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疯长》 第1页 《万物疯长》作者:陆鹤亭【完结+番外】 文案: 三那年,林朝阳转学到青城一中,和一心渴望考上復旦新闻系的李英达组成学习帮扶小组。 林朝阳擅理,李英达擅文,两人约定毕业以后一同填报上海。 如果他们没有分手的话。 * 多年之后,林朝阳已成知名蕨类植物学专家,一次公开研讨会上,有媒体发问:sci发了这么多篇,三十不到上《nature》头版,纯靠刷脸坐拥百万颜粉,请问林教授的余生还有什么遗憾吗? 只见男人眉头深情,口吻温雅,「也没有啦。只是夜里睡觉,总觉得还缺个说晚安的人。」 全场闹笑。又有人提问:每篇论文致谢词后都跟着同一个人的名字,那会是您想要说晚安的人吗? 男人撇开话筒,目光紧盯着观众席间,全场闪光灯乱飞,万千闪耀里,他只看得见那个叫李英达的人。 / 「你看爱意多嚣张,如万物疯长。」 / 植物学家x新闻主播 ,he,双线交叉叙事 内容标籤: 强强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朝阳,李英达 ┃ 配角:新文《嫁蠢臣》八月开 ┃ 其它:喜欢的朋友记得点个收藏哦~ 一句话简介:原来你也在这里 立意:平凡之人也要努力积极地生活。 ================== ☆、再遇 林朝阳翻了个身,一块宝格丽蓝宝石手錶从怀中滑落。 「林老师——」有人在叫他。男人蓦地睁开眼,见场务站在化妆间门口,轻轻敲了三下玻璃门。 「林老师,摄制还在准备,要不我们先做造型?」 林朝阳躬身捡起地上的表,重新戴回手上。 「嗯,好啊。」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稍有疲态,暗自祈祷千万别影响到今天的录制。 林朝阳生来俊雅,无须过多修饰。就连给许多明星做过化妆造型的造型师都说,「林老师比我做过的很多明星都要好看呢。」 面对此类夸奖,男人一贯不苟言笑。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脸上轻勾几笔,便来到更衣室挑选领带。 造型师是个娘骚小gay,对着满屋子花红柳绿说,「林老师气质好好哦,可以尝试些跳脱的颜色,比如这条斑点紫。」 林朝阳站着想了几秒钟,「这个吧。」他抽出斑点紫旁边的一条深湖蓝,上面别着一只水银色的天鹅胸针。 他想,配今天这只表,颜色刚好。 林朝阳做完造型,接到通知,临录制前有台机位出现故障,还得要等上二十分钟。 今天录制的是m台一档三s级跨界综艺,主打自然亲子向。节目组邀请五组不同阶层的亲子家庭,和以林朝阳为代表的植物专家团们一起,分享植物知识,探索自然奥秘。 放在往常,他是最不喜欢抛头露面的。无奈博导发话,在实验室的走廊上跟他聊了一下午,希望他能接下这档节目,全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植物学。 他轻装而来,等待空隙不忘拿出surface,演算一道成分推演公式。 算到一半,隔壁组闹哄声起。他放下触屏笔,望了望,见自己这边的工作人员看着也有些乱。 「抱歉啊,林老师。」场务小姐赔笑连连,不停弯腰谢罪,「场地被人占了,我们可能需要换演播厅。」 「临时换?」男人蹙眉,不懂他们的工作流程,但也觉得奇怪,这种东西不应该是提前就订好的吗? 常务又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也很无奈。本来这块地方这个时间段归我们用,但是刚接到通知,上面的人要过来,点名要用这个厅,让我们换棚。」 林朝阳一听到「上面」二字,顿时懂了。 权力之下,皆为刍狗。 好在新棚就在隔壁,林朝阳走过去,不到十分钟。到新棚时,设备已经调好,众人试录了一遍,效果还行,于是一声「卡」之后,正片开录。 起先还挺顺利,孩子们和爸爸妈妈亲切互动,专家团按照植物卡片的顺序,为他们讲解各类罕见植物。中场休息时,场务一直在夸,「不愧是交大的直博,人帅又博学,他讲鹿角蕨和翠云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没读过书一样。」 众人闹笑。 林朝阳抱着姜茶,在一边休息。跟着笑的功夫,男人扫了眼手錶。 宝格丽蓝镜光泽润亮,时针恰好指向下午十三点。 事故发生在自由提问环节。 一位小朋友,在面对一盆向日葵时,奶声奶气道:「叔叔,向日葵为什么是黄色?」 按照规则,这道问题恰好是林朝阳发言。旁边人将话筒递给他,全场灯光汇聚,但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全场陷入死寂,导演使了个眼神,示意场务给他些提示。不想林朝阳轻咳两声,打开话筒,龃龉道:「这个呢.......它.......它......」 其实他也答不上来。 「这么回事呢?」导演发愁,「刚还好好的,怎么一到向日葵,就魂不守舍的。」 场务帮忙打圆场:「可能第一次录节目,有些紧张。」 导演说:「这段先掐掉,休息十分钟再录。」 全场暂停。 林朝阳抿了口姜茶,坐回到躺椅上。化妆师小gay飞快凑上来,散粉刷划拉几下,又补了点腮红。 第2页 他逗趣说:「林老师的脸怎么了,这么红,腮红打上去都多余了。」 林朝阳闭唇不语,只说麻烦你快些,他只想早点录完回家。 第二轮录制继续。 小朋友举起胖乎乎的小手,重复刚才的问题,「向日葵为什么是黄色?」 「那是因为叶细胞有四种色素:叶绿素a,叶绿素b,胡萝蔔素,叶黄素。在一般树叶中,叶绿素占多数,所以叶子是绿色。而向日葵中叶黄素占得比较多,所以是黄色。」 林朝阳发言流利,这本不是他想说的答案,寻常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叶绿素,这早已超出他们的知识范畴。 果然,现场孩子一脸懵懂,听了跟没听一样。 导演再次喊停。 「林老师,那个啥......」场务小姐欲言又止,神情万分小心,「我们导演的意思呢,这是一档面对寓教、提倡幼儿教育的科普类少儿节目。」 男人点头,「我知道的。」 「所以我们不希望太过成人化和学术化。」场务努力搜刮着脑袋里的词,「你懂的,小孩子嘛,更多时候注重的是趣味性。」 林朝阳说:「我的确不太有趣。」 场务忙道:「这是哪里的话?林老师您是业界大触,能邀请到您,是我们节目组的荣幸。只是......」 她压低嗓子,凑近几分:「只是希望在一些专业知识的讲解上,林老师能兼顾到一些童趣。」 男人说:「我尽量啦。」 第三轮录制开始。 又是孩子提问,「向日葵为什么是黄色?」 这次林朝阳做好了功课,照着导演给到的台本,一句一顿:「那是因为,向日葵身体里有四种小精灵,一种叫叶绿素小a,一种叫叶绿素小b,一种叫胡萝蔔素,还有一种,是叶黄素。」 「我明白了!」孩子哌哌哌一片,纷纷举手,「因为向日葵身体里的黄色小精灵最多,所以它看起来就是黄色的!」 工作人员忍不住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被可爱到了。 林朝阳含笑点头,将话筒递给下一位专家团成员。 「我有意见。」 和蔼笑声里,一声峻冷男音将气氛打破。摄影棚外一串电光带闪,一大群人闹哄哄地涌了进来。 林朝阳眯眼瞧去,见领头的派头十足。一身菸灰冷男士西服,也没什么其他装饰,头髮丝抹了髮胶,齐齐向后梳去,没有一丝凌乱。 他的五官透着正气,粗眉大眼,双颊略有婴儿肥,是一张标准正剧的脸。 男人留意了下他的工牌,「环时组,李英达」。 他心中一摄,去骨剥髓的痛随之袭来。 「李老师,您怎么来了?!」导演一吓,狗皮膏药似的贴上去,笑眯眯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个点,您不是应该上节目了吗?咱们台里一半收视率可都仰仗您了。」 李英达双手插兜,越过导演的巴结,径直走到孩子堆里,对刚刚提问的孩子说:「向日葵为什么黄色?那是因为,它一直面朝着太阳,被太阳晒着,晒着晒着,就晒成了黄色。」 众人慌乱,不知这唱的是哪出戏。 李英达半转过身,睥了在场人一眼,温温地笑:「林朝阳教授,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你们认识啊?」导演忙叫停录制,做起万金油,左右逢源:「不过也对,林老师盛名在外,跟李老师您一样优秀,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认识,也是意料中的事。」 「我不认识他。」林朝阳口吻冷漠,举起没喝完的姜茶,将下半张脸挡住。 唇在抽搐。 对面人轻飘飘地笑了下,更进一步道:「我跟林教授多年不见,不记得我也很正常。您日理万机,怎么会把我这个高中同学放在眼里?」 众人惊讶,原来是同学。可看这架势,两人貌似存在什么过节。无人敢贸然插嘴。 林朝阳说:「点头之交,说是同学,倒是您抬举我了。」 李英达哼了一声,扭头对导演说:「你别紧张,我只是在隔壁听说,你们今天请了位业界大咖,刚好我搬新家,需要打点绿植,不知道有没有荣幸,邀请林大教授做我的置业顾问?」 林朝阳笑,「最近论文有些多,我每周还有六节大课。」 李英达眼眸一沉,似有不甘。 「一天三百。」他抢先一步。 「不是钱的事,」男人退后半步。 「六百。」 林朝阳沉默。 「一千?」 「我不缺钱。」男人略有些怒,但现场人多,他极力忍耐。 李英达自知无趣,底气一泄,还是松了口:「给你钱你都不要?看来林教授这些年来没少赚啊。」 男人脸色发白,袖子里的手掌早拧成了拳。 「好咯,我先撤了,这是我的名片。」李英达将一张小卡片塞进他的胸口口袋里,顺带扫了眼其余的人,「有需要找我。」 一行人火速离去。 录制一直持续到当天傍晚,林朝阳心有戚戚,后半段完全不在状态。 好在后面也没他什么特写机会,纯粹做个花瓶,坐在专家团里,有足够回味与故人重逢的惊喜与躁乱。 男洗手间里,水声哗哗。林朝阳用力抹了把脸,取纸擦了擦刘海。 「我先走啦。」场务小姐在门外喊,声音软糯:「林老师今天很棒呢,报酬的事,我们会有专人联繫你哒。」 第3页 男人双手撑在洗手池边,唿吸逐渐急促,耳边嗡嗡嗡响个不停。 「何苦呢。」镜子里出现另一张脸,又是那张熟悉的脸。 「林朝阳啊林朝阳,过去了这么久,你还是那么.....」男人盯着镜子里的他,扑哧一笑,说:「那么傻乎乎的。」 林朝阳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李老师却是一点儿没变,还和高中时一样,活力四射。」 李英达勾上他的腰,气若游丝地说:「什么李老师?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英达。」 男人扭了扭身,将旁边人的手从腰上撇开,一脸牴触。 「怕什么?这里没监控。」李英达得寸进尺,将男人整个上肢抱住:「当初在上面的人是你,贴在我耳朵一遍遍叫我英达的也是你,怎么四五年不见,就这样生疏了呢?」 说好要一辈子的。 「够了。」 林朝阳微微一吼,将人堵在镜子前,像扇密不透风的墙。 「李英达,当初先走的那个人是你。」男人伸手扶住他的肩,眼神凛利,「普林斯顿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死在美国?新泽西州那么大,还不够你撒欢吗?」 李英达一怔,眼里熨满无辜。 罢了,还和从前时一样,面对他这张脸,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发不起火的。 林朝阳将人松开,嘆了口气,回头继续擦手。 若干分钟后,他察觉到身后人戳了戳自己的背,感觉痒痒的。 他半转过身,听身后人略带哭腔地说:「朝阳,我想你了,你理我一下吧,好不好?」 ☆、玩家 林朝阳夜里失眠,瘫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大毛破门而入,摇头摆尾,大毛是林朝阳养的一条金毛。 往日规矩,他从不许大毛上床,今天破例,他准许大毛踩在床单上,与自己相互抱着睡。 外套就挂在床头。 男人盯了几秒,低头,又抬头,思索了会。 大毛心领神会,走过去,替他把外套叼到床前。 狗不知道,口袋里还装着某人的名片。 男人举着名片,端详着上面的烫金小楷。「环时,李英达」,环时是李英达的代表节目,时政新闻类,全名环球时闻。 过去一年半里,他常在cyn的国际频上看到这张脸,他西装革履,口吻庄重,目光镇定且锐利,如同一台无懈可击的朗读机器。 听李英达的播报,是林朝阳长久以来的习惯。他常在洗澡时听,睡觉前听,上下班通勤路上听。 喜欢时政吗?也不尽然。 还不都是因为你。 林朝阳最终没能鼓起勇气把电话打过去,即便号码就标註在最显眼的位置,要想藕断丝连,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他猜想,以李英达的性格,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该身边有许多人才是。 他喜爱招摇,本身又自带光芒,高中时就是年级里最招人喜欢的小星星,没有人能拒绝李英达的热情。 自己不就是这么上套的吗? 男人轻笑着摇了摇头,预把名片放回口袋。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当下一止,将动作打住。 他掏出手机,顺着电话号码,搜到了某人的微信。 好在没有对陌生人屏蔽。 林朝阳点开朋友圈详情,寥寥数十条,大部分都是行业资讯。 他败兴而归,却在退出界面的最后一秒里,瞥见一条九宫格照。 时间定格在五年前的六月十七号,正是普林斯顿秋季开学的头两三个月。 没记错的话,是某人飞往美帝最初的一年。 那时他没赶上趟,送行队伍里,没有自己。 照片上的男孩眉眼弯弯,笑容灿烂。他站在浦东t2的安检口,身边拥着一大群高中时的狐朋狗友,鲜花簇拥,热闹非凡。 或许他并不缺自己,就像很多植物一样,离开阳光,也照样可以生长。 阳光并不是植物必要的生存条件。 男人泄了口气,删去搜索框里的号码,将名片放回。 大毛夜里也打唿噜,像座等待爆发的小火山。 男人捋了捋它的毛,抱得更紧了。 林朝阳是被高中同学群的震动给吵醒的。 那群他加了多年,但里面少有人讲话。毕业以后,大家各自奔向五湖四海,偶尔冒出的几条新消息,尽是美团饿了么拼单和拼多多集贊。 林朝阳连屏蔽的兴趣都没有,一直放着。 消息狂震。大多数来源于王婷婷,高中时出了名的扩音器、小喇叭,兼文艺委员。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李英达回国了!」 底下一群人在刷欢迎表情包。 「我刚加到他,已经拉他了,你们的大校草,现在可是央广头牌。」 林朝阳瞬时清醒,屏幕很快跳出显示:「玩家李英达加入群聊」。 玩家李英达是李英达的微信名,高中时就一直在用。林朝阳没料到他还没改,所以,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给自己的定位还是玩家。 好一个「玩家」。 「大家好,我是李英达。」这是他在群里的第一句话。 底下附和声如浪。 林朝阳盯着手机屏,输入「欢迎」,似乎不够特别,又回撤删掉,打上一句「英达你好,欢迎回国」。 好像又显得过于热情。 不然试试表情包?男人点开收藏列表,他不怎么网聊,平日里收藏的表情包不多。 第4页 好在他可以复制,在群里挑了个最顺眼的二哈吐舌的表情,跟着刷屏大军,发了出去。 一秒,两秒。 没有回覆。 五秒,十秒。 还是没回。 男人略有些躁,起身喝了杯水,拉开窗帘,将阳台上的多肉搬到离阳光更近的地方。 他再次回到床前,扫了眼群消息,英达在下面撒起红包,一个同学一个同学地艾特过去,表示感谢。 感谢队列里,唯独没有自己。 男人莫名有一丢丢沮丧。 他果然只是玩家,昨天在台里,洗手间的镜子前,他那些暧昧话术,不过只是久别重逢后的一时兴起。 其实哪有什么破镜重圆的爱情?自己又在期待些什么? 傻子,林朝阳是傻子。李英达说得没错,自己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傻乎乎的。任人嬉闹,任人游戏。 男人简单洗漱后,换了身衣服,今天有节大课,他得提前到校。 对着镜子,他打开了腕錶盒。盒子里码放着十多只银光熠熠的男士腕錶。 它们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工匠,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每只表的錶带上,都刻着lin。 男人指尖一一掠过錶盘,中途越过宝格丽镜蓝,没有停住。 林朝阳埋头想了一会儿,最终拎起一只卡地亚的ballon bleu,扣在手腕上。 髮胶喷了两下,他整装出门。 课时一小时半,林朝阳惯例在结课前,下发下一节课需要用到的教辅。 他双手抱胸,一一清点着今天的到课人数,也是奇怪,足足比往日多出了一倍。 蕨类学讲义进程过半,在生物系并不算热门课程。往常能来二十个人就已经算不错,今天数了三遍,居然有六十多号人听课,签到率逼近九十。这让他有些意外。 课后林朝阳协同几位学生,整理多余讲义,手机响了。 来电是李升,高中时的老班长,出了名的老好人,如今在浙大竺可桢念巴德年医学班,两年前刚去了爱尔兰,做一个学科交换项目。 两人联繫不怎么频繁,但还算关系不错,李升是林朝阳这些年唯一还保持联繫的高中同学,他本不爱在人际交往上多下苦功。 「朝阳,」对面的声音相比从前更见低沉,耳机里听有些涩,「听说英达回国了。」 「嗯。」男人摁动airpods,头也不抬,埋头理着资料,「我已经知道了,还见了一面。」 「这么快的吗?」对面难掩忧心,口气无端沉重几分,「你......」 「我很好啊。」林朝阳微微带笑,接过学生理好的资料,将两沓合为一沓,放进文件夹里。 李升说:「我没想到他还能回来,我以为,这辈子你们都不会再见到彼此了。」 林朝阳拿起文件夹,夹在腋下,跟学生一一告别后,走到廊下,方说:「当初是他先放的狠话,说要走的人也是他,我尊重他的一切决定。」 「包括这次他回来吗?」李升的口气更严肃了,「他这次回上海,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谁,只是大伙都不乐意说破。」 林朝阳一脸恬静:「想听真话吗?」 李升默然。 「真话就是,」男人扶额,抽出一口闷在胸口许久的气,「我真的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或许把话说开就好了。」李升语气突柔,云里雾里的,像一道风:「我看群里说,王婷婷在组织欢迎会,刚好我下周飞北京,如果有空,我就打个飞的赶过去。」 林朝阳略微欣慰,「你来我自然是高兴的。」 他顿了两三秒,伸出手,空中有雨落下。 「至于英达,我想......」男人将手伸回,捏紧掌心:「我还是不要再跟他发生什么牵扯了。」 前脚刚挂完李升电话,王婷婷又马不停蹄地打了进来。 林朝阳接起,对面一阵刺耳欢唿声。 「林大帅哥!你的老情人回来啦!你怎么不表示表示。」 她一如既往地喜欢咋唿,像颗地雷。 林朝阳掐着眉心,坐回到办公桌前,两腿搭在桌子上,漫不经心:「我已经看到群消息了,替我向他转告一句,回国快乐。」 马婷婷说:「你怎么不自己说?」 林朝阳不语。 「下周六,华尔道夫,礼宴厅,你来不来?」王婷婷细数过往,「说起来,咱们这帮人也好久没聚了吧?要是不来,可就是你不给我面子了。」 林朝阳翻了翻下周的课表,好在是周末,他全天都没什么安排。 「看情况吧,我那天有点忙。」林朝阳翻过日历,静静等待王婷婷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对方默了几秒,果不其然道:「那个......英达也会去。」 林朝阳说:「那不挺好。」 「好吗?」王婷婷突然小心起来:「我怕你们......」 「没有的事。」林朝阳捏紧电话,嘴角向下一沉,说:「英达回国,我心里也很高兴呢。」 王婷婷说:「想当年,你们爱得那么轰轰烈烈,整个学校都知道你俩的事,不想这么多年,你还是对他那么好,心里居然还有他,不愧是被我喜欢过的男人。」 林朝阳说:「快别说了,这种话我不爱听。」 「啊,对不起。」女孩立马道歉:「我口无遮拦惯了,不该说什么喜欢过你之类的,你别介意。」 第5页 「我不是说这个。」林朝阳直起身子,将笔筒摆正,郑重其事道:「我是说轰轰烈烈。」 谁要跟李英达轰轰烈烈? 白日做梦! ☆、醉酒 外滩一到黄金周,人流量比平时多出十几倍不止。林朝阳没有开车的习惯,会开但并不喜欢。 当他从乌烟瘴气的uber上下来时,袖子还被栏杆上的钩子给颳了道口子。 他全程小心,将小口子尽力遮住。可无论他怎么遮,还是止不住地烦。 李英达晚他半小时来。 礼宴厅里响起华美交响乐,王婷婷即兴演唱了一段巴赫。她大学主修西方音乐,在青浦歌舞剧院唱女高,是一枚不可多得的才女。 林朝阳闭上眼,听得入迷,女人歌声如柔纱,抚得他有些困意。 昏梦里,大厅透出一点点光。一阵脚步声越发凑近。 林朝阳吸了吸鼻,闻到一股冷冽气息。他认得,那是三宅一生的永恆之水,李英达最爱用的一款香。 「抱歉,路上堵车。」男人连连鞠躬,额头上的汗珠连成一片。 林朝阳向内坐了一点,不想对方毫不客气,一屁股贴到了他旁边,与他肩并着肩。 「英达,你也太够意思了。」唱完一曲的王婷婷端着红酒杯走过来,宴会厅里闹哄哄一片,其余人聊得尽兴。 李英达一人一份礼物递出去,林朝阳尽收眼底,只暗想道:美国待了几年,本事学到不少,为人处世是越来越周到了。 可惜十多份礼物里,没有一份是给自己的,也是真薄情。 男人眉头一垮,听得旁边人一声「哇塞」,王婷婷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个礼盒,原是李英达出手阔绰,每个礼盒里都躺着一只ck钻表。 「不愧是要拿普立兹奖的人。」王婷婷笑得合不拢嘴,「我李哥一出手,那就是财阀之子的派头,我们这些老同学,跟着沾沾光就已经很满足了。」 李英达甩了甩刘海,顾盼生姿地说:「一些小小心意,大家不要嫌弃。」说着起身端起香槟,一一回敬,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周到。 林朝阳说:「李升说他快到了,我去外面接他。」 李英达问,「哪个李升?」说话归说话,他头也没抬,只顾喝酒。 「能是哪个李升?」王婷婷被逗乐了,心无旁骛:「咱们可亲可敬的老班长呗。」 其余人哈哈哈一片。 林朝阳拿起手机走了出去。 夜幕下的外滩,光华璀璨,黄浦江面上波光闪烁。林朝阳站在风口,来回地踱,其实李升的飞机远在一小时后降落,他单纯只想找个藉口出来吹风。 没想到李英达也跟了出来,身边没跟人。 「若论夜色,还是泾川的好看。」李英达跳上防护栏,一手撑在栏杆上,一手举着半杯纯金色的香槟。 林朝阳下意识护在他身边,不为别的,他怕某人掉下去。他负不起这责。 李英达紧了紧衣裳,感嘆了句:「好冷啊。」 林朝阳说:「没事,幸好我穿得多。」 李英达又说:「你果然不喜欢我了,从前我说冷,就算大雪天你也会脱下衣服给我披上。」 男人的眼里毫无情绪,沉默半晌,他扭过头,望着泡沫翻滚的黄浦江道:「英达,你不该回来的。」 王婷婷来叫人,说是餐前冷菜上得差不多了,同学们等着开饭。林朝阳见状想走人,不想被李英达拽住,自己又被拖回到阴影里。 「你什么意思?」李英达有些生气,他生气时像撒娇,林朝阳看着,反倒有些暗戳戳的赏心悦目,「什么叫我不该回来?上海又不是只有你,我回来了,大可以是为了工作。」 林朝阳说:「你校区就在普林斯顿市,base定在费城和纽约对你来说都不算费事。何苦千里迢迢回上海?何况北京广州深圳香港,哪里传媒不好做?国内城市那么多,你偏偏来上海,难道不是给彼此找不痛快?」 话没说完,男人旋身就走。 李英达说:「你不许走。」 男人步履飞快。 「林朝阳你给我站住!」李英达嗷嗷直跳,「我现在以前任的身份命令你,现在,立刻,马上,过来安慰我。」 男人隐约勾起一丝笑。 小东西,过去了这么久,花招还是这么多。 偏偏自己还就吃他这一套,每次都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林朝阳回身时一脸冷漠,但腿还是乖乖迈了过去,一顶呢绒大衣系在李英达肩上。 天际飘出万缕新雪花。 李英达有些醉了。 呢绒味里有广霍香,那是成熟男人才会有的气息。 二十岁的青壮年用花草果味掩盖体味,三十岁的男人,多半换用深邃的草木型香水。 林朝阳曾说,他最喜欢广霍的气味,因为广霍一味,清苦寒凉,四季里闻,最能安神。 李英达却觉得,广霍取自中药,最能医治人心,比如现在。 他闻着男人衣领上的淡淡馥郁,如同上面攀满了隐形花朵。李英达的手顺着裁线一寸寸地往下探,终点是林朝阳的手。 他的手,柔软不足,温厚有余,握在手里,像一块光滑的绸。 他见林朝阳在风中笑,双眼含情似秋波。男人说:「傻不拉叽的你,为了好看,就穿一件衬衫出门?」 李英达抱住他,喃喃道:「新家是张双人床,有空我们一起睡觉吧。」 第6页 「这么直接?」林朝阳摸摸他的头,摸完后悔了,自己不该如此主动。 起码不该……如此轻易地主动…… 「怎么?」男孩抬起脸,露出蜜桃般的大眼:「你不愿意?」 「只是睡觉?」林朝阳逐渐大胆,「我考虑考虑。」 李英达又抱住他,扭了扭腰肢,像只猫似的往他身上蹭,「我发誓,只是睡觉,什么也不做。」 林朝阳隐隐想笑,却强行稳住,口吻清淡:「那如果……是我想做点什么呢?」 李英达把头埋进他胸里,「那我可真是求之不得。」 李升赶到时,同学会已经进行到后半场。乌泱泱的人堆里,众人都察觉到了某人的不同。 往日里最是冷静克制、萧索禁慾的林朝阳,林大帅哥,今天却喝了个肚皮外翻。他少有的兴奋,支撑他一个人干完了两三瓶红酒和十多盅江小白。 李英达扶着他吐了三四回,男人扬言要喝遍静安区,这场干完,下场再来。 结果就是吐了一地,稀里哗啦,场面难看得很,李升感觉看到了一个完全失常的林朝阳。 其余人商量着去纯k的事,李英达和李升留下为某人善后。 两人将人拖上计程车,李升的酒店就在附近,李英达待他走后,方对司机报出了自己家的地址。 「英达......」男人趴在他的大腿上,仿佛一只溺水的狗,鼻间嘤嘤个不停,「你骗我.....你不该骗我的......」 李英达略一哽咽,车窗倒映出男人泛红的眼圈。 风从窗隙里飘进,噼头盖脸地涤盪,予人一场难得的清醒。 林朝阳虚闭着眼,将人紧抱住,用力嗅着永恆之水的矿物质香。 李英达的领英个签是「un amour difficile à mourir」,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那是法语中的「难以消逝之爱」。 他知道,李英达是信永久的,哪怕永久难得。 世间爱意袭来如山倒,□□消散时,又如抽丝。有情人兜兜转转,辗转辛苦,到最后,发现原地站着的,还是那个念旧的人。 李英达家在闵行一处商用两住区内,不为别的,只图去台里方便。传统电媒的摄制基地总在市区数十里外,远避尘世,也还算清闲。 小区安保严防,进出门都需要指纹加刷卡。李英达拖着某人,腾不出手刷门禁,保安大哥走出来,黑漆漆的夜里瞅了他好几眼,嘀嘀咕咕地说,「我是不是在哪儿看到过你?」 李英达说:「全国人民都看过我。」 「啊哈」一声,恍然大悟,「我记起来了,你是不是就是环球时闻的主播?我们一家老小都可喜欢看您节目了。」 李英达含笑点了点头,不用示意,保安大哥便开了门禁免他刷卡。 「你还是穿西装时更帅。」 临走前,李英达听到保安滋出这么一句。 「我也觉得......」怀中人喃喃,醉意懵懂。 「规范来讲,醒酒还是要用葡萄汁,因为葡萄中含有一定滴石酸类物质,可以降低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另外蜂蜜水也可以帮助醒酒,还能减轻头痛以及噁心呕吐等症状......」 李升不放心,在微信上喋喋不休地叮嘱着,一股子学术味儿。 李英达给自己倒了杯水,拉开冰箱,空荡荡的,哪有葡萄和蜂蜜? 他回头看了眼沙发上的男人,睡得像头猪,看样子暂时不会醒。李英达又重新拿起钥匙,顺带提走了门口垃圾,下楼买醒酒的材料。 十五分钟回到家,沙发上空空如也。李英达放下东西,左右寻找,终在半开门的阳台上,发现了男人。 他两脚悬空,背对着自己坐在阳台上。幸而外围有防护栏,摔下去也无妨,李英达也常在闲暇时坐在这里听歌,他看男人左耳里,塞着一只耳机。 李英达走过去,从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 「听什么呢?」他替眼前人捋下鬓角上的碎发,毛绒绒的,仿佛产自羔羊。 林朝阳含着嗓,吐出一口酒气,迷离着眼说:「《千千阙歌》,陈慧娴的。」 李英达扯出笑,将额头抵在林朝阳的额头上。两人侧颚线间,铺开万里星光。 「你好土啊,」男人笑着摇了摇头,颳了刮他的鼻子,「还和高中时一样,喜欢这些老掉牙的歌。」 「你也听。」林朝阳把另一只耳机塞进他耳里,一股粤语女音袭来。 李英达听到的头一句便是,「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男人哼然开口,「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 李英达跟随曲调,轻轻唱了起来。 「ah~~~因你今晚共我唱......」两人的歌声叠到一处,星光散落人间,「临行临别,才顿感哀伤的漂亮。」 「原来全是你,令我的思忆漫长,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样?」 「停留凝望里,让眼睛讲彼此立场,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当风声吹乱你构想,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 ...... 「大晚上的鬼叫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 隔壁楼里,女人推开窗来,破口大骂。 两人顿将歌声止住,看了彼此一眼,扑哧一笑,飞快躲回屋里。 星河灿烂吶。 第7页 ☆、红颜 林朝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破碎的旋转木马,失而復得的金斧头,和一块等待维修的男士腕錶。 它们齐齐出现在眼前,浮空转了几圈,最后化作彩色的颗粒,逐一消失。 男人恍恍醒来。 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照见李英达润白的颊。他从小肤白,为林朝阳所羡,那种白有别于先天的透亮,而是一种雕篆过的美——这种美的代价往往指向高昂的护肤品成本——李英达从高中起就有涂抹神仙水的习惯。 林朝阳羡慕极了。不只为了那赤.裸裸的物慾。还有他面对消费时坦然。 比如现在,林朝阳放眼望去他的卧室,五十来平米,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草灰色地毯是宜家网红款,纯白四件套来自muji,床头柜上放着bomma唿吸灯,bomma是一个捷克小众灯具品牌,林朝阳也只在土豪师兄的家里看到过一次。 他抓过床单,放在鼻子尖闻了闻,是高奢酒店的味道,只不过因为自己昨夜的迷醉,混入了一丝仓促的酒气,平白拉低了这间屋子的氛围。 男人略有些脸红。 「你醒啦?」李英达翻了个身,掀开被子,露出光洁的上身。 衣裤堆在床尾,他勾勾指头,扯过一件裹在身上,起身揽过水杯。 林朝阳从床上坐起,昨夜酒精乱事,他只记得两人在阳台上唱歌的事。事后他们逃进屋子里,解衣,热吻,像两匹身上着了火的狼。 他们从沙发滚到地上,顺着地毯,一路电光带闪,涌进卧室,至于之后如何……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舔了舔指腹,上头还带着某人身上的香水味。 「你先洗我先洗?」李英达抱着胸,不怀好意地凑到男人怀里,大眼闪烁,「要不然……一起洗?」 「你别胡闹。」林朝阳将人一个公主抱,从床上跳了下去,空气中跃动起金色粉尘。 李英达伸了个懒腰,勾着他的脖颈说,「所以……我们这算是又在一起了?」 男人低下头,神情有些不太确定。 「不会吧?」李英达捶了捶他的胸,口吻倏地消沉:「你犹豫了?」 林朝阳「哈哈」一声,从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绽出满噹噹的笑。他掂了掂怀中人,眉目突然正经。 「我逗你玩的。」林朝阳说,「谁让以前你总爱逗我?」 事到如今,也是时候换一换了。 李英达用餐挑剔,这点倒和林朝阳步调一致。两人在吃这个方面拥有许多相同点——譬如不吃动物内脏,不吃海鲜,从不碰任何的鱼,以及,见不得一点儿的香菜,哪怕是闻,也不行。 无论是谁约他们两吃饭,都要在忌口一事上苦下功夫。两人高中吃了整一年食堂,刨开学习时间,大部分休闲活动都在吃上。 那时林朝阳就常注意到,班里有个爱穿名牌的男生,不常来食堂打饭。偶尔来了,也会当着同学的面,将一整条黄花鱼用筷子挑出去,毫无眷恋地扔进垃圾桶里。 那是林朝阳发现的第一个「闪光点」,他将与李英达相似的特性称为闪光点,默默记在脑子里,现在光点汇聚成川,他满脑袋都是粼粼的光。 「哎呀,煳了。」男人慌忙摁下停止键,一手探进烤箱,从中抽出一大坨黑烟,厨房里满是食物烧焦的味道。 林朝阳闻到味儿赶来,见烤盘里堆着六七个发黑的面包,它们无一倖免,死状惨烈。而一手制造这场灾难的男人,更是一脸委屈得直咬指头。 「怎么了?」林朝阳察觉到异样,掰开他的手来看,见左手手背上,有块微微凸起的红。 李英达说:「是我太蠢,不小心烫到了。」 林朝阳说:「没事,抹点烫伤膏就好。」 李英达又说:「你懂什么?今天我还有节目,要是遮瑕盖不住,节目指定拍不了了。」 林朝阳认真想了想,说你等等,他快跑下楼,用十五分钟买回一支红霉素软膏,李英达抱着手在沙发上坐着,疼得满脸绯红。 「不然你试试这个?」他将纸袋递过去,除了红霉素,还有一些别的烫伤药,能买的他全都买了回来。 李英达知道,药店离自己所住的单元楼并不近,最近一家也得要穿过大半个小区,过两条马路,快跑至少十五分钟才能抵达。 看男人气喘吁吁,他心满意足,只甜甜地把手伸过去,说:「不然你帮我涂。」 男人扶住身下人的手,拧开盖,挤出胶质,匀在指尖,轻轻抹在他的手背上。 白色肌底下的血管青黑可见,红霉素没融化前,略带砂砾的质感,像涂了层一层薄盐。 男人一边抹,一边吹气,阳光从发隙透过,照亮他葡萄籽似的眸,清透又明亮。 李英达说:「今天同行有眼福,能看见一个带伤上阵的李英达。」 林朝阳涩涩地回:「别说这种话,环时开播这么久,李英达一直都是最棒的。」 对面人突然伤感,怅怅地说:「你整天待在实验室里,不知道我们这一行,时时刻刻都在被比较、被勘测,现实里一点点小伤,镜头里看,就是世纪灾难。」 男人专心涂药,热气哈在手背上,生出一滩润润的水雾。 李英达把脚伸过去,大拇脚指和食指脚趾夹住男人的皮带扣,来回地摩。 「皮什么?」林朝阳瞥了他一眼,却不阻止。 第8页 李英达用手撑着头,眼里载着笑,直勾勾看着他,提了一句,「我记得你从前不爱看新闻。」 男人愣了一下。 「我知道了,」李英达将脚收回,勐地贴近:「这些年为了我,你没少看环时。」 林朝阳放下药膏,将盖子拧好,收好纸袋,方慢条斯理地说:「你想多了,我从不看你的节目。」 李英达说,「骗人,不看环时,还说什么环时开播这么久,李英达一直是最棒的。」 林朝阳无奈解释道:「李英达很棒是公认的事,跟我看没看你的节目。没什么本质上的牵连。」 「轻点,疼……」男人莫名哭丧,小脸皱在一起,哼哼唧唧。「看这情况。怕是今天要录不了了。」 林朝阳跟着发愁,「那怎么办?有人替你吗?」 李英达凑近几分,神秘一笑,「傻瓜,其实家里备了救护箱,里面就有应急烫伤药。」 「那你怎么不早说?」林朝阳怔了一下,看不懂眼前人一脸揶揄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但十五秒后,他懂了。 李英达啊李英达,论起使坏,你就是最棒的。 下午李升来约饭,和林朝阳约好在李英达家楼下会合。某人上午就回了台里,周日有段片头内容需要补录,他临时被抓去加拍,无缘李升的饭局。 于是正好给足林朝阳松气的时间。 亲密得太突然,他有些措手不及。今早上班前抱着某人时,他还有一丝丝不确信感。 好像数年间的沉寂说没就没了,冰释前嫌冰释前嫌,「前嫌」真的冰释了吗? 他不确定。 李升最懂林朝阳,一眼看穿他的顾虑。高中时,李升就是所有人的知心树洞,就连女生都爱找他倾吐心声。 他对林朝阳的评价是,「谦逊,隐忍,实则是个骚包」,当然,后半句里的他,只对李英达一人释放。 这种人喜欢将心事深藏,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也绝口不提。很多东西得靠「引」,引蛇出洞那样的「引」,这样你才能抓到他最真实的状态。 两人随意点了几个菜,李升不喝酒,林朝阳也念着昨晚的酒劲儿,不敢再碰。两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聊着学生八卦,话题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李英达身上。 「昨天你们……」李升大概猜出了什么,林朝阳今天穿的,是一nvin的羊绒外套——林朝阳没有收集奢侈品的习惯,这显然是李英达的东西。 林朝阳摸了摸胸口的商标,说:「睡了。」 他筷子一停,放下夹到一半的排骨,口吻严肃道:「李升,我问你,这些年来,英达有向你问起过我吗?」 李升如实道:「何止问起,还经常在我面前说到你。」 「他说我什么?」林朝阳渐有些好奇,又不想显得过于主动,以免失去骄矜,「肯定没什么好话吧,他多半对我有怨,不过我也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李升低头喝汤,并不说话。 「所以他说了什么?」 李升:「不是不在意吗?」 林朝阳嘴角一咧,「随口问问。」 「不是我说你啊,英达已经很好了。」李升放下汤勺,见吃得差不多了,抓过纸巾擦嘴,嘴嗫个不停,「我也是昨天听王婷婷说起,英达这次为了回上海,跟前东家闹掰了,北美大半个传媒圈都拉黑了他,说是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算是实打实断送了自己的海外发展,蛮傻的,你们都蛮傻的。」 林朝阳说:「跟我无关,是他自己任性。」 李升丢下纸巾,正眼瞧他,「当年的确是你不厚道,你低个头,把话说开,英达不是记仇的人。」 「我又没有错。」林朝阳的牛脾气又上来了,适才好好先生的样子一扫全无,「他从高中起,就想来上海。这次回来,指不定是圆他自己的上海梦,哪里是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没有的事。」 再说了,谁是红颜?林朝阳才不要做李英达的红颜。 ☆、爱侣 和李升吃完饭,林朝阳回家遛了圈大毛。半路又想起昨天见某人嘴有些起皮,打算去商场挑台加湿器。 按理说,以上海这阴魂不散的潮湿气候,根本用不到这东西。可林朝阳留意了下,李英达爱开空调,一年四季都开,整间屋子干得能生出裂缝来。 在他家待一晚,第二天脸都紧绷绷的,像在沙子里裹了一夜。李英达察觉不到,他只觉得干燥的空气更让他舒适。 林朝阳决定给他带来点不同。 就像他从前总爱给自己的饭盒里倒鱼子酱一样。 一样的不同。 高中时的李英达个子不高,他的妈妈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偏方,说常服鱼子酱,有助于骨骼增长。 李英达不喜欢鱼子酱的味道,每次都把酱包扔给林朝阳。尽管林朝阳也牴触,他从来没闻到过气味如此奇怪的酱料。 「这个很好吃的,而且小小一包就要上百块钱,我妈让我在大坂的叔叔直接空运回来的。」 男孩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料包,撕开封口,将酱倒在另一个男孩的饭盒里。 「吃完就像那棵小树一样,长高高。」李英达将热气喷喷的饭盒推到男孩面前,一边指着门外的树,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男孩问,「那你呢?长不高可是要吃苦的。」 李英达一脸无所谓地说:「有人会保护我的,你别瞎操心。」 第9页 男孩又问,「谁保护你?」 他用指头蘸了一点,伸出舌头舔了舔,难闻是难闻,但味道却挑不出错,对他来说算是一种全新的美味。 李英达说:「你啊。」 他抱着胸,嘴角上扬成恰到好处的弧度,睥了眼男孩学生证上的名字。 「同学,我留意你很久了。」李英达上前半步,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餐桌上,用手扒拉着他的餐盘。 「你每天只吃最便宜的八角钱的素菜,衣服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牌子,还有你的鞋,都脱胶了,还穿它上体育课跑三千米体测,你好特别哦,就不怕跑到一半,鞋子飞出去吗?」 坐在旁边的同学听到这话,发出一阵隐约的笑声。男孩的脸通红成一片,恨不得把头缩回到肚子里。 李英达说:「不过没关系啦,我最喜欢帮助同学了。」说完拿出皮夹,从中抽出两张百元大钞,拍在桌子上。 「同学,买双好鞋吧。」李英达笑了笑,不顾他一脸尴尬,拽起男孩挂在胸前的学生证,看了一眼。 「高三(1)班,林朝阳」,原来叫林朝阳,也不是很特别的名字嘛,甚至还不如自己的好听。 男孩憋红脸说:「我……下午还有课……」 说着就要走人,不想鞋胶恰好在这时发出「嗤」地一声,鞋底裂开条大缝,足底钻出一只打满补丁的袜子。 「哦吼......」 人群里,有人嚷了一句,接着是一大片笑声,男孩钱也没拿,拔腿就走。 李英达喊住他,不解地问:「同学,我真心想帮助你,你在躲什么?」 林朝阳将唇咬住,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有任何不妥,他涩涩回:「谢谢同学,我其实过得蛮好的。」 话才说完,他深鞠了一躬,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扶着膝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男人不自觉地扶了扶膝盖,那该是怎样一种令人不太舒服的姿势?这种不舒服,直到他长大成人后仍会像影子一样跟着自己。 专柜的销售小姐热情推荐着最新款的空气加湿器,林朝阳反覆衡量着它们的价格、功率、适用面积、耗电程度,最后挑选了一款性价比最高的。 当他掏出手机完成支付时,来电翩然响起。 是个陌生号码。 他知道的,一定是李英达。 环时的新拍摄基地在奉贤,在林朝阳看来,奉贤并不属于上海。诸如崇明、宝山、青浦,三公里内,大多是一望无际的水泥公路。偶有自驾游与商旅人士驾车路过,留下的只是短暂身影与青灰色尾气。这里的居民大多集中安置,某一片多繁花似锦,某一片就有多苦雨凄风。 男人下了出租,眼前一片荒芜,林朝阳有种置身辽北的感觉。若不是手机提示,他的定位仍处在上海市的管辖范围内,他还以为自己在拍《白鹿原》。 偌大的黄土地上,新兴崛起一座巨型的钢铁巨兽,那便是央广的基地新址。据说资方拉投数上百亿款项,方才有了眼前这座不朽之城。 男人停身站在宽敞正门前,见中央喷泉口,杵着七面各个国家的国旗。cyn主做国际时政新闻方向,在多个国家设立了了自己的新闻办公室,李英达的《环球时闻》前身是一档时政脱口秀节目,因尺度过于大胆跳脱遭到广电抵制,高层连夜启动备选方案,将它调整为现在的态度较为「端正」的常规播报类新闻,顺便给新人们一个露头机会。 李英达撞了狗屎运,在上百位试录者里脱颖而出,成为首位坐上环时主播椅的新播报员。 与他搭档的,是在央广中心念了二十年新闻的「老油条」李鹤年,头六个月都由「一对一老带新」形式录制,这些林朝阳都知道,都是这些年从李升嘴里一点点挖出来的。 没别的意思,单纯只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男人拎着新加湿器,哼着小歌儿,漫步走进大厦里。 按照先前电话里的提示,演播厅在27楼,摁下电梯的一刻,男人才有了一丝要上战场的感觉。 就这么去,会不会显得太不正式?虽然某人在电话里说,只是例行等他下班,然后一起吃个晚饭。可好歹也是多年再次重逢,除去上次同学会,这还是他们第一回单独吃饭。 李英达常将这样的聚会称为date,林朝阳不兴留学生那一口中英夹杂的口癖,总觉得做作,但李英达说英语单词时,却让他觉得安心。 d-a-t-e,他多此一举地在百度翻译里输入这个词,「做名词时,日期/。」男人将屏幕拉下去一点,「俗语中也做约会翻译,及持续期间内的聚会,多用于爱侣之间。」 爱侣之间,原来如此。 林朝阳勾起浅浅笑意,他理了理衬衫领子,在「叮」地一声提示音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电梯。 「您就是林先生吧?」 才出电梯口没两步,林朝阳就见迎面走来个面相温婉的女孩。她一身优衣库通勤装,风格轻便,嘴边还别着台对讲机。 「您一定就是李老师要我来接的那位朋友。」女孩主动握手,扬了扬工牌,说,「环时组新实习生,章小媛。你可以叫我小媛。」 男人礼貌性地笑了笑,「你好,小媛。」心里却惶惶一沉,朋友,原来他在别人面前,称自己是朋友。 小媛毫不见外道:「按台里规定,一般人是不可以进演播厅里的。李老师还在拍,可能还要十来分钟。他特意吩咐我,让我先带你进去简单参观下。进去之前,你得要有这个。」 第10页 女孩将一块工牌递到他面前。男人抬眸一扫,见大头照处是李英达的脸,上头还贴着张狗头贴纸——很明显,这是李英达自己的工牌。 适才的惶乱一扫全无。你看,枯木又逢春了。 进门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咔咔」声,和胶捲滚动的声音。整间屋子暗暗的,女孩走在前面,示意后头的男人走路尽量轻些。 林朝阳松开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这里的严肃气氛让他有些不太舒服。 「好,我们现在切回现场......」男人的声音饱满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都拿捏得极其到位,现场里听,仿佛在给耳朵做高端spa。 林朝阳择了个角落位置坐下,小媛递了瓶水来,站在他旁边,不停地笑。 男人偏过头,看着她一副捂嘴不敢大笑的样子,问,「你怎么了?」 女孩捋了捋头髮说,表情有些娇羞,「来之前,李老师说让我接你。我问怎么认他,他说你只管看,接下来三十分钟电梯走出来的最帅的男人,那就是他的朋友。」 林朝阳面色一红,这次轮到他想笑又不敢笑了。 小媛满是星星眼地说,「我起初还不信呢,身边还有比李老师更帅的人?现在我信了......」 女孩面色微红,不敢直视男人的眼。 林朝阳说,「你也挺可爱的,跟我老家的妹妹一样。」 女孩更害羞了,要不是还在拍节目,林朝阳看她高兴得能飞起来。 平心而论,他对眼前这个女孩印象不错。她有一张小圆脸,正显出她的无攻击性。两条眉毛月牙似的盘在上面,笑起来时,有一对梨涡。 她让人想到高中时的王婷婷,也是这样的亲切开朗,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话的感觉。 林朝阳打骨子里羡慕这种人的性格,他就做不到。 众所周知,有些人天生是向日葵,而有些人,天生只能做铁线蕨。 什么是铁线蕨?你看,你都不知道吧? 那是一种不太需要阳光就能生长的植物。 它们连同在世仅存的一万一千多种蕨类植物一样,默默无闻的孤独着、疯长着。 不需要太多关注,不需要精緻的玻璃房、考究的水氧供应,乃至于它们是死是活,都无人在意。 没有人会记得地球上还活着一群孤岛似的铁线蕨们,正如没有人在意扶着膝盖走出门去的林朝阳。 人,它与植物最大的相同点,就是生来孤独。 林朝阳似有似无地嘆了一口气。 他随小媛的目光看向新闻台上的男人,聚光灯打在他身上,附出一层炫目的白。 李英达从新闻稿中抬眸,瞥了男人一眼。 林朝阳报之一望,一秒之间,风云再涌起。 ☆、假鞋 一直等到凌晨后半夜,录制组才宣布完工。 林朝阳的烛光晚餐梦破灭,却获得一次和李英达共进夜宵的机会。 两人从基地出来时,后门小吃街生意正浓。炒粉炒面,啤酒烧烤,隔着百十来米都能闻见香味。 李英达拎着半瓶没喝完的红酒,晃在前面,「再去吃点东西?」 林朝阳一怔,他没想到,一贯吃着鹅肝牛排的李大公子,也会纡尊来这市井小摊前体验人生。 两人随即选了家虾店,择位入座。 晚饭是在演播厅里吃的,录制组的盒饭,三菜一汤。李英达这样的新闻主播,看似光鲜,实则忙碌起来,也和普通社畜无差。 林朝阳陪他一块吃的饭,在中场休息时,他看见男人蹲在消防通道前,默默翻找着沙拉盒里的小番茄——膳食控制也是作为出镜主播的一大工作职责,李英达常为减肥苦恼,却懒得运动,只能靠控制饮食维繫身材。 林朝阳看着有些心疼,趁人不注意时,递过去一块紫菜饭糰。男人扫了眼包装上的热量表,眉毛一塌,悻悻然把饭糰塞回到他手上。 所以夜宵是必然之事,林朝阳太了解他了,他就是只大馋猫。 「馋猫」为尽地主之谊,一口气点了三份不同口味的烤龙虾。他问老闆要来两个高脚杯,将那半瓶红酒倒进杯里,林朝阳一杯,他一杯,两人交盏之间,目光黏连,风中飘满粉色泡泡。 李英达说:「07年的巴罗洛,喝个新鲜吧。」 林朝阳猜,大概是这红酒的牌子,他果然没听说过。 「焦油、紫罗兰、玫瑰草……还有一味……一味是……」男人虚闭着眼,修长指节夹在高脚杯的杯脚上,杯子里,酒液晃荡,如流光溢彩般夺目。 「黑菰块。」林朝阳抿了一口,补充道,「最后一味,是黑菰块。」 李英达势在必得,「杜松子。绝对是杜松子。」 林朝阳来了兴致,又尝了一口,说:「不然打赌?是黑菰块算我赢,是其他的都算你赢。」 「好啊,那你说赌什么?」李英达也跟着有了些难得的醉意,还没怎么喝呢,看人就有些朦朦胧胧了。 林朝阳想了想,「那就赌……赌一个心愿。谁输了,就要满足对方一个小心愿,不能太过分哦。」 李英达笑而不语,揽过酒瓶来看。为凸显公正,他特意凑得近了些,让林朝阳也能看到标籤上的小字。 两人借着昏暗灯光,四只眼睛拢近一处,聚精会神地寻找着。 林朝阳突然兴奋,「哎呀!找到了!真的是杜松子!」 第11页 话音刚落,他才发现身旁男人一语不发,正一脸宠溺地看着自己。 沿街的彩灯发出七种颜色的光,每一种光打在男人的侧脸上,都仿佛是一副全新的皮囊。 李英达说:「恭喜啊,你输了。」 林朝阳无端脸红:「我都输了,你还恭喜什么?」 「我在恭喜自己啊。」他偏了偏头,往男人脖子窝里吹了口气,笑声随风声忽近忽远:「从现在开始,林朝阳欠李英达一个心愿。」 「不能太过分。」林朝阳挠了挠脖子,酥酥痒痒的,像有小虫子在爬。 李英达把头搭在他肩上,目光顺游而下,缠绵悱恻:「这样.....也算过分吗?」 他微张开唇,轻轻摄住男人的耳朵,舌尖湿糯,如泥鳅滑过,从耳根到内耳廓,所经之处,野火燎原。 「别……别啊……」林朝阳推了推他,满脸羞臊,「有人……」 李英达将脸收回,意犹未尽:「你不喜欢这样?」 男人老脸通红,语调含煳不清,「不……不喜欢……」 李英达将剥好的小龙虾塞进嘴里,摘下塑料手套,惶惶笑说,「说起来,你的初吻好像也折在了我手上?你忘记是怎么没的了?」 男人吭哧一笑,终没忍住。他反覆擦拭着眼前的瓷碗,即便它早已光洁如新。 怎么没的?能是怎么没的? 还不是被一个叫李英达的坏男孩,硬生生给骗走的? 贼喊捉贼。 「同学,今天下晚自习的时候,一起回家吧。」李英达掐好时间等在一班门口,每天这个时候,林朝阳都会第一个从食堂回教室,在走廊过道里背英语单词。今天也不例外。 林朝阳看见他,忙将单词卡收回到口袋,整个人像是触电一般,转身就要走。 李英达迅身堵住去路,满脸笑嘻嘻道,「林同学还在为那两百块钱的事烦心吗?」 他留意到,林朝阳脚上,是一双全新的367度牌运动鞋。 男孩拉了拉他袖子说,「你缺钱的话,可以跟我说啊,我零花钱很多,用不完的。」 林朝阳使劲摇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穿莆田鞋呢?」李英达指着那双新鞋,笑得刺耳又真诚:「哪有什么367啊,我只知道361,你也太好笑了吧?哈哈……」 林朝阳有些生气,「我回去了。」 李英达说:「今晚校门口等我啊,我有话跟你说。」 林朝阳假装没听到,头也不回地冲进班里。 其实他听到了,他都听到了。 李英达的笑声里没有恶意,那只是,只是自己本就残破不堪罢了。 林朝阳缩了缩脚,将裤腿拉下来一点,使那367的商标尽量显得隐蔽一点。 他还等在外面,沖自己挥手,笑成一朵向日葵。 林朝阳永远也躲不开李英达,哪怕他特意择了最僻静幽远的回家路线,也还是被李英达半路逮住,两人在小树林里对峙。 「干嘛躲我?」李英达气鼓鼓,「林同学就不愿意给我一个了解你的机会吗?」 林朝阳抓着书包一角,闷闷道,「我……我回家给我爷爷做饭。」 「你爷爷又不是三岁小孩,干嘛要你做饭?」李英达口快,说完方听到旁边人提醒:「他爷爷高位瘫痪,就是植物人。」 男孩顿时眼神一软:「抱歉啊,那个……我不知道你家庭状况。」 「没什么的。」林朝阳苦涩地摇了摇头,见李英达腋下夹着个大纸盒,盒子上,画着大大的李宁商标。 李英达将盒子递了出去,林朝阳没接,他又主动打开了盖子,林朝阳瞥了眼,盒子里是一双做工精緻的运动跑鞋。 纯乳胶的增高垫,带网格式的排气孔,鞋侧上,有两块颇为拉风的赛博图腾。那是林朝阳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李英达说:「喏,送你的,以后还是别穿假鞋了。」 「这不是假……」林朝阳试图狡辩。 「别死鸭子嘴硬。」李英达不顾对方是否愿意,将鞋盒塞到他怀里,如释重负:「我不知道你的鞋码,就按自己的码子买的,所以合不合适,我不知道。」 「多少钱,我给你。」林朝阳忙打开书包,拿出隔层里的小钱包,「这鞋很贵吧?三百够吗?」 他数了数,就算加上所有硬币,也还差二十七。 「三百?大哥,你在开玩笑吗?这可是限量版,至少要三......」旁边同学笑了笑,李英达回头瞪了那人一眼,将他没说出口的「千」字掐断。 他转回头,露出笑容,轻飘飘道:「没关系啊,我说了是送,就不会收你的钱。」 林朝阳拽紧毛钞,火烧云一路蔓延,烧到耳朵根。 「好吧好吧,为了照顾到你脆弱的自尊心,不然,以后你就用课时来抵钱吧。」李英达拍了拍他的肩,暗自佩服起自己的妙想。 如此一来,两人便有了更多相处机会,又不会让他显得难堪,何乐而不为? 没想到林朝阳说:「什么是课时?」 旁边人忍不住了:「你好傻啊,我们老大的意思,就是你以后帮他补课。」 男孩不太确信,语气喃喃:「可是......你是艺考生啊,艺考生也需要补习吗?」 「我数学不好,偏科很严重。」李英达迅速补上答案,「你说巧不巧,偏偏你数学又那么好,但语文和英语却不尽如人意,我们可以互相学习啊。」 第12页 「听到了吗?我告诉你,我们老大的语文,可是回回年级前三。」小弟威风,一边说一边扬起大拇指,口气阿谀:「替我们老大补习,是你的荣幸,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把你穿假鞋的事告诉全校人,以后全校人都知道你穿假鞋。」 林朝阳表情一嗔,显然被吓到了,他大气也不敢出,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总归是左右为难。 李英达说:「不愿意就算了,咱不强人所难。」 话虽如此,但难过还是有的。 林朝阳说:「我每天回去还要做饭,还要做卷子,时间太赶了,抱歉。」 「没关系。」李英达拍拍裤子上的灰,露出一贯的笑容,「真的没关系,我能理解啊,你是好孩子嘛。」 说完这些话,继续待着就显得有些不识抬举。李英达挥挥手,示意其余人掉头,一行人吭吭哧哧,转身要走。 「不然......」迈步前,林朝阳将人叫住。 李英达回过头,和风吹过,夜里看男孩的眼,如两块幽绿的猫眼宝石。 林朝阳说:「不然您可以来我家,如果您......您愿意的话。」他特意加重了您字。 李英达:「我考虑下吧。」 「什么?」男孩没听清,风声太大了。 「我说,我考虑一下。」李英达扑哧一笑,咯咯个不停,「考虑一下。你是不是傻?」 「好,考虑一下......考虑一下.......」男孩又开始自言自语,怀里的鞋盒,比刚才要顺眼一些。 「周五放学,还在这里。」李英达边走边笑,林朝阳发现,他真的很喜欢笑。 男孩低头咬了咬手指,将最后一点没啃完的指甲剥下,甩在风中。 「老大,你也太看得起他了。」身边人不解。 李英达:「你懂个屁。」 ☆、围巾 两人吃完夜宵,最后回的是林朝阳家。这次醉的人是李英达,林朝阳没料到,几年没见,这傢伙酒量退步这么明显。 大毛听到声响,从半禁闭的笼子里探出头来,哈嗤哈嗤地,口水流了一地。 李英达浑浑噩噩地说:「咦,你家怎么养了头狮子?」 林朝阳扶额:「那是狗......」 男人将他放在沙发上,打了水,用毛巾一遍遍地替他擦脸。 李英达的五官略带婴儿肥,用手轻碰时,有种微妙的「duang」感。仿佛盛夏枝头的饱满青梅,盈盈一握,能掐出水。 林朝阳承认自己夹带私心,在没有徵得对方同意的情况下,擅自把人带回了自己家。 他想的是,就该与李英达互相了解不是吗?他用一个醉酒的夜晚,熟悉了三宅一生的气味,那么李英达也该熟悉熟悉,广霍香的味道。 林朝阳的家是个单身loft公寓,地段并不好,离闹市区近。到了晚上还是能听见沿街车马人流的声音。 即便如此,这也是他反覆挑选后的决定。哪怕他现在有足够的能力租赁更好的房子,但节俭早成了习惯,住房这种事,在他看来只要能遮蔽风雨就行。 所以李英达睡得不太如意,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扔在了礁石上,身下全是硌人的碎石子。 迷煳里,他摁了摁身下的床垫,是软的,可却带着一股小商品市场惯有的廉价气息。他下意识地缩到靠内的一角,林朝阳被他扰醒,往他身上贴得更近了一点。 「热......」李英达将男人推开,拉了拉黏乎乎的衣领,「我要开空调。」 林朝阳听到指令,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在床头柜翻找起遥控器来。 「快点.....热死了.....」李英达翻了个身,仿佛一条被烤熟的鱼,表情三分惺忪,七分不耐烦。 林朝阳说:「我在找,平时不怎么开,忘记放哪里了。」 床上人突然不是很想说话。 五分钟后,男人终于找到了空调遥控器,但却发现后面的电池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家里没有备用电池。 李英达没听到声响,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他勐地清醒了过来,迅速从床上坐起。 林朝阳略带歉意地说:「对不起,电池被我搞丢了。」 李英达抱住他的腰,醉意还没褪全,「没关系,」他异常虚弱,浅浅笑道:「你就多抱抱我好了。」 「不是说热吗?」男人放下遥控器,不放心地说:「要不我去楼下买对电池?或者拿风扇?」 「不要了。」李英达将头埋在他的肚皮上,软软的,他勐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味,仿佛毒瘾。 「你要是睡不惯,我可以叫个代驾送你回家。」林朝阳摸了摸他的头,环顾四周,屋里陈设简单,最值钱的可能就只有抽屉里的一排男士手錶。 他一个人生活惯了,忽略了李英达的感受,温室里的花朵突然走出来,不习惯是情理之中。 李英达说:「不要,你抱着我就好了。我不热。」 林朝阳有些看不懂眼前的人,不热?怎么可能,明明满额头都是汗。 他抬手一擦,却发现男人又睡了过去,嘴角挂着口水,像极了生病时的大毛。 于是愧怍更深了。 次日清晨,李英达先醒一步。林朝阳睁眼时,看他捧着一杯水,在阳台上观赏盆栽。 「这是什么?」李英达用手碰了一碰叶,叶子遽然收缩,像个娇羞的女孩。 林朝阳靠在栏杆上,感受着晨风,惬意道:「含羞草啊,这你都不知道。」 第13页 「我当然知道,只是现实里没怎么见过。」李英达将没喝完的水倒进花盆里,又逐一观赏了一遍,方抬起头,似有所求地看了眼男人。 「怎么了?」林朝阳陪他蹲下,手顺其自然地搭在他的肩上。 李英达说:「我也想要些绿植装点新家,但不知道选什么好。」 林朝阳微微一笑:「你想要什么样的,可以问我。」 李英达说不上来,「好看的?不要招蚊子,我最烦蚊子。」 林朝阳说:「不如这样,这周我刚好要去建德出差,那边有个农大棚项目,也做景观绿植,你想去的话,可以当场选一选。」 李英达说:「那是最好了。」他话锋一转,又略带不满地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帮我选。」 「你选我选有什么区别?」男人明知故问。 李英达义正言辞:「只有你给我的,才是最好的。」 李英达用了午饭才走,他约了家政工,下午三点上门。搬家时还有许多东西没整理好,卫生也不怎么到位,两人约好晚饭时再见。 结果直到李英达下了楼,男人才想起原先的空气加湿器还没给他。他追跑下楼,送加湿器,见李英达刚好坐上计程车,一路绝尘而去。 没办法,只能再跑一趟,送加湿器。 说来也是好笑,林朝阳平日里最烦奔波。本硕近七年,他一直是专业里最安守本分的那个。舍友形容他,「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要是被他们知道,自己也会主动上门送礼,那可真是世界奇蹟。 男人到了门口,见防盗门大敞着,里面是整理东西的声音。 「先生,这个也要扔掉吗?」是家政阿姨的声音,「这条围巾还很新呢。」 林朝阳下意识凝身,往后小退一步,退回到阴影里。 「扔了吧,便宜货。」是李英达的声音,他说话时总带点鼻音,「早该扔了,这应该不是我的吧?」 话里满是风轻云淡。 「我从来不穿没有牌子的东西。」男人谈话继续,温和不改,「阿姨要是喜欢,就送给您吧。」 男人心头一摄,寒气从脚底升起,形成一圈冰蓝色的霜花。 「谁?」屋里传来脚步声,哒哒哒,李英达走了出来。 「吓死了,我以为是谁。」男人脸上略松弛了一下,拍了拍胸脯,顺手捡起沙发上的抱枕:「随便坐啊,家里蛮乱的。」 林朝阳将加湿器放在茶几上,涩涩道:「给你买的。」 李英达扫了眼外包装,连碰也没碰,只说:「啊,是礼物吗?」 「是的吧,不过不是什么大牌子。」林朝阳捧着茶,仿佛在茶面里,看见自己蹩脚的五官。他想要逃。 李英达说:「没关系啊,你愿意送,我就很开心了。真的。」 「那......你忙吧,我先走了。」林朝阳放下杯子,坐立难安,他想,自己此刻的姿态一定非常难看。 李英达意识到气氛的尴尬,还以为他在为昨夜空调的事生气,他眼中的林朝阳总是敏感,且极具哀思。 出门前,男人握着门把手说,「我记得以前,送过你一条围巾吧?」 李英达恍然,面色唰一下红了,忙将脚边的垃圾袋往身后踢了踢。 「想扔就扔掉吧,我不介意的。」林朝阳嘆了口气,眉眼一点点黯了下去,「我是说加湿器啦。」 李英达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 他真不记得,那条围巾是林朝阳送的。泛黄的回忆里,有许多人送过他诸如此类的礼物,什么手工笔记啦,小装饰球啦,手写贺卡啦,那些东西零碎而泛滥,堆在他的衣柜里。 去美国前,他只选择将那条围巾塞进了有限的行李箱里。文泽西州冬冷夏热,围巾只在特定季节里才会派上用场。那时他是记得的,那是林朝阳赠予的,就算用不到也要放在身边,偶尔拿出来闻一闻也是好的。 怎么回国就忘了呢? 当真是喝酒误事。 他站在窗帘后,目送林朝阳一路走远,直到看男人跟随人群,钻进地铁口,方才悻悻然从垃圾袋里翻出围巾。 那是林朝阳人生中第一条手织围巾,男孩手拙,针脚织得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新手作品。 毛线是他去姑妈家选的,林朝阳的姑妈拥有一整面墙的华丽刺绣,纺织了得。 林朝阳有段时间常去她那儿看表姐们织小玩意儿,他多避讳,觉得男孩子碰这些东西,好娘。 后来这件事被李英达知道,他说,这有什么?为什么男孩就不能打毛线,为什么女孩不能剃光头?你总是活得太端庄。 有了李英达的怂恿,林朝阳第一次尝试着跟表姐学,从织零钱包到织小毛衣,在门边一坐一下午,那是他最舒展的时光。 后来鼓起勇气,他将人生中第一次且算入眼的作品捧到李英达面前,一条墨绿色的围巾,像植物一样的绿,充满生机的颜色。 从此高三学生堆里常常出现一个戴着绿色围巾的少年,骑着山地车,龙头上别着一束向日葵,骑车路过时有一阵香风。 林朝阳在地铁上戴着耳机,手机里滚动播放着百词斩。 陈年的□□惯,心情不好时,他就爱背英语单词。 别样的语言能带给他近乎神圣的平和,降噪耳机将一切嘈杂阻绝在外,为他树立起坚不可摧的高墙。 第14页 耳机里,徒留机械的单词朗读声。 他照着单词卡默念:princess,公主。 少年笑如银铃,乘风掠过。 prince,王子。 李英达回头,和向日葵溶为一色。 princess,公主;prince,王子。 自古相爱两难全。 ☆、双环 李英达深唿吸了三下,方举起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门后钻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李英达还没进门,便闻见一股水果腐烂的味道。混合着变质的中草药气味,他仿佛误入灾区的不速之客。 即便这是一次早就约定好的登门造访。 数学书翻到第七十三页,红蓝水笔都已准备完毕,男孩下意识理了理袖口,将有图案的那一圈正对身旁的空位。 他足足等了十多分钟,才等到林朝阳进门,今天讲一模卷,李英达区区六十分不到。 林朝阳先用红笔划出他每一道错题的失分点,然后结合课本里的具体单元,逐一讲解基础概念和定义。李英达虽一知半解,但听得尽兴。 哪怕…… 哪怕他觉得某人身上的味道并不太好闻。 讲了半小时有余,隔壁房间一阵咳嗽声。林朝阳放下笔,跑进厨房倒了一盅中药,然后双手捧到房间里。李英达好奇,跟着瞅了一眼。 原来植物人是这样。 那便是林朝阳那高位截瘫的爷爷。男孩看着床上的人,试图透过他骷髅般的凹陷面容,找出一丝「其实林朝阳过得也没那么惨」的证明。可他失败了,他亲眼所见,林朝阳将手探进被褥里,替他徒手拂去排泄物与口水。明黄色的秽物粘在他手上,他视若无睹,便盆里还积着一滩没来得及倾倒的晨尿。 床上人吊着一口绵绵的气说,阳阳放学了? 林朝阳回,放了,今礼拜五,下午只有一节课。 老人目光一撇,朝向李英达。林朝阳补充:「我同学,上门找我补习哩。」 李英达没忍住,捂嘴跑向洗手间,对着蹲厕哇啦啦地吐。林朝阳放下碗,走到门后,敲了敲门:「你没事吧?」 两分钟后里面人才勉强缓过神,出来时,脸白了好几个度。 我就知道,林朝阳想,我就知道没人能不被这样的阵仗劝退。所有人都爱光芒万丈、头髮香香的李英达,只有李英达,才会好奇那个残缺暗淡的林朝阳。 也不是没抱过希望,觉得,他或许是千万个庸人里稍显特别的那个。他不会在意自己是穿361还是367,也不会在凑近自己时捂鼻问一句「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死人身上的味道」?他温和而悲悯,如同一轮照进岩隙的暖阳,可暖阳不懂,这岩石之底潮湿险恶,远超乎想像。 李英达没留下吃饭,随意找了个藉口走掉了。 林朝阳送他到楼下,回家对着自己的身子勐喷了半瓶六神花露水。 「这对dw情侣对镯,双环紧扣,寓意恆久,它也是我们今年主推的网红热销款,很多国外的明星博主都人手一只。」 dw专柜后,柜姐满面春风,手套伸入展柜,抽出一盒手环,男人扫过,最终将目光停在最开始那对镯子上。 柜姐热情介绍道:「这款双环对镯设计独特,分为日环和月环,象徵佩戴者如日月般厮守终生,日随月升,月随日落,日月轮转,生生不息。」 李英达掏了掏耳朵,虽明白这样甜美流畅的说辞不过只是商家的推销话术,但这一通浸润下来,想不乖乖掏腰包都难。 「那这一对,」李英达指了下旁边的一对镯子,又指了下跟前这对,问:「和这一对,哪个更贵?」 「那当然还是「日月情深」系列。」柜姐不由说分,一手揽过pos机,眉飞色舞,「先生您太太真的很有福气,这一对是我们最后一套现货,之后想买,就得配货,起码要等三四个月。」 「那就包起来好了。」男人甩出信用卡,动作优雅而不失风度,一看就是cbd的刷卡常客。 这一类人,往往最讨柜哥柜姐们的喜爱,他们往往不太注重价格,更关心品质与脸面。 柜姐雷厉风行地将镯子和小票装进纸袋里,还额外附赠了一枚小耳钉。李英达拎过纸袋,随手将耳钉别上,暖光灯下,别有风采。 「先生您真的很有气质,」柜姐不忘拍足马屁,「您的太太一定和您一样有气质,我们dw,很荣幸能为您这样的人服务。」 「有个问题......」男人并不着急走,而是半趴在展柜前,眼神翻来滚去,到处瞟着其他商品。 柜姐突然紧张。 「为什么是太太呢?」他将手机屏点开,划开屏幕,壁纸是两个男人相互依偎的照片。 柜姐花容失色,「啊......抱歉......我......」 男人收回手机,轻轻一笑,「没关系啦,看你和他一样可爱的份上,我不介意你把他形容成太太。」 对不对,林太太? 林朝阳有点烦。 不全是为了李英达,这次是工作上的事。 起因是他有个硕士段的大师兄,叫孙仁。他和几个土老闆半年前拉投了一个创业项目,医美制剂方向。 林朝阳作为技术顾问,提供一些基础原料配方,在该公司底下挂了个名。 竟没想到,师哥害人,在没有三证一照的情况下,贩卖劣质面膜,如今客诉成群,彻底引爆了各大论坛。 第15页 按理说,这本与林朝阳无关,可他也是几个小时前才发现,每张面膜的包装盒上都印着「知名专家林x阳教授倾情推荐」的字样。 有一部分情绪激动的受害者直接扒出了林朝阳的单位、家庭住址、籍贯、身份证号,甚至还有他高中时的□□号和贴吧帐号,声称若是再不给出满意答覆,将联名起诉,或举报到他任职的校政教处。 男人苦不堪言,一整天都没怎么吃饭。孙仁傍晚时与他约见,形容疲惫,显然也没少发愁。 林朝阳看在眼里,也不好意思多指责什么,两人坐在格子间里,对着满屋子合伙人,一脸阴雨绵绵。 「问题还是要解决,」孙仁勐吸一口烟,呲了下嘴:「不然就按小王说的,按照现有的补偿计划,根据订单截图逐一返款。已经造成伤害的,按程序走医疗事故鑑定,该赔多少咱就赔多少。」 「你说得倒是。」坐在总经办椅子上的男人敲了敲桌,声色俱厉,「这每一笔赔偿走出去,不都是花的投资人的钱?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颳来的。」 孙仁挠了挠头,「那我也不想啊!谁知道那群人用了会过敏。每款面膜上架前都是做过检测的,这个你问老林,他比我懂啊。」 「你别一有什么事就拉上我。」林朝阳皱了皱眉,随手翻着手头的文书资料,神思烦乱:「早在一开始我就觉得你这项目不行,什么纯天然植物面膜,市面上打纯天然旗号的有多少?又有几家是真的纯天然?何况美妆本就不是我们这群男人能玩转得起来的,况且......」 男人微微一顿,泄了口气,终忍不住道:「况且一开始我就是被你骗来的,你说只是挂名,可并没说要以我的名义做代言人,把我大名堂而皇之地印在包装上。现在舆论全在针对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压力有多大?」 全场屏声,连孙仁也被堵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深知,他这师弟鲜有如此话多的时候,除非是真生气。 这件事的确是自己不够厚道,只是事到如今,孙仁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众人缄默半刻,最后还是孙仁站了出来。 「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把你们拉下水的,这次的赔偿款额,从我私帐出好了。」 投资人哼了一声:「你不用显得有多无辜,这本就是你该承担的。」 林朝阳闷头不说话。 孙仁说:「你们说得对,这本就是我的责任,犯了错就要承认,我绝不逃避。」 话还没说完,他便从座位上站起,对着满会议室的人,鞠了个大躬。 林朝阳看了眼手錶,到时间了,他翩然起身:「各位,我还有约,先走一步。」 「朝阳......」孙仁满是歉疚地看着他的脸,一手挽住男人手臂,「对不起......拿你做代言的事,我之后再找你细谈解决方案。」 男人整了整领带,半回过身,看了眼他手上的订婚钻戒—— 如果没有这个意外,孙仁在年底就会和女友结婚。但是照目前来看,这个婚,怕是暂时结不了了。 林朝阳竭力将怒气压回到肚子里,嗤了嗤鼻,走得干脆。 晚餐吃得敷衍,林朝阳本就没什么兴致。扔围巾的事仍萦绕心头,谁知道呢?或许某人从骨子里就看不上自己的东西。 地铁口走出来,李英达恰好等在最高一级台阶上。他拎着纸袋,来回踱步,心中盘算了一万遍的说辞,可见到真人,一瞬间又全忘了该说些什么。 两人相互愣了一下,林朝阳说:「不是说好在你家楼下见?」 李英达走过去,咳嗽了两声,「我等不及嘛。」 上海昼夜温差堪比新泽西州,新泽西的天气类同北京。某人还没有完全习惯。 林朝阳站在风里,望着寥寥夜空,鼻子跟着抽了一下,「我记得你有九点半以后就拒绝出门的习惯。」 他抬手看了眼表,恰好九点过七分,往日里,某人该在家里敷着黄瓜片,听双语直播,准备第二天的录播稿。 「那个……」李英达咬了咬唇,把纸袋伸了出去,坚定道,「送你的。」 「很贵吧?」林朝阳的手自始放在裤兜里,没有接过来的意思。他自嘲般的笑了一下,说,「我可是不配。」 李英达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他每次都这样,妄自菲薄起来,老是把自己想得一文不值,从高中时起就如此。 他容忍他的小脾气,但不确定能忍多久,是人都会有底线。 只听林朝阳淡淡地说,「这次又花了几千,又想要我给你补多少数学课?」 李英达低着头,踢着脚边的石头,声音哑哑的,「我没要你还,不喜欢当我什么也没说。」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袋子缩回。林朝阳似是不甘地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两人埋声上楼。 出了电梯口才算爆发。林朝阳一把将人拽进楼道里,李英达被摁在一堆废弃纸箱上,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惹我生气很好玩?」男人掐着他的肩,仿佛要将他的肩胛骨捏碎。 李英达一脸哭丧地说:「我真忘了那是你的东西。」 「忘了?」林朝阳不依不饶,「今天忘了围巾,明天忘了生日,是不是哪天,连你老公姓甚名谁也一起忘了?」 「我没有……」李英达抱着头,不敢用正眼看男人,整个楼道里迴荡着轻微的啜泣声。 第16页 林朝阳问:「美国混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你老公是谁吗,嗯?」 李英达不敢说话。 「说啊。」他箍得身前人更紧了,额头上青筋乍起,根根分明。 李英达含煳其辞:「你……你啊……」 男人寸步不让,「什么我?我是谁?」 李英达:「林朝阳……」 「林朝阳是谁?」 「我……我老公……」不知怎的,某人心底泛起一丢丢的羞耻。 林朝阳挑起他下巴,目光炽烈如火,又冷冽如冰:「再说一遍刚刚的话,完整说下来。」 「我老公是林朝阳。」李英达彻底缴械,他心服口服。 眼前人微微一怔,他只以为眼前人没听清,又重复道:「我老公是林朝阳。这次听清楚了吗?」 「这还差不多。」男人将他松开,抢过袋子,抽出礼物盒子,将丝带粗暴扯断。 他把手伸到李英达面前,面无表情道:「还不给你老公戴上?」 ☆、训话 「......布雷菲德菌素a对蕨类植物卵发育的影响,筑基在高碘酸锡夫反应和苏丹黑b反应的对比结果上......」 林朝阳课讲到一半,察觉到不对劲,登时停住。台下似有窃语。 「结果显示:未经bfa处理的对照组发育卵中期的水蕨卵细胞较大,高尔基体、内质网等细胞器完整.....」 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男人放下讲义,手背在腰后,扫了眼台下。下课铃响起。 林朝阳说,「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他没有拖堂的习惯。 「老林万岁!」有几个闹唿的已经抢着站起了身,学生们开始各收拾各的。 男人回到讲台前,一张一张地将资料整理归纳好,明天上课还要用。 一群人涌上来,目光奇异。 林朝阳问,「怎么了?」 一个男生说:「老师手上的镯子哪买的,样子好特别。」 「对啊对啊,刚刚上课的时候一直晃,晃得我人都晕了。」旁边人附和。 林朝阳抬起手,抚了抚镯身,嘴角微一上扬。 「是女朋友送的吗?」有女生问,接着一阵隐隐的哀嘆,「她是做什么的呀,漂亮吗?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林朝阳无奈笑笑,止住整理资料的手:「咱们学校的校规是什么?」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一群人背得晃晃荡盪。 「什么叫切问而近思?「男人轻轻拍了拍桌,习惯性看了眼表:「平时让你们多提问,一个个装聋作哑,问起八卦倒很积极,看来作业布置少了。」 「我们是关心林老师的个人终生大事嘛。」学生们笑成一团,「以前见老师手上只戴一只表,现在多了个镯子,肯定是有情况了。」 林朝阳看了眼说话的男生,「就你最能说。」 他跟着大家一起笑。 「林老师,」门口有学生喊,「刘主任让你去政教处找他。」 林朝阳即刻打住玩闹,点了点头,继续埋头整理没理完的资料。 该来的还是来了。 午后天气小晴,男人站在廊里,瞧远处房顶上的乳燕。 「林老师,」女人站在门前,示意他过去,她边走边说,「只是简单了解,你不用紧张。」 男人音色喃喃:「应该的。」 女人敲了几下门,屋里头传来一声「进来。」林朝阳走进去,刚想问句什么,不想女人退了出去,门也顺便给带上了。 办公桌后坐着位中年男人,头髮半百,一双鹰眼锐利得很。 男人谦虚坐下,「刘主任好。」他大概猜到是关于孙仁的事。 政教处这种地方,就是古时候的府衙,三堂会审,敲灯鸣鼓,专门整治不良员工。 男人开门见山:「林老师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林朝阳说:「兴许马上就听到了。」 男人莫测一笑,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沓信,「这还不包括上周的,光这周三四天时间,校长信箱里就收到了十多封你的匿名投诉信。」 林朝阳吸了吸鼻,声音放低,「我会处理好的,一周内。主任。」 刘主任说:「我相信你,所以没在大会上说,校长很欣赏你,今年上海市高校优秀教职,报上去的名字里有你。」 林朝阳说:「主任放心。」 「对你我自然放心。」男人颇为欣赏地看了他一眼,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悠悠道:「只是你还年轻,有些事,我这个做领导的,不得不多提点你。」 「主任尽管教诲,我洗耳恭听。」林朝阳报之微笑,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惶恐。 男人吸了口茶,语速更慢了,「我也是道听途说,按理讲,我不该插手下属的私生活。」 林朝阳手心一紧,像是做了错事一般,说不上来的愧怍。 「你们年轻人感情开放,思想新潮,男男女女之间分得不是那么清楚。」主任于灌茶的空隙里瞟了一眼男人的表情,云里雾里道:「只是记住,你是老师,个人作风上,还是不要太过前卫。」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印在那些东西上。」林朝阳忽而张唇,却发现不知怎的,嗓子格外嘶哑。 他辩解道:「主任了解我,我从来不爱抛头露面。」 「我说的不是孙仁这个事。」主任放下茶杯,无奈地嘆了口气,将手边的报纸拉到他面前。 第17页 这就是一份最常见的八卦娱乐报,侷促的版面上,挤满各路明星的桃色绯闻。 报上满是「整容」、「出轨」、「撕x」、「」等字眼。 足够引人注目,也足够廉价。 林朝阳飞快浏览了一遍,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专栏里发现了端倪。 一切问题归结于一张狗仔照,照片里男人眉眼带笑,正趴在自己身上,姿态亲昵。 「旁边这个人是你吧?」主任点了点那张脸,口吻严肃:「小林,你虽不是什么公众人物,但也要注意下个人形象。」 林朝阳把头低下:「抱歉主任,是我思虑不够周全。」 「为人师表,还是要有一些自我约束的。」主任苦口婆心,又说:「我不是阻碍你们啊,你们私下想怎么来都没关系,只是作为老师,还是要考虑一些其他东西的。」 林朝阳一直点头,点得脖子都快断了。 他发现晚饭时间好像快到了,某人会不会又忘记吃饭。 真是天生的操心命。 李英达对着蔬菜沙拉整整愣了五分钟。他不忍下口。 这已经是他本月第三次收到副导演告诉自己,「最近上镜有点小胖呢」、「体脂是不是又上去了」、「什么时候考虑办个健身卡」。 他一遍遍在指挥室里看回放,在自己那张脸上寻找可以改进的地方。 是不是鼻子更高点会更好看?是不是下巴再收一点轮廓更锋利?是不是该做下提拉,眼周看着有点松? 总之是哪哪儿不顺眼,哪哪儿都想改。 他气得将整盒沙拉倒进了垃圾桶里,干脆不吃了。 「前辈,」身后有人敲门,没经过同意,擅自走了进来。 李英达头也不抬,便知是谁,他毫无搭理的兴致。 男人瞄了眼垃圾桶里的沙拉,哼了两声:「前辈干嘛跟一盒沙拉置气,你这样有上顿没下顿,新陈代谢没准变得更差了。」 李英达一边卸妆,一边解下领带,笑容看似温和,实则暗藏刚毅,「跟你比,我是年纪大一些,可是年纪再大,环时也是我一手做大的,小陈继续加油啊。」 陈柏青说:「你我同是环时的主播,可这些年,他们好像只认得你。」 李英达说:「你也很好,当然比我是要差一点。」 陈柏青又说:「可是果实熟到一定程度,终究是要脱枝落地的,以后你的位置,还是要有人来坐。哪怕我只是比你年轻几岁,而已,李前辈。」 「有能力让环时变得更好当然是好事啊。」李英达嘿嘿一笑,接到林朝阳发来的消息,说已经到了楼下,他拿起外套要走人。 陈柏青说:「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要服老。」 「都说新一批主播一个赛一个地有野心,」李英达停住脚步,半回过头,笑了一下,「今天听你说这些,小陈,你让我很欣慰。」 陈柏青的脸迅速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每叫一句「前辈」,对方都会回自己一句「小陈」。 林朝阳见人从楼里走出来,脸色并不好看。他将包装打开,将备好的沙拉递了上去。 李英达远远看了一眼,那油光光的绿色,当下更烦了。 男人意识到不对劲,将沙拉放回纸袋,李英达接过去,不冷不淡地说了声「谢谢」。 两人坐回到车上,车是公司配的,李英达前两天刚拿到钥匙。他将沙拉随手扔到了后座,林朝阳看在眼里,并不吱声。 沉默许久,方听李英达自言自问:「我很老吗?」 林朝阳一怔,没反应过来,他盯着后视镜里男人一脸的不确信,小心道:「你还不到三十,怎么会老?」 「那他们都说我老。」李英达莫名哭丧,解了两颗衬衫扣,将后视镜掰到面朝自己的这边,抻着脖子反覆观察着。 「好像都有颈纹了......」男人口气越发忧愁:「黑眼圈也好明显,镜头里看是不是很吓人?」 林朝阳一头雾水。 「吃过饭了吗?」他向后座看了眼,眼神一黯,「今天不吃沙拉了?我以为你很喜欢沙.......」 「能不能别老提沙拉沙拉?」李英达迅速打断他的话,迫切地问:「你回答我啊,我是不是很老?」 林朝阳如实道:「你不老。」 李英达又说:「那肯定是不够好看。」 林朝阳说:「挺好看的。你今天怎么了?」 「导演说我胖了。」李英达下意识靠在男人肩头,眼周红彤彤一片,满是委屈。 林朝阳摸了摸他的头,隐约猜出是因为什么。可他只觉得有些想笑,这傢伙真的越来越像大毛了。 李英达微撅起嘴,控诉道:「林朝阳,你说我是不是该去做做医美?」 「你敢?」林朝阳皱了皱眉,神色忽而严峻:「我老婆艷绝八方,哪里需要医美?」 李英达「扑哧」笑了,仿佛一朵绽开的花。 林朝阳喜欢看他笑,对嘛,向日葵就该多笑。笑多了,才可以开得更加灿烂。 多笑笑,这样才可以和太阳不分不离。 怀中人说:「你也变得越来越油了,情话一套一套的。」 林朝阳抱了抱他,神色舒展:「我也在努力变得和你一样浪漫。过去你总嫌我呆。」 「那浪漫的林朝阳,林先生,」李英达将手放在他的左右嘴角上,替他勾出一个大大的□□ile,「达达夫人是否可以请求,兑现一下上次你欠我的那个小心愿呢?」 第18页 「好的达达夫人。」男人将人松开,看着他的眼,说:「你有什么心愿,想让我帮你实现呢。」 李英达说:「我要吃你做的油爆虾!」 「好。」男人想也没想,将头点下。 「还有辣子鸡!」李英达满眼憧憬,想了想,又添加道:「还有酱爆茄子、酸菜鱼、油焖排骨、糖醋里嵴、椒盐口水鸡......」 「可是这些热量都很高哎。」林朝阳嘴上这么说,手上已经点开叮咚买菜,现在预定,到家时应该就能送货上门。 李英达撒娇卖软地说:「我不管啊,今天是放纵日,不会连你也觉得我胖了吧?」 「达达夫人才不会胖。」林朝阳放下手机,将人揽近胸膛,在男人的侧脸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达达夫人永远都是最好的,永远都是。」 ☆、朝阳 「所以我们家阳阳,命真的好苦.....」 男孩走到办公室门口,忽然被隔壁女人的哭声所吸引。 他决定多站一会儿。 「他不到五岁的时候,爸爸就肺癌死掉了,我改嫁到这里,他就一直在爷爷家长大。」女人泣声凄迷,「可惜他爷爷身体也不好,高位截瘫,除了偶尔张张嘴,跟植物人也没什么区别。」 「站在个人角度,我很同情您和您儿子的境遇。」另一头是招生办主任的声音,音色温和而坚定,「只是现在很多学生反映,林朝阳同学性格孤僻,常一个人对着窗户发呆,在课上也是这样。」 主任调出一份名单,推到女人面前,「这是最新一次月考排名,高三一班林朝阳,物理化学均在135以上,可语文和英语,却只有90不到。」 女人略止住哭泣,唯唯诺诺:「他原来的学校不教英语,所以打小英语基础就不好,至于语文,我也说了很多次,可他的性格,就不像是肚子里有墨水的呀。」 主任下发最后通牒,「高三是最关键的一年,要是他再这样,把自己包裹在一个角落里,那么以后走上社会,谁也帮不了他。」 「英达?」 男孩正听得入神,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 李英达乍地回头,见是英语老师,忙解释:「我来批试卷。」 他跟着老师走进办公室里,经过女人身旁时,两人对视了一下。 「你就坐这里吧。」老师招唿男孩坐下,将一沓英语试卷放到他面前。 每次月考结束,李英达和其余几科课代表都会被邀请来阅卷,这对他来说,早已轻车熟路。 女人继续说自己的,「性格的事,我回去一定好好跟他说。」 卷子上的红笔蓦地一停。 「其实.....他也跟我说过,很想结交新朋友。」 红笔再次停住。 「他还说,他很羡慕同年级的一个孩子,他英语很好,总是帮阳阳做笔记,阳阳也会帮他补数学。」 男孩低头一笑。用手抚了抚脸颊,有点烫烫的。 「这算朋友吗?」女人一脸急切。 「当然算。」李英达说,不过是在心里,「当然算朋友。」 林朝阳和李英达,就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啊。 两人是在值日时才见到的面。 林朝阳早已发现,每堂课课间总会撞见李英达。 他去图书馆,李英达就在图书馆借书;他去食堂,李英达就在食堂买饭;哪怕是厕所,也能撞见他在洗手。 旁边人都在说,这人好奇怪哦,沖了十几遍手,怎么还没洗干净? 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林朝阳埋头分拣垃圾,配合同学,把多余的碎灰纸屑倒进簸箕里。男孩坐在桌球檯上,他的手边,堆着高高一垒哈根达斯。 「哇塞老大,今天阿姨又发零花钱啦?居然请我们吃这么贵的冰激凌。」 小弟们欣喜,一窝蜂似的围在台子前,李英达每人都塞了一份,无所谓道:「心情好咯,这些东西我都吃厌了。」 小弟叫贊不绝,「好吃啊,四十块一盒的冰激凌就是不一样!比我身上穿的内裤都贵。」 「去你妈的,」有人骂了句,「吃着东西呢,什么内裤不内裤的,恶不噁心?」 一群人闹笑不止。 十数米开外的值日生满脸涨红,气喘不停,被天气热的。 李英达捧了几盒走过去,笑笑说:「这里多了几盒,看到同学们值日好辛苦哦,要不要也来一点?」 其余人都不大好意思,却都停下手头动作,眼巴巴地望着男孩手上的包装盒,默默吞口水。 人群里,唯独一人充耳不闻。他提着一大桶浸完拖把的脏水,默默从旁边搬了过去。 「林朝阳同学,」一盒巧克力味的哈根达斯递到眼前,「这是你的。」 男孩幽幽抬头,见哈根达斯的尽头,是一张笑意璀璨的脸。风中舒展的小脸盘子,宛如一枝迎光盛绽的向日葵。 又见英达。 林朝阳说:「我不热,谢谢同学。」 说完抿了下唇,汗吧嗒滴在手腕上。 李英达说,「你都流汗了,还说不热?」 他自做主张地挑开盖子,舀了满满一大勺,递到他嘴边,「难道要我餵你?」 其余人纷纷将目光聚拢,眼里满是揶揄,不敢出声。 林朝阳礼貌推开,「真不用......谢谢....谢你......」 他别过身,擦了擦汗,校服袖口乌糟糟一片。 第19页 李英达悻悻然缩回手,露出淡淡失望,但很快笑道:「是口味不合心意吗?我这还有草莓味和芒果味的,你喜欢哪一个?」 「我不吃冰淇淋,」林朝阳将水倒入污水槽,有几滴溅在鞋上,他忙用衣角擦了擦。 李英达这才留意到,他脚上穿着的,恰好是上次自己送他的李宁。 「新鞋还合适吗?」男孩满脸雀跃,恨不得原地蹦起来,两只眼跟着发光,「你不会跟我一个码吧?真的有这么巧吗?」 林朝阳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一脸憨憨的笑。 「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吗?」李英达加强攻势,「我知道,你生日在三月,而我生日在十二月,月份加起来,就是十五,十五恰好是我的幸运数字。」 林朝阳不停搓着裤脚上的线头,头也不敢抬,他耳边全是李英达的声音:「而且我还知道,你喜欢byond和罗大佑,罗大佑我不了解,但是byond的黄家驹,我也好喜欢的。你最喜欢他们哪首歌呀?」 「《海阔天空》,」林朝阳终于鼓起勇气,憋出了四个字。 但他的声音实在太小了,蚊子叫一般,李英达根本没听清。 「是不是很土?」男孩见对面没吱声,脸色更窘迫了几分,「算了,没听过就算了。」 李英达确实没听过,哪怕他压根就没听清歌名,也从来没喜欢过黄家驹。 但这并不妨碍一颗种子悄然种下,一个男孩对另一个男孩的情愫,它被埋进土壤。 「林同学,我可以跟你说几句悄悄话吗?」 没等林朝阳回话,李英达便拉起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楼道下。 一群人趴在护栏上,远远看着热闹。 男孩柔柔道:「下周六话剧中心,《小王子》排演,我演小狐狸,你来吗?」 「什么演?」男孩想了想,又觉得这问题实在多此一举,忙补充:「有空我就去。」 「那就这么说好了。」李英达拉起他的手,将哈根达斯放在他的手掌上,一蹦一蹦跳回去。 外包装上挂满水珠,有几丝渗入男孩的指缝里,清清又凉凉。 他舔了舔上嘴唇。天气好像没那么热了。 「李同学,」临走前,林朝阳将人叫住,屏住气,前所未有的紧张。 逆光之处,李英达回头,笑容明朗,「嗯?」 「谢谢你的哈.....哈斯达根.....」林朝阳举了举手里的冰淇淋,舀起一勺,慌慌忙忙送进嘴里,然后咀了两下,整口吞下。 褐色的巧克力汁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一块一块黏在唇边,将男孩的脸染成大花猫。 李英达咯咯咯笑个不停,「傻瓜,是哈根达斯啦。」 男人偏转过身,替身旁人拉好被子。近日某人多劳累,下班一碰到床就光速入睡。林朝阳怕他热,买了一整箱电池放在床底。 这一次,应该不会因为空调遥控器没电,而让某人受苦了吧? 林朝阳还没睡意,拿了手机,逐条浏览着各大论坛。 孙仁的事还在发酵,但热度明显比前两天降下去许多。原本几个屠版的扒皮贴也被删得七零八落,在搜索框里输入林朝阳三字,检索出的内容寥寥无几。 回家路上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李英达。 男人原本想的是,李英达好歹出身媒体,一定也结交了许多pr方面的人脉。公关方面,自己没任何经验,纯粹是网络游民的状态。但英达不同,有他出手,或许可以将孙仁的事一次性摆平。 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他见某人最近也辛苦得很,减脂减得天昏地暗,常常后半夜才回家,一回家,就换衣服去健身房。自己哪还捨得去烦他?不如就此置之不理,没准过了几天,风波自己就平息了。 男人放下手机,低头亲了亲身边人的脸。 李英达被吻醒,迷迷煳煳里也亲了他一口。两人像两根树藤,缠得更紧了。 翌日刚结课,林朝阳收到孙仁的电话,对方提出在校南门的咖啡厅见面。 林朝阳不大想见,说就在电话里聊,他明天还要去建德出差,今晚得和某人一起收拾行装。 经过几天时间,电话那头的孙仁显然有底气许多。按他的说法,差评都处理得七七八八,不出意外,这周内就可以平息这件事。 男人几经踌躇,最后才将话题绕回到代言上,孙仁知道,这是林朝阳最忌讳的事。 「这事是我缺德,你开个价,多少钱我给你,用我的私款。」电话里,孙仁还是开了口,有时候,钱好像真的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粗暴的方法。 可惜林朝阳不这么认为,「我不缺钱,我只是名老师,请你尊重一下我。」 孙仁默了。 男人往角落里走几分,推开那扇紧闭的门,见往里无人,遂说:「我不要你的钱,但我要一份声明,政教处找我谈了话,这个事情已经影响到我的声誉了。」 「说到这个,」孙仁也跟着严肃起来,「这次还得要谢谢你的那位朋友。」 「我的.....朋友?」林朝阳惘然。 「你不知道吗?这次多亏了他,联繫了pr团队,帮我们出方案、搞对策,应对那群网络暴民,这才保全了你林大教授的清誉。」 林朝阳第一反应是李英达。 「他说他是你朋友,我以为你知道这事儿......」孙仁迷煳了,电话里的声音也跟着浑浊起来,「我只知道他姓陈。」 第20页 ☆、玫瑰 去建德的路上,林朝阳一直在想那个姓陈的人。 他翻遍近三年的通讯录,试图在自己本就枯寂的社交脉络里找寻到那位推手。 可惜,天不遂人愿,整整三年有过来往的人里,没有一个人姓陈。 李英达看出他在忧虑,即便他不清楚,林朝阳因何困虑。 只是从车子开进高速路口起,他就发现男人的眉头就没松开过,出门时一副忧心忡忡状。 他以为,他还在为今早的事闹不开心。 林朝阳一贯简朴,和大手大脚的李英达不同,他是一个下楼称两斤苹果也要货比三家的人。 李英达追求品质、便捷,林朝阳更渴望性价比与节省。在林朝阳看来,所有华丽包装与营销噱头都掩盖不了「它只是个东西」这件事本身。 除了那满满一抽屉的男士手錶。 林朝阳有一整个抽屉的男士手錶,它们出自全球各地的着名工匠,皆品格不凡。 这件事李英达很早就发现了,他很难相信这是林朝阳的东西——他印象中的林朝阳,行装素简,作风清廉,绝非与他认识的那些同样热爱收集名表的富二代们不同。 问题的根源就在这儿。 昨晚收拾行李时,李英达见林朝阳在选表。修长指尖一一滑过錶盘,一抹儿的精亮钻光,他最后挑中了那只宝格丽镜蓝。 李英达走过去,刚想问点什么,只见男人动作飞快地合上了抽屉,假装无事发生。 李英达一夜没睡,满脑袋都在想那些表。 他怎么会有那么多表? 宝格丽、suunto、江诗丹顿、ncpain…… 其中几款,李英达在父亲的房间里见过。 那是他自己的吗?他自己会捨得买? 林朝阳没有收集奢侈品的习惯,这他是知道的,那这些表又是哪儿来的?他遮遮掩掩的,到底想隐瞒自己什么? 李英达越想越窝火,第二天天不亮便爬了起来,蹑手蹑脚打开抽屉,随意拿起一块来看。 不想男人正端着杯水站在自己身后,一脸山雨欲来,李英达迅速将表放了回去。 吃早饭时,李英达没忍住,开口提了手錶的事。 林朝阳啃着吐司,两只手上沾满芝士,他四处找纸。 「你心里有鬼。」李英达将抽纸盒拽住,不让他拿,「你告诉我,那些东西哪里来的?除了那块宝格丽是我送的,其他的呢?我知道你没有收集手錶的习惯。」 林朝阳说:「我自己买的。」 李英达冷笑,「买的?认识你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对表这么有研究。」 默了几分钟,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反问:「我不在的这几年,你是不是认识了别人?这些表,是不是他们送你的……?」 男人微微一怔,他们,好一个他们,原来在某人心中,自己就是个为了几块手錶就能屈居人下的薄凉之徒。 久别重逢,林朝阳不想吵架。他默默端了盘子去洗,不忘把某人的盘子也一起洗掉了。 但不想理他是真的,林朝阳从出门起就没说话。 他就是这样,他一直是这样。他的李英达,李大公子,李太子,从来就只会对自己锱铢必较。 所有共友提到李英达都说——「啊,就是那个性格超好的男孩子」,好吗?林朝阳困惑,不见得吧? 作闹起来,也就是个孩子。 车在路上稳稳驶着,两人一句话也没说。车程明明只有两三个小时,林朝阳却觉得格外漫长。 互相折磨并非乐事,它将痛苦无限拉长,拉长到每分每秒都在闪回那个男人的脸,哪怕他就坐在自己旁边。 临到服务区,林朝阳下车买水。李英达跟在后面,像个吝啬的守财奴,守着一个行走的钱囊。 男人走到一半,才想起车门好像没锁,復又掉头,某人恰撞进了他的怀里。 「我错了,老公......」李英达仰起脸,顺过他手里的钥匙串,把手背在身后,不让他锁车。 林朝阳黑着脸,故作阴冷:「气什么?我才不会为了你生气。」 李英达说,「我不该乱碰你的东西.....还胡思乱想.....」 周围有人走过,两人略松开彼此,李英达不甘,拽住他衣角,一刻也不松。 「好老公,英达知道错了。」男人想,如此这般,他要是再高冷下去,可就别怪自己翻脸无情了。 林朝阳说:「懒得理你,我去买水。」 李英达没拽住,任衣角从指尖划过,他挠了挠头,将头耸了下去。 「你要喝什么?」身前人问,不耐烦里带着努力镇住的宠溺,「李英达,你渴吗?」 男人勾起一笑,箭步跟上去,抱住他的腰,「我要元气森林,葡萄味的!」 「没有葡萄味。」林朝阳单手将他搂住,像抱大毛一样,抱住李英达,「这里也没你要的元气森林。」 李英达说:「跟你在一起,喝什么都没关系!」 林朝阳将脸垮下,揶揄地说:「油嘴滑舌,是不是新闻念久了,对谁都这么甜。」 「哪有?」男人将头搁在他身上,语气喃喃:「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林朝阳,我是不是特别幼稚?」 林朝阳留意到一旁的售货机,里面正好有某人要的元气森林。 「和你在一起后,我变成了树上的虫,变成了不会穿衣不会吃饭不会走路的残废。」 第21页 李英达趴在他肩头,看着售货机上指示灯忽闪忽闪,男人扫码投币,出货口掉出两瓶饮料。 李英达俯身捡起,并不着急给他,只眨巴眨巴眼,说,「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爱。」男孩站在舞台上,手中挥舞着王杖。他一步一回头,目光紧盯着观众席中的某人。 「因为爱,所以我才来到这个星球上。」男孩泪光闪闪,眼底熨满深情,「因为在这个美丽的星球上,每二十四小时就有一千四百四十次日落。」 男孩回到舞台中央,一颗泪如钻石般滑落,聚光灯顺势打下,照出他单薄的身影。 小狐狸跑过来,问:「怎么样才算爱?」 男孩说:「你不懂。决定爱一个人,就是要冒着掉眼泪的风险。」 台下寂若无人。 「比上一遍好多了!」 林朝阳「啪啪啪啪」鼓起掌来。哪怕座位席上只有他一个人,哪怕这只是一次自娱自乐的排演。 李英达兴趣广泛,在高一时就是校文艺队的代理事长,常出席各种文艺活动。话剧社作为他最常活跃的兴趣社团,时常也代替校方,负责一些重大节日的演出。 这一次他编排的,便是知名童话《小王子》。他饰演主角小王子,一心渴望守护玫瑰花,即便林朝阳认为他更适合饰演玫瑰花。 李英达摘下头上的王冠,一屁股坐到旁边的道具树上。其余人跟着信心大挫,气压沉到地板里,众人在一处嘆气。 林朝阳走过去,拉亮厅里的灯,见男孩躺在舞台中央,望着天花板上悬挂的幕布发呆。 「下周就是校庆了,老师说要再排不好,干脆别排了。」 漫长沉默里,有人主动吱声,有些话虽不好听,但总要有人去说。 李英达乍然道:「不能。」 他怎能甘心。 林朝阳说:「我觉得你们很好了,真的,虽然……我不大看话剧……」 「还是像过家家?对不对,孙浩?」李英达问旁边的男生,被点到的男生低头不语,只反覆抠着球鞋上脱落的塑胶。 李英达扶额道:「熊哥说这次校庆搞不好,以后就关了话剧社了。」 熊哥是一班班主任,年级组组长,真名叫程兆雄。 一个男生安慰道:「关了就关了,高三本来也没时间搞这些娱乐活动。」 话音未落,李英达便将矿泉水瓶直接甩了过去,瓶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那人身上。 「李英达,你……!」 男孩疯跑了出去。 林朝阳有些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他该追出去。 追出去。 追上李英达。 偌大的塑胶跑道上,林朝阳陪李英达跑了一圈又一圈。周日下午返校生不多,校内人烟稀少,并没人留意那两个慢跑的少年。 林朝阳边跑边说:「你刚刚干嘛发那么大火?这不像是你。」 李英达抹了把汗,跑得更快了,他一个字也不想说。 「李英达!」林朝阳支撑不住了,停下步来,扶住膝盖一个劲儿地喘,「是你把我叫来的,来看你排练,现在你又不理人,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 前头人徐徐放慢脚。十几秒后,林朝阳眼前递来一瓶矿泉水。 两人坐在篮球架下,热汗狂流。空气中瀰漫着香樟树的味道,夕阳如金般璀璨。 李英达说:「我在话剧社干了三年,跑了百十来场艺演。」 林朝阳跟着他说,「我知道的,你一直都很热爱展现。」 男孩苦涩一笑,「你觉得我是热爱展现?」他夺过身旁人的水,兀自拧开,唿哧唿哧灌了几口,道:「话剧社创办的初衷,是为了公益筹款。那个时候校门口经常有流浪猫流浪狗出没,我就跟熊哥提议,在政教处的废楼里找了个小隔间,收留那群猫猫狗狗。」 林朝阳目光虔诚,「你好有爱心。」 李英达抿嘴一笑,将水还了回去,略耸了耸肩:「我可没什么爱心,只是……」男孩似有所思,「只是让更多人快乐,难道不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吗?哪怕它们不仅限于人,是猫,是狗,是花,是草,就像你很喜欢研究花花草草一样,让它们快乐,你不觉得很有意义吗?」 林朝阳说:「那是你本就衣食无忧,所以觉得,帮助别人就是快乐自己。」 他低头盯着地上摇摆的影子,喃喃自语:「如果你跟我一样,时常为钱发愁,为明天的饭担忧,去食堂从来不敢点超过十块钱的菜,买鞋从来不敢看正版,走在路上,别人会说你看那人身上的味道好难闻,每次总是班里最后一个交上教辅的钱……你可能觉得,与其帮助别人,不如以自己为重,人都是自私的,这是人性。」 「你好悲观。」李英达嘆了口气,刚松快了些的气氛又变得沉重了起来,「其实这个世界没那么糟糕。」 两个人的眸子不约而同地黯淡了几分,天色渐黑,黄昏渐变为幽冷的夜。 有风在吹。 李英达将腰上的校服外套重新穿好,起身时才想起,脸上还带着舞台妆,两边脸颊初红彤彤一片,像个大寿桃。 林朝阳说:「我确实悲观,对人性充满失望,总是不相信人性。」 李英达眯着眸子,微微笑着看着他,并不说话。 「但如果是你,我愿意相信一下。」 第22页 男孩向前一步,在心里说,同时拧开盖子,喝下了那年夏天最甘甜的一口矿泉水。 ☆、狂骚 「看这里看这里,跟着我一起喊,茄-----子------!」 一盆巨型云松前,摄影师惊叫着摁下快门。 镜头前是一对情侣,两人四目相对,上肢交错,氛围格外亲昵。 林朝阳将车停好,方留意到某人一直盯着窗外。他随之眺去,无非又是一群走走拍拍的背包客。 这次他来建德,半公半私。 对公的是,校方与当地农务局有个绿植大棚项目,作为专家顾问,林朝阳每三个月就要跑一趟建德,短住一两日,跟随当地花农一起,进棚参研、指导种植。 从前没带着人,他会多留几天,住在民宿里,夜里听蝉鸣,白天去垂钓。 那时的林朝阳总想,如果某人还没有回来,他就离开上海,搬到这样的山野乡间也还不错。这且算私心。包括这一次,他想在这样的群山怀抱里,和某人共度一夜,或者更多夜的良宵。 李英达说:「我们也去拍一张吧。」 林朝阳丧着个脸,浑身写满抗拒:「我不上镜。」 「拍一个嘛。」往往这种时候,李英达就会动用撒娇技能,将头埋在男人胳肢窝底,反覆晃着肩。 「我记得高中那会你可爱给我拍照了。」李英达不依不饶,「你还说,英达,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我想用镜头记录下你,我要永远看着你,记住你,爱着你,缠着你。」 男人一头黑线。 李英达说这话时,恨不得让边上所有人都听到。纵然林朝阳也是上过百人大课的老师,面对数百师生临危不乱,唯独面对这类情景,还是会忍不住害臊。 偏某人享受得很,见自己不说话,又喋喋不休地讲起自己给他写过的那些情书。 李英达自顾自道:「你忘了吗?你自己说的,你说英达,你就是天上的小星星,而我是阴沟里的小纸船。小纸船怎么可以配上小星星?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偷偷喜欢你一下,只是偷偷,却又忍不住告诉你。」 男人扶额,「别说了。」 周围议论纷纷。 李英达说:「你还说,英达,你送我的那双鞋子,我一直没忍住洗。我总觉得,洗过之后,便不再是你给我时的样子。即便它洁净如新,也没有你给我时那样顺眼,我想每天晚上抱着它睡,然后梦里也全都是你。」 林朝阳脸红成一片,原来男人也会脸红,三十岁的男人,他也会脸红。 李英达见好就收,才留意到自己光顾着沉醉,许多路人都在盯着自己。 他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搂住男人的肩,沖各位笑道:「我表哥,帅吧?」 林朝阳最后还是投了降。 李英达把手搭在他肩上,两人站在云松前,留下了重逢后的第一张自拍。 照片上的林大教授,眉头微蹙,上身窘迫,显然还不大适应这样的亲密。 而他身边的那个人,眉眼爽朗,唇齿璀璨,宛如苍穹之上悬挂的金阳,艷不可直视。 李英达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支马克笔,在照片背面写上日期与地点。 林朝阳知道,这是他一直都有的习惯,每到一个新地方,拍新照片,他总喜欢在背面留下些只言片语。他在泾川的老房子里,存着好几箱子这样的照片。 和自己的照片。 陈旧而又崭新的照片。 中午到了饭点,林朝阳带李英达去吃农家乐。 院子里有人养鸡,林朝阳挑了个外桌,就在老树下,穿堂风恰吹过,连空调都免了。 李英达逗着脚边的小土狗儿,拿根鸡骨头骗来骗去。林朝阳看狗笑,他也想笑。李英达看林朝阳笑,也跟着笑,两人都有些提前迈入老夫老妻阶段的感觉。 万般惬意里,李英达偏过头,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待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完全没有虚度光阴的感觉?」 林朝阳抬手喝水,沉默了十多秒,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是这样。」 「新泽西州没有农家乐。也吃不到酸菜鱼和醋熘大白菜。」李英达觉得逗狗无趣,索性将其抱起,拢在怀里细细地抚。 这小狗好像与他有缘一般,毫不介意男人的接近,而是乖乖把头埋进他心口,李英达的心都要化了。 「哎呀都是土狗!小心咬着你!」老闆娘嘻嘻笑笑地端着新菜来,林朝阳先前吃过几次,与她认识,两人含笑对视了下,且算打了个照面。 林朝阳说:「岚姨的地三鲜味道一绝,老远我就闻到味儿了。」 女人红光满面,「就知道你馋。早两天就跟我发微信说帮你留只好鸡,这不,早晨新杀的,正在灶上煮着。」 李英达松开小狗,略端正了下坐姿,看了眼对面男人。 「这是岚姨,」男人抿茶,顿了几秒,又瓮声道:「这我对象。」 「什么?」岚姨明知故问。 她听清了,可她从另一个人眼里看出了「我想再听一遍」的迫切,就想成人之美。 林朝阳瞄了眼某人,发现他吭哧吭哧地忍着,想笑又不敢笑。 「我表弟。」林朝阳以筷击桌,桌下的腿伸过去一点,轻轻踩了某人一下。 李英达嚷道:「谁是你表弟?!」 男人忍俊不禁,「那谁说,我是他表哥?」 第23页 饭后就没有那样多的自在了,林朝阳接到通知,下午就要进棚。 以往这样的交流项目,都是随走随看模式。当地林业部门会以点对点方式给他配备一位花农大户,有点当地导游的意思,领他四处走看。 他需要记录下棚户区各罕见类植物的生长情况,略带一些土壤分析,还要收集土培,带回上海,做进一步研究。 这些乱七八糟的,林朝阳知某人不懂,他担忧的是,出差期需要和农户同吃同住,虽时间不长,可对某人来说,恐怕是种煎熬。 村子里可没有希尔顿和西冷牛排,被子上也没有高级古龙水的味道。 甚至于夜里睡觉,只有蚊子,没有空调。 李英达,他真的受得了吗? 进棚前,林朝阳看他就一副蛮不自在的样子。初入冬没多久,天空微带雨夹雪。 林朝阳不拘,所以没带伞。倒是李英达勤勉妥帖,从他那挂着爱马仕小马驹的真皮挎包里,抽出一柄墨绿色的伞。 开伞时青翠欲滴,仿佛一片叶,雨雪里走,交映着树园里的红花黛叶,别有情致。 林朝阳愣了一下,看男人掏出丝帕,细细揩去髮际线前的残粉。 他的五官,精雕细啄如美玉,即便没有镁光灯与提词牌,林朝阳依旧觉得,他好看到发光。 「好痒。」 李英达「啪」地一声,狠狠拍向腿肚,掌心留下一抹红。 林朝阳被声音吸引,从工作中抬头,看向不远处。 「你等我下,」他放下手里的胚土块,摘了塑料手套,往大棚门走。 李英达见人走近,立马乖巧站好,像个被抓现行的学生,斜斜靠在门边。 林朝阳说:「如果觉得无聊,旁边有条护城河,风景不错。」 李英达说:「我不要,再好看的风景都不如你。」 林朝阳又说:「等下午忙完,镇上有夜市,我带你去逛逛。」 「逛完了呢?」李英达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半步,一手扶住他的腰肢,一手攀上他的领带,黏煳煳道:「逛完了,是不是就要交作业了?」 「什么作业?」男人不懂。 李英达的眸闪烁不明:「能是什么作业?」他的手反覆地抚,有人唿吸渐促。 「当然是......」林朝阳看了看旁边,万幸,没有人往他们这边看。 李英达说:「当然是交每天晚上都要交的作业咯。嗯?林教授。」 □□狂骚。 「我还要忙。」林朝阳松开怀中人,復又将手套带上,心如止水:「我看你家空气干,你平时也忙,干脆搬几盆仙人掌回去得了,好养不费力。」 李英达眯起眼,一副看破一切的表情,「什么都听你的。」 「那我去忙了。」男人一步一回头,见他专心玩着指甲,头也没抬。 「英达......」林朝阳还是不忍心。 身后男人抬起头,「嗯?」 「我房号你知道的吧?」他居然又脸红了。 李英达放下手,双手背后,抿了抿嘴,「不知道啊,是你说定两个单人间,鬼知道挨不挨在一起。」 「没有的事,」林朝阳才不吃他这一套。自己为什么要定单人间,不还是因为早上某人和自己闹情绪?他一时脑热,定了单人间,他也不仔细问问自己真的有没有定。 蠢货。 男人在心里暗暗嗔了句,将裤兜里的大床房房卡捏得更紧了。 「很痒吗?」出了棚,林朝阳半身都是土,但他无心去管,注意力全都在李英达那粉白的小腿肚上。 不过只是待了两三个小时,棚区里的蚊子就好像只咬他一个人似的,腿肚子落满了包。 李英达脱了袜,笨拙地抓着,脚踝处鲜红一片,还不留神,抓破了皮。 林朝阳又气又心疼,「我都说了,待不住可以去别的地方,实在不行就回民宿。」 口吻不自觉地重了一些。 李英达握着小腿肉,嗫嚅不语,像只受伤的绵羊。 林朝阳想了会,又说:「娇生惯养,真麻烦,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 李英达辩解道:「我又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蚊子,还专门只咬我一个,都不咬你。」 林朝阳突然笑了笑,想起些什么,逗弄道:「我记得老早你就招蚊子,谁让你一天到晚喷那么多香水,香水最招蚊子。」 李英达说:「哄我。」 林朝阳说:「哄你。」 「就这样吗?」他瞥了眼男人,抬起手,作势寻找一个可以托得住的地方。 这是他和林朝阳彼此心照不宣的「小游戏」,高中时排练《小王子》,他饰演王子,总想着回去看看玫瑰花。 找没找到玫瑰花他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身边一直站着位骑士。 他会在无声处为自己鼓掌,在寂静处为自己咏嘆,更在谢幕后,送上永不迟到的温悯目光。 玫瑰攀上城墙,骑士一人成团,你是我,誓死捍卫的信仰。 林朝阳顿了两三秒,微微鞠躬,一手背后,一手高抬,托住王子的手。 掌心朝上,恰有暖流划过。 万物疯长。 ☆、傻瓜 「周覃宇,116。」「王琪,93。」「林朝阳,91。」「李升,137。」 …… 班主任老程扶了扶眼镜,抬眸扫了眼座下。高三一班整打整四十二人,到勤四十一。 第24页 老程想,这满噹噹的教室里,看似都在认真学,可为什么,除了班长李升,就没有一个让自己真正省心的呢? 尤其是那个林朝阳。 午休课后,高三组办公室。 窗边的君子兰枝叶散漫,垂在空中,叶柄处停着一只并不起眼的蜗牛。 男人摊开试卷,菸灰缸里的残渣还没抖完,要找的人已经如约出现在门口。 林朝阳揣着校服口袋,深吸了一口气,涩涩喊了句,「报告。」 「进。」老程眼叶没抬,随手从一沓卷子里抽出一份,指着上面的分数说,「这是多少?」 「133……」男孩将头压下,不敢正眼瞧人,「林朝阳……生物二模……133……」 「那这个呢?」老程又抽出另外一份,「这又是多少?」 林朝阳声如细蚊,「英语……91……」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到这里来了吧?」男人用钢笔头敲了敲桌,一脸忧心忡忡。 林朝阳知道他要说什么,此类的谈话上个月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再多几次也无妨。 老程正色道:「以你目前的数理程度,完全可以进校队打比赛。上个月的霍金杯,听说你拿了青城区第三?你这样的成绩,作为你的班主任,我很欣慰。」 林朝阳想,要来了,就要来了,每一次谈话都是先甜后苦,以往此类句式后,一定紧跟着一个「但是」。 「但是——」果不其然,他就知道,「高考并不是只考数理。」老程拉过椅子,微微笑道,「你也不用紧张,先坐。」 男孩折身坐下,表情略缓和了些。 「其实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不是吗?」老程低头瞥了眼他的卷子,边看边说:「你从江北转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我们就是看中了你的潜质,你和其他人不同。你温和、细腻,也很刻苦用功,除了性格有些孤僻之外,其他方面,你都是优秀的。」 男孩舔了舔唇,用力张嘴,「谢……谢谢老师。」 他一紧张就容易结巴,一结巴就容易说错话。所以很多时候,林朝阳都会选择多听少言。 除了在某人面前,他才稍微活络些,像沉潭里的死水,掠过一只惊雀。 死水也会微澜。 老程继续言道,「我记得你刚来青城一中时,一个朋友也没有,也从不主动社交。可我看你最近常和隔壁班的英语课代表走得很近,你们经常课间时待在一起,这不是很好的学习对象吗?」 话音刚落,门口处乍地响起一声「报告」。 林朝阳触电似的惊了一下,扭头看去,见李英达抱着一垒练习册站在门口,嘴里还塞着根棒棒糖。 李英达毫不拘谨地说:「张世龙说下午第三节课跟您换一下,换周四上午第二节。」 林朝阳突然很想笑,不愧是李英达,所有人都惧怕二班的英语老师,也只有他,敢堂而皇之地称唿他的大名。 老程黑脸道:「没大没小,老师的名字是你随便叫的?」 「张世龙说他不介意。」李英达嘻嘻哈哈地走到他的工位上,将卷子放好,目光不经意间跟某人对视了一下。 「我刚刚还在说你,你先别走。」老程微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李英达没怎么多想,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去,把手自然而然地搭在林朝阳肩上。 男孩微微一搐,整个身子都舒展开来,仿佛枯枝久逢甘霖。 「我知道你英语不错,张老师在我面前常夸你,说你活跃积极,热爱文艺,也很喜欢帮助同学。」 李英达揶揄道:「老师,您不会有什么事求我吧?」 「你这孩子,」老程嗔怪似的白了他一眼,哭笑不得:「这怎么能算求呢?程老师只是看你跟我们班林朝阳关系不错的样子,正好你英语也不错,想让你有空辅导他一下。」 「我没问题啊。」李英达答应得干脆,却似有一丝顾虑,「只是……」他看了眼身边人,拍了拍他的肩,说:「这个也要看看本人的意思对不对?反正我是最讨厌老师给我结对子了。」 林朝阳闻罢,忙说,「没关系的,李同学如果忙,我可以找其他人,或者……我自己学……」 他脸烫得能生出火,所幸心跳还算稳定。 李英达笑道:「客气什么?」 顿了顿,他又口吻飘忽地说:「是林同学的话,我哪天都有空的。」 办公室走出来,林朝阳和李英达一前一后,慢慢地走。 终于在二楼楼道转角口,有人憋不住了,佯装不经意地哼了一句「谢谢」。 那「谢谢」压抑得很,带着明显的不甘。李英达情不禁地停下步,走到他面前,说:「你是在对我说吗?」 林朝阳点头,「是的。」 李英达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新的棒棒糖,递了过去。 「阿尔卑斯的新口味,吃不吃。」 林朝阳推拒道:「我不吃糖,谢谢。」 男孩眼神一灰,将手缩回。 「别……别啊……」林朝阳復又伸手,一把抓住糖果,与此同时,也算抓住了某人的手,空气瞬时凝固。 「我不……不不吃……」林朝阳的口吃更严重了,但手悬在半空,没有松开的意思,「我可以拿回去给我妹妹吃……她……她喜欢糖……」 李英达说:「你要抓到什么时候?」 林朝阳这才想起一直握着某人的手,黏煳煳的,都出汗了。 第25页 「不过,」李英达满是回味地看了他一眼,温温地说:「我还挺喜欢你刚刚的样子的。像偶像剧那样,林朝阳,你看偶像剧吗?」 「慕容……云海……?」林朝阳轻轻笑了笑,终于笑了,自己终于笑了,原来笑起来,也不是那么困难。 李英达拍手欢唿,「你居然知道《一起来看流星雨》?哇哦,没想到你这个闷葫芦也看这个。」 「我不是闷葫芦……」林朝阳无辜地摇了摇头,刚生出的高兴,又被扑灭了三分,「我也有跟你们一样的兴趣爱好,别把我想得很土。」 只是我不想跟他们说。林朝阳想,我才不要随便什么人走进去,对的话,从来就该讲给对的人听啊。 林朝阳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他把手探进被窝里,没有摸到想摸到的人,于幽深处一颤,垂死卧中惊坐起。 「怎么了?」门边响起熟悉的问候音,房间的灯被摁亮,林朝阳足足盯着他的脸看了三四分钟,方回过神,「没什么,我以为你走了……」 「傻瓜,」李英达放下水杯,坐到床边,一头钻进他怀里,「走了?走去哪里?你不会真以为我住不惯乡下,就半夜偷熘回上海吧?」 「没有,」男人轻嘆了口气,右眼皮跟着跳了一下,心里想的是:可不就是怕你又一个人把我丢下?就像许多年前一样,连好好告别的余地都没有。 李英达像是猜到了什么,温柔地说:「是做噩梦了吗?我记得你常做一种梦,梦里没有恶鬼、野兽、丧尸,有的只是被家人、老师、同学、恋人抛弃的场景。你以前经常流着眼泪醒过来,是不是缺乏安全感的原因?」 林朝阳大言不惭,「既然知道,那你当年何必要再伤我一次。」 听到这里,李英达懂了,重逢后的甜蜜浪漫都不过只是一种粉饰,林朝阳看似不提,实则从来就没放下过。 那种感觉就像你做完一个翻糖蛋糕,从外面看,它华丽琳琅,可咬一口下去才发现,翻糖蛋糕的味道,竟也没有多么好吃。 李英达离了怀抱,正眼瞧眼前的男人,一脸认真,「我想告诉你最后一次,当初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 男人冷笑了一声,垂下眸去,躺回到枕头上,把头别了过去,留给李英达一个沉默的背影。 「美国既然那么好,干嘛不好好待着,跟着我,在这穷乡僻壤里受气,忍受蚊子咬,夜里开不了空调,没有真丝的床,半夜上个厕所,还要打手电过一整条大走廊。」 男人拨玩着檯灯罩上一串流苏装饰,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云淡风轻、不甚在意。 门前一只猫跑过,李英达说:「你又来了。」 「我怎么了?」林朝阳继续说:「不喜欢我,可以走啊,我帮你订票。」 「一定要这样?」李英达从后抚上他的肩,气息凑近,他趴在男人耳边,梳理他错乱的鬓毛,「你老说我幼稚,像个孩子,其实要我说,你才像个孩子,喜怒无常,让人难以揣摩。」 男人闷声不语,面色灰青,宛如铁面。 李英达作势起身,「那我真走了?」顿了顿,又道,「现在凌晨三点,车站应该还有票。」 林朝阳勐地将他抱住,「你敢?」他怔了两三秒,愤慨道:「你明知道我说着玩的,就想看我挽留你。」 李英达摸了摸他的头,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刚刚的语气,可不像是说着玩儿的。」他见男人把头抬起,露出那对波光粼粼的眼,糅杂着昏黄灯色,明暗之间,柔情万缕。 「我只是怕再一次弄丢……」林朝阳哑然失声,眼圈红成一片,「再一次弄丢……这么好的你……」 李英达说:「我不是回来了吗?就像我们当初约定好的一样,去上海,我们现在不就是这样?」 「既然你记得那个约定,又为什么跑去美国?」男人瞪红了眼,蓦地颔首,抹了把鼻涕,踯躅道:「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的?我感觉自己已经死掉了,就像那盆多肉一样,死掉了。」 这一次换李英达沉默。窗外滴滴答答,下起了雨。 「我傻乎乎地拿着行李和车票,在车站等了你一个下午。」林朝阳说,往事依稀浮现在心头,「要不是李升告诉我,你两个星期前就订好了机票,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我去上海。」 「你给我希望,又把它扑灭。」男人肩膀颤慄,眼神如风中残烛,忽明忽暗,「如果你从一开始大大方方告诉我你没打算去上海,我未必不能接受,可是你却骗了我……你知道我最讨厌被骗……」 李英达说:「对不起。」 林朝阳嗫嚅道:「我不要对不起,我要你在我身边。」 李英达说:「我会在你身边的啊,新泽西州没有林朝阳,再好也留不住。」 「真的吗?」男人似是幼兽,满怀期待了看着眼前人,脸上写满了「需要哄」。 李英达肯定,「真的啊,你是不是傻。」 「我是傻,林朝阳就是个傻瓜。」男人紧紧将他抱住,语气深沉:「不傻的话,又怎么会等你这么多年。」 ☆、司南 林朝阳被电话声吵醒,迷煳里,看见来电显示是孙仁,他方松开怀中熟睡的李英达,蹑手蹑脚到阳台上去接。 「老林,是我。」那头声音精神头十足,一下子将男人的睡意涮得干干净净。 第26页 「还记得我跟你提到的那位姓陈的朋友吗?」 林朝阳有点印象。 「说来也奇怪,我本来以为你知道的,后来你说你不知道,我以为这事儿就翻篇了,没准是哪位活雷锋在做好人。」 林朝阳说,「然后呢?」 李英达穿着睡衣从门后走了出来,伸手将他抱住,小脸蹭在他的脖子窝里,像只半悬挂的奶猫。 林朝阳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扶住这只黏人的大猫,听得对方说:「然后啊,前两天我又收到中间人的消息,说他是您的高中同学,还说您如果在上海,想和您约见一面。」 林朝阳开着免提,难免被李英达听到一些。怀中人显然一凝,像被摁了定时器一样,定格在了一个动作里。 孙仁继续说:「你好好想想是哪位高中同学,这可是位贵人啊,能分分钟找到业内最牛逼的公关公司,肯定也是位大佬。」 林朝阳说:「我知道了,现在在忙,晚点再联——」 说没说完,李英达便撅着嘴要亲,林朝阳无奈放下电话,在他脸上留下一个淡淡的「mua」。 「谁姓陈?」 林朝阳想了一上午,高中走得近的就李升和李英达,哪里有姓陈的?难不成是高一高二的老朋友?也不对啊,在江北时他更没什么朋友,更没有一位是姓陈。 李英达坐在他旁边,刚凑完朋友圈的九宫格风景照,山花烂漫地走在前面,两人今天暂无安排,随处在郊外走走。 林朝阳问:「英达,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圈子里谁姓陈?」 李英达不假思索道:「你蠢啊,司南不就是姓陈?」 「司南?」男人略有些印象,总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却又想不起他的样子。 李英达将拍立得对准一株向日葵,咔地一声,摁下快门。他一边找着新角度,一边说:「对啊,就是司南,陈司南,这么重要的朋友,你居然都忘了?」 「陈司南?」林朝阳还是没想起来,但他有种感觉,这个人他绝不简单。 「陈司南……司南……」他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不甘心地问:「哪个陈司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李英达抖了抖手里的相片,别了他一眼,:「傻瓜,能是哪个陈司南?一中校花、李升初恋,陈司南。」 林朝阳下午就接到了李升的电话,果不其然,他比自己更先一步知道陈司南在上海的事。 「所以——你打飞的回上海,不全是见老同学?」林朝阳恍然,记忆里浮现出一张年轻女孩的脸。 记忆里,他对这个叫陈司南的女孩着墨不多,只记得昏黄遥远的高三岁月里,常在教室里看到一个空着的座位。 起初他还有些好奇,座位的主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个空着的座位恰好是他的同桌。 后来是王婷婷告诉自己,「她?司南啊。那个一直很想做大明星的陈司南。」仿佛所有青春故事里的白月光校花一样,同学眼里的陈司南,「孤冷、洁净,如同一只遗落人间的鹤」。 李升在电话里说:「她现在不叫司南了,我只知道她的英文名,maggie,是不是跟她以往的感觉很不一样?」 林朝阳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那头的人又说:「她不是想做大明星吗?王婷婷告诉我,她从六岁起就开始拍儿童代餐gg了。现在得偿所愿,哪里都能看到她的代言。」 林朝阳站在田野里,却莫名其妙闻到一股酒气,这令他更加手足无措。 「你喝酒了?」他问那头人。想抽菸,哪怕他从来没抽过。 那头人沉默,许久才恋恋不捨地说:「朝阳,我暂时不太想回纽西兰了。」 男人说:「对不起啊。我也是上午才知道司南在上海的事,她帮我料理了一些麻烦,说要见我。」 李升喃喃道:「她果然还是不肯联繫我。」 男人挠了挠头。 「她果然还是……更关心你一点吧?」 李英达午后突然闹起了肚子疼。 起先男人以为他只是吃坏了东西,后来发现他吐得脸都白了,路都站不稳,林朝阳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旁边人七手八脚把他抬进车里,沖往医院。 颠簸山路里,林朝阳一直握着李英达的手,心中愧怍满满,悲苦交杂。 他本不该把李英达带到这种地方来,这样一个柔软的人,连睡觉前都要点上薰香才能入眠,可现在,看他躺在后座上,眉目枯藁,身形涣散,仿佛一株即将枯萎的绿植。 男人只觉万箭穿心般的疼。 打好点滴,男人守在门外,医护把他拉到一角。 「问题不大,应该是食物中毒,输三天液,再开几副药,一周内,就可以恢復了。」 「谢谢啊。」男人折好病例本,不放心似的望了输液室一眼。 「行了,没事就多陪陪病人吧。」 男人连连点头,「作为家属,这都是应该的。」 李英达面无血色地瘫在椅子上,肚子咕噜噜地发出一阵诡异的声响。他摸了摸小腹,将压麻的小腿从屁股后抽出来,试着扭动了一下。 林朝阳提着皮蛋瘦肉粥和两斤苹果走了进来。 「医生说你食物中毒,」男人又气又心疼,才一会功夫,就像老了好几岁,「早知你肠胃这么弱,就不该带你吃野味。」 第27页 李英达腆着脸,于苍白面色中挤出一丝笑,指尖抚了抚男人的刘海,说:「没关系,陪着你,就算餵砒霜也愿意。」 林朝阳跟着笑了下,拿出一个苹果来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知不知道,刚刚在车上你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真的把我吓死了。」 李英达说:「都怪我拖你后腿。你陪我折腾,会不会影响你工作?」 林朝阳埋头削着,声音温温的,「没关系,我能料理好。」 李英达抬了抬插着输液管的手,软绵绵道:「林朝阳,抱抱我。」 男人二话不说,放下削到一半的苹果和小刀,紧紧将他抱住。 「我要跟你承认错误……」怀中人语调委屈,姿态低到尘埃里,「其实……我早就知道司南在上海的事了。」 林朝阳轻拍着他的后背,仿佛在哄睡一个婴孩,他莫名想哼摇篮曲。 李英达咬唇道:「司南姐喜欢你的事全班都知道,虽然没跟你表过白,但你肯定也能感受得到。」 林朝阳说,「你在为我吃醋?」 「没有,」李英达抬起脸,水汪汪地仰视着男人,说:「是我的,谁都抢不走,不是我的,送我我都不要。」 林朝阳见他正经了,自己也跟着正经起来,于是问,「那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想法?」 「嗯。」怀中人抱得更紧了。 林朝阳说:「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互相欣赏的朋友。我们之间,没有做过任何逾矩的事,从前是,现在也是。这么多年来,我都把她忘得差不多了,倒是你,记她记得比我还要清。」 李英达略带哭腔地说:「怪我咯?」 林朝阳说:「就怪你,醋罈子。」 「那你还见她吗?」李英达偷偷瞟了男人一眼,復又深明大义,「我不介意的,我相信司南姐和你之间是清白的。」 林朝阳捏了捏他的鼻子,「那我可就真去了?」 「不要。」李英达箍住他的腰,死皮赖脸地缠上了,「我才不想跟别人分享你,除非……除非你也带上我!」 接下来几天的林朝阳直接迈入地狱模式。白天随花农进棚勘测花草,晚上回民宿陪李英达。 输了三天液,某人病情好转,可还是需要静养,林朝阳怕又吃坏了肚子,找岚姨借了个小厨房,自己动手做些小菜。 也不是没有想过请个护工,或找其他人帮忙,可思来想去,还是不够放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更懂李英达。 倒是被照顾的人先心疼上了。看某人来回忙碌,有时到医院时,衣服都来不及换。身上黏着土块和杂草沫子,一股子农作物的肥料臊气,头髮也乱蓬蓬的,像个鸡窝,哪里还有半分教授该有的样子。 这天晚上,李英达提出了提前回上海的事。 「我真的没什么事了,你看,我现在不挺好的吗?能吃又能睡。」李英达佯装不经意地说着,余光一直在看背对着自己的某人。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此留下电视里冷漠的新闻播报声,男人满是倦意地回过头来,方意识到李英达在对自己说话,忙「嗯嗯」了两声。 李英达说:「就是他。」 林朝阳不解,「什么就是他?」 「就是他,那个讨厌鬼。」李英达指着电视上正襟端坐的男播报员,林朝阳望去,巧了,这不正是李英达的那档《环球时闻》。 「我这次来建德,提前用了年假。」李英达抱着沉甸甸的脑袋,似乎又有点不太舒服的感觉,「这个陈柏青,是才来不久的新人,我不喜欢他。」 被这么一说,林朝阳才决定要好好看看这位陈柏青,毕竟鲜有能把脾气如此之好的李英达都气到的人,看来他还有点真功夫。 李英达说:「换台吧,不想看见他。」 林朝阳握着遥控器,淡淡道:「你打算一直这么躲下去?」 「他说我老!」李英达气得抓被子,「还说什么迟早代替我位置,气死了,现在的小孩子越来越不懂得尊敬前辈了。」 林朝阳莫名想笑,吖,原来世上真的有人能治得了李大公子。 「你别说别人,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才像个小孩子。」 林朝阳忍住笑,满脸宠溺地摸了下他的头。 李英达这头黑髮勤于打理,灯光下看,精光滑亮。 李英达乍地将林朝阳环住,软塌塌地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老变丑了,你不会飞走吧?」 「为什么是飞走?」男人一头雾水。 「我也不知道,就总觉得……」李英达托住腮,眼睛眨巴眨巴,「总觉得,我爱的人,有天会变成鸟,从窗户里飞出去,然后再也找不到了。」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男人敲了敲他的头,做回学生面前的严师样子,「输液是不是把脑子输傻了?快让我看看。」 说着,林朝阳就去扒拉他的衣服。 「你干嘛?!」 李英达嗷了一声,还好,房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男人将他摁在床上,目光风流,似温柔的刀,片片刻在某人的心头。 「你说我能干嘛?」 林朝阳拉下床头灯,月光洒满一床单。 「当然是,帮你检查身体啦。」 ☆、班戟 建德之行如约结束,李英达病情好转。 第28页 不知是不是生了一场病的缘故,林朝阳格外留意起某人的饮食。 他知某人的性格,随性起来,有上顿没下顿,高中时就不见他按时吃饭,口袋里时常揣着垃圾食品,还总嘲笑自己不懂享受。 林朝阳要求,一日三餐须得拍照报备,待自己一一确认后,方可进餐。 起初几天,李英达乖巧,早中晚雷打不动分享餐品,后一星期不到,又懒癌发作,从一天发三次减少到一天发两次,最后干脆不发了,临到饭点,才抱怨几句好饿,沙拉好难吃。 就这个问题,林教授在某次晚餐时提出了严肃批评。 两人就着一碗番茄牛腩面,都浸在高度加班后的疲惫里。 碗筷叮咚声脆耳,客厅里只剩下彼此咀嚼的声音。 林朝阳说:「自己不好好吃饭,干嘛来挑我的面?」 李英达笑嘻嘻凑过去,「你碗里的更香。」 林朝阳又说:「下次不好好吃饭,胃病犯了别找我。」 「不找就不找。」李英达边说边从男人碗里夹出一块巨大的牛腩,正欲放进自己碗里,又想了想,最终还是把那块牛腩放了回去。 男人不禁失笑,「心疼我?」 他毫不客气地将牛腩扔进自己嘴里,用力地嚼,汤汁在口腔中爆绽,仿佛一场微型烟花。 李英达自然没什么可避讳的,他大言不惭地说:「你最近忙,是该多补补。」 说罢眼神一黯,埋头咀青菜叶,似有心事。 「怎么了?」林朝阳喝尽碗里的最后一口面汤,将碗筷放下,一脸意犹未尽之余,横眼扫过某人透红的面颊。 李英达生得好看,无须赘述,只是林朝阳怎么看都看不厌,像个科学怪人。 只见李英达垂下手,搅着汤汤水水,神情悻悻,「你以为是我不想好好吃饭?」 男人止住迈向厨房的步伐。 听得身后人说:「副导演说我最近又胖了。」 夜里林朝阳起夜,看见李英达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不点灯,只静坐着,身前放着一罐没喝完的酸奶。 男人打着手机自带的电筒,直直扫过去,恰投射在某人的眸上。 那样的苍白、冷漠,不像是旧日的李英达。 林朝阳不大放心,第二天课上,满脑子都是李英达吃酸奶的场景。 他早早结了课,到点开熘,乘二号线一路到头,最终在一家甜品店前站住了脚跟。 「林老师~」女店员一眼看到门前的美男子,笑着为他拉门。 林朝阳拽着纽扣,恭敬道:「路过这里,想着你在这里兼职,我来看看。」 女店员说:「林老师日理万机,还记得我这个笨学生,肯定不止是来看我那么简单吧?」 「我有个朋友,」男人昂头望向展柜里一排排精緻的中式糕点,杏花饼、荷叶酥、藕泥糕......他最爱吃的叫什么来着? 「他好一嘴你们家的一款点心,但我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林老师是在找班戟?」女孩一眼识破,因为往日里,他就只对各种口味的班戟感兴趣。 「有新口味吗?不太甜的那种。」男人一提起这个,不由得勾起了笑,「嗯.....最好,热量不太高的那种。」 说完又故意停顿了下,吸了吸鼻,补充道:「他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哦~~~」 女孩听出了话里的别意,将「哦」字拉得分外绵长。 印象里的林朝阳,清冷不可攀折,唯独今天提起那个「他」,才有了一丝久违的烟火气。 男人提着两盒班戟刚进地铁站,孙仁的微信弹了进来。 「周六晚八点,新天地,宝莱纳。」 男人摁着屏幕,短暂想了想,回覆:能不能带人? 他随人潮进安检口,今天工作日,晚高峰时人出奇地多。直到地下二层时才收到回覆:带谁? 「一个朋友。」 林朝阳想起政教处主任那番话,还是没对孙仁说出某人应有的身份。 孙仁很快回:想带就带吧。 林朝阳掐灭屏幕,已经开始想像某人见到自己时的情景。 「导播,第二遍第一次,咔!」 演播厅内,闹哄声忙乱,李英达解下缠在颈后的麦克风,别开机械臂,目光不自觉落在身边人身上。 陈柏寒埋头理着稿,嘴角似笑非笑——今天是他第一次以副主播的身份与李英达同台,往日里,两人班次相悖,总是遇不到。 李英达知道这是上头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高层迭位,自然连带着底下人居安思危,所以工作起来也格外用力。 陈柏寒永远是最努力的那个。 更衣室里,李英达才脱下外套,正要换上自己的卫衣,听见有人敲门。 「师父,」外面人喊,是小媛的声音,「副台长请您去43楼一趟。」 李英达划开锁屏,一边清着微信推送一边回嘴,「我等下就去。」 林朝阳的消息跳了出来。 「这周六跟我去见司南。」 李英达愣了下,很快露出一丝知足的笑,套裤子的动作更麻利了。 李英达所在的演播厅在b单元,电梯只通往双数楼层。要想去43楼,他得先上42,再爬一楼。 结果就这么不凑巧,在43楼的楼道里,他撞见了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人。 「他还没来,让我们先等一下。」 第29页 陈柏寒举着烟,居高临下似的睥了李英达一眼。 「我不抽,谢谢。」李英达礼貌回绝,想走过去,不想被他一个晃身,截了去路。 「前辈就这么怕我?」男人露出不屑的笑,将上身往旁边靠了靠,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英达反而不想走了,他停住脚,决意奉陪到底。 「人人都说你是环时未来的光,今天副台长约见,肯定也是你这些日子发愤图强的功劳。」 空荡楼道里,硝烟渐起,怎么待都谈不上舒适。 陈柏寒深吸一口烟,正色道:「我得到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你不会懂。」 「寒门难出贵子,你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属实不易。」李英达信手拈了拈肩膀上的烟屑,表情风过无痕,似是调侃,「不是只有你会托人做背调,你的底细我摸过,陕中二本自考的农村孩子,家里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等你供他们读书,靠替补进cyn,连个海外硕都没有。但凡初试前三甲里有一个人发挥正常,都轮不到你来环时跟我分一杯羹。我说得对吗?小陈。」 男人抿嘴不语,眉角青筋暴起,山雨欲来。 李英达继续道:「仗着年轻几岁,野心勃勃,一心想取代我,有本事就把我替掉,要不然,你永远只能坐在我边上,陈副主播。」 「两位老师,」门后有人喊,「副台长已经到了。」 李英达甩了甩刘海,撇了陈柏寒,大步走到了前面。 「来啦,你们都坐,都坐。」 副台长是个看着还算和蔼的中年男人,手上戴着佛串,办公室的天台上还养鱼。 李英达顾盼生姿地迈向正对副台长的那张椅子,不料身边人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一屁股当先,坐得稳稳噹噹。 陈柏寒拉过另一张椅子,微笑道:「前辈,您快坐。」 李英达没绷住,差点想开口骂人。 副台长抖搂着老菸袋,语重心长道:「环时近三年取得的一切成功,一直都离不开两位的辛劳付出。」 李英达眸色一沉,听这口气,后头绝对还藏着话。 副台长继续说:「特别是你,英达,从前在曼哈顿办公室,那边的hrp就很看好你,说你在内容组表现优异,且一直渴望走到台前,这也是我为什么想你回国的原因。」 李英达谦虚回礼,「副台长栽培有道,我深感荣幸。」 陈柏寒咳嗽了两声。 「不过英达……有一些事,我想还是应该提前告诉你会比较好。」男人甩过一份文件,李英达瞥了眼身边人,人家一脸势在必得,想必早已看过了文件。 「这是一份内容调整计划书——」 李英达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花。 「高层觉得以你的能力,困在环时这样的播报类新闻里,大材小用。s台最近新策划了一台跨界综艺,主打儿童益智向,午夜档,我们希望你能去那里,给大家一个焕然一新的李英达。」 「午夜档?」李英达没来得及看完文件,就迫不及待反问道:「儿童益智向?你确定没在开玩笑?」 副台长一脸正色,「这是我们深思熟虑过的事情,你已经足够老练了,在环时组待了这么久,也形成了一定的职业闭环。作为前辈,也是时候给新人腾腾位置了吧?」 「都是鬼话!」李英达气得直拍桌,「是足够老练还是足够老?要你们这样费尽心思架空我?为什么我之前没听到一点儿风声?凭什么就把我从节目上撤下去?」 「怎么没有风声?」一旁沉默的陈柏寒笑了,他微抬起眼,斜视着某人,音色冷冷道:「早在上周,我们就在节目尾进行了长达一周的意见徵询,百分之六十三的收视观众认为,希望能在节目上看到更多新鲜面孔,其余三十五的观众认为,环时可以考虑输入新鲜血液。」 「换句话说——」男人呵呵了两声,眉眼璀璨,「前辈,您过气了。」 ☆、送花 林朝阳等到后半夜,才等到李英达回家。 未见其人,他先闻其声,大毛唿哧唿哧地用爪子拍门,李英达埋在它怀里,一路连推带拉地拱到客厅。 男人在等他。 回炉热了两个菜,林朝阳拿来一瓶气泡酒。李英达解了衣,一眼扫到六贤记的包装袋上。 六贤记的班戟是他的最爱。 这么多年,难为他还记得。 林朝阳撬了瓶盖,「来点?」 李英达勉强笑了笑,伸过杯子,「只许小酌。」 其实从一进门起,林朝阳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往日里回门,总是能听到某人爽朗的笑声。 李英达爱笑,众所周知。 可若有一天,向日葵不笑了,那便一定是在别处,遭遇了风雨。 林朝阳说:「周六见司南,你应该有时间吧?」 李英达眉目惘然,愣愣吃着盘子里的青椒,「应该有。」 男人见他杯中酒快见了底,主动续上,结果刚放下瓶,就听他说:「不然我就不去了。」 林朝阳心头一嗔,「怎么了?之前不是主动要求要去吗?」 李英达「哐当」一声,扔下刀叉,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还是太小孩子了不是吗?我后来想想,不该对你太任性。」 林朝阳看着他,沉默半晌,一语中的道:「你心里有事。」 李英达笑了笑,「没有啊,可能今天有点累。」 第30页 林朝阳又说,「洗澡水放好了,还有这个......」他瞥了瞥桌子上的班戟,「不想吃的话,就放冰箱好了。」 李英达没说话,举了盘子扎进厨房里,看也没看一眼。 水声哗啦啦,哗啦啦,男人杵在灯下,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算了,他现在这副模样,也不像是能听得进去话的样子。 只是可惜了那些班戟,冰箱里放一夜,就没有那么新鲜了。 一夜无好眠。 林朝阳起得比某人早,在楼下遛了圈大毛。打道回府时称了小半斤千层饼,刚出锅带芝麻碎,隔着塑胶袋都能闻见香。 出电梯时,听到安全通道里有人在打电话。 「我不去。」是李英达的声音,听着有些愤懑,男人不由得多站了一会儿。 李英达说:「现在这种时候还说什么?我说不去就不去。」 话刚说完,他一个回身,恰好瞥见男人一脸面无表情,忙将电话挂掉。 大毛哈嗤哈嗤,口水滴在地上,黄尾巴摇来晃去。 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更显得某人的眼绯红且柔弱。 林朝阳拽着牵引绳,说:「工作不顺心?」 不想眼前一道强风掠过,虚影飞扑进怀里,一把横住自己的腰,震颤不停。 「到底怎么了?」男人理了理他错乱的刘海,大毛识趣地走过去,尾巴蹭蹭,以示欢好。 怀中人说:「他们都欺负我。」 后来李英达才断断续续讲起他最近遇到的事,大概是容貌焦虑、职场打压,以及最最让他不满的,岗位更调。 按理说,常规重大人事变动应该提前吱声,李英达气就气在,自己事先完全不知道转岗的事。更何况,多出来的位置还要留给他不喜欢的人。 又更何况,还要去一档完全无人问津的午夜档...... 这摆明了就是玩架空,逼他走人。 资本家喜弄权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于他们而言,无非是又纳进一批新贵的事。可他李英达这些年来的心血努力,又算得了什么? 《环球时闻》并非天生骄傲,它也曾落入低谷,几经封杀。是李英达背水一战,扛起了收视大旗,如今功成名就,趋于平稳,却不想,千算万算,输给了自己最信任的老东家。 林朝阳听完,有点懂了,又好像有点不懂。 他素来不喜讨论工作,即便是和李英达。 按领域来讲,两人互不相干,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完全说不到一块去。 因此面对此类问题,他只冷静分析利弊,交代他越是如此,越要处理好同事之间的关系,别留下日后话柄。 李英达笑他怂,他决定和高层抗争到底,他李英达向来不撞南墙不回头。 不过话说回来......某人从高中起不就一直都这么怂吗? 自己又在期待什么? 「反正我知道你帮不上什么。」周五晚上,李英达搂着狗,遥控器在手中调来调去,林朝阳在熨衣。 「你就这么上心啊?」他回头看了眼男人,他神情专注,动作轻缓。 暖白色灯光打下来,照出男人流畅的侧颚线,修长身形定格在桌后,如松亦如竹。 有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李英达说:「去见个高中女同学,提前一晚上就熨衬衫,次次出门去见我,也没看你这么上心过。」 林朝阳低头不语,将最后一道褶皱抹平,方摁停熨斗,慢声细语地说:「还说自己不吃醋,你看这话里话外,我老远闻到一股酸味。」 「我才不吃司南姐的醋,」李英达趴在沙发上,把头搭在靠枕一头,眼巴巴望着林朝阳。 大毛有样学样,也把头搭在靠枕上,一人一狗并排瞧着男人熨衣服。 「我是吃你的醋。」他撸了撸大毛的头,自言自语道:「你说是不是啊?大毛。」 李英达最后还是跟林朝阳去了。 对此某人早就见怪不怪,论天下第一心性善变者,李英达属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去之前,李英达反覆强调,自己只是出于林某人的人身安全考虑——毕竟现在这个年代,有个帅气老公是件极危险的事——总有豺狼虎豹们对他虎视眈眈着,如若有的选,他恨不得在林朝阳身上装上百十来个摄像头,可有时想想,又觉得这样莫名变态——总之不管啦,喜欢就要炽烈拥有,起码他不后悔,自己狠狠拥有过。 林朝阳将车停在离新天地百十来米的地方,马路对面等红灯的功夫,一个女孩推着满车的花路过。 红灯微闪,行人蓄势待发,唯李英达寸步不挪,眼睛直勾勾盯着花车上头堆放着的满天星。 「帅哥,买束花吧。」女孩热情推销,晃了晃手里的价码牌,「十块钱三把,好便宜的。大学生创业不易,支持一下吧。」 就差把二维码直接贴在男人的额头上。 林朝阳斜眼瞟了下某人,揶揄地说:「想要不想要?」 李英达咬住唇,踌躇十几秒,果决道:「算了,我们还是走吧。」 「为什么不看看呢。」被这么一说,林朝阳反而不想走了,他伸出一只手,抚了抚身旁的一束德国玫瑰,藤身上还带着刺,但花色分外怒红。 李英达说:「花是好花,人也是好人。只是无论再好的花,买回去放着,插在瓶子里,过了十天半月就要坏掉,就像人一样。这样短暂地拥有,我还不如不要。」 第31页 林朝阳轻轻笑了笑,拈下一片本就快脱落的叶,放在鼻子边闻了闻。 李英达见他不说话,又说:「不过如果你要送的话,那我可以勉强考虑一下。」 女孩说:「我觉得先生适合百合,总觉得您皮肤白,衬白色更秀气、更好看。」 李英达不语,他等着男人给他挑。 林朝阳默契地抽出一枝百合,夹在两指间,一一扫过每片花瓣,又嫌不满,转手取出另一束橘金色的花束,那样的滚烫金色,倒有几分像向日葵。夕阳照射下正好看。 女孩拍手叫好,「先生好有眼光,这是进口培育的郁金香,按理说,这个季节是不该有的。」 林朝阳闻了闻,嗯,气味还算新鲜,没有人工催熟的痕迹,当下对自己的选择更满意了。 李英达说:「以前听荷兰舍友说,在十七世纪初,郁金香身价暴涨。无数富人为拥有一枝郁金香而骄傲,不像现在,想买的话,哪里都能买到。」 林朝阳淡淡地说:「你喜欢吗?」 李英达说:「你买的就喜欢。」 林朝阳又说:「想看你别在耳朵边的样子。」 李英达举起他的手,对准二维码。 那还不快付钱?! 孙仁提前等在了新天地一层,作为中间人,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提前到场。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林朝阳只说带一位朋友,却不知,是位如此出尘的大美人。 他远远看见,马路对面走来两个男人。领头的那个衬衫规整,深宝石蓝衬衫一角,别着一枚水银色的天鹅胸针。 而他旁边那位,面孔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鬓边还颇为骚情地别着一枝花,花上还沾着露,不知道的还以为刚从夏威夷度假归来。 孙仁盯着他看了半天,痴痴对林朝阳说:「我是不是……是不是在哪见过你这朋友?」 林朝阳眺了某人一眼,应该没有,他从没带李英达见过自己的同门。 出了电梯,孙仁方恍然大悟,忙拍手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那个……就那个……」 「环球时闻,李英达。」李英达端出一股正派的播音腔,林朝阳顿时回到以往收听节目的氛围里—— 过去数年里,他无数遍对着电视电脑重复收听着这样的声音,哪怕他从不关心这个世界上又发生了哪些新鲜事,哪怕那声音每天只短暂出现半小时都不到。可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便能使自己收穫心安。 宝莱纳主打西式简餐,偶尔还能遇上乐队演出。 林朝阳一行人赶早,用餐的人不多,据孙仁说,那位陈小姐还在路上,半小时才能到。 于是男人自觉玩起了消消乐,边打发时间,边陪孙仁闲聊。 李英达好交际,端着杯莫吉托在吧檯跟调酒师攀谈甚欢,更一时技痒,没能忍住,冲到小舞台上,想即兴弹唱一曲。 男人在交谈空隙里瞧了他一眼,还是那样活泼好动,还是那样「翻云覆雨」。 他坐在迷离的彩灯下,脸上绽出赤橙黄绿青蓝紫,耳边戴着自己送他的郁金香。 他的嗓音幽沉沙哑,配着吉他弦的咸涩,最适合唱苦情歌。 远远地看,林朝阳觉得,他像是一个有故事的浪子。浪子最迷人。 可走近了看,才知浪子无情,英达有心。 他向来璀璨,高高在上,静享无上荣光。只有他这样的人,方不至于辜负这满堂华彩与盛世乐章。 以及那枝,狂热郁金香。 ☆、福橘 约摸等了半个多小时,林朝阳等人被告知,陈司南临时提出了更改见面地点。 中间人发给孙仁一个半山别墅的地址,林朝阳一行人又叫了出租,晃晃荡盪往新地点赶。 「刚刚发消息的是她经纪人。」孙仁在副驾上勐塞着葱油饼,刚刚在新天地等了快一小时,等得肚子都饿了,出来时,在路边小摊买了些吃食,随便应付。 林朝阳握着手机,在李升的私聊界面里进进退退。 到底该不该告诉他一声呢? 这可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三人里,只此李英达留意到孙仁话里的那声「经纪人」——啧啧,你品品,经纪人。 遥想当初,他就深知一班有个性情孤傲的冷美人,不常来学校,全年十二个月有八九个月都待在剧组。 众人称她为校花,却鲜少有人见过她,只知这位校花有个与她本人一样神秘离奇的梦想,那就是做个大明星。 陈司南和陈司南的明星梦是一中史上不可磨灭的一笔,连带着那些昏黄模煳的青葱岁月,流入旧梦的漩涡,遥远而不可寻。 李英达知道,李升钟爱陈司南,陈司南钟爱林朝阳。 哪怕他早在高中时就听到过有关三人不下五个版本的恋爱绯闻,但如今细细想来,仍有如临大敌之感。 就像被陈柏青嘲笑衰老,被副导演指责肥胖, 就算昨夜枕畔还听着林朝阳说「我爱你如初」,就算他现在的手与自己紧密相握,他距离自己不到十五公分的地方,人就在身旁。 他还是感觉到不安。 李英达把头往林朝阳身上靠近了些,远望那一望无际的盘山公路,发出了一声莫名的嘤咛。 月上柳梢头。 车子一路畅行,最终停在一扇大铁门前。林朝阳捏着小票,钻出车时,看到某人对着邻近的小树林大叫了一声。 第32页 「乖乖,这都快出上海市地界了吧?」孙仁掏出手机,飞快拍下了身前高大的建筑物群。 五秒钟后,林朝阳听到孙仁发出的惊叫——来自他发自内心的感嘆——「没搞错吧?这房子值六千多万?够买汤臣一品了吧?」 李英达将耳边的花取下,捏在手中玩弄,气定神闲,「你不都说了经纪人吗?什么样的人会配经纪人?那当然是大明星。明星哪有没有钱的?这种房子,年限、地段、维护成本摆在那儿,也就那样吧,还不如公寓住得舒服方便。」 林朝阳说:「你比我懂得多,果然是过过富日子的人。」 李英达眼神一黯,立刻将话打住,抬步走到了前面。 「叮咚------」门铃清脆。 林朝阳理了理校服,等了两三秒,见无人开门,又摁了遍门铃。 「叮咚------」 这次他听到了跑步的声音。李英达穿着睡衣,一路小跑着出现在转角口。 「都跟童妈说了今天有同学要来,」李英达帮开门,显然还没睡醒,眼睛底还挂着惺忪,「就是不听,还说不会这么早,白让你站在太阳底下等。」 林朝阳抬手擦了擦汗,小心跟在身后,像只鸵鸟。 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花园。 李英达家坐落于泾川最显赫地带,他家有钱,这林朝阳是知道的。可他从来没想过,会如此之有钱。 贫穷限制了他的想像力。 不说别的,单只是眼前的花园,林朝阳和李英达足足走了十多分钟才穿过去。过去里,他只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高屋大院。他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无法走进这样的富丽里。 李英达启了门,三五只柯基一窝蜂地沖了上来。 旋转的大理石台阶上走下一位美妇人,一身丝绸家居服加身,脸上妆容精緻,林朝阳下意识叫了声「阿姨」。 果然富气养人,他想,这屋子里无论男女,都透着一股他从未闻到过的奢靡气息。 他很难形容那种味道,像是陈年发酵的酒,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养成。 「英达,你同学来啦?」美妇人縴手一挥,柯基们又一窝蜂跑到了她那里去,闹哄哄的,添出几分活络气氛。 李英达说:「他叫林朝阳,来给我补数学。」 「什么时候你对学习这么上心了?」女人似是调侃地瞥了男孩们一眼,弯身抱起一只柯基,一下一下地抚。 「这屋子里什么东西坏掉了?」女人往四周闻了闻,扭头沖楼下喊,「童妈啊,没事多开开窗户呀,是不是又是什么水果坏掉了?老是跟你说水果不要放太久......」 李英达说:「那我们先上去?」 林朝阳「嗯」一声,提起袖子嗅了嗅,没再说话了。 「在复数域中,负数-1的平方根记为i(即i=-1),称为虚数或虚数单位。任何一个复数都可以用一个有序实数对(a,b)唯一确定,可以用建立直角坐标系的平面来表示复数。」 林朝阳专心翻着讲义,原子笔划过定义,另一只手抓了抓后脑勺,领口处有些痒。 他特意坐得离李英达远一些,因为他留意到,李英达的房间里没有窗——没有窗的话,某些味道就散不出去。 男孩害怕「水果坏掉」。 纯虚数的定义讲到一半,旁边人先按捺不住了。林朝阳见某人完全没心思看书,两只眼睛从头到尾直勾勾盯着自己,突然莫名地紧张。 「有……有脏东西吗?」男孩摸了摸脸,烫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想李英达一脸迷弟地说:「林同学,你以前在江北读书,就没人说你长得很好看吗?」 这一问,倒是把林朝阳给问住了。 实打实讲,林朝阳从小就不觉得自己有多漂亮。 相反,他觉得李英达才是「漂亮」的,不仅限于皮囊,还包括那精緻闪耀的气场,他是由内而外的漂亮。 林朝阳说:「我们还是先把题目讲完吧。」 李英达说:「干嘛那么急,我看你的帆布袋里,装着东西,是带给我的吗?」 林朝阳方抓过帆布袋,从中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饭盒,含羞道:「给你……我……我……我做的青椒炒蛋……」 「为什么是青椒炒蛋?」李英达打开盖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刚还不觉得饿的他,顿时觉得自己需要一碗白米饭。 林朝阳说:「每回食堂,我看你鱼肉不沾,却勐打青椒炒蛋。打了呢又不吃,把青椒都挑出去,只吃那上面零碎的蛋。所以我就做了份,青椒少鸡蛋多的青椒炒蛋,算是……算是报答你上回请我吃的哈斯达根。」 「是哈根达斯啦。」李英达捂嘴咯咯咯地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怎么老是记不住?」 林朝阳看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房间里满是他们的笑声。 「哎呀,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呀,隔老远就听到你们在笑。」 两人正乐呵着,李母风采翩翩地飘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盘刚切好的水果。 「英达你也太不懂事了,同学来家里也不给人家倒杯水,」李母娇嗔着,将果盘推到林朝阳面前,一脸柔笑,「我们家英达的数学,以后就拜託你了,他常在我面前说你,说你学习好,性格也乖,还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妈——」李英达飞快使了个眼神,撒娇道:「你出去嘛出去嘛,不要来打扰我。」 第33页 「干嘛啦?你的房间妈妈都不能进一下啦?」李母含笑剜了李英达一眼,将一个福橘塞到林朝阳手里。 「你吃啊,别客气。」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李英达七手八脚地推了出去。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李母在门外嗔了一句,李英达长舒一口气,回过头来,看到某人正将一瓣福橘塞进嘴里。 「不好意思,我妈这人就这样,对谁都自来熟。」李英达挠了挠头,坐到他旁边。 其实他早发现了,今天的林朝阳格外不对劲。他每往他身边靠近一点点,他就往里缩一点点。 到最后,整个人都快贴在了墙上,这还怎么给自己上课? 既然他不好意思,那么,就只有自己主动些了。 李英达笑嘻嘻问:「橘子甜吗?」 林朝阳立马放下剩余的,推到他面前,「你试试。」 午后的阳光透过门缝,照在少年的脸上,宛如抹了一层金粉。 门外是一扇窗,外对着苗圃,苗圃中五彩缤纷。 李英达说:「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继承了这栋房子,我一定要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在这里唱歌,跳舞,喝酒,写诗。」 林朝阳又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好甜,比刚刚的还要甜。 「我和他在花园里通宵达旦地聊天,我们一起清扫落叶,一起餵池子里的鱼,冬天一起在树下烧烤,天气热的话,就坐在石头上乘凉。」 「好甜,」男孩仍不住感嘆了句,眼神从远处聚焦到跟前,聚焦到,那一双同样炽热滚烫的瞳仁里。 李英达一点点靠近,一点点,再一点点,近到能听见某人的唿吸。 林朝阳还拽着那小半个橘子,他想后退,却被一双隐形的手托住,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许临阵脱逃。 李英达说:「我想和你吃更多的橘子,你愿意吗?」 男孩定了定神,五秒钟后,微微垂下眸,点了下头。 「那我现在告诉你,」李英达把手搭在他肩上,轻轻闭上了眼,嘴角上扬,「我的嘴比橘子更甜。」 「请你现在——」 男孩勐地捏住橘子,「吧唧」一声,汁水迸溅开来,橘汁淌了一手。 李英达说,「请你现在,亲吻我吧。」 ☆、借钱 是经纪人开的门。 往里走是一条鹅卵石大道,两旁种着红枫与香樟,扎在道路两边,林朝阳总能一眼识别出它们的树龄。 李英达冷黝黝地走在前面,越是这种时候,他越爱「虚张声势」。 尽管人前与某人说并不介意陈司南,可真要上阵见情敌,李大少爷心中难免愤懑。 可他偏又是那做作性子,嘴上说着「没事呢我才不吃醋」,心中早已扎烂了小纸人。 林朝阳天性敏感,怎能看不出某人的异样?只是他以为又是工作上的事,不好多问,心里想着,回家再好好哄他。 经纪人是位面相干练的年轻女士,姓欧。欧女士说:「我们家司南刚有两部戏杀青,才从剧组的庆功宴回来,可能有些累,等会你们见到她,最好不要待太久。」 「大明星就是不一样,哪哪儿都是拿捏着款儿,我们可真是荣幸之至。」 李英达春风含情地瞟了某人一眼,另一头的林朝阳稳如磐石,不曾表露出分毫。 于是某人又说:「俗话说,人生在世有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只是不知这遇故知,在有些人心里算不算喜事,我看怎么这么像是见老情人去呢?心里怕是一万个迫不及待了,开全档的宝马都追不上。」 孙仁绕到林朝阳身后,小声嘀咕:「你这朋友……小嘴叭叭的,怎么这么能说?」 男人双手插兜,脸上挂着笑,风轻云淡道:「别管他,他就是个男狐狸精。」 一行人穿过前庭,又走过一条廊,跨了两三座石拱桥,终见到了传说中的陈司南。 多年不见,林朝阳并未有多少感触,只看到那张脸的第一眼时,幽幽感嘆了下。 他对明星八卦了解不多,更对陈司南本人记忆不深,但只单看她的脸,男人认为,她配得上一句校花。 李英达盯着某人一脸痴醉的模样,再看孙仁,也一副双眼含光的饿狼模样,顿感无力回天。 偏又想起陈柏寒与副导演那些老丑胖的刺激话,他对着旁边的玻璃柜勉强笑了笑,忽然发现,眼角似乎又多了一道皱纹。 陈司南说:「你们来啦?」 她正剪着一束花,红黄蓝绿的,许多品种林朝阳都没见过。 男人礼貌地「嗯」了一声,恭敬道:「谢谢老同学,您这回帮了我们大忙。」 孙仁说:「是啊是啊,这回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是不知道现在网上那群疯狗有多吓人。」 他的眼睛对着女人的脸就没撇开过,仿佛漏看一秒都是损失。 林朝阳微微一笑,想起某人进了屋子还没吱声,忙介绍道:「他也算你同学,你还记得吗?」 女人撬开打火机,抽出一支雪茄,妩媚生情,「记得,我们在美国时见过。」 林朝阳表示自己从来不知道这回事。 他只听李英达自己说过,他早就知道陈司南在上海的事。但他并没把话说完,有意遮着底,像是在避讳什么,将美国的事轻飘飘地掩去。 第34页 后半程里,不过是依稀叙旧。林朝阳揣着事,谈话也有些敷衍。孙仁见他们同学相聚,自己一个外人那儿平白讨人嫌,于是提出去逛逛花园。 没想到,李英达也说要去。 房子里就只剩下林朝阳和陈司南。 陈司南说:「我见你们,他一定充满了危机感。」 男人不苟言笑,「他以前对我说过,若一中还有谁让他自卑,就只有你陈司南。」 女人抖了抖菸灰,将菸灰缸摆到自己面前,紧了紧身上的金貂,红唇摇曳,两道长眉似愁非愁。 陈司南说:「你难道不好奇吗?我在美国遇到英达,都聊了些什么。」 林朝阳恬淡道:「异乡见旧人,一定感慨良多,老同学间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你错了,」沙发上的女人放下雪茄,缓缓吐出一口积压许久的眼圈,烟雾里,林朝阳只听见她恍恍惚惚地说:「你知道吗?李英达居然会找我借钱。」 日落西山,夕阳抱山欲眠。 林朝阳从别墅里出来时,李英达和孙仁正站在树下闲聊。 他沖两人喊,「要回家啦,你们不回去吗?」 孙仁说叫了车,半个小时来接。 男人道:「我想步行下山,自己走走。你要一起吗?」 他望向李英达。 一般这种时候,明眼人都看得出有事。李英达没多想,默默把头点下。 夕阳如金,常给人一种混沌的绚丽之感。林朝阳过去总爱干一件事,就是爬到屋顶的阁楼上,打开天窗,欣赏夕阳。 只是如今,他完全没有了那份闲情逸緻,山路九曲八绕,枝藤瀰漫,如同他此刻的心,盘根错节又混乱不堪。 李英达跟在后面,像个犯错的孩子,黏黏道:「你等等我啊。」 他走路慢,这林朝阳是知道的,他每次都会放慢脚步等自己,唯独这次,步履飞快。 「我知道我不该在司南面前酸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李英达越说越喘,越喘越想把话说完,他累得直不起腰。 「我就是不想你跟她见面,不想你跟她说话,不想你跟她发生一点点牵连。」李英达瘪着嘴,急得满脸通红。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追上前去,将男人的手臂抱在怀中,不想对方并不感动,狠狠将自己甩开,徒留满怀清风。 林朝阳说:「你干嘛问陈司南借钱?」 林间鸦雀无声。 「这是我自己的事,」李英达像是猜到了什么,顾不上什么形象不形象,抬起袖子抹了把汗,靠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剧烈地喘。 林朝阳说:「所以你又骗我?」 李英达摁住胸口,「我没有。」 「你就有!」男人跨步上前,一手将他钳住,眼神如炬。 「司南都跟我说了,说你在国外这些年,过得并不太好。」林朝阳抓起他的手,摇了摇,追问道:「为什么你从来没对我说过?嗯?既然过得不好,为什么还要回国装大款,同学会上每人送只ck表。李英达,你很有钱吗?」 「别说了。」李英达捂住耳朵,把头扭向别处,想逃。 「还有这镯子,」林朝阳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手腕,露出手上银光闪闪的日镯,质问道:「这个又花了多少钱?李大少爷,明明家里落魄到欠了一屁股债,去美国的学费也是拼拼凑凑借的,还有百十来万外债没还,你怎么还有心思这样大手大脚?」 李英达面庞通红,「我没有……你别生气……」 林朝阳松开他,如卸重担地嘆了口气。李英达的眼红成两个圈,像被揉皱的面团。 「今晚你先回你自己家吧,我陪大毛去打驱虫。」 李英达上前拉了拉男人的衣角,目光乞怜。 男人理了理袖口的纽扣,稍作冷静,「我给你叫车,你回去。」 李英达咬住唇,将头低下,尽可能把头缩进暗处,让人看不出是何表情。 「我先走了。」林朝阳松开手,幽而转身,似一阵风般,或比风还干脆。 林中升起一轮月。 其实林朝阳后来想通了,他生气的点不在于李英达挥霍,而是在于,他从来不肯把自己的事告诉自己。 他就像一个藏满秘密的旧珠宝箱子,若非陈司南这把秘密钥匙,恐怕自己还真的以为,李英达这些年过得很风光。 是夜里,男人辗转难眠。打开手机,约上李升,两人坐在楼下酒馆撞杯。 按照原有计划,李升开完同学会就该飞回纽西兰。可后来家里有事,他抽空回了趟泾川,又听到陈司南也在上海的消息,顿时搁置了工作,申请到了短假,尚有十数天有余。 酒醉时接近凌晨,沿街店铺依稀打烊。林朝阳夹着盘子里仅剩不多的花生米,面色忧愁。 同样忧愁的还有李升。 林朝阳说:「人我见到了,和过去的她的确不同。她学会了抽菸。」 他脑海里隐隐浮现出女人抽菸时的情景,她在迷雾里,表情平平地向自己讲述着英达的落魄。 跌落云端的贵公子,屈身在汉堡王打工。时薪十一美元,站在柜檯后对推门而进的墨西哥人说「can i help you?」 这些细节都是陈司南告诉他的,那年她在拉斯维加斯跨年,遭到狗仔偷拍。慌慌张张里,躲进一家快餐店躲避风险,而接待她的,正是穿着员工服、一脸笑容凝固的李英达。 第35页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陈司南后来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林朝阳,林朝阳又把问题问向了李升。 因为他知道,李英达这些年也没少联繫李升,抛开个人,他们两家父母也多有生意上的往来。 后来男人弄清楚了,原来从动身前往美国起,李英达就知道这并非一次愉快的求学之旅。 李升告诉林朝阳,那一年,亚太金融危机爆发,李父生意失败,全家落马,赔得肠穿肚烂。 李英达的爸爸锒铛入狱,被送审前,还在电话里向李升父母开口借钱——整整七十万。 「所以后来借了吗?」男人捏紧空杯,无心添酒,他迫切地想知道结果。 小火锅到后半程,几近被烧干。 铜锅底滋滋作响,番茄汤冒着咕噜咕噜的声响。 李升为他倒上酒,两人碰了碰,他似乎并不急着回答男人的问题。 当天晚上,林朝阳瞪大了眼,四仰八叉倒在床上,任思绪神游。 他甚至都懒得洗澡,就一身酒气窝在卧室里,闭上眼,全是某人闪回的笑脸。 李升放下酒杯,说:「当然借啦,你要知道,普林斯顿一学年的学费加上生活费,差不多就是这个数。」 ☆、柏青 往后几天,林朝阳与李英达断了联。 自陈司南家中一聚后,某人就再也没找过自己。 大毛仿佛预示到变故,一连几天,食慾恹恹。 上海提前跨入梅雨季,忽阴忽雨,如人心般善变。 林朝阳回家时,第一件事就是去扒拉狗笼子,大毛两眼无辜地趴在一角,姿态懒散,食盆里的狗粮一动不动,和早晨出门前一样,堆成一座小山。 男人摸了摸狗头,撕开一包其他口味的狗粮,还将新买来的高汤排骨一应拌在一起——往日里,只要大毛不好好吃饭,林朝阳就用这个方子哄它。 可这次却失败了。 大毛挪都懒得挪一步,只顾趴着头。男人无奈,轻轻合上狗笼的小门,又往水槽里加了些新鲜水。 半夜男人被吵得睡不着觉。拉开灯来,大毛满屋子疯跑。 「大毛!」男人凶凶地吼了它一句,大毛并没停下,到处乒桌球乓。 物业群里其他人在叫板,「楼上谁家狗啊,大半夜鬼叫,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是啊是啊。」「有没有公德心啊?」「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没素质……」 …… 底下附和声不停。 男人花了好大力气,将大毛捉住,摁在怀里,温柔地抚。 它方才止住了叫,浑身一搐,眼沟汪汪地滴下一颗泪。 林朝阳心如刀割般的疼。 次日里,他告了假,带大毛去了常去的宠物医院。 负责接待的是他的旧识,林朝阳因常去,两人常有话直说。 大毛被医护乖乖送进了检查室,林朝阳看了眼手机,消息一栏空荡荡,某人的头像纹丝不动。 他很快将手机屏掐灭,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头扎进检查室里。 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你家狗子,肚皮上长了个小瘤,做个小手术,切掉就好了。」 林朝阳暗松一口气。 「但是……」他又皱了皱眉,说:「身体上的问题容易解决,心理上的问题,就需要铲屎官用心爱.抚了。」 林朝阳一头雾水。 医生又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大毛有很明显的抑郁倾向。」 「狗也会抑郁?」男人愈发不解,自己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它,自己还没抑郁呢,它先抑郁上了,果真是比某人还要娇气。 医生一脸柔笑,科普道:「狗当然会抑郁,狗狗其实和人一样,如果缺乏主人关爱,或者周围环境突然发生什么变故,甚至于更换了一个牌子的狗粮、抢走了它的一个玩具,它都有可能会抑郁。你提到的什么食欲不振、半夜疯跑大叫,其实都是狗狗心理不稳定的体现。」 林朝阳这才有了几分真正的担忧,「那该怎么样才能缓解它的抑郁?」 「恕我冒昧,」医生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镜,反问他,「您家中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或者突然少了什么人?狗是有灵性的,突然地离去,换做是谁都受不了。」 「突然地离去,换做是谁都受不了。」 男人回家路上,脑海里反覆都是这句话。 是啊,突然地离去,换做是谁都受不了。 连大毛都能懂的道理,为什么李英达那个王八蛋就是不懂。 林朝阳缴了械。他总这样,在某人面前,向来只会低头。 没有打电话,没有发微信,甚至也没有中间人转告,林朝阳直接堵在了他家门前。 结果凌晨两点多才等到某人回家,李英达一身风尘,眼圈通红,手上还提着一个塑胶袋。 见到林朝阳时,某人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拿了钥匙开门,林朝阳跟着走进去,几天不见,素来规整的屋子,乱成了猪窝。 李英达脱下皮鞋,换了居家凉拖,一语不发地瘫回到沙发上。 林朝阳跟着他,同样换了鞋,起身时把掉在地上的一双袜子扔进了脏衣篓。 他走过去,扒拉了下塑胶袋,里头装着碗螺蛳粉,臭气熏天,他总喜欢吃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你就吃这个?」男人下意识扫了眼垃圾桶,里头堆满各色零食包装,酒瓶子堆在茶几上,有几瓶就只喝了一点点。 第36页 「起来,去洗澡。」男人点了点他的肩,另一只手替他收拾了起来。 有时想想,自己就是个老妈子的命。 偏偏这老妈子,当得还挺享受。 林朝阳关上莲蓬头,往浴缸里探了探水温。 嗯,刚刚好,他又往里头倒了些牛奶和浴盐。 推拉门「嗤啦」一声被拉开,某人裹着浴袍走了进来。他毫不避讳地敞开袍子,不着寸缕地跨进浴缸里,泡泡一点点浮起。 林朝阳被热气熏得睁不开眼,「要不你先洗?」 李英达戴着眼罩,上肢只有嘴在动,「你来我家,就为了给我当田螺姑娘,帮我打扫房间放洗澡水?」 林朝阳不苟言笑:「来看看你。」 李英达道:「看我?看我有多落魄?看假大款被揭穿,看天之骄子被踩在脚底,我告诉你,我才不会认输。」 男人将叠好的浴巾放在架子上,又将盥洗池边的水垢清理了一遍。李英达吹着手上的泡泡,俨然像个孩子,浴室里被他玩得到处都是水。 男人拿了拖把来拖,拖一点,某人就故意似的,往地上洒一点。然后又故作矫情地补上一句——「哎呀,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喜欢耍小性子。 林朝阳好不容易把地拖完,顺带着想把卧室和客厅也拖一遍。 正拖着呢,某人洗完了澡,滴滴哒哒地凑了过来。 男人只觉后背一暖,有人将自己狠狠抱在了胸前。 「你好事做到底,今晚别走好不好?」男人吸了吸鼻,将未吹干的头搭在林朝阳肩上。 有几滴水顺着发尖,淌进林朝阳的后脖颈里,领子后湿热一片。 「所有人都只喜欢光芒万丈的李英达,」男人将手抚上他胸膛,大力往里探,气息急促,「只有你……只有你才会在意孤独暗淡的李英达。」 林朝阳止住拖地的动作,哑着嗓道:「其实我没有气你,我是在气我自己。气自己缺席你在美国的这些年,以至于要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多事。」 林朝阳转了个身,这才发觉,身后人流的不是水,是浅浅淡淡的泪。 他拉起李英达的手,盈盈一握,这本该是双多细腻的手,如今却生出许多皲裂与茧。 亦如他眉角淡淡的细纹,男人羞愧,他竟不知,这些年在新泽西州,某人吃了多少的苦。 林朝阳微微抬起他下巴,双手捧脸,他多想再看看身前的人,他原以为熟悉到不行、却又感觉到陌生的人。 被牛奶浴和浴盐滋润过的李英达,皮肤自然而然透着诱人的高原红。 他的眼睛,仿佛自带柔光,白炽灯下望去,诉说着氤氲流转的迷离。 李英达把手从男人腰上挪到肩上,如同弱鸟,蜷居在怀中。 「你知道吗?我其实特别害怕你会不喜欢我。」李英达努力稳定着表情,哪怕还是攒不住满脸伤恸,「你说你的心就像那盆多肉一样死掉了,其实死掉的何止是你,李英达也死掉了,过去的那个李英达……高高在上、气宇轩昂的李英达,也早就死掉了……」 「是我自己杀死了他,是我杀死了他......」弱鸟梨花带雨,哭得不胜哀婉。 林朝阳将人搂得更紧了三分,唇不停地吻在他耳边,如炽热的雨点,「我懂啊,英达,你说的我都懂……我们互相依偎在此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舔舐彼此的伤口吗?」 「从前是你做太阳温暖我,」男人吻住他耳廓,压低了嗓,将尾音拉长,「从今往后让我来。」 当夜云雨数个回合,林朝阳被雨声扰醒。 惺忪里,他替某人拉好被子,起身对着飘渺的帘,莫名有种浩瀚的失落感。 他抬了抬手腕,即便是夜里,宝格丽镜蓝腕錶依旧光泽璀璨。 银灰色的弧光一盪而过,如夜的第三只眼。 男人驻足了一会儿,举着水杯走进书房。 gooe输入「yingda li」,不到五秒钟,屏幕上跳出当事人的领英主页。 上面详细记录着过去几年里李英达的任职情况,最近的一条,「cyn-中国国际电视新闻发展中心」,再往前推,有一份两个半月的bbc实习。 这他是知道的,李升告诉过他,李英达大学时发奋图强,发了疯一般学习,最后一学年时,有幸被bbc旗下的一个纪录片部门选中。 看中他的是个热情奔放的菲律宾大叔,非常欣赏他的才华,这些年来,也没少明里暗里地提携他。 包括李英达回国,空降cyn上海本部,听说也是走的这位大佬的人脉。 李升还告诉自己,那时候的某人,白天兼职两份工,周末去给一家华裔中产做家庭教师。 做家庭教师的好处是周末可以免费霸占他们儿子半张床,要知道,费城一个月的房租足以抵得过李英达两个月的伙食费。 难以形象,对睡眠环境极为苛刻的李英达,居然也会甘心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 男人浏览了一会,脑中思绪紊乱。 他感觉自己好像变得不认识李英达了,他在某人面前引以为傲的自信,被这数日来的所听所闻沖得一干二净。 自己真的了解过他吗?真的走近过他吗?他反覆求问着「你爱不爱我」的问题,却忽略了静下心来去探索他这个人。 而这一次,他不想再错过。 男人往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滑鼠下移,指针恰好停在「歷史浏览」一栏上。 第37页 林朝阳微微抬眸,见最顶上,54秒前,「cypress chen来过您的主页」。 即便林朝阳英语稀烂,但也知道,cypress的意思是柏树——凛冬之物,最能御寒。 柏树陈,陈柏树..... 可不就是那个陈柏青。 ☆、签名 我们常说寒门,可什么是寒门? 寒门与之对应的,是贫苦,清贵,还是难以忽略的倔强? 陈柏青认为他最有发言权。 十六岁时,陈柏青最大的梦想是多看一眼《朝闻天下》tv13早九点半的国际快讯,成为他飞出大山的一双重要翅膀。 那时的陈柏青要想看一会电视,须得跨三四条水沟,走半小时山路,过两三座木桥。 电视在村长家,村长家有恶狗,每回见到陈柏青,都嗷嗷嗷狂吠。 陈柏青怕狗,更怕穷。所以打碎牙齿往回吞,也要雷打不动地去蹭电视。 那个四四方方的液晶窗口,带给他世界另一端不可描述的新奇与梦幻。 原来其他孩子的童年远不止于放羊、给鸡撒米,或者帮弟弟妹妹准备一大家子的饭。 甚至于在看到有些孩子自小养尊处优,学习马术、高尔夫球以及花滑时,他连一件像样的运动衣都没有。 那时他坚定,他要走出去,他要翻过那座山,他要为余生而战。 钟摆的指针划向凌晨三点,陈柏青将最后一封工作邮件处理完成。 合上电脑后的他,给自己点了一杯冰美式,对着偌大的新办公室,男人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办公椅是新的,桌子从芬兰定制,背景墙南北通透,坐享黄浦江最繁华鼎盛的一段江景。 而角落里的纸箱,堆放着上一任办公室宿主的私人物品。 男人轻轻走过去,伸手将纸箱上的标籤撕了下来。 标籤上清楚写着:环时,李英达。 次日,咖啡厅里。 「哈尼,你不会真的以为一个陈柏青就能把你拉下台吧?」女人搅了搅身前的咖啡杯,将糖包撕开,足足加了双倍的糖,「最近行政部大换血,you know,just a little tired.」 李英达抿了抿嘴,双眼亮晶晶道:「我知道丽淇姐对我最好,你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嘛,下个月我让hank帮你带只brikin,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吗?。」 「倒也不必。」周丽淇抿了口咖啡,双腿换了个交叠姿势,语气慵懒:「你也知道,穷乡僻壤出刁民,你和陈柏青,我从来就只站你。」 「那你还跟我隐瞒什么?」李英达将甜点推了过去,眼神更柔软了几分,「好姐姐,漂亮姐姐,我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总政处,这次环时突然换主播,恐怕绝不止要捧新人那么简单。」 「算你还有点聪明。」女人眉头一皱,用小勺敲了敲杯口,「叮咚」两声,确认周围没有熟悉面孔后,她方才压低声音道:「你不知道吗?你这次垮台,是因为受人检举。」 李英达心中一寒,「不可能,我当初从曼哈顿回上海本部就没入编制,碍不着某些人,而且我走的是hank的内推,他说他打过招唿,免了政审的呀。」 「问题就在这儿!」女人两眼顿时犀利,口气也不由得加重了几分,「你当初没政审的底子被人翻出来了,满公司的小道消息群都在传你有个在坐牢的爹。更有人直接把这事儿捅到了台长那里去,你以为真靠陈柏青拼命工作,就能坐上环时的主播椅?还不是靠的这背后一刀,他才钻了空子,水到渠成地捞到了一笔肥差。」 李英达恍恍惚惚道:「满公司都在传,那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要是提前知道,也不至于被副台长杀个措手不及。」 周丽淇哈哈一笑,揶揄道:「谁让你那几天跑建德风花雪月去了?还批了年假。上面估计是看你忙着谈恋爱,对工作也没怎么上心,就成全了陈柏青。」 「那到底是谁检举的我?」李英达更迷煳了,忽然觉得,这职场心计远比他想像得要更险恶,「我不信陈柏青有这么大胆子,更何况,他怎么会知道我爸.....」 周丽淇推过一份文件袋,外面用花纸包着,神秘兮兮。 「其实以你的能力,只要你放个风,多少猎头等着啃你这块香骨头。」女人微微一瞟,神采奕奕道:「你有hank这座大靠山,自然可以留在cyn跟高层抗衡到底,只是我以十多年行政经验与行政总监的title提点弟弟一句,与其与虎斗,不如自己做老虎。」 李英达揽过文件袋,隐隐勾起一丝顾虑。 「这里面有你最想要的东西,相信我,哈尼。」女人端起咖啡杯,做了个庆祝动作,笑容甜美。 李英达吞了口口水,抬眼看对面,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杯子举了起来。 「为美好的明天干杯。」周丽淇势在必得。 李英达说,「嗯,为美好的明天干杯。」 林朝阳今天讲甘蓝胞质主要依赖性状,期间不得不用到试管。他让学生两只手各提着一管,自己站在一边,逐次讲解具体内容。 今天更胜往日地高堂满座,台下学生乌压压一片,听得仔细。 男人许久没见到签到率如此之高的场面,课间兴致更高了些,讲得也更用心。 临到下课时,他才看到末排坐着的李英达。 「林老师,你课上的样子好帅哦~方便签个名吗?」 下了课,见人还没走,女学生们便齐刷刷涌到讲台边,抻长脖子,像群等待餵食的鸟。 第38页 林朝阳说:「乳香基源的本草学纲领记熟了吗?周三课上抽查。」 学生怨声连天。 「老师偏心,」人群里有人扯开嗓子嚷,「明明上回还看你给其他人留签名来着!」 「就是就是!」「老林偏心!」...... 其余人紧跟附和。 林朝阳微微笑了下,吸了吸鼻,目光穿过人群,直对上最后一排座。 「那等你和他一样拿了上海市优秀毕业生,我也会给你在毕业册上签名的。」 学生「哦吼」了一声,纷纷识趣散开。 某人抓住机会,揣着裤兜幽幽走下阶梯教室的台阶。 「林老师,我也要个签名。」男人走近,一手抚上林朝阳的腰,笑容暧昧,「你......签还是不签?」 林朝阳当下怔住,直到确定没有学生关注他们后,方淡淡回:「这里是教室,晚上够你骚的。」 长此以往,林朝阳认为李英达是只羊。 柔软、甜美,无攻击性。 除了在床上。 后来他发现,李英达并不是真娇软,他是枕头里藏针,海底下藏月,波涛汹涌尽在深处。 事后两人卧床匍匐,李英达难得抽菸,点上一支,跟林朝阳你吸一口,我吸一口,像极密室幽会的瘾君子。 男人的共性就止于此,通常在干完那事儿之后,都会自主进入「六大皆空」的贤者状态。 聊红尘往事,品前世酸甜,林朝阳陪他说了很多高中时的事。 纯得就像两个交换心事的小男孩,哪怕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了。 「哎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班那个叫刘阳的,那个渣男。」李英达托着腮,半趴在男人的肚子上,伸手拨玩着男人肚脐眼处的汗毛。 「哪个?」林朝阳有点痒,却又不敢动,他不想扰了某人的兴致。 李英达说:「就是刘阳啊,你这脑子怎么什么人都能忘?」 见男人无动于衷,他便更急切道:「你忘了,早些年还找我谈过话,说我抢了他校草的位置,要找我单挑呢。」 「你们真够闲的,」林朝阳被这么一点,恍恍想起,记忆深处里好像是有这么一位叫刘阳的人。印象中的他,高高帅帅的,当然啦,比李英达是要差一点。 林朝阳一本正经道:「高三那么忙,哪有空钻研校花校草。我那会除了念书,所有闲心都在你身上。」 这话听着挑不出错,李英达笑了笑,像只扑腾的狗般钻进他怀里。 林朝阳只穿一件薄丝绸,纽扣自下往上只拧了两颗,一大半的春光曝在空气里,任馥郁瀰漫。 广霍木的清香时常让李英达觉得,林朝阳的前世可能是一棵树。 他的身上有种罕见的清冽,像薄荷叶,苦寒中带一丝凉。 李英达喜欢把脸埋在他胸口,抽枝剥芽般地收集着他身上的香。 他偶尔会想,或许做一株植物也不错。 被参观,被呵护,被那个男人,百分百欣赏。 林朝阳当然也在看李英达,他留宿自己家时,惯穿自己的衣服。 但李英达总归要纤巧一些,林朝阳的衬衫裹在他身上,足足大出半个码。 李英达不介意,林朝阳却分外留心——要知道,某人可是连通勤服、居家服都要单独放置的精緻boy. 他通体肤白,哪怕只披件最朴素的白衬衫,也挡不住那张艷光灼灼的脸。哪怕他总是强调老啦胖啦,鬼知道呢,情人眼里出西施,朝阳眼里出英达。 林朝阳觉得,他的眼光总不会出错。 沉默里,李英达问:「好看吗?」 林朝阳如实回答:「我老婆当然好看。」 某人撅了噘嘴,佯不满道:「老婆叫得这么顺,怕是这些年,没少对着别人叫吧?」 「你又来了。」林朝阳搂紧怀中人,下巴贴着他脸颊,语气喃喃,「我发现你现在比我还要缺乏安全感。」 「我没有。」李英达抓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这样刚好可以被他盖住。 「你知道吗?在普林斯顿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李英达抬起脸,露出粼粼的双眼,难得的哀艷。 「连植物都明白,生长离不开阳光和水,」 他欲哭无泪,只想化身藤蔓,永远缠绕住眼前的人。 「为什么你就是不懂,李英达他……他离不开林朝阳。」 ☆、颁奖 「所以,高山栎类植物自晚第三纪是横断山化石植物群的优势分子。在册记录的化石种有十七种之多,今天要讲的,就是新化石种的厘定,与在册植物化石种的分种检索.」 男人站在讲台上,腰杆笔挺,手间的粉笔头磨了一半,细细抖落的白灰,将他的指尖染得素练如雪。 「根据栎属孢粉在光学显微镜下的形态特徵,通常我们将其划分为常绿栎和落叶栎两大类。由于高山栎组的孢粉形态与常绿栎类植物孢粉几乎无异,因此常被鑑定为常绿栎类或青冈栎......」 ...... 男人走在廊下,腋下夹着书,手里的姜茶适时冷却,廊外落叶簌簌。 「林老师。」后头有人叫他。 林朝阳停下往办公室走的步伐,半转过头,见隔壁组的老王在沖自己笑。 「今晚教研组聚餐,林大教授,给个面子?」 林朝阳摆摆手,「不了,我不大喜欢热闹。」 话里话外冷漠又干脆。 第39页 「哎,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老王两手一摊,抱憾而归道:「他们都说你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从不往人堆里凑,我还不死心,特意跑来请你。」 林朝阳有些难堪,他知道,老王半年前就调往了新校区,新校区到自己这儿,至少骑行半小时。如此登门相请,若再推脱,好像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沉吟片刻,男人问:「可以带人去吗?」 老王顿时喜笑颜开,「能啊,能啊,无非是多加双筷子的事。只是......」 他微微一止,犹豫道:「只是不知道,你要带谁去呢?」 「一个家属,」男人勾起一笑,手里的姜茶,似乎变暖和了些。 「我是没问题的,只是,」李英达站在镜子前,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我看着你们吃就行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电话那头的男人嗓音低沉,却透着难得的温柔。 「那我挂了?」李英达又捏了捏,可怕,上星期只有两层赘肉,现在居然有三层了。 林朝阳说:「唔......」 「怎么?」旁边有人走进来,李英达瞥了眼,捂紧手机跑到外面。 「没什么。」男人立刻恢復正经,不经意道:「只是四五个小时不见,有些想你了。」 李英达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可惜快乐并未持续太久。 这边他才抬头,男厕里就走出一个人,还没走近,李英达就闻见一丝来者不善的杀气。 「呦,李前辈也在吶。」陈柏青故作姿态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有几滴偏不生巧,溅到了李英达的白衬衫上。 李英达豁然一笑,不计前嫌地说:「都说贵气养人,我看你最近上镜气色好了很多,副导总夸你。」 李英达拿出纸巾,将衬衫上的水渍一一揩去,这样的平易近人,反而使对面有些意外。 男人冷冷道:「装什么呢,现在台里都在传咱们水火不相容,你不该恨透我才对?」 李英达说:「恨你嘛,当然是有一点的。只是相比恨,我觉得你可怜。」 当天下午,李英达就去旧办公室把自己的东西拿走了。 新工位在一群实习生旁边,毗邻厕所,时不时能闻到一股恶臭。 取东西时,陈柏青也在,他不甘心似的看李英达能忍多久,却不曾想,他好像真的对自己提不起多大的恨。 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李英达抱着纸箱走出来,小媛抱着文件跟在他后面。 李英达走,她也走,李英达回头,她也回头。 这姑娘,性子跟某人一样,倔得很。 李英达在便利店请她吃甜筒,报答她替自己整理工位。小姑娘的眼睛瓦亮瓦亮的,跟明镜似的,看得李英达平白生出些不舍。 李英达说:「我走啦,以后陈柏青才是你师父。你能力好,好好跟他学,实习期满,转正不是问题。」 小媛埋头舔着甜筒上的草莓粒,坦然道:「师父在哪我在哪,我就认死理。」 李英达这才有功夫好好瞧瞧眼前人,从前低估了这姑娘,只把她当寻常实习生来看,心想三个月实习周期一满,要去要留都是江湖缘分。 不料无心插柳,倒成就了她一份赤子之心,自己如今虎落平阳,还有人愿意跟着,果真是患难时才见真情。 但李英达更希望她好。 他为她冷静分析,「我接下来要做的,可是一档苦差事。每天陪小朋友唱歌跳舞做游戏,还是午夜档。这种项目,写在实习履歷里对你没什么帮助。」 「人生很多事本就是徒劳无功的。」小媛抬起眸子,露出少女鲜有的坚定,「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回加班到凌晨,你步行送我进电梯,看外面下雨,还亲自打伞送我上车,还嘱咐我随时开定位,一回家就告诉你,免得你担心。」 李英达愣了愣,微末小事,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我那时就认定,这就是我要跟的人。」小媛双眼含光,眼里布满真诚,「师父,你人太好了。好到被人欺负,都还能笑脸相对。」 李英达说:「与人为善,我打小就这样。」 章小媛眉目凝重,「可这是职场,是职场就会有竞争,有竞争势必就有伤害。」 「那你会伤害我吗?」李英达话锋一转,温柔眼神里划过一丝遗憾,「就像第二个陈柏青一样?要知道,他以前也是我实习生来着。」 陈柏青第17次拒接了来自老家的电话。 望着未接列表里长长一串的未接号码,男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烦乱。 终于在18次电话铃声响起后,他走到楼道的无人处,停顿了两三秒,无奈接起。 那头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 「柏青.......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难道忍心看你爸被抓进派出所?」那一头是他的母亲,一位艰苦、朴素的农村劳动妇女。 陈柏青说,「跟他说了多少次,平时少喝点酒,喝酒容易出事容易出事,他不听。你自己数一数,这是他第几次发酒疯把人店给砸了?哪次不是我给他擦屁股?」 女人哭声尤旺,「可他......可他毕竟是你爸啊......再怎么不成体统,他也是你爸.......」 「我们记得他是我爸,那他还记得自己是我爸吗?」男人尽量压低声音,却仍不可避免提高音量,楼道里满是沉重的气喘声。 「从小到大,他吃喝嫖赌哪样不精通?你忘了你胳膊上的伤哪里来的?年前把你打到骨折进了医院,刚好你就又忘了?」 第40页 那一头只剩断断续续的哽呜。 陈柏青狠心道:「要帮你帮,我是没钱了。我的工作刚有起色,许多事情都需要靠钱打点,这个月二弟三妹的生活费,我晚点打给你。」 女人浅浅地「嗯」了声。 「还有,」陈柏青咽了口气,强忍住泛红的眼圈,咳嗽了声,道:「告诉欣欣,哥哥很快就能凑齐她的化疗费了。」 「让我们热烈欢迎,担任本次中国年度华语传媒人大奖颁奖嘉宾,知名电视台新闻主播,李鹤年老师!!!」 台下掌声轰鸣。 巨大宴会厅里,李英达身形干练。今天他心情不错,搭配了只颜色略微欢快的浅粉色蝴蝶结,搭配那一身乳白色西服,远远看去,仿佛刚从某本时尚大刊封面走下来一样。 身后的周丽淇红酒杯晃晃,红唇动人道:「哎,年年新人胜旧人,只有最佳传媒人七年以来雷打不动,非你李英达莫属。」 李英达谦虚笑笑,克制道:「听说今年隔壁台捧了对双子星,做泛娱乐内容,大众喜爱度很高。我看今年有点悬。」 周丽淇又说:「李鹤年是点名道姓要收你为徒的大前辈,你又有hank在菲律宾为你保驾护航。就算你不在环时,可年度传媒人肯定还是你。」 「最关键的是......」她收住嗓子,往男人耳边靠了靠,轻轻道:「我听到内幕,今年的金话筒奖和最佳传媒人,都会是你。」 李英达笑而不语,心中的致谢词,早已背得无比熟稔。 「哎?怎么没见那傢伙?」李英达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眼四周。 这么重要的场合,某人难道不应该上赶着来参加吗?颁奖仪式后还有品酒会,到处都是传媒圈中高层人士,这简直就是积累人脉、结识圈层最好的机会。他不可能不知道。 周丽淇一眼看穿男人的心思,只幽幽然道:「人家在后台忙着呢,哪有心思看你等会耍风头。」 李英达冷哼了一声,下一刻,又一波掌声响起,最终奖的得主,终于要公开了。 「长久以来,cyn都坚持对新闻事业投以最高度的热枕、憧憬与专业性,我们以约瑟夫·普利兹先生为信仰之灯塔,志在打造出国内最具权威与国际化的新闻品牌。与此同时,在盖茨基金会的帮助下,我们成立了年度华语传媒人大奖,该奖以年为单位,收录了两岸三地的优秀传媒制作人,这也将激励更多的传媒新人,为新闻之火添薪加柴。」 ....... 「所以,」台上老者和蔼一笑,高捧手中的获奖名单,慷慨激昂,「今年的年度华语传媒人大奖获得者是------」 李英达说,「该我上场表演了。」 「环球时闻,」全程闪光灯乱舞,「陈柏青!」 ☆、寒门 全场骤然无声。唯余闪光灯冷冷的「咔擦」声。 高处聚光灯浑然一凝,投向一处,深红色幕布后,走出位意气风发的男子。 「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本届华语传媒人大奖年度最佳传媒人得主,陈柏青先生,邀请他为我们发表致谢词!!!」 全厅掌声如雷般奔涌。 万千轰鸣里,只此一人宛如泥塑,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谢谢,谢谢大家。」陈柏青高捧鲜花与奖盃,镜头前的他,金光万丈,「感谢各位一路以来对环时的喜爱。作为环时的制作组一员,很高兴能得到业内同僚们的认可。」 某人的嘴角微微一搐,台上人的语气更得意了,「在这里,我要感谢李鹤年老师,谢谢您一路以来的提携与帮助,还要感谢我的父母,没有他们的辛苦栽培,也不会有今天的陈柏青。当然,我最该感谢的,当属一个人-------」 男人有意停顿,目光玩味地投向台下,盈盈勾起嘴角,「那就是我的实习导师,李英达!请大家也把掌声,送给我的这位良师益友!」 掌声再度响起,李英达面色一红,竟有些难得的羞懑。 「作为今晚最佳传媒人大奖的获得者,非常有幸能够参与到本年度的金话筒奖得主的公布。」 陈柏青做了个邀请上台的姿势,头轻轻搭下,姿态大气而不失风度。 李英达秀眉一蹙,随着人潮,机械地鼓起掌来。 今晚场布如梦似幻,放眼望去尽是香槟金色,可他却无半分心思欣赏,一双眼里,满是占尽风光的某人。 陈柏青的声音再度响起,李英达心中一寒,仿佛千军万马,唿啸碾来------ 「本年度华语传媒人大奖金话筒奖得主,《环球时闻》,李英达。」 男人登时僵住动作,万千关註里,他如芒在背。 按理说,得奖本该是喜事,自己应该高兴才对,哪怕只是一个屈居最佳传媒人奖之下的金话筒奖,但也比颗粒无收要好。 可李英达气就气在,他居然输给了陈柏青。不仅输给了陈柏青,还要他这么一个后生晚辈来给自己颁奖。 而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还不能露出任何不满,只能假笑着把这场颁奖礼进行到最后。 谁不知道,他李英达最讨厌演戏。 可他最后还是屈服了。 怔愣若干秒后,男人理了理衬衫,挤出一丝苦笑,走到颁奖台上。 陈柏青往他身边靠了靠,俊美笑容正对镜头,语气却充满侵略。 他只说,「前辈不高兴吗?今天的粉底,好像也有点卡粉了呢。」 第41页 李英达就差原地爆炸。 陈柏青轻轻半搂住他的腰,亲昵道:「就算心里不情愿,起码也该做一做样子吧?越生气,皱纹可就越多哦。」 李英达说:「你又是谁,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我做事?」 「靠近点靠近点!」台下人惊唿,「让我们再多拍几张。」 「对啊对啊,多拍几张。」 ...... 李英达往前一拧,半挡住陈柏青半只手臂,笑得不露破绽。 陈柏青不甘示弱,抽出另一只手臂,似是漫不经心似的,撩起衬衫袖口,露出手上满满当当的珠宝戒指。 李英达说:「长相不够,就想用这些配饰增光添彩?你也太刻意了些。」 「那又怎样?明天头版还会是我。」男人换了个角度展示自己流光璀璨的上肢,眉眼间满是傲丽,「这些都是师父您教得好,我真是......不胜感激。」 李英达气得晚宴都没参加,嗷嗷嗷地在化妆间对林朝阳吐槽。 「真的,太无语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做作的男人。」 李英达卸下脸上最后一抹粉底,忽而又想起一小时前某人嘲笑自己卡粉,转手就把卸妆巾扔进了垃圾桶,连看都不看一眼。 那一头的林朝阳,一贯的风云不惊,听着男人叽叽喳喳对自己吐槽着,反而觉得他有些莫名地可爱。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进环时的吗?」李英达看了眼身后,见门口处无人,方大胆倾诉,「以他的履歷硬体,恐怕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替补主播,环时哪里还轮得到他当家做主?还一副小人得意的嘴脸,看着就来气。」 林朝阳说,「别气了,早点下楼,我开车去接你。」 「你都不哄我。」李英达明显不太满意男人的态度,每一次,每一次自己对他说点什么,他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着实让人寒心。 林朝阳听出他话里的不满,忙解释:「我嘴笨,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要不然,等会给你带六贤记。」 话刚说完,他又想起了什么,忙改口道:「对哦,你最近减肥,不该吃这些甜品。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我要吃红烧林朝阳。」某人的小性子又开始了,声音听着跟孩子一样,奶里奶气,「还有清蒸林朝阳,油焖林朝阳,爆炒林朝阳。」 林朝阳一时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好好好,晚上再一次性餵饱你。」 「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李英达听门外有脚步声,来不及认真告别,匆忙将电话掐断。 只见半敞开的门后,走进位白髮苍苍的老者。虽看着年近七十有余,可眉眼之间满是清隽,一身深水蓝云纹唐装,正衬出他的文人气质。 李英达忙甜甜地喊道:「师父。」 一见到李鹤年,他心里的委屈又多了几分。自己和陈柏青之间的明争暗斗,他向来是看在眼里的,但却从来不为自己出头,这时常让李英达不解。 某些时候,他甚至怀疑师父并不疼自己。而越是不疼,他就越是止不住地想要撒娇卖乖,讨他欢心。像个要不到糖果的孩子一般,没准多要几次,或许就要到了。 李英达说:「刚刚在台上,他那样欺负我,师父也不替我说话。」 李鹤年爽朗一笑,抚了抚唐装的袖口,气定神闲道:「你好歹比他年长几岁,他多大,你多大?快要奔三的大男人了,成天还跟个孩子一样,这一点上,你倒真不如他沉得住气。」 「他那是小人得志。」李英达一听此话,语气顿时认真了起来,「我就不信,我会输给这样一个阴险小人。」 「你一口一个小人,说得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难道就没想过,他之所以能坐上环时的位置,仅凭勾心斗角就能做到吗?」 李鹤年话刚说完,男人才留意到他另一只手上拎着的文件袋。文件袋的署名上,正正方方地写着「陈柏青」三字,李英达眼中一刺,听老人徐徐讲述道,「这是陈柏青做的环时一周年专题企划,在临上台前交给我的,上面的水笔印还没干。」 李英达翻开文件夹,的确,眼前这份企划做得精緻又全面,许多细节处,还用红蓝水笔额外加粗标註。每一页的页脚处,还贴上了自证逻辑的注释便利贴,即便是现在的自己来做,恐怕也做不出如此周到详细的专题企划。 李鹤年意味深长道:「高层不是傻子,选陈柏青,自然也是看中了他的能力。他出身低微,却格外拼命,听许多实习生讲,近半个月以来,他办公室里的灯就没有在凌晨三点前熄灭过。」 李英达徐徐把头低下,眸底划过一丝不可捉摸的不自信,「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不是你不够好,」李鹤年一语中的,「是你的对手太优秀。」 「你过来,」老人拍了拍他的肩,将他引到一旁的落地窗前。偌大的cyn基地灯火通明,现在是夜间八点半,离正常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半小时。 李英达放眼眺去,除却莺歌燕舞的宴会厅里,高层们还在推杯换盏,剩下的普工办公大楼,透过窗户,仍能看见许多如蝼蚁般的忙碌身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只是这座钢铁巨兽身上的一颗渺小螺丝钉。」李鹤年指着最顶上的一层,上头飘扬着cyn经久不变的经典logo,一只银色话筒,「我们生于这个时代,却不甘心泯于这个时代,所以选择投身到新闻事业中来,执掌发声。」 第42页 「英达,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新闻学吗?」李鹤年斜瞟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慈爱。 男人略一沉想,是啊,为什么会选择新闻学?因为它光鲜亮丽?还是因为它主导权威? 好像都不是。 李英达莫名想起高中时那窝可怜的流浪猫狗们,在一中的老政教处废楼里。 一个雨后清晨,他发现了那窝无家可依的小傢伙。 时任校广播站主播的李英达,第一次学会运用话筒的力量,向全高中部的同学徵集流浪猫狗的可靠去处。 最后尘埃落定,他终于为它们搏得得以蔽身的方寸之地。 李鹤年问自己,为什么会选择新闻学?能是为什么。 大概是为了这个世界,看上去不那么糟糕。 哪怕......哪怕只是为了那一小窝猫猫狗狗。 和想像中设想的一样,林朝阳接到李英达时,他满是一脸「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表情。 cyn为了今晚盛宴,在正门口装裱了无数小彩灯,以示喜庆。 李英达站在一株灯树下,手中提着个透明的食盒。 纵然入春,可春寒料峭,入夜时仍会觉着冷。 林朝阳见他冻得浑身哆嗦,忙跟上去,将自己的风衣披在了他身上。 「你可算来了,」怀中人一把将他抱住,适才在台里,他不敢发泄,现下只有自己和林朝阳,他方无所顾忌地宣洩出自己的委屈。 李英达抹了抹发涩的眼睛,说:「我今天好累……真的好累,你抱抱我吧。」 林朝阳一个劲地抚摸他的头,语气如丝绸,「我懂的……我们先回车上。」 李英达止住抱怨,乖乖点了点头。 回身时他又望了那一眼,陈柏青的那层楼,灯火不熄。 ☆、八卦 林朝阳领着人到达约定地点时,他的同事都已来得七七八八。孙仁赶上躺,也混在人堆里分一杯羹,正跟女同学们吹嘘着自己的辉煌创业史。 林朝阳引着李英达穿过座次,全桌人都停下碗筷,齐刷刷看着那张陌生面孔——没错,除去老张和林朝阳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还会来一位如此英俊的美男子。 「所以这是……?」正座上的系主任目光龃龉,夹到一半的醋鱼悬在半空,大有举棋不定之感。 林朝阳忙欠身道:「一个朋友。」 再看身旁人,眼神一黯,低着头默默涮着筷子,没说什么。 「我就说嘛,怎么从来没见过咱们教研组还有这么帅气的年轻男同事,」素来心直口快的郑姐忙着打圆场,她是行政部的老师,统管学生后勤。 「话说小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往日里约你参加同事聚会,你死活不来,这次好不容易请动你了,还姗姗来迟,这也太不把我们这些同事放在眼里了。」郑姐噼里啪啦一连串火箭炮,看似不满,实则只是玩笑。 林朝阳笑着举杯,「郑姐说的是,我敬大家一杯,就当赔个不是。」 话音刚落,他便勐地仰喉,将杯中酒尽数灌入口中。李英达跟着一愣,好傢伙,跟自己喝酒时也没见过他如此热情主动。 后半场就如寻常酒局,无非是你一杯来我一杯去,席间说着各式闲话。 在座的高校老师都是三十岁以上的已婚人士,讨论的问题尽是孩子、学区房、入学名额等,林朝阳插不进嘴。 旁边的李英达兴致阑珊,只吃了几片青菜叶喝了半杯柠檬水,两人在角落里兀自玩着消消乐。 林朝阳有些醉,手速有些跟不上游戏的速度。 朦朦胧胧里,他听谁说了句,「哎,小林,我看你这朋友穿的都是大牌子,他父母是做什么的呀?」 男人瞬间清醒,凝住划拉屏幕的手,任关卡时间白白流逝,到最后,「游戏失败」。 林朝阳说:「做生意的。」 他看了眼李英达,听他自个儿又重复了一遍,「是啊,做生意的。」 「那是做什么生意的啊?」世间最难料理的,就是八卦之心,它无心而起,却也因无心最为伤人的心。 李英达涩声道:「就一些地产投标和工商证券之类的……」 「那你家肯定好几套房吧?」这次说话的是郑姐,连带着那一片人,目光都带着毫不懂的避讳的直接。 「看看哦,这个包,好几万吧?还有这个外套,我在国外读书的小外甥好像也有一个,听说也要好几千呢。」 「真的假的?」旁边人大惊小怪,「一件衣服好几千,我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嘛,不就是几块布拼在一起。」 李英达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得无奈苦笑。 林朝阳将一片排骨夹进他碗里,「你刚刚不是说想去洗手间吗?我带你去吧。」 没等李英达回答,男人便从座位上站起,赔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朋友肚子有点痛,想去洗手间,不知道位置,我先带他去。」 「肚子疼,不会吃坏东西了吧?」 「不碍事,我们等会就回来。」男人拿起外套,众目睽睽之下,二人终于得以片刻喘息。 「我就说不要来不要来你偏偏要让我来,」一出包厢,某人立刻炸开了锅,「以前也没见你林朝阳多爱往人堆里凑,你也明知道我最近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见你同事,丑死了。」 旁边一列服务员举着菜路过,李英达止住委屈,别身对着墙,不想看林朝阳。 第43页 男人望着反光墙面里的绯红面孔,开口道:「哪里丑?你再说自己丑,回头我就给你脸上画个大王八。」 李英达「噗嗤」一声被逗笑,故作骄矜地转过身,目光虚视,「那你告诉我,你干嘛这次非得来这同事聚会,我看你也待得不怎么舒服。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不喜欢金屋藏娇,」林朝阳一把勾住他的腰,将人抵在一旁的墙面上。 通风口的百叶帘嗡嗡作响,男厕隔间里走出位刚刚如厕结束的男士。 空荡的盥洗池旁,徒留男人细微的喘气声。 林朝阳说,「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你只能是我的。」 「你少来。」李英达轻轻挣扎了一下,更像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情趣,反倒使眼前男人更有兴致。 「刚刚还在别人面前说我是你朋友,现在又知道套近乎了?林朝阳,你才是最狡猾的那个。」 男人不依他的话,玩味地笑了笑,替他掸去肩上的尘屑。 「现在心情好点了吗?」他问,余光顿了一顿,又忙收回,稍作沉思道:「认真说起来,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叔叔阿姨了?」 「回上海之前我回过一次泾川,」李英达一提到父母,语气明显弱了许多,整个人的姿态也变得没那么舒展。 「只是我爸……他……」他犹豫了几秒,终摇了摇头,选择不再深谈,「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你去看过他了?」林朝阳一手揣着兜,另一只手玩着李英达外套上松动的纽扣,有颗扣子快脱了,男人想着用什么线去缝比较好。 李英达说:「他还早着呢。我探视过他几次,隔着玻璃罩,他老了好多。」 林朝阳说:「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换谁进去都会受苦的,你别多想。」 话没说完,眼前人猝不及防地将自己抱住,一双大眼波光潋滟,楚楚动人。 「朝阳,」李英达轻仰起头,神色动容,「你会嫌弃我吗?」 「什么?」男人不懂,他其实知道李英达在担忧什么,他只是不懂,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林朝阳莫名有点气愤,冷冷道:「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薄情寡义、会因为他老爸坐牢而连带着厌弃他的渣男吗?你就是这么想你老公的?」 李英达嗫嚅不语,只把头依偎在他胸口,嘟嘟囔囔道:「鬼知道呢。」 「那你还抱着我做什么?」男人装模作样地把人往外推了一把,仿佛是真生气了,「既然这么不信任我,那就去找你信任的人好了。」 怀中人寸步不让,「我不要。」 「又怎么了?」 「没怎么。」 男人自嘲般地笑了一声,抬头摸了摸他的头,柔声温存道:「等过了这个月,我空了些,我们一起回泾川看看母校,好不好。」 「嗯……」李英达把头点下,稍作正经地直起身子,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 「我饿了。」 林朝阳松开怀中人,「那就回去吃。」 「外面的不好吃,我想吃你做的。」 「那就回家,我给你做。」男人甩了甩车钥匙,目光暧昧,「想吃什么?」 李英达清了清嗓子,眼睛眨巴眨巴,郑重道:「青椒炒蛋,多加鸡蛋少放青椒的那种。」 林朝阳启了车锁,落座后才发现李英达手里始终揣着个饭盒。 「看着它们眼熟,我从刚刚的桌上偷偷拿的。」李英达掀开盖子,将一整盒花花绿绿的冰淇淋球推到男人面前,「普通的冰淇淋球就算了,这可是哈斯达根,你还记得「哈斯达根」吗?」 「是哈根达斯啦。」林朝阳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并不着急地发动车子。 两人身前空旷一片,树影婆娑,映照着彩灯斑驳,竟横生出一丝隐晦的浪漫。 林朝阳说:「好久没吃哈根达斯了,小小一罐,四十块钱。现在想想还是觉着贵。」 李英达眉头一暗,「是挺贵哈,」他又补充,「不过反正是公家买帐,我不掏钱。」 林朝阳拿起副驾递过的瓢羹,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冰冰凉凉的,倒真比不上当年那般甜。 李英达眼巴巴望着,「好吃吗?」 林朝阳将饭盒推给他,「你不吃?」 「我不吃。」李英达指了指隆起的小肚子,略带遗憾道:「我不能再胖了。」 「就一点?」林朝阳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目光满是乞怜,「就一口也不行吗?就当是陪我吃。」 「那好,就一口。」李英达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将调羹含进舌头里。 林朝阳心满意足地再舀起一勺,交替着送向自己的嘴。 有一滴淌出唇角,顺着下颌飞流而下。 男人手忙脚乱地翻着纸巾,不曾想被旁边人一手钳住,一股热浪袭近。 深邃的广霍糅杂着甘甜的冰淇淋气息,林朝阳顿感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也是在这样一个无人问询的夜里,在这月明星稀的天空下,李英达毫无徵召地摄住自己的唇。 温热的舌尖搅动着巨浪,将方寸的车厢燃烧成火炉。 男人浑身彷如触电般一惊,但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兀地松开,任恢恢情网将自己裹住。 林朝阳感觉自己仿佛一只惊弓之鸟,而李英达的热情与主动,仿佛一张欲望涌动的神弓。 爱神之箭离弦射出,将世界汇成暧昧的川流。 第44页 有人在街头拥抱,有人在夜里悲伤,有人通宵达旦,只为开车去看看海。 而我恰在此刻,与君深吻,谁让我从始至终只想,与你共坠爱河。 ☆、出轨 「三模成绩已经出来啦。」王婷婷刚冲进班里,就对着林朝阳叫,「林大帅哥,恭喜啊,这次你全班第一。」 男孩停下划到一半的辅助线,淡淡道:「你又骗我,第一不该是李升吗?」 王婷婷说:「你别不信。不信你自己去布告栏看嘛。」 说着便拢上一大群女孩往教室外拱。 林朝阳扭头朝李升的位置上瞅了一眼,见座位的主人冷冷坐着,面前摊开的是一面画满红叉的数学试卷。 他走过去,想安慰点什么,但见李升眼睛直勾勾瞧着自己身边的空位,目光复杂。 上课铃响,容不得林朝阳想太多。他低头看了眼手錶,又到周五,那个女人她又要来了。 李英达在校门口等林朝阳。自上回家中一吻后,每周五放学一道回家成为他们约定俗成的习惯。 青春期少男间羞谈情爱,只将绵绵情丝附裹于眼角眉梢,一言一行皆深情。 夕阳飞落,少年郎身影稀薄。林朝阳推着一辆褪漆山地车,慢悠悠地晃到李英达面前。 李英达顾盼生姿地抬起一只手,仿佛翁莎戏剧里的皇室公爵。 他要某人来扶。 林朝阳好生停好车,弯下腰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男孩方拍拍肩上的灰,把手搭在林朝阳手上,坐上了车后座。 戏这么多,偏林朝阳总是依的。 林朝阳骑在前面,风柔柔地吹。他鼻头有些痒,腾不出手来抓。 李英达坐在后座上,两只手像柳蔓般,从后往前绕过男孩腋下,抱住男孩宽实的背。 漫天日暮粉亮如金,将前头人的头髮泛成微光闪闪的浅栗色。 李英达说:「还有半年就毕业了,你想去哪儿?」 林朝阳答,「上海吧。因为上海可以买到能治好我爷爷的特效药。」 李英达又说:「那你去过吗?」 他见夕阳下某人的侧脸,游过一丝柔润的曲线。眼前人前所未有的英俊。 林朝阳想了想:「去过,我妈带我去的,不过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了。」 「那你想再去一次吗?」李英达说,语气温柔至极,「去东方明珠塔,去外滩,去静安寺,去看看泾川以外的地方。」 男孩蓦地打了急剎,痴痴一顿,半回过头,「那你会陪着我吗?」 李英达想了很久才答,「你想要我陪吗?」 「嗯.....」男孩认真地点了点头,「如果没有你陪着的话,我觉得,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到家近傍晚,林朝阳把人送到半山别墅的门口,李英达说要自己走回去。 李母温慈,一早和童妈站在大铁门前,笑盈盈地接过男孩手上的书包。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又蹭你同学的自行车?」李母嬉笑着拍了拍男孩的背,扭头便说,「饿了么,要不要让你同学留下一起吃个饭。」 李英达说:「不用了,他说他要回家给他爷爷做饭。」 说完又抱怨道:「妈,我已经高三了,你能不能别还跟小时候一样,天天在家门口堵我。」 林朝阳礼貌招了招手,却见他们并未在意自己,忙把手缩回袖子里。 李英达沖他笑了下,但很快地,他就转头和童妈说起在学校的事。 天边一颗星坠落。 天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我回来了。」林朝阳放下书包,瞅了眼墙上的钟,六点半了。 为了送李英达回家,他回家比平时晚了半个多小时。 林朝阳小跑着冲进房间里,见满地都是水。瓷碗被推翻在地,蛋羹挂在棉被上,床上人的导液管几已见空。 窗边跑过一只猫。冷夜里,悽厉地叫。 林朝阳喊,「爷?」 他没听到那声本习以为常的「阳阳」。 每次林朝阳喊他,无论他有多睏乏,都会提起力气,喊一句「阳阳」。 唯独这次他没听到。 男孩心中立刻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走过去,推了推床上的男人。冷漠的气息蔓延开去,男孩的指尖突然生抖,脚底阴影在扩大。 「爷爷?」他声音更大了些,墙上的影子映照着灯光,剧烈一晃,仿佛顷刻就要被碾碎。 林朝阳深吸了一口气,扶住床头,拿起了电话。 幽黑深邃的医院走廊里,只此亮着一盏名唤「急救室」的灯。猩红的暖光浸润在黑暗中,如同三只鬼眼。 林朝阳趴在墙根,液状物吧嗒吧嗒地掉,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脸上流着的是泪还是汗。 过了许久,走廊尽头响起一串急促的高跟鞋踩踏声。女人飞扑着上前,空气中瀰漫着一股不合时宜的香水味。 林朝阳吸了吸鼻,抬起脸,露出红肿的眼,只听眼前女人急叫道,「阳阳?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她便一把将男孩拥入怀中。除了李英达,林朝阳显然对这样意外的亲近有些不大适应。 他整个身子仿佛被冻住一般,凝在原地,任女人抱着自己,残妆半颓地嚎啕大哭。 哭了不知多久,他才涩涩喊道:「妈。」 「病人只是轻度缺氧,想必是家用供氧机没有及时插电的缘故。」医生举着检查报告,望了眼病房,又望了眼分诊台,有个男孩坐在那儿写数学作业。 第45页 「您是他的……?」医生一脸好奇。 女人抹了把眼泪鼻涕,稍作调整道:「我是他妈。里面躺着的,是我公公……前公公……」 「孩子爸呢?」医生推了推鼻樑上的金丝框眼镜,微微一想,很快从女人的表情里读到了些什么,于是忙说:「女士您该庆幸还有个这样懂事的儿子,听接诊的同事说,他从上救护车起,一滴眼泪都没掉过。是个小男子汉呢。」 女人含泪点头。 「多大了?学习这么用功。」医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分诊台,「在医院都不忘做作业,我女儿要有她一半用功,就不至于连二本都考不上。」 女人说:「他高三,从小就懂事惯了,只是太懂事了……做父母的……做父母的多亏欠。」 「可怜天下父母心。」医生感慨,「他长大以后会明白你的。」 林朝阳做完一套模拟卷,正准备再做一套,见女人一脸忧心地走了过来,他飞快把头底下。 女人捋了捋凌乱的头髮,伸手要为他整理衣领,不想林朝阳一脸冷漠地退后半步,以试卷为盾,将自己的整张脸埋在后面,不愿看她一眼。 女人轻嘆了口气,说:「爷爷一时半会出不了院,这几天你去我那儿住。」 「不去。」男孩口吻果决,继续做题。 「你不去没人照顾你,你一个人晚上睡老房子,不害怕吗?」 「不怕。」林朝阳头也不抬,在卷子上果断写下一个「c」。 女人别过头去,略带哭腔道:「我知道你恨我,你爸死了一年不到,我就嫁了别人,你心里怨我怪我,觉得我背叛了你们老林家,是吗?」 林朝阳冷得像块冰,眸子更黑了,「没有。」 「林朝阳,我是你妈!」女人嗷地兇狠,突然像只被踩住尾巴的猫,兀地狂躁,「我是你妈不假,可我也是个女人,我能力有限,我可以把我最好的都给你,可我也不得不需要一个人帮我。」 「所以这就是你出轨郑叔叔的理由?」林朝阳合上卷子,放下水笔,幽幽然抬起眼,神情凛冽,「我是学生我都知道,出轨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我跟你郑叔叔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听你姑姑婶婶们胡说八道!」女人极力压住嗓子,将男孩往无人的楼道里扯,表情痛苦如水溺,「你爸死了以后,是你郑叔叔鞍前马后地替他的好兄弟料理后事,你忘了吗?你以前小时候总爱骑在他的脖子上当骑着大马一样满院子地转,喊他大龙叔叔,大龙叔叔,这些你都忘了?」 林朝阳说:「我没忘。」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句,「我不敢忘。」 女人说:「你小孩子不懂,等你到了妈妈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做女人难,做个好女人,更难。做个永不出错的好女人,难上加难。」 「这次你必须跟我回去,」女人不顾三七二十一,抓起他的手握在胸口,眼中眼光闪烁,任谁看了都要生出几分动容。 「让妈妈好好看看你好不好?」女人泪如雨下,伸出手想要去抚一抚那青涩陌生的少年面孔,「让妈妈好好看看阳阳,看看我的阳阳。」 林朝阳眼底一酸,糟了,他想,忍了一晚上说好不哭的,看这样子,是不得不哭了。 「你还好吗?」 林朝阳刚想回头,身后的灯「啪」一声亮起,李英达打着哈欠黏了过来。 林朝阳眨了眨酸涩的眼,抿了口水,「没事,只是白天同你聊起几句关于你爸妈的事,我也忍不住想了想我家里的事。」 李英达隐约能感觉到他在指什么,不禁安慰道:「没什么啦,有空我陪你回泾川,咱们一起去看看爷爷。」 林朝阳抚了抚手间的宝格丽蓝镜手錶,眸光一沉,颓废道:「十年了……爷爷走了快十年了……」 李英达刚想抱抱他,又听他问,「所以英达,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永不消失的爱吗?」 李英达说:「我不信。」 林朝阳哼笑了一声,把头点下,「说实话,其实我也不信。」 「不过,」李英达将男人的脸掰正,迫使他的眼正视着自己,他喜欢这样赤裸裸的直视,滚烫爱欲无处可逃。 李英达说:「如果那个人是你的话,我勉强、大概、兴许、或许、应该、可能、没准……会相信一下吧。」 ☆、馄饨 林朝阳最后还是约见了陈司南。 听经纪人讲,陈大美人最近又新接了两部戏,下旬就要飞都柏林拍一档旅行综艺,档期挤到爆炸。 她还反覆强调,能在百忙之中答应见面,已是小概率到不能再小概率的事,只是见面地点,要委屈林朝阳自己开车去横店。 林朝阳顺着地址摁响房间门铃时,满屋子的化妆造型师正在给陈美人上妆,她今晚有个发布会要走。 「maggie,马上就要见新导演咯,今天也要努力努力再努力!」经纪人欧姐不停在旁打气,她素来如此,性格抓马,但为人不坏,很受陈司南器重。 林朝阳有些愣,他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场面,那些人嘴里说的话、手上挥舞的化妆道具、墙上贴着的台本与分镜卡......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新奇又有趣。 所以,李英达平时,也是这样工作的吗? 男人独坐在旁边的小房间里,十五分钟后,陈司南拖着一顶巨型的墨绿色晚礼裙盛装出现在门口。 第46页 她如一顶清新绿荷,整个人散发出精緻的光晕。有那么一两秒,林朝阳好像懂了,为何向来不近女色的李升,会为了这样一个女人魂飞魄散。 女人动作娴熟地撬开打火机,从烟匣子里抽出一支雪茄,示意男人自己取用。 林朝阳礼貌摆手,「不必了。」 他近身时,闻到一股迷迭花香。 陈司南笑了笑,缱绻坐下,曼丽捲髮摇晃着两只亮闪闪的琉璃坠子,在墙上聚成两只移动的光点。 「又是为了英达?」她瞟了男人一眼,噗嗤一笑,吐出一口好闻的烟雾,「十五分钟,林大帅哥,我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哦。」 十五分钟够了,林朝阳想,不能再够了。 他亦无心拖泥带水,脱口便将李英达最近在工作中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陈司南。 大概就是关于陈柏青,关于他被调去午夜档,被穿小鞋等等。总之,他想要司南有空,多多帮帮李英达。 「所以为什么是我?」陈司南听了个大概,有些不解。她勐吸一口烟后,放下手里还未燃尽的雪茄,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对着林朝阳。 林朝阳扶着膝,头重重压在阴影里。他甚少求人,更甚少向女人开口,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求助于他人。 沉默半晌,他只说:「我不懂啊,也不认识什么传媒圈人士,我所能想到能搭上一点点边儿的,就只有你了。他近来总不好好吃饭,夜里四五点才回家,熬得两眼通红,我想,我是要做点什么的,总不至于任他整日消沉。」 陈司南说:「那你要我为他做什么?」 「也不一定是要做什么,」男人握了握水杯,故作掩饰地喝了口水,「其实开车来时我就在想,跑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女人托起腮,眼睛闪过一丝温悯,美艷疏离的女明星气场,顿时化作缕缕温柔的晚烟,在逼仄主卧里氲出一片梦幻。 烟雾里,男人默了十数秒,方幽而开口,「或许......或许只是让我自己心里好受些吧。」 回到上海几近日升,林朝阳索性在楼下用过早饭,顺带给某人也捎了一份馄饨。 不曾想,刚摁下电梯,地下一层冲进个眼熟的男人。两人大眼瞪小眼,干看了十多秒。最后以李英达投怀送抱为结局,结束了这场对视仪式。 男人心疼到不行,不停地摸着他的头,「你不会才刚下班吧?」 李英达把头埋在男人的呢绒外套里,狂吸着他身上的气味,犹嫌不足地说:「昨天本来到点下班的,后半夜被抓去台里,说要补拍几段镜头。」 「新节目还顺利吗?」林朝阳愣了半天,才想起光顾着和李英达说话,差点忘了摁电梯。 李英达说:「就那样吧,只是我可能天生不大适合哄小孩子,他们太吵了。」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林朝阳拉起他的手,正要领他回去。不料李英达忽而一推,从怀中挣开,一脸地不可置信。 「不对,」李英达抱住脑袋,揉了揉眼睛,神神叨叨,「不对不对不对......」 男人皱起眉,「怎么了?」 「你昨晚去哪儿了?」李英达復又上前,抓起他的衬衫,凑近闻了闻,大声质问:「你身上怎么会有烟味?这烟味......这烟味我在司南姐家里闻到过!」 林朝阳噗嗤一笑,「傻子,你又在吃什么醋?」 「你就说有没有?」李英达憋得小脸通红,委屈大发了,他不想这种时候,连林朝阳都在背叛自己。 男人稳住耐心道:「我是去见她了,可我是去.......」 「你不用解释了。」李英达捂住耳朵,将身子别过去,「我胖了丑了,你要新欢要刺激,随便吧。」 林朝阳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后脑勺,「你看看你,好端端的情绪这么大。」 「好,你现在嫌我情绪大?」 「我没有。」男人试图撇下他捂住双耳的手,可对方却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 李英达说:「以前喜欢我时,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现在不喜欢了,多说几句就说我情绪大。果然男人不是好东西。」 「说着我们,你干嘛又扯到男人身上?难道你不是男人?」林朝阳扬了扬手里的馄饨,越过他,起手开门锁。 李英达穷追不捨:「难道不是吗?自从你知道我家里的事之后,我感觉你对我的态度就冷了很多,怎么,是嫌我穷了吗?不仅穷,还一身臭毛病,嫌我拖累你了?既然这样的话,我明天就搬出去好了。」 「那你搬,赶紧搬,你不搬我都要帮你搬。」男人回过头,故意黑着脸,兇巴巴的,本意只想吓一吓他。 结果没想到某人竟当真了,当即小脸一煞,连鞋也不脱,冲进卧室就把门给锁上。 「生气了?」林朝阳去敲门,哒哒哒三声,里头似有哭声。 「不至于吧,英达?」他不禁有些愧怍,怎么回事,自己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来着。 林朝阳将馄饨放回到桌上,又在沙发上坐了小半刻,仍不放心,又去敲了会儿门。 「英达?」这次他倒认真了,看窗外的天逐渐变亮。 五六分钟后,李英达冷着脸将门打开,一脸矜贵而不可得,脸上毫无泪痕。 「你装哭?」男人哑然。好傢伙,又被骗了。 李英达双手抱胸,霍而上前将他拢住,嗓音喑沉而蛊惑,「怎么,我不该生气吗?」 第47页 林朝阳说:「你这是在玩火啊。」 男人扯下领带,西装裤被粗暴褪却,第一缕阳光透过纱窗,照出无数粉尘。 房门被风带上,一枝红杏越过墙头,抽出百万枝蔓。 云呢雀喃,又见一年大地回春。 cyn,普工办公大楼。 「恭喜啊。」「恭喜。」「恭喜陈老师!」「陈大主播,恭喜恭喜」 陈柏青双手插兜,才进工区不到五分钟,就听见两边同事不下十多遍的「恭喜」。 他转睛一想,原来得奖的滋味竟是这样,从前他也只是说恭喜的人里渺小的一个,不想短短数月,他便新臣换旧主,狠狠体验了一把当红主播的感觉。 陈柏青连走路时都带着笑。 直到进办公室时,见周丽淇在等他。 「柏青,follow me ~」女人勾勾手指,身姿曼妙,她回首瞥了男人一眼,悠长一笑,提着档案袋走到前面。 陈柏青认得她,行政部一把手,兼管中高层人资,她来找自己显然是为了提薪的事。 陈柏青虽已坐上主播之位整月有余,但按照cyn的管理制度,晋职后的title薪水从下个月起算。男人一直期待着这么一天,而如今月底将至,周丽淇能如期出现在自己面前,只会是喜上加喜。 落座会议室,周丽淇起手拉上防听帘。陈柏青客气坐下,对待眼前这位,他自认为要客气些才对。 女人解开档案袋,抽出一份文件,说:「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今天来聊聊你的薪水。」 陈柏青绽出笑容,「悉听尊便。只要高于目前水准,我都可以接受。」 「那如果......比他低呢?」周丽淇玩味地瞟了对面人一眼,含笑盈盈地说:「你知道我说的那个他是谁,对吧?」 陈柏青口吻忽而收紧,「那不可能。同样的职级,他多少我多少,这是我的底线。」 「可是我们内部经过权衡考量,结合你本身的学歷与经验,以及每个月在公司内网工作记录,你跟他......还是存在本质上的差距。」周丽淇将一张a4推到他面前,逐一分析道:「首先是学歷,普林斯顿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清楚。而你,铁道司机大学......这是个大学吗?我以为是个技校。」 男人面色一红,桌下的手逐渐颤抖起来。 「你没有海外履歷,以前的实习经歷也仅限于你老家一个十八线县电视台里兼职打杂的场记工作,而他的老东家是谁,bbc,bbc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ok就算你在cyn的实习生笔试里拿到了全国第七的成绩,但你要知道,我们只录取前五,当初我们是不想要你的。」 陈柏青说:「可我工作努力,能力有目共睹。难道这些还不够弥补我的出身吗?」 「出身?」女人扑哧一笑,笑声刺耳,「大哥,现在什么年代了,谁管你来自哪个村哪个镇。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以为,你没法跟他相提并论是因为你的学歷和出身?」 「难道不是?」陈柏青清了清嗓子,抬额露出那双狠辣辣的眼睛,语气坚韧:「你们这群精英,嘴上说着人生来平等,其实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吧?向上爬有什么错,争取自己该得的东西有什么错?为什么我不能跟李英达同工同酬,仅仅是因为他家比我有钱,他成长环境比我要好,他享受的资源比我要多,我就要屈居人下,还要对你们感恩戴德,感谢你们肯施捨我一点细枝末节的好处?」 周丽淇突然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她才砸吧出一□□味,于是冷言回击道:「从艺先从德,我们看不起你,从来就不是因为这些。」 陈柏青极力镇定,「我问心无愧。」 「真搞不懂他当初干嘛要铁了心留你。」周丽淇嘆出一口气,悻悻然道:「你还不知道吧?要不是你前实习导师上书进谏,诚心要留你,你以为以你的资质,能进实习组,还去的是最当红的环时组,真的是靠自己的实力吗?」 这次轮到男人说不出话来了。 「你还记得你前实习导师是谁吗?」周丽淇点了点a4页上导师签字一栏,漂亮的手写体,灯光下看,龙飞凤舞。 陈柏青咳嗽了一声,余光微扫,假装没看到李英达的名字。 ☆、美人 「所以,目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小媛在电话里说得急,显然是不想让旁边人听到。 「师父还不知道吗?陈柏青从总政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整个脸都黑了。当天下午群里才有人爆料,说他跟hrd扯了一下午皮,终于谈拢了l3的年薪。」 「l3?」李英达有些意外,没记错的话,自己就算降职,也还保留着在环时l5的薪水,比现在的陈柏青高出两个等级。 小媛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反正听说他气坏了,现在倒好,坐上了师父的位置又怎么样,到手的年薪还不如你,看他以后拿什么神气。」 李英达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开心。 门外脚步声笃定,三声敲门声响后,林朝阳端着一杯刚调好的冰美走到床前。 李英达正要接过,不想男人将手一缩,将杯子送到自己嘴边。 此时已是午后,男人难得惬意,今日不用上课,恰好留出时间精力多陪陪某人。 不料某人一个人自在得很,完全不需要自己的样子。 林朝阳看他对电话那边笑得很开心。 第48页 「在聊什么?」林朝阳喝了一口,方递给他,蜷回到床上,满眼皆温慈地看着他。 李英达将电话举远,眉飞色舞:「不告诉你。」 林朝阳冷哼了一声,他才懒得知道。 果不其然,李英达周一还没下班,就见陈柏青气沖沖地带着一列人来砸场子。 按道理说,李英达的新节目《幸运大乱斗》只配享用一间公共摄影棚,影棚位置并不好,离普工大楼至少要走上二三十分钟。每次李英达都是坐着摆渡车去的,在车上顺便核一边节目流程和必要的台词台本,这是他录制环时以来多年养成的习惯。 这天傍晚,他正跟副导演磨着台词,老远看见棚里哐哐哐钻进一群西装暴徒。领头的那个气宇轩昂,傲气高扬,男人无须多看,便只那正是如今春风得意的陈柏青。 陈柏青双手抱胸,任眼前工牌恣意颠盪,几日不见,这李英达看着更加气色红润了,可他越是一副过得很好的样子,陈柏青这心里就越是难受。 人还未走近,他便迫不及待道:「不好意思,这个场地,我们今天要临时用一下。」 陈柏青举起一份公函,轻飘飘地扬在摄制组面前,节目组众人面面相觑,每一个人敢提出质疑。 最后还得李英达说:「环时有自己的独立摄影棚,就算要借棚,也不必来我这小破地方借。刚见你们进来时我还以为是窝土匪,你有怒气沖我来,我们到外面说。」 男人横眉冷对,「那我可就恭候你了。」 黄昏余热未褪,照在人身上,仍有些温温的触感。李英达取了纸巾,见某人头上有汗,递过去一块,不料陈柏青不吃这套,他只觉得,眼前男人故作友好,姿态虚伪。 陈柏青开门见山地说:「别装了,满公司人都知道你现在被降职,但到手薪水还是l5的主播级别。而我现在做着你以前的活,甚至比你以前做得更多,却只拿l3,一定是你在背后搞的阴谋诡计。」 李英达噗嗤一笑,望着男人一脸较真的样子,莫名想笑:「l3和l5区区差了不到十万。你现在抛开本职,私下揽点私活,每个月的流水恐怕都不及十万吧?怎么,你很缺钱吗?」 男人面色一愠,青筋暴起,「这不是钱不钱的事,不该我拿的,我一分不取,该我拿的,我就算头破血流也要得到!」 李英达两手一摊,无奈道:「为什么你总一副总有刁民想害朕的样子?大家出来打工,都不容易,每个月死守那么点薪水,在上海艰难过活。做好本职已经够累了,我实在没工夫勾心斗角,更没心思管你的薪水比我多还是少。」 「你少装无辜,」男人越说越上头,「你现在看我徒留一个环时主播的空架子,心里估计很高兴吧?说说你又是攀了哪条人脉?哦,我忘了,你跟周丽淇私下关系很好吧?hrd握在你手里,我看整个总政部都要给你这太子爷让道了。」 「你不热吗?」李英达又将一块新的纸巾递出去,「你看看你,说了半天,头上全都是汗啊。」 陈柏青走人是十五分钟后的事。 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棚里的人一概不知。只看到最后男人是带着一脸怒气走的,反看李英达,从始至终眯眯眼笑着,望向远方,像望着一个未长大的孩子。 章小媛当晚没摁住好奇心,在微信上cue了一下师父。 「说说呗,师父,那陈柏青后来都跟你说什么了?」 微信那头的李英达才录制完节目,方伸了伸懒腰,瘫在车上冥想了好几分钟。 冥想结束,才举起手机,懒洋洋道:「我们师徒情深,待在一起能聊什么,当然是回忆前尘。」 章小媛乐了,「回忆前尘?可他走时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可不像是回忆前尘的样子,师父一定是说了些什么,他才气成这样,听说他回去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到处砸东西。」 「他可能真的生病了,」李英达握着方向盘,但并不着急发车。 周丽淇就等在车库门口。 「李大美人,捎姐姐一段。」周丽淇宠爱惯了,向来只喊他哈尼、达令、宝贝,以及美人。 李英达在众多称唿里,最享受被叫做「美人」。美是应该的,美不分男女,只求赏心悦目。 他稳稳地将车停下,主动拉开车门,笑意盈盈道:「整个cyn,想让姐姐坐上自己车的男人,排队怕是要比黄浦江还长。」 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死男人嘴巴这么甜,越来越像那群臭直男了。」 玩笑开着,但话题终究还要回到正事儿上。车子才驶出车库不到两分钟,园区大门还没出,周丽淇便问道:「弟弟有手段,我居然不知道,你除了hank,还攀上了那么一棵大树。」 李英达听得迷煳,「什么大树?」 周丽淇一边抹着口红,一边揶揄:「哎呀你跟我还装什么,我都懂的,只是以前低估了你,不想你人脉这么多,还净是大佬。」 男人不得不把车停下。 周丽淇意识到不对劲,连口红也没心思抹了,只问:「不会吧?你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英达摇了摇头,「从你一上车我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丽淇说:「你不知道吗?陈柏青最初定的也是l5的薪水,和你一样。可临签合同的前一天,总政处的邮箱里发了份人事公函,点名道姓要那位姓陈的主播只享有百分之10的提薪权,这才只有l3。」 第49页 李英达说:「高层什么时候这么喜欢插手员工薪水了?还点名道姓,这不明显是冲着陈柏青来的吗?」 「所以自然是熟人相通才会做出来的事,」周丽淇盯着男人看了好一会,看他眉头紧锁的样子,貌似真的不大清楚的样子。 女人清了清嗓子,又说:「如果不是熟人打了招唿,我们总政处就按普通提薪流程走,我也没必要跟陈柏青扯一下午。」 李英达趴在方向盘上,幽幽想了好一会儿,方道:「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了。」 回家时某人已做好了饭,林朝阳今天杀了鱼,可惜鱼鳞都没刨干净,盛进盘子里翻了个面儿才看到被葱花蒜末盖着的鱼鳞。 李英达自觉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男人闷头刨饭,冷冷地「嗯」了一声。 李英达又说:「那我去陪大毛玩啦。」每天饭后遛大毛是李英达的晚间必备活动。 林朝阳一脸淡漠,「遛过了。」 气氛有那么一丝丝尴尬。 李英达没忍住,问:「你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一回家就黑着个脸。」 男人嚼着青菜,头也没抬,「没事。」 怎么会没事,这明明有事,而且还是大事! 林朝阳越是这样,李英达就越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当天晚上男人就没抱着自己睡,李英达品出了些不对劲,要知道,往日里数黏人,他黏自己比自己黏他更多一些。 今天却反其道而行之,吃了饭,洗了碗,打扫了客厅,睡前写了会教辅,改了几篇论文,某人竟就这么洗漱上床了。 上就上吧,还背着自己,抓着被子,一句话也不说。从前他总爱在睡前看点纪录片助眠,如今纪录片也不看了,倒头就卧着,使人摸不着头脑。 李英达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被男人轻轻推开。他抱上去,某人又把自己的手支开,总之就不想跟他亲近的样子。 闹了一会儿,李英达也困了,迷迷煳煳的,还是睡了过去。 他是被林朝阳活活摇醒的。 关了灯,人脸都难看清。但李英达知道,男人此时的脸色并不和蔼。 「你每天吃吃睡睡,倒是比大毛还悠闲。」话说着,一只大手掐上李英达的脖子,故作兇狠地捏了捏他脖子上的软肉。 李英达惺忪道:「我又咋了,每天好吃好喝难道不好吗?」 林朝阳说:「我要被你气死了。你知不知道,你老公要被你气死了。」 李英达一头雾水,「哈?」 林朝阳顿了顿,把脸拉下,灰搓搓地说:「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男人?」 「没有。」李英达黏过去,小脸蹭蹭,「除了你,还有谁让我黏。」 「你少来。」男人将他撅起的嘴别过去,清高道:「你这几天经常背着我偷偷打电话,每天早出晚归,还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才出门,还总是对着电话傻笑。」 李英达哈哈一笑:「林朝阳,你不会在吃我的醋吧?」 「没有,」林朝阳将头转过去,可耳根处的红隐瞒不了事实。 李英达有板有眼道:「我最近工作忙,不曾留心你,哎呀没想到你还观察我观察得这么仔细,还说没有吃醋。」 男人咬死不松口,拿枕头捂住头,「你就气我吧,把我气跑了,我就再也不想理你了。」 「幼稚鬼,」李英达扮了个鬼脸,跨身骑在他背上,像骑马般抓着他的后领。 「你说,」李英达从后绕过他侧脸,吻了一吻,支起他下巴,「你怎么就傻得这么可爱呢。」 ☆、钟情 林朝阳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方听到里头人在催,「进来呀。」 他抬头望了眼这栋筒子楼里斑驳脱漆的墙壁,深吸一口气后,将一个男士手提包拎了进去。 林朝阳走进屋子的第一反应是「挤」,好挤。明明左不过七八十平面积,却满噹噹塞满了各种东西。 吃过的快餐盒、歪倒的啤酒瓶,被撒上饼干屑的桌布、摇摆的儿童车……以及,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男人。 「快叫,这是你郑叔叔,你认得的呀。」女人赔着笑,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围裙。 林朝阳看向沙发上一脸沧桑的男人,他正就着一盘酸黄瓜和花生米,喝着小酒,电视里正在转播欧洲杯。 男人说:「来啦?」 林朝阳抿了抿唇,「叔叔好。」 女人忙道:「好啦好啦,站在这里干什么,妈妈带你去客房。」 客房。 男孩心里莫名刺了一下,不过也没说错,所谓宾客如归,可不就只有「客人」睡的房,才叫客房吗? 晚饭林朝阳没怎么吃,扒拉了几筷子就回房间看书去了。等女人洗好碗去找他,他又在叠衣服,总之没让自己闲着。 她说:「你郑叔叔人很好的,干嘛啦,一副一点礼貌都没有的样子,你不嘴巴甜点,讨他开心,他以后可就不给你买大鸡腿了。」 说起大鸡腿,林朝阳心中更烦闷了。曾几何时,他也还只是一个眉眼弯弯、见到好吃的好玩的永远挪不开脚步的小屁孩。那时林朝阳的爸爸还没死,爷俩便习惯性去隔壁巷吃油炸大鸡腿。当然,每一次都少不了郑叔叔一起,那时他还能坦然地开口唤他一声叔叔,那时,他还不是自己的继父。 女人替他叠好衣服,看了眼时间,说:「该去接欣欣了,你要不要一起。」 第50页 林朝阳刚想拒绝,女人就自觉道:「算了算了,你在家看书吧,我去接她就好了。」 林朝阳一想,她走了,家里可不就只剩下自己和郑叔,那多尴尬。 虽不在一个房间里,可以想到要和他独处,他便觉得,无法言喻的不适。 最后还是跟女人去了。 幼儿园门口,人头攒动。林朝阳陪着女人站在偏门等,他尴尬地举着一串冰糖葫芦,女人买的,女人说:「等会你妹妹出来,你递给她,让她知道,哥哥对她好。」 林朝阳向来清楚她的脾性,总想着事事圆满,事事周到。 其实要他来说,对人对事何必这般苦心,该与你一条路的,永远都会和你一条路,不跟你一条路的,你买多少冰糖葫芦也没用。 太阳一点点沉了下去,一阵清脆的放学铃响起后,偏门的安全闸缓缓升起。 孩子们一窝蜂似的跑了出来,家长们左拥右找地,大马路口嘈杂一片。 「郑嘉欣!」女人乍地嚎了一嗓,领着林朝阳朝人堆里走去。林朝阳磨蹭了几秒,敷敷衍衍地跟了上去,见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他们面前。 「朝阳哥哥~」女孩没有钻进女人事先张开的怀抱里,而是径直抱住了林朝阳的大腿,一双大眼忽闪忽闪,漂亮得很。 林朝阳把糖葫芦递过去,「嗯。哥哥请你吃糖葫芦。」 女人笑了笑,露出一脸心满意足。 夜里林朝阳帮小妹讲题,女人跟男人在隔壁私谈。 男人说:「这次他来住几天?我看你把那床给欣欣都捨不得用的蚕丝被都拿出来晒了,就这么心疼你儿子?」 女人抹着护手霜,气定神闲道:「他现在高三,每天学习那么紧张,我当妈的想让他晚上睡好点有什么错?」 男人点了根烟,吸了两口,又说:「你对他好,我不反对,但是能不能一碗水端平。欣欣今天问我,为什么阳阳哥哥吃的饼干里有夹心,她的没有,你让我做爸爸的怎么说?」 「哎呀烦死了呀,」女人一把盖上了护手霜的盖子,皱了皱眉:「一包饼干的事,,我看包里剩了两袋,就一人一袋分给他们吃了,哪里还注意到哪个有夹心,哪个没有夹心?你今天好奇怪。」 「这是一包饼干的事吗?」男人放下烟,一脸地烦乱,「欣欣是我们的女儿,他不是,就算我们看起来关系很和平的样子,但不是就是不是,你必须要承认。」 女人愣了一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老半天,说:「你就当可怜可怜他好嘞,谁比谁容易呢?」 男人说,「抚养权在他林家,你是我老婆,说起来,你完全可以当没有他这个儿子,每个月打个几百块就好了,他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 「你这说的什么话?!」女人突然急了,声音也突然尖了几分,「什么叫当没有他这个儿子?你做人是不是有问题?你要是容不下他,大不了我们就离婚,离了你我又不是养不活我跟我儿子!」 「算了算了,我懒得跟你吵。」男人将烟掐灭,袜子都没脱便扎进了枕头里。 今晚夜色格外凝重。 林朝阳回到房间,欣欣问:「哥哥去上厕所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男孩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哥哥刚刚迷路了。」 「哥哥骗人!」女孩不依不饶地抓着他的衣角,小手胖乎乎的,「这里是哥哥的家,在自己家里,怎么会迷路呢?」 男孩哑然失笑,「是啊,在自己家怎么会迷路呢?」 可能我本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吧。 晨起时,林朝阳又听见隔壁在吵架。伴随着小妹的哭声,还有碗筷被砸烂的声音。 他惺惺忪忪地套了拖鞋,跑到客厅里一看,女人瞪着红乎乎的双眼,头髮凌乱,胳膊上红紫淤青一片。 妹妹对着撒了一地的南瓜粥,哇哇大哭。 女人理了理头髮,说:「起来了?起来就把牛奶喝了。」 林朝阳说:「我还没刷牙,」他走进卫生间,发现马桶没沖。 女人跟了进来,替他摁下沖水键,淡淡地说:「以后上厕所记得沖马桶,你郑叔叔说你昨天半夜起来如厕,连厕所都不沖。」 「你们就为了这个吵了一架?」男孩有些难堪,奇怪了,他昨天晚上明明没有用厕所。 女人又说:「既然到了自己家,就别把自己搞得像个外人一样,多和你妹妹还有郑叔叔亲近亲近。虽说学习至关重要,但是也要会看脸色,别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让人费尽心思去猜你在想什么。」 林朝阳默了一会儿,把头点下,「我知道了。」 李英达在楼下等他,嘴里叼着刚出炉的麻球,黄灿灿的,咬一口,满嘴都是芝麻。 他见林朝阳黑着脸从筒子楼里出来,以为他昨晚没睡好,忙把自己的李子园扔了过去。 林朝阳险些没接住,但却还是接住了。 两人一前一后骑着车,一句话也没说。 林朝阳午休时才跟李英达说了回他妈家住的事,李英达说,如果实在不开心,你可以住我家。 林朝阳忙否决:「这怎么可以?那好麻烦的。」 李英达看旁边无人,悄咪咪地抱了抱他,说:「我家房子大,就算让你爷爷一起住,也问题不大。」 林朝阳哼了一声,说:「你总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你太天真了。」 第51页 「天真吗?」男孩耸了耸肩,跳下防护栏,正眼看着眼前人说:「那也只对你啊,其他人想住,还住不进去呢。」 「还是算了,」林朝阳认真想了下,终究是谢绝了这份好意。晚秋的风吹过,转眼就要入冬了。 林朝阳说:「寒假我找了兼职,一起存钱吧?」 李英达说:「存钱干什么?」 林朝阳又说:「去上海啊,我想在高三毕业前,去上海看一看,看看大城市的样子。」 「那我陪你。」李英达把手搭上他肩上,两人并排望向远方,目色深邃而温柔。 「英达,我有时觉得,我真的只剩下你了。」林朝阳抓起他的手,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对李英达表示亲昵,「只有你见证过我所有的残缺与破碎,不堪与狼狈,只有你不同他们一样,笑我孤独暗淡,盲目自卑。」 李英达有些脸红,「大白天的,干嘛说这么肉麻的话?」 「我不管,我就要说。」林朝阳把头搭在他脸上,两人脸贴着脸,身前是一轮滚烫的夕阳。 不仅夕阳是滚烫的,某人的脸也是。 林朝阳把嘴凑过去,看日暮艷丽如锦,从瞳孔中散开霞光千仞。 李英达说:「你知道fall in love at first sight是什么意思吗?」 「一见钟情?」男孩在亲吻的空隙里想。 「不对,」被亲的人舔了舔唇,说:「我更喜欢把它直译成你的名字。」 陈柏青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他满脑子都是李英达那副温温含笑的样子。 他怎么可以那么柔善那么大度,任凭自己如何玩闹,他也好像永远不会记恨自己的样子? 男人莫名感怀初次见面的那天,他随着面试结束的人群,涌进电梯里。 那天他的心情并不好,共同竞争相同岗位的人,足足有百十来号人。 他机会渺茫。 大家等在面试棚外,一位接一位进去试拍口播片段。 陈柏寒朗诵的,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奥赛罗》。 「我的风驰电掣的流血的思想,在我的没有充分达到之前,绝不会踟蹰反顾,化作绕指的柔情。」 「虽然在太阳光底下,各种草木都欣欣向荣,可是最先开花的果子总是最先成熟。收起你们明晃晃的剑,它们沾了露水会生锈的。」 他在试拍镜头里深沉开嗓,原本躁动的面试席,抬起一张白皙面孔。 那天雨下得很大,陈柏青拍完打车,远见那人在对面楼的观光梯里,远远看了自己一眼。 一周后他就收到了实习邮件。 他也在邮件末第一次看到了那人的名字,环时,李英达。 「所以你现在知道我最近为什么老是看手机了吧?」李英达盘坐在空调被上,在男人依次检查了他的微信/□□/邮箱/云盘甚至于ins和领英后,露出一副满是无辜的表情。 「都是那个陈柏青,总是烦我。」 林朝阳半信不信地放下手机,仍心有余悸道:「如果真的和他没什么,那你干嘛当初要把他招进去,还亲自带他,做他的实习导师。」 李英达一怔,显然没料到男人会这么问自己。但约五六秒后,他想通了,其实告诉他也无妨。 男人凶着脸问,「说啊,怎么不说了,你干嘛对那个陈柏青那么上心?」 「傻子,」李英达揉他的脸,「那是因为我总在他身上看到过去的你,他总让我想起你,那时我们还没和好,我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林朝阳皱了皱眉,「最好是这样,不然我可要狠狠打你的屁股了。」 ☆、降薪 李英达是在吃午餐时才看到陈柏青的消息的。 那时他正和周丽淇约好去coast喝牛乳茶,最近周丽淇在减脂,彼此约定好年底团建去三亚,彼此泳装相见时,不至于满身横肉太尴尬。 结果人还没迈出步,陈柏青的消息迅速弹了出来。 李英达连拒绝的言辞都想好了,「不好意思,我中午有约。」 可下一秒,他犹豫了,站在原地想了两三秒,他删掉输好的文字,回了个「好」。 到达员工餐厅,李英达直上二楼,他扫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人。 最后还是陈柏青先看到了他,人群里朝他挥手,他这才看清他的脸。 李英达瞥了眼他的餐盘,一个鸡蛋,一包酸奶,两片清汤寡水涮过的叶子,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他捋了捋刘海,雍容坐下,起范儿道:「做主播很辛苦吧?需要时时控制饮食,胖不得,瘦不得,想吃什么都不能随心所欲。」 陈柏青说,「我没想到你会来见我。」 李英达笑笑,「有什么不能见的,好歹也是我带出来的人,看你如今蒸蒸日上,我也多欣慰。」 「真的?」陈柏青笑了一笑,举起水煮蛋,咬了一口,「细说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吃过饭了。」 李英达懒得与他拉扯,只催促道:「找我什么事,快点,我还约了人。」 陈柏青并不着急回答他,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啃着,待他将手中的蛋黄一一啃完了,才慢条斯理道:「你知不知道,即便是眼前这些食物,也曾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标准。」 餐厅人来人往,八面嘈杂。李英达止住喝水的手,喉结下意识翻滚了下。 第52页 他想起初次见林朝阳,也是这样一个人烟涌动的餐厅。他的盘子里,也放着和陈柏青别无二致的寒酸食物。他们有着同样一双充满内容的眼睛,眼里透着倔强、不甘,与永不认命的坚韧。 陈柏青夹起一片青菜叶,放进嘴里,咀嚼道:「是不是在你们这些富家子弟眼里,牛奶、鸡蛋都是随手可得的东西。可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喝牛奶是在初三中考前,班主任好心给班里每一位同学发了一瓶牛奶,我第一次喝就吐了,因为乳糖不耐受,可笑吧?我到初三才知道,自己乳糖不耐受,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乳糖是什么。」 李英达面色一觑,淡淡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他听不懂,但也并不想走,诚然如自己同林朝阳所说的那样,自己对他的所有温柔与悲悯,都来自于他某些瞬间与林某人一样,那一闪而过的脆弱感。 陈柏青将菜叶吞下,头盈盈低下,自顾自道:「你没有体会过在711打午夜工,没有体会在街道口发传单被人吐口水,没有体会过被骗走实习稿还险些缠上官司,所以你不会懂,我是多么努力渴望摆脱,没有钱的日子。」 李英达见他认真,也认真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忏悔是你该对上帝做的事,我不是上帝。」 「也不算忏悔。」陈柏青深嘆了一口气,划过手机屏,将手机递到他面前,「这个女孩是我妹妹,她有原发性骨癌,已经经歷了四次化疗。」 李英达淡淡地扫了一眼,屏幕中的孩子面孔苍白,身上插满各种导管,干枯的手上举着身份证照片,右下角是水滴筹的logo。 筹款进度只有不到百分之五。 陈柏青又说:「我现在需要钱,非常需要。如果我在年底凑不出20万,很可能我妹就挺不过今年秋天了。」 男人吞了口口水,似是哽咽,看得对面的李英达也跟着有些落寞,他并不知道,陈柏青还背着这么重的担子。 陈柏青收回手机,盯着屏幕,有一拍没一拍地说:「我今天不是来忏悔的,我只想求你高抬贵手,不要再让人整我了。我只要l5的年薪,这是我该得的,q3季度奖金我可以全让给你,收视率提成我也可以全部都给你,你跟周丽淇关系好,由你跟她说,比我去求她好。只求你放过我一次,别再整我。」 「什么叫整你?」李英达晕了,「谁整你,我可从没让人整你。」 男人不依不饶,「别装了,李英达,我都知道了。」 李英达更晕了,不禁质问,「你都知道了什么?你拿l3是高层的意思,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决策得了的,也不是周丽淇能决策得了的。」 陈柏青冷哼了一声,适才的文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只有狠厉,「为什么你总那么爱装?你托你的高层朋友写信给总政处,点名要降我的薪,现在又在我面前装无辜?你假不假?」 李英达气得咬肌直颤,「我没有,你别血口喷人。」 陈柏青剜了他一眼,凛冽道:「李英达,你就是个伪君子。」 两人就这么不欢而散。 李英达出来就给远在菲律宾的hank打了个国际长途,可惜没有人接。他又给周丽淇打了个电话。 顾不上什么客套寒暄,他上来就问,「陈柏青的降薪邮件,谁写的?」 周丽淇坦言,「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听吩咐办事,难道不是你认识的朋友吗?全公司都知道,你和陈柏青是死对头,他抢了你的位置,你就拿人脉压他,内网都在笑他不自量力,都夸你有手段呢。」 李英达举着电话险些气到沟里去。 他极力忍住怒火,道:「我从来没有托人给陈柏青降薪,是的,我的确不喜欢他,讨厌他,但我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去打压他,这事儿我必须弄清楚。」 周丽淇说:「你别生气,回头我帮你查查。」 李英达独自冷静了一会儿,方镇定道:「真的要死了,他现在恨透我了。」 「你干嘛反应这么大?」电话那头的女人显然有些不解,「是谁有那么重要吗?有人做好事不留名,你顺水推舟就行了,何必这么认真?」 「你别管了,我还是自己查吧。」李英达心烦意乱地掐了电话,才准备回棚,林朝阳的电话又沖了进来。 「我今天去闵行一个分校区听讲,看导航离你基地不远,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李英达婉拒道:「不了吧,我刚吃完。气都气饱了。」 林朝阳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感觉你语气不大对劲。」 李英达没好气地说:「跟你说你又不懂,别来烦我。」 话刚说完,他便飞快挂断了电话。只是摁灭屏幕的那一刻,他又后悔了——自己不该对某人态度这么差。 回到棚里,李英达发了个狗狗认错的表情。男人回了个「嗯」,当天便没再聊了。 林朝阳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他满脑袋都塞满这个问题。 同组的老郑看出身旁男人的焦虑,中场休息时,他举着烟问,「林大教授这是咋了?是不是跟女朋友又吵架了?」 林朝阳很快否决,「没有的事,我只是在想,家里的狗能不能适应得了新狗粮。」 老郑一脸八卦不改,揶揄道:「你不用这么快否定,你看看刚刚在你教研厅里的样子,跟我年轻时谈恋爱的样子一模一样。」 第53页 男人被这么一说,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老郑继续八卦,「你要珍惜你现在这个年纪,有福气,有眼光,还有力气去风花雪月。不要等到我这个岁数,才知道相爱难得,我这辈子啊,怕是跟这些情情爱爱的都不搭边了。」 林朝阳想了一想,微微笑道:「您跟嫂子,不也情意绵绵,羡煞旁人吗?怎么会说出这样伤感的话?」 老郑就此打住,没往下说,林朝阳这才看到,外面下起了雨。 而今早出门,某人又没带伞。 林朝阳结束得早,其余老师吆喝着跟学生们一道去採风,他没跟去,引起大片女同胞的哀嘆。 上海晚秋多雨,雨后清寒,夜里行走,还是能察觉到冷。 他举着手机,足足在基地门口犹豫了十多分钟,才鼓起勇气,在微信上试探性地发了句「下班了吗?」 ——李英达没回。 男人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没什么动静,径直跟着人群混了进去。 他照着记忆里的印象,七拐八拐地找到李英达的影棚。他的新节目……是叫什么大乱斗来着? 奇遇大乱斗……奇异大乱斗?男人记得并不清。 雨越下越大,男人撑着伞,仍不可避免淋湿了半身。他逮住人问,你认识李英达吗?就这么一路问,才问到了他在的地方。 男人站在屋檐下,拿干纸巾擦了擦脸。这还是李英达教自己的,随身携带一包纸,这样不容易出错。 他借着窗里透出的微光,一步步走在门前,正要埋头钻进去,见隔壁门突然响起一阵熟悉的谈话声。 「你怎么又在这里?」雨声里听李英达说话,还是如白天电话里那样的不耐烦。 林朝阳躲在角落里,远远瞥了一眼,他面前站着位身形与自己极其相似的男人。两人似有争执。 陈柏青说:「白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你是伪君子,现在来找你,还是想求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男人的语气卑微到尘埃里,听得暗处的林朝阳都忍不住心涩起来。 不想李英达柔中带笑地说:「我不介意,只是你说的事,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陈柏青说:「那l5的事……」 「我会帮你跟上面人提。」李英达心如止水,「只是上面能不能批,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真的吗?」男人顿时眉开眼笑,语气松快了不少,「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英达。我……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之谢谢你……」 李英达拍了拍他的肩,满眼欣慰,「不用谢,我们到底师徒一场,我也不想把场面搞得太难看。l5确实是你该得的,你担得起一声陈大主播。」 说完他就后悔了,干嘛啦,每次都这么容易说话,回头小媛又要笑自己爱做老好人,不懂得职场心机、杀伐决断。 外面的雨仍在不停地下。 陈柏青自告奋勇地说,「李老师,您没带伞,不如就让我来送你吧?」 李英达含笑谢绝:「不用啦,我叫了车。」 陈柏青又说:「就算出租也只能开到园区门口,不如我送你到园区门口。」 李英达瞄了眼毫无反应的手机,心中一沉,揉了揉眉。 「那好吧,就麻烦你送我一段,这雨下得我确实头疼。」 男人微微躬身,钻进他伞里。伞下二人走远,风雨里看,琴瑟和鸣。 林朝阳什么也没说,撑开伞,默默朝另一个方向走。 雨更大了。 ☆、醋王 李英达回到家,家里没人。 外面下雨,他不好去楼下遛大毛,索性牵它去地下停车场走了几圈。 再回去已经过了九点半,外面雨势见弱。 李英达摁了摁手机,没反应,方想起原来是没电了。 他叫了炸鸡吃,大毛趴在茶几边,可怜巴巴地望着男人大快朵颐。 从前在环时,李英达一年到头都碰不了一次炸鸡。如今转了组,对主持人形象没有那么严苛,他反倒有闲情逸緻放纵起来。 大毛谄媚,毛绒尾巴摇啊摇,在沙发上跳过来跳过去。 李英达举着大鸡腿,故作勾引地晃了晃,大毛一口叼住,似是奖赏,吃得口水飞流。 林朝阳后半夜才到家。 李英达抱着狗,有一搭没一搭摁着遥控器。 tv少儿频正在播放自己的新节目,一个男人,穿红戴绿,陪一群幼儿园小朋友在四处躲猫猫。 「跟着我一起唱,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电视里闹腾声不断。李英达看得满脸羞耻。 为啥拍的时候不觉得尴尬呢? 玄关处的男人「哐」一声砸上了门。 李英达被关门声震得一颤,外卖盒还没扔,炸鸡才吃到一半,就这么放在桌子上摊着。 男人走过去,一边收拾一边说:「跟你说了多少次,吃完记得把外卖扔进垃圾桶,你是觉得我平时不够累吗?回家还要伺候太子爷。」 李英达忙起身去收拾,男人推了一推,不要他动手。 「干嘛火气这么大,」李英达挠了挠头,像个犯错的孩子,「白天是我语气不好,你别生气嘛。」 林朝阳埋头擦着桌子,「我没生气。」 「你就是在生气。」 第54页 「没有。」 「你就有!」李英达拉住他,不让他擦,「我知道错了,以后不凶你了。」 林朝阳甩下抹布,走到玄关处换鞋,连看也没看李英达一眼。 「我去洗澡。」男人说,目光直盯着一脸懵懂的大毛,「今天我睡客房。」 李英达在浴室外堵了半小时,大毛跟在他脚边,哈嗤哈嗤吐着口水。 男人洗完澡,裹着浴巾走出来,李英达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一个熊抱。 「我错了,老公。」他极少这样喊他,可他清楚,每回只要某人生气,就吃这一套。 可惜这次不一样了。 林朝阳眉也不抬:「我累啦,别贴着我,热。」 说着别开他的手,俯身摸了摸大毛,一个人回了房。 李英达有些愣,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大毛望望那头,再望望这头,最后还是跟林朝阳走了。 夜里李英达自觉,悄咪咪爬上某人的床,主动求和。 男人习惯裸睡,精练的半身露在月光里,与窗台上的君子兰混为一体。 李英达闻着空气中的淡淡兰香,从后勾住他肩膀,吻了吻男人的耳畔。 「朝阳,理我一下吧。」李英达糯糯的,语气软得像块棉花糖,「林老师,林教授,林大帅哥,理一下英达吧,你的小英达,可怜的达达夫人。」 男人只字不吐。 「不至于吧。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啊。」哄了一会儿,见某人仍不动如山,李英达自嘆自怨道:「我那个时候正在气头上,我保证,我保证下次不凶你了。」 男人仍毫无反应。 「朝阳?」李英达凑过去,拍了拍他的狗脸,又捏了捏他的狗鼻子,「你给我起来,起来啊,别装睡。」 男人幽幽然睁开眼,眸似寒潭。 「你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李英达将他从床前拉起来,不许他躺下。 林朝阳一脸无所谓,「有什么好说的,这种时候,你不该给你的小情人发条晚安吗?」 李英达一头雾水。 「说说吧,多久了?」男人拉过被子,不许他同自己盖一条被子,「瞒着我很辛苦吧?所以感情再好也还是会厌倦的不是吗?」 「哈?」李英达傻了,是真傻。他搞不懂男人在说什么。 林朝阳见他毫不悔改的样子,只当他做贼心虚,一时间,心中更加恼火。 他冷言道:「我无所谓的,一个人过也是过,两个人过也是过,你又不是第一次走了。反正你走了,我还有大毛。对不对,大毛?」 大毛在床尾默契地「汪」了一声。 李英达凶了它一眼,「你瞎起什么哄?」 大毛听到训斥,呆呆然缩回脑袋,吃人嘴短,它终究还是馋某人的大鸡腿。 李英达不知对人还是对狗,没好气地说,「你除了一天会凶还会干嘛。」 林朝阳裹上被子,又躺了下去,「你回你屋里吧,我想静静。」 「谁是静静?」李英达挠他胳肢窝,「你告诉我谁是静静?谁是静静?」 男人拍开他爪子,嘴角带笑道:「吵着架呢,别跟我嬉皮笑脸的。」 李英达捏着他的唇,将它捏成鸭子嘴的形状,眉眼笑意飞扬:「谁要跟你吵架,你说,谁是静静?我看你才在外面养小情人吧?」 林朝阳扁着嘴说:「我都看见了,你跟你那男同事,撑一把伞,可真是恩爱。」 李英达差点没笑死,继续看某人表演。 「撑个伞,有必要靠那么近?何况那个伞,非得要同撑?你就不会给我打电话,你明知道我离你基地不远。」 李英达说:「醋王,我手机没电了嘛。」 林朝阳抿了抿嘴,一脸不可置信,「别跟我说没电,我才不信,你就是不想找我。」 「我哪有不想找你?」李英达一屁股坐到男人大腿上,呈骑马状架着男人,双腿交叠,仿佛藤蔓般勾住男人整个身体。 「所以你今天一回家丧着脸,就因为我跟同事撑了一把伞?」 「我没有。」男人别开目光,脸快涨成了红苹果。 李英达拉了拉他耳朵,「真的没有?」 「没有。」男人确定。 「最后一遍,有没有?」 「有......一点点吧。」男人缴械,忍不住笑了,他把头转过去,见李英达大眼闪闪地看着自己,一时间更羞臊了。 「你别这么看着我。」林朝阳扯过被子,把脸盖住,「你真的让人拿你没办法。」 李英达拉下他被子,扶正男人的脑袋,要他正眼看自己。 四目相对时,他只说:「蠢老公,你怎么就跟大毛一样傻呢?」 第二天晨起,两人感情升温不少。林朝阳在门口黏了他好一会儿,方才恋恋不捨地出门。 他是一路哼着歌到地下车库的,上海经歷一夜风雨,云蒸霞蔚,车子开到地面层时,初见一点点难得的阳光。 男人驾驶着汽车,一路开到十字路口。等红灯的功夫,他拿起手机,订下了两张飞回泾川的票。 他没想到,李升会找来学校。 多日不见,他看上去憔悴许多。早前听他说试着找过司南,可惜对方日理万机,只匆匆忙在片场聊了十几分钟。 为了那十几分钟,他坐了三四个小时飞机,不过并无大碍,林朝阳清楚,他早已习惯这样单方面的付出。 第55页 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对司南的人了。 工作日里,无心小资。林朝阳便随意择了个简餐吧,请他吃了个便饭。 饭桌上,男人兜兜转转,又是问李英达,又是问家里的狗,直到林朝阳快吃饱了,才听李升佯装不经意道,「那啥......她找过你吗?」 林朝阳不用想也知道,话里的「她」指代何人。只是他没想到,素来恭谦温润、从善如流的李升,竟也会为了感情如此神魂颠倒。 林朝阳说:「她没找过我。」 话音刚落,对面人勾起一丝笑。 「可我找过她啊。」林朝阳又补充,他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虽然对面听完这句话,很明显地僵住了笑。 男人侃侃道:「不久前我见了她一面,主要嘛,还是为了我家那个......」 李升不甘心地问:「那她有提到我吗?」 林朝阳摇头,「没有。」 对面人的眸子一下子暗了。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李升抓了抓头髮,神态惶恐,「我到现在都没搞懂,为什么她当初会跟我提分手。那时我们说好的,她去南广,我考浙大,杭苏不至于太远,我们总能见着面。」 「可事实是,她眼里只有她的明星梦,她只想做大明星。」李升闭上眼,嘴唇微颤,「朝阳,我觉得这么多年,自己还是没有放下她。我该怎么办?」 李英达这头才给林朝阳打完招唿,告诉他今晚可能加班的事,回头就看见邮箱里跳出一则星标邮件。 这类邮件往往属于a类通知,由总政处公用邮箱下发,出示的,往往都是公司内部重大行政通告。 李英达没来得及点开,周丽淇的电话就沖了进来。他习惯性掐断,打算稍后再打过去,不想周丽淇又打了一遍,似有急事。 李英达方拿着手机,遛到外面,摁下了接听键。 「你还记得你之前让我查那降薪邮件的幕后推手吗?」电话那头的女人难掩得意,「你猜怎么着?那傢伙被姐姐我查出来了!」 李英达微微一诧,「真的吗?是谁?谁比我还跟陈柏青过不去,要这么整他?」 周丽淇哈哈哈几秒后,不疾不徐道:「说起来也是蛮狗血,邮件明面上是副台长搭的话,可给副台长施压的,据说是个当红小花。她抱了一个京圈大佬的狗腿,大佬跟副台长又有几分薄交。美人床头风吹吹,哪个男人不心软?所以一来二去,那大佬就跟咱副台长打了声招唿,让他格外「关照关照」那个陈柏青。cyn虽跟演艺圈不怎么搭边,却也要吃他们的商务资源,年关二十多个新节目等着资本进场,这个时候,当然是有求必应、好好巴结的最佳机会。」 李英达心中一横,一丝不妙的感觉绕上心头:「所以那小花是谁?」 「能是谁?」周丽淇笑得花枝乱颤,「如今浦东cbd巨屏上每天滚播的那张脸,我记得,她不还是你初中……还是高中同学来着?」 李英达倒吸一口凉气,握着手机,快步回到办公桌前。 他点开邮件,只见正文中央,黑体加粗列着一行小字—— 「各单位部门请注意:总政部正式下发通知,从即日起,由陈司南小姐担任cyn国际频首席宣传大使,望诸君携手,共创辉煌。」 ☆、李升 「所以你又想吵什么?吵什么?」男人叫骂声不断,「不好好吃饭是你,吵着要菲菲公主的也是你,现在给你买回来了,你又在哭什么?」 林朝阳躲在隔壁,听小妹的声音撕扯震天,他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瞅了一眼,一个芭比娃娃被扯烂裙子瘫在地上,那是林嘉欣的「菲菲公主」。 接着是女人铿锵回绝的声音:「你干嘛发这么大火?天气热小孩子胃口不好有错吗?你吼什么呀吼,街坊邻里都听见了你不嫌丢人?」 林朝阳回到书桌前,捂了捂耳朵,发现于事无补后,索性合上书本,决定去找李英达。 「是否应默默地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还是应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 ...... 「哦,我的爱像一朵红红的玫瑰,六月初绽的玫瑰。哦,我的爱像一段旋律,一段弹奏和谐的旋律。」 ...... 「直到所有的大海都干涸,亲爱的,所有岩石都被太阳融化,哦,我会一直爱着你,亲爱的,直到生命最后的沙粒流尽。」 李英达放下宣讲稿,微微鞠了一躬,「06号考生,李英达,展示完毕。」 座下的男孩「啪啪啪啪」鼓起了掌。 「有进步有进步!」林朝阳小跑着上台去,一副忠实迷弟的样子,两眼发光:「从前从来不觉得莎士比亚的名篇这么有意思,被你一读,我竟觉得,其他人都没你念得好听。」 不想身旁人面色一垮,垂头丧气道:「哪有你说得那么好,若真有那么出挑,就该和司南姐一样,被北影中戏上戏南广签了个遍,哪还会苦兮兮地每天练形台声表。」 林朝阳望了眼小剧场,四周空荡一片,只有他和李英达在这里。他想一直看他展示,可好像,英达并不想只在自己面前绽放。 排练完两人出剧场厅,回程路上,李英达请吃哈根达斯。 林朝阳有一勺没一勺挖着,听他喋喋不休讲着家里的事,末了还问一句:「你呢?阿姨他们还对你好吗?」 于是林朝阳更烦了。 第56页 林朝阳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蛮好的。」 李英达说:「那就好。」 男孩又不甘心地说:「为什么我说好就好,你难道不会多问一下?」 李英达愣了,心无城府地说,「我为什么要多问一下,是你说好的。既然好的,何必多问。」 「是啊,反正你也不是真关心。」林朝阳放下冰淇淋,不吃了,不想吃了,今天出门前看黄历,忌争吵,宜作闹。 李英达抿了抿嘴,替他捋了捋被汗淋湿的刘海,说:「你今天怎么了,本来活蹦乱跳地来找我,可一齣剧场门你就闷闷不乐的。」 男孩摇摇头,「没什么。」 他把没吃完的哈根达斯扔进垃圾桶里,也不管某人看没看见了。 他都无所谓了,自己还那么有所谓干嘛。 两人一路闷闷地走,李英达闷,林朝阳也闷。 越闷便越觉得热,李英达走在前面,不想理他。 盛夏的蝉鸣在迎头叫,林朝阳又跑过去,想跟他搭话。 李英达拔腿飞快,自个儿拐到前面。 闹别扭了,自己也不是那么好哄的。 直到回到李英达家里两人才说上一句话。 话是林朝阳说的,李英达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林朝阳居然也会主动低头,真是世间罕见。 但他实实在在地低了,在楼梯角,眼底红红的,拉着自己的衣角不松手,像个蹩脚小书生。 李英达说:「干嘛,不是嫌我的哈根达斯不好吃吗?扔就扔了吧。」 林朝阳以为他没看到,原来都是记着的,他又觉得,自己好像重新喜欢上他了。 「我一点也不想待在我妈那儿。」林朝阳说,像只卸下防备的绵羊一般,把头搭在李英达身上。 有钱人的身上,就算淋了汗也是香香的,不比自己,弄堂里的油混子,一年四季的毛衣都带着一股酱油味。 李英达就知道他心里憋着事,他心头一软,只说:「不想住就别住了,每次去找你,听到你爸跟你妈吵架,我都觉得烦。」 林朝阳说:「他不是我爸,我爸姓林。」 李英达意识到口误,忙吐了吐舌头,摸了摸男孩的脸,「算了,大人的事就让他们大人去想好了。总之你答应我,以后别老什么事憋在心里了。」 林朝阳被这么一说,便更觉得万分羞愧。是的了,他有时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啥性格,怪里怪气的。 一有什么事,就像那枯萎的花骨朵儿,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孤独地自闭着。 没人会对他的心事感一点兴趣,除了英达,他每次都会听他讲完,就像自己每次都会看完他排演。 有人在舞台上挥舞王杖,有人就在台下兀自鼓掌。 喜欢是相互的,舔舐伤口嘛,也是这样。 男人掐点下班,路过花店。想起李英达曾戴在头上的那朵郁金香,不由得勾起一笑,走了进去。 正赶着店庆,满打满送,店里小妹说买三送二,于是林朝阳便一口气抱着五束花,开后备箱时都腾不开手。 一路上他都在想李英达收到花的样子,过去他总嗔怪,说自己古板木讷,不解风情。别人男友总该有的,他姓林的从没有过。 林朝阳觉得是时候表露下浪漫,哪怕他也不知道,待会该怎么和英达交代这些花的事。 「随便买的。」------男人站在电梯口,反光镜里露出一脸故作清冷的表情。 不对,感觉不对,似乎有些太刻意了。 林朝阳微微转了转身子,换了个略缓和的表情,嘴边一扯,笑道:「恰巧路过,就随手买咯。」 还是不对,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就总觉得有些做作。 男人挠了挠头,復又举起那些花,憋出一个笑,「吶,送你的,下班刚好撞见他们搞活动,我也就碰巧拿了几束。」 好像又有点感觉了,但自己是不是要少笑一点点,不然显得太平易近人,以后就没有震慑力了。 林朝阳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正要转身,某人牵着大毛,正准备出门。 「你站在这里傻笑什么?」还是李英达先开口,他一眼锁定男人手上的花束,好傢伙,买这么多花,他明知自己花粉过敏。 但林朝阳并不这么认为,准确来说,他过去知道,只是当下忘了。 这直接导致原本初现浪漫的送花仪式变得格外特别,从中始终贯穿着李英达反反覆覆的喷嚏声。 当天晚上就冒了疹子,而那花就摆在客厅里。 男人后知后觉,想起某人花粉过敏的事,坐在沙发上悔不当初。 他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准备把它们扔掉。 不想出门时看见李英达风风火火地从卧室里小跑出来,一手捂鼻,一手将花插回到了广口瓶里。 林朝阳不懂,看他小心翼翼地把插好的瓶搬到阳台上。他远远坐在客厅里,垂眼看那些花。 一片似有似无的残瓣飘下来,被风一吹,直至廊外。 男人走过去,将他抱住,他想,眼前景总比花浪漫,眼前人,便是心上人。 「稍微等一下,陈小姐。」凌晨两点的万豪前台,妆容精緻不输美妆博主。 陈司南百无聊赖地向旁边偏了下头,经纪人欧姐忙道:「有什么事?我们家司南很忙的。」 前台女孩指了指大厅旁的休息区,甜美道:「有位先生说,他一直在等陈小姐,他知道陈小姐每天都很忙,可他好像已经坐在那里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了。」 第57页 陈司南方不耐烦地摘下墨镜,望了一眼,果然是李升。 「你现在是事业上升期,不该和乱七八糟的异性有过多往来。看他那样子,我估计又是哪个冒出头的私生饭,你别怕,让我来替你打发他。」欧姐蓄势待发。 不料陈司南只轻轻笑了笑,腰肢细扭,道,「不必了,他才不是我粉丝,我们......有的聊了。」 李升收起写到一半的笔记本,在沉默里抬头。那身后一步一紧的踩踏声,亦如学生时代时一样。 只是那时声音的主人,从只是个穿三叶草帆布鞋、背宜家透明袋的长髮乖乖女,成了如今浓妆艷抹、八公分高跟细长的美貌女明星。 焕彩的水晶灯下,她步履从容,鞋跟踩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声响都带着名利场的味道。 男人抿了抿唇,喑着嗓子道:「司南,又见面啦。」 女人抽出烟,目光玩味地瞥了眼前人一眼,慵懒道:「为什么过去了这么久,你就是贼心不死呢?」 ☆、备产 林朝阳醒了,昨晚睡姿不佳,他后脖子有点酸。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枕边人,哪怕他清楚,这个时候,他多半已经出门。 男人踩着凉拖,刚打开卧室门,大毛便闹哄哄地涌了进来。 「大毛,跳!」他一声喝令,大毛便前肢抬起,果断如他所言,跳了一圈。 林朝阳揉了揉它的头,甚是喜爱地亲了一口,昨天刚洗完澡,毛绒香香的,底层还带着淡淡的体温。 大毛嘤呜了一声,翻开肚皮,示意他看。 林朝阳微微警觉,摸了摸它肚子,鼓鼓的,有些不对劲。 完蛋了,男人想,这样的大肚子,大毛要当妈妈了。 关于自己和大毛的渊源,林朝阳至今还记得他们初遇的那天。那时他刚在上海站稳脚跟,才换了一个稍微不那么拥挤的house,房东免费赠送一个景观阳台,男人搬了几盆花过去,却总觉得空荡荡的。 后来是某次朋友来家里玩,看着他那红花绿叶的阳台,感嘆了句,「你家太死气沉沉了,该养个活物。」 林朝阳就这样遇到了大毛。 去狗舍选狗的那天,领头的舍主说得唾沫横飞,一直在推荐自家的哈士奇。「直系嫡传,进口血统,纯正赛级美犬」.......男人耳边满是这样的推销话语。 他从1号笼走到尾,再从尾走到1号笼。狗狗们把头伸出来,殷殷切切,叫得人心头犯痒,林朝阳最后一个也没选,扭头挑了只品相最不好的小金毛。 大毛太丑了,林朝阳那段时间一直在感嘆,同样价位里的狗狗,比它漂亮可爱的有很多。 可自己偏偏就喜欢它,他总觉得大毛偏头的样子很蠢萌。 很像...... 很像那时还在美国的李英达。 大毛要当妈妈了,这件事让林朝阳有些意外。他甚至都不知道孩子爸是谁,是常与他同玩的隔壁单元的金毛吗?还是宠物群里常见面的狗搭子家的二哈,亦或者是哪次遛狗过程中不期而遇的秋田,大金毛要生小金毛了,不知为何,男人莫名有种初为人父的喜悦。 林朝阳将车停下,替大毛拉开车门。如今地都不敢让它下了,他两只手抱着,硬生生将它抱进了宠物医院。 上哪儿找这样的贵宾级待遇? 男人候在走廊里,直到医生摘了塑胶手套走出来,面色略带缓和地说:「情况都还好,狗妈妈和宝宝都很健康。」 林朝阳向里看了一眼,见大毛肚皮外翻地躺在手术台上,四肢乖巧,俨然有几分初为人母的端庄模样。 医生说:「你这也太不上心了,肚子这么大了才带它来检查。它这个样子,估计半个月不到就得生了。」 林朝阳满脸愧疚,「近来总忙,我没怎么带它,都是......都是家人在带。」 家人,他说完才意识到,家人,好像也没说错。 是家人。 「什么?!大毛要当妈妈了?」李英达晚饭时才知道这消息,他正背着台本,准备新一期的录制。 拍摄棚里,人来人往,男人足足播放了好几遍语音,才听清林朝阳说的是什么。 「要当妈妈了,居然要当妈妈了!林朝阳,为什么我们现在才知道?」他努力控制住狂喜的心情,即便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喜出望外。 不想电话那头的男人满口镇定,「今早才发现的,你天天遛它玩,你会不知道?」 李英达说:「那是你的狗,又不是我的,我每天帮你伺候已经很够意思了好吧?」 「不对,不能这么说——」男人微微一顿,想了两秒,又改口道:「是我们的,大毛是我们的。」 李英达一录完就风风火火跑了趟宠物店,照着他向小媛要来的备孕清单,逐一选购着要给大毛生产用的东西——小媛家养三只布偶和两只柯基,在宠物饲养方面,经验丰富。 买完东西,李英达又上网淘了好些个新狗窝和幼犬狗粮——这是给宝宝们用的,做完这些,他累得直接趴在方向盘上睡了过去。 他是被电话声给吵醒的。 男人虚闭着眼,好不容易摸出了手机,那头是陈柏青的声音。 「英达老师——」对面叫得认真,认真到李英达瞬间清醒——他从来没听到过口吻如此严肃的陈柏青招唿自己。 「我完了……英达老师……」对面哭声尤旺,上气不接下气,「英达老师帮帮我……帮帮我……」 第58页 李英达把眉皱起:「你怎么了?」 「我……我……刚刚……刚刚副台长约我谈话……说……说总经办有人收到举报……举报我……报我绩效造假……q3奖金全没了……没了……」男人努力止住哽咽,但还是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李英达一脸不可置信,「咱们的事不是已经告一段落了,怎么还有人不肯放过你?」想了想后,他又撇清道:「你不会以为又是我从中作梗的吧?跟我可没关系。」 「不是……不是你……」对面人稳定不少,起码吐字清晰了,「我特意问了总经办,他说,是一位姓陈的小姐特意吩咐的。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新上任的代言大使,我跟她无冤无仇,搞不懂她为什么三番五次针对我,英达老师……我不能没有q3奖金……你帮帮我……」 「我跟她虽然是高中同学,但联繫不多,也不是很熟。」李英达掐了掐眉心,看了眼时间,快十一点了,林朝阳的电话又恰好打了进来。 「今晚回来吃饭吗?」男人语气安之若素,「回来的话,我就帮你把菜热一热。」 「不了,」李英达调转方向盘,把车重新开回地面层,「我在楼下,但临时有点事,先回公司一趟。」 「什么事这么急?」林朝阳不放心,「要我陪你吗?」他来不及等待回答,起身拿起钥匙和外套。 大毛趴在沙发上温温地瞅着他。 「不需要。」男人拒绝得干脆,事发突然,他来不及你侬我侬。 「晚上不回来你就早些睡,别等我。」李英达摁了摁蓝牙耳机,不确定对面有没有听到。 林朝阳说:「我知道了。」 他将电话挂掉,将钥匙串放回,又将外套脱下。 感觉自己又在自作多情了。 「我要见副台长。」李英达反覆叩着总经办的门,秘书小姐一脸不耐烦地拿起电话,低喃几句后,方回:「不好意思,今天太晚了副台长不在。」 「那明天呢?」男人往里一探,不在?怎么可能,明明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秘书小姐道:「明天他要飞温哥华,交流访问到下月初才回国,他说回来时会联繫您。」 「为什么现在不?」男人看她如此不耐烦,自己也不禁有些不耐烦起来,「下月初联繫我?他要去温哥华,又不是外太空,难道期间听我说十几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吗?视频通话也行。」 秘书小姐正要反驳,忽然电话声响起,她接听筒,「嗯嗯」了好几声,又说了几遍「好」,终于肯放行道:「他在里面等你,你跟我来。」 李英达进门连坐都不想坐,开门见山地就问:「陈柏青说你们又搞他?他求人求到我这里来了。」 副台长一脸无奈,「没办法,资方不喜欢,能留住他的位置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只能挑些小错,应付应付他们。」 「q3没多少钱我清楚,左右不过几万块,对你们来说还不如一块百达翡丽一个鳄鱼皮,可他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啊……他……」李英达急不可耐到极致,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看着对面男人一脸山雨欲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急迫,缺了些尊重。 副台长说:「请你认清你现在的身份。有人帮你作保不假,但你也不能随心所欲,电视台不是民营厂,到处都有裙带关系,你让你那位姓林的朋友委託陈小姐打压陈柏青,现在又出来扮好人,李英达,你才是一切争执的罪魁祸首。」 「什么姓林的朋友?」李英达心中一寒,顿时天旋地转,他分清耳边话语是真是假。 「你不知道吗?陈司南,陈司南总知道吧?」副台长一脸「我才不信」的表情,整张脸要多臭有多臭,「我也是打听了很久才知道,她是受一位朋友的嘱託,才会格外关照你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你在背后筹谋的吗?」 李英达彻底怔住。 副台长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几分钟,復又冷脸道:「见你从前在环时有功,高层隐忍不语。满公司都知道你跟陈柏青素来不和,你托那位陈小姐明里暗里地打压他,我们最多意思意思,配合配合。只是你也别真以为cyn是你的天下,你要真有这份好心,就不会躲在这么多人后面,现在才冲出来做好人。」 李英达原地呆愣,只觉「啪啪」几大耳光狠狠砸在自己脸上,两颊隐隐生疼,他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眼。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陈司南会针对陈柏青,为什么林朝阳会委託陈司南,为什么自己费心劳力还被当成是恶人? 这里面到底是谁的错?! 李英达努力控制住颤抖的手,点到林朝阳的微信,踌躇四五秒,摁下了语音通话键。 「嗯?」那头人睡意朦胧,语气慵懒随性至极。 李英达倒吸一口气,抽了抽鼻子,质问道:「你是不是偷偷找过司南姐?」 电话那头顿时没了声音。 「说啊!」李英达难得用吼,是真吼,也是真怒。 林朝阳语气一沉,「是,我是让她照顾——」 「照顾什么照顾?!」某人彻底暴走,整个人的音量至少提起六七个度,「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做一些自我感动的事?林朝阳?为什么过去了这么久你还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深情?很伟大?!要我好好感谢你帮我?!」 「你冷静点。」男人保持一贯沉稳,默了几秒,说:「你在哪里,我去接你,我们当面说。」 第59页 李英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喘了十多秒,再举起手机时,对面已挂掉了电话。 ☆、拥抱 话是在车里谈的,林朝阳一见到某人,就知得罪大了,某人这回是真生气。 李英达从一上车起就黑着张脸,也不笑了,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埋头玩着手机。 最后还是林朝阳先开的口。 「是啊.....我是找过陈司南,我也确实让她照顾照顾你。」林朝阳把车停在无人的单行道旁,凌晨的上海街头,人烟寂寥,路边偶尔走过几个行色匆匆的夜班白领。 「可是我还是不清楚我有什么错?我看你那么辛苦,每天早出晚归,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麻烦人家,多照顾一下你,这也有错?」 「我不需要。」李英达头也没抬,声音冷漠到心碎,「起码不是这种照顾。」 「是......没错,或许司南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说的照顾,就是替你肃清那个陈什么来着的人,可我们本意都是好的不是吗?我们都是在帮你。」男人只觉他要把五脏六腑都给掏出来了,他是个极不擅长解释的人,却前前后后为李英达解释了个遍。 只是自己如此赤.裸坦诚,却并不见得对方能够接受,看他那一副冷冽如霜的面孔,以及先前电话里那句「能不能别总是做一些自我感动的事」,林朝阳便觉得胸口生疼。 比挨了刀子还疼。 李英达淡淡道:「我太了解你了,林朝阳,你就是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哪怕是做一些伤害别人的事,但只要对自己有利,就会不惜一切代价。」 「我伤害了谁?」林朝阳一听,不乐意了,他也不是好欺负的,任某人胡闹,「我好心好意求人帮你,你却说我不择手段?」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李英达冷哼一声,那一声哼,硬生生让林朝阳失去耐心,「陈司南没有你的授意,会针对陈柏青?你不就是看我平时跟他走得近,受不了,总觉得他威胁到了你,所以着急上火让人料理他,还美其名曰说照顾我,为我着想,我太懂了,你的小心思,小私心。」 男人哭笑不得。 「我是不喜欢他啊,这难道也有错?看他跟你撑一把伞,每天微信里英达老师英达老师叫着,我是很恼火啊,这有错?」林朝阳指着他的胸口,将他整个人堵在了车门上,眉目狠厉,「可是我再不喜欢他,也不至于蠢到绕这么大个圈子去整他。我林朝阳做事向来问心无愧,一颗真心捧给你看,你信不信,那是你的事。」 「你的真心?」李英达笑了,将男人从身前推开,一把抓起他手腕,露出他腕上的宝格丽镜蓝,「好大的真心啊,还记得你那一抽屉的表吗?别以为我不知道,除了这块宝格丽,其余的全是陈司南送的!」 李英达摔门下车,一路走出了好几百米。风吹得他有些冷,他站住,回头等了一会。 那狗男人果然没追上来。 算了,自己又在期待什么。期待他会冰山消融,还是期待他会万物回春? 没有的事。 绝对没有的事。 林朝阳就还是那个林朝阳,和高中时的那个他一样,他坚守自己的城墙,别人走不进,他也无意走出。 他永远卑微与高大,怯懦与狂妄,他爱他那颗可怜的自尊心,比爱自己更多一点点。 林朝阳开车转了好几圈,没见到人,他有些后悔没一下车就追上去。 秋寒料峭的南方早冬,最是冷而不自知的时节,男人四处游荡,最后才发现,副驾驶上躺着某人的手机。 林朝阳慌了,顾不得三七二十一,锁了车就往周边地带寻。 现在这个时候,地铁早停止了营业,他没带手机,也没带多少现金,何况他还是个路痴,平时就算开导航也总是开到穷乡僻壤里。走时又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衫,连外套都没有...... 男人越想越怕,越怕越是慌张。他朝四处喊、叫,风中扯满男人喑哑的唿唤,可惜无人回应。 一个多小时后,他认输了。蜷回到温暖的车里,像条气息颓败的狗。 李英达的手机叮一声响,屏幕亮起,又是一则地铁口新楼盘gg,惯见的垃圾简讯。 「市中豪宅,宜室宜家。」 宜室宜家.....好一个宜室宜家。 林朝阳昏昏沉沉地想,没有李英达,哪里还有什么宜室宜家。 「谢谢......」李英达说,「小媛,谢谢你收留我。」 男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他想到曾经在美国做家庭教师的那段时光,也是这样陪着笑,客客气气的,端庄着,像个意外闯入的天外来客。 小媛给沙发上的人沏了杯咖啡,又给自己沏了一杯,方说:「我竟然不知道,师父还记得我号码。」 李英达捧着咖啡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以前实习简歷上见过,你的号码很好记。」 女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师父怎么了?」 李英达嗫嚅半刻,不动声色。 「没关系,你不想说就不说,我去帮你拿毯子。」李英达含笑点了点头,缩到沙发角落里,望向窗外。 小媛家住筒楼区,附近仍保留着大批□□十年代的老居民楼风貌。电线交错的窄巷里,人烟荒芜,李英达就这么望着,直到东方露白,他才极短暂地眯了一小会儿。 他请了假,上午回林朝阳家拿手机,顺便收拾几件换洗衣物。 第60页 不想刚开了门,男人一脸阴沉地站在玄关处,脚边放着只巨大的行李箱。 李英达问:「要去哪儿?」 林朝阳说:「你该问你自己。」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只行李箱是自己的。 原来,人家早就替自己收拾好了。 「你的东西应该都在里面,如果有什么遗漏的,告诉我,我可以寄给你。」林朝阳手上一摊,将手机递过去,公事公办道:「另外上个月的物业费是你交的,我按月份折算,退给你,多少来着,一千三?还是一千一?」 李英达咬唇不语。 「不说话那就当你是一千一了。」男人转身走到桌边,重新拿起刚刚吃到一半的苹果,继续啃着。 满屋子都是男人牙齿咬合的声音,听得出,某人咀嚼的力度极大。 李英达并不着急拎箱子,而是不疾不徐脱了鞋,上前道:「你跟我玩真的是吧?」 男人看着窗外,「我们本来就不合适,你不觉得吗?」 李英达说:「真的吗?我问你最后一遍。」 男人不说话了。 「我这人性格你知道,凡事事不过三,你别以为拿分手要挟我,就能显出自己有多高高在上。」李英达口吻庄重,前所未有的严肃,「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想好了。」 林朝阳不屑道:「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你不是有你的陈柏青吗?哦,昨晚一晚上没回来,肯定也是去他那儿了吧?反正都是要分的,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 李英达说:「我跟你没话讲。」 「那就不讲。」男人一屁股陷进沙发里,二郎腿高翘,仿佛真的不甚在乎的样子。 李英达沉默了一会,说:「昨天我去一个同事家睡了沙发,你见过的,就是那个小媛。」 「关我屁事。」林朝阳的嘴明显一滞,但很快恢復了咀嚼的频次,潦草道:「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行李箱很重吗?要不要我帮你搬进电梯里?」 李英达走过去,蹲下身,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我走了。」 男人一动不动,连吞咽的动作也没了。 「这是给大毛买的,还有狗宝宝的。」林朝阳这才留意到李英达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的东西,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一点过分。 李英达说:「本来我挺高兴的,想跟你一起给大毛接生。我想,我们可能不会有孩子,但是大毛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我昨天回来路上一直在看狗狗的备孕知识。」 林朝阳把头埋下,埋进了深深的阴影里。 「不过现在是我想多了哈,我总是高估你对我的喜欢。」李英达放下东西,直起身子,理了理袖口,回头道:「我觉得,任何时候,你都好像爱你自己更多一点。」 李英达当断则断,拖着行李箱就没打算回头。到了地下二层,他还在找车位,后头阴嗖嗖地蹿出个人。 林朝阳说:「干嘛,我让你走了吗?」 李英达没理他,自行解了车锁,拉开车门,准备坐进去。 林朝阳从后一把抱住他,语气乞怜,「我错了,英达......我错了......你别走。」 男人嗓音沙哑,充满了一夜未睡的疲惫,李英达凑近时才看到,他眼底堆积的怨红。 「我真的很蠢,很幼稚,像个孩子,不,还不如小孩子。」男人死死将他扣住,十指连心,一刻也不想松开,「我只是觉得,你要走了,或者,最后那个人不是你。我太害怕失去你了,英达......你信我啊.......」 李英达无奈道:「你每次都这样,狠事狠话一一做绝说绝,然后又一副很卑微的样子过来讨好,求我原谅。我有点烦。」 林朝阳说:「我这辈子只和你谈过恋爱,我不懂得怎么爱人。只知道用直觉做事。」 李英达抱了抱他,一脸温存地笑。 男人问:「那你不走了?」 李英达说:「错,这是临行前最后的拥抱。」 ☆、狗崽 万物 33 「所以,他还在里面,只是不肯见我。」林朝阳站在摄影棚外,园区的临时通行证只有一小时时间,过去一小时里,他有半个小时都在替自己求情。 只听小媛解释道:「不是他不想见你,是实在忙,而且没有工牌的话,闲杂人等是不能进棚的,希望您能够理解。」 「那我不进去,就在门口看一眼也不行吗?」男人边说边想,哼,可真是好大的架子,真还以为自己是曾经那个千人捧万人爱的当红大主播,连见一面都这么难。 小媛吐舌道:「真的很不好意思,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我先去忙。」 男人举起手里的纸袋,说:「那麻烦你把这个带给他。」 小媛一瞅,是六贤记,李英达带自己吃过几次,它最可口的是芒果班戟。 林朝阳第一回看李英达如此卖力地工作,从前他在环时,西装革履,笑容自信。对着镜头,他总能呈现出最规整专业的一面,而如今,他戴着硕大的兔八哥头套,穿得印着卡通图案的短t,跟一群小朋友在镜头前又唱又跳。 男人明显能感觉到,他每一个笑容都如此刻意,绝非发自内心。但即便如此,他依旧强撑着,强撑着笑容满满的样子,至少不能在镜头前露出破绽。 林朝阳独自站了会,亲眼见小媛把班戟交给李英达,方才转身离去。 第61页 望着手机屏,林朝阳愣了十多分钟。屏幕上是两张上海飞往泾川的机票,原本都想好的,和李英达约好,回趟泾川,看看爷爷和其他人。 而现在看这样子,自他们上回在地下车库拉扯已过去十天半个月有余,某人对自己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男人越想越是心寒。 聊天框是全是自己单方面发出的消息,「夜里降温,你多穿点。」「大毛快生了,你要不要来。」「昨天我看到一个特好玩的视频,分享给你。」「英达,我好想你。」 ...... 对面空寂一片,一条回復也没有。 男人似是嘲弄地笑了一下,退出聊天界面,果断选择了「退票」。 「我觉得他好像真的不理我了。」林朝阳蹲在阳台上,替大毛揉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狗说话。 大毛意识到男人的落寞,把头埋进他怀里,嘤嘤抽泣了两声。 林朝阳说:「等你生下小宝宝,养好身子,我就带你回泾川。」 当天夜里,林朝阳起来倒水,听客厅角落里窸窣一片,他摁开灯,发现笼子里多出三只还没睁眼的小狗崽。 男人颇为惊讶,原以为细密周到的备孕,到最后竟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生了。要不是听到声音,他完全意识不到,家里即将迎来三个新的小生命。 林朝阳看着那三只狗崽,软软的,小小的,有点开心,又有点难过。 开心的是,自己终于也算是当一回老父亲了。大毛是个好妈妈。 难过的是,纵然喜事如泉涌,你不在身边,又有何意义。 李英达连着几天都没睡好,倒在席梦思里,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摸出手机来看,凌晨四点半,再过一小会,天就该亮了。 朋友圈里,陈柏青在晒酒杯照。男人的手苍健有力,紧握着半杯莫吉拓,定位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李英达随手点了个贊,又七拐八拐地点进某人的朋友圈,见林朝阳这些天什么也没发。 他蛮失望地退回到聊天界面,抱着手机想了半天,还是把那句打好却没发的「睡了吗」给删掉了。 「嗡嗡------」手机震动声响,李英达一个鲤鱼打挺,勐地从瞌睡中惊醒。 但点开一看,他却又枯萎了,原来不是他,而是陈柏青。 「英达老师,你也没有睡吗?」对方问,「正在输入」闪了几秒后,他又补上一个定位,「可以的话,想请老师喝一杯酒,我可以去接你。」 李英达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对方直接一个语音电话唿了过来,吓得男人差点丢开手机。 他忙点了拒接,回復道:「好啊,但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 陈柏青只说一个好,那我等你。 李英达出门时勐喷了好几下香水,他在心里说,我很高贵,我自有人珍惜。 其实这话说给谁听的,他心里有数,偏自己这次就不想低头。回想起林朝阳拖着行李箱要赶自己出门的那天,他胸口仍有些疼。 这不就是他所期许的吗?他倒要看看,没了自己的林朝阳,能活成什么样。 结果当晚就打脸了。 脸都快打肿的那种。 事情要从他走进酒吧门的那一刻说起,面对花花绿绿的调酒单,他只选了个看着最顺眼的酒品,名字也很特别,叫「孟婆汤」。 李英达调笑着问陈柏青,这什么酒敢叫这种名字?孟婆汤?难道喝了真能忘记红尘悲苦? 陈柏青认真道:「这酒度数很高,一杯下去大部分人都会不省人事,你还是换个口味清淡点的果酒吧。」 李英达耍起小脾气,「我就不,我就要喝这个孟婆汤。」 我就是要看看,这酒是不是真有那么神,能让人忘记那些不那么愉快的时光。 最好也忘记林朝阳。 最后的结果不难预见,李英达醉得大梦三千。迷迷煳煳里,他只记得陈柏青把自己塞进了计程车里,却没跟上来。 「去哪里?」司机问,他时常遇见各种酒鬼,却没见过醉起来如此好看的酒鬼,不免偷偷多看了几眼。 李英达红着脸说:「嘉荷新苑。」 说完便唿唿地睡了过去。 半个多小时后,他被摇醒。李英达用尽最后一点意识扫码付了钱,接着车门一开,晃晃荡盪地滚下了车。 「您没事吧?先生?」司机大叔瞅了眼,却见后视镜里的他做了个ok的手势,依依走远。 李英达强撑着步伐瘫在了座椅旁,脑袋里满是大毛摇头摆尾的样子。 「月亮好圆.......」李英达呆呆望着云间皎月,自言自语道:「它为什么要这么圆呢?居然这么圆。」 胡言乱语十多分钟后,他蹒跚起步,宛如野鬼孤魂般,盪到了单元门楼下。 要开门时,才发现忘带钥匙了。 林朝阳硬生生被大毛给舔醒了。醒来后才发现,身边正充着电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来电显示是某人。 男人登时清醒,摁了免提,只见那头传来一阵呓语,李英达说:「给我开下门。」 林朝阳说:「你喝酒了?」 「我说给我开下门......门啊......你是聋子吗?」李英达的声音黏煳煳的,像被雨淋过的陶泥,黏得男人心里又湿又热:「快来,快点......不然我走了。」 「你在哪个门?」男人赶忙套上拖鞋,冲到窗边。只见楼下草坪上站着个男人,一脸傻笑地沖自己招手。 第62页 「我看到你了哎,朝阳。」李英达一手举电话,一手灿烂笑着,「你快来接我吧,我一个人,唔.......我快难受死了。」 林朝阳是把人活生生抱进电梯的。 李英达一挨着他,就彻底睡了过去,跟头猪一样。 男人洗了帕子给他擦身子,不想在扒衣服时,牛仔裤袋子里掉出个小手环。 林朝阳定睛一看,是月镯。 所谓日随月升、月随日落,与之匹配的日镯一直戴在自己的手上,从来就没摘下来过。 天亮了时,林朝阳才发现某人有些发烧。冰毛巾敷了没用,林朝阳索性抱他去了就近的医院。 李英达已经有了些意识,只是还是没什么力气,太难受了,怎么会这么难受,他觉得比在建德那次胃痛还要难受得多。 待一套挂号抽血流程走下来,两人方才在输液室里有了片刻喘息的时机。 李英达挂在他身上,像只受伤的小兽,语气颓颓道:「抱抱我吧……朝阳,抱抱你的小英达……」 男人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在手机屏上划拉着,嘴也没停下:「你知道吗?大毛已经生了,生了三只小狗。」 李英达说:「真好啊。」 林朝阳抱他抱得更紧了,「好什么?你如果不在,我就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好的。」 李英达哑着嗓说:「我跟陈柏青真的没什么……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那便是我总觉得他很多时候很像你。」 林朝阳说,我知道的。 李英达不信,问,「你真的知道吗?」 男人点头,肯定地说:「我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 他继续哄李英达睡,输液时间还长,没一时半会也走不开人。待李英达刚有些稳定时,男人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他已经退烧后,幽幽走出了输液室。 男人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点开手机。 「您是否选择取消退票?」 林朝阳想了两三秒,微微一笑,点下了「是」。 ☆、新家 李英达当天就退了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和某人重修旧好。 出院缴费时,是林朝阳去办的。李英达还没上车就阴恻恻地问,「多少钱?我转你。」 谁让某人之前还要和自己算物业费来着。 林朝阳斜眼看着他,冷哼一声,发动了车子,一路上都没说话。 李英达看着导航,颇有些不对劲。 等等!他这是往自己家开呢。 李英达站在电梯口,顾盼生姿地说,「我不去,我要回自己家。」 男人没理他,径直摁了电梯,待电梯门开后,徒手将李英达抱了起来。 「你干嘛?!」某人花枝乱颤,胡乱捶着他的胸口,惊叫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这里到处都是监控!」 林朝阳说:「那我走?」 李英达勾住他脖子,面色一红,「你敢?」 两人进屋时才有些缓和,李英达换了鞋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狗笼子边看小崽子。大毛见到旧主,高兴得奶也懒得餵了,直冲着李英达吐舌,毛茸茸的脑袋一直蹭他的西装裤,没完没了似的。 林朝阳甩着钥匙串说:「名字还没取呢,这几天忙的,每天回家就是睡。」 李英达满眼心疼地说:「你就不能给它们换个好点的垫子吗?都入冬了,还用泡沫垫,你有没有心?」 林朝阳挨了训,乖乖拿了软垫子来,李英达一个好脸色也没,好一通收拾,待将狗窝一切铺好后,方去洗手间洗了个手。 林朝阳吸着空酸奶杯子,堵在门口说:「从前也没见你对大毛这么上心啊,我看你比我更像孩子爹。」 李英达冷冷道:「我就从来没指望过你做点什么,嘴又笨,又不会哄人,行动力也不怎么样,连狗都照顾不好,你觉得你很优秀吗?」 林朝阳摇头,「我可没这么说。」 「让开点,别烦着我。」李英达努了努嘴,示意他往旁边靠些,洗手间门窄,容不下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并排挤在一处。 林朝阳一动也不动,就拦着他,笑了笑说:「老婆我错了。」 李英达甩了甩手上的水,「谁是你老婆。」 「我以后不闹了。」林朝阳把吃空的酸奶杯子递给他,「我请你吃酸奶。」 李英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都吃完了才给我吃,我不要。」 「那我去给你拿。」林朝阳靠近两步,拽着他的领带,笑容黏煳煳的,「我拿两杯,给你一杯,然后你餵我吃一杯,好不好。」 「你今年几岁?」李英达将人推开,故作嫌弃道:「吃个酸奶还要人餵?你那些学生要是看到你这副样子,还不得笑掉大牙。」 林朝阳说:「他们看到就看到,反正我就要你餵。」 李英达没办法,双手一举,算投降了。 「今晚留下来吧。」林朝阳抱住他说,「我是替大毛说的,它想你留下来。」 「所以简单来说,该标本具有之字形中脉,叶最宽处形成一矩形区域,叶缘略反卷的特徵,与已报导的前灰背栎化石形态一致。」男人扶了扶平光镜,半张脸没入投影仪的冷光里,面容清俊。 「解剖学研究表明,该化石叶片为气孔下生型,上表皮细胞为四边形,垂周壁波状弯曲,下表皮细胞多为四-五边形,垂周壁波状弯曲,气孔器环列型。通过与现生高山栎组植物叶形态相比,当前化石与灰背栎最为接近,且气孔器类型与现生灰背栎基本一致。」 第63页 李英达坐在台下,虽听不懂,但也记了满满一页纸。 下课铃响了。 男人放下粉笔,下意识抿了口水。学生们哄地一声要走人,一时间,阶梯教室里满是嘈杂。 林朝阳挨个收着上次的留堂作业,李英达还坐在那里,瞅着手机长吁短嘆。待人都走光后,他也没有要离座的意思,林朝阳忍不住坐到了他旁边,把头搭在他肩上,就这么看着他在手机上查「什么是灰背栎?」 李英达苦恼道:「为什么每次来听你讲课,我就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笨蛋,一句也听不懂?」 林朝阳拿过他手机,托腮望着他,含情脉脉,「现成的老师在这儿你不问,跑去问百度,百度有你老公专业吗?」 李英达说:「什么老公,我没有老公,林大教授,请注意你的措辞。」 「昨晚你可不是这么对我说话的,」林朝阳把手搭过去,坐得离他更近了一点,「昨天在床上,抱着我,一口一个老公,叫得一声赛一声亲热。怎么才过去一个上午,又不承认了?还是说在外面,你害羞了?」 李英达挠了挠头,把头别过去,「反正我不叫,你还有事没?没事我们去吃饭,我饿了。」 林朝阳说:「你到底在忌讳什么?」 「没什么。」李英达低下头,手上拽着被自己揉皱的一捲纸,答得漫不经心。 男人摇头,「不对,你心里一定藏着事。」 李英达方才说:「我只是突然觉得,不管我们如何亲密,也不能走在太阳底下。刚刚那么多人,我们就像一对秘密卧底一样,只有等人都走光了才能说上几句话,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干嘛谈个恋爱也要偷偷摸摸。我不喜欢。」 「这世上你不喜欢的事还有很多。」林朝阳见他一脸认真,难免也跟着认真,「我只问你,你喜欢我吗?」 李英达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就够了。」男人微微一笑,紧握住旁边人的手,温温的,还是和从前一样。 「你要相信我,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和你,我们,一起走在日光下。」 中午吃的是拌川,林朝阳提过几次学校食堂的伙食,李英达垂涎已久。只是两人才入座,就看见旁边一群学生妹拿着手机咔咔咔狂照。 李英达哈哈哈说:「你猜她们是在拍你还是拍我。」 林朝阳倒着醋,眉眼生笑地说:「搞搞清楚,现在坐在你对面的,是本校公认最英俊的男人之一,自然是在拍我。」 李英达不屑地哼了一声,对着手机屏照了照自己的脸,「我也不差的好吧?虽然胖了点,但依旧上镜。」 话刚说完,一个打扮可爱的女孩蹦跳着上前,害羞道:「同学,你大几啊?我可以要个微信吗?」 林朝阳说:「不好意思,他不用微信。」 李英达笑而不语。 女孩仍不死心地说:「那没关系,□□也可以啊,我感觉你好帅啊,以前从来没在学校里见过你。」 林朝阳极力忍耐道:「他已经有对象了。」 「没有,他逗你玩儿的。」李英达一口打断他的话,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啊,你把手机给我,我输给你。」 女孩欢欢喜喜地把手机递了过去。林朝阳冷不丁瞪了他一下,桌下的腿不安分地踢了他一脚。 女孩心满意足地看着李英达,说:「谢谢同学,有空可以找我聊天哦~」 林朝阳待女孩走远,学着她的口气说,「有空可以找我聊天哦~」 李英达差点喷饭。 回到车上,林朝阳才想起机票的事。他吩咐李英达记得收拾行李,下周二一起飞泾川。 李英达虽知道要回去,但没想到时间这么赶。于是一回家便开始整理衣物,跟林朝阳轻装上阵的洗漱包不同,李英达塞了四五个行李箱。 男人扶额,「只是回去三四天,你干嘛装什么东西,都超重了。」 李英达没理他,埋头将一瓶乳液挤进快要爆炸的行李箱隔层里,气喘吁吁道:「你懂什么?回泾川难免遇到老同学,我不能输。」 林朝阳看他拉不动拉链,不由得上手替他拉,两人使了好久的力,才勉强把行李箱拉上。 李英达满脸通红地说:「我心里是不大愿意回去的。」 林朝阳知道,因为他父亲的事,李英达向来都觉得不大光彩。 「可是你迟早要面对的,对不对?」男人抱了抱他,「正好这次回去,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叔叔。」 李英达既没应允,但也没拒绝。 「再说吧,」男人丧着个脸,又莫名其妙地惆怅了起来,「你不知道,我去美国的这些年,夜里常梦到他隔着铁栅栏看着我的样子。我去普林斯顿第一年,他在里面对我说,好好读书,全家人都要靠你了。」 林朝阳轻拍着他的背,不停揉着他的后脑勺。 「你不知道一个人打四份工是什么味道,你不懂的。」 「我不懂我不懂,你别上头就行。」林朝阳听他这语气越来越不对劲,再说下去,恐怕都要哭了。 李英达吸了吸鼻子,正经道:「我没上头,我只是在分享我当下的感受。」 「工作还好吗?」林朝阳不知道怎么接话,随意扯了句工作,「如果实在做得不开心,大不了就别做了,我养你。」 李英达破涕而笑,「你养个屁,我一瓶香水都够你半个月工资,你拿什么养我。」 第64页 「干嘛要用那么好的香水?花露水不行?楼下超市只要十五块,够你喷好几个月。」林朝阳故意逗他,哪怕他清楚,从李家出事的那一年起,他就没有用过五百块以上的香了。 李英达抱了抱说:「幸好有你,穷是穷了点,但是我不介意。」 林朝阳捏住他下巴,「你这傢伙还有资格嫌我穷?跟你从前比我是穷,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存钱,想给我们买个房子来着。」 「真假的。」李英达一怔。 林朝阳得意洋洋道:「不然你以为我带你回泾川真的只是带你重游故乡吗?」 傻瓜,还不是想带你一起去看房。 泾川的房。 李英达和林朝阳的房。 ☆、疼爱 陈柏青犹豫了半个多小时,最终还是敲响了副台长的门。 可惜副台长不在,助理在里面帮忙整理资料,看到陈柏青,她只扬扬眉毛说:「怎么了?陈主播?有事吗?」 陈柏青低头看了眼手上的陈情书,神色恍惚了一下,道:「啊……没事……我就是来交一下上个月的收视率復盘。」 男人一边说,一边将底下那份文件先抽出来,放在了副台长的办公桌上。 助力看着他说:「你还有事吗?」 陈柏青忙摇了摇头,快步走了出去。 他似有似无地嘆了口气,沉沉一想,将那份花了好几小时的陈情书塞进了垃圾桶。 「q3的收视率復盘下来了,我让编导部发了我一份,你猜我发现了啥?」周丽淇在电话里难掩得意,兴奋得像只土拔鼠,「没了你的环时,收视率连续三个月直线式下跌!哈哈哈现在官博底下全是粉丝在求,李英达快回来吧,李英达快回来吧,照这形势下去,估计高层又得要搞新动作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哼哼一笑,半身□□地躺在露天泳池里,旁边是一同晒着日光浴的林朝阳。 他拿起一桶身体乳,细细地抹在自己粉白如藕的手臂上,春风得意道:「当初把我说撤就撤了,现在又想来求我回去?不给我多开点薪水,我才不干。」 「你得了吧。」周丽淇佯怒了一句,「你被调职,可拿到手的还是l5的薪水,怎么,不够你花吗?还想冲刺l7,副台长也只拿l9的薪水好不好?做人吶,还是要知足常乐。」 「不是我贪心,是我最近也很缺钱的好吧?」李英达粲然一笑,幽幽然坐在林朝阳的大腿上,那手啊,一遍遍摸着男人微微隆起的胸肌,不胜满足:「我最近呢,就是也在跟男朋友考虑买房。我总不能只让他出钱吧?那多不好意思。」 「男朋友?!买房?!」不出意料,电话那头的女人脱口即是错愕,「一时之间我竟不不知道该问哪件事?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 「早有了好吧?」李英达说着,屁股扭了扭,跟只小猫似的钻进男人怀里去。 林朝阳将人兜住,任他在自己胸口拱来拱去,未挥发的身体乳黏在身上,湿湿的,暖暖的,男人不禁有些口渴。 周丽淇说:「长得帅吗?有没有照片?给我看看。」 「有啊。」李英达举着电话,甜甜一笑,看着男人的脸,mua了一口,说:「但就是不给你看,气死你~」 周丽淇气没气死不知道,陈柏青那头已乱成了一锅粥。今天不知怎么的,试播前的预热拍摄,倒了四五回还是卡词。 陈柏青自己也纳闷了,明明开拍前一晚上就把稿子背得滚瓜烂熟的,怎么摄像机一开就跟丢了魂一样,一张嘴满满都是口误,拍到后半场,整个拍摄组都有些烦乱。 副导演喊了卡,只对台上的男人说:「你过来,咱们聊聊。」 陈柏青虽是主播,但资歷到底不比某人,遇着副导演发话,更是不敢公然顶嘴,只乖乖拿着稿子,跟副导演往化妆间去了。 一进门才发现导演也在,背对着自己坐着,一时间气氛更加凝重。 副导演托着新闻稿,身前的dv上,回放着今天试拍的半成品,口吻严肃道:「最近怎么回事?工作状态完全不对,这不像是你该有的水平。」 陈柏青连连鞠躬:「可能是最近累到了,我调整下,导演放心,绝对不会影响今天的拍摄的。」 「实在累了就休息吧,有的是人想坐这个位置。」这时导演发话了,他素来话少,可一张嘴便是满满的震慑力,吓得陈柏青比见副台长还紧张。 「你本不用如此拼命,把自己绷得那么紧。官博下的评论你都不看吗?大部分观众都觉得,目前的主播过于正经,缺乏松弛感。虽说我们是一档正儿八经的新闻节目,可你一天到晚垮着个脸,跟晚八点档的苦情剧男主似的,你的表情管理就不能稍微随和一些吗?」 「我觉得还是形象上的差距。」副导演接过话茬,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发出致命一击,「你长得不如leon好看。」 「假已经批下来啦!!!」李英达从沙发上一下子蹦了起来,举着手机,朝灶台那头的林朝阳wink了一下。 林朝阳裹着围裙,从锅里夹出块回锅肉尝了尝,心满意足道:「好吃。」 「我也要吃。」李英达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丫子哒哒哒跑到灶台前。林朝阳家是半开放式厨房,灶台正对客厅,正好留给他「隔空投餵」的机会。 大毛循着味嘿嘿嘿地凑了过来,三只小崽子也勉强能走路了。只是走得不太稳,跟在老母亲身后,小爪子歪歪扭扭的。 第65页 李英达望着崽子们,皱了皱眉,「你打算......三只都养着吗?」 林朝阳认真想了想,手上拌着菜的动作没停,「嗯......如果找不到好的主人,那我就先暂时养着它们好了。反正除了它们三个,家里已经有两只大狗了,再多几只也无所谓。」 「两只?」李英达后知后觉,「除了大毛还有谁?」 林朝阳瞟了他一眼,没忍住,噗嗤笑了下。 「你才是狗。」李英达凳时掐了他一下,气得小脸煞白,「林朝阳,你才是最狗的。」 出发那天果不其然,李英□□了床。出门时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李英达和他的四五个行李箱卡在电梯口出不去,林朝阳替他扛着,还要听他喋喋不休地唠叨。 「你轻点,这些箱子很贵的。」「哎呀慢点,别碰坏了。」「这里面都是杯子,不能摔。」 ....... 林朝阳憋了一肚子火,到了车上才问:「只是回去三四天,你带一箱子杯子干嘛?不知道易碎品上飞机很麻烦的吗?」 不想某人一脸气定神闲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喝果汁有喝果汁的杯子,喝奶茶有奶茶的杯子,喝气泡酒有气泡酒的杯子,喝.......」 「停停停,够了够了。」男人连忙打住,不曾多说,拉了马力全开直往机场赶。 李英达绑好安全带后,瞥了他一眼,自顾自道:「干嘛?嫌我烦?嫌我烦我就不去了,现在掉头还来得及。」 林朝阳说:「我不过就是说你两句,现在说都不让说了?真是好大的脾气。」 「反正我就这样,不喜欢,不喜欢就换人啊。」李英达小脸一摊,余光不停地扫,哼,果然是才好了几天,就已经开始厌倦自己了,这个男人他没有心。 见林朝阳不说话,李英达又说:「我看网上都说,检验爱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他一起出去旅行。你看这还没出门呢,就已经开始烦我了,果然我们的感情也没有很深的样子。」 林朝阳哼哼一笑,说:「我做研究的,说不过你这当主播的。一天到晚家务不做,小嘴叭叭叭的倒是很起劲。」 「你能把我怎么样?」李英达满是不屑,似是玩味地把手搭在他的腿上。 林朝阳说:「再说?再说我就堵住你的嘴。」 临起飞前二十分钟两人才登机,这次轮到林朝阳开始唠叨。 「以后出门记得别赖床,提前定好闹钟,也不要带这么多东西,更不要因为时间太干,早饭都不吃。」 李英达默默啃着临起飞前某人给他买的m记,活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乖乖点着头。 「没了我你可怎么办?」林朝阳看着他,一脸慈父的表情。 李英达说:「鳕鱼堡我吃不完了,你要不要。」 林朝阳故作嫌弃地说:「你都吃过了,上面都是你口水,我不要。」 「你果然不爱我了。」李英达满是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使人分不清他是真失望还是假失望,「刚刚点单的时候,你连问都没问我想吃什么,就擅做主张点了鳕鱼堡,你明明知道我更喜欢吃至尊堡。」 「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林朝阳打开事先准备好的料理包,里头装着两个冷掉的饭糰。 「你就吃这个?」李英达停住咀嚼的动作,忽而觉得手上的汉堡不香了,更有些莫名的愧疚。 「傻瓜,我这叫勤俭持家。」林朝阳就着白开水,一口水,一口饭糰,这就是他今天的早饭。 李英达把一口没碰的鳕鱼片递过去,「给你啊。」 林朝阳说:「不要,我不喜欢吃鳕鱼。」 李英达又说:「你干嘛过得这么省,好歹也是挂了职称的教授,赚得不比我少吧?」 不想林朝阳看着他,一脸认真地说:「这跟赚多赚少没关系,赚得多,不意味着就要立刻花光,我得想着我们的以后。」 「那你受得了我这样整天大手大脚的?」李英达不甘心地看了他一眼,机舱的灯骤而灭了,飞机即将起飞。 「受不了啊。」林朝阳答得干脆,埋头啃着饭糰,双眼一直在提熘,「可是受不了又能怎么办,自己的老婆不自己疼,难道还要别人疼吗?」 ☆、保送 男人盯着马桶看了一会儿,犹豫了半刻,最后摁下了沖水键。 林朝阳拿着鸡毛掸子在清电视罩上的灰,林嘉欣在旁边堆着布娃娃,她最近忙着给她的「女儿」组建新家。 说是新家,不过只是一些塑料玩具搭建而出的房间模型。外面用纸箱套着,像个小灵冢,女人在沙发上剥橘子。 男人冷戚戚地走过来,说,「你儿子又忘记沖马桶了。」 女人目色一沉,假装无事发生,只抬头对林朝阳道:「阳阳,你回房间做作业去吧,别搞了。」 林朝阳乖乖放下鸡毛掸子,才关上门,争吵声又开始了。 「我真是受不了他了,为什么他每次都不沖马桶,他难道不知道我们家就只有一个卫生间吗?」男人的声音嘶哑但有力,林朝阳隔着门听,犹觉心寒。 接着是女人极力澄清的声音:「你怎么就知道是阳阳没沖呢,上回我用马桶,你才上过,你不也忘记沖了吗?没准是你自己用的,推在他身上,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我不是圣人,我也不做慈善!」男人「哐」一声摔下了什么东西,声音越发刺耳,「同事来我家里问,那小孩儿是谁,你让我怎么答?」 第66页 女人冷冷道:「那你要这样,我也没办法。日子还得过,他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等考完了,去上了大学,住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多,碍不着你什么。」 林朝阳轻轻将门锁上,背了一会儿英文单词。可无论他如何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都搅不开满脑袋浆煳。 恰在此时,李英达在楼下喊他。 「林帅哥,你快来快来啊啊啊啊!」 楼下人一蹦三尺高,手里高扬着一份招生简章,笑容璀璨。 林朝阳拖鞋都没换,哒哒哒跑下楼,见李英达一步跳到他面前,说:「你猜我叔给了我啥好东西。」 林朝阳扫了眼简章,是南艺的艺术优培生计划。南艺每年都会在高三的上半学期组织一场提前招生,甄选出各地出类拔萃的专项艺术生们,也就是家长们口中惯说的保送。 李英达满是星星眼地说:「我叔帮我问过了,今年报考的人并不多,以我的资质,入选的机会还是很大的。要是真能拿到南艺的优培,以后我就能和司南姐做同学了。」 林朝阳眼神一黯,强笑道:「真好,祝福你。」 李英达说,「你呢?三模已经过了好久了,你想去哪儿?」 「当然是上海。」林朝阳说,「我想考復旦的医学院,但是分数实在太高了,我不太有把握。」 「復旦,我也想念復旦啊,我想念復旦的新闻。」李英达幽幽一嘆,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可是我文化课还是太垮了,就算文科好些,但离清北復交还差老大一截,撑死过个一本线五六分。」 「不过南京和上海离得也不远吧?对不对?」李英达背着手,躬下腰看着男孩沮丧的脸,笑嘻嘻道:「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我可以经常去看你,你也可以经常来找我啊。」 「你真的想好要去南艺?」林朝阳不死心地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步,拉了拉他的衣角,眼眶似乎有些红,「明明说好一起去上海的,你果然在骗我。」 「15号,冰鲜柠檬水!15号!」 「16号,蓝莓果冻,少糖,16号!」 「17号,抹茶碎碎冰,黄桃奶昔,去冰,半分糖,17号!」 ...... 男孩高举着扩音器,见无人上前认领,又重复道:「17号呢?17号?!」 「17号在这里!」李英达高举小票,挤过人群,顺手接过两大杯奶茶,对着柜檯后戴着鸭舌帽的男孩说:「果然你工作的时候最迷人。」 林朝阳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抬眼望了眼墙上的钟,煞有介事地说,「九点半就要下班了,你等我下,我载你回去。」 他每周六都在这家小奶茶店里兼职。 李英达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最新款的苹果,到手价七千多,学校里拥有它的寥寥无几。 男孩戳一会手机,埋头吸一口碎碎冰,等林朝阳推着自行车出来时,已逼近晚十点。 「又是新手机?」林朝阳颇为羡慕地看了一眼,一想到自己还在用爷爷淘汰下来的小灵通,心中划过一丝恻隐。 李英达毫无眷恋地将手机扔进帆布袋里,拍拍手说:「上次那个续航太差了,玩一会就没电了,我就让我爸又给我买了一个。」 「你家真有钱。」林朝阳摸了摸口袋,今天现结的工资,150块,上面还带着淡淡的体温。 「我请你吃烤肠。」男孩在小卖铺门口停下,望着五块钱一根的台湾大肉肠,这已经是他眼中的高消费。 不想李英达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说:「我妈说外面的香肠都是用死猪肉做的,特别不卫生。我喜欢吃法兰克福。」 「什么是法兰克福?」林朝阳一脸懵逼。 「就是德国香肠,我国外堂姐给我邮过一些,可好吃了。」 林朝阳抿抿嘴,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是很想吃了。 路上李英达坐在车后座,双手抱着男孩的腰,没心没肺地说:「听你们班人说,你们的班长,李升,就那个瘦瘦高高的,最近一直请假在家?没来上学?」 林朝阳还在想香肠的事,心不在焉地回:「是吧,他好像抑郁症来着,在家养病。」 「怎么好好的,就抑郁了呢?」李英达望着天,眉眼带笑地感嘆了一句,「就要十八了耶,十八以后,我们就是大人了。」 「你想做大人吗?」他问前面人,语气诚恳且真挚。 林朝阳说:「是不是做了大人,就可以尽快离开这里了。」 李英达说:「当然,做了大人,你就可以想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如果是这样的话,」男孩稳稳踩着脚踏,飞过一片小水洼,溅起清凉一片,「那我想,我是愿意的。」 林朝阳将李英达送回家时,李母见实在太晚,便留他干脆住下了。 夜里李英达熘进客房,端着一盘冷了的薯条,蘸着番茄酱,一根一根往嘴里送。 林朝阳听到动静,以为是老鼠,吓得赶紧拉亮床头灯。 只见男孩穿着兔子睡衣,大眼懵懂地挤上床来,说:「我一个人睡害怕,你陪我一起。」 林朝阳说:「你都快要十八了,还要人陪,就不怕被你妈看见。」 李英达嘿嘿一笑,一把捏住他大腿上的肉,玩世不恭道:「她更年期早睡,早休息了。」 「那我们.....」林朝阳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一点点扯过被子,将彼此盖住。 「那我们也早点睡吧。」李英达嘻嘻笑着钻进被窝里,多亏夜色昏沉,足以掩盖他颊上的绯红。 第67页 「你压着我了。」男人抬了抬手,将他的大猪脑袋往旁边推了推,没推动,他睡得比自己还沉。 「林朝阳,你压着我了。」他復又重申了一遍,见对方毫无反应,轻拍了拍他脸。 「嗯?」男人勐地惊醒,任披在身上的外套滑落在地,车窗外阳光刺眼,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 「你怎么了,一下飞机都在睡,都快到你家了。」李英达一边说着,一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黑包。 拉链拉开来,里头装满各色彩妆用品。男人一罐接一罐往脸上抹着,只十多分钟,便化了一个完妆,气色更显清爽。 林朝阳说:「涂得跟个男鬼一样,干嘛?」 李英达没好气地说:「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每次听你讲话都想打你。这是现在网上最流行的心机男孩素颜妆,你懂什么?」 「好好好,心机男孩。」林朝阳伸出大拇指,往他脸上蹭了一下,啧啧道:「就你这跟刷墙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搞装修呢。」 李英达气得差点背过去,举着气垫往脸上狂补着纪梵希的散粉,「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很直男,跟我台里那群成天大裤衩大背心的糙老爷们一个德性。」 林朝阳又挨了骂,心想,好嘛,又惹老婆生气了。 计程车缓缓停下,林朝阳去后备箱帮李英达拎行李。这回他们直奔的林家老宅,林朝阳上回回来时,还是一年多以前。 他去邻居王妈家取了钥匙,是的了,因自己常年不在泾川,所以钥匙一直放在隔壁。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彼此信任都是有的,王妈向来对林朝阳视如己出。 故而一见面就难免道:「哎呀阳阳都长这么高啦,感觉比上次见还要高哦?」 林朝阳害羞笑笑,说:「我都快三十了,哪里还会长个子,上回不也是这样。」 李英达从背后蹦出来,「婶子好,婶子好年轻,好漂亮,身上这条裙子我好喜欢。」 林朝阳觑了他一眼,顺势陪着聊了几句,过了晌午,才算真正进门。 李英达一进屋就开始铺床。床单一定要mj的,四件套也要用新的。床头摆好白梨花茶味的香薰蜡烛,每日睡前再喷点蔚蓝之水,满满的生活仪式感。 林朝阳却没那样多的讲究,拎完行李,他便先洗了个澡。裹着浴巾出来时,头髮还没擦干,湿漉漉地就抱上来,想同某人亲热。 李英达别开他的嘴,怯怯道:「现在才下午一点半,我要下车。」 「下车?」男人依依不捨地扒拉着他的衬衫,坏笑道:「我这是黑车,专打劫你这种清纯男主播。」 「你真是越来越像个老狐狸了,」李英达勾上他的肩,随男人一同滚到床上。 林朝阳说:「那求求你,快来惩罚我吧。」 ☆、看房 林朝阳天不亮就起了,搭腿在门口的水槽沟子旁蹲着刷牙,和寻常乡镇汉子无异。 李英达日上三竿才醒,见他拎回许多水果、清酒以及纸钱,还有两只老母鸡。 他推开窗,见林家老宅外的葛花藤渐次花开,绿意葱茏,再看屋内,男人躬身举着拖把,里外清理了个遍。 男人竟觉得,这样生活便也很好。 午后才出的门,不想天有雨。起先林朝阳还有说有笑了,直上了半山,方没了笑容。 李英达清楚,林家老爷子的墓,就在那座山上。 泾川不兴火葬,老一辈人死去仍保留着土葬习俗。后来政府明令禁止土葬,林朝阳爷爷便在循着规定,先火葬,再土葬。 所以如今墓里埋着的,不过是一匣子残灰罢了。 到了墓前,李英达说:「你看,这水果这么新鲜,是不是已经有人来过了?」 林朝阳面色一沉,喊着嗓说:「除了我妈,能有谁来?」 「和阿姨的关系还是那么僵吗?」李英达小心翼翼地抚了抚石碑旁的枯叶子,虽他与林家老爷子来往不少,但他至今仍记得,当年第一次去林朝阳家里,他瘫在床上,一遍一遍唿唤着「阳阳」的样子。 林朝阳愤愤道:「我已经单打独斗好多年了,没必要跟她再有什么牵连。她跟她老公前几念开水果店,找我借了几万块,我也没找她要。你去国外第二年,我就跟她来往不多了。」 李英达嘆了口气,忍不住又问:「那你妹呢?她没有错,你跟你妹关系怎么样?」 「她今年应该也上高中了吧?」林朝阳仔细想了想,若非李英达问自己,他还真快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妹。 拜完林老爷子,林朝阳又烧了好多捆纸钱。李英达陪在旁边,最后跟着磕了三个响头,下山时听男人问:「你又不是我家人,干嘛给我爷磕头。」 李英达小脸一摊,不乐意了,「是,我不是,那我回去了。」 林朝阳故意虎着脸说:「逗一下你,你还不高兴了。」 「是你先惹我的,到现在跟我说不是你家人,那你说,我是你什么人。」李英达小脚直跺,活像个受了委屈的漂亮小寡妇,看得男人忍俊不禁。 林朝阳强忍住笑,道:「那自然是我老婆。」 「那你还问我干嘛给你爷爷磕头。」李英达白了他一眼,气沖沖地走在前面,又实在憋不住,回过头来,看着他说:「既然是你老婆,那林爷爷见着我,也是要叫一声孙媳妇的。」 雨幽幽停了,青石板路上,苔藓错落交叠。李英达取了纸,用心擦着皮鞋上沾着的湿泥巴。 第68页 林朝阳在旁边替他撑伞,见他擦得差不多了,才问:「要不要去母校看看?」 「咱们两个,闲杂人等,门卫能放我们进去?」 「也是哦。」林朝阳后知后觉,他已离校许多年,也不是什么明星校友、知名大腕,旁人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行。 但他又听某人说:「你想去吗?如果你很想去的话,我倒可以卖这个面子。」 林朝阳说:「你有啥面子,一个过气的新闻主播。」 李英达掐了他一把,才扑灭了的火又燃了起来,「你才过气呢,我一直都很红的好不好?一中校庆他们还请我回来做主持人,不过我当时人在国外,拒绝了,校长说,以后欢迎我随时去玩。」 「我才不信你有这么厉害。」林朝阳故意激他,看他生气,就觉得好玩。 李英达像个孩子般赌气地掏出手机,翻出号码,亮给你看。 「不信你自己看,校长的电话我都有。」 「谁知道你是不是随便找了别人的电话,然后告诉我是校长的。」林朝阳见雨停了,于是收起伞,满口揶揄道,「哎,你不用在我面前强撑,我都懂的,我懂你在故作坚强。」 「你懂什么懂?!谁故作坚强?」李英达见他嬉皮笑脸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一不做二不休,抬手便把电话打了过去。 若干分钟后,两人顺利进了一中。好在是周末,留校生并不多。林朝阳把手插在裤兜里,走在那条他曾走过无数遍的林荫小道上,看篮球场有男生在打球。 李英达眉峰高翘道:「还不谢谢我,没有我,你怎么进得来?」 林朝阳说:「老婆真棒。」说完一记篮球飞过来,险些砸了脸。 李英达扭头就沖那边吼,「干嘛呢干嘛呢?差点打到人了知道吗?」 铁丝网那头的男孩们连声说着抱歉,其中一个过来捡球,一直不停在鞠躬。 林朝阳不甚在意地笑笑,只说:「没关系。」 那男孩见他看起来是个好说话的,不像旁边那个,虽更英俊些,但表情莫名兇狠。 他对林朝阳说:「大叔是新来的老师吗?为什么以前从来没见过。」 大叔......林朝阳顿时傻了,被单位里的老同事「小林」「小林」叫惯了,听到高中生喊自己大叔,男人只觉万箭穿心。 李英达笑得直不起腰,扶住旁边的树,一直在笑。 林朝阳勉强稳住声音道:「我的确是老师,但不是这个学校的。」 那男孩又说:「那傢伙也是老师吗?」 李英达抱胸道:「什么叫那傢伙,我可是电视台知名主持人。今天大驾光临来视察你们学校,你们校长还对我说,遇到些个不懂礼貌的学生,尽管记下来,回头告诉他,他会把那些人挨个开除掉。」 「你哄小孩儿了吧,你以为校长就可以随便开除学生吗?」男孩抱着篮球,颇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林朝阳说:「还是这位大叔好说话,老是老了一点,但是问题不大。」 林朝阳尴尬擦汗,又是「大叔」,好,他便又心梗了一回。 李英达哈哈哈了一路,反覆模仿着那学生的口吻,左一个「大叔」,又一个「大叔」地刺激他。 谁让他今天老是在挑自己的刺,如今也轮到自己刺激他一回了,他知林朝阳多年龄敏感,近几年更是,是人就难免恐惧衰老。 林朝阳听旁边人喋喋不休地喊着,知道他这是在刺自己,于是中午吃饭时,故意没给他盛汤。 他只打了自己的那一份,一口一口喝着,看李英达头冒青烟地瞪着自己,还不忘说:「大叔老了,一次性端不了两碗汤,要喝汤,你就自己去打好了。」 李英达打了汤来,也不喝,只冷冷放着,说:「老人家多喝点,这碗就当我请了。」 林朝阳莫名想笑,「差不多行了,小心晚上回去揍你。」 「那我便更有理由说你家暴了。」李英达这才不疾不徐地举起碗,喝了一口,突然感慨道:「要是咱们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房屋中介约在下午,林朝阳预选了三套房。一套90平的两室一厅,一套loft,还有一套,不是小区楼房,而是独栋的老宅。 平心而论,林朝阳最钟情那栋老宅。上一任房主是一对留学生老夫妇,丈夫是日本人,妻子是外交官。 房子因着男主人的审美,带点东洋气息,又因为女人是地道江浙出身,里头的硬装,多少打点江南宅院的清秀质感。 林朝阳看中了老宅后面那块地,他想着,若能种上一片玫瑰,等花绽放时一定很好看。 最关键的是,李英达喜玫瑰。还需是德国玫瑰,不是德国玫瑰他不要。 他总是这样,每时每刻都追求优雅、品味以及永不落幕的狂欢。 林朝阳想像的美好生活是「带月荷锄归」,他却告诉过自己,做人一定要「得意须尽欢。」 男人走在前面,听中介叽叽哌哌介绍了半天。前面两套平平无奇,他看某人也兴趣寥寥,直到看那套老宅子时,方才有了些兴致。 李英达说:「这木地板我喜欢,上面有痕迹才更有感觉。许多东西不一定是崭新的才好看,房子这种东西,还是要有些烟火气,住着才舒服。」 林朝阳说:「可是它是二手房,我预算有限,暂时买不了一栋新的。」 中介忙搭话:「其实这房子是有点老的,但喜欢的人也很多。现在很多大城市工作的年轻人都喜欢归隐田园,上周我还带一对小夫妻来看过,他们说这周给答覆,到时候想要可就没有了。」 第69页 两人又里外看了一圈,彼此给了个眼神,林朝阳心里大概有数了。 回去路上,他对李英达说:「抱歉啊。」 李英达吓一大跳,「你出轨了?」 林朝阳顿感无语,瘪嘴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讲话。」 「那你说嘛,什么事嘛,搞得这么严肃,我还以为你有姦情要跟我坦白。」 林朝阳清了清嗓,一脸认真道:「我说抱歉,是总觉得,让你跟着我,住二手房,好像蛮......」 「你别说了。」李英达突然也认真了起来,语气莫名平淡,「林朝阳,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个看不起你吗?」 「我只是觉得......」男人直挠头,「觉得跟你从前的生活相比,我实在是寒酸了些。」 李英达说:「你别忘了,我身上也背着我爸欠下好多债呢,哪有你以为的那么好。」 「我不管,你就是最好的。」林朝阳捏住他的手,软软的,白白的,像朵棉花云似的,捏得他心里柔乎乎的。 「你不能说自己不好,」男人将头低下,眼神真挚,「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最好的。」 ☆、算帐 买房这事儿,可大可小。看过一次不作数,还得要里外了解。 毕竟钱付出去了,想再拿回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林朝阳存这笔钱也不容易,整四十多万,在泾川这样三四线小城市里,足够买下一套百十来平的独栋住宅。 这些钱都是他毕业以来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就为了等到这么一天,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上海纵然华美,却也无情残忍地将这个世界分成三六九等,有人天生在罗马,是东方明珠塔上耀眼的明珠,而你也不得不承认,大部分人都只是尘埃,渺小的、努力挣扎着的尘埃。 李英达站在atm前,看到余额一栏处后面拖着的五个零,十一万多,这是他目前的所有身家。他是月光,年薪虽比林朝阳多,但积蓄却少之又少。就这十一万多,还有一大半是刚刚到帐的q3奖金,实际可供支配的钱并不算多少,但这个时候交出来,他不后悔。 两人头一回正儿八经坐在一起算帐,林朝阳想了想,目前上海租房两室一厅一月6300,自己每月开车通勤月1200,日常用餐蹭学校食堂可控制在15块钱内,衣服一个季度买一次,大毛和宝宝们一个月狗粮1000....... 总之一列列算下来,能支付房贷的仅剩3000,超出3000的部分,需要李英达帮忙分摊。 李英达也跟着算了一笔帐,他月薪三万二,抛开季度奖和绩效,年底还有股票和分红。一来,他左右能拿50个左右,当然每月购置衣物1w+,吃喝1w+,帮助老公分摊房租2000+,人情交际5000+,就这样,他仍觉得自己每个月活得捉襟见肘,宛如非洲贫民窟难民。 而当他把自己的每月开销跟林朝阳的一对比之后,方才发现,自己好像对这个小家的投入,还不及一件阿玛尼的男装。 林朝阳摊开小本本,郑重其事地对某人说:「既然下定决心要过日子,就要好好改一改你大手大脚的臭毛病。你看这个,人情交际一个月就要五千,你又不是什么老总经理,每个月真有那么多客要请?」 「那是当然。」李英达理直气壮,拿大脚丫子蹭男人的腿,嬉皮笑脸地说:「每周录完节目,我都习惯性请喝下午茶,节目组三十多个人,一杯星巴克就要三十多,算下来就要小一千,这都很有必要的开销,这样才能促进同事关系。」 林朝阳满脑黑线:「你真有钱......」 意识到男人话里的别意后,李英达方委屈道:「要不然我的同事关系怎么会这么好,这都是一杯杯星巴克灌溉出来的。」 「可是你这样乱花钱,以后我们就真的只能喝西北风了。」林朝阳看着帐本上一列跟着一列的数字,略有些头疼:「又比如你看,每个月三分之一的工资,你都用在了买衣服上。家里的三个大衣柜被你塞得满满的,你还觉得不够嘛。」 李英达似犯了错的学生般,拿笔划掉衣服一栏,恋恋不捨道:「那好嘛,以后我尽量少买衣服。」 「你是不是还觉得很委屈。」林朝阳瞟了他一眼,又有些于心不忍,「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降低了生活品质。」 「没有啊。」李英达蛮无所谓地在床上打了滚,顺势滚到男人身上,头贴在他的腿上,鼻子唿唿唿地细喘着,「大不了以后没衣服穿,我就穿你的。」 中午是林朝阳做的饭,他实乃将居家简朴贯穿得无微不至。李英达替他收拾行装时发现,他有好几件衬衫都脱了线,许是自己又不会缝,就任口子在那开着。寻常人看到这衣服,恐怕早就扔进了垃圾桶,或当块抹布用掉。偏只有他还跟个宝贝似的揣着,李英达要帮他扔,他还一个劲地说能穿。 「这哪里能穿?」李英达提着那件破了洞的毛衣对厨房里的男人说,「大哥,这上面都露出个洞了,你穿着它去单位,就不怕你的学生笑你吗?」 林朝阳专心搅拌着锅里的糖醋排骨,还差一些颜色,看来汤汁没调好,还得大火回锅勾芡一下。 李英达被呛得眼泪直流,擅做主张道:「你要真觉得扔掉可惜,那咱们就搜罗在一起,献给流浪狗之家。他们拿去给狗狗当被褥也挺好的。」 林朝阳关掉灶台上的火,往排骨上撒了些葱花和芝麻,嘴不停道:「我毛衣穿在里面,破的地方他们又看不到,这啥不好的。」 第70页 李英达不甘心道:「你上回买衣服什么时候?」 林朝阳认真想了想,「大概去年年中.....还是年末,我忘记了?」 「ok这不重要,」李英达做了个叫停的手势,眉头一扬,伸嘴接过男人餵到身前的排骨。 排骨虽美味,但休想用它堵住自己的嘴,李英达仍不忘道:「省钱是好事,但也不必过得如此寒酸。你也别跟我犟,今天下午我带你去买衣服,让你看看本公子的审美,是怎么把你打造成米兰超模的。」 「还是算了。」林朝阳吃饭时才说出了这声拒绝,对面人夹筷子的手明显一凝,某人飞快刨饭。 「你挑的衣服,动不动就要大牌子,一身下来好几千,都够一个月房贷了。」 男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怕李英达发火,又指控自己过于节省,有失风度。 不想李英达退步道:「那我们就去便宜点的店,总之你不要再穿你那个破了个洞的毛衣就可以。」 「那毛衣除了有个洞,其实穿着挺舒服的......纯羊绒的.....」林朝阳欲想辩驳,可一看到某人骤变的脸色,忙给他夹了块肉。 「当然,」男人也会随机应变了,笑眯眯地哄他,「再舒服也没老婆选的舒服。」 吃完饭两人就出了门,碗是李英达洗的。他许是被上午清点帐单的事刺激到了,总觉得要给这个小家分担点什么,便撸起袖子主动请缨要洗碗。 林朝阳难得看他这般积极,随他去了,虽然嘛......虽然也就摔了两三个碗,但好歹认罪态度不错,他也就不计较了。 泾川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早几年城建不发达时,当地人买衣服都只去当地的「垃圾一条街」。虽叫垃圾一条街,但并不垃圾,这里汇集了泾川大部分叫得上名号的服饰品牌,对面就是新开的大润发超市,人流密集。 李英达领着男人到处走走看看,终于在一家新开业不久的李宁面前,停下了脚步。 林朝阳说,「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送我的鞋,就是李宁,我至今还记得,那双要三千多。」 李英达头也不回地朝里走,一边走一边说:「我今天就算愿意给你买三千的鞋,你肯定也捨不得穿脚上,我太了解你了。」 男人害羞一笑,不知为何脸红了起来:「好嘛,我知道你最好了。」 李英达在男士区挑了好几件,最终在一套黑色通勤服和一身白色运动服前之间做着最终选择。 林朝阳站在镜子前,任他拿着衣架在自己身前比划着名,听李英达噘着嘴说:「真烦,你干嘛要长那么高,l码的裤腿在你身上都嫌短了。」 旁边的导购忍不住道:「先生是帮你朋友选吗?其实那边那套也很好看。」 李英达放回衣服,拉着男人继续逛。 背后突然有人喊,「哥,你也在啊。」 林朝阳愣了下,回过头,见一张说熟不熟、说生不生的脸笑盈盈地怼在自己跟前。 李英达跟着愣了一下,见状松开那只拉着林朝阳的手,目光下意识撇到女孩胸口的校牌上。 高二,郑嘉欣。 林朝阳一直喊她林嘉欣来着,但如今见了,无论是郑是林,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男人微微抬眸,瞥向他身后一脸窘迫的男孩。他斯斯文文的,像极高中时的李升,带着个银丝框眼镜,手藏在校服兜兜里。 女孩说:「这是我同学。」扭头又对男孩说:「班长,这是我哥。」 男孩怯怯地走上前来,喊了声「哥」,林朝阳开门见山道:「你谈恋爱了?」 郑嘉欣面色一红,「没.....就普通同学。」 李英达把手伸过去,「你好呀,我叫leon,你也可以叫我英达。我是你哥哥的......」 「叫嫂子。」男人言简意赅,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或者,叫叔叔也行。」 「去你的,你才叔叔。」李英达抚了抚脸,纠正道:「叫我哥哥吧,我最喜欢别人叫我哥哥了。」 「好,哥哥。」女孩乖乖叫了声,又补充道:「哥哥真好看,跟电视里的明星一样。」 「真会说话,走,我请你们喝奶茶。」李英达的自来熟让他在两个年轻小辈面前如鱼得水,刚好旁边有家茶百道,四个人各点了一杯,最后却是林朝阳付了钱。 男人说:「作孽啊,你这里面有七分糖。」 吓得李英达赶紧把嚼到一半的珍珠送回吸管里,低头一看杯子上的标籤,明明是无糖。 「林朝阳你又逗我。」李英达气不过,转头对他妹告状:「你看你哥哥多坏啊,他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逗你。」 女孩摇摇头说,「不是哦,我哥可好了,常给我买东西吃。」 男人摸了摸鼻子,淡淡地问,「她还好吗?」 「她其实已经知道你回来了,有人在一中看到你了,只是你没去找她。她说你不想去就去了,去了又要和我爸吵架,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儿撞见你。」 林朝阳将一只手放进口袋里,另一只手举着奶茶杯,吸管快被咬烂了。 「她还在开水果店?」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问了这么一句。 「还在开啊,勉强生活吧。」女孩丧丧然吸了口奶茶,道:「哥你有空去看下她,她还是蛮想你的。」 ☆、婚礼 林朝阳带小妹逛了一会儿,直到快回家时,才把她拉到一旁,偷偷摸摸地塞了两千块钱。 第71页 郑嘉欣说:「干嘛给我钱,我不缺钱。」 林朝阳一脸冷漠地说:「不是给你的,是给咱妈的。」 郑嘉欣又说:「那我更不能收了,要给你自己去给。」 林朝阳没说话,又乖乖把现金放回了口袋。 回家不到半小时李英达就睡了,熘达了一天,回家提了六七个袋子,林朝阳手里还拎着四五个。 男人坐在床边,手机开开关关十来个回合,最终还是没忍住,拿起钥匙出门去了。 九点半后的泾川小巷,烟火缭绕。各家各户为了避暑,将桌子板凳搬到门外,摇扇乘凉。 林朝阳借了领居家小弟的自行车,慢悠悠在小巷子里骑着。 白天李英达还吵着要吃西瓜,好像是该去趟水果店来着。 骑到门前,那家水果店几近打烊。女人埋头将框里的烂橙子挑出来,剩余好的,包在保鲜袋里,冰箱里塞满滞销的水果。 「不好意思,我们要关门了。」女人使劲挤着拥挤的储藏箱,里头已经塞满了果子,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间。 男人走过去,伸出手,帮忙推了推,原本卡着的一袋橙子立刻被挤扁了,但好在还是塞了进去。 女人低头擦汗,「谢谢啊,帅哥。」 男人淡淡道:「妈。」 女人登时愣住。 「哎呀,是阳阳!」女人怆然一笑,忙理了理满头的乱发,手抹在围裙上擦个不停,「要死了要死了,我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来了,看来是真老了。」 林朝阳听着声儿,一如既往地尖锐刺耳,但也一如既往地热烈张扬。 只是,她真的憔悴了好多。 林朝阳说:「今天逛街遇到小妹了,我给了她两千块钱,她死活不要。」 说着把那沓钱又拿了出去,用信封包着,递给女人。 「我现在在上海,一个月也就一万多,也没什么大本事,你先拿着,给自己买几身像样的衣服。」男人看了看她身上的穿着,皱了皱眉,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打扮的吗?」 女人尴尬地低下了头,抿嘴笑笑,说:「我都快六十了,哪里还有心思打扮,我看你倒是比从前穿得更像是个大学老师的样子,今天这身衣服搭配得好。」 林朝阳微微一笑,出门前他特意换了身新衣,李英达选的。 只有他选的,才会给自己一种莫须有的安全感。 才让自己真的有勇气,走进这家水果店。 昏黄的吊灯下,女人将一盘切好的橙子端到小桌上。母子二人就坐在门外,看星星,吃橙子。 女人噎着橙子道:「看过你爸没?」 林朝阳说:「看了,看爷爷的时候一道看了,坟头草都老高了,过两天我找人去清理下。」 女人专心吃橙,余光却全在男人身上,过了许久,她只涩涩道:「这么多年,你都不回来,难为你还记得自己还有个妈。」 林朝阳悠长一笑,「我不喜欢你是真的,但是再不喜欢,也得认了。」 女人手脚麻利地剥着橙皮,眼眶不知为何有些红,她努力往嘴里塞着橙肉,大颗大颗的眼泪哗啦啦地掉。 「你妹说你现在要买房子了?」一行路人走过,嘻嘻哈哈打闹着。他们身上都穿着一中的校服。 林朝阳看着他们,心不在焉道:「嗯,是有这个打算。」 「早点安定下来也好。」女人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将那件事说出来,「其实老妈早就知道你不喜欢女孩子,你读高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别人都说,你儿子是个同.性.恋,死变.态,我听到一回就骂一回,我说你们懂个屁,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儿子。」 林朝阳愣了一愣,飞快把头低下。 「所以这次还是那个人?」 林朝阳默了几秒,忽而笑了,说:「对的,还是那个人。」 出来时男人提了两大袋橙子,林朝阳本来说一袋就够了,女人死活要他拿两袋,里头还塞了好几大串香蕉。 临出门前才想起,李英达要吃西瓜,正欲折返回去,却又莫名一凝,把手伸进了口袋。 信封完好如初地躺在里面,林朝阳拿了出来,撕开信封,里头装着整两千块钱。 得嘞,她果然还是把钱偷偷塞回了自己口袋里。 男人站在路灯下,兀自剥橙。这是他吃过最难以下咽的东西。 林朝阳回到家,李英达醒了,在客厅看电视。 「你去找阿姨了?」男人还未开口,对方就开口提了,还主动坦白道:「你妹告诉我了,白天我俩加了微信。」 林朝阳说:「现在的高中生不好好学习,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手机,回头我得说她。」 「你干嘛,人家只是给她未来嫂子报备一下他哥的行程,你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干嘛,不会是没有去见你妈,跑去跟哪个小情人约会去了吧?」 「约会?」男人坐在沙发上,脱着鞋袜,脸上带着要笑不笑的表情,「家里有这么漂亮的老婆,我还去约什么会?」 「你少来!」李英达拍开他黏煳煳的狗爪子,一股橙子皮的味道,他注意到桌子上那两大袋橙。 「我的西瓜呢?」男人百无聊赖地看着他,目光暧昧,满面春风。 林朝阳说:「水果店都关门了,小地方人打烊都早,明天再给你买。」 「可我现在就要吃。」李英达故意逗他,撒娇逗他,哪怕他实际上并不那么想吃西瓜。 第72页 林朝阳吃准了他这一套,解了衬衫扣子,匍匐上前,「那老公给你变一个,变一个西瓜,好不好?」 李英达依偎在他怀里,咬着手指头说:「你拿什么变?嗯?」 林朝阳顺势松了皮带,扒下他外套,淡淡地说:「闭上眼睛,我带你体验魔法。」 巫山云雨后,林朝阳与怀中人同房沐浴了一番。洗完澡趴床上,像两条彼此交缠的狗,男人莫名想到大毛。 林朝阳说:「你猜它现在一个人在家干嘛。」 李英达顺着他的话,认真想了想,说:「它那么乖,会自己吃饭,喝水,上厕所,还会定时定点给小狗餵奶,做妈做到这份上,也挑不出错了。」 林朝阳摸着李英达眉毛处的小杂毛,软软的,乱乱的,像狗尾巴草。他对怀中人说:「你猜我今天去见我妈,她说啥来着。」 「啥?」李英达也在玩林朝阳小腹上的肉,他们总这样互相「玩弄」。 林朝阳神秘兮兮地说:「我妈说,她其实早就知道我跟你的事了。」 身下人明显一愣,「阿姨怎么知道的?」 「这也不难猜啊,」林朝阳得意洋洋道:「谁让你那会儿总是缠着我,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朝阳朝阳地喊我,你看谁家男孩子跟你一样,不知廉耻。」 「你才不知廉耻。」李英达翻了个身,正眼瞧他,笑眯眯道:「我看今天李升发朋友圈,他跟司南复合了。」 林朝阳露出一起笑,「咋了,这很难预料吗?他们分分合合这么多年,也该在一起了。」 「这事儿确实不难意料,只是我有些羡慕。」李英达掏出手机,翻出那条朋友圈,点开图片,放到男人面前。 林朝阳定睛一看,原是一只女人的手,手上戴着光芒璀璨的鸽子蛋钻戒,镜子里露出的下半身,是一身洁白的婚纱裙。 「你看人家李升多会啊,都已经开始跟司南姐试订婚宴的婚纱了。」 「人家本就感情深厚,只是这些年彼此心照不宣没提罢了。现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了,自然想赶紧订婚结婚,你叽叽喳喳地说别人干嘛?怎么了?你也想穿婚纱?」 男人逗了他一眼,羞得李英达赶紧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闹了半天,他只问眼前人:「林朝阳,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婚礼是什么样子。」 林朝阳说:「当然想过。我心目中的婚礼,是在海边。我跟你在礁石上,天地间没有一个人。你站在风口,我从后面抱住你,我们就这样看海,从黎明到日落,从永垂到不朽。」 李英达微笑道:「那你怎么不问问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婚礼?」 林朝阳哼了一下,不屑一顾道:「以你的性格,不用想也知道,一定要豪车、别墅、花红柳绿的高级时装。来宾穿着燕尾服,喝香槟酒,你一定要是全场最瞩目的那个,艷压群芳,手上的戒指也一定要最贵最大的,最好比鸵鸟蛋还大,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有很多钱,我说得对不对?」 李英达笑着去掐他,「你就喜欢故意笑我。」 两人咯咯咯又一阵笑。 笑了好一会儿,李英达挺了挺腰杆,端庄坐起,清了清嗓子道:「如果是从前,我肯定会这么想的。但是——」他随手一指,目光莫名温柔几分,林朝阳心头一颤。 「但是那个人是你,」李英达把手放在他唇上,整个人直接骑在了他的大腿上,目光如水,「我就在想,陋室也好,茅草屋也好,有没有婚纱,有没有鸽子蛋,这些都不重要。」 男人忍不住问:「那你不会觉得这样,特别委屈吗?」 「委屈什么?」李英达吻了吻他的脸,伏在他耳边说:「你我之间,总该是要爱到天荒地老的。」 ☆、告白 定金合同交到售楼部工作人员手上时,林朝阳和李英达彼此都松了口气。 虽离拿到房产证还得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但因交付提前,新家的事,也算尘埃落定了。 李英达假期有限,打算先一步回上海。林朝阳赶上暑假,空隙时间多,便打算在泾川多住几天,陪陪他妈和他妹。 所以他并不知道,李英达背着他,在起飞前偷偷去了趟管教所。 说是管教所,实则也是男子监狱。就跟前这座漆黄残颓的老式园区,里头可关押着不下百位穿着各式囚犯制服的男人。 李英达随狱警路过放风区,还能看到好几个囚犯戴着镣铐在太阳下发呆,李英达略带厌嫌地捂住了口鼻,入座时不忘用消毒纸巾将座椅擦了好几圈。 刚擦完,提示灯响了。李英达抓紧纸,极不情愿地坐到了窗口前。 窗对面是一张且算儒雅的中年男子脸,却因常年坐狱,面容略带枯藁,头髮也有些乱。李英达举着听筒,听对面人吸气,唿气,吸气,再唿气。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 「你妈好点没?」最后还是男人先开的口,嗓音哑哑的,每一个字似乎都用尽了全力。 李英达涩涩道:「还是老样子,血压高,食慾一般般,前段时间二姨还给我打电话,说她在澳洲过得蛮好。」 男人点了点头,露出一些欣慰的笑,「那看来当初把她送到你二姨那里去,没白送。你呢?」 「我啥?」李英达紧盯着袖子上的一个小线头,略有些心不在焉。 男人说:「你工作还好吧?没有被爸爸的事影响吧?爸爸在里面也可以看新闻啊,但是好像很久没看到你坐在环时的主播椅上了。」 第73页 李英达努力扬起一笑,一如既往地笑容璀璨,「领导看重我,让我转幕后了,我现在比以前还要风光。」 「那蛮好,达达争气,爸爸再多坐几年就可以出去陪你了。」男人短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极短暂的悲恸。 李英达拽着话筒,挣扎了一会,还是决定告诉他自己和林朝阳的事。 他说:「爸,我找对象了。」 男人含笑点头。 「不过是男的。」李英达又说,小心翼翼的眼神递过去。原来也就这么回事,他在内心排练了无数次的出柜场景,原来也就这么回事。 怪平淡的。 窗对面的男人微微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道:「他做什么的?哪里人?你们谈了多久了。」 「就那个林朝阳,」李英达努力帮他回忆起来,「他现在在做那个大学老师……老师……」 「什么?」电话突然出现一阵杂声。 「大学老师。」李英达反覆重申,「大——学——老——师。」 「哦哦老师啊……」男人终于听清了,这回应该不会听错,「大学老师好啊,条件可能没咱们家以前好,但是,他对你好就行。」 李英达满红了眼走出了见面室,他暗喜欣喜,自己终于有一次没有哭着走出教管所了。 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他并不认为,只有眼泪和哭泣才能证明自己对父母的爱。 出了教管所,他又给远在澳洲的妈打了个国际长途,看着实时击费的的数字不断攀升,视频那头的李母喜极而泣道:「要死了啦你,干嘛不打微信视频,给我打这个漫游视频,收费很贵的这个!」 李英达举着手机说:「我不管嘛,微信太煳了,没这个清晰。我想好好看看妈妈脸上的皱纹。」 奶声奶气的,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撒娇。 李母止住泣声道:「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跟妈妈说话还娇里娇气的。你站在妈妈面前比妈妈都高了,以后妈妈要靠你保护了。」 李英达说:「想吃你包的粽子了,五芳斋的好难吃,又死贵。」 「想吃妈妈给你包。」李母喜不自胜,隔着视频都能感受到那股热浪,「还想吃啥,我包了给你寄过去。」 李英达止住思念的碎绪,大步往航站楼走,过完了安检,他方才回:「是不是等我爸出来了,咱们才能真正的一家团聚啊?」 临起飞前李英达收到林朝阳的微信,是一条短视频,家装监控里的大毛和它的三只狗娃,正咬着自己的一只洗髮水瓶子,从茶几上挨个跳到沙发上。 李英达痛心疾首,「不会吧?这个洗髮水很贵的,我从万豪总统套里搜刮来的,就剩这一瓶了。」 很快林朝阳「咯咯咯」笑的语音弹了过来,过了几秒他又发了条,是他远程喊话大毛的视频。 「请远在上海的友军同志,放下嘴里的武器,乖乖投降!否则一个月内不许吃小零食,更不许上床睡觉!」 听到喊话的狗子乖乖放下洗髮水瓶,看着洗髮水从挤压泵里流出来时,李英达只觉得心在滴血。 男人为这事笑了一个上午。 …… 「所以你确认过了是吧?」周丽淇放下电话,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见隔壁总政台处,陈柏青一手插兜,一手将一份类似辞呈的东西递给了柜檯后的人。 「哎,你们听说了吗?环时又要整改了。」底下人窃窃私语,周丽淇留神,跟着听了几耳朵,「天天改来改去的好烦啊,好端端的节目,总是发生变动。」 「反正就作呗,近几期你看了吗?全靠吃李鹤年老本了,快退休的人了,还被抓着出山,听说是副台长去他家里请的,好说歹说才把他说动,回来给环时救火来着。」 「所以说人还是要清楚几斤几两,」旁边一阵窸窣,「没了李英达,这节目搞不起来。」 周丽淇下午看见某人朋友圈已定位上海,自拍里他仍没心没肺地比yeah微笑。不想自己刚点下贊,对面就唿了个语音电话过来,上来就是,「我炸了,刚刚总政发邮件通知我下月起转迴环时。」 周丽淇似在意料之中,只笑笑说:「这不很正常,迟早的事。」 对面男人显然没那么高兴,声音钝钝的,过了半天才听他说:「我只是担心这次不会又是谁谁谁背后做好事不留名吧?」 周丽淇知道他指的是谁,索性坦白道:「这次应该不关陈司南的事,公司对你好,你就受着,别搞得那么有负担。」 「我这人就是不喜欢欠别人的,」李英达听到周丽淇这么说,才稍微放下了心,「先不说了,才下飞机就下雨了,我好惨。」 回到家李英达一身是水地进了门,大毛跟小狗们听到动静,一窝蜂似跑到门口,摇头摆尾。 大毛只往男人身上拱,口水煳了一脸。 「都当妈妈了哎,还这么不稳重。」男人似笑似骂地推开狗子热情洋溢的脸,弯腰拖鞋,大毛乖乖把一双凉拖叼到他面前。 「不要以为你现在装乖,就可以让我忘记你偷玩我洗髮水的事!」李英达拉上门,去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正好看见自己那一滩满是人民币榨出的水。 「你来看看你做的好事。」李英达将大毛往「兇案现场」拖,大毛不从,死活不肯过去。 最后还是李英达自己找了拖把拖了一遍,又跪在地上一点点把瓷砖缝里的残留洗髮液给抠掉,方才收了力气,在沙发上躺尸。 第74页 回想起在泾川的这些天,李英达只觉有些梦幻得难以接受。他甚至萌生了想打自己一巴掌的想法,看看这些天遇到的美好,那些与林朝阳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的互动,是不是真实且存在过的。 他向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乐观的人。哪怕百分之八十的朋友都认为自己活泼开朗、温暖积极。 面具待久了,就溶进骨肉皮相里,再撕下来,就得抽筋毁皮。 男人觉得挺没意思的,真没意思,去美国读书没意思,回上海也没意思,在环时时没意思,不在环时时也没意思。 他觉得自己本就是个没意思的人,在过一个很没意思的人生。所幸还有某人在,他才会觉得,没意思吗?那再忍忍吧。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他想要坚持到东西。 林朝阳合上笔记本电脑,终于敲完了一篇撰写许久的论文。日历栏的天气提醒他今日上海有雨,他不放心,提醒某人出门带伞,结果李英达一觉睡到晚上十点半,才醒来给自己回了个电话。 林朝阳抱着一杯冰美,坐在空荡荡的新家老宅里,第一次有种想要告白的冲动。 经年之前,是李英达主动示爱,主动求吻,主动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他极少开口。 如今坐在自己的房子里,哪怕它现在空空如也,整个大楼仅此一座来不及搬走的牛皮沙发,和一盏拆不走的老式吊灯,但他仍觉得,自己丰盈且富有。 「我爱你,李英达。」林朝阳站在窗边,眺望远处连绵的青山,鸟雀掠过一丝,很快消失在云端。 李英达裹紧被子,蜷成一只慵懒的狗,他睡意未褪,却仍不忘回:「傻瓜,我也很爱你呀。」 ☆、作风 「利用pcr扩增出植物乳桿菌p-8的乙醯乙酸脱羧酶基因,构建原核表达载体pet-28a--dc,转化trans bl21 细胞,iptg诱导表达。」 「sds-page和western blot证明重组酶-dc可大量表达且大部分为包涵体。」 「这就是,」男人敲了敲黑板,示意所有人往重点处看,「我们今天要讲的,植物乳桿菌p-8乙醯乙酸脱羧酶的原核表达及活性分析。」 「哎,先停一下。」系主任冷不丁地杵在门口,做了个暂停手势,示意林朝阳跟自己走。 「先小组讨论。」男人收起课本,口吻郑重:「等会回来抽查。」 底下哀嚎一片。 「怎么了,主任。」林朝阳习惯性瞄了眼日期,还没到送审期,合着这月底才出高校优秀教师的评选结果。 系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上面很看好你,你也知道,今年的上海市高校优秀教师队伍里,早就备好了你的名字。」 林朝阳还没来得及致谢,又听系主任说:「不过这里头,有一项个人作风审查。当然平心而论,你的个人作风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就是这个感情问题......」 林朝阳微微颔首,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下班比往常更早一些,男人手里提着个牛皮纸袋,大毛眼疾手快,看主人一进门就飞扑上去,一口叼住那袋子,替他放到客厅茶几上。 男人换好鞋,掏出手机看了看,才想起李英达中午跟自己说过,今天晚饭不在家里吃。 林朝阳也不大想做饭,就点了份炸鸡。平日看某人总爱吃这东西,他觉得油腻,向来看不上。如今自己吃了几块,倒还真解压,也难怪每次某人工作劳累时,总爱往嘴里塞这玩意儿。 炸鸡是芝士味儿,吃了五六块他就饱了。 饱了后葛优躺在沙发上,才有心思拆开那牛皮纸袋。 里面是一份红皮装潢的荣誉证书,却不是男人心心念念的上海市优秀高校教师,而是被称作业内奥斯卡的吴征镒植物学奖。 吴征镒是国内知名植物学家,也是林朝阳从业多年来的专业偶像,灯塔一般的存在。 可林朝阳愣是高兴不起来,他满脑子都是系主任那张欲言又止的脸。 「感情问题......」 男人想,感情能有什么问题? 他乐在其中。 李英达又是零点才回家。 回家澡也没洗,他黏煳煳地蹭上来要抱,林朝阳硬生生被硌醒了,硌醒他的是李英达的工牌。 男人眼明心细,一眼看到工牌上的工作组别已悄然改回了「环时组」。 这傢伙,回了环时也不跟自己说一声,他好歹也能跟着追追节目来着。 迷煳里李英达咸乎乎地说:「我好累,又好饿,你快去给我煮面吃。」 林朝阳泡了碗汤达人,打了两个蛋进去,知道某人犯懒,床都不想下,索性给他端到了床前。 看着某人气若游丝地夹着面,男人于心不忍,只干坐着,两只腿叠来叠去,不知如何安放。 李英达说:「你有事?」 男人点了点头,勉强冷静道:「不然......我们先分个手?」 「什么鬼?」李英达吓得筷子都掉了,他白了一眼某人,推了他一把,「你又逗我。」 男人坦白道:「我没有逗你,不过不是真分手,是假分手。」 「你在说什么胡话?」李英达放下碗,顿时没了吃面的心情,整个人也清醒了许多,「我发现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男人忙解释道:「今天主任找我谈话了,说我某个奖的评审上出了点岔子。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吗?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特别是个人感情方面。但你是懂我的呀,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是最清楚的。所以我想,为了这个奖,我们能不能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当然,只是对外说分开,我不会真抛下你的,你也可以继续在这里住,现在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第75页 李英达说:「从前只在新闻里看到,有夫妻为了买房假装离婚。却没想到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了一个奖,你居然要跟我分手。」 林朝阳见状忙投降,「算了,当我没说,你就当我刚刚喝多了,是在逗你玩吧。」 「什么奖这么重要?」李英达满是失望地瞪了他一眼,不睡了,还睡什么睡,今晚註定是个不眠之夜。 男人语气沉沉,「你知道我是个不贪虚荣的,奖不奖的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啊。」 李英达寸步不让:「那你干嘛要如此大动干戈,还假分手,就不怕我假戏真做,真一脚把你踹了,找个小奶狗。」 「你又在气我。」林朝阳伸手去掐他,当然并非真掐,只是玩闹,他想表现得更清淡些。 不想某人一身牴触地将自己推开,左右难从道:「我只是没想到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一个奖。」 「你别胡思乱想,听我把话说完。」男人一把抓住他往回缩的身子,不许他乱动,「这奖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有奖金。三万块哎,差不多够小半年的房贷,换你你不心动?」 李英达说:「我看你现在满眼就只有钱。」 林朝阳将人松开,说不通的,过惯好日子的大少爷怎么可能懂三万块钱的魅力,这三万块,或许在他眼里还不如几件衣服。 男人凛凛道:「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好,你能不能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想。」 李英达委屈得眼眶红了,他怯怯道:「不就是三万块,没这三万块又不是活不下去,大不了我再接点私活好了。我去做麻豆,做推广,帮朋友拍衣服,就算拍淘宝,一天也有小两千。」 「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林朝阳一筹莫展,愁,是真愁,原来生活远不止风花雪月,还有柴米油盐,这是他和李英达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我工作特殊,没办法像你一样,在外面赚外快,捞快钱。」林朝阳垂着脑袋,不敢去看某人,「但我又不想你这么辛苦。归根结底,还是我太没用了。」 李英达止住情绪,挪过去拉了拉他的衣服,「辛苦一下,问题不大。」 林朝阳无奈道:「那就往后再说吧,我也很烦的。」 李英达没说话了,只将他抱住,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晨起林朝阳心情稍微好了点,他认真想了下,假分手这事儿确实蛮煳涂。 自己昨天没喝酒,却张口闭口都是昏话,如果有支能抹去记忆的笔,他恨不得将昨晚的事全都划掉重来。 可惜没有重来。 李英达中午就托人问了兼职的事,环时一般两天一录,周一到周五显然没空。就算自己有心赚私钱,也得要有时间。 后来人脉里摸了一圈,终于接找个帮拍羊毛衫的工作。 三伏天拍羊毛衫......就......也行吧。 林朝阳做贼心虚似的,午休的时候把假分手的事说给了李升。 素来寡言少笑的李大班长在电话那头笑得直冒鼻涕泡。 林朝阳有些难为情,一边说着「不至于这么好笑吧」,一边举着手机自个儿摸到无人的角落里,听他肆无忌惮的笑。 李升说:「我只是没想到,林朝阳你也会有如此做作的时候。」 「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做作。」男人有板有眼,直到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任何的错。 电话那头的人又说:「说实话,你不觉得自从英达回来以后,你变了很多。」 林朝阳突然不吱声了。 「你从前从不会想这么多的事,每天按时打卡,上班下班,周末视心情出动,但大部分时间都宅着。」李升喋喋不休,「现在呢,整天问我,哎这个他看见了会不会不高兴,那个事没办好他会不会对我降低期待。你啊,就是太害怕失去了,但嘴上又不肯承认。」 林朝阳这次没狡辩,倒是乖乖把头点下了,「是啊,我就是觉得,他太好了。我怕自己用尽了全力,还是配不上他,我自负且自卑。」 李升煞有介事地说:「假分手这事儿,他知道吗?」 「知道,这不一晚上没理我吗?」林朝阳撇了撇嘴,伸手去够旁边树上的叶子,踮起脚,却发现总是还差一点点。 「要我我也受不了,咱们穷是穷了点,但也不至于为了三万块让自己老婆受委屈啊,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林朝阳欣然,「那我要不要回头低个头,告诉他我知道错了。」 「倒也不必。」苏格拉底·升来了感觉,逐渐有那么些情感专家的范儿了,他只说:「以我对英达的了解,他或许这个时候已经在想办法搞钱了。」 这话说得让林朝阳愧怍更深了。 「这就是你们最大的不同。」李升一语中的,回回都能说得人丢盔弃甲:「英达虽纵情享乐,但却是个实干家,想到就会去做。你虽憨实稳健,却容易被情绪左右,总是瞻前顾后,举棋不定。」 林朝阳说:「你这么说,我更觉得配不上他了。」 「你看看,你又来了。」李升话里是嫌弃,话外却是诚恳。 「林朝阳,你高中时那股子清高劲儿哪里去了呢?」 「哪有清高,」林朝阳用力一跳,够着了叶子,将那树枝狠狠拽在手中。 「我从高中起就被他拿捏得死死的,清高两个字,实在是谈不上。」 ☆、约拍 第76页 周六林朝阳订好了去少年宫的票,明里说是同事送的,实则是自己偷摸买的,为了假分手的事,他想从另一方面补偿下某人。 不想李英达小手摆摆,说周末有约。男人又想,他果真不爱我了,于是就想退票。 结果提交申请前又听李英达说,「我约了人,拍羊毛衫来着。」 男人看了眼今日温度,上海的夏天,37°7,你确定......是拍羊毛衫? 网拍这种事,林朝阳从前也见李英达干过。 他总因外形相对不错,接到一些小红书商家的付费推广。 大多都是些面膜、乳液,形式也只是简单的图文/视频,偶尔穿插点vlog。 不过因为李英达粉丝量不多,所以这一块的收入并不高,他也仅仅是当成兴趣爱好来做,从未想过靠这个吃饭。 每回都能看他举着某款刚拆开包裹的商品,百般造作地对镜头比出微笑wink,然后轻飘飘地说:「嗯.....这个乳液呢.....它真的很好用.......我一直都用它涂脸,每次睡觉前抹一点,第二天起来就让你的男朋友移不开眼~」 例行公事地说完推荐词,男人便毫无眷恋地把东西放到角落里吃灰。用是不可能用的,他柜檯上放满mer和娇兰,怎么可能用这种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微商产品。 为此林朝阳总笑他虚伪,李英达却狡辩说这是网红的基操。你看,他早就无形中把自己认定为网红,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冲击娱乐业。 包括这次羊毛衫也是。 临时搭建的摄影棚,没有空调,自带两台500码的大风扇,热浪哄哄地对着人吹。 在环境相对封闭的棚拍环境下,风扇的作用,仅仅是吹得人更加心烦意乱。摄影师才试拍了两三张,就忙喊了停。 林朝阳站在设备后面,看镜头里的男人憋红了脸,五分钟不到,妆花了一半。 某人汗流如瀑。 「好热。」李英达嗔了一句,顺势接过男人递来的脉动,抿了两口,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喝,怕蹭掉唇釉。 摄影师意料到拍摄中遇到的不顺,喃喃开解道:「老闆想搞反季节促销,所以才让我们大夏天地拍羊毛衫,辛苦嘛,是有点辛苦的,但你忍一忍,今天只有八十套。」 「八十套......」李英达险些吐血,但很快意识到还有加价的可能,于是开门见山地说:「原来就说好的三十套,一下子翻了两倍多,要加钱。」 「价钱可以,但你想怎么加?」对方团队估计也觉得理亏,也没多说啥,开口只要他报价。 「我跟你们老闆认识的,我也只是来帮忙拍一拍,你们就按普通市场价给我就好了,我很好说话的。」李英达说这话时看了某人一眼,蠢货,还不都是为了房贷,竟都不知帮我抬抬价。 男人呆愣愣地看了他一下,以为他又渴了,于是忙着给他递水。李英达白了眼,没接,罢了,从来就不该对他抱有太高期待。 「那就一套五十?」对方小心翼翼地报出一个数,着实让李英达吓了一大跳。 「五十......」李英达尴尬得难以自理,「五十就算拍多出的五十套,也就多了两千多块钱。」 林朝阳知道,如果旁边没有人,他下一句就是「两千多还不够我一条丝巾」。 「可是你不是什么头部麻豆,也没签公司,本身也没啥粉丝基础,换句话说,你就是素人。其他模特我们都按次计费,拍一上午一千块,按他们的速度一上午可以拍五六十件,一天下来成本两千。您已经是很高的价格了。」对方仍在努力解释。 李英达犹豫了几秒,「那好.....好吧。」 果然还是要向人民币低头。 关键还是在林朝阳面前,怪丢脸的。 李英达突然有些后悔带他来了,什么忙帮不上不说,还要让他看到自己这一副努力讨生活的样子。他向来注重脸面。 只是站在打光灯后的男人并不觉得。 林朝阳看着镜头里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里怪呢? 他想了很久,直到拍了十多套了,才想清楚:对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某人突然变得这么斤斤计较的?看他刚刚讨价还价的样子,决计与过去的李英达不同。 男人拧开盖子,喝了口脉动。瓶口泛着樱桃香,是李英达唇釉的味道。 拍摄空隙里,林朝阳下楼买饭。出来时看路边蹲着只奶猫,黄黑杂毛的狸花。 林朝阳把自己那份快餐里的一条小黄鱼夹给它吃,不想小傢伙上瘾了,吃了一条还不够,喵喵喵地追着他还想要。 林朝阳无奈,又去买了一份,专门给它的。原只是想放在那里给它吃就好了,结果走出去几步,还是于心不忍,索性连猫带鱼一块儿抱走了。 李英达在里头拍,他在外头逗猫。这小猫说来也古怪,寻常的野猫子,是最怕人的,且白天不爱出动。不想这傢伙亲人得很,抱着男人的手一刻也不松。 嘤嘤嘤的时候怪粘人的,和某人一模一样。 拍完已是傍晚,李英达回到车上的时候,整个人都要疯了。 他觉得今天这几千块是他二十多年以来赚得最辛苦的一笔钱,哪怕在拉斯维加斯的餐厅打工,又或者在新泽西做家庭教师,都没有帮拍羊毛衫这样辛苦。 林朝阳好生哄劝,鞍前马后地给他揉肩捏腿,李英达张着臂要亲要抱,结果后座「喵呜」一声,分走了男人一半的目光。 第77页 李英达顷刻机警,循声看去,见一只狐假虎威的奶猫从塑胶袋里探出头来,沖自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似是挑衅。 林朝阳说:「忘了说,今天刚捡的。」 李英达略厌嫌地看了眼,不知为何,他不喜猫,或者准确地说,他不喜欢这只猫。 「流浪猫很多都有病毒的,你就这么把它带回去,万一传给大毛它们怎么办。」李英达说着,小心取了消毒纸巾,捏着塑胶袋的边缘,将那袋子拖得离自己更远了一些。 林朝阳不苟言笑地说:「你以前不很有爱心吗?高中的时候还帮忙照顾流浪猫狗来着,现在怎么嫌这嫌那。」 男人哭丧着钻进他怀里。眨了眨疲惫的眼,语气喃喃,「我说我要是为了一只猫吃醋,你会不会觉得我好蠢。」 「你是不是傻。」林朝阳摸了摸他的头,又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子,外头下起绵绵的小雨,车厢里正温暖。 「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李英达似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今天走的时候,摄影师找我要你的联繫方式。他们觉得,你长得也还不错,想下次找你约拍来着。」 林朝阳涩涩地瞥了眼后视镜里的自己,不假思索道:「我就算了吧.......你知道,我最害怕拍照的。」 这话不假,李英达是清楚的,若论对镜头的恐惧度,林朝阳排第一,没人敢排第二。 只是可惜,白瞎了这么一张不负众望的脸。单看外形,他并不输自己见过的许多顶流主播,只是林朝阳向来不爱装扮,平日里无人就大衬衫、大裤衩,在家甚至就套个白背心,极少有真正用心修饰的时候。 李英达突发奇想道:「傻狗,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开个b站帐号,或者微博,没准就红了呢。」 林朝阳连连摇头,「我不适合做这个的,那是你的战场。」 话才说完,他又转了话题:「对了,我也有件事差点忘记告诉你,新家钥匙,我拿到了。」 林朝阳临发车前突然想到这么回事,都还没来得及拆包,取了放在储物层里,刚好想到这么一回事。 「我对装修不懂啊,也不知道你想要啥样的。」林朝阳颇有仪式感地将包裹拆开,从中抽出两把亮汪汪的钥匙,「给你一把,以后,我们就有家了。」 「有家了。」李英达贴在男人肩膀上,接过钥匙,握在手里,「有家了。原来有家的感觉是这样。」 「上海是个角斗场,生活也不是言情小说。」林朝阳无端感嘆了句,把头搭在他耳边,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像两只蜷缩的狗。 「几年了?」李英达问,「这是第几年。」 林朝阳认真想了想,「算上美国那几年,也快有十年了。」 「十年哦,人生中有几个十年。」李英达突然调皮,「有时候想,人生对半的时间都花在你一个人身上,有点不甘心。」 林朝阳忽而一顿,身体僵硬几分,「什么叫花在我一人身上你不甘心,不花在我的身上,你还想花谁身上?」 「你好兇,不要用对学生说话的语气对我说话。」李英达勾上他脖颈,大胆把手伸进男人的衬衫里,眼神暧昧,「最近都这么忙,林老师,你也不催我交作业。」 「现在提倡义务教育减负,我怕课业压力太大,李同学欲罢不能。」男人勾唇一笑,一把握住他乱动的手,俯身凑近。 「欲罢不能?」李英达跟着靠近,近到能看清男人唇上的纹路,太干了,是需要滋润的那种干。 他翩翩笑道:「我慾壑难填。」 ☆、前任 「你叫什么名字?」 「李英达。」 「平时都喜欢干什么?」 「我喜欢听音乐,看书,偶尔会打球。」 「你为什么想报考我们学校。」 「因为......」男孩语气微沉,低头一笑,「因为,它离上海很近。」 「离上海很近?」林朝阳仰着面,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想要听他亲口说:「这也算理由吗?」 「还不是因为离你很近!」李英达噗嗤一笑,演不下去了,自个儿先破了戏。 林朝阳举着书,敲了敲他的小脑瓜子,语重心长地像个老师,「小祖宗,是你说让我扮演考官,跟你模拟一下艺考问答的,结果每次都是你笑场。」 「你有没有觉得你很像一个老师?」李英达斜眼看着他,满眼都是笑:「不如以后你就做老师吧,别做医生了。」 两人笑了半刻,林朝阳忽而正经道:「马上就要艺考了耶,再过两个月,我也要走提前招了。」 「我们都要长大了。」李英达一把抓起书包,背在手臂上,往前面跑,「你来。」 两人一路拐上政教楼的天台上,恰逢周五,学生们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半个操场都只见到两三个人。 李英达一屁股坐到栏杆上,随风远眺道:「林朝阳你看,翻过这座山,就是外面的世界了。」 「你想去更大的世界吗?比泾川还要大的那种。」 「多大?」林朝阳问,眼里却只有某人。 「像上海那么大,或者,比上海还大。」 「想啊,从小到大都在这么一个小地方,谁不想走出去看看?」少年挽起挽起少年的手,晚霞里听过去的歌。 「放的什么啊,好土啊。」李英达满是嫌弃地摘下他的耳机。 第78页 林朝阳说:「不许说土,这是陈慧娴的《千千阙歌》。」 「又是《千千阙歌》?林朝阳,你好土啊。」男人扒拉着车载音响的电子屏,指速飞快地点了「下一首」,下一首是一首节奏明显欢快的爵士乐曲。 「这才叫有品味嘛。」他心满意足地躺回到副驾驶座上,看窗外风景一道道地从眼前掠过,莫名想发呆。 林朝阳握着方向盘说:「我也要被你烦死了,就为了一盏灯,早上六点从浦东到宝山,七八十公里,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这不也是为了装修新家?这个灯很难订的,北欧进口,而且只支持自提。」李英达撒欢道:「你不爱我了?是不是,你就是不爱我了,让你开车你就是不爱我了。」 「爱爱爱。」男人嘴上应承着,眼睛却死死盯着后视镜里的某人,生怕他又闹起小孩子脾气。 他只听李英达喋喋不休道:「我想过了,那个灯,就算不急着搬进家里也没事,我们那儿也可以放着,我也正好试试,我听说,那灯拍照可好看了。」 「我看你是为了方便你自己自拍。」男人一语道破某人的私心,「我把卡给你,里面是满打满算的十万块软装费,让你操办。结果你一盏灯花了小八千,李英达,你真的没有让我失望。」 「大不了不够我自己补好了,干嘛,捨不得我花你的钱?」李英达见是红灯,男人并不着急开车,故意将脚伸过去一些,挠他的裤腿,「老公赚钱老婆花,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陈老师,我可以进来吗?」外面人敲了三下毛玻璃,没等陈柏青回答,就擅自走了进来。 「陈老师,副台长叫你,去找他一趟。」 「我知道了。」办公桌后的男人理了理袖口和领带,什么也没带,便跟他去了。 「我知道让李英达调回来,你怕又回到从前一山不容二虎的局面,外人议论纷纷的,也多尴尬。」副台长开门见山,也不兜圈子,只单刀直入地说:「所以我们这次打算推行双主播次,即你与李英达,两人同时播报同一期节目。」 陈柏青思索半刻,坦言道:「常见的双主播次,很少有同性别的主播,大多都是一男一女搭配着来。我们这样播出去,观众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怎么办?」 「你到底是跟他不同。」副台长一针见血,「你知道我告诉李英达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吗?他说,那太好了,以后我就可以跟学生同台了。」 陈柏青低下头去,学生,好像说得也没错。 「你总是瞻前顾后,考虑太多,思想包袱也重。」副台长将电脑屏转到他那边,指着屏幕上的邮件说:「听说你还因为李英达要迴环时,主动递交了辞呈?总政把你的辞职邮件都抄送到我邮箱里了,你就这么不堪一击?」 「我没有不堪一击。」陈柏青虚弱地辩解着,明知辩解无用,「我只是想......想物归原主罢了。环时本来就是他的。」 「错,环时属于每一个参与进来的人。它既不是你的,也不是那个姓李的。」副台长将滑鼠移到「删除」键,只用余光看他,道:「我就当从来没看过这封邮件,你好好想想,我今天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当然咯,高层也不是傻子。」周丽淇忙到凌晨,才想起给李英达打电话,两人已有数月没好好地煲个电话粥了。 李英达一边摆弄着今天新取到的灯,一边对着手机喃喃自语道:「真是他自己提的啊?我还以为是上面施压了,要是真走了也不亏,补恤金够他半年年薪了吧?」 电话那头的女人笑得花枝乱颤:「傻弟弟,高层留他当然也不是为了什么惜才,或许有吧,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那?」李英达试了试开关,没拉亮,围着灯转了几圈,才发现是自己没插上电。 周丽淇说:「留他一个是看他还有点用,另外的原因,不就是为了牵制你吗?」 李英达没想到自己已经重要到需要被人牵制的地步,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牵制我干嘛?搞得跟剧一样。」 「你前段时间因为陈司南的事,让上面难免怀疑,你背靠资本,跟她有什么特殊关系。所以他们不敢随意动你。但又怕你靠这个关系,在台里作妖。所以干脆把你调迴环时,因为环时是你一手做起来的,亲孩子一样,肯定不会乱搞。加上有陈柏青在旁边牵制着你,以防你骄横过了头,忘记自己还是个高级打工人。」 「没错,本质上来说,我就是个高级打工人。」李英达在心中流下泪水,「小时候我们都说长大了要干这个,要干那个,可谁知道,到最后就还只是个打工的。」 「新家装的咋样啦?」周丽淇见气氛有些严肃,主动撇了话题,「姑奶奶是要做第一个喝上乔迁酒的,另外,都快要有新家了,什么时候约你男朋友给我们见见?」 「不去。」当天夜里,林朝阳郑重其事地拒绝了李英达的邀约请求。 彼时的李英达正在抽屉里翻找着上次没用完的sk2面膜,而男人摊着最新一期的《自然与科学》,坐在床上配合kindle,做标註。 李英达废了大力气将面膜从抽屉里抽出来,坐到床上,黑脸看他:「干嘛不去,我都老早见过你同事了,也该你见见我身边人了。」 「我不去。」男人照旧拒绝,语气坚定:「我不用去都知道你身边那群人是什么样,都跟你差不多,张口闭口凡尔赛,我不去。」 第79页 「你还知道凡尔赛?」李英达笑嘻嘻地撕了面膜纸,贴在自己脸上,手哒哒哒地有规则地拍打着,「我以为你这八百年不网上冲浪的老古董,连表情包都不怎么用。居然也知道凡尔赛。」 「你总说我土,说我没品位,审美拉垮。」男人合上杂志,将人抱住,亲昵道:「我当然是要好好提升自己,这样才能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 「那你大发慈悲,就去见见我那群凡尔赛朋友嘛。」李英达将面膜上的原液蹭下来一点,擦在男人的眉毛上,「好不好?你看我都把前男友面膜分给你一点了。」 「前男友面膜?!」男人勐地警觉,一脸嫌弃地把眼前人推开,「什么前男友面膜?你哪来的前男友?他给还给你买了面膜?你居然到现在还留着?」 李英达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愣了几秒,然后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林朝阳看他一脸作怪,只当他又想用嘻嘻哈哈的态度煳弄自己,当下更烦乱了。 李英达去掐他,他不从,不许他碰。 「什么前男友?是不是你在美国的时候认识的?你们是不是还有联繫?」男人口吻急迫,似觉得有天大的灾难要来。 「哎呀你好烦啊。」李英达捧腹,在床上翻来滚去,「是这面膜它就叫前男友。前男友面膜,晕死了。」 「为什么要叫前男友面膜?」林朝阳显然不懂这里头的玄机,他觉得李英达故意在胡诌骗自己,他肯定觉得自己特别好骗。 李英达不得不百度了给他看,把手机屏怼到他面前,「林教授,看清楚了,这是sk2的一款面膜,被大家称作前男友面膜。因为它效果很好,据说用了它,连前男友见了都会心动,所以叫前男友面膜。」 「.......」男人一脸呆滞。 「怎么,现在清楚了吗?」李英达收回手机,笑嘻嘻道:「你看看你刚刚那个慌慌张张的样子,我该拍下来,让你自己看看。」 林朝阳平静地拉上被子:「我困了,早点休息吧。」 李英达踹了他一脚:「你别装傻,你说刚刚是不是你。」 「不告诉你。」男人扯了扯被子,将自己眼睛盖住,被窝里吭哧一声,是林朝阳的笑声。 「好啦。」他扯下被子,露出一对笑眯眯的眼,沖旁边人说:「是我反应过头了。」 ☆、订婚 「死女人又订这么贵的餐厅。」 李英达划拉着手机屏,见周丽淇甩来一个大众点评的连结,分享页显示,人均消费700+。 他做贼心虚似的看了眼旁边的男人,见他正安心开着车,遂回復道:「换一家,便宜点的。我们这月还要还房贷。」 周丽淇直接语音回覆:「不会吧,找个男朋友直接把自己搞得消费降级了,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李英达了。」 李英达手忙脚乱地点了公放,好傢伙,这下全被林朝阳给听到了。 抵达约定餐厅时,比约定好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周丽淇最后还是听了李英达的话,换了一家「相对高性价比」的餐厅。 虽然也要人均300+,但这已经是周丽淇能接受的底线。 李英达记挂着车上被听到语音的事儿,怕他又多想,就不停跟他聊这聊那,企图使他忘记。 却不想某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最是这样无心的话才最刺痛人,他握着手机,愁眉不展,直到入座时才稍微舒展了些。 坐在对面的女人忽而眼睛一亮,沖旁边的李英达嚷:「来啦?」 李英达引人入座,林朝阳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来了。」 女人冷不丁地笑了笑,夹冷盘时把人拉到一边,揶揄道:「可以啊,长得还行。」 「还行吧?」李英达满自豪地回过头,朝林朝阳坐着的那一桌抛了一眼,哼唧一笑,「我也觉得,就也还行。」 「好啦好啦,今天终于见到本尊了。」周丽淇当头拧开汽水罐,道:「我最近在减脂,喝不了果饮,就拿气泡水代了,你们随意。」 说完仰头一灌,不忘用眼角余光微微观察着对面的男人,他虽穿着普通了些,和地铁二号线上的那群上班族男士无异,但这并不能掩盖,他比李英达要好看那么一丢丢的脸。 李英达美,是常年养尊处优与护肤产品滋润出的美,林朝阳则是野生的好看,没有考究灯光,没有精緻造型,天生一副为人师长的五官,像极了影视剧里的斯文败类。 女人当即有些目眩,但很快反应过来。如今人家已经名草有主,再如何争,也争不过正宫。 更何况,还是李英达那样的正宫。 李英达举杯道:「我还没正式介绍呢,林朝阳,这是我的同事兼好朋友,amy,周丽淇。」 「你好我叫amy。」周丽淇象徵性地笑了下,预备伸手表示友好,但见某人一脸守财奴的表情,故而把手伸回,幽幽然撇下了。 「你好。」男人清冷开嗓,声音不高不低,活像樽神佛不近的菩萨。 李英达看着他,欣欣然垂下睫毛,含羞道:「这是.....这是我男朋......」 「我是他老公。」林朝阳夺过话头,坦然坐下,「这很难承认吗?」 整顿饭吃得不咸不淡,也还算愉快。临结帐时李英达藉口上洗手间想把单给顺便买了,结果被前台告知,一位姓林的先生已经买好了。 服务员将小票递给他,他却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备註栏写满了口味禁忌:不要生姜,不要大蒜,微辣,少量香菜...... 第80页 好像也只有他才会了解自己这么多。 李英达兀自一笑,将小票收好,回到了桌上。 周丽淇还要赶第二场局,风风火火叫了出租就撤了。走出餐厅五百米,李英达收到微信,「可以,你小子艷福不浅。」 附带一个翻白眼的表情包。 发信息的正是周丽淇。 李英达来了兴致,「嘿」地一声将前面人叫住,男人淡淡回头,唇边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我朋友好像对你印象不错。」李英达上前挽住他的手,望着漫天的星星月亮说:「所以,咱们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不,还有一件事。」林朝阳反而神秘了起来,对着某人笑盈盈的眼,柔情百转地说:「我先不告诉你,等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陈柏青再一次递交了离职申请,这次没给总政处,没给副台长,而是直接递到了李英达跟前。 彼时的李英达正在化妆间復稿,等待即将开录的新一期《环球时闻》。化妆师造型师场助一窝蜂似的簇在他身边,男人不知为何,忽然有种千帆过尽的感觉。 谁想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演播台上。那把不大不小的主播椅,就是自己过去数年里最无声的证明。 有人枕戈待旦,有人酒色连天,有人寻寻觅觅不得善果,有人奔奔走走,千金散尽又还復来。 这都是命吶。 「你真要走啊?」李英达撤了其他人,顶着一身刚做好的造型杵在镜子前,有一处假睫毛没夹好,他想自己再调调。他总是对镜头里的自己充满锱铢必较的意味。 镜子后的男人一脸释然,坦诚道:「不瞒师父说,隔壁台花大价钱挖了我,年薪double,年终翻倍。」 「你肯定不只是为了钱才坚持要走。」李英达放下摆弄假睫毛的手,眨了眨眼,说:「你既叫了我一声师父,我当然不会像以前那样,老是跟你过不去,更何况,现在的我跟从前的我也不同了,你我无冤无仇,我们没必要一碰头就像猫见老鼠一样。」 「我的确不是为了钱才走人。」陈柏青嘆了口气,神情更落寞了几分,「是他们,他们总说我不如你.......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同你争啊抢啊的,是他们总对我有期许,让我与你的每一次交谈,都带着很重很重的包袱。」 李英达登时懂了,和林朝阳一样,这是自卑病犯了。林朝阳也时常突然变得极畏手畏脚,且每一次都是这样,一味退后,一味想逃。 李英达想了想,说:「不如这样,你就陪我录一期,先把这期录了,要是录完之后,你还想辞,我绝不拦你。」 陈柏青面带犹豫。 「我知道你连稿子都背完了。对于工作,你没得挑。」李英达拍了拍他的肩,说起来,自己是要比他年长几岁,资歷也比他更深厚些,眼见他从蹩脚实习生到今天能独当一面,说没感慨绝对是假的。 看了眼时间,他復又开口,「还有十五分钟开录,除去十分钟化妆时间,你还有五分钟可以考虑。」 「李老师,」门外场务在喊,「副导演在找你。」 李英达插兜笑了笑,没说话,默默走开了。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一定要来啊。」 林朝阳趴在讲台上,手机就这么瘫着,放着公放,那头是李升的声音。 此时距离大课尚有半小时时间,林朝阳习惯上课前提前一小时抵达教室,然后在讲台上站着把课备完。 多少年了,他如一棵苍松古柏,弥旧如初。 钢笔头在纸页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男人一边快速翻阅着手边的教辅,一边在备课本上誊抄重点。 手机屏依旧亮着,李升的声音喋喋不休:「对了哦,别忘记喊上英达。你们一起来啊。」 「知道了。」男人唯唯应下,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他想了想,说:「你跟司南.......进步神速啊?这么快连订婚宴都要来了。」 李升说:「看你平日里老是请我吃饭的份儿上,你们的份子钱,我就不要了。」 林朝阳不苟言笑,「不行,该给还是要给的,只是你们别嫌少。我们都是普通人,难得参加大明星的订婚礼,听到你要请我们去,我都不知道该穿些什么呢。」 李升说:「你傻,你不知道穿啥,还不会问英达吗?他穿衣打扮是最考究的,我在现场等你们光彩亮相。」 「光彩亮相......」林朝阳哼哼一笑,将笔停下,「可真是光彩亮相。」 「第十八镜第二场,卡!!!」 随着场务一声喝止,现场紧绷的工作氛围瞬间软了下来。在场众人忙松一口气,随着一阵「收工咯」的欢歌笑语声中,开始收拾设备、清理现场。 李英达摘下耳麦,化妆师飞快跟上,阿谀道:「李老师今天表现很棒呢,没想到这么久没录,身材还维繫得这么好,上镜一点儿都不胖。」 化妆师说说笑笑着,见男人目光至始至终停在旁边那人身上,于是转头又说:「陈老师也很棒呢,所谓名师出高徒,果然是李老师带出来的人,现场调度能力就是不一样。」 李英达客气笑笑,与那化妆师虚假客套了一会,陈柏青在旁边埋头拆麦,直到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李老师,谢谢了。」 出园区大门时,李英达见林朝阳已开车等候在门外。男人靠在车门上,双手抱胸,斑驳树影与清爽笑容糅杂一起,仿佛希施金的名画,《松树林之晨》。 第81页 林朝阳见人走近,忙递上纸袋,道:「你要的班戟,我都给你备好了,就说服务到不到位。」 「还行吧。」男人故作骄矜地伸出一只手,又想玩高中时惯玩的小把戏。 「尊敬的小王子,欢迎来到人类的星球。」林朝阳微微鞠躬,默契地搭在李英达的手下,扶他上车。 李英达说:「你是我要找的那朵玫瑰花吗?」 林朝阳恭敬道:「是的,王子殿下。」 「那本王子就允许,今夜你再爱我一下。」李英达仰起面,面带微笑地眯上了眼,「再爱我一下吧,朝阳,就一下,一下也是好的。」 林朝阳站在窗外,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车前花影绰绰,落英斑驳,男人义无反顾摄住他的唇,两人交颈痴缠如藤蔓。 永垂不老。 ☆、落幕 早晨九点钟响,电子闹钟自动读秒。林朝阳慵懒地翻了个身,朦胧里听到扯开窗帘的声响。 晨间第一缕阳光照进帘中,犹如温软触手,替男人拂去困意。 他伸了个懒腰,赤脚从床上走下,厨房里传出一阵煎蛋的清香。 「古德猫宁,我的先生。」李英达繫着围裙,一边扭着小腰,一边将煎好的鸡蛋盛进盘子里。林朝阳拎着两套西装走出来,一黑一白,他扬扬眉,「哪套?」 「我觉得你穿黑色更好看。」李英达尝了口煎蛋,用嘴叼起。刚出锅还泛着黄油香,烫得他舌头直发麻。 「老规矩,我黑你白。」林朝阳把白色的那套搭在沙发上,「记得给我留两个蛋。」 今天是李升和陈司南订婚的日子,因女方身份特殊,所以这场婚礼选择在一家私人酒庄秘密举行。邀请的,不过只有一些同龄好友,以及一些他们圈内的好友。李升告诉林朝阳,他尊重女方的意思,等到她认为适合彻底公开的那天,再回纽西兰补办一场正式的婚宴。 李英达羡慕极了。哪怕他从小也算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哪怕他也曾参加过许多场大大小小的婚礼。什么样的金山银山、穷奇挥霍他没有过,如今这样简约朴素到只有几把椅子、几棚紫罗兰花束的草坪婚礼,几度使他潸然泪下。 李升在宣誓词中说:人类穷极一生,都在索求挚爱的伴侣,追求另一个人类共度一生,这事我一直无法理解。但自从遇到了你,我似乎有了更多答案,你是我循规蹈矩中最不循规蹈矩的存在,是我温和岁月里一腔孤勇换来的成果。从今往后,从现在起,仅让我以未婚夫的名义,疼爱你、保护你,永远跟随着你…… 台下掌声稀落,中间穿插着几声若有若无的啜泣声。林朝阳皱了皱眉,往旁边看了看,发现那啜泣声的来源,竟是身边的李英达。 他把头狠狠压着,使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露出的面颊一角,足以显出他氤红的容颜。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他肩膀抽搐,前所未有的柔弱。 男人心头一软,适时递上一张纸,前头躁动起来—— 新郎新娘接吻了。 李英达噎着泪说:「你不觉得很感人吗?」 林朝阳替他揩去眼泪,表情平淡:「感人,但你也不用反应如此之大。」 「你不懂。」李英达捂住胸口,哽咽地说:「太好了,他们太好了,哪怕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就一块儿破草地,几把破椅子,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小台子,但就是特别好……」 林朝阳又递上一张纸,难为情道:「别哭了,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什么怎么办?」李英达搭着眉,粉底眼线全煳作一团,他不甘心地问,「林朝阳,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谁说你丑?」男人一本正经地捧起他的脸,用大拇指撇去他的泪,目光真挚:「你就是最好看的,真的,没人比你好看。」 「那你会不会也对我这么说……」李英达指了指台上,满是委屈地对着他说:「像李升对司南姐那样,说那些话,那些好听的话。」 林朝阳说:「我会说的。」 「什么时候?」李英达像个索要糖果的孩子,眼睛直直地盯着男人,一秒钟都不愿错过。 男人悻悻然说:「晚点。」 「晚点是什么时候?」李英达抓住他袖子,只把粉底往他身上抹,「我不管,我要你现在说,就当着大家的面说。」 「我的祖宗,这样很丢脸的。」林朝阳想也没想,当即拒绝。 李英达止住泪,忽而面冷声尖道:「果然,让你说爱我就这么让你抗拒。原来你以前说喜欢我,都是假话。」 「我没有。」男人抹了抹脸,怪不好意思的,这么多人,他是个连上讲台都还会略带紧张的人,又怎么能敢保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那样……那样肉麻的情话。 李英达说:「是你欠我的,这次可以放过你,但下次你必须说给我听。」 新郎新娘交换热吻后,酒庄草地上响起一阵清扬的小提琴乐。李升一路小跑过来敬香槟,见到林朝阳时,阴嗖嗖提了句:「都准备好了。」 李英达在零食区勐塞蛋糕,这些蛋糕点心他平时都不敢碰,但来时和林朝阳约定,今天是「放纵日」——他可以无视一切卡路里,尽情享用一切。 李升啧啧称奇道:「英达也太能吃了,和高中那会一模一样。」 第82页 林朝阳望了会,轻轻一笑,「都怪我,平时惯的。现在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草坪婚礼陆续持续到当天午后,陈司南忙着回去拍戏,与林朝阳等人打了个招唿就走了。她向来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永远活在别人的描述与对话里。 李英达吃撑了肚子,午后挽着男人的手在庄子里散步。路过酒窖时嘴馋,忍不住又灌了两瓶酒,结果喝得整个人酩酊大醉,倒在林朝阳怀里不省人事。 再醒来就是晚上。 李英达以为,他醒来的地方会是在家里,床上,或者回家的车上。却不知睁开眼来看,仍是冷风吹吹的酒庄,四周空无一人,夜色深黑如墨。 「有人吗——?」他喊,习惯性摸出手机,却发现只有百分之三的电。 「有人吗?!」他又喊,同时飞快给林朝阳唿了过去,却发现对方已停机,刚播报完一回合,手机屏恰好熄灭。 四下彻底捲入黑暗。 李英达慌了,漫无目的地向前面跑。身边一盏灯都没有,他眼前满是黑色,黑得看不清前路。 「林——朝——阳——」男人扯长嗓子喊,留给他的却只有徒留的迴响。身后忽响起脚步声,他一脸惊恐地回过头去,却发现是老鼠的「吱吱吱」声。 「不会在做梦吧……」李英达拍了拍自己的脸,不行,这脸太昂贵,可经不起打。 李英达改变了主意,朝自己的大腿狠狠掐了一下,结果疼到五官变形也没见这梦有醒来的意思。 难道……难道自己真的被抛在了酒庄里?! 李英达越想越害怕,拔腿便往一个方向跑。积累不多的野外求生知识告诉自己,当你分不清方向时,保持一个方向前进总没有错。 天际月明星稀,仅有的一点星光为他勾画出一丝轮廓。他努力眯着眼,寻找可以当做坐标的参照物。却也是在那一瞬,身后「轰」地一声巨响,四下骤速提亮,漫天都是刺眼的白。 李英达险一跄踉,耀目的白光使他措手不及。过了许久,他放在看清眼前搭着个不大不小的舞台,台上男人西装革履,手间宝格丽腕錶光芒闪耀。他举着一只话筒,深情几许,身后的led大屏上,是两人相识以来的旧照片。 从高中到毕业,从毕业到现在,从现在的未来,万千胶捲,欷歔不绝。 男人在夜色中柔柔开口:「英达,我等你很久了。」 李英达捂住嘴,一副「我真的没想到」的表情,哪怕他早就猜到,这傢伙今天绝对有事瞒着自己。 只是,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已经习惯性等你很久了。」林朝阳自顾自说自己的,扩音器将他的声音扩散到空旷的旷野处,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与李英达两人。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林朝阳说,「不是在食堂,你给我分鱼子酱,更不是在泾川,其实早在泾川之前,你在江北,短暂的江北,我们就见过一面。」 台下人彻底怔住。 「你站在台上,读鲁迅的诗。」林朝阳走下台阶,一步一顿,朝男人走去。 「那时候我也正代表学校参加了那场演讲比赛,却紧张得在上台前直抖。是你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同学,如果紧张的话,就对着镜子多笑一笑吧。」 林朝阳将食指放在唇角,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宛如小丑:「你看我是不是真的很不适合笑,我笑起来.......好像真的不怎么好看。」 李英达低头一笑,忽然这么正经,他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眼眶莫名发酸。 「起码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大适合笑。」林朝阳在李英达面前顿住脚步,目光直视着他的脸,「可自从遇见你之后,我发现自己笑起来也不是很难。」 「李英达,戒指不大,下次再补一个更大的吧。」男人单膝下跪,从怀中掏出一个素黑色的戒盒。铺满碎钻的戒托上,拥簇着一枚光华璀璨的鸽子蛋,「我至今还记得,我日你月,日随月升,月随日落,日月永相随。」 林朝阳举起手腕,晃了晃手上的日镯,李英达半红着脸,把手伸过去,皓腕处月镯闪动,月色下更显珠光耀眼。 「戒指是小了点,还不如我爸妈当年那颗大。」李英达故作嫌弃地瞟了戒指盒一眼,又嗔笑道:「不过看你这么费尽心机讨好我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好了。」 男人笑着给他戴上。 「花了不少钱吧?」李英达用肘顶了下男人,放眼看小舞台上的大屏,台阶上铺满紫粉色的玫瑰花,旁边还煞有介事地堆着好几捧花束,「真是折了夭寿咯,大冰山林教授也有融化的那天,这些都是你的主意?」 「你不会又说我土吧?」男人挠了挠头,忽而想起,现在的伴奏还是那些8090年代的粤语老歌。 「你就老走这种乡镇ktv风。」李英达先傲娇上了,大眼睛瞟出去,又瞟回来,「算了,反正都嫌弃了这么久,还能咋滴,先受着呗。」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林朝阳一把将人拥住,低头亲向他面颊,气息狂热,「难得你脾气好,可真是要辛苦你陪我走完接下来的日子了。」 「说好的一辈子。」男人在月色中抬眸,抚向下颌的手,尚带余温。 李英达张了张唇,舔舌含住他拇指,「说好的一辈子。」 【全文完】 ☆、番外1:夫夫同心 第83页 01 李英达有个怪癖,很喜欢吃破了皮的葡萄。这个小癖好很少有人知道,连李英达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 林朝阳从新疆出差回来,带回很多葡萄。他把葡萄特意带给李英达,却不知李英达宁可让它们通通待在冰箱里,也不愿意碰一颗。 大概一两天后吧,林朝阳来李英达家。看到一颗未动的葡萄,问李英达为什么不洗了吃。 李英达说,我喜欢吃破了皮的葡萄。 顿时看到某人眼神黯淡了一下,露出无比失望的表情。 林朝阳向来雷厉风行,这一刻,突然变得莫名尴尬和滑稽。 也是在那一天,他留在了李英达家,陪他过圣诞夜。 两人从沙发滚到地毯,最后林朝阳还是说出了「李英达我好爱你,李英达我们还是不要再分开了吧。」 那天晚上他留宿了,以未婚夫的名义。 李英达向来不觉得他们之间会发生点什么,但没想到,到了那天,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李英达躺在他怀里,心里有莫名的安分。 眼角微微向上,余光里全是他。 半夜,林朝阳起床。大概是说房间太热,嘴巴太渴。他问李英达哪里有水,李英达云里雾里地指了指客厅,然后听见他「哒哒哒」走出去的声音。 片刻,李英达被客厅里「咣当」一声巨响惊醒。 第一反应就是看林朝阳还在不在,伸手摸了摸,床上除了自己没有别人。 接着脑袋短路了那么一两秒,哆哆嗦嗦地披上外套朝客厅走去。此时客厅只亮着一盏小灯,灯光很弱,照亮了男人半个身体。 衬衫紧贴在背上,将他的背部曲线勾勒得伟岸非凡。 他背对着李英达,站在厨房的桌台后面。 林朝阳捡起掉在地上的铜碗,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干嘛。 李英达躲在墙后,就这么看着。 突然,男人转过身来,手里拎着一串葡萄。 李英达看见他把一颗又一颗葡萄放在嘴边,上下牙齿这么轻轻一磕。 原本完整的葡萄破了一点皮,这就把李英达原本不喜欢的东西变成了李英达的最爱。 他就重复这个动作,直到全部葡萄都破了皮。 02 李英达神经大条,做事不如林朝阳细緻。 例如出门经常忘带钥匙、雨伞,当然也下意识地想要改正。 有段时间,李英达专门做了一个表格。表格记录着李英达每天出门要带哪些东西,放在包里的,就在表格上打个钩钩。 这样一来出岔子的概率很小,执行一段时间,李英达都快感觉自己要改正丢三落四这个毛病了。 可又不知为什么,有段时间又经常忘带这个忘带那个。最致命的是一次做场外活动,等快要结束准备往家赶的时候,天空噼头盖脸就是一阵大雨。 林朝阳赶来的时候,李英达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他又笑又骂,说李英达缺心眼马大哈,老是喜欢掉链子。 李英达全力反驳,因为他记着自己出门的时候明明把伞放在包里了。 这样的情况出现好几次,幸好每次都有林朝阳来救场。 有次同事聚会,林朝阳带李英达一起去。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一个女同事说,弟弟,你可真有福气。老林在我们面前总是夸你,我们听了都好嫉妒。 李英达看了他一眼,林朝阳面无表情,冷冷咀嚼着排骨。 李英达问,他都夸我什么呀? 他说你爱犯懒、缺心眼,神经大条,老是丢三落四,还说你哦,经常忘记这个忘记那个…… 说得李英达快把头埋到碗里去了。 李英达心想:这货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接着女同事又开腔:「不过啊,老林还分享他的追爱秘籍哦。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就像他经常把你放进包里的伞偷偷拿出来,然后英雄救美地去给你送伞。」 「其实,就是想和你多说说话,多逞逞能。这么好的男朋友,你可要好好珍惜!」 这次轮到林朝阳把头低了下去。 03 林朝阳偶尔脾气阴晴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有次公司外派李英达到山区考察某个户外项目,原本计划是李英达和另外一个男同事同行。 林朝阳醋劲大,以「避免自己男朋友被拐卖到山区」为由要求同行。 李英达说那就去吧,还多个伴。 结果在考察过程中还是出现了岔子。李英达不小心从石台上摔了下来,腿划开好长一道血口子,看得男同事心惊胆颤。 而那个时候林朝阳去附近村落买水去了,四周空旷深野,只有男同事帮得上忙。 还是太痛,李英达没能忍住眼泪。抱着腿痛得哇哇直叫,男同事慌忙背起李英达说要回村医治。 于是先进行了简单的止血包扎,接着就二话不说背起李英达就走。 李英达真的很没出息,眼泪哗哗哗往下掉。男同事累得大汗淋漓,而李英达的正牌老公不知所踪。 深山没信号,也联繫不上。李英达就只能服从男同事的安排,一路趴在他背上被送到村里的小诊所。 林朝阳赶来的时候,李英达还在哭。 他二话不说就扔掉手里的水,一把把李英达搂入怀里。 第84页 李英达们就像分离多年的患难夫妻,李英达趴在他胸口,终于嚎啕起来。 等情绪慢慢平静,林朝阳就骂李英达性格奇葩,哭起来好丑,像条大鼻涕虫。 李英达没工夫搭理他,咬着手指头看着别处。 他又问你是不是一出事就哭了? 李英达微微点头。 接着林朝阳像是受到莫名的侮辱般,眉头紧蹙,扶着李英达的肩膀不停上下审视。 李英达说,男同事背我来的,我还在他背上哭了呢,怎么,谁让你总是张不到人。 林朝阳气得嘴唇发抖,他紧紧捏着李英达的肩膀,脸色就像一块过了期的猪肝。 过了许久,他才缓和下来。冰冷被柔软覆盖,他用尽力气地把李英达按在了怀里。 男人淡淡道,小傻瓜,以后要哭,也要在我怀里才对啊。 04 有段时间李英达很迷宫斗剧,爱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有一次吃饭,林朝阳不小心把碗打碎在地上。 顿时李英达就感觉机会来了,戏精上身道:没长眼的奴才!去!给本宫打扫干净再吃饭! 然后李英达一个人把所有盘子都舔干净,一点菜也不剩。 吃完就打着饱嗝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林朝阳满头大汗地打扫完碎渣,此时此刻正在厨房凄凉地煮泡面。 李英达心生笑意,忍不住又说道,都说本宫会□□男人,你说本宫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睁眼就看到林朝阳抱着大碗满眼幽怨地看着自己。 李英达继续闭目养神,自我陶醉ing.。 突然,一阵阴风袭来。什么东西泰山压顶一般骑在李英达身上,吓得李英达慌忙睁眼。 是林朝阳,他一脸冷意地看着李英达,双手摁住李英达的手,一副要逼宫的气势。 「你想干嘛?!」李英达沖他嚷嚷,以为他要打自己。 结果没想到他「哧熘」一声扒开李英达的衣服,「吧唧」一声在李英达脖子上亲了一口。 李英达受宠若惊。 倒是林朝阳镇定自如,开始解领带,脱衬衫。 李英达满脸娇羞,似从非从地看着他卖肉。 然后他又是「吧唧」一口,又是一个大大的吻。 林朝阳笑了笑,霸道地说,「和妃子通姦,算不算违反宫规?」 05 公司七夕节策划活动,李英达一直没有头绪。 那段时间过得很压抑,每天都加班到凌晨。 每次回家林朝阳都已经入睡,李英达蹑手蹑脚,和他之间的交流也变少很多。 有一次难得可以把工作带回家,主题已经浮出水面。李英达现在和陈柏青一起,为内部组织一篇调查问卷,初稿拟定之后,迷迷煳煳之间居然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毯,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灯。林朝阳坐在李英达旁边,双手在键盘上「哒哒哒」地敲着。 他在回答李英达的调查问卷,很用心的样子。 李英达轻轻掏出手机,在微信上说李英达醒啦,你把头转过来。 他放在桌上的手机轻轻震了震,李英达看见林朝阳对着屏幕淡淡一笑,但很快又把手机放了下来。 李英达又忍不住问他,你在干嘛? 林朝阳不理李英达,继续打着字。 最后李英达call了他一下,林朝阳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结果没想到他镇定自如地拿起手机走到书房外,公事公办地对李英达说了一声「餵」。 李英达顺水推舟,拿着手机凑到电脑前。 李英达说您好先生,请问您可以配合我做一个小小的恋爱调查吗? 他说可以。 于是李英达照着电脑上他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问:你这一生中最爱的人是谁? 他冰冷地挂断了电话,留李英达一个人发懵。 第二天李英达很早去公司加班。 出门时看见林朝阳那一栏「正在输入」,直到临近中午,他还是「正在输入」。 李英达想他一晚上都没理李英达,是不是生气了。 心想自己真是神经病,明明咫尺之间的距离,还要发微信打电话装作很浪漫的样子,未免太小孩子气了。 傍晚和同事因为工作分歧吵完架,林朝阳来电,第一句话就气势汹汹,说李英达怎么今天一天都没理他。 李英达百口莫辩,委屈得浑身发抖。 顿时觉得自己过得好不顺心,什么都不如意,心力憔悴。 林朝阳顿了顿又说,昨天晚上你在电话里问的那个问题,你回家再告诉你。 可惜环时不可避免地又要加班,李英达到家已经是凌晨。 男人静静坐在沙发上看《人与自然》,手里拿着手机。 关上门的那一刻,手机「嘀」一声提示。 林朝阳的「正在输入」终于变成了一句「是你」,它静静躺在未读消息里。 06 搬进泾川新家的第一夜,李英达问他,想好要和我过一辈了吗? 林朝阳俯在耳边,微微颔首。 此时两人四目相对,十指连心。 李英达觉得一辈子最浪漫的的事就是遇到林朝阳,并且从不后悔爱过这么一个人。 在两月前那场隐秘的小型婚礼上,他当众献吻。素日遇事风云不惊的林朝阳面对宾客也忍不住瑟瑟发抖,吻技生涩。 第85页 在互相宣誓的环节里,男人的眼睛里藏满星星。 十八九岁,李英达躲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一个人看《小王子》。 玫瑰花般美好的爱情从不敢幻想,风花雪月,从未临幸到李英达的生命里。 二十四岁,李英达走在回国大军的汹涌人潮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班,步伐飞快,转身就遇到了林朝阳。 二十六岁,他们如愿以偿地生活在了一起。生老病死都无法将两们分离。多少人在羡慕他们的爱情。 十六七岁,天各一方,李英达还是个长着青春痘的小男孩,林朝阳还是个也长着青春痘的还小男生。 天知道会把李英达和林朝阳安排在一起,你看,他们是多么拼尽全力地爱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