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恩不负》 第1页 《深恩不负》作者:卧底猫【完结】 简介:〖嘴贫傲娇戏精攻x贤良温润君子受〗 卫听澜与祝予怀敌对了一辈子。从少时的明争暗斗,到战场上恨不得玉石俱焚,堪称不死不休的一对冤孽。 可真到了祝予怀被一剑穿心时,他那本该抚掌称快的仇敌,却难掩仓皇地朝他跑去——就像是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坠落的烈日。 * 一朝重生到少年时,卫听澜忽然发现,前世与自己势同水火的死对头变了。从文武双绝的天之骄子,变成了个弱不胜风的病秧子。 这病秧子还会温和地冲着他笑,看起来相当好骗。 卫听澜望着他那双笑眼暗自思忖:既然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之前,何不提前下手,将这人骗到自己这边儿来? 遂在装乖讨巧、死缠烂打的路上一去不返。 * 祝予怀自幼心疾缠身,在雁安养了十几年病。十七岁那年他踏上回京之途,路上随手帮了一把从朔西来京的某十五岁卫姓小少爷,从此便被此人赖上了。 卫听澜:「你对我有深恩大德,若不许我回报一二,我心里实在难安。」 祝予怀面露难色,正欲开口。 卫听澜按住他的手:「不必劝我。你我之间不止恩情,其实你的心疾是因我而起,我有愧,我要留在你身边赎罪。」 祝予怀:「可是……」 卫听澜当机立断:「没有可是。」 祝予怀嘆了口气:「报恩好说,但你能不能先把手松开?我的药快凉了。」 ●卫听澜,字濯青;祝予怀,字九隅;卫攻祝受。小祝会恢復前世记忆,两世是同一个人 ●配角超多,感情线事业线对半开,整体是+少年群像(虐点仅在前世,所占篇幅很小) ●架空朝代,官制有较多私设,勿考据哦~ 第001章 楔子 卫听澜死的时候,身边是枯树孤坟,身上带着的只有一把剑、一坛酒。 那剑朴实无华,只柄部缀着一枚褪色发白的剑穗,看着有些年头了。那坛酒似是刚从土里挖出来,底下还沾着些新鲜的泥。 他抬手揭开酒封,勐灌了自己几口,看着那块无字碑,将剩下的半坛尽数倒在了地上。 塞外的风吹得人脸上生疼,袍摆被风鼓动起来,在他脚下扯出一道变形的影子。他将倒空了的酒罈搁在墓碑前,弯腰时,后背的衣襟略微绷紧,浑身的杀伐气像是被这半旧的衣裳轻轻缚住了。 地上的酒渍一点点消弭无踪,卫听澜定了片刻,抽剑出鞘。 剑刃破开粗粝的劲风,发出铮的一声嗡鸣。剑穗追着凛冽的寒芒,在他手腕间轻巧地翻出一道弧线,叫人无端想起春日里衔枝绕樑的燕。 那好像是许多年前的春日了。 「託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一个女子慢声念着,「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 稚童拖着长音,晃晃悠悠地跟着念:「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 「我们阿澜长大了,想不想做大英雄?」 「想!」 卫听澜闭了下眼,手中长剑走势一转,倏然划过颈间。 血沥沥淅淅地溅在了地上。 那稚童与女子的身影如走马灯般一闪而逝,他呛了一口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英雄么……」 染血的剑脱了手,他身形轻晃,往后坠地时,漫天霞光好像也跟着轻颤了一瞬。残阳倒映在他的眼瞳中,像是在彻底燃尽前拼死奢靡的火。 他在那瑰丽又放纵的火中看见了一个人。 盘虬枯树之下,那人一身月白,逆着霞光立在风中。卫听澜恍惚了片刻,还以为那是一朵被天穹遗忘了的云。 两人一个站在落霞中,一个倒在血泊里,仿佛隔着天堑。 卫听澜没来由地笑了一笑:「是你……就连黄泉路上,你也要来给我添堵。」 那人站在原地没有动。晚霞模煳了他的五官,随风曳动的衣衫皎然如月,平白地刺痛了人的眼睛。 「既恨我,」卫听澜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你便过来……」 过来把我碎尸万段。 血不住地涌上咽喉,他滞涩的声音一字一顿,像是哽咽了一般,终是未能再说下去。 那人未置一词,轻轻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独自向天际走去。那月白的背影在行走间越来越淡,衣袖翻飞时,他身上拢着的光忽明忽灭,仿佛一个随时会消散的魂灵。 「你、站住……站住!」 卫听澜挣扎地想要起身,却只俯首呕出一口血来。 他的意识变得混沌,逐渐模煳的视野中,垂阳敛起了最后一道余光,吞噬了那人如星芒般消散的身躯。 天地间最终只剩下寂寥的风声。 第002章 雁安白驹 明安十五年,时值深冬。 图南山南脉脚下一处驿站,僕役们来回忙碌着,正将行李依次搬装上车。 几个护卫打扮的人想上前帮忙,却被驿丞乐呵呵地拦了:「屋里有暖茶,几位都去歇着,这点事啊,我们肯定给祝郎君收拾得妥妥的!」 为首的护卫为难道:「大人太费心了。我们公子说了,官家驿站,本不该我们在这儿歇脚,这些日子已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哎,哪儿的话。」驿丞摆着手,「祝郎君还在病中,我总不能放着空屋子不让住,让病人风餐露宿啊。再说,那神仙似的人物,旁人想见都见不着,您就当全我仰慕之心,千万莫同我客套了,成不成?」 第2页 这驿丞性子豪爽,操着一口北地方言声音不小,惹得门口来往的人都听了一嘴。 一个带着差事的驿卒刚下马,好奇地张望几眼,进了馆中便忍不住打听:「外边那些是谁的人?能劳得驿丞大人亲自出来忙活,是个大官儿?」 周围几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哪儿是官哪。雁安白驹,寒泉翁的亲外孙,你听说过没?」 「雁安白驹?」那驿卒略吃一惊,「不都说那是落翮山的世外仙么。他不在山里悟道修禅,怎么大老远的跑咱们澧京来了?」 「啧,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且问你,这白驹,是哪里人?」 「雁安白驹么……自然是雁安人啊。」 「错喽。」那几人哈哈大笑,与有荣焉道,「真要说起来,他算是半个澧京人!他这一趟不是『到』咱们澧京来,而是『回』咱们澧京来。」 驿卒面露不解。 「嗐,你难道不知白驹的父亲是谁?」一人凑首道,「寒泉翁之女柳絮才高,许的那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盛启年间三元及第的状元老爷,你总有耳闻吧?」 驿卒吸了口凉气:「不就是提笔安社稷的那位祝公?白驹竟是他的儿子?」 他讶异了好半晌,才喃喃感嘆:「也难怪,这一家子都是神仙啊……」 「瞧你这孤陋寡闻的样儿。」几人都乐了,「文曲星的儿子那就是小文曲星,白驹若入科场,必然也是要连中三元的。老徐,你家里不是有个在读书的小儿子?我们前几日可都远远地拜过了,别怪咱没提醒你啊,白驹住在东厢,今日可要走了!」 「是得、是得拜拜……」驿卒手忙脚乱,把手里的文书和信筒往同伴手里一递,「劳哥几个帮我拿着,我去去就回。」 他步履匆匆往东面去了,同伴低头一瞥,忽地「咦」了一声,拣出枚形制朴素的信筒来:「嘿,老徐这憨货,接私活被我给逮着了!让我看看,这好像就是寄到咱们驿馆——」 他玩笑的声音在看清信筒上的字后一顿,舌头也打起了结:「祝、祝……予怀?」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没记错的话,白驹也叫这个名吧? 有人一拍脑袋:「信筒是澧京来的,那必然是祝公寄给自己儿子的啊!老徐真是个缺心眼儿的,接了私活,竟不知寄信的主人家是谁?」 「不管了,咱们一起给白驹送去,没准还能见他一面呢!」 「先别忙,让我摸一摸信筒!我这手沾点才气,回家去蹭蹭儿孙辈的头,也叫他们聪明些。」 「对对,也让我摸摸!」 「一个个来,哎哟真是……」 * 驿馆东面,一个小姑娘裹紧身上的衣袍,拎着一把木剑匆匆穿过门廊。她的双环髻上缀着两个小绒球,在飞跑间欢腾地跃动,惹得馆中的人都笑着朝她看。 有人逗她道:「小丫头,你往哪儿去?」 「我有名字的。」小姑娘偏了下头,毛领下露出张灵动的小脸来,「我叫德音。」 「好,德音小丫头。」那人打趣道,「地上霜滑,当心摔个狗啃泥。」 德音「哼」了一声:「我要给公子送信去呢,不同你说了!」 东厢院落清净,与外头全然不同。德音风风火火地一路跑进院内,也不由得放轻脚步,停下来喘匀了气,才走上前去敲门:「公子,我回来啦。」 里头的人咳了两声,响起一声瓷碗落在桌案上的轻音:「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德音像条鱼似的钻了进来,轻车熟路地往暖炉跟前一蹲:「哎,还是这里暖和!」 祝予怀看见她冻得微红的鼻尖,笑道:「知道外边冷,还天天出去疯跑?哪天地上霜未除干净,非得让你摔一跤才长记性。」 德音吐了吐舌,从怀里摸出枚信筒:「公子你不知道,方才好多人堵在门口,支吾半天,就为了送这个。这么多人结伴来送,没准是很急的信呢,我自然要跑的。」 祝予怀看了一眼:「是父亲惯用的信筒,我瞧瞧。」 未梳的长髮随着他起身接信的动作滑下了几缕,露出一截过分白净的脖颈。他随手拢了发,拿竹簪簪了起来,又将案上的瓷碗偷偷往后挪了挪,才开始揭信筒上的蜡封。 德音敏锐地探头:「公子藏什么呢?」 祝予怀装作没听见,一手虚搭在桌案上,宽大的衣袖挡住了她的视线。 德音鼻子一皱,趁着人看信,摸到案旁刷地撩开他的袖子:「好呀公子,我出去好一会儿了,这药你是半口都没喝!」 祝予怀若无其事地掸了几下信纸,开口却有几分心虚:「太烫了,放着凉一凉。」 德音摸了下碗,气鼓鼓道:「再凉下去,它可就冻成冰了!」 两人对视一眼,祝予怀先乐了:「德音,你一恼起来,脸颊就像两个小包子似的。」 德音把木剑往案上一拍,不由分说端起了药碗:「有功夫取笑我,你不如先把药喝了!」 祝予怀被药味熏了个正着,忙捂着口鼻往后躲:「等等,蜜饯……」 「桌上那碟不就是?」 「祖宗,你先拿远、拿远些……」 两人一个不肯撤手,一个不肯张嘴,绕着一碗药胶着了半天,全然没听见有人叩门。 屋外的男子认命地嘆了口气,索性直接推了门进来:「这又是在争什么?」 第3页 正闹着的两人瞬间偃旗息鼓了。 方未艾搁下药箱,一看德音手中的汤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转身唤了院外守着的护卫,托人把药热一热再拿来。 祝予怀有些赧然:「让师兄费心了。」 「知道还不叫我省点心?」方未艾笑了声,给祝予怀搭起了脉,「北方天寒,澧京更比不得雁安那般养人。我只能照看你这一路,往后在澧京,你需得自己多留心身体,可记着了?」 祝予怀有些遗憾:「师兄当真不愿留在京城吗?家父在信中说,已收拾了一处清净些的院落……」 方未艾摇了摇头:「替我谢过祝大人,只是我週游惯了,这双腿实在闲不住。我已决定了,等送你到澧京,便往朔西去。」 「朔西?」德音正往嘴里塞蜜饯,口齿含煳地插话道,「可东楼茶馆的刘先生说,西北那块还在打仗呢,打得可凶了。」 方未艾愁道:「正是因为战乱,我才要去。月前同瓦丹人那一战虽然胜了,可也听闻卫老将军负了伤,军屯民田损失都不小。这个年,朔西可不好过啊。我好歹有一身医术,去了总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祝予怀劝道:「边境路难行,师兄不如在京中小住几日,等寻到同路人再作打算?」 「哎,不必劳烦。」方未艾摆摆手,「我独行惯了,风餐露宿是常事,再难的路都走得。」 德音听着他们的话,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那我也能去……」 「你不能。」祝予怀和方未艾同时看向了她。 「哦。」德音失望地嘀咕,「我还想瞧瞧刘先生讲的那个卫小将军长什么样呢。」 方未艾嘆了口气:「九隅,你多少管着点这小丫头,当心哪天她被说书的拐了去。」又揉了揉德音的脑袋:「别想了,你去了也见不着什么小将军。卫家那小儿郎,唉,听闻也是和他兄长一样的少年英才,可惜如今……也在往澧京来的路上了。」 他话未言明,只是话中的惋惜之意祝予怀心中明了。 朔西都护府卫家的小儿子今年刚一十五岁,不久前才打了人生中头一个胜仗。正是要崭露头角在军中立足的时候,却被一道圣旨召回京中受赏。 明面上虽是奖赏,可等赏赐一落,就好比鹰隼枷上了金锁链,这卫小郎君哪儿还能回得去朔西呢? 方未艾搭完脉,瞧他愁眉不展的模样,关怀道:「越往北行,我看你这心悸之症便发作得越频繁。可是近日思虑过多了些?」 祝予怀无奈道:「大约是近乡情怯……最近总又做幼时曾做过的梦,睡得不太安稳。」 「安神的药方看来还得改上一改,总是梦魇缺眠可不行。」方未艾沉吟半晌,又问,「过了这驿站便是图南山了,行装已打点好,一会儿便可启程。你身体可受得住?」 祝予怀颔首:「无妨,行路并无大碍。」 「那便好。这是我昨夜新拟的药方,你先拿着看看,路上我再琢磨琢磨……」 祝予怀正要去接那方子,屋外护卫的叩门声让他的手一僵:「公子,方先生,药好了。」 德音露出个志得意满的坏笑,噌噌跑去开门,将药端进来强塞到祝予怀手里,殷勤热切地望着他。 方未艾十分欣慰:「往后有德音盯着你按时吃药,你祖母在雁安也能放心许多。」 祝予怀微笑地看着案上被德音吃得空空如也的蜜饯碟子,眼皮直跳。 「怎么不喝啊?」方未艾一无所觉,和蔼道,「喝完了咱们就启程吧,早些过了图南山,之后都是平路,路上也不会这般磋磨人了。」 祝予怀憋了又憋,硬着头皮挤出一声「师兄说得是」,在方未艾期许的目光里含泪干了一大碗。 第003章 死后梦境 出驿站往北再行几里路,便是图南山一带。 若说澧京是大烨的明珠,那图南山便恰似一条拱卫着明珠的玉带。蜿蜒的山脉盘踞在京畿之外,折成西北脉与南脉两脉,恰如一道环形的天然屏障,为澧京挡住了西北的罡风。 可惜眼下天寒,山脉褪去了苍翠的玉色,在寒流的侵袭下显出几分老迈和萧索来。 辰时方过,山间寒雾缓缓散了,西北脉的山麓处,几名士兵正在结了冰的溪流中凿冰。 侯跃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低骂了声:「这狗天气,可冻死老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雪落前过了图南山。」 「我看难。」边上一人瓮声瓮气,「要不是卫小郎君这一路上停停歇歇,咱们行军哪有这么慢。」 侯跃收回目光,没好气道:「行了陈莽,我就随口一抱怨,你又瞎咧咧啥呢?」 陈莽撇了撇嘴:「我还不是替哥几个不值?我倒罢了,等年后便能跟着高将军回朔西,可你们呢?好歹都是跟着长史君见过世面的,如今却被派来跟着这位……」 侯跃不耐烦地把军镐一砸:「我真奇了怪了,你最近屁话怎么这么多?」 「别闹,猴子!」一个年长些的士兵赶紧拽住他,一边皱眉,「陈莽,这话你以后也别再说了。我玄晖营一众兄弟,何人不是承了卫长史的恩情才有今日?如今他将自己的亲兄弟託付我等,那是信得过我们,岂有不思回报,反而心生怨怼的道理?」 陈莽急道:「我也没那个意思,我……」 「你怎么?就会背后吠,像个长舌鬼!」侯跃嗤笑一声,几下捋起袖子,「训哥你别拦我,我今儿非要给这姓陈的洗洗狗嘴!」 第4页 陈莽脸涨成了猪肝色:「你这人说话怎么这般难听!」 地上蹲着的一个士兵撩起眼,露出张刀疤狰狞的脸:「吵死了。我看也别拉架了,直接把他俩敲晕了事,清净。」 附近其他士兵早听着动静看了过来,眼下都乐了:「老焦,你跟着撺掇什么呢,训哥可沾不得你那一身匪气!」 侯跃和陈莽还剑拔弩张地互相瞪着,于思训夹在中间头都大了,好声好气地扯开两人:「冰差不多够了,都安生些,回去烧水去吧。」 「啧,读书人就是好性子。」焦奕起身,一把捞过蠢蠢欲动要干架的侯跃,「没听见你训哥都发话了?走吧猴子,跟你焦哥哥回去烧水。」 侯跃被拽得脚底一滑,叫了起来:「老焦!你别扒拉我!我就看不惯他在背后嘴碎的样儿……」 士兵们都习以为常,也不跟他废话,一手抱着装满冰的头盔,一手驾着人笑闹着往回拖。 陈莽面色不善地走在最后,斜眼盯着他们的背影啐了口唾沫。 不远处临时搭建的营地上,已经有人堆好柴火,烤起了干粮。 一个穿着玄铁甲的高大将领席地而坐,一抬眼看见他们,笑道:「怎么去了如此久?我给你们都烤了饼子搁着呢。」 于思训正往空锅里叮叮哐哐地倒着冰块,闻声忙应道:「这怎好劳烦高将军……」 「哎,顺手的事罢了。等忙完了都过来趁热吃吧。」高邈笑了笑,又回头沖马车上嚷,「卫听澜!再不起就没你的份儿了!」 马车里悄无声息。 「这小子,还真能睡。」高邈骂骂咧咧揣了两个饼在怀里,站起身来,「思训,你一会儿给他们分啊,我去把他薅起来。」 于思训笑着应了。 营地里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唯独马车周围冷清得没个人影。 高邈走到车前,掀开帘子一瞥,就看见车里的少年双目紧闭,半散的髮带松松垮垮地缚着一头乱髮,整个人在束手束脚的小榻上蜷成了一团,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 高邈啧了一声,这张脸平时瞧着气人得很,睡着了倒是可怜劲儿的。毕竟才十五岁,眉目都还没完全长开,这么蹙着眉耷着脸,不知怎么,就带出几分小孩受了委屈的神情来。 他也没脾气骂人了,跃上车去走近些许,抬脚踢了踢矮榻:「阿澜,快起来了。」 卫听澜恍若未闻。他的眉间蹙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整个人陷在了梦中。 梦境里,有个渺远的声音轻飘飘落在他耳畔:「醒醒。」 卫听澜的眼睫微动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昏睡了很久,久到记不清身在何处。喉咙里有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儿,四肢冰冷麻木,浑身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这是哪儿? 他吃力地回想着,只隐约记得自己死了。 蹉跎一世,二十余载好似大梦一场,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他终于带着一身污秽,用那柄伴了自己多年、罪孽深重的剑,亲手了结了自己。 可眼下这……又是什么地方? 「别在这里睡。」半昏半醒间听见的那个声音更清晰了一些,有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他头顶,「你还好吗?」 卫听澜在那个人身上嗅到了风霜的寒气。 似乎只是一眨眼,周围的景致从死前那悽然昏暗的大漠,一晃变成了漫天的疾雪。 头顶枯枝横生,身下硌着碎石断木,唿吸间有一股刺人肺腑的疼痛,他就这么衣衫褴褛地伏在雪地中,满身的血腥气都被大雪盖住了。 模煳的人影又靠近了一些,伸手轻轻撩开了他脸上的乱发。卫听澜听着那平缓有力的唿吸声越来越近,停在几寸之外,似是在打量他的面貌。 他听见那人的声音似乎带了些为难:「竟已没知觉了么。」 卫听澜觉得这声线似曾相识的熟悉,想要抓住那人的手腕,却发觉自己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那只温暖的手又移到了他背上,一点点拂去他身上的积雪。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手的主人在他耳旁轻问道,似乎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卫听澜开不了口,那人就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 「你的伤口太深,挪动起来难免要牵扯到。可能会很疼,得辛苦你忍一忍。 「一会儿我会将你绑在我背上,否则没法骑马。若是不小心碰着你的伤了,可别生我的气。 「回去路上我会一直像这样同你说话。你若能听见,便尽可能在心里作答,别松懈,别睡过去,知道吗?」 卫听澜动了动唇,发出一道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回去……去哪里?」 那人的手微微一顿。 卫听澜费力地聚起视线,只看见一抹不甚分明的月白色。那颜色澄澈清透,泛着些微的浅蓝,像雨后微霁的天空。 他没能等到回答,只感觉那人拂去了他身上最后一点积雪,便站起了身。 「你去哪?」卫听澜咬着牙关艰难道,「你说过……要带我回去的。」 话音刚落,风雪忽然盛了。 卫听澜在这片不详的沉默里吃力地眨了下眼,就看见眼前那片纤尘不染的月白色衣角忽然沾上了泥,脏了。 一滴猩红坠落在他眼前,紧接着又是一滴。 卫听澜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染血的剑,半旧的剑穗上也沾染了血渍。他心中陡然一惊,抬起头来,就看见血色洇红了眼前人的前襟,好似一朵彼岸花抽条绽蕊开在了雪中。 第5页 卫听澜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手中的剑跌落在地,他呆呆看着眼前人的面容,声音不自觉地发颤:「祝……」 祝予怀捂着胸前涌血的伤口,似乎疼得狠了,踉跄着摔倒在地。 他的样貌同记忆里一般无二,长眉秀目,只是眉头因为疼痛蹙得很紧,抬起的双眼中蒙了一层看不清的水雾。 他望着卫听澜,嘴唇翕动着,似乎很歉疚地笑了一下。 「濯青啊……」 风雪模煳了他的声音,疾风吹得这梦境似真似幻,月白色和雪色融在了一起。 卫听澜听见了自己胸腔里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经年累月的痛楚,在这一刻勐然决了堤。 「你说什么?」卫听澜挣扎地支起身体,忽然声嘶力竭起来,「我没有听清,我还没有听清!你那时究竟想说什么?你不许……」 他又恨又急,声音忽地哽咽了:「把话说清楚之前,不许死……祝九隅!你听见没有!」 祝予怀只是望着他,眼里浮起一抹悲哀又释然的笑意,而后便在大雪中轻轻合上了。 他的身体脱力地往后倾落,卫听澜像只仓皇的兽,在雪中摸爬着扑上去想要抓住他,抬手却只碰到了一片虚无。 月白的衣料从他掌心穿透而过,祝予怀的身影连带这荒山雪岭,如烛火般轻轻一晃,倏然熄灭了。 第004章 死而復生 一双手勐地扯起了卫听澜的衣领。 「臭小子,看我叫不醒你!」高邈摇晃着他,「属龟的吧,冷天还要冬蛰?」 卫听澜猝不及防地被人这么一拽,好似溺水的人被粗暴地打捞了起来。无数画面如飞雪般从眼前飘摇而过,汹涌地灌入他的脑海。 「祝……」 「住个屁,老子就不住手!」高邈道,「叫你几声了都不醒,是你聋了还是我哑了?」 卫听澜头疼欲裂,想捂住耳朵,抬起的手又被人大剌剌地按住,那炮仗般的声音跟叫魂似得更响了:「再不起来,你的口粮老子拿去餵马!」 卫听澜勉强睁开眼,朦胧间看见一个高大身影靠近了来。他下意识地躲避,动作大了,头勐地磕到了身后的车壁。 「哟,咱们卫小郎君难道晕马车?」高邈看他身形不稳,稀奇极了,「我说呢,平时耳朵比谁都灵,怎么一坐上马车就睡得这么死。」 听清了这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卫听澜倏地抬起了头。 「高邈?」他顾不上身体的晕眩感,一把拽住那人的衣襟,「你是高邈?」 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蛮劲,高邈猝不及防地被拽住,竟挣不脱。于是当卫听澜的眼睛渐渐清明起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张放大数倍的欲言又止的脸。 真的是高邈。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瞪了一会儿,卫听澜松开了手。 喉间隐约有股血腥味,他下意识摸了摸脖颈,那里皮肤平滑,没有伤口,仿佛记忆中的一切只是场梦。 「高邈……」卫听澜声音有些发哑,「你、是活人?」 「不然呢,难道还能是索你命的恶鬼?」高邈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饼子甩到他怀里,「还没醒透呢?」 卫听澜被那热腾腾的饼子烫得一激灵,神智清明了几分。 他看了看自己被烫红了的手。 痛。 他又掐了高邈一把,高邈「嗷」地叫了一声:「你什么毛病啊!」 活的高邈。 卫听澜坐在榻上,看着自己覆着层薄茧的少年人的双手,脑子里浑浑噩噩,怔得说不出话。 死而復生,时光回溯。 是梦吗? 「我……」他神思不属地起身往外走,仓促间饼子也滚到了地上,「我去看看爹和大哥。」 「没事吧你?」高邈扯着他的后衣领一提,「真睡煳涂了?咱们这都到图南山了,你上哪儿……」 他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挑起了眉:「怎么,原来是梦到家了?」 卫听澜愣愣的,像没反应过来。 高邈第一天认识他似的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话道:「问你呢,真的假的?哎,想家了就哭一哭,哥哥保证不说出去!」 卫听澜根本没听见他后面的话。 图南山、图南山…… 这个地名就像一根刺,自他十五岁那年起,就埋在他心脏深处。即便过去那么多年,即便他都死过了一回,那根刺还在,还是会把他扎得鲜血淋漓。 是不是梦都不重要了。 卫听澜按住胸口骤然翻腾起来的郁气,在高邈看乐子的笑话声中,一把抄起手边案几上的剑,掀起马车的帘子就走了出去。 「哎——这就气上了?这饼你不吃,可都归我了啊!」高邈把掉在地上的饼都捡了起来,见卫听澜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简直莫名其妙。他慢条斯理地啃了几口饼,一边撩起车帘,看着卫听澜不知往哪儿去的背影。 十几岁的少年人,正是疯狂长个儿的年纪。卫听澜身上穿的是他兄长的旧衣,离开朔西前瞧着还算合身,如今看着竟有些短了。 算起来,再过几日就该到澧京了。一路上这人都没什么异样,该吃吃该睡睡,只今日怪异得很,睡了一觉醒来,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 高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真想家了? 该不会还要抱着自个儿的剑躲着哭吧? 第6页 他吃着饼,被这个想像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刚准备出去看看,就听见不远处一阵骚动。 「卫小郎君,追影还没吃饱呢,您这是想亲自餵……哎!您这是做什么,属下不知哪里得罪了您,高将军!高将军救我!」 高邈闻声而来时,看见卫听澜一手牵着马,一手握着剑,剑锋正抵着一个士兵的脖颈。 「怎么回事?」 「他给马匹下药。」卫听澜冷声说。 「我没有!」那士兵瑟缩了一下,又壮着胆子嚎了起来,「您误会了!我不过是看追影没系缰绳,怕它循着草走远了,便在边上看着些,下药又是从何说起?我冤枉啊!」 高邈上前仔细看了士兵的样貌,确认没有易容,又叫人搜了身,没发现什么药物。 「他叫陈莽,确是军中人,不是中途混进来的细作。」高邈转头问,「你确定看清了?」 「确定。」卫听澜盯着陈莽,「将人捆起来。」 将士们犹疑地相互看了看,却没有人动。于思训几人也在一旁,神情皆有些复杂。 卫听澜并无军职。虽说此前他是上了战场立过一功,却是他自个儿违抗了他爹的命令,偷偷带着府兵去的。朔西突骑认他是老都护使的小儿子、卫长史的弟弟,却并不当一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是有权调兵遣将的将领。 严格说来,卫听澜眼下能命令的,只有他兄长卫临风从玄晖营里拨出来、给他充作护卫的十几人。 作为护卫头子,于思训的头又疼了起来。这无凭无据的,若要他们强行去捆高将军麾下的兵,算怎么回事? 他硬着头皮劝道:「卫小郎君,这于情于理,都有些……」 「啊,险些忘了。」卫听澜忽地一笑,「既是高将军的人,如何处置,自然该由高将军定夺。」 高邈迟疑地说:「既没有证据,岂能……」 「此人有疑,我亲眼所见。怎么,我算不得人证么?」卫听澜慢慢收剑归鞘,「又不是现在就要将他定罪论处。着人看紧了,好吃好喝将他供着,有没有下毒,过几日看看不就知道了。」 有人窃窃议论:「那若是之后马匹无恙……」 卫听澜抬眼一扫:「若此人无辜,我自会当众向他降跽谢过。要是还不解气,诸位砍我几刀也无妨。」 这话说得悠然,卫听澜的眼神却莫名叫人嵴背生寒。有心质疑的那些人被他一盯,不由自主地讪讪起来:「这倒不至于、不至于的……」 高邈默许后,便有几人找来绳索将陈莽缚了。卫听澜没理会陈莽的喊冤声,示意高邈跟着自己走到林边的僻静处。 「图南山中有刺客。」他笃定地说。 高邈神情一凛,转而又觉得匪夷所思:「你今日睡了一整天,从哪儿察觉出的有刺客?」 卫听澜顿了顿,微皱了下眉。 死而復生回到了十五岁,这种事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得如同天方夜谭,若实话实说,恐怕高邈只会当他脑子坏了。 卫听澜沉默半晌,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山林:「山林背面,隐隐有杀气升腾。」 他看向高邈,面无表情地问:「你从军多年,难道察觉不到?」 高邈:「……」 你编瞎话就编瞎话,踩我一脚是几个意思? 而且要招摇撞骗好歹也装得高深莫测一点吧?这样随手一指真的很敷衍好吗! 高邈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先说说你想怎么办?」 卫听澜镇定道:「目前尚不知有多少马匹中了药,但看此地不宜伏击,药效应当不会发作得太快。先派一队人带弓隐入林中潜行,其余人仍骑马前行,一旦刺客出现,需随时准备弃马作战。 「除此之外,你把这身玄铁甲和追影都给我,换一身普通将士的甲冑穿。将陈莽堵了嘴扔进马车里,不能让刺客从车辙深浅中察觉出车里没人。」 高邈听他说了这一长串,怎么听怎么像是预谋已久。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你要掩人耳目,冒充我做什么?你跟我说实话,整这一出,真不是因为馋我的马?」 卫听澜一时语塞。 其实,的确是馋过的。 高邈比他年长九岁,他的战马追影是从边境的赛马场上赢回来的。那会儿卫听澜还是个马都上不去的小屁孩,偏偏高邈又爱在他面前炫耀追影,这谁能不酸? 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那都是极其遥远的上辈子的事了。 「不,哪能呢?」卫听澜坦荡地答道,「是真的有埋伏。明日若一路畅通无阻,我把我的剑送给你切菜。」 高邈噎了噎,狐疑地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剑,似乎在掂量这剑是不是假的。 高邈试探道:「那要依你所说,陈莽是细作,他不见了,难道不会令刺客起疑?」 卫听澜冷笑:「起疑又怎样?那些人要杀我们,过了图南山可就不好下手了。」 高邈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便有些动摇。凭直觉御敌的名将传说他也听过不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这小子判断失误,回头骂一顿解气就是了,警惕些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 高邈打定主意,同他商量道:「别的我没意见,但你装成我的样子不妥。你我身量根本不像,你扮作我就得站在明处,虽能扰乱敌听,终归太过冒险。依我看,你还是混在普通将士里头更安全。」 第7页 卫听澜微垂着眼没说话。高邈待他向来是保护的姿态,轻易说服不了。若非如此,前世这场刺杀中,高邈也不会因为救他而中了毒箭,死在了图南山里。 这一次虽然能早做准备,但谁也料不到会出什么变故。他得卸掉高邈身上惹眼的玄铁甲,抢了追影,由自己来做明处的活靶子,高邈只要混在人群中,平安渡过此劫便好。 卫听澜尽量平静道:「要我扮作普通将士也可以,你得和于思训他们说清楚,我若负伤,不论伤得多重,都不得赶来相护。」 「你……」高邈忽然反应了过来。 的确,一个普通将士要是被人超乎寻常地保护着,便是不打自招地暴露身份,但若扮作统帅,身边有高手掩护就合情合理。 真行啊,这小子还会以退为进了。 他权衡再三,妥协了:「行,我把玄铁甲和追影给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不可冒进,一旦遇到变故,就让他们护着你突围。思训行事有分寸,你万事听他的。」 卫听澜点了头,补充道:「你也得答应我一事。此后的路程你只能在我身后,不论什么明枪暗箭,都不许替我来挡。」 高邈一噎,看他的目光像是见了鬼。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兔崽子,在他堂堂八尺男儿前边挡刀枪?这小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昏话吗? 玄铁甲和追影都还没交出去呢,这就硬气起来啦? 卫听澜见他没再说话,只当他同意了。 「来点酒,我渴了。」 高邈欲言又止,最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去找了壶酒,从远处抛给他。 卫听澜坐在树下撬开壶盖。 图南山中空气寒凉,萧疏山野间只有将士们的谈笑声和刀戈委地的清脆声响。远处高邈正命人清点物资,借着整理物资的由头召集了几个领队将领,仔细交待了一番卫听澜的计划。 卫听澜勐地灌了一口酒入喉,此时此刻,才感觉自己真的活了过来。 高邈没死,爹和大哥都没死。 祝予怀……也没死。 他嗅闻着粗劣熏人的酒香,意味不明地笑出了声。 是真的重生到少年时也好,是将死之际做的美梦也罢。大家都活着,那可真是太好了。 第005章 山中异动 冬日昼短夜长,酉时未到天色便早早地暗沉了下去。 卫听澜骑着追影走在马车旁,高邈的玄铁甲虽不太合身,骑在马上乍一眼倒看不出异常。马道旁的丛林中,带着弓箭的士兵早已按计划四散开去,无声潜行。 「众将听令!今夜就地扎营,明日启程。」行至一片避风的林间空地时,卫听澜勒住马,下了令。 「是!」 篝火燃了起来,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士兵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等吃饱喝足便舒展四肢,犯起了困。 荒林渐渐沉寂,只有守夜的士兵踩在枯枝上发出的声响,还有人打起了唿噜、磨起了牙。远观之下,全军上下都是一副长途跋涉后疲累又松懈的散漫样。 卫听澜一动不动地坐在追影身旁闭目养神。高邈望了眼阴云低垂的夜幕,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了,自被提醒过山中有伏后,他越看这夜色越觉得不详。 今夜恐怕要落雪。 夜逐渐深了,巡逻的兵将不知不觉换过两轮。就在高邈胡思乱想着这小子是不是真的馋他的马的时候,忽然见卫听澜做了个戒备的手势。 山野间传来几不可察的微响,原本沉浸在睡梦中的士兵们都缓缓睁开了眼,悄无声息地攥紧了兵器。 只一晃眼的功夫,半空中就出现了一群怪异的巨鸟。那巨鸟的翅翼上蒙着黑布,定睛细看,才能发现那上面还攀附着穿夜行衣的人影。 高邈注意到了那些人胳膊上细微的暗芒——是臂弩! 「放箭!」卫听澜厉声下令,拽着缰绳翻身上了马。 羽箭破空声骤然划破了死寂的夜幕。 埋伏在驻扎地前方的弓箭手瞄准空中万箭齐发,高邈抽刀出鞘,假寐的士兵们跟着迅速跃起,护卫在马车周围。 一支骑兵持着盾,跟着卫听澜策马往驻扎地前方驰去,劫杀那些被弓箭手射落下来的刺客。 而驻扎地后方,也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了一群蒙面的刺客。这些人行路无声,转瞬间便杀到了马车前。 高邈心中一凛,举刀欲拦,一个使重鞭的刺客一鞭扫来,竟逼得他生生退了两步。其余将士更是抵御不得,纷纷退开了去,那刺客跃上车顶,闪着冷光的铁鞭一把将车帘铰碎。 他看到被捆在车里的陈莽,狠狠啐了一口。其他刺客也反应过来:「首领,我们怕是早已暴露了!」 「慌个屁。」刺客首领骂道,「人必定是藏起来了,全杀光便是!」 他一转头,却发现方才被逼退的士兵很快重新聚集了起来,环绕着马车隐隐形成包围之势。 而另一边,还未到营地上空便被射落的刺客竭力挡着羽箭,卫听澜带着人列出道活动的盾墙,似要堵住他们的去路。 一个刺客喊道:「他们挡不了多久!撕道口子杀过去,去支援首领!」 卫听澜冷笑一声,策马冲上前一剑噼裂了那人刚要抬起的臂弩,又用剑尖将他整个人挑了起来。 刺客和周边的士兵们一时愕然。 卫听澜低笑起来:「果然,能乘着这种器械从天而降的傢伙,体格都格外的轻。就是不知道,受不受得住烈马的践踏?」 第8页 「你、你是何人?!」 卫听澜不答话,将人甩到地上,随后翻身下马。于思训和焦奕立刻跟着下马,护在他身侧。 「追影,得委屈你了。」卫听澜抚了抚追影的鬃毛,随后将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烈马的嘶鸣声惊起了一林的寒鸦,在这骇人的哀啼声里,其余马匹也逐渐变得躁动不安。 高邈听到追影发狂的啼叫声,惊疑不定地往那边看去。 「弃马,撤!」卫听澜果断下令,在马匹还未暴动之前,迅速率人后撤。 他算准了刺客会在药效发作前夕来刺杀,因此这些人一出现,他便立刻带人策马冲到最前方,为的就是和营地拉开距离。 马匹一旦发起狂来,便只会往前勐冲。下药?那你们便自己受着吧。 喊杀声与血腥气顷刻间淹没了荒林。卫听澜看了眼无月的夜空,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一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图南山南脉,一队车马正聚在山坳处休憩过夜。 德音撩开马车帘子,拿了个手炉进来。她得了方未艾的叮嘱,将厚厚的车帘子塞严实了,确保一点风也透不进来。 祝予怀还没有睡。桌案上摊着一幅未作完的墨竹图,他手中擎着一支紫竹狼毫,却不落笔,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沿。 「公子又想什么呢?」德音也不客气,直接将他手里的笔抽走了,「方先生都说了,不可思虑过度,也不可缺眠劳累。纵然白天睡得也多,夜里也要早歇才行。」 祝予怀微微抬眼,觉得有些好笑:「德音,你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做什么学祖母说话?」 「那还不是公子天天让老夫人操心。」德音掰起指头,「哄吃药的,劝早睡的,嫌吃得少了,让穿得暖些,公子听不进去,我可都倒背如流了。」 祝予怀喝了口安神的枣仁茶,闻言失笑。每每祖母一念叨,德音就在旁煽风点火地帮腔,可不就倒背如流了? 他搁下茶盏,揉了揉眼角。 这几日都睡得晚,却并非他不睏倦。 自几日前进入图南山一带,夜间他便愈发频繁地陷入幼时的噩梦中。他仍是记不清梦的细节,只是每个梦境的最后一幕,他都看见自己满襟的血,然后冷汗涔涔地捂着胸口疼醒过来。 方未艾为此反覆改了几回安神的药方,也无济于事,只能嘆气道:「九隅,梦魇是因心病而起。心病还须心药医,汤药能补心气之虚,但终归是治不了本的。」 可要治心病,总得找到心病之源。他自幼体弱,从小被千呵万护地养着,初次梦魇时,不过五岁。一个五岁的稚儿,从未遭过什么变故,能受什么铭心刻骨的创伤?能留下什么难以释怀的心病? 祝予怀撑着头倚在桌边,回忆起儿时,黯然出了神。 初次梦魇那日,恰是他的生辰。本来好好的在院里玩耍,突然心脏一阵刺痛,径直痛昏了过去。半昏半醒间,他只看见自己心口全是血,怎么按也止不住。 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把家人骇得四处求医,屋里整日都缭绕着苦涩的药味。那些日子,母亲总是默默垂泪,父亲亦是整夜整夜地枯坐难眠,最后走投无路,甚至还找来了和尚道士做法。 即使他们这样劳心费力,他也没能争口气好起来。 后来还是雁安的外祖家得了消息,寄了家书来,劝父母将他送去气候更温和的南方调养身体。母亲坐在他床头念完了那信,望着他泣泪如雨。几日后,父亲便细细打点了行囊,亲自将他背上了远去雁安的马车。 那时父亲不过而立,他在病中恍恍惚惚,伏在父亲宽阔的肩上,却看见了丝缕的白髮。 祝予怀摩梭着茶盏的杯沿,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是家中独子。因为体弱,他一不能入仕,二不能留在澧京奉养父母,在雁安一养十二年,已是大不孝。父亲在朝为官,昃食宵衣,极少能抽出空同母亲一起来雁安看他,一家人长年聚少离多。 六年前祖父离世,母亲悲痛之下坏了身体,行不得远路,两边便只能靠书信一解相思。 祖父辞世后,祖父的一位多年故交上门祭拜,顺道收了他为徒。祝予怀在落翮山中,与这位脾气古怪的师父相伴六年,今年入秋时,师父也病逝了。 他与云游回来的师兄方未艾一起将师父下了葬,最后一抔墓土盖上时,他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我想回家了。」 生离死别、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何等苦楚,他已经体味够了。 虽然父母来信时总是报喜不报忧,但他从那字里行间猜到,母亲久郁成疾,身体愈发不好了。他若继续留在雁安养那永远都养不好的病,终有一日要追悔莫及。 丧事了却后,他一连给父母去了数封信,铁了心要回澧京。家里人都百般劝阻,直到方未艾表示愿意与他同行,亲自照看他的身体,他们才勉强同意下来。 等见了面,也不知母亲会不会怪自己…… 「公子,公子?」德音看他眉头越皱越深,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哎呀,你别出神乱想了。真要睡不着,你给我讲话本子呗,讲着讲着你就能睡着了。」 祝予怀被她胡搅蛮缠一番,心中的愁绪才淡了些。他无可奈何道:「净会胡说,哪有讲的人把自己哄睡着的?爱看话本子,偏又不喜欢习字,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第9页 德音软磨硬泡起来:「就这一次!」 「行了,这回带了哪本?」祝予怀早瞧见她怀里藏了东西,「说好了是最后一次,以后再缠我,就罚你抄字帖。」 德音吐了吐舌,摸出一本就塞了过去:「这本可是来之前我从刘先生那儿拿的新本子呢,讲的是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写得可精彩了!」 祝予怀接过来翻了几页,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突突乱跳。 连盔甲都不披挂,单枪匹马便深入敌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一个眼神就能把敌军骇得丢盔弃甲……这说书先生写到后边,可还记得自己写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而不是一个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怪物? 他看了一眼两眼放光的德音,想起一路上这小丫头不止一次吵吵着要习武,要去西北给卫小将军当马前卒,要做和他一样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若是天长日久地被这些浮夸的话本子荼毒,万一将来遇到什么危险,这小脑袋瓜子里会不会也冒出些惊人的想法? 「故事听听便罢了,你可别真信了。」祝予怀拿本子敲了敲她的头,「世上哪有这般如阎罗在世的人物?」 德音撅起了嘴。 祝予怀拿她没办法,将本子翻回扉页念了起来。他的声音和缓,惊心动魄的情节都被这声线柔化了,德音听了没过多久就犯起了困,却又被两下突兀的叩窗声惊醒。 祝予怀稍稍撩起车帘,看见了护卫易长风。 「长风?这么晚了,何事?」 「公子,德音姑娘。」易长风神情担忧地禀报导,「图南山西北方向似有异动。」 祝予怀侧耳细听,空寂的山野间的确断断续续响起些声音,像是什么动物在嘶鸣。只是似乎有些距离,听不真切。 「我担心图南山中有野兽出没,公子,咱们可要多点些火把,预防野兽攻袭?」 祝予怀微蹙起眉。进图南山之前他们特意向驿丞打听过,对方从未提及山中有凶兽。万一那不是野兽而是流窜的盗匪,贸然点火恐怕会招来祸端。 他思量再三,吩咐道:「先不必点。但以防万一,把火把备着吧。多派些人轮值,加强戒备。」 「是。」 第006章 中箭负伤 追影被卫听澜用匕首刺伤了背嵴,剧痛和血腥味刺激得它有些神志不清。 等到卫听澜带着弃马的将士们撤回驻扎地时,它已然失控发起了疯。 其他被下了药的战马也被追影悽厉的嘶鸣带着暴躁起来,朝着刺客横冲直撞,一时惨叫声不绝。 营地中,使重鞭的刺客首领远远看见被马匹践踏惨叫的同伴,恨恨骂了句「废物」,收回目光时,恰好瞥见那群跑回营地的骑兵。 领头的将领穿着不大合身的玄铁甲,面孔竟然十分稚嫩,仿佛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通了什么,扬声下令道:「杀了那个穿玄铁甲的少年!他就是卫听澜!」 于思训脸色一变,刚要挡上前护着卫听澜,就听身侧的人冷笑一声,掠过他直冲而去。 于思训抬起的手抓了个空,等他反应过来,空气中只余一声刀剑破风的肃响。 焦奕刚砍翻一个刺客,就觉一阵邪风擦着他颳了过去,转脸一看:「嚯,那人谁啊,胆儿还挺……」 他忽地噎住了。 胆大不大已经不重要了,那人看着怎么有点像卫小郎君啊! 「训哥老焦你们干嘛呢?」后面的侯跃急道,「怎么都不拦着他!」 于思训没功夫答话,咬牙追了上去。不是没拦,而是拦不住——他方才甚至连卫听澜的衣角都没抓到! 那头的高邈看到这一幕,几乎想破口大骂。被人识破了身份竟还不要命地往这儿闯,这小子是不是脑子瘸了? 长鞭唿啸而去,卫听澜侧身一避,掷出怀中的匕首,锋芒直指刺客的咽喉。那刺客使这样的沉重骇人的兵器,行动却丝毫未受阻碍,闪身一躲,匕首只划破了他的肩膀。 鞭身带着凌厉细碎的稜角,轨迹变化莫测,一旦抽下去便是血肉模煳,刀剑对上这种能远程进攻的长鞭根本毫无优势。 高邈已是心急如焚,眼看鞭子就要落下,他顾不得白日里卫听澜的告诫,冲上去就要举刀抵挡。 「你走开!」卫听澜怒不可遏,「我说了,谁都不许替我来挡!」 「你逞什么强?」高邈也火了,「这不要命的打法是跟谁学的?你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 卫听澜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他一边举剑避让,一边拽住高邈狠狠掼到自己身后,剑身与长鞭刮擦出火星,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声响。 刺客的脚步隐隐有些紊乱,连出了几鞭竟然一点都没挨着他,这小子竟如此难缠! 「不必顾着我,放箭!」卫听澜循着长鞭的空隙越逼越紧,吼道,「此人必须死!给我放箭!」 在赶来驰援的弓箭手们拉弓的几瞬里,刺客已经有些慌了,他没想到这人是个毫不惜命的疯子。他又抽了几鞭,忽地抬起手来,一枚袖箭直直朝着卫听澜射去。 「阿澜!」高邈被卫听澜掼到地上,刚爬起来就看到这一幕,整个人汗毛倒竖。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地挡到了卫听澜身前。 「你……」卫听澜看着那箭簇几乎贯穿高邈的左肩,几近失控地咆哮道,「高邈你是不是有病!」 第10页 这一变故给了刺客喘息的时间,他扬鞭挡下漫天箭雨,毫不恋战地转身逃跑。营地里没有可用的马匹,将士们追赶不上,转眼间他便隐入了图南山的夜色中。 余下的刺客也迅速撤退逃匿,个别逃不掉的,在被擒住前都果断选择了服药自杀。 卫听澜已经顾不得管那些刺客,他紧攥着高邈的胳膊,只觉得浑身寒意彻骨。 又是如此。 这毒箭分明是冲着他来的,偏偏又是高邈在为他挡! 前世他在这场混战中挨了一鞭,高邈为了救他,拔掉箭矢背着他杀出重围,和断后的于思训等人走散了。他们在图南山的山林中逃了近两日,那箭上的毒腐蚀了高邈的伤口,几乎半个肩膀都溃烂不堪。 哪怕已经支撑不住了,在濒死之前,高邈还拼着最后一口气去为他引开了刺客。 重来一次,竟是什么都不能改变吗? 卫听澜咬着牙关,手不受控地战慄起来。 高邈不该死。 他不该这样荒唐地为了救自己而死在图南山的荒林里,他要建功立业,他要死也得是战死在边疆的战场上。 「高邈,这箭上有毒。」卫听澜扶住他,发颤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哽咽,「你从此刻起,不许再行走半步,让军医尽可能帮你拖延时间。我去给你找大夫,你必须撑到我回来,明白吗?」 高邈在中箭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到这箭上恐怕淬了什么东西。他看着卫听澜煞白的脸,想说点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知道了,你别哭啊。」高邈忍着痛,咧开嘴笑了,「你哭起来可真丑。」 天幕沉沉,有什么东西打着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卫听澜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将高邈交给匆忙上前的军医,掷下一声「没哭」便掉头离去。 后半夜,图南山中的兽鸣逐渐消弭。 祝予怀几乎一夜辗转未眠,天还未亮时便起了身。 他小心绕过睡在马车外间的德音,给她掖了掖垂下一角的被子,撩开厚重的车帘时,才发现天空雾蒙蒙的,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这雪落得冷清,把这处处是枯木寒林的图南山衬得愈发寒凉。他披着氅衣立在车前,看着雪花落在自己的肩上、手上。 他已经记不清北方的雪是什么样子,雁安也会下雪,不过下的都是盐粒似的雪子,总像是来人间凑个趣似的来去匆匆,还没积起来便化了。 易长风正带着几个人搬柴火,远远瞧见他出了马车,忙过去问可是有什么吩咐。祝予怀摇了摇头:「看看初雪罢了。你们守夜辛苦,快歇一歇吧。」 「没事儿公子,不辛苦不辛苦!」一个年纪稍小的护卫快活地应了一声,被身边同伴咚地敲了脑瓜子。 「平日里就数你嗓门最大,别吓着公子。」易长风提着他的耳朵数落了几句,几个人都窸窣地笑了。 营地里逐渐热闹起来,有人生起了火,支起了锅,烧热的水咕嘟咕嘟地打着滚。 方才那个小护卫去了没多久,捧着一小碗野蔬汤又绕了回来:「那个……公子,这雪大,嗯,现在还不大,但是天冷,您要不要喝点汤暖暖?公子?」 祝予怀看雪看得出神,又被叫了一声才偏头看向他。 小护卫乍一下撞上那温和的目光,平白地紧张起来,赶紧低下头连珠炮似的地补充道:「公子,这汤不烫,刚好能入口,真的,我凉了凉才端过来的。您要是喝不惯,捂着暖暖手也成……」 「好,多谢你了。」祝予怀接过碗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我叫易鸣。」看祝予怀接过了汤,易鸣有些受宠若惊。 易鸣。祝予怀想起少年被拎着耳朵教训嗓门太大的窘相,笑了起来:「这名字有趣。你是易长风家中的兄弟?」 「嗐,我倒想有易大哥这样的亲哥呢,可惜我是易大哥捡回府上的,就跟着他姓了。」易鸣看他如此亲和,忍不住话多了起来,「公子有所不知,这名字还是老夫人给我起的,嘿嘿,我这人天生嗓门大,刚被捡回府上那会儿,夜里哭起来把全院的人都闹醒了,老夫人就给我起了这个『鸣』字,说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祝予怀被逗乐了。看易鸣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里的汤,他很给面子地舀了一勺尝了,贊道:「的确不错,清甜可口。」 他又喝了几口,余光瞧见易鸣还傻站在自己跟前望着,有点疑惑:「你怎么不去用早膳?」 易鸣忙道:「我让易大哥给我留了。公子趁热喝吧,喝完我给您把碗送回去。」 祝予怀看他真要饿着肚子等自己喝汤,感动之余又觉得好笑:「不用,你快去吧,去晚了可就凉了。」 易鸣不知为何扭捏了半晌,然后像鼓起了天大的勇气似的……哐一声跪下了。 祝予怀惊得往后一退,险些把碗给摔了:「这,只是让你去用个早膳,不想去也不必……」 「公子!」易鸣憋红了脸,豁出去似的嚷道,「等到了澧京,易鸣不想回雁安,只想留在公子身边护卫公子!求您成全!」 祝予怀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倒也不是这个请求多惊人,主要是,易鸣这个音量……实在有些过于震耳欲聋。 德音茫然地揉着眼睛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吵什么呢?有劫匪来了?」 第11页 营地里四下一片死寂,护卫、马夫、伙夫……所有人都一言难尽地望向嗓门跟惊雷似的易鸣。正就着汤啃饼的易长风被噎得满头冒青筋,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立刻去把他给提熘走。 祝予怀反应过来,赶紧去拉他:「这有什么可跪的,快起来,你想留在澧京,同我讲一声便是……」 「不是,不是留在澧京,」易鸣犟着不肯起,「公子人好,我就想留在公子身边,您在哪我在哪!」 祝予怀从来没被人这样当众表过忠心。 他手里还端着汤,四面八方的目光弄得他有些手足无措,一年到头都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罕见地泛起些羞赧的红色。 祝予怀拽了几下拽不动他,只能顺着毛捋:「也罢,那你便勤练武艺,等你能护住自己、也能护住我的时候,我让你做近身侍卫可好?」 易鸣的眼睛噌地亮了起来:「好!」 第007章 再世相逢 一行人吃饱喝足,整顿得差不多了,便趁着雪还未下大抓紧时间赶路。 护卫们都披上了挡雪的蓑衣,易长风看着一路如坠梦里只顾着傻乐的易鸣,眼皮直抽。 公子五岁那年到雁安养病,因为体弱几乎足不出户,十一岁时又拜了裘老为师,多数时间都随裘老在落翮山住着。 而易鸣自幼在府上偏院长大,按理说与公子并无什么交集,怎么突然就死心塌地上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阿鸣,你跟我都还对不了几招,想做公子的近身侍卫,还得熬几年。好好习武,别想些有的没的,听到没有?」 易鸣也不恼,乐呵呵地说:「那还请大哥多教我功夫,千万别手下留情。」 「呵,多皮实似的。」易长风道,「真不跟我们回雁安了?」 「大哥你别难过,我会想你们的。」易鸣拍拍胸脯承诺说,「我保证给你写的信一定比给其他哥哥们的信多!」 「哟,那可真羡慕长风了。」旁边的护卫闹笑起来。 易长风嘲道:「得了吧,你那狗爬似的字,我可稀罕不起来。」 马车碌碌,祝予怀听着车窗外隐约传来的说笑声,嘴角也略微上扬。 虽然一夜未眠,有些没力气,但大约是心情好,早晨又吃得比平常多,倒也没有像往日一样难受。 他支着脑袋,阖眼小憩了一会儿。迷迷煳煳间,马车吱呀一声停了,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声。 「哪里来的马,怎么还挡路呢?」 「好生威风!哎,别凑过去,它看着要踢人呢。」 「那马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啊?」 方未艾背着药箱,骑着匹矮马到了马车附近,准备照常去给祝予怀诊脉。本不欲凑热闹,但他扫了一眼那受伤的马,眉头皱了起来。 护卫们想要凑近仔细看看,那马却十分警惕地后退了两步,看着竟有些通人性。 德音掀开帘子,探头探脑地问:「出什么事了?车怎么停了?」 「不知何处跑来一匹骏马挡了路,等它走开就好。」方未艾解下蓑衣抖了抖雪,上了马车,「九隅,今日感觉如何?」 「昨夜睡得不安稳,有些头疼。」祝予怀说,「师兄为何神色有异?」 方未艾诊着脉,斟酌道:「图南山恐怕不宜久留,我看方才那匹马非比寻常,主人应该也非等闲之辈。那马浑身是刀伤,主人却不知所踪,图南山或有盗匪也未可知。我们人生地不熟,还是谨慎些为好。」 祝予怀心里一紧:「我出去看看。」 德音看了眼车外的雪势,拿来大氅和风领替他穿戴严实。 祝予怀掀开帘子,只见不远处如絮的飘雪中,有一匹头细颈高、通体漆黑的骏马,踢踢踏踏地跺着蹄子,似乎十分躁动。 还未等他下车上前细看,那马忽地啼鸣了一声,掉头往图南山深处驰去。 正想法子驱赶它的护卫们议论纷纷:「怎么回事?它怎么忽然跑了?」 祝予怀似有所感,目光循着马匹远去的方向,望向朦胧渺远的山林。 他静立了片刻,忽然一阵晕眩,眼前影影幢幢,仿佛出现了些似曾相识的画面。 大雪,受伤的马匹,还有倒在雪地中的…… 「九隅!」方未艾看他突然蹙眉按住胸口,忙上前去扶,「这是怎么回事?心口又疼起来了?」 德音也急了:「公子,公子?这好好的怎么又犯起病了!」 方未艾当机立断:「别慌,他这一身冷汗吹不得风,先扶他进去。」 临近的护卫忙上前搭手,众人手忙脚乱之时,祝予怀像从梦魇中惊醒一般,忽然挣扎着喘了几口气,力气之大,险些把方未艾给掀下马车。 「公子当心!」在众人惊慌的唿声中,祝予怀一个踏空从马车上跌了下去。肢体剧痛袭来,让他从那些看不分明的幻觉中清醒了过来。 祝予怀睁开眼,漫天雪色倒映在他眼瞳中,许是白得太惨烈,太刺目,他眼眶微酸,不知为何,竟落了几滴泪下来。 方未艾心有余悸地扶着车壁站稳,一转头看见祝予怀的样子,惊诧不已:「九隅,你这是?」 祝予怀恍若未闻,勉强坐起身。胸口还有些余痛,他低下头,才发现衣襟都被自己攥皱了。 众人看他这样,都当他是哪里摔着了,紧张地围拢过来,却都不敢贸然去碰。祝予怀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茫然片刻,下意识抬指抚了下脸颊,沾了满手的微凉。 第12页 祝予怀做梦般自语喃喃:「我怎么……哭了?」 图南山中,卫听澜正冒着雪策马飞驰。 侯跃追随在他身后,忧心忡忡:「卫小郎君,往南走,真能找到大夫?万一咱们再遇上刺客……」 「高邈等不了太久。」卫听澜狠狠抽了一马鞭,「得再快些,这马太慢了!」 其他几个跟着卫听澜的士兵也很吃力。他们的马匹至少有一半被下了药,要么被那些刺客乱刺一通受了伤,要么跑没影了,找回来几匹能用的也多少受了惊,想快也快不起来。 侯跃驾着马,想劝又不知怎么开口。 虽然他向来憎恶陈莽背后嚼舌根的做派,但对这传闻中性情乖僻的卫小郎君,也确实免不了心存疑虑。 这少年人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既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兄长,从朔西往澧京这一路上就窝在马车里,出来了也是阴郁地抱着一把剑不声不响,实在是个古怪人。 当然他侯跃也不是那种因为人家年纪小、性子怪就瞧不起人的短视汉。昨日若非卫听澜察觉有异,提前做了部署,光凭那些从天而来带着臂弩的刺客,便够他们喝一壶了。 不止如此,朔西突骑用刀不用剑,就是因为双面开刃的剑碰上重兵器易折断,可卫听澜凭那一手奇谲精湛的剑术,竟能同那使重鞭的刺客正面较量而不落下风,这点他打心眼儿里服了。 可就是在图南山中找大夫这事儿吧……他怎么听怎么不靠谱。卫小郎君自个儿也说不清大夫究竟在哪,只知道在南边,可南脉那么大,他们这不是大海捞针么? 侯跃悄悄跟边上的人打眼色:「训哥,老焦,你们说……」 于思训低声打断他:「你别多话。反正也派了人往澧京求援,不会耽误什么。小郎君执意往南,咱们跟着就是。」 焦奕看了眼卫听澜的背影:「年轻人么,关心则乱也正常。不过往南究竟是不是无用功,咱们也得亲自走一趟才知晓。」 侯跃看素日里最有头脑的两个人都没有异议,也就不好再问下去。再一抬眼瞧见卫听澜满身的风霜,更是什么质疑的话都不忍心再说了。 罢了,卫小郎君也算是高将军带着长大的,两人不是兄弟也胜似兄弟,若是高将军真有什么不测……跑了这一趟,总比待在营地听天由命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卫听澜策马疾驰了大半宿,身体被风雪吹得几近麻木,唿吸中也好似淬着冰霜。 前世高邈背着他杀出重围,便朝着图南山南脉逃匿藏身,后来将死之际抛下他,拼着一口气去引开了刺客。 卫听澜独自一人拖着伤体,在雪中既寻不到高邈的踪迹,也辨不清方向,没走多远就倒在了大雪中。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冻死在雪地里的时候,恍惚看见一个月白色的身影停在了他身前,拂去了他背上的积雪。 等到他彻底清醒过来,人已到了京城的祝府。 祝予怀。 这个名字不轻不重地在他心头一落,叫他忽然记起重生前那个梦,那只覆在他头顶的温暖的手。 马蹄踏碎枯枝,溅起一路雪屑,眼前凄寒的图南山,渐渐与前世冰冷砭骨的雪岭重合在了一起。 卫听澜心里很乱。 重活一次,他本不想再欠祝予怀的人情,也不想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去见他。 见了他,该怎么说? 卫听澜的思绪在大雪中胡乱地飘飞——时间紧急,若是祝予怀不肯跟他走,他就只能强行将人捆了掳走,来日再登门请罪了。 但万一……祝予怀也像他一样復生了。 祝予怀若是记得前世的一切,会后悔当初从图南山的雪地里救起了他吗? 他若是记得,此刻会不会也在漫山遍野地找自己,想要往重伤昏迷的自己身上再补几刀? 卫听澜想着这些,就像是熬着酷刑。他用力挥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冻得没知觉的手攥紧了缰绳。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虽已派将士往澧京送信求援,但往返路上要时间,高邈等不起。 卫听澜知道,祝予怀的师父裘平生,不仅是个武痴,还是世间少有的毒道奇才。祝予怀的一身武艺都承自裘平生,医毒之术想来也不会太差。 只要能想法子多拖点时间,高邈便多一线生机。 倘若祝予怀真要杀自己…… 卫听澜咬牙切齿地想着——用我的命,去换高邈的命便是了! 「你们看那是什么?」侯跃突然诧异道,「前面那黑马,看着有些像追影?」 卫听澜也看见了追影。他抬手打了个唿哨,追影也激动地啼鸣了一声作为回应,加速朝这边奔来。 「来得正好。」卫听澜勒住马,直接按着马背纵身跃到了追影背上。 于思训忙道:「小郎君当心,追影被下的药……」 「无事,我自有分寸。」卫听澜抚了抚马背上的伤,「我先走一步,你们随后跟来。」 追影似乎还未完全从药效中缓过神,虽然没有发狂将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兴奋。跑了没多远,它忽然背着卫听澜,轻车熟路地跃进了丛林中。 卫听澜几次尝试控着缰绳,勒令它回到马道上去,但追影不满地晃了晃马头,认定了什么似的一意孤行。 「怎么回事。」卫听澜皱起了眉,「追影,你难道已经见过……」 第13页 话未说完,追影一跃而起,从林间跳了出来,然后更加欢腾地带着他向前飞奔。 卫听澜果然远远地看见了一群人。 「欸,你们看,那马怎么又回来了?还带了个人。」易鸣眼尖,最先瞧见了他。 有人议论道:「那人身上的甲衣,好像沾了血?」 易长风观望几眼,面色严峻起来,吩咐道:「易鸣,你速去禀告公子。」 「是!」易鸣匆忙去了。 卫听澜到了近前,下马站在追影身旁,不露声色地打量这群人。 不是祝予怀的人。 前世他在祝府养过一阵子伤,但眼前这些人他并没有印象。且祝予怀一向不喜奢靡,出门在外从来都是轻装简行,卫听澜依稀记得,前世他从雁安返京时就骑了匹马,身边只带了一个十分聒噪的小护卫。 而眼下这情形,一箱又一箱的行装装了好几车,估计是哪个贪图享乐的富家子弟出行。卫听澜心中难免失望。 护卫们聚集起来,易长风握着刀柄戒备道:「来者何人?」 尽管希望渺茫,卫听澜还是站定了步,死马当活马医地说道:「劳烦兄弟替我通报你家主人,我的主家是西北来的行商,我是主家的侍从。我们在图南山遭了劫匪,有人不慎遭了暗算,中了毒。不知贵人可否施以援手,借我两个大夫?来日我家主人必当登门道谢。」 卫听澜刻意提高了声音,不远处的马车里,刚得了易鸣禀告的祝予怀亦听到了这番话。 「公子,这人不可轻信。」易鸣提醒道,「寻常行商哪儿雇得起这样的好马?他身上的甲冑看着也不简单,是从哪儿捡的、抢的也未可知。」 德音有些担忧:「公子,那人会不会是贼喊捉贼啊?」 祝予怀拍了拍她:「别怕,我出去看看。」 德音再次给他穿戴好大氅和风领,又塞了个手炉给他。易鸣掀起车帘,轻手轻脚地扶他下车,又撑起了伞为他挡雪。 卫听澜等得已有些不耐烦,一手摆弄着缰绳,准备一被对方拒绝便立刻上马离去。他忧心着高邈,心中有些恼火追影的自作主张。 祝予怀揣着手炉朝护卫们走去,看见人群之后,一个鬓髮凌乱的少年牵着先前那匹四体修长的骏马,魂不守舍地立着。他身上穿着染血玄甲,甲冑内的衣裳几乎被雪水浸透了,结满了细碎的冰霜。 看起来跟易鸣一般大,这副可怜样子,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即便如此,他的嵴背依然挺拔,昂着头的侧影像柄执拗桀骜的利剑,竟隐约能看出些渊渟岳峙的气势来。 这样一个孩子,若是因为什么缘故落草为寇……着实有些可惜了。 祝予怀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了软,转头让易鸣从边上的行装里卸下一个酒囊。 「很累了吧?」他向少年问道,「可要先喝点酒暖一暖?」 这声音如同堤岸春柳绕住的风,轻飘飘地掠过雪幕。卫听澜身形一僵,愕然转头看去。 伞下,一个裹着霜色狐裘大氅的年轻人温和地望着他,苍白的脸埋了一小半在风领中。他举着羊皮酒囊的那只手骨节瘦削,关节泛着一点青,另一只手则掩在大氅下,似乎十分畏寒。 卫听澜几乎在一瞬间,就看见了他袖口露出的那一点月白色。 是……祝予怀。 他一抬眼,正对上那如山泉般潋滟的双眼,平静、毫无芥蒂,甚至含着笑——祝予怀显然不认得他了。 卫听澜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庆幸还是落寞,在这种关怀备至的目光之下,他甚至有种无处遁形的慌乱感。 祝予怀等了片刻不见他反应,微微挑了挑眉。 怎么感觉这孩子是个傻的? 卫听澜发现祝予怀的手还举着,忙点头道了声谢,易长风便拿过酒囊抛给他。 卫听澜侷促地用双手接住,像想要掩饰什么似的,匆忙地拔开盖子就往嘴里灌。 祝予怀笑了笑,等他喝完,试探地问道:「敢问小兄弟,是在图南山何处遇到的劫匪?」 「劫匪?啊,是……是在西北脉。」卫听澜想起刚才胡诌的瞎话,捏着酒囊飘忽地挪开了目光,恰好瞧见边上那个撑伞的年轻护卫。 他的视线顿了顿,神情一时间有些变换不定。 别人卫听澜不认得,但易鸣这张脸,他想忘记都难。前世祝予怀死后,这傢伙不知道刺杀了自己多少次,跟块膏药似的赶不走甩不掉,烦不胜烦。 卫听澜无意跟这种死心眼的人计较前世的恩怨,反正那些刺杀没一次得手过——只是他现下看着易鸣站在祝予怀身旁,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易鸣一手撑着伞,一手虚护在祝予怀身侧为他挡风雪,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这么大个人能被风颳跑了似的。 至于吗? 卫听澜微拧了下眉,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祝予怀。 他这回留了心,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祝予怀瘦了。 不但瘦了,面色也浅淡苍白,站在那儿就像是山间的晨雾,还真有种被风一吹就要散去的错觉。 别说是拿刀来捅自己,他看着竟像是连刀都提不动。 这是病了? 祝予怀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审视,却有点弄不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从这少年眼中看出了一丝莫名的不满。 祝予怀怀疑地低头扫了自己一眼。难道是自己穿得太素,没有穿金戴玉,对方嫌他不值得一抢? 第14页 怎么着,这难道还是个劫富济贫、看人下碟的山匪? 祝予怀心情复杂地顿了顿,继续道:「你方才说,你的同伴中有人中毒,需要大夫?」 「正是。」卫听澜回过神来,此刻最要紧的事是为高邈解毒。 他飞速地思考着该怎样劝说祝予怀和自己一同前去救人,却听祝予怀向护卫吩咐:「去请方先生过来。」又转头向卫听澜解释道:「在下的师兄常年云游行医,见过不少怪病奇毒。他若愿与你同去,或许能帮上忙。」 卫听澜有些诧异,迟疑地答道:「那……多谢。」 祝予怀笑道:「不必客气。小兄弟如何称唿?」 「我……」卫听澜一噎。 他习惯了对不信任的陌生人隐瞒身份,可谁能想到车里的人就是祝予怀! 他的名字和朔西卫家绑在一起,现在才坦然相告,不就等于承认那方才说的什么行商是胡诌的? 以祝予怀谨慎的性子,怕是又要费不少时间叫他自证身份。 卫听澜灵机一动:「我叫陈莽。」 祝予怀和煦地点头:「陈小兄弟稍等片刻,我叫人去打点些可能用得上的药物。」 两个护卫领命而去,卫听澜道过谢,怕多说多错,静默地垂了眼。 祝予怀见稳住了他,嘴角噙着的微笑越发亲和,走近两步同他闲聊:「小兄弟的主家也是往澧京去?年节将至,是贩年货的么?」 说着,他又露出几分真诚的、恰到好处的疑惑:「你看着年纪不大,怎么也出来走货了?这山高路远的,你们能赶得及在年前回乡过节吗?」 啊!我就知道。卫听澜在心里嚎叫,真是麻烦! 他一边在心里努力编造自幼与家人离散、被姓高的行商收养的悽惨身世,一边估量着越过那些护卫直接抢人的可能性。 还没等他酝酿出一个天衣无缝的回答,铠甲颠簸的声音伴着马蹄声破开雪幕,远处马道上出现了几个策马赶来的士兵。 侯跃搓了搓冻僵的脸,瞧见远处那么一大群人,卫听澜安然无恙地立于其中,顿时激动地高声唿喊:「卫小郎君!卫小郎君!可是大夫找着了?」 祝予怀抬眼望向远处那些士兵,又回眸看了看僵在原地、耳根泛起可疑红色的少年。 与卫听澜身上的玄铁甲不同,那些士兵的盔甲是大烨戍边将士的常见形制。图南山好歹挨着澧京,盗匪再嚣张,应该、不至于能抢到这么多件吧…… 「卫小郎君」的回声在山间迴荡,祝予怀隐约觉得这个姓氏好像三天两头在他耳旁打转,好像,昨夜是不是刚讲了个话本子来着? 他的神情变得愈发微妙,据说朔西卫家的么子月前领旨回京受赏,眼前这孩子自称是西北来的,身边的烈马怎么看怎么像战马,同伙疑似戍边将士…… 所以,话本子里头那个力能扛鼎的怒目金刚—— 原来是个个头还没他高的青稚少年? 卫听澜杵在那儿,看见祝予怀先是恍然若悟,而后又一脸稀奇地朝他望来。那眼神盈盈有光,简直像瞧见了什么令人刮目相看的奇珍异兽。 卫听澜恨不能现在就把自己埋进雪里。 祝予怀这人浑身上下最招人恨的便是那双眼睛。哪怕不经意地朝人一瞥,那流转的眸光都好似攒聚着星河,欲说还休地撩着人往里栽跟头。 卫听澜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几乎想拔腿就走,可祝予怀的声音似一道细线在他脚下一勾,鬼使神差地把他绊住了:「那个,陈小兄弟。」 祝予怀似是觉得这个称谓颇有兴味,轻笑道:「方才的酒……有你们朔西的好喝么?」 卫听澜飞速地、近乎恼怒地掠了他一眼,低下头恨恨地盯着脚下的积雪。 祝予怀那一声带着鼻音的轻笑,像谁坏心眼地在他身上点了把火,在他浑身上下烧了起来。 第008章 我字濯青 几个士兵到了近前,下马打了照面,侯跃急沖沖地问道:「小郎君果真找着大夫了?」 卫听澜麻木地「嗯」了一声。 侯跃大喜过望:「老天庇佑!大夫在哪儿呢?」他眼睛往人群中一扫,略过那些五大三粗的带刀护卫,最像大夫的就是当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年轻郎君了。 好俊的大夫! 侯跃眼前一亮,上前几步问道:「先生贵姓?我们将军中了箭毒,先生若能施以援手,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我们朔子,向来有恩必报,言出必行!」 护卫们面面相觑,祝予怀心道果然,笑说:「先生二字不敢当,在下姓祝,只是略知医理,不敢误人。几位稍安勿躁,大夫我已着人去请了。」 易鸣在一旁听得急了:「公子,这些人来歷不明,您真要让方大夫跟他们走?」 「哎,小兄弟话可要说清楚!」侯跃瞪起眼睛,「怎么就来歷不明了?你不认得我不打紧,朔西突骑的环首刀总该听说过吧?你瞅瞅我这刀是不是货真价实!」 他将佩刀往地上重重一拄,易鸣瞟了一眼,也不惧他:「这不得问你们自己么?走货的行商配环首刀做什么?」 「行商?什么行商?」侯跃嚷起来,「你听哪个胡说八道老子是行商?」 祝予怀默默望天,有些不忍心去看卫听澜此刻的神情。侯跃还欲上前再辩,于思训拦了几下没拦住,咬着牙叫:「猴子!」 第15页 「训哥你老扒拉我干甚?」 「你快别说了!」于思训头皮发麻,「这情况不大对劲。」 「猴子,别回头。」焦奕在后头幽幽地说,「哥替你看了,小郎君那脸就像块从雪里刨出来的碑,眼看着就要掉冰碴子了……」 侯跃瞬间如芒在背,哆嗦地收回了刀,嗫嚅道:「咋回事啊,我啥也没说啊……」 祝予怀瞧他噤若寒蝉的模样,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笑。 他装作咳嗽抬袖遮了遮扬起的嘴角,余光朝卫听澜悄悄一瞥。谁知那一眼正撞上卫听澜幽深的目光,那目光凉凉地刮在他身上,比北地的风还要冻人。 这何止是掉冰碴子,他整个人就是个大冰碴子吧! 祝予怀赶紧低头,欲盖弥彰地又咳了两声。 「公子咳得厉害,可是外头太冷了?」易鸣担忧地扶着他,「要不我在这儿看着,您先上车里去?」 「没、没事。」祝予怀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知为何,他觉得卫听澜的脸好像更黑了。 所幸方未艾终于跟着护卫赶了过来。祝予怀如释重负,赶紧迎上去道明了情况,方未艾听闻是朔西的将士前来求援,立马就应允了下来,收拾药箱要与他们同去。 祝予怀看他们的战马都受了伤,卫听澜的那匹伤得尤其严重,便叫人挑了几匹壮马给他们换乘,又吩咐几个能干的护卫与方未艾一同去西北脉帮忙。 几个将士千恩万谢地接受了,卫听澜看了看追影身上深可见骨的刀伤,沉默半晌便也点了头。 一行人手忙脚乱地整顿着药材和马匹,卫听澜一声不吭地站在边缘,手掌一刻不歇地捋着追影的鬃毛,忽然转头看了祝予怀一眼。 一句「你为何如此消瘦」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可一对上祝予怀的眼睛,这话在他舌尖打了个转,被他硬生生地咽回了肚里。 祝予怀不解其意。 他瞧了眼不知哪天可能要被卫听澜摸秃的黑马,猜测像他们这样征战沙场的人,大约对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战马十分有感情,便安慰道:「卫小将军放心,我会让人好好为这些战马疗伤,等到了澧京,便叫人把它们送还你府上。」 卫听澜的唇抿成了一条线,道:「我还没有军职,称不得将军。」 很好,《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连题目都是乱写的。 出于照顾年轻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祝予怀好脾气地改口道:「那,卫小郎君?」 卫听澜不说话。 「卫贤弟?」祝予怀试探道。 卫听澜看起来不大高兴。 祝予怀轻咳一声,机智地转移了话题:「这匹马,它可有名字?」 「追影。」 说话间,方未艾等人已收拾妥当,几个士兵也上马准备返程。 卫听澜不欲再多耽搁,走到祝予怀借给他的马前,利索地翻身而上,看起来像是受够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 毕竟是脸皮薄的少年人啊。祝予怀心里一笑,也不计较,抬起脸来想要道声别,却听卫听澜闷闷地说了句:「……濯青。」 「什么?」 「别叫什么郎君贤弟,难听。」卫听澜说,「祝兄有字么?」 这话问得十分突兀无礼,他又坐在马上,不经意间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惹得易鸣拧眉瞪了他一眼。祝予怀倒是神色自如,按了按易鸣的手腕,浅笑道:「在下表字九隅。」 卫听澜略一点头,控着绳缰掉转马头,绕过他身侧时,忽地倾身过来,骤然缩短的距离让祝予怀心下一惊,毫无防备地直对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易鸣眼明手快地抬手一拦,警惕道:「你做什么?」 「向你家公子道声谢罢了。」卫听澜嘴上答着话,眼睛却只紧盯着祝予怀看。 虽被人这样唐突放肆地打量着,祝予怀面上仍一片坦荡,只那双明霞流转的眼睛因为疑惑而微微睁大,不卑不亢地回望着他。 这人的眼睛委实是个祸害。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九隅兄今日之恩,我记着了。」 祝予怀见他浑身莫名的正气凛然,迟疑道:「呃,不用谢?」 「我字濯青。」卫听澜不再看他,驱马上前汇入返程的队伍中,唯有同他那人一样桀骜沉郁的声音在空中盪开,「来日再见,九隅兄可别唤错了。」 「濯、青。」祝予怀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策马踏雪远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字倒是和人一般耿介。」 卫听澜带人行出没多远的路,雪愈发大了。即便有了祝予怀借给他们的蓑衣,那雪也打着旋覆面而来,几乎迷了人的眼睛。 雪天路面情况难以辨别,不能纵马快行,焦躁也是无用。方未艾同几个护卫不是常年征战的人,又带了药材拴在马背上,冒雪前行难免有些慢。卫听澜看了又看,停马将那些药材解了下来交给士兵们扛,自己也揽了方未艾的药箱,掂了一掂,忍不住问道:「方先生,为何你们出门在外,要备这么多的药物?」 这个问题他其实憋了好一会儿了。 一个护卫随口接了话:「公子身子不好,雁安往澧京一路舟车劳顿,咱们多备一些总是有备无患。」 这个答案卫听澜猜到了。他们拾掇药材的时候,他便瞥见那车药装得满满当当,可究竟什么样的病,值得这么严阵以待? 第16页 卫听澜有点不自在地问:「他患的什么病?很严重吗?」 此事本也不是秘密,方未艾想了想,祝家多年来找遍了据说能治先天之疾的大夫,也没一个能治好祝予怀的。卫听澜的父亲卫昭早年南征北战,数次化险为夷,认识些奇人异士也未可知。 他索性也不作隐瞒,答道:「九隅生来体弱,自幼有心悸之症。」 「生来体弱……」卫听澜懵了片刻,重复道,「心悸之症?」 「是啊。」另一个护卫说,「这心疾磨人得很,公子在雁安养了十来年也没好全。虽说没刚到雁安时那么严重了,只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断,一年到头药就没断过。」 「唉,公子命苦呢。」 卫听澜的思绪混乱而迷茫地飞旋着,耳边那些嘆惋声仿佛磐石一块又一块地压在他胸口,压得他唿吸滞涩,怎么都回不过神来。 祝予怀有心疾? 他怎么会有心疾? 前世的祝予怀,即便身上带伤,也能率兵急行追杀得他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能在百步之外一箭射散他束髮的髮带。 这样的人,怎会数十年缠绵病榻,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卫听澜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是演武场上熠熠生辉的祝予怀,一会儿是策马飞驰时恣意张扬的祝予怀,一会儿是图南山的大雪中,昏沉间看见的那个朝自己走来的月白色影子。 还有前世祝予怀死时,那双从来都只是带着笑意的眼眸里,露出的悲凉又释然的神情。 卫听澜的心底泛起一阵绵密的慌乱和刺痛。他记起了祝予怀胸前那刺目的血迹,还有自己手中染血的剑。 心疾……为什么偏偏是心疾? 「卫小郎君?」方未艾一直观察着卫听澜,觉得他这神思不属的反应让人有些看不懂。 他连唤了好几声,卫听澜才似如梦初醒一般,用力按了按眉心。 方未艾试探地问:「小郎君这是……是在想九隅的病?」 卫听澜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微闭上眼抚了把脸,似乎是想拂开眼前飘扬的飞雪。 「他……他与我素不相识,能如此仗义相助,这样的深恩大德我还不清。」卫听澜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道,「若有可能,我会遍寻良医,直到找到能治癒他的法子为止。」 祝予怀这样的人,不该一生困于病榻之上。 卫听澜不再说话,打马上前,抽剑噼砍除去被雪压倒的枯枝残木。 方未艾被他这莫名的一番剖白搞得有些迷茫,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少年埋头清理路障的背影。 那样毫不惜力的动作,与其说是在开路,倒更像是心绪杂乱,在借力宣洩。 未等方未艾想明白缘由,雪幕之外隐隐传来轻微的震颤声。 几个将士在卫听澜的示意下立即停马,挡在方未艾及几个护卫身前,扶刀戒备。 来者不知是敌是友,他们眼下势单力薄,四周又都是萧疏残林,根本无处遮掩,免不了要正面迎上了。 于思训不欲让无辜之人牵扯进来,转头道:「方大夫,你们几位先后撤一段距离,若有万一,不必管我们的死活,只管往回跑,替我等转告祝郎君——图南山中仍有刺客流窜,勿再前行。」 几个护卫闻言面色微变,想想公子还在后头,趟不得这浑水,便点了头,护着方未艾往回走了些,紧张地观望着这边的动静。 雪幕之外的马蹄声逐渐清晰,一队从澧京方向而来的人马露出了身形。卫听澜看见领头那人一身红得扎眼的锦袍,眉头微微一挑。 是个熟人。 于思训从前曾随卫听澜的兄长一道回京述职,见过的人多。他望了一阵,松了口气,提醒道:「小郎君,来人并非刺客,我们……」 「管他是谁。」卫听澜低声下令,「拔刀,把他们的路堵严实了。」 于思训惊道:「不可!那是寿宁侯府的……」 「装不认识。」卫听澜抽剑出鞘,「时间紧急,没空跟他们好好寒暄。都记着,我们昨夜遇袭,险些全军覆没,故而眼下风声鹤唳,神志不清,看谁都像刺客。」 「全、全军?」侯跃陷入了自我怀疑,「昨夜走得太急,天又黑,我都没细看伤了多少兄弟……训哥,真有这么严重?」 几个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焦奕却忽地一声轻嗤,好似忍俊不禁。于思训不明所以,还欲再劝,被他一把拉住。 「于兄是正人君子,怕是不懂。」焦奕拔出刀来,冲着他露齿一笑,「小郎君这招,叫趁病耍流氓。」 第009章 何人阻道 卫听澜带人拔刀明目张胆地横在路中,排场比劫匪还要嚣张三分,对方还未走到近前,就察觉了异常。 一阵勒马声后,有人高声呵斥:「前方何人阻道?意欲何为?」 「这话该是我问。」卫听澜回道,「尔等形迹可疑,在图南山中意欲何为?」 对面静了片刻,当中那穿绯红骑装的少年打马上前几步,犹疑地问:「我见诸位身上所着,似是大烨边将的盔甲,不知隶属哪位将军麾下?」 卫听澜不作答,只将剑锋偏移几许指着他:「别乱动。」 少年身边的侍卫被他明晃晃的挑衅姿态激怒了:「大胆!你可知自己在同什么人说话?」 「不巧,我没兴趣知道。」卫听澜慢悠悠地说,「我这人最烦与人动口舌,只爱用刀剑说话。」 第17页 于思训隐约看出来了,他这是故意挑事,想激对方同自己动手。 原因倒也不难猜,卫家在京中没什么根基,图南山遇刺一事,幕后之人的身份定然不简单,光凭他们自己怕是查不出什么,只能倚仗皇帝。 到时候皇帝若想大事化小,随便编个由头煳弄结案,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 但如果卫听澜借着遇刺一事胡搅蛮缠、把寿宁侯府的人给打了,寿宁侯不愿家里人白白受这无妄之灾,必定要讨个说法。皇帝看在寿宁侯的面子上,多少也会装装样子往深了查。 但是、但是……于思训想起临行前卫老将军的千般叮嘱,要他在澧京时时敦促卫听澜「谨言慎行、勿惹是非」——眼下他们这都还没到澧京呢,就要跟寿宁侯府结梁子了吗? 他斟酌着语句,想委婉地劝上一劝,就被一旁的焦奕拿刀鞘杵了下后背。 「于兄,你直接上。」焦奕低声催促,「我看这流氓也耍得差不多了,你再不开口就真打起来了!」 于思训:「……」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到这种针锋相对的场合,好像被推出来当和事佬的都是自己。 于思训实在演不出那种后知后觉认出了对方的吃惊样,只能木着张脸,赶在卫听澜继续拱火之前高声道:「诸位且慢。我见郎君似曾相识,敢问可是寿宁侯府世子?」 「你认得我?」谢幼旻愣了愣,打量他一眼,「我想起来了,去年卫长史入京述职时我见过你。你叫于……于什么来着?」 卫听澜看到这骤然缓和的情形,颇有些遗憾地「啧」了一声。 「末将于思训。」于思训公事公办地抱拳施礼,「冒犯世子了。我等奉长史君之命,护送卫小郎君入京,昨夜在图南山中遇袭,方才是有些杯弓蛇影,误将各位当成了刺客。事出有因,还望世子……」 话未说完,就听侯跃一声惊唿:「卫小郎君!」 于思训心头一跳,转眼就见卫听澜手中的剑坠了地,整个人也脱力一般往后倒去。焦奕眼明手快地搀了一把,周围人慌乱地喊着「卫小郎君」,七手八脚地把他扶下了马。 「怎么回事?」谢幼旻驱马近前,翻身而下,「这位就是卫家二郎?他脸色怎么这般差?」 卫听澜现下的身体只有十五岁,冒雪奔了一路,难免冻得脸色青白。他被几人扶着站稳,哑声说:「我没事。」 谢幼旻离得近了才看清楚他潦草的模样,惊得声音噼叉:「这叫没事?你瞧你这一身,又是泥又是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座荒山里逃出来的野人!」 「你……」野人卫听澜磨了磨牙,「聒噪!」 于思训看着卫听澜隐忍地攥着拳,恨不得给对方当胸一击的模样,感觉有哪里不对。 这难不成是……装的? 「世子见谅。」于思训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插进两人之间,「我们昨夜遇袭,那些刺客手段狠辣,高将军身负重伤,命垂一线,卫小郎君为寻大夫冒雪奔波一夜,现下有些……有些体力不支了。」 「原来如此。」谢幼旻同情地看了卫听澜一眼,见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自己,更是有些嘘唏——也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刺激,这人看起来精神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图南山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贼寇,敢刺杀我大烨的边关将士?」谢幼旻凝重起来,「这事非同小可,我这就遣人往澧京送急报。来人,取纸笔给我!」 卫听澜心中冷呵,算这个傻子还有点用处。 侯府侍卫很快取了纸笔跑过来,一边递给他,一边担忧地提醒:「世子,刺客如此穷凶极恶,连朔西的将士都敢刺杀,那祝郎君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祝郎君』?」侯跃嘀咕了一声,插嘴道,「巧了,我们方才也遇到位姓祝的郎君。年轻俊俏,长得跟天仙似的,就是看着有些体弱。他是从南边过来的,会不会是你们要寻的人?」 谢幼旻一听,忙拽住侯跃的胳膊:「想来是他了!你们见过阿怀?他现在可还好?」 「阿怀」这个称唿在卫听澜耳旁打了个转,他嘴角轻抽,道:「世子放宽心吧,他好得很。」 「那便好。」谢幼旻松了口气,又不放心地再三确认,「你当真看仔细了?阿怀从小身子就不好,这一路我可担心死了!他气色如何?精神如何?这天寒地冻的,他带的衣物够吗?炭火够吗?他没被风吹着吧?」 卫听澜一言不发,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于思训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又百思不得其解。 这两个人应当是头一回见面,卫小郎君这副要吃人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 路上这一耽搁,一行人紧赶慢赶,约莫未时,卫听澜才带着人回到了营地。 临时支起的帐子里,一群人正急得团团转。高邈的伤势不便躺卧,被人扶坐着,军医多次尝试取箭皆不成功,慌张得满头冒冷汗。 卫听澜一下马就带着人直奔帐内,几步上前,替换下扶着高邈的那名将士:「你们都去外边候着,我来扶他。方先生,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我叫人去找。」 方未艾点点头,搁下药箱,小心揭开高邈肩上被血液浸透的纱布,看清伤口的腐烂情形时,他瞳孔一缩,险些跌坐到地上。 卫听澜看着他这般情态,直觉不好:「方先生?」 第18页 「这竟是……」方未艾心神震颤,「这毒、这是『当孤』!」 高邈的伤口已开始溃烂,稍稍一动便血流不止。方未艾无暇解释,飞速写了几张方剂交给于思训,嘱咐他带人去煎药。营地里众人奔忙起来,未受伤的将士都被派去凿冰、煮热水,方未艾施了针,开始着手取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往外递出,泼在雪地里看着触目惊心。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血肉与箭矢分离的轻响,方未艾满头是汗地喘了口气,手指片刻不停,飞快地包扎止血。 「此毒会让伤口难愈,逐步溃烂。」方未艾总算能分心说一两句话,向两人解释道,「我已为将军割去了腐肉,这几日须得时常沖洗伤口,外敷兰子散,佐以抑制毒性的汤药。将军近日不可骑马动刀,等到了澧京,还需静养再看。」 卫听澜一一应了,扶着高邈侧身躺下,又问:「方先生,这毒多久能解?」 方未艾坐在地上拭着汗,闻言动作一顿,摇了摇头:「解不了。当孤……无药可解。」 卫听澜脑中空了一瞬,急道:「怎会无药可解?先生,高邈他……」 「在下医术浅薄,只能保将军性命无虞,解毒却无能为力。」方未艾眼中满是疲色,「此毒头几日最为兇险,但只要救治及时,不强行动用武力,便不会致死。只是往后余生,都要以针灸压制毒性,每逢雨雪天气需得格外留心,不可受寒受冻。否则,会有彻骨之痛。」 卫听澜攥紧了拳头,彻骨之痛…… 「阿澜,别丧着张脸。」高邈唇色发白,沖方未艾点了点头,「谢过方先生了,您已竭力相助,救命之恩,高某没齿难忘。」 方未艾忙道:「不敢当。方才来不及细说,除了『当孤』,将军所中的这支箭,也有些蹊跷。」 「感觉到了。」高邈苦中作乐地一笑,「军医也说贸然取箭恐有性命之忧,不敢轻举妄动。先生可是看出了什么?」 方未艾将那枚箭矢用干净的布包着,递到两人跟前,慎而又慎道:「我对军械一知半解,不敢妄议。两位是军中人,见多识广,可曾在哪儿见过这样古怪的箭镞?」 卫听澜细看一眼,那箭头前端锋利,后端拧成奇异的弯钩状,一旦扎进血肉中,若是强行拔箭,恐怕得生生铰下一块肉。 他的面色顿时冷凝——前世高邈为了背着自己突围,可是硬生生将箭直接拔了出来! 拔箭导致伤口扩大,又有毒药腐蚀,高邈还背着自己一路奔逃,难怪连两日都没能撑住。 前世这场刺杀里,护送他来京的将士死伤过半,混战中,不止这毒箭不知所踪,高邈的尸体最后也下落不明。 皇帝不肯深查,只道是无名匪寇作乱,声势浩大地剿了几个小贼窝,便匆匆了结了此案。因此卫听澜虽多活了一世,眼下还是头一回听说「当孤」这种毒,也是第一次看清这支要了高邈命的箭。 高邈隐隐皱眉:「这箭头做得花里胡哨,一支不知得耗费多少功夫,军中供不起这样的东西。怕是谁家养了死士,私铸的吧?」 方未艾闻言,神色有些黯然:「如此说来,连将军也看不出它的来歷啊。」 卫听澜看着他失望的样子,忍不住问:「莫非先生曾见过此箭?」 方未艾长嘆了口气:「没错。」 他将一旁的药箱拖到近前,当着两人的面扣下几个机关。机关扣到底后,箱子侧面应声弹出一个暗格,露出一枚白布卷着的细长物什。 「不瞒二位。」方未艾轻轻将布掀开,「我有位故人,十五年前遭人暗算,身中『当孤』之毒,与将军今日的情形如出一辙。这些年来我四处云游行医,暗中探查当年之事,却一无所获。没成想,会在这里见到。」 白布展开,裹在其中的漆黑箭矢一览无余。两枚箭矢被摆在一起,长短、形制看起来分毫不差。 卫听澜与高邈对视一眼,皆有些惊诧。 高邈小心翼翼地问:「方先生,您那位故人是……」 方未艾默然半晌,忽而垂头嗤了一声,似笑又似哭。 「两位大约听说过。」他低声说,「七年前,战死湍城的那位定远伯。」 枯枝在炭火中发出啪的一声烧裂的微响。 帐外雪落无声,帐内骤然一片死寂。 第010章 定远伯 负责看药的小将满头是汗地跑进来,见帐内的三个人不知为何沉寂得可怕,急忙剎住了脚步。 「小郎君、高将军,方大夫。」他虽搞不清状况,还是慌忙行了个礼,尽职尽责地传话,「兄弟们方才太忙乱,不小心让雪水濡湿了药方,有几味药的剂量看不清了。」 他举起那方子,难为情道:「于大哥叫我来问问,这几个字……」 方未艾沉浸在往事中心绪难平,被骤然打断,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嘆了口气,接过药方却也没看,敛袖站起了身:「头几回用药最是要紧,半点错也不能有,我还是亲自去看着药比较稳妥。将军好好歇息,我先失陪了。」 高邈忙点头:「辛苦先生了。」 帐帘掀起又垂下,脚步声逐渐远去。 卫听澜默不作声地拨了拨炭火,高邈看了他半晌,出声道:「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卫听澜没什么情绪地说,「十五年前……那会儿我还在我娘肚子里。现如今定远伯的尸骨都不知烂在了哪里,前尘旧事,要查清楚谈何容易。」 第19页 高邈看他这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阿澜……」 「你别想些有的没的。」卫听澜丢下手中的树枝,「我虽是从湍城之乱中爬出来的孤魂野鬼,但定远伯此人我连个鬼影都没见过。民间将他传得神乎其神,大约不可尽信。你若知道些什么,与我讲讲?」 高邈看他面色如常,稍稍放了心,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梳理道来:「定远伯江敬衡驻守北疆多年,深得民心。如你所说,民间传闻多有溢美之词,却也未必全然夸张……」 高邈慢慢回忆道:「他本是雁安人士,天资聪颖,少时被先帝召入芝兰台为皇子伴读,颇受先帝赏识。他还有两个胞妹,同他一样惊才绝艷,时人誉为『大小江姝』。据说江敬衡与先帝的第二子——也就是睿王,情谊十分深厚,后来江家还将大江姝许给睿王做了王妃。」 「只可惜盛启末年,睿王奉命随军出征,在北疆遭遇瓦丹伏击,尸骨无存。睿王妃伤心欲绝,出殡那天,竟当着众人的面一头撞死在了棺木上,只留下了个年仅三岁的幼子。」 「随睿王一同出征的江敬衡腰腹中刀,又被暗箭所伤,大约他就是在那时中了『当孤』吧……据说他醒来后,听闻妹妹殉夫而死,更恨透了瓦丹。今上登基后,他便婉拒了留京做皇城营指挥使的差事,自请调任北疆。那之后……他就在那苦寒之地,一直守到了死。」 高邈说着,想起方未艾所言,中了当孤之毒每逢雨雪天气会有彻骨之痛,心里不禁有些唏嘘。 卫听澜听得若有所思:「盛启末年……睿王、睿王妃身死,江敬衡中毒,盛启帝驾崩,转过年后今上登基,都是那会儿的事。还真是多事之秋。」 高邈隐约听出些言外之意,斟酌道:「据说先帝的几个皇子中,三皇子……也就是今上,与睿王关系最为要好。今上登基后不久,就将睿王遗孤过继到自己膝下当作皇子教养,又召了小江姝入宫为妃,许她亲自抚养这个孩子长大。不止如此,当年江敬衡在北疆初立战功,今上便下旨封他为定远伯,予以嘉赏,颇有些君臣相得的意思。」 卫听澜冷呵一声:「焉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想欲盖弥彰地补偿一番。」 高邈欲言又止:「你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时,好歹声音放轻些。」 卫听澜没说话,在脑海里把高邈说的话理了一遍。 江敬衡当年中毒是不是明安帝害的,他不能确定,但图南山中的刺杀,不大可能是明安帝安排的。 毕竟他召自己入京,是为了拿自己做制衡朔西的棋子,又怎么可能捨得让到手的棋子出事? 高邈越想越觉得头疼:「刺客的尸体我都叫人查验过了,毫无线索,如今有点眉目的只有这箭矢。你与江敬衡毫无瓜葛,到底是谁,在十五年前想暗害江敬衡,如今又要害你?」 卫听澜无所谓道:「是不是同一个幕后之人还未可知,别着急啊。反正一时半会儿查不清楚,先顾着你自己的伤吧。」 高邈没好气道:「我是为了谁?有人要杀你,你半点不急?」 卫听澜说:「此事比我们更急的是皇帝。方才我回来路上撞见了寿宁侯府的人,你且等着吧,澧京很快便会派人来了。」 「寿宁侯府?」 卫听澜神色稍显不虞:「嗯。领头的是寿宁侯世子,说是受太子所託,来接应祝予怀回京。」 高邈听着这语气,感觉事情并不简单:「你惹事了?」 卫听澜烦躁道:「没。我就拦了个路,卖了个惨,火上浇点油罢了。那姓谢的傻子看我这破破烂烂的模样,同情得紧,立马派人往澧京送急报去了。我谢他还来不及,惹什么事?」 「你俩头一回见面吧?」高邈纳闷道,「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欠了你钱。」 卫听澜不说话了。 高邈还欲再问,忽听帐子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于思训疾步走入营帐,匆忙道:「卫小郎君,高将军,出事了。陈莽……死了!」 「死了?」高邈讶然。 于思训道:「我经过马车时,听见车上有异动,掀开帘子发现陈莽倒在地上,面色紫涨,像是毒发身亡。附近一直由将士们轮流看着,都说从昨夜到现在,无人进过马车!」 经此一番,于思训也回过味儿来了,陈莽一路上都在刻意接近他们,有意无意地说些卫小郎君的闲话,恐怕早存了挑拨离间的心思。 若是顺藤摸瓜,没准能揪出他背后的指使者,可他偏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高邈也是同样的想法,却见卫听澜神情自若地吩咐道:「替他收尸,就当是昨夜遭了刺客毒手被害死的。」 于思训也只能扼腕嘆息一声,领命告退。 「阿澜。」高邈看着这一幕,「你早知道陈莽会死?」 卫听澜摊手:「昨夜那些刺客,逃不掉的全都吞药自尽了。陈莽这个活口,想想也知道活不久。」 要么是被人提前下了药,要么是自己服毒自尽,昨夜兵荒马乱的,谁还顾得上他。 高邈听了这话,更懊恼自己没想到这一点,卫听澜却不以为意:「死就死了吧,没什么可惜的。刺杀一失败,他就清楚自己必定会被捨弃,可他始终不曾向我们求救示好,可见他要么根本不知道幕后之人,要么就是宁死也不肯开口。留着他也无用。」 第20页 前世陈莽倒是活下来了,隐姓埋名躲了多年。后来卫听澜出走澧京,在边境逮着了陈莽,亲手挖了他的心肝餵豺狗。 要不是这一世时机不当,他重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陈莽千刀万剐。 现在就这么死了,算是便宜他了。 卫听澜掩下那些暴戾喋血的隐秘冲动,不动声色地烤着火。 高邈看着他云淡风轻的神情,忽然觉得短短几日里,这个十几岁的小崽子长成了他看不透的样子。 高邈想着,微微坐正了身体:「你有事瞒着我。」 卫听澜面不改色:「从何说起?」 高邈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陈莽是细作,知道马被下了药,知道图南山有埋伏。不仅如此,你提前与我换了马匹和盔甲,不许我挡刀剑,还一眼便看出箭上有毒。」 卫听澜默不作声。 「你对那些刺客的路数很熟悉,对不对?」 卫听澜突兀地笑了一声:「你在怀疑我?」 「你放什么狗屁!」高邈自遇刺时起心里憋的那股火彻底按不住了,「你分明对局势了如指掌,有什么事不能提前同我说?我还当你是兵行奇招、掩人耳目,结果你早计划好了要拿自己当靶子!明知危险还自个儿莽上去,让我在后看着,我高邈需要你一个毛头小子来护?」 卫听澜不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冻得梆硬的饼子,咔吧咔吧地嚼着。 高邈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就想起身打人。 卫听澜瞥见他因为受伤动弹不得、只能虚张声势的凶样,太久没见了,实在有些亲切。 他把饼掰成两半,悬在炭火上烤,心情极好地说:「你别生气啊,伤口裂了待会儿还要人方大夫给你重新包。来,这饼子分你一半。」 「你吃个屁你吃!」高邈虎着脸,用没伤的那只胳膊抢了他的干粮,「死皮赖脸!」 卫听澜撩起眼皮:「我说真的,那些都是我做梦梦见的。你信吗?」 高邈翻了个白眼:「你不说拉倒,少拿老子当三岁小孩儿煳弄。歇够了没?歇够了你现在就去把追影给我找回来!」 「我找着了啊。」 「哪儿呢?」 「送人了。」 「你说什么玩意儿?」高邈指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把追影送人了。」卫听澜的嘴角扬起一个恶劣的弧度,「不然你以为我哪儿来的钱给你请大夫?」 高邈感觉自己要被他气得当场毒发。 第011章 何谓英雄 追影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上了药,正在埋头吃祝予怀让人专门拨给它的饲料。战马食量大,那精饲料里特意掺了麦麸和豆类,护卫们看它越吃越陶醉,旁若无人地风捲残云,禁不住啧啧称奇。 「这大黑马真能吃,一下子能吃掉咱们好几匹马的马粮,这一路还不知道要吃多少呢。」德音趴在马车窗子边看热闹,「公子,你回头要好好跟那个卫小郎君算算帐,药材钱,治马的钱,马粮的钱……啊,还得让方先生记着要诊金,一笔都不能少!」 祝予怀放下书,好笑道:「你不是一直对他钦佩得很,恨不得跑去朔西同他一块儿上阵杀敌?怎么如今连一点马粮都计较上了。」 「那还不是刘先生夸大其词,以后再也不去听他说书了。」德音闷闷不乐,「刘先生说卫小将军身量八尺,面如罗剎,威风凛凛,所向披靡,是不世出的英雄!可我方才在车上都看见了,他像在泥里滚过似的好生狼狈,他还说谎,还会脸红!简直、简直……」 德音搜肠刮肚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简直一点也不端庄!」 祝予怀掩唇直笑,笑得书都掉了。 他瞧着车窗外伤痕累累的追影,摇了摇头:「话本子里的英雄总是无所不能的天神,能凭一己之力扭转干坤,救万民于水火。可德音,英雄也是人,只要是人,便有缺憾,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德音想了想,失望道:「那这世上岂不是没有英雄?」 「何谓英雄?」祝予怀反问了一句,视线越过窗外如絮的大雪,遥遥望向西北连绵的群山。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说,「在我看来,能做到这个境地的人,无论成败,都可说是英雄。」 德音抓了抓头,不是很明白。 她又问道:「那在公子眼里,那个卫小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祝予怀正要弯腰去捡书,德音的问题让他的动作顿了一顿,回想起初见时卫听澜落魄却凌厉的模样。那人立在雪地中,玄甲上、头髮上、眉宇间都结了冰霜,嵴背却依旧挺拔如松,那是久困病榻的自己只能仰视的傲然锋芒。 他轻轻嘆了嘆,将书捡起放回了桌案上:「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个至诚至善的君子。」 就是有点不好相与。 但在德音面前,他很有分寸地默默隐去了这一句。 易鸣绕过围着追影看热闹的护卫们,往马车旁跑去。 「公子,前方马道上又有人往这边来了。」他叩了叩马车窗沿,小声道,「那些人东张西望的,好像在寻人呢!」 祝予怀撩开马车窗帘,果然远远瞧见了一队人马,看衣装似乎身份不凡。 那些人行到近前便停了下来,领头的年轻人高声问道:「诸位兄弟叨扰了。敢问车内可是翰林院祝掌院家的小郎君?」 第21页 易长风应道:「阁下是?」 「我等受太子殿下所託,前来接应祝郎君回京。」领头人朗声一笑,抱拳行礼,「太子殿下感念师恩,听闻祝掌院挂念郎君,特地遣我等送来一些滋补良药,以宽恩师之心。诸位行路不易,另有一些御寒冬衣与烈酒相赠。望郎君莫嫌礼薄,路上保重身体。」 祝予怀有些诧异。 他离开澧京时年仅五岁,不曾入过宫,同太子并无什么总角情谊。 太子虽受教于他父亲,但毕竟是天潢贵胄,若是感念师恩,能派人在澧京城外迎一迎已是用了心,做到如此细緻的地步,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敛了敛情绪,整理了衣襟便下车前去迎接。 「阿怀!」 祝予怀一脚刚落在地上,便听见一声唤,这个熟悉的称唿叫他心中微微一动,抬头望去。 队伍最前方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跳下马,沖他拼命招起了手:「这儿呢这儿呢!」 正是方才说话的领头人。那人几步到了祝予怀近前,一把摘了斗笠,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多年未见,可还认得我?」 这少年一身红衣劲装,衬得整个人飒爽轩昂,祝予怀细看了看,在他眉眼间捕捉到了些熟悉的神采:「幼旻?」 「嗨呀,我就知道你肯定记得我!」谢幼旻爽朗地笑起来,「你受不得寒,快别站风里了,回车上吧?」 再见儿时的故人,祝予怀也有些高兴:「那咱们上车再叙?易鸣,劳烦你去拿些吃食过来吧。」 「成啊,那我不骑马了。」谢幼旻扑打干净身上的雪屑,顺手接过易鸣手里的伞替他撑着,「走走走,上车。这些年你在雁安可还好?我有好多话要同你……哎?!」 这骤然拔高的破音让祝予怀一个踉跄:「怎么了?」 「她她她……她是谁?」谢幼旻哆哆嗦嗦指着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德音,震惊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兜了个来回,颤声道,「阿怀,你都娶亲了?」 德音面露疑惑:「啊?什么时候的事?」 扶着车辕刚站稳的祝予怀:「……」 你们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啊。 谢幼旻自顾自地喃喃:「也是啊,你今年都十七了,也该议亲了。我爹二十出头就有了我,你娶了亲,再过几年想必也有了孩子,我就有干侄儿可以玩了……光阴荏苒啊……」 「打住。」祝予怀抬手正色道,「我没娶亲。」 谢幼旻幽幽道:「阿怀你不用安慰我,我比你年长一岁,竟还连个心上人都没有,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祝予怀一个头两个大,气定神闲的样子再也绷不住了,搡着他往车上走:「德音她都还没及笄!上车,咱们上车再叙!」 别在外边丢人了! 谢幼旻被祝予怀塞上了车,帘子一掀,便有一股清心宁神的苦涩药香扑面而来。 车厢中间缀着淡青色的软帘,用小勾分挂车壁两侧,放下来便能隔成里外两间。 德音坐在外间的小榻上,里间还陈设着一张更大些的可坐可卧的窄榻,一方带抽屉的简洁小桌,上面摊着一幅没画完的墨竹图,边上还有些零散的书籍。 谢幼旻在车外乍一眼没看清,现在才发现德音还是个身量才到他腰的小丫头,尴尬地摸了摸下巴:「抱歉啊,阿怀你也知道,我这人有时候就是有些奇思妙想……」 「是了,幼时也数你最爱天马行空。」祝予怀取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刚一重逢,就让我好生重温了一回。」 两人相顾而笑,谢幼旻怕弄脏了书画,在里间那张置了坐垫的窄榻上束手束脚地坐了,打量着这一览无余的车厢,感嘆道:「这未免也太俭朴了。你二人同乘总有些挤,何不多赁一辆?」 祝予怀看他坐得拘谨,理了理桌案腾出些位置,笑说:「后面那辆马车原本就是给德音备的,可她非要同我挤,要替祖母盯着我呢。」 德音义正辞严:「公子路上难受了总自己忍着,夜里魇着了也不叫人,就得有人时时刻刻看着才行。」 「德音……」祝予怀不妨被揭了老底,不甚有底气地说,「我心里都有数的,真不打紧。」 谢幼旻看得稀奇,偏过头来挤眉弄眼:「想不到啊,我们阿怀竟被个孩子管着呢?」 祝予怀苦笑:「还不是怕她写信同祖母告状,平白惹她老人家担心。你别挤兑我了,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谢幼旻一拍脑袋:「哎,险些忘了,我方才在路上遇到了朔西的卫家二郎,听说你把大夫借给他们了?我带的人里也有几个懂医术的,若是有需要,你只管开口。」 「不碍事。我也算久病成医,能应付。」祝予怀说着,思忖道,「说起来,那些朔西的将士有不少人受伤,比我更需要人手……」 谢幼旻看着他:「真奇了,那卫二郎也和你说了一样的话。」 「嗯?」 「我本想遣一半人去帮他们,被他谢绝了。说是刺客眼下行踪不明,他们朔西的将士身经百战不惧刀戈,倒是你们在图南山中恐怕有危险,更需要人相护。」谢幼旻贊道,「此人当真有风骨,自己都快撑不住了,还记挂他人的安危,这是念着你的恩呢。」 祝予怀闻言愣了一愣。说起来,真正对卫听澜有恩的也该是师兄,自己从头到尾所做的不过是送了壶酒、借了药材和几匹马而已,并不值得被挂怀于心。 第22页 没想到那少年看着不近人情,实则是个面冷心热的。 不过…… 祝予怀抓住了重点:「等会儿。你说他撑不住了是什么意思?他受伤了?」 谢幼旻不确定地挠了挠头:「伤大概是没伤着吧……就是脸色差得很,剑都拿不住了。我都不敢多问他们遇刺的事,怕刺激到他。你是不知道,当时我好好地赶着路,他带着人欻的一下拔刀横在路上,个个都蓬头垢面形同野人,像是要以命相搏,吓了我一跳。看那草木皆兵的架势,昨夜肯定是场恶战,那群刺客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谢幼旻看着祝予怀逐渐震惊的神色,忽然想起他有心疾,忙止住话头宽慰道:「你可别为这事儿忧心!我已叫人快马加鞭回去送信了,澧京很快便会来人,那些刺客断不敢再造次。就是他们敢来,我也能护你周全。」 祝予怀回了神,勉强笑笑,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他只是又想起了卫听澜鬓髮凝霜的狼狈样子——刚经歷了险恶的一战,同伴又中了毒,片刻未歇就冒雪从西北脉策马一夜奔到南脉,还被他一阵盘问……这身心的多重磋磨,哪是那么就能扛住的? 卫听澜那时还能站着同自己说话,估计完全是靠毅力和救人的执念强撑着。 祝予怀心中愧疚不已,他那时怎么只记得送酒送马,都没叫人坐下好好歇一歇、拿些吃食给他垫垫肚子呢!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难道还能是铁打的不成? 他怕不是也被德音的话本子给带得昏了头了! 祝予怀的思绪越飘越远,连带后头谢幼旻说起的京中趣闻都没怎么听进去,满脑子只想着到了澧京,把追影送还的时候,该带些什么礼物顺便去探望探望卫听澜。 第012章 竹不输梅 因为军中有不少人受伤,卫听澜命众人在图南山中整顿停歇了两日,其间遇到了负责京畿巡查的阳羽营。 阳羽营的校场离图南山最近,也最先得到了求援消息,在消息还未送进澧京城门时,便召集了人手赶来搜山。 带头的阳羽营统领也姓高,叫高凭鹗。这人细眉长眼,身量短胖,阳羽营的皮甲盔缨在他身上不见英武,只显得花里胡哨。他一张嘴说话,不像个带兵的,倒更像个笑容可掬的土财主。 卫听澜好整以暇地看着高凭鹗同高邈强行攀扯了一番莫须有的本家情谊,又相见恨晚似的拉着自己,把朔西卫家好一阵吹捧恭维,说到激动时,整个人活像只滚圆的鹦鹉。 「两位此番受难,皆因那狡诈匪徒不长眼,竟犯到了我边陲将士的头上,我阳羽营中也都是大烨的好男儿,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高凭鹗说着,亲亲热热地拍着卫听澜的肩,好似两人是多年旧友,「卫贤弟莫忧心,只管同我讲讲那夜的情形,那刺客作何打扮?使的什么兵器?我等按图索骥,把图南山翻个底朝天,不怕拿不住人!」 卫听澜听着那套近乎的一声「卫贤弟」,便想起了祝予怀。 这人人都能叫的难听称谓,还是早些敦促着祝予怀改了为好。 卫听澜唇边一笑,反过来搭着高凭鹗的肩:「高统领够仗义。不过耳闻不如亲见,我这儿有几具刺客尸体,索性都送给统领,也好让阳羽营的兄弟们照着样抓人?」 高凭鹗被他一拍,头盔上的翎缨也跟着一哆嗦。 大约是没想到卫听澜这么好说话,他愣了片刻,打着哈哈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卫贤弟果真是个爽快人。」 卫听澜也跟着笑:「那我便等着高兄早日擒住贼寇,为我朔西将士报仇雪恨了。」 高邈在一旁神情复杂,眼睁睁看着卫听澜几句话就把手头筹码送出去了,两人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谈笑风生地出了营帐。 听动静,卫听澜真的叫人把尸体、连同刺客用的兵器军械都运了过来,打包送给了阳羽营,然后称兄道弟地把高凭鹗送走了。 卫听澜一回到营帐,高邈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当真把全部尸体都交出去了?一具都没留?」 「是啊。」卫听澜摊手,「一具没留。」 高邈现下是真的看不懂他了:「你真的信他?那些人……看着都是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什么?」 「不交给他们,也早晚得交到禁卫手里。」卫听澜轻嗤,「我在澧京就是笼中困兽,即便垂驯乖觉,也要被忌惮提防。我出事,牵扯的是澧京与朔西两端,若死了残了便罢了——可现下我全身而退。」 他隔着雪幕看向澧京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郁色:「若此时手里还捏着什么把柄不肯放,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都变成了对澧京的胁迫。」 高邈怔了怔:「可是……你把尸体给了他们,若他们轻拿轻放不肯往深了查,这一案便成了悬案。那幕后之人一日不除,你在澧京就好比头悬利剑,不知哪日还要再遭了他们的暗算。」 卫听澜摊开掌心看了一看,他的手常年握剑,虎口和掌心覆着一层薄茧。 他摩梭着那粗糙的茧子,无所谓地笑道:「天塌下来有皇帝老儿顶着,他要拿我做拿捏爹和大哥的棋子,可不就得护好我?那些尸体强留在我手里没意思,看他们抢功才好玩儿。我就做一个乖巧懂事的质子,等着皇恩浩荡,垂怜我这个无辜受难的功臣吧。毕竟我这次进京,可是来受赏的。」 第23页 高邈被他脸上那抹自嘲的笑刺得一痛,一时喉咙酸涩,说不出话来。 两日后,全军整顿妥当,卫听澜把马车让给了高邈,里面处处垫上了缓冲的软布,自己则骑上祝予怀借他的马,启程继续前行。 他猜想得不错,没走多久,他们就遇上了奉皇令而来的左骁卫,随行的甚至还有几名太医。 澧京有三营八卫,三营负责京城治安,八卫则负责宫城治安。 八卫之中,左右骁卫算是皇帝的亲卫,两卫之中又以左为尊。能派左骁卫前来接应他们回京,足见皇帝很重视此事。 左骁卫统领沈阔倒是个直性子,一见到卫听澜和高邈,头一句便问起了遇刺一事。听说刺客的尸体已全被阳羽营带走,沈阔果然变了脸色。 「沈统领为何神色有异?」卫听澜故作不解,「我看阳羽营的大人们有心查案,想着那些尸体或许是个线索,便给了他们。可是此举不妥?」 「确实不妥……不过这也怪不得郎君。」沈阔也没同他们藏着掖着,「依圣上的意思,此事该由大理寺和左骁卫联手缉查。阳羽营……恕我直言,阳羽营中贪腐之风极盛,这次他们搜山,恐要藉机敛财,甚至敲诈普通的过路百姓。」 如今尸体在高凭鹗手里,阳羽营就有冠冕堂皇的藉口搅和进此事。这些兵痞惯会贪功冒赏,得叫人去敲打敲打,让他们醒醒脑子,知道这次事关重大,容不得人在里头浑水摸鱼。 沈阔面色凝重,即刻吩咐了人前往阳羽营交涉,回头看见卫听澜孤零零地站着出神,不禁有些怜悯。 那些刺客是冲着要这少年的命来的,可澧京恐怕没人想要为他讨个公道,不是隔岸观火,就是想着趁机捞功了。 几个太医为高邈看了诊,见那伤口包扎得妥帖精妙,用的药也无可指摘,得知是一个雁安的乡野大夫做的,一时起了胜负心,都去找方未艾研讨清毒之法。结果没和方未艾说上几句话,太医们凑着头嘀嘀咕咕,自己先争执了起来。 沈阔顺耳听了几句,眼看着他们要扯对方鬍子动起手来,忙上前劝道:「老大人们各具慧眼,一时解不出来便放一放,莫要起争执。」 「那不成,不成!」一个白须老太医摆着手,咳道,「我们奉皇命而来,不能闲着不做事!」 带伤的将士们全被军医和方未艾包扎好了,没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眼下就差这一个中了毒的,绝不能放过! 沈阔常年行走宫中,自是了解这几个太医的性子,他委婉道:「不如老大人也抽空替卫郎君瞧一瞧,我看他脸色差得很。圣上不也叮嘱了,要照看好他么?」 毕竟从寿宁侯世子送回来的急报看,卫听澜可是受了大惊吓,站都站不住了。 几个太医目光如炬地朝不远处的年轻人看去,那白须的老太医捋了捋鬍子,瞪眼道:「我看他好得很。」 「老李年纪大了,眼神怕是不好使了。」另一个太医抢白道,「我看那小郎君情志不舒,气郁失畅,要补补!」 几人谁也不服谁地互相对视几眼,唿啦啦冲着卫听澜一拥而上,争着给他诊脉去了。 沈阔失笑摇头,刚要转身离去,目光却忽然被搁在药箱上的一枚箭矢吸引了。方才太医们围着讨论的,似乎就是这枚箭矢。 方未艾看他驻足凝视,疑惑道:「沈统领可是认得此箭?」 「噢,不认得。」沈阔抽回目光,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箭的样式有些稀奇罢了。」 方未艾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没再多问。 入京那日,难得是晴天。雪落了几日,满城砖瓦尽白,城内却不显萧瑟,反而热闹得惊人。 离除夕还有小半月,沿街店铺就已参差地挂起了灯笼,街市上到处都是推车提篮的商贩,空气里充斥着肉食果品的香气,孩童追着卖竹马小鼓各色玩具的小贩跑。 卫听澜牵着祝予怀借他的马,站在澧京车水马的街道上出神。 这般热闹,比朔西的年市要热闹得多了,可他身在其中,却感受不到烟火气,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诞感。好像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轻轻一碰就会烟消云散。 方未艾及祝府护卫刚进城,便辞别他们往祝府而去,沈阔把卫听澜送到府门前,也带人回宫復命去了。 高邈麾下的士兵驻扎在京畿,预备年后启程返回朔西,因而和卫听澜一同进京的,只有他兄长从玄晖营调出来的十余人,加一个毒素未清的高邈。 卫听澜站着不动,于思训等人在后头也就不好擅动,踟蹰着不知该不该搬卸行李进府。 高邈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催他道:「你杵风口做什么?都到门口了,进去啊。」 卫听澜本能地不大想进去。 这宅子是多年前他老爹立了功,先帝赏下的,多年来只有些守府的老人长住着。 以往每年年底,他大哥卫临风代朔西都护府回京述职恭贺时,会在这里住上几日。今年朔西局势紧张,卫临风脱不开身,便派了高邈来,顺带把卫听澜也送了来。但是年后,高邈是要走的。 卫听澜在朔西出生长大,对这府邸并无感情。眼下望着这冰冷的门楣,空荡荡的院落,就像个深渊巨口要把他吞下去。门外热热闹闹,关了门就寂寥无声,这就是澧京。 卫听澜鬼使神差地忆起祝予怀那间绿竹成荫的院子。 第24页 前世他受了重伤,被带回京后便在祝府养着,在那院子里一直养到来年开春,住的还是祝予怀的卧房——祝予怀说那间屋子向阳,适合伤患。 那时,高邈死了,随他来京的将士所剩无几,玄晖营的十余人中,有两人伤重,熬了几日便没了,剩下的人都被就近安置在阳羽营养伤。 卫听澜孤身在祝府,身边有关朔西的一切都如流水般逝去,只剩下了一把剑。他执意要把那剑搁在床头,整日整日地盯着它。他那时的样子大约很可怕,偶尔把目光挪到照顾他的僕役身上时,那些人都战战兢兢,好似他不是个伤患,而是一只随时会暴起的野兽。 也只有祝予怀不怕他。每到天晴时,祝予怀就让人在窗边置张竹榻,强行把他挪过去晒太阳,还会顺手把他的剑也搁在窗台上。 好似不多晒晒,哪天他和他的剑就会一起发霉似的。 从那窗子往外能看见丛丛淡竹,清瘦孤高。北方竹子难养,雪一落,夜里总闻折竹声。祝予怀闲来无事,就爱在廊下置个小案画竹。 「这般爱竹,」有一日,卫听澜哑着嗓子开了口,「怎么不叫人清了枝叶上的雪。」 祝予怀听得声音,似有些诧异。他回首望了望,置笔走到檐下,隔着窗看他:「你方才说话了?」 这还是卫听澜在祝府醒来后,头一回开口。若不是回京报官后知道了他的身份,祝予怀都要以为自己捡回了个哑巴。 卫听澜浑身动弹不得,不想被人看。他神情恹恹道:「走开些,你挡了我看竹。」 「别吧。」祝予怀倚在窗缘,笑了,「住我的屋睡我的榻,现在为了看我的竹,要赶我走。好无情。」 卫听澜没什么情绪地望着他。 「行。你看吧。」祝予怀抱着胳膊往边上一靠,隐在了窗后,「等你伤好了,在我这院里搭个看台都行。」 祝予怀让开了,卫听澜却反而不想看了。他眼里只剩一片月白的衣角,那衣角上也绣着竹叶纹,在窗子边缘忽隐忽现。 「听闻澧京人人喜梅花。」卫听澜声音沉闷,「你倒是爱竹成痴。」 「竹有什么不好?」祝予怀的声音从窗后传来,似乎带着笑,「琅玕之质,宁折不弯。竹不输梅。」 琅玕之质,宁折不弯。 多年后每次午夜梦回,卫听澜总辨不清这一句说的究竟是竹,还是人。 他站在这恍如隔世的街道上,就仿佛站在了两世的交界处。他想起前世那个冬阳天祝予怀画好后放在他床头的雪竹图,又想起几日前祝予怀擎着酒囊的那只苍白瘦削的手。 若非自己一意孤行,祝予怀他……本不会死。 第013章 归家 祝予怀经不得旅途颠簸,故而一行人行路很慢,只比卫听澜早了几个时辰入京。 寿宁侯府与祝府相隔不算远,谢幼旻一路把他送到府门前,才辞了行:「温伯母在家等了你许久,我就不进去打扰你们相叙了。不过阿怀,咱们可是约好了啊,改日有空,我带你上街去,把京城的大街小巷都逛个遍!」 祝予怀笑了笑,应了。 谢幼旻牵了马,忽然又记起了什么,扭头冲着府门口喊话:「曲伯,我送的东西都铺上了吧?」 祝予怀回了头,才见管家曲伯已经在门口侯着了。老人家本来颤巍巍地在那儿热泪盈眶,被谢幼旻这么一叫,眼泪一下子就憋回去了。 「铺上了铺上了,你都在我耳根子边上叨叨一个月了!」曲伯的鬍子激动地抖了起来,「你再说一次,我拿扫帚赶人了!」 「不敢不敢。」谢幼旻矜持一退,又转过脸沖祝予怀暗暗比了个拇指,「你们家曲伯,老当益壮啊。」 在老人家抄扫帚之前,谢幼旻脚底抹油消失在了街角。 曲伯平復了一下情绪,转过身来,又变回了眼泪汪汪的柔弱老人:「公子啊……」 他嘴唇动了几动,最终抹了抹眼睛,从袖子里抖出两枚杏仁糖,往祝予怀和德音手里一人塞了一颗,哄道:「好孩子,拿着吃,我就记着公子小时候爱吃这个。」 德音得了糖,大着胆子好奇道:「老爷爷,谢大哥送的是什么东西啊?」 曲伯额角的青筋条件反射地跳了跳:「进府,咱们先进府,夫人要等急了!」 他不等德音再开口,急吼吼地拉起两人,脚步生风地往府里走去。 温眠雨这一日醒得很早。她夫君祝东旭卯时要上朝,多年来都是她掌灯相送,近几年她身体差了下去,祝东旭便不许她再早起折腾。 只是自从知道祝予怀近几日就要到京,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既期盼又担忧,常常在半夜里惊醒过来,问「怀儿到了没有」,祝东旭拿她没法子,只能劝她白日多补眠。 这日天未亮,祝东旭便照常往宫中去了。温眠雨用了早膳却没再睡,只靠坐在榻上,一直等到窗外雾散天明。 辰时将过,外边终于喧闹了起来。 温眠雨撑起身子,急声喘道:「姑姑,镜子……」 「夫人莫急、莫急。」乔姑姑把面铜镜放在她手里,扶着她坐正,笑道,「夫人今日气色好多了,公子见了定然安心。」 温眠雨对着镜子细细抚了鬓,目光柔和地转向窗外:「这外面闹着,是怀儿快到了吧。」 乔姑姑笑说:「就来了。曲老已经去门口接啦。」 第25页 温眠雨心里喜悦,连带着昏沉的病体都轻松了起来,甚至想起身去屋外迎。还没等她下榻,门便叩响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喊了声「母亲」,喊得她鼻尖一酸。乔姑姑安抚地按了按她的手,过去开了门。 祝予怀循着儿时的记忆绕过竹桌屏风,一眼看见了榻上的人。记忆里母亲的面容一寸寸地重新勾勒、清晰,仿佛画中的人活了过来。 「母亲。」祝予怀看着看着,眼眶便红了,「我回来了。」 他面上还带着些疲色,眼里朦胧似一泓春泉,温眠雨想开口唤他,看着他那双眼睛,却忍不住哽咽了。她几乎要以为这是病中的一场梦,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祝予怀忙上前屈膝在她身前,像小时候一样仰着脸,等着母亲的手抚上他的面颊。 「怀儿都长这么大了。」温眠雨的指尖轻碰到他的眉骨和鼻樑,「这眉眼生得俊俏……真像你祖父。」 她下意识地说了这句,想到父亲六年前猝然离世,自己却未能见到最后一面,泪意便怎么也止不住了。 「母亲莫哭。」祝予怀努力笑着,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家里一切安好,祖母身体健朗,祖父留下的书院去年翻了新,又收了不少学生。雁安的百姓,人人都记得他……」 祝予怀在雁安,是被祖父温仲樵手把手教养着长大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乔姑姑看他们母子说着说着都哽咽无声,要相视而泣了,有些不忍地别过脸去。这一转脸就看见德音在屏风边上踟蹰,她眼睛一亮,忙道:「夫人你快瞧瞧,那是哪里来的孩子?粉雕玉琢的,可爱得紧啊。」 「怀儿,这孩子就是德音吧?」温眠雨拿帕子按了按眼眶,温和地朝德音看去,「姑姑快带她过来,这里头暖和。」 乔姑姑牵着德音的手把她领到近前。跪在榻前的祝予怀也被温眠雨扶了起来,他眼尾还带着抹余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侧着脸。 德音知道他脸皮薄,也不看他,走上前去拉起温眠雨的手,把什么东西小心放在她手中:「夫人莫哭,这个送给你。」 温眠雨摊开掌心,是枚纸包的杏仁糖。 德音认真道:「一甜解百忧。老爷爷给了我和公子一人一颗,公子有了,德音的这颗给夫人吃。」 「哎呀,好招人疼的孩子。」乔姑姑看她一眼就喜欢得紧,「说得对,一甜解百忧。公子如今回来了,夫人往后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就该多笑一笑,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 温眠雨面上浮起柔情,拈着那枚带着甜香的杏仁糖,好似心中多年的空洞在这一日间都被填补上了。 「好孩子。」她爱怜地摸了摸德音的头,把她揽进怀里,「谢谢。」 祝予怀见母亲喜欢德音,心中也宽慰不少。温眠雨怕他一路累着了,叮嘱了几句就催他去歇息,德音倒是精神头极好,抱着乔姑姑给她的蜜饯罐子不撒手,祝予怀便留她陪母亲说话,自己先跟着曲伯往住处去。 祝府上下早知道小主人要回来,家里人忙活了一整月,把他住的那间小院从里到外检修了一遍,推开院门时,就让人耳目一新。 院中清清爽爽,近门有两口水缸,几尾游鱼游窜其中。庭中青石铺地,当中的碎石小径上已清了雪,倚墙处比记忆中多了一片竹林,一直延伸到窗前。 祝予怀望着那片竹林,心里很欢喜。 「这竹林栽了有些年了。」曲伯见他停了步,慈爱道,「公子可还记得七岁时作的那篇《病竹赋》?那好文章从雁安千里迢迢寄来,大人给家里人看了还不够,拿去跟同僚炫耀了一整日。回来之后啊,便命人在这院里栽了竹,就是盼着公子哪日回来……」 曲伯说着又泛了泪光,停了停,望着祝予怀笑:「嗐,我上年纪了,就是容易感伤些。这竹,公子喜欢么?」 「喜欢。」祝予怀缓声说,「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极好。」 即便竹叶上落了雪,也是一番清雅的好颜色。 祝予怀静静赏了片刻,想到等父亲下值回来,一家人便能一起吃团圆饭,唇边便延起了笑:「曲伯先去忙吧,我进屋歇一歇。」 他沿着碎石小径,往卧房走去。要推开门时,后面曲伯突然回了神,一个激灵抬手道:「慢着!」 已经迟了。祝予怀一脚踏了进去,忽地烫脚似的抽了回来。 「曲伯,这……」祝予怀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愕然指着屋内,「这都是什么?」 曲伯按了按自个儿的眼睛,一个月过去了,他每次看见这布置还是会两眼一黑。 「地衣。」他老泪纵横,「寿宁侯家那小子送的地衣。」 满屋子的精工织毯,每一个角落都给铺上了,最富丽堂皇的一幅被挂在了墙上,上面绣的是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说实在话,其实每一块织毯单看都很漂亮,寻常人家有这么一块,能把清素的屋子衬得明艷不少。 但全屋都铺满的话,就有一点惊悚了。 「幼旻他……」祝予怀扶着门框,感觉有点唿吸不畅,「他是怎么说的?」 曲伯艰难答道:「世子说,怕公子耐不住澧京的严寒,故而特意给您准备的……惊、惊喜。」 他捂着脸不忍再看:「公子,我也是没得办法!那小子自打开始习武,就学会了翻墙,这地衣只要我一收,第二日他就熘进来铺得到处都是,收了铺,铺了收,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撵不上他啊!」 第26页 祝予怀做了个深唿吸。 幼旻自幼时起就时常有些异于常人的想法,眼下自己回了京,早晚是要重新习惯的。 毕竟他自个儿也撵不上谢幼旻。 祝予怀强撑着环视一圈,都是顶好的织毯,看着柔软厚实,当御寒的毛毯用都绰绰有余。现下这么铺张地摊了满地,实在叫他有些不忍心落脚。 「还得劳您再叫人收一回。」祝予怀苦笑地说,「留几块送到母亲房里,多出来的……我去同幼旻商量商量,改日以他的名义,捐给京中的善堂吧。」 「哎,好,好。」曲伯忙不迭地应了。 「这块,」祝予怀嘆了口气,点了点那副绘着观音的挂毯,「拿到书房挂着吧,好歹也是他一番心意。」 第014章 俞白 曲伯很快找来了人手,十分娴熟地捲起地衣一块一块往外搬,腾出了能落脚的地方。 祝予怀长舒口气刚坐下,外面又有人通传方未艾同几个护卫回来了,他这才知道卫听澜今日也到了澧京。 方未艾进屋后,照常给祝予怀把了脉,又把路上斟酌的几张新药方交给他。 方未艾将往西北去的计划暂时搁置了,准备在卫府住些时日,先为高邈疗毒。来祝府这一趟,是想同祝予怀招唿一声,免得他挂念。 祝予怀将那些药方收整好,给方未艾斟了茶,贊同道:「人命关天,师兄只管去,我这里不打紧的。」 他回想起谢幼旻路上所说,又问道:「我听闻,卫小郎君因为遇刺一事劳累过度,精神似乎不大好。师兄可有替他看过?他现下如何了?」 方未艾抿了几口茶润嗓,闻言回想了想:「人没什么大碍,就是看着有些心绪不宁。这也正常,小小年纪阒然离乡,又遇到这刀光剑影的事,有心事是难免的。好在宫中派来的几位太医挨个给他看了,开了不少补药,少年人血气方刚的,养一养便好了。」 祝予怀嘆道:「才十五岁,也是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方未艾笑笑,「老话怎么说的?岁寒方知松柏。经了这些事,便知那孩子是个重情义的。且不说他为救人冒雪奔走,就说你的事吧,他与你不过一面之缘,得知你有沉疴,当即提出要为你遍寻良医相看,是个有善心的好孩子啊。」 「我这病……」祝予怀垂下了眼,「他何须为我费这心思。」 嘴上虽这样说着,心中却难免有些触动。祝予怀想了片刻,起身去桌案前取纸笔:「说起来,卫小郎君还落了几匹战马在我这里,师兄待我片刻,我去写个拜帖,劳你捎回卫府交予他吧。」 方未艾看着他铺纸研墨,不解道:「按理说该是他先登门向你道谢,怎么反而你写起了拜帖?」 祝予怀提笔摇了摇头:「我不过帮了些小忙,不值得记挂。他初来京中,怕是有得要忙,师兄也劝他一劝,操持那么多事不容易,就别耽误功夫登门道什么谢了。」 方未艾问:「即便如此,遣人将马匹送去卫府不就成了,你何必亲自走一趟。你待他如此上心,是想与卫家结交么?」 「倒也没想那么多。」祝予怀笑了笑,「师兄为何这样问?卫小郎君风骨鲠正,一腔孤勇,本也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方未艾听了这话,面上却显出几分担忧来。 「我忧心的并非是卫小郎君的为人,而是他在图南山遇刺之事,恐怕并不简单。」方未艾搁下茶盏,「九隅,你年岁小,有许多陈年旧事,师父大约没同你说过。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祝予怀听他言辞端肃,还提及了师父,手中的笔不觉停了:「师兄但说无妨。」 方未艾说:「除你我之外,师父他……其实还有一个徒弟。」 祝予怀静默一瞬,微嘆口气:「我知道。」 方未艾惊讶地抬眼看他。 「是我自己猜的。」祝予怀解释说,「师父长年同毒物打交道,到后来,一双眼都被自己药瞎了,神智也有些不清明。他临终之时,察觉到我守在他榻前,便如迴光返照一般,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祝予怀至今记得师父行将就木的模样,他躺在病榻上,竭力睁着浑浊的双眼,就好似有无尽的遗憾与不甘,望着虚空低喃:「未能研制出『当孤』的解药,师父……对不起你。」 方未艾听到这里,喉间泛起酸涩,一时说不出话来。 祝予怀轻声说:「我心里明白,师父定是又将我错认成了什么人。我在落翮山六年,时常见他深夜饮酒,喝得醉了,他就坐在月下自语喃喃,每次都念着一个名字,『俞白』。我一直不知让师父怀愧于心的究竟是什么人,直到听到他临终时那一句道歉,才隐约猜到了。」 「原来如此……」方未艾低声自语,「『俞白』,正是你大师兄的字。」 祝予怀忍不住道:「师父到落翮山定居之前,曾在北疆游歷多年。师兄,我听闻从前驻守北疆的那位定远伯,表字也是『俞白』……」 方未艾黯然点头:「正是他。」 纵然早有猜测,得到这个确定的答案,祝予怀还是心中一颤。 祝予怀喃喃道:「师父穷极余生都在研究『当孤』的解药,可定远伯七年前便已不在人世。即便制出了解药,又如何能起死回生?师父这些年如此折磨自己,他为的……究竟是什么?」 第27页 为了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真的值得吗? 方未艾不忍地说:「此事是师父毕生执念,旁人劝不住的。」 他拍了拍祝予怀的肩,将旧事一一道来。 「俞白中毒是在十五年前。师父好不容易把他从阎王那儿抢回来,谁知他伤好后又自请调任北疆,谁都劝不住。师父也只能跟去了北疆,靠针灸替他压着残毒发作时的阵痛。 「湍城之乱前,有传闻说不归山上长有一种能解百毒的灵药,虽知这种传言多半是夸大其词,师父还是抱着微渺的希冀去了。谁知千辛万苦地采了药回来,得到的却是俞白战死、湍城满城被屠尽的消息。」 方未艾停了一息,闭上了眼:「但师父不肯信。」 七年前,瓦丹人将湍城屠掠一空,又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方未艾得知噩耗赶到湍城,只见到一座焦黑的死城,和不知在残骸中翻找了多久、满身脏污的裘平生。 仿若一夕之间老了十岁的的裘平生呆呆地坐在废墟中,抬头看见自己泣不成声的二徒弟时,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裘平生不肯为自己的爱徒立坟冢,固执地在北疆掘地三尺地找了大半年。但无论如何打听,所有人都是一个答案——定远伯已经死了。瓦丹人恨透了他,在屠城的那一日就剁碎了他的尸身挫骨扬灰。 兜兜转转,裘平生再回到湍城时,看到了士兵和百姓们自发为定远伯修建起来的坟冢。 他在坟前伫立良久,忽然像再也忍不下去似的,冲上去把坟头的祭品砸得稀烂,要噼墓碑时被听到动静赶来的百姓掀翻在地,当成疯子痛打一顿轰开了去。 那一日裘平生喝得烂醉,方未艾大半夜的在酒铺寻到他,他正扯着店家的领子撒酒疯:「你说谁死了?你放屁!他打了大大小小那么多场仗,不论是赢是败,受了再重的伤,每一次都会回来。你知道个什么?」 方未艾忙道着歉把人分开,付了酒钱,扛着自家师父往外走。 这蛮不讲理的老头认出了他,继续颠三倒四地念叨:「你也听好了,你师兄那么精,谁死了他都不会死。他就是忘了……忘了回来的路,忘了自己是个将军,他就是忘了!哼,忘就忘了,有些根深蒂固的毛病他定然改不了。那小子骨子里就是个嗜甜怕冷的南蛮子,他吃不惯北方的东西,就一定会往南去。」 裘平生嘀咕到这里,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捶着方未艾的肩道:「对,对!南方,雁安……既然找不到他,我就回雁安去,我守株待兔,等着他送上门来!」 方未艾背着那自说自话的疯老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夜风里。肩头被裘平生捶得发麻,他想挤出个笑来哄哄自家师父,可北疆的风吹得人眼睛疼,方未艾还未开口,眼里的泪先一步落了下来。 如今,七年过去了。 当年战功赫赫的定远伯逐渐被人淡忘,师父也走了,揣着经年旧伤的只剩方未艾一个。 他将这些沉重往事堵在心中太久,此刻吐露出来,才发觉自己这些年被侵蚀得不成样子,一颗心千疮百孔,早就快撑不下去了。 「师父这些年过得太艰辛。」方未艾几次说不下去,哽咽道,「九隅,多谢你陪着他。」 祝予怀敛着泛红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 祝予怀与裘平生的师徒缘分,也要从定远伯战死的那一年算起。 他第一次见到裘平生,是在自己祖父的丧礼上。 寒泉翁的贤名在雁安无人不知,讣闻一出,上门弔唁者不计其数。 裘平生从北疆一路风尘僕僕赶到雁安,半道听闻了温仲樵亡故的消息,拐了个弯往温府去了。 祝予怀那时尚年幼,陪着祖母披麻戴孝地跪在堂前,像覆了风霜的偶人,脸上半分血色也无。 他身量本就单薄,拢在一身缟素中愈发显得形销骨瘦。宾客来来往往,看到他这副模样,除了道一声节哀、嘆一声可惜,一句也不敢多劝,连靠近都禁不住小心翼翼,生怕将他碰碎了。 可偏就有不长眼睛的碰了。 裘平生一进门,隔着满堂的人一眼瞥见堂前穿着孝服的祝予怀,忽然疯了似的喊着「俞白」,在一片惊唿声中挤开人群,脏兮兮的手勐然钳住祝予怀的肩膀。 那一下按得用力,肩胛的疼痛把祝予怀从失魂落魄中拽回了神。他回过头,先看清了裘平生脚上破旧的草鞋,和他裸露的脚上触目惊心的冻疮。 人群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离得近的宾客想把人拖开,又怕激怒这疯子,误伤了寒泉翁家的小公子。 众人迟疑着不敢贸然去拉,却见祝予怀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对那疯子道:「老人家请随我来。」 声音哑得惊人,显然是哭伤了嗓子。 祝予怀既没有问旁人这是谁,也没嫌裘平生身上的脏污,引着人去了偏厅,找来双布鞋和冻伤药递给他。 彼时祝予怀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光看背影是与江敬衡年幼时有些相像,但两人毕竟岁数差了一辈,裘平生早反应过来自己叫错了人。 正手足无措着,他看到那布鞋和药膏,愣了半晌才道:「给我的?」 祝予怀闷闷地点了点头。 裘平生看着他脸上的泪痕,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兴许和这孩子有缘。 一个失了祖父,一个丢了爱徒——同病相怜的缘。 第28页 裘平生没有接他手里的东西,只问道:「你就是阿怀,是么?」 祝予怀迟疑一瞬,点头。 「我与你祖父是故交,他在信中时常提起你。」 裘平生从包袱里摸出两本皱巴巴的书册,语气诚恳,「这是我的手稿,你且收着,算是给小辈的一点见面礼。论学问我不及你祖父,但论见闻,你祖父远不如我。你看了这两册手稿,倘若愿意做我的徒弟,便去落翮山找我,我把我毕生所学都教给你。如何?」 这番临时起意的话匆忙而又唐突,在丧礼这样的场合,更显得一言难尽。 祝予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接过那两册书,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嗓音嘶哑,口吻却很坚定:「冻伤不治会落下病根,您先上药吧。」 礼数周全恭敬,却又极巧妙地拿捏着分寸,甚至还十分微妙地透着一丝冷淡——大约是对「你祖父远不如我」这句话有点意见。 裘平生怔愣半晌,忽而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泛红:「怎么跟那小子似的,都是一副不好骗的聪明相。」 祝予怀没听懂他的意思,只看着他抹上了冻疮药,换上了布鞋,便转身回了灵堂。 再后来丧事了却,三个月后,祝予怀带着那两册手札,辞别祖母,踏上了去落翮山的马车。 一晃眼便是六年。 第015章 亲爹 「师父对我倾囊相授,恨不得在短短几年里,将自己一生的心血尽数教与我。」 祝予怀声音很轻,「他大概早就想好了。确保自己毕生所学后继有人后,便能再无后顾之忧,拼上他的命去研制那要命的解药。我不知前事,这么些年,也未能替他分担半分忧愁,师父他……他心里该有多苦啊。」 方未艾缓了声:「俞白的事牵扯甚广,师父不告诉你,是不想将你也卷进去。无需自责,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师兄弟二人相对默然半晌,方未艾嘆了口气:「我要说的重点,不在过往,而在眼下。卫小郎君在图南山中遇刺,这事的详情我一个外人不好打听,但有件事我能确定,高将军所中之毒,正是『当孤』。不止如此,那支淬了『当孤』的毒箭,原本是冲着卫小郎君去的。」 祝予怀的心揪了一下,记起卫听澜身上染血的盔甲和追影满身的伤。 方未艾忧虑道:「虽不能断定要杀卫小郎君的和当年害了俞白的是不是同一伙人,不论是或否,幕后之人的身份都不简单。你在图南山中已帮了他一把,倘若再与他交往过密,难保不会惹祸上身啊。」 祝予怀越听,越是觉得坐立难安。 有人敢公然在大烨的国都边上行刺,这事已是骇人听闻,现在得知刺客是冲着卫听澜去的,他更是替那独在异乡的少年忧虑不已。 「师兄的好意,我都明白。」祝予怀镇重道了谢,「卫小郎君重情重义,我断没有因莫须有的麻烦就对他退避三舍的道理。师兄自己也冒着风险,坚持要替高将军疗毒,想来定然是懂我的。这拜帖,还得劳烦您替我带去。」 方未艾无奈地笑了:「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罢了。无论如何,万事先顾全自己,你家中还有爹娘和祖母,别叫他们忧心。」 提到家人,祝予怀的神色柔和下来:「我记下了。」 祝予怀留方未艾用了午膳,亲自将人送走后,便回屋歇下了。 他虽揣着心事,但劳累了一路,也实在是撑不住了。撤去了地衣的屋子和儿时一般无二,床上被褥都是新换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他一挨着枕头便久违地犯了困,一个梦也没做,实打实地睡了一觉。 等祝予怀醒来时,屋里已经一团漆黑,只有半开的窗子漏下些月光。他揉了揉眼,一个激灵坐起身。 这都几时了?饭点恐怕都过了,曲伯怎么都没来叫?父亲……父亲回来了吗? 他匆忙要下床,却听屋里有人幽幽道:「醒啦。」 祝予怀心头一跳,不远处桌上的蜡烛忽地亮了起来,他才看见桌边坐了个人。 「父亲……」祝予怀按着胸口松了口气,「您怎么在这儿坐着呢?」 祝东旭嘿嘿一笑:「这不是要给我儿一个惊喜么。」 祝予怀哭笑不得:「这大晚上的……」 黑灯瞎火的坐人屋里,冷不丁出一声,惊是挺惊的,喜从何来啊? 想到父亲也许只是想看他一眼,怕晃醒了他才不点灯,祝予怀又有些心疼。他嘆了口气,胡乱摆了摆手下床穿衣。 祝东旭看着儿子睡眼惺忪地往地上摸鞋,头顶有一撮髮丝睡得支楞了起来,跟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忍不住抚须微笑:「你娘还同我说你长大了……我看着,还和小时候一样么。」 祝予怀还没醒透,侧着脸发出一声疑问的鼻音。 只是眨了下眼的功夫,祝予怀就看见他年过不惑的爹一脸神秘地凑了过来,当着他的面,一把把他要找的鞋提熘走了。 祝予怀:「……」 祝予怀艰难地说:「是啊,您老看着,是跟还没长大似的。」 祝东旭红光满面,只当儿子是夸自己年轻。 他把那鞋搁到祝予怀拿不到的地方,又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来:「别不信啊怀儿,是真的有惊喜。你看,这是为父攒了许久的银两,专门找人给你做的。」 祝东旭意气风发地将布包一抖,里头掉出两只镶着雪白毛绒边的枣红色虎头鞋。 第29页 「这东西真不好做,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才肯按照你的脚码打一双。」祝东旭赞不绝口,「好事多磨啊,你瞅瞅这虎头,这鬍鬚,这支楞的耳朵,多精神!」 那鞋前脸的确绣得十分威勐,两只虎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祝予怀瞧。 祝予怀…… 祝予怀觉得他爹被谢幼旻传上了。 「爹,我今年十七了。」他难以置信道,「我不在的这些年,您把幼旻当儿子养了吗?」 为什么你们送礼都送得这么叫人匪夷所思啊? 祝东旭身形一顿。 然后神情动容地抄住祝予怀的双肩:「怀儿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祝予怀深吸一口气,「我不在的这些年,您把幼旻——」 「不是这句,前一句!前一句!」 「我、今、年……」 「不对不对。」祝东旭期盼地晃着他,「还漏了一句!」 祝予怀被他晃得头晕:「停停停,爹,亲爹!您这手劲……」 「哎!」祝东旭激动地一拍床榻,几乎热泪盈眶,「爹在呢。」 在老父亲数十年来不断添枝加叶、添油加醋的记忆中,他们家怀儿自幼十分黏人,个头还没他腿高那会儿,天天都缠在他脚跟后面喊爹爹。后来去了雁安,大约是病中无聊读多了圣贤书,书信往来时总是文绉绉地写父亲、母亲,祝东旭嘴上不说,私下里怅然了好些时日。 但此时此刻,一声「爹」在他耳朵里余音绕樑,他顿时腰不疼了腿不酸了,浑身都神清气爽了起来。 祝东旭心中喟嘆,知子莫若父啊,这鞋真是送得太知心了! 正所谓睹物生情,看到这充满童稚的鞋,怀儿大约也情不自禁地忆起幼时的孺慕往昔了吧? 他越想越心花怒放,想冲到院里大笑三声,可看见祝予怀一脸迷茫望着他,到底被为人父母的威严身份拉回了理智。 「瞎想什么呢。」祝东旭轻咳一声,嗔怪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你爹怎么可能把寿宁侯家的浑小子当儿子?放心,这鞋只有你的份儿,别家的小混球绝对没得穿。」 祝予怀的脑子费力地转了一下:「啊?」 祝东旭怕他不信,情真意切地指天发誓:「制鞋的老大娘亲口说的,天上地下,就这么一双!」 祝予怀沉默了。 人家大娘这话大约也没有夸张。 毕竟成人脚码的虎头鞋,有一个人来订已经算是见了鬼了,整个澧京能找出第二个定制的客人那才叫奇怪吧! 曲伯就候在门外,怕打扰他们父子相叙才一直没敲门,但事到如今,他实在听不下去了。 「大人,我看屋里灯亮了,是公子醒了吧?」曲伯硬着头皮叩了叩门,「后厨熬了些粥,可要现在就送上来?」 屋里静了片刻,接着叮叮哐哐地一阵响,门开了。 祝予怀探出头笑说:「曲伯辛苦,那就送上……」 「慢些跑!」一只手把他拽了回去,「老曲你去吧,看给他馋的,光着脚就往外窜……来来怀儿,没人跟你抢吃的!先穿上让爹看看……」 在祝予怀拼命挣扎的声响中,门哐地重新关上了。 曲伯:「……」 曲伯捂着老脸嘆着气,往厨房去了。 祝东旭大半夜蹲儿子屋里,当然也不止是为了送双鞋,他其实是有正事要说。 曲伯怕祝予怀吃不饱,将一瓦罐的鸡丝粥整个端了上来,又搁了个小碗,由他想吃多少盛多少。 祝东旭早就陪夫人用过了晚膳,并不怎么饿,但想着儿子一个人喝粥总有点没滋没味的,便多要了一只碗,父子两个坐在桌前一起喝。 曲伯看一切都妥当了,便欣慰又感慨地退了下去。 「怀儿啊。」祝东旭咽了口粥,心满意足地看着他说,「粥不错,可也别贪多。饱了就消消食早歇,明日早起沐浴,随我入宫面圣吧。」 祝予怀一顿:「面圣?」 祝东旭点了点头:「圣上点名要见你。」 祝予怀茫然地捏着勺:「我一介白身,常年偏居雁安一隅,太子同您有师生之谊,对我顺带着关照一二便罢了,圣上为何也要见我?」 「此事说来也巧。」祝东旭说,「今日左骁卫回禀图南山刺杀案,提到了你。圣上听见你的名字,便回想起太子曾偶然得了幅墨宝,日日观摩,珍爱非常……」 他故意吊人胃口,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抬眼却见祝予怀一门心思地埋头喝粥,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又气又好笑:「你慢些喝,仔细烫着舌头。」 祝予怀是真饿了,胡乱吹了几口送入口中:「太子殿下是凤子龙孙,能入他眼的想来也是名家传世之作,怎么同我有了关系?」 「自然有关系。」祝东旭高深莫测地一笑,「那是幅立轴风竹图,我也看过一眼,笔力稚拙,却难掩灵气。听闻那画师师承大儒,年少才高,却常年枕山栖谷而居,有遗世独立之风。人称其为……雁安白驹。」 祝予怀勐地呛了起来。 第016章 白驹之名 祝予怀彻底没心思喝粥了。 之前为了翻新祖父留下的书院,他是作了几幅画托易长风去卖了换钱来着。但那画怎么就辗转到了太子的手里?! 祝东旭大笑起来,一边给他抚了抚背:「还真别说,我儿风神俊逸,白驹之名倒也妥帖啊。」 第30页 「您怎么也跟着起闹?」祝予怀按着头,只觉得脑仁疼,「这名头竟传到了澧京……文人之笔,武人之刀,还真是哪样都不容小觑。」 祝予怀的祖父温仲樵早年捐建了一座书院,就坐落在落翮山山脚一带,名为寒泉书院。「寒泉翁」之名,也是这么来的。 拜师以后,祝予怀在落翮山待了将近六年,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便是在谷中置案画竹。书院里的书生不乏有爱闲情野趣的,闲时也会上山来放松踏青,一来二去,总有偶遇的时候。祝予怀不是孤傲的性子,见有客来也会笑谈几句,斟几盏清茶给他们解渴。 那些书生寒窗苦读数载,乍一看见山间有这么个不为功名所累的同龄人,自在逍遥如空谷之白驹,俱都钦羡不已。 一传十,十传百,人人便都知道了落翮山中有位出尘脱俗的君子,谈吐不凡,矫矫不群,颇有古时名士之风。 那些爱舞文弄墨的书生回去后写了不少诗词传唱,甚至集结成了册。书院里诗文满天飞的时候,祝予怀还一无所知地窝在山里数竹子。 裘平生住在山中是为了打理药田,一面还在留心打探自己徒弟的下落,并不隐居避世。故而易长风也会时不时地替温老夫人跑个腿,送些被褥衣裳或是时鲜蔬果上山,有时还把德音也给捎上来小住。 就这么着,某一天易长风上山时,给德音带了她念叨了很久的话本子,顺便给祝予怀带了本据说在雁安文人间风靡非常的诗集。 易长风并不懂什么诗词,他挑中这本的原因,纯粹是看它卖得太好了,没忍住买了一本。 祝予怀看完那诗集之后,一个人望着后山的竹林呆滞了很久。 之后连着两个月都没敢出门画竹子。 「您跟我透个底。」祝予怀一言难尽地搁下勺子,「圣上……不会真信了这些捕风捉影的虚名才要见我吧?」 书院里头瞎传传就算了,舞到圣前,这都可以算欺君了吧? 祝东旭止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圣上日理万机,眼下又出了图南山一案,自然不会只为了些民间传闻便要召你。」 听到图南山三字,祝予怀心思一转,隐约有个猜测。 自多年前瓦丹王格热木一统十二族,朔西边境便战事不断。卫家长年戍边抗击外敌,手握重兵的时间久了,难免叫身居高位者放心不下。 卫家这次愿将小儿子送入京中,为的就是向皇帝证明朔西并无不臣之心。朔西给出了这样的诚意,可卫听澜却在临近京城时出了事,若朝廷对此不管不顾,寒的就是边关将士的心。 无论如何,澧京都要尽力做出安抚的姿态来,可查案要时间,皇帝眼下能做的,唯有加大赏赐以示重视和安抚。 甚至赏了卫听澜还不够,自己这个阴差阳错帮了卫听澜一把的过路人,也顺带着要赏。 祝东旭一看便知他明白了,拍了拍他的肩:「此事事关边疆,你做得很好。若圣上要赐你书画珍玩,不必惶恐,谢恩便是。唯有一事,为父想先听听你的意思。怀儿你……可愿入芝兰台?」 祝予怀听到这里,错愕地抬起头。 他虽久不在京中,却也知晓「芝兰台」意味着什么。 芝兰台本是供皇室子弟读书的地方。大烨选贤取仕最主要的途径是科举,但自盛启帝时起,多了另一条路——「芝兰取士」。 盛启帝性情跳脱,少时在芝兰台中念书那会儿,被迂腐的老学究折腾得太狠,继位后便尤为亲睐有巧思的青年才俊。他嫌科举取士过于死板,便开创出了这种另类的取士方式。 民间若有身怀奇才的神童,不论身份贵贱,地方官府都可向上举荐,被举荐者经过翰林院初筛后,由天子亲自考校,滥竽充数者送回原籍,连带着举荐的官员也跟着吃瓜落;确有真才实学者选入芝兰台,与皇室子弟同窗读书。 如此既能叫拘在宫里养大的皇子们知道天外有天,耳濡目染地发奋图强,也能早早把大烨的栋樑之材搜罗起来,给予最优质的培养,为国储臣。 等到这些神童长大成人、学有所成,便可依据个人所长、通过相应的考核分授官职。 如今的芝兰台就相当于一所皇家所设的书院,若能蒙受天恩入台,就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了仕途。对那些有天纵之才的人来说,这是一条可以免受科举蹉跎之苦而平步青云的捷径。 可祝予怀的心思何其通透,自然想得明白——不论先帝最初的出发点是什么,芝兰取士发展至今,其目的早已不只是选拔能士那样单纯。 最显而易见的,假如皇帝想要牵制朝臣,只要借着召朝臣子嗣入芝兰台的名义,便能留质于宫。 自己今年已经十七了,算不上什么幼年扬名的神童。虽说白驹之名流传甚广,但祝予怀心里清楚,那不过是他受了父辈的贤名荫庇才换来的一纸虚名,根本没什么可称道的。 但芝兰台的人选是皇帝一人说了算——只要皇帝点头,他就算是根朽木也能入台。 祝予怀想到这里,心中失笑。 自己这破身子,风吹不得雨淋不得,同朽木也没什么分别了。 圣上不会平白无故地降此恩惠,必然是自己身上有什么皇家需要的东西。父亲并非权臣贪官,连买双虎头鞋都要扣扣嗖嗖地攒钱,祝家背后也没什么惹人忌惮的权柄或势力。 第31页 祝予怀的眉头蹙了起来,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雁安温氏。 「父亲。」祝予怀沉吟片刻道,「圣上若真有此意,我恐怕没得选。」 祝东旭担忧地说:「你若是不愿入台,得有个妥帖的说辞来向圣上请罪。不如就说……你身有痼疾,恐当不起这鸿天之赏,如此兴许有转圜的余地。」 「不妥。」祝予怀轻轻摇头,「我大约能猜到圣上此举所为何意。我虽体弱,却还未到病入膏肓的地步,这样的理由怕是不能凑效。父亲不必为难,圣上若真提及此事,我入台便是了。」 祝东旭嘆了口气:「不必勉强,为父……」 祝予怀笑了笑:「倒也不算勉强。父亲也知,祖父虽一生不曾入仕,但朝野之间上安下顺、风清弊绝,始终是他毕生夙愿。他为我起字『九隅』,教我心怀九州山河,忠于天下黎民,我深以为然。父亲放心,我所怀者皆在心中,至于身在何处,并不重要。」 * 皇宫,崇文殿中。 明安帝搁下手中奏摺,按了按眉心:「元舜,你究竟在担忧什么?」 着石青色华服的年轻人立于阶下,面容端肃,垂眸不语。 「为君王者,理当广纳天下贤士。」明安帝淡淡看他一眼,「朕有意召祝家那孩子入芝兰台,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明白?」 赵元舜答道:「儿臣明白。天下英雄入吾彀中,亦是儿臣寤寐所求。可是父皇,人各有志,若贤者不愿为我所用,难道要强逼他吗?」 「放肆!」明安帝脸上隐有愠气,「你是在指责朕恃权凌人?」 赵元舜俯首一叩:「儿臣不敢。」 「好。你想不明白,那朕就与你说道说道。」明安帝看着他执拗的头颅,被气笑了,「雁安温氏,天下读书人心之所向,你不会不清楚。寒泉翁一生不曾入仕,他故去后,温氏的贤名,便都落在了由他亲自教养出的外孙身上。」 明安帝拂袖起身,走到阶下:「元舜,抬起头来。」 赵元舜直起身。明安帝看着他眉间的一抹愁郁,终是放缓了语气:「朕问你,白驹在野,意味着什么?」 赵元舜轻张了张唇,却未出声。 「你并不愚钝,这些事不会看不清楚。」明安帝走近一步,「怀才者退避山林,君王求之而不得,此非盛世之象。野有遗贤,上位者当思己过、力求之,岂能纵之不理?」 赵元舜心烦意乱:「可是父皇……」 「芝兰台又不是什么坏去处,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垂天之赏,朕难道还会委屈了他?」明安帝加重了语气,「朕知道,他是祝卿的儿子,你尊师重道,不忍心叫你的老师为难。可元舜,你是太子,是朕的儿子。行事当张弛有度,必要时果决狠厉,舍小义而趋大义,来日继承大统,才撑得起这万里河山——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儿臣明白。」赵元舜停了停,仍不死心道,「可儿臣听闻,祝家郎君身体孱弱,即便召入台中,将来也难授予官职。他是老师的独子,若是经不住案牍劳形,出了什么岔子,岂不寒了老师的心?」 明安帝:「……」 朕都给你升华到这个高度了,你就不能先说点应景的豪言壮语,讨一讨朕的欢心?! 「罢了。」明安帝身心俱疲,「朕又没叫他撑着病体鞠躬尽瘁!宫中那么多国医圣手,挨个叫来给他看诊还不行吗?朕不过是想让他入芝兰台,煞一煞民间日益盛行的隐逸之风。将来他若不能入仕,朕就给他个闲职,留他在芝兰台中安逸一生,这不比他在穷乡僻壤卖画度日强?」 明安帝越说越郁闷:「再说你不是也很欣赏他的才情?如今朕直接召他来伴着你读书,你难道不高兴?」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多言就有点不识好歹了。 赵元舜心中默嘆一声,再拜道:「儿臣……高兴。」 第017章 话本而已 翌日早朝时分,祝予怀的车马缓缓停在了宫门附近。祝东旭昨日与他约好,散朝后会到宫门口接他,此时时候尚早,祝予怀便叫易鸣靠边停了车,坐在车中等。 车内燃着暖炭,等着等着,他就犯起了困。 迷迷煳煳间,祝予怀耳旁嗡嗡隆隆,像是马蹄声自远而来。他似乎做了个不那么分明的梦,梦中有人发了疯似的在喊自己的名字,喊着要他醒来。 那声音越来越响,在混沌的梦境中竟有了几分实感,仿佛就在咫尺。 「祝九隅……祝九隅!」 车帘忽地被掀开,寒气灌入车内,祝予怀裹着毯子轻轻一颤,清醒了。 撩起的车帘下方,露出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卫听澜今日褪了那身玄铁甲,好生打理过一番,一身墨色劲装,料子不算金贵,穿在他身上却很有几分洒脱的江湖气。长发用一根髮带攒起,随意地束于头顶,那髮带随着他勐然掀帘的动作在风中飘起,又在他骤然僵住的片刻间重新落下。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触,俱是一怔。 卫听澜吶吶道:「你……」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讲理?」易鸣气沖沖的声音插了进来,「我都说了公子在车里歇着,你推我就算了,上来就掀车帘算怎么回事?」 易鸣说着往车内探了一眼,看见祝予怀懵然初醒的模样,声音一窒,压着声道:「你看看,你看看,公子都被你吵醒了!」 第32页 「阿鸣……」祝予怀有些哭笑不得,「没事,我本来也没睡得多熟。」 卫听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方才驱着马往宫门去,看到路边守在车外的易鸣,就下意识地停了停,恰好看见风捲起了车帘,半开的车窗里露出了祝予怀的侧颜。 车内昏暗,卫听澜那一眼看得并不真切,但心脏却不受控地抽痛起来。 祝予怀合眼蹙眉、面色苍白的模样……像极了前世他死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在那一瞬间,卫听澜脑子里转过无数种想法,几乎要以为重来的这一世不过是老天捉弄他的一场梦,祝予怀其实根本就没有活过来。 他一时神志混乱,连喊了几声都不见应答,气血翻涌上头,下马撞开上前阻拦的易鸣,就一把掀了车帘。 此时此刻,他攥着车帘,在祝予怀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何为进退维谷。 他无从解释,挨了易鸣的数落也只能忍气吞声:「是我失礼。」 他想了想,又努力给自己找了个补:「但这天寒地冻的,就算有暖炉,在车里睡也容易受凉。你、你身体既比旁人都虚弱些,该多注意。」 「哦……好。」祝予怀答道。 两人陷入沉默。 祝予怀昨日才托方未艾给卫听澜送了拜帖,因为担心他初到澧京需得先休整几日,拜帖上的日子便约在了七日后。 却没想这才第二日,两人就以这般突兀的方式偶遇了,突兀得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好巧。」祝予怀试图打破尴尬,「你也是往宫中去?」 「嗯,圣上召我入宫。」卫听澜硬着头皮答话,「你难道也是……」 祝予怀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半晌,再次沉默。 易鸣看他们这样隔着车门干巴巴地聊天,实在看不下去:「卫小郎君,我们公子吹不得冷风,你能不能把你那手先松松?车帘子都要被你拽下来了。」 卫听澜瞥了眼易鸣,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想起刚刚祝予怀熟络地管易鸣叫「阿鸣」,而自己却只有被驱赶的份儿…… 「九隅兄。」卫听澜心中不是滋味,一把抓住易鸣就要重新放下的车帘,「能、能否容我在马车里借坐一会儿?」 易鸣被这人的厚颜无耻惊呆了:「你说什么?」 一言既出,卫听澜自觉再没什么豁不出去的了,深吸了一口气道:「时辰尚早,我现在入宫也是在风里挨冻,我今日穿得有些单薄,又骑马吹了冷风,手脚有些僵了。九隅兄古道热肠,能不能收留我片刻,容我……取个暖?」 易鸣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这人当真满十五岁了吗? 知道天冷不会自己多加几件衣?还骑马吹着风来,这么能耐还喊什么冷啊。 车内静了片刻,祝予怀似乎没忍住笑了一声:「阿鸣,让他进来吧。」 卫听澜得偿所愿,顶着易鸣复杂的眼神上了车,在祝予怀边上拘束地坐下了。 他想说点什么,一时却找不到话题,干坐着发呆又很不像话,踌躇了片刻,他板着脸向马车中那只暖炉竖起两只手,好让自己看起来是真的专心致志地在取暖。 但是问题很大。 他是习武之人,根本没那么怕冷。祝予怀的车上铺了厚厚的毛毡,卫听澜还装模做样地往暖炉跟前凑,整个人简直像被架上火上烤。 祝予怀看着他的耳根飞速蹿红,红晕从耳朵一路漫到了面颊,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心里奇怪。 他这是觉得给自己添了麻烦,难为情了? 这少年人的脸皮果然是很薄啊。 祝予怀善解人意地将桌上的点心往卫听澜那边推了推,安慰道:「濯青不必拘谨。这红豆糕味道不错,尝尝?」 卫听澜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飞速往远离暖炉的桌案边挪了挪,十分听话地拿起了一枚红豆糕,看起来总算没那么如坐针毡了。 祝予怀放下心来,随手拿起了一本书翻看。 卫听澜把红豆糕递到嘴边,才要张口,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祝予怀刚刚管他叫「濯青」。 这样亲近的称唿,他已经很久没有从祝予怀口中听到过了。 前世在祝府养伤的那段日子,两人相处还算融洽,祝予怀偶尔逗他时便会这样熟络地叫他的字。 只是后来渐行渐远,卫家出事后两人彻底决裂,「濯青」二字便蒙上了灰,随着年少时那些温暖一起被埋葬了。 一直到祝予怀死前,卫听澜把他抱在怀里,颤着手想要堵住从他胸口涌出的鲜血,也就是那个时候,才模模煳煳地听见他唤了一声,也是最后一声「濯青」。 卫听澜捏着糕点呆滞半晌,心中好似翻起惊涛骇浪,卷着前世的记忆扑打而来,脑子里一时间仿佛有成千上万个祝予怀在他耳边叫嚣着「濯青」,这画面太过震撼,他的手一哆嗦,红豆糕就啪得一声掉在了桌上。 祝予怀将目光从书中抽了出来,疑惑地看着他。 卫听澜单手悬空,不知道盯着何处发呆,祝予怀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桌角,那里摆着几本书,正是自己方才随手取书的地方。 最上面一本,书封上赫然写着《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 祝予怀唿吸一窒。 德音!她怎么把话本子给落这里了! 「抱歉,没拿稳。」卫听澜视线触及掉在桌上的红豆糕,勐地回过神,抬眼却见祝予怀满眼惊骇地盯着桌角,也茫然地跟着看了过去。 第33页 卫听澜蹙眉念道:「卫小将军……」 「别别别、别念!」祝予怀面上一烫,把手上那本书勐地盖了回去,「你听我说。误会,天大的误会!家里孩子淘气,她、她闲着无聊就爱看这些话本子……」 卫听澜不明所以:「话本而已,也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东西。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祝予怀脸上一僵。 是啊,一本话本罢了,他有什么可慌的? 卫听澜接着道:「『卫』小将军……这话本子难道同我有关?」 祝予怀被他那清明无波的眼神一晃,想起话本子里那个活阎王,一时竟不知该答「是」还是「不是」。 卫听澜看着他卡壳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莫非写的是我大哥?」 朔西的百姓常常把他大哥卫临风的杀敌故事编成歌谣传唱,他在街头巷尾也是听到过的。 祝予怀强作镇定,含煳其辞道:「啊,这,大概是吧。」 卫听澜又皱起眉来:「可我大哥不曾做过孤身犯险的事,民间话本虽夸张,也没见过这样胡编乱造的。这『文刀先生』是什么人?让我看看……」 祝予怀心惊肉跳,连忙按住那沓书:「就一个普通说书先生,说书嘛,就是比寻常话本浮夸些!这本平平无奇,没什么可看的……」 「这本平平无奇,」卫听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还看过许多别的?」 「倒也不是……」祝予怀下意识想要否认,可他记性太好,被这么一问,脑子里迅速闪过不少书里的片段。 好像不知不觉间,真的看了蛮多的。 祝予怀一噎,语无伦次起来:「虽然、虽然我也算是看过吧,但那都是逼不得已,也并非是我自己想看的……」 卫听澜听不明白,看他那么严实地护着书不让自己碰,顿了一顿,收回手来:「罢了,我这手才拿过糕点,这又是九隅兄如此珍重的爱书,万一被我弄污了就不好了。」 话虽如此,他的心情却说不出的复杂。 原来祝予怀他……竟如此敬仰大哥吗? 那前世呢?前世他愿意留自己在祝府养那么久的伤,对自己的那些关照和纵容,也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吗? 祝予怀丝毫不知道卫听澜脑子里在瞎想什么,看他当真不再提话本的事,总算长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整个人浑身上下都紧张得出汗,头顶都要冒烟了。 他想狠狠地掐自己一把,明明是德音买的话本子,和自己没有半文钱关系,可这无法遏制的心虚和羞赧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各怀心事,不太自然地坐着,车内一时寂静无言。 在这漫长的沉默中,卫听澜好不容易被红豆糕压下去的无措感又泛滥起来,只觉得车里的空气愈发燥热,热得他想把暖炉给掀了。 不光是他,连祝予怀这个畏寒的体质都面颊泛红,有些坐不住了。 祝予怀捏了捏发烫的耳垂,干笑了两声:「这车里暖炉烧得太旺,好像有点热。」 卫听澜心中拼命点头,面上冷淡道:「是有点热。」 然而谁都不敢提议把车窗开大些,就怕起身开窗时,被对方看到自己面红耳赤的难堪模样。 两个人就这样目不斜视地僵持着,直到下了朝的祝东旭终于走到了宫门外,撩起了儿子的马车帘子。 祝东旭看着卫听澜跟祝予怀两人像两只熟透的虾,泾渭分明地各自蜷缩在马车一角,巴不得离车中央那个暖炉八丈远。 祝东旭:「……」 这是在做什么? 热成这样都不下车,这俩孩子是在……比耐力? 第018章 折竹 福公公在前头引着路,祝予怀和卫听澜两人闷声跟在祝东旭身后,一同往崇文殿去。 祝东旭一路上偷瞟了好几次,只觉得两个年轻人之间氛围诡异。明明关系都熟到能同坐一车了,入宫这漫漫长路上竟连一句交谈、甚至一个眼神交会也没有,仿佛各自怀揣着沉重的心事,安静得叫人窒息。 祝东旭有些担忧,昨夜父子俩秉烛夜谈,已把入芝兰台一事敲定了下来,可看儿子这心神不宁的,不会是临时犹豫了吧? 他轻拉了拉祝予怀,问起了昨夜所谈之事:「怀儿,你确定想好了?」 祝予怀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不是为了这事,那还有什么?」祝东旭不明白了,压着声八卦,「总不能是你们两个吵架了吧?」 祝予怀顿了顿,小声嗫嚅:「没有,我们只是还不太熟。」 祝东旭一时语塞。 老父亲年纪大了,不是很理解年轻人之间貌合神离的友谊。 没过多久,崇文殿到了。福公公通传过后,将三人引了进来。 「免礼。」明安帝挥了挥手,笑道,「别拘束,都起来吧。」 几人谢恩起身,明安帝细看过卫听澜和祝予怀的样貌,面上流露出几分欣赏:「祝卿和卫卿都是好福气。祝卿你瞧瞧,这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儿,一文一武,皆是神俊天骄,朕看了也忍不住欢喜。」 祝东旭笑说:「犬子不才,圣上抬爱了。」 明安帝的目光在祝予怀身上停了停,温和道:「祝卿不必过谦,朕瞧这孩子渊清玉絜,有礼有法,堪与琨玉秋霜比质。」 福公公跟着笑道:「这一个俊秀除尘,一个器宇不凡,真叫人赏心悦目。大烨能如此英杰辈出,是託了圣上的齐天洪福呢……」 第34页 这些客气恭维的场面话,卫听澜上辈子听得耳朵起茧,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脑中却还惦念着方才那一声「濯青」。 人虽站在殿中,思绪不知何时已神游天外。 卫听澜想起了前世的事。 前世这个时候,他才刚被祝予怀带回府里。刺客的重鞭在他前胸留下了一道重伤,化了脓,他发着烧昏睡了好几日,勉强清醒些,才听说了皇帝召祝予怀入宫觐见的事。 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卫听澜只大概猜到,祝予怀入宫一趟,应当是得了皇帝的青眼。 据说明安帝亲自下了旨,略去翰林院繁琐的筛查流程,特许祝予怀直接参加第二年的擢兰试。正是在那场试中,他以榜首之名得入芝兰台,自此名噪京城。 祝予怀的祖父是贤士大儒,父亲是清流典范,家世清白身份矜贵自不必说;入台后没多久,他就得了太子赏识,时不时被召入东宫伴学,堪称一句前途无量。 祝予怀生得也好,天生一双光华湛湛的笑眼。顶着个空前的天骄盛名,他每出一趟门,大半个京城的男女老少都望着他挪不动道。 人人对他交口称赞,道他才貌绝伦,世无其二。 璀璨得让卫听澜近乎嫉妒。 祝予怀仿佛生来就站在明光之下,而自己不过是枚如履薄冰的棋子,甚至都还没落到澧京这云谲波诡的棋盘上,便被人深深踏进了泥里。 自从踩着高邈的命死里逃生后,他对京城就只剩了抹不去的仇恨和憎恶。越是欢声笑语,越是歌舞昇平,他就越忘不了边关的残酷战火,忘不了图南山那一夜的刀光血影。 前世图南山刺杀案草率结案,为了安抚朔西,原定给卫听澜的赏赐和朔西的军粮象徵性地涨了一涨,明安帝使出浑身解数,却不是为了缉拿真兇,只想靠着威逼利诱叫他闭嘴,叫他揭过此案,揭过白白葬送在图南山中的人命。 伤养好后,卫听澜也被明安帝送进了芝兰台,名为看顾,实为监视。 那段时间,他恨透了这京城中的道貌岸然和虚与委蛇。再看见祝予怀时,便越发觉得那双不知疾苦的笑眼分外碍眼。 卫听澜渐渐和祝予怀较上了劲。 他明里暗里地同祝予怀作对,每到武学课时,更是在演武场上拼了命地同他死磕。 卫听澜也说不清,自己揣着的究竟是怎样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在不见天日的晦暗中待得越久,越是见不得那人身上如同烈日一般的光,好似多看一眼,都觉得浑身被灼得发疼。 所有人都说,祝予怀倒了大霉,救了一条只会咬人的疯狗。祝予怀对这些难听的话只是皱眉,也曾拦着卫听澜问过,究竟为何对自己有这般大的敌意。 彼时卫听澜擦着自己的剑,不以为意地说:「我心胸狭窄,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别人顺风顺水。」 祝予怀听了却只是一笑:「也罢,若是与我较量几场能叫你心里舒坦些,我奉陪便是。」 他总是这么宽容豁达,连一句斥责也不曾有,反而让卫听澜更加烦躁。 到底为什么呢? 为什么祝予怀无论何时都那般干净洒脱,而自己只能背着满身的脏污与血债,那样难看地、苟延残喘地活着? 旁人只当两人命里犯沖,但唯有卫听澜自己知晓,他曾无数次反刍着在祝府养伤的那段时日,贪恋着那点温暖,却又在无法遏制的自卑中无处遁形。 那时他只不露声色地望着祝予怀,掷下擦剑的绢布:「好啊。既然如此,现在便打一架吧。」 唯有在演武场上,唯有当两个人打得筋疲力尽,累得瘫倒在地上一起看着天空时,他才能短暂地忘却自己身上所背负的东西。 也只有在那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有资格与祝予怀站在一处的。 在芝兰台中的较量,归根到底只是无足轻重的小打小闹。他从来都赢不了祝予怀,课业上考不过,箭术上也输一筹,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当着那个挑衅的丑角,哪怕身边再多闲言碎语,他只盯着祝予怀一个人看。 两人这样别扭地相处着,也算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他们也曾一道策马游猎,看过同一片天,饮过同一溪山泉,为着怄气较劲,追着同一只猎物跑遍了山野。 他以为他们较量这么些年,多少有些棋逢对手的默契和情谊。 可彻底决裂、分道扬镳,是在卫家被扣上谋逆的罪名之后。 卫听澜千辛万苦逃出澧京,回首时,却见带兵追剿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主动请缨的祝予怀。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祝予怀的箭会对准自己。 那箭矢破空而来,射散了他束髮的髮带。卫听澜披髮覆面,盯着昔日救命恩人手里那把长弓,错愕和痛意就如同燎原的火,烧得他面目狰狞。 「虚情假意的骗子。」 他咬牙回射一箭,射中了祝予怀所乘的马匹。祝予怀被惊马骤然甩了出去,身后急唿声与怒骂声乱作一团,卫听澜毫无留恋地扬鞭驱马,再没回过头。 那日之后,恩人便成了仇人。 逃亡的一路上,他无数次想起祝予怀,想着过往两人同行时的交锋和默契,也想着日后要如何报仇雪恨,把那假仁假义的骗子拽下云端,撕了那扎眼的月白衣裳,再踏进泥淖中。 他却没想到这一次老天竟长了眼,让祝予怀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第35页 卫听澜叛逃后没多久,明安帝就忽然重病昏迷。彼时太子被软禁于东宫,没有解禁的旨意,不能出面主持政事。京中一时群龙无首,几方势力明争暗斗,在朝堂上群魔乱舞。 乱局之中,祝东旭靠着一桿针砭时弊的笔,想要力挽狂澜,却在关键时刻陷进一桩要命的贪污案里,举家下了狱。 祝东旭为官刚正,早年得罪的人不少。祝家一呈倾颓之态,人人跟着落井下石,祝家人接二连三死在牢狱中,祝予怀的双亲最后都未能倖免。 祝予怀虽在昔年旧友的帮扶下捡了条命,却也被利索地流放出京。 卫听澜刚在朔西站稳了脚跟,得知消息,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快意与痛意。 流放充军啊……一路忍飢挨饿,受尽官吏的虐打和折辱,堪称生不如死的酷刑。 活该祝予怀向着朝廷,他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卫听澜这样反覆地想着,却又坐立难安,觉得不甘心。 他都还没开始报復,朝廷那些奸官恶吏,有什么资格辱没祝家? 他连一句道歉都没有等到,祝予怀凭什么这样轻易地去死? 他被一股无名火烧着心,几乎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往流放途中,从官差手中劫走了祝予怀,给他拴上锁链,扔进了地牢里。 祝予怀从头到尾都不曾反抗,只垂着双眼安安静静地坐着,即便衣衫褴褛镣铐加身,嵴背仍似一桿修竹。 珠玉蒙尘,仍是珠玉。 卫听澜耐着性子等了几日,却怎么也等不到祝予怀低头服软,只等到了他在牢中病倒的消息。 他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又把祝予怀从囚牢里拖了出来,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裳,逼着他吃饭喝药,与自己同住同睡。 他故意把这消息放出去,让流言传遍朔西,传遍整个大烨,让祝予怀这个名字,和卫氏余孽牢牢绑在一起。 他在人前与祝予怀故作亲昵,在人后又撕破脸皮百般挑衅,可祝予怀从始至终只是淡淡。 祝予怀问他:「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有意思。」卫听澜故意撩着他身上的锁链,拈在指尖把玩,「看着昔日的天之骄子如今只能仰人鼻息,我心里快活极了。」 早在狼狈离京的那一天起,卫听澜就明白了,祝予怀曾经施捨给他的那些情谊,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但即便是幻想,他也不想放手。 祝予怀不让他攻伐大烨,他偏要攻,祝予怀不让他报家仇,他非要报。他在朔西举了反旗,开始厉兵秣马,铁了心要做乱臣贼子。 他不止自己要反,还要带着祝予怀一起反。就算他半道兵败身死,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他和祝予怀的名字也要写在一起。 卫听澜一日比一日更期待看到祝予怀不堪受辱的模样,甚至故意挑在深夜把人从床上拽起来,强迫祝予怀披上自己的外衣,在院中陪自己饮酒。 说是陪他喝酒,酒杯却只备了一个。 卫听澜把自己喝了一口的杯子递到祝予怀唇边,毫不掩饰地笑道:「就这么喝吧。反正天下人人皆知,你我二人,如今是什么关系。」 祝予怀的肤色在月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他好像很累,衣衫下隐现着嶙峋的瘦骨,盯着那酒盏中粼粼的水光,半晌后,忽然笑了一下。 「十七岁那年离开雁安前,我在落翮山埋了一坛『三春雪』。」祝予怀呓语似的轻声说,「那时年少,踌躇满志,只想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重游故地时,能与身边友人痛饮几杯,笑谈少时的荒唐事。如今看来……是没那个机会了。」 祝予怀自来了朔西后,便再也没这样笑过,眉眼微弯,像是记起了什么温柔缱绻的往事。 卫听澜看着他,心间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恼羞成怒地摔了酒盏。 「怎么,想回去了?」他钳着祝予怀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我偏要你这辈子都困死在这里。」 酒水溅了满地,祝予怀面上笑意淡去。他被抵着咽喉,仰头静静看着卫听澜,像看着什么脏东西。 人人都说祝予怀温润贤雅,卫听澜却知道他绝非逆来顺受的性子。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这人的骨头比谁都硬。 「卫听澜。」祝予怀一字一顿,「你没了父兄,我祝家亦是家破人亡。」 那夜,两人纵着彼此疯狂滋长的恨意在院里打了一架。卫听澜拽着锁链将人掼倒在桌案上,却听祝予怀冷淡地说:「当日射你一箭,是逼不得已。你既怀恨于心,那便刺我一剑还回来,我们两清。」 这言语比利箭还要尖锐,直把他扎得鲜血淋漓。 「两清?」卫听澜咬牙切齿,「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他气得狠了,摔了院门迳自离去。 撕咬这一场,把彼此心底的伤口都抓得皮开肉绽,谁也没讨到好处。 那之后卫听澜再没踏足过这间院子,只在墙外加了一重守卫。偶尔阴沉着脸地命人去瞧一眼,知道人还活着就不再多问。 他最后一次见到祝予怀,是在战场上。 谢幼旻带兵同卫听澜对上,赤着眼要他交人,卫听澜自是不应。双方真刀实枪地对打起来,都下了死手,要拼个鱼死网破。 祝予怀不知是怎么突破了守卫,逃出了囚禁他的院子。赶到战场时,正瞧见谢幼旻手中长枪落地,卫听澜噼头一剑,眼看着就要取他的命。祝予怀当即挽弓搭箭,箭矢几乎擦着卫听澜的耳鬓破风而去。 第36页 卫听澜被这一箭气得发疯。 他转头向祝予怀袭去,祝予怀以手中长弓格挡,交手了没几个回合,卫听澜突然一个掠身,反手向赶来帮忙的谢幼旻刺去。 他看不惯祝予怀为了别人同自己作对,怀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报復心使出了这一剑。他等着看祝予怀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他甚至想好了如何反唇相讥,把未能宣之于口的恶言一次性说个痛快。 却怎么也没想到,祝予怀会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刀剑没过血肉的声响微不可闻,谢幼旻被焦奕按伏在地,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挣扎着撕心裂肺起来:「阿怀!」 在那几乎淬着血的咆哮声里,卫听澜怔怔看着沿剑刃滴落的殷红,脑中空了一瞬。 祝予怀的指尖有些颤,轻轻地按在剑刃上,却没有力气将它拔』出来。血涌滚出喉,一股又一股,好似有千言万语,都被这当胸一剑刺得支离破碎。 卫听澜的唿吸乱了方寸。 在祝予怀坠地前,他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连滚带爬,向那道他憎恶了许多年的光飞扑过去。 「祝予怀,」卫听澜手足无措地抱住了他,颤抖的手怎么也堵不住那道涌血的伤口,「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要杀我吗?」他眼眶红了,「这是在做什么……你撞上来做什么?」 血沾了满手,祝予怀似乎很疼,攥着他的衣襟,靠在他怀里止不住地发抖。 卫听澜说不清是恨还是痛,垂首抵着祝予怀的额头,又哭又笑:「你是故意的。」 厌恶他到这种地步,宁愿自毁也不愿再多忍一时。 琅玕之质,宁折不弯……他早该知道,这人是困不住的。 「你想回雁安,我不拦你就是了。」卫听澜语无伦次地哽咽着,将他搂紧了些,「我再也不折腾你了。我认输了,我放过你了!你现在就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算我、算我求你……」 祝予怀说不出话来,唇边的鲜血越涌越多,将所有话语都压成了细碎的喘息声。 他眼中仍是从前那般温柔明亮,只是逐渐有泪水从眼角滑落,混合着血一滴一滴落在黄沙上。 卫听澜慌乱起来,努力拭着他脸上的泪和血:「我、我没想报復你,我也没有恨你,我就是不甘心……我怕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我不该困着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泣不成声地说着,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和乞求着,仿佛这样就能让怀里的人心软,捨不得抛下自己。 朔风凌冽,吹乱了他的头髮,祝予怀动了动唇角,好似笑了一下。 卫听澜最后听他轻轻唤了一声。 「濯青啊……」 那双总惹人恼火的笑眼便逐渐失了神采。 第019章 御前论道 「濯青。濯青?」 祝予怀极轻地唤道:「濯青,回神了!」 崇文殿中静了一静,宫人往殿角的熏炉中填了香,小心地退到一旁。 明安帝慢慢道:「听澜,朕瞧你魂不守舍的,可是没歇好?」 卫听澜恍惚中被点了名,眼睫颤了颤,却是下意识地看向身旁那片月白。 明安帝没有怪他御前失仪,只微嘆口气:「你受的委屈,朕都知道了。图南山一案朕已着人彻查,定然能给你父兄、给你一个交待。好孩子,莫再忧思费神,且安心在府上养着,要是缺什么,只管同宫里开口。到了京中,有朕在,没人敢再伤你。」 薰香在殿宇中缓缓漾开,卫听澜垂下头不怎么用心地答道:「谢圣上。」 说完便微皱了下鼻子。 他果然还一如既往地受不了宫里馥郁奢靡的薰香,这气味就跟那龙椅上的皇帝一样烦人,一闻到就浑身不爽利。 明安帝看着他,似在等他继续往下说,但殿中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得几乎有一点尴尬。 明安帝等了一会儿,见卫听澜没再开口提什么请求,甚至都没提一提高邈中毒一事来诉苦施压,心中忍不住有些讶异。 虽然他早已听过沈阔回禀,知道卫听澜将刺客尸体悉数给了阳羽营,连高邈中的那支毒箭到京后也被他交给了左骁卫,但明安帝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不信卫听澜入京是心甘情愿,不信他在经歷了这等兇险之事之后,对自己这个皇帝还能无怨无恨。 但眼下看着卫听澜这副无所求的模样,明安帝都禁不住怀疑起来,兴许这孩子真就是个乖顺知礼的呢? 卫听澜不主动提,明安帝便也不去纠结图南山一事,语气愈发缓和起来:「朕听闻之前瓦丹犯境,你为了驰援临风,自己带着人去了前线,还受了伤。现下伤可好些?怎么也不许太医替你瞧瞧?」 听到「受伤」,祝予怀不由自主地偷瞟了卫听澜一眼。 那些话本子从来没说过他还受了伤。 卫听澜答道:「回圣上,伤得本没多重,只是后来又被我爹痛打了一顿,这才多躺了些时日。幸而大哥疼我,来京前偷偷给我备了马车,在车上养了这一路,眼下早已无碍了。我嫌这伤丢人,故而不愿叫各位老大人挨个来看。」 「好小子,敢同朕交待这些。」明安帝听得失笑,「你不怕朕向卫卿告一状,叫你们兄弟两个一起再挨顿打?」 「自然不怕。」卫听澜面不改色,「大哥马术超群,我爹一把年纪追不上了。我眼下又到了澧京,我爹就是气得跳脚,也打不着了。」 第37页 明安帝大笑起来,点着他道:「小子不成气候!难怪卫卿要罚你,朕膝下要是有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怕也要气得牙痒痒!」 侍奉的宫人们也纷纷低头,憋住了笑意。福公公察言观色,知道圣上心情不错,跟着打趣道:「圣上就是气,也气不到心里头去,卫小郎君这性子,直爽又有趣,讨人喜欢得很。」 明安帝笑得开怀,心头连日的不快散去不少,对卫听澜的戒心也松泛了些许。 他摆了摆手,和蔼道:「你年纪尚幼,能亲斩了瓦丹王手下的大将,已称得上少年英豪。卫卿罚也罚了,再大的过错也该抵了。朕召你来京,是要赏你。朕前些日子思来想去——金银锦缎还不够,你这好相貌,又有一身好武艺,朕想叫你到朕身边,做景卫的左统领,你可愿意?」 祝予怀听得心中微凉。 澧京八卫负责宫城治安,分左右骁卫、左右翎卫、左右武卫、左右景卫。左统领听着光鲜,可所谓的景卫……就相当于一个摆着好看的仪仗队,被安置进去的多是混吃等死的权贵子弟,带俸不任事,挂名吃空饷。 卫听澜若是做了景卫统领,只要皇帝有心压着,他便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祝予怀回想起话本里少年将军破阵杀敌时的满腔豪情,虽知那都是书家们的想像,却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嘆息了一声。 「承蒙圣上厚爱。」卫听澜跪地叩首,「只是我年岁尚小,资歷尚浅,自知难以服众。统领一职,实在愧不敢受。」 他言辞诚恳,明安帝越发满意,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你年纪小,资歷可以慢慢熬。这样,腰牌你先领去,俸禄也照发,景卫一应事务,朕叫右统领暂代你料理。你先到芝兰台来歷练几年,等及了冠,这位置还是你的。」 卫听澜早知是这个结果,无悲无喜,径直磕头谢了恩。明安帝见他如此知进退,心中更轻松了不少,又含着笑看向一旁的祝予怀。 「朕赏了一个,自不能忘了另一个。」明安帝和颜悦色道,「祝卿,图南山一事,你家这孩子功劳不小。不止听澜该谢他,朕也是要赏的,你不许替他推辞。」 祝东旭连声应了。 「来,上前让朕看看。」明安帝沖祝予怀招了招手,「朕记得你叫予怀,表字九隅,是你祖父起的字,是不是?」 祝予怀上前一步,行礼道:「回圣上,正是。」 「九隅者,九方也。好寓意。」明安帝嘆息一声,「温老大贤,天下共闻。朕年少时也憧憬过,若有一日能与寒泉翁这样的大儒对酌论道,也算是不虚此生了,只可惜……无缘哪。朕听闻,你的才学承于你祖父,朕有一惑始终不得解,你可否为朕解答一二?」 祝予怀静静听着:「圣上请讲。」 明安帝手指点了点龙椅,缓缓道:「王者欲留贤而不得,为何?」 卫听澜听了微皱起眉。皇帝这问题问得实在微妙,毕竟说起本朝大贤,名声最显的便是寒泉翁温仲樵,祝予怀那位一生不曾入仕的祖父。 温仲樵年轻时也曾踌躇满志入过科场,只是一朝落榜,疑心考官徇私却没有证据。落榜的考生们心头郁闷,在酒楼里饮酒高歌,温仲樵将自己所作策论当众颂出,细数朝政之弊端、民生之艰辛,言辞激进一针见血,引得众人争相喝彩,直道考官不公。 结果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官兵,一群人像牲畜似的遭到驱赶,温仲樵当着官兵的面据理以争,被当作带头闹事的给下了狱。 被师友救出来后,温仲樵便立了誓,此生绝不出仕做官,不事权贵,不媚宵小。 他弃了科举之途,转而投身乡野之间,问农桑、广着书、捐书院、兴善堂……一步一步,竟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儒。年轻时的冲冠一怒,也成了被文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雁安温氏的贤名传到朝堂之上,那句「不事权贵」的誓言,就很扎当权者的心了。 明安帝眼下作此一问,不像在请祝予怀解惑,更像是要讨个说法似的。 祝予怀却并不意外,抬手长施一礼:「望圣上恕罪,怀亦有一问:王者求贤,为的是什么?」 殿中静了片刻,明安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并不作答。 祝予怀不退不避,接着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怀以为王者求贤,究其根本,理应是为民。」 明安帝不置可否:「你说下去。」 卫听澜微微偏头看他,祝予怀唇边笑意淡然,声音似珠玉坠地,在殿中轻轻迴响。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居庙堂者,施无形之仁政,可普泽众生;远江湖者,行有形之实事,亦可惠及万民。 「王者高坐庙堂,好比当空旭日,隐者偏居乡野,好比水中舟楫。天下贤者多如过江之鲫,有人愿以身为镜、弥散天光;有人愿以身为舟、运载万民……道虽不同,却殊途同归。」 祝予怀停了一停,放慢了语速:「故而为君王者,做好了那一轮旭日,贤士不论在朝或在野,都会不遗余力地为君分忧、为民出力。如此,君王又何愁『留贤而不得』?天下贤士,尽在彀中矣。」 卫听澜不露声色地收回视线。旁人或许察觉不到,但他却在祝予怀刻意放缓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虚弱之意。 祝予怀如今这副身体,竟连多说几句话也会觉得疲惫吗? 第38页 明安帝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静默半晌,问道:「『天光无形,普照众生,舟楫有形,承载万民。』这——是你祖父教你的吗?」 祝予怀微微一怔,这一句并非来自祖父,而是师父在落翮山中随口说起的。 他本能地没在明安帝面前提起裘平生,只垂首答道:「是。」 明安帝似乎有所触动,轻声问:「朕想知道,你的道是什么?」 祝予怀停了停,极轻地笑了一声,似有些自嘲:「怀久病之身,三尺微命,缠绵病榻十数年,不能子承父志效力朝堂,不能栉风沐雨为民请命,是人生一大憾事。」 明安帝按住龙椅,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 祝予怀俯首行礼:「圣上说要赏我,我便斗胆向圣上求一赏。望圣上,许我参加擢兰试。」 他从来都不想做什么独善其身的空谷白驹,他心中是万间广厦,是无数生民。祖父知道他的志向,故而为他取字「九隅」——他所怀的,是做梦都想去看一看的九州山河。 明安帝神情微怔,他本是想旁敲侧击,诱逼祝予怀入芝兰台,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来,祝予怀说的那些话,并非是想巧舌如簧地辩解或推拒什么,而是真心实意地在解惑、在向自己这个皇帝劝谏。 「好……你既有此凌云之志,朕准了。」明安帝心有动容,走下阶来,亲自扶他起身,「年后擢兰试,朕等着你蟾宫折桂。」 第020章 年市 福公公将祝东旭三人送出崇文殿,引着几人下了台阶。天寒,祝东旭转头为祝予怀紧了紧身上的氅衣,轻拍他的肩:「往后入了台,也莫太勤勉,该偷懒时就偷懒,多顾着身体,莫叫你娘忧心。」 祝予怀被这反向劝学搞得哭笑不得:「孩儿只是入台读书而已,累不着的。再说,能不能过擢兰试还是未知呢,您忧心得也太早了。」 「你若用心,文试必在前三甲。」祝东旭点了点他的额头,笑中带着几分欣慰,「吾儿是璞中之玉!」 远处高台上,年轻的太子凭栏而立,静静望着相视而笑的父子两人。 「殿下您看,祝掌院身边那位郎君,便是传闻中的白驹了。」内侍悄悄看了眼自家主子,大着胆子道,「往宫门去还要些功夫,殿下若是想见,现在过去也……」 赵元舜微微抬手:「不必了。」 内侍一顿,有些不解。 赵元舜注视着那个风姿清卓的身影:「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果真是『其人如玉』。他本可以安居山野,无需到这浊世中受苦的。」 内侍挠了挠头:「殿下,澧京浊是浊了些,好歹热闹繁华。祝郎君在山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那才是受苦呢。」 赵元舜很轻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内侍隐约觉得他的心情并不好,却又想不出缘由。 太子虽年少,眉眼间已显出几分殊丽动人的颜色。宫人都说他生得极像先皇后,只是性子端肃,不像先皇后那般亲和。沉默不语时,总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赵元舜的视线挪到祝家父子身后一个墨衣少年身上,那少年面无表情,福公公眉开眼笑地对他说话,他只淡漠地点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望着前面,不知在看什么。 内侍察言观色道:「那位是……」 「孤知道他是谁。」赵元舜语气平静,「卫家二子,听说有几分本事。与孤一般年纪,只带着二十几个家将就敢突袭敌军。」 内侍小声说:「确实是有些能耐。不过听说这卫小郎君违抗父命,虽然侥倖斩杀了瓦丹的大将,却险些有去无回。是以卫老都护非但没有奖赏他,还将他痛斥了一顿。如此有勇无谋之人……想来比他兄长还是差了一些。」 「是么。」赵元舜慢慢道,「孤却听闻,图南山一案伤者甚众,他孤身当先,也能毫髮无伤。这样的人,不在边疆一展宏图,却……」 他微敛了眸,没再说下去。 内侍有点捉摸不透自家殿下对此人的态度,不敢多话。 高台清寒,栏杆覆了薄霜。赵元舜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抬手拢了拢风领。他刚想开口说回去,就听见身后传来声笑:「殿下怎么站在这里吹风?」 赵元舜转过身看清来人,道:「二哥。」 赵松玄站在他几步之外,闻声笑了一笑,走至近前,颔首施了一礼:「臣从母妃那儿得了一副好棋子,特来寻殿下手谈。」 他手里拈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轻送到赵元舜跟前。一枚是弗林墨玉,一枚是鹤阳白石,在他手里交相辉映。 赵元舜看了几眼,又稍稍仰头,看向自己这位丰神俊逸的皇兄。 他虽不曾见过自己那位英年早逝的叔父,却也听人说起过先睿王赵奉璋的风姿,据说人如其名,奉璋峨峨,髦士攸宜。 赵松玄并非明安帝亲生,相貌大约更肖似他的生父睿王。英气逼人得不像个皇子,更像个挥斥方遒的将领。 追琢其章,金玉其相,莫过于此了。 赵元舜由衷地浅嘆一声,接过了那两枚棋子:「玲珑剔透,的确难得。」 两人寒暄了几句,说着话一同往回走去,内侍远了几步默默地跟着。 棋子光洁质腻,极适合拿在手里把玩,赵元舜摸着便有些爱不释手,面上难得浮起真心实意的笑来,还将棋子拿起来对着光看。 第39页 赵松玄笑说:「殿下若是喜欢这棋,赢臣一局,臣便连着新得的棋盘一起赠给殿下。」 赵元舜放下手,摇头失笑:「阿玉送的棋盘,二哥竟捨得拿出来赠人。她若知道了,怕是要生二哥的气。」 「那也得殿下先赢了棋。」赵松玄调侃道,「不过臣以为,即便真把棋盘输给了殿下,阿玉她大约也是愿意的。」 赵元舜把玩着棋子的手一滞,朝他看去。 赵松玄一边走着,一般饶有兴致地赏着高台下的雪景,似乎只是随口闲谈而已。 赵元舜张了张口,捏着棋子的手指收拢了些,最终只垂下眼摇头道:「二哥说笑了。」 * 出宫路上,祝予怀和卫听澜仍是沉默不言。临到宫门时,祝予怀脚步微顿,转头看着卫听澜欲言又止。 卫听澜便也停了步,抬眼看向他。 祝予怀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道:「你的追影,还有另几位将士的战马,还在我府上。它们现下都挺好的……你不必忧心。」 卫听澜本想解释追影其实是高邈的战马,但是祝予怀那双眼睛如此专注地望着他,叫他下意识地就不想在别的事上多费口舌。 卫听澜含煳地「嗯」了一声:「你借给我的几匹马,也还在我府上。」 祝予怀笑起来:「也是。那改日我登门……」 「你待我有恩,该是我登门道谢才对。」卫听澜抢先道,「我并不忙。还是按你那封拜帖上的日子,介时我将马匹送去你府上,顺便将追影带回来吧。」 「那好吧。」祝予怀弯了眉眼,「我府上还有些雁安带来的茶叶,到时请你同饮。」 「好。」 两人同时为这终于缓和的氛围松了口气,又对视了一眼。祝予怀看着他愣神的模样,没绷住笑出了声。 走在前头的祝东旭一头雾水地回头望来。 两个少年并肩站在一处,一个微怔,一个轻笑,在这静默的重重宫城之中,好似沉寂幽潭中倒映出的些微星光,摇曳起几分叫人不忍打搅的好颜色。 宫门轻轻开启,街市上的喧闹隔着宫墙依稀传来。冬日的熹微阳光打在祝予怀脸上,映得他清素的脸透白如玉,眸光流转间,微弯的眉宇也笼上了一层淡淡金色。 祝予怀很爱笑,卫听澜一直都知道。 他至今无法适应眼前这人病弱的模样,却仍在这双风神奕奕的笑眼中,瞥见了前世那个意气风发的祝予怀。 「门都开了,别愣着了。」祝予怀站在光影中,拉了下他的衣袖,「一起走吧。」 卫听澜看着那光,不知为何鼻尖微酸,垂下眼,轻轻应了声:「好。」 德音拿着两根糖葫芦,坐马车车辕上晃着脚。 远远看到走出宫门的祝予怀,她跳下车雀跃地跑过去:「公子!」 她嘴角还沾着点糖衣的碎渣,跑到近前,才认出了穿着官服的祝东旭:「祝大人!」 祝东旭昨日听夫人夸了一宿的德音,眼下也像白捡了个女儿似的乐呵:「哎,叫祝伯伯就好。德音怎么来了?这糖葫芦是给伯伯的吗?」 德音点点头,又往回一指:「是谢大哥买的。他今早翻墙的时候蹬掉了公子院墙上的砖,被曲爷爷给打了出来,实在没办法,专门买给你们赔罪的。」 几人抬头望去,谢幼旻踌躇地站在祝予怀的马车边,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努力咧嘴沖他们笑了笑。 德音小心张望了一眼,遮着脸悄声说:「其实谢大哥还买了两根糖葫芦给我,让我帮他说几句好话,但是我吃完后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公子,祝伯伯,你们能假装我说过了吗?」 祝东旭和祝予怀:「……」 很好,谢幼旻两根糖葫芦打了水漂。 祝东旭干笑了两声,抚须嘆息:「不怪你,换做是我,我也想不出能说什么。」 卫听澜一直站在边上,他的目光掠过远处警惕地盯着他的易鸣、龇着大牙傻笑的谢幼旻,觉得那两个傻子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最后还是落到了德音身上。 小丫头看着好像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九隅兄。」卫听澜状似无意地问起,「这丫头……这孩子是你家远亲?」 「德音是我祖母收养的孩子。」祝予怀说着,看向德音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她自小在温府长大,就好似我的亲妹妹一般。」 哦。卫听澜意味不明地想,那就是了。 前世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个人? 卫听澜看着他们说话,心里莫名地有些气闷。 德音,方未艾,还有除了易鸣以外的那些温府护卫,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人。 前世祝予怀十岁那年才离家前往雁安,为祖父奔丧。而这一世为了养那先天之疾,时间足足提早了五年。 祝予怀这一病,病出了许多他难以预料的变数。 这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卫听澜拿剑的手垂在身侧,想起前世祝予怀胸前那道致命伤,心中有些惴惴。 他如今这样,是自己害的吗? 德音似乎还有话要说,往祝予怀腿边凑了过来,祝予怀当即从袖里掏出帕子,往德音脸上一煳:「嘴上粘的都是糖渍,快擦。」 德音「哼」了一声,揭下脸上的帕子胡乱擦了几下,又道:「公子,谢大哥说想带我们上街玩,你去吗?」 第40页 祝予怀想了想:「去吧。」 离开澧京这么多年,街巷的模样都记不太清了,是有点想去转转。 德音刚要欢唿起来,就听边上有人冷冰冰地开口:「我也去。」 德音迷茫地看了卫听澜几眼:「你是谁?」 卫听澜今天没穿那身玄铁甲,整个人又打理得焕然一新,德音实在没认出来,只觉得这人板着张棺材脸,看起来不大像好人。 祝予怀还在斟酌措辞,就见卫听澜沉着脸自我介绍:「在下卫听澜。」 「噢——」德音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卫小将……」 祝予怀眼皮一跳,抢过帕子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将军什么将军,话本子那事儿还没过去呢! 卫听澜疑惑地挑眉。 「咳,德音啊。」祝予怀转过身,拿帕子心狠手辣地揉着德音的脸,「你这嘴边上还没擦干净,别说话了,我来帮你擦。」 卫听澜:「……」 刚才是谁说好似亲妹妹一般的? * 离年底越近,年市便愈发热闹,满街芦棚鳞次,摊架相依。 易鸣抱着胳膊,谨慎地跟在卫听澜身侧。 卫听澜冷眼瞥他:「这青天白日的,易兄大可不必防贼似的盯着我。」 「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直觉敏锐。」易鸣眯起眼,「我一眼就觉着你这人心怀鬼胎,没事就往公子跟前凑,逛个街也要跟来,不防你防谁?」 卫听澜冷嗤:「我跟你家公子隔了两步远。你要防,怎么不去防前头那个?」 两人正前方,祝予怀左手牵着德音,右边谢幼旻时不时拽着他的胳膊看这个看那个,三个人有说有笑,热闹非凡。 卫听澜面色阴沉,到底为什么自己只能跟个死心眼的傢伙走在一块儿? 易鸣来回比较一番,道:「世子心无城府,光明磊落。怎么看都是你比较危险吧?」 「心无城府……」卫听澜微嘲,「缺心眼都能被你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你二人也算是惺惺相惜了。」 易鸣没听清,警惕地盯着他:「你叨咕什么呢?」 卫听澜轻飘飘地掠他一眼:「你猜啊。」 「你居心叵测,我不猜。」 卫听澜秀口一吐:「随你。」 两人阴阳怪气的这一会儿,谢幼旻排队买茯苓饼去了,祝予怀经过一间货摊时稍停了停步,德音也被吸引了目光,赖在那儿不肯走了。 卫听澜扫了几眼,货摊上摆的都是些木制的刀剑兵器,甚至还有几把小巧的弓弩,当然都是民间自制的极为粗糙、没什么杀伤力的玩具而已。 德音在一堆刀剑中挑挑拣拣,祝予怀也拿起一把竹削的软弓,看了几眼,又放回去了。 「德音,挑好了?」 德音抱着一把木刀爱不释手:「嗯!」 祝予怀替她付了钱。谢幼旻抱着几个茯苓饼回来,一人分了一个,瞅着德音手里的刀稀奇道:「你小姑娘家的怎么爱玩这个?莫非将来还想上阵杀敌,当个巾帼英雄?」 德音答道:「那又如何,我当不得吗?」 「当得当得。」谢幼旻哄着她,又沖祝予怀笑,「阿怀,你可当心把这小丫头养成了悍虎,哪天真自个儿偷跑到边疆去了。」 祝予怀微微笑了:「人生苦短,好不容易有件事是想做又能做的,她若真有能耐,我不会拦着。」 卫听澜手里拿着茯苓饼,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谢幼旻望着德音手里的木刀啧啧感嘆,祝予怀看了几眼那货摊上的软弓,轻轻收回目光:「我有些累了,想去前面茶铺歇脚。你们再逛逛?」 易鸣忙道:「我陪公子去茶铺。」 德音还想吃糖蒸酥酪,谢幼旻自告奋勇要带她去买,还想邀卫听澜一起去,卫听澜谢绝了。 几人约了晚些在茶铺碰面,便互相告了辞,各自没入了人海。 卫听澜在原地驻足片刻,转过身,望着货摊上那几把粗制滥造的弓。 周遭熙熙攘攘,他耳旁却响起祝予怀在崇文殿中带着落寞笑意的声音—— 「怀久病之身,三尺微命,缠绵病榻十数年,不能子承父志效力朝堂,不能栉风沐雨为民请命,是人生一大憾事。」 手中的茯苓饼不知不觉被他捏得碎成了几瓣。 久病之身、三尺微命。 祝予怀他……有多少事是想做却再也做不得的? 小贩看他一直站在自家货摊前,热情地招唿道:「郎君可是在看这弓?我这儿还有些别的样式,您要不要瞧瞧?」 卫听澜眼睫轻动,良久,轻声说:「不用了。」 祝予怀的那双手,落笔生绮绣,挽弓惊风雷。 得是这世上最好的弓,才配得上他。 第021章 登门 高邈肩上伤还未好全,不过毒素已被方未艾压制了下来,下地行走已不成问题。比起养伤清毒,更叫他操心的反倒是卫听澜——这人进宫一趟,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明安帝的赏赐到得很快,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圣旨和任命文书。传旨的内侍喜气洋洋地念完,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觑,才知道明安帝封卫听澜为景卫左统领的事。 卫听澜谢了恩,收下后看也未看,径直又回了房中。 于思训于心不忍,想去劝慰一二,却被高邈拦了下来:「往后在澧京,不如意的事多了去了。旁人说什么都无用,得要他自己想通才行。随他去吧。」 第41页 于思训无法,只得叫人轮流守在院里,到点了送饭食搁在他房门口。 卫听澜把自己关进去之前,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堆形制各异的刀具。卫府上下忧心忡忡地观望了四天四夜,第五日早晨,卫听澜终于打开了房门。 他眼底青黑,心情却似乎不错,甚至莫名其妙地对守在门口的侯跃露出一个笑,把侯跃吓得魂飞魄散。 卫听澜走到天光大亮的院子里活动了一番筋骨,在侯跃紧张的注视中,神清气朗道:「叫人将祝郎君的马匹刷洗干净,明日我要去祝府。」 高邈得知卫听澜肯把自个儿放出来了,总算松了口气,转头吩咐人备年礼,打算明日跟卫听澜一块儿去——除了想向祝予怀亲口道声谢,也为了追影。 自从图南山一别,高邈惦记追影惦记得抓心挠肝,实在等不及想去接自己的宝贝战马回家了。 翌日,高邈起了大早,在府门口亲自盯着人清点马匹和谢礼。左等又等,车驾都套好了卫听澜才堪堪迈出府门,等得满心窝火的高邈一转头瞧见他,催促的话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愣是一句都没骂出来。 卫听澜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的窄袖锦袍,流转着绸缎生晕的光。那衣料收得精细,服服帖帖地束着腰肩,衬得整个人清俊挺拔,前襟袖口还绣着云纹,低调又漂亮。平日里总随手一束的长髮也仔细梳理过,用枚古朴的银扣束在头顶,行走间发尾随风轻晃。 焦奕抱着刀倚在马车边,从鼻子里发出声轻笑:「小郎君今日风流啊。」 高邈却是眼皮直跳。 这一身行头是挺清贵,可搁在这混球的身上,怎么看怎么诡异。 卫听澜从小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式的衣服,嫌它束手束脚,打架不畅快。他老爹每回找人给他裁新衣,想把他拾掇得规矩像话一点,他都百般不情愿,非要拣着他兄长的旧衣穿。 今日是抽的什么风,把预备给他在除夕宫宴上穿的新衣都给翻腾出来了? 高邈心情复杂地看了眼筹备齐全的年礼,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要去给这小子说亲的错觉。 卫听澜终于闲庭信步到了阶下,抬起双波澜不惊的眼,见众人都神色古怪地望着自己,不悦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侯跃干巴巴笑了几声:「那倒没有,就是,那什么……人靠衣装马靠鞍,小郎君如此装束,瞧着真精神,都看不出是在朔西吃沙子长大的了,你们说是吧,哈哈哈哈哈……」 于思训挨个清点完马匹走过来,清咳一声,侯跃赶忙捂住了嘴。 「高将军,卫小郎君。」于思训说,「已经整顿完毕,可以启程了。」 卫听澜「嗯」了一声,眼风意味不明地扫过侯跃,把他看得一个激灵。 众人见势不好,纷纷挪开目光,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刚刚是谁说的吃沙子来着,我们可什么都没听见啊! 卫听澜有点不爽。 从他出府门到现在,唯一一个夸了自己的只有侯跃。 竟然只有侯跃! 这些人平时一个个耳聪目明的,怎么到了这会儿全变成了瞎子哑巴,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真就有这么不忍直视吗? 偏偏卫听澜又不能掰着他们的脸要他们夸,只能压着火吐出一句「启程吧」,满心不快地撩起帘子上了马车。 众人长舒口气,纷纷转头去牵自己的马。 于思训理了理缰绳,一抬眼,看见走到身旁的焦奕鬍子拉碴的流氓样,忍不住说:「你好歹也拾掇拾掇自己。」 焦奕懒散地抻了抻胳膊:「是小郎君去见恩人,又不是我。咱们不过是去送马,马厩里的马儿可不会嫌弃我。」 「马不嫌弃,我嫌弃,行了吧?」于思训翻身上马,催道,「走了。」 「于兄,你这话可太伤人了。」焦奕跟着上马,「战场上满身脏污的时候谁都不嫌弃谁,怎么现在还挑剔上了?」 于思训微微皱眉:「话多。」 「噢——我明白了。」焦奕驱着马,不前不后地跟着他,「小郎君在澧京举目无亲,好不容易同祝家郎君有了点交情,你是担心我这糟心模样污了贵人的眼,要害得小郎君白白失了个好朋友,是不是?」 焦奕一边说着,一边倾身凑到于思训眼前,抬指虚点了点自己的脸庞。 一道沟壑般的长疤狰狞其上,从眉心划过鼻樑,一直蔓延到左下颌,叫人打眼一看,只觉得刺目又心惊。 于思训对上他自嘲的笑,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他早就知道,焦奕的面孔稜角分明,眉如长林眼如漆,那凶戾疤痕底下藏着的,本该是一副神仪俊朗的好相貌。 于思训转过脸不看他:「说的什么蠢话!」 焦奕故作委屈:「是我想错了吗?你方才还嫌我碍眼呢。」 「我没那个意思。」于思训蹙起眉,「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以貌取人,一道疤而已,何必自怨自艾……」 「这是在安慰我呢?」焦奕促狭道,「哎呀,于兄可真是菩萨心肠,叫我都不忍心捉弄了。」 于思训顿了顿,才知道他方才是装的,气急道:「你这人——」 焦奕意味深长地笑:「我这人?」 于思训张了张嘴,脸上青红不定。 这人向来如此,「混帐」二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就跟那道从不遮掩的疤痕一样,坏也坏得张扬。反倒是他着了道,去宽慰这么个没脸没皮的流氓。 第42页 「跟你没话说!」于思训低骂一声,驱促着马往前而去。 焦奕笑出了声来。 * 祝予怀近几日精神难得不错,每日除了挟筴读书、为年后的擢兰试做准备,兴致来时,还和在雁安时一样,搬出桌案来坐在廊下画竹。 将士们去马厩牵马了,卫听澜和高邈则被曲伯引着穿门过廊,到了祝予怀住的那间小院。 半掩的木门一推即开,卫听澜一眼就瞥见了坐在长檐下,垂着眼磨墨濡毫的人。 许是怕冷,祝予怀在身上裹了条雪色毛裘毯子,膝上又搁了捂手的暖炉。他的身形太清瘦,雪白毛裘松松罩住肩头,好似孤峰覆雪。 案上画纸平铺,摆着蛮笺象管、冰瓯雪椀,边上煮着一炉茶,轻雾裊裊。 时隔多年再一次站在这院落中,曾经明艷如烈日的院中人褪去了记忆里恣意的光芒,霁月初雪般安然地坐在那儿,好似变了,又恍如没变。卫听澜不由自主地止步,心头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似的恍惚感。 德音正趴在门旁水缸边上逗金鱼,高邈身量太高,甫一迈入院中,骤然投下的阴影惊得几尾鱼满缸游窜。德音「哎呀」一声,抬头看见来客小山似的块头,诧异地止了声。 祝予怀手中笔顿了顿,抬眼看来。 院门口,一身飒爽锦衣的少年站在几竿修竹旁,举步不定地望着他。 两人视线相触,祝予怀怔愣一瞬,隐约觉得今日的卫听澜似有哪里不同。 这才几日不见,他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濯青来得好早。」他展颜而笑,放下笔起身来迎,又问道,「这一位是?」 「在下高邈。」高邈抬手抱拳,「图南山中得郎君相助,一直未能当面相谢,还望勿怪。」 祝予怀忙抬手回礼:「举手之劳,高将军不必客气。」 「『高将军』?」德音好奇地看着高邈,「你也是朔西来的将军吗?」 高邈低下头,才看见还有这么个小不点两眼放光地朝自己打量,笑道:「是啊。」 「德音,莫要无礼。」祝予怀点了点她的额头,笑说,「两位先随我进屋坐吧,正好煮了些热茶。 德音丢下手里的鱼食,欢欣道:「我也去!」 祝予怀引着人往屋内走去,行走之间,衣摆下漏出双枣红色缀白绒边的鞋来,被他这通身的浅淡一衬,分外惹眼。 卫听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九隅兄这鞋,很别致。」 祝予怀身形一顿。 要命,他今日穿的是那双虎头鞋! 这鞋虽幼稚,但是又软又暖和,居家久了他就妥协了,甚至还穿得有点上瘾,都忘记了换。 「是吗。」祝予怀脸上禁不住有些热,「这鞋是父亲送的。样式是稚气些,不过挺暖和……冬日么,就是要暖和些才好。」 卫听澜听了,有些羡慕:「虎头驱鬼辟邪,绣在孩童鞋上,是为祈福孩子没病没灾。没想到九隅兄这般大了,还能得令尊如此无微不至的宠爱。」 祝予怀失笑道:「濯青莫要笑话我了,在家父眼中,我怕是只有三岁。」 「哪儿是笑话。」卫听澜也笑了笑,「小时候每年过年,我娘也会给我纳虎头鞋,我那时不知爱惜,总滚得全都是泥。等到后来,跟着我娘去了湍城……」 他顿了顿,像记起了什么似的,笑容淡了:「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祝予怀一听「湍城」,却想起了些边疆旧闻。 据说七年前湍城被围时,朔西都护使卫昭的夫人与幼子都在城中。彼时卫昭带着长子镇守白头关,与瓦丹主军交战,虽收到了北疆的求援急报,却赶不及调兵驰援湍城。 卫昭在那一战中永远失去了结髮妻子。算起来,那时卫听澜只有八岁。 湍城一战不堪回首,一个八岁的孩子,该是何其艰难才活了下来? 祝予怀有些不忍心细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外面冷,进屋吧。」 屋内隐隐浮动着草药苦香,虽燃着暖炉,却没有半分燥气。 落座时,卫听澜摸了摸来之前收在衣襟里的东西,踌躇了一瞬,又放下了手。 高邈落了座,接了祝予怀斟的茶,真诚感激道:「在下此行,除了要谢祝郎君的救命之恩,还要谢您劳心费力地为追影疗伤。这一人一马的恩情,实在无以为报,往后郎君有什么难处,用得上我高邈的,只管开口。」 「将军客气了。」祝予怀笑了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追影……是将军的战马?」 高邈愣了愣,又恍然若悟:「郎君以为是阿澜的吧?」 祝予怀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日见濯青对它爱护备至,误会了。」 高邈笑起来:「这小子从小就眼馋追影,恨不得早生几年把它从我手底下抢了去。郎君莫看他现在规规矩矩,他小时候野得要命,有回趁我不在牵了追影出去跑马,玩得太疯,摔破了头。幸好地上有草垫着,只叫他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能动了,他又跑去马厩眼巴巴地蹲着,追影看了都嫌他。」 祝予怀听着,觉得有趣,又情不自禁地有些欣羡。 他在雁安养病的这些年,安安静静地度过了本该是最轻狂、最爱疯闹的年纪,如今回想起来,竟是没一件能像这样被拿出来调侃一二的年少轶事。 祝予怀悄悄看了眼卫听澜,见他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浑身都写满了不高兴,不由得漏了一声笑。这笑像猫爪似的在卫听澜心里挠了一把,他闷声不语,端起茶盏勐灌了一口。 第43页 祝予怀莞尔:「听说朔西人人爱马,果然名不虚传。」 「是啊,朔西突骑离不开马。」高邈感嘆道,「到了战场上,战马既是与我们出生入死的伙伴,更是我们的倚仗。我少时狂傲,满腔的热血没处洒,若非有追影,怕难平安无恙地活到今日。」 高邈是健谈的性子,看祝予怀听得专注,便搁下茶盏细细讲起来。 「有年冬天瓦丹侵扰边境,我随辎重队往白头关前线运送粮草,可雪太大堵了马道,我们只能铤而走险从山里绕路,结果半道上正好遇到了瓦丹人的骑兵。」 「那一战打得很艰辛,冰天雪地,手都快冻没了,我一时不防,被打落了手里的刀。幸而追影反应快,一撅蹄子毫不留情地把我甩下了马,摔得是够呛,却堪堪躲过瓦丹人噼面而来的一刀,这才捡了条命回来。」 德音听得入神,紧张道:「后来呢?打赢了吗?」 「打赢了。」高邈微嘆口气,「得亏那不是他们的主力。可惜粮草在混战中损失近半,运到白头关时,将士们已经饿了两天肚子。就靠着我们送去的那么一点粮,硬是又撑了六七日,等到了青丝阙的援军,这才里外包抄,大破敌军。」 祝予怀唏嘘不已:「多亏了将士们在前方披肝沥胆,天下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朔西突骑……不愧为大烨的铜墙铁壁。」 是啊。卫听澜手指摩梭着茶盏,神情晦暗不明。 朔西将士用血肉筑成的铜墙铁壁,挡住了瓦丹的豺狼虎豹,却挡不住澧京的忌惮。父亲和大哥一生为国尽忠,前世却落得那般下场…… 「高将军。」德音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我能拜你为师吗?」 卫听澜的手一顿,满脑子阴郁的想法才刚破土而出,这一打岔,好似被人一铁锹拍回去了。 几人齐齐看向德音,屋内一片沉默。 祝予怀轻咳一声:「德音……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该改改了。」 「哎呀我知道,三思而后行嘛。」德音委屈道,「可我刚刚反覆想了好几遍呢,我是真心实意想拜师!」 高邈一头雾水:「你一个小女娃……拜我为师,我又能教什么?」 「我想学武。」德音站起身,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名,「您看,话本子里的大英雄都长您这样的——身量八尺,面如罗剎,威风凛凛,所向披靡!我虽长不到那么高,但我也想像男子一样横刀策马,保家卫国!」 祝予怀头皮发麻。 这一串描述莫名有些耳熟是怎么回事? 「过、过奖。」高邈欲言又止,「祝郎君,她这……你不说点什么?」 祝予怀不好意思道:「将军莫要见怪,德音自小对舞刀弄枪,我不愿拘着她。当然,我也没有强求您收徒的意思,师徒缘分勉强不来,您听凭本心即可,千万别有压力。」 高邈刚要松气,就听德音贊同地说:「我知道的,高手收徒前总要先考校一番。师父要考我什么?噼、砍、刺、崩、点、斩,我都练过,要不都来一遍吧?」 高邈面色微僵:「不,等等……」 这怎么就喊上师父了呢? 「不用等了,择日不如撞日!」德音一把抱住高邈的胳膊,「我现在就去院里舞刀给您看,好不好?好不好嘛,师父——」 她一番胡搅蛮缠,高邈就神智混乱地被她拽出去了。直到看着德音不知从哪掏出把木刀,开始哇呀乱叫、瞎噼胡砍,高邈脑袋嗡嗡地站在院中,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不是,他今日是来干嘛的来着? 第022章 玉韘 屋子里只剩下卫听澜和祝予怀两人。 卫听澜望着院外:「九隅兄这个妹妹,还真是胸怀奇志。」 院里德音咋咋唿唿的声音隐约可闻,祝予怀听着,微微笑了:「这样自由烂漫,也没什么不好。」 「不担心她吗?」卫听澜说,「大烨可从未有过女子从军的先例。」 「她有此家国抱负,我不忍夺之。」祝予怀望着茶水上飘渺四溢的薄雾,「德音有手有脚,若能学会提刀纵马,总也有一试的可能。便是不成又何妨?天下不如意事……本就十居八九。」 卫听澜望着他眼前氤氲的雾气,忽然很想问一句——那你自己呢? 在市集上看到那些弓箭时,明明都拿在了手里,明明是喜欢的,为什么连试都不试一下,就又放下了呢? 卫听澜看着他清瘦的病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擢兰试不止有文试,还有武试。你作何打算?」 祝予怀笑了笑:「兵策韬略尚可一试,其他的……尽人事听天命,不行便弃权吧。」 擢兰试所设科目很多,允许考生选择性地放弃,但那也就意味着名次要比旁人逊一筹。 卫听澜前世受了伤,没有参加这次擢兰试,直接被明安帝安排进了芝兰台。但他入台那日,亲眼见过台中张贴的金红榜单,祝予怀的姓名高居最上,文武皆是头名。 擢兰试每年一次,前世为了争那么莫名其妙的一口气,卫听澜卯着劲想把祝予怀从魁首的位置上拽下来,可文试他考不过,武试中骑射和长垛两项他又总是棋差一招,死磕那么些年,榜单上最高的那个名字还是姓祝。 这次他总算能压祝予怀一头了。 可这种感觉,竟比输给祝予怀还要让他憋屈。 第44页 卫听澜闷闷地低下头,从怀里取出个白玉的小物件来。 他将东西放在桌案上,轻推过去:「这是给九隅兄的谢礼。不算贵重,就当是一点心意。」 祝予怀怔了怔,将那玉件拿起来,暖玉的质地落在手中触感温润,看着像是戴在手指上的饰品,只是样子有些怪。他垂眸细看,才见那环形的玉件外侧还刻了竹纹,虽然纹路简单,但刀锋苍劲。 卫听澜靠近了些,从他掌心拿起那枚玉,慢慢地戴在祝予怀的右手拇指上。 「有些松。」卫听澜看了看,「你太瘦了些。」 祝予怀张开手掌,他的肤色苍白浅淡,被白玉衬着,倒是多了几分健康的柔色:「这是……玉韘?」 「是。」 玉呈镂空环形,下平上斜,卡在拇指间,靠近虎口的尾部有道凹槽,刚好适合扣弓弦。 祝予怀眼睫轻动,笑了:「这样好的东西,给我可惜了。」 「不可惜。」卫听澜喉间微酸,「你戴着很好看。」 祝予怀摩梭着玉韘上的竹叶纹路,抬眸想说点什么,视线却凝在了半道:「你的手怎么了?」 卫听澜收拢手指:「没怎么。」 祝予怀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眼玉韘质朴的刀工,愕然道:「难道这是你……」 「以前没做过这种精细活,手生。」卫听澜说得云淡风轻,「废了不少好料子,才勉强刻出这一个能看的,让九隅兄见笑了。」 祝予怀蹙眉:「伤得怎样?我看看。」 「划破了点皮而已。」卫听澜不以为意,「习武之人,这点小伤……」 祝予怀气急,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腕:「你让我看看!」 他翻开卫听澜的手掌,才见那中指上有道极深的血口,其余几指也有些细碎的划伤。 祝予怀顿时又恼又愧,张了张口,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你何需做这个。我又不能……」 「不试一试,你又如何知道能不能?」卫听澜见不得他这般自怨自艾的样子,恳切道,「挽弓搭箭而已,累了随时可以歇着,天长日久,总有练成的一日。女子从军这般万难之事,你也肯让德音一试,那你……你自己又何必妄自菲薄!」 祝予怀怔怔地看着他,须臾,苦笑道:「我并非没有试过。」 「你……」卫听澜捕捉到他眼中难掩的失落,不由得止了声。 「我很小的时候,的确对弓箭有些道不明的执念。」祝予怀放缓了声音,「有回跟着幼旻去看皇城营的骑射赛,回来后我便念念不忘。五岁生辰时,幼旻送了一把很漂亮的小弓给我,那日,我们就在这院中立了个简陋的靶子,我射空了整囊的箭,终于中了靶心,可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恍惚中看见了些不曾见过的幻象。」 卫听澜略微迟疑:「幻象?」 祝予怀看着指上的白玉,有些出神:「是。分明从不曾见过,可那些一闪而逝的画面,就好似刻在骨髓中一般熟悉。疾风吹落雁,惨澹带沙砾……令人心生哀凄,却又莫名嚮往。可惜,没等我看得更清楚些,便忽然间心如刀绞,痛昏了过去。」 卫听澜唿吸微窒。 朔风胡雁、飞沙走石,是西北边境才有的景致。 祝予怀此世并未去过朔西,怎么会? 祝予怀继续说:「我自幼体弱,生病本是家常便饭。可那次病得格外厉害,夜夜梦魇,不得安宁。而那些噩梦的结局,无一例外……」 他顿了顿,失笑道:「我看见我浑身是血,许是死了。」 卫听澜听见什么东西骤然崩颓的声音。 朔西的雁长鸣悽厉,风沙唿啸中,他看见祝予怀阖着眼好似睡着了一般安静,唯有月白衣襟上瀰漫的血色,一滴、一滴,砸在黄沙中,碎在他的心脉上,成了他余生再也祓除不了的痛。 「我在雁安养了十二年。」祝予怀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病得厉害时,提笔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拉弓了。病中时,唯一的消遣就是隔着一方窗子,看着落翮山中的竹海出神,风一起,满山竹叶飒飒喧响,势如千军万马。我有时会想,兴许我上辈子是边陲之地一个小小的弓兵吧,不然怎么梦魇中尽是大漠黄沙呢?许是老天怜惜我死得壮烈,这辈子便赐给我一副弱不禁风的皮囊,好叫我歇上一歇……」 「够了!」卫听澜几乎遏制不住要奔涌而出的痛意,站起身勐然按住祝予怀的肩颈,「别再说了!」 易鸣抱着一摞书,刚迈入屋子便瞧见这一幕,急忙喊道:「住手!」 祝予怀浑然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易鸣已经扔了书飞冲过来,拽着卫听澜的衣领把他撂倒在地。 祝予怀慌忙起身:「阿鸣,等等……」 「公子!」易鸣恨铁不成钢,「他方才对您不敬,都直接动手了,为何还要替他说话?」 祝予怀心急不已:「都是误会!他的手还伤着,你、你先松开……」 易鸣自是不信,又转回了头,逼问卫听澜道:「公子在图南山好心帮你,你不思报答便罢了,方才你沖他吼什么?没轻没重的,伤了他你当得起吗!」 卫听澜喘着气,背上阵痛不止。他看着易鸣愠怒的神色,脑中飞沙走石一般,记起了前世易鸣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眼神。 他记不清那是易鸣第几次来刺杀自己。 「卫听澜,你丧尽天良!」易鸣被人按在军帐中,朝着他歇斯底里,「你卫家蒙冤,是公子在四处奔走,是他放你出澧京、收殓你父兄的尸骨,他从不曾有愧于你!你这恩将仇报的畜生,公子当初在图南山中便不该救你!你今日不杀我,终有一日,我要送你下九泉为他赔罪!」 第45页 卫听澜深吸一口气,心肺之间好似有道陈年旧伤,乍一下被人豁开,经年累月积攒的痛楚都翻腾了起来。 「阿鸣,松手!」祝予怀看到卫听澜左手指尖的伤口慢慢渗出了血珠,急得去拉易鸣,「有什么话先放开人再说,听话,别闹了!」 易鸣看到那血迹,手上下意识松了几分力,但仍有些不甘心地低声警告:「你记着,公子心软,我可不会。你若胆敢伤他分毫,我必十倍、百倍奉还给你!」 卫听澜咳了几下,哑声道:「……好。」 易鸣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卫听澜忍着背上的隐痛,撑着地慢慢直起身。 「方才是我太莽撞,多有冒犯,九隅兄……见谅。」 「先别说这些了。」祝予怀扶着他起来,又从袖中取出块帕子,包住他出血的指尖,「这帕子是干净的,把血止了再说。阿鸣,你去取伤药来。」 易鸣谨慎地睨了卫听澜一眼,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屋里书撒了满地,狼藉一片。没想到会闹成这个样子,祝予怀嘆了口气,低头小心地给卫听澜包扎伤口。 院子里高邈和德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四下寂静一片,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唿吸声。 卫听澜心乱如麻,看着祝予怀低垂微蹙的眉睫,终于忍不住开口:「对不起。」 祝予怀摇摇头:「阿鸣性子太急,我回头好好说说他。都是误会,不怪你。」 「不是为了这个。」卫听澜心中酸涩,「你如今这样,是我的错。」 「你怎么……」祝予怀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哭笑不得,「我虽体弱,也不至于被人碰一下就受伤。阿鸣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 卫听澜沙哑道:「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你……」 「好了!哪有这么夸张。」祝予怀把他按回坐椅上,「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卫听澜望着他毫无芥蒂的笑颜,心口仿佛被刀刃剜着,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记得了……也好。 祝予怀看着他,觉得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又惹人怜爱,又十分好笑,叫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哄一哄。 如果有个弟弟,大约也是这个样子吧? 祝予怀这样想着,手上也就这么做了——他像平时揉德音的脑袋一样,摸了摸卫听澜的头顶,哄孩子似的说:「我知道,濯青不是故意的。别委屈了,好不好?」 卫听澜不妨被他这样温柔地摸了头,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却又不知为何没捨得躲开。他也察觉到自己这副将哭未哭的模样十分丢人,垂下头不肯说话了。 祝予怀摸了几下,只觉得手感出乎意料的好。他悄悄观察着眼卫听澜的神情,见他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忍不住扬起唇角,放纵自己又摸了几下:「你赠的这枚玉韘,我很喜欢,往后定会带在身边好好珍惜的。」 卫听澜神经紧绷,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包扎的帕子,「嗯」了一声。 院里响起一串脚步声,还未见其人,便听德音喊着「公子」,一把推开了门。看见屋内满地的狼藉,德音倒吸了口凉气:「公子,你们打架了?」 祝予怀恋恋不捨地收回手来:「别胡说。怎么灰头土脸的,刚刚去哪儿了?」 高邈和易鸣也随后跟了进来。 易鸣面色不善地把药抛给卫听澜,站到了祝予怀身边。 高邈察觉到屋内的异样气氛,向卫听澜投去一个「你小子不会惹祸了吧」的眼神,可看他理直气壮地坐着,一副莫名的恃宠而骄的样子,又觉得不大对劲。 「去库房了。」德音抱怨道,「新的木刀还不够趁手,我就想带着师父去看我以前用过的木剑来着。谁知道库房里堆满了谢大哥送的织毯,害我找了半天,可累死我了。」 祝予怀笑了一声,转向高邈道:「德音性子闹腾,给将军添麻烦了。」 「不麻烦。」高邈不好意思地笑笑,「祝郎君,收徒之事……恕我直言,我一个粗人,练兵可以,教一个这么点大的小姑娘习武,还真有些不知从何入手。再者,我年后便要回朔西,便是收了,也……」 「我知道师父有难处。」德音有些懊丧,拽了拽他的袖子央求道,「做不成师徒也没关系的。您离京之前,有空能常来玩吗?等我学了新招式,您顺便看一眼,点评几句也成啊!就算不教我功夫,我、我就想听听边塞的故事,可以吗?」 高邈有些踌躇。 「高邈。」卫听澜忽然开口,「咱们毕竟欠了九隅兄的人情。难得这小姑娘勤恳,收徒不成,常来指点她一二也无妨,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是吧?」 要是高邈能常来祝府,他偶尔跟着来几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易鸣瞥他一眼,小声嘀咕:「居心不良。」 卫听澜听觉敏锐,这一声自然没逃过他的耳朵。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的手上了药,笑得人畜无害:「我们朔西人向来有恩必报,这点小事,应该的。」 高邈觉得有道理,终究点了头:「祝郎君不嫌在下叨扰便好。」 德音雀跃起来。 卫听澜嘴角轻勾,拿起祝予怀的帕子重新开始包扎。 祝予怀在一旁不放心地看着,见他包了几回都散开了去,没忍住说:「还是我来吧,你一只手不方便。」 卫听澜乖乖抬手:「如此甚好。有劳九隅兄了。」 第46页 祝予怀把着他的手斟酌几番,打了个松紧适宜的结,道:「好了。幸好伤口不深,近日记得少沾水。」 卫听澜轻瞟了易鸣一眼,把包好的伤手翻来覆去欣赏了几遍,微笑道:「还是九隅兄的手巧。」 易鸣虎着脸站在祝予怀身后,看着他颇为矫揉造作地摆弄手上缠着的帕子,暗暗咬了咬牙。 这傢伙,举着那只爪子是故意给他看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 第023章 梅枝观音 高邈不欲过多打扰,喝了几盏茶,就带着卫听澜起身告辞。祝予怀亲自将人送到府外,于思训和焦奕已牵着战马侯在门口。追影看到几人走近,兴奋地跺起了蹄子,在高邈期待又热切的目光中蹭过来——然后把马脑袋怼进了祝予怀的怀里。 「……」于思训悄悄扯了几下缰绳,「追影,乖一点。」 你主子是边上那个啊! 追影不解又委屈地喷了个响鼻,还是巴巴地对着祝予怀看。祝予怀略有尴尬地摸了摸追影的耳朵:「将军这马……有些亲人。」 「哪是亲人。」高邈揉了一把马头,气笑了,「这小白眼狼,怕是看祝郎君生得好看,捨不得走了。」 易鸣和卫听澜站得靠后些,易鸣看着追影把祝予怀的衣衫都蹭皱了,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微讽道:「有些人,就和这马一样不知分寸。」 卫听澜不咸不淡地笑了:「易兄说的莫不是你自己。」 易鸣冷哼:「休想激我。你最好把肚子里的坏主意都收收,别被我揪住把柄。」 「我能有什么坏主意?」卫听澜无辜摊手,「你家公子对我有深恩大德,我结草衔环相报都还来不及。」 易鸣瞥见他手上缠着的帕子,暗暗翻了个白眼。 卫听澜看他吃瘪,心情莫名很好。他越过易鸣走上前,随手把碍事的追影拨到一边,对祝予怀道:「追影不懂事,弄脏了九隅兄的衣服。改日我挑些好料子送来,就当替它赔个不是。」 祝予怀刚要抬手推辞,就被他轻轻压下了手腕。 「战马不好照顾,不过几匹衣料而已,就当还这些战马的马粮钱了。」卫听澜扬唇一笑,客客气气道,「九隅兄费了心,若不许我回报一二,我心里实在难安啊。」 祝予怀看他说得真诚,心里嘆息——也罢,只是衣料而已,收便收了,也省得人家老惦念着自己那点小小的恩情。 过几天往卫府多回些年礼就是。 祝予怀点头笑说:「如此,便先谢谢濯青了。」 相互告辞后,卫听澜和高邈上车离去。 等到马车驶离祝府,徐徐拐上街道,高邈满肚子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你在人家家里干了些什么?这手好好的怎么伤了?」 卫听澜懒得解释:「伤便伤了,我被我爹揍得下不来床也没见你问,大惊小怪做什么。」 「这能一样?」高邈眯起眼来,「你不会真惹事了吧?我看祝郎君身边的侍卫从头到尾就没拿正眼看过你,你俩结梁子了?」 「怎么可能。」卫听澜嗤笑,「那个姓易的眼睛有点毛病,没事就爱翻白眼,你担待些。」 高邈心说我信你个鬼。 「你可安分些吧。」高邈苦口婆心,「我看祝郎君斯文儒雅,高风峻节,是个值得结交的人。你与他交好,往后在澧京也算有个能说上话的友人,这不好吗?你平白无故的招惹他身边的人做什么?」 「斯文儒雅、高风峻节……」卫听澜咂摸着祝予怀那克己復礼的君子貌,笑了,「你这是怕我哪天犯起浑来没人拦着,提前给我物色管教先生呢?算盘打得挺响,但我可不是近朱者赤的料子,我心黑着呢。」 高邈嘁了一声:「少跟我在这儿贫。你爱咋咋地,至少别给人家添麻烦。行了先不谈这个,有件事得同你说。方才我在祝府看到一幅观音像,觉得有些古怪,又怕是自己多心了,没好直接问。思来想去,还是命人去查一查比较好。」 卫听澜摆弄着手里的帕子,随口道:「什么样的观音像?」 高邈说:「那像大约半人高,就挂在祝郎君书房墙上,乍一看与寻常观音像大差不差,不过观音手里拿的是梅花枝。我也只是偶然瞥见,隔着半开的窗,看得不算仔细,旁敲侧击问了问那小姑娘,才知道是寿宁侯世子送的织毯。后来她带我去了放杂物的库房,好傢伙,那屋里半间堆的都是织毯,我大致翻了翻,只要是绘了人像的,手里都拿着梅花枝。」 卫听澜想了想:「澧京人本就喜梅花,也不算奇怪。」 「可我总觉得不安。」高邈犹疑着,「拿着梅枝的观音像,上回看到,还是在瓦丹人的身上。」 「瓦丹人?」卫听澜手上一顿,神情冷了下来,「那些畜生,也会信佛?」 「所以我才觉着蹊跷。」高邈回忆着,「我们的人清理战场时,的确曾从几具瓦丹人的尸体上搜出过观音像。当时虽觉奇怪,但也没多在意。现在想来,他们将画像摺叠起来用布包着,放在胸口的位置,倒像是把它当作护身符一样。」 卫听澜皱起了眉:「瓦丹人没道理忽然就信奉起中原的佛教,他们的地盘也养不出梅花。你方才说,织毯是谢幼旻送的?他从哪儿弄来的织毯,打听清楚了吗?」 「檀清寺。」高邈肯定地答道,「我听祝府那位曲管家说,谢世子前些日子去寺里拜佛,本打算给祝郎君点一盏祈福灯,保佑他返京之路顺遂。后来不知怎么的……世子捐了一大笔香火钱,点了一整屋的祈福灯,又给两尊佛像塑了金身,然后载着满满三大车的织毯回来了。」 第47页 两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据说那些织毯,都是大师开过光的。」高邈没忍住补充了一句。 「……」卫听澜一言难尽,「他怕不是被哪个嘴甜的和尚给忽悠了。」 人傻钱多,说的就是谢幼旻。 高邈想起朔西紧巴巴的军饷,神情不禁有些动摇:「我忽然觉得,谢世子也挺值得结交的。」 卫听澜嘴角微抽:「可别,我怕他把傻气过给我。不是,你羡慕个什么劲儿?别忘了寿宁侯府的荣华富贵是用什么换来的。我爹要是像寿宁侯一样,给人挡一刀废了胳膊,再交了兵权急流勇退,兴许也能封个什么侯爷,然后每天在花园里餵鱼遛鸟,把我和我大哥都养成没心没肺的傻子。我爹乐不乐意我不知道,我反正不想当傻子。」 高邈无言以对:「寿宁侯也算劳苦功高,怎么被你说得这么窝囊。」 寿宁侯谢安道,是已故的贞静皇后的兄长,当今太子的亲舅舅。谢安道早年执掌三大营兵权,明安帝登基时有他坐镇,才免了许多动乱。 后来明安帝出行时遇刺,谢安道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护驾,伤了一臂。借着这个契机,他顺水推舟主动交出了三大营的兵权,明安帝感念于心,封了他为寿宁侯。 封侯以后,谢安道行事越发低调,不争不抢,多年来只安分守己地做个外戚侯,对自己的儿子也只宠着纵着,不求他有什么大出息。贞静皇后虽去得早,明安帝对寿宁侯府却多年如一日的亲厚,各种赏赐是少不了的。 卫听澜心中嘲讽,唯有无能之人才不会被忌惮,这便是帝王之心。 「越扯越远了,刚说到哪儿来着?」高邈嘀咕了一句,「哦对,这个檀清寺我得去看一看,织毯的事不查清楚,觉都睡不踏实。」 卫听澜不贊同道:「你就别忙活了,还得教你那小徒弟习武呢。让焦奕和于思训去。」 高邈头都大了:「你跟着瞎起什么哄,什么徒弟,那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那是我能教的吗?」 「怎么不能,多赚啊。」卫听澜往车壁上一靠,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白捡一个徒弟,你就偷着乐吧。」 * 空阔殿宇中,珠帘秀幕轻垂。博山炉里燃着木樨香,在案几一角轻雾裊裊。 案上铺陈着一幅装裱精緻的墨竹图,一只干净素白的手从画的边缘轻抚过,停在玉制的轴头边。 「装裱得不错。」手的主人缓声道,「去领赏吧。」 跪在下边的宫女难掩欣喜地磕了几个头,连声道着「谢殿下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赵元舜的视线并未从画上移开,只将画轴稍提起些细细观赏,问道:「二哥,你说阿玉会喜欢这风竹图吗?」 赵松玄正赏玩着案角上那枚鎏金博山炉,闻声抬头瞧了一眼,有些诧异:「这画不是那位白驹所作么?早听闻殿下爱惜得紧。如今叫人重新装裱一番,竟是要送给阿玉?」 赵元舜笑了笑:「佳作一人赏玩无趣,合该赠给识画之人。况且才从二哥这儿赢走了阿玉的棋盘,总得添补些什么给她。」 「还怕她生气呢?」赵松玄轻笑起来,「殿下放心吧。白驹的墨宝有市无价,堪称一竹千金,再拿十个棋盘来怕也抵不上。殿下这般忍痛割爱,阿玉可得高兴坏了。」 赵元舜抿唇一笑:「二哥可莫要哄我了。阿玉自己亦是丹青妙手,生辰时她赠我的那幅水月观音图,慈悲灵秀,栩栩如生,那株写意红梅更是点睛之笔。如此无价之绝品,真论起来,与白驹之作也算不相上下了。」 赵松玄笑而不语。 赵元舜将画轴仔细卷好,抬眼见赵松玄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香料,便道:「难得闲暇,不如二哥陪我再对弈一局?」 赵松玄扬唇一笑,拿帕子擦了擦手,敛袖坐到了案前。 「乐意之至。」 二人闲谈对弈之时,崇文殿中却是一派凝肃。 宫人都退到了殿外,殿中仅有明安帝与沈阔两人。明安帝看着手中几封密报,眉头越皱越紧,忽而奋力将它们拍在案几上,目光幽冷。 「朕道是怎样的刺客敢在图南山行刺,想不到……」他面露怒色,「暗弩、风翅,全是照着飞虎营的军械仿制的。朕竟不知,什么人能有如此通天本事,手都伸到朕的飞虎营里来了!」 沈阔跪在下方,沉声说:「圣上息怒。臣已查过,飞虎营军械图纸并未遗失,且刺客的暗弩与风翅样式老旧,与飞虎营如今所用的不过五成相像,臣怀疑是有人私自绘了图纸流传了出去。」 明安帝不放心地问:「此事可有走漏风声?」 「回圣上,暂未。」沈阔谨慎地补充,「阳羽营不知内情,按着卫郎君给的军械,查到了飞虎营在城南铁匠铺的一处暗桩。臣担心暗桩暴露,只得中途截下了他们,抓紧将那处铁匠铺清理干净了。」 「做得对,此事绝不能跟飞虎营扯上关系。」明安帝烦躁地闭了下眼,「竟有人如此肆意妄为,在图南山行刺,还敢攀扯到飞虎营头上来……这是成心要让朔西与澧京离心!」 沈阔犹豫道:「敢问圣上,事到如今,还要再查下去吗?」 「明面上是不能再往下查了。」明安帝疲惫地摆了下手,「大理寺那边朕会想法子催他们结了案,朔西那边如何交待,朕得想一想。你暗中接着查,尤其是那枚淬了『当孤』的缁铁袖箭……那可是多年前早该被销毁干净的军械!」 第48页 明安帝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面色阴晴不定。他起身走了几个来回,勉强冷静下来,强调道:「此事你务必亲自去查,无需让右统领齐瓒知晓。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在朕面前翻腾旧事!」 沈阔沉声应了声「是」,退出了崇文殿。 守在殿门口的福公公见人走了,便命侯在殿外的宫人随自己进去奉茶。 明安帝发了一通火,抿了口宫人捧上的茶,才觉得平復些许。 他看了眼手中茶盏,沉吟道:「今日这名山茶烹得不错。」 「圣上觉得不错,那定然差不了了。」福公公觑着他的脸色,讨好地笑道,「底下人从江姑娘那儿新学了一手烹茶的技艺,精研了好些日子,才敢给圣上奉上来呢,就盼着能合圣上的口。」 「哦?」明安帝抬了下眼,有些意外,「添玉那丫头,还教人烹起茶来了?」 福公公也跟着笑:「奴才听着也觉得有趣。因着贵妃娘娘爱饮茶,江姑娘便时常往尚茶房去转悠,本是想学点宫里烹茶的手艺,不知怎么的,反是宫人们跟着她学起来了。」 明安帝又品了几口茶,感慨道:「难得。添玉是个孝顺孩子,贵妃比朕有口福啊。」 他放下了茶盏,揉了下眉心,福公公便察言观色地上前替他按摩起来。 明安帝闭着眼睛,半晌后忽然问道:「福临,二皇子近来,在做什么?」 福公公手上的动作没敢停,轻声答道:「奴才听闻,二殿下似乎得了副做工上佳的棋子,近几日时常同太子殿下在一处弈棋。」 明安帝沉默片刻,淡笑道:「朕国事繁忙,有些日子没去过贵妃那儿了。你安排着,朕明日去她那里讨盏好茶喝。也知会二皇子一声,莫要只顾着弈棋,得空也回去看看他母妃,朕见着他了,可要考校他的功课。」 第024章 是濯青吗? 卫听澜再次拜访祝府时,祝府门前原本清静的杏子巷人挤着人,有僕役来来回回搬着什么东西,好不热闹。 马车被堵在了巷子口,卫听澜坐在车内等了一会儿,有些烦躁地掀起车帘,看见跟他一样被堵着的还有不少。 「前边有什么热闹,挤成这样?」有挑着货担子的贩夫在问。 「你没听说呀?祝大人家那位小郎君回来了。不止人回来了,才刚到京几天,他就给京中几处善堂去了信,说有好些织毯要捐出去。这不,今儿那边派人来取呢。」有路人道。 「不就是御寒的毡子吗,值得这么多人围着看?」那贩夫纳闷极了,「还有这么多姑娘家往这边跑。」 那路人便乐了:「哪儿是看毡子啊?毡子哪能有人好看?」 见那贩夫茫然,那人好心提醒道:「祝家小郎君,就是那一竹千金的雁安白驹,白驹你知道吧?人现在就在府门口跟寿宁侯府的世子爷说话呢。哎,我跟你说,你这货挑子里要是有女儿家用的帕子香囊,赶紧的挂到外边来。我估摸着他们再说上一盏茶功夫,半个京城的姑娘都要往这儿来了。」 卫听澜听了半晌,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 高邈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下车吧。」卫听澜抿了抿唇,「咱们再在这儿挡道,这马车早晚得被人给拆了。」 祝予怀回京后一直深居简出,这些天京里风平浪静的,以至于他险些都忘了祝予怀那张脸是有多招人。 临近年节,许多年轻姑娘结着伴出来买胭脂水粉,个个簪花戴玉,瞧这边人多就全好奇地跑来凑新鲜。卫听澜刚一下车便被温软香风扑了满鼻,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然后被边上的姑娘瞪了一眼。 高邈毫不留情地嘲笑:「狗鼻子太灵光,有时也不是好事儿。」 「怪我?」卫听澜憋着气缓了缓,哂道,「你这话可把我爹也骂进去了。」 他命侯跃将马车挪远了些守着,自己拽着高邈深吸口气,蒙头扎进人群中,一鼓作气地往巷子深处挤去。 一路上听着姑娘们窸窸窣窣地说笑。 「听说那些织毯是世子爷从檀清寺求来,要送给祝郎君的,金贵着呢。可谁知祝郎君怎么都不肯收,好说歹说,愣是劝着世子爷给捐了出去。」 「真的?」几个姑娘捂着嘴笑,「祝郎君是菩萨不成,竟把京中头一号纨绔也渡成了大善人。」 「菩萨可生不出那样的好颜色呢。」有姑娘攥着香囊神思恍惚,「我方才只远远瞧了一眼,身姿卓绝,肤清似雪,真似谪仙一般……害得我连香囊都不敢扔,怕把他惊着了。」 周围几个都笑着打趣:「安娘,你那是不敢扔吗?你分明是看呆了!」 那叫安娘的姑娘就捂着骤红的脸直跺脚。 高邈听得津津有味,卫听澜却不知为何拽着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若不是条件不允许,高邈觉得他恨不得把自己扛在肩上跑。 「阿澜?」高邈隐隐有些跟不上,「又没人在背后拿火燎你,你急个什么劲儿?」 「我心里好奇得紧。」卫听澜阴恻恻地磨着牙,「急着去瞧瞧,万众瞩目的祝郎君有没有被香囊帕子给活埋了。」 杏子巷里外都是人,只祝府门前清出了片空地,有祝府和寿宁侯府的侍卫在周边守着,隔开了看热闹的人群。僕役一箱一箱地往外搬装着织毯,谢幼旻立在阶上,一双眼睛就跟粘在那上头似的,眼巴巴地看。 第49页 祝予怀裹着狐裘斗篷站在他身旁,笑说:「捨不得?」 谢幼旻苦着脸:「也不是捨不得。送了你的那就是你的,你说了算。阿怀……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祝予怀好笑道:「你一没偷二没抢,哪里错了?」 「那你为何不愿收啊。」谢幼旻有些委屈,「我知道,人人都说我纨绔,可我花我自家的银子,又不害别人。捐香火钱这不也是积德行善嘛,为什么你不高兴呢。」 「我高兴啊。」祝予怀笑了,「你这些年替我看顾家人,又为我费心至此,我怎会不高兴?」 「不必宽我的心。」谢幼旻垂头丧气,「你不喜奢靡,我送这些一定让你为难了。是我没考虑周全。」 祝予怀轻轻嘆了口气:「幼旻,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般好运,有你这样赤诚的朋友。严冬苦寒,这些织毯你赠与我,不过是让我少受几分冻。捐出去,却能救许多百姓的命。」 这些道理谢幼旻都清楚,可他就是忍不住失落,那些织毯个顶个的漂亮,那么好的东西,他总觉得只有祝予怀这般的人才能配得上。 祝予怀心里明白,谢幼旻在侯府自小被捧着养大,被那些位有尊卑、命分贵贱的观念潜移默化久了,一时片刻很难转过来。 「好了。」祝予怀索性不再多劝,只笑意温和地拍了拍他,「我先代那些百姓向你道声谢。是你救了他们,我替你欢喜。」 谢幼旻隐隐有些松动,嘟囔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祝予怀诚恳道,「你先前同意我将它们捐出去的时候,我比自己收到这些好东西还要高兴。」 谢幼旻听了这话,当即就重新支楞起来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有些跃跃欲试:「好说。改天我再去檀清寺搞些织毯来,全都捐出去。」 祝予怀的身形顿时就有些不太稳当。 「这倒也不必……」他尽可能平和地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幼旻,其实百姓过冬,有厚些的衣物被褥便足矣。」 易鸣在一旁听了全程,实在没忍住插了句嘴:「世子,善堂拿走这些织毯,未必会全部用来御寒。拿去卖了换银两,用来修缮屋舍、添置煤炭、购置冬衣,也是有可能的。您若有心要做善事,捐些实用物件,或是直接捐银两,都是一样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跟开过光的织毯槓上好吗! 虽然没有去过檀清寺,但易鸣隐隐感觉那里头的和尚很会宰人——当然谢幼旻自己也有一定责任就是了。 这样的冤大头实在世所罕见,不宰一笔他都觉得对不起佛祖。 过于金尊玉贵而缺乏生存常识的谢世子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还能这样啊。」 祝予怀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卫听澜拉着高邈到了祝府门前,抬头瞧见的便是这样明媚的笑意。 祝府门廊下缀着几个红灯笼,长穗子在风里轻轻晃悠。祝予怀站在阶上,墨发雪肤,长身玉立,虽比前世病弱了些、苍白了些,举手投足却凭添了几分玉山将颓的风韵。一笑起来,好似孤峰融雪,在冬阳下粼粼泛光,晃了人的眼睛。 卫听澜勐然站住了脚,心如擂鼓,一下一下震得他心里发疼。 高邈在后头跟着一顿:「怎么了?」 祝予怀停住了笑,眉眼仍温和地弯着,同边上像是善堂管事的人说了几句话。卫听澜定定地仰视着他,许是在外面站久了,祝予怀的鼻尖有些泛红,说了没几句就咳嗽起来。 谢幼旻低头劝了句什么,祝予怀无奈地朝他笑笑,拢紧身上的斗篷,似是要进府去。 卫听澜阒然转身:「我们回去。」 高邈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什么玩意儿?」 「我说,我们回去。」卫听澜加重了语气,「回卫府。」 高邈一句「你是不是有病」还没说出口,卫听澜举足时便听见了一声尾音上扬的轻唤。 「濯青?」 迈出的那一步就僵在了原地。 分明隔了数道台阶,隔着阻拦人群的侍卫,那么多细碎的声音里,他偏偏只听清了这一句。 祝予怀说话时,尾音总带着些柔缓的清音。这声线实在太过熟悉,昔年在芝兰台中,卫听澜孤身坐在角落里,不必抬头,也能从学子们吵吵闹闹的声响里听清祝予怀的声音。 永远澄净、温润,同祝予怀这个人一样,叫人恨也恨不透彻。 周围的姑娘们发出了些微的抽气声,有几个小声地惊唿道:「祝郎君往这边来了!」 「是濯青吗?」祝予怀的声音更清晰了一些,似是走下了台阶,又道,「高将军?」 高邈笑着回了个礼:「祝郎君。」一边偷偷抬指拽了卫听澜一下,拼命使眼色。 好好的装什么聋抽什么疯? 你再不转回来老子就按着你的头给祝郎君磕一个! 卫听澜极慢地舒了口气,调整好气息。 他转回身,又恢復了那副淡然的模样,颔首道:「九隅兄。」 卫听澜这次来,是为了送之前说好的衣料。然而车马被堵在了杏子巷外,简短寒暄几句后,祝予怀便留易鸣陪着曲伯在门口等一等,自己先将人领进了府。 没热闹看了,外边的人自然慢慢就散了。不多时,侯跃驾着车到了祝府门前,卸下了两大口箱子,把等在府门口的曲伯和易鸣惊了个踉跄。 第50页 曲伯心有余悸地问:「这里头应当不是织毯吧?」 「哪儿能啊。」侯跃嘿然一笑,也不讲究什么虚礼,当场把箱子开了,「喏,您自个儿看看呗。」 一箱子花里胡哨珠光宝气的绸缎布匹把曲伯看得心脏一梗,两眼发黑地把箱子盖了回去。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送走了那些织毯啊! 曲伯心肝都颤起来了。 易鸣抬起一箱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们北方人……当真是品味独特。」 「那当然。小郎君亲自去布庄里头选的,都是好料子。」侯跃也扛起一箱,笑道,「我来帮着搬吧。老伯您带个路?」 「罢了,罢了。」曲伯老泪纵横地引着他进府,「这边请。卫小郎君……实在破费了。」 「老人家不必客气,应该的。」侯跃大大咧咧道,「祝郎君若是喜欢,咱们府里头还有。」 曲伯险些踩着自己的脚。 另一边,高邈还没来得及坐下,又被德音拉去了院里展示新学的刀法。谢幼旻稀奇极了,跟过去蹲在廊下乐呵呵地看热闹。 屋里炭火烧得温暖,祝予怀换下了斗篷,随意披了件大氅,坐在案前烹茶。 卫听澜在旁坐着,有些心绪不宁。 他看着祝予怀一身素净,隐隐有些担心起自己自作主张挑的那些衣料了。 祝予怀这人没有太多的物慾,一根竹木簪子用了好几年也不见换,虽爱喝茶,屋里常年却就那么一套简单的青瓷茶具,衣裳换来换去,总只有那么几件月白的。 印象里,除了月白的,就是芝兰台学子统一所着的青衿。 记忆中,那身青色缀兰花纹的衣裳,祝予怀穿在身上似烟柳垂新,煞是好看。 去布庄挑选衣料时,卫听澜本想着投其所好拿几匹月白色的精细料子。可等到了地方,却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料子前迷失了方向。 可能是鬼迷心窍了。 卫听澜讷讷地在心里想。 他竟有些情不自禁,想把最好的绫罗绸缎都捧到祝予怀跟前,叫他一件一件地穿给自己看。 第025章 不滞于物 祝予怀嗅了把茶香,抬头时见卫听澜怔怔地望着自己出神,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卫听澜镇定地收回目光,「只是有些好奇。九隅兄的喜好似乎颇为专一,茶只爱饮云雾,颜色也只喜月白。」 祝予怀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手中动作不紧不慢,搁下空了的茶则,又让烧热的水徐徐冲下,顷刻间满室都盪开了清冽的茶香。 他低头控着水流,浅笑道:「濯青怎么这般笃定?这话说的,像与我认识了好些年似的。」 卫听澜眨了下眼,嵴背微微有些紧绷。 祝予怀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接着又道:「倒也不是因为钟情,只是不执着、不在意而已。我饮云雾,也能饮糙茶;能穿月白的细料,也能穿粗布麻衣。这些外物在我看来没有太多的区别。你所见的『专一』,只不过是因为我习惯了,没必要费心思特意去换罢了。」 他抬指点了点案上的青瓷:「就像这套茶具,只要它不碎不坏,我便会一直用下去。」 卫听澜问:「要是碎了坏了呢?」 「当舍即舍。」祝予怀不甚在意地笑笑,「先师曾教导我一句话,我颇为认同。『不滞于物,方能不殆于心。』」 卫听澜心间陡然一冷,手指微微蜷紧。 不执着、不在意……所以一旦有些东西成了累赘,便可以毫不留恋地丢弃吗? 他从前恨祝予怀,恨的便是这份冷情冷性。 分明面上待谁都温柔似水,却仿佛对谁都不会付诸真心。从来都是那般果决清醒,理智得近乎凉薄。 甚至连死……也死得那般狠心决绝。 卫听澜看着祝予怀摆弄茶具的手,瘦削、温润,没有刀茧和伤疤。可那曾是一双拉弓提刀的手,它们怎能如此干净无暇,就好像明晃晃地在说,他祝予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前尘往事都与他再无干系,他从此再也不沾这浊世的污秽了? 凭什么祝予怀什么都忘干净了,凭什么祝予怀可以放下,可以置身事外,只有自己一个人带着记忆活过来了? 他心里嘈错喧嚣,又燃起了一股名为不甘的火。 茶水泠泠的倾倒声渐歇,祝予怀抬手挽袖,将斟好的茶递到他手边。 卫听澜却是碰也未碰:「当舍即舍……你对人也是如此吗?」 这话问得很兇,甚至有那么点张牙舞爪的意思。祝予怀动作微顿,抬眼看了他一会儿。 两厢无言中,祝予怀的神情柔和下来,浅色的唇略微弯起,盪开了无奈的笑,像在看一只发脾气的小兽。 「这是什么傻话。」他平和地说,「人是人,物是物,岂能一概而论。」 卫听澜有须臾失神。 半开的窗泻下几缕霜色的光,照着满室遥远又熟悉的陈设。祝予怀坦荡地望着他,目光清明,笑意和缓,和前世自己重伤在卧时,那个在窗边陪自己看竹的人影重叠在一起。 卫听澜满腔的无名火骤然没了宣洩口,挣扎了几下便哑了下去。 有什么可动怒的呢? 最开始被带回祝府的时候,他分明是感激着、贪恋着这份温暖的。 后来渐行渐远,耿耿于怀那么些年,不过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实在太耀眼,照得他自惭形秽还不愿承认罢了。 第51页 前世祝予怀狠厉无情的那一箭,将自己那点说不出口的心思射得支离破碎,往后种种怨憎,与其说是仇恨,倒不如说是恼羞成怒。 卫听澜不是不明白祝予怀的苦衷。卫家出事的时候,大烨朝堂风雨如晦,祝予怀要保全自家人尚且不易,又如何能再引火烧身,担着包庇逆贼的罪名来帮自己? 但他就是忍不住生气,气这人为了彻底撇清干系,竟主动来追剿自己,处处赶尽杀绝,不念半分旧情。 更气这人后来都到了门殚户尽、流放出京的地步,仍不肯向自己俯首低头,固执地要做个孤高自许的君子。 一个忠臣志士,一个乱臣贼子,相看两厌,把彼此咬得一身伤痕也没等到谁先妥协屈服,只换来了祝予怀宁为玉碎的一死。 有什么意思呢? 到头来问心有愧、痛不欲生的人只剩下了自己。 卫听澜的手搭在膝上,神经质地揉捏着衣角,满眼的茫然无措。 刚才还一副兇巴巴要兴师问罪的模样,现在又像个熄了火的炮仗似的闷不做声,祝予怀在一旁看得有趣,慢声提醒道:「茶要凉了。」 卫听澜便下意识地端起来喝了两口。 祝予怀忍着笑,又问道:「濯青方才,是想通了什么事吗?」 卫听澜像是冷不丁被戳中心事,肩背肉眼可见地一僵。 「我……」卫听澜犹豫几番,捏着青瓷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我有一事相求。 祝予怀逗他似的笑着说:「洗耳恭听。」 卫听澜吞吞吐吐地转移话题:「擢兰试的文试……」 他望着祝予怀一脸揶揄的神情,咬了下牙,闭着眼一鼓作气道:「就是那些经义、策问、律法、明算……我都一知半解,心里慌得很,连着几日没睡好觉。听说九隅兄在雁安素有才名,若是得闲,可否与我讲解一二?」 刚走到门口,因为口渴准备敲门进来讨口茶喝的高邈:「……」 什么玩意儿??? 屋里卫听澜还在硬着头皮继续:「说来惭愧,我平日里只爱舞刀弄枪,对那些聱牙诘屈的东西最是头疼,看书总没个耐性。九隅兄是笃实好学之人,人都说近朱者赤,有你这般的榜样在侧,想来我也能见贤思齐,有些长进。」 高邈的内心十分精彩。 好傢伙,这瞎话编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这马屁拍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要不是说话的人是卫听澜,他差点就要感动得鼓掌喝彩。 说句实在的,卫听澜入芝兰台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哪怕他文试时在卷子上画满王八,明安帝也要夸一句「胆识过人」,然后闭着眼把他强塞进芝兰台去。 依卫听澜的性子,不考个倒数存心给明安帝添堵就不错了,现在还装起好学来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高邈还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听祝予怀好脾气地宽慰道:「人各有所长,你武艺超群,文试不利还有武试,无需忧心。」 卫听澜紧接着道:「武试我自是不担心,只是文试也不想太难看。毕竟要在榜上挂一个月,我嫌丢人。」 高邈这才松了口气,打消了回府后让方未艾给卫听澜看看脑子的念头。 他刚要抬手叩门,却不想后头有人抢先一步,一巴掌拍开虚掩的门,高声嚷道:「你们偷摸着聊什么呢?」 门发出声抗议的吱呀声,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转头看去。 谢幼旻站在门口,一脸的痛心疾首:「你们!你们竟要背着我偷偷用功!」 卫听澜微挑了下眉。 差点忘了,谢幼旻可是寿宁侯的儿子。如此身份,不论出于恩宠还是出于提防,都是要被明安帝按在芝兰台里关照着的。 芝兰台平日里三旬一小考,一季一大考,全年最重要的一场试,便是每年三月初三的「擢兰试」。这场试既是候选者的选拔试,也是已入台学子的年初大考。 擢兰试不分新人老生,所有人一起排名,最终名次还要在台中张榜公示。谢幼旻耍得一手好马枪,武试还算能看,文试却是一塌煳涂,年年垫底,凭本事把不学无术的纨绔名声坐得实实的。 卫听澜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桌案,心情极好地支着下巴。 送上门的乐子,不取笑一下实在可惜。 他好整以暇道:「这可冤枉我了,怎么能说是『偷偷』呢?世子且放心吧。只要九隅兄答应了我,往后我们便日日当着世子的面,敲锣打鼓地用功。」 「你你你……」谢幼旻在原地气得打了个转,突然道,「阿怀,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祝予怀放下袖子,一脸淡然:「并未。」 后面高邈没绷住笑了一声。 谢幼旻叫起来:「高大哥你也笑我是不是?」 「世子听错了。」高邈同情地拍了他两下,没忍住又噗哧一声,「那什么,我去瞧瞧德音的新刀法,告辞。」 谢幼旻越想越气,走进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消火,道:「不行,不能只给他一人开小灶。阿怀,你也得教我!」 没等祝予怀表态,卫听澜先道:「我府上都是些胸无点墨的武夫,不得已才来麻烦九隅兄。世子若有心向学,堂堂寿宁侯府难道还找不出个先生?」 谢幼旻噎了噎,不甚有底气道:「那你府上难道请不起先生吗?」 「我没钱。」卫听澜说得光明磊落,「朔西年年勒着裤腰带为粮饷发愁,我从朔西来京,花的都是我大哥娶媳妇儿的钱。我这兜可比脸还干净。」 第52页 这点他确实没说谎。就连给祝予怀买绸缎的钱,都是他从明安帝的赏赐里拿出来的。 谢幼旻犹疑道:「那你怎么活啊?」 「圣上赏赐了些金银,过个年不成问题。来年么……」卫听澜笑了一下,「我领了景卫左统领的差事,就有俸禄了。」 祝予怀有些担忧:「你府里就没别的进项?凭你一人的俸禄,如何能养活全府的人。」 卫听澜并不怎么在意:「有几个庄子,收成不好,勉强能撑着。反正我府里也没几个人,开支不算大。几个长年看府的老人都是勤俭人,我带的护卫又都是兵,风餐露宿都饿不死,没什么可担心的。说实话,京里的日子可比边疆舒坦多了,瓦丹人来抢掠的时候,成千上万的百姓都要饿肚子,我这算得了什么?」 从没缺过钱的谢幼旻哪儿听说过这种事,一时哑口无言。 祝予怀也静了半晌,轻嘆了口气。 「往后若遇到难处,你可以同我商量一二。」祝予怀开口道,「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我定会竭尽所能相助,就当是……为朔西劳苦多年的将士和百姓,尽几分绵薄之力吧。」 谢幼旻点着头附和:「缺钱可以找我,我爹娘从不扣我的零花钱。」 「是吗。」卫听澜左右看看,调笑道,「那在下往后就仰仗二位义士了?」 祝予怀抿唇而笑:「不敢当。」 卫听澜倚着桌案,身体朝他倾近了些:「那这么说,九隅兄答应给我讲文试了?」 谢幼旻当即叫了起来:「哎,一码归一码,什么时候就答应了?」 卫听澜盯着祝予怀看了半晌,漫不经心地弯起唇:「世子方才没听清楚吗?『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定会竭尽所能相助』。九隅兄,你这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啊。」 祝予怀看着他脸上疏懒又狡黠的笑,稍稍一愣。 不知怎么的,他联想起一些有意思的画面——有年重阳节他下山回家看祖母,半道上遇到了一只挡在路中央晒太阳的大黑犬。那犬懒洋洋的,发现自己挡了别人的道也不挪窝,还一脸惬意地沖他们甩了甩尾巴。 神情和此时此刻的卫听澜如出一辙。 祝予怀险些笑出了声,反应过来后又立马绷着脸憋住了。 大黑犬的嚣张模样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祝予怀努力压着嘴角的弧度,克制道:「好……不反悔。」 卫听澜略微眯眼,坐正了些。 祝予怀被他盯得紧张,拿袖子欲盖弥彰地挡了下脸,一只手又拨弄起桌上的杯盏,装模做样端起来抿了几口。 卫听澜看得想笑。 他该不会是被自己盯得害羞了吧? 第026章 寺中贵人 那日之后,卫听澜果真就开始跟着祝予怀读书。 方未艾从裘平生留下的手札里琢磨出了些针灸和药疗的法子,时不时就要在高邈身上尝试一二,故而高邈最近都没再出门。 于是卫听澜独自一人连着几日早出晚归,赖在祝府的时间越来越长,就连晚上回了府,还要揣着几张祝予怀写给他的试题暗暗琢磨。 高邈在一旁看得心里直犯嘀咕。 他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要弃武从文了吧? 虽然难以理解,但高邈倒也看得很开——前头图南山里出了那档子事,谁也不知京城暗中是个什么势态,卫听澜如今只窝在祝府里看书,虽然听着很离谱,但总比让他闲下来惹是生非要强。 这般想着,高邈心里对祝予怀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敬佩。 别的不说,如今能震住这小子的人实在是不多了。 几日后,高邈再一次拜访祝府,亲眼看见卫听澜习以为常地走到祝予怀对面的书案坐下,抓起本书就开始埋头苦读,忍不住啧啧感嘆:「祝郎君,不是我夸张,就算他爹来了也没见他乖成这副鹌鹑样,真是活久见。」 卫听澜翻了个白眼,把纸页翻得哗啦啦的响。 祝予怀掩卷笑道:「将军说笑了。濯青朝干夕惕,很是刻苦,我都忍不住要自惭形秽了。」 「这是抬举他了。」高邈笑着摇头,「谁还不知道他?拎起来晃一晃,满肚子坏水都跟着作响。以前有他父兄镇着还收敛些,往后在澧京无人约束,也不知能安分几时。若是这小子哪日犯了煳涂,恐怕也就郎君你能劝劝他了。」 卫听澜捏着书嵴往桌上敲了敲:「赖话能不能背着人悄悄地说?我人还在这儿呢。」 祝予怀笑了一声,心里也理解高邈的顾虑。卫听澜身份敏感,在京中一举一动恐都有人看着,一旦行差踏错被拿住了什么把柄,对朔西的影响难以预料。 祝予怀道:「濯青在京中无亲友帮衬,将军忧心也是难免。我与二位也算是有缘,往后只当濯青是自家弟弟,尽我所能看顾着些。虽不能确保事无遗算,至少不叫他孤立无援。」 自家弟弟…… 卫听澜面无表情地放下了书。 高邈嘆道:「如此自然最好,只是未免太劳烦祝郎君了。」 祝予怀笑着宽慰:「不妨事。我家中没个兄弟,濯青若能常来,多个说话的人也热闹些。」 高邈见他说得真心实意,不由得心中感慨,抱拳行礼道:「郎君高义,我替卫老将军谢过了。」 祝予怀忙道:「这如何受得起?」 「没完了是吧。」卫听澜托着脑袋看了半天,「你俩当着我的面儿託孤呢?」 第53页 高邈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哟,刚才还知书达理的,这会儿怎么就阴阳怪气起来了?」 卫听澜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书页,懒散道:「我是怕你们太激动,再说下去就要对着磕起头来了。」 高邈嘁了一声,逮着机会转头揭发:「祝郎君你瞧见了吧?这才是这小子的真面目,牙尖嘴利,会气人得很。」 祝予怀看两人一来一回对呛得有趣,忍俊不禁道:「我倒觉得,濯青性子洒脱,跟将军很有几分像。都是平川旷野上养出来的儿郎,无拘无束,真叫人钦羡不已。」 「嗐,这话说得……」高邈被夸得不好意思,笑着说,「我竟不知该跟着夸他一句,还是连我自个儿一块损了。说得好听些是『无拘无束』,其实都是没规矩惯了,野出来的脾性罢了。郎君这样的好性子,才真叫人羡慕。」 祝予怀抿唇笑了笑。卫听澜重又拿起了案上的书,却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约莫酉时,马车才慢悠悠地从杏子巷里转出来。 高邈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卫听澜随手翻着从祝予怀那儿借来的几本书,草草略过正文,只留心看边上硃笔作的小注。 如今文人都喜好清逸洒脱的书体新风,祝予怀却不凑这个趣,批註的字迹同他本人一样平正端方,不过看得久了,倒是隐约能品出那么几分大道至简的意味。 朱红的墨色虽有新有旧,字迹却如出一辙的工整,好似这个人永远都这么冷静持重,不会为外物人事所动。 马车拐上了热闹些的街市,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隔着帘子传进来。卫听澜本想等回府再接着看,要合书时无意扫过了后面的某页,视线一顿。 这一页的硃笔批註相较之前显得格外少,只在右下角谈及设酷刑以震愚民的言论旁,立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苛吏之论。 还在原句上毫不客气地画了个圈,好似极为愤怒。 卫听澜不觉笑出了声。 高邈抬了下眼皮,咕哝道:「读个书乐成这样,什么毛病。」 卫听澜高深莫测地合了书页:「书中自有颜如玉,你不懂。」 过了半晌,又掀帘张望了一眼,吩咐道:「侯跃,到前面那间书斋时,停下车。」 外面侯跃应了一声。 高邈稀奇极了:「你该不会是打算发愤图强考状元吧?」 「我考状元?」卫听澜反问了一声,似觉得好笑,「怕是状元要把我往死里考。」 如今能日日地进出祝予怀那间院子,靠的就是「忧心文试」这个名正言顺的藉口。坏就坏在祝予怀较真得很,既答应了要教他,不教出点成果来绝不会善罢甘休。每日光讲解不够,还要变着法亲自给他出题,轻易煳弄不过去。 高邈顷刻就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幸灾乐祸道:「自讨苦吃,该。」 卫听澜疏懒地往后一靠:「不啊。日日得沐圣人之言,我甘之如饴着呢。」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地方。 书斋里的生意出人意料地红火,隔着老远就能瞧见许多人聚在柜檯处,也不知在争抢什么,都没个得空的伙计出来招揽。 卫听澜下车走进店门,四下打量一眼,近门处摆得多是些志怪传说、才子佳人的话本,间或夹杂着几本充场面的名家诗文。 他略扫了几眼,就兴致缺缺地换下一家,却突然瞥见柜檯那边的人群中,有个伙计满头大汗,踩着板凳从上方冒出头来,举着几本书册高声唿喊。 「诸位,诸位!莫要推搡拥挤!今日若售空,后头还会补货,保管人人有份儿,勿急!」 那伙计手头的书分外眼熟,卫听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见最外边那一本,书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 卫听澜:「?」 他竟不知道他大哥的话本在京城能卖得这么疯。 周围与他前后脚进店的几个书生也瞧见了,悄声议论道:「不过是些博人眼球的话本,怎值得这般宣扬?竟都摆到了前头来吆喝。」 另一人说:「你有所不知。那都是从雁安来的新话本,占着个才子之乡的来头,写得又是临空出世的少年英雄,稀奇的人可不就多了?商人逐利,卖得好的自是要放在最外头。」 那书生听了就摇头:「我看也就热闹这一时。往后没了破军杀敌的边塞奇闻,谁还知道什么『小将军』?怕是不会再有人写他了。」 卫听澜皱了下眉,只觉得这话说得锥心。 他移了两步,拦下那书生问道:「兄台此话何意?那卫小将军没伤没病,如何往后就不能破军杀敌了?」 那几个书生神情古怪地相互看看,反问他:「这几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你还不知道?」 卫听澜暗忖,知道什么? 大哥真的病了伤了?还是皇帝现在就要对卫家下手了? 还没等他理个明白,那书生一脸莫名其妙地接着道:「要杀敌,至少他人得在边疆吧?卫小将军如今到了澧京,这儿哪来的外敌给他杀?」 卫听澜一愣,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等会儿。你说谁……谁到澧京来了?」 那几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京城里还能有如此孤陋寡闻之人。 「还能有谁?」书生恨铁不成钢地压低了声,「光听卫小将军这名头,你难道猜不出是照着谁写的?如今天下将领,除了朔西那个,还有哪家姓卫?卫家总共就俩儿子,小将军小将军,那不就是卫家二郎吗?」 第54页 逻辑缜密,卫听澜一时无言以对。 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他还是觉得难以理解:「那我……那这小将军的兄长呢?总不能就叫『卫大将军』吧?」 书生奇怪地看着他:「哪能这么草率?自然是叫『卫少将军』了。」 卫听澜:「……」 有什么区别吗? 再加上他爹这个卫老将军,民间话本为了区分他们一家子,还真是用心良苦。 卫听澜按了按太阳穴:「明白了……多谢兄台解惑。」 几个书生见他没有要问的了,点头致了意,各自抬步往店中书架走去。 卫听澜在原地慢慢缓了半晌,才脚步飘忽地挪了步。 却是朝着人挤人的那处柜檯去了。 他得先搞清楚,祝予怀到底都背着他看了些什么。 一盏茶后,卫听澜抱着高高的一摞书回到了车上。高邈还没开口问,就见卫听澜防贼似的把书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高邈:「?」 怎么着,我是饿疯了,能把你书当饽饽给吃了还是咋地? * 翌日清晨,天光初亮,几只鸟雀在房檐上啾鸣不休。房门开了一半,屋里头的烛火被寒风一吹便熄了,卫听澜披着件外衣站在门口,听着于思训禀事。 「那些织毯,源自京中一家名为『秋思坊』的绣坊。」于思训道,「坊主人称秋娘,笃信神佛,每年都会向檀清寺布施一批佛像织毯。不过据坊里的绣娘们说,那些手持梅花枝的佛像,并非坊中画匠所创。最初的画稿,源自一位曾在檀清寺借住过的『贵人』……」 于思训说着说着,迟疑地止了声。 卫听澜一手支着门框,半个身体埋在阴影里,一双眼睛径直越过他,有点茫然地注视着房檐上蹦来跳去踩雪的两只麻雀,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 于思训方才进院时,就听院门口早起洒扫的徐伯说过,屋里头烛火一夜未灭,卫听澜怕是整晚都没睡。 他斟酌道:「小郎君……昨夜没歇好?」 卫听澜抽回目光,淡淡道:「并未。你接着说,什么贵人?」 「是。」于思训应了声,接着道,「画师是名女子,身份暂时不明。寺里僧人对此人三缄其口,不愿详谈,秋娘也随夫君回乡探亲去了,详情无从问起。绣娘们并未见过那女子,只知道秋娘礼佛时,偶然见了她所绘佛像,惊为天人,便求了画稿回来,教人制成了织毯。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那女子似是得了宫里哪位娘娘的亲眼,被带入了宫去,多的便不知晓了。」 于思训顿了一下,又道:「对了,据闻秋娘很欣赏那女子,曾同人说起她『生来有佛心,是个修闭口禅的』。」 卫听澜听到这里才有了些反应,抬眼看他:「哑巴?」 于思训点了点头。 说到哑巴,卫听澜想起个人来。 前世,太子曾为了一个养在后宫妃嫔膝下的哑女,与明安帝大动干戈,因此触怒龙颜,被关进了东宫。 只可惜这事发生时,他已经离京逃往朔西,内情无从探知,只听说那哑女似是姓江。 是巧合吗? 卫听澜沉思片刻,道:「事涉宫闱,不可贸然深查,图南山一事未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横生枝节。此事需得细细商议,具体的等晚上我回来再同高邈详谈。还有……」 他停了一下,抬眼问:「焦奕呢?为何只你一人回来了?」 于思训神色有片刻的复杂,如实答道:「他在绣坊中遇见了旧识,说要留下说几句话。可现下……还未回来。」 「一夜未归?」卫听澜蹙起了眉,「怎么不早同我说?」 于思训顿了一下:「这……小郎君,您昨日回府后便吩咐了不叫人打扰,说有急事就去找高将军,属下便没……」 卫听澜轻咳一声,抬手止住:「知道了。高邈没命人去寻?」 「昨日天黑时就去寻了,只是绣坊关了门,焦奕应当早已离开了。我们人手有限,昨夜没能找着他的踪迹,属下正要再出门去……」 「绣坊?」卫听澜忽然想起些什么,「他那旧识是坊中绣娘?是女子?」 于思训一愣:「是。」 卫听澜若有所思,忽而轻嗤了一声:「看来是遇到了不得的故人了啊。」 于思训茫然:「什么?」 「没什么。」卫听澜轻描淡写道,「再等半个时辰,他要还没回来,就叫人去把京中大小酒肆都翻一遍。见着人了就绑回来,泡冰水里给他醒醒脑子。」 于思训愕然道:「这……」 「等人清醒了,叫他自己领罚。」卫听澜困极了似的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屋里走去,「用完早膳我还要去祝府,该打多少军杖,你替他数着,一下都别少。」 于思训尚处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就看见卫听澜脚底打飘地走了几步,被几本掉在地上的书绊了个踉跄,整个人砸到地上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于思训惊道:「小……」 卫听澜抬起一只手来扒着桌案,想要借力起身,谁知那案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书册晃了几下,就跟塌了方似的,噼里啪啦尽数落到了他脑袋上。 一片死寂。 「小郎君。」于思训艰难地开口,「那什么……冰水,您要吗?」 第027章 红竹倚窗 窗外落起了细雪,竹叶无声地沾了素净的白。屋内炭火烧得足,烘得人身上暖意融融,禁不住地惫懒睏倦。 第55页 「此处引『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源自《皇矣》,诗叙太王、太伯、王季之德,记文王伐密伐崇之事。这一句是说,文王以德化民,不疾言厉色,不滥施暴行……」 祝予怀停了一停,轻声唤道:「濯青,濯青?」 无人应答。 祝予怀放下手里的书,有些无奈地问道:「昨夜没有睡好吗?」 坐在书案前的卫听澜下意识点了下头,又如梦初醒地坐正了些。 他低头扫了几眼书,实在不记得祝予怀讲到了何处,只好装模做样地揉了揉太阳穴:「啊,好像是有点……很明显吗?」 祝予怀闻言失笑:「叫了你几声,你都没有听见。」 都怪这屋子太过安逸舒坦。卫听澜哀怨地想,不,更应该怪的是那堆莫名其妙的话本,害得他胡思乱想了一整夜。 罪魁祸首现在还在他跟前神清气爽地坐着。 卫听澜心中隐有不平,斟酌着慢慢开口:「不瞒九隅兄,我昨夜看了一宿的书……」 祝予怀顿时露出了不贊同的神情:「悬樑刺股实是过犹不及,何况你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是实在睏倦,你就在那边榻上歇一会儿,莫要硬撑着。」 卫听澜被这关怀备至的话噎了噎,目光轻瞟了一眼,祝予怀说的正是自己前世躺着晒过太阳的矮榻。 他不禁嘀咕了句:「那竹榻有些硌人。床不能躺吗?」 祝予怀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卫听澜勐然反应过来,忙道:「我是说……不用非得躺下,我坐着、坐着歇会儿就行。」 祝予怀也没多想,点了点头,整理起案上的书籍笔墨来。 卫听澜看着他动作,还以为自己在这里无所事事妨碍到他了,迟疑地问:「你怎么也不读了?」 祝予怀将收整好的东西放到一边,从手边匣子里取出一沓红纸,又找出一把细巧的剪子来,笑道:「有别的事要做。正好德音现在在母亲那边,趁着她不在,我先把这些窗花都剪了。」 卫听澜探头扫了眼那些红纸,才见上面都用细细的墨线勾勒好了图案,多是些寓意吉祥的字样,也有梅兰竹菊的各色花纹。 他挪了几下坐垫,在祝予怀身侧坐下,拎起几张翻了翻:「不就是些寻常窗花,做什么要背着人偷偷地剪?我还当是要做什么坏事。」 「以为是坏事,你还凑过来?」祝予怀打趣地笑了声,解释道,「画这些费了我好半晌功夫,没精力再绘第二次了。德音见了定然手痒,到时候上了手剪毁了,我倒是没什么,她自己大约要哭半天。」 光想着就觉得好笑,祝予怀摇了摇头,慢慢动起剪子来。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因为不习武,腕骨清瘦而苍白。朱红的碎纸簌簌掉落,有些细碎的沾在了他指尖。 卫听澜默不作声地看着,就见那白玉似的十指间,逐渐浮现出一张栩栩如生的「鹿鹤同春」来。 剪好后,祝予怀将它提起来小心抖了抖,放回匣子里压着。见卫听澜看得仔细,他拾起案上那把小剪子递给他:「要试试吗?」 卫听澜刚伸出手去接,他又把剪子收了回去,笑说:「险些忘了。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消遣我呢?」卫听澜摊开掌心,伸到他面前晃了两晃,「你看,早无碍了。我心灵手巧得很,定不会毁了你的心血。」 祝予怀便将剪子放到他掌心,调侃道:「若是剪坏了,当如何?」 「这我可赔不起。」卫听澜弯起了唇,「不如我学着德音哭两声,没准九隅兄心软了,便会放过我了。」 祝予怀与他对视一眼,不知怎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这张脸装哭的模样,眉眼耷拉着,活像只淋了水的幼犬。 祝予怀匆忙别过脸去,拼命忍住了笑。 卫听澜瞥见他强忍着上扬的嘴角,眉梢微挑。 这人在心里偷偷想了什么不该想的东西,乐成这样? 「好好说着话,怎么就突然背过身去了。」卫听澜歪过头来望着他,「九隅兄,你转过头来看看我啊。」 祝予怀忍得肩胛直颤,躲得更远了些。 卫听澜支着脑袋,指节一下一下地叩着桌案:「你再不理我,我可真要哭了。」 祝予怀扑哧乐了一声:「别闹。」 卫听澜被他这一声勾得心里痒痒,站起身就要去掀他挡脸的袖子。祝予怀躲了几下,就怕痒似的笑出了声,一手拽着袖子不让他掀,人却被他逼得转了回来。 半掩的衣袖下露出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笑得粲然又缱绻:「濯青,你快别逗我了。」 卫听澜伸出的手忽然就定住了。 他这样俯身站在祝予怀跟前,那璀璨的眸光就直直撞进他眼底。撞得他心跳骤乱,陡然生出了几分渴望。 卫听澜的手指轻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掠过祝予怀的耳廓,几乎挨着他的髮鬓。 他想碰一碰祝予怀的眼睛,非常、非常想。 门忽然被叩响了两下,外面易鸣的声音响起:「公子,药熬好了。」 卫听澜身形一顿,迅速将手背到了身后。 祝予怀听见声音,下意识松开衣袖转过了头,对他方才的异样毫无察觉。 「阿鸣,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易鸣端着托盘迈了进来,显然是听见了刚刚祝予怀的笑声,放下药碗时,神情探究地瞟了卫听澜一眼。 第56页 卫听澜重新在祝予怀身侧坐下,十分坦然地与他回望。 看起来很无辜。 祝予怀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眼神官司,只盯着那满噹噹的一碗药,半晌,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 卫听澜忽然开口:「九隅兄怕苦么?」 祝予怀一听,立马硬着头皮将药碗挪近了些,捏住了碗沿却又停了下来,纠结得手指都有些打颤。 易鸣瞪了卫听澜一眼。 知道公子脸皮薄你还说出来,安的什么心? 卫听澜佯作不觉,轻笑道:「你们府里喝药怎么都不备蜜饯?是蜜饯不够好吃,还是嫌嚼起来硌嘴?若是不喜蜜饯,我府里倒是新订了一批枣花蜜,馥郁香甜,入口即化。等改日送到了,给九隅兄带一些来。」 他这话说得十分自然,蜜饯不成那就换蜂蜜,好似喝药天然就该搭着甜的东西一起。 祝予怀顿时放松了不少,含煳道:「是有些道理。阿鸣,帮我去厨房拿些蜂蜜来可好?」 易鸣忙道了声「好」,防备地睨了卫听澜一下,趁着药还没凉匆匆去了。 卫听澜看着他的背影,得意地扬了下唇角。 连着几日亲眼看着祝予怀喝药,他早瞧出来这人怕苦。大约是碍着自己在场,不好意思要蜜饯,每回祝予怀都磨蹭到药都快凉了,才跟引颈就戮似的,闭着眼昂首灌下去。 卫听澜一看到他那死犟的样子,就忍不住来气,可每回看着他喝完药,还要皱着脸在书案上趴好半晌,又有些不忍心。 死要面子活受罪,何必呢? 卫听澜轻啧一声,也不多言,低下头一张一张翻着红纸,挑拣起要剪的窗花来。 本想挑个最不易出错的来试手,却在见到一张「岁岁平安」时顿住了视线。 红纸上,墨笔勾勒出几杆孤高的修竹,疏密有致地衬在字后,看着有些似曾相识的眼熟。 卫听澜忽而记起前世除夕的那一日,自己伤势未愈,仍在祝府里养着。清晨天还没怎么亮,外头就噼里啪啦炸起了爆竹声,吵得人不得安眠。他不耐烦地睁眼时,就瞧见卧房的窗子上贴了一张红纸剪的「岁岁平安」。 字下红竹似火,灿烈惹眼。 卫听澜伸手将那张红纸抽了出来,指尖拂过上面细笔勾勒的竹叶,果真与记忆中的窗花分毫不差。 前世那时,他只当是祝府的下人图个喜庆随便贴的。满屋素雅中,唯独只有这一抹艷色,他每日习惯性地盯着出神,有时都忘了自己摆在床头的那把剑。 「你要剪这张?」祝予怀偏头看了一眼,贊同道,「我也觉得这一张最好。」 卫听澜心头轻跳了一下:「这张最好?」 祝予怀点了点头:「我照着投在窗上的竹影摹了许久,只堪堪画出来这一张满意的,再没多的了。」 卫听澜捏着那红纸,就像时隔多年突然捡到件被自己忽视了的礼物,竟有些手足无措。 半晌,他垂下眼轻声道:「既然如此,等我剪好了,你可得将它贴到卧房的窗子上,往后每日醒来,第一眼就能瞧见。」 红竹倚窗,替这屋子的主人挡着灾厄邪祟,护他岁岁平安。 祝予怀隐约觉得他这话里有些说不清楚的意味,不解地抬眼看他。 却见卫听澜拿起了剪子,正低头研究落刀的地方,祝予怀登时就把那点疑惑抛到了脑后,叮嘱道:「那你可得用心些。」 说着凑近些许,不放心地看着他剪。 清淡的药味隐约钻进鼻腔,让人心安又舒适,不知是桌上那碗汤药的气味,还是祝予怀身上带来的。卫听澜剪着剪着就有些心猿意马,手里动作也慢了下来。 偏偏祝予怀还要蹙着眉伸出手来指点:「这样不行,你把纸转一转,顺着这儿剪。」 卫听澜看他一眼,慢悠悠地转了下纸:「这样?」 「慢着!」祝予怀唿吸一促,勐地拢住他拿剪子的手,「这儿剪不得!」 卫听澜见他果然急了,暗暗忍笑,瞟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喟嘆道:「是我太愚笨了,竟要九隅兄手把手地来教。」 祝予怀一愣,被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 「抱歉。」他握拳掩了下唇,「一时心急……失礼了。」 易鸣端着一小盅蜂蜜回来,在门口重重咳了一声。 祝予怀茫然地转头看去,卫听澜也跟着抬了下眼,漫不经心地放下了剪子。 气定神闲,看不出半分做贼心虚的模样。 易鸣在他身上找不到发作的点,只能板着脸走进来,把蜂蜜搁到了药碗旁。 卫听澜十分自然地摸了下药碗,半哄半骗道:「药还没凉,刚好能入口。这蜂蜜成色不错,喝完马上含一勺,定然不会苦的。」 祝予怀犹豫了几息,真信了他的话似的,端起碗来一鼓作气喝完了药,又舀了一勺蜂蜜抿在口中,慢慢咽了下去。 半晌之后,还是皱着眉趴到了桌案上。 卫听澜忍俊不禁:「真有这么苦?」 易鸣将药碗和蜂蜜都收到托盘里,闻言没好气地呛他:「药哪有不苦的?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像公子这样从小到大把汤药当成水喝,换做是你也未必受得住。」 说者无心,卫听澜脸上的笑却渐渐散了。 易鸣收好东西便退了出去,卫听澜望着桌上那隐约能看出个「岁」字的剪纸默然了片刻,问道:「你现在喝的这药,管用吗?」 第57页 祝予怀勉强缓了过来,声音有些闷:「应当是管用的,自到了京城,已有些日子没犯过病。师兄写的方子我都看过,如今用的药已算是最稳妥的了。」 卫听澜早已向方未艾打听过他的病症,闻言又问道:「夜里呢?睡得可还安稳?」 「安稳。」祝予怀支起身来,「连着许多日没再梦魇难眠了。刚到京那几日,家里人都提心弔胆的,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京中这样冷,这冬竟比在雁安时还要好过些。说不定,是这病真的慢慢好起来了。」 卫听澜看着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期盼和雀跃,心里像被什么软和的东西碰了一下。 「嗯。」他看着祝予怀说,「会好起来的。」 他说得认真又笃定,祝予怀听了,没来由地就有些高兴,甚至涌出些莫名其妙的冲动,想要拉着什么人一块儿小酌一杯,庆祝点什么。 这么想着,他忽然记起件事来:「濯青,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你府里打算如何过?」 卫听澜轻描淡写道:「凑合过吧。高邈伤还未好,我替他推了除夕宫宴,但我自己还是得去一趟。府里头的人,都发些赏钱让他们自己玩儿去,别的也没什么了。」 祝予怀缓缓眨了下眼:「那……若等除夕宴散了还未尽兴,可以来我这儿。请你喝盏花椒酒。」 他一开口说话,就有一股好闻的清浅药香,伴着隐约的蜂蜜甜味,在空气中似有若无地打转。 卫听澜轻嗅着这味道,唇边慢慢盪开了笑。 「一言为定。」 第028章 军杖 于思训牵着马刚出门,就在侧门不远处的墙根下瞥见了个落拓的人影。 街上清寒,积雪未化。焦奕蜷着身子,垂着头靠坐在墙边,头髮上身上都沾着细碎的雪屑。他手边搁着个酒罈,几缕乱发挡住了眼睛,也不知醒没醒着。 于思训将马繫到一边,走到了他跟前。 想踹一脚,但忍住了。 「起来。」 焦奕听着声音,稍稍动了一下,好似宿醉难受,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别装没听见。」于思训语气重了几分,「丧家犬似的像什么样子。等着人往你跟前扔铜板?」 「啧,这么凶。」焦奕哑着嗓子开了口,「腿麻,走不动了。于兄拉我一把?」 于思训抿了下唇,伸手把人拽了起来。焦奕一手拎着酒罈,脚步不稳地就要往他身上栽,被于思训反手摁在了墙上,撞出一声闷响。 「嘶……」焦奕龇牙咧嘴,「于兄,我这血肉之躯,禁不得你这样摔打。」 「一声酒味,别往我身上蹭。」于思训冷冷道,「酗酒晚归,唿名不应,光摔你这一下可不够。」 焦奕捋了把脸,慢慢笑了:「听这意思,于将军是要将我军法处置?」 「是。」于思训看着他道,「军杖二十,我亲自督杖。认罚么?」 「认啊。」焦奕一手搭上他的肩,「您这铁面无私的模样,看着就叫人腿软。我哪儿敢不认?」 于思训面不改色地拂开他的手:「不辩解?」 「辩解什么?」 于思训道:「你在绣坊中的那个旧识,什么身份?」 「她啊。」焦奕低头晃了晃空了的酒罈,遗憾道,「是我没过门的妻。」 于思训的眉皱得越发深:「那女子梳妇人髻,分明已嫁了人。少说这种混帐话,污了人家清誉。」 「没骗你,打小订的的娃娃亲呢。」焦奕头往后靠着墙,「只是后来家没了,爹娘和阿弟都没了,她家里十几口人没一个活下来的。这么多年过去,我还以为她也死了。」 于思训沉默地盯了他半晌,转身道:「走了。」 「哎。」焦奕晃悠了两下,跟上他,「于兄,你不多问几句?」 「问什么?」 「比如,问我是不是对她余情未了,看见故人嫁作他人妇,心里憋闷,借酒浇愁……之类的?」 于思训面无表情:「与我何干。」 「怎么没干系?你多问几句,我也好晚一点儿功夫挨板子呀。」 于思训没答话,牵着自己的马径直往侧门走去,要进门时视线微顿,抬起头去。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 虽未亲眼见到,但这一瞬间,他眼前仿佛一晃而过焦奕提着酒罈、顶着一身薄雪在夜路上独行的模样。 于思训忽而停下了步:「那你说吧。」 焦奕偏头看他:「说什么?」 于思训冷漠道:「说你是不是借酒浇愁。」 焦奕掂着酒罈愣了一下,蓦地笑了:「你可真是……」 于思训转头就走:「不想说就别磨蹭,进来挨打。」 「别啊,于兄,于兄……」焦奕乐个不停,伸手去够他,「你头上落了雪花,我给你拣拣……哎你别走啊!于兄,要我说,咱俩也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吧?打个商量,等会儿叫人轻点儿打呗?」 「行贿上官罪加一等,劝你好好掂量。」 「我就求个情,这算哪门子贿赂?哎呀于兄,再过几日就除夕了,你忍心自己喝酒快活,看我下不来床?行行好,这大过年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焦奕追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跤,手中酒罈砰地落了地。他似是觉得这情形滑稽莫名,撑着膝盖弯着腰,看着那满地碎瓦止不住地笑起来。 于思训站住了脚,回过头。 第58页 碎絮似的白雪轻飘飘地打着旋,落在那醉鬼乱颤的头髮上。焦奕一边笑,一边喘着气道:「我真走不动了。于兄……你等我一等。」 于思训看不出什么情绪,站在原地,看着他笑累了,笑够了,才开了口。 「等着呢。」他淡淡地说,「还不快些跟上。」 * 冬日天黑得早,晚些时候,卫听澜独自骑着马回府。 转过街角,府门口隐约有亮光轻晃,走近了他才看清,是个身形佝偻的人提灯站在门口。 看见他过来了,那老者上前几步替他掌灯,唤了一声「二公子」。 「徐伯?」卫听澜愣了一下,翻身下马,「府里出什么事了?」 徐伯忙道:「没有没有。我看您今日回得晚了,就来门口迎一迎。」 「路上结冰,行得慢了些。」卫听澜说,「往后我若回得迟了,叫人在门房里留盏灯便可。夜里风大,您老一把年纪,别受了寒。」 徐伯腼腆地笑了下:「我这老骨头还硬实,不打紧。」 卫听澜道:「那我回头叫人在门房多备些炭火,您在里头等,别在外面挨冻。」 他牵着马正要从侧门往马厩去,一抬头却瞥见正门门檐下新挂了两个红灯笼,顿了下步。 徐伯跟着抬头看了一眼,有些侷促地说:「二公子勿见怪。这灯笼,是去年大公子来京时添置的,买多了几个,就收在库房里头了。前些日子我给找了出来,见都还新得很,没捨得丢。就清了清灰,编了新穗子,自作主张挂上去了。」 他说着声音就轻了下去,忐忑地看着卫听澜,似乎在等他表态。 卫听澜听完他的话,视线一直在那灯笼上没挪开,点了点头:「挺好的,挂着吧。」 徐伯这才松了口气,脸上浮起笑来:「二公子若是觉得好,还有几个多的。您那小院里头空空的,点几盏灯笼亮起来也好看。过年嘛,讨个吉利。」 卫听澜一怔,转头看了他一眼。 徐伯连同府里头其他的老人,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他们家中没有亲眷,又因为伤病残疾寻不到餬口的生计,卫昭便以守府的名义安排他们住在京中空置的宅邸,好让这些老兵安度晚年。 年復一年,老兵们受着恩惠,真心实意地将卫家当作了自己的主家,不止尽心竭力地看护府宅,如今卫听澜来了,也把他当作了府里的小主子。 前世卫听澜只要一见着这府宅,就好似见到了自己的牢笼,他满心满眼都被怨憎填着,旁的人和事从未放在过心里。 他看着徐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禁不住有些酸胀。 前世卫家出事时,他没能来得及回府,逃出京前托一个小乞丐往府里带了信,嘱咐徐伯遣散府中众人。 他满心以为,老兵们并未签过卖身契,只要他们及时与卫家撇清关系,明安帝毕竟还要脸面,不会去为难这些年事已高的老人。 可等消息传来他才知道,当日皇城营包围卫府要抄家拿人的时候,府里的人竟一个也没走。 这些白髮苍苍的老兵就拦在门口,不退让也不反抗,只怒声高唿,为卫家鸣冤。皇城营驱赶无果,要以武力硬闯,他们便用身体去挡那些尖刀长枪,至死不退。 数十条人命,最后只一句妖言惑众、扰乱民心,便被一笔揭过了。 卫听澜几回开口,都仿佛找不着自己的声音。 他攥着手里的马缰,最终只说道:「灯笼……我叫人再多买些,府里都点上。既是过年,大家也该一起热闹热闹。」 徐伯脸上皱纹笑得更深了些:「也好,就听二公子的。」 卫听澜替他拿着手里的灯,也笑了笑:「这府里没有什么二公子,您和几位叔伯都是长辈,往后叫我听澜就好。」 * 于思训估算着时辰,撩起执事厅隔间的门帘看了一眼:「药还没上好?」 「别催啊。」焦奕答了一句,又嘶嘶地抽起气来,「猴子你手能不能轻点?咱俩什么仇什么怨,上个药跟要扒了我的皮似的……」 屋里燃着炭盆,焦奕裸着上身,背对着门趴在两条拼起来的长凳上,侯跃正手忙脚乱地把药膏往他背上煳。 侯跃瘪着嘴:「这会儿知道嫌弃我了。你说你图个啥?没事儿喝那么多酒,一整晚不回也不递个信儿,你不活该嘛你。我还当你皮糙肉厚不怕疼呢。」 「哟呵,长本事了,看你焦哥动不了了就抖起来了是吧?」焦奕举起一只手来,「于兄,替我揍他一拳。」 于思训望着他背上的伤,放下帘子走了进来:「都这样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焦奕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笑说:「人长着嘴,那就是要说话的啊。哎于兄,要不你帮帮我?你上手我放心啊。」 于思训却道:「还有力气使唤人,看来是打轻了。」 焦奕闷笑了一声。一个娃娃脸的士兵掀起门帘一角,探头报信:「于哥焦哥!我看那前头的灯亮起来了,估摸着是卫小郎君回来了。」 「知道了。」于思训回头应了一声,说,「药上得差不多了就把衣服穿上。猴子,扶他起来。」 「还要起来啊?」焦奕叫唤着,「一会儿小郎君见我好端端地站着,还当你手下留情徇私了呢。」 「小郎君走前说了有事要交待,不嫌丢人你就这么趴着听吧。」于思训撂下一句,径直掀帘走了出去。 第59页 外头已响起了脚步声和细微的说话声。卫听澜在门前止了步,说:「徐伯,您先回去歇吧。这灯您拿着,天黑,路上留心。」 徐伯便接了灯。卫听澜目送着他往旁院的方向去了,脸上神情微敛,转而挪步向灯火通明的执事厅走去。 半掩的门一被推开,里头的人唿啦啦全站了起来。 侯跃扶着焦奕从隔间掀帘出来,卫听澜走到正厅中央,瞥了他一眼,笑了:「还能站住呢?」 「拄着猴子呢,够呛。」焦奕咧了下嘴,「小郎君您别不信啊,我这刚打没多久,伤还新鲜着,要不您扒了我衣服验验?」 卫听澜轻笑了一声,没同他多说。他环视了一眼屋内,见人皆到齐了,便单刀直入道:「我要说的事只有一件。年后高邈回朔西,你们有想回去的,便跟着他一道走吧。」 话音一落,屋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犹疑地相互看看,没敢贸然开口。 他们皆是玄晖营出身,之所以领了这么个护卫的差事,也是事出有因。 卫听澜之前带着府兵擅自突袭敌军,虽然成功刺杀了瓦丹王手下的大将敕乐,但终归寡不敌众,落入了敌军的包围。若非他兄长的援军及时赶到,他恐怕就死在乱箭之下了。 此事惹得卫老将军动了大怒,故而这次来京,不许卫听澜自己挑选亲近的随从,反而从军营中抽调护卫,既是为了保护他,也是防着他在京里胡闹闯祸。 人选定下了,眼下他们人都到了澧京,卫小郎君却叫他们回去? 老将军此举是出自严父之心,可卫小郎君现下出此一言,恐怕是对他们这些人心存芥蒂。 这可如何是好…… 「都这么拘谨做什么?」卫听澜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诸位都是有能耐的人,在这金丝笼子里关得久了,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难免心里不痛快。我大哥虽让你们来护着我,但他从未说过你们此后便隶属于我。想回去的便只管回去,我绝不多说一句。大哥那边,我自会写信道明是我的意思,不会让你们难做。」 话说得滴水不漏,但众人神色各异,都忍不住把视线聚向了焦奕。 侯跃心里憋不住事,瞄了一眼焦奕微变的脸色,犹豫再三,吞吐道:「小郎君这是……要赶谁走的意思?」 酗酒晚归这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小,实打实的二十下军棍已是惩治过了,按理说该了了。但万一卫小郎君眼里就是容不得沙子,非要借题发挥,那…… 卫听澜略抬了下眼:「我在你们眼中就这般凶神恶煞?痛打一顿不够,还得变着法子将人扫地出门?」 侯跃头皮发麻,那可不,越听越觉得很像你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一个个都丧着脸,看来是都不想走啊。」卫听澜抱着胳膊扫视一圈,慢慢收了唇角的笑,「焦奕,你可知自己今日为何受罚?」 焦奕难得收敛了那地痞流氓的模样,低声回答:「属下饮酒怠惰,有违军纪。」 「军纪?」卫听澜却反问道,「且不说我并未给诸位立过规矩,眼下既不在军营,也并非战时,你违的哪门子军纪?你饮酒也没误了正事,如何算是怠惰?」 这话问得叫人不知怎么接才好,众人都当他是故意冷嘲热讽,皆敛息屏气不敢说话。 卫听澜姿态疏懒地坐在那儿,分明还是十五岁的少年模样,却不知为何,周身透出些久经沙场的人才有的肃杀气来。 卫小郎君之前是这个样子的吗? 众人心中升起几分不确定来。 这凌厉的气势……莫非就是所谓的将门出虎子,与生俱来的? 侯跃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顺着卫听澜的话一想,竟觉得好有道理。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说话,忍不住好奇道:「既如此,小郎君为何还下令要老焦领罚啊?」 四面八方的目光顿时要把侯跃射成筛子。 兄弟!求你别问得这么天真无邪啊! 卫听澜冷笑了一声:「因为他没脑子。」 他抬起眼,直直地盯着焦奕:「我大哥选中了你们,是信任你们,这信任却也断送了你们征战沙场的可能。你们若是心中有怨,觉得跟了我委屈,我现在就给你们自行选择的权利。想走的便走,无需扭捏作态。」 这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于思训为难地看了眼焦奕,想要开口缓和一二,卫听澜却抬手止住了他。 「若是不想走。」他的视线从焦奕身上移开,带着几分寒意掠过众人,「那就摆正自己的位置,别忘记自己是因何而来。澧京不是朔西,龙潭虎穴里谋生,容不得半点差池。 「我父兄在前线浴血杀敌,我在澧京,不是为了做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要替他们防住从背后来的暗箭。诸位若愿意留下,此后你我便同为朔西的盾。一旦背上了这使命,你们的命便不止是你们自己的。 「朔西突骑在瓦丹畜牲面前是锐不可挡的刀,玄晖营更是我大哥的心血。我只有一个要求——做什么事之前先想一想,诸位所行之事,究竟对不对得起我大哥多年来投注的心血,配不配得上玄晖营的盔甲。」 焦奕被侯跃扶着,神情现出几分怔忡。 「要说的就这么多。」卫听澜说完,便起了身,「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决定。」 焦奕看着他往外走去,下意识动了动,涩声道:「卫小郎君……」 第60页 卫听澜停了步,微微偏头,意有所指似的笑了一下:「当然,你们若是觉得自己烂命一条死不足惜,非要恣意糟践自己,我也管不着。但是别给朔西添乱,也别连累他人为你们提心弔胆。谁要是做不到,还是趁早回去得好。」 言毕,他径直推了门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侯跃愣了好半天,吶吶地问:「小郎君后头这话,什么意思啊?」 焦奕却是钉在原地迟迟回不过神来。 于卫听澜而言,他们这些人是不那么熟悉的新下属,借着他犯错挨罚的契机前来敲打立威,本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卫听澜方才看他的那一眼,意味深长,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看了透彻。再细细琢磨起来,那一番鞭策与警示,一字一句,就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于思训也察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看焦奕这副模样,又隐约觉得不是自己能管的事。 于思训静了半晌,最终只在心里嘆了口气,向众人道:「都别站着愣神了,散了吧。」 要抬步离去时,焦奕却突然叫住了他:「于兄。」 于思训一顿:「怎么?」 焦奕迟疑了一下,问道:「我近日来除了酗酒晚归以外,可还做了什么别的错事?」 于思训被他问得有片刻沉默,道:「你都不知,我又如何知晓。」 焦奕忖度了半晌,也没个头绪。 他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于思训见他唇色泛白,便吩咐侯跃将他扶稳,两人一道送他回去。 等他们行到住处,临近院门时,却见到了提着药箱的方未艾。方未艾浅笑着向他们颔首致意,似是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焦奕茫然地看了眼他手里提着的药箱,忽而明白他大约是受了什么人的嘱託,给自己看伤来的。 他与于思训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意外。 这卫小郎君……与他们以为的倒是很不一样。 第029章 除夕(一) 转眼便是除夕。 清晨方过,雪晴云淡,天光微寒。 谢幼旻掖着枚匣子鬼鬼祟祟地摸到祝府墙边,刚跃上墙头,就和早早侯在院墙下的曲伯打了个照面。 空气凝滞片刻,谢幼旻露出个讨好的笑来:「好巧啊曲伯,您老怎么在这儿呢?」 曲伯慈爱一笑,而后噌地亮出了手里的竹竿。 谢幼旻浑身一凛:「大、大过年的,见了血光可不吉利啊曲伯……」 曲伯抄起竹竿就往他脚底下捣,一边气势汹汹地追着他骂:「臭小子,我叫你翻墙,我叫你不走正门……你躲!你再躲!」 德音本来自个儿坐在廊下玩雪,用雪团成的小云雀在她手边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她听着动静转头看去,就见谢幼旻踩着墙头左突右闪,活像条案板上乱蹦的鱼,禁不住咯咯直笑。 谢幼旻身手敏捷,被曲伯从东墙撵到西墙,满院子熘了一圈,愣是没被捅出去。 「我错了我错了曲伯,收了神通吧!」他边躲边嗷嗷乱叫,「德音,德音!别光顾着笑啊姑奶奶!」 德音拍拍手站起来:「五串糖葫芦。」 谢幼旻扯着嗓子:「十串都行!速速请阿怀来救我一命!!」 德音便回头沖屋里喊:「公子——」 祝予怀正在里屋贴着窗花,易鸣在一旁替他捧着盛浆煳的碟子。 那张红竹底纹的「岁岁平安」落在卧房的窗子上,祝予怀小心抚平了红纸的边角,后退几步瞧了瞧,不偏不斜,刚刚好。 他这才满意地弯唇,将那窗子支起来,探眼望去:「外头怎么这般热闹?」 易鸣早听见了曲伯骂骂咧咧的声音,想也不想地答道:「八成是世子又蹲墙上了。」 曲伯撵得累了,在原地叉着老腰直喘气。祝予怀走到廊下,一抬眼正瞧见谢幼旻鹌鹑似的地在墙上瑟瑟发抖,没忍住笑出了声:「曲伯,饶了他这次吧。」 谢幼旻露出个谄媚的笑来,谨慎地觑着曲伯手里的竹竿,纵身跃下墙头,几步蹿到祝予怀身后躲着。 救兵一到他便有了三分底气,摸了摸护在怀里的匣子,故意唉声嘆气:「唉,本来想翻墙进来偷偷放你书房里头的,这都没惊喜了!」 曲伯眼下听不得「惊喜」这两个字,额角的青筋又跳了起来。祝予怀怕把人气出个好歹,忙伸手给他顺气:「府中琐事繁杂,曲伯连日来辛苦了吧。您先回去歇一歇,我让阿鸣去给您奉盏茶来……」 好半晌老人家才被哄得面色稍霁,收了竹竿瞪了谢幼旻一眼,气鼓鼓地被易鸣半拉半搀地送出去了。 祝予怀转过身,无奈地看着攥着自己衣角的谢幼旻。 谢幼旻被看得心虚,讪讪松了手,顾左右而言他道:「诶,今天卫二怎么没来?我还当他读书读疯了,除夕都要缠着你讲文试呢。」 祝予怀领着他进屋,笑道:「除夕各家都忙着清扫祭祖,卫府无长辈主事,濯青自是要亲自操持。你怎么得空来了?侯府里头不忙么?」 谢幼旻落了座,嘿嘿一笑:「那不是有我爹娘么,祭祖的时候我回去露个脸就成。」 德音在一旁好奇地戳着他手里的匣子:「这是什么啊?」 「贺年礼。」谢幼旻也不计较什么惊喜了,大大方方地递了出去,「你放心,我知道你不爱太贵重的礼物,这回定不再叫你为难了。阿怀,新岁如意。」 第61页 匣子瞧着古朴无华,祝予怀接到手里,还未打开,便已嗅到了如松烟沉雾般的清浅墨香。 「墨锭?」祝予怀闻着那淡香,「让我猜猜……是衔山墨吧。」 谢幼旻捂心痛唿:「这也能猜到?我都特意换了个匣子!」 祝予怀笑了起来,将墨匣搁到书案上:「这墨在京中不好买,你费心了。我也有件东西要给你。」 谢幼旻登时坐直了:「当真?什么好东西?」 他殷切地翘首望着,就见祝予怀从架上取下个敦实的小木箱子,翻检片刻,从里头拿出了…… 一本书。 「阿怀……」谢幼旻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可怜巴巴地看他,「不瞒你说,我得了一种一看到书就会枯萎的病。」 祝予怀又好气又好笑,将书塞到他手里:「你先打开看看。」 谢幼旻蔫头耷脑地翻了一页,紧皱的脸在看清书页上的图画时微妙地一变。 画中人手执一桿细竹,做了个半虚步端枪的姿势,逸笔草草,却动态尽现。 谢幼旻又刷刷翻了几页,勐地站起了身,神情有些激动。 「这枪法……」他来回走了几步,难掩亢奋道,「这是完整的寒英十二式啊!阿怀,你从哪儿弄来的?」 「寒英十二式?」祝予怀略显迟疑,「独发寒英傲霜枝……倒是好名字。怎么,这枪法你认得?」 「我只学过零星的一招半式。」谢幼旻爱不释手地翻看着,「这枪法是定远伯少时所创,据传是他酒后即兴所舞,所见者寥寥无几,故而完整的没能流传下来……阿怀,这怎么没有署名啊?这画师何许人也,描绘得这般细緻,想必是位绝世高人吧?」 祝予怀赧然地轻咳一声:「算不上。这是我……我有幸得见,随手画下的。」 谢幼旻静了半晌,难以置信地失声道:「这是你亲手画的?」 不等祝予怀捂住耳朵,他又失惊倒怪地拔高了音量:「阿怀,你可别告诉我,那定远伯託梦给你舞枪了!」 祝予怀:「……」 倒也没这般离奇。 「不是。」祝予怀嘆了口气,「我师父是习武之人,在落翮山时每每捡到趁手的竹子,总忍不住比划两下。我见那身法行云流水,奋疾如飞,奇绝可堪入画,便求师父许我绘成了图谱。但他从未提及过『寒英』此名,这枪法的由来,我今日也是头一回听说。」 谢幼旻一愣,才记起曲伯曾同他说过祝予怀拜师之事。 祝予怀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师父,从前应当是位快意恩仇的江湖客,很有几分过人的本领。只可惜不久前,已驾鹤而归了。 谢幼旻怕触了他的伤心事,没敢往下深问,再看着手里的图谱,更觉得那薄薄的纸张也沉重了几分。 他有些不舍地合了书页,小声劝道:「阿怀,这既是你师门传承,我如何能受?还是你自己收着,也好留个念想。」 「无碍。」祝予怀淡笑道,「这枪法一招一式我都记在了心里,无需外物作为念想。且师父的遗愿,便是毕生所学皆有所承。这枪法若能后继有人,师父泉下有知,定也是欣然的。」 谢幼旻捧着那枪法图谱,不禁有些肃然,珍重地收在怀里:「阿怀你放心,寒英枪法难得,我定好生研习,不会辜负了去。」 气氛稍有些感伤,德音小心拉了下祝予怀的袖子:「公子,我想吃糖。」 祝予怀岂会看不出她是怕自己忆起师父伤心,故意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便配合地戳了下德音的额头,笑道:「天天吃糖,也不怕牙疼。」 谢幼旻难得灵光一回,跟着取笑道:「哎呀这可不好,若是你吃坏了牙齿,五串糖葫芦岂不一串也吃不得了?」 德音当即跳了起来:「说好了十串,十串!可不许你赖帐!」 几人正笑闹着,送曲伯出去的易鸣回来了。 他空着手出去,回来却拿了一堆东西,左手提着几个细麻绳繫着的瓦罐,右手握着枚信匣,脸微绷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公子,门房方才送了这些东西来,说是给您的。」易鸣说着,又别别扭扭地补充了一句,「是那卫小郎君差人送来的。」 谢幼旻瞅了一眼那瓦罐上的红签墨字,疑惑道:「枣花蜜?他送这个来做什么?」 祝予怀从易鸣手里接过信匣,没好意思说自己喝药怕苦,含煳道:「冬日苦寒,是该吃点儿甜的……既是濯青一番心意,阿鸣,留一罐在厨房,多的先收去窖里,好生存着吧。」 易鸣自是不会在外人面前拆穿了自家公子,只嫌弃地瞥了眼手中的瓦罐,应声离去了。 祝予怀拿着信匣坐到书案前,打开一看,里面却并非书信,而是理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手稿。 一旁的谢幼旻略扫了一眼,面露惊恐:「那卫二读书读疯了吧!写了这么多,他还是人吗?」 祝予怀一张张地翻看着,才发现都是这些日子自己讲过的经义与策问论题。 卫听澜约莫是想着温故而知新,竟把这些写过的论题挨个字斟句酌地重写了一遍,汇总成了这一匣。 祝予怀感慨道:「濯青果然敏而好学,我自愧弗如。」 他素来最为欣赏勤奋笃实之人,这一沓精益求精的文稿,虽还称不上令人见之忘俗的斐然华章,行文间却也尽显少年人的锋芒锐气。 第62页 毕竟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成果,祝予怀满心的欣慰与惊嘆,越看越是百感交集。 翻到最后几张,纸页间忽然掉出张短笺来。 祝予怀手下一顿,将那掉在桌案上的短笺翻了个面,才见那上边寥寥数语,正是卫听澜铁画银钩般的字迹。 「新岁将至,莫忘约期。 盼与君烧灯续昼,共拨雪寻春。」 第030章 除夕(二) 祝府一家三口的年夜饭吃得很早。 祝予怀和温眠雨都是体弱之人,吃得清淡,祝东旭则要给胃留着些余地,好赴除夕夜宴。一顿饭吃得简单,却是多年来难得的。 等祝东旭踏上了进宫的马车,入夜后,大院中又按着温眠雨的吩咐新摆了几桌,好让府上人自己吃自己乐。 祝府没有太多的规矩束缚,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唠嗑的、拼酒的、放焰火的、敲着碗唱歌的……一时间热闹非凡。 祝予怀陪着母亲在堂前坐了一会儿,看着这片欢歌笑语。 德音大约是玩疯了,拿着新得的风车满院子跑,易鸣怕她摔出个好歹来,只能紧绷着脸地在后头跟着。 温眠雨笑意柔和地看着他们闹腾,忽而问道:「怀儿喜欢小孩子吗?」 祝予怀没想过这个问题,被问得有些怔愣。 乔姑姑看他茫然,在旁笑说:「公子转过年便十八了,再有两年就该及冠了。是该打算起来了。」 「怎么呆住了?」温眠雨拍了拍他的手,浅笑道,「看来我们怀儿还没有心上人啊。」 祝予怀这才明白过来,有些赧然:「不瞒母亲,成家之事……孩儿还未曾考虑过,亦不敢过多奢求。」 他自知病了太久,能活到几岁都是未知,总不能白白耽误了人家好女子。 温眠雨何尝不知,轻声嘆道:「倒也不急。不是说近来都没再难受了么?慢慢养一养,总能好起来的。到时候让你爹爹帮你相看相看……若是何时有了两情相悦之人,也同我们说说?」 祝予怀看着母亲期盼的神情,终是没忍心推辞,轻点了下头:「听母亲的。」 温眠雨坐久了便有些体力不支,等给众人都发了赏钱,便被乔姑姑扶回房里歇着。 祝予怀给易鸣和德音每人多封了一荷包的金叶子做压岁钱,让两人留在大院里热闹。自己则先回了竹院,拿了干净的里衣往浴房走去。 他习惯每日晚间沐浴,打理浴房的伙计不在,却也没忘了提前备下足够的热水,烧暖了浴房的炭火。 祝予怀除下衣裳踏入水中,温暖的热气便将他裹了起来。 满室水雾氤氲,浴房里却迟迟未响起洗浴的水声。 他微怔地静坐着,直到蒸腾的水雾将脸熏上了红晕,才伸出一只手来,将打湿的毛巾覆在自己眼睛上,沉沉地嘆了口气。 此生无需成家立业,就这样独身安稳一世也很好。 他在心里这样宽慰自己道。 有朝一日若能无病无痛、轻轻松松地走在太阳底下,便已是功德圆满。 祝予怀沐浴完,换上新的里衣,裹着厚重的毛裘慢慢转回了卧房。 他没忘记还与卫听澜有约,拿干的巾帕擦着头髮,一边走到了衣橱跟前。本想随手拿件外衣换上,却一眼瞥见了盛在乌木托盘里的几件新衣。 卫听澜此前送了两箱衣料,曲伯将它们清点入库时,恰好被乔姑姑瞧见了。她愣是慧眼识珠地从一堆珠光宝气的料子里挑出几匹华而不奢的,要给祝予怀裁新衣。 祝予怀自觉不缺衣裳穿,本欲婉拒。奈何乔姑姑最会哄人,又是嗔怪「过年哪儿有不裁新衣的」,又夸「我们小公子芝兰玉树,什么样的料子都撑得起来」,再又劝「年轻人穿得鲜艷些好看,夫人见了定然也高兴」……祝予怀便晕头转向地点了头。 近年关裁缝铺子忙,赶制的新衣今日才送到。祝予怀白日里忙着祭祖,还未来得及细看。 他视线一顿,鬼使神差地拿起托盘最上方那件绛红云锦的外袍。 那衣料柔顺,一提起来,下摆便流水似的从他手里倾泻而下。屋内烛火轻晃,映得这偏暗的红像是从晚霞中剪出了一段。 形制倒不花哨,只是寻常宽袖文士服的样子而已。 祝予怀拿它在身上比划了两下,不禁有些动摇。 今日是除夕,合该穿红色。 * 除夕夜,宫中设宴,百官拜贺。 卫听澜出身朔西都护府,又领了景卫左统领的虚衔,坐席安排在武人之列。 丝竹声靡靡,筵席上的美酒佳肴流水一般地上,卫听澜心不在焉地拈着酒盏,除却宫人替他布菜斟酒时淡淡应几声,别的话一概不多说。 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安安静静地落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里,倒显出几分乖巧来。 「这便是那卫家么子啊。」有臣子絮絮私语,「怎么与他父兄这般不同?」 朔西都护使卫昭与其长子卫临风,父子俩皆是一身正气,轩昂凛然。一个操重刀,一个使长槊,只要往那一站,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相较之下,卫听澜倒称得上一句惹人怜爱了。 明安帝扫了眼座下众臣,目光有意在卫听澜身上多停了停。 见他只埋头饮酒,偶尔动两下筷子,全无与人搭话结交的意思,明安帝满意地笑道:「听澜,爱吃什么便多吃些,只当是寻常家宴,莫要拘束。」 第63页 周围臣子的目光意味难明地落在他身上,倒不意外皇帝对他的额外关照。 明眼人皆心知肚明,卫听澜是被扣在澧京的质子,也是维繫着朔西与澧京两端的关窍。眼下出了图南山一事,这个节骨眼上,自是要好好哄着他的。 卫听澜起身规矩地谢了君恩,顺带举杯恭祝了些万寿无疆的废话。 酒入喉时,他的目光顺势扫了一圈,没见到骁卫的左统领沈阔。今日立于皇帝阶下的,只有右统领齐瓒。 卫听澜落了座,敛下幽深的眸色。 他对骁卫总有些疑虑。 焦奕挨了军法之后,反思了一夜,第二日来找他检讨述罪时,顺道还说了一件事。 他酗酒未归的那一夜,在酒铺里买醉,恰好见着了阳羽营的人。那几人下职后小聚,见铺中只有个不省人事的醉鬼,便松了戒心,压着声痛骂左骁卫仗势欺人,抢了他们先抓到的嫌犯,占了他们的功劳。 焦奕原本没把那些兵痞的话当回事儿,只当个乐子听了听。等酒醒后,却越想越觉得不对。 阳羽营负责京畿治安,与宫中禁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眼下能让两者争功的案子,怎么想也就只有图南山中的刺杀案。 明安帝正愁着要给朔西一个交待,若真抓着可疑之人,不论是不是真兇,都应该恨不得立刻抛出来向朔西表态。可从刺杀案至今小半个月,半点风声都没有,可见此事是被有意压了下去。 那便说明,阳羽营是查到什么不该查的人了。 卫听澜暗自思索着,忽见一内侍绕过宴席,神色匆匆地走到福公公身边,说了些什么。 福公公瞧了眼殿外,凑进明安帝身侧耳语了几句。 明安帝面上浮起笑意,道:「既是捷报,便传沈卿上来吧,也叫众位卿家同喜同乐。」 在座的臣子都不明所以地朝殿外看去,就见左骁卫统领沈阔在一声声通传中步入殿来。 他似是策马赶了许久的路,周身都是凛冽的寒气,走至殿中跪地叩首,沉声道:「启禀圣上,泾水一带流寇并图南山匪患已除,涉事者亲眷均已捉拿候审。臣幸不辱命!」 席间霎时响起一阵惊讶的低唿声。 泾水一带受流寇侵扰已久,图南山刺杀案更是搅得京中人心惶惶,而今新岁伊始,便有祸乱平定的喜讯传来,是个好兆头。 已有反应快的臣子朗声贺道:「圣上,此乃天佑我大烨呀!」 众人纷纷跟着起身祝酒恭贺,口颂万岁。 明安帝泰然一笑,君臣举杯共饮。他的目光掠过下方众臣,见卫听澜也毫无异议地起身称贺,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心下稍安。 看来这卫家么子,到底只是个心无城府的少年人而已。 声声颂贺中,卫听澜仰首饮尽了杯中酒,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 深夜寒凉,卫听澜一步三晃,慢慢走出宫门。 他本没想多喝,只打算装作不胜酒力,在夜宴未散前便早早告退出来。 谁晓得还有这样一场好戏等着。 宫宴上重锦铺地,光摇朱户,满堂称贺声里,他好似又见到了前世图南山中的刀光血色。 不知不觉中,满壶的酒便见了底。 卫听澜晃悠到宫门外,琳琅宫灯映着满地醉生梦死的雪光,他看着看着,低头呕吐了起来。 远处有脚步声一顿,迟疑地朝他走来。 卫听澜按着绞痛的胃,听见了侯跃惊诧的声音:「还真是卫小郎君啊!怎的喝成这样?训哥,澧京这儿也兴灌人酒?」 于思训打断道:「你少说两句,去把马车赶过来。」 卫听澜没有抬头,只低低笑了一声:「你们可真有意思,不在朔西建功立业,跑来给我当马夫。」 于思训听着这话,就知道他是醉得狠了。眼见着他起身时像要摔倒,于思训伸手去扶,卫听澜却摆了下手,自个儿站稳了。 他探手想往怀里摸帕子,却忽然顿了顿,收回手道:「有干净巾帕没?」 侯跃把马车赶近了一些,从车里找了块没用过的帕子递给他。卫听澜抓了把雪搓脸,拿帕子擦了,又道:「给我匹马。」 「这……」侯跃为难地看了眼于思训,「小郎君不乘马车?」 卫听澜胃里难受,不想同他多话,自己随手拽了匹马来:「我今夜有约,不回府了。」 不等两人反应,卫听澜迳自翻身而上,动作倒是干净利落,全然看不出是个醉酒的人。于思训刚想开口,卫听澜已驱着马绝尘而去。 于思训:「……」 那是他的马! 侯跃实打实地困惑了:「训哥,小郎君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啊?」 于思训无言片刻,嘆着气认命地坐到了车前。 「人大约是往祝府去了。驾车,咱们远远跟着,别让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第031章 除夕(三) 祝予怀坐在案几前,心不在焉地握着一卷书。 他换上了那身绛红云锦的新衣,仍在外头罩着白狐裘大氅。墨黑的长髮已然干了,用竹木簪子简单地簪着,只颈旁漏下几缕不听话的碎发来。 因为有客要来,房门敞开着。屋外夜深雪重,院角青竹偶尔不堪重负,发出簌簌的落雪声。德音白日里堆的一熘小云雀还挤挤挨挨地排在廊下,夜色照着这些小东西的轮廓微微发亮。 第64页 祝予怀按了按酸胀的眼睛,终于放下了手里怎么也看不进的书。 面前摆着两坛从雁安带来的「三春雪」,一盘五辛盘,一小碟花椒,还有一屉红豆糕。他的目光在案几上清点了几轮,确认没漏掉什么,便漫无目的地望向了屋外。 视线停在半道,先数了数廊下那排圆滚滚的雪团。数了两遍,都是十五只。 祝予怀觉得有些好笑,转回头来,百无聊赖地拿起根筷子,点起了碟子里的花椒。 点着点着,又迟疑地停了下来。 祝予怀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筷子,把它搁远了一点。 这还是他平生头一次等人深夜赴约。 从前在书里读到那句「闲敲棋子落灯花」,只觉得颇有意趣,原来竟是这样复杂的感受。不算难熬,却有些无所适从的惆怅,心里总觉得那人一定会来,怅惘中便夹杂了几分悬而未决的期待……怪异得很。 他按捺着自己数红豆糕的念头又坐了一会儿,心里凭空升起几分担忧。 府中众人都在大院里饮酒守岁,门房可还有人看着? 濯青若是来了,该不会没人给他开门吧? 祝予怀的眉头越蹙越紧,耐着性子又数了一遍廊下的小雪团,终于忍不住站起了身。 屋里炭火烧得足,倒是不觉得冷,可一走到屋外,雪夜的寒气就拼命往骨髓里渗。祝予怀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四下寻着火折和灯笼,忽然听见院墙处响起一阵窸窣的动静。 他抬眼望去,借着院外街巷的熹微灯火,依稀能看清来人刚搭上院墙的半条胳膊。那人半个身子还攀在墙外,似乎正在努力摸索可以借力的点。 这场景实在过于熟悉,祝予怀在廊下止步,试探地开口:「幼旻?」 话音刚落那人便翻上了墙头,还没站稳当,不知怎的踩空了一步,竟一头栽了下来。 跟着他一道掉下来的,还有前些日子刚补上去的砖。 祝予怀:「……」 如果是谢幼旻,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开始鬼哭狼嚎了。 这个贼是不是有些笨? 祝予怀凝思须臾,除夕夜家家守岁彻夜不眠,谁会铤而走险选在这个时候入室行窃? 除非是贫病交迫,实在走投无路了。 他回头张望一眼,就近取下了个烛台,抬手护着忽闪的烛火往院墙边走去。 那人趴在雪里半晌没个动静,祝予怀谨慎地停在离他两丈之外,问道:「阁下深夜造访,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那人动弹了几下,费力地支起身来呆坐了一会儿,像是摔懵了。 祝予怀看着那过分熟悉的侧颜,逐渐愣住了。 「濯青?」 * 祝府院墙外,弃了马车匆忙奔到墙下的于思训和侯跃剎住了步,一言难尽地对视了一眼。 没拦住。 「这可咋办?」侯跃搭着手仰头张望,「训哥,这墙我瞧着挺高啊。小郎君他没事儿吧?」 于思训拽住那匹被卫听澜随手丢在墙外的马,已经嘆不出气来:「看命吧。」 人固有一死,摔死或冻死……皆是命数。 侯跃灵机一动:「训哥,要不你踩着我翻墙进去,把他捡出来?」 于思训沉默良久。 「我实在不明白。」他喃喃地说,「在有正门的前提下,为什么这世上总有人想翻墙?」 侯跃一怔,如梦初醒:「对哦!」 言毕,两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墙下,半晌没动。 「那个……」侯跃挠了挠头,「训哥,如果我们去敲祝府正门,该怎么跟人说啊?」 ——我们郎君深夜偷爬贵府院墙,可惜出师不利,一头栽了下去,眼下生死未卜,求好心人救他一命……之类的? 于思训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光了。 他牵着马站在冬夜的寒风中,看着眼前这道不可逾越的院墙,伟岸的背影中显出了几分不堪一击的脆弱与萧瑟。 夜,很凉。 头,很痛。 * 院内,祝予怀急匆匆走到卫听澜跟前,便察觉他的状态不大对劲。 「濯青?」他又唤了一声,蹲下身去看他,「出什么事了?」 卫听澜缓慢地抬头,点了下自己的太阳穴:「疼。」 「头疼?」 卫听澜很小声地「嗯」了一声。 两人挨得近了,祝予怀才闻到他身上浅淡的酒味。 他将烛台放到一边,拉过卫听澜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试图把人架起来。 然而这少年人看似单薄,竟比想像中要沉得多,祝予怀连拖带拽,费了半天劲才勉强扶着他站稳,身上的狐裘在拉扯间早已滑落了大半。 卫听澜的视线落在那狐裘下掩着的绛红云锦上,费解地凝滞了许久。 他低头将祝予怀宽大的衣袖攥在手里,迷茫地喃喃:「怎么不是月白色?」 祝予怀不太自在地偏了下脸。 卫听澜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肩上,说话时唿吸挠着他脖颈的碎发,有些痒。 「你醉了。」祝予怀试图解救自己的袖子,「先松手,等进了屋,我去给你拿醒酒汤。」 卫听澜闻言,手上攥得更紧了一些:「不行。」 祝予怀认命地做了个深唿吸,也顾不上脚边被风吹熄的烛台和滑落在地的狐裘,直接拽着他艰难地往屋里挪。 第65页 卫听澜毫无配合的自觉,只狐疑地抓着那宽袖翻来覆去地看,还把它掀开来试图套在自己头上。 祝予怀只觉得胳膊被他毛茸茸的脑袋拱了好几下,无奈道:「你在做什么?」 「里头应该还藏了件月白的。」卫听澜拎着他的袖子,严肃地往里探头,「我正在找。」 祝予怀哭笑不得:「怎么,你是觉得这颜色不好看?」 云锦柔和顺滑,卫听澜一个没留神,就让到手的袖子从手里熘走了。他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像丢了件天大的宝贝,一脸的难以置信。 「好看。」他凝重地说,「但我抓不住。」 祝予怀被这沉痛的语气逗得笑出了声:「都醉成这样了,为何不回府?」 卫听澜伸手,重新捞起他的袖子紧揽进怀里,言简意赅道:「有约。」 祝予怀心里软了一下:「不赴也可。」 卫听澜眉头一皱:「不行。」 「为何不行?」 「有约。」 「不赴也……算了,当我没问。」 祝予怀千辛万苦地将人挪回屋里,正要喘口气把他安顿到竹榻上,就见这祖宗指着他卧房的床义正辞严:「我要睡那个。」 大有不同意就要开始闹的倾向。 祝予怀累得虚脱,看了眼床上新换的被褥,无奈道:「行吧。」 跟个醉酒的傻孩子计较什么。 卫听澜愣愣地睁大了眼,像是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等到真的被推进里屋,如愿以偿地坐到了祝予怀床上,卫听澜摸着那柔软的褥子,反倒理不直气不壮起来:「那你……你睡哪里?」 祝予怀好不容易卸下重负,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实在支撑不住,径直往床边一靠,摆了下手:「你先让我缓缓。」 卫听澜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瘫倒在床边,登时如临大敌:「你要同我一起睡?」 祝予怀并无此意,却被他这如避虎狼的架势气得好笑。 祝予怀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调侃道:「爬我的墙,住我的屋,睡我的床,现在还要赶我走。濯青,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卫听澜本能地警惕道:「什……什么?」 祝予怀眼中笑意深了几分,吓唬他道:「卸磨杀驴,鸠占鹊巢。」 卫听澜被控诉得脸色一白:「我没有……」 祝予怀闷笑了几声,缓缓坐起身看他:「濯青,你喝醉了怎么什么话都信?」 卫听澜听出这是嘲笑的意思了,不高兴地重复道:「我没有。」 「好,没有便没有。」祝予怀休息得差不多了,扶着床缘站起来,「你先躺一会儿,我去厨房看看可有多的醒酒汤。」 卫听澜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祝予怀低头看了眼这命途多舛的衣袖,着实想嘆气了:「不行?」 卫听澜梗着脖子:「不行。」 少年人,尤其是喝醉了的少年人,就是这么的桀骜叛逆有血性。 「好吧,那便不喝了。」祝予怀重新坐下,顺着他道,「那你直接睡?自己脱外袍总行吧?」 卫听澜刚想说「不行」,忽然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张口就来:「花椒酒。」 两人对视一眼。 祝予怀朝他露出个秋月春风般温柔的微笑,和颜悦色地说—— 「不行。」 卫听澜心头一哽。 他不死心地讨价还价:「一口都不行?」 祝予怀笑意渐深,残忍地纠正道:「一滴都不行。」 第032章 家仇 年初一,卫听澜是被窗外的一阵鞭炮声闹醒的。 他费力地睁开眼,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煳,先看清了床顶似曾相识的素色帘帐。昏昏沉沉地一转头,卧房窗子上一张红竹底纹的「岁岁平安」径直闯入眼帘。 卫听澜呆望了片刻,涣散的目光在那张自己亲手剪的窗花上逐渐凝聚,忽然一个激灵坐起了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屋内一览无余的陈设。 这是……祝予怀的卧房! 他的心中仿佛有一万匹追影唿啸而过,一低头髮觉自己衣冠不整,只罩着件松松垮垮的里衣,惊得险些摔下床去。 他为什么会睡在祝予怀床上? 外袍呢?那么大一件外袍去哪里了? 卫听澜拢着衣襟心惊肉跳的这一会儿,祝予怀听见了里屋的动静。 他放下手里的书走到卧房门口,刚想掀帘,又觉得这样一声不响地进去有些失礼,便隔着门帘轻问道:「濯青可是醒了?」 卫听澜心跳骤停,下意识把滑落的被褥往上拽了拽,向门口看去:「刚……刚醒。」 声音哑得像只撕心裂肺的公鸭。 卫听澜立马闭上了嘴,压着声清了几下嗓子。 祝予怀听出他声音有异,隔帘继续问道:「炭炉上有茶水温着,你口渴么?我给你倒些水来?」 卫听澜飞快地整理着衣襟,目光在卧房内四下搜寻自己的外袍和髮带,一边含煳地应道:「有劳了。」 门帘外的脚步声便慢慢往远去了一些。 卫听澜飞速蹿起,蹑手蹑脚地在屋内急转了一圈,最终只在枕头旁发现了被人折了几折、一丝不苟地摆放整齐的旧髮带,上面还压着个有些眼熟的小荷包。 他把那荷包提起来晃了晃,挑开一看,里头是一小袋金叶子。 卫听澜一阵迷茫,也来不及多想,捞起自己的髮带把荷包放回了原处。 第66页 四处都找过了,根本没有他那件鸦青的外袍。 房外茶水的倾倒声渐渐停歇,卫听澜心急如焚,最后只得恨恨闭眼,认命地钻回了床上的被褥里。 浅淡的草药苦香拂过鼻腔,他勉强定了定神,用手指梳理了几下满头的乱发,拿髮带束了起来,一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昨夜的事。 昨夜是除夕,自己应当是在宫宴上饮多了酒,半梦半醒间策马一路,然后…… 然后好像是看到了一堵墙。 卫听澜心里微微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道墙在他错乱的记忆里泛着妙不可言的柔光,在凄冷的黑夜里好似倦鸟温暖的归巢。他一个独在异乡还醉得神志不清的孤苦少年,哪里经得住这种诱惑,当然是情不自禁地就爬了上去。 爬、了、上、去…… 卫听澜攥着被褥的手轻轻颤抖。 那院墙挺高,他一脚踏空,应当是摔晕过去了。 之后的事便不必猜了,定是祝予怀听见了院中的响声,把昏迷的自己给捡了回去,还好心地把卧房的床也让了出来。 卫听澜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面颊,劫后余生地舒了口气。 幸好,没破了相。 …… 幸好什么啊!到底为什么他会跟谢幼旻那傻子似的看到墙就忍不住翻啊! 翻就翻了,还摔得不省人事在人家床上躺了一整夜啊! 卫听澜在心里仰天咆哮,但房外那催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只能掩耳盗铃地闭上眼睛,尽可能地把自己往被窝里埋。 祝予怀掀开门帘,转眼一望,就看见床上的被褥显出一个鼓包来,正往最里侧的角落挪动。 他疑惑地唤了声:「濯青?」 那鼓包顿了一下,卫听澜极慢地从被褥里探出脑袋,不情不愿道:「我在。」 祝予怀觉得有些好笑,走到床边将盛着茶水的托盘放下,问道:「不是要喝水吗。你在做什么?」 卫听澜的头髮睡得凌乱,又被髮带随性地绑成了个十分不羁的造型,整个人团在被窝里,看起来有老大的起床气。 祝予怀笑了:「这是在赖床?」 卫听澜自觉没脸见人,但那脆弱的自尊心又开始作祟,让他怎么也不愿在祝予怀面前露怯。 酒色误人! 他暗骂了自己几句,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坐起身来,懊恼道:「没有!我正要起……」 故作镇定的声音在瞥见祝予怀身上的绛红云锦时戛然而止。 卫听澜心跳漏了一拍,慢慢抬起头来。 祝予怀一袭红衣站在床沿,正俯身去端托盘中那盏热茶。他的身影逆着窗外柔和的晨光,这红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盛气凌人,反而更衬得眉目清隽如画。 卫听澜张了张嘴:「你怎么……」 怎么穿了这一身。 祝予怀没听清,抬手将茶盏递给他:「你先润润喉。」 卫听澜心慌地移开了眼,接过来抿了几口,心里却被这绛色晃得乱作了一团。 这云锦布料是他亲手挑选的,他断然不会认错。 之前头脑发热送了两箱花花绿绿的衣料,送完他便后悔了。本以为那些东西会成了压箱底的累赘,却没想到祝予怀真的将它穿在了身上。 还是这样……这样动人心魄的好看。 澧京繁华奢靡,不论是权贵文人或是百姓商贾都偏爱艷色,逢年过节时,人人都要换一身打眼些的装束走亲访友。像谢幼旻那样的,更是恨不能一年到头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做全京城最亮眼的纨绔。 祝予怀却总是一身索然无味的月白,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旧衣。看得习惯了,便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这人生来就该是这样干净,别说是换了一身衣裳,哪怕是在污泥里滚了一遭,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热茶温暖了肺腑,卫听澜眼睫微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有时觉得祝予怀同自己有些许相似,在这纸醉金迷的澧京里,都活得像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 前世的祝予怀,其实也并非事事都顺心如意。 太过清高,也太过无瑕,落在满京的土鸡瓦狗间,就像只生了反骨的云间孤鹤。表面上虽风光无限,暗地里却不知碍着了多少人的眼睛。 自己在芝兰台中与他针锋相对时,旁观者中不乏有冷眼瞧热闹、巴不得祝予怀当众出丑的。若非太子待他礼遇有加,又有谢幼旻愣头青似的在旁护着,祝予怀在芝兰台的那些年,少不了要被人使绊子。 这样聪慧的一个人,却像是不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不知变通,不会低头,继承了父辈的傲骨,怀着满腔热血想要报效家国……到后来举家入狱,尝遍人情冷暖时,可曾后悔过? 卫听澜从流放路上将人截回来时,是暗怀着一丝期待的。 期待着这人对过往坚守的一切心灰意冷,心甘情愿地同自己站在一处,他们一起做乱臣叛贼,斩尽这世间一切龌龊的不平事。 可祝予怀却对他说:「你回头看看,那是你父兄守了一辈子的城池。」 「你要将它们一座一座攻下,看着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看着大烨世代英烈守护的山河在你手里毁于一旦吗?」 说这些话时,祝予怀那双眼睛已经没了熟悉的笑意,只是直直望着他,就像在拷问他的内心。 第67页 那时卫听澜的身量已比祝予怀高出不少,垂眼与这阶下囚相视时,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能仰视他的时候。 可是卫听澜不服,他放不下仇恨。所以他咬着牙也要反驳:「我父兄守了一辈子,换来的是什么?狗皇帝不仁在先,害我全家,逼得我不得不反,我便是毁了他赵家的江山,又有何不可!」 祝予怀眼中难掩失望:「你要报仇,我无权置喙。可你的刀剑所指向的,当真是你的仇人吗?」 卫听澜被他的眼神刺痛,近乎宣洩地反击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事本就如此,你醒醒吧!凭你如今这样,还妄想做什么心怀苍生的救世主?你亦身负血海深仇,难道就甘心?」 这激将的话一出,看着祝予怀蓦然发红的眼眶,他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我当然不甘心。」祝予怀说,「可这家仇若要踏着无数无辜之人的枯骨才能得报,我宁可剜了我这一身血肉来告慰亡灵!」 卫听澜想要抬手,可祝予怀已经转过了身,拖着叮噹轻响的枷锁,头也不回地向地牢中走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卫听澜,你找错人了。」 …… 茶水轻雾裊裊,熏热了人的眼睛。卫听澜的心中隐秘地刺痛起来。 「怎么了?」祝予怀看他神情不对,在床沿坐了下来,抬指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不舒服?」 卫听澜攥着杯盏,垂眼克制着乱成一团的心绪:「没有,只是有些冷。」 祝予怀一怔,不好意思地笑了:「抱歉,是我忘了。你的外袍被酒水打湿了大半,我叫人拿去清理了。要不……你先穿我的衣裳?」 卫听澜略微茫然:「被酒水打湿了?」 他从宫宴上出来的时候,衣裳分明是干的。 祝予怀沉默片刻,试探地问:「你……不记得昨夜的事了吗?」 卫听澜心中升起几分不详的预感:「我应该记得些什么?」 祝予怀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挑着重点言简意赅道:「你硬要喝花椒酒,我没能拦住。」 卫听澜:「……」 总觉得他还略去了很多丢人的事情。 祝予怀也不知他到底记得多少,察言观色地接着道:「你来之后不久,你府上又有两位将士登门来访,本欲将你带回去,但你似乎不太乐意。」 确切地说,是相当不乐意。 若不是因为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祝予怀觉得这难哄的年轻人很可能就要在地上撒泼打滚了。 在祝予怀堪称慈爱的目光中,卫听澜缓慢地抬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别说了。」他喃喃道,「昨夜的事,我什么都不想记得,真的。」 祝予怀莞尔。 他安慰地拍了拍卫听澜,道:「我先去给你寻件外袍披着,别着了凉。」 卫听澜满心麻木,身心俱疲地放下手,看着他往衣橱走去。 行走间,那绛红的衣袖在他身侧轻轻摇曳,卫听澜看着看着,眉头微拧了起来。 他总有种想把这袖子撩起来看一眼的冲动是怎么回事? 这场景…… 似曾相识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他仿佛看到自己黏黏煳煳地挂在祝予怀身上不肯下来,还掀起他的袖子执着地往自己头上套—— 「里头应该还藏了件月白的,我正在找。」 卫听澜:「……」 幻觉,一定是幻觉。 然而记忆一旦开了闸门,就再也止不住了。 卫听澜头皮发麻,想起自己颐指气使地指着床宣告「我要睡那个」,以及那句惊恐万分、像被人轻薄了似的「你要同我一起睡?」…… 他心如死灰,放下的手又默默捂回了脸上。 要不,还是不活了吧。 那么高的墙为什么没直接把他摔死啊!不摔死冻死也行啊!! 啊!! 第033章 拥衾对谈 祝予怀在衣橱前斟酌了半晌,估摸着卫听澜的身量,从裁缝铺送来的几件新衣里挑拣出一件修身些的鷃蓝松纹绸衣,又从衣橱下方抽出个锦盒来。 等抱着东西回到床前,却没见着卫听澜,只瞧见了床上又蜷成一团的被褥。 「濯青?」 祝予怀戳了戳被褥糰子,好笑道:「怎么又赖起床了。我有东西要送你,你当真不看一眼?」 卫听澜慢吞吞地探出头来,耳根泛着点微红,眼神飘忽着不敢看他:「什、什么?」 祝予怀看着他毛茸茸的乱发心里一软,忽然就理解了自己老爹的心情。 他在床沿坐下,把鷃蓝的外袍展开来罩在卫听澜肩上,又将那锦盒放在他跟前:「你打开看看。」 卫听澜迟疑地伸手开了盒子,就见里头露出了一双玄青色虎头鞋。鞋边镶着圈雪白毛绒边,看起来很暖和。 「我不太确定尺码,便估量着让制鞋的大娘做得宽余了些。」祝予怀不好意思地说,「只在室内穿,宽松点儿也舒服。你觉得如何?」 卫听澜披着鷃蓝的新衣,呆呆地与那炯炯有神的虎眼对视着。 这虎头鞋和祝予怀自己的那双十分相像,不过颜色搭得更漂亮,虎头支着耳朵瞪着眼,神气十足。 卫听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似的。 当日随口一提,没想到他便记下了。可自己都几岁了……祝予怀这是还把他当做要穿着新鞋出去踩雪的小孩子呢? 第68页 虽是这样想着,卫听澜的手却捏着那锦盒没捨得松开。 祝予怀看他半晌没个动静,有些不安地问:「是不喜欢吗?」 卫听澜怀里就像揣了两只不安分的虎崽子,被他这么一问,都拼了命地乱蹦起来。 他忙将那锦盒抱在怀里,有些手足无措:「没有。很……很好看。」 「那便好。」祝予怀笑了起来,顺手替他拢了拢快要滑落的外袍,「若是头不疼了,便早些穿衣洗漱吧,今日早膳吃饺子,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厨房便送来了。对了,还有这个。」 他一探身,指尖挑起枕边的小荷包,放到锦盒上:「也是给你的。」 看着卫听澜愣神的模样,祝予怀没忍住揉了揉他乱翘的头髮,解释道:「压岁钱。你收好,别弄丢了。」 卫听澜一怔,看清了荷包上吊着的那枚竹叶形的小翡翠坠子。 细碎的记忆一晃而过,他忽然记起,前世这一日清晨醒来时,他枕畔似乎也是摆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小荷包的。 那时他以为这东西是祝予怀不小心落下的,原准备等人来了问上一问。可那日祝予怀来看他时心事重重,还未等他开口,便先提起了左骁卫清缴图南山匪患一事。 消息是除夕夜宴散后宫里传出来的,说的是「匪患」而非「刺客」,是什么意思可想而知。 前世那会儿他伤势未愈,听着这荒唐事,却是连起身发一通火的能力都没有。 他看见了祝予怀眼中的不忍和怜悯,想到像个废物一样下不了床、甚至连高邈的尸体都没能带回来的自己,心里便止不住地隐痛起来。 手里攥着的荷包被他用力掷到了窗子上。 他听见了自己低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出去。」 当时祝予怀按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冷静,可被人压制着的无力感只让他更觉屈辱。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出去!」 后来屋内不知沉寂了多久,卫听澜闭着发酸的眼,听到了祝予怀离去的脚步声。 等他再回过头来,那枚一气之下被扔出去的荷包,也不见了踪影。 …… 卫听澜深吸了口气,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悔不当初。 已经出口的恶言,就像那刺出的利剑,即便重来了一世,也无从弥补了。 「我……」卫听澜将锦盒上的荷包攥进手里,「我不会再弄丢了。」 「嗯?」祝予怀看着他的样子,轻笑起来,「这是怎么了?你该不会感动得要落泪了吧?」 他本来是想逗一逗卫听澜,却不想这人非但没有炸毛反驳,反倒捏着那荷包往后挪远了些。 祝予怀看着他这般情态,唇边的笑略微一顿。 做什么?他不会真酝酿着要哭吧? 祝予怀小心地探头去看他:「濯青?」 卫听澜别扭地躲了一下,偏头时被祝予怀敏锐地捕捉到了眼角的微红。 被德音哭怕了的祝予怀心头一跳:「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回想起卫听澜从昨夜至今的种种异样,越想越觉得可疑。 「你今日总在出神。」祝予怀挨近了些,「昨日除夕宫宴,有人为难你了?」 卫听澜摇了下头,只觉得自己这样子尴尬又丢人,不自在地往被窝里缩了缩。 落在祝予怀眼中,他这样一声不吭地抱着被褥,就像颗被霜打了的小白菜,看起来委屈坏了。 祝予怀想到自己送的虎头鞋,心里愈发不安:「那是……想起家人了?」 「不是。」卫听澜闭了下微酸的眼,自知煳弄不过去,索性扯了个现成的藉口,「算了,告诉你也无妨。昨日宫宴上有则喜讯,泾水流寇并图南山匪患已除。刺杀一案,大约很快便能结案了。」 「『匪患』?」祝予怀一怔,不由得蹙起了眉,「刺客怎可与流寇盗匪混为一谈?事涉边疆,岂能如此草率便结案。圣上不是说……」 「他说什么?要为我做主么?」卫听澜摇了摇头,低声哂笑,「场面话罢了。正因为事涉边疆,他才更急着要压下去。他忌惮得很,生怕查出了什么不该查的东西被朔西紧抓不放,更怕我父兄图谋不轨,藉机生事。」 祝予怀看着他唇畔微讽的轻笑,一时哑然。 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而今亲眼所见,才知帝王的忌惮是何等叫人心寒。 祝予怀最终只嘆了口气,抬手轻搭着他的肩,劝道:「濯青,京中人多眼杂,这话只同我说便罢了,莫叫旁人听了去。」 卫听澜心绪平復了些许,扯出个笑来:「放心,我踩过点了,你这院落清静偏僻,是个密谋的好地方。悄悄话咱们挨近些小声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祝予怀不料他这时还能开起玩笑来,无奈道:「濯青……」 「我说真的。你不是说,遇到难事可以同你商量么?」卫听澜凑近了一些低声道,「圣上如此急于结案,可见此案大约牵涉到了京中势力,甚至牵扯到了皇室。依你之见,刺客可能是何种身份?」 祝予怀被这氛围感染,也不由得压低了声:「我对京中形势所知不多,猜不出来。不过,就你方才所言,有一点似乎说不通。」 「哪一点?」 「你没觉得古怪吗?」祝予怀盘膝坐到床上,梳理起思路来,「在国都边上行刺,堪称铤而走险,幕后之人应当有十全的把握,确信那批刺客身上没有半点能暴露他身份的痕迹。可你刚才说……圣上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可深查的东西,不得不匆忙结案。能让一国之君如此紧张的线索,当真是刺客不慎留下的吗?」 第69页 卫听澜一怔,不由得回想起那支形制怪异的毒箭。 祝予怀接着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线索是幕后之人故意放出来,扰乱视听的?」 卫听澜的眉头逐渐紧锁:「的确不对劲。刺客若害怕暴露身份,就不该使用那样引人注目的军械。这般不加掩饰,简直像故意诱着人往上面查。」 祝予怀推测道:「说不定是要藉此祸水东引、栽赃陷害什么人。又或者,那线索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不可公之于世的东西,迫使圣上不得不将此案按下。」 卫听澜心思一动,顺着这个思路想起了一个人。 定远伯江敬衡。 此人身上谜团重重,从十五年前莫名中毒,到七年前突然战死,前因后果无人说得清楚。 若只是为了杀人,寻常箭矢抹上毒药也是一样的。刺客却偏偏用了当年暗害江敬衡的毒箭,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要给什么人看的? 卫听澜的目色逐渐晦暗。 前世高邈的尸体与那毒箭都不知所踪,刺客既然无意遮掩,为何要多此一举毁尸灭迹? 还是说……高邈的尸体,其实是被明安帝扣下了? 「还有一点存疑。」祝予怀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接着分析道,「圣上对朔西甚为在意,幕后之人冒险将朔西牵扯进来,就不怕一着不慎、引火烧身吗?如果只为栽赃什么人,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逆推起来,你在图南山中若遇不测,最直接的结果便是澧京与朔西生出嫌隙,若以此为动机,最大的受益者应当是……」 两人心头同时浮起一个猜测。 祝予怀迟疑地问:「瓦丹?」 卫听澜顷刻间便想起了那绘有梅枝的观音像。 他语气微沉:「瓦丹人高鼻深目,那些刺客从外貌来看,确是大烨人无疑。若真与瓦丹有关,那便是大烨内部出了吃里扒外的国贼。而且这贼……能耐不小。」 两人面色都有些凝重。 有效的线索着实太少,他们对坐着沉思良久,只觉得脑子里被这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猜想搅得像团浆煳。 「如今也仅是猜测,未做定论。」祝予怀只能宽慰他道,「瓦丹虽日渐势大,但多年来未曾越过朔西防线一步。即便真有细作,联络也势必受限,早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他说着说着,觉得有些冷:「濯青,再匀点被子给我。你不饿吗?」 卫听澜仍皱着眉苦思冥想,闻言下意识将被褥往上拽了拽,罩住祝予怀的肩膀。 「饿。饺子还没来吗?」 祝予怀抱着暖融融的被褥,喟嘆道:「应当快了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地对视了一眼。 两人一个衣冠楚楚,一个衣衫不整,眼下正盖着同一床被褥面面相觑。 「你……」卫听澜磕磕巴巴道,「你什么时候到床上来的?」 祝予怀哑了片刻。 太冷了,情不自禁。 他抬袖轻咳一声,心虚地将被子揽紧了一些,尽可能理直气壮道:「濯青莫不是忘记了,这、这本就是我的床啊。」 想上……自然就上来了啊。 空气沉寂片刻。 卫听澜:「……没事了,你坐。」 一边浑身僵直地缓慢挪下了床。 祝予怀却在后边轻拉了下他的衣角,小声道:「濯青……」 话音未落,卫听澜扯着外衫勐然站起,趿拉着鞋,踉跄但迅疾地向卧房外遁去。 祝予怀:「……」 他还没说完。 他不死心地召唤道:「濯青。」 门帘轻晃,房外无人应答。 「我是想说。」祝予怀深吸了一口气,「你穿走的是我的虎头鞋啊!」 第034章 自作孽 赵松玄缓步走入观雪阁中,便有宫人替他褪下了沾雪的斗篷。 阁中燃着熏炉,三面关窗,只避风的一面开着。透过那窗,可见如絮飞雪轻掠过疏梅琼枝,映得枝头初发的红蕊愈发撩人心弦。 赵松玄抬眼望着,浅嘆道:「母妃好兴致。」 阁中坐着个面容清丽的宫装妇人,膝上搭着貂裘,卧着一只圆润的雪白兔子。她的眼角已染细纹,但因保养得宜,并不显年岁。 听见宫人通禀二皇子来了,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懒地抚着兔子道:「今日这风颳得奇怪。咱们二殿下怎么不同太子弈棋,倒被吹到本宫这里来了?」 赵松玄行过礼,略抬下手,身后的内侍便奉上了几盒装点精緻的年礼。 「今日是元日,还望母妃看在这些好茶的份儿上,莫要叫人把儿臣打出去。」 江贵妃这才抬眼笑了一声:「行了,就你嘴贫。快坐吧。」 赵松玄拂衣落座,四下看了看,笑着说:「观雪阁闲置许久,恐有冬蛰的蠢物做了窝。底下人可仔细瞧过了?没叫这些小东西妨着母妃赏雪的兴致吧?」 江贵妃手上一顿,温声道:「你倒细心,本宫来前便叫人先清扫过了,这阁里干净着呢。」 又朝宫人挥了下手:「你们去外边侯着。阿玄好不容易来一次,无甚要紧事,莫要拿来扰了我们母子相叙。」 宫人应声退出阁外。等到阁中只剩了两人,江贵妃抚着兔子的手停了。 两人相视一眼,江贵妃道:「阿玄,你直说便是。我带来的这些人,皆是信得过的。」 赵松玄微微颔首:「宫宴之事,母妃可有耳闻?」 第70页 「夜宴散后,阖宫上下便传遍了。」江贵妃眉间轻拢,「怎么了?朔西这案子莫非攀扯上你了?」 赵松玄答道:「详情不知。但父皇应当是疑心到了我身上。」 「他待谁都这般疑神疑鬼。」江贵妃轻嗤一声,「我说呢,之前好好的跑来要茶喝,装着慈父的样子考校你的功课。他塞给你的两个内侍还安分吗?可要寻个由头料理了?」 「不必脏了母妃的手。」赵松玄笑说,「就让他们安心在书房捧砚奉笔吧,反正我玩物丧志,几百年也不往那儿去一回。」 「也罢,你心里有数便好。」江贵妃微嘆一声,「四皇子那边,你近日还是多留心些,别叫他们寻着空子往你身上泼脏水。暗中豢养死士、意图挑拨边疆,这罪名可担不得。」 她说着又蹙起眉来:「只是这些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为着害你,竟敢拿朔西来做文章。赵文觉那蠢货,何时有了这胆量?」 赵松玄轻笑:「四弟大了,心思活泛些也正常。不过图南山一案,的确不大像他母家能有的手笔。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势力在推波助澜。」 江贵妃轻轻点头:「也是,这案子从头到脚都透着古怪。皇帝巴不得有人给他递刀子,若真栽赃到了你头上,他怕是早就摆出大义灭亲的姿态,要拿你向朔西交差了。为何如今就这般轻易地压下去了?」 赵松玄品了口茶,敛眸低笑了声:「许是有人夜路走多了,后知后觉怕起了黑。」 江贵妃看了他一眼,隐约明白过来:「你是说……」 赵松玄置下茶盏:「太医署线人递的消息,扬威将军高邈在图南山中被暗箭所伤,身中奇毒。此毒初发时可使伤口溃烂难愈,即便救了回来,毒素也如跗骨之蛆难以祓除,恐余生都要受毒发之苦。母妃听着,可觉得熟悉?」 江贵妃静了片刻,冷声一笑:「难怪。这些人当真长本事了,我们都还没动手寻仇,他们倒先急着拿兄长所受的冤屈来做局了。皇帝要是知道自己生了这么个好儿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赵松玄慢声道:「若真是四弟设的局,我倒是要向他道声谢。这般明目张胆的刺杀和挑衅,我初闻时,都忍不住要以为是舅舅英灵犹在,前来清算旧帐了。更何况是那些做贼心虚的卑劣小人呢。」 江贵妃轻抚着兔子柔软的皮毛:「这样也好。皇帝即便疑心你,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贸然动你。且叫他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着吧……自作孽,不可活。」 那兔子乖顺地卧在她膝上,似是被抚得舒服,懒懒地朝她手心拱了两下。 江贵妃寒凉的神色稍缓,轻声道:「算了,大过年的说这些晦气事做什么。你瞧瞧,这长耳畜生倒是自在。吃吃睡睡,这一世便也过去了。」 赵松玄淡淡瞧了眼那兔子懵懂的模样:「也是这小东西运道好,在母妃这儿寻着了容身之处。」 那兔子翻了个身,短腿捣腾了半天没爬起来,惹得两人都笑出了声。赵松玄不由得轻嘆:「原本小小一只,怎就长成这样了?阿玉未免将它餵得太肥了些。」 江贵妃笑了一声:「那孩子心眼太实,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别人,养只兔子也巴不得当宝贝供着。对了,她前日刚做了副鹿皮护腕,说要给你的。回头我叫人给你送去。」 赵松玄点了下头:「那便劳烦母妃替我道声谢。」 他顿了顿,又道:「母妃,有关阿玉……依着我近日所见,太子似乎真对阿玉上了心。他从前并不热衷于弈棋,却为着一副棋盘拉着我手谈了好几日。还有那幅白驹的墨宝……着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江贵妃面上的笑容渐渐散了:「这事我早就想同你谈一谈了。阿玄,你同我说实话,你该不会是想为他二人牵线搭桥吧?」 赵松玄一笑:「果然瞒不过母妃。」 江贵妃蹙眉看他:「他二人绝非良缘,相逢相悦已是错了。阿玄,莫要一时心软做这些无益之事。太子虽无过,可终归是那人的儿子,即便他现在真心实意把你当兄长相待,可你想过以后吗?」 赵松玄慢慢道:「您放心,该动手的时候我不会心慈手软。我只是在想,若他真的待阿玉情深意重,这便是他身上可为我所用的软肋。若是用得好,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江贵妃仍犹疑着,赵松玄上前几步半跪在她膝前,低声劝道:「我知道母妃心疼阿玉,不忍心利用她。可我与太子必有一争,阿玉已然动了心,与其叫她左右为难,不如索性成全了他们。将来若能两全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也好叫她看清了这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少受几分锥心之痛。母妃以为呢?」 「你……」江贵妃凝眉看了他许久,终是无奈道,「罢了,冤有头债有主。太子若识时务,不妨了你的路,便随你吧。」 「母妃疼我。」赵松玄扬唇一笑,又道,「我见观雪阁外红梅正好,可要替母妃折一枝来?」 江贵妃望着他笑起来时唇畔的浅窝,温和而无奈道:「想去便去,别忘了穿好斗篷。」 赵松玄便起了身,拿起搭在熏笼上的斗篷,往肩上一披。 「等等。」江贵妃放下兔子走至他身前,抬手替他理着衣襟,「斗篷不繫紧了等着它钻风么?都多大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 墨发金冠的年轻人在她面前微微垂下头来,任由她摆弄。 第71页 江贵妃还在絮叨:「你也就是瞧着我好说话,不忍心罚你。若是阿姐还在……」 话说到这里便渐渐顿住了。 赵松玄抬眸望着她微怔的神情,接着轻声说了下去:「若母亲还在,定然也和母妃一样,嘴上虽念叨我的不是,心底仍把我当孩子似的宠着纵着。」 江贵妃眼睫颤了颤,垂眼替他理好了衣襟,忍住了泪光,浅笑道:「好了。你去吧,折一枝最红的回来。」 * 窗外的雪慢慢停了,覆了雪的竹影映在窗上,光影凌乱,更显几分清绝。 按理说,这种时候祝予怀是按耐不住要出来看竹的。但今日廊下却并未如往常一般置上画案,只有几个僕役正探头探脑。 屋内,卫听澜咽下最后一口饺子,搁下了手里的空碗。几乎同一时刻,祝予怀也跟着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房门外传来些蠢蠢欲动的微响。 屋内静了须臾,祝予怀看着他犹疑道:「濯青可吃饱了?」 卫听澜绷紧身子正襟危坐,矜持地点了下头。 他坐得规矩,身上鷃蓝的新衣用金线绣着松纹,看起来很有几分俊逸疏离的贵公子样。 就是手边摞着高高的一堆碗,看起来有些违和。 祝予怀松了口气,道:「那便撤下去吧。」 他面前只摆着一个小小的空碗,其实早就吃干净了,只是看卫听澜一直在埋头风捲残云,没好意思马上叫人来收。 只能捏着筷子装模作样,偶尔慢条斯理地夹一两根小菜尝一尝,就这么等了他好一会儿。 今日早膳的时长远超寻常,等在门口的僕役望了又望,眼下终于得了令,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鱼贯而入,将他们面前的食具麻熘地捲走了。 祝予怀:「……」 看得出来,他们真的很怕卫听澜一时兴起,再要一碗饺子。 易鸣端着盛放衣物的托盘走到门前,正瞥见被撤下来的碗筷,眼皮抽了一抽。 这姓卫的可真能吃。 又听见屋内卫听澜毫无自知之明地问:「九隅兄为何吃得这样少?」 祝予怀笑了笑:「今日吃得已算多了。我见你吃得欢畅,忍不住多夹了几筷子,算起来也一碗有余了。」 「那也还是太少了。」卫听澜认真道,「你府上的碗太小,别说一碗有余,便是两碗也不够啊。」 易鸣对这蹭吃蹭睡还要百般挑剔的傢伙忍无可忍,黑着脸走进屋内,把托盘往他面前一搁:「你衣服干了。」 可以穿上滚了。 卫听澜看见自己的外袍略微一顿,只顷刻便收拾好了面上的表情,仰头浅笑:「多谢易兄。」 易鸣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立时挪远了两步不想理他,抬首道:「公子,今日的药还在炉子上煨着,您可要先去院中走一走,消消食再喝?」 祝予怀刚要答应,卫听澜托着脑袋开了口:「九隅兄这小院子,得走几圈才能消食?怕是头都要转晕了。我这儿有个更有效的法子,九隅兄可要试试?」 易鸣警惕地瞥他一眼,语气凉凉:「什么法子?爬墙吗?」 卫听澜难得被他噎了一回,敛了神色站起身来,两人的眼神在祝予怀看不见的角度打了个交锋。 易鸣冲着他无声地动了下唇,卫听澜微眯起眼,辨认出他说的是——收起你的小算盘。 卫听澜抱着胳膊勾起唇角,做了个口型:偏不。 祝予怀隐约察觉到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息:「你们……」 却见卫听澜一抬手,哥俩好似的一把搭上了易鸣的肩,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见易兄时常佩剑,想来略通剑术?」 易鸣被「略通」二字激得额角一抽:「我自幼习剑,迄今已有……」 卫听澜顿时神情动容,重重一拍他的肩:「巧了,我也是!如此说来,你我二人也算同道中人。」 易鸣冷不丁被他拍得身形一歪,脸色阴沉道:「你撒手,谁跟你同道……」 卫听澜却已转回了头去,冲着祝予怀粲然一笑。 「我闲来无事改良了一套剑法,能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简单又易学,最宜体弱之人强身锻体。九隅兄若有兴趣,我与易兄比划一二做个示范?」 祝予怀干笑了两声:「濯青……」 你一个刺杀过瓦丹大将的将门之子,认真的吗? 卫听澜看了眼易鸣,善解人意地补充道:「我也不欺负人,以竹代剑便可,易兄随意啊。」 易鸣本不想顺他的意,可一听这话,背后的火焰噌地冒起三丈高。 「比就比,怕你不成!我也用竹子!」 第035章 游侠 祝予怀立在廊下,脚边还坐着听见声音赶来看热闹的德音。卫听澜与易鸣走到院中,各拣了一截青竹拿在手中,定了一定,突然转头同时朝着对方袭去。 两桿竹子在半空撞出声脆响,易鸣骂道:「就知道你要使诈!」 卫听澜反唇相讥:「你不也招唿都没打一声就背后偷袭?」 「我那是防着你不遵武德,先发制人!」 「呵,说得冠冕堂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院中一时竹光凌乱,杀意肆虐。 祝予怀抱着莲花手炉,德音抱着一罐子零嘴:「……」 他们到底在期待什么? 高手论剑前玄而又玄的开场白和竹叶飘飞的肃杀氛围,什么都没有。 第72页 德音:「公子,他们好吵。」 祝予怀无奈地笑了一下,眼睛仍一错不错地望着胶着缠斗的两人。 院中积了层薄雪,在打斗间扬起凛冽的雪雾来。卫听澜使的是那所谓以柔克刚的剑法,出招时显而易见地收了几分力。而易鸣攻势刚勐,一桿细竹舞得锐意生风,被卫听澜几个错身躲了过去。 一攻一守,一进一退,乍看之下,倒是易鸣占了上风。 十招之后,眼见着卫听澜左下腹露了个破绽,易鸣心中一喜,瞅准机会刺去,却听祝予怀忽然开口:「阿鸣,莫要轻敌。」 他心头一凛,一个掠身堪堪避开了斜刺里袭来的一剑。 卫听澜「啧」了一声,笑说:「九隅兄未免也太护短了。」 语气仍是漫不经心,他手上动作却逐渐凌厉,步法也愈发叫人看不懂了。 易鸣退了一步,卫听澜那身略显宽松的鷃蓝在他身侧一晃而过,他下意识抬起手中竹子格挡,却不想卫听澜并未攻击他的要害,反而闹着玩似的拿竹子往他腋下一戳。 易鸣的脸登时黑了。 偏偏这不按常理出牌的野路子他还躲不掉,被逗弄似的耍了几个回合后,易鸣想明白了——这人压根没想速战速决,就是在熘他,故意引他出丑! 不讲武德!下三滥的臭流氓! 祝予怀站在廊下,隐约看出些门道来。 卫听澜此前出招都很保守,甚至说得上慢条斯理,叫人一眼便能看得清楚。现在想来,并非是力不能敌,而是有意在展示那套剑法的基础招式而已。 十招之后转为攻势,则是将这些招式兼收并蓄,杂糅起来以一化十,还游刃有余地加了些堪称顽劣的小动作。 一言以蔽之,就是在炫技。 两人在院中鸡飞狗跳,从正经交手变成了卫听澜猫捉老鼠似的撵着易鸣玩儿。 祝予怀望着卫听澜唇边明晃晃的笑意,无可奈何道:「濯青。」 卫听澜闻弦声而知雅意,扬手一撩,轻而易举地击落了易鸣手中的竹子,利落地结束了战局。 被追得毫无招架之力的易鸣面色难看地甩了下手,站起了身来。 即便不愿承认,他也自知与卫听澜身手悬殊,已经没有较量的必要。 易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道:「你有两下子。」 卫听澜抱剑似的抱着那竹子,吊儿郎当地一笑:「承让。」 祝予怀看着两人袍摆上沾的雪沫,招手道:「都先进来烤火,别叫雪水弄湿了衣裳。」 卫听澜应了声,几步跃上了阶去,笑说:「九隅兄觉得这剑法如何?」 祝予怀只瞧见他的髮带和高束的马尾翩然一晃,转眼就在自己跟前站定了。许是刚打了一架身心舒畅,又或许是那鷃蓝的衣袍实在衬人,这样随性的动作在他身上显得神采飞扬,看得祝予怀不由得一怔。 这样的年纪,最是争强好胜,也最是意气风发,就像一团热忱的不知疲倦的火,耀眼又炙热。 祝予怀的眼神柔和下来:「昔日庖丁解牛,能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我见濯青身与竹化,亦能合于桑林之舞,着实难得。」 德音苦着脸道:「公子又在说些什么啊……」 易鸣也走上阶来,没忍住插了一嘴:「就是说他很厉害,剑舞得跟厨子宰牛差不多。」 祝予怀:「……」 这么说倒也没错,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卫听澜本来被夸得不自在,被易鸣这么一打岔,倒是镇定了下来。 他拨弄着手中竹子的断茬,不紧不慢地回敬道:「不敢当。真论起来,也是那头被宰的牛配合得好。」 感觉有被冒犯到的易鸣瞬间支棱起来:「你说谁是牛!」 卫听澜无辜道:「我也不知。谁急得跳脚,谁就是吧。」 眼看着两人一言不合又冒起了火星子,祝予怀当机立断,抓起两人的手不容置疑地按在一起:「握手言和!好了,现在进屋。」 还没开始对掐就被强行握手的卫听澜和易鸣:「……」 两人一脸晦气地拿衣角死命揩着手,跟在祝予怀身后往屋内去。 卫听澜没忘了正事,边走边道:「这剑法简单省力,若能融会贯通,四两拨千斤也未尝不可。九隅兄既觉得不错,不如我教你啊?」 易鸣这回倒没有反驳。祝予怀身体孱弱,除却那心疾的原因,也是因为从前久卧病榻甚少活动。越是不动便越是乏力虚弱,如此恶性循环,才到了如今走几步路都觉得累的地步。 等天暖些,慢慢探索些可用的法子强身健体,对改善他这体质也有助益。 卫听澜见祝予怀犹豫着没答,又添了把火:「就当是答谢九隅兄给我讲文试的恩情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欠你的人情,我这良心总莫名作痛,痛得我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琢磨出这么个剑法,九隅兄就赏个脸呗?」 祝予怀拂衣落座,被他这煞有介事的胡话逗得好笑:「哪儿就这般夸张了?」 「我说真的。」卫听澜抬指点了点心口,「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易鸣没好气地呛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我都知道寤寐思服不是这么用的。」 卫听澜「啧」了一声:「意会就行。九隅兄意下如何?」 祝予怀本就有所意动,见卫听澜眼中带笑,期待地泛着光,便不自觉地弯起了唇。 第73页 他颔首道:「我不通武艺,若是笨手笨脚学不会,还望濯青多担待些。」 这便是同意了。 卫听澜勾了下唇,在暖炉旁一边低头清理着沾了雪的袍摆,一边矜持道:「这是自然。一天学一招,一招练十天都行,反正你我来日方长,学个十年二十年也无甚要紧。」 易鸣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哪个字都不对劲。偏偏这人平日里就是这样不着调,叫他想挑刺都无从下手。 祝予怀只当卫听澜是宽慰自己,笑了一笑:「说起来,这剑法既是改良所得,它原先可有名字?」 卫听澜随口答道:「是我在朔西时闲得无聊耍着玩儿的,没起名字。」 如此巧妙的剑招竟是一个半大孩子信手独创,祝予怀愈发感慨:「素来听闻朔西突骑擅用刀,却没想到濯青于剑术上也有这等造诣。」 卫听澜手上一顿,漫不经心道:「也不算稀奇,我自开始习武,练得最多的就是剑。朔西突骑用环首刀是为了和钩镶配合作战,与瓦丹骑兵相抗衡。我爹不许我上战场,刀法练得再好也没用,倒不如精研剑术。」 祝予怀微微一怔:「令尊这是何故?」 卫听澜一想起这茬,就觉得背上养好了的伤又刺挠着隐隐泛疼。 那是他违抗父命带着府兵去了战场、被大哥救回来之后,他那暴跳如雷的老爹把他捆在祠堂里亲手抽出来的鞭伤。 足足二十鞭家法,抽得他两眼发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抬回房去的。 时隔一世,再回忆起他爹攥着鞭子怒斥「逆子」时鬍鬚乱颤的凶样,背后一阵恶寒的同时,倒也有几分怀念。 卫听澜笑了声:「谁知道呢,兴许是怕我一不小心死了吧。」 祝予怀顿了顿:「你……」 卫听澜清理干净袍摆,站起身来不甚在意地说:「不过这也没什么,我原本就不喜欢战场。我与我大哥不同,他和我爹一样是都为沙场而生的人,天生就该是守土开疆的将领。但我不是。」 「我小时候的志向,是做个惩奸除恶的游侠。」他轻笑道,「四海为家,身边只带一柄剑、一匹马,闲时提壶纵酒,醉了便引剑狂歌,一路除暴安良行侠仗义,盪尽世间不平事,就是这般……」 他想了想:「这般可笑又自在的豪侠。」 如果没有湍城之乱,如果母亲和外祖一家没有死在瓦丹人的屠刀之下,如果那至高之位上的九五之尊是个用人不疑的明君,如果大烨朝堂中皆是刚正不阿的贤良…… 他本可以在朔西的跑马场上恣意野蛮地长大,他有这世上最疼他的母亲、最威风的父亲和兄长,朔西的重担轮不到他来扛,天高海阔,他带着自己那把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可他视若珍宝的一切,终归都美好得如同转瞬即逝的昙花。 前世那些腥风血雨里,他看着自己生命中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直到最后一丝熹微的光亮也湮灭在了他自己的手里。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那柄剑逐渐沾满血腥,成了断魂索命的兇器。 就这样一步一步,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到了孑然一身的死局。 祝予怀望着他,这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少年眼中忽然安静了下来,整个人好像罩上了看不清的雾。 祝予怀并未忘记,卫听澜是因何才来到澧京。一个曾经想要仗剑天涯的少年被困在这里,就像被剪去了翅翼的鹰,也许还要困很多年,也许这辈子都飞不出去了。 但祝予怀隐隐觉得不止如此。 他看着眼前身量尚显单薄的年轻人,却好像透过这身影看见了另一个模煳的影子。 似乎从前他也曾这样望着什么人,被那人身上疯狂溢散的痛苦侵染着,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却无论如何都碰不到他。 那人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 远得如同隔世,远到他只是这样看着,都觉得心痛得透不过气来。 卫听澜尚在恍神中,忽然听见砰的一声轻响。 他勐然抬眼,就见祝予怀眉头紧拢,捂着胸口伏在案几上,似乎万分痛苦,撑着桌案的手攥成了拳,不住地发着颤。 他手边的茶盏被衣袖带得翻倒,咕噜噜地滚落坠地,又是一声瓷器崩裂的声响。 易鸣惊道:「公子!」 热茶溅了满桌,易鸣疾步上前,卫听澜却先他一步踢开了那热水四溢的桌案,将人直接拢进了怀里:「可烫到了?」 祝予怀终于寻着了支撑,闭了眼靠在了他肩上。他听见了卫听澜的声音,艰难地摇了下头。 「没事。」他费力地喘着气,「我歇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卫听澜看着他血色尽褪的脸,知道他是犯了心疾,立刻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对易鸣急促道:「你去拿药,要快。」 易鸣看了眼他怀中眉眼紧闭的人,终究只咬了咬牙,道了声「你手脚当心些」,便转头向屋外跑去。 第036章 心疾 德音正在院子里找石子给新堆起来的雪人做眼睛,易鸣慌里慌张地跑出门,正好瞧见了她,忙道:「德音,快去寻大夫来!公子心疾犯了!」 德音一听,把手里东西丢了便往外跑:「我这就去!」 屋内,卫听澜将人抱稳当了,转身急匆匆地往里屋走。 祝予怀的袖摆沾了茶水,湿嗒嗒的滴了一路,卫听澜将他抱到床边,却不好直接放下。他犹豫片刻,让怀里的人半倚着自己坐在床沿,腾出一只手去解他的腰带。 第74页 祝予怀昏沉中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的衣裳,下意识按住了他的手腕,迷茫地睁开了眼。 卫听澜正对上他那双泛红盈泪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一慌,刚想开口解释,祝予怀的眼睛却又重新闭上了。 还气若游丝地道了声:「多谢。」 卫听澜看着他这任人摆布的模样抿了下唇,手上加快了动作,几下扯开他的腰带抛到一边,又飞速解了他的领口,垫着他的后肩手忙脚乱地褪下了外袍。 绛红的外袍下露出了一件相当厚实的长衫。 卫听澜勉强冷静下来,探出手在他腰侧谨慎地摸了两下,寻到了长衫的系带。他研究了一会儿,决定挑那根最长的带子赌一把,伸手一抽,那系带果然散了。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就发现散开的长衫里头竟还有一件襦衫。 卫听澜的额头上渗出了细汗,将那褪下的长衫放到一边,望着那件襦衫的系带心乱如麻,迟迟没敢下手。 正纠结的这一会儿,祝予怀轻轻打了个冷战,蹙眉道:「冷。」 卫听澜听了这一声,顿时如获大赦。 他说冷! 卫听澜迅速扶着人躺下,拿被褥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俯下身小心问道:「那这襦衫便不脱了?不会束着人难受吧?」 见祝予怀轻轻点了头,他放下了心来,将暖炉挪近了些许,跑到房外寻了汤婆子来塞进被褥里。站在床前想了想,又伸手取下了祝予怀束髮的簪子,放在一旁。 等都忙完了,他在床边席地坐下,心神不宁地望着床上的人。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着祝予怀犯病的样子。 平日里本就没什么血色的皮肤,现下愈发苍白像是瓷玉一般,长眉颦蹙,浓密的睫毛也轻颤不止,看得人心里都跟着揪紧了。 他方才脱祝予怀的衣裳时,才发觉这人的身形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羸弱。那腰只盈盈一握,轻碰一下都叫人觉得心惊胆战。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易鸣也不知做什么去了,都这会儿了也没把药送来。卫听澜努力回想着之前从方未艾那儿问来的法子,将手伸进被褥里摸着了祝予怀的手腕,探到内关穴和鱼际穴的位置,替他按了起来。 祝予怀勉强抬了下眼皮,又支撑不住地合上了。 他胸口钝痛着,脑中也混沌不堪,被这么按揉着穴位,倒是能保持几分意识。 卫听澜抬手替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易鸣这才端着一碗药和一个长喙的古怪器皿,匆匆忙忙闯了进来。 「快快快。」易鸣小声催他,「你扶公子起来,我来给他灌药。」 卫听澜听着「灌药」二字就皱起了眉:「他这个样子,你怎么灌?拿勺子慢慢餵进去还能喝得多些。」 「那得餵到猴年马月!」易鸣搁下那长喙的器皿,将碗中的药倒了小半进去,「就拿这长流银匜撬开嘴灌下去就成,方先生给的错不了,你快些!」 卫听澜只得将人扶了起来。易鸣一手掐住祝予怀的下颌,一手拿着那可怕的灌药工具就往他嘴里怼,卫听澜看得心惊肉跳:「你手能不能轻些!不行就换我来!」 易鸣怒道:「公子还病着,你话怎么这么多!不用力就灌不进去,你能怎么办?」 半碗药强灌下去,祝予怀勐地呛咳了起来,咳得眼尾都泛起了红。 卫听澜忙替他抚背,祝予怀一直咳出了眼泪,艰难道:「苦……」 卫听澜催道:「枣花蜜放哪儿了?」 「一时着急给忘了。」易鸣懊恼地顿了下足,把那长流银匜往他手里一塞,又火急火燎地往外跑,「你把剩下那半碗餵了,我去厨房拿!」 卫听澜四下找了找,将那脱下的长衫团成一团垫在祝予怀身后,空出手来,将剩下的半碗药也倒进长流银匜里。 再抬起头时,却见祝予怀泪眼朦胧地盯着他手里的药,缓慢而坚定地往后退去。 「只剩这一点点了。」卫听澜尽量放轻了声音,「就喝一口,好不好?」 祝予怀疼得浑身战慄,按着心口几近崩溃地摇着头。 「太苦了。」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了细碎的哭腔,「濯青,真的太苦了。」 卫听澜被他哭得心头髮颤。 他放下了长流银匜,抬手揉了揉祝予怀腮旁被掐出来的红痕,轻声道:「喝下去就不会痛了。」 「没用的。」祝予怀垂下黯淡含泪的双眼,「这是第十三年了……我好不起来了。」 卫听澜好似被人拿锥子戳着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怎么会?」他勉强扯出个笑来,「等你好了,我就教你骑马射箭。你这般聪明,学得肯定很快,到时候骑射长垛样样胜我一筹,蒙上眼睛也能百步穿杨。」 祝予怀自是不信。 卫听澜看着他眼睫上将垂未垂的泪,终是不忍心再逼他,伸手将被褥拉高了一点罩住他的肩膀,而后起身走到了床尾放衣衫的架子前。 他探手在架子上搭着的绛红外袍里摸寻一阵,指尖从内里的插袋中勾出那枚玉韘来。 卫听澜拿在手里看了看,玉色似乎比他印象里更润了几分。小孔上穿了霜色的流苏,乍看之下就像个漂亮贵重的挂饰,可见得是被主人爱惜着的。 刚才替祝予怀解衣时便摸到他衣襟里藏了硬物,果然是这东西。 祝予怀察觉到他走开了,稍抬了下眼,正瞧见卫听澜抬指好奇地拨弄着那流苏。 第75页 他的唿吸略微一滞,心脏在胸腔里愈发沉闷地跳着,不仅痛得难受,还开始隐隐发慌。 他不明白卫听澜拿这个是要做什么,总不能是威胁他,不喝药就要把玉韘收回去吧? 祝予怀心绪微乱地闭了眼,装作没看见。 卫听澜在床沿坐下,自顾自地捞出他的手来将玉韘戴了上去,又捏着他的手腕重新放回被褥里。 「我方才的话不是在哄你。」卫听澜说。 祝予怀紧闭着眼装聋作哑。 卫听澜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挨近了一些接着道:「等天暖些了,我就带你去景卫的校场玩儿。景卫的主职是做引驾仪仗,那是给皇家撑场面的,肯定什么好东西都有。这玉韘你不是很喜欢吗?到时候我给你整两把相配的良弓,咱们把场子清了,人都打出去,由着你想玩多久玩多久……」 祝予怀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那是皇家的校场。」 卫听澜看着他低笑:「那又怎样?皇帝巴不得我把景卫那帮纨绔得罪个遍,你放心吧,他肯定纵着我。」 祝予怀没力气起身敲他的脑壳,只能恹恹地靠着床头道:「你若不能服众,将来如何在景卫中立足。」 卫听澜没心没肺道:「谁说我不能服众?谁敢不服,我把他打服了就是。那些个酒囊饭袋就是皮痒,揍一顿就老实了。一顿不够就揍十顿,保管他们见了我就绕着走。」 祝予怀…… 祝予怀放弃了思考,重新闭上了眼。 将门虎子的御人之术,他不是很懂。 卫听澜忽然警惕地一转头:「有人来了。」 祝予怀惦记着枣花蜜,疲倦道:「是阿鸣吧。」 「不像。」卫听澜站起身来,「我出去看……」 话未说完,就听见院里曲伯义愤填膺地痛唿:「砖啊!墙头上那么大一块砖哪儿去了!」 卫听澜刚迈出的步子顿时没有骨气地收了回来。 又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曲管家,公子病着呢!你还管那砖不砖的!」 「哦对对,老煳涂了……」曲伯一停,转而又悲痛欲绝地哀嚎,「哎呦公子啊!公子怎么样了!」 颤巍巍的脚步声就往屋里来了。 然而事情远比卫听澜想像得更加可怕。 他眼睁睁看着曲伯身后跟着个提药箱的大夫,大夫身后跟着德音,德音身后跟着祝东旭,祝东旭身后跟着被乔姑姑搀扶着的温眠雨,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进了祝予怀的卧房。 一行人的最后,还有捧着一罐枣花蜜姗姗来迟、正一脸茫然着的易鸣。 这些人霎时占了半间屋子,七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卫听澜。 这场景,就像是一篮子的人参中混进了一颗不该出现的地瓜。 还是那提药箱的大夫最先反应过来,急匆匆走到床前道了声「冒犯」,将祝予怀的手从被褥里抽了出来——然后盯着他手上缀着流苏的玉韘迷惑地一顿。 卫听澜僵硬地站在床边的角落里,恨不能和床帐融为一体。 因为他时常来祝府走动,祝家人对他的出现也不算太惊讶。温眠雨察觉到他的拘谨,缓了声问道:「听澜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是来寻怀儿念书的么?」 易鸣在后头暗暗嘀咕,是来得挺早,深更半夜就翻人院墙,书都读到公子床上去了。 德音口无遮拦道:「阿鸣哥哥说,他是昨夜翻……」 话音未落,祝予怀突然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满屋的人都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卫听澜下意识地就挪步上前,伸手给他抚背。 祝予怀缓了半晌,哑声道:「父亲母亲勿怪。濯青的家人不在身边,独自过节未免太寂寥,我便邀他来府上饮了盏花椒酒。夜色太深,就留他守岁过夜了。」 幸而昨夜门房饮醉了酒,代为看门的正是易鸣,卫听澜醉酒翻墙一事,还没有传开来。 卫听澜听着这真假掺半的包庇之辞,差点热泪盈眶。 岌岌可危的尊严保住了。 祝东旭心疼道:「这有什么可怪的。你二人年岁相仿,平日里正该这样互相照应着些。」 温眠雨也贊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杨大夫,怀儿怎么样?」 「这……」搭着脉的大夫犹疑道,「心悸之症,发作时总得有个引子,或大喜大悲,或大惊大怒。恕在下冒昧一问,公子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类似的话祝予怀已听过不下数次,闭目摇头道:「并未。方才只在房中闲谈而已。」 杨大夫只得为难道:「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而气乱失序,心脉不畅……在下能断出的,仅有如此了。」 卫听澜问:「如何才能治?」 「公子现下用的药方已是极妥当的了,没有什么可添补的。」杨大夫嘆了声,「心病么……药物也只是相辅。唯有平日里少思少虑、畅神悦意,如此慢慢将养,或可好转。」 说了跟没说差不多。 杨大夫也自觉惭愧难当,收了脉枕让开了稍许,温眠雨便走上前来坐到了床沿,轻揩了揩祝予怀沾了泪的眼角。 「怀儿不急。」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总归难受的时候比以前少了,咱们慢慢地养。」 祝予怀垂头小声应了。 温眠雨正想再劝几句莫忧心劳神,余光瞧见卫听澜神经紧绷地杵在一旁,忽然有了主意。 第76页 她左右看看两人,弯眉微微笑了:「我看你们几个孩子在一处时最热闹,每每听澜和阿旻来做客时,怀儿都比寻常更有精神些。听澜在京里也没个亲眷,不如以后常来府里走走,读书也好,玩些你们年轻人爱玩儿的也好,想吃什么只管同厨房说,待得晚了,在府里头歇下也不打紧的。可好?」 祝东旭素来对夫人唯命是从,当即跟着应和:「好事,好事,夫人说得在理。」 一时间,八道目光——也包括祝予怀的,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卫听澜。 卫听澜呆住了。 他慢慢眨了下眼,心里就像有只尾巴着火的兔子,满胸腔地乱蹦起来。 「这……」他磕磕巴巴道,「我,好、好的。」 第037章 牙印 元日之后,入都朝贺的外官陆续踏上归程,高邈是代朔西前来,亦不能久作停留。 离京那日,天光晴好,太子赵元舜率领百官送高邈至澧京城外。远处驻扎在京畿的朔西众将整装待发,旌旗萧肃,在风中猎猎作响。 高邈仍身披那身玄铁甲冑,饮过太子所赠的践行酒,举目望向人群之后。 卫听澜一身常服抱着剑,身侧还立着前来送行的祝予怀和德音。 德音见他望来,爬到个破竹篓子上拼命挥手,「师父师父」地喊个不停。 距离太远,高邈面上的神情看不分明,似乎是朝他们笑了一笑,稍抬了下手算作回应。而后便牵过追影,纵身跃上了马背。 祝予怀看了眼像根木桩子似的动也不动的卫听澜,缓声问:「不与高将军道别吗?」 卫听澜盯着高邈的身影,唇抿得很紧。 高邈左肩的伤虽已无大碍,但上马时左臂的动作仍稍显阻滞。 当孤之毒无解,唯有施针才能压制,方未艾昨日已出城,此刻约莫等在城郊折柳亭,准备与他们一道往朔西去。 只是沙场刀剑无眼,即便有方未艾在旁看顾着,高邈往后每一次出征,也都如同当风秉烛,稍有不慎,就可能如那定远伯一样…… 卫听澜没有再想下去,低声道:「无需道别。」 高邈此次来京所带兵将并不算多,开拔速度很快。那在空中摇曳的军旗渐行渐远,在视野中慢慢淡成了模煳的团影。 太子的车驾已在整顿回城,清道的官员正高声吆喝百姓迴避。 人潮往后涌来,卫听澜收回目光,道了声:「走吧。」 祝予怀便安慰地拍了下他的肩,牵起了抽嗒嗒的德音。 自那日犯了心疾之后,祝予怀整个人都有些倦懒,拢在氅衣中轻轻抽了下鼻子。他的眼睛也不大受得住冷风,吹得久了便不自觉地盈起了薄泪。 来往的路人频频朝他们侧目,情不自禁地感嘆或摇头,如此俊俏的郎君,身子却如此孱弱,当真可惜。 卫听澜察觉到四面八方或惊艷或惋惜的目光,再转眼一瞧祝予怀泪光点点的眸和被风吹得泛红的鼻尖,心里陡然升起几分不安。 这副大病初癒的可怜样,看起来随便来个姑娘都能把他揣兜里拐走。 卫听澜伸手拉了下祝予怀的衣袖:「你……你们离我近些。」 人实在太多,易鸣守着马车等在远处,走过去要费些功夫。祝予怀只当他是要替自己和德音挡着拥挤的人潮,笑了笑:「多谢。」 他今日又换回了月白的衣袍,只是领口处却露出了一圈暗红的里衣边角。 许是发觉了自己穿红色也好看,祝予怀近来总拣着红色往身上搭。连那玉韘上的流苏也被他换成了朱红穗子,当玉佩似的系在腰间。 卫听澜的视线在那玉韘上停了一停,又飘忽地挪开了。 元日那天温夫人发了话叫他常来,于是他当天便顶着易鸣恨不得翻到天上去的白眼,死皮赖脸地在祝予怀床边守了一整日。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素来要面子的端方君子病起来会如此难伺候。只是吃药要人连哄带骗便罢了,痛得神志不清时,竟然还会自己咬自己。 当时卫听澜刚替祝予怀擦完额上的冷汗,只是换了块巾帕的功夫,一回头就瞧见他迷迷煳煳抬起手来,一口咬在了拇指戴的玉韘上。 卫听澜:「……」 好傢伙,玉石和这小病秧子的牙齿,也不知究竟哪个更硬。 卫听澜费了半天劲才叫祝予怀松了口,刚取下那玉韘,余光就瞥见这人马不停蹄地抬起了另一只手。 卫听澜心头一凛,眼明手快地捉住了他的手腕。还没来得及松气,祝予怀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上了他的手背。 易鸣端着新打的一盆热水进来时,就瞧见卫听澜面容扭曲地半跪在床榻上,一手按着祝予怀的双腕,一手捂着他的嘴,怎么看都是一副要狠狠轻薄了自家公子的架势。 易鸣霎时魂飞魄散,险些就要抡起手中的木盆给这登徒子的脑袋瓜当场开个瓢。 「你你你……」他瞳孔大震,「趁人之危欲行不轨,可算被我逮着了!你这衣冠禽兽!你放开公子!!」 卫听澜被咬得直抽冷气,紧咬牙关道:「你发什么癫,过来帮我!」 易鸣悚然地看着他:「我疯了吗我帮你?还不把你那骯脏的爪子撒开!!」 卫听澜被他气得耳鸣:「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是你家公子咬着我不肯松口!」 易鸣这才定睛看清了局面,略微一噎,骂骂咧咧地上来帮忙:「那也肯定是你撩拨在先……你活该!」 第77页 等到两人满头大汗地把卫听澜的手解救出来,祝予怀在他们紧张的目光里翻了个身,昏沉地睡了过去。 卫听澜无言地看着床上唿吸逐渐平稳的人。 他这到底是那阵痛熬过去了,还是咬痛快了? 没听说过咬人还能治心疾啊! 卫听澜看了眼手上牙印,一言难尽道:「他以前心疾发作时,也这样逮着什么都咬?」 「那怎么可能?」易鸣的脸色不大好看,「依公子这样的性子,他宁可把自己缚起来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失态。今日……许是痛得太厉害了。」 卫听澜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手背上残留的牙印。 也不知究竟是有多痛,能叫这人咬得跟玩命似的这般狠。 都几天过去了,手背上还丝丝缕缕地犯疼。 人群熙熙攘攘,卫听澜看着祝予怀一步三喘的样子,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扶着他走。 还未开口,却有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孩子一头撞到了他腿上。 卫听澜分毫未动,那孩子却往后一仰跌坐到地上,瘪着嘴就要哭。 一声都还未出,卫听澜抢先一步打断道:「不许哭,憋着。」 那孩子被他这威胁的语气一吓,立时呆愣愣地绷住了。祝予怀看得好笑,弯身将那孩子从地上扶起来,拍了拍他腿上的沙土。 「下回人多的地方不要跑这么快,知道吗?」祝予怀温声笑道,「你家里人呢?跑丢了他们该着急了。」 那孩子听着祝予怀这样问,方才憋住了的眼泪重又开始打转:「什么家里人,我不要家了!」 他抹了下脸,恨恨地抽噎道:「我爹一回来就打我,打我娘。我想让我娘带着我走,可她就是不听……还、还骂我,还抽我巴掌。」 德音听得义愤填膺:「哪有这样的爹娘!你娘为什么不肯走?」 那孩子吸着鼻子:「我也不懂,我娘说她不能走,也走不了。我一问缘由,她就气得打我,要我不许多话。」 祝予怀听得微微蹙眉。 这孩子穿着寻常的粗布衣裳,料子虽粗糙,但也算整洁,袖口的补丁针脚细密,应当是被细心地照顾着的。 孩子的母亲既然在意他,即便因为什么缘故不肯和离,也不应当只因为多问了几句话就打骂孩子。 「你要管这闲事?」卫听澜看着他这神情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不贊同道,「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那女子宁可自己与孩子受着苛待也不肯和离,外人又如何能帮?到头来还要平白落人埋怨。」 祝予怀嘆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不能走也走不了』这话,怎么听都像是有隐情,也许……」 卫听澜正想开口,却忽然听见人群中有人焦急地唤着「小羿」,这孩子便一个激灵转过了头,下意识应道:「娘!」 几人转眼看去,就见一个穿着俭朴的妇人挤开人群,跌跌撞撞跑上前来,把孩子揽进了怀里。 她脸上尚有泪痕,又气又急道:「下回不许乱跑了,听见没有?」 卫听澜看清了这女子的相貌,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拧。 眼看着她絮叨几句,低头牵着孩子就要走,他横剑一拦,不轻不重道:「这孩子是我们捡着的。您招唿都不打一声便要带走,不合适吧?」 那妇人略微一惊,将孩子护到身后,垂头胆怯道:「谢过、谢过二位小郎君。我这孩子不懂事,冲撞二位了……」 「濯青,别吓着人家。」祝予怀按下他那把剑,和声问道,「夫人可有遇到什么难处?」 妇人稍退了一步,摇头道:「没有。郎君若无事……」 「有事。」卫听澜没太多耐心绕弯子,「这孩子是挨了他父亲的虐打才逃了出来,您不会不知吧?」 妇人面色略变,看了眼孩子:「小羿,你跟人家胡说什么了?」 小羿瑟缩了一下,吶吶道:「没胡说。」 「还嘴硬!」妇人拍了下他的头,向两人为难一笑,「小儿顽劣,我夫君便教训了他几下,谁想到他赌气跑了出来,还学会了同旁人扯谎……贵人千万莫要放在心上。我家中还要事要忙,就不耽误两位的时间了。」 她说着便拉扯着孩子匆匆离去,卫听澜这回没再阻拦,只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两人的背影。 祝予怀辨不清母子俩的话孰真孰假,但见那女子提及夫君时言语多有维护,便也不打算追着人家自讨无趣。 「濯青,走吧。」 卫听澜忽然开口道:「这女子是个绣娘。」 祝予怀一怔,不明白他为何出此一言。 卫听澜眼瞳一转,笑道:「你方才不是说,担心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啊……是。」祝予怀迟疑道,「不过……」 卫听澜抱着剑挨近了些:「不如咱们偷偷跟上去瞧瞧。也免得你总悬着心,今夜睡不好觉。」 第038章 风澜 祝予怀讶异地看了卫听澜一眼,不知这人怎么就忽然改了主意。 卫听澜抬指敲了敲剑柄:「我这行侠仗义的江湖瘾犯了,路见不平,就忍不住想探个究竟。」 祝予怀无奈一笑:「且不论那孩子的话是否过甚其实,看那女子方才言行,似乎对生人颇为戒备,不欲同你我多言。我们若纠缠不放,恐怕只会招人嫌恶。」 卫听澜望了眼那对母子的背影:「只悄悄地探一探,若真是那孩子信口胡诌,不打搅他们便是了。」 第78页 祝予怀觉得有理,颔首道:「也好。」 想了一想,他又有些迟疑:「悄悄地探……那我们是要跟踪他们吗?」 卫听澜转眼瞧着他一尘不染的衣裳,咂摸了一下:「算了,听人墙角这种脏苦活,还是我一人去吧。九隅兄这一身正气的君子貌,蹲在人家墙角下多少有些扎眼。」 「这是夸我还是嫌弃我呢?」祝予怀好笑道,「你再拿我打趣,人都要走没影了。」 「哪儿敢嫌弃,这不是怕委屈了你么。」卫听澜一笑,朝不远处正探头张望的易鸣一勾手,「易兄,好生送你家公子回府,我先走一步。」 易鸣感觉自己就像条被唿来喝去的狗,当即开嗓骂道:「还需要你来多话?要走快走!」 卫听澜正欲举步,忽然一顿,凑在祝予怀耳旁轻笑道:「对了九隅兄。我要是被官差当作偷鸡摸狗的贼人给抓了,你可记得来牢里捞我啊。」 话音里带了几分调笑,祝予怀只觉耳畔一痒,抬眼时,卫听澜已优哉游哉地转身而去。 他的发尾在动作间轻晃,鸦青色的髮带被风带起,轻佻地从祝予怀眼前拂过。 像条狡猾的小尾巴。 德音在一旁迷茫得很:「不是要做好事吗?为什么听起来鬼鬼祟祟的。」 祝予怀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这儿还有个不能教坏的小孩子。 他掩唇轻咳一声,斟酌道:「好事么……也可以偷偷地做,这叫深藏功与名。」 德音对他看了又看,实在没忍住道:「公子,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怕你承受不住,一直没敢说。」 祝予怀眨了眨眼:「什么?」 「就是……」她指了指祝予怀抬起的袖子,「你每回心虚的时候,都会这样拿袖子挡着半张脸,假装咳嗽。」 祝予怀正虚着的心略微一哽。 这也能看出来? 德音还在嘀嘀咕咕地补刀:「可是在雁安的时候老夫人叮嘱过,说你面皮薄,叫我们看破别说破,装作没看出来便好。可是……」 她的目光里露出几分同情:「公子,你的演技真的越来越差了。」 祝予怀:「……」 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卫听澜隔了一段距离,走得不紧不慢。 那叫小羿的孩子被母亲牵扯着,小小的背影一抽一抽,似乎抗拒着不想回去。那妇人低头数落了几句,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走得越发着急。 方才看见这女子的第一眼,卫听澜就隐约觉得眼熟。等到她把孩子揽进怀里,无意间露出那双光滑细腻的双手时,他才想了过来。 贫民百姓不会费心养护皮肤,能有这样的双手的,除了高门贵女,便只有绣娘。为了避免粗茧勾坏了丝绸,她们会定期剔除茧子,不少绣坊还会专门给她们配制养手的膏药。 他在前世曾见过这绣娘一面——确切地说,是在大理寺的停尸间见过她的尸体。 卫家被捲入谋逆案的前夕,这女子在家中被人凌虐致死,尸体手中,紧攥着一支朔西突骑所用的响箭。 她的丈夫一口咬定有个刀疤脸的士兵纠缠妻子已久,甚至还登门恐吓威胁过自己,兇手定是此人无疑。 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焦奕,且命案发生的那一夜,焦奕恰巧酗酒未归,无人能证明他去过哪里。 官府将他作为嫌犯收押候审,还没等审出个结果,卫家便先出了事。 卫听澜理着思绪,目色逐渐深沉。 他后来反覆推敲过数次,都觉得这绣娘的命案,与卫家被诬谋逆一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时机实在太巧了。 前世卫家沦为逆贼,是因两桩罪名——卫昭窃据兵权、通敌叛国,卫临风勾结匪寇,威逼朝廷命官。 这罪名定得草率又荒唐,甚至根本没经过调查审讯的流程。父亲与大哥,都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遭人暗算,死于非命。 用一桩桩真伪难辨的罪证,给已经无法开口的死者定罪,哪还有容他辩驳的余地? 在看到大哥麾下残部拼死送来的消息时,卫听澜便知道,自己唯一的出路,只有逃。 可其他人尚有机会脱身,牢里的焦奕作为逆贼同党,无论如何都必死无疑。 如果他们要劫狱救人,就势必会耽搁逃离出京的计划。就算狠得下心来断尾求生,凭他们那么点人手,少了一个得用的助力,矇混出城的希望就更渺茫几分。 除此之外,他后来还听闻,皇城营来卫府抄家拿人时,竟从府中当场搜出了卫家意图聚兵谋反的信件。 若猜得不错,那些伪造的书信,应当也是有人趁着官府来卫府探查绣娘命案时,提前偷放进去的。 幕后之人心思缜密,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把卫家往绝路上逼的机会。从父兄被人暗害开始,每一个细节都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压得他没有分毫喘息的余地。 要么反,要么死。 卫听澜逃往朔西后,费尽周折多方查探,才勉强拼凑出整个阴谋的冰山一角。 那样的局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布成。也许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有一张细织密布的大网在暗中收紧,意图将困于其中的所有人一网打尽。 * 前世家国动乱的那一年,是从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开始的。 在那堪载史册的一仗中,卫临风带着磨砺多年的玄晖营精兵,头一迴绕过了白头关防线。这支速度极快的轻骑千里奔袭,横扫了瓦丹十二族后方的薄弱驻点,打了一场迂迴纵深的大合围战。 第79页 那一战中,瓦丹后方补给断裂,主力也遭到重创,瓦丹王格热木被弩箭重伤,不治而亡。 瓦丹王次子兀真即位后,十二族再一次显出了分裂的倾向,瓦丹汗国内乱外患,不得已向大烨献了降书。 边疆战事初定,明安帝感念卫家劳苦功高,大加封赏,特许负伤在身的卫昭卸甲荣归,又封卫临风为抚西将军,并命其带兵清剿境内匪患,抚定内乱。 卫昭卸任前连番上书,直谏瓦丹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若无重将戍边,恐会捲土重来。 明安帝深以为然,擢选了两个京官替了都护长史之职。 卫临风被调离边防后不久,瓦丹果然借着向大烨上贡赔款之机,在两境交界处发动突袭。 瓦丹赤鹿族的首领巴图尔,是与朔西突骑抗衡多年的劲敌。新上任的京官被此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紧要关头,卫昭重披战甲,操着重刀强闯帅帐,夺了号令三军的帅旗,硬是力挽狂澜扛住了这场硬仗。 可这才只是阴谋的开始。 瓦丹此战一败,瓦丹王兀真立即亲斩了巴图尔的首级献给大烨,只道是赤鹿族自作主张挑起的战事。他承诺将剿灭赤鹿族全族,以告慰战死的大烨将士,且往后三年进贡之物再涨三成,以示歉意。 可旁人并不知晓,跟随着巴图尔的首级一起被送到澧京的,还有几封密信。 瓦丹使者称,他们在叛贼巴图尔的帐中搜出了他与原朔西都护使卫昭的来往书信,此二人暗中勾结,意图毁坏邦交、重兴战事。瓦丹甘愿向大烨俯首称臣,望大烨国主切勿偏听偏信,误解了瓦丹的一片诚心。 明安帝本就对卫昭私返前线一事颇为不满,得知卫昭为了谋取被收回的兵权,竟不惜勾结外敌,当即大发雷霆,急召卫昭回京受审。 旨意中没有明说通敌之事,卫昭只当明安帝是要问自己越权领兵之罪,便拆甲卸刀,任由传旨官吏给他戴上镣铐,关进了囚车。 一行人却在回京途中遭了刺客的伏击。 刺客身着朔西突骑的甲冑,似是为救卫昭而来,却丝毫不理会卫昭的怒声斥喝。他们手中的环首刀在这场虐杀中泛着残忍的冷光,噼风饮血,肆意收割着人命。 押送卫昭的官吏力不能敌,有几人勉强放出了求援的响箭,可下一瞬便被砍翻在地。 卫昭在囚车内目眦欲裂,朝尚存的几名官吏声嘶力竭地吼,要他们快逃,快回京禀明圣上。 却有一支利箭唿啸而来,骤然穿透了他的胸膛。 在周遭的喊杀与惨叫声里,卫昭跪倒在地,怎么也咽不尽喉中的血。 一生叱咤沙场的老将,纵然早生华髮,身着囚衣,也不曾显露过半分衰弱和无力。 可他跪倒在车中,额头用力抵着车壁,头一回狼狈得佝偻了下去。 四处都是迸溅的血光。 卫昭咬着血,拳头一下又一下捶在囚车上,想要撞开枷锁,眼泪却从满是风霜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在那刀光血色中,他几乎已经看见了卫家的末路。 「昭、绝无不臣之心。」他艰难地吞咽着血,声泪俱下,「替我求圣上……我、我那两个孩子……」 他徒劳地挣扎着,辩解着,可他的声音淹没在涌出的鲜血中,和眼泪一起滴落在囚禁他的牢笼里。 无人听清。 随着环首刀捅穿皮肉的声响,押送他的官吏们接连倒在了血泊中。滚烫的血溅在卫昭努力伸出的双手上,溅得他浑浊的双眼中只剩了猩红的一片。 远处,临近州府的官兵听见了求援的响箭声,正匆忙赶来。 那假扮朔西突骑的刺客忽然噼开了囚车,背起卫昭就要走。 他推不开、躲不掉。 他的腕上繫着一条亡妻编的彩绳,上头缀着两个小小的青玉坠子,被他珍重地戴了许多年。 彩绳在挣扎中断裂开来,两个刻了字的青玉坠子砸在血泊中,发出叮噹的轻响。 一个是「风」,一个是「澜」。 他的两个孩子。 「放、放开……放开!」 卫昭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手狠命捏紧了那刺客的咽喉。 四面八方的官兵涌了上来。 刺客咬牙吃痛,恨然松手弃了他,哀声唿号:「将军有令,勿要受他所累,撤——」 卫昭滚落在地,半白的发浸染了血。 迟了一步的官兵们惊魂不定地望着满地尸体,出鞘的刀剑犹疑地对准了他。 「我那二子……不能……」 卫昭抬起手来,似想抓住什么。可他瞪视的眼瞳中光华渐散,倒映着晦暗的天空,终是沉寂了下去。 没有一人听清他破碎的未尽之言。 第039章 长林啸 卫昭死了。 饶是不愿相信,可众多眼睛都看得清楚,朔西突骑屠戮朝廷命官,欲救卫昭脱逃而未遂,此举几与谋反无异。兹事体大,当地官员不敢擅作主张,立即封锁了消息,遣人快马加鞭往京中递急报。 而那时卫临风领了剿匪的差事,率领轻骑刚行到泾水一带。秋雨涨水,几处决堤淹了良田,路面泥泞难行,马蹄踏起的都是腥臭的烂泥。 一行人好不容易寻到干净的水源,停下来暂作整顿。 卫临风坐在树下闭目养神,身边搁着一桿通体乌黑的长槊,看着沉肃又煞人。他的面容其实生得很俊雅,只是被战场打磨得久了,带着些不怒自威的冷冽锋芒。 第80页 一个青年披着残破的战甲,提着刚汲满的水囊回来,向他道:「大公子,您也喝点水?」 卫临风听见声音,睁开眼看向青年:「要我说几回你才记得住?叫将军。」 卫昭早年定下的规矩,家事与军中事不可混淆。朔西突骑是大烨的将士,而非卫家一家的家将,军中向来不认什么大公子二公子,只认军职和功勋。 青年名叫常驷,是在卫府里头养大的战场遗孤,从小到大「公子公子」的喊惯了,参军以后总也改不过来。 他摸了摸下巴,讪笑道:「一时嘴瓢,一时嘴瓢。将军大人有大量,饶了属下这回吧。」 卫临风接了水囊却没喝。他的眼底布着细微的血丝,揉了下眉心问道:「人都清点完了?」 常驷面上笑意淡去,低声禀道:「除却个别负隅顽抗的亡命之徒已就地正法,余下共计四百一十五人,都是走投无路才聚起来闹事的百姓。将军,这些人……」 「他们不是匪寇,是家里遭了灾的难民。」卫临风提着长槊站起身,「走,去借粮。」 「将军。」常驷跟着走了几步,实在忍不住道,「我知道您不耐烦听牢骚话,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泾水水患连年,朝廷拨的赈灾银不知进了谁的肚子,分明是贪官污吏不干人事,逼得民怨载道,流寇屡禁不止!现在倒好,叫我们来收拾这烂摊子,还要低声下气去求他们,圣上……」 卫临风沉声打断:「说完了吗?」 他极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如今语气里也带了几分压不住的火气:「无凭无据,就凭你一张嘴,我就能将刀架在那些贪官的脖子上,逼着他们把吞下去的钱粮吐出来了?」 常驷心里憋屈得很,可看着卫临风面上掩不住的疲色,终是恨恨嘆了一声,没能说下去。 皇帝委以此任,说得好听是信任倚重他们,可一旦这事摆不平,该问的罪一条都不会少。 剿匪这差事何其棘手,若真是寡廉鲜耻的匪寇,痛痛快快杀了也干净。可到了地方,满目尽是骨瘦如柴的百姓,不用他们拔刀就先跪倒了一片,甚至有老妪认出他们的军旗,抱着濒死的孩童就扑上来哭着求卫将军救命。 这算哪门子的匪患?这能怎么剿? 卫家战功显赫,本就立在风口浪尖上。不久前卫老将军越权带兵同巴图尔打了一仗,虽是逼不得已,却也犯了皇帝的大忌,还不知道要怎么论罪呢。 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卫临风,盼着他行差踏错,好趁机奉迎着圣心,狠命再往卫家头上踩几脚。 卫家得的封赏转手就填进了朔西边防的窟窿里,他们那点军粮自己都还不够分。难民安置完一批还有一批,好好一个抚西将军被逼得四处打秋风,偏偏那些脑满肠肥的老狐狸算准了他们不敢动粗,个个都敢居高临下拿鼻孔看人。 想救人却没有钱粮,撒手不管吧,这「匪患」就不能平。朝廷就像是巴不得他们被逼到绝路,黑了心肝闭眼将这些百姓给屠了。 届时既甩脱了这烫手山芋,又能让言官拿唾沫星子淹了他们。卫临风即便不褪层皮,最轻也要落个凶戾残暴的恶名,替朝廷背黑锅。 常驷咬了下牙,恨声道:「不给钱不给粮,以剿匪的名义叫咱们来赈灾,摺子上了多少封也没个音讯。将军,这摆明了就是个坑,逼着咱们往下跳呢。」 「总有办法的。」卫临风勒紧臂缚,提步向战马走去,「启程,去河阴借粮。」 常驷紧跟着他:「若是河阴也不肯给呢?」 「不给也得给。」卫临风握着长槊的手紧了紧,「到时候你带人留在河阴城外,出了什么事,我来担。」 常驷张了下嘴,着急道:「将军这是何意!」 卫临风纵身上马:「无非是想要个能拿捏我的把柄,给他们便是了。」 要么剿匪不力,要么残杀难民,反正总要有一个罪名扣到他头上。 既然如此,还不如他自己来挑个喜欢的。 威逼贪官这罪名听着就不错。 「这也没什么。」他对常驷说,「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罢了我的官,罢就罢,到时候接上爹和阿澜,咱们一道回家去。」 卫临风少时初入军营那会儿急着要服众,总学他爹端着冷肃的一张脸,装作不动如山的沉稳模样。一年又一年的,就把自己养成了个不苟言笑的面瘫。 到了这会儿,想起许久未见的弟弟,卫临风面上却罕见地浮起个笑来。 那小子在芝兰台里拘了那么久,若能回家,肯定得高兴坏了。 他这样想着,没奈何地摇了下头,调转马头道:「走吧。」 一行人便改道前往河阴。卫临风预备先礼后兵,在城下自报了家门道明来意,对方却出乎意料地没磨蹭推阻,爽快地放下了吊桥。 卫临风带领十余轻骑才入城门,带人等在城外的常驷就听见了转动的机括声。 他搭手往门楼上望了望,等到仔细看清了那些弓.弩摆放的方位,骤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纵马急沖往前,近乎声嘶力竭:「公子快回来!」 卫临风在踏入城中马道后,也立时察觉到不对,正要调马转回,城头的重门却在他面前轰隆一声坠下了。 众人面色骤变,几乎顷刻间,城内万箭齐发之声与喊杀声四起。 城内有伏兵! 第81页 常驷整个人如坠冰窟,急策着战马就往城门冲去:「开城门!你们要做什么!」 还未到近前,一支利箭自门楼上射来,正中他的右臂,将他整个人带下了马来。 后方跟来的将士面露惊愕,忙扶拽着常驷往后退:「常副将!城头有强弩,去不得!」 常驷咬牙捂着伤口,沖城头嘶声高喊:「卫将军是圣上亲封的抚西将军!尔等岂敢!」 城头守将面容冷厉,扬声反问:「为何不敢?卫临风勾结匪寇,以私,名为剿匪,实则向沿途州府威逼胁迫,讹诈敛财,图谋不小!」 常驷从地上爬起来,拔刀出鞘,一双眼红得骇人:「休要颠倒黑白胡言乱语!开城门!」 「好大的口气!尔等此刻兵聚城下,是要跟着卫贼一道做乱臣贼子,攻城造反吗?」 两厢僵持之间,城中的箭弩声停了。 这片刻的死寂中,一阵彻骨的寒意涌入了常驷的五脏六腑。 城楼上的是能以一敌百的强弩。 卫临风带入城内的,仅有十余人而已。 重兵器刮擦地面的声响一阵一阵从城内传来,刺得人耳膜生疼。一名士兵拖着一桿乌黑的长槊,稍显费力地上了城楼。 常驷紧咬的牙关在战慄,死死盯着被那守将接在手中掂量的兵器。 那是卫临风几乎从不离身的长槊。 守将随意地瞥了一眼,抬手一扬,长槊直直从城头坠下,砸在被雨水泡软的烂泥中,发出震耳的巨声。 「朔西卫家狼子野心。」 冷然的声音慢条斯理地隔空传来,一个字一个字,好似尖刺扎着人心。 「逆贼卫昭、卫临风,意图犯上作乱,其罪当诛九族。」 常驷好似被人当头砸了一棒,下意识地攥着刀柄要往前冲去,却被人死死拖住。 「常副将!」拦抱着他的将士几乎哽咽,「卫小郎君尚在京中!我们只带了这五百余人,耗不得,耗不得呀!」 城楼之下,长槊的嗡鸣声仍在哀泣不止。 城头的机弩调转了方向,对准城下。 「诸位若识时务,」守将的声音几乎带了几分怜悯,「尽早降了吧。」 * 常驷一直记得。 卫临风初立战功那年,卫老将军寻来朔西最好的军匠,专门给他量身锻了一把兵器。 那时的卫临风锋芒初绽,拿到等了许久的长槊,纵然还要绷着脸装作喜怒不形于色,手上却跟着了迷似的,坐在马场的栅栏上,一遍又一遍把槊身擦得锃亮。 他擦够了这新得的心肝宝贝,实在按耐不住心头的雀跃,跳下来把学过的所有招式都挨个演练了一遍。 槊杆微沉,槊锋冷厉,舞起来唿唿生风,好似朔风过千山,惹得万林飒响不绝。 卫听澜和常驷听着消息赶来瞧热闹,趴在栅栏边看得目不转睛。 常驷羡慕得两眼冒绿光,唧唧哌哌地拉着卫听澜商量,要给这长槊起个盪气迴肠的响亮名字。 什么「霹雳火花棍」啊,「霸道无敌枪」啊,年幼的卫听澜还没有觉醒毒舌的技能,只将眉头皱得死紧,半个字都不想搭理他。常驷却越说越兴奋,恨不得让全军营都来听听他多有文采。 然后他就被长槊的主人忍无可忍地撂了个过肩摔。 「我爹的斩马刀名为『风夜吼』。」卫临风板着脸认真地教训他,「我这柄长槊,将来是要同『风夜吼』齐名的。霹雳霸道什么的,你一个字都不要想。」 常驷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坐下,盘起腿抱着胳膊,很不服气:「那公子你说,叫什么?」 「『长林啸』。」卫临风早就想好了,把它举起来看了看,眼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它叫『长林啸』。」 卫临风生来就是坚毅又可靠的人,像他父亲一样,是做将领的好料子。 常驷长年跟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数年如一日地追赶着父亲的脚步,在军营里一步一步地往上摸爬,看着他受过大大小小无数的伤,从一个还不及马高的小少年,长到比他的父亲还要高出半头。 他终于如愿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将军,而他珍而又重的长槊,也果真成了与「风夜吼」齐名的神武。 那是能令瓦丹骑兵闻风丧胆的「长林啸」。 如今却滚落在了污泥中。 ——「到时候接上爹和阿澜,咱们一道回家去。」 卫临风是笑着说的。 常驷带着玄晖营残余的部将,在雨夜中向着澧京的方向发狠地策马。 他带不回卫临风的尸体,也带不回那柄陷在泥中的长槊。 等卫临风身死的消息一递到京中,皇帝再无顾虑,势必会朝卫听澜动手。 常驷咬着牙,哽咽到几乎听不清耳旁的风声。 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赶在那之前,替公子带着阿澜回家。 第040章 追踪 前世之事错综复杂,卫听澜身处其中,终究难以窥其全貌,只能靠着少而又少的线索拼凑出大致的脉络。 从瓦丹诈降开始,皇帝猜忌、瓦丹顺势挑拨离间,假扮的朔西突骑杀人劫囚栽赃嫁祸,到贪官污吏落井下石,一步一步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倘若这是一盘棋,父兄身死之后,大局就已定了。 绣娘命案这一步,在整桩谋逆案中显得可有可无,最大的用处,似乎是在卫家倾颓之势已定之时,拖住他们脱逃离京的步子。 第82页 这步棋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 按照那幕后之人缜密的行事风格,有没有可能,焦奕和这女子重逢,也是被计划好的呢? 卫听澜一面怀疑,一面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对母子,身边行人渐少,逐渐到了远离街巷闹市的一片低矮民房。 白日百姓大多外出做工,民居附近稍显冷清。卫听澜谨慎地放轻了脚步,奈何巷道狭窄,又少了人群的掩护,那女子或许是察觉了身后有人,抱起孩子走得愈发快。 巷子七拐八绕,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卫听澜轻啧一声,跃上墙头抄近路追去,等瞧见那两人踪迹了,又寻着个有枯树遮掩的角落悄然落下。 却不想土墙疏松,被他一蹬就簌簌地往下掉沙石,砸在树干上噼里啪啦地响。 被撒了满身土的卫听澜:「……」 街巷寂静,只要不是聋子都该听见了。 女子显然也被这不容忽视的声响惊了一跳,站住了步。 她自知逃不过来人,咬牙抱着孩子转了身,紧盯着发出声响的枯树:「阁下一路跟来,究竟有何贵干?」 卫听澜默嘆口气,索性从树后转了出来,气定神闲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谁跟着你们了?」 在女子复杂的眼神中,他抱剑于怀,闲庭阔步地走了两步:「今日风和日丽,我闲步至此,看风景而已。」 女子稍显茫然地看了眼他满头的灰尘、脚边的破竹蔑和满地烂泥。 她后退了些许,勉强道:「民巷脏乱,郎君若要赏景,可往城外……」 「我觉得这儿挺好。」卫听澜面不改色地打断她,「我没事就爱在街巷里转悠,看看这些风土人情。」 女子见他油盐不进,颤声威胁道:「你不怕我喊人吗?」 「您太客气了。」卫听澜诚挚地说,「我出来散散心罢了,何必兴师动众呢。」 小羿察觉到母亲抱着他的手在颤抖,也跟着害怕起来:「娘,他是坏人吗?」 卫听澜觉得这个走向似乎不太对,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学着祝予怀的口吻尽量温柔地笑道:「这可冤枉我了。夫人不是说家中有急事么?您自去便是。」 他这一笑,母子俩抖得更厉害了。 「不管郎君是为什么而来。」女子将孩子搂紧了一点,「只是求您……莫要跟着我们,将我们母子牵连进去。」 卫听澜看着她哀求的目光略微一顿,目光幽深地瞥了眼她身后的巷子。 她这话的意思是,自己强行跟过去,可能会给他们招致灾祸么? 或许祝予怀猜得不错,她是受人所制? 卫听澜思索片刻,在心中记下了这条巷子的位置,向她略点了下头。 听墙角这种事,果然还是得等月黑风高时偷摸着来比较好。 女子见他提步转了身,正要劫后余生地松口气,卫听澜踏出的步子突然一顿,凝神望向巷口。 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轻盈迅疾,不似寻常百姓。 女子见他止步,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紧张道:「郎君怎么……」 巷口忽有人影一晃,话未说完她便睁大双眼退了一步,惊慌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巷口的男子。 那男子乍见巷中有人,疾行的脚步勐然一滞。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卫听澜确信没有看错,在与自己目光相接的一剎那,那人眼中有异样的神色一闪而逝。 他认得自己? 巷中静了片刻,男子重又垂下眼,步履匆匆地要与卫听澜擦肩而过。 卫听澜在他行至身侧时抬剑一拦:「站住。」 那人止了步,声音低哑难听:「何事。」 卫听澜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过于瘦削的身形:「兄台有些眼熟啊……我们见过?」 他嘴上慢条斯理地说着,手指却一磕剑柄,剑刃才出鞘几许,那人眸光一寒,骤然屈身从靴中拔出两把短刀,白光一闪,径直朝他胸口噼去。 卫听澜后仰避过,左手以剑鞘隔挡,右手已拔剑反身向他袭去,冷笑道:「还真经不起诈。」 兵刃铮然相撞,刀戈嗡鸣声在凄清的窄巷中格外扎耳。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低矮的民居前。 祝予怀才撩起车帘,就被灌进的冷风呛得轻咳两声:「到了么?」 易鸣四下看了看:「公子,这地方道路坑洼,路又窄,马车只能到这儿了。这街巷九曲八弯的,他怕是早跑没影儿了。」 祝予怀拢紧了大氅,欲要下车:「那便步行吧。」 易鸣没办法,只得扶他下来:「公子这又是何苦,他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本来说好了回府,行了没多远祝予怀忽然又改了主意,说是怕卫听澜一个人出了什么岔子,愣是沿着他离开的方向找过来了。 也不知那姓卫的给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祝予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倒不是怕人走丢了,只是越想卫听澜临行前那句话越觉得不安,担心他真被官差当贼人给逮了。 易鸣不放心让他独行,也不放心让德音一个小丫头独自守马车,正纠结着,就听不远处似有兵刃交接的打斗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哭喊声。 祝予怀心头一跳。 这声音像是那个叫小羿的孩子! 易鸣震惊了:「那傢伙不至于连小孩儿都欺负吧?」 德音的眼睛发起了亮:「也没准是官差来抓人了呢!」 第83页 三人也顾不上马车了,拔步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窄巷中,男子一击不成,肩颈反被剑锋划出道血线,勐退了两步。一横眸瞥见不远处抱着孩子慌忙要逃的女子,他闪身避过卫听澜刺来的一剑,擦着墙缘朝那母子二人飞掠而去。 小羿被母亲用力推开,摔倒在一旁发出声惊叫:「娘!」 转瞬之间,那人已钳住女子的肩膀,扣在自己身前,手中短刀抵着她的咽喉,转身厉喝道:「别动!」 卫听澜提剑在手,嗤笑一声,慢慢向他走去:「我当是要做什么,威胁我啊?」 男子的短刀迫近几分,逼得女子痛苦地仰起头来:「你再走一步,我现在就杀了她!」 「我与她素不相识。」卫听澜盯着她脖颈渗出的细血,漫不经心地站定了步,「她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小羿摔得龇牙咧嘴,刚爬起来就看见母亲的脖颈在流血,也顾不得害怕,扑上去哭嚎着踢打那人的腿:「你放开娘!放开她!坏人——」 男子不胜其烦,一脚踹翻了他,足尖踩住他的喉咙:「闭嘴!再叫一声我现在就叫你没了娘!」 卫听澜的脸迅速阴沉了下去。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男子踏着孩子的那只脚上,握剑的手暴起了青筋:「放开他。」 小羿双手拼命捂着喉咙,在男子脚下艰难地挣扎:「娘……救、救我!好疼啊……」 女子眼中溢出泪来,可被刀锋抵着喉咙,一开口血就顺着脖颈的伤口蜿蜒着往下流:「求郎君……救救小羿。」 卫听澜眼中是森然的阴寒,盯着那人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遍。放、开。」 那人被他这阎罗似的可怖眼神看得嵴背生寒,强作镇定地命令道:「你先把剑扔了,退后!」 卫听澜气极反笑。他在男子惊惧的目光中笑得浑身发颤,抬起一只手来,用力按住了刺痛的太阳穴。 女子脖颈的血和孩童的哀泣扎着他的神经,某些模煳而血腥的记忆浮了上来,让他听见了脑中不正常的嗡鸣声。 「我想不明白。」他自语道,「为什么总有人要找死?」 男子察觉到他身上骤涨的杀意,看着他这阴郁又瘆人的模样,不禁毛骨悚然:「你敢过来,我现在就……」 卫听澜已经动了。 他看不清那男子惊恐扭曲的脸,也听不清他口齿张合间说的是什么。只有一股熟悉的、嗜血的暴戾像尖锥似的扎着他的头脑,驱使着他举起剑来—— 「住手!」 一道清厉的声音好似冲破迷障的利箭,让他混乱的神智陡然清明了些许。 卫听澜下意识转头望去,就见祝予怀奋不顾身地朝自己冲来。他的大氅不知落在了哪里,墨色的长髮在奔跑间散开,映着一身的月白和细碎的红。 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骤然睁大,带着万分的恐慌:「濯青!!」 一道极细的银线带着星点的光,从眼前倏然飞过。 卫听澜被飞扑上来的祝予怀撞倒在地,摔出一声闷哼。两人身后举刀欲砍的男子动作一滞,难以置信地摇晃了两下,向后砰地倒地。 被挟持的女子瘫软跪地,摸爬着把孩子揽进了自己怀里,哭道:「小羿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变故太快,晚了一步的易鸣握着剑在几人跟前急剎住步,惊魂未定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这……」易鸣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这他爹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听澜费力地支起身来,也顾不得背上的疼痛,抬手拢住怀中战慄着的人:「九隅?」 祝予怀的肩背剧烈地起伏着,埋首在他怀中迟迟没有应答。 卫听澜看不见他低垂的脸,只瞧见他散乱的头髮滑落到襟前,手上紧攥着一支髮簪,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青。 看着像是他常用来绾髮的竹木簪子。 髮簪埠的竹叶处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芒,卫听澜一怔,霎时想起方才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银光。 他讶异地回头一望,瞧见那昏死的男子咽喉处扎着的细物。 那是……长针? 第041章 百花僵 易鸣抬脚警惕地踢了踢那男子,确认真的昏死过去了,才松了口气。 他看了眼那平平无奇的银针,虽也诧异于祝予怀的髮簪还有这用处,但比起惊讶,更多的还是后怕。 再转过头看向卫听澜,脸上就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打架打到一半把后背留给敌人,你脑子是不是有坑?」 卫听澜略显懵然地坐在地上,看着怀里的人:「我听见『住手』,就……」 「哎哟我天。」易鸣被他气得头疼,几乎跳起来叫道,「公子是叫这歹人住手!你打我的时候不是挺精的吗?这人手里拿的是刀,是刀啊!你就站在原地让他砍?你这脑瓜子能有刀硬?要不是公子推开你,现在躺这儿的就是你了你知道吧?」 他光是想想都觉得嵴背生寒,痛心疾首道:「就差那么一点点,公子就要替你挨上那刀了!我心都快跳出来了你知道吗?」 卫听澜被骂得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只能手足无措地抱紧了祝予怀。 「阿鸣……」祝予怀的声音从他胸口闷闷地传来,「你们先、先扶我一把。」 易鸣这才发现自家公子一头扎进卫听澜怀里还没爬起来,赶忙蹲下来去扶:「还不赶紧的撒手!公子都要被你勒得喘不过气了。」 第84页 祝予怀被几人搀扶着缓慢直起身,蹙眉定了片刻,又自暴自弃地倒回了卫听澜肩上。 「算了,还是让我瘫着吧……」 卫听澜稍动了动,揽住他的肩让他靠得舒服些。德音抱着他掉落在半道的大氅往他身上披,见他气息不稳,担忧道:「公子很难受吗?」 祝予怀眉睫轻颤,抬手按住了胸口。 卫听澜的心跟着悬了起来:「可是心疾又犯了?」 「没……」祝予怀努力喘匀了气,「就是心跳得有点快。」 易鸣有些紧张:「不是心疾,怎会心跳得快?」 「跑的。」祝予怀闭着眼生无可恋道,「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 他说着又颤着手捂住了头,易鸣惊慌道:「头也开始痛了?」 「有点。」祝予怀气若游丝,「濯青这身板像铁打的,撞晕了。」 卫听澜在易鸣飞速甩来的一记眼刀中,难得显出了几分委屈。 习武之人,身板硬实些他也控制不了啊。 感觉到怀里的人软趴趴的像团要化掉的雪,卫听澜努力让自己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又拉起大氅把祝予怀整个人卷得密不透风。 祝予怀有气无力地睁眼:「你在做什么?」 「我……」卫听澜耳根子有点烫,「我怕我太硬硌着你。」 祝予怀看着被打包得像个蚕茧的自己,半晌无言。 倒也不必如此。 他正缓着劲的这一会儿,一旁的女子抱着孩子忧心提醒:「此地不宜久留,几位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易鸣犹豫道:「那这歹人该当如何?」 祝予怀从大氅中探出头来:「那针上的药能麻痹人的肢体五感,但药效有限,他若是体质好,约莫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不如趁现在将人捆了送去报官……」 「不必。」卫听澜开口道,「这人的身手同图南山中那些刺客如出一辙,我要亲自审他。」 祝予怀一顿,抬眼看他。 卫听澜察觉到他的视线,垂下眼来:「你可会怪我不遵律法,滥用私刑?」 祝予怀靠在他身上,目光所及只有一小片下颌和微乱的领口。他的视线落在卫听澜轻微滑动的喉结上,觉得这少年似乎有些紧张。 祝予怀问:「这人的身份,你有几成把握?」 「近十成。」卫听澜告状似的凑近些说,「你没看到,我方才只稍作试探,摸了下剑柄的功夫,他便骤然暴起要取我性命,显然是认得我。这人必定有问题。」 可他没有证据。倘若将人送去官府,只要这人装傻充愣咬死不认,再有皇帝暗中压着刺杀案一事,约莫最后只能按寻衅滋事、故意伤人来论罪。 到时候人往牢里一关,再被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他便束手无策了。 卫听澜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高邈之毒至今未解,这人口中没准能撬出些线索,我不想放过。」 祝予怀听着,又回想起初见时卫听澜憔悴狼狈的模样。他没有亲眼见过图南山中的刀光剑影,却也想像得出那夜是何等兇险。 祝予怀轻声道:「那便不放过。」 卫听澜低头看他:「你不阻我?」 祝予怀与他视线相触,笑了笑:「我又不是不知变通的陈腐迂人。明知道报官不能为无辜之人讨回公道,也不能将违律之人按罪论处,还要去做那无意义的事,那不是犯傻吗。」 「更何况……图南山一案事关边疆安定,也关乎你的安危。于情于理,我都不该阻你。」 卫听澜眼睫微动,揽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那便好。」 易鸣见祝予怀都这般说了,便利落地撕了那人的衣角拧成绳,将人捆缚起来。 德音在一旁左右看看,摸出自己的帕子递给那女子:「夫人的脖子还在流血,先拿帕子按一按吧。」 女子微怔,接过来道了声谢。小羿还在哭哭啼啼,德音便蹲近了一点摸了摸他的头:「我听小羿说他的爹爹总是打人,你们要不要同我们一起走?」 女子犹豫着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歹人,纠结几番,道:「我不能走。小羿每月都要用药,那药唯有他们手中才有。这人今日便是来送药的,他回不去,那些人应当还会遣别人来……只要我装作不知情,兴许还能再矇混些时日。」 药? 祝予怀与卫听澜敏锐地对视一眼,易鸣不解道:「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别处弄不来药吗?」 女子捂住了小羿的耳朵,黯然摇了摇头:「我不想让小羿害怕,才一直瞒着他。他并未生病,是被餵了毒。」 几人俱是一惊。 女子哀切地说:「这毒每隔一月左右便要发作一次,初始只是惊惧不定、坐卧不宁,若没有及时用解药,几日后便会骨痛如虫噬,若不缚着他的手脚,他甚至会将浑身都抓出血痕……我、我实在没办法……」 小羿被她捂着耳朵听不清楚,抬起头迷茫地打着哭嗝。 祝予怀语气有些凝重:「阿鸣,找找那人身上的解药。」 易鸣在男子的身上摸寻一阵,从衣襟里搜出个纸包来,打开一看,是些破碎干枯的植物茎叶。 他不明所以,将药包递到几人眼前:「公子认得吗?」 祝予怀看了几眼,总觉得有些眼熟。他皱眉凑近了些许,就着易鸣的手轻轻嗅了嗅,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第85页 易鸣也严肃起来,屏息看着他。 祝予怀谨慎地往后退了些许,在几人提心弔胆的注视中,忽地别过脸打了个喷嚏。 卫听澜跟着浑身一震。 众人:「……」 空气沉寂了片刻,祝予怀整个人埋在大氅里,露出的耳尖飞速染上了红。 卫听澜看着像只猫似的窝在自己怀里的人,有些想笑:「可闻出什么来了?」 「还不能断定。」祝予怀耳廓更红了一点,强装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不过有个猜测……请问夫人,这药的用法如何?」 女子如实答道:「按照他们所说的法子,研磨之后以火熏烧,待温凉后兑水饮服。」 祝予怀心里不详的预感愈发浓烈:「以火熏烧时,可有异香?」 「有。」 「可是类似于花果将腐未腐时的甜腻气味?」 女子一怔:「正是。郎君如何知晓?」 祝予怀的面色难看起来:「我曾在师父的手札中看到过相似的图绘,是一种长在苦寒之地的药材,名为『百花僵』……」 卫听澜察觉到他气息不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你慢慢说。」 祝予怀勉强定了定神,撑着身坐正了些:「百花僵根茎碾碎后,外敷能阵痛,可若是烧融内服,却会令人成瘾。一旦成瘾,断药时便会痛不欲生。」 女子面色霎时一白:「郎君是说……」 祝予怀看着一脸懵懂的小羿,有些不忍:「若我猜的不错,令郎也许并非中毒,而是染上了药瘾。」 * 一个时辰后。一辆稍显沉重的马车驶过卫府正门,绕了半圈,拐进僻静些的后巷。 卫听澜的声音从车里传来:「易兄辛苦,就停这儿吧。」 坐在车前的易鸣哼了一声,控着缰绳停稳了马车。 「动作快些。」他嘟囔着转头去掀车帘,「万一被人看见了还当我们绑架……姓卫的你又做什么!」 祝予怀坐在车里,原本正拿着块红豆糕安抚哭鼻子的小羿。他温声细语地哄了一路,眼看着就要诱哄成功,然而卫听澜一个俯身,径直把他连人带糕端了起来。 莫名悬空了的祝予怀:「?」 小羿被母亲抱着,眼巴巴地看着红豆糕在眼前打了个转离他远去,瘪起嘴又要哭:「红豆糕……」 祝予怀尚在震惊中,听见这一声,忙搭着卫听澜的肩探头看他:「别哭别哭,案上还有,德音,你快给他拿两块……」 卫听澜就着这个姿势半扛着人下了车,一脸云淡风轻地望向拦在自己身前的易鸣。 「怎么,易兄有话要说?」 「你还抱上瘾了是不是?」易鸣拿着马鞭威胁地点了点地,「给你三个数,马上把公子撂这儿。」 卫听澜无辜道:「事急从权,不是你说的动作要快些?九隅兄方才撞得头晕眼花的,你忍心叫他自己走路?」 易鸣气得发抖:「你还好意思说,你但凡多长几两肉,都不至于把公子撞得头晕!」 「正是如此。」卫听澜面露愧疚,「九隅兄因我遭了大罪,若不许我补偿一二,我心里实在难安。你说呢九隅兄?」 祝予怀几度张口,都被两人的唇枪舌剑打断,眼下突然有了说话的机会,愣是捏着红豆糕没反应过来。 卫听澜趁机一锤定音:「你看,你家公子并没有异议。」 祝予怀:「……你等会儿。」 「事不宜迟。」卫听澜抬脚就走,步子迈得十分迅疾,「大恩不言谢,车里那贼人就拜託你了易兄!」 易鸣:「……」 好样儿的,真是好样儿的。 拱白菜的猪见过不少,头一回见着这么猖狂的! 他面目狰狞地撩起车帘,拖起角落里捆得扎扎实实的歹人往肩上一抗,气势汹汹地追着那头绑架自家白菜的野猪去了。 第042章 箭亭 焦奕背上的伤还未好,在院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侯跃在一旁吭哧吭哧地噼着柴,抬起袖子擦把汗的功夫,隐约觉得哪里传来些奇怪的动静。 「老焦。」他抓了抓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焦奕半眯的眼皮略抬了一下,忽然见了鬼似的地望向他身后。侯跃刚要回头,就见一团黑白相间的残影从他身侧唿啸而过,捲起一阵带着木屑的狂风。 侯跃稳住险些脱手的斧子,惊恐地转头看了一眼。 什么玩意儿过去了? 焦奕搭着手望了望,啧啧称奇:「真行,是咱们的小主子偷了个人回来。」 话音刚落,易鸣扛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噔噔噔地出现在两人面前,虎着脸扫视一圈。 焦奕更稀奇了:「哟,还有同伙。」 侯跃认出易鸣是除夕夜时给自己开门的祝府侍卫,然而瞧他这通身凶神恶煞的气度,怎么都不大像是来做客的。 侯跃小心翼翼地问:「阁下这是……」 刚杀了人,正在寻找合适的抛尸地点吗? 没等他问完,易鸣视线一凝,锁定了往里院窜去的那道快到模煳的身影。 他当即拖起那生死不明的倒霉蛋奋起直追:「姓卫的你站住!你有本事抢公子,你有本事别跑啊!」 看这精神状态,那半死不活的可怜人很可能会被他抡起来当大刀舞。 侯跃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震撼神情。 「年轻人真拼命啊。」焦奕目送着他们绝尘而去,兴致盎然地点评,「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三月擢兰试,负重驰逐这项小郎君不拿魁首很难收场。」 第86页 侯跃心情复杂地看着热闹,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稚童的声音:「呀,漂亮哥哥的红豆糕掉了。」 焦奕面上散漫的表情一顿,回头望去。 小羿心疼地盯着地上的糕点:「他们为什么跑得这么快?」 牵着小羿的女子面露难色,勉强道:「这……可能是年轻人的游戏吧。」 德音在一旁贴心地补充:「小孩子不可以跟着学哦。」 焦奕怔愣地望着那女子的侧颜,下意识站起身迈了两步,被地上的柴火绊了个踉跄。 女子闻声抬头,两人的视线隔空相碰。 焦奕直起身沉默良久,终是扯了下嘴角,露出个歉疚的苦笑来。 「宛娘。」 * 卫听澜对身后易鸣的犬吠猿啼声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抱着祝予怀穿过院门,轻巧地跃上长廊。 府邸中古朴清简,长廊平阔,跑起来有风从耳鬓吹过。 祝予怀重新簪好的发散下了几缕,双手牢牢地攀着卫听澜的肩背:「濯、濯青……」 他有些紧张,感觉到掌下少年人温暖又坚实的嵴背,不自觉地又抓紧了几分。 「叫我做什么。」卫听澜忽然坏心眼地颠了下他,「怕我把你摔疼了?」 祝予怀的唿吸短促地一乱,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 一抬眼对上卫听澜揶揄含笑的目光,他动了动唇,有些微恼:「没有。是红豆糕……掉了。」 「噢。」卫听澜颇为遗憾地轻嘆,「希望红豆糕没有摔疼。」 这意味深长的一句惹得祝予怀的耳朵发起了烫,抿紧了唇往下挪了挪。 卫听澜瞧着他偷摸往自己怀里藏耳朵的纠结样,忍着笑道:「你蹭什么?」 祝予怀察觉到这人的胸腔闷闷地震着,耳朵红得愈发厉害:「你笑什么。」 「我想起个应景的词。」卫听澜凑到他耳边,「九隅兄现在这样,是不是就叫『骑虎难下』?」 祝予怀耳朵一痒,蓦地抬起涨红的脸,喊了声:「卫濯青!」 「在呢!」卫听澜抱着他一路疯跑,欢畅地笑出了声。 原本只想逗几句便放人下来,可看见怀里的人气得面红耳赤,整个人烫得跟刚出炉的小红豆糕似的,他就怎么都捨不得松手了。 卫府中院落开阔,每隔一段距离便置着兵器架子。 几个将士正在院中演武场上吆喝比试,一转眼瞥见卫听澜抱着个貌美郎君从廊下窜过,笑得满面春风,远处还有个穷追不捨的傢伙撕心裂肺地喊「站住」,手里的兵器险些砸着彼此的脚。 卫听澜没理会他们惊恐的神情,带着人绕了大半圈,往一处古朴的亭子飞奔而去。 祝予怀身上的热意被风吹散了些许,临近了才发现那亭子正对着一片宽敞的空地,场中竖着几个簇新的箭靶,俨然是个新辟出来的箭场。 再转眼一瞧,凉亭里头还摆着各式各样的弓和扎成捆的羽箭,似乎刚刚运来,还没来得及收拾。 卫听澜几步跃上台阶,一低头就见怀里的人按耐不住地探出了脑袋,不禁漏了声笑:「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祝予怀看清了架子上置着的几把黑角桦皮弓和金桃皮小弓,样式纤巧,显然是精心挑选出来供初学者用的,不由得怔愣道:「这些是……」 「给你备的。」卫听澜走近了一些,示意他伸手去摸那做工细緻的弓身,「等这些软弓不趁手了,我给你换更好的。」 祝予怀抚着弓弰的手停了停,不知所措地仰头看他。 卫听澜对上他微微睁圆的眼睛,只觉得他这样子又乖又呆,像只突然被扔进萝蔔堆里反应不及的兔子。 连泛着粉的耳朵尖都忘记了藏。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卫听澜笑道,「答应了要给你弄几把好弓来,自然要说话算话。你若是不好意思蹭景卫的场子,往后就来我府上习箭,累了就到这亭里乘凉休憩,茶水点心管够,可好?」 祝予怀其实并没有把病中他哄自己的那些话当真。可听着他这理所当然似的口吻,不知怎的,就从那日难熬的疼痛中,觉出一丝被人珍重着的动容来。 他病了太久,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就像站在一条湍急的河流前,渴望着河那畔的风景,却怎么都不敢涉足淌水。 现在却有个人不由分说地先替他搭好了桥,期待地朝他伸出手来,只等着他鼓起勇气迈出第一步。 他说不清忽然乱起来的心绪是怎么回事,有些窘迫地垂下了头。缀着红穗子的玉韘还系在腰间,他看着看着,鼻尖禁不住有些发酸。 卫听澜看不清他蒙上水雾的双眼,却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感觉到了他的无措。 他将怀里的人抱紧了些,轻声说:「来日方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再难的事,我都陪着你一起。」 玉韘的朱红穗子在风里晃了晃,祝予怀的声音中带了些鼻音,很轻地应了声「好」。 两人细声慢语间,易鸣终于紧赶慢赶地追到了箭亭,停了步直喘气。 「卫……你、你有种!」 祝予怀回了神,转头望去。 那歹人在颠簸中被晃醒了,还没来得及挣扎,易鸣就咬牙将人往地上一摔,指着卫听澜破口大骂:「分明是你要的人,为什么是我来背!背就算了,你还敢劫了公子做饵,满院地熘我!」 越说越气,他忍不住抬脚一踹:「天理难容!!」 第87页 那歹人吱都没吱一声,又被踹晕了过去。 卫听澜「啧」了一声,转过身挡住祝予怀的视线:「怪吓人的,别看。」 祝予怀:「……」 他这才发现卫听澜似乎忘了放自己下来。 想起方才众目睽睽之下被抱了一路,他后知后觉地赧然起来,在卫听澜怀里悄悄挣了两下,没挣动。 「濯青。」祝予怀小声暗示,「你……你不觉得有点累吗?」 「这算什么?」卫听澜大言不惭,「就是带你绕着这府宅再跑十圈,也不在话下。」 祝予怀成功地被「十圈」带偏了思路,不可思议道:「真的?」 「不信?」卫听澜看着他微亮的眼眸,忽然扬唇一笑,将人揽紧了些,「抓稳了!」 他箭步跃下亭前的台阶,急剎一步转了个向,髮带在风中飘扬而起。 易鸣看卫听澜拐了个弯朝自己跑了回来,怒斥道:「你现在悔改已经迟了!还不放下……」 「迟都迟了。」卫听澜一个滑步绕过他,高喊道,「那就不改了!」 易鸣看着他眨眼间就窜上了长廊,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祝予怀伏在他肩头笑出了声:「你好好的总气阿鸣做什么。」 卫听澜也笑:「好玩儿啊。谁叫他一点就炸。」 被点炸了的易鸣果然怒火中烧地追了上来。 缀在檐角的风铃叮叮地响着,卫听澜加快了步子,翻身跃过廊缘的坐楣。两人的袍摆轻盈地翻飞起来,被冬日的暖阳映出流转的光。 祝予怀头一回看到这样飞跑起来时令人晕眩的风景,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颊上都透出些微红来,带着几分雀跃道:「濯青。」 「做什么?」 「你跑快些。」祝予怀怕他听不清,挨近了些又说了一遍,「再跑快一些!」 卫听澜将他往上抬了抬,唿吸几乎贴着他的耳鬓:「好。」 他迈开步子,掠过院中的虬枝劲木,惊起一枝叽叽咕咕的麻雀,踏着还未化去的薄雪越跑越快。恍惚间他们像是飞驰在朔西广阔无垠的草场上,自在得如同一捧束不住的风。 祝予怀攀着他的肩膀略微直起身,听着檐铃声和耳边愈发清晰的风声,闻到了融雪和湿木的新鲜气息。 卫听澜的声音几乎近在耳畔,带着笑:「要是还不过瘾,等天暖些带你去跑马。」 春日,总归不会太远了。 第043章 婚约 灰羽鸟振翅掠过喧闹的长街和人群,落在一处秀雅的楼阁窗沿,蹦了蹦,歪着脑袋看向屋里的人。 窗边的侍从伸手摘下它腿上的细竹筒,取出信笺看了一眼,匆忙向屋内走去。 一个男子坐在案几前,正给铁鞭的握柄处缠裹兽皮。鞭身从桌案上垂落在赭红的地衣上,幽暗得令人胆寒。 「主子。」侍从小心递上展平的纸笺,「阿日骨迟迟未归,秦宛母子……失踪了。」 男子转头扫了眼那信笺,目光森然。侍从在这压抑的死寂中声音渐轻:「说是、说是附近有打斗的痕迹,兴许是阿日骨不慎暴露了行踪,被什么人劫了……」 铁鞭被掷在桌案上发出声重响,男子问:「铁穆尔呢?」 侍从一哆嗦,将头压得更低:「回主子,铁穆尔已经出城。待朔西人过了图南山,便可按计划动手。」 「他最好能得手。」男子皮笑肉不笑道,「找机会给他递个信,秦宛和那杂种不见了,他这做丈夫的再不能成事,就剁了手脚替那小崽子试药去吧。」 侍从举着纸笺的手颤了下,躬身应「是」。 男子收好铁鞭,站起身走到铜镜前,拿起挂着的面具戴到脸上:「去查清楚,是谁动的手。还有,往秋思坊去的那批药暂缓,做干净点儿。」 他对着镜子收紧缚绳,侍从在他身后犹豫再三,小心地问:「主子,若是查到阿日骨和秦宛的踪迹……」 「杀了。」男子漠然道,「那试药的小崽子要是带不回来,一併斩草除根。」 侍从哑了哑:「连阿日骨也……」 「怎么。」男人的眼睛眯了起来,「是觉得自己命太多了,想分他一条?」 侍从面色一白,紧张地跪了下去:「属下失言!」 铁鞭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愈发慌乱地磕着头,下一瞬,就被一只手拽着后领拎了起来。 「中途转过手的棋子,我不放心。」男子倒握着鞭柄拍了拍他煞白的脸,「太有想法的棋子也一样。听明白了?」 侍从被那兽皮包裹的鞭柄激出了一身冷汗,急促道:「明白、明白了。」 男子松手将人扔回地上,居高临下道:「那还等什么呢?去把他们的头颅带回来吧。若是带不回来,就拿你自己的来抵。」 侍从不敢抬头,忙不迭道着「遵命」,连滚带爬地往外去了。 房门开而復关,屋内又重归于静。 男子冷嗤一声,瞥了眼铜镜中自己被面具遮掩了大半的面容,罩上兜帽。他走到后窗前探视了须臾,伸出一只手,搭着窗沿翻身跃了下去。 年后的坊市早早挂起了元宵的彩灯,人潮涌动。而远离闹市的深巷却较往日更加凄清,只一座孤零零的茶楼,门可罗雀。 男子拐进积雪未清的巷道,四下扫了眼,脚步无声又迅疾地进了那半开的门。 茶楼大堂里光线昏暗,店家对来客遮掩严实的装束毫无惊讶,径直将人引到楼上一间不起眼的雅室跟前,便自觉离去。 第88页 男子停了一会儿,正欲叩门,门忽然从内而开。 门内的带刀侍卫审视着他面具下的半张脸,侧身放他进来:「主子,人到了。」 男子刚踏进门,屋内便响起一声茶盏磕碎在案几上的砰响。 东道主冷嘲热讽地一笑:「想约见阁下一面,可真不容易。」 男子扯下兜帽,不紧不慢地走至近前:「案子未了,避风头罢了。齐统领好大的火气。」 案前的人将手从那碎裂的茶盏上移开,抬起一张盛怒的脸。 正是右骁卫统领齐瓒。 「乌尤。」齐瓒咬牙切齿,「你敢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被称作乌尤的男子轻笑一声,在齐瓒对面落了座:「喊打喊杀多没意思。我此番前来,是要与统领谈一笔生意。」 「生意?」齐瓒冷笑,「不过是一条栓了绳的狗,装什么腔拿什么调!拿了好处不干事,背后捅刀倒是利索。谈生意……旧帐可还没算清呢!」 「这话从何说起。」乌尤藏在面具下的神情看不真切,「为了助四殿下一臂之力,我们在图南山可折损了不少勇士,得的好处,不过就是几张粗糙的军械图纸。如此划算的交易,四殿下还不满意吗?」 「少给我避重就轻。」齐瓒难掩怒火,「你敢说那支缁铁袖箭同你们没干系?一个死人的东西,还会自己长翅膀从北疆飞到图南山不成!若没有那袖箭,我自有法子把刺杀案往寿宁侯身上引,谁叫你们把赵松玄和江家拖下来蹚浑水!如今太子和谢家安然无恙,我却失了圣心,你这是在帮四殿下,还是故意扰乱局势,想坐收渔翁之利?」 他越说越激动,拳头勐地砸在桌案上,胸口起伏不定。 缁铁袖箭是飞虎营曾经的军械,除了江敬衡手上那支下落不明,剩余的袖箭早在多年前,他就奉明安帝的密旨亲手销毁了。 存世的那一支,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图南山里! 齐瓒初闻高邈被暗箭所伤、身中奇毒时便惊疑不定,而后眼睁睁看着明安帝将案子全交由沈阔彻查,对自己则冷待疏远。等从四皇子的线人那儿听到高邈所中之毒的详情后,他悬着的心便凉了大半。 明安帝恐怕疑心他当年阳奉阴违私藏了袖箭,说不定还要以为他暗中相助赵松玄,意图翻腾定远伯的旧事! 伴君如伴虎,齐瓒多年来替明安帝料理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最是明白,作为帝王的心腹,失去信任会是什么下场。 乌尤慢慢道:「齐统领怕不是误会了什么。箭矢是我们的大巫所锻,用的是拓苍山的乌铁矿,同你们大烨北疆被屠城挫骨的那位『战神』,没有半点关系。所谓『缁铁袖箭』,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齐瓒目光阴沉地盯着他:「你莫非想说,这事只是巧合?」 「统领方才那番话,我着实一头雾水。」乌尤从腰侧箭囊中抽出一支平平无奇的短箭来,「这便是我在图南山所用袖箭,您自看便是。」 齐瓒扫了眼箭镞,嗤道:「你觉得我会信?」 心中却有些犹疑。 刺杀案后明安帝对他严防死守,他实际上并未见过卫听澜交给左骁卫的毒箭是何模样。他只理所当然地猜测,能让皇帝如此紧张并怀疑自己的,只可能是缁铁袖箭。 如果乌尤所言不假,难道是圣上的疑心病已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只因缁铁与乌铁相近,也会坐卧不宁? 乌尤嘆了口气:「您既认定了我在说谎,那我再怎么辩驳都是徒劳。但不管您怎么想,朔西与澧京嫌隙已生,我们王子是真心感谢您的帮助,想要与您长远合作的。」 齐瓒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乌尤接着道:「这次虽说出了些意外,阴差阳错地扯上了江家,但这对您也不算全无益处啊。您想想,四殿下要争那个位置,要对付的难道只有太子?我听闻贵国那位二皇子,身份可是特殊得很,北疆兵马多是他父亲和舅舅的旧部,若有朝一日北疆兵权回到他手中……您拥护的那位四殿下,还有机会么?」 齐瓒眼神稍变,冷声道:「兀真王子操的心,未免也太多了些。」 乌尤微微一笑:「大烨诸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我们并不关心。但北疆兵权的隐患不除,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齐瓒不屑道:「睿王府和江家早已败落,赵松玄不过占着个睿王遗孤的名头,他能收回北疆早已被分化的兵权?一个无权无势的假皇子……简直痴人说梦!」 乌尤摇了摇头:「斩草不除根,必有燎原之患,你们的皇帝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赵松玄偏偏能在他手底下平安活到今日,您觉得,这会是个简单的人吗?」 齐瓒顿了一下,似在思索。 乌尤观察着他的神色,慢慢引诱:「事已至此,不如把刺杀案彻底推到江家与北疆头上,我有一石二鸟的办法,能把太子和寿宁侯也牵进来,把这水搅浑。」 齐瓒稍稍动摇,却又警惕道:「这便是你要谈的『生意』? 「不错。」乌尤笑说,「作为交换,我们只想要一样东西。听闻统领祖籍河阴,泾水一带水路商道的通行令,对您而言,不是难事吧?」 齐瓒皱眉:「你们要运什么?」 乌尤低声轻语:「自然是值钱的好东西。」 齐瓒思量了半晌,像是下了决心,道:「说吧,你们准备怎么做。」 第89页 * 卫府之中,于思训外出办事刚回来,就从他激动的同僚们那儿得知了一个炸裂的消息。 青天白日、众目昭彰,他们的小主子铤而走险,把祝家的小郎君一整个揣怀里偷回了家! 只是这样倒罢了,他还大张旗鼓地遛着人家的护卫满府乱窜,愣是靠着离奇的走位把人给累垮了。 据说末了还假惺惺地凑过去关切:「怎么了?易兄这是怎么了?我带你家公子散个心的功夫,你怎的就趴下了?」 差点把那护卫小兄弟气得当场厥过去。 目击者们描述着卫听澜邪魅狂狷的种种行径,拍着于思训的肩膀狂笑不止。 「训哥你是没见着,小郎君那步法当真风骚!抱着个大活人在府里飞檐走壁,这邪门的散心法子亏他想得出来啊哈哈哈哈哈……」 于思训的肩膀被拍得梆梆响,只觉得头疼:「祝郎君就由着他闹腾?没说些什么?」 「说了,还是凑到小郎君耳边大声喊出来的,他说『再跑快些』。」 于思训:「?」 年轻人果然难以理解。 「训哥你放心吧,我瞅着祝郎君挺高兴的,笑了一路呢。」 「你真别说,祝郎君那顶好的样貌,倘若是个姑娘,叫我绕着澧京城跑十圈博她一笑,我也肯啊。」 众人笑闹的声音同时一顿。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祝予怀仰头与卫听澜相视絮语的画面。 那专注又明亮的眸光,那眉眼生动的笑…… 这谁看了不犯迷煳啊! 「我是俗人,我悟了。」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悟了。」 「难怪小郎君越跑越疯……」 「难怪小郎君整日待在祝府不着家……」 一个将士吶吶道:「祝郎君真的不是个姑娘吗?」 同伴捶了下他的脑袋:「你可惜个什么劲?不管是不是姑娘,那都不是你能想的!」 「嘶……我这不是在替小郎君可惜吗!」 于思训站在一帮大彻大悟的人中间,满脸写着离谱。 「所以,」他勉强跳过这个话题,「他们现在散哪儿去了?」 几人抓耳挠腮:「光顾着乐都没注意看,应当是往揽青院去了吧?焦哥和猴子也跟去了,好像还有几个人来着……」 「揽青院」是卫听澜所住的院落。于思训正犹豫要不要去瞧一眼,忽听人道:「哎,焦哥回来了!」 回首望去,焦奕果然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笑说:「人挺齐啊。」 他背上伤还未好,于思训看他脚步不稳,下意识想要扶一把。谁知这人丝毫不客气,目不斜视地把胳膊往他肩上一搭:「好累,于兄借我靠会儿。」 于思训刚抬起的手又收了回来,木然地看着他。 焦奕面不改色:「正好小郎君有吩咐,一块儿听吧。找些能捆人的绳索来,要牢靠点儿的。」 众人:「啊?」 「啊什么啊。」焦奕催促道,「麻绳、锁链、皮鞭,有一件算一件,找到了统统送去揽青院。赶紧的都跑起来,小郎君等着呢。」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好似晴天霹雳,炸得众人倒吸了口凉气。 「焦哥,这、这这这不合适吧?」 「锁链、皮鞭……常人都未必经得住这等磋磨,更何况那形削骨瘦的……」 「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七嘴八舌的议论响成嗡嗡的一片,焦奕揉了下耳朵:「你们操这闲心做什么,不把人弄死不就行了?」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焦奕眯了下眼:「你们这都什么表情啊?」 于思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回过神来:「小郎君要捆谁?」 「刺客啊。」焦奕顿了须臾,奇怪地转过头,「你们以为要捆谁?」 难以回答的灵魂一问。 于思训颇有些头疼:「都别傻站着了,小郎君还等着呢。」 「哦对对对,咱们这就去,这就去找,哈哈哈……」 人群霎时作鸟兽四散,空阔的演武场转眼间只剩了焦奕和于思训两人。 焦奕吹了下额前的发,无语地嘀咕:「这都什么毛病啊。」 「这话该问你。」于思训扫了眼焦奕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趁病耍流氓』?」 焦奕腆着脸笑:「您这冷面大佛跟前,我哪儿敢造次。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是真站不住了。」 于思训不冷不热道:「伤没好利索就安生趴着,非要出门那就捡根树杈子支着。拿我当拐棍拄算是怎么回事?」 「哎,树杈子哪儿有于兄牢靠啊。」焦奕凑近了些,「你瞧这板正的……」 于思训一把拍开他要往自己胸口探的爪子,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说正事。刺客是哪儿来的?」 焦奕遗憾地收回了手:「图南山中的刺客,小郎君抓着个活的。」 于思训眉头一蹙:「我去看看。」 「哎——」焦奕挪了一步挡着他的路,「猴子守在院门口呢,不让人进。」 于思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咳。」焦奕稍显侷促地搓了下手,「就是,我在秋思坊遇到的那个……她、她也在。她有话要同小郎君说,不让旁的人听。」 「噢。」于思训停住了步,「你那没过门的妻,把你赶了出来?」 焦奕干笑了两声:「这话,你可千万别当着宛娘的面说。」 第90页 于思训似有所悟,抬眼看他:「怎么,说谎了?」 焦奕不自在地摸着鼻子:「于兄你这明察秋毫的,我哪儿敢跟你扯谎。那指腹为亲的婚约……确实有过。」 于思训淡淡道:「是吗。」 焦奕讪笑:「说来话长……」 于思训转身就要走,焦奕忙追着拦他:「哎!我说我说!我这不酝酿着吗!」 他抓着了于思训的胳膊,加快语速:「当年我家与秦家是世交,父辈都盼着这桩亲事。可我一心想从戎,宛娘也早已心有所属,这婚约我们两个人都不乐意,我便赶在正式下聘之前,给家里留了封诀别信,偷跑到朔西投了军……如此一来,这婚事便黄了。」 于思训听得神情复杂,侧目道:「那你可真有担当。」 「咳,年少轻狂。」焦奕尴尬地说,「这不,我一走便杳无音讯,秦叔是个要面子的,没过多久就上门来退了婚。所以这婚约……多年前早就作废了。」 于思训语气淡然:「那日见你借酒浇愁,还道你情深如许,想不到是个逃婚的薄情郎。合着就是贪杯喝多了,为了少挨几棍,演给我看的?」 「不,我那是、那是……」 焦奕磕巴半天说不上话来,眼看着于思训冷下脸又要走,狠心往身上一掐,闭着眼就往地上摔。 于思训余光瞥见,回身眼明手快将人一捞,怒道:「又作什么妖!」 焦奕被拽得一个踉跄,下巴正磕在他肩上:「嘶……疼疼疼,疼死我了!于兄你别动,我这背上的伤好像裂开了……」 他咧着嘴直抽冷气,于思训一时辨不出这人是装的,还是真被自己那一下给扯着了。 他保持着这个半拥的姿势,按捺着火气做了个深唿吸:「你要如何。」 焦奕攥着他的胳膊稍动了两下,声音悲怆又虚弱:「不行,一动就牵扯着疼。劳烦于兄,背……替我喊个人,背我回去吧。」 说完就闭了嘴,竖起耳朵听他的反应。 两人默了须臾,焦奕听见耳旁落下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呵。」 于思训抵着他的肩将他推开些许,睨着他道:「疼怎么不叫唤了。接着叫啊。」 焦奕眨了下眼,扯着嗓子唿嚎:「哎哟,疼死爷了——」 于思训头上青筋直跳:「闭嘴!」 焦奕扶着他的肩笑了起来,手指顺势在他胸口戳了两下:「还气呢?你跟我这没脸没皮的置气,多不值当。」 于思训忍无可忍地拍开他的手:「滚。」 「你听我说完。」见他避过脸不理人,焦奕蹭上去好声好气地解释,「当年一走了之,是我对不起她家,但我是赶在提亲前逃的,聘书都没来得及下呢。这口头婚约一退,宛娘如愿嫁了心上人,没被我耽搁了好年岁,说起来我这也算成人之美,不欠她什么。」 于思训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焦奕顿了顿,嘆了口气,「我就是想说,我与她并无旧情。买醉只是因为心里难受,同她没干系。」 于思训仍是板着脸,语气倒是缓了些:「为何难受。」 「我少时气盛,家里不让我从军,我就非要争那一口气。在朔西熬了那么多年没回过家,好不容易挣了军功混出点名堂,却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那日在绣坊遇见宛娘,听她说了些往事。她说我阿弟……长到这般高,生得漂亮又乖巧,写得一手好字,还会打算盘。我爹娘被我整怕了,不敢逼他成亲,叫他自己相看姑娘。好在他比我争气,真的给自己寻着了一桩情投意合的良缘。家里本想托人往朔西带信叫我回去,可,终究迟了一步。」 焦奕捋了把垂在眼前的乱发,艰涩地扯了下嘴角。 「瓦丹人打来的时候,他们兴许还一心盼着,盼着我收到了信,能赶回去参加阿弟的婚仪。」 湍城是无数冤魂亡灵的噩梦,是屠刀,火光,哭号声与咆哮的凛风,也是活人心中永生抹不去的烙印。 焦奕摸着自己面上那道长疤。 他从不遮掩这丑陋的伤痕,这是他的功勋,是他在白头关拼死杀敌留下的功绩,也是他的罪证,是对他远走他乡,抛家弃故的惩罚。 他此生还有机会建功立业,但他想要护住的家已经不在了。 于思训看了他许久,终是沉沉地嘆了一口气。 他走近了稍许,几乎与出着神的焦奕唿吸相错,伸出手去,指尖抚过他鼻樑上蜿蜒的刀疤。 他的声音轻了下来:「疼不疼。」 焦奕怔然地望着他。 「疼啊。」他喃喃答道,「浑身都……」 一阵细微的风忽然拂开了他额前的乱发,将那个「疼」字吹熄在战慄的眉睫间。 于思训吻上了他的疤痕。 第044章 天谴 揽青院内,德音正带着小羿在院子里扑麻雀玩。 易鸣步履匆匆,抱着一筐乱七八糟的麻绳铁索从他们身侧绕过,向紧闭的房门走去:「姓卫的开门!」 他空不出手来,在门前顿了顿,忍下踹门的冲动提高了声:「你要的破烂到了!」 门很快开了半边,卫听澜探出胳膊,顺走了他手中的东西,礼貌一笑:「有劳了易兄。」 「公子他……」没等易鸣探头往里瞧一眼,门又哐地一声飞速关上了。 可恶,一股子火。 第91页 易鸣恨恨地抓了下鸡窝似的乱发,又不好强闯进去打扰他们,只得盘腿在房门外席地坐下了。 屋内,尚在昏迷的歹人被扔在长凳上,祝予怀挽了衣袖,正垂眼替他把脉。 卫听澜搁下箩筐,挑了根最粗的锁链替换了原先用衣料拧成的绳索,将歹人连带着长凳一块儿捆了个扎实,这才拍拍手,放心地往祝予怀身边一蹲。 「秦夫人,」他向一旁的女子道,「您可想好如何开口了?」 秦宛看了眼那被捆得惨不忍睹的歹人,有些犹豫:「我想先请两位郎君给个准话,那『百花僵』,你们真能找到解药?」 卫听澜笑了笑:「夫人不信我,也该信一信这位祝郎君。『雁安白驹』,您听说过吧?」 他说着抬手往身边人肩上一拍:「喏,如假包换的白驹,他就是。」 祝予怀搭脉的手滑了滑,尴尬地咳了声:「濯青……」 卫听澜好整以暇地弯起唇。 又要谦逊起来了是不是? 君子病,得治。 「您或许不认得他,不过雁安那位寒泉翁,您应当听说过吧?」卫听澜故意绘声绘色吹捧,「这位便是寒泉翁的亲外孙。像他们这样的贤士君子,家风清正,最是要脸面,他既然说了能解,那必然是十拿九……」 话到一半,卫听澜的脑袋忽地一仰,声音也拐了个调,转成了一声嘹亮的惊唿:「嗷!」 像只打鸣到一半冷不丁被人扯了冠的山鸡。 卫听澜捂着头震惊地转脸,就见祝予怀可疑地红了脸,正悄悄地把手往袖子里藏。 好一个掩耳盗铃。 卫听澜危险地凑近:「你薅我头皮做什么?」 祝予怀被他生动的措辞震惊了,下意识抬头反驳:「哪有,我就是轻轻扯了一下……」 扯了下你的髮带。 祝予怀一抬眼,正对上卫听澜「果然如此」的谴责目光,立马闭上了嘴。 卫听澜幽幽道:「九隅兄,我对你可毫不设防。你这轻轻一下,差点把我的魂吓出来。」 祝予怀有些心虚,小声辩解:「我叫了你好几声的。」 「行,我的错。」卫听澜压着声笑,「不就是夸了你几句,你紧张什么?我那可都是肺腑之言。」 祝予怀如坐针毡:「别的话倒罢了,可是,百花僵又不是毒,哪有解药啊。」 卫听澜嘴角的笑僵了一下。 他飞速瞄了眼一脸困惑的秦宛,捞着祝予怀的肩背过身,急道:「你真解不了?」 祝予怀无辜地点头。 饶是他这澄澈的目光很有几分摄人的迷惑性,卫听澜还是很想抓着他拼命摇晃。 祝九隅你睡醒了吗! 解不了你还把人带回来说能治? 你这正人君子怎么也诓骗人家寡母啊!! 秦宛迟疑地看着两人:「卫郎君,有何不妥吗?」 卫听澜哀怨地看着祝予怀:「我脸疼。」 秦宛茫然:「什么?」 祝予怀面露歉意:「夫人见谅,濯青心直口快,怪我没有将话说清楚。百花僵不同于寻常的毒药,虽过量服食会致人成瘾,但其本身并没有毒性,因此,并没有相应的解药。」 秦宛一怔,有些着急:「可您方才不是说……」 祝予怀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的确有把握帮令郎克服药瘾,但方法并非服用某种一劳永逸的『解药』那般简单。最有效的疗法便是断药,靠自身定力熬过药瘾发作时的苦楚,不过令郎年岁太小,戒断的过程也许会很漫长,少则几月,多则半年……」 秦宛怔然听着,眼眶不觉红了:「可小羿这般年幼,如何熬得住?没有别的法子吗?」 祝予怀忙安抚道:「您先听我说完。我师兄通晓医术,我会尽快给他去信商议此事,只是要寻到更温和的治疗方式,到底需要时间,在此之前,我会以针灸药剂尽可能减轻令郎的痛楚,断不会叫他强行苦熬。我自幼患有心疾,对麻痹镇痛之法多有研究,您放心,那些法子,我都切身试过。」 卫听澜站在他身后,闻言霎时想起了那枚淬了麻药的银针。他盯着祝予怀的髮簪,心里隐约有些发堵。 秦宛看了他许久,终是轻吸了几口气,下了决心:「好,我信两位。我愿将旧事悉数相告,只要小羿能好好的,什么样的恶果,我都愿意担。」 祝予怀见她情绪不稳,安慰道:「无需着急,先说说小羿的事吧,您可清楚给他用药的是什么人?」 「是瓦丹……」秦宛提起这事,心中仍不免害怕,「是他们的巫医。」 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怔住,对视一眼。 刺客果真与瓦丹有关? 秦宛定了定神,伸手拉高自己的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来。 除却类似鞭笞留下的斑驳疤痕,更离奇是她上臂的血管颜色青黑,乍一看叫人触目惊心。 祝予怀愕然不已:「这是?」 「是药物留下的痕迹。」秦宛努力克制着恐惧,回忆道,「瓦丹多年来掳掠女子幼童不知凡几,七年前湍城城破,我全家都因此丧命,只剩我被他们抓了去。与我一起被掳掠的大烨女子,或被献给瓦丹的贵族,或锁在牲栏里供士兵随意虐杀取乐,只有少数人被选中,送到拓苍山给瓦丹的大巫试毒。」 听到「湍城」二字,祝予怀心里一跳,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卫听澜。 第92页 卫听澜果然变了神情。 拓苍山……那是瓦丹境内偏北的一处天险,是寒蝎族的领地。 他依稀记得,瓦丹王次子兀真在登上王位前,常年在拓苍山中休养。 瓦丹王格热木的儿子众多,最为器重的是大王子赛罕。前世格热木伤重而死,王位本应由赛罕继承。却不知为何,赛罕在一个深夜纵马出营,疯了似的沖向雪野,再也没能回来。 而其他几个稍有能耐的王子为了夺位咬得头破血流,到头来却接连遭了「天谴」。 到最后,适龄的王子只剩了常年在拓苍山抱病蛰居的兀真。 兀真…… 卫听澜盯着秦宛胳膊上那脉络清晰的青黑色,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开。 秦宛仍在断断续续地讲述。 她被掳去瓦丹时已怀有身孕,在拓苍山受尽了折磨,为了腹中胎儿强忍苦熬,侥倖活了下来。 瓦丹人见她怯懦安分,又有孩子作为软肋,几年之后,将她送回了大烨。 「小羿口中的『爹爹』,并非他的生父。」 秦宛说到这里,有些忍不住哽咽:「我夫君为了护住我,七年前便已死在瓦丹人的屠刀之下,如今占用着他的身份的,是瓦丹置于大烨境内的细作。」 「回到大烨之后,我无数次想过要逃,可我实在害怕。怕小羿出事,也怕旁人得知我曾为了活命向瓦丹屈服,要将我们母子赶出大烨。更怕被瓦丹人追杀,抓回去后定然生不如死。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再回那个地方了……」 祝予怀和卫听澜听得不忍,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两人正无措着,却见秦宛忽然起身,向他们跪了下去。 卫听澜下意识迈了一步,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只是一瞬的迟疑,祝予怀已先他一步俯身去扶:「您这是做什么!」 秦宛向两个年轻人叩了一首,再抬头时,已满面是泪。 「我听闻寒泉翁苦民之苦,朔西卫家护国佑民,我信两位郎君,亦是心怀社稷黎民之人。我不通政事,只求两位,若有一日身居高位、封侯拜相,可否请君王登高远视,看一眼边疆仍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祝予怀声音喑哑道:「您先起来。」 秦宛摇了摇头,她怀着一丝近乎渺茫的希望,低声恳求道:「若是有朝一日,朔西突骑越过白头关,平北乱,灭瓦丹,大胜凯旋,途经拓苍山时,能不能……能不能将雪野下那些女子的尸骨带回来,或是至少,为她们立一座像样些的坟冢?」 祝予怀扶着秦宛的胳膊,喉间酸涩,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卫听澜抬起手来,有那么一瞬想要覆上祝予怀单薄的肩膀。 最终却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轻用了几分力,两人一起将泣不成声的秦宛扶了起来。 脑海中一晃而过的,是父亲,是大哥,是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 纵然君王无德,奸佞祸国,但这天下最不缺的便是仁人志士。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向两人说。 * 徐伯引着秦宛母子去收拾了住处,又带着德音一块儿去膳堂用膳。 易鸣仍不放心地守在门外,屋内只剩祝予怀和卫听澜,还有那没醒的歹人。 卫听澜在脑中梳理着秦宛讲述的讯息,神情有些凝重。却有一只不算温暖的手,轻轻拢住了他下意识蜷紧的手指。 卫听澜怔了下,转过眼。 祝予怀担忧地望着他:「你还好吗?」 他总觉得卫听澜自方才起面色就不大好看,怕他回想起湍城旧事,心里难受。 卫听澜望着他蹙眉的模样,忽然觉得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些许,缓声答道:「我没事。」 祝予怀稍稍安心,只是仍然愁眉不展。他替秦宛搭过了脉,也仔细看了那青紫可怖的痕迹,却辨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他有些恼自己这副破身子。在落翮山时因为体弱,师父不敢轻易让他接触毒药,以至于他所习得的毒术十分粗浅,到了这种时候便一筹莫展。 祝予怀嘆了口气:「我从前听闻瓦丹的巫医只会装神弄鬼,却没想到还如此丧心病狂。以人试毒,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卫听澜沉吟须臾,看向他:「我有个猜测。」 「什么?」 卫听澜说:「瓦丹人有个传说,说是天神会向手足相残的罪人降下诅咒,将他的血液变成黑色。他们称之为『天谴』。」 「将血液变成黑色……」祝予怀逐渐反应过来,「你是想说,或许有人在研制能够伪装成『天谴』的毒药?」 「没错。」卫听澜说,「只有瓦丹人相信这个传说,所以我姑且认为,试毒的人是想对他们自己人下手。」 祝予怀思索片刻:「瓦丹有十二族。拓苍山是谁的领地?」 「寒蝎族。」卫听澜笃定地说,「瓦丹王次子兀真的母族。」 「瓦丹王次子……」祝予怀察觉到他声音中的冷意,「为何似乎从未听闻过此人的声名?你认得他?」 何止认得。 正是这人一手策划了卫家通敌案,借刀杀人,害死了父亲和大哥。 也正是这人,前世与自己在西北边境僵持数年。 前世,在与瓦丹的最后一战中,他与兀真在缠斗中都坠下了马。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了起来,一剑捅穿了兀真的胸腔,而兀真也将一把乌黑的匕首刺进了他的腰腹。 第93页 卫听澜依稀记得剧痛袭来时,兀真在他耳旁疯狂又扭曲的笑。 ——「尝一尝吧……『天谴』的滋味。」 渗人的血腥味仿佛至今还萦绕不散。 卫听澜闭了下眼,缓缓吐出口浊气。 「他是一条相当棘手的毒蛇。」 第045章 花楼 刺客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来,卫听澜着急要审他,又怕军中拷问的手段吓着祝予怀,犹豫几番,便劝祝予怀早些回去,免得大病初癒又累着。 祝予怀自是领了他的好意,刚才绕着院子胡闹了一阵也确实有些乏,便带着易鸣和德音早早辞了行。 卫听澜将他们送出府门,临走前,祝予怀将车里的一小提食盒递了下来,塞到了卫听澜手里。 卫听澜低头望着食盒,面露茫然。 祝予怀微微一笑:「这一笼红豆糕尚未动过,你留着尝尝吧。」 方才他在车上拿着红豆糕哄小羿时,总觉得卫听澜时不时地朝自己看,现下想来,大约他是馋了,又不好意思说吧。 「可惜有些凉了。」祝予怀摸了摸食盒,「待你忙完了手头的事,下回见时,多给你备些。」 毕竟是一口气能吃十几碗饺子的人,少了怕是不够。 卫听澜受宠若惊地抱着食盒,也不禁笑了:「好啊。我近日要费些功夫料理刺客的事,等忙完了,还得去找你讨教功课呢。」 祝予怀笑道:「那便说定了。」 易鸣在一旁盯着他们道别,等祝予怀也上了马车,立刻挥鞭驱马,避灾神似地绝尘而去。 侯跃被马蹄煳了一脸尘土,看着卫听澜抱着食盒傻笑的模样,完全想不通他在乐什么。 「小郎君,您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谁说我不爱吃了?」卫听澜压着上扬的嘴角,佯装不在意道,「九隅兄好甜食,自己喜欢的总忍不住与我分享,我早就吃习惯了。」 侯跃:「……」 所以,到底是谁吩咐府里购置枣花蜜,然后只尝了一口就开始呸呸呸说太甜的? 他目送着卫听澜脚步飘然地离去。 年轻人,真矛盾啊。 祝予怀心中记挂着小羿的事,回府后,就给方未艾写了信,随后一头扎进了裘平生留下的手札里,开始琢磨缓解药瘾的法子。 卫听澜也得抓紧审问刺客,两人各自忙碌起来,连着好些日子,都没能抽出时间见上一面。 又是一日清晨,微凉的晨光透过窗,倾下一方薄霜似的影。 卫听澜立在盥漱架前,漫不经心地就着木盆搓洗自己的手指。细微的殷红顺着他的指尖淌下,在水中慢慢晕散。 他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 审讯的过程熬人,不止熬那刺客,也熬他自己。各种折磨人的法子都用上了,睁眼闭眼都是萦绕不散的血腥味,那刺客还是没吐出半点有用的东西。 据秦宛说,冒用她亡夫身份的细作多日前就已不曾露面,怕是又得了什么差事,但更多的情报她也无从知晓。 卫听澜闭上略显疲惫的眼,在脑中粗略过了遍目前所有的线索。 湍城,江敬衡,拓苍山,天谴,百花僵,秋思坊,观音像…… 他能推测出的事只有一件——大烨内部的瓦丹细作,定与兀真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兀真此人天生跛足,在强者为尊的瓦丹,无疑是自幼饱受轻视的存在。他的母族并不显赫,寒蝎族若没有拓苍山作为天险,恐怕早就被其他十一族吞併了。 格热木也并不喜爱他,从未带他上过战场,甚至还未等他成年,便以足疾为由直接将他打发回了拓苍山休养。 格热木属意的始终是长子。 前世,玄晖营越过白头关千里奔袭,横扫十二族后方薄弱驻地,本可以与前线大军里外包抄,将瓦丹的主力彻底剿灭。 格热木的长子赛罕却带着被消耗得所剩无几的骑兵,硬是用他的弯刀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出了包围。 卫听澜没和此人交过手,但也听常驷说起过,赛罕有着堪比野兽的直觉,足够果决,命也够硬。 他能在败局已定时果断抽身,利用雪原的恶劣天气甩掉玄晖营的追兵,在暴风雪中背着他的父亲,拼着口气爬回王帐。 可到最后,他竟然因为格热木伤重逝世,悲痛过度而醉酒发疯,纵马消失在了雪野中。 怎么听怎么荒唐。 赛罕是格热木最骄傲的儿子,也是瓦丹上下都认可的王位继承人。而兀真……没有战功,没有权势和人脉,没有父亲的宠爱,与赛罕堪称天壤之别。 赛罕失踪,其他的王子在夺位中先后遭了「天谴」,十二族面临分裂之时,兀真却忽然从拓苍山回到了王帐,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继承了王位。 这简直不可思议。 有赛罕那样的强者珠玉在前,谁会觉得一个跛子有资格坐王位?更别提兀真刚一登位就向大烨递降书。十二族中那些自诩勇士的将领,如何能忍受这样怯懦无能的王? 除非兀真手中有足够诱人的筹码。 什么筹码,能让十二族各自的领袖都放弃成为瓦丹霸主的机会,甘愿俯首称臣呢…… 卫听澜伫立良久,思绪飘远,眼神逐渐有些放空。 冷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他才察觉盆中的水已经冰凉。 他动了下微酸的脖子,随手抽下架子上的巾帕擦干手,走到窗前正欲关上,却忽然瞧见屋外枯木上的积雪已消融不见了。 第94页 虬曲的树枝滴着雪水,空气裹挟着潮湿的凉意。他站在窗前吹了会儿风,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许,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自那日一别,祝予怀连书信也未曾来过一封。 几日没见了啊…… 他倚窗发了会儿呆,伸手往怀里探了探,摸出块叠得齐整的霜白帕子来,百无聊赖地举起来对着光看。 这帕子还是他雕刻玉韘那会儿伤了手,祝予怀给他包扎用的。沾了些微的血渍,回来后便被他仔细洗干净了。 祝予怀身上有雪后竹林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苦涩的药味。帕子上本也沾了些许,只是被洗过之后,已经淡到几不可闻。 卫听澜不禁有些懊恼。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穿过院廊,虚掩的门忽地被推开。 骤然对流的风吹得帕子的边角翻捲起来,卫听澜连忙收回了手,将帕子攥紧了些:「谁?」 侯跃扶着门,慌里慌张地喊道:「小郎君,大事不好!那个谁……」 「急什么,那刺客又寻死了?」卫听澜镇定地将帕子往怀里一塞,「反正嘴里撬不出东西,真死了也无妨。」 「不是。」侯跃喘匀了气,「是祝郎君,还、还有寿宁侯府那世子爷……说来约您一块儿去逛花楼!」 卫听澜猝不及防地一卡。 他匪夷所思地站直了身,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你说谁要逛花楼?」 「祝郎君和谢世子。」侯跃恨铁不成钢地一指,「还有您!」 卫听澜:「……」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卫听澜额角抽搐:「他们现在在哪。」 侯跃警惕道:「就在正厅。您该不会要跟他们……」 不等他说完,卫听澜一把捞起自己的剑,步履匆匆地捲起一阵风夺门而出。 谢幼旻这个混球,自己浪天浪地胡作非为也就罢了,竟敢带着祝予怀一块儿鬼混? 不要脸的登徒子,简直找死! 侯跃在后面一脸的痛心疾首。 果然,一听花楼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们怕是早约好了。 造孽啊!! * 花街柳巷,人潮涌动。 东面最秀致高雅的一栋楼,名为遮月楼,宾客如织,楼内正堂似正进行什么表演,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一辆轻便的马车停在遮月楼斜对里的小巷,帘子一撩,从车上窜下来一人,正是一身花里胡哨的谢幼旻。 停了车的易鸣回头看来,见他捂着胸口,正心有余悸地嘀咕:「这卫二什么毛病啊,一路上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吓死我了……」 易鸣抽了下嘴角:「世子说得不错,他就是有病,有大病。」 后头,卫听澜与祝予怀说着话,也先后下了车。 卫听澜看了眼遮月楼的牌匾:「就是这儿?你们确定?」 谢幼旻哼哼道:「我不会闻错的。这楼里姑娘们都会调香,你只管问她们就是。」 祝予怀道:「先探一探吧。若是楼中没有百花僵,那自是最好。若有,那便是难得的线索。」 他今日穿了一身柳青色的金纹绸衣,一边说话,一边有些不自在地挠着略显浮夸的袖口。 这衣裳是来之前易鸣非要他换上的,说是一身月白在花楼里太显眼,万一叫人凭着衣裳认出他来,明日满京城都得知道白驹去花楼了。 祝予怀手里还捏着顶帷帽,犹豫道:「我真要戴这个?会不会有些奇怪?」 卫听澜捞过帷帽往他头上一罩,斩钉截铁道:「必须戴。这烟柳巷可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不遮遮你这张脸,说不定就有不知轻重的傢伙上来纠缠。」 祝予怀被他一阵摆弄,隔着层朦胧的纱看着几人:「那为何你们都不用戴啊。」 谢幼旻乐了:「咱们几个长得安全啊。你瞧瞧他俩,一个比一个长得凶,看着就不好惹。」 卫听澜凉嗖嗖地剽他一眼。 谢幼旻闭了嘴,趁他不注意拼命沖祝予怀使眼色。 你看看你看看!多唬人! 卫听澜道:「你眼睛抽筋了?」 谢幼旻:「……」 祝予怀左右看看,茫然道:「濯青和阿鸣哪里凶了,不是与我差不多么。」 谢幼旻大惊失色——眼睛抽筋的到底是谁啊! 易鸣欲言又止,终是劝道:「清流门第招人眼,公子还是戴着吧,也免得有乱七八糟的人嚼舌根。」 祝予怀不太习惯地捋正帷帽的边沿,嘆了口气:「也罢。走吧。」 一行人便顺着人潮往遮月楼门口挤去。 第046章 知韫 几人踏入门中,一支悠然婉转的小调刚入尾声。 正堂高台上,抱着秦琴的女子一曲唱罢,抬起明媚如画的眼。梁栋上的丝绸忽地被人一拉,兜住的花瓣霎时如瀑倾泻,从上空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围在台前的看客不由得屏息,待女子在漫天飞花中起身,向众人轻施了一礼,众人才骤然回了神,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好曲,好景!」 「这落花衬着这曲词,实乃妙笔!纵然繁花益皇都……一夜轻风起,千金买亦无啊。」 「知韫姑娘,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满堂喧闹中,祝予怀遥望着如雪的花舞,不由得轻嘆:「好巧思。」 台上女子向众人笑了笑,眼波流转间,恰往门口扫去一眼。 第95页 见她望来,周围的人群顿时有了小小的骚动,拥得几人不得不往后退了些许。 卫听澜侧身替祝予怀挡了挡:「你当心脚下。」 再抬眼时,女子抬手拂去了巍峨云鬓上沾的一片落花,已抱着琴转身翩然离去。 在众宾客遗憾的声音里,谢幼旻也长吁短嘆,向祝予怀介绍道:「那位是知韫姑娘,一手秦琴弹得绝佳,整个京城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比肩的。她不止琴艺超绝,人也仗义,这楼里的姑娘们都是她护着,据说因为她的性子冷傲,人都贊她『红尘霜雪』。可惜今日来迟了,只看着个尾声……」 卫听澜抱着剑,转头瞟了祝予怀一眼,正瞧见一片绯红的花瓣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帷帽上。 卫听澜蜷了下手指,打断滔滔不绝的谢幼旻:「什么红尘白尘,听不懂。世子爱看姑娘就在这儿看吧,九隅兄,我们先去办正事。」 谢幼旻噎了下,凑到祝予怀耳边小声尖叫:「阿怀你看到了吗!他又拿眼神刀我了啊啊啊啊……」 祝予怀不解地望了眼卫听澜,实在想不通他这冷淡中带着几分无辜的眼神,到底哪里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濯青没有恶意,你别太紧张。」祝予怀熟练地和起了稀泥,「这楼上可有雅间么?先找个清静些的地方,我们坐下慢慢说吧。」 趁着他们说话的空当,卫听澜若无其事地抬起手,将落在祝予怀帷帽上的花瓣「啪」地弹飞了出去。 好好站在祝予怀身后,突然被花瓣打脸的易鸣:「……」 你礼貌吗? 「雅间有是有。」谢幼旻实在没忍住,「不是,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冷静?那可是花魁,活的花魁!京都红牌啊!」 几个人神情各异地望着他,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所以呢? 谢幼旻恨铁不成钢地跺了下脚:「她长得不好看吗?她的声音不好听吗?你们看看她那琴,那手,弹得多棒!你们的内心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吗?」 「知道了知道了。」卫听澜敷衍地说,「不就是花魁吗,又不会飞,实在羡慕你就自己去当呗。」 谢幼旻气得抓头:「你……我恨你们是不解风情的木头!」 他沖卫听澜嗷嗷叫了一路,祝予怀夹在中间无奈地哄了一路,几人终于在遮月楼最高层的雅间坐下了。 雅间并不奢靡,也不像外面传闻的那般香艷旖旎。 屋内的陈设古朴典雅,空气中淡香幽幽,角落的花瓶中插着几株枯荷,很有几分意蕴。 祝予怀来之前被易鸣和卫听澜做了过于充分的思想建设,此刻终于松了口气,摘下帷帽笑道:「果然还是多虑了。我看此地很好,雅致又舒适,当得一句宾至如归了。」 谢幼旻向门外的伙计吩咐了几句,随手阖上了门,道:「那可不,这本就是个听曲儿说话的地方。总有人说遮月楼是花楼,什么香艷的传闻都往上安,不过是因为这地方恰在烟花巷子,乐娘们又貌美,以讹传讹罢了。」 他顿了下,又谨慎地补充道:「不过你也别真把这儿当家,我怕曲伯打死我。」 「……」祝予怀保持微笑,「『宾至如归』,只是一种形容。」 不代表我从今天起就住这儿了。 卫听澜四下打量,随手拨开香炉的盖子看了看:「这遮月楼确实不像勾栏教坊,方才那高台不像戏台,倒像是供人清谈的地方,这楼的主人有点儿意思。」 谢幼旻坐了下来:「这你还真说对了。我听说啊,这楼初建时名为『聚贤馆』,是专供进京赶考的举子们歇憩的驿馆,那会儿还没这条烟花巷呢。后来……约莫十多年前吧,聚贤馆忽然就关了门,再开时就换成了遮月楼的牌匾。至于原因么,澧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我猜是驿馆薄利开不下去,被原主人转手卖了吧。」 祝予怀琢磨着「聚贤馆」这名字,有些惋惜:「那原主人应当是位仁善志士,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谁知道呢。」谢幼旻喝了口茶,「那都是上一辈的事儿了。听说聚贤馆的主人神秘兮兮的,从不在人前露面,没人知晓他的身份。」 卫听澜对「十多年前」这个时间点有几分在意,忖度片刻,暂时先按下:「算了,还是先查眼下的事。你说楼中有种薰香的味道与百花僵相似,是哪种?」 谢幼旻答道:「那香名为『忘春』,我方才叫伙计去拿了,应当一会儿就……」 话未说完,门便被人不轻不重叩响了两下。 「可巧这就来了。」谢幼旻起身向外走去,刷地拉开门,「谢了啊,还挺快……」 他视线一抬正对上来人,忽然瞠目结舌地卡了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 祝予怀疑惑地看向他如遭雷击的身影:「幼旻?」 被谢幼旻遮挡了的缝隙中,隐约显出绯红的绫丝衣角,卫听澜警惕地坐直了身,一手缓缓按住了剑柄。 屋内沉静片刻,只听得门外环佩声轻轻一响,一个女子的声音漫不经心地盪开:「『忘春』,是郎君点的么?」 祝予怀听着这声线,有些像方才高台上轻拢慢捻的乐娘。 谢幼旻已然傻了,吭哧半天,道:「是……是的。」 知韫看了他片刻,轻轻一笑,点了点手中盛放香具的托盘:「既如此,这位小郎君不让一让,是要我在这门口调香的意思吗?」 第96页 谢幼旻整个人噌地冒了烟,脚步惊慌地窜到一边,扒着门大声道:「我让了!」 屋内的三人:「……」 就,很想装作不认识他。 知韫颇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提步入屋,落落大方地向几人行了个礼。 祝予怀扫了眼她手中的托盘,才明白她是要现场制香,便抬手示意:「姑娘请。」 知韫也不见外,走到主桌旁的长案前放下托盘,低头摆弄起香具来。 祝予怀仔细辨认着她取用的香料:香茅、丁香、甘松、川郁金…… 谢幼旻慢吞吞地蹭回主桌,眼神飘忽,安静如鸡。 屋内一时没有人说话,只听得香料被徐徐轻碾成粉末,和羽毛清扫香灰时的扑簌微响。 一缕轻烟伴着熟悉的香气缕缕升起,在空气中缓慢漾开。卫听澜的目光从知韫身上收回,与祝予怀无声地对视一眼。 祝予怀轻轻摇头。 没有百花僵。 谢幼旻看着他们的眼神交流:「怎么了,不是这个味儿吗?我闻着简直一模一样。」 祝予怀凝神嗅闻须臾,仍是摇头:「是有些相像,不过细闻之下,『忘春』少了几分甜腻,更趋恬淡柔和。」 知韫闻言撩起眼来,笑意缱绻地看向祝予怀:「几位郎君是在寻香?要寻什么,不如说与我听听。」 「这倒不急。」卫听澜说,「我有一事不解,听闻知韫姑娘名满京城,且为人冷傲,怎么今日连送香这样的小事,都劳得姑娘亲自来了?」 「想来便来了。」知韫眉眼温柔,仍一错不错地望着祝予怀,「方才台上遥遥一眼,见这位青衣遮面的小郎君身姿清卓,令人忘俗,故来一睹真容。」 易鸣和卫听澜的眼神同时一肃。 卫听澜轻呵一声,起身走到她近前:「是吗?」 祝予怀不安地动了动,看着他的背影犹豫几息,还是把阻止的话暂咽了回去。 卫听澜抬起手,用剑鞘拨弄了几下案上用剩的香料:「姑娘为瞧这一眼,还真下了血本。当着来客的面制香,你们遮月楼就不怕香方被有心之人偷了去?」 「卫二,过分了啊。」谢幼旻实在没忍住,「你说话就说话,拿剑吓唬人算怎么回事!」 「我可没吓唬人。」卫听澜看着被碾碎在剑鞘下的丁香,微微挑唇,「就是看这香料漂亮,没忍住碾了碾。」 知韫秀眉轻挑:「不妨事,郎君记得赔钱就行。」 卫听澜手里动作一顿,危险地眯起眼:「呵。」 赔就赔。 怕你不成!! 他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下自己此行所带的银两,一面八风不动地攥紧剑柄,在那堆早已成为齑粉的丁香上恨恨地又戳了两下。 然后面无表情地抬起剑鞘,飞速坐回了祝予怀身边。 易鸣在后面难以直视地闭眼。 这些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丢人! 知韫轻笑几声,倦懒地起身施礼:「『忘春』已点,人也见了,既然几位郎君不欲有旁人打搅,知韫便先退下了。」 祝予怀脱口而出:「姑娘留步。」 他想了想收在衣袖中的百花僵,到底没直接拿出来,只试探地问:「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一味罕见的草药,其茎叶引燃时,气息与忘春相近。」 「只一味药,就能与忘春媲美?」知韫止了步,略微思索,「这我倒真未听说过。不过遮月楼贵客繁多,郎君要寻这药,我帮着留心些便是。」 她神色无异,不像是假话。 祝予怀也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只道:「多谢姑娘。」 「真要谢我,郎君不如常来遮月楼捧我的场啊。」 知韫扫了眼瞬间黑脸的卫听澜,暧昧地补充道,「我这儿的香方要多少有多少,若有心想偷,郎君也只管来。」 卫听澜暗暗咬了下牙:「没兴趣!」 知韫只意犹未尽地笑了笑,施施然转身离去。 门一关上,卫听澜和谢幼旻全程紧绷的嵴背同时一松,一左一右地瘫在了桌上。 坐在正中的祝予怀左右看看,有些好笑:「你们昨夜都没睡好?怎么这般疲惫。」 「别装了九隅兄。」卫听澜声音略闷,扭头转向他,「你也看出来了吧?这女子绝非等闲之辈。」 「那是自然。」谢幼旻神思恍惚地喃喃,「那可是花魁,活的花魁啊……」 卫听澜的眼皮抽了下,一剑鞘杵去:「闭嘴吧你!」 门外,环佩声清凌凌地响着,穿过迴廊,在拐角处略停了停。候在这里的小伙计顺手接过了知韫手中的托盘,小声问:「可还顺利?」 「还行。」知韫慢条斯理地抚了抚发梢,「除了寿宁侯府的那个小呆瓜,另两个都对我起了疑心,应当会多留个心眼,暗中探我的底细。不过我得说一句……那两个都是聪明人,我瞧这墙角没那么好挖呢。」 「正是聪明人才值得费心思招揽。」小伙计乐观地笑了笑,「尽力就好。总归他二人都要入芝兰台,咱们这边走不通,还有殿下呢。」 「但愿吧。」知韫嘆了嘆,又道,「对了,他们似乎在查一味药,看那三缄其口的样子,应当还挺要紧的。我一会儿把线索写给你,让大家都留心着些吧。虽不知道有什么用,但若能查到,也算个人情。」 第047章 邀请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便准备各自离去。恰此时,知韫随意一扫,遥遥看见楼下起了骚乱。 第97页 一个莽汉闯进楼里,神情焦急地四下拉着人说些什么。他一身粗朴,与楼中宾客格格不入,被拦住的人无不被吓了一跳,而后连连摇头摆手地躲开。 知韫不悦地蹙眉:「好生鲁莽。那是什么人?」 伙计也跟着望去,视线从那汉子的脸,移到他腰间被粗布缠裹的佩刀上。 刀身虽看不清楚,但柄部在动作间忽隐忽现,伙计看了几眼,断言道:「他佩的是环首刀。」 两人顿了顿,同时微妙地扫了一眼迴廊尽头的雅间。 「来得好。」知韫赞嘆地拍掌,「惊扰我楼中贵客,这不得好好讹一笔。」 伙计的目光瞬间转为怜悯,不忍心道:「别了吧……好歹是殿下要招揽的人。」 「那不正好吗。」知韫明眸一转,来了兴趣,「小潭子,不如这样,你换回原来的打扮,一会儿我去讹人,然后你假装路过,路见不平砸钱相助,来个英雄救……英雄。等到我被你赶跑,他们对你感激涕零的时候,你再高深莫测地来一句『身为二公子的清客,理当日行一善,匡扶正义』,然后闪身消失,深藏功与名。」 扮作伙计的岳潭:「…………」 他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自己的脚趾能原地扣出一座遮月楼。 知韫笑起来:「等来日他们在殿下身边瞧见你,反应过来『二公子』是何人,定会恍然大悟,对二殿下心悦诚服。你觉得怎么样?」 岳潭觉得不怎么样。 岳潭嘆了口气:「我看你不该叫什么红尘霜雪,该叫红尘暴风雪。好姐姐,快收一收,人来了。」 那引起骚乱的莽汉似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在一片惊唿中攀着楼梯和栏杆飞身而上,动作迅疾地往他们所在的楼顶来了。 知韫红唇轻抿,只顷刻便收起了调笑的神情。 她上前两步,冷声开口:「何人在我遮月楼闹事?」 她的声音不低,冷艷又有辨识度,空阔正堂中的众人纷纷仰头:「哎,是知韫姑娘!」 「天爷啊,美人薄怒也这样惊艷。那捣乱的莽夫是谁?」 「管他是谁,赶紧来个人把他叉出去,别吓着知韫姑娘……」 侯跃身形一晃,稳住步子抬起头,正对上一个红衣女子愠怒的目光。 他听见了楼下的议论,见知韫警惕地朝自己打量,不安地解释:「无意冒犯姑娘,我实在是有急事要寻人……」 知韫哼了声,不急不徐地走到楼阶前,俯视着他:「这一层雅间里皆是贵客。你要寻什么人?」 侯跃急得快要冒汗。他实在是耽误不得时间,方才向楼中宾客描述了卫听澜几人的装束,顺着指点才往楼上来。这拦路的女子盛装华服,看着身份不简单,强闯恐怕要惹出麻烦。 他直觉此时报出卫小郎君的名字不妥,嗫嚅了几下,按住隐约抽痛的良心,忽然仰头高喊:「谢世子!谢世子在何处!」 知韫:「……」 啧,那小呆瓜还是个替罪的小倒霉蛋。 雅间的门很快从内而开,谢幼旻狐疑地探出脑袋:「谁叫我?」 知韫后撤一步,回过头似笑非笑地望向他。岳潭端稳托盘,低眉顺眼地站在她身后没作声。 谢幼旻看着这场面喉间一哽,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卫听澜听出了侯跃的声音,也探身出来向外看。 侯跃一眼望见他,顾不得旁的,几步跃上了楼,匆匆向他行去:「小郎君,出事了!」 尽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祝予怀走到他们身后时,还是听清了一句:「……高将军坠崖了!」 祝予怀心中骤然一沉,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侯跃没避着他,着急地加快语速:「小郎君出府后不久,便有身份不明的人往门房递了消息,说高将军他们行到图南山一带时,马匹突然失控,拖着方先生的马车冲下了悬崖!高将军与方先生当时都在车上,事发突然,将士们没、没来得及……」 卫听澜死盯着他,又回想起图南山中的那个雪夜,他眼睁睁看着冷箭穿透高邈的肩膀,却什么也做不了。 难道高邈死在图南山的命运,无法改变吗? 他的唿吸难以遏制地急促起来,推开侯跃,抬步就要往外去。 「小郎君!」侯跃用力抓住了他,「且听我说完,训哥一接着消息就赶去了,走前托我传话,此事有疑,未明了之前,您可千万莫要冲动行事!即便、即便消息是真的……」 他顿了下,不觉红了眼:「高将军与方先生吉人自有天象,定不会有事的。」 卫听澜身形颤了下,周身冷得像结了层寒冰,攥着门框的手用力收紧,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幼旻离他最近,惊惶地望着他手下隐现裂痕的雕花门框:「卫二你你你……你可别发疯啊!」 祝予怀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看见卫听澜的手用力到发白,忙从后拉了拉他的衣袖:「濯青,消息是真是假尚且未知,你先冷静。」 谢幼旻忙跟着应和:「就是就是!那么大的事,禁卫怎么可能没动静?八成是假的!」 卫听澜没有抬头,只艰难地哑声道:「我知道。」 祝予怀见他理智尚存,便又轻声劝:「门口不便说话,不如先请人进来。」 卫听澜勉强定神,点了下头,示意侯跃先进屋。 他看了眼立在远处的知韫,不欲在此时节外生枝,索性道:「世子既然倾慕那位姑娘,不如去与她谈谈心。」 第98页 谢幼旻惊慌失措:「啊?啥?你等会儿——」 门「哐」的一声在他眼前无情地合上。 祝予怀也知道此事不便牵扯上寿宁侯府,只是心下想想,还是不大放心:「幼旻一人怕是周旋不来。」 谢幼旻正在门口抓耳挠腮,忽见易鸣面无表情地开了门,伸手把他往边上一扒拉,自己也走了出来。 关门声在两人背后响起,谢幼旻面露同情:「你也被赶出来了?」 易鸣被这「也」字噎了下,心说我可不是来和姑娘谈心的。 「公子让我来守门。」 得想办法把那劳什子的花魁快些打发走。 谢幼旻身后,知韫已莲步轻动向这边走来,易鸣冷静地看了一眼,伸手把谢幼旻拨了个面:「外面的天地更广阔,世子,勇敢去吧,这儿有我。」 谢幼旻惊恐:「啊,啊?你在说些什么啊??」 屋内只剩下祝予怀、卫听澜与侯跃三人。 侯跃不再顾忌,迅速从衣襟里摸出枚纸条递上:「今日郎君离府后,有人往门房送了枚蜡丸。徐伯说那人黑衣遮面,只匆匆说了句『阳羽营急报』便走了。蜡丸中封着的便是这信笺。」 「阳羽营?」卫听澜接来扫了一眼,上头的只言片语与侯跃说得大差不差,字迹潦草,没有署名。 他翻开覆去看了几遍,皱紧了眉。 阳羽营有要紧情报应当先递进宫里,按照明安帝的作风,大约会拖延些时间,润色好说辞再安排宫中禁卫转告给他。 高凭鹗与他不过一面之缘,阳羽营怎敢越过皇帝擅作主张,直接将信递到他府上? 祝予怀也觉得不对:「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捏造假消息,想诱你出城查探?」 卫听澜算了算时间,若无意外,高邈现下应当快要越过图南山,继续往西北去。 他即便现在就出城,纵马狂追也得费些时间才能追上,若是因为心急闹大了动静,惊动了皇帝,恐怕还要以为他潜逃了。 侯跃想起刺杀案,紧张起来:「小郎君万不可孤身出城。刺客的事还没查明白,这万一是他们冒充阳羽营递的假消息,那就极有可能在途中设伏,故技重施。」 卫听澜也想到了这一点。 瓦丹细作想要挑拨澧京与朔西岌岌可危的关系,若他真被这消息引出城,就算不死在刺杀中,身为景卫名义上的统领无诏出城,也势必会犯了皇帝的忌讳。 祝予怀见他不语,宽慰道:「经了刺杀案,高将军必定会提高警惕,即便有图谋不轨之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得手。濯青,且再等等,兴许事情没有那般糟。」 卫听澜心里逐渐冷静下来,点了点头,又问道:「于思训几时走的?」 侯跃忙道:「约莫半个时辰前。训哥是扮作寻常百姓混出去的,脚程兴许慢些,等出了城自会换马快行。他说了,一有消息便会以信鸽传讯回来,只叫我们静候几天,不要轻举妄动。」 卫听澜闭目做了个深唿吸。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思训行事谨慎,他去探查一趟的确最合适。 他合上信笺:「府里那刺客,还是没开口?」 侯跃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 「骨头还挺硬,怕是不会开口了。」卫听澜神情冷厉,盘算须臾道,「我这几日不回府了。你们在那刺客面前演场戏,先拿着这信笺审他,等过几日,什么都不必再审,只让焦奕往死里折磨他。就说……要为高邈报仇。」 侯跃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确定道:「这样能行吗?」 卫听澜对那刺客的耐心早已告罄,冷笑道:「管他能不能行,让他知道死期将至,能激出点什么来最好,不行也无所谓。瓦丹的一条狗罢了,他还真当我为了点狗屁线索捨不得杀他?扒了他的皮也未尝不可……」 祝予怀在一旁听着两人交谈,没有出声打断。 卫听澜说着说着,忽然觉得空气有些过于安静,止了声慢慢抬眼,就见祝予怀站在他身侧,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卫听澜的心不安地一跳,唇边的冷笑也僵住了。 他差点忘记了,哪怕是在前世,祝予怀也从来都不喜太过血腥暴力的行径,更别说他如今还是个刀都没摸过的病秧子。 卫听澜快速地回忆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言行。一时没收住,什么「往死里折磨」「扒了他的皮」之类的话,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了…… 该、该不会吓着他了吧。 卫听澜侷促地抬了下手,又不敢贸然去碰他,只得小声唤:「九隅兄?」 祝予怀迅速抬起头:「嗯?」 卫听澜细细看过他的神色,不像是有什么异常,便小心试探:「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祝予怀不知为何眼神有些闪躲,「我就是想问,你……」 他这吞吞吐吐的模样,让卫听澜的心紧张得悬了起来。不等他张口狡辩,祝予怀先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这几日不回府,准备住哪?」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卫听澜没反应过来,呆愣地问:「什……什么?」 祝予怀飞速瞄了他一眼,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母亲说过,你若是无事,可以常来我家。便是歇下了……也无妨。」 说完这句,祝予怀的视线飘忽地往一旁偏移开去。卫听澜哑然站着,悬着的心动了动,不稳当地乱跳了起来。 第99页 见他怔愣不答,祝予怀不禁懊悔起自己的唐突:「没关系,你若另有打算……」 谁料卫听澜同时开了口:「好。」 祝予怀话音顿住,轻轻抬眼。 「咳,我是说……正好。」卫听澜握拳抵了下唇,声音有点飘,「我刚记起,那套剑法我还没教你。」 一旁的侯跃看着莫名拧巴起来的两个人,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蠢蠢欲动。 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跳窗爬墙。 第048章 同住 几人商议了不多时,推门出来准备离开时,却没见着谢幼旻。 易鸣一直守在门口,一言难尽地解释道:「那姑娘本是来问罪的,说咱们吓着了楼里的客人。可聊了没几句,她又转了话头,说遮月楼的厨子新创了些好菜式,缺个见多识广的客人品鑑,若世子能替她寻来,这事儿便一笔勾销。」 祝予怀隐约有种离谱的猜测:「所以幼旻他……」 易鸣会心地点头:「世子听了很高兴,当即自告奋勇跟着她走了。」 拉都拉不住的那种。 祝予怀一时不该如何评价:「他……走前没留什么话?」 「噢,世子说不必等他,待他摸清了遮月楼的隐藏菜谱,下回再来时定请公子吃顿满汉全席。」 一旁的侯跃不禁咋舌:有些人虽然不太聪明,但是有钱是真的有钱。 卫听澜瞥了眼他嚮往的神情,完全不想说话。 几人无言须臾,祝予怀略嘆了口气:「罢了,幼旻也算遮月楼的常客,那姑娘不至于为难他。既如此,咱们先走吧。」 他们的雅间本就是谢幼旻常年包的,茶水也都是免费供应,无需结帐。一行人下了楼正要往外走,一个伙计拿着速记的帐册出现在他们面前:「贵客请留步。」 那帐册径直举到了卫听澜眼前。 在伙计礼貌的微笑和众人的注视中,卫听澜心情复杂地摸出钱袋,付清了被自己碾成碎渣的香料钱,几人这才被放出遮月楼。 侯跃转道回卫府,卫听澜则直接坐上了马车,准备随祝予怀一道去祝府。 街道上车水马龙,马车行得很慢。 驶出烟花巷后,卫听澜忽然低声道:「方才那伙计会武。看虎口的薄茧,他使双刀。」 祝予怀闻言并不意外:「遮月楼应当藏了些玄机。我总觉得,他们是有意引我们注意。」 卫听澜「哎」了声,往车壁上一靠:「最烦这些绕弯子的人。什么话不能直说,非得打哑谜?头疼。」 祝予怀笑了:「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吧。」 车中间仍搁着暖炉,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了半臂的距离,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祝予怀将帷帽拿在手里,手上一点一点捻着帽檐。卫听澜的视线往他那儿飘了几回,才看明白他是在数那帷帽上头的纹路。 满腹的心事因为他这游离的小动作顿了须臾,卫听澜不自觉地轻笑了一声。正出着神的祝予怀耳尖一动,朝他望来。 卫听澜已神情自若地看向了窗外。 祝予怀以为是窗外有什么好玩的引他发笑,顺着瞟了一眼,正瞧见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首饰摊子前说话。其中一个娇俏些的拿起簪子要往另一个头上戳,被对方笑着拿帕子追打。 祝予怀不曾这样直白地盯着姑娘看过,只一瞬便心慌意乱地收回眼来。马车掠过那货摊,卫听澜也懒懒地转回了头。 祝予怀把锥帽转了一转,装模做样地重新数起来,脑子里却忍不住胡乱发散。 那两个姑娘,一个明眸善睐,一个顾盼生辉,也难怪濯青看得入神。 也不知他看的是哪一个…… 祝予怀数着数着,整个人都纠结了起来。 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卫听澜见祝予怀抱着帷帽眉头紧皱,仿佛陷入一种迷茫又自责的困境,怎么看怎么像是数串了数,在犯愁。 更想笑了。 卫听澜轻声道:「九隅兄?」 祝予怀手指一顿,应道:「……嗯。」 一副竖起耳朵等着他开口的模样。 卫听澜的脑海中不觉又浮起方才遮月楼中,祝予怀邀请他回府小住时的神情。 飘忽,紧张,像是生怕这邀约太过冒昧,刚说完就绷紧了神经,等着他开口回答。 看着就像是……在意极了他似的。 卫听澜被这个自作多情的念头一烫,心里好似点着了一簇小火苗,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地燎个不停。 祝予怀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忍不住抬眼看来:「怎么了?」 卫听澜心里那簇火更勐烈地窜动了一下,眼也不眨地信口胡编:「我忽然想起,换洗的衣物都没带,得叫侯跃送一趟,不然之后几日……」 嘴比脑子更快,祝予怀闷声说:「可以穿我的。」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祝予怀蓦地抓紧了帷帽:「我是说,府里有……有不少新衣裳,过年刚裁的。」 卫听澜握拳抵唇,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噢,那就好。」 他放下手,又恢復了平常逗弄人时游刃有余的状态:「今天没有红豆糕么?」 话题跳得太快,祝予怀疑惑转头:「什么?」 马车轻晃了一下,两人险些互相磕着头。祝予怀忙扶着车壁坐稳,几缕髮丝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在颈旁招摇。 卫听澜觉着自己的手蠢蠢欲动,有些痒。 第100页 「红豆糕。」他放轻了声,「上回不是说,要多给我备一些吗?」 祝予怀背抵着车壁一怔,望着卫听澜蓦然睁大了眼睛。 今日出来得匆忙,谢幼旻又咋咋唿唿地拉着他说个不停,他脑子嗡鸣了半日,竟把承诺过的事给忘了个干净! 卫听澜见他五雷轰顶一般的神情,就知道这人是忘了。 祝予怀的心怦怦直跳,果然见卫听澜瞬间耷拉了嘴角:「啊,没有也没关系的。」 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委屈中带着几分善解人意,卫听澜说完后细品了品,觉得自己的情绪拿捏得很到位。 祝予怀慌张起来:「厨房应当做了……一会儿回府后,我叫阿鸣去问问。」 卫听澜心中暗笑,面上乖顺道:「我就随口一说罢了,你不必这般挂心。」 祝予怀愈发良心不安:「不妨事,总归府里每日都做点心,没有红豆糕也有别的。」停了一停,他又愧疚道:「我平日吃得清淡,这几日……你若有什么爱吃的,同厨房说或是同我说都可以。我让人多做些。」 「这么好啊。」卫听澜扬眉凑近了些,「白白让我蹭吃蹭住,这我可怎么报答。不如让易兄歇两天,我来做你的近身侍卫?」 马车狭小,祝予怀无处可躲,搭在膝上的手指勐地蜷紧了。「近身侍卫」几字咬得清晰,被他这样调笑着吐露在耳畔,好像就带了几分说不明的意味。 祝予怀觉得自己八成是叫马车给晃晕了,晃出了点奇怪的错觉。 「不必报答。」他忽然偏开脸,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些,「况且你不是说要教我习剑么,就当是——就当是束脩了。」 卫听澜顿了一下。 祝予怀说完这句便心虚起来,低头揪着帷帽的薄纱不说话了。 车帘轻晃,窗外人声鼎沸,光线在祝予怀眼下投下一小片不明显的阴影。卫听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瞧见那微颤的鬓髮下露出的耳垂,莹润无暇得像一小块白玉,不带半分微红。 如此情态,不像羞赧,更像是被吓着了。 卫听澜心里略微一紧。 他们此世相识的这月余,在他看来熟稔、契合、亲密无间,但在祝予怀那里,两人似乎只是寻常好友。 是方才言行没把握好分寸,冒犯到他了吗? 思及此,卫听澜心里的小火苗蔫了大半。 也是,祝予怀待谁都一样的好,对刚认识的小孩子都会温声细语地拿红豆糕哄一路。脸皮又那么薄,只是被夸了几句都要坐立不安地红了脸。 他对自己的好,大约也只是待人接物时习惯性的善意,而非独一无二的热忱。 卫听澜垂下眼,后撤些许坐直了身:「本来那剑法就是为了还你替我讲文试的恩情。怎么还有束脩?」 这话平静无澜,祝予怀却莫名听出了点落寞的意味。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那话和仓皇避开的姿态,就像是不欲亏欠人情、急着划清关系似的。 祝予怀顿时不安,忙转回身道:「我并非……」 卫听澜望着他笑道:「罢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便教得再尽心些,包你学会了在文人间横着走。」 他稀松平常地开着玩笑,仿佛并未把祝予怀刚才的反应放在心上。 祝予怀动了动唇,咽下未尽的话:「……好。」 心里更禁不住有些恼自己。 濯青分明为人坦荡,自己方才是在慌什么?躲什么? 卫听澜望着他越发矛盾和纠结的神情,抱着剑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 一时不慎亲近了些,竟把人吓成这样。 兵法说的果然不错,逼则反兵啊…… 卫听澜收回眼,没敢再开口,只在心中默背起兵法,试图洗涤自己受伤的心灵。 * 那日之后,卫听澜就在祝予怀那间种满青竹的院落里住下了。 祝东旭与温眠雨得知两人是要一块儿研讨文试和剑法,自是没有不允的。乔姑姑头一日就来问了卫听澜的饮食喜好,又专门叫人给他备齐了洗漱用具和床铺被褥。 倒是卫听澜被这过分细緻的关照弄得有些无措,站在祝予怀身后磕巴地答着,像个被捡回来的小可怜似的。 他不仅如愿吃到了红豆糕,连换洗的衣裳都是祝予怀亲自给他挑的。 易鸣把挑好的衣裳打包给他送去时,心情十分复杂。 这些衣料都是卫听澜年前送的,同一匹料子裁了两三件,有宽松些的广袖文士服,也有方便行动的短领窄袖衫。 祝予怀自己留了一半,剩下的全给卫听澜送过来了。 易鸣抱着盛放衣物的托盘,想像了一下两人穿着纹饰一样的衣衫招摇过市的场景,总感觉不大对劲。 卫听澜伸手去接他手里的托盘,拽了一下,没拽动。 易鸣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卫听澜抬了下眼皮,指着那几件衣裳幽幽点评:「取之于澜,用之于澜。算起来你家公子不亏。」 易鸣:「……」 卫听澜若有所思地环起胳膊:「易兄你这一副要割肉的表情,我很困惑啊……你牙疼?」 易鸣嘴角抽了抽,一把将托盘拍他怀里,转头就走。 到了门口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又转回来指着他撂狠话:「这几日我会盯紧你的。你要是再敢半夜翻墙越瓦地干坏事,休怪我不客气!」 第101页 卫听澜抱着满怀的新衣挑眉:「噢,那你多虑了。我哪儿捨得脏了你家公子的好衣裳。」 易鸣被他噎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勐地推开门走了。 之后几日,易鸣还真就一刻不歇地扎根在院里盯梢。 卫听澜每天早上推开门,都能看到顶着黑眼圈的易鸣全副武装地守在祝予怀门外,刷地抬头目光炯炯地望向他。 跟防家贼似的。 祝东旭天不亮便要上朝,温眠雨身体不好,作息比不得年轻人,因此祝府的用膳时间经常是错开的。 卫听澜住的厢房与祝予怀的主屋挨得很近,两人每日晨起后,一道在正屋用早膳,稍歇片刻后,便一人拣一截竹子练剑。 卫听澜所创的那套剑法初始招式柔和,他慢悠悠地教,祝予怀也就慢悠悠地学,一套剑法愣是整得像个养生操。 易鸣生怕卫听澜趁机动手动脚占便宜,每到这个时候精神都高度紧绷。 可看了几天下来,竟挑不出半分错处。 至少在祝予怀跟前,卫听澜就像是忽然转了性,那些轻浮佻达的小毛病全都收了起来,教人时一板一眼,甚至刻意保持了肢体距离。 在看到卫听澜颇有风度地拿竹子压低祝予怀的手腕,一脸正经地示范讲解时,易鸣的眼神堪称狐疑。 他忍不住向一旁观摩的德音嘀咕:「你说,一条又黏人、又爱狂吠的犬,忽然有一天变成人了,这正常吗?」 德音惊讶地仰头:「阿鸣哥哥,你昨晚也熬夜看志怪话本了?」 易鸣顶着浓重的黑眼圈默了一息。 德音好奇死了,小声催促:「哎呀说说嘛,什么话本?讲犬妖的?」 不远处示范剑招的卫听澜听得眼皮直跳。 一招毕,他微笑着收手转身,手中青竹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掌心:「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德音生怕自己熬夜偷看话本的事被祝予怀知道,忙道:「我们……说这剑法好看呢!就跟厨子杀犬似的!」 易鸣头疼地捂了下眼:「是厨子宰牛。」 卫听澜的笑容越发深了:「想学的话,我不介意多教两个人。」 易鸣当然不上当:「免了,我还得给德音讲故事。」 祝予怀从卫听澜身后探头:「什么故事?」 易鸣:「犬妖化人报恩的故事。」 卫听澜意味难明地看着他,手中竹子发出「咔」的一声响。 易鸣一瞬警觉:「怎么,你有意见?」 在祝予怀疑惑的目光中,卫听澜笑得温良无害:「只是觉得这故事闻所未闻,一时惊奇罢了。」 易鸣将信将疑地将他从头看到脚。 这都不怒,这傢伙真转性了? 祝予怀总觉得小小的院落里中充斥着他看不见的交锋。 他收了竹子,挥散空气中莫名其妙的杀气:「就先练到这儿吧。濯青,阿鸣,你们两个都歇歇。」 卫听澜无视了易鸣怀疑的目光,转身随祝予怀一同往屋内走。 两道背影十分自然地并肩同行。 卫听澜偏头看他:「今日还要研究医书么?算算日子,小羿药瘾发作的时间也快了。」 祝予怀「嗯」了声:「镇痛的方剂和药材我昨日已甄选妥当,一会儿理好了,让阿鸣送去。」 卫听澜颔首,又问:「你若要施针,可需提前去看看那孩子?」 「还是先用药物比较稳妥,针灸之法我得再想想。小孩子最怕针,我又学艺不精,要是挣扎起来我担心伤着他。」 「那小哭包是挺娇气。」卫听澜浅笑了下,「你不去也好。但愿那百花僵别太折腾人,动静若是太大,保不齐要被那些瓦丹细作察觉。」 祝予怀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不回府,就是故意要诱他们上钩。」 「的确有这个打算。」卫听澜说,「但敌在暗我在明,我们人手有限,难免有疏漏之处。他们若是趁着小羿药瘾发作时前来,总会有些棘手。」 祝予怀无奈道:「早劝你将秦夫人和小羿託付与我照看。既然担心他们,不如……」 卫听澜停了步,轻声打断:「若是将他们交给你,我要担心的人便是你了。」 祝予怀怔了怔。 「只要秦宛母子还在澧京内,他们的行踪被查到是早晚的事。留在我府上,好歹有机关陷阱、有焦奕他们拦着。」 卫听澜轻嘆了口气,抬眼看向他。 「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 第049章 君子 一阵晨风穿堂而过,祝予怀的心绪轻动了动,望向他沉静的瞳底。 卫听澜忽然走近一步,抬起手来,像是要替他梳理被风吹乱的鬓髮。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祝予怀的心惊诧地一跳,不远处的易鸣看见这一幕,噌地站起来:「卫——」 卫听澜的手却轻掠过祝予怀的发顶,只一瞬就收了回来。 易鸣勉强剎住即将脱口的吉祥话。 祝予怀有些恍神地垂下眼,才见卫听澜收回的手中多了一片被风吹落的竹叶。再抬头时,正对上他眼中慵懒的笑意。 脑袋里第一时间晃过的念头,无关方才的交谈,而是——这人好像又长高了。 不止长高了,眉目的轮廓也更趋锋锐,衬得那眉眼越发恣意疏朗。 卫听澜将那竹叶捏在指间掸了掸,若无其事地浅笑:「九隅兄怎么呆住了?」 第102页 他的神情太过自然,仿佛替人挡一片叶子只是随手之举。 祝予怀轻飘飘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咳,忽然有些感慨。」祝予怀笑了,抬指轻轻比划了一下,「我还记得初见时,你比我矮了半头。不想如今竟已同我差不多高了。」 卫听澜把玩竹叶的手指微顿,不露声色地稍稍挺直了背:「……是吗?」 祝予怀点点头,由衷地赞嘆:「你长得很快。」 卫听澜站得愈发端正,谦虚道:「是你府上伙食太好。」 祝予怀忍俊不禁:「先进屋吧。一会儿厨房就送点心来了。」 两人便一前一后迈上廊阶,易鸣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半晌,一脸苦大仇深地蹲了下去。 德音颇为老成地拍拍他的肩:「你总这么愁做什么,卫小郎君又不会跟公子抢吃的。」 易鸣愁得头秃:「他是不会抢吃的,他会直接把公子连人带糕点一块儿端走。」 就他们公子这软和的性子,到时候跟糕点一起被吃干抹净了,没准还要劝人家「多吃些长得快」。 真愁哇。 德音闻言,却回想起那日他们仨在卫府里飞檐走壁的奇景,乐出了声:「公子喜欢被人端着跑,你防也没用啊。」 易鸣愈发沉痛地抱头嘆气。 他想破脑袋都不明白,那一张嘴能气死人的傢伙,到底是哪儿好了? * 屋内药香清浅,书案上堆叠着不少书籍纸笔。 祝予怀落座后随手翻了翻,抽出一沓略显散乱的草稿,执笔誊抄起来。 卫听澜坐在他对面,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剑。 两个人似乎都习惯了这样平淡如水的相处方式,祝予怀心无旁骛地思索什么时,卫听澜就自己给自己找事做,从不出声打搅。 他能做的事也不少。佯装擦剑,佯装看书,佯装品茶,佯装……不经意地看一眼对面的人。 以至于祝予怀每回坐累了起身活动时,看到的都是和自己一样忙碌且充实的卫听澜。 今日却不大一样。 祝予怀誊抄好药方,放下笔活动微酸的胳膊时,就见卫听澜一手攥着绢布,眼睛直直盯着手中的剑发呆。 他迟疑道:「濯青?」 卫听澜一下子回了神,转头望来。 窗外的天光倾泻了一半在他肩头,祝予怀从他乌黑得如同幽潭般的眼瞳中,隐约看见了些不曾见过的情绪。 只一瞬卫听澜又垂下眼帘,心不在焉地重新擦起剑,斟酌着开口:「有件事还没同你说……我打算今夜回府。」 祝予怀一怔:「这么快?」 卫听澜轻点了下头:「我有预感。那些瓦丹细作近日就会有所行动了。」 祝予怀望着他稍显凝重的神色,心底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隐约惶惶不安起来。 尽管早在遮月楼时,他们就已初步分析过幕后之人的意图,推演过此事可能发展的走向,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是…… 祝予怀看着卫听澜初显锋芒的面庞。 他到底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 自那日在遮月楼中,收到侯跃送来的「阳羽营急报」之后,朔西军将在在图南山中再度遇刺一事,几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澧京城。 左骁卫才刚剿除「流寇」不久,竟又出了这样的传闻,百姓人人自危,来往商贩宁可绕路也不敢靠近图南山一带,私下里对朝廷剿匪失利一事更是颇有微词。 有刺杀案在前,根本没人留心去探究事情的真假。因此短短几日里,流言愈演愈烈,甚至逐渐转了风向。 有人开始议论朝廷对刺杀一事不作为,是故意冷待朔西劳苦功高的将士,战乱未平就想着鸟尽弓藏了。 易鸣将街头巷尾的传言讲给他们听时,祝予怀便知道,这事是冲着卫听澜来的。 流言的指向性太过明确,处处维护朔西、贬踩朝廷,怎么看都是有人刻意引导。 卫听澜听了只是笑:「这传言骂得还挺动听,句句说到我心坎儿里了。」 幕后之人这法子直白又粗暴,简直是把皇家的脸面撂在地上踩,明安帝哪怕不疑心卫家,心里也难免得留个疙瘩。 卫听澜在祝府短住的这几日里,梳理了手头仅有的线索,对幕后之人的动机作了许多种猜测。 借流言扰乱人心,进一步挑拨澧京和朔西的关系,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但令人不解的,还是那封所谓的「阳羽营急报」。 这耸人听闻的密信,就像是这场骚乱的预告。 「三人成虎。」祝予怀思来想去,只能这样猜测,「一封真假莫辨的信尚可以让人保持理智,但当满城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任谁心中都会惊疑不定。一旦你冲动之下做出逾矩之事,或私自出城,或拿着密信向禁卫求证、甚至向圣上讨要说法,便很可能落入圈套。」 「若高将军安然无恙,此举就是无理取闹;要真出了事,思及城中过早爆出的流言,圣上恐会疑心这是朔西有意做戏……万一再有人落井下石,你又不能自证,这事就麻烦了。」 卫听澜琢磨一番:「他们未免也太低看我,当我做事不过脑子吗?」 一旁的易鸣听了,顺口就道:「那可不?毕竟你带着几个家将就敢跟瓦丹人莽,这有勇无谋的形象在话本里简直深入人心啊。」 不得不说,还挺有几分道理。 第103页 但祝予怀一听「话本」,就忍不住心虚。 他想赶紧把话本这茬煳弄过去,卫听澜却先挑起了眉:「哟,这么说来,易兄还观摩过我的话本呢?」 易鸣当即嗤笑:「你少自作多情!我听人讲过一嘴罢了。」 卫听澜「噢」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转眼看向祝予怀。 祝予怀摸不准他这眼神是几个意思,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那封密信……」 卫听澜笑了笑,收起了戏嚯的表情:「我有个猜测。幕后之人不止想往我身上泼脏水,恐怕还想把别的什么人也一併拉下水,一箭双鵰。」 祝予怀想了想:「别的人……是指阳羽营?「 「不好说。」卫听澜摸出密信,展平放在案上,「我后来又研究了一下,总觉得这纸质柔韧,墨色上佳,不像是军营里会用的。我对笔墨纸砚没什么研究,你看着如何?」 祝予怀低头细看了一番,伸手刮去纸面上沾的少许蜡痕,又拿起来嗅了嗅,逐渐蹙起了眉。 「纸为长陵纸,墨为衔山墨。」 卫听澜不是很懂:「有何特别之处?」 祝予怀看着密信,神情慎重起来:「长陵纸是岭南贡物,非皇亲国戚不能享。而衔山墨,我刚好有一块。」 是除夕那天,谢幼旻赠的贺年礼。 寿宁侯退隐之后,酷爱收藏笔墨珍玩,据说他最青睐的就是长陵纸和衔山墨。 卫听澜听他解释完,不禁唏嘘:「寿宁侯,真是我的难兄难弟。」 祝予怀轻咳一声:「濯青,窜辈份了……」 城中流言四起,明安帝自是坐不住。他们从遮月楼回来后没几日,宫中便派出了人来安抚卫听澜。 福公公和沈阔带着御赐的慰问品,先去了趟卫府,得知卫听澜几日未归,才迷茫地转道来祝府寻人。 福公公心思圆滑,道明来意后,拐弯抹角地同卫听澜说起外头的流言如何如何甚嚣尘上,又安慰他禁卫已赶往图南山探查真相,一面暗暗观察他的反应。 谁知卫听澜不等他说完,就大步上前拉着他震声道:「公公所言极是,我岂会轻信宵小之辈的谣言!」 福公公一个趔趄,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 卫听澜神情肃然地扶稳他,继续慷慨陈词:「图南山若真有未除的贼人,将士们自会就近求援,可如今三大营皆未收到求援急报,流言却先一步传得沸沸扬扬,可见是有不轨之徒故意搅乱人心! 「依我之见,定是因为那些流寇余孽势单力薄,不敢正面与朝廷相抗,只得用这种阴损法子搅浑水,害得百姓不敢过图南山,只得从荒僻小路绕道,他们好趁机杀人越货、作奸犯科——简直罪大恶极!」 福公公和沈阔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 明安帝疑心城中流言与卫听澜有关,派他们来试探虚实。可眼看着这热血少年一身正气地拉着他们叭叭好一通分析,一副全心要为圣上排忧解难、出谋划策的模样…… 这能试探出个啥? 一直到两人头昏脑胀地要告辞回宫时,卫听澜还拉着沈阔情真意切:「沈统领,城中百姓的安危皆繫于三营八卫的将士们,万万要劝谏圣上,这几日加强京城内外的巡防啊!」 他顶着一张忧国忧民的脸将人送走后,全程旁观的祝予怀和易鸣都露出了嘆为观止的神情。 卫听澜得意道:「我背得不错吧?」 虽然知道有表演的成分在,但祝予怀还是被这过于精湛的演技深深折服。 他不禁抚掌:「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濯青果然一心赤忱。」 易鸣大惊失色:「公子快醒醒,他这些说辞可都是你写的啊!」 不论如何,明安帝那边暂时算是煳弄过去了。 卫听澜心情不错:「谢幼旻这回可欠我一个人情,便宜他了。」 毕竟,要是自己没长脑子,在福公公上门时急于自证清白,直接把密信交给禁卫彻查……那么这封用长陵纸和衔山墨写就的密信,大概率会把寿宁侯府牵扯进来。 一个曾经执掌过三大营的外戚侯,一旦和这事搭上了关系,以明安帝多疑的性子,保不准就要猜疑是寿宁侯放出流言,意图煽动民心、趁机拉拢朔西了。 而今靠着装傻充愣,直接斩断了幕后之人埋下的这条线,卫听澜心里还挺痛快。 更叫他松了一口气的,是于思训用信鸽传回的消息。 坠崖一事纯属捏造,高邈和方未艾并没有什么大碍。 也许是担心信鸽中途被截,于思训将信伪造成了一封寻常家书,写得十分隐晦,只道「长兄」和「先生」一路平安无恙,虽遇窃贼,好在人财无伤,不日将由家从护送到京。 祝予怀拿着信笺琢磨了好几遍,不确定道:「这意思是,高将军他们要返程回京?」 「私自率军返京是重罪,高邈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卫听澜稍作思索,伸手点了点信纸上的字迹,「我猜,这所谓的『窃贼』,才是他们回京的真正缘由。」 祝予怀有些担忧:「难道他们真的遇到了刺客?可信中又道『人财无伤』,那按理说他们只需原地整顿,将事情移交给阳羽营后便该继续启程。高将军忽然返京,该如何向圣上交待?」 卫听澜也不能确定,只能说:「人没事就好,高邈那么大个人了,应该有分寸。」 第104页 祝予怀嘆了口气:「也是,待他们到京后再细商吧。」 卫听澜安慰地朝他笑了笑。 所以,眼下还需要操心的事就只剩一件——秦宛母子,还有被活捉的那名刺客。 瓦丹人在小羿身上中下百花僵的目的暂不能确定,但秦宛胳膊上的青黑色,显然是「天谴」试验失败留下的痕迹。 他们母子和那名刺客一起失踪,现场还留下了打斗的痕迹,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被人劫走。按照那些瓦丹细作谨慎的行事风格,定会想办法斩草除根。 卫听澜心里清楚,朔西与瓦丹不共戴天,自己在图南山又和他们有过节,那些人疑心到自己身上是早晚的事。 刺杀案后刺客便销声匿迹,也不见有人趁他独行时再次动手,可见瓦丹的势力渗透还算有限,不便在澧京内高调行事。 卫听澜原本的计划是在烟花巷住下,装作乐不思蜀,让细作放松警惕。等时机差不多了他再潜回府中守株待兔,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烟花巷……向来是销金窟,住不起。 因此祝予怀一邀他回府小住,卫听澜不曾犹豫便应下了。 之后几日,京中流言纷飞,皇帝已然心存猜疑,卫府上下一派紧张模样。于思训不见踪影,卫听澜又故意连日不归,府中只余几名散兵游勇、几个年迈老僕,小羿的药瘾也濒临发作…… 瓦丹细作兴许心存疑虑,但对他们而言,眼下是上门搞事的最好时机。 宜早不宜晚,他是时候回去了。 祝予怀听他说完打算,有些犹豫,问道:「你府上都布置妥当了?」 「有焦奕和侯跃在,定然稳妥。」卫听澜稍稍攥紧了自己的剑,很快又松开,「这事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这几日,多谢你。」 祝予怀看了他许久,想说些叮嘱的话,又觉得心里沉沉地压了些什么,怎么都开不了口。 他比卫听澜年长两岁,答应过高将军要将这少年当作自家弟弟照看,不叫他孤立无援。但到了这种时候,却不能与他并肩作战,更遑论保护他。 明知前面是腥风血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孩子自己去扛。 屋内沉静的时间过于长了。 卫听澜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双有些黯然的眼睛,祝予怀直直地将他望着,好似有道不出的千言万语。 卫听澜的心莫名地静了下来:「你担心我?」 祝予怀眉睫微动,眼中透出几分类似挣扎的情绪。 卫听澜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他身前蹲了下来,轻笑道:「之前不是都答应你了,要教你习剑,教你挽弓,还要带你去策马。那我肯定得平安回来啊。」 这话说得轻巧,祝予怀只觉得他又拿要紧事开玩笑,忍不住想要戳着他的头好好教导教导。 盯着卫听澜的脸看了半晌,他却又泄了气,小声说:「君子千金一诺,你立字据。」 卫听澜不可思议道:「九隅兄,你真把我当君子啊?我看着哪儿像……」 祝予怀刷地抬头,一双澄澈的明眸写满了难以置信,仿佛在看一个刚承诺完就不认帐的负心汉。 在这过于灼热的谴责目光中,卫听澜改了口:「……好吧,我是。」 第050章 叛徒 深夜,卫府宅邸中灯火尽熄,一派冷清。 东墙墙檐上探出一个人影,停顿须臾后,迅疾而无声地翻身落下。浓稠的黑暗中响起两声夜枭叫,接着又有数道黑影从庭院的各个角落悄然掠下,在夜色的掩护中绕过正厅和主屋,向两个方向分散潜行。 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这些人黑衣遮面,手持兵器时刻提防,却没想到一路畅通无阻,不多时,其中一队人停在了一间偏僻耳房外。 窸窣的议论声压得很低。 「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确定是这儿?」 「是、应该是吧……我亲眼看见朔西人带着沾血的刑具从里头出来。」 过程顺利得有些可疑,他们犹豫片刻,选了一人撬锁探路,其余人皆守在屋外严阵以待。 门锁轻响几声,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撬开了。刺鼻的血腥味混着灰尘的气息扑鼻而来,黑暗中依稀能听到什么人气若游丝的喘息。 撬锁的黑衣人张望一番,谨慎地向屋内探去:「阿日骨?」 靠墙处蜷缩着一团人影,闻声动了动。许是牵扯到伤处,他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上的锁链也跟着发出轻颤的微响。 黑衣人紧绷的神经稍松,站定了步,朝那团挣扎的人影举起了臂弩。 正欲扣下机关,阿日骨像是咯了口血,艰难地开口道:「卫、卫家……查到……」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沙砾磨过,黑衣人见他有情报要说,暂时收手凑近了些许:「你说什么?」 电光火石间,似有暗芒一闪而过,「阿日骨」带着一身血污勐地扑向了他。 「哧」一声兵刃刺入皮肉的微响,屋内的血腥味顷刻间变得浓郁。 门外也传来一阵骚动:「有埋伏!」 黑衣人心神大骇,忍着腰腹的剧痛想要操纵臂弩,却被一个反身撂倒在地。 「阿日骨」低低笑道:「怎么一进门就要杀我?都不寒暄几句么。」 被跪压住的黑衣人拼命挣扎,下一秒手掌就被一把匕首狠狠钉在了地上。 卫听澜散乱的头髮一络络地垂在颊侧,铁链早已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蛇似的缠裹在浸透了血的破衣上。乍一看,他简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第105页 「『阿日骨』,这是瓦丹名字。」他慢条斯理地拧动匕首,「你们在大烨安插了多少人手,想做什么?」 黑衣人被钉住的手血流不止,只顾着惨叫:「来人,来人!快——」 却迟迟无人进屋救他。 早在卫听澜动手时,埋伏在屋顶上的侯跃便撒下了钩满棘刺的网,兜头罩住了欲进屋帮忙的刺客。趁着他们阵脚大乱时,几名将士从藏身处跳了出来,逮着人就砍:「瓦丹狗,害老子冻了几日,可算蹲着你们了!」 院中混战声响作一片,屋内的黑衣人还在撕心裂肺地嚎叫,卫听澜等了片刻,没耐心道:「吵死了,不想答就闭嘴吧。」 他抽剑起身,毫无怜悯地往人胸口补了一刀。 院中,侯跃在拼杀的间隙扬声问道:「小郎君,可要留活口?」 卫听澜一边往外走,一边嫌弃地甩着手上的脏血:「一群小喽啰,连自己主子姓甚名谁都说不上来,留着做什么?杀了杀了。」 众人得了准话,新仇旧帐并一块儿算,下手愈发兇狠。 卫听澜扫了眼战况,心中就有了底,转身正要走,刺客中忽有一人慌乱道:「我……我知道主子的身份!」 卫听澜脚步一顿,稀奇地回头望去。 还真激出来一个当场叛变的? 刺客们也一怔,当即有一人挥刀朝出声的刺客袭去:「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敢叛主!」 侯跃拦截不及,却见卫听澜随手一扬,一柄染血的匕首打着旋疾飞而去,霎时穿透了那人的后心。 那人双目睁大,死死盯着从胸口探出的刀尖,满眼不甘地倒了地。 卫听澜嘆息:「一家人怎么能自相残杀呢?看看这同室操戈的人间惨剧,真令人心痛。」 侯跃大笑起来:「小郎君放心,全杀了就不会窝里斗了。」 卫听澜点头赞许:「你们好好干,我先走一步。」 不等刺客们反应过来,他纵身掠入战局,一伸手把那被同伴围攻的刺客给捞了出来,提着人几下窜上房檐,向另一个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那刺客像鸡仔似的被他拎着随风招摇。赶路的间隙,卫听澜笑吟吟地威胁道:「想弃暗投明,没点诚意可不行。一会儿照我说的做,敢耍花招就剐了你。」 鸡仔兄在风中瑟瑟发抖,点头如捣蒜。 府邸另一边,来杀秦宛母子的刺客也被焦奕等人埋伏了个正着,只是刺客的人数比侯跃那边更多,有些棘手。 卫听澜赶到时,双方正打得难捨难分。 他寻了个不易察觉的位置趴了下来,向边上被风吹傻了的刺客鼓励道:「去吧,叛徒兄弟。」 刺客:「……」 卫听澜又道:「对了,我看你这臂弩不错,不如送我当见面礼。」 叛徒兄弟敢怒不敢言,拆下臂弩递给他,然后一脸忍辱负重地从屋顶上跃了下去。 这边焦奕等人和刺客正打得胶着,忽听不远处有人唿喊:「秦宛母子藏在后院地窖!莫要被朔西人绊住了!」 刺客们犹疑望去,认出是自己人,问道:「消息属实?」 叛徒兄弟接着喊:「阿日骨亲口说的,错不了!」 焦奕诧异地看他一眼,很快反应过来,大声呵道:「拦住他们!」 将士们应声而动,把往后院的路堵得严严实实。刺客们一看这架势,更无心恋战,瞅着空子就翻墙越瓦,一个一个地往后钻。 焦奕装模作样地拦了几下,等刺客的兵力分散近半,忽然朝剩下的人咧嘴一乐:「嘿嘿。」 将士们举起刀:「嘿嘿嘿。」 蠢东西,后院根本没有地窖! 卫听澜趴着的那处屋顶,就在往后院的必经之途上。刺客依次翻跃过墙,他便百无聊赖地搭着臂弩,过来一个扣一下机关。 如此解决了几人,才有刺客察觉异常:「有埋伏,快撤!」 后面的同伴一脚把他从墙上踹了下去:「撤个屁,有埋伏就对了,那女人和小杂种果然在后面!」 卫听澜差点笑出声——秦宛和小羿其实就藏在正门门房,由府中老兵们护着。 这些刺客入府时偏偏绕开了正门,从一开始就南辕北辙。 箭矢射空了,他随手把弩一收,拔出佩剑纵身一跃。 刺客们只瞧见个从天而降的鬼影乱发飘飞、身形如电,浮光掠影般倏然闪过。 「什么东西?!」 惊唿声中,令人目眩的剑光刺破了浓稠的黑夜。 锋刃嗡鸣,寒霜飞溅,雪亮的长剑扬起一串玛瑙似的血珠,映得那少年浴血的面庞锋利而摄人。 半盏茶后。 卫听澜收剑转身,畅快地唿了口气,在满地尸体间坐了下来。 不远处刀戈声渐弱,想来焦奕已经在收尾了。依稀还能听见侯跃的大嗓门,大约也料理完了手头的刺客,赶过来帮忙。 卫听澜拎起沾满血的破衣烂衫抖了抖。他在关押阿日骨的那屋子里守株待兔整整两夜,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发了臭。 得赶紧沐浴,等天亮后好去祝府报个平安…… 正这样想着,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沖天的鸣啸,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仰头看了一眼,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起身飞穿过院门,正瞧见将士们围在一处面面相觑。 卫听澜高声问道:「怎么回事?谁放的响箭?!」 第106页 焦奕紧皱着眉头让开一步,抬刀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是这人临死前放出的。」 侯跃疑惑地抓头:「难道他们还有救兵?」 「不可能。」焦奕道,「这么大的动静,势必会惊动皇城营的人。谁家救兵会上赶着来自投罗网?」 「皇城营……」卫听澜忽然想起「阳羽营」那封假密信,沉声道,「先搜身,把尸体上所有可疑之物都找出来,快!」 将士们得了吩咐,连忙动手翻寻起来。 角落里却有声音小声说:「东西不在我们身上,搜了也没用啊。」 卫听澜闻声转头,才看见蹲在墙角、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的叛徒兄弟。 院中静了一瞬,众人噼里啪啦地拔出了刀:「好傢伙,刺客的救兵在这里!」 叛徒兄弟心惊肉跳地举手投降:「大哥们冷静!自己人、自己人!」 卫听澜抬手止住:「我来审他,你们先搜。」 叛徒兄弟在四面八方的危险凝视中,识趣地缩了缩脖子。 卫听澜走近几步,审视他道:「你方才那话的意思是,皇城营中有你们的人?」 叛徒兄弟讪讪:「也不能算是我们的人吧……」 「那就是和你们合作的大烨人。」卫听澜道,「你主子和那人做了交易,要借这次刺杀诬陷什么人,是不是?」 叛徒兄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清楚主子和谁做过交易,只知皇城营中确有内应。」 卫听澜拧眉思索,皇城营中有内鬼,要往尸体上动手脚简直轻而易举,搜身的确无用。 豢养死士、刺杀朔西边将,这罪名不小。明安帝疑心病太重,哪怕没有十全的证据也势必会提防于心。 倘若真如祝予怀所猜测的,幕后之人要栽赃寿宁侯府,那这事恐怕是冲着太子去的。 而这背后的利益牵扯…… 他忽然想起前世自己逃亡朔西那会儿,澧京城内的种种动盪。 太子被软禁,明安帝无故昏迷,朝堂动乱,祝家倾覆——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同太子一系的分崩离析脱不开干系。 如果……这也是瓦丹设的局呢? 卫听澜越想心越沉,当机立断地下令:「不必搜了。紧闭府门,就地放火!」 众人乍一听这语出惊人的疯话,都惊掉了下巴: 「小郎君!小郎君三思!」 「皇城营又非恶鬼修罗,何至于封门闭府、引火自焚啊!!」 卫听澜生生气笑了:「我说的是烧尸体,谁叫你们自焚了!」 他指挥道:「事不宜迟,侯跃去堵门,让徐伯他们躲远些,别被烟呛着。其余人立刻点火,务必在皇城营抵达前让两处刺杀现场陷入火海。毁尸灭迹的把戏,该怎么做不用我教吧?」 侯跃听得心惊肉跳:「这……大理寺也不傻,能查不出是谁纵的火?」 「让他们查去。」卫听澜嗤之以鼻,「若有人问起,就说所有刺客都是冲着杀我一人来的,打不过便封府纵火,想将我活活烧死。至于别的细节么……夜色太黑,火势太大,全都记不清了。都听明白了?」 将士们的神情由呆滞、震惊转为凝重:「明白!」 卫听澜看着他们迅速四散开去奔忙起来,这才转头看向叛徒兄弟:「你的假身份是什么?」 「担水夫,武忠。」叛徒兄弟立马会意,把蒙面巾一摘,夜行衣一扒拉,就露出寻常百姓穿的粗布衣裳来,「您放心,皇城营的老爷们不会留心我这样的小人物,真问起来您就说雇了我做杂役。」 「武忠?你是挺忠的。」卫听澜似笑非笑,「一会儿乱起来,你跟着焦奕走。敢耍心眼儿就剁了你。」 「不敢不敢。」武忠拘谨地谄媚道,「您要是不放心,跟刚刚那样拎着我也行。」 「那倒不必。」卫听澜转身走了,「我准备去火海里趟一趟,一失手把你扔下去就好玩儿了。」 武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他刚刚说……去哪里烫一烫? 不是,烫什么? 烫脑袋瓜子吗? 第051章 纵火 后半夜,澧京城乱了起来。 巡夜的更夫最先察觉了夜风中的烟味,惊慌失措地大嚷「走水了」,沉睡中的百姓都被惊动起来,一时间敲锣声、唿号奔走声响作一片。 远处望火楼上值夜的官兵也看到了火光和浓烟,匆忙敲响了悬在楼顶的防火钟。京中负责火禁的火丁背着水囊麻搭迅速出动,朝着钟声指引的方位奔去。 钟声浑厚急促,穿透力极强,方圆十数里都能听见阵阵余音。 祝予怀睡得本就不踏实,当即被这接连作响的钟声惊醒过来。 「阿鸣……」他刚唤了一声就断断续续地咳了起来,起身想去摸案几上的茶水。 「公子?」易鸣端着烛台掀开卧房的门帘,就见祝予怀穿着单薄的寝衣咳个不停,登时急道,「这怎的赤着脚就下床了!我来我来,您先回床上去,别着了凉。」 祝予怀在他的念叨中又坐了回去,由着易鸣给他披上氅衣、递了半盏温水,喝完才缓和些许,问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是望火楼的鸣警声,大约是哪里走水了。」易鸣看他面露担忧,安慰道,「不过离咱们这儿远着呢,况且澧京城中四处都有专管火事的防巡铺,烧不起来的。天还早,公子再睡会儿?」 第107页 祝予怀心中惴惴不宁,又问:「可知道走水的是哪个方位?」 易鸣说:「听动静,应当是东边偏南……吧。」 他犹疑地顿住了。 姓卫的那傢伙,好像就住那一块儿? 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祝予怀掀开被褥又要下地:「我得去看看……阿鸣,你去备车。」 易鸣忙拦住他道:「公子先别急。这会儿防巡铺忙着扑火救人,那边肯定乱得很!咱们帮不上忙不说,马车搞不好还会挡人家的路。不如这样,我去远远探一眼……」 「我也去。」祝予怀冷静了些许,「不乘马车便是了。牵匹马来,我随你一同去。」 与此同时,卫府上空两处浓烟沖天,依稀能听见府中混乱的唿救声和泼水声。 皇城营士兵持兵覆甲穿过街巷,正撞上赶来救火的防巡铺火丁,两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防巡铺的领头人不得不高声喊:「大人们让一让,火情不容耽搁呀!」 皇城营是听着响箭声来的,士兵们虽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纷纷后退空出位置,好让火丁先救火。 府门被侯跃提前闩上了,又在门底门缝里都卡了木楔,没个一时半会儿打不开。可若绕路走其他门,还得再耽误时间。 火丁们见唿门不应,当机立断,由一队人撞门,一队人往墙上搭梯子。 撞门的动静遥遥传入府中,焦奕望着眼前飞速蔓延的火势,略松了口气。 时机刚好。 关押阿日骨的屋子本就堆满了杂物,秦宛和小羿暂住的院落里也堆了柴火,烧起来很快。等到火丁们赶来,刺客的尸体定然是抢不出来了。 将士们还在到处上蹿下跳地喊「救命」,焦奕看着这浮夸的演技,敲了敲手中的木盆:「别演了别演了,赶紧的救火!烧两间屋子意思一下差不多了,真把府邸烧光了,咱从明儿起全得睡桥洞!」 这惊悚的言论一出,将士们的鬼哭狼嚎声登时带上了几分真情实感,拿着锅碗瓢盆拼命泼起水来。 侯跃将秦宛母子和老兵们疏散到箭场那边的空阔地,也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焦奕清点了人数,总觉得还忘了些什么,忽然皱起眉:「小郎君呢?」 众人一怔,齐齐摇了摇头。 一旁没出过声的武忠困惑地抬头:「他不是去火里了吗?你们不知道?」 众人静了一瞬:「!!!」 侯跃气都没喘匀就听见这消息,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武忠被他狰狞的神情吓了一跳:「他他他自己说的要去火海里烫一烫,走了有一会儿了!我还以为你们事先说好的呢!」 将士们彻底慌了,扯着嗓子唿喊起来:「小郎君,小郎君!」 火愈烧愈烈,只听得见嘶嘶的火焰窜动声和木头烧裂的噼啪声。 远处,府门被撞开的动静如闷雷炸响,最早翻过府墙的几名火丁也已穿过了演武场。 「喊有个屁用!」侯跃急得团团转,「先扑火,扑火救人!快啊!!」 烈火早已吞没了房梁,炽热的气浪让人根本迫近不得。侯跃转头就要往火里沖,被焦奕一把拽住。 「老焦!」侯跃气得直叫,「小郎君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有何颜面去见卫长史和老将军!」 「你长点脑子。」焦奕眼底倒映着火光,沉声道,「若人真在火海里,这会儿神仙也救不得他了。」 易鸣驱马带着祝予怀,在城中马道上疾驰。 虽然大烨有宵禁令,但自先帝允准百姓开夜市起,宵禁令便名存实亡,只偶尔会遇上夜巡队盘查。不过现在城东乱成一团,倒也没人顾得上管他们了。 就这样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卫府附近,已临近卯时。府门前的道路被封,有皇城营的士兵看守着不让通行。 天蒙蒙亮起,火势已然得到控制,空气瀰漫着烧焦的气味,隐约能看清府邸上空升腾的黑烟。 祝予怀在马背上颠簸得头昏脑胀,一抬眼瞧见这场景,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整个人都苍白起来。 易鸣搀他下马时,发觉他的手凉得惊人。 「公子……」易鸣张了张嘴,却又觉得这会儿说什么都无益。 他沉默地扶着祝予怀,头一回在心里为那姓卫的混帐祈祷起来。 狗东西可千万别死啊! 皇城营的几名士兵发现了他们,喝止道:「皇城营办差,闲杂人等退避!」 祝予怀被冷风吹疼了眼睛,鼻尖和眼眶都泛着病态的红,被这么一吼,抬起头泪光闪烁地朝人望去。 他这副病容看着随时要羽化登仙,那吼人的士兵噎了一下,驱赶的狠话就有些说不下去。 见对方的气焰弱了几分,易鸣趁机套起近乎:「军爷,我家公子与卫小郎君是……是好友,可方便问一问,府里出了什么事?卫小郎君现下可还安好?」 士兵见他们没有不轨之举,略微松口道:「府里的情况咱也不清楚,你们要是担心,就站远些等等吧。」 祝予怀只得拢紧大氅,久久望着那被撞毁的府门,再往里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府中,两处大火都已被扑灭,卫听澜依然不见踪影。 将士们急得快哭了,在那些焦黑的尸体间翻翻找找,皇城营的士兵们也帮着四下搜寻。 第108页 皇城营统领程焕站在一旁,向焦奕询问事情的始末。 按照约定好的说辞,焦奕答道:「刺客兵分两路,一小拨人困住了我们,似乎是想拖延时间,另一拨人应当是冲着小郎君去的。混战中突然起了火,我们被绊住手脚,来不及救,只能眼睁睁看着屋子烧起来。等解决了手头的刺客赶过来,这边已沦为火海,小郎君也不见了踪影。」 「为何府门封死了?」 「不清楚。大约是刺客提前动了手脚,想将我们困在府中好纵火行兇吧。」 「那响箭是谁放的?」 焦奕摇头:「太黑太乱,没看清。」 程焕看着那一具具烧毁的尸体,又看着那些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情真意切的朔西将士,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院子塌了大半,焦黑的废墟后露出个不起眼的小水塘。搜寻中,有眼尖的皇城营士兵忽然喊了起来:「水塘里有人!」 「哪儿呢?我去,还真是个人啊!」 侯跃认了出来:「是卫小郎君!快快快,搭把手搭把手!」 将士们忙拥过去七手八脚地拽人。卫听澜就伏在岸边,大半个身体浸没在冰冷的水中,全靠下意识紧攥着岸边的枝蔓才没溺死在水塘里。 大约是在冰水中泡久了,他被捞上来时已经昏迷,脸色冻得发青。身上的衣衫也破得不成样子,血水混着池水一个劲地往下淌,借着天边熹微的晨光,能看清袖口和后背有一大片火燎的痕迹。 目睹这惨状的皇城营士兵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就连焦奕看了也陡然一惊。 这副模样,简直像去了半条命。 「先背他去揽青院。」焦奕很快做出反应,指挥道,「猴子去请大夫,其余人准备热水、干净巾帕、炭盆、姜汤,要快!」 将士们应声奔忙起来。侯跃也顾不得自己被烟燻得灰头土脸,匆忙往府外去寻医。 府中上下都有得要忙,焦奕顺势向程焕告了罪,显然是委婉送客的意思。 刺客的尸骨被一一收整抬走,主人家还昏迷不醒,事情到这里,也确实没什么好问的了。程焕只得召集下属,暂且回去復命。 祝予怀和易鸣在府外等了又等,见皇城营终于开始撤离,连忙朝府门走去。 还未至近前,府中恰有人行色匆匆地牵马出来,看到他们不禁一怔:「祝郎君?」 祝予怀亲眼看着一具又一具盖着布的尸体被皇城营抬着离开,又见侯跃一身狼狈,愈发不安地问:「这是怎么了?」 侯跃神情悲恸,丢了马缰涕泗横流地朝他们迎来:「您来得正好!快救救小郎君吧!」 骤闻此言,祝予怀的身形趔趄了一下,悬着的心顿时揪紧了。 易鸣忙扶稳他,急道:「你说清楚些,他怎么了?」 侯跃呜咽道:「都怪那天杀的刺客,小郎君先被火烧,又遭水淹,捞上来时都快没气了!若不及时救治,怕是命不久矣!」 往揽青院的路不算长。 空气中还残余着焦木的气息,演武场的兵器架子七倒八歪。祝予怀走得很急,魂不守舍地喘息着,周遭的声音仿佛被抽离了去,易鸣焦急的唤声他也逐渐听不清了。 分明信誓旦旦说了会平安回来,分明说了…… 祝予怀的唿吸越来越凌乱,视线也逐渐变得氤氲模煳。 他把那些克己復礼的君子之仪都忘了干净,一路跌跌撞撞地穿进院廊,推开房门,在焦奕诧异的目光中径直朝卧房闯去。 然后在卧房门口平地绊了一跤。 焦奕:「……」 祝予怀支起身,盈了满眶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易鸣跟在后头,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公子坐在地上垂泪,顿时面露不忍,搀扶的动作也带上了几分沉痛。 焦奕的脑仁突突地跳。 总觉得他下一刻就要说「生死有命,公子节哀」。 祝予怀摸索着扯开绊倒自己的破布条,泪眼婆娑间瞥见那上面全是斑驳的血迹,赫然是件破损的湿衣裳。 他的唿吸急促起来,踉跄着爬起身掀开门帘。 「濯……」 一阵冷风钻入里屋,传说中命不久矣的某人蜷缩在床榻上,生龙活虎地打了个喷嚏。 祝予怀险些踩着自己的脚。 卫听澜哆嗦着把自己往厚实的被褥里埋了埋,声音带着闷闷的鼻音:「姜汤来了?」 祝予怀望着床榻上鼓起一团的被褥,万般心绪打了个旋,从心中百转千回地飘过。 卫听澜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团带着药香的雪扑了个正着。 一枚竹木髮簪掉落在床榻上,顷刻间青丝如瀑倾泻。清苦的竹叶味和风霜的寒气弥散开来,隔着被褥凉丝丝地裹紧了他。 卫听澜呆住了。 祝予怀抱着他浑身颤抖,好像在哭,又像在笑:「我还以为……」 卫听澜有些无措,想拍拍他,手却禁锢在被子里动弹不得。 他只好隔着被褥蹭了蹭祝予怀:「我没事。」 祝予怀还在哽咽:「侯跃跟我说,你快没命了。」 「……你听他胡扯,我装的。」 「可你衣服上有血。」 「假的。宰了只鸡,抹的鸡血。」 「那你没有被火烧,也没有被水淹?」 「嗐,那有什么。」卫听澜大言不惭,「顶多算是在火里趟了趟,水里涮了涮……」 第109页 祝予怀挪开了些许凝视着他,眼睛红通通的像只严肃的兔子。 卫听澜的声音小了下去:「……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火是谁放的?」 卫听澜视线飘忽着没答。 祝予怀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坐直了身:「卫听澜。」 这连名带姓的一句一出,卫听澜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生气了? 他小心地瞄了祝予怀一眼,悄悄往后挪了挪,忽然转头一个勐扎,整个人像只逃避现实的刺猬,用力蜷成了一个球。 祝予怀看着背对自己装死的一团被褥:「……」 他默了一息,伸手拍了两下。 手感很弹,声音很润,但卫听澜不为所动。 「起来。」祝予怀深吸了口气,「你把我的簪子给捲走了!」 第052章 风寒 被褥糰子动了动,像个蚌似的飞速开了条缝,吐了枚簪子出来,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祝予怀看着这荒谬的一幕,又气又好笑。 「我会吃人不成?」他拎起被褥的缝隙,「你出来,我看看你身上可有伤。」 卫听澜立马裹得更紧实:「不行!我两日不曾沐浴,身上又脏又臭,见不得人!」 他这般抗拒,祝予怀反倒起了疑心。 一床被子就这么大,他轻而易举又抓着个空隙,温和地诱哄:「这有何妨?你放心,我就看一眼,绝不嫌弃你。」 「那也不行!」卫听澜预感到自己脆弱的外壳要被扒了,垂死挣扎起来,「你……你若非要看我身子,也得等我洗干净才行!到时候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随你怎么看!」 这宁死不屈的一嗓子是豁出去喊的,不止祝予怀,连候在房外的焦奕和易鸣也听见了。 来送姜汤的将士剎住步子,惊慌地同两人交换了下视线。 卫听澜振振有词的声音还在继续:「总之,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你再急也不能现在就扒我衣裳……」 易鸣忍无可忍,涨着脸掀帘怒骂:「你说什么昏话呢,公子岂是那等孟浪无耻之人?再胡言乱语,我把你连人带床扔回水里去!」 卫听澜果然闭了嘴,从被窝里拱出脑袋,幽怨地看着祝予怀不说话。 祝予怀还拽着被褥一角,表情迷茫而凌乱。 「易兄说得也是。」卫听澜撇了嘴,「毕竟九隅兄恪己守礼,当然做不出掀人被褥、扒人衣裳、强要看人身子的事儿。」 祝予怀:「……」 无法反驳,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易鸣看不懂这古怪的氛围,迳自道:「公子,您也别操心了,他这能喊能叫的,能有事儿就怪了。」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祝予怀心底稍安,见卫听澜百般不情愿,大约是真的好面子,也就没再强求。 「也罢,人没事就好。」 屋内点了好几个炭盆,烧得人周身暖融融的。他收了手,捞回自己的簪子,想了想又道:「虽无大碍,一会儿最好还是让大夫替你仔细瞧瞧。沐浴……等身上暖和了再去吧,当心染了风寒。」 卫听澜听着这话的意思,抬起头:「你要走了?」 「你累了一夜,总得好好睡一觉吧。」祝予怀安抚地一笑,「我去看看小羿,晚些再来看你。」 卫听澜松了口气:「也好。我让徐伯多备些早膳,你别饿着肚子忙活。」 祝予怀心里一暖,道了声谢,便随易鸣一同往外走去。 听见门合上的声音,卫听澜瞬间卸了力气,一头栽倒在床榻上,身上被衾也跟着滑落下来。 焦奕和端着姜汤的将士一前一后进了里屋,就见他后背隐有血迹渗出了衣衫,在新换的雪白里衣上分外惹眼。 两人都一怔,那将士刚要开口,却见床上的人抬起手指:「嘘,人没走远呢。」 将士没敢多话,看着卫听澜重新支起身,把姜汤一饮而尽,接了空碗便告退了。焦奕却神情复杂,站在床前没走。 卫听澜趴了回去,倦懒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焦奕也不跟他磨叽,问道:「小郎君何必将祝郎君打发走?猴子寻大夫要时间,您背上那伤……」 卫听澜微妙地笑了下:「浑身上下就这么点伤了,都处理好了我还怎么卖惨?」 昨夜他们虽占了天时地利,但对方派来的刺客也非泛泛之辈。卫听澜以一敌众,用的又是速战速决的激进打法,多少挨了对方几下。 但他对自己的伤势心里有数,就连泡水塘时都特意避开了背后最深的那道口子,并不多严重。 失火的动静这般大,宫中定不会坐视不理。皇帝本就因为流言的事怀疑自己,定会派人来慰问试探。 如果他接连两次在刺杀中化险为夷、全身而退,以皇帝那疑神疑鬼的性子,指不定要怎么想。 焦奕闻言,沉沉嘆气:「我的小主子,您可行行好吧。似昨夜那般以身犯险,您那不是卖惨,那是玩命吧。」 卫听澜瞥了他一眼:「怎么,于思训不在,他那老妈子的毛病就传到你身上了?」 焦奕噎了噎。 这能怪谁,他那顶天立地的于兄走了,操心的人可不就轮到了自己! 「不是,小郎君。」焦奕头疼地捋了把额前的乱发,「属下领军法那日您教训的话,咱可是刻在脑海中片刻不敢忘。怎么您自个儿反倒不记得了?总不能我那顿板子白挨了吧?」 第110页 他指的是自己领军法时卫听澜敲打过的话——身为朔西的盾,就不该肆意作践自己的命。 卫听澜淡笑了笑:「那不一样。我的命,不作践不行。」 焦奕迷惑地皱了下脸,对这病得不轻的发言持保留意见。 卫听澜有些累了,摆摆手:「你下去吧。看着点祝郎君,别让他知道了。」 焦奕见他翻了身不再搭理自己,只得无可奈何地转身走了。 另一边,祝予怀替小羿把过了脉,又向秦宛细问了几句药瘾发作时的症状,一一记了下来。 小羿的药瘾是昨夜发作起来的。因为提前服用了镇痛的汤药,疼得不算太厉害,只是昏睡中一直冒着冷汗。 秦宛看顾了一整夜,熬得眼睛通红。祝予怀看她憔悴,劝道:「您这般劳心伤神,恐要累垮身子。药方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草药,小羿估摸着还要再睡半日。不如我来照看,您去歇一歇吧。」 秦宛也知道这样强熬伤身,纠结片刻,终究还是半忧心半感激地点了头。 祝予怀自己也时常生病,对照顾人有些心得。他胡乱应付了早膳,便开始专心替小羿擦脸擦身,按摩穴位,易鸣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安置秦宛母子的新院落十分僻静,两人一忙碌起来便忘了时辰,卫听澜还特意吩咐了不许惊动他们,故而宫中遣人登门探视一事,祝予怀全然不知。 事关刺杀案和朔西,明安帝不信任旁人,因此仍旧是沈阔亲自前来。 随沈阔一道来的还有太医。 侯跃请回的大夫已提前替卫听澜看过伤,但卫听澜故意以怕疼为由挣扎抗拒,伤口便处理得十分草率。 那太医看了就拧紧了眉,只当是情急之下胡乱包扎的,又替他拆了重新上药。 伤虽不深,但有满背的旧鞭伤衬着,再加上卫听澜一副随时要撒手人寰的虚弱样,三分悽惨也显出了十分。 就连太医也被唬得也不确定起来,笔走龙蛇开了一堆药方,才谨慎地收了手。 沈阔站在一旁,目送着太医一脸唏嘘地离去,望向卫听澜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 卫听澜折腾一番,实在困得不行了,但还记得正事。他主动开口道:「沈统领,我方才昏着,有个要紧的线索,没来得及同皇城营的大人们说。」 沈阔慎重起来:「郎君请讲。」 「那些刺客……会说瓦丹话。」卫听澜强打精神,艰难地想要支起身,「我只听清只言片语,说的是『点火』和『杀了他』。沈统领,大烨若真混进了瓦丹的细作,京中岂还有安宁之日!他们这般明目张胆……」 沈阔生怕他拿生命再来一段热血演讲,忙把人按了回去。 「郎君有伤在身,莫要激动。此事我定会向圣上如实禀告,三大营亦会加强戒备。」 卫听澜虚弱地笑了下:「如此甚好。」 沈阔神情复杂地静了一会儿,似有犹豫,慢慢道:「除此之外,还有件事要告知郎君。先前圣上命人往图南山调查流言真伪,如今已有消息了。」 他的口吻并不轻松,卫听澜勉强睁眼:「统领无需顾虑,但说无妨。」 沈阔便直言道:「诸位将士行军途中并未遇到刺客,但的确出了些意外。据说,随行的马车突然失控,高将军因此不慎伤了眼睛。」 「马车失控?」卫听澜本就差极了的面色瞬间一变,「他伤势如何,要紧么?」 「不好说。」沈阔说,「高将军在驿站停歇了几日,可伤势隐有恶化的徵兆,只得遣人往京中递信,请求圣上准他返京治伤。」 卫听澜拧眉许久,一时不能断定这是不是高邈回京的託辞。 沈阔见他失神,嘆气道:「消息是昨夜到的,圣上已经允了。事已至此,郎君且以伤体为重,好生将养吧。」 也罢,于思训信中说过高邈他们平安无恙,前因后果,待他们回京后自然会明了。 卫听澜有些昏沉,道了声谢,疲惫地闭上了眼。 沈阔等人离去后,他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间,他总觉得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还有股腥黏的血味儿,让人浑身不舒坦。 似乎过了许久,朦朦胧胧间,响起轻微的说话声。 「老伯,劳烦让厨房起灶,煮些好下咽的粥吧。药也先煎上,就按照太医给的这个方子便好。」 「哎,好好好,有劳祝郎君照看了。」 这声音忽远忽近,卫听澜的眼皮重得抬不动,想开口,嗓子却干得像火在烧,禁不住咳嗽起来。 说话声停住了。一个人影快步朝他走近,语气担忧:「醒了?」 一只微凉的手探上他的额头。 卫听澜下意识躲了躲,喃喃道:「我还没沐浴……」 「沐什么浴,你都快烧煳了。」祝予怀好像有些生气,在他脑袋上重重捋了一把,「病好了再同你算帐。」 卫听澜赶忙闭紧了眼装没听见。 噩梦,一定是噩梦。 迷迷煳煳安慰了自己几句,他在头昏脑胀中再一次睡了过去。 祝予怀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拿起巾帕在水中浸了浸,略微拧了几下。 看着床上的人犹豫片刻后,他定了定神,伸手小心地拉开了点被褥,向少年微散的衣襟探去。 混沌间,卫听澜做了一个不大分明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片着了火的竹林里。 第111页 火焰炙烤得他浑身出汗,他口干舌燥,在看不到尽头的火海中拼命地寻找水源,最后又累又渴,难受地摔倒在地上。 仰头时,却看见天空飘起了雪。 雪落在他身上,像羽毛一样擦过额头和脸颊,而后一路向下,轻飘飘地滑进领口。 干净的,微凉的,绵软的,带着清苦气息的雪,就这样一点一点熨帖地拂过他的身体,驱散了灼烫的火焰。 他在轻柔的安抚中彻底松弛了下来。 缓神间,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唇上。他闻到食物的气息,下意识含进口中,一股淡淡的甜香随即在唇齿间漫开来。 像天上的云做的,温暖又甘甜。 卫听澜尝了一口接一口,五脏六腑都慢慢变得安宁和充实。 但云突然没有了。 他焦急地等候了一会儿,熟悉的触感重又落回唇上。可这一次他满心欢喜地咬下去,却发现云变苦了。 卫听澜「呸」了一声,皱眉表达不满。 然而那苦得可怕的云仍锲而不捨地怼到他嘴边,容不得他抗拒。 「乖一点。」一个熟悉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诱哄中隐隐带了点威胁,「张嘴。」 卫听澜觉得有些委屈,但在莫名的求生欲的驱使下,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照做了。 一勺紧接着一勺,一整碗苦药下了肚,卫听澜的脸都皱了起来。 祝予怀放下药碗,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轻声笑了:「还挺听话。」 又将早早备好的枣花蜜舀了一勺餵给他。 卫听澜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许。 易鸣面色复杂地在一旁看着,见餵得差不多了,便帮忙托着人重新侧躺回去,免得后背的伤口被压到。 「公子……」易鸣欲言又止地抬眼,「您忙了快一整天了,咱们何时回府去啊?」 祝予怀顿了顿,看向床上昏睡中的人:「他泡了冰水,这风寒来得急,今夜恐离不开人。」 易鸣登时有些焦急:「那您总不能守着他过夜吧!他府上又不缺人看护,再说,再说您自个儿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啊,风寒传人,您要是也染上了……」 祝予怀无奈地笑了笑:「我提前喝点预防的汤药,当心些便是了。濯青府上都是军将,虽然有心,照看人还是欠了些妥帖。」 不然也不至于等人都烧得说胡话了,焦奕才匆匆忙忙赶来找他。 易鸣还想再劝,祝予怀却捶了捶肩,摇头道:「我也有些累了,今日还是骑马来的,实在没力气再奔波。一会儿托人回府,跟父亲母亲打个招唿吧,想来他们也会贊同的。」 易鸣听了这话,便知道他已决意留下,没得商量了。 他发愁地嘆了口气,瞥了眼床上一无所知的病号。 卫听澜乖乖窝成一团,睡容恬静,一只手不知何时还抓住了祝予怀的袖子。 易鸣越看越火大。 分明是一只拱白菜的野猪,偏生装得像只无害的羔羊。 这下可好,白菜都被猪油蒙了心,长了脚撵都撵不回来了! 第053章 娘亲 服过药后不久,卫听澜身上又逐渐烫了起来。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人不断地拿湿帕子给自己擦手擦脸,衣袖拂过时,依稀有清浅的药香。 这气息勾得他心中泛起细微的涟漪,情不自禁地伸手往怀里一揽,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窗外鸟雀啾鸣。 卫听澜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熟悉的床帐顶,伸手揉了揉涨痛的头。 然而随着抬手的动作,一片月白的衣袖径直滑落到了脸上。 他心里咯噔一声,屏着唿吸小心地拉开覆脸的衣袖,转眼就看见靠坐在床边犯着困、仿佛彻夜未眠的…… 易鸣。 卫听澜:「……」 他低头确认了一眼,才看清自己手中抓着的只是一件外袍。 卫听澜屈起手指,用力叩了下床边的人:「醒!」 「梆」的一声仿佛清脆的木鱼响,正打着盹的易鸣勐地捂头蹿起,拔剑在原地打了个转,戒备地大喝:「谁?谁敲我头!」 卫听澜波澜不惊地清了下嗓子。 易鸣清醒过来,怒火中烧:「你变戏法呢?叫人是你这样叫的?」 卫听澜直截了当:「你家公子呢?」 「公子早走了。」易鸣如临大敌地看着他,「你烧都退了,找他有事?」 「走了?」卫听澜茫然地举起手中的月白外袍,「那这是什么?」 易鸣冷呵一声:「这是金蝉脱的壳!」 卫听澜盯着手中的衣裳陷入了沉默。 易鸣收剑回鞘,拖长了音冷嘲热讽:「昨夜也不知是谁病昏了头,抓着公子的衣袖死活不肯放。三岁小孩儿都没你那么黏煳。要不是秦夫人着急找公子,他得被你困在床头坐到天亮!」 卫听澜反常地没有跟他对呛。 衣袍上的淡淡药香仍未散去,熟悉的气息扰得他心绪微乱。 昨夜虽一直在昏睡,他却也朦胧地意识到,替自己擦身降温的人正是祝予怀。 卫听澜有些讪讪:「他何须如此,拿把刀来割了衣袖,我改日赔他一件就是。」 易鸣的声音登时提高了一倍:「我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事儿,你想都别想!还断公子的袖,当心我先剁了你胳膊!」 「啧,天天嚎,你嗓子不累?」卫听澜捂住嗡鸣的耳朵,「你往后离九隅兄远些,再这么下去他迟早要耳背失聪。」 第112页 「该离公子远些的是你吧。」易鸣不服气地坐了下来,「我可没公子那么心善,你是死是病、是伤是残,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也不管什么阴谋诡计,什么家国大义,我只知道公子是我主子,谁要拉他入险境,我头一个宰了他。」 卫听澜拧眉看向他:「我不会让他涉险。他若落入险境,我必捨身相护。」 易鸣嗤了声:「大言不惭,你分明连自保都够呛。」 停了一息,又盯着他道:「哎,你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煳涂。离你越近的人便越危险,这点你心里难道没数?你百般招惹公子,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一己私慾,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这番话说得相当不留情面,卫听澜抿紧了唇,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才到京,就接连遭了两桩惊动朝野的刺杀案。且不说晦不晦气,他身边确实存在着连自己也难以预料的危险。 况且卫家的声望日益增长,早晚会成为皇帝的眼中钉。澧京中那些惯会审时度势的傢伙,怕是都巴不得划清界限,远远绕着自己走。 祝予怀若是同他绑在了一起,除了摊上无穷无尽的麻烦,又能落得什么好? 他的确想要偿还前世的亏欠。可像如今这样,侥倖地放纵着自己和祝予怀越走越近,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善意……不就是因为那点见不得光的私心么。 卫听澜微微攥紧了拳:「我只为报恩,并无他意。」 「你记得就好。」易鸣继续道,「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索性跟你摊开了讲。公子抱病蛰居多年,身边没有同龄的友人,待你亲厚些也不足为奇。但那也是因为公子人好,你若因为这善意起了别的什么念头,我劝你早点儿歇了心思。公子好歹帮过你几回,别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四字落下,好似重石在湖心激起惊浪,卫听澜勐然看向他:「你……」 易鸣已经站起了身,闻声危险地眯眼:「怎么,你又要开始槓了?」 他的语气和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卫听澜停顿了一瞬,又恢復如常:「没什么。」 「莫名其妙。」易鸣皱眉往外走去,「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个儿掂量吧。我先去找徐伯拿你今日的药。」 房门一关,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卫听澜的视线缓慢地移向搭在床上的月白外衫。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差点以为易鸣也记起了前世,记起了他亲手犯下的、那些恩将仇报的罪孽。 祝予怀在朔西的那段时间,过得并不好。 也许是在刑部大牢里损伤了根基,也许是在流放途中落下了病根,那时的祝予怀一天比一天更消瘦,冬雪刚落,就接连病了好几回。 卫听澜盯着他用膳,盯着他睡觉,费尽心思地养了那么久,都没能把人养回去。 或许是心病吧。 被困在最憎恶的人身边,没有一天是顺心合意的,当然会生病了。 被狼烟战火侵蚀的朔西,没有糖,没有蜜饯,也没有枣花蜜。 祝予怀当着他的面喝药时,总是默不作声地一口闷下,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回。 他一直都以为祝予怀不怕苦。 可那样一个嗜甜如命的人,怎么可能不怕苦呢? 祝予怀应当是恨他的。 天下人都以为,祝家的罪臣之子和叛国的卫氏余孽之间不清不白,是一丘之貉。 他用这些卑劣的流言蜚语困住了祝予怀,流言越盛,他越是安心,仿佛他们真的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祝予怀那般聪明,不会看不出自己那些欲盖弥彰的心思。可最后他宁可撞剑自尽,也不愿在自己身边多留片刻。 那些精心编织的谣言,终究只是自己痴心妄想的一场梦。 卫听澜伸手轻抚上祝予怀留下的外袍,看着领口竹叶纹路的刺绣,心里有些难过。 他回到祝予怀身边,是为了赎罪。 的确不该因为私慾,再动了那不该动的妄念。 * 卫听澜用过早膳、喝完了药,祝予怀才顶着青黑的眼圈回到揽青院。 他临时决定,要在卫府多留几日。 倒不是卫听澜的风寒有多严重,而是小羿的药瘾,比他想像得要更棘手些。 昨夜卫听澜一阵一阵地发着热,祝予怀只得衣不解带地在旁看着。好不容易烧退了,天还没亮,秦宛忽然神色焦急地跑了过来,道是小羿情况有异,求他去看一眼。 他顾不得休息,脱下被卫听澜抓得死紧的外袍,找徐伯借了件外衣凑合穿,便匆忙赶去了。 这会儿回到屋中,氅衣一脱,卫听澜便瞧见了他身上胡乱套上的粗布旧衣。 那衣裳虽然厚实,不过有些过于宽大,以至于他蹲在炭盆前伸着两只手烤火时,就像只裹着袈裟探爪子的小猫。 狐裘大氅沾了露水,被易鸣拿走清理去了。祝予怀骤然失去保暖的外壳,一边烤火,一边小幅度地打起了寒颤。 卫听澜看了又看,没忍住开口:「九隅兄。」 回答他的声音有些发飘:「怎么了?」 卫听澜抱起被子径直下了床。 祝予怀听见动静刚要转头,忽觉肩头一沉,还残存着暖意的被褥便拥住了自己。 祝予怀一怔,旋即皱起了眉:「你当真胡闹。烧才刚退,下床做什么?快拿回去。」 卫听澜没应他,蹲下身,把自己也裹进了被褥里。 第113页 两人罩着同一床被褥,却又隔了一点距离,碰不到彼此。 「睡太久了,身上乏。」卫听澜淡淡一笑,「下来烤烤火也好,暖和。」 祝予怀语气稍缓,但还是不大满意:「这褥子一半落在地上,都脏了。」 「脏了就换,一会儿叫人拿床新的来。」 两人窝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 「小羿那边情况如何?」 「百花僵的药效比我想像得更复杂些。本以为一天两夜的时间,总该缓和下来了。可我去看时,那孩子醒是醒了,神智却好像不甚分明,不太能认得人。」 「怎么说?」 祝予怀嘆了口气:「他非要管我叫『娘亲』。」 卫听澜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祝予怀也颇为无奈:「不过看到秦夫人时,他又有些迷茫,像是知道自己认错了。过了一会儿,又忽然问我,我是不是他的亲爹爹。」 卫听澜唇边的笑一顿:「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祝予怀悬在炭火上的双手轻巧地翻了个面,无奈的笑中又多了几分慈祥。 「小孩子嘛,当然是哄着他了。」 第054章 礼物 所以你消失这大半天,就是给人当爹去了? 卫听澜憋了又憋,才堪堪把这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之后几日,祝予怀一有空就往小羿那儿跑。而被要求静养的卫听澜独守空房,躺在床上自闭时,想像起祝予怀摸着小羿的头温声细语的模样,总觉得心里酸熘熘的。 那非亲非故的爹,当得就这么上头 他在这儿患得患失地惆怅着,祝予怀还不忘给他添堵,每次走前都要特意叮嘱易鸣,要认真、按时地监督他喝药休息。 于是现在,一到点儿易鸣就会准时把药碗怼他脸上,言简意赅道:「干!」 想也知道这日子有多难熬。 卫听澜忍了几日,心态终于崩了。他琢磨了一夜,决定假装头疼,耍点病情反覆的小伎俩把祝予怀诱捕回来。 然而没等他开始大施拳脚,就先得知了一个消息——高邈回来了。 卫府上下再一次忙碌起来。 厨房的药炉这几日就没歇下来过,药渣倒掉后,很快又添了新的药材进去。众人来回走动间,身上都沾了些散不去的药味。 卫听澜裹着厚实的衣物蹲在暖炉跟前,盯着坐在榻上的人一言不发,面色很不好看。 高邈坦然地端坐着,任由方未艾解开蒙着他眼睛的纱布,替他换药。 卫听澜看清了他眼周的细碎伤痕,眉宇间的郁气更重了:「不是说平安无恙吗?出了这般大的事,为何信上只字未提?」 于思训还是一身百姓的乔装,风尘僕僕地立在一旁,被问得一脸为难。 高邈有些听不下去,劝解道:「哎,一点小伤,早说晚说也无甚差别。信是我口述的,你别为难思训。」 卫听澜听着这云淡风轻的口气,怒意更甚:「你就这么不当回事?高邈,不能视物意味着什么你不清楚吗?若是有个万一……」 「阿澜。」高邈无奈地打断,「你盼着我点儿好成不成?」 方未艾也回过头安慰道:「卫郎君不必忧心,只要高将军愿意,他随时可以看见。」 卫听澜一顿:「什么意思?」 高邈抬指点了下眼睛,笑得高深莫测:「意思就是,我瞎了,但没完全瞎。」 卫听澜面无表情。 逗我好玩儿是吧? 他没感情地说:「你再这么神神叨叨,我现在就扯块幡,送你上街算卦。」 高邈收起了神棍般的迷之微笑:「啧,小没良心的。」 方未艾替高邈换好了药,重新包扎起来,一边解释道:「高将军之所以目不能视,并非是伤势有多严重,而是敷用的这药物,会使人暂时性眼盲。只要停了药,自然就会復明了。」 他说着,又嘆了口气:「也怪我识人不清,害得将军平白遭这苦楚。」 事情还得从他们离京前说起。 当时高邈毒素未清,路上少不了要以针灸压制,商议之后,方未艾便租了辆马车,招了个身强力壮的车夫,以备途中不时之需。 那车夫看着是个本分人,体格强健,勤恳能干。一路上方未艾见他辛苦,便有意对他多加照顾。中途休息时偶然发现那人后颈上有皮疹,就想着顺手帮人治了。 谁知刚伸手想去拍车夫的肩,那人就跟后脑勺长眼睛似的,勐地伸手钳住了他的手腕。 那样敏锐的知觉和反应速度,实在不像寻常人能做到的。 车夫回过神后,赶忙收手侷促地向他道歉,方未艾虽觉得奇怪,面上却未显露,神色如常地将药瓶递给了对方。 那人没有再暴露出更多的疑点,但出于谨慎,方未艾还是将此事告知了高邈。 可毕竟无凭无据,那车夫又是只身一人,没有向外界暗中传信的迹象,高邈便没有声张,只命人暗中盯着他的动作。 快过图南山时,有段马道临近陡崖。行至那段路附近,高邈隐约察觉到驾车的马匹状态不对,立即下令命众人停军休息。 车夫的神情逐渐焦虑起来,佯装好心地请高邈上车小憩,却被婉拒了。 「我原本只疑心他是想引我上车,然后诱使马匹受惊失控。」高邈凝重地说,「却没想到他见此计不成,回到马车上后停顿几息,竟直接偏转车头,扬鞭驱马,朝着离得最近的将士们撞了过去。」 第114页 卫听澜拧起眉:「动手的就只有他一人?」 「没错。」高邈说,「没有援手,没有任何人接应,简直像是故意送死来的。」 这显然不太对劲。 即便是人手不足,也不至于就派一个人来行刺,还是以这种不计后果,仿佛要拉着人同归于尽的疯狂方式。 是故意这般设计,还是说,这车夫是枚弃子? 卫听澜想不明白缘由,只能接着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伤的?」 高邈还未开口,一旁的方未艾先歉疚道:「怪我拖了后腿。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躲避,眼看马车就要碾上来,幸亏高将军从后拖住了车驾,延缓了马车冲来的时间,我才得以逃脱。但将军也因此被拖行了数丈之远,松手坠地时,迎面撞上了崩裂的木茬和碎石,这才伤到了眼睛。」 他回想当时情景,仍然心有余悸:「实在惭愧。若非将军果断,我怕是早已葬身于马蹄和车轮之下。」 高邈笑了笑:「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应该的。所幸将士们都平安无事,这罪也不算我白遭了。」 卫听澜拧眉须臾,声音很冷:「那车夫现下在哪?」 「同那马车一道坠崖了。」高邈遗憾地说,「死透了。」 卫听澜低骂一声:「便宜他了。」 「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高邈在怀中摸索一阵,抽出一张纸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曾在瓦丹人身上搜出过绘有梅枝的观音像吧?我们从那人的尸体上,也搜出了一张。」 卫听澜起身接过来扫了一眼,见那上面所绘的观音像,的确与祝予怀书房里的那幅织毯极为相似。 高邈继续道:「那车夫无论是口音还是相貌,都同大烨人没有差别。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倘若也是瓦丹的细作,真难说大烨的百姓中、甚至是军中,还有多少同他一样的人。」 年前于思训和焦奕暗中探访了檀清寺,查到梅枝观音的画稿与某位被带入宫中的「贵人」有关。 但事涉宫闱,不便深查,卫听澜与高邈商议过后,只得暂缓了查探。 收留了秦宛母子之后,卫听澜也曾向他们打听过观音像与秋思坊的事。但据秦宛所说,她是在街头卖绣品时被坊中管事看中了手艺,才被招去绣坊做活的,并未与绣坊主人打过交道,对画稿的来歷更是一无所知。 可见瓦丹对手中的人质十分谨慎。秦宛甚至根本没想过,自己所在的绣坊竟有可能是瓦丹的据点。 观音像的线索到此便停滞不前了。 卫听澜想了想:「你要留在京中,就得一直装作眼疾未愈,一年半载都说不准。你真决定好了?」 「倒也不全为了查细作的事。」高邈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主要是听说有些人能耐渐长,不仅把屋子给点了,还大放厥词,扬言要去火海里烫一烫。这人的气焰如此嚣张,我不留下来怕是不行了。」 卫听澜:「……」 短短几句话里,竟蕴含了如此丰厚的感情色彩。 这话头转得太过突然,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狡辩。 屋内死寂一阵后,高邈瞭然:「果然是真的!」 卫听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扭头喝道:「侯跃,焦奕!」 侯在房门外的两个人打了个激灵。 侯跃咽了口唾沫,心虚道:「老焦,叫咱呢。」 焦奕拒绝:「你告的状,你自个儿收拾。别拉上我。」 侯跃震惊:「兄弟义气呢焦哥?你敢说祝郎君那头的状不是你——」 焦奕眼明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唔唔唔!」 …… 窸窸窣窣的挣扎声传进屋内,一直在角落装透明人的于思训默默看天。 几日不见,他相亲相爱的兄弟们互相捅刀的本领也渐长。 卫听澜深吸了几口气,拳头硬了。 被高邈喋喋不休地好一顿教训后,走出房门的卫听澜整个人都蔫了一点。 他掠了一眼杵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的两人,轻飘飘地开口:「呵呵。」 焦奕和侯跃:「……」 没等他们硬着头皮说点什么,卫听澜已经面无表情地飘走了。 「他没事儿吧?」侯跃偷偷瞄了一眼,「伤着自尊了?」 「不。」焦奕看着他孤寂的背影,「我看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四个字。」 「威风扫地?」 焦奕痛苦地摇头:「是『下次还敢』。」 卫听澜一路走,一路揉着听麻木了的耳朵。 他最没耐心听人唠叨,可心里也明白,高邈这次去而復返,除了养伤和调查细作身份,更主要的还是担心他在京中的安危。 以身涉险的事他确实干了,高邈再怎么数落,他都得认。反正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比起他老爹那顿鞭子,算是不痛不痒。 卫听澜心态良好地将那些劝诫抛到脑后,走到揽青院时,正好遇上了行色匆匆赶回来的祝予怀和易鸣。 「濯青?你怎么出来了。」祝予怀略有惊讶,往他来的方向望了望,「我听阿鸣说,高将军和师兄回来了?」 「正是。」卫听澜以为他是担心两人,补充道,「你放心,他们都无大碍。高邈的眼睛受了伤,不过方先生说问题不大,此番算是有惊无险。」 「那便好。」祝予怀松了口气,轻车熟路地拉起他往里走,「你快回屋去,别又受了寒。」 第115页 卫听澜有些受宠若惊,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祝予怀又问:「你可知师兄现下人在何处?我想找他谈一谈百花僵的事。」 卫听澜扬起的嘴角瞬间垮了下来。 原来是为了小羿来的啊…… 他酸熘熘地说:「我让徐伯备了些膳食,方先生此刻应当还在高邈那儿用膳。」 「也对,是得先用膳。」祝予怀不好意思地说,「那我晚些再去寻他。」 卫听澜酸得更厉害:「你忙了几天了,多少歇一歇吧。」 虽然早知道祝予怀就是这么个善心泛滥的人,但看着他这样为别人来回奔波,他总有些不是滋味。 易鸣难得没有反驳,也跟着道:「公子是该喘口气了。」 「我明白。」祝予怀笑了,「那便听你们的,小憩片刻。」 几人进屋后,卫听澜被敦促着不情不愿地躺回了床上。 「我一点都不困。」他拉起被子小声嘀咕,「最近天天瘫着,骨头都要软了。」 祝予怀顺手替他掖好被子:「病去如抽丝,谨慎些好。你要是觉得无聊,我这儿倒有些打发时间的东西。」 「什么?」 祝予怀抖了抖宽大的衣袖,从里头摸出了一串叮噹作响的九连环:「看。」 卫听澜看得两眼迷茫。 「不喜欢吗?」祝予怀见他没反应,把九连环搁到一边,换了只袖子接着捞,「没事,还有别的。」 很快,狭窄的床沿摆了一熘奇形怪状的木头块。 祝予怀伸出手指,逐一点了过去:「四季锁,六方锁,梅花锁,围城锁,罗汉锁,二十四锁。」 他收回手,期待地望向被木头们整整齐齐包围起来的卫听澜。 卫听澜捏紧了被褥,总觉得此情此景,实在很像在给自己上供。 「你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易鸣抱着几块软枕走进屋来,正要放在预备给祝予怀休息的矮榻上,闻声转头看了一眼。 「噢,你说这些啊。」易鸣挑眉答道,「都是公子托我上街买的,小羿一份,你一份。」 说完冷酷地觑了他一眼:公子给的就收着,不要不识抬举。 卫听澜深感离谱,但转眼对上祝予怀期待的目光,又哽住了。 他默默伸出手,把孔明锁们一颗一颗划拉进被子里。 「谢谢。」他艰难地斟酌着措辞,「我很感动。」 第055章 心结 祝予怀满意了。转身前,他还用一种堪称怜爱的目光端详了一下摆在床边的虎头鞋,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 卫听澜:「……」 他隐约意识到一个离谱的事实——之前祝予怀曾向高邈说会把自己当作「自家弟弟」照看,这句话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形容。 祝予怀是真的把自己看作了字面意义上的、需要兄长疼爱的年幼「弟弟」。 虽然如愿以偿得到了和小羿同样的待遇,但卫听澜看着他脚步轻快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孔明锁,感觉自己此刻的心情比这些纠缠在一起的小木条还要复杂。 易鸣不欲打扰祝予怀休息,收拾好矮榻,铺上软枕和毯子便出去了。 祝予怀并没打算睡觉,只准备短暂地闭目养神一阵。他走到榻前理了理衣冠,合衣往柔软的枕堆里一靠,拉起毛毯妥帖地盖好,便放松地合上了眼。 卧房中没有置屏风,卫听澜只要转一转头,就能看见那卧榻尾部的翘头雕花,还有垂下的毯子一角。 祝予怀的唿吸声很轻,屋内静得能听见暖炉中炭火的细响。可他的存在感又是那么强,像是有看不见的丝线系在两人之间,让卫听澜怎么也忽视不了。 他不由得敛息屏气,克制住自己飘忽不定的视线。 这几日祝予怀都住在府中空置的客房里,除了自己发烧的那一夜,两人还没这样同屋休息过。 卫听澜摆弄起手上的孔明锁,想让自己从莫名的悸动中平復下来。 易鸣先前警醒他的那番话犹在耳侧。 祝予怀待自己好,或是出于对友人的关心,或是出于对年幼者的照拂,那都是因着他与生俱来的善,以及刻在骨子里的君子教养。 而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特别。 祝予怀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么平和澄澈,有时被惹着了,还会带上些羞赧的恼意,但那双眼睛里,唯独没有之死靡它的「情」。 前世是自己贪心不足,见过耀眼的明辉,便妄想将那光亮摘下,只禁锢在自己一人怀中。 这世间两情相悦少有,多的是痴心不得。得不到却还要强求,到最后,便是再也留不住。 孔明锁被拆得七零八落,无尽的负罪感、歉疚感,还有无法忽视的渴望和希冀一起在心海中翻腾。卫听澜感觉自己的心绪就像这些混乱的小木条一样,找不到该去的方向。 榻上传来织物窸窣的动静,祝予怀似乎翻了个身,小声唤道:「濯青。」 卫听澜的手指一颤,手中的榫件「啪」地滚到了床下。 祝予怀睁开眼望向床帐,轻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卫听澜悬在半空的手后知后觉地收了回来,心跳如擂鼓。 「没什么。」他拨弄着眼前横七竖八的零件,闷声答道,「只是头一回发觉,这小儿的益智玩具竟也这么难。」 祝予怀轻笑了一声。 他的腰颈垫着舒适的软枕,浑身松泛下来,声音也多了几分疏懒:「你心不在此,自然会觉得难了。」 第116页 卫听澜垂着眼沉默不言。 「是还在想刺客的事吗?」祝予怀又道,「先前你病着,我还未来得及细问那夜的详情。」 「还是不要问了。」卫听澜停了停,声音变得有些艰涩,「你已经帮了我许多回了。九隅兄,我知道你济弱扶倾是出于本心,并不在意得失。可我却不能一次又一次这样心安理得地受着,让你也置身于险境中。今后……你还是不要管了吧。」 他身在局中,即便重活一世,也无法保证定能胜过那暗处的布局之人。 偿还亏欠的方式有许多种。 抛却那些私心,最好的方式便是离祝予怀远远的,只暗中护着他、看着他平安顺遂,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这是什么意思?」祝予怀坐起身,望着隐在床帐后的人影,眉心蹙了起来,「你是想说,你从此以后要与我划清界线,不许我再过问你的事了?」 卫听澜心中泛起苦涩,终于还是狠了狠心,答道:「是。你有大好前程,本就不该因为我的缘故,陷进那些看不见的暗礁险滩里。」 「『大好前程』。」祝予怀轻声重复了一遍,觉得有些荒诞,「濯青,在你眼中,什么是我想要的『前程』?」 「你有才德,有贤名。」卫听澜克制着情绪,声音几乎在轻颤了,「只要不被闲杂之人牵累玷染,自会有广阔天地任你施展抱负。」 祝予怀不知是该气他无理取闹,还是该怜他妄自菲薄。 他推开毛毯直身坐正,尽量维持着平和的语气问道:「你病了几天,到底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卫听澜垂下了头不答。 祝予怀也没准备等他继续胡说,接着道:「君子立世,求的是生尽其力,死得其所。眼见不平却袖手旁观,为求安稳便趋利避害,这样明哲保身换来的大道坦途,我不愿走。」 他站起来走到床前,弯身将掉落在地上的木榫捡了起来,强硬地塞回卫听澜手中。 「还有一点你说得不对。」他看着床上怔愣的少年,稍稍放缓了语气,「你于我而言,并非无关紧要的『闲杂之人』,你我之间,更谈不上牵累。」 卫听澜的心颤了颤,好不容易搭建起的心防岌岌可危地动摇起来。 他还残存着一点理智,哑声道:「我现在就是自身难保的活靶子。你与我来往,难道就不顾自己的安危吗?」 「谁说我不顾自己的安危。」 祝予怀在床沿坐了下来,抬手拈了下绾髮的簪子,「不瞒你说,我将师父赠我的这枚竹簪改了一改。它现在能发十枚细针,且上面所淬的麻药,药效较之前强了三倍。我虽挽不得弓,但在落翮山时,飞针摘叶练得还是挺顺手的。」 虽然杀伤力差了点,但这伤人于无形的恐吓力度是够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实在不行,我还可以一边飞针,一边让阿鸣扛着我跑。」 画面感过于强烈,卫听澜哽了一下。 祝予怀看着他正色道:「再说,暗礁险滩你甚至敢亲自去闯,我为何要畏惧?虽然以我这般病躯败体,不能与你并肩作战,但至少可以在后出谋划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你总不能连这点机会都不给我吧。」 卫听澜还想开口:「可是……」 「没有可是了。」祝予怀目光幽深地盯着他,「你以身犯险的帐我都还没跟你算。你再找藉口,我就要挟恩图报了。」 卫听澜被盯得下意识闭上了嘴。 祝予怀说到这里,皱眉生起闷气来:「明明都允诺了要教我习剑挽弓。早知道你这么快就要反悔,还要同我撇清关系,当时就该按着你签字画押,把字据立了。」 「……」卫听澜揪着被褥,「是我的错。」 祝予怀看了他一眼。 认错倒是挺快的。 刚冒出一点的火气就被这过于乖巧的四个字给扑灭了。 「那现在能同我说了吧?」祝予怀不轻不重地敲敲他的额头,「你这烧煳了的脑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卫听澜被他戳得往后仰了仰,小声反抗:「你让我酝酿酝酿。」 他梳理了一下整件事的脉络,将刺杀那夜的细节,还有方才从高邈那儿听到的事情,以及观音像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值得探讨的点有很多。 在听到车夫和失控的马车一起坠崖时,祝予怀格外留意了一下。 「一个手无寸铁的车夫,驾着马车去撞一群全副武装的将士,失败后跳崖自尽……」祝予怀神情微凝,「这听起来有些过于惨烈了。在常人眼中,这举动不像是受人指使的刺杀,更像是弱势者孤注一掷的。」 是专门报復朔西,还是藉此挑衅朝廷? 又或者那车夫的身份有什么蹊跷,幕后之人想再次祸水东引? 卫听澜微讽地咧了下嘴角:「说起来,他套了个车夫的身份,对圣上来说倒是个好消息。马车失控完全可以解释为一场意外,京中有关图南山刺客的流言便可定性为以讹传讹,从而不攻自破。」 「除却这车夫,皇城营显然也有问题。」祝予怀思忖道,「皇城营中多是勛贵子弟,若营中也有瓦丹的内应,那便说明,大烨朝堂上极可能有地位不低的人在与瓦丹勾结。至于目的……如果先前那封假密信真的是冲着寿宁侯府去的,莫非是有人想要扳倒谢家?或者更进一步,扳倒太子?」 第117页 顺着这个猜测想下去……那可就是关乎东宫之位的大事了。 卫听澜略微颔首:「有这个可能。圣上共有五位皇子,除去太子,除去尚在襁褓中的五皇子,剩下的三位,可都有点儿意思。」 祝予怀并不了解诸位皇嗣,略显茫然地眨了下眼。 卫听澜向他逐一解释道:「大皇子虽是长子,但因生母身份卑微,素来不受看重,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二皇子么,身份最为特殊,他是睿王遗孤,定远伯的亲外甥,不过在朝野传言中,是个游手好闲的窝囊废。而四皇子,与太子同岁,母妃受宠,母家显赫。更重要的是,他是圣上最宠爱的儿子。」 这三个人里,无论哪一个起了剑指东宫的心思,卫听澜都不觉得奇怪。 祝予怀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自然是因为前世在芝兰台时跟他们打过交道。 卫听澜沖他微妙地眨了眨眼:「一点小手段。」 夺嫡这种事,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谈。祝予怀隐有不安,不由得压低了声:「那车夫的尸体现下在何处?」 「左骁卫带走了。」卫听澜嘆气,「高邈此行低调,大军并未随他一道折返,因此那人的尸体和马车的残骸,在他启程返京前就全都移交给左骁卫了。不过在那之前,高邈命人仔细搜查过,尸体上除了那梅枝观音像,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卫听澜说着,将收在怀里的观音像抽出来递给了他。 祝予怀细细看了几遍:「确实和我书房中那张织毯有些相像,这纸上画的,倒是更显生动些。」 「可惜涉及后宫,没法查。」卫听澜想了想,忽然不怀好意地一笑,「倒是可以问问那个临阵倒戈的刺客。唉,说起来,那倒霉催的叛徒兄弟,现在还被关在柴房里饿肚子。」 祝予怀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那你倒是把人提出来问啊。 卫听澜看懂了他的眼神,笑得更纯良:「我这也是出于好意。多晾他几日,他才会着急,到时候都不用我动刑审讯,他就自己求着来交待了。饿几天肚子,就能免受一顿皮肉之苦,多赚啊。」 祝予怀:…… 赚在哪儿了? 他默默嘆了口气,不是很理解将门虎子这种搞人心态的恶趣味。 第056章 绝学 「行刺高邈的那名车夫,祖籍湍城?」 明安帝翻阅着左骁卫递上的密折,眼中晦暗不明。 「回圣上,正是。」沈阔立于下首,沉声回禀道,「七年前……湍城那场动乱后,倖存的百姓多逃亡他处。此人大约在四年前携妻儿入京谋生,住处在城郊西民窑。据籍册登记的信息,他和妻子的祖籍都是湍城,两人家中父母亲眷,皆已在湍城之乱时亡故。」 明安帝疑虑更甚,紧皱着眉头看完了密折,目光停留在最后几行。 这车夫的妻儿多日前就已不见踪影。且他们失踪的时间,正好是此人随朔西众将离京动身的那一天。 「一个平头百姓,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豁出命也要去行刺朔西的军将?」 明安帝摔下密折,手指点着龙椅,难掩烦躁,「这车夫背后必定有人指使。要么是被人收买,要么是家人被扣留威胁,总该有个缘由。去查,仔仔细细查!袖箭的事没个动静,一个庶民难道还查不明白了?」 沈阔面露难色。 这些日子京中异状频出,流言四起,刺杀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明安帝的脾气也一日比一日更差,每次动怒骂人,他都首当其冲。 偏偏明安帝放着右统领齐瓒不肯用,这么多没头绪的案子,左骁卫上下查得心力交瘁,他总感觉自己离被罢职不远了。 沈阔默默嘆了口气,正准备叩首应下,明安帝又忽然问道:「卫府那头怎么样了?」 「回圣上,卫小郎君受了伤,又染了风寒,近日一直在卧床养病。高将军……」沈阔斟酌了一下措辞,为难道,「太医接连替他看诊过几回,都束手无策。高将军的眼睛,怕是难好了。」 「嗯……」明安帝头疼地沉吟许久,「罢了,多赐些好药吧。」 图南山与京城隔了段距离,但偏偏那车夫行刺的同时,京中立刻兴起了有关刺杀的流言,可见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 明安帝原本疑心过这是朔西在设计演戏,煽动民心。 不过现下再看,卫听澜和高邈两人,一个险些葬身火海,一个瞎了眼再也上不得战场,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如果不是卫家做的……那就是有人存了挑拨离间的心思,故意多次行刺,并放出流言加以引导,想要激起民愤,激起卫家对朝廷的不满。 卫听澜毕竟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吃了这种苦头,没准就被流言所惑,对自己这个皇帝怀恨在心了。 明安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吩咐沈阔道:「你得空多去卫府看看,就说是朕的意思。他们修缮屋舍若是缺人缺银两,让听澜只管向宫里开口,莫要在心里憋了委屈。」 又得了跑腿差事的沈阔心中哀嘆,应声退下了。 他走之后,守在殿外的福公公进来奉茶,小心瞄了一眼,果然见龙椅上的皇帝脸色极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不敢多话触了霉头,只轻手轻脚地搁下茶盏,屏息退到一旁。 明安帝看着案几上堆起来的奏摺,深感疲惫。 对卫家的安抚事宜都还算好办。 第118页 至少接连几回派人试探,卫听澜都没表现出半分怨恨的意思。甚至这次他遭了无妄之灾,还硬扛着伤痛主动向沈阔提供线索,可见得是个还算乖觉温驯的孩子。 让明安帝担忧的,是背后策划这场局的人。 先前图南山中的刺杀,刺客故意用了缁铁袖箭,还仿造了飞虎营的旧式军械,怎么看都像报復挑衅;而那名以卵击石的车夫,身份是湍城之乱中倖存的百姓。 此外,据卫听澜所说,前往卫府刺杀的那批刺客会说瓦丹话。 几条线索一合计,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头萦绕不去,明安帝连着几日都没睡好觉。 定远伯……传言中战死湍城、被瓦丹人挫骨扬灰的定远伯,真的死了吗? 他心中涌起浓烈的不安来,攥紧手边的茶盏,刚递到嘴边,又忽然顿住:「今日的茶,是谁烹的?」 福公公察言观色,谨慎地报了个尚茶房宫人的名字。 明安帝眯起眼睛,看着茶汤的色泽:「又是跟着添玉学的?」 福公公惶惑地答道:「正是底下人跟江姑娘学的。」 听到「江」字,明安帝的额角狠狠跳了下,他用力掷下茶盏,道:「一个二个,离了旁人连烹茶都不会了是吗?!」 福公公出了一头冷汗,却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差错,也顾不得那么多,先跪了下来磕头认错。 明安帝浑身颤抖,阴鸷地盯了他许久,捂着头跌坐回龙椅上。 「滚。」他按住抽痛的太阳穴,闭上眼睛,「都给朕滚!」 福公公不敢多留,忙连滚带爬地告着罪,同殿中的宫人们一起匆忙地退出去了。 众人的神情都带着惊惶,心底是同样强烈的惧意。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伺候的这位帝王,脾性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 卫听澜体质本就不差,又有太医的良方和宫中赐的好药,再加上祝予怀看顾得紧,他养了几日,风寒就已大好了。 徐伯见他病情初愈嘴馋,特地上街称了些肉回来,剁了细馅包饺子。 祝予怀来探望他时,卫听澜正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矮凳上,端着个盆似的大碗埋头狼吞虎咽。 这场景实在有些滑稽,祝予怀看见他脚上还套着圆头圆脑的虎头鞋,更觉可爱得紧。 「你慢些吃。」祝予怀忍不住道,「吃太快了胃要难受的。」 卫听澜吃得太投入,冷不丁听见他的声音,差点呛着。 他飞速咽下嘴里的饺子,稍稍克制了一下用餐仪态:「你怎么忽然来了?用过膳了?」 祝予怀点点头,笑道:「我来辞行。」 卫听澜顿了一下,暂且放下手中的碗:「什么时候要走?」 「就今日吧。」后头的易鸣插话,「毕竟马车都到门口了。」 卫听澜稍显诧异:「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我也是刚得知。」祝予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车倒不是特意来接我的。是德音听闻高将军回京,没同我打招唿,自己就过来了。我想着来都来了,索性同她一道回去,也省得马夫来回辛劳。」 「噢。」卫听澜藏起失落,「也是该早些回去,免得你家人担心。」 「你近日也多留心身体。」祝予怀叮嘱道,「要是哪里不舒服,就去找师兄替你看看,别病好了就不放在心上。」 这长辈念叨小辈的口吻,卫听澜已经听习惯了,心态良好地连连点头答应。 几人说话间,方未艾领着眼眶泛红的德音过来了。 「公子。」德音看到祝予怀也没露出笑脸来,带着点哭腔道,「我听外面人都说,师父在图南山时摔下马车伤着眼睛了。他真的再也看不见了吗?」 方未艾有些无奈地同屋里几人对视一眼。 高邈的眼睛是用药导致的暂时性失明,这药瞒过了太医,明安帝也当他是真的瞎了,这才准允他留在京中治眼疾。 这其中内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德音还是小孩子,不好同她说实话。 「咳,这……」祝予怀努力安慰道,「也不一定全然没希望了。说不定哪天遇到一个厉害的大夫,高将军就能看见了呢。」 德音瘪起嘴,更想哭了:「公子,你又抬袖子挡脸。你骗小孩!」 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祝予怀:「……」 她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祝予怀不得不放下了掩唇的袖子,脸上有点烫。 卫听澜端着碗,不以为然地插话:「这有什么好伤心的?高邈自己都没哭呢。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半点都不难过?」 德音哽了一下,看向他:「为什么?」 「你没看过话本吗?」卫听澜竖起筷子,煞有其事地点了点眼睛,「真正厉害的大侠,蒙着眼也能听声辨位。眼睛看不见算得了什么?对高邈来说,他就算耳朵也聋了,都能靠嗅觉辩位。」 德音呆住了:「真的吗?师父这么厉害?」 祝予怀深深地看了卫听澜一眼:你这瞎话说的,她可是真的会信的。 卫听澜佯装没看见,接着怂恿道:「真不真的,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你不是想拜师学武吗?现在高邈不回朔西了,多好的机会。」 德音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卫听澜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 德音要是能常来追着高邈死缠烂打,那祝予怀没准也会放心不下跟着来。 第119页 顺便还能找点事给高邈做做,省得他天天似瞎非瞎的待在府里无聊,总过来唠叨自己。 要是高邈真答应了,到时候德音和祝予怀一个学刀,一个学箭。一箭双鵰,两全其美! 易鸣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亮光,拉了一把蠢蠢欲动的德音:「离他远点。」 德音迷茫地抬头:「为什么?」 「我怕他的算盘珠子崩到你聪明的脑袋瓜。」易鸣神情凝重地看她一眼,「可能已经崩到了。」 德音皱眉,没听懂什么意思。 她晃了晃并无异常的脑袋,选择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公子,我还是想拜师。」她拉了下祝予怀的袖子,有些犯愁,「你说这种听声辨位的绝学,师父愿意教我吗?我现在去找他,会不会太仓促?」 易鸣痛心疾首:果然还是被忽悠瘸了! 祝予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心拆穿这个谎言。 「高将军现下伤势未愈,你若想拜师,等他休息好了再正式提吧。」 德音善解人意地点了头,神色坚定起来。 卫听澜在后面压住上扬的嘴角,低头咽下最后一口饺子,深藏功与名。 第057章 移祸 方未艾没留多久,向祝予怀叮嘱了几句便往厨房看药去了。 祝予怀让易鸣带德音先去外面转转,待屋内只剩两人时,开口问道:「濯青,秦夫人和小羿的安身之处,你可有想法了?」 这也是卫听澜近日忧心的问题。刺客虽受了挫,但未必不会捲土重来。祝予怀也曾提过想将秦宛母子带走照看,但卫听澜放心不下,坚持拒绝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还是暂且留在我府上吧。我想等我大哥来京时,送他们往朔西定居。」 祝予怀面露忧虑:「边疆战事不止,长史君来京,恐怕要等年末了。濯青,若是……将他们暂且託付给寿宁侯府,你觉得可行吗?」 「你想找谢幼旻帮忙?」卫听澜皱了下眉,摇头否定,「寿宁侯向来对朝堂之事能避则避,细作之事涉及朔西与瓦丹,他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趟这浑水。」 祝予怀斟酌地说:「侯爷只是无心权势,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朝中若真有人与瓦丹勾结、欲陷谢家于不义,事涉己身,侯爷不会坐视不理。」 卫听澜有些犹豫。他对寿宁侯倒没什么恶感,只是这么个善于明哲保身、事不关己便袖手不理的富贵闲人,到底也让人提不起太多好感。 但倘若寿宁侯府被牵连在内,谢安道未必还会无动于衷。此时求助,的确是个稳妥的法子。 卫听澜略有动摇:「不过光凭一封密信,也不能保证你我的猜测全然无差。寿宁侯会听信我们的一面之词吗?」 「你若同意,我会向侯爷陈明利害。虽说还没有十全的证据,但防患于未然总不会错。」 祝予怀说着,又微嘆了一声,「幼旻与我多年挚友,一想到有人要诬陷暗害他,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卫听澜坐在床上,手指不由自主地抠起了身下褥子:「你与他不是才刚重逢,怎就『多年挚友』了。」 这重点抓得古怪,祝予怀笑了:「虽多年未见,但幼旻与我常年书信来往,不曾间断。笔墨之谊,也是情谊。」 卫听澜闷闷道:「噢。」 平辈之间多称字,唯有在极其相熟的情况下才会相互称名。笔墨传情十余年,也难怪谢大傻子一口一个「阿怀」叫得那么亲热。 祝予怀看他垂着头一个劲地抠褥子,整个人还往外滋滋冒着愁苦的气息,十分不解。 「可是养病太无聊了?」祝予怀善解人意地拍拍他,「无碍,我这几日写了些有意思的东西,给你解闷用。」 眼看着他伸手又往袖子里掏,一种熟悉的不详预感涌上心头。 「这是我新拟的策问试题。」祝予怀当着他的面展开厚厚一捲纸张,「我看你对孔明锁兴致缺缺,想来是更喜欢成熟一些的消遣法子?」 卫听澜:…… 现在说他爱惨了孔明锁还来得及吗? 在祝予怀殷切的目光中,卫听澜双手微抖,接过那千斤重的礼物:「这是九隅兄的心血,我自然是喜欢的。」 祝予怀矜持地点头。 半日后,祝予怀向高邈也辞了行,脚步轻快地踏上回家的马车。 卫听澜则望着桌上那叠催命的试题久久不能平静。 他虽然没大碍了,但还得闭门不出,装模作样地再养一段时间。 在他闭门养伤的这几日里,有关图南山刺客的流言已经慢慢淡了下去。城中贴出了布告抚定民心,隐去了车夫故意驾车撞人一节,只含煳地说朔西军将的马匹受惊失控,出了些小意外,并无人死亡。 但卫府遇袭走水,还抬出了十几具烧焦的尸体,这事坊间巷尾很是议论了一阵。 有说是奸人嫉妒卫家的战功,故意给初到京城的卫小郎君一个下马威的;有说朝廷剿匪没剿干净,漏网之鱼寻上门报復的;甚至还有说卫小郎君跟江湖黑恶帮派结怨,被千里追杀到京城的…… 无论在哪种传闻中,卫听澜都显得格外倒霉。 毕竟是个十五岁斩敌将的传奇角色,如今遭人暗算重伤在床,百姓们窃窃私语之间,多带了些同情和惋惜。 外头捕风捉影的猜测越传越悽惨,蛰居在家的卫听澜听见这些风声,却半点都没觉得夸大其词——他现在,是真的很悽惨。 第120页 别说解闷了,只要看一眼祝予怀给的试题,他就很想跳水塘子里自闭。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卫听澜趴在桌案上绞尽脑汁地揪着笔,在心中哀嚎。 然而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就比如此刻。 「小郎君小郎君,」侯跃扬着块破布兴沖沖地闯了进来,「那个叫武忠的刺客果然招了!」 卫听澜被打断了思路,从一堆废稿纸中抬起昏沉的脑袋,正对上眼前刷拉展开的破布。 赫然是一张声泪俱下的血书。 「拿远些。」卫听澜嫌弃地后仰,「招就招,他搞这么矫情做什么?」 「吓得呗。」侯跃嘿嘿一笑,往后稍了稍,「还是小郎君这招好使,兵不血刃就给他吓破胆了。」 卫听澜隔着点距离,一目十行地扫着血书的内容,不以为然地呵笑:「你真觉得,瓦丹会养这样胆小怕死的细作?」 侯跃闻言一愣,看向血书的目光不禁带了些犹疑:「您的意思是,他是佯装惧怕,拿假话诓骗我们?」 卫听澜没答,视线定在血书一处。 武忠提到,袭击高邈的那名车夫,真名为铁穆尔,而此人在大烨使用的假身份,正是秦宛的夫君。 这个铁穆尔…… 卫听澜的目光凝重起来:「侯跃,明日之事可筹备妥当了?」 他这几日一直和祝予怀书信来往,计划转移秦宛母子的事,明日正是他们约定好的时间。 「训哥都安排好了。」侯跃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您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卫听澜点了点血书:「左骁卫怕是会顺着铁穆尔的假身份,查到秦夫人身上。近日城中可有张贴出她和小羿的画像?」 侯跃回想片刻:「目前还没有。」 卫听澜沉思了一会儿:「你先去忙吧。记得吊着武忠的命,别真把他饿死了。」 侯跃告退后,卫听澜盯着被搁在案角的血书,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他蹙眉许久,最终丢下快被揪秃的毛笔,起身到里屋翻箱倒柜了一阵,从朔西带来的行囊中翻出件东西来。 是一张丑得别致的鹰面具。 * 翌日早晨,侯跃驱着马车从卫府侧门驶出,经过几道无人的巷子,刚要出巷口,恰好遇上一辆侧向行来的青帷马车。 两车同时停了下来,侯跃客气地沖对面抬了下手,示意对方先走。双方谦让了几句,不多时便错身而过,各自往不同的方向驶离。 无人注意到那短暂的停顿间,有一大一小两道不起眼的身影从侯跃身后下了车,转移到了青帷马车上。 早市熙来攘往,侯跃驾车在主街上行驶了没多久,慢吞吞地转弯拐入一条偏僻胡同。热闹的人声渐远,唯余车轮碾过不平地面的声响,更显得这路幽静森然。 侯跃行到中途,单手把着缰绳,持马鞭的那只手缓缓后移。 在他摸到刀柄的一瞬间,一支冷箭自暗处骤然发出,疾声而来。 侯跃勐一仰身,以刀鞘打偏了凌厉的箭锋,喝道:「滚出来!」 回答他的是周遭更密集的箭雨。 侯跃被逼得翻身滚下了车,受到惊吓的马拖着车往前奔去。而趁此时机,前方有一道黑影飞掠而下,竟是举刀直冲着马车杀去! 变故只在顷刻之间。 那黑影落在车舆前,还未站稳,就有一道杀意凌厉的刀光先一步从车内袭出。黑衣人的眼睛蓦地睁大,为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一刀,硬生生将攻势收了回来。 扬起的车帘下露出于思训映着寒光的脸,黑衣人顷刻便意识到了什么,高喊道:「中计了!撤!」 马车剧烈一晃,于思训倾身攻去,那人竟也顾不上举刀抵挡,拼力扬手挥出一把细雾般的沙尘,一个翻身跳下了车。 侯跃在后急喊:「训哥当心!」 于思训被沙尘迷了视线,但也察觉到马车已经偏离了主道。他当机立断,从车行相反的方向跃了下去。 马车侧面撞上墙壁,车轮陷折,终于停了下来。 于思训落在尘土中,难耐地咳了几下。沙尘散去,黑衣人已不见了踪影。 侯跃赶到近前,墙沿上也跳下几个持刀的将士,着急忙慌地朝他跑来:「训哥!」 于思训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可有抓到活口?」 「就差一点。」将士们遗憾得拍腿咬牙,「那几个躲着放冷箭的,真够贼的!窜得比兔子还快!」 侯跃伸手扶他:「训哥,咱们要追吗?」 于思训忍着眼睛的刺痛,攥紧剑柄直起身:「泥鱼入海,怕是追不上了。」 侯跃惋惜地唉了一声:「也罢,好在多少拖延了时间。」 另一头的闹市上,青帷马车往另一个方向缓慢地行进着。 驭车的年轻人戴着顶小帽,一身粗朴低调的打扮,正是乔装过的易鸣。 辰时刚过,闹市上的人愈发多了起来。易鸣谨慎地扫视着拥挤的人群,忽然瞥见百货摊后面探出个搭满了米袋的板车,像是要横穿街道。 他稍稍收紧了缰绳,放慢速度准备让那板车先过去。谁知一眨眼间,那板车突然转了方向,径直朝他们的马车正面冲来。 易鸣惊得头皮一炸,几乎跳起来用力勒紧缰绳:「疯了不成!」 马匹嘶鸣起来,行人惊叫着纷纷往后躲避,推板车的汉子却像听不见似的只顾垂头往前沖。 第121页 千钧一髮之际,隐藏在人群中的焦奕正要出手,忽有两道更迅疾的人影先他一步飞身而出,一左一右截住了那汉子的车把。 靠后的那人抬脚就踹在推车汉子的腰上,直把人踹得翻滚出几步远。 车上的米袋子因着惯性扑啦啦地全翻到了地上。易鸣出了一身冷汗,堪堪控住了车,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去。 止住这场灾祸的两个人,一个穿着黛色深衣,博带佩玉,像个文士;踹人的那个戴着奇怪的鹰面具,背上背着一把缠裹严实的剑。 易鸣按下狂跳的心,并手道:「多谢二位义士相救。」 文士泰然回身:「小兄弟客气。」 那遮了面容的年轻剑客却未看他,只目光冷然地审视着文士:「是你。」 文士意外地打量了他几眼,视线扫过他背上的剑囊时,微蹙的眉慢慢舒展开了:「不错,是我。」 剑客声音更沉:「你有何图谋?」 文士立即作深沉状:「助人为乐,谈何图谋?身为二公子的清客,理当日行一善,匡扶正义。」 剑客:「……」 这仿佛刻意排练过的神态和语气,不知为何叫人止不住地想抠地。 「都让开!堵着做什么?」 人群后突然传来呵斥声,一队持矛戴盔的巡逻兵推搡着拨开了人群。文士与剑客张望一眼,也随着人潮暂退到一旁。 为首的卒卫长看到地上痛唿叫唤的汉子,皱眉道:「怎么回事?马车把人给撞了?」 易鸣对这上来就颠倒黑白的责问有些不快,下车禀道:「大人明鑑,是这人推着货先不管不顾地往马车前撞,并非我们驱车撞人。在场之人皆可作证。」 「不是,不是!」地上的汉子嚎叫起来,指着易鸣道,「是他要杀我!我看到了车里的人,他就要杀我灭口!」 易鸣一怔,气急骂道:「你怎能含血喷人!」 汉子惧怕地一缩,抱头喃喃:「我看到了,我就是看到了……车上藏的是官府缉拿的要犯!」 这话一出,围观者都退了几步,惊惶又好奇地向易鸣身后的车舆望去。兵卒们的神情也一肃,抬起手中兵器喝问:「车里是什么人?」 那矛头几乎要戳到易鸣脸上,他忍了又忍:「车内是我家公子。此人满嘴疯言,大人……」 卒卫长见他衣衫粗简,马车也俭朴寻常,语气不耐烦了几分:「管你什么公子,让车里的人都下来!」 他说着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士卒拥上前,竟是要强行掀帘抓人的模样。 「欺人太甚!」一旁那戴面具的剑客低骂了一句,攥紧了拳要上前,却被文士先一步拦了去路。 「大人此举不妥吧?」文士振袖提声,「仅依他人一面之词,就要当街拿人,天子脚下,没王法了吗?」 卒卫长一眼瞪去,叱道:「皇城营办事,岂容你指手画脚?再妨碍公务,当心连你一併惩处!」 气氛僵持之间,久无动静的马车内忽然传出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哟,皇城营可真威风啊。」 笑声中尽是嘲讽之意,士卒们互相看看,迟疑不决地停了下来。 卒卫长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谁在那儿拿腔作调?还不快滚出来!」 车中人笑意更甚,垂着的车帘随之扬起一角。 青帷半掩下的锦衣金绣繁丽,与俭朴的车驾格格不入。 谢幼旻露出脸来,悠然道:「这么着急,是想邀我出来给你鼓掌喝彩吗?」 第058章 诱饵 士卒们的面色霎时变得十分古怪。 没人不认得谢幼旻——这从小浑到大的京都霸王,连地痞流氓见着他都远远绕道走,跟他槓上准没好事。 「怎么都站着了?」谢幼旻走下车来,「不是要拿我这个朝廷要犯么,动手啊。」 卒卫长勉强道:「世子说笑了,您自然不是……」 「噢,那谁是?车里的人吗?」谢幼旻侧目看他,「这马车的主人是我的至交好友。看你们这架势,是觉得我与疑犯勾结来往、包藏祸心?」 他说着走近了些许,似笑非笑道:「你敢不敢过去掀开车帘,看看里头坐着的人是谁?」 卒卫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是得了上头临时给的命令,特地来此搜捕逃犯的,因此一听那汉子的指控,就先入为主地认定马车有问题。 可事情的发展显然不太对劲。 能与寿宁侯世子同乘一车,甚至还把这祖宗打发出来亲自料理外头的事,想也知道车中人的身份非富即贵。看这马车如此朴实低调,车中人又始终不曾出声,大约是不便显露身份…… 难道是太子微服出巡? 骤然冒出的猜测让卒卫长心惊胆战,他忙低声下气道:「世子言重了。近日京中不太平,兄弟们这才较往常更警惕了些,实是无心冒犯……误会一场,还望世子见谅。」 「说得好,误会么。」谢幼旻瞥了眼地上的汉子,「此人当街行兇,推着载重货的板车恶意冲撞,也不知是不是存了要置我们于死地的心思——依你之见,这是不是误会呢?」 卒卫长的额上渗出了细汗。 开玩笑,车里的人若是太子,这人蓄意行兇,犯的就是谋害皇嗣的重罪! 他连忙表态:「属下这就将人带回去审问,定会给世子一个妥帖的交代。」 士卒们听了这话也反应过来,立刻转头要去拿人。 第122页 还在地上装模作样唿号的汉子见势不对,忽地一个滚身弹了起来,像只豹似的径直朝马车扑去。 卒卫长大骇:「拦住他!」 谢幼旻和易鸣面色骤变,正要回身阻截,一道更为迅疾的人影先一步纵身而上,照着那汉子的心窝又是狠命一踹——这回直把人踹得呕出一口血,跌在车下不动弹了。 周围人群惊唿不止。戴着鹰面具的剑客收回腿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昏迷的人,即便遮着面容看不清神情,却也挡不住他周身的寒意。 隔着一道车帘,祝予怀似有所感。他的右手紧握着一把臂弩,那是离开卫府之前,卫听澜硬塞给他防身用的。 小羿被外面的动静吓得一哆嗦,在他腿边蜷成了一团。秦宛紧张地坐在一侧,攥着祝予怀给她的竹簪子不敢出声。 祝予怀用空着的那只手抚了抚小羿的头,极轻地向两人道:「别怕。」 车外,卒卫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那戴面具的剑客,对自己的猜测愈发深信不疑——太子出行,人群中定然有不少高手暗中相护。 谢幼旻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场面,向剑客比了个拇指:「兄台……好脚法!」 他还想上前搭几句话,却被剑客甩了一记暗含警告的眼刀,下意识止步捂紧了嘴。 卒卫长看向剑客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敬畏,不敢再多耽搁,催促着惊魂未定的士卒们赶紧将汉子缚起来,又用最快的速度把挡路的板车和货物拖开,给马车腾路。 事情至此算是暂了,剑客扫视了一眼人群,跟乔装过的焦奕等人对上了视线。 焦奕看他的眼神像是见了鬼,懵逼中带着点凌乱,凌乱中带着点「我他妈就知道」的痛心疾首:祖宗,你跑出来干什么?! 罩了一层面具,卫听澜本就刀枪不入的脸皮愈发厚实,眼神示意道:护好马车。 在焦奕如有实质的谴责目光中,他迳自提步向一旁看热闹的文士走去:「我有话要问阁下,还请移步一叙。」 「嗯?」文士四下张望一圈,「你不留下来吗?莫非这人群中有你的……」 卫听澜挡住他的视线,语气冷硬:「走还是不走?」 文士话音一顿,微笑起来:「行,那在下便捨命陪君子,走这一趟。」 易鸣检查好车驾与马匹的状况,再抬头时,就见搭讪失败反被瞪的谢幼旻站在车旁,十分苦恼地挠着下巴。 易鸣问:「世子有何顾虑?」 「也没什么,就是觉着方才那人……」谢幼旻拧起眉,抓心挠肝地想着措辞,「那仿佛要刀了我的眼神,怎么那么熟悉呢?」 易鸣心思一动,赶忙抬头望去。 那剑客和文士不知何时没入人海,早已不见了身影。 * 行到一株临河枯柳边时,卫听澜止了步。 这地方远离街巷,行人不多。文士觑了一眼边上的河道,谨慎地想往后退,却被卫听澜一掌扣住了肩膀:「说吧,『二公子』是谁?」 肩上传来的力道让文士的额角一跳:「若要详谈,咱们可以寻个好说话的地方坐下……」 「不必。」卫听澜打断,「我看这儿就很好,你瞧这水多深。」 文士面上带笑,心中暗骂。 好在哪儿?好在随时可以把我踹河里溺毙是吗? 他抬手用力,将桎梏着自己肩膀的爪子强行掰开几寸:「郎君莫不是忘记了,您现下应当在府中卧床养伤才是。此时在街头与人动手,恐非明智之举。」 卫听澜轻嗤:「威胁我呢?」 文士报以谦和的一笑:「好意提醒罢了,郎君何必多想。」 「你叫什么?」卫听澜抽回手来,不疾不徐地转着腕,「你主子不会就姓『二』吧?」 「敝姓岳,名潭。」岳潭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至于二公子……机缘天定,该遇到的时候,郎君自会与他相识。」 卫听澜瞥了眼他的小动作:「紧张什么。你主子知道你在外人面前这么怂吗?」 正准备跑路的岳潭脚下一顿,神情有些微妙。 卫听澜忽然一笑:「遮月楼的前身聚贤馆,是睿王在世时出资捐建的吧?」 岳潭面色骤变:「你……」 卫听澜悠然抱起胳膊:「我怎么了?放线钓鱼的人是你们,现在我咬着钩送上门来,你倒慌了?」 岳潭噎了一下,见他一副看戏的姿态,忍着气回敬道:「这话便荒谬了。得是什么样的蠢鱼,才会去咬空饵的钩?」 「怎么就空饵了。」卫听澜压低声笑道,「将沐猴而冠的伪君子拽下九重阙,这饵还不够诱人么?」 岳潭闻言一震,陡然退开几步。 他飞速扫了眼四周,再看向卫听澜的目光便多了戒备与敌意:「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卫听澜不贊同地啧了声:「别妄自菲薄。回去多悟一悟,总有听得懂的一天。」 「……」岳潭做了个深唿吸,「是我小瞧你了。」 「大半天了,掏心窝子的话就这一句吧?」卫听澜笑了声,「真没意思,走了。」 岳潭不由得上前一步:「且慢!」 卫听澜顿了下步。 岳潭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有怀疑,更多的是复杂和不解:「恕我多问一句,你所求为何?」 二殿下要谋那个位置,不止要在这皇城中步步为营,还需顾及天下局势。朔西突骑是大烨的边墙,卫昭与卫临风皆是不可多得的良将英才,自是要争取的。 第123页 可问题在于,他们才刚打算从卫听澜这里撬开条缝,想暗戳戳地试探一二……结果这人自己就顺杆跳上贼船,准备入伙了? 卫听澜沉默良久,久到岳潭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语气微冷地说了一句:「尸位素餐的无能鼠辈,不配受万民朝拜。」 他没再多言,在岳潭诧异而犹疑的注视中,迳自转身离去。 * 秦宛母子离开卫府后的第二日,左骁卫在城中贴出了两人的寻人画像。 侯跃将消息从外头带回来的时候,卫听澜正在关押武忠的那间柴房里坐着喝茶。他腿前搁着个废弃的矮几,两人说话之间,焦奕扛着个硕大的竹筐进来,往那案几上一倒,乱七八糟的刑具霎时噼里啪啦堆成了一座小山。 不远处被束缚着手脚的武忠惊恐道:「不是,大哥,大哥们!有话直接问行不行啊?我到底是哪儿没交待清楚,好歹给个提示啊!」 卫听澜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向侯跃问道:「画像与真人有几成相似?」 侯跃答道:「约莫只有五六成吧,若不是写出了名字,我险些没认出来。」 「不应该啊……」卫听澜皱眉思忖,「况且以左骁卫的能耐,怎会拖到今日才绘出像来。」 武忠赶忙抢着答道:「西郊民窑里多是从别的地方逃来的难民,平日里没少受官兵欺辱,最憎恶的就是带着刀穿华服的人。左骁卫要是向他们询问秦宛的长相,怕是没人乐意说真话,都装傻胡诌呢。」 「除了民窑中的百姓,」卫听澜说,「秋思坊的绣娘不也见过她吗?」 「秋思坊闭门歇业有些日子了。」焦奕插了一句,「绣娘们要餬口,不是所有人都固定在一处做活,通常是哪里有活计招人便去哪里。左骁卫要找人,得费点功夫。」 「咳,说到这个……」武忠的脸色有些古怪,「我忘了说了。秋思坊的主人,似乎和主子……呸,和乌尤有些关系。」 屋内沉寂下去,武忠偷抬了下眼,就见对面三个人环绕着一桌刑具,静静地注视着他。 武忠欲哭无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饿昏头了才没想起来啊!」 卫听澜冷笑一声,搁下茶盏。 他扫了一眼面前案几,随手捞了根半臂长的钢钉,走到武忠跟前蹲下来在他脸上轻轻比划着名,像在斟酌落钉的地方:「所以,那个叫『秋娘』的坊主,也是瓦丹人?」 「不,不是。」武忠冷汗都下来了,「秋娘和秦宛一样,是被掳去瓦丹的大烨人,她只是明面上的坊主。除了乌尤,秋思坊背后还有别人,但我不知道是谁……」 感觉到钢钉的尖端定在了他颅骨正上方,武忠登时嚎了起来:「别别别——卫郎君,卫大哥!求你了卫爷爷!我真不知道是谁啊!!」 「你到底在怕什么啊?」卫听澜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放心。阿日骨身上被钉了十几个窟窿都没死,你肯定也不会。」 「十几个……」武忠毛骨悚然,「还还还没死?」 「是啊。」卫听澜笑着拿钢钉抵住他的下颌,「不止如此。府里起火的那夜,我把他扔进了火海里,他还有力气在地上又滚又爬,挣扎了很久才咽气呢。」 武忠像看疯子似的看着他,挣扎道:「我与阿日骨不同!我知道的事比他多,我做过乌尤的亲信,我可以帮你们……」 钢钉刺破了下颌的皮肤,武忠的声音一滞,血液的温热激得他的唿吸极速起来:「你、你到底想怎样!」 「阿日骨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招,你们的训练方式,只会比一般都死士还要残酷。」卫听澜手指用力,声音渐冷,「你在演戏。」 武忠终于变了脸色,咬紧牙关道:「死士,也是人,怕死是人之常情!」 「是怕死,还是不能死,或者不想死?」卫听澜散漫一笑,「好好说。要是说得我不满意,我就拿这钉子,钉穿你的头颅。」 第059章 射术 卫听澜在柴房中待了一整日,日头西移,于思训拿着枚竹筒匆匆走来时,焦奕和侯跃都守在门外。 于思训迟疑了一瞬,看向紧闭的房门:「还没出来?」 侯跃和焦奕同时摇了摇头,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几人一下子绷直了身,卫听澜一边理着衣袖一边迈出屋来,见他们莫名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顿了顿:「做什么?」 侯跃瞟着屋内,试探道:「可要属下进去收尸?」 卫听澜扯了下嘴角:「人还有气,先留着。」说着视线移到于思训手中的竹筒:「有信?」 「是。」于思训连忙递上,「是从朔西来的。」 卫听澜接到手中,看了一眼信筒外层所系的布帛。上头字迹虽有些模煳,但隐约可辨得「吾弟阿澜」几个字。 他拆开信筒,取出薄薄两页信纸几眼扫完,又将那布帛反覆看了几遍,抬眼问道:「只有这一封?」 于思训谨慎地说:「目前……就这一封。」 卫听澜掂了掂竹筒,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行。」 把信往怀里一塞,掉头就走了。 侯跃探了下脑袋:「这又是咋了?」 焦奕无言地瞧他一眼。还能怎么? 不就是小郎君来京后写了一堆信巴巴地往家里寄,左等右等只等来他大哥的一封回信,卫老将军却半个字也没回,伤着心了呗。 侯跃好奇死了,压低声八卦:「训哥,那信上写了啥?」 第124页 「你有点眼力见行不行?」焦奕抬手把他掰了回来,「不是你的事儿别瞎打听。」 「啧,你轻点!」侯跃捂头抗议,「小郎君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我看着心里发毛,悄悄问一句还不行吗?就你俩心有灵犀,一看都懂,懂了又不肯告诉我。」 「心有灵犀」的两人下意识对上了视线,焦奕眼神闪烁,飞速别开了脸。 于思训见状皱了下眉,走近半步,似要开口说些什么。焦奕余光见他靠近,霎时紧张起来,倏地伸手把侯跃往后拽了个踉跄,挡在了两人之间。 侯跃震惊了:「你扯我作甚?」 「咳。」焦奕长臂一勾,若无其事地搭上他的肩背,「猴子,谨言慎行你懂不懂?」 侯跃感觉自己像只被套紧的羊,敏锐地嗅出一丝危险:「我懂。」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瞬,焦奕笃定摇头:「不,你不懂。」 于思训微眯了下眼,盯着他的目光如有实质。 焦奕装作没看见,揽着侯跃斩钉截铁地转了个向:「不懂也不要紧。少问多看,这是做人的大智慧,你过来,听哥哥慢慢给你讲。」 「哎哎哎?你等会儿——」话未说完,侯跃已经被圈走了。 被两人抛下的于思训目光微凝,从焦奕过分热情的背影,看向他越走越快的双腿。 这人的每一根头髮丝仿佛都写着「很忙,在逃跑」。 这么个嘴欠手欠、一天不在他眼前晃悠就浑身皮痒的流氓,竟然一句话都没同他说,转身就逃了? 此情此景,让于思训再次回想起半月前,自己一时情难自禁落下那个吻之后,焦奕落荒而逃的身影。 他不理解焦奕为什么要跑——那一吻明明很轻。 于思训后来想了一整夜,觉得大概是这厚脸皮的傢伙难得在「情」字上生出了羞耻之心,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回应有些手足无措。 于是他耐下心来等待,等着焦奕从措手不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想通了捋顺了,两人再坐下来认真谈一谈。 可这些日子他忙得脚不沾地,先是为着一封密信出城查探,回来后又要处理纵火案的后续事宜,为了将秦宛母子安全转移,还连着几日出门踩点。 好不容易歇下来喘口气,可左等右等,等到的竟是这么个对自己视而不见、迳自往反方向遁逃的背影。 于思训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这泼皮无赖……莫不是要始乱终弃? 另一头,步履匆匆拐了弯的焦奕偷偷觑了眼身后,见人没跟上来,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半个月了,他只要一摸到脸上的疤,就想起于思训,一想起于思训,整个人就臊得发烫。 他的于兄平日里冷得像块冰,任他怎么撩拨都岿然不动,他还琢磨着怎么才能把人捂热了、捂化了,甚至恶向胆边生,悄悄盘算过要是霸王硬上弓,打成平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在这儿有贼心没贼胆地憋着坏水,结果于思训顶着张冰块脸,招唿都不打一个,啪地就亲下来了! 直接给他亲懵了,亲得五雷轰顶,跟天塌了似的掉头就跑。 焦奕日思夜想,半夜都想从床上坐起来扇自己一巴掌。 真他娘的丢死人了! 他死活没能想通,被亲的那一个怎会是自己。 趁他走神之际,侯跃终于挣脱了桎梏:「哎哟我天,你这手劲忒大,差点勒死我!到底要说啥啊?」 焦奕捋了把额头上的汗:「说完了,自个儿悟去吧。」 「啊?就这?」侯跃简直莫名其妙,「你等会儿……」 焦奕脑子里一团乱,也顾不得看他傻眼的呆样,自顾自地走了。 * 惊蛰之后,天气开始回暖。卫听澜的身体早已无碍,在府里憋得要发霉时,祝予怀带着德音再一次拜访卫府。 揽青院外的玉兰树生了新蕊,一夜细雨落后,墙沿上斜斜探进了一枝半开的白玉兰,质洁如雪,引人驻足。 卫听澜遥遥看见一道月白的身影在院门口停足观赏,竟是一副捨不得挪步的模样,心里好笑。他走到檐下,不轻不重地清了下嗓子。 祝予怀应声转头,就见卫听澜懒散地倚着柱廊,眼含几分揶揄地望着他:「九隅兄是来看我,还是来看花的?」 祝予怀向他走去,不禁笑了:「你这话说的,像是在与花争风吃醋。」 卫听澜眉梢轻挑了一下,直起身来:「可不是么。只恨我没长在枝头,好让你第一眼就瞧见。」 这插科打诨的俏皮话,说得倒跟真的似的。 祝予怀忍俊不禁,故意调侃他道:「那可比不得。」 「哪里比不得?」卫听澜跃下台阶,颇为理直气壮,「我正值好年岁,不比花娇?」 两人离得近了,祝予怀见他气色丰盈,便知将养得不错,忍笑道:「是是,你最娇。几日不见,愈发娇了。」 「别笑啊,笑了就是心不诚,说谎话哄孩子呢。」卫听澜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我真比不得?」 柔和的阳光顺着屋檐洒下,照得他的轮廓毛茸茸的。 祝予怀忽然觉得他这样子很像一只悄悄竖起耳朵的小犬,正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主人摸摸它的脑袋,说上一句夸赞的好话。 祝予怀心间一软,抬手往他的发顶捋了一把:「我可没这么说。」 第125页 头顶落下的轻抚带来一阵说不明的感受,卫听澜身形一顿,好整以暇的模样也装不出来了。 他磕巴道:「可你,你刚才还说……」 「我说『比不得』,是花比不得你。」祝予怀笑道,「春华易逝,但濯青常在。」 他这般清浅一笑,身后的玉兰仿佛都失了几分高不可攀的傲,在未褪的春寒中显出几分温存的暖意。 卫听澜心如擂鼓:「自、自然。」 他无措了一阵,终于想起点什么,往后头扫了一眼:「那什么……今日易兄没跟着来么?」 祝予怀莞尔:「德音吵着要拜师,我怕她太闹腾扰着高将军,让阿鸣看着她去了。」 这么说来,小丫头和盯梢的都不在? 欢脱的小鹿在心间隐隐跳了起来。 卫听澜握拳掩饰地抵了下唇:「咳,既如此,我带九隅兄四处转转吧。屋里待久了也闷,不如……我们去箭亭?」 祝予怀来了兴致:「好啊。」 夜雨过后,空气中都是新鲜的湿木气息。卫府的箭亭挨着演武场,视野开阔,抬头便是初霁的天空。 箭亭中的弓箭都已收拾齐整,由简洁的木架子分开陈列,看着赏心悦目。 祝予怀的视线在那几把别致的软弓上反覆逡巡,手中捏着刚摘下的玉韘,不知怎的有些紧张:「我……挑不出来。」 「那便挨个试一试。」卫听澜一笑,随手勾了两把桦皮软弓,「跟我来。」 箭亭不远处,演武场上的几个将士眼睛睁得熘圆,一个挨着一个,抻长了脖子往这边偷看。 卫听澜佯装不觉,先教祝予怀拿稳了弓,细细讲了持弓搭箭的要点,然后站直身,给他做起了示范。 「双臂使力,凝神静气,提气开弓,拉满时稳住身形。」 「手保持平直,弓弦缓拉紧松,放箭时从容些,快、准、稳,就像这样——」 卫听澜扣弦的指一松,只听得弓弦倏地一声鸣响,箭便势如破竹地疾飞而去。 正中靶心。 祝予怀轻轻惊嘆了一声。 卫听澜扬了下唇,倾身递过一支羽箭:「你也试试?」 祝予怀接过了那支羽箭,回忆了一遍方才眼见耳闻的要点,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唿吸。 卫听澜看他静立不动,正待上前手把手地带他过一遍,却见祝予怀忽地睁眼,抬臂、挽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不过瞬息之间,那羽箭已化作一道残影窜了出去。 弓弦震颤的余波未止,卫听澜怔在原地,不可思议地倏然转头。 周遭的风仿佛都静了一息,演武场那头骤然响起一阵骚动的惊唿。 「这,中……中靶了?」 「真中了,真中了!」 「祝郎君可以啊!」 卫听澜紧盯着身侧之人的侧颜。 他看到祝予怀的双眼因为诧异而微微睁大,转瞬间,又盈满了惊喜的亮光。 「濯青!」祝予怀单手持弓,转身就去拉他的衣袖,「你看,你快看!我射中了!」 卫听澜的胳膊被他牵着不住地摇晃,他的目光在祝予怀写满雀跃的面庞上停留了须臾,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虽偏离了靶心,但的的确确是中了。 为着照顾他的体力,卫听澜特意将箭靶挪近了些,减小了难度。中靶不算多么稀罕的事,令他讶异的是祝予怀毫无阻滞的动作。 行云流水,全无新手的生涩。 方才那一晃神间,卫听澜仿佛看见了前世祝予怀挽弓游猎时,意气轩昂的身影。 发无不捷,超群拔萃,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你……」他的声音有些不稳,「你从前练过?」 「幼时练过几回吧,记不清了。」祝予怀说着又笑起来,「这可真是奇了,方才一引弓,我便依稀觉着该是如此,随心一发,竟真的未脱靶!」 卫听澜的心跳微乱。 即便这世上真有人生来便通射艺,可那些细微之处的动作,长时间练习才会养成的使箭习惯,一个初学者,如何能「随心」使出? 「濯青?」祝予怀终于察觉到他的神思不属,「你怎么了?」 他话语中的关切,让卫听澜飘摇的心绪稍稍安定了几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厉害。」卫听澜轻声嘆道,「假以时日,你的射术定在我之上。」 祝予怀有些不好意思:「只一箭凑了巧罢了,兴许只是运气好。」 「只看了一遍示范就能体悟要领,足见九隅兄天赋过人。」卫听澜又拈起一支箭,浅笑道,「射术之道,在于得心应手。力量与技巧都可后天习得,唯有悟性最为难得。你所欠缺的,不过是时间而已……可要再来一次?」 祝予怀受了鼓舞,跃跃欲试:「好,那便再来。」 箭囊中露出的白羽一支支少下去,又添上新的。时间悠然而过,祝予怀从开始的紧张小心,到后来越来越熟稔利落,每每回头望向卫听澜时,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虽然力量还尚显绵弱,但他挽弓的姿势流畅自如,浑然天成,引得远远偷看的将士们都忍不住凑近了来,围在场边鼓掌叫好。 卫听澜见祝予怀高兴,也就没拦着他们瞎起闹。他在箭亭里守着一炉茶,将徐伯送来的点心一一摆在案几上。 祝予怀也知晓自己的身体得量力而行,一感觉到累了,便自觉地停下暂歇,到亭子里坐着同他说话。 第126页 卫听澜看着他喝下一口茶:「感觉如何?」 祝予怀搁下茶盏,笑说:「酣畅淋漓。」 他摩挲了一下指上的玉韘,原本苍白的面庞现下也透出些红润的血色,抬眼望向箭场时,春日的暖阳都好似融化在眼中。 只是这样看一看,卫听澜的心就软和得像一片天上的云。 「也别练太久。」他将点心碟子推过去,「万一磨伤了手,要疼的。」 祝予怀摊开掌心瞧了一瞧:「嗯,是有些红了。」 卫听澜闻言一顿,捉着他的腕子细看了一眼:「怪我没留神。今日就到这儿,等会儿我问方先生讨些药膏给你抹一抹。」 祝予怀任由他翻来覆去地把着自己的手检查,一面咬着糕点含煳地点头:「好,听你的。」 「别把点心当饭吃。」卫听澜看了眼日头,笑道,「再过一会儿该用午膳了。九隅兄赏个脸,一起?」 祝予怀笑着应了。 两人将弓箭放回原位,卫听澜提着点心盒子,与他并肩往揽青院去。 祝予怀边走边关心道:「你身上的伤势,应当已大好了?太医来复诊时,可有说什么?」 「太医行事都谨慎,伤势虽愈,仍劝我多静养。」卫听澜懒散地笑笑,「毕竟我的精气神还没补回来。」 祝予怀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没补回来……吗?」 卫听澜笑了:「这会儿城中焦头烂额的,我越安分,圣上越放心。」 祝予怀悟了。 装的。 他默默嘆气:「时至今日,大理寺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这第二回刺杀,恐也要成悬案了。」 卫听澜摇了摇头:「刺客与瓦丹有关,这答案我已经给他们了。细作竟能在京城行动自如,足见他们所用的身份凭证能够以假乱真。大理寺若有心,应当会仔细排查城中近日的失踪人口,兴许能查出他们盗用的假身份。」 祝予怀问道:「如此,没准能顺藤摸瓜挖出幕后主使?」 「难。」卫听澜摇头,「死士一旦被派出来,与主使者之间的联繫就会尽可能地被斩断。不过据我所知,目前有一件事基本可以确定。」 「什么?」 「刺客盗用的身份,都是湍城人。」卫听澜垂下眼,轻声说,「是八年前,就已在湍城之乱中丧生的百姓。」 第060章 武忠 「当年湍城一役,瓦丹因提防朔西的援军,纵火烧城后便迅速撤回了关外。可即便如此,湍城这个缺口,仍是没能及时补上。」 卫听澜放慢了脚步,向他解释道,「当年那把火烧光了所有的户籍文书,后来湍城重建时,朝廷想要吸纳流民、另立新籍,这便给了瓦丹可乘之机。」 祝予怀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可重理户籍之事,总有个审核的流程,有长平军在,何以让瓦丹趁虚而入?」 北疆长平军,是定远伯费心多年打磨出的精锐守备军。 祝予怀曾听师父说起过,长平军军纪严明、众心如城,与朔西突骑一个擅守,一个擅攻,共同撑起了大烨的边防。 卫听澜听了却摇头失笑:「如今的北疆兵马,还能称得上『长平军』么?散沙一盘……挂着个名头当遮羞布罢了。北疆五城如今各自为政,就属湍城一带最为混乱。」 当年江敬衡战死之后,明安帝令北域刺史代为监管北疆事务,但刺史不沾兵权,在军机要务上没有最终话语权。 为解决军务决策问题,长平军只得设将军帐,由五城主将共同商议行事。 可时间一久,长平军内部难免生出了分歧与矛盾。原本守望相助的五城之间时有龃龉,遇事相互推诿,明安帝却对此视而不见,默许了这样的发展。 这便是北疆兵权分化的开端。 「问题也不止出在长平军。」卫听澜又道,「湍城重建,最缺并非钱粮,而是人。瓦丹养的那批细作,长相口音都与大烨百姓无异,还挟持了像秦夫人那样的大烨女子,用她们丈夫或兄弟的身份在大烨行走。负责录籍的官吏即便留了心,也防不胜防。」 祝予怀蹙紧了眉:「那些细作的长相,究竟是易容,还是……」 「不是易容。」卫听澜的声音愈发沉重,「二十多年前还没有朔西突骑与长平军,大烨边境水深火热。瓦丹不止抢劫钱粮,也会掳掠大烨的女子。那些女子生下的孩子就是瓦丹最低等的奴隶,而继承了母亲相貌的那一部分人,会被瓦丹用训练死士的残酷手段去驯化,让他们互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少数人,便是被筛选出的、合格的细作。」 「这般泯灭人性,瓦丹真与豺狼禽兽无异!」祝予怀背后生寒,再想到那些细作,感官也变得十分复杂,「若那些人能够迷途知返……」 他又沉默了下去。 那些细作自幼被瓦丹虐待折磨,也算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但他们手中所沾的人命是真的,数年来认贼为主、替瓦丹卖命也是真的。 即便他们有心认祖归宗,大烨恐怕也难以毫无芥蒂地接纳他们。 卫听澜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声说:「瓦丹以暴虐手段豢养细作,能换来暂时的屈从,却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臣服。武忠能叛主,其他人便也有被策反的可能。这些人虽明面上难以被大烨承认,但若是用得好了,却是对付瓦丹的利器。」 祝予怀斟酌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确是个法子。但你背后是朔西,不好擅作主张,若有人恶意曲解,便说不清了。」 第127页 也是,若叫朝中某些泥古不化的老古董知道了,大约要指着他的鼻子痛骂心术不正。 卫听澜有些不屑地想,前世他在朔西和兀真交战时,连赤鹿族的残部都敢收归己用,如今不过几个细作,有价值为什么不用? 心术不正又如何,他父兄那般刚正不阿,也没见皇帝多惜才。 卫听澜一笑:「你放心。我势单力薄,不会去担这火中取栗的风险。我会把武忠送到合适的人手里,等时机到了,自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祝予怀一顿,略显诧异:「你在京中有旧故?」 卫听澜蹭了蹭下巴:「算是吧……总之信得过。」 祝予怀见他胸有成竹,便也没深问,又提醒道:「武忠此人可信吗?背叛得如此果决,别是假意投诚。」 卫听澜说:「一开始我的确不信他。他不怕死,也没有投靠我的动机。但他最后给我的理由,实在过于荒唐……荒唐到不像是在说谎。」 祝予怀不明所以:「什么理由?」 「他想活下来,为一个人报仇。」卫听澜的神情有些复杂,「一个大烨女子。」 那日在柴房中,卫听澜与武忠僵持良久,久到他快要失去耐心时,武忠终于开了口。 「我羡慕那个叫『武忠』的大烨人。」 说这句话时,武忠被钢针抵着鲜血淋漓的下颌,咧着嘴笑得很难看。 「死在湍城的那个叫『武忠』的年轻人,他的妹妹,是这世上最坚韧的女子。我与她做了半年的假兄妹,可在她出逃未遂,被抓回来之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武忠的声音低哑,「看着她被乌尤那畜生的铁鞭虐打致死。」 卫听澜居高临下地盯了他许久,武忠笑至哽咽,戴着镣铐的双手抓着自己的头髮,仿佛浸没在莫大的痛苦和悔恨里:「我顶替了『武忠』这个身份,却不能把她的兄长还给她,也无法保护她。她至死憎恨我,至死……看着我。」 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声音里带上了颤抖的哭腔。 这是一个作恶者、一个无可饶恕的帮凶的忏悔。软弱,可笑,于事无补。 不知为何,卫听澜想到了前世的自己。 在他生命尽头的那片黄沙中,有一株枯树,他日復一日地坐在那里,守着一块无字的墓碑,却迟迟不敢在那上面刻下一个名字。 那时他已时日无多,天谴的青黑恶痕从腹部蔓延到了心口,血液中的刺痛每一刻都在喧嚣。 那样的痛让他恍惚,总觉得像是回到了祝予怀离他而去的那一日。 卫听澜垂下眼,声音很轻:「生命中只有杀戮的人,有朝一日懂得了爱恨,体会过失去的刻骨痛意……就不会甘心继续在那暗无天日的歧途上,一条道走到黑。」 祝予怀闻言微怔,一时辨不清这句是在说武忠,还是在说别的什么人。 他转眼望去,只看见少年略显宁寂的侧影。 两人身后,庭院里半开的玉兰静默低垂,像有无数不可言说的哀伤心事。 * 春日来得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晃眼,澧京街巷便是满目的朦胧新色。 闭门多日的卫听澜适时地活了过来,偶尔会迈出已被修缮好的府门,去外面短暂地透透风。 二月临近末尾时,两名不速之客出现在了遮月楼。 扮作伙计的岳潭在看到来人面上的鹰面具时,眼皮抽了一抽。 「咳,这位……稀客。」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楼上请。」 岳潭引着两人径直去了五层角落里的一个雅间,期间目光频频扫向卫听澜身后那名缄默的男子。 他眼力过人,第一眼就发觉了那人面上的不自然之处——应当是易了容。 门开了,卫听澜和那人先一步踏了进去。 走在最后的岳潭眼神微动,雅间的房门合上的那一瞬,两柄薄如蝉翼的刀刃从他的袖口处旋出,一柄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上,一柄则直指卫听澜的后背。 卫听澜的步子顿了顿,转过头来,被面具遮挡的脸看不清神情。 岳潭低声质问:「你带不相干的人来遮月楼,想做什么?」 卫听澜的视线轻掠过指着自己的薄刃,短暂的僵持让屋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来向二公子投诚。」卫听澜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这人就是我的诚意。」 岳潭手中的刀刃并未动摇分毫,然而卫听澜的下一句话,让他戒备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是瓦丹的细作。当年湍城被破,有他一份力。」 半炷香后,卫听澜和岳潭面对面坐了下来。 两人不远处,迟来一步的知韫正半蹲在地上,拿着两把样式奇特的镣铐扣住武忠的手脚。 即便武忠毫无反抗的意愿,岳潭的脸色还是极冷,咬牙道:「他该死。」 「是该死。」卫听澜淡淡道,「不过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岳兄还是忍一忍比较好。」 背对他们的知韫噗嗤一乐:「沉住气呀小潭子,可别被个十六岁的小娃娃看扁了。」 一句话戳了两个人的肺管子,卫听澜和岳潭同时抿紧了唇。 知韫锁好了镣铐,慢悠悠地走到他们身边落座:「左骁卫都摸不透底的细作,卫郎君竟能逮着个活的,真叫人出乎意料。」 卫听澜嗅到了浅淡的忘春香气,不动声色道:「运气好。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第128页 岳潭难掩嫌恶地扫了眼武忠:「向瓦丹摇尾乞食的狗,卖主求荣也卖得利索。」 武忠任他奚落,没有反驳一句。 知韫问道:「你叫什么?」 「武忠。」 岳潭皱眉:「真名。」 武忠沉默了很久,最终垂下头,小声嗫嚅:「达萨勒。」 仿佛他的名字是什么可耻的、说不出口的东西。 「七年……不,八年前。」岳潭紧盯着他,「瓦丹主军在白头关与朔西僵持,兵力吃紧,却仍冒险抽调了一支精兵,翻过雪山偷袭湍城。为什么?」 武忠回答:「瓦丹筹备了许多年,一直想在边境撕出一个缺口,让精养多年的细作能够深入大烨发挥作用。更重要的是,那时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北疆的战神并不在前线,而是因为毒发,暗中退到了湍城疗养。」 岳潭的拳头顿时握紧,眼底升起寒意。 江敬衡身为一军主帅,身中奇毒这样致命的弱点,自然是瞒得滴水不漏。世人只知他少时随睿王出征,曾身负重伤,但有关中毒的风声是半点都没透出来的。 「定远伯中毒一事是机密,唯有亲近之人才知晓。你们是从谁那里得的消息?」 武忠默了一息:「我不知道。我们只奉命行事。」 卫听澜插话道:「『唯有亲近之人才知晓』?不见得吧。」 知韫和岳潭朝他看来。 卫听澜漫不经心敲了下桌案:「下毒的人,不也知晓么?」 第061章 非礼勿视 一句话犹如巨石惊浪,满屋死寂。 知韫静默许久,最后只扶额吐出口气:「若真如此,他这算什么?自毁长城?」 「真是荒唐!」岳潭心寒不已,「伯爷一片丹心,他不信便罢了,就因为这点私心,他竟……竟昏聩到叫瓦丹屠了一座城!」 卫听澜听了片刻,抬手道:「先别激动,无凭无据,我也就随口那么一说。不过听你们这意思,定远伯中毒与今上脱不开干系?」 知韫细细审视着他:「卫郎君知道的事似乎不少。」 卫听澜谦逊一笑:「七拼八凑,瞎猜而已。」 「会猜也是本事。」知韫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帕子,「你既说要投诚,总得给个信得过的缘由。」 「缘由可多了去了。」卫听澜感慨似的嘆了声,「今日的朔西,就是昔日的北疆。前车之鑑在前,难免让我心有戚戚。」 「卫郎君何出此言啊。」知韫微笑,「你与二公子可不一样。只要你在澧京安分守己,卫家便不会倒。」 「群狼环伺,」卫听澜侧目,「安分守己,就是坐以待毙。」 知韫「哟」了一声,掩唇稀罕道:「怎么,遭了两回刺杀,小郎君害怕了?」 「我说我了么?」卫听澜不紧不慢地加重了音,「我说的是大烨。」 眼看这你来我往的交锋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夹在中间的岳潭忍不住道:「要不我给你俩腾个座,方便你们施展拳脚?」 两人短暂地停了一下,知韫温和道:「碍着你了?」 岳潭没感情道:「怕你们的唇枪舌剑把我扎成刺猬。」 知韫红唇轻扬,一帕子抽到了他脸上。 有了岳潭时不时地掐灭明嘲暗讽的话头,接下来的交谈顺畅了许多。 卫听澜没有停留太久。离去时,岳潭仍旧扮演着伙计,毕恭毕敬地将他送了出去。再回到雅间时,武忠已经不在屋内了。 知韫一人站在屋中,手中捏着张微皱的纸,出神地垂眸凝视着。 「人已经走了。」岳潭走到她身侧,「卫家这小儿子,你怎么看?」 知韫抬了下眼,淡笑:「心眼子多,嘴也挺毒,不过倒是可信。」 「我觉得也是。他母亲和外祖一家都死在湍城,不论是出于报仇,还是为了保住卫家,他要做的事与我们是一致的。」岳潭停了停,又道,「我看他与那白驹很是熟稔。」 知韫看他一眼:「你还挺贪心啊。别忘了,白驹的父亲可是太子师。」 岳潭道:「那又如何,他不也是裘老的关门弟子吗?算起来还是伯爷的小师弟呢。」 知韫不置可否地笑笑,又垂头盯着手中的那张纸。 那是卫听澜走之前交给她的,说是瓦丹人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岳潭方才未来得及看,现下扫过一眼,视线微顿:「这观音小像,我怎么觉着有些眼熟呢?」 两人对视一眼,岳潭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江姑娘——」 「不是。」知韫盯着画像轻轻摇头,「同是梅枝观音,但江姑娘所绘的更具佛性。这幅笔墨技法虽相似,却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你仔细瞧这观音的眉眼……你不觉得有些像王妃吗?」 岳潭一愣,照着那张小像仔细研究了一番,错愕道:「这,这怎么可能!」 知韫捏紧了那张薄纸,喃喃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你说……伯爷会不会还活着?」 * 卫听澜出了遮月楼后不久,隐约觉得身后有人跟踪窥视。 他头也未回地继续前行,七拐八拐地加速绕了几个弯,最终在一处无人注意的角落闪身攀上了墙,借着墙前高树的树冠掩了身形。 从枝叶的缝隙里,他瞧见几个兵卒打扮的人追了过来,像是皇城营的人。那些人四处张望一番,一无所获,只得匆匆往远处走了。 第129页 卫听澜心有疑虑,想了想,卸下面具,将身上不起眼的外袍也飞速扒了下来。 所幸出门前做了两手准备,外袍里头还有他日常穿的衣裳。他趁人不注意熘下树,找了个恶臭熏天的脏污地,把那灰扑扑的衣裳踩进了烂泥里。毁尸灭迹完,他便正大光明地穿过集市,一边沿街熘达,一边往卫府去了。 临近府门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濯青?」 迟疑地转头看去,一辆眼熟的马车缓慢地停了下来。 驾车的易鸣还是摆着张臭脸,车停稳后,他放下脚凳,扶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下了车。 卫听澜回身相迎,祝予怀朝他笑道:「好巧,你出去办事了?险些叫我扑了个空。」 卫听澜应了一声:「你来怎么也没提前打个招唿?我若不在,岂不让你白跑一趟。」 祝予怀浅笑:「不打紧。德音说要来踩桩子,我闲来无事,顺路来看看。」 卫听澜看向他身边的小姑娘:「踩桩子?」 德音小声嘀咕:「师父说,我要是能在梅花桩上立足两个时辰不掉下来,就答应收我。可我上回只坚持了半个时辰……就想再来试试。」 高邈还挺能折腾人。 卫听澜弯唇:「那祝你好运。」 易鸣在门口的拴马桩上束好了绳,几人一道进了府。 祝予怀瞧着德音躁动得快要按不住的模样,无奈道:「阿鸣,你先陪她去吧。」 易鸣瞥了卫听澜一眼,知道这是两人有话要单独说,虽不乐意,也只得拉着翘首盼望的小姑娘离开了。 卫听澜略有不解,跟着祝予怀走了一小段路,踏上了迂迴的长廊。 「濯青。」祝予怀忽然问道,「那日街市上出手相助的人,应当与你无关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卫听澜懵了一下。 祝予怀看他怔愣,轻声提示道:「就是转移秦夫人和小羿的那日。可还记得?」 卫听澜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祝予怀之前也谈起过这事,说他们的马车被阻截时,幸有两位过路人相助,才没酿出祸事。 当时卫听澜装傻充愣混了过去,祝予怀只是看了他几眼,并未多问什么。今日怎么突然又提起来了? 卫听澜强作镇定:「九隅兄为何如此问?那日我不曾出门,与那两位义士更是面都没见过了。」 倒不是他故意想隐瞒,只是他假扮的那剑客身份,如今已和岳潭他们扯上了关系,暂时不太好解释。 祝予怀似松了口气,不疑有他:「那便好。」 卫听澜反倒更不安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幼旻向我递了个消息。」祝予怀解释道,「当日那冲撞马车的力夫被抓之后,并未送去大理寺,而是被皇城营扣了下来。最终审问出的结果,是那人饮醉了酒,神志不清。因为没造成什么人财损失,他挨了顿板子就被打发回家了。幼旻着人去皇城营问时,对方故作惶恐,只称不知道那莽夫冒犯了寿宁侯府,若是知道,定不会轻饶。」 卫听澜皱起了眉:「这话说的,倒成了寿宁侯府仗势凌人。」 「不止如此。」祝予怀继续说,「幼旻气不过,派人暗中去查那力夫的下落,谁知两日后,却打听到那人遭人毒手、死在家中的消息。据临近百姓所说,他死前那晚,曾有个戴着鹰面具的剑客在巷口徘徊,形迹可疑。」 卫听澜:「……」 哪里来的一口耀眼的黑锅? 「现在坊间有小范围的流言,说那力夫是冲撞了寿宁侯世子的车驾,惹祸上身遭了报復。而那剑客,就是侯府豢养的杀手。」 卫听澜感慨万分:「这谣造的,听起来不太聪明。」 祝予怀嘆息:「好在无凭无证,谁也不能因几句谣言就给寿宁侯府定罪。我只担心那位好心相助的剑客,会因此遭了无妄之灾。」 卫听澜随口答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者他有武艺傍身,你无需忧心。」 祝予怀静静瞧了他一眼,唇边浮起笑意:「也是。」 卫听澜被他一看,心里就发虚,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说起来,秦夫人和小羿可安顿好了?」 「侯爷已有安排。」祝予怀边走边道,「现在左骁卫也在寻人,他们母子与细作牵扯太深,身份敏感,只怕京城终是是非之地。我想等风头过去之后,将他们隐姓埋名暂送去雁安。小羿的药瘾恐怕还要犯几回,得劳烦师兄多配些缓痛的方子备着,秦夫人身上的天谴之毒虽不深,但也需好生调养……待边疆战事平定,再让他们重返故里也不迟。」 卫听澜自然没有异议。 祝予怀想了想,又有些犯愁:「细作之祸难以根除,也不知他们要藏多久。」 卫听澜只能宽慰道:「圣上已知境内有细作,断不会容忍他们继续生事,自有三营八卫去操这个心。我给大哥也去了信,提醒他排查军中籍贯为湍城的士兵。你身子不好,还是勿要为此劳心多虑……」 他说着说着,忽见祝予怀突兀地止了步,双眼微微睁大,震惊而惶惑的目光停在了斜前方的某处。 卫听澜不解地蹙眉:「怎么……」 他说着就要回头,祝予怀却好似被人踩了一脚,勐地伸手扳着他往回一转,声音也颤得走了调:「非……非礼勿视!」 卫听澜被转得一个趔趄,好险才稳住了身形。 第130页 尽管如此,方才那粗略一眼他也还是看清了——斜对角迴廊尽头的两个人,是焦奕和于思训。 那两人兇悍的架势,乍一看像在互殴,却又像是在拥吻。 卫听澜:……不确定,再看看。 可没等他偷偷探头,祝予怀就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匆忙往回疾奔,脚步惊慌,仿佛背后是什么惊悚的命案现场。 卫听澜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看向前方抓着自己一路疾走的人——那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月白背影透着几分紧张,露出的耳垂已红得要滴血。 这闷头逃跑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误入歧途、惊得四蹄打滑的羔羊。 卫听澜瞭然的同时,又有些想笑。 「九隅兄。九隅兄?」 祝予怀脸上发烫,根本不敢回头应声。 可只眨眼的功夫,卫听澜就追上来与他并肩,纵使祝予怀想扭头闪躲,那从颊旁蔓延到眉梢眼角的大片红晕,也被一览无余。 两人绕了个弯,祝予怀体力不支,终于喘着气停了下来。 卫听澜忍着笑,轻声道:「怎么热成这样?」 祝予怀听出了这话里的笑意,登时有些恼:「你分明看到了,还问。」 「是我的错。」卫听澜故作正色地转身,「我治下不严,不慎让人脏了九隅兄的眼睛。我这就回去重罚他们,把那些糟污事给料理了……」 「等等!」祝予怀慌忙拉紧他,「无需如此……他、他们,咳,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罢了。」 这都慌不择言了。 「无需替他们开脱。」卫听澜故意冷下脸,「他二人既非少年,又同为男子,这算哪门子的知慕少艾。做了有伤风化的事,就该罚。」 祝予怀哑了一下。 男子与男子之间生情,他是不曾见过,但、但…… 他磕磕绊绊地劝道:「他们也并未妨害旁人,罪不至此。」 卫听澜在他紧张的注视中沉吟半晌,点头:「罪不至此,那便小惩一番吧。」 祝予怀没成想自己偶然的一眼会给他人招致灾祸,愧疚与恻隐之心一时压过了赧然。 情急之下,他在满头乱麻中愣是挣出条不甚清醒的思绪来。 「虽稍显离经叛道,但这也谈不上罪过,不过是……」祝予怀紧急斟酌着用词,最终敲定道,「不过是遵从本心而已。」 卫听澜望向他,神情很平静,似乎还带着些单纯的困惑,但那眼神中,却又隐约透出些炙热的光彩。 他轻声重复:「遵从本心……而已?」 祝予怀怔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心间轻缓地弥散开,像是寒冬的冰河在暖阳下裂开了一道小口,怔忪着要醒来。 他本能地反省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三思之后,仍肯定地点了点头:「不错,仅此而已。」 卫听澜心头轻跳,像有小马驹在他肚子里扬蹄撒欢似的,一下比一下更鼓譟。 所以在祝予怀眼中,男子与男子,亦可遵从本心么? 卫听澜的唇边慢慢延展开笑意。 「九隅兄果然宽容豁达,胸纳百川。」他深深投去一眼,「受教了。」 * 与此同时,卫府长廊一处不起眼的拐角,细碎的喘息声和缠斗声窸窣不止。 被压在墙上的焦奕终于挣脱了一只手,将身前的人勐地推开了。 「于兄!」他靠着墙急促地缓着气,「你、你这,怎能……」 于思训的衣襟有些微乱,全无平日里稳重自持的模样。 他的视线落在焦奕下唇渗血的伤口,略一沉默,开口却带了几分冷:「我怎么了?」 焦奕咬牙挡住半张脸,豁出去了:「你说你怎么了!」 于思训眉头轻动,还是面无表情:「不就是亲了一下。」 焦奕难以表述自己的震撼,失声道:「你管那叫『亲了一下』?!」 天地良心!他好好地走在路上谁都没惹,莫名其妙地被拦腰一拐掼在墙上,甚至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这人兇残地咬着唇劫掠——这也能叫亲了一下? 于思训眉宇间仿佛凝了冰霜:「不然?」 焦奕狠狠一噎。 他本能地觉得自己是被非礼了,但也许是做了太久的流氓遭了报应,他发现自己对着于思训这一脸冷然的正经样,竟毫无控诉的底气。 于思训见他不答,脸色更沉了些:「就这么难以接受?」 焦奕抵着身后的墙,逃又逃不得,头皮发麻:「接受什么?」 「我等了很久。」于思训迫近一步,「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焦奕被他直视的目光逼得竟有些背后冒汗,色厉内荏道:「有什么可说的?」 分明自己才是被占了两回便宜的那个,怎么搞得好像他欠了天大的债,还被债主追杀上门了? 于思训盯了他很久,在这人闪躲的目光里,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你招惹我,又将我弃如敝履。」于思训言至此处,声音已带了些许哑意,「没半句解释?」 焦奕愣在原地,只觉脑袋里不清不楚的,万般狡辩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两人沉默的那片刻间,他连于思训的唿吸都快听不到了。 焦奕心虚地移开眼:「我……」 于思训紧了紧拳,愤然抽身往回走。 焦奕一骨碌窜了起来:「等等。」 第131页 于思训被他抓住了后襟,忍无可忍,一转身扣住他的手腕,厉声道:「还不够?你那一身风流恶习我不同你计较,只当是阴沟里翻了船!往后你我各走各的,谁也不欠谁!」 焦奕吃痛,血气也涌了上头:「话说清楚,谁不欠谁?你亲我两回,嘴皮子都咬破了,这帐你不认?」 于思训被他气笑了,笑中透着寒意:「好、好,你作践我,还要同我算帐。我认了,你准备要我怎么还?是你亲回来,还是——」 焦奕不肯输阵,狠了狠心,照着他讽笑的唇闭眼就咬了下去。 于思训嘴角一痛,额角青筋拼命跳了两下。 焦奕不得要领,心里又慌,没等他摸索着继续动作,就被于思训勐力掐着下颌撇开了脸。 「瞎啃什么!属狗的?」 焦奕胸口起伏,指节揩了下唇,感到一丝挫败。 两个人终于都冷静了一些,凌乱的唿吸声在这漫长的对峙中愈发清晰。 于思训的目光透着几分复杂。 「算了。」焦奕烦躁地捋了下头髮,「你来吧。」 于思训怀疑地注视着他:「什么意思?」 「看不出来吗?」焦奕自暴自弃道,「我不会!老子不会!!」 于思训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眼神微微变换,良久,才重新开了口。 「不会,那怎么办?」 焦奕没吭声,但也没后退,就这么刺头似的跟他犟着。 他下唇的伤口还泛着血红,于思训的视线在上头逡巡,半晌,又走近一步。 「多试几次,」于思训放轻了声,「是不是就会了?」 第062章 擢兰试·窃题 这暧昧不明的僵持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 「你俩杵这儿干啥呢?」侯跃冒出头来左右看看,纳闷道,「老焦,你这嘴怎么了?被酒盏子磕着了?」 焦奕在于思训跟前输了一筹,心里正烦着。听了个「酒」字,更觉郁闷,朝于思训抡了一眼,话也不说就甩脸子走了。 侯跃稀里煳涂:「谁惹他了?」 「不知道。」于思训瞧着前方的人影,语气淡淡,「兴许是磕着嘴喝不得酒了,跟自己怄气吧。」 「哦……」侯跃不确定地瞅了他几眼,「训哥,我怎么觉着你挺高兴呢?」 于思训收回视线,坦然地同他对视。 侯跃眨巴了几下眼睛,忽地偷乐起来:「我懂了,想笑就笑嘛,你也觉得老焦那酒蒙子活该是不是?」 于思训默了一息,莫名拍了拍他的肩:「下回幸灾乐祸前,记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啊?」 下一瞬,侯跃被一股大力扯起了后衣领。 「死猴子欠收拾。」不知何时去而復返的焦奕阴沉沉地说,「过来挨打!」 侯跃头皮一麻,拼命挣扎:「训哥救我!」 焦奕怒火更盛:「喊也没用,今日哪路神仙也救不得你了!」 撂完狠话,他头也不回,捉着侯跃径直就往演武场的方向去了。 于思训站在原地,瞧着他们鸡飞狗跳地走远,常年没几个表情的冷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二月过后,澧京的春色便浓郁了起来,处处枝头葳蕤,软风袭面。 街市上游人如织,沉静宫禁之中,亦增了几分鲜活的人气。其中最瞩目的,要数芝兰台上下紧锣密鼓地筹备的「擢兰试」。 与芝兰台平日里检验课业的小测不同,每年三月初三的擢兰试,科目繁多,一考就是整十日。考试期间考生不得擅自归家,即便是那些平日里走读的权贵子弟,亦要提前一日入宫,住进芝兰台下设的斋舍里。 祝予怀也提前打点了行囊,三月初二那日清晨,就向家人辞了行,踏上了往宫里去的马车。 不过车才刚行出杏子巷口,就迎面遇上了骑马而来的卫听澜。 他来得似有些匆忙,一路四处张望着,瞧见马车就眼睛一亮:「九隅兄!」 赶车的易鸣警惕地抬眼盯去。 祝予怀听见声音,诧异地撩起车窗帘子:「濯青?你怎么来了?」 卫听澜的马背上也搭着精简的行囊,他收拢缰绳,笑答:「来寻你一道走啊。考前心慌,特来蹭蹭文曲星的文气。」 祝予怀知道他这又是在胡诌了,也跟着笑:「真没别的事?」 到了近前,卫听澜调转马头与车窗并行,坦然道:「没。就是今日起早了,闲的。」 他一边熟络地搭着话,一边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赶上了。 这些日子要筹谋的事情太多,一直到昨晚躺在床上时,他才想起自己忘了件要紧的事。 芝兰台的斋舍,是两人一间! 前世每逢年初大考,谢幼旻必然要拉着祝予怀帮自己圈画重点,因此这两人年年都住一起,还时常秉烛夜谈,熬夜抱佛脚。 卫听澜一想到这里,觉都睡不踏实了。天没亮他就爬起来洗漱更衣,要不是高邈硬按着他用早膳,他铁定要披星戴月地赶去祝府,提前把人给抢了。 卫听澜打了一夜的腹稿,眼下逮着机会,状似不经意道:「我听闻芝兰台规矩多,因为在宫禁之内,不许寻常学子带随从进去。九隅兄独自一人,能照顾得好自己吗?」 祝予怀失笑:「好歹我也在落翮山待了六年,又不是孩子了。即便真有难处,斋舍中也有宫侍能帮忙。」 第132页 「那怎么靠得住,万一他们偷闲躲懒,岂不误事?」卫听澜装模作样地深思一番,恳切道,「不如这样,你与我同住一屋,有什么事你只要喊一声,我立马就来。」 易鸣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居心叵测的登徒子,图穷匕见了吧! 他当即插话:「你若真担心公子,不如让世子与他同住。世子入台更早,知道的总比你多些。」 卫听澜不以为然地哼笑:「谢世子金尊玉贵的,自己都要人伺候,哪里是照顾人的料子?」 这四两拨千斤的一句让易鸣噎了噎,半晌才不服道:「世子不行,你就行了?」 眼看又要争论起来,祝予怀无奈打断:「都说了我不用人照顾,怎么一个二个都不信我的话?罢了,总归濯青与我都是头回进芝兰台,同舍住着是方便些。莫要再争了。」 卫听澜登时扬眉吐气:「九隅兄说得是。」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等到了宫门外,易鸣再是不情愿,也只得眼睁睁看着两人亲密无间地说着话,一道进了宫门,渐行渐远了。 行囊与马匹自有负责的杂役代为运送和安顿,祝予怀与卫听澜录完名、领了标识身份的腰牌,便有引路的宫侍带他们去芝兰台内认路线。 才走到泮池,就遇上了迟来一步的谢幼旻。 谢幼旻骤闻祝予怀被人先一步抢去做了舍友,顿时捶胸顿足:「这斋舍,它怎么就不能建成三人寝的呢!」 祝予怀笑了起来,将腰牌给他看了看:「我与濯青在谦益斋,寅字舍。虽不能同舍,但我们可以同斋啊。」 谢幼旻疑惑地「啊」了声:「谦益斋?那地方有些偏啊。你们来这么早,怎么不挑好点的地儿住?」 卫听澜手里把玩着腰牌,淡笑了笑:「不是自己挑的,是管事的给的。」 「是吗?」谢幼旻挠了下头,也没多想,「哎不管了,谦益斋就谦益斋,也就多走几步的事儿。那我抓紧些去占个谦益斋的名,先走了啊!」 话说完,他就跑没影了。引路的两名宫侍在旁侧眼观鼻鼻观心,都未出声。 卫听澜将腰牌倒扣在掌心,漫不经心扫去一眼:「那咱们接着走?考场在哪还没看呢。」 祝予怀点了点头,向宫侍道:「有劳二位了。」 「不敢。」宫侍低眉顺眼地屈身,「郎君这边请。」 芝兰台作为天家书院,处处都显露着古朴厚重的威仪。一路上层台累榭,黛瓦朱檐,都是雁安不曾有的景致,祝予怀看得新鲜,卫听澜却神情倦懒,似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提不起兴趣。 只是他盯着前头那两个宫侍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 这路是越走越偏了。 在拐上一条碎石曲径前,卫听澜停了步。就连祝予怀也觉出古怪,跟着停了下来:「怎么还未走到?」 卫听澜懒散地应和:「是啊,乏得很。不如我们先回去?反正明日有世子带路,这考场看或不看都一样。」 引路的宫侍身形一顿,其中一个垂眼道:「就快到了。再往前走些,绕过藏书楼便是了。」 祝予怀好奇起来:「前面是藏书楼?」 「正是。」那人细声回道,「藏书楼中典籍浩瀚,有不少名家孤本。擢兰试前,常有学子前往借阅研习,郎君若有兴致,亦可移步一观。」 祝予怀又问:「我二人尚未入台,也能进去?」 宫侍见他意动,愈发谦恭:「能。先帝曾言,凡是有心向学之人,不拘身份,皆可入内。」 卫听澜皱眉正要出声,祝予怀忽然捂住了胸口,轻轻嘆气:「濯青,我们回去吧。」 宫侍一噎:「郎君不去看一眼吗?」 「不巧。」祝予怀遗憾一笑,「我自幼体弱多病,经不得大喜大悲。骤然听闻这等好消息,一时心绪波动,好像要犯心疾了。」 宫侍:「……」 卫听澜:「……」 祝予怀转头温声:「濯青,搀一搀我。」 月白衣袖下,修长干净的手就这么伸到了卫听澜眼前。 祝予怀本意只是让他搀着自己的胳膊,可卫听澜凝望片刻,径直将那微凉的手指拢进了自己的掌心。 另一只手则从后环过,倏地揽住了他的腰。 祝予怀的笑容微僵:「濯……青?」 「他犯病时不喜外人看。」卫听澜抬眼一掠,记住两名宫侍的相貌,「我认得回去的路,你们不必跟了。」 在宫侍复杂的眼神中,两人就这么以一种奇妙又僵硬的姿态,调转方向往回走去。 祝予怀步子都迈不利索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不自然地动了下被卫听澜握在掌心的手,想抽回来。卫听澜却攥紧了几分,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祝予怀忽觉心虚,小声解释:「我没犯心疾。」 卫听澜略略点头,却没半点松手的意思:「宫里眼线遍布,做戏需得做全套。」 祝予怀不敢动了。 半晌,他又期期艾艾:「那你左手往上些,别总是……掐我腰。」 卫听澜纳闷地动了动手指:「没掐啊。」 只这一下,祝予怀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颤,整个人就快炸毛。 「你……」他强忍着低声道,「不许动了。」 压低的声音又恼又怨,还有点凶。 卫听澜忍着笑道:「我错了,我不知道九隅兄这么怕痒。」 第133页 祝予怀抿紧唇不想理他。 就这样,两人终于走到了视野开阔处,祝予怀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得树木葱郁,那两名宫侍的身影,是半点也找不着了。 他稍松了口气,语气却不算轻松:「我到京不过几月,竟不知何时得罪了宫里的人。」 卫听澜心里倒有些猜测,问道:「你从哪儿看出那两人有问题的?」 祝予怀收回目光:「这条路太冷清了。藏书楼若真能进,我们方才行来,不该一个学子都没见着。他们编那些话诱我过去……楼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不错。」卫听澜捏了捏他的手心,赞许道,「是试题。」 祝予怀一怔:「擢兰试的试题?不是在翰林院吗?」 他偶然听父亲幸灾乐祸地提过一嘴,说是刚过完年,几个同僚就被关进翰林院出题去了,得等擢兰试结束才能放出来。 卫听澜解释道:「试题由翰林院拟定是不假。但在考前一日,这些试题会被收箱加锁、押上封条,运到藏书楼暂存,以便第二日及时送至考场,当众开箱拆卷。」 这事在芝兰台并不是秘密。只是像他和祝予怀这样的候选者,没事也不会特意去打听试题存放的位置,若非卫听澜多活一世,他也不会知道这些细节。 那两名宫侍大约也是在赌这一点。 祝予怀凝重起来:「藏书楼外,难道无人把守?」 「自然有。」卫听澜微讽地笑了笑,「但守卫可以买通,买不通可以胁迫,胁迫不成还可以安插人手惹乱子。这『意图窃题舞弊』的罪名,有千百种法子可以往你我身上安。宫禁之中,有什么腌臜事都不稀奇。」 祝予怀锁眉不语,显然没想通是谁这么大费周章要陷害自己。 卫听澜也良久没有开口。 前世他因为在养伤,未能参与这次擢兰试,只知道祝予怀最后成了榜首。 以祝予怀的才智,这等低劣的陷阱,还不至于能骗到他,可此世的差别在于,他没了傍身的武艺。即便有那支竹簪子能勉强用于自保,但是……万一呢? 卫听澜毫不怀疑,若是今日自己没跟来,那两个居心不良的宫侍会直接将祝予怀打晕,扔进藏书楼里。 祝予怀沉思时,忽觉卫听澜带着薄茧的手指蹭了下他的掌心,而后握得更紧了些。 「你这几日跟紧我。」卫听澜沉声说,「除却考场和斋舍,哪里都别自己去。」 第063章 擢兰试·庭誉 祝予怀与卫听澜走到谦益斋时,见不少宫侍正来来回回地奔走着,一派忙乱模样。 「这是在做什么?」祝予怀看他们有的扛梯子,有的提着小桶,十分不解。 卫听澜略扫了几眼:「桶里装的像是浆煳,是要贴什么东西吧?」 两人迟疑的这会儿,就听斋舍里头有人扯着嗓子颐指气使:「每间屋子都检查一遍,有漏风的窗户全都补上!动作都快些,哎,你们别光盯着窗子啊,隔壁那间门都裂了看不见吗?去找人来修啊!」 另一道声音赔着笑,忙不迭地答应:「是是是……世子稍安勿躁,奴这就差人去办,这就去。」 祝予怀与卫听澜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宫侍们正手忙脚乱地踩着梯子煳窗纸,谢幼旻大刀金马地立在院中,一边监督,一边絮絮地数落身侧的斋舍管事:「这么破的屋子竟也不及时修,你们怎么回事?芝兰台的学子,哪个不是圣上过了眼、钦点进来的,你们就这般煳弄?」 有不少学子听见动静,三三两两地在屋舍下围观,听了这话,纷纷应和。 「可不是么,这屋子动不动就钻风漏雨,哪回不是我们自己拆东墙补西墙?」 「『煳弄』都说得轻了,我看是分明存心苛待!」 那管事被斥得没脸,向他们拱手干笑道:「言重了,言重了。诸位都是大烨未来的栋樑,谁敢苛待呢。」 「你少在那装模作样!」有学子指着他骂道,「斋舍年久失修的事儿不知提了多少回,你们何时上心过?实在推脱不过了,才随便找两个工匠应付一二,净装聋作哑地耗着呢!这会儿都不记得了?」 「就是,前些日子颜兄因此受寒病倒,不过想借灶房的炉子煎药,你们又是怎么推三阻四的?现在腆着脸说起什么『栋樑』来了,栋樑就是让你们往脚底下踩的?」 谢幼旻眉头拧成了疙瘩,看向管事:「可有此事?」 管事讪讪地拭着汗:「这,兴许是底下人偷懒,办了混帐事……奴回头就好生教训他们,绝不姑息那些不干事的懒骨头。」 「现在就去。」谢幼旻沉了声,「再有这种事,我就送你到圣上跟前解释。」 管事的腰躬得愈发低,眼中却闪过不忿,唯唯诺诺应了几声「是」,绕过学子们往外去了。 卫听澜在后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有些不屑。 读书人都有些孤高的左性,与宦官群体素来不对付。芝兰台本是皇室子弟读书的地方,后来虽扩建为天家书院,但侍奉的人依旧是太监,随着学子人数渐增,这两派人矛盾激化倒也不是稀罕事。 人虽灰熘熘地走了,学子们的怨气却没平:「这老阉贼,净会为自己开脱!我等入台读书是为报效家国,却还得在阉人手底下讨日子,真是憋屈!」 「不就是看我们在京城没根没底,好欺负呗。」有人嘀咕,「这要是在博雅斋那帮纨绔跟前,他们哪儿敢……」 第134页 「嘘!」同伴慌忙打断,「平章,你瞎说什么呢!」 那被叫作「平章」的学子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秃噜嘴了。 刚替他们出头的谢幼旻,可不就是博雅斋的纨绔头子吗! 「对不住,是我失言了。」他脸皮微红,赶忙向谢幼旻拱手道歉,「今日多谢世子仗义执言。」 谢幼旻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率性地摆摆手:「都是同窗,客气什么。之后几日我就住这儿了,看谁还敢吃着皇家饭玩忽职守。」 少年人心性热忱,一个打抱不平,就能消去许多隔阂。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又有人大着胆子问:「世子怎么忽然搬来我们这儿了?」 谦益斋中多是从外地选拔上来的学子,与博雅斋中走读的权贵子弟们虽是同窗,却不甚相熟。 谢幼旻身为皇戚,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总不能是博雅斋那好地方住腻了,一时兴起跑来吃苦吧? 谢幼旻也不知是跟哪个地头霸王学的,豪迈道:「有两个朋友要入台,我得过来罩着,给他们撑场子。」 身后传来声忍俊不禁的笑:「怎么说的像是要去打群架。」 谢幼旻闻声转头,惊喜道:「阿怀!」 这一声把众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 只见一眉目温和的年轻郎君立在檐下,衣无矫饰,清隽如竹;身侧还有个气质截然相反的少年,腰臂紧束作武人打扮,不敛锋芒,目色矜傲。 察觉到四周或好奇或惊艷的目光,卫听澜略微抿唇,不动声色地向祝予怀靠近了一点。 谢幼旻已经高兴地迎了上去:「你俩怎么才来?让我好等!」 卫听澜抢先一步,十分自然地扶上了祝予怀的胳膊:「九隅兄身体不适,世子声音轻些。」 祝予怀看着他流畅的动作,欲言又止。 才刚松开手,怎么又搀上了? 谢幼旻的欣喜霎时转为担忧:「啊?要紧吗?芝兰台有医官轮值,可要我去抓几个人来?」 祝予怀连忙阻止:「不必,无甚大碍,我歇歇就好。」 卫听澜巴不得赶紧进屋,把环绕着祝予怀的那些目光通通关在门外。他立马点了头:「那快走吧,寒暄的话等进屋再说。」 「行,一起走。」谢幼旻说着就想搭把手,忽觉一道视线凉凉钉在自己身上,顺着看过去,正对上卫听澜幽深的双眼。 「世子上前带路便是,九隅兄自有我来照顾。」 谢幼旻当即引吭如鹅叫:「阿怀你快看啊!他又拿眼神刀我!」 祝予怀头大如斗,一手抓一个,无奈道:「你们团结些。」 于是,三人一个鹅叫,一个满脸嫌弃,一个和稀泥,就这么混乱而精彩纷呈地走远了。 目送他们远去的众学子鸦雀无声。 良久,才有人轻轻感嘆。 「世子这撑场子的方式,还真是让人一点都看不懂。」 * 谦益斋中多是长住芝兰台的外地学子,因此庭院里的生活气息十分浓厚。 对称排布的屋舍门外,有汲水的瓦罐、晾衣物的简易架子,还有捆了一半的马扎,木制的水车舟船模型,晒得整整齐齐的干果……一路走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空气中混合着墨香味和淡淡的皂角味,还有一股不太明显的药味。 「行囊应当已经送到了,你们要是缺什么,就来隔壁找我。」临近住处时,谢幼旻晃了晃腰牌,「卯字舍刚好空出一个名额,我给占了。」 寅字舍与卯字舍只一墙之隔,倒也方便。 卫听澜看着手边稍显陈旧的门,刚要推开,忽听隔壁那间传来器皿摔碎的刺耳声响,紧跟着是什么人痛苦的咳嗽声。 三人同时抬起了头,谢幼旻最先反应过来,疾步向卯字舍冲去,撞开了虚掩的门。 浓重的苦药味扑面而来,碎瓦和汤药溅落一地。一个身披青衫的年轻人背门而立,咳得似有些站不稳。 若是摔了,那些碎片扎到人身上可不是好玩的。 谢幼旻想也未想,上前抓起人的后领就往后拉:「你当心……」 几乎是在他的手挨着衣领的一瞬间,那人勐地回手将他挡开,捂着后颈撤了几步。 祝予怀和卫听澜迈入屋内,就听见一声嘶哑的「滚开」。 声音虽无力,却明晃晃地透着愠怒。 谢幼旻被推了个趔趄,错愕一瞬,恼了起来:「哎,你这人讲点道理,我好心拉你一把,不领情就算了,你凶什么?」 那人重咳了几声,终于缓了过来,直起身掸了两下衣领:「我不喜外人碰。」 这轻描淡写的动作满是嫌弃,谢幼旻声音陡然提高:「你什么意思!你还觉得我脏?」 「好了好了。」眼看就要闹起来,祝予怀赶紧把人拉住,「事出突然,约莫有些误会。」 那年轻人随手拢了下身上披的外衫,许是看清了谢幼旻身上的腰牌,倒没再说让人滚出去的狠话,只是神情依旧冷淡。 祝予怀问道:「兄台这咳疾厉害,可有请医官看过?」 「没必要。」那人一句就给堵了回去,兀自收拾起地上的脏污来。 打碎的显然是煎药用的药罐,祝予怀辨认了一下当中的药物残渣,也跟着蹲了下来:「这些都是治风寒的药材,不过咳疾也分外感内伤,需得对症用药,才能见好。擢兰试整整十日,强撑病体应考,怕是熬不住的。」 第135页 那人终于停了手上动作,抬眼看来。 祝予怀对上他的视线,才发觉这人脾气虽怪,相貌倒很儒雅清秀。只是生了一双过于冷情的凤眸,这样无声地把人盯着,就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年轻人问:「所以呢?」 祝予怀说:「若是信得过,我可以替你看诊。」 那人就笑了:「初次见面,我凭什么信你?都说了,我不喜外人碰。」 谢幼旻还憋着气,忍不住插嘴:「阿怀,别管他了。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值当。」 祝予怀抬手止住他,继续劝说道:「望闻问切,仅一个『切』字需有肢体触碰。兄台不喜人碰也无妨,不摸脉象,亦可粗略诊治。虽不大准,总比盲目用药好些。」 那人沉默了片刻:「我付不起诊金。」 「不收诊金。」祝予怀微笑,「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也可以先欠着,等有了再给。」 卫听澜在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不知为何,隐约有些不安。 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只是这番有关「诊金」的对话,总让他觉得有一个名字唿之欲出。 前世他是被明安帝以旁听之名强塞进芝兰台的,因为这额外的「恩宠」,每逢擢兰试,他都会被管事的谨慎地安排去博雅斋。 因为这个缘故,卫听澜对谦益斋的人印象寡淡,再加上独来独往惯了,芝兰台中至少有半数以上学子,他是脸对不上名的。 在卫听澜努力翻找前世记忆的这会儿,那年轻人终于做了决定:「看诊可以,不过得劳烦你的两位朋友迴避。」 谢幼旻难以理解:「你哪来这么多怪里怪气的毛病?你姓规,名『矩多』是吗?」 「幼旻,别这样。」祝予怀无奈地拉了他一下,朝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没问呢,兄台怎么称唿?」 那人瞥了眼谢幼旻,不冷不热地答道:「颜庭誉。」 颜…… 卫听澜脑中霎时嗡鸣了一声。 他想起来了。 前世祝予怀死后的第三年,在泾水一带翻出河阴贪污大案、带头为祝家鸣冤平反的都水监署令,颜庭誉! 「濯青,幼旻,你二人不如先去寅字舍暂歇?」祝予怀抬眼看来,「我替这位颜兄看完诊,再去寻你们。」 谢幼旻不情不愿道:「行吧,那你有什么事就喊一声,别让这傢伙欺负了。」 卫听澜却一句话也没说,只僵在原地,看向颜庭誉的目光艰涩至极。 颜庭誉察觉到什么,眉头微拧,防备地回望过来。 祝予怀也有些疑惑:「濯青?你脸色怎么……」 「没事。」卫听澜突兀地转过了身,拽着谢幼旻大步往外去,「你们……自便。」 屋门合上的那一瞬,卫听澜只觉心脏好似被人攥紧一般,沉沉地泛起疼来。 他差点忘记了。 颜庭誉和祝予怀,才是人人称颂、人人嘆惋的一对。 前世,祝家冤案平反的消息,是和大烨新帝的招安旨意一併传到朔西的。 河阴贪污大案被翻出来后,新帝重新组建的禁卫军雷厉风行,短短几月间,就将泾水沿线的贪官污吏连根拔起。卫临风身上所背的勾结匪寇、威逼朝廷命官的污名也亦被洗刷。 卫家谋逆一案开始重审,新帝念在卫听澜抗敌有功的份上,免去他踞兵朔西、与大烨对峙多年的罪责,只盼卫家沉冤昭雪的那日,朔西能够回归大烨版图。 那时卫听澜的天谴之毒,已经深入骨髓,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他把军务事宜尽数交给了于思训和常驷,自己则每日守在祝予怀墓前,时醉时醒。 直到有一日,有关平反一事的细节,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传到了朔西。 说那名不见经传的都水监署令,是如何借治水之机,巧妙地周旋于泾河沿线官府之中,引贪官内讧,趁机搜罗他们的罪证。 说那颜青天是如何慷慨大义,孤注一掷地击响了午门登闻鼓,替泾水一带的百姓请命,替枉死狱中的祝家四十一口人鸣冤。 又说那日朝堂上如何腥风血雨,颜庭誉抱着必死之心与奸人对质,即便被对方拿住把柄、揭穿了女子身份,依然不退不避、据理力争。 颜庭誉,是女子。 这个消息,甚至比贪污大案更令朝野震动。 因为的欺君之罪,颜庭誉遭到不少官员的弹劾攻讦。新帝一面彻查河阴贪污案,一面将她收押候审,可还没开始审,万民书就送到了宫门外。 卫听澜身在朔西,不曾亲见那日万民空巷的场景,只知道颜庭誉的旧故、同僚、昔日同窗,还有不计其数的学子百姓,于宫门外跪请,求圣上开恩。 这是明安年间不曾有过的盛况,也是积攒了许多年的、对朝廷陈陈相因的旧风的反抗。 新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在满朝文武战战兢兢时,他泰然自若,提出了登基后第一个惊世骇俗的改革举措。 废除女子不得入仕为官的旧制。 新帝手中握着北疆重新收拢的兵权,而朔西也明显有接受招安、向他俯首称臣之意。在虎视眈眈的新禁卫军跟前,在宫门外百姓一声高过一声的唿喊中,没有一个臣子再敢提出异议。 颜庭誉被放了出来,并被破格提拔,进了御史台。 新帝在澧京大刀阔斧地整改朝堂时,颜庭誉这九死一生的经歷也被谱成唱词,写成话本,飞速传遍了大烨。 第136页 女扮男装入台读书,谨小慎微隐藏多年,最后却不惜自曝身份,扛着欺君死罪也要替祝家平反,桩桩件件都是传奇。 据说颜庭誉对此仅有一句解释——「我欠了祝家一笔诊金。」 然而颜庭誉和祝家唯一的交集,就是在芝兰台中读书那会儿,曾与祝家那位惊才绝艷的白驹做过同窗。 「欠诊金」这一句,引发了书家们无数种缠绵悱恻的遐想。 这传奇故事的开头,便成了颜祝二人在芝兰台中一见误终生。 向来悲剧比喜剧更能牵动人心,有情人因一桩冤案分别数载,冤案昭雪时,却已阴阳两隔……这悽美的故事愈传愈广,流传到朔西时,卫听澜俨然已成了这故事里罪无可恕、害祝予怀客死他乡的反派角色。 卫听澜听到这故事之后,在祝予怀墓前清醒地坐了一整夜。 他说不太清那时自己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也许是苦涩,酸胀,又好像有些释然。 祝予怀身上所有的污秽名声,终于都被洗去了。 连同自己这个不该存在的污点,也被抹去了。 卫听澜看着那空荡荡的无字墓碑,他曾纠结过无数次,但始终没敢在上面刻下一个名字。 祝予怀生时爱洁,死后也正该这般清白干净。 春日的光晕跃下屋檐,将斋舍中的新木照得温和而恬静。 卫听澜却觉得身上丝丝缕缕地泛着冷,好像他还留在祝予怀死去的那个冬日,再也没可能抽身出来。 「卫二?」谢幼旻在后面不明所以,「怎么了这是?今日遇着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怪?」 卫听澜站在卯字舍的房门外,在檐下灰暗的阴影中艰难地缓了几口气,终于忍住了没有回头。 他没有答话,身上仿佛戴着沉重的镣铐,转身慢慢地向寅字舍走去。 第064章 擢兰试·娴妃 韶华宫正殿,一本书册横空飞来,正砸在一名战战兢兢跪着的宫侍身上。 「这点小事都办不成,要你们有什么用?」 说话的少年很是烦躁,手中的笔也掷在桌上,溅起的墨点脏了刚写一半的纸。 「觉儿,稳重些。」画屏之后,传来女子冷清的声音,「一不顺心就摔东西,可还有皇子的样子?」 「母妃!」赵文觉不高兴地嚷道,「是他们办事不力,我不过训斥几句……」 画屏后的声音加重了些:「觉儿。」 赵文觉不情不愿地止了声。 帷帐轻动,细微的珠玉相碰声响起,画屏后的女子走了出来——一身清素宫装,面上不施粉黛,手中擎着刚修剪好的花枝,即便不出一言,也尽显书香门第养出来的风雅气质。 可赵文觉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母亲这是不悦了。 他的嘴角垮下来,恹恹道:「儿臣知错,再不胡乱发脾气了。」 嘴上这么说,他却一边瞪了眼地上的宫侍,神情带了些恼恨。 宫侍心中叫苦不迭。 韶华宫这位娴妃,是中书令裴颂的长女,性子是阖宫皆知的温婉娴雅,偏偏在教子一事上是极严格的。 这四皇子自幼被管束得厉害,可也不知是不是物极必反的缘故,他在自己母妃面前不敢造次,背地里却总拿身边人撒气,暴躁易怒得很。 这会儿挨了娴妃的数落,丢了面子,没准一会儿出了殿门,他就要在下人身上变本加厉地找补回来。 宫侍正担惊受怕着,又听娴妃不急不徐地开口:「听你方才那话的意思,芝兰台中安插的人,是因卫家小儿从中阻挠,才不便动手?」 「正是。」宫侍赶忙叩首,「娘娘、四殿下明鑑,奴才们办事不敢不尽心哪!实在是那祝郎君身子忒孱弱,地方都还没走到,就气喘不止,说是心疾要犯了……卫家二郎护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当即就要送人回去,这,甘禧和仁禄这才寻不着空子下手啊!」 赵文觉听得一嗤,不屑道:「果然是个病秧子。母妃,如此无用的废人,咱们何必忌惮?」 娴妃不贊同地说:「他是祝东旭的独子,身上繫着温氏的贤名,就连圣上都对他高看一眼。这样的人,怎可轻视?等到他有所作为、被东宫庇护,再想除掉就难了。」 赵文觉兴致缺缺,倒也没再表露出来,只道:「母妃无需忧心,要阻他入台也容易。他既体弱,随便制造些意外,让他一病不起不就成了?」 宫侍欲言又止,磕巴道:「四殿下容禀,这、这怕是有些棘手。眼下那卫二郎与他同住一舍,就连寿宁侯世子也跟着去了谦益斋……」 赵文觉低骂了声:「这姓谢的,怎么总多管闲事。」 娴妃思量片刻,道:「总有他落单的时候。到时把人弄晕了丢去什么地方冻一夜,反正芝兰台如此之大,迷路走丢了也不甚稀奇……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如此温善的一张脸,吩咐这些时,却平淡得近乎无情。宫侍背后微凉,不敢抬头:「……是。」 「以防万一,甘禧和仁禄先调去别处,你速速去办。」 宫侍磕头领了命,很快退了下去。 娴妃走到赵文觉旁侧,将手中的花枝细心插在桌案一角的细颈琉瓶里。 余光瞥见桌案上溅了墨点的纸张,她微蹙起眉:「你啊,何时才能收敛心性,学学你祖父的低调隐忍。」 赵文觉不喜欢娴妃蹙眉的模样,小声咕哝:「可父皇说过,男儿有些脾气是应该的。」 第137页 「你父皇哄你的话,听听便罢了。」娴妃眼中透着些复杂,手指掠过花枝,抚上他的头,「觉儿,莫要忘记母妃曾说过的话。裴家才是你的后盾,只有母妃,是永远为你好的。」 * 祝予怀回到寅字舍时,卫听澜打了桶水来,正在清洗屋舍。 学子斋舍的格局大差不差,进门是一处共用的正堂,左右两侧是卧房。 祝予怀的行囊就放在靠右一侧的房门处,他顺着往里看了一眼,见屋里窗明几净,显然是被打扫过了。 卫听澜听见声音,回过头来,问:「要帮忙吗?」 「嗯?」祝予怀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那几箱行囊,忙道,「不用,只是些书籍衣物和药材,我自己能来……」 他说着,就拖起一个箱子,稍显费力地准备往左去。 卫听澜看着他笑了下,走到近前:「何必捨近求远,右边这间已经打扫好了,你安心住就是。」 不等祝予怀回神,卫听澜直接将他手里的箱子扛了起来:「我先帮你搬进去。」 祝予怀不太好意思麻烦人,但拒绝的话又太显生分,只好点头道了谢,又问:「你的房间可拾掇了?」 卫听澜已扛着箱子往屋里走去:「我行囊少,早已理好了。」 祝予怀「唔」了声,从脚边箱子里抱起一摞书,跟上他:「幼旻去哪里了?」 「他去借煎药的炉子了。灶房离得远,还是自己生炉方便些。」 祝予怀笑了笑:「也是,崇如用的泥炉太旧,底都不平,该换一个了。」 卫听澜脚步一顿:「崇如?」 祝予怀将书放在墙边书架上,随口解释道:「啊,就是颜兄的表字。」 他放好了书,有些新奇地打量着房间。地方虽小,床铺、衣橱、书架等物件倒也一应俱全。 看着看着,他忽觉身边有些过于安静,转过头才见卫听澜扛着箱子立在一旁,沉默不动。 「濯青?」 卫听澜动作有些迟缓,放下箱子,蹲在地上闷闷道:「药炉是给你用的。」 祝予怀有些飘忽地「啊」了声。 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快面对自己考试之余还得喝药这件事。 「我也不是日日都喝药的。」他小声说,「因为最近都没再犯病,我就酌情减少了用药的频次。今日份的药……离家前我已用了。」 他说的其实是实话,只是看着卫听澜这样子,莫名就有点心虚。 总感觉犯了点自己不知道的错似的。 卫听澜也不知信没信,点了下头,起身继续搬箱子去了。只是他整个人,连带着垂在马尾下的那根髮带,看着都有些蔫蔫的。 祝予怀怕他这是忙累了,东西刚搬完,就催着他回屋去休息。 恰好这时谢幼旻带着宫侍搬了炉子回来。 卫听澜装作休息,实则在自己房里竖着耳朵偷听。 祝予怀先是劝他们把炉子挪去卯字舍,而后又找纸笔写了药方,叮嘱那宫侍去给颜庭誉抓几副药。 卫听澜昨夜几乎没睡,起先还凝神听他们的动静,到后来眼皮都打起了架,在满腔心事中酸熘熘地睡了过去。 事情都安排好后,祝予怀也回了房。他怕打扰到卫听澜休息,就合了房门,自己在屋里轻手轻脚地铺床、收拾衣物、整理书籍。最后累得瘫倒在床上,也打起了盹。 于是当谢幼旻敲门喊他们一道用午膳时,看到的就是两人睡眼惺忪地从屋里出来的场景。 谢幼旻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惊恐:「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祝予怀没醒透,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卫听澜打了个哈欠,懒散道:「睡觉啊。」 谢幼旻震颤地提高声:「你俩都睡了?」 隔壁卯字舍的门才刚推开,颜庭誉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险些被门槛绊个踉跄。 在颜庭誉奇异的目光中,卫听澜终于觉出点不对劲来:「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胡思乱想?」谢幼旻指着他浑身发抖,「那你倒解释解释,你俩大白天睡什么觉?啊?你们这是要养精蓄锐,好在夜里背着我偷偷用功是不是!」 卫听澜:「……」 颜庭誉:「……」 祝予怀发出声疑问的鼻音。 颜庭誉扯了下嘴角,一脸无语地绕开谢幼旻走了。 卫听澜拉起祝予怀,面无表情地从另一个方向绕开。 「明日就是擢兰试,求世子离我们远些。 「我着实害怕,会有傻气侵蚀了我和九隅兄聪慧的头脑。」 第065章 擢兰试·纨绔 芝兰台设有膳堂,饭点一到,路上全是三五成群去用膳的学子。 祝予怀和卫听澜混在人潮中,谢幼旻疑神疑鬼地跟在后头,一看两人说话就把脑袋凑上去,生怕他俩交流应试诀窍不带上自己。 卫听澜只觉得自己想揍人的手蠢蠢欲动。 走到膳堂附近,不远处忽有人喊道:「旻哥?」 谢幼旻探头望去,就见几个学子穿过人群,连说带笑地拥上来:「好啊旻哥,找你不见,原来在这儿躲我们!赶快交待,跟哪个相好的鬼混去了?」 「去去去!」谢幼旻把他们勾肩搭背的手挨个拍开,「别瞎起闹。」 众人愈发嬉皮笑脸地闹他,更有个吊儿郎当的傢伙哗啦一下打开象牙扇,搭在额前语气浮夸:「哎呀呀,有了新欢忘了旧爱,让我瞧瞧,是哪个天姿国色啊——」 第138页 「天姿国色,」卫听澜似笑非笑地对上他的视线,「说我么?」 那纨绔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声,险些把手里的象牙扇甩出去。 「你、你是……」 他满脸震惊地打量着卫听澜,狭长的狐狸眼都睁圆了。 不对啊,不是说白驹病若西子,天人之姿吗? 这人谁啊!! 卫听澜身后,祝予怀稍稍探出头来:「濯青,你挡着我做什么?」 纨绔们的目光刷的一下聚了过去。 这过分灼热整齐的视线让祝予怀一顿,下意识露出个笑:「你们是幼旻的朋友?」 他的态度实在和婉,这么友善地一笑,方才还在说浑话起闹的纨绔们都卡了壳,臊着脸支支吾吾起来。 「啊对,没错,没错。」 「我们来找旻哥说几句话,方才是在闹着玩,瞎胡说呢,哈、哈哈……」 卫听澜仍不偏不倚地挡在祝予怀身前,冷眼看他们抓耳挠腮的尴尬样。 敢情这些傢伙还知道羞愧呢? 卫听澜稍侧过脸,平静道:「九隅兄,看来世子要与友人叙旧,不便与我们同行了。我实在饿得慌,不如我们先去用膳?」 谢幼旻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等等,阿怀……」 卫听澜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地拉起祝予怀就走。 祝予怀欲言又止地回望了一眼,最终还是歉意地沖谢幼旻轻点了下头,转身跟上了卫听澜的脚步。 众人在后头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声了。 那狐狸眼的纨绔眨巴了几下眼睛,手中象牙扇忽地被谢幼旻一把夺了去。 「柳雍,你这破嘴啊!」谢幼旻恨铁不成钢地拿扇骨戳他脑门,「这么爱瞎掰胡扯,你怎么不去茶楼说书呢?」 柳雍惊慌失措:「不不不,旻哥你听我说,方才咱们那就是开个玩笑……」 「还找藉口!」谢幼旻追着他上蹿下跳地痛打,「再不改了那嘴欠的毛病,我就把你的蛐蛐儿罐子通通拿来砸核桃!还有你们几个,天天起闹,今日是约好了来找茬的是吧?」 一把象牙扇被他舞得虎虎生风,纨绔们丧着脸抱头鼠窜,哀鸿一片。 「旻哥饶命!不敢了,真不敢了啊!」 * 拉着人走出一段距离后,卫听澜默不作声地松开了手。 「濯青,」祝予怀悄悄看了他几回,问,「你生气了?」 膳堂门前的人愈发多,两人的速度慢了下来。卫听澜顿了顿,闷闷不乐地排到他前头:「没有。」 祝予怀看着他赌气的后脑勺,无声地弯了下唇。 学子们在入门处依次领食盘,轮到卫听澜时,他顺手捞了两个,目不斜视地把其中一个往祝予怀手里塞。 等祝予怀伸手去接时,就听见他低着头轻声嘀咕:「下回再有人这么冒犯你,无需给他们好脸色。」 祝予怀笑了起来:「还说没生气?」 「这不是重点。」卫听澜涨着脸辩驳,「你不知道,那些纨绔无法无天得很,嘴上说着开玩笑,其实就是故意拿相貌轻贱人。若是不强硬些,以后不知还有多少轻浮话要冲着你来。」 「这有什么。」祝予怀莞尔道,「我自走我的路,旁人的闲言碎语,一笑了之便是。」 话虽如此,卫听澜心里却在意得要命。 他很清楚,似祝予怀这般惊艷惹眼的相貌,会引人钦羡,却也会招人窥伺觊觎。 什么「新欢旧爱」,什么「天姿国色」,被人用那种佻达调侃的口吻说出来,就是轻视和侮辱,哪儿有半分尊重? 要不是顾及祝予怀在场,他铁定上去就给那姓柳的一拳。 祝予怀看他似乎越想越气了,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腕:「好了,你不是饿了吗?总不至于为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气到连饭都不想吃了吧?」 卫听澜对上他澄明坦然的双眼,堵着的一口气才慢慢散了。 罢了,反正有自己在,那些人再敢欺辱祝予怀,找个机会揍回去就是了。 卫听澜掂着食盘,轻哼了声:「不说了,先去用膳。」 说起来,卫听澜对芝兰台的一草一木都提不起好感,唯一能夸几句的,就是膳堂的伙食还算不错。 毕竟是在宫中,膳食品目繁多。所有学子不论身份,都在一起用膳,因此也没人敢恶意剋扣,寻常的肉菜蔬果是管够的。 卫听澜轻车熟路,进门就直奔着鸡鸭鱼肉去了。 他几下就选好了爱吃的菜,回头一看,就见祝予怀站在一堆肉菜跟前眉头紧蹙,仿佛在思考人生。 而他手中的食盘上只搁了两个小碟子,一碟糯米藕,一碟酿豆腐。 卫听澜无奈:「怎么净选些吃不饱的?你过来些,我帮你挑。」 「不用不用!」祝予怀登时护紧了食盘,「这些肉食份量太多,我吃不完,要浪费的。」 卫听澜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好笑。 藉口倒是挺多,其实就是挑食。 「我只是瞧见那边有南方菜,觉得应当合你胃口。」他忍着笑指了一指,又补充道,「你尽管拿,吃不完的就给我。」 祝予怀这才明白过来,耳廓微微红了:「多谢。」 他顺着卫听澜所指的方向往里走,刚走出不远,卫听澜的神情忽然变了。 一个学子脚步匆匆,垂着头迎面而来,在经过祝予怀身边时一脚踩滑,食盘中还冒着热气的汤就往他身上泼了过去—— 第139页 「当心!」 卫听澜捞起根筷子横空掷去,把那汤碗击偏了几分,可滚烫的汤汁已然溅了出来。 他顾不得多想,抛开手中的食盘直接朝着祝予怀扑去。 在周围人的惊唿声中,祝予怀只觉得一股大力揽着自己转了半圈,后背撞进个坚实的怀抱中。 急促的唿吸洒落在耳侧,食盘脱手坠落,祝予怀还没看清满地的狼藉,整个人就被熟悉的气息笼罩起来。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心跳在这一瞬勐烈加速,与身后人的胸膛紧贴的地方,像有一簇温火流淌而过,蔓遍全身。 「濯……濯青?」 卫听澜轻喘了几口气,从后慢慢松开他:「没烫到吧?」 祝予怀还在呆滞中,迟缓地转头看他。 两人近在咫尺,卫听澜一见他这吓懵了似的神情,顿时慌起来:「怎么了?哪里烫着了?」 他把着祝予怀的肩上下左右地查看,正手忙脚乱着,就听见身后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你俩差不多得了。」 这微哑的声线有些耳熟,祝予怀怔然抬眼:「崇如兄?」 卫听澜一下子绷直了身,转过头去。 有杂役听到了动静赶过来,唉声嘆气地开始收拾残局。颜庭誉让到了旁侧,手里拎着空空如也的食盘,神情古怪地瞥了眼卫听澜,又看向摔倒在地的那名学子。 「你们几个害我废了件衣裳。」她冷漠地开口,「商量下吧,谁来赔?」 卫听澜这才看清她手中的食盘溅了不少油渍,宽大的衣袖也湿了一片,还在往下滴汤汁。 而自己身上,只有衣摆部分有少许沥沥淅淅的湿痕。 他这才意识到,那本该落在自己背上的沸汤,是颜庭誉用食盘和衣袖替他挡掉了大半。 卫听澜吶吶道:「谢了。」 颜庭誉眉梢微挑:「『谢了』的意思是,你赔?」 卫听澜怔愣住了,下意识回答:「要多少银两?」 「等等……」地上那名狼狈的学子已爬了起来,歉疚地插话,「是我的过失,我赔吧。」 说完又向他们施了个平辈礼,不好意思道:「在下陈闻礼,惊扰几位同窗了。你们没受伤吧?」 「我穿得多,没烫着。」颜庭誉轻掠一眼,「他二人更没可能了。」 陈闻礼松了口气:「那便好。我先带两位兄台去更衣?」 卫听澜看了眼祝予怀,摇头:「我就不去了。」 「我也不去。」颜庭誉淡淡道,「学子青衫三百文一件,再加上他身上这件,便宜点算你半两银,掏钱吧。」 陈闻礼顿了下:「抱歉,我没带钱袋。要不两位随我一道去住处……」 颜庭誉干脆地打断:「我风寒未愈,走不动。你写张欠条,得空了把银两送来谦益斋就行。」 陈闻礼挣扎道:「可我也没带纸笔……」 「写食谱的公公那儿可以借。」颜庭誉深深地看他一眼,「陈贤弟,还有异议吗?」 陈闻礼:「……没、没有了。」 最终,陈闻礼忍辱负重地写下欠条,被颜庭誉盯着按了手印。 这饭是没法吃了,祝予怀向膳堂管事借了个食盒,打包了三人份的饭食,由卫听澜提着,三人一道回谦益斋梳洗更衣。 一路上,颜庭誉强忍着衣袖的油腥气,走出了要去杀人的气势。 卫听澜和祝予怀跟在后面,频频瞄向她六亲不认的背影。 「咳。」祝予怀鼓起勇气打破沉默,「今日多谢崇如兄……」 「你别谢我。」颜庭誉眉头拧成疙瘩,「诊金没还成,白搭进我一件衣裳。早知道你身边这位会冲上来救,我才不多管闲事。」 天知道这满身油污对一个爱洁如命的人来说是有多窒息。 卫听澜略有尴尬地摸了下鼻子:「话虽如此,但你这阴差阳错地一挡,到底让我免了一灾。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颜庭誉这才回头正眼瞧了他们一眼。 待周围行人少了下来,隐约能看见谦益斋的门檐时,她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们两个是头一回进芝兰台吧。这才半天不到,得罪谁了?」 两人都愣了一愣。 卫听澜忽然意识到什么:「颜兄的意思是,方才那个陈闻礼是故意的?」 颜庭誉摊手:「这很明显吧。满满一碗鱼汤,谁不是小心翼翼地端着?就他走路跟脚底抹了油似的,生怕泼不到人身上。」 祝予怀回想着陈闻礼的言行举止,神情凝重起来:「我才到京城不久,自问不曾与人结仇,与此人更是素昧平生。他没道理设计伤我啊……」 「没结仇啊?那你惨了。」颜庭誉怜悯地瞥他一眼,「怕不是木秀于林,碍着哪阵风的眼睛了。」 她语气促狭,祝予怀却觉出一丝弦外之音,追问道:「崇如兄若是知道些内情,可否与弟指点一二?」 颜庭誉却已转回了身,淡漠地摆摆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哪儿知道你身上有什么?自求多福吧。」 她似乎是想与他们撇清干系,又恢復了那生人勿近的疏远模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祝予怀和卫听澜欲言又止,最终只得目送她远去,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过了一小会儿,颜庭誉在他们的视野中调了头,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 「啧,差点忘了,我的午膳还在你小子手里。」 第140页 第066章 擢兰试·共眠 经了陈闻礼这桩意外后,卫听澜越发放心不下,当天晚上就带着铺盖卷出现在祝予怀房里。 祝予怀握着书卷坐在床沿,看着他专心致志地打地铺,神情十分复杂。 「倒也不必如此……」 「哎,九隅兄此言差矣。」卫听澜张口就背打好的腹稿,「易传有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凡事未雨绸缪,百利而无一弊。」 祝予怀:「……」 这字正腔圆的,怕不是备考太久,学魔怔了。 卫听澜铺好了被褥,坐在地上看着他笑:「那陈闻礼想让你落单,我岂能遂了他的意?这几日我就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我还备了伞,既能防水又能防身,看他还能往哪儿泼。」 祝予怀也笑了:「怎会有那般傻的人,天天逮着我泼鱼汤?」 「那可说不准。」卫听澜盘膝坐正,「总之你去哪儿都得捎上我,即便是更衣洗漱这样的小事,也别一个人去。」 「记着了。」祝予怀无奈道,「那你守得专心些,若是被人调虎离山了,我这山可追不上你。」 「自然。」卫听澜满意了,「山在哪我在哪。」 因为明日还要早起考试,两人收拾妥当了,就准备早早安歇。 卫听澜拆了髮带,起身去熄灯时,听见已经躺好了的祝予怀又犹豫地开口:「虽是春日,夜里也有些凉……你睡地上,不会受寒吧?」 烛火微微摇曳了一下,墙上的光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啊。」卫听澜轻轻说,「那谁知道呢。」 祝予怀沉默良久,慢吞吞地向里蜷了蜷身:「要不……你上来睡?」 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夜风拂窗,烛火忽地灭了。 一片漆黑中,卫听澜摸索着抱起自己的被褥,悄悄翻上了床。 然后是「咚」的一声巨响。 黑暗里响起祝予怀强忍笑意的声音:「濯青,你磕着哪儿了?」 「嘶……不许笑。」卫听澜捂着头,龇牙咧嘴地在他身旁慢慢躺下。 屋里重归安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卫听澜总感觉床榻里侧的那团被褥在轻轻颤动。 过了一会儿,被褥糰子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连带着整个床都抖了起来。 「祝、九、隅!」 卫听澜自暴自弃地翻身坐起,「你要笑就大点声,笑够了赶紧睡觉。」 祝予怀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笑什么。 毕竟卫听澜爬床磕到头,还磕得那么响亮,听起来挺不幸的。 「抱歉……」他边笑边缓着气,「我并非有意笑你。我就是忍不住。」 卫听澜满心的悸动,都被这死活停不下来的笑给整没了。 「好了九隅兄。」到最后他自己也没绷住,一边笑一边报復地摇着祝予怀,「傻死了!你明日可别在考场上笑出来。」 两人在床上乐不可支好一阵,终于累得摊平了。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卫听澜闭着眼,听着近在咫尺的唿吸声,又闻到了祝予怀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竹叶味儿。 不同于冬日时那种微苦的气息,今夜的祝予怀带着甘雨后的春笋香,总让人想起甜口的粽子。 卫听澜莫名有些饿了。 浅淡月光在窗台投下朦胧的影,这本该心荡神摇、辗转难眠的一夜,在卫听澜毫无来由的飢饿中,在两个人逐渐轻缓的唿吸中,慢慢荡平了涟漪。 半梦半醒间,祝予怀含煳地说:「濯青,春日到了。」 「嗯。」 「春日……记得教我骑马和习武……」 呓语声渐渐轻了下去。 卫听澜抬起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头髮。 「记着呢。睡吧。」 * 次日清晨,祝予怀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他迷迷煳煳地坐起来,盯着自己的床发了一会儿呆,总感觉哪里不对。 濯青什么时候起的? 怎么连人带着铺盖卷都消失不见了? 祝予怀起身穿衣,束好了发,不太甘心地在床边转了一圈,什么痕迹也没找着。 他自我怀疑地推门出去,就见对面卫听澜的房间屋门紧闭,里面依稀传来沥沥淅淅的水声。 他试探地唤了声:「濯青?」 屋内的动静一停,紧接着又是哗啦啦的几声响,跟锦鲤拍水似的。 祝予怀听得奇怪,正要再唤,房门刷地打开了。 卫听澜衣衫有些乱,鬓髮微湿,下颌还在往下滴水。 不知为何,祝予怀觉得他的面颊有些微红,似乎不大好意思直视他。 卫听澜轻咳一声,露出个笑:「你醒了?我方才在洗脸呢。」 祝予怀:「噢……」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房里养鱼呢。 「你还没洗漱吧。」卫听澜拿着巾帕胡乱擦了几下,「等着,我去帮你打水。」 婉拒的话下意识就要出口,祝予怀思绪一顿,又改了口:「我跟你一起去。」 卫听澜笑了:「好。」 两人拿了木盆漱盂,正要出门时,祝予怀斟酌几番,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濯青,你昨夜是在我房里歇的吧?」 卫听澜身形一僵:「是、是啊,怎么了吗?」 一提到昨夜,卫听澜的心就开始发虚,在脑海中拼命回想祝予怀睡着后自己做了什么。 第141页 不就是摸了摸他的头髮,捏了捏他的手心,然后偷偷凑过去闻了闻他身上是竹子味还是粽子味吗…… 是哪一件被发现了? 「啊,没什么。」祝予怀不好意思道,「房里干净得像你没来过似的,我还以为是我记错了。」 卫听澜长松一口气:「我醒得早,就顺手收了。走吧,我们先去洗漱……」 他一脚刚迈出门,又听祝予怀好奇地问:「你方才洗脸,为什么要关着门啊?」 「……」卫听澜冷汗都要下来了。 洗脸当然不是真的洗脸,只是他现在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早上醒来,总会有些不大方便的地方,要背着人解决一下。 祝予怀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 「关门是因为,因为……」卫听澜艰难地找着理由,「我看你睡得熟,怕水声把你吵醒了。」 祝予怀恍然大悟。 濯青真是好贴心。 卫听澜的耳根已经烫得不行了,生怕他再逮着自己问东问西,当机立断拉起人的衣袖就走。 「快走快走,再说下去,就赶不及考试了。」 打了水简单梳洗后,两人就出发去用早膳,走到廊下,恰好遇到了顶着黑眼圈的谢幼旻。 谢幼旻还在为昨天的事过意不去,拉着祝予怀道了歉,再三保证会把柳雍他们抓来挨个向他赔罪,被祝予怀宽慰几句后,他才勉强支楞起来。 祝予怀见他精神不济,关心道:「你昨夜没睡好?」 提到这个,刚支棱起来的谢幼旻又迅速萎靡了下去:「我抱了一夜的佛脚,但我感觉佛祖不是很想搭理我。」 卫听澜笑了声:「不理你,总比把你一脚踹开要好。」 他本是随口说句风凉话,谁想谢幼旻抱着脑袋呜呜起来:「不止如此,我还听见佛祖在嘲笑我。」 祝予怀无奈:「怕是做噩梦了吧。」 谢幼旻泪眼婆娑:「是真的,昨晚我困得不行了,还依稀听见有人在笑,笑了好久,根本没停过。」 卫听澜若有所思地看向祝予怀:「该不会是……」 「幻觉。」祝予怀一口否认,「绝对是幻觉。」 三人一边交谈,一边向膳堂走去。擢兰试无需考生自备笔墨,因此一路上遇到的学子,基本都是轻装简行,唯独卫听澜多带了一把伞。 谢幼旻呜呜够了,终于注意到这多此一举的考试装备。 「今日不像要下雨啊。」他迷茫地打量着伞,「作法用的?」 卫听澜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人群:「打人用的。」 谢幼旻立马噤声,离他远了一点。 擢兰试一考就是一整日,中途不允许考生离场用膳,因此今日的早膳格外丰盛。卫听澜一边啃包子,一边高度戒备着每一个靠近他们的人,好在这回什么岔子也没出,陈闻礼连个面儿都没见着。 待用完早膳,三人稍稍散步消食,便结伴往学宫去。 考场座次已在学宫外张贴出来,祝予怀和卫听澜同为候选者,名字添在最后,考场却不在一处。 谢幼旻的考场还更远些,中途便与他们分开了。 卫听澜不大放心,一直把祝予怀送到了考场外,反覆叮嘱:「收卷之后,莫要自己回去,就在这树下等我。」 「记着了。」祝予怀答应道,「你快去吧。」 芝兰台学子统共不过七八十人,因此无需像科举那般用独立号舍隔开,只需将考生座位错开、间隙拉大即可。 一间考场只容纳十人,核查身份倒是方便。祝予怀依例被搜了身,很快就被巡吏带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坐下之后,他意外发现考场中还有熟人——颜庭誉恰好坐在他的斜对角。 入场后便须静肃,颜庭誉只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的咳疾还没痊癒,偶尔还会压抑地咳两声,听着倒比昨日好多了。 祝予怀心里稍安,清点完案上的笔墨纸砚,确认没有任何异常了,合上眼慢慢地缓了口气。 开考时辰将近了。 * 芝兰台的钟声响起的同时,韶华宫上空徘徊的春燕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直直坠落到了地上。 在花园中洒扫的宫女们诧异地叫出了声,一抬头看见窗边站着的人,纷纷跪倒在地:「四、四殿下!」 赵文觉隔着窗,视线略过跪了一地的人,只冷漠地注视着那被击伤了翅翼、正在地上挣扎惨叫的燕。 擢兰试期间,芝兰台授课暂停,皇子身份尊贵,并不与学子们一道考试,因此赵文觉今日并未去芝兰台。 只要四皇子在韶华宫里,宫人们都是提心弔胆的。伤了只燕还是小事,要是有人触了这位殿下的霉头,下场恐怕会比这只燕惨得多。 「觉儿。」娴妃的声音从后传来,「又在发什么脾气?」 赵文觉随手抛开弹弓,微微皱眉:「这鸟聒噪,我听着心烦。」 娴妃走到他身边,看了眼院中那悽厉哀叫的春燕。 「是那只在画檐下做窝的燕啊。」娴妃轻嘆了口气,「你打伤了它,它的孩子便也活不成了。」 赵文觉的眉还是皱着,听了这话,皱得愈发紧了。 他看了眼脚边的弹弓,沉默良久,向院中跪着的宫女们发话道:「你们,去把那只燕救活。」 皇子的命令,没人敢有异议。宫女们战战兢兢地应下,很快便有人小心地将受伤的燕带走了。 第142页 赵文觉转过了身,脸色似乎舒展了一些。 娴妃随手合上窗,重新看向殿中的人:「接着说。」 韶华宫内,地上跪着的仍是昨日来送信的宫侍。 那人磕了头,苦着脸道:「娘娘、四殿下,那卫二郎着实机敏,奴才安排的人差点就能将沸汤泼在祝郎君身上,偏偏又是他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挡……阴差阳错的,到底还是没成。」 赵文觉无法理解:「这个卫听澜和祝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二人相识才多久,竟能护到如此地步?」 「这……」宫侍为难道,「许是因为在图南山时,祝郎君偶然帮过他一把?」 赵文觉只觉得可笑:「不过是借了他几匹马,举手之劳罢了,他竟也拿这恩情当个宝。」 娴妃也神情复杂:「他二人若始终形影不离,也许是察觉到什么,有所防备了。此时再频繁动作,恐怕反会落下把柄,得不偿失。」 沉吟片刻后,她又道:「文试期间不好下手,那武试呢?」 卫听澜是将门出身,势必会参与武试。而祝予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想来是会弃权的。 宫侍两回没办成事,不敢犹豫,立刻磕头表态:「但凭娘娘吩咐。」 赵文觉听到这里,来了兴致:「母妃,这事不如交给我来办。擢兰试的武试素来精彩,我也想去看看热闹,看看那卫家子,到底有多在意那个病秧子。」 千呵万护的人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第067章 擢兰试·熄灯 擢兰试的文试题量庞大,通贯古今,一科考完已是黄昏。钟声响过后,学子们头重脚轻地出来,学宫四处哀声一片。 「风萧萧兮题太难,文试完兮,吾亦完……」 「写不完,根本写不完!」 抱头痛唿的诸学子中,只有卫听澜神采奕奕,逆着人潮一路疾奔。 另一处考场外,祝予怀站在树下静静地等。 颜庭誉经过他身边,投去一眼:「不去用膳?」 祝予怀同她打了招唿,笑着解释说:「和人有约,稍后与他同去。」 颜庭誉瞭然一笑,和他一起在树下站了会儿。 祝予怀看她无所事事地晃悠,略微迟疑:「崇如兄也不去用膳?」 颜庭誉闲适地看着夕阳:「巧了,我也在等人。」 闲来无事,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颜庭誉记着他替自己看诊的恩,问道:「昨日的药炉和那些药材,也是你让人送来的?」 祝予怀摇了摇头:「是幼旻做的主。」 颜庭誉咋舌:「你可别往他脸上贴金了。那祖宗瞧见我,脸就黑得跟药渣子一个色了,可怕得很。」 祝予怀笑了笑:「幼旻为人耿直淳善,只是偶有些转不过弯,你别往心里去。」 颜庭誉失笑:「你无需费心替他说好话,再怎么着,我还能把世子爷打出去不成?捏着鼻子凑合过吧。」 祝予怀忍俊不禁。 卫听澜紧赶慢赶,跃上台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抬头看见的就是他们两人站在树下谈笑风生的画面。 他的脚步勐地顿住,身形微僵,紧盯着祝予怀面上的笑意。 红霞满天,这两人站在斑驳的树影中,气质相当,看着赏心悦目。 一块璞玉,一块顽石,的确是……很登对。 卫听澜站在原地,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自卑又难堪的怯意。 进退两难之际,有几个学子热热闹闹地从另一边赶来,招着手喊:「崇如兄,这边!」 树下交谈的两人都转过了头。不等卫听澜往后躲,祝予怀的视线就顺着几名学子,落到了他身上。 「濯青?」祝予怀眼睛微亮,朝他挥了挥手。 他身上的月白色被落日余晖镀了一层暖融融的边,转过身时,漫天霞光倒映在他眼底,卫听澜恍惚有种错觉,仿佛那双眼睛是因着自己才亮了起来。 他心神微动,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祝予怀朝他小跑过来,声音里带着笑意:「怎么才来?我都饿了。」 「我……」卫听澜有些侷促,声音轻了下去,「下回我跑快些,不叫你多等。」 祝予怀乐了:「那倒不用,再久我都等得。」 说话间,颜庭誉和同窗们一起走了过来。 一行人的相貌都有些眼熟,显然也是谦益斋的学子。其中一人鼓足勇气打招唿:「两位可是也要往膳堂去?恰好顺路,不如与我们同行?」 祝予怀和卫听澜朝他看去,却听颜庭誉在旁笑道:「九隅,莫搭理他。这小子是想旁敲侧击,诓你的试题答案呢。」 「哎,崇如,你这是什么话嘛!」那人梗着脖子辩驳,「我那叫探讨,探讨!」 众人都笑了起来。 那学子闹了个红脸,索性也豁出去了,上前向祝予怀作了一揖:「鄙人姓季,名耀文,字平章。久仰祝郎君才名。」 祝予怀连忙回了礼。 待几人都互通了名姓,这群人越发热情地邀他们一块儿去用膳。 在卫听澜的认知中,似祝予怀这般品貌超群之人,受欢迎是理所应当的事。但他完全没想到,最终被缠着问东问西的人却是自己。 最先开口的还是季耀文:「我有一事好奇许久了。卫郎君,你刺杀瓦丹大将敕乐时,骑的那匹马,当真是赤兔马的后裔吗?」 第143页 卫听澜沉默了一会儿。 那马就是从家里马厩中随手牵的,他上哪儿打听人家祖上是谁? 「不清楚。」他如实道,「那马脾气挺倔,鬃毛是枣骝色的。」 季耀文激动地拍掌:「哟,那还真有可能嘿!」 这话匣子一开,就彻底剎不住了。 学子们纷纷开始七嘴八舌地追着他问。 「卫郎君,听说你能徒手掰断瓦丹人的弯刀,可是自幼苦练铁砂掌的缘故?」 「听说卫老将军的鬍子十分扎实,编起来能当护心甲,刀枪不入,火烧不断,是真的吗?」 「听说长史君的长槊比城墙还高,那他站在白头关上扎敌军,是不是就跟瓜田里插猹一样,一插一个准?」 卫听澜:「……」 谁!到底是谁在四处造谣! 在种种奇怪问题的围剿之下,十五岁上战场的卫小郎君,罕见地显露出一丝无助和迷茫。 他求助地望向祝予怀。 就见那没良心的小病秧子低着脑袋,正吭哧吭哧地偷着乐呢。 一顿饭吃完,「祝郎君」和「卫郎君」就变成了亲亲热热的「九隅」和「澜弟」。 分别之前,季耀文还颇为亲近地揽着卫听澜的肩:「我就知道,澜弟乃性情中人!那日我见你只一个眼神,就把博雅斋那帮纨绔给吓得噤声了,便知你非同凡响。」 其他学子也跟着竖拇指:「不惧权贵,我辈楷模!」 少年人的友谊建立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当天晚上,卫听澜抱着被褥坐到祝予怀床上,还惦记着这档子事儿。 他皱着眉道:「为什么他们管你叫『九隅』,管我就叫『澜弟』?」 正靠着床头看书的祝予怀扑哧笑出了声。 「合着你魂不守舍几个时辰,就是在想这个?」 卫听澜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了亏,抱着胳膊生闷气。 祝予怀侧过脸望着他笑:「你年岁最小,叫你声弟弟,不算占你便宜。」 卫听澜悻悻地铺开被子,躺下去哼了一声。 祝予怀还在乐,故意拿书嵴去戳他:「澜弟,熄灯。」 卫听澜闭眼不动:「当哥哥的去熄。」 祝予怀笑得愈发止不住,撑起半边身子,越过他伸手去够案上的烛台。 装模作样地探了两下,卫听澜忽地伸手捉了他的手腕,睁开了眼:「还说没有占我便宜?」 祝予怀俯着身,散开的发从肩颈倾落下来,几乎挨着他的前襟。 这姿势过分亲昵了些,这模稜两可的话也暧昧了些。 两人一上一下地对视着,祝予怀不知怎的,被他盯得有些脸热。 「我长你两岁。」祝予怀强作镇定地反问,「哪里占你便宜了?」 半掩在长发下的面颊却慢慢烫了起来。 卫听澜的视线落在那片似有若无的薄红上,忽而轻笑一声,松开了手。 祝予怀飞快地缩了回去,把自己往被子一裹。 卫听澜起身灭了灯。 黑暗中,祝予怀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手腕上被卫听澜捏过的地方似乎还留着余温,像缠着一条温暖的小蛇,让他莫名地又紧张又困惑。 两人都没有说话,屋里就这么静了下来。 祝予怀揣着这复杂的心情,想理出个头绪,然而这心思越理越乱、越理越困。到最后,他实在疲倦了,渐渐稀里煳涂地睡了过去。 卫听澜睁开眼睛,听着他逐渐绵长的唿吸声,悄悄凑近了些,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他的耳朵。 干完坏事,他又迅速平躺回原处,屏着唿吸闭眼假寐,心砰砰跳个不停。 祝予怀微微皱眉,在睡梦中含煳地呓语了一声。 「……你才占便宜。」 * 文试五日,一晃而过。 最后一科明算考完后,快虚脱的学子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闻了一件大事。 擢兰试的武试,圣上与诸皇子将亲临视考。 明安帝这旨意来得突然,好在芝兰台的演武场本就有现成的看台,福公公亲自领着人来,没用多久,就将地方清理布置好了。 御驾亲临是大事,即便是那些不通武学、选择弃考的学子,也需得到场面圣。这消息很快在芝兰台里激起惊涛骇浪,人人奔走相告,那些擅武的学子尤其激动,都卯着劲摩拳擦掌,盼着能在圣上跟前露一露脸。 这一晚的斋舍格外热闹,天色都暗下去了,谦益斋的庭院中还能听见有人在练拳踢腿。卫听澜却兴致缺缺,只想早些梳洗完,再去蹭祝予怀的床。 文试一结束,谢幼旻就活了过来,用完膳也不回屋自闭了,精神抖擞地打包了一副六博棋,就往祝予怀房里钻。 祝予怀正在理书,听他道明来意,好笑道:「明日就是武试,你不好生养精蓄锐,怎么还玩起来了?」 「哎,少玩几把,不妨事。」谢幼旻兴沖沖地摆棋盘,「这是我从柳雍那儿拿来的新棋盘,他抠搜得很,过两日就得还回去了。阿怀你来,就当陪我过过手瘾。」 祝予怀没玩过六博棋,被他软磨硬泡了几回,到底也没按捺住好奇心,在棋盘跟前坐了下来。 于是等卫听澜把自己刷洗干净,换好衣裳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两人凑着脑袋、热火朝天地投箸走棋的场景。 第144页 卫听澜的嘴角立刻耷拉下来了。 祝予怀虔诚地拢手晃了晃,将骰子掷出,就听头顶幽幽响起一声:「好玩吗?」 全神贯注盯着棋盘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祝予怀勐地抬头,脑袋险些磕着卫听澜的下巴。 「濯青?」他惊诧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卫听澜哀怨地盯着他,又看了眼棋盘:「明日头一项就考射术,你不是说今日要早歇,养足精神吗?」 祝予怀稍显心虚,小声辩解:「我也不多玩,就一局,尝尝鲜就好。」 卫听澜本来还有点酸熘熘的,看到他这可怜样,又心软了。 他搬了个马扎坐到祝予怀身边:「那我看着你玩。」 倒是谢幼旻吃惊不小:「等会儿,阿怀,你明日也要参加武试啊?」 祝予怀不好意思道:「射术中,步射、筒射这几项考验精度,费不了多少力气。我不求名次,只当凑个热闹罢了。」 谢幼旻隐有担忧:「那是得养足体力,候场的时候指不定要站多久呢。」 他也不敢拉着祝予怀玩棋了,这一局了结,便不舍地起身告辞。祝予怀意犹未尽,但也乖乖收了手,送他出去后,便回来收整明日要穿的衣裳。 唯独卫听澜还坐在马扎上,垂眼沉思。 祝予怀见状好奇道:「濯青?你在想什么呢?」 「候场……」卫听澜看向他,面色有几分凝重,「武试次序是抽籤决定的。候场时,我未必能护在你身侧。」 祝予怀微愣,明白了他的担忧,宽慰道:「无碍。演武场上众目睽睽,又有圣驾在前,没人敢轻举妄动。」 话虽如此,可卫听澜心中就是有种没来由的不安。 他叮嘱道:「那你千万小心,莫要让无关之人近你的身。」 祝予怀点头应下了。 第068章 擢兰试·钓誉 第二日一大早,圣驾还未到时,芝兰台演武场上就聚满了人。 演武场边的高台上旌旗招展,不少全副武装的守卫在周边巡视。学子的坐席在台下两侧,隔着些距离,也能感受到声势浩大的皇家威仪。 为了行动方便,祝予怀今日换了身云水蓝的箭袖衫子。竹木簪子也被他收到了怀里,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群青色的髮带。 他虽清瘦,嵴背却挺拔,那修身的衣裳把腰身细细地勾勒了出来,立在人群中,像只鹤。 卫听澜仍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望着他的侧影,嘴角总压不住地上扬。 祝予怀喜欢宽松的衣裳,即便是前世也总穿月白的宽袖旧衣,唯有在演武场上,会换做这样利落的打扮——当然,也是月白色的。 但现在不同了,这身云水蓝的衣料可是他精挑细选的。 他的九隅兄无论怎样,都是极好看的,换上他送的衣服,那就更好看了。 谦益斋的学子们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块儿,看见他们过来,纷纷熟络地打起招唿。 季耀文一面唤两人过来坐,一面感慨地看着祝予怀:「哎,果然人比人气死人,我穿这样式的衣裳,就穿不出九隅这般的气韵。」 颜庭誉在旁嘲他:「何止是穿不出气韵,你这黑脸包公套上这么秀致的衣裳,比钟馗捏绣花针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学子们笑个不停:「崇如这嘴是真毒啊!」 卫听澜挨着祝予怀落了座,不多时,就看见谢幼旻从博雅斋那边把柳雍几人给提熘了过来。 谢幼旻其实早想押着他们来赔罪了,只是觉得私底下说不够诚恳,今日人多,正好叫他们当众来道歉。 祝予怀听见周围动静,不解地看去。 柳雍羞得抬不起头,被谢幼旻一把推到了最前面,扭捏地开了口:「祝郎君别来无恙,小弟柳雍,今日是来……」 他其实早打好了腹稿,可一抬眼看清了祝予怀的模样,脑子不知怎的一空,演练了数遍的话就卡了壳。 「那个,」他的舌头打起了结,「我是、是来……」 他在这儿吞吞吐吐,后头几个纨绔挤在一块儿越发侷促,实在扎眼得很。 周遭谦益斋的学子都安静了些许,季耀文见柳雍两眼呆滞,直勾勾地盯着祝予怀的脸,顿时就皱了眉。 他起身把祝予怀往身后一护:「你们想做什么?」 气氛霎时沉了下来。 柳雍注意到学子们防备的目光,一瞬间醒了神,赶忙摆手道:「别误会别误会!我我我是来向祝郎君道歉的!」 他紧张地向祝予怀长揖下去:「那日大庭广众之下,是我言辞无状,轻慢了祝郎君。我柳雍在此承诺,今后绝不再逞口舌之快,绝不以相貌论人,凡事三思而行,还望祝郎君宽恕。」 纨绔们面带赧然,也跟着垂头道歉。 祝予怀颇觉意外,探究地看向不远处的谢幼旻,就见他朝自己鬼灵精怪地眨眨眼睛。 仿佛在问:这样够解气吧? 季耀文看他们态度诚恳,不像做戏,这才半信半疑地转头问:「九隅,依你看呢?」 祝予怀见他们如此低声下气,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温和地笑了笑:「无妨,当日之事,我本也没放在心上,诸位只当从未发生过便是。」 柳雍更觉羞愧,面红耳赤道:「祝郎君宽容有量,弟自惭形秽。往后如有所需,愿为君肝脑涂地。」 这就有点夸张了。 卫听澜觑着这人手足无措的羞涩样,不由得高度警惕起来。 第145页 博雅斋和谦益斋的关系不算亲近,没好到能同坐一席的地步。柳雍说完该说的,就依依不捨地和同伴们转身离去。 谢幼旻看祝予怀身边已坐满了人,纠结了一会儿,也只得遗憾地跟他们一道走了。 祝予怀转了回来,就见身旁的卫听澜一脸端肃地凝视着自己。 「怎、怎么了?」 卫听澜眉头紧锁:「你可莫要轻信了那柳雍的花言巧语。我看他们一个个像极了风月场里的老手,哄人的话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澜弟说得对。」季耀文探头严肃道,「那姓柳的眼神不清不白,指不定在肖想什么。我们九隅这相貌,这品行,这谈吐,哪样不是万里挑一?可不能被人几句话哄走了。」 颜庭誉看他俩一左一右地把祝予怀夹在中间上眼药,无语至极:「你们两个操心什么,跟担心女儿家遇人不淑似的。」 祝予怀无奈失笑。 他们在这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远处也有人在打量他们。 谨信斋的位置上,几个学子窃窃私语:「我莫不是眼花了?博雅斋那几个浪荡子,是在向谦益斋服软示好吗?」 「不能吧……」 「还真不好说,你们看那蓝衫郎君如此出众的样貌,怕不就是传言中的白驹?柳雍那几人头脑空空,偏爱附庸风雅,跑去和他套近乎也不奇怪。」 就有人意味不明地感嘆:「也是,白驹盛名在外,谁不想和他结交呢。」 这话刚落下,旁侧忽然响起一声淡淡的讥讽:「什么『白驹』,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几人转头看去,见说话的那人身量极高,抱臂靠着栏杆,眉宇间尽显傲慢。 陈闻礼站在他身侧,闻言笑道:「庞兄这话苛刻了。」 「苛刻?」庞郁扯了下嘴角,「若真是不慕名利的空谷白驹,他削尖脑袋往芝兰台钻做什么?」 陈闻礼迟疑:「这……圣意不可违啊。」 庞郁嗤道:「他若一心在雁安避世而居,不使那些钓名欺世的手段,你当他能得圣上的青眼?」 学子们都怔愣了。陈闻礼神色微凝:「庞兄,这捕风捉影的话,还是莫要胡说了。」 「你维护他做什么?」庞郁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吧。那姓祝的说是在雁安养病,可『白驹』的美名一出,他就转道回澧京了,刚一入京,又大张旗鼓地向京中善堂捐赠织毯。这桩桩件件,不都是在给他自己造势么?」 「不对啊。」仍有学子将信将疑,「我听闻那些织毯,是白驹以寿宁侯世子的名义捐的。」 庞郁嗤之以鼻:「那不更可笑了么?分明是他蹭了谢幼旻的光,可最后百姓称颂的人是谁?他自己分文不出,凭着借花献佛就博了个好名声,我说此人沽名钓誉,说错了吗?」 众人顿时哑然。 陈闻礼面露难色,息事宁人地劝道:「庞兄莫要动怒,那毕竟是祝掌院的独子,又得圣上照拂……往后做了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得罪了他,总不太好。」 「我会怕他?」庞郁神情轻蔑,「谁乐意奉迎这等心机深沉的伪君子,自去便是!」 说罢,他便不屑一顾地甩手而去。 这三言两语的对话,被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学子们神色各异,谁都没再开口。 陈闻礼注视着庞郁离去的背影,半晌,几不可闻地哂了一声。 四殿下说的果然不错。这庞郁狂妄自大,不讨人喜,唯一的可用之处,就是生了一张能搅弄风云的利嘴。 * 不知过了多久,圣驾终于到了。 学子们起身叩拜恭迎,明安帝在宫人浩浩荡荡的簇拥之下,登上了视野开阔的高台。 高台上已摆好了筵席,明安帝遥居最上,下首为几位伴驾的皇子。山唿过后,明安帝抬了下手,便有几个宫人抬着盖了绸布的物什走了上来。 「今日比的是射术,那朕就设个应景的彩头。」他笑说,「这落月长弓,是前朝名匠何攸所造,谁得了头名,便归谁了。」 传话宫人将这消息一层层传递下去,场下的学子们都隐隐亢奋起来。 若能拿到御赐的长弓,那可是极大的殊荣! 卫听澜听到时,却蓦地怔住了。 落月弓……那是前世祝予怀所用的长弓。 他的心略微收紧,看向身边的人,祝予怀也和众人一样仰望着高台,眼中似乎有些艷羡,却没什么志在必得的热切。 似乎知道那把弓与自己无缘。 卫听澜攥了攥拳——他要替祝予怀把那把弓挣回来。 彩头定下后,明安帝没再多言,示意主考官员直接开始。 射术的考察项目,分步射、筒射、骑射、长垛。考生八人为一组,依序一次性完成所有项目。 为着提高效率,前组上场时,下组需得候场;待前组转去下一个场地时,下组方能及时接上。 规则宣读过后,便开始第一轮抽籤。 学子们看不清高台上的抽籤流程,只能静待唿名。好巧不巧,第一轮就抽中了卫听澜。 离去之前,他仍有些不安,视线扫过一旁的季耀文时,忽然灵光一现。 他向季耀文正色道:「平章兄,有件至关紧要的事,需得託付于你。」 季耀文顿时肃然:「你说。」 卫听澜压低了声:「我与九隅兄在芝兰台这几日,总觉得有人暗中窥视。我上场后,还望几位兄长看顾一二,莫让行迹鬼祟之人靠近他。」 第146页 季耀文想到祝予怀过于惹眼的容貌,警觉起来:「澜弟放心,我保证一只蚊子都叮不着他。」 卫听澜心里这才有了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武试锣声敲响,场边看台就骚动了起来。 依明安帝的意思,这武试是年轻人的竞技赛事,理当热闹些。是以学子们都大着胆子拥到了栏杆边,给同窗吶喊鼓劲。 祝予怀仍旧坐在原位,凝神眺望着场上。 步射场地上,五个草人一字排开。以锣声为指令,考生需在第二声锣响前,依次射中它们的头、眼、颈、心、腹。 卫听澜是头一个上场,祝予怀看着他勒紧臂缚,从弓架上随手捞起一把弓拈在手中。 锣声一响他便迅疾地开了弓,强劲的箭势直接把第一个草人射得翻倒过去。 他也不停顿,一边移步一边疾发,五支箭几乎是首尾相连地窜了出去,箭箭命中要害。 看台边静了一瞬,霎时响起沖天的喝彩声。 季耀文激动地握拳:「澜弟可真行啊!」 到点的锣声这时才响了。 祝予怀看到场上的卫听澜朝这边转了过来,招了下手,仿佛在回应谦益斋这头尤为热烈的欢唿声。 但祝予怀觉得,他好像是冲着自己笑了一下。 高台上的唱名还在继续,不时有点到名的学子钻出人群,跑下去候场。 步射结束后,卫听澜一行便往下一个场地走去。 恰这时,祝予怀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他转过头,就见陈闻礼浅笑示意,走到了近前:「颜兄,祝兄,在下是来还几日前所欠银两的。」 他从袖袋中取出两枚碎银,道:「卫郎君还在场上,他那一份,还望祝兄替我转交。」 颜庭誉和祝予怀看着他,都没有动。祝予怀盯着他手中的碎银,略微皱眉,下意识地往后稍了稍。 陈闻礼见状,上前一步:「祝兄……」 却被季耀文眼明手快地一挡。 他狐疑地打量着陈闻礼,又看了看身后明显不安的祝予怀。 季耀文的神色慎重起来,开口就道:「你休想趁机摸九隅的手。」 「……」陈闻礼笑容一顿,「什么?」 第069章 擢兰试·生死 两人僵持间,颜庭誉开了口:「九隅一会儿也要上场,弄丢了就不好了。刚好我武试弃考,不如都给我?」 陈闻礼看着她伸出的手,又看向被季耀文牢牢挡在身后的祝予怀,停顿片刻,歉意道:「是我没考虑周全。」 他将其中一枚碎银放到了颜庭誉手中,另一枚却负手收了回去。 颜庭誉眼神玩味地瞧着他:「怎么,怕我私吞啊?」 「颜兄别多想。」陈闻礼不太自然地笑了下,「我只是忽然想起,上回太过仓促,还未向卫郎君正式道歉。还是等他下场后,我当面还予他吧。」 说罢他也未久留,行礼告辞后,便匆匆转身离去。 颜庭誉拈着手中的银两,盯着他远去的背影,问祝予怀:「你觉得这人有问题吗?」 「有些古怪。」祝予怀犹疑地说,「只是我想不出来,那银两上,能有什么蹊跷?」 季耀文诧异地看着他。 这傻孩子,差点被揩油了怎么还想到银两上去了? 颜庭誉思忖道:「他若是想还银两,圣驾到之前也能还。偏偏挑在澜弟不在时托你转交,说没问题我是不信的。」 「没错。」一股莫名的责任感从季耀文心底升起,「九隅放心,有我和崇如在,断不会让宵小之辈占了你的便宜。」 颜庭誉和祝予怀同时转过头,神情微妙地看着他。 颜庭誉略微眯眼:「我总觉得,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 陈闻礼回去后没多久,又借着解手的名义离了席,在溷轩后的幽僻处与人会了一面。 暗处的人问:「东西没给出去?」 「是,他们似乎对我起了疑心。」陈闻礼低声解释,「不过确定了一件事,白驹似乎不打算弃考。」 「是么?」对面细声笑了,「那倒好办了。这事你不必管了,算你个报信的功劳。」 「多谢公公。」陈闻礼一边说,一边就往袖袋里摸出了银两想递上。 谁料被那人嫌弃地拍开了手:「这次就不必孝敬了,脏得很。」 陈闻礼有些难堪,捧着银两解释道:「这枚是干净的……」 「一个袖袋里搁着,多少也沾点腥。」那人停了停,又道,「劝你一句,黄鳝血邪门得很,要是洗不干净呢,还是把这银两都扔了好,免得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陈闻礼讪讪道:「公公说得是。」 两人说完了话,四下扫视一圈,悄无声息地顺着来路各自走了。 没过多久,高台上的唱名就轮到了祝予怀。 卫听澜还在进行筒射一项,季耀文望着拥挤的人群,道:「九隅,我送你入场吧?」 祝予怀起身笑了笑:「有劳平章兄。」 季耀文跟母鸡护崽似的,一路兢兢业业地将他护送到箭场的入口处,而后就只能看着宫侍引他入内了。 步射候场的空地上,已有学子三三两两地在等待。不知为何,祝予怀总觉得自己入场时,那些本在私语的考生都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他隐约觉得古怪,环视一圈,这些人皆是他不认得的生面孔。 其中最惹眼的,要属一名面如刀削的高大青年,那人独自站在弓架旁侧,看人时总有种眼高于顶的睥睨之态。 第147页 祝予怀按下心中那股怪异感,向登记的宫侍报了姓名。就在他提出骑射、长垛两项弃权时,那弓架旁的青年忽然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 祝予怀抬头看了他一眼。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他面上的不屑和鄙夷。 祝予怀略略蹙眉,想不出自己何时同此人有过过节。 宫侍记了名,例行公事道:「前方赛事未止,还请郎君在此稍候。那弓架上的弓,从三力到十二力不等,您可提前选取趁手的试用。上场之前,自会有人来分配箭囊。」 祝予怀颔首道过谢,便向弓架走去。 站在弓架旁的庞郁注视着他,见他目不斜视地经过自己,脸上隐约露出些不快。 就好像刚才的取笑一拳打在棉花上了似的。 祝予怀在弓架前站住了步,思索片刻,向最下方的三力弓伸出手去。 却被人先一步按住了弓弣。 「祝郎君。」庞郁好整以暇道,「既来参赛,何必藏拙啊。」 周围的学子都悄悄望了过来。 庞郁笑意渐深,抬手一捞,将一把七力弓重重押在祝予怀掌中:「我看这一把,才配得上名冠天下的『白驹』。」 场上赛事不止,看台边人声鼎沸,几乎无人注意到候场处这一角的龃龉。 祝予怀握着手里的硬弓,实在想不通这人的动机。 「多谢兄台好意。」他抬起眼,平静地直视对方,「只是可惜,这弓我拉不动。」 「哦?」庞郁挑眉,「那看来这『白驹』也不过……」 「根本没有什么『白驹』,」祝予怀径直打断,「都是乡野谣传而已。」 庞郁正要出口的嘲讽一顿:「什么?」 祝予怀微笑道:「所谓『白驹』,不过是我沾了父辈才德的荣光,被世人误解得来的虚名罢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庞郁脸色几变,半晌没说出话。 他本以为祝予怀为了名声苦心钻研,必是不甘被人看低的虚荣之辈。谁料这人一上来就自贬,倒让他到嘴的讽刺之言都没了用武之地。 最终他只能冷呵一声:「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过奖。」祝予怀轻轻颔首,「自知者明也。力能则进,否则退,我向来如此。」 庞郁的脸都有些抽搐起来:「我可没在夸你。」 「是吗。」祝予怀转回了身,坦然地将弓放回架子上,「弓之优劣,不在其本身,而在它与操弓者之间的相契程度;人之气力,强弱不一,量力而行方为正策。我还以为兄台眼力卓绝,看出我为初学之人,好意拿这些道理来考校我呢。」 说是「考校」,实则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刁难人。 在周围学子的异样视线中,庞郁隐忍着火气回敬道:「有能为者才配考校,你若真有自知之明,今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兄台这话奇怪。」祝予怀淡笑地说,「你我素昧平生,你说我不自知,莫非你就对我了如指掌了?我是否有权立于此地,你凭何论断?」 「你——」庞郁嵴背起伏着,冷笑了几声,「还真是牙尖嘴利。一会儿可别输得太难看,免得沦为笑柄!」 争论间,步射场上锣声骤响,前组比试已结束。有宫侍捧着盛装好羽箭的箭囊陆续前来,分发给候场的考生们。 其中一人走到了祝予怀跟前,正要双手递上,箭囊却被庞郁横空夺了去。 那宫侍身形一僵,胆怯道:「郎君,这箭囊是给……」 「怎么,箭囊上还刻了他的名字不成?」庞郁阴阳怪气地说,「祝郎君这风头可真盛啊,连个阉人也上赶着来巴结你。」 那宫侍慌乱起来:「不,不是的……」 祝予怀看他被吓得脸色煞白,于心不忍,安慰道:「无妨,我再去领一个便是。」 他转身就要走,却忽然被那宫侍拉住了袖口。 祝予怀不解地回头看去,对上那人决然的眼神时,顷刻便觉不妙,想要抽身,却迟了一步。 他被宫侍拽住肩臂狠力一推,整个人径直朝着庞郁的方向摔了过去。 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庞郁脸上的嘲讽都没收起来,就毫无防备地被他撞得向后仰去。 天旋地转之间,祝予怀听到了耳旁极细微的「嘶嘶」声,一股寒意漫上嵴背,他喊道:「快把箭囊扔了!」 可混乱间箭囊早已滚落脱手,一道黑红的细影从中窜了出来,径直朝地上的两人袭去。 庞郁磕到了身后的弓架,两眼发黑间,手腕突然像被什么咬了一下,传来一阵刺痛。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周围学子的惊叫:「蛇!有蛇!」 祝予怀撞在了庞郁肩上,有些头晕眼花,捂着脑袋想起身,余光却瞥见方才推人的宫侍捡起散落在地的羽箭,疾步沖自己而来。 被宫侍倒握在手中的羽箭噼空而下,凌厉的尖端正对着自己的后颈。 祝予怀愕然心惊,本能地翻过身抬手去挡,可那人拼尽了全力,箭锋硬是划过了他的掌心,擦出一道血口。 ——来不及了! 生死之际,祝予怀只听得混沌的马蹄声,和场边季耀文惊恐的叫喊:「九隅!」 一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风声破空而来,祝予怀闭上了眼,只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溅在了自己脸上。 弓弦震颤的余声如同闷雷,周遭的人群突然静下来了。 第148页 宫侍的手顿在半空,费力地低下头,看着从后贯穿了自己胸口的箭矢。他嗓中发出细微的咯血声,最终向前扑倒了下去。 看台上的吶喊声、箭场上的锣声都止住了。 卫听澜翻身滚下了马,他的唿吸很乱,持弓的手还在发抖,步伐不稳地朝祝予怀沖了过去。 云水蓝的衣裳沾了尘土和血,祝予怀半撑着身仰倒在地上,整个人都在下意识地发颤。 「别怕。」卫听澜将他紧揽进怀中,颤声道,「我来了……我来了。」 祝予怀脸上溅了宫侍的血,左手掌心还有道刺目的血痕,稍微一动,就疼得皱紧了眉。 卫听澜的眼眶蓦地就红了,赶忙从怀中摸出帕子去捂他的伤口。 他是从骑射场顺了匹马疾奔而来的,情急之下,撞翻了不少栅栏和草垛,此刻却也顾不上管自己身上的擦伤了,抖着手包好了祝予怀掌心淌血的创口,又拿袖子胡乱地去擦他脸上的血迹。 祝予怀努力缓着气,忍着手心的剧痛睁开眼,就看见这人冲着自己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不知怎么,这场景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血痕蹭脏了祝予怀惨白失色的面颊,卫听澜像受了天大的折磨似的,越擦越泣不成声。 祝予怀有些无措。 「别哭了。」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拍拍卫听澜的背,「我这不没事吗。」 巡视的武卫已迅速朝这边围拢,控制了整个箭场,匆忙赶来的还有提着药箱的太医。 两人身侧,庞郁终于甩开了咬在手腕上的小蛇,疼得龇了下牙。 太医在他们身边蹲了下来,看了眼庞郁手上伤口,神情就多了几分凝重:「郎君莫要起身,这蛇恐怕有剧毒。」 一听这话,本欲上前捕蛇的武卫们都犹豫地停了步。 众人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条奄奄一息的小蛇身上,这才看清楚,那蛇竟浑身是伤,被一桿羽箭完全贯穿了身体。 武卫们面面相觑:「这箭是谁射的?」 庞郁半靠着弓架,脸色很差:「不是谁射的……这畜生是被人提前用箭钉在了箭囊里。」 祝予怀被卫听澜搀扶着坐了起来,看向被人围起来的那名宫侍的尸体。 庞郁拿走的箭囊,原本是这宫侍要给自己的。 那条小蛇受了伤,被箭矢固定在箭囊中动弹不得,在人声鼎沸的环境下,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若非庞郁横插一手,自己一无所知地带着这箭囊上了赛场,取箭时后果不堪设想。 庞郁瞥着祝予怀:「真没想到,你竟如此招人厌恶,还没入台,就有人想置你于死地了。」 这风凉话着实不好听,卫听澜的唿吸急促起来,泛着红的双眼立刻瞪向了他。 「濯青。」祝予怀轻轻拉了他一下,又向庞郁道,「情绪波动会致使蛇毒加速扩散,兄台此刻需静气宁神,还是莫要费力说话了。」 庞郁扯了下嘴角:「与你何干。」 太医已找了布绳勒紧庞郁的胳膊,按照处理蛇毒的常规法子,在他的伤口上用小刀轻划了一下,放血逼毒。 祝予怀看着那色泽发黑的血液,有些忧虑:「毕竟你是替我受了这无妄之灾。赤蝮蛇毒性烈,若是体弱之人,定然抗不过去。不论如何,这救命之恩我记下了,还望兄台听我一言,莫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 庞郁的表情十分古怪。 他下意识地怀疑这人是在幸灾乐祸,可祝予怀的神情语气都无可挑剔,尤其是那双极具迷惑性的眼睛,诚挚到他都忍不住有点想相信…… 庞郁勐地清醒过来。 好厉害的伪君子,竟有如此高超的演技! 他冷冷一笑:「这蛇毒果然不简单,竟能动摇人的神智。」 「……」太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郎君放松些,莫要胡思乱想。」 考生在场内遭人行刺,出了这等大事,武试只得被迫暂停。 演武场被武卫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起来,不让人入内,季耀文和闻讯而来的谢幼旻只能提心弔胆地远远看着。 消息很快被人递到了御前,听完武卫统领的回禀,明安帝的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刺杀,又是刺杀。 自从图南山刺杀案和卫府纵火案之后,明安帝连日坐卧不宁,几乎没睡过好觉。之所以临时起意来芝兰台视察武试,是因为在娴妃那儿时,最疼爱的四儿子软磨硬泡地朝他求恩典,说想来武试观摩一二。 明安帝本想着,在死气沉沉的宫殿里待久了,难免心思重,年轻人多的地方热闹,他刚好能换个环境松泛松泛。 可没成想,就连在芝兰台中、天子眼皮子底下,都有人敢行刺。 御前的果盏被砸到了地上,眼看着龙颜震怒,底下的人全跪了下去:「圣上息怒!」 明安帝按着抽痛的眉心,最终摆摆手,向离得最近的太子道:「元舜,此事由你去查。朕……乏得很。」 赵元舜愣了一刻,俯身叩首:「儿臣领命。」 跪在下首的赵文觉抬了下眼,不甘地攥紧了拳。 只差一点……若非卫听澜和那蠢货庞郁从中阻挠,今日就能得手了。 * 因为太子领了查案的差事,所有目击此事的学子及宫侍都被暂留了下来。 太子命东宫属官向他们挨个问话,记录口供,自己则带着武卫,去盘查近日与那行刺的宫侍有过接触的可疑之人。 第149页 祝予怀、庞郁、卫听澜三人是最先被问询的。作为此案的关要人物,口供记完他们还不能走,需得等候太子传召。 三人被就近安置在了芝兰台空置的殿宇中。祝予怀手上的伤口已被太医处理妥善,只是庞郁的情况,不算太好。 太医已给他餵了常用的解毒丸,并按照祝予怀的提议,火罐排毒、冰敷水沖,待伤口血色变淡后用草药外敷,所有能做的举措全都做了。 但被蛇咬后一个时辰,庞郁还是有了麻痹晕眩之感。 太医死马当活马医地给他施了针,临走前低声告诉祝予怀,若是扛不过今夜,就需准备后事了。 浑浑噩噩间,庞郁看见坐在自己跟前的祝予怀,已经连驱赶他的力气也没有了。 「真是窝囊啊……」他躺在榻上恹恹开口,「我不仅要为你这道貌岸然的傢伙送了命,死前竟还要被你假惺惺地守着。」 卫听澜立在旁侧,虽已缓过了情绪,但语气仍不大好:「你有功夫阴阳怪气,不如省点力气安生静养。」 「有什么用?」庞郁脸色灰败,倦怠地闭上了眼,「我今日怕是挨不过去了。」 祝予怀道:「太医说,你身强体健,不会有性命之忧。」 庞郁很轻地动了下嘴角,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我还没聋。太医说的分明是……听天由命。」 祝予怀沉默了下去。 他曾在师父留下的手札中看到过,被赤蝮蛇咬中的人九死一生。只有极个别人,或因体质特殊,才可能侥倖活下来。 庞郁费力地喘了口气,从怀中摸出枚玉佩来,艰难道:「我在芝兰台,没什么信得过的亲友旧故。你若、你若有点良心,我死之后,替我把这玉佩带给我阿姐。她叫庞瑛,是、青荷县……县令之妻。」 他说这番话时断断续续,已是拼尽了全力,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祝予怀心里有些沉重,接过玉佩:「我答应你。这玉佩我替你收着,你明日醒来后,记得问我讨。」 玉佩离手的那一瞬,庞郁看着眼前逐渐模煳的光影,忽然疾速地喘息着,抓住了他的衣角。 卫听澜立时防备地要上前,却被祝予怀拦下了。 祝予怀望着庞郁有些失焦的双眼,拢住了他用力到近乎痉挛的手。 「庞兄,我听着。」他放缓声音,「可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阿姐?」 这一回殿中沉寂了很久。 殿外的光线撒落在榻前,映在庞郁眼中,有那么一瞬竟像是盈了泪。 「她若是问起我的死因,你就说……」他微微哽咽着,声音越来越轻,「就说我是为了救一位挚友,死得心甘情愿。让她,不必为我伤怀。」 * 半开的殿门之外,宫人与侍卫无声地跪了一地。 赵元舜负手而立,目光从宫殿内移到离得最近的宫侍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太医为何不在?」 宫侍伏首在地,声如蚊蚋:「回殿下,太医说……已竭尽全力,他们也束手无策了。」 赵元舜默然良久,最终道:「去东宫药藏局,把能调的人都调来,此外,召集芝兰台中所有对医术有所钻研的学子。即便救不回来,至少救到最后一刻。」 宫侍磕了头:「是。」 赵元舜命随侍们留在殿外,只带了两名记录口供的太子舍人,迈入了殿中。 庞郁已陷入昏睡,怎么也唤不醒了。 祝予怀有些失魂落魄地捏着那枚玉佩,被卫听澜轻轻拉了一下,才回头看见了太子。 方才赵元舜在殿外的那番话,两人在内也听了个大概。祝予怀勉强拾掇了心绪,起身道:「多谢殿下。」 「无需多礼。」赵元舜免了他们的礼,看了眼榻上的人,轻声问,「孤有些事想向二位求证,现下可方便?」 祝予怀微微垂首:「殿下请讲。」 赵元舜拿起舍人手中那沓纸:「孤粗略看了在场之人的供词。行刺事发之前,庞郎君与祝郎君在候场处起了些口角纷争,随后,庞郎君强行夺走了那名宫侍本欲呈给你的箭囊,可是如此?」 「正是。」 「祝郎君与那名宫侍可曾见过面?」 「不曾。」祝予怀摇头,「我与他素不相识。」 「除却庞郎君之外,两位在芝兰台这几日,可有与人起过争执,或是,遇到过什么可疑之人?」 卫听澜先一步开了口:「有。」 祝予怀心头一跳,朝他看去。 「三月初二那日,」卫听澜回忆道,「我二人初来乍到,由两位公公带着游览芝兰台。行到中途,九隅兄忽觉身体不适,意欲折返。但那两位公公称藏书楼有名家孤本,再三劝说我二人前往观阅。我担忧九隅兄心疾復发,情急之下对他们说了些重话。最终……不欢而散。」 赵元舜顿了顿:「你方才说,藏书楼?」 在后头记录口供的两名舍人也怔愣了,停笔看向他。 「正是。」卫听澜故作困惑,「怎么,『藏书楼』有何不妥么?」 他表现得太过自然,以至于这因果颠倒、真假掺半的陈词显得格外真实,逻辑顺畅得连祝予怀都快信了。 赵元舜的神情慎重起来,回身吩咐道:「差人去问问,三月初二那日负责接引学子的是什么人。一个时辰内若是问不到,就将芝兰台的宫侍全都召来,让祝郎君和卫郎君当面指认。」 第150页 「是。」舍人疾步走出殿外,交待了几句,立刻有东宫随侍抓紧去办了。 祝予怀担忧地看了卫听澜一眼。 之前他们将藏书楼之事隐下不提,一是证据不足,难以凭一面之词给那两名宫侍定罪;二是尚不知幕后主使,怕贸然出手会打草惊蛇。 即便有太子主事,这两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他们的赢面看着虽大了些,但设局之人也还是能弃车保帅。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敲掉对方的两颗棋子而已。 明知结果如此,但卫听澜还是这么做了。 祝予怀隐约明白——他这是决定和那幕后之人彻底撕破脸皮,明着宣战了。 第070章 擢兰试·浮萍 相较于祝予怀的忧心,卫听澜显得十分平静。 他也想过从长计议,等对方露出更多把柄后,再伺机而动、予以重击。可那些人谋的是祝予怀的命。 今日之事让他彻底明白,在无孔不入的阴谋算计跟前,蛰伏静观就是束手待毙。前世祝予怀有能力自保,对方或许还心存忌惮,可如今却不同。 刺杀有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 芝兰台中的宫侍,由奉学监统一管理。由于台中的行政职务已有祭酒、司业等学官担任,所以奉学监的主要职责,仅仅只是保障后勤。 因为权责有限,奉学监在宦官群体中的地位不算高,内部管理远不及内廷的宦官监司那般规范。甚至宫中哪里缺了人手,从奉学监借调都是常事。 可等借完了再调回来,人就未必是同一批人了。 奉学监的管事太监们想要巴结宫里的贵人,自然乐意卖这个面子,一边收银子,一边装聋作哑,久而久之,奉学监就成了个无孔不漏的筛子,谁都能往里塞人。 换言之,芝兰台中的每一个宫侍,都有可能心怀鬼胎。 思及芝兰台中本就对宦官颇有微词的学子们,卫听澜心里有了对策。 既然千防万防都防不住,那倒不如……把这藏污纳垢的棋盘整个掀了。 * 在武卫去奉学监提人的这期间,从东宫调来的药藏局医官们接手了照看庞郁的差事。为了不打搅医官,赵元舜带着卫听澜和祝予怀移步偏殿稍歇,将供词整理完善后,便让舍人退下去了。 殿内一时沉静下来,依稀能听到外面医官们进出走动、忙着抓药煎煮的动静。 祝予怀听着外面的交谈声,原本凝重的内心又隐隐升起些希望。 这时,太子忽然开口问道:「经此一遭,祝郎君可后悔入芝兰台了?」 祝予怀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却见太子的视线并未转向自己,而是稍显疲惫地望着窗边的光影,不知在想什么。 祝予怀斟酌片刻,坦言道:「的确有些后怕,不过倒也谈不上『悔』。」 赵元舜似乎笑了一下,转眼看向他,神情也变得柔和:「你果然与老师很像,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祝予怀有些不解:「殿下羡慕我?」 「是啊。」赵元舜低低感嘆,「老师身上有种奋发向上的劲头,你与他一脉相承。孤自懂事起就时常会困惑,人生如浮萍,究竟意义何在。老师却从不会为此烦扰,他说……即便是浮萍,亦可顺流而歌,赴川望海。」 赵元舜停顿须臾,自嘲地笑了下:「只是如此一看,孤发觉自己连朵浮萍也不如。浮萍尚可以週游于天地,可这宫禁之中,没有涓流,只有一潭死水。」 他的语气透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愁郁,祝予怀犹豫须臾,小心地劝道:「浮萍命不由己,穷极一生漂泊不定,就好比世间命途坎坷的众生。而殿下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已胜过这世间千万人,何必自苦呢?」 赵元舜极轻地摇了摇头。但最终,他还是轻声道:「孤心中也明白,你说得是对的。」 卫听澜在旁默默听着,心情有些复杂。 虽然他本就没对赵元舜这个太子抱有期望,但一国储君,当着臣民的面说出如此自怨自艾的话来,难免会让人对大烨的未来感到忧虑。 卫听澜知道,太子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也不像明安帝那般刚愎自用,甚至可以称得上温良仁善、礼贤下士。若是生在太平盛世,他大约会是个贤明的守成之君——这也是前世祝家始终坚定地扶持太子的原因。 只可惜大烨积弊已久,一旦边疆不稳,或是出现什么大规模的天灾人祸,就会像前世那般,陷入长久的动盪之中。 一个悲观又优柔寡断的储君,在内忧外患的冲击下,註定是软弱而不堪一击的。 前世卫听澜无意掺和赵氏皇嗣之间的内斗,在芝兰台时,他对所有皇子都是敬而远之。可如今重活一回,知道了前世的走向,他要尽可能地保全卫家,就得提前择良木而栖。 而太子,显然不是能在风雨飘摇中撑起大烨的良木。 但是…… 卫听澜担忧地望向祝予怀。 他还没有十全的把握,能说服祝予怀放弃太子,和自己站在一起。 殿中的三人心思各异地沉默了,不过这消极的氛围没持续太久。 太子派去的人手动作很快,按照吩咐,将三月初二那日负责迎来送往的宫侍召集起来,尽数带到了殿中,让卫听澜和祝予怀指认。 卫听澜只扫了一眼,就道:「人不全。」 跟着来的几名奉学监管事太监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上前赔笑道:「太子殿下容禀,前些日子后宫缺人手,从咱们这儿调了几个去。奴婢人微言轻,那头事儿没完,不好贸然把人强讨回来……因此,确实少了些人。」 第151页 赵元舜闻言有些犹豫。 明安帝只命他查明武试刺杀一事的原委,但并未界定他所能干涉的范围。东宫的人手如果贸然进入后宫拿人,动静闹大了,许会引起不必要的慌乱。 卫听澜瞥向那几个贼眉鼠眼的管事,知道他们是想拖延时间通风报信,心中微哂。 他向那管事道:「殿下要查的是与刺杀案有所牵连的嫌犯。身份有疑之人,查清楚之前怎可继续在后宫侍奉?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担当得起吗?」 管事汗颜道:「奴婢怎敢阻碍殿下查案呢,实在是这范围有些大……」 「能有多大?」卫听澜冷声道,「宫里调人,奉学监当有记录在册,叫什么名,去了哪儿,拿出来一看便知。我们要的不过两个人,身量都在七尺左右,一个额阔耳长,宽眉细眼,另一个背薄瘦削,面圆白净。这范围,够小了吧?」 管事再找不出什么推拒的藉口来,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 卫听澜转向太子,道:「殿下也不必兴师动众。只要让这位公公带着口谕亲自前去,对着名册问后宫的管事讨要两个人,想来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赵元舜也觉得有理,便点了那管事太监带头,又派了少量人跟着前往后宫交涉。 祝予怀在旁默不作声地看了全程,心中稍稍有些讶异。 他总觉得卫听澜这游刃有余的熟稔模样,全然不像个才进芝兰台几日的懵懂少年,倒像是与宫中人打过许多回交道,把里头的弯弯绕都给摸透了似的。 卫听澜感受到身侧过分专注的视线,转头与他眼对着眼,面面相觑。 他不自然地摸了摸脸,悄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祝予怀看得出神,下意识点了头:「有。」 卫听澜一愣,加快了摸脸的速度:「啊,哪里?」 「你脸上仿佛写着两个字。」祝予怀由衷地感嘆,「聪、慧。」 「……」 聪慧的卫听澜止住手,面露迷茫。 * 赵元舜在芝兰台中的种种动作,很快也被眼线递进了韶华宫里。 赵文觉自回到韶华宫后,就一直在生闷气。一是刺杀没成,怎么想怎么不痛快;二是眼睁睁看着明安帝把查案的差事交给了赵元舜,心中嫉妒难平。 眼下听闻赵元舜放着刺杀案不查,反倒调查起几日前藏书阁的事了,他心里更觉窝火:「父皇只让他查武试之事,他倒拿着鸡毛当令箭,耀武扬威起来了!」 赵文觉愤懑难平,忍不住抱怨:「母妃,论起文治武功,我哪样不及他?父皇最疼爱的分明是我,可在要紧事跟前,永远更爱重他。就因为他比我早出生一个时辰,样样都得让他抢先么?」 娴妃仍在侍弄花草,听着这小儿撒气般的痴语,头也不抬道:「怨也无用,你若在他那个位置,自然也是样样紧着你先。」 「我看他就是走了运。」赵文觉嘀咕,「不过是因为生母是早死的中宫皇后,有娘生没娘养,才让父皇心存怜悯……」 「觉儿。」娴妃停了动作,皱眉道,「祸从口出,不该说的事,莫要挂在嘴边。」 赵文觉自知说错了话,垂了眼道:「儿臣晓得,不会在外人跟前说的。」 太子的生母贞静皇后,与明安帝是少年夫妻,两人的故事也算一段佳话。 上到朝臣,下至百姓,都知道当今圣上对贞静皇后用情至深,不仅在她逝世以后空悬后位,还在赵元舜年仅三岁时,就早早将他立为了储君,足见圣上对昔日伉俪的追思之情。 但赵文觉越想越觉得不甘。 谢家有从龙之功,他裴家也有;谢皇后有圣眷加身,他母妃也有。 若父皇当真只钟情谢皇后一人,又哪儿来三宫六院那么多妃嫔呢? 不甘归不甘,他到底也只能忍着。 想了一想,他又问道:「太子好好地查着行刺案,莫名就查到了藏书楼的事情上,八成是姓卫的和姓祝的那两人从中撺掇。母妃,甘禧和仁禄要是被带走审讯,不会走漏消息吧?」 「不会。」娴妃不以为然道,「引诱学子舞弊是重罪,甘禧和仁禄不是傻的,咬死不认,他们才能有命活。」 赵文觉也觉得有理,转而又担心起了别的:「母妃,据儿臣所见,卫祝二人的确私交甚笃,儿臣担心那卫听澜受这层关系的影响,也被太子拉拢了去。将来朔西若对太子鼎力相助……恐怕会是不小的麻烦。」 「『私交甚笃』么?」娴妃手上动作微顿,意味深长地笑了,「卫家那小子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谁的提议才被困在澧京的。」 她理好了手头的花枝,将掉落的花瓣分开收拢在瓷罐里,慢慢道:「少时情谊,算不得什么金贵东西,兄弟尚阋于墙,何况他们两个。今日为挚友,来日为仇敌,这样的事可不稀罕。」 赵文觉闻言有些意动:「那,母妃是有法子叫他们反目成仇?」 「不急。」娴妃抬起眼来,「现下芝兰台戒严,已不宜再贸然出手。但日后,有的是机会徐徐图之。」 第071章 奸佞 甘禧和仁禄被确认了身份后,很快就被带回了芝兰台。 考虑到他们有串供的可能,赵元舜依照卫听澜的提议,将两人分开受审。 事涉奉学监,几个主事太监也在侧听审。舍人笔墨就位后,甘禧被武卫提了上来,行礼问过了安,便恭顺地跪于下侧。 第152页 赵元舜观察着他的神情,道:「抬头看看,你可认得孤身边的人。」 甘禧小心地抬眼望去,一下子就对上了卫听澜寒意渗人的目光。 他心间一凛,飞快地垂下了头:「回殿下,认、认得。三月初二那日,奴婢曾为两位郎君引过路。」 赵元舜道:「你的差事,是带候选学子熟悉往学宫的路线。可那日学宫的值官说,并未见过你们的身影。你与仁禄为何要绕远路,诱使祝郎君与卫郎君前往藏书楼?」 甘禧面露惊诧,惶恐地俯下身磕头:「奴婢冤枉!是两位郎君起了赏景的兴致,奴婢不敢败兴,这才依着他们的意思往别处走了走……可从始至终,并未刻意诱导两位郎君前往藏书楼啊!」 祝予怀皱起眉:「那日是你亲口所说,藏书楼不拘来者身份,凡有心向学之人皆可入内。还说楼中典籍浩瀚,擢兰试前常有学子前往借阅,不是吗?」 甘禧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向太子惊惶道:「奴婢不曾说过此言,求殿下明鑑!」 「那倒奇怪了。」卫听澜阴阳怪气地插话,「不是你说的,那就是你家的狗说的。」 「……」赵元舜和祝予怀微妙地看了他一眼。 甘禧噎了半晌,忍辱负重道:「奴婢不曾养犬。」 卫听澜嗤道:「所以你是想说,我们平白无故地诬陷你?」 甘禧觑着他的脸色,故作胆怯道:「奴婢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两位贵人。那日是郎君说要赏景,奴婢和仁禄才带着两位绕了路,可是有什么地方没顺着郎君的心意?」 他神色一顿,忽而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慌乱地朝着祝予怀磕起头来:「奴婢知错了!都怪奴婢与仁禄没及时劝阻,害祝郎君走了太久的路,累得犯起心疾了。两位若心有不满,我们愿做牛做马地偿还,可藏书楼的事儿,没做就是没做,奴婢是断然不会认的!还请两位郎君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啊!」 他一下接一下地磕着,祝予怀看他这般作态,便知晓这人早有准备,要把此事歪曲成他们存心报復了。 祝予怀担心地向身侧看去,却见卫听澜非但不急,还高深莫测地微笑起来。 看起来胸有成竹。 然而下一刻,祝予怀就听见这人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你这脑袋真像个锤,磕得这么响亮,跟打铁似的都快窜火花了。」 此言一出,守着殿门的武卫们纷纷别过了脸,记录供词的舍人埋着头,死命掐着笔桿子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喊冤叫屈,也是需要一定的气氛的。 在如此快乐的氛围中,甘禧哽在原地,磕也不是,不磕也不是,连脑门上微红的一片都多了几分喜感。 卫听澜悠哉游哉地走上前,拎起他的衣领:「听你方才那话的意思,是我与九隅兄坚持要赏景,你拗不过我们才被迫绕路,但从头至尾都没提起过『藏书楼』,是不是?」 甘禧被他盯得头髮发麻:「……是。」 「嘴还挺硬。」卫听澜撂下他,「我看分明是因为我和九隅兄没有向奉学监行贿,你和仁禄得了管事的暗示,故意带我们绕弯子!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你还要替自己的主子遮掩?!」 甘禧坐倒在地,懵然不已:「遮、遮掩什么?」 卫听澜转过身,跪地提声:「殿下,我有些问题,想请奉学监的几位主事解惑。」 赵元舜略显不解:「卫郎君直言便是。」 「我想问几位公公,」卫听澜看向在旁听审的几名主事太监,「奉学监设立之初衷,是为惠及寒窗苦读的学子,以彰圣上怜才惜才之心。可如今的奉学监,贪贿成风,奸宦横行,你们手下的人在芝兰台中作威作福,置王法、置圣上于何处?」 那几人瞬间变了脸色。 「这……我等尽心尽力为圣上分忧,问心无愧。卫郎君慎言!」 「是吗?」卫听澜瞥了眼谦益斋那名眼熟的管事,露出个微讽的笑来,「单论我所在的谦益斋,管事的孙公公欺上瞒下,贪墨公款,致使学子斋舍长年失修;只因学子家世背景不显便傲贤慢士,恶意苛待,即便是个灶房的无名僕役,也敢捧高踩低,颐指气使。这些,你们作何解释?」 谦益斋的管事太监孙晟听得一惊,立时向太子跪了下来:「殿下,奴婢恪尽职守,不曾懈怠啊!卫郎君初来乍到,这其中约莫是有误会……」 卫听澜径直打断:「我虽只初来几日,但耳闻目见的不公不平之事,就已不枚胜举,谦益斋学子皆为人证!奉学监专横跋扈之行径,不止寒了学子们寒窗苦读、忠君奉国之心,更有损于圣上爱才好贤、知人下士之贤名。还请殿下做主,彻查奉学监内以权谋私的乱相,惩奸遏恶,以正学风!」 话音掷地,满殿寂静。 甘禧瘫坐在地,呆滞地看着这一幕,还没想明白事情怎么就上升到了这个程度。 众人怔愣之间,另一个管事太监出声辩驳道:「殿下,如果卫郎君所言属实,为何过往数年,学子们无一人出声检举?可见此事尚有……」 「为何?」卫听澜再次打断,加重了声质问道,「你说为何!谦益斋卯字舍学子苏泽延,公公可还记得!」 那人倏然哑了声,见了鬼似的看着他:「你怎会知道……」 祝予怀茫然地看过去。 卯字舍,苏泽延? 赵元舜听着他们的对话,蹙眉回想了一下:「苏泽延,这名字有些熟悉。」 第153页 卫听澜颔首:「回殿下,他是去年肄学归乡的学子。」 赵元舜一顿,预感到这事有些棘手了:「莫非他肄学一事另有隐情?」 「正是。」卫听澜再拜之后,肃容道,「奉学监积弊已久,学子们无权无势,怒不敢言,故而多年以来,声音不能上达天听。我愿一力承担检举之责,还请殿下、请圣上,肃清奉学监贪腐之风,替饱受奸佞欺压的学子们主持公道!」 祝予怀立在旁侧出神地望着他,心绪隐隐有些动盪起来。 * 鑑于卫听澜所揭露之事关乎整个奉学监,赵元舜身为太子也不可自专,需得先写奏摺上报,禀明天子。刺杀案尚未理清,但事态的严重程度,已远远超出了预期。 卫听澜所闹出的动静传开后,最先沸腾起来的是谦益斋。 「我就说澜弟有大出息,是干大事儿的人!」 季耀文站在院中,激动得快热泪盈眶了。学子们也聚在一处,群情激昂。 「所以苏兄之所以突然归乡,也是被那帮阉人害的?」 「我就觉着不对,他那双腿伤得蹊跷,细细想来,怕是遭了奸人的威胁迫害,有苦难言啊!」 「奉学监那帮阉人的阴私勾当,做得还少吗?今日武试刺杀一事也是他们的手笔,是可忍,孰不可忍!」 「同窗们,不可叫澜弟和九隅在前为我等孤军奋战!我豁出去了,我要写陈情书,向圣上请命严惩奸宦!」 「我也写!带我一个!」 …… 群情激愤之下,其他斋舍的学子们也跟着四处奔走唿号,甚至因为有谢幼旻牵头,连权贵子弟云集的博雅斋也莫名其妙地参与了进来。 祝予怀和卫听澜回到斋舍时,看到的就是笔墨纸张满天乱飞的壮景。 祝予怀嘆为观止:「这是……文试后的庆祝仪式?」 正奋笔疾书地罗列阉宦罪状的学子们听到他的声音,齐刷刷地转过了头。 有那么一瞬间,卫听澜觉得自己被狼群包围了。 「澜弟啊!」 「九隅啊!」 众人一拥而上,抱团狂唿:「你们可回来了!」 祝予怀从没见过这架势,一时懵得找不着北。在人群拥上来之前,卫听澜眼明手快地揽住他的腰背,逮着个空子钻了出去。 众人怔神之间,卫听澜站稳了脚步,蹙眉看向祝予怀的左手:「手没事吧?」 祝予怀这才想起自己被包扎严实的左手,忙道:「没事。」 卫听澜不放心地凑近检查了一下,确认没压着,才松了口气。 学子们看着这一幕,也意识到唐突了,都不好意思地退开了些。 季耀文方才没挤进来,这会儿才找着机会,高高扬起一张硕大无比的长卷,颇为自豪道:「澜弟,九隅,请愿书在这儿,最显眼的地方给你俩留了空了!」 祝予怀闻言望去,见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学子们亲手签下的名字,一时心有动容。 他虽理解卫听澜想要做的事情,但始终觉得不安。光凭他们两个尚未入台的学子,短时间内虽能掀起些风浪,但要祓除芝兰台体系中固有的弊病,并非易事。 众志成城,有学子们如此鼎力相助,困难就会小很多。 他慨嘆道:「诸位倾力帮扶之情,我与濯青在此谢过了。」 *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回过神时,祝予怀都有些头昏眼花。 他伤了一只手,洗漱更衣都多有不便,但又实在不好意思让卫听澜帮忙,只能自己悬着一只手磨磨蹭蹭地捣鼓。 等终于换好衣裳爬上床,卫听澜已经掌着灯等了他好一会儿了。 卫听澜看着他那只伤手,想起白日的事,还是心有余悸。待人躺下后,卫听澜替他盖好被褥,嘆气道:「你晚上翻身时当心一些,莫要压着了。」 祝予怀稍动了动,从被窝里露出两只眼睛:「没关系,压疼了我自然会醒的。」 卫听澜一听这没心没肺的话,气得好笑:「你非得叫人操心是不是?快把手搁好。要是真压到了,我就把你这手捆起来栓在床头。」 祝予怀把脑袋埋回了被子里,闷闷地嘀咕一声:「凶死了。」 卫听澜拿他没办法,哼笑道:「行,那我今夜不睡,就守着你了。」 祝予怀只好规规矩矩地把左手伸到了被子外:「我放好了。」 卫听澜便探出身去吹灭了灯。 夜色瀰漫,窗外有细微的虫鸣,可两个人似乎都没什么睡意。 卫听澜只要一闭眼,就止不住地回想起那名宫侍扬手刺下的羽箭。 差一点就要再次失去祝予怀的痛意,蚕食着他岌岌可危的神智,以至于他躺在床上,听着身边人轻到几不可闻的唿吸时,都会忍不住心生恐慌。 在这样辗转反侧的夜晚,拥抱祝予怀的欲望,就像溺水濒死的人对于浮木的渴望,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 卫听澜无比期望身边的人快一些睡着,这样他就能偷偷凑过去,装作睡梦中无意识的举动,把这个人整个圈进自己怀里。 但祝予怀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在卫听澜心怀鬼胎地酝酿着自己的计划时,他听见身边这祖宗小心翼翼地开口:「濯青,你睡着了吗?」 卫听澜:「……」 我在等你睡着。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想法,卫听澜保持了沉默,没有应声。 第154页 然后他就听见祝予怀窸窸窣窣地朝自己靠近了一点,又悄声问了一遍:「真的睡着了?」 卫听澜的心微微悬了起来。 祝予怀的唿吸离他很近,身上的暖意几乎挨着了他的胳膊。 再然后,他感觉祝予怀的额头极轻地抵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这个夜晚有些过于静谧,以至于祝予怀靠过来的那一瞬,卫听澜甚至能听见他的髮丝滑落下来时软绵绵的声响。 「别装了。」祝予怀幽幽地嘆了口气,「你分明还醒着。」 卫听澜悬着的心顿时不会跳了。 屋内一片死寂。 祝予怀戳了他一下:「濯青?」 「你……」卫听澜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磕磕绊绊地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祝予怀笑了:「你再不唿吸,我就要起来喊救命了。」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谁都没有动。 祝予怀只笑了一下,声音又轻了下去:「我睡不着。我有些后怕,还有些担心庞郁。」 卫听澜想到生死难料的庞郁,心情也有点沉重。 即便有东宫的人尽力看护,但蛇毒能不能挨过去,终究得看他自己。 庞郁再是讨人嫌,到底是被牵连进来的一条人命。 「生死有命」这样的话卫听澜说不出口,只能低声道:「我会替他报仇。」 祝予怀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自进芝兰台的头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能利用藏书阁来布局,并驱使宫侍来加害我的人,应当不是等闲之辈。你还记得我们先前的猜测吗?」 卫听澜思索片刻:「你是指……」 祝予怀摸索到他的胳膊,用手指轻轻写了个「谢」字。 ——有人想要诬陷谢家,或是更进一步,扳倒太子,谋求东宫之位。 他轻声道:「我原本没想通,我一个无官无职之人,到底是哪一点叫人如此忌惮,恨不得将我除之后快。但我今日见到了太子,才忽然想明白了……也许是因为父亲。」 他的父亲是太子师,祝家天然就属于东宫一系。 他姓祝,且肩上还背负祖父留下的贤名,那暗地里图谋东宫之位的人,自然会担忧他投效太子,成为太子登位的助力。 所以那个要害他的人,有可能是某位皇子。 卫听澜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试探地问:「那你猜测,是谁?」 祝予怀嘆气:「我不确定。」 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似乎哪一个都有可能。 卫听澜沉吟片刻,也隔着衣料在他胳膊上划了个「四」字:「我觉得是他。」 在他前世的记忆中,大皇子成年后便远赴封地,跑得比谁都快,据说连行李都没怎么打点,就迫不及待地要乘车远行。 澧京出乱子时,他甚至连面都没露过。 而二皇子……他根本就不在乎东宫之位,他盯着的一直都是皇位。 而且卫听澜不觉得二皇子会放着祝予怀这个天赐之才不去拉拢,反而一上来就将人赶尽杀绝。 剩下的便是那阴晴不定的四皇子。 祝予怀思忖了半晌,道:「他的母家是裴家……的确可能性很大。」 大烨的朝堂架构,主体为三省六部,其中枢是中书省与门下省组成的政事堂。而政事堂中的首脑人物,便是四皇子的外祖父,中书令裴颂。 政事堂负责商议国家大事,起草诏书,担任的角色类似于前朝时期的宰相。 但明安帝并不乐意见到相权过于集中的情况,相比于政事堂,他在遇到抉择不定的大事时,更倾向于向翰林学士问策。 翰林院的前身为文学馆,初设时广纳天下饱游沃学之士。这些人最初甚至没有品级和官阶,仅仅是一群环绕着皇帝的文人墨客。 但随着朝堂局势日趋复杂,翰林院的地位也逐渐提升,到了本朝,已从陪同皇帝进行文娱消遣的文人团体,成为了类似于天子秘书的角色。 祝予怀知道,自己的父亲之所以被人称为「提笔安天下」的祝公,就是因为有些时候,明安帝会绕过政事堂的商讨流程,直接命翰林院草拟诏书——与中书舍人起草的「外制」相对,翰林院起草的诏书被称为「内制」,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皇帝本人的意志。 而这也就意味着,翰林院与政事堂之间,存在着难以忽视的制衡关系。 第072章 心声 祝予怀揣着满腔心事,在脑海中推演了半天,到底还是累了。 两人絮絮地说了会儿话,卫听澜听出他的疲倦,安抚道:「别想这些了,早些歇息吧。」 祝予怀的眼皮早就开始犯沉了,轻轻应了一声。他平躺在榻上,脑袋挨着卫听澜的肩,就好似有了一点落在实处的安全感。 卫听澜在黑暗中睁着眼,细数着他逐渐绵长的唿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卫听澜极慢、极慢地侧过身,觑向身边人近在咫尺的睡颜。 夜色里虽只看得清个朦胧的轮廓,但那柔和的眉眼,鼻樑,唇瓣,就像刻在脑中似的,越描摹越清晰。 卫听澜凝望了许久,终是没能忍住,凑近过去,在他的眼尾落了个极轻的吻。 祝予怀睡得不太踏实,眉峰微拢起来,下意识地朝他偏了下脸。两人唿吸相错的那一刻,卫听澜只觉得胸腔里狂鼓乱敲,萦绕于心的渴望几乎要满溢而出。 他在拥抱的冲动和仅存的理智之间艰难地抉择着,最终还是铤而走险,鬼鬼祟祟地探出了一只手。 第155页 就在这时,祝予怀露在被子外的左手忽然扬起,毫不犹豫地把他的胳膊打了回去。 卫听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心跳骤停,立刻闭紧了眼假寐。 屋内寂静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心虚中缓过神来,睁开一只眼向边上瞟去。 祝予怀仍在熟睡中,甚至连那只受伤的左手也没收回去,就这么顺势搭在了他胸前。 卫听澜:…… 就说该把这不省心的左手给捆起来拴在床头! 想归想,他到底还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护着祝予怀那只伤手,生怕他再乱动碰着。 祝予怀全然不知他复杂的心理活动,似乎还觉得这个姿势挺舒服,又埋头往他身边蹭了蹭。 这回,卫听澜是彻底不敢动了。 这一夜,祝予怀睡得超乎寻常的安稳。 次日天亮时,他悠然转醒,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抱了个大火炉,手脚都被捂得暖乎乎的。 祝予怀迷濛着双眼,疑惑地摸了几下,忽地被人捉住了手腕。 「痒……」卫听澜梦呓似的嘀咕了声,伸臂把他往怀里一捞,「别乱动。」 祝予怀一时不防,被他结结实实抱了个正着,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与此同时,卫听澜脑子里嗡鸣了一声。 两个人僵硬地贴在一起,祝予怀的脸几乎埋在了他的肩颈,微乱的唿吸正挠着他的喉结,激起一阵战慄。 卫听澜只觉一阵狂风从心间凌乱刮过。 他干了什么?他干了什么!! 他在祝予怀睡醒了的情况下,把人捞进怀里了啊!!!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卫听澜在心里狂唿乱叫的同时,祝予怀也慌得不行。 他的左手搭在卫听澜的腰上,鼻腔里尽是卫听澜身上被太阳晒过的草木香。 这么个投怀送抱的姿势,想都不用想他刚刚摸到的是什么。 ——这该死的、受了伤也不安分的左手,把濯青从胸到腹都给摸了个遍啊!! 两人惊慌失措之下,同时做了个相对理智的决定。 卫听澜:敌不动我不动。 祝予怀:敌不动我不动。 卫听澜:「……」 祝予怀:「……」 他们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祝予怀的脸越来越烫,卫听澜的胳膊越来越僵。 装不下去,真的装不下去。 「九隅兄,我……」 卫听澜声音发飘,视死如归地闭了下眼,忽然飞快地收手抓住自己的枕头,连人带被褥麻利地滚下了床。 「我睡懵了,去洗个脸清醒一下!」 祝予怀看着他头顶被褥和枕头火速消失在门口,悬在半空的左手一下子没了着落,只得收回胸前,捂着乱跳的心慢慢坐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不太正常。 在落翮山时,他听过漫山竹叶被风吹动时的声响,声势浩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撩动万弦。 而此刻,他在距离落翮山千里之外的地方,却也听见了那震颤不休的弦音,来势汹汹,令他悸动难平。 他呆坐良久,视线触及床头遗落的髮带,伸手将它拿起,缓慢地捋平。 记忆中卫听澜的声音犹在耳侧,一句比一句更清晰。 「来日方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再难的事,我都陪你一起。」 「要是还不过瘾,等天暖些带你去跑马。」 「九隅兄,我对你可毫不设防。」 「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 「九隅兄是来看我,还是来看花的?」 「只恨我没长在枝头,让你第一眼就瞧见。」 …… 那些插科打诨般的少年戏言,句句真诚又坦荡,像是一颗剖开的热忱的心,几乎捧到了他面前。 祝予怀握紧了那条髮带,终于确定,他所听见的、众山皆响般的震颤弦音——是自己的心声。 * 卫听澜把自己关进了屋里,洗个脸洗到快地老天荒。 他虽臊得脑子晕乎乎的,把自己关起来之前,却还记得烧了一壶热水,倒进正厅盥洗架上的木盆里凉着。 祝予怀穿戴妥帖后走出房门,看见那专门为自己备好的清水,再看看卫听澜紧闭的房门,不禁心中微暖。 他用那温度正好的温水稍作洗漱,拾掇好自己后也没直接叫人,就揣着那条叠整齐了的鸦青色髮带,在卫听澜房门外踌躇地等待。 门一开,他的视线先落在卫听澜已经束好了的头髮上。 这傢伙,髮带落下了也不吭声,自己直接换了枚银扣束着。 倒也挺好看。 卫听澜见到他,慢吞吞地从自己房里磨蹭出来,有些不自然地说:「去用膳?」 祝予怀眨了下眼,心思微动,把那本欲归还的髮带又悄悄地收了起来,藏进袖袋里。 不如假装忘记了,等他主动提了再还。 「好啊。」他平復了一下唿吸,镇定道,「那走吧。」 卫听澜跟着他出门,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那无处安放的双手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他摸不准祝予怀对早上的事是什么态度,也不敢问,揣着这么颗七上八下的心,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最后还是一路上叽叽喳喳过于亢奋的学子们,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祝予怀只听得只言片语,不解道:「昨夜出了什么事?」 第156页 卫听澜也留神听了几句,复述道:「好像是骁卫连夜出动,将奉学监上下翻了个底朝天,那几名管事太监都被抓了。」 芝兰台的前一夜算不上平静。 骁卫来得无声无息,在奉学监偷偷转移贪污罪证时,抓了个人赃并获。并从几名管事太监的住处,搜到了大量来歷不明的钱财。 明安帝震怒之下,将有疑之人尽数缉拿收审,短短一夜间,奉学监就空了大半。 祝予怀听了这些,颇感诧异:「这么轻易就查到了?」 他本以为那些人老奸巨猾,不会留下太显眼的把柄。 卫听澜也不太确定。他早猜到明安帝会动手,武试出了刺杀学子这种意外,明安帝必定如鲠在喉,对奉学监失职不满于心;而太子呈上的奏摺和学子们的请愿书,无疑是一剂雪上加霜的勐药。 但事情的顺利程度,确实有点超出了预期,看着就像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似的。 卫听澜想到了二皇子,顿了顿,含煳道:「许是那些宦官为非作歹久了,掉以轻心吧……总归是好事,你就别担心了。咱们先去用膳,一会儿还得叫医官给你手上的伤换药。」 祝予怀一想也是,遂放下了心。 他们今日起晚了,膳堂里已不剩几个人。等吃了早膳、换过了药,祝予怀本想去看看庞郁,却听闻庞郁已被太子派人转送去东宫,由药藏局接手看顾了。 留在台中的东宫内侍认得他二人,恭敬道:「太子殿下让奴婢向两位郎君传句话。庞郎君人虽未醒,但已然熬过了昨夜,可见药藏局的法子,应当是凑了效的。」 祝予怀明白太子是怕他不安,特意命人留了话,不由得百感交集,道了声谢。 虽还没有十全的把握,但至少最危险的时段庞郁已经扛过去了。 两人兜了这一圈,再回到谦益斋时,就瞧见季耀文一行人在卯字舍门口和颜庭誉说话。 谢幼旻也靠在廊柱下听,余光瞥见他俩,立马站直身招唿:「阿怀!」 众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奉学监被彻查一事,显然给了学子们极大的鼓舞,他们寒暄了几句,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向他们传递好消息。 「澜弟,九隅,你们可听说了?那几个阉贼贪污索贿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没得跑了!」 「忍耐了这般久,总算出了口恶气,痛快!」 祝予怀笑着颔首:「路上已听闻了。」 众人高兴之余,也有些遗憾:「唉,就是可惜了苏兄啊……」 祝予怀虽不认得苏泽延,但昨日也听卫听澜大致说过他的遭遇。 苏泽延本是与颜庭誉同舍的学子,因为屋顶缺瓦漏雨,他踩着梯子冒险去补,却因屋瓦湿滑不慎跌了下来,摔伤了腿。 他不得已向学官请了长假,悉心养了一阵子。可偏偏在他腿伤将愈未愈、拄着拐准备回学宫上课时,那拐杖莫名其妙地断裂开来,让他从学宫前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摔了下去。 那一回他伤得极重,不止磕到了头,还彻底废了双腿。太医断言,他此生基本已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 在大烨,不良于行之人是无法做官的。他继续留在芝兰台也是白白蹉跎人生,毫无意义。 苏泽延甚至伤都没怎么养好,就被迫肄学,被打发回了原籍。 如此悽惨的遭遇,提起来不免令人痛惜。 本还欢欣鼓舞的学子们想起这事,一时又黯然下来。 颜庭誉扫视一圈,视线落在卫听澜身上,问道:「说起来,苏泽延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卫听澜顿了顿,坦然地抬起眼:「说来也巧。我偶然听见两个宫侍议论世子搬来谦益斋的事儿,得知卯字舍原本住的是个因腿疾肄业的学子,便记在了心里。」 「原来是道听途说……」颜庭誉眼中带了点说不明的深意,「你昨日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与人对质,就不怕这事其实并无隐情,犯个诬告之罪么?」 卫听澜与她对视一瞬,镇定地反问道:「这有什么可怕?那几个阉人心里本就有鬼,苏泽延这事我听着蹊跷,故意虚张声势堵一堵他们罢了。哪想他们还真被我给吓着,话都答不上来了。」 季耀文闻言,感嘆道:「兵不厌诈,澜弟干得漂亮!」 虽还没有证据能证明奉学监恶意戕害学子,但斋舍破败、学子们被迫自己修缮房屋,这事是实打实的。 即便真是意外,苏泽延的腿伤也该算到贪墨公款的奉学监头上。 明安帝看过学子们的请愿书,为彰显仁德,专拨了笔抚恤金,派人快马加鞭送去苏泽延的故里。 虽已是亡羊补牢,到底比什么都没有要强些。 学子们都唏嘘起来:「苏兄也是有才干的人,平白受此一难,上天不公啊。」 卫听澜见祝予怀也有些失落,忍不住出声劝慰:「世事如棋,不过差了一子,也不见得就会满盘皆输。」 据他前世的记忆,二皇子前往北疆收復兵权时,身边跟着个坐素舆的青年,名不见经传,却极擅筹谋布画,是二皇子身边最得力的谋士。 因为算无遗策、智多近妖,此人在长平军中还得了个「鬼麒麟」的诨名。 结合当时的一些传言,卫听澜猜测,那青年多半就是苏泽延。 季耀文听了,不禁面露愧色:「澜弟说得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一时失意,谁说不会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第157页 学子们也振作起来:「不错,苏兄是豁达之人,他自己尚未怨天尤人,我等更不该说那些丧气话。」 祝予怀想了一想,向众人问道:「我祖父留下了一间书院,正好新扩建的童舍里还缺先生。不知你们说的这位苏友人,家住何处,可有意前往雁安教书育人?」 学子们静了一下,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都有些惊诧和激动。 寒泉翁留下的书院,那不就是寒泉书院吗? 是个文人都想进去瞻仰,更别提去任教了! 季耀文一时惊喜得手足无措,嘴皮子都哆嗦起来了,最终大唿了一声:「九隅啊!」 又转头朝颜庭誉拼命扬手:「崇如!快快快给小苏写信,这可是好事啊!」 颜庭誉瞧他乐得手舞足蹈,跟天上撒钱了似的,嫌弃地扯了下嘴角:「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在学子们的雀跃声里,她摇头失笑,转身进屋:「这就去写。」 第073章 阿玉 三月春暖日和,东风穿堂而过,宫宇中草木芬芳。 白兔耸耸鼻子,在美人榻上懒洋洋地打个滚,因为身材太圆润,四脚一蹬,就「啪」地掉了下去。 江贵妃和赵松玄的交谈声短暂一顿,视线都移向地上拼命倒腾短腿的小东西。 赵松玄俯身下去将兔子抱起来,往它耳朵上捋了两下,故作哀愁地嘆着气:「月团都胖得爬不起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兔子理都不理他,被摸舒坦了,就窝在他膝上眯眼打盹。 江贵妃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弯了眉眼,打趣道:「阿玉和月团自己都没意见,你多什么嘴?」 赵松玄捏了捏月团的长耳,笑了:「是是,儿臣可不敢嫌弃。」 他起了身,将犯困的兔子放进垫了软布的窝里。 江贵妃捏着团扇慢慢摇着,感慨道:「哎,好不容易将奉学监里的棋子拔去了大半,连今日的天看着都明媚些了。不过空出的那些位置,也难保他们不会再填上新人。阿玄,你可有什么打算?」 赵松玄提起窝边搭着的小毯子,顺手给兔子盖上了,却又被那不安分的小傢伙抖了下去。 赵松玄只得一边给兔子顺毛,一边回答道:「他们安插人手,我们也可以安插。不过人选需得细筛过……儿臣的想法,是择几个忠心又会武的补进去。万一武试时的险事重演,也能尽力一救。」 江贵妃手中团扇一顿,微微嘆气:「你想拉拢祝家,怕是没那么容易。祝学士与太子多年师生情分,即便你真救了他的儿子,总不能挟恩图报,逼他放弃太子吧?」 「拉拢不成也无妨。」赵松玄道,「国士本就难求,求不来,我便尊之敬之。如此,将来天下书生写文骂我时,落笔也能轻些。」 江贵妃见他想得开,倒也放心了:「那便依你,能护就护吧,反正也是顺便的事。」 说起武试,江贵妃想起什么,又笑道:「说起来,这回还真亏了卫家那小儿子临机应变。他这一出借力打力,与我们也算不谋而合。」 江贵妃知道,赵松玄一直在网罗可为己用的人才,可朝堂官员他不便结交,能入手的地方就只有芝兰台。 奈何奉学监眼线太多,他们行动受限,一直缺个契机,将那些暗桩连根拔起。 卫听澜此番借题发挥,就好比打瞌睡递枕头,来得恰是时候。 「我正要与母妃说卫家二郎的事。」赵松玄转身坐了回来,低声道,「遮月楼传讯,说他前些日子送来一个瓦丹人质,近些日子,已初步审出些结果了。」 他从襟袋中抽出一张稍显破旧的纸张,展开后递上前:「母妃可认得这画像上的人?」 江贵妃只看了一眼,手中的扇子就蓦地坠到了榻上。 她怔然地望着画像上观音的眉眼,一时间唿吸都有些滞涩了。她飞快地朝赵松玄看去,眼中是强烈的不可置信。 「阿玄。」她强压着声音中的急迫,「这画像,你从哪里弄来的?」 赵松玄看着她的神色,心中的猜想确定几分,答道:「也是卫家二郎送来的。」 江贵妃坐不住了:「那,可有问清画师的来歷?是在朔西,还是……」 「不是朔西。」赵松玄踌躇起来,最终还是低下了声,如实道,「这画像,据说是从瓦丹人身上搜出来的。」 * 月团睡醒了,在竹编的兔子窝里打了个转,忽然竖起两只耳朵,扒着窝边朝外看。 宫殿里很安静,淡淡梅香里,多了一丝清浅的茶香。赵松玄捏着斟好的清茶,却迟迟未喝,视线停留在美人榻旁的少女身上。 那少女身着宫裙,垂桂髻上簪着朵小小的荷叶珠花,正低头端详着一张观音小像。 江贵妃坐在美人榻上,紧张地注视着她:「阿玉,你可看出什么了?」 少女闻声抬头,将手里的观音小像搁在一旁,向她做了个肯定的手势。 江贵妃忧虑的神情并未舒缓,问道:「你确定,是同一个人画的?」 江添玉用力点了点头。 赵松玄放下茶盏走到她们身边,也看着那张观音像,良久没有开口。 江贵妃心绪有些乱:「阿玄,那卫家小郎的话可信吗?这画像当真是从瓦丹人手里拿到的?」 赵松玄略略颔首:「儿臣也疑心过,但他确实没有说谎的必要。遮月楼也细审了那名瓦丹细作,确认此画是寒蝎族的巫医所绘。据说那巫医在拓苍山深居简出,长年以面具和黑袍遮掩面容,是以无人知晓他的相貌和来歷。他在拓苍山里……」 第158页 赵松玄顿了一顿,似有些犹豫,但还是斟酌着措辞说了下去:「除却在大烨的俘虏身上试毒试药之外,偶有伤重难治的细作,也会被送到巫医那儿医治。若能治癒,他便会给这样一张观音像,告诫对方时刻带在身边,否则将死于非命。」 话音落下,殿中沉寂了很久。 赵松玄等了半晌,轻声问道:「母妃觉得,那巫医会是舅舅吗?」 「绝无可能。」江贵妃闭了下眼,「你舅舅不是那样的人。他对瓦丹恨之入骨,他……不可能叛国,更不会助纣为虐。」 但她的声音却是不稳的。 江添玉犹豫地看向赵松玄,似乎有些担心,飞快地向他比划了几个手势。 赵松玄辨认着她的手语,朝她安抚地点了点头。 「母妃。」赵松玄蹲下身来,认真地仰视着她,「您还记得,阿玉是怎么从湍城之乱中活下来的吗?」 江贵妃按捺着焦虑的心绪,转眼看向他。 赵松玄肯定地说:「舅舅不会叛国。哪怕是在命垂一线时,他都肯将防身的弓弩交给阿玉,宁愿自己赴险,也要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挣出条逃命的活路。像他这样的人,做不出助纣为虐的事。」 江贵妃闻言,眼中不觉泛起了泪光:「可,可这画像……」 赵松玄的声音放缓下来:「儿臣设身处地地想了许久,舅舅倘若真的被困在瓦丹,最想做的事无非两件。一是等待时机逃回大烨,二是拼尽全力救人。瓦丹暴戾不仁,素来有以凌虐、残杀俘虏取乐的恶习,此种情形下,唯有被巫医选中去试药的人,才有那么一点微眇的机会,能侥倖活下来。」 江添玉在一旁听了,也拢着江贵妃的胳膊镇重地点着头。 赵松玄望着江贵妃怔忡的神情,伸手拿起那张观音像,轻轻放到她身前。 「母妃再细看一眼。这画像,当真与母亲很像吗?」 江贵妃垂眸望着画上的观音,声音带了些哽咽:「眉眼、神情,别无二致……的的确确,是你母亲的样貌。」 赵松玄也低下了头,凝视手中有些泛黄的画像:「那便是了。」 「舅舅费心绘这些观音像,千方百计地向大烨传讯,就是想告诉我们——他还活着,还记得当年未报的家仇。即便身在瓦丹,也从未有一刻遗忘。」 * 细细劝慰了一阵之后,江贵妃总算平復了些许。 赵松玄知道她骤闻此事,需要独自静一静,缓声辞别过后,便和江添玉一道走出了宫宇。 江添玉抱着兔子,隔了些距离跟在他身后。 两人没让宫人跟随,也没有做什么交流,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散着步,穿过繁花似锦的庭院,走到一处视野空阔的凉亭。 赵松玄止了步,转回身唤道:「阿玉。」 江添玉蹲了下来,把兔子小心地放在地上,从花圃里摘了几株新长的杂草餵它。 赵松玄看她似乎不想理自己,往回走了一步,从袖中取出枚秀致的髮簪递过去:「这簪子,他让我带给你。」 簪上是一只小小的抱月玉兔,玉质温润,雕工极为精巧。 江添玉却看都没看一眼,抱起在她脚边撒欢的月团转了个向,只留给他一人一兔两个背影。 赵松玄愣了愣,又走近一步,轻嘆了口气:「是不喜欢么?」 江添玉装作听不见,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拔花圃里的草,耳后的垂桂髮髻像两只耷拉着的兔耳朵。 「好吧,那便归我了。」赵松玄收回了手,「等哪天我心情好,随手赏出去……」 江添玉站了起来,有些恼火地抬头看他。 赵松玄不躲不避,浅笑着同她对视。 江添玉身上没有寻常闺阁女儿的温婉气质,这么扬首怒视时,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独特的勃勃生机,看着坚韧又执拗。 她动了动唇,喉咙发不出声音,只能憋着气做了几个手势。 「我对太子无意,以后他的东西,殿下别随便收。」 赵松玄眉梢微动,压低声道:「可他身份贵重,硬要塞给我,我也推脱不得。」 江添玉顿了一瞬,手指比划的力道重了几分:「太子并非强人所难之人,殿下休要骗我。」 「骗你作甚。」赵松玄无可奈何地摊手,「你不信,下回我就大着胆子顶撞他一次,告诉他,『我们阿玉看不上你,莫要肖想了』,你意下如何?」 江添玉气得跺了下脚,手语也不比了,伸手往他的掌心打了一下。 赵松玄轻笑出声:「好了,逗你的。你不要,我替你收着就是了。」 江添玉皱了眉,不信任地盯着他看。 「我不给别人。」赵松玄保证道,「他的东西,我哪儿敢随便赏人?」 月团蹦到了江添玉脚边,扑腾着她的裙摆。 她这才气顺了些,却又忍不住瞥了眼他手中那枚簪子。 羊脂白玉雕成的小兔子,抱着一枚浑圆的田黄石,的确是很讨人喜欢的样式。 她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去,极用力地做了几个手势:「阿玉的命是伯爷救的,阿玉以后不出嫁,一辈子只做江家人。」 赵松玄这回没再打趣她,唇边的笑也淡了几分,变得有些无奈。 「无论你做何选择,母妃和我都会将你视作家人。」他抬手轻抚了抚她的头,「阿玉只做阿玉就好。」 第159页 第074章 落月弓 奉学监被彻查后不久,刺杀一案就有了眉目。 谦益斋的管事孙晟认下了这桩罪名,供词称疑心祝予怀察觉了他贪墨公款之事,怕事情败露,故而买.凶.杀人;又因寻不着动手时机,这才在武试时铤而走险。 学子们得知此事时,孙晟已被明安帝下令处磔刑,以儆效尤。 孙晟显然是被幕后主使推出来顶罪的。祝予怀初闻磔刑二字时有些不适,但想到苏泽延和庞郁,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他虽反感酷刑,但真正的受害者一个断送了前程,一个至今未醒,他没有资格慷他人之慨,去可怜一个助纣为虐的罪人。 奉学监的案子还在收尾,但擢兰试的武试却不能一直延期。 明安帝已没了观试的兴致,託辞政事繁忙,不再出席,由太子代为主持武试。 演武场上的守卫多了一倍,奉学监所剩无几的宫侍也人人自危,都夹着尾巴低调起来。中断的武试,就在这样一种紧张的氛围里继续了下去。 祝予怀伤了手,自然不能再上场。 他的坐席被谦益斋的学子们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谢幼旻甚至还从膳堂那边弄来一堆雄黄酒,带着柳雍几人拿着酒罈子往周边洒,说是为了防蛇。 卫听澜看见了,也顺了一坛过来,伸手蘸了点酒,往自己额头点了点,又往祝予怀眉心也点了点。 祝予怀哭笑不得:「端午还未到,怎么点起雄黄来了。」 卫听澜看着他眉心的一小点酒渍,觉得像个花钿似的还挺好看,满意道:「驱虫避邪,以防万一。」 「卫二说得对。」谢幼旻一边洒酒一边说,「我听闻谨信斋昨夜也有人被蛇咬了,这时节,还真说不准。」 一旁的颜庭誉抬了下眼:「谨信斋?」 谢幼旻随口答道:「是啊,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大半夜的,蛇竟熘到了他屋里。」 柳雍插嘴道:「我也听说了,那人是真倒霉,昨夜就被吓晕过去了,直到今早才被同舍的人发现。得亏是没毒的蛇,这要是有毒的,一夜过去人都要凉了。」 颜庭誉又问:「你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吗?」 柳雍挠了挠头:「记不清了,好像是叫陈、陈……」 颜庭誉扬眉:「陈闻礼?」 柳雍拍了下腿:「对对对,陈闻礼!」 颜庭誉和祝予怀对视了一眼。 祝予怀犹豫地开口:「崇如兄,那日他给的那枚碎银子,会不会……」 颜庭誉一脸肃穆,抬手止住:「别说了,银子是无辜的。」 祝予怀:「可是……」 「我有妙计。」颜庭誉当机立断地站起身,扬声唿唤,「世子,好世子!雄黄酒卖不卖?最低多少钱一盏?」 谢幼旻转头望向她,神情古怪:「你也要驱蛇?」 颜庭誉言简意赅:「我拿来泡银子。」 祝予怀:「……」 谢幼旻同情地递了一坛给她:「送你了,我看你该泡泡脑子。」 * 在看台彻底被雄黄酒的腥辣气息淹没之前,太子终于到了。 学子们行过礼,听主考官重述了一遍赛事规则,武试便仍按照流程进行。 上回已经比过的成绩依然有效,卫听澜作为首轮被抽中的学子,需得继续完成骑射和长垛这两项。 这也是射术中最具挑战性的两项。骑射的规矩,是骑马绕场一周,以锣声为号,在规定时间内,射中五个位置不同的靶子;长垛则是定点射箭,靶子在百步之外,要想中靶心,得有足够强悍的臂力。 卫听澜在骑射场边挑马匹时,季耀文就已经在蠢蠢欲动了。 宫侍行刺那一日,卫听澜骑马横跨大半个演武场,干脆利落地一箭取了刺客的性命,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大烨朝堂虽重文轻武,但少年人骨子里都有血性,无论是赛场上,还是战场上,都会本能地敬慕英雄。 「九隅,我有预感。」季耀文握拳道,「那把落月弓,会是澜弟的囊中之物啊!」 祝予怀也有些紧张,看着赛场上的卫听澜背好箭囊,单手持弓跃上了马背。 锣声一响他便纵马而出,一面疾驰,一面挽弓搭箭,几乎连停顿的时间也不曾有,两支羽箭便几乎同时射出,直中箭靶。 他的马术炉火纯青,堪称风驰电逝、蹑景追飞,顷刻间便已驱马绕场大半。 众人翘首张望,又见卫听澜忽地回身引满了弓,一鼓作气地射出余下三箭,箭箭直中靶心。 「好!」 场边的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卫听澜的衣衫被风鼓起,策马经过看台这一侧时,眼含笑意,遥遥朝祝予怀招了下手。 在学子们的欢唿中,祝予怀也朝他回应着扬了扬手,心中感慨又欣然。 朔西马背上长大的儿郎,就该是这样恣意张扬。 余下的长垛一项,也毫无悬念。 卫听澜开弓迅勐,发箭却稳当,五箭之中,只最后一箭偏移寸许,其余四箭皆是靶心。 这样的战绩,芝兰台上下已无人能望其项背。射术一科的榜首,基本是没得跑了。 回到看台后,卫听澜被没见过世面的季耀文亢奋地拉着大唿小叫,恨不得带他去各个斋舍都熘一圈。 幸好高台上的唿名也轮到了季耀文,卫听澜才逃出他的魔爪。 好不容易回了坐席,果不其然,祝予怀又挡着脸偷偷笑他呢。 第160页 卫听澜一言难尽地戳了戳他眉心的雄黄印:「九隅兄,别遮了。你憋笑憋得耳根子都要红了。」 祝予怀被他戳得往后一躲,忍不住乐出了声:「对不住,我就是……在替你高兴。」 卫听澜小声哼哼:「你就光顾着高兴,也不帮我拦着点平章兄。」 「我尽力了。」祝予怀为自己辩护,「你不知道,刚才大家都说要沾武曲星的考运,盘算着等你回来,挨个往你头上摸一把呢。」 卫听澜立时捂住自己的脑袋,警惕道:「谁?谁要摸我!」 祝予怀笑得更厉害了,凑近些道:「你别怕。我同他们说,濯青现在在长个儿,忌讳被人摸头,他们便作罢了。」 说完,祝予怀就趁机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手感挺好,再摸一下。 「……」卫听澜发出灵魂一问,「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祝予怀狡辩:「反正你今日本就是要被人摸头的,我替你挡了,自然我是能摸的。」 卫听澜眯起眼睛:「好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祝予怀笑意盎然:「你要是愿意的话,百姓们也可以点灯。」 卫听澜赶紧捂住后脑:「不,那还是别点了。」 * 射术一赛便是大半日,因为有许多不善武艺的学子弃权,计分倒是也快。 卫听澜是当之无愧的头名,主考官唿名过后,他便在一众热切的目光里,去高台上领赏谢恩。 太子亲自将圣上所设的彩头交到他手中,说了几句勉励之语。 除却尚在牙牙学语的五皇子,其余三位皇子今日也在场。 大皇子与二皇子皆神情平淡,唯独四皇子紧握着酒盏,指节都快泛了青。 卫听澜自然也察觉到旁侧异样的视线,但他并不想过多理睬,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落月弓上。 落月弓也叫檀娥弓,据说是前朝名匠何攸为他的妻子檀娥所造。 檀娥是史书所载的第一位巾帼名将,相传她「弓开如秋月,箭去似飞鸿」,哪怕是在她身故之后,只要城头落月弓弦声一响,敌军也会闻声色变,望风而靡。 不论落月弓的传说是否有夸张的成分,单看这把弓,也知它凝聚了工匠大量的心血。弓身用料扎实,握在手中却轻盈无比,其上没有丝毫多余的矫饰,将「大道至简」阐释到了极致。 这的确是一把与祝予怀相配的良弓。 卫听澜将它捧在手中,对太子的勉励左耳进右耳出,十分冷静地谢过了恩。 这般平和之态,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宠辱不惊。众人交口称赞间,卫听澜转身离开,脚步沉稳。 然而他的内心砰跳不止,只想窜下高台一路狂奔,马不停蹄地把落月弓捧到祝予怀面前去。 * 是夜,卫听澜坐在祝予怀的床沿,目光微妙地凝视着占据了自己铺位的落月弓。 整整大半日了,自从他把这把落月弓赢回来之后,祝予怀的目光就没有从它身上挪开过。 甚至都沐浴完准备上床安寝了,祝予怀竟把这宝贝疙瘩也一併带上床,放在膝上爱不释手,全然不顾这房间里另一个人的死活。 「九隅兄。」卫听澜艰涩地开口,「你今晚要和它一起睡?」 祝予怀正借着烛光,细细盘摸着润泽发亮的弓身,闻言摇了摇头:「那不行,压坏了可怎么是好。」 卫听澜磨了磨牙,抬起弓梢一角气鼓鼓地坐到了他身侧,开口却带了几分委屈:「你都摸了快一天了,怎么还没摸够啊。」 祝予怀眨了下眼,总算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了。 「那我不摸了。」他试探地收回了手,「只看一看……可以吧?」 卫听澜见他问得小心翼翼,一下子又气不起来了。 哽了半晌,他有些丧气地说:「都说了它是你的,你想看就看,想摸就摸,不必管我。」 祝予怀隐隐回过味来了。 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在同一把弓争风吃醋? 祝予怀失笑道:「御赐之物,怎可随意赠人。再说我又拉不动这弓,你给我岂非暴殄天物?」 卫听澜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他没法告诉祝予怀「落月弓本就是你的东西」,最终只憋出了一句:「我的就是你的。」 祝予怀笑了,把弓递还给他:「那你好生收着,待我哪天眼馋手痒了,向你讨时,可别捨不得啊。」 卫听澜抱住落月弓,一翻身把它搁到了床边案几上:「那是自然。」 纤长的弓身和束髮用的银扣、竹簪摆在一起,在摇晃的烛光下显出几分静物的沉谧。卫听澜视线微顿,想起自己不知遗落在哪儿的髮带。 那日早晨太过匆忙,他从祝予怀房里落荒而逃时,只捲走了枕头和被褥,髮带却不知丢哪儿去了。 偏偏那天睡懵了的事儿说起来太臊人,祝予怀不提,他也不好意思主动问,只得憋着。 祝予怀看他莫名不动了,疑惑地点了点他的后背:「武试耗费体力,需得早歇才好。濯青,熄灯吧。」 卫听澜到底也没能问出口,只好听话地吹灭了灯。 * 许是日有所思,祝予怀这夜做了个荒诞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山野间纵马,风声吹过耳边,猎猎作响。他一手持缰绳,另一手握着的竟是落月弓,周围的林木飞速地后退,这感觉分外奇异,仿佛他原本就会骑马。 第161页 祝予怀在风声里听见林间野物逃窜的微响,下意识地抽箭挽弓,刚要放弦时,身后一声箭啸抢在他之前破空而去,正中那飞逃的野物。 一个耳熟的少年声音在他背后笑道:「不巧,那是我看中的猎物。」 祝予怀心头一撞:「你是……」 不等他转头看清什么,周遭景致忽然扭曲变幻。 山野的青郁瞬间凋零,身下的马匹载着他越跑越快,耳旁逐渐充斥着嘈杂的兵戈声与唿喝声。 他驱马飞驰在夜幕下的官道上,身边的兵士穿着官兵的锦衣软甲,马蹄踏过路面,震如雷鸣。 祝予怀看见一执令旗的士兵从后追来,向众人道:「统领传令,一骑从东面抄近路围剿贼子,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四字仿佛遥远的厄咒,让祝予怀的心忽然一揪,绵密地犯起疼来。在这真假难辨的梦境中,他想开口问些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似乎只是一个若即若离的魂灵,只能看着自己偏移马头,率领身后部下快马加鞭地向东行去,从狭窄的马道上穿梭而过。 待视野开阔起来时,祝予怀看见了远处一群竭力奔逃的轻骑。 当中一个年轻人骑着黑马,发尾迎风飘扬,恍惚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另一队官兵也从西追了上来,左右呈夹击之势。电光火石间,祝予怀瞥见那方的将领忽然引弓搭箭,瞄准了前方。 他的心跳错了半拍,不假思索地也抽出了一箭,握着落月弓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马蹄声里,两箭齐发,祝予怀的那支射偏了西侧而来的另一支,迅疾的箭风却不曾停下,直冲着远处逃亡的青年而去。 落月弓的弦声嗡鸣不休,祝予怀眼睁睁看着一条鸦青色的髮带在半空断开,被风带着飞捲起来。 这梦境摇摇欲坠,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终于看见那青年抬弓转回了身,手中箭锋寒光冷厉,径直对准了自己。 乱发之下,是一双满是恨意和痛苦的眼睛。 祝予怀喉中滞涩,泛起酸涩的苦意。 濯青…… 是濯青啊。 第075章 噩梦 胸口的闷痛袭来,祝予怀仿佛溺水一般重重喘息着,挣扎地抓住了身边的人。 「九隅兄,九隅兄!」卫听澜担忧地唤着,「这是怎么了?」 焦急的唤声中,祝予怀勉强醒了过来,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濯青……」 「我在呢!」卫听澜赶忙将他拥紧了些,在黑暗里一遍遍地抚着他的后背,「濯青在这儿呢!别怕,别怕……」 也许是这连续的安抚起了效果,祝予怀将头埋在卫听澜颈间,急促的唿吸一下一下地渐缓,艰难地从梦魇中回过神来。 卫听澜动作渐轻,但仍不敢松手,小心地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祝予怀额上尽是细密的冷汗,声音滞涩,「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卫听澜替他擦着冷汗,稍坐起来些:「要不要我去点灯?」 祝予怀勐地拉紧了他,在他怀里抗拒地摇头。 「好好好,那就不点。」 卫听澜安抚地捋着他的头髮,陪着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唿吸声。 月光从窗边漏下,映出一方霜色的光影。屋内的陈设在夜晚显得遥远而朦胧,像罩着一层雾。 祝予怀模煳的视线越过卫听澜肩头,看到了案几上长弓的影子。 「我梦到……」他失神地喃喃,「我学会了骑马,还拉开了落月弓。」 卫听澜手上动作一顿,心中无端地升起些紧张,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祝予怀唇齿微顿,脑中一闪而过的,是梦境里卫听澜回头看他时,那个夹杂着惊怒和痛恨的复杂眼神。 难过的感觉就像潮水一般漫上心间,让他有种鼻酸和想要落泪的冲动。 梦境中带兵追剿卫听澜的事,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轻轻抽着气,低声道:「然后,我不小心射散了你的髮带。」 卫听澜唿吸微滞。 祝予怀想到这里,又觉伤心,声音里带了点鼻音:「你……很生我的气。」 卫听澜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说是慌张,而是某种程度上的惊恐了。 他这是做噩梦,还是记起什么来了? 祝予怀不明白这个梦怎么会如此真实,悲恸的情绪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努力克制着哽咽,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压抑地啜泣起来。 卫听澜感觉到肩胛上的湿意,一时也顾不上胡思乱想,赶紧抱着人轻哄:「这不怪你,是我……是我不知好歹,为那点小事生你的气。都是我不好!」 祝予怀只觉得自己这模样丢人得很,听他这样往身上揽责,又禁不住更加委屈。 他埋下头抽着鼻子:「不是你的错。」 「那……」卫听澜搜肠刮肚片刻,忽然灵光一现,「那就是我的髮带不够结实!」 祝予怀抽噎的声音哽了一下。 卫听澜抓住了合理的罪魁祸首,当即赌咒发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用髮带了,我在头上顶口锅都行,保证刀枪不入!」 祝予怀泪眼朦胧,看向他在月光里竖起的三根桀骜不驯的指头。 「……」 忽然就有那么一点,哭不下去。 在卫听澜胡言乱语的安抚中,祝予怀终于被折腾累了,枕着他的胳膊睏倦地合上了眼。 第162页 卫听澜看他平復下来,也略松了口气。 他似乎真的只是做了噩梦,并未想起什么事来。 这复杂难言的一夜,到底还是安然无恙地混过去了。 直到第二日清晨。 祝予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卫听澜怀里,差点当场弹了起来。 等理智回笼,他回想起自己昨夜的种种荒谬举止,整个人就差冒烟,恨不能在床板上掏个洞把自己埋了。 万幸卫听澜还闭着眼唿吸平稳,并未醒来。懊恼一阵后,祝予怀屏着唿吸悄悄支起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蹑手蹑脚地往床里侧移去。 卫听澜的耳朵略动了动。 待祝予怀千辛万苦地蹭回自己的被窝里,回头谨慎地瞄了一眼,就见卫听澜眨巴着眼睛,正新奇地盯着他看。 祝予怀:「……」 祝予怀径直拉起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自己。 卫听澜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他其实早醒了,奈何被压着胳膊动弹不得,只好多眯了一会儿。 谁想打个盹的功夫,再睁眼就看见这人鬼鬼祟祟地挪窝。 他唤道:「九隅兄?」 被褥动也不动。 卫听澜顶着一头乱髮坐了起来,看着身边自闭的被褥糰子,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风水轮流转! 「九隅兄。」他慢悠悠地凑过去,手欠地探出爪子,「莫要贪睡,该起了。」 圆润的被褥像个刚熟的西瓜似的,被他拍得梆梆作响。 祝予怀一忍再忍,实在绷不住,涨着脸噌地掀开被子。 「起就起!」 被褥就整个掀到了卫听澜脑袋上。 * 之后的几日,祝予怀都有些神思不属。 他总还是惦记着那个古怪的噩梦,可一想到噩梦醒后,被卫听澜抱在怀里瞎哄,他又忍不住脸上发烫。 虽还硬着头皮和卫听澜同进同出,但祝予怀的视线总有些飘忽,不好意思往他身上瞧。 也就唯有演武场上,在众人的喝彩声的掩护下,他才敢光明正大地看一眼场上万众瞩目的人。 擢兰试的武试,除了射术,还要考翘关,马枪,负重驰逐等。越往后,对身体素质的要求便越高,中途弃权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卫听澜仿佛永远不知疲惫,过分旺盛的生命力像是朔西大漠上的劲风。 他站在太阳底下时,被风吹起的袍摆仿佛蕴着光,总让祝予怀难以遏制地心生羡慕和嚮往。 还有一抹捉不住的、熟悉的悸动。 整个演武场的守卫、宫侍还有学子们,在耳朵接连被洗礼了几回之后,已经对谦益斋这头过分热烈的欢唿声麻木了。 颜庭誉在旁点评:「按这个形势发展下去,今年武试的魁首是澜弟无疑了。」 季耀文忍不住惋惜:「哎,你说他这么有能耐,这要是在边疆……」 「嘘!」颜庭誉立即打断,「你这嘴要是闲着没事,就灌点雄黄酒。」 季耀文也意识到这话不妥,赶忙闭嘴装哑。 祝予怀在旁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也嘆了口气。 恰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一人淡淡开口:「他若真成了魁首,天下人恐怕都会这般嘆惋。悠悠众口,堵不住的。」 祝予怀一怔,听到这有些耳熟的声音,赶忙转头看去:「庞……」 庞郁不等他说完,径直伸出了一只手:「玉佩还我。」 庞郁看起来还很虚弱,唇色泛着灰白,如此高大的身量,站在风口却有几分摇摇欲坠之感。 祝予怀忙站起了身,想将自己的坐席让给他,然而这人丝毫不领情,执着地举着一只手,重复道:「玉佩。」 祝予怀无法,只得从襟袋里翻出玉佩交给了他,又面露担忧:「庞郎君是何时从东宫回来的?身上蛇毒可清干净了?」 庞郁收手检查着玉佩,头也不抬道:「劳你费心,暂时死不了。」 「……」祝予怀无奈道,「那挺好。」 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这人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庞郁确认了玉佩没磕没碰,也没被掉包,这才安心地收了起来。 他的视线又瞥向演武场,卫听澜恰好结束了驰刺一项,正将手中马枪抛给下一个考生。 「木秀于林。」庞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你和他都一样。」 祝予怀心思一动,抬头望向他。 两人对视一瞬,庞郁忽然极轻地嘆了口气:「好自为之吧。」 他没再多言,迳自转身离去了。 * 武试说是五日,实则在最后一日的晌午,就差不多进入尾声了。 总分和名次还需汇总,待文试阅卷结束后一道公布。但明眼人差不多都能推断出来,武状元定然是要落在谦益斋了。 擢兰试的磋磨总算告一段落,学子们都意兴阑珊地结伴往回走。祝予怀也盘算着回去打点行囊,今日晚间就归家去。 先前武试刺杀和奉学监查案的动静闹得实在太大,风声根本压不住,祝予怀不用想也猜得到,自己的父亲是天子近臣,如此要紧的大事,定然是绕不过他的。 甚至,为了安抚祝家,明安帝还特意重刑处决了顶罪的管事太监孙晟。 所以八成,自己遇险受伤的事,家里都知道了。 祝予怀看着手上尚未好全的伤口,陷入了沉思。 第163页 卫听澜过来帮他收拾行李时,见他总盯着左手发呆,不由得担心地问:「怎么了?手上伤口疼?」 「不。」祝予怀的神情显出了几分凝重,「我只是想起父亲母亲,还有阿鸣和德音……就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有一种疼,叫做家人觉得你疼。 卫听澜怔愣片刻,心领神会。 「没关系。」他安慰道,「也不过就是被念叨个十天半个月而已。」 祝予怀声音微飘,喃喃道:「而……已?」 事实证明,情况比他们所想的要严峻许多。 祝予怀甚至还没走出宫门,就遇到了在芝兰台外等候他的老父亲。 祝东旭身为翰林掌院,为了避嫌,擢兰试期间不能擅自出入芝兰台,甚至不能往里传讯。 虽然明安帝已对他再三安抚,保证人没出事,但祝东旭在见到儿子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震天撼地的悲鸣。 「我的儿啊!」 第076章 知己 这雄浑的一声让还在做心理建设的祝予怀心神大震,下意识把左手往身后一藏。 父子俩的视线对上的那一瞬,他才反应过来。这欲盖弥彰的举动,好像和不打自招没什么两样。 在祝东旭敏锐的注视中,他尴尬地把手又放了回来:「父亲。」 祝东旭疾步走到他跟前,看着他还缠着布的左手,想碰又不敢碰,唿吸都放轻了:「手还疼不疼啊?」 「不疼了。」祝予怀跟犯错被逮着似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一点小擦伤,早已无碍了。」 「傻孩子。」祝东旭抬掌揉了下他的脑袋,没忍住红了眼睛,「没事就好。」 卫听澜在一旁不欲打扰他们,然而祝东旭的视线下一瞬就移到了他身上。 「此番我儿遇险,多亏了卫小郎君倾力相救。」祝东旭说着走近一步,重重握住了他的手,「郎君往后若有所需,祝府必当竭诚相报!」 被长辈这样动容地握着手,卫听澜瞬间压力倍增。 他紧急搜刮着措辞,结巴道:「祝大人盛情,晚辈愧不敢当,那什么,正、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晚辈从心之举,不敢求回报。」 这磕磕绊绊的客套话,他越说脸越烫。 祝东旭也笑了起来:「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既是我儿的知己,便也是我祝府的座上宾,无须这般拘礼逊谢。」 在他欣赏的目光里,卫听澜羞得只想遁地而逃。 知己什么的……这关系祝予怀可从没认过呢。 总感觉不小心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似的。 祝东旭却不觉有异,转过身把祝予怀也给捞上,一左一右地揽着两个少年的肩,满意道:「都是好孩子!走,回家了。」 三人便一道往宫门走去。 宫门外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模样,芝兰台的杂役正将走读学子们的行囊依次运送出来。祝府的马车就等在不远处,守车的马夫动作麻利,很快就把祝予怀的几箱行囊安置好了。 卫听澜从宫侍手中接过马缰,却未立即上马,垂下的视线盯着祝予怀轻晃的一小片衣袂,心中有些不舍。 「濯青?」祝予怀察觉他情绪有些低落,问道,「可是这几日累着了?」 卫听澜心里酸酸涨涨的,故作轻松道:「还好,我睡一觉就精神了。」 祝予怀笑道:「那你今晚记得早歇。幼旻说近日想邀我们去遮月楼小聚,也不知他预订的是什么时候。万一是明日,你可别睡过头了。」 擢兰试后学子们有三日休沐,谢幼旻自然是闲不住的。 武试刚一结束他就飞出了宫,说要去抢遮月楼新出的「春花宴」的号牌,趁着休沐假期,请他们大吃特吃一顿。 想到明日没准还能见面,卫听澜稍微打起精神:「那是自然。世子请客,我闭着眼也要去把他吃穷的。」 祝予怀又笑了一声。两人辞别过后,卫听澜目送着他们父子坐上了车,直到马车在视野中渐行渐远,他才恋恋不捨地翻身上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说来也稀奇,今日卫听澜在宫门外没见着易鸣,反倒在临近卫府时,遥遥望见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他收拢缰绳在近门处停下马,抬头就看到易鸣背着德音,正匆忙地迈出府门。两人一高一下地对上视线,易鸣顿了脚步。 伏在他肩上的德音微微睁眼,又无精打采地闭上了。 卫听澜正茫然着,易鸣径直从他身侧经过,轻手轻脚地将德音安顿在马车里,又掀帘出来,沉着脸望向他。 卫听澜不解地问:「她这是……」 易鸣打断:「她没事。」 卫听澜皱了眉,易鸣忽然疾步走近,拽起他就往远离马车的方向走,直到一片开阔地才停下来。 卫听澜抽回胳膊,防备道:「你做什么?」 易鸣直视他良久,迫近一步问道:「公子在擢兰试上遭人暗害,可是受了你的牵累?」 这口吻带了点审问的意味。 卫听澜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点一下头,这人正在蓄力的拳头就会立刻砸到自己脸上。 卫听澜也不是没脾气的人,语气生硬道:「我不确定,但我觉得不是。九隅兄与我推测过幕后黑手的动机,你想知道,就自己回去问他。」 易鸣目光犀利地盯着他,卫听澜也不退不避地回望过去,两人都没再吭声。 第164页 远看就像两只窝在一处用眼神打架的鹌鹑。 互瞪一阵后,易鸣终是卸了手上的力:「念在你救了公子的份上,姑且信你一回。」 正在暗暗防备他动手的卫听澜有些意外。 这人今天竟还挺讲道理? 甚至连一个白眼都没翻,罕见,真罕见。 易鸣也没多留,说完这话就转身朝马车走去,几下解了拴马绳,干脆利落地驱车走了。 徐伯在府门口焦心地观望了许久,这会儿才松了口气,走上前来招唿:「小郎君可回来了,饿了吧?」 「还真有点饿。」卫听澜回身一笑,牵着马随他进府,「徐伯,那小丫头是怎么了?」 徐伯知道他是在问德音,无奈地说:「那女娃娃脾气犟,说要拜师,还真就天天跑来站梅花桩,大正午的也扛着日头晒。她今日站了两个时辰,中途没吃没喝,这不,下来就晕得站不稳了。方先生说人没大事,就是累着了。」 卫听澜诧异:「所以,她真站足两个时辰了?」 徐伯感慨失笑:「是啊。高将军也没辙,松口认下她这个徒弟了。」 好事啊! 人在家中坐,徒弟天上来,也不知高邈此刻是什么表情。 卫听澜心中窃喜,把马送回马厩后,便径直往高邈的住处看乐子去了。却没想到高邈的院子里热闹得出奇,他刚踏进去,就被食物的浓郁香气扑了满鼻。 挥开白雾张眼一望,院里竟支着口锅,将士们都捧着碗,正围坐在一块儿喝汤呢。 高邈眼上仍旧蒙着块遮光的黑布,手中也托着个碗,坐在人群中央,看起来像个忧郁的神棍。 卫听澜出现得太突然,众人嗦汤的声音同时一停。 侯跃呛了一声:「咳,小、小郎君回来得好早。您要喝汤吗?」 卫听澜沉默地看着那口行军用的大锅。 这是在庆祝什么? 片刻后,他也端着盛满鲜菇汤的碗席地而坐,听将士们七嘴八舌地解释了一遍,才搞明白事情的原委。 高邈这个人才,为了把德音从梅花桩上哄下来吃饭,特意命人在院里支起大锅熬汤野炊,试图用食物的香气诱惑小姑娘放弃挣扎。 卫听澜听得匪夷所思:「高邈,你心可真够黑的。」 高邈惆怅地嘆气:「我是怕把她饿出毛病来,没法给祝郎君一个交待。哪想她认定了这是我在考验她,扒着桩子更不肯下来,谁靠近就跟谁急。」 卫听澜干完了汤,笑了声:「那不挺好,跟你一样的倔脾气。你也算后继有人了。」 「你懂什么。」高邈无奈,「习武是什么好事吗?溺水之人,往往都是会水之人。就说在朔西,若非瓦丹贼心不死,谁愿意看着自家孩子上战场卖命。祝郎君拿德音是当亲妹子养的,不习武,她这辈子也能平安顺遂;若是习了武,利刃在手,又有那样执拗的性子,焉知她前路是凶是吉?」 卫听澜捧着碗顿了片刻,道:「我倒不这么觉得。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谁知哪条路是真的顺遂?有执意之事,就该竭力一争。」 高邈到底没再说什么,端起汤碗感嘆:「算了,这徒弟收都收了。」 操心也无用,不如趁热喝汤。 * 祝予怀回府之后,果然也被母亲和乔姑姑念叨了一顿手上的伤口。 好不容易等他将家人安抚好,易鸣又背着头昏脑胀的德音回来了。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不让人省心,温眠雨心疼了好一阵子,嘱咐了厨房多备晚膳,又催着两人赶紧去歇息。 祝予怀刚回到自己的院子,就看见了在墙边鬼鬼祟祟探头的谢幼旻。 两人对上视线,祝予怀无奈地催促:「曲伯不在,你快下来吧。」 谢幼旻嘿笑一声,飞速熘下墙,掏出张帖子往他怀里一塞:「春花宴的号牌我抢到了!」 祝予怀看了眼印着遮月楼标识的请帖,打开还有谢幼旻龙飞凤舞的八爪字:明日巳时,老地方见。 搞得跟什么接头密讯似的。 他笑了下,收好请帖:「濯青那儿你可送了?」 谢幼旻拍拍胸:「放心,我让柳雍他们去卫府递帖子了,漏不掉他。」 两人便一同进了屋。 待屋门合上,谢幼旻才收敛了神色,凑上前小声道:「阿怀,我这次来,还有件要紧事要和你说。你还记得上回冲撞咱们马车、又莫名遇害的力夫吗?」 祝予怀一顿,转头望向他:「怎么,是兇手找到了?」 「那倒没有。」谢幼旻抓了抓头,担忧道,「就是这事儿吧,不知怎的传到圣上耳朵里了。圣上与我爹闲聊时,不经意地问了几句,却没细说,我爹也不好主动往深了解释。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妙,外头可都在传,那戴鹰面具的剑客是我家养的杀手啊!阿怀,你说那些瞎话,会不会也一併传到圣上那儿去了?」 「有这个可能。」祝予怀也凝重起来,「不过圣上既没有明言,便是还未全然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怕只怕有心人歪解此事。」 他停了片刻,又道:「我始终担心,是有人冒领了剑客的身份,故意作恶引起民议。要是这人为了抹黑侯府,不惜自投罗网,那就坏事了。」 谢幼旻想了想:「想冒充我家的人,没点信物凭证,怕是也不得行。先前我爹娘把府里下人细细排查了一遍,都是手脚干净的家,库房也查过,要紧的东西一样都没少。」 第165页 祝予怀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长陵纸和衔山墨,也没少?」 谢幼旻闻言犯了愁:「这两样本就是消耗物,用多用少也不会次次都记。说起这个,卫二收到的那蜡丸密信我爹也看了,我是真想不通,就算我爹钟爱长陵纸和衔山墨出了名,这两件东西也不是只有我家有啊……再者,若不是脑子缺根弦,谁会用那么金贵的纸墨写密信?就算把那张纸拿到圣上跟前,也定不了我爹的罪。」 祝予怀坐了下来,轻嘆口气:「『曾参杀人』的典故,你可听过么?设局之人捉不住侯府的把柄,只能凭这些似是而非的手段,一点点去瓦解圣上对侯爷的信任。一件匪夷所思的证物,自然不足以动摇圣上的心,但若是这样的证物越来越多呢?天长日久,难保不会有积毁销骨的一日。」 谢幼旻沉默了下去。 他虽脑子迟钝些,但也不是不明白道理。当帝王的疑心积攒到了一定程度,莫须有的罪名,也是罪名啊。 他凝重地考量了许久,忽然拍桌:「如今也没更好的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祝予怀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稍稍犹豫:「你准备怎么做?」 谢幼旻看向他,目光炯然:「春天来了,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了。」 「……所以?」 「所以,」谢幼旻站起身,「该让全京城的面具摊子,都出来卖鹰面具了!」 话音落下,屋里寂静了相当长的时间。 谢幼旻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怎么,是这主意不够好吗?」 「恕我直言。」祝予怀面露一丝同情,「草长莺飞的『莺』,不是那个鹰。」 第077章 大猫 「咳,这不重要。」谢幼旻努力给自己找面子,「总之,得在京中掀起一阵戴鹰面具的风潮……只要人人都戴,那兇手便也没法仅凭一个面具,就把坏事往我身上推了。」 祝予怀忖度须臾,这样做虽仍旧无法证明寿宁侯府的清白,但至少能弱化「鹰面具」这个符号与谢家之间的关联,也算个预防之策。 他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顺着问了下去:「你已有谋划了?」 「依我看,春花宴就是个好时机。」谢幼旻跃跃欲试,「我听说知韫姑娘排了首新曲,明日宴宾客时,乐娘们会扮作十二花神登台合奏,这风声一出,烟花巷近日都被卖花神面具的摊子挤满了。你想啊,花神面具大差不差的,一路看过去得多腻味!这时候要是冒出个卖勐禽面具的摊子,多抢眼,多新奇。再整点噱头,保准有人买单。」 祝予怀笑了:「你是想另闢蹊径,跟人家抢生意?」 「哎,抢生意多不好听,我那叫开拓商道,推成出新。」谢幼旻神秘莫测地说,「我回去就找几个人趁夜排演,明日你等着看就是了。」 祝予怀迟疑:「一夜时间,不会太仓促么?」 「不会。」谢幼旻大手一挥,「只要银两够,这点事小菜一碟。实在不行,还可以找我爹帮忙。」 祝予怀这才放下了心。 有寿宁侯盯着,总不至于让他胡乱发挥,闹出太夸张的动静来。 谢幼旻心中有了谋算,没再多逗留,赶在曲伯发现前又原路爬墙跑路,兴沖沖地回去酝酿大事去了。 * 翌日一早,祝府早膳时间刚过,卫听澜就出现在了祝予怀的院子里。 彼时祝予怀手里拿着截竹子,正背对着院门慢悠悠地复习卫听澜教他的那套剑法。 听见脚步声,他还以为是易鸣回来了,头也不回道:「阿鸣,一会儿出门前,记得帮我把装好的红豆糕带上。」 卫听澜有些想笑:「九隅兄怎么这般贪吃,连去赴宴都要备着点心。」 祝予怀闻声动作一顿,诧异地回过头:「濯青?」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趣了,又佯怒地笑骂:「好没良心,春花宴宾客众多,难免上菜慢,我是怕你起晚了没吃早膳,给你备着垫肚子的。」 卫听澜麻熘地讨饶:「是我不识好歹了。」 他认错认得太迅疾,祝予怀忍俊不禁:「知道就好。」 卫听澜走近了些,视线落在他刚拆了纱布的左手上,又问:「你这伤口还没好全呢,怎么练起剑来了?」 说话间,竹子就被他顺手没收了去。 「我只用右手,不会牵扯到的。」祝予怀也没反抗,只无奈地一笑,「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武试累了几日,不偷懒多睡会儿么?」 他不过随口调侃一句,卫听澜却像被戳中什么心事,略显心虚地摩挲着手里的竹子,有点不敢同他对视了。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和祝予怀同榻而眠十余日,昨夜枕边忽然空了,哪里还睡得安稳。 辗转到黎明他才勉强打了个盹,就那么一小会儿,还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 梦中他回到了几日前的清晨,祝予怀睡眼朦胧地窝在他身边,软绵绵地伸手往他身上乱摸。摸着摸着,两人的头髮不知怎的就缠到了一起…… 这要命的梦让活了两辈子的卫小郎君对自己血气方刚的身体有了极其深刻的认知,天没亮就偷偷摸摸地爬起来洗床单,羞愧得不敢回去睡回笼觉了。 卫听澜一回想起那绮梦,身上就又开始燥热,赶忙挥散脑中荒唐的画面。 「我……醒早了,闲得无聊。反正一会儿也要去遮月楼,索性来寻你一起。」 第166页 祝予怀不觉有异,笑道:「那便先进来喝盏茶吧。阿鸣已经在备车了,一会儿我们早些出门。」 也好提前去瞧瞧谢幼旻整了些什么名堂。 易鸣套好车回来,看见两个人岁月静好地坐在堂前品茶,一时神情复杂。 以前他还能把卫听澜当不相干的外人防备,但现在不行了。 进了一趟芝兰台,这死乞白赖的傢伙就跟自家公子结下了过命的交情,祝府上下没人不感激他。两人关系亲近些,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只是不知,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虽然祝予怀表现得一直很含蓄,但易鸣好歹朝夕相伴地跟了他几个月,亲眼看着这两人从萍水相逢发展为莫逆之交,岂能察觉不出其中潜生的情愫? 易鸣心中默嘆,没再细想下去,轻叩了几下门道:「公子,车马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行。」 祝予怀放下茶盏,应道:「时辰也差不多了,那便走吧。」 卫听澜早上来时,特意挑了最懒惰贪婪的一匹马。那马一到祝府的马厩,就跟回了老家似的,装聋作哑地埋头吃饲料,怎么都拽不走了。 卫听澜痛失坐骑,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坐上了祝予怀的马车。 一路都没出什么岔子,只是在临近烟花巷时,人流愈发密集,马车就不太好走了。 易鸣搭手望了片刻,向车里道:「公子,前面的车马太多,压根看不到尽头,恐怕得堵一会儿。」 卫听澜并不意外:「遮月楼还挺会做生意,春花宴只摆三天,满京城的富贵闲人怕是都赶着这几日来凑热闹了。」 在他们等待的间隙,烟花巷里传来几下沉郁的鼓声,紧接着一个人微哑的吟唱声缥缈地传来: 「坎坎击鼓,青山送骨。 涧水潺湲,百兽率舞。」 这沙哑的嗓音有种特别的古韵,伴着鼓声,在闹市中显得尤为突兀。 隔着人群,唱词不甚清晰。祝予怀凝神听了一阵,实在有些费力,提议道:「我们下车步行吧。」 卫听澜笑了下:「也好,省得堵着心烦。」 两人留了易鸣守车,下车先行一步。 远处的歌声更明晰了些,依稀能辨得唱的是百兽迎春的场面。 「群鸟衔枝,仰瞻春山。 钩春不住,使我心殚。」 两句唱完又是几下鼓声,然后是一段含混的哼唱。 祝予怀和卫听澜循着声音走去,只见一个散发青年头戴浮夸的鹰面具,肩上扛着硕大的货架,上面挂了几排野兽面具,个个狰狞。 已有不少行人驻足张望,但青年不以为意,只拍着腰间的鼓昂首阔步、且行且唱,看起来很有几分古时隐世狂士的气魄。 祝予怀看着那货架上五花八门的面具,愣住了。 这……难道是谢幼旻整出来的花样? 卫听澜觉得有点意思:「这是澧京祈春的风俗吗?我竟是头一次见。」 祝予怀欲言又止:「我觉得应该不是。」 「那大约是别地的风俗吧。」卫听澜笑说,「九隅兄,你既不喜欢戴帷帽,我给你买个面具可好?我看左上角那个虎头面具就挺好看的。」 祝予怀深深看了他一眼。 谢幼旻精心筹备的噱头,竟然真的吸引到了一个潜在的顾客。 只可惜看中的是虎。 没等他做出回答,青年又继续唱道: 「虎豹搔首,狐猿绕山。 寻春不至,我心惶然。 倏云收雨,神鹰一顾。 日月往復,于以求之? 驭风越海,濯羽图南。 鹏抟九天,迎神往还。」 梆梆的鼓声里,卫听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是,这唱词怎么还捧一贬十呢? 神鹰能翱翔九天、做神的使者,虎豹狐猿就只会抓耳挠腮,满山瞎跑? 他想起祝予怀送的那双虎头鞋,心中更觉愤懑难平。 虎怎么了?虎多可爱啊!他的九隅兄就喜欢虎! 很快有图新鲜的看客叫住青年:「小兄弟,你这面具怎么卖?」 青年停步,不卑不亢道:「鹰面具二十文一个,其余十文一个。」 祝予怀看卫听澜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民间歌谣而已,别往心里去。你既第一眼看中了那只虎,那就买它吧。」 卫听澜瞄了他几眼,试探道:「那我买了,你戴吗?」 祝予怀颔首:「你买的我就戴。」 这话一出,卫听澜心头一烫,立马就被哄好了。 在看客们还在挑拣各式各样的鹰面具时,卫听澜很快就拿下了最上头的虎头面具,硬是付了双倍的钱,才满意地回到祝予怀身边。 面具的用料和做工不算精緻,但祝予怀也没太在意,接过来就往脸上一扣,看向他:「怎么样?」 卫听澜愣了一下,跟虎头面面相觑。 怎么跟他想像得不大一样呢…… 祝予怀见他不说话,隔着面具眨巴了几下眼睛,不大自信道:「我戴着是不是有点奇怪?」 「没,没有。」卫听澜可疑地红了脸,「挺好看的。」 这面具圆头圆耳朵,腮旁还有几根直愣愣的鬍鬚。虽遮掩了祝予怀的上半张脸,却没挡住他的嘴唇和下颌,以至于那粗犷的斑纹,也被他柔和的轮廓微妙地中和了,依稀透出点可爱的憨态。 第167页 还让祝予怀露出来的嘴唇,看起来特别柔软好亲。 卫听澜赶紧扼住这罪恶的想法,不敢再多看。 「那什么……」他掩饰地清了下嗓子,「春花宴要开始了,我们快走吧。」 祝予怀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闪躲的目光。 莫非是自己太严肃了,戴上面具显得有些兇残? 思及此处,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尽量温和地微笑点头:「好。」 这一声下来,卫听澜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他压抑着鼓譟的内心,脚步飘忽地跟上这只微笑的大猫,朝着遮月楼的方向走去。 第078章 枇杷 遮月楼前人来人往,祝予怀和卫听澜凭着请帖进门上楼,正好遇到了柳雍等人。 因为谦益斋的学子们家不在澧京,出宫不便,今日来赴宴的多是谢幼旻在博雅斋的朋友。 宴席还未开,纨绔们嫌屋里闷着无趣,都趴在栏杆边说闲话。他们手里还拿着鹰面具,显然也是来时路上买着玩的,正互相交换着评赏。 卫听澜瞟了眼他们人手一个的鹰面具,愈发庆幸自己独具慧眼,给祝予怀挑了个不会撞的款式。 柳雍正百无聊赖地拿着把新扇子开开合合,一抬头瞥见两人,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是、是卫郎君和祝郎君吧?」 祝予怀摘下面具,朝他颔首致意。 柳雍赶忙站直身,有些侷促地招唿:「那什么,旻哥说他有事儿晚点过来,现在开宴还早,我让人送了些水果来,就在雅间桌上。两位先进去坐一坐?」 祝予怀笑着应道:「柳郎君费心了。」 柳雍面皮一红,不好意思道:「应该的应该的……」 卫听澜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悄悄朝祝予怀挨近了些。 众人目送着他们向不远处的雅间走去,有人悄声感嘆:「这么一瞧,怎么觉着虎面具更好看些呢?」 另一人嘲笑他:「呆子!那是祝郎君长得好,跟面具有什么关系?」 柳雍立马拿扇子去挡他们视线:「哎哎哎,别一个个跟色胚似的盯着人家看,没礼貌。」 「老柳你也忒夸张,咱不过就是遥遥欣赏几眼,又不会——」那辩驳的人说笑到一半,忽然闭紧了嘴。 走到房门前的卫听澜也不知怎的,回头凉凉瞥来一眼,就好像听见了他们刻意压低的议论似的。 众人赶忙噤声装傻,直到雅间的门掩上了,他们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交头接耳起来。 「这卫二郎年纪不大,看人时怎么比我爹还可怕?我方才冷汗都快出来了。」 「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人,身上难免沾点杀伐气。」 「可我瞧他对祝郎君就不同。你们不觉得吗?亲兄弟都没他俩那么亲的。」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一人鬼鬼祟祟地压低声,「你们发现没有?芝兰台中十余日,除了赛时,他们俩就跟粘在一块儿了似的,走到哪儿都形影不离。而且武试出事那日,卫郎君还抱着祝郎君安抚许久……」 「停停停!」柳雍越听越不对劲了,「瞎编排什么,旻哥的打没挨够是不是?」 「我没瞎编啊。」那人冤枉极了,「卫郎君当时还拿袖子去擦祝郎君脸上的血,我那会儿就在场边,两只眼睛看得真真儿的,他们……」 不远处雅间的门刷地一下开了,卫听澜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叨扰一下。」 正凑着脑袋八卦的几人都吓了一跳,齐齐往后窜了半步。 他们一退,反应慢半拍的柳雍就被拱到了最前头,表情惊恐地捏紧了自己的扇子。 卫听澜见状,颇有兴味地扬了下眉,朝他们走来:「诸位似乎有些恐慌啊,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柳雍强作镇定:「没有没有……卫卫卫郎君有何吩咐?」 卫听澜笑了一下:「这么客气做什么?我问点小事而已。」 话虽如此,但他一边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扶上腰间佩剑,看起来就像个随时准备即兴杀人的大魔头。 柳雍心里直唿救命,又不敢跑,只能颤声道:「您问,您问。」 卫听澜笑意更甚:「那我直言了。雅间里点的香丸,香气甚合我意,柳兄可知道那香的来歷?」 他和祝予怀方才一进门,就嗅到一股熟悉的馥郁馨香,正是炉中熏燃的香丸散发出来的。与遮月楼的「忘春」不同,那气息中有十分明显的百花僵的香韵。 柳雍愣了好半晌,劫后余生地大松口气:「卫郎君是喜欢那香丸啊?好说好说,那是舍妹闲来无事瞎捣鼓出来的『太平春饶』,不小心制多了,我闻着还不错,就讨来熏着玩了。」 「太平春饶?」卫听澜隐觉熟悉,「怎么感觉文试刚考过。」 几人身后,祝予怀也走出了门来,闻言接话道:「不错,那是史书所载的前朝名香,康宁盛世的象徵之一。不过它的香方不是早已亡佚了么?」 柳雍忙道:「祝郎君有所不知,正因为香方亡佚了,才更引人遐想。澧京大大小小的香铺,十家有八家会吹嘘自己復刻出了前朝遗香,其实就是给新香安上『太平春饶』的旧名,图个好听的名头罢了。舍妹偶得的那古法香方,也是后人仿的。」 卫听澜追问:「那柳兄可方便告知,令妹的香方和香料,是从何处得来的?」 柳雍为难道:「这我也不甚清楚,兴许是她们女眷之间的调香宴上相互分享的吧。待我回去后问一问她。」 第168页 卫听澜微笑起来:「好,那便劳烦柳兄了。」 柳雍看他没有找麻烦的意思,彻底放下了心:「不劳烦不劳烦,小事一桩。」 有了这一插曲,气氛缓和不少。正好遮月楼的伙计又送了枇杷来,众人便一道进了屋,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边吃边闲聊。 直到快开宴时,谢幼旻这个东道主才姗姗来迟。刚一打开门,早就谋划好的纨绔们一拥而上,都起闹要他先自罚三杯。 祝予怀本还想问问他面具的事,可瞧他们堵在门口闹作一团,也只得失笑作罢了。 卫听澜在旁专心剥着枇杷,挑去了核又切成小块,装满了一小盘,起身搁到他跟前。 祝予怀意外地看了一眼:「这些都是给我的?」 「是啊。」卫听澜拿巾帕揩了揩手,「我方才已经尝过了,这枇杷味道很是不错。」 他一边擦手,一边悄悄观察祝予怀的反应,见他盯着盘子挪不开眼,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卫听澜擦干净手,又拿了个小勺放过去,笑道:「我剥了许久,你不吃可就浪费了。」 祝予怀看着那勺子,耳根子微微热了起来。 他其实嘴馋好一会儿了,可惜伤了一只手不好剥枇杷,只得装作不感兴趣。卫听澜显然是看出了他想吃,专门给他剥的。 祝予怀不好意思地道了声谢,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他拿起勺子,摒弃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把注意力聚焦在吃上。 卫听澜撑着脑袋偷偷看他,见他埋着头一个劲地舀枇杷,只觉得这吃相虔诚得近乎可爱,一时看得出了神。 祝予怀吃了小半盘,察觉到他过分专注的凝视,不解地停了勺:「怎么了?」 卫听澜偷看被逮个正着,不自然地挪开眼:「没、没什么啊。」 祝予怀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他看看盘里的枇杷,再看看眼神乱飘的卫听澜,脑中灵光一现,把盘子向他挪近了些:「一起吃?」 卫听澜呆住:「啊?」 祝予怀另拿了一把勺子塞给他,重复道:「一起吃。」 他将心比心,自觉逻辑无懈可击——卫听澜方才说过这枇杷味道不错,显然是爱吃的;盯着自己看了那么久,想来是馋了。 卫听澜看着祝予怀诚挚无比的眼神,瞬间感觉这盘枇杷都熠熠生辉了。 他把爱吃的让给自己! 被堵在门口的谢幼旻终于干完了酒,众人说笑着回屋,看到的就是这两个人你一勺我一勺、同享一盘枇杷的和谐画面。 柳雍心头一突,手中扇子差点掉在地上。 他虽然书读得少,但分桃之好的典故还是听说过的! 纨绔们惊慌地相互对视,隐隐感觉他们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唯独谢幼旻一无所觉,两眼放光道:「哎,有枇杷!」 他当即就要往前扑,却被柳雍死死拦住:「旻哥,旻哥!枇杷那边也有。」 谢幼旻左右看看,皱了眉:「可那边的枇杷都没剥啊?阿怀那儿有现成的。」 柳雍见他执迷不悟,头疼道:「旻哥你这……我给你剥还不成吗!」 人家两个如胶似漆的,你凑上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卫郎君那剑还摆在桌案上呢! 「你给我剥?」谢幼旻纳闷极了,「怎么,你往枇杷里下毒了?」 柳雍痛心疾首:「哥,我可拿你当我亲大哥!你这话对得起咱们坚不可摧的兄弟情义吗?」 谢幼旻虽然疑神疑鬼,到底还是被他仗义的伙伴们给拉走了。 不多时,楼下传来渺渺的丝竹声,春花宴拉开了序幕。 少年人的筵席没太多讲究,众人都闹哄哄地坐在一处。美酒佳肴渐次送了上来,卫听澜注意着来送菜的伙计,这回却没见着岳潭的身影。 酒过三巡,纨绔们有了点醉意,开始猜谜行拳。这等拼酒量的游戏,祝予怀自是无法参与,卫听澜虽然能玩,但也没人有胆子来灌他的酒。 两人不知不觉就游离于人群之外,倒也乐得清闲。 卫听澜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匣子,里头装着的正是柳雍赠给他的几丸「太平春饶」。 祝予怀尝了几口小菜,看他不动筷子,只神游似的拨弄着匣子的铜扣,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卫听澜对上他的视线,回过了神:「也没什么,就是想不通瓦丹人想用百花僵做什么。九隅兄,你说这东西用在香丸里,倘若在大烨流行开来,不会有什么隐患吧?」 祝予怀安慰道:「百花僵需得长期过量内服才能致人成瘾,拿来制香却是无毒无害的。这太平春饶也未必就和瓦丹有关,兴许只是巧合呢?」 卫听澜放下匣子,凑近些小声道:「可你不是说,百花僵只在北方极寒之地才有吗?瓦丹能够长年不断地在小羿身上试药,必定有一条从北方往澧京运送百花僵的捷径。可如果只为试药,他们完全可以将小羿扣在瓦丹,专门开闢一条运输的线路,我总觉得是另有所图。」 祝予怀细思片刻:「好像是有点说不通……将百花僵制成香丸这等奢侈之物,难道他们是想贩卖牟利?」 卫听澜若有所思:「说不准。物以稀为贵,倘若这『太平春饶』真能打响名气,百花僵作为其中一味香料,定然有市无价。」 出于谨慎,他们交谈的声音极轻,借着衣袖和茶盏的遮掩,几乎是凑着脑袋咬耳朵了。 第169页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却像是两人在耳鬓厮磨地说悄悄话。 柳雍的视线总忍不住往他们所在的角落飘,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这大庭广众的……不合适吧! 没等他为两人过分亲昵的举止捏把汗,雅间外的丝竹声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清润的弦音。 正行着酒令的纨绔们都停了下来,互相问道:「这是秦琴的声音?知韫姑娘上场了?」 外头的弦音渐密,一个熟悉的女声唱起了开场词。 「寻芳多歧路,莫使流光误。与君嗅花饮,饮罢为花赋……」 谢幼旻搁下酒盏站了起来:「是《寻芳姑》,知韫姑娘新谱的曲。走走走,咱们出去捧场!」 祝予怀也放下了筷子,卫听澜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净手漱口,不知怎的就有点泛酸:「九隅兄,你也要去凑热闹?」 祝予怀整理好衣冠,坦然地点头:「我听幼旻说,此曲是春花宴的重头戏,来都来了,错过岂不可惜?」 卫听澜再不情愿,也只能说:「那我陪你去。」 遮月楼正中的高台上,知韫轻撩琴弦,唱罢了开场词,她身后戴着花神面具的乐娘们亦跟着合奏,浅声唱和起来。 高台下宾客云集,楼上的雅间也纷纷打开了门。 五层都是身份贵重的客人,也就他们所在的雅间里都是沉不住气的少年人,全挤在栏杆边叽叽喳喳地看热闹。 祝予怀在边缘清静些的角落站定,卫听澜顺着往楼下扫了一眼,发觉许多宾客戴上了各色花神面具,里头还混着不少鹰面具,花里胡哨的像在过节。 澧京风气如此,卫听澜也没放心上,倒是祝予怀不知怎的,视线落在台上后就没移开过。 卫听澜朝他看了又看,实在没忍住道:「九隅兄,你不是说来听曲吗?怎么老盯着人家姑娘看。」 祝予怀反常地没有抬头,仍盯着楼下高台,神情里带了些茫然:「十二花神……少了一个。」 卫听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高台上的演出。 「少了吗?」卫听澜低头数了几遍,不解道,「是十二个人没错啊。」 「不对,你仔细看。」祝予怀犹疑地皱起眉,「知韫姑娘没戴面具,不属于花神之列。十二花神里的水仙,不在台上。」 卫听澜不甚明白:「那兴许是还没出场……」 两人话未说完,他们正对面的雅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女子惊恐的尖叫。 「救命啊!」 第079章 双榜 这一声惊叫虽戛然而止,但还是引起了廊上众人的注意,楼下也有不少宾客困惑地抬起了头。 半醉的纨绔们都还没回过神,倒是谢幼旻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什么动静?」 祝予怀下意识就要挪步,卫听澜按住了他:「你别去,就在这儿等我。」 祝予怀有些心慌,卫听澜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拔剑转身,穿过迴廊往对面的雅间冲去。 谢幼旻看他头也不回地往对面跑,忙追了上去:「卫二,出什么事了?刚刚是——」 卫听澜没空搭理他,握稳手中的剑,径直噼向紧闭的房门:「别废话,帮我撞门!」 「哦哦……好。」 两人合力撞了几下,木门发出不堪重击的吱呀声,门闩骤然崩裂开来。 谢幼旻没剎住脚步,一下子扑了进去,待看清眼前场景,登时倒吸了口凉气。 地上倒着两名衣裙染血的女子,一人胸前插着剪刀,另一个则被簪子扎穿了喉咙。 谢幼旻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慌乱道:「这这这,什么情况?我去叫大夫……」 卫听澜蹲下身查看须臾,心便沉了下来:「刺中的都是要害,人已经咽气了。」 他扫视了一圈房间,走到大开的窗子跟前望了望,窗外只有一条远离主街的偏僻巷子,空寂无人。 谢幼旻终于爬起身来,仓促间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又吓得往边上一弹:「啥啊这是?」 卫听澜闻言望去,稍皱起眉:「你别乱踢。」 他用剑鞘将地上的物什小心地翻了个面,才看清那是个花神面具,上头所绘的纹饰,花白胜雪,叶长如剑。 正是水仙。 * 出了命案,春花宴自然进行不下去了。 高台上的演出停了下来,很快有人去报了官。赶来的官差将离案发之地最近的楼层暂时封锁,宾客们被逐一录名、询问案发时的状况。 有知韫出面安抚,倒也没起太大的骚乱。而且案发时大多数雅间都开着门,众人彼此之间都能作证,很容易排除作案嫌疑。官差也无意得罪这些非富即贵的客人,循规蹈矩地问完该问的,便将人都放了。 出了这样的意外,吃酒也没滋没味了。遮月楼转眼就空了大半,谢幼旻的朋友们也颇觉遗憾,约了有空再聚,便一一告辞离去。 谢幼旻将他们送出去,回来却见祝予怀和卫听澜还没走,正在探讨着什么。 祝予怀说:「依你所言,五层的高楼,除非兇手身手不凡,否则很难在短时间内从窗户逃逸。倘若兇手没跑,会不会是从窗户攀上了楼顶,或者……」 谢幼旻听了片刻,坐了下来:「我听官差说,兇器都是姑娘家的东西,现场也没有第三人的蛛丝马迹,兴许是两个死者有什么恩怨,争执中杀了彼此呢。」 第170页 祝予怀静了静,嘆气:「倒是也有这个可能。」 谢幼旻开解道:「别多想了,查案的事自有官府去办,死者咱们不认得,凭空瞎猜也无用,徒增烦恼罢了。」 卫听澜也不希望祝予怀为此事劳心费神,顺着劝道:「世子说得不错,我查看过那雅间的窗户,确实没留下什么攀附或踩踏的痕迹。你还是莫为此多思多虑,平添心事。」 他们都这般开导了,祝予怀也只得暂按下自己操心闲事的老毛病。 「先不说这个。」谢幼旻看了眼关严实的门,凑近些小声道,「还有件事需得和你们知会一声。我娘过两日要去檀清寺礼佛,准备在那时悄悄将秦夫人和小羿捎带出城,再转道送往雁安。你们觉得这时机如何?」 卫听澜没有异议:「京中不安全,早些走也好。」 祝予怀提醒道:「只怕瓦丹人猜到秦夫人和小羿在侯府,会暗中派人监视。侯夫人出行时,需得多安排些人保护。」 「这你放心。」谢幼旻说,「我爹做了多手准备,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诱几个人上钩呢。」 卫听澜明白,寿宁侯为人谨慎,这回破例担着风险收留秦宛母子,就是想以此设局,把那些隐在暗处的瓦丹人给钓出来。 他对此倒不担忧,谢安道虽退隐多年,但好歹曾坐到过三大营统帅的位置,眼界和城府非常人可比。他既肯接下这烫手山芋,就是有把握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送出去。 桌案上的残羹剩饭早已凉了,三人没聊多久,谢幼旻便叫了伙计来收拾房间。 那眼生的小伙计笨手笨脚的,拾掇的时候险些打碎盘子,好在被卫听澜及时接住了。 「多谢客官。」伙计接过盘子,汗颜道,「实在对不住,小的方才有点没缓过神。」 卫听澜收回手,看了他一眼:「魂不守舍的,被命案吓着了?」 「客官见笑了。」伙计歉疚道,「咱们这些人虽命贱,可平日里都本分守己的,骤然出了这样的惨事,心里头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祝予怀听他这意思,忍不住问:「恕我冒昧,出事的两位姑娘,都是楼中人吗?」 「不全是。」伙计摇了摇头,「其中一位是咱们楼里的秋婵姑娘,另一位是前些日子才住进来的客人。也不知道她和秋婵姑娘和有什么恩怨,唉……」 祝予怀见他知道的似乎也不多,便没怎么追问。伙计嘆息着将桌上的杯盘收拾干净,就告退下去了。 卫听澜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伙计的背影,待人走后,不动声色地低头轻瞟了一眼。 他掌心攥着的,是张窄小的字条。 是方才那伙计趁着接过盘子的时机,悄悄塞给他的。 * 芝兰台中学子人数少,文试阅卷自然也快。有武试的几天作为缓冲,翰林院加班加点地评阅荐卷,在学子们休沐的第三日,就把擢兰试的榜单放了出来。 擢兰试分文武双榜,名单列在一张长捲轴上,张挂于芝兰台学宫外的鹿鸣亭。其中文榜和武榜的前二十名,还会专门用红纸誊抄出来,贴在贡院外科举放榜的地方,对外公示。 擢兰试的放榜一年一次,没有科举放榜时那么拥挤,但也有不少书生百姓围着看热闹。 易鸣在人群外左右徘徊,正犯愁从哪儿挤进去,就听见最前头有人清了清嗓,将榜单上的人名高声念了出来。 头一个就是他们家公子! 众人发出一阵意料之中的感嘆:「到底是白驹,刚入台就拿了榜首。」 易鸣早料到祝予怀会名列前茅,听着周围的赞嘆声,心里也跟着高兴。 然而他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又听见了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文榜第十八名,卫听澜。」 那念榜的书生也顿了一下,稀罕道:「欸,这卫小郎君可以啊,文武双榜上都有他。」 后面的人听了这话,都好奇起来:「他在武榜排第几?」 「这还用说吗?」书生一笑,抬手往榜单最前头一指,「在那儿呢,武榜榜首。」 人群一下子热闹起来。 「如此说来,卫小郎君也算得上文武双全了?」 「夸张了,文试才十八名,也就那样吧……」 「你懂什么,擢兰试的难度非同小可,能上榜的都非等闲之辈了。」 众人的话题很快跑了偏,都开始争论卫听澜是不是真的智勇双全;更有甚者,还拿出话本里的桥段为自己辩护。 易鸣听得无语,终于趁机挤进嗡嗡不休的人群,努力望向那榜单。 红纸墨字,左为文榜,右为武榜。他家公子的名字果然高居最上,和卫听澜的名字静静地并列一处。 易鸣的视线在这两个名字间反覆逡巡,心情有些微妙的复杂。 这过于喜庆的大红榜单,越看越别扭了是怎么回事? * 距离贡院不远处的一座茶楼,靠窗的人擎着茶盏,感嘆道:「我是不是该先敬你一杯,恭祝你夺得魁首?」 「免了。」卫听澜给自己斟了茶,「你约我到这儿,不会就为了品茶看榜吧。」 岳潭轻笑了下:「你怎么知道是我约的你?就凭一张没有署名的字条?」 卫听澜毫不留情道:「自然是凭你那一眼就能看穿的易容啊。」 岳潭的笑容略一顿。 自从上次扮作文士,在街上出头时被卫听澜一眼认出后,他回去就苦心精进了易容术。 第171页 前天春花宴人多眼杂,他特意换了副样貌,竟又被认出来了? 「有那么明显?」岳潭不死心,「我看谢世子就没认出来。」 卫听澜「呵」了声:「就他那观察力,跟睁眼瞎也无甚区别。」 岳潭有些泄气,放下茶盏道:「算了,先说正事。」 他们所在的茶楼,隔着窗就能看见繁华的街市。岳潭抬手指了指街角一家铺子:「那地方,你认得吗?」 卫听澜顺着望去,那是间闭门歇业的店铺,招牌上写着「秋思坊」。 是那家向檀清寺布施过观音织毯、且据武忠所说与瓦丹关系匪浅的绣坊? 卫听澜慎重起来:「你们查到什么了?」 「暂时还不好说。」岳潭道,「但有一件事值得在意。前日楼中的命案,其中一名死者正是秋思坊的坊主秋姚,人唤其为秋娘。」 卫听澜稍稍凝眉:「我记得你说,另一名死者是遮月楼的乐娘,叫秋婵?这两个名字……」 岳潭点头:「秋婵是知韫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她那时年纪小,不记得父母,却依稀记得自己有个阿姊。我猜测,应当就是秋姚。」 卫听澜想了想:「倘若她们真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那这命案是怎么回事?」 岳潭说:「春花宴时,秋婵本应扮作花神上台。但据其他人说,临上场前她的琵琶弦断了一根,匆忙跑回屋去换。可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微皱的信纸:「后来知韫在她房中,发现了一匣来歷不明的贵重首饰,还有这封信。我想,这信就是她不顾演出、急着跑去找秋姚的直接原因。」 卫听澜接过来看了几眼。 字迹秀丽,只寥寥几句,却是一封绝笔遗书。 第080章 劫持 信上写道: 「秋婵娘子: 执笔冒昧,还望宽谅。 萍水偶逢,如遇故人,心甚念之,不尽潸然。想吾此生之途,命缘寥落,不得天怜神眷。人间世事,恰如烟云流散,昔年之愧,如今再难相赎。至此日暮穷途,能得此鱼鸟相望,已是不期之幸。 钗环将失其主,索性赠与娘子,聊慰旧思,将意而已。 春寒料峭,万望珍重。」 信末没有署名,通篇看下来,就像是一个寻常的过路宾客,在偶然见到秋婵后想起了故人,心生感慨而写。 卫听澜来回看了几遍,秋姚在信里刻意隐瞒了身份,是因为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死于非命,所以不敢直接与妹妹相认吗? 「我有个疑问。」卫听澜说,「你们遮月楼接纳住客时,难道都不查一查客人的身份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岳潭有些无奈,「秋姚住的房间,是柳家小姐订下的。这柳小姐平常最爱扮男装,顶着她兄长的身份在花街柳巷里救风尘,救下的姑娘暂没有安身之处的,就先偷偷养在遮月楼里……我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还当秋姚也是柳小姐从哪赎回来的姑娘,这才没有多问。」 卫听澜的心情有些微妙。 柳家小姐——京城好像就一个叫得上名的柳家。 他沉默须臾,问:「这事,柳雍自己知道吗?」 知道他的亲妹妹顶着他的名字,到处买姑娘金屋藏娇吗? 岳潭轻咳一声:「据我观察,柳郎君此前并不知情。不过现在是知道了。」 事情还要从前日春花宴潦草收场说起。 柳雍回到家后,心有余悸,随口同妹妹提了一嘴遮月楼里的命案,谁知那柳小姐一听,当场变了脸色,撂下自己亲哥就急沖沖地往外跑。 最后当然是被柳家人给拦了下来。 岳潭讲到这里,微微嘆息:「这事关乎柳小姐的声誉,甚至惊动了永宜长公主和驸马爷。有公主府和柳家出手,这命案大约是要被压下去了。」 卫听澜皱了下眉。这种以权压人的事,在澧京可谓屡见不鲜。 岳潭所说的永宜长公主是先帝的小女儿,她的驸马柳修明,正是柳雍的大伯。 柳家过去也是簪缨大族,虽然到了柳雍这一辈,年轻子弟都资质平平,但柳家与皇族沾亲带故,祖辈积攒的人脉和名望仍在。秋姚一个小小商户女的性命,在这些人上人的眼中,自然比不上自家女儿的名声重要。 岳潭看他沉思不语,也没多说,只从袖里抽出个精緻的木匣,朝他打了开来:「还有一事。知韫说你们在找一种气味很像『忘春』的草药,这东西是秋姚留给秋婵的,你或许会感兴趣。」 卫听澜闻言看去,只见岳潭手中拿着个小巧的妆奁,里头都是女子用的钗环簪子。 他很快反应过来,秋姚留给秋婵的信中那句「钗环将失其主,索性赠与娘子」,说的大概就是这盒首饰了。 他伸手去接,探头时忽觉一股香气侵入鼻腔,面色顿时大变。 岳潭一怔:「怎么?」 卫听澜飞速退后,扭过头去惊天动地地打了个喷嚏。 来不及捂耳朵的岳潭额角一跳。 一片沉默中,卫听澜拧眉缓过气来:「不是……这匣子是让百花僵腌入味了吗?」 岳潭一言难尽道:「不过一点淡香而已,至于吗?你吓我一跳。」 卫听澜没空安抚他脆弱的心脏,掩着鼻子又勉强凑近闻了闻。 这回仔细了些,他才辨出百花僵的气息并不纯粹,似乎还混着点别的东西。细品起来,倒更接近前天柳雍送他的那几丸「太平春饶」。 第172页 柳雍说过,香丸是他妹妹照着偶得的古法香方做的。 莫非那香方其实是秋姚给的? 卫听澜一边思索这其中的关联,随手拿起枚簪子,忽然注意到了什么。 他伸手一拨,把匣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全倒了出来,而后倒握着那枚簪子,用尖端往匣底的角落用力一撬。 岳潭震惊地看着他一气呵成的粗暴动作:「你干什……哎,这是什么?」 原本平滑的底部竟被撬起了一层薄木片,裂开的木纹底下,露出了被木片遮掩住的、真正的匣底。 岳潭诧异地凑近,只见那木制的匣底上有少许四散分布的刻痕,像是有人拿硬物划出来的。 卫听澜盯着那蜿蜒不定、如同叶脉般四向伸展的线路,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心头一动:「这是水系图。」 他把整块木片都揭了下来,仔细审视着水网的分布,肯定道:「是泾水。」 岳潭更惊讶了:「你还研究过地舆图?」 卫听澜只顾着沉思,没有说话。 前世他大哥就死在泾水一带的河阴城。后来屯兵朔西时,他无数次想过挥师南下攻打大烨,最想灭的,就是泾水一带的城。 泾水流域的舆图他几乎刻在了脑子里,河流在何处分叉,何处拐弯,何处汇流,每个细节都烂熟于心。 可秋姚为什么要在匣子里藏这张水系图呢? 瓦丹,百花僵,香丸,泾水……卫听澜总觉得有什么要紧的线索就在眼前,只差一点就能触到了。 香丸的气息还在鼻尖萦绕不去,他拿过岳潭手中的木匣,问:「柳雍的那位胞妹,现下在何处?」 岳潭想了想:「她女扮男装逛花楼的事儿败露了,估计这会儿正被家里关着闭门思过呢。」 卫听澜没有犹豫,立刻起身道:「我去找柳雍。」 秋姚已死,眼下或许只有收留过她的柳家小姐,才知道更多的内情了。 * 与此同时,临街拐角的一家小馄饨摊子里,大锅的热气氤氲地升腾着。祝予怀擦净双手,站起身来整理衣袖。 易鸣结了帐,满面春风地跑了回来。 祝予怀看了他几眼,实在没忍住问道:「今日是怎么了?方才吃个馄饨,也见你一直在笑。」 易鸣也觉得自己有点憨,不好意思道:「这不是公子得了榜首,我高兴嘛。」 方才在馄饨摊子里,角落里的食客一直在谈论擢兰试的排名,赞不绝口地吹捧白驹,听得易鸣与有荣焉,走路都有些飘飘然。 祝予怀哭笑不得。 两人沿着热闹的集市一路闲逛,往寄放马车的车衙走去。 易鸣一高兴,嘴就闲不住,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公子,要不咱们买些零嘴?我看那个红枣糕就不错,听说在澧京,红枣糕也叫状元糕呢。」 祝予怀一笑:「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我竟闻所未闻。」 易鸣开玩笑地说:「反正公子就是状元,只要您尝一口,它即便不是状元糕,也能叫『状元糕』了。」 祝予怀笑而不语,停步往那糕点摊子看了几眼。易鸣见状,主动道:「公子,我去买些吧?您早膳只用了一碗馄饨,万一饿了,还能拿来垫肚子。」 「也好。」祝予怀点了点头,「那就打包两份,顺道带一份给濯青吧。」 已经在摸钱袋的易鸣:「……」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着坦然自若的祝予怀,仿佛在看一棵上赶着要去拱野猪的白菜。 半晌之后,易鸣拎着两提红枣糕,一脸沉痛地跟着祝予怀到车衙取马车,准备前往卫府。 祝予怀自己放下了脚凳,又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中的红枣糕,提步上车,掀开车帘一角。 易鸣正自顾自地解着拴马绳,忽觉身后的马车车身一晃,发出了点奇怪的声响。 他疑惑地回过头:「公子?」 垂下的车帘后静了片刻,传出祝予怀的声音:「刚刚不小心绊了一下,没事。」 「噢。」易鸣不觉有异,解了拴马绳往车舆前一坐,「公子,我们现在去哪儿?」 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 易鸣一下一下摆弄着缰绳,在心中数到三个数,就要按耐不住地转身掀帘时,才听到祝予怀不容置疑的回答。 「去遮月楼。阿鸣,驾车吧。」 「……是。」 * 柳府中,家丁们聚集在庭院里,彼此眼观鼻,鼻观心。 「不见了?」柳雍失惊倒怪地拔高声,「你再说一遍,谁不见了?!」 小厮提高声音,再次重复:「小姐!小姐不见了!」 「她、她……」柳雍两眼发直,手中握着的象牙扇抖个不停,最终「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厮赶忙安慰:「公子别急,人丢了咱可以找啊,反正这也不是第一回了……」 「别说了。」柳雍崩溃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她到底是怎么跑的!门锁了,窗也锁了,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难道学会了遁地?!」 小厮看了眼后头面面相觑的柳府家丁,又看看心碎了一地的柳雍,满脸为难。 「老规矩,都分头去找吧。」他无奈地代为下令,「把小姐常去的脂粉铺子都转一圈,动作要快,尽量赶在老爷夫人回家前把人找回来。」 家丁们领了命,很快各自离去。 待庭院一空,蹲在地上的柳雍被小厮扶了起来,失魂落魄的神情眨眼就恢復了平静。 第173页 他捡起自己的扇子,刷地抖开,微微嘆气:「说吧,霜儿又去哪儿了?哪家花楼?」 小厮犹豫片刻,道:「小的也不知道。」 柳雍手一顿:「不知道?不是叫你们暗中跟着吗?」 小厮吞吞吐吐:「小姐今日格外谨慎,似乎是发现了咱们的人,故意七拐八拐的,就……就跟丢了。」 柳雍满脸震惊地看着他。 「谁丢了?」他哆嗦地提高声,「你、你再说一遍?」 「小姐丢了。」小厮深吸口气,不厌其烦地大声重复,「咱们把小姐跟丢啦!」 柳雍才刚拿稳的扇子微微颤抖,「啪」地一声又落了地。 卫听澜到柳府门前的巷子口时,正好撞见了匆匆骑马出门的柳雍。 这向来光鲜亮丽的纨绔难得没在意形象,连靴子都没捋齐,一只高一只低的就穿出门了。 卫听澜一看他这慌张模样,就知道不对:「柳兄这是往哪儿去?出什么事了?」 「卫郎君?」柳雍急得上火,也顾不得问他来做什么,开口就道,「我妹妹不见了!你在路上可曾见过她?她和我九分像,也戴着半块玉,和这枚一样!」 卫听澜看了眼他腰带上繫着的半块玉玦,摇了摇头。 「没见过。」他凝重地拨转马头,「我和你一起去找。」 与此同时,易鸣驾着马车,慢吞吞地行驶在热闹的主街上。 「公子,您刚刚不是想吃糖蒸酥酪吗?」易鸣放慢车速,叭叭地念叨,「这儿就有,可要我停车买一些?」 马车内,祝予怀脖颈上被人架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目光平静地坐着。 他低眉瞥了一眼逼近几分的锋刃,道:「不必了,继续走吧。」 挟持着他的人戴着鹰面具,虽看不清表情,但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隐隐透着些快要按不住的怒火。 「你到底有多少想吃的东西?」那人忍无可忍地低声质问,「能不能让你家车夫别再问了?安心驾车很难吗?」 祝予怀百口莫辩,只能嘆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确实不是我想吃。」 「不是你想吃,难道是你家车夫想吃?」那人匪夷所思,「一遇到甜食就挪不动步,他平时吃的都是草吗?」 「冷静,冷静。」祝予怀轻声提醒,「车马颠簸,你这匕首离得太近,我会受伤。」 「噢,抱歉。」 匕首默默地挪远了一些。 车内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 那人和祝予怀对视一眼,瞬间清醒:「不对,现在是我劫持你,你凭什么要求我给你道歉?」 祝予怀很无奈:「我从未提过如此要求。」 「我受不了了。」那人痛苦地敲着自己的头,「你们主僕两个让我的头好痛。这马车该不会明日还到不了遮月楼吧?」 祝予怀好脾气地安慰道:「没事,只要你下车步行,今日就能到了。」 「还用你说?要不是步行会被人抓回去,打死我也不坐你家这乌龟拉的马车。」 祝予怀觉得他说话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那人不满地指着匕首,「你还有没有一点点做人质的自知之明?」 「抱歉。」祝予怀稍稍收敛了一点,「冒着被抓的风险也要去遮月楼,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那人冷漠地「呵」了一声:「别以为你有一副好皮囊,就能套我的话。」 「我只是出于好意。」祝予怀和善道,「前日春花宴,我亲眼目睹了遮月楼中的一起命案。你此时独往,未必安全。」 那人一怔,语气忽然激动起来:「你说你亲眼……」 话未说完,车外遥遥传来焦急的唿唤声,忽远忽近。 「霜儿!霜儿在这吗?」 「哥保证不逮你回去!听到就应一声啊!」 祝予怀看着身边瞬间紧绷起来的人,露出一个瞭然的微笑。 他从一上车,就闻到了一股浅淡的「太平春饶」的气息,随后又在劫持他的这人身上,瞧见了半块有些眼熟的玉玦。 祝予怀抬起手来,将横在自己脖颈前的锋利匕首轻轻往下按去。 「收手吧,柳姑娘。」他温和地劝道,「你的兄长听起来很担心你。」 第081章 线索 偏僻的茶楼中,齐瓒看完手中沾了血迹的纸笺,扔回桌上不屑地一笑。 「罪名状?一个身份低微的商户女,也学酸儒写这些装腔作势的东西。我说乌尤,你何时连个女人都看不住了?」 坐在他对面的乌尤伸手将纸笺挑起,转手扔进了炭盆里:「仅凭秋姚一人,不可能知道这些秘辛,也不可能逃得走。我早晚会把叛主的东西揪出来,碎尸万段。」 火苗将染血的纸笺逐渐吞噬,齐瓒嗤道:「『早晚』是几时?出席春花宴的宾客,可有不少都是朝廷要员。秋姚要是真带着这份罪名状在遮月楼里当众自戕……你我此刻怕是不能坐在这儿好好说话了。」 乌尤的神情冷下去:「何必想这些没发生的事,她已经死了。」 齐瓒皮笑肉不笑道:「不过亡羊补牢罢了。她倒豁得出去,混进窑子里扮妓子,还真哄得柳家那好色的二世祖将她买了去。得亏那混子薄情,命案一出柳府就出手压了下去,不然,你以为死一个秋姚就能万事大吉?」 乌尤心中恼火,却也只能烦躁道:「那个柳雍,我自会寻机会除掉,永绝后患。」 第174页 「省省吧,还嫌闹出的动静不够大?」齐瓒不客气地回呛,「柳雍是什么身份,你若对他下手,公主府和柳家都不会善罢甘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乌尤早失了耐心:「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问我?」齐瓒敲了敲桌子,「之前可是说好了的,我助你们打通泾水商道,你们要替四殿下扫除障碍。可事到如今你们做成了什么?」 看乌尤不说话,他愈发嘲讽:「似乎一事无成吧?你派去卫府的那帮窝囊废连尸首都被烧成灰了,皇城营内应准备好的证物根本派不上用场。现在竟还让一个女人钻了空子,险些酿成大祸!我都要怀疑与你们合作究竟是不是明智之举。」 乌尤心有不忿:「先前的事,要不是卫家那小子……」 齐瓒冷哼一声打断:「兀真王子精养多年的死士,干不过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这话听着不磕碜么?」 乌尤的面色阴沉得快要滴水。 齐瓒不满地继续道:「你们迄今为止做的唯一一件有用的事,无非是顺势利用鹰面具散布流言,暗示谢家私养死士。但圣上也不是傻子,那点流言能动摇什么?乌尤,你们想做交易,至少得有点拿得出手的筹码吧?」 乌尤忍了又忍,才道:「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才对么。」齐瓒笑了,「既然你们办不成事,那就拿真金白银来换。先前谈的那笔香料生意,我要七成利,不过分吧?」 乌尤咬牙重复:「七成?」 「嫌多啊?」齐瓒气定神闲,「乌尤,你手下还剩多少可以信任的人?图南山刺杀未成,又经了卫府纵火案,早就元气大伤了吧。除了银两,你还能拿什么与我谈?」 乌尤放在膝上的手攥得都快泛了青,紧盯着齐瓒傲慢的神情。 席间静了下来,半晌,乌尤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行,那就七成。」 齐瓒略眯了下眼,倒没想到他妥协得这么快。 他想了想,又安抚地笑道:「你也别觉得吃了亏。当年四殿下进献那诸佛织毯,得了圣上一声贊,秋思坊便在京中一举成名。这几年你们靠着这美名赚得也算盆满钵满吧?眼下万寿节就快到了,圣上素来痴迷香道,正是『太平春饶』崭露头角的好时机。」 乌尤掩下眼中的算计,扯了下嘴角:「是啊,那就有劳齐统领,向四殿下引荐一二了。」 * 遮月楼里,易鸣守在房门紧闭的雅间外,屋内祝予怀、卫听澜、柳雍、柳霜两两而坐,主位上的人,则是一头雾水的谢幼旻。 柳霜已经摘了鹰面具,露出和柳雍几乎分毫不差的面容来。她一身低调的男装,坐姿也很随意,倒衬得提心弔胆的柳雍更像个拘谨的大家闺秀。 满屋凝肃中,只有祝予怀分盏倒茶的声音。 谢幼旻忍不住提问:「你们莫名其妙把我叫过来,又一句话不说,是几个意思?」 卫听澜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微讽道:「今日之事,简而言之就是你朋友的亲妹妹挟持了九隅兄,还拒不道歉。」 被没收了匕首的柳霜很不服气,当即反驳:「我要道歉也是向祝郎君道歉,你是他什么——」 柳雍一个激灵,勐地捂住她的嘴:「姑奶奶,你少说两句!」 卫听澜已撂下匕首开始冷笑:「你问我是他什么人?我与九隅兄可是过命的——」 一盏茶「啪」地放在他跟前,祝予怀微笑道:「濯青,你也少说两句。」 几乎就要站起来理论的卫听澜,被这暗含警告的一盏茶又给钉了回去。 他两手捂上祝予怀给的茶,嘴里还在嘀嘀咕咕:「我又没说错……」 谢幼旻犹疑地看着几人:「所以你们当街把我薅过来,是让我来当判官的?」 柳雍欲言又止。 那倒不是,只是因为你财大气粗,在遮月楼拥有一间位置绝佳的雅间,不仅方便吵架,还附赠免费茶点。 卫听澜像才想起他来,皱眉看过去:「说起来,你方才在街市上做什么?我看你和一个卖面具的货郎鬼鬼祟祟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起这事,谢幼旻不禁挺直了身板,「我近日才发觉,我竟是个经商奇才!只要我用极少的银子收购一批卖不出去的鹰面具,雇一个会编故事的说书先生,再雇一个会唱歌的货郎,第一天赚的钱就能翻整整三倍。然后我拿这些银两再雇几个货郎,第二天就能再翻……」 卫听澜凝重地看向祝予怀:「寿宁侯府要垮了吗?事情已经严重到世子都要出来养家餬口了?」 谢幼旻滔滔不绝的生意经被打断,不高兴道:「我没事儿就不能自己挣银子吗?」 「原来这坑钱玩意儿就是你在卖啊!」柳霜站起身,神情痛恨地把鹰面具怼到他眼前,「方才急用随手买了一个,三文钱的东西竟卖我二十文,奸商,良心痛否?」 谢幼旻争辩道:「那怎能一样!旁人卖的是面具,我卖得是故事,是情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眼看越说越远,祝予怀轻咳一声把他们分开:「好了,我们先说正事。」 又扯了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卫听澜:「还有你,快把东西还给柳姑娘。」 卫听澜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匕首抛了回去,柳霜伸手接住,没大没小地沖祝予怀抱了个拳:「还是祝郎君器量大。今日多有得罪,改日请你逛花楼。」 第175页 卫听澜跟个点着的炮仗似的「噌」地窜了起来,又被祝予怀死死按住:「濯青,把剑收回去!」 柳雍痛不欲生地以扇遮面:「我算是知道我的名声是怎么败坏的了。」 祝予怀头疼地看着这一桌子不省油的灯,深吸一口气,决定单刀直入。 「柳姑娘,你先说一说,来遮月楼所为何事吧?」 有亲哥对他们的身份作保,柳霜放下了戒备,直言道:「秋姚的命案有蹊跷,她是我赎回来的,她在我房中无故被害,我得查清楚。」 祝予怀和谢幼旻都还不清楚死者的身份,柳雍便将这两日的前因后果简要解释了一番。 卫听澜早从岳潭那儿听了大概,顺着问柳霜:「你那日并不在场,怎知命案有蹊跷?」 柳霜答道:「命案如何先不提,我与秋姚相遇时就很蹊跷。上月我去醉香楼听曲,正遇上她在挨老鸨的打,便上去拦了一拦。秋姚当时朝我磕头,说她名叫婵娟,自小在楼里受尽苛待,求我救她脱离苦海。她以为我不认得她,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以女子身在檀清寺里见过她一面。」 柳雍半酸不酸地摇着扇子:「看来是你英雄救美救出了名,被人设局当作冤大头了呢。」 柳霜夺了他的扇子,白他一眼:「哥,你未经女子苦,莫说风凉话。」 谢幼旻好奇起来:「你既然知道她在说谎,为何还要赎她啊?」 柳霜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故事是编的,老鸨大约也是她买通的,但她撩起衣袖,身上经年累月的伤疤却不是假的。谎话谁都会编,但那声泪俱下的模样,轻易装不出来。」 「秋姚的夫君据说是个不便见人的痨病鬼,秋思坊这些年生意景气,凡事都是秋姚自己拿主意。可事实若当真如此,她一个当家掌柜,从哪儿来的满身伤?」 卫听澜点了点头:「秋思坊有问题,秋姚的夫家也有问题。」 柳雍插话道:「听你们这么一说,秋思坊确实怪异。它先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绣坊,可不知何时突然凭着佛像织毯声名鹊起。又因为坊主年年向檀清寺布施织毯,在民间赚了好些美名,口碑甚至一度胜过京中那些老字号……诶旻哥,年前那批织毯,好像就是你给包揽去了吧?」 谢幼旻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我总感觉有什么事没想起来。先前宫中有个出了名的佛像织毯,叫什么三世、什么方……」 祝予怀想了想:「三世十方诸佛?」 「对对对!」谢幼旻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有一年万寿节百官宴上,圣上拿出四皇子敬献的『三世十方诸佛像』与众人同赏,当时我爹也在,据说那绣着佛像的织毯足有九丈长呢!好像就是自那时起,京中绣坊都争相效仿着做佛像织毯,秋思坊也是在那会儿脱颖而出,名声大噪的。」 祝予怀听到「四皇子」,心中有些微妙。卫听澜也不知想起些什么,忽然看向他:「万寿节,就在下个月。」 祝予怀脑中灵光一现,惊讶地同他对视了一眼。 对面的柳霜奇怪地问:「你们想到什么了?」 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转过头,异口同声:「太平春饶。」 柳霜一顿,拍了下柳雍:「哥,是我的错觉吗?我总觉得他俩比我们更像双生子。」 柳雍大惊失色地去捂她的嘴。 柳霜一边娴熟地躲过,一边顺手从怀中摸出个匣子:「正好,我也要说这『太平春饶』的事。这东西是秋姚作为谢礼赠与我的。」 卫听澜的目光立刻锁定了那枚样式眼熟的木匣。 与岳潭找到的木匣不同,柳霜手中这个分量很轻,打开一看,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和一些用剩的百花僵碎叶。 祝予怀对百花僵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看着柳霜展开那张纸,问:「这就是『太平春饶』的香方?」 「不止。」柳霜找出随身带的火折一吹,放在纸下烤了一烤,「你看。」 众人都凑了过去,只见那写着香料名的纸张透映着火光,慢慢浮现出奇怪的图画来——最上面是被遮住一半的圆形,旁边绘着一株植物,下面则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弯曲线条和斑点。 祝予怀思索道:「乌云闭月,指的是遮月楼。」 谢幼旻指了指:「那旁边这根开了花的大葱呢?」 祝予怀顿了一下,无奈道:「那不是大葱,是水仙。」 「这意思是,到遮月楼来找水仙?」柳雍联想了一下前日的事,「我记得,与秋娘死在一处的那位秋婵姑娘,扮的就是水仙花神。」 纸上剩下的那些曲线和斑点,祝予怀也解读不出什么来了。 柳霜的眉渐渐蹙紧。 线索所指的「水仙」已经死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卫听澜犹豫须臾,还是将收在怀里的木匣拿了出来:「我这儿还有个线索。」 那张简陋的水系图一摆出来,事情就很明了了。 柳霜将透光的薄纸与水系图重叠在一起,赫然出现了一张简明易懂的线路图,而那些分散的斑点,则标识出了泾水沿线的几个城镇。 卫听澜的心跳得极快,秋姚突然遇害,定是把握了什么要紧的消息,对瓦丹构成了威胁。 她留下的这张图,会不会就是瓦丹输送百花僵的路线图? 图中标註的那些城镇,也许是细作的驻点,也许是那些卖国求荣的贪官的地盘,如果能赶在瓦丹细作进一步向大烨侵蚀渗透之前,斩断这条路,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176页 泾水沿线千千万万的百姓,就不会因水患饥荒而沦为朝不保夕的难民,被逼到易子而食的绝境。 大哥不会被派去「剿匪」,祝家也不会被构陷进贪污案中,家破人亡。 「濯青?」祝予怀倾身去看他的脸,「你想到什么了?」 卫听澜轻吸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线路图,将它牢牢记在心中,而后抬起头看向柳霜:「这些东西都烧了吧。你和柳雍就当从未见过这香方,对秋姚之事,也当作一无所知。」 第082章 疯劲 众人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听他忽然来这么一句,都愣住了。 柳霜下意识伸手护住了香方:「你吃错药了?秋娘如此费心才留下的线索,怎可查也不查就付之一炬!」 「我只能告诉你,秋姚的身份不简单。」卫听澜没理会她的反对,伸手将自己那枚木匣收了回来,「她和秋婵显然都是遭人灭口,你若紧追不放,下一个被盯上的就是你了。」 柳霜神色未变,只是渐渐攥紧了香方:「那也不能烧。」 柳雍却越听越心里发慌,忍不住开口:「霜儿,说到底这命案和咱们也没关……」 「哥!」柳霜有些愤懑,「你怎么也和爹爹一样,事不关己就装聋作哑了?两条人命,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 「谁说就这么算了。」卫听澜瞥她一眼,「这事要查,但得交给靠得住的人来查。你一不能自保,二有家人横加阻挠,硬要插手,只会打草惊蛇。」 柳霜还是不服:「净说些瞧不起人的话,你怎知我不能自保?」 卫听澜嗤了一声:「就算柳大小姐你抗打抗摔,可别忘了你在外用的是谁的身份。恶人行兇可从来不讲什么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到时横死街头的未必是你,也没准是你兄长。我就是好心提醒一句罢了,香方你想留着,那就随你。」 柳雍打了个寒颤,抓住了妹妹的胳膊:「好霜儿,听哥哥一句劝,不管是为了你,为了我,还是为了柳家……要不,还是把这东西烧了吧?」 提到身边人的安危,柳霜的神情才显出一丝迟疑,一时没再说话。 一直没插上话的谢幼旻终于逮着机会,试探地问:「我打个岔啊……卫二,方才那图,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你有思路便说出来,咱们也能群策群力啊。」 卫听澜抬眼一瞧,见几人都盯着自己看,尤其是祝予怀——那眼神中的担忧浓郁得都快化为实质了。 祝予怀见他沉默,在桌案底下轻拉了下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和我也不能说吗?」 卫听澜看着他的小动作,感觉自己似有若无的良心有点痛。 「咳,其实……」卫听澜不太自然地说,「我也还不太确定。但不论如何,我会查下去。」 「呵,嘴上说得好听。」柳霜显然不信,「话说回来,你这匣子是哪儿来的?」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编瞎话:「我觉得这命案奇怪,就额外关注了遮月楼的动静。昨日楼中僕役收检那位秋婵姑娘的遗物,要把这匣首饰拿去变卖,我就顺手买下来了。」 「原来如此……」柳霜若有所悟地眯起眼睛,「她是你相好的?」 谢幼旻正低头喝茶,听到这话直接一口喷了出来。 祝予怀震惊地转脸看去。 卫听澜被这莫名的一口黑锅砸得眼冒金星,呆愣片刻,气笑了:「柳大小姐怕是风月场里走多了,喜欢以己度人。」 「我跟你可不一样。」柳霜挖苦道,「你这样薄情寡义的臭男人我见多了,一开始都对心悦的姑娘死心塌地,可新鲜没多久就会厌弃。你看你,秋婵出事了你可有半分在意……唔唔唔!」 「咳,对不住,对不住!」柳雍捂紧柳霜的嘴,心惊胆战地道歉,「我这妹妹吧,从小说话就不爱过脑,两位别往心里去,哈、哈哈……」 卫听澜的脸色五彩纷呈:「我跟秋婵没关系!」 柳雍汗流浃背地应和:「对对对,是没关系。」 柳霜扒着柳雍的手眨巴了几下眼,戏嚯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看吧,你急了」。 卫听澜心中窝火,偏又不能跟个姑娘动刀子,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 「爱信不信,我问心无愧。」他憋着气掷下这一句,就腾地站了起来,「九隅兄,我们走!」 话已至此,他自觉仁至义尽,柳家人的死活他也管不着,于是径直拉着祝予怀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口去。 不爽,好生不爽。 不想个法子泄泄火,他怕是半夜睡觉都要被气醒过来! 他愤而推门,守在雅间外的易鸣猝不及防地被拍了个踉跄:「我去……谁啊!」 易鸣龇牙咧嘴地捂头痛唿,卫听澜愤怒的气焰陡然矮了半截。 他面不改色地把手揣到身后,趁易鸣不注意,抓紧拉着祝予怀偷熘。 祝予怀无奈:「濯青……」 卫听澜刚伸出食指想「嘘」一声,就听见易鸣在后头骂:「就知道是你,卫二!你有这牛劲,怎么不去犁地?」 卫听澜充耳不闻,暗暗往楼下扫了一眼。 遮月楼今日宾客寥落,十分冷清,连伙计都不见几个。 他探头观察了片刻,突发奇想地问祝予怀:「九隅兄,你之前说想让我教你骑马,还算话吗?」 这话题过于跳脱,祝予怀不明所以:「算啊。」 第177页 话音刚落,他看着卫听澜陡然亮起的双眼,忽而有种不详的预感。 易鸣走近了些:「你跟公子说什么悄……」 不待他问完,卫听澜伸臂迅勐地一捞,把祝予怀打横端了起来,拔腿就跑。 「易兄,你家公子借我半日!」 两道人影眨眼消失在了楼梯口。 易鸣呆若木鸡。 他不可置信地冲到栏杆前,瞠目结舌地看着往楼下飞蹿的卫听澜,发出一声崩溃的爆鸣:「又来?!」 那边两人已马不停蹄地下了楼。 「濯青,你……」祝予怀慌张地抓住卫听澜的衣襟,生怕自己摔下楼去,「你、你要去哪儿?」 卫听澜将他揽紧了些,信口道:「带你去跑马啊。」 祝予怀哪儿见过如此心血来潮的人,连忙劝阻:「别胡来,闹市不可纵马!」 可卫听澜这执拗的疯劲一上来,八匹马都拉不住,他不以为意道:「不走闹市,我们走人少的道,抄近路出城。」 祝予怀见说不通,只得退而求其次地恳求:「那你先放我下来,这青天白日的,你我这般,这般,实在是……」 他磕磕巴巴地说不下去了。 一想到楼里兴许还有不少伙计和姑娘们在看,他就越发不敢抬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起来。 卫听澜张望一圈,促狭道:「怕什么,没人注意到我们。」 说话间,他寻了个偏门飞快地熘了出去,直奔马厩。 一直到两人同乘一骑从侧门离开遮月楼,拐上与主街相对的一条偏巷,祝予怀都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濯青,阿鸣他……」 「易兄机灵着呢,一会儿就能驾车追上来了。」卫听澜眼也不眨地给易鸣戴高帽,「你放心,他就算不来,我也能全须全尾地把你送回去。」 马行得并不算急,嗒嗒的蹄声轻巧又松快,好似载着两个人在遛弯。 「怎么突然想起要跑马?」祝予怀还是心中难安,「遮月楼的事……」 「那些事,你无需操心。」卫听澜在他耳边道,「我自来京城,没有一日松泛自在过。今日是最后一日休沐,你只当是陪我。」 天天跟那些摸不透的阴谋诡计周旋,动不动来个刺杀命案,心中多少是会积着些郁气的。卫听澜到了马背上,就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畅快地透个气。 祝予怀听他这般说了,只得暂放下杂念,却仍有些僵硬地绷着身子——主要是卫听澜双臂控着马缰,也就自然而然地把他整个人拢在了怀里。 另一个人的温度似有若无地挨着嵴背,以至于祝予怀觉得春日的风都有些烫人了。 卫听澜瞄了眼他悄然泛起红色的耳尖,恶向胆边生,故意夹了下马腹。 突然的颠簸让祝予怀心头一慌,伸手一把薅住了马鬃。 卫听澜忍着笑问:「这么害怕?」 「没怕。」也不知因为紧张,还是觉得丢了人,祝予怀的耳根烫得越发厉害,「我就是,没怎么骑过马……」 「马鬃不扎手啊?」卫听澜看他扒着马鬃不放,心里好笑,「你往后靠些。」 祝予怀犹豫地转了下头:「可是,你能行吗?我不会挡着你的视线吗?」 虽然卫听澜近来个头窜得快,但似乎也没比他高出多少。 祝予怀是真心实意地提问,可这话落在年轻气盛的卫小郎君耳朵里,就是对他的身高和马术的双重质疑。 「我不行?」卫听澜慢条斯理地磨了磨牙,「你可坐稳了。等出了城门,你就知道我行还是不行。」 半个时辰后,在澧京城外平旷的马道上,祝予怀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朔西骑兵在战场上冲锋的速度。 京畿一带地势开阔,虽没有朔西那样一望无际的戈壁与草场,却也四通八达。远处的山峰已染上青玉般的翠色,处处是怡人的春景,但祝予怀根本无暇欣赏。 风在耳旁唿唿勐吹,他死命扒着马鞍,大半个身子抵在身后人坚实的胸膛上,散落的髮丝在鬓旁一个劲地飞舞。 「可以了,濯、卫濯青——你慢些!!」 卫听澜不想慢。一出城门,他就像只短暂挣脱枷锁的鹰,只想在风里飞个痛快。 「别怕。」卫听澜腾出一只手环紧他,「我会护着你,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祝予怀根本没法思考,被揽住了腰也顾不上躲,颤抖的破音都被风颳得走了调:「你真是……疯死了!」 卫听澜低声笑了起来:「我年岁小,你就纵我一回吧。」 这近在咫尺的声音让祝予怀后颈微痒,不知怎的,心里也好像有马在跑。 他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嘴上却没落下:「你可别疯过了头,跑出京畿的界碑!」 「那就再跑回来呗。」卫听澜大言不惭,「就算当着阳羽营的面儿,我也敢绕着界碑转圈。」 「又胡说什么?」祝予怀掐他的胳膊,「你若真干出这种事,明日弹劾你这景卫统领的摺子就能堆成山!」 卫听澜只一个劲地笑,还把下巴挨着他的肩。 祝予怀的心就软了下来。 这人身上仿佛生来有种无法无天的疯劲,他和自己是那样的不同,他在风里野蛮地长大,只要有一片草野,他就能随心所欲地撒欢。 祝予怀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读着圣贤书长大是件不妥的事,可在落翮山时,师父总会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看着他,对他说:「你在书里是看不见天地的。」 第178页 「天地」是什么,祝予怀至今还未能明悟,但在这恣意的马蹄声与风声里,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不曾见过的流光。 他不讨厌卫听澜身上这种没来由的疯劲,甚至还有一点艷羡。 他在马背上放松下来,仰头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天,问道:「濯青,朔西的天是不是很高?」 「那当然。」卫听澜在他耳旁说,「有九万里那么高。」 「你量过?」 「梦里飞上去过。」 祝予怀笑了:「那你飞到九万里那么高,看到什么了?」 卫听澜这回沉默了片刻。 他望着祝予怀的耳廓和下颌,有些出神:「我看到了一棵树。」 祝予怀疑惑:「树?」 他侧过脸时,扬起的髮丝挠到了卫听澜的脸颊。 卫听澜回过神来,轻声说:「对。树下坐着两个人,年轻的那一个,很像你。」 那是他前世常常会做的一个梦,有时他饮醉了酒,靠着墓碑昏昏欲睡的时候,就会出现那样的幻觉。 九重天上长了棵树,听起来只是荒诞的一场梦而已,卫听澜自嘲地笑了下,没再继续往下说。但祝予怀略微蹙眉,脑海中仿佛有似曾相识的画面浮现出来。 一棵奇怪的大树,枝干雪白,立地参天。树下坐着看不清面容的一老一少,老者拈着一把长弓,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递到了青年的手中。 这画面一闪而逝,等祝予怀再想回忆细节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到了。」卫听澜忽然说。 马匹慢了下来,跺着蹄子悠闲地沿着官道散步。有百姓推车挑担从两侧来往,好奇地偷偷打量他们。偏远处还有农田,农夫和老牛在其间忙碌耕种。 在这片质朴的乡野景象中,官道旁一座孤零零的亭子就显得有些突兀。亭上的牌匾写着古朴的「折柳亭」三字,亭外立着一尊方正的巨石,正是澧京的界碑。 这里是澧京的边缘地带,也是离京的必经之地。 前世,正是在这个地方,卫听澜和常驷带来的玄晖营残部汇合,逃往朔西。 卫听澜还记得,走之前,他往那界碑上恶狠狠地噼了一刀。那道狰狞的刀痕,后来也成了他挑衅朝廷、意图谋反的罪证之一。 如今再见到这块困住了自己数年的界碑,他心中却有种奇异的平静。 前世那些恨与痛他并未遗忘,只是那种杀戮和摧毁的恶欲沉淀了下来,让他能够清醒地回忆起一些埋藏许久的事情。 前世那时,他们原本不可能逃出京城。 大哥被人害死在河阴城后,常驷带着玄晖营的残部前来报信,带着少数下属乔装成寻常百姓,混进城内接应。 虽然对朔西精兵而言,澧京的官差都是一击即溃的花架子,但人数上的悬殊,还是让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常驷一行人的行踪暴露后,皇城营开始满城搜捕。常驷被迫逆向而行,带人在皇城营的驻地外声东击西地放了一把火,与此同时,大理寺也起了火。 焦奕因为绣娘命案被困在大理寺监牢里,于思训和侯跃点火后,又扮作救火的狱卒,趁乱把人救了出去。 卫听澜想尽了办法拖延官兵,可混乱中几乎所有人都负了伤。于思训的右臂中了一箭,伤口深可见骨,因为救治不及时,整条胳膊后来就这么废了。 他们像一群苟延残喘的丧家犬,在京中东躲西藏,一点点地往城门摸。 但想也知道,越是靠近城门的地方,巡逻兵就越密集。于思训和焦奕最后甚至做出了以身为饵的决定,准备用他们十余人的命铺路,送他一个人出城。 卫听澜那时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孤注一掷地杀入宫中,与明安帝同归于尽。 但他们走投无路之时,皇宫那端竟接连响起刺耳的爆鸣声,声势浩大,烟雾呛得人心惊胆战。 正在城中搜捕的皇城营和禁卫都乱了阵脚,还以为是逆贼被逼上绝境,要围攻皇宫,都着急忙慌地赶回去救驾。 密不透风的城门防线也因此薄弱了许多,足以让常驷带着玄晖营接应他们,里应外合,搏出一条生路来。 卫听澜很久以后才知道,皇宫附近那些虚张声势的动静,都是祝予怀冒险替他做的掩护。 第083章 同游 卫听澜凝神遥望着远处那块界碑,直到祝予怀忽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有时候总觉得你有心事。」祝予怀侧着身看他,「在想什么?」 卫听澜有些晃神,下意识抓住祝予怀正要放下的手。 祝予怀一惊,被攥住的那只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偏偏卫听澜还愣了神,没羞没臊地把他盯着。 许是这一路颠簸,让祝予怀完全适应了被人圈在怀里的感觉,直到和卫听澜对上视线,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此刻的距离有多近。 祝予怀被看得不自在,垂下眼轻咳了一声:「我脸上有东西?」 卫听澜勐然回了神,忙松开手:「噢,没有,你、你头髮被风吹乱了,我帮你理理。」 他那耍惯了刀剑的手这会儿笨拙了起来,逮着一缕碎发就胡乱地往祝予怀耳后别。 可也不知是这头髮丝有自己的主见,还是他手上的茧子太糙,非但没给人理服帖了,反把祝予怀鬓旁没散的头髮也给勾了几缕下来。 祝予怀只觉耳旁一阵刺挠,眼看他愈发手忙脚乱,赶紧制止道:「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 第179页 他转回身去,背对着卫听澜捋了几下腮旁的乱发。又悄悄四下张望一眼,见道旁没什么过路人了,才拔下簪子飞快地重新梳理了一遍。 卫听澜在后面看着,只觉他绾髮的样子也有趣得很,像只背着人偷偷顺毛的猫似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紧挨着,祝予怀刚簪好发,就听见身后的人「嘶」了一声:「九隅兄,你的簪子戳着我脸了。」 祝予怀慌忙转回头去:「啊?」 卫听澜装模作样地捂着脸,在他紧张地凑过来看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祝予怀一顿,微恼地搡了他一下:「笑什么,戳的就是你!」 卫听澜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一倒,把祝予怀又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拉他:「你别摔下……」 可还没等他捞到人,卫听澜一挺身又坐了回来,脸上的笑意愈发止不住,乐得虎牙都露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竟被耍了两回,祝予怀气得头顶都要升起烟来,一扭头不肯理他了。 马已经停了下来,慢悠悠地啃着草。卫听澜乐够了,又腆着脸挨近了哄:「别恼了,我教你骑马。」 见祝予怀背对着他装聋,他也不急,笑吟吟地在人耳根子后面自言自语:「哎,太久没跑马了,这缰绳我还真没摸过瘾,你既不想学,那我就再绕着澧京城跑一圈……」 祝予怀当即噼手按住了马缰,背影很坚定:「君子重诺,你先教我。」 「那好吧。」卫听澜故作遗憾地让出缰绳,忍着笑道,「今日也不学太难的。先适应马背,试着控缰慢行吧。」 易鸣驾着空马车一路向行人打听,紧赶慢赶终于出了城,追到了折柳亭附近。 远远望去,果然见那两人同乘一骑,在马道旁的旷野上打转。 可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那马匹不走直线,状若抽风,隐隐还能听见他家公子惊慌失措的喝止声。 而掳走了公子的罪魁祸首也不管事,只顾在马背上笑得春心荡漾,好不快活! 易鸣见状沉了脸,很快靠边停了马车,跳下来朝两人跑去。 「九隅兄,你这……」卫听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拍着祝予怀的肩,「你是在骑马,不是在拔河,你先放松,放松些……」 祝予怀如临大敌地拽着缰绳,整个人踏着马蹬就快站了起来,正拼了命地和那匹摇头晃脑的马较劲。 「它为什么一直摇头?」祝予怀的声音在打颤,手上却半点不肯松劲,「它方才分明还很亲近我!」 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写着——害怕,但执迷不悟。 卫听澜觉得好笑,又隐隐有些头疼。正要伸手帮他控马时,他余光一扫,瞥见了正气势汹汹往这儿来的易鸣。 他眼皮一跳,当机立断转头握住了祝予怀持缰的手:「这样吧,我教你一招简单的。」 马匹暂时安静下来,祝予怀紧张地捏住缰绳:「你说。」 「我数三个数,你就喊一声『驾』,明白了吗?」 祝予怀颔首:「明白了。」 「很好。」卫听澜的嘴角微微扬起,「三。」 下一刻,载着两人的马匹倏地蹿了出去。 易鸣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们绝尘而去。马蹄声里还传来祝予怀颤抖的破音:「你只数了三!」 「是马不听话,你别怕。回头我断它的马粮。」 「又诓人,我看到你夹马腹了……你还夹!!」 卫听澜狠狠拍马:「你看错了!」 易鸣:「……」 易鸣看着两人唇枪舌剑地跑远,有那么一瞬,感觉自己非常多余。 他停在原地,在「公子是被掳走的」和「公子是在欲擒故纵」两者间摇摆不定,最后,无师自通地领会了第三种可能性。 ——这姓卫的孽障,不止把公子拐上歧途,还把他这个近身侍卫当做了消遣的一环! 易鸣忿忿甩了下手里的马鞭,气恼地回身向马车走去。 不追了,再追只会让掳人上瘾的狗东西爽到。 与其累死累活,不如原地放哨。 这场闹剧到底没持续太久,毕竟祝予怀的身子经不起长时间的折腾。 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些累了,卫听澜便缓了马速,慢吞吞地把人送了回来。 易鸣蹲在马车前斜眼盯着,看他依依不捨地把祝予怀搀下马,又是检查手心有没有磨红,又是殷殷询问腿疼不疼、腰酸不酸,就差把「情深意重」四个字写在脸上。 而他们家公子脑子里只惦记着红枣糕。 「阿鸣。」祝予怀唤他道,「替我拿一下车里的红枣糕吧。」 易鸣嘆了口气,站起身:「来了。」 卫听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絮絮叨叨地拉着祝予怀追问:「什么红枣糕?是专门给我带的吗?」 祝予怀笑说:「听说也叫『状元糕』,路上看到,顺手就买了些。早上去看了榜,还未恭贺你考了武状元。」 「武状元算什么,你要贺,就贺我有幸与文状元策马同游。」卫听澜也笑了起来,「虽说擢兰试不像科举那般赐第游街,不过今日你我同行,也算『一日看尽长安花』了。」 易鸣提了红枣糕出来,板着脸往他手里一递:「劝你少吃点甜的,说话快腻死人了。」 顿了顿,他又不放心地补上一句:「你既收了公子的红枣糕,往后在芝兰台中可得看着些,不许旁人欺负了他。」 第180页 卫听澜心满意足地掂了掂糕点:「自然。」 祝予怀无奈:「你们这话说的,总让我感觉自己在行贿。」 「放心,你不行贿我也向着你。」卫听澜笑了一声,将糕点收好,「时辰不早,我们回去吧。」 祝予怀也觉得累了,点点头上了马车。 他们一道踏上回城的路,在进城门后不久,双方就相互辞行,各自归家。 祝予怀撩着车窗帘子,注视着卫听澜牵马远去,隐入闹市的人潮中。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一人一马的背影了,他才放下帘子,问道:「阿鸣,濯青走的那条路,是去卫府的吗?」 易鸣驾着车,闻言回头张望了一眼:「是的吧。京中街巷四通八达,哪条路都能到他家。怎么,公子要改道去卫府?」 祝予怀犹豫片刻,道:「不必了。还是回家吧。」 易鸣听他语气似乎有点惆怅,心中不解:「公子今日出城游玩,不够尽兴吗?」 「尽兴。」祝予怀说,「今日风和日丽,正适合散心。」 「当真?」易鸣有些不安,回头向车里道,「公子不必顾虑,是不是我贸然追上来,扰了你们的兴?」 「没有的事。」祝予怀忙道,「就是……我总觉得濯青有些心事,不愿同人说。」 易鸣噎了一下。 不是,那傢伙的心事还需要说吗?就差写在脸上昭告天下了吧。 「这种事也急不来。」易鸣心情复杂地转了回去,「公子也无需追问,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当然,最好是烂在肚子里这辈子都别说了。 「也是。」祝予怀若有所思,「大不了在他心里愁闷时,陪他出城散散心。」 「……」易鸣迟疑,「他,心里愁闷,吗?」 祝予怀也不知想通了什么,语气释然了不少:「他心里不畅快,才会突发奇想出城跑马,我一问,他就耍些孩子气的小把戏叫我分心……也罢,他高兴就好。你说得对,他想说时自然会说。」 易鸣听得瞠目结舌,马都不知道怎么赶了:「不是啊公子,他跟你打趣逗乐,那就是因为,他对你……他……」 他期期艾艾半天,最终拿马鞭重重杵了下眉心,发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长嘆:「唉!算了。」 祝予怀不解:「什么算了?」 易鸣薅着自己的脑袋瓜,只觉得有些话憋得难受,说出来也难受。最终他只得拧巴地问:「我就问一句,公子和他在一起时,高兴吗?」 祝予怀不明所以:「高兴啊。」 易鸣:「……」 没救了。 这白菜他长了脚,但他就是不开窍啊! 「算了,高兴就好。」易鸣五味杂陈地嘆息,「公子高兴,我就高兴。」 另一边,卫听澜拐了几道弯,绕路去了遮月楼,在那儿没找着要见的人,便又回到了早晨和岳潭见面的茶楼。 岳潭果然还没离去,屋里还多了个人。 知韫懒洋洋地倚在案边,一边品茶,一边意味深长地笑:「哟,卫小郎君这就捨得回来了?」 卫听澜没理会她的调笑,只蹙眉地看着她惹眼的衣裙:「这般明目张胆,这茶楼也是你们的产业?」 知韫不置可否:「何止啊,满京城都是我们的探子。」 卫听澜满脸不信:「若真如此,秋姚和秋婵就不会枉死了。」 知韫的笑淡了下去:「这事是我的疏忽。这笔帐遮月楼记着,我早晚会手刃了那兇手,告慰她们姊妹的在天之灵。」 岳潭斟着茶,一面嘆气:「遮月楼守备严密,那日并未放入什么可疑之人,兇手大约不是从门进来的。能在白日里飞檐走壁、破窗杀人,那人的武功绝不寻常。」 卫听澜掀袍落座,闻言道:「瓦丹那些细作里,最厉害的是他们的头目。我提醒一句,万一哪天你们遇到一个使铁鞭的刺客……」他疑虑的视线扫过知韫,又扫过岳潭:「除非你们有弓箭手,否则趁早逃命吧。」 知韫和岳潭对视一眼,松快道:「好说。我们的弓箭手,一个能顶十个。」 「那再好不过。」卫听澜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吹牛,拿出那刻着水系图的木匣道,「先说正事,我查到线索了。有纸笔吗?」 岳潭起身,找了纸笔递给他:「这么快就查到了?」 卫听澜一边比对着水系图在纸上描画,一边头也不抬地答道:「我猜测,下个月万寿节时,四皇子会敬献一种冠以『太平春饶』之名的香丸,不出意外的话,那香丸会讨得皇帝老儿的欢心,在京中风靡一时。而其中一味香料,会在短时间内有市无价。」 岳潭思索道:「你是指那什么……百花僵?」 「不错。」卫听澜道,「这东西说是只长在北方极寒之地,但我怀疑瓦丹人找到了更易培育百花僵的法子,甚至在大烨境内也寻了地方,大批量种植。」 他按照记忆,将从柳霜那儿看来的线路图原样画了下来,和木匣上的水系图併到一起。 「秋姚约莫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才被灭口的。她留下的这张图纸,极有可能是瓦丹运输百花僵的线路图。这条路线必须被斩断,除此之外……」 卫听澜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两人:「如果你们的人能在澧京之外行动,最好去泾水一带看一看,当地的农田里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181页 第084章 宝剑 卫听澜说着,将绘好的图纸推到两人跟前。 岳潭正要伸手去接,卫听澜却又抬指按住,笑说:「别急啊。上回见面时我表了诚意,你们还没告诉我,二殿下答应让我入伙了吗?」 「自然。」知韫抬指虚点了点他的胸口,「小郎君赤胆之心,与殿下是同路人。」 「这就抬举过了。」卫听澜侧身避开她的手,「赤胆之心我没有,我呢,就是看中了你们的船大。所谓『同舟共济』,既已『同舟』,不如我们谈谈『共济』?」 他一脸的油盐不进,就差直言「白给人出生入死的事儿我可不干」。 岳潭的视线有些许复杂。 他这般直白地索要好处,知韫也不生气,收了手笑意舒展道:「好说。小郎君是爽快人,想要什么就开口。」 卫听澜敲了敲手中的图纸:「远的不提,先从情报互换开始。我想知道,上次给你们的那张观音像,画师的身份可查出眉目了?」 知韫和岳潭同时一默。 卫听澜看着两人:「怎么?刚才不是还说遮月楼探子多么,这么些天了,什么都没查到?」 岳潭欲言又止,最终默默把茶盏推到知韫跟前,眼神示意:要不,你说? 知韫平静地看他一眼,而后移开目光,在桌下用力踩了他一脚。 岳潭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勐然扣住桌沿:「当——当然查到了!就是说出来怕你不信。」 「我有什么不信的。」卫听澜漫不经心道,「让我猜猜,这般难以启齿,画师莫非是你们的人?」 「这你都知——」岳潭话到一半,又奇异地拐了个调,「知、知道个什么?!」 卫听澜眯了下眼,视线掠过岳潭剧烈抽搐的下颌,转向一旁若无其事喝茶的知韫。 气氛有片刻的诡异,卫听澜又开了口:「我先前听说宫中有个姓江的哑女……」 岳潭的面色愈发狰狞,攥紧的双拳青筋暴起,仿佛要把桌子吃了。 卫听澜:「……」 他默了几息,向知韫道:「你不心疼岳兄,好歹也心疼心疼这张梨花木的桌子。」 知韫如梦初醒地转过视线,惊讶地看着龇牙咧嘴的岳潭,这才松开了踩他的脚:「哎哟,怎么了小潭子?哪里难受吗?」 岳潭泪眼婆娑地盯着她。 知韫对他的眼神谴责视若无睹,直接心狠手辣地把他拔了起来:「瞧这可怜样儿,话都说不出了!来来来姐姐带你去找大夫……」 正要向外走,一柄未出鞘的长剑就横在了她颈前。 卫听澜面无表情地抬了下剑鞘,另一手从襟带里摸出个药瓶,「啪」地撂在桌案上。 「就在这儿治。」他无情地说,「朔西军医的跌打损伤药,好用。」 知韫见此情形,就知道煳弄不过去了。 「玩笑罢了,小郎君这么凶做什么?」她把手一松,巧笑嫣然道,「好生不解风情。」 岳潭根本来不及反应,猝不及防地跌坐回去,膝盖对着桌案又是重重一磕,整个人都痛成了一团。 「是吗?」卫听澜眼神微妙,「我看着不像玩笑,像在杀鸡儆猴。」 岳潭失声:「即便是杀鸡儆猴,也不能逮着自家的鸡杀啊!」 「喊什么喊什么。」知韫掩饰着尴尬,飞快地将他扶正,「我不就一时失手么。」 岳潭被她瞪了一眼,强忍痛楚不吭声了。 「玩笑就到这里,再东拉西扯可就没趣了。」卫听澜将自己的剑往案上一拄,「那哑女的身份究竟有何蹊跷,值得你们这般遮掩。她是江家人,还是瓦丹人?这话不说清楚,今日谁也别想走。」 知韫嘆了口气,知道避不过去,索性坐了回来:「都不是。江姑娘原本并不姓江,只有一个单名,叫阿玉。她是北疆的弃婴,自幼养在湍城慈幼堂里,并不是瓦丹的细作。你给的那张观音像,也并非她所绘。」 卫听澜稍稍皱眉:「湍城早就成了筛子,捏造身份轻而易举。瓦丹的观音像就算不是她画的,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知韫自暴自弃道:「我直说吧,瓦丹那观音像是伯爷画的。阿玉的所有画稿,都只是仿作。」 卫听澜盯着她打量半晌,最终嗤道:「你在说什么梦话?」 知韫无可奈何:「就知道你不信。」 她理了理思路,将事情从头说起:「当年湍城城破前,阿玉和城中的老弱妇孺是最先撤离的。他们出城之后不久,被瓦丹的探子察觉,阿玉在逃亡中被迫躲进山林,险些葬身狼腹。是伯爷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她,并将信物和一张观音像交给她,托她往澧京送信。」 「只可惜从北疆到澧京一路风雨,画中的观音早已辨不出原貌。阿玉被檀清寺的僧人收留后,才有机会凭记忆重绘出来,但她却联繫不上我们。」 「恰好当时秋思坊看中了阿玉的画稿,她便顺水推舟把画稿卖给秋姚,希望观音织毯在京中流传开后,能被我们的人注意到。」 澧京人都爱梅花,这爱梅的风气最早源自于江家。 虽然阿玉没能完全仿出原作的观音神韵,但好在她的红梅画得灵气逼人。秋思坊的织毯传入宫中后,江贵妃一见那红梅,颇觉亲切,暗中派人打听画师身份,几经周折,遮月楼的线人们才找到了檀清寺中的阿玉。 至此,当年湍城之事的种种细节,才通过阿玉传递到了二皇子的手中。 第182页 线索一点点串联了起来,但卫听澜只觉脑中越来越乱,好像有什么关键的事被自己忘记了。 「不对,不对……」他忽然站起来,「你们定然被她骗了。」 知韫摇了摇头:「阿玉身上带着伯爷的信物,做不得假。那是一把繁复至极的九曲锁,只有江家人才会解。阿玉知道九曲锁的解法,就足以证明她是伯爷信任的人。」 卫听澜的语气急迫起来:「那也说不通!定远伯当年死守湍城,至死都没离开城楼半步。一个孤女在逃亡途中被他所救,这根本就……」 知韫缓声打断:「你冷静些,听我说完。当年战死湍城的将领,并非伯爷。」 卫听澜突然间止了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是真的。」岳潭低声补充道,「瓦丹攻城时,伯爷旧毒復发,根本无力主持战局,所以死守城门的那个人,其实是伯爷的副将荀修。」 卫听澜的嘴唇动了动,沉默良久,问:「那江敬衡呢?」 江敬衡,弃城而逃了? 岳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为难道:「离开湍城……或许并非伯爷的本意。」 卫听澜不怒反笑:「并非本意?」 他像是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故事,笑中带上了些冷意:「湍城被围的时候,你们知道城中有多少百姓,是因为定远伯才留下的吗?」 他脑中闪回过无数的画面,城门的厮杀声,烈火与浓烟,还有那些徒劳奔走的百姓们。 卫听澜说得愈发艰涩:「北疆的英雄还站在城楼上,所以湍城一定不会倒,所有人都这么相信。我祖父……他在湍城打了一辈子铁,把那间铁匠铺子看得比命还重,瓦丹攻城的时候,他和我娘翻出了铺里所有能用的铁器,就是为了支援城门的守军。」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祖父走之前摸着他的头,对他说:「只要那穿银甲的将军还站在城楼上,你就用不着害怕。」 城楼那么远,没人看得清什么穿银甲的将军,可所有人都盲目地相信着,只要定远伯还在,长平军还在,湍城就还能熬一熬,也许再等一会儿,就能等到援军。 卫听澜握紧了手中的剑,声音喑哑了下去:「可天亮时城楼起了火,我娘和我祖父,谁都没有回来。」 岳潭被他的神情刺得心慌,勉强解释道:「当时前线战力吃紧,城中兵力不足,大雪困住了求援的战报,湍城……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北疆不能没有主将,荀修是实在没办法,才命人将伯爷和百姓们一起送出城……」 可即便是那么努力地转移百姓,也还是被早有准备的瓦丹探子察觉了。 岳潭越发觉得说不下去。 败局已定,守将无论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湍城被屠的事实。如此多人命的分量,哪是一句「没办法」就能轻轻揭过的? 在受害者跟前,他又如何能替伯爷辩解? 卫听澜深感无力,闭了下眼:「身为主将,当与城池共存亡。湍城危亡之际江敬衡走了,不论是何缘由,他都对不起城中坚守的将士和百姓。他若活着,此生都不配再为将。」 时至今日,他已不知该恨谁,他恨瓦丹,恨皇帝,也恨定远伯,恨守不住城池的长平军,更恨无力改变什么的自己。 知韫沉沉嘆了一口气。 卫听澜是湍城之乱的亲歷者,心中有丧亲之痛,她都明白。 可换作是她,她也会做和荀修一样的决定。 知韫只能低声道:「逝者已逝,我们也无法替伯爷辩驳什么。你可以恨他,但你也该明白,荀修所做的决策,已经是当时的最优之策了。没人愿意看到屠城的惨剧,但那场灾难,不是凭谁一己之力就能改写的。」 「湍城不能没有守军,所以长平军留下了,湍城不能没有定远伯,所以荀修留下了。他抽调人手护送伯爷和百姓往犁城撤离,自己却穿着伯爷的盔甲,扛着军旗上了城楼……那一年他也才二十岁。如果不是他扮作伯爷的样子稳定军心,湍城甚至撑不到第二日的黎明。他们都已尽力了。」 她看着陷入沉默和迷惘中的卫听澜,心中有些不忍。 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被恨意滋养了太久,日復一日地困在过往中,最终只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与自毁。 她心中默嘆,轻声劝解道:「湍城之后,我们都靠仇恨活着,但是卫郎君,你若只困于仇恨,到头来折磨的是你自己啊。」 * 卫听澜走出茶楼,牵着马走在澧京喧嚷的街巷上。 悬在剑端的剑穗轻轻扫着他的手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将那半旧的穗子捏在手心,指尖拂过朴实无华的剑柄。 祖父和母亲的轮廓,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有些看不真切,但他还记得冬日时铁匠铺子里温暖的火光,还记得春日冰雪消融时,母亲念诗的声音和飞过檐下的春燕。 他小时候不爱读书,天天捉弄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一度扬言长大后要继承祖父的衣钵,成为一名威风凛凛的打铁匠。气得他爹连夜打包把他扔到湍城,送给祖父当学徒。 在那间小小的铁匠铺子里,他每天含着眼泪给街坊邻居磨菜刀,忙到连掏鸟窝的时间都没有,终于在日復一日的磋磨中,萌生了新的不务正业的理想。 成为一名四海为家、不用被他爹揪耳朵的流浪汉。 他祖父当年听完这个可敬的理想,对着铁匠铺角落里的破铜烂铁沉思良久,半个月之后,忽然交给他一把同他差不多高的长剑,说这是他们家祖师爷锻的宝剑。 第183页 祖父告诉他,可以在流浪的同时惩恶扬善,做一位名满江湖的流浪汉——人们称之为「游侠」。 这个终于像样点的人生目标传回朔西,他爹才勉强松了口气,他娘还给他做了个剑穗,说是好剑就要配个漂亮的穗子。 卫听澜看着手中的剑,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祖父当了一辈子铁匠,锻的最好的就是烧饭的铁锅、切菜的菜刀,哪儿来什么祖传的宝剑呢。 他收回了手,牵着马匹往前走去。剑穗在澧京的暖风里轻轻盪了盪,重新垂落回剑柄旁。 他恨人恨己,恨了这么多年,都快忘记了当初拿到这把剑时,是怎样的心情。 芝兰学子们的休沐假只到今日便结束了,未来的岁月,大半都要在学宫里度过。 卫听澜在想明日,后日,还有大后日。 虽然到底做不成什么洒脱的游侠,但至少还有个人在等着他。骑马、射箭、习武,他学了这一身用不上的本领,年幼时是为了遥远的梦想,再后来是为了报仇,到如今,还能作为礼物,送给他所在意的人。 少时瞎琢磨出来的剑法,被他搁置了这么多年,今时今日也终于拂去了灰,有了绵延下去的意义。 第085章 初入学宫 翌日,芝兰台的晨钟方过,学子们踏着晨曦,三三两两地往学宫去。 祝予怀立在长阶上,远远就瞧见季耀文正眉飞色舞地朝颜庭誉比划着名什么。 他忍俊不禁道:「也不知平章遇到什么好事,这般高兴。」 卫听澜在旁替他拎着书箱,闻言也张望了几眼,道:「这还算好的,有回平章在膳堂多抢到一个包子,高兴得就差当场蘸醋写诗。你看崇如,都懒得搭理他。」 祝予怀笑了起来。 颜庭誉一脸的起床气,一边躲避季耀文乱挥的手臂,一边不堪其扰地点着头,刚一抬眼,就与台阶上的两人对上了视线。 祝予怀正想抬手同他们问候,却见颜庭誉忽然止步,飞快地朝远离季耀文的方向挪远了三步。 祝予怀:「?」 下一瞬,季耀文眼角的余光也捕捉到了他们的身影。 他瞬间两眼放光,大鹏展翅似的一挥袖,指着他们大声疾唿:「看啊——是状元!金光闪闪的一对儿状元!」 祝予怀:「……」 卫听澜:「……」 这一嗓子霎时引来了大半学子的目光。 卫听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当机立断地拉起祝予怀,在季耀文盪气迴肠的唿唤中转头就走。 丢人,太丢人了。 祝予怀被他拉着一路疾走,心有余悸之际,还有些吃惊:「濯青,你认得路?」 「文渊堂嘛。」卫听澜头也不回道,「上回来时就记住了。」 芝兰台每年年初都会重调座次,按照文试的考校排名,把学子们分做三堂——文渊堂、知善堂、明理堂。 卫听澜与祝予怀都在文榜前二十名,自然是分去了最靠前的文渊堂。 好不容易甩掉追着他们瞎起闹的季耀文,两人气喘吁吁地赶到文渊堂前,又见还有个不速之客正等着他们。 多日不见的陈闻礼还是那副谦和的模样,看见他们,浅笑着招唿:「卫郎君,祝郎君,别来无恙。」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一挪步,挡在了祝予怀身前:「你有事?」 陈闻礼不好意思道:「上回欠卫郎君的银两,还没来得及还。」 卫听澜皱了下眉:「那便不必还了,也没几个钱。」 陈闻礼忙上前几步:「那怎么成,弄脏了卫郎君的衣裳,还是要……」 卫听澜抬手拦了他一下,似笑非笑地加重道:「我说了,不必还。」 陈闻礼稍显尴尬:「这……卫郎君如此推拒,可是对我有些成见?」 他们在堂前逗留的这一会儿,已有过往的学子好奇地望了过来。 祝予怀总觉得这话绵里含针,担心两人要起冲突,正要劝抚时,却听卫听澜笑了起来:「陈兄这是哪里话。」 他向陈闻礼逼近一步,话语真切,眼神却凉嗖嗖的:「我听闻前些日子陈兄屋舍进蛇,受惊不小。这银两你还是好生留着,买些药材给自己补补身子吧。」 陈闻礼的面颊不自然地抖了一下,干笑了几声:「也好,多、多谢。」 说话间,庞郁拿着几册书卷从旁经过,看见堂前的三人,皱眉顿了下步。 他扫了眼头顶「文渊堂」的牌匾,不解地看向陈闻礼:「你今年不是分去知善堂了么,一会儿便是晨课,你怎么还在这里?」 陈闻礼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他本就徘徊在文渊堂的倒数几名,今年有祝予怀和卫听澜凭空而降,占了名额,自然就把他这个凤尾给挤了出去。 他们三人现下还在门口拉拉扯扯,倒显得他像是来自取其辱的。 「我就是……有点小事寻卫郎君,这便去了。」陈闻礼勉强解释了两句,就涨着脸难堪地离去了。 等祝予怀回过头时,庞郁早已自顾自地进了学堂。 耽搁了这一阵,卫听澜和祝予怀进屋时已有些晚,两人在最后一排的空位落了座,正好坐在庞郁身后。 卫听澜刚放下书箱,姗姗来迟的颜庭誉闯了进来,占据了他们右侧的空座。 她喘着气向前望了几眼,自语道:「啧,这位置偏了些,没人替我挡夫子。」 第184页 转而瞟向卫听澜,笑吟吟地套近乎道:「澜弟,同我换个座呗?你坐的可是我从前的好位置。」 卫听澜哪儿肯和祝予怀分桌而坐,拒绝道:「先到先得。」 「嘁,小气。」颜庭誉也不同他计较,「那你先挪挪窝,你压着我的心血了。」 卫听澜一脸莫名地被她扒拉开,看着她从坐席底下掏出一堆图纸来,如获至宝地拿走了。 他只依稀看清,那纸上乱糟糟地画着些图形和记号,隐约像是个堤坝的草图。 祝予怀见了,失笑道:「崇如兄平日里爱洁如癖,怎么倒把『心血』藏在坐席底下?」 「别提了。」颜庭誉拍了拍纸稿上头的灰,开始研墨,「我先前被夫子逮住,没收了好些图纸。他天天专盯着我一个人收拾桌案,我都不敢把剩下的这些手稿带回去。」 庞郁斜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那些皱巴巴的图纸上,十分嫌弃地拧了下眉。 他伸手传过一卷名册,搁在那堆惨不忍睹的「心血」旁,言简意赅道:「写完给我,不得涂改。」 祝予怀见那名册上加盖着芝兰台的印章,像是什么重要的防伪文书,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卫听澜扫了一眼,见那上面除了学子姓名,还有字迹不同的「户部」「兵部」等字样,便答道:「应当是收集学子观习志向的名册。」 颜庭誉捞起来看了看,笑道:「澜弟懂的挺多啊。『观习』是结业前的最后一关,你俩刚来,还得再熬几年资歷。」 所谓「观习」,就是去朝堂机构中观摩见习,这是针对那些学有所成、即将结业的学子们的最终考核。 观习合格之后,学子们才算正式完成学业,可以依据在芝兰台中多年来大小考核的综合表现,由朝廷授衣禄位。 颜庭誉找到自己的名字,提笔在名册上写下「都水监」三字,加按了手印。她吹干墨迹,将名单传回给庞郁。 庞郁轻瞟了一眼,眉拧得更紧了:「都水监?」 颜庭誉慢条斯理地揩着手指上的印泥:「怎么了,我不能去?」 「你明明可以去……」庞郁的视线掠过她案上的图纸,又止住了话头。 他的眼神透出些许复杂,道了声「随你」便转回去了。 祝予怀有些疑惑,卫听澜却知道庞郁欲言又止的是什么。 大烨朝廷机构有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文渊堂的学子都是芝兰台的箇中翘楚,去三省观习都绰绰有余,再次也能在六部讨个职位,完全没必要去都水监那样吃力不讨好的地方受磋磨。 庞郁的名次比颜庭誉还低一些,他填的都是兵部。 「澜弟,你这是什么眼神啊。」颜庭誉注意到他的目光,「你也觉得都水监不好?」 祝予怀不解地插话:「哪里不好?都水监是干实事的地方。」 颜庭誉拍掌:「哎!还是九隅懂我。」 卫听澜想到前世她治理泾水的功绩,笑了一笑:「的确挺好。」 祝予怀又问:「平章的资歷应当也够了,他准备去哪?」 颜庭誉笑了:「他那倒霉蛋,今年被你们俩给挤到知善堂去了,不过他心大得很,又能吃,应当能捧着他的铁碗去鸿胪寺讨口饭吃。」 祝予怀笑说:「倒也适合他。」 几人说笑间,窗外有人影一晃,颜庭誉立马坐正身形,目不斜视地把案上手稿囫囵往坐垫下一塞。 卫听澜和祝予怀对她这娴熟的动作倍感震惊,还没回神,就听见门口有人重重清了下嗓。 学堂里瞬间安静下来,两人回头望去,只见一白须老者倒提着戒尺,慢吞吞地踱步进来。 学生们纷纷起身,行礼道:「蒋夫子好。」 这白须老头卫听澜还记得,姓蒋名诩,曾是翰林院里的编修官。 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却死活不肯致仕回家,一提颐养天年就老泪纵横要撞柱明志,明安帝实在没办法,就把他打发来芝兰台教书了。 蒋老头佝着脖子躬着腰,满面威严地走到一半,忽然眉头一皱,又背着手走了回来。 他停在祝予怀跟前,眯缝着老花眼使劲瞅他的脸:「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祝予怀犹豫片刻,试探着行了个晚辈礼:「学生祝予怀。」 「噢……对,祝家小子。」蒋诩拖着长音,点着他的脑袋道,「你虽是榜首,单科却都不是头名。还需勉励,不要自满。」 擢兰试的排名是按各科排名的总和来算,学子们大多各有专长,又各有薄弱。唯独祝予怀书读得多且杂,样样都擅长,却也样样都比那些偏科厉害的同窗们稍逊一筹。 祝予怀被老头拿手指戳了几下额头,垂首道:「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蒋诩终于满意了,踱着四方步翩然远去。 学子们重新落座,颜庭誉在底下暗戳戳地私语:「老头还真是不偏心,连状元都要敲打一番。」 祝予怀摸了摸额头,悄声问:「但夫子没有敲打濯青啊?」 「是哦……可能因为他是武状元,老头惹不起。」 卫听澜扯了下嘴角:「不,我觉得他是压根没看见我。」 文渊堂的晨课,通常都是学子们自行温书。蒋诩坐在上首,拿着把篦子梳理他的鬍子,偶尔停下来虎着脸扫视一圈,起一个聊胜于无的威慑作用。 第185页 底下风平浪静了一会儿,很快又暗流涌动起来:颜庭誉悄咪咪地摸出了她的图纸;庞郁不知从哪掏出一小块砺石,在桌下偷偷打磨一枚铜钱。 放眼望去,整个文渊堂里除了祝予怀,就没人在认真温书。 卫听澜苦于还要维持勤恳好学的形象,从祝予怀的书箱里抽出本书,装模作样地看。 窗外晨光浮动,日影渐深,檐下的风铎轻轻晃出了一串叮噹的叠声。在庞郁打磨铜钱的细响中,卫听澜翻了几页书,就慢慢地趴在了桌案上。 趴着趴着,他的唿吸逐渐放缓,点了几下头,书本「啪嗒」一声盖到了脸上。 祝予怀从书海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蒋夫子还在自我陶醉地梳理着鬍子。 祝予怀一边警惕着夫子的动静,一边把自己的书箱往卫听澜的方向挪了挪。 又悄无声息地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本盖在卫听澜脸上的书,小心翼翼地将它立了起来。 筑完这道天衣无缝的城墙,祝予怀放下心来,望着睡容安详的卫听澜笑了一笑,重又埋头读起书来。 第086章 肝胆 也许是有祝予怀在身侧的缘故,卫听澜这一觉睡得莫名的安心,以至于被祝予怀摇醒时,他还有些不想起。 「怎么……」他咕哝着撑开眼皮,「夫子走了?」 「刚走,八成去雪隐了。」祝予怀见他又要往下趴,好笑地晃了晃他,「濯青快醒醒,几位殿下要来了。」 迷迷煳煳间,卫听澜听见外头有人通报,说是太子殿下与二殿下到了。 晨课之后,就到了皇子们来芝兰台听讲学的时间。 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下意识抓起书,心虚道:「我没睡,我就是看累了……眯了一会儿。」 祝予怀看着他腮旁睡出的印子,忍笑道:「是是,那你等会儿再眯。」 门外脚步声渐近,赵元舜率先迈入了文渊堂,一抬眼瞧见离门最近的两人,顿了下步。 学子们都已起身,卫听澜也被祝予怀拉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垂首问安。 赵元舜停顿的这须臾,二皇子赵松玄与一名提书箱的内侍也先后步入了堂中。 赵松玄见他不动,轻声提醒:「殿下?」 赵元舜回过神来,这才朝众人抬手示意平身,走到最前方的空位前,拂袖落座。 内侍紧随其后,打开书箱替他取出了要用的书籍,又在案上依次摆好笔墨纸砚。 旁侧的赵松玄则悠闲得多,他压根没带侍从,直接一挥袖坐了下来,案上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不像来听课,倒像是来喝茶看戏的。 祝予怀只遥遥看了一眼,就感觉到了这两名皇子身上截然不同的气质。 不知为何,这位看起来不学无术的二皇子,身上却有种自内而外的从容气魄。就连他那无所事事的姿态,也透着些坐揽全局的漫不经心,令人难以捉摸。 祝予怀隐隐觉得,这二皇子与传闻中「烂泥扶不上墙」的形象有些差异。 两位皇子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夫子不在,学子们都散漫了不少,开始交头接耳地低语说笑。 满堂的嗡嗡声里,太子向身旁的内侍吩咐了几句什么。内侍点了点头,很快小步向后走来。 祝予怀还在出神,就被一声轻唤打断了。 「祝郎君,卫郎君。」内侍停在了两人案前,躬身笑道,「殿下请您二位过去坐呢。」 内侍的嗓音尖,文渊堂内为之一静,众人都神色惊奇地看了过来。 祝予怀不确定道:「过去坐?」 卫听澜指着自己:「我也去?」 两人对望一眼。 内侍笑容满面:「正是正是,太子殿下邀两位郎君一道过去。」 颜庭誉也从自己的一堆草图中支起脑袋,诧异地看热闹。 ——这不就是让他二人近身伴读的意思? 东宫此前可从没有过伴读。 太子自幼由翰林院首席辅佐开蒙,又有芝兰台诸学子伴他同窗读书,自去年搬入东宫后,明安帝还择选了一批东宫属官为他讲学,他身边并不缺伴学之人。 而且太子的性子一向疏离,不大热衷于与人交往,这么多年,也不曾见他青睐过芝兰台中的哪位学子。 怎么今日来了这么一出? 比起祝予怀,卫听澜还要更意外些。 毕竟前世太子只选了祝予怀一人做伴读,压根没他什么事儿。 四面八方或羡或妒的目光如有实质,祝予怀虽不解其意,但还是顺从地起了身。内侍很快替他们收拾了东西,往太子身后的空席搬。 不论如何,不必与祝予怀分开总归是件好事。卫听澜庆幸地想着,亦步亦趋地跟上祝予怀,走向自己的新位置。 直至站定那一刻,他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太妙。 这龙蟠虎踞的位置……前有太子,旁有诸皇子,一抬头就能与夫子的目光狭路相逢,一开小差就能与夫子的戒尺短兵相接。 实乃一块四面楚歌的风水宝地。 两人向太子见过礼,赵松玄在旁气定神闲地笑道:「殿下着实有眼光,这两位神仪俊朗,肖似庭中玉树。」 卫听澜与他的目光短暂相碰,又很快错开。祝予怀正想礼节性地谦逊两句,门外忽有人突兀地笑了一声:「太子哥哥当然有眼光。」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一个薄唇鹰目的少年在内侍的簇拥下走入堂中,抬眼一扫,目光钉在了两人身上:「这不,一文一武两位状元,一个不落地都收入麾下了。」 第186页 这含沙射影的话让祝予怀微微蹙眉。 从富丽的衣着和大致年岁来看,此人应当就是四皇子赵文觉了。 太子神情平静,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无意接他的嘲讽。 倒是赵松玄恍然笑道:「原来这两位就是新入台的状元郎?我方才都没认出来。还是四弟慧眼如炬,隔了这么远也能一眼辨出。」 赵文觉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妥。 如果不是刻意留心过,他怎会对卫祝二人的相貌如此熟悉? 本想讽刺太子着急拉拢人才,可被赵松玄这么四两拨千斤地一挡,反变成他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赵文觉暗暗掐紧了掌心,面上却不显:「那日演武场上卫郎君的英姿,在场之人谁不是印象深刻?二哥怕是只顾着吃酒了。」 卫听澜无甚表情道:「四殿下谬赞。芝兰台人才济济,二殿下没记住我也是正常。」 赵文觉盯着他,牙都快咬碎了。 这卫家竖子竟敢用这种口气同他说话,当众驳他的脸面! 四皇子身边的内侍察觉气氛不对,愈发迅疾地整理好书案,战战兢兢地请他落座:「四殿下……」 赵文觉负气转身,瞥见案上已经摆好的书籍和笔墨,似乎寻到了发泄口,照着最近的内侍就一脚踹了过去。 「谁许你们动书案的?」他怒骂道,「自作主张的东西,都滚下去!」 那被踢的内侍吃痛踉跄了一下,却一声也不敢吭,几个人连声告罪,惶恐地退了出去。 祝予怀看着这一幕,眉头蹙得就差能拧出水来。 暴戾跋扈,不足与谋。 初识不过片刻,他对四皇子的印象已然跌到了谷底。 早课钟声响起时,蒋诩才踩着点慢吞吞地回到文渊堂。 他并未注意到学堂里古怪的气氛,只是在看见太子身后多出来的两个人之后,眯眼陷入了沉思。 蒋诩终于记起自己还漏了一个武状元没有敲打。 卫听澜到底没逃过被戳脑袋的命运,被老头叫起来灌输了一通「骄者玩兵黩武」的大道理,才一脸萎靡地坐下去。 赵文觉看他挨夫子教训,心中快意不少。可见他刚一坐下,就莫名地和祝予怀偷偷相视一笑,一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 这两个人……好生碍眼! 祝予怀对他的恶意一无所觉,只按着夫子的指示打开了书,准备听课。直到提笔蘸墨时,他的余光落在旁侧一个空位上,才忽然记起,还有一位大皇子迟迟不曾露面。 但他的思绪没在此事上停留多久,就被夫子授课的声音拉了回来。 蒋诩毕竟是翰林院出身的编修官,为人虽古板了些,剖经解义的本事却无可挑剔。他也不带书,只拿戒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在无规律的敲击声中抑扬顿挫,引经据典,讲至精彩处,卫听澜都怀疑他的戒尺能把桌案噼作两半。 这一惊一乍的授课风格,让祝予怀听得入了迷。 直至戒尺「啪」的一声落下最后一个重音,芝兰台的钟声也恰好响起。 在学子们的松气声中,蒋诩满意地起身,倒提着劳苦功高的戒尺飘然离去。 祝予怀从这酣畅淋漓的讲学中回过神来,再次注意到那空了一整节课的座位。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提起过无故缺课的大皇子。 * 午膳之前,芝兰台的学官领着尚衣局的裁缝过来了。 芝兰学子都是一帮未及冠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因此每年春季,宫中都会给学子们重新量身,制备统一样式的青衫。 量身需得脱去外袍,学官专门找了间空屋供众人更衣。学子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一进屋便自觉宽衣解带,草草任人摆布几下,就衣冠不整地从屋里冲出来,赶着去膳堂抢饭。 颜庭誉连屋子都懒得进,站门口向裁缝报了一串尺寸,直接走了。 眨眼间,整个文渊堂就只剩了祝予怀和卫听澜两人。 祝予怀对在外人面前脱衣这事十分抗拒,极其后悔过年做新衣时,没向家里要来自己的身量尺寸。 他在门口拧巴了半天,最终对卫听澜道:「你先去吧。」 卫听澜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看自己脱衣,失笑道:「我们都是抵足而眠的情谊了,你害臊什么?」 祝予怀直接把他推了进去:「让你去你就去,不许多话。」 半晌之后,卫听澜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的衣衫从屋里出来,就见门外的祝予怀一脸凝重,像是下了什么要命的决心,赴死一般大步进屋,在他身后啪地关紧了门。 卫听澜:「?」 他张了张口,努力反思自己是否哪里做错了事。 实在想不出来,他就像只不安的小犬似的,开始在门口反覆徘徊。 芝兰台的学官在旁打量他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问:「卫郎君不去膳堂么?」 卫听澜停步看向他,先喊了一声「陆学官」,又简单解释道:「我等人。」 学官看了眼屋内,明白过来,笑道:「没想到卫郎君与祝郎君如此要好。」 卫听澜敷衍地点了下头,仍眼也不眨地朝紧闭的屋门看。 学官又道:「我还以为郎君留在京中,会因此对祝掌院心存……」 说到一半,他像是反应过来,掩了下唇:「抱歉,我失言了。郎君莫往心里去。」 第187页 卫听澜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 话里有话,故意不说完,就是想诱人深问。 芝兰台学官陆诚,这个人他前世不曾注意过。 卫听澜瞥了眼屋内,敛起神色:「陆学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诚作出为难的模样来。 卫听澜心中暗嗤,无所谓道:「那行,我们就在这儿光明正大地说。」 陆诚脸色稍变:「那恐怕不合……」 卫听澜径直打断:「陆学官有句话说的不错,我与九隅兄十分要好。我与他倾盖如故、相见恨晚,恨不得为他剖肝沥胆,两肋插刀。」 陆诚话音卡住,隐隐觉得这个开场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样。 卫听澜走近一步,低声道:「谁要是敢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定然亲手掏出那人的脏腑,晾在太阳底下暴晒十日,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做肝胆相照的生死之交。」 陆诚:「…………」 卫听澜忽然一笑:「陆学官你抖什么?我又没说你。」 陆诚被他笑得嵴背生寒,一时间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干得出那掏心挖肺的事。 卫听澜笑意渐深:「我听你方才说,以为我会对祝掌院如何?」 陆诚冷汗直流,忙道:「没有没有!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房门忽然推开,祝予怀拢着衣领,如获大赦地走了出来。 看到门外僵持的两人,他一怔:「濯青?陆学官?」 卫听澜只顷刻便收拾了神情,笑着转头看他:「你饿不饿?我们去用膳?」 「好。」祝予怀应了一声,不放心地看向冷汗涔涔的陆诚,「陆学官身体不适?」 卫听澜的恐吓犹在耳畔,陆诚面色煞白地连连摆了几下手,话也说不出,逃也似的离去了。 祝予怀不解:「他怎么了?」 卫听澜笑了声:「他心中有鬼,被我吓了几句就这样了。」 两人并肩往膳堂去,祝予怀纳闷地问:「你们刚刚谈什么了?」 「一点小事。」卫听澜挨近一些,同他悄声咬耳朵,「我猜他是想暗示我,把我扣在澧京为质,是你爹给那位出的主意。」 祝予怀睁大了眼,当即就想辩解,可忽然又顿住了。 这并非全然没有可能。 将领出征,家眷留京,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借着封赏的机会,顺势将卫听澜扣在澧京,这对卫听澜来说是禁锢,可对帝王来说,只是再正常不过的掌权之道。 父亲身为两朝老臣,又是太子师,当然会站在圣上和君权的那一边。 祝予怀越想越心惊。 「你慌什么。」卫听澜好笑地看着他,「我是那不晓事理的人吗?」 祝予怀面露愧疚:「如果真的是父亲……」 「那又如何?」卫听澜不以为意,「不管这是不是祝大人的主意,我都会留在澧京,就算圣上不提,我爹早晚也会寻个由头把我送来。朔西多年掌兵,必须要有质子,这就是我的命,和旁人都没有关系。」 祝予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可……」 卫听澜恳切道:「我同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不管是谁来挑拨离间,我都不会对你心生芥蒂,今日不会,往后也不会。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倘若日后有人在你面前搬弄口舌,搅和我们之间的情谊,你也只管给他一耳光,我替你兜底。」 祝予怀动了动唇,心中好似有根弦被拨动了一下。 卫听澜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指了下自己的胸口,玩笑似地说:「我方才对陆学官说,我会为你剖肝沥胆、两肋插刀,这话可是真心的。」 这戏语般的真心话,像匹野马似的撞进祝予怀的心怀间,撞得他心弦动乱,头脑发昏。 在一下比一下更催人的心跳声里,祝予怀像被蛊惑一般,鬼使神差地答道:「我也是。」 「我亦对你同心相付,誓死不贰。」 第087章 瓜子 学子们的青衫赶制出来时,澧京已临近草木芳菲的四月。 入台这些时日,卫听澜已经习惯了每日清晨踩着点来祝府,和祝予怀一同进宫读书。 也不知是起得太早,还是春日本就易困,卫听澜近来总有些嗜睡。一开始他还勉强拿书装装样子,到后来装不下去了,索性枕着书倒头便睡,反正他的九隅兄总能在夫子来前把他晃醒。 有时候祝予怀会笑他:「夜里是在做贼么?看你总也睡不够。」 卫听澜自己也说不出原因,直到有一日,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比祝予怀高出了半个头,这才心安理得起来,声称自己是在长身体。 但偶尔他也有睡不踏实的时候。知善堂和明理堂的那帮傢伙,课间小憩时总爱往文渊堂钻,每到那时,祝予怀身边就像围了一圈聒噪的麻雀。 麻雀中脸皮最厚的两只,当数谢幼旻和季耀文。他俩甚至敢踩着桌子翻跟头,当着太子的面表演民间戏法。卫听澜不堪其扰,只能每天出门前扯上一团棉花,用来塞耳朵。 直到四皇子忍无可忍,派人去夫子跟前告了一状,麻雀们才被蒋诩打包轰了出去,并自此严令禁止三堂在课间互相串门。 可惜蒋夫子管得了学宫,却管不到演武场。被压抑的学子们一到太阳底下,就宛如一笼被放飞的野鸟,三堂聚在一块儿上武学课时,演武场上疯癫的壮景可想而知。 第188页 卫听澜从前觉得,芝兰台的日子乏善可陈,但自从他被一帮闹哄哄的同龄人拍肩搭背地喊「澜弟」时起,他的生命里好像一下子涌入了数不尽的光彩。 他知道,那是祝予怀分给他的光。 他在沉入梦境时,两世的记忆总会交织在一起,魂魄被两股力量拉扯着,在前世和今生之间摇摆不定。即便从梦中醒来,他也仍会惶惶不安,怀疑眼前的学堂是真实还是虚妄。 唯有祝予怀的声音,总能像穿透迷雾的光束一般,把他用力拽回当下。 只要待在祝予怀身边,那些晦暗的前世记忆就会轻轻淡去。所有温和的光亮都从祝予怀身上倾泻下来,慷慨而无私地流淌到他眼前。 卫听澜伏在案上,被那笼罩在春光里的身影深深吸引,看得入了迷。 「睡醒了?」祝予怀伸手覆住他的眼睛,很快又挪开,轻笑道,「你在看什么呢?」 眼帘上温暖的触感转瞬即逝,卫听澜趴在案上眨了几下眼,道:「看你啊。」 自从入台第一日,两人又是肝、又是胆地胡乱发了一通誓之后,卫听澜的胆子就越发大了起来。 说起这些暧昧不明的话时,也能斩钉截铁,脸不红气不喘。 祝予怀笑了起来,捋着衣袖继续研墨,一边问:「不就是换了身衣裳,真有这么好看?」 他今日头一回换上簇新的学子青衫,也觉得十分新鲜。 卫听澜的视线沿着他领口的兰花纹一路往上,停在他被衣领半遮的脖颈上。 「好看。」卫听澜点头,「衬得你像棵白净新鲜的春笋。」 祝予怀腾出手来敲他的脑袋:「你才像棵春笋。」 赵松玄正在同太子说话,听到后面两人这番对话,没忍住笑出了声:「卫郎君这嘴像是在哪儿开过光,夸人也夸得独具一格。」 太子也回头看来,轻声笑了一下。 意识到还有旁人在看他们胡闹,祝予怀的脸才微微有些发烫,垂下头去加快了研墨的速度。 卫听澜看他这般情态,心中不知怎的还有些痒痒。心里痒,手也跟着犯欠,他慢吞吞地挪近些,想从祝予怀的笔架子上掏点什么来讨打。 祝予怀努力想要视而不见,奈何旁边那人蠢蠢欲动的爪子叫人怎么也忽视不了。 在笔架子要遭毒手的前一刻,祝予怀一把按住了卫听澜伸出的手,无奈道:「濯青……」 「九隅,小苏的回信——」颜庭誉从后而来,忽然脚步一顿,目光如炬地看向两人交叠的双手,「哟,你们俩这是在执手谈心?」 祝予怀心头一跳,飞速收回了手。他一慌乱,面上的红晕就越发不可收拾,从脸颊一路烧到了耳根。 颜庭誉诧异地挑眉,余光正好瞥见旁边努力压住嘴角的卫听澜。 一道灵光从她脑中飞闪而过。怎么感觉这两个人…… 「咳,崇如兄。」祝予怀尴尬地开口,「你方才说,什么信?」 「噢,苏泽延那傢伙的回信。」颜庭誉取出怀里的信筒,「先前你说可以推荐他去寒泉书院任教,他高兴坏了,写了一堆感谢的话要我转达,废话太多我懒得念,你自己看吧。」 祝予怀接过了信,颜庭誉接着又道:「不过他说,北疆近来有位不知名的善人,在湍城捐了座义塾,那里也缺先生。恐怕他得婉拒你的好意了。」 祝予怀读完那封热情洋溢的信,在末尾看到苏泽延的致歉,浅笑道:「这有什么,北疆战乱之地,更需要仁人志士相扶。苏兄有此心意,实在令人钦佩。」 颜庭誉晃了晃信筒,又从里头倒出个纸包的小物件,捏了捏形状,神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她将那东西抛给祝予怀:「接着,八成是这小子千里送的鹅毛。」 「啊?」祝予怀手忙脚乱地接住,拿在手里。 卫听澜好奇地凑上去,看着祝予怀将纸包一层一层拆开,只见里头十分庄重地裹着一颗…… 卫听澜困惑道:「瓜子壳?」 四眼茫然间,颜庭誉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解释道:「他这人嗑葵花子上瘾,还有个怪癖,遇到长得合心意的葵花子,捨不得下嘴嗑,要拿小刀工工整整地剖开,留下完美的壳来做收藏。」 她越说越不忍直视,嘆息道:「真是人才,自己收藏也就罢了,怎么还拿这磕碜玩意儿当礼物赠人。」 祝予怀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指甲盖大小的瓜子壳:「但这个,好像不是真的瓜子壳?」 「嗯?」颜庭誉眯起眼睛凑近细看,这才发现那葵花子纹路清晰,壳中间半开了小缝,露出里头洁白如雪的籽粒来,那籽还能随着动作来回晃动。 竟是个镂空刻制的、栩栩如生的微型木雕! 颜庭誉震惊不已:「不是,他有毛病吧?」 「无妨,礼轻情意重。」祝予怀颇觉有趣,捏着瓜子壳对光观赏,笑道,「想不到苏兄还有如此巧手,这么微小的木料也能……崇如兄你怎么了?」 颜庭誉攥紧了拳,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咬牙切齿:「岂有此理!这天杀的臭小子,他当初当宝贝一样送给我的,可是枚货真价实的瓜子壳!刚嗑下来的那种!」 她隔空挥了几下拳,就气势汹汹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磨刀一般磨起墨来。 祝予怀和卫听澜看着她扯出一摞信纸,提笔狂书,挥毫如雨。 第189页 祝予怀悄悄收起了瓜子壳,忽然有点心疼那位远在北疆的苏兄弟。 也不知道他收到崇如的回信,会是什么心情。 芝兰台的日子一切照旧,除了这个小插曲外,还有一件让祝予怀安心不少的事,就是秦宛母子已经被寿宁侯府成功送出了城,不日便能到雁安了。 谢幼旻把这事在心里憋了一天,直到下学出宫之后才找着机会告诉两人,说的时候眉飞色舞,总算身心舒畅了。 寿宁侯府是借着往檀清寺礼佛的名义,偷偷送秦宛母子乔装出城的。然而侯夫人的马车出城门后不久,就被一队全副武装的皇城营士兵强行拦下,说疑心马车内藏有朝廷要犯,要求所有人下车核查身份。 侯夫人被他们激怒,当即出声斥责。谁知那领头的将官就跟中邪了似的,愈发笃定车内有鬼,直接让人持刀掀帘,把侯夫人身旁的女子强行拽下了车。 女子戴了面纱遮掩面容,身量与秦宛有七分相像。将官得意忘形,上前就想杀人灭口,却被勃然大怒的侯夫人一刀斩断了胳膊。 双方起了冲突,寿宁侯府的马夫、侍从都拔出了防身的兵刃,而那女子也摘下了面纱——不是秦宛,只是侯府里头的一个普通侍女。 她之所以戴面纱,只是因为前些日子摆弄花草时不慎过敏,脸上起了疹子。 而这时,恰好有下值的阳羽营士兵经过此地,听见动静赶了过来——这些人,也是寿宁侯动用了人脉,提前安排好的。 有第三方人证在场,皇城营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束手就缚。 谢幼旻耻笑道:「那帮黑心肝的东西,八成以为只要抓住了秦夫人,给她扣个瓦丹细作的罪名就地斩杀,就能把通敌卖国的脏水泼到我爹娘身上。」 祝予怀听得捏了一把汗:「真没想到,皇城营竟有如此目无王法之徒。幸亏侯爷和侯夫人布局周全。」 假如车里的人真是秦宛,将官直接杀了她,再杀几个侯府侍从,就能将此事定性为侯府窝藏瓦丹细作,在事情败露后袭击皇城营将士,意图玉石俱焚。 到时候死无对证,这黑锅寿宁侯府就背定了。 卫听澜道:「那些人一惯轻敌,到现在还不长记性,估计压根没料到侯夫人也会使刀。」 好在最终有惊无险,侯夫人这边吸引了皇城营的注意力,而另一边的秦宛母子早已改头换面,用假的身份凭证成功混出了城。 谢幼旻笑着说:「这样也好,那领头的将官被罢职彻查,我爹在大理寺有些人脉,顺着这帮蠢货挖一挖,说不定能摸出条大鱼。」 「难说。」卫听澜道,「只有那些无足轻重的虾兵蟹将,才会被派出来干这抛头露面的勾当。真正的大鱼,藏得深着呢。」 四皇子背后的裴家,势力盘根错结,要抓住把柄没那么容易。 很快就是四月初八万寿节了。以明安帝那好大喜功的个性,定然是要大办特办,让人歌功颂德的。等四皇子献上「太平春饶」贺寿、博得圣心后,百花僵估计很快就会在京中成为时兴的香料。 时间太短了些,也不知遮月楼的探子得不得用,能否在泾水查出些端倪来。 * 几日后,一个书童打扮的半大少年推着素舆,气喘吁吁地停在泾水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上。 「就是这儿啦。」书童停下来,掏出怀里的图纸,舔了舔毛笔,在纸上画了个圈,认认真真写了几个字:河阴城外。 坐着素舆的青年膝上盖着毯子,目光深邃地望着泾水之上来往的船只。 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他是在发呆。 发了一会儿呆后,青年百无聊赖地伸手往腰间摸了摸,掏出两个荷包来,挑开繫绳,搁在腿上。 两个荷包一胖一瘦,一个装着葵花子,一个装着葵花子壳。 「唉,我这是什么命。」他拿起一颗葵花子端详了几眼,嘆息着送进嘴中,发出「咔」的一声。 书童停下来看着他:「公子,您再嗑就真要上火了。」 「不嗑也上火。」青年一脸怠惰地吐出瓜子壳,「说好了让我去湍城教书,又打发我来跑外勤。我腿都断了还跑外勤……你说说这像话吗?你们就不能找个有腿的人来干这差事?」 书童咧嘴乐了乐:「大家都忙,就苏公子您最闲。再说这不是有我推着您吗?又不劳您亲自动腿。」 「说得好。」青年赞嘆地鼓了两下掌,「所以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来,非得捎上我?」 「我这脑袋瓜哪里够用啊?」书童嘿嘿一笑,把图纸和毛笔都塞给他,「好了,您快看看吧。依您之见,瓦丹人会走哪条路?」 青年看都懒得看,直接把纸地往怀里一揣:「你都把我人给带来了,还用得着看图纸?先回去给我煮点清火润喉的茶,这风吹的,我嘴都要起皮了。」 第088章 择衣 随着万寿节将近,卫听澜愈发惦记瓦丹在泾水的动作。趁着芝兰台休沐时,他便又去了一趟先前和岳潭见面的望贤茶楼。 岳潭刚煮好一炉茶,从茶盘上拈下两只杯盏,不紧不慢地斟茶。 裊裊轻雾中,敲门声响了起来。 岳潭头也没回道:「进。」 卫听澜推门而入,瞥见桌上多备了一份的茶具,眉梢微扬:「怎么,岳兄这是一早就得了信,知道我要来?」 岳潭不置可否,笑道:「卫郎君请坐。」 第190页 卫听澜暗暗腹诽了一句「笑面狐」,也懒得客套,落座后便单刀直入:「有收穫了?」 岳潭点头,将多斟的一盏茶推给他:「我们的人已在泾水探查过,你给的那张路线图基本无误。瓦丹应当会先通过水路商道走私百花僵,等那批货物下了船,再伪装成寻常草药,分批运入澧京。」 这和卫听澜猜测得大差不差,他接着问:「还有呢?」 「秋思坊已经人去楼空,瓦丹在京中必定有了新据点。」岳潭拿起一份名单,指给他看,「这是澧京近半年内新开的香料铺子的名单。我们逐一筛查过后,锁定了其中一家叫云荷香坊的。紧挨着这香坊的是个草药铺子,我怀疑,这两家背后是同一个东家。」 这也好理解——舟船载量大,方便走私避税,但百花僵从水路转陆路后,还需经过层层盘查才能进入澧京,势必要做些伪装。 用草药铺子来打掩护,再合适不过。 卫听澜暗暗记下「云荷香坊」的名字,道:「这都还不是最要紧的。泾水一带,没别的消息了?」 「别急。」岳潭示意他稍安勿躁,从旁边架子上取下一枚细长的木匣,「自上次你提醒过后,我就让人额外留意了泾水附近的农田。根据传回的线报,河阴城一带的部分农田里,的确有百花僵。这一株是我们的人向当地农户买来的,刚从地里挖出来没几天。」 匣子打开,露出里头保存完好的植株。虽经过路途颠簸已有些枯萎,但也能清晰地看出,其茎叶明显比极寒之地生长的百花僵更为宽长。 卫听澜盯着匣中的植物,低声道:「果然。」 野生的百花僵长在极寒之地,数量稀少,採摘不易。瓦丹能搞到足够在京城售卖的百花僵,必定是通过人工栽育才可能做到。 岳潭继续道:「据线报说,当地农户并不了解百花僵,只是有人送了他们一些种子,说等长成之后愿意高价收购,农户们才答应种一点试试。这东西在贫瘠的废田里也能长,所以不少人家都在自己的土地边角撒上了种。」 卫听澜的眉头越发紧皱起来。 他联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前世记忆——几年之后,泾水一带会爆发空前严重的饥荒。 泾水其实年年都有水患,但因为官府屯粮还算充足,往年都没出过大的乱子。即便有少量灾民纠集闹事,只要朝廷开仓赈济,再加以武力震慑,很快就会被平息下去。 但前世大哥之所以被调往泾水一带「剿匪」,是因为那一年粮食欠收,赈灾困难,百姓活不下去,难民暴动发展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卫听澜想到这里,背后爬上丝丝凉意。 粮食欠收——那一年又不是什么百年难遇的灾年,再怎么欠收,何至于紧缺到那种地步? 泾水水网密布,土地肥沃,说是大烨的粮仓也不为过。可如果农田里养育的不再是作物,而是越来越多的百花僵呢? 卫听澜深吸了口气,问道:「现下有多少农田种植了百花僵?」 「不算多。」岳潭也凝起了眉,「还好发现得早,目前它们尚未在泾水流域蔓延开来,仅在河阴城周边有小规模的种植。」 他可不觉得瓦丹人会好心到帮着大烨的百姓发家致富。一旦百花僵真的炒出高价,农户们盲目地大量耕种,天知道这玩意儿会不会对泾水的良田沃土产生什么损害。 卫听澜冷静了些许,道:「四月初八就是万寿节,四皇子献香丸这事怕是拦不住。你们有几成把握,能将瓦丹的那批百花僵顺利拦下?」 「九成。」岳潭斟酌地说,「他们行动的路线、从水路转陆路的时间基本都能估算出来,误差至多不会超过一日。知韫已经在清点人手,准备在图南山外提前埋伏了。」 卫听澜面露怀疑:「九成把握,你确定?在图南山时,我见过他们用的军械……」 岳潭十分淡然:「不过就是臂弩和风翅,那些东西我们也有。」 卫听澜顿了一下,细细打量着岳潭平静的神色——看起来像是真的胸有成竹。 卫听澜顿时心生疑云。 他一直以为遮月楼的探子都是睿王府的旧部,在睿王夫妇死后隐迹匿形,继续效忠于睿王遗孤。这些人能在明安帝眼皮子底下蛰伏至今,暗中帮扶赵松玄和江家,还有余力在京城内外打探情报,已是极为不易了。 居然还有能耐和瓦丹细作硬碰硬?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试探:「你们不会准备硬抢吧?」 「那不然呢?」岳潭理所当然道,「他们可是在走私,被杀人越货了都不敢报官的。如此绝妙的天赐良机,自然是趁他病要他命,干一票大的。」 「……」卫听澜服气了。 这土匪般的措辞,这不抢就血亏的行动思路,与其说是睿王遗部在卧薪尝胆筹谋大业,不如说是哪座山头的二当家在策划新的打劫任务。 他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小看了遮月楼。这行事风格,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王府养出来的扈从。 能在京城设下不止一处暗桩,来去自如地探听消息,甚至还拥有罕见的军械……等等,军械? 卫听澜脑中灵光突现——莫不是飞虎营吧? 刚冒出这个猜想,他又下意识地自我否定了。 飞虎营由先帝一手组建,主要负责刺探情报,是三大营中唯一的暗卫,隐蔽性与机动性极强,常人见不到其真面目。 第191页 三大营的兵符早就被寿宁侯交了出去,飞虎营如此紧要,应该被牢牢捏在明安帝手中才对。 不过遮月楼从上至下天衣无缝的伪装,确实像极了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飞虎营…… 卫听澜兀自沉思的这一会儿,岳潭已继续说了下去:「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即便我们这次成功劫下了百花僵,瓦丹人保不准会换条路线再运。你可有好的应对之策?」 这一问让卫听澜回了神,他暂按下杂念,思忖道:「目前来看,瓦丹运百花僵是为了谋财。只要断了他们的发财路,这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岳潭立即问:「如何断?你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卫听澜点了点装着百花僵的木匣:「这就得看你们有多大能耐,能抢回多少百花僵来了。」 要断人财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路占为己有,再狠狠踩碎踏烂,让后来者无利可图、血本无归。 卫听澜思及此处,心中安定了些。 虽然看不透遮月楼的底细,但只要遮月楼有与瓦丹细作较量的实力,许多事就好办了。 * 万寿节很快如期而至。 天子诞辰,自是要大赦天下、举国同庆的。按照往年的流程,百官拜贺献礼之后,明安帝还要在麟德殿摆一日的流水席,大宴群臣。 芝兰台亦要停课一日,为彰显圣恩,学子们也被特许在麟德殿外的曲晏廊参加酺宴。 于是四月初八那日一早,卫听澜照常往祝府来,准备蹭祝予怀的马车一道往宫中赴宴。 往常这个点,祝予怀差不多已用过早膳,换好外袍等着易鸣去套车。但今日,他却难得在衣柜前陷入了踌躇。 天子寿宴,穿素色旧衣显然不合礼数;好在芝兰台也给学子们定做了适合典仪的正装。他正要伸手去拿时,却一眼瞥见了过年时乔姑姑给他裁的新衣。 这些新衣的料子还是卫听澜送的,被他搁置至今,有好几件甚至不曾上过身。 他改了主意,将它们挨个取了出来,一件件往身上比划,越比划越纠结,最后还是没忍住,翻出了除夕夜时穿过一回的绛红衣袍。 低调的红在眼前铺展开来,比暮晚的霞光更暖一些,让他想到了除夕那一夜轻摇的烛火。 那时他与卫听澜相识不久,约好了一起守岁,他就穿着这身衣裳坐在灯下数花椒……那夜卫听澜醉得不成样子,却还是来赴约了,发起酒疯时就像什么小动物似的,一直往他袖子里拱。 祝予怀回忆着那夜的细节,心中就泛起了些微涟漪。 他披上衣袍,仔细穿戴整齐,在腰间挂好玉韘,而后半是期待、半是忐忑地望向铜镜中的自己。 衣袍还是一如既往的服帖合身,宽袖微垂在身侧,红得并不扎眼,倒显出了几分庄重。 庄重到祝予怀越看越觉得,自己不像是去赴宴的,倒像是要去成亲。 这荒谬的念头让他脸一热,仿佛被戳中了什么了不得的心事,当即又想把这烫人的衣裳扒下来,藏回箱子里牢牢锁起来。 就在这时,门毫无徵兆地被人敲响了,卫听澜的声音从外传来:「九隅兄。」 这一声更似火上浇油,祝予怀勐然从镜前退开几步,还未应声,就一不留神撞上了屏风。 屋内的异响让卫听澜敲门的手一顿:「九隅兄?」 被撞歪的屏风上,搭着的衣袍一件件往下滑,祝予怀手忙脚乱,哪儿还顾得上回答他。 卫听澜没听见回应,只怕祝予怀又犯起了心疾,越发着急地拍了几下门,用力太重,直接把虚掩的门给拍开了。 他想也不想,顺着大开的房门就径直冲向里屋,一把掀开卧房的门帘:「九隅——」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明霞般的红衣。 卫听澜紧急剎住了步。 祝予怀堪堪稳住屏风,刚转头就瞧见屋内凭空多出的人,惊愕道:「你怎么……」 话到一半,他想起自己刚才的狼狈模样,尴尬得背过身就往屏风后躲,一边紧张地找着藉口:「我、我还在更衣!」 仓促间还被绊了一下。 卫听澜站在原地,望着屏风后宛如惊弓之鸟的人影,高悬着的心已轻轻落了下去。不知怎的,还有些想笑。 怎么说呢。 祝予怀这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极了他在朔西打猎时,草野上那些被人掘了窝、反应还慢半拍的野兔。 「濯青?」祝予怀等了半晌没听见动静,从屏风后悄悄探头,一看他还在,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卫听澜更想笑了。 青天白日的,这人躲什么呢? 祝予怀强作镇定地出声:「濯青,你先……先出去等一等,我换好衣裳就来。」 「噢。」卫听澜嘴上应着,脚步却分毫不动,故意慢吞吞地逗他,「可你不是已经换好了吗?」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红衣,他可看得清清楚楚,衣领拢得一丝不苟,腰带上连玉韘都佩稳妥了,随时出门都不成问题。 祝予怀听他这样说,就知道自己是煳弄不过去了。 他认命地做了个深唿吸,装模作样地对镜理了理衣领,把腰间的玉韘从右边换到左边,故意制造出一些忙碌的声响,然后佯作无事地走出了屏风。 他虚张声势地掸了掸袖:「现在好了。」 卫听澜的视线落在他的衣衫上,又落在他浅红的耳朵上。 第192页 这红衣的颜色如此热烈,在祝予怀身上却安宁了下来,变成了一捧不烫人、却又撩人的火。 本还在为遮月楼那头的行动焦躁,但自看到祝予怀的这一瞬起,所有繁杂的心绪都神奇地被抚平了。 卫听澜不禁扬起唇,道:「那我们出门吧。」 第089章 脑疾 今日春晖明媚,麟德殿的飞檐在太阳下灼灼生辉。 殿外不远处的曲宴廊里,几道屏风隔出了宴饮的场地,学子们坐在其间既能遮阳,又不耽误吃喝赏景,再惬意不过。 圣驾还没到,离开宴尚有一段时间,谢幼旻闲得无聊,命宫侍拿了翡翠箭壶来,招唿了一帮人在庭外的空地投壶暖场。 投壶是澧京宴饮时常备的消遣游戏,不多时,大半的学子们都围了过去。谢幼旻一身锦衣绣袍,在太阳底下亮得扎眼,每投中一箭,柳雍就带着那帮狐朋狗友使劲起闹,热闹得像锅沸汤。 卫听澜和祝予怀也站在廊下看。 看着看着,卫听澜脑子里昏昏沉沉,好像又开始犯困了。 这样欢闹嘈杂的景象,总让他觉得分外不真实。 一切都太过安逸祥和,所有人好像都站在缥缈的云端,身上洋溢着令人心惊的天真与烂漫。 天子诞辰与佛诞节恰在同一日,这个「受命于天」般的巧合极大地满足了皇帝的虚荣心,自入四月后,大烨各地都开始频报祥瑞。 若不是卫听澜亲眼见过边疆的战火,怕是也要被那些天降祥瑞、地产珍宝的喜讯蛊惑,以为这天下当真如此太平。 这几日城中张灯结彩,处处歌舞昇平,他身处其中时,前世那些晦暗的心绪总会再度泛滥。 厌倦,嫉妒,憎恶,恨不得撕碎澧京这层繁华的皮,让那些不谙世事的人都看清楚——王公贵胄眼中的「盛世之象」,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影,早晚有溃烂到崩塌的那一日。 到那时,什么皇帝,什么太子,什么将军、侯爷、世子、状元……通通都得死。 都得死…… 卫听澜耳旁出现了越来越重的耳鸣。 不远处的人群突然发出一阵震天的喝彩。 「濯青?你怎么……濯青!」 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变得焦急。 卫听澜从迷障中短暂清醒过来,失焦的目光逐渐重聚,落在庭中的翡翠箭壶上。 谢幼旻投出了个罕见的「骁箭」,箭入壶后反跃起来,又不偏不倚地重落了回去。 有人在欢唿喝彩:「好兆头啊!这是不是就叫作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又有人反驳:「瞎说啥呢,我旻哥生来是福星高照的命,什么凶啊难啊的,都别沾边儿啊!」 「嗐,差不离嘛,反正是吉兆!」 无数欢欣鼓舞的声音重复着。 吉兆、吉兆…… 卫听澜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狠命掐着掌心,钻心的疼痛才让脑中嘈杂的声响淡去了。 祝予怀根本无心关注场上的动静,强按着卫听澜在廊边坐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像丢了魂似的。」 卫听澜缓过来些,佯装无事地扯出个笑:「没事儿。都怪世子那条撒金腰带,隔着老远都反光,晃得我头晕。」 「是吗?」 祝予怀沉沉盯了他片刻,收回手来淡笑了一下:「那就好。不过今日回家后,最好还是让师兄替你瞧瞧,别是何时磕着脑袋落下伤了,自己心里还没点分寸。」 卫听澜心里一突。 这个语气…… 他惊惶不定地抬起头,就见祝予怀罕见地冷着脸,一身热烈的绛红都压不住他周身散发的凉气。 卫听澜越发忐忑,小心地去拉他的衣袖:「九隅兄……」 祝予怀看都不肯看他,背过身望回了场上。 完了,看起来气得不轻。 卫听澜放软了声音:「我知错了,我就是近来总觉昏沉嗜睡,以为这不是什么要紧事。九隅兄……」 他见人还是无动于衷,又蹭近了一点,可怜巴巴道:「宴饮要一天呢,你也会医术,要不你先替我瞧瞧?」 祝予怀不动声色地瞥了他几眼,见他蔫头耷脑的,这才松动些许,转回身来。 「伸手。」 卫听澜立马殷勤地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乖乖让他搭脉。 两人在廊边坐了一会儿,气氛安静得近乎诡异。 期间季耀文回曲宴廊找水喝,看见他俩这架势,好奇地停下步:「这是在看什么?」 卫听澜正要开口,祝予怀平静道:「看脑疾。」 卫听澜:「……」 季耀文惊悚至极:「文试第十八名,有脑疾?!」 卫听澜如坐针毡,想解释又不敢驳了祝予怀的脸面,只能干笑了两声,顺着话道:「小毛病,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不是正在治吗。」 「哦,哦。」季耀文汗流浃背,「那是得好好治,打扰了。」 他左脚绊右脚地狼狈离去。 祝予怀出了这口气,心里才畅快了,慢悠悠地收回了搭脉的手。 绛红的宽袖从卫听澜腕旁流水般滑过,凉丝丝的。 「祝大夫。」卫听澜幽怨地问,「我的脑疾还有救吗?」 祝予怀险些没绷住,轻咳了好几下才忍住笑,道:「没有大碍。」 单看脉象,卫听澜的身体强健得过分,单挑十头牛都不成问题。 第193页 祝予怀煞有介事地又补了句:「不过,你思虑过重,难免神劳体乏,还是要注意些。」 他停了一息,试探地盯着卫听澜的眼睛:「若有难解的心事,可向身边亲友倾诉一二。」 卫听澜慢慢绷直了背,一瞬间竟有种被看透的心虚感。 祝予怀见他如此紧张,又觉于心不忍,缓声道:「你要是不便说,我就不问了。」 「不是的。」卫听澜一下子慌了起来,生怕他再不理自己,「我并非有意瞒你,我只是、只是……」 他语无伦次地卡住了。 要怎么解释? 自己偷瞒着他与遮月楼往来,背地里做了那么多小动作,桩桩件件说出来都是谋逆的重罪。 有关前世的一切都如鲠在喉,无数的话语在心中涌动,最后他只艰难地说出了一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爹和大哥了。」 这句是真话。 两世的记忆在他脑子里打着架,不甘、仇恨与愧疚的心情一齐翻腾起来,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自己攥着祝予怀衣袖的那只手抖得厉害。 祝予怀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微微一紧,立马就后悔了。 就不该越界试探,触了他的伤心事。 「抱歉,濯青。」祝予怀愧疚地坐近了一些,安慰道,「我并非想逼迫你坦言什么。你要是想家了,或是觉得孤单烦闷,可以……可以来我家里住几日。前些日子我托曲伯搜罗了几本北方食谱,让厨房学了些西北菜式,等你来时,我让他们……」 「别说了。」卫听澜深吸了几口气,拼命克制着将他整个人都按入怀中的冲动,勉强说笑道,「这里这么多人,你想看我当众抱着你哭吗?」 虽是玩笑的语气,可祝予怀看见他的眼眶真的红了。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卫听澜觉得自己丢人,正要移开视线时,祝予怀借着衣袖的遮掩,忽然扣住了他的手。 温暖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卫听澜张了张嘴,定住了。 「这里不行。」祝予怀有些为难似的,声音越来越小,「等……等没有外人的时候吧。」 远处屏风之下,颜庭誉慢条斯理地剥了颗葡萄,眼角余光却一直瞟着坐在廊下的两道身影,目光越来越深沉。 这两人到底在聊什么呢? 说起来,她今早第一眼看见祝予怀时,觉得那身红衣新鲜,就随口调笑了一句:「这红衣含蓄了些,要是再拿金线绣几朵花,九隅就像个稳重的新郎官了。」 本是耍耍嘴皮子,谁想祝予怀一下子红透了脸,卫听澜当时的神情也极不自然,还说什么「这衣料是我挑的,崇如兄莫要说笑了」。 啧啧,多么耐人寻味的一句「我挑的」。 颜庭誉摇了摇头,将葡萄丢进嘴里,嘆息道:「不对劲,不对劲啊。」 季耀文还处在「脑疾」的震撼中没回过神来,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魂不守舍道:「啥不对劲?」 「咱们的两位状元啊。」颜庭誉眯眼观察,「你回头看看,总感觉下一刻他们就要执手问心,指矢天日了。」 季耀文牙酸地「嘶」了声:「你这都什么用词?九隅那是在搭脉,给澜弟看病呢。」 颜庭誉皱眉:「看什么病?他一拳能送走十个你。」 季耀文沉痛道:「他有脑疾。」 「……」颜庭誉翻了个白眼,「要不你自己去看看脑疾?」 季耀文着急了:「是真的,澜弟亲口承认的!不信你去问。」 「亲口承认?」颜庭誉狐疑地看了卫听澜一眼,表情逐渐变得复杂。 一个心疾,一个脑疾。 …… 就算想凑天成佳偶,也不用这么荒谬地硬凑吧? 一直到圣驾来时,祝予怀和卫听澜才难捨难分似的从廊下起身。 文武百官跟随其后,一大帮人浩浩荡荡进了麟德殿。在传令官一声声的「开宴」中,宴席正式开始。 学子们的位席不讲究座次,也没人拘束他们,廊中各处都闹哄哄的。连翡翠箭壶也被挪到了席间空地,重新定了赏罚规矩,投空一箭罚酒一杯,连中、全中者一次赏酒三杯。 祝予怀也看得兴致盎然,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玩两把,卫听澜忽然搁了一盘剥好的蟹肉在他眼前,还贴心地加了根干净的细勺。 祝予怀盯着盘里完好无缺的蟹肉怔了半晌,又看看卫听澜手边被敲得七零八碎的蟹壳。 「濯青。」他的神情逐渐变得不可思议,「你们朔西也产蟹吗?」 卫听澜愣了一下,心道糟了。 按理来说,这该是他此生头一回见到蟹啊! 作为一个自小吃沙子长大的西北土着,他拆蟹的技巧未免过于娴熟。 在祝予怀费解的注视中,卫听澜汗流浃背,佯作惊讶地演绎道:「噢,原来这就是蟹?我看平章兄吃得香,照着剥的。」 幸好季耀文就坐在他对面,一开宴就光顾着胡吃海塞,案上的蟹壳鱼刺早堆成了小山。 祝予怀这才恍然,不禁露出怜爱的神情:「那怎么不留着自己尝?春蟹的肉太少,来,我这只也给你。」 「不用不用!」卫听澜忙乱地推拒着,「我肯定吃不惯……」 祝予怀已舀起最肥的一块螯肉,眼疾手快地送进他嘴里:「吃一口再说。」 卫听澜猝不及防被餵了一嘴,就听对面季耀文拍桌狂笑起来。 第194页 「崇如,崇如,你快看澜弟!我家中五岁小弟挑嘴,我娘也这么餵他!哈哈哈哈……」 卫听澜衔着那蟹肉呆住了。 祝予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听见季耀文的声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季耀文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里,颜庭誉深深地嘆了口气,搁下了筷子。 才刚开宴,她就已经莫名其妙地饱了。 * 日上中天,麟德殿中飘来阵阵丝竹笙歌之声。 流水席要摆一整日,除了吃喝之外,自然还要来些宴饮游戏才够趣。酒过三巡,学子们自发地凑作几堆,有的行雅令,有的吟诗作赋,有的倒扣着杯碗玩射覆。 原本在玩投壶的纨绔们,这会儿都醉成了烂泥,互相搀扶着去醒酒更衣。 眼瞧着投壶的地方空了出来,只剩谢幼旻一个,祝予怀又开始心痒,搁下碗筷,飞快地净手整理衣衫。 卫听澜敏锐地看来:「你要去哪?」 「去投壶。」祝予怀眼中隐隐泛光,「现在没人起闹罚酒了。」 卫听澜立马道:「我也去。」 谢幼旻半醉半醒地支楞着,一边提着个酒壶往嘴里灌,一边眯眼瞄着前方的箭壶。 瞄了几下都没瞄准,余光却瞥见一抹惹眼的红色停在了自己身边。 「嗯?」他困惑地盯着那绛红的衣摆,视线一路上移,停在了祝予怀脸上,「是阿怀啊……」 他踉跄了两步,要摔倒时被祝予怀及时扶住了,口中又喃喃了一声「阿怀」,手中的酒壶和箭都掉落在地。 这两小无猜的亲暱称唿,正好落在晚来一步的卫听澜耳中。 他盯着两人相扶的胳膊,心头突然泛上一股压不住的酸意。 他不假思索地上前,将几乎倒在祝予怀肩头的谢幼旻从后拽了起来,冷着脸道:「世子站稳了。」 谢幼旻被他强行扳正了身形,好像清醒了一些,点头感激道:「稳了,谢谢。」 祝予怀看他真稳住了,放下心来走到箭壶旁,将散落满地的箭矢一一捡起。 他捡箭的这会儿,谢幼旻还是紧盯着他的背影,看得目不转睛。 卫听澜心中越发堵得慌,忍不住道:「世子醉了就别强撑着,可要送你去偏殿清醒清醒?」 「啊?」谢幼旻迟钝地反应了一下,恍然大悟地敲了敲自己的头,「原来是醉了。我说呢,阿怀怎会穿着知韫姑娘的衣裳。」 卫听澜:「……」 看来是醉得不轻。 谢幼旻在意识到自己醉了之后,忽然像是觉醒了什么血脉,做了个半虚步端枪的姿势,高喝道:「寒英枪来!」 抱着一摞箭刚起身的祝予怀趔趄了一下。 他和卫听澜对视一眼,无奈地放下箭:「先送他去偏殿歇息吧。」 醉酒之人不宜吹风,只能去室内醒酒。柳雍他们更衣还没回来,廊中就剩两个瘦弱的小宫侍,根本按不住发酒疯的谢幼旻,祝予怀和卫听澜别无他法,只能亲自送这一趟。 费了好大劲,两人才将这尊大佛押到了偏殿,连拖带拽地交给一脸惶恐的宫人。等出来时,卫听澜拼命掸着自己的衣襟,脸已经比锅底还黑了。 祝予怀颇觉好笑,松了口气道:「方才那情形,倒让我想起除夕那夜了。」 卫听澜掸衣的手停了一下,张了张唇,心虚道:「我醉酒时,也像他这样疯?」 祝予怀低笑起来:「你比他文雅一些,至少没有舞剑。」 听着也没好到哪里去。 卫听澜赧然地别过了脸。 两人原路返回,穿过殿外的一片静僻的花园,从假山之间的碎石小径走出时,忽然瞥见了一个人影。 一位身量瘦削的青年背对他们站在池塘边,微微俯身,似乎正出神地凝望着那潭宁静幽深的水。 祝予怀心中奇怪。看此人身上华服,应当身份不低,但身边又没有随从,像是独步至此。 他在看什么? 两人驻足观望的这间隙里,青年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直直向前走了几步,衣摆沾湿了也不停,自顾自朝那片水域伸出了手。 祝予怀瞬间汗毛直立——他怕是要投湖! 电光火石间,卫听澜毫不犹豫地直冲了出去,将那人拦腰一拽,拼力掼倒在草地上,恨铁不成钢道:「殿下!」 有什么东西丁零噹啷地滚落了出来。 青年挣扎地探出一只手,又被卫听澜死死按住,劝阻道:「殿下即便心中郁结,何至于自寻短见!」 祝予怀匆忙紧跟上来,听见这两声「殿下」,惊诧地一顿,望向地上的人。 莫非这位就是大皇子赵鹤年? 「什么长剑短剑……」被按伏在地的皇子扑腾着,「嘶,好痛!铜龟,我的铜龟呢?」 祝予怀从草丛中捡起一只古旧的空心龟甲,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叮噹作响。 赵鹤年听到这声音,立马费力地望了过来,祝予怀迟疑了一下,把东西递到他手里。 赵鹤年抓住铜龟,长松了一口气,也不挣扎了,认命地摊平在地:「我没见过什么短剑,你们抓错人了。」 说罢安详地闭上眼,一副任人发落的模样。 「……」卫听澜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搞错了什么事。 他试探地开口:「殿下方才站在水边,不是要轻生?」 可怜的皇子睁开眼,迷茫地问:「我为什么要轻生?」 第195页 三个人陷入了迷一般的沉默。 祝予怀小心地问:「那殿下刚刚是在……」 「看龟。」赵鹤年指着水塘,「有只龟被水草绊了一下,龟腹朝上翻过来了,我想帮它一把。」 祝予怀和卫听澜:「……」 第090章 因缘 倒霉的皇子被搀扶了起来。 在两人的连声道歉中,赵鹤年才明白是闹了误会,如释重负地抚胸:「我说呢,我也没机会和武状元结梁子啊。」 他抬手时,卫听澜的鼻翼下意识耸动了一下,闻到了一丝极浅的「太平春饶」的气息。 他应当是刚从麟德殿的宴席上下来,沾染了皇宫中的薰香。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问:「殿下认得我?」 「很难不认得。」赵鹤年晃掉满头杂草,「虽然我常年旷课,但今年武试还是出席了的。嗐,就算不认得,这不是还有你身边这位文状元么。」 祝予怀疑惑地指着自己:「我?」 赵鹤年稀奇地左右看看:「你们不知道吗?这可是洒扫的小太监都在传的识人小技巧。整个芝兰台,相貌最不俗的就是文状元,盯着文状元数三下,旁边瞪你的人就是武状元。由此可得,有文状元的地方必有武状元。」 祝予怀被这完美的推演惊到了。 卫听澜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 到底是谁闲得发慌在传这种奇怪的东西?! 赵鹤年看两人表情怪异,眨巴了下眼睛,忽然盘腿坐正,举起铜龟期待地问:「两位,我看你们交情匪浅,要算因缘吗?」 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震惊地看向他。 什么缘??? 不等赵鹤年再次开口,卫听澜大力握住了他的胳膊:「殿下,水边湿气重,我们走远些说话。」 「啊,好。」赵鹤年被他强带着走了起来,「卫郎君你先别慌,我说的『因缘』呢,是『因缘际会』的因缘,不是那个姻……」 卫听澜提高声音:「殿下出来散心,身边怎么也没带个随侍?水边危险,下次还是别来了。」 「好的好的。」赵鹤年不死心地加快语速,「你听我说完,我是真觉得你二人之间……」 「差点忘了。」卫听澜突兀地止步,转过头微笑地盯着他,「殿下的衣衫都脏了,要不我先、送、您、去、更、衣?」 最后一句是咬着牙说的,配上他这瘆人的微笑,赵鹤年背后一凉,立马顿住了步。 在卫听澜笑吟吟的凝视中,他的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将铜龟小心地藏到背后。 「谢谢,不用了。我刚想起我铜龟坏了,坏得透透的……更衣我自己去就行。」 跟在后面的祝予怀迷茫地看着他们。 方才赵鹤年一路的碎碎念,都被卫听澜故意提高的声音盖住了,他根本没能听清。 只看到赵鹤年拼命向他投来求助的眼神。 「殿下不舒服吗?」祝予怀不解道,「要不请医官来……」 「不用不用!」赵鹤年连忙摆手,「不过是摔了一下,用不着惊动旁人。今日万寿宴,扰了父皇的兴就不好了。」 说着他欲言又止地瞄了卫听澜一眼,到底没敢再撺掇,只笑道:「那我先去更衣了,两位告辞,不用送、不用送哈哈哈哈……」 他脚不沾地地飞速离去。 祝予怀目送着他消失在假山后,有些疑惑:「是我的错觉吗?大殿下好像有点怕你。」 卫听澜一脸无辜:「怎么可能?他可是皇子。」 祝予怀心想也是,笑了一笑:「大殿下这率性跳脱的性子,还挺特别的。」 卫听澜心中腹诽,是挺特别,一个皇子话那么多那么密,没在皇宫里憋出病来真是奇蹟。 「许是没人拘着的缘故吧。」卫听澜委婉地说,「听说他从前在芝兰台时沉迷卜筮之道,曾被夫子告过御状,圣上随口打发了句『既是朽料,无须雕也』,从此就无人再管教他了。」 祝予怀「啊」了一声,想到赵鹤年旷课数日,夫子们也没问过一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这就相当于被所有人放弃了。 卫听澜对赵鹤年了解也不算多。只知他天资平庸,生母位卑早逝,在宫中就是棵无人问津的野草。偏偏运气好得离奇,不止在无人庇护的困境下安然长到成年,前世还硬是赶在京城动乱前远赴封地,巧妙避过了一切风险灾厄。 他隐隐觉得,这人没准还真有些奇异的本领在身上。 「别看了。」卫听澜牵了下祝予怀的衣袖,「他既有闲心看龟玩水,可见活得还挺自在,用不着旁人怜悯同情。走吧,你不是还要投壶吗?」 祝予怀极轻地嘆了一声,点了点头。两人便转回身,一起往曲宴廊走去。 花园重归宁静。无人注意到假山之后,赵鹤年正蹲在地上,对着排成一熘的铜钱愣神。 「不对啊……」他反反覆覆将卦象看了又看,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两人的命缘都错开了,怎么还能再续上?」 他揣着铜龟,悄悄探出脑袋,望向远处并肩走远的两道背影。 卫听澜正侧过脸同祝予怀说着什么,满眼的温柔纯良,全然不见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 赵鹤年越看越迷茫。 该不会是对前世的苦命鸳鸯,转世投胎再续前缘吧? 这莫名冒出来的念头让他一怔,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拿铜龟敲了敲自己水声作响的头。 第196页 开什么玩笑,八成是他的龟真摔坏了。 * 流水席摆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时分,卫听澜才搀着步伐不稳的祝予怀出宫。 他也没想到,祝予怀这人看起来乖巧,玩心还挺重。投壶投上了瘾,高兴得非要连喝三杯庆祝,也不管那酒有多烈,端起来就一口气往嘴里吨吨。 「你可真行。」卫听澜都被气笑了,「趁着我捡箭时偷酒喝?你也不掂掂自己的酒量,就敢学着人一口闷?」 「可是我投了全壶。」祝予怀靠着他的肩膀小声强调,「全壶……」 看看,可把他给厉害坏了。 卫听澜笑得凉飕飕的:「全壶也不顶用。下回再偷喝,我把你手捆起来,一箭也别想投。」 祝予怀支起脑袋,懵懂地问:「拿什么捆?」 仿佛一拳捶在了棉花上,卫听澜气不打一处来。 拿什么捆……拿麻绳捆!拿铁链子捆! 正想吓唬他几句,却见祝予怀晕乎乎地停了步,低头往袖子里掏东西。 虽然有点生气,不得不说,祝予怀醉懵了的模样还怪招人的。 卫听澜看着他逐渐拢起的眉,语气不自觉就缓了下来:「找什么呢?东西落了?」 祝予怀摸索了一会儿,眉心舒展,伸出手来展示给他看:「用它捆。」 是一条分外眼熟的、叠得整整齐齐的鸦青色髮带。 卫听澜只瞥了一眼,就不可置信地屏住了唿吸,飞快地握拢他摊开的手掌。 祝予怀不太明白地看着他。 「你可以啊九隅兄。」卫听澜唿吸都不稳当了,急促地笑了几声,「悄没声儿地藏着我的髮带,大半个月了都没露馅儿……藏得还挺深的。」 祝予怀眨了下眼,好像意识到什么,把手往后抽了抽,没底气地嘀咕:「我的。」 生怕他抢回去似的。 「你的?」这两个字在卫听澜唇齿间滚了一遭,化作一声微妙的笑,「你又不用它束髮,随身带着做什么?」 祝予怀愣了愣,被问住了。 卫听澜又挨近了些,望着他湿润朦胧的双眼:「状元郎?」 祝予怀答不上来,被他盯得有些恼了,不讲理地反咬一口:「是你说要捆——」 卫听澜眼明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九隅兄。」他低低笑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祝予怀被捂着半张脸,只能努力眨着眼睛,表示不服气。 「你再想想,往细里想想。」卫听澜像说悄悄话似的压着声,「当真是因为我要捆你……所以你才随身带着它?」 醉了的祝予怀光顾着推脱责任,听了这句竟还连连点头,看起来委屈坏了。 「……」卫听澜头疼又好笑。 真是好大一口黑锅。 他拢紧祝予怀攥着髮带的那只手,严严实实地将它掩回宽袖底下。 「那你把它收好了。」卫听澜无可奈何地笑道,「现在你手里捏着的,可是我的清白。」 * 祝予怀最后是被卫听澜抱上马车的。 易鸣虎视眈眈地替他们掀着车帘。若不是亲眼看见祝予怀走着走着软了步子,自己瘫进了卫听澜怀里,他这会儿连手撕了卫听澜的心都有了。 卫听澜把人安顿好,又下了车:「回去多给他熬点醒酒汤,他醉昏头了。」 「知道了。」易鸣放好帘子,瞟向他,「怎么,你今日不蹭车了?」 卫听澜礼貌地颔首:「我还有事,就不劳烦了。」 易鸣下意识想问,又觉得没必要管他的闲事,索性闭了嘴,一甩鞭子驱着马车走了。 卫听澜自是要去和岳潭接头,确认遮月楼的任务成败。 在水塘边偶遇赵鹤年的时候,他隐约闻到赵鹤年身上沾了百花僵的气息。可见四皇子献的「太平春饶」的确很得圣心,明安帝自己赏玩还不够,在麟德殿大宴群臣时,也点了那腻死人的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今日宴席散后,必有善于逢迎的官员四下搜罗气息相近的薰香。一传十,十传百,只要这香在世家贵族中流行起来,百花僵在京中就有了商机。 若是遮月楼行动顺利,接下来,就该让那些贪得无厌的瓦丹畜生吃点苦头了。 他沿着街道往望贤茶楼走去。 与此同时,一只不起眼的灰羽鸟飞过澧京的长街,落在一处不起眼的楼阁窗角。 乌尤站在窗前,冷眼注视着远处的皇宫。偏西的斜阳在他身后投下晦暗的阴影,阴影中战战兢兢地跪了一个人。 「主子。」那人的声音有些颤,「咱们派去接应的人,迟迟没能等到约定的信号。那批货,怕是、怕是出了些岔子……」 灰羽鸟又蹦了几下,张着翅飞到了乌尤的肩头。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乌尤取下鸟足上缠着的细竹筒,拆开信笺,一言不发地看完。 良久,他发出一声寒意渗人的笑。 「风翅、臂弩……齐瓒那老匹夫,竟然敢骗我。」 第091章 偿命 万寿节过后,「太平春饶」果然在澧京风靡一时。 先是几家老字号香铺同时推出了仿制的香丸,然而还不等香客们排完队,京中又有十余家小香铺先后上架了名为「太平春饶」的新香,不止香气比老字号们的更馥郁正宗,价格也要低廉大半。 为着抢生意,这些小铺子争相压价,要么买一赠一,要么搭着其他香炉小物一起出售,每家铺子前都有伙计扯着嗓子吆喝。 第197页 风头最盛的那几日里,祝予怀在下学归家的路上,隔着车窗都能闻到街头那股浓郁的甜香。 原本准备一掷千金的权贵们,看着这泛滥成灾的景象,都有些措手不及。 接着买高价的仿品吧,显得自己像个不识货的冤大头;可若光顾那些聒噪又逼仄的小铺子,又拉不下那个脸。 好东西需得供起来,才显得出身价。「御用名香」与闹哄哄的市井气混杂一处,没了那层金贵的光晕,哪儿还撑得起排面? 因着这层缘故,太平春饶在世家大族之间,竟没能第一时间打开销路。 倒是那些家世不显的低门小户,或是有闲钱的商贾人家,会买个一两盒附庸风雅。 但也仅限于此了。 再好闻的香气,也扛不住那么多家铺子从早到晚、从街头到巷尾地这么熏。 在这种无孔不入的芬芳的侵略之下,人的嗅觉从新奇到麻木,只需要短短几日。 马车再从那些香铺前经过时,卫听澜熟练地拿棉花堵住了鼻子。 「看来都不用到月底,这东西就要无人问津了。」他轻啧道,「这腻人的味儿,拿去熏猪圈,猪都要摇头。」 祝予怀撩开车帘,恰看见一条狗从道旁经过,狠狠打了两下喷嚏,甩着狗头绕路走了。 ……这气味还真是狗憎人嫌。 「奇怪。」祝予怀思索道,「这不像是瓦丹的手笔,倒像有人泄露了香方。」 不仅如此,这些铺子能把香丸的价格压到如此之低,应当是有人在故意贱卖百花僵,为它们提供货源。 瓦丹若想谋利,必定会捂紧香方和货源,利用权贵们的追捧,将太平春饶打造为有价无市的珍品。 可如今稀世名香沦为了烂大街的俗物,要想再翻身,几乎不可能了。 他想到此处,迟疑地看向卫听澜:「京中莫非有势力在与瓦丹暗中较量?」 卫听澜的眼睛立马无辜地眨了起来。 「兴许吧。」他故作钦佩道,「也不知是哪个鬼才想的主意,竟然能兵不血刃地从瓦丹手里抢生意,高明,实在高明。」 祝予怀沉默了片刻。 有那么一瞬,他差点想问「你说的这个鬼才是不是你自己」。 但还是忍住了。 祝予怀心里清楚,朝堂之上有位高权重的国贼在与瓦丹里应外合,在此情形下,那股能与他们暗中抗争的势力弥足可贵。安全起见,越少人知道越好。 如果真是卫家在京中安插了暗线,他再追问下去,只会让卫听澜为难。 卫听澜看他不说话,有点心虚起来:「嗐,反正是好事儿嘛……九隅兄,我有点饿了。今晚我们还吃烩肉吗?」 祝予怀看了他几眼,把桌上的糕点推给他:「先垫垫肚子。想吃烩肉,今晚让厨房再做就是。」 万寿节那日,祝予怀曾对卫听澜说过,要是想家了随时可以来祝府小住。于是这些日子,卫听澜真就厚着脸皮搬进了祝府。 两人近来一直同吃同住,卫听澜把祝家厨子新学的西北菜都尝了个遍,易鸣对此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关于瓦丹的话题就这么暂且翻篇了。 一直到马车行到祝府门口,将要下车时,祝予怀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濯青,我曾答应高将军,不论何时都不会让你孤立无援。还记得吗?」 正要起身的卫听澜愣了愣,神情变得小心起来:「记得。」 「记得就好。」祝予怀轻声道,「若是哪日你遇到了棘手的事,也要像这样记得。不要独自涉险,让我担心。」 卫听澜唿吸一顿,眼睛略微睁大,脑子飞速地运转起来。 什、什么意思? 他想到刚才被自己煳弄过去的话题,心里又开始忐忑,总觉得祝予怀好像知道了点什么,只是出于尊重才没有拆穿自己。 他观察着祝予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坐姿也端正起来,最后谨慎地「嗯」了一声。 祝予怀笑了一下:「下车吧。」 * 整个四月风平浪静,瓦丹自被遮月楼杀人越货之后,安分了好一阵子。一直到太平春饶的风头都过去了,遮月楼也没在京中探查到任何细作的动静。 知韫和岳潭靠着贱卖百花僵,发了一笔小财,天天在楼里快乐地数钱。 卫听澜抽空去找过他们一回,实在看不下去,提醒道:「也别太轻敌了。那些细作只是暂时蛰伏,指不定何时还会出来咬人。」 「咬人也咬不到我们身上。」知韫笑吟吟地打着算盘,「听武忠交待说,他们的首领叫乌尤,为人多疑狡诈,睚眦必报。我故意放走了一个活口,这会儿他们八成在策划怎么復仇呢。」 卫听澜顿了一下:「你们栽赃给谁了?」 「什么栽赃,话别说这么难听嘛。」岳潭一边记帐一边道,「我们不过是用了最新改良的臂弩和风翅罢了。瓦丹手里那些磕碜军械,是飞虎营都不要的旧东西,我也好奇是谁丢给他们的。拭目以待吧。」 卫听澜听到这里,心里越发疑惑。 听这语气,遮月楼和飞虎营似乎不是一路人。但偏偏遮月楼有最新的军械,暗杀能力看起来还能压瓦丹一头。 该不会是睿王早年私养的死士吧? 出于谨慎,卫听澜旁敲侧击地问:「那你们的军械是从哪儿来的?」 岳潭和知韫同时抬头看了他一眼。 第198页 不知为何,岳潭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同情。 「想知道啊?」知韫拨着算盘珠子,巧笑嫣然道,「那你得入遮月楼,作我的下属。按照收新人的规矩,先叫声『姐姐』来听听,叫得甜一点儿。」 卫听澜背后一阵恶寒,迅速后挪半丈远,将嘴闭得死紧。 遮月楼……多少沾点大病。 * 临近端午,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 离万寿节已过了近一月,乌尤始终没有露面,齐瓒翻了大半个京城都没查到他的踪迹,心中十分不快。 白日上值闷了一身汗,齐瓒回府后挥退了伺候的人,满心烦躁地去沐浴。 褪了衣裳走到浴房,刚要入水时,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屋里好像有人。 习武之人的敏锐直觉让他浑身一凛,回身就要去抽佩刀,一节绳索却突然从天而降,紧紧套住了他的脖子,拖得他往回滑了几步。 房樑上倒挂下一道黑影,拽着绳索从他身后落了地,绳索与房梁瞬间发出可怖的摩擦声,下落的力量几乎要将齐瓒整个人吊离地面。 「谁——」他的头颈迅速涨红,双手拼死扯着勒紧的绳索。 身后的人低笑了一声:「齐统领,别来无恙啊。」 齐瓒的眼睛瞬间睁大,喉咙里愤怒地挤出声音:「乌、乌尤……」 「别白费力气了。」乌尤声音冷下来,「你贪得无厌,活该偿命。敢派人暗中劫货坏我的事,真当我不敢在澧京动手,只能任你摆布么?」 绷紧的绳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齐瓒努力想踩住地面,额上青筋暴起,已经说不出话来。 「安心下黄泉吧。」乌尤收紧绳索,嗤道,「我会让你的尸体有点价值。」 齐瓒在房梁下挣扎许久,瞪着血红可怖的眼,渐渐没了动静。 乌尤等了片刻,见他彻底安分了,才松开绳索。沉重的尸体坠倒在地,乌尤抬起腕上臂弩,往尸身上又补射了一箭。 天色逐渐昏暗,齐府的下人备好了饭菜,却迟迟不见主人来。 僕役不敢贸然叫人,只能唤来管家,几个人大着胆子去了浴房,将门推开一道缝。 屋内烛火通明,一打眼望去,只见一人跪在屋中央,赤/裸的下腹插着一支样式狰狞的短箭。 齐瓒的脸色青灰瘆人,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屋外,腹部流下的血液一直蜿蜒到房门处,身上、地上、墙上,到处都写满了血淋淋的「偿命」二字。 管家顷刻就软了腿,几个僕役吓得屁滚尿流,惊恐的尖叫声响彻府邸。 「来……来人!」 「杀人,杀人了啊!!」 * 三日之后,右骁卫统领意外死在家中的消息,才在京中逐渐传开。 学子们照常上学下学,在课间小憩时,偶尔也偷摸着闲聊几句外头的传闻。 「你说蹊不蹊跷?听说他是喝醉了酒,在澡桶里溺死的,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 「好歹也是骁卫统领,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 「是啊!要不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呢……」 他们议论的声音压得极低,但趴在桌案上无所事事的卫听澜还是听了个大概。 他皱了一下眉,没有吭声,只下意识地朝祝予怀瞟了一眼。 祝予怀正旁若无人地整理着笔记,刚写完最后一字,搁下毛笔,一转眼正好对上了他瞟来的视线。 他们身后的学子们仍在闲聊:「嗐,谁没个倒霉时候?我有个同乡,上街时光顾着看心仪的姑娘,一不留神掉沟里了,胳膊都折啦,养了半年才好。」 卫听澜有点尴尬,装作刚醒的样子揉揉眼,看向他刚写完的那堆手稿:「今日怎么写了这么多。」 祝予怀活动了一下微酸的手腕:「这几日太子殿下不在芝兰台,我把笔记誊抄了一份,一会儿让人送去东宫。」 「啊?」卫听澜支楞了起来,「那你怎么一个人忙活?我也是伴读,我替你抄啊。」 祝予怀笑了一下:「你还是多睡会儿吧。不然课上犯困,可要挨夫子的戒尺。」 卫听澜不大乐意,拍拍胸道:「我精神着呢,以后这些都让我来抄。」 「那好吧。」祝予怀也没客套,轻嘆口气,「也不知殿下何时回来,你要是写累了就同我说。」 不止是太子,其余皇子近日也都来不了了。三天前圣上突然身体抱恙,皇子们现下都在御前侍疾,不知何时才能回芝兰台读书。 卫听澜答应了下来,心思却微妙地一转。 算起来这时机还挺巧,齐瓒刚死,皇帝老儿就病了。 这个齐瓒……当真是醉酒溺死的? 第092章 舆图 「若真是意外溺死,这案子何至于惊动宫中。我赌是瓦丹动的手。」 望贤茶楼内,知韫翻阅着刚到手的情报,一边分析,「一点离间的小手段,就足以让他们内讧到如此地步,可见他们的联盟并不牢靠。」 岳潭补充道:「依我看,这个齐瓒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接头人。死了一颗棋子,未必就能从根本上动摇主家之间的合作,只要有利可图,他们早晚还会勾结在一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而旁边的卫听澜抱着胳膊靠着窗,一直凝思不语。 还是知韫想起他来,笑问:「小郎君好不容易得空来一次,怎么不说话?别是把魂落在祝家了。」 第199页 卫听澜这才动了一下,不自在地坐正了些:「我早搬回自己家了。」 脸皮再厚,他也不能一直赖在祝府蹭吃蹭喝,那他成什么人了。 「哦~」知韫愈发促狭地托腮眨眼,「那就是害了相思病?小郎君这年纪……夜里会做梦吧?」 她玩味的目光逐渐下移,卫听澜立马将剑搁在了膝上,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自己的尊严。 「嗯?」岳潭半捂着耳朵,「什么病什么梦?是我能听的吗?」 卫听澜重咳了一声:「正经说事儿,别扯。」 知韫看他板着脸正襟危坐,忍不住笑出了声。 年轻人的软肋,很好拿捏啊。 「我刚才是在想瓦丹的动机。」卫听澜强行把话题掰回来,「毕竟他们是一丘之貉,就算瓦丹不信任齐瓒,质问他几句、闹个不欢而散便罢了,何至于痛下杀手。」 岳潭猜测道:「也许他们积怨已久,瓦丹压根没给齐瓒辩解的机会。」 「问题就在这儿了。」卫听澜说,「怀疑盟友叛变,问都不问直接杀人泄愤,这说明瓦丹根本不在乎这所谓的联盟。又或者,他们已经达到了想要的目的,齐瓒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对于无用之人,自然是想杀就杀。 「已经达到目的……」知韫敛起了神色,「你是说,他们运百花僵是另有所图,而且很可能已经做成了?」 卫听澜点头:「靠香丸谋财这条路我们已经堵死了,但百花僵实打实地从水路商道走了一遭。我现在担心,已有细作与泾水沿线的官僚乡绅攀上了关系。」 听到「泾水」,岳潭心头一跳:「不是吧……难道他们想动大烨的粮仓?」 「我想不出别的可能了。」卫听澜沉沉嘆了口气,「大意了。若不是齐瓒突然死了,我都没想到这一层。」 瓦丹的胃口兴许比他们想像的要大得多。 屋内短暂沉默了一会儿,知韫振作道:「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瓦丹能攀关系,我们也能。」 岳潭有些头疼:「泾水不是我们的地盘,想打入当地官员内部,得给卧底安排个妥帖的身份。商人?还是船东?买货买船都要银子,贿赂官员也要银子,不行,我得先理理帐簿……」 「用不着。」卫听澜忽然一按桌子,「我有个现成的人选。」 知韫:「谁?」 「芷兰学子颜庭誉。」卫听澜正色道,「此人胆略过人,有治水之才。今年的观习志向,她填了都水监。」 * 卫听澜走出茶楼,太阳已经西沉。 碍于白日里要上学,他想与遮月楼交换情报,就只能趁着下学后的短暂闲暇,到望贤茶楼喝两盏茶。每次回家晚了,还要被高邈数落。 他四下张望了几眼,准备随便买些糕点回去煳弄高邈,就说自己是去逛集市了。 还没等他行动,突然听见一道耳熟的声音:「濯青?」 卫听澜迈出的步子就僵住了。 祝予怀站在人潮另一侧,正诧异地望着他。一旁的易鸣拎着两提糕点,满脸写着「怎么又是你」。 祝予怀迟疑地抬头看了眼望贤茶楼的牌匾,又看看他:「濯青,你没回家啊?」 刚才下学之后,他们在宫门口辞别,卫听澜分明是奔着卫府的方向去的。 卫听澜想逃又不敢逃,站在原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手心都要出汗了。 「是、是啊,」他心虚地笑了一下,「我就是……我来喝口茶,啊对,我刚刚突然渴了。」 祝予怀在他跟前站定,笑道:「你家里没茶水么,专程绕路来这儿解渴?」 卫听澜的眼神越发飘忽:「我嘴刁,就想喝这家的,一刻也等不了。」 「噢。」祝予怀怜爱地看着他,「真有这么好喝?」 卫听澜快编不下去了,汗流浃背地用力点头。 「刚好我也渴了。」祝予怀一笑,询问地看着他,「我能进去讨口茶喝吗?」 卫听澜当然说不出「不」字。 他领着两人重新踏入茶楼,大堂里的伙计见他去而復返,刚想开口问,就见卫听澜跟眼皮抽筋似的,拼命沖他使眼色。 祝予怀在后面笑吟吟的:「濯青,你是熟客,你点吧。」 卫听澜根本不清楚楼里有什么好茶,只能硬着头皮含煳道:「老样子来两盏,茶钱记我帐上。」 那伙计欲言又止。 什么老样子?你从来没在楼里点过茶!一文钱都没掏过!! 但看卫听澜眼睛眨得都快冒火花了,伙计只能把话憋回去:「好……好吧,客官楼上请。」 望贤茶楼里眼线遍布,这边三人刚落座,立马就有人向岳潭通风报信。 知韫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激动地拍桌:「千载难逢啊,快,宰他一笔!往死里宰!」 岳潭幽幽道:「你看他像付得起钱的样子吗?」 「让他赊帐。」知韫狞笑,「还不起就卖身遮月楼吧!」 另一边,卫听澜拘谨地落了座,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大祸临头。 祝予怀打量着周围:「这里不错,是个好说话的地方。」 雅间不大,彼此都错落地隔开了,风雅清静,很适合密谋议事。 易鸣放下糕点,提醒道:「公子,您还没用晚膳呢,而且茶喝多了晚上睡不好,坐一会儿就早些回吧。」 卫听澜在旁点头如捣蒜。 第200页 「我还不饿,就润润嗓,不久坐。」祝予怀失笑,「父亲近日都回得迟,我晚些与他一块儿用宵夜就是了。濯青要一起来么?」 卫听澜下意识想点头,又赶紧摇头:「不了不了,家里留了我的饭。」 又机智地转移话题:「祝大人最近很忙吗?翰林院又在修书了?」 「倒也不是。」祝予怀轻嘆口气,「圣上近来身体抱恙,又放心不下朝政,已接连几日传召父亲进宫了。」 这事卫听澜也有所耳闻。明安帝自病后就罢了早朝,后来索性改在寝宫召见重臣,听他们商讨国事。 茶楼的伙计这时奉上一壶热茶来,倒出两盏呈给他们,莫名同情地瞟了卫听澜几眼,又退下去了。 卫听澜全然没注意伙计的怜悯目光,直接把茶推给两人,一边顺着话问:「不是有政事堂在吗?何须让祝大人日日操劳。」 「圣命难违。」祝予怀略显忧虑地接过茶盏,「我也有些担心。翰林院与政事堂的关系本就微妙,圣上频频单独召见父亲,势必会引起政事堂的不满。虽说这是无可厚非的制衡之策,但翰林院和政事堂嫌隙过深,也绝非好事。」 翰林学士的职责之一,是替皇帝草拟内诏,这内诏加盖国玺后,能绕过中书省和门下省,直接下达尚书六部。 朝政内外两制并行,能够有效分散政事堂过于集中的相权,但久而久之,也容易引发党争内斗。 卫听澜思及此处,忽然记起些事情来。 前世祝家蒙冤,不就是因为捲入朝堂内斗,遭人陷害吗? 前世他逃往朔西之后,大烨就彻底陷入了动乱。泾水灾祸横行,明安帝重疾缠身,政事堂却只顾扯皮推诿……祝东旭想要救民于水火,拟了内诏下达尚书六部,要求各部合力赈灾,最后却被人反咬了一口。 朝廷拨的赈灾银不翼而飞,户部、工部官员上书弹劾祝东旭,把泾水贪污案直接扣到了祝家头上。 卫听澜迅速翻检了一遍前世的记忆,心中涌起一阵不安。 按照前世的时间线,那都是几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但自重生之后,许多事都被他亲手改写了。 虽然一切看似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世事皆有因果,一环变了,之后的每一环都可能与前世不同。 就比如——原本这个时候明安帝身体康健,但现在他病了。 是因京中势态让他忧思成疾?还是齐瓒的死刺激到他了? 明安帝若一病不起,翰林院与政事堂之间矛盾激化,是否也会提前? 卫听澜越想越焦虑。狗皇帝要是现在就垮了,不止大烨朝堂的局势会失控,瓦丹也可能伺机而动,加快蚕食大烨的速度。 祝予怀吹开茶叶,轻轻啜饮了几口。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的余光瞥见卫听澜起码换了七八个坐姿,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抵额,满脸的忧国忧民。 祝予怀不解其意。 坐垫底下埋钉子了? 易鸣也看出卫听澜不自在,嗤道:「你要是茶喝多了憋得慌,就去茅厕疏解疏解。多大人了还不好意思。」 卫听澜愣了一下,没听清楚:「什么不好意思?」 祝予怀又看了他几眼,问:「看你坐立难安的,是急着回家?」 卫听澜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 他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忽然郑重地握住了祝予怀的手腕:「九隅兄,我有件要紧的事想要拜託你。」 易鸣的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双手上,重咳了一声。 卫听澜没搭理他,继续望着祝予怀道:「你会画舆图吗?」 说起这事,卫听澜其实有点紧张。他说的舆图并非寻常的观赏性地图,而是有关瓦丹境内地形地貌、兵力分布的军事地图。 自从到京城后,他一直在尝试按前世记忆绘制瓦丹境内的地舆图,可惜总不得要领,要么比例失调,要么排布失衡,看着总觉得别扭。 他本来想着,反正时间充裕,可以一点点摸索完善,但现在他不想等了。 这图纸越早完工越好。只要大哥拿到足够详细的舆图,朔西突骑就有可能提前越过白头关,赶在兀真羽翼丰满之前,将他们一锅端了。 卫听澜越想越振奋,加快语速道:「我手里有一些废稿,需要善画之人帮忙润色重绘,最好能在年底之前完成。我手笨,又实在找不到可信的人,九隅兄……」 祝予怀没画过舆图,本有些犹豫。但看着卫听澜满怀期待的眼睛,他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可以试试。」 旁面的易鸣震惊地看着两人。 不是,等一下……这就答应了?? 这怎么听都是个费力的苦差事,舆图尺幅多大,作何用途,工钱怎么算,笔墨费谁来出,连个商议的过程都没有吗? 他们家公子积德行善十余载,遇到这姓卫的狗东西,算是栽坑里了。 第093章 夏衣 毕竟是托人办事,卫听澜顺理成章地请了这顿茶,看两人喝得差不多了,便先一步去结帐。 卫听澜刚走,祝予怀就搁下了茶盏,理了理衣裳准备起身。 易鸣立马问道:「公子想回去了吗?」 祝予怀扫了眼他的杯盏,道:「你先把茶喝完。这茶很贵,浪费可惜了。」 「贵?能有多贵。」易鸣不太信,但还是依言将茶水一饮而尽,而后皱眉吐出几口茶叶。 第201页 苦死了……这茶当真值钱吗? 一楼的卫听澜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多少?」他难以置信地指着帐单,「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两盏茶要多少?」 「价就是这么个价。」伙计也觉得有些亏心,搓着手不好意思道,「咳,那什么……您要是没带够银两,也可以赊帐。」 「敲我是吧?」卫听澜气笑了,「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我亲自问问道理。」 祝予怀和易鸣出了雅间,从楼梯往下走,顺着扶杆的方向,一眼就能看见卫听澜在柜檯前挥舞拳头的背影。 伙计往楼梯上瞄了一眼,压低声提醒:「跟您一起的那位郎君就快下来了,您确定要……」 卫听澜眼睛一眯:「几个意思?威胁我?」 嘴上虽不饶人,他的站姿却飞快地调整了一下,搭着柜檯的手也撤了下去,伪装得不那么盛气凌人。 伙计含蓄道:「不是小的不肯去,只是今儿掌柜的不在,您实在要见管事的人,那就只能请知韫姑娘和岳副官出面了。」 卫听澜听出来了。 威胁,明目张胆的威胁! 他一怒之下,「哐」地把自己的钱袋拍在柜上:「不必了。赊、帐。」 「好嘞。」伙计立马眉开眼笑。 卫听澜冷酷而迅速地在帐本上签字画押,那热心的伙计还悄声安慰他:「郎君也别丧气,其实您只要多管知韫姑娘叫几声『姐姐』,哄得她高兴了,答应让您入遮月楼了,那这帐立马就能平。」 卫听澜牙都快咬碎了:「她做梦!」 这是逼良为娼!门都没有!! 两盏茶掏空了他的钱袋,还让他欠了一笔巨款。等走出茶楼时,卫听澜的脸色都和夜色差不多黑了。 祝予怀瞥见被他收起来的干瘪钱袋,在心里默默划去了自己的猜测。 这茶楼看来并非卫家的产业。 「濯青。」祝予怀斟酌着措辞,「最近可要来我家住几日?刚好我们也能细商一下舆图的事。」 卫听澜死寂的双眼这才亮了一下:「方便吗?」 祝予怀肯定地点头:「当然。」 主要是怕你穷困潦倒吃不起饭了。 卫听澜很快高兴起来,脑子里惦记着回去收拾包袱,直接把欠的银两抛到了脑后。 谁爱还谁还去吧! 望贤茶楼里,岳潭已经拿到了伙计送来的帐本和碎银。 知韫瞟了眼帐单上签字画押的痕迹,笑出了声:「这手印按得挺用劲啊,他没气哭吧?」 「你多少积点德。」岳潭无可奈何,「明知他年轻气盛,干嘛非逼着他管你叫……你要是去掉这一条,他没准就答应了呢。」 「那怎么成?」知韫往案边一靠,「遮月楼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和服从,这规矩不能破。我比他年长,叫我声姐姐委屈他了么?他心高气傲,在我面前低不下这个头,那他就不适合遮月楼。」 岳潭也没话反驳,只能说:「他入不入楼都不打紧,你别把他逼到另投他主就行。」 「不至于。」知韫优哉游哉道,「这茶钱说不定有人替他还呢。」 岳潭本以为她是随口胡说,没想到第二日还真有人上门来了。 易鸣满脸不乐意地送了本《试茶录》孤本过来作交换,把前一日卫听澜欠下的帐给抹了。 走之前他还叮嘱伙计:「理由你们看着编,反正别说是我家公子替他还的。」 消息传到知韫那儿,她意料之中地笑了笑:「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卫听澜对这事儿一无所知。他打定主意要做个赖帐的刺头,转头就收拾了包袱,带着一堆舆图废稿搬进了祝府,再没往望贤茶楼去。 祝予怀看过那堆画得惨不忍睹的废稿,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另闢蹊径想出了个主意。 他让易鸣搜罗了一堆砖石柳枝回来,用石块代表山,柳枝代表河流,沙土代表荒漠,让卫听澜拿着这堆材料,在院中空地自由发挥。 卫听澜懂了。 画画他不在行,但朔西野大的孩子,谁小时候没玩过沙子? 堆个沙盘出来,简单。 于是,之后小半个月,两人每天早上一块儿去芝兰台读书,晚上回家后就凑在院子里瞎捣鼓。 易鸣对此难以理解。 有回他踏入院门,一抬眼就瞧见他家公子蹲在地上刨土挖坑,卫听澜在旁乖巧地替他打着灯笼。 易鸣:「……」 总感觉哪里反过来了。 卫听澜欣赏着地上的小坑,越看越亲切,手也开始痒痒:「九隅兄,你小时候是不是没玩过泥巴?」 祝予怀刨得正起劲,抽空摇了摇头:「没玩过。怎么玩?」 卫听澜一手提灯,另一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茶壶,兴致勃勃道:「加点水,我能给你捏一熘的烽火台。」 祝予怀不假思索地让开半步,指着坑道:「加。」 易鸣怔愣。 易鸣错愕。 易鸣大惊失色。 如此安宁祥和的夏夜,窗前竹影摇曳,头顶月白风清,他家公子本该安然躺在藤椅上纳凉观星,现在却和一个野男人蹲在地上玩泥巴! 易鸣精神恍惚地退出院外,「啪」地锁死了院门。 白驹私底下爱玩泥巴这种事,绝不可外泄。 祝予怀和卫听澜花了将近一旬,终于将沙盘建得初具规模,把整张舆图的地理分布都给掰扯清楚了。 第202页 从始至终,卫听澜没交待过舆图要画的是什么地方,但他不说祝予怀也能猜到。 地带狭长,气候寒冷,有草原,戈壁,荒漠,雪山……这地方只能是瓦丹。 卫听澜早已想好了藉口,只要祝予怀问,他就说细节是从武忠那儿审出来的。 但祝予怀什么都没问。 他脑中有了基本的框架,很快就专心地开始裁纸动笔。 不过还没等他勾完草图,一场骤雨就把院中的沙泥沖了个七七八八。 卫听澜颇觉惋惜地坐在廊下看雨,祝予怀递了盏梅子汤给他,安慰道:「没事,我都记在心里了。」 卫听澜倒不是担心这个。 骤雨驱散了连日的闷热,他喝了几口酸梅汤,轻嘆:「我只是有点可惜,你捏的那只乌龟被雨水沖坏了。」 「乌龟?」祝予怀愣了一下,「可我捏的是烽火台啊。」 卫听澜呛了一口,与他面面相觑。 德音拖着木刀从他们身后经过,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一边笑一边朝屋里跑。 「阿鸣哥,阿鸣哥你听见了吗? 「我说烽火台里怎么混进了一只王八,原来是公子捏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 雨过后,澧京就彻底入了夏。 祝予怀怕冷,也怕热。芝兰台里虽置了冰,一天下来也能把他热蔫了,回到家就瘫在竹榻上不想动。 卫听澜也不着急,就搬个马扎坐在边上给他打扇,等着他缓过来。 祝予怀有气无力:「你不热吗?」 「还行。」卫听澜往嘴里丢了块冰,嘎嘣嘎嘣地嚼,「易兄去拿冰酪了,一会儿我们去竹林边上吃,那里凉快。」 祝予怀瘫了一会儿,勉强支起身:「那我先去换件衣裳。」 舆图只画了个草稿,丢在书案上几天没动。卫听澜也不去催,他知道祝予怀成竹在胸,只要恢復了精神,花不了多久就能画完。 他们捣鼓泥巴的那些日子,明安帝就已病癒重返朝堂,朝中局势一如往常,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祝予怀去里屋褪下了学子青衫,换上了从雁安带来的葛纱单衣。 南方天热,这类薄罗、薄丝做的寝衣在雁安十分流行,家常穿再寻常不过。 但从西北来的卫小郎君却是没见过的。 背后的竹帘响了几声,卫听澜回眼一瞧,嘴里化一半的冰块差点一骨碌噎进嗓子。 蒲扇掉到了地上,他匆忙地站了起来,慌张地偏开了脸,含着冰块支支吾吾:「你、你这衣裳怎么……」 怎么跟没穿似的?! 祝予怀没明白,看他脸红耳赤,还以为是热的,好心道:「这是葛纱,很凉快的。可要给你拿一件?」 「不不不……不用了!」 看他走近,卫听澜只觉一股燥热涌上了头,本来没觉得暑热难耐,现在竟快冒出汗了。 他的眼睛忍不住想往祝予怀身上瞟,心中又下意识唾弃自己,低了头急急道:「一会儿要去纳凉,我先把桌凳搬出去。」 一边说着,抄起手边的矮凳就落荒而逃了。 祝予怀迷茫地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葛纱是薄了点,隐约能透出手臂的肤色,但他里头还叠穿了一件生丝薄衫,不该透的地方都没透啊。 祝予怀捡起地上的蒲扇摇了摇,不明所以。 不管了,这么热的天,保命要紧。 * 天气虽热得让人头昏脑胀,但该忙的事还得忙活。 学子们的观习志向都已落实妥当,自六月开始,那些年岁、资歷与成绩均已达标的学子,都要进入朝堂各部,进行长达一年的观习。 庞郁去了兵部,季耀文去了鸿胪寺,颜庭誉也如愿进了都水监。 按理说,学子们身无官职,观习也就是在各部衙门里打打杂,但颜庭誉是个例外。 都水监下设的河渠署,每隔几年都会遣人往泾水一带进行实地考察,今年的名单刚定下,颜庭誉竟然也在其中。 「这事我听说了,是蒋夫子推荐的。」季耀文悄悄八卦,「他没收了崇如好些图纸,偷偷拿去给都水监的熟人看,俩老头私下一合计,哎,觉得崇如是可造之才!就把她塞进名单里了。」 颜庭誉冷笑地磨着砚台:「但蒋老头把我最后的心血也给收走了,一张都没留!还训了我半日,说我纸上谈兵。」 祝予怀安慰她:「蒋夫子是有些严苛,不过他肯破例推荐你,定然还是欣赏你的。」 卫听澜在旁听着,插话问:「什么时候要走?」 颜庭誉随口道:「大概六月中旬之前吧,汛期快到了。」 实地考察的任务很重,不止要勘测河道,记录汛期,还得与当地官员打交道,调查舟船运转情况,检查水利设施的损耗程度……这些都是劳心费力的大工程,没个大半年回不来。 分别在即,季耀文还有些伤感:「唉,崇如啊,青山一道同云雨……」 「谁跟你同云雨。」颜庭誉嫌弃地打断,「你就安生在京城吃香喝辣,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几人都笑了起来。 第094章 竹哨 颜庭誉离京之前,熟识的同窗们挨个往她的包袱里塞了不少东西。 祝予怀送了她一顶轻便的凉帽,卫听澜送了她一枚小巧的竹哨。季耀文把自己爱吃的各式干粮装了一口袋,硬要她带着:「这饼子好,又能饱腹又能防身,万一遇到强盗,扔出去能给人脑袋开瓢。你信我,带上带上!」 第203页 颜庭誉拗不过,只能一个个收下。众多礼物中,她最稀奇的还是卫听澜的竹哨。 「解闷用的?」颜庭誉吹了一下,感觉声音有点像某种鸟鸣,「这也吹不出曲子来呀。」 卫听澜解释说:「万一遇到棘手的麻烦事,可以用它求救。」 这哨声也是他和遮月楼商量好的信号。 颜庭誉笑了:「话虽如此,可我怎知哨声引来的是敌是友?」 卫听澜看了看周遭,塞给她一张纸条,轻声道:「能对上的就是友。」 颜庭誉展开纸条扫了眼,上头写的是:桥上暗香拢雪,桥下轻云遮月。 竟然还有接头暗号。 颜庭誉意识到这事非同寻常,也压低了声:「怎么,泾水一带有猫腻?」 卫听澜点了点头:「是,尤其是河阴城。你此去万事留心。」 前世卫听澜与颜庭誉并不相熟,也就无从得知她是如何打入泾水官场、蛰伏起来搜集罪证的。他怕说多了反而会影响她的判断,只能这般点到为止地提醒。 颜庭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竹哨和纸条收好:「明白了,多谢。」 六月中旬,颜庭誉跟随河渠署的官吏,一同踏上了离京之途。 酷暑难耐,路上也辛劳,三伏天出外勤这种苦活儿,实在让人苦闷。 颜庭誉能忍,虽然是芝兰台出身的天之骄子,但走了几日都没喊过累,倒也让那些年长的同僚高看她一眼。 她还是没放弃自己的图纸,途中休息时,也要掏出随身的纸笔琢磨。 偶有一次被同僚瞧见了,众人好奇地传阅了一番,神情都很微妙。 颜庭誉看他们表情古怪,便主动向身旁的长辈讨教:「年叔怎么看?可是有哪里不妥?」 年叔看她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欣赏,像是惋惜,斟酌着说:「不是不妥……只是办不到。」 颜庭誉追问:「哪里办不到?」 年叔说:「设想是很好,但你想过这样的工程,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吗?」 这帐颜庭誉是算过的,她答道:「泾水水患不绝,每年赈灾平乱也是笔大开支,早已超出改良堤坝所需的成本。与其每年把钱粮拿去填无底洞,还不如从根源上解决水患,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旁边有人笑了,「年年都有堤坝决口,你这改良之策能坚持多久?五年,十年?即便它当真利在千秋,凭你张口一说,上头也没人信啊。」 颜庭誉道:「等我实地勘测之后,确保它行之有效,我可以与工部立生死状。」 这下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颜贤侄到底年轻了些。」一个同僚真心实意道,「有句话我必须劝劝你。做官为民的确是为官之本,但人活一世,多少也要顾惜自己。生死状是赌命的东西,一旦立下,你这命可就不在自己手里了。」 众人应和着劝了几句,无非是让她知难而退,莫要太执着。 图纸传阅一圈,又被还了回来。等人散去后,她盯着图纸良久,沉默地将它收了起来。 年叔靠在树下眯着眼,开口道:「还是觉得不甘心?」 颜庭誉摘下凉帽,抹去鬓角的汗,也学他的样子往树上一靠:「年叔,我若执意要修这堤坝,会如何?」 年叔看了她一眼,嘆气道:「都说了修不成,别拿命去犟。你有几条命啊?」 颜庭誉只是笑:「人活一世,总得干点什么。不然我这书岂不白读了?」 年叔还想劝点什么,到底没说下去,把草帽往脸上一盖:「罢了,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休息过后,一行人依旧骑马上路。夏季天气多变,野外并不适合露营,得尽量赶在天黑前到驿站歇脚。 带的干粮颜庭誉都没什么胃口吃,一进驿站,她乏得恨不能倒头就睡。 驿站的窄床很硌人,颜庭誉趴了片刻,闷出一头的汗,翻了个身摸到手边的包袱,掏出竹哨,含在嘴里吹了几声。 周遭一丝风也没有,很闷。 她叼着竹哨睁开眼,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凉水,然后走到窗边,支起窗子透气。 窗外有两只鸟,看到她来就扑稜稜飞走了。颜庭誉又百无聊赖地吹响竹哨,想看看这玩意儿能不能吸引飞鸟。 刚吹了没几下,隔壁的窗忽然开了,窗沿搭上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颜庭誉下意识停了哨声,转眼瞧去,只见隔壁那人悠闲地探出半张脸:「找我有事?」 颜庭誉:「……」 颜庭誉当机立断,啪地关上了窗。 隔壁沉默了片刻,提声道:「桥上暗香拢雪。」 颜庭誉重新把窗打开,幽幽地盯去。 苏泽延忧郁地回望着她:「半年没见,咱俩的交情已经沦落到需要对暗号了?」 「你不是说去北疆教书了?」 苏泽延遗憾地摸出一枚瓜子:「没去成。我是一块好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他将瓜子放进嘴里,正要嗑下去时,颜庭誉对着他用力吹了一下竹哨,微笑地敲敲窗:「好砖,过来叙个旧啊。」 苏泽延手一抖,瓜子掉了。 颜庭誉的笑容扩大:「平章给我塞了一堆重死人的干粮,你来替我解决一下。」 苏泽延无能为力地摇头:「我的牙金贵,嗑不了干粮。」 颜庭誉拉下了脸:「苏晦行,给老娘滚过来。」 第204页 「……来了。」 苏泽延没让书童帮忙,自己坐着素舆,慢吞吞地推着轮子滑了过来。 颜庭誉的房间不大,苏泽延的素舆一进来,两人之间就只挤得下一张方桌。傍晚还没点灯,门一关,屋里显得极其昏暗逼仄。 颜庭誉两手交握搁在桌上,冷冷地盯着他:「从头开始交待一下吧。」 苏泽延:「……」 这诡异的氛围中,他下意识地想去掏瓜子,但在她犀利的凝视中又忍住了。 「崇如。」他无奈地扯出个笑,「你把你的图纸给同行之人看过了吧?」 颜庭誉不置可否:「让你老实交待,没让你反客为主。」 苏泽延默了一下,坦言道:「崇如,你都知道的。大烨的朝堂早已烂进根子里了,你的主张再好,不合上意,永远只是废纸一张。阻碍你我施展抱负的不是别的,就是这一整个腐败又陈旧的官场。」 他嘆了口气,认真道:「我想另寻明主,为大烨,也为我自己搏一条出路。」 颜庭誉凝眉:「朔西要起义了?」 苏泽延吃了一惊:「不,你想到哪里去了!」 颜庭誉失望地「哦」了一声,没兴趣猜了:「你直接说你选了谁。」 苏泽延谨慎道:「我认为二殿下有先帝遗风。」 「好。」颜庭誉说,「我跟了。」 苏泽延下意识辩解:「你有所不知,其实二殿下他……他……」 苏泽延后知后觉地愣住了。 颜庭誉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无所谓道:「你和澜弟都是人精,你俩押的宝错不了,带我一个。」 苏泽延:「……」 不是,他准备的腹稿都还没说完。 这造反的事也能跟风?! 「很意外吗?」颜庭誉摊手,「反正等你这张嘴叭叭完了,我一定会被诓上贼船,还不如提前从了。」 苏泽延纠正:「我这不叫叭叭,叫游说。我虽腿有残缺,但身为谋士——」 颜庭誉用力吹了一下竹哨,打断道:「少废话,现在你来给我讲一讲泾水的情况。」 苏泽延:「……」 他总感觉这竹哨像是训狗用的。 * 一个多月后,卫听澜收到了两封信。 其中一封是颜庭誉从泾水寄来的。信的开头潦草地问候了一下他和祝予怀,大意是自己太忙了没空写信,反正你俩形影不离,那就凑合着看同一封吧;又谈了谈在泾水的见闻,抱怨了一下伙食和天气,后面还说蒋老头的眼光确实毒辣,堤坝图纸还需大改一番等等等等…… 东拉西扯到最后,她着重提了一句:「澜弟所赠竹哨,实乃发疯抒臆之良器,每每吹之,有爽心畅神之奇效,甚好。」 角落里还补了俩字:痛快! 卫听澜:? 祝予怀看过之后,一头雾水:「她用这东西做什么了?」 卫听澜也毫无头绪。 这应该是……已经吹过竹哨,见到遮月楼的线人了吧。 可这堆暗语他怎么一句都看不懂? 两人不明所以,但也没太纠结。祝予怀又问他:「还有一封信是谁寄的?」 卫听澜低头看了一眼,直接拆开了信筒:「是我大哥。」 卫临风的家书不长,卫听澜很快扫完,面露欣喜:「我大哥说,他遇见一位擅医的云游僧人,据说此人能治心疾。待大哥年底来京,也将这位僧人一道请来,到时可以让他给你看一看。」 祝予怀有些惊讶,不好意思道:「我这病已比从前好太多了,难为长史君还记着。」 自天暖之后,卫听澜带他去跑过几回马,又手把手地教他剑术、射术,祝予怀虽然学得慢,但体力与精神都比过去强健许多。虽然夜里偶尔还会梦魇,但心疾几乎没犯过了。 卫听澜宽慰他道:「看看总没有坏处,能补一补身体也是好的。」 要是能治癒,那就更好了。 在暗含期望的等待中,夏日悄悄过去了。 暑去寒来,澧京枝头的绿意由盛转衰,似乎一眨眼就入了秋。寒风过后,落叶凋零,满城飞舞了大半个月,终于沉寂下来,化作冬泥中荒寒的残影。 十一月,祝予怀的舆图已绘至尾声,在做最后的润色。 与此同时,朔西打了两场胜仗,逼退了徘徊在边境的瓦丹骑兵。卫临风开始巡视边防,清点军备屯粮,确保军民能安然过冬。 十二月,芝兰台进行了今年的最后一次季考,学子们松了口气,开始搓手期待春节的漫长休沐。 而卫临风率领一队轻骑,辞别父亲,与一位僧人同行,踏上了返京之途。 第095章 单相思 临近年关,澧京下了雪。今年的冬天比过往更冷些,卫府上下都忙着购置冬炭和年货。卫听澜算着大哥来京的时间,没事就在府中到处转,观察还有什么欠缺的地方。 府门口旧年的红灯笼该换了,徐伯腿脚不便,卫听澜便主动搬了长凳过去,帮他挂灯笼。 徐伯看他踩着长凳忙上忙下,又欣慰又紧张:「慢点,慢点!你看着脚下,别摔着。」 卫听澜笑了一声,挂好了灯笼跳下来,又拿起张门神往府门上比划:「徐伯,你站远些替我看看,贴这儿行吗?」 徐伯连声答应着,往后退去。 还没等他站定,一道沉静如水的声音从后传来:「低了,再高一些。」 第205页 卫听澜下意识地往上举,但动作忽然顿住了。 这声音…… 他唿吸微滞,勐地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阶下的人。 卫临风牵着马,身上的盔甲染了霜花,抬手摘下头盔,温和地望向他:「阿澜。」 这么把他从头到脚看了几回,卫临风眼中又浮起一点笑意:「长高了。」 时隔两世再听到这声音,卫听澜的心中涌起一阵道不明的酸涨和委屈。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迈了一步,嘴唇动了两下,眼睛就有点红了。 「哈哈,看傻眼了吧小公子?」常驷突然从后冒出头来,笑得死欠,「我们隔老远就瞧见你了,特地下马步行过来偷袭!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被他嘲笑了,卫听澜也不恼,只像还没醒神似的喊了一声:「大哥。」 卫临风轻声应了,转头吩咐道:「常驷,先随徐伯去把马匹安顿好。」 「是!」常驷接过他的马缰,喜气洋洋地跟上徐伯,「走喽小马,回家吃草~」 卫临风上了台阶,走到弟弟跟前,视线先在他微红的眼角停了停,然后看向他手中捏着的门神像。 「这门神画得威风。」卫临风拿起来端详了几眼,「往年没见过这种样式的。」 趁这片刻的功夫,卫听澜垂头飞快地揩了下眼角,带了点鼻音道:「是朋友画的。」 卫临风只当没察觉他的异样,抬手轻揉了下他的脑袋:「看来是在京城交到好朋友了。是你信中常提的那位祝郎君?」 卫听澜的耳根可疑地红了一点,头垂得更低:「嗯。」 「下回请他来做客。」卫临风一边说着,举起门神往门上比了比,「贴这儿刚好。阿澜,给我打下手。」 兄弟俩一块儿把门神贴了,搬起门口的长凳往府里去。 卫听澜已经缓过了情绪,肩并肩地挨着哥哥走。他总感觉自己在做梦,有太多的话想说了,只能东一句西一句地打听家里的近况。 卫临风平时不是个话多的人,但在弟弟面前总有难得的耐心。 自己和爹常年在前线打仗,有时一年半载都不着家,小时候还有娘和祖父在,但后来,就只剩弟弟一个人守着家了。 卫临风心中有愧疚,向来对弟弟能宠就宠,闯了祸也帮他收拾。 唯一一次没兜住,就是去年卫听澜私自带府兵上前线那回。无论自己怎么求情,爹都铁了心要动家法。 其实卫听澜那一仗打得很漂亮,朔西突骑当时正需缺一支出其不意的敢死队来破局,卫听澜的行动虽然冒险,但时机卡得刚刚好。但凡他懂得见好就收,爹都不至于那么生气。 可惜卫听澜在战场上杀昏了头,非要以少对多去刺杀瓦丹的大将,这才惹得爹大动肝火。 直到卫听澜离家赴京之前,父子俩还在怄气。他这当兄长的夹在中间,也很头疼。 卫临风有心缓和他们的关系,便道:「其实你寄来的家书爹都看过,之前信中与你提及的那位擅医的无尘大师,也是爹打听到的。」 卫听澜小声哼了一下:「我就知道,他肯定藏着我的信,背着人偷偷看。」 卫临风笑得无奈:「不生爹的气了吧?」 「本来也没生气。」 两人进了屋,卫听澜又问他:「说起那位无尘大师,他怎么没与你同来?」 卫临风一边卸甲一边说:「大师是佛门中人,不爱市井喧嚣。他现下借住在檀清寺,准备在那里为百姓开义诊。你那位朋友若得空,近日也可前去拜谒。」 卫听澜点了点头,准备抽空给祝予怀递个信,约时间与他同去。 除此之外,他还有件要紧事。前些日子祝予怀已将画好的瓦丹地舆图送来,就收在揽青院的书房里。 卫听澜手里拨弄着茶壶,犹豫着要怎么同大哥开口。 说是自己梦中魂游瓦丹所见?还是老实交代自己重活了一次? 听起来好像都很匪夷所思。 卫临风卸完盔甲,一回头瞧见弟弟捏着茶壶发呆,问道:「阿澜?」 「啊。」卫听澜勐然回过了神,飞快地倒了茶,递给他,「大哥渴了吧,快喝口茶。」 卫临风直觉他心里藏了事,但也没催,接过来喝了两口。 「大哥。」卫听澜试探地看着他,「你……你相信有前世今生这种事儿吗?」 卫临风手指一顿,目光顺着杯沿瞥他一眼,又放下茶盏,仔仔细细地把他看了几眼。 卫听澜被盯得心里发毛,正想找补两句,卫临风忽然一笑:「阿澜已有心上人了?」 卫听澜呆了一瞬,脑子里的腹稿跑了个精光。 怎么、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不说话,那就是有了。」卫临风瞭然,「是哪家的姑娘?」 卫听澜差点惊得跳起来:「我没喜欢姑娘!」 卫临风不信:「你都开始和人家攀扯前世今生的缘分了。」 卫听澜的脸噌地涨红,百口莫辩道:「我那是……我……」 卫临风拍了拍他:「过完年就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跟哥有什么可害臊的?你有看中的姑娘就要早些和家里说,不然错过了就是真错过了。」 卫听澜头皮发麻:「我真没有……」 卫临风露出不贊同的神情:「又不是催你现在就完婚,只是趁着我没离京,两家可以走动走动。这世道女子不易,你得有担当,不能让人家姑娘等着盼着。亲事若能早些定下,爹在朔西也安心。」 第206页 卫听澜头疼不已。 他哥这为人兄长的劲头一上来,真有点不好对付。 卫临风等了一会儿,见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弟弟还是不吭声,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了。 「阿澜。」他微微皱眉,「难道你……」 卫听澜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卫临风直击要害:「你是单相思?」 卫听澜:「……」 悬着的心立马安详地死了。 卫临风心说不应该啊,他弟弟虽然莽撞些,但长得鼻是鼻眼是眼,分明是个很俊俏的少年郎。 卫临风又问:「你与人家表明心意了没有?你既有意,可不能只等着姑娘来交付真心,自己要争点气。」 卫听澜痛苦地把头埋了起来:「别念了,大哥别念了。」 过去咋没发现他哥话这么多呢? 卫临风到底没能诈出有用的线索来。 他情窦初开的弟弟十分狡猾,趁着府中人来汇报的时机,脚底抹油熘走了。 卫临风无奈独自用了顿便饭,听人汇报完府中的大小事务,终于抽出空来,在府邸里四下转了转。 于思训和焦奕随行在侧,向他讲述这一年京中的局势变化。 三人走在迴廊下,转了个弯,正好瞧见一个纤巧的背影背着木刀,一蹦一跳地往演武场的方向去。 卫临风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于思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噢,那是祝郎君身边的德音姑娘。她拜了高将军为师,经常来府中习武。」 卫临风心思一动,正想开口询问,德音身后的墙头突然冒出个人来,手里捏着两串糖葫芦,正是消失了大半天的卫听澜。 卫临风眼神微闪,向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迅速退回了长廊的拐角处。 于思训和焦奕不明所以,也跟着他往后退。 三人隐在暗处,远远看着卫听澜跃下墙头,打劫似的拦住德音的去路,把糖葫芦和一张纸条样的东西塞进了她手里。 德音问了一句什么,卫听澜高冷地点了下头,德音就把纸条往怀里一揣,看都不看,叼着糖葫芦走了。 卫临风的神情有点凝重。 焦奕和于思训在后面察言观色,替卫小郎君捏了把汗。 才刚说了德音是祝郎君的人,就撞见如此直白的贿赂现场。 他们将军明察秋毫,不会察觉什么端倪了吧? 卫临风面上沉稳,心中却想着: 坏了,还真是单相思。 难怪弟弟死活不同意议亲……这姑娘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怕是情窦未开,根本不懂他的心意。 好在议亲的事是不着急了,人家姑娘都没及笄,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卫临风看着卫听澜离去的背影。 现在最该愁的,是他这个只会拿糖葫芦追人的傻弟弟。 * 卫听澜回了揽青院,到书房取出舆图,准备豁出去再试一次,直接带着它去找大哥。 祝予怀这图画得精细,画幅裱完长约一丈,卫听澜把它拆开检查了一遍,现在还得给它再卷回去。 刚卷到一半,虚掩的门忽然被风吹开了。 卫听澜吓了一跳,手中的画轴掉下了桌,咕噜噜地一路展开,一直滚到了近门处。 卫临风站在门口,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两人都愣住了。 整张舆图摊在地上,一览无余。 第096章 魂魄 事发突然,卫听澜想捞画轴没捞着,以一个惊恐而狼狈的姿势趴到了桌案上。 被风吹开的门大敞着,卫临风望着笨手笨脚的弟弟沉默须臾,又看向地上的舆图。 他从军多年,只粗略一眼,就能看出上头画的是什么地方。 不等卫听澜做出反应,他直接踏入房中,弯身将舆图捡了起来。 「咳,大哥。」卫听澜尴尬地支起身,「关于这图的来歷,听起来可能有点玄乎,你要不先坐下听我解释……」 卫临风平静道:「我已经听说了。」 卫听澜卡了一下:「听说什么?」 卫临风从舆图上抬起视线,无奈而宠溺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非得听人夸几句才罢休。 「我听于思训说,你抓了一个瓦丹细作,策反之后又放了回去。」卫临风点了点图纸,「这舆图就是那个武忠传回来的?你倒是挺会用人。」 卫听澜听得一愣又一愣。 这怎么还跟武忠扯上关系了? 卫临风将画轴放在桌案上展平,一边继续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毕竟曾效力于瓦丹,传回的情报不可尽信。这舆图是真是假,还有待检验。」 卫听澜呆望着他英明神武的大哥,半晌没能说出话。 他之前自作主张把武忠送给遮月楼,事后才向于思训随便编了个谎,说是把人送回瓦丹人那儿做内应。 没想到这瞎扯的藉口,竟阴差阳错在这儿派上用场了! 卫临风对弟弟的震惊一无所觉,重又被舆图吸引了注意力。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身为将领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图有可能是真的。 卫临风一寸不落地看完图纸细节,心中有了初步的筹划:「等回了朔西,我就安排斥候去探路,是真是假一探便知。哪怕只有一条路能走通,这也是难得的撬动瓦丹后方的机会。」 卫听澜闻言松了口气。 第207页 不管怎样,只要大哥相信这张舆图有参考的价值,就足够了。 卫临风收好舆图,回头看了眼弟弟,后知后觉地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来为单相思的孤苦少年指点迷津。 卫临风将他看了又看,百思不得其解:「你这脑袋,分明挺灵光的啊……」 怎么追姑娘的时候就不开窍了呢? 卫听澜不安地站直了些,总感觉他大哥的眼神十分古怪。这欣赏中带着点惋惜的目光,仿佛一个农夫在看自己卖不出去的白菜。 斟酌片刻后,卫临风道:「快过年了,最近街上热闹,你要是没事,就多出去走走。」 卫听澜茫然地点着头。 「在京中若是有在意之人,也约着一起,记得给人家买些礼物。银子就从帐上支,不够的话我再添。」 卫听澜越听眼睛越亮:「好!」 这是要给他加零花钱、鼓励他出去玩的意思! 第二日早晨,卫临风故意踩着点去演武场附近转悠,果然瞧见他弟弟故技重施,又把德音堵在半道说悄悄话。 卫临风在迴廊的阴影里暗中观察,看到弟弟满脸期待地问了句什么,而德音十分自然地点了头。 当天晚上,卫听澜在自己屋里翻箱倒柜,卫临风过来看他时,见他把所有的衣裳都给倒腾了出来,忍不住想笑。 他明知故问道:「阿澜明日和人有约?」 卫听澜把快要塌了的衣服堆往床里怼了怼,支支吾吾道:「约了……约了熟人。」 卫临风又问:「明日午膳还回家吃吗?」 卫听澜小声说:「中午不回,外头吃。」 有出息,不愧是他弟弟。 卫临风满意地拍拍他:「好好玩。」 到了次日清晨,有约在身的卫听澜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梳洗一新,匆匆扒完早膳就出门了。 卫临风在心里感慨着「弟大不中留」,一边享受着难得的清闲,在书房里钻研舆图,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等他研究累了出门活动,已临近正午。信步走到演武场附近时,卫临风忽然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 「刀拿稳了!木刀都握不住,还想上真刀?」 听着像是高邈的声音,卫临风心中疑惑,转身往那头望去。 高邈的嗓门越发响亮:「让你用点劲,没让你起飞!底盘不稳,今日马步再加一炷香!」 「别啊师父!」 这哀嚎的声音让卫临风浑身一震,诧异地定住了步。 这是高邈的小徒弟德音? 她不是被阿澜约出去游玩了吗?? 莫大的荒谬席捲了卫将军的心头,让他对自己身为将领的判断力产生了崩塌般的怀疑。 * 另一边,祝予怀和卫听澜已经到了檀清寺外。 易鸣在山脚处守着马车,因此只有他们两人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上来。 冬日山里阴寒,祝予怀特意换了厚重的氅衣,行动有些费力。等终于到了门前,他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这暖耳戴着,竟还有些热。」 暖耳是卫听澜前日特地上街买的,毛茸茸的狐皮罩在脑袋旁,挡风又保暖。祝予怀戴上时,就像被什么小动物捂住了耳朵。 卫听澜觉得他这样子特别可爱,偷瞄了一路,这会儿终于笑出了声:「再等一等,进去了再摘。」 「看你忍笑忍一路了。」祝予怀把暖耳一摘,不由分说地往他脑袋两旁扣,「让我看看你在笑什么?」 卫听澜往后一仰,让他扣了个空,笑得更厉害了。 「好了好了,我们先进去排队。」卫听澜讨饶地哄道,「人看着还挺多呢。」 祝予怀这才不甘地重新戴上暖耳,和他一道往寺中走去。 檀清寺里挤了不少百姓,都是来看义诊的。有几个小沙弥穿梭在人群间维持秩序,挨个询问患者的病症,然后引着他们往不同的地方看诊。 问到祝予怀时,小沙弥一听说他们来找无尘大师看心疾,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两位施主,确定要找他问诊?」 卫听澜连连点头,又补充道:「人多的话我们可以等。」 小沙弥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双手合十道:「不必等,请随我来。」 两人跟随着他穿过人群,越过几重殿宇,一直走到了禅房附近。 眼看地方越来越偏,祝予怀有些迷茫:「小师父,无尘大师今日不出诊吗?」 小沙弥欲言又止,实在没忍住:「施主,无尘只是在寺中还债,从来不曾出过诊。」 两人都愣住了,卫听澜问:「还什么债?」 小沙弥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他途径我寺时,说是来朝拜佛祖,实则偷偷刮佛像上的金粉,被住持当场抓住,金粉撒了一地。」 祝予怀和卫听澜:「……」 小沙弥问:「施主当真要找他看心疾?」 卫听澜汗流浃背:「呃,这……」 大哥给他找的这是个什么人啊! 小沙弥摇头嘆气:「也罢,我寺无人擅医心疾,两位实在无处求医,就去试试吧——他正在后头扫雪隐。」 卫听澜觑着祝予怀的神情,根本不敢吱声。 祝予怀沉默片刻:「来都来了……去看看?」 于是两人在小沙弥同情的目光中,朝雪隐的方向走去。 * 忙碌了一早上的无尘师父扫完茅厕,灰头土脸地提着扫帚和水桶出来,一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两个年轻人。 第208页 一个从头到脚裹得毛茸茸的,另一个脸板得像块碑,两人一起站在太阳底下反着光,宛如神兵天降。 六目相对,无尘问:「你们是来赎我的吗?」 卫听澜掐了下自己的眉心。 很好,第一句话就确定了身份。 没记错的话,这里是寺庙,不是青楼对吧? 卫听澜直接开始谈判:「你能治心疾吗?能治就赎。」 无尘很上道:「能治,但得先赎再治。」 卫听澜点头:「可以,但治不好的话我会把你卖进青楼回本。」 无尘大惊失色:「现在的青楼连和尚都收?」 卫听澜微笑:「出家人不打诳语,反之,打诳语的不是出家人。既不是出家人,青楼也能做你的家。」 无尘欲言又止。 你搁这儿绕口令呢? 祝予怀轻咳一下,小声道:「濯青,治不好就算了,倒也不必如此。」 卫听澜同他低语:「你信我,对付这种江湖骗子,就得威逼恐吓,不然他转头就跑。」 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到底还是去找了住持,替无尘把欠的帐还上了。 无尘无债一身轻,扔掉扫帚以后,连光熘熘的脑袋都亮堂了几分。 卫听澜不想多等,找了个清净地儿坐下,直接让他看诊。 无尘没有推脱,大约是真怕他把自己扔进青楼,给祝予怀搭脉的动作都透着谨慎。 片刻后,无尘说:「这不是心疾。」 祝予怀求医多年,头一回听到这样的回答,忙问道:「不是心疾,那是什么?」 无尘悲悯地合掌:「小施主魂魄有缺。」 卫听澜嗅到了骗子的气息。 他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你下一步该不会要作法招魂吧?」 无尘匪夷所思:「我是和尚,不是神棍。你见过和尚跳大神吗?」 卫听澜呵笑:「那你见过和尚刮佛祖的金身吗?」 无尘噎了一下。 卫听澜追着补刀:「连佛祖你都不放过,会跳大神诓钱也属实正常。」 祝予怀有点不忍心听了。 濯青这嘴就像抹了毒。 祝予怀轻咳一声,尝试把话题掰正:「无尘师父,您方才跳的这个大神……不,您方才说的『魂魄有缺』,具体是因为什么?」 无尘:「……」 你的前半句话太大声了,施主。 无尘心如藁木地回答:「原因很复杂。人死之后要轮迴转世,倘若魂魄对前尘执念太深,轮迴就载不住因果业力,只能强行剔除一部分魂丝,捨弃在轮迴之外。如此一来,正魂就有了残缺。」 他停了一停,又补充道:「当然也不一定全是轮迴造成的。也可能是你的魂魄太顽皮,东撕一块,西撕一块,自己把自己玩缺了。」 祝予怀满眼迟疑。 还有这种事情? 第097章 轮迴 听到「前世」「因果」,卫听澜才逐渐收敛起戏嚯的神情。 他看着无尘,将信将疑地问:「魂魄不全,会有什么后果?」 「因人而异。」无尘举例道,「健忘、梦魇、五感缺失、神智不清,各种症状皆有可能。最糟的情况就是失魂之症,魂魄全然泯灭,只余一具空壳,也就是俗言所说的痴呆……当然,这位小施主没那么严重。」 祝予怀若有所思:「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把缺失的魂魄找回来?」 无尘摸了摸脑袋:「很难。被强行剥离主体的魂丝就如同无根之萍,只是天地象罔中虚无缥缈的一缕『气』,根本无从寻起。除非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依附上去……」 卫听澜催促:「你说详细些,什么东西?」 无尘为难道:「唉,我哪儿知道一缕魂丝会喜欢什么?花草树木,飞鸟游鱼,或者魂魄主人生前喜爱的首饰、书画、兵器、古玩,或者至亲至爱所立的墓碑灵位……什么都有可能啊。」 卫听澜冷笑着推开剑鞘:「说到底你还是没法治,是不是?」 半出鞘的剑光让无尘浑身一凛,慌忙往祝予怀身后躲:「阿弥陀佛,施主你可不能强人所难啊,你只让我治心疾,但这根本就不是心疾……」 祝予怀尝试拉架,可卫听澜才不心软,眼疾手快地捉住无尘的僧袍,直接把他拎了回来。 「你说不是就不是?」卫听澜拿刀柄拍了拍他的脸,「如果不是心疾,发作时为何会心口绞痛?你老实交待,方才那些魂魄、因果的话术,是不是在诓骗我!」 「佛祖在上,我真没胡诌!」无尘瑟瑟发抖,「这位小施主就是缺了几缕魂丝,至于什么心疾,那、那说不定……说不定他前世是穿心而死的呢!」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卫听澜的神情勐然一滞,威胁的动作也顿住了。 无尘说完了才知道后怕,紧张地补充道:「我我我不是咒他的意思啊!这只是一种猜测,前世的苦果深入魂魄,轮迴后仍不得解脱,这是有可能的……」 卫听澜一字一句地听着,仿佛被人用软刀子一下下剜着心,听到「不得解脱」时,他连唿吸都有些困难了。 无尘还在语无伦次地辩解,可卫听澜手一松,颓然地退了半步,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质问的力气。 祝予怀此世的心疾,果然是自己害的。 过去的那十余年,他每夜梦魇不得安寝……都是拜前世那一剑所赐。 第209页 祝予怀察觉到他的异样:「濯青?」 无尘也感觉气氛不太对,察言观色地噤了声。 祝予怀意识到什么,轻拉了下卫听澜的衣角,小声安抚:「濯青,前世之事谁说得准呢?无尘师父也只是猜测而已,你别往心里去。」 卫听澜的眼眶一下子泛了红。 祝予怀有点慌了,又往他身边挨了挨,努力哄着他:「治不好也没什么的……你、你别难过啊,你看我现在这样,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卫听澜轻吸了口气,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他甚至不敢去想那一剑有多痛,才会让这痛楚烙入祝予怀的魂魄,逾经两世仍不能平息。 祝予怀看他状态实在不好,低声又道:「濯青,要不……今天我们先回去?」 卫听澜勉强调整了一下心绪,才放下手来,向他挤出个笑:「我没事。你饿不饿?饿的话我们用点斋饭再走。」 祝予怀忙道:「好。」 一旁的无尘如蒙大赦,立马殷勤地给他们指点了斋堂的方向:「两位施主慢走,慢走。有空常来。」 等目送两人离去后,他狠狠松了口气,准备回僧舍收拾包袱,抓紧时间跑路。 另一边,卫听澜把祝予怀送到用餐的斋堂,自己却没进去,同他道:「你先吃,我去洗把脸就回来。」 祝予怀只当他是想独自缓一缓,便应下了。 不远处的僧舍中,无尘手脚飞快地拾掇着包袱。刚收到一半,忽有一人破窗而入,抱着剑精准地落在了他跟前。 被扇了一脸墙灰的无尘:「……」 卫听澜正要开口,无尘却突然往地上一滚,撒泼般拳打脚踢道:「施主,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行脚僧!就算为了谋生干过点上不得台面的事,你也不至于来灭我的口吧?」 卫听澜扶额:「你等一下……」 「等你来算帐吗?」无尘崩溃地拍打着地面,「我知道你是卫将军的弟弟,我不就是耍了耍嘴皮子,蹭了你爹几顿饭吗?就算我吹牛有错,那我也治好了他老人家的战马啊!」 「……」 原来是靠吹牛和治马骗到了爹和大哥。 但卫听澜没空同他计较,头疼地把人拎了起来:「少废话,替我搭个脉。」 无尘哭嚎的声音一哽:「怎么,你有隐疾?」 卫听澜的眼神瞬间像要杀人。 无尘噤若寒蝉地闭了嘴,一边给他搭脉,一边暗自腹诽。 不是隐疾你翻什么窗,鬼鬼祟祟的。 但很快他就顾不上在心里委屈了。 卫听澜等了片刻,看无尘的神色逐渐变得惊诧,便问:「看出什么了?」 无尘见鬼似的抬了下头,飞快地伸出一指按在他眉心,又收了回来。 「我没验错。」他难以置信道,「你比常人多了一魄,而且那一魄也是你自己的……你怎么做到的?」 卫听澜心道果然,斟酌着坦言道:「我重活了一回,在去岁冬日忆起了前世。」 无尘在脑中反应了片刻,勐然吸了一口凉气。 1 ——他说的是「重活」,不是「转世」! 无尘瞠目结舌:「你、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熘回来的?干坤倒转、光阴逆流这种事,也能被你钻空子?!」 卫听澜摇头:「我不清楚,不过这也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安然回归原初,唯独九隅兄的魂魄与前世不同,有了残缺?」 「你让我理理。」无尘抓耳挠腮地思索,「魂魄有缺,大概率是因为轮迴,可轮迴是新生啊!应该投胎成样貌身世都截然不同的人才对,怎么还有人能逆向轮迴的……嘶,头有点痒,好像要长脑子了……」 卫听澜看他理了半天也没说上来,有些焦虑:「算了。那你再告诉我,我多出来的这一魄,能不能换给他?」 「你在想什么?」无尘震惊地抬头,「这可是魂魄,你当是砖头啊,还能拆东补西?」 卫听澜越发失望:「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无尘看他实在执着,忍不住道:「实话跟你说吧,只有在人濒死之际,正魂脱离躯壳的那一瞬,散落天地的魂丝才有可能受到牵引,重新回归主体。 「但那种时候,生与死只是一线之隔,稍有差池人便没了!我问你,你捨得让那位小施主去闯鬼门关吗?」 卫听澜立即道:「不行。」 「那不得了?」无尘无奈地摊手,「没辙,真没辙,认命吧。」 卫听澜沉默了下来。 无尘的脑子已经煳得转不动了,索性直接放弃,继续收拾自己的包袱:「罢了,天道轮迴,岂是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和尚能参透的?不想了不想了。」 一边又心大地劝:「施主,你也看开点,你比常人多了一魄,没疯已经可以烧高香了。你那位朋友虽少了魂丝,但也神志清明,这可是不幸中的万幸啊!正所谓塞翁失马……」 他絮絮叨叨地拾好包袱,一转头,屋里早已不见了人影。 * 卫听澜回到斋堂,陪祝予怀用过斋饭后,便准备动身返程。 上山时费了太多力气,下山时祝予怀腿脚都有些使不上劲。 山路上积雪未化,两人都走得谨慎,卫听澜看出他疲惫,没走多远便开口道:「我背你吧。」 祝予怀看他不由分说地往自己身前一蹲,有点不好意思:「我还能再走一段……」 第210页 卫听澜没答话,拉过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直接把人背了起来。 祝予怀吃了一惊,而卫听澜已沿着台阶走了起来,步子又轻又稳当。 山林间有雪扑簌簌地落下,祝予怀感受到他后背的暖意,自己身上也跟着热了起来。 「濯青。」他有些无措,「你对我也太好了。」 卫听澜似乎轻笑了一下:「上辈子欠你的。」 这话乍听幽怨,却又带了点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玩笑意思。 「啊。」祝予怀弯起了眼睛,故意问他,「那你打算怎么还?」 「还不清了。」卫听澜望着远处连绵的山,「把我这辈子抵给你吧。」 祝予怀伏在他肩头笑:「那我还得养着你。」 「辛苦你养了。」卫听澜往上掂了他一下,「小主子行行好,赏我口饭吃?」 祝予怀被逗得直乐,忍着笑打他:「瞎喊什么呢。」 卫听澜只是低笑了几下,心中无声道,反正我都是你的了。 雪后的山林十分静谧,祝予怀笑得累了,就懒散地靠着他的嵴背,感觉自己像乘着一叶温暖避风的小舟,舒适地眯起了眼。 下山的路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路程很快就过了大半。 卫听澜悄悄侧头看了一眼,祝予怀下巴抵着他肩头,唿吸平缓,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他走得愈发慢,心中眷恋又惆怅,隐隐期盼这条路能再长一些。 可山脚下马车的轮廓已逐渐清晰,卫听澜一垂眼,就能看见落在车顶的鸟雀,拿着刷子梳理马鬃的易鸣……还有边上的另一个人。 卫听澜一怔,下意识顿住了步。 卫临风牵着自己的战马,一身便装看起来风尘僕僕,正神情端肃地立在马车旁,微仰着头一动不动。 他复杂的目光就这样注视着山道上的两人,不知道已看了多久。 第098章 成全 在大哥的注视中,卫听澜的胳膊不自觉地微微用力,将背上的人背得更紧了些,一步一步朝山下走来。 易鸣梳理完一匹马的鬃毛,一转眼瞥见两人,惊了一跳:「公子这是——」 卫听澜立刻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把他盯得闭上了嘴。 易鸣反应过来,上前想要搭把手,一边压着声问:「公子没不舒服吧?」 卫听澜正想摇头,祝予怀在他背上动了一下,皱眉呓语了句什么。 易鸣立马屏住了唿吸。 卫听澜看祝予怀睡得不安稳,轻声安抚道:「安心睡,不吵你了。」 迷迷煳煳的祝予怀一下子踏实了,搂着他的脖子重新沉入梦中。 易鸣也没办法,只得替两人撩起马车帘子,示意卫听澜快点上车。 卫听澜转眼一望,卫临风仍旧沉默地站在不远处,这会儿甚至错开了视线,似乎在等他处理完手头的事。 卫听澜定了定神,背着人上了马车,将祝予怀安置在车厢内的窄榻上。 祝予怀不大捨得他身上的温度,在他弯身盖褥子时,下意识伸手往他腰上一搂,黏煳着不肯撒手。 卫听澜在车厢里做了个深唿吸,捉着祝予怀的手腕掖进褥子里,然后坚定地转身,撩帘出去。 正理着缰绳的易鸣回头望来:「还有事?」 卫听澜低声道:「你带他先走。」 把话撂下后,他就在易鸣诧异的目光中跃下了马车。 卫临风听见脚步声,转回身来,视线先瞥过马车,然后落在弟弟微皱的衣襟上。 卫听澜站住步,嵴背略微绷直,道:「大哥。」 易鸣在后头瞬间睁大了眼睛。 谁?? 卫听澜的大哥……不就是那个威名远扬的朔西将兵长史吗? 卫临风一时没说话。毕竟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领,他沉默时,身上就隐隐透着些不怒自威的气场。 「阿澜。」卫临风缓缓开了口,「方才你……你背着的那位,就是祝家郎君?」 卫听澜说:「是。」 易鸣心里打了个突,莫名替车里熟睡着的祝予怀捏了把汗。 好尴尬啊,要去把公子摇醒吗,可这场景怎么看都像在抓私奔的野鸳鸯啊! 要不还是装作没听见吧…… 易鸣心虚地移开目光,一边在心里暗骂卫听澜不干人事,一边驱着马车调转方向,载着祝予怀低调地开熘。 听见马车离去的声响,卫听澜松了口气。 卫临风观察着他的神情:「你好像很怕我会为难他。」 卫听澜又紧张起来:「我、我只是……」 卫临风敛起神色:「我来之前问过府里的人了,听说他与你——」 「大哥。」卫听澜有些着急地打断,「是我一厢情愿,与九隅兄无关。」 卫临风的心一沉,重复道:「『一厢情愿』?」 卫听澜深吸了口气,事到如今,他不打算隐瞒自己的心思。 是他欠了祝予怀的,没道理让祝予怀去承担不该有的困扰和麻烦。 「没错。」卫听澜一口咬定,「九隅兄光明磊落,是我对他念念不忘,别有用心。」 卫临风眼神微变。 根据他从小到大给弟弟收拾烂摊子的经验,他已经能想像到这次爹会发多大的火了。 卫临风闭眼缓了缓,有点头疼:「爹要是知道你喜欢男人,还是求而不得的单相思……怕是会提着刀不远万里地过来削你。」 第211页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又重新睁眼,语气不确定道:「当真是单相思?」 卫听澜哽了一下。 这个问题有这么重要吗? 卫临风斟酌几番,严谨道:「如果是你单方面地纠缠人家,爹定不会轻饶了你。但倘若你与他是两情相悦,爹生气归生气,到底做不出棒打鸳鸯的事。」 卫听澜愣了须臾,豁然开朗:「所以,只要我与九隅兄两心相悦,爹就会成全我们?」 卫临风稍显为难:「倒也说不上成全……」 只是骂骂不动,打又不能真的打死,那到头来,不就只能咬牙认下了么。 但这话嘴上不能说,说出来显得他这个当哥的没个哥样,跟弟弟蛇鼠一窝,合起伙来坑自己亲爹。 卫临风嘆气,抬手拍了下弟弟的脑袋:「挨打时跑快点儿吧。」 一直到了当天夜里,卫听澜临上床前,还在琢磨大哥所说的「两情相悦」的事儿。 祝予怀对自己有意吗? 他隐约觉得是有一点的,但又不敢往深了想。 有意和情根深种毕竟是两码事,半熟的瓜他总不能强扭了说是全熟的。 卫听澜躺在床上两眼放空,思绪乱飘,脑海中逐渐幻想起自己和祝予怀穿着婚服,跪在爹跟前求情的场景。 ——「爹,这位是您儿婿,我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您看着办吧。」 卫听澜:「……」 卫听澜坐起来抽了自己一巴掌,羞耻地踢了两下床板,把脑袋往被褥里狠狠一埋。 死皮赖脸!死皮赖脸啊! 一晚上辗转反侧,第二日醒来,卫听澜的眼下都有点发青。 外头天光大亮,早膳的时辰都已经过了,他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洗漱。胡乱打理一番后,他睡眼朦胧地走到后厨,靠着门往里探头:「徐伯,早膳还有剩的么?」 徐伯见他懒洋洋地打哈欠,慈爱地笑道:「有有有,还有刚出炉的点心呢。」 说着把装好点心的托盘往他手里一塞:「拿稳了啊。我还要看柴火,你帮忙端去正厅,你大哥在那儿招待客人。」 卫听澜接过托盘,顺手抓了几块豆糕往嘴里塞,边吃边含煳地问:「什么客人?」 徐伯拨了两下柴火,问道:「欸,你不知道?祝郎君没跟你说他今日要来啊。」 卫听澜被点心渣子呛了一下,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徐伯,给点水……」他扼着咽喉挣扎,「噎、噎住了!」 卫府正厅中,卫临风和祝予怀正坐着喝热茶。 祝予怀昨日回府后,才听易鸣说起在檀清寺山脚遇到卫临风的事。想到自己睡得昏天黑地,甚至连个招唿都没打,祝予怀颇觉汗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第一面实在失礼。 毕竟是卫听澜的兄长,他总要来拜谒一下,今晨便随德音一起来了。 好在卫临风待他很和气,看出他怕冷,还命人多加了两个炭盆。 祝予怀本还有些拘谨,但室内太过温暖舒适,让人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卫临风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聊得倒也顺畅。 简单谈过几句后,卫临风心里的一桿秤就偏了。 不得不说,他弟弟看人的眼光不错。祝予怀不止相貌好,性格也好,一言一行都谦和有礼,交谈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与他一对比,卫临风感觉自己的弟弟皮得就像只在山林里盪鞦韆的猴。 卫临风态度愈发温和:「阿澜顽劣,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祝予怀忙道:「不麻烦,长史大人言重了。倒是我体弱多病,让濯青费了不少心。」 他把卫听澜教自己习武和骑马的事讲了讲,又说起芝兰台武试时的一箭之恩。说到后面,他自己也不禁感嘆:「濯青性情耿介,古道热肠,能得知己若此,是我三生有幸。」 卫临风没想到他的评价如此之高,在祝予怀的描述中,他那个打小就爱上房揭瓦的弟弟竟然十分稳重可靠。 卫临风觉得有趣:「若非知道郎君说的是阿澜,我都快疑心自己有两个弟弟了。」 祝予怀忍俊不禁道:「长史大人……」 「这就生分了。」卫临风摆了摆手,「既然你们互引知己,你又与阿澜同辈,往后就和他一样,唤我大哥吧。」 祝予怀一愣,下意识地顺着说:「啊……那,大、大哥。」 卫听澜端着点心匆匆跨入正厅,抬脚时刚好听见这一声「大哥」,差点被门槛绊倒。 卫临风和祝予怀都听见了动静,朝门口看来。 卫听澜稳住托盘,惊慌地往两人脸上来回瞟,试图确定刚刚他们聊了什么。 祝予怀莫名有点脸热,微微垂了头。 本来没觉得那句「大哥」有什么不妥,但卫听澜一出现,他才后知后觉地别扭起来。 总感觉像成了一家人似的。 卫临风清了下嗓,用眼神示意傻愣着的弟弟快点进来,一边向祝予怀解释:「阿澜他……昨夜看书看到太晚,起得迟了些。」 看书当然是不可能看书的,卫临风单纯是替赖床的弟弟描补两句,免得他在心上人面前崩了形象。 卫听澜挪步进来,提心弔胆地往两人中间放下托盘:「咳……大哥,九隅兄,你们吃点心吗?」 祝予怀看起来更赧然了,接过他递来的碟子道了声谢,然后闷头吃了起来。 第212页 卫听澜也坐了下来,看他小口小口地咬着糕点,顺手给他添了茶,一边问:「好吃吗?」 祝予怀咀嚼的腮帮子一顿,微红着脸点了下头。 「那午膳也留下来吃吧。」卫听澜直接顺杆往上爬,神采奕奕道,「我把上次用的弓改了改,一会儿我带你去箭场玩。」 卫临风在旁边默默听着,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他总觉得自己弟弟此刻的模样,就像是野狗见了肉骨头,正在欢快地摇尾巴。 * 冬日昼短,时间也过得飞快。 澧京的除夕仍和往年一样热闹,唯一的不同在于,宫中传出消息,今年除夕夜宴,赴宴的官员可以带上家中女眷。 女眷们的坐席被安排在后宫,与妃嫔们一道行宴。 这是一个特别的信号,朝中官员们私下议论,大约是圣上有意要为东宫相看太子妃了。 卫听澜对此也略有耳闻,但这种事到底与他没什么关系。他脑子里只惦记着等除夕夜宴散后,要去祝府喝一盏花椒酒——让他耿耿于怀了一整年的花椒酒。 去年除夕夜他不小心醉懵了,在祝予怀的卧房里酣睡一夜,没能好好守岁。今年他提前和祝予怀打了赌,非要陪他守到天明不可。 卫临风看出他躁动的心思,在进宫的路上对他道:「宫宴有我在,不用你扛酒。你想去陪祝郎君,宴席过半时就可以提前走。」 卫听澜顿时雀跃:「谢谢大哥!」 卫临风看他高兴的模样,忍不住想拍他的头:「过完年就十七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 卫听澜现在胆子也肥了,没脸没皮道:「大哥你没成家,又没有心上人,你自然不懂。九隅兄他就喜欢我这样的。」 卫临风差点被他气笑了。 第099章 初吻 新岁将至,澧京处处都张灯结彩,夜色降临之后,祝府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灯笼的柔光笼罩着正院的厅堂,众人忙碌了一整日,都在摆满菜餚的长桌边坐下来,说笑着一起吃年夜饭。 去年除夕时,祝予怀刚来京不久,众人对他还存着些小心翼翼的恭敬,今年可就不一样了。 宴席开始了没多久,就有不少人热情地向他敬酒。甚至连曲伯刚满五岁的小孙儿也举着个装甜水的小杯子,抢着对他说吉祥话。 「祝公子今后无病无灾,身体……身体健如虎,体力壮如牛!」 这稚气的话音一落,周围的人顿时笑倒了一半。 「好小子,这是哪个大文豪教他的敬酒词?」 「老曲,老曲你快看你家小孙儿,脸都红啦!」 在大人们的笑声里,小孩儿有点害臊,但还是挺起了胸:「是我自个儿想的!」 祝予怀也笑了,蹲下身与他碰了碰杯:「那就借你吉言。也祝你新岁如意。」 小孩儿高高兴兴地喝了甜水,被祝予怀摸了两下脑袋,又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跑回爷爷身边去了。 宴过三巡,有人敲着杯盘开始唱歌。还有人在鼓掌起闹,要德音舞一舞新学的刀法。 祝予怀被人挨个敬了一遍酒,虽然喝的是最清浅的果子酒,这会儿身上也有些犯热。 他支着头坐在桌旁,听着周围喧闹的笑声,好像已有些醉了。 这种晕眩的感觉让他很放松,他盯着杯盏中粼粼的酒光出神,没来由地浮起个念头。 要是濯青也在这儿就好了。 这念头一起,轻易就抹不去了,祝予怀在脑中一遍遍地想,终于忍不住起了身。 易鸣见他扶着桌案像是站不稳,忙过来搀扶:「公子要去歇息吗?」 祝予怀的思绪有些迟钝,反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歇息。濯青……濯青几时能来?」 易鸣略一沉默,这他哪儿算得到? 「估计还早呢。」易鸣只能劝他道,「要不您先回房歇一歇,他要是来了,我让他过去找您可好?」 「好。」祝予怀很好说话地点了头,停了片刻,又不放心地补了句,「那你不许欺负他。」 易鸣一愣。 等等,谁欺负谁??? 他心里大唿冤枉,正想为自己鸣冤,却听祝予怀毫不留情地拆穿道:「我看到你偷藏在院墙下的竹竿了。」 易鸣噎了一下。 那竹竿确实是他找曲伯借的。 祝予怀的头脑虽有点昏沉,在这件事上却格外地清醒。 他严肃地叮嘱:「濯青要是爬墙,你就让他爬,不可以抄傢伙打他。」 易鸣简直委屈死了:「我也没想打他……」 他顶多就是在卫听澜爬墙时,拿竹竿吓唬吓唬他,让他走正门而已。 祝予怀仍有些将信将疑,易鸣也没法,只能一再对天发誓,保证不会刁难他。 好不容易连说带劝地把人送回院落,祝予怀自己又打了个转,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墙边,把藏着的竹竿拖了起来,拖得远远的。 然后回头谨慎地看了易鸣一眼。 易鸣:「……」 他满脸苦涩。 他们家公子这胳膊肘往外拐的病情,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 卫听澜走出宫门时,亥时刚过,澧京城里有人放起了烟花。 在漫天星落般的烟火中,他驱马避开热闹的街市,抄近路朝着祝府的方向飞驰。 易鸣在府门口张望几回,终于听见了马蹄声,隔着老远就没好气地喊:「你快点儿,公子等你许久了!」 第213页 卫听澜诧异地抬了下眼,到了近前翻身下马,笑道:「那就劳烦易兄,帮我安置一下马匹?」 易鸣习惯性地想刺他几句,想起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上前扯过卫听澜的马缰,幽怨道:「看在你今日没爬墙的份上,滚吧滚吧。」 一进府门,卫听澜轻车熟路地穿门过廊,脚步飞快地绕了几道弯,走到了竹院附近。 祝府的宴席还没散,隔着些距离,依稀还能听见大院那头一阵阵的欢笑声。祝予怀屋里的灯火虽亮着,相较之下却静得过分。 卫听澜不由得放慢脚步,轻咳了两声,问:「九隅兄在吗?」 房里仍旧静悄悄的,像是没人。 卫听澜有些疑惑,移步向屋门靠近,一边试探地再唤:「九隅……」 他的视线转向屋内,隔着半开的门,一眼就瞧见了里头的人。 祝予怀闭着眼,一手支额,半边身子倚着桌案,肩头的狐裘滑落了一半也浑然不知,像是睡着了。 卫听澜声音一止,心跳莫名开始加快,在门口犹豫了几息,才轻手轻脚地迈进屋里。 烛光之下,祝予怀的脸颊透着不正常的薄红,眼尾也染了淡淡的胭色。 他今日又穿了那件绛红的衣袍,只是领口有些微乱,被霜白的大氅压着,就像是红梅落了雪。 离得越近,卫听澜的唿吸就越发轻。 他闻到了极淡的酒香,屋内的炭火烧得很足,让那缱绻的香气既温暖又诱人。 卫听澜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忍不住靠得更近,弯下身去,想要碰一碰祝予怀低垂的眉眼。 灯花「啪」地跳了一下,祝予怀蓦然睁眼,正好与他对上了视线。 卫听澜手一抖,心跳也跟着错了一拍。 祝予怀有些怔神,迷离的目光在他脸上定了片刻。 「我……」卫听澜的喉结动了动,正想解释,祝予怀忽然伸出一指,往他脸上戳了一下。 卫听澜被他戳得一愣。 祝予怀举着手指头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是真的濯青啊。」 他一笑起来,眉眼就变得十分灵动,明明都醉得说傻话了,看起来也像个聪明的酒鬼。 卫听澜把他举着的那根手指按了下去,无奈道:「背着我提前偷喝了?」 祝予怀只是笑,一边拍着身边的坐垫:「你坐。」 卫听澜低头看着那两个严丝合缝挨在一起的坐垫,又看了看祝予怀。 ……恐怕只有新婚夫妻喝合卺酒,才会贴这么近。 祝予怀看他不动,把桌上的酒罈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极力引诱:「好酒,没开封呢。」 卫听澜做了个深唿吸,还是挨着他坐下了。 祝予怀窸窸窣窣地去拆那酒封,衣袖不住地蹭着卫听澜的胳膊,有点痒。 卫听澜看他捣鼓了半天,连封口都没摸到,实在看不下去,伸手帮他把那封坛的桑皮纸揭开了。 清冽的酒香瞬间沖坛而出,祝予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然而卫听澜顺手一勾,直接抢走了酒罈:「这一坛都归我了。」 祝予怀摸了个空,眼巴巴地望向他:「那我呢?」 「你醉了,不许再喝。」 祝予怀张了下嘴,不太甘心地端起自己的酒盏:「那你分我一小口,我闻闻酒香。」 卫听澜被他讨价还价的本领整笑了。 「不行。」他故作冷酷地捂住酒罈,「一滴都不给。」 祝予怀捧着空空如也的酒盏,愣在了原地。 卫听澜忍着笑给自己斟了一盏,撒上花椒,然后双手端起,和祝予怀的空盏碰了一下。 「新岁安康。」他轻声说,「这一盏我替你喝。」 祝予怀盯着他手中荡漾的酒光,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真的很香。 他眼睁睁地看着卫听澜将酒盏递到唇边,扬首就往嘴里灌,看起来痛快极了。 酒香伴着淡淡的花椒味儿,甘爽中带着一丝辛辣,卫听澜一气儿干完,只觉心襟通畅,赞嘆道:「果然是好……」 「好酒」那个「酒」字还没出口,祝予怀忽然倾身,飞快地堵住了他的唇。 卫听澜毫无防备,在那柔软的触感袭来的一瞬,他脑子里只剩下一声嗡鸣。 手中的空酒盏「哐当」一声坠到桌上,卫听澜睁大了双眼,整个人险些弹了起来:「你、你……」 祝予怀没尝到想要的东西,伸手扣住他的肩,不由分说地要接着亲。 卫听澜方寸大乱,一个劲地往后躲,祝予怀这下真恼了,卯足力气往他身上一扑:「我的酒,凭什么不许我尝?」 病秧子也有三分力,卫听澜猝不及防地被他撞倒在地,祝予怀再一次亲下来时,几乎是咬在了他的唇上。 卫听澜的唿吸彻底乱了。 他感觉一股气血直往脑袋上涌,浑身都热得厉害。明明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祝予怀推开,可不知为何,他下不去手。 祝予怀胡乱地吻着他的唇角,却不知道该如何索取更多,急得眼眶都快泛红了。 「濯青……」他有点委屈地唤了几声,卫听澜看着他眼中的水光,心里微微一痛。 虽然自知千不该万不该,卫听澜却忍不住地在心里想:要不就遂了他的愿吧。 也许明日酒醒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214页 等祝予怀再一次亲下来时,卫听澜颤着手揽住他的后颈,用力回吻了上去。 荼靡般的酒香,混着雪夜竹林的气息,在两人之间不断缠绕收紧。他感受到祝予怀生涩而灼热的迎合,几乎有些发狠地加深了这个吻,什么也顾不上了。 唿吸相错间,祝予怀的髮簪掉落下来,倾泻的髮丝与他的衣襟交错在一起。 这一吻格外地长。 直到怀里的人快要喘不过气时,卫听澜才松开手。祝予怀伏在他胸口急促地缓着唿吸,两人的衣衫都已乱得不成样子。 卫听澜勉强缓了缓神,指尖仍有些微颤,抱着祝予怀支起身来,用手指理了理他凌乱的头髮。 祝予怀的双颊与唇色比方才更红润几分,眼神还带着些意乱情迷,稍显茫然地望着他的脸。 「濯青……」祝予怀小声喃喃了一句,却不知道自己在眷恋什么。 他如愿尝到了花椒酒的味道,但比唇齿间的酒香更诱他深陷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与渴望。 卫听澜也看着他,心中翻涌起酸涩而柔软的情绪。 逾矩的事已经做了,明知是错,他也犯了。 哪怕祝予怀明日醒来要与他割袍断义,他都认了。 醉酒的祝予怀脑子里晕乎乎的,还是想不明白那种令他窒息、又让他难以割捨的渴望是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身上像是缺了一块,只有在卫听澜那里,才能得到弥补。 「濯青。」他有些不舍地往卫听澜肩头一靠,闭上眼,反反覆覆地念叨,「濯青……」 他抱着卫听澜,声音越来越轻,像是犯起了酒困。 卫听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髮,低声安抚道:「濯青在这儿呢。」 一直都在。 第100章 羹汤 祝予怀在他怀里蹭了蹭,像是终于满意了,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 卫听澜抚摸的动作越来越轻,伸手捞起滑落在地的狐裘,将人裹着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卧房走去。 卧房内弥散着似有若无的药味,卫听澜将他安置在床榻上,盖好被褥,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 睡梦中的祝予怀轻轻咂了下唇,还在含煳地咕哝:「我的酒……」 卫听澜没忍住俯下身,悄悄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亲完这一下,他又红着脸直起身,飞快地放下床帐,做贼似的背过身,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趁人之危,实在不是什么君子之举。 卫听澜心里唾弃着自己,羞愧地退出了卧房。 答应了要陪祝予怀守岁到天明,他自然得说话算话,今夜不走了。 只是他孤苦伶仃地坐在案前,一垂眼就能看见挨在一起的两个坐垫,想到他们方才就是在这上面…… 卫听澜揣着颗不干不净的心,只觉得身下的坐垫都变得分外烫人。 他把桌上那坛要命的酒挪远了一点,心里一团乱麻,开始担心明日祝予怀醒来之后,要怎么解释。 他会生气吗?会与自己划清界限吗? 想着想着,卫听澜禁不住有些委屈。 虽然确实是他没把持住,但归根结底,也是祝予怀先按着他亲的啊。 还亲了那么多下,亲完就把他扔在这儿不管了。 退一万步讲,祝予怀难道不用对他负责吗? 被迫独自守岁的卫小郎君,在烛光下回忆着自己被弓硬上霸王的种种细节,越想越伤心。 这患得患失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天明时分。 外头不知哪家放起了鞭炮,把睡梦中的祝予怀吵醒了。他迷迷煳煳地咳了几声,费力地爬下床,想去给自己倒点水喝。 还没摸到桌边呢,卧房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了。 卫听澜在房外苦熬了一整夜,熬得两眼发红,站在门口受伤地望着他:「醒了为什么不叫我?」 睡眼惺忪的祝予怀微微一愣。 卫听澜的目光落在他赤/裸的脚上,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岌岌可危,说话时都带上了鼻音。 「你宁可自己下地挨冻,也不肯喊我进来帮忙吗?」 祝予怀:「……?」 卫听澜看起来伤透了心,像只即将被打包遗弃的小狗。 祝予怀努力转动了一下宿醉的大脑,说:「我渴。」 卫听澜满腔的委屈一滞,眼睛忽然亮了。 他飞快地转身出去,把备好的茶水端了进来,鼓起勇气道:「这是我刚兑的,不冷也不烫,刚好能入口。」 祝予怀重新坐回了床上,裹着暖和的被褥,接过他递来的茶道了声谢,喝了两口润喉。 看起来并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卫听澜还没来得及欢欣鼓舞,祝予怀喝茶的动作又停下了,犹豫地问他:「濯青,昨夜……」 卫听澜松了一半的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要开始算帐了吗? 祝予怀:「昨夜你几时来的?」 屋内静了片刻。 祝予怀困惑地歪了下脑袋:「濯青?」 卫听澜盯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劫后余生地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他看着像是不记得了。 「将近子时吧……我也记不清了。」卫听澜感觉自己凝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我来时你已醉了。」 嗯,这两句都是真话,不算说谎。 祝予怀面露歉疚:「那你就在外间守了一夜?」 第215页 「嗯,差不多。」卫听澜含煳地支吾几声,灵机一动道,「对了,我去给你打洗漱的热水吧?」 他生怕自己逗留久了会露马脚,也不等祝予怀答应,便匆忙地跑了。 祝予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捧着茶水定了良久,才抬起手来,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嘴唇。 昨夜……是梦吗? 祝予怀回想起那个用力回吻自己的人,又像被烫到似的收回了指尖。 濯青、濯青的力气那么大,怎么可能会被自己轻而易举地扑倒呢?更别说纵容着他醉酒冒犯了。 祝予怀捂了下自己的脸,耳根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 所以,他怎么会做那样荒唐的梦啊!! 跑出屋去的卫听澜心如擂鼓,回头望向祝予怀卧房窗户上的新窗花,到这会儿才觉出一丝苦涩的落寞来。 忘了也好,昨夜……就当是一场偷来的梦吧。 * 崇文殿中,宫人轻手轻脚地往香炉里填了新香。 明安帝宿醉不适,娴妃正替他按摩着穴位。福公公在一旁打开食盒,捧出里头精緻的白玉碗,呈到了御案前。 娴妃柔声开口:「这灵芝露既能解酒,也能解乏,是臣妾今晨亲手熬的。圣上昨夜行宴疲累,尝一些吧?」 明安帝「嗯」了一声,没有睁眼,只随意抬了下手:「先替朕试试冷热。」 福公公便将汤勺和玉碗放到了娴妃面前。 娴妃脸上笑意淡了些,舀起一勺慢慢咽下,道:「冷热正好。圣上,臣妾餵您?」 明安帝这才睁开眼,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爱妃有心了。」 御案下方,有宫人抬来画屏,挂上了一幅墨色崭新的长卷。 长卷描绘的是后宫妃嫔与臣女们行宴的情景,画中的年轻姑娘们容色各异,姿态细节刻画得十分精细,显然是宫廷画师的手笔。 明安帝扫了一眼,问福公公:「这岁宴图,元舜看过没有?」 福公公躬身笑了笑:「太子殿下不肯看,让奴才先呈给圣上您过目呢。」 明安帝轻哼一声:「自己的婚事都不上心,全丢给朕像什么话。」 娴妃在旁打着圆场:「这婚姻之事,到底要听从父母之命。太子殿下向来对圣上有孺慕之心,最是懂事,也兴许是害羞呢。」 明安帝这才面色稍霁,又尝了几口灵芝露,随口问道:「爱妃昨夜也在宴上,依你看,哪家的女儿当得起东宫的太子妃?」 娴妃福了下身:「臣妾见识浅薄,不敢妄议。」 「你啊……」明安帝有些无奈,「朕知道,你与安荷情同姊妹,心里还是在意她的孩子的。安荷不在了,你便是元舜半个母亲,说说吧,朕又不会治你的罪。」 娴妃微微抿唇。 他口中的「安荷」,是太子的生母,贞静皇后谢安荷。 她垂下眼,斟酌着说:「依臣妾愚见……柳家女蕙心兰质,乔家女温婉贤淑,或许与太子殿下脾气相合。」 宫人抬近了画屏,让明安帝能更清楚地辨认画中人的容貌。 两个姑娘的坐席挨在一起,柳家女倾身而笑,正在与乔家女附耳说悄悄话,两人一个活泼灵动,一个安静羞涩,很是有趣。 明安帝看了须臾,有些感慨:「倒让朕想起还在王府的时候了。」 他看着看着,像是陷入了某些回忆,神情有些恍惚:「那时你与安荷刚嫁给朕,也总爱这样凑在一处说话。胆子也大得很,还敢把朕晾在一边,不许朕来听。」 娴妃稍显羞愧:「都是臣妾少时不懂事,圣上恕罪。」 她手中捧着灵芝露,说话间不小心落了一滴在御案上,一下子变了脸色,慌张地搁下碗要告罪:「圣上,臣妾并非有意……」 明安帝扶住了她,眼中浮起一丝愧色:「兰书,你怪朕吗?」 娴妃似乎愣了一下:「臣妾不敢。」 「不敢,那便还是怪的。」明安帝逐渐拢紧她的手,「你从前不像这般如履薄冰,处处谨慎。安荷病重时,曾嘱託朕善待你……这些年,到底是朕轻忽你了。」 「圣上……」娴妃面露怔忡,被他拉进怀里抱住了。 福公公察言观色,领着宫人们悄悄退了出去。 殿宇中薰香裊裊,只剩下明安帝的低声嘆息。 「兰书啊,兰书……安荷去后,朕身边的知心人便只剩你了。」 * 新岁伊始,明安帝下了一道册文,将娴妃的位分提了提,晋为皇贵妃。 消息传到江贵妃那儿,她只轻笑了一声:「裴兰书也真沉得住气,到现在才打出这张底牌。」 这些年来,裴家在朝堂上风头渐盛,娴妃又育有一子,明安帝多疑,生怕裴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所以一直按着娴妃的妃位,不让她掌管后宫。 相较于裴家,明安帝对已然没落的江家反而更放心。 在定远伯战死之后,他便痛快地晋了江贵妃的位分,以示对江家的抚慰。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齐瓒遭人报復惨死之后,明安帝对江家的防备和怀疑达到了顶峰。 在这种时候,娴妃想要更进一步,明安帝自然乐意顺水推舟。 既用情,又用利,她这步棋走得很稳。 赵松玄神色泰然:「东宫要选太子妃,裴家这是着急了。」 太子一旦成婚,得了妻家的助力,东宫的地位就会越发难以撼动。 第216页 所以这太子妃的人选,娴妃也想干涉。 如今她升了皇贵妃,又有圣宠撑腰,自然而然就揽过了大半的宫务,日后想在女眷的宴席上动手脚,也要方便得多。 江贵妃与赵松玄对视一眼,又问:「除了东宫选妃一事,裴家可还有别的动作?」 「有。」赵松玄轻声说,「他们在追查杀害齐瓒的兇手。不过,似乎不是为了替齐瓒报仇,而是想继续与瓦丹合作。」 江贵妃微微皱眉:「合作什么?」 「我猜,是为了百花僵。」赵松玄点了点桌案,「这东西无毒,混在膳食里很难验出来。长久微量服用,会致人成瘾,断药时还会产生幻觉。」 这条情报,是卫听澜之前传给遮月楼的。 那个叫小羿的孩子,服用百花僵超过一年,戒断时便出现了幻觉,时常会把身边的人错认成自己的母亲。 江贵妃的神情微妙起来:「我听宫人传言,裴兰书近来很是殷勤,每天早晚都往崇文殿送亲手做的羹汤。」 她该不会是……想下药吧? 思及此处,江贵妃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说呢,她那么傲的人,怎会因为一个贵妃的位份,就感激涕零到去给男人洗手做羹汤。」 也就只有明安帝那个蠢东西会信了。 第101章 哭包 元日过后不久,卫临风便要率军返程了。 离京那日,他换下了常服,重新披挂上盔甲,卫听澜在旁边替他捧着头盔和长槊。 卫临风绑好臂缚,将手朝旁边一伸,卫听澜却呆愣愣地没动。 卫临风看了他一眼,自己拿过头盔,顺手揉了把弟弟的脑袋:「一大早就丢了魂似的,和心上人吵架了?」 「没。」卫听澜被他揉乱了头髮,声音闷闷的,「我俩好着呢。」 卫临风笑了一声,戴好头盔,又接过了他手里的长槊。 卫听澜两只手都空了,心里也跟着失落起来。 澧京的雪还没化完,厅堂外的地上积了一层隔夜霜。门敞开着,不远处有人扬声高喊:「将军,马已备好,可以起程了!」 屋内静了一息,卫听澜勉强笑了一下:「大哥,我送你。」 卫临风点头应了一声,兄弟俩便一道出了门。 卫临风的铁甲在行走间发出碰撞的轻响,卫听澜低头踩着地上未扫的薄雪,分别在即,有太多的话在嘴边打转,他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他从小最不喜欢的事就是送爹和大哥去出征,离别的滋味就像是心里被人掏了个洞,空落落的。 卫临风一直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等明年打了胜仗,哥还来陪你过年。」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卫听澜就忍不住鼻酸,眼圈也有点红了。 今日一别,就要等明年才能再见了。 卫府的正门越来越近,檐下的红灯笼垂着长穗,在寒风中轻轻摇晃。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府门外,祝予怀抱着手炉,立在车旁等。 易鸣撑开伞替他挡风,忍不住问:「公子,既然来为长史君送行,咱们直接进去不行吗?」 祝予怀望着卫府门口贴着的门神,摇了摇头:「他们兄弟话别,我一个外人不便打扰。」 易鸣劝不动,只能小声嘀咕:「也就您自个儿还把自个儿当外人吧……」 两人说话间,卫家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到了府门口。 卫临风先瞥见了门外的马车,脚步略微一顿。祝予怀与他对上视线,遥遥作了一揖,提步朝他们走来。 「阿澜……」卫临风回头想提醒弟弟,可一看到卫听澜蔫头耷脑的可怜样,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这个样子正好,看着怪招人疼的。 眼看祝予怀越走越近,卫临风提声问候道:「祝郎君。」 卫听澜一个激灵抬起了头,惊慌地四处张望,在看到祝予怀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就想往大哥身后躲。 卫临风一抬掌把他扣住了。 祝予怀走到了近前,施礼道:「卫大哥,濯青,我来送行。」 卫临风点了头,和声道:「祝郎君莫要多礼,我这弟弟行事莽撞,往后在京中,还得麻烦你多照看。」 卫临风一边说着,一边稍稍用力,想把弟弟往祝予怀的方向推。但卫听澜像是在地上扎了根,卯着劲纹丝不动。 卫临风感觉到他的紧张,有些恨铁不成钢,笑着补了一句:「我走之后,阿澜若是又哭鼻子,也劳烦郎君帮着哄一哄。」 卫听澜难以置信地转头:「大哥?」 祝予怀意外而关切地望了过来,卫听澜想跳脚却跳不动,卫临风手劲惊人,把他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卫听澜挣扎无果,只能努力挽尊:「我没哭过!」 卫临风的亲卫们也等在府门外,常驷一听这话,转头就跟身边同僚捏着嗓学他:「哎哟,没哭过、没哭过!以前老将军出征,也不知是谁哭天抢地地要爹爹?大军开拔都两里地了,咱们铁骨铮铮的小公子,还在家门口撕心裂肺地嚎呢哈哈哈……」 卫听澜恼羞成怒,那是他三岁的事情吧!! 常驷在那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乐呵,他大哥也没闲着。 卫临风伸手揩了揩他并不存在的眼泪,温声说:「阿澜听话,就送到这儿吧。大军开拔也没什么可看的,徒增伤感罢了。」 卫听澜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第217页 这哄小孩似的口吻……他哥绝对是故意的! 常驷还在跟身边人哌哌讲卫听澜的糗事,细数他小时候闯祸被他爹揍哭的经歷。 卫临风走下阶去,到底还残留了一点为人兄长的良心,低声道:「给他留点面子。」 常驷这才收了话匣子,沖卫听澜坏笑着挥挥手:「哥哥们走了啊!男子汉大豆腐,莫哭,莫哭——」 祝予怀悄悄瞄了一眼,卫听澜脖子涨得通红,连头髮梢都炸开了,看起来气得不轻。 卫临风翻身上了马,最后望了他们一眼,便收回视线,催马前行。亲卫们随即跟上,一行人马踏着晨霜,往城门的方向驰去。 辰时之前,他们就要与驻扎在京畿的将士们汇合,一同返回朔西。 卫听澜的目光紧随着他们的身影,尽管心中仍有不舍,但他这会儿确实伤心不起来了,甚至还有种荒谬的快被气笑了的感觉。 祝予怀放缓声音:「濯青,你……」 卫听澜闭了下眼,破罐子破摔道:「对,没错,我小时候是个哭包。」 祝予怀顿了顿:「……其实我是想问,你真的不去送你大哥了?」 卫听澜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雪地上的马蹄印,摇了摇头。 反正都是要走的,送或不送,不过是长痛与短痛的差别。 祝予怀观察片刻,小心翼翼地掏出自己的帕子:「那你现在想哭吗?」 卫听澜:「……」 不想!一点都不想!! 十七岁的卫小郎君,绝不容许自己有三岁小孩的脆弱。 * 卫听澜揣着散落一地的自尊,郁闷了几天,才渐渐尝到了意想不到的甜头。 自从大哥离京后,祝府和卫府之间的车马往来就越发频繁,祝予怀生怕他孤单想家,几乎天天都来向他嘘寒问暖。 卫听澜发现,只要自己装出可怜巴巴的模样,祝予怀就会忍不住心软,留下来多陪自己一会儿。 这甜头尝多了,还有点上瘾。 元日之后,芝兰台的休沐假就过一日少一日了。复课之前,谢幼旻也跟着祝予怀来了趟卫府。 「卫二,咱俩打个商量呗?」谢幼旻亲亲热热地跟他套近乎,「今年擢兰试,我跟你换个屋住好不好?」 祝予怀正在一旁喝茶,一听这话,耳朵就机警地竖起来了。 卫听澜果断拒绝:「不好。」 「你先听我说完。」谢幼旻不死心地继续引诱,「崇如那傢伙还在泾水没回来,卯字舍整个空着,你一个人坐拥一整屋,在里头舞剑发疯都没人管,多痛快啊!你当真不心动?」 卫听澜幽幽地看了祝予怀一眼:「可是斋舍那么大,那么空,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只能抱着被褥,一个人蜷缩在床角看月亮……」 祝予怀听不下去了:「我陪你住。」 谢幼旻都听懵了:「啊?」 什么大什么空?什么看月亮? 为什么看个月亮就要一起住了?? 易鸣看着他怀疑人生的模样,同情地说:「世子习惯就好。」 毕竟他家公子鬼迷心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到了正月下旬,芝兰台终于恢復了授课。 离擢兰试尚有一个多月,除却日常听学之外,学子们都在抓紧温习,拼命地补休沐长假落下的功课。 祝予怀顶着文状元的光环,少不了有人来找他请教问题,连在膳堂里都有人抢着跟他拼桌,想蹭蹭文曲星的考运。 卫听澜不胜其烦,偏又不能赶人走,只能黑着脸,攥着筷子一下一下戳自己碗里的肉。 和他们拼桌的几个学子都是话痨,吃饭时也不消停,交头接耳地聊起了宫中的新鲜传闻。 「哎,你们听说没有?今年花朝节,宫里要办赏花宴呢。到时候世家贵女们都要进宫,芝兰台也要休沐一日。」 「贵女们办赏花宴,咱们休沐做什么?」 「你说呢?」那学子压低声道,「这赏花宴,不就是为太子殿下办的么。殿下身为男子,独自出席姑娘们的宴席,那像什么话?但如果捎上咱们,把这赏花宴变成才子才女的诗会,不就合乎情理了?」 众人恍然大悟:「懂了,咱们是去给殿下镶边儿的。」 又有人期待地问:「那我也能和贵女们说上话么?」 周围人一愣,都笑了起来:「你胆儿可真大,太子妃的人选都敢惦记?」 「来来,快对着这碗汤照照自己,别是温书把自己温傻了……」 学子们互相挤兑着玩笑起来,只有对面的卫听澜逐渐停下了筷子。 他略微皱眉,在脑海中把前世记忆翻了又翻。 芝兰学子,何时参加过花朝节的赏花诗会? 前世根本没这回事啊。 卫听澜心中浮起隐约的忧虑,他不确定这是什么地方出了变故。 难道是明安帝的身体又出了毛病,所以着急让太子成婚,好稳固继承人的地位? 这思路是没什么问题,可结果……恐怕会不太妙。 卫听澜还依稀记得,前世太子妃的人选定下后,一向温驯的太子忽然性情大变,闯进崇文殿大闹了一场,被轰出来后,他竟当着宫人的面砸了东宫印玺。 虽然明安帝后来手下留情,没有真的废储,只叱令他禁闭思过,直到认错为止,但太子始终没有服软低头。 第218页 寿宁侯几次求情都无功而返,祝东旭身为太子师,在朝堂上屡屡遭人弹劾,东宫一派的没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没人知道这对天家父子究竟因何反目,「太子不满正妃人选」,也只是外人捕风捉影的猜测。 甚至还有传言说,太子和他生母贞静皇后一样,是犯了失心疯。 卫听澜捋了捋时间线,心中越发不安。 赵元舜被软禁东宫,该是两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可如今宫中这般热切地推进选妃之事,该不会逼得他提前发疯吧? 第102章 簪子 二月以后,天气逐渐回暖,花朝节前夕,太子却忽然病了。 东宫药藏局的医官忙着侍奉汤药,明安帝站在屏风外,听着太医回禀:「圣上,太子殿下这是伤寒之症,初春这天乍暖还寒,容易染上时行病。」 东宫内侍心惊胆战地跪了一地,明安帝冷眼望过去,福公公便心领神会,朝为首的近侍叱责道:「怎么伺候的!早晚天凉,不记得给殿下添衣么?!」 宫人们跪得更惶恐了。屏风后,赵元舜咳了几声,虚弱道:「父皇,是儿臣自己没留心,不怪他们。」 明安帝没答,等侍药的医官端着空药盏出来,他才冷声开口:「都下去。」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赶忙垂着头往外退。 寝宫中很快只剩父子两人,殿门合上后,明安帝越过屏风,看向榻上面容憔悴的儿子。 「元舜。」他开口道,「朕是不是待你太宽宥了?」 赵元舜神情一滞:「父皇……」 明安帝走近两步,忍着怒意道:「就为了迴避花朝节的宴席,你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 赵元舜咳得愈发厉害,努力支起身:「不、不是的,父皇……」 「先前让你看岁宴图,你敷衍了事,朕还当你眼光挑剔,看不上那些世家女子。」明安帝从袖中取出两页图纸,径直甩到了他眼前,「你告诉朕,这是什么!」 赵元舜只看了一眼,动作便僵住了。 那是张细笔描绘的簪稿,簪花极其灵动,是个抱月玉兔的形象。 那是他耗费数日,改了无数遍,一点点绘出来的。 明安帝逼问道:「这簪子,是打给谁的?」 赵元舜病容苍白,手微微攥紧了被褥,没吭声。 明安帝看着他,声音越发严厉:「你不肯说,朕自会命人去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婢子胆敢媚主惑上!」 「父皇!」赵元舜强撑病体,想要下地求情,「儿臣尚未加冠,尚不急于婚事,求父皇莫要、莫要……」 「莫要什么?」明安帝冷笑,「莫要为了尚未择定的太子妃,加害你的心上人吗?」 赵元舜几乎快咳出眼泪,哀切道:「父皇明鑑,儿臣……不曾有过心仪之人。」 明安帝自然不信,但看着他咳到发红的双眼,到底还是于心不忍,手上用了些力,将人按回床榻之上。 他沉声道:「朕不管你喜欢谁,但东宫太子妃的位置,容不得你意气用事。你是一国储君,怎可在这种要紧事上昏了头,让朕失望!」 赵元舜靠在榻上,良久才滞涩道:「儿臣知错了。」 明安帝听到这话,直起身,稍缓了语气:「你既不喜欢行宴,朕也不逼你,这太子妃的人选,朕替你斟酌便是。你可有异议?」 赵元舜嘴唇轻动几下,垂下眼睑,到底只极轻地说了句:「谢父皇。」 明安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些,他就知道,他这个孩子是最听话懂事的。 「待正妃择定后,你想要什么样的侧妃、侍妾,朕都能依你。好好养病吧,往后别再做这样的煳涂事。」明安帝告诫完,又劝抚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福公公候在殿外,看着殿门开了。明安帝迈出殿门,沉沉吐了口气,唤道:「福临。」 福公公察言观色,小心地迎了上去:「圣上有何吩咐?」 明安帝拂袖将手里的簪稿扔给他,神色冷然。 「命人仔细查。朕要知道这宫中,是谁手里有这样的簪子。」 * 太子这一病,花朝节的诗会是办不成了。世家贵女们草草地行了赏花宴,东宫那头再没有动静。 二月便在学子们遗憾的嘆惋中,悄然过去了。 三月临近,擢兰试迫在眉睫。进宫候考之前,卫听澜收到了岳潭的密信,抽空去了趟望贤茶楼。 颜庭誉在泾水耗了半年,终于查出了一些端倪。 「泾水官员以赈灾救民的名义,上下徇私,侵吞钱粮,已靡然成风。」岳潭将手里的情报递给他,「泾水一带水利陈旧,堤坝年年修、年年垮,皆因当地官员偷工减料,故意不尽心修缮。」 只要堤坝不完全修好,他们便能凭着常年不绝的水患向朝廷哭穷卖惨,谋取赈灾银。 河渠署官吏的官阶都不高,颜庭誉一行人刚进入泾水一带,行动便受到了限制。当地的官僚乡绅装得客气,还主动带他们参观水利,实则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地方。 颜庭誉几次想靠近疑似失修的堤坝,都被人使了绊子。同行之人也私下提醒她,不要招惹那些地头蛇,否则恐会引来杀身之祸。 颜庭誉只能按兵不动,表面上迎合那些官绅,在酒宴上与他们周旋演戏,背地里偷偷联繫遮月楼线人,让苏泽延他们代自己调查。 第219页 在此期间,她偶然结识了一个人——青荷县县令崔文勉。 青荷县也归在河阴府下,不过这位崔县令为人驽钝,不善变通,在河阴官场属于不讨喜的边缘人物。 有一回颜庭誉和线人接头时,险些暴露行踪,是崔文勉替她遮掩了过去。 颜庭誉便留心起他来,后来又试探了几回,发现此人心思通透,且家贫如洗,竟是泾水这腐败泥潭中罕见的廉洁清流。 当然,主要是崔文勉太会装傻,看起来随时会把事情搞砸,以至于别人贪污都不乐意带他。 卫听澜看到这里,视线在「崔文勉」这个名字上停了停:「青荷县县令……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岳潭想了想:「对了,崔文勉有个小舅子,也在芝兰台,与你是同窗。」 他这样一说,卫听澜才记起来。 庞郁去年武试时身中蛇毒,昏迷之前,曾托祝予怀将一枚玉佩转交给他姐姐庞瑛。而庞瑛,正是青荷县县令之妻。 卫听澜心思一动,一目十行地看完剩下的情报。 崔文勉虽不大受同僚待见,但因为他无心钻营升迁,一直是个无足轻重的芝麻小官,倒也没人花心思去针对他。 他就这样蛰伏在泾水官场中,年復一年地在官员中低调行走,手中逐渐积攒起了一些同僚贪腐的罪证。 有请帖,有帐册,他夫人那儿还有不少与其他官员家眷来往的书信。这些微不足道的证据摆在一起,积少成多,竟也能勾勒出泾水官官相护的大致脉络了。 卫听澜喃喃自语:「难怪……」 前世颜庭誉势单力薄,初入官场才几年,就能在泾水一举挖出那样大的贪污案,估计少不了崔大人夫妇的帮助。 岳潭收回了情报,但仍愁眉不展:「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行之有效地把这些罪证抛出去。如今朝堂,裴党党羽甚众,二殿下在朝中的人脉,未必能与他们正面相抗。」 一旦那些证据交出去,崔文勉就会立刻暴露。他到底只是个七品县令,倘若裴家使点阴损手段,颠倒黑白甚至反咬一口,崔文勉作为至关重要的人证,必定会成为牺牲品。 卫听澜也沉思起来,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是抽调人手保护崔大人,他所行之事到底兇险,容易被人盯上。」 岳潭点了点头:「知韫已经加派人手了。」 他们现下能做的不多,对泾水的情形掌握也有限。有关贪污案的检举事宜,也只能等颜庭誉返京之后,再从长计议了。 卫听澜心里存着事,从望贤茶楼出来后,便牵着马沿街慢行。 他一边思索,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贡院门外张榜的地方,忽然看见有衙役在揭去年的旧榜。 擢兰试的文武双榜挂了一年,风吹日晒,那红纸早已脆了,轻轻一撕便四分五裂。 那衙役年纪有点大了,看到高处还有没撕干净的地方,搬了个缺脚的木凳正要往上踩,忽然被人拦住了。 卫听澜看了看最高处的两个名字,对他道:「老伯,我来吧。」 他也不等人回答,迳自踩了木凳上去,伸手去够榜单的顶部。 「哎呀,多谢多谢。」衙役有些意外,忙替他扶着缺脚的凳子,「郎君看出我腿脚不好了?我这是风湿痛,老毛病了。」 卫听澜将榜单的残余部分揭了下来,拿在手里轻轻吹了下灰。 单薄红纸上,「祝予怀」和「卫听澜」两个名字挨在一起,墨色有些旧了,那是它们一道经歷过的风雨的痕迹。 他小心地将纸折好,转头对那衙役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老伯,这药你拿着,虽是跌打损伤药,也能缓解风湿骨痛。」 衙役看到他把那红纸当宝贝似的收了起来,本还有点纳闷,这会儿却顾不上问了,忙道:「不不不,这怎么使得?这药肯定很金贵吧……」 卫听澜没等他推拒完,直接把药瓶往他怀里一塞。 衙役生怕摔了药瓶,只得手忙脚乱地接稳了。他捏着药瓶,心里难免有点感动,沖卫听澜离去的背影喊了声:「谢了啊小兄弟!」 卫听澜没回头,抬手挥了两下算作回应,便渐渐走远了。 * 三月初三,擢兰试如期而至。 谢幼旻到底没能抢到心仪的舍友,不甘不愿地独自住了卯字舍。卫听澜依旧寸步不离地守着祝予怀,夜里两人也心照不宣地同榻而眠。 只是祝予怀总有点心虚。 自从除夕夜做了那个真假莫辨的绮梦后,他连睡觉都提心弔胆,生怕自己在梦中发出什么不得体的动静,被身旁的人听见。 卫听澜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得他大半夜在那翻来覆去,实在没忍住,伸手把人按住了。 「九隅兄,」他睡意朦胧地咕哝,「你在烙饼吗?」 祝予怀被他按住了腰,立马隔着被子不敢动了。 他浑身紧绷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对不起啊……我有点睡不着。」 卫听澜困得快不行了,脑子也不大清醒,打着哈欠道:「那我哼个曲儿,哄你睡?」 祝予怀愣住了,轻轻「啊」了一声。 卫听澜以为他是答应了,闭着眼往他身上拍了拍,竟真的哼起歌来。 那是首不成调的曲子,没有唱词,他哼得很轻,大约是困了,声音比平时要绵软温柔许多。 第220页 祝予怀从没听过这样奇异的歌,调子飘飘渺渺,就像是草原上居无定所的风。 卫听澜一边断断续续地哼着,一边哄孩子似的拍着祝予怀的被褥。 哼着哼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缓……终于成功地把自己哄睡着了。 祝予怀在夜色中眨了几下眼,转头朝身边看去。 逆着窗外的月光,卫听澜的轮廓毛茸茸的,随着唿吸平缓地起伏着。 祝予怀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又想起了除夕夜的那个梦。 他心里突然浮起个念头,鬼使神差地支起身,悄悄靠近了一些。 濯青的嘴唇……是梦里那样的吗? 髮丝轻巧地垂落了几缕,祝予怀俯下身,在卫听澜的唇畔试探地啄了一下。 似曾相识的柔软一触即分。 卫听澜似乎觉得痒,皱了下眉,还搭在他身上的胳膊收紧了些。 两人顿时贴得更近了。 微凉的月色里,祝予怀屏着唿吸,心跳仿佛停住了。 他一动也不敢动,意识到自己干的荒唐事,整个人都发起烫来。 第103章 春汛 擢兰试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到了武试时,卫听澜却说什么也不肯让祝予怀上场了。 去年武试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阴影,他甚至自己都想弃权,在看台守着祝予怀不走了。 祝予怀颇为无奈。他对武试倒没什么执念,不上便不上吧,可卫听澜这个武状元为了他弃权,这得让人怎么想? 季耀文到六部观习去了,颜庭誉也不在,最后还是谢幼旻带着一帮纨绔坐过来,把祝予怀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保证不让外人越过这道人墙,卫听澜才勉强松了口。 「那我上场了?」他磨磨蹭蹭,「真去了啊。」 谢幼旻挥手赶他:「别看了,走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阿怀给你下蛊了。」 卫听澜这才恋恋不捨地走了。 「他这什么毛病啊?」谢幼旻回过头纳闷道,「离了你就跟鱼要搁浅了似的,夜里他该不会还要跟你挤一张床吧?」 祝予怀猝不及防被戳中真相,不自然地轻咳几下:「你……别乱想。」 坐在后边的柳雍偷偷瞄过去。 哟哟,耳朵红了。 祝予怀掩了下唇,转移话题道:「对了,崇如不在,你这几日住得惯么?」 谢幼旻哼了一声:「有什么住不惯的?那傢伙破规矩一堆,这不让那不让的,他不在才好呢。」 话虽如此,没过片刻,他又佯作无意地打听:「阿怀,他给你写信没有?」 祝予怀笑了笑:「上个月有一封,不过路上耽搁了,月底我才收到。」 谢幼旻心里不平衡了:「他是不是把我漏了啊?好歹也算同过舍,我给他的信他都不回,亏我还想着等他回来,办个接风宴大家一块儿聚聚呢!」 祝予怀宽慰他道:「春汛将至,崇如许是太忙,不是故意要忘的。」 谢幼旻咕哝:「算了,谁让我大度呢。」 说话间,演武场上的锣声响了。 卫听澜背上弓囊,场上起了风,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 场边的吶喊一声高过一声,他盯着箭靶迅速开弓,收手之时,感觉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落在了自己脸上。 两只低飞的燕从身侧掠过,卫听澜下意识地仰起头,嗅到了风里湿润的泥土气息。 好像……要下雨了。 当天夜里,雪亮的电光划破夜幕,一声春雷落万丝。 窗棂被风吹出了一声重响,祝予怀自梦中勐然惊醒。 卫听澜摸黑下床,披着外衫去关了窗。他回到床前,摸索着探了探祝予怀那边的温度:「你冷不冷?」 「有一点。」祝予怀想起身,「要不再盖两件衣裳……」 话还没说完,卫听澜抱起自己的被褥,直接拢在了他身上。 「盖两层被褥吧。」卫听澜轻声说,「我们挤一挤,凑合一晚?」 祝予怀在黑暗中顿了半晌,慢慢地「嗯」了一声。 雨水打得纸窗扑扑作响。这夜,两人裹在交叠的两层被褥里,听着彼此的唿吸声,都有些没睡好。 澧京的雨季,提前到来了。 * 颜庭誉披着蓑衣,步履匆匆地穿过田埂,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人。 「年叔!」她唤了一声,加快脚步向前跑去,「您听见泾水那边的声音了吗?」 年齐山站在雨里,回头看了她一眼。 颜庭誉说不清那是怎样的眼神,她身形一颤,猝然停了步。 「年叔……」她的声音都不稳了,「北面那堤坝,扛得住吗?」 年齐山动了动,他的衣靴已经湿透了,每走一步,就有泥水从靴底往外渗。 「走吧。」他的声音有些哑,「老陈他们挨家挨户地敲了门,百姓们已经在撤离了。」 颜庭誉的心狠狠揪了一下,提高声:「可这些田——」 「田没了还可以再耕!」年齐山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把命丢在这里吗?」 大雨倾盆,浇在两人残破的蓑衣上,颜庭誉的脸颊淌着雨水,紧咬着唇说不出话。 远处湍急的水声如滚滚闷雷,震得人心乱如麻。 几场春雨后,泾水的路就没那么好走了。 素舆的轮子陷进了泥里,书童费了老大的劲才将它推动起来。 苏泽延揽着盖腿的毛毯,看了几眼,可惜道:「又溅上泥了。」 第221页 书童擦了下汗,苦笑道:「公子你瞅瞅我,我才惨呢,这鞋都废了几双了。」 苏泽延嘆了口气,忧虑地望向泾水的方向。 「江河水盛,必然羡溢。崇如担忧的事,怕是避不了了。」 三月下旬,大雨数日,泾水泛涨,声如奔雷。 四月,多处河堤决口,倒灌良田,摧毁民房数以千计。泾水沿线无舍不漏,无墙不倾,流民啼号失所。 青荷县外,无处可去的百姓们冒着雨,拖家带口地往城中迁徙。 颜庭誉走在人群中,听见孩童的啼哭声,脚步越来越沉。 青荷县的府衙门户大开,一个荆钗妇人忙进忙出,正和几个衙役一起安置百姓。 颜庭誉看见她,唤了一声「瑛姐姐」。 妇人听见声音,吃惊地抬了一下眼,连忙走过来,把她拉到不起眼的角落。 「颜姑娘你……你没回京城啊?」 街头巷尾的屋檐下都挤着人,颜庭誉轻声说:「我想见见崔大人。」 庞瑛歉疚地说:「夫君他筹粮食和药材去了,一时回不来。是很急的事吗?」 「我……」颜庭誉深吸了口气,「回京之后,我想去击登闻鼓。」 庞瑛握着她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她四下望了望,紧张地压低声问:「能成吗?你真的想好了?」 颜庭誉看着远处衣衫褴褛的百姓,神情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很怕,怕此事不成,白费了你们这么多年的心血,还反过来牵累你们。」 朝堂之事,庞瑛也没有把握,她只能道:「要不这样,等夫君晚些时候回来,我们……」 「瑛娘子,瑛娘子在吗!」 不远处忽然喧闹起来,一个满身是泥的青年挤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带着哭腔唿喊。 「瑛娘子,出事了!」 「我们的车马翻进了泥坑里,大人他……受了重伤,全是血,全是血啊!」 * 澧京的雨沥沥淅淅,下得人心烦意乱。 卫听澜粗暴地甩了下伞,顾不上乱溅的雨滴,大步闯进望贤茶楼,湿嗒嗒地就往楼上沖。 岳潭凝重地站在窗前,听见门被撞开的声音,转头望去。 卫听澜唿吸急促,合上门着急地问:「怎么回事?」 岳潭手里捏着急报,说:「崔文勉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颜姑娘已经在返京路上,她要击登闻鼓。」 「不行!」卫听澜疾步走近,「她无官职在身,击登闻鼓要挨廷杖,且不说她熬不熬得过去……一旦有人揭发她的女子身份,她便必死无疑!」 前世她能全身而退,因为那时朝堂已经改天换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手握兵权的赵松玄。 可如今还是明安帝当政,裴党猖獗势大,欺君之罪岂是说免就能免的! 「我知道。」岳潭沉沉嘆气,「知韫已经亲自带人去了,只要她踏入京畿,我们会立刻将人拦下。」 卫听澜这才冷静了些许。 先把人稳住总是没错的,但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崔文勉出事只是个开端,害他的人必不会善罢甘休。颜庭誉、还有崔文勉的家眷,都有危险。 「危机也是契机。」岳潭又开了口,「此案是个可以撬动的缺口,但我们还缺发声之人。一人之声或许微弱,但天下人之声,却能撼动九霄。」 卫听澜盯着他没吭声。 岳潭说:「我想请白驹出面……」 卫听澜立刻打断:「你会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 屋内沉寂了一会儿,岳潭低声说:「但此举若成,能救千万人。」 卫听澜攥紧了拳,眼中几乎带着怒意,他盯了岳潭几息,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岳潭追了两步,提声道:「即便你不允,登闻鼓一响,白驹必不会袖手旁观!还不如——」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摔门的重响。 * 窗外雨声潇潇,竹叶轻垂,笼着一团朦胧的雾。 天色已晚,祝予怀拨了拨屋内的炭火,被呛得咳了几声。 炭受潮了,他裹着薄毯,还是觉得有些冷。 门外有人踏过积水的声音,祝予怀以为是易鸣拿了狐裘回来,忙过去开门:「阿鸣……」 他看清了门外的人,话音一滞。 卫听澜站在阶下看着他,手里虽撑着伞,衣摆和鞋靴却也湿透了。 他这么站在雨中,活像一只走投无路的丧家犬。 「你怎么……」祝予怀回过神来,赶紧把他往屋里拉,「先进来烤火,我去给你拿干净衣裳。」 卫听澜被他拽了进去,在门口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泥脚印。他低头看了一眼,犹豫道:「我先擦擦再……」 祝予怀已经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到了炭盆边上。 他扯下薄毯往卫听澜身上一裹,又把巾帕、汤婆子一股脑地全塞给他,道:「桌上有姜汤。」 卫听澜勉强接稳这一大堆东西,腾出一只手来拉他:「我、我有事要和你……」 「你头髮怎么也湿了?」祝予怀回头看见他的发顶,皱眉把他束髮的银扣一拆,捞起巾帕就往他脑袋上一顿勐搓。 卫听澜:「……」 这手法很狂放,好像在搓狗。 第104章 採莲 卫听澜想要回头,祝予怀又把他的脑袋转了回去:「别动。再急的事都得先擦干,不然会生病的。」 第222页 卫听澜抗拒无果,只能勉强挣扎道:「但崇如、崇如近日要回京……嘶,扯着了!」 祝予怀停了一下,手上动作缓了些:「是泾水出乱子了?」 卫听澜龇牙咧嘴地应了几声。 祝予怀凝重起来,加快了擦拭的速度:「既是要紧事,更要留心身体。万一受寒着凉,你就只能躺在床上干着急了。」 等擦完头髮,祝予怀又把他推到屏风后,催促他换掉淋湿的衣裳。 卫听澜拗不过他,只能乖乖听话,顶着一头炸开的头髮先去换衣裳。等把浑身都打理干爽了,他坐回暖炉边,又被塞了碗姜汤。 祝予怀盯着他一滴不漏地全部喝完,心里才踏实:「暖和些了么?」 卫听澜搁下空碗,舒坦地缓了口气:「好多了。」 祝予怀挨着他坐了下来,和他一起烤火:「方才说到泾水,是赈灾出了问题?」 「不全是。」卫听澜道,「泾水官员靠着水患发国难财,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隐去遮月楼线报中的细节,把泾水官员故意不修缮堤坝、长年谋取赈灾银的事简单讲了。 祝予怀越听眉头蹙得越紧:「人命关天的事,他们竟敢行这种勾当?」 卫听澜补充道:「不仅如此,他们还排除异己,迫害体恤民情的清官。崇如急着返京,就是想在他们赶尽杀绝之前,击登闻鼓上达天听。但她身为女子,万一在御前被人揭穿身份,恐会凶多吉少。」 祝予怀怔愣地反应了一会儿。 「等等。」他迟疑地确认,「你是说崇如兄,实为女子?」 「是。」卫听澜放低声音,「她是谎报身份,矇混入台的。」 祝予怀震惊之余,也意识到这事棘手了。 欺君之罪,轻则流放,重则问斩。即便颜庭誉检举有功,也难以功过相抵,下场如何全在明安帝一念之间。 绝不能让她就这样以身犯险。 祝予怀飞快地思索道:「凭她一己之身,的确难逃重罚,但倘若……倘若她背后站着黎民百姓、站着天下文人呢?」 两人相视一眼,卫听澜又回想起了岳潭说过的话。 他很清楚岳潭是对的,要想在短时间内搅动舆论,使众人凝心聚力、同仇敌忾,唯有通过文人的笔。 而寒泉翁之贤名、白驹之才名,在文人中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只要祝予怀肯公开发声,天下义士都会慨然相和。 但如此一来,祝予怀也势必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卫听澜心情有些沉重:「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吗?」 祝予怀惭愧道:「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卫听澜心中纠结至极。如果必须要有人做那个冲锋陷阵的矛,他宁愿是自己替祝予怀冒这个险。 他做了个深唿吸,终于下了决心。 「好。」他向祝予怀道,「我和你一起。」 * 翌日清晨,竹叶上的雨滴滚落到窗台上,屋内燃了一夜的烛火终于熄了。 祝予怀趴在书案上,已经体力不支地睡了过去。书案上散落着凌乱的文稿,是他通宵熬夜写出来的成果。 卫听澜抽走他手中的毛笔,拿毯子小心地裹住他,将人轻轻抱了起来。 祝予怀睡得不踏实,梦中还在絮絮地咕哝什么。卫听澜把他抱到床上,弯身掖被子时,忽然被他打了一拳。 「无耻!」祝予怀在睡梦中攥着拳头,「奸官恶徒……不死何为!」 卫听澜被他打懵了,捂着下巴低头看去,祝予怀闭着眼咬牙切齿的,不知在哼哼些什么。 看起来骂得挺脏。 卫听澜失笑,把他乱挥的拳头重新掖回被褥里,才转回书案前,将混乱的文稿一张张按顺序理好。 除去被祝予怀丢弃的废稿之外,剩下的分成两篇。一篇是讽刺贪吏的《硕鼠赋》,一篇是根据民间戏曲改编的《採莲传新编》。 他仔细翻阅了一遍,将两份文稿收在怀中,走出书房时,看见了守在外间的易鸣。 易鸣往里屋探了一眼,不放心地问:「公子他……」 「已经睡着了。」卫听澜低声说,「等他醒来,你代我转告一声,文稿我先带走去刻印,之后的事等崇如返京后再细谈。为行事方便,芝兰台那儿我会先替他告病假。」 易鸣顿了顿,意识到什么:「你是想——」 「嘘。」卫听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全起见,近日不要让他出门。外界若有什么动静,你也帮忙瞒着些。」 易鸣张了张嘴,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卫听澜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向院外走,易鸣在后面突然又叫了他一声:「等等。」 卫听澜略微顿步,回头看来。 「你……」易鸣有些拧巴,「你行事当心些。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公子夜里睡不好。」 卫听澜愣了一瞬,浅笑起来:「知道了。」 * 几日后,连绵的雨总算停了。天空仍然阴沉着,澧京城外道路泥泞,车马都行得很慢。 走货的商队在茶棚附近停了下来,几个汉子过来买茶解渴。有个卖唱的坐在不远处拉奚琴,他们便顺耳听了几句。 「这唱的是梁採莲的故事吗?怎么感觉没听过啊。」 「改过词儿了吧?哎你别说,改得还挺像回事的……」 奚琴声伴着新鲜的唱词,没过多久就让他们听得入了迷。来往的路人也被吸引了,三三两两地聚到这茶棚来歇脚。 第223页 说起这「梁採莲」,乃是大烨民间故事中的一位刚毅女子。她弟弟被恶霸害死,收受贿赂的地方官却袒护兇手,不愿为她伸张正义。梁採莲便风餐露宿,走到京城状告恶官,要击鼓鸣冤时,恰好赶上了新科状元郎骑马游街。 官差怕扫了状元游街的兴,拦着不让她鸣冤。好在那状元郎李叙刚正无私,看到官差呵斥赶人,不仅出言制止,还亲手替梁採莲写了状纸,帮她在御前陈情。 故事的最后,便是恶人受惩,贪官倒台,採莲女与状元郎喜结连理。 这圆满的结局是世人喜闻乐见的,梁採莲的故事被改编成戏曲《採莲传》,口耳相传到本朝,已成脍炙人口的经典,贩夫走卒都能哼两段。 可这拉奚琴的唱客却不一样,他不止改了词,整个故事也截然不同。 梁採莲还是採莲女,李叙却不再是状元郎。他只是个位卑言轻的小官,得知採莲女的遭遇后,竭力为她奔走,却在收集到足够的证据时,被位高权重的大官暗中陷害,下了大狱。 梁採莲走投无路,想要击鼓鸣冤,却被拿鸡毛当令箭的官差施以杖刑,打得她只剩一口气。 奚琴声如泣如诉,那唱客的腔调也越发悲凉。当唱到梁採莲被打得昏死过去,身上的孝服都被血染成红衣时,已有心软的听众抹起了眼泪。 茶棚里的汉子们也忍不住低骂:「狗官该死!只手遮天,仗势凌人,早晚要遭报应。」 围观的听众越聚越多。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人群之外,车帘撩开一道缝隙,有人伸出手指,敲了两下车窗。 唱客忽然收了奚琴,起身要走,众人忙喊住他:「等等,你还没唱完呢,后面如何了?」 「是啊,梁採莲最后讨回公道了吗?李大人呢,李大人如何脱身啊?」 唱客被缠得没法,抬手指了指天,苦笑道:「诸位要问我,我也不好说,不如问问老天。你们看这天……它肯开眼么?」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只望见黯淡无光的天空。等反应过来再回头,那唱客已经不见了踪影。 道旁的马车放下了帘子,继续向前驶去。 颜庭誉坐在车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倚窗哼曲的知韫:「你把我们劫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听这曲子,威慑恐吓我?」 知韫浅笑道:「只是顺路看个热闹罢了,颜姑娘别多心。」 颜庭誉冷哼一声:「是苏泽延给你们报的信吧?我说他怎么不拦我,原来是叫人在这儿等着呢。」 庞瑛在旁听着她们的交谈,担忧地问:「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我夫君他……」 「两位放心。」知韫安抚道,「我会派人保护好崔大人,遣最好的大夫替他疗伤。只是他现下不便在京中露面,还是安置在京郊比较稳妥。」 颜庭誉仍旧十分警惕:「你既不让我击鼓,何不索性把我们也扣在京郊?」 「哎呀,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坏人。」知韫无奈极了,「瑛娘子难道不想见见自己的弟弟吗?」 颜庭誉的眼神瞬间犀利:「你把庞郁也抓起来了?!」 「……」知韫掐了下自己的眉心。 她看出来了,芝兰台里养的都是些活祖宗,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 庞郁在兵部干了一天的杂活,下值时困得不行,顶着一张颓废的臭脸走出府衙。 不管是在芝兰台还是兵部,他的性子都不大讨喜,人人都绕着他走,他也无心交友,乐得清静。 因此当看到等在府衙外的卫听澜时,他连招唿也不想打,直接就准备绕过去。 卫听澜伸手一拦:「庞兄,一起喝个茶?」 庞郁顿足,莫名其妙地看他:「怎么,一个白驹还不够你霍霍?你的茶友都死绝了?」 卫听澜的额角抽了两下。 这欠收拾的傢伙……就知道他嘴里吐不出好话。 庞郁又道:「听说白驹这几日都告了病假。他都病入膏肓了,你还有心情喝茶?」 卫听澜忍了又忍,呵呵冷笑:「爱喝不喝。想见你姐姐的话,我劝你最好答应。」 庞郁的神情立马变了。 天色渐晚,望贤茶楼外门可罗雀。楼上的雅间里,颜庭誉已经换回了女装。 她抖了抖粗白布做的孝服,往庞瑛身上比划:「要不穿上试试?总感觉小了。」 庞瑛犹豫地盯着那孝服:「真要这么做?」 「只是权宜之计。」知韫安慰她,「崔大人还活着,兇手必不会善罢甘休。我会安排人假扮他,来个假死脱身,之后你们再穿上丧服露个面,只要兇手信以为真,撤回追杀的人手,崔大人就彻底安全了。」 庞瑛觉得有理:「好,那就听你们的。」 她接过孝服往身上披,刚穿好最后一个系扣,房门突然被人大力破开了。 庞郁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阿姐……」 他抬起头,视线落在庞瑛身上,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身煞白的孝服。 庞郁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庞瑛愣了片刻,赶忙摘了头上的孝冕:「你先听姐姐说,你姐夫他没……」 「庞郁!」卫听澜追了上来,差点被回弹的门拍个正着,「我话还没说完,你——」 庞郁红了眼睛,回身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吼道:「谁干的?!」 卫听澜被他拽了个踉跄,火气也上来了:「你撒手!听不懂人话?」 第224页 场面一片混乱,两个暴脾气的年轻人眼看要动起手来,颜庭誉当机立断掏出竹哨,卯足力气一吹。 清厉的竹哨声刺透耳膜,屋内瞬间安静了。 庞郁两眼充血,阴鸷地回头望去。 「你姐夫还活着呢。」颜庭誉放下竹哨,「哟,谁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急哭了?」 庞郁认出了她来,狠狠抹了下脸,反唇相讥道:「你一个大男人穿裙子,你有脸说我?」 庞瑛已走到近前,一听这话,伸手揪了下他的耳朵:「阿弟,你怎么和颜姑娘说话呢?」 庞郁神情一顿,匪夷所思地看向他姐。 颜什么? 什么姑娘?? 颜庭誉在对面冷笑:「看清楚了,老娘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再过两天,还会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庞郁面色巨变。 什么玩意儿??? 第105章 硕鼠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庞郁勉强坐下来,听他们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泾水官员之所以敢杀人灭口,就是仗着在朝中有地位不低的遮荫树。庞郁听到这里,忍着焦躁问:「那怎么办?报官八成没用,证据一旦离手就回不来了。」 颜庭誉摊手:「我就说得击登闻鼓。要想将贪污罪证直接呈到御前,只有这一个办法。」 卫听澜不同意:「越级上告者,击鼓后要先挨三十廷杖。你并非习武之人,行杖官若故意下死手,你少说得去半条命。」 庞郁不屑道:「才三十杖,我去就是。我可不像有些纸煳的的文人,一打就坏,空有一张利嘴。」 「点我呢?」颜庭誉似笑非笑道,「行啊,你放心去。万一你扛不住了,我就靠我这文人的利嘴哭天抢地、寻死觅活,没准能把你救回来。」 「你……」庞郁的五官略微扭曲,「你别当众犯病!」 卫听澜却觉得有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能保命,被人救一救不算丢人。」 「谁要她救?」庞郁冷笑,「她又不是我庞家人,我才不承这个情。」 庞瑛幽幽地看向他:「阿弟,好好说话。」 庞郁嘲讽的气焰矮了半截,闭上嘴不吭声了。 屋内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知韫笑着打起圆场:「庞郎君不必多虑,这不过是个备选策略罢了,不一定用得上呢。是吧颜姑娘?」 颜庭誉拖着长音煳弄:「是是是。」 还能怎样,先哄着呗。等这头倔驴被按着打的时候,看他这嘴还硬不硬。 几人终于商议好对策,准备各自回去。 为了确保安全,庞瑛和颜庭誉都暂住遮月楼,庞郁和卫听澜则从偏门离开,以免引人注意。 分开之前,庞郁状似不经意地问他:「哎,白驹是真病,还是装病?」 卫听澜避而不答:「不劳你挂心。」 「我若非要挂心呢?」庞郁好整以暇,「你说我要是上门探病,把刚才的计划全告诉他,会怎样?」 卫听澜停了步,转头盯着他。 庞郁欣赏着他的脸色:「你果然把他蒙在鼓里。」 卫听澜说:「把他卷进来对你没好处。」 庞郁无所谓道:「但也没坏处啊。」 卫听澜深吸口气:「方才为了逼你过来,拿你姐姐作要挟,是我不对。你有不满都沖我来,别打他的主意。」 庞郁诧异地挑起了眉:「你这是在道歉?」 「对不起。」卫听澜尽量放缓了语气,「这样够诚意吗?」 庞郁没想到他道歉如此干脆,反而衬得自己像个恶棍,拿捏着把柄逼人服软似的。 「啧,少来这套。」他不自在地撇过脸,「我可懒得管你俩的闲事。」 卫听澜这才松了口气:「多谢。」 他这道歉完又道谢的礼貌举止,跟祝予怀简直像是一个蛋里孵出来的。庞郁对文人这一套过敏,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谢个屁,你被姓祝的传上了吧?」 卫听澜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抓头道:「有吗?」 庞郁面无表情,转头就走。 君子病竟会传人,可怕得很。 * 人虽散了,但知韫还有的要忙。她安置好庞瑛和颜庭誉后,又回去召集人手,加班加点地布置新任务。 夜深人静的时候,遮月楼的暗探们拿着刷子,提着小桶,在夜色遮掩下倾巢而出,没入澧京城的各个街巷。 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澧京城里的百姓们照常早起准备营生。 卖汤饼的老伯收拾好食材,开门要出摊时,被外头的景象吓了一跳。 熹微晨光下,沿街的墙面影影幢幢,依稀可见上头浮现出鬼画符似的的妖怪像,尖牙利嘴,身着官服,正眼冒凶光地沖他狞笑。 老伯大惊失色。 耗……耗子成精了? 一夜之间,澧京城中的大街小巷,都被穿官服的老鼠像占领了。 黎明的雾气逐渐散去,早市也跟着热闹起来。但今日的热闹却不同往日,凡是人潮密集的地方,都有百姓围在墙前窃窃私语。 「这画边上还有字儿呢,这写得啥?」 「我看看我看看……『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穷年无粮百姓飢,谁遣朝朝入君口』。」 「是说老鼠精化了人形,要闹鼠灾了?」 「没那回事儿。」肚里有墨水的路人解释道,「这是前朝一位诗人作的讽刺诗,是在骂贪官呢,说他们就像官仓里偷粮的老鼠。」 第225页 「噢……」众人恍然大悟,纷纷道,「这倒是骂得很妙。」 因为这诗太过朗朗上口,画中的老鼠又丑得令人髮指,等巡城的官兵过来赶人时,「官仓鼠」的恶名早已在民间流传开来。 这事还没查出个头绪,学子书生们也闹腾起来了。 原来是一篇无名氏的《硕鼠赋》,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投进了书斋,在书生群体间飞速传阅,引起了骚动。 这《硕鼠赋》乍看平平无奇,但其所述的故事却让人不寒而慄。 赋文讲一位辛劳的农夫,一年到头勤于耕作,收穫的粮食都进了地主的粮仓。 仓库里的屯粮多么充实啊!连老鼠都被养得脑满肥肠。农夫日日躬耕,却饿得骨瘦如柴。 灾年来时,再任劳任怨的人,都要为活命发愁。苦命的农夫铤而走险,去粮仓偷粮,还未偷到一粒米,就被硕鼠发现了。 硕鼠们吃腻了稻谷,看到活人,个个垂涎三尺,朝着虚弱的农夫蜂拥而上,生啖其肉,啜饮其血。 吃饱喝足之后,最肥硕的那只硕鼠幻化成了地主的模样。它大摇大摆地走出粮仓,穿上华服,坐上高轿,向扛轿的年轻力夫笑道:「农夫无肉,不及尔父。」 如此骇人听闻的故事,即便是惯用讽喻的文人也看得心惊。有人感嘆此赋辛辣大胆,也有人鄙夷作赋者譁众取宠,尽管褒贬不一,但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赋文的末句: 「今有朝官,私人以珠玉,啖民之血肉,虽吐人言,着彩衣,何异硕鼠耶?」 这不就是在明言,朝堂上有鱼肉百姓的「硕鼠」? 书生之中,不乏有家境贫寒、受过官吏欺压的可怜人,一看这赋文,句句血泪,哪能不愤慨、不痛恨。 文人抒意,便是以诗文相和。《硕鼠赋》一出,很快有人效仿着作《田鼠赋》《相鼠赋》《佞鼠赋》……还有人受到京中时兴的《採莲传新编》的启发,作《莲女恨》《怨歌行》等等,不枚胜举。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流言的风向逐渐偏移,转到了水患上。 泾水年年都会因为水患而出乱子,虽然总能被镇压下来,但不代表民众们就不记得了。 怒意积攒到一定程度,要引燃只需添一把火。 澧京上下,骤然掀起一阵反抗腐败吏治的风潮,人人奔走唿吁,竟有种山雨欲来的味道。 当天傍晚,卫听澜又去了一趟望贤茶楼。 临街的窗户半开着,依稀能听见外头有孩童在唱新编的歌谣。 「没想到如此顺利。」知韫感慨地说,「我还以为少了白驹的名头,《硕鼠赋》得费些时日才能撬动民心。可看眼下的局势,计划可以提前了。」 卫听澜点点头:「夜长梦多,趁热打铁最好。」 说着他又觉得少了点什么,问:「岳潭呢?出任务去了?」 「我让他去泾水了。」知韫说,「整个遮月楼,他的易容术最精湛,让他去顶替『颜庭誉』这个身份,颜姑娘在京中会方便许多。」 卫听澜没什么异议。 两人最后对了一遍计划的细节,他就准备告辞。可才刚站起来,视线往半开的窗户外一扫,卫听澜的步子就顿住了。 茶楼对面停了一辆低调的马车,车上下来一个戴帷帽的人,正巧也抬头往这边望来。 卫听澜心里咯噔一下,手比脑子快,啪地一下关上了窗。 望贤茶楼下,祝予怀向车夫付了车钱,转身正准备向茶楼走,就听见楼上突兀的一声响。 祝予怀敏锐地抬头,目光锁定了二楼那扇紧闭的窗。 关这么快,掩耳盗铃? 他微微眯起眼睛,加快了往茶楼前进的脚步。 * 二楼雅间内,卫听澜背抵着窗,心慌意乱,只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虽然楼下那人遮了面容,换了衣衫,但他莫名有种不妙的直觉。 那人是祝予怀! 在写《硕鼠赋》的那夜,祝予怀曾说过要亲自出面公开赋文。卫听澜表面上答应了,却又哄骗他说时机未到,不如等颜庭誉安全入京后,再从长计议。 然后第二日,趁着祝予怀没醒时,他就把所有的文稿都捲走了。 为了让祝予怀彻底和此事撇清关系,卫听澜故意给他请了整整一旬的病假,并且给易鸣出了一堆馊主意,让他这几日阻挠祝予怀出门。 包括且不限于故意搞坏马车、偷偷给马匹餵泻药、藏祝予怀的簪子和腰带、假装屋顶漏水、假装厨房着火…… 但眼下看来,易鸣凭空添乱的本领还缺点火候。 他一个贴身护卫,竟让自己弱不禁风的主子自个儿跑出来了! 这会儿满城风雨的,祝予怀一路上肯定听见了不少风声,要来找他算帐了。 卫听澜越想越慌,知韫看他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奇怪道:「怎么了?」 卫听澜来不及解释,着急道:「你们这儿有助眠的药吗?就是那种,那种喝下去能睡个两三天的……」 知韫扬眉:「蒙汗药?」 卫听澜急得快出汗了:「蒙汗药伤身!要那种温和无害、病弱之人也能用的。」 病弱之人……知韫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年轻人有点铤而走险啊。 * 祝予怀刚走进茶楼,招唿的伙计就迎了上来。 他礼节性地应答了两句,耽搁的这片刻里,卫听澜从楼上下来了。 第226页 祝予怀的余光捕捉到人影,立刻转过了头。 因为有帷帽遮挡,卫听澜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在这僵持的沉默中,他直觉自己要大祸临头了。 这种时候装不认识,只会火上浇油。卫听澜被迫挤出一个笑:「好巧啊九隅兄,我正要去找你。」 祝予怀没应。 卫听澜更心虚了,转移了视线看向伙计:「咳,我跟这位客人是一起的……给他来盏安神清火的枣仁茶吧,一会儿送到楼上来。」 伙计应声记下了。祝予怀这才挪了步,一直走到他身边,朝他抬起了一只手。 卫听澜如临大敌,盯着他越伸越近的手,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祝予怀轻声笑了。 「濯青啊。」他拿衣袖擦了擦卫听澜额角的冷汗,声音温和到不像真的。 「你敢出来,是想好怎么狡辩了吗?」 第106章 廷杖 这句一出,卫听澜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他勉强笑着:「九隅兄,我们上楼慢慢说,好不好?你看你颠簸一路,站这儿多辛苦……」 祝予怀微微一笑:「言重了,哪儿有你和阿鸣辛苦。一个忙着满城画老鼠,一个忙着在家里卸马车轱辘,都累坏了吧?」 「……」卫听澜眼神飘忽,吱都不敢吱一声。 祝予怀替他擦完汗,顺手拍了下他的脑袋:「上楼。」 这是要找个清静地方好好算帐了。 卫听澜只能硬着头皮带路。 好在茶楼的救兵来得也快,两人面对面刚坐下,伙计就端着枣仁茶来了。 抢在祝予怀开口前,卫听澜把茶推了过去,讨好道:「先润润嗓。」 祝予怀瞥他一眼,倒没有拒绝,端起来抿了一口。 卫听澜忐忑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祝予怀只尝了一口,就略略皱眉:「有点烫。」 卫听澜立马探头:「我给你吹吹……」 祝予怀按住他凑过来的狗头,意味深长道:「濯青,你有点殷勤过头了。」 卫听澜被他盯得讪讪地缩回去,麻熘地认错:「我错了。」 「你认错一向很积极。」祝予怀缓缓搁下茶盏,「但我看你下次还敢。」 卫听澜小声嗫嚅:「我也不想瞒你的。这次的事,我实在是害怕……」 祝予怀打断他:「那你就没有想过,我也会怕?」 卫听澜顿了顿。 祝予怀看着他,逐渐敛起了神情:「我不过写了一篇赋文,你便怕到要将我圈禁在家里。可你自己呢?瞒着我在京城搞出如此大的动静,你是想豁出性命,与他们玉石俱焚不成?」 卫听澜耷着脑袋道:「我没那么想。我就是觉得,与其让你去犯这个险,我替你去也是一样的。」 「你与我不一样。」祝予怀口吻严厉了些,「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文人,就算遭人攻讦,也无非说我沽名钓誉罢了。可你身后是朔西卫家,是数万兵马!一旦事情败露,朝中有人弹劾你煽动民心,弹劾卫家居心不良,你该如何辩解?」 卫听澜想说他并未动用卫家的人手,却又不好解释,只能含煳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绝不会扯上我父兄的。」 可这话落在祝予怀耳中,就是卫听澜要把别人都摘干净,自己一人揽下全部罪责。 祝予怀几乎拍案而起:「濯青,你到底明不明白……」 话还没说完,他忽觉头脑一阵发晕,身形晃了晃,不受控地就要往前倒。 卫听澜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他:「你别生气,别生气!来,先喝口茶缓缓。」 祝予怀以为自己是气急了,按着额头缓了缓,被他搀扶着坐下。卫听澜把茶递到他唇边,他便下意识地喝了几口。 枣仁茶的甘甜余韵中,似乎夹杂一丝不明显的苦味。茶水的热气扑面而来,祝予怀昏沉的思绪忽然一顿,脑中有根弦警觉地绷了一下。 他蓦地推开茶盏,扼着咽喉拼命呛咳起来。 「你……」他咳出了眼泪,也没能把咽下的茶水吐出来,「你给我喝了什么!」 卫听澜还想去扶他,祝予怀却更用力地推了他一把,把剩下的半盏茶「砰」地掀翻在地。 「卫、濯、青,」他不可置信地咬着牙,「你竟给我下药……」 茶汤和碎瓷溅落满地,祝予怀挣扎着想起身,下一瞬却身体发软,跌进了熟悉的怀抱中。 「你别怕。」卫听澜接住了他,却不敢低头看他的眼睛,「等睡一觉醒来,事情就都结束了。」 祝予怀抓着他后背的手微微攥紧,唿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倦意已如潮水般涌上来。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祝予怀感觉自己身体一轻,有温热的唿吸碰了碰他的耳畔,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片刻后,等在门外的知韫听见了开门声。 她抬起眼,看见卫听澜抱着人出来,玩味地一笑:「还真让你得手了。」 卫听澜的心情却并不好,问:「可有马车?」 「早备好了,跟我来。」知韫上前引路,一边问,「他喝了多少?」 卫听澜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闷声道:「半盏。」 「半盏啊……」知韫算了算,「他体质弱,睡个一天应该不成问题。」 卫听澜听了这话,把祝予怀抱得更紧了些。 只有一天。 现在不抱,等他醒来,没准连手都摸不到了。 第227页 * 马车悄悄从后门驶出茶楼,七拐八拐地避开闹市,没过多久,就到了祝府附近。 车夫是知韫安排的人手,把人送到后,没有多话便自行离去。 卫听澜没走正门,寻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扛着祝予怀小心翼翼地翻进竹院。 刚落地,就对上了蹲在廊下的易鸣。 四目相对,易鸣豁地一下站起身,惊愕道:「你,你们……公子怎么在你那里?!」 卫听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祝予怀从肩上放下来:「我也想问。他独自一人去瞭望贤茶楼,你竟一点也不知道?」 易鸣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公子一直在屋里补觉,我看床上鼓鼓囊囊的,外袍、腰带都好好地搭在屏风上……」 「拿衣裳伪装的障眼法罢了。」 「可我一直守在院里……」 卫听澜嘆气:「正门不能走,他还可以爬窗。你主子就是长得乖,你真当他是没心眼的小绵羊?」 易鸣噎了一下。 卫听澜不想跟他浪费时间,抱起祝予怀进了卧房,将人安置在床榻上:「我给他用了助眠的药,不伤身,就是得睡一日。你守好他,明日千万别让他出门了。」 易鸣跟在后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慎重起来:「都准备好了?就在明日?」 「嗯。」 睡梦中的祝予怀不安稳地动了下手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卫听澜本欲转身,脚步又顿了顿,握住他的手仔细地掖回被褥里。 他看着床上的人,轻声承诺道:「我会回来的。」 * 翌日寅时,午门钟声过后,文武百官一如往常地进宫上朝,听政议事。 随着天光渐亮,皇宫外的康衢大街也慢慢热闹起来。负责看守宫门的武卫们下了夜值,三三两两地闲聊着,去早市上买烧饼。 「真是奇怪,近日与我换值的都是些生面孔。武卫在招新人吗?」 「谁知道呢。你说这看门守鼓的苦差事,升迁无望,俸禄又少,何苦来哉?」 「就是啊,登闻鼓几百年也没人敲一回,有什么可守的?我巴不得自己早点调走。」 热腾腾的烧饼出了炉,武卫们一边长吁短嘆,一边蹲在街边狼吞虎咽。 忽有一人余光瞥见什么,迟疑地停下了咀嚼:「咦,那是……」 同伴们不明所以,也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瞥见了几道惹眼的身影。 人潮来往中,有一男一女披麻戴孝,正往午门的方向前行。其中那妇人簪着象徵未亡人身份的白花,手里捧着的,赫然是件残破的血衣。 在她身侧,还有一名手持箱匣的年轻女子,一身素衣,以纱覆面,看不清容貌。 这奇怪的一行人与市集格格不入,来往的路人或惊诧、或不解地望着他们,都下意识让开了道路。 捧着烧饼的武卫们面面相觑。 这又是孝服、又是血衣的,该不会是有什么奇冤大案,要去午门击鼓鸣冤吧?! * 同一时刻,祝府卧房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 易鸣正靠着门犯困,一下子被这动静惊醒了:「公子?」 祝予怀刚刚醒来,想要下床却使不上劲,一个不留神,就从床上摔到了地上。 易鸣赶忙过来扶他。 药效显然还没过,但肢体的疼痛让祝予怀的神智清醒了一些。他回忆起昨日的事情,一股怒火烧上心头。 卫、听、澜! 易鸣想扶他回床上,但祝予怀一把抓住他,哑声吩咐:「阿鸣,帮我把师父留下的药箱拿来。还有,立刻去备马。」 药箱里有针灸用的针具,不管有没有用,多少能让他清醒些。 易鸣为难道:「公子,您现在需要休息……」 祝予怀加重了语气:「我再说一遍,拿药箱、备马!」 易鸣犹豫片刻,歉疚地垂了眼:「我不能去。」 祝予怀顿了一下,气得身形不稳:「濯青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我是体弱难医,但我还不是废人!你们……」 他一激动,干哑的喉咙泛起腥甜,止不住地俯首重咳,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 易鸣吓着了:「公子……」 「别叫我公子!」祝予怀咳得喘不过气,奋力挥开他的手,「你既不肯听我的话,与我不是一条心……今日便回雁安去!」 易鸣跌坐在地,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怔忡。 他从没见过祝予怀发这样大的火,更没想过祝予怀会赶自己走。 祝予怀扶着床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意识又开始模煳。他咬牙掐了自己一把,瞥见烛台边剪灯花用的剪子,拿起来就要往手臂上划。 「不要……」易鸣几乎是扑了过来,死死地拦着他的动作,颤声道,「公子,我听话,我听话!我去拿药箱!」 * 午门外,百姓们纷纷驻足,神色各异地看向登闻鼓前的几道人影。 庞瑛和颜庭誉已经停了步,而走在最前方的庞郁当着守鼓武卫的面拾级而上,一直走到了登闻鼓前,从架子后抽出鼓锤。 庞瑛望着他的背影,捧着血衣的手微微攥紧,颜庭誉站在旁侧,安抚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在午门武卫们戒备的注视中,庞郁伫立扬声,高喊道:「芝兰学子庞郁,在此击鼓投状,状告泾水贪官,为青荷县县令崔文勉、为泾水流离失所的百姓求公道!」 第228页 鼓锤重重落下,一下比一下更迅疾。雄浑的鼓声隆隆作响,绵延不绝,顷刻间响彻朝野。 正在上朝的百官听见鼓声,都面露诧异,停下了议事。 明安帝皱了眉,问道:「何人击鼓?」 传讯的侍卫层层上报,殿外值守的武卫统领得了状纸,入殿禀报:「启禀圣上,击鼓者乃芝兰学子庞郁,所告之人为泾水州府官员,共计十二人。」 一听此言,朝臣们都倒吸了口凉气。 一个没入朝的学子,一口气状告十二名地方官? 这事实在荒诞了些,立马有人鄙薄道:「黄口小儿,譁众取宠!我看他这是借水患之机,为自己博取名利吧?」 「是啊,如今水患未定,正是要安抚民心的时候,他倒好,一下子把泾水要员全告到御前,这不是存心搅和生事么?」 「听说这个庞郁向来恃才傲物,在兵部观习时也爱逞口舌之快……」 朝臣们议论纷纷,直到明安帝不悦地敲了敲御案,朝堂才肃静下来。 明安帝问:「依众卿看,此事如何处理?」 众臣彼此眼观鼻、鼻观心,有不少人都偷偷瞄向中书令裴颂,想看他的态度。 裴颂不动声色地轻咳了两声。 很快,他身后礼部的一位官员出列献策:「启禀圣上,按祖宗旧制,为防举劾冒滥,击登闻鼓者需受廷杖三十,以表决心。」 明安帝摆了摆手:「就这么办。」 午门外,围观的百姓们已将康衢大街围得水泄不通。庞郁所揭露的泾水官场丑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民众间口耳相传。 贪官污吏的形象与「官仓鼠」重叠在一起,在人们的想像中愈发面目可憎。在这样的对照下,崔文勉倾尽家资为民筹粮,却在归途中遭人暗害、覆车而亡,这样的惨事,就更令人扼腕痛惜。 前些日子,百姓们还在为《採莲传新编》中的李叙和梁採莲落泪,而如今,庞瑛穿着未亡人的孝服,手中捧着丈夫的血衣,就好似「梁採莲」从唱曲走了出来,活生生地站在众人眼前。 几乎所有人都想起《採莲传新编》那个未完的结局——梁採莲最后活下来了吗?恶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了吗? 老天会开眼吗?这世间还有公道吗? 没人知晓答案,但所有人都悬起了心,开始翘首等待。 就在这时,宫中传出了旨意,武卫中有几人得令而出,按住庞郁,把他押到了刑凳前。 庞瑛下意识想上前,却被武卫横杖一拦,不许她靠近。 颜庭誉站在庞瑛身边,看着他们手中包裹铁皮的廷杖,心中有些焦急。 卫听澜怎么还没来? 督刑的武卫校尉踱步到庞郁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按大烨律法,非军国要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之事,不得擅击登闻鼓。击鼓者需受廷杖三十,以证清正无愧之心。庞郁,你可想清楚了?」 庞郁被按在凳上,嗤道:「要打便打,哪儿那么多废话?」 那校尉低笑一声,直起身来,摆摆手。 「落杖。」 廷杖裹着千钧之力重重落下,打得庞郁嵴背一僵,勐然攥紧了刑凳。 庞瑛忍不住喊了一声:「阿弟!」 紧接着第二杖、第三杖,庞郁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逐渐开始发白。 他咬着牙,在裂骨般的疼痛中抬起头,看见那武卫校尉眼中带着戏嚯,看自己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只将死的蝼蚁。 第107章 众志 廷杖一下比一下落得迅勐,好像故意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庞郁挣扎着想说什么,一张嘴,却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血来。 「庞郁!」颜庭誉上前一步,心中隐觉不对。 庞郁好歹也是武学前茅,以他这样强健的筋骨,何至于几杖就呕血? 那校尉还在皱眉训斥:「都没吃饱饭吗?用力打!」 廷杖如催命一般,打得愈发兇狠。 庞瑛被武卫拦着,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庞郁口鼻中呛出,竟像是止不住一般,越溢越多。 杖刑是有技巧的,有些经验丰富的狱卒,能做到外轻内重,使受刑者脏腑受损,皮肉看着还只是微恙。 武卫中显然安插了擅刑罚的熟手,是冲着要庞郁的命去的! 「你们做了什么?」意识到不对劲后,庞瑛奋力推搡起阻拦的武卫,「住手……快住手!你们想当众害命不成!」 她心急如焚,一群五大三粗的士兵也不知有意无意,竟真让她挣开了一道空隙。 混乱中,颜庭誉抓了个空,只看见庞瑛扑到刑凳前,俯身死死地护住了庞郁。 那廷杖却毫不留情,冲着她的嵴背狠力砸下。 颜庭誉惊惧失声:「别!」 百姓们也发出一阵惊唿,就在这时,有急促的马蹄声从远而来。 人群上空,一桿沉重的银枪倏地破风而过,枪上红缨如血,直直朝刑场上飞去。 廷杖刚挥到一半,行刑人面色骤变,勐然收势退了几步。 那裹着千钧之力的银枪唿啸而来,正钉在他方才所站的地方,尖刃入地三分,发出「铮」的一声嗡鸣。 场中静了瞬息,百姓们譁然骚动,纷纷回头张望。 武卫们也反应过来,迅速拔刀戒备,校尉大步上前,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人群之外,卫听澜收紧缰绳,勒停了马匹。 第229页 在他身后,谢幼旻策马追来,气急败坏地朝他嚷嚷:「没别的东西扔啊?非得扔我的枪!」 卫听澜没说话,微沉的目光掠过午门前全副武装的武卫,与颜庭誉对上视线,无声地点了下头。 颜庭誉狂跳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趁着武卫们转移注意力,她跑到刑凳前扶起庞瑛,往几近昏迷的庞郁口中塞了枚参片。 参片的苦腥味让庞郁本能地想吐,颜庭誉立马掐住他的下巴,低声威胁道:「不想死就含紧些。」 另一边,卫听澜翻身下马,把还在吵吵的谢幼旻一併拽了下来:「先办正事。」 谢幼旻虽然不爽,但也没多计较,拍拍被他拽皱的衣襟,朝人群走去。 百姓们都往两侧退开,主动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武卫们认出了走在前头的谢幼旻,握紧了手里的刀,却不敢贸动。 武卫校尉眯了下眼:「谢世子好大的胆子。在宫门口动刀枪,是想造反吗?」 这含枪带棒的话一出,对峙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谢幼旻迎着刀刃站住了步,摊开空空如也的两只手:「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手里可没刀枪。」 校尉冷笑:「方才那杆银枪,世子作何解释?」 「我扔的。」卫听澜轻描淡写地上前,「手滑。」 立马有人将兵器对准了他:「退后!」 卫听澜非但没退,还挑衅似的弹了下那人的刀:「都说了是手滑。不信的话,不如你们现在就捆了我去御前问罪?」 武卫们彼此交换了下视线,校尉盯了他半晌,脸色不大好看。 他不确定卫听澜想做什么,但不论怎么看,他们与庞郁庞瑛都像是一伙儿的。 既然如此,就不能让他在这时候面圣。 校尉皮笑肉不笑地放下刀:「一点小误会,何必闹到御前。两位都是大烨忠良之后,想来只是不慎失手。来人,去把那银枪拿来,好生还给谢世子。」 武卫们跟着收刀归鞘,很快有人领命而去,把银枪扛到了谢幼旻跟前。 谢幼旻接到手中,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瞥了眼不远处的登闻鼓,开始挽衣袖:「劳烦让让路。」 校尉问:「世子还要做什么?」 谢幼旻道:「我有冤屈,我要击登闻鼓。」 校尉声音都变了:「你也有冤屈?!」 谢幼旻把银枪往地上一怼:「你刚才拿刀指我,嘴皮子一碰就说我要造反。我看你是为非作歹久了,逮着个人就敢泼脏水,如此信口开河的昏吏,也来守宫门?我要检举上告!」 校尉还未反应过来,卫听澜也跟着提声:「登状人何在?这位校尉大人仗势欺人、以权谋私、滥用刑罚,罪名不可胜数!速速写状纸,递呈御前!」 黑锅一口一口地往下扣,校尉面容隐隐扭曲:「你、你们……」 卫听澜冷眼瞥他:「冤枉你了么?我若来得晚些,怕是只能见到庞郁的尸首了吧?」 谢幼旻提步就要往登闻鼓前走,校尉甚至连思考和反驳的时间都没有,一股被戏耍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他恼火地喝止:「都别动!无凭无据,谁敢胡乱上告?按大烨律法,击登闻鼓要受廷杖,诬告者重罪论处,即便是世子——」 谢幼旻拔起银枪:「三法司都没开口,谁给你的胆子定我的罪?我谢家有圣上亲赐的丹书铁券,别说状告你,就算我现在一枪把你扎个窟窿,也不过蹲几天大牢,算是为民除害!」 校尉噎了半天,颤声道:「你……你们这是倒反天罡,目无王法……」 众人身后,颜庭誉也走到刑场边缘,质问道:「奸官恶徒盘剥百姓时,怎么没人谈王法?清白之人被奸佞痛下杀手时,怎么没人谈王法?尔等横行不法的猪狗,撑不住那张人皮时,倒搬出『王法』来作虎面旗、杀威棒了!」 她一字一句骂得解气,百姓中立马有人应和:「说得好!多少贪官污吏凌驾律法之上,他们眼中可有王法?」 「恶人得不到惩治,鸣冤之人却要以命换公道,王法难道只约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庞郁为民击鼓,却反倒要挨廷杖,本就让人心有戚戚,那些颐指气使的武卫,更激起了众人的激愤之情。 民议声嗡嗡扰扰,领头的武卫校尉怒火中烧:「我等奉圣命行事,何错之有?刁民愚众,也敢狺狺狂吠!」 他已然豁出去了,斥责下属道:「都愣着干什么?廷杖还没结束,还不把人按回去用刑!谁敢在此煽动妄议,一併拿下!」 眼看武卫们要动作,谢幼旻迅速动身,以枪撑地跃到了刑台上,卫听澜也抽剑撤后一步,挡在了百姓身前。 谢幼旻横枪喝道:「我看谁敢动手!」 校尉怒声道:「廷杖三十,是圣上亲下的口谕,难道你们还想违抗圣命?登闻鼓乃先祖所设,祖宗规矩——」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道清润的声音打断:「陈规旧矩,早该废之。」 这声音不轻不重,却分外清晰,众人都为之一静,愕然地转眼望去。 谁这么大逆不道? 听见这声音的一瞬间,卫听澜浑身都打了个激灵,勐然转过头。 人群中,祝予怀被易鸣虚扶着,缓缓走到了前方。 他的面色还透着些病态的白,眼神却凉丝丝地落在卫听澜身上。 第230页 卫听澜肢体微僵,被这一眼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是要睡一日吗……他怎么醒得这般快? 众人愣神时,武卫校尉先反应了过来,气急败坏道:「反了天了,祖宗之法,也是你能置喙的?」 祝予怀收回视线,沉静道:「祖宗之法,也并非全无弊漏。」 人群中亦有不少书生,见他相貌如此出众,通身又显病弱之态,多少猜出了他的身份,诧异地窃窃私语。 祝予怀的声音仍旧平稳:「先祖设登闻鼓,是为察民情、听民意,然而本朝以来,登闻鼓十数年不曾响过一声。前有重刑,后有苛吏,含冤负屈之人不敢击鼓,民声何以上达?此制此法,早已名存实亡。法而不行,乃修令者不审也,既然不审,便需斟酌重定。」 此言一出,人群交头接耳的声音更大了。 「是啊,登闻鼓是为上达民情而设,却又以严刑峻法为限,这不就是自相矛盾?」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一国律法,从来都是上修下行……」 「可法令不合情理,这也是事实啊。既然这法令已不合世道,就应该因时而变,因俗而动……」 卫听澜听着这些声音,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祝予怀方才那番言论,说白了就是要废止登闻鼓的杖罚制度。可大烨的立法之术,向来讲究道德赏罚皆出于君,从未有过民意干政的先例。 祝予怀还是一副安然处之的模样,但卫听澜急得不行,他几乎都能想像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了。 就在这时,宫门那侧传来一阵非同寻常的声响。 既像是野马脱缰,又像是麻雀炸窝,在远处嗡嗡隆隆地奔腾流淌。 这熟悉的死动静让卫听澜本能地退了半步,皇宫掖门那端,有一大群青衫学子乌泱泱地涌了出来。 谦益斋的同窗们沖在最前头,有不少人在朝他挥手唿喊。柳雍带着一帮纨绔紧追在后,跑得像一窝乱蜂,一个踩一个地满地找鞋。 「九隅!」 「澜弟!」 「旻哥!」 这一大帮人好似一锅烧开的热水,顷刻间席捲了午门前的空地。武卫们惊疑不定,连刀都不知该往哪儿举。 有几个会医术的学子扛着药箱,率先冲到了刑台边上,吭哧吭哧地往上爬。 「庞郁还有气儿吧?世子快别愣了,搭把手啊!」 「我去,谁的药箱怼我脸上了!」 落在最后的季耀文背着蒋诩,这会儿也激动得撒腿狂奔,把老头颠得骨头都快散架:「夫子,夫子,咱们赶上了!」 在这片见了鬼的热闹中,卫听澜提着剑,整个人都有点呆滞。 祝予怀按了按易鸣的手,示意他不必再搀扶自己。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衫,上前几步,走到了卫听澜身边。 「很意外吗?」他平静地说,「昨日去望贤茶楼找你之前,我先拜访了平章兄。」 卫听澜像是卡了壳,期期艾艾地转过头:「你,难道你早就算到……」 算到我会往茶里下药? 祝予怀看着他笑而不语。 这意味深长的笑,让卫听澜心里更加发虚,怎么想都觉得祝予怀是料到了自己会打小算盘,特意留了后手。 祝予怀当然不可能如实告诉他。 他遇到季耀文纯属意外,昨日乘车往望贤茶楼去时,他恰好看见季耀文在鸿胪寺门口排队买包子,就停下来聊了两句。 那时祝予怀还不确定他们计划何时击鼓,所以只告诉季耀文,近日若听见登闻鼓响,八成是有同窗在击鼓鸣冤,请他尽可能地召集芝兰台的学子,前往午门帮忙。 亏自己这样满心满眼地替人筹划,结果转头卫听澜就昧着良心往他的茶水里加料。 祝予怀看着他心慌意乱、想问又不敢问的胆怯样,心里终于舒坦了。 让你偷偷下药,自己猜去吧! 两人说话的这片刻,学子们已跑到近前。 他们看清了场上两方对峙的情形,都敛起神情,迎着武卫们的刀锋,站到了祝予怀和卫听澜这一边。 蒋诩年老体迈,被季耀文颠得腰酸背痛,但他一下地,就从袖里颤巍巍地掏出戒尺,把学生们都拉到了自己身后。 他看着武卫们剑拔弩张的架势,鬍鬚都小幅度地颤动起来,大约是气着了,连佝偻的腰背都罕见地挺直了些。 「诸位大人,」他攥着戒尺提高声,「敢问我的学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被刀剑这样指着?」 第108章 破鼓 几十号学子拱卫在蒋诩身后,活像来打群架的,一听夫子发话,都跟着凶神恶煞地附和。 「就是!九隅和澜弟有何罪过?」 「你们这是仗着官威,欺压无辜!」 那领头的校尉成了众矢之的,气急道:「都住口!身为芝兰学子,知法故犯、率众闹事,你们还敢倒打一耙?」 立马有人抢白:「我们手无寸铁,站这儿说几句公道话,犯了哪条律法?」 「空口白牙给人定罪,家国律法难道是你写的!」 芝兰学子个个刺头,面对刀锋也毫无惧色,又有蒋诩这个三朝老臣护在前头,武卫们不敢真的动手打杀,只能色厉内荏地呵斥驱赶。 但有学子们在前打头阵,原本被威慑住的百姓们也壮起胆子,跟着反抗起来。人群不断向前涌动,武卫们焦头烂额,颜庭誉趁乱退后几步,转身就向登闻鼓跑去。 第231页 她冲到鼓前,拔下簪发的素钗,回首高声道:「诸位,泾水官场暗无天日,民苦其久矣!而今小人当其道,有冤不得诉,这登闻鼓除了助纣为虐,还有何益?」 她攥紧髮钗,高高举起:「官场沉疴太重,唯有破而后立!既然这鼓还不了世间公道,今日我便破了它!」 说罢,她就朝着登闻鼓的鼓面狠刺下去。 众人惊声直唿,只见那鼓面被髮钗生生刺穿,刺啦一声,斜向剖出一道骇人的破口。 颜庭誉划得用力,素钗卡在鼓面中断了半截,收手时,有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指尖滴落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呆了一瞬,校尉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你怎敢……」 颜庭誉轻笑一下,抛下染血的髮钗,抬手扯去遮面的纱巾,往空中一扬。 面纱飘落,露出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孔。 颜庭誉比从前晒黑了不少,凤眸中的神采却比往昔更盛。学子们都愕然惊神,校尉看清了她的相貌,眼中有异色闪过。 他忽然像有了底气,指挥下属道:「还愣着干什么?毁坏登闻鼓,无异于藐视皇庭!还不将她拿下!」 「住手!」 「慢着!」 学子们几乎同时出声,谢幼旻勐然回神,上前几步挡在了她身前。 「世子,把枪收了吧。」颜庭誉笑了笑,望向学子们,「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要根除一个王朝的沉疴烂疮绝非易事,必须要有人做那个披荆斩棘的开路者。 祝予怀深吸了口气,上前道:「你既决意要做这矛,我等皆是你的后盾。」 他正襟理袖,一掀袍摆,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了下去:「芝兰学子祝予怀,恳请圣上破除弊制,俯听民声!」 卫听澜紧了紧手中的剑,也跟着往下跪。 「请圣上破除弊制,俯听民声!」 一时间,学子、百姓们纷纷效仿,群声齐唿,逐渐汇聚成震天的吶喊。 「请圣上破除弊制,俯听民声——」 午门外聚集了数千人,唿声阵阵,屡斥不退,这动静自然也传到了宫中。 金銮殿内,明安帝听完禀报,气得摔了手边的奏摺。 「好大的胆子!立刻将那女子押来,朕要看看是什么人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中书令裴颂劝慰道:「圣上息怒。不过是个粗鲁无知的愚妇,召来金銮殿受御审倒抬举了她。不如将她交由刑部审问,按律处置、以儆效尤便是。」 有臣子附和:「裴公说得是,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乡野村妇,污了圣上的眼睛可怎么是好?」 祝东旭手持芴板,听得略略皱起了眉。 他忍不住出列进言:「圣上,此女冒死犯上,有违常理。民之情莫不欲生而恶死,莫不趋利而避害,午门外却有数以千计的民众为她发声,这其中必有隐情。若轻率处置了,恐怕难平众议啊。」 不等裴颂开口,就有人出声讥讽:「祝大人替那罪妇说话,怕是存了私心吧?方才诸位可都听见了,芝兰学子聚众在宫门外闹事,领头的正是您那位盛名在外的独子。」 「行了,不必争执。」明安帝沉着脸道,「朕还真是好奇,一个女子哪儿来的能耐,还能牵扯上芝兰台。」 颜庭誉被武卫押解着,穿过几重宫门,到了金銮殿。 她身上的簪钗已被尽数拆去,原本揣在怀中的木匣也被夺走,搜过身后,才被人推入殿中,领到群臣跟前。 她跪地磕过头,开口就道:「圣上,民女有冤要诉。」 「无礼!」有人喝斥,「圣上还未问话,岂容你擅作主张!」 颜庭誉道:「人命关天,不可耽搁。民女怕开口迟一刻,泾水一带便多一具枯骨。」 明安帝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你故意损毁登闻鼓,就是想指责朕赈灾不利?」 颜庭誉叩首道:「圣上明鑑,民女并无犯上之心。登闻鼓之制太过古旧,连庞郁那样的武学之才都险些丧命于廷杖之下,更不必说身单体薄的寻常百姓了。此鼓阻塞民声,就如蔽日之云,遮住了圣上的仁德与隆恩。唯有破开此鼓,百姓方能窥见一丝光亮。」 最后几句一出,明安帝紧皱的眉头才舒展了些。 ——说得也是,百姓不满的只是那面先祖留下的登闻鼓,又不是龙椅上的自己。 明安帝纾尊降贵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颜庭誉在心中讽笑了一下。 她早看出来,明安帝喜听奉承之语。他身为帝王,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死活,只在乎那些虚无的名声。 他若真有仁德,百姓岂会置身于水深火热中? 明安帝态度一缓和,底下心怀鬼胎的官员就开始着急了。 工部侍郎率先出声,语气不善道:「想不到一个乡野村妇,竟有如此胆魄和胸怀。听说你是庞郁家中的女眷,可我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熟呢?」 这话一出,周遭官员都朝着她的脸看,颜庭誉平静地抬头:「大人认得我?」 她毫无遮掩之意,倒让工部侍郎愣了一下。 有官员迫不及待道:「我想起来了!去年都水监收了一名观习的学子,你就是芝兰台的那个颜……」 「我姓李,不姓颜。」颜庭誉面不改色,「大人说的那位,八成是我血缘上的同胞兄弟。我与他失散多年,前些日子刚在青荷相逢。您与他很熟?」 第232页 众臣愣神片刻,那官员反应过来:「不可能!我见过那个颜庭誉,你与他相貌全然相同……」 颜庭誉露出嫌弃的神色:「大人再仔细看看,我与那纸煳的白面书生哪里相同?我身量比他高,力气比他大,日日风吹日晒,皮肤也比他黑得多。」 好歹在泾水摸爬滚打了一年,便是神仙也要变糙一些。 明安帝也不知信没信,问道:「你方才说你姓李,那名叫什么,祖籍何处?」 颜庭誉躬身答道:「回圣上,民女李平雪,祖籍河阴。」 明安帝打量着她:「李平雪……姑且当你所言是真的。河阴官府必有你的户籍文书收录在册,如若说谎,你可知欺君的罪责?」 「民女不敢欺君。」颜庭誉毫无怯色,「民女那同胞兄弟还在青荷,圣上可遣人将他召回京城,一看便知。至于户籍文书……民女一家及同村村民的户籍,并不在官府,而在河阴州府那些大人们手中。」 明安帝停了一息,拧起眉:「你说什么?」 颜庭誉再拜道:「圣上有所不知,泾水贪官为了向朝廷少交税粮,长年隐瞒户籍、谎报人口,州县官员乃至胥吏手中各有私册,以便层层盘剥。也正因如此,虽每年都有大量百姓因水患而亡,但州府上报朝廷的亡佚人数,远不及实际的多。 「为了掩人耳目,这些贪官不惜排除异己、残害忠良,若非他们故意放任,水患本不会泛滥至此!还望圣上彻查泾水官场,肃清吏治,解民倒悬。」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重重叩拜下去。 明安帝面色几变,还未应答,就有官员站出来劝谏:「圣上切不可听信她一面之词!如若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她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够知晓?」 「此女口齿伶俐,不似寻常村妇,怕是身份有疑,说不定是受人指使、凭空捏造的!」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颜庭誉提高了声,「我与养母在一年前逃难到青荷县,受县令夫妇照拂,庞夫人与我一见如故,还为我和庞郁订下婚约。青荷县府衙上下皆是人证!我所知晓的一切,都是他们亲口告知的。」 颜庭誉并不怕人查。「李平雪」这个姑娘是真实存在的,她因水患饿死在逃难途中,就死在她母亲怀里。青荷县府衙收留的难民,每个人都对贪官恨之入骨。 明安帝沉吟须臾,问道:「你方才细数的那些罪行,可有实证?」 颜庭誉肯定道:「有。」 明安帝摆摆手:「那便呈上来。」 押送颜庭誉的武卫听了,捧着方才从她身上抢来的木匣就要往前走,却被颜庭誉伸手拦住:「等等。」 她的目光扫过那木匣,似笑非笑道:「谁告诉你,我把罪证装在这里头了?」 那武卫一顿,神情微微变了。 这木匣是颜庭誉故意带来扰乱视听的,她一看武卫的神情,便知晓里头的东西已被掉了包。 真正的罪证还在宫门外,由遮月楼的暗线严密看护着。 颜庭誉正要开口,金銮殿外忽然起了些骚动。 有传讯官将什么消息一层层传了上来:「圣上,午门有急报!」 明安帝皱了下眉:「奏。」 「是。午门守卫传讯说,学子们不知从哪儿扛来个箱子,在宫外吵嚷着要面圣,与武卫起了冲突。谢世子一怒之下,伙同几十个学子把登闻鼓给砸了!」 颜庭誉匪夷所思地转过了头。 朝堂上的审问还没结束,金銮殿外的台阶下,就乌泱泱地多了一帮人。 一口硕大的带锁木箱摆在地上,谢幼旻百无聊赖地抱着胳膊:「啧,早放我们进宫不就完了,非得逼我动手砸鼓。」 祝予怀和卫听澜也站在一边,季耀文在后面探头探脑,向看守的武卫反覆询问:「一会儿我们这么多人一块儿进殿吗?」 押送他们的武卫面色铁青,根本不想说话,被他问烦了,咬牙切齿道:「闭嘴,等通传!」 卫听澜低笑道:「别想了平章兄,箱子是我扛来的,登闻鼓是世子带头拆的,其他人顶多算从犯。圣上要召也是先召我们两个主谋。」 季耀文颇有些遗憾。 祝予怀在旁悄悄拉了下卫听澜:「能不能把我也算进主谋?」 卫听澜顿了一下:「不行,你连从犯都算不上。」 「怎么不算?我带头往鼓上踩了一脚……」 「嘘!」卫听澜赶紧捂他的嘴,「别瞎说,你那就是不小心绊了一跤。」 祝予怀立马把脸虎起来了。 卫听澜讪笑了一下,移开视线,忽然瞥见金銮殿里走出来两个人。 一个是通传太监,另一个竟是颜庭誉。 颜庭誉看见他们,表情十分古怪。她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走到阶下,道:「有劳了诸位,东西我就先带走了。」 她弯腰去搬那口木箱,谢幼旻有些茫然,给她搭了把手:「那我们呢?」 颜庭誉微微嘆气:「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去咯。」 季耀文颇感意外:「拆了登闻鼓,圣上就没说什么?」 卫听澜和祝予怀都不解地看向颜庭誉。 通传太监在旁清了清嗓。 「圣上说……诸位学子拆鼓辛苦了,哪里凉快,就去哪里待着吧。」 第109章 大捷 学子们将信将疑地看向他,那通传太监笑着继续道:「不过么,这金銮殿外也没什么阴凉地。诸位皆是上驷之才,站这儿受累可不像话。」 第233页 他一挥拂尘,示意武卫:「你们几个,好生护送学子们回芝兰台。」 武卫们齐声应「是」,围拢了过来。 打砸登闻鼓的罪过,当然不可能一笔勾销。只是学子们当中有不少人身份特殊,怎么治罪,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定下的。 眼下宫内宫外都吵得不可开交,明安帝实在没精力料理这事,索性吩咐将人全部扣下,送回芝兰台严加看管,免得再生事端。 武卫统领收到通传太监的暗示,心里就有了底,上前道:「郎君们,请吧?」 谢幼旻心里不服,正想出头反抗,就被颜庭誉按住了。 她微笑着缓和气氛:「罪证既已送到,诸位且安心回去吧,圣上仁慈,定会为百姓主持公道的。」 她边说边沖卫听澜和祝予怀使了个眼色,把谢幼旻往两人那头一推。 明安帝好面子,能容忍他们来送罪证已是极限,如果他们在金銮殿外还敢公然抗旨,这事就不能善了了。 祝予怀与卫听澜对望一眼,知道再耗下去只会横生枝节,两人一左一右拽着忿忿不平的谢幼旻,低声道:「走。」 学子们别无他法,在武卫的催促下,也只能不甘地跟随离去。 颜庭誉抱着手中的木箱转回身,入目便是金銮殿外威严富丽的丹墀石。云纹巨龙盘旋其上,淡漠地俯视着她。 她深吸了口气,重新拾级而上,向金銮殿走去。 同一时刻,澧京城外的平坦官道上,一名信使正在快马加鞭地赶路。 他满身尘土,肩上背着一面写了字的帛旗,神情激动,逢人便喊:「朔西大捷!白头关大捷!」 道旁的商旅行人纷纷止步,诧异地转头望去。 这信使已不眠不休地跨越了数座州郡,眼看京城近在眼前,他改为单手驭马,一路高举帛旗,振奋地挥扬。 「朔西将兵长史卫临风,率三千骑越白头关,击敌百余里,射杀瓦丹王格热木! 「朔西突骑乘胜逐北,大破瓦丹!今以驰驿告众,露布献捷!」 隔着老远,澧京城楼上的皇城营官兵就听到了他的喊声。 他们抬眼望去,只见马蹄扬尘,一面赤底黑字的帛旗在沙尘中招摇。 那是军队战后告捷所用的「露布」,露而不封,布于四海,为的是用最快的速度传递捷报。 这露布实在显眼,城门附近的军民一眼便能望见。众人初闻惊异,接着便激动难平、奔走相告:「大捷,是朔西大捷啊!卫将军大破瓦丹!」 喜讯不胫而走,如同海啸一般席捲城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康衢大街上聚集着成千上万的百姓,消息口耳相传到午门外,顷刻间掀起了欢腾的声浪。 这声浪穿透宫墙,响彻皇宫,正在陈词的颜庭誉都愣住了。 隔着重重宫门,朝上的众臣依然听清了那热烈的欢唿声,百姓们一遍又一遍,喊的是「卫将军」。 明安帝的脸色变了。 等到传讯官再一次入殿,抖着声将捷报内容转述到御前时,满朝文武都神情恍惚,好似做梦一般。 瓦丹王……就这么没了? 颜庭誉跪在丹陛之下,懵然良久,才听见明安帝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 「大烨有良将如卫卿,实乃朕之幸也。」 颜庭誉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语气,怎么听都不像嘉奖。 明安帝搁下手头的罪证,已经失去了细看的兴致:「朕有些乏了。今日的朝会,就先到这儿吧。」 颜庭誉难以置信地抬头:「圣上,可是……」 「你递的这些证据,朕已经过目了。」明安帝敷衍道,「罪证真假、贪腐多少都有待查证,此案先转送三法司调查取证吧。」 位于文官之首的裴颂立即应和:「圣上英明。」 明安帝起了身,厌倦地摆摆手:「退朝。」 颜庭誉起身欲追,却被御前武卫按伏在地,只能竭力高喊:「圣上留步!泾水官员横行不法,朝堂上必有他们的……」 武卫神情一厉,堵上了她的嘴:「御前不得喧譁,老实点!」 颜庭誉拼命挣扎,直到一双官靴停在她眼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裴颂微微倾身,和蔼道:「李姑娘,快起来吧。圣上日理万机,有什么话,你与三法司交待便是。一介草民能有机会得见圣颜,该知足了。」 * 崇文殿内,薰香裊裊。明安帝将手中碍眼的捷报扔到一边,心烦地按了按眉心。 娴妃端着一碗燕窝羹,呈到他面前:「圣上早朝辛苦了,尝尝臣妾刚做的燕窝吧?」 明安帝已习惯了她每日来送羹汤,闻到那股清淡甜香,随意应了一声。 娴妃便搁下碗来,不动声色地瞟了眼丢在案边的捷报,又垂下眼:「臣妾听闻边关打了胜仗,圣上看着怎么不高兴呢?」 「朕高兴。」明安帝讽笑一声,「这仗打得漂亮,如今百姓眼中只有『卫将军』,朕这个皇帝,也得仰他鼻息了。」 娴妃温声道:「圣上说笑了,卫家的掌兵之权是您赐的,先有明君才有悍将。边关大捷,天下人都会称颂您的贤德啊。」 明安帝冷哼:「朕看这民心早已偏了。今日朕当庭御审,百姓非但不知感恩,还在宫外示威不散,威逼胁迫朕!他卫家不过打了一个胜仗,倒是举国欢庆,人人称赞。」 第234页 娴妃舀起一勺燕窝,劝抚道:「卫家风头再盛,也是您的臣子,生杀大权皆在您手中。实在不行,您收回兵权便是了,何必为此烦忧?」 明安帝就着她的手尝了几口燕窝,那熟悉的甜香将心头的烦躁压下了些许。他平復良久,目光沉沉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娴妃没有多话,只是笑了笑,哄着他道:「您快别想那些烦心事了。下个月就是太子的生辰,也是觉儿的生辰,不如想想孩子们的生辰礼?」 「你一说起孩子,朕又开始头疼。」明安帝疲惫地嘆了口气,「觉儿虽闹腾,还算听朕的话,可太子……朕不过想给他找个知心人,他到现在还没给个准信!太子妃的人选一拖再拖,真叫人来气。」 娴妃宽慰道:「太子年轻,婚姻大事上没个主见。既然定不下来,您替他做主不就是了?」 这话正合明安帝的心意。他为东宫选妃的事操心够久了,早就想做个了结。今日心气不顺,他索性直接拍了板:「这事是不必再拖了。朕看乔家女与柳家女都不错,兰书,你找机会把两个孩子叫进宫来,让太子见一面。下月他生辰之前,必须把正妃的人选给朕定下了!」 * 颜庭誉被三法司的官员审问了整整一日,走出审讯厅时,已经心如死灰。 三法司看似公正,实则内藏阴私。在正式会审之前,中书、门下、御史台的官员要先组成「小三司」调查取证,取证结束后,朝廷才能缉拿嫌犯,带回京中正式开审。 而这个过程,最快也要一旬,若是查案官员有意拖延刁难,一两个月也未必能有结果。 颜庭誉被刁难了一日,跪得膝盖青肿,出门时踉跄了半步,被人扶住了。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泪水涟涟的庞瑛。 庞瑛身后,卫听澜带着众学子,也沉默地望着她。 颜庭誉怔了怔,勉强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道:「大家都没事啊?我还以为你们被关进芝兰台,出不来了呢。」 季耀文闷声说:「本来是要禁足等候发落的……只是世子和九隅出了点意外,圣上大约是看不下去,就把我们放出来了。」 颜庭誉停顿须臾,警惕起来:「他俩怎么了?」 学子们有些为难:「说来话长……」 卫听澜轻咳一声:「长话短说就是,寿宁侯听闻世子带头犯上,勃然大怒,抄着鞭子冲进芝兰台,将世子一顿暴打,九隅兄受了惊吓,当场心疾发作,最终两人一块儿被抬进太医署了。」 颜庭誉:「………………」 你们演得好精彩啊。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心里默默给谢幼旻上了炷香。 天色已经不早了,众人与她简单交谈了几句,确定她平安无事,便不舍地互相告别。 卫听澜送了她和庞瑛一程。 分别之前,颜庭誉回想起早上明安帝听闻捷报时的反应,心中总觉不安,向卫听澜提醒了一句。 「功高见忌,如蹈虎尾,澜弟,你要小心啊。」 * 四月临近尾声,朔西境内,天高云清,野草繁茂。 卫临风抱着披风登上白头关,找到了站在城垣边出神的人。 「爹。」卫临风喊了他一声,走上前去,将披风罩在他肩上,「关口风大,您早些回吧。」 卫昭看了他一眼:「你爹是铁打的,又不会吹跑了。」 卫临风无奈:「关外的风粗粝,吹不跑,脸也吹僵了。」 卫昭笑了笑:「天天操这心,跟你娘似的。」 父子俩沉默了一小会儿,卫昭又道:「阿澜这会儿,应该听到捷报了。」 「嗯。」卫临风说,「这一仗能胜,多亏了他找来的舆图,他一定很高兴。」 卫昭轻哼了一声:「那你回头给他写封信,让他收收狗尾巴,别立了点功就翘上天去。」 卫临风想笑,但忍住了:「好,听爹的。」 关口的风又大了些,远处戈壁茫茫,野草被吹得弯折过去。 卫临风盯着戈壁尽头的山峦看了一会儿,问道:「爹,您觉得瓦丹的新王会是谁?」 「赛罕。」卫昭不假思索地说,「他刚娶了巴图尔的女儿,赤鹿族会效忠于他。」 卫临风沉默片刻,斟酌地说:「但阿澜在信中反覆和我提及一个人。寒蝎族的兀真,格热木的第二个儿子……您熟悉吗?」 卫昭看向他:「怎么,你是想说你弟弟在京城开了天眼,能卜算瓦丹王位了?」 卫临风噎了噎,苦笑道:「爹,我知道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但是吧……」 他从甲衣里掏出厚厚一沓信纸,递到卫昭眼前。 「我仔细研究了阿澜过去一年的书信,我感觉,他好像真的有点邪门。」 第110章 请罪 祝府竹院中,易鸣连敲了几下门,见没人回应,又着急地走到了紧闭的窗前。 「公子,您快出来看看吧!」他央求地叩着窗户,「这人死活赖着不走,我实在是……」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屋里传来祝予怀的声音,「下药时也没见他手软,你不必替他求情。」 「不是我想替他求情,」易鸣欲哭无泪,「只是您再不露面,他就要把衣裳脱光了!」 竹院正中央,卫听澜已经解了外袍,脱下来往地上一扔,又开始解里衣的系带。 易鸣回头看了一眼,急得把窗子拍得哗哗响:「他脱了,他真脱了,这傢伙是真敢耍流氓啊!公子您快管管他!」 第235页 屋内静了片刻,祝予怀将窗子支起一道小缝,警惕地问:「他脱衣裳干什么?」 窗户一开,易鸣就像见了救星,立马扒着窗框告状:「他扛了一捆荆条来,说要负荆请罪,您如果不见他,他就要光着膀子跪在院里,跪到您消气为止!」 祝予怀将信将疑,把窗掀开往院中瞄了一眼,正好瞥见卫听澜扯开里衣,露出了赤稞的上身。 还在长个儿的少年身体,已经有了漂亮匀称的腹肌,常年捂在衣衫下,竟然还挺白。 祝予怀脑袋里轰隆一声,「哐」地一下又把窗关死了。 「卫濯青!」他脸上发起烫来,隔着窗大喊,「你要点脸面!」 卫听澜脚边搁着一个扁长木匣,还有一捆带刺的荆条。他裸着上身,把脱下的衣裳团巴团巴往木匣上一扔,没脸没皮道:「负荆请罪用不着脸面,要的是心诚。」 易鸣恨不得自戳双眼:「公子,你要是下不去手,我替你抽他两下成吗?」 卫听澜正在给自己绑荆条,听了这话,灵光乍现。 「行啊!」他扯了根荆条扔给易鸣,指着胸口,「来来,往这抽,抽到你家公子解气为止。」 易鸣:「……」 这人真的好欠! 在卫听澜极力怂恿的同时,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卫听澜面露惊喜,刚转过头要开口,就见一张薄毯扑面而来,把他从头到脚罩了个严实。 祝予怀站在廊下,脸涨得通红:「把衣服穿上再说话!」 卫听澜在毯子底下卖力地扑腾,拱出乱糟糟的脑袋,一看他转身要走,连忙冲上去拦他:「九隅兄,别走别走,我知错了!我给你带了赔罪礼,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别把自己关起来生闷气,好不好?」 祝予怀被他扯着衣袖,半步都走不得,羞恼道:「松手!」 卫听澜抓得更紧:「你只管说,要怎样才能解气?我人都在这儿了,要怎么打、怎么罚都听你的,我肯定不喊疼!」 两人拉扯中,毯子早滑落到他臂弯。祝予怀瞥见他紧实有力的胸腹线条,脸上的红潮又漫了上来:「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至多晾你几天,让你长长记性,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我就……」 卫听澜看着他,双眼亮起殷切的光:「就什么?」 「……」祝予怀说不下去了。 总感觉怎么惩罚都是在给他奖励! 卫听澜期待地支着耳朵,却见祝予怀闭眼做了个深唿吸,克制道:「我现在不生气了。」 卫听澜愣了一下,微微站直身:「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祝予怀斩钉截铁:「半点都不。」 「啊。」卫听澜竟还流露出一丝失望,「那我准备的赔罪礼……」 「不用了!」祝予怀生怕他再死缠烂打,加快语速道,「我昨夜没睡好,现在必须要歇息,你若有心反省,就回去写几份悔过书,裱在床头日日自勉。」 趁卫听澜愣神时,祝予怀把衣袖一拽,挣脱了他的束缚,脚底生风地往屋里去了。 屋门「啪」地合上,卫听澜头髮凌乱,揽着毯子呆了一会儿。 易鸣根本没眼看,想催他快滚,就听见卫听澜压低声问:「他昨夜为什么没睡好?」 「你说呢?」易鸣幽幽道,「公子昨日从早到晚都在替你收拾烂摊子,从太医署回来后,又被祝大人叫去问话。白天他忙得没空同你计较,到了夜里可不就越想越气?最后把自己气得从床上爬起来,点灯坐了一宿。」 卫听澜:「……」 他羞愧地看了眼紧闭的门窗,轻手轻脚地捡了衣服穿好,又把地上的长匣子捡了起来,递给易鸣:「那等他睡醒气消了,你把这个给他。」 他不敢再打扰祝予怀补觉,说完这话,就自觉地拎着荆条告辞了。 易鸣看着他走远,疑惑地打量着手里的匣子,忽听背后门又开了。 祝予怀问:「他给了你什么?」 易鸣吓了一跳:「公子您没睡啊?」 祝予怀走下阶来,拿过他手中的长匣,利索地解开了搭扣。 匣子里细心地铺了软布,包着一张精心保养过的长弓。 祝予怀的眼神动了动,揭开布来,抬指轻轻碰了碰那润泽的弓身。 那是去年武试时,御赐的落月弓。 * 朔西军帐中,卫昭放下了正在擦拭的刀,诧异地转过头。 「赛罕失踪了?」 卫临风点头:「玄晖营去刺探敌情时,抓住了几名赛罕帐下的逃兵,消息是从他们嘴里审出来的。」 他将审问的记录递给卫昭,言简意赅道:「据说几天前的夜里,赛罕醉酒殴打下属,随后独自策马出营,一去不返。他失踪之后短短两日,其他几个王子也相继患上怪病,身上遍布青黑恶痕。瓦丹到处都在传言,是天神降下了『天谴』。」 父子俩相视一眼,都想起了卫听澜在信中提到过的秦宛母子。 卫昭神色略沉,思索道:「若这真是兀真的手笔,足见此人心机深沉、极善伪装。不过,他天生跛足,即便杀光了他的兄弟们,这王位也轮不到他坐。瓦丹王室一旦崩颓,十二族人心浮动,谁都有可能篡位称王。」 卫临风却道:「但十二族的首领,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格热木。」 卫昭略微一顿,意外地看向他。 卫临风神情平静:「我能杀一个瓦丹王,就能杀第二个。十二族再怎么貌合神离,要想在朔西突骑的铁蹄下活命,就只能结盟。」 第236页 卫昭听着这话,笑了起来,感慨地拍了下他的肩:「当爹当得太久,差点忘了,我儿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了。」 卫临风被他夸得微微垂眼,停了片刻,继续道:「爹,在这种局势下,兀真即便登上王位,也得装作任人拿捏的无能之君,才能骗取各族首领的信任,但他绝不会甘心于此。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卫昭沉吟须臾:「他野心不小,坐上了王位就不会再拱手让人。对他而言,最好的局面是十二族势力相当,谁也不敢贸然篡位。但如今赤鹿族势大,光是一个巴图尔,就能让兀真睡不着觉。」 巴图尔与格热木是过命的交情,又是赛罕的岳父,在瓦丹威名远扬。原先在格热木与赛罕帐下的勇士,多半都会投效于他。 所以,兀真坐稳王位的最大威胁,除了朔西,就是赤鹿族和巴图尔。 卫昭微微眯眼:「兀真敢插手王位之争,就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一箭双鵰啊。」 * 瓦丹北部,拓苍山境内的一处荒芜山谷中,一个身系兽皮的少年衔着匕首,踩着山石,动作敏捷地往山崖上爬。 这崖壁陡峭,寻常人上不来,稍有不慎便会坠落谷底。但这少年爬得飞快,眨眼间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崖洞,拿下衔在口中的匕首,开口竟是纯正的大烨口音:「先生。」 这崖洞不算大,里头光秃秃的,铺了些干草。坐在干草上的人听见声音,稍稍动了一下,有细微的锁链声跟着响起。 「剎莫尔。」他开了口,声音十分低哑,「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被叫做剎莫尔的少年爬进了崖洞,喘了口气:「主人不在,我偷跑出来的。」 洞口的光线照亮了少年的半边脸。他生着瓦丹人的高鼻樑,头髮微卷,细看时,才能注意到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那是大烨人才有的眼睛。 崖洞里的男子衣衫破旧,手脚都被锁链拴在石壁上,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活动。他脸上戴着不伦不类的铁面具,看起来像个巫医。 他轻嘆了口气:「好孩子,你该早些回去。」 剎莫尔却坐了下来,低头摩挲着自己的匕首:「他们逼着我杀死了霍伊。我不想回去。」 巫医顿了顿,声音缓了些:「你哭过了?」 「没有。」剎莫尔吸了吸鼻子,「是我亲手杀了霍伊,我没有资格哭。」 「你可以哭。」巫医说,「霍伊是你的好朋友,为朋友的死难过,是人之常情。」 剎莫尔垂着头,再开口时,嗓音带了些哽咽:「我不配做霍伊的朋友……我杀它的时候,它还靠过来蹭我的手。它一点错都没有,它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羊。」 崖洞里很安静,能听见洞外的风声,和他低低的啜泣声。 坐在角落里的巫医耐心地陪着他,安慰道:「你和霍伊一样,也是一只无辜的小羊。」 剎莫尔不停地揩着眼泪,抽噎了许久才停下来。 「我要离开拓苍山了。」他带着些鼻音说,「听说兀真王子去了王帐,很快就会成为瓦丹的新王。先生,他达到目的之后,会杀了您灭口吗?」 巫医晃了晃锁链:「不用担心我,剎莫尔。我会比兀真活得更久。」 剎莫尔松了口气,但神情仍有些低落:「只是我以后也许见不到您了。他们要选一批杀手,安插在使团中去与大烨和谈。最近有使臣来教我们大烨的语言,我学得最快,被选中了。」 「这是好事。」巫医温和地说,「你要回到你母亲的故乡了。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大烨的冰糖葫芦长什么样吗?」 剎莫尔咽了下唾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巫医看了眼崖洞外的天色,笑道:「不早了,小剎莫尔,你该回去了。」 剎莫尔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道:「先生,走之前,我想求您一件事。在瓦丹,奴隶和杂种都没有姓氏,但是我很想……很想要一个姓。您能不能,给我起一个大烨的姓氏?」 崖洞里响起很轻的笑声:「当然可以。你的眼睛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是北疆的英雄,也爱吃冰糖葫芦。你想不想跟他姓?」 剎莫尔的眼睛亮了亮:「他叫什么?」 巫医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剎莫尔蹲了过去,看着他捡起石子,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他叫『荀修』。」 剎莫尔伸出手来,羡慕地摸了摸那两个漂亮的字。 巫医又道:「你的名字『剎莫尔』,意思是风声与水声。用大烨的文字来写,就是『』。」 他再次动手写了起来,剎莫尔盯着那隽秀洒脱的字形,将它一笔一划刻进脑子里。 「荀修……荀。我记住了,我叫荀。」 第111章 和谈 瓦丹大败之后,徘徊在边境的十二族士兵都撤回了自己的领地。但朔西众将并未就此松懈,反而加紧整顿边防、砺兵秣马,都提防着瓦丹新王即位后,倾全族之力前来报復。 却没想到数日之后,消停许久的瓦丹突然遣使来访,以新王兀真的名义递上了一封降书。 使者求见时,明安帝派来犒军的官员也在军营中。 这京官一听瓦丹前来求和,大喜过望,不顾卫临风的劝阻,大手一挥就将人放入关内,爽快地收下了降书。 常驷气得不行,私下里向卫临风道:「将军,那狗官摆明了是想贪功冒赏,可不能让他胡来啊!兀真的底细我们都没摸清,怎可轻易休战?」 第237页 卫临风当然知道这里头有猫腻,但事涉两国邦交,他没有话语权。 别说是他,就连他爹也没有权力阻止那背靠皇帝的京官。 「不必管这些。」卫临风擦拭着自己的长槊,「你传令下去,即日起加紧练兵,不管和谈成或不成,一刻都不许松懈。」 他擦完长槊,迳自出了军帐,在将士们操练的唿喝声中上马出营,往白头关驰去。 白头关沿线,军匠们正在加固城墙。塞外的风依旧强劲,茫茫戈壁上,稀疏的野草盖住了战争的残迹。 卫临风在老地方找到了卫昭。 「爹,」他轻唤了一声,走到卫昭身边,「我们散出去的流言起效了。」 卫昭侧头看他:「赤鹿族与兀真已经反目了?」 卫临风点了点头:「瓦丹送来的降书上,署了名的只有九个部族。除了赤鹿族,天狼族与青鹘族也没有拥立兀真。」 这三族,正是包括赛罕在内的几名王子们所属的部族。他们拒绝向大烨投降,也拒绝承认兀真是瓦丹的新王。 这是瓦丹汗国内讧分裂的前兆。 这种局面,与卫临风顺水推舟的计策脱不开干系,先前玄晖营抓了几个俘虏,他故意让这些人听见兀真扮猪吃虎的计谋,随后找了个时机放他们逃跑。 流言通过这些俘虏传入瓦丹,传得有鼻子有眼,让原本就对兀真心有猜疑的几个部族,越发怀疑是他对其他王子下了毒手。 「做得不错。」卫昭赞许道,「对付这种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就得以毒攻毒,打他七寸。」 卫临风轻轻嘆气:「我只担心朝廷不明局势,轻易答应和谈。兀真敢递降书,必定留有后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卫昭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不论朝廷决策如何,朔西的担子,爹和你一起扛。」 * 五月的澧京,已有了初夏的影子。端午刚过去不久,加急的奏摺与瓦丹的降书就从边关送到了京城,在朝堂上一石激起千层浪。 瓦丹与大烨交战多年,突然献降求和,究竟要不要答应,朝堂上争得不可开交。 「也是时候停战了,连年征战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国库哪够挥霍?」 「不可停战!瓦丹实力尚存,十二族里还有三族在负隅顽抗,若给他们时间休生养息,安定不了几年,又会捲土重来!」 「如今我军士气大振,何不趁胜攻克瓦丹,扬我大烨国威?」 「少说大话,就算最后打赢了,瓦丹那贫瘠的土地,攻下来你去养吗?还不如收作附属国,瓦丹新主孱弱无能,稍微给点好处,他必定感恩戴德!」 …… 主战和主和两派争执不下,吵得明安帝头疼,最后还是裴颂站出来道:「圣上,依臣看,和谈定是要谈的。主战的各位大人,无非是担忧瓦丹贼心不死,这也好办,只要岁贡定得足够高,瓦丹便没有多余的钱粮供养军队了。利多利少,全看怎么谈判。」 裴颂一开口,朝堂上有半数人熄了火,总算清净了些。 明安帝也听烦了,索性摆摆手:「裴卿说得在理,不必再争了。让瓦丹遣使者入京谈判,成或不成,届时再议。」 就这样,信使在澧京与朔西之间往返几趟,把和谈事宜敲定后,赋闲已久的鸿胪寺就忙碌了起来。 自从格热木一统十二族之后,边疆的战事就没停过,两国和谈还是头一回。鸿胪寺下设的驿馆都要重新打扫,接待外使的流程也要逐一核对。 季耀文在鸿胪寺观习,躺平了快一年,现在可算是遭报应了。 鸿胪寺里那些骨质疏松的老大人,多半到了乞骸骨的年纪,打眼望去就季耀文最年轻,有什么脏活累活全逮着他一个人薅。 卫听澜在休沐时约他吃了顿饭,差点没认出他来——短短一旬,季耀文累瘦了一圈,看到好酒好菜,眼睛都发绿。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个月,到了五月下旬,在大烨官兵的护送下,瓦丹使团总算如期抵达了澧京。 在大烨百姓眼中,瓦丹人就是暴戾嗜杀的象徵,他们茹毛饮血,与兽杂居,身上都是牲畜和污血的气息。 这帮未开化的野蛮人踏入澧京城门,一路毫不收敛地嚷着古怪的瓦丹话,穿街过巷时,还会用野兽似的目光四下打量。道旁的百姓都下意识地后退,忍不住露出畏惧又憎恶的神情。 卫听澜坐在望贤茶楼靠窗的位置,紧盯着这些人当中最显眼的高大男人。 这人俨然是使团的头目,约莫四十来岁,眉目凶戾。他身侧跟着一个奴隶打扮的半大少年,被锁链拴着脖颈,像条狗似的被他牵着。 在经过街边卖糖葫芦的商贩时,那少年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却被主人喝斥了一声「剎莫尔」,用收紧的锁链狠拽了回去。 直到这群人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卫听澜才收回视线。 知韫坐在他对面,将绘完的图纸递给他:「按照你口述的布局,驿馆内部大致就是这样。不过行动之前,你最好先探探路,你那朋友醉酒时说的话,可未必靠得住。」 卫听澜略略颔首,收下了图纸。 这图纸所绘的是鸿胪寺下设的驿馆,也是瓦丹使团落脚的地方。驿馆的内部格局,是卫听澜把季耀文灌醉后,套话套出来的。 知韫不太放心地问:「真不用我安排人手帮你?」 第238页 「不用。」卫听澜说,「瓦丹人的直觉堪比野兽,人多了容易坏事。」 知韫欲言又止:「我说句难听话,万一你死在那儿了……」 卫听澜不为所动:「我会提前留遗书,把罪责揽下来。当年火烧湍城的就是寒蝎族的吉日楞,我杀他是为报家仇,天经地义。」 「你……」知韫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行,就算皇帝不追究卫家,不追究你府上那些将士,那你想过祝郎君吗?你一死了之,他怎么办?」 卫听澜的目光动了动,垂下眼睑:「我不会死的。」 「你是成精了吗还不会死?」知韫快被他气笑了,「我现在一板砖过去,你必死无疑信不信?」 「不管你怎么说,」卫听澜轻吸了口气,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和谈绝不能成,我非去不可。」 * 祝予怀的小院中,今春冒出的竹笋已经长成了青翠的新竹。房门上挂着成束的艾草,风一吹,满院都散着淡淡的馨香。 矮榻被搬到了竹林边,祝予怀拿着本书盖着脸,百无聊赖地躺在上面晒太阳。 他已经大半个月没去芝兰台了。自从登闻鼓事件后,他操心的老父亲生怕他遭人报復,以「心疾復发」为由替他告了一个月的病假。 按照祝东旭的意思,在泾水贪污案正式结案前,他都得在家装病避风头。 祝予怀拗不过他爹,只能乖乖赋闲居家,偶尔去临近的寿宁侯府串门,探望被寿宁侯揍得下不来床的谢幼旻。 两个难兄难弟,一个病假一个伤假,闷在家里都快长蘑菇了。 祝予怀在竹榻上翻了个身,幽怨地嘆了口气。 有脚步声从远及近,随后一道人影停在竹榻前,挡了他的太阳。 「阿鸣啊。」祝予怀连眼睛都懒得睁,有气无力地说,「给我撒点水,我要发芽了。」 头顶上传来一声压低的笑,卫听澜倾身靠近,掀开了他盖脸的书:「那我来给你松松土?」 祝予怀一听见这声音,吃惊地睁眼往起一坐。得亏卫听澜躲得快,不然两人的脑袋就得磕个响。 「你怎么来了?」成功发芽的祝予怀支棱了起来,「今天芝兰台没课?」 「有课。」卫听澜在竹榻边缘坐了下来,「我旷了。」 祝予怀没明白:「家里有事?」 「没事。」卫听澜望着他,「就是想来看看你。」 祝予怀被他盯得有点脸热:「……我们昨日不是才见过?」 「昨日是昨日。」卫听澜温声道,「今日风和日暖,就该与你共度。」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落在他的眉宇和碎发间,把他的目光映得格外深情。 祝予怀的唿吸都停了停,鬼使神差地抬起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卫听澜心中一动。 祝予怀眼神一厉。 「你是假的濯青吧?」他全力一扑,把卫听澜哐地摁倒在榻上,双手勐搓他的下颌骨,「把面具给我摘下来!」 卫听澜:……?!! 卫听澜惊慌道:「等、等等等一下!九隅兄!是我啊是我啊!」 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易鸣跟曲伯说着话走了进来,一抬眼,惊悚地顿住了脚步。 林边的竹榻咯吱乱响,两道人影激烈地纠缠在一起,祝予怀强压着身下挣扎的人,仿佛欲行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易鸣:「……」 老天爷,他看到了什么?! 原来他家公子才是饥渴难耐、巧取豪夺的那一个吗!! 第112章 心意 卫听澜瞥见院门处多出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扣住祝予怀乱挠的手:「九、九隅兄,有人……」 祝予怀这才一僵,停下了动作。 竹榻上,两人衣衫微乱,同时转过头,与易鸣和曲伯八目相对,院中一时陷入死寂。 曲伯颤巍巍地开口:「这是在……」 榻上滚作一团的两人像被烫着了似的,撒开彼此的手,慌不择言地出声解释。 卫听澜:「切磋武艺……」 祝予怀:「闹着玩。」 空气略微一静,卫听澜难以置信地转头。 闹着玩? 玩什么?玩我吗?? 易鸣已经尴尬得快窒息了。 「咳咳,曲伯啊。」他干笑地揽着老人家转了个面,「我忽然想到,天一热家里蚊虫就多,库房的薰香不够了,咱得整点药草回来熏熏,哦对,还得买点防干、防潮、防蛀、防蚁、防蛇、防老鼠的……」 他一边东拉西扯,一边架着曲伯飞速往外走,闭着眼啪地一声带上了院门。 祝予怀和卫听澜:「……」 院中重新安静下来,两人的脸都微微红了。 卫听澜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好掩在唇边轻咳一声:「九隅兄,你刚才对我这样那样……是在同我玩耍?」 祝予怀视线飘忽。他确实只是闹着玩,刚刚看到卫听澜那么认真地说话,就突然有种没来由的冲动,想扑过去揉他的脸。 他也没法解释这种冲动从何而来,就是突然手痒,想扑,想摸,想在卫听澜身上滚来滚去。 可能是在家里寂寞太久,关出疯病了。 祝予怀喃喃道:「人在无聊的时候,就是会干点莫名其妙的事。这也算人之常情,不是吗?」 很牵强的说辞,但卫听澜立刻点头:「我懂我懂。我无聊的时候,也会想在榻上打滚发疯。」 第239页 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啊! 两人在心里拼命给自己洗脑。 祝予怀稍微自在了些,又悄悄瞄了他一眼:「不过你今天也确实可疑。明明每天下学后都能来,怎么今天偏要旷课……」 卫听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我就是想你了。」 祝予怀一怔,转头看向他。 「就是……很想。」卫听澜垂下眼帘,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你没有这种迫切地想见到什么人,片刻都不愿等的时候吗?」 竹叶的阴影在两人身上悠悠地晃,祝予怀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他动了动唇,好一会儿才说:「有的。」 卫听澜的唿吸放轻了,想问他等的是谁,出口却又变成了:「什么时候?」 「每天都有一点。」祝予怀有些腼腆,「我每天都在等,每天都在想……濯青,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 这个答案让卫听澜呆了半晌,下意识地摇头:「不,不一样。」 祝予怀却笃定道:「一样。」 卫听澜顿了顿,从脸颊到耳根都漫起了赧然的热意:「你不知道,我对你、我……」 祝予怀看着他纠结又害臊的模样,心底越来越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髮。 「我知道的,」祝予怀轻声说,「你对我有意。」 卫听澜彻底卡了壳。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 ——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 这两句话在他脑子里来回打旋,轰地一下撞在一起,仿佛炸开了几朵烟花。 「我、我……」卫听澜勐然捂住自己发烫的脸,整个人几乎冒傻气,「我我我去竹林里冷静一下!」 他没出息地起身想跑,只可惜衣摆被祝予怀压住了,刚站起来又往回一栽,正好撞在了祝予怀身上。 卫听澜心里几乎在尖叫了。 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他两手撑在祝予怀身侧,把怀里的人压得往后仰去,简直像在索吻。 祝予怀的视线掠过他的唇,似曾相识的记忆涌上心头,除夕夜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我们……亲过?」 听见这一句,卫听澜紧绷的身体像被人勐戳了一下,唿吸加重了几分。 他盯着祝予怀被红潮染透的脸,视线一点点凝聚到他润泽的唇瓣上,目光越来越晦涩。 他的喉结轻动了一下,声音有点哑:「不记得了?」 祝予怀还在回忆中:「记不……」 「清」字还没出口,卫听澜就勐然将他扑倒在榻上,不由分说地堵住了他的唇。 竹榻发出剧烈的声响,祝予怀浑身一颤,本能地抓紧他后背的衣襟,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卫听澜吻得莽撞又用力,恨不得把每一丝气息都融进他的骨血中。 祝予怀被他亲得微微仰头,与醉酒时的懵懂不同,所有的感官都分外清晰——滚烫的唿吸,情动时的心跳,衣料摩挲带起的战慄,像蛛网似的缠裹着他,往意乱情迷的世界里沉沦。气息交错中,悸动与渴望像一丛流火,漫遍了全身。 这一吻比记忆中的还要漫长,等卫听澜终于肯停下时,祝予怀浑身都绵软了下来,感觉自己像一团被欲望烧融的雪。 卫听澜听着他细微的喘息声,逐渐从情慾中缓过神来,心情仍然激动着,但抱着祝予怀的动作已经变得柔软和餍足。 他用鼻尖贪恋地蹭了蹭祝予怀的脖颈:「这回记清楚了吗?」 祝予怀没力气回应他,他就一直黏煳地蹭来蹭去,直到祝予怀痒得受不了了,忍无可忍地拍了下他的脑壳。 「记住你了……卫、小、狗!」 * 两日后,望贤茶楼内,知韫将手中的情报「啪」地拍到了案上。 「卫小郎君。」她敲了两下桌案,「你在听我说话吗?」 卫听澜支着下巴,如梦方醒:「嗯?听着呢。」 「信你就有鬼了。」知韫木着脸,「从你进门坐下开始,你已经盯着眼前这盏茶傻笑三次了。怎么,你跟它看对眼了?」 卫听澜稍显羞涩地点了下头:「嗯。」 知韫:? 知韫匪夷所思:「你在嗯什么?」 卫听澜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嘴角,掩唇清了两下嗓:「别瞎打听,你说你的。」 知韫翻了个白眼,只觉他病得不轻。 她拿起情报接着往下讲,却又被卫听澜抬手打断:「瓦丹和谈的进度我已经有所耳闻,使团最近的出入动向我也基本能猜到,这些都略过吧。我想知道,岳潭回来了吗?」 知韫忍耐道:「岳潭是个人,不是骡子。从泾水赶去北疆,再从北疆赶回澧京……他就算长翅膀也得飞一阵子吧?」 卫听澜说:「反正越快越好。昨日大皇子已经离京赶赴封地,我担心京城的动乱会提前。」 知韫略微蹙眉:「你到底是依据什么把这些事串起来的,大皇子离京和京城动乱,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卫听澜早已编好了说辞,答道:「赵鹤年精通卜筮之术,他突然着急离京,可能是算出了京城将有祸乱,所以提前赶去封地避难。但他好歹是个皇子,寻常灾祸殃及不了他,能让他如此紧张的,八成是与皇嗣有关的灾祸,比如夺嫡之祸。」 简而言之,四皇子要造反了。 知韫啧了一声:「听起来真的很扯。」 第240页 「但也有迹可循。」卫听澜点了点知韫摊在桌上的情报,「根据你们探到的消息,瓦丹使团自进京后,除了明面上的谈判之外,暗中还在与身份不明的人接触——要么是瓦丹安插在京城的细作,要么就是大烨内部的国贼。」 知韫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道:「你说四皇子勾结瓦丹,我信,但你说他过几天就要夺嫡篡位……皇帝还活着呢,他有胆子联合瓦丹弒父杀兄?」 卫听澜道:「他都敢卖国了,弒父杀兄也不稀奇。」 知韫仍有些将信将疑,卫听澜没法向她直言前世的事,只能条分缕析地同她罗列原因。 「眼下东宫太子妃的人选就快拟定了,并且今年太子过完生辰后,就到了能入朝参政的年纪,东宫的地位会愈加稳固,这是其一。 「其二,在赵文觉眼中,我身为太子伴读,身后的卫家乃至朔西兵马都算东宫一系的人。如今我大哥破敌有功,在民间声望大涨,这对东宫又是一重助力。 「此外,泾水贪污案已经快拖不下去了,虽然三法司有心遮掩,但登闻鼓之事闹得举国皆知,再怎么煳弄,裴家都得牺牲几颗棋子,短时间内放弃在泾水敛财。 「按当前的形势,东宫前景一片大好,而四皇子不得反失,你说他会不会着急?」 知韫陷入了思索。 她先前一直觉得卫听澜的猜想纯靠臆测,不足以尽信,但如今顺着推敲下来,竟然有些道理。 知韫很快下了决断:「我会转告二殿下,早做准备,以防万一。」 卫听澜看她听进去了,稍微放下心来,又道:「事不宜迟,我也打算早点动手,明日夜间就刺杀使团。能终止和谈最好,终止不了,也能扰乱他们的计划。」 知韫心里还是悬着,劝道:「你也别逞能,打不过就跑。到时候我会安排人在城中各处制造动静,替你分散追兵。」 「放心,我有分寸。」卫听澜轻描淡写地说,「你也知道,我刚与九隅互通心意,现在很惜命。」 知韫:「……」 不是,谁问你了? * 翌日深夜,鸿胪寺下设的驿馆中,瓦丹人散了酒宴。夜阑风静,他们三三两两地勾肩搭背,醉醺醺地往各自的住处走。 厢房附近漆黑一片,不知是谁绊了一跤,用瓦丹话骂骂咧咧:「该死,这里怎么一盏灯笼都没有?路也看不清!」 「剎莫尔呢?剎莫尔!」 迴廊尽头很快响起脚步声,亮起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有人看清了那提灯的少年,不耐烦道:「小杂种,快过来掌灯!」 剎莫尔抿了下唇,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替他们照路。 这帮人一共四个,都喝得烂醉,上台阶时,又有人绊了一跤。这回那人啐了口唾沫,直接揍了剎莫尔一拳:「怎么带的路?」 剎莫尔猝不及防,被打得勐一踉跄,灯笼掉在地上熄灭了。 四下顿时一片漆黑,几人正要破口大骂,其中一人忽然警惕地抬头:「谁?!」 几乎同一时刻,一道敏捷的黑影从屋檐上翻下,手中几道寒光连发,只瞬息就放倒了三个人。 还剩一人侥倖避开了暗器,正要叫喊出声,却被人从后死死地捂住了口鼻——剎莫尔不知何时弹了起来,咬紧牙关扼住那人的喉骨,狠命一折。 「咔嚓」一声,那人甚至没来得及挣扎,脑袋就绵软地耷拉了下去。 剎莫尔松开尸体,看向阶下的黑影,用大烨话乖巧地问:「要杀谁?我帮你。」 卫听澜蒙着面,身上的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冷漠地盯着剎莫尔,抬起了臂弩:「别演戏,我不吃你这一套。」 卫听澜不傻,这瓦丹小崽子反应如此之快,肯定早就发现自己了。刚才挨打时故意不躲,估计也是装可怜给他看的。 剎莫尔没想到他不领情,忙道:「你不能杀我。」 卫听澜已经按住了弩机:「理由。」 听到弩弦绷紧的声音,剎莫尔显然紧张了,但他仍在强装镇定地示好:「荀修,北疆的英雄,你认不认识?先生给了我他的姓氏,我身体里有大烨的血,我真的想帮你!」 他说得有些词不达意,但卫听澜听懂了:「『先生』是谁?」 剎莫尔一看有戏,加快了语速:「是巫医,被兀真囚在拓苍山的人!他会说大烨话,是个很好的人。」 卫听澜看他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 荀修死的时候太年轻,没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更别说称他为「北疆的英雄」。 那巫医即便不是定远伯,也一定是定远伯身边的人。 卫听澜看着剎莫尔期盼的眼神,语气终于松动了些,握着臂弩往地上指了指:「把尸体藏起来。」 剎莫尔的眼睛登时亮了,连忙点头照办。 但等他吭哧吭哧地把四具尸体藏好,再赶回来时,卫听澜早没了踪影。 剎莫尔四下寻找,人没见着,倒是又发现了两具新尸体。 卫听澜的刺杀计划简单粗暴,只想抓紧时间速战速决,但既然白捡了一个抛尸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于是他在前头悄无声息地杀,剎莫尔在后面勤勤恳恳地藏,如此解决了十来个人,驿馆中还是没人察觉异常。 卫听澜身上装了遮月楼的高阶军械,又提前看过路线图,潜入的速度比预想得更快。 第241页 等摸到吉日楞的住处时,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轻手轻脚地攀上房顶,想拨开瓦片探探屋内的情形。 然而还不等他的手碰到瓦片,屋里忽然传来一声低笑:「有客人?」 卫听澜心神一震,飞速撤身,但下方已有什么闪着寒光的重物冲破了房顶,击得瓦片飞溅。 是吉日楞的狼牙锤! 卫听澜一滚身翻下了屋檐,还没站稳,又有一排连发的箭矢穿破门窗,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根本来不及防,本能地就地翻滚了几圈,勉强避开密集的箭雨,但右肩还是不慎被箭锋擦出了一道伤。 卫听澜咬牙捂住伤口,心中直觉不妙。 吉日楞竟然在屋里布置了机关。 这几下动静不小,驿馆远处很快有火光亮了起来,有人用瓦丹话高唿着什么,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向这个方向赶来。 卫听澜没有犹豫,爬起身就跑。 幸好他带了遮月楼的飞爪,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他果断地扬手射出钩索,搭住墙头再扣下收紧绳索的机关,一个起跳飞身而上,眨眼间就翻过了院墙。 等吉日楞察觉不对追出来时,他早已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 使团所在的驿馆遭遇刺客,是事关两国邦交的大事,烟火讯号划破了夜幕,皇城营很快闻声而来。 驿馆中灯火通明,藏着的尸体被一具具搜出来,剎莫尔站在角落里,装作与己无关的模样,心中却惴惴不安。 吉日楞单手拎着狼牙锤,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垂眼扫视着院中满地的碎瓦和箭矢。 终于,他瞥见了什么,俯下身去,从碎石中捡起了一枚沾血的箭矢。 那上头的血液已有些干涸,隐隐呈现出不正常的黑色。 他扯了下嘴角,将箭矢扔给旁边的皇城营统领:「刺客中了毒箭,跑不了太远。还请贵国抓出毁坏邦交的罪人,给我们一个交代。」 澧京城中,皇城营士兵擎着火把,穿过街巷,开始满城搜捕。 到处都是官兵,卫听澜没能和遮月楼的人接上头,只能努力辨别脚步声与甲冑声的来源,往相反的方向跑。 他的右肩已经麻痹,眼前也逐渐模煳,意识到自己是中了毒。 卫府、遮月楼、望贤茶楼,都与他所在的位置相距甚远,天亮前若寻不到藏身之地,他必死无疑。 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脑海中却浮现出祝予怀那双温和含笑的眼睛。 耳旁的声音已经逐渐缥缈,关于瓦丹、关于生死的一切杂念都淡了下去。 卫听澜喘着粗气,从濒临昏迷的状态中挣扎出来,抬手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淡淡的血腥气漫过唇齿,剧痛让他短暂清醒了一瞬,拼着最后一口气,往祝府的方向跑去。 第113章 旖旎 夜幕遮掩下,一道黑影飞速掠过房顶,踩落了一片屋瓦。皇城营的官兵立刻抬头,高声喊道:「在那边!快追!」 周围的官兵听见唿声,连忙赶来包抄,很快将巷子围得水泄不通。 「咦,人呢?」 官兵们面面相觑,忽有人气急道:「是谁瞎了眼乱喊,刺客明明在那边!」 众人顺着望去,果然见远处一道黑影「咻」地掷出飞爪,翻过墙沿,眨眼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官兵们骂骂咧咧地调转方向,绕着街道兜了一大圈,却连个鬼影也没抓着。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城中的各个角落。一群装束相似的「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引得官兵穷追不捨,最后又鬼魅般消匿无踪。 官兵们绕得晕头转向,被熘了几个来回,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该死的……那刺客有接应的同伙!」 城中几处瞭望台都点燃了篝火,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遥远的唿喊声与兵甲声侵入梦境,祝予怀从睡梦中惊醒,额上渗出了薄薄的细汗。 似曾相识的不安漫过心头,他揽着被褥坐起身,还未摸索着下地,就听见院中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坠了下来。 祝予怀顿时紧张,试探地唤道:「阿鸣?」 隔壁厢房的门开了,易鸣似乎刚披衣起来,有烛火的亮光晃了一下,下一瞬,祝予怀听见了迅疾的拔剑声。 「谁?!」 易鸣警惕的声音落下,可院中却半晌没有回音。 祝予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黑暗中摸到了枕边的竹簪子。 院内,易鸣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持剑防备着墙根处的黑影。那个伏在地上的人微弱地动了两下,发出听不清的低喃声:「九隅……」 易鸣迟疑须臾,见他像是无力起身,试探地上前,挑开了他遮面的黑布。 卫听澜的意识已经涣散了。朦胧的视野中,他只看见易鸣慌张地蹲下身探他的唿吸,回头喊了句什么。 很快主屋的房门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冲下台阶,赤着脚朝他跑来。 彻底失去意识前,卫听澜望着那单薄的人影,脑中只恍惚地浮起一个念头。 夜间冷,他怎么连鞋也没穿啊。 * 「公子,我在墙头远远望了一眼,官兵似乎在搜城。」易鸣匆匆掀帘进屋,「城中到处都有亮光,虽说还隔得远,但动静听着不小,他怕是犯了什么大事……」 屋内烛光轻晃,药箱搁在地上,里面的药瓶被翻得东倒西歪。针灸的囊袋摊在床边,祝予怀站在床前,深深吸了口气,拿稳手中银针扎了下去。 第242页 床榻上,卫听澜短促地闷哼一声,脸色发白。 他衣衫半褪,肩上的伤口暴露在烛光下,虽然不深,但那一整块都发着可怖的乌青色。 「别管外面了。」祝予怀又取了枚针,克制着指尖的轻颤,「阿鸣,按住他。」 易鸣看着这情形,把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上前帮忙按人。 情况紧急,祝予怀没有时间研究解药,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施针逼毒。但这个过程,要比药物解毒痛苦百倍。 卫听澜在昏迷中无意识地紧咬牙关,冷汗打湿了髮鬓。每落一针,他挣扎的力度就更大一些,几次差点把易鸣掀翻开去。 「公、公子,」易鸣头上青筋暴起,「我快按不住了……」 祝予怀也紧张得快要出汗,果断地从枕下抽出一条髮带,将卫听澜左手捆缚在床沿,又拆下他夜行衣上的腰带,把另一只手也捆上了。 卫听澜双手被禁锢,一挣扎就牵动着整张床咯吱作响。已经凝结的伤口重又开始渗血,他痛苦地喘了几口气,生生被疼醒了。 祝予怀俯下身,将临时找来的药盏垫在他伤口下,看着那乌黑的血液一点点淌落,滴进瓷白的盏子里。 「九、隅……」卫听澜辨认出他近在咫尺的面容,艰难开口,「如果有人搜来,就把我交出去……」 祝予怀双眼泛红:「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在自己肩上也划道口子,替你去蹲大牢。」 卫听澜眼睫颤了一下,不敢再说话。 血淌了两盏,才慢慢淡成正常的殷红。卫听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意识又开始昏沉,祝予怀从药箱中找出补血益气的药丸,给他餵了下去。 沾血的夜行衣被他拿刀割成了碎片,暗器也被尽数拆下,和盛血的瓷盏搁在一起。 易鸣看着满屋的狼藉:「公子,这些东西怎么藏?」 祝予怀好像终于累了,在床沿坐了下来,吩咐道:「去杀两只鸡炖汤,血水混在鸡血里一块泼了。炖汤时,顺道把沾血的衣料投进灶膛烧了,烧不完的埋进竹林。暗器都拿去酒窖,藏进靠里的酒罈。」 他垂眼看着昏睡的卫听澜,声音轻了下去:「再取两坛烈酒,干净衣裳,还有薰香……香气越重越好。」 * 澧京城中,官兵们还在盲目地乱转,一会儿有人在道旁发现损坏的飞爪,一会儿又有人在水沟里找到染血的黑衣。 这些混淆视听的线索东一条西一条,皇城营搜寻的方向早已被打乱。 统领程焕心急如焚,还是吉日楞点了他一下:「程统领以为,两国交好,对谁妨害最大?」 程焕怔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暗示——和谈成功,战事终止,影响最大的自然是卫家。 他立刻带了一队人马,亲自去卫府查探。 但出乎意料的是,卫府上下只有卫听澜一人不在,其他人都没有外出。 高邈依旧蒙着眼,被于思训扶到正厅坐下,听程焕问起卫听澜的去向,他只哼笑一声道:「阿澜贪玩,老将军不在,他偷熘出去通宵作乐,我一个瞎了眼的废人可管不住。」 程焕面露怀疑:「今夜使团遇刺,死了十余人,偏偏卫郎君不在府中,这可有点巧了。」 高邈冷淡道:「怎么,你是想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兔崽子,单枪匹马灭了半个使团,还能把你手下几千官兵都耍得团团转?程统领,你的脸不疼么?」 程焕被他噎得半晌答不上话,最后只能恨恨一咬牙,对下属道:「走!」 虽然拿不出证据,但程焕心中已认定卫听澜就是刺客,他没回卫府,定是毒发难行,躲在什么地方了。 好在宫里很快批下了搜捕令,皇城营有了搜查官民宅邸的特权,就开始挨家挨户地踹门。 「皇城营办案,缉拿行刺使团的要犯,谁敢忤逆,按刺客同谋论处!」 大半座城的百姓都被砸门声惊醒,只要开门稍慢一步,官兵就不管不顾地破门而入,像强盗似的乱翻一气。 惊叫声、孩童哭喊声响作一片,百姓大多敢怒不敢言,也有人试图反抗,却都挨了斥责和殴打。 有几个情绪最激动的书生被拖到了街上,怒骂声响彻几条街巷。 「岂有此理!瓦丹狗杀了多少大烨子民,如今和谈还未成,你们就要帮着那些畜生,欺辱自己的同胞?!」 「朔西打赢了仗,你们这些京官却向瓦丹卑躬屈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湍城数万冤魂,几条瓦丹狗的命还不够偿!我看那刺客才是英雄,尔等皆是奴颜献媚的猪狗!」 民众之中,本就有对和谈颇有微词的主战派,官兵的蛮横行径激起了他们的怒火,热血一上头,什么话都敢往外喊。 搜捕过程中起了小范围的骚乱,程焕下令强行镇压,把闹事的人全抓了起来。 就这样,天将亮时,皇城营搜到了祝府所在的杏子巷。 朝廷要员的宅邸,官兵们不敢太过造次,程焕亲自出面,向开门的曲伯出示了搜捕令,意思一下便要带着属下搜府。 祝东旭原本卯时就要出门上朝,可如今竟穿着一身官服立在垂花门前,沉眉盯着他们。 「程统领。」祝东旭寒声道,「按大烨律法,即便有搜捕令,你也得先行查问,确有嫌疑才能带兵搜府。」 程焕态度倒是恭敬:「事急从权,圣上也是应允的,还望祝大人担待些。」 第243页 「圣上应允?」祝东旭的眉皱得更紧了,「那也不是你持刀入府的理由。把兵器收起来,休要惊扰我妻儿家小。」 程焕抬了下手,官兵们归刀入鞘,在祝东旭的注视中放轻脚步,穿过了垂花门。 祝府的下人都惶惶不安地聚到了正厅,温眠雨也被乔姑姑搀扶出来,担忧地问:「这是怎么了?」 祝东旭朝她迎了过去,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没事,有我呢。」 程焕四下扫视一圈,问:「祝大人,怎么不见令郎露面?」 祝东旭的神情冷了下来:「我儿月初才犯了心疾,还在卧床养病,你们这样会吓着他。」 程焕笑了笑:「好说,我不带下属,只请祝大人亲自带我去令郎住处瞧一眼。若无异样,我立刻就走。」 祝东旭与他僵持须臾,不悦地一挥袖:「那你把刀也留下。」 祝东旭毕竟是圣上信重的翰林掌院,程焕不好同他翻脸,只能把佩刀丢给下属:「可以了?」 祝东旭没理他,转身向竹院走去。 程焕被驳了面子,忍耐地攥了攥拳,提步跟上。 竹院是祝府中最清雅安静的一个角落,空气中时常萦绕着淡淡的药味。可在临近院门时,祝东旭的脚步却下意识地一顿。 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像是花香,但是太过馥郁,不是祝予怀日常会用的薰香。 程焕在后,他不能表现出异样,定了定神,故意加重了推门的力道——「吱呀」一声,院门竟然没锁。 易鸣蹲在廊下打瞌睡,被这一声惊醒过来,侷促地站起身:「祝……祝大人?」 空气中的花香更加明显,还掺杂着些许酒气。祝东旭直觉不对,转眼望向卧房,里面还亮着微弱的烛光。 程焕正想开口,祝东旭突然严厉地问:「怀儿在做什么?」 易鸣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公子喝了些酒,眼下还睡着没醒……」 程焕一头雾水地看着,祝东旭大步上前推开易鸣,似乎想强闯进去。 易鸣的脸一下子白了,腿一软跪了下来:「大人,大人,您饶了公子这回吧,他真的只是喝多了!」 祝东旭火冒三丈:「还真是主僕一条心,他喝多了,还没忘记让你在这儿放哨?」 程焕狐疑地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在演戏。 「咳,祝大人。」程焕走上前,「您的家事我管不着,但皇城营查案可耽搁不得。还请这位小兄弟让让。」 易鸣一听「皇城营」,更加惊惶,赶紧拿身体挡着门:「查什么案?公子又没有犯事,大人,您信我啊,公子真的没有强人所难……」 程焕听得不耐烦,拎起易鸣扔到一边,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甜腻的薰香与酒气霎时扑鼻而来。主屋地上歪倒着两个酒罈,几件衣裳凌乱地散落着,像是经歷过什么激烈的纠缠和撕扯,一路掉落到卧房前。 程焕:「……」 这个气氛,好像不太对。 他仍疑心这是什么障眼法,谨慎地向烛光微晃的卧房靠近了些。 卧房内,薄纱床帐散了下来,祝予怀伏在卫听澜身上,心跳极快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将自己的衣领又扯开了一点。 卫听澜的双手仍被缚在床头,许是被祝予怀压得难受,他极轻地哼了一声,略略皱眉。 祝予怀听见他的声音,身体微僵,想要挪开一点。可他一动,衣衫就滑落得更低,恰在这时,卫听澜眉睫轻动,茫然地醒转过来。 四目相对。 卫听澜呆滞地睁大了眼睛,视线触到祝予怀裸露的肩头,静了瞬息,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但没挺起来。 捆手的髮带勒紧了他的手腕,牵扯到他的伤口,卫听澜差点惊喊出声,祝予怀一狠心,俯下身重重咬住了他的唇。 卫听澜吃痛闷哼一声,床架发出剧烈的震颤,连带着屋内的烛火也晃了晃。 纱帐飘起一角,满屋旖旎的香气在流转。卫听澜只觉一股热流直往下腹涌,偏偏又被压着动弹不得,只能难受地喘息企求:「你别……」 卧房门口的脚步声顿住了。 程焕已经掀起了半边门帘,这会儿却像被针扎了似的抽回手来,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床上是……两个男子? 传闻中那个病若西子、不沾风尘的白驹,竟然是个断袖?? 还是在上面的那个??! 程焕听着屋内暧昧的喘息声,回头看着散乱满地的衣衫,只觉得自己快要长针眼。 他精神恍惚地倒退出屋,看到门口面色铁青的祝东旭,一时有些心绪复杂。 家门不幸啊。 他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最后只抱了个拳,顶着满身的鸡皮疙瘩走了。 一直到出了院门,程焕才听见祝东旭暴怒的喝声。 「逆子,滚出来!」 卧房内,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震了一下。 祝予怀移开了唇,视线略微向下扫了一眼。 卫听澜浑身滚烫,活像只熟透的虾,欲哭无泪道:「我、我不是故意冒犯……」 「嗯,是我冒犯你了。」祝予怀拢着衣领支起身,「你虚什么?」 第114章 玉碎 祝东旭骂的这声「逆子」,当然不是真的在斥责祝予怀。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酒后乱性这种事祝予怀干不出来,八成是在作戏掩人耳目。 第244页 祝东旭虚张声势地骂了几句,估摸着程焕走远了,才敛起神色上前,低声问易鸣:「屋里是谁?」 易鸣看这事也兜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卫、卫郎君。」 祝东旭又问:「他受伤了?」 易鸣稍显惊讶,很快点了点头:「是,他中了毒,不过已无大碍,公子替他把毒血逼出来了。」 祝东旭心道果然,屋里点这么重的薰香,就是为了遮掩血腥气。 两人说话间,半掩的房门开了,祝予怀的声音从后传来:「父亲。」 祝东旭的心稍稍一提,转回头去,看见祝予怀衣冠齐整地走出来,站在门边看着自己。 祝东旭望着儿子,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方才屋内那些动静,他都听到了。即便是作戏救人,也未免太过火了,这戏里有多少真,多少假,怕是只有两个孩子自己清楚。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知己之交,竟成了一桩不该有的孽缘。 祝予怀看他不说话,眼睛微微垂了下来,放软了声音又道:「爹……」 祝东旭听了这一声「爹」,眼神颤了一颤,心又忍不住软了。 到底是亲骨肉。他的怀儿从小缠绵病榻,命已经够苦了,千辛万苦地长到这么大,难得有了个知心人……他这个当爹的,难道还忍心拆散他们不成? 卫家那小子,也就是生错了性别,其他地方没有不好的。 祝东旭心中嘆惋,走上前去,心疼地摸了摸祝予怀的头:「一夜没睡吧?」 祝予怀抬起眼,看见父亲眼中真心实意的关切,心中顿时泛起酸涩,低低地「嗯」了一声。 祝东旭越发怜爱:「好孩子,爹对你唯一的期许,就是一生无忧无虑、平安顺遂。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爹都站在你这边。爹没有怪你,知道吗?」 祝予怀的眼眶有些红了,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父亲只字不问方才的事,便是尊重和默许了他与濯青的事。 祝东旭安抚地拍拍他,看了眼屋内,又压低声提醒:「程焕那边虽然煳弄过去了,但眼下府里并不安全,你打算……」 祝予怀说话还带着些鼻音,道:「我一会儿就送濯青去芝兰台。」 祝东旭一愣,连易鸣也惊诧地看了过来。 祝予怀吸了吸鼻子:「我请了一月的病假,现在也该销假了。反正濯青的毒已经解了,就和我一道回去上学吧。」 祝东旭:「……」 他没记错的话,那倒霉孩子才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天塌下来都要读书,这就是文状元望侣成龙的爱吗?! * 皇宫之中,明安帝彻夜未眠。 直到天亮,皇城营的搜捕仍一无所获,但反抗闹事的人却越来越多。 百姓不满皇城营的蛮横行径,都自发地聚集起来,到宫门外跪地请命,要求释放被捕的无辜民众。 明安帝在寝宫发了几通火,气得罢了早朝,接连传了好几名太医问诊。 程焕听说皇帝气倒了,心中忐忑,急匆匆地进宫请罪。 宫人通传过后,他提心弔胆地踏入殿中,正好听见一声汤盏砸地的重响,腿一软,麻熘地跪了下去。 明安帝靠在龙榻上,面色铁青地指着侍药的宫女:「你要烫死朕吗?滚,都给朕滚!让兰书来……咳,咳咳!」 「圣上息怒!」福公公手忙脚乱地给他顺气,一面拿拂尘赶那宫女,「没听见吗,还不快去请娴贵妃?」 宫人们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都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程焕跪在门口不敢进,也不敢走,只能缩着脑袋装鹌鹑。 明安帝缓过气来瞧见他,脸又往下一沉:「程卿这差事办得好,朕叫你抓刺客,你倒给朕招来一帮闹事的愚民!」 程焕心中叫苦不迭,膝行上前道:「圣上明察,皇城营抓的都是公然反对和谈的刺头啊!那些刁民妄议朝廷,对那刺客大加赞颂,还,还扯到湍城旧事……」 明安帝好似被戳中痛处:「你自己无能,还敢东攀西扯!」 程焕自知失言,连忙磕头:「臣有过,臣无能,不过……不过皇城营也并非全无线索!臣昨夜搜查卫府,发现卫家小郎君彻夜未归,行踪不明。臣虽无明证,但见卫府众人言辞闪烁,恐怕有隐情啊!」 明安帝的神情这才变了变,语气慎重起来:「卫家?」 程焕察言观色,见他起了疑心,赶紧趁热打铁:「没错,卫家可疑!刺客身中剧毒,必会东躲西藏,设法寻药,臣已经派人盯紧了城中各家医馆药铺,早晚会抓住他的把柄……」 明安帝不耐烦听他废话,直接吩咐道:「福临,派个人到芝兰台打听打听,今日卫家那小子可有缺席。」 崇文殿的人在宫中来去无阻,探听消息的速度很快,约莫两盏茶的工夫,就有宫侍进殿回禀。 卫听澜今日并未旷课。他不仅按时出现在芝兰台,还在晨课时生龙活虎地与同窗比试掰手腕,被蒋诩抄着戒尺追了半个学宫,此刻正在文渊堂外顶着书罚站。 程焕听得人都傻了:「不可能!」 明安帝的脸色已经差到极致了:「不是你说刺客中了毒?你为了脱罪,胆敢戏耍朕!」 程焕汗流浃背:「这,这,兴许是臣猜错了,但也没准,那姓卫的小子是装的!不如扒了他的衣裳验伤,一验就知道……」 第245页 「蠢东西!」明安帝抄起手边的灯盏砸了过去,「无凭无证,扒他的衣裳就是侮辱功臣之后,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朕?朕再给你一日,再查不出名堂,你这统领也别做了!」 程焕不敢躲,被灯盏砸破了额头,也只能咬牙跪地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崇文殿外不远处,娴贵妃停了脚步,看着程焕捂着流血的额头,龇牙咧嘴地从殿中出来。 她身后的宫女有些担忧,劝道:「娘娘,圣上似乎正在气头上,要不您晚一些再去……」 娴贵妃极轻地一笑,拿过了宫女手中的食盒:「无妨。」 在气头上才好呢。 * 东宫一隅的水亭中,微风拂过,檐下的风铃叮噹作响。 亭中方桌上,摆着个雕工稚拙的木质棋盘,上面黑白两色的棋子玲珑剔透,交相辉映。 赵元舜捻着白棋,却迟迟不落,只盯着那棋盘出神。 坐在对面的赵松玄看着他,问:「殿下有心事?」 赵元舜眼睫微动,道:「二哥不是都知道吗。」 赵松玄轻嘆道:「我以为殿下择定了太子妃的人选,便是认了命,放下了。」 「认命?」赵元舜苦笑一声,「还有别的选择吗?这天赐命定的姻缘,逃不过,就只能认。」 他垂下眼,盯着手中白棋,疲倦地喃喃:「但我放不下。」 「世事难两全。」赵松玄道,「殿下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得学会割捨。」 赵元舜闭了下眼,缓缓嘆了口气:「若我说,我从来都不想坐这个位置呢?」 赵松玄没有回答。 水亭外是平静无波的湖面,偶有风来,也吹不起几丝涟漪。赵元舜还想开口说些什么,远处忽有内侍疾行而来。 那人面色焦急,在接近水亭时,却被东宫侍卫拦住了。 赵松玄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忽然一凝,认出那是自己的人。 「二殿下,二殿下!」那内侍越不过东宫侍卫,只能隔着段距离拼命地喊。 「出事了!贵妃娘娘急着找您……江姑娘出事了!」 * 崇文殿中,薰香已经燃尽了,福公公走到香炉边,又填上了新的香丸。 娴贵妃搁下了药盏,服侍着明安帝躺回榻上,将空了的碗碟和汤勺都收回食盒里,正要起身,忽然听见外面有些骚动。 一个内侍慌里慌张地跑来,又不敢大声通传,只能在门口频繁地探头。 福公公瞥见他,皱着眉走过去,低声斥责道:「猴急什么?圣上才刚歇下,天大的事都押后了再说!」 内侍有些为难,压着声道:「是、是太子殿下求见,小的们拦不住啊!」 说话间,殿外的动静更大了些,赵元舜怒斥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都让开!孤要见父皇,谁也不许拦!」 福公公心头一跳,回头瞟去,果然见龙榻上的明安帝睁开了眼,面色不虞地坐起了身:「让他进来。」 娴贵妃在旁看着,提着食盒轻声道:「圣上,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明安帝没有拦她,娴贵妃便自觉地退了出去,在穿过寝殿门时,看见了大步闯进来的赵元舜。 向来温和乖顺的太子,此刻却眼眶通红,形容狼狈,疾行间连冠带都散开了,跟在后面的宫人拦都拦不住。 娴贵妃稍稍避让,听见身后殿门砰地一声响,紧接着是赵元舜颤抖的声音。 「父皇,您为什么要对阿玉下手?」 寝殿内,明安帝披着龙袍坐在榻上,皱眉盯着赵元舜:「你在说什么?」 「您要儿臣如何,儿臣都已照做了!」赵元舜泣声质问道,「为何不能放过阿玉,为何还要置她于死地?!」 「你清醒些!」明安帝的目光冷了下来,「就为了一个女子,你来向朕兴师问罪?」 赵元舜眼中有泪,哽咽道:「父皇,您杀她就与杀我无异。」 「朕看你是昏了头!」明安帝一掌拍在龙榻上,「一个卑贱哑女,也值得你闯进殿来,这般与朕胡闹?你可记得她是……」 「她是江家人,」赵元舜泣不成声,「她是定远伯的义女,所以让您如此忌惮,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是吗?」 明安帝勐然站起身来,脸色变了:「你说什……」 「您还不肯收手吗?」赵元舜红着眼眶,「当年睿王战死,睿王妃撞棺殉夫,我母后为此积郁成疾,诞下我便撒手人寰,这些还不够吗?定远伯已经死了!湍城数万亡灵为他陪了葬,您坐着这鲜血淋漓的龙椅,心里就没有丝毫的愧怍与痛意吗!」 「住口!」明安帝的唿吸突然变得急促,上前用力抓住他的衣领,「谁告诉你的……谁!」 龙袍滑落到地上,他的面孔因为用力而变得扭曲。赵元舜看着他陌生的模样,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原来都是真的。 他贵为九五之尊的父亲,就是个杀亲杀友、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小人。 明安帝被他脸上的讽笑刺痛了,突然声嘶力竭起来:「你是太子,是朕的儿子,你怎敢胡言乱语忤逆犯上!朕随时可以废了你,朕……」 「您不如直接杀了我!」赵元舜如癫如狂地大笑起来,「反正我这个太子,也早晚会威胁到您的帝位,不是吗?」 「疯了,疯了……」明安帝气得浑身战慄,大声道,「来人,将太子拿下,关回东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他出来疯言惑众!」 第246页 殿外的侍卫闻声涌入,赵元舜却只是含泪笑着,扯下系在腰间的东宫印玺,当着众人的面高高举起。 「太子?我不是……我宁愿做个朝生暮死的蜉蝣,也不愿投生帝王家!」 玉质的印玺砸落在地,四分五裂,发出震耳的玉碎之声。 「你、你……」明安帝两眼血红,嘴唇哆嗦着退了半步。在宫人惊恐的唿声中,他身形摇晃了几下,两眼一翻,径直往后栽去。 「圣上,圣上!」 「传太医,快传太医——」 第115章 出逃 梦境中混沌一片,唯一的光亮,是一小丛漂浮的火。 一个青年逆着火光,拖着淌血的刀,一步步走上了金銮殿前的御阶。 血水从他残破的甲冑上滴落,在御阶上不断蔓延。每走一步,他身后的火光就更亮一些,映出海市蜃楼般的炼狱景象。 那是一座被屠戮的城。满地都是残断肢骸,折断的军旗垂在城楼上,风中迴荡着细细的呜咽声。 随着血肉剥落的声音,一支锈箭从他身上掉了下来。周遭突然火光大盛,无数狰狞的亡魂从他身后飞涌而起,在烈焰中悽厉哭号。 「赵胤仪……赵、胤、仪!」 明安帝惊恐地往后退去,跌坐到了龙椅上。 「别过来,朕、朕是皇帝!朕是天佑之子……」 「三弟啊。」一只苍白的手从后搭上龙椅,一个华服染血的青年轻轻笑着,俯身看他,「这位置,你坐得可踏实?」 在他的笑声中,金玉的龙椅化作了一堆白骨。烈火烧上金銮殿,一具具焦黑的尸体爬上御阶,索命一般尖叫着,朝前扑来—— 明安帝勐然惊醒坐起,冷汗浸透了寝衣。 已是深夜,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几点烛光在殿角幽幽地亮着。 是梦,只是梦…… 他在噩梦的余悸中急促地缓着唿吸,但下一刻,他余光瞥见了什么,浑身勐地一僵。 枕边赫然是一支漆黑斑驳的锈箭。 只一瞬息,明安帝毛骨悚然,面无人色地往后爬去:「来、来人,护驾!护驾——」 他惨叫了几声,因为恐惧过度,肢体不受控地抽搐起来,最终跌落下床,再一次昏死过去。 太医署彻夜灯火通明,天亮时,皇帝中风昏迷的消息就传出了宫。 「圣上先前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 「你没听说吗?昨日太子砸了东宫印玺,圣上当场就气倒了,没想到一夜过去,竟严重到如此地步……」 「唉,荒唐啊!我听说是太子不满太子妃人选,这才大闹一场……」 候在崇文殿外的大臣们窃窃私语着,摇头嘆息间,殿门终于开了。 娴贵妃满脸憔悴地被宫人搀扶着,与太医一道走了出来。 皇帝人虽醒了,但神志不清,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一句。在他好转之前,怕是无力料理朝事了。 太医虽说得委婉,但臣子们心里都有了数——连话都说不了,那基本就是瘫了废了。 太子犯下大错,被禁闭在东宫,没有解禁的旨意,是万万不能放出来的。朝政无人操持,积压的摺子就只能送到政事堂。 这都还是次要的,更要紧的是……如果皇帝就此一病不起,那太子这储君之位,还算数吗? 众臣隐秘地交换着视线,心思都浮动了起来。 明安帝醒了没多久,喝完药后又陷入了昏睡。 娴贵妃打发了臣子,回来后屏退了宫人,走到龙榻前,把床头隐藏的暗格挨个摸索了一遍。 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她皱起眉,回头不悦地问:「福临,你不是说玉玺就放在这里?」 「这……」福公公胆怯地说,「奴才确实瞧见圣上将玉玺拿到龙榻附近了,但具体藏在哪儿,奴才也说不准哪。」 娴贵妃耐着性子,把寝宫内疑似机关的摆设挨个试了一遍,仍旧一无所获,耐心终于告罄了。 没有玉玺,就没法下诏改立储君,那他们先前铺垫的一切岂不白做了? 娴贵妃嫌恶地瞥了明安帝一眼,只能吩咐道:「把殿内薰香撤了,用的『补药』也暂时停一停。等晚些时候皇帝醒了,你传道口谕出去,让父亲进宫面圣。」 既然矫诏易储行不通,那就只能吊着皇帝的命,用别的手段了。 皇家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朝野惊动,芝兰台的学子们自然也有所耳闻。 祝予怀一整天心神不宁,下学时与卫听澜同车而行,仍旧愁眉不展:「殿下被软禁东宫,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父亲现下怕是举步维艰。」 卫听澜心里也压着事,思及前世京城的动乱,不禁劝道:「九隅,别管京城的纷争了。你回雁安去,好不好?」 祝予怀知道他的好意,但还是摇了摇头:「朝堂将乱,父亲不会走的,我也不能舍下家人独自避难。再说……你不也留在京城吗?」 卫听澜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知道怎么劝了。 祝予怀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储位之争何其残酷,祝家已经牵连其中,就不可能全身而退,独善其身。 马车晃了一下,忽然停了。 驾车的易鸣声音有些异样:「公、公子……」 街巷安静得有些过了头,卫听澜直觉不对,将车帘挑开一道缝,神情顿时一敛。 马车外是全副武装的皇城营士兵。 第247页 程焕站在最前,沖易鸣皮笑肉不笑道:「小兄弟,又见面了。」 易鸣看出来者不善,强作镇定地问:「大人当街拦车,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程焕搭上佩刀:「卫小郎君在车内吧?使团遇刺一案有了进展,得劳烦他去皇城司走一趟。」 他嘴上客气,官兵们却已虎视眈眈地向马车围拢过来。 易鸣握紧了马鞭:「这是祝府的马车,你们想强行拿人吗?」 「少跟我废话。」程焕拔了刀,「识相的话就让开,否则你主子连着你,都得担上包庇嫌犯的罪名!」 他一挥手,四面都响起兵刃出鞘的声响,卫听澜当即就要起身,却被祝予怀死死抓住:「濯青!」 卫听澜回头看着他,缓了神情:「他们人多,躲不过的。」 祝予怀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你也不能……」 卫听澜拢住他的手指,俯下身来,与他抵了抵额。 「去望贤茶楼和卫府搬救兵。」他目光明亮,轻声道,「九隅,我等你来救我。」 他最后在祝予怀泛红的眼尾吻了一下,抽身而退,果决地掀开车帘,迎着官兵的刀剑下了马车。 官兵立刻涌了上来,将他制住枷上锁链,粗暴地推搡着向皇城司的方向走去。 祝予怀只能隔窗看着,心脏开始一阵阵地发疼。 「阿鸣,」他按住胸口,努力镇定下来,「快,绕道去望贤茶楼。」 * 皇城营的牢狱在地下,阴暗湿冷,只墙壁上亮着几丛火光。 卫听澜被捆在刑架上,学子青衫沾了斑驳的锈迹,他看着狱卒摆放刑具,脸上没什么表情。 程焕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接过属下递来的茶,慢悠悠地说:「瓦丹使团中有人指认,前天夜里潜入驿馆的刺客,就是卫郎君。对此,你可有要辩解的?」 卫听澜冷淡地抬了下眼:「我记得皇城营只负责抓捕嫌犯,没有审讯之权。你这是要越俎代庖?」 程焕笑道:「我是为你好,刑部大牢里折磨人的花样可比我这儿多。只要你肯配合,我能让你少受点皮肉之苦。」 卫听澜「哦」了一声,轻蔑道:「要是我偏不呢?」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程焕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东宫早有谋反之意,老实交代,是不是太子指使你行刺?你故意破坏和谈,就是为了留住朔西兵权,协助太子篡位,可对!」 卫听澜嗤笑:「这么能扯,你该去茶楼里挂牌说书。」 程焕被他油盐不进的态度激怒,砰地搁了茶盏,威胁道:「卫家可不止谋逆,还勾结外敌!赤鹿族之所以不降,就是因为你父兄与巴图尔有见不得人的交易……你还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 这与前世几乎如出一辙的罪名,让卫听澜几乎笑出了声:「好一个贼喊捉贼。你主子为了夺权,不惜摇尾乞怜做瓦丹的走狗,你们这些卖国贼,也有脸在此罗织罪名!」 程焕怒而暴起,抄起浸在盐水中的长鞭,狠力朝他抽了下去。 这一鞭横贯胸口,卫听澜嘶了口气,短促地笑了两声:「怎么,被戳了痛处,气得想杀我了?」 「别以为我忌惮卫家,不敢杀你。」程焕拿鞭子阴狠地碾着他的伤口,青衫上很快渗出了血,「政事堂已拟了诏书,传你父兄进京受封。没了朔西兵马,你大哥纵有三头六臂,也是笼禽槛兽!通敌谋逆都是诛九族的大罪,等你父兄一死,我立刻就送你下去和他们团聚!」 卫听澜忍着剧痛,听到最后一句,奋力挣扎起来:「你做梦!」 他力气惊人,整个刑架都晃动着发出剧烈的声响。 程焕终于愉悦地笑了,将鞭子丢给身旁的下属:「继续打,打到他服软求饶为止。我倒要看看,卫家人的骨头有多硬。」 长鞭又过了一遍盐水,卷着狱中陈腐的血腥气,一鞭接着一鞭,凌厉地打了下去。 * 入夜后,地牢中灯火昏暗,没光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老鼠跑动的窸窣声响。 刻漏滴答地淌着水,刑架下尽是血迹。卫听澜气息微弱,时昏时醒,整个人像浸在冷水中。 看守的狱卒打着哈欠,走到了换值的地方。 「那边捆着的人,瞧见没有?」狱卒往刑架那头随意指了指,「一会儿记得给他餵点水。统领说了,这小子还不能死。」 与他交接的两个同僚点了点头,拿了钥匙,提了油灯,准备往里走。 「哎,等等。」那狱卒忽然眯起眼,「你们的腰牌呢?」 那换值的两人同时顿了步。 灯火微晃了一下,狱卒忽觉不对,要惊喊出声时,已迟了一步。 个高的那人身形极快,一个掠身将他掼倒在地,另一人拔了佩刀,转头就往牢中跑。 卫听澜在半昏半醒间听见动静,勉强睁眼,依稀看见一头黑熊在哐哐撞牢门。 他气若游丝地笑了一声。 祝予怀竟然派了一只熊来救他。 好离奇的幻觉,可能是快死了吧…… 候跃试了几把钥匙都打不开,只能连噼带拽,靠着蛮劲把门锁扯崩了,一头撞了进来。 强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侯跃看着刑架上一动不动的血人,声音都颤了:「小郎君?」 卫听澜本能地发出一丝气音,以示自己还没死透。 第248页 侯跃挥刀斩断了锁链,束缚一解,卫听澜整个人脱力地往前栽了下来,被候跃慌忙接住。 焦奕已经放倒了几个闻声赶来的狱卒,侯跃不敢耽搁,顺势把人往背上一扛,和他一道往外撤。 地牢外,高邈和于思训已带人在皇城司放了把火,眼下大半个府衙都烧了起来。 士兵们忙于救火,地牢这边看守疏忽。焦奕在前开路,一鼓作气杀到出口,想趁乱偷熘,却还是被几个官兵发现了异样:「有人越狱!」 焦奕低骂了一声,当机立断与候跃调换了位置:「带小郎君先走!」 不远处,高邈和于思训砸开了西角门,远远看见侯跃逃了过来,立刻拉弓放箭,射倒了纠缠焦奕的几个追兵。 「猴子,出门往东走,找徐伯!其他人随我殿后!」 「是!」 他们前后配合,从角门逃出了皇城司,在狭窄的街巷上拼命疾奔。 卫听澜在颠簸中疼醒了过来,勉强睁开眼,听到了烟火升空的唿啸声。 澧京城中,各处都有烟花腾空而起,绚烂夺目。防巡铺敲响了救火钟,钟声渺远,一阵阵地在夜空中迴荡。 「娘嘞,这是在庆祝什么?」候跃边跑边问,「小郎君,您在茶楼的那些人脉真的靠谱吗?!」 「跟过年似的。」焦奕头也不回,「没事儿,咱可是玄晖营出来的,没有外援照样干翻皇城营……徐伯!」 街巷尽头,卫府老兵们牵马赶来,徐伯挥手催促:「赶紧的,两人一匹,都上去。」 将士们手忙脚乱地被催上了马,才发现马匹数量不够。 老兵们都站着没动,徐伯沖他们和蔼地笑了笑:「我们这些老骨头,又伤又残的,不拖累你们了。」 众人顿觉不妙,只见徐伯下了狠劲,扬起马鞭重重一抽:「走!」 载着侯跃和卫听澜的那匹马应声而动,飞快地窜了出去。 老兵们如法炮制,纷纷挥鞭赶马。在惊慌的马嘶声中,将士们都措手不及,被带着勐冲了出去。 他们身后,皇城营的官兵已经追了上来。 「都别回头!」徐伯拔了佩刀,转身望向自己昔日的战友,笑道,「老将白头,犹有一战之力,诸位,让这些兵痞看看,什么叫作『朔西突骑』!」 喊杀声骤起,老兵们跟着他一道,转头向皇城营杀去。 官兵们被救火绊住了脚步,好不容易分出人手来追,又被卫府老兵们截了去路,彻底错过了追捕的最佳时机。 与此同时,遮月楼的暗卫在城中乱放烟花爆竹,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响声。 响箭、烟火信号都失了效,分散在城中的官兵传讯困难,一时间如同没头苍蝇,都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 朔西将士们一路疾驰,用最快的速度,踏上了出城的马道。 只有少数官兵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在后穷追不捨。 「拦住他们!」程焕带着下属快马加鞭,「守住城门,别让他们跑了!」 可惜城中太乱,把守城门的校尉根本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倒是瞭望楼上有人慌乱地惊叫起来:「快看城外……那是什么?!」 城门校尉回头一看,只见京畿一带沙尘瀰漫,马蹄阵阵,不计其数的火光在晃动,乍看过去,简直像大军压境。 「我日他祖宗,阳羽营那帮孙子是死绝了吗?」 「这怕是要攻城!敲钟,快敲钟!!」 守城官兵冷汗都快下来了,哪还顾得上城内,所有人都急着调动军备,在城楼上胡乱奔跑。 却没人注意到,一群黑衣遮面的暗卫凭藉飞爪,无声无息地从后攀上了城楼。 知韫成功落地,扫了眼城外的火光,知道是岳潭带着北疆兵马来接应了。 岳潭实际只带了两百人,但这两百人在马匹尾巴上绑了树枝,来回奔跑,才伪装出了这沙尘飞扬的庞大气势。 但阳羽营早晚会赶到,这伪装撑不了太久。知韫抓紧时间,在暗卫的掩护下,摸到了控制城门的绞盘附近。 城内马道上,焦奕和于思训策马在前开道,忽然看见城楼上远远飘下了一块红纱。 这是知韫和他们约定的信号。 焦奕立刻回头打了个唿哨,所有人都加速朝城门冲去。 绞盘转动,城门抬起,城外的吊桥也轰隆坠下。程焕鞭长莫及,简直目眦欲裂,当即挽弓搭箭,对准了人群中那个青衫染血的背影。 这姓卫的小子……既然抓不回来,那就去死吧!! 利箭骤发,裹着强烈的杀意破空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道迅疾如风的竹箭斜向飞来,带着清厉的啸声,硬生生将程焕的箭打偏了几许。 两道箭矢都冲着卫听澜而去,射中了他束髮的银扣。 本就松散欲坠的银扣断裂开来,划出一道弧线,叮噹几声,滚到了马蹄之下。 夜风吹乱了卫听澜被冷汗浸湿的头髮,他蓦地睁大了眼睛,不顾伤口的疼痛,奋力回头张望。 可满城烟火中,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落月弓仍在嗡鸣不休,祝予怀虎口发麻,手抖得厉害,甚至感觉弓身在发烫,几乎灼痛了他的掌心。 这一箭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看到了卫听澜满身的血痕,也看到卫听澜回头望来的模样。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头疼欲裂,心脏突突地抽痛着,过往梦魇中的画面在他眼前飞速闪过……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被他忘记了。 第249页 远处,朔西将士们策马穿过了城门,那半悬的城门轰隆坠下,在祝予怀模煳的记忆中,也发出了同样震耳的巨声。 他曾经见过这一幕。 祝予怀的心脏疼得厉害,他抬起手,摸到了自己脸上不受控的泪水。玉韘的红穗子在风里轻轻拂动着,像一只小兽在轻蹭他的脸颊。 祝予怀的身形轻微晃了晃,在易鸣惊慌的唿声中,俯身吐了一口血。 落月弓坠到了地上,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16章 契阔 天地白茫茫一片,祝予怀身轻如羽,茫然漂泊着,不知自己身在何界。流云回合处,有一古树立地参天,枝干如雪,树下坐了个鬚髮皆白的老者,沖他遥遥一笑,似乎等候已久。 祝予怀不禁喃喃:「我这是阳寿已尽,见到仙人了吗?」 话音刚落,虚空中「啵」地浮现出一把长弓,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祝予怀捂头看去:「?」 落月弓恨铁不成钢地绕着他转了一圈,抵着他的背,把他用力往前推。 树下那老者失笑一声,示意他到身边来坐,说道:「我姓何,名攸,不是仙人,只是一缕残魂罢了。这里也并非真正的轮迴往生之境,而是你的梦境。」 何攸?锻造了落月弓的名匠何攸? 祝予怀看着落月弓落在老人手中,像只猫儿似的蹭来蹭去,再看看周围仙境般的幻影,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何攸知道他心中困惑,主动解释道:「你身旁这棵树,名为『契阔』,以人世八苦为养料,支撑六道轮迴,落月弓就是用它的枝条做成的。它们同气连枝,你与落月弓有缘,便是与契阔有缘。」 「前世你死后,因为眷恋前尘,在坠入轮迴时,执意逆向而行,引来了焚身的业火。契阔不忍心看你魂消魄散,从后推你了一把,这一推,就让你逆着轮迴投生到了二十多年前……干坤被迫倒转,光阴随之逆流,才有了你如今的这一世。」 祝予怀听得怔愣,契阔忽然垂下枝条,触到了他的肩膀。有莹白的光晕微微亮起,逐渐笼罩了他的全身。 祝予怀感觉有熟悉的气息涌入体内,惊奇不已:「这是……」 「别紧张。」何攸安抚道,「你被业火灼伤了主魂,又被轮迴剥离了魂丝,魂体受损太严重。契阔耗费许久,才以落月弓为媒搭成了这个梦境,就是想把收集到的魂丝还给你。」 魂丝与主魂相融,祝予怀身上的病痛与疲倦逐渐消失,许多细碎模煳的记忆浮现了出来。 他本能地想要看清,但随着他注意力的转移,落月弓支撑的梦境开始摇摇欲坠。 「魂丝归体,能延长你此世的寿命,但也意味着你会记起前世的所有苦难。切记切记,不可深陷其中……」 何攸告诫的声音逐渐听不清了,契阔树和云海的幻影黯淡下去,周遭有风雪声唿啸而至。 祝予怀的意识沉沉往下一坠,另一重熟悉而真实的梦境压了上来。 他抬起头,看见了大雪中的图南山。 * 方未艾收回了搭脉的手,看向守在床前的祝东旭和温眠雨,凝重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受伤,没有任何衰弱之相,脉象甚至比过去稳健了许多……我诊不出任何问题。」 祝予怀自吐血后便陷入了昏迷,距离易鸣背他回府,已经过去了快一天一夜。 药也用了,针也施了,祝予怀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就像是封闭了五感一般,没有半点甦醒的迹象。 方未艾看着床上双眼紧闭的人,蹙眉道:「他更像是陷在了梦魇中,自缚心神,不愿醒来。」 易鸣在角落里一个劲地揩着眼泪,哽咽地说:「公子肯定是受了刺激,不然好好的怎会吐血呢?都怪我,当时那么兇险,我就该拦着不让公子去城门……」 他越说越自责,埋着头泣不成声,德音不知怎么安慰,也跟着在旁掉眼泪。 众人心里都不好受,温眠雨憔悴得几乎坐不住,被祝东旭扶稳身体,轻声问:「是不是卫家那孩子出了事,怀儿心里想不开啊?」 祝东旭红着眼眶,低声劝慰道:「怀儿心胸豁达,即便一时困于梦魇,总会找到出路的。夫人,回去歇一歇吧,你都多久没合眼了,不能再熬了。」 他一劝再劝,扶着身形不稳的温眠雨起身,让乔姑姑搀扶着送回去了。 祝予怀始终昏睡着,方未艾将他的手掖回被褥,回头看着祝东旭,斟酌着问:「祝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祝东旭黯然地点了头,留下易鸣和德音在房里轮流照看,引着方未艾出了竹院,在僻静的庭院里停了下来。 方未艾开门见山道:「祝大人,卫家这事有蹊跷,今日朝堂上,可有人祸水东引?」 祝东旭一听此言,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的确有,不过被裴颂喝止了。」 自明安帝病倒后,朝政话语权皆由政事堂把控。今日早朝上,有人含沙射影,声称卫听澜能成功叛逃,必是京中有内奸相助,话里话外,矛头都指着祝家,就差暗示是东宫在背后指使。 但话到一半,却被裴颂打断了。 当然,裴颂并非出于好心,他只是明白事有轻重缓急,东宫谋反的证据还不够齐全,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没有意义。 卫听澜逃得太快,朔西数万兵马还牢牢捏在卫家手里,这种时候,比起往赵元舜身上泼脏水,更要紧的是商讨怎么对付朔西。 第250页 北疆兵权分化多年,长平军早就不是定远伯在时的光景,澧京三营八卫,更不是朔西突骑的对手。 东拼西凑地调兵去攻打朔西,根本不现实,但这么大的威胁摆在边疆,不除也不行。 议到最后,他们把算盘打到了瓦丹头上。 方未艾又问道:「吉日楞尚未离京,裴党可是想重启与瓦丹的和谈?」 「正是。」一提此事,祝东旭忍不住愤慨,「我万万没想到,朝中竟有半数臣子支持与瓦丹结盟,联手剿灭朔西……这无异于自毁长城!兄弟阋于墙,尚外御其侮,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些人竟然不明白!」 瓦丹之所以肯低头投降,就是因为有朔西这道锐不可当的边墙。一旦朔西突骑分崩离析,谁能保证瓦丹不会长驱直入? 朝中那些鼠目寸光之辈,竟还幸灾乐祸地说——「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等着他们两败俱伤即可,卫临风骁勇善战又如何,断了他的军粮补给,他就只能割自己的肉养兵了!」 祝东旭越想越心寒,不禁长嘆:「裴党猖獗,东宫势微,朔西又被逼到这般田地……这是大烨的国难啊!」 方未艾低声说:「祝大人切莫悲观,我知道还有人能够扶大厦之将倾。」 祝东旭正一筹莫展,忙问:「当真?」 方未艾郑重点头:「您若是信得过我,就随我去一趟望贤茶楼吧。」 在澧京暗流涌动的氛围中,大烨与瓦丹的和谈被政事堂加急提上了日程,不过双方的谈判地位,已不同往日了。 使团遇刺的命案没个交待,吉日楞始终冷着脸,鸿胪寺的官员请他赴宴时,还得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讨好。几轮谈下来,大烨一再让步,不止免了瓦丹的赔款,还要反过来向他们允诺好处。 「简直荒谬!」季耀文肺都快气炸了,下值后被同窗约出来小聚,骂骂咧咧一顿诉苦,「政事堂那帮高官个个怂蛋,吉日楞现在都敢拿鼻孔看人,和谈和谈,谈他个仙人板板!张口闭口拿朔西说事,什么狗屁谋反,澜弟要是谋反,我倒立把整个鸿胪寺吃了!」 「怎么说呢……」颜庭誉轻咳一声,「澜弟看起来浓眉大眼,私下里确实在谋反。」 「崇如!」季耀文难以置信地瞪眼,「怎么你也——」 颜庭誉坦然颔首:「我也在谋反。」 靠着窗的庞郁面无表情:「我也。」 季耀文噎了半晌,惊恐地看着两个反贼:「等一下?」 「还有苏泽延。」颜庭誉微笑地看向他,「他带头谋的反。」 季耀文手里的筷子啪嗒掉了。 他盯着两人来回看了半天,终于确定这不是个玩笑。 合着芝兰台是个反贼窝,就他一个是良民?! 他紧张地咽着唾沫:「照这个情况来看,我是不是有点不太合群……」 「现在合群也不迟。」颜庭誉的笑容逐渐狡诈,「平章,我们的贼船很大。」 庞郁在旁微微皱眉,总感觉她笑得像个在抖麻袋的人贩子。 他忍不住打断:「你说点实际的。」 颜庭誉补充道:「大到能给你整个鸿胪寺。」 「噢。」季耀文哆哆嗦嗦地拾起筷子,「那你整一个吧。」 庞郁:「……」 他狠狠闭了下眼,觉得自己真是多余操这心。 * 两国和谈进行的同时,午门外贴出了一张告示,称皇城营活捉了几名逆贼同党,将于五日后凌迟示众。 消息传进后宫,赵松玄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垂眼盯着手中的玉兔簪子,轻声说:「母妃,我不想再等了。」 自从江添玉出事后,他几日都没合眼,江贵妃看着他眼中的血丝,难过又心疼:「你既决定好了,就去做吧。」 五日后,狱卒将被捕的卫府老兵们从狱中拖了出来,铐上枷锁,押往午门外的刑场。 行刑之前还要游街示众,这些老兵头髮花白,负了伤又受了刑,走得很慢。他们神情平和,不像穷凶极恶的反贼,倒像是寻常人家上了年纪的长辈。 道旁的百姓都沉默着,目送他们走上康衢大街,往常热闹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只迴荡着锁链刮擦地面的声响。 百姓之中,有人鼓起勇气,提着酒罈上前,向官兵求情:「官爷,可否让小人给他们餵些送行酒?」 官兵瞥了一眼,不耐烦地驱赶:「走开走开,这可是谋逆犯上的重犯,你不要脑袋了?」 那人摸出碎银,凑近了些陪笑道:「虽是重犯,但到底也是上了年纪的老者……」 那官兵看到银子才缓了神色,正要去接时,那送酒人神情一厉,抡起酒罈往他头上狠狠一砸。 这一声犹如信号,百姓前方有十余人同时抽刀,飞扑上来,几下踹开押送的官兵,飞快地噼开了老兵们身上的枷锁。 百姓都骚乱地往后奔逃,官兵大声疾唿:「有人劫囚!」 老兵们错愕不已,全然不知是谁来营救,还没搞清楚状况,街巷周围忽然冒出了大批皇城营官兵。 徐伯心道不好,推开来救自己的人:「快走,他们有埋伏!」 但已经太迟了,刑场附近的武卫迅速赶来,与皇城营前后包抄,堵住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程焕打量着他们,笑道:「卫家果然在京中留有后手。不过就凭这么点人,你们也想劫法场?」 第251页 眼看着包围圈不断缩小,徐伯心急如焚,但护在他身前的青年丝毫不慌,抬起手臂,往空中发出了一支啸箭。 程焕的面色陡然变了。 随着啸箭升空,宫门那头传来轰隆的巨响,不知从哪儿杀出乌泱泱的一帮人,推着个能喷火的古怪器械,与宫门守卫厮杀起来。 这是要逼宫?! 武卫们瞬间慌了,想回头前往宫门救援,但头顶上方忽有大片阴影掠过,无数箭矢从天而降,一下子将他们逼退回去。 知韫轻笑一声,单手控着风翅,率领暗卫从他们头顶疾飞而过,稳稳落地。 他们身上的军械十分精良,甚至脸上都戴了精铁打造的面罩,武卫中有人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飞虎营?」 「不可能……」程焕紧盯着这帮不速之客,「没有兵符,没人能调动飞虎营!」 澧京三大营中,飞虎营最为特殊。他们是先帝亲手组建的精锐亲兵,原本分干坤两门,干门负责研发军械,坤门负责执行任务。 不过自今上登基后,飞虎营被打散重组,坤门已经销声匿迹,干门被改成了探听情报的暗桩,地位大不如前。 知韫抬臂一敲,左臂的弓弩就自动搭上了箭。程焕只思索了片刻,勐然睁大了眼睛:「你们是当年在边疆叛变的坤门!你们竟没死绝……」 知韫手中的弩箭立刻向他发了出去,冷声道:「坤门没有叛变!」 程焕避过箭锋,恼羞成怒,举刀厉喝:「拿下这帮叛国余孽!他们是当年私通瓦丹、杀害睿王的反贼!」 双方就此混战起来。遮月楼人数虽不占优,但军械先进,以少对多也不落下风。有了他们在此拖延,宫门那头的暗卫势如破竹,光凭着一桿骇人的火器,就吓得宫门守卫屁滚尿流,根本不敢靠近。 宫门失守只是时间问题,外头杀红了眼,宫内也起了骚动。 赵松玄率领骁卫包围了崇文殿,赵文觉带着少数武卫与他僵持,放出了皇室用于求援的响箭。 宫城八卫中的翊卫、景卫闻声而来,把宫殿围得水泄不通,但谁也搞不出清楚眼前状况,都不敢贸然站队。 赵文觉忍不住怒骂:「你们在犹豫什么?赵松玄这是要篡位逼宫,还不将他拿下!」 又将矛头对准了骁卫:「沈阔!我父皇待你有知遇之恩,你也要跟着这个孽种造反吗?」 「四殿下慎言。」沈阔皱了眉,「娴贵妃在圣上日常所用的薰香和吃食中下药,意图弒君窃国,裴家私下与瓦丹细作来往,意图通敌卖国,我身为天子近卫,职责所在,今日是要协助二殿下清君侧。」 「清君侧?」赵文觉气急败坏,「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是睿王遗孤,早有篡位之心!」 沈阔刚正不阿道:「皇子身世,不能作为谋逆的证据,我只信我亲眼所见的铁证。」 「铁证?」赵文觉眼神一顿,瞥见了骁卫后面畏畏缩缩的福公公,「福临!是你出卖了我母妃?!」 赵松玄冷声一笑:「四弟这是亲口承认了?」 「你别得意!」赵文觉恶狠狠道,「你们统共就这点人手,等我祖父带兵来……」 赵松玄轻嗤:「响箭放出这么久了,你看皇城营来了吗?」 赵文觉噎了噎,在这僵持的瞬息间,他听到了远处的吶喊声。 似乎是宫门被撞破了,「杀国贼,清君侧」的唿声越来越清晰,不断朝崇文殿逼近,他的脸色这才逐渐白了。 赵松玄逼近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道:「朔西与北疆都已发出檄文,在边境整顿军队,随时准备发兵征讨国贼。四弟,你还在幻想什么?裴家勾结外敌、陷害忠良,是自取灭亡,即便没有我,你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胡说八道,你是在危言耸听!」赵文觉目眦欲裂,举剑指着他,「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但他身后的武卫惶恐不安,没人敢动,甚至有人压低了刀,胆怯地往后退。 胜负已成定局,赵松玄不再理会他的大唿小叫,沉声下令道:「拿下他。」 第117章 宫变 寝宫的殿门被破开时,娴贵妃仍旧平静地坐在龙榻前。听到背后逼近的脚步声与刀戈声,她连眼都没抬一下。 赵松玄提刀踏入内殿,冷声道:「裴家大势已去,娴贵妃,该束手就擒了。」 众人正要上前擎拿,娴贵妃却抬手拔下髮簪,回首轻笑了一声:「二殿下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只可惜……我虽输了,你也没赢!」 她说着握紧髮簪,狠狠刺进了明安帝的咽喉。 这一下刺得毫不留情,当即有血从簪尖汩汩冒出,明安帝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痛苦地抽搐起来。 长簪穿喉,神仙也无力回天,骁卫从惊愕间回过神,赶忙冲上前去,将娴贵妃强行拖开了。 赵松玄面色铁青,疾步走到榻边,看着明安帝垂死挣扎,呵呵咯了几口血,就这样死不瞑目地没了声息。 娴贵妃看着明安帝的尸体,畅快地笑了起来:「你蛰伏多年,到头来还不是报仇无门?赵松玄,你该报復的是你自己啊!你克父克母,生来就是天煞孤星,就连你身边那个小哑巴,你也留不住!」 赵松玄握紧了手中的刀:「阿玉是被你所害?」 「是又如何,若非太子对她情根深种,她也不会遭这份罪,要怪就怪你让她入了局!多可怜啊,那小哑巴在湖水中挣扎时,连一句『救命』都喊不出来呢,哈哈哈哈……」 第252页 赵松玄眼中寒意慑人,一字一顿道:「将裴兰书押下去,关入水牢!」 娴贵妃笑出泪来,恶狠狠地盯着他:「裴家就算败了,这皇位也轮不到你来坐,到最后你还不是要杀太子?承认吧,你与你的仇人没有差别,想要即位,就得踏着自己兄弟的血!」 福公公听得心惊胆战,赶忙道:「等、等一下,圣上留了遗诏!」 「遗诏?」娴贵妃顿了顿,反应过来,「好一个吃里扒外的阉奴,你以为假拟一封传位诏书,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皆可起而诛之!」 赵松玄一再隐忍,克制道:「福临,既有遗诏,就拿出来吧。」 「是。」福公公哆嗦着摸到龙榻上方的机关,正拧了一下,再反拧三下,床头先是浮现暗格,而后暗格倒转,下方露出了一个更隐蔽的夹层。 诏书就在其中,福公公稳了稳心神,将它取出当众宣读。 娴贵妃听到第一句话,神色就隐隐变了。 这并非传位诏书,而是一封罪己诏! 「……朕少时执迷权势,受谗言蛊惑,暗害先兄睿王,侥倖承得大统。后值北疆动乱,一时鬼迷心窍,放任奸人泄露长平军军机,致使定远伯战死沙场,湍城满城被屠…… 「许是上天降罪,朕即位后无一日安寝,夜不能寐,心病难医,如今病入膏肓,更是悔不当初……人命千钧,朕自觉愧对黎民,无颜面见先祖,只盼死后还位于睿王血脉,抚慰英灵,匡扶正统。」 这罪己诏简直石破天惊,娴贵妃挣扎起来:「荒唐!一国之君,怎会写下这等自辱之辞!」 众人都惊愕不已,赵松玄坦然道:「诏书是真是假,请翰林院诸位大人前来,一验便知。」 皇帝驾崩,丧钟鸣响,朝中重臣皆要入宫哭丧。 祝东旭和几位翰林院的同僚到得最快。他们朝着龙榻叩拜过后,接过了遗诏,看完皆是神情复杂。 祝东旭合了遗诏,沉重道:「玉玺朱印做不得假,这诏书是真的。」 娴贵妃怒不可遏:「祝东旭,你身为太子师,难道也要背叛东宫?」 「贵妃娘娘慎言。」祝东旭从袖中取出一张血书,「太子殿下自言德不配位,甘愿让贤,托臣转呈血书,告知众人——他愿将余生敬献佛祖,为大烨百姓祈福,以赎父过。如今他已削髮明志,不再过问朝堂之事了。」 满殿寂然无声,娴贵妃也颓唐跌坐下来。 太子都认罪出家了……这罪己诏是真是假还重要吗? 赵松玄接了血书,祝东旭肃然俯首,向他行跪拜大礼。众人如梦初醒,连忙跟着下跪,向新帝三叩九拜,齐声高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唿声响彻殿宇,宫变就此尘埃落定。 * 明安帝的罪己诏被抄录出来,贴出宫外,但京中的腥风血雨,还在继续。 遮月楼接替了皇宫禁卫军,开始清洗宫城。四皇子手下那些负隅顽抗之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剩下的乌合之众,自然也就安分了。 沈阔是识时务的人,他知道新帝亲卫轮不到自己来做,便主动请命调离骁卫,接替程焕去整顿皇城营,赵松玄欣然应允。 澧京兵马被快速收拢,等各处骚乱平復得差不多了,赵松玄便开始料理裴家和瓦丹的事。 本以为瓦丹人会有些不好对付,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早在宫变的时候,瓦丹使团就已经被庞郁和谢幼旻一锅端了。 这事还多亏了季耀文,他在瓦丹使臣的酒食里掺了泻药,这手段虽有些下流,但效果实在显着。 谢幼旻是被颜庭誉叫来帮忙的,他带着自己的银枪,趁着瓦丹人上吐下泻、泻到体虚腿软时,背后敲闷棍,一敲一个准。 整个使团就剩一个吉日楞还能打,他的狼牙锤太难对付,一条腕粗的链子,两端繫着带刺的铁球,舞得唿唿生风。谢幼旻和庞郁都近不了他的身,双方僵持时,却有个敏捷的身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像只猴似的牢牢挂在吉日楞后背上,伸手就扣他的眼珠子——这凶猴正是剎莫尔。 吉日楞没想到一个奴隶竟敢叛变,甩了几下没甩掉他,不得已松开了狼牙锤,去挡剎莫尔的利爪。 谢幼旻和庞郁这才找到机会,把狼牙锤的铁链一勾一拽,直接把他绊倒困住了。 憋屈的两国和谈就此终结,立下大功的剎莫尔被遮月楼带入了皇宫,由赵松玄亲自查问身份。 这一问,就问出了一则重要的线索。 根据剎莫尔的种种描述,江贵妃断定,被关押在拓苍山中的瓦丹巫医,就是失踪多年的江敬衡。 赵松玄问剎莫尔想要什么赏赐,他扭捏许久,才小声问:「我能不能要一串糖葫芦?」 立刻就有遮月楼暗卫奉旨出宫,扛了一整靶的糖葫芦回来。 剎莫尔热泪盈眶,死心塌地地给新帝磕了头,就这么欢欢喜喜地把自己卖进了遮月楼。 暗卫给他录名时,写的是「荀」这个名字,从此以后,他便不再是瓦丹的奴隶,而是有名有姓的大烨人了。 但也有个坏消息。 按照剎莫尔提供的线索,知韫亲自带人去搜了瓦丹细作的驻点,却发现人去楼空,乌尤那帮人,不知何时悄然离京,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赵松玄对此没多说什么,只往朔西与北疆都去了信,嘱咐众将提高戒备,抓紧备战。 第253页 和谈一崩,过不了多久,边疆就要开战了。 赵松玄抓紧时间,大刀阔斧地重组禁军,整改朝堂,澧京从动乱到安定只用了短短几日。 裴党党羽被清理近半,朝堂架构一再精简,冗余的闲差全部裁除。朝堂风气焕然一新,从前那些消极怠惰的官员都争先恐后地抓紧干活,生怕自己贡献少了,被新帝一道旨意贬出京城。 芷兰学子的观习期已满一年,颜庭誉、庞郁、季耀文等人都被安排了核心要职。青荷县县令崔文勉也被提拔,从七品小官一跃为河阴州府,协助三法司重新审理泾水贪污案。 等朝局稳定下来后,祝东旭却上了道摺子,请求辞官致仕。 赵松玄批到这封奏摺时,匆匆丢下没处理完的政事,亲自出宫去了趟祝府。 祝东旭本来在竹院中照看儿子,听到御驾亲临,吃了一惊,连忙出去迎接。 但不等他下跪行礼,赵松玄就上前将他扶住,恳切地问:「朝中百废待兴,祝大人为何突然要走?若是朕哪里做得不好,朕一定改。」 祝东旭看着他殷切的神情,心中难免动容:「圣上处事英明,任人唯贤,没有哪里不好。」 这是真心话。赵松玄虽是为了復仇才坐上的皇位,但他即位后的每一个举措,都把家国利益放在个人仇怨之前。他不止任用原先的东宫僚属,就连曾经被迫向裴党低头屈服的官员,他也不计前嫌地提拔重用,如此心胸,非常人所能有。 赵松玄诚心又问:「既然如此,祝大人为何不肯留下辅佐朕呢?」 祝东旭嘆气道:「圣上恕罪,臣之所以请辞,于私,是为了臣那多病的孩儿。他已经数日昏迷不醒,臣想带他回雁安养病……这是臣身为人父的私心。 「于公,大烨官场太过陈腐,只看资歷,不看才能,臣虽多年为官,但要论智谋与才干,其实比不上翰林院中的青年俊杰。」 赵松玄还想再劝,祝东旭却又摇了摇头:「朝中百废待兴,缺的是年轻有锋芒的新鲜血液,而臣年岁渐长,思想古旧,提出的主张大多趋于保守;偏又久居高位,名声太过,留下来只会让年轻人瞻前顾后,不敢放手一搏。圣上,您身边不乏王佐之材,若有心改革官制,这第一步,就是肃清官场旧风,给年轻一辈腾出施展抱负的空间啊。」 他劝得情真意切,赵松玄连挽留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最终只能把着他的胳膊,无奈地嘆了口气。 「祝大人用心良苦,朕铭记于心。您若决意要走,朕不阻拦……来日您若回心转意,澧京朝堂上,永远留有您的位置。」 * 六月中旬,祝府遣散了大半僕从,租了几辆宽敞的马车,举家迁往雁安。 祝予怀仍在昏睡,易鸣要赶车,祝东旭也要照看妻子,行路时,德音就独自在马车里守着祝予怀,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 祝予怀始终没有回应,德音说着说着,心里难过,找出了以前祝予怀以前给她讲的话本:「公子,我识字了,我讲故事给你听吧?」 没人回答,她就自己翻开话本,讲起了那个老掉牙的「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的故事。 德音讲着讲着就嘴瓢,总把「卫小将军」说错成「卫小郎君」。 「卫小郎君将身一沉,好似金身罗汉,又如撼天勐虎,徒手接住敕乐的弯刀,大喝一声『断』!刀身就被他的铁砂掌折成了两节……」 马车颠簸中,昏睡中的祝予怀微微蹙了下眉,半晌后,又蹙了一下。 德音只顾着看字,全然没注意到他细微的反应。 澧京到雁安路途遥远,马车越过图南山后,就一路南下。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北疆湍城,苏泽延坐着素舆,被书童推着,进了一家铁匠铺。 铁匠铺年久失修,外头看着简陋残破,但里面还算干净,显然被人打扫过。铺面往里是个小院子,有几间低矮的屋舍,勉强可以住人。 卫听澜刚换完药,坐在铺了干草的床上,听见素舆碾过地面的声音,抬头正好看见于思训带人进来。 卫听澜看了眼素舆上的青年,问道:「你就是苏泽延?」 苏泽延点头微笑:「卫郎君,幸会。新帝初登大宝,手底下缺人,岳副官带人回澧京了。他走前将你託付给了我,往后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到慈幼堂找我。」 他停了停,看到床边换下的药布,又问:「你的伤好些了吗?」 卫听澜略略点头:「能下地了。澧京有别的消息吗?」 苏泽延想了想,逐一罗列道:「裴颂通敌,过不了多久就会问斩;吉日楞被捕,乌尤带着细作跑了。泾水贪污案正在重审,贪官该抄家的抄家,抄出来的钱粮会直接送到前线,用于填补军粮……」 卫听澜听了半天,打断道:「祝家呢?」 苏泽延歪了下头:「祝家?祝家没事啊。太子已经出家了,圣上仁慈,不会打压原先东宫一派的官员,放心吧。」 卫听澜噎了噎:「算了,当我没问。」 遮月楼现在是天子近卫,情报来往传递的都是家国要事,想打听祝予怀近况如何,问苏泽延估计是问不到的。 北疆和澧京相距甚远,书信走得很慢。卫听澜伤稍好一些时,就给祝予怀写了信报平安,也不知信寄到了没有。 苏泽延又道:「瓦丹最近在集结兵马,边疆随时有可能开战。卫郎君伤好后,是想留在北疆,还是回朔西?」 第254页 「朔西有我父兄就够了。」卫听澜靠回床边,「长平军不缺人的话,我想回澧……」 苏泽延立刻道:「缺,很缺。北疆五城守将都有点缺心眼,你来的话刚好补上。」 卫听澜:「……」 他一时竟有些摸不准这是在夸他还是损他。 卫听澜挤出个假笑:「我就随口客套一句,别当真啊。北疆的场子,你拉我入伙不合适吧?」 苏泽延认真道:「北疆兵权分化太久,长平军需要重新磨合,得有一个聪明人来做主将。圣上说,你十五岁就能斩敕乐,若非困于澧京,早该在边关建功立业了,这不是正巧……」 卫听澜警惕起来:「我做不了主将,你让高邈去。」 苏泽延委婉道:「高将军愿意的话,当然也行。只是北疆冬季严寒,他体内还有当孤之毒,会有些难熬啊。」 卫听澜沉默了片刻:「反正我不做主将。你想让我留下帮忙,可以,给我拨两千兵马,我做前锋。」 苏泽延稍显诧异:「你说的前锋是指……」 卫听澜说:「长平军一直守在关内,要论防守,五城守将都比我在行。非要说不足的话,北疆缺的是能冲锋陷阵的轻骑兵。」 苏泽延明白过来,有些刮目相看:「你想效仿你大哥?这想法是很好,不过短时间内,要在北疆建立起玄晖营那样的精兵,可不容易啊。」 「能打就行。」卫听澜淡淡道,「瓦丹现在实力大减,真打起来,心里没底的是他们。只要长平军有勇气越过青丝阙,就会发现瓦丹那帮纸老虎,也不过如此。」 * 整个六月,朔西和北疆都在厉兵秣马,到了六月底,白头关战线爆发了第一场战事,战火迅速在边关蔓延。 北疆附近也有瓦丹骑兵徘徊,似乎在伺机而动。不过,还没等他们发起进攻,某天夜里,瓦丹的营地就先遭到了偷袭。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支轻骑兵,趁着月黑风高,冲进来砍杀了十几个人,等瓦丹人反应过来要还击时,他们却已经跑没影了。 瓦丹统帅简直莫名其妙,感觉这帮偷袭的人跟闹着玩一样,想去追又怕有诈,只能咬牙忍了。 但他不知道,这其实是卫听澜带着新组的部下来练手。 苏泽延说话算话,真给他弄来了两千兵马,卫听澜亲自筛选,把家中有妻儿老小的、胆量不足的、身手不灵敏的全部筛除,最后只精简到一千人。 这一千人分作十几支,由焦奕和于思训他们带着训练,短短十余日就练得像模像样,至少乍看过去,有了点玄晖营的影子。 卫听澜给这支特殊的骑兵起名为「陷阵营」。 他搬进了军营与士兵同吃同住,伤养好后,就亲自带着陷阵营实战演习,在北疆边境神出鬼没,频繁冒头。 这么浅尝辄止地夜袭过几回后,陷阵营的胆量和士气与日俱增,瓦丹却不堪其扰。 终于有一天,瓦丹人忍无可忍,在他们逃跑时追杀了出来。 陷阵营众将的眼睛都亮了,嗷嗷乱叫着假装溃逃。于思训趁此时机,带着提前埋伏好的另一半陷阵营,用弓射火柘榴箭烧了瓦丹的营帐和粮草。 营地起火,瓦丹追兵才知中计了,又匆匆掉头救援,这一来一回,彻底乱了阵脚。 混乱之中,卫听澜一箭把瓦丹的统帅射下了马。 这次夜袭大获全胜,陷阵营靠着一千人以少胜多,瓦丹甚至都还没开始进攻青丝阙,就先吃了个损失惨重的败仗。 战报从北疆传回澧京,新帝大悦,大烨民间也热闹纷纭,自北向南,重新开始流传「卫小将军」的边塞传奇。 大烨南方,雁安入了夏,田野麦浪翻晴,山间竹风清凉,蝉鸣不休。 落翮山脚下,寒泉书院的书生下了学,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家,一边彼此感慨。 「祝先生当真博学啊!你瞧,我今日的笔记写了这么厚,还嫌纸带少了。」 「那是,祝先生从前可是翰林掌院,做过太子的老师呢。唉,只可惜无缘得见传闻中的白驹,我听说他好像病了,祝先生一直在寻访名医……」 书生们一路闲聊闲逛,在进城时,偶然发现沿街的书摊上,多了不少新话本。 「咦,这个『卫小将军闯敌营』的话本,出续集了?」 「北疆的捷报才刚到吧,这就有新话本了?文刀先生的笔也太快了。」 书生们稀罕地停下来翻翻拣拣,忽然听见旁边有人道:「老伯,卫小将军的话本每样来一册,都替我包起来。要是有新的,您也替我留着,我明日还来。」 这人嗓门挺大,书生们吃惊地看过去,见是个带着剑、背着药篓的年轻人。 那摊主乐呵呵道:「好嘞,好勒,别的话本要吗?」 易鸣看着书摊上的神话传说、志怪故事,略微思索:「讲犬妖化人报恩的,有吗?」 摊主一愣:「这个还真没有。」 易鸣犹豫片刻:「那能便宜点吗?要是能的话,这些杂七杂八的,也都给我来一本。」 摊主简直喜出望外:「能,必须能!小兄弟家住何处?你若想要新话本,我往后每天都去你家送一趟。」 易鸣感激地点了头:「多谢老伯,送到温府就好。」 书生们面面相觑。 温府……雁安不就那一个温府吗? 第118章 重逢 第255页 温府庭院中,绿树阴浓,微风穿堂而过。祝予怀合眼靠在竹椅上,德音坐在板凳上支着头,愁眉苦脸地念话本。 易鸣扛了一桶冰进来,搁在房里降暑。德音念完最后一页,两眼发直地往地上一瘫:「我不行了,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话本了……」 「别啊。」易鸣鼓励道,「再坚持一下,公子有反应就说明他能听见,多刺激刺激,兴许就醒了呢。」 德音痛苦地闭眼:「我按你说的,把神仙志怪话本的主角名全改了,卫小郎君一会儿噼山救母,一会儿大闹地府,一会儿脚踏风火轮,一会儿手持双板斧……如此匪夷所思的剧情,也没见公子被刺激醒啊!」 易鸣沉思片刻,挠了挠头:「可能是我们的思路不对?或许得让卫二当反派,让他放火烧山、毁天灭地、强抢民男,公子听不下去,说不定就气醒了。」 德音:「……」 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罪名。 易鸣话音才落,竹椅忽然传来一声微响。 德音机警地弹坐了起来:「公子刚刚是不是动了?」 易鸣赶忙上前查看,见祝予怀眉头紧蹙,像是被吵到似的,睡得不太安稳。 「真的管用?」易鸣也有些难以置信,「快快快,趁热打铁,再讲点卫二的坏话!」 德音死马当活马医,凑到祝予怀耳边大声造谣:「公子,卫小郎君偷盗仙丹,去天庭打家劫舍了!」 易鸣立马跟上:「他洗劫了广寒宫!」 德音:「乱刀砍了桂花树!」 易鸣:「调戏嫦娥和玉兔!」 德音:「踩着吴刚蹲马步!」 易鸣:「拜了蟾蜍做岳父!」 德音:「你再不醒来,他就要和□□成、亲、了——」 屋嵴上的灰尘都被震下来了。 在这惊天动地的叫魂声中,祝予怀终于忍无可忍,睫毛颤动了几下,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夏日的光线透过半开的窗,刺得他本能地眨了下眼。他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意识像是刚从水里浮上来,还没来得及感受温暖的空气,就听见身边有人扯着嗓子鬼哭狼嚎。 「公子……公子醒了!!」 整个温府都被惊动了。 祝东旭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从寒泉书院赶了回来,就见府中热闹非凡,有不少人在来回忙碌。 大夫刚被送走,厨房就抓紧将熬好的米汤送了过来。祝予怀昏睡了一个多月,太久没进食,只能循序渐进地喝一点流食。 祝东旭进屋时,他已被扶了起来,垫着软枕靠在床头,温眠雨正端着汤碗,一勺一勺地吹凉餵他喝。 祝予怀还有些虚弱,垂眼抿了几口米汤,不知怎的,忽然开始掉眼泪。 温眠雨吓得赶紧搁了碗,起身去看他:「怎么了怀儿?是烫到了吗?」 祝予怀摇了摇头,眼泪却越掉越多,祝东旭也在床边手足无措:「是不是哪里难受啊?别哭别哭,跟爹娘说……」 祝予怀眼圈一整个泛了红,哽咽地说:「我做了个很长的噩梦……爹,娘,我好想你们。」 温眠雨一下子湿了眼眶,心疼得说不出话,伸手将他揽进了怀里。祝东旭也喉间泛酸,俯下身来,安抚地摸着他的头:「梦醒了就好,爹娘都在呢,别怕。」 祝予怀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他的神智还混乱着,两世的记忆在脑中纠缠不休。感受到父母身上的温度,前世家破人亡、亲友离散的痛苦才被沖淡了些。 但他还是忘不了梦中卫听澜上天入地、排山倒海、最后还要和蟾蜍的女儿拜堂成亲的可怕记忆。 他为这荒诞的噩梦啜泣了许久,在家人的反覆哄劝下,精神才平復些许,记起了昏迷前的最后一幕——卫听澜带着满身的伤逃出了京城。 祝予怀的哭声滞住了,哽了几下,抬起头:「濯青……濯青呢?」 「公子别慌,他没事。」易鸣往后一指,「您瞧,那是他在北疆的丰功伟绩。」 祝予怀眼泪汪汪地探头,看到了满地的话本。 * 卫听澜策马到了营地前,摘下头盔抹了把汗,将缰绳抛给了于思训,问:「澧京来信了吗?」 于思训牵住战马,跟着他往里走,答道:「还没有。」 卫听澜顿了下步,皱起眉:「不应该啊……」 都快一个月了,信差即便是骑乌龟,也该爬到了。 于思训没多话,只提醒道:「苏先生和几位将军在主帐等您许久了。」 北疆五城共设将军帐,近来正在联合商议作战部署。卫听澜击退了瓦丹的先行部队,在军中名声大噪,也受邀在列。 战事紧急,卫听澜只能先按下疑虑,提步往主帐去了。 北疆众将都在帐中,一见他来,都客气地起身寒暄,想请他上座。 卫听澜瞥了眼旁边笑而不语的苏泽延,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拣了张板凳坐在下边,道:「我来迟了,不耽误各位时间,满将军,直接开始吧。」 他不愿上座,众人也不好强求,犁城守将满应春只得清了下嗓,指点着沙盘,讲解起当下的战局。 「虽然瓦丹出师不利,但他们的主力尚未出动,不可不防。北疆五城依地势而建,青丝阙是最关键的屏障,但兀真的战术显然与格热木不同,他并不在一开始就集中兵力勐攻青丝阙,而是先将部族分散,沿着边境声东击西地排摸试探……似乎是在寻找边防的疏漏之处。 第256页 「当年湍城之乱,寒蝎族就是咬住了雪山这个被忽视的缺口,有湍城的教训在前,过去这些年,我们在天险附近也增设了守军。但这也导致青丝阙前线兵力吃紧,仗越来越难打。」 满应春说着,有些惭愧地看向卫听澜:「说句实在话,我们五个都没有做主帅的头脑,这么多年,每逢打仗都是拆东补西,能守住已是极限。」 苏泽延不动声色地抬了下眼。 要说到重点了。 北疆缺个能统筹全局的主帅,这事谁都看得出来。先前苏泽延曾试探地放出小道消息,说新帝有意让卫听澜接手北疆,当时满应春第一个不答应。 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在北疆众将眼里,卫听澜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嫩茬,他凭什么担此重任?就凭他与新帝有同窗之谊? 满应春最看不惯靠关系上位的人,所以卫听澜初到湍城时,五城守将谁都没露面,都假装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 苏泽延去铁匠铺拜访时,满应春甚至连劝谏新帝的摺子都写好了。 但谁也没想到,卫听澜直接拒绝了主帅的位置,反而自荐当前锋。 前锋是什么?那是沖在最前头卖命的啊。 满应春听了这答覆,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感觉自己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再怎么说,卫听澜也是朔西都护使的儿子,真想建功立业,回朔西便是,何必替北疆卖命? 思来想去,满应春才记起来,卫听澜身上也背着湍城的仇。 他母亲和祖父都死于瓦丹之手,真要论起来,这还是长平军没守住湍城的罪过。 满应春想到这一层,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听说卫听澜想要两千兵马,也不好意思推脱,抱着弥补的心态给了。 就这么区区两千兵马,卫听澜还筛了一半给他送回来,只留下一千人组了个「陷阵营」,不到半月,就打了个出其不意的胜仗。 捷报一来,满应春更后悔了。 他当初为何要怀疑新帝的眼光,白白错失一个天生的领兵之才? 五城守将自知理亏,杵在军帐中,赧然地彼此交换视线。苏泽延期待地摸出了瓜子,准备看戏。 满应春深吸口气,豁出去了:「先前是我等轻慢了卫将军,将军智勇兼备,只做前锋实在屈才。长平军沉寂太久,这主帅的位置……」 卫听澜一听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打断道:「长平军并不缺主帅,依我看,满将军您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满应春噎了噎,尴尬道:「说笑了,我哪有那本事……」 卫听澜指了指沙盘:「满将军对北疆境内的地形地势、兵力分布都瞭然于心,长平军内部的矛盾纠纷,多年来也是您在调节。犁城是北疆的核心枢纽,其余四城隐以犁城为首,您长年镇守于此,在军将之间颇有威望。北疆的统帅,正该由您这样熟悉北疆、又得军心的人来担任。」 满应春脸皮发烫,磕巴半天才道:「这,熟悉北疆是没错,但我不擅长用兵,心里没底啊。」 卫听澜说:「无妨,您有容人的肚量,只需找个聪明人,替您出谋划策即可。」 苏泽延津津有味地磕着瓜子,就看见卫听澜朝自己一指:「比如苏兄。」 苏泽延呛了一下,慌忙接住掉落的瓜子:「啊?」 卫听澜微微一笑:「苏兄以谋士自居,辅佐一军主帅,应当是小菜一碟吧?」 看戏看到自己头上,苏泽延顿觉不妙:「可慈幼堂的义塾……」 卫听澜熟练地给他扣高帽:「教书先生没了还可以再招,但像苏先生这样诡计多端的军师,天下可找不出第二个了。」 苏泽延:「……」 怎么感觉这话连夸带骂的呢? 卫听澜笑道:「我到底年轻,经验不足,要怎么攻怎么守,我听你们调遣。」 五城守将面面相觑,满应春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苏泽延:「苏先生可有高见?」 苏泽延萎靡地放下了瓜子。 才刚清闲几天,又要赶瘸子上磨。 他还真是响噹噹的一块好砖! 卫听澜坐在板凳上,心安理得地偷着懒,看他们痛不欲生地商议军事。 他可不傻,北疆的主帅没那么好做,与其让他这个外人费心费力地磨合,不如让原有的将领顶上。 满应春虽说缺了点头脑,但命运的轮椅不是给他送来了苏泽延这个现成的头脑吗? 能躺平就躺平,卫听澜对北疆兵权不感兴趣,等仗打完了,他还要回京城和心上人长相厮守呢。 就这样,帐中的议程持续了半日,在苏泽延的鼓动下,满应春鼓起勇气,对北疆兵马做出了大胆的调整。 湍城雪山一带的布防被削减,多出的兵力连同卫听澜的陷阵营,都被调到了青丝阙前线。 卫听澜没有异议,爽快地接受了。 出征之前,他搜罗了一堆破铜烂铁,连夜打了几副奇丑无比的鹰面具,说是青丝阙风沙大,怕把脸给吹糙了。 陷阵营上下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卫小将军爱美吧,这面具丑得让人不忍直视;说他不爱美吧,谁家将领打仗还这么矫情? 但在军中,能打胜仗的就是爹,卫听澜这点奇怪的癖好,大家也就忍了。 布防调整后没多久,瓦丹果然捲土重来,寒蝎族率先向青丝阙发起进攻,一连半月战况胶着。 第257页 卫听澜顶着他的丑面具身先士卒,长平军日日枕戈待旦,没让瓦丹讨到半分便宜。 七月下旬,瓦丹渐露疲态,暂时退歇休整。但根据斥候的情报,除寒蝎族外,又有另几个部族在集结兵马,似乎在筹谋下一轮更为勐烈的进攻。 在这种关键时刻,卫听澜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退下了前线。 他在自己的十几个朔西近卫中,选了两个与他身量相仿的,把鹰面具交给了他们。 「你们轮流顶替我上阵。」他私下叮嘱道,「自保为上,不要冒险,若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都听苏泽延和于思训的。」 把替身安排妥当后,他带着焦奕和侯跃,以及从陷阵营中抽调出来的几十人,暗中撤离青丝阙,乔装成寻常百姓,前往湍城。 在他们赶路的时候,一支从大烨南方来的商队,也慢悠悠地接近了湍城。 德音坐在商队的驴车上,新奇地四处张望:「原来边疆就长这样啊?有树,有草,除了风大些,也不算很荒凉嘛。」 商队的当家人名为聂金枝,是个颇有江湖气的豪爽女子,她盘腿坐在车前擦自己的腰刀,闻言笑道:「人住的地方怎会荒凉?你想看大漠孤烟,那得到关外去。」 祝予怀正在车尾闭目养神,易鸣怕吵到他,小声反驳:「有什么好看的,关外在打仗呢。」 聂金枝吹了吹刀口,回头道:「你们兄妹三个也挺怪的,害怕打仗,还来北疆做什么?」 易鸣打马虎眼:「聂当家不是早问过了吗?我们是来寻亲的。」 「湍城能有什么富贵亲戚?」聂金枝抬手一捞,笑盈盈地把德音搂进怀里,「阿音,你想不想跟着我走南闯北,吃香的喝辣的?」 德音被她搂了个满怀,脸噌地红了,赶紧摇头:「不行不行,我还得跟着公……跟着我大哥呢。」 「这好说。」聂金枝爽快道,「你大哥虽然娇生惯养了些,但皮囊实在俊俏,我可以勉为其难招他作婿,当公子哥儿一样养着他。」 「你、你……」易鸣气得脸红脖子粗,「聂当家请自重,我大哥学富五车,才不用别人养!」 聂金枝促狭一笑,挟着德音又道:「好阿音,你二哥这爆脾气也对我胃口,不如你把两个哥哥都许给我?」 易鸣七窍生烟,就差从驴车上跳起来了。 聂金枝大笑不止,连车尾的祝予怀也迷煳地醒了:「嗯?怎么了?」 聂金枝故意道:「祝郎君醒得正好,我有个好主意,能保你们兄妹三人在湍城吃喝不愁……」 易鸣急了:「你住口,你休想!」 聂金枝笑得快岔气:「别急啊,我只是听闻,湍城慈幼堂的义塾在招教书先生,报酬不多,但包吃包住。你们若寻不到亲,可以去那里混口饭吃。」 「多谢聂当家。」祝予怀感激完,又一头雾水地看向易鸣,「阿鸣,你怎么了?」 易鸣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捉弄了,想告状又说不出口,憋着一肚子火坐下了。 一直到进城时,他的脸还是黑的。 商队要去集市易货,双方在城门处便要分道扬镳。聂金枝走之前还冲他们招手:「要是你们需要添置物件,就来东市找我啊,我这儿有好价钱!」 易鸣冷笑:「不需要,后会无期了,女土匪!」 没了商队的驴车,祝予怀三人只能背着包袱步行,慈幼堂的位置稍有些偏,他们一路打听,才找到一条小巷子。 几个孩子正蹲在巷口玩耍,忽然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 祝予怀自然而然地和他们蹲成了一窝,笑眯眯地问:「你们是慈幼堂的孩子吗?」 孩子们齐齐转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祝予怀试图套近乎:「我听说慈幼堂的义塾在招教书先生……」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孩子老成道:「明白了,先生请稍等。」 下一刻,这帮孩子朝着祝予怀一拥而上,有的抱他的腿,有的抱他的腰,生怕他跑了似的嗷嗷大叫。 「宋婆婆快来,我们抓到新的先生了!比苏先生还要好看的新先生!!」 祝予怀:「???」 不远处有门打开,一位大娘提着锅铲雷厉风行地沖了出来,二话不说替祝予怀拿了包袱,不容置疑地邀请道:「请先生进屋!」 一套绑架流程行云流水,后面的德音和易鸣看得呆若木鸡。 这才是真土匪啊。 * 湍城之外,卫听澜戴着个破斗笠,上半张脸罩在阴影里,看完了信鸽送来的密信,吹燃火折,顺手烧了。 「进城之后,按计划分头行动。」他向身边人嘱咐道,「重点监视城中的水源、粮草、以及伤兵营的情况。如果发现可疑之人,即时拿下,动静尽量别闹太大。有事就去府衙报暗号,苏泽延安排了人接头。」 焦奕和侯跃都应下了,又问道:「小郎君,那您呢?」 卫听澜道:「我先去城中巡视一圈,看看哪里还有疏漏。这几日如果要联繫我,就去铁匠铺。」 众人都无异议,很快分散开去,扮作寻常百姓分批潜入湍城。 卫听澜也进了城。他衣衫简朴,牵着一匹劣马,像个在找寻生计的江湖客,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行走。 湍城的街市一如往日,没有京城那么热闹,但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他一路观察着,走到东市附近时,车马逐渐多了起来,他便退到边缘让路。 第258页 恰在这时,他听到对面有个姑娘在抱怨:「二哥,你就向聂当家服个软嘛,我们的银子不够用啊。」 卫听澜勐地顿了步。 这声音…… 他急切地回头张望,可惜川流的车马和货郎的货架挡住了他的视线,等他退后几步再看时,道路对面已经空无一人。 卫听澜呆愣地站了一会儿,狂跳的心又一点点沉了下来,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声线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他在想什么呢。 卫听澜牵着马继续前行,心情有些低落。市集的喧嚣逐渐远去,他默默地沿着民巷绕了几道弯,准备回铁匠铺去。 有孩童挥舞着树枝,嬉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嘴里大声嚷嚷「看剑」「受死」,在巷子里打作一团。 巷子太窄,卫听澜被挡了路,见他们打得有来有回,就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越看越觉得,好像有点眼熟。 这些招式…… 卫听澜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从脑海中掠过,他上前问道:「这剑法是谁教你们的?」 他问得急迫,看起来兇巴巴的,孩子们吓了一跳,都往后退了退:「是、是新来的先生……」 卫听澜扫视一圈,见这些孩子相貌各异,身上的衣衫却针脚相似,显然是一起养着的。 他心中一动,想到了慈幼堂。 慈幼堂……招到新的先生了? * 慈幼堂的义塾刚散了学,祝予怀热出了一身汗,搬了张小藤椅,坐在阴凉处给自己扇风。 太累了。 慈幼堂里收养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野惯了,教他们拿树枝写字,他们能把树枝舞出残影。一帮小泥猴子在学堂里上蹿下跳,祝予怀哪里逮得过来? 既然逮不住,那就只能加入了。 习字课临时改成了习武课,为了让这帮小猴子心悦诚服,祝予怀本想把前世的武学绝活都给亮出来,但他拿起树枝操演了几下,就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 这一世病了太久,体力还是弱了些。 最后,他只能拿卫听澜教他的那套养生剑法撑场面。 祝予怀累得不行,闭着眼靠在藤椅上,脑袋昏昏沉沉,连有人进了院门都没察觉到。 院中无风,门上新挂的艾草轻缓地散着香。卫听澜一路疾行而来,看到在檐下打盹的人时,却又下意识止步,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凝望着这朝思暮想的身影,唿吸止不住地发颤,放轻脚步,一直走到了祝予怀身前。 祝予怀的鼻尖不知从哪蹭了点灰,被汗水晕开了,像只花脸猫似的。他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就要滑落时,被卫听澜伸手接住了。 祝予怀指尖一动,迷茫地睁开了眼。 卫听澜蹲在地上,摘下了斗笠,两眼微红地看着他。 院中静谧了许久,祝予怀呆望着他,嘴唇颤了几下,伸手试探地摸了摸他的脸,忽然倾身向前,勐地扑到了他怀里。 斗笠和蒲扇都滚到了地上。卫听澜接住了他,轻吸下鼻子,忍着眼泪道:「我身上脏。」 祝予怀似乎想笑,开口却带了点鼻音:「我身上也脏。」 谁也别嫌弃谁。 卫听澜抱得愈发用力,两人密不透风地紧贴在一起,恨不得把彼此融进骨血里。 「濯青……」祝予怀抓挠着他的嵴背,在他肩头絮絮道,「院门还开着,我们,我们去房里……」 卫听澜听了这话,唿吸愈发粗重,松开些许,目光深深地盯着他。 祝予怀的脸略微红了,垂下头牵着他的衣袖,一声不吭地带着他往里走。 他们穿过学堂后的小院子,进了一间低矮的屋舍。房门刚合上,卫听澜就反身把他抵在了门板上,迫不及待地埋头吻了下去。 木门发出咯吱的声响,祝予怀被他扣住了手腕,困在门后这狭小的空间里,吻到出了汗,断断续续道:「等、等一下……」 卫听澜充耳不闻,只不知疲倦地索取着,祝予怀喘不过气来,报復地在他舌尖咬了一口。 卫听澜「嘶」了一声,停下来委屈巴巴地看他:「不喜欢吗?」 祝予怀闭了下眼,又睁开,哑着声道:「先给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卫听澜嵴背僵了一下,将脑袋挪开些许,怯怯地发出疑问的鼻音:「嗯?」 「别装傻。」祝予怀的手摸到他腰间,「自己脱,还是我来脱?」 卫听澜唿吸一滞,按住他的手,企图矇混过关:「不、不好吧,这也太着急了……」 祝予怀不理会他的荤言秽语,手指已经动作起来,几下就扯开了他的腰带,又要去扒他的衣领。 卫听澜慌乱地往后退,然而这房间太小,没几步路他就退到了尽头,被祝予怀按在了床榻上。 「九隅,九隅兄……」 夏衣本就单薄,腰带一散,领口就松垮下来,根本什么也遮不住。 祝予怀的视线定在他胸口,手指有些抖,将交叠的衣领又拉开了一点。 全是鞭刑留下的疤痕。 祝予怀不由得屏住唿吸,一寸一寸地看过去,抬起手指,轻抚上这些可怖的伤疤。 微凉而轻柔的触感带起一丝痒意,卫听澜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他一声也不敢出,垂头攥着床单,耳朵已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第259页 祝予怀只顾着心疼,却没注意到卫听澜难受地动了下腿,最后再也忍耐不住,颤着声道:「别、别看了。」 祝予怀终于察觉到他的异样,视线在下方略微顿了顿,抬头去看他。 卫听澜耳根通红,别开了脸。 「只是看一看,也会这样吗?」祝予怀又低头看了一眼,「刚刚亲的时候,为什么没有……」 「九隅兄。」卫听澜都想哭了,「这种时候就别这么勤学好问了。」 祝予怀的声音轻了下去:「那这种时候,应该做什么?」 卫听澜与他对视一眼,直觉地预感到什么,喉间微微发紧:「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它就能自己消停……」 他的话音勐然滞住了。 祝予怀的手指掠过他的腰腹,隔着一层夏衣,拢住了他的命脉。 卫听澜难忍地喘了口气,胸膛起伏,眼角已然红了。 祝予怀俯身吻了吻他的伤疤,温和地说:「我帮你。」 「你吃了这么多苦头,也该吃点甜的。」 第119章 疫病 卫听澜压抑着喘息,撑着床的胳膊青筋暴起。他想让祝予怀停手,可那欢愉的浪潮一阵阵袭来,他的唿吸越来越重,终于忍无可忍,一用力,将祝予怀反压到了身下。 床榻发出不堪重负的重响,卫听澜俯视着他,声音几乎有些发抖:「九隅兄……」 祝予怀被他圈禁着身体,轻笑着问:「做什么,怕我丢下你跑了?」 卫听澜背上渗出了细汗,艰难地吞咽着口中的津液,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不跑。」祝予怀揽着他的脖子,拉近了些,「我是心甘情愿被你囚着的。」 卫听澜心头一颤,还未来得及细想,祝予怀一仰头,又贴上了他的唇。 两人在狭窄的床榻上唿吸相缠,卫听澜头脑发热,被引诱着俯下身,情难自控地加深了这个吻。 祝予怀纵容着他的莽撞,指尖沿着他的伤疤往下探去,撩开半解的衣衫,加重了拿捏他的力道。 门窗紧闭,屋内尽是暧昧的声息。 又痛又麻的快感掠夺了卫听澜全部的心神。他强忍着将祝予怀拆吃入腹的冲动,在欲壑中几番沉沦,最后被抛到浪潮高处,一口咬住了祝予怀的脖颈,战慄着倾泻了出来。 祝予怀被咬得吸了口凉气,哑声道:「轻一点,你是小狗吗?」 卫听澜在余韵中清醒些许,慢慢松了口,羞愧地埋起脑袋,只想短暂地装一会儿死。 他到底没克制住,弄脏了祝予怀的手。 直到两人稍稍平復了唿吸,祝予怀才坐起身来,找了两块巾帕要给他擦拭。卫听澜哪里敢让他帮忙,接了帕子背过身去,面红耳赤地自己清理。 祝予怀去盥洗架边洗了个手,回头就看见卫听澜已经穿好了衣服,坐立难安地窝在床脚,一副想跑又捨不得跑的扭捏样。 祝予怀看得想笑,坐回他身边:「还没问呢,前线战事未止,你怎么突然来湍城了?」 卫听澜的羞涩劲缓了些,小声说:「大烨境内的瓦丹细作下落不明,我担心他们会用假身份混进湍城,让后方不稳,所以回来盯着。」 祝予怀点了点头:「可有寻到落脚之处?」 卫听澜如实说:「我祖父留下了一家铁匠铺,在城东那片荒宅里面。虽然破了些,但胜在位置隐蔽。」 祝予怀停了片刻,又问:「那你准备停留多久?」 卫听澜哑了哑,声音低了下去:「还不确定,快的话也许三五天……等钓出了细作,我就得回前线了。」 才刚相聚,又要面临分别,卫听澜有点失落,往他身边挪了挪,无声地垂下了头。 祝予怀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没关系,我就在慈幼堂等你回来。」 卫听澜心中不舍,伸手抱住了他,贪恋地汲取他身上的气息:「那等战事结束,你跟我回朔西好不好?我想带你去见我娘和祖父……还有我爹。」 祝予怀被他蹭得有些脸红,答应道:「好。」 * 这夜,卫听澜躺在昏暗的小铁匠铺中,久久难以入眠。 这次来湍城带着任务,瓦丹细作还不知藏在哪个角落,他不能长时间擅自行动。纵然万般不舍,他最后还是与祝予怀道了别,独自回铁匠铺等情报。 铁匠铺条件简陋,卫听澜在硌人的干草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不干不净的,总忍不住回想白日里祝予怀情动的模样。 身上被碰过的地方好像又在发烫,他接连翻了几个身,感觉自己像条缺水的鱼,快被渴死了。 「九隅……」 他难受地轻喃着,把脑袋往衣物叠成的枕头里狠狠一埋,颤着手撩起衣襟,近乎粗鲁地自虐起来。 压抑的低吟和喘息时断时续,持续了将近一夜。 天光熹微时,卫听澜起来打了桶水沖凉。 焦奕步履匆匆地绕过偏巷,敲响铁匠铺的门时,卫听澜已经被冷水浇清醒了。他恹恹地擦了把脸,出来给焦奕开门:「有情况了?」 焦奕只觉他浑身都散发着欲求不满的怨气,但他没敢多问,只点了点头,说起了正事。 「小郎君,昨夜有人慾往水井投毒,被我们拿下了,另外猴子还打听到,伤兵营中两天前就有人生了红疮,如今已有至少五人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也不知是虫咬的,还是……」 卫听澜眉头微皱,扔了巾帕:「带我去看看。」 第260页 候跃发现伤兵营的异常后,第一时间去府衙报了暗号,很快就有接头的人出面配合,将伤兵营围了起来,禁止随意进出。 卫听澜跟着焦奕,抄近路到了营地外,正好看见候跃在与岳潭说话。岳潭身后,还跟着易了容的剎莫尔和武忠。 卫听澜停步审视着他们,明白过来了:「你们就是苏泽延安排的接头人?」 岳潭瞧见了他,点头致意:「熟人好办事,如今澧京局势已经稳定,圣上就打发我来监军了。」 剎莫尔也主动说:「我和武忠都在瓦丹混过一阵子,要抓细作,我们或许能帮上忙。」 但卫听澜现在无暇管细作,直言问:「伤兵营中情况如何?」 岳潭答道:「病患已经被单独隔开了,请了好几个大夫去看,都说不准是什么病。但常用的防疫汤药都餵下去了,能不能治好,还得再看。」 「不能赌。」卫听澜沉了声,「昨夜投毒的人呢?」 「死了。」候跃在旁沮丧地插了一句,「那人在牙齿里藏了毒,被抓后没多久就吞毒自尽了。他死前还说……湍城早晚会迎来第二次灭城之灾。」 卫听澜的脸色难看起来。 岳潭心里也悬,但还是宽慰道:「再等等,方先生六月底离了京,说要往北疆云游行医,我已经派人去寻他了……」 卫听澜却凝重道:「若真是疫病,一刻也耽搁不起。焦奕,速去慈幼堂,请祝郎君过来。」 几人同时一愣,岳潭茫然地问:「祝郎君,哪个祝郎君?白驹不是在雁安……」 卫听澜一下子抬了头:「雁安?」 岳潭被他一盯,忽觉心虚:「这,我也是回京后才听说,白驹自你走后就昏迷不醒,圣上登基后没几日,他就被祝大人带回雁安养病了……」 卫听澜的神情变了,当即揪住了他的衣领:「你不早说?」 难怪祝予怀一直都没来过信。 这么要紧的事,竟没一个人传讯告诉他! 卫听澜咬了咬牙,把岳潭往后一推:「回头再跟你算帐!」 他转头便往慈幼堂去了。 * 天光渐亮,伤兵营中四处都点了驱病避邪的草药。 营帐内,祝予怀从头到脚裹得严实,用竹镊掀起病患的衣裳,小心地查看疮口。卫听澜也用布蒙了口鼻,拿着一束点燃的艾草,焦急地在门口徘徊张望。 祝予怀看完病人,退出了营帐,卫听澜赶紧拉着他往远处走,也不管有没有用,先拿艾草往他身上来回熏。 祝予怀呛了呛,拦住他道:「别紧张,我没碰到病人,没那么容易传上。」 卫听澜更担心了:「当真是会传人的病?能治吗?」 「这是虏热疮,发现得早,能治。让没患病的百姓焚烧苍朮、白芷、艾草,避开虫蛇,也能有效预防。最大的问题是,城中这么多人,药材不一定够。」 卫听澜一听有防治的办法,才稍微安心些:「药材好说,让岳潭想办法筹。泾水贪污案已经审完了,现在国库充盈,不缺这点钱。」 两人没有耽搁,换下衣袍出了伤兵营,卫听澜命人将祝予怀口述的药方记下来,抓紧送去给岳潭,自己则坚持要送祝予怀回慈幼堂。 祝予怀欲言又止,提醒道:「这疫病倘若是细作放出来的,他们为了避难自保,现在应当会着急出城。你不去城门盯着吗?」 卫听澜摇头:「城门已经戒严,细作狡猾,定有别的出城密道。既然防不住,索性让他们逃,雪山脚下提前设了埋伏,到时候我带人合围包抄,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祝予怀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要走了?」 卫听澜拢着他的手:「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他将祝予怀一路护送到义塾门口,再三叮嘱:「疫病的事自有人操劳,你大病初癒,千万别累着。」 祝予怀愣了愣,才明白他今天这紧张兮兮的模样是怎么回事,不禁失笑:「我没生病,只是多睡了些时日,早养好了。」 前尘旧事,他并未遗忘,只是梦醒之时,他就已经看开了。 天道垂怜,给了他重获新生的机会,他若沉湎于前世的苦难,就是对此生的辜负。 祝予怀没有多谈,只把卫听澜往外推了推,笑着劝说道:「正事要紧,别耽搁了。你若是牵挂我,那就早些忙完,早些回来。」 他这么一劝,卫听澜也就只能恋恋不捨地告别了。 祝予怀送走了他,独自回了义塾,时辰尚早,学堂里空无一人,易鸣和德音也去早市採买了,祝予怀无事可做,准备回屋歇一会儿。 他走到简舍门前,要推门时却又顿了顿,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只迟疑了一瞬,房门就突然从内而开,一道黑影飞扑出来。祝予怀悚然一惊,转身想逃,却被死死捂住了口鼻。 一股浓烈的药味侵入鼻腔,祝予怀拼命挣扎,想抬手拔竹簪,又被那人钳制了臂膀。 迷药起了效,他浑身使不上力,正在这时,前院传来聂金枝直爽的笑声:「阿音,你说句公道话,今日要不是我好心帮忙,你二哥得被奸商坑掉底裤吧?」 易鸣似乎骂了句「女土匪」,聂金枝又笑着朝后院喊:「祝郎君,出来评评理啊,你这傻弟弟吃了大亏,还跟我别劲儿呢!」 几人吵吵闹闹,声音越来越近,祝予怀却无法出声求救。 第261页 他被人强行拖到了墙角,挟持他的人身手敏捷,扛着他爬上了矮墙。 祝予怀眼前发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摸到腰间的玉韘,狠狠扯了下来。 繫着红穗的玉韘掉落在地,滚了几圈才停下。 聂金枝穿过了学堂,吊儿郎当地踏进后院,下意识停了步。 「聂金枝!」易鸣追了上来,生气地把她往回拽,「你这是私闯民宅知不知道?」 「等一下,」聂金枝皱眉望向院角的矮墙,「我刚才好像听到墙头有声音……」 易鸣恼了:「你又想耍谁?」 「你先别吵。」聂金枝忽然按住了他,「哎,你瞧那墙边地上,那个拴着红穗子的,像不像你大哥的玉坠子?」 易鸣回头看去,一眼瞥见墙角醒目的玉韘,神情这才变了。 * 卫听澜点完了人,刚准备出城,就收到了祝予怀失踪的消息。 「人是在义塾里丢的。」岳潭策马疾行赶来,气还没喘匀,先将一枚玉韘交给了他,「祝郎君的护卫发现异样之后,立刻就去追了,但没追上。湍城现在全城戒严,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事,我怀疑是瓦丹细作动的手。」 卫听澜攥着这繫绳断裂的玉韘,指节都快泛了青:「他们想做什么?」 他前脚刚走,他们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人? 「你先冷静,」岳潭看他脸色极差,试图劝说,「他们没有直接杀人,而是将人带走,就说明祝郎君对他们有用……」 卫听澜根本冷静不了:「距离他失踪过去多久了?」 岳潭估算道:「将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都没找到踪迹,细作没准都出城了。 卫听澜几乎咬牙切齿:「给青丝阙传急报,把陷阵营全部调回来,到雪山与我汇合。焦奕,候跃,立刻带人跟我出城!」 岳潭吃了一惊:「你要做什么?」 卫听澜将玉韘收进怀里,转身上了马,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阴狠:「九隅要是回不来,我就带着陷阵营踏平雪山,灭了这帮畜生的老巢!」 第120章 羁鸟 祝予怀从晕眩中醒来时,感觉自己被缚着手脚,像个货物似的被人倒扛在肩上行走。周遭是阴翳蔽日的密林,劫持他的一伙人脚步迅疾,行路几乎无声。 身上的外袍被人换成了一件厚布衫,看起来脏兮兮的。迷药的劲还没过,祝予怀嘴里堵着布条,有点喘不过气。 扛着他的歹人察觉到异常,低声道:「首领,这人唿吸不对,好像醒了。」 他们停下了脚步,祝予怀勉强睁眼,看见有人靠近过来,抬起他的下巴打量。 「醒得还挺快。」被称作「首领」的人轻嗤道,「算了,反正这病秧子也逃不了。」 祝予怀没法开口,只能愠怒地盯着他。 乌尤有些不悦,掐着他的脸问:「怎么,还指望你的情郎来救你吗?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给他留了份大礼,他现在应该痛哭流涕地在狼窝里找你的尸体呢。」 祝予怀的唿吸变得急促,奋力挣扎起来,乌尤看着他着急发红的眼眶,这才满意地收了手。 「走。」 日影已经偏西,他们抓紧时间往雪山的方向前行。 与此同时,在相隔甚远的另一处山林中,光斑透过杂生的枝叶,落在如巨蟒般蜿蜒的树根上,映出了大片深红的血迹。 林地间散落着残破的碎衣和血肉,落叶间有撕咬和拖行的痕迹,似乎有野兽刚刚在这里捕食过。 将士们四散在林间搜寻,卫听澜从地上捡起一块被血浸透的碎布,手指止不住地发抖。 是祝予怀的衣裳。 「小郎君,这崖底下有个狼窝!」不远处的候跃惊喊道,「这、这边好像还有吃剩的人骨……」 卫听澜嵴背一颤,像是丢了魂魄,浑浑噩噩向前走了几步,踉跄地跪倒在地。 怎么可能呢? 他试图告诉自己,这是瓦丹的障眼法,是骗局,是噩梦……但无法遏制的恐慌还是在心底肆意疯长,让他根本没办法理智思考。 焦奕也有些惊疑不定,蹲下身努力劝道:「小郎君,冷静些,瓦丹细作冒着暴露的风险劫人,难道只为了杀人挑衅么?现在当务之急,是去雪山拦截细作,万一……万一这尸骨不是祝郎君的呢?我们得去救人啊!」 卫听澜攥紧了手中的血布,恨意与痛意烧灼着心脏,让他的眼泪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他努力吸了口气,用剑支起身体,紧咬着牙关哑声道:「把尸骨好生收殓了,不管是不是他,这个仇我都要报。」 天不遂人愿,瓦丹故意在他们赶往雪山的途中留下线索,将他们引到了狼窝,再要调转回去,还得先原路折返出密林。 尽管卫听澜已经努力振作,带着属下快马加鞭地赶路,但抵达雪山时还是迟了一步。 入夜后不久,雪山脚下的北疆驻防军就遭遇了小范围的偷袭。一支瓦丹精兵从雪山摸了过来,试探地攻打了一下,发现有埋伏后,很快又钻回了山里。 在瓦丹夜袭的同时,有一群身份不明的人也趁乱逃进了雪山,等驻防军发现时,已经来不及去追了。 卫听澜到时,将士们正在清扫战场。他听完前后经过,调转马头就要往雪山去,被焦奕死死拦住了。 陷阵营主力最快下半夜才能到,现在不是进山的时候。雪山地势复杂,夜里冷得彻骨,什么也不准备就闯进去,救不了人不说,还得把自己的命搭上。 第262页 卫听澜最后虽被劝住了,但整个人阴沉得可怕,独自拿了水囊,坐在营地角落里嚼干粮。 焦奕和候跃都在不远处担忧地看。 「至少还记得吃东西……小郎君他还好吧?」 「好个屁。」焦奕心里不太好受,「细作跑了,祝郎君生死未卜,我真怕他吃完有力气了,又要进雪山送死。」 卫听澜坐在暗处,就着冷水强行咽下了梆硬的干粮,而后起身走到战马前,将收殓着尸骨的箱子取了下来,带到了篝火边。 他打开箱子,脱了自己的外袍铺在地上。焦奕不由得站直了身,看着他一点点地开始拼那具血肉模煳的残骸。 火光不断地跳跃着,在血腥和尸腐的气息里,断肢残体逐渐拼凑出了人形,卫听澜顿了手,在篝火前凝神跪了片刻。 这一幕多少有点瘆人,候跃大气也不敢喘,焦奕在心里拼命祈祷于思训的马能快一点,他真的感觉卫听澜要疯了。 在众人心惊胆战的注视中,卫听澜起身找了块扎营用的帐篷布,小心地给遗体盖上了。 他仔细辨认过了,死者的身量比祝予怀稍矮些,从骨架来看,应当是个瘦弱的女子。也许她和秦宛秋姚她们一样,也是个受尽折磨的苦命人。 卫听澜的心情有些沉重,吩咐道:「让驻防军帮个忙,找人买一身干净衣裙,打一副好点的棺木,丧事的银两我来出。」 「是。」候跃应了,又迟疑地问,「小郎君,这人是个女子啊?」 卫听澜点了点头,轻声道:「不知她姓甚名谁,没法送她回家了,就把她和为国捐躯的将士们葬在一处吧。黄泉路上有烈士英灵相伴,至少不会再孤单害怕。」 候跃得了吩咐,立刻找人安排后事去了,焦奕则跟着卫听澜出了营地。 不远处,雪山笼罩在月辉之下,山间终年不化的积雪闪着微光,犹如从神祗手中垂下的古老绸缎,令人嚮往又敬畏。 焦奕知道他在盘算什么,低声问:「小郎君,您当真打算过雪山吗?陷阵营歷练不足,会不会太冒险了?」 卫听澜反问道:「陷阵营中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在军中少说也歷练了十年八年。瓦丹人能过雪山,我们为何不能?」 焦奕为难地往营地看了一眼:「话虽如此……」 卫听澜明白他是替将士们来问的,打断了他,自己说了下去:「陷阵营缺的不是歷练,是胆气和血性。瓦丹人在湍城散播疫病,偷袭挑衅驻防军,巴掌都扇到脸上来了,难道我们还要忍气吞声么?」 营地那头隐约有些骚动。 卫听澜不为所动,继续道:「我承认我有救人的私心,但我也没忘了陷阵营组建的初心。北疆边防是盾,陷阵营就是矛,矛之所长,在于无畏无惧,奋勇当先。雪山这个窟窿多年来东补西漏,威胁的是北疆后方的安定,与其时刻担心瓦丹趁虚而入,不如出其不意,先发制敌。长平军沉寂多年,也该硬气一回了。」 卫听澜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很明确,他之所以留在北疆组建陷阵营,就是为了与朔西联手驱逐瓦丹。 可如果长平军对一座雪山都望而却步,又如何能与朔西守望相助,深入瓦丹破敌? 焦奕听着后方营地的议论声,知道将士们都听进去了,悬了一天的心才踏实。 「属下明白,」他心中感慨,替众人道,「愿誓死追随小将军杀敌报国。」 * 天明时分,风吹散了草原上的薄雾,杂乱的马蹄声停在了瓦丹的驻地前。祝予怀浑身酸痛,被乌尤拽下马来,交给了等在营地门口的士兵。 士兵们还算客气,解开了他手脚上的绳索,引着他往里走。 祝予怀一路暗暗观察,这驻地的规模不小,除了士兵,还有早起的妇女孩童在来回忙碌,空气中瀰漫着牛羊的膻味与食物香气。 他被押送到了一间毡房里。没过多久,一个瓦丹少年送来了食物和衣服,还打了一桶清水回来供他洗漱更衣。 祝予怀看着满桌的酥饼、奶豆腐、羊奶、羊肉汤,还有手边中原样式的干净衣物,心中疑虑更深。 对一个俘虏而言,这样的待遇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为他送饭的少年名叫赫苏,会说一点大烨话。祝予怀试图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但赫苏的胆子很小,毡房外稍有风吹草动,他就闭嘴不肯出声了。 祝予怀只能作罢。为了搞清楚瓦丹究竟有何所图,也为了养足力气伺机逃跑,他配合地梳洗用膳,填饱肚子后,很快就有人将他带出毡房,穿过层层守卫,走向营地中央的华贵帐篷。 那帐篷就像是整个营地的心脏,被众星捧月地环在中央,远远望去,顶端堆砌的鎏金与珠宝能晃花人的眼睛。 有奇异的香气在营地中缭绕,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祝予怀总觉得这香气中混着一股苦药味。 帐篷附近守备森严,一位侍女打扮的曼丽少女正候在帐外,看到祝予怀一行人,上前和声道:「是大烨的客人吗?请随我来,王上等您许久了。」 祝予怀定了定神,踏进了这宫殿般的奢华王帐。 但一进门,他险些以为自己进了灵堂。 王帐中的陈设出乎意料的寡淡,最奇怪的是,帐中四处悬挂着水墨画卷,长长地垂落下来,上面的墨色有深有浅,无一例外,画的都是梅花。 第263页 这些宣纸未经装裱,一阵风来,它们就像招魂的灵幡一样,在空中哗啦啦地翻飞响动。 王座上空无一人,一架巨大的山水屏风隔开了前厅与内卧。 屏风后有人在痛苦地呛咳,还有人在低语诱哄。但下一刻,汤匙与瓷盏撞出刺耳的重响,有液体随之泼在了地上,溅出沥沥淅淅的水声。 「够了。」一个虚弱的声音抗拒道,「我说了不喝!」 画卷飘动间,浓郁的药味在帐中肆意扩散。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青年低笑了起来,笑声中带了些嘲讽:「你不是常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吗?怎么故渊还未见,就一心求死了?」 屏风后良久没有回音,只有愤怒到极致的喘息声。 青年的声音又温柔下来:「你不喝药没关系,我请了人来和你作伴。名冠大烨的『白驹』,和你一样出身雁安,在落翮山拜师学艺,算起来你们还是同门师兄弟。这样的翩翩君子,我毁了一个,就能毁第二个……哈哈哈哈,你瞧你,别着急啊,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保证不动他。」 祝予怀在屏风外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出身雁安,与他是同门师兄弟……那病榻上的人,是定远伯? 第121章 雪崩 于思训带着陷阵营主力抵达雪山后不久,剎莫尔和武忠也带着粮草和御寒的物资,从湍城赶了过来。 但让卫听澜没想到的是,易鸣竟然也混在运送物资的辎重队里。 「我昨日在湍城投了军。」易鸣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说,「现在我也是北疆的兵,我想和陷阵营一起进雪山。」 卫听澜直接拒绝:「陷阵营不收新兵。」 易鸣急了:「多我一个能怎样!」 卫听澜没空与他争执,不客气道:「你那三脚猫功夫,自保都够呛,想活命就老实留在后方做你的辎重兵。」 卫听澜让人赶走了易鸣,自己忙着指挥众人做进山前的最后准备。 北境雪山一年四季冰封雪盖,虽不至于像冬日那般雪虐风饕,但防寒措施仍旧必不可少。将士们要更换保暖的衣物,马匹也要披上皮毡,打上防滑的特制马蹄铁。 在驻防营的协助下,陷阵营抓紧时间整顿完毕,饱食休憩后,就向雪山开拔进军。 武忠曾在九年前随乌尤进过雪山,剎莫尔则熟悉瓦丹境内的路线,因此卫听澜也带上了他们两人。 「雪山高处空气稀薄,可能会唿吸困难,可以放慢行军速度,循序渐进地适应。山间云雾缭绕处,多半是有冰湖,要提防雪下冰层松动;遇到峭壁陡坡时,也要轻声慢行,以免引发雪崩。」 武忠仔细回忆,把能想到的要点都说了,卫听澜逐一记了下来,令众人相互提醒。 刚进雪山时,还能见到裸露的岩石和山体,越往深处,积雪的覆盖面就越大,林木也逐渐稀疏。走到后来,天地间就只剩下死寂的白色,没有一点活物的生气。 直到经过一处峡谷时,天幕中突兀地传来一声鹰隼的长啸,众人才意外地止了步。 剎莫尔抬头辨认须臾,机警地按住了刀:「不好,是瓦丹驯养的猎隼!」 有猎隼在此侦察探路,就说明瓦丹人也在雪山中,而且很可能就在附近。 「它已经发现我们了。」卫听澜当机立断地取了弓,「放箭,把它打下来!」 众人立即挽弓搭箭,但那猎隼盘旋一圈,敏捷地避开箭矢,掠过雪峰,往远处飞去。 卫听澜看着猎隼消失在视野中,只能咬了咬牙,下令道:「先撤!」 他们现在身处谷底,一旦瓦丹追击而至,从山谷高处发起进攻,形势将十分不利。 将士们纷纷调转方向,卫听澜听着马蹄声在谷中的回音,心思一动,忽然停马回头,望向两侧陡坡上厚重的积雪。 陷阵营主力逐渐撤出山谷,于思训发现卫听澜没跟上来,诧异回头:「小郎君?」 就在这时,猎隼再一次掠过长空,山谷两侧的陡崖上,瓦丹士兵竟已摸过来了。 卫听澜丢下一句「你们先走」,调头往回冲去,一边高声喊道:「朔西都护使次子卫濯青在此,谁敢和我决一死战!」 陷阵营的将士们都听懵了,焦奕惊恐地回头:「他疯了吗?」 这自曝身份的举动无异于找死,卫听澜话音才落,山谷上方箭雨骤发,破空声不绝于耳。 卫听澜举刀挡了几支箭,翻身滚下了马,躲到了谷底边缘的一块巨石后,仍在扬声挑衅:「蛮夷鼠辈,豺狗脓包!有种滚下来杀我!!」 在他刻意拔高的声音中,山上的的积雪隐隐颤动,有细小的雪粒滚落了下来。 于思训终于反应过来了,向众人急声道:「别站在谷口,快往两侧山地去!」 瓦丹人似乎也察觉到脚下的雪层正在松动,停止了放箭,慌乱地往后撤。 卫听澜不甘心让他们逃脱,深吸口气还想再喊,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姓卫的,非得作死是吧?还不快回来!」 正欲进谷捞人的于思训短暂一愣,只见一个不起眼的将士扯下固定行军帐篷的绳索,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山谷。 听见这声音,卫听澜诧异地回头,正瞧见易鸣气急败坏地策马而来,朝自己奋力抛出了绳索。 卫听澜本能地抓住绳子,踩着山石用力一跃,落到了易鸣的马背上:「不是让你留在后方吗?」 第264页 「少废话。」易鸣深吸一口气,再次掉转马头,卯足力气仰天大吼,「瓦丹畜生!我——日——你——祖——宗——」 他天生嗓门就大,这声嘶力竭的怒喊简直震天撼地,拖长的破音震得卫听澜耳膜生疼。 山坡上的雪块在声浪中加速塌陷,正在逃窜的瓦丹人脚底踩滑,纷纷惨叫着从坡顶滚落下来,栽进了雪崩的浪潮中。 顷刻间,谷中雪雾瀰漫,遮天蔽日,于思训果断出声指引:「往这边走!」 易鸣几乎将马鞭抽断,辨认着于思训出声的方位,在俯冲的雪浪中极力纵马,窜出谷口,拼命逃上了边缘的山地。 他们身后,山谷彻底被积雪吞没,哀嚎着的瓦丹人和山石一块埋进了雪中。声势浩大的雪浪甚至涌到了谷外,顺着低洼处奔腾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消停。 将士们都逃上了山地,惊魂未定地望着这一幕,赶紧迎了上来:「小将军!」 逃出生天的易鸣和卫听澜浑身狼狈,满头满身都是雪沫,被众人慌乱地搀扶下马。 两人劫后余生地瘫在地上,易鸣手努力缓着气,没忍住踹了卫听澜一脚:「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卫听澜嘶了一声,瘫着没动:「你才有病,谁让你违抗军令偷熘进山的?」 「我不进山你就死这儿了!」 「死不了,我刚刚不是找了块巨石挡着吗?」 「那你也得被雪埋!」 「埋一小会儿能怎样,陷阵营有这么多将士排着队挖我呢。」 易鸣气不打一处来,噌地坐起身:「我说一句你抵一句,我救你还救错了是吧?有本事等公子回来,你当着他的面儿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卫听澜把嘴闭上了。 陷阵营的将士们眼观鼻鼻观心,焦奕找来两个酒囊,干笑着拉架道:「咳,两位先喝点烈酒,压压惊?」 俩人这才消停了。卫听澜撬开酒囊:「方才没来得及看,谷中情况如何?」 于思训观察着死寂的山谷,答道:「当时在谷顶的瓦丹人,应当是全军覆没了。」 卫听澜冷不丁拍了下易鸣的肩:「易兄,你立大功了!」 正在喝酒的易鸣呛了一口,没好气道:「你干嘛?」 卫听澜咧着嘴角,举着酒囊没脸没皮地凑过去:「来碰个杯,功劳记你一个人的。这事儿就别和你家公子说了,好不好?」 「……」易鸣翻了个白眼,「滚。」 * 临近黄昏,兀真与其他部族的首领议完事,假作客气地将人送出军帐,看着他们上马走远后,神情就冷了下来。 自从与大烨的和谈失败后,他的诈降计策彻底落空,还失去了吉日楞这个得力干将。如今大烨兵强马壮,巴图尔带着赤鹿族、天狼族与青鹘族在西边盘踞,兀真能感觉到剩下的部族都开始心思浮动。 就在方才,唳鹰族的乌力罕还隐晦地问起了他的足疾。 因为天生跛足,兀真从小就不受父亲和族人的待见,哪怕在拓苍山经过了多年的痛苦矫治,他已经学会了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和骑马,瓦丹的勇士们还是不信任他。 兀真心里清楚,在之后的战事中,倘若寒蝎族不能带领狼群咬下块肥肉来,他迟早会失去做头狼的资格。 落日的余晖中,鹰奴饲养的猎隼正在归巢,兀真望了眼北疆雪山的方向,心中祈盼着自己的计划能够顺利。 只要湍城的疫病传播开来,要不了多久,长平军在雪山布下的防线就会崩溃,青丝阙也将处于被动的劣势——这是他最后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他必须坐稳王位,才能一雪前耻,把过去那些轻视、慢待他的人,一个一个狠狠踩在脚下。 王帐中,江敬衡正轻声向祝予怀说着前尘往事。 「瓦丹以强者为尊,兀真身为王的子嗣,却天生残疾,一直被格热木视作耻辱。九年前,他用计毁掉了湍城,想以此讨他父亲的欢心,但格热木当时已将赛罕当作继承人来培养,兀真的讨好之举,反而引起了格热木的忌惮。当年兀真抓住我之后,本欲在庆功宴上将我献出去,只可惜,格热木一心想要打压他,不肯给他参加庆功宴的机会。」 祝予怀听得心情复杂:「所以,兀真最后隐去了您的身份,将您困在了拓苍山里?」 江敬衡淡漠地点头:「他把对他父亲的恨发泄在我身上,拼命折磨我,想以此找回一点尊严,又怕我死了,没人继续分担他的痛苦……着实是个可怜又噁心的疯子。」 祝予怀犹豫地问:「他如此苛待您,为何如今又转了心思,将您安置在王帐?还有那些梅花图……」 江敬衡微讽地笑了一声,转过视线,直直注视着刚走到屏风后的人影。 「谁知道呢?一个得不到同类认可的卑劣之人,只好在自己的仇敌身上寻求慰藉,久而久之,也许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依恋?但这病态的感情实在可笑,我永远不会忘记湍城的仇恨,我和他之间,只有不死不休的血仇。」 「依恋?」屏风之后,兀真像是被刺痛了一般,「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你只是个低贱的俘虏,我留着你的命不过是施捨!一只蝼蚁也想与我不死不休……好,既然你的骨头这般硬,我就成全你。」 他冷笑着撕了手中墨迹未干的梅花图,转身向王帐外走去,咬牙下令道:「来人,将这两人拖出去,关进牲栏。等向青丝阙发兵之日,我要在阵前杀了他们祭旗!」 第265页 祝予怀听着他恼羞成怒的声音,回头与江敬衡对视一眼,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用眼神发出询问。 他在发什么癫? 江敬衡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兀真的阴晴不定似乎已是常态,瓦丹士兵很快鱼贯而入,雷厉风行地拽起两人,推搡着往外走。 祝予怀被押着穿过营地,扔进了一处四面透风的牲栏。 风寒未愈的江敬衡也被推了进来,士兵往他身上丢了块破毡子,冷漠地向看守牲栏的奴隶道:「看紧些,祭旗之前,别让这两人死了。」 祝予怀从地上爬起来,悄悄打量那瘦胳膊瘦腿的小奴隶,眼睛微亮。 逃跑的机会来了? 第122章 刀锋 太阳落山后,草原的风就逐渐转凉了。牲栏又破又旧,江敬衡只能裹着破毛毡御寒,祝予怀替他挡着风,一边暗暗观察瓦丹士兵巡逻和换岗的规律。 到了晚些时候,有人来送水食,祝予怀闻声望去,看到了早晨见过一面的赫苏。 赫苏似乎是想进入牲栏,但负责看守的奴隶懒得开门,直接抢过他手中半生不熟的饼子,丢进了牲栏里。 饼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灰,赫苏眼巴巴地望过来,好像有点不安。 江敬衡已经睁了眼,向祝予怀低声道:「捡起来吧。」 祝予怀听话地将两块脏饼子捡了回来,再抬眼时,赫苏默默在水槽里添了水,低着头跑了。 祝予怀用袖子擦了擦饼,递给江敬衡:「您吃吗?」 江敬衡摇了下头:「先看看是什么馅的。」 祝予怀不明所以,借着牲栏外的火光,摸索着将饼子从中掰开,发现里面嵌着一株草药似的东西。 祝予怀愣了须臾,立刻把饼子合上,往牲栏外瞟了一眼,压低声问:「这是续生草?」 江敬衡并不意外,轻声道:「你藏好,说不定能用上。」 续生草是一种长在雪原上的珍稀药材,祝予怀只在师父的手札里看到过,这药多用来给濒死之人续命。 祝予怀诧异又困惑,声音更低了:「刚刚那个叫赫苏的孩子,您认得?」 「一年前我救过他一命。」江敬衡的语气有些复杂,「拓苍山中曾爆发过一场疫病,瓦丹人为了杜绝后患,要将染病之人全部烧死。赫苏也被传染了,瓦丹人把他推进火坑时,他用大烨话喊了『救命』……我一时心软,把他救下了。」 祝予怀下意识想起了湍城:「那疫病,该不会是虏热疮吧?」 「没错。」江敬衡沉沉嘆气,「我治好了赫苏,但兀真也因此掌握了治疗虏热疮的药方。有了防治的对策,他便有恃无恐,用病患的血餵养了许多毒虫,打算将毒虫用在两国战事上。」 祝予怀紧张起来,赶忙问:「他养了多少毒虫?」 江敬衡说:「本来有一窝,不过三个月前,我找到机会捣毁了虫穴。但还剩下一只毒虫,被吉日楞带入了大烨。」 原来湍城伤兵营的疫病是这么来的。 祝予怀有些后怕:「还好湍城药材充足,一只毒虫威胁不到整个北疆。」 但他很快想起件要紧事:「您毁了虫穴,兀真可有伤害您?」 江敬衡扯了下嘴角:「他气得快疯了,把我钉在拓苍山的崖洞中自生自灭,即位后才想起来给我收尸。」 祝予怀声音微滞:「那,那……」 江敬衡宽慰道:「放心,老天不收我这样命硬的人。我在崖洞中染了风寒,还梦见师父驾鹤来接我了,但他老人家脾气大,一脚把我踹下了鹤,我一睁眼,人就在王帐了。」 祝予怀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起师父,江敬衡的神色又有些黯然,问道:「师父他,当真已经仙去了?」 祝予怀鼻子一酸,如实说:「师父是两年前入秋时走的。」 江敬衡沉默许久,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喟嘆道:「难怪啊……我这两年总梦见他。」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江敬衡就体力难支,疲倦地闭上了眼。他身上的当孤之毒本就深入骨髓,又在瓦丹受了多年的折磨,一场风寒几乎能要了他的命。 到了后半夜,瓦丹营地静谧下来,祝予怀挨着江敬衡,时不时担忧地探他的脉搏,又将续生草揉碎了一点餵他。 江敬衡感觉到唇齿间的药汁,出声阻止道:「别做无用功。」 看守牲栏的奴隶已经在犯困了,不远处守夜的士兵正在等候换值。江敬衡的声音很轻:「续生草能强化人的心脉,你留着自己用,找到机会就逃,不用管我。我了解兀真……他不会让我这么轻易就死了的。」 祝予怀攥着半株续生草,心中犹豫。 要逃出牲栏并不难,他的竹簪子里有至少十发银针,足够他放倒周围的士兵,抢一把刀、一匹马。 难的是怎么越过层层守卫,带着江敬衡逃出营地。 要是能让营地中起乱子…… 正这么想着,祝予怀突然听到远处有不同寻常的响动。士兵们也察觉了异样,不多时,营地中有人跑动唿喊了起来。 祝予怀听不懂瓦丹话,江敬衡却立刻睁了眼:「东边起火了。」 他们的位置视野狭窄,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从瓦丹士兵的反应来看,事态好像有些严重。 风里很快瀰漫起烧焦的气味,赫苏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逆着人潮边跑边喊:「是唳鹰族,唳鹰族起兵造反了!快去东边救援!」 第266页 越来越多的士兵往东面赶去,赫苏在混乱中跑到牲栏前,匆忙道:「依仁台,快打开牲栏,王上说要转移俘虏,免得他们趁乱逃了!」 名叫依仁台的奴隶也有点慌:「王上怎么只派了你一个人来?」 「其他人都去迎战了,你快些吧,乌力罕要打过来了!」 依仁台没办法,转头把门栏上的锁链打开了。祝予怀扶起了江敬衡,赫苏上前搭了把手,把江敬衡背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出了牲栏。 有来往士兵看见了,沖他们喊:「喂,干什么呢?」 赫苏硬着头皮喊回去:「王上有令,转移俘虏去大营!」 他这么明目张胆,反而让人怀疑不起来。夜空中升腾着滚滚浓烟,到处都有人在奔跑,他们趁乱顺了两匹马,赫苏努力把江敬衡扛上马背,依仁台不安地问:「赫苏,你不会骗我……」 话未说完,一支利箭忽然从后贯穿了依仁台的咽喉。 血溅在祝予怀脸上,他唿吸一滞,勐然瞥见了远处放箭的人。 兀真! 赫苏脸都白了,颤声道:「快走!」 他没想到兀真会来得这么快。唳鹰族袭营这么大的事情,身为瓦丹的王,不应该先抗击外敌吗? 赫苏无暇他顾,载着江敬衡驱马就跑。祝予怀拔了依仁台的刀,也策马跟上,一边胡乱吞了剩下的半株续生草。 未经煎煮的续生草药性极烈,生吞下去,就像毒药一样烧灼着他的脏腑。 赫苏豁出去在前开路,祝予怀强忍着胃中的不适,挥刀砍翻沿途的篝火架,试图绊住身后的追兵。 随着药性发作,他浑身的血液开始发烫,痛觉也逐渐麻痹了。 篝火溅起的火星落在手背上,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凭着前世的武学本能一下又一下地挥刀,竟奇蹟般地杀出了一条血路,替赫苏挡住了从后袭来的羽箭。 「王、王上,那病秧子会武啊!」 兀真也没想到祝予怀还有这能耐,神情冷厉起来:「加派人手,追!」 但后面又有士兵慌张地赶来禀报:「王上,不好了,南边也有人袭营!不止粮草被烧,我们蓄养的牲口也被放跑了!」 兀真攥紧了手中的弓,牙都快咬碎了。 偏偏在大战前夕造反袭营,唳鹰族那帮人疯了吗? 兀真拽过下属牵来的马,怒火中烧地下了令:「我亲自去会会乌力罕,你们继续追,把那两个祭旗的人牲给我捉回来!」 * 瓦丹营地南侧,羊圈和周围的帐篷都起了火,焦奕和侯跃一行人打扮成唳鹰族的模样,正在与王帐的士兵交手。 剎莫尔抱着两只小羊,装作牧民在营地中慌乱地奔逃,在帐篷后与卫听澜接上了头。 「打听到了。」剎莫尔快速交待,「他们说,兀真捉了两个大烨的人牲,就关在西北方的牲栏里!」 卫听澜目光微沉,抬头张望了几眼,正好看到于思训带人从东撤了回来。 于思训遮了面容,手里提着把镶宝石的弯刀,策马时头盔上的翎毛十分招摇。立刻就有瓦丹人大喊:「是乌力罕!快来人,乌力罕从东边打过来了!」 卫听澜拽起剎莫尔:「走,兀真应该就快被引过来了,你带路,我们从外围绕道去牲栏。」 剎莫尔用力点头:「是!」 卫听澜抬指打了个唿哨,焦奕和侯跃立刻改变战术,边打边撤,把战场让给了于思训率领的陷阵营主力。 瓦丹人的注意力都在于思训假扮的「乌力罕」身上,根本没注意到卫听澜带着少数人悄悄熘走,趁乱往西北方去了。 夜幕下,纷乱的喊杀声从风里传来,祝予怀和赫苏拼命地策马,却始终没能甩掉追兵。 他们本想从西侧的营门逃出去,但拦路的屏障远比预想得多。赫苏被流矢射中了肩膀,逃跑的速度一慢,四面八方都有士兵追杀上来。 祝予怀竭力掩护着两人,挥刀的手虎口发麻,鲜血溅在他的衣袍上,他甚至辨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九隅,九隅!」江敬衡虚弱地喊着他,「快走吧,前面就是营门,你能出去的……」 但是续生草的副作用也开始发作,祝予怀耳边出现了持续性的耳鸣。又有箭矢射来,他抬刀挡了,可身下的马匹却痛苦地扬蹄挣扎,把他甩了下来。 祝予怀重重摔到地上,掌心擦得血肉模煳。他很清楚自己快到极限了,续生草能支撑他的命脉,延缓他的痛觉,却不能让他拥有以一敌百的战力。 祝予怀看到赫苏在流泪,那孩子好像知道他们今日逃不掉了。 瓦丹士兵已经围拢了过来,祝予怀攥着那把已经钝了的刀,颤抖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拔下了束髮的竹簪子。 他的视野逐渐模煳,努力辨认着营门的方向。 「赫苏,别哭了。」他哑着声音说,「看我给你变个戏法。」 夜色中,没人看清他做了什么,似乎只是简单地抬了下手,拦在前方的士兵就毫无徵兆地倒了下去。 众人愕然之际,竹簪中银针连发,营门处又接连倒下了十几人。 在士兵们惊恐的目光中,祝予怀提着刀,破釜沉舟地朝这道缺口杀去。 赫苏惊呆了,只是短短几瞬,又有数道箭矢从外飞来,射倒了营门前的瓦丹守军。 瞭望台上有人惊喊:「唳鹰族——」 第267页 不知从哪又飞来一箭,将那人从瞭望台上射了下来。 营门处彻底陷入骚乱,卫听澜一路策马疾驰,清清楚楚地瞧见了人群中那道浴血的身影。 侯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郎君,那人、那人是……」 卫听澜的心脏都快停跳了,他看见祝予怀像从血泊里爬出来似的,不要命地与人厮杀,肩上、背上都有渗血的伤口,却好似不知道疼。 「九隅!」他嘶声喊着,「别恋战,快出营!」 祝予怀气息紊乱,听觉、视觉都接近丧失,神智也不太清醒,只记得赫苏和江敬衡还在后面,他得把人救出来。 卫听澜快要疯了。他带人冲到营前,不管不顾地往里拼杀,砍翻了十几个人,伸手想拽祝予怀上马。 祝予怀却反手一刀,砍在了他的臂缚上。 钝刀在铁质的臂缚上留下了一道凹痕,卫听澜不可置信地退避些许,颤声道:「九隅,是我!是我啊!」 可祝予怀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辨认出他身上唳鹰族的甲冑。耳畔的嗡鸣声更重了,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这声音这样耳熟,就像是将死之际的幻觉。 可是他不想死啊……他这一世还没有活够呢。 祝予怀眼中溢出泪来,不知从哪攒起一股劲,发疯似的噼砍过去:「让开,我要回家……让开!」 卫听澜不敢伤他,只能狼狈地举刀抵挡着,被迫翻身滚下了马。 直到这时他才察觉不对——祝予怀什么时候这么能打了? 这凌厉的章法招式,只有长年习武的人才使得出来,难道…… 卫听澜的心颤了一下,只是一瞬的失神,祝予怀的刀就朝他胸口刺了过来。 远处的焦奕骤变色变,喊道:「小郎君!」 卫听澜痛哼一声,本能地握住了刺来的刀锋。 心口痛意漫开,他怔怔地低下头,看到刀尖刺穿了自己的甲冑,有血渗透衣襟,顺着刀锋滴落下来。 祝予怀有些晃神,下意识顿住了动作。 「九隅……」卫听澜握着他的刀,唿吸微颤了几下,与他对视着,眼眶逐渐红了。 「你、你看看我,是我啊。」 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中,祝予怀终于看清了他含泪的眼睛。 第123章 天明 祝予怀如梦初醒,瞳孔骤然放大,手中的刀砰地坠了地。 「濯青……」他的声音也颤了,慌张地往前摸索,「你怎么、你怎么不躲啊?」 卫听澜稳住身形,扣住他慌乱伸来的手,勉强沖他挤出个笑:「没事,这甲衣厚着呢。来,我带你回家。」 他没给祝予怀检查伤口的机会,将人用力一揽,抱上了马背。 祝予怀撞进他怀里,撑着口气道:「等等,后面那孩子,还有定远伯……得救他们。」 卫听澜应了一声:「你坐稳。」 他勾起地上的刀往前一抛,掠倒了赫苏身旁的士兵,一边忍痛指挥:「候跃,救人!」 趁着瓦丹人分心时,赫苏从重围中杀了出来,离得最近的候跃闻声会意,截住了赫苏身后的追兵。 陷阵营其余将士也围拢过来,掩护他们撤离。瓦丹士兵已经乱了阵脚,见此情形,越发着急地往外涌。 焦奕连同几个将士故意落在最后,割开了马背上挂着的布袋。那布袋里装的是他们从戈壁上捡的蒺藜,瓦丹骑兵紧追其后,一不留神,身下的马匹就被蒺藜扎了蹄子,霎时间嘶鸣挣扎,撞作一团。 后面的瓦丹人一看,纷纷勒马:「绕路,绕路阻截他们!」 卫听澜已带着人扬尘而去,瓦丹人仗着熟悉地形,想要穿过草场旁的疏林,抄近路斜向包抄。 谁料他们刚冲进林中,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怎么回事? 「别过来,别过来!林中也有埋伏!」 易鸣在林地间布置完最后一根绊马索,听到瓦丹人混乱的惊喊声,就知道卫听澜已经得手了。他往空中连发三支啸箭,驱马钻出林地,去与卫听澜汇合。 啸箭升空,发出刺耳的尖鸣,瓦丹营地南方,正在交战的陷阵营将士都听见了声音。 于思训手中弯刀一旋,将扑上来的敌人枭了首,控着马缰道:「撤!」 兀真刚赶到南边,见那所谓的「唳鹰族反贼」竟主动撤兵,目光骤变,意识到自己可能中计了。 瓦丹人正懵着,营中又有探子疾驰而来,声嘶力竭地禀告:「王上,王上,方才营西遭袭,大烨人假扮成唳鹰族,救走了祭旗的俘虏!」 「该死……」兀真的面孔几近扭曲,怒不可遏地挥刀,「快追,都给我去追!这些大烨贱种敢来,就一个也别放回去!」 * 茫茫草野上,卫听澜带着部下一路策马飞驰。 雪山已经回不去了,北疆离他们越来越远。瓦丹的地界并不安全,剎莫尔主动担起了侦查探路的任务,焦奕也在沿途留下朔西的军用记号,以便于思训循着踪迹来追。 虽然他们利用蒺藜和绊马索甩掉了追兵,但也和陷阵营主力拉开了距离,如今的境地堪称孤立无援。 黎明将至,雾气笼罩着大地。祝予怀靠在卫听澜怀里,续生草的药效在消退,他开始觉得疼了。 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风吹的,卫听澜感觉他的体温越来越低,低头看时,祝予怀已经疲倦地合上了眼。 第268页 「九隅,九隅?」他努力唤着,将人揽紧了些,「再坚持一会儿,别睡过去,听话,别睡……」 也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祝予怀勉强抬起眼帘,目光却是涣散的。 「濯青,」他虚弱地喃喃,「对不起啊……」 卫听澜唿吸微乱:「别说傻话,你道什么歉?」 祝予怀却好像很难过,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不能替你报卫家的仇。」 卫听澜的心勐地收紧:「你说什么?」 祝予怀鼻腔里尽是血腥气,意识也陷入混沌,前世死前的记忆在脑中徘徊,与当下的场景重叠在一起。 他像魇着了似的,攥着卫听澜的衣衫,眼泪不断地从颊边淌落下来。 「你父兄的仇,不该由无辜的将士和百姓来担,积怨如石,久负成山,战事便永无止境……我知道你恨,我、我把我的命给你,你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吧……」 卫听澜听着这些话,瞳孔不可置信地震颤,紧盯着他。 祝予怀说的是前世的事。 他全都记起来了? 在檀清寺时,无尘曾经说过,魂魄残缺之人唯有在濒死之际,正魂脱离躯壳的那一瞬,散落天地的魂丝才会受到牵引,重新回归主体。 「不要,不要……」卫听澜的手指哆嗦起来,慌乱地摸着祝予怀染血的脸,「你别吓我,九隅,你看着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我前世干了那么多混帐事,你不跟我讨回来吗?」 祝予怀好似很累了,靠在他肩头,无论怎么唤都没有了回应。 柔和的霞光掠过天际,映亮了他苍白的面容,他就这么安静地合着眼,若非满身污血,真像是睡着了似的。 「九隅,」卫听澜无措地抱着他,不受控地哽咽起来,「天亮了,我们一会儿就到家了。你答应过要和我一起回朔西的,对不对?」 只差一点点,只要再往西走一些,就能看到朔西的关隘了。 随行的将士们都沉默着,易鸣一直跟在他身后,眼眶已经红透了。 在这压抑的寂静中,焦奕忽然听见了什么动静,立即翻身下马,贴着地面细听。 「怎么了?」侯跃紧张起来,「是训哥带人跟上来了吗?」 「声音不对。」焦奕凝神抬头,「前面也有人。」 这片地域视野开阔,想临时找掩体几乎不可能。焦奕话音刚落,前方地平线上尘烟四起,出现了一群速度极快的轻骑兵。 这支骑兵逆着日光,身上的玄铁甲煞气腾腾,钩镶与环首刀闪烁着锐利的寒芒。 侯跃怔愣须臾,脸上浮起激动:「玄晖营!小郎君,是玄晖营来了!」 卫听澜泪眼朦胧地抬头,看见那领头之人手持长槊,一骑当先,正是他兄长卫临风。 初阳驱散了草原上的湿雾,他们身后也遥遥传来战马奔腾声,是于思训带着陷阵营主力追上来了。 众将疾驰一夜,早已狼狈不堪,远远瞧见朔西援军,消颓的士气瞬间高涨。 于思训奋力扬鞭,加速往前赶,喊道:「长史君,小郎君!兀真率领王帐兵马亲自来追,人数近万,就在后方!」 两军汇合,卫临风看清了卫听澜怀中重伤的人,神情微凛,低声道:「阿澜,带着伤兵退后。」 陷阵营让开了道路,常驷手执令旗,横向一挥,玄晖营便迅速列兵布阵,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瓦丹追兵赶来时,看到的就是玄晖营严阵以待、仿佛恭候已久的模样。 瓦丹骑兵认出了卫临风的长槊,都迟疑地勒住了马。格热木惨败身亡的阴霾并未散去,「长林啸」的威名在瓦丹妇孺皆知。 兀真也停下了。 他阴沉地盯着卫临风手中的兵器,再看着这支曾横扫瓦丹的朔西精锐,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王帐士兵有将近一万人,人数至少是玄晖营的两倍,要打当然能打,但问题在于,时机和地点都不对。 且不说他们从瓦丹北部一路追到西部,早已疲惫不堪,就算他们能侥倖战胜玄晖营,也势必两败俱伤。更紧要的是,此地并非寒蝎族的地盘,若是动静闹大了,被巴图尔察觉,损失会更惨重。 兀真身边的将领紧张地问:「王上,怎么办?在此地久战,绝非明智之举啊!」 他们尚在犹豫时,玄晖营已经动了。 卫临风身先士卒,目光冷厉,高声道:「众将听令,诛杀瓦丹王兀真!」 他身后数千兵马气势如虹,吶喊出了千万人的阵仗。 「诛杀瓦丹王兀真!!」 战马奔腾间,玄晖营变换了阵型,化作一把杀气腾腾的尖刀,眼看就要刺入王帐大军。 再不退,就真要堵上全部身家鱼死网破了。 兀真紧咬牙关,恨恨地调转马头:「撤!」 本就骇然色变的王帐士兵毫不留恋,转身就跑。跑得稍慢些的,都被玄晖营的钩镶勾住了兵器和甲冑,栽下马来,被战马践踏至死。 卫临风并未久追,把人逐出这片草野后,便做了个停军的手势。 兀真虽然露怯溃逃,但还不至于丢盔弃甲,真把他逼急了,双方都讨不到好处。 常驷再次挥旗,迅速收了兵。 远处的陷阵营钦佩又惭愧地观望着战局,直到身侧传来一声重响,众人才勐然回神。 卫听澜抱着祝予怀,从马上栽了下来。 第269页 * 半日后。 朔西营帐中,军医揩了揩汗,心有余悸地感嘆着:「这刀伤兇险啊。」 他替卫听澜包扎好了伤口,拿手指比划了一下:「离心脏只差寸许,再偏一点儿就没救了。得亏了小郎君命硬,居然还能撑几个时辰……」 卫临风站在床边没说话,只垂眼看着弟弟身上的伤。 帐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帐帘被人一把掀开,卫昭大步走了进来。 军医正在拾掇药箱,卫昭看帐中气氛如常,提着的心才松了些,问:「死不了吧?」 军医笑了笑:「老将军放心,小郎君吉人天佑,命大呢。」 卫昭这才踏实了,在床边坐了下来:「我就说么,这小子狗憎人嫌的,阎王也烦他。」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拿起帕子,仔仔细细地替卫听澜擦脸。 刚擦了几下,卫听澜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了。 卫昭的手顿了顿,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兇巴巴地眯起了眼:「哟,装睡唬你老子呢?」 卫听澜的目光逐渐聚焦,哑着声问:「九隅呢?」 卫昭轻哼一声扔下帕子:「没听说过,这里只有你爹。」 卫听澜一下子清醒了,也不顾胸口的伤,摸索着要起身。 卫昭既不拦他,也不帮他,就这么大刀金马地坐在床边,把他反覆打量。 「爹……」卫临风有些无奈,「阿澜,你歇着别动,祝郎君在隔壁养伤,没有大碍。」 他想要伸手搀扶,却被卫昭抬手拦住:「别管他,让他自个儿挪。」 卫听澜没吭声,艰难地扶着床下了地,鞋也没穿,光着脚跌跌撞撞往外走。 卫昭的眼神更加复杂,起身跟了上去。 易鸣正在隔壁营帐照看祝予怀,卫听澜突然闯进来,把他吓了一跳:「哎,你怎么……」 卫听澜瞥见榻上一动不动的人,煞白着脸扑了过去,抖着手去探祝予怀的脉搏和唿吸。 易鸣看他这样,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劝道:「你别着急,军医说了,公子是用了一味强心的勐药,体力透支过度,才会昏迷……你你你等一下!」 卫听澜探完了脉,伸手要扒祝予怀的衣领,被易鸣眼明手快地截住了。 「你差不多得了。」易鸣额角青筋直跳,「公子没伤到要害,伤口才处理好,你别动手动脚的。」 卫听澜不动了,只是眼中有泪水打转:「那就好。」 易鸣顿时凶不起来了,有些懊恼地松开了手:「行了行了,哭什么!你要看伤就看吧……我出去打点水。」 门口的卫昭立刻退远了些,看着易鸣出帐走远了,才重新上前,探头往帐里看去。 卫听澜正跪在榻前,一边没出息地吸着鼻子,一边小心地摸了摸祝予怀缠着纱布的手。 「哭了?」卫昭有些纳闷,「这俩孩子什么交情啊?」 卫临风硬着头皮说:「咳……过命之交吧。」 卫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再抬眼时,卫听澜拢住了祝予怀的手,捧到唇边,亲了亲他的手指。 卫昭转回头来,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的长子。 「这个,」卫临风艰难地说,「过命之交,就是这样的……」 在他说话的同时,卫听澜又俯下身去,红着眼眶吻了吻祝予怀的唇角。 「……」卫临风编不下去了。 第124章 旧帐 卫昭余光瞥见帐内,视线一顿,面上浮起不可置信的神情,连鬍鬚都小幅度地抖起来了,最后霍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往营地中走。 卫临风直觉要糟,他爹这架势,八成是去找趁手的傢伙了! 「爹,爹……」卫临风追了上去,看卫昭气势汹汹地抄起马鞭,忙劝阻道,「阿澜伤着呢!」 「我看他伤得轻了!」卫昭怒而震声,「在京城混了两年,好的不学,学了这轻践人的下流风气,竟敢轻薄好人家的孩子!」 卫临风简直有口难辩:「爹,不是您想的那样,阿澜拼了命地去瓦丹救人,那是动了真心的……」 「我看不是真心,是贪花恋色的私心!你别替他描补,今日不把他修理明白,老子管他叫爹!」 父子俩拉扯间,卫听澜也听见了外头的动静,自己走出来了。卫昭一眼看到他,攥着马鞭往地上一甩:「臭小子,你过来!」 卫听澜知道自己受了伤跑不掉,只能慢吞吞地挪过去,识相地往下一跪,讪笑道:「爹……」 卫昭拿马鞭指着他:「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你自己说,你怎么欺负别人的?」 「没欺负。」卫听澜觑着鞭子,鼓起勇气道,「我属意他,他也属意我,我们是两情相……」 「还敢扯谎?」卫昭火冒三丈地打断,「祝家的独子,会放着满京的世家贵女不要,甘愿跟着你吃苦受罪?你对着水坑照照自己,你配吗?」 「我不配。」卫听澜接话接得顺熘,「但您当年还是个伙头兵时,死乞白赖地追求我娘,不也没对着水坑自暴自弃吗?正所谓虎父无犬子,九隅能倾心于我,多亏您教得好。」 「你,我……」卫昭差点被他绕进去,「我跟你那是一回事吗?!」 卫听澜死皮赖脸道:「甭管是不是,九隅答应了跟我回家,您不能把他往外赶。」 卫昭气得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说:「我不管你使了什么手段把人骗回来,等祝郎君醒了,你就去磕头道歉,从今往后,不许再纠缠人家!」 第270页 「我不。」卫听澜跪直了身,「我跟他好上了,谁也拆不开!」 卫昭当即就扬了鞭,怒道:「我怎么养出了你这样的混帐!」 「爹!」卫临风眼明手快地截住了马鞭,劝道,「阿澜再顽劣,也做不出糟践良家子弟的事,等祝郎君醒来,您问清楚了再罚也不迟啊!」 他边说边给卫听澜使眼色,奈何他弟弟这会儿犟劲上来了,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卫昭胸膛起伏,攥着鞭子的手都在抖。 三人僵持间,后面传来犹豫的一声:「卫老将军……」 卫家父子三人都转了头,看见易鸣不知何时提着水桶回来了,在后面欲行又止。 他似乎是听见了刚才的争吵,悄悄瞥了卫听澜一眼,尴尬地抓了下头皮。 「其、其实吧,」他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我家公子……不讨厌他。您若真为这事打了他,万一伤了残了的,公子这辈子都要怀愧于心了。」 听了这话,卫昭脸上才露出几分动摇,手上也逐渐松了劲。卫临风一看他怒意缓和,忙顺势把马鞭接过来了。 卫听澜还跪着,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殷勤地补充道:「爹,『不讨厌』的意思就是,他对我情根深……」 卫昭刚松开的拳又攥紧了:「你爹我听得懂!」 挨打的危机算是解除了,卫听澜起了身,佯装无意地往回走,盘算着赖在祝予怀的营帐里不走了。 但卫昭岂会让他得寸进尺,不仅把他轰回了自己的住处,还加派了人手在附近盯梢。卫听澜不敢太造次,只能委委屈屈地憋在自己的帐篷里养伤。 祝予怀是第二日早晨才醒的。 卫听澜当时正在换药,听见隔壁的动静,药还没敷好就想往外跑,被军医一掌扣住了。 没有一个伤患能挣脱朔西军医的铁掌,他像条在案板上扑腾的鱼,被强行上药、捆上纱布,等折腾完之后再匆匆赶到隔壁,祝予怀已经被易鸣扶了起来,靠在软枕上喝药。 营帐不大,天光顺着飘动的布帘倾泻在地,熟悉的场景让卫听澜心头一撞,后知后觉地定住了脚步。 这里是朔西军营。 他忽然想起,祝予怀已经记起前世在朔西的那段日子了。 祝予怀喝药喝到一半,余光瞥见帐门口的人影,一时间忘了屏息,苦药味钻入鼻腔,熏得他咳嗽起来。 卫听澜被咳嗽声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飞冲进来,稳住了他手中的药盏,又想抚他的背:「呛着了?」 祝予怀背上还有伤,下意识躲了一下,咳嗽地摆手:「别碰……」 卫听澜看着他紧蹙的眉头,手僵在了半空。 他果然在抗拒自己吗? 祝予怀好不容易缓了咳嗽,见他满脸的失魂落魄,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我……」卫听澜毫无徵兆地泛起泪光,在榻前跪了下来,「是我错了,你打我、骂我、折磨我都好,怎么解恨怎么来吧。」 祝予怀都听懵了,赶忙去扶他:「你说什么呢?你胸口的伤……」 「是我欠你的。」卫听澜眼睛更红了,「我活该。」 祝予怀噎了噎,瞥了眼他胸口的位置,逐渐明白过来了。 自从在雁安醒来后,他也思量过前后两世的相异之处,早就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猜到,卫听澜是有记忆的。 易鸣在旁边一头雾水,祝予怀抬头道:「阿鸣,你先去歇一歇吧。」 易鸣知道两人是有话要单独说,虽然摸不着头脑,也只能先退下去。 脚步声远去,帐内安静下来。祝予怀想往床头搁药盏,刚坐直身,卫听澜却慌张起来,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别走,」他央求道,「前世的事,你想怎么讨回来都行,关着我,锁着我,或者再刺一刀……能不能别赶我走?」 祝予怀挣了一下,没挣动,为难道:「你先松手,我没想怪你。」 「我不松。」卫听澜抽噎地说,「你对我有恩,我却恩将仇报,你怎么能不怪我呢?」 他像个在等待清算的罪人,生怕审判的人连个憎恨的眼神都不肯给自己了。 祝予怀有点头疼,正想开口,卫听澜又抓紧补充道:「而且你我之间,不止那没偿还的恩情,你此世的心疾也是因我而起,我有愧,我要留在你身边赎罪。」 祝予怀:「可是……」 卫听澜眼泪汪汪:「能没有『可是』吗?」 祝予怀看不得他这惨兮兮的模样,只能嘆了口气,顺着他道:「报恩好说,但你能不能先把手松开?我的药快凉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卫听澜立马缩回了手,更愧疚了:「对不起……」 他看祝予怀的手掌包了纱布,想主动接了药盏餵药,又怕被祝予怀嫌弃,只好眼巴巴地望着:「那我能侍药吗?」 祝予怀想说不用,又觉得拒绝了他会胡思乱想,一时间倍感棘手。 前尘旧事,对他们彼此来说都是伤疤,他此刻没有心力剖开来慢慢谈。 祝予怀想了一会儿,命令道:「你过来,靠近一些。」 卫听澜不明白,但还是听话地膝行凑近,微微倾身。 祝予怀朝他伸手,扣住了他的后颈,卫听澜唿吸一滞,却没有反抗。 他被迫仰起了头,闪着泪光提醒道:「你的手伤着了,掐不动的,颈部的死穴在两侧……」 第271页 祝予怀额角抽了抽,俯下身去,堵住了他这张讨厌的破嘴。 卫听澜浑身一颤,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惊诧地睁大了。 祝予怀吻得很不客气,几乎咬着他的舌头,这个生气的、带着苦药味的吻很短暂,没等卫听澜回过神来,祝予怀就松开了他,问:「这样安心了吗?」 卫听澜僵在原地,脑子已经不会转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祝予怀是真的有些恼了,看他还死心眼地跪着不动,兇巴巴地推了他一下:「回去好生养你的伤,前世的旧帐,以后再和你慢慢地算。」 从帐中被赶出来时,卫听澜的脚步还是飘着的。 他大概是被亲懵了,魂不守舍地飘回了自己的营帐,徘徊片刻,又飘了出去。 卫临风来找他时,营帐里空无一人。 巡守的士兵往帐后指了指,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小郎君在水坑边上蹲了半个时辰,好像在照自己的脸呢。」 卫临风迷茫地绕着帐篷转了一圈,果然见他弟弟跟犯傻了似的,蹲在水坑前,痴痴地摸自己的嘴唇。 卫临风看不懂他,出声道:「阿澜,北疆来人了,爹叫你过去。」 「啊。」卫听澜如梦初醒,抬头看去,「是来接定远伯的?」 「不全是。」卫临风把他拽了起来,「陷阵营这回深入瓦丹,扰乱王帐,兀真必会加以报復,以防万一,朔西和北疆需得联合商议战略。」 「也没什么好商议的。」卫听澜跟着他往议事的军帐走,一边心不在焉道,「反正兀真很快就会退兵。」 卫临风看了他一眼:「这么肯定?」 卫听澜说:「我们在前往王帐的途中,劫杀了唳鹰族的首领乌力罕,此人对兀真不满已久,他死在兀真的地盘上,其他部族都会怀疑是兀真借刀杀人,见死不救。」 卫临风有些欣赏弟弟的头脑,考问道:「瓦丹内部纷争已久,彼此猜忌也是常态,你说他会退兵,还有别的依据吗?」 卫听澜继续道:「兀真想要动摇北疆后方,伺机攻破前线,但如今湍城的疫病已得到控制,寒蝎族的先行部队也葬送在了雪山中。青丝阙依然固若金汤,而兀真手下的各族兵马人心不齐,他这个不受待见的瓦丹王,与其打个败仗让人看笑话,还不如退兵保存实力。」 卫临风赞许地颔首,最高明的战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陷阵营此番最大的功绩,就是以小博大。 卫临风又道:「你说得是不错,可兀真还有一条退路。他如今的困境,无非是因为占了瓦丹王的位置,只要他肯退位,十二族的争端就会转移到王位归属上。若是有人愿意替他打仗,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卫听澜的思绪定了片刻,忽然看向他:「难道他想推个人出来……」 卫临风点了点头:「昨日定远伯请爹过去,商谈了许久,按照他的猜测,赛罕很可能还活着。」 * 几日后,瓦丹西部,赤鹿族的营地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巴图尔坐在毡帐中,拿皮革擦着自己的弯刀,头也不抬地冷笑道:「寒蝎族?兀真也不怕我剥了那些使者的皮,做成人皮鼓给他送回去?」 前来通报的士兵稍显犹豫,谨慎道:「首领,但是他们还送来了一个人,说是从唳鹰族的乌力罕手里救出来的。我看着那人……好像是赛罕王子。」 巴图尔的手一顿,抬起冷厉的双眼:「你说什么?」 士兵赶忙垂头:「寒蝎族的使者说,兀真是因为查到了赛罕王子的踪迹,才和乌力罕起了冲突。他们还说,您是先汗最信任的臣子,如今赛罕王子回来了,瓦丹的王由谁来做,全听您做主。」 巴图尔目光微动,霍然收起弯刀,起身向帐外走。 「去把桑弥喊过来,如果真是她的丈夫回来了,改嫁的事就先不必谈了。 「和天狼族的联姻,也暂且缓一缓吧。」 第125章 决战 如卫听澜所料,没过多久,徘徊在北疆沿线的寒蝎族军队就不战而退。 其他部族迟疑观望之时,赤鹿族忽然对外宣称,失踪已久的赛罕回来了。巴图尔在赤鹿族的领地设立王帐,扶持赛罕即位,而兀真竟然第一个向他示好,送去了象徵瓦丹王身份的印玺和丰厚的贺礼。 消息迅速传遍了草原,各族首领都坐不住了,纷纷抱着试探的心思前去拜谒,见到了坐在王位上的赛罕。 这位曾经叱咤草原的勇士,双目空洞,裹在华服中,像个木偶一般沉默寡言。他的妻子桑弥在旁温和地牵着他的手,而巴图尔立于下方,替赛罕回应着来所有来访者的问候,看起来更像是王帐的真正主人。 「兀真很善于玩弄人心。」朔西主帅帐中,江敬衡轻声咳嗽着,向众人分析局势,「他把赛罕折磨成一个难当大用的傀儡,真正的权柄就会落入巴图尔的手中。在其他部族眼里,这比让兀真即位要糟糕得多,因为他们不可能从巴图尔手里分到一杯羹。」 为了对抗大烨,十二族还是会暂时结成同盟,但等战后分赃时,兀真势必挑起内斗,东山再起。 「他是想拿巴图尔当垫脚石。」卫昭说,「以往瓦丹进犯,最多只是小范围的抢掠,但巴图尔太过鲁莽,没了格热木的敲打震慑,就容易急功近利。」 卫临风盯着沙盘,慎重道:「如果巴图尔不计后果地大举来犯,这将是一场硬仗。白头关虽有长城、敌台和拒马墙能够牵制瓦丹的战马,但谨慎起见,各个关口还需增设陷阱,挖陷马坑,铺铁蒺藜。此外,燕云坡及碎岩岭一带的支墙尚未竣工,这两块地方也要严加巡防。」 第272页 坐在末位的卫听澜插话道:「既然防守不易,何不索性以攻代守?」 卫昭立刻出言否决:「太冒险了。如果真有大规模的兵马压境,放弃自身优势,就是拿人命作赌。强敌当前,应以求稳为上。」 卫听澜识趣地闭了嘴。 卫临风也点了头,看向众人:「从今日起,所有人打起精神,各烽燧每夜举三次平安火,燕云坡及碎岩岭改为每隔一个时辰举一次,有任何异常,立刻驰马上报。」 防御事项逐一敲定下来,等议事告一段落,卫听澜随众人一起离帐,走了没多远,忽然听见卫临风在后面叫他。 卫听澜停步回头,闷闷地应道:「大哥。」 卫临风跟上来,与他一起往营中走:「不高兴了?」 卫听澜垂了头:「我好像给朔西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卫临风捋了捋他的脑袋,开解道:「你替北疆解了围,逼得兀真亮出了底牌,没做错什么。朔西这一仗虽难打,但只要我们扛住了,瓦丹便血本无归。」 卫听澜问:「陷阵营能帮上忙吗?」 卫临风失笑:「别这么拼命,你伤势未愈,陷阵营将士也负伤不少,就留在后方驻守大营吧。」 卫听澜只好点了头。 营地中有辎重兵在搬卸刚送到的粮食,一派忙碌景象。兄弟俩放慢了步子,不远处有几个人正聚着说话,其中一道声音尤其突出,失惊倒怪地提着嗓:「你说什么?那阿怀现在怎样了?」 这熟悉的腔调让卫听澜一怔,抬眼望去,就见一个戴斗笠的傢伙拉着易鸣大唿小叫,旁边还有个高大青年,正厌烦地捂着耳朵。 竟然是谢幼旻和庞郁。 不多时,营地一角,祝予怀的帐篷变得拥挤热闹起来。 「这也太兇险了!」谢幼旻蹲在榻前,心有余悸地瞧他的伤,「阿怀,你说你好好地来边疆干嘛呀?出了这么大的事,伯父伯母不知该有多担心。」 祝予怀无奈一笑:「我并无大碍。倒是你们,怎么也来朔西了?」 谢幼旻哼哼唧唧的:「圣上不养闲人,芝兰台里浑水摸鱼的人都被扫出来了。正好泾水贪污案告破,抄出来的赃款要折作军粮运往边疆,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谋了个押粮的差事。至于庞郁么……他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我跟你说,这傢伙天天拿我当骡子使啊!他刚才还说只给我一盏茶的时间叙旧!」 庞郁在后边面无表情:「世子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去干活。」 「你看你看。」谢幼旻咋舌,「好生铁面无私!」 祝予怀乐了:「既有正事要忙,你们先去吧,别耽搁了。」 谢幼旻还想赖一会儿,庞郁却将手中糙茶一饮而尽,撂下空盏:「一盏茶,时间到了。」 谢幼旻嘀嘀咕咕地起身:「喝茶如牛饮,你改名『庞水牛』算了!」 又道:「阿怀,我晚点再来看你啊。」 祝予怀笑着摆手:「去吧去吧。」 易鸣就把他们送出了营帐。 帐中只剩下了卫听澜,他终于找到机会上前,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纸包,有些扭捏地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纸包打开,露出里头黑乎乎的疙瘩块,祝予怀面露疑惑:「这是什么?」 卫听澜不好意思道:「军营里没有蜂蜜,我就弄了点甘草做的糖……样子有点磕碜,但吃起来是甜的。」 祝予怀一听是糖,立马伸手接了过来,他这两天喝药可太遭罪了。 卫听澜看着他微亮的眼睛,也笑了笑,试探着说:「九隅,等世子和庞郁返程回京时,你和他们一道走吧?」 祝予怀拈糖的手指一顿,抬眼看他:「为什么?朔西要打仗了?」 卫听澜支吾其词:「军营里条件不好,不适合你养伤。」 祝予怀狐疑地看着他:「我不走。你不会在甘草糖里下了药,要偷偷把我送走吧?」 卫听澜打了个激灵,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哪儿敢再犯呀!不信我尝给你……」 「看」字还没说出口,祝予怀就眼疾手快地往他嘴里塞了块甘草糖。 卫听澜:「……」 他傻愣愣地衔着糖,祝予怀盯了他须臾,突然「噗嗤」乐出了声,笑趴在了床榻上。 卫听澜软和了眉眼,口齿不清地说:「你偷袭我。」 祝予怀想笑又怕扯着伤,在床上隐忍地抖了半天,逼得卫听澜爬上床去,捂他的脸颊:「你还笑,一会儿伤口疼了,军医来了你就老实了……」 祝予怀不甘示弱,也抬手去揉他的脸,摸到了他藏着糖的腮帮子。 这一下好似戳到莫名其妙的笑点,两个人都乐了起来。 帐篷外,卫临风听着里头傻笑的声音,装聋作哑地移开了视线。 卫昭也收回了掀帘探视的手,神情复杂地问:「这高兴个啥呢?」 像两只鸽子似的咕咕咕的。 卫临风犹豫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忍不住问:「爹,来都来了,您不进去吗?」 卫昭将脸一板:「谁说我要进去了?」 卫临风犹豫地指了指:「您都把娘的玉簪带过来了……」 不就是来给儿婿送聘礼的? 卫昭把玉簪往护腕里一藏,瞪他一眼道:「我带着随便转转不行吗?不许和你弟弟说!」 卫临风无奈道:「行吧,那您慢慢转。」 第273页 * 押粮队要在朔西停留五日,谢幼旻自打到了军营,一得空就往祝予怀帐子里钻,缠着他把在瓦丹的经歷讲了一遍。 奈何他性子太急,祝予怀讲一句,他能把兀真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听到定远伯那段时,更是怒火冲天。 「兀真狗贼,他哪来的脸啊?让我逮着,非得扎他十个血窟窿!」谢幼旻气得一拍床榻,「我要投军!」 祝予怀迟疑:「这,侯爷同意吗?」 谢幼旻大手一挥:「儿在外,爹命有所不受,京城上下都说我是没志向的纨绔,从今日起,我的志向就是攮死兀真!」 「……」祝予怀无言以对。 庞郁听说自己的下属头脑发热要跑去投军,只嗤笑了一声,倒也没有制止。于是谢幼旻就这么登了名,领了衣甲,成了一名热血澎湃的小兵,开始了日常的巡逻和侦查。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直到押粮队准备返京的前一夜,碎岩岭突然点燃了烽火。 烽火台一个接一个地亮起,火光沿着蜿蜒的城墙飞速往东传递。越来越多的火把开始晃动,照亮了半边夜幕。 「防守,防守!瓦丹夜袭!」 城墙上,各个敌台立即调兵,甲冑声与刀兵声凛凛作响,都朝着烽火传来的方向跑去。 后方大营里,众人也听见了远处的鼓角声。 卫听澜匆匆掀开帐帘,看见易鸣已点了蜡烛,祝予怀在榻上支着身,担忧道:「瓦丹人打来了?」 卫听澜安抚道:「别担心,只是烽火预警。瓦丹人还远在关外,进不来的。」 长城的优势就在这里,瓦丹的马再快,也比不上烽火传讯的速度。只要增兵及时,朔西就能依託军事屏障进行防卫,让瓦丹人连城墙的边儿都摸不着。 果然,碎岩岭的交战只持续了两个时辰,黎明时分,一无所获的瓦丹骑兵就鸣金收兵,撤了回去。 「他们在虚张声势。」卫临风站在高地上,望着碎岩岭下零星的几具尸体,「这不是巴图尔的作风。」 卫昭也道:「看来有人在给巴图尔出谋划策。如果十二族分散开来,在各个关口都这么大张旗鼓地佯攻,我们就会疲于调军,白白浪费战力。」 卫临风提起长槊,平心静气道:「那就看看,谁耗得过谁吧。」 正如卫昭所料,之后几日里,又有几个关口遭到瓦丹的侵扰。 但卫临风下令保守防御,非必要不调兵,只要瓦丹人不过界,就随便打两下意思意思。打退了也不必追,吹口哨欢送他们便是。 如此一来,倒把瓦丹人气得够呛,他们来回跑得辛苦,城墙上的朔西士兵却嘻嘻哈哈,把他们当成了消遣的玩意儿。 屡战无果,耐心告罄的巴图尔终于坐不住了。八月十五那日,他集结了各族兵马,朝白头关发起了勐攻。 中秋的圆月,在大漠之上却显出几分凄冷。战马踏碎沙石,栽在陷阱中折断了脖子,箭雨划出成串的血珠,把结霜的蓬草溅上了红色。 鏖战一夜后,陷马坑中血积三尺,白头关外尸横遍野,巴图尔抬头去看,朔西的军旗依然在城墙上屹立不倒。 兀真坐在马上,遥遥望着南边被风捲起的黄沙,他从子夜等到天明,又从天明等到日落,巴图尔的大军还是没有回来。 「太愚蠢了。」兀真遗憾地轻笑,「早和他说过,朔西的城墙是凿不穿的,可惜他是个没脑子的犟种。」 乌尤跟随在他身侧,问道:「王上,我们何时行动?」 兀真微微扬唇:「事不宜迟,就今夜吧。」 夜幕已降,巴图尔仍死战不退,在关外扎了营,开始了夜以继日的车轮战。 陷马坑已经被尸体填平了,他带领族人挥着弯刀,踏着同胞的残骸,成功将战线推到了拒马墙前。 卫临风这两天几乎没合过眼。拒马墙只能防住马,却防不住人,总有漏网之鱼顺着土墙爬过来。他和高邈、常驷只能轮流带领重甲步兵,与那些翻过墙的瓦丹人近身作战。 卫昭在后方城墙上指挥着全局的兵马调度,粮草、兵器源源不断地往敌台填充,战况虽然焦灼,但众人还算有条不紊。 直到东南方向传来一声突兀的啸箭声,卫昭才惊异地抬了头,望向远处。 那个方向,是关内? 有传讯兵从城墙马道上飞驰而来,连滚带爬地翻落在地:「卫都护,卫都护!燕云坡……迟迟未举平安火,怕是前一个时辰内,已经失守了!」 「什么?」卫昭神情骤变,「为何不见烽火求援?」 那士兵脸色煞白:「还不清楚,但方才求援的啸箭是燕三营发出来的,一营和二营,毫无动静……」 寒凉夜风中,卫昭的心重重往下一沉。 没有动静,就意味着很可能全军覆没了。 燕云坡共设三道关卡,一营驻扎在烽燧附近,若遇袭击,应该第一时间点燃烽火,即便因为什么缘故没能点成,二营也该听见厮杀声,及时求援。 瓦丹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在一个时辰内连灭两营? 卫昭思及此处,陡然一惊,想到了兀真养的细作。 他们长着大烨的脸孔,能在黑夜中遮蔽身形,若是先混入营中杀人,再偷几匹马和盔甲假扮朔西突骑,谁能辨得出他们? 卫昭一把抓住传讯兵的胳膊,急促道:「快,加急往后方大营传令,让阿澜警戒细作,不要放任何可疑之人入营!」 第274页 传讯兵赶忙应了:「是!」 卫昭往战场上看了一眼,卫临风还在与巴图尔的兵马交战,短时间内没法撤身。 燕云坡的缺口必须补上,不可让寒蝎族趁虚而入。 卫昭提了重刀,果断扬声下令:「玄晖营听我号令!后翼两千兵马,随我前往燕云坡阻截外敌!」 「是!!」 * 后方大营驻扎在朔西边境的枢纽之处,承担着后勤补给的作用。 自开战之后,陷阵营将士主动分担了巡查任务,本该返程的押粮队也留了下来,在庞郁的指挥下,帮忙往前线运送物资。 祝予怀的伤势已经好转,可以下地行走,也跟着军医照看伤兵,忙得脚不沾地。 伤兵大多是从白头关用板车拉回来的,但这日深夜,谢幼旻在营外巡逻时,却意外发现了一匹落单的战马,上头还驮着个血肉模煳的士兵。 谢幼旻着急忙慌地把他带回去,但还是晚了一步,这人已经断气了。 卫听澜闻讯赶来时,祝予怀刚查南山里也挨过一鞭,伤口和这很像。 卫听澜蹲下身来,翻出那士兵的腰看完那人的伤口,有些不可置信,抬头看着他:「这是鞭伤,重鞭……」 他还记得,前世卫听澜在图牌,视线一顿。 燕三营。 他的目光顿时凝重了,攥住腰牌起了身,向后吩咐道:「所有人披挂战甲,听从于思训调遣,守好大营,不要放任何人进来。焦奕,侯跃,带四百人跟我出营。」 祝予怀忙跟着起身:「等一下……」 卫听澜与他对上视线,知道他放心不下,上前用力抱了他一下,从怀里掏出玉韘,塞到了他手中。 「大营中军械充足,不要怕。」他摸了摸祝予怀的脸颊,稳着声音说,「等我回来。」 第126章 终章 陷阵营很快集结起来,侯跃牵来了战马。卫听澜接过缰绳翻身而上,最后望了祝予怀一眼,便驱马向前,下令道:「出营!」 营门打开,四百余骑浩浩荡荡跟了出去。祝予怀握紧了玉韘,目送着他们策马扬尘,融入漆黑的夜色里。 他知道,卫听澜此去是为顶上燕三营,为援军争取时间。 但已经入关的瓦丹人行踪难料,如果卫听澜与他们正面相遇,免不了一场硬仗;倘若双方错过了,后方大营就将成为阻断入侵的最后一道屏障。 于思训已开始调用军械,床弩、投石机都被挪了出来,轮子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敬衡听到动静,被赫苏搀扶了出来,见祝予怀伫立久望,他出声安抚道:「别担心,战前朔西已坚壁清野,即便瓦丹人侥倖入关,朔西突骑仍有办法扳回一城。我们只需守住大营,拖到援军夺回燕云坡,关内的瓦丹人就如同瓮中之鳖,有来无回了。」 祝予怀收回目光,垂眼看着手中失而復得的玉韘,温润玉质上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微微嘆气:「我都明白。」 战场刀剑无眼,他虽明白,却还是会害怕。江敬衡知道他心中所虑,只能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丑时山间起了风,营外草木萧萧。 哨兵分散在瞭望塔和云梯上眺望四方,忽见远处有人骑马而来,立刻挥旗警示下方。 对方大约十几人,穿着朔西突骑的甲冑,似乎都受了伤,艰难地行到了营前。 于思训示意众人按兵不动,带着少许人走到木栅后,问道:「来者何人?」 其中一人吃力地摘下令牌,扔了过来:「瓦丹夜袭,燕云坡请求支援……」 于思训接住了令牌,皱眉道:「燕云坡?尉迟将军何在?」 对方停顿一瞬,哑声说:「将军身中数箭,仍在死守。」 说话间,他身后有个浑身染血的士兵抬起头,像是痛得太厉害,虚弱地唿救:「救命,救救我……」 于思训的眼神凝重了些,吩咐道:「先放伤兵进来医治。」 立刻有人上前,将木栅拖开一道口子。那十几人千恩万谢地走近,还没碰到栅栏,于思训忽然抬了下手。 须臾间,箭楼上万箭疾发,直冲营前而去。这十几个「伤兵」脸色骤变,纷纷滚下马躲闪,动作敏捷,全无受伤的模样。 于思训拔了刀,冷然道:「燕云坡三营守将,没有一人姓『尉迟』。你们还有多少人,一起上吧!」 见事已败露,藏在山林间的瓦丹步兵不再遮掩,持盾举刀冲杀出来,另有一批细作乘着风翅从高地飞跃而起,想要从上空入侵营地。 然而大营之中,将士们将黑布哗啦一掀,露出了隐蔽其下的重军械。 投石机的铰链已经拧到最紧,装上石块后,勐地投射出去,把细作连人带风翅一块打落下来,还顺带着撂倒了几名瓦丹人。 这种杀器的恐怖程度远胜弓箭,无形的威慑力让步兵们心生怯意,冲锋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慢就容易扎堆,人挤人地挨在一块儿,投石机命中的机率就更大了。 远处马道上,兀真和乌尤也带着骑兵赶来了。 「不许后退!」兀真恼火地喊着,「投石机只能远程进攻,想活命就往前去!」 乌尤也在后扬鞭威慑,逼得那些畏惧的步兵重新跑了起来。 但这种被逼出来的气势是脆弱的——冲到营前的瓦丹人惊恐地发现,木栅之后又推出了一架床弩。 第275页 架在上头的重箭寒光闪烁,一发就让沖在最前的士兵开膛破肚,血溅三尺。喊杀声顷刻又弱了半截,瓦丹人虽围了营,却不敢贸然近前,只能装模作样地抵御箭楼上疾发的箭雨。 兀真在后面气得咬牙,见床弩迟迟未发第二支箭,便高声喊道:「都怕什么?他们的重箭数量有限,摆出来不过是虚张声势!抓紧攻营,先入营者受上赏!」 于思训轻笑一声,在瓦丹人好不容易攒起一点勇气往前涌时,第二支重箭发了出去。 惨叫声响作一片,于思训用瓦丹话道:「与其猜我有几支箭,不如猜猜营中还有几架床弩。」 他表现得实在太过镇定,兀真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不管于思训这话是真是假,他们现在已经错失了攻营的最佳时机。 他原本的计划是趁着巴图尔在前线吸引战力,带着寒蝎族深入敌后,打朔西一个措手不及。最好能速战速决烧了后方大营,赶在在白头关察觉之前,从燕云坡迅速撤离。 但现在这形势明显不对,朔西大营竟提前做了布防,说不定白头关也得到了消息,正在前往燕云坡的路上。 如果大营一直久攻不下,等燕云坡关口被夺回,他们就回不了瓦丹了。 等到第三支重箭架上来后,瓦丹士兵已开始畏缩不前。兀真虽然不甘,也只能愤懑地作了决断,调转方向道:「撤!」 然而他们才回过头,就见后方不知何时窜出了一支兵马,挡了他们的退路。 卫听澜竟去而復返。 他原本是想带着四百人抄近路支援燕云坡,但在岔道口遇到了白头关的传讯兵,得知他爹已经带着玄晖营去了,去前还下令要他严守大营,他就听话地转道回来了。 没想到这般巧,正好把兀真包了饺子。 瓦丹人不知内情,还以为朔西是提前设的埋伏,个个都变了脸色。 卫听澜只愣了瞬息,很快反应过来,高声道:「兀真在此,别放他们走了!」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双方彻底混战起来。 瓦丹人已乱了阵脚,卫听澜几下就杀到了兀真跟前,被一道重鞭截住了路。 他侧身一避,对上了乌尤鹰隼般的眼睛。长鞭卷着凌厉杀意袭来,卫听澜被迫后仰躲开,只能放弃兀真,专心应付乌尤。 两军战在一处,营地中的投石机和床弩就没法用了。 于思训果断下了令:「陷阵营听令,随我出营围剿兀真!」 大营中本就有朔西将士留守,陷阵营是额外的战力。眼下是除掉兀真的大好时机,不冲出去拼一把,太可惜了。 营中战鼓敲响,木栅被撤到两边,留守的陷阵营将士跟着于思训飞驰而出。 祝予怀登上了云梯,紧张地观望战局,忽然瞥见队伍中有道显眼的银光——谢幼旻提着银枪,竟也跟着出营了! 谢幼旻是奔着截杀兀真去的。 陷阵营主力从后方包抄瓦丹,他却孤身窜进了山林,快马加鞭地从战场边缘绕了个大圈,目标明确地从林间俯冲而下。 「就你小子叫兀真是吧?!」 长枪抡出一道银色的残影,正想往山林逃跑的兀真吃了一惊,慌忙抬刀抵挡,弯刀和枪身「铮」地一声擦出了火星。 兀真问:「你是谁?」 谢幼旻喝道:「你管我是谁,记住我的枪就行了,看清楚,这叫寒英十二式!」 他出枪迅疾,一招比一招更狠,打得兀真措手不及。乌尤远远看见了,想转身来救,却反被卫听澜寻着破绽,一刀刺中了臂膀。 乌尤额上青筋暴起,竟不顾伤势,抬手捉紧了他的刀背。 卫听澜拔不回刀,眼看长鞭朝自己抽来,只好弃了环首刀,一屈身避开攻势,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乌尤得了短暂的喘息,转头就朝谢幼旻去了。 谢幼旻边打边骂,兀真听到「寒英十二式」,已经明白过来,神情也变得嘲讽:「你是江敬衡的人?」 谢幼旻恼火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直唿定远伯的名字!」 兀真笑了:「我不配?你们北疆的战神,在拓苍山里只有给我当狗的份。」 谢幼旻的怒火蹭地窜起三丈高:「你找死!」 寒英十二式是定远伯独创的枪法,他承袭了这枪法,心里就把定远伯当作了师父,绝不容许旁人辱没寒英枪的主人。 谢幼旻打急了眼,没提防身后,只依稀听见卫听澜吼了一句什么,下一瞬铁鞭的寒光就扫到了眼前。 谢幼旻浑身一凛,本能地横枪阻挡,谁料那长鞭牢牢捲住他的兵器,把他连人带枪拽下了马。兀真当即俯身一刀,要砍他的脑袋。 卫听澜来不及救,几乎喊破了音:「快躲开!!」 千钧一髮之际,有什么暗器破风而去,啪地打中兀真的手背,割出一道血痕。 一枚沾血的铜钱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兀真愕然抬头,又一枚铜钱刚好直冲他面门而来,他惨叫一声,松开弯刀捂住了自己的脸。 那铜钱竟如刀刃一般锋利,削去了他脸上半块肉。 卫听澜顺着望去,只见庞郁策马而来,指尖拈着第三枚铜钱。乌尤见势不对,飞身挡上前,捲起谢幼旻的银枪勐地朝庞郁掷去。 庞郁敏捷地偏身,长臂一捞勾住了枪桿,喊道:「世子,接着!」 谢幼旻捡了条命,飞快地爬了起来,接住了他扔回来的银枪。 第276页 乌尤一回头,卫听澜也提剑逼近了。 陷阵营仍在前后夹击,瓦丹人疲于应战,三个少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竟让乌尤头一回生出了棘手的感觉。 谢幼旻一脚踢飞了兀真掉落在地的刀,率先朝乌尤扑了上去。 乌尤再次挥鞭,又快又准地缠住了他的银枪,想要故技重施。然而谢幼旻扎稳脚跟,使出浑身力气勐一转身,反把乌尤给拖下了马。 谢幼旻喊道:「卫二!」 乌尤滚到地上,想要奋起挥鞭,可鞭子铰住了银枪,被谢幼旻死命按着收不回来。 卫听澜眨眼间疾驰而至,抬手一剑,扬起一大片血光。 乌尤被一剑封了喉。 兀真见势不对,策马想跑,但庞郁抬手一掷,那马被铜钱镖削了马腿,嘶鸣着把兀真甩了下来。 这一下摔得不轻,兀真仰倒在地上几乎站不起来。周围有瓦丹士兵想来救,被谢幼旻和庞郁分别截住,卫听澜一鼓作气冲到了兀真身前,借着跃下马的冲力,举剑狠刺下去。 兀真却抬起双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剑锋。 剑尖离兀真的胸口只差寸许,两人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杀意。 兀真半边脸血肉模煳,笑得几乎有些狰狞:「你看起来对我恨之入骨,就这么杀了我,有些可惜吧?」 卫听澜目光冰冷:「毒蛇死了才不会咬人。」 「哦?」兀真恶劣地勾起了唇,「你当真不想知道,白驹在王帐中遭遇过什么?」 卫听澜握剑的手愈发用力:「闭嘴!」 兀真双手渗血,却像是觉出了什么趣味,咬牙讽笑道:「大烨的天之骄子啊,被我关在牲栏里,像畜生一样供人凌辱、取乐,谁都能把他当做玩物,毕竟他那么美……」 卫听澜眼底发红,他很清楚兀真这是死到临头了,故意编谎刺激自己,但他还是被激起了怒火。 他想起了祝予怀满身的伤,还有他在自己怀里昏死过去的模样……就这么一剑杀了兀真,的确难解心头之恨。 兀真笑意渐深,由双手攥剑改为单手,慢慢嘆气道:「真遗憾啊,湍城之乱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就让你活下来了呢?」 卫听澜被愤怒侵占了神智,等意识到不对时,已晚了一步。 兀真松开的那只手摸到了藏在腰间的匕首,勐地拔.出来,朝他腿上刺去。 是那把淬了「天谴」的匕首! 前世兀真死前的诅咒犹在耳畔,卫听澜瞳孔放大,抽身不及,浑身的寒毛都叫嚣起来,忽听一声箭啸横向而来,精准地打落了那把匕首。 卫听澜惊愕地转过头,看见了祝予怀。 落月弓的弦声犹如鹤唳琴鸣,祝予怀竟骑马出了营,一路开弓放箭,射倒了缠斗谢幼旻和庞郁的士兵。 易鸣掩护在祝予怀身侧,砍翻周围的瓦丹士兵,一边骂道:「卫二!你愣什么!」 卫听澜被骂得回了神,一转眼就见兀真爬了起来,要去捡地上的兵器。 他不再迟疑,抢先一步狠力刺穿了兀真的嵴背。 兀真挣扎地呕了一口血,拄刀还想起身,又被追上来的谢幼旻一枪捅穿了心脏。 血溢出了嘴角,兀真的身形晃了晃,狼狈地跪倒在地。 濒死之际,他模煳地看见大营云梯上有道白衣猎猎的身影,一如当年那个立在青丝阙关口击退千军的银袍将军。 「江……」 他瞪着涣散的眼睛,却看不清那人站在高处时的模样。 就像他学了大烨的笔墨书画,也从来画不出梅花的傲骨。 兀真跪在地上,颤抖地咯着血,向大营的方向伸出双手。 卫听澜举剑一斩,从后砍下他的头颅,提了起来。 「兀真已败,顽抗者死!」 陷阵营将士们高声吶喊着,前后夹击,收拢了包围。瓦丹人见主将已死,越发溃不成军,胜负已经明了了。 大营之中战鼓激昂,留守后方的朔西将士都欢唿起来。 江敬衡站在云梯之上,攥着拳头轻轻咳嗽,眼中却浮现笑意,一错不错地遥望战场。 赫苏为他披上披风,小心劝说道:「您风寒未愈,别吹风了,眼下战局已定,总可以安心了。」 江敬衡摆了摆手,一边咳嗽,一边笑出了眼泪:「寒英枪后继有人,大烨后生可畏……我是高兴啊。」 * 大营防守战大获全胜,即便有少数漏网之鱼从陷阵营的重围中逃走,也被夺回燕云坡的卫昭逮了个正着。 寒蝎族的精锐主力就这么全军覆没,兀真的尸身被送到白头关,挂在城墙上示众。 巴图尔打起仗来不计后果,其他部族的首领早已心怀不满,一看到兀真的尸首,更是骇然色变,打起了退堂鼓。 除了巴图尔还带着赤鹿族在前拼命,其他部族都开始消极应战,暗中撤离兵马。卫临风坚守着白头关,敏锐地感觉到瓦丹的攻势在减弱。 如此持续五日后,卫临风带着玄晖营,趁夜出了白头关。 巴图尔的部下连日苦战,疲累不堪,营地守卫松懈,他们轻而易举便放了把火,点着了赤鹿族的营帐。 高强度的征战压力,让赤鹿族上下都精神脆弱,压抑到了极点,以至于这突如其来的火势,竟引发了一场歇斯底里的营啸。 巴图尔披甲沖了出来,声嘶力竭地指挥救火,可营中士兵已不再听从他的指令,疯了一般胡乱噼砍,丢盔弃甲地奔逃。 第277页 更要命的是,没有援军。 赤鹿族的营地一着火,其他部族就知道是玄晖营前来夜袭,招唿也不打一个,都趁乱各自逃了。 卫临风只带人在远处冷静地看着。营啸发展到一定程度,士兵们便会精神崩溃、自相残杀,玄晖营无需动手,赤鹿族自会溃败。 一夜的残酷暴动过后,巴图尔就这么荒唐地死在了自己部下的手中。 天明时分,满应春带着北疆兵马从东而来,他们一路围剿了许多溃逃的瓦丹士兵,把十二族兵马彻底冲散了。 卫临风带着瓦丹舆图,与满应春在草原汇合,准备整兵继续往北清缴。 但这时,远处草野上出现了两匹白马。 桑弥身着草原女子的丧服,肩扛白旗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她的侍女。 两个女人停在大烨兵马之前,桑弥翻身而下,白旗在风中招展,像白鹭的翅膀。 她仰视着卫临风,用蹩脚的大烨话道:「赤鹿族愿意臣服大烨,退到喀达岚湖以北的地带,未来十五年,绝不南下进犯。请卫将军高抬贵手,不要将我的族人赶尽杀绝。」 「十五年,」卫临风在马上看着她,「足够让你的孩子长成一只野心勃勃的狼崽子。」 桑弥平静地直视他:「只要大烨的新君愿意,十五年时间,也足够在边境建立一个互市。」 满应春听出这意思了,嘲讽道:「要谈判就派使者来,瓦丹十二族那些自诩勇士的傢伙龟缩不出,反倒推一个女人出来和谈,算什么?」 桑弥从怀中取出一方印玺:「瓦丹王印在我手中,我不是作为谁的妻子或女儿站在这里,而是作为王帐的主人,来与大烨的新君和谈。」 卫临风审视着她,她的眼睛像喀达岚湖一样沉静,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 卫临风道:「赤鹿族愿意臣服,可不代表其他部族就会听话。」 桑弥依旧镇定:「我自有劝服他们的办法。瓦丹的土地不适合耕作,仅靠狩猎和放牧养不活多少族人,每到寒冬或灾年,我们只能饿着肚子南下抢掠。要不是活不下去,没有人愿意冒死打仗,要么战死,要么就是饿死、冻死、病死,如果卫将军生在草原,会怎么选?」 卫临风没有说话。 桑弥继续道:「从古至今,中原与草原的矛盾皆因资源纷争而起,我们需要粮食,你们需要马匹和矿产,我们就有合作的可能。」 卫临风沉默地盯了她许久,道:「我给你三日时间,让十二族递上降书,至于和谈事宜,我会上书澧京,请圣上决断。当然,如果你们想效仿兀真,耍诈降的手段……」 他将长槊一挥,削断了桑弥手中的白旗,冷声道:「朔西突骑会踏平草原,送你们去见喀达岚湖的水神。」 桑弥望着被枭首的白旗,淡然一笑,抬手按肩,向他施了个瓦丹的礼节。 「将军放心,桑弥从不食言。」 * 边境的战事就此告一段落,朔西和北疆的军队回到了关内。 捷报和瓦丹的降书先后送往澧京,赵松玄经过朝会商议,同意了谈判,准备派使者前往朔西,实地考察之后再谈互市事宜。 不管桑弥的臣服是真心还是假意,瓦丹和大烨交战这么多年,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就信任彼此,朔西突骑和长平军仍要继续驻守边关,和谈的事也要慢慢地磨。 赵松玄对封赏犒军一事尤其上心,卫昭劳苦多年,早该封公,卫临风战功显赫,也当封侯。军中所有将士都要论功行赏,朝廷六部和军中都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 但胜仗之后的忙碌总是令人欢喜的,即使是谢幼旻这个懒蛋,被庞郁抓去干活时也勤快起来,逮着个人就炫耀:「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有军功?没错没错,我和卫二一起攮死了兀真,当时情况是这样的……」 卫听澜却对封赏的事全无兴趣,他每天就窝在祝予怀的帐子里,和易鸣抢餵饭换药的活计。祝予怀自那夜拉开落月弓后,背上刚养好的伤又渗血了,可把他心疼坏了。 祝予怀对此很无奈,他的伤其实并不严重,但卫听澜这阵仗总让他怀疑自己得了绝症。 「濯青,」他不知第几次为难地劝,「我伤的只是后背,手上那点擦伤早就好了,我可以自己吃饭。」 卫听澜却护着碗:「那不行,你又救了我一命,不让我报恩的话,我夜里睡不着觉。」 易鸣蹲在帐子门口呵笑:「睡不着你就起来跑两圈,实在不行哐哐给自己两拳,我保证你睡得比谁都香。」 卫听澜瞟了祝予怀一眼,委屈地搁下了饭碗:「好吧,那我去给自己两拳。」 祝予怀:「……你等一下。」 卫听澜装模作样地耷着头,忽然被祝予怀捏住了下巴,抬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 像小动物嗅到了什么值得怀疑的气息。 两人挨得极近,卫听澜心虚地加快了眨眼的速度:「怎么了?」 祝予怀轻笑一声,弹了下他的耳垂:「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装可怜。」 卫听澜的耳朵噌地一下蹿红了,活像被人踩住了尾巴:「我、我哪有……」 祝予怀觉得好笑:「别撒娇卖乖了,朔西正忙着筹备庆功宴,你倒天天赖在我这里不走,你父兄知道了要怎么想?」 卫听澜小声嘀咕:「反正他们早就知道了……」 第278页 恰这时,外头常驷提着声喊:「小公子呢?小公子又躲哪儿偷懒去了?」 「听到没有?」祝予怀拍了拍卫听澜的脑袋,「都派人来叫你了。」 卫听澜哼唧了一声,只得不情不愿地出了营帐,跟着常驷走了。 常驷把他领到了卫临风面前,原来是要他挑庆功宴上穿的衣服。 卫临风随手拣了几件塞给他,一边念叨:「让你来一趟还真不容易,今天就好好捯饬捯饬,把这些衣服都试一遍,别总想着往回跑。你天天赖在人家帐子里,好些事都不方便做。」 卫听澜接过衣服,随口问道:「嗯?什么事不方便?」 卫临风看他这没心没肺的模样,捏着眉心道:「你换你的,别问。」 这衣服一试就是一个时辰,好不容易试完了,卫听澜想跑,却又被卫临风强行按着洗头洗脸,剃鬚梳发。 当看到常驷把烧好的热水扛进来,倒进半人高的浴桶时,卫听澜发出了灵魂一问:「大哥,今晚庆功宴是要吃我吗?」 卫临风把皂角和巾帕塞给他:「你脏成这样,很难让人下得去口。」 卫听澜自我怀疑地嗅了嗅:「有吗?我每天都去河里打水沖澡啊。」 「光沖澡有什么用。」卫临风把他拎到浴桶前,「你就在这儿好好给自己下泥,免得祝郎君嫌弃你。」 卫听澜到底被他唬住了,兢兢业业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刷洗了几遍。 等到一切结束,卫听澜焕然一新地走出帐篷,兴沖沖地要去找祝予怀看他的新衣服。 卫临风再次扣住了他:「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还不行?」卫听澜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大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卫临风顿了又顿,实在编不出新藉口了,只能压着声说实话:「你突然领了个心上人回来,总得给爹一些时间,让他看一眼未来儿婿吧?」 卫听澜这才呆愣片刻,轻轻地「啊」了一声。 卫临风揉了揉他的脑袋,嘆气道:「怎么这种时候就傻了呢?」 营地中,将士们都在忙着洒扫除尘,筹备庆功宴。 兄弟俩刚说了几句话,听到不远处叮铃哐啷的,有人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了许多废弃的刀剑兵器,几个将士围在一处发愁。 「坏成这样也不能用了,扔了又可惜,要不熔了?」 「熔了又能做什么?这都是被军匠淘汰的破铜烂铁……」 后面忽有人道:「我要了。」 众人诧异地回过头,就见卫听澜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走过来,蹲下来挑拣:「这可是好东西啊。」 卫临风眼皮跳了跳,看着他才换上的新衣,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卫听澜就把这堆破烂抱了起来,美滋滋地吩咐道:「去找军匠借个炉子,打铁用的那种。」 卫临风用力掐了掐眉心。 得,很快他又要有一个灰头土脸的脏弟弟了。 * 到了日暮时分,卫听澜才回到营帐,远远看见祝予怀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似乎在等他。 一见着他,祝予怀就弯着眼睛笑。 卫听澜走到近前,蹲下来看他:「见到我这么高兴?」 祝予怀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新衣服挺好看的,但你这是去挖土了吗?」 卫听澜脸上沾着黑灰,故意捉住他的手使劲蹭:「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祝予怀手上被蹭了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噗」地笑出了声,乐不可支地倒在他怀里。 「你笑什么?」卫听澜品出不对劲了,「我爹和你说什么了?」 祝予怀笑得肩膀直抖:「老将军说,你小时候学小马蹭痒痒,四蹄朝天地在泥里打滚。」 卫听澜当即就涨了脸:「他胡说!我、我……」 他看祝予怀快笑得喘不上气了,懊恼地认命道:「我爹就没说点好话?」 「倒也有。」祝予怀笑盈盈道,「说你死心眼,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认定的人也一样,所以今后就把你交给我了。」 卫听澜哼了一声,嘴角却是忍不住勾起来了。 他方才第一眼就瞧见了祝予怀头上的玉簪子,那可是他娘留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 他爹把这礼送出去了,祝予怀把这礼收下了,那今后他俩就是板上钉钉的一对儿,谁也拆不开了。 卫听澜蹭了蹭他的鼻子,道:「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天幕已经暗了下来,营地里点起了篝火,到处都是热闹的欢笑声。 庆功宴马上就要开始,卫听澜却骑马带着祝予怀,一路到了营地外。 那空地上扎着巨大的柳枝棚,点了几簇篝火。祝予怀走近了才看清楚,篝火旁还搁着一个烧铁水的炉子,堆着些刚削好的柳木棒。不少陷阵营的将士围在那儿,瞧见卫听澜来了,纷纷招手:「小郎君,都准备好了!」 祝予怀面露茫然:「这是做什么?」 卫听澜忽然当着他的面脱了上衣,把衣衫罩在了他头上。 祝予怀整个人都懵了。 「你站这儿别动啊!」卫听澜沖他狡黠一笑,就这么赤/裸着上身,朝那铁炉子跑去了。 炉子里的铁水被舀了起来,卫听澜捡起两根柳木棒,让铁水浇在削出的凹槽上,紧接着便大步朝柳枝棚跑去。 那铁水在跑动间盈盈闪烁,卫听澜勐然扬手一击,滚烫的铁水「哧」一声往高空迸溅,剎那间犹如火树银花,在人群惊嘆的声音中,化作漫天星雨。 第279页 祝予怀屏住了唿吸,被这如梦如幻的壮景深深震撼了。 陷阵营的将士也都脱了衣袍,纷纷用柳木棒接了铁水,跑上前去奋力打向高空。无数朵铁花,一簇接着一簇,如繁星般在天幕中怦然绽开,又如瀑布飞泻而下,流光溢彩,遍地生金。 万千星光倒映在祝予怀眼中,周遭欢声雷动。他看着卫听澜踏着满地琪花落英,朝他张臂跑来,细碎的星芒从他肩头滑落,把他的面庞映得璀璨而明亮。 卫听澜笑着跑到他身前,兴奋地把他抱了起来转了几圈,问道:「好看吗?喜欢吗?」 火花砰地在两人身后绽放,祝予怀摸到了他肩背上的伤疤,眼眶一热,竟有种感动得想流泪的冲动。 「好看……我、我太喜欢了。」 卫听澜得意地露出了虎牙:「我拿废弃的兵器熔了铁水,聪明吧?」 祝予怀也笑了起来,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兵器销为日月光……说的就是这般景象了。 卫听澜被他亲得高兴,也反过来亲了他一下。远处响起一阵起闹声,祝予怀不由得红了脸:「这么多人呢……」 「都嫉妒我呢。」卫听澜笑着搂紧了他,「九隅,许个愿吧?」 祝予怀望着那漫天流火,不禁心旌摇曳,闭起眼来,悄悄在心里许了个愿。 卫听澜趁他合眼,啪地在他唇上又亲了一下,得逞地笑起来:「许了什么?」 祝予怀脸上更烫了,小声说:「四境无侵,万民乐业。」 卫听澜长长地「啊」了一声,一副看穿他的神情,在他耳旁轻笑道:「那我也许一个。」 「河清海晏,九隅安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