亲葬在何处,此次我来,正好前来代为祭拜。」 韩将军拱手道:「当年,安葬之地是按照孔师傅的临终意愿,竟不知还有孔师傅后人,早知道,我一定会书信告知。不过我年年派人扫墓祭拜,不曾懈怠,也算对孔师傅后人有个交代。」 「韩将军有心了,陆某感激不尽,实在不知如何答谢才好。日后若有用得着陆某的地方,韩将军千万不要客气。」陆旋肃然起敬,起身拱手一拜。 韩将军立刻扶住他:「这是什么话?孔师傅在此地做军匠时,功劳卓越,为他料理身后事是我身为将领应当做的。再者,陆将军协助我抗敌,我才应当千恩万谢。」 从韩骁那儿得知大师兄安葬之处,当日陆旋便独自带着祭品前去。 奔腾东流的隗江边,一座坟茔面朝江水静默于此。坟茔前墓碑上刻着简简单单五个字,孔祥龄之墓。 让乌夜骓在一旁吃草,陆旋迈步走到墓前,三只小碟空空如也,周边杂草时常清理,倒也干净。小碟后面放置一只小巧香炉,香灰中还插着几根燃尽的线香。 陆旋清掉香炉中残留的香灰,将自己带来的三支香点燃,拜了三拜,插入香炉中。 三支香里,一支是他的,另外两支分别是班贺与孔泽佑的。 在空碟中放上鲜果祭品,恭敬拜过,陆旋开口说道:「大师兄,在下陆旋,是……恭卿挚友、知己,亦是决心相伴一生的伴侣,代他来向大师兄报声平安。泽佑如今已健康长大成人,恭卿在朝中为官,继承师父遗志,一切都好。」 沉默片刻,陆旋接着道:「我与恭卿相知相守,大师兄请放心,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恭卿,也会照看泽佑。」 坟茔无声,耳畔只有唿唿的风声,与枝叶摩擦的沙沙声。 陆旋道:「那,我就当大师兄应允了。」 自答一番,陆旋起身,仰头望着坟茔旁那颗杨树,抬手摺下一根枝条。 启程返回都城当日,曹因也要带部返回西南。城门外整军待出发,双方吹响号角,鸣鼓相送。 穆青枳骑在马上,对陆旋用力挥手,年轻的面容焕发出新生般的神采。 陆旋抬手一扬,牵引缰绳,率先领兵出发,毫不留恋。 班贺还在等着他凯旋。 回京后,朝廷的庆功宴,京营的庆功宴轮番而至,陆旋百忙中抽出空来,前去汇报战况。 说起枳儿掉落深坑,寻到那柄她视为父亲象徵的断枪,班贺神情有些恍惚,笑着道:「或许,冥冥中自有註定。」 陆旋也笑笑,从身后拿出那根枝条,往班贺跟前递。 「这是什么?」班贺问。 一根早已枯萎的枝条?陆旋不会无故开这种玩笑,一定别有用途。班贺凑到鼻尖前嗅了嗅,并未嗅到药味。 「这是我从隗江边上摘来的。」陆旋说。 班贺怔怔望着他,下意识伸手接过那根枝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寻到师兄的墓了?」 陆旋点头:「替你和泽佑分别上了香,然后,和素未谋面的师兄说了会儿话。」 班贺好奇:「说了什么话?」 陆旋说:「我同师兄说,你和泽佑现在很好。余下的,是悄悄话,不能告诉你。」 班贺:「……不能告诉我,多半与我有关。」 陆旋一笑,拥着他亲了亲:「这么聪慧的头脑,到底是怎么长的?」 班贺目光定在那根枯枝上,好一会儿没说话。 陆旋偏头去看他的表情,却见他双目微红,有些湿润,一时慌神:「怎么了?我拿着它走了一路,也没察觉会刺激眼睛啊!」 班贺忍不住笑,眨眼掩去泪光:「我只是想到,我和泽佑还没来得及去看师兄,你倒先帮我带回来了。你……还真上心。」 陆旋珍而重之将班贺抱在怀中:「不把你放在心上,还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他低头盯着班贺的唇,纠结的眉头显出他内心激烈的斗争。抱着人用力亲吻,力道大得恨不得咬下一块柔软来,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分开。 陆旋语气里含着怨气:「一会儿还有事,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班贺努力匀着气,点点头,声音有些飘:「不着急,你先忙你的。」 「我走了。」陆旋眼神留恋,脚步匆匆忙忙。 班贺摇了摇脑袋,低头看着手里的枯枝,嘴角漫上止不住的笑意。 在外应酬了一圈,回到了班贺那儿还有一顿友人酒局,可算是把陆旋给喝伤了。 第503页 京营里的鲁北平跟着喝了一路,他现在酒量练得比陆旋还好。不光是陪着京营里那些将领喝,不知什么时候他自己变得爱喝起来,没事就和人约上小酌一番。 顾拂也和他喝过几顿,酒逢知己千杯少,就这么喝成了酒友,得了好酒便相邀品尝。 陆旋知道自己的深浅,到了量坚决不再饮酒,即便如此,也被酒气熏得两颊酡红。 等人都散了,闵姑煮了醒酒汤,给陆旋端来,班贺接到手中,笑着嘱咐她先去休息,他来照看就行。 闵姑知情识趣,从不多言,回了房。 刚踏进门里,就被等在门边的陆旋抱了个满怀,手里的醒酒汤差点撒了。班贺出声提醒:「看着点。先把醒酒汤喝了。」 陆旋抱着班贺不撒手,闻言只是把脸转向他端汤那只手,张开了嘴。 这副模样,是等着人餵呢。 班贺无奈又好笑,把醒酒汤餵到他嘴边:「陆将军,你应该没醉吧?」 几大口喝下醒酒汤,陆旋抿去唇上多余的汁液,靠在他的肩上:「我酒量不好,是其一。其二,我醉心恭卿你,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话怎么接?这话没法接! 「少油嘴滑舌。」班贺笑着将碗放下,按着陆旋肩膀让他坐下。 班贺一面替陆旋解开衣带,一面说道:「这回跟着你的不是铁羽营,还担心你会有不顺呢,看来一切都好。」 陆旋好玩似的捉班贺的手,都被他灵活避开,告诫的瞥了陆旋一眼,随即便被看准时机的陆旋抓住手腕,面上绽开了得逞的得意笑容。 将班贺两只手都笼在手心里,陆旋这才回话:「没什么不顺的。都是严格训练出来的士兵,服从调配,敢于拼杀,就是好兵。」 他握着班贺的手,在指尖印下一吻:「铁羽营虽然是我的根基,但若是不放手铁羽营,我就只有铁羽营。只有放手铁羽营,我才能握住更多的东西。我想让你知道,你没有看走眼,选我是对的。」 班贺笑了笑:「诶,这可不是我自夸,我还从未看走眼过。」 陆旋望着他清透的眼眸,唇抵着他的指尖:「那我是不是很听话?」 班贺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的唇上,嘴角弧度微妙变化,顺着他的话回答:「再听话不过。」 「那是不是应该,好好奖赏我?」陆旋说。 他的嘴唇开合,像是随时会将班贺的手指含入口中。呵出的热气与柔软的唇让指尖一阵酥麻,班贺的心也为之一颤。 他哑然失笑,低声道:「哪儿来的这么些小把戏?」 陆旋偏头:「不喜欢?」 班贺轻摇头:「十分受用。看来不投桃报李是不行的了,否则我都要良心不安了。」 陆旋索性抱起他往床边走,惊得班贺紧紧抓住他的衣裳:「那就不要让自己良心不安,同我不要讲什么客气。」 班贺心道,最不讲客气的就是他了! 十月的天已经凉得霜风颳脸,天刚蒙蒙亮,陆旋推门出来,伸了个懒腰,被院里的冷气一激,顿觉神清气爽。 班贺跟在他身后走出,陆旋迴头打量:「怎么才穿这么点?再穿厚些。」 班贺推着他往外走:「够了,再穿就捂出痱子了。」 陆旋:「这种天气能捂出痱子?打发我都不用心编两句?」 班贺道:「反正你听话,我说什么你信就是了。」 陆旋:「……」 在门口腻歪太不合时宜,两人保持了一定距离,陆旋整了整衣衫,目测方位,趁班贺往外边看,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班贺以前还会为这「偷袭」大惊,现在已然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平静道:「趁着没人,快走吧。」 陆旋大为不满:「好不容易不用偷偷摸摸,怎么又跟偷情似的?」 班贺微笑反问:「难道不是?我们这不是,无媒苟合吗?什么时候我把你明媒正娶了,就不算了。」 陆旋一琢磨:「什么时候娶?我好准备准备。」 班贺:「这话你也当真?」 陆旋点头:「你说什么我信什么。说好要娶我的,可不能反口。」 班贺:「……算我多嘴。」 陆旋皱眉作势要生气:「准备当负心汉,薄情郎?」 班贺朝天掩面:「饶了我吧。」 陆旋亲在他露出的修长脖颈上:「这事不着急,我等几年都行。」 班贺拿手往巷口一指,快走吧! 乐不可支从班贺那座小院离开,陆旋就收到一个让他笑不出来的消息。 诺加昨夜又睡在了青楼里,而巡城御史正在带人去抓捕宿娼官员的路上。 本朝严禁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不致死,轻则革职查办,永不录用,重则关上大几年,等到特赦再放出来,总之再别想回到官场。 条例律法严重,不过具体实施上往往更看重关系人情。都是官场同僚,彼此间罗织着一片巨大紧密的关系网,只要不是被人有心举报,巡城御史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回虽然不是专门冲着诺加去的,真要被撞上顺便抓了,那就是拔出萝蔔带出的泥。 陆旋一直派人暗中盯着诺加,就是怕他惹出祸事来。 这人还有用,不能折在这里。 陆旋只能忍下心中厌烦,即刻动身赶往外城东。 第504页 第274章 伎馆 夜晚的外城东边最为热闹,四条道上开设了数十家伎馆,这都还只是官府管辖下的正当营生,暗娼私馆那就更是数不清了。 虽然当朝照旧例施行宵禁,内城管制严格,外城稍稍放松些,城东这片划出的特殊区域则不受限制,前来寻欢作乐的达官显贵不胜枚举。 繁华夜景极尽奢华,沿岸一路灯火通明延伸到远方,仿佛看不见尽头。重重楼阁高筑,透出一片暖光。江面映着灯火,粼粼闪闪,仿若揉碎一片星河。 灯火璀璨的画舫自桥下穿过,飘渺的乐声从船舱内传出来,歌伎合着乐声,唱着当世才子们所作的词。 这样的热闹持续到丑时才渐渐停歇,令人流连忘返。 若是在宵禁开始之前没有离开,就只能在这里待到第二日解禁。同样,想要抓捕宿娼的官员,也得赶在这个时间点前抵达。 诺加被外面嘈杂的声响惊醒时,第一时间察觉不妙,立刻松开搂着的女人,套上衣服裤子就往外沖。 很快他又折返回来,嘭的一声关上了门。巡城御史带了人已经堵着大门开始挨个搜查,正门是走不了了。 诺加走向窗子,打开来往外看了眼,观察四周布局,转头对屋里另一个人叮嘱道:「千万别和人说,我从哪儿走的!」 说完,他翻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床上的女人慵懒翻了个身,没有理会他,翻了个白眼,掀起被子捂住了头。 从二楼攀着墙壁跳到地面,诺加谨慎避开人绕到后门,在墙角探头,一眼望见后门也守着人,立刻缩了回来,暗骂一声该死。 脑中飞速运转,盘算着最安全的逃离路线,余光似乎瞥见一道光,让诺加一时分了神。他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登时愣住,望着阁楼上探出半边身子的少女,移不开视线。 那名少女瞧着不过十五、六岁,正值青春年少,肌肤如无瑕白玉,乌髮浓密如绸,略施脂粉的面容美艷不可方物。 她也发现了躲躲藏藏的诺加,俯视他的目光清冷,没有半分好奇。片刻,少女收回目光,身影从窗口消失了。 那里是雅叙清吟的姑娘们的住处。所谓雅叙清吟,看字面就知道和那些肉体交易不一样。 那些姑娘们不仅容貌上等,琴棋书画俱佳,堪称颜艺双绝,与之相匹配的,是她们身价奇高,不是寻常人能见的。就算达官显贵花银子见到了,也得自恃身价,只做些风花雪月的事情,附庸高雅。 说得直白点,就是卖艺不卖身。至于真的卖不卖,谁又知道呢? 诺加心中一动,迈步向她所在的地方走去。 他身手矫健,几下攀上了楼,窗口大敞着,诺加没有直接翻进去,而是故意弄出了点声响。 坐在梳妆檯前的少女闻声回头,皱起眉,站起身低声呵斥:「你要做什么?」 诺加笑嘻嘻的跨了一条腿进来:「外面有人在搜查,我借小姐宝地躲一阵子,小姐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少女不信任的目光盯着他,僵持片刻,外边忽然嘈杂起来,诺加警惕看向门口,做好了两手准备,万一有人闯进来,他保证撒腿就跑! 门外并非前来搜查的人,而是一个小丫鬟的声音:「秀姑娘,春娘叫姑娘们过去呢。」 诺加打量被叫秀姑娘的少女,秀怎么够,这么漂亮,得叫美姑娘。 少女名叫温师秀,月初刚进入这间名为秦楼的伎馆,昨日才初次见客。见诺加衣着打扮不错,手中也没有武器,不像是兇徒,因此没有露出过激的反应。 他现在看起来没有伤人的意思,若是贸然唿喊反抗,激起对方的歹意就遭了。 温师秀镇定开口应了外面一声:「我这就来。」 说着,她打开梳妆盒,从里面取出一支玉簪,放在了桌面上,径直走向门口,开门走了出去。 诺加翻身进来,合上窗子,拿起那支玉簪摸了摸下巴。这是给他一些好处,让他拿了走人的意思? 还真是个有胆识的姑娘。诺加把玉簪收进怀里,不仅没有离开,反而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跟随伺候的丫头走到一间房前,已经有不少人在那儿围着了。 温师秀站在人群中,往屋里望去,就见昨日与她一同弹奏的云芝跪在春娘跟前掩面哭泣。 春娘坐在椅子上,指着哭哭啼啼的女人骂:「叫你逢场作戏,你偏要招惹些不三不四的,都是一条贱命了,还盼着能有多好的结果?你在我这亏了什么,至于要贴那些男人?现在肚子里揣了个野种,你还怎么见客!」 春娘骂的兇狠,门外的人面面相觑不敢贸然进去。 斜倚着门框的红绫冷眼瞧着,忽然道:「不就是个孩子,八九个月就下来了。云芝给您挣了几千几万两银子,八九个月的饭钱都供不起吗?生下来往外面一送,接着见客呗。」 「你们这些个该打杀的丫头!嘴也是没个把门的,气死了老娘,秦楼一个也别想待下去,把你们都送去那些暗巷里的娼馆,和那些染了病的娼妓们一起!」春娘指着门外的人骂。 烟柳随手拨了怀中琵琶弦,半冷不热地接了句:「都是贱籍,外人眼里都是任人把玩的东西,谁瞧不起谁啊?」 外面人里又有人说:「暗巷里的娼馆,又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娼妓,还不是在这儿染的病,被赶了出去?」 第505页 春娘怒极,一掌拍在桌面上:「你们要反了!你们以为你们生来就身价高?几十两银子就能买来的贱货,就是靠着假清高才能值几个钱。给人知道我这里的姑娘怀孕生了孩子,你们统统都是几贯钱就千人骑的下贱货色!」 温师秀耳中像是没听见那些话,脸色发白,目光直直盯着跪下哭泣的云芝,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见姑娘们不说话了,春娘狠狠瞪着云芝,咬牙切齿:「今儿起,你还是给我照常见客。直到肚子显怀,再见不得人,就给我滚去当粗使丫头,洗脏衣服、刷恭桶!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什么脏活累活都轮不到你嫌弃!」 云芝从打湿的手帕中抬眼,泪眼婆娑,低头哭得更伤心了。 春娘的话不仅是说给云芝听的,也说给在场的其他姑娘。 云芝私下里与男人苟且,在这地界,其实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春娘气的是没拿到钱,也气云芝不长脑子,更气自己失去了一棵摇钱树。 几位姐妹扶着云芝起来,送她回房,温师秀跟在后面,听着她们的安慰,商量着找哪位稳婆,生下来怎么养……就算送人,哪个地方权贵人家多,哪户人家善名远扬,给孩子找个好去处。 温师秀不发一言,默默听着,不知低头沉思什么。 云芝抹着眼泪:「他是来京城参考的举子,我并非被花言巧语所欺骗,我是真心喜爱他的诗词,仰慕他的才华。为他生下孩子,我也心甘情愿。」 温师秀目光转向她,终于露出些许怜悯。 都沦落到这种地方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傻女人? 她闷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拉开门,见到门口候着的人,温师秀忍不住瞪大双眼,还未发出声音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别叫!把人招来了,我就说我是你姦夫。」诺加嬉皮笑脸。 温师秀气恼瞪他一眼,没有反抗的动作。 诺加缓缓松开手,在桌边坐下,说道:「你们这些风尘女子,同伴出了事,还会为同伴出谋划策,挺仗义。」 被人抓捕,竟然还敢去外面偷听?温师秀白他一眼,坐在梳妆檯边,离他远远的,就是不说一句话。 诺加自讨了个没趣,那话题的确不合适,又开口问:「你就不好奇我是什么人?」 「你是嫖客。在这里的男人,不是嫖客,就是龟公。」温师秀回答毫不迟疑,一语中的,把诺加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确实没说错,但怎么从那张樱桃小嘴里说出来那么难听? 诺加摸着鼻尖:「这种交易是一时的,结束了就没有关系了。」 温师秀不接茬,诺加一时也无可奈何。坐了一会儿,自己倒了杯凉掉的茶水,咕咚咕咚喝下,终于是坐不住了。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又打开窗户往外张望,确定已经风平浪静,打算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半条腿跨了出去,诺加不甘心地看着冷漠的少女,哼笑一声:「我就不信,下回你见到我,还能摆出这副假清高的模样!」 温师秀背对着他,全然当做没听见。诺加窝着一肚子火,又不好冲着她发,窝窝囊囊地爬下了楼。 拐出了那两条街,远离伎馆,诺加终于不用畏畏缩缩,态度自若的走入街上人群中。 今日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流连不利,到处碰壁,最后还被一个小女子瞧不起。 诺加心里愤愤,埋头往前沖,却没注意前方早已有人候着了。 一双冰冷的手横伸出来,揪着诺加衣领将他拖入小巷,力气之大,回过神来的诺加根本挣不脱! 摸到冰冷的金属,他也歇了挣扎的心思,望着陆旋那张冷脸,掩饰着心中慌乱,悍然与他对视。 「我在外边领兵抗敌,你就在这儿花天酒地,到处睡女人?」陆旋用力将他抵在墙壁上,质问道。 诺加反问:「你不是说,要看我的忠诚之心吗?那为什么不派我去?」 陆旋幡然醒悟,一拍脑门,状似懊恼:「把你给忘了!」 诺加目露凶光,磨牙凿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 陆旋紧扣他的手腕,将他所有声音扼制在喉咙里,面容沉静,语气平淡:「你的忠诚之心,得要我提醒才会甦醒吗?你可曾主动关注过兖朝的战况,主动寻求表忠心的机会?」 诺加哑口无言,陆旋冷笑道:「你指望机会自己来找你,就像等着我告知你你爹的死讯,等着我主动把兖朝的兵交给你?你不如,等着切金这个大汗当过瘾了,主动把汗位让回给你?」 诺加的手渐渐松开,陆旋也放开了他,整了整衣领,冷睨他,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提醒你,不会再有下一次。」 诺加背靠着墙,目光阴晴不定,最终垂下头:「我知道了。」 陆旋语气放缓了些:「要女人,你大可以正儿八经娶妻生子。娶我们兖朝的女人,不辱没你的血统吧?」 诺加低低笑了声:「是啊,我就该娶兖朝的女人。往后我就是兖朝皇帝的狗,带领我的部族,世世代代俯首称臣。再生一个有着兖朝汉人血统的继承者,会更得兖朝皇帝的欢心。」 陆旋不管诺加说什么,不服气就得拿出实力来,口出狂言的无能者,谁也不会放在眼里。 第275章 弄瓦 几日后,陆旋升迁为京卫指挥使司上直军南军指挥使,拱卫京师,肃护宫禁,与魏凌平起平坐。 第506页 短短数年间爬到这个地位,实属不易。他那座将军府,也变得门庭若市,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陆旋看着心烦,谁也不想搭理,准备学着班贺一概推了,却被班贺制止。 「你和我的身份不一样,我能这样做,你却不能。」班贺道,「现在你可是铁桿帝党,多结交些高官不是坏事。日后共商大事,你们还得好好合作呢。」 陆旋在班贺面前从不掩饰,情绪摆在脸上:「我看到他们的嘴脸就厌烦,就想起他们从前是怎样非议你攻击我的,怎么可能将他们迎进我的宅邸里,和颜悦色奉上好茶?我做不出来。」 「你修行还未到位,处事就得像我这样。」班贺晃着头背书,「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陆旋不听这些书上的屁话:「我看,就是自欺欺人。」 班贺苦笑点头:「算是吧。」 陆旋最见不得班贺露出这副表情,官场上尽是无奈,没有人能随心所欲,班贺劝他是在为他好。陆旋抿唇,嘆息般说道:「我会和他们打好关系的,不过只是暂时。」 班贺:「本就是如此。名利场上,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唯有利益二字,永远排在首位。无论是否有前仇旧恨,怎样做好处更大,审势而行未尝不可。」 「但你不是这样。」陆旋说。 班贺诧异看着他,随即笑着否认:「不,我也是如此。言归,不要高看我,我也只是俗人一个。」 陆旋才不听,这点他坚决相信自己的判断。 班贺笑笑调转话题,说道:「听闻,皇帝现在很用功。」 陆旋:「陛下同先帝一样,勤政到深夜才歇息。」 「虽然皇帝打小身体底子好,到处玩闹,精力旺盛,但也不宜长期过度操劳,再好的底子也受不住这样熬。你在御前当差,适当提醒也是好的。」班贺说道。 「皇帝自己也知道,注意着呢。」陆旋随口说道,把班贺拥在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看似强势圈着班贺,实际上是他对眼前人全心信赖依靠,两具身体彼此支撑,仿佛共生一体。 抬手轻抚陆旋后脑,温情静默持续了好一会儿,班贺忽然想起什么,认真思索:「你说,萧妃腹中的,会是皇子还是公主?」 陆旋摇头:「不知道。不等生下来,谁说得清楚?」 班贺:「若是皇子就好了,早定国本,朝中大臣会更安心。」 「就属他们管的事多。」陆旋语带讥讽。 「话得分两头说。他们虽然成日管得宽,国本之事还是需要上心的,这是为了朝堂稳定。否则,像文帝那样……都以为皇帝还年轻,不着急,世事难料。」班贺道,「你以为,淳王手握重兵这么多年,只靠两位帝王的信任就可以?」 「不然……你是说,淳王没有子嗣?」陆旋细想,多年以来,朝臣参淳王的奏疏,都是说他横行不法,专横霸道,鲜少有人参他图谋造反。 淳王没有自己的子嗣,谋朝篡位成功了,又能将皇位交给谁呢? 班贺语重心长:「稳定的继承人,对王朝很重要。」 听班贺这么说,陆旋也稍稍思考了一下皇嗣的问题:「现在诞下皇长子,时机好像不太合适。」 华家势大,皇帝还未掌权,若萧妃率先生下皇长子,华太后势必不会让这个孩子顺利立为太子。日后皇后生了嫡子,将来等待他们的,就是立嫡立长之争。 皇宫里,永远不会有安宁之日。 班贺深思片刻,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他们找不到答案,谁也不能。 延熙三年正月,过了元夕没几日,礼部尚书妻子,一品诰命夫人陈媛君受召入宫,照顾即将临盆的女儿萧妃。 萧妃的饮食起居都异常谨慎,诰命夫人亲自在单独设的小厨房里下厨,处理食材都亲自盯着,不假外人之手。 皇后曾来看望过两次,都被诰命夫人以萧妃睡下了为理由挡了回去。有些孕妇嗜睡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女儿肚子里的是皇长子,总不能为了拜见皇后,就叫醒孕妇吧? 华云荣如此聪慧,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在防着她,便不再前来。 萧莲玉素来颇受华云荣的照顾,听闻母亲的做法有些着急,母亲这样不留情面,今后她怎么去见皇后啊? 陈媛君说道:「你怎么能不懂娘的用心良苦?娘这都是为了你和腹中的皇子啊。你想想,一个嫔妃在皇后前边诞下皇嗣,多少人不想让这个孩子平安诞生?别人才不会为你得罪皇后,只有娘才会这样拼尽全力保护你。」 萧莲玉迟疑着不说话,仍觉有些不妥。皇后并不是他们口中的恶人,被这样防备,皇后该有多伤心? 陈媛君看着女儿的肚子,越看越欢喜,宽慰道:「现下是非常时刻,以后我会向皇后赔罪的。你好好养胎,不要想太多。第一要务是把孩子生下来,其他人都得放在一边。」 萧莲玉只得点头,自身臃肿,多走几步都腰酸背痛,无暇顾及其他。母亲说得对,先生下孩子,去给皇后请安的时候再亲自给她赔不是。皇后大度,一定不会计较的。 延熙三年,二月十八。 萧妃在宫中散步,忽感腹痛难忍,诰命夫人立刻招来随时候命的稳婆,为萧妃生产做准备。 第507页 内侍立即将消息传到皇帝与两位太后宫中,宫中立时忙碌起来,所有人都密切关注着第一位即将诞生的皇嗣。 赵青炜百感交集,又惊又喜,夹杂着对孩子诞生后会是何等处境的忧虑,与不知华太后会有何举动的畏惧。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萧妃能平安生产。 女人生产的场面,是不允许男人见到的,赵青炜只能在外殿焦急等待。他能听见莲玉的痛唿,隐隐约约,却牵动他每一分心神。 戌时,内侍来报,萧妃顺利诞下一女,为皇长女。 赵青炜头脑一片空白:「是女儿?」 内侍低头,小声道:「是,陛下。娘娘生下一位小公主。」 赵青炜的表情几乎有些不受控制,许久才将情绪爆发的声音挤出来:「太好了,是个女儿!是个女儿!」 他紧抓住长赢的手:「长赢你听见了吗,那是我的女儿!」 长赢看着他脸上死里逃生般的庆幸,眼中湿润,双唇微颤:「陛下,是小公主。」 本朝后宫诞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公主。赵青炜不在乎别人对此是否遗憾,这对于他而言,是天底下最值得庆贺的事情。 不是皇子,也就意味着不会成为皇位继承人,更不会像他一样被人钳制。 赵青炜高兴过头,也没忘了大功臣萧莲玉。 他不顾旁人的劝阻,执意要见萧妃,内侍宫人不敢拦,只得用被子盖住萧妃的身体,维持体面。 见到躺在床上精疲力竭的萧莲玉,赵青炜带着笑靠近:「莲玉,我来看你了。」 萧莲玉以袖遮面,没有发出声音。 赵青炜玩笑道:「是不是以为自己现在的模样不好看,所以不敢见我?放心,你什么样子,我都绝不会嫌弃。都说生产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你为我生下女儿,你是我心中最大的功臣!」 听到这样的话,萧莲玉慢慢将手拿下,露出一双浸在泪水里的眼睛。她死死咬着下唇,这才没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赵青炜大惊失色,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松口:「你这是做什么?」 萧莲玉声音嘶哑:「妾身没能为陛下生下皇子……」 「这是什么话!是谁跟你说要生皇子的?」赵青炜喝道,「少听那些胡说八道,那都是放屁!只要是你生的,公主皇子都好,都是我的孩子。这公主来得正好,她会是我最宠爱的孩子!」 他伸手擦掉萧莲玉的眼泪,紧握她的手:「你们母女平安,才最重要。我还要和你想一个最好的名字,给我们的女儿。」 见他真心实意着急,萧莲玉这才放下顾虑,破涕为笑:「公主的名字,陛下取就好了。」 赵青炜道:「那怎么能行?我的长女,名字里得包含着父亲与母亲的祝愿。我取一个字,你取一个字,好不好?」 萧莲玉点点头:「那妾身得好好想想。」 赵青炜温声道:「那就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我可是早就想好了,不过在你没告诉我之前,我也保密。」 乳母抱来刚生下来皱巴巴的婴儿,一点儿也称不上好看。就算如此,在赵青炜眼中也是可爱至极的,长大后,一定是莲玉这样的美人。 仁寿宫中,华太后坐在主位,皇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姑侄两人面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从传来萧妃临盆的消息时,华云荣就被叫到了太后宫中。 薛太后坐立难安,向华太后请示想要前去看望萧妃,华太后应允了,以两位太后同去为免兴师动众,怕惊扰萧妃为由,没有与她同行,而是择日再去看望。 华太后一直没有开口,整个仁寿宫静悄悄的,都在等待消息传来。 华云荣知道太后想说的是什么,毕竟,她有那样一位自诩聪明,最擅长把握时机的父亲。 不能诞下皇嗣,就抢一个来——他们,就抱着这样的想法。 萧妃父亲是礼部尚书,朝廷大员,不是没有娘家撑腰的寻常女子,有亲生母亲在,凭什么将孩子交给别人?因此,明面上当然不能直说交给皇后抚养,太后却可以以两位太后同在仁寿宫的名义,提出亲自抚养孙儿。 到了仁寿宫,实际上由谁照看,就没人能管得着了。 有太后做主,谁敢拒绝? 事实上,华云荣极不贊同这种做法,绞尽脑汁想着说辞,该如何劝华太后不要这样做。 姑侄两人心思各异,面容不自觉紧绷,眉头也蹙了起来。 直到内侍再度前来,告知她们皇长女诞生的消息,一时间,仁寿宫更静了,连唿吸声都几乎听不见。 良久,华太后嘆了口气,说道:「皇后是六宫表率,萧妃诞下公主,就由皇后去赏赐吧。」 「是,太后。」华云荣心头的重担卸下,暗暗长出一口气,看来暂时是不用为皇嗣的事担心了。 她站起身:「太后,妾身去筹备些东西,送到萧妃妹妹宫里去。」 华太后知道她心软,方才定然备受煎熬,她要走便不留,点点头吩咐太监:「福禄,去库房里,将那串翡翠珠串拿来,让皇后代我给萧妃送去。再挑些珍珠玉器,赏给公主。」 华云荣盈盈一笑:「妾身是皇后,萧妃妹妹与小公主不能前来,妾身先替萧妃妹妹与小公主谢过太后的赏赐。太后的心意,妾身一定带到。」 目送皇后离开,华太后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是公主啊…… 第508页 公主,也好。 将孩子从母亲身边夺走,是多么冷酷残忍的行为,经歷过丧子之痛的她又岂会不知道?来的是一位公主,免去了她当这个恶人,说不准,是件好事。 陆旋迴来告知,皇帝对诞生的是位公主高兴不已,班贺也对这个结果感到庆幸。 「这位公主,一定是位有福之人。」班贺笑道。 是不是真有福放在一边,皇帝会宠爱这个女儿是一定的。这是赵青炜第一个子嗣,还是在自身受限的情形下到来,或许在他眼中,这位小公主才是唯一真正属于他的,无可替代的珍宝。 朝中持续观望的大臣陆续得到了结果,有失望的,也有幸灾乐祸的。总而言之,众人所期盼的皇子未能诞生,暗中酝酿的冲突亦未能爆发,暂时消停下来。 萧妃只生了个公主,华明德这回高兴了,提着礼物前去拜访萧霆,被拒之门外,没见着。于是他直接将礼物带到了官署,当着萧霆的面说道:「皇子果然是真龙降世,非有福之人不能孕育。不过萧妃也福分不薄,能为陛下生下一位公主,也是天大的喜讯,恐怕再不会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萧霆气得面色铁青,他这不就是在说,萧妃只能生公主,再生不出皇子了吗? 等华明德一走,萧霆连华明德送的礼物那层精美外盒都没有打开,愤怒地抓起摔在地下,狠狠踩了几脚。 锦盒中的闷响让他感到一丝不对劲,停下动作,迟疑片刻,拾起锦盒摇了摇。 锦盒分量不轻,里面的东西似乎已经碎了,碎片碰撞的声响像是瓷片,又没那么清脆。 萧霆皱着眉将锦盒打开,登时怒目圆睁,用力将锦盒砸向地面,登时碎片四溅,散落一地,口中怒吼:「华明德!你该死,该死啊!」 锦盒中,装着的是两片瓦,在萧霆的打砸之下成了一堆碎片。 民间庆贺生子,称生儿子为弄璋之喜,生女儿为弄瓦之喜。 华明德明知萧霆不会接受他送的礼物,却故意送了瓦片来,就是想要看到萧霆震怒之下摔碎这两片瓦。 其心恶毒,其心可诛! 萧霆怒极之下,心口一阵疼痛,面目狰狞的捂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口中急喘,差点背过气去。 隔日,礼部尚书告病,未出席早朝。 见缝插针的华明德抓住时机,找皇帝与太后告私状,礼部尚书是不满女儿生出的是公主,他送去庆贺的礼物都被萧霆砸碎了,弄碎瓦片诅咒小公主,还要故作姿态,不出席早朝,是大不敬。 赵青炜见华明德就心烦,甚至不理解,他怎么会想到来找自己告状? 好不容易宫中有了子嗣,华太后盼着后宫多多开花结果,不愿多生事端,没理会华明德,因此这件事到底没能闹大。但把萧霆气病,连着好几日都是华明德代为决断,也算尝了点甜头。 当今皇帝第一位公主诞生,朝廷公告天下,普天同庆。就在此时,宁王向皇帝提议,今年未到科举的年份,不如开设一场恩科,仕子感念皇恩,同时也能为公主积福。 赵青炜当然贊同,但他面上假意迟疑,说:「宁王的提议好是好,不过朕得问问太后,请太后拿主意。」 宁王注视他片刻,面上表情有些不自然,口中说道:「陛下对太后如此恭敬孝顺,是天下人的楷模。」 赵青炜点头道:「先生们教导朕,百善孝为先,朕深以为然。太后明智,朝政上的事,朕时常会问太后,听从太后的指示不会错。」 宁王注视他的目光犹疑不定,探究那些话是否是出于本心。赵青炜面上不动声色,宁王眼神逐渐凝重,却只是说道:「那,就请陛下向太后请示,臣随时候命。」 很快,华太后同意了开设恩科,礼部立刻张罗起来。 恩科与寻常科举不同,参考的人数也相差很大,要在今年开设考试,只有特定的部分人能参与。此次恩科由另一位礼部侍郎徐经邦与大学士朱子义负责担任主考,愣是没让华明德插上手。 本是一场广纳人才,兼之庆贺的好事,却又引出了另一场风波。 翰林院大学士余家平之子与时任吏部尚书沈道统之子在四月恩科中试,五月殿试登科,名列二甲,赐进士出身。定国公的大公子华时杰参加科举,却落了榜,无一榜留下姓名。 第276章 恆瑞 恩科本就只是在都城与周边几城中选取符合条件的举子参考,因当今皇帝尚年轻,殿试是由两位主考官进行,皇帝并未参与阅卷。 此次中第的头两名进士却受到了非议,吏部员外郎左思才上疏请求皇帝整饬科考,恩科本是为了录取人才,但科考考官徇私,人情摆在第一位,有失公允。建议暂停翰林院大学士余家平之子与吏部尚书沈道统之子录取流程,待两位朝廷高官致仕后,再予以採用。 朝中不乏有人支持他的说法,父亲在朝中做高官,怎么可能避免儿子不沾父亲的光呢?尤其出身门第不高的文官,对此更是颇有微词,如今有人敢出头,纷纷出声附和。 左思才有理有据:「翰林院大学士余家平与主考之一朱子义是四同的交情,殿试上见了面,能不照顾老友之子吗?」 这一本参上去,闹得沸沸扬扬,连孔泽佑都惊讶于文官之间内斗竟然也这样不留情面。 「不过,什么叫四同?」孔泽佑不太懂这个。 第509页 班贺解释道:「同年、同馆、同官、同志,是为四同。」 同年是指的同年进士,孔泽佑掰手指头算年份,一乐:「那不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说不看情面,也没人信啊。」 另两位更是争辩不得,礼部侍郎徐经邦与吏部尚书沈道统为同科一甲,平日里关系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这回被人上疏内涵,急得脸红脖子粗,也说不出什么来。 余家平与沈道统得知自己被参,当即找到宁王诉苦。 「当爹的官职高,儿子就得避嫌,那我们当这个官,岂不是拖累了子孙?既然如此,我这官不当也罢!」沈道统气得要去向皇帝请辞。 宁王安抚一番:「左思才的说法的确偏颇,既然能够参加殿试,自然证明他们是有才能的。只不过是一封奏疏,皇帝又没有应允,你们不必如此生气。」 劝过这两位,让他们稍安勿躁,宁王入宫面见皇帝,商议如何处理这件事。 宁王入宫求见时,赵青炜正抱着小公主逗弄。 三个月大的婴孩,正是除了吃就是睡,无事大哭几顿的年纪,偏偏这位小公主懂事,不大哭闹,见到父亲认得人似的,稍微逗弄两下就咯咯的笑。 乳母为讨好皇帝,说:「小公主方才还在哭呢,听到陛下到临一下子就不哭了。或许这就是血脉天性,真是神乎其神。」 小公主睁着乌熘熘的大眼睛,直直望着自己的父亲,两只白嫩的小手朝着他不住摇晃,像是祈求与父亲更亲近。赵青炜听得开心,抱着小公主爱不释手:「旭旭真是我的好女儿。」 旭旭是皇长女长平公主的小名,萧莲玉想了两个月,才终于告诉赵青炜她想好了大名起什么。 她正要说出,却被赵青炜拦住:「你先别说。」随即命人拿来纸笔,两人分坐两端,各自在纸上写下自己心中属意的那个字,看这两个字最终合在一起组成的名字到底如何。 两人几乎同时落笔,对视一眼,将两张纸并排摆在了一起。 「恆,瑞。」赵青炜与萧莲玉几乎异口同声。 赵青炜笑起来:「长平,恆瑞,赵恆瑞!莲玉,你看,这名字多好!」 萧莲玉道:「陛下喜欢就好。」 赵青炜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们会起一些寓意好的字,因此,无论你们起什么,只要一个『恆』字,就能让这份祝福跟随公主一世。」 见赵青炜如此满意这个名字,萧莲玉目光在那两个字上流连,有些惋惜:「只是,不像个女孩儿的名字。」 赵青炜不以为意:「什么叫女孩儿的名字,谁说女孩儿不能叫恆瑞?给我的小公主起了这个名字,那从今往后它就是女孩儿的名字。」 萧莲玉便也笑起来:「陛下还真是喜欢公主。」 赵青炜将她抱在怀中:「是你们母女两人,我爱极了。」 萧莲玉盯着那个瑞字,没有说出,其实那是皇后起的。 她原本想了很多字,淑、贤、灵、柔,都是很好的字,却因猜不到皇帝的想法,迟迟拿不定主意。最终,她忍不住在向皇后请安时,请皇后出些主意。 华云荣待她温柔可亲,没有拒绝她的请求,但对每一个字都说好,萧莲玉更拿不定主意了,央求她再好好想想。 华云荣架不住她请求,思索再三,说道:「钦天监说,公主是戌时出生的,按生辰八字来看,贵不可言。我也觉得公主出生对陛下、后宫而言都是祥瑞吉兆,不如,就取一个瑞字吧?」 说着,她拿起笔,将瑞字写了下来。 「瑞?」萧莲玉看着皇后那笔好字,连瑞字都看起来比其他字更顺眼。 她在落笔前一刻还有些迟疑不定,但方才鬼使神差的,她还是写下了那个瑞字。 虽然不是自己亲自取的,但最终做了决定的是她,那便也算作是她对女儿的祝愿。 自然,也包括皇后的那份祝愿在内。 内侍前来通报宁王求见,赵青炜并未立刻起身,待怀中小婴孩打了个哈欠,困得半闭了眼,才不舍地交还到乳母手中。 赵青炜温声对萧莲玉说道:「我先去一趟,一会儿再来看你们。」 萧莲玉回以一笑:「陛下政务要紧,快去吧。」 赵青炜淡淡一笑,转身离开时,笑容却有些讽刺。 政务要紧,但有没有他这个皇帝,都不要紧。 宁王将本次恩科录取的纷争叙述一遍,恭敬站立一旁,请皇帝定夺。 赵青炜面色有些严肃:「科举一事可轻可重,万一处理不好,损失的可是朝廷的颜面,与科举在天下士子眼中的公正。」 宁王说道:「陛下所说极是。」 赵青炜点点头,话锋急转直下:「既然如此,我必定要禀报皇太后,请太后来定夺。」 宁王一怔:「此事,为何要请太后定夺?太后早已让陛下亲政,陛下独断不就好了?」 赵青炜摆手:「我尚年轻,以往朝中要事都是皇叔拿的主意,既然皇叔这回前来过问我的意思,就说明皇叔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自然我就只能去问太后了。」 宁王眉心一拧,露出些许不贊同的神情:「陛下,朝中大事,陛下早晚要亲力亲为,何不从此时做起?」 「有太后与宁王操持朝政,做得那样好,我省心省力,何乐而不为?宁王不必担忧,只要宁王与太后在朝中一日,我便尊崇两位一日。宁王先回府休息吧,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置。」赵青炜说着,站起身就走,丝毫不顾宁王欲言又止的表情。 第510页 扔下宁王一个人,快步走出殿外的赵青炜忽然放慢脚步,身后急忙跟上的长赢差点踩上他的脚后跟。 「长赢,你瞧见他方才的眼神没有?」赵青炜语气中带着点笑意。 长赢点头道:「见着了,宁王殿下简直都想来拦着您了。」 赵青炜哼了声,长赢犹豫道:「陛下,宁王既然来问,陛下为何不顺水推舟,做出决断?」 「这不是桩能断的案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怎么做,都会有人不满意。」赵青炜说道,「你以为他是在问我的想法吗?他不过是想借我的口,说出他的想法。责任既不在他,又能按他的想法推进,哪儿有这样好的事?」 长赢很快回过味来,这桩不能断的案,宁王要推到皇帝这里来,皇帝又推到了太后那里去。 虽然不能断,但也没说不能判。判案的人必须不在乎自己在官员中的虚名,太后最为合适不过。 近来,皇帝平和了许多,华太后有着明确的感知。 她不太清楚皇帝变化的缘由,只要皇帝不再视她为仇人,能听得进去她说话,那些都不重要。 殿外宫人通传皇帝驾临,华清夷先派人去请薛太后,等赵青炜在太监的带领下进来,两宫太后也已入座。 赵青炜毕恭毕敬给两位太后行礼请安,华太后面色和缓许多:「皇帝这段时日如此频繁来看望我们两个老妇人,有心了。」 赵青炜笑了笑:「本朝素来举孝悌,若皇帝都不孝,天道都不能容。」 薛太后笑着道:「皇帝的孝心,我们都知道。若是实在繁忙,倒也不必来得如此勤快。」 华太后笑着缓缓点头:「皇帝能如此明事理,长进不少。」 赵青炜默默垂头:「实际上,儿臣有政事为难。」 华太后眼神微动,笑着道:「不是有宁王辅政?这些事,宁王自然会帮你。」 赵青炜说道:「诸事都有宁王代为处理,儿臣的确省心,不过这回宁王也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华太后端起茶,浅啜一口,慢条斯理道:「到底是何事?」 赵青炜将恩科进士录用受阻一事说了一遍,请求太后定夺。 华太后心思百转,暗道,这不是正好送上门来么? 第277章 内斗 堂兄华明辉家中育有两子,长子参加过一次科考,落了榜。这回恩科是第二次参加,依然榜上无名。 但华明辉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原本会试结束,华时杰应当榜上有名,但就在录榜时,华时杰的名字却被礼部侍郎徐经邦一笔勾掉了。 华明辉是华太后自小一同长大的堂兄,亦是家中爵位继承者,向来都是以兄长的姿态站在诸兄弟姐妹前,这回提起此事,竟红了眼,教华太后如何能不心疼自家人? 他定国公府的公子科考落榜,吏部尚书与翰林院大学士的儿子怎么就能名列前茅? 几乎可以说主考官是看着那两个考生长大的,如何都不能说清白! 华太后放下茶盏,拿起手帕轻拭嘴角,平静道:「这事关朝廷威信,更事关日后科举取士,一定要好好查清楚。否则不仅无法做到科举公正,更会让朝中朋党横行,处处都是关系,只知道结党营私,如何能成为皇帝的助力?」 赵青炜低头称是,就这么将扎手的刺猬让渡到太后手中。 他等着看,这件事如何收场。 朝中官员对恩科中第的两位进士与他们的父亲议论纷纷,捕风捉影,话题逐渐从父子两人延伸到周边,批判他们为官的同族也是靠着关系进入官场。 两位主考官与两位进士的父亲全力为自己争辩,拒不承认关系一说,强烈抨击起左思才来。 就在此时,行人司行人范震昱跳了出来,大力支持左思才的观点。 「大学士与吏部尚书的公子靠着父辈恩荫即可得到官职,又何必应举占去一个名额?」范震昱的质问掷地有声,引发一片小官贊同。 两位主考官都与这两位进士的父亲交情匪浅,录用他们就是不公。 身为官宦子弟,考不上便考不上,明明可以白捡一个官当,没人会说他们什么。但偷别人的功名欺世欺君,为世人不齿。 六科给事中一同上疏,支持左思才、范震昱,一个小小的九品行人刚正不阿,敢得罪吏部尚书,天下闻而壮之。 吏部尚书不堪忍受千夫所指,向皇帝上书请辞,言辞愤愤,为自己与儿子鸣冤。在太后的授意下,皇帝应允了他的辞呈。 那两位进士因此争议暂停录用,这一暂停与落榜还不太一样。落了榜大不了过两年再参加,只要活着,就能参加无数次。 而一旦暂停录用,往后的科考都不知何时能再参加,就算参加了,录用程序上也得再掂量掂量。 吏部尚书的空缺很快被补上,时任户部侍郎的高戚,在定国公的举荐下成为了新任吏部尚书,这场持续近两个月的恩科纷争才就此落幕。 陆旋与班贺围观全程,再一次感嘆,文官们内斗起来也是如此精彩。 这些官场中人,实际上不过是群结党谋私的小人。就算少有几个正义直言的,也会被人利用,拉去当出头鸟。成就博得美名,败也牵扯不到身后人。 旬休在家的班贺凑过来,看他从口袋里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嘴里说道:「你是说,左思才是被人指使的?」 第511页 「这烧鸡是近来很有名的新酒家出的,我特地去买来,给你尝尝。趁热吃。」陆旋把油纸包的烧鸡推到班贺面前,兴致盎然盯着他,「没人指使才奇怪。」 「也对,你以前也干过这事。」班贺看着眼前的鸡,不知如何下筷。索性挽起袖子洗了把手,三两下把烧鸡拆得七零八落。 走回来这一路,烧鸡已经没有刚出炉那么烫了,班贺拆开也不觉得烫手。撕下一大块鸡腿肉,转手塞进陆旋嘴里,然后又扯下一块肉丢近自己嘴里。 班贺举着油汪汪的两只手:「我们这样吃独食,不太好吧?」 孔泽佑在家待不住,又去了军器局,与娄仕云搭伴。闵姑回去看儿子儿媳,说是晚饭前回来,陆旋带了这么些吃食过来,看样子晚饭用不着了。 陆旋盯着他的手没接话,忽然往前一倾。班贺动作快得惊人,双手背在了身后,眼中满是看破了他意图的警觉:「老实些!」 陆旋鼻腔里重重出着气,坐了回去。 「喏,吃这个。」 又一块肉被放到嘴边,热乎的肉碰到嘴唇,油香肉香一齐涌上鼻尖。陆旋看向班贺,他眼中盈满笑意,抿唇咀嚼着刚入嘴的肉。 陆旋低头去叼那块肉,唇碰到班贺的手指,抿了一下,顺畅将肉含进了嘴里。 班贺的手却没有收回去,油润的指尖抚摸他的下唇,轻轻按揉。 「趁着泽佑和闵姑还没回来。」班贺低声说。 陆旋也不管吃了没几口的烧鸡需不需要趁热了,他自己倒是内火旺盛:「没那么快。」 班贺高举双手避开抱上来的陆旋,免得把油蹭上衣物:「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或许等一会儿就回了。」 「我不是说他们,是说我没那么快。」陆旋一把扛起班贺,就要往床边走。 班贺曲肘敲他的背:「让我把手擦干净。」 「我会帮你舔干净的。」陆旋认真说着,吻住他的唇。 班贺:「……」 真不像话! 外城东,秦楼。 诺加从正门踏入秦楼,比起别处姑娘当街招揽,这儿的人矜持不少,他环视周围一圈,才有人走上前来招待。 「这位爷,您……」那龟奴刚开口便被打断。 诺加拿出一张银票,拍在他胸前:「我要见你们这儿的秀姑娘。」 眼前人虽然穿着汉人的衣着,眉眼有几分异邦模样,瞧着就不像是达官显贵。龟奴双手垂在身前,虽卑躬屈膝,但双眼只是看了看银票,谄笑着道:「真是不巧了,秀姑娘正在与客人清谈,您改日再来吧。多少人想见秀姑娘,您赶明儿趁早来。」 诺加眉头皱了皱,撇撇嘴,将银票收了回来:「那就,换个姑娘。」 龟奴笑容不改,将他往里迎:「您这边请。」 搂着香软的女人,诺加穿行于楼中,耳朵灵敏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忽然站定:「我好像听见我朋友的声音了。」 说着,身旁女人还没来得及拦,他就一把推开了左侧的房门。 房门内五六个衣着光鲜的男人顿时站了起来,怒声呵斥:「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 诺加一眼瞧见抚琴的温师秀,她面上难掩诧异,眼中闪过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狡黠,嘴上赔罪:「哦,我喝多了酒,走错了地方。」 他身材高大魁梧,在座的几个都是文人出身,嘴上呵斥几句不敢近身,见他主动退了出去,只是狠瞪他一眼,用力关上了房门。 被闯入者破坏的气氛有些尴尬,这次宴请的发起者华明辉笑笑,缓和气氛,端起酒杯:「高侍郎,哦不,高尚书。我敬你一杯。」 高戚举杯:「定国公大恩,高某没齿难忘。」 华明辉不占这个功劳,连忙道:「诶,这可不是我的恩,是太后的恩。」 高戚把手往上抬了抬:「臣,敬皇太后。」 「施侍郎,施侍郎?」华明辉重新斟了杯酒,目光定在在座另一个人身上,那人却目光望向抚琴的女子,久久不能回神。 被唤了好几声,施可立才反应过来,端起面前的酒杯:「定国公,小臣失态,实在汗颜。」 华明辉不在意笑笑:「人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见得,人离不了黄金屋、颜如玉,是人之常情。见如此佳人,谁能不心动呢?」 施可立勉强笑了笑,口中称是,喝下了杯中酒。 高戚却忽然开口说道:「定国公有所不知,施大人家中有美貌娇妻,还是恩师之女,妻子对他恩情深重,他也从未在男女之事上行差踏错。要不是我亲自请,他还不会来这种地方呢。」 「哦?」华明辉有些惊讶,「施大人,未吶过妾?」 施可立摇摇头:「家中已有爱妻爱女,不需再纳妾。」 「施侍郎如今是户部侍郎,妻妾成群又何妨?多一个称心如意的红颜知己,锦上添花而已。」华明辉看了眼温师秀,拿手一指,「不如,我替你做媒,就把温姑娘纳为妾室。」 被指名的温师秀手下一顿,抚琴的节奏乱了一瞬,立时调整了过来。 施可立惶恐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对爱妻情深义重,不想让她伤心,千万不可。」 华明辉哈哈大笑:「不过一个玩笑话,施侍郎竟当了真,足见施侍郎与尊夫人伉俪情深,我又怎么会当恶人?」 第512页 这两人说着玩笑话,高戚的目光却不住向温师秀瞟去。 即便是在美女如云的秦楼里,这位温姑娘也美貌出众,还会吟诗作对,琴棋双绝。若是真能纳为妾室,不失为一段佳话。 一个玩笑话,施可立诚惶诚恐拒绝,高戚却是真动了心思。 酒过三巡,席上详谈甚欢,高戚压抑不住心中念头,对华明辉说道:「这位温姑娘,秀外慧中,我着实是喜欢。」 华明辉瞳仁一转,瞭然于胸:「哦,明白,明白。来来,喝酒。」 见他应承下来,高戚面露喜色,心中已有美人相伴的设想,高兴得多喝了几杯。 席上另一名官员突然想起一件事,眼中促狭:「我记得,高尚书的妻子,似乎是个脾气暴烈的,高尚书能将这位小美人带回家中?」 第278章 赎身 提起家中夫人,高戚笑了声:「不带回家中,不就是了?她一个家宅中的妇人,只懂得拈酸吃醋,不识大体,不提也罢。出了家宅,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场的男人哄堂大笑,心领神会地碰起了杯。 送走了那几位朝廷大员,红绫见温师秀低着头,没有半点喜色,忍不住问道:「你没有听见,那几位大人在说什么?」 温师秀摇头:「没有。」 红绫直言:「高大人想要纳你做妾,你分明听见了。」 温师秀又摇摇头:「没有实行的话,不能当真,听见了也得当没听见。」 红绫微愣,看着她抱琴走了出去,心中不满。 能得到恩客的喜欢,替她们赎身从良,已是她们相对好的归宿。就算恩客只是那么一说,也有了希望,万一呢? 万一呢…… 温师秀回到房内,被埋伏在此的诺加吓了一跳。 她横眉冷对:「你到底要做什么?若是没银子,就不要来秦楼,若是有银子,那就请光明正大找春娘。」 诺加抱着手臂:「我是有银子没处花,他们巴结着高官,不肯接待我呢。」 温师秀冷冷道:「那你这是想做什么,走不了正门,打算偷着行不轨之事吗?只要我叫一声,就会把人引来,你休想得逞。」 诺加挑高了眉梢:「我可没想对你做什么。你也别装什么贞洁烈女,这儿的姑娘,有几个清白身?」 温师秀脸色惨白,闭口不言的模样让诺加一阵懊恼,抬手给自己一嘴巴:「我失言了,说了冒犯的话,请姑娘原谅。」 温师秀侧过头去:「你走吧。」 诺加苦恼挠头,硬着头皮道歉:「是我的错,是那些狗东西们的错,姑娘们没有错。」 温师秀道:「你我并不相识,我不想见你,也不想住处被人擅闯。你往后,不要再来了。」 诺加张了张嘴,嘆了口气,转身向窗口走去,迈出两步,发觉不妥又转了过去,走向正门。 双手扶在门上,诺加再次开口:「我叫诺加,是满赤仑的王子,也是未来的大汗。这样,就认识了。」 随着门闭合的声音传来,温师秀紧绷的身体颤抖起来,她浑身发冷,握紧双拳靠着梳妆檯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镜中映着一张脂粉描画精緻秀美的面孔,长得与早逝的娘亲越发相似。 温师秀的视野逐渐模煳,镜中人也煳作一团。她咬着唇,殷红的胭脂如同鲜血一般,却不能真的咬伤。 她得靠着这副容貌保全自身,否则,就得挨饿、挨打。 她的头脑似乎有些晕眩,身体失衡一般轻微摇晃。如同她仍被关在不见天日潮湿阴暗的船舱里,蜷缩在角落,任由风雨飘摇。 延熙三年七月,土蛮猖獗,越过哈拉辛河,频频进犯打秋风。 那道被土蛮称为屏障之河的小河,在秋季会变浅,极其容易蹚过来。等秋季过去,水又涨起来,重新将两岸阻隔,是得天独厚的优势。 边境百姓遭到侵扰的消息传来,这次不需要陆旋的提醒,密切关注消息的诺加自告奋勇,自请前去上阵杀敌。 陆旋看他总算没那么不顺眼了,既然他要去,那就让他去。 打些胜仗挣军功,到时候兖朝出兵也更名正言顺。 陆旋对他狎妓的爱好非常瞧不上眼,再三警告:「少往那种地方跑,除非你想死在女人身上!」 诺加嘴上满口答应,转头就又去了秦楼。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找女人了,倒是过来远远看过温师秀几次。 那小女子身上带着股他说不上来的感觉,瞧着冷漠,实际上心软又心善。 讨厌他,却从来没有叫人抓过他,初见时还想着用玉簪打发他走,真是可爱。 人又生得漂亮,偶尔笑起来,美得溺死人。 他们没有汉人那些噁心人的观念,明明是男人要寻欢作乐找女人,自己睡了那么些女人,却又要嫌弃女人被人睡过,绝不能娶。 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就可以娶回去,管她什么过往! 不过,秦楼的女人似乎没那么容易赎身。 诺加不满纠结摆在脸上,他也不知道能找谁帮忙,或许,到时候还得去求陆旋。 一拳砸在柱子上,诺加第一百零九次后悔当初听从叔叔切金的话,去偷袭峦安城! 「又是你?」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诺加回头,看见温师秀站在身后不远处。她喜怒不外露,但眼中分明有些厌恶。 第513页 诺加毫不在意,走近了:「我可没进你闺房。」 温师秀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这边,绕过他往前走去。 「我要去边境领兵打仗了,保护你们的大兖朝,你得感谢我。」诺加跟在她身后。 「不是我让你去的。」温师秀说道,脚步却停了下来。 诺加紧走几步:「等我回来挣了军功,就给你赎身怎么样?你想不想去西北漠南,我带你去怎么样?」 温师秀用奇怪的眼神注视他,冷冷吐出四个字:「不怎么样。」 诺加又自讨了个没趣,嘆了声:「到底什么才能打动你?」 温师秀更奇怪:「为什么要打动我?」 「这不是明摆着,我看上你了。」诺加理直气壮。 温师秀沉默片刻:「只有获得自由的那一刻,我才会被打动。但打动我的不会是你,只是因为自由」 诺加瞭然:「啊,那就是想要赎身。你放心,等我回来,我就给你赎身。」 温师秀摇摇头:「我不会等你回来。我会待在这儿,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走不了。」 诺加完全没料到她的每一句回话,她像一只被栓在这的鸟儿。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只要在这个地方,她就永远不会因外物而心动。 那么,就给她自由好了! 察觉有人接近,诺加笑起来,一面说话一面跑:「那你就好好在这里待着,我肯定回来给你自由!到时候,带你去水草丰茂的地方,让你骑着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温师秀站立原地,注视着他笑着逃走,心中逐渐滋生一点羡慕。 他满怀希望,因为他还有地方可去。可自己已经不知可以去往何处了。 她被留在了这里,离开的人没有留下痕迹。 似乎瞧见什么的龟奴走到温师秀身边,狐疑张望两下,问道:「方才有人在这里吗?」 温师秀漠然道:「没有,没有任何人。」 延熙三年九月,在诺加的带领下,大兖朝军队驱逐土蛮,不仅将他们赶回老家,还抢回了万匹牛羊。 这功劳不小,陆旋勉强满意,但这也不是除了诺加就没人能做到了,换做别人也可以。 班贺听他这样说,直摇头:「你对那位满赤仑王子的偏见太重,实在苛刻。」 陆旋哼一声:「谁让他做错了事,我就是要让他领会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份仇,我得记到他死。」 班贺啧啧摇头,被陆旋伸出双手捧住,强行制止:「不许心疼他。」 班贺双颊被轻微的力道挤压着,说话有些费劲:「我哪里心疼他了?我同他不熟,我只心疼和我相熟的人。」 陆旋响亮的亲了他一下:「多多心疼我。」 脸被挟持在陆旋手里,班贺想摇头也摇不了了,抬手掐他的脸颊:来啊,互相伤害啊! 带着军功前来找陆旋的诺加比以往哪一次都有底气,这是他首次主动前来,陆旋冷脸相对,他也毫不退缩。 「只是这样,还远不够。我现在无法借兵给你。」陆旋说道。 诺加冷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我现在不会找你借兵。」 陆旋偏头等他的下文,诺加咳了声,道:「我想给一个女人赎身。」 陆旋:「她怀了你的孩子?」 「……」诺加指着他的鼻子,「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我还睡都没有睡过!」 「没睡过?」陆旋皱起眉头,看他的眼神像他有病。 诺加懒得跟他辩:「反正我就这一个请求,你答应了,我继续给大兖卖命。你不答应,说不准哪天我就逃跑了。你不是说让我娶妻?有个女人能拴住我,难道不是划算的买卖?」 陆旋看他的眼神像他有什么大病。 「那女人叫什么?」陆旋问。 诺加:「秦楼的温师秀,温姑娘。」 陆旋白他一眼,转身走了。 虽然嘴上没有答应,但陆旋记住了那件事,派人去秦楼打听了那位温姑娘。 但,他得到的消息却是,温姑娘一个月前已经被人赎了身,不知去向。 第279章 打探 陆旋派去打探消息的是何承慕,他平日老实跟在陆旋身边,从未去过那样的地方,这回领命去打探一位姑娘的消息,也只当是寻常任务,没多想,穿着常服就去了。 那些烟花柳巷之地,只认富贵二字,先敬衣冠后敬人,见何承慕不像个有钱人,又张口就问有没有一位温师秀温姑娘,连问几人都没搭理他。 温师秀虽然才来不久,但容貌才情皆是上佳,颇得达官贵人喜爱,岂是这种人能打听的? 一旁有个龟奴见他四处碰壁,带着笑上前,说自己可以帮他,十分热切。 何承慕以为碰上了好心人,才喜笑颜开,就被对方伸出来的手压下了嘴角。 何承慕:「这是什么意思?」 龟奴眼神隐隐嫌弃:「给钱吶。这儿的姑娘们的消息,哪里是那么好打听的?」 那态度把何承慕气得够呛,差点就要转身走人,可想到那是陆将军交给他的任务,只得忍着气摸出几枚铜板,一把拍在对方手心里。 龟奴晃了晃手,铜板叮噹作响,就这么点儿? 他脸上的热情烟消云散,轻描淡写说了句:「你来晚了,温姑娘早就被大官赎身,带走了。」 不在这儿不早说?何承慕不敢置信瞪大双眼:「哪个大官给她赎的身?被带去哪儿了?」 第514页 「那是你这种身份的人能打听的吗?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啊。」龟奴昂着头训斥道,「瞧你这模样,就算温姑娘在,也没你见的份儿。我看你还是顺着这条道往出走,左拐有条暗巷,那儿才适合你。」 何承慕怒从心头起,举拳就砸:「什么有用的都没说出来,还敢找大爷我要钱!」 打出两拳,龟奴痛唿叫人,何承慕转身就跑,伎馆里养的打手压根追不上。 回到陆旋身边汇报消息,何承慕还有些忿忿不平。 诺加得知温师秀已经被人赎身,低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何承慕不屑道:「那种销金窝里,出不了什么好人。那儿的姑娘,谁给她们钱就讨好谁,你做什么非得要那儿的女人?」 诺加皱眉道:「温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诺加提了要求,陆旋并未回绝,只是情况若是如何承慕所打听的那样,他也没有办法。 「无论是不是那样,我们也见不着了。」陆旋说完,瞥着诺加,等待他的反应。 良久,诺加惋惜嘆出一口气:「看来上天註定我们有缘无分,强求不来。陆将军,多谢了。」 陆旋:「这件事我没办成,就不能算数,用不着谢我。」 虽然初听觉得荒唐,但现在看诺加的模样,显然对那位温姑娘有几分真心,没想到他竟然是认真的。 「既然肯花钱为她赎身,想必是喜爱她的。我只是想,那样的姑娘,能脱离苦海就好了,那个人不是我也行。」诺加认真道。 陆旋冷冷道:「与我无关。」 诺加:「……」 他转身就走,一刻都不想多留。 从那座令人浑身不自在炼狱似的将军府出来,诺加原地止步,想了想,迈步向外城东走去。 他来到了秦楼外,并非不信何承慕所说的话,但温师秀赎身也太过突然了,毫无预兆。 那时见到温师秀,她也未曾表现出即将逃离的喜悦,望向人的双眼只透着一片无望,没有丝毫期盼与寄託。 诺加想确认她是否真的是被有心人带走,打听她的去向。等他有能力从陆旋手下逃脱,或许能去找她,远远看她是否安好。 连他也煳里煳涂,为何要对那位只见过几次面,说了几句话的姑娘如此牵肠挂肚。 往秦楼里头瞧了眼,诺加昂首阔步走了进去,站在门口谁也不正眼瞧,而是抬起袖子往里掏。一个不小心,一团金灿灿的硬物从他袖子里掉了出来,往前滚了滚,停在一个龟奴脚尖前。 诺加状似漫不经心,顺着滚落的轨迹往前看,那龟奴满脸堆笑,双眼放着精光,双手捧起掉落的金元宝,弓着腰上前:「大爷,您的金锭。」 诺加笑了笑,接过金锭握在手里:「多谢。」 龟奴殷勤上前:「大爷面生,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想听雅乐,还是与姑娘清谈?」 诺加嗯了声,目光像模像样的左右打量:「做什么都行,就想要个合心可人的。」 他心中暗想,这些狗东西果然只认得富贵,寻常人的脸都懒得记住。 龟奴招唿来了一帮姑娘,挨个让诺加挑选。 诺加端着龟奴捧来的热茶,一眼扫过去,摇摇头,无论让谁上跟前,都只一味摇头。 龟奴眼见最后一个都没被相中,坐在座上的这位摆出的派头一看就不是简单人物,生怕放跑了大鱼,顾不上独揽功劳,着急忙慌去找春娘。 鸨母春娘听说有贵客到了,心里有些存疑,皇城那些达官显贵,不说全部,八成她都认识,难不成是外地来的肥羊? 「千真万确,他随手就拿出一枚金锭,有这么大呢!」龟奴拿手比划了一下。 春娘将信将疑,在柱子后边观望一阵。只见诺加泰然自若坐在那喝茶,不时往嘴里送一口小点心,的确不像是寻常人,有些看不懂。 不管了,就算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也得让他把拿出来的金锭留下。 春娘打定主意,扬起笑脸走出去:「大爷,我们这儿的姑娘,花红柳绿,什么样儿的都有,您当真一个都瞧不上?」 诺加故意往门外望:「怎么,你这儿就这些人了?」 被这样当面挑衅,春娘暗恼,面上维持笑脸:「瞧您说的,您瞧不上她们,要么是见得多了,要么是心里有偏爱。若是您有喜欢的,不如直说,保管给您找来。」 诺加把拿到嘴边的糕点塞进嘴里,嚼碎了咽下,又喝了口茶:「我上回打这儿路过,见到有个姑娘很不错。」 春娘笑得花枝乱颤:「我就说,眼光再高的客人,来我这儿都没有不满意的。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诺加余光瞟着春娘,道:「我听人叫她,秀姑娘。」 春娘笑容顿时僵住,表情为难:「这个嘛,我这儿倒是有个秀姑娘……不过,不是我不让您见她,实在是她已经觅得良人,不在这儿了。」 诺加坐直了一拍桌子,气势汹汹:「什么良人?谁还敢跟我抢女人!」 春娘隐蔽打量他,面上笑容不咸不淡:「总之,是个我们得罪不起的大官。当着您的面,我也就直说了,虽说您这些大爷肯为姑娘们一掷千金,是好。可她们叫我一声妈妈,我也把她们视作女儿,有人愿花大价钱给姑娘们归宿,姑娘们能有一个好去处,我这个做妈妈的,为她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阻拦?」 第515页 诺加拍出那枚金锭:「什么好归宿,我就不信他还能比我有钱有势,你告诉我,那人花了多少银子,我花双倍把秀姑娘买回来!」 春娘盯着金锭,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竟然如此大的口气,心里后悔那样爽快就让人将温师秀带走。早知如此,当日就该提出竞价,能多挣些就多挣些。 春娘面露为难:「您现在同我说,也没用了,秀姑娘早就同人离开了,就算是十倍,我也做不了她的主了。」 诺加立即说道:「那秀姑娘去了哪儿,我自己去找她主人家谈去。」 春娘见他如此执着,更怕他去闹事,哪里敢说实话,敷衍道:「秀姑娘被带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名花有主,大爷您就别想了,赏脸看看其他姑娘吧。」 嘴可真严实。诺加见她态度冷了下来,清楚不该继续纠缠下去,惹得她怀疑就不好了,便迅速换了副表情:「我说笑呢,既然见不到秀姑娘,那就……」 他目光在人群中扫射,忽然觉得一道人影有些眼熟,视线驻留片刻,才发觉那姑娘他不熟,眼熟的是她身上的衣裳。 扬起的手指一点,落在了红绫身上。 「就她了。」诺加麻利起身,向红绫走去。 春娘沖龟奴使眼色,龟奴机灵上前,为两人引路。 进入房中,红绫坐在琴前:「大爷想听什么曲子?」 诺加摆摆手:「我粗人一个,听不来。我就是瞧着你这身衣裳熟悉,是不是别人也穿过?」 红绫是个聪明人,先前见他追问春娘温师秀的下落,又听他这么说,想也知道,是认出了温师秀曾穿过的衣裳。 「大爷记性真好,秀姑娘穿过什么衣服都记得。」红绫柔柔一笑,「不错,这是秀姑娘的衣裳。不过秀姑娘被赎身后,将自己的衣服首饰都分给了姐妹们,没有从这儿带走什么东西。」 诺加听着,似乎能想像温师秀神情淡漠,将这儿给她的一切都抛下的模样。 「那,她走的时候,高兴吗?」诺加问。 红绫想起温师秀那时的模样,垂下眼睑:「高兴不高兴,不都是要跟人走的?被卖到这儿来别无选择,被人买走,也是别无选择。」 诺加注视眼前女子,低声道:「那她就是不高兴。」 「去给吏部尚书做妾,也比在这儿好。她命比我们好,没在这儿待多久,往后衣食无忧。余下的姐妹们,熬不到年老色衰,就会被厌弃,无人问津,下场悽惨冷清。」红绫说着,默默垂泪。 泪珠滚落砸在琴弦上,被一分为二,又落在琴板,跌了个粉碎。 诺加心中生出些许怜惜,他心中念着温师秀,可这花街柳巷,温师秀这般可怜的女子又岂止她一个。以往光顾过的娼妓,在他面前是否都只是在强颜欢笑? 越想越不是滋味,诺加挥手:「就弹你拿手的曲目吧。」 悠扬乐声怎么听都带着一股哀情,诺加留下那枚金锭,在宵禁前离开了秦楼。 春娘那张怎么都撬不开的嘴,再怎么严防死守,诺加最后还是从红绫那儿得到了温师秀的消息。 红绫羡慕温师秀有了个好去处,能成为吏部尚书的妾室,岂止是一辈子衣食无忧?这样的想法,不自控的从嘴里冒了出来。 诺加知道吏部尚书是多么大的官,朝廷里的大小官员,多半都要经由吏部挑选。 难怪春娘不肯透露,以免对面是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真去吏部尚书面前闹事。到时候,刨根问底,查到是她透露的消息,她也脱不了干系。 获得一条线索,诺加便四处打听,吏部尚书是否有一房新抬的妾室? 出乎意料的是,他丝毫没有打听到吏部尚书新妾室的消息,反而得知吏部尚书妻子管教甚严,都成了府上僕役口中笑谈。 五年前,吏部尚书还在做侍郎时娶了一房小妾,脸都被妻子挠花了,那房小妾处境也同丫鬟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结果,喜忧参半。诺加一面庆幸温师秀没有落到那对夫妻手里,一面又困惑她没有成为吏部尚书小妾,那到底去了哪儿? 后来他又去见了红绫,得知吏部尚书没有新妾室,红绫也大为吃惊,但她坚定自己没有听错,春娘同温师秀说的就是吏部尚书高大人。 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再次中断,诺加只能鎩羽而归,日后再慢慢打听。 时年十一月,太后千秋寿诞,往前一个月就开始操办起来,比当今皇帝诞辰还要隆重。 满朝文武为太后筹备寿礼,上贺表,陆旋也不能例外。 他选了最偷懒的办法,买了柄玉如意,成色用不着太好,能看得过眼就行。 反正这些礼物只要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内府过眼就会收进库房,都不会被送到太后跟前。 那么些礼物,挨个儿看来,太后哪儿看得过来? 相较于他的敷衍,班贺则上心许多,为太后准备寿礼,工部上下忙碌得脚不沾地。 终于在千秋节前三日,寿礼完成,班贺才放松下来。 陆旋坐靠在床头,轻抚班贺背嵴:「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 班贺懒散趴在柔软的床铺上:「要当太后宠臣,就得会讨太后欢心,自然是做譁众取宠的事。」 「别这么说自己。」陆旋语气不满,俯身将唇印在他的后颈上。 「今年的寿礼,我花费了不少心思。」班贺说,「瞧着吧,肯定会招来更多骂名。」 第516页 陆旋心里头气,却知道以班贺的身份,想要留在官场上唿风唤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否则文官们不会容他。 得到太后欢心的代价,就是背负奸臣骂名。 班贺早已接受这一事实,既然註定讨不了好,那不妨做得更「好」些。 做个受宠有权的奸臣。 第280章 百鸟朝凤 班贺为太后准备的贺礼是一盏灯。 与其说是一盏灯,不如说是一场灯展。 工部制造的精緻彩灯布满整个殿前广场,外围的百姓们早早前来围观,无一不为之惊嘆。 更为叫绝的是广场正中拜访的巨大彩灯,地面固定的数根金属丝连接着正中那只硕大无比脚踩莲花台的凤凰,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鸟形花灯错落有致地固定在金属丝上。 见识广的,能依照鸟形花灯身上的颜色纹路叫出它们的名字,数百只鸟儿悬在空中,栩栩如生。 歌舞热闹持续了整个白日,随着夜幕降临,宫人点燃了那一盏盏彩灯,附着百鸟的金属丝在黑夜中隐去。有人跑到正中那只凤凰脚下,不知他动了什么,那些金属丝忽然运作起来,百鸟花灯摇晃着忽而上升,忽而下降,仿佛无数绽放光芒的鸟儿正在夜空中飞翔。 未亮起的凤凰停在莲花台上,身形黯淡,围观者似乎为此感到可惜。就在此时,莲花台燃起一圈火花,点燃了凤凰,引得众人惊唿起来。 「要着火了!」 但在此起彼伏的话音中,把守的侍卫一动不动,看台上的皇亲贵胄们安之若素,嘈杂渐渐安静下来。 凤凰身上的火越来越高,展开的羽翼一层一层向外喷射烟火,如同一双洒落金粉的光翼。 然后是长而华丽的尾羽,渐次燃起,直至整只凤凰沐浴在火焰与金色烟火中,华丽而绚烂,夺走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这场将烟火与花灯融为一体的灯展,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心中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太后,此灯名为,百鸟朝凤。」班贺站立于华太后身后,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华太后还沉浸在耀目的灯火里,不自觉张开唇,久久不能回神。 她指着还在持续燃烧的凤凰花灯,外层的框架被烧毁,露出内部物件的一角来:「那是什么?」 班贺看着露出的一角,笑着道:「请太后看下去。」 燃烧的火焰将凤凰花灯的外壳烧掉得面目全非,牵引着百鸟花灯的金属丝此时起了反作用,反而将那层外壳向几个方向拉扯,几处固定点被烧断,那层烧得差不多的外壳也就这么四分五裂开来。 包裹在内部的东西终于得以见天日,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鎏金凤凰! 镂空的构造,透出内部燃烧的光芒,外层无数独特的光滑切面在灯火照耀下熠熠生辉。 班贺嗓音温和清晰:「太后,这尊雕像,名为凤凰浴火。」 华太后从眼前盛景中回过神来,偏头对身旁的太监说道:「工部尚书造灯有功,重赏。」 班贺垂首谢恩:「谢太后赏赐。」 华太后看着远处的灯,眼眶微微湿润:「先帝十分孝顺,知晓我喜欢看烟火,总是命工部为我准备烟花架。而今已有三年,如何让我不想念先帝?」 班贺说道:「工部为太后筹办千秋节,不是一年两年。先帝在时,总是百般叮嘱,为太后庆贺不容闪失,臣自然而然,知晓太后喜好不是稀奇事。」 华太后感动几乎落泪,皇帝的嘱咐竟然已经让底下人都记住了,这也是怀熠所留下的痕迹。 普天下,还有人与她一样怀念着先帝。 一场极尽工巧、集合众多工匠技艺与巧思的灯展,得到了华太后的赏赐,也如班贺所料的,得到了许多骂声。 班贺虽然将大部分赏赐分给了手下人,承担了骂名的却只有他一个,谁让他是领头羊? 继媚上奉承讨好太后的罪名之后,又多了穷奢极欲这一条罪名。 哪怕享受这些的并不是班贺本人,他也是帮凶。 班贺的自知之明叫陆旋都要恼怒,就这么听着骂声,我行我素,一句也不辩解。 与陆旋说起来,也只是一句:「万一到时候有人揭竿而起,要清君侧,恐怕我就是被清的第一个。」 皇帝不会永远受制于太后,现在还有个宁王捉摸不定,发生夺权之事只在早晚。 陆旋一想到那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就忍不住生气,捂着班贺的嘴不让他说。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陆旋眉心拧成一团,语气都带着些杀意。 「对对,就是这样。」班贺连连点头,「我当初找上你,就是为了今日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与泽佑的安危,都要靠你了。」 陆旋喉咙一哽,半晌才无奈道:「你分明不是这样想的。」 「不管当初是不是,现在是了。」班贺嘴角含笑,「我得罪的人多,不死死拽着你,怕是难有活路。」 陆旋气笑了,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压迫的力道让班贺有些喘不过气:「那不正好,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我们俩人就缠在一块儿打成死结,至死不休。」 班贺靠在他的肩上,抬手在他背上轻拍,喃喃似的重复:「至死不休。」 当真可以做到吗? 别说不死不休了,他不要连累其他人才好。万一真他真落到那步田地,与旁人断绝一切关系才是第一要务。 第517页 太后宠臣班贺没人能动,朝中大臣没有消停的时候,与班贺有过交往的人则被拎了出来,成了众矢之的。 朝中大臣上疏反对洋人我朝当官,要求罢免当年文帝所封的胡玛诺。 胡玛诺在文帝的指派下,致力于建立港口,并建造出海大船,组建海兵,这些无一不是关乎朝廷利害的重任。 如今朝中大臣弹劾胡玛诺,罪名是胡玛诺身为洋人,利用职务之便,向海外传递朝廷机密,并且偷偷盗取并运送珍贵的典籍到海外,是一名细作。 其中也不乏忠心为朝廷的大臣,他们并非出于私心,而是对外人的不信任使他们出来站了队。 胡玛诺自年轻时来到大兖,至今已近二十年,带来了无数海外书籍,不止班贺一人受益匪浅。 当初闹出大动静,非要拜班贺为师的娄仕云,实际上跟随胡玛诺学的更多,实际上更应该尊称胡玛诺一声师父。 朝中大臣谏言沸沸扬扬,娄仕云生性单纯,不懂其中的纠葛,与人争论起来。但哪怕他据理力争,自己如何受益,从胡玛诺身上学到了多少东西,也争不过那么多张嘴。 胡玛诺是洋人,天生赋予的身份摆在这里,不受所有人信任,会遭受质疑是自然的。但若非有人挑起事端,这么多年都安然无事,怎么会现在爆发? 娄仕云同人争得不可开交,班贺私下叫人传信,让他不要在外争辩,娄仕云年轻气盛气不过,总是忍不住。 相比远在沿海的胡玛诺,笔上争锋如何激烈,也不如当面痛快,弹劾胡玛诺的大臣像是找到了靶子,纷纷对娄仕云如此维护胡玛诺的用心表示怀疑。 一向默默守卫京师,不参与议论朝政的平江侯娄冠见儿子被捲入其中,不得不出言干预。但他也拿那些跳起来攻击的朝臣没有办法,只能将自己的儿子带回家中,禁足几日,等风波平定后再说。 班贺深觉胡玛诺是被他所连累,写给胡玛诺的信中字字句句都是愧疚。 胡玛诺虽然是洋人,但几乎已经被同化,心里已经将自己当做大兖朝的人,突然被勐烈排斥感到极度不解与委屈。争辩几句后最终明白,他不为这里所接纳,不再反抗,只等待皇帝的决断。 皇帝同意他继续留在这里,那他便继续为兖朝效力,若皇帝也认为他应该离开,那他只能回到自己的家乡。 在写给班贺的回信中,胡玛诺表达了自己对这些年所受到的照顾十分感激,他永远会感恩兖朝天子的恩德。 拿到这封信,班贺犹豫再三,要不要将这封信交给华太后。 这封胡玛诺的亲笔信,写着他对文帝赏识与看重他的感激之情,华太后一定会为之动容,不在乎朝中大臣的议论纷纷。 但与此同时,太后插手此事,也会将胡玛诺推向朝中更多大臣的对立面。 这件事能否息事宁人,还得看宁王的态度。 宁王以往与师父交情好,与胡玛诺关系也不差,也曾赞扬过胡玛诺带来更广阔丰富的学识。 可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班贺与宁王之间立场有别,许久没有私下联繫过,班贺拿不准宁王是什么想法。 数日后,宁王就此事入宫与太后商议,经过几番协商,宁王与华太后达成了共识。 三日后,皇帝颁发诏令,革除胡玛诺官职。 得知皇帝下发的诏令,班贺捏皱了手中那封书信,迟疑着没有交出的信,已经没有机会呈上了。 在华太后眼中,胡玛诺只是一个当了官的洋人,虽然不知他做了什么,但朝中人才济济,一定有人可以替代他,与宁王达成共识无可厚非。 宁王做出这样的决定,班贺需要一些时间消化结果。 这并非做出革除一个洋人官职决定的事,而是证明了宁王在向官员们妥协。 他在维持朝中助力,想要收揽人心,就不能与他们的意见相悖。为此,他不惜将自己曾经盛赞过学识渊博的胡玛诺赶出官场。 班贺对宁王最后一丝期望也荡然无存,默嘆自己与他,都沦为了权力的附庸。 此时已年关将至,班贺兀自想到,这或许是胡玛诺在大兖度过的最后一个年。 若是那时将信交给华太后,兴许还能多留两年。 班贺无颜去见胡玛诺,更别说为他送行。几乎可以说,是他断送了胡玛诺迄今为止经营的一切。 胡玛诺的离开,平息了争论,娄仕云也被父亲放了出来。 娄仕云一介贵族子弟,除了拜师闹了些乌龙,身体上吃了些苦头,从未遭遇过这样大的打击,站在班贺面前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巴脑。 「师父,胡玛诺先生,真的要离开了吗?」娄仕云声音低落,手里提着的东西都忘了放下。 班贺笑容浅淡:「你也可以接他到你府上来住。」 娄仕云惊喜抬头:「真的吗?」 看清班贺表情,知道那不过是一句笑言,他笑容顿消,重新低下头:「我去接接,兴许他也不想离开呢?」 班贺点点头:「若是他愿意留下也好。」 娄仕云坐直了:「那我要去,师父,我要请假!」 他忽然那么有精神,班贺都有些意外:「你当真要去留他?」 「为什么不去?」娄仕云充满干劲,甚至开始兴致勃勃盘算路程。 班贺一怔,哑然失笑。 第518页 娄仕云百折不挠的模样,什么时候看都会让人跟着精神一震。 「你的假准了。」班贺笑着道,「请鸿臣你为我拜访胡玛诺先生,不能前去看他,深感歉意。」 娄仕云激动得站起来踱步,仿佛已经上了路:「师父,等着吧,我把胡玛诺先生给接回来,给一间宅子住而已,养一个老先生我平江侯府还是养得起的!」 班贺道:「真让你接回来,怎么会让你平江侯府养?我一介工部尚书,薪俸都不知道该花在何处。」 「师父,我去了!等我的好消息!」娄仕云兴沖沖往外走,一路头也不回。 班贺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嘴里开始倒数:「五、四、三、二、一。」 娄仕云一个箭步沖了进来,红着脸将手里的拜礼放下:「师父,忘了这个。我,我走了。」 班贺忍不住叮嘱:「你应该还没出过那么远的门吧?出门在外,别这么冒失。」 娄仕云声音讷讷:「知道了,师父。」 陆旋迴来时,班贺可见情绪好了不少,得知白日娄仕云曾经来过,立刻警觉起来。 「那小子来做什么?」陆旋直直戳在班贺身前,寸步不让。 班贺笑笑,说道:「他说,要去接胡玛诺先生回来,让我等好消息。」 陆旋转头:「我现在就叫小何去接。」 班贺:「……」 第281章 风霾 延熙四年,三月。 一场风霾不期降临都城,狂风大作,霾沙蔽空,连续三日白昼昏沉,日月无光。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闵姑顶着风,眯着眼走到门前,门刚开启一条缝,外边的人动作麻利闪身进来,反手合门一气呵成。 陆旋将手里提着的菜交给闵姑,他用布巾蒙着口鼻,声音传出来有些闷:「恭卿没去官署吧?」 「哟,菜还有呢,我前儿就备好了,怎么还劳烦您亲自送来?」闵姑说完,不同他在外面站着,接过菜就往厨房走,「先生在房里呢,今日哪儿也没去。泽佑也在自己屋,这天儿还能上哪儿去?」 陆旋哦了声,不再多问,径直往班贺卧房走。 进了门,将风沙关在门外,陆旋随手拍了拍身上的沙尘,坐在桌边看书的班贺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他:「这天儿都这样了,就不用来了吧?」 陆旋一把扯下蒙住口鼻的布巾:「三天没见你了,就是下刀子也得来。」 「城里风沙还是很大?」班贺放下书,起身为他倒了杯茶。 陆旋低头身子往前倾,就是不伸手,班贺无奈,把手往上抬高了点。陆旋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今日早些时候倒是好了点,午时过半又起了大风。来的这一路,都没见着人。」 外边飞沙走石,面对面说着话都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张嘴就是一口沙。 这般极端的天象是较为罕见的,还是连着几日,班贺记忆中,十余年不曾出现过一次。 别说城中百姓出不了门,官员们都去不成官署。 班贺道:「昨日礼部奉命去往祭台焚香祭天,正是风沙最盛的时候,差点找不着北,祭拜结束返程,马车停在哪儿都不知道。今日风霾还是未停,天算是白祭了。」 说来玩笑的一件事,实际上半点开不得玩笑。 去年过冬没降雪,今年年初到现在,雨水甚少,异常的干燥引起朝廷警觉,到底还是出现了风霾。 这场覆盖全城的风霾之下,城中百姓不能出门讨生计,家中殷实的储备了粮食,可以撑过这几日,没有余粮的还不知道该如何度日。 都城出现风霾是天怒的象徵,皇帝不敢怠慢,下令礼部祭天以平息上天怒气。 「祭天就能止住风霾,那也只能算瞎猫碰上死耗子。」在陆旋看来,这还没有派人挨家挨户送粮实在。 天有异象不足惧,事在人为,光指望老天根本不管用。 班贺点头:「不管怎么说,至少显示了皇帝的重视。风霾早日停歇才好。」 否则,事情得不到解决,就会变成有心人借题发挥的契机。 转念一想,或许这场风霾还真有些说头。 「书里说,风霾作乱,是有大臣谋私、君臣分心……」班贺笑着摇摇头,「朝中有问题存在,便可牵强附会,毕竟,天意可是一个不容辩驳的好说辞。」 陆旋在都城这几年,看过不少这样的事,早已见怪不怪,区别只在于受抨击的人是谁罢了。 「只要不牵扯到你,随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去。」陆旋满不在乎。 班贺笑笑,转了话头:「不知道胡玛诺先生那儿怎么样,有没有备好水粮。」 年前娄仕云把胡玛诺接了回来,在这片土地生活近二十年的洋先生捨不得就这么离去,娄仕云亲自前去挽留,顺势留了下来。 娄仕云妻子即将临盆,他得意洋洋,自己是为未出世的孩子求了个见多识广的开蒙先生,将来一定比他这自己摸索半路出家的强。 陆旋眉眼认真:「娄仕云不是说了,他全权负责胡玛诺先生在都城一切事务?你这样操心,是对他的不信任。」 班贺见风使舵:「好好好,我谁也不提了。你饿不饿,我让闵姑给你做点吃的?」 「就算不饿,你专程给我准备吃的,也得吃下去。」陆旋坐得端直,面容严肃,仿佛商讨国事。 班贺起身,想了想:「不行,还不知道谢兄吃食够不够,一会儿做好了得给他送些去。」 第519页 陆旋问:「用不用我去送?」 班贺行至门前:「不用,谢兄住得不远,我自己去就行了。」 两扇门被外边的风吸住了似的,班贺用了些力道才拉开。一股劲风勐地朝打开的缺口扑来,夹杂着风沙蒙了班贺一脸,连忙退后几步,低下头频繁眨动被细沙迷了双眼。 陆旋几乎是蹦起来,把门关上,捧着他的脸查看:「进眼睛里了?」 「嗯,右边。」班贺右眼一阵刺痛,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红泛泪。 泫然欲泣的面孔捧在暗色的天铁义肢掌心里,观之尤为可怜。陆旋小心翼翼吹了吹,涌出的泪水从眼角滑落,班贺飞快眨了两下,总算不疼了。 「你去?」陆旋问。 班贺沉默几息,把自己的脸从陆旋手里拔出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陆旋:「一会儿上街上迷路了,我再去接你?」 班贺低咳了声:「说笑,这么大人了,怎么会迷路呢?」 「礼部派去祭天的几位,哪个不比你年纪大?」陆旋说。 「陆言归,你不要得寸进尺。」班贺面色一整,被他步步紧逼的态度激得生起动物本能的戒备。 陆旋语气柔缓,嘴里却说的是:「我本来就是得寸进尺、不知餍足的人。尤其对你,恨不能吃干抹净……」 他的眼神露骨,滋生无尽的欲望。 班贺抬手按在陆旋靠近的胸膛,牢牢抵住:「你一身从外面带回来的沙尘,还是不要靠得太近的好。」 陆旋:「……」 他扑上去用力把班贺抱在怀里,浑身上下贴得紧紧的,双臂怎么用力搓揉都不够似的。 片刻后,两人出现在颳风下沙的庭院里,陆旋紧握班贺的手,顶风一前一后朝厨房走去。 现在都一样了,谁也别说谁。 这场风霾持续四日,终于在第四日黄昏时停息,但灾异景象似乎只是一个开端。 四月,年初到现在都城都少雨水,更别提别处,西边几城传来从去年干旱至今,春耕所种下的粮食植株瘦小,大片枯死的消息。 班贺担忧的眉心就没有解开过,上报的干旱范围不小,去年这几个地方粮食歉收,今年春耕又未能顺利进行,若干旱一直持续下去,接下来的就会是农人颗粒无收,旱灾、饥荒并行,不知将会有多少百姓丧命于此,这样的情形十分危险。 班贺上疏朝廷早做准备,拨粮救灾,但他的话只得到了少量附和,大部分官员只因他的立场,就全盘否定了他所说的一切。 尤以负责拨粮拨款的户部官员为主,当众哭诉朝廷钱粮不足,年初就做好了计划如何分配,怎么能因班贺一言就额外分拨? 这些计划外的钱粮由哪里出,又由哪里的百姓负担?地方官员自然也不肯损失自己辖地的财政,大方地往外拿钱。 「这些地方,去年秋收歉收,就已经减免了部分赋税。国库不充盈,它们欠下的,就得从别处补,今年又要拨粮款,周围的州镇百姓苦不堪言。」户部官员诉苦的模样,十足为百姓担忧,瞧不出半点私心。 况且事情还未发生,班贺便信誓旦旦会有天灾大旱,分明是妄测天意,诽谤朝廷,妖言惑众,扰乱人心。 这几个罪名压下来,哪怕是久遭非议的班贺听了也要皱眉。 班贺入宫面见华太后时,华太后也对此发了话,让他不要对其他官员的职责出言干涉。 「那些个六部官员,都将自己手里的权利看得比命还重。你一个工部尚书,这样对他人的职权指手画脚,他们能不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吗?」华太后慢条斯理道,「要说什么,也不该你亲自去说。」 班贺垂首,低声道:「另寻喉舌,也不过是些翻不起水花的杂鱼。臣只是没想到,提议为百姓可能受灾做准备,也会遭到反驳。」 「你是为百姓,户部官员也是为了百姓,都是兖朝的子民,还要争上个孰重孰轻?」华太后嘴角轻蔑的笑,似乎意味着她心中所想与嘴上说的截然相反。 对班贺,她也只能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难道要她直说,只要是他们所反对的人说出来的话,对的也是错? 「自然人命都是同等重要。」班贺回道。 华太后说道:「全靠文帝在时,你率工部所制造的农耕机械,钱粮这两年才有富余。偌大个兖朝,处处都要钱粮,户部早早做了计划,不愿为还未发生的事情费心,是可以想见的。不过既然你提出了,我已记在心里,只盼能下一场好雨,不要酿成灾祸。」 班贺恭敬道:「太后恩泽,万民定会铭记。」 华太后无声嘆道:「我不需要天下人记得我的恩。」 只要皇帝明白她的苦心,华家能平安延续,她方能毫无牵挂地去与丈夫、儿子相见。 苦了云荣那孩子,心善又软弱,受了气也从未在她面前说过什么,她岂能不知道皇帝对云荣的冷落? 华太后起初还不死心地做过安排,后来渐渐明白,她才是导致侄女如今处境的祸首之一,云荣根本就是被母家所连累。 越是插手,越会让皇帝不高兴。华太后索性装聋作哑,现在皇帝与她和皇后的关系反倒缓和了不少。 就算皇帝是阳奉阴违,在她面前也表现得乖顺。皇后时常去看望小公主,话题围绕着小公主,也能同皇帝说上几句话。虽然,必定会有萧妃在场就是了。 第520页 这样就够了。只要皇帝不将华家视作仇敌,就是好事一桩。 第282章 天灾 五月初,国境内灾害频发,西南一地出现地震,中旬,又有钦天监上报,两颗流星接连坠地。 到了六月,班贺的担忧应验了。西边果然闹起了饥荒,六城断粮,饿死数千人。 灾情上报到朝廷,华太后一直记着班贺上报的这件事,接到消息反应迅速,立刻下令从周边徵调粮食。但干旱范围甚广,能拿去支援的仓储余粮也不多,数量远远不够,华太后又着令户部即刻拨出钱粮救灾。 有人趁机作乱,劫了本就数量不足的粮车,流民哄抢也就罢了,有集结成队的,还拿着武器,俨然成了一伙不可不除的流匪。 为免有官员在其中浑水摸鱼,朝廷不仅调派兵力护送粮食,还要派遣一位钦差监管赈灾事宜。 华明德闻风而动,自请前去赈灾,不用等其他人跳出来反对,华太后率先便否决了。她是要解决问题,而不是为自己添麻烦。 她并未考虑过文官人选,反而目光看向了宫内的人。 华太后有意派身边的大太监福禄前去,但这一想法很快打消。 她是信任身边的太监,但也仅限于这些宦官用得舒心,不会背叛她的层面上。 贪污受贿之类的事,华太后从未管过,也没想过要管。 因为她清楚这是不可避免的,宦官在宫中伺候为的就是地位与富贵,这并非一辈子的事,有朝一日年老体衰不能继续在宫中伺候,想要不落得晚景凄凉,就得要大笔大笔的银子。 平日收受些贿赂便罢了,派人前去赈灾本就是为了督查地方官员,杜绝贪墨赈灾款,绝不能将耗子放入粮仓。 考量一多,派去的钦差人选就很有限了。华太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与皇帝商量一番。 赵青炜来到宁寿宫,毕恭毕敬向太后请安:「太后召儿臣来,所为何事?」 华太后道:「赈灾运粮、监管救灾事宜,需要派个人去,你看,派谁去合适?」 赵青炜笑着道:「太后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就按太后的意思办吧。」 华太后听见这样的回答,有些不高兴:「皇帝对身边人能力如何还不清楚么?挑一个能用的人都要我来做主?」 赵青炜见她是真要自己说,这才说道:「太后,儿臣的确有个好人选。陆将军时常领命办外差,办事能力不差,为人可靠。当年先帝派他去往邰州,既能领兵,镇得住地方,又不怕他受贿贪墨,我看派他去再合适不过。」 华太后面色稍霁,点头道:「我记得那事。既然皇帝推荐陆将军,那便派他去吧。」 赵青炜点头:「是,儿臣这就下令去办。」 华太后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你是皇帝,既然我来问你,那便是让你拿主意,大可以说出来,不必如此支支吾吾。若有不妥,再协商便是,你若总是什么都不说,让朝臣们怎么看待?」 赵青炜面不更色,仍是笑道:「儿臣知道了。不过儿臣总觉得自己想得不够周全,不如太后深思熟虑。不管外臣如何看,能将朝政处理好,谁做决定不都一样?儿臣尊敬太后,孝道本就是我朝开国以来的治国之本,儿臣并未做错。」 听他这样说,华太后心里很是舒服,皇帝真是懂事了不少。 从仁寿宫出来,赵青炜面上笑容缓缓消失,别有深意望了眼头顶匾额。 皇帝是君,太后亦是君,等处理了威胁到他的首要问题,余下的都是可以慢慢解决的「家务事」。 七月,陆旋受命领兵从京中出发,将钱粮运往受灾严重的地区。 运送钱粮的路程需要时间,哪怕陆旋不断催促,加快行程,昼夜不息,这样一支队伍也走了十来日。 好在地方临时赈济没有停过,应当可以坚持到他们抵达。 本就不太乐观的想法,越是接近受灾区,越是变得沉重。 连夜赶路的陆旋领兵路过一个村庄,队伍中隔一段燃着一支火把,勉强照明。 陆旋骑在马上尚且不觉,一心只往前赶,忽然后边传来一阵嘈杂,陆旋扯了扯缰绳,停下脚步。 他向来要求队伍纪律严明,这些士兵训练有素,不会无故喧譁,不等陆旋发话,跟在身后的何承慕机灵地说道:「将军,我去看看。」 陆旋一点头,他便接过一支火把,调转马头向后跑去。 没一会儿,何承慕面色古怪地跑了回来:「将军,没出什么大事,就是一辆运粮车压到东西,颠簸了一下,掉了几袋粮食。」 陆旋道:「拾起来就继续出发吧。」 见何承慕欲言又止的模样,陆旋问:「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 何承慕小声道:「是人骨头。」 他方才到后方去查看,身后运粮食的车夫说,在这段路上前行时,总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还以为是压到了树枝,一直没在意。 结果刚才那一下颠掉了粮食,他这才打着火把下车查看。这一眼可吓得不轻,车轮压到的,是一根腿骨。 之前那些声音,根本就不是压断的树枝,而是遗落在路上的人骨。 这一发现周围人都被吓到了,喧譁声都传到了陆旋耳朵里。 他们初来乍到,天黑路又不熟,大晚上压到那么多人骨,能不慌吗? 人心有些散了,要是不能重整队伍,强制继续前进,也会进度缓慢。 第521页 陆旋犹豫着要不要停下,就见何承慕指着前方:「将军,咱们就在前面歇一晚吧。」 何承慕看见前方有房屋的影子,忍不住说道:「大傢伙儿肯定都饿了。」 陆旋迴头看了眼队伍,他们早上出发一直到现在,只歇了一小会儿,赶路虽然要紧,也不能让跟随自己的士兵过度劳累。 陆旋点头:「好。传令下去,今晚在村外安营。」 为了不扰民,陆旋的队伍从不在村里驻扎,也不入城,夜里就地安营,怎么方便怎么来。 扎好了简易帐篷,生起火堆,陆旋和士兵们一起随便吃了干粮,目光望着不远处的村庄,时不时看何承慕两眼。却发现他吃得头也不抬,要这会儿偷袭,怕是一打一个准。 何承慕满心满眼都是手里的干粮,吃得专心致志,都没发现上峰盯他看了半天。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吃下最后一口,陆旋开口:「小何,跟我去村里看看什么情况。」 被点了名,何承慕一抹嘴,倏地站起身:「诶!」 安排所有人原地等待,陆旋和何承慕两人端着弩机进了村子。 村里一盏灯都没点,联想到来路上压到的白骨,寂静暗夜中,这座村子瀰漫着一股诡谲的死气。 不确定村里情形,陆旋对何承慕示意熄了火把,一会儿进去小心点儿。 何承慕心里直发毛,将军下令不得不从,不情不愿将唯一的光源在沙土里扫了几下,火光一灭,眼前视野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借着天上月光,模模煳煳能看到房屋轮廓。 这样好像更可怕了! 何承慕愁眉苦脸跟在将军身后,陆旋一面往前走,一面警觉听着周围所有动静。忽然有说话声从一间房屋传来,陆旋直奔声音传来的屋子而去。 在窗外侧耳听了听,说话声还在继续,似乎是老妇和孩子的声音。 陆旋看了眼何承慕,朝门努努嘴:你上。 何承慕睁大双眼,指了指自己:我? 虽然他长得人畜无害,为人可亲,很招老人喜欢,可大晚上去敲人家的门,还没看见脸都得给人吓死了! 这村里透着古怪,陆旋想了想,一招手:回去,明日一早再来探查。 两人正准备走,又听见一串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 借着夜色掩护,陆旋与何承慕蹲在墙角,远远看见两个鬼祟人影靠近。 陆旋按着何承慕的肩,看着他们越来越近,这时另一个方向又来了一个身影。 先来的两人停下脚步,似乎朝那人看,片刻后,像是无声中达成某种默契,三人一同走到了门前。 不比陆旋与何承慕犹犹豫豫,那三人直接抬手用力砸门:「开门,快开门!」 「妈的,竟然在里面顶住了门,你们以为这样就躲得过去吗!」 「老子砸了你的门!」 静夜中响起威胁暴怒的人声,听着声量格外的大,何承慕浑身一震,有些恼怒。 这些傢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屋里声音听起来只有妇人小孩,三个大男人这样凶神恶煞要强闯,都不需要问缘由,打就是了! 那三人行动不需要言语,陆旋与何承慕也不需要。 两人绕到身后靠近,一个锁喉顶膝就放倒两个,另一个听见异响回头,被何承慕照面就是一拳,当即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那三人正值壮年,身强体壮,但在陆旋二人面前过不了一招。 何承慕揪起其中一人的领子:「不是说闹饥荒吗?大晚上不在家里躺着养精神,跑出来消食来了?」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那人像是不会说别的话,翻来覆去就是求饶。 那两个一见自己没被抓着,连滚带爬地跑了。 「真是狗东西,同伴都不要了。」何承慕撇撇嘴,狠狠甩开手里那人,真是碰都不想碰他。 那三人一跑,陆旋不想夜场梦多,万一他们一走,又发生了什么,他难辞其咎,这么一闹索性放开了,上前轻敲那扇门。 「有人吗?我们是运粮的官兵,路过你们村子,特地找户人家来问问。」陆旋说道,「若是你们不愿开门,隔着门说话也可。」 「奶奶……」 屋里响起小孩的声音,但短促的结尾像是被人突然捂住了嘴。 陆旋接着说道:「我们运送的是朝廷赈灾粮,若是这村子灾情严重,我会酌情处理,去找村官留下一些粮食。若是不严重,我们明早便会离开。」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人立刻按捺不住,急忙出声:「您,真的是运粮的官兵老爷?」 老妇人走到跟前,生怕隔着门他们就要走了,动作有些迟钝地挪动堵着门的重物,将门打开来。 第283章 大旱 陆旋与何承慕对视,她将门窗关得这样严实,到底在保护着什么。 难道她家中藏了粮食,防备被人抢? 这样的猜测,被眼前出现的老妇人全然推翻——老妇人瘦得皮包骨头,双颊凹陷,又黑又皱的表皮像是多年沧桑的老树皮,薄薄的裹着一副骨架。 她身旁挨着一个不到腰的小孩儿,衣裳松松垮垮,也瘦得不成样子。只有肚子鼓鼓的,却也不是肉,只是兜着未长成的脏器。 若是家中有粮食,人也不会饿成这样了。 这对祖孙俩的模样惨不忍睹,何承慕一瞬失语,反应一会儿才想起拿出火摺子,燃起火焰往自己身上照:「你看,我们真的是官兵。」 第522页 小孩含着手指头,大得吓人的眼睛盯着他:「官兵叔叔,你有吃的吗?」 何承慕连连点头:「有的,有的!我一会儿就去拿给你。」 陆旋借着微弱的光往屋里看,这分明是有活人住的屋子,正堂里竟然摆着一副棺木。 那副棺木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材,木板单薄,也不密封,隔不住什么,屋里隐隐能嗅到一股腐臭味。 「节哀顺变。」陆旋开口说道,「那是你们什么人,为何还不下葬,未过头七吗?」 老妇人说道:「那是我老头子。头七已经过了。」 陆旋不解:「那为何还不入土为安?」 老妇人望了他一眼,双眼有些无神,她搂着孙儿缓缓回到棺木边。 「入土怕是更不得安宁。」 她说完,坐下没了动静。身体佝偻着垮了下去,看起来没什么力气。 陆旋对何承慕说道:「小何,你去拿四个饼来。」 「好嘞!」何承慕转身就跑,脚步飞快。 没一会儿,他就带着面饼和水回来了。 小孩接过饼,来不及道谢一口塞进嘴里,吃得狼吞虎咽,像是享受充实的固体划入喉咙落进胃里的感觉,捨不得喝一口水。 老妇人则相反,咽着唾沫反覆看,不信自己手里拿着干粮,更不敢就这么咬上一口。哆哆嗦嗦的手拿来一只碗,将水倒入碗中,一点一点掰开面饼,等待面饼在水里泡发,一小半饼泡出大半碗,这才往嘴里送。 在屋里待得越久,腐臭味越明显,陆旋耐心等他们吃完,再继续问话。 老妇人停下,拿手去抹孙儿嘴边的饼渣,转手送到了自己嘴里,捨不得浪费丁点儿。 陆旋见老妇人吃得差不多,又开口问道:「是不是无人帮你们埋葬棺木?我们可以帮忙。」 老妇人胃里有了东西,对眼前两位官兵感激涕零,带领孙子跪下,就要磕头。 陆旋忙将她搀扶起来:「不必行如此大礼,我们本就是前来赈灾的,你们是受了灾的灾民,救助你们是我们职责所在。」 老妇人有气无力道:「不是无人给老头子下葬,而是下了葬,当晚就会被人挖出来。」 何承慕一脸不解:「又挖出来做什么?」 陆旋似乎猜到了,脸色微变,就听老妇人说:「方才你们帮着赶走的那些人,是村里的地痞。他们已经算不得人了,刚下葬的尸体都会被他们挖去,村里的新坟被他们挖了个遍,无一倖免。」 老妇人搂着怀里喝水的孙儿,几乎将他整个保护在怀里:「他们想来抢的,就是我老头子的尸体,我只能将棺材摆在家里。不得不将门窗关得死死的,谁来也不能开。」 「那到底挖去做什么……」何承慕还是懵懵懂懂,话音未落,想到一个可能,登时脸上发绿。 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味,又想到老妇人的话,这副棺材里的尸体可能会有的下场,何承慕只觉得吃下去没多久的干粮在胃里翻滚,紧抿着嘴屏住唿吸才能压住几分。 老妇人面上麻木,她在世尚且能护住棺木中的老头子,还有怀里的小孙儿,等她一死,小孙儿也活不长了。 陆旋面色凝重看着眼前死气萦绕的老妇人,怀中的小孙子尚存几分天真,生者死者同处一室,阴阳浑噩不过如此。 「我们走后,老人家你还是要把门锁好,明日一早我们就去找村官。」陆旋叮嘱老妇人注意安全,与何承慕一同回了营地。 走出老远,何承慕低头嗅了嗅身上,哭丧着脸:「将军,我怎么觉得,我身上还有尸臭味啊?」 陆旋心不在焉:「嗯。」 「啊?真有啊?」何承慕将袖子放在鼻子底下,张大鼻孔用力吸了几下,感到一阵绝望。 躺在帐篷里,陆旋有些睡不着,只是夜探一户,就听见那样耸人听闻的事情,还不知明日见到的,会是何种惨像。 天微微亮,军队就整装待发,何承慕眼下一片青黑,估摸着昨晚一夜没睡。 何承慕磨磨唧唧蹭到陆旋身边:「将军,尸臭味几天能散啊?咱们找个地方洗个澡吧?」 陆旋:「吓傻了?有水给你洗澡,能叫旱灾?你上了那么多回战场,尸臭味不是早该闻惯了?」 何承慕嘴角颤抖:「单闻闻,是可以忍受,那玩意儿可不兴吃进嘴里啊!」 陆旋:「……我命令你,忘掉它。」 何承慕呜呜地哭,要是能马上忘掉,他才是最希望忘记的! 队伍往村里进发,所看到的场景比昨夜更惊心动魄。 随手抛弃在野外的白骨,不知被什么野兽啃食过,骨头表面留下了齿痕。 若是昨晚之前,何承慕坚信那一定是野狗,但经过昨晚,他不那么确定了。 一股风捲来前方的气流,总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天色阴沉却无雨,空中挂起一阵阵的黑风,奇异的景象吸引了众人目光。 陆旋凝神看去,那股黑风是切实存在的东西,随风飞舞着的,是饿殍被分食后留下的毛髮。 村中并不比昨晚更热闹,老弱妇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寻找着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仅存的几个壮年则如秃鹫般审视着这些人,估算他们还能存活几日。 白骨露荒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 这里或许就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灾情传到朝廷中央时已经大面积发生,受灾严重的根本支撑不到政府施赈。 第523页 受灾的人要么成为流民逃向别处,留下的要么饿毙,要么成为吞食他人的人。 见到外来者,村里人甚至都不会躲避,只是站在原地,用渴望的眼神盯着运粮的车,顾忌着官兵手里的武器,不敢上前。 陆旋找到村里的里长,那位里长虽然不算白胖,但在面黄肌瘦的村民中,称得上面色红润。 陆旋不知他是私藏了粮食,还是同那几个地痞一样,吃了些不该吃的,但现在陆旋需要有人协助,施粥布粮。 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从里长口中得知村里剩下的人口不多,所需要的粮食相应减少,陆旋半途动用部分赈灾粮,不会导致数量大减。 这些粮食,不能直接下发到村民手中,否则必定会出现争抢事件,必须有人负责每日熬粥分发。 陆旋不能久留,将部分粮食留下交给里长,再派人通知县官遣人来监管。只要撑过这段时间,朝廷后续还会有赈济送来。 他所能做的暂时只有这些,他要尽快抵达州府衙门,才好让熟知地方详情的州官统一调配。 两日后,陆旋抵达胤州州府,当日一到,便督促当地官府核赈。 赈灾粮食不足的情形下,核赈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虽然都是受灾灾民,却有先赈、次赈之分。 靠田地吃饭的农人,地里不产粮食,就断了生计,是在先赈之列,而城中商贩不靠天吃饭,可以稍缓,在次赈之列。 农人所受到的灾害,是会持续增加的,不是看眼前就能填补。 现已入秋,若是赈灾期间不下雨,没了秋收,赈灾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得持续到翻过冬日去,待明年春耕夏收才有第一批粮食。因此核赈宁可报重,不可报轻,宁滥不遗。 陆旋来这一趟,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四五个月,全得看老天的心情。 这比渝州救水还要令人一筹莫展,至少洪水能挖渠分泻,大旱饥荒只能不断往这里调粮。无底洞似的,一日粮不到,就得饿死成千上万的人。 城中州官统筹计划粮食分配,先赈名额必须核实清楚,这件事陆旋不好着手,得交给地方胥吏,他只能派人跟着。 地方乱,就会有人投机,生出各种歪心思。地方胥吏很有可能与乡民串通,乘机舞弊,肆意操纵,捏造户口,更是会中饱私囊。 本地乡民也未必都是良善之人,需要有人监管,陆旋将分配粮食交给州府,自己就从这些方面着手,从旁协助,另外派人寻找水源,解决问题。 到了这时候,陆旋暗暗滋生些许感慨,若是祈雨祭天能成真,他也情愿相信一回。 尽人事听天命,即便如今爬到这个位置,这种不可控感仍是让人失落。 这场赈灾持续到了九月初,陆旋带人寻找到几处水源,只能勉强够一地使用,要想从根本上解决,还是得等几场雨。 就在陆旋心力交瘁,为迟迟不下雨而心急时,与州官们一同担忧赈灾真得持续到明年时,迎来了转机。 一场大雨趁夜而至,将土地浇得透透的,在地面积攒出大片水洼,人们踩在泥泞地里,前所未有的高兴。 陆旋站在屋檐下,望着从天而降的雨水,情不自禁一步跨了出去,任由雨水打在身上,衣裳被浸湿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的舒服。 几场透雨解决旱灾,陆旋松了口气,不幸中的万幸。 胤州百姓立刻忙碌起来,种下宿麦,等到了明年一月,就能成熟收穫。 余下的事情就交给地方官员,陆旋带人回京復命。 陆旋返回京城,旱灾得到解决,最大程度保证灾民人人有食物果腹,饿毙人数在他抵达后得到控制,是功劳一件,亦是朝廷的功勋。但还未为灾情解除高兴多久,朝廷那帮吃饱了饭闲得慌的文官又做起了文章。 天鸣地震,风霾星陨,大旱饥荒,还有北蛮虎视边疆,仿佛这一年所有的磨难都降临人世,是天下大乱的徵兆。 朝中一名户部员外郎,以天象不详是有人违背了天意,触怒上天,以致降下警示为由,请求华太后不要干政。 奏疏写得大胆,直指华太后虽只打着训政之名义,至今却无一次是皇帝自己做的决定。太后口口声声让皇帝亲政,迄今为止,皇帝到底亲政了什么呢? 华太后寿诞,资费数百万两,奢靡无度,比皇帝万圣节耗费更甚。太后越过皇帝直接向百官下令时,可曾想过还有个皇帝? 看过这封奏疏,华太后气得冷笑。写这封奏疏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帮着皇帝批阅奏疏,做出决定的是宁王? 真正擅权专断,假传圣旨的,应该是宁王才对吧?皇上断者十之无一,宁王断者十之有九,既然并非皇帝的意思,又岂能冒称圣意? 一个员外郎写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奏疏,背后一定有人指使,立即将其逮捕,着令刑部严加审问。 当日,华太后召定国公华明辉入宫,商议要事。 第284章 无功论 出了朝臣上疏请求太后不要干政的事,最重要的,还是得看皇帝的态度。 朝野上下都等着皇帝表态,皇帝也不负万众期望,当即给出了反应。 下令抓捕那名员外郎的,正是皇帝赵青炜。 不仅如此,赵青炜还专程去向华太后表达歉意,请求太后不要生气,不要为一个小臣而气坏了身体。无论背后是否另有主使,都会给华太后一个交代。 第524页 这番举动一面是在向太后示弱,并非自己指使,另一面也是表衷心,华太后是嫡母,他绝不会因那封奏疏,而与太后再生间隙。 三日后,刑部查明那名员外郎背后并没有指使者,全是出于他个人意愿。赵青炜下旨,此人诽谤太后,大不敬,革除官职,永不录用。 这番举措及时又果断,华太后是舒心了,但皇帝谦卑的态度看在朝臣们眼中,更是成了华太后把持皇帝的确凿证据。 那些摸爬滚打到现如今地位的大臣们,哪里敢将矛头指向太后,于是便在最近发生的事上挑起毛病来。 陆旋前去主持赈灾,待灾情解决功成归来,华太后与皇帝给了他不少赏赐,在这件事上,有人提出了不小的质疑。 奏疏中写道,旱灾一事,闻者痛心,朝中上下无一不心牵于此,盼望灾情得到解决。灾情虽然得到了解决,但陆旋并没有多少功劳,根本不配得到那些赏赐。 上疏的户部侍郎汤弼年过半百,当年是进士第一,任大理评事,之后一路升迁十分顺利,朝中颇有声望。 莫名遭受指责的陆旋直觉自己只是表面上的靶子,是借着打击他,从而否认救灾的正当性。 出于本能,陆旋不能就这么随意让人指责,奖赏他不稀罕,不要也罢,但不能让他们在这里信口雌黄,颠倒是非。 但他想要上疏反驳,怎么写都觉得反击不够有力,心里有些窝火。 即便他对华太后并不熟悉,也不是太后党,但这件事上,怎么说华太后及时下旨,也是救了数千数万条人命,怎么能反口成了罪过呢? 陆旋几乎要把汤弼的名字咬碎了,也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能那样说:「太后派人治灾,难道还错了吗?」 班贺道:「政治便是如此,并非你做了对的事,你就是对的。为打击政敌,不仅要挑你的过错,甚至可以盼着对方在重要的事上出大纰漏。」 「他们没有去过受灾的地方,只看到文书中冰冷的数字,不知道那里的百姓到底过得如何,甚至不知人饿极了,连同类的尸体都不放过!几个月不管,会饿死多少人!」陆旋眼神冰冷,「我敢说,他们恨不得没有下雨,再多饿死些人,就可以更理所当然地跳出来,指责上面决断错误,贻误灾情,将我们统统都治罪!」 班贺思索片刻,说道:「你别出面,皇帝与太后是明事理的,你是为他们做事,他们自然会偏袒你。不就是吵架么,有人比你更合适。」 班贺眼神笃定,陆旋立刻意会过来:「你是说,找范震昱?」 「他这些年没少吵架,少有人能吵得过他。」班贺微微一笑,「重点在于,他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被范大人反驳,可比你去反驳更让他们恼火。瞧着吧,看谁更能胡搅蛮缠。」 班贺放下这句话,接到指示的范震昱立刻火力十足地上了「战场」。 就算班贺没有同他说,范震昱也是会出面的。 他实在看不过这些人睁眼说瞎话,怎么能顶着那么厚的脸皮,否认救灾之功?他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没过多久,范震昱的奏疏也递了上去,说汤弼老而昏聩,这么些年没有什么功绩不说,年纪大了,连是非都分辨不清。 「陆将军带兵护送赈灾粮,成功送到灾区不是功劳?监察当地赈灾情况,不让人中饱私囊不是功劳?千里前赴灾地,都不是功劳,那谁有功劳?难道是在座只在口头说上一句心繫灾地,却无一人做出实质行动的诸位吗?」 汤弼很快给出回应:「天灾是天降祸事,非人力所能及,若非天降甘霖,灾祸又怎会消除?既然是下了雨才缓解了灾情,那派谁去都能解决,陆旋何功之有?非我不前去,而是朝中安排了陆将军,若是朝廷派我,我也不会占半点功劳。」 见他嘴硬诡辩,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范震昱也火冒三丈:「天降甘霖才能解决,那降雨之前呢?放着人全部活活饿死?汤侍郎每日山珍海味,吃饱喝足,就不知世上还有苦字,当真是久居高位不知疾苦。汤侍郎倒是试试饿肚子的滋味,能熬过五日,我当着全城百姓给汤侍郎磕头认罪。灾地大半年都缺粮,各地捐赠钱粮累计千万两,据我所知,汤侍郎一文未捐,诸公高官厚禄,哪怕捐出一两银子呢?」 辩驳自己的功劳不是明智之举,反而显得在为自己邀功,范震昱这番攻击才是最强有力的,直接拆穿了那群人道貌岸然的真面目。 范震昱乘胜追击:「汤侍郎口口声声,自己去了也能做到,却也不想,是什么让灾情爆发?早前有人上报朝廷可能会有旱灾,是你们户部推卸责任,不肯预拨钱粮,才酿成灾祸。要是换做我,那数千人都不会被饿死。 户部主管全国粮食税收,举足轻重,身居要职的官员却不能统筹规划,防患于未然,目光短浅,不如将位置让给有远见之人!」 往前翻旧帐的杀手锏一出,汤弼当即不敢再回应,论功赏的骂战以一方龟缩为结局,就此告一段落。 退出骂战让出位置的陆旋忍不住点头,让范震昱上是最正确的选择。他起了那么多份草稿,也只能想到自己在灾地所见所闻,到了朝堂上,那些存心找事的不见得听得进去。 比起事情的真相,他们更怕自己被牵扯进去,事不关己才敢大言不惭。 一回两回也就算了,次次如此,做点什么事都如履薄冰,被几百双眼睛盯着揪错。陆旋本就对都城没什么好感,现如今更是生出几分厌恶。 第525页 晚上,窝在班贺身边的陆将军再度发出感慨:「成日和这些虫豸一起内斗,这官不当也罢。」 「不当官以后,你想去哪儿?」班贺忽然问。 他的声音很轻,清透得像一汪泉水,落在耳朵里让人心里舒服。陆旋心里的烦躁得到安抚,当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给你当马夫。」陆旋给出思考半天的结论。 班贺轻笑:「你的意思是,我在哪儿,你在哪儿?」 陆旋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班贺摸着下巴:「我在这里住惯了。」 陆旋抿抿唇,不情愿地说:「这地方太小,再修个马厩,院子就没地方了。」 「那就把旁边的地买下来,修成马厩。」班贺说。 陆旋盯着他,双眼一眨不眨:「这样好,还能多养几匹。不过要修一个单间,不然乌夜骓会咬别的马。」 班贺点点头:「再把另一边买过来,修个小工坊,我可以亲自打马蹄铁。」 「位置小了可不行,还得有位置给你放柴和炭。」陆旋说。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班贺说。 陆旋嘴角翘起:「那我给你当学徒,打下手。」 班贺侧头看他,嘴角笑意浓郁:「能者多劳?」 陆旋凑过去抵着他的鼻尖:「房里能暖床,工坊能打下手,外出给你牵马,让你哪儿都少不了我。」 「哈哈哈。」班贺笑了两声,「那我该嫌你烦了,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你烦吧,烦我也不走。」陆旋紧搂着他,试图身体力行。 班贺抬手揽着陆旋坚实的后背,拍了拍:「不会烦的。永远不会。」 这件事并未就此结束,上疏太后干政的事皇帝出面平息了,救灾是否有功的事情引发一场骂战,还有天灾之事没有定论,新的一轮上疏接踵而至。 天灾向来被视为上天的警示,钦天监向朝廷上报的风霾星陨之事,绝不寻常。 既然不是皇室的过错,那就是朝中有祸源,是上天在告诉皇帝,朝中有奸臣,急需锄奸平息上天怒气。 钦天监没有明着说什么,但天象就是最大的证明,除了皇帝,老天最大。 皇帝却在这时候态度模稜两可,对朝臣的上疏置若罔闻,朝中大臣不依不饶,执意要找出奸臣,事态由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陆旋心烦的事已经过了,班贺的烦心事却不会断。 当真能过上和陆旋两人随口胡扯那样的日子,似乎很不错,只是当下,也只能忍着烦继续下去。 想起有段时日没有拜访过钦天监那位好友,班贺不再多想,往后的事情说不准,想到便去做吧。 提着酒敲响顾拂那座大宅的门,道童打扮的易凡开门探出头来,见是班贺,笑容灿烂:「班尚书,您快请进,我这就去通报师父一声!师父正在后院餵驴呢!」 「餵驴?」班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平日种些小菜也就算了,怎么养起驴来了?什么时候的爱好?」 易凡谨慎回头看了眼,神神秘秘靠近:「其实,是兔子。」 班贺更疑惑:「你不是说,养的驴?」 易凡有些无辜,语气委屈:「是兔子,师父非说那是驴。」 这是整的哪出?顾拂这人有时候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班贺哑然失笑,道:「不用通报了,我同你一块儿去吧。」 易凡响亮清脆地应了声:「诶!您跟随我来。」 跟在易凡身后,到了后院,远远看见顾拂蹲在地上,脚边放着两兜残缺不全的白菜,看起来是在给什么餵食。 班贺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片刻,虽然那东西被顾拂挡的严严实实,但绝对不会是驴。 「师父,班尚书来了。」易凡恭敬说道。 顾拂回头,粲然一笑,招招手:「恭卿,快来看。」 班贺上前,果然见到一只灰兔,故意说:「去尘,你怎么养了只兔子?」 顾拂神情认真,指着地上的灰兔道:「恭卿难道连这都不认识了?这是驴。」 班贺不退让:「这分明就是兔。」 顾拂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神态如诵经般想喝:「你说这是兔,我偏说它是驴。」 班贺在他身旁蹲下,看着咔嚓咔嚓啃白菜叶的兔子:「这怎么会是驴呢?」 「你看,它是不是有一对长耳朵?」顾拂拎起兔耳。 班贺配合点头:「是啊。」 顾拂又道:「驴是不是也有一对长耳朵?」 班贺:「……」 「它是不是四肢着地?驴是不是四肢着地而行?它是不是灰不熘秋,驴是不是也灰不熘秋?这就是驴。」顾拂笃定道,就差举起三指发誓了。 他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班贺差点儿要被说服,摇摇头,指了指兔子脚:「可是,你看,它没有蹄子。」 「奇怪,奇怪,真奇怪。难道一头驴,被斩去四蹄,就不是驴了吗?」顾拂反问,「没有四蹄的驴子,就会被称为兔子了吗?」 指兔为驴!这就是指兔为驴! 班贺放弃和他争辩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去尘,你在玩什么把戏?」 顾拂撇撇嘴:「你看,我说它是驴,它就是驴。这世上有很多事,只要一张嘴,就够了。」 班贺似乎有些明白,不在意笑笑:「事实不会因言语而改变。」 顾拂晃了晃修长的食指:「事实,不重要。」 第526页 班贺道:「你我问心无愧,不就好了?」 顾拂哈哈大笑:「恭卿,钦天监上报的事,被人拿去当做武器,可比你的铳炮厉害多了。你的铳炮用在战场上,还要精心制造火药、炮管,培训一个熟手。而那只需要几句话,就能在官场上杀人于无形。」 班贺嘴角的笑淡了些:「的确可怕。」 顾拂面色一冷:「一场死了数千人的旱灾,他们看不见死去的百姓,眼中只有天灾是警示。恭卿,他们根本不是冲着陆将军去的,而是冲着华太后去的。」 「知道。但知道又能怎样?」班贺翘着嘴角。 顾拂道:「他们在找奸臣,其实他们已经找到了。只是装做没找到,好让自己的行事显得不那么刻意。」 班贺深吸一口气,笑了出来:「都那么用心了,我怎么好意思不配合?只好,等他们装够了,到时候去监牢里走一遭。」 他语气平淡不以为意,顾拂笑不出来:「你可知道,要如何平息天怒?」 班贺注视眼前不知外界风云变幻,只知埋头苦吃的灰兔,平静道:「左不过,送两颗人头祭天。」 第285章 奸臣 「你就这样的反应?」顾拂也无奈,要真有人跳出来指着班贺叫奸臣,班贺神仙难救。 「倒也不一定到那一步。」班贺目光轻飘飘望向顾拂,「事情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准。」 顾拂忍不住好奇:「怎么说?」 「你眼里看着天,看着朝堂,怎么就不往中间看一看?」班贺抬手往某个方向一指,顾拂顺着他的指尖看去,隔着千家万户,层层高墙,那里坐落着皇城。 班贺说道:「这是天灾吗?这是华太后与宁王在斗法,华太后如何会让天灾是上天警示坐实?」 他是满朝文武皆知的太后宠臣,一旦他被打做奸臣,虽会有人为华太后辩驳,她是被奸臣所蒙蔽,一时不察,才会纵容奸臣横行,但往后华太后将在朝政中再无话语权。 皇帝明明那样排斥太后,却一改之前的态度,对太后毕恭毕敬,当真一点儿自己的心思都没有吗? 宁王知道能用这些招数逼迫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后不再干政,皇帝难道不知道?与其让宁王用这招对付太后,不如留着自己用。 宁王已经展示了他在朝中的号召力,皇帝打着驱虎吞狼的主意,怎么可能留下宁王这个更大的威胁? 顾拂愣愣看着他,忽然闭眼往自己脑门上拍:「我这脑子!」 他连拍好几下:「我自诩聪明,看透了朝中事,却没想到这一层。恭卿,还是你聪明。」 「我不是聪明,我是比你更了解华太后。」班贺悠悠捡起地上的白菜叶,餵到灰兔嘴边,「太后并非寻常女子,她的心性比她所表现出来的,强硬很多,也智慧很多。」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必为你担心了。」顾拂松了口气般起身,拍了拍手,「易凡易俗,煮饭,一会儿班尚书留在这儿吃。」 班贺刚站起身,顾拂又蹲下一把揪起地上的灰兔:「来,再炒个兔肉给班尚书加餐。」他摸出一把剪子,「恭卿,我去宰兔子,我在东南角种了点薤白,你看着剪些,再做一盘薤白炒蛋。」 班贺捏着被塞到手里的剪子:「……」 该说不说,自己剪的薤白确实很香。 吃完饭,顾拂送班贺到门外,班贺回头请他止步,不必再送。 顾拂一袭道袍,出尘的面容仿若谪仙,面上挂着诚挚的浅笑,双目清明,言语间透出郑重:「恭卿,祝你,近道无魔。」 班贺笑笑:「顾道长也是。」 顾拂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翠绿小葱:「来,这是给你带回去的薤白。」 班贺低头,看着那把小葱,久久无言。 晚上陆旋和孔泽佑也吃上了新鲜的薤白炒蛋,香得多吃了一碗饭。 自从华太后让皇帝大婚亲政后,她的身影便再未出现在早朝上。 这日一早,进入文华殿的朝臣们见到的不仅是上座的皇帝,还有一旁垂着帘幕的太后。在场者无不心中一惊,却碍于在朝堂上,不能大声喧譁,却止不住交头接耳左顾右盼。 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皇帝率先开口,提起前几日的政务,点名官员回答事情进展,有华太后镇场,回话的大臣都紧张了不少,但问过几句话下来,华太后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切似乎与平日并无两样,有奏疏要上报的大臣壮着胆子,挨个上前,说完话回到自己的位置,背后冷汗出了一身,同时也心头一松,华太后在帘幕后喝着茶,始终未开口。 皇帝坐在上位,态度自若,并未因华太后在一旁而事事请教。就算有自己拿不定主意的,询问华太后意见,她也会让太监传话,皇帝再仔细斟酌,与大臣集思广益,事情定会迎刃而解。 下方的大臣似乎对华太后的表现十分满意,没有越俎代庖,干预皇帝处理朝政,前些日子因劝谏太后不要干政闹出来的事端也不攻自破。 与平日一样等朝臣结束上奏,皇帝迟迟没有宣布退朝,而是侧头恭敬向华太后寻求进一步指示。 疑窦丛生的朝臣心知肚明,华太后不会无缘无故坐在这儿,眼下,才是正题。 帘幕后的华太后缓缓开口,声音迴荡在高而大的宫殿中,显得分外庄严肃穆。 「皇帝亲政已不是一日两日,我早已知晓皇帝有了长足长进,今日特意到此,是与各位大臣共同见证。正如各位大臣们所说,皇帝已经能很好地处理朝政,不能立刻决断的事情,也知晓与各位大臣相商,使我老怀欣慰。各位大臣,是否也对皇帝的能力没有质疑?」 第527页 这话问出来,显然是不会听见否定答案的。谁敢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皇帝尚且能力不足? 这样说,难道是还想让华太后再次垂帘听政不成? 宁王听着,眉心不自觉皱起来,没有贸然出声附和。表面上听着像是夸赞皇帝处理朝政的能力,实际上想说什么,还得看后文。 华太后的话别有深意,一定意有所指。 定国公华明辉忽然大声说道:「陛下自登基以来,便格外勤政,没有一日懈怠,今非昔比。岂止是有能力处理朝政,陛下足智多谋,陛下英明。」 有了领头羊,附和的声音也多了起来。 听着下面朝臣们唯唯诺诺称是,对皇帝一片赞扬之声,华太后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朝臣们安静下来,华太后再度开口:「既然皇帝足以独自处理朝政,那么,我想辅命大臣也就不必如此辛劳,为皇帝处理奏疏了。」 闻听此言,宁王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台上,双目锐利,恨不能穿透帘幕。 华太后表演这一出,根本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 朝中大臣指责她干涉已亲政的皇帝过多,她便以退为进,反过来用同样的说辞,让其他辅政的大臣也不要干涉皇帝。 被反将一军的宁王愣在当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分明就是想借这一招,将自己赶出朝堂! 「宁王。」华太后温声说道,「宁王年事已高,听闻近来身体不好,前些日子请了太医前去诊治,不知道身体好了没有?」 宁王喉头被哽住一般,面色凝重地回道:「谢太后关心,臣不过是一些小病,当日喝下药便大好。臣愿为兖朝死而后已,哪怕力竭病重死在朝堂上,也算尽了最后一份力。」 「宁王一片赤胆忠心,真是百官之楷模。」华太后感慨一声,似乎从帘幕后传出一声嘆息。 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多了几分慈悲:「文帝当初也是如此,不听劝告,日夜操劳于政务,积劳成疾,早早离去,留下我一个寡母,不知如何是好。若非宁王与诸大臣协助,皇帝也不能进步如此快,我是感激宁王与各位大臣的。如今皇帝能够独当一面,我又怎么忍心看着宁王劳累?」 华太后顿了顿,锐利的双眼观察着帘外的变化,宁王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她满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同皇帝商量过,虽然宁王早有封地,但至今已有二三十年,不如再为宁王另选几个富庶之地,宁王可以挑一个作为封地。宁王今年得了第二个孙子,三代同堂,喜事一桩,不如早日卸下重担,去往封地,正好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 这样的场面,何其熟悉? 班贺回想起,当年文帝坐在高处,含笑询问老臣身体是否康健,劝老臣自己放手权力。 这对母子俩不愧血脉相连,兵不血刃的招数,如今在他眼前又上演了一遍。 宁王面色几乎控制不住,阴了半边脸,竭力控制双手的颤抖,说道:「臣还能为国效力,总有用得着臣的地方……」 华明辉大喝一声:「宁王!难道你是认为,陛下没有你辅政,便不行?」 宁王横眉怒瞪他,咬牙说道:「臣没有这个意思。」 华明辉咄咄逼人:「那你是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利,捨不得离开朝堂?」他回头环视满朝文武,指着宁王说道,「看见没有,真正想把持朝政,抓住权力不放的奸臣,自己跳出来了!」 为朝廷鞠躬尽瘁大半辈子,却被当着众人的面指为奸臣,宁王双目赤红,紧抿颤抖的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望着龙椅上刚满二十岁,年轻得青涩的皇帝,目光中暗含祈求。 但接触到皇帝的目光,他如遭当头棒喝,冰水临头浇下,瞬间一个激灵。 赵青炜的双眼平静沉稳,没有一丝杂质。 自然,也看不出对他有任何担忧或紧张。 他以为青涩的皇帝,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副有城府的模样—— 他分明为皇帝分担了那么多,在皇帝刚登基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朝政是他处理的,奏疏是他批阅的,有时甚至点灯到天明! 皇帝考虑不周全的,他都会帮皇帝考虑到,处理得更稳妥。为什么,皇帝会眼睁睁看着他被这群小人逼走,无动于衷? 难道,留他在身边作为助力,还不如那些兴风作浪的小人吗? 华太后与皇帝商议将他送去封地养老的事,皇帝就没有为他说过一句话? 宁王喉头一股甜腥味,几欲吐血。 他终究没有吐出血来,急火攻心,唿吸一下比一下艰难,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最先发觉宁王异样的是班贺,在他身形有些不稳的时候就已经沖了上去,一把接住了即将后脑着地的宁王。 皇帝这时才动作起来,焦急走下玉阶,口中疾唿:「快传太医!」 帘幕动了动,华太后抬手拨开一点,看了眼台下一片混乱,将帘幕放了回去。 毫无预兆出现在朝会上的太后,又撤了帘幕,无声离开。 内侍抬着宁王去了偏殿接受太医诊治,皇帝宣布散朝回宫,余下朝臣各自回官署。 班贺站在原地,看着太后方才坐过的地方,片刻后,才迈步往外走。 朝局瞬息万变,不知什么时候,就换了一副光景。 第528页 皇宫与权势真是令人畏惧的东西,短短几年,就叫人面目全非。 当年那带着新鲜玩意儿去炫耀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龙椅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现如今看来,当今皇帝与先帝还是有不少相似之处的。 但很难说,是因为血脉相同,还是仅仅因为他们坐在了同样的位置上。 班贺没有被献祭的恐惧,是因为他看到了皇帝的偏向。 皇帝选择了华太后,只要宁王在,他就是安全的。 而宁王已经註定落败,华太后与皇帝的博弈从此刻开始。 他的命运又会被谁左右? 第286章 造反 当堂晕倒的宁王经由太医诊治,随即被送回府中休养。 皇帝与太后派人前去府上送了些慰问礼,出京前往封地的事情,也因宁王花甲之年,病中体弱,不宜长途跋涉暂时搁置下来。 虽然华太后没有要求宁王立刻携老小离京,但这件事当着文武百官提出,便是板上钉钉的了,她势必要一举将宁王驱逐出权力核心位置。 宁王府中,病榻上的宁王逐渐从沉重打击中缓过来,推开儿子送到嘴边的药。 赵仕君将药碗放在一边,沉痛道:「爹,皇帝当真要赶您去封地?」 宁王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皇帝的表现,太让他失望了。 他原以为,赵青炜不过是个无知愚钝的毛头小子,没想到,他竟然对华太后言听计从,这不是将赵家的江山,拱手让给外姓人? 华太后的两位哥哥,本就在朝中兴风作浪,现在华太后步步紧逼,将他逼上绝路,没了他在朝中与华家制衡,从此以后,狼子野心的华家岂不是要凌驾于皇帝之上?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宁王眼神阴郁,面沉似水。 「原本想让华太后不要再干涉朝政,怎么会……那些不中用的傢伙,连一个女人都斗不过!」赵仕君愤愤道。 宁王沉声道:「我也没能斗过华太后,我也是不中用的傢伙?」 「爹,我怎么会说您呢?」赵仕君嘆了口气,「要怪,还得怪皇帝。要不是他明着偏向华太后,就凭华太后,怎么有能力让您离开?」 他语气变得嘲讽起来:「不过,您早该预料到的。这个皇帝是华太后选的,他不向着华太后向着谁啊?还不是瞧着他好拿捏,还真以为自己有当皇帝的本事?」 「住口,不可诽谤皇帝。」宁王斥责了儿子,心中却因他的话而动盪。 先帝遗诏,除了华太后与先帝身边的太监张全忠外,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就连他,在华太后公布前也不知遗诏的存在。 先帝急症亡故,华太后便拿出那份遗诏,让一个年少无知的孩子登基。不久后,连张全忠也下落不明,这世上,只有华太后知晓那份遗诏到底是不是真品。 宁王并非从未怀疑过赵青炜继位的真实性,但他得知那个消息时,选择了欣然接受。 他与华太后抱着同样的想法,选一位年轻且没有根基的皇帝,他与华太后的博弈,谁输谁赢还不见得。 但眼下赵青炜如此偏向华太后,不知是怯懦无知,还是刻意为之。他分明记得,初继位时,赵青炜对太后的厌恶做不得假。 宁王不由得重新审视起,当年那份遗诏的真实性。 他眼中蒙上一层阴翳,面上多了几分坚毅。 哪怕那分遗诏是真的,这样不明是非的昏聩君王,不留也罢。 延熙五年,二月初。 季长赢低头急匆匆沿着宫墙跑到仁寿宫前,向面上漫不经心的大太监福禄呈上一封奏疏,面上惶恐不安:「福公公,这封奏疏一定要交给太后,十万火急呀!」 福禄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太后正在梳妆,什么消息这么着急?」说着,他将奏疏打开,粗略扫了眼,面色大变,仓皇转身,疾步走向太后所在的殿内。 华太后正坐在梳妆檯前,对着镜子细数两鬓白髮。 丈夫宾天后,她也伤心过很长一段时日。只是有怀熠在,总能让她开怀,为她送些新花样的衣料、饰品,以期母亲能开怀,她方才能从悲痛中走出。 而今怀熠也不在了,会费心思讨好她的只有那不成器的弟弟,华太后再也生不出打扮的心思,成日衣着素简,至多簪几朵通草花。连带着与她同住一宫的潘太后,也不敢穿着华丽衣装。 华太后打心眼里对潘太后的忍让感到怜惜,即便自己的亲生儿子成了皇帝,依然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在宫中过着朴素的日子。 她也曾劝过潘太后,不必如此拘谨,潘太后反而在她面前落了泪:「我不是姐姐这样的富贵命,锦衣玉食才叫妹妹心里不安,姐姐都能这样过,我只会比姐姐更自在。姐姐为皇帝操心,我才能享福,对姐姐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好。」 华太后望着镜中比起四五年前明显衰老不少的面孔,抬手轻轻抚了上去。比起身体,她沉重的心没有一刻得到放松,令她被世宗所称赞的双眸疲惫不堪。 遥想当年,她是何等的光彩照人,艷冠群芳? 「太后!」 门外传来福禄焦急的声音,华太后收回飘远的思绪,问道:「何事慌张?」 福禄跨过门槛的脚步有些不稳,跪倒在地时差点儿栽倒,忙不迭双手呈上那份奏疏,口中说道:「太后,庆王举兵造反了!」 第529页 「什么!」华太后又惊又怒,将那份奏疏拿过,双手止不住地微颤,目光紧盯,生怕漏下一个字。 远在封地的庆王是世宗的儿子,若是按兄终弟及,他才是第一候选人。 但庆王资质平庸,也从没有表露过当皇帝的野心,怎么会如今跳出来? 奏疏是庆王封地上一位知州所书,庆王府中一名门客撰写了一封檄文,拿陨落的流星与灾情大书特书,直指当今皇帝得位不正,是有奸人伪造先帝遗诏。 以至于朝中奸人横行,奢靡无度,霍乱朝纲,诬害忠良,违背了天意,才招致天降灾祸。 庆王顺应天命,招兵买马,率有识之士,入京逼迫伪龙退位,扶正祛邪,。 他质疑当今天子得位的正当性,又打出自己才是真龙天子的名号,短短一个月,招兵上万,一路高歌勐进,正在向京城进发。 华太后看过最后一行字,勐地将奏疏合起,眼中慌乱迅速被更大的愤怒掩盖过去,将奏疏拍在桌面上,眼中怒意高涨:「庆王竟然胆敢谋反,背后一定有人撺掇!福禄,这封奏疏皇帝可曾看过?」 福禄点头答道:「回太后,是陛下身边的太监送来的。陛下应当看过了,来请太后定夺。」 华清夷掩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情绪过于激动不自觉颤抖。 她已分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恐惧,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料到会有人质疑当今天子得位是否正当,那人还是同样有着皇位继承权的庆王。 华太后想到无故失踪的张全忠,心中一瞬被恐慌淹没,难道他其实还活着,知道了些什么才逃出宫去? 华太后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立刻命人将华明德召入宫中。 匆忙进宫的华明德一路回想,前来传口谕的太监一直催促,自己最近又做了什么错事,惹太后不高兴了?见到坐立难安的华太后,华明德低眉顺眼跪下行了大礼,刚请过安,就噼头盖脸迎来一句质问。 「张全忠,是不是你杀的?」 华明德愕然抬头:「太后,您在说什么?张全忠不是失踪多年……」 华太后闻言面色苍白,缓缓坐下,双眼发直:「我一直以为,是你灭了口。」 华明德像是才明白过来,大惊失色:「太后,臣以为……臣以为是您……」 他以为是华太后除掉了可能知情的人,华太后却以为是他擅自动了手。正因如此,当初才会压下张全忠失踪的消息,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难道,难道他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带着消息逃了出去,华明德想到这个可能,跪坐的身体偏了偏,吓出一身冷汗。 华太后心烦意乱:「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掐着手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应该……张全忠若是知晓密封的遗诏中写着什么,凭他对怀熠的忠心,当初怎么会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就算活着,一个太监说的话,又能证明什么? 她根本不必怕,她是太后,从她口中说的话,就是正统。 华太后缓了缓,赵青炜看到这样消息,一定手足无措,安抚皇帝才是正事。 她冷眼望着几乎要瘫倒的华明德,说道:「这件事,你忘了吧。不管张全忠是不是活着,他只能是死了。」 她站起身,福禄立刻上前搀扶。 「我去见皇帝。当世只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那就是当今皇帝。」说完,华太后走了出去。 华明德擦了擦额头的汗,起身离开仁寿宫,比来时更面无人色。 这是赵青炜继位以来,第一次见到上报国境内有人起兵造反的奏疏。 造反的原因之一,是说他得位不正。 看到这封奏疏的瞬间,赵青炜头脑一片空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他继位之初一直困扰的问题,为什么是他?先帝怎么会想到将皇位交给他? 赵青炜始终没有想明白过,但两位太后一直告诉他,他已经是皇帝了。朝中大臣们也在告诉他,他是可以执掌天下、引领百官的皇帝。 身边所有人,都在软硬兼施地逼迫他接受自己是皇帝,担起皇帝的责任来。 可现在,却有人以他得位不正为由,想要带人推翻他。 赵青炜怎么都没能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呆呆坐在御案前,眼前一份份摊开的奏疏,密密麻麻写着字,他仿佛一刻间不识字了,一句话都看不明白。 长赢掩不住担忧,上前轻声道:「陛下,华太后来了。」 赵青炜回神,站起从御案后走出,华太后已经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儿臣给太后请安。」赵青炜声音有些低, 华太后从他面前走过,在主位坐下,说道:「皇帝在犹豫些什么?」 赵青炜愣愣看着她,华太后眉眼冷酷锋利,直直与他对视:「庆王大逆不道,是乱臣贼子,皇帝处置他,竟然还要犹豫吗?」 她语气一句比一句严肃:「皇帝是真命天子,不是旁人一句谣言就能混淆的,岂能容忍这样的谣言大行其道?因此,皇帝一定要尽早肃清祸乱,以正视听!」 赵青炜心中的困顿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现状,可他第一次直面冲着他来的阻力。 为何庆王能获得那么多人的支持?难道真有那么对人反对他坐在这个皇位上? 第530页 赵青炜的信念再一次产生了动摇,这是比被华太后或宁王把持,后果还要更严重的祸乱。 以往他孤身一人,大可以破罐子破摔,但现在他有妻子、有女儿,他必须挺身面对,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华太后的眼中没有一刻露出软弱,逼视着眼前的皇帝,再度开口:「皇帝,是天赋正统,是我亲自公布的皇位继承人,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 赵青炜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认知,眼前的华太后,的确是他最坚实的同盟。 他缓缓点头:「那,就依太后所说。」 华太后昂起头,高声下令:「立刻命平江侯带兵前去剿灭叛军!传皇帝的命令,诛杀庆王及其党羽,妻族子嗣也不能放过,格杀勿论!」 庆王举兵造反的消息,不需要多久就传遍都城。陆旋解下腰牌,听着身边议论纷纷,默不作声走了出去。 「陆指挥使,走了?不去喝一杯?」一名下属笑着招唿一声。 陆旋嘴角勾了勾:「前两日不是刚喝过?」 「知道知道,您是说一个月就喝一回,万一您今儿有兴致呢?咱们哥几个去喝酒,不叫上您,不是显得咱们不尊敬您?」那几人勾肩搭背,其乐融融凑在一块儿。 京营里都是些世家勛贵子弟,更别提御前当差的了。 陆旋这样的身份,能爬上来才是少见。刚来时,还有些人瞧不起平民出身的陆旋,可日子一长,都瞧出来了,陆旋备受重用,受皇帝委派办外差立功,已然成了京中新贵,有眼力见的,早早过来巴结了。 对于身边人的讨好,陆旋没有刻意摆出高姿态,也不因他们家世好逢迎,偶尔应邀一起喝个酒,倒是让那些人受宠若惊。 出了宫,路过一家杂货店,想起闵姑上回说玉兰片用完了,班贺爱喝玉兰片火腿汤,陆旋脚尖一转,进去买了些。 将玉兰片交给开门的闵姑,陆旋轻车熟路推开房门,班贺正坐在桌前看着什么,聚精会神,似乎都没听见别处的动静。 陆旋轻手轻脚靠近,却见他手里正拿着一封信:「谁的信?」 班贺身体一震,像是被他的声音惊到,嗔怪瞥他一眼,皱起的眉头还没来得及松开。 第287章 城防 信里恐怕写的不是什么好消息,罕见班贺如此专注,还会被他的声音惊吓到。陆旋没有出言玩笑,正经神色在班贺身边坐下。 班贺转手将信递给他:「是淳王殿下的来信。前段日子,几批运送物资的队伍途中遭蛮人突袭,不仅火器被抢,还抓了不少俘虏。」 陆旋眉心也紧皱起来:「怎会如此?」他一目十行快速扫过信纸,目光却忽然定住,不可置信地看向班贺。 班贺视线望向别处:「殿下近来身体越发不好,年节那会儿,宫里太后给他送了些名贵人参、鹿茸去,也没见好转。」 「恭卿……」陆旋目露担忧,「你二师兄他……」 班贺勉强笑笑:「我占着位置,二师兄只能屈尊于边疆,我……」 他的手被陆旋紧握住,陆旋认真道:「那不是你的问题,是他没有容人之量,才会待不下去。工匠被俘……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你不要太过担心。」 边境蛮部年年越境抢劫掳掠,物资人畜统统都不放过。只要是他们稀缺的,都不会随便糟蹋,尤其是有特殊能力的工匠,他们最缺的就是工匠。 尤其,班贺那位师兄不是寻常工匠,苟全性命不是难事。 他们师兄弟俩像是有什么仇怨,班贺不想说,陆旋从没有追问过,反正相隔千万里,他用不着关心一个生人。 还是个曾经派人追杀,害班贺受伤的生人。 现在淳王忽然告知班贺他那位二师兄被蛮部掳走,陆旋才想起有这么个人来。 班贺心神不宁的模样,显示出内心波澜,他一定很担心二师兄的安危,陆旋的安慰此刻有些苍白。 心中担忧不是凭一两句话就能缓解的,淳王承诺会尽力解救出二师兄,班贺在都城做不了什么,只能将全部信任交与淳王,等待消息。 压下心中情绪,班贺需要一些事分散注意力,便开口问道:「你那儿又得到什么新消息了?」 「没什么新消息。」陆旋道,「兵部那边隔几日就传来战报,庆王正向都城逼近。」 「不是派了平江侯前去平叛?侯爷用兵如神,想必叛乱很快会平定。」班贺说道。 陆旋摇摇头:「我不担心叛乱,我反倒担心城防空虚。」 京营大部分兵力被平江侯带走,前去平定庆王之乱,除去守卫皇宫的羽林军,其他兵力布置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班贺很快明白过来,缓缓点头:「的确。庆王造反来得蹊跷,此前从未听到过此类消息。他一直在封地上老实本分,怎么会如此突然?观其至今的布置,计划虽然仓促,但行之有效。」 「他攻击的都是各城薄弱处,没有人给他传递消息,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陆旋说道,「为什么,偏偏是华太后公布宁王要被送往封地后,才爆发?」 班贺紧抿着唇,他心知这件事宁王嫌疑最大,但情分上不愿去想这个可能。 现下宁王还在王府里静养,皇帝应允待他身体大好后,方才出发去往封地。宁王病情时常反覆,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细想来,真是讽刺。 第531页 赵青炜一直嚷嚷着要去封地,现在却被无形的牢笼死死扣在了龙椅上。一辈子兢兢业业,渴望留在京城辅政的宁王,却不得不离开京城。 还有打出顺应天意的旗号,质疑当今天子的正当性,这让一直心中隐隐有顾忌的班贺心惊肉跳。 仿佛自己内心的私密想法,被他人所得知。即便只是巧合,他也感到阵阵心虚。 他怀疑遗诏的真实性,是担心被架到那个位置上的赵青炜。而其他提出质疑的人,是想要将赵青炜赶下台来,甚至置他于死地。 班贺宁愿自己的猜想是错的。 「言归,京城城防,必须戒严。」班贺严肃道。 陆旋点了点头:「知道,我会安排下去。」 羽林军不需要担心,其他的部队各有首领,不能直接听从陆旋调遣,但还有另一位手中有兵权的帮手——鲁北平。 鲁北平当初选择留在京营,虽然通过班贺这一层关系与平江侯娄冠交好,但京营中最不缺的就是关系户。他这些年完全是凭着自己全力争取,打败同期竞争者,连升数级,如今在京营中也有几分话语权。 接到陆旋邀请,鲁北平欣然前往,特地带上了一壶好酒。 将人迎进门,陆旋看着那壶酒,笑而不语。鲁北平心里一紧,摸着后脑:「这是底下人孝敬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酒。来你府上,总不能空手来,就随便挑了一壶。」 陆旋偏头看着他:「你要是不知道这酒贵重,用得着这么紧张?」 鲁北平扯着嘴角尴尬笑笑:「哥你平日不怎么喝酒,我也是想,让你尝尝好酒。」 陆旋摆摆手:「行了,又没责备你,别摆出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了。又不是偷蒙拐骗来的,不管是买的还是底下人孝敬的,都是你凭自己的本事拿到的。」 鲁北平不好意思挠头:「哥你比我厉害多了,吃喝上都没这样奢侈,我以后不会了。」 「别,该吃吃,该喝喝。你爬到这个位置,不就是为了得到更好的?」陆旋拍了拍不离身的朝仪刀,「我不图其他,是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最好的。」 鲁北平用力点头:「嗯!」 同鲁北平了解京营的布防安排,陆旋提出自己的担忧,鲁北平自然全力配合,拍着胸脯保证不会辜负他哥的信任。 留下吃了顿便饭,陆旋让鲁北平把那壶酒拿走:「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鲁北平摆手不接:「既然带来了,哪里有拿走的道理?哥你留着吧,下回总是要宴请人家的。对,班大人,哥你拿去给班大人喝!」 「你还是太不了解他,他更不会喝。」陆旋懒得同他废话,把酒壶塞进鲁北平怀里,推搡着往外走,将他踢出门外,毫不客气一把关上了大门。 鲁北平捏着铜环还想再拍,想想他哥不是虚假客气的人,放弃地松开了门环。 掂了掂手里的酒,拿出来送人的,怎么能原样拿回去?鲁北平略思索,双眼一亮,想起那位酒友来。 鲁北平举起酒壶,戏嚯感嘆:「看来你的归宿,还得是那地方。恐怕普天之下,只有他才不会拒绝你。」 寻到那座外表毫不起眼,内里却是金碧辉煌的宅邸,鲁北平拍响门环,随后静待人来开门。 等了片刻,却听不见门内声响,鲁北平心中疑惑,这会儿,顾拂应当在家中才是,就算顾拂不在,总得留个人看家吧? 不信邪地又拍了几下,鲁北平大声喊道:「易凡,易俗?有人在家吗?」 还是没人应声。 鲁北平满腹狐疑,心里一阵犯嘀咕,刚准备走,就见一旁有人出来,忙问:「老丈,顾大人今日还没回来?」 邻家的僕从头摆得飞快:「不知道。」说完便事不关己地缩了回去。 心里警觉戒备本能般挥之不去,鲁北平还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凑近了,贴着大门仔细听里边的动静。良久,一道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鲁北平立刻确认了不对劲,用力敲着门环:「顾大人,易凡,易俗?要是没人开门,我就跳墙进来了。我带了一壶好酒,放下就走。」 里边有人,就是不知是什么人。 他心中打定主意,要是这回还没人开门,他就把酒放在屋里,写张纸条留名。万一里边是闯空门的,顾拂就欠了他一个人情。 等了一会儿,鲁北平抬头看了看两侧高墙,看来只能出此下策了。 就在他活动腿脚,准备大展身手,门内又传来一声动静,沉重朱门开启了一道口子。 顾拂那张超凡脱俗的面孔出现在门缝里,看着门外姿势滑稽的鲁北平,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鲁北平咧嘴一笑:「你在呢,我敲门半天没人开,还想说跳……对了,这是我给你带的一壶好酒!」 顾拂一手扶着门,一手去接酒壶,咳了两声:「我今日身体不太舒服,恐怕是感染了风寒,就不接待你了。谢谢你的酒,改日我再请你。」 鲁北平恍然大悟:「原来你不舒服,那刚才岂不是还在睡着?看我这鲁莽的性子,打扰到顾大人,真是过意不去。」 顾拂扬唇浅笑:「你有好酒能想着我,就不错了,有什么可过意不去的。下回,下回我一定回请你。」 鲁北平道:「不舒服就快去歇着吧,我回京营去了。」 顾拂干脆点头:「不送。」 第532页 转身走出几步,身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鲁北平面上笑容收敛起来,回首望向那扇门,眼中满是探究。 第288章 歹徒 紧闭的大门将门外身影完全遮蔽,顾拂双眼冷了下来,面色冷凝,转过身去。 一柄寒芒毕露的刀抵在他的背后,随着他的转身,对准了他的腹部。 顾拂看着眼前手握利刃的四人,又瞟了眼角落里被堵了嘴,五花大绑的易凡易俗,一言不发。 「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为首那人微抬首,露出一双精明奸诈的眼睛,邪邪一笑,一字一顿叫出一个名字,「石贵。」 顾拂处变不惊,淡淡道:「或许阁下是认错人了。」 名叫马翔的领头人没说话,身旁那几个小喽啰争先恐后说道:「你就是石贵,没认错,就是你!」 其中一个瘦长脸的逼近了,抬手想要碰他的脸,却被顾拂避开。他立刻嚷嚷起来:「你这张脸,和你那狐媚子娘一样,多少年过去都不会忘。老大,我在街上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马翔嘬了嘬腮,络腮鬍动了动:「小白眼狼,你当年丢下你娘跑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她?」 顾拂面不改色:「我娘早寿终正寝了,是我亲眼看她下的葬,哪有丢下我娘那一说?就说你们认错人了。」 「你明明就是……」那瘦长脸不甘心,却被马翔拦住。 马翔上下打量他,持续时间很长,目光就像一条刚从阴冷潮湿的泥地里挑出的蚂蟥,贪婪渴望着嗜血:「就算你不是石贵,我们也得在你这儿暂时歇歇脚了。」 顾拂乜眼瞧着他:「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可是朝廷命官。」 一旁的小喽啰轻蔑道:「管你是朝廷命官还是平头百姓,到时候,都一样得死!」 「诶,别吓他。」马翔阻止了他,不怀好意看着顾拂,「十多年前,我丢失了一个视作亲弟弟的小兄弟,若是能再度找到他,我肯定不能让他给这座皇城里其他人陪葬啊。」 顾拂八风不动,说道:「听你们口音,不像是都城或周边人士。你们混入城中,想做什么?」 马翔笑着道:「看在你长得和我那小兄弟很像的份上,我就悄悄告诉你一个人。我手底下不少好兄弟,有人请我们来搅乱这座城,这可是我们的拿手好戏。」 「搅乱?」顾拂面露疑惑。 马翔手里的刀轻轻一划,锋利刀刃立刻在顾拂身上的道袍割开一条口子:「就是杀人放火,够清楚没有?」 顾拂退后一步,紧紧贴着大门,衡量了双方差距,他手无寸铁,还是不要贸然行动的好。 马翔视线下移,忽然看见他拿着酒壶的双手,笑起来:「这双手真好看。我想起我原来的女人,也留指甲,明明是个下贱命,却生了双……读书人怎么说来着,哦,纤纤玉手。」 顾拂垂下的双手微不可查往后移了移。 马翔变脸一般双眼迸发怒气:「可她不听话,放走了一个小畜生!我把她的指甲,一个一个,全拔了!」 他瞪着顾拂,咬牙切齿:「我现在,看见漂亮的指甲,真是又爱又恨!」 顾拂退无可退,眼前四人越逼越近,如同一片沉重阴云,遮天蔽日。 鲁北平跳上围墙,观察四周没有人,这才纵身跳下,轻巧落地。 他思来想去还是不对,顾拂身体不舒服,肯定得需要人照顾,易凡、易俗不能都不在。如果易凡、易俗在,又怎么会让顾拂自己来开门? 先前顾拂的模样,明显是想快点支走他,一定是出事了! 谨慎从僻静的角落摸进寨子里,鲁北平贴着墙往前走,忍不住想,自己才真像贼的。 有脚步声。 鲁北平躲到角落隐蔽身形,两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人走了过来,就凭那歪瓜裂枣的面相,都绝对不会是顾拂的朋友。 不好,顾拂有危险。鲁北平怕出手打草惊蛇,肯定还有同伙看着顾拂,只能按捺下,继续观望。 那两人指着后院地里种的小菜,一通嘲笑。 「仓库里放着金山银山,还在府里种菜!我看这人就算不是石贵,脑子也有些问题。」 另一人道:「指不定,是叫柴房那俩下人替他种,他自己只管吃。」 「也是。随便弄些吃的,都快饿死了。」 那两人一顿乱砍,把地里小菜踩得乱七八糟。鲁北平有些生气,顾拂平日都是自己精心侍弄的,这些糟践东西的杂碎! 目送那两人进了厨房,鲁北平搜寻着顾拂的身影,一声奇怪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立刻调转方向朝声音传来的房间走去。 鲁北平心里着急得不行,刚才那声怎么听怎么像人发出的,快步走到门前再也忍耐不住,抽出佩刀撞门沖了进去! 看清门内情形,鲁北平与门内两人皆是一惊, 趁那两人注意力分散,被压在桌上的顾拂奋力挣开压制,一把拿过放在一边的刀。 鲁北平看到顾拂的模样,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怒火中烧,举刀就砍,房内登时四人混战起来。 那两人其中一人刀被顾拂摸走,根本招架不住,死在了乱刀之下。 顾拂刀锋立刻转向被突然出现的鲁北平惊到乱了阵脚的马翔,他的面容始终平静,平静的眼眸深处蕴着一团仇恨的火焰。 马翔有些功夫底子,却也难敌怒火中烧的鲁北平,更别说还多了个一定要杀了他的顾拂。他大喘着气,嚷嚷道:「石贵,你忘了,是我收留了你们母子!是我给了快饿死的你们一口饭吃!」 第533页 顾拂语气平静:「都说了,你认错人了。」 他的攻势越来越凌厉,狠狠一刀斩下,将口中不断喊着石贵的马翔斩杀在刀下。 鲁北平情绪还未平定,指着顾拂握刀的手语无伦次:「你的手、手手……」 顾拂低头看了眼,刚被拔掉指甲的无名指与小指血肉模煳,不断渗出的鲜血几乎沾湿整个手掌。 他将刀换到另一只手上,甩了甩:「的确有些手滑。」 那是手滑的事吗! 鲁北平浑身上下摸了摸,可他并没有带手帕的习惯,没有东西给顾拂止血。 他这边焦头烂额,顾拂已经自己找到了止血药和纱布,对着伤口撒了把药,唯有剧烈颤抖的手表现出他所承受的痛苦。 随手将伤口包裹起来,顾拂看向傻傻盯着他的鲁北平:「你再晚来一步,我就能一个人解决了。」 鲁北平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我真实傻!分明已经察觉到不对,怎么还拖泥带水的在门外不进来!」 「你现在知道进来,也不错了。」顾拂没功夫配合他在这里自责,提刀就要往门外走。 鲁北平忍不住拉他衣袖:「你还在吐血!」 顾拂张了张嘴,给他看:「拔指甲的时候太疼,把嘴里咬破了。」 鲁北平悻悻收回手,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迅速与震撼,他脑中还一片混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顾拂问:「刚才看见另外两个没有,他们在哪儿?」 是他知道的问题,鲁北平立刻回答:「在厨房。」 顾拂头也不回沖了出去,鲁北平紧跟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一刀一个利索解决掉了厨房里的人,几滴血溅在了他那张依然脱俗出尘的脸上。 灶里火燃得正旺,刚倒进锅里的菜瞬间煳了锅,发出一股焦煳味。 扔下刀,顾拂松了口气般垂下头,拿手背蹭了把脸,将那几滴血揉开成一片。 「就这四个?」鲁北平愣愣的问。 顾拂:「嗯。」顿了顿,又道,「外边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鲁北平闭上嘴,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递到顾拂面前:「脸上沾到血了,擦擦吧。」 顾拂仰起脸,见他还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有心逗他:「我看不见,你给我随便擦擦。」 「啊?」鲁北平莫名一阵紧张,抬手在水里沾了沾,下一刻,水瓢被顾拂接了过去:「我还是自己来吧。」 「哦。」鲁北平搓了搓湿淋淋的手指,低头看了眼指尖,心里头七上八下,乱七八糟的。 「快去把易凡、易俗放了吧。两个可怜的孩子,长这么大还没被绑过呢。」顾拂说。 鲁北平问:「你以前被绑过?」 顾拂停下脚步回头,盯着鲁北平:「你可真会说话。」 被讽刺了一脸的鲁北平有些蔫,他好像是不太会说话。 易凡易俗被从柴房放出来,一左一右抱着顾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得顾拂大骂:「要知道你们两个这么麻烦,就该让你们多绑一会儿!」 两人总算不哭了,淌着鼻涕去给顾拂烧水,看见厨房里的尸体又一阵哇哇乱叫。 顾拂说不舒服是煳弄鲁北平的,现在是真有点不舒服了。 回到马翔尸体所在的房间,顾拂蹲身在他身上摸索,在怀中摸到了什么。探手掏出来,是一张叠起来的纸。 顾拂凝重地将那张纸打开来,身旁鲁北平探头,一惊,忍不住出声:「这是!」 「嗯,城防图。」顾拂语气低沉。 城防图上,被圈起来的,是两座工坊,与几座武备库。 第289章 飞豹帮 这是一份十分详实的地图,被圈中的那两座武备库中,装满了火药与炮弹。 班贺格外看重火器存储,对所有工坊与武备库管制严格,禁止半点火星靠近储藏弹药的仓库。那些炮弹经由工匠改良,威力巨大,一旦点燃,半座城都将成为废墟。 这些人选中这两个地方,想要做什么? 鲁北平不敢细想后果,一阵心惊肉跳头皮发麻,看向顾拂的眼神满是担忧:「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你家中?」 顾拂低头在那两具尸体上翻找,除了那张城防图,似乎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转手用力扯开他们的衣领。 鲁北平一眼看到他们露出的左胸上的文身——那两具尸体身上,在同样的位置文着一只露出獠牙的豹头。死在厨房里的那两个,想必也一样。 手上的伤疼痛剧烈,顾拂盯着地上尸体,眼中不由得带了些戾气。让这几人就这么死了未免太痛快了些,但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私人恩怨了。 今日顾拂前去拜访钦天监监正,回来的路上察觉自己被人盯上,他还算警觉,故意多绕了些路,原以为将人甩掉了,没想到还是被人找上门来。 听见敲门声前去开门的是易凡,才露头就被人拿刀顶着闯了进来。眼见易凡易俗被人擒住五花大绑,顾拂也只能识趣,乖乖束手就擒,一直同那四人周旋,寻找机会脱身。鲁北平忽然找上门来有些出人意料,但也算帮了个大忙。 顾拂冷冷道:「他们是活跃在邟州一带的恶匪,拉帮结派自称飞豹帮,干的是劫道杀人绑架勒索的勾当。个个穷凶极恶,手上都是人命,在官府那儿有名有姓。他们不在自己的地盘待着,来这里干不了什么好事。」 第534页 邟州?那是庆王的管辖地。鲁北平似乎是明白了:「他们是庆王派来的人,一定是为了搅乱都城,好为攻入城中做准备!」 顾拂瞥他一眼,有些无奈:「从庆王的地盘来,就一定是庆王派来的人吗?」他抬手在图上点了点,「他们手里这份城防图是最新的,图上这座武备库,是恭卿去年向朝廷提议新建的。远在封地十多年的庆王,又是如何知晓得那么清楚的?」 鲁北平被说得一愣,又飞快动脑子琢磨起来:「你的意思是,是都城中有人给他们提供了城防图?对啊,这份城防图太详细了,寻常人哪里弄得到。这样说来,城内有身处高位给他们提供信息的奸细,事态就更严重了,一定要把奸细揪出来!」 顾拂道:「先不管那个奸细是谁,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件事报上去,全城戒严,发动兵力全力搜捕这些人,不要让他们在城中弄出大乱子。」 鲁北平点头,这就要走,又硬生生停下脚步:「那,你这里怎么办?这些人还会不会来找你?」 「用不着你操心,我不会继续留在这里,有人找来也只会扑个空。」顾拂要前去告知班贺一声,工部工坊都在班贺的管辖之下,武备库里装着他多年的心血,他的工匠朋友此时应当都在工坊里,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处在危险中。 更重要的是,这些地方有哪些薄弱处班贺最清楚不过,这些人想要动手,一定会挑薄弱处下手,也好省去逐一排查的功夫。 若是这两座装满了弹药的武备库被袭击,全城百姓都将陷入危险中。 鲁北平犹豫良久,小心觑着顾拂的脸色,问道:「我一直听他们在叫石贵,那是谁?」 顾拂看向他,眼神平静:「谁知道呢?兴许他们认错人了吧。」 真要是认错了人,他又怎么会如此平静?方才动刀如同泄愤,很难相信其中没有夹杂私人恩怨。他还对这些人的身份那样清楚……鲁北平暗暗瞥了身上藏有城防图的尸体一眼,顾拂对这人表现得尤为痛恨。 虽然平日迟钝了些,但鲁北平不傻,这位过往成谜的顾道长,看来隐藏着不少秘密。 眼下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无论顾拂是谁,与城中百姓的安危相比无关紧要。鲁北平用力点头:「好,我这就回京营!」 「不,你先去告知一声你那位好哥哥,回宫护驾,做好一切防御准备。这显然是冲着宫里那位皇帝来的。」顾拂心思百转,有些拿不准飞豹帮到底如何安排。 庆王的队伍虽然推进迅速,但也不在这两日抵达京城,兴许飞豹帮尚且在布置当中,还没有正式展开行动。这样的话,他们还能有些反应的时间,去排除隐患。 最怕的是,提供城防图的人另有安排,与庆王并非一伙的。那样他们的行动时间更难以把控,必须争分夺秒。 想到这层,顾拂才有些后悔,踢了地上的尸体一脚:「真不该如此莽撞,至少留个活口,问清到底来了多少人,藏在哪儿……算了,这些人本来就是亡命徒,抱着送死的心来的,问了也不会说。」 他侧头看向在场另一人,鲁北平正愣愣望着他,眼中可见迷茫困惑,似乎为他的话语动作感到惊讶。顾拂不做解释,挑眉问道:「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鲁北平如梦方醒:「对,我先去告诉我哥!」 「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万一引起百姓恐慌,反而更容易让他们钻了空子。」顾拂叮嘱道。 鲁北平连连点头,他明白。 那些事和鲁北平说不清楚,顾拂不再耽搁,留下一室狼藉交给易凡易俗处理,事不宜迟,两人出了门,各自分头行动。 顾拂不顾城中管制,策马疾奔,赶往工部官署,要求面见工部尚书班贺,却得知他正在工坊中,立刻上马掉头赶去工坊。 明明是胯下坐骑疾奔,顾拂也紧张得唿吸急促起来,下了马浑身酸痛,活像是自己迈着双腿跑来的。 等不及通报,顾拂跟在门子身后进入工坊。热火朝天的工坊内,工匠们打铁、浇铸,忙得顾不上出现的外人,顾拂一眼瞧见正在与伍旭交谈的班贺,高声唿喊:「恭卿!」 班贺循声望来,见到顾拂竟然出现在这里,先是下意识一笑,随即收敛起笑容,快步向他走来。 「去尘,你怎么会来这儿?」班贺问道。 顾拂见他拉到一边,从袖中取出那份城防图,面容严肃:「恭卿,事态紧急,有人想要对工坊和储备火器的武备库下手!」 班贺忙接过城防图,一眼瞧见被圈起的两座武备库,震惊地看着顾拂:「这是哪里来的?」他低头向下看,继而发现顾拂手指上包裹着被鲜血浸透的纱布,声音微颤,「你受伤了?」 「有个混入京城的匪帮,潜入了我家中,幸亏北平正巧来找我,救下了我。不妨事,一点小伤而已。重要的是这两座武备库已经被人盯上,我不敢耽误,立刻来找你告之这个消息。」顾拂言简意赅,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笔带过。 班贺心中疑惑顾拂如何会被人盯上,但也知道事情分个轻重缓急,顾拂亲自跑来传递消息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更不会同他开这种玩笑。 且不提班贺对顾拂的信任,换一个人来做出预警,班贺也会前去排查证实。 「那北平现在是去找言归了?」班贺问。 顾拂道:「嗯,我让他先去给陆将军报信。想搅乱都城,不就是冲着皇帝去的?」 第535页 班贺心情凝重,回头望了眼正干着活的工匠们,工坊每日都有任务指标需要完成,不可能无故让他们停下,怕是事情还未发生,就会引起他们不必要的猜疑。 他若无其事沖伍旭招招手,待伍旭靠近,附在他耳边轻声耳语几句,伍旭面色立刻大变,勉强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张天然生得兇恶的面孔变得愈发难看。 「旦明兄,这里就交给你与鸿臣了,由你们做安排。我随顾大人去查看武备库,无事最好不过。」班贺声音伴随着嘆息,眉宇间凝着沉重的忧虑。 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伍旭点点头:「恭卿,你去吧,这里有我和鸿臣呢。」 「万一真有事,其他都是不紧要的,先安排人安全离开。」班贺不放心地叮嘱, 伍旭道:「明白。恭卿你快去吧。」 「师兄,发生什么事了?」孔泽佑从伍旭背后冒出头来。方才就见顾道长和师兄两人心事重重的模样,他收敛了笑意,疑惑地在三人脸上扫视。 他如今已稳重太多,自从不再进宫伴驾,便沉下心来每日到工坊报导,与众工匠们同进同出,把自己也当成寻常工匠。 班贺才想起他也在工坊里,心里一阵紧绷,面上不动声色,说道:「泽佑,正好你在这儿,现在回去一趟,告诉闵姑,我今晚想吃八宝鸭。」 孔泽佑笑起来:「师兄你怎么今儿也嘴馋了?我平日点菜的时候,你还说有什么吃什么得了,我就说人总有馋的时候!不过你这要求也太刁钻了,那玩意儿做起来多费事,还是去酒楼里买给你吃好了。」 「闵姑手艺比外头好。别废话了,这儿有你没你差不多,你快回去吧。要是闵姑忙不过来,你就帮把手,我回去必须得吃上闵姑亲手做的。」班贺注视他的眼神柔和,却坚定不移,孔泽佑反应过来他没在说玩笑话,更摸不着头脑,真是个奇怪又胡搅蛮缠的要求。 但班贺难得下了指示,孔泽佑只能揣着煳涂装名白离开了工坊。 他们的那座小院离图纸上被圈起的两座武备库有些距离,待在家中至少比这里安全。班贺目送孔泽佑离开,望着那逐渐变小的背影,多余的情绪也收了起来。 另一座武备库不能耽误,班贺叫了个机灵跑得快的,先去通报,让那边的主事预先准备起来,等待他的到临。简单做了安排,班贺立即与顾拂前往离此处较近的那座武备库。 工部火器年年产量增加,因此去年班贺向朝廷上报,新建一处专门存放火药与炮弹的武备库。飞豹帮一群外乡人,竟然这么精准地选中了这个地方,提供消息的人到底是谁?难道就没想过城内百姓的死活? 班贺心头沉重无比,带领顾拂到达武备库外,当场下令召集人手,对武备库里外进行严密排查,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彻底检查过一遍,看守这座武备库的主事上报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班贺提起的心也不能放下,审视着眼前一切,下达命令:「从此刻起,看守增加一倍,所有进出口严加把守,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 主事的官帽下都是汗,眼前这位年轻有为的尚书官以往没少来过,可每回来都是面容和善可亲,对他们这些手下人关怀备至,今天这是怎么了? 眼前的危机暂时排除,另一边的危机则翻了倍。班贺恨不得立刻到达现场,他转身正要叫上顾拂离开,却见顾拂站在门外,以怀疑的目光扫视目光所及的每一个人。 「恭卿!」忽然顾拂叫出声,班贺警惕起来,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见到行人来来去去,问道:「有何异常?」 顾拂拉着他往前几步,又停下脚步:「算了,现在追也追不上了。恭卿,有人一直盯着这儿,方才我见一人形迹可疑,他发觉我在看他,转头就跑了。」 班贺盯着武备库里面,顾拂一直盯着外面行人,飞豹帮要挑这两处下手,一定得派人盯梢,寻找可乘之机。班贺加严了这里的守卫,他们只能对另一座武备库下手。 「咱们怕是打草惊蛇了,恭卿,得快去另一处!」顾拂急切道。 班贺正有此意,两人马不停蹄再次出发,赶往另一处武备库。 抬眼看着头顶青天白日,晴朗的天色却照不亮班贺心中阴霾。寻常而言,想要动手脚最好是选择夜里动手,但现在可就难说了。 第290章 爆炸 按顾拂所说,那些都是亡命徒,班贺领教过亡命徒为达到目的有多不择手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班贺双眼沉沉,加大手中鞭打的力道,大声唿喝行人闪避——哪怕这是他以往最讨厌的行径,却也只能事急从权。 两匹马疾驰一路,停在武备库前,班贺下马冲进门内,喝令一声:「让主事出来见我!」 武备库的守卫认出他的身份,忙不迭前去找主事来。 班贺在原地不断踱步,心绪不宁,跳动如急促的鼓点。没一会儿,袖子还沾着墨点的主事跑出来,在班贺面前站定:「班尚书,下官……」 他话还未说完,班贺鼻尖动了动,敏锐嗅到一丝异样气息,像是有什么被点燃了。 下一刻,班贺大惊失色,发出一声暴喝:「快叫所有人撤出这里!快!」 他不断大吼,不復温文的模样,吓傻的属下回神拔腿就往外跑,班贺推着顾拂沖向门外,一边跑动一边向街边所有人喊叫驱逐。 第536页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只跑出数十丈,身后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响起,一团团黑色的烟雾升空,都城整齐排列的房屋像波浪般层层摇盪起来,然后在摇晃中不断碎裂坠落。 那股冲击波撼天动地,所有人眼前瞬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天塌地陷,绝望的尖叫隐没在巨大的变故中。 数千间房屋化为断壁颓垣,房屋内的人还未来得及做任何事,就被全部埋在废墟内。站在空地上的人也并未倖免于难,近处的人被那股无形的巨力推出数丈远,腾空而起又重重摔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班贺恢復部分意识,空气中瀰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几乎令人窒息,但他咳不出来,稍微动一下浑身骨头都在疼。 班贺惊慌地在视野内搜寻着顾拂的身影,方才爆炸发生时,他分明和顾拂站在一起! 忽然,班贺看见顾拂躺在离他不远处,一动不动,他心焦不已,却无法出声唿唤。 再细看,顾拂一条手臂以不正常的角度折着,朝向这边的脸颊擦伤渗血,沾了灰尘,哪里还有超凡脱俗的顾道长的样子? 班贺头痛欲裂,闭上了双眼,缓了会儿,死命盯着顾拂,确定他的胸口还有起伏。 强撑着艰难从地上爬起,双耳似乎被什么堵住了,持续的轰鸣震盪着耳膜与脑仁,剧烈的头痛与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让他脚步不稳,踉跄一步差点摔回地上。 他努力睁大双眼看向四周,他能看到有人倒在废墟砸落的木石砖块中,大张着嘴,或许正在哭泣哀嚎,可他却听不见丝毫声音。 许久,尖锐爆鸣逐渐消退,人间炼狱般的哭叫声朦朦胧胧传入耳中,班贺捂着耳朵,痛苦得恨不得听觉就此消失。 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耳道淌出,班贺拿开手,看见掌心里的血迹,皱起眉头随手擦在衣服上,踉踉跄跄走向顾拂。 「去尘,去尘……」班贺唿唤着顾拂,探着他的鼻息与颈侧脉搏,拼命证实他的一切生存迹象。 顾拂是来给他传信的,也是陪伴他来的这里,若是顾拂出了事……班贺仿佛又回到谢缘客出事那一日,他这辈子最不愿见到的,就是有人为帮他而遭受磨难,这比他自身受到苦痛更令人折磨。 顾拂紧闭的眼睑颤了颤,缓缓睁开一点,抬手握住了班贺的手。 如同刚甦醒的班贺,他也暂时发不出声音,这是他仅能做出安抚班贺的动作。 一串密集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跑到了班贺身边,似乎询问着什么,班贺眼前发黑,抬头却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带兵赶到的诺加皱眉看着刚发生过一场爆炸的武备库,眼前这人一身高阶官服,不知是哪位官员。 「救人……」 他似乎说了什么,诺加没听清,凑近了些:「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班贺哑着喉咙嘶吼,听在诺加耳中仍有些含煳:「救、救人,先救人……离这里远些……」 诺加总算听清了,顾不上询问他的身份,带领自己的人马立刻展开施救。 看着顾拂被抬起,有人要来搀扶自己,班贺摆摆手拒绝,自己跟了上去。 考虑到储存火器弹药的安全性,新建的武备库做了一定的安全措施,各库房之间留有余地,不至于一把火引燃所有弹药。而此前的库房只能在原基础上进行加固,或许是加固措施起了作用,这场爆炸远没有达到全部库存弹药点燃的规模。 但就算如此,也造成了无数死伤。 班贺环视四周,都城内何时出现过如此满目疮痍的景象? 诺加给班贺送来一杯水,问道:「这位大人,没事吧?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班贺看他一眼:「你是?」 诺加抱拳行礼:「五军都督府都事,诺加。」 班贺喝下一小口水,闻言眼神微变:「是你?」 「大人认识我?」诺加问道。 「曾听过这个名字。你是满赤仑人吧?」班贺又喝了两口水,慢慢缓和下来的身体坐得端直。 诺加自嘲笑笑,他这个战俘的名气倒是不小。 班贺肃然道:「我是工部尚书,班贺。都城内混入一伙恶匪,自称飞豹帮,就是他们在武备库放了火,意图在城中制造混乱。诺加都事,请你务必告知你的诸位同僚,在酿成更大的惨剧前,尽快在城中抓获这群恶匪!」 诺加看着眼前惨景,繁华都城变成这副模样,连他都于心不忍。 耳边不断传来伤员的哭叫痛唿,眼前能看到的尸体都快堆积起来,更不用说那些掩藏在废墟之下的。武备库建造的地方根本没有达官贵人居住,死的伤的,都是些百姓或小官,在场官职最大的或许就是这位班尚书了。 而他,也是为了挽救灾难而到此。 诺加心中生出愤慨,承诺道:「班尚书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消灭飞豹帮!」 肇事者一定早已逃离,班贺不能停在这里休息,他得去找陆旋——转头看着还有些晕头转向的顾拂,班贺有些放心不下:「去尘,你感觉如何?」 顾拂捂着胸口,一阵犯噁心,动一下脑袋都觉着脑子里装了个浑天仪,日月星辰不知一股脑瞎转个什么劲。 「班尚书放心,我会妥善安置好伤员的。」诺加说道,「若班尚书还有要事,尽管提。」 班贺勉强笑笑:「那这里就交给你了。今日之恩,我会记得的。」 第537页 诺加满不在意:「我既然在朝廷供职,领朝廷俸禄,就得尽我的职责。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是我应当做的。」 班贺缓缓点头,扶着墙站了起来:「这位是钦天监保章正顾大人,还请都事将他送回府中。我的马死在了方才的爆炸中,只能请都事借我一匹马了。」 「班尚书尽管借用。」诺加挥手,叫人牵来一匹马,亲自扶班贺上了马。 班贺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向诺加道了声多谢,双腿轻夹马腹,离开了爆炸现场。 巨大的爆炸声传遍整个都城,爆炸引发的震感几乎传到了附郭两县。皇宫内外惊惶万状,太监宫女抱着身旁大柱,尖叫此起彼伏,甚至有胆小的宫女被吓哭,不知发生了什么。 赵青炜站在文华殿,无心批阅奏疏,等待着宫外传来消息。 长赢在殿外焦急等候,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进入殿内向皇帝禀报。长赢躬身行礼:「陛下。」 赵青炜不耐烦摆手:「这时候就别行这些虚礼了,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长赢加快语速:「陛下,是一座武备库发生了爆炸。工部侍郎班尚书正在现场,其他武备库已经进行了排查,加强了守备。」 这不是赵青炜所关注的重点,赵青炜问道:「是……事故,还是人为?」 长赢犹豫一瞬,低下头:「据说,是人为。已经展开抓捕,只不过还未抓获罪魁祸首。」 赵青炜陷入沉默,挥手让他先出去:「有新消息,再来告诉朕。」 「是,陛下。」长赢低头后退几步,转身走了出去。 这场爆炸连宫里都能明显感觉到,不知死了多少百姓。 庆王的军队步步紧逼,好在有平江侯带兵前去平叛,止住了叛军嚣张的前进之路,城内却又遭此劫难,叫人一刻都不得放松。 赵青炜有时忍不住想:「或许,真的是他坐在了不属于他的位置上,引来的天怒人怨?」 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今日他不坚持站在这里,与所有反对的声音对抗,无论他是主动还是被动退位,等待他的不是死亡,就是直到死亡的囚禁。 连带着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女儿……想到女儿,赵青炜心中出现一处柔软。 那是全世界唯一全心依靠着他的人,没有任何杂质,如同一块需要精心呵护的纯净水晶。他怎么能让旭旭成为被囚禁的禁脔? 赵青炜缓缓坐下,双手握着雕刻成龙头的扶手,手背爆出数根青筋。 他必须,坐稳这个皇位,没有任何可以阻挡。 第291章 护驾 城东,森严守卫手握火铳腰间佩刀,看守着眼前这道关口。 前方是一道金属制成的轨道,一辆轨车每月会按时运送粮食物资抵达京城。 这是一种玄妙的机关车,据说内里靠着一种机关运转,是当年那位大司空向世宗皇帝献上的秘术。只需要隔一段时间人力运转机关,便可维持跑动,比牛马运输省事省力不少。每每轨车到来,都令人振奋不已。 但此刻守卫们的心思并不在自己的岗位上,按照惯例,今日不是轨车到达的日子,反而有另一件事让人感到不安。 不久前,地面一阵剧烈震动让他们几乎站立不稳,远处的天空似乎升起了一片阴云。从那个方向吹来的风中,夹杂着微妙的火药味,让人不敢细思那个方向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人直说,但彼此对视,便能明白对方心中也在做着各式猜想。 当值的统领禁止手下人谈论,有些事越是谈论,越容易引起慌乱。但他自己心中难免犯嘀咕,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庆幸,幸好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当差的地方。 正胡思乱想,一道不同寻常的声音传来。统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不自觉瞪大了双眼——一辆轨车竟然正从远处缓缓驶来。 轨车停在了不远处,守卫们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禁面面相觑,有些在状况外。 「今日没听说有东西要运来啊。」统领率先上前,大声唿唤询问,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守卫纷纷上前查看,却见轨车车身微微震动,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冒头,从轨车上鱼贯而出。 守卫们来不及反应,便倒在了密集的铅子之下。几乎是顷刻间,所有的守卫被消灭殆尽。 藏匿轨车中被运送至此的数百叛军让开一条道来,身着盔甲的赵仕君缓缓走出,冷冷看着守卫的尸体,下令原地休整,等待后续部队抵达。 他们手中握着军器局产出的火铳,却把铳口对准了自己的士兵。 但这绝不能怪他,若不是皇帝昏聩,让外戚奸臣横行,反而要驱逐忠臣,他也不会这样做。 赵仕君为自己所做的谋划感到自得,朝廷耗费巨大人力物力修建出这条便捷的道路,正是留给他的突破口。 只要走这条路,他们不用费力想办法突破坚固的城门,只需要径直从这条运粮的专用道直通内城,即可攻破那座在世人眼中高不可攀、守备森严的九五至尊之城。 届时,他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龙椅上的皇帝拉下马。 父亲一世为朝廷鞠躬尽瘁,换来的却是皇帝毫不留情的驱逐,好在如今能幡然醒悟,也不算太晚。 赵仕君眺望远方天际露出的皇宫金顶一角,嘴角浮现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 第538页 如果按顾拂所说,与他兵分两路的北平去给陆旋传递了消息,那么现在陆旋应当已经入了宫。 班贺驭马疾奔,一路嘈杂纷乱,城中因那场爆炸乱了套,竟然还有人四处放火,趁机作乱。 危难时刻方见人心,没有约束,恶念便开始肆意横行。班贺默然悲哀,也只能暂时将之抛诸脑后,先去找到陆旋。 到达宫门外,部署的兵力似乎比平日多了不少,更为戒严。班贺猜想,是得到消息的陆旋已经做出了部署。 身为华太后身边的大红人,班贺顺利得到放行,宫门守卫见班贺的模样语气迟疑:「班大人,您要不要先去换身衣裳?」 班贺低头,身上官服沾满了灰尘,膝下还有些磨损,看着跟遭了灾似的——不,他的确是刚遭了灾过来。 他摇摇头:「我要即刻面见太后与陛下,向他们禀报要事。」 通过层层守卫进入宫中,在见到皇帝之前,班贺先见到了陆旋。 守在殿外的陆旋脸色实在难看,像是吃了苍蝇,铁青着脸大跨步走到班贺跟前。眼中情绪百般变化,咬牙克制自己的怒意,终究是担心占据了上风,沉声问:「你去了哪里,怎么会弄成这样?身上是不是受伤了,给我看看!」 班贺摇头否认:「没有受伤,就是摔了一跤而已。」 陆旋眼尖地看到他耳垂上的血迹,强硬捧着他的脸转到一边。班贺连忙抓住他的手腕,小声催促他放手,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在宫里,简直不成体统! 但他力气不敌,陆旋那双天铁义肢纹丝不动,双手握在班贺颈侧,食指轻轻抚上已经干涸的血痂,立刻脱落露出完好的皮肤,见班贺没有吃痛的表情,这才放开手。 班贺心虚揉了揉耳朵,暗暗懊恼,来得匆忙,这地方瞧不见,忘了把血迹擦掉。 「一点皮外伤,现在一点也不疼了。」班贺小声道。 「你到底……」陆旋硬生生咽回余下的声音,调整了语气,极力缓和,「他们说武备库被炸了,你是不是在现场?」 班贺没法否认:「我是想阻止的,可我去晚了一步。」 陆旋眼中怒火更旺:「明知那里危险,你为什么要去?」 班贺皱起眉头:「正因为有危险,我才要去。言归,在你眼里我是苟且贪生之辈?」 陆旋气得瞪他,转回头怪在了自己身上,语气满是懊悔:「我不该直接进宫的,我应该先去找你,确认你待在安全的地方!我怎么能这么松懈!」 班贺无奈道:「你是为了保护皇帝,我是为了保护百姓与工部那些下属,各司其职罢了,有什么好怪罪的?」 陆旋紧握他的手腕,一字一顿道:「你就给我待在宫里,事情解决之前,哪里都不准去!」 班贺本愁云惨澹,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好笑:「你这话听起来,像是能做这个主似的。宫里还能听从你的安排不成?」 「从现在起,听我的安排。所有后果,由我一己承担。」陆旋斩钉截铁,坚定的眼神与班贺对视,那份郑重叫班贺笑不出来,只得轻轻点头。 那就配合他吧。 还没来得及做出安排,陆旋下属来报,皇宫北门正遭受一支队伍袭击,领头的是宁王之子赵仕君,城门守卫快要支撑不住了! 班贺才松开没多久的眉头又拧成了一团,看向身旁陆旋。 陆旋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高声喊道:「工部尚书班贺,前来护驾!」 班贺眼中惊异,来不及反应,陆旋拉着他的手直奔皇帝所在的文华殿。 长赢远远看着陆旋与班贺一前一后到来,正被班贺此时的狼狈模样震惊,就听陆旋径直向内禀报:「陛下,工部尚书班贺忠心耿耿,唯恐陛下受惊,特地入宫前来护驾。」 听见班贺的名字,赵青炜站起身,脚步踌躇。 因华太后的关系,他许久未曾与班贺单独会见,在他看来,他们之间只剩下君臣关系,就连这都有些生疏。没想到班贺竟然第一个入宫护驾,这是赵青炜始料未及的。 得到皇帝召见,班贺进入殿内,跪下行了大礼:「臣班贺,拜见陛下。」 赵青炜看他一身风尘僕僕,官服都快破了,没想到班贺竟然是这副模样入的宫,一时看得愣住,忘了让他起身。长赢轻咳一声才反应过来,赵青炜道:「班尚书何故如此狼狈?」 班贺道:「臣接到消息,有人要攻击城内武备库,臣……去晚了一步,武备库在臣眼前爆炸,臣惭愧,臣有罪。」 赵青炜说道:「班尚书已经尽力,非你之罪。」 将班贺带到皇帝面前,陆旋急着支援北门,语气急促:「陛下,皇宫北门传来消息,宁王之子赵仕君带兵进攻,请陛下下令,臣即刻带人前去支援。」 听闻宫门正在遭受攻击,赵青炜哪里还顾得上细想,当即应允。 陆旋离开没多久,最新战报传来,北城门发生激烈交战,守卫宫门的周校尉被火铳击中,几近溃败。赵青炜跌坐在椅子上,心中不可控地生起恐慌——反军,真的来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就在他慌神之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报声:「太后到!」 雍容华贵的华太后与潘太后携手进入殿中,身后跟着华太后那位弟弟,华明德,还有几位在宫中当值的官员。 面对不请自来的太后,赵青炜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华明德却率先开了口。 第539页 「陛下!叛军就要打来了,请陛下为江山社稷着想,尽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吧!」华明德撩起衣袍跪在赵青炜身侧,用力磕头。 他一跪,接二连三的人跟着跪下,齐齐口中大唿:「请陛下为江山社稷着想,保住龙体,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在朝臣的唿声中,萧贵妃抱着小公主也来到了文华殿。她是被华太后身边的人请来的,正茫然不知所措的赵青炜见到她的到来,连忙上前几步,将女儿接到手中。 小小的长平公主依偎在父亲怀中,十分懂事的没有哭闹,只睁着那双乌熘熘的大眼睛看着四周。 注视着她的面孔,似乎自己也定了神,赵青炜默然抱着女儿,为了他们一家的安全,只能听从华太后的安排了。 「陛下,我们要暂时离开皇宫吗?」萧贵妃轻声问。 赵青炜目光投向华太后,华太后面色冷凝,没有说话,似乎默认了华明德的说法。 他勉强扯动嘴角:「反军正在攻击宫门,陆将军已经带人前去抵御了。我们,暂时去安全的地方。」 萧贵妃扯了扯赵青炜绣着金龙的常服:「陛下,皇后还没来呢。」 太监冯安觑了眼太后,心思一转,说道:「皇后让奴才告诉陛下,娘娘还要收拾些首饰衣物,请陛下先行一步,她随后就来。」 面对或许下一刻就会长驱直入,杀到眼前的敌袭,赵青炜终究还是胆怯了,与华太后一同乘上了外逃的马车。 与华明德一同祈求皇帝离开的朝臣们,得到了一同撤离的殊荣,冒死入宫护驾的班贺也有一席之地。 但他与紧张中夹杂着一丝喜悦的臣子们不同,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眼中露出不贊同的神色。终于,班贺忍耐不住,冲上前拦在了皇帝的车驾前,大声唿喊:「太后,陛下!」 方起步的马车匆忙停下,车身一晃,华太后与皇帝撩开帘子,皱眉望向胆敢拦驾的身影,何人有这样大的胆子? 「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班贺语气生硬,面对华太后与皇帝,再也不见从前的谦卑。 华太后心中有些不悦,但面对以往宠信的班贺还是放软了语气:「班尚书这是做什么?宫门正在遭受进攻,为皇帝安危着想,自然要前往安全的地方,你何故阻拦?」 赵青炜默不作声,看着孤身站在车驾前的班贺,与他的眼神对上,仿佛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心中愕然慌乱,不知该作何反应。 第292章 守卫 这是自赵青炜登基以来,所面临的最大危机。 宫外不断传来消息,有歹人潜藏在都城内,在各处引发骚乱,百姓恐慌逃窜,城里已经乱了套。官兵四处救人、救火、搜捕肇事者,在此危急之时,宫门又遭受进攻,哪怕陆旋正赶去支援,谁知道能不能抵挡得住? 谁又知道,会不会又生出别的变故? 赵青炜的目光迴避,趋利避害的生存本能催促他远离危险,但理智又在告诉他,面对反叛者就这样逃离,无疑是莫大耻辱。他不自觉看向华太后,拿不定主意。 华清夷瞪视悍然无畏拦在车驾前的班贺,隐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捏紧了丝帕,不住颤抖,她的内心亦承受着无比巨大的煎熬。 她是当朝太后,自她成为国母那一刻,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国家都成了她责任的一部分。走到如今这一步,更是与她脱不了干系。 已经不能仅仅守着怀熠曾经居住的宫殿沉湎于过去了,危难当前,必须做出决断。 赵青炜是她选中的皇帝,他们早已被紧紧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华太后痛心割捨下皇宫内的牵挂,现下为的不再是华家的荣辱,而是不惜所有保住国君,一切以皇帝的安危为重。 见马车迟迟没有行动,焦急不已的华明德跳下来,冲到班贺面前,指着他的鼻尖怒斥:「班贺!你为何要阻拦陛下御驾,你该不会是宁王派来的奸细吧?」 班贺目光如电,冷冷蔑视:「这里是皇宫,陛下是天下主宰,没有哪里会比陛下待在这里更安全。陆将军已经带人前去,一定能歼灭叛军,还远不到逃跑的地步。陛下,整个都城,皇宫内外、臣民上下都在为陛下的安危奔波,陛下却要在此时抛下他们逃出宫,于心何安?」 他这番大义凛然的话,听得华明德怒火疾沖,面色涨红,脖颈青筋暴露,气急败坏大声叱骂:「你这个忤逆君王、以下犯上的奸臣!你看看你自己的模样,也敢口出狂言,说不危险?叛军都打到眼皮子底下来了,你还要拦着陛下,想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他怒瞪班贺的双眼充血,却又不单是在骂班贺一人。 那位迟迟不见出现的皇后,他处心积虑送入宫的小女儿,竟也是以这样一番姿态反过来斥责他,简直倒反天罡,有违纲常! 就在不久前,储存火器弹药的武备库爆炸震动几乎传遍全城,获悉城内骚乱的华明德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立刻入宫请求面见华太后,第一时间在华太后面前立起忠心护驾的形象。 随后动乱范围扩大,宫门又传来遭受攻击的消息,华明德立刻请两位太后劝说陛下暂时前往西山园林避避风头,待风波平定再回到宫中。 两位太后犹豫片刻,感受到宫门外叛军的威胁,不得不同意了他的劝谏。 华明德心思活络,立刻想到就这样请皇帝离开,一定不会那么顺利,当即请太后派人去请年初时荣升为贵妃的萧妃,带上最受皇帝宠爱的小公主。 第540页 这对母女根本受不了半点冲击,皇帝定然会顾虑她们而妥协。 华明德自然没有忘记自己的女儿,华太后派人去请萧贵妃,他便亲自前去通知皇后。却没想到,云荣在听过他的说辞后,一反常态,指责他这个父亲贪生怕死,还要连累君王。 听闻两位太后已经被说服,决定前去请皇帝,华云荣气到数度哽咽:「您平日贪图富贵,女儿无话可说,人向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登高望远?可您怎么能劝君王离宫?他是皇帝,既然受拥戴坐在了皇位之上,即便不披甲上阵,也理应激励鼓舞自己的士兵,怎么能临阵脱逃?父亲,您害惨了陛下!」 华明德勃然大怒:「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父亲?我有哪里亏待过你,要被你这样指责唾骂!我为皇帝的安危着想,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 华云荣双眸含泪,面对父亲展示出坚毅不屈的姿态:「我是父亲的女儿,同样是大兖的皇后。我是一国之母,六宫之主,别说将士们还在拼死抵抗,就算宫门被攻破,我情愿留在这儿,与宫中守卫一同被杀死,也不要姑且偷生,抛下自己的子民。」 她说着,退后一步,稳稳坐在宫殿中,别开脸不去看父亲,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华明德恨恨凝视眼前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强硬的女儿,被忤逆的愤怒盖过了所有的理智,用力拂袖,口出恶言:「既然如此不识好歹,那你就死在这里吧,我不会管你了!」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硬起心肠,将女儿抛在身后。 云荣是他的女儿,是皇后,华明德尚且听不进她的话,班贺不过区区一介工匠,凭什么在他们面前这样大放厥词? 华明德仰头望着华太后,言辞恳切:「太后,陛下,班贺定是想要为叛军拖延时候,居心叵测,其心可诛。请陛下下旨,当场诛杀这个乱臣贼子!」 班贺紧盯犹豫不决的皇帝,深吸一口气,垂首退让到一边,沉声道:「陛下,臣知罪。臣不该拦御驾,做出以下犯上之事。臣再没有资格与陛下同行,若是敌来,臣甘愿为国捐躯,以赎前愆。陛下,臣先行一步。」 他转身,匆匆向宫门赶去。 赵青炜看着班贺离去的背影,心中焦急更甚,想要张口唿喊,却不知要说什么。 阻拦他去送死?可班贺摆明了心意已决,而且方才那些话出口,华明德这一行人绝不能容他。赵青炜心中剧烈挣扎,原本下定的决心又动摇起来。 他转向华太后,说道:「太后,不如两位太后携萧贵妃与旭旭先去西山园林,我……我相信陆将军身经百战,定可以抵御叛军。待安全了,再派人将两位太后与贵妃公主接回宫中。」 华太后严厉道:「陛下以为我们为何要避风险?是为了陛下的安危着想,若陛下留在此处,我们离开又有何用?」 一直沉默的萧贵妃抱着小公主从马车内钻了出来,在宫人的搀扶下站到皇帝马车边,道:「陛下不离开,妾身与小公主也不走。」 华太后愣愣看着他们,心中升起巨大的无奈。 她又何尝不是头回遭遇宫门被袭?她担着无人能匹的重担,为保护皇帝捨弃了其他,到头来,她却仿佛成了贪生怕死的误国者。 潘太后伸手握住华太后的手,眼中含着深深关切:「这天下,没有谁比姐姐更关心皇帝的安危了,连我这个同样做母亲的,都自惭形秽。姐姐的仁爱之心,天下人都能明白。姐姐就成全皇帝大义一回,天下万民,都会知晓姐姐无私恩德。」 无私恩德……那是离她最遥远的词。华太后目光从潘太后、皇帝、萧贵妃面上扫过,那一张张忐忑的面孔,等待着她的回答。 但他们的心,从未有一刻与她并行。 一股疲惫感忽然侵袭了她的全身,过往延续到今日的坚持霎时不知所谓。 她分明已经尽了全力去争取,为何只感到手中什么都没能把握住,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流失。 华太后缓缓开口:「皇帝心繫子民,要与都城臣民共进退,我又怎会阻拦?但请陛下不要以身犯险,自有各位将军带领羽林卫捍卫皇城,扫清叛军乱臣。」 赵青炜点头应声:「是,母后。」 他抬手揽住萧贵妃,这个往日在太后、皇后面前表现得温顺恭敬的女人,却能在这时候站出来维护他,拥护他的决定,实在令他感动不已。 赵青炜又想到迟迟没有出现的皇后,还不知道她现在在何处。 太监冯安说皇后在收拾衣物、首饰,虽然赵青炜素来不喜皇后,却也知晓华云荣从不是看重吃穿打扮的人。她的父亲将逃亡之事渲染得天崩地裂,危机关头,怎么还慢腾腾收拾起行头来了? 难道还有别的内情?赵青炜探究的目光落在华太后与华明德身上,可他们一个是皇后的亲姑姑,一个是皇后的亲生父亲,没有理由连萧贵妃都请来,而不顾皇后的安危。 两位太后、皇帝与贵妃公主,还有几位大臣一同静静待在宫殿内,一双双眼睛望着殿门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新的消息传来。 萧贵妃怀中的小公主表现迥异于寻常孩子,处在变故中却一直沉着安静,双眼灵动,像是明白髮生了什么似的。 现在安定下来,小公主渐渐睡去,似乎有着十足的安全感。在场皆是久居上位者,突发动乱导致的惊慌,在看到小公主安心的睡颜后渐渐恢復平和。 第541页 潘太后坐在萧贵妃身侧,低头看着孙女怎么都看不够,小声道:「旭旭真是不寻常,这样折腾都不哭闹,将来定非凡物。」 萧贵妃腼腆一笑,搂着女儿的手轻拍两下,这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华太后坐得稍远些,目光也望向这边,落在小公主的脸上,带着柔软的慈爱。潘太后又道:「若是个皇子,就能封……」 她声音一顿,没有再说下去,目光有些慌张,微不可查地觑了华太后一眼。 长平公主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子嗣,皇后至今还没有一点儿动静,皇帝除了大年初一至初三按祖制去皇后宫里,其余时候都不曾去过。皇后对待二位太后同样孝敬,这更使潘太后在华太后面前时常感到愧疚。 华太后像是才想起来,侧向福禄,问道:「皇后呢,怎么还没来?」 福禄立刻看向冯安:「国舅爷亲自去请过了,太后一直夸赞皇后心思细腻,处事周全,想必是还有些事要安排妥当。」 华太后皱眉忧心道:「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你快去请皇后到这儿来,不在跟前,总叫人不放心。」 福禄躬身道:「是,太后。奴婢现在就去请皇后。」 领了太后之命前去请皇后,福禄还未走出多远,就见一个小太监向他的方向跑来,远远见到他便口中大唿:「福公公!福公公,不好了!」 那小太监是华太后指派到皇后宫里当差的,见他独自一人前来,不见皇后身影,福禄心中一惊,迎上前去:「发生什么事了,宫门被破,叛军攻进来了?」 「不、不是!」那小太监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紧抓住福禄袖子,急得五官皱成一团,「皇后娘娘她、她去宫门那儿了!」 「皇后去那儿做什么!」福禄闻之色变,反手握住他的手臂,「没用的东西,你们怎么不看紧点,怎么能让皇后去那样危险的地方?」 小太监面容苦涩:「皇后身份尊贵,奴婢怎么敢拦?皇后非要前去,其他人都跟在身边保护皇后娘娘,我来向太后禀报,不敢耽搁半分。」 福禄脸色难看:「这让我如何向太后交代……」 他站在原地,眺望被层层宫墙阻隔的宫门,唯有心中默默祈祷,苍天有眼,快些结束这场叛乱吧。 班贺赶到宫门时,这场进攻防守之战已经过了最激烈的阶段。宫内守卫反应迅速,虽然被赵仕君所带领的奇兵突袭,初时被火力压制,好在陆旋带兵支援及时,在他的组织下皇宫守卫立刻展开了反击。 很快,另一支由鲁北平带领的京营队伍赶来,从叛军后方发起了进攻,双面夹击之下,将其击溃只是时间问题。 但赵仕君所带来的队伍异常勇勐,没有轻易投降,一直负隅顽抗,十分难缠。激战中双方各有伤亡,身边不时有人中弹负伤,这让陆旋有些头痛,不断思索,如何在获胜的基础上,极力将伤亡降到最低。 最先注意到班贺的是个小兵,班贺被眼前跑动的人群晃得眼花,根本无法确定陆旋所在的位置,索性向小兵招手:「你们陆将军在哪儿?」 那小兵下意识看向某个方向,还未回话,班贺一笑:「多谢了。」 他抛出那句话,便向着那方向跑去,还未反应过来的守卫都来不及阻止。 陆旋指挥着部下排阵轮番放铳,一排放完自动后撤重新装填弹药。叛军弹药充足,双方火力差距并不大,但只要时间线拉长,被断了后路没有补给的叛军就会耗尽弹药,如同瓮中之鳖。 「言……陆将军!」 班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陆旋动作一顿,一瞬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班贺现在应该跟在皇帝身边,以护驾的名义得到周全保护,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将军,快看!」身旁一名副将惊唿一声,陆旋勐然回头,扫到熟悉的身影,快步冲过去将他扑到了一边。 班贺的到来并没有让陆旋感到高兴,激战都未能让他浑身血液沸腾,班贺出现在这里倒叫他脑门沖血一般几乎炸裂:「你来这里做什么!刀剑无眼,火铳铅子又不分敌我,万一被射中了怎么办?」 班贺抬手按在他的肩上:「冷静些。我知道不该擅自跑来,可我实在放心不下先师的心血。不知这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万一事态严重,损坏了轨车就麻烦了,我还是亲眼来看才能放心。」 「你是放心了,我要被你吓出好歹来。」陆旋没有多余精力来同班贺争辩,反正和他说什么都不会听。现在已经亲眼确认过,那就退到后方去,不要继续留在这儿。 「区区数千叛军,陆将军定能得胜。千万注意些,别破坏了别的东西。」班贺叮嘱,注视着陆旋双眼,道,「言归,你也小心。」 班贺分外有自知之明,继续留在这儿会让陆旋无法专心,确定战局在掌握之中,当即不再多留。 陆旋安排一人护送班贺去安全的地方,还未走多远,就见一道娇小身影向这边疾步走来。班贺停下脚步,惊诧之下双眼睁圆:「皇后……」 华云荣身后跟着数个宫女太监,各个面露惊慌之色,唯独华云荣面容坚毅,微红的双眼似乎不久前曾哭过。 班贺弯腰拱手一礼:「殿下,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太后与国舅不是请您去了……」 华云荣打断他,说道:「班尚书可是从宫门那儿过来的?」 第542页 「是。」班贺答道。 华云荣又上前一步,问道:「宫门战况如何了?」 班贺道:「将士们肩负守卫皇城的重任,平日承蒙陛下与殿下恩泽,自然奋勇杀敌,为陛下与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将士们奋勇之下,叛军已如困兽。殿下不必担心,还请殿下尽快与陛下会合,切莫犯险。」 华云荣微抬下颌,双目坚定看向前方:「将士们是为我们而殊死战斗,陛下是擎天玉柱,不可倾倒,而我身为皇后,理所应当代陛下前来鼓舞士气。岂能视而不见,稳坐宫中?」 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后,并未与班贺有过什么交集,只是逢年过节,宫中摆宴时见过几面。 更因为她是华明德的女儿,受华太后宠信的班贺一直被华明德所针对,他的女儿也就能避则避,也就无从谈起了解了。 见她衣着简朴,面上残留拭去脂粉的痕迹,方才那番话不似玩笑,她是真心想为守卫们鼓舞。 但也是这位皇后的父亲,却是第一个提出让皇帝在面对危机时逃走的人。 第293章 皇后 班贺心中暗暗敬佩:还真是歹竹出了好笋。 「殿下,您如此有心,众将士若是知晓,定会大受鼓舞,士气高涨,一举歼敌。」班贺道,他思索片刻,道,「不过您身份尊贵,绝不能出现任何闪失,请您待在后方,臣愿代殿下传话。」 听到的不是劝阻,华云荣面色稍稍缓和,温声道:「那就多谢班尚书了。」 如班贺所说,皇后的到来,令在场士兵士气大振,加速结束了战斗,终于将这场叛乱扼杀于宫门。 获得胜利立了大功的陆旋面色铁青,看不出获得胜利的一丝喜气,反而一股怨气冲天,看的魏凌搓着胳膊背后发毛。 也是,一个两个的,都往危险的地方跑,一个是当朝大员,一个是当朝皇后,伤了哪个都没法交代。 魏凌又仔细想了想,不止,恭卿要真受了伤,或许比皇后受伤事态还要更严重。 叛军首领赵仕君被生擒,陆旋与鲁北平、魏凌等人,压着被结实绑起来的赵仕君跪在皇帝面前:「陛下,臣幸不辱命,叛军已被歼灭,叛军首领已被擒获,请陛下处置。」 宫门危机解除,赵青炜以居高临下的姿势俯视跪着的赵仕君,心中仍心有余悸。若不是陆旋及时带兵前去,或许他就攻入皇宫,逼宫成功了。 赵仕君仰头瞪他,气势汹汹。站着的不像上位者,跪着的不像阶下囚。 华明德立刻站出来呵斥:「你这乱臣贼子,在皇帝面前竟然还敢如此气焰嚣张!」 赵仕君冷笑一声:「他不过是个靠矫诏篡位的假皇帝,我是乱臣贼子的话,他也不差!」 此话一出,立刻譁然,几位大臣纷纷叫嚷,要立刻处死他!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陆旋手中拿着揉成一团的布巾,狠狠塞进了他的嘴里,赵仕君不停发出呜呜声,挣扎到头髮散乱。 赵青炜不再看他,目光投向坐在边角不言不语的皇后身上。 那张不甚漂亮的面孔,连修饰容貌的脂粉也被拭去了。如满月般的面孔以往都是带着笑的,此时不见了笑容。迴避开所有人的眼神,半垂眼睑,温柔可亲的皇后,原来也会有这样漠然冷清的一面。 华云荣是与班贺跟随几位将领一同前来的,她亲自前往宫门鼓舞将士的消息,也传到了众人耳中。 赵青炜始料未及,华云荣竟有那样的勇气,她怎么做到……从前的不喜与漠视在这一刻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赵青炜甚至在华云荣面前低了一头。 她履行了皇后这一尊称所带来的职责,而他,却顾虑着自己的生死,就算没有真正逃离,也无法掩盖产生过逃离的念头。 这让赵青炜觉得自己卑劣,他与自己的地位根本不相符。 他有什么颜面,再去以帝王的姿态去向臣民发号施令? 赵青炜默然回到座位,向一旁询问:「太后认为,该如何处置?」 华太后抬眸睨着赵仕君,宁王果然有野心,不甘被送去封地,贼心不死,竟然想要谋朝篡位,让自己的儿子带兵逼宫。 若是寻常人干出这等事,株连九族就不为过,但宁王是皇帝的叔叔,不宜牵连太广,诛杀他这一脉便是。 明面上,只能这样处置,具体还需要细细斟酌。 华太后道:「传令下去,即刻抓捕宁王,包围王府不能放走任何一人。只是宫内宫外还一团乱,事情还未平息,暂且将他们关押起来,具体如何处置,日后皇帝与各位大臣再议吧。」 赵青炜点头道:「太后说的是。眼下应增派人手,全力平定城内乱局。这些事,就由陆将军安排吧。各位的功劳,朕铭记于心,定有重赏。」 这句话发出,几乎就是交由陆旋全权处理了。 陆旋单膝跪下,声音低沉:「臣领旨。」 他的胸腔发烫,心脏鼓譟不安,像是要跳出来。 权力近在咫尺,终于握在了他手中。 他暗暗看向班贺,正与一双温柔清透的眼眸对视上。那双眼眸从始至终坚定不移,含着对他的无限鼓励与信任,对这一日早有预料一般,没有丝毫惊讶。 唯有华明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深深皱着眉,不对,这不对! 是他先进入宫中,上报了危机,应当是他劝谏太后与皇帝转移到安全之地,待危机解除再回来,而他就能立下护驾之功。 第543页 凭什么,太后与皇帝不听从他的安排,女儿不仅指责他,还要和最痛恨的班贺统一战线?反了,一切都反了! 「陛下,这里还有一个奸臣没有逮捕。」华明德声音从口中爆发,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头顶回应音缭绕。 赵青炜微愣,道:「华侍郎所说的奸臣,是谁?」 华明德抬手指向班贺:「就是他。」 班贺静静看来,视线落在他的指尖,平静的眼神在华明德看来透着浓浓的轻蔑。 华明德怒火更旺,说道:「班贺冲撞圣驾,阻拦陛下前去安全的地方,对太后与陛下大不敬,还心怀不轨。请陛下责罚,革了他的职,定要严查。」 班贺阻拦圣驾是事实,当时情急所说的话,的确有些不敬。 赵青炜有些不知所措,就见班贺跪下,抬起双手,滑落的袖子里露出两截白净的手臂,那双白净的手握住头顶乌纱帽,轻轻摘了下来。 「陛下,臣认罪。」班贺声音很轻,双手捧着乌纱帽放在身前,「臣冒犯了太后与陛下,不足为一部之首,难当重任。恳请陛下降旨,让臣作为工匠,去重修武备库。」 陆旋晴好的脸色瞬间转阴,获得权力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就在班贺这一举动之下烟消云散。 他也跪了下来:「陛下,班尚书心系陛下安危,苍天可鑑。即便情急之下说了什么,也绝无冒犯之意,请陛下明察。」 赵青炜如何不知道?班贺但凡为自己争辩几句,他都能顺水推舟,说班贺不是有意的。 可班贺却承认了,甚至自请去当工匠,这让他说什么是好? 皇帝纠结万分,华太后已经做出了决定,先一步开口说道:「那就依班尚书所说,革除官职,去工部做匠役,重修武备库。」 陆旋错愕不已,越级提拔班贺的是华太后,如今革除他官职的也是太后,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班贺真的说了大不敬的话冒犯了太后? 班贺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他到底在想什么? 无视陆旋几乎要冒火的眼神,班贺郑重放下乌纱帽,叩首拜谢:「谢太后、陛下隆恩。」 来不及追究,宫外传来了新消息,附郭驻守的军营发生譁变,宁王带兵正攻打城门。 显然这对父子俩兵分两路,趁着庆王造反,吸引走大部分兵力,城防空虚的当下,赵仕君带领的队伍奇袭皇宫,宁王率领的部队在城外等候攻城。 若是赵仕君得手,那便无需动用其他兵力,只可惜赵仕君兵败被捕,宁王准备亲自动手了。 不仅是这两支队伍,还有在都城四处作乱的飞豹帮,简直是全方位攻击都城,边角都不放过。 不愧是官场浸淫多年的宁王,竟然一直装作在府上养病,暗中谋划布置了这么多,朝中不知还有多少他的党羽,为他出了一份力。 宁王起兵造反,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只能是朝中党羽帮他欺上瞒下,庆王造反都很难说是不是他的手笔。 此时顾不得班贺革职的事情,被赋予重任的陆旋立刻行动起来,确保宫内安全,便要即刻带兵前去守卫城门。 离开前,陆旋深深望了班贺一眼,班贺对自己的处境满不在意,但对那饱含「回来再算帐」的眼神,还是有些心虚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确是没有经过任何商量,就擅自做出了这个决定,但事实上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华明德今日跳出来明着要革他的职,那就择日不如撞日。 至于怎么和陆旋解释,应当问题不大……吧。 刚结束守卫宫门一战,陆旋都来不及歇息,马不停蹄赶往城门。 出了宫门才发觉,宫内已经是整个都城最安宁祥和的地方了。 天际不断燃起黑烟,又不知是城内哪个角落燃起了火,百姓哭嚎逃窜,途径被炸毁的武备库,倒塌的房屋周围躺着被救出的伤员,与遇难者的尸体,官兵与百姓一同在废墟之上救援。 胯下乌夜骓像是感受到什么,脚步慢了下来,陆旋狠心咬牙,驱赶着乌夜骓重新加快脚步。跟在身后的鲁北平于心不忍地看着倒地的人们,随即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顾拂穿着灰扑扑的道袍,或许是深色衣物的缘故,看不清身上有没有血迹。他在伤员中穿梭,为他们拿药、包扎,温柔安抚哭泣的孩童。 似乎听见马蹄声响,顾拂回头望来,看见马上的鲁北平,遥遥朝他一笑,抬手挥了挥,示意他快些离开。 那只手上两根指头还包裹着纱布,已经被血染透了。 鲁北平收回视线,加快步伐跟上了陆旋,用最快速度到达城门下。 「什么?你说兵力不够?」陆旋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前来汇报的城门官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陆旋摆摆手,让他先离开,鲁北平语气凝重:「京营能调动的兵力,除了调去守卫皇宫的,都调来了。平江侯带走了不少人,所剩本就不多,城内现在这样乱,也不能全部拉来,放着百姓不管。」 「我知道。」陆旋就是再清楚不过,才感到烦恼。 守卫城门是重中之重,还是得集中兵力。但营救也不能缺人,上哪儿才能弄来更多人手? 陆旋握拳锤了捶额头,动作骤停,看向了城西方向。 心中灵光乍现,陆旋当机立断:「北平,你去召集人马,我去一趟刑部大牢。」 第544页 鲁北平不敢置信:「哥,你要去……」 「牢里关了那么多人,不能白白放着。」陆旋说着,就要去牵乌夜骓。 鲁北平有些不安:「可,那些人都是罪犯,不乏穷凶极恶之徒,放出来不就跑了?」 「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陆旋冷声道,「愿意帮忙的,那就将功补过,免去他们的罪。要是你,是想当通缉犯,还是立功免罪?」 鲁北平犹豫几息,还是选择相信他哥:「好,哥,我去集中兵力。」 陆旋几鞭催促,赶到刑部大牢,下了马立刻亮出腰牌表明身份。此刻在大牢当值的最大官员不过一个主事,见到陆旋这样的大官虽然畏惧,但对他的提议还是生出了疑虑。 「将军虽然是领了皇命,守卫皇城,可并未要求将军率领这些罪犯。到时候追起责来,都得算到下官头上。因此,请将军赎罪,下官不能擅自妄为,必须请示上级,获得上级批准,才能放人。」那主事犹犹豫豫,伸手去拿桌上纸笔。 陆旋完全不想听这些话,一掌拍在桌上,主事看着他的天铁义肢,吓得脸色发白,似乎还听见了桌腿断裂的声音。 「你在放什么狗屁!你请示了上级,你上级还要请示上级,等你们请示完,城门已经守不住了,到时候不管叛军来几个,我第一个宰了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官!」陆旋指挥得动千军万马,却指挥不动这些小官,越是情急火气越大。 并非拥有至高领导者赋予的权利,就能指使所有人,陆旋在军中,明白这个道理。权力是自下而上的,所有兵卒只听从自己直系上司的指挥,一层一层往上,将军才能指挥动千军万马。 眼前的官员只是依照规矩行事,并非大的过错,陆旋收敛了火气,继续威逼利诱。 「陆将军,我知道钥匙在哪儿,请速速跟我来。」 门外一道声音传来,陆旋侧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立刻想起他是谁来。 闵姑那当狱卒的独子,张隆。 当年陆旋被押解进京关在大牢,是张隆曾帮班贺私下里与他见面,事后班贺想为他升官作为报答,被闵姑推拒,说是怕儿子当了更大的官,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最后只好送了些银钱了事。 见门外一个小小狱卒应声,那名主事登时大起胆子叫嚣起来:「张隆,你好大的胆子!我才是主事,你一个狱卒,你敢私放囚犯,不怕治罪吗?」 张隆站了出来,手中握着一串钥匙,毫无畏惧:「城内出了这么多事,我还怕自己不能出力。陆将军要我们帮忙,我绝不推辞,出了什么事,由我一力承担。」 陆旋站直了,字字铿锵:「张隆,你告诉所有人,只要这次出了力就算立功,不需要逃,所有立功的人都能免罪。」 他的声音洪亮,不少囚犯听见了,发出阵阵应和之声。 张隆行动起来,拿着手中钥匙打开了最近的牢门,将那些囚犯放了出来。见他行动,一旁观望的几个狱卒与他关系不错,一同动了起来,很快将千余名囚犯都集中在一起。 陆旋给了张隆与他那几个兄弟权力,让他们带领囚犯前去支援,看着眼前齐声响应的囚犯,在张隆带领下鱼贯而出,陆旋对张隆的感激又深了几分。 做了简单布置,陆旋迴到马上,重新返回城门。 第294章 造反 城门外,宁王木然凝视前方,身后是三万前来「勤王」的军队。 他们本该用手中的刀剑、铳炮守卫这座皇城,如今却在他的号令之下,将武器对准了城门。 士兵对上层的变故一无所知,他们在军中多年,听从将领指挥已然印刻在灵魂中。 率领他们的部将慷慨激昂:华太后把持朝政,外戚祸乱朝政,四处安插同党,以致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犯了天怒,风霾星陨,天降大旱。他们此行是替天行道,肃清奸臣,维护皇室正统。 若有人不从,便是打算为外戚效力,待拔除朝中奸佞,清算余党,一律诛灭三族。 这些听从调遣而来的将领并非愚蠢之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思。 宁王多年经营,朝中文臣武将升降调动都瞭若指掌,在朝臣眼中是绝无仅有的忠臣能臣,与这些将领都有交情,更是宗室正统。他们几乎是没有多犹豫,就与宁王表了忠心。 先帝暴毙,只留下一份未曾公示过的遗诏,越过年龄适宜的宗室,选择未及弱冠的裕王继位,令人难以信服。皇帝地位遭人质疑,庆王直接举旗造反,还有天意昭示,让他们如何不动摇? 宁王在此时站出来,虽然并未针对当今皇帝,而是直指朝中作乱的外戚,扫除叛乱的同时亦要清君侧,但谁不知道这番大义凛然的说辞背后,怀着怎样的心思? 扶持皇帝的华氏一族被剷除,留下一个被质疑得位不正的年轻皇帝,就算宁王自己不提出来,也会有无数人拥戴他,将他送上皇位。 似乎所有一切都已註定结局,大势所趋,不听从宁王安排便会成为外戚走狗,等待的只有清算。威逼利诱之下,众将领不再轻举妄动,守在城外,听从宁王指挥。 赵仕君的消息迟迟没有传来,宁王再也不能安稳等待。 原本的计划,是由赵仕君率先带领一支队伍奇袭皇宫,控制住太后与皇帝,之后便可大开城门,迎军队入城,不必大动刀戈,最大限度减少在城中与守军开战引发的伤亡。 第545页 但现在,他们没能等来信号。 城内布防宁王瞭若指掌,只有部分守城部队,围城攻城需要时间,一旦平江侯获悉消息,率大军折返,就会功亏一篑,必须把握最后的机会。 宁王双唇紧抿,下定决心,抬手下达了进攻的指令。 取下乌纱帽的班贺站在殿外,厚重宫墙将这一方天地严密保护起来,它抵御了外敌入侵,一如往日那般庄严不可侵犯。 而在这宫墙外,是遭遇突袭陷入混乱中的百姓,与不知是否还在城中肆意破坏的贼人。 赵仕君被俘,成了送上门的筹码,宁王的造反註定失败,此时发动的进攻不过是不甘接受结果的孤注一掷。 余下的交给陆旋,班贺此刻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等待,等待尘埃落定。 「班尚书。」 温和纤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班贺回头,嘴角微扬:「季总管,方才太后已应允我辞去尚书一职,从此刻起,我只是一名工部工匠了。」 季长赢笑得勉强:「班尚书,当真要如此么?是不是心中有何不满,我虽只是个内侍,也一定会尽绵薄之力,将班尚书的话传到御前。」 班贺声音放轻,改了称唿:「长赢,我也并非到不了御前。若有不满,不必由他人转告,我自会亲自去说。」 季长赢一怔,无力垂首。 班贺的意思是,他已无话可说。 身为皇帝最亲近信任的内侍,季长赢对自小看着长成的皇帝同样怀有深刻感情。 他是赵青炜的奴才,还是小皇子时就被派到赵青炜身边,因此也曾如兄长,陪伴守护。入宫后,对身处困境的赵青炜怜悯、担忧成了常态,他是皇帝身边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赵青炜的苦闷。 他知晓皇帝抛下皇宫躲避侵袭是为人所诟病的,但对赵青炜安危的顾虑占据上风,让他无法像班贺一般站出来,阻拦皇帝出宫的车驾,不敢冒一丁点的风险。 「你听,所有人都在为守护他而拼命。」班贺目光放得长远,似乎望见宫墙外激烈的战斗场面。 天边升起几道黑烟,隐隐有炮声传来。 季长赢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沉重不堪重负。 皇帝这个位置是如此特殊,寄託着所有人的希望,也要顶着所有人的目光,个人的安危,反而不那么重要。 皇帝做不到,在部分人眼中,就失去了被尊敬被效忠的资格。眼前的班贺就是如此,他对皇帝为难当前的惊慌失措选择逃避感到失望。 无法为皇帝做出辩解的季长赢焦急难过,却也无可奈何。 「瞧你担心的样子。」班贺笑起来,「有陆将军在,皇城一定能转危为安。」 他清楚自己所担心的不是这个,季长赢知道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但班贺现下对他迴避,不愿再与他多说了。 两人相隔数丈,季长赢只能看见他萧条孤立的背影,良久,悄然转身折返殿内。 听着身后脚步声消失,班贺低下头,后颈有些酸痛。他抬手揉了揉,自嘲笑笑。 不知等了多久,站得双脚麻木,努力才能挪动一点,千万根针扎一般的酸麻痛楚从脚底传上来,班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半天才缓过来。 忽然想起先帝在时,对他有所不满,就喜欢让他在殿外罚站,小惩大诫。 若是先帝还在……这样毫无意义的想法偶尔会冒头,但很快就会被班贺按下。 没有任何东西会永恆不变,能做的只有接受变化,适应变化。 班贺面无表情,向前迈动一步。唯有如此,方能有立足之地。 天近黄昏,殿内等待的太后与皇帝终于迎来了好消息。 前来通报的守卫情绪激动:「启禀陛下,叛军降了!叛军将领将宁王绑了,送到阵前,现已交由陆将军带回宫中。」 赵青炜忍不住站起身,向前几步,不敢置信:「真的吗?外面……外面战况如何?」 「叛军买通姦细开启城门,陆将军率兵对抗,以宁王之子挡在阵前,逼迫宁王放弃进攻。」守卫将城门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来。 从异地调来的军队并非全部站在宁王那边,墙头草才是现实中的大多数。率先发声应和宁王的,是宁王安排的人,余下的都不愿担负华太后党的名声。 之所以宁王丝毫不提及皇帝,只针对太后,正是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当年那是一份矫诏,皇帝仍旧是当今皇帝。若是明着推翻皇帝,那就意味着他们将自己置于反臣的位置,这些前来勤王的队伍,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成为叛军? 肃清皇帝身边的奸臣,才是出师有名。无论最后成败,他们都是为皇帝着想,不至于被清算。 因此,当陆旋压着赵仕君到阵前,将他带兵攻击皇宫,意图谋害皇帝的罪状公之于众:「宁王意图谋反,矇骗各位将军,让众将士背上叛军之名,其心可诛。还引狼入室,放任贼匪在城中作乱,祸害百姓,无仁无义,更无廉耻!如今宁王之子已被我擒获,他的阴谋不攻自破,各位将军难道还要继续为虎作伥?」 此话一出,在场的各位将军立刻心中有了决断,号令手下士兵停止进攻。 见战局得到了控制,陆旋慷慨激昂:「陛下明见,知晓各位将军是忠君之士,即便被奸人蒙蔽也是为守卫陛下而来。若是有人能抓住反贼,陛下必有重赏!各位将军,抓住宁王,戴罪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 第546页 赵仕君谋害皇帝不成被擒获,就摆在眼前,宁王谋反已成既定事实,陆旋紧接着给出了「被奸人所矇骗」这样一个台阶,被宁王「矇骗」的将士当然不能错过证明自己忠诚的机会。当即倒戈相向,将宁王部下全部歼灭,绑了宁王前来向皇帝请罪。 威胁生命的危机解除,赵青炜心头一松,后退一步坐了下去。 紧绷的身体这时才得到片刻喘息,背后的汗霎时淌了出来。 「传令下去,全力救助城中百姓,让户部拨款,官府去修復城中被破坏的民居。还有……还有……」赵青炜声音弱了下来,双手掩面,缓缓平復情绪。 萧贵妃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小声安慰,目光不由自主瞟向不远处的皇后。华云荣只是注视这边片刻,没有丝毫靠近的意思,以往含笑可亲的面孔,被愁绪与淡淡的失望笼罩。 宁王府上下都被抓捕入狱,将宁王押入皇宫,交给皇帝处置,陆旋等不及朝廷的安排,迫不及待去查看都城内情形。 尤其是被破坏的武备库,那些都是班贺倾注心血的多年累积,到时候他又该心疼好久了。 想到班贺,陆旋紧皱的眉心又拧了拧,暂时将他放置一旁,专心处理眼前事。 「北平!」瞥见人群中鲁北平的身影,陆旋催促乌夜骓上前,翻身下马,「城内作乱的贼匪都抓获了吗?」 鲁北平反应迟钝地回头,一旁被安排与鲁北平一同行动的何承慕立刻替他回话:「回将军,据被抓获贼匪所交代的人数,已尽数抓获了。」 鲁北平望向陆旋,面露悲色,满眼愧疚:「哥……」 陆旋心生不详的预感,不发一言,向前几步,踏入包围的人圈中。 从自动让开的人身旁经过,陆旋一眼看见地上躺着数具尸体。看穿着,有普通百姓,也有牺牲的士卒。其中还有一张熟悉面孔,他不久前才见过。 闵姑的儿子张隆,就静静躺在那儿,似乎是刚被人从某处废墟挖出来,一身尘土。 「飞豹帮贼匪盗取火雷,扔进了民居,张隆他,为驱散百姓来不及躲避,被火雷波及。」鲁北平难过地说出这句话,随即喉头哽住,再说不出话来。 陆旋张了张口,片刻,才发出声音:「小何。」 何承慕:「是,将军。」 「带张隆清洗更衣,不能让他就这么去见闵姑。」陆旋下了命令,转身想要回到马上,迈出一步又停下,回过头来,又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张隆,收回目光大踏步离开。 班贺回到小院时,天色已经黑了,提心弔胆等了一天的孔泽佑与闵姑不敢迈出大门,只能在门内徘徊,见到班贺安然回来才大口喘气,庆幸不已。 孔泽佑给班贺端来茶水,班贺看了他一眼,才伸手接过茶水。 孔泽佑眨眨眼:「师兄,你刚才是看了我一眼吧?」 班贺抿去唇上残留的茶水,点了点头。 孔泽佑无辜睁大双眼:「我怎么觉得,别有深意啊!」 「你以往,遇到事了,都要抱着我胳膊撒娇的,今天竟然没有,还真是长大了。」班贺笑着道。 「师兄,你笑话我!」孔泽佑双手叉腰,「我可是担心死你了,又不能乱跑让你担心,见到你回来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 「行了行了,你别在这里吵班先生了。」闵姑端着水和帕子来,「您这是到哪儿去了,怎么弄成这副模样?没伤着哪儿吧?快擦擦,我去给您拿件干净衣裳来。」 闵姑忙活起来班贺都劝不住她,两人在小院里担惊受怕却什么都做不了,现在终于能派上用场,闵姑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在厨房里忙活半天,端出饭菜,闵姑带着歉意:「泽佑说你想吃八宝鸭,家里也没足够的食材了,今儿先将就吃,明天我去买菜。」 班贺说道:「只是支开泽佑的说辞而已,不是真想吃。闵姑别忙活了,也坐下吃吧。这几日没有必要的时,最好不要出门,过几日再说吧,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孔泽佑不乐意地嘟起嘴,埋头扒了一大口饭。 吃了几口饭,闵姑又想起什么,问:「您那顶官帽,怎么不见了?」 班贺咀嚼的动作顿了顿,笑道:「这家里少了什么多了什么,都瞒不过闵姑。官帽在外边摘了,没带回来。」 「摘了?放哪儿了?」闵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孔泽佑已经大声嚷嚷起来了:「师兄你把官丢了?!」 「小点声,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班贺眼神示意,「快吃饭吧。」 闵姑大为震惊,不明就里,却也知道班贺丢了官必定不想旁人多问,把所有困惑咽进了肚子里,时不时用担心的眼神看他。 班当做没有察觉,吃完饭叮嘱两句,回了房。 被皇帝委以重任的陆旋今日应当不会过来了,接下来这几日有他忙的了。 坐在桌前,班贺仍是不明白怎么会走到今日,宁王怎么会谋反,难道他就没有想过后果? 但,要求他必须逆来受顺,不能做出任何反抗,似乎又太过苛刻。 造反失败,宁王这一支,必死无疑。 班贺摇摇头,不再去想。 临近三更,院门被敲响,还在为白日发生的事纠结的闵姑尚未歇下,走到门前警惕出声询问,听见门外传来陆旋的声音,立刻开了门。 来的不止陆旋一人,他与鲁北平一同站在门外,两双眼睛齐齐定在闵姑脸上。 第547页 闵姑有些惊喜,连忙要往厨房里去:「你们兄弟俩怎么这会儿来了,累坏了吧?肯定还没吃呢,我去给你们做饭。」 「闵姑。」鲁北平忽然叫住了她。 闵姑停下脚步,疑惑回头,借着院里微弱的光,只看见两张神情古怪的面孔。 班贺从屋内走出来,见到这样不同寻常的一幕,在门外止住了脚步。 鲁北平试了几次想开口,都没能说出来,求助地将目光投向陆旋。 陆旋深吸一口气,说出那令人悲痛的消息:「白日城中有贼匪作乱,盗取了火雷,张隆在发现火雷疏散百姓时,没来得离开。我已经亲自将张隆送回了家中,您,去看他一眼吧。」 闵姑像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看了看眼眶发红的鲁北平,又看向愣住的班贺,面上愕然。 站立在那矮了他两个头的妇人面前,陆旋受训的孩童般垂下头,低声说道:「张隆是为了帮我,也是为了守住这座都城,牺牲了。闵姑,是我没能护住他。」 闵姑的嘴角僵硬地动了动,手脚不知往那儿摆,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继续往厨房走:「他死了……你们也是要吃饭的呀。」 她转身进入未点灯的厨房内,片刻,悽厉悲痛的号啕大哭从阴暗中传出,撕心裂肺,痛彻心扉。鲁北平再忍不住,捂住了嘴扭开头去。 陆旋双目微红,迈步走向厨房,在门口停下,双膝跪地。 「我也早早没了亲娘,您要是不嫌弃,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亲生母亲!」陆旋咬牙说道,「我给您养老送终,照顾寡嫂。寡嫂守节,我对寡嫂如同对您一样,奉养一辈子。寡嫂再嫁,我会给最丰厚的嫁妆。娘!」 他跪在门外微弱的光下,向着暗处伏地行了大礼,黑暗中呜咽声不止,他便跪着一动不动。许久,闵姑从黑暗中走出,面颊被眼泪沾湿,过于悲痛以致扭曲了面容。 她从模煳的泪水中注视跪在地上的陆旋,上前几步,蹲身搂着他的肩恸哭不止,直至喉咙嘶哑。 而这一日,不知多少母亲失去了儿子,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 第295章 重诺 陆旋带来噩耗的当夜,闵姑收拾收拾回了儿媳妇身边,一对婆媳抱头痛哭,在巨大的悲伤中为张隆办了葬礼。 陆旋有重任在身,不能亲自来帮忙,而是派了最信任的何承慕带人前来,所有事情都一手包办,保证把张隆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的。 不过他还是在葬礼上露过几面,那晚说的话并非哄闵姑的,他对闵姑一口一个娘,称唿张隆为兄长,张隆的妻子为嫂子,态度恭敬,手底下人更不用说。 班贺也带着孔泽佑前去葬礼弔唁,闵姑得到了极大安慰。 她握着班贺与陆旋的手,诉说自己每日从醒来哭到睡去,夜里梦到了儿子,儿子说安排了人在阳世照顾她,叫她安心在阳世享福,待她百年后再相见。张隆说完就不见了,她便又哭着从梦里醒来。 班贺与陆旋对视一眼,郑重道:「张大哥也给我们託了梦,请我们照顾您和大嫂,您就放心吧。」 班贺没有闲着,见到有自己能做的,自然而然上手去做,忙了一会儿,回头却发现陆旋不见了。 「小何。」班贺叫住忙前忙后的何承慕,何承慕顿时放下手里一切活计,跑到班贺面前听从吩咐。 班贺问道:「你们将军去哪儿了?」 何承慕茫然四处望了望:「将军他什么也没跟我说,这不是皇帝交给了将军好些任务,来这儿还是抽空来的呢。」 班贺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何承慕说道:「是。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将军说了,您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千万不要客气!」 自从张隆葬礼上见过几面,好几日都不见陆旋的人影。班贺连日来的心中忐忑没法平定,他打了无数遍腹稿,如何从容且有理有据的应对陆旋质问,就连表情都对镜练习了七八回。 听说,陆旋这几日满城跑着抓人,皇权特许,强制执行,只要疑似宁王党羽,就不能放过,一经检举,无论多大的官,先抓起来审讯一番再说。 班贺在家中休养了两天,便去了工部官署,以工匠的身份参与被破坏的武备库修復中,忙得无暇去思考其他。等闲下来,再听到的,都是对陆旋的畏惧之语。 在旁人眼中,有保龙之功的陆旋无疑是当今帝王最宠信的人。朝廷免去了华太后一手提拔的工部尚书,给了陆旋肃清朝廷的权利,似乎象徵着皇帝正在一点一点拿回权利。 宁王一案牵扯甚广,抓捕的七品以上官员不下百人,第一批被逮捕的不下千人。一时间刑部大牢差点人满为患,幸而都城遭到入侵时,一批囚犯戴罪立功,得到赦免,否则真装不下那么多人。 班贺坐在工匠堆里,吃着咸菜馒头,默默听工匠们休息时扯闲篇。 说完最近哪位大人又被抓了,紧接着其中有人说起,那位被罢免的工部尚书。 那位工部尚书是由华太后一举提拔,在位时贪墨数百万两,还是黄金!他为华太后修了极尽奢华的庭院楼阁,还为华太后搜罗了最昂贵的木材,用以制作她的棺椁。她的陵寝是一座庞大的地下宫殿,每一块地砖都是顶级工匠雕刻的玉石板,支撑玉顶的柱子上全是可活动的金凤,随处镶嵌着照明的明珠。 班贺忍不住同身旁人一起发出惊异的声音:「哇!」 第548页 还得是民间匠人的想像力丰富,听着都精彩纷呈。 手里馒头吃了一半,余光瞥见有人进来,不断张望,班贺沖他摆了摆手,谢缘客面上无奈,提起手中食盒,也朝他招了招手。 班贺站起身,拿着自己拿半截馒头,从面色铁青的武备库主事面前走过。 工部员外郎亲自将班贺带到他面前时,私下嘱咐他照顾着点,千万低调行事,不仅要管住自己的嘴,还不能让旁人张扬班贺身份。 被罢官的工部尚书成了普通工匠,来修建被炸毁的武备库,还要听着旁人编排自己,武备库主事如何能不一身冷汗? 目送班贺走到谢缘客身边,看管武备库的主事走到那几个工匠面前:「你们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刚才那个……唉,你们都给我少胡言乱语,听见没有!」 刚才那个?不明就里的工匠们面面相觑,耸耸肩,专心吃起饭来。 「说起来,刚才那个新来的,我看见的时候吓一跳。」一个工匠说道。 另一个接过话头:「谁不是?那模样长得……哪儿像和我们一起干活的工匠啊,该不会是哪家少爷受家里当官的牵连,被充做工匠吧?」 又有人说道:「多半是,现在外头到处抓人判罪,保不齐就是被牵连的,真是可惜了。」 先前那人不屑道:「大少爷在家中享受当官带来的富贵,当然也要跟着倒台的官倒霉,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 与谢缘客走到门外,班贺仍是笑眯眯的,谢缘客板起脸:「不是说,等我来给你送饭吗,怎么就和工匠们吃起来了?」 班贺道:「和他们一起做活,不和他们一起吃饭,带着满嘴油回去,不是上赶着告诉他们,我背着他们吃肉了?」 谢缘客打开食盒,露出闵姑做好的菜,里边正放着一颗色泽鲜亮香气扑鼻的大肉丸。 他无奈道:「趁热吃吧。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自讨苦吃。」 班贺拿馒头沾了点肉汁,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将食物全部咽下才说道:「自己退下,好过被人赶下台。我只想保留一分体面,只能这样做。」 谢缘客长长嘆了口气:「官场的事,错综复杂,岂是你我能够应对的?能撑到今日,你已经尽力了。」 班贺笑笑,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拍了拍手:「行了,我吃饱了。」 谢缘客瞪大双眼:「你一口没吃呢,就沾了点汤汁,这就不吃了?枉费闵姑给你做一顿,我还得去陆将军府上给你取来,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班贺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只要有飢饿的人吃了,就不叫白白浪费。我吃饱了还硬塞,那才叫白白浪费。就交给谢兄你处置了,我还得接着干活。」 谢缘客没有自信能说服他,把食盒盖了回去,严肃道:「要不了几日,武备库就能修好了,可不能再任性了。」 「修完我就去找个清静地歇歇,这样可以了吧?」班贺伸了个懒腰,「对了,你这几日见过言归没有?」 「陆将军不是忙得很?每日都有不少人递拜帖,想见他。有想告密的,也有想捞人的。他回来吃口饭就走,夜里都不见得回来睡,我看那些人是要白等了。」谢缘客道。 班贺若有所思,挥挥手:「去吧,我离开太久,一会儿还不知道会多什么新故事呢。」 「什么新故事?」谢缘客一阵莫名,看着班贺的背影,又看着手里的食盒,这个该怎么办? 距离宁王叛乱过去好几日,诺加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被人忽悠了。 朝廷像是忘了他这号人物,至今没有一点儿嘉奖,全部精力都放在捉拿反贼上,没空来搭理他们这些出了大力气的功臣。 他还救了不少大臣呢,那些人怎么就没一个来道谢的? 还有那自称工部尚书的,瞧着一副金玉其外的模样,竟然被朝廷罢免了!那人脸上必有重谢的神情,诺加想起来都气,那姓陆的也是,真是不该信他们的鬼话! 一整日诺加都气唿唿的,官署内同僚都怕惹到这强壮的外族人,纷纷避而远之。周围人像见鬼,诺加更生气了! 到了散值的时辰,诺加独身一人往外走,到了街口,忽然被人拦住。本就心里憋着气,诺加抬头不悦地看向拦路者:「你最好有事,否则,一会儿你就该有事了。」 那人也不恼,一板一眼道:「陆将军有请。」 诺加表情瞬间很精彩,心道:见鬼了,难道那姓陆的知道他在背地里骂他了? 跟随在那人身后,越走越不对劲,诺加叫住前面那人:「等等,这是去哪儿?前边可是酒楼。」 那人回道:「是,陆将军正在雅间里等阁下。」 诺加心里直犯嘀咕,姓陆的不该直接把他叫到某个避开人耳目的小巷,然后态度强硬地扔下话就走吗? 该不会是和话本里说的一样,在酒菜里下毒,或者埋伏的刀斧手,准备要他的命吧? 不过,姓陆的要他的命做什么? 诺加脑子里一阵胡思乱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姓陆的为了不遵守承诺,借兵给他,准备杀人灭口了! 好!既然这样,那他也不怕,硬碰硬谁怕谁! 诺加拿出随时准备拼命的架势,冲进了酒楼里,面上杀气腾腾,手按佩刀,沿途所见的人都被吓得连连躲避。当诺加以这副模样冲进只有陆旋一人的雅间时,陆旋都为之一愣。 第549页 「你想做什么?」陆旋低声道。 诺加握紧刀柄:「这话我应该问你才对,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请你吃顿饭而已。」陆旋抬手示意诺加,请坐。 桌上已经摆满了珍馐美食,光看其中几道菜,就价值不菲。目光扫过眼前这桌酒席,诺加满脸警惕:「你怎么会好心请我吃饭?」 陆旋率先坐下,给他斟了一杯酒,缓缓说道:「武备库爆炸那日,你还记不记得,救了什么人?」 诺加登时精神起来,像是明悟今日陆旋为何这般客气,收了警惕,放心坐下,往后一仰,坐姿立刻大爷起来:「当然记得。我救了你兖朝的无数百姓,还有些朝廷的官员,这是大功!你这是要代朝廷来给我赏赐?」 「这并非朝廷的赏赐,而是我私人的道谢。」陆旋道,「你救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诺加登时兴奋不已,摆起谱来:「那我岂不是你的恩人了?不敢当不敢当,我怎么能做你陆将军的恩人,真是折煞我!」 装模作样一番,他脑中迅速回忆那日所救的人,继而生出些许疑惑:「不过,我不记得救了什么大户人家的漂亮姑娘媳妇,被武备库爆炸伤到的尽是些守卫工匠之类的。哦,倒是救了个模样不错的大官,自称工部尚书,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他已经被朝廷罢了官,恐怕是报答不了我喽。你说的人到底是谁啊?」 陆旋饮下一杯酒,微微抬眸:「就是你口中被罢免的工部尚书。他,是我心仪之人。」 诺加脸色微变,摸到桌上酒杯,默不作声喝了下去。 室内一片寂静,两人皆未开口,笼罩在有些微妙窒息的氛围中。 陆旋泰然自若,像是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诺加从脑中搜索半天应对之词,最终只吐出来一句:「陆将军品味不俗。」 陆旋点头:「确实不俗。」 诺加忍不住:「你还真是坦荡!」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有什么不对?」陆旋反问。 想到还要靠这人借兵从叔叔手中拿回部族,诺加忍气吞声:「那陆将军有何谢礼?」 陆旋也不藏着掖着,给两人倒了杯酒,端起酒杯,郑重其事:「王子復仇之事,陆某将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诺加连忙端起酒杯,怕他反悔似的一饮而尽,喝下肚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陆旋道:「我从不轻易许诺,既然给出承诺,誓死也会达成。」 诺加高兴到嘴里冒出一串胡语,夹杂着几句陆旋能听懂的粗口,灌了自己几杯酒,放声大笑起来。 得到这样沉重的承诺,几乎是之前难以想像的事。他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面对陆旋再也没有以往的戒备与警惕,不停地喝酒敬酒,享受眼前的美食。 陆旋并不仅仅因为诺加救了班贺而给出承诺,还因为诺加救了那些百姓,官员与百姓在他眼中似乎没有太大区别,也未想过挟恩自重。 他已然抛却了部族与汉人间的偏见,或许,将来真能达成满赤仑与大兖的共处。 陆旋不和他对饮,保持着自己不紧不慢的节奏,诺加便自己喝,喝到头晕目眩,趴在桌上歇了歇,雅间里重归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闷闷的声音传出:「我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旋漫不经心:「与朝政无关,便说吧。」 诺加抬起脸来,满脸看破:「我就知道,去了城东不嫖妓的肯定有毛病!」 陆旋:「……」 他是真不怕他反悔是吧?! 闵姑自张隆葬礼后,婆媳俩就被陆旋接入府中去了,闵姑放心不下班贺与孔泽佑,非要嚷嚷着回来继续为他们操持家务。 陆旋给班贺又请了个打扫的佣人,闵姑还是觉得别人干得都没她干得好,生人又不知道泽佑他们的习惯,根本照顾不了班贺。她这一生就是劳碌命,闲下来反而心里发慌,陆旋只能妥协。 那就每隔三日来一趟,只做些简单的清扫,顺便教教新人,总不能这样做一辈子吧? 他让了步,闵姑忙不迭答应了,每回来班贺这儿,都要胳膊发酸才肯放开四处擦拭的手。 也因这份约定,劝班贺住到陆旋将军府里的人又多了一个。闵姑极力劝说班贺与泽佑一起搬过去,她也好照顾他们。 说的次数多了,班贺都要怀疑,这是陆旋的策略。 多年来晚睡惯了,班贺夜里总要看些书或公文再睡,一下子清闲下来,还真是不适应,难怪闵姑要给自己找些活干。 静夜中,只有翻动书页的声响,忽然听见几声敲门声。班贺心一惊,那并非大门被敲响的声音,而是近在咫尺的房门。 但转瞬,班贺一笑,起身打开了门。 这个点,会敲响他房门的,只有一个人。 门外人在门开启的一瞬间,便有些强势地挤了进来,将班贺逼着后退几步,反手合上了门。 「总算见到你了,大忙人。哦不,应该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班贺笑着道。 陆旋紧盯着他,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让班贺打好的腹稿忘了大半,他一直不说话,班贺也不好开口,尴尬假咳了一声。 「快让我躺一会儿。」说着,陆旋推着班贺到床边,把他按倒,自己也躺了上去。 陆旋环着班贺的腰,头枕在他的胸前,鼻腔里满是这人的气息,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嘆。 第550页 班贺抬手,抚上他的后脑,轻轻顺了顺:「陆将军,辛苦了。」 陆旋轻哼了一声,班贺嘴角不自觉翘起:「你不问我为何辞官?」 「有什么好问的。你这么做,自然有自己的道理。」陆旋闭上双眼,享受着他的抚摸,说道,「我大概能猜到缘故。无非就是,以退为进四个字。」 班贺感嘆道:「知我者,言归也。」 陆旋摇头蹭了蹭他的掌心:「你我这么多年,这点都猜不到,我就白与你共处了。」 第296章 阶下囚 只要在工部尚书那位置上一天,班贺就是华太后提拔的人。借着冒犯圣驾的由头急流勇退,再由皇帝亲自下令,哪怕是再小的官,也算是与华太后割席。 朝野上下,没有人比班贺更了解火器营造,眼下正是要用人的紧要关头,宁王突然倒戈牵连一大批人,急需人才补位,还有外敌虎视眈眈,武备是重中之重,班贺不怕朝廷不用他。 只是可能还需要等待些许时日,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皇帝彻底明悟。 或,华太后彻底掌权。 宁王与华太后制衡的局面彻底打破,再无翻身的机会,独留皇帝面对华太后,二者的较量,并不亚于宁王。 班贺问道:「皇帝现在情况如何?」 「皇帝的处境,没有外界所想的那么乐观,但也不是毫无希望。」陆旋只能这样说。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华太后是矛盾的。她所想要的,根本不能两全。 华太后既想要皇帝在她的掌握之中,一切按照先帝所设想的道路发展,又想要当今皇帝能够独自理事,在她百年后依然能顺利延续王朝。 华太后自知华家有个不成器的兄弟,担心愧对赵氏列祖列宗,没有脸面下去见世宗与先帝,也不肯背负放任外戚把持朝政的骂名,但此事如何能两全? 为了将宁王排挤出政权中心,皇帝向华太后服软,华太后为皇帝造势,协助皇帝得到了朝臣的支持。 宁王造反的危机解除,庆王之乱也在平江侯的镇压下平復。得知都城危机,平江侯第一时间带兵返回,都城已然固若金汤。他虽然不曾明确皇帝与华太后之间选择站位,但他手上的军队始终忠于皇权。 一旦皇帝指认华家人谋逆,刀剑就会对准华家,华太后立刻会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 皇帝势弱,才会对扶持他的外戚感恩戴德,可当今皇帝当初就不愿向华太后屈服,更何况是如今他对华太后亦有一战之力? 皇帝不可能让华家成为他掌握全部权力的绊脚石,这一切的前提,是皇帝能彻底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沉默片刻,班贺忽然开口:「言归。」 陆旋:「嗯?」 稍迟疑,班贺说道:「我想去见宁王一面。」 陆旋抬眼看他,凝视片刻,悠悠道:「你一直不信宁王会造反,他却辜负了你的信任。现在他已成阶下囚,除宁王本人外,满门择日处死,这时候去见他,怕是会沾上是非。」 班贺淡淡一笑:「宁王要做什么,都谈不上辜负我。那些人都急着与宁王撇清关系,到了这时候,想必他也难过,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陆旋嘆了口气:「知道你重感情,宁王与你相识多年,还与师父交情匪浅,见他行差踏错,你怎么可能视若无睹。不过此事须得谨慎,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安排,等我消息。」 班贺注视他的目光温和,口中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定能成就一番大事。言归,我可就靠你了。」 这番恭维陆旋很受用,明知班贺是故意为之,听见他愿意依靠自己,还是让陆旋胸腔为之一热,恨不得什么都替他做了。 陆旋翻身坐起,将班贺搂在怀中,黑亮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还有什么一併说了,我通通替你办。」 班贺对他忽然激动的动作感到莫名,却不挣扎,暂时没想到自己还想做什么,便又提醒道:「你受了皇命,在朝中清除宁王党羽,手握重权,定要审慎,不可滥权。」 「知道。我也在都城待了几年,那些人什么德行,看了个七七八八。」陆旋撇撇嘴,眼中多了些不屑嘲弄。 宁王造反失败,朝堂必然要上下清洗一番,正是剷除异己的好时候。 陆旋不与他人结党,打从先帝时就是靠着皇帝信赖,为皇帝办事,如今又立下保卫皇宫与都城的汗马功劳,几乎是得了一块免死金牌,在皇帝跟前的地位无人可撼。 因此,他没有需要剷除的异己,想要剷除异己的人,自然上赶着在他身上动脑筋。 那座往日门可罗雀的将军府,这段时日门庭若市,携带的贵重礼品更是堆积成山。只不过陆旋不稀罕,反而格外嫌烦,让何承慕带人守在将军府前,不许人靠近。 官场上讨好陆旋的人也不在少数,都城遇袭那日,对陆旋释放囚犯一同御敌的请求犹豫不决,要上报刑部获得批准的刑部主事,就被某些「有心人」免去了官职。 那名刑部主事陆旋原本并未在意,是做出这件事的人有意向陆旋邀功,在陆旋跟前明里暗里提起自己动的手脚。 获悉此事,陆旋气不打一处来,他本就为了抓捕宁王党羽忙得不可开交,为了不背上滥权、以权谋私、残害忠良的骂名,不仅要仔细甄别谁是无辜被陷害的,还得提防手下人的小动作。 第551页 这人打着他的旗号撸了那名主事的官职,不是陆旋指使,胜似他指使,岂不是向其他人给出信号,可以以他的名义去公报私仇? 陆旋当即在所有人面前严厉斥责那人,并给予严惩,革除官职,以儆效尤。 做这种事势必讨不了好,再怎么谨言慎行,都是别人嘴里的走狗。但不管别人背地里怎么骂,明面上陆旋自认做得滴水不漏,他已明确表了态,再闹出事来,也休想随意扣到他的头上。 「辛苦你了。」班贺听着都一阵头疼,外人眼里的好差事,真落到自己手里才知道是烫手的山芋。 陆旋轻哼一声:「还是你这儿待着舒心,我都不想走了。」 「等你忙完这一阵吧。」班贺道,「到时候我有东西给你。」 陆旋双眼骤然一亮:「惊喜?」 「算是。」班贺有些含蓄。 「那我就等着了。」陆旋搂着班贺的双臂动起来,喜滋滋把他翻了个面,面对面拥在怀里,最大限度身体相贴。 班贺无奈笑着,配合地揽着他的肩背,陆旋的脸颊贴着他的颈侧,时不时落下几个微痒的亲吻。 吻顺着敞开的衣领向下,印在不常见光的深处。 嘆息般的微喘伴随律动,时轻时重。汗珠划过额角,眼尾潮湿氤氲的水汽凝结,沉沉坠在睫毛尖,眼睑闭合,沉醉其间。 隔了一日,班贺得到陆旋确切的消息,傍晚由何承慕带他私下去见宁王一面。 准备了一些酒菜,班贺提上食盒走出门外,何承慕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见人出来,何承慕一下站直了,眉开眼笑:「班大人!」 班贺回以一笑:「劳烦你了。」 「这有什么的!不说这是将军的安排,只要是班大人的事,您开了口我在所不辞。」何承慕伸长了手臂撩开马车帘子,「您坐稳了。」 班贺象徵性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车,客气道:「你现在大小也是个指挥使,还让你来给我一个工匠驾车,随便派个闲人来不就行了?」 「给班大人办事,将军肯定得找信得过的人。放眼整个都城,谁比我更能信得过?」作为陆旋最信任的心腹,何承慕引以为豪,「再说了,我现在的身份,不也是靠着将军得来的?」 闻言,班贺笑笑,不再说话,承了这份情。 关押宁王的并非寻常刑部大牢,而是为犯罪的皇亲国戚准备的宗狱。毕竟是皇室血脉,哪怕犯了谋逆死罪,也得给予与其身份相符的体面。 踏入外形如同宫殿的宗狱,班贺径直走向囚禁宁王的地方,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今日当值的守卫已被买通,正是交班的空当,谁也没瞧见有人来了岂不正常? 班贺站在门外,顺着缝隙往里瞧,囚禁宁王的牢房不大,只能容一桌一椅,一张睡榻。 宁王是当今皇帝的叔叔,身份尊贵,又年事已高,华太后赦免其死罪,往后,宁王只能在这间屋内等待死亡再次赋予他自由。 但仅是如此,也强过不少衣不蔽体,上雨旁风的穷苦百姓。都城里被飞豹帮炸毁房屋,无家可归艰难度日的平民百姓,连这样的住处都暂时只能空想。 在班贺心目中向来心怀百姓的宁王,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心中正唏嘘不已,一旁忽然传来一阵惊惶哀叫,班贺粗略一听,登时意识到,那是宁王之子赵仕君的声音。 与免去死罪的宁王不同,宁王的家眷子嗣虽然也被关押在此地,但并非眼前这样干净的房间,而是比刑部大牢更为阴暗的牢笼。 而宁王就在与他们相隔不远的,象徵着安全的「牢室」中,听着自己的子孙在被处死前遭受酷刑发出的惨叫。 班贺闭了闭眼,等待那声音暂时停歇,敲响了眼前的门。 对于班贺的到来,宁王似乎完全没有意料,他坐在床榻上,将屋里唯一的椅子让给班贺。花白的头髮与沧桑面容,使得他与此前精神矍铄、面目和善的模样相差甚远,班贺甚至觉得他有些陌生。 将带来的酒菜摆在桌上,班贺低声道:「殿下,一点薄酒,还请不要嫌弃。」 宁王双眼木然,朝着班贺的方向,却似乎没有在看他。 班贺忍不住问出自己的不解:「宁王殿下,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何要做出如此不明智之举。」 沉默良久,宁王缓缓开口:「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是我罪有应得,但我并未做错。」 班贺痛心道:「那您的家人,府上奴僕,还有满城因您的安排而死伤的百姓,您就没有想过?」 宁王麻木的眼珠动了动,语气也死气沉沉:「发动变革,流血牺牲是必定会有的。我已经极力避免将事态扩大,可天不遂人愿。班贺,难道你要我眼看着皇帝被华太后操控,天下落到华家人手中,任其为所欲为?」 「事情并非一定要走到这一步……」班贺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宁王打断。 「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宁王冷硬道,「我已经被逐出都城,被赶往封地。若在封地起兵,战争就会扩大至半个国境,迁延日久,牺牲更多的人。」 「难道,现在不是?」班贺疾首蹙眉,「庆王放出谣言,起兵造反,想必是受您鼓动,听信了您要拥立他的话吧?您知晓他不成气候,很快会被镇压,因此不将那些死在混战中的士兵与百姓放在眼里。可您出去看看,那都是一条条性命啊!」 第552页 宁王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口中固执地嘟囔:「天下落在华太后手中,那才是灾难。天降灾祸没有看见吗?那是老天在发怒,老天也不会容忍华太后操控皇帝,看着吧,他们一定会遭报应的,他们会遭报应的!」 他一声比一声咬牙切齿,到最后,怒目瞪着班贺,面容狰狞起来。 外面的惨叫又响了起来,宁王像是受了惊,起身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眼神重新归于麻木,再也没有开口。 班贺彻底明白,在宁王的眼中,只剩下了争权夺势,已经不再是当年想要为民请命的贤王了。 又或者,是他一直以来一厢情愿的意会错了,宁王本身想要的就是权力,才会多年苦心经营,让自己留在权力漩涡的中心。 班贺自以为有几分识人的眼色,可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他根本看不透人心。 第297章 惭愧 踏出囚禁宁王的监狱,外界天色已晚,班贺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那座空无一人的小院,以往觉得清静,现在班贺有一腔情绪无处倾诉,虽然到了人前也说不出什么来,但多少有些寂寥。 「小何,」班贺开口道,「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到处走走。」 何承慕一听,立刻飞快摇头,差点把脑仁甩出来:「外边不太平,将军让我护送您,要是知道我放任您自己到处走,将军会杀了我的!」 「你是他的得力干将,他怎么会杀你?别看我没你们强壮,还是会点护身的……」班贺话没说完,何承慕已经一脸坚定地上前,直接把他往马车上推。 班贺惆怅地坐在马车里,心中怨念,果然和他说不到一块儿去。 不过换个角度,陆旋手下有这些只服从上级命令,执行力又强的兵,是件好事。 「小何啊。」班贺带着怨气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何承慕立刻应声:「班大人请吩咐!」 班贺说道:「你送我去谢兄那儿吧。」 何承慕侧头冲着布帘:「行,我这就送您过去。不过将军说了,不让您在外边待太晚,喝盏茶说两句话就得回了。」 班贺:「……他管得倒是挺宽。」 何承慕嘿嘿一笑:「这不是担心您的安危!」 班贺又气又好笑:「算他有本事,就这么着了。」 何承慕只是接受陆旋的命令,帮着传达陆旋的意思,要找也得找下达命令的那个人。等见到陆旋,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同一片浓墨铺满的穹顶之下,灯火通明的宫殿却亮如白昼。 皇帝赵青炜面色苍白,连日来寝食不安,他的双颊消瘦不少,呆坐在桌前。 门外长赢神情焦急,轻声劝慰,迟迟没有得到回应。身后几个小太监端着御膳,等得太久腿脚发麻,忍不住面面相觑。 长赢满面愁容,回身拿手背试了试御膳温度,果然已经凉了。 「再去换些热的来,保证陛下想吃就能吃上热的。」长赢吩咐下去,看着那几个小太监忙不迭跑开,继续守在皇帝门外。他心里也拿不准,皇帝什么时候才会想吃。 宁王与庆王的危机解除,按理皇帝应当能安心些了,可他不仅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痛苦挣扎,同自己较劲一般成日不吃不喝。 全靠薛太后与萧贵妃每日前来,劝着皇帝吃些东西,皇帝这才动筷。可入了嘴的食物很快又被吐了出来。尚未消化的食物与腹中酸液一同倒灌,皇帝难受得双目通红泛泪,咳嗽不止。 太医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道皇帝是受了惊,开的药方不功不过,反正最后都会被吐出来。 以往皇帝不适,华太后都会担心皇帝身体,命令太医院务必治好皇帝,两位太后一同前来看望。这回只有薛太后来了,华太后似乎没有什么动静。 那日同班贺说过的话,再一次浮现于脑海中。 长赢有些恍神,他的主子,不再是当初不受重视的小皇子,也不再是随意胡闹的小王爷,而是当今天子,天下攸关,肩负万民。 心中所想的,绝不能只是自己的性命。他那日好像的确是做错了。 可到底做什么才能帮到皇帝?长赢纠结中似乎感受到了门内皇帝的痛苦,皇帝是否也在为自己的错误抉择而悔恨? 外边匆匆跑来一名内侍,恭敬道:「季总管,贵妃娘娘到了。」 端庄秀丽的萧莲玉缓步走来,季长赢行了个礼:「贵妃娘娘。」 萧莲玉微颔首:「长赢,陛下还未进食?」 季长赢无奈点了点头。 萧莲玉示意身后宫人将保温的食盒交给她,在季长赢向内通报后走了进去。 赵青炜抬头,看着独自出现在殿内的萧莲玉,向她招了招手,待她走到跟前,握住了她的手。 「莲玉,旭旭呢?」赵青炜问,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萧莲玉说道:「旭旭顽皮好动,白日要奶娘带着到处跑动,玩累了,就早早睡了。」 赵青炜点点头,像是没有力气再说什么。 萧莲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将手抽出来,打开食盒,取出一盅甜汤:「陛下久未进食,喝些甜汤吧。妾身放了些银耳,炖得软烂,顺滑好入口。」 赵青炜看了她递来的汤勺片刻,接到手中,有些勉强地舀起一勺往嘴里送。 汤羹甜味温和,入口便顺着喉咙滑下,不需要多咀嚼,剖去莲心的莲子煮得软烂,一抿就化。赵青炜在萧莲玉紧张的目光中喝了好几口,总算没有一吃就吐出来。 第553页 不想辜负萧莲玉的好意,赵青炜多舀了几勺,吃掉一小半还是放下了汤勺。 见赵青炜实在吃不下,萧莲玉盖上了汤盅,轻声道:「陛下,皇后姐姐病了。」 赵青炜身体微不可查一僵:「什么时候的事,太医看过没有,严重吗?」 「听说是前几日的事情,皇后姐姐身体不适,不想打扰太后与陛下,因此没有让身边宫人传话。实在受不住了,才请来太医。那些太医未免太没用了些,遇上诊不出的病,就推说受了惊吓,真是给他们撞上了时候!」萧莲玉忿忿不平,秀美的脸庞有了几分威严。 赵青炜问:「你去看过了?」 萧莲玉点点头:「看过了。皇后姐姐还说不让妾身告诉陛下,但妾身觉得,陛下应当知晓这件事。」 赵青炜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萧莲玉不敢出声打扰,静静坐在一旁作伴。 好一会儿,赵青炜缓缓起身:「我去看看皇后。」 听见皇帝说要走出宫殿,萧莲玉有些惊讶,随即喜出望外,小跑到门外叫来季长赢,嘱咐他小心照顾陛下。 皇帝难得主动去看望皇后,一众人动起来,紧紧跟在皇帝身后。 萧莲玉却没有跟随,取回汤盅,转身回了自己宫里。 她也是寻常女子,怎么可能不嫉妒与自己分享丈夫的女人?唯独皇后,她无法嫉妒,还因为皇帝过分偏宠自己,而对皇后感到愧疚。 萧莲玉的脚步缓了缓,眼神复杂。自入宫以来,她感受不到皇后对皇帝的感情,皇后对皇帝的示好,更像是恪守自身的责任。 她确信那并非是皇后在她面前的伪装,只要是假的,终有一天会露出马脚,哪里有人能多年如一日没有丝毫松懈时刻? 萧莲玉一直觉得,若与皇帝没有感情,那入宫的皇后,不过是个别无选择困在深宫里的可怜女子。 但皇宫遇袭那日萧莲玉才意识到,皇后从未这样自怜过,她入宫是为后的,她一直在履行身为皇后应当履行的职责,管理后宫,照顾后妃与皇嗣。 相比起只能无助抱着小公主与皇帝登上车驾的自己,皇后当之无愧国母之名,萧莲玉自愧不如。告知皇帝这件事,只希望皇后能得到些许安慰,早日好起来。 赵青炜一时冲动走了出来,临到皇后宫前,脚步迟疑了起来。 兴许,皇后已经睡了。 又或许,这会儿皇后正难受,不方便见客? 犹豫半天,赵青炜还是抬脚踏入皇后宫中。 华云荣并未睡着,但也没什么精神,听闻皇帝驾临,强打精神坐了起来。帝后二人见着对方一脸病容,俱是一愣,对上的视线错开,赵青炜尴尬地坐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 「听说皇后病了,现在可感觉好些了?」赵青炜问道,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温和的语调对华云荣说话。 「陛下,妾身不能起身行礼,请陛下恕罪。」华云荣中规中矩回了话,这也是她第一次对赵青炜态度冷淡,并且没有一丝笑容。 赵青炜道:「皇后身体不适,就不要动了,那些虚礼先放在一边吧。」 两人又是一阵无话,赵青炜对长赢挥挥手,长赢立刻领会,带着宫人走了出去,只留下帝后二人。 赵青炜看着别处,口中说道:「你是不是,在怨我当日上了准备逃离的马车?可那是你姑姑的安排,你姑姑也叫了你。」 不提还好,一提这件事,华云荣的唿吸急促了些,双颊浮上些许不正常的红晕,似乎极力克制着自己,说道:「人人敬你,称你为陛下,是因为你坐在了皇位上,若你不在皇位上,还有谁会对你俯首称臣?」 赵青炜哑口无言,刚登基的时候,他还能年少无知地喊出,这皇位不是他想坐的。可这几年,他一直坐在皇位上,享受了坐在这个位置上能享受的一切,再也不能毫无负担地将自己与皇位分割。 更现实一些来说,他已经接受了这一切,谋划过如何收回所有权力。 但那一日,他面对危险惊慌失措做出了错误决定,背弃了他的立场。 「本朝并未迁都,皇帝还能去哪儿?离了这个皇宫,承认你是天子的只有围着你的那些人,天下人是不会认的。有朝一日他们想要捧着另一个人,便做鸟兽散,谁还会多看一眼?」 华云荣双目泛泪,她也不知之后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皇帝,索性就在今日把话全讲了。 「我是深闺女子,婚姻大事只能听从父母之命,不管是入宫为后,还是嫁给庄稼汉,于我而言并无差别。为后我便管理后宫,嫁作农妇我便洗衣做饭。若我是男子,我哪里去不得?去拿刀抵御敌人,立我的功,哪里还用靠着丈夫获得身份?」 华云荣声音哽咽:「而你,却一心逃避,难道,就没有惭愧吗?被那么多人拱卫着,你心中可曾想过他们?知情人中,又岂止是独独班尚书失望?」 赵青炜垂头不语,他怎么可能不惭愧? 第298章 阿桃 他惭愧到日夜回想那日情形,怕见到朝臣的面容。班贺都对他失望到当场辞官,他怎么敢再面对更多鄙夷的神情? 华云荣成了一名合格的皇后,他只是个披上皇袍的猴子,真是可笑。 「你以为我是要骂你不配为帝?」华云荣缓了缓,继续说道,「我是忧心这个王国的将来,你当不了皇帝,就会有无数人来推翻你,受苦的人难道是你吗?是为你而战的士兵,与身处战争焦土的黎民百姓!每思及此,我便不能入睡,我是为天下人哀恸。」 第554页 有多少人是这样想的?赵青炜不知道,肯定不在少数。 但没有人会在他的面前说出来,他们仍然维持着对他这个皇帝的表面尊敬,心中却在想,他根本不配。 「是我的无能,害了他们……」赵青炜低声喃喃。 华云荣眉心越拧越紧,摇头道:「无能只是你的藉口。难道那些建功立业的帝王什么都亲力亲为?君王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知人善用,天下能者不知凡几,远远不需要你亲自面对。最可怕的是,你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一句接一句的话,直戳赵青炜内心深处,他一直知晓华云荣牙尖嘴利,说话总能一针见血,让他觉得不中听,可她从未如此锋芒毕露过,近乎尖锐刺耳。 他的确没有勇气,就连现在都在逃避面对外界的目光。 华云荣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这教我如何忍心去看天下人?」 她默默淌着眼泪,无声送客。 赵青炜不知自己怎么浑浑噩噩从皇后宫中走出来的,看着长赢殷切担忧的眼神,轻轻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臂。 班贺被自己当日举措失望透顶,自请去修復城中民居与武备库,赵青炜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他不能让班贺就这么离开!朝廷需要一个精通营造的人! 要是邀请他入宫,拒绝了怎么办? 赵青炜如困兽般在宫殿反覆踱步,萌生出想要出宫去找班贺的念头,却被宫中内侍阻拦。 赵青炜的怒火夹杂着焦虑与委屈一同涌上来,忍不住大声训斥:「到底谁才是这天下的皇帝,谁才是天子?你们这些狗奴才,到底是听谁的命令!」 太监们纷纷跪下,口中唿喊陛下恕罪,冯安壮着胆子说道:「太后懿旨,陛下受了惊,要在宫中静养,外边还未平定,鱼龙混杂,万不可随意出宫。」 赵青炜怒不可遏:「太后,太后!既然你们都听太后的,那要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傀儡皇帝做什么!干脆,我把这皇位让出来,让太后来当兖朝第一位女皇帝好了!」 这句话一出,吓得内侍们大惊失色,口中只会重复一句:「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赵青炜冲出内侍的包围,跑出殿外,却看着殿前宽大的广场止住了脚步。 炫目的阳光让他眼前一黑,继而脑内天旋地转,赵青炜踉跄一步,蹲下身,痛苦地抱住了头。 在工部做工匠,也是有轮休的,班贺趁着得空,去了趟城外弘法寺。 他的确是很困惑,顾拂一个道士,怎么和和尚那样投缘,连静养都要死皮赖脸住到人家寺庙里去。 顾拂对此十分理直气壮:「寺庙留出住所是给人方便的,对谁都大开方便之门,人人住得,我怎么就住不得?」 他被武备库爆炸波及受伤,班贺心中是有愧的,顾拂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都不反驳。 寺院清静,斋饭也可口,得空还能和寺院里的和尚对弈论道解解闷。 唯一不好的,就是佛门禁酒,顾拂没有酒喝,肚子里的馋虫整日作祟,转而缠着班贺给他带酒来喝,一天送了四封信来,字大如斗,写满了「酒」。 把酒带入佛门,未免对诸佛太不敬了吧?班贺不能轻易答应。 顾拂自有一番道理:「恭卿你又不信,既然不信,又何必怕冒犯?再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只喝几杯,佛不会怪我的。再不行,我就去请北平小兄弟给我送酒了。」 那可不能找鲁北平。按鲁北平的性子,他拒绝不了顾拂,但带酒到寺院里喝,心里肯定纠结自责,没个十天半个月,是消除不了罪恶感的。 这样看来,坏人还是得班贺来做。 于是,班贺给顾拂带了一只拳头大小的酒罈,看得顾拂直瞪眼。 顾拂:「恭卿,也亏得你能找到这么小的酒罈!」 班贺:「手边没有趁手的,现烧了一个。喜欢就送你了。」 顾拂嘴里念叨几句无量寿福,双手抱着小酒罈小口小口抿,明儿他就下山喝个够! 一眼瞧见纱布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两只手指,班贺面上笑容淡了些许。想到鲁北平说的那日发生的事,顾拂身世成谜,一眼就认出飞豹帮,或许正是同那些人有关。 但班贺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毛病,他与顾拂是知交好友,身世过往并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只可怜鲁北平,想问不敢问,几天都没睡好,顶着眼下两片乌青,人都快憋疯了。 顾拂抱着酒罈没工夫搭理人,班贺自知理亏,摸着荷包去到前殿捐些香油钱,顺道上几注香。 他不信归不信,还是不要明知禁忌,故意冒犯了还若无其事的好。 万一被寺里和尚抓住了,他好歹是赎了部分罪过。 将香油钱投入功德箱,听见铜钱相碰的声响,班贺估摸着,这功德箱应该满了大半,看来善男信女不少。 转身要走出大殿,一抹素白撞入班贺视野,一位僧侣引导着一名女子向摆放在侧面的签筒走去:「女施主,请往这边来。」 那名素衣女子瞧着年岁不大,约摸十七八的样子,容貌端丽秀美,美貌绝伦。 只粗略一眼,班贺出于礼仪迅速收回目光,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牵引着他的视线又回到了少女脸上。 大殿内此时只有班贺一名香客,美貌女子的目光也从班贺身上掠过,随即做出了相同的反应,盯着班贺停下了脚步。 第555页 班贺下意识向前一步,有些不确定地叫出了那个埋在记忆中多年的名字:「阿桃?」 少女几乎瞬间湿了眼眶,捏紧了手中丝帕:「班先生!」 「真的是你吗,阿桃?」班贺忍不住又上前几步,碍于眼前女子已经不是当年八岁的小女孩,克制地没有伸手碰触。 阿桃喜极而泣,掉着眼泪,红唇微颤,只知道点头。 一旁引路的和尚见两人似是故人重逢,口念佛号,将两人引到方便说话的清静地。 班贺全然没有想到,来为顾拂送酒,会遇到多年前的故人,对当年遗憾唏嘘感嘆:「延光六年,渝州大水,我去往渝州救灾,也去当地找过你们一家。却得知你娘早故,杨典史在水灾中殉职,你与你姨婆不知所踪。我请求当地官员为我四处查找,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没想到我们今日会在此相见!这些年你们去了哪儿,你怎么会在都城?」 阿桃止住了啜泣,秀目微红,本就貌美更添几分可怜。 她娓娓道来:「当年大水,我与姨婆逃到了水淹不到的高处,却没想到,有人趁乱抢夺孩子,我被人强行抱走,与姨婆分散。后来,我与一些女孩子被装在船舱里,连夜运送到了外地。那些是人牙子,把我们卖到各地,为逃避追捕辗转太多地方,我都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里。」 说起当年的事,阿桃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很快恢復如常,柔声道:「我在那些女孩子中,算是走运的。一对没儿女的有钱老夫妇看中了我,将我买回去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待。养父前两年去世了,不久前,养母生了病,我们来到都城求医,我正是来寺庙为养母祈福的。」 班贺心中不由得庆幸,拍了拍掌心:「真是大幸!当年我也上了一艘人牙子的船寻你,却没有找到,想来,我是去晚了一步。幸好你遇到了好心人,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自责才好!」 阿桃扬起嘴角,神情复杂:「班先生自责什么,遇到什么都是我命不好,怪不了别人……我这不是遇到了好心人么,养父养母待我很好。」 「竟有这样的好心人,我一定要重谢他们。阿桃,你现在住在何处,我这就和你去见你养母,我要亲自向她道谢!」班贺说着,起身就要走,迫不及待。 阿桃连忙拦下他:「我养母正在病中,家里都是病气,也疏于收拾,怎么好见客?还是待我回去,告知养母一声,家中做了准备,再请班先生上门。」 班贺坐了回去,懊恼摇摇头:「瞧我,急昏了头。一个陌生男人,怎么好不提前说一声,就随意跑到你们家里去?听你说的,你养母必定是个好教养的富家夫人,将你养得这样好,该有的礼数也得到位。」 「正是,我陪着养母看病,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都城,想要上门拜访,也不急于这一日的。」阿桃笑着道,「倒是班先生,您的住所在何处,等我回去告知养母,便去找你。」 班贺忙去借来笔墨,写下自己住址:「你陆大哥,和泽佑都在都城呢,我回去就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你千万要记得这件事,别弄丢了这张纸,以免找不到我的住处。」 阿桃盯着墨迹未干的纸看了好几遍,像是要将它印在脑中,迟迟捨不得叠起来:「我一定会来找你们的,一定。」 阿桃视线从纸面挪到班贺的脸上,凝视他半晌,眼中含着千言万语,再度淌出泪来:「班先生,你可要等着我。」 班贺郑重点头:「我就在家中等你,哪儿也不去。」 阿桃低头擦拭眼泪,裊裊起身,似乎觉得这般作态有些好笑,笑着道:「养母还在家中等着我,班先生,我先回去侍奉养母了。改日一定登门拜访,再请你和陆大哥、泽佑到我家中来做客。」 班贺点头应下,一路将她送到寺庙几里外,阿桃三步一回头,捨不得离开似的。班贺同样也不舍她就这样离开,紧盯她的背影。 直到那道素白纤细的身影消失,班贺这才怅然若失,转身踏上回程之路。 第299章 贵客 不期而遇的久别重逢占据了班贺全部心神,没有半分多余心思在别人身上。顾拂捧着小酒罈优哉游哉独自陶醉,也觉察出他的异样。 班贺罕见情绪激动得坐立难安,喜形于色,令顾拂侧目:「不是说出去上香,添些香油钱,怎么这么高兴地回来了?」 「你绝对想不到,我方才遇见了谁!」班贺笑容满面,仿若盛满从屋外带进来的光,瞧着晃眼。 顾拂摇摇头:「你广结善缘,我上哪儿知道去。」 班贺道:「当初我带泽佑离京,曾落脚于玉成县,借住一户人家,那家有个女儿小名阿桃。后来我与泽佑回京,那位夫人改嫁带阿桃去了渝州。几年前渝州大水,朝廷派我前去救灾,我寻过她们母女的下落,谁知得到的尽是噩耗,夫妇二人皆已殒命,而阿桃下落不明,长久以来成了我一个心结。没想到,时隔多年,我还能再遇见她。万幸,她被好心人收养,她还活着!」 顾拂笑起来,高举酒罈:「故人相逢,真是可喜可贺,值得喝上三大杯。」 班贺身体不由自主转向门口:「你在这儿好好休养,今儿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瞧你,都高兴成什么样了。那小姑娘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人陪同?你就这么让她走了,没有送送她?」顾拂笑着调侃。 第556页 「似乎是一个人来的。阿桃已长大成人,我只是一个多年未见的外男,不好擅自跟她回去,怕惊扰了她病中的养母。不过我告诉了她我的住处,她说会来拜访我。」班贺道。 顾拂:「这倒也是。她住在哪里,你问过没有?」 班贺身体一僵,过于激动的理智终于恢復些许:「问过了,不过阿桃没说。我料想,于她而言,我不过是个多年前曾在她家中借住过的房客,存几分警惕是应当的。非要追问详细住处,反倒可疑。」 顾拂若有所思,点点头:「真不知该说你有自知之明,还是谨小慎微。既然知道那小姑娘对你心存警惕,你还这样高兴?」 「一码归一码。阿桃是女子,我是男子,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是多年未见的人?而我则是高兴于能弥补当年大水没能及时找到她的遗憾,只要她好好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班贺笑着道。 班贺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言归与泽佑,匆匆与顾拂告别,便回了城内。 已是一副成人模样的孔泽佑在外努力塑造成熟稳重的形象,回到家中立刻现了原形,一蹦三尺高:「师兄,你说你见到了阿桃!」 班贺肯定点头:「我开始还怕认错,阿桃也认出我来了,这才相认。她是陪养母来都城看病的,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都城,离开时同我说,不日就会来找我们。」 陆旋虽然也高兴,但他与阿桃相处不多,记忆里还是那瘦弱可怜的小女孩。虽然样貌随了母亲,是个小美人胚子,那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那你岂不是哪里都不能去,专门在家里候着贵客?」陆旋说道。 语气听来奇怪,班贺循声看去,见陆旋面无表情,黑沉沉的双眼凝视着他,心中警铃大作,正经道:「倒也不是专程等候,我这不是丢了官赋闲在家,没有别的事好做。」 陆旋意味不明哼笑一声,低头没有说什么。 吃过晚饭,班贺琢磨家中备些什么招待客人,这儿常年就住两个男人,不曾专门招待过女客,也不知道要拿出什么好,就怕怠慢了阿桃。 陆旋盯了他半晌,见班贺一门心思放在别人身上,忍不住从背后拥住他,放松力气任由身体压在他身上,差点把没有防备的班贺压趴在桌上,好悬才撑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班贺回神,抬手在陆旋头顶轻拍两下。 陆旋不满地在他颈侧咬了一口:「还不知道阿桃什么时候上门,你眼里就没有我了。」 班贺好笑道:「就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上门,才要提前准备着,以免临时准备失了礼数。我哪里敢眼里没有你?我还得肩扛着你,背驮着你,换做别人,可不一定有这把力气。」 陆旋伸直胳膊撑在他身前,支起自己的身体,收回八分力道:「我来的时候,你怕是没有这么用心想过,拿什么招待我吧?」 「阿桃是客人,当然得招待周到。你么……」班贺语带笑意,「你什么时候客气过?你都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再同你客气,岂不是生分了?」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她是外人,我是内人。」陆旋煞有介事点头,下颌一下一下磕着班贺的肩,被逗笑的班贺身体颤抖,反过来往他身上靠。 温柔注视着忍俊不禁的班贺,等他平息下来,陆旋才说出自己的疑惑:「你说见到阿桃孤身一人出现在寺中,身边没有丫鬟僕从跟着么?」 班贺面上笑意淡了些,停顿片刻,摇了摇头。 「若是如她所说,养母家境不错,少说得有一个丫鬟跟着,孤身一人外出,未免太不设防。但她没有轻易让你跟她上门,又看着有几分警醒。或许,她有些什么难处。」陆旋不知具体情形如何,说话点到为止。 他心里觉得阿桃的出现透着古怪,班贺却为此高兴不已,不想扫了他的兴,稍稍提个醒便作罢。 班贺当时被突然的喜悦沖昏了头脑,事后回想也觉得有些违和,只是阿桃活着便是万幸。弘法寺不是追究细问的地方,心中困惑,只能等阿桃上门时,再去细问了。 等到阿桃上门拜访之前,这间小小庭院迎来了另一位尊贵的客人。 日近黄昏,正式在军器局谋了份差事的泽佑还未归家,静谧院落一半陷入高墙的阴影里,一半笼在朦胧的暖光中。嘴上说着没有专程等阿桃上门,班贺还是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如非必要绝不出门,就在家中看看书,做些小玩意儿。 大门被敲响时,班贺走出门来,朝新僱佣来的厨娘摆摆手,示意自己去开。 「班先生,是我,长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没有多想打开大门,班贺从门缝中瞧见季长赢的脸,嘴角微扬,刚要出声招唿,随即便望见季长赢身后站着的赵青炜。 嘴角笑容收敛些许,班贺犹豫片刻,重新展开笑颜,侧身站立一旁:「贵客上门,有失远迎。寒舍冷清,没有好茶招待贵客,还请贵客见谅。」 这间庭院,赵青炜曾来过无数次,这是他被请入皇宫后,第一次亲临。 他还记得以前来时,总是怀着喜悦、期盼、新奇的心情。这儿有他的玩伴,还有全天下技艺最精湛的工匠,与他手下产出的精妙造物。 而今日,他再度踏入这个院落,所见的只是一个简单空旷的庭院,与一个态度恭敬但疏离的屋主,短短数年,物是人非。 第557页 「班先生。」赵青炜唤了一声。 班贺亲手泡了一壶茶,一声不响,将茶盏端到赵青炜跟前,才说道:「陛下身份尊贵,不宜在宫外久留,喝下这杯茶,便回宫去吧。」 说完,他坐到了边上,重新拿起了之前在看的书。 他口中称唿着陛下,却将亲临的皇帝晾在一边,显然心里并未将皇帝这一尊贵身份当一回事。 赵青炜看了眼面前的茶,目光转向班贺,艰难开口:「连班先生,都不肯再给我一个机会么?」 班贺指尖捻着书页,迟迟没有翻动,良久,一声嘆息。 「陛下,从来都不是草民做出的选择。若陛下明白这点,就不该在这里问我这个问题了。」班贺说道,「天子号令,莫敢抗旨不尊。」 低垂着头的季长赢睁大双眼,下意识抬头看向班贺,目光迅速投向年轻的皇帝。 赵青炜握紧的拳微微颤抖,班贺当着官员与太后的面提出辞官,华太后当场准许,事已成定局,他以为班贺去意坚决,班贺此时的回覆让他看到些许希望,既喜悦又有些慌张无措。 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违背华太后的意思出宫,擅自来见班贺。华太后的斥责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最怕听到班贺的拒绝,但他还是选择来到这里。 如果,当时他以皇帝的身份不允许班贺辞官,班贺是辞不了官的,那么也就不会出现眼前令人难堪的场面。 可那时他自己都对自己身份的正当性反覆质疑,让他没有任何底气发号施令。班贺,又凭什么要为一个立场不定意志不坚,甚至得位不明的人效忠? 赵青炜惊喜到失语,眼中渐渐闪烁点点泪光,深深注视班贺。 缓了缓情绪,他开口说道:「我虽愚驽,天资不高,承蒙诸位先生教导支持,但凡有几分良知,怎么敢眼睁睁看着你们失望而去,什么都不做?而今我已幡然醒悟,还请班先生,继续为国效力。」 他会出现在这里,说出这番话,已经说明了某些事情,班贺也就不必拿乔。他放下书,撩起衣摆双膝跪下,垂首行礼,口称陛下万岁。 「班先生,你快起身!」赵青炜连忙扶起班贺,抬手拭了拭眼角,声音带了些鼻音,克制不住地情绪激动。 班贺在他面前站直了,道:「陛下,草民此生别无它求,唯有向朝廷献上一份绵薄之力,造福黎粟万民。只要朝廷需要草民效力,草民在所不辞。」 「班先生愿为朝廷效忠,付出良多,是我愧对你们,未能当一名明主,愧对将士,愧对百姓。」赵青炜哽咽着说道,「承蒙先生不弃,往后,我誓与诸位朝臣、将士共进退。」 「陛下能有此番觉悟,是天下百姓的幸事。」班贺看着他情真意切,心中有几分感动,但也仅此而已了。 人心之难测善变,此时此刻或许是真情实意,日后遇到事情,又变另一幅光景,换一副嘴脸,这是谁也说不准的。 班贺不计前嫌,没有半句为难,赵青炜感激之余,更为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从此以后,他再不会去想过往种种,他不再是被强行架到高处的皇帝,他身上承载着千万臣民的期盼,这是无可迴避的责任。 「陛下能问候草民,草民深感荣幸,不过这儿不是什么适宜交谈的地方。有什么话,还是留在朝堂上,或御书房说吧。」班贺面上带笑,看向赵青炜的眼神带着明确的拒绝。 赵青炜微愣,随即明白过来,站起身,点头说道:「多谢班先生款待。日后再见,便要请班尚书再为我解惑答疑了。」 班贺躬身行礼:「草民恭送陛下。」 从那间小院出来,赵青炜目光第一时间看向不远处树下站着的陆旋。他双臂环抱在胸前,斜倚着树,看着散漫,实则警惕关注周遭一切动静,赵青炜出来之前,他早已听到脚步声。 班贺送出门外,自然也见到了树下的陆旋。 两人相视一眼,班贺颔首示意,陆旋面上不露声色,双眼微眯,愉悦几乎满溢。 将皇帝安全送回宫,陆旋马不停蹄赶了回来,什么都不说,背着双手站在班贺面前,昂首挺胸。 班贺咦了声:「你脸上怎么写了两个字?」 陆旋低头捂着双颊:「有字?怎么可能!」 班贺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颇为认真:「你瞧,这么老大两个字。左边写着『求』……」 「求?」陆旋瞪大双眼。 「右边写着『夸』。」班贺说。 陆旋:「……」 他动了动,把手从班贺手下抽出来,啪的一声轻响,变成了班贺捧着他的脸。 「不值得吗?」陆旋浓眉微蹙,每一根眉毛尖都冒着不乐意。 「值得,我得好好夸一夸。让我想想,我想从你的头髮丝,夸到脚趾尖,可惜读的书少,不通文墨,有些词穷。」班贺惋惜道。 陆旋着急:「谁要听你夸头髮丝、脚趾尖?你就说句爱我,我为你死都值了!」 班贺忍不住吻上去,旋即被陆旋紧紧拥住,两双手臂缠在彼此身上,恨不得勒进自己的身体里,永远融为一体。 分开时两人都喘着气,眼见再继续就又要演变成不可言说的场面,班贺及时抽身而出,走到桌旁。 陆旋的目光不自知地带上了侵略性,渴望贪婪吞噬所见的一切,不断扫视着班贺的背影。从肩到腰,从臀到腿。 第558页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一只黑檀木盒上,握在一只被它衬得晃眼的手中。 班贺已经转过身来,手握玉球笑吟吟地看来,陆旋眨眨眼,困惑取代了方才汹涌的欲望,问:「这是什么。」 「之前说过,送你的礼物。」班贺走上前来,将黑檀木盒放到陆旋手中。 陆旋小心翼翼将木盒打开,唿吸一顿。 木盒中铺着红色绒布,一只白玉球静静卧在其中,旁边放置一根流云玉簪,似乎是同一块石料。 白玉球表面精雕细琢,镂刻的是流云与鸱鸮的图样。陆旋将白玉球从盒中取出,拿在手中,内部碰撞的声音与震盪立刻传了出来。 陆旋轻轻转动手腕,对准汽灯,镂空的孔洞透过点点光亮,随着动作可以看见内部层层叠叠的精妙构造。 「喜欢吗?」班贺问。 这不需要问,很显然,陆旋盯着那颗鬼工球,眼睛移不开半分。 「老早就想给你送一个,不过事情一件接一件,总是没能完成。我原想在你生辰的时候送给你,过一年就要多一层,好不容易这段时日赶制完成,到底是没赶上……」班贺的声音在一个用力的拥抱下戛然而止,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背。 与先前那个随时会擦枪走火的拥抱不同,这个拥抱传递着单纯的喜悦。 陆旋松开手,露出微红的双颊,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兴奋:「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过最喜欢的礼物。」 班贺朝他腰间努嘴:「这么说来,我送你的弩机你没那么喜欢了?朝仪刀呢,也不如这颗球?」 陆旋:「……没有这么欺负人的,都是我最喜欢的,包括往后你送的所有。」 班贺啧啧摇头:「这么滴水不漏,你就笃定我还会送你东西?」 陆旋珍而重之地将白玉球放回去:「你送的我都喜欢,不送,也不妨事。只要你是我的,我最爱的,是你。」 班贺听过他无数次示爱,早已学会泰然处之,面不改色,似乎无动于衷。 只是耳根悄然染红,落在满眼笑意的陆旋眼里。 第300章 正统 回到宫中,赵青炜没有坐等华太后的传唤,换了身衣裳,主动求见华太后。 赵青炜私自出宫的事华太后早已知晓,只等他回宫好好训斥一顿。 见赵青炜主动前来,华太后面色冷然,潘太后早已习惯皇帝与华太后交谈时迴避,待皇帝给两位太后行礼请安,自发寻一个由头就要走出去。 华太后明着表露出心情不悦,潘太后忍不住为儿子感到担忧,步子放得缓慢,到了门口,还是回头看去,说道:「姐姐,皇帝年纪尚小,有什么错处是要责罚。妹妹知道姐姐是为他好,目的是为了让他记得教训,不要再犯,请姐姐小惩大诫,日后他一定改过。」 华太后没有看她,也没有应声,赵青炜主动转头对潘太后说道:「母亲不必担心,于情,太后也是我的母亲,万没有忤逆的道理。于理,儿子的确做了些错事,也知晓太后是为了儿子好。无论如何,儿子都不会有怨言。」 闻言,华太后眼中暗暗闪过一丝诧异,潘太后这才放心走了出去。 旁的人都离开,华太后冷冷道:「皇帝,你可知道,擅自出宫有多危险?」 「我不知道。」赵青炜直视她的双眼,「我只知道,我是当今皇帝,脚下的是王土,王土之上居住的是我的子民。如果皇宫之外,是一片危机四伏的土地,连陆将军随身保护我都不够,百姓又该如何生存?任由子民活在水深火热中,我龟缩于皇宫内粉饰太平,怎么当得起这个皇帝?」 不过一句话,皇帝竟然有这么多说辞,华太后吃惊溢于言表,不知皇帝今日会这般底气十足地同她说话。 华太后捏着丝帕的手紧了紧:「这么说,你不觉得你做错了?」 赵青炜道:「我出宫,是去见班贺了。今日,我便要下诏,让班贺官復原职。我不觉得,去见一位对朝廷大有好处的能者,是错事。」 华太后皱起眉头:「你要见谁,只要下令,即可召入宫中,为何要以身犯……亲自去见?你是皇帝,身份尊贵,岂可屈尊……」 「太后,到底是皇帝身份尊贵,还是被万民敬仰才让这个身份尊贵?」赵青炜语气并不严厉,还有些笑意,只是在这时听来嘲讽。 华太后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问话,惊愕到说不出话来,睁圆美目瞪着眼前年轻的皇帝,心下为他的态度巨变暗暗慌张。 赵青炜继续说道:「我是生来尊贵的吗?可我记得,幼时我并不受宠。我的母亲只是一个被偶然临幸的宫女,即使生下我也没有变得更尊贵。直到先帝继位赐我宫外府邸之前,我过的,也不过是刚好温饱的日子。」 他的语气陡然变重:「是华太后,拿出先帝遗诏,公布天下,我是皇位继承者,才让我得到了这尊贵的头衔。没有太后,我什么都不是,我能有如今的地位,感激太后还来不及。」 震怒与惊愕之下,华太后身体微微颤抖,却牙关紧咬,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从太后将我送上皇位那一刻起,你我便是不可分割的了。因为有太后,我才是皇帝,」赵青炜顿了顿,抬眸看着华太后,「同样的,因为有我,太后才可以安然继续做太后。」 「混帐!」华太后怒极,扬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第559页 那些分明是她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如今从赵青炜口中说出来,却有着莫大的威胁。仿佛被揭了逆鳞,令她当场失态,华太后怔怔看着赵青炜的脸,赵青炜面上也出现瞬间怔愣。 他们此前争吵得再激烈,她都不可能对他动手,可想这句话对她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赵青炜扯了扯嘴角,心中却豁然开朗。 「此前,我担心过自己的身份是否正当,但现在我明白了。该担心我身份是否正当的不是我,而是太后。正如太后所说,您说我是正统,我便是正统。若有朝一日我的身份被否定,那欺世夺位者,是公布遗诏的太后您。但您是太后啊,怎么可能拿出假遗诏呢?因此,我绝不可能得位不正,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青炜面颊微红,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在屋内灯火之下,眼眸陷入一片阴翳。 华太后似乎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手指松开,丝帕掉落在地上,一只手将它拾了起来。 赵青炜将丝帕放回华太后手中,那只手并没有接下的意思,眼见丝帕要再度滑落,赵青炜紧紧握住了华太后的手,将丝帕与她的手一同抓在手心里。 年轻的皇帝躬身屈膝,以一种弱势的姿态蹲在华太后跟前,相握的手是如此亲密,他们的身体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接近过。 但他们的背后暗藏着刀剑,锃然出鞘,锋芒相对,再没有一丝遮掩。 「太后,您是朕的母后,也是赐予朕尊贵身份的人,朕永远尊敬您。您根本不需要对朕有任何戒备,朕是不会自毁基石的。」赵青炜语气诚恳,「您要庇护华家,就遂您的意。皇后已经在臣民面前展现了她的国母风范,朕怎么敢放弃这样一位天下女子的典范?太后,您想要保护的,根本没有任何威胁,你我本就在同一阵营内。」 听起来像示弱的话语,却是占据有利局面之后,对真正弱势者发出的警告。 华太后对皇帝的压制,已经不起作用了。 朝中有着最大话语权的宁王已经被除掉,皇帝要是突然变脸,他说谁是反贼,谁就是反贼。 平江侯回到了都城,不能让他有藉口动用军队,否则,会有更多的人有藉口带军前来「清君侧」。 后宫尚没有能继位的皇嗣,只有一位年幼的小公主。哪怕华太后狠心除掉赵青炜,也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只会激发所有人争王的野心,彻底毁了这个王朝。 她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再一次陷入了死局。 良久,殿外传来了宫人传报时辰的唿声,华太后许久没有眨动的眼睑闭上了。 「你是皇帝,自然,能行使你的权力。」 歷经数年,赵青炜争取过、反叛过、假意屈从过,始终没能从华太后的控制下挣脱,听到这一句话,他感觉身体浑身上下都放松了下来,像是一根无形的绳索脱离了他的身体。 他认清事实,放弃固执,甘愿与华太后达成一致,却迎来了华太后的退让。赵青炜不由自主想笑,夹杂着多年的辛酸与自嘲。 他为何,现在才想明白? 赵青炜第一次像个获胜者般离开仁寿宫,长赢候在门外,提灯走在前方,为他照亮平坦宽阔的宫道。 默默前行一段路,赵青炜忽然问道:「皇后怎么样了,身体有没有好些?」 长赢回答道:「回陛下,皇后殿下还是同前几日一样,没有明显好转,太医院已经为殿下换了药方,这两日再看疗效如何。」 赵青炜又想调转方向往皇后宫殿去,生生止住了脚步,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让下面人机灵点,照顾好皇后。皇后有什么想要的,全部都满足她。」赵青炜吩咐道。 说起这个,长赢想起一件事来,迟疑着说道:「听说,昨日皇后殿下提过,想见长平公主。」 赵青炜停下脚步:「昨日?皇后是嫡母,后宫所出都是她的子嗣,想要见公主,见就是了。」 长赢垂下眼睑:「皇后殿下尚在病重,体弱无力,久不见好。乳娘一是怕长平公主去了皇后宫中过了病气,二是长平公主活泼好动,打扰到皇后殿下。因此昨日没有将长平公主抱去皇后宫中,说是等过两日,皇后好些了,再带长平公主去看望。」 赵青炜沉默半晌,他清楚那些都是婉拒说辞,其实,是那些人都知道皇后不受宠,而小公主受宠娇贵,没有得到皇帝的首肯,不敢擅自将小公主抱去。 连长赢都只敢在他主动提起时说出来,更别提其他人。 「走,我去看看公主。」赵青炜脚尖转了方向,大步向前走去。 皇帝驾临时,萧贵妃还未睡下,只身着一袭宽松衣袍,只用一根玉簪挽着头髮,轻声哄精力旺盛不肯入睡的小公主。 赵青炜没有让人通报,制止了萧莲玉下床的动作,坐在了床沿上,伸出双臂将咯咯笑着扑上来的小公主抱进怀里。 「旭旭知道爹要过来,特意等我的是不是?」赵青炜笑着问。 长平公主弯着眉眼,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没有回答。 「旭旭,父皇问你话,怎么能不答?」萧莲玉轻声责备,立刻被赵青炜制止。 赵青炜环着柔软的小女儿,道:「旭旭聪明着呢。她呀,用她那双眼睛看着我们,看着所有人。你别看她不说话,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对不对?」 第560页 回应他的,只有咯咯的笑声。 女儿被如此宠爱,萧莲玉既高兴又担忧:「这孩子明明会说话了,却总是不说,真是急死人。」 「这才好呢。我们旭旭知道什么叫金口玉言,绝不轻易开口,开口就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赵青炜眼中慈爱浓郁,抱着小女儿怎么都爱不够。 趴在父亲宽阔的肩上,长平公主安静下来,听着父亲母亲温言细语说着话,没一会儿打起了哈欠,缓慢眨动的眼睑闭合,陷入了沉睡。 萧莲玉察觉女儿睡着,忙要伸手接过,赵青炜轻摇头拒绝,他想多抱一会儿。 「明日,带旭旭去见皇后吧。」赵青炜说。 萧莲玉点了点头:「妾身正想同陛下说这件事呢。」 赵青炜解释道:「皇后虽然在病中,不过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疫病,御医也没说会染到旁人身上。你跟旭旭一同去,看着点,别让她冲撞了皇后。」 萧莲玉连点头:「妾身会的。旭旭的手脚可有劲了,有时候,妾身都敌不过呢。要去见皇后,没人看着可不行。」 「改日,我带旭旭去骑马,练射箭,怎么样?我看她这么好动,是个能习武的料子。」赵青炜说着,有些感慨,「当年我在宫里,别说习武了,发萌都等到了七八岁。」 听他说到过往,萧莲玉神情暗淡下来,赵青炜一笑:「所以,我要给旭旭最好的,她要什么,我都会给她。」 萧莲玉的笑容再次浮现,忽然觉得,此时与皇帝对坐闲谈,话当年,如同俗世夫妻一般,还有宠爱的儿女在身旁,此生足矣。 在深宫中一隅,度过平淡温馨的一晚。 皇帝下旨命班贺官復原职,新官服与官帽被送到了家中,班贺宠辱不惊,孔泽佑又得意上了。 「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朝廷离不开我师兄,肯定会请师兄回去的。师兄呢,肯定会顺水推舟。」孔泽佑有理有据,「自从师兄辞官,工部尚书的位置就一直空置着,师兄毅然决然辞了官,可他根本就没有离京的打算,就等着皇帝后悔呢!」 前来祝贺凑热闹的顾拂调笑:「你什么都知道了,那请问孔大师,您什么时候升官啊?」 「这个嘛,快了,快了。」孔泽佑打着哈哈,「我正在潜心研发,到时候得了功绩,指定能升官。倒是顾道长你,这五官保章正做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往上升一升?」 顾拂:「我这官一般人还当不了,我往上升了,谁顶我的位置去?你能来得了?」 孔泽佑:「……」 在场人闹笑起来,屋里热热闹闹的,班贺跟着说笑,等人群散去,眼中忧愁再也忍不住。 忙碌起来时间过得飞快,班贺心里有事,怎么也瞒不过身边人。陆旋往他跟前一坐,一个眼神,班贺就主动交代了。 距离与阿桃重逢几乎过了快一个半月,班贺要去官署,特意叮嘱家中佣人,若是有姑娘在他当值时上门,一定要替他挽留下来。 可惜迟迟没有等来阿桃,班贺的喜悦转变为迟疑心焦,忍不住往坏的方面去想,是不是与他分别之后,阿桃又遇到了什么事? 陆旋也道:「我也派人盯着你住处,要是阿桃上门,万一你不在,就跟着她寻到她的住处。」 「唉。」班贺嘆了声,反应过来,「你派人盯着我的住处?」 「……」糟糕,说走嘴了!陆旋索性也全盘托出,「我也派人盯着工部官署,还有人一直暗中跟着你,你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这都是为了你的安全,你不肯多带几个随从,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 班贺不敢置信:「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旋摸了摸鼻尖:「记不清了。」 班贺提高了声量:「都久到你记不清了?你的记性什么时候差到这个地步了!」 陆旋舔了舔唇,含煳其辞:「我就说我好像最近记性不太好,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少装傻。」班贺抬手轻怕他的脑门,陆旋用力闭眼,皱起一张俊脸,明知没有用多大力道,偏偏做出夸张的表情,班贺改为用力揉了揉,被他讨好地拉下来亲了亲。 「要不,我去查一查?」陆旋问。 「不了。这是我的私交,不好兴师动众。再者,你去查,也无非是以公谋私,滥用你的职权。」班贺不贊同在这种小事上用这种做法。 陆旋的确是想,派自己手下几个人,去满城打听。既然班贺不贊同,那就作罢。 「要不是问过弘法寺的僧侣,我都要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班贺小声嘟囔。 阿桃迟迟不来,班贺又去了一趟弘法寺,想着不能偶遇,也能询问寺庙里的僧侣,有没有再见过阿桃。 接待香客的僧人倒是记得这样一位妙龄女子,不过是生面孔,只来过那么一回,只因实在美貌,所以记得清楚。 她在庙里点了一盏长明灯,给了不少香油钱。长明灯是给她的生母的,那日似乎还想要抽籤,半途遇到班贺,没有抽成。 班贺询问阿桃有没有提过抽籤想求什么,那名僧人茫然摇头,并不清楚。 难道,是想问养母病情? 说起来,仔细回想那日阿桃的神情,的确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些未知不断加深班贺的担忧,唯恐阿桃遇到不测。 又过了几日,班贺也忍不住想,要不要请人去四处打听打听,只能等待的日子太难熬了。 第561页 就在他差一点儿要去找陆旋寻人时,阿桃再度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阿桃上门那天,正是班贺旬休的日子,听家中厨娘通报有个素衣女子在门外,询问这里是不是班先生的住处。 班贺忙不迭出门,差点没在门口跌一跤。 门外等候的阿桃见他匆忙出现,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搀扶:「班先生,您慢些!」 班贺不顾礼节,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引进门,好一会儿才松开手,说了声抱歉:「阿桃,进来说话。」 让厨娘准备些蜜饯果子来,班贺倒了杯茶,注视阿桃的目光满是关怀:「你怎么才来,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我怕你出事,想去找你,都无处可寻,又在想,是不是你养母病情加重,无暇出门。对了,你养母怎么样了?」 阿桃低声道:「养母,不久前病情加重,过世了。我一直照顾养母,等处理了养母后事,托家中老僕将养母遗骨带回故土,这才前来拜访。」 「你怎么不早些来找我,你一个孤身女子,独自料理老人后事,没人帮手怎么能行?」班贺怜悯地看着眼前柔弱的女子,还像是在看多年前的小女孩。 阿桃浅笑着道:「让班先生担心了。娘亲的葬礼,我也是参与了的,要做些什么,都知道。家中有个多年的忠心老僕,我并不是一个人。他出了不少力,养母遗骨也是他帮忙带回的。」 「若是这样,你可以写封信託人带给我,我知道情况就安心了。不必非要前来,也能亲自送养母回去。」班贺想到自己一心只想着阿桃为何不来,不由得惭愧,没想到她竟然如此不易。 当年的孤儿寡母,几经辗转,又成了孤身一人。 叫人如何不心疼? 第301章 隐瞒 阿桃暗中观察着这座小院,似乎只是寻常民居,没什么布置,素净整洁。从进门到现在,只见到一个在人前忙活的大娘,倒茶,送蜜饯、果子,瞧着热情大方,十分亲切。 目光转到身前,多年未见的班贺与从前没有多大变化,不曾模煳的面容愈发清晰起来。 经年岁久,使得他的成熟内敛融入骨子里,眉眼间温厚更深,以一种长辈的目光向她看来,那张光风霁月的俊秀面容丝毫不灼眼,让阿桃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 她仿佛回到了当年玉成县的家中,病中的母亲在房中休息,偶尔会传来两声轻咳。班先生闲暇时会和她说说话,教她认字。 而年纪与她相仿的阿毛好动活泼,成日在外跑动,收集些被抛弃的废铜烂铁。安静没一会儿就能听见敲门声,门外的阿毛在大声嚷嚷—— 「师兄,我回来啦!」 阿桃眼中复杂,情绪在胸中涌动,渐渐又见些许泪光。 班贺担心她还在为养母过世伤心,关怀道:「阿桃,节哀顺变吧。你与养母入京看病,想必没打算在京中久住。你将养母遗骨交给家僕带回去了,你自己接下来有何打算?可有许配人家?」 阿桃垂下眼睑,轻声道:「养父母疼爱我,不捨得让我出嫁,说要为我寻一个最好的夫婿,便耽搁到现在,尚未许配。家中还有些良田店铺,我与养母离家时,交给管家打理了。我亦不会在都城久留,想着离开前来见班先生一面,叙叙旧。毕竟这世上,能与我忆从前的只有班先生你了。」 班贺安慰道:「怎么会只有我?泽佑也在,还有你陆大哥。他们一会儿就到,你一定要多留一会儿,见见他们。听说我在弘法寺见到你,泽佑高兴坏了,他离开玉成县这些年没少提过你。」 思索片刻,阿桃才明白,泽佑应当是阿毛的名字。想到当年那个总拿自己捣鼓的新奇玩意儿给她看的小哥哥,她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泽佑哥哥应当成家立业了吧?」 「他?」班贺故作夸张地挑起眉,「他长了年纪长了个头,也长了些本事,但我总觉得他毛毛糙糙,远不能独当一面呢。现下他在工部军器局当值,幸好他手里没出过大乱子,否则,先师的脸面不保,我都要掩面出行了。」 他抬起双手捂着脸,一副羞于见人的模样。阿桃被他的话和动作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很快意识到那并不是好笑的事,敛了敛嘴角。 见她笑起来,班贺暗暗放心了些,真心实意轻嘆:「唉,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真正继承师父的衣钵。」 「我记得,他以前就很厉害了,做出来的东西,总让我惊嘆不已。」阿桃眼中怀念,不知想到什么,光芒一瞬黯淡下来,「他送我的那些小玩意儿,我一直好好带在身边。小木鸟儿,还有那颗小球……可那场大水,把所有的东西都沖走了。」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你活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班贺的庆幸溢于言表,这件喜事他几乎告诉了身边所有人。 「姑婆带我逃走时,我只拿了一件东西。」阿桃道,她取出一只荷包,从里面摸出了什么,小心翼翼,生怕丢了似的紧紧攥在手心里。 班贺视线落在她的手心里,一点鲜亮的红让他的瞳孔微缩,目光立刻定在阿桃的脸上,勉强才维持住了笑容,没有表露情绪。 那是一颗珍贵的红宝石,是他当年离开玉成县前送给阿桃的礼物。 「这是你给我和母亲的祝福,我与姑婆走失后,一路颠沛,是它给了我坚持下去的信念。」阿桃将红宝石握紧,护在胸前,「班先生,我没有一日忘记过你和阿毛。那日再见到你,我高兴得不能自已。无论发生了什么,我是一定要来见你们一面的。」 第562页 「这是送给你的,你如何使用都行。处境艰难时,应该拿它去换银子,或是吃的,而不是……留在身边。」班贺喉头髮紧,袖子里的手握紧了拳头。 阿桃笑容定在嘴角,片刻,才说道:「该保不住的,换成什么都保不住。」 班贺还要说什么,就听门外热闹起来,泽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但率先进门的却是陆旋。 进门后,陆旋先看向班贺,随后去看大堂内另一位姑娘。 阿桃找上门立刻便有人去给陆旋报信,他正好这会儿得空,顺道去了军器局,把泽佑也给接了过来。 他已记不清阿桃长什么模样了,更别提她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不得不说,真是出落成了一个标緻的绝色美人。 「师兄,阿桃当真来了?在哪儿呢,快让我见见!」泽佑一面嚷嚷着,一面闯进来,见到坐在班贺对面的女子,声音消失,身体也停在了原地。一瞬如时光定格,除她以外旁的食物都模煳了一圈,唯有她一人明艷照人。 「你们这么多年未见,是不是都要认不出来了?泽佑,你……泽佑?」班贺提高了声量,这小子没见过多少女人,竟然露出这样没出息的模样。 连唿两声都没回应,班贺大声咳嗽,泽佑才回神般拘谨地行了个礼:「阿桃……不,杨姑娘。」 阿桃抿唇笑了笑:「阿毛哥哥,叫我阿桃就好了。陆大哥,你们百忙中还要来见我,实在令我过意不去。」 早已不肯让人叫自己阿毛的泽佑此时压根不计较称唿的事情,听她叫自己哥哥心头一甜,美滋滋的。 陆旋笑着走到班贺身后,随意抬手搭在他的肩上,道:「你迟迟不来,班先生日思夜想,来了才好呢。他这些年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追寻你的下落,这下他可算能安心了。」 班贺面上一僵,轻轻搭在肩上的手仿佛有千斤重。 阿桃定定望着眼前三人,注视良久,像是要将这三张面孔永远记在心里。 「我半生飘零,过惯了孤苦无依的日子,竟还有人这样惦记着我……」她眼神复杂,嘴角笑容却真切表达着喜悦,「当年班先生在我家中借住,我与母亲一直受班先生照顾,在我心中早已如同亲人一般。」 泽佑道:「我们也把阿桃你当亲人,从今往后,我们照顾你!你现在住在哪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尽管开口,除了日月星辰,我们都能给你弄来!师兄,旋哥,是不是?」 三双眼睛聚集在他身上,泽佑回看过去,眨眨眼:别光看着我,快来个捧场的啊! 陆旋一笑:「泽佑虽然说话夸张了些,不过大部分事情对于我们都不算难事。你有什么不便利之处,尽管说就是,我与班先生替你解决了。」 阿桃感激摇头:「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吃穿不愁,住行无忧,没什么难事。我原本打算,见过你们一面,就回到养父母老家去……」 「那怎么能行!」泽佑忽然情绪激动,刚从他身上移开的视线又回到了他身上。泽佑尴尬挠头,声量小了些,「我的意思是,我们才重逢,怎么能不多聚几次?你这一走,就是天南地北各一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班贺也附和了一声:「若是不着急,就多留几日吧。到时,我派人送你回乡,也好有个照应。」 阿桃显然也是不舍,迟疑片刻,点头道:「那我就再多留一段时日。」 泽佑喜不自胜,欢天喜地绕着阿桃嘘寒问暖,一会儿问桌上果子蜜饯合不合胃口,一会儿又问有什么爱吃的,恨不得马上去为她准备。 班贺在一旁看着,嘴角的笑越来越淡,看着阿桃出神。 放在肩上的手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他回头看向身后,陆旋淡定道:「我有些公务上的事要向你请教,让他们俩说说话吧。」 泽佑接话:「阿桃就交给我招待了,保证把贵客照顾周到。」 班贺沖阿桃点头示意,跟在陆旋身后出了门。 避开旁人,班贺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显出一片愁容来。 「察觉出不对劲了?」陆旋问。 班贺点点头,没有得到证实,他不能断言,但心中已经预感到了最糟糕的结果:「阿桃一直留着,我送给她的一颗宝石。她一个弱小女子,被拐上了人牙子的船,如何能护住那样贵重的东西?」 他有些艰难地说出那些话,不愿去想,理智却在不断提醒他那一切不寻常。 「她又是独身一个人来的,僱佣的马车在巷口等着,没有随身侍女。」陆旋说道,「我稍微向马车夫打听了,马车夫是在街上被僱佣的,也不清楚她住在何处。」 越说越不对劲,班贺站起身来回踱步,一言不发。 陆旋拉住他的手腕,用了些力道,强行让他停在原地,神情认真:「她要是真身陷泥潭,我会帮你把她救出来。恭卿,你不要这样自责,无论阿桃遭遇了什么,那并不是你的错。」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班贺双眼微红,「她说她上了船,你还记不记得,我也从一船的女孩儿里找过她,可被拐的女孩岂止那一船?那时她已经被运走了,就晚了一步,只要稍早些,我就能救下她!」 陆旋紧紧握着他,不放松丝毫力道:「你那时疲于奔波治水救灾,根本分身乏术,怎么提早一步?恭卿,你总说自己并非全能,你已经尽了全力救了那么多人,为何还要因此责怪自己?难道,救下了阿桃,没能救下的其他人就能归咎于天意难违了?」 第563页 班贺愣愣盯着脚下,无力的声音传出:「可我心里还是难受。」 「那时她遭难你救不了她,现在正是老天给你的机会。」陆旋语气坚定,「我这就派人去查,她到底现居何处,怎么来的都城。」 「不要闹出太大动静,悄悄地。」班贺叮嘱陆旋,眉宇间蒙上一层疲惫,「她对我们隐瞒,一定是不想让我们知道她的真实处境。」 陆旋握着班贺双手,与他对视:「好。一有消息我马上告知你,很快就会有结果。恭卿,信我。」 班贺苦笑,回握着他,即使知道他感受不到相握的力道,也回以同样的郑重:「言归啊,言归。此时身边能有你为我定心,是我之幸。」 「是你给了我留在你身边的机会。你心之所向,便是我的前进之路。」陆旋点头轻吻他的指尖,偏头浅笑,「只要有你在,我便可披荆斩棘,破除所有阻碍。」 班贺终于冷静下来,就按陆旋说的去做,在不让阿桃发觉的情形下,查清她的情况。 回到大堂,班贺恢復如初,没事人一般同阿桃说笑,其乐融融吃了一顿饭。 用过饭,眼见天色不早,阿桃起身请辞,班贺几人送她到门外,询问几番,阿桃都不肯让他们送。只说自己有马车接送,不想麻烦,班贺只好作罢。 泽佑踌躇半晌,看着阿桃上了马车,忍不住问出口:「阿桃,你什么时候再来?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都城,不过陪着病中养母肯定没法去别处,正好我带你四处走走,散散心!」 阿桃思索片刻,道:「那便五日后,我再来吧。」 泽佑咧开嘴角:「那就一言为定了!」 目送马车离开,泽佑心情愉悦地往回走,乐颠颠地帮着厨娘收拾碗筷。班贺都有些羡慕他的天真乐观,或者说,是迟钝。 陆旋忽然想起还有件事忘了说:「对了,我还有个消息。听说,骆总兵为卫嫂子请封赏,卫嫂子不日就要入京面圣。」 回到大堂,班贺还在为阿桃处境不明而心情低落,听到这个消息面露惊讶:「这可是大好的消息,你怎么没早说?」 「这不是,一听说阿桃来了,就给忘了。」陆旋刻意看了班贺一眼,急他之所急,他挂记在心上的事自然放在第一位。 「你在叙州时没少得到彭守备和卫嫂子照顾,如今你在都城有了一席之地,可得好好招待她。」班贺情绪稍稍明朗了些。事已至此,空有愁绪毫无好处,能做的只有尽力挽救了。 陆旋抬起手臂揽着他的肩,放松地靠在他的肩头:「那是自然。」 从门外经过,泽佑看着那两人不避人地靠在一块,啧啧摇头,习以为常地走开了。 第302章 私宅 派去跟随阿桃的人很快回来復命,第二日,陆旋立即向班贺汇报他所得到的新消息。 「恭卿,你暂时可以放下心了。我的手下跟随阿桃寻到她现在的住处,虽然地处僻静之地,好在只是一间普通民居,并非风尘地。至少,现在她不在泥潭中。」陆旋语带安慰,希望这个消息能让班贺得到些许安抚。 班贺双眼一亮:「你是说,她的确是租住在某处?」 「或许是这样。」陆旋不敢妄下断言。 虽然阿桃处境不算糟糕,但接下来的消息,让人乐观不起来。 他派去的人一路跟着阿桃僱佣的马车,马车在外城停下,阿桃下车付了些钱,却并未到终点,又自行走了一段路,像是特意避开人似的。 后来,她走到一间僻静小院,敲开门,屋内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为她开了门。似乎那里只住了她们二人,之后一整夜再没有人来过。 那名亲卫还算机灵,观察了四周,却发觉那一片少有人居住,打听都不知从何打听起,只能暂时先这样回来禀报了。 一早,陆旋就让人去查那处房屋在谁的名下,总不能是那两个女子擅自住进了别人的家中吧? 若是放在前些年,或许还没有这么快能得到结果,现在情形则完全不同。陆旋是皇帝最为器重的朝中新贵,守卫皇城抓捕反贼已经让他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要查什么,一句话下去,无数人自发为他效力。 就在陆旋来找班贺的前一刻,那处房产的屋主信息,已经呈到了他的面前。 「阿桃的住处,是朝中一名官员购置的私宅。」陆旋这句话一出,班贺的面色復又凝重起来。 那地方偏僻,又不在寸土寸金的地界,并无买卖价值,只能留着私用。官员购置的私宅,又只住了两个女人,很难不往那方向去想。 班贺:「是谁的住宅?」 陆旋沉声道:「户部右侍郎,施可立。」 怎么会是他?班贺皱起眉:「施侍郎家中有妻女,素来不在外沾花惹草,在一众官员中都是出了名的,我不曾听闻他纳过妾。」 他也知晓这话听来勉强又无理,正是因为爱妻的名声在外,碍于家中妻女,所以才会在外宅养个无名无分的女人。 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他又在这里否认什么?不过是内心不愿相信,想要找出一个否认的藉口来。 陆旋点头道:「嗯,所以此事还需要再细细探查。」 既然已经得知阿桃居住在施可立的外宅中,班贺再也无法等着别人将打探到的消息送来:「我与施侍郎相识,这件事,我会亲自去问。若只是借住在他家中,我便将阿桃接出来,给她再寻个住处。」 第564页 他说得委婉,陆旋知晓施可立曾为女儿求药,班贺出言帮了一把,施可立欠着这个人情,他是想用人情把阿桃换回来。 对于这等身份的人而言,一个女人而已,生得再貌美,也敌不过官场上的人情往来。 可怜阿桃的命运,自诞生到如今,颠沛流离,过过几日安稳日子?不怪心慈的班贺为其哀嘆,陆旋也忍不住去想,若是当年阿桃在那艘被拦截的船上…… 寻了个合适的时机,班贺遣人给施可立送了个信,没多久就得到了施可立的回信,二人散值后在一处茶馆约见。 班贺早早到场,临街看着窗外人来人往,一辆马车停下,施可立下了马车,进入楼内。 雅间的门被敲响,班贺说了声请进。施可立在店家指引下跨入门槛,拱手作揖,恭敬道:「班尚书。」 雅间门闭合,班贺笑笑,请他坐下:「我是个粗人,不懂茶,选了个有些名气的茶馆,点了他们最好的茶。若是不够好,还望施侍郎不要嫌弃。」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请下官喝茶,是下官的荣幸。茶的好坏从来只在饮茶人,与对饮之人啊。」施可立端起茶盏,轻嗅茶香,浅啜一口,接着道,「好茶与知己才相称。」 班贺低头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施可立暗中观察他的动作,脑中不断思索,班贺为何会忽然请他来喝茶? 放下茶盏,对面的施可立登时正襟危坐,等待他开口。 班贺温声道:「幼沅如何了,身体调养好些了没有,可还咳嗽?」 「多谢班尚书关怀,靠着吕御医留下的药方,小女身体已经好了不少。」提起那位医术精湛独来独往不近人情的吕御医,施可立颇为感慨,「可惜了吕御医一身好医术。」 「不可惜,他云游四方,能医治更多人。说不准,这样他觉得更自在些。」班贺说道。 施可立贊同点头:「不错,吕御医品性高洁,只要能行医救人,在何处都一样。多亏班尚书当年为我说话,小女才能得到医治,这份恩情,下官这辈子都还不完。」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聪明人,一句话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一个领悟到这场邀约别有深意,一个听出对方配合地给出了回应。 班贺不再兜圈子,直说了自己今天的目的:「施侍郎,你在外城可有一处私宅?」 施可立面上的笑容凝固一瞬,缓缓放下手中茶盏,没有立刻回答。片刻,他重新扬起笑脸,拱手道:「班尚书,谁还没点私己事,就是有私宅,也无伤大雅吧?不知您此话何意啊?」 班贺语气如常:「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你用你的俸禄购置私宅,自然是你的自由。你那处私宅里,住着人吧?」 话一出口,雅间内气氛骤变,不久前谈笑风生的和谐顿消,变得古怪起来。 施可立心思百转,班贺问出这样的话,肯定已经知道了那里住着一个女人。 官场上,班贺是工部尚书,官阶高于他。立场上,他与班贺并不敌对,二人也没有过直接矛盾,甚至班贺还对他有恩。若有恶意,不至于要这样同他说话。 看样子,班贺更像是想提某个条件。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在事情未明朗前展露出任何不敬。 思及此处,施可立不再煳弄,坦然道:「你我同为男子,有几个红颜知己是常事,应当能理解。不错,我是购置了一处私宅,为一名无处容身的女子提供一个落脚之处。」 他承认了就好办,班贺说道:「施侍郎所言极是,闲暇之余红袖添香,不失为一桩雅事。只是那位女子,是我一位故人,也可以说,是我的恩人。」 施可立眼神微变,不解道:「她一介……女流,此前从未来过都城,怎么会是班尚书的恩人?」 班贺笑着解释道:「在我入朝为官前,曾在外游歷一段时间,后来因为某些缘故,在一个县城停留,是那位女子的母亲将房屋便宜租借与我,让我与师弟不至于遭受风吹雨打,这如何不算大恩情?前些日子,我偶然见到她在都城,上前与她相认,一查之下,发现她借住于你的私宅中,这才冒昧邀你前来。」 他言辞恳切:「施侍郎,有何要求尽管提便是,无论什么我都会尽力而为,只望你能忍痛割爱。她是我恩人之女,我岂能装聋作哑,放任不管?」 得知其中内情,施可立面上笑容半点不剩,皱起眉头,借低头饮茶的动作避开他的眼神。 那句话,包含了两层意思,明面上在说自己要救恩人之女,其实是在侧面提醒,他班贺,也是施可立的恩人。 若班贺只是被美色所迷,他就不用有太多顾虑,大可以牵线搭桥,让班贺去与那名女子见几面。关上门要做什么,就是他们的事了。 等新鲜感一过,桥归桥路归路,从此陌路。 可偏偏班贺不是。 那是他恩人的女儿,班贺是打着将那名女子带走的主意。 他口中说「借住」,到底知不知道实情? 施可立一阵心悸,脱口而出:「班尚书,其他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行。」 班贺也收起了笑容,平静注视他:「为何?」 施可立语塞,憋到面红耳赤,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心中忐忑的不止施可立一人,班贺也犹疑不定。 第565页 他行事不求回报,从未想过挟恩自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亲自找施可立,试探自己那份薄恩能否起作用,实际上心里没多少底,被施可立拒绝也在他的预想中。 他更怕的是,阿桃会知道他来找过施可立。 阿桃瞧着柔软,但能独自坚持到如今,必定有自己的一分心气儿,为存活委身于人的屈辱,不愿展现在自己所亲近的人眼前。 这种越是亲近的人,越不敢显露出自己不堪一面的感觉,班贺再清楚不过。 施可立纠结着不知该如何去说,索性闷头不说话。 班贺觉察出他的为难,嘆了口气,说道:「施侍郎,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施可立抬头,道:「班尚书请说,若是下官能做到,在所不辞。」 「今日你我的谈话,请不要让那位姑娘知晓。」班贺道,「施侍郎若是对她真心疼爱,那便好生待她。我这儿有些银票,请施侍郎为她添置一些东西,聊表心意。」 他拿出银票,施可立连忙起身摆手:「使不得,下官怎么能要您的银票!我……唉!温姑娘我一定会照顾好,不会让她吃苦,请班尚书放心。」 班贺神情微妙变化,又说道:「当年她年纪尚小,我只知道她小名唤作阿桃,还不知她现在的名讳。」 「哦,姑娘姓温,名师秀。」施可立见他没有纠缠,心里松了口气。 想来也是,少说十年前的事了,只是在那户人家租住一段时间,能有多深厚的情义?这样关切,已经仁至义尽了。 两人各怀心思地喝了半壶茶,互相礼让,散了局。 让施可立先行一步,班贺坐在原处未动,目光注视着远离的马车,眉心显出深深的竖纹。 第303章 逛街 方才的谈话可以看出,施可立对阿桃并没有什么情意,面对班贺的请求,明明那样为难,只是拒绝,却说不出理由来,只有一个可能。 他只不过是在替人出面,代为保管。背后那人不方便出面,显然比施可立有更深的顾虑。 哪怕班贺拿出恩情来压,施可立也不肯说出实情,恐怕对方是个比他更大的官,也不比班贺官小。他不能出卖那人,让班贺拿到把柄,把事情闹大。 朝堂之上,比班贺官大,又与施可立有交集的屈指可数,要查出是谁不是难事。就算如此,也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脑中闪过几张有名有姓的面孔,班贺心情依然沉重。 过去那些年里,阿桃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从班贺口中听到温师秀这个名字,陆旋倒水的动作一顿,随即继续倒满一杯水,回到床边。 将水餵到班贺口中,陆旋问:「施可立当真说,阿桃现在的名字叫温师秀?」 「嗯。」班贺就着他的手喝下水,趴在枕头上,声音有些闷闷的,「掌握阿桃的另有其人,施可立得罪不起,不肯告诉我。只能辛苦你的弟兄们,再查一查了。」 「替你做事,辛苦点也没什么,我不会让他们白白出力。」陆旋迴到班贺身边,侧躺着,将手放在他光滑的背嵴上,食指指尖轻抚后颈之下那颗小巧的黑痣。 片刻,他再次开口:「恭卿,我不想隐瞒你。我曾听过温师秀这个名字。」 班贺勐地抬头,手肘支起身体:「你听过这个名字?」 陆旋点点头:「恭卿,你听了不要生气。」 班贺直接坐了起来,面露焦急之色:「你这么说,肯定是我听了会生气的话!」 陆旋无法反驳,起身盘腿坐着,两人在床上一个比一个表情凝重。 「诺加曾经托我办过一件事,不过没办成。他想要为一个姑娘脱离贱籍,那姑娘是他在伎馆遇见的,但我前去打听那姑娘的消息时,却得知那姑娘已经被人买走做妾。」陆旋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不用指名道姓班贺也听懂了他口中那位姑娘就是温师秀,也就是阿桃。 班贺翻身下床,拿过衣裳就要往身上套,被陆旋一把拉了回来:「恭卿,你要做什么?现在是宵禁时分,你要去哪儿?」 班贺几乎失了理智,他心中有所设想是一回事,真从陆旋口中听到阿桃曾在伎馆待过又是另一码事。 「怎么能……怎么能……」班贺一股气郁结在胸口,无处发泄,用力一拳砸在床上,「该死,那群该死的东西!」 那时阿桃才多大年纪?十二三岁? 被拐走买卖,不知辗转几处,最终来到都城。如她这般苦命的女孩,还不知有多少,被买走做妾都算好下场。 细究来,阿桃连妾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从伎馆转移到了外面,仍是以色侍人。 陆旋抱着班贺,如他以往做的那样,轻抚他的背嵴,只是硬邦邦的天铁义肢怎样做轻柔的动作都显得笨拙。 班贺靠在他的肩上,竭力平息胸中怒气:「不行,我不能让阿桃继续待在那儿,得把她送走。」 「以什么名目?阿桃已经没有家了。」陆旋亦为阿桃所嘆息,一时间想不到能让阿桃去哪儿。 原本玉成县的小院已经卖了,渝州那场大水过后,杨典史的房屋恐怕早已易主。她口中的养父母不存在,良田与商铺自然更是虚妄,她根本没有别的去处。 说不准,她原本就想着,见他们一面,便再也不出现在他们面前。 班贺心中悲痛,合上眼睑,不忍再看。 第566页 「或许……她能和枳儿一起走……对,让她去西南!」陆旋迟疑的语气在出口后越发笃定,「骆总兵给我来了书信,卫嫂子会带枳儿来都城,到时候,就让阿桃和她们一起去西南!」 班贺静静伏在他的肩头,没有说话。 「卫嫂子喜欢女孩儿,所以当年才会收枳儿做干女儿,阿桃性子又好,生得又漂亮,卫嫂子肯定喜欢。西南那边那么多女头人,不会有人轻视女人。那边山清水秀,大片山谷树林,还有很多吃食,是这儿吃不到的,阿桃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在陆旋的描绘下,班贺情绪逐渐平復,脑海中似乎描绘出他口中的景象。阿桃与记忆中的西南景象结合在一起,露出前所未有的放松神情,她的身边站着卫岚、枳儿,无所顾忌地与她们相拥。 他的心中缓缓升起一点希望,阿桃可以获得一个全新的生活。 「明日阿桃又要来了。」陆旋在班贺耳边轻声说,「你不是不想伤害她么,那就不要让她察觉端倪。」 班贺轻点头。 阿桃把他们视作亲人,就让她在这里抛却那些复杂眼光,在他们面前当一个普通女孩儿。 约定好的日子,阿桃如期而至,泽佑请了一日的假,专门带着阿桃上街转悠。 班贺拿出银两,那小子还拒绝,生怕阿桃不知道似的,掂量着荷包大声道:「我也是有工钱拿的,平日吃住都在家里,我又不在外花钱,攒了不少呢。够花的,师兄你就别操心了。」 班贺笑着道:「知道你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攒了老婆本也得小心花。这些是我的补贴,做长辈的给些钱情理之中。」 泽佑脸涨得通红,一把夺过班贺给的银子,带着阿桃就要出门。 班贺跟在他们身后,看向身侧镇定自若的陆旋。 「今日你应该要当差吧?」班贺问。 陆旋嗯了声:「我同人换了班。」 班贺轻笑:「只是逛个街市,用不着羽林卫在一旁守护吧?」 「和你逛街的时候,没有羽林卫,有的只是你的马夫。」陆旋语气惋惜,「你要是骑着马,我就显得更称职了。」 「哪儿有大街上骑马的?」班贺目光跟随前边两个小辈,嘴角笑意更深。 陆旋偏头,一本正经:「我也攒了很多老婆本。」 班贺脚下一踉跄,被陆旋稳稳扶住了。 班贺瞥了他一眼,当街不好发作:「你怎么不说是嫁妆?」 陆旋仍是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也行,我无所谓。给你的,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 班贺:「……就坡下驴的本事有长进。」 「怎么,我要改当驴夫了?也行,你愿意骑什么,我就给你牵什么。牛马猪羊,保证让你坐得稳稳噹噹。」陆旋说。 班贺忍不住:「猪怎么骑?」 陆旋:「猪,也是有后背的。」 班贺一手肘横过去,被陆旋握住,警觉地往四周看了几眼。就在他以为有什么情况时,陆旋压低声音:「打情骂俏等回家再继续。」 班贺:「……」 这小子简直无可救药! 街市走过半程,前方泽佑与阿桃忽然停下脚步,班贺与陆旋对视一眼,走上前去。 「阿桃,求你了,你就说你想要什么吧,我问什么你都摇头,我都要伤心了!」泽佑几乎是要求人了,阿桃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好。 班贺关切的眼神望来,阿桃小声道:「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缺。」 「给你买些礼物,是泽佑的心意,他想给你些什么,你就让他如愿吧。不然他郁闷伤心,可不是一两天能消的。」班贺说道,「泽佑,你不是同枳儿来过,枳儿也是女孩,她买过什么,你总该知道吧?」 「她也算女孩儿?」泽佑想起刀枪不离身的穆青枳,还有些发憷。他是会些三脚猫的功夫,也曾见过血,但对上在军营长大的穆青枳,他也得抱着头鼠窜。 阿桃好奇问道:「枳儿是哪家的姑娘?难道是……」 她疑惑的目光落在泽佑身上,泽佑拔高嗓门怪叫一声:「瞎想什么,我和那位女壮士才没有什么关系呢!」 第304章 遮掩 孔泽佑生怕阿桃误会什么,又对穆青枳巴不得敬而远之,当即撇清了关系。 班贺解释道:「当年我们离开玉成县,一路去了叙州,遇到一对命苦的爷孙,孙女与泽佑年岁相仿,只大两岁。后来爷爷过世,她被一位守备夫人收做干女儿……」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阿桃自述被好心人收养,然而真正遇上好心人的是穆青枳,当着她的面说这话,就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随即立刻转了话头。 「枳儿十三四岁就在军营里生活,自小习武,使得一手好枪法,还学了干娘的双刀。真要打起来,泽佑肯定不是她的对手,偏偏他们二人不对付,说不上几句好话就要吵起来,能不怕她吗?」班贺笑着说道,一直观察着阿桃的神情,却看不出一丁点儿迹象。 阿桃嘴角含笑,说道:「那位姐姐与她干娘一定都是巾帼,我多想见一见她们啊。可惜远在叙州,是见不着了。」 泽佑说道:「卫夫人才是真英雌,丈夫战死,便自己要接任守备一职,当年朝堂上都为此吵了一架呢!后来是太后下懿旨,让卫夫人做了守备,朝臣才没了话讲。」 第567页 自从得知真相,阿桃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班贺心神,看破伪装表象,觉察出她隐藏的情绪。 她是从何时起,学会委屈求全,不表露任何心中所想?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是否就是如此隐忍以保全性命,强颜欢笑度日? 越是这样想,班贺心中焦灼就加重一分,到底要如何才能将阿桃从火坑中解救出来? 面上不显,班贺依然语气柔和:「赶早不如赶巧,阿桃你不急着返乡,正遇上朝廷嘉奖卫夫人,封她一个诰命,还要给她封将军,不日就会抵达都城面圣。到时候,你们就能见上一面了。」 阿桃似乎有些迟疑:「这……我孤身一人在外,若是留太久,怕是不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有我们在怎么能叫孤身一人,你离了我们才叫无亲无故呢。到时候让旋哥派人送你回去,顺带帮我们看看有没有人想欺负你。让他们知道知道,你是有靠山的!对不对,旋哥?」泽佑对着阿桃摆出保护者的姿态,又笑嘻嘻地瞅着陆旋,拼命使眼色央求配合。 陆旋点点头:「泽佑说得对,你家中略有薄产,少不了人觊觎,有人陪同我们也放心些。泽佑,不如你来领头,我拨几个人给你便是。」 言语间配合,像是对阿桃所说的话深信不疑。陆旋与班贺挨在一块儿的袍袖下,两只手碰触相握,随后放开,无声默契。 女儿家的,买些脂粉首饰总不会错的,还有点心吃食,能买的,都给买下。 凡是阿桃多看了几眼的,泽佑忙不迭掏荷包,怎么都劝不住,吓得阿桃不敢乱看。他们家中常年朴素度日,对吃穿从不讲究,好不容易有机会大肆挥霍,花钱的比收礼的还要高兴。 反正这些东西不用阿桃亲自拿,他自然会帮着送到马车上,回去了还有车夫帮着卸下,不会累着她的。 阿桃面上笑容多了些无奈,以走累了为由,结束这次出行。 在外吃了饭,阿桃向众人再三道了谢,是时候回去了。泽佑禁不住不放心,问:「阿桃,你到底住在哪儿,一个人回去安不安全?要不,我送你回去得了。」 阿桃神色微变,闪过一丝不安。 还没开口,陆旋抬手揪住了泽佑后领,冷酷道:「阿桃现在是独居,家中没有长辈,再怎么情同兄妹,你也是个外男,怎么能随便到姑娘家里去?让左邻右舍见了,你是厚着脸皮,阿桃的名声不要了?」 被冰冷的天铁义肢冰了一下后颈,泽佑忍不住缩起脖子,无辜地瞪着双眼,看起来更不可靠了。 阿桃忍不住笑起来,小声道:「若是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邀你们到家中做客。」 泽佑抬手:「一言为定,我可等着呢。旋哥,能不能先松手,我都这么大人了,大庭广众,多丢人啊!」 「哼。」陆旋收回手,这小子还知道丢人。 班贺笑道:「早些回去吧,阿桃。车夫,麻烦你将这位姑娘安全送到家。」 说着,他掏出一点碎银,递向车夫。车夫双眼一亮,喜笑颜开接过碎银。 这是给车夫的赏钱,阿桃不好阻拦,勉为其难的默认了。坐上马车,阿桃恋恋不捨地看着班贺三人,抬手扬了扬,走出很长一段距离才放下帘子。 马车停在一座宅子前,阿桃在车夫手臂上搭了一把,站定门前,敲了两下门,顿了顿,又敲了一下。 很快门便从里面打开,一个双颊生了点点雀斑的少女露出半张脸来,见外面站着的是阿桃,连忙让开。 「姑娘,你怎么才回来?我都担心死了!」少女是阿桃身边伺候的丫头,名叫叶儿,生得清秀,点点雀斑俏皮可人,手脚麻利勤快。 阿桃示意车上还有东西,叶儿挽起袖子同车夫一起将东西拿下来,便不再让车夫碰,让他先走,车夫看了阿桃一眼,不再多说,驾着马车离开了。 警惕地看着马车驶离,叶儿将所有东西整个儿抱在怀里,阿桃伸手要为她分担一些,被她侧身躲了过去:「姑娘,我来就行。」 阿桃只好跟在她身后进屋,留在后面关门。叶儿把东西放在桌上,嘴里叫着我来我来,飞奔出来,火烧火燎地不让阿桃做任何事。 阿桃先她一步将门栓放下,回头见她一脸失落,道:「你只要一双手一双腿,什么都不让我做,你哪里忙得过来?」 叶儿垂头丧气:「要不是姑娘你把我带出来,我还留在那地方……我是来伺候姑娘的,怎么能让你做事?」 阿桃扯了扯她的袖子:「快别说了,去把那些东西整理好,放起来。」 叶儿应声而动:「诶。姑娘你到底去了哪儿啊?万一在外边出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遇见了……几位故人。别怕,我只是去见他们几面,往后不会常去的。」阿桃安抚了叶儿,同她一起整理起孔泽佑送的礼物。 她动作小心翼翼,叶儿也不敢随意对待,放轻了手脚。但盒子打开来,都不是太名贵的东西,反倒让她困惑。 自姑娘来到都城,收到的奇珍异宝都不少,怎么对这些东西这样宝贝?难不成,见到的故人,其实是情郎? 心里胡乱猜测着,有人在门外敲响了门。 叶儿慌忙看向阿桃,阿桃镇定道:「把东西都拿到屋里去,收到箱子里。」 两人将东西收起来,叶儿跑着去开门,就见施可立正站在门外,问道:「怎么才来开门?」 第568页 叶儿行礼:「大人,我,我正在清扫,所以……」 施可立打断了她:「秀姑娘在做什么?」 叶儿道:「姑娘在刺绣呢,今儿绣了一天了。」 施可立走入门内,径直走入屋中。阿桃拿着绣绷与针线,听见有人进来才放下,起身行了个礼:「施大人。」 施可立自然在桌边坐下,说道:「秀姑娘不必多礼。」他瞟了眼绣绷,「叶儿不是说,你绣了一天了,还没绣好吗?」 阿桃道:「是,今日不知怎的,老绣不好。就这一点,拆了绣,绣了拆,让施大人见笑了。」 施可立看着她秀美的面容,温声道:「秀姑娘琴艺一绝,女红不擅长也没什么。我也有诸多不足之处,毕竟人无完人啊。」 「施大人自谦了。大人是朝廷栋樑,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祉,无暇钻研其他而已。进士登科已是万里挑一,加官进爵更是人中龙凤,只要大人用心钻研,有什么能难得倒大人的?」阿桃笑着说出恭维的话,神态自然不做作,哪怕知晓是讨好的伎俩,也让人颇为受用。 叶儿端来热茶,放下站立一旁。 施可立瞥她一眼,说道:「你先出去吧。」 大人发话,哪里有迟疑的余地?叶儿不发一言出去,合上了门。 虽然这座宅子在施可立名下,但施可立几乎不曾来过这里。不知他是何意,阿桃将绣绷重新拿在手中,却时刻注意着身旁一切动向。 施可立喝了口茶,将茶盏放到一边,再次开口:「你是不是,偷着出去过了?」 阿桃面上未变,放下绣绷,说道:「大人是读书人,自然知道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女儿家平日要用些胭脂水粉,还要买些新首饰、衣裳妆扮,如此用心,还不是为了取悦大人们?」 她秀美一扬,眼神朝一旁的箱子示意:「我出去买了些玩意儿,都放在那儿了,大人去看便是。」 施可立摆手:「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只是借住于此,又不是被拘禁,想出去买什么都好。我只是担心你在外抛头露面,有叶儿伺候,想要什么,你大可以派她去买。」 阿桃闻言轻笑一声:「叶儿原只是个粗使丫头,年纪又小,什么都不懂。跟我来这儿也只是做些粗活,我想要的她哪里会知道?店家那儿不时有新货,我当然要亲自过眼才能挑选。」 施可立点头称是:「叶儿没有秀姑娘你这般的眼界,的确买不了你的东西,是我妄言了。」 说完这句话,阿桃没有接话,二人坐在桌边僵持着,施可立伸手去摸茶盏,喝了一口放下,方才起身。 阿桃跟着站了起来,迴避似的垂头注视地面。施可立也不好意思再留,道:「我今日只是来看看,你在这儿住得习不习惯。受人所託,我必要做得周全些。你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提。」 阿桃柔声道:「我住得很好,多谢大人关心。」 话尽于此,施可立没话找话般又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先走了,过两日再来看你。」 阿桃笑容不改:「借住大人府上,已是心怀感恩,今日大人突然前来,未能好好招待,实在心里过意不去。大人下回来,派府上下人通报一声,我也好备上点心。」 施可立有些尴尬:「是我考虑不周了,秀姑娘不要怪罪。」 「哪里的话,大人愿意来看望我,是我的荣幸。焚香抚琴是桩雅事,下回我一定提前备好,恭迎您大驾光临。」阿桃浅笑盈盈,美眸之中光华流转,煞是美艷动人。 施可立看得有些呆了,好一会儿才心事重重地移开目光,随口应了两声,便离开了。 送走突然到访的施可立,叶儿拍着胸口,大喘着气:「还好他这会儿才来,但凡早来一点儿,就要撞上了。」 阿桃笑笑:「无妨,就说我是出去买些脂粉首饰,很快就回来了。对了,我还带回来一些吃食,你拿去吃吧。」 叶儿听话地点头,心中暗暗嘆息。 秀姑娘这么好的人,又生得貌美,怎的命这般苦? 她虽然长得不算漂亮,没有被鸨母看中,只能做最下等的粗使丫头,却也因此保全了清白。秀姑娘离开那地方,把她也一起带了出来,简直是天大的福气。 别说为秀姑娘遮掩,就是为秀姑娘豁出命去也可以! 他们都说秀姑娘被大官看上了,娶做妾室是天大的造化,可叶儿还是觉得这也没那么好。 至少在秀姑娘眼中不那么好,打从叶儿跟在她身边起,就没见她真正高兴过。 若是出去与人会面回来能开心些,叶儿倒希望秀姑娘能多出门走走呢。 第305章 良女 日落黄昏,秦楼内忙成一片,丫头小厮们四处点起灯火,整座雕樑画栋脂粉香气浸透的楼在逐渐黑暗的天色映衬下,光辉四溢,精緻招摇。 楼内一如往常宾客满座,春娘满意地看着属于自己的产业,心里计算着又能赚多少两银子。 忽然,外面一阵嘈杂,但并非寻常热闹。春娘脸色一变,还有谁敢在她的地盘闹事?不知道她背后有多少达官显贵做靠山? 嘈杂声不断靠近,春娘脸色一变,站起身往前走,隐隐加快了脚步。 「陈大人,您慢些,慢些走!您到底有何公干,您对小的说一声,小的也好配合大人您啊!」门口招唿的龟奴面容连带声音极尽谄媚,想要靠近阻拦,却又惧怕来人刀剑,只得脚步保持着距离,前躬的身躯传达出他的急切,像只抓耳挠腮的猴。 第569页 来人是他们平日最常接触到的巡城御史,见到是熟悉的面孔,春娘放心了些,想必又是接到什么风声,来逞逞威风,拿出一些银子打发了便是。 朝一旁使了眼色,立刻便有人将银票递到春娘手中。春娘手腕一转,将银票藏进袖子里,娇笑着上前,招唿一声:「呦,这不是陈大人么,今日前来执行公干,辛苦了,诸位兄弟都辛苦!您瞧,时候还早,您各位可以慢慢办公,秦楼一定配合。」 她一面说着,一面靠近领头的巡城御史,极为亲近地去揽他的手臂,眉目传达着长久以来都成了二人共识的暧昧意味:「陈大人,让各位兄弟们喝口茶,再干活吧。」 娇媚的声音与讨好的姿态放在平日极为管用,但今日却不知怎的,巡城御史不为所动,冷着一张脸,不仅没有理会她,反而忽然紧扣她的手腕强行举了起来。 正在往他手里塞的银票登时露在众人面前,春娘又惊又惧,面上涨红了,厚厚的脂粉都有些掩盖不住。 巡城御史冷笑一声:「你这是想要贿赂朝廷官员?」 「我……你!」春娘一时被他态度转变吓得不知说什么,手里被抓皱的银票掉在了地上。 那一直劝着跟进来的龟奴似乎想要在此时表忠心,上前求饶:「陈大人,您消消气……哎呦!」 话还未说完,他就被人一脚踹了出去,一旁围观者口中爆发惊唿,躲闪到一旁,不敢接近。被巡城御史捏着手腕的春娘也被甩开,忙不迭退后,勉强站立。 巡城御史震慑住在场所有人,狠厉的目光扫视一圈:「把这里所有人都给我叫出来,例行搜查,我看谁敢阻拦!」 春娘打着哆嗦,对身后躲得远远的龟奴们声嘶力竭地吼:「没听见吗,快去叫人,把所有人都叫出来!」 巡城御史冷声道:「敢少一个,拿你们是问。」 说完,他转身,招唿身后官兵退让到一边。 官兵分开一条能通过两人的道来,一身黑色轻甲的武将跨过秦楼雕花的门槛,脚跟落地,站定于门内。 众人目光不由得被他束腕下双手吸引,原以为是戴着一双暗色手套,仔细看来,那双手泛着低调冰冷的金属光泽,显然是一双天铁义肢。 那双天铁义肢的主人有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在场有见识有身份的不在少数,立刻反应过来。朝中歷数有幸受皇帝赏赐一双天铁手臂,并且年纪尚轻的,只有一人。 「陆将军,我已传下令去,将所有人带出来了。」巡城御史恭敬道。 相较于气势汹汹的巡城御史,陆旋面无表情,扫视众人的目光也有些轻慢,此刻却给在场所有人带来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门外黑压压一片,等候的是陆旋府上亲卫,为首的何承慕精神百倍,时刻等待命令。 「今日是你要办公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用向我请求指示。」陆旋说道,他在一张空桌旁坐下,「我只是来看看,以防有什么不测。在座非富即贵,万一出了乱子,伤了人可就不好了。」 他抬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巡城御史向下属下令:「本官听闻,有人买卖良女,如此恶劣之事,不能纵容。所有人听令,秦楼所有人员,一律严格盘查身份,遇到身份可疑之人,都给我带回去。」 这个命令下达,所有人立刻动起来。 春娘吓得花容失色,再傻也看出来,巡城御史是受人驱使前来闹事,另有目的的是陆旋。 她立刻朝陆旋跑去,陆旋视线往她那儿一扫,她便弯下膝盖,面带祈求膝行几步:「陆将军,您身份尊贵,这儿乱糟糟的,怕是会饶您心烦。陈大人做事仔细,这儿就交给陈大人,您到雅间去,去歇歇吧?」 巡城御史呵斥道:「这话哪里轮得到你说?」 春娘一瑟缩,闭紧嘴不敢再说话。 陆旋慢悠悠起身:「说得有礼,坐在这儿的确不太好。那就有劳鸨母带路了。」 春娘颤颤巍巍站起身,卑躬屈膝在前引路,引陆旋上了二楼。 屋里没了楼下大厅那么重的脂粉味,陆旋在桌边坐下便不动了,不发一言。 春娘强忍恐惧,挪到桌边,见他没有反应,小心斟了杯茶:「陆将军,请喝茶。」 陆旋目不斜视,道:「别忙活了,你也在这儿等着吧。等查完了身份,我们就走了。」 来歷不明的人,也会被带走。 春娘背后冷汗直下,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眼前这位将军,为何要到这儿来挑事? 秦楼是在官府註册的伎馆,伎馆内乐师、歌女皆为贱籍,是有罪之人的家眷。然而,也有一些,并非这种正当来源,可这也是众所周知默认的事,从来没有人追究过啊! 「陆将军,奴婢无知愚笨,或许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到,您大人大量,千万不要怪罪。」春娘马上改口,「不不,您有何不满一定要说,奴婢立刻就改。请您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头,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们的错。」 陆旋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嘴角翘起,黑沉沉的眼眸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我的确有话要问你。」陆旋说。 春娘当即跪了下来:「陆将军,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陆旋问道:「你们这儿,是不是曾有过一个叫温师秀的姑娘。」 春娘心里胡乱猜测,难不成这位陆将军也是温师秀的爱慕者?她立刻为难道:「的确是有一位温姑娘。可她早早被人看中,赎身给人做了妾室……」 第570页 陆旋声音更冷:「温师秀,是怎么来的你秦楼?」 春娘脑中所有胡思乱想顷刻间烟消云散,面色发白,支支吾吾:「这,这……」 陆旋冷笑一声:「哼!你知道在官府的庇佑下开设伎馆,难道你就不知道大兖朝的律法吗?诱拐良女,且奸辱者,依律绞立决。」 他口中每吐出一个字,春娘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跪着的身子也软了下来,险些瘫倒在地。 「买卖良女,逆天心,悖人伦。」陆旋声音里带了些恨意,「如此极恶之罪,买卖同罪,就连协助者,也要杖一百,发配三千里。你能说清楚,温姑娘的来歷吗?」 春娘彻底瘫倒在地,面如死灰。随即,求生的欲望驱使她动起来,她跪倒在陆旋面前,口中哭诉:「陆将军,我虽然买了些姑娘,可我从未苛待过她们。在我这儿锦衣玉食,总好过去别处为奴为婢吃苦吧?我将她们买下,难道不是给了她们一条生路?」 她哭得涕泗横流,口中说辞情真意切,仿佛自己是慈悲心肠,做了件行善积德的好事。 陆旋听得直皱眉,呵斥一声够了,倏地站起身:「若不是你们要买卖女子,又怎么会有人四处搜罗女子卖给你们?你还有脸在我面前叫屈!你给我从头到尾,说清楚温姑娘是如何落到你手中的,如今又沦落到何处。若是营救及时,或许我能酌情减轻你的罪过。你若欺瞒以致贻误,你唯有凌迟处死,方能赎罪十分之一!」 他把弩和刀拍在桌面上:「这把弩叫理,这把刀叫德。我不是蛮不讲理的,若你不主动交代了,那我只好以德服人,有时候也会以理服人。」 「我说,我说!」春娘呜咽着,从头说来。 温师秀来的时间并不长。去年年底时,一家新妓院开了张,鸨母是外地来的,带了些外地来的姑娘,各个貌美,还善才艺,引走了不少恩客。 春娘见势头不妙,便寻了些关系,试图将那家妓院挤走。正因为是竞争关系,她格外注意那家的姑娘们,其中最为貌美的温师秀她当然不能放过。那家妓院才来,没有根基,有春娘先行一步,他们贿赂无门,无法继续开设,只得惨澹收场,春娘便花了重金将温师秀买了下来。 「那时,她已经被调教好了,我不过是将她从另一个鸨母手里买下……迫使她的人,可不是我啊!呜呜呜……」春娘哭得委屈,不断暗中观察着陆旋的神情变化,但他那张脸阴沉得活像现在就想把人活剐了,不由得哭得更伤心了。 陆旋又怒又烦,重重拍了下桌面:「收起你不值钱的眼泪。继续说,她现在到了何处?」 「她……」春娘哭哭啼啼,但脑子并没有因此而停转,反而更清醒。 陆旋追查温师秀的下落,得到结果也不一定会放过她,但这时候说了实话,一定会得罪另一位大人,到时候她就非死不可了。 她只能赌,陆旋并不知道实情,能瞒一时瞒一时,她才有机会求助。 春娘抹着眼泪:「是有位大人看上了她,可那位大人并未亲自出面,而是派了人来。那人留下钱,就带着温师秀不知所踪了,奴婢也不知道她现在人在何处。」 她话音一落,陆旋阴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你以为,我会信这样的鬼话?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说还是不说?」 春娘捏着袖子掩面做拭泪状,一直偷偷瞧着陆旋,心中稍定,看来他是真不知道。 「将军就算现在打死了我,我也不知道啊。钱货两清,就算她被带去天涯海角,我也无权过问吶!」春娘高声为自己叫屈。 明白她准备咬死不认,陆旋不再同她废话,大步走了出去。 他出去没多久,就有人进来,将春娘架了起来。 春娘一声惊唿:「你们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巡城御史说道:「春娘,你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应当知道规矩的吧?现在是上面要查,买卖良女的事,我也是奉命办公,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手一挥:「统统带走!」 第306章 关键 没能从春娘那儿问出什么来,陆旋不好就这样去见班贺,有些犯难。 春娘见过不少大官,也知晓不少密辛,能在官员之间周旋多年,肯定有她的独到之处。 她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心里对那些曾经的客人寄予希望,所以面对陆旋的质问守口如瓶,不肯轻易吐露最重要的信息。 班贺去见了施可立,施可立也不敢得罪背后那人,可想而知,这件事处理起来不会那么容易。 陆旋派人时刻盯着那座私宅大门,可近期除了施可立,再没有别人去过那儿。就连施可立也只是小坐了一会儿,就匆忙走了。 独自思索半晌,脑中闪过数张朝中大臣的面孔,各个有权有势,偏偏私德有亏,都显面目可憎,罪恶深重。 陆旋暂时将此事放下,派人去给诺加传个信。他一直想找的温姑娘,有新消息了。 多一个人多一个头脑,询问旁人总比自己关着门瞎想强。 诺加能为阿桃找到自己,定然对阿桃的事情有过关注,说不定知晓些什么。 时隔近两年,忽然得知陆旋有了温师秀的消息,诺加兴沖沖地赶来,进门还没坐下,开口就问:「你找到温姑娘了?她现在在哪儿?」 陆旋眉心一蹙:「我是找到了她,但我也是来警告你的,不要再打她的主意。」 第571页 闻言,诺加脸色一变,面上神情变幻半天,又是惊奇又是困惑,时而愤怒时而难过。他难以理解地打量着陆旋,挤眉弄眼,显得格外滑稽。 「难道,你也看上温姑娘了?」诺加艰难问出了口,但他又不那么确定,「你不是说,你心仪的是班尚书?怎么姑娘你也喜欢了?你想和我争,我肯定打不过你,这可怎么办才好!」 陆旋脸色铁青:「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诺加也有些生起气来:「我让你帮我为温姑娘赎身,当然是告诉你我看上温姑娘了,你难道这都不能看出来?既然知道我喜欢温姑娘,还要跟我争,我也不怕你是大兖的将军了,拔刀吧!我们像个真正的勇士那样,以生死定!」 他嚷嚷着,就要抽出佩刀,一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模样。 陆旋怒而起身,夺过他的刀,一把将他掀翻在地,拧着胳膊按倒在地,任他怎么挣扎都挣不开。 「谁跟你说我看上温姑娘了,你脑子里只剩下儿女私情了吗?为她轻易说出不要命,就你这模样,还怎么拿回汗位!」他正为阿桃的事情发愁,诺加就这么不清醒地一头撞在他刀口上,不是找死么? 坚硬的膝盖重重跪在背嵴上,诺加被压迫着胸口,憋得脸通红,嘴硬不求饶:「那你为什么让我不要打温姑娘的主意?」 他简直怀疑陆旋是不是一直看他不顺眼,想要藉机弄死他了! 「你成日寻花问柳,并非良配。」陆旋简简单单四个字,把诺加压得彻底无法反驳。 他高不成低不就,的确并非良配。 最终,诺加憋着的一口气散了,只能虚弱地吐出一句话:「我早就不去逛窑子了。」 陆旋松开手,回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水。诺加捂着胸口爬起来,拍了拍身上无形的灰尘,上一刻还在喊打喊杀的两人,没事人一般坐在了一张桌上。 润了润嗓子,陆旋说道:「秦楼是官府管辖下的伎馆,那些姑娘、乐师都是罪人家眷,贬为贱籍。但温师秀并非贱籍,而是被拐卖的良家女子。她是恭卿与我的旧相识,未从军之前,我曾在她家中借住过一段时日,一直把她当做亲妹子看待。后来,她家中遭灾,被人拐卖,才入了风尘。」 揉着胳膊的诺加愣住,慢慢皱起了眉头。 陆旋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恭卿偶然在寺庙遇见她,与她相认,但她一直向我们隐瞒自己的遭遇。她行事言语露出种种疑点,如何瞒得过我们?恭卿怕伤了她自尊,便装作不知情。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如何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将她救出来。」 「你们知道她在哪儿了?还是你们有本事!」诺加情绪转换极快,见到些许希望面色当即转了晴,「那时你告诉我,温姑娘已经不在秦楼了,我回去打探她的去向,盼着日后能再见,谁知被敷衍打发了。虽然偶然在一位姑娘那儿得了些消息,但追查无果,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竟然真的有意外收穫,陆旋追问:「你得了什么消息?」 诺加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说道:「那时我扮做客人……行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我就是嫖客!我那时想要打探温姑娘的消息,可鸨母不肯透露消息,我见那群姑娘里,有人穿着温姑娘的衣裳,便点了那名女子。」 能在离开时赠与衣物首饰的,多少是有些交情的小姐妹,说不定能知道内情,诺加那时抱着试试的想法,将那名女子带入房内。 「然后呢?」陆旋语气更急了些。 诺加撇撇嘴:「那位姑娘还说温姑娘命好,被大官给带走做妾去了。可实际上,我去四处打探过,吏部尚书压根就没有新妾室。他家中有个悍妻,怕再被挠花脸,不好去面圣吧。」 「吏部尚书?你确定她告诉你的是吏部尚书?」不经意间得到关键信息,陆旋有些欣喜。 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地位,被人所顾忌是理所应当的。 陆旋没有苦心钻营人脉的兴趣,但他对掌握官员们的信息还是颇有心得。尤其在宁王造反后,抓捕党羽格外有用。 手中多一条把柄,就是多一条路。平日维持朝堂平衡,便鞘中藏锋,一旦需要除掉政敌,这些把柄就是利器。 哪个在朝中做官的,手里没几个他人把柄呢? 吏部尚书高戚家中悍妻之名,陆旋也有所耳闻,这样,就更说得通了。 高戚虽然对温师秀起了色心,但并不敢明目张胆将她带回家中,只能养在外宅。 又怕夫人发觉起疑,索性不以自己的名义豢养,而是假借下级的名字,将温师秀寄放在他人住宅中。 哪怕被发现了,也能推说是下级的妾室。他只是去与同僚相聚,维繫人情往来,同僚叫谁来作伴,都是主人家的主意,同他没有关系。 想通这一点,陆旋语气郑重了些:「那位向你透露消息的姑娘叫什么?」 「似乎是叫……红绫。」诺加努力回想起那名女子的名字,见陆旋似乎情绪好了不少,连带着他也感到些许轻松,「你要去审问她?」 「我会去问她的,不过不是审问。」陆旋恨不得立刻就赶去秦楼,得到确认。 诺加试探着问:「那温姑娘呢?她现在好不好,我什么时候能见见她?」 「我不能让你见她。」陆旋语气冷酷无情。 诺加震怒:「为什么!」 第572页 他为陆旋提供那样有用的线索,怎能翻脸不认人? 陆旋冷然道:「因为你曾经是嫖客,见过身处秦楼的温师秀。你出现在她面前,只会勾起她不好的回忆。」 诺加面容严肃,欲言又止。仔细思索他的话,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在理。 温姑娘对故人隐瞒不堪,不想他人得知,在故人面前做回身世清白的良家女,他这样的人出现,不是将温姑娘的伤口撕开,血淋淋的让人看吗? 「好,我不去见温姑娘了。」诺加下定决心,「陆将军,你一定要将温姑娘救出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千万要让我帮把手。当日我晚了一步,没能将温姑娘救出来,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我才能安心。」 陆旋默然半晌,没想到,诺加会在这件事上与班贺产生相同的想法。这外邦人,还算有情有义。 许是因此想到班贺,陆旋对他和颜悦色了些:「我会的。」 有些事情,他与班贺不适合出面,诺加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在陆旋的指示下,被查的不仅是秦楼,那一片明的暗的娼馆都被查了个遍。 参与买卖良女的鸨母、龟奴统统被抓了起来,候审发落。楼里的姑娘们暂时不用营业,但也不能离开,哪儿也不能去。 诺加口中的红绫还在秦楼,但她所知不多,告诉诺加的就是她仅知的所有。 她一个伎馆的姑娘,就算说的是真话,也会因没有真凭实据而被视作无效。关键突破口,还得是从春娘那儿得到更切实的证据。 陆旋暗自思忖,还是不妥。 春娘那儿,大概是得不到什么有力证据的。 他们干这些脏活多了去了,早已轻车熟路,尾巴处理得干净利落。如果那晚春娘没有撒谎,那么能想到让比自己低级的官员代为豢养妾室,又怎么会以自己的名义,去买下伎馆的女子,留下后顾之忧?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只能等待吏部尚书自己露出马脚。 陆旋有些懊恼,就怕,这一通整顿打草惊蛇,那就得不偿失了。 面圣接受封赏的卫岚抵达都城那日,班贺带着泽佑,与陆旋、鲁北平两兄弟一同在城门外迎接。 鲁北平等得心焦,在一旁团团转,泽佑一直被师兄说不稳重,终于有机会笑话别人,前俯后仰动作夸张。听见笑声,鲁北平不干了,两个身量相差不大的成年男子,当着众人面动手打闹,没个正形,引人侧目。 班贺与陆旋站得端直,悄悄往边上挪了挪,目光齐刷刷往边上看,像是要与他们撇清关系,对自己带来的人在人前现大眼感到丢人。 「来了。」班贺轻声提醒。 陆旋立刻收回视线,果然看见官道尽头走来一队人马,在向这边遥遥招手。 此行只来了十来人,接受朝廷封赏的卫岚不仅带了穆青枳,还有自己的两个儿子,彭枫和彭松。 余下的都是卫岚帐下得力下属,西南汉子瞧着个子不高,却敦实强壮,各个是一等一的好手。 陆旋走上前几步,鲁北平情绪激动,越过他冲上去与彭家兄弟俩抱在一块。多年未见,几个大男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再次来到都城的穆青枳不比他们初次来,心中不仅有故地重游的喜悦,还无端有了些自己能为干娘带路的自豪感。 她一眼瞧见人群中的班贺,兴奋地从小枣背上跳下,快步冲上前,堪堪停下,脆生生唤了声:「班先生!」 班贺温和立在那儿,笑着点了点头,如沐春风。 将尊敬的客人带回,陆旋安排他们在自己府上居住,府里早已不是当年的冷清光景,将军府按最高制度配备了侍卫,是陆旋自己的亲卫队。但总归是下属,不敢喧闹造次,因此虽然人不少,从未如此热闹过。 一屋子人不分地位尊卑高低,热热闹闹说话,何承慕坐在桌边,一边张罗着倒茶,一边不停问起叙州的情况,比陆旋更像个称职的东道主。 卫岚笑声爽朗,屋里屋外都能听见:「我这回来,不仅是为自己面圣,还要为枳儿相一门亲事。」 屋里登时安静下来,数十双眼睛定在她与穆青枳身上,肉眼可见穆青枳的脸颊红了起来。 穆青枳紧抿着唇,面对孔泽佑戏嚯的眼神,强撑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不容我做主。」 「唉,怎么能这么说,带你来,还得你相得中才好。」卫岚语气感慨,目光转向众人,笑着道,「枳儿年纪这样大了,还没有说一门亲事。都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周到,一心放在军营里,耽搁了她。」 陆旋问道:「可有好人选?」 卫岚道:「骆总兵有个旧部,当年有幸得到提拔,调往京营,家中一名独子,尚未婚配。骆总兵好心,我不好拒绝,正好这回入京,就带枳儿看看。若是两个孩子同意,结一门亲事也好。」 班贺忍俊不禁,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第307章 双雌 算起来,穆青枳比泽佑大上一两岁,女孩子本就比男孩儿懂事些,又打小过着苦日子,更是比寻常人家孩子独立坚强。 但班贺听见她到了嫁人的年纪,情不自禁有些恍惚,当年哭着求他为爷爷报仇的孤女犹在眼前。不过那种恍惚只维持了一瞬,再看眼前出落成大姑娘的穆青枳,竟也觉得并不违和。 反倒是一旁外表已是成年男子模样的孔泽佑,叫人忧心他娶妻生子了,能不能当好一家之主? 第573页 不过,事情还得经歷过才能知晓,兴许,成亲后能彻底蜕变,成为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儿。正如,当今皇帝,谁能从多年前少不更事的小王爷身上,瞧见如今的影子呢? 话说回来,也不曾见他表露过心仪谁家姑娘的迹象,真要自己替泽佑说一门亲事,班贺总觉得心虚,就怕自家孩子不争气,对不住人家姑娘。 因此,小辈的事情,还是让小辈自己去操心吧! 跟着干娘这些年,穆青枳经歷了不少事,一心只想着成为干娘的助力,顾不上谈婚论嫁的事。没有长辈主动提起,她还没有那意识呢。 但她并非打定主意不嫁人,只是心里放心不下干娘,要是嫁得不远,就能随时去见干娘了。 彭枫彭松兄弟俩陆续有媒人上门说亲,小妹当然也不能被落下。相亲是骆总兵的好意,穆青枳知道自己生得样貌寻常,都城待惯的公子哥,见过那样多的美人,不一定能看上她,她没法还没见到人就回绝了骆总兵的好意。 这么一想,穆青枳便不觉得有什么好害羞的了,落落大方地接受干娘的安排。 调侃打趣本就是为了看对方含羞,结巴争辩的模样,穆青枳毫不在乎他们的笑言,觉得没趣的人们立刻转到了旁的话题上,继续欢声笑语。 卫岚一行人是提前到达的,第二日穆青枳就带着干娘和两个干哥哥出了门。长途跋涉赶来都城,又连着逛了三日,精力再好,也经不住这样折腾。都城繁华让卫岚都要眼花缭乱了,忍不住提出歇息一日,稍后再战。 班贺一直惦记着阿桃的事,告诉过她自己旬休的日子。以防万一,还提前把泽佑支了出去,交给陆旋看管,不到晚饭时候不要回来。 等到阿桃再来时,班贺第一时间叫人去请穆青枳前来——他是没几个僕从,架不住外边都是陆旋的人。他开门往那儿一站,不知从哪儿就钻出个人来,询问有何吩咐,体贴过头。 也就在这时候,十分好用。 阿桃不知班贺在卖什么关子,只说想让她见一个人,让她在这儿等着。心中带着疑惑,秀气地小口吃着点心,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声脆生的「班先生」。 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听来中气十足,几乎可想见是个很有活力,分外精神的人。 阿桃目光不由自主向外看去,班先生想让她见的,就是那名女子么? 意外受到邀请的穆青枳来得很快,即便不知缘由,一听是班贺的邀请,骑着小枣就赶来了。 跨过大门,进入大堂内,穆青枳目光所及,先是起身招唿的班贺,随后是坐在班贺身旁的女子。她脚步一顿,看着两人呆了一瞬。 若说班贺是她所见过样貌生得最好的男子,那他身边坐着的,就是她所见过最美貌的女子。 穆青枳忍不住细看,同样是女子,可称天差地别,她肤白胜雪,眉目如画,就连捏着手帕的纤縴手指都如嫩葱白一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緻,似乎还有一股幽香。别说在西南了,穆青枳来到都城都从未见过这样标緻的女子。 又有客人到来,阿桃站起身,没有贸然出声,目光投向班贺,等待主人家介绍。班贺笑着道:「我买了些蜜饯果子,还有点心,特意请二位姑娘来吃。阿桃,她就是我上回提起过的,那位穆姑娘。」 阿桃目光转向穆青枳,莞尔一笑:「穆姑娘。」 还未等班贺介绍,穆青枳双眼睁圆:「你就是阿桃?」 班贺都有些没回过神来:「我向你提起过阿桃?」 穆青枳摇摇头:「没有。」她嘴角一撇,「泽佑曾提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班贺摸不着头脑,很久以前?难不成是还住在叙州的时候? 穆青枳告状似的:「那臭小子说我干不好活,歌儿也唱得不好,说我远不如阿桃呢。我那时就在想,阿桃是谁?没成想,竟然有一日能见到活人。」 「那都是多久的事了!」班贺忍不住惊嘆。 穆青枳下巴一扬:「多久的事我都记着。谁让他说我哪哪儿都不行?」 这未免,也太记仇了些! 她看着不知所措的阿桃,由衷道:「不过,今日见到阿桃,我又觉得他或许说得没错。任是哪个女子站在阿桃姑娘面前,都是要自惭形秽的。」 阿桃红着脸,连忙摆手:「穆姑娘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不过是个别无长处的小女子,听班先生说,穆姑娘和干娘守卫边疆,武艺高超,不输男儿。若是有机会,我也想习武,我才羡慕穆姑娘这样的巾帼呢。」 她说着,神色黯淡,不经意间眉宇又显出心事重重的模样。 穆青枳面上笑容扩大:「习武才不好,阿桃你这双手多漂亮,生来就是做琴棋书画那些风雅事的。你看我的手,粗粗大大,还有厚茧,多难看。」她伸出手来,手背晒得有些黑,掌心也因为长期握持兵器长着多个老茧,「任谁看了,都会说这手弹不了琴,作不了书画。」 阿桃笑容浅淡:「我要是有你那样一双手,就好了。」 这有什么好的?穆青枳眨眨眼,不解地望向班贺。班贺注视阿桃的目光柔和:「你虽没有这样一双手,但你与枳儿同样坚强不屈。身经磨难,仍能站立在此,在我眼里,你也是不输男儿的巾帼。」 在这一瞬,阿桃几乎觉得,班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但她与那双眼眸对视,只看见深深的关怀与温柔包容。 第574页 穆青枳忽然开口道:「阿桃你想习武吗?只要你想,什么时候开始习武都可以!反正你又不用上阵杀敌,也不是要当武林高手,学一些护身的招式不成问题。」 被穆青枳的声音分了神,阿桃视线回到她那儿:「现在也能开始习武吗?可我,没有什么力气,或许连兵刃都拿不起……」 「那是自然,习武这事,不限男女老少,学个几招就够用了。」穆青枳几大步上前,亲热挽起她的手,「走,正好我带了兵器,让你看看。」 穆青枳的坐骑小枣就在院子里吃着草,身上背负着穆青枳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兵器——一桿红缨枪,一双做工古朴的刀。 「这是我干娘请人为我打造的双刀,使的是她教我的刀法,对手法身法十分讲究,阿桃你怕是学不了。」穆青枳一把将双刀抽出,握在手里转了一圈,一提一松,捏着刀背将刀柄递向阿桃,「你来试试。」 阿桃羞涩矜持,伸出双手去接刀。因为是双刀的缘故,单个并不算太重,又是给女孩使的,更减轻了些,穆青枳估量着她应当拿得动。 拿倒是拿得动,阿桃双手握刀,不敢将刀刃对人,偏向了一边,但也只能做到如此,完全做不到挥舞自如。 她抿唇笑着摇摇头,没法学穆青枳的样子拿刀背送刀柄,极力握住刀柄下方,送还到她手上:「我力气不够,实在难为情。」 穆青枳拿回刀,插回刀鞘里,不在意地摆手:「我是从小习武,粗野惯了,叫我去拿笔作画,就该我头疼了。力气是练出来的,阿桃你要是和我一样,肯定也能拿起来。」 放下刀,她抓起绑在马鞍上的红缨枪,双手转动旋了一圈,一把杵在地上:「这杆长枪,是我干爹在时请人为我打造的。除了干爹教我的,我还有家传的枪法。我觉得你应该学长枪,枪为兵器之王,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学了这个,保管让歹人近不了身!」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性强,忍不住摇头惋惜:「可惜我不能在都城待久,等干娘受了封赏,就得回西南了。我与阿桃一见如故,此次一别,还不知道何时能再见。」 阿桃闻言只是浅笑,仰头注视长枪顶上那抹红,有些出神。 雪亮的锐利枪头下,红缨飒爽飘舞,那样热烈鲜明,仿佛一团跃动的火。她情不自禁抬手去探,却只摸到一片虚无。 「红缨,真好看啊。」阿桃喃喃道。 「好看?」穆青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稍稍倾斜枪桿放低些,盯着自己的枪头左看右看。 或许是看了那么多年,愣是不知道哪里好看了。比起好看来,她更在乎它的实用性。 穆青枳说道:「阿桃姑娘,红缨不仅好看,在长枪上作用可不小。它是专门用来吸血挡血的,不然扎中敌人,那些血淌下来,弄得手滑就不好了。」 默默在旁註视的班贺:「……」知道枳儿在军营长大,但当着阿桃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着实有些骇人了。 不管穆青枳怎么说,阿桃目光充满嚮往。视线从银亮的枪头滑到红缨,接着是穆青枳结实有力的手,然后是她利落窄袖里肌肉匀称的手臂,连接着她健壮高挑的身体。 那张不施粉黛干净清秀的面孔,与她是那样的不同。 阿桃摸到了那团她嚮往的跃动的火,鲜红的,仿佛要灼烧她的瞳仁:「沧浪,濯我缨……」 穆青枳不明就里,见班贺不言语,便也不声不响任由她抚摸。 察觉自己失态,在班贺与穆青枳两人柔和注视下,阿桃双颊泛红,收回了手:「今日我太高兴了。见到了穆姑娘,唯有四字,相见恨晚。」 穆青枳一手握着长枪,一手去挽她的手,兴高采烈说道:「阿桃,和我去见干娘吧,我一定要让干娘也见一见你。她当年就想要个女儿,要是你出现在她面前,就没我什么事了!」 阿桃眼中露出些许为难,她的确想与穆青枳多相处,但…… 班贺装作没有看出她的迟疑,附和道:「对,阿桃你在都城孤身一人,难得有个年纪相仿的同伴。既然你无事,大可以多出门和枳儿一同游玩。」 阿桃面上更纠结,班贺接着说道:「哦,忘了说,过几日,枳儿要相亲。枳儿打小生活在男人堆里,不懂打扮,我们这些粗糙汉子,更是什么都不懂。还好有你在,给枳儿打扮的事情,就拜託给你了,还请你千万不要拒绝。」 猝不及防被爆出即将相亲的事,穆青枳一下整张脸都红了:「班先生!」 班贺象徵性掩了掩唇:「抱歉,一心想着能有个人帮你,说走了嘴。枳儿,莫要怪罪呀。」 穆青枳脸红得快要冒烟了,声如蚊讷:「没事。」 阿桃总算不再纠结:「是呢,那可是婚姻大事。即便没有相中,也不能失了礼数,叫人看轻了去。穆姑娘,明日可有空闲?要是不嫌弃,我带你去几家我常去的铺子。」 「有空的。」脸热消退了些,知道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穆青枳恢復了正常语气,「那就麻烦阿桃你了。」 到了晚饭时候,被带去射了一天箭的孔泽佑带着满头大汗回来,见到家中两位姑娘都在,吭哧瘪肚立在那儿一句话说不出来。陆旋从从容容从他身后进来,笑着与阿桃和枳儿打了声招唿。 还是班贺出声,让泽佑先去擦洗换套衣裳,他才抖着腿从两个姑娘眼前狼狈逃走。 第575页 靠近陆旋,班贺压低了声音:「看样子,今日费了不少力气。」 陆旋以同样的声量回覆:「你的任务,当然要尽心尽力。保证让他吃饭的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孔泽佑哪里还顾得上说话?他饿坏了,一顿埋头苦吃,连在阿桃面前保持风度都忘了。 一同吃过饭,送走阿桃,穆青枳也要同陆旋一起回将军府去了。 「枳儿。」班贺忽然开口。 正要上马的穆青枳茫然回头,却见班贺抬手作揖,弯腰一礼。 「枳儿,先前我不顾你的感受,未经就允许说出那件事,十分失礼,请你原谅。」他再次正式向穆青枳道了歉。 穆青枳吓得往陆旋身后躲,不敢受他的礼:「这算什么大事!班先生快别这样,你也是为我寻一个帮手,况且那本就是事实,又不是乱说话。」 班贺轻摇头:「枳儿,明面上,是让阿桃帮你,实际上,我想请你多照顾阿桃。」 穆青枳不解:「照顾她?」 「阿桃吃了不少苦头,已没有亲人在世,来都城不久,亦没有知交好友。只有我们这几个故人。」班贺说道,「若是你能与她为友,我感激不尽。」 穆青枳茫然看着陆旋,见他满脸凝重,显然对班贺所说是认同的。就连同样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的孔泽佑,都罕见的没有插话。 「我,我会和她做朋友的。」穆青枳点头如捣蒜,「就算没有这样叮嘱,我也会的。」 陆旋与穆青枳离开,班贺正要回房,身后传来孔泽佑的声音:「师兄。」 班贺停下脚步,回头眼神询问。 孔泽佑眼神无比认真:「师兄,你和旋哥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第308章 新妆 班贺笑笑:「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孔泽佑问:「是阿桃的事,对不对?」 班贺嘴角笑容收敛了些,孔泽佑道:「师兄,我不傻。阿桃至今不肯告诉我们她住在何处,难道真是在防备我们?她什么都不说,你和旋哥真能一点儿不追究,你们就这么放得下心?」 班贺轻嘆:「泽佑,有些话不能明说。」 「那你们就是都知情了,只瞒着我?」孔泽佑眼中冒出些许怒意,「我也很关心阿桃,我也想要帮她,你和旋哥心知肚明装傻,只有当我是真傻!」 他原本没有怀疑过阿桃的话,他不明白阿桃为何要对他们说谎,但那样含煳奇怪的态度不得不让人生疑。 他都察觉到了,师兄和旋哥不可能没有丝毫怀疑,为什么不像他透露一点儿?孔泽佑坚信阿桃一定有难言的苦衷,她现在一定非常需要帮助,为什么师兄不肯让他也出一份力? 班贺皱起眉头:「泽佑!不要胡闹,我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也是为了阿桃。」 「凭什么只有你和旋哥知道?好,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查。反正阿桃住在都城,我就是跟踪也能知道她住在哪儿。放心好了,我不会让阿桃发现的。」孔泽佑扭过头去。 「你知道了,又能帮她什么?到头来,有什么事还不是要让我和你旋哥去做?」班贺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出口后眼中立刻蒙上一层愧色。 孔泽佑身体一僵,梗直的脖颈弯了些,握紧双拳,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我也什么都不该问。我就该万事听从你们的安排,傻乎乎什么都不知道。」 班贺抬手:「泽佑,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事上,你确实帮不上忙。」 「我知道了。我不过问了。」孔泽佑声音隐隐颤抖,不等班贺察觉,转身大踏步离开,就这么冲出了大门外。 班贺紧走几步,没有追上,口中唿喊几声泽佑,也没有得到回应。 伸出的手收回,一把盖在了额头上,用力按了按。班贺紧闭双眼,头脑一片混乱。 这混小子添什么乱! 阿桃的事情,班贺不想隐瞒也得隐瞒,事关一个女子的声誉,叫他如何能说出口?这么大人了,还玩离家出走那一套,随他去吧! 班贺狠心不管,到底还是失眠了。 到了后半夜,听着房门轻轻开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在身旁躺下,挨上来的温热躯体。 陆旋看到那双在昏暗房内闪烁的眼眸,小心印上亲吻:「我吵醒你了?」 「不是。」班贺转过去,面对着墙壁。 陆旋侧躺支着脑袋,慢悠悠说道:「臭小子去平江侯府了。」 班贺仍是闷声不响。 陆旋想了想,道:「不然,还是告诉他吧。你怕他知晓真相后,冲动行事,管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能做出离家出走的事,你觉得他能藏得住心事?」班贺反问。 陆旋嘴角翘起:「也对,连你知道的时候,都恨不得杀人,更何况是他?所以,还是瞒着他比较好。那就让他在平江侯府住一段时间吧,我明日去拜访平江侯,请他帮忙关照几日。」 班贺紧绷的身体慢慢松缓下来,情绪也不如先前那样激烈,静了静,道:「我去说吧,怎么好什么事都劳烦你。」 「跟我说见外的话?」陆旋揽着他的腰,「他要不是你师父的孙子,我才不会管。」 班贺冷着的一张脸也缓和下来:「也不能这么说,他在救你这件事上也是花费了口舌的。」 「我知道你不想再让多的人知晓阿桃的难堪处境,泽佑和我们立场一致,目的一致,只是力微,起不了什么作用。」陆旋循循善诱,「可你指望,一个什么都没经歷过、见识过的人,一下子就接过重担么?」 第576页 「他……」班贺想反驳泽佑并不是什么都没见识过,他的眼界并不小,先师在时他年纪小或许不记事,这些年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怎么可能还是个没见识的? 他转而睨着陆旋:「你在绕我。」 陆旋面容无辜:「岂敢?我要是说错了什么,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气坏了你自己。」 沉默片刻,班贺说道:「不,你没有说错。我或许应该告诉泽佑真相,但不是事情还未解决的现在。」 陆旋贴着他的颈侧,将唿吸尽数喷洒在光滑的皮肤上:「我的恭卿理智聪慧,思虑周全,一定可以妥善处理,我就不再多嘴了。」 「泽佑不比旁人,我待他总把握不清分寸,老让你来做和事佬。」班贺道。 陆旋只是笑,亲吻着目之所及的所有肌肤。 「我太着急阿桃的事了,要是从秦楼买走阿桃的真是高戚,不从根本解决问题,以他的权势,一定不会轻易放过阿桃。我们两人不宜出面,还有谁能去办这件事?」班贺心不在焉。 「我这有两个好人选。」陆旋说。 班贺:「谁?」 陆旋漫不经心吐出两个名字:「范震昱,和诺加。」 「他们俩?」班贺双眼一亮。 诺加他不熟,范震昱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此前被贬到行人司,后来又被提拔到了大理寺寺正,也算是声名鹊起。 一个是出了名的官场搅屎棍,一个是官场上寂寂无名,但敢想敢做的外邦王子。由这两人出手,他们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班贺闭上眼:「我怎么觉得,脑子里头浑浑噩噩,这么点事情都想不明白……」 陆旋亲吻他的眼睑:「你是关心则乱。你太关心阿桃了,关心得我都生气。」 班贺睁开另一只眼:「你生气了?」 「气急败坏。」陆旋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狠狠用力亲了亲,「那又能怎么办?我也把她当妹子,那样可怜,你那样心疼她,我怎么能不救?你叫我去查秦楼,果然查出不少买卖良女的案子,这桩案子呈到大理寺,由范震昱来审理,他出面查,理所应当。」 「高戚怕是不会认。」班贺细细思索,忽然灵光一闪,「你该不会是想,让诺加抓个现行,坐实他在外……」 「正是。」陆旋赞许地又亲了他一口,「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想到一块去了。」 范震昱办案,严查买卖良女,这齣了名又咬人又烦人的范蚊子,朝廷官员怎么敢让他抓到把柄? 以此为前提,高戚有所畏惧,不敢再来找阿桃,那就趁此机会,说服阿桃与枳儿离开。一个来歷不明的女子,家中有悍妻的高戚断然不敢大肆宣扬,追回反而可能惹火上身,将自己捲入官司,只能吃了这哑巴亏,阿桃便可逃离魔掌。 万一,高戚贼心不死,色胆包天,完全不顾其他,非要在这当口去找阿桃,那就只能派曾在秦楼见过阿桃的诺加出马。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诺加在大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只管豁出去,堂堂吏部尚书要顾及脸面,怎么可能斗得过一个泼皮无赖? 「高戚至今没有在那座宅邸旁露过面,阿桃现在过得还算安稳。」陆旋说道,「也不知是你特别关照过的原因,还是别有用心,施可立反倒去得勤了。」 班贺不解问道:「他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陆旋挑高了眉,「每回都只是送了些东西,和阿桃说了些话就走。」 奇怪,班贺同样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缘由。 要送东西大可以派僕从去,次次自己亲自到场,就不怕惹上麻烦吗? 但要说他别有用心,奔着阿桃去的,住在自己名下的宅子里,的确是近水楼台,可他只是说一些寒暄的话就走,也不像是好色之徒。 「如此,对他也得有些戒备之心了。」班贺原以为施可立爱护妻女,不会做出不轨之事,这样异常的举动让他不得不警惕起来。 陆旋语气低沉:「嗯,我也会盯着他的。我已经下了令,有任何人对阿桃欲行不轨,无需顾虑即刻出手,我不会让阿桃再受到伤害。」 班贺点点头,但愿事情进展顺利。 与穆青枳相识后,几乎隔一日两人就要见一面,穆青枳的改变肉眼可见,每一日从外面回来,都会出现新的变化。 以至于她以全新姿态出现在班贺面前时,班贺都差点儿没认出来。 穆青枳住在军营中,图个方便,也是为了省事,从不梳复杂的髮髻,要么高高扎成一束,要么绕起来抓成一个髮髻,简单轻快。 阿桃带她去买了首饰,让人为她梳妆打扮,换了身衣裳。但她并不是将自己平常的装扮照搬到穆青枳身上,而是根据她的特点选择衣裳首饰,站在柔美可人的阿桃身边,分明已经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穆青枳周身仍是一股掩不住的勃然英气。 修眉绞面,薄施脂粉,那张没有浓妆艷抹太大改动的面孔,忽然就多了几分女子柔和,看着竟很有几分姿色了。 卫岚见了直叫好,笑得眉眼成了两道弧,拉着她四处展示:「我们家枳儿只是不愿打扮,你瞧瞧,打扮起来多好看。」 穆青枳无奈跟在干娘身后,不知该说什么好。 卫岚笑着笑着,眼中泪水滑落,慌忙捂着嘴掩住所有声音。穆青枳吓了一跳:「干娘,你怎么了?」 第577页 卫岚强忍情绪,放下手弯了弯嘴角:「我就是觉得对不住你。你要是在别人家里,早就像别的女孩一样,穿着好看的衣服,戴着好看的首饰,不用遭受日晒风吹。跟着我只能待在军营里,看把一个小美人折腾成什么样了!」 穆青枳用力摇头:「干娘,要是没有你和干爹,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只要能活着,吃饱穿暖,和你们在一起,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愿意。再说,在军营习武正是我喜欢的,我就是和你一样要强,好不好看的,我都不在乎,阿桃都羡慕我呢。」 卫岚问道:「阿桃是谁?」 「阿桃是班先生去叙州前的旧相识。她家中遭灾失去了亲人,被人收养,后来陪养母来都城看病,谁知养母也去世了,只剩她孤单一人,是个可怜的姑娘。」穆青枳越说语气越低落,陡然一转,撒娇一般抱着干娘胳膊,「阿桃瞧着柔弱,实际上又坚强又能干。我这几日出去,都是她陪我一同,这一身也是她给我张罗的。我说要带她来见你,她还不好意思呢。」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卫岚作势在她手臂上拍了一下,「下次见到她,一定要请她回来,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穆青枳嘿嘿一笑,靠着干娘肩膀:「阿桃养母一定和我干娘一样好!」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因种种外界因素不去追求美丽,看似毫不在乎,心底也是希望自己好看的。 得到诸多赞赏,穆青枳迫不及待在班贺面前展示,得到班贺的几句赞扬,心里乐开了花。 「那臭小子呢?」穆青枳探头张望,却不见孔泽佑的踪影。 班贺笑容不改:「兴许在忙着建功立业,好在外开门立户呢。」 穆青枳撇撇嘴:「我还不知道他?有事没事就叫师兄,建功立业?开门立户?再过二十年吧。」 「你说谁再过二十年?」孔泽佑幽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穆青枳一惊,立刻转身,就见下巴上冒了些胡茬的孔泽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她。 穆青枳觉得胳膊上冒起了鸡皮疙瘩,抖了抖,后退一大步。 「师兄,我回来了。」孔泽佑说。 班贺点点头:「回来就好。」 穆青枳见他一副很不对劲的模样,小心地问:「这是怎么了,连鬍子都不刮?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修边幅了?」 「不颳了。」孔泽佑幽魂似的从她身旁飘过,「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从今往后,我要开始留鬍子。」 班贺:「……」 出去这一趟必定是想通了点什么才回来的,但到底想通了什么恐怕还有待商榷。 穆青枳一走,孔泽佑心事重重地坐到了班贺跟前,一直低头不语。 班贺:「无事就早些洗漱休息吧。」 孔泽佑抬头,露出一双浓重的黑眼圈:「师兄。」 「你去查过了?」班贺语气平淡。 孔泽佑迟疑片刻,点头。 其实他也没查出什么来,只是跟踪在阿桃身后寻到她的住处,向四周打听了一点消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只打听到那间住宅根本没有来过什么求医的老妇,反倒是有男人时不时来一趟,便不敢再继续打听下去。 他已经预想到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又何必刨根问底下去? 「师兄,我们该怎么办?不如,我们把阿桃抢走吧!」孔泽佑情绪激动起来。 「抢走?抢走……」班贺若有所思,「是个好主意啊。」 随口一说的话得到师兄的认同,孔泽佑反而愣住:「啊?」 班贺:「我们找人把阿桃抢走,然后让卫夫人和枳儿半道搭救她,顺势带去西南,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就算解决了高戚,又能用什么样的藉口哄着阿桃跟卫岚他们走呢?不得不说,泽佑为他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孔泽佑眨眨眼:「啊?」 师兄怎么看起来,那么认真啊! 第309章 姨婆 远赴都城接受封赏的卫岚得到了朝廷至高礼遇,作为本朝首位接受封赏的女将军,与满朝文武一同站在庄严的朝堂之上,接受皇帝与太后的褒扬,在世人眼中,几乎可称为至高无上的荣誉。 穆青枳没能入宫亲眼见证,心中惋惜,很快又活蹦乱跳起来:「干娘是本朝第一人,我自不能让干娘开了先例却无后来人,那就争当本朝女将第二人好了!」 卫岚笑道:「我们来都城只为两件大事,我这厢已了结,接下来,就只看你的终身大事了。」 穆青枳眨了眨眼:「也不是非得成亲不可呀,你看陆将军,还有何大哥,他们不都还没娶妻呢?我看呀,他们比我更着急解决终身大事呢。」 言之有理,卫岚目光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陆旋。陆旋态度自然,脖子一转,望向蹲在边上的何承慕,眼神示意:快顶上。 何承慕挠了挠脑袋:「啊?我?我还要跟着将军打仗呢,娶了妻,不是让人家姑娘守活寡么?」 陆旋随即点头:「小何说的有道理,还是不要祸害人家姑娘的好。」 卫岚轻哼一声:「随你们去,这事我也说不上什么话。唉,咱们行伍的,南征北战带不了家眷,没多少安定日子,娶了妻也是聚少离多,当下怎么快活就怎么过吧!」 「谁说不是呢。」陆旋道。 卫岚不仗着资歷对旁人的事指手画脚,穆青枳怎么说都是女孩,还是自家闺女,哪有做母亲的不担心女儿终身大事呢?试上一回也无妨。 第578页 其实她心里也捨不得枳儿这好闺女,能成是美事一桩,不成自是缘分未到,操心也操心不来的。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卫岚与那名骆将军旧部约好了让两个小辈会面的时间。因为不清楚对方为人如何,担心枳儿受委屈,她还安排彭枫彭松两兄弟在一旁暗中保护。 这件事自然是不能让穆青枳知道的,她自小对大哥彭枫敬佩,但年纪与她相仿的二哥彭松则与稳重的大哥截然相反,两兄妹争强好胜起来,抄起兵器打一架都是常事,又怎么会甘心让他在一旁看自己的笑话? 这样的安排显然太小瞧穆青枳的警惕心了,前去赴约半途就把两个哥哥揪了出来。 奉了母亲的命令,彭枫彭松是断然不可能就这么回去的。事到临头,穆青枳到底还是心中忐忑的,还要当着两个兄长的面,不管今天会发生什么,往后指不定会被旧事重提多少回。穆青枳又羞又恼,怎么都甩不掉那两条尾巴,索性豁出去,闭着眼往前沖。 三兄妹就这么你追我赶地上了,没过多久就熘熘达达回来了。 走在前边的穆青枳浑身轻松,后边跟着的彭枫眉头微皱,彭松臊眉耷眼,弄得卫岚一头雾水。 这是相中了还是没相中啊? 面对疑惑的干娘,穆青枳咧嘴一笑,抬手往身后一指:「干娘,你问大哥二哥吧。」 卫岚困惑不已,拦下想要偷熘的彭松,看着大儿子:「发生什么了?你说。」 彭枫瞥了眼心虚的弟弟,毫不留情地揭了他的老底。 带着一左一右两大护法,穆青枳哪怕长得跟天仙似的,对面也得严阵以待。更何况她自认生得寻常,常年饱受风吹日晒,经由阿桃打扮一番,勉强算得上清秀,到了约定的地点,两相会面,只剩一阵无言的尴尬围绕在两人之间。 好不容易男方率先开口询问:「穆小姐可曾读书习字?」 穆青枳点点头:「认得字的,书读得少些。平常只看些兵书之类的,不通诗词歌赋。」 男子又问:「穆小姐可会什么乐器?」 穆青枳摇摇头:「我也不通音律。」 对方显然对她的回答感到些许失望,本就不高的兴致彻底消失,目光不再落在穆青枳身上。 这会儿彭松忽然开了口:「你别听她的,这是自谦呢。她在音律方面颇有建树,捶得一手好战鼓!」 穆青枳:「……」 彭松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手背上青筋鼓起:「枳儿哪里是寻常女子比得的,她那双刀舞起来,六亲不认,就是亲丈夫,也会成刀下亡魂!」 他忽然发作震惊在场所有人,那男子面如土色,口中说着家中还有急事,多有打扰,落荒而逃。 穆青枳很快反应过来,望着二哥:「是你把他吓跑的,不关我的事。大哥,你得给我作证。」 彭枫一把掐住彭松后颈,极力克制自己,最终只是按了下,便缓缓收回了手。 把这小子掐死得了! 彭枫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卫岚已经开始瞪彭松了,听到后边,更是抬手一巴掌拍在他的背后:「你是怕你妹子嫁出去不成?」 彭松梗着脖子:「分明是他瞧不上边陲小镇来的女子!张口问什么读书习字也就算了,还问枳儿会什么乐器,难不成还想着让枳儿奏乐取悦他不成?」 卫岚气不过,又给了他一掌,忍不住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一个长在西南边陲,一个长在都城闹市,两人见识大相迳庭,所需所求更是天差地别。想要一位琴瑟和鸣的伴侣无可厚非,但她知晓枳儿的志向与兴趣,是绝无可能贊同枳儿放下刀枪,去服侍取悦他人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做得对!」卫岚咬牙说道,结实的巴掌又盖在了彭松肩头。 彭松疼得龇牙咧嘴:「做得对也要挨打啊?」 卫岚象徵性在他刚被拍过的地方抚了抚:「就当没有这回事了。」回头张望了一眼,穆青枳坐在桌边喝茶吃点心,没有半点不开心的样子,登时放了心,扬声道,「枳儿,慢些吃,别噎着。喜欢吃这些点心,咱们就多带些回叙州,让书洛也尝尝。」 穆青枳用力点头:「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卫岚道:「事都已经办完了,咱们一大帮人,吃喝用都靠着陆将军,哪能厚着脸皮一直赖着不走啊?咱们给陆将军道个别,就收拾行李回西南。」 她是个干脆的性子,话说出了口,当日就同陆旋请了辞。 陆旋闻言,好言挽留:「好不容易来都城一趟,不用急着走吧?再多住两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为保出行顺利,我让人挑个出发的良辰吉日,怎么样?」 卫岚同他好生推辞拉扯一番,好不容易才同意多待上几天。 从陆旋口中得知卫岚准备回程,班贺不免焦虑起来,一定要让卫夫人带走阿桃,若是错过这次机会,还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高戚那边有什么动静?」班贺坐在灯下,面色凝重。 陆旋躺在床榻上,一手举着白玉鬼工球,一手拈着玉簪从洞眼儿里拨弄:「高戚那边没什么动静,不过,施可立去找阿桃太频繁了,怕是要后院起火。」 班贺眉心微蹙:「施可立……他当真只是和阿桃说话,什么都没做?」 陆旋翻身侧躺,望着班贺,认真点头:「也不知道他目的是什么,总之,我派去的人偷听墙角,也没听到有用线索。阿桃谨慎,与自己有关的事什么都没同他说。这样被冷落他也常去,如此反常,他夫人已经起疑了,正在打探详情。」 第579页 「你连内宅的事都知道了?」班贺挑高眉梢,不由得嘆服。 「越是私密的内宅,越能获得有用的消息。」陆旋转动手腕,手里的鬼工球轻轻震盪,藏在内部的精细纹路一层叠着一层,探寻核心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班贺未见过施可立的夫人,但听闻是个斯文温和的大家闺秀。当年与一文不名的施可立成亲,是下嫁,好在多年来夫妇二人向来恩爱,独女也深受丈夫疼爱,这样幸福美满的日子是多少女子羡慕的? 丈夫忽然在外宅养了女人,难以预料那位夫人会是何等反应。既然在打探详情,或许会有所行动,要是节外生枝就不好了。 班贺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施可立到底是对阿桃同情,还是另有所图? 「换个角度想想,可能是好事。」班贺道,「高戚敢把女人放在施可立的私宅里,不就是图个安心?要是施可立那儿不再安全,就只能另想办法,我们趁机动手。只是要把握好其中分寸,不要真伤害到阿桃。」 陆旋倏地坐起身:「你就是太为他人顾虑,想得再周全有什么用,别人会领你的情吗?我看施可立不是什么好东西,敢为他人掩护,就要承担事情败露的后果,让他为自己的草率负责。」 其实他们大可以直接让阿桃失踪无影,没必要非等高戚露面。 但迄今为止,施可立只是常去关怀阿桃,虽然为高戚做上不得台面的事打掩护,其中也有无法违背上级的无奈。更何况他家中还有妻女需要照顾,不到万不得已,班贺不愿让施可立独自承担恶果,被高戚追责。 「他要是被怪罪,幼沅怎么办?」为救阿桃,导致另一个女孩受苦,班贺实在不忍心。 陆旋语气带了些愤愤:「那是施可立的事,他自食其果,连累自己的女儿……」他声音在班贺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放弃地倒回柔软的床榻上。 「算了,听你的就是。」 班贺嘴角漫上一丝笑意,走到床边,轻抚他的脸颊,不发一言。 陆旋紧握住他的手,眼神微妙变化,望不到底的深邃眼眸逐渐泛上渴望,随即是无法掩饰的欲望汹涌而来,淹没目之所及的一切。 与班贺重逢的日子太过快乐,又经由他认识了穆青枳,阿桃总会在踏出私宅那扇大门后如获新生。脱胎换骨一般,将温师秀那个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身份与过往经歷抛诸脑后。 但这一切又会在她见到施可立时,捲土重来。 并且一次比一次沉重,压迫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外界的光芒与这间屋子里的阴暗对比鲜明,明明可以做到对需要讨好的人笑脸相迎,她日渐笑不出来,连勉强自己都难以做到。 施可立却像是没有察觉,仍然会前来。 这令她作呕,哪怕他什么都没有做,仅仅只是存在。 「秀姑娘,有人在敲门!我开门问她有什么事,没想到她硬是挤进来了!」叶儿慌慌张张跑进来,还有一肚子告状的话没说完,身后就响起另一个扯着嗓门的妇人声音。 一名老妇紧随其后闯了进来,瞪着一双眼睛四处看,嘴里嚷嚷着:「这是我们家老爷的宅子,你们是什么人?你们……」 她忽然声音骤停,瞪圆的双眼盯着桌边的阿桃,双唇张了张,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 阿桃细看眼前老妇,就在嘴边的称唿却迟迟不敢出口。 「阿……阿桃?你是阿桃吗?」老妇忽然泪如雨下,想要靠近些,却被叶儿拦在跟前。 叶儿横眉竖眼:「你在胡叫些什么?这是我们秀姑娘,不是什么阿桃!」 阿桃被叶儿护在身后,如遭雷噼,站立原地久久不能动作。 与班贺重逢,她只有欢喜,而被眼前老妇唿唤出名字,她的内心复杂到说不出悲喜。 「我是姨婆啊,阿桃,你忘了我吗?那年你母亲病故,我去渝州照顾你,却不成想遇到大水,我去找吃的,和你走失了……阿桃,你当真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老妇哭得涕泪俱下,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阿桃眼泪落到腮边,喉间堵住声音的大石半晌才松缓些许,嘶哑破碎的声音脱口而出:「姨婆!」 叶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转头看着哭成泪人的两人,不知怎的,自己眼泪也掉了下来,呜呜哭泣。 闯入这座私宅的老妇正是阿桃母亲的亲姑姑,她一面哭,一面诉说自己这些年的辛酸。 当年阿桃母亲病亡,杨典史怕自己照顾不来,央求李婶来到渝州。后来渝州大水,将他们的房子淹没,李婶带着阿桃逃往了高处,也是在此时,得知了杨典史葬身于洪流,只剩她们二人相依为命。 因腹中飢饿,担心阿桃体弱,李婶让阿桃在路边等着,自己去找吃的。等她找到食物回来,却发现原地空无一人,阿桃不见了。 当时她又急又怕,向路人询问,街上那些人自身难保,眼里只有她手上的食物,哪儿顾得上她在说什么,找什么人?那些人见着食物便一拥而上,李婶不仅丢了阿桃,手里的食物也被抢走了。 李婶坐地大哭,直到身边的人都散去,像她这样的可怜人,在灾情之下数不胜数。 哭也无济于事,李婶不敢耽搁,不吃不睡到处打听,遇到不少同她一样丢了孩子的百姓,有些已经失望放弃,她死活不肯,独自找到他们所说的运货码头,打听着那些船的去处。 第580页 这些年来,她四处颠沛流离,为讨生计什么活计都做。直到年初辗转到了都城,见到一户大户人家为小姐招厨娘,便去应徵,做的汤羹小姐十分爱吃,顺利留在了府中。 那户人家对小姐的衣食住行分外仔细,李婶只负责给小姐做吃的,有个专门的私灶小厨房。 那家的夫人疼爱女儿,事事都想为女儿亲手做,于是时常向李婶讨教。日子一长,夫人见李婶细心能干,手脚干净又老实,对小姐尽心尽力,与李婶关系亲近了不少,将她视作心腹。 不久前,夫人发觉丈夫偶尔走神,时有不知去向,回来也不提去了哪儿。夫人心中起疑,打探一番,得知他在外购置了一座私宅,一时慌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婶心疼夫人遭受背叛,自愿前来为夫人排忧解难。 却不曾想,见到老爷养在外面的女人,竟然是阿桃! 不用说,她都能想见阿桃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捶胸顿足,大骂自己:「我当年为什么要放开你的手!我恨不得,立刻去死了才好。哪怕当年我们俩饿死在一块儿,也好过让你在外受苦!」 阿桃泣不成声,只能不停喊着姨婆,叫她不要自责。李婶忽然想到什么,哭声戛然而止,面色苍白,看着阿桃:「你和老爷……你做了老爷的小妾?」 阿桃连忙摇头:「不,我不是施大人的小妾!施大人举止有度,没有做过任何逾矩之事。我不过是……被另一位大人买来,请施大人代为照看罢了。」 「什么?他……」李婶面色更难看,并未因她的回答而放松,「老爷有没有问过你什么?」 阿桃疑惑道:「是问过一些问题,不过我没有回答。」 李婶双颊青一阵白一阵的,紧紧握着阿桃双手:「阿桃,我的阿桃哟……我该怎么才能帮你?」 阿桃不停摇头:「姨婆,别说了,是我命不好,不怪你。」 「怎么会是你命不好?你分明可以做大小姐,你分明可以享受锦衣玉食,偏偏落入风尘……」李婶哭得弓起身子,像是要断了气似的。 阿桃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什么大小姐?当初母亲嫁给杨典史,也不过是吃喝不愁,远够不上锦衣玉食。 「那施大人,他……」李婶迟迟说不出口,化作一声哀嚎。 阿桃万分纠结:「施大人他怎么了?姨婆,你怎么话只说一半,我好煳涂啊。」 「不,没什么。施大人是个人面兽心的,竟然做出这样的事,祸害良家女子!」痛斥了施可立一番,相握的手难捨难分,李婶狠心放开,抹了把眼泪:「我还要回去向夫人回报消息,阿桃,我明日再来看你。」 阿桃含泪点头:「姨婆,我等你。」 匆匆忙忙逃一般从那座宅子里出来,李婶回到施家,如实向夫人禀报。 她一双眼通红,施可立的妻子齐氏见她如此,有些不解:「你不是去那座宅子里看了,怎么像是哭过?」 这话一说,李婶眼泪又掉了下来,双膝一曲跪在齐夫人面前:「夫人慈悲,是菩萨心肠,我从未见过比夫人还要有善心的人……夫人误会老爷了,老爷也是好心人,那宅子里是住着个女人,可她并不是老爷养的外室。」 齐夫人奇道:「那是什么人?」 「老爷要官场上应酬,与朝廷大官们往来,受人之託,抹不开面子,只能应承下来。老爷许是怕伤了夫人的心,胡思乱想,这才不敢告诉夫人。」李婶抽噎几下,看着齐夫人,「那姑娘是个苦命人,是被人拐卖到烟花之地的。夫人,咱们帮帮她吧?」 知晓那女子与丈夫并无关系,心中的敌视自然而然消失了,齐夫人犹豫片刻,说道:「前几日,朝廷不知怎么,查起了买卖良女的案子,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外传。万一连累了老爷……李婶,你就当不知道这回事,对谁都不要提起,明白了吗?」 李婶捏着袖子抹了抹眼泪,又道:「夫人,就没有办法放了那姑娘吗?」 齐夫人板起脸来:「那女子与你非亲非故,你管这些做什么?既然是老爷所结交之人的託付,我们内宅女子如何能置喙?」 买卖良女做妾,是触犯了朝廷律法的,要是被那些御史言官知晓,谁能相信那女子与施可立无关,仅仅只是受人之託? 越想越觉得那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齐夫人如何都不能忍耐,当晚便对施可立言明,自己已经知晓了外宅女子的存在。 向来温柔娴淑的夫人首次表现出怒意,施可立再为难,也必须解决此事。 施可立内心剧烈挣扎,高戚将温师秀託付给他,态度暧昧,是什么意思,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并非急色之人,温师秀对他不甚热情,就这么谈些诗词歌赋,静坐听曲也好。现在事情暴露,夫人勒令他将温师秀这烫手的山芋还回去,即便明白应当如此,但他心中仍然有些不舍。 就在施可立想着如何向高戚说明时,高戚先一步找上门来。 第310章 绑架 这两日老有人在他跟前提起伎馆女子,高戚心痒难耐,可惜家中悍妻看得严,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自然要来见温师秀。 高戚兴致高昂,顺带数落一通妻子的不是,还是外面的女人更体贴温柔,长袖善舞。 见他如此,施可立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将高戚带到私宅处,施可立没有进门,亦没有离开。 第581页 他知晓门内即将发生什么,但他没有任何立场说哪怕一句话,甚至他就是将高戚带来的人。此时此刻,他与伎馆中的龟奴本质上有何区别? 望着眼前尚未闭合的门,实则他已被彻底排除在外。胸中郁结的不悦与惆怅化作一个嘆息,还未吐出就被一只从身后伸出的手捂住了嘴。 施可立惊慌失措,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别吵!施侍郎,这可是你的私宅?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怎么不进去坐坐?」 被捂住嘴说不了话,身份被人点破,施可立吓得不轻,背上受了一掌,一个踉跄栽进了门里。见此情形,自觉走到门外的叶儿来不及发出尖叫,也被另一个蒙面人捂住了嘴。 蒙着面的诺加没有迟疑,拽着施可立撞开了房门,床上衣衫不整的高戚立刻蹦了起来,大喝道:「你们是谁?怎么敢擅闯民宅!」 「民宅?这是谁的民宅,是他的还是你的?」诺加冷笑道,揪起施可立推搡到桌边,示意身后两人看好门,别让人跑了。 受了惊吓面色惨白的阿桃抓起被扯松的衣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便是我们朝中大员?你们倒是玩得花样百出啊,外宅养着这样一位大美人,供你们淫乐。」诺加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被人捉姦狼狈不堪的「大官」,心中格外畅快。 余光瞥到吓得不轻的阿桃,他笑容收敛了些许,厉声道:「你们可知,眼前女子是遭人买卖的良女?」 高戚惶恐不已,第一时间撇清关系:「不知,我不知!这女子从何而来,我并不知晓。是……是施可立邀我来此,谁知他是要将此女献给我,其他都与我无关!」 施可立闻言狠狠拧起眉头,却不说一句反驳的话。 「是吗?」诺加语气嘲讽,三言两语将自己摘出来,不愧是通过科考、为官多年的高级文官,做出下流事,偏能装上流人。 他毫不客气:「那你高尚书不仅淫人妻妾,还与下级官员共御一女,这要是传出去,二位大人的脸面往哪儿搁呀!」 渐渐的,高戚有些回过味来,不再如先前那般慌张,脸色铁青道:「你是谁,有什么目的?」 「目的?两位大人在朝为官,总不能一个仇敌都没有吧?我自然是被人收买,前来抓两位大人的把柄的。」诺加上前,握住阿桃手腕,「这就是人证,秦楼那位下落不明的温师秀,秀姑娘。」 阿桃唇上没了血色,诺加于心不忍,这齣戏仍是要演下去。 高戚双眼一亮:「收买你的人给了你多少银子?我翻倍给你,只要你放我一马,我保证不会少你的。」 诺加拽起阿桃,搂进自己怀里:「你也要收买我?」 高戚强自镇定:「你们是见钱眼开的亡命徒,收钱办事,不就是图钱么?只要我给的够多,谁的银子不是赚?」 「你说的很有道理,银子没有香的臭的,我们就是见钱眼开的人。只要有钱和女人,我们什么都做,为谁效力都行。」诺加隔着面巾,在阿桃脸颊上亲了一口,放肆大笑出声。 见他们有得商量,高戚背后热汗一下子冷了下来,黏着后背的中衣潮湿阴冷,格外难受。 「是谁雇你们来的?」高戚问道。 「还未给银子,就想从我嘴里套话?」诺加突然发难,一拳砸在了高戚脸上,「你说你刚才那套说辞,有人信吗?百姓是更相信你那套说辞,还是更信我说的那套?到时候,满城都是你高尚书的桃色传言。」 高戚又惊又怒,捂着脸不敢随意说话。 诺加手臂用力,阿桃像个轻飘飘的偶人被他拉了起来,她的双眼麻木无神,已经预料到她接下来的命运。 「这位姑娘倒真是个美人,不怪两位大人动心,连我都要为她的美色倾倒。」诺加说着,目光如狼似虎,紧紧盯着高戚。 高戚迟疑一瞬,立刻说道:「既然阁下喜欢,这个女人就送给阁下了。」 「哈哈哈哈!」诺加搂着阿桃,「听见没有,你属于我了。高尚书放心,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保证,这个女人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高戚狠了狠心,道:「我会给你更多的银子,这个女人你随便享用。不过,最后一定要杀了她。」 诺加一怔,心中窜起一股怒意,看着眼前人的目光森冷:「要论狠毒,还得是你们这些读书人啊!」 高戚狼狈道:「我要是身败名裂,也不会放过你们,你什么都得不到!」 「在下真是佩服高尚书的勇气,这种时候还能放出狠话来。」诺加心中怒火越烧越旺,他怕再留下去,会忍不住给他几刀。 当着高戚的面用一块布堵住阿桃的嘴,又拿了根绳子给她捆了起来。从高戚身上取得信物,没有定下准确时间与地点,诺加只说还会再来找他,三人架着阿桃鱼贯而出,奔上一驾马车,快速消失在巷口。 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隐藏在街角的陆旋缓缓走了出来。他侧过身去,露出站在身后的班贺。 「现在,你能安心了吧?」陆旋抬手按了按班贺皱起的眉心,「明日,卫夫人就带枳儿他们回去了,诺加会找地方放了她,就让阿桃不辞而别吧。」 卫夫人热心肠,一定会帮助阿桃的。阿桃她,也不会对这个地方有任何留恋。 这似乎就是最好的结果。 班贺心中释然,沖陆旋一笑:「多谢。」 第582页 「怎么个多谢法?」陆旋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看着他。 班贺竖起一根手指。 「一?一什么?」陆旋没明白。 班贺招招手,陆旋乖觉低头凑过去听—— 「任意一个要求。」 陆旋肃然,也伸出一根手指。 班贺:「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需要慎重考虑一下。」陆旋道,几息功夫,他点头,「我想到了。」 不是说要慎重考虑?这也不像是慎重考虑了。班贺心里犯嘀咕,把耳朵送了上去。 陆旋附耳说了句话,热乎气儿暧昧喷洒在耳廓上,班贺大惊失色,一把捂住了耳朵:「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陆旋板起脸:「是你说的,什么都行。班大人,做不到就别轻易许诺。我这个人认真得很,言出必行,最好希望别人也是如此对我。」 班贺双颊一红,又是一黑,背着手转身就走。 「回去再说。青天白日的,也不怕遭雷噼。」 「那将会是我唯一推开你的时候。」陆旋慢悠悠跟在他身后,「雷噼我一个人就行了。」 班贺满脸惆怅:「真要挨噼,你我谁都跑不了。谁叫我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班大人,我书读得不多,怎么觉着,这俩都不是什么好词?」陆旋步子稍微跨得大了些,几乎贴着班贺后背。 班贺:「好词是用在好人身上的,我们俩,能和好人沾上边么?」 陆旋语气郑重:「我或许不是好人,但你一定是。」 班贺停下脚步,陆旋靠得太近来不及反应,前胸挨上他的后背,索性从背后环住他,亲昵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班贺抬手覆上他冰冷的手背「傻瓜。你若不是好人,和你日夜相对心意相通的我,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脸颊贴着温热的颈侧,感受到有力的脉搏,陆旋低声道:「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么?那我们可要一起长命百岁。」 班贺一笑,刚要说好,勐然间想起什么。 「你的兄弟们,是不是在边上看着?」班贺问。 陆旋沉默片刻,搁在他肩上的头点了点。 覆在天铁义肢上的手稍稍用了点力,将它掰开,班贺大踏步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丢大脸了! 阿桃不知自己被带到了哪儿,似乎是被人关在了房间里,周围一片寂静,少有人声。 期间一直有人餵她喝水、吃东西,但那人偏不给她摘掉遮在眼上的黑布。 她知道是将她绑出来的那个人做的,那人什么都没对她做,只是餵水餵吃的——像是在饲养一只小宠物。 她才刚与婆姨重逢,还不想死,那人也不像想杀她的样子,她只能保持着心中的困惑,任由对方摆布。 被黑布蒙住双眼,分不清外界是什么时候,阿桃困了便闭眼睡去,不做无意义的事情消耗体力。 半睡半醒间,听见了门响,阿桃立刻清醒,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人递来了一只碗,阿桃顺从张嘴,是清甜的水。然后她嘴里被塞进一块布,那人把她拉起来,带出门去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那人力气很大,一个人就能把她抱上马车,留她独自一人,自己在外面驾驶。 马车行驶了一段距离,停了下来。那人撩开帘子,把阿桃半扶半抱地放到地上,脚下不同于石板路的坚硬,似乎生了厚厚的草。 走了一段距离,耳畔是风声,还有雨露泥土的味道。阿桃还在努力猜测身在何方,遮在眼上的黑布被人扯下,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紧闭双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她看清了身边景色,此时身处一片树林,身旁只有一个蒙面人。 那蒙面人一把扯下了面巾,露齿一笑:「秀姑娘,是我。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告诉过你的。」 他忽然动作,阿桃心中惊慌,在看清他有几分熟悉的面孔后缓和些许,却仍是警惕地瞪着眼前人。口中白布让她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无助的呜呜声。 「哦,忘了还有这块布。」诺加面上的笑容狡黠,显然不是真忘了。 阿桃口中干涩,仔细回想,终于忆起曾在秦楼被这人纠缠过几次,但他叫什么名字,实在想不起来。 诺加见她迟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失望至极:「我叫诺加,我告诉过你的!」 阿桃低头不语,他叫什么并不重要,他是嫖客,也是收钱作恶的绑匪。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诺加为自己辩白:「我不是绑匪,我是王子,满赤仑未来的首领!」 无论他说什么,阿桃是半分不信的。 「你还是被绑着看不见的时候更听话。」诺加忍不住说出心里话,见阿桃脸色一变,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尴尬看了两眼别处。 他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慾,让阿桃惊慌了一整天,可她总是不假辞色,未免太叫人伤心了。 嘆了口气,诺加估摸着时候差不多,终于说了正题:「进展比我想像中的还要顺利。那些做贼心虚的狗官,不敢再找你了。秀姑娘,你自由了。」 阿桃抬眼看他,神情却没有因他的话而变化,仍是看不到丝毫希望。 「瞧,那边有人来了。」诺加站到阿桃身边,转动她的方向,抬手一指。 林子边缘是一条道路,路的尽头,一对人马正向着这个方向走来。 第583页 诺加手指前方,语气轻快:「秀姑娘,我现在就放了你。你和他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你真的要放我走?」阿桃仍是不敢相信。 「当然,我跟你说过,我会给你自由的。呃,虽然你已经不记得了。」诺加不在意地笑笑,将她往外推,「去吧,就说你被人绑了,趁机逃了出来,他们会帮你的。」 阿桃试探着迈开一步,身后的诺加似乎一直注视着她,一动不动。 阿桃定了定神,脚步不停,向大道上那支队伍走去。渐渐的,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身体似乎变得更轻盈,双手被束缚着,跑动的速度却没有受到阻碍。 道路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双眼光芒愈发亮眼,几乎将她的整张脸照亮! 身上的重负在跑动中消散,压抑着她的东西烟消云散,嘴角不由自主扬了起来,不受控制般溢出喜悦。 阿桃回头看去,诺加还站在原地,似乎是看到了她的笑容,面容一凝,缓缓露出一个明朗的笑。 脚下草叶绊了一下,阿桃惊叫一声,跌出大道,前行的人马立刻停下,传来一声惊唿:「阿桃!」 前来的正是启程返回西南的卫岚一行人,穆青枳跳下小枣,快步上前将阿桃扶了起来,见她狼狈的模样大唿小叫:「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被绑着?有歹人吗?」 阿桃连忙抓住她的衣袖:「我遇到了歹人,他们把我绑到树林里,我趁他们不注意逃了出来。穆姑娘,你们别丢下我!」 穆青枳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有人知道你有养父母的家业,所以绑了你!」 阿桃面色黯淡:「没有家业。为养母治病,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那是我怕班先生担心我,撒了谎。穆姑娘,你不要告诉班先生。我其实,已经无家可归了……」 穆青枳忍不住道可怜,转向卫岚央求:「干娘,我们带阿桃回西南吧,她太可怜了。」 真是个倔强的姑娘,不想让班贺知晓自己的境遇,太傻了!卫岚心中怜惜,枳儿不央求,她也会带上阿桃的,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好,阿桃姑娘,既然你不想回去,那就随我们走吧。」卫岚豪爽道,「到时候我再写封信给班先生和陆将军,有我照顾你,就不怕他们担心了。」 担心阿桃不会骑马,穆青枳自告奋勇与她同乘一骑:「阿桃别怕,小枣很温顺的。你抱着我的腰,肯定不会摔下去。」 阿桃抱着穆青枳,那具温暖有力的身体令她安心无比。 她轻轻靠在穆青枳背后,目光遥遥望着极速后退的密林。 不堪过往,也随之被远远抛在身后。 第311章 寻亲 日近黄昏,施可立方才从外边回来。一路走向后院,沿途僕役丫头无不低头迴避,小心称唿一声老爷,不敢抬头看平日温厚待人的老爷一眼。 听闻丈夫被高尚书叫去府上,齐夫人内心忐忑,听下人禀报老爷回来了,忙叫婆子端上参茶随她前去问候。 一进书房门,施可立循声抬头,见是夫人,又遮掩似的偏过头去。 齐夫人一声惊唿:「老爷,你的脸……」 施可立心知掩饰不过去,沉重嘆了口气。他一侧脸颊发红,还有清晰的巴掌印,显然先前不是一场寻常的谈话。 齐夫人捏着丝帕,满眼心疼地捧着丈夫脸颊:「作孽!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他无非是个吏部尚书,凭什么这般欺人太甚?」 施可立握着夫人的手腕,低声说道:「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知晓高大人会去见那女子,不仅威胁我与高大人,还将那女子带走了……事情出在我的地方,我如何能撇清关系……」 齐夫人悲痛道:「你为什么不早同我说?你呀,你呀!真是煳涂!替人背锅的事,岂是那样轻易可以答应的?没出事,他也断然不会念你的好,只当你是他的共犯。出了事,还不紧着怪罪到你头上,你真是自讨苦吃!」 施可立有苦只能往肚里咽,夫人的责备他又何尝不知?只是,他有自己的苦衷,不得不接受。 高戚质疑那处私宅隐蔽,如何会被其他人得知?施可立是明面上的房主,便成了首要怀疑对象。 在高戚看来,被带走的女子在于其次,这件事所透露出的信息才令他寝食难安——有人盯上他了,想要抓他的把柄威胁他。若是不找出背后主使者,他恐怕一日不能安心。 与高戚对自身的高度危机感不同,施可立怀疑的目光却是投向了看似置身事外,与这件事毫无瓜葛的班贺。 知晓温师秀在他那儿,透露出想要带走她的意图的人,只有班贺。那威胁高戚的人口口声声说替人办事,抓住高戚的把柄,为何要选择带走温师秀给自己增加累赘?临时起意带走一个女人,还能顷刻间消失无踪,不是早有准备,叫人如何信服? 越是细思,越是觉察这件事中诸多蹊跷。现在高戚无论如何都要怪罪到他头上,施可立只能忍气吞声,但对班贺也生出了戒备与不满。 这两边人,是一丘之貉。都将他推到前边当靶子,只要达成他们的目的,又岂会顾其他人的死活? 事已发生,齐夫人好生劝解一番,只要行得端坐得正,有什么可怕的? 「这件事,高大人比你更怕暴露,他应当顾忌你才对。」齐夫人说道,「若是他再有失礼,你也不必忍了。我父亲虽已致仕,也不能由着他胡来,欺辱自己的女婿。」 第584页 施可立勉强笑笑:「这点小事,怎么能叨扰岳丈大人。」 虽然口中对妻子表示自己能应付得来,但他眉目间总是心事重重,忧思郁结久久不散。 齐夫人回到院里,李婶端着茶点进来,见她面色不好,斟酌着说道:「夫人,今日给小姐做了些点心,您瞧瞧,可还有什么不足?」 齐夫人看了眼茶点,尝了口,道:「还是你做的好,咸甜合适,怎么做得这么好?」 打发丫鬟给小姐送去,她看着李婶,忍不住说道:「老爷养在外宅的女子,被人劫走了。唉,真是个可怜人。」 李婶脸色大变:「什么,什么时候的事?被劫去哪儿了!」 齐夫人原本只想与她倾诉一番,却见她情绪激动,忍不住问:「瞧你着急的,你同她有什么关系,还关心她的下落?」 李婶心中担忧阿桃,胜过保住生计,跪下向夫人哭诉阿桃的悽苦身世,与自己多年寻找的艰辛。原以为能与亲人相聚,没想到见了两面又将失散,她如何能不悲痛落泪! 齐夫人听闻她是阿桃姨婆,埋怨道:「既然她身世如此悲惨,你为何要瞒着我?」 李婶抹泪道:「我哪儿敢告诉夫人?我是怕夫人疑心我维护自家人,才辩称她与老爷并无关系。可她实在是个可怜孩子,刚出了虎穴,如今又被人掳去,我就是死了,下到黄泉该如何面对她的母亲吶!」 她哭得悽厉,齐夫人本就心怀慈悲,同情之心一起,忍不住抹了抹眼泪:「我也是做母亲的,我的幼沅万不能落到她那般境遇,一想便心如刀割,肝肠寸断。李婶,你起来,别跪着了。」 齐夫人搀扶着李婶起来,说道:「怪只怪老天爷不长眼,亏待了你和那位姑娘。」 「多谢夫人对老身的照拂,老身为寻阿桃而来,如今她已不在此地,留在此处又有何用?」李婶捞起衣袖,将脸上鼻涕眼泪囫囵擦了,忍住哽咽长出一口气,「是时候向夫人请辞了,明儿个,我就回老家去。」 听闻她经歷这么多磋磨,伤心欲绝生无可恋的模样,齐夫人不知该怎么开口挽留,难道还要腆着脸要她继续留在这里做下人么?见她去意已决,只好放人。 李婶没有多少行李,辞行第二日便收拾好准备离开。齐夫人大方地给了不少路费,还有这两年照顾小姐的赏钱,足够她回到老家,不愁吃穿安享晚年。 千恩万谢告别齐夫人,李婶走出城门外,脚步踌躇,心中不甘又茫然。 没找到阿桃,就这么回老家去?可不回去,她又能上哪儿去找阿桃,现在,她是当真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了。 「老夫人,老夫人!」 沉思中的李婶一激灵,循声看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树下朝她笑。 他眉目间瞧着有几分番邦人的模样,李婶不由得捂紧了包袱,心下警惕,别是来劫道的。 「别这么紧张,我只是个来传信的好心人。」诺加抱着胳膊,并未走近,「你要寻一位叫阿桃的姑娘,对吧?」 李婶神情一变:「你知道她在哪儿?」 「不管你信不信,她现在好得很。你要是还想与她团聚,就往西南去,她去了叙州,在那儿等你。」说完,诺加转身就走,高抬手臂挥了挥,「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你和她,都是!」 李婶看着他的背影,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那人步伐飞快,很快消失在视野中。李婶抓着包袱,狠狠咬牙,那人怎么知道阿桃的事,他的目的是什么? 片刻,她面上困惑混乱消失,眼神坚定起来。 不管那人图什么,她只有一条不值钱的贱命,苟活到现在都是为了找到阿桃。别说西南,就是西北塞外,她一路要饭也要找去! 下定决心,李婶迈向前方的步子一扫茫然,朝着西南方向走去。 接到卫岚的信,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读到信中阿桃跟随他们平安抵达叙州,并寻了一份教当地女子们习字的活计,安顿下来,班贺乐不可支,抱着陆旋用力亲了几口。惹得陆旋内火旺盛,恨不得青天白日就把人给办了。 「你放心了?」陆旋问。 班贺忙点头:「放心了,放心了!」 陆旋双臂交叠放在桌面上,下巴搁了上去,黑亮的眼眸盯着他,直看得班贺心里发毛,收敛笑容,手里的信也放下了。 「这段日子,你一直想着阿桃,心里还有几分留给我?」陆旋嗓音里含着藏不住的笑意。 班贺低头看了眼,伸出指尖在左胸口比划:「这儿装着泽佑,这儿装着谢兄、伍兄,这儿装着鸿臣……」 陆旋眼眸随着他的列举愈发暗沉,忍不住就要出声制止让他别说了,班贺忽然抬头看他,笑着道:「凡我相识的,都装在这里了,不过只占去半数。剩下半颗心,还有我从头到脚,都是你的。」 「哦?剩下都是我的,那你自己呢?」陆旋绷着一张脸。 「我?」班贺眼神像是谴责他明知故问,指尖一转,轻轻戳在陆旋的心窝里,「我不是被装在了这儿?」 陆旋强自压嘴角,却根本压不住,索性头一低,把脸埋了起来,只留乌黑的发顶,肩背一抖一抖的。 班贺忍不住在他头顶抚了抚,下一刻,陆旋勐地起身,铺天盖地地把人压了下去。 解救阿桃所带来的喜悦没能维持多久,西北方面传来的噩耗就再也让人笑不出来了。 第585页 所有人眼中的西北擎天巨柱,横行疆域,威折公侯的淳王赵靖珩,在与北蛮作战时不慎坠马,数十年未尝一败的战绩,终归是蒙上了阴影。 第312章 罪己诏 西北战报呈上来时,皇帝赵青炜满眼不敢置信:「淳王战败?你在说什么笑话,淳王怎么可能战败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就连一直视淳王为洪水勐兽的朝臣们,也开始为此事背后所代表的巨大隐患感到忧虑。 淳王权势过重,是应该被削弱打压的对象,可一旦他真的不能镇守西北,还有谁可以替代他担起重任?没有淳王挡在北蛮各部前,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蛮部挥兵南下! 淳王病了不是一日两日,一直不见大好,此次更是带病上阵,才导致跌下马。皇帝不可能对其有任何责备,匆忙写信叮嘱皇叔好好卧床养伤,千万不要再操劳。 接到皇帝召入宫中的口谕,对西北局势充满担忧的陆旋反而没那么着急了,从容换了身衣裳,入宫面圣。 赵青炜在殿内等了半晌,才见到姗姗来迟的陆旋。原本有些急躁,皱着眉想要责问,但与那双坚定沉稳的眼眸对视上,心中焦急转化为无奈,莫名感觉到某种稳定心神的支柱。 这个人,是可靠的。 正如数年前,在他刚被拱上皇位,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是陆旋在殿外悍然守卫。亦如宁王叛乱时,他率兵抗敌,保住皇宫与都城。 但自己才是皇帝,更应该沉着应对一切变故,给与治下臣民安定。 定了定,赵青炜道:「陆将军,你来得正好,朕与你有要事相商。」 陆旋淡定向皇帝行了一礼:「陛下,臣洗耳恭听。」 赵青炜:「淳王病重,朕需要选拔一位新的将领,前去西北镇守。陆将军以为,应当派谁去?」 陆旋面不改色,语气如常:「陛下,如此重大国事,应当在朝堂上,与朝臣们公开讨论,集思广益,臣不敢妄言。」 赵青炜差点沉不住气,忍了忍,说道:「放到朝堂上,怕是吵个十天十夜都吵不出个结果来。户部年年都要争论西北军费开支过大,要求朕缩减军费,可西北重地,岂能轻易放松警惕?」 朝臣争论的事情无非就是两件,若是西北暂时安宁,某些人就会以西北没有那么多战乱为由,要求减少朝廷拨款。要是西北打起仗来,又得骂淳王养寇自重,故意挑起争斗。 就这么几句话,翻来覆去吵,赵青炜不是不愿与朝臣商量,而是对他们无休止无结果的争吵感到厌烦。 满朝文武,真正论起来,只有陆旋是跟随他一同走过来的臣子,不与他商量,还能找谁呢? 不仅朝臣内部有争论,西北那边也得结合实情考虑,赵青炜忧心忡忡:「那些都是淳王旧部,派谁去能让他们臣服呢?」 陆旋道:「陛下,这不是您应当问出的问题。天下的军队,难道不都是陛下的军队吗?」 赵青炜如遭迎头一棒,幡然顿悟。他有这样的想法,实则是内心对手握兵权的臣子存在忌惮,显露出自己无法掌控朝廷军队的胆怯。 事实就是,远在边疆的将士,不一定会听皇帝的指挥,但会听从统帅,他必须派遣一个忠心于他的将领。 这样,他就更不能被旁人左右。 赵青炜的目光落在陆旋身上,陆旋却因直视君主是为无礼而垂眸看着地面。 「淳王是皇帝派往西北的统率,将士们忠于淳王,就是忠于陛下。若是忠心于淳王的部下,只要淳王点头,他们就不会有什么话讲。臣从不担心军队会不听从号令。」陆旋娓娓道来,「臣担忧的是,没了淳王,从今往后,朝廷能不能继续保障军需,全力支持西北。」 赵青炜想要给出干脆的回答,理智却使他迟疑,他真能成为自己所派遣的将帅后盾吗? 西北和朝中,他的威信能否在朝中平衡二者?他有没有在满朝文武口诛笔伐中,坚定所作出决定的信念? 「陆将军,可愿意替朕……」赵青炜缓缓开口,直视陆旋的双眼与他的对视上,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替朕镇守西北,驱逐北蛮,除去大兖的威胁。」 陆旋单膝跪下,拱手道:「臣愿为民请命,也愿为陛下披荆斩棘,守卫疆土。只要陛下一个指令,臣万死不辞。」 赵青炜双眼发亮,重重道:「好,好!陆将军有此大义,朕定然鼎力支持,朝野上下自当不能有异议。」 与皇帝达成共识,皇帝放心让他出了宫。 陆旋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刻,但真的到来时,有些不知如何对班贺开那个口。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该沉湎儿女情长,这些道理他都懂,但事到临头,心里总是存存难以割捨。 腹稿打了数遍,见到班贺时,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陆旋嘴一张,班贺率先脱口而出:「皇帝决定了派谁去西北接淳王的班?你有没有自荐?」 陆旋闭了嘴,鼓起脸颊,眼神幽怨:「听你这么说,是盼着我去了?」 班贺点头道:「最好是你去,别人我都信不过。」 得到认可,陆旋又高兴又生气,绕过班贺,抬脚踢着空气前进。坐到床边,脱下鞋重重摔在地上:「你就这么急着想赶我走?」 赌气使小性子的模样装得太过,班贺怎么会看不出来?仔细一想,自己的说法似乎的确有些无情了。 第586页 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是必行的一遭,无论是外界还是内心的选择,陆旋都非去不可。 既然无法改变,说几句温言软语,让陆旋心里舒服一些,也不无不可。 班贺粲然一笑:「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 陆旋双手环抱在胸前,别过脸去,免得看见那张脸心软:「我答应你的事情多了,不知你指的哪一件?」 「先师期望我朝有朝一日能拿回怒城,我继承先师遗志,入朝为官,如今,已有十载。」班贺语气感慨,「我竟浑然不觉,可嘆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陆旋轻轻把头转回来,望着班贺,默然不语。 班贺温声道:「我知道将期望转移到他人身上,是毫无道理可言的,可惜我无大将之材,亦无率千军之力。言归,央求你受我之託,算我任性妄为。谁叫你我如磐石蒲苇,密不可分。此后桩桩件件,都与你休戚与共。」 陆旋眼神闪烁,脸颊微热。 「纵有万般不舍,皆道不出口。唯有一句,盼君,早去早回。」班贺伸手,覆在陆旋冰冷的天铁义肢手背上,随即被他反手抓住,一把拉到自己怀中。 「我替你做事,是天经地义,不是什么任性妄为。你记住了。」陆旋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霸气。 班贺忍俊不禁,抬起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想要摸他的头顶,却被偏头躲了过去。 陆旋抓住他两只手,死死扣在怀里:「等我回来,你就跟我走。」 「去哪儿?」班贺问。 陆旋:「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蒲苇还管得了磐石往哪儿挪?」 班贺:「怎么你就是磐石了?」 陆旋把他往怀里揉了揉:「硬不硬?」 班贺:「……硬。」 陆旋满意地把下巴在他肩头蹭了蹭:「那我是磐石。」 班贺:「……」 只是打个比方,怎么好像被调戏了? 西北兵败,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皇帝站了出来,面对满朝文武下了一份罪己诏。 文华殿内,赵青炜目光从那一众大臣脸上扫过,看着那一张张傲慢、轻视、看戏、漠然的面孔。 他们,都在等他念出那份罪己诏,看皇帝细数自己的罪过。 赵青炜看到人群中的陆旋与班贺,还有身负帝师之名的岑玄同。陆旋神情一如既往无所畏惮,岑玄同与班贺眼中关切担忧,又像是鼓励,给了他一点支撑,让他挺直背嵴站在这朝堂之上,面对千夫所指。 「朕仰承先帝託付,在位五载,勤政修业,未敢怠慢……然,天灾频降,庆王、宁王兵变,朕虽未有惠民之时政,亦无害民之暴政,实不知何以至此,唯以凉德自责,下此诏言明罪过,以示悔过躬省,改过正心,以慰上天,安抚民怨。」 他一桩桩说着继位以来所遭遇的难事,似乎都是因老天对他不满所导致。 说完自己的罪过,赵青炜再度扫视堂下大臣,目光陡变,语气郑重几分:「诸位大臣为大兖之栋樑,皆是忠臣良将,当为国竭心尽力,赤胆忠心。若并无大义,自甘卑鄙,大可辞官归乡,切勿尸位素餐,为朕再添一条用人不明的罪过。」 这份所谓的罪己诏,明面上是在陈述皇帝自己的罪过,实则重要的都在这最后一句上。 皇帝是在敲打朝臣,让朝臣安分些。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唯有年轻的皇帝声音在大殿中迴荡:「传朕旨意,敕封陆旋为北境元帅,兼兵部右侍郎职,总督西北,接任淳王执掌兵权。」 陆旋顺从领旨谢恩,从容起身。直到早朝结束,朝臣都还沉浸在皇帝突然的强硬中,听不见一分异议。 延熙五年,九月廿一。 陆旋领了帅印出发,率兵前往西北。 抵达肃州当日,陆旋第一时间前去拜访淳王。见到淳王现如今的模样,陆旋忍不住内心惊诧。 那双颊凹陷,病容尽显的人,当真是那位龙章凤姿的淳王殿下吗? 第313章 接任 淳王接见陆旋的地方,并非王府大堂,而是在他静养的后院。 在淳王亲卫印俭的引导下,陆旋来到淳王卧房前。印俭通报一声,得了应允,怀着微妙的心情,陆旋跨过门槛,进入门内。 门内与门外仿佛是两个世界,这是淳王私密的住所,旁人不能轻易踏足。那扇象徵着防御与戒备的门将外界隔绝在外,只有获得他信任与认可的人方能进入。 在这里与淳王会面,意味着他们并不仅仅是前来完成职责交接的官场同僚,而是有着更为密切的联繫,将要对自己的继任者做出更深一步的交付。 淳王似乎刚起身,只披着外衣,两鬓露出缕缕花白的发,因卧床数日索性披散着。外界因他伤病而惊涛骇浪,他面容沉静,只慵懒靠在床头。 两名亲卫正要退出去,印俭眉头先皱了起来:「大夫不是说让殿下卧床,不要随意起身,你们怎么……」 赵靖珩抬起血管毕显枯瘦的手压了压:「是我让他们把我扶起来的。躺着见客太过失礼,只坐这么一会儿,无妨。」 印俭回头对陆旋说道:「陆元帅,咱们长话短说,说不完的话明儿个再来,不在这一两日。」 「印俭,别多嘴了。准备药去。」赵靖珩稍稍提高了声量,以不容拒绝的语气下达了指令。 印俭脸色不好看地闭了嘴,又看了陆旋一眼,眼神示意,随即低头出去,顺手合上了门。 第587页 以往每次见到印俭,他都是笑眯眯的,和颜悦色说些放松心情的话。而现在,连他也笑不出来了。 「殿下。」陆旋行了一礼,在赵靖珩的招唿下起身,坐在三步外的椅子上。他眼含关切,「殿下身体如何了?」 「就如传回朝廷的文书里说的那样,不慎坠马,伤了腰,要不了命。我底下人见识浅薄,这么一点儿小事都沉不住气,让陆元帅见笑了。」赵靖珩语气平和,好像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陆旋却清楚,淳王手下亲卫都是跟随他南征北战数十年的老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他们没有见过? 而眼前人,是无论在多大的风浪中都能屹立不倒的挺拔纛旗。如今这杆纛旗不稳,狂风中摇摇欲坠,一夕折了腰,叫他们如何不如同见到天崩地裂? 「皇帝派你来接手,想必,你已经做好了准备。」赵靖珩道。 陆旋颔首:「下官并非想要从殿下手中接过权柄,只是期盼为国效忠,以身报国,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 赵靖珩平淡道:「你守护了皇帝与皇城,忠诚之心天地可鑑,由你来替我,我便能安心调养身体。这些年你我书信不断,西北局势你应当再清楚不过,用兵应战的能力我相信你十分具备。不过,要想取代我镇守西北,第一道门槛不是外族,反而在眼下。」 陆旋沉吟片刻,说道:「殿下所说的,下官早就考虑过。殿下是皇室血脉,凤子龙孙,而下官不过是草芥出身,多的是世家勛贵子弟不甘屈居于人下,遇到什么样的阻力,下官都做好了准备。」 他抬眼凝视赵靖珩,眼中闪烁着锐不可当的光芒,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毫不柔和,一如周身冷硬气度:「殿下,下官如今站在这里,是靠着一场一场硬仗打来的功勋,虽有贵人相助,但殿下慧眼,岂会放一个庸才入眼?若是连叫手下人服从听命的手段都没有,更何况是关外蛮族?」 听他说出如此笃定的话,赵靖珩眼中有了一丝笑意:「那我便看着陆元帅,如何叫手下人心悦诚服,还要看着陆元帅驱逐蛮夷,守卫大兖疆土。铁羽营,也是时候交还到你手中了。」 听淳王主动提起铁羽营,本就是此行目的之一,陆旋双眼更亮了一度:「多谢殿下苦心栽培!」 赵靖珩道:「铁羽营经过数次充员,如今是五千员额,由袁志代为指挥。听你要来,他早早就准备见你了。」 拿回铁羽营固然令人高兴,但现在需要长话短说,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陆旋道过谢,正经神色道:「殿下,此次前来,我还带了一个人。」 赵靖珩好奇扬眉:「谁?」 「满赤仑前任大汗之子,」陆旋缓缓吐出那个名字,「诺加。」 赵靖珩记得这个名字,当初陆旋在峦安活捉的战俘,因为王子的身份留了一命,放在京城做了个小官,让他感受朝廷恩惠,以观后效。 当然他也记得,陆旋向他提起过,借兵助诺加夺回汗位一事。 略沉思片刻,赵靖珩问道:「他这些年在你眼皮子底下,你觉得,他可信吗?还是要坚持那样做?」 陆旋不置可否:「我是作出过承诺,不过现在还不到那一步。借不借兵,得看那小子接下来的表现。」 当初抓获诺加时,陆旋只觉得他是个在父汗照拂下养得天真的傻小子,到如今,他仍没看出诺加有何长足长进。 为营救阿桃,诺加自愿扮演恶徒,并引以为豪。那时陆旋对他说:「真想像不到,你这样的小子,能做领导北蛮各部的大汗。」 诺加对他说的话没有愤怒,反而强调一般同陆旋说:「这样不是正好吗?我一定会成为满赤仑的汗,这样你和你大兖的皇帝才会心安。再没有谁会像我一样,下官服于你们。我所想要的不是汗位,而是两地子民的安居乐业,我要带领北部安定富足。」 陆旋没有非选诺加不可的理由,只因为他所盼望的,和陆旋所想要见到的一样。只要满足这个条件,那就谁都可以,自然也能是诺加。 话说到此,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印俭敲响了门:「殿下,该吃药了。」 陆旋当即起身:「殿下身负伤痛,还是早日休息为好。下官要在肃州站稳脚跟少不了殿下协助,明日再来叨扰。」 赵靖珩也不挽留,搁在被子外的手小幅度晃了晃:「你去吧。」 太后与皇帝关怀淳王腰伤,派来陆旋的同时,也传信让淳王早日回京养伤,但被赵靖珩以有伤在身,不宜长途跋涉为由暂缓。 他不想立刻离开西北,要亲眼见到陆旋接下来的动作才能放心,因此他会继续留在肃州一段时间。 正好趁此机会,也让他看看,那个诺加到底能不能成为破开北蛮联盟的锋刃。 陆旋走出门外,印俭端着两只瓷碗在门口候着,见他才出来,语气有些埋怨:「不是说了,殿下不能久坐?」 身份上而言,印俭身上有武职有功勋,又是淳王亲卫,平日遇上事了,对寻常官员武将硬气一些也无伤大雅,但对手持帅印与皇帝敕封文书的陆旋这样说话,无疑是以下犯上了。 与从前身份迥异的陆旋并不因身份提高而自视高人一等,待印俭态度还如当初一般恭敬,垂首道了声抱歉。目光落到印俭手中,有了些迟疑。 鼻翼翕动轻轻嗅了嗅,陆旋闻出一些不寻常来,其中一碗是刚熬好的药,而另一碗色泽微黄的清液传来一股酒气。 第588页 众所周知,淳王殿下是不沾酒的。 陆旋指着那碗酒,问道:「这是?」 印俭低头,笑容里掺杂些许苦涩意味:「是酒。殿下难以入眠,有一段时间了,喝点酒就能安睡一会儿。陆元帅,我先把药给殿下送过去了。」 陆旋不再追问,侧身让开了路。 走出王府,门外何承慕在候着,陆旋一路沉默上了马车,兀自沉思。 何承慕的声音从外边传来:「将军,淳王情况真有那么糟糕?」 陆旋迴神,唔了声:「殿下受了些腰伤,需要静养,但也没有到糟糕的地步。」 何承慕大喘气:「那就好,我见将军脸色不好,还以为……呸呸,当我什么都没说。」 身边人是如此敏锐,细枝末节的情绪都能被察觉,更何况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半点松懈不能。 陆旋打起精神来,说道:「小何,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话音刚落,帘外钻了个脑袋进来,何承慕满眼期待:「终于有我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陆旋沉声道:「我要你跟着诺加,前去满赤仑。」 何承慕挠了挠头:「将军是准备与满赤仑开战了?」 「不,还没有到开战的时候。你带几个人跟着诺加,去见他的舅舅。」陆旋说出自己的谋划,「若诺加能够得到舅舅的支持,满赤仑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这是正式开战前的试探,做好了,胜局便定下一半。做得不好……」 「做得不好会怎么样?」何承慕紧张起来,连忙追问。 「做得不好,就会打草惊蛇,我们就得另做打算,想办法从别处入手。」陆旋说道,「倒也不是多严重的后果,只是一个事半功倍,一个事倍功半,办砸了我也不会怪你就是了。」 听起来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何承慕咽了口唾沫,将军最后那句话说不会怪他,可要真办砸了,他自己就得先怪罪自己。 想了想,何承慕脸一变,嘿嘿一笑:「我跟着将军在都城,都没有机会立大功,好不容易有这样的好机会,一定不能让别人抢了这个功劳。将军,我去!」 陆旋嘴角一翘,那就这么说定了。 今天还不能歇下来,他肩负重任,可不是在这里听从别人的指挥就好,因此陆旋接下来还要接见当地文武官员,接手一切事物。 权力让渡不是一句话的事,想要掌控全局,接下来有得忙了。 见过一圈各个衙门官署的人,陆旋歇下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何承慕转动酸痛的胳膊,一路跟随陆旋迴到行辕,两条腿也跟灌了铅似的。他们千里迢迢赶过来,还没歇一会儿就到处跑,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 忽然前边的人停下脚步,何承慕登时警觉起来。 正前方是元帅住所,此时却亮着灯,似有人声传来。何承慕大惊:「元帅,里边有人!」 陆旋还未说话,他已经拔刀沖了进去:「这是元帅行馆,什么人擅闯!」 俨然一副草木皆兵的架势。 厅堂内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叫骂声:「姓何的,这么久不见,你就是拿刀尖招唿我的?」 随后是「噹啷」一声刀落地的声音,何承慕欣喜若狂地叫出一个名字:「袁志!」 陆旋紧走几步,厅堂内等候的,正是不久前从关外巡视回来,前来送旗的袁志。 他被西北风沙磨砺得又黑又糙,身体瞧着比之前还要壮实不少。熟悉的面容展露出从未在那张脸上见过的成熟,隐隐有些狠辣,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一般。 见到陆旋,袁志一把推开何承慕,单膝跪在他跟前,声音止不住激动颤抖:「将军!」 那股游走于战场前线的狠辣顷刻间收敛起来,又重新回到了忠实追随者的位置。 何承慕满脸得意在一旁纠正:「将军现在是皇帝亲封的元帅!」 袁志有些语无伦次,索性把放在一旁的铁羽营营旗拿起,双手递向陆旋:「将军,不,元帅!属下幸不辱命,铁羽营是西北最锋利的尖刀,没有哪个北蛮人没有听过铁羽营的威名!今日,我终于能将营旗交到元帅手中了!」 第314章 舅甥 陆旋喉头滚动半晌,吐出一个沉重的「好」字。 他接过绣着鸱鸮图腾的铁羽营营旗,将旗帜展开,鲜红旗帜上染着一块又一块的深色污痕——那是经过拼杀征战沾染的血迹,是他们立下血汗功劳的见证。 先帝葬仪结束时,陆旋将铁羽营交到淳王手中,他的诉求只有一个,让铁羽营的兄弟得到提拔的机会。 他从未想过将跟随他拼搏的兄弟们局限在铁羽营内,想办法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让他们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这些年来,西北发来的信件中仔细说明了人员调动,该得到晋升的人,都得到了晋升。方大眼、李金元、高有光等人,功勋卓绝,一路提拔,被派去各重镇驻守。 唯有袁志,无论面临什么样的机会,始终留在铁羽营坚守。 他所期盼的,似乎就是现在这一刻,将完好的营旗交到陆旋手中。 这便是他心中至高的荣耀。 「好,我的好兄弟。」陆旋将营旗握在手中片刻,重新还到袁志手中,「这支营旗,仍由你保管。铁羽营是我们的根基,交给你了,袁副指挥使。」 袁志拿手背飞快抹了把眼睛,咧嘴露出一个笑来:「遵命,元帅!」 第589页 何承慕看着又羡慕又嫉妒,即对兄弟相见感到高兴,又对袁志现在改头换面般的变化惊嘆,抓耳挠腮急得不行。他也想获得功勋,被委以重任,成为元帅不可或缺的助力! 「哼。」何承慕语气酸熘熘的,「我马上就要立大功了,到时候我也叫你们刮目相看!」 袁志瞥他一眼,大笑着揽住他的肩:「好,我们随元帅一起,大刀阔斧,建一番伟业!」 何承慕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 一阵咕噜咕噜的鸣叫从腹中传出,何承慕笑不出来了。 和元帅忙活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 陆旋忍俊不禁,招唿人准备吃食。今日高兴,就额外开恩,允许喝两杯。 他手下没有特别好酒的,有两杯助兴便高兴了,吃喝到半夜,才洗漱歇下。 第二日一早,何承慕大喇喇来到等待消息的诺加跟前:「走吧,王子殿下,跟我去见元帅。」 诺加眉头皱了皱,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陆旋早早起了,安排好诺加这边的事,还有一堆公务等着他。 「陆元帅。」诺加行了一礼,心中有所预感,安静等待着接下来的话。 「诺加,我把你带到了这里,接下来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陆旋说道。 诺加心中一紧:「怎么,你不帮我了?」 陆旋挑眉:「我会把握时机,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会帮你的。」 诺加眼中多了些气愤与不服:「你答应过我,会借兵给我的!」 陆旋语气未变:「整个大兖做你的后盾,还不够吗?难道要我去帮你打下你的部族,然后再为你加封汗位?若是这样,我可要怀疑了,这个位置,你到底能坐多久。」 诺加瞪着他,迟迟没有回话。 陆旋轻嘆一声:「看来,你还没有做好准备。你回去吧。」 「不!」诺加跨步上前,双手撑在陆旋面前的桌子上,「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请你帮我。」 陆旋目光转向何承慕,四目相对,何承慕用力点头:「元帅,我也准备好了。」 满赤仑同北蛮其他部族一样,虽然有着一座中心城镇,但大部分族民靠着游牧为生,漂泊在草原之上,逐水草而居。 他们居住在易拆装的帐篷中,有时只在一个地方停留数天,有时会停留数个月。 鄂布伦听着帐篷外牲畜的叫声,用镶嵌宝石的精美匕首刮着骨头上的肉,就着酒一口一口送进口中。 直到深夜,各个帐篷里的动静渐渐停息,牲畜也安静下来。临睡前,鄂布伦走出帐篷,警惕地在营地四周查看一圈,这才返回了自己的帐篷。 身为一族之长,鄂布伦带领着自己的家族成员驻扎在此地,保卫家族成员是他的责任。每到深夜,他都是最后一个睡下的,今日也不例外。 蓦的,隐隐一声马嘶传来,鄂布伦立刻被惊醒,抬手摸到枕边弯刀。才站起身,他的营帐就闯入一个人来。 鄂布伦恍惚间听见他口中说着什么,但刚被梦中惊醒的混乱还未消退,明明安排了人守夜,竟然还会被人闯入营帐中,怎么可能是好人! 刀锋相碰的动静不小,那人似乎有些慌张,忍不住放大了声量,喊出一声清晰的:「舅舅!」 鄂布伦动作一顿,那人把握住机会,一个闪身近前来,死死扣住鄂布伦的手腕。 又是一声:「舅舅!」 鄂布伦眉头紧锁,终于压下杀心,壮硕的身体挣了挣,手中仍是紧握弯刀,厉喝一声:「你是谁!」 来人快速摘下面罩,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小声点。是我,舅舅。」 鄂布伦瞪大双眼:「你是……你是诺加!你竟然还活着!」 诺加点点头:「是,我还活着!切金没有死,我怎么敢轻易死去!」 鄂布伦紧紧抱住诺加,宽大的手掌用力拍在他背后,与他同样强壮的身体证实这一切的真实性:「你回来了,你竟然平安回来了!切金说你被兖朝官兵抓了,再也回不来了,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诺加咬牙切齿:「是切金,切金故意把我带去战场,他想要我死在兖朝官军的手里!他不仅陷害了我,还欺骗了所有人,抢走了属于我的汗位!」 他紧握鄂布伦的双臂,低沉的声音发狠:「我收到兖朝天子的恩泽,留了一命,兖朝天子让我回来夺回属于我的东西。舅舅,我只有你一个能为我做主的长辈了,你一定要帮我。」 听到唯一的外甥诉说当年被切金坑害,导致他落入兖朝军队手中之事,鄂布伦心中大恨,狠狠将手中弯刀扎入脚边毛毡中。 「可恶的切金!他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也抢走了属于古罗一族的一切!」鄂布伦咆哮着发泄心中的愤怒,却被警觉的诺加制止。 「我深夜到访,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诺加语气沉痛,「我不希望引发部族内战,只要杀了切金,我就能拿回汗位。」 鄂布伦瞥了眼帐篷外,厚实的布帘隔绝了视线,看不清外面情形,也听不到任何可疑的声响。 但鄂布伦有所察觉:「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诺加挪动脚步,站在鄂布伦面前:「那些人是来帮我的。一旦内部的力量无法解决,我就会选择向外借力。舅舅,为了古罗一族的将来,我别无选择。」 鄂布伦定定望着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缓缓点头。 第590页 老首领在时,古罗一族是满赤仑部的大姓,理所应当分配更多的资源。可自从切金成为首领,所有的资源都向切金所要拉拢的家族倾斜。 鄂布伦一直对资源分配不均感到不满,而诺加的归来,将会成为改变这一切的转折点。 这是古罗一族重新辉煌的机会,鄂布伦下定决心,他会支持诺加夺回汗位。 经过一番夜谈,诺加在天亮前离开了鄂布伦驻扎的营地。 帐篷外等候多时的何承慕目光没有一刻从他的身上移开,就这么沉默着跟随在身后走出一段距离,诺加被盯得难受,嘴里冒出一句胡语。 何承慕立刻出声:「你骂我!」 诺加撇嘴:「你果然听得懂。」 何承慕满不在意:「不止我听得懂,元帅也听得懂,很多人都听得懂。你以为只有你们知道学官话?」 跟随何承慕同行的,还有十名铁羽营夜枭,无声无息,如同幽灵般飘荡在这片土地上。 那一双双眼睛冷冷注视着他,让人汗毛竖立。如果他们是敌人,那么这具凡人之躯会顷刻间被他们扯碎。 诺加摇摇头,不再纠结此事:「我和舅舅商定好了,五日后,我们会对切金髮起突袭。届时……」 他拖长了尾音,何承慕便接上他的话:「届时,元帅会不遗余力的帮你善后。我们元帅说话算话,你就不必再试探了。尽管放心大胆去做,有铁羽营为你兜底呢。」 诺加有九成把握能取得支持,并不在于他与鄂布伦之间存在的血缘关系,而是早知鄂布伦与切金不合。 鄂布伦的家族与诺加父汗联姻,诞生的继承人将会使两个家族共同荣耀。这与切金的根本利益形成了冲突,兄长没有继承人,他便是汗位的第一继承者,这使得他天然敌视鄂布伦一族。 即便过去多年,他们的关系没有得到改善,反而随着切金的上位,愈演愈烈。 所有的一切,都与利益挂钩,人类本就是趋利避害的生物。 第315章 夺位 五日后,按照约定,诺加与鄂布伦引兵夜出,发动一场突袭。 在敌人毫无准备之下进攻,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见效最快的。鄂布伦所带领的一千五百人很快攻破切金牙帐,斩杀切金亲兵千余人。 一场血腥混战爆发,更多的人从睡梦中醒来。 似乎有人拿着武器想要加入这场战斗,诺加牵引缰绳,高举火把,照着自己的脸庞:「满赤仑的子民听着,我是大汗的儿子诺加,我并没有死!我只是要从切金手中拿回属于我的位置,任何帮他的人,都将成为背叛大汗的叛徒!」 诺加的出现震惊了所有认为他已死的人,被宣告已死的前任大汗之子还活着,并发动了兵变。 满赤仑的勇士们裹足不前,犹豫不知应不应该上前营救他们的现任大汗。 诺加没有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不留任何余地,对切金的同伙赶尽杀绝。 外边厮杀声越来越近,脸色苍白的切金不甘地注视窗外,他已经获悉这场叛乱的发动者,就是他那天真不成器的侄子。 没想到他还能活着回来! 苦心培养多年的亲兵折损三分之二,他根本坚持不到援军到来。切金不得不忍痛放弃,在仅剩的三百亲兵拼死掩护下,逃出了包围。 得知切金出逃的消息,诺加追出几十里外,想到乱成一团需要整顿的部族,硬生生勒停了马。 怎么会让那傢伙给逃了!诺加懊恼不已,一肚子渴望復仇的邪火不知往何处发,口中大骂:「该被野狼啃骨头的东西!」 他掏出一只铜哨放入口中,一声响彻天际的唿哨传向四面八方。紧接着,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唿应,诺加阴沉着脸,掉头折返。 震碎大地的雄浑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深夜中几乎辨不清是从何处传来。陆旋所带领的铁羽营伺机而动,开始追捕漏网之鱼。 惊魂未定的切金在混乱中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带领残部向东北方向仓皇逃窜。 他们如同惊弓之鸟,一路奔逃不敢停歇,直到天际大亮,听不到身后的马蹄声,才敢暂时停下。 切金茫然地坐在潮湿的草地上,耳畔是阵阵哀吟。举目看去,三百来号人,完好无损的不到半数,剩下的伤员只能简单上药包扎。 他们不敢做多停留,歇了会儿就起来继续往前走。就这么走了好几天,伤员的伤势加重,一路都在减员, 出逃时随身携带的水粮只能支撑几天,已经近乎陷入绝望地境地。 亲兵递来肉干,切金估算着抵达同盟所在地还需要多长时间,摆摆手拒绝了,让他们自己拿去分了。 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只剩下这么几个人,切金心中沉闷,但也无处诉说。 他没想到诺加还会回来,并找到舅舅鄂布伦协助,如今的情形看来,满赤仑他已经回不去了。 谁还能接纳他呢?切金脑中闪过一个个名字,最终都被一一否决。 那些人是为了利益而结盟,自己的到来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不仅无法带去利益,那些人恐怕还会顾忌因他而与被诺加掌控的满赤仑交恶。 到头来,他说不定会成为别人拉拢诺加的工具,拿他的头,或是他身体的某个部分,去讨好诺加都说不定! 切金眼中被怒火与惊惧充满,他的悲惨下场逃不过一个死字。 第591页 他根本信不过那些人,更别提去向他们求救了。 远的不提,身边人呢?他们会不会有异心,会不会为了回到自己妻儿的身边,而背叛他,拿他的头回去邀功? 偏激的想法一跃出来,切金心脏突突地跳,太阳穴一鼓一鼓的,胡乱朝周围看去,果然看见有人正在看他。 接触到他的目光,那些隐蔽窥视他的人立刻将视线收了回去。切金大惊失色,死死盯着那些人,越来越多人因为他奇怪的神情看过来,反而辨不出那些视线的含义了。 切金大喘着气,腹中飢饿让他浑身发冷,嘴唇干燥起皮,拿舌头舔了几下都没能湿润,他的口中也干燥无比。 余光瞥见一抹寒芒,切金本能地握着还残留血污的刀向一旁挥去。 「大……汗……」被刀划开腹部的亲兵一手抓着肉干,一手握着匕首,愕然望着他,后退几步,倒在地上挣扎片刻,没了生息。 豆大的汗珠从切金额头上滚落,他茫然看向四周,跟随他逃出来的亲兵神色各异,有着困惑不解,还有着恐惧。 切金闭上了眼,不敢再看。 他怕从那些面孔上看到后悔的情绪,这些人拼命保护他逃出来,却后了悔…… 「啊!」有人发出一声情绪崩溃的悽厉叫声。 逃亡路上又饿又累,伤口得不到医治持续溃烂着。亲眼看着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死在所效忠之人的手上,只是因为想为他分一块肉。 要逃,离开这里! 切金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那发出崩溃大叫的人转身就跑,踉跄着几次差点摔倒。 这是他最后的人马了,逃了一个就会有下一个,他会被抛下! 切金惶恐地追上去:「你要去哪儿?」 他手里还紧握着那把滴血的刀,他没有想要恐吓别人,僵硬的手指却像是被胶水黏在了手上,甩都甩不掉。 刚杀了人的切金追上来,逃离的亲兵更加慌张,拿起手边一切能抵御的东西抵御。 两人握着刀对峙着,一方仓皇后退,一方步步紧逼,都觉得对方已经疯了。 或许他们都已经疯了。 这股疯狂像是疫病,迅速在所有人身上蔓延开来,没有丝毫理智。 跟随痕迹一路追来的陆旋率先看到了一具扑倒在地的尸体,然后是更多的尸体,随着他抬眼,将眼前这场充斥着血腥味的混乱尽收眼底。 「看来他们是起了内讧。」陆旋轻描淡写下了个定论。 袁志有些可惜:「还以为能活捉呢。」 鸱鸮图腾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陆旋满不在意撇嘴:「死的活的都一样。」 切金的人头被陆旋派人送了过来,诺加怔怔看着仇人那颗已经烂得面目全非的头颅,很快没了任何兴致,随手丢到了一边。 就让野狼野狗成为他最终的归宿吧。 诺加用雷厉风行的手段迅速成为了新大汗,切金的那些盟友能拉拢的便拉拢,拉拢不来的,那就将他们边缘化,排挤在外。 世事本就如此,此一时彼一时。诺加从不相信绝对的忠诚,只是在审时度势之下做出的最优选,利益最大化。 不懂得变通的人,是自绝活路。 鄂布伦进入帐篷,看着陷入沉思的新大汗,说道:「大汗,你交代的事,我都已经办妥了。」 「舅舅,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诺加低声道,「我想拉拢查哈尔部。」 鄂布伦凝视眼前蓄起了些许鬍鬚的外甥,说是商量,其实是已经想好了,来向他通知一声吧。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男孩,在父亲的催促下才不情愿地去做些事,而是主动承担起整个部族,积极打造未来的汉子。 鄂布伦想了想,还是说出自己的想法:「查哈尔部大汗与撒都海大汗结了仇,我们还是不要趟这摊浑水的好。查哈尔部本就势单力薄,为它得罪撒都海不值得。」 查哈尔部原本与撒都海是世代结亲的盟友,但在撒都海现任大汗继位后,发生了变化。 撒都海大汗拉拢其他部族,想要形成与兖朝相对抗的联盟,以结亲的方式是最为有效的。 为此,他将自己部族的未婚女眷全部嫁给了盟友,就连早已嫁给查哈尔部大汗的姐姐,也被他带回家去,重新许配给另一个更强大的部族。 夺妻之恨轻易不可化解,这份侮辱已经形成血海深仇,要不是查哈尔部势弱,恐怕早已正式宣战,打了个你死我活。 「不,舅舅,我不是为了查哈尔部得罪撒都海。而是我要与撒都海宣战,拉拢我的同盟。」诺加说出这句话时,眼中闪烁着野心勃勃的光。 「难道,你甘愿一直屈居人下吗?让撒都海凌驾在我们头上,向他称臣纳贡?你看这版图,我们比他们又差在哪里呢?」 诺加的语气平静,平静到鄂布伦察觉到一丝诡异。 他回来,不仅仅是要拿回满赤仑,他还要取代撒都海的地位。这样的合纵连横之法,不是只有撒都海可以使用。 与其像撒都海称臣纳贡,不如投靠更为强大的兖朝。 诺加抬手放在鄂布伦的肩上,一股并不沉重但不可忽视的力道传达过来,鄂布伦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他咧开嘴笑起来。 不愧是他的外甥,和他一样,充满掠取之心。 满赤仑,本就可以更为强大。 第592页 第316章 布防 陆旋不急于开战,而是率兵屯田开荒,督造战车、火器,命各镇疏浚城壕,加固城墙,做着攻守兼备的准备。 除此外,他每隔一日会抽出时间组织操练。 但奇怪的是,他并非按照寻常方式按部就班,士兵在他的指挥下,练着一种旁人看不懂的阵法。 随着号令旗挥舞,排列成阵的盾兵立刻蹲下身体,用盾牌将身体遮挡住,弯腰屈膝,以这样的姿势快速移动。整个身体龟缩在盾下,只伸出胳膊挥刀,也不知到底在砍什么。 这阵法还有个唬人的名字:玄武阵。 其他人从未见过这样可笑的阵法,一众将领议论纷纷,观察数日,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终于有个脾气暴躁的忍不住去找淳王告状:「殿下,您没看见他是怎么带兵的!让盾兵躲在盾牌下,到处乱窜,还叫什么狗屁玄武阵,我看就是乌龟阵!是王八阵!」 这人言语描述的阵法太过匪夷所思,闻所未闻。赵靖珩忍不住派印俭前去查探,然后得到了情况属实的回覆。 赵靖珩在床上静养,没法去亲眼见证,脑中一想,都觉得可笑至极,不怪那些将军要来投诉。 这些疑问,当然是要召本人亲自来解释才好。 赵靖珩命人将陆旋叫来,亲自询问,那阵法到底是哪里得来的灵感。 面对淳王的质疑,陆旋更为无辜不解,这就是他专门想的破敌之法,专克北蛮骑兵。 敌军自诩草原上的民族,擅长养马,更擅长马战。而兖朝官兵应对这样的骑兵,似乎只有硬碰硬正面冲杀一个方法。 火铳队伍正面迎击的效果只能持续一段时间,等骑兵冲到阵前,就来不及更换火药子窠了。 如果在平原开战,除非提前布置好,否则像挠钩、套索、拒马等阻止骑兵的装置,是无法在旷野地带起到作用的。 「马的本能,是绕过眼前障碍,而非踩踏上去。因此,它们看见地上的盾兵,会下意识闪避。士兵躲在盾牌之下砍马腿,能行之有效的破坏战马行动能力,一劳永逸,是最有效率的方法。」陆旋说得有理有据,乍一听,还真是那么回事。 赵靖珩想了半天,没想到该如何反驳,摆摆手,放过他了。 或许有些道理,但比起他口中克制骑兵的理由,怎么想,都更像是在测试那些官兵的服从性。 赵靖珩索性换了个话题:「诺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陆旋说道:「进展还算顺利。诺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有行动力。他已经开始向那些与他差不多的势力发出结盟的信号,并且陆续得到了回应。」 赵靖珩感到些许宽慰,笑着道:「你做得很不错。」 「若没有殿下将他们限制在关外,现在也轮不到我来做这些事。」陆旋认真道,「殿下最大限度地牵制了他们,我不过是前来坐收渔利,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 「你也学会了花言巧语。」赵靖珩笑着,一声嘆息,「我这辈子并无什么丰功伟绩,待人待事,都差那么一点……不,还差很多啊。」 陆旋没有轻易接话,淳王所感慨的,绝非只是眼前军事。或许,还有些别的遗憾。 「行了,你回去吧。」赵靖珩心情似乎好了些。 陆旋的到来,分走了他身上大部分重担,让他得以轻松休养。又能时不时听到些新鲜事,心中阴郁消散了不少。 过了一段时间,赵靖珩又收到了新投诉。 这回不是集体活动,而是个人行为——陆旋只要一不高兴,就会独自驾着乌夜骓出去烧草场。 他是爽快了,关外的人烦不胜烦,这回被骚扰的人反倒成了关外游民。 赵靖珩陷入沉思,转向一旁同样听得眉头打结的印俭:「你说,当初我要是早点让他来西北,这棵苗子是不是不至于长成这样?」 印俭仔细思考,摇摇头:「我倒觉得,他早点来,就会早点去烧草场。」 赵靖珩仰头思索,片刻点点头。 言之有理。 皇帝赋予陆旋的权力,不仅仅是在军事上,他接替淳王总督西北边镇,无论文武,大小官员都要服从他的指挥。 对于边境各镇的管理,陆旋觉得不能一概而论,必须要依地势有针对性的布置攻防。 有些边镇只需要坚守住,不让北蛮部族劫掠到任何东西,就可以让他们烦恼,生出重重矛盾。 整个北蛮部落联盟,都是靠着劫掠、分赃维持的。联盟之下各部族亦要给各大家族分赃,最后再漏到剩下那些零散人口手里。 例如满赤仑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部落,资源极其有限,底下的各个家族,都要靠着汗王的分配。分配不均,就会导致家族间的矛盾。 连部族内部都有诸如此类的矛盾,更何况是那样大一个北蛮联盟? 各部族为何结盟?不就是为了一起分赃。他们本身贸易薄弱,无法供养大体量的军队。时日一长,内部分赃不均,所谓铜墙铁壁的联盟,也就不攻自破了。 有了这样的考量,陆旋准备亲自巡视边防,带领一支千人队伍前往几个重镇,视察当地军械粮草储备情况。 尤其是几个军器局,是重中之重。 一路往东,所到之处边防颇为完善,足以证明淳王管辖之下治理严明,付出诸多心血。 抵达岜州,在当地官员的接引下,陆旋视察了岜州军器局。 第593页 一面翻看手中帐簿,一面听军器局大使的汇报,听着听着,陆旋注意力从帐面转到了汇报的军器局大使身上。 「按照工部下发的图纸铸造的火器十分精良,比起以往所使用的,威力大大增强。使用门槛也远低于之前的火铳,瞎子也能命中。要是我领兵,用这些火铳定无败绩。」那名叫王赟的军器局大使,见到陆旋态度积极得超乎寻常。 谈及火器,中规中矩,说起领兵打仗来,王赟神情自豪,带着跃跃欲试。 岜州军器局中生产的火器数量多,且鲜少残次品,一切流程严格按照标准,上下井井有条。 陆旋合上帐簿,突然发问:「你在任军器局大使前,不是工匠吧?」 乍然被问了个与火器无关的问题,王赟愣了愣,才回答道:「回元帅话,就任军器局大使前,我曾任抚宁都司。」 果然,感觉没错,他曾当过武官。陆旋大为奇怪:「你一个武将,还是都司,怎么会到军器局来做大使?」 王赟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忍了半天没忍住:「摊上个煳涂上司能有什么办法?这是上级的调令,我还能违抗不成?」 这要是给那帮文官听见了,高低得参他个辱骂上级的罪名。 陆旋好奇:「你的上级是谁,怎么会将打仗的武将调来军器局?还是你做了什么,得罪了人?」 王赟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昂首,把自己的遭遇一股脑吐露出来。 两年前,他还在担任抚宁都司,为了得到当时经略抚宁的官员的重用,十分积极活跃,甚至自己出钱扩充武备,购买火器,资助军器局。 奈何他的这份苦心并没有得到上级官员的认可,反而认为他是对火器感兴趣,打发他去军器局担任大使,可以成天和火器打交道。 「我的确存心表现自己,想要得到上级重视,没想到是一番衷心表给了瞎子看。」王赟哼笑一声,「有这样英明的官员,何愁朝廷有将官可用!」 陆旋不得不贊同他的话,到底什么样的煳涂蛋,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思索片刻,陆旋问道:「那你是愿意继续留在军器局,还是重返军营?」 王赟显些蹦起来:「自然是愿意返回军营!」 陆旋上下打量他,说道:「即日起,恢復你抚宁都司的武职。王都司,莫要辜负良机。」 突如其来的任命,让王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手忙脚乱跪下,行了叩拜大礼。 「元帅恩同再造,属下必定效犬马之劳!」他过于激动,以至于声音颤抖。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军器局大使固然是个重要的职位,但能带兵的武将更为难得。 有这样的人才,陆旋是不吝于提拔的。 看着眼前的王赟,他逐渐理解淳王的所作所为。 站到这个位置上,肩上担的绝不只是几个边镇,整个大兖都压在他的身上。但凡是个助力,他都不能放过。 什么出身、过往,心思手段,都比不过「有用」二字。 第317章 诀别 巡查过大半,心中大概有了数,陆旋着手估算各镇所需要驻守兵丁的数量。 再根据兵丁消耗计算出他们所需的粮草,接下来,就是找朝廷要兵要粮了。皇帝向他承诺过,会尽全力支持,陆旋也不会跟皇帝客气。 陆旋立刻书写奏疏,向朝廷索要三百万两军饷,米一百万两,还有马匹要吃的粮草百万两。 怎么和朝臣去说是皇帝的事,陆旋只管伸手要钱要粮,等着接收就是。 这封奏疏送到都城,立刻引起部分朝臣不满。 陆旋前去西北已有数月,未出一战,未立半点功勋,有消极怠兵之嫌。现在还要如此大笔的军费,简直不像话! 皇帝赵青炜看着奏疏上庞大的数字为难,但在朝堂上,自然是站在了陆旋这边。 赵青炜极力为陆旋找补,对此的说法是:「陆元帅审度时势,分布战守方略,颇合机宜防守即固,徐图进剿,尤是万全之策。」 闭着眼褒奖陆旋一番,不顾朝臣反对,皇帝下令,着令兵部、吏部准备下去,就按陆元帅奏疏去办。 巡查一圈返回肃州,每日陆旋都忙到焦头烂额,兵员调动填补、粮饷、论功行赏,都要他操心。 唯一清闲的时候,就是关起门来给班贺写信,除了感慨淳王不易,就是感嘆自身的不易。三句一声吁嘆,只盼早日回到恭卿身边,聊表慰藉。 一直以来的稳步进行,陆旋感受不到任何阻力,几乎就要以为权力让渡就要这样平稳完成。一桩案子打破了表面平和,暴露出潜藏的抗力。 陆旋治军严格,比淳王更甚。不论武职高低,凡触犯军法者,一律从严处置。 这是陆旋从骆总兵那里学来的,就算是亲信,该罚的也得罚。 骤然变严的约束,多少会导致牴触。于是便有人不服从军营的严苛管理,夜不归营,几人结伴在外饮酒作乐,竟然还将一名女子拖入巷中轮番施暴。 那名女子报了官,几个喝得东倒西歪的醉汉倒在街头,被巡查的官差抓了起来。待几人稍稍醒酒,得知他们是官兵,其中三个还是武官,衙门无权问责,只好把人转交给了军营。 可在那之后,便没了下文。 最终,这件事还是传到了陆旋的耳朵里,以他的脾气,断然不能容忍此类事发生。 第594页 他明令禁止,不允许官兵姦淫妇女,那几人撞在了他的刀口上,必须严惩以儆效尤。当即命人将那几个犯事的官兵抓起来,关入牢中,等候发落。 被抓捕的几人不服,在监牢里叫嚣:「那是个低贱的蛮女,有何不可?」 陆旋没有多犹豫一刻,下令立刻处死这几人,却被人拦了下来。 原因无他,这几人身份特殊,并非寻常兵丁,而是跟随淳王而来的武勛后人,各个家中有人在朝中做官。 是淳王手下的人?陆旋即将下达的命令暂时被收了回来。 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不知会一声,总归不太好。 陆旋的拜帖送出去前一刻,淳王派人来请陆旋的人已经到了行辕外。 淳王待在王府里静养,外边的事也瞒不住他。陆旋心中主意已定,不会因为淳王而改变,哪怕是违抗淳王的命令。 见到陆旋,赵靖珩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置那几人?」 陆旋反问:「那些,当真是殿下的人?」 赵靖珩没有否认:「是。你会怎么做?」 陆旋抱拳拱手,面不更色:「那下官就在此告知殿下一声,那几人,我非杀不可。」 赵靖珩无声轻嘆:「看来,我要辜负他们的父兄了。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等我离开之后再处置他们。」 「殿下决定回都城了?」陆旋问道。 赵靖珩点头道:「这里只需要有一个发号施令的将领,既然你能担起重任,我也不必继续留在这里做你的阻碍。」 的确,有淳王在这儿,总有人仗着自己是淳王的部下,对陆旋的指令不能全力执行,而陆旋有时也要顾及他的颜面,不能下手太狠。 陆旋缓缓点头,淳王的意思,他明白了。 淳王要完全放手,让他不再有任何顾忌。 「有没有什么要我捎回去的?」赵靖珩问道。 陆旋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有。」 延熙六年二月,淳王赵靖珩抵达京城。 皇帝亲自召见,于殿堂内,百官前,对淳王功绩进行全盘认可与嘉奖,给予至高的荣誉赞赏。 这场将淳王捧至最高点的盛会,同时也意味着终结。戎马半生的淳王此次回朝,手中兵权已经全部被收回,日后大概率不会再有重返战场的机会,或许都不会再踏足西北。 皇帝亲自下了定论,对淳王是非功过的议论就此为止,为他留得一个善终的体面终局。 赵靖珩平静接受了一切,宠辱不惊。他放松紧绷的身体,也泄了强撑的一口气,身体精神双双失去支撑,疲惫至极。 挺直背嵴从百官神色各异的注视下走过,是他自尊不容许自己流露出可遭人攻击的薄弱。唯独这份坚持,一直维持到他消失在众人眼前。 就在赵靖珩即将离开皇宫前,匆忙感到的太监拦住了他的去路。 「淳王殿下,请留步。华太后请您前去会面,请您随奴婢移驾。」说话的是那名叫福禄的大太监。 他是华太后身边贴身伺候几十年的人,每回华太后要见赵靖珩,都是他代为传话。 赵靖珩停下脚步,调转方向。 如非意外,这或许将是他最后一次踏入后宫。 进入仁寿宫,华太后已经在正殿候着了。 赵靖珩进入门内,俯身跪拜,口中向太后请安。等到一句平身,他起身再抬头,看清对方模样,两人俱是一愣。 赵靖珩眼神闪了闪:「太后……」 眼前人不知何时老态尽显,甚至没有心思遮掩花白的发。记忆中当年风华绝代艷冠后宫的皇嫂,此时一身素净,髮髻只做了些简单装饰,浑身上下不见一点颜色。 而那少年志满,盛气凌人的天之骄子,不知何时失了所有锐气。 两人心中几乎发出同样的困惑,距离上次离京见过最后一面,不过短短数年,怎会老得这样快? 他们看清彼此眼中如出一辙的疲惫,心下瞭然,默契地迴避了这个问题。 华清夷开口问道:「淳王长途跋涉,休息好没有?」 赵靖珩回道:「回太后话,臣府上一直有人打理,回来就歇下了,没有劳累。今日陛下也问过臣身体,多谢太后与陛下关心。」 华清夷沉默片刻,又道:「听闻,淳王不愿去往封地,是么?」 想到因强制离京引起的宁王之乱,赵靖珩猜出她的顾忌,立刻解释道:「太后放心,臣不会插手任何朝廷政务,也不会留在都城内。」 「你不留在都城里?」华清夷眉心微蹙,既不去封地,又不留在都城,他还能上哪儿去? 赵靖珩道:「正好太后召见,臣便趁此机会直言。太后,请准许臣去为先皇守皇陵。」 华清夷双唇微颤,片刻,才重新发出声音:「哪儿有让有功之臣去守皇陵的,这样安排岂不是苛待了你?」 赵靖珩双膝着地,垂首表现出顺从的姿态:「臣只有这一个请求,请太后让臣为先皇守皇陵。有生之年,臣不会再踏出皇陵一步。」 许久没有人同自己提起先帝,华清夷眼中泪光闪烁,不期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来。 「怀熠从前就最喜欢你这个五叔,每回你回京,他都高兴不已。若是他知道,你愿意陪他,他该多高兴……」话说到一半,华清夷喉头堵了一块巨石,哽咽着说不出一句整话,泪水如同珠串似的止不住下淌,打湿了衣襟。 第595页 赵靖珩只是浅浅一笑:「对朝廷,先帝尽了自己的职责,我也尽了自己的本分。太后与当今天子仁厚,让臣得以善终,不如再宽容些,让臣为先帝最后做一些事吧。」 华清夷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点头,这样的请求,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赵靖珩再三劝导,太后不宜过度悲伤,保重凤体要紧。华清夷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红着眼眶问道:「淳王离宫后,不知何时还能再入宫,怀熠寝宫我一直命人保持着原样,你……要不要再去看看?」 犹豫片刻,赵靖珩点头应下。 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先帝寝宫,赵靖珩踏入殿门,一股物是人非的凄凉涌上心头。在华太后面前维持住的平稳情绪却被这里的一砖一瓦击溃,心中一阵酸涩,视野瞬间朦胧。 这处冷清的宫殿与数年前陈设不差一分一毫,每日有人来清扫,也不见灰尘堆积,但长期空置以致房屋没什么人气儿,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那样黯淡无光,仿佛所有光彩都随着曾经的居住者离开而被带走。 赵靖珩没有再更进一步,只站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周身似乎已经被这里的味道浸透,也没能从风中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半晌,他转身离开,孤寂萧条的背影被缩窄的门缝吞噬,也斩断了他对这座皇城所有的念想。 离开皇宫回到王府,没多久便有人来通报,工部尚书班贺前来拜访。 没有递拜帖就敢前来拜访的,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赵靖珩有些不太想再见客,坐下捏着前额大力揉了揉。亲卫适时端上一盏热茶,他浅饮一口,迟迟不语。 良久,赵靖珩问道,班贺是否还在外面等着?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吩咐道:「让班尚书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等亲卫走出几步,赵靖珩又反悔了,说道:「等等,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班贺站到跟前,行过大礼,问道:「殿下,身体可大好?」 「差不多了。」赵靖珩道,「班尚书,对你的承诺,我已然实现。从今往后,我再也帮不了你们什么了。」 班贺愣了愣,淳王竟像是在对他说诀别之语。 第318章 治军 乍一听见这样的话,班贺脑中闪过的,尽是些远称不得好的联想。 他面上不显,口中说道:「殿下不辞辛苦,未尝有一日懈怠,劳苦功高,是时候好好休息了,下官万不敢拿些小事叨扰殿下。下官还担心殿下过于谦躬下士,请殿下安心静养,不必为下官劳心费神。」 「我向华太后请命,交还兵权,只留一队亲卫在身边。今后为先帝守皇陵,不再过问朝政。」赵靖珩淡淡道,「太后也已经应允。」 班贺暗暗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比起他脑中方才闪过的种种猜测,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 自古以来,手握重兵的权臣有几人能得善终?淳王能被重用至今,虽然落了一身伤病,至少算是全身而退。离开权力漩涡中心,安度余生是不用担心的。 对于有野心、有抱负之人,看守皇陵或许是惩罚,但对只想平稳度日的人而言,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眼前的淳王的神情,相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平和。 班贺不失礼节地小心观察淳王,从前的野望与威严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下一切的淡然。 赵靖珩望着班贺,神态平静祥和,目光却似透过他看向千里外:「我戎马一生,大半辈子都在为大兖守疆土,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只余一具残病之躯,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只想留最后这点时间,守着他一人。」 他所要守护的东西发生了改变。 亦或者说,他所守护的东西从来是先帝所在的江山。只不过 班贺久久无言,俯身长拜。 「我回来时,陆旋让我给你带一句话。我料想,说了你也不会听。」赵靖珩道,「原本不想白费口舌,但想想,受人之託,还是得做到。」 班贺抬头望着他,不知陆旋说了什么,连淳王都觉得自己不会听? 赵靖珩平铺直叙:「陆旋让我转告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为他强出头。」 闻言,班贺深深皱起眉心,虽未开口,不贊同的意味已从每一处流露出来。 赵靖珩面露果然,他就料到班贺会是这样的反应。 陆旋也知道,因此托他转述这句话时,面上尽是无奈。 他们都不是愚笨之人,对彼此熟悉,深知对方的想法。 班贺何尝不清楚,陆旋明知他不会认可也还是要说,因此这份心意他不能毫不顾及,当着淳王的面应承了下来。 陆旋独自在西北挑大樑,给他做靠山的淳王功成身退,往后只能倚仗当今皇帝的支持。 要办事,怎么可能不得罪人? 班贺几乎可以想见,陆旋正筹备着要干出多得罪人的事,当今皇帝能顶得住朝中大臣的笔诛墨伐,无视舆论保下他么? 班贺的目光从边疆转到了朝堂之上,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陆旋信念之坚定,不需要别人操心,更需要支持的人,其实是稳坐九重禁宫中的皇帝。 只要皇帝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就会自发成为陆旋坚实的后盾。 「我明白了。」班贺注视淳王,浅浅一笑,「我不会冲动行事的,请殿下安心。」 第596页 言归敢做,势必心中有数,他也该对言归多几分信心。 没过多久,西北的消息传到了都城,班贺终于知晓,陆旋到底做出了怎样的事。 犯下姦淫妇女之罪的,共有七人,按照陆旋定下的军法,违者当众处决,不容说情。 淳王在时,陆旋没有贸然动手,而是去请示了淳王,这给了某些人心存侥倖的机会,总以为淳王能保下他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冷眼旁观。 谁曾想,淳王没有留下一句话便出发回了都城。他前脚刚离开肃州,陆旋处决的命令立刻发出,将那七人于一日后开刀问斩。 不留余地的果决,终于让某些人慌张起来。 其中尤以那七人的直属上司主将黄韫最为焦急,再也坐不住要去向陆旋求情,却被经略郭世禄劝阻。 郭世禄道:「黄将军稍安勿躁,依我看,陆旋绝不敢杀他们,你何必折辱自己去求他?不过是装腔作势的手段,你若去了,正中他的下怀,顺势收手,还能立威。不信你试试,那几个都是勛贵子弟,他敢杀哪一个?」 「我试试?我用谁的命去试,用你的吗?」黄韫恶狠狠盯着郭世禄,令他不由得退却一步。 黄韫逼近一步:「要是现在被关在那儿的是你,你还能如此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敢吗?」 郭世禄嗫嚅片刻,不敢应答。 「即便他真的不敢,我若胆敢冷眼旁观,拿他们的命作赌注,他们朝中那些叔伯父兄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黄韫越想越不安,传令下去,立刻前去拜见陆元帅。 见到陆旋,黄韫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陆元帅,眼下正是用兵之际,与其杀了他们,不如留他们一条命,让他们上战场杀敌。就算不能将功赎过,等战事平定后,再杀也不迟啊!」 陆旋目光落在眼前文书上,没有丝毫偏移,口中回道:「触犯军法者不得严惩,无以治军。现在是要用人的时候,但也不缺区区七颗人头。」 「可……」黄韫刚一开口,就被陆旋打断。 陆旋冷冷道:「陛下派我前来总督西北,为的是扫清边乱,所图家国大事。留着他们不杀,其他人触犯军法又当如何处置?都留着战后再议,军法岂不是成了摆设,还有谁会遵守?」 还是有些拉不下脸面的黄韫站着不肯走,陆旋只看手中公文,视若无睹,那几人他非杀不可。 经略郭世禄紧跟着赶来,帮着黄韫一同说好话,劝陆旋放那几人一命。 郭世禄觑了黄韫一眼,叫了声陆元帅,见陆旋没个好脸色,硬着头皮说道:「为一个蛮女,要杀手下战士,陆元帅,何至于此啊?」 陆旋挑眉反问:「和那是不是蛮女有什么关系?我要严惩的是触犯军法之人,他们胆敢触犯军法,就得付出代价。若是因此军心涣散,失了约束,以致误国,谁来承担恶果?」 郭世禄赔笑道:「将士们驻守边境,离家甚远,没个好吃穿,要是连女人都不让他们碰,这……陆元帅,我话说得难听些,您多担待。将士们岂不是要不满主将、不满朝廷,万一哪一天譁变,也未可知啊。」 陆旋斜眼睨着他:「你是在威胁我?」 郭世禄连忙道:「下官不敢。只是,总要给下面人一些机会,一点小事就喊打喊杀的……法不责众,陆元帅还能个个都抓起来杀了不成?」 「法不责众?」陆旋像是听见可笑的话,抬头看着郭世禄笑起来,又顷刻消失,目光阴冷森寒,「我就挨个杀给你看。」 吓得郭世禄两腿发颤,终于意识到他是认真的,狡辩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剩下求饶。 不想再听见废话,陆旋叫人将他们请了出去,何承慕一点儿也没客气。 那七个触犯军法之人,直到被压往行刑场才有了些将死的觉悟,再也不敢硬抗,哀声哭叫讨饶,却无人理会。 众目之下,高举过头顶的砍刀闪过一道寒芒。 随着粗壮胳膊的挥动,血液飞溅,人头落地。 西北的战况其实远没有想像中那么紧急,淳王镇守西北一直是最有力的保障,更不可能放任北蛮联盟在他眼皮子底下壮大,不时主动出击对各 部打压,形成有力牵制。 只不过淳王身体每况愈下,而撒都海那位年富力强的新大汗乌尼吉亚却在伺机壮大势力,不断发起进攻。 长期占据优势地位的局面出现不稳,一直存在的危机感便迅速冒了头。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不一定能掀起多大波澜,但一定惹眼又扩散迅速。 实地巡防考察后,陆旋心中有八成的把握。 朝廷军器储备暂时是够的,同时他会亲自督造更多的火器。防守的兵力勉强够用,但北蛮各部若是集结兵力大举进攻,恐怕会捉襟见肘。 兵马钱粮充足才能叫人心安。 陆旋找户部索要钱粮,稍有怠慢些就要写信催促。户部官员烦不胜烦,陆旋不客气的态度也叫人恼火,书信往来间吵了起来,立刻有官员跳出来,弹劾陆旋。 弹劾的罪名有数条,诸如陆旋纵容蛮贼壮大,有避战之嫌;还在军中滥法,乱造杀戮;更是为人傲慢,苛待下级。 数来数去,都是老几样罪名,陆旋甚至不愿多看一眼。 皇帝赵青炜想作为和事佬在中间调停,朝臣却见皇帝态度暧昧,更像是得了理,群情激奋,请皇帝罢免陆旋。 第597页 赵青炜见他们得寸进尺,索性态度强硬起来,所有奏疏留中不发,不过心中对陆旋的安排还是存在些许疑虑的。 他派陆旋前去,是为了镇压屡屡进犯的北蛮联盟,陆旋迟迟不立功,只顾着要钱粮,让他也不好在朝臣面前太过维护。于是只能在书信中暗示,要求陆旋早些立功,也好令其他人心悦诚服。 班贺在朝中只能袖手旁观,全力克制自己不去参与其中。他所能做的,就是营造军器,为陆旋的进攻提供最大的帮助。 他私下里给陆旋写去信件安抚情绪,很快就收到回信。 陆旋早已身经百战,不论是边疆还是在朝堂上,这么点小冲击于他而言不痛不痒,一身钢筋铁骨,岂会轻易被打趴下? 管他唇枪舌剑还是蛮部强弓弯刀,尽管放马过来! 从字里行间读出那股子生龙活虎,班贺无奈又好笑。 看起来倒像是他寻到了一个发泄口,终于不用瞻前顾后憋闷着了。 第319章 嘉奖 延熙六年,五月,西北传来捷报,义州大捷。 撒都海大将哲布集结五万人的军队,试图攻破占领义州, 面对撒都海的偷袭,率领两万人驻守的主将方大眼临危不惧,总领防御,铜墙铁壁般的城墙让孛哈库没有可乘之机。 城外挖出的数道城壕内埋伏火炮、火铳,层层布防,几度逼近的撒都海军队皆在火器的冲击下被打退回去。 见此情形,方大眼率兵出城应战,火铳手列阵设计,弓弩手在侧翼进发,迎头痛击,打得哲布所带领的军队四散奔逃。 这一战朝廷军损失二百人,缴获敌军首级四百余。 这还仅是缴获的首级数量,实际阵亡数字是首级数量好几倍,大部分敌军死于火器、箭矢,自然要另算,无疑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胜。 获得这份捷报的陆旋没有迟疑,立刻动身前往义州,亲自为自家兄弟送去奖赏。 在淳王手下,方大眼很快凭藉骁勇与无出其右的气力脱颖而出,被淳王委以重任,驻守义州。 陆旋前来总督西北之时,方大眼老早就想前来肃州拜见,却被陆旋阻止,主将不宜擅自离开驻防之地,更不必如此大张旗鼓,高调行事,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陆旋带着何承慕与袁志,铁羽营出来的兄弟几人数年未见,长的四五年,短的也有一两年不见,更别提是为方大眼庆功而来,几人分外兴奋,还在城外就当着众将士的面抱成了一团。 陆旋坐在马上没有同他们凑热闹,眼中亦是掩不住的喜悦。 军营里办了场丰盛的晚宴,饶是不喜多喝的陆旋,也在热烈的氛围下多喝了几杯。 桌上饭菜吃了大半,脚边摆着一滴都没有漏掉的空酒罈,桌上喝得头昏眼花,没一个数得清具体数量。 陆旋端起酒杯,朝方大眼一抬手:「大眼,我奉皇帝之命前来平定西北,行使一切权力,也可算作代皇帝给前线战士嘉奖。来,我代陛下敬你一杯。」 方大眼忙不迭端着酒杯站起来:「元帅,这本就是我应当做的。」 敬了一杯酒,陆旋倒了第二杯:「你是从我铁羽营出来的兄弟,能见到你们建此功业,我比自己立了功还要高兴。大眼,这一杯是我自己敬你。」 话音刚落,桌上几个铁羽营出身的弟兄们立刻动容,何承慕最是感性,眼圈微红。 这番话朴实无华,偏偏情真意切,轻而易举唤起方大眼过往记忆。 他空有一身蛮力,胃口大如牛,只是为了吃顿饱饭应徵入伍。他跟随陆旋屡次立功,没有一次被上级贪功冒领,陆旋更是为了他们的前途,情愿将铁羽营拱手交给淳王,他才有机会得到淳王重用,成为今日义州主将。 「元帅……」方大眼一张口,情绪太过浓烈以致声音走调,不得不顿了顿。 他狠狠闷了杯中酒,手起杯落,酒器砸碎在青石板上,碎片飞溅。 「我方大眼粗人一个,说不来他们这群酸腐之辈狗屁倒灶的场面话。我只一句话,有我方大眼在,他北蛮军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宰一双,谅他来个千军万马,我也保管叫他有来无回!」 方大眼说到激动处站了起来,唾沫横飞,抬手对着桌面就是一掌。 只听「咵」的一声,那数名参军大将围坐的红柳木桌轰然倒塌,和着碗筷酒菜叮噹哐啷,一片扬尘。 陆旋手里酒杯还没来得及放下:「……」 何承慕还未淌出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咂叭咂叭嘴,他净喝酒了,还没吃饱呢。 方大眼瞪着那双牛眼,无辜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把手背到身后去:「这是哪里弄来的桌子?怕是内里早就被虫蛀了,不然怎么会轻轻一用力就倒了?手底下人怎么办事的,这不是让元帅看笑话么,来人啊,换张新桌子来!」 他拿手一指外边:「我,我去搬桌子去!」 说完,一熘烟跑了。 陆旋强忍笑意,还是他会掀桌子。 捷报传回都城,赵青炜显然是最高兴的,整个人为之振奋。无论立功的人是否是陆旋本人,都是一个好消息。 这是他继位以来,初次体会到大权在握,并做出功绩的成就感。 重用一个没有世家背景,靠着军功上位的陆旋,出现任何失误,他这个做出决定的皇帝都难辞其咎。 第598页 到时候,他还得重新写一份罪己诏,将自己识人不清、用人不明以致误国的罪名,当着满朝文武说一遍,那才真是上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下羞见满朝文武。 现在西北传来捷报,朝中大臣仍有不同的声音,也仅是针对陆旋本人,面对皇帝,只有口称圣明的份。 赵青炜长长唿出一口气,仿佛多年来的憋屈都在此刻一雪前耻,眼前豁然开朗。 兀自高兴片刻,赵青炜向外吩咐道:「长赢,摆驾仁寿宫。」 长赢恭敬垂首:「是,陛下。」 仁寿宫中,两位太后一如平常,坐在一块儿下棋。 薛太后思索片刻,落下一子,华太后随之落子,说道:「妹妹这一步棋下得好,也隐隐有大家之风了。」 薛太后望她一眼,笑着道:「妹妹的棋都是姐姐手把手教的,下一步会落在哪儿,姐姐恐怕都看到五步之外了。」 华太后笑笑,道:「这便是妹妹的独到之处。妹妹下棋稳扎稳打,从不剑走偏锋,我虽然能料到妹妹会在哪儿落子,却无法避免自己被一点一点蚕食。」 两人相处非三两日,对方是什么样的情绪都已熟知,华太后虽然有些感慨,但并不含任何负面情绪。薛太后便也语气如常道:「可我从未赢过姐姐一局。」 油亮温润的棋子在涂了蔻丹的纤纤玉指间翻转,华太后寻找着最佳落子点,一面平淡道:「那是你自己没发觉,你每一局都少输了一点,换一面来看,你就是多赢了一点。早晚有一天,只要对手出现一点失误,你就真的赢了。」 薛太后闻言,手中棋子不知道该不该落下,眉眼中显出几分迟疑。 华太后抬眸看向她,轻柔一笑:「到你了。」 薛太后缓缓放下棋子,心中为她的态度感到疑惑,便听华太后说道:「好在,你我并不在一盘棋局上。」 「姐姐……」薛太后觉察出她心情低落,却不知说什么好。 「啪嗒」。 华太后手中白子落下,粲然一笑:「我又赢了。」 薛太后低头一看,忍不住噗嗤一笑,两人不约而同伸手捡回自己的棋子。 太监福禄从门外进来,通报一声:「太后,陛下向着仁寿宫来了。」 薛太后将手中棋子放回罐中,说道:「那妹妹就先去赏花,等姐姐过来了。」 华太后道:「你与皇帝是亲母子,皇帝来这仁寿宫里无非是向我们老姐妹请安,哪里有让你离开的道理。」 见她这样说,薛太后讷讷应了声,坐在了原处。 赵青炜心情甚好,见到两位太后请了安,带着炫耀的情绪说起西北战事,薛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余光小心注意着华太后的情绪。 华太后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看着眼前年轻的皇帝露出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渐渐释然。 这是她出于私心选择的皇帝,也在这些年的磋磨中长成,有了君主的风范。 她对赵青炜此时的心情感同身受,做出的决定得到了正面反馈,仿佛在告诉她,事情没有坏到那种地步。 她的决定并非全错。 薛太后命人拿来茶点,母子三人说了会儿话,赵青炜还要继续批阅奏疏,起身同两位母后请辞,离开了仁寿宫。 自从淳王自请前去看守皇陵,华清夷总是郁郁寡欢,今日心情稍好了些。但这份好心情持续到华明德请求拜见,顷刻间便消失无踪了。 华清夷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华明德的求见,转天,请求拜见皇太后的换了另一位,定国公华明辉。 实在不愿见到华明德,华清夷可以毫无负担地回绝,华明辉的拜见却不好直接拒绝,只好派人将他请进来。 华明辉进入殿内,关切询问:「听闻太后身体不适,太医可有说是什么病?」 华清夷勉强笑道:「就是些陈年旧疾,太医都没辙的小毛病,忍忍就过去了。」 华明辉面带愁容,重重嘆了口气:「都怪臣等不争气,不能为太后分忧。华家那些后辈,没一个有出息的,整个华家全靠太后一人支撑,哪里会不累?」 华清夷没有立刻应声,只是听着。 华明辉又说:「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靠着先辈恩荫得了官位,浑噩度日,都到了这步田地,还不知道上进些,为自己谋求前程。你我兄妹二人,还能照拂他们到老么?」 话里话外的意思,看似是嫌自家孩子不上进,实际上,他句句都在诉说恩荫得来的官太小,想要趁华太后还能说上话,再往上提一提。 如此明显的暗示,华清夷怎会听不出来? 恐怕,是这对兄弟俩发觉太后有撂挑子的意思,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华清夷淡淡道:「定国公为华家子孙已经做得够多了,往后如何,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我们是替他们急不来的。」 华明辉瞳仁一转,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还是不肯放弃。 「有些话,我这个做父亲的来说,或许有失公允,但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世上为何如此多不公呢?」华明辉沉痛道,「那两个孩子,只因为生在华家,就要在科举考场上被人排挤,失去中第的机会。若是生在那些个文官家中,现在恐怕早已平步青云,在朝堂上唿风唤雨了。」 华清夷只是静静注视他,一言不发。 华家子侄里,能让华清夷看得上眼的,只有一个华云荣。偏偏还是个女儿家,被亲生父亲费尽心机送入宫中,余生将葬送在这深宫中。 第599页 第320章 不期 华清夷不是没有争斗过,她尽力为华家人谋求更好的前程,若不是这些人太过不争气,她又何至于罢手不管? 「你说的不错。」华清夷说道。 华明辉双眼一亮,就听华清夷继续说道:「华家后辈没一个出息的,与其让他们在官场上和人斗争,倒不如为他们谋得一个后路,远离政治中心,享受荣华富贵。」 华明辉一惊:「太后!」 华清夷:「华家没落在你我手里,就让我来当这个愧对先祖的罪人。至少,现在退下能为你们保存体面,不要让华家沦落至被人清算的地步。」 华明辉愕然望着华清夷,良久,嘴角颤了颤,俯身一拜:「臣明白了。」 祝贺陆旋的信刚寄出,班贺就收到了一封来自西南的信。 他刚从外面回来,净了手,接过信拆开。这封卫岚写的信,多半是来同他分享叙州的趣事,还没读到内容,班贺已露出笑容。 随着信纸展开,他面上的笑容随着目光下移渐渐消失,神情逐渐凝重,失了血色。 他合上了信纸,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卫岚的信中写道,数月前,阿桃的姨婆经人指点,一路寻到了叙州。 她运气不错,在城中四处询问阿桃的消息时,正巧被孙世仪撞见。得知她要寻的人,就是卫岚带回来的姑娘,孙世仪带她去见了阿桃,失散多年的亲人终于得以团聚。 到此为止,都是好消息,随后情况急转直下。 可惜好景不长,阿桃姨婆年事已高,多年来为寻找阿桃奔波劳累,这一路寻来更是辛苦,一时适应不了西南水土,身体支撑不住,没多久就一病不起。 阿桃照顾姨婆数月,姨婆在她的陪伴下与世长辞。 姨婆病故后,卫岚为其举行了葬礼。忽然有一天,阿桃不辞而别,悄然离开了叙州。 卫岚与枳儿急得四处探寻着她的行踪,打探到她可能来到了都城,特意来信嘱咐班贺多加留心。 反反覆覆看信中内容,没有看出任何动机,亲人离世过度伤心可以理解,但她为何要返回都城? 班贺想不明白,好不容易帮助阿桃逃去西南,她又回来做什么? 秦楼内,红绫翘首张望,二楼长廊人来人往,几位官老爷已经被人引入厢房。她回头看去,一道窈窕身影站在不远处,临窗而立,任风吹拂衣带。 单薄的身影仿若禁不住风吹,稍不注意就要被风带下去了。 红绫忍不住唤了声:「秀姑娘。」 阿桃循声回头,歉意道:「我向你提了个无礼的要求,若是为难的话,就当我没有提过这件事。」 红绫摇摇头:「傻丫头,那不算什么……你,你……」 她迟疑半天,还是没能问出口。 她想不明白,当初分明是说温师秀被吏部尚书带回去做了妾室,可又有人告诉她,吏部尚书根本没有新妾室。 那温师秀到底去了哪儿?怎么又会回到这里,请求自己帮助,要见施大人? 「你小心点,别被春娘发现了。」叮嘱一句,红绫起身向厢房走去。 不多时,红绫不停道着歉,陪同酒水沾湿衣裳的施可立走了出来。 施可立态度平和,并未因此生气,不断宽慰红绫:「一点小事,换件衣裳不就行了,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妾身太不小心了,大人宽宏大量,没有怪罪妾身……」红绫余光瞟见阿桃,一面说这这边请,一面将他引向另一间厢房。 施可立进入房内,红绫取出更换的衣裳,识趣地走到外面没有待在这里。 脱下酒水弄脏的衣服,换上干净衣裳,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稍等,马上就换好了。」施可立说道。 门又被敲了三声。 施可立低头繫着衣带,走到门口,将门拉开来:「不是说在换衣裳,敲门做……温姑娘?」 阿桃面无人色地站在门外,盯着眼前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施大人。」 施可立生怕被旁人看见,一把将她拉入房中。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还活着,你不是被人带走了?」施可立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臂查看,似乎全须全尾,没有任何残缺。 阿桃如同偶人般任由他摆布,声音也透着些古怪:「我从那人手里逃了出来。我,无处可去,施大人。」 「你没有亲人了吗?」施可立怜悯地看着她,「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我没有亲人了。我仅剩的亲人,前些日子过世了。」阿桃双眼干涩,她前些日子哭过太多,身体里像是再也没有多余的水分供她哭泣。 施可立望了望外边,出于某种作祟的念头,他牵着阿桃的手:「温姑娘,你到后门等我,千万不要乱跑。小心点,不要被别人发现了。」 阿桃愣愣点了点头,在他的牵引下避开人走到了后门。 施可立迅速回到厢房向同僚告辞,不敢耽搁,带着阿桃迅速离开了秦楼。 时隔一年,她又回到了那间僻静的私宅。 施可立望着满是灰尘的屋子,歉意道:「这里许久没人来了,也没有打扫,你将就在这里歇一歇,我一会儿去给你找个下人。」 阿桃摇摇头:「不用,我能照顾自己。」 施可立犹豫片刻,问道:「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 阿桃背对着他,忽然说道:「施大人曾对我提过,贵府有位千金小姐,是吗?」 第600页 提起女儿,施可立神情柔软了些:「是有个女儿,闺名幼沅。」 「施大人很疼爱施小姐吧?」阿桃又问。 施可立坦然承认:「我成婚晚,年近三十才得一女,我与夫人都疼爱至极。现在,她娇气得不成样子呢。」 「那我呢?」 施可立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是说,施大人总是看着我的脸,是喜欢我吗?」阿桃语气幽幽,始终没有回头。 施可立有些为难,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确觉得这姑娘可怜,那张美丽柔弱的面孔,只会使她的命运蒙上一层可悲,由内至外都脆弱易碎,叫人如何不怜惜。 他显然对那句话有着另一种解读,尴尬道:「温姑娘无处可去,这里可以暂时作为温姑娘的容身住处。但我已有家室,不能做出对不起妻子的事。」 阿桃转过身来,神情麻木,双眸黯淡无光:「施大人真是疼爱妻女。那位夫人,与那位小姐,真是命好……为什么,偏偏不是我。」 施可立愈发觉得她奇怪,更不知她消失的那段时日去了哪里,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神情举止都不同寻常。 或许,被那些人带走后,她又遭受了些非人的折磨……施可立产生了些无端联想,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不要太过靠近为好。 将阿桃留在了这间私宅内,施可立匆匆离开了。 阿桃怔怔望着灯火,脑中不断回想被带去西北之后的桩桩件件。 那是她与姨婆所度过最舒心快乐的日子。 卫岚也好,穆青枳也好,还有孙校尉,都是一等一的好人。他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和姨婆过得舒适,豪爽大方,从不过问她的过往。 若是可以,她真想在那里过一辈子! 随着姨婆病重的场景一幕幕闪回,定格在姨婆过世的画面,她的眼中逐渐显出怒火与悲愤,熊熊燃烧到最盛,然后被泪水熄灭。 她伏在桌上,无声哭泣。 施可立一整日都魂不守舍,脑中温师秀的身影挥之不去。 他面对那张脸,心情总是极其复杂。 诚然那是张漂亮面孔,是个男人见到都会心动,但他却不能单纯对那张面孔保持好感,反而隐隐有些不敢面对。 昨日若是换任何一个人,都会把持不住,趁着温师秀最为脆弱的时候上前安慰,自己送上门的尤物没有理由拒之门外。 但他却胆小如鼠的退缩了。 心不在焉地从官署出来,施可立没有去见温师秀,径直回了府。心里还是想着,不能让那一个弱女子独自待在那儿,得私下里托人找个丫头婆子去照看。 「老爷。」府上下人路过施可立身边,躬身一礼,「夫人今日去买胭脂水粉,路上马车不慎撞倒一位姑娘,夫人便将那姑娘带回府上来了。」 「哦?」施可立疑惑挑眉,走向待客的大堂。 站在门外,看清夫人身边坐着的女子,施可立骤然变了脸色。 阿桃注视着为她包扎的齐夫人,面带微笑。 第321章 密盒 发觉施可立站在门口,齐夫人与阿桃一同站了起来。 齐夫人笑着道:「这便是我们家老爷。」对阿桃介绍完,她转向施可立,道,「这位是阿桃姑娘,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府上马车撞到了这位姑娘,伤了她的手和脚腕。阿桃姑娘是孤身前来寻亲的,还没有找到住处,我就自作主张把她带回来了。」 阿桃盈盈一拜:「小女子见过老爷。」 施可立视线闪避,心中有疑虑,不敢当面质问,只对夫人说道:「这位姑娘的确可怜,不过添一副碗筷,这点小事夫人做主就好。」 说完,他转身去了书房,不做多停留。 齐夫人暗中观察他的反应,见他对阿桃的美貌不为所动,心中满意,当即带阿桃去了后院,为她寻一个住处。 在齐夫人的安排下,下人收拾了个房间出来,离主人家住处也不远。 阿桃低声道:「夫人人美心善,真是活菩萨。」 齐夫人摇摇头:「是我府上马车撞了你,理应给你些补偿。你在都城举目无亲,就放心在我府上养伤,等寻到亲人再走也不迟。」 阿桃顺从点头应下,状似不经意地说起:「老爷对夫人真是好,夫人好福气,嫁了这样一位如意郎君。」 齐夫人掩唇笑了几声,眉眼弯起,道:「是他好福气,能娶了我。我父亲虽已致仕,当年却是做到了吏部侍郎,又是个爱才之人,否则,他一个平常举子,又不是什么高门子弟,哪儿有机会与吏部侍郎结亲?」 阿桃看着眼前妇人,笑容勉强挂在脸上,轻声应和。 安置好阿桃,齐夫人回到房中,却见本应在书房的施可立此时站在房中,不知想着什么。 齐夫人出声叫了声老爷,施可立如梦方醒,说道:「那位姑娘已经安置好了?」 齐夫人道:「安排好了,我已经叫了两个丫头去伺候,这段时日就让她住在这儿,等她找到亲人再离开。」 施可立眉头微微皱起:「那姑娘来歷不明,还是不要留在家中的好,过两日就打发她走吧。」 齐夫人望着自己的丈夫,笑着道:「我看那姑娘衣着得体,举止有度,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依我看,你不同意留她,我才安心呢。」 施可立无奈一笑,不便做多解释,在齐夫人的张罗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601页 晚饭桌上多了个人,施幼沅忍不住好奇打量阿桃,被齐夫人悄声提醒,羞涩一笑,收回目光。 施可立明明是主人,却不安得像是到了别人的地盘上,随意吃了碗里的饭,立刻起身离开。 待在书房里,手里的书一个字都读不进去,施可立叫来下人,打听晚饭吃完了没有。得到夫人小姐已经回房,阿桃姑娘也回了客房,施可立再也忍不住,动身前去问个清楚。 对施可立的到来有所预料,阿桃没有丝毫意外,态度如常,恭敬行了一礼:「施老爷。」 施可立进入房内,任由房门敞开着,脸色不太好:「你怎么会到街上去,被马车撞到?」 「施老爷这话问得稀奇,小女子又没被人拴住手脚,哪儿去不得?难不成,我还是故意被贵府的车驾撞倒的?」阿桃语气并不激烈,注视他的眼神却充满了莫名的愤怒。 被那样的眼神注视,施可立质问的语气稍稍收敛了些:「那你也不至于跟到府上来,收些银两自己去看大夫不就行了,稍晚些我会去看你的。」 阿桃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眼神冷冷的:「我为什么要等你去看?你府上的车驾使我受伤,是你夫人邀我回来的,这是我应得的补偿,凭什么像是你给我的施捨!」 施可立万分不解:「温姑娘,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吗?你为何要对我如此咄咄逼人?」 阿桃不屑道:「你扪心自问,最对不起的人是谁,看着我这张脸,你会想起来的。」 施可立神情微变,立刻移开视线,嘴上却说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施大人饱读圣贤书,数典忘祖是什么意思,应当知晓吧?」阿桃道,「你忘了自己的出身,连自己爹娘都能弃之不顾,我又怎么能指望你记住这张脸呢!」 被严厉指责,施可立恼羞成怒,呵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番动静引来了家僕,施可立慌乱起来,过于混乱的头脑使他下意识想消除眼前的危机, 顾不得其他,大声唿唤来人:「这女子粗鄙无礼,在此出言不逊,给我把她赶出去!」 家中僕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夫人刚带回来的女子,老爷竟然就这么将她赶走,这要如何对夫人交代啊? 阿桃呵斥一声,阻止家丁的靠近:「不用你们动手,我会自己离开。」 施可立心中不安,压低声音,隐隐有些威胁的意味:「你绝不可在他人面前胡言乱语,否则,我定不会轻饶!」 阿桃无视他的警告,径直走出大门外。 听见身后大门紧闭的声音,她转头瞪视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中信念坚定,再无一丝迟疑。 陆旋在都城留了些人手,都是为了给班贺应不时之需,一直没用上,这回寻找阿桃正好用上了。 阿桃一个弱女子,卫岚信里说可能是往都城来了,来的路上说不定乔装打扮过,也不知其目的。一日没有找到她,班贺就一日不能放松。 就在他为寻找阿桃焦头烂额之际,皇帝忽然传令召他入宫,班贺毫无心理防备地进了宫,以至于在他见到皇帝面前那只密盒时,有那么一瞬没能控制住表情。 密盒一直保存在先帝所居住的宫殿内,怎么会在赵青炜手里?若是华太后在,定然不会容许有人擅动先帝的东西。 偏偏,华太后在几日前去了西郊园林静养,潘太后也陪同一块儿去了。 皇帝赵青炜面容平静地坐在御案前,接受了班贺的大礼,抬手指着桌面密盒,问道:「班尚书,你认得这个盒子吗?如实回答朕。」 班贺垂眸回道:「这密盒,是出自臣之手。」 赵青炜:「朕命令你,打开它。」 班贺:「陛下,恕臣不能从命,臣无法打开它。」 「你是无法打开,还是不想打开,还是不敢打开?」赵青炜问道。 「既无法,也不想,更不敢。」班贺面上坦然,将头垂得更低,「这密盒的钥匙只有一枚玉佩,而那枚玉佩,已经随先帝升暇下落不明。」 赵青炜注视眼前密盒,说道:「班尚书能凭工匠之身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想要打开一个盒子,还需要钥匙吗?朕命令你将它打开,你是决定抗旨不遵了?」 班贺沉默片刻,反问道:「陛下为何非要将这密盒打开不可?」 赵青炜也反问:「那这密盒中存放着什么不可让我知晓的秘密?」 「无论盒中放的是什么,在先帝离开,陛下登基后,都不再重要了。」班贺抬眸望着年轻的皇帝,「陛下,现如今的一切,会因为这盒中的秘密而动摇吗?」 赵青炜凝视站在跟前的班贺,面上没有一丝轻松的痕迹。 在他眼中,这只从先帝寝宫中找出来的密盒,如同一颗火雷,只要开启就会轰然引爆。 事情的起因,是两日前。 国舅华明德屡次想要进宫面见华太后,都被拒绝,现在华太后更是眼不见心不烦,躲去了西郊园林。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求面见皇后。 怀着对太后、对皇帝的不满,华明德有一肚子抱怨。华太后不闻不问,他只能将希望寄託于身为皇后的女儿,期望女儿能为他说几句好话。 但见到皇后宫中冷清的模样,华明德震惊到忘了要说的话,久久不能回神。 华云荣贵为皇后,但她的宫殿中几乎不见任何华贵装饰,衣着简朴,身上没有什么金银首饰,身边的宫女也一律薄施脂粉,不戴首饰。 第602页 华明德忍不住埋怨:「你是皇后,怎么能如此不顾脸面,这副模样如何能讨皇帝欢心?」 华云荣道:「太后平日便是如此朴素,我不过是效仿太后,也能为宫中缩减用度。讨陛下欢心的事我已经都做过了,过犹不及,我只望不惹陛下厌烦就是。」 华明德怒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你就眼睁睁看着萧贵妃独占圣宠,如今后宫只有萧贵妃一人诞下皇嗣,等她真生下皇子,哪里还会有你的容身之处?」 默然片刻,华云荣道:「陛下是天子,想在哪儿,谁也左右不了,我亦只能听天由命。」 华明德想到华太后罢手对前朝不闻不问,女儿竟也是这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怒其不争,一时怒气上头,口无遮拦起来。 「他算什么天子!若不是我阻拦,那时候公布了真正的遗诏,哪里轮得到他当皇帝?」 华云荣闻言猝然变色,大喝阻止:「父亲!」 华明德意识到说错了话,退后一步,说了声告退,仓惶离开了皇宫。 面色苍白的华云荣目光不住扫视身旁宫女内侍,强行压住内心惊涛骇浪,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禁止任何人将今日所说的话外传。 尽管她摆出了色厉内荏的姿态,心中却已然预感到,父亲闯下了弥天大祸,亲手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第322章 告官 那句话必然会传到赵青炜的耳朵里。 若是两年前,他或许会因这句不知真假的话彻底绝望,但如今的他已不是当初那被他人随意动摇的弱者。 无论有没有所谓的「真遗诏」,他都是执政数年的皇帝。他不是被架在高处的傀儡,歷经磨难与挣扎,在不甘中抗争稳坐龙椅,就没有人能轻易将他驱赶下去。 他与华太后,是真正的利益共同体,只有共进退这一条路可走。 因此得知华明德说出那句话的第一时间,赵青炜所想的是,所有知情者,都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真遗诏」最有可能藏在被华太后封存起来的先帝寝宫,幸好太后去了西郊园林,否则还真不好动手。经过一番寻找,在封存的先帝寝宫中找到这只打不开的密盒,赵青炜便将班贺召入了宫中。 而现在,班贺却拒绝开启这只密盒。 赵青炜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内里藏着精妙机关的盒子,谁也不知道「真遗诏」是否在其中。 殿内一片沉寂,左右内侍都退到门外,只有君臣二人独处。 赵青炜抬手抚在冰冷的密盒:「朕只是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班贺不动如山:「陛下,臣实在不明白,陛下既然有得到这只密盒的能力,为何还要在乎盒子中装的是什么?陛下,凡事一定要探个明白吗?」 赵青炜收回手,班贺或许真的不知道盒中装的是什么,但一定有过猜测。 他知道,这密盒开启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也知道,密盒落在赵青炜手里,就不会再成为他的威胁。 的确,盒中装着什么都不会影响结果。 最可怕的得位不正的谣言他已经挺了过来,所谓的「真遗诏」出现得太晚,那么它就只能是假的。 赵青炜释怀一般笑了:「你说得没错。这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盒子罢了,里面装着什么,都不重要。」 班贺躬身一礼:「陛下圣明。」 皇帝召见过后,班贺听闻户部侍郎华明德曾试图求见太后,却被华太后拒之门外。 三日后,收到皇帝赏赐的美酒。华明德终于结束了惶惶不可终日,畏罪自尽了。 毕竟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皇后的父亲,皇帝还是想留几分面子,让他死得体面些。 现在死了,还能给他一个风光大葬。要是畏死不肯自行了断,将来就指不定是什么罪名落到头上了。 班贺独自坐在窗前,回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他拿出铜盆,烧了些纸钱,告慰先人之灵。 当年被逼死的俞燔与俞贵妃,若泉下有知,亦能含笑九泉。 哪怕是当年那个孩子,也成了当今杀人不见血的帝王。世事无常,朝中波云诡谲,若非还有所图没有实现,他并不想留在官场中。 陆旋在西北征战,也并不只是因对自己的一句承诺,也有他的抱负。 等事情有了了结,班贺想,他们又会何去何从? 写给陆旋的信发出,班贺探寻许久的阿桃行踪有了消息,但并非是从陆旋留给他的人口中得知的,而是从范震昱口中。 范震昱脸色铁青地找上门来时,班贺还道他又在外同人吵了架,却不想他一开口:「班大人,不好了!」 班贺正经了神色:「发生什么事了?」 范震昱难以启齿,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刑部大牢关押了一名女子,名叫杨桃。」 班贺面上血色尽失,疑问道:「你说那名女子叫什么?」 范震昱语气沉重:「那名女子自称姓杨,名桃,玉成县人士。如果我没记错,当年杨典史从衙门请辞,带一对母女回渝州,那女孩就叫杨桃。我想起你曾在她家中借住过,立刻来告诉你这件事。」 果然,看班贺这样激动,显然是记得她的。 班贺情不自禁抓住范震昱手臂,追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怎么会被抓起来?」 范震昱道:「我也是翻看这两日的卷宗才发现,杨桃要状告的是当朝户部侍郎。」 第603页 班贺一刻不耽搁,跟随范震昱去往刑部监牢。 在狱卒的带领下,班贺来到一间阴暗的囚室前。囚室内关着一名女子,抱膝蜷缩一团坐在墙角。 班贺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女子,极力克制声音颤抖:「阿桃……」 囚室内的阿桃循声侧过一点,随即身体彻底转了过去,面向墙壁:「班先生,我不想你见到我现在的样子。」 她声音哽咽沙哑,班贺痛惜不已,向身旁人下令:「把她放出来。」 身旁狱卒掏出钥匙,正要上前开锁,却听囚室内的阿桃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我不出去!他们把我关了起来,想叫我息事宁人,休想。除非朝廷查明真相,否则,我绝不会离开!」 班贺立刻看向范震昱,这到底怎么回事?范震昱同样刚知晓这件事不久,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下边人说了。 阿桃寻到刑部击鼓鸣冤,但显然刑部吏员并未将一个小女子放在眼中,态度十分敷衍。 阿桃跪在堂下:「民女状告当朝户部侍郎施可立,乃是他人冒名顶替。他原名何文昌,玉成县人士。」 那官吏道:「你有何证据?」 阿桃:「民女没有证据,但民女所说句句属实。只要派人去查施大人老家过往邻居,老师同门,总会有认得人的。」 堂上官员懒得理会她的话,径直道:「胡闹,施大人是朝廷三品大员,因你一句话,就要千里迢迢,查遍施大人亲族旧友?人人如此,岂不是乱了套。没有证据,就是诬告。来人啊,此女胆敢诬陷当朝官员,把她关押起来,严加审问。」 好在范震昱有事无事就喜欢往刑部跑,随时关注是否有新案件,没有让他们实施刑讯逼供。 毕竟在大理寺供职,监查案件审判是否公正是范震昱的职责所在。他在官场多年,为人刚直敢言,谁都敢得罪,声名在外,刑部官员也不敢轻易招惹他,生怕他翻出什么陈年旧案来,够人喝一壶了。 得知阿桃是要告官,班贺痛心不已:「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至少有我帮你,也不至于受牢狱之苦!」 阿桃低声道:「班先生,我不能拖累你。我知道自己在做傻事,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许多证据早已销毁,死无对证,无从查起。还有这满朝官员,不是这个门生故吏,就是那个族亲姻亲,定会互相维护,此案註定不会有好结果。」 她泪眼望向班贺,阴暗囚室内唯有一双眼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光:「我不过是在为自己,为我娘讨一个公道。哪怕丢了性命,这也是我该做的事。」 听出她语气中的坚决,竟是要以命对抗,班贺心中极为不安,努力安抚,事情到了这一步,无法劝阻她,所能做的就只有不让事情走向最糟糕的局面。 「阿桃,你听我说,我一定会帮你的。」班贺放缓了声音,「你怎么能确认,施可立是被人冒名顶替的?」 阿桃似乎也平静了些,说道:「数月前,我跟随卫夫人去了叙州,姨婆也经人指点,寻了过来。」 姨婆水土不服,没多久就病倒,阿桃床前侍疾,总是忍不住哭泣,往后,自己再也没有亲人在世了。 姨婆弥留之际,不忍她孤身一人,告诉她,其实她还有一个亲人在世。 那人就是户部侍郎施可立。 李婶进入施府做下人,初见便觉得施府男主人面熟,想起他就是当年那与外甥女孙良玉情投意合,之后珠胎暗结的书生何文昌。 原本她还只是疑惑,世上长得相似的人也不少,后来听齐夫人说,施大人吃了柿子就会起红疹,她越发确信那人就是何文昌。 因此,那时得知施可立在外购置私宅养了个女人,而那女人正是阿桃,她才会如此激动,听见阿桃说自己与施大人并无密切关系才放下心来。 若是阴差阳错之下发生了什么,这岂不是造成一场乱了纲常伦理的惨案?是她弄丢了阿桃才导致这样的后果,就是遭天谴,挨天打五雷噼也不为过,死也死不安生。 会将这件事告诉阿桃,也是因为李婶在施家这两年,亲眼见证施可立疼爱妻女,对女儿更是言听计从,绝不是装出来的。 他待家人这样好,若是知晓阿桃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定也会对她好的。就算不能父女相认,也让阿桃知晓,自己并非没有父亲。 李婶原是好心,不想阿桃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却不想,阿桃并不这样想。 安葬好姨婆,阿桃不告而别,独自来到都城,藉故接近施可立。 此前种种奇怪举动,也在知晓他可能是自己父亲后有了答案。阿桃想,难怪施可立总看着她,什么都不做,也要来看她,同她说话,藉故亲近。 因为他在心虚,这想法在她接近齐夫人进入施府得到了验证。 施可立态度可疑,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还因恐慌将她赶出府去。 这样的父亲,阿桃才不想认。 「他何文昌,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为施可立,还迎娶了齐府的小姐?锦衣玉食,高官厚禄,而我和我娘,却贫病交加。不是他,我娘也不会伤了身体,早早病故!」阿桃强忍着哭声,夹杂着强烈的恨意。 班贺紧紧握着囚室栏杆:「好,我会禀明皇帝,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阿桃,你不要冲动,等我的消息。」 阿桃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挪动身体靠近了些,强行扯了扯嘴角:「班先生,你不用担心我,是我挑起的这桩案子,与你无关。要是连累了你,我良心如何能安?」 第604页 班贺道:「你说什么傻话,这岂是你一个人的事?施可立如果真是你的生身父亲,却能改名换姓进入官场,无疑是官场上出了大问题,我怎么能视而不见。」 阿桃泪眼婆娑,哽咽着说不出话,班贺安抚她几句,离开了刑部大牢。 第323章 死水 与范震昱达成共识,回到家中,班贺立刻书写奏疏上谏皇帝。不多时,他与范震昱两人的奏疏都承到了御前。 班贺从未管过工部以外的事,这封奏疏叫赵青炜感到惊讶,连忙将人召入宫中,询问详情。 事实上,这件事所牵扯到的,不仅是阿桃,还有陆旋。 阿桃状告何文昌冒名顶替,背后其实很可能是一场牵连甚广的科举舞弊的大案。 当年陆旋为何会流落到玉成县?是因为他父母所经营的虎威镖局,护送得罪朝中重臣遭贬的吏科给事中梁巍梁大人,却在途中遭歹人毒杀。 那位梁大人正是因为上谏弹劾吏部数位官员,贪污受贿、徇私舞弊、左右科考。 只是那时先帝初登基,吏部官员与查案的官员沆瀣一气,一时没能查出个结果,只好将被指诬害同僚的梁巍贬去忻州。结果就是梁巍途中就被杀害,来了个死无对证。 赵青炜端坐御案之后,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陛下,请陛下彻查此案。」班贺撩开官袍衣摆,屈膝下跪。 赵青炜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班尚书,起来说话。」他斟酌着语气,缓缓说道,「你是工部尚书,这桩案子,你不便插手,就让该负责的人去办吧。」 听他的语气,并没有要严格查办的意思。班贺态度坚持:「陛下,请不要敷衍臣。事关朝廷官员是否为正身,难道兖朝的官员,是任谁都可以冒充的吗?」 赵青炜坐得端正了些,正色道:「朕哪有敷衍你,查案的事,本来就与你工部无关,朕不是说了派人去查?你这样着急做什么。」 班贺语气缓和了些:「是,陛下圣明,定会查明真相,还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一个公道。」 「是了,你就耐心等着,都十多前的事了,总要些时间去查的。」赵青炜说着,话头一转,「西北传来不少好消息,陆元帅屡立军功,朕真是没有看错人。」 陆旋生性刚烈,说一不二,治军严明得过分,手下不听调遣的将领决不轻饶,霹雳手段之下很快树立起了威望。 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最容易遭人诟病,赵青炜也只能在后方为他兜着了。 就武备与战局聊了不少,赵青炜满意地让班贺退下,班贺躬身行礼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退出宫殿外,班贺的面色冷了下来,皇帝虽然承诺会下旨去查,但能查出什么来,他抱怀疑态度。 这案子要查下去,吏部那几个尚书、侍郎,恐怕没几个能保得住。 还有六部中其他官员,当年科考舞弊成功的,少说也在官场上混了十来年,个个都有人脉交情,想要查到底,朝廷官员必定大动干戈。 对外战争还未停歇,官场又要大动,刚享受到权力滋味的皇帝怎么会那么轻易让自己的棋盘被毁? 班贺并不信任皇帝,也无法相信他所给出的承诺。 皇帝所委派查案的,是大理寺。 班贺便从范震昱那儿了解事情进展,如他所预料的一样,所遇阻碍重重,没有丝毫进展。 阿桃所说的那些话,全是她的片面之词,没有确凿证据。 不管是施可立,还是何文昌,都父母俱亡,族亲稀少,要么就是二十来年没见过。旧时居所的邻居都已搬迁,难以追查。 这点班贺有所预料,当年那些人买兇杀人以绝后患,又怎么会留下轻易可查的把柄。在冒名顶替时,就已经筛选过一遍。 案件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吏部尚书高戚又矛头一转,控告关押在大牢中的女子是受人指使,刻意诬陷朝廷官员。 「她一个平民女子,怎么敢诬告六部侍郎是冒名顶替?她岂止是针对户部侍郎,更是针对负责诠选官员吏部。定然背后有人指使,一定要严加拷问,逼问出幕后主使者。」高戚在一众官员面前大义凛然。 班贺耳闻要给阿桃上刑,再也克制不住,站了出来:「案件还在调查中,大理寺还未下定论,高尚书怎么就先判了案?随意对一名女子动用重刑,恐怕有滥用刑罚之嫌,只会有损朝廷声望。这么着急给她定罪,怕不是心虚?」 「班尚书,我听闻你私下里嘱咐过狱卒,要好好关照那女子。你现在不仅要行贿,还要以权谋私吗?」高戚嘲讽道,「此女诬告朝廷大员,该不会背后就是你指使的吧!班尚书真是厉害,上要讨好君王,下要安抚囚犯,忙得很吶!」 班贺忍无可忍:「我再厉害,也比不上在座各位股肱大臣。一介只会搬弄奇技淫巧的弄臣,也搅不动朝堂上这滩死水!」 抛下这句话,他愤然离席。 即便心里不愿接受,班贺也必须承认,摆在眼前的就是一个死局。 阿桃自知证据并不充分,一己之力面对整个官僚系统如螳臂当车。但这件事她非要做不可,没有向班贺求助,而是孤身一人去了官府。 班贺颓然坐在牢房外,不知该如何对阿桃说起。 阿桃却像是洞察一切,瞭然一笑:「班先生,若不是你护着我,我恐怕早就被人打死了。」 第605页 「别说这样的话。」班贺皱起眉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深深绝望,「阿桃,我会救你出去的。」 阿桃迟疑片刻,轻轻摇头:「我进来了,就没想着出去。若我只想活着,就不会回来了。」她顿了顿,笑着道,「班先生,我有东西给你。」 班贺伸出手,穿过监牢栏杆,白净的手掌摊开在阿桃眼前。 阿桃将握成拳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上方,五指一松,一点耀目红光掉落,在班贺掌心晃了晃,静静躺了下来。 班贺凝视着那颗红宝石,久久不能回神。 阿桃说:「班先生,这是你送给我的,可惜我是个福薄之人,没能如你所祝愿那般幸福顺遂。我再留着它也没用了,是时候还给你了。」 班贺不知该说什么好,紧握着那颗宝石,任由它硌得掌心生疼。 「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我都会保下你……」班贺话未说完,就被阿桃打断。 阿桃说:「我已经累了。我想娘、想父亲、想姨婆,我的确遇到了很多好人,但我走得太累,想歇歇了。班先生,不要让我愧疚拖累了你。」 班贺无言以对,狱卒在身后催促,他只能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监牢。 站立在监牢外,班贺抬眼看向前方,他要见施可立一面。 被捲入事件中心的施可立没有再去官署,事情查明之前,他就待在府里。 看见忽然出现在书房内的班贺,施可立吓了一跳,被人深夜潜入府中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简直骇人听闻! 班贺坐在书桌前,出声制止想要喊人的施可立:「施大人,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对施大人说罢了。」 施可立警惕地看着他:「我同你似乎没什么话要讲。」 班贺自顾自说道:「还记得当初我央求你放了温师秀吗?我曾告诉过你,我与她的渊源。延光二年,我在玉成县一户人家中借住,那是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女,母亲常年生病,女儿不过七岁,瘦弱不堪——哦,施大人带幼沅向吕御医求医问药的时候,幼沅时年也是七岁吧?」 施可立面色随着他的话语越来越凝重,唇齿像是被胶水黏住,说不出一个字。 「母亲姓孙,名良玉,父母双亡,未婚却有个女儿,饱受非议,邻里闲话不断,让我领教了什么叫人言可畏。女儿乖巧懂事,小小年纪就会照顾病中的母亲,平日从不要求吃穿,我离开时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你猜,她说什么?」班贺目光注视施可立,并不尖刻,却压迫着让他抬不起头来。 「她想吃一顿肉馅饺子。因为她长这么大,都没有吃过一碗热乎的肉馅饺子。」 班贺站起身,走到施可立跟前:「施大人可以为幼沅舍下脸面四处求医问药,无论吃穿,都会给幼沅最好的。一片拳拳慈父之心,才使我贸然替你说上几句好话。可你瞧,世上竟然还有那样的父亲、丈夫,捨弃妻女,让她们忍受冻饿辛苦。」 施可立红了眼眶,紧绷着的面皮不住抖动,僵直的背嵴只有尽力后仰才不会崩溃弯下。 「而现在,」班贺走到施可立身侧,目光不再注视他,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还要冷眼旁观,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关押在监牢,无动于衷吗?」 不等施可立的反应,班贺走出门外,悄无声息离开,一如他悄无声息的来。 第324章 血书 微弱灯火穿过牢门,照亮牢室一角,不知是从哪间牢室传来哭嚎喊冤,仿佛置身于鬼域,令人毛骨悚然。 阿桃已经几日没能安稳入睡了,班贺托人给她准备好些的饭菜,也吃不下几口,整个人又瘦了一圈,面容憔悴。 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阿桃倚着墙壁,没有理会。 脚步声停在门前,阿桃双眼木然,置若罔闻。 「阿……阿桃。」 施可立的声音传入耳中,阿桃背对着门,身影一动不动。 「你母亲,当真叫孙良玉吗?」施可立声音微不可察颤抖,但依然得不到回应。 「我并不知道……还有你这个女儿,若是我知道,我……」他声音一顿,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往事不可追,现在说出的任何漂亮话都没有意义,只会衬托得现实更悽苦。 「你不是我的父亲。」阿桃的声音细弱,但在囚室中格外清晰,「我的父亲是玉成县典史,杨修。我叫杨桃,与何文昌,施可立,都没有任何关系。」 施可立一僵,讷讷低头,说道:「好,好。只要你别继续告下去,我保证你平安无事。从今往后,你想过什么样荣华富贵的日子,都可以,再不会让你过苦日子了。」 「哼。」阿桃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你以为我图的是荣华富贵的好日子?我不过是想要扯下你的假面,让世人看清你的真面目。」 施可立有心想要认回这个女儿,她的态度却如此坚决,甚至如此报復,到底对她有什么好处?他压低的声音有些愤怒:「你就这样恨我吗!」 阿桃指甲死死掐着掌心,紧咬下唇,太过用力以至于咬破了皮,鲜血从破损处涌了出来。 她松开牙齿,嘴角带着血痕,转过头去,双眼绽出明艷的光,如同绝境之下迸发出的最后一丝火焰。 「对,我恨你,我恨我怎么会是你的女儿!我们是何等相似?改名换姓,满嘴谎言,靠着奴颜婢膝逢迎讨好他人过活,不敢对身边人露出一丝真面目,唯恐被看到内里的骯脏不堪!」 第606页 「你,施大人,堂堂三品大员,女儿也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可你不知道,就连那低贱婊子,也不耻做你的女儿!」 施可立愕然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话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胸口,令他窒息。 他的确,曾经有个名字,叫何文昌。 也的确,有个爱人,名为孙良玉。 当年他辞别良玉,承诺高中后回来迎娶她,入京赶考,却未能中第。他并未归乡,而是留在都城,等待下一次开考。 那时他为了得到考官青睐,向几位官员府上递过自己作的文章,全部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老天待他刻薄,第二次科考在即,家中却传来父亲亡故的消息。孝期不得参加科考,他只能再等。 在此期间,他不断向那些朝廷大员府上送自己的作品,终于得到了一位大人的青眼,将他召入府中,对他的文采大加赞赏。 但那位大人所欣赏的并非他本人,而是他所作的文章——那位大人想让他替人写文章,参加科考的文章。 当然,并不是让他白白替人作弊,作为交换,他也能得到好处。 知晓他因父母亡故不得参加科考,那位大人给了他一个新身份,许诺一定能让他榜上有名…… 母亲过世的消息传来,打破了他的所有疑虑矜持。他太渴望进士及第了,不想再白白等三年。他的学识,他的文人傲骨,都不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于是他抛却过往,成了施可立,中了进士,被当时的吏部侍郎看中,迎娶高官的女儿。 他当上了官,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也成了他们的伥鬼。 从始至终,他都未想过,远在玉成县,还有一个女儿。 阿桃在阴暗牢室中盯着他:「民女祝愿施大人,高官厚禄,椿萱早丧,璋瓦俱碎!」 那张美丽的面孔在幽暗囚室内变得森然可怖,像是地狱中的恶鬼重返人世。眼前的阿桃不再只是阿桃,更像是……更像是孙良玉也借着这句躯壳对他发出诅咒! 施可立一瞬间被莫名的恐惧淹没,后退一步,不知被什么绊倒,跌坐在地。 他仓惶狼狈地逃出大牢,不敢回头看一眼。 就在班贺在朝堂上与那些官员争得焦头烂额之际,监狱里传来噩耗。 阿桃自尽了,她吊死在那间牢室里,身旁留下一份血书。 匆忙赶到刑部大牢,亲眼见证白布下的尸体,班贺双眼微红,不敢多看一眼。 班贺紧紧抓着一旁范震昱的手臂,逼问:「她到底是自尽,还是被谋杀!」 范震昱满脸悔恨:「的确是自尽……她留下血书,是以血谏。都是我的错,我怎么敢那么放心地去睡了!」 除了他们这几个想护着阿桃,多的是人想要她死,更何况是她要自己寻死? 这里是刑部大牢,不好安插自己的人,只能收买狱卒。而现在,那狱卒也已经认了看管不力的罪名,接受了惩处。 班贺缓缓松开手,站立原地。范震昱小声提醒,阿桃的尸身还需要进一步检验,暂时无法带走。 他低低嗯了声,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监狱。 外界的天光灼眼,所有人和物都模煳在强光里。他站定街前,眯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人来人往,花红柳绿,光怪陆离,好一个鲜艷多彩的人世间。 可有一人,永远也见不着了。 「夫人。」施可立轻轻唤了声。 齐夫人忧心望着丈夫:「怎么了?」 施可立道:「岳丈大人许久没有见幼沅了,不如,你带幼沅回乡一趟,让两位老大人见见孙女。你也有些日子没有与父母相聚,多住几日也无妨。」 齐夫人觉出他的异样来,想到近日被捲入的风波,难免有些担忧。 丈夫无端被人诬告,这当口让她带女儿回老家,肯定是顾虑她们母女俩,回乡肯定比在这儿安全。若是发生什么,也好让父亲出手相助,留在这儿并无帮助,反而会叫人担心。 如此一想,齐夫人稍作迟疑,便点头应下。简单收拾了行李,第二日一早,在施可立的目送中带上女儿回了老家。 送走了妻女,施可立提起的嘴角缓缓放下,独自返回书房。 他研墨的手不住颤抖,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入墨汁中,溅开点点墨花。 他的女儿,诅咒他璋瓦俱碎。 不给他一点挽回的机会,宁愿自尽,也要将他扯下高台! 笔尖落在纸上,哆嗦个不停的手横不成横,竖不成竖,落笔不成字。 他那手被无数人夸赞过的好字,竟然写不出自己的罪状。 阿桃再度出现后他的寝食难安,原来都是报应到来的预兆。 施可立时写时停,细数自己的罪状,还有数年来自己所知的官场腌臜,列出一份名单。写到最后竟吐了血,染红了半张纸。 施可立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两份血书都落到了班贺手里。 他面上血色还未恢復,强忍心中悲痛,针扎似的疼。阴沉的面孔如同闷着巨雷的厚重乌云,换上官服,带上两份血书入宫面了圣。 班贺跪在皇帝面前,将两份血书呈上:「这是施大人临死前连夜写出的名单,举报科举舞弊、行贿受贿的贪官污吏,十分详实。绝笔字字带血,请皇上定夺。」 第607页 赵青炜迟疑着伸手,将第一页揭开,视线带着隐蔽的躲闪草草扫过。 目光从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上掠过,赵青炜勐地合上首页。 他迴避班贺的眼神:「此时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此事稍后再议……」 班贺眼角眉梢像是由利刃雕刻出的弧度,定格于此。 他收回那本名单,低声道:「是微臣僭越。他们都是朝堂上的股肱大臣,没了他们,朝廷便失去了支柱。微臣更不该,连累陛下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骂名。」 他走动几步,没有片刻犹豫,动作缓慢却又坚定。悬停在蜡烛上方的手稳如磐石,任由那本名册一角被红彤彤的火焰吞噬。 纸张遇火便燃,迅速在明火中蜷曲焦黑。赵青炜惊愕不已,扑上去一把将他的手拍开,那本名册从班贺手中飞出,摔在地上。 赵青炜跳上去用力将火踩灭,慌忙捡起来,翻看被烧去了多少。 班贺岿然不动,冷眼旁观着,赵青炜勃然大怒:「班贺!你这是逼我!」 班贺淡淡道:「陛下用不着,我便烧掉,这样也算作逼迫?」 赵青炜又气又急:「现在西北还在打仗,这其中牵连的人太多了,朕不能在这个时候搅乱朝廷。」他语气软下来,近似哀求,「朕答应你,朕一定会彻查这些人!」 班贺俯身便拜:「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朝廷也是陛下的朝廷,陛下不用应承任何人。」 班贺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赵青炜头痛欲裂,手中名单犹似火未灭,烫手一般扔在桌面上。 第二日,班贺索性告病不上朝。看着那空出来的位置,赵青炜心不在焉,迟迟不能做出决定。 大臣们不知因为什么又吵了起来,赵青炜回神时,已经有几个大臣争得面红耳赤了。 细听来,似乎还是为陆旋索要钱粮的事争吵,嫌他要得太多了。 看着底下这些人,一股怒气油然而生,赵青炜站起身,面色冷然。 「够了!」皇帝愤怒的声音盖过现场嘈杂,霎时间安静下来,大臣们仰视站在玉阶之上的皇帝,噤若寒蝉。 赵青炜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些名义上的臣子,声音中不知不觉有了帝王应有的威严。 「你们一个个,都是朝廷股肱之臣,是这个国家的支柱栋樑,可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今日攻讦这个,明日弹劾那个,外敌肆虐,你们却还在蝇营狗苟,彼此斗个你死我活,你们可有谁上阵杀过哪怕一个敌人!」 堂下官员皆垂首不语,待有一人喊出:「陛下息怒。」随机人群中应声虫一般,此起彼伏响起同样的一句话。 赵青炜拂袖离去,心中已然下定决心。 第325章 归正人 延熙六年,七月。 千里眼有限的视野中,一片绿意盎然的丰茂草地上,几匹马正在悠闲吃草。视线稍稍移动,映入眼中的是一群骏马,个个高大健壮,强劲有力。 「快把你的口水擦擦。」耳边声音响起,还有一只手朝着面部而来,何承慕不得不把千里眼从眼前拿开,拼命摇头躲避那只手。 袁志不屑撇嘴,不就是元帅赏给他的么,这样的赏赐,他也得一个。虽然不是元帅赏的,也一样能用! 何承慕宝贝地把千里眼别回腰上,屁颠屁颠跑回陆旋身边:「元帅,蛮人的马的确养得好,可见品种还是相当重要。」 陆旋目光凝视舆图上的怒城良久,终于开始行动起来。 河岸对面是撒都海部的孛哈库大将所率领的两千亲兵,几日前,陆旋带了二百人出来巡查探路,正好碰到了这支队伍。 经过短暂的交锋,孛哈库率领的骑兵相当骁勇,双方兵力也有差距。这次出行只为探路,并未携带更多武器,陆旋并不打算在这种时候以命相搏,经过一番周旋后,带着部下脱战回撤。 孛哈库正要追,身旁却有人认出了敌军领头人的身份。 「将军,那是铁羽营的标志,那个人应该就是他们的元帅,陆旋。」 数月以来,边境大小冲突不断,他们没得到多少好处。敌将的威名反倒传开了,都说他一双钢铁臂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众将不敌。 与陆元帅一同出现的,还有那面鸱鸮图腾的营旗。 孛哈库冷冷注视着不远处的敌人:「钢铁臂膀?就算机械义铠坚不可摧,那我就连皮带骨一同卸了,我就不信,他还能当场再生不成?」 考虑到对方只有三百人,或许是引他们入陷阱的诱饵,孛哈库下令禁止追击,但心中仍有不甘,扯开嗓子叫骂:「你们汉人,就像你们胯下那些阉了的马,畏首畏尾!」 陆旋扯了扯乌夜骓的缰绳,回头看去,通身乌黑的轻甲在耀目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只是深深望了孛哈库一眼,扬鞭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实际上陆旋并未远离,他带领着队伍不紧不慢跟在那支骑兵后面,直到跟随他们找到水源。 「他们不是对自己的骑兵引以为豪?我有个好主意。」陆旋语气漫不经心,袁志麻利靠近他身旁凑上耳朵,两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袁志双眼亮起,忍不住笑出声,连忙捂住了嘴。 何承慕站得稍远些,没听见,正要着急,袁志勾着他后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顿时俩人捂嘴耸肩笑作一团,和俩刚得了手的贼似的。 当夜,袁志与何承慕牵了数匹母马,寻了个水浅处,在白日撒都海士兵放牧的地方熘达了几圈,尽情排泄。留下足够的气味,又带着母马回到了岸边。 第608页 第二日就见了效,母马留下的气息让那群战马骚动不已,自发搜寻起母马的身影来。 忽然河岸对面出现了母马的身影,北蛮战马没有迟疑地撒开四蹄向母马奔来,趟过奔流的河水,没有什么能成为他们的阻碍。 眼见不妙,撒都海士兵跑上前试图将战马驱赶回去,很快对岸射来的箭矢制止了他们的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马奔向对岸。 陆旋用母马引来了所有战马,包括孛哈库的一匹宝马。 陆旋绕着那匹马走了几圈,单手支着下巴沉思。 「元帅,咱们怎么处置这些马?」何承慕眼巴巴看着,他已经相中好几匹了。 陆旋抬手在那匹骏马头顶拍了拍:「拉去配种,这么好的马不留后可惜了。」 两日后,陆旋亲手阉了那匹宝马。 他将一个盒子交到何承慕手里,嘱咐他务必送到敌军帐前。袁志刚透露出自己想去的意思,何承慕一把抢过盒子:「我去我去!」 何承慕领了任务,一顿快马加鞭,趁夜跑到敌营前数十丈,扔下盒子就往回跑。 一边跑一边大喊:「铁羽营奉上!」 孛哈库被外面的动静吸引,立刻抓起长弓追出来,可惜何承慕跑得太快,一片箭矢落地,未中一支。 一名士兵将盒子呈到孛哈库面前,震怒中的孛哈库粗暴将盒子打开,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对血淋淋的肉球! 还有陆旋亲笔写下的一句话:「畜生就是畜生,还是阉了的听话乖巧。」 「唉!」孛哈库大掌一挥,将盒子拍翻在地,肉球滚落,愤怒到极致,发出几声发泄的怒吼。 身旁随侍义愤填膺:「将军,他那哪里是阉您的马,分明就是阉……」 「住口!」孛哈库吐出一句蛮语脏话,揪着他的领子,噼头盖脸几个耳光下去,那随侍当即口鼻出血,脸顷刻间红肿起来,几乎昏厥过去。 孛哈库眼中燃着怒火:「我一定要踏破边境,让他们付出代价!」 延熙六年,八月。 陆旋正式决定发兵收復怒城,布防的兵力随意调遣容易导致布防出现缺口,因此他做出决定,从别处调来增援。 收到他的信件,叙州总兵骆忠和组织起一支万余人的军队前来支援,由其中就包括由越泽女头人征日带领的四千罴兵。 按照陆旋的计划,兵分两路,一支队伍对战出城迎击的撒都海部,另派人攻上城墙,占据高处,形成两面合围之势。 增援的罴兵先一步抵达,撒都海部也做出了反应,派遣孛哈库带领两万人前去突袭,防止两支队伍汇合。 来自西南的罴兵立足未稳,孛哈库不想给他们重整营盘的机会,当即率领八千巴额真发起冲锋。 但出乎意料的是,巴额真连续冲杀三次,都未能冲破罴兵敌阵。在征日指挥下,罴兵训练有素,结队成阵,手中毒弩不断射出,战之不退。 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尚且如此顽强抵抗,可见这支队伍之强悍。孛哈库只能率部撤退,但他们的进攻并未结束,当日黄昏,再度发起了第二轮进攻。 但这回他们并非是使用骑兵冲锋,而是火炮。 纵然意志顽强,到底是肉体凡胎,罴兵在火炮的冲击下阵型大乱,死伤无数。他们本就经过长途跋涉,此时又累又饿,终于支撑不住,溃散开来。 与此同时,受陆旋指挥前来支援的主将黄韫带领万余看着西南罴兵浴血奋战,却心中有所私念,驻足不前。与他同行的袁志急得不行,拼命催促,黄韫却不为所动。 现在战斗正激烈,贸然上前只会无端损失自己的兵丁,倒不如再等等,待双方分出强弱,再出击也不迟。 袁志再也不能忍受,宁愿背负不听从指挥的罪名,强行带领左翼部队沖入战局。 征日弩箭射尽,挥刀在敌军中拼杀,听到身边战士喊着援兵到了,却迟迟不见他们行动,口中嘶吼,双眼恨得几欲滴血。 鸠格目中一箭,差点掉落马下,但他死死抓着缰绳,用力将箭矢拔出,继续厮杀,浴血的模样望之骇人,敌军竟不敢靠近。 有限的火炮弹药用尽,这时候,才见一旁观战的黄韫才带兵投入到战场中,加速这场战斗的进程,生擒大将孛哈库。 四千余人的罴兵折损大半,即便如此,还得继续进军。 在这场奋战中,袁志身中数十刀,被抬回来时只剩了一口气。他口中吐着血,一口一口呛着血沫,大睁双目到处找寻陆旋的身影。 陆旋拨开人群,单膝跪在他身边,看清他现在的模样眉头紧锁,痛苦地闭上双眼。 袁志嘴角扯了扯:「将军……将军,我已经值了。我参军就是为了建功立业,跟了你,打了那么多场胜仗,先登、夺旗……咳、咳咳……陷阵、战将,能立的功我都立过了,这辈子,还剩什么?值了,值了,我死而无憾!」 「闭嘴!你给我活着,活下去!」陆旋又惊又怒,看着他体无完肤的身体无处下手,连搀扶一把都不能。 将重伤的袁志送往后方,陆旋心中怒火夹杂着恨意,带领军队攻势更勐。 另一路牵制了撒都海部,这使得陆旋带领的队伍得以顺利夺城,这场攻城战持续了两日,总算尘埃落定。 城中遭受压迫的汉人无不为朝廷军的到来欢唿雀跃,被蛮人占据多年,终有一日回到兖朝,是为归正人。 第609页 但陆旋心中没有丝毫喜悦。 罴兵损失惨重,他们都是一同长大的手足兄弟,陆旋送来的赏格与抚恤被抛到一边,在行辕外放声悲泣。 陆旋后槽牙几乎咬碎,眼眸深沉,面沉似铁。他一把抽出朝仪刀,冲出门外。 征日抱着失去一目,的丈夫,目之所及处,是将性命交付与她的族人。 他们为了疆土,千里迢迢前来增援,怎么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陆旋闯入黄韫府上,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就这么拎在手中,一路滴着血,送到征日面前。 他没有任何言语,征日也无声注视着他。 强悍如许的女头人,想到自己一众族人兄弟手足,竟然因这样卑劣的小人而死,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耳边没有一个人说话,有的尽是哭声,形成另一种形态的死寂。 怒城收復的消息传回都城,陆旋的奏疏中大半是为西南援军请功的。皇帝的回覆很快下来,赏赐绝不拖延,立即给将士们分发下去。 陆旋写给班贺的信中,提到了战事中敌方用到的火炮。 北蛮部的火铳、大炮,都是过往从朝廷军队手里缴获的。他们掳走的工匠、炮兵被重金收买,替他们操纵火炮,反过来攻击朝廷军队。 班贺明白他信里的潜台词,那位被掳走后杳无音讯的二师兄孟光卢,或许就是这些工匠中的一员。 可这样的话,班贺不愿看到,他死也不肯相信,二师兄会为撒都海部效力。 这样的辩白在信纸上是苍白无力的,这件事无需多虑,班贺向皇帝请旨,前往边境,愿亲自前往督造火器。 三日后,得到了皇帝的回覆,准许工部尚书班贺前往肃州。 第326章 二师兄 虽远在西北,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陆旋也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的。 见到千里赴西北的班贺第一眼,他心中被极度的喜悦充斥,随即又从内里返上一股酸涩,两股滋味交织在心头,说不上是快乐还是难受。 白日规规矩矩接待了朝廷派遣来的官员,在人前恭恭敬敬,夜深了才有两人独处的时候。 阿桃的落幕陆旋已知晓,她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逼迫朝廷查清当年的舞弊大案,间接为他报了仇。 班贺为她处理了身后事,也代她看着那一个个官员倒台,还她一个安宁。 听到班贺焚烧名册逼迫皇帝彻查,陆旋不免有些担心,皇帝要是真不敢大刀阔斧惩治官场,岂不是真要烧了? 「怎么会。」班贺笑容有些看不实,眼神忽闪,「那是阿桃用命换来的,怎么可能就这么烧了。」 交给皇帝的那份,是他誊抄的。 静默片刻,不愿陆旋抱着班贺不撒手:「我既高兴你来,又不想你来。」 「为什么?」班贺回抱着他。 陆旋幽幽嘆气:「高兴我能见到你,但你其实并非为我而来。」 班贺笑笑:「打探到师兄的行踪没有?」 陆旋搂着他的双臂加重了点力道:「打探到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他?」 「尽快吧。」班贺道。 陆旋无声嘟囔了什么,班贺笑着轻拍他的后脑勺:「快点结束战争吧,我正在想之后去哪儿。等找个好地方,」 陆旋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不喜欢都城,也不喜欢西北。 班贺:「你走了,谁来镇守西北?」 陆旋理直气壮:「难道我要在这里耗一辈子?等战事结束了,没有你陪着,多待一天都难熬。」 班贺:「这是大帅该说出来的话?」 陆旋撇嘴,在他肩头胡乱蹭两下:「等打完仗,帅印一交,兵权我也还给皇帝,剩下的就是皇帝该考虑的事情了。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 班贺轻吻他侧颊:「言旋言归。我要说的话,早就说给你听了。」 陆旋勐地抬头注视班贺,漆黑的双眼晶亮,吻住眼前的唇,对他倾注所有的热烈。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片毡房帐篷聚集成一个小部落,北蛮联盟大多数部族都是以这样的形式生存。 帐篷内传来欢声笑语,但帐篷外衣衫褴褛的干瘦男人们戴着枷锁,如同牲畜一般做着苦力。 衣不蔽体的女人躺在羊圈里,蓬头垢面,任由脏污沾染在身上。靠着这样糟践自己的方式,有时能躲过施暴。但也有些时候,她们会被冰冷的水从头到脚沖几遍,成为发泄兽慾的工具。 他们都是被俘虏来的兖朝百姓,男的充作奴隶,女人除了作为奴隶,还要为他们繁育后代。 直到夜深人静,他们才得到片刻的喘息。 帐篷内,同为俘虏的工匠们比外面那些人地位稍高,但也只是同那些奴隶比较罢了,愿意为蛮人效力就能够得到一小块干净的休憩之所,不愿意效力的,同样也会沦为奴隶。 一名面容沧桑的工匠对着微弱的灯火,小心从脚下地板里抠出一个小盒,打开来,露出一只精緻的金属小鸟。 但现在这只小鸟翅膀残损,工匠努力将断掉的金属丝接回去,屡试屡败,嘴角下撇,随手仍回了盒子里。 帐篷外一个人影闪过,工匠警惕起来,将盒子盖回去,藏回原处。 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工匠站起身:「谁!」 来人轻轻摘下兜帽,将遮住大半张脸的面巾往下拨了拨:「二师兄,别来无恙。」 第610页 因那声师兄皱起半张脸的工匠嘴角下垮得更厉害:「班贺。」 班贺轻轻一笑:「是我。」 孟光卢瞥他一眼:「你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化。」 班贺道:「二师兄却老了很多。关外风沙催人老,二师兄还是跟我回去吧。」 「回去?哪儿还有我的容身之所?」孟光卢不再看他,「师父有你这个徒弟就够了,你不必管我在哪儿。」 班贺:「师父说你是庸才,你还记恨他?」 孟光卢:「我争的便是这口气。」 「可你知不知晓,师父是拿你和他自己比。」班贺痛惜道,「师父在时,就说你小有成就,便得意忘形,爱出风头,气性大。这毛病至今未愈,否则你我之间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听他嘴里数落自己的缺点,孟光卢气得不行:「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到这儿来?既然那么大的地界容不下我,你为你的兖朝皇帝尽忠,我在关外为各位大汗效力,各为其主,还不能让你满意?」 「二师兄,你不要说气话,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班贺目光澄澈,注视着他,嘴角带着微微笑意。 他如今的处境,使他的话没有半点说服力。 班贺没有点破,但这十分显而易见。若他真为那些汗王效了力,也不会待在这个小小的毡房内。 「你想让我不要为撒都海大汗效力,再简单不过。」孟光卢冷声道,「你把师父给你那块天铁交给我。」 班贺道:「那块天铁致使我们师兄弟反目,我送给了一个人,之后再没有碰过。」 孟光卢愕然:「你给了谁?」 班贺沉默片刻,转脸向外唤了声:「言归。」 抱着双臂守在毡房外的陆旋侧耳听着里面的声音,捕捉到自己的名字,动作起来走了进去。 孟光卢盯着应声进来的高大男子,站在班贺身后默不作声,如同一尊雕塑。 他的目光落在陆旋的双手上,眉头半天没法放松。 「这是师父给你的那块天铁?」孟光卢问。 班贺:「千真万确。二师兄,你知道我的,能给你我绝不会二话。但我已经赠予他人,要不回来了。」 孟光卢面露不屑:「你就这么将师父给你的东西交给别人?哼,师父泉下有知,肯定会后悔交给你。」 「不,恭卿只是将那块天铁制成手臂罢了。」陆旋开口道,「我此生都会追随他,因此只能算作换了个模样放在身边。」 孟光卢目光转移到他脸上:「你以为,说这样的话我就会信了?」 陆旋悍然道:「我若是有一句虚言妄语,便叫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想要得到班贺二师兄的认同,孟光卢也为他的态度内心差异。 良久,孟光卢转过身去,坐了下来。 「我是和你有私仇,但我从未想过背叛大兖。我知道你来是做什么的,你来确定我有没有叛国,这点你大可以放心。」他重新拿起那只机械小鸟,「不过我是不会和你走的,我还有些事要做。」 班贺:「二师兄……」 孟光卢眉头又皱了起来:「非要我赶你才走吗?我还不想见到你,等我想见你了,自然会回去的。」 班贺注视着他的背影,二师兄也年近半百了,此次一别,还不知道有没有再见的时候。 就像大师兄那样,孤身葬在隗江边上。 但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同陆旋一起退出毡房外。 两人上了马,离开这片驻扎地。 「我发现……」陆旋冷不丁开口,班贺向他看来,他慢吞吞说道,「离家出走,是不是你们师门传统啊?」 班贺:「……」 他哑然失笑,轻轻摇头,不做解释。 逃避是最简单的事,迎难而上面对,才不容易。 在这点上,他就很不如陆旋。 两匹马齐头并进,在驭手的有意引导下挨得更近。 班贺忽然探身,隔着面巾在陆旋的嘴角印下一吻。 那样浅淡的一个吻,还带着沙尘味,陆旋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等想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不依不饶地伸手去摘班贺的面巾,班贺努力招架了几下,连忙用回去再说这句话应付。 广阔天幕之下,两匹马一路奔驰,头顶银河流动,斗转星移,萤光铺就前行的路。 第327章 正文完 延熙六年,九月。 乌尼吉亚徵发北蛮各部族士兵,组成一支三十万人的军队,发起进攻。 无论北蛮联盟使用何种战术,所有的战略部署都会被陆旋提前得知,洞若观火。 班贺那位二师兄虽然不肯同他们回来,但一直暗中传递着情报。陆旋原以为那是个穷凶极恶,为了一块天铁迫害同门师弟的大恶人,看来实际上并非如此。 有这样一个助力,陆旋万没有推辞的道理,理所应当地接受了。 虽然眼下孟光卢是在北蛮的地盘里,但等到战事结束,这些也就不成问题。 撒都海部前线被兖朝军队打得溃不成军,战线一退再退,而后方也不再稳定。 满赤仑大汗诺加趁乌尼吉亚出征,联合数个小部落进攻撒都海,分走大片土地。 腹背受敌的乌尼吉亚于十二月兵败溃逃,带着自己的亲信部队向北方逃窜。 一度主宰北蛮联盟的撒都海部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而另外两个被忽视的小部落,满赤仑与查哈尔部却在此时崛起,形成新的势力,以极快的速度取代了撒都海的地位。 第611页 西北捷报一封接一封传来,堆积在皇帝御案前。威胁大兖数十年的北蛮联盟就此瓦解,为边境百姓带来长久的安宁。 延熙七年,一月。 满赤仑大汗的亲笔信也送到了都城,诺加向兖朝皇帝承诺,甘愿俯首称臣,年年进贡,广开商路,结百年之好。 赵青炜放下奏疏,用力唿出一口气,如同严冬苦寒中喝下一口暖汤,浑身上下都熨帖了。 他闭目沉浸在创下功绩的喜悦中,他要给功臣嘉奖,以示重视! 「陛下。」长赢走进来,轻轻出声,「皇后殿下在门外,等候接见。」 赵青炜过于激动的情绪稍稍冷却,哦了声:「让她进来吧。」 这是,华明德自尽后,皇后第一次主动来见他。 华云荣进入殿内,停在三步之外,跪伏在地:「妾身请陛下降旨废后。」 赵青炜有些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华云荣认真道:「妾身嫁与陛下多年,却未曾育有一子,犯七出之条,无子。试问身为皇后,却无法为皇帝生儿育女,如何能做六宫之表率?」 他们之间,有着七年夫妻之名,却未曾有过一日夫妻之情。 华云荣知晓皇帝不喜欢她,表面功夫都欠奉,但那都不重要,只要她恪守本分,做好皇后应做的。 但父亲自尽,使她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下去。纵然是父亲的愚蠢与轻慢害死了他自己,她与皇帝之间,也始终会隔着父亲的性命。 身为皇后的职责,让华云荣没有在边境战乱时提出这个请求,无故废后一定会引来朝堂震盪,也会扰乱民心。现在西北战事已定,也是时候向皇帝表明心意了。 赵青炜愣愣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他的皇后。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他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废了她,也从没想过要废后,那句话反而从华云荣的嘴里说了出来。 「不,我不会废后的。」赵青炜下意识说了出来,现在一切都走向正轨,废后毫无意义,只会带来骚乱。 他不会让废后成为他人口中诟病的理由。 华云荣双眸黯淡,看破他心中的想法:「陛下,您会成为千秋帝王,会有无数的女人与子嗣,皇后并非一定是同一个人。」 赵青炜站起身上前,将华云荣搀扶起来,语气放得轻柔:「皇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废掉你。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太医说你思虑过重,才会身体不好,往后放宽了心,不会有任何人能威胁到你的地位。」 他轻轻握着华云荣的手,用着最温柔的语气,华云荣却如坠冰窖,望着他的双眼渐渐绝望。 赵青炜不敢触碰她的眼神,握紧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劝走了皇后,赵青炜再看桌上那些好消息,也失了兴致。 戌时,班贺受诏入宫。 赵青炜命人备好酒菜,邀班贺一同小酌。 「陆将军同我说,他想待在西南。」赵青炜余光观察着班贺的脸色,见他毫不意外,心下暗嘆,果然还是无法改变。 班贺道:「陛下何必太在意陆将军身在何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陛下一声令下,陆将军无论身在何处,都会随陛下号令而动。」 赵青炜只得无奈点头,他还指望班贺能帮他劝一劝,这么说那肯定没戏了。 皇帝封陆旋为定西侯,想要让他继续驻守西北,却被他当场拒绝。 班贺为皇帝斟了杯酒,缓缓道:「陛下,臣想辞去官职。」 「你要辞官?为什么!」赵青炜想到皇后今日才说过的话,皱起了眉头。 一个两个,都要离他而去? 班贺道:「陛下有所不知,臣本就是为了先师遗愿,才勉强以工匠之躯入朝为官。能坐到工部之首的位置,是皇家隆恩,实非我个人之力所能达到。如今先师遗愿已然达成,臣也不该占着这个位置不挪窝了。」 此一时,彼一时,朝廷需要工匠,他自不推拒,再多口舌都能闭眼不看。可四海安定之时,让他一个工匠待在高位,群情汹汹,怕是会比往昔更甚。 他沾着酒液,在桌上写下「曳尾涂中」四个字。 盯着那四个字良久,直到酒液蒸发字迹残缺,赵青炜嘆息道:「是我没能留得住你们。若是先帝在此,一定能得到一个更好的结果吧。」 班贺语气轻缓:「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赵青炜抬头,定定看着眼前那双一如既往温和坚定的眼眸,忽地吃吃一笑。 「班尚书,你知道吗,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做得很好。」 班贺微怔:「怎么会……」 「以往,你只会对我说,『你已经做到最好了』。那并非是对结果的满意,而是只能无可奈何的接受我。」 班贺笑着道:「陛下切莫妄自菲薄。」 他们小口饮着酒,不知不觉去了大半壶,灯下班贺双颊绯红,眼中醉意朦胧。 长赢前来通报,萧贵妃为皇帝送了解酒汤来,不敢打扰皇帝与臣子商谈要事,留下汤便回去了。 班贺低声道:「贵妃真心关切陛下。」 赵青炜眼神闪烁:「我知道。」 班贺举杯饮酒入喉:「珍惜眼前人啊。」 虽然班贺口齿清晰,思维敏捷依旧,但还是不好就这么让他离开,毕竟两人喝了不少酒。 皇帝做主,让班贺今晚留宿宫中。 第612页 等了半宿,没等到班贺回来,陆旋悄悄潜入皇宫,不客气地钻进了班贺被窝里。 「你说,我要是就这么把你弄走了,算不算大内窃宝」枕在班贺手臂上,陆旋满鼻都是他身上的味道。 班贺:「窃是算的,宝算不上。一个工匠罢了,都城是不会缺的。」 陆旋:「我缺。定西侯府肯定要重新修建,正愁不知上哪儿寻一个好工匠呢。」 班贺轻笑一声,默然片刻:「我们都走了,泽佑……」 「他不是自己选择留在都城,当他的工部小官吗?」陆旋抢白道。 班贺屈指轻敲他的手臂:「什么小官,他现在大小也是个员外郎。」 陆旋:「你当初一上任就是个郎中,比你差远了。」 「这怎么比得,没人刻意提拔,泽佑是靠着自己当了员外郎,往后还长着呢,凭他的能力,很快就能得到重用了。」班贺为师父的亲孙子打抱不平。 「所以,你还担心他吗?」陆旋侧身单手支着头,那双黑眸里传递出的柔情蜜意交织成网,密不透风地把班贺裹起来。 班贺恍然明白他的意思,释然一笑,仰头吻上他的唇。 延熙七年,二月。皇帝下诏,罢免工部尚书,永不復用。 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走出城外,向着西南进发。 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绣着暗色鸱鸮,仿佛一只飞鸟正归入山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