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龙使我差点身败名裂》 第1页 《养使我差点身败名裂》作者：微如纟【完结】 文案： 荣纪海不太明白自己还算是规规矩矩的人生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错，让上天一时兴起在他将要放弃时让一头龙从天而降，把他刚刚收拾好的院子砸得尘土飞扬。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马上拨通报警电话，或是其他什么能管到这块——谁知道什么有关部门能管一头龙——的电话，以防他的小命葬送在这样的庞然大物口中。 但鬼使神差的，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头同样好奇地盯着他的生物，回忆起自己模煳的童年往事。 他伸出手，碰到了龙坚硬冰凉的鳞片，那头龙没有张开血盆大口，只是沖他的脸上喷了一股灼热的鼻息。 龙留了下来。 然后，荣纪海发现，这是个错得不能再错的错误。 第一周，一人一龙相安无事，荣纪海甚至找来了足量的医疗用品用以治疗龙的伤口，龙非常温顺，好像那满口的尖牙只是用来嚼硬质植物的小工具，从来不会用来扎进什么动物的血肉里。 第二周，一人一——半龙，如果依旧能称得上相安无事的话。荣纪海看着那具不甚熟练的人类身体，沉默半晌，还是选择小心翼翼说出真相：「人类的身体，应该不会有单边翅膀，也不会一只手一只爪子，当然也不会有尾巴……你觉得呢？」 第三周——这回终于是两个完完整整，没有多也没有少的人了，相安……出事了。 休——那头龙的名字，颇为无辜地用那双没能彻底变化的龙瞳盯着荣纪海，顺从地让对方扣紧自己的手腕，关心地询问： 「你之前好像很喜欢我的尾巴和角，我可以再变出来的，你想摸摸看吗？」 荣纪海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休的侧颈，那里还有一片未消退完全的鳞片纹路。 然后他张开嘴，就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在传说中作恶多端喜爱吃人的龙那样，狠狠咬了上去。 【高道德感但也怀有私情的攻x生人勿近但对攻过分包容的受】 内容标籤： 强强魔幻 正剧 搜索关键词：主角：荣纪海，休·珀希菲塞特 ┃ 配角：很多 ┃ 其它：强强，he 一句话简介：各位，我捡到了一头龙 立意：万物共享一片天地 第1章 第一天·降落 荣纪海疲惫地嘆了口气，按掉还在不断发出声音的电话，缓步走到窗前，沉重地倚了上去。 自他请辞后搬到这深山里休养已有一月有余，奈何那边依然像块牛皮糖似的每天一个电话不漏，话里话外都是希望他能回去。 可还能回去干什么呢，他已经受够了。 荣纪海麻木地再次拉黑这个新号码，三十来个荣耀席位的黑名单中又添一席，认真考虑着是否该改用白名单来杜绝黑名单席位不断膨胀的情况。 他倚着窗户看了会儿自家的院子。 他对亲手侍弄园艺并不感兴趣，这栋别墅的上一任主人显然有着与他截然相反的爱好，却因为搬家事宜与一个多月的闲置，原本花团锦簇的院子现在已然乱成一团，枯萎的根系七零八落地萎缩在干涸的泥土上。地面因搬进搬出的几番摧残，脚印与泥印混杂在一起，间或夹杂着被踩得稀烂的，看不出颜色的花瓣。 是该好好清理一下了。荣纪海想。 否则这些迟早会加入他的噩梦中，跃升成为每天的骚扰电话之外第二大让他心烦的事情。 他低头看了看表，距离晚餐还有几个小时，应该足够他简单清洗一遍院子的地面。 至于花盆里枯萎的植物？暂且让它们自然腐化成为下一代的肥料吧。 虽然他并不确定那些花盆里会不会有下一代。 荣纪海撑起身子，挽起衬衫袖子，也不打算换件衣服，便下楼找了根水管开始清洗院子。 好在这院子虽然很大，但毕竟他能够注意到的范围不大，而上一任主人大概精力有限，只在大门处的区域做了些装饰，荣纪海便也顺理成章地只清理了那块区域。 一切结束时，荣纪海低头看表，满意地发现只花了两个小时左右。 变故就在他低头的这几秒之中发生。 如果一切重来……好吧，其实即便一切重来，荣纪海也毫无办法阻挡接下来这一切堪称魔幻的事情，如歷史车轮那般坚定滚来。 起初荣纪海只是觉得身上阴凉不少，偏头发现是自己身上与周围落了一片阴影。 大概是云吧。他没有在意。 直到空气被搅动割裂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然而没有等到他抬头查看异样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便毫无预兆地，堪称平稳——甚至过于稳重地，降落在他面前。 庞然大物的体重与被搅动的空气毫不意外地在他刚刚清扫完的院子上扬起一片尘土，覆盖在已经干了半边的地面上，让这一切显得更加脏乱了。 荣纪海茫然地低头看着地面，又抬头——再抬头，费力地仰望那个他曾见过无数次的头颅。 巨大的一对翅膀，顶端弯曲下锋利的骨刺，即便是看上去脆弱的翅膜上也流连着坚实的奇异纹路，整个身躯几乎覆满了黑得发亮的鳞片，四只同样硕大的利爪安安稳稳地紧扣在泥地里，爪间塞满了泥土，和一些荣纪海不愿深想的深红色碎片。 荣纪海的头髮被吹乱，是那颗头颅弯了下来，费力地与他的眼睛保持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第2页 那对泛着代表了神秘力量的角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斑，再往下一点的那对金色眼瞳里，是尖利竖着的，几乎要将他吸入进去的，深渊一般的龙瞳。 「龙……？」荣纪海喃喃着，像一个普通人类突然被告知这个世界真的有魔法那样愣在原地，甚至来不及唤醒脑海中的求生本能。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马上拨通报警电话，或是其他什么能管到这块——谁知道哪个有关部门能管一头龙——的电话，以防他的小命葬送在这样的庞然大物口中。 但鬼使神差的，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头安静，同样好奇地盯着他的生物，过往几乎已经被他忘却的童年往事唿啸着袭来，几乎让他看不清眼前这头真实存在的，并没有朝他发出怒吼的生物。 如果这样做的话，一切都会改变吧。荣纪海屏住唿吸，曾梦寐以求又黯然落灰的幻想此刻真切地挡住了阳光。 他想起那天亲手递交的辞职文书，想起曾被他隔绝在外的欢唿庆贺，想起他每一次精神疲惫地回到房里，打开那本古籍的日日夜夜，想起无数道看过来的，古怪又嘲笑的目光，想起有人曾对他信誓旦旦地吼： 「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吗，不！可！能！」 如果这样做的话，一切一定会有所改变。 他伸出手，摸上龙的面颊，碰到了龙坚硬冰凉的鳞片。 那头龙并没有因为他的冒犯张开血盆大口，仅仅只是沖他的脸上喷了一股灼热的鼻息，然后后退几步，像只温顺的绵羊那般伏身下来，以便荣纪海更方便地触摸它头颅上每一个角落。 荣纪海着迷似的伸出双手，几乎是要将那巨大的头颅拥进怀里，却在沉迷前因龙的姿势改变注意到了什么。 「等等，你……受伤了？」 荣纪海侧过身，查看龙的颈侧那道深而重的撕裂状伤口，那里因内部的血液凝固已久，已经由红转黑，这才让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异样。 再抬头时荣纪海又在龙摊开的翅膀背面发现了新的伤口，那里的翅膜同样有着纵横交错的撕裂伤痕，只是大概没有颈侧那样深，并没有将整片翅膜刺穿，但在那些伤口上焦黑一片的痕迹，昭示着翅膀上的伤也许不只是物理撕裂伤那么简单。 荣纪海被龙的身躯挤在头颅与房子墙壁之间，受限的活动范围让他无法查看更多。 抱着些微妙的心思，荣纪海试探地摸摸龙的鼻子，再次受了股鼻息后问道：「你需要治疗吗？也许……我可以帮你。」 龙状似疑惑地歪头，似乎不太明白眼前这个小动物叽叽喳喳地在说些什么。 果然听不懂吗…… 荣纪海早已有所预料，便费力地伸长手臂去够颈侧那道伤口，只一触边缘，龙便小小地挣动一下，吻部微微张开，露出里面交错整齐的龙牙。 龙低吼一声，似在警告。 荣纪海像是已从先前那怔愣又着迷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此刻只是淡然地一手扶住龙的下颌，毫不在意拇指已经深陷入龙牙缝隙内，一手放轻了力道，在稍稍远离伤口边缘的鳞片上来回抚动。 黑龙的眼睛眨动了一下，荣纪海不确定它是否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下一秒，它轻轻偏头，让荣纪海的手指远离自己的尖牙，復又合上嘴，收起四肢，安稳地卧在地上，脖颈伸长又侧过去，让自己十几秒前还不让碰的伤口清晰地暴露在荣纪海面前。 「啊……」荣纪海一下有些手足无措地伸手又放下，抬头看向屋内，有些混乱地回忆家中是否有医疗箱。 不对，龙的伤口能用人类的药物治疗吗？ 荣纪海迷茫地想开口问，却又想起龙压根听不懂人类语言，便只好作罢，尝试着挪动身体，想对龙表达自己要离开一会儿的动向。 只是那头黑龙已然安然地阖上龙眸，似是完全不在意荣纪海接下来的动作。 荣纪海愣了一下，无奈地笑笑，伸手摸摸龙的鳞片权当打了招唿，便侧身返回屋内寻找医疗箱。 好在医疗箱确实有如荣纪海记忆里那样被存放在客厅电视柜下的抽屉里，荣纪海弯腰取出来时，眼角余光瞥见口袋里手机的稜角。 他直起腰，犹豫一瞬，还是空出一只手抽出手机，点开了录音软体，又好好地塞回去，这才抬脚往门外走。 好在龙依然好端端地待在原地，并没有如每次幻梦那样一转眼便消失在阳光下。 荣纪海拎着医疗箱靠近，看看黑龙紧闭的眼睛，抬手轻轻碰上伤口边缘。 这次，龙没有任何动静。 若不是它的身躯还在稳定地起伏，荣纪海几乎都要以为龙是不是已经永远沉睡下去了。 荣纪海将医疗箱放在地上，从中取出碘酒和酒精，面对着对于药品分量而言过于大的伤口犯了难。 「算了，起码得把尘土清出来……」他喃喃自语，熟练地夹了一大团棉花用药物沾湿，细緻地挨上伤口，一点点将伤口边缘与内部的尘土粘起来。 发黑的陈旧血液被软化粘走，露出底下鲜红的血液。好在大概是龙的自愈能力起了作用，那些血液仅浅浅地被含在伤口中，没有要继续流下来的迹象，大概是底下的伤口已经自愈了个七七八八。 稍微处理了颈侧的伤口，荣纪海又往后走去，靠近龙收拢在身边的翅膀。 那些痕迹是……荣纪海皱皱眉，伸手虚虚地盖在那些焦黑痕迹的上方。 第3页 翅膜上的撕裂伤并没有颈侧严重，虽然翅膜上也布满了细小的血管，但显然这头龙的翅膜韧性足够强悍，甚至没有任何血迹。 但这些焦黑……不像是…… 荣纪海摇摇头，打断自己的思绪，正想收回手，目光却被翅膀上弯曲的骨刺吸引。 他顿了一下，着魔般伸手握住骨刺，奇异的是，这骨刺并非想像中冰凉，而是温热着散发什么看不见的能量。 他眨眨眼，用了点力一扯，那已有四个人类身体拼在一起那般大的半边翅膀被他扯动着往他那边一歪。 龙的头颈动了一下，荣纪海沉默地等待着。在他的预想中，龙大概会被他这过分的戏弄般的动作惹怒，进而攻击他。 但没有。 龙只是疑惑地转过脑袋，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翅膀，龙瞳又聚焦在荣纪海的身上，上下打量半晌，又并不在意地转回去重新伏在地上。 荣纪海微微哑然，手无意识地握紧还未放开的骨刺，那温热的触感顺着他的手臂丝丝包裹住他早已冷透的心脏，他几乎幻觉一般感受到骨刺内部传来了龙有力的心脏跳动的搏动感，如同心脏起搏器让他的心脏也重新跳动起来。 一切一定会有所改变……吗。 荣纪海几乎是朝圣一样闭上双眼，慢慢环抱住龙的翅膀边缘，额头抵在骨刺上。 良久，他感到身侧的躯体微微颤动着，一股熟悉的灼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侧，有个大东西轻轻拱了拱他的侧腰。 荣纪海睁开眼，转头对上那双金色的龙瞳，明明从来都代表着攻击性与狩猎本性的竖瞳，此刻却浸染了温柔一般的感情。 是幻觉吗？ 荣纪海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放下手，轻轻拍了拍龙的鼻子上方。 「谢谢你。」 龙专注地凝视着他，吻部微微上抬，轻柔地拱进荣纪海的手心。 第2章 第一天·第一段录音 荣纪海给龙的翅膀简单用酒精消了毒——虽然他并不清楚龙是否真的需要消毒这项工序。 龙全程的大多数时候只是闭着眼，分不清是睡着了还是只是休憩。荣纪海没有见过龙睡着的样子，哪怕是古籍里也同样。 因此，他在一次进屋时悄悄在二楼窗台架上摄像机，镜头俯视着对准龙的位置，虽然拍不到龙的全貌，但聊胜于无。 等处理完龙的伤口，即便不用看表，荣纪海也知道大概已接近晚饭时间。 他抬头看看天色，略微昏暗下来的天光令浑身漆黑的黑龙逐渐隐入环境，若不是屋内从窗口漏出的灯光打在那些光滑的鳞片上，恐怕等天再黑一点，以人类的肉眼便再也发现不了龙的存在了。 「得定更多的药了啊……」荣纪海提起轻了不止一点的医疗箱进屋，靠坐在沙发上。 他拨通市区内朋友的电话，漫不经心地简单打了个招唿便直入正题：「你现在还在市里吗？」 「在啊，怎么，退休一个月了终于良心发现要请我去你那大别墅里做客了？」 「啊，」荣纪海偏头盯着医疗箱，「算是吧，作为登门礼物，你顺便——」 不对。 荣纪海突然止住话头，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常识性错误——正常人的家里是不会有一头龙在院子里欢迎客人的。 「——算了，我想了一下，这栋别墅还不到能接待客人的时候。不过作为提前的登门礼物，你帮我进购多点外用伤药，明天我进市区找你取。」 「等等等等——你几秒前是打算答应的吧？什么叫『还不到能接待客人的时候』，难道我还要等你的别墅长大直到能独自见陌生人吗？」 荣纪海为友人脱线的思维默然一瞬，「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好心提醒到。 「啊对，我是想说，怎么突然要伤药了，受伤了？还是说他们又——」 「唐。」荣纪海的声音冷了下来，警告意味地喊友人的名字。 「……好吧好吧，我不提就是了，你可真敏感……我明白了，明天你什么时候来？」 「早上十点，一会儿发给你药品信息和数量，拜託你了。」 那边简直是故意地嘆了好大一口气，「谁让我欠你的呢，希望你的别墅能赶快成年，我长这么大还没住过深山里的别墅呢。」 聊完了正事，荣纪海的语气略微放松下来，凝视着敞开大门外一动不动的几片龙鳞出神，「我应该有说过你的比喻很烂……你小时候住的地方比我的别墅气派多了吧。」 「那不一样！拜託，深山哎，你知道山里的生态种群有多丰富吗？」 眼看着话题越走越远，荣纪海熟练地打断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确定如果你想的话，完全可以自己进入世界上所有山的深处——而并不需要我的同意。」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软了下来，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这一个月，是只联繫过我吗？我是说，其他人——」 「你知道我和绝大多数人并不对付。」 「……有时我也会想，要不是我因为我那被嘲笑的好奇心选择了中立，也许你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把我拉进黑名单。」 荣纪海稍微回忆了一下，「以你的狂热程度来说，你假设得没错。」 「所以，你确实没出什么事，对吧？」那边突然正色起来，「我知道你并不完全信任我，只是因为我的立场并不被你算作敌人，但作为我单方面认为的朋友，我希望你不是在做些铤而走险的自杀式行为。」 第4页 荣纪海听到门外的龙动了动，可视范围内的那几片鳞片挪动了位置，大概是龙换了个姿势。几秒后，一只龙瞳代替了鳞片嵌进门框间的虚空，一瞬不瞬地盯着荣纪海的方向。 他无意识地笑了笑，回望着龙瞳，「我没事，」起码暂时不会有事，「放心吧，至少我不会做拉上全人类陪葬的事情的。」最多也就是我自己被阴晴不定的龙吃掉。 「……虽然总觉得你在隐瞒些什么，但……好吧，你知道的，如果你依然还想做些什么，你可以随时来找我，在这方面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嗯，我明白。谢谢你，唐。」荣纪海低声回应，先一步挂掉电话。 手机屏幕回到主页时，他瞄到通知栏角落里代表正在录音的图标，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向门口走去。 龙瞳随着荣纪海的靠近缩小了点，大概是龙稍微远离了大门，好将荣纪海的全身纳入视野范围。 荣纪海没有出门，只是停在门口，龙又退远了些，这下整个头颅都能被看到了。 「你不打算离开吗？」荣纪海轻声问道，即便他明白龙听不懂人类语言，所以他的问题不会得到任何回答，「不离开的话，我不能保证还会做出些什么……」 龙沉静地注视着他，一人一龙就这样沉默着对视了好一会儿。 最后荣纪海首先后退一步，「好吧，不管你离不离开，如果我再不吃点东西，先离开的可能会是我。」 他正准备转身走向厨房，给自己做点足以果腹的简餐，龙却突然低鸣了两声，重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龙这次的低鸣与先前伤口被触碰的吼声不同，最后一声尾音上扬，整体龙吟虽然低沉，却也比吼声音调更高更轻，倒更像是哼声了。 荣纪海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他神色奇怪地定在原地，牢牢盯着龙的一举一动。 龙在低吟后又歪头看荣纪海，见荣纪海没有任何动作后，它直起身体，消失在门框视野里，令荣纪海不得不上前几步走出门。 龙伸长脖子左右看看，几乎没有任何挪动，抬起一只爪子伸进院子外稀疏的小树林里，不消几秒便收了回来。 得益于二楼窗台的灯光，荣纪海隐约看见龙的爪间似乎夹着什么小东西。 很快他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龙把爪子轻轻放在荣纪海面前，可以戳破几乎所有硬质金属的利爪，此时却只被用来当做那只兔子囚笼，以一个没有伤害到兔子的力道将它困在爪间，动弹不得。 荣纪海梦游般地向前几步，看着那只还在尝试挣扎的兔子，「这是……」 看他依然没有什么动静，龙又歪歪头，喉间发出一阵「咕噜」声，下一秒，荣纪海面前的爪子便作势要收拢起来，杀死那只可怜的兔子。 「等等——」荣纪海回过神来，以防龙听不懂他的话，同时迅速将手伸进爪间试图阻止龙的动作。 利爪的收拢趋势如他所愿那样停下了。 荣纪海脑内划过了无数动物报恩以及宠物给主人送猎物的案例，不可置信地抬头寻找龙的眼睛，「你、你是在，给我找食物？」 龙再次歪头。 荣纪海福至心灵，将数十秒前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在脑海中回溯一遍，最后他半信半疑地出声试探：「吃的？」 这一次，龙再次发出了那样声调奇特的低吟，龙首微微垂下，像极了人类的点头。 荣纪海条件反射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又担心龙发现他的动作似的迅速放开。 他慢慢地触碰还被困在龙爪间的兔子，小心翼翼地将兔子抱出来。 「谢谢……？」荣纪海不确定地道谢，但显然龙听不懂这个词彙——它又歪了歪头。 荣纪海思索一阵，一手抱着兔子，腾出一只手去抚摸那只爪子上的鳞片。 龙顺着他的动作重新趴伏下来，闭上了眼。 荣纪海一手牢牢掌控着手里的兔子，不知为何兔子在他手里安静异常，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限制住了行动，比在龙的爪间里时还要乖上几分。 他古怪地凝视了龙一会儿，赶在龙察觉到他的异常前又抬脚进屋，虚掩上门，避开了龙的可视范围。 荣纪海环顾客厅，最后找了个纸箱子将兔子暂时存放在里面，自己则再次坐回沙发上。 毫无疑问，龙对「吃」这个字是有明确固定反应的，它听得懂人类语言中的这个字。 但为什么？ 荣纪海逼迫自己尽可能地去回忆那些他并不想留存在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但除了一片令人作呕的血色外，毫无收穫。 或者，难道这头龙曾经与人类一起生活？但若是那样，它能听懂的应该不只有这个字才对…… 还是说，只是我没能试出来其他的？ 荣纪海握紧双拳，突然想起些什么，拿出手机结束录音。 他将录音文件点开，简单剪辑一下，精确保留了龙发出声音的那几段录音，点开邮箱打包发送出去。 做完这一切，荣纪海长处一口气，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手正因情绪激动微微发抖。 他向后仰倒瘫在沙发靠背上，客厅天花板的灯光直射进他眼底，他却不闪不躲，自虐一般盯着光源，像是在长久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烛光。 一切一定会有所改变……是的，它已经发生了。 第5页 荣纪海终于抬起手臂盖住双眼，黑暗下来的视野里，他的眼皮盖住灼痛的眼球，不久便变得过于湿润，温热的液体缓解了一些灼痛干涩的眼球，又在眼底烧起一把大火，将那些曾滞留的退缩与逃避尽数烧毁。 他终于看到了未来的希望，那前所未有的清晰。 荣纪海冷静了一会儿，总算被隐隐作痛的胃唤醒自己原本的目的，起身慢慢朝厨房走去——当然不会真的去吃那只兔子。 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 所以那头龙……需要吃东西吗？ 第3章 第二天·对赌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有这样的力量却只想着逃避现实，太让我失望了……」 「听说你就是那个——啊别这样瞪着我，其实我和你一样……」 「……是吗，我其实也……但是，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果然还是没法实现吧，不然你也不会找到我了，我这种只敢在心里想想的人……」 「退役？我不同意！」 「你要当逃兵吗？」 「你的自私，你那所谓的梦想，总有一天会让全人类为你的天真陪葬！」 …… 荣纪海慢慢睁开眼，唿吸微乱，却没有任何被噩梦打搅好眠的烦乱之色，只是静静放松四肢，平躺在床上。 良久，他才将昨天的记忆在脑海里条条码好，撑起身子时看了一眼房里拉上的窗帘。 昨晚睡前，他再三思索，还是选择拉上了窗帘——不然要是第二天一觉醒来看到一只大眼睛瞪在窗户上，那也未免过于惊悚了。 荣纪海简单披了件外衣，走到窗前，右手抓紧布料时短暂地软弱了一瞬。 他微微屏住唿吸，轻轻拉开一条缝。 那头大黑龙还好好地睡在自家院子里。 他唿出一口气，全身肌肉总算彻底放松下来。 待他洗漱完毕后，时间刚好来到七点。 荣纪海下到一楼，开了点门缝往外查看，有点意外地发现龙还睡着，没有醒来的徵兆。 龙会睡这么久吗……荣纪海微微皱眉，习惯性想拿出手机，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下，顿了几秒后嘆了口气，收手作罢了。 一个月果然还不足以改变过往十几年的习惯啊…… 他确认东西都带齐了，便打开门往外走，路过龙横在地上的尾巴时被挡住了去路。 对了，该跟它说—— 荣纪海张张口，话却突兀卡在喉咙里。 「又忘了……你根本听不懂啊……」荣纪海垂下头，闭闭眼将汹涌而上的情绪压下去。 他摩挲着手机边缘，忍下了再次查看毫无动静的邮箱的欲望，抬脚时眨眼间便迈过有他膝盖高的粗壮龙尾。 走出院门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几乎空了的医疗箱在昨晚龙睡下时便被他摆在龙的龙角旁，龙一醒来便能看见。 这是一个赌局。荣纪海转身走向车子时想。 它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它会留下吗？ 或者等他们再次相见时，会是在某个城市的废墟之上？ 荣纪海打开车门坐进去，得益于自家院子还算高的院墙与龙休息时的姿态，从外看时倒是完全看不到龙的任何部位。 最起码在龙醒来前，他不会因为被发现收留传说中生物被什么保密局逮过去质问。 他启动车子，绝尘而去。 发动机的响声并不算大，但院墙内的龙依然睁开了一只眼睛。 它确实第一眼就看到了医疗箱，鼻间杂乱的气息中，属于那个人类的气息正渐渐变淡。 龙眨巴了一下金瞳，将头颅换了个方向，闭眼继续躺了下去。 —— 山里山路崎岖，虽然先前为了建那栋别墅以及诸多日常生活设施，曾经修过一条足够宽且平稳的大路，但久失维护依然让那条路淹没在了沙土之下。 当荣纪海开车下山，通过高速进入市区时，正好过了两个半小时。 他点开手机，唐已经发来了见面地点——一家速食店的室外。 荣纪海循着导航开过去，面对路边一闪而过的那套熟悉的服装欲言又止。 他停好车，走向坐在一张桌子前的友人。 「嘿！荣！好久不见啊！」友人热情地隔了段距离便大声唿喊他，本就引人注目的服饰，此时因服饰主人的举动更加显眼。 荣纪海嘆了口气，加快几步靠近。 唐是来自一个濒危家族的女性，八年前不顾家族阻拦来到这边工作。人不坏，能力强，就是性格时常让人捉摸不透，哪怕与她相识六年的荣纪海都无法准确把握这位朋友的一些突如其来的「灵感」。 「怎么穿着这身衣服就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荣纪海在唐的对面坐下，目光在对方身上那套布料堪称坚硬的服装上游移，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空。 唐很快笑着摆手，「没有没有，一切平静。但你不觉得这身衣服很适合外出吗？特别是我听说最近这个市里有什么雨夜杀手呢，穿这个肯定不会受伤。」 荣纪海沉默了一下，决定不去继续纠缠如果真遇到所谓的「雨夜杀手」，究竟是哪方比较危险的问题，他迅速切入主题：「药都买齐了吗？」 「齐了齐了，你这需求量也太大了，我找李的时候，他还问我是不是饲养了什么大型勐兽呢。」 第6页 严格意义上来说，可能是超大型勐兽吧。 荣纪海接过唐从身后拉出来的行李箱，动作间唐犹犹豫豫地问他：「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李呢？我记得他不是也——」 「他在两年前就自行退出了，不然你以为他的右臂是怎么没的？」 荣纪海语气平平地打断唐的疑问。 「什么？他的右臂是——」唐身体勐地前倾，瞪大了眼睛，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靠上椅背，「难怪……明明他那么弱却能说退就退，原来……」 荣纪海哽了一下，无奈地指正道：「你对他的评价，不要当着他本人的面说。」 唐解开了自己的疑惑，此时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这有什么关系，因为他确实不在乎，我才会这么说的嘛。要我说，你就是太畏手畏脚了，明明他从来不觉得你有哪里对不起他，真要说，倒是他欠你保护费呢。」 荣纪海垂下眼睑，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微微倾了身子，做出要走的动势，「『保护费』这种词不要乱用……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从这里过去要近三小时，以免我饿死在路上，有什么事就电话联繫吧。」 「哎！……哎呀，好吧好吧。」唐跟着荣纪海站起来，衣服上在阳光下流转着奇异色彩的流苏晃动着。但荣纪海早已不是六岁时会对这些东西感到好奇与嚮往的小孩子了，因此他只是目不斜视，好好地依照基本社交礼貌对上唐的眼睛。 「谢谢你，唐，帮大忙了。」 唐潇洒一挥手，「这有什么，毕竟之前我也没能帮到你，现在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喊我就好，只要我能顾得上。」 她转头欲走，临了又不死心地最后问一句：「荣，你……真的放弃了吗？」 荣纪海微微一愣，瞳孔微散，停滞了一会儿。 他迎着唐那双不需要在阳光下也非常明显的琥珀色眼瞳，最终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率先转身，挥手告别。 —— 小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开时，荣纪海在脑内预设了无数种可能遇到的最坏情况——龙毁了他的房子离开了，又或是火光与黑烟扬起半边天，亦或是龙满足地继续在院子里趴着，只是齿间已沾染了来路不明的血液…… 因此，当他走进院门，发现龙只是好端端地卧在地上，舔舐着自己的爪子，而那上面没有任何残留的血液迹象时，他暂时松了口气。 不过，原来龙是会舔自己爪子的吗？这么爱干净？ 他半信半疑地拎着行李箱靠近龙，行李箱轮子滚在地面上的「咕碌咕碌」声吸引了龙的注意。 龙把它那头颅凑过来，荣纪海敏锐地发现那对龙角似乎比昨天更亮了，靠近时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在阳光下几乎流转出火苗般的光彩。颈间的那道伤口看不太见全貌，不过似乎癒合了些。清理了尘土与氧化的血迹后，光线良好且离得足够近的话，甚至可以看到伤口里鼓动的肌肉组织——健康而充满活力。 龙自喉间发出一声熟悉的「咕噜」声时，荣纪海才想起自己没有打开录音。 但他已经大致能猜到这个声音代表了什么了。 荣纪海就地打开行李箱，虽然清楚龙可能听不懂，他依然自然地向龙介绍这一行李箱的药物：「这是你的伤口要用的药，翅膀上的伤也需要进一步处理才能彻底癒合，否则你可能会被这些伤拖累，甚至可能会死。」 他有意夸张了龙的伤势情况，清晰吐出每个字词时，他一手拿出手机打开录音，目光上抬，专注地盯着龙的反应。 直到最后一个字音发出，龙才有了动静。 这一次它似乎同时用到了鼻子出气，低沉地，甚至在荣纪海的感知中也许夹杂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龙从身体内部像是爆出一团火球那样吐出短短一声吼叫，在最后又连带了点喉咙肌肉收缩放松而发出的「咕噜」声。 荣纪海微微干咽一下，清了清嗓子，再次试探道：「当然，也许没有那么严重，但这段时间还是治疗一下更好，不然如果真的——死了的话——我会难过的。」 龙静静盯着荣纪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荣纪海嘆了口气，将要放弃时，龙突然凑过来，吻部在荣纪海的发顶碰了碰。 荣纪海茫然地抬头，龙却已经歪过头，开始打量箱子里的药品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荣纪海抬头看看二楼窗帘大开的窗户，那里充了一晚上电的相机正在正常运转中。 他提醒自己记得将这一段剪切下来发过去，便弯腰拾起一瓶酒精，拍拍身旁龙的下颌，「来吧，让我看看你的伤。」 龙转过头颅，正当荣纪海要上前几步靠近龙的脖颈时，左臂突然一阵刺痛。 他的左手条件反射握紧，行动几乎要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反应，强大的理智却先行替荣纪海松开了手掌。 他忍痛转身，不出所料地发现自己的手臂正被龙卡在嘴间，尖利的龙牙已刺破了衣物，在皮肤上压出一小块凹陷。 「……怎么了？」荣纪海镇定地询问，右手干脆扔下瓶子，摸猫似的伸手抚摸龙的下颌与吻部边缘，好似相信龙只是在与他调皮玩闹。 龙很快便放开了荣纪海的手臂，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就着这个姿势将头搁在地上，如昨天那样露出脖颈处的伤口。 荣纪海背对锐利的龙瞳，捡起地上的酒精，利落地上手开始消毒。 第7页 他没有回头，但他清楚地知道，龙始终盯着他的背影。 而他不知道的是，龙在昨晚也曾这样，久久地凝视着那扇窗帘紧闭的，自己卧室的窗户。 第4章 第二天·试探 荣纪海将镊子消毒，娴熟地在龙脖颈间的伤口里查看更深处的情况。 用镊子在伤口里翻找时，荣纪海特别留意了一下龙的状态，发现对方好似根本感受不到痛楚那样，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明明最开始只是碰到边缘就要威胁我来着。荣纪海暗自腹诽道。 「嗯？」荣纪海的手顿了一下，镊子小心翼翼地翻开眼前的一层肌肉组织，在被撕裂的伤口的最深处，血液里似乎残留着点点萤光。 他将右手的镊子转移至左手，正想覆上去查探一二，龙鳞冰凉的触感冰得他一激灵，理智回笼决然地掐断了如同膝跳反应的动作。 荣纪海稳稳唿吸，佯装镇定地侧目去瞄龙瞳，那大大的探照灯般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比监控摄像头还要敬业地锁定着他。 无法，他只好努力克制住好奇，从医疗箱里扒拉出一瓶膏状的药品，拍进手里便往伤口上煳。 「嗷呜~」 荣纪海一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不然怎么会从龙的喉咙里听到类似犬科动物撒娇的声音？ 他手上动作一停，探究地去找龙的吻部——那里紧闭着，完全没有曾张开发出奇怪嚎叫的迹象。 犹豫半晌，荣纪海选择无视那奇怪的声音。 满掌的药膏最外层的颗粒刚碰上伤口，荣纪海身侧又传来一声「嗷呜」。 这回没法坦然无视了。 荣纪海放下手，先将掌心小心远离了自己的衣服，防止习惯性动作给衣服煳了一片。 他转过身去看龙，龙的吻部依然是紧闭的，龙瞳也颇为无辜地一动不动，连瞳孔所在位置和大小都与荣纪海上一次看到时一模一样。 「怎么了？不想涂这个吗？」 荣纪海绞尽脑汁猜测龙的意图，伸出手臂将掌心摊开在龙头面前。 这回龙总算有点大动作了，它将将偏头躲过快要伸到它嘴边的手，明晃晃一副嫌弃之意。 荣纪海忍不住笑出声，「奇了怪了，这药膏先前还用来治过猫猫狗狗甚至小鸟，应该不至于引起这么大排斥反应才对啊。」 他向前几步，刻意硬是要把手心往龙头边凑。 龙似是实在受不了，突然张口想咬，尖牙的影子刚落在荣纪海的手臂上，又被那药膏迅速熏了回去，后爪一发力，直接坐了起来。 荣纪海这回追不到了，只好四处看看，把手心里的药膏在院子墙角的水管处洗了，两手摊开以示诚意：「好吧，我不用那个就是了，别躲了。」 龙瞳顺着他的动作移动着，直到荣纪海摊开干净的手心，龙才慢吞吞地重新趴下，只不过吻部在掠过荣纪海面前时，张了张嘴，露出那一口大尖牙晃了一晃。 这熟悉的感觉令荣纪海不由得又笑笑，眉眼放松下来。他毫不在意龙幼稚的恐吓方式，主动凑上去摸摸其中一颗大牙，「真像个小孩子……」跟他认知中的龙完全不一样。 龙抗拒那些药膏，荣纪海只好息了试验的念头，转而去查看翅膀。 大概几次的看伤流程还是培养了些默契，身后的龙见荣纪海放弃了自己的脖子，便熟练地挪动自己半边翅膀，减少了些荣纪海的脚程。 荣纪海一手按住骨刺，施力带动翅膀下压，不出意料地发现翅膀上那些焦黑的痕迹依然没有任何癒合迹象。 他一手抚上去，动作轻柔地用指尖拂了拂，若有所思地低头沉默了。 见人拉着自己的翅膀久久没有动静，龙动动背部的肌肉，带动翅膀一掀，差点把荣纪海给掀得跌坐在地。 「……你这脾气长得有点快啊。」荣纪海扶住龙的身体站稳，话是这么说了，他的脸上却毫无困扰之色，反而愈加柔和了。 他最后看一眼翅膀上的痕迹，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摇头道：「抱歉，这个伤……我暂时治不了。」 虽然这头龙应该还是听不懂。 但荣纪海扶着龙的手无意识地摩挲手感挺好的龙鳞，习惯了那冰凉后，这个动作比起是在安抚龙，倒更像是在安抚他自己了。 龙确实没听懂，老样子歪了歪头，看了荣纪海半晌，尾巴凭空一甩，越过荣纪海身侧时，那力道掀起的风浪让荣纪海用了九成力才勉强抑制住自己防御的欲望。 他只是一手按在鳞片上，僵硬地立在原地，等着看龙究竟想干什么。 尾巴最后弯了个大圈，将荣纪海圈在龙的身侧，尾巴尖恰好落在荣纪海面前。 这……又是什么意思？ 荣纪海没有养过猫猫狗狗或是任何其他宠物，不过前同事倒是有带过自家猫狗到工作现场去，他偶尔路过时总能看见前同事自顾自用人类语同自家宠物无障碍交流。 人与宠物交流的本质大概就是靠赌和自信吧，荣纪海有些无奈地想。不过很遗憾龙并不是他的宠物，而他的目的……也不只是照顾落难的可怜小动物那么简单。 他打起精神尝试试探龙这一举动的用意，首先便弯腰把眼前的尾巴尖搂进怀里，不怎么费力地抬了起来。 「怎么了？难道尾巴上也有伤？」 龙见他抓住了自己的尾巴，轻轻一扬，毫不费力地将尾巴尖从荣纪海怀里抽了出去，在空中晃荡一阵后，尾巴尖从上而下垂落在荣纪海眼前。 第8页 「……」荣纪海沉默了，他想到当时那位前同事随手扯了根野草，在自家宠物面前不断摇晃的样子。 莫非…… 荣纪海怀着微妙的直觉再次抬手去抓，而那尾巴尖与那根野草重合，在荣纪海即将碰到时向上一晃，又悠悠地悬停在半空中。 「……」荣纪海呆了几秒，被这几乎是荒唐的可能性打败了。 他身体摇晃一下，从今早醒来开始便挥之不去的丝缕坏情绪被如今离谱的场面挤出脑海，他满脑子都是两个场景重叠生出的问号，最后放弃似的干脆就地一坐，向后靠在龙的尾巴上。 「哈……真是……所以在你眼里，我是你的宠物吗？」荣纪海不带什么情绪地自嘲，摸摸随着他的姿势转变而跟着下垂的尾巴尖。 这一次，龙没有再把尾巴抽走，而是顺从地让荣纪海把尾巴捞进怀里。 荣纪海低垂眼眸揉搓龙的尾巴尖，那里并没有如他认知中冒着火焰，但最尖端依然是温热的，令他忍不住又多磨搓了几下。 他抬眼对上龙瞳，自己都没发觉自己正浅笑着，「怎么不玩了？虽然我不是你的宠物，但——」 他突然卡了壳。 龙瞳温和地注视着他，那眼神像极了人类般蕴含无数细腻的感情。 荣纪海想，他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呢？ 回忆起来并不费什么力气，因为记忆中的眼神恰好也是出现在那位前同事身上——同样的那个午后，那位前同事回来据点时手臂伤得严重，没有靠近自家宠物，只是站在下风处远远看着猫狗追逐打闹，又一起埋头在饭盆里吃得畅快。 …… 「怎么不过去？」 「过去了它们就会发现我受伤啦，那可不好。它们只要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就好啦，那么短的生命，没必要再勉强容纳下对我的担心了。」 …… 荣纪海慢慢收了笑，他心里浮现出一个猜想，但那怎么可能呢—— 如果龙，如果这个物种，真的具有相似甚至同样的感情，如果它——它们能够接受人类靠近至此，如果这些才是龙的真实面貌，而不是…… 那么过去的那些，又是为什么会演变到如今的地步呢。 荣纪海的手指扣进鳞片间的缝隙，像是喃喃自语般开口，声音轻得如风拂过，「你是……想逗我开心吗？」 龙歪歪头。 它听不懂。而他也听不懂。 铺天盖地的失落与难过突然淹没了荣纪海的口鼻，自昨天下午龙降落在他面前……或者说，自一个多月前他来到这里时起，始终被不动声色压抑的情绪冲破早已岌岌可危的闸门，在这个平淡的中午再一次在他内心掀起不甘的巨浪。 如果能交流的话，如果能理解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荣纪海深深大口唿吸几次，咽下涌上喉口的哽塞，一手胡乱地遮面几秒，便迅速站起来，放下手时面上已恢復了平静。 龙的脸部与人类的脸部构造并不相同，龙的五官理应是做不出任何表情的，但荣纪海不知为何却总觉得，龙似乎饱含了担忧与关心——也许还有些怜悯——地观察着他的情绪。 如果它有眉毛——荣纪海莫名发散——也许现在已经皱起来了吧。 他怀着些许感激与不明的情绪走向龙的头颅，余光里龙尾依然跟着他移动，蠢蠢欲动着想要再次把他圈进去。 龙稍微抬起脖子，吻部与荣纪海的脸的位置齐平。 荣纪海几乎是用气声耳语，「谢谢你，真的，不管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他扶住龙的下颌，又张开怀抱，让自己的胸膛抵上包裹着尖牙的吻部，「这样的话，就足够了，哪怕只有这个。」 龙的鼻尖盈满了人类心脏的味道，对于龙而言太过微弱的搏动也因距离过近而足够清晰。那与它记忆中的人类有所不同，更加有力而活泼，却也掺杂了更多杂音。 奇怪的是，那些杂音并非充满了龙见惯了的血色与敌意，会刺得龙鳞片炸开，反而调转了刀锋扎进那颗心脏深处。 所以，他是也被刺到炸开鳞片了吗？龙轻嗅着那些虚空中只有它能闻到的，心头血的气味。 人类真奇怪，但这个人类更奇怪——怎么会有无知无觉伤害自己的人类呢？ 龙闭上双眼，细细感受人类环在自己头颅两边的力道。 算啦，今天就原谅你了，幼崽就是这样的，要不断被关注着才能开心起来。 龙小小「呜鲁」了一声，长尾巴略显费力地卷上来，圈住了荣纪海的脚踝。 第5章 第三天·回信 荣纪海被过亮的晨光唤醒时，他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何处。 他疲倦地撑着身子坐起来，茫然地回想混乱一片的记忆。 昨天……昨天干什么了来着？ 对了，先是去见了唐，然后回家给龙处理伤口，结果玩起了捉尾巴的游戏…… 后来呢？ 想不起来…… 荣纪海头疼地揉乱自己的头髮，侧身想下床，用力的一瞬间，胃部传来的钝痛与断了信号似的黑了一片的视野将他不由分说地摁回床里。 「呃——」荣纪海忍过这一阵头晕目眩，阳光依然嚣张地折磨他闭上的眼皮。 再次睁眼时，他对上敞开的窗户，迎着毫无阻碍的晨光，终于想起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9页 大概是在他没有发觉到的时候，自辞退后到现在便噩梦连连的夜晚不断消耗着他的精神，却因着他始终绷紧的那一根筋，愣是撑到了昨天。 直到在龙面前丢脸地情绪失控，又抱着龙头好一阵子，龙尾绕上来的温度刚刚好，他竟就那样睡在了龙尾上，这一觉便睡过了整个下午与夜晚。 但是……如果当时睡在了那里，我又是怎么回到床上的？ 荣纪海一手摁着胃部一手勉强把自己撑起来，稍稍适应了一下，确定眼前不再发黑后才放心下床。 房间内的窗户不仅没有拉上窗帘，连窗都是大开的——他并没有开窗的习惯。而用来拍摄龙的摄像机连带着支架都倒在地上，不用去看，荣纪海也知道它早已没电关机了。 显然只剩下了一种可能。但荣纪海怎么都想像不出，龙是怎么用它那相对于窗户而言过于巨大的身躯，将他精准送到床上的——甚至脱了他的鞋，还给他盖了被子。 弯腰扶起支架，将摄像机放回床头柜时，荣纪海想起龙曾经对「吃」这个字眼有反应。 所以，也许这头龙真的与人类生活过？以至于甚至知道人类睡觉时需要脱鞋还要盖被子。 他伸手扶住窗柩，探身往楼下望去。 空的。 荣纪海慢半拍地愣了一下，眨眨眼，过饱的睡眠缓钝了他的思维与反应，此时竟没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回到房里，对着湛蓝晴朗的天空怔了好一会儿，才又探身去看。 还是空的。 荣纪海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心中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只留一股无处可依的空茫。 他回头看了眼床头的摄像机，撑起嘴角笑了笑。 「是啊……本来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的……」他对着空气低语，「不过好歹还是留了点东西，不至于毫无进展。」 荣纪海把更多的感情压进胸膛深处，背对着窗户深唿吸了一下，肩头颤动着，又平静下来。 他迈步走向摄像机，翻出充电线插上，便如过往一个多月的每一个平常一日那样下楼，准备给自己萎靡的身体补充点活下来的能量。 拿着包装面包坐在桌前后，荣纪海没有马上撕开包装，而是上下摸了摸，在自己口袋里找到手机，按开时看见邮箱上标了一个红点数字。 荣纪海唿吸一滞，丢下面包，颤抖着手点开邮箱。 回信来了。 回信内容很短，他大致扫了几眼便看完了所有，但那「有效」的字眼依然已足够鼓舞人心。 不过…… 他的目光落到最后一句话上——「如果可能的话，还需要更多素材。」 更多啊……可惜只剩下最后一点了。 荣纪海点进录音软体，看着已近二十四小时的录音按下停止键，头也不抬地潦草撕开包装袋，几口解决了面包，便要站起来回房处理昨天的音频和视频。 路过门口时，他不受控制地停下，看了大门半晌，终于想起昨天带回来的那一箱子医疗物品似乎还在外面。 就只是收拾进来，也耽误不了几分钟。 他这样说服自己，四平八稳地打开门，努力忽视突然过于空荡萧瑟的院子，往更远处摊开在地的行李箱走去。 简直像是梦境回放——如果让荣纪海形容这一刻的感受，他大概只能干巴巴地蹦出这样一句形容。 起初荣纪海只是觉得身上阴凉不少，偏头发现是自己身上与周围落了一片阴影。 大概是云吧。他这样虚弱地想着，低头时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稜角分明的影子。 他在空气被搅动割裂的声音传来之前抬头。 这一次，他完整地将矫健而神秘的黑龙缓缓降落的全程收入眼底。 庞然大物的体重与被搅动的空气毫不意外地在他两天未清扫的院子上扬起一片尘土，大半都落尽敞开的行李箱内，小半在裸露的还未来得及收好的医疗用品上盖了一层薄灰。 荣纪海仰头看着那双已经不再陌生的龙瞳，金色的漩涡在他眼前慢慢放大，几乎要将他心甘情愿地吸进去，从此沉迷在这样的幻梦中。 「你……」荣纪海想问什么，却因龙的靠近更先注意到那完好如初的脖颈，原本的问话被吞下，开口时变成了苍白的陈述，「你的伤好了。」 龙歪头，却收拢翅膀侧身让荣纪海看自己的翅膀背面——那里的焦黑依然没有褪去。 荣纪海难以置信地想，它这是在撒娇吗，面上却奋力才压住了自己的嘴角，克制住声带的颤抖伸出手去，轻轻推了推送到自己面前的翅膀。 「可是我治不好这个。」他重新抬头注视着龙瞳。 不知为何，他前所未有地相信，龙能明白他的意思。 但龙只是「呜鲁」了一声，收起翅膀坐在原地不动了，俨然一副要代替那些枯萎的枝干，成为这个院子第一株落地生根的新植物的模样。 荣纪海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开录音，摄像机也没电了没法开启录制。 但是…… 真实的飢饿感来势汹汹，面包在情绪包裹下遮掩的假象被龙降落的气流毫不留情地掀翻。但荣纪海心情挺好地笑笑，「好吧，我明白了，你想留下来，对吗？」 龙不知是听没听懂，没有歪头却也没有其他任何反应，只是坐在那儿，只有尾巴一扬，高速下的空气负压「啪」地一声把二楼卧室的窗户给反关上了。 第10页 荣纪海没有在意可怜的窗户，也没有再纠结那伤口是如何一夜之间恢復的，同样不再询问龙为何选择留下，他只是抱着一箱药物和尘土进门。身后，龙施施然趴伏下来，一侧的龙瞳直直对着大门。 荣纪海本想带上门的脚一顿，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进门后，实在抵不住汹涌的飢饿感，荣纪海就地放下箱子，转身便进了厨房。 打开冰箱抽出速冻食品时他顿了顿，回望门外视野死角里的龙。 要不……还是找个机会给它做一顿？荣纪海边考虑可能要用到的食物分量，边随意点了点数开锅放水。 不过，似乎直到现在都没见过龙吃东西……不会真的趁他没注意时偷偷跑去吃人吧？ 这个猜想仅仅在荣纪海脑子里掠过一瞬，便被他干脆丢进了垃圾桶。 那头龙……最起码只是它的话，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荣纪海垂下眼帘，注视着烧开冒泡的水。 总觉得，它和——它们，是不一样的。 就像人类社会里也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同样也有处于灰度界限内的人一样。 会是这样吗？龙的种群中，也会有这样的思想差异吗？ 荣纪海嘆了口气，等待过程中掏出手机给那封来信写回信。 [明白，接下来我会陆续再发更多素材，其中包括视频，麻烦老师分析一下它的行为。另外，老师不必担心这些素材的来源，我确定我现在很安全，也许我们可以在它身上收穫更多，甚至是我们曾无法想像的细节，这是最重要也是最首要的事情。] 他一字一句打完，手指游移一下，还是删去了最后的那个，在对面眼里也许过于天真的问句。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您觉得龙可能会拥有与人类一样复杂的情感体系吗？】 像是被突兀穿插的回忆刺了一下，荣纪海有些瑟缩地收回指尖，确定邮件成功发送后便收起手机，专注于搅动锅里的午餐上。 —— 依然身着奇异服饰的唐大大咧咧地靠在简陋的接诊台上，听着身后忙前忙后叮叮噹噹的动静，百无聊赖地举着手，看着手腕上的流苏晃动。 「李，我昨天见到他了。」 她突然出声，身后突然静了一瞬，紧接着便响起更大的「哐当」声，似乎是什么大型物件掉落在地。 唐没有转身查看。虽然身后那个人只有独臂，但也没那么容易被物件砸死。 「哐当」声后，许久没有动静。 不会吧，不会真砸死了吧？ 唐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转身，目光触到正好好站着毫髮无伤的人影上时，又无奈地大声感嘆道：「拜託，不要在东西砸到地上后沉默那么久好不好，我还以为你没死在战场上，结果死在自己的机器下了呢。」 被唤作李的男子像是才被唐喊回神，僵麻的手动了动，微微摇头，报復似的喊唐的本名：「多琳，你不该告诉我这个的。」 唐厌恶地皱起脸，「呃，不要这么喊我，算我求你。」 她平復了一下作呕感，才重新开口道：「我真搞不懂你们，我记得你们之间没有矛盾，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李对唐的推断不置可否，把机器放回它该去的地方，等以堪称蜗牛的速度整理好一切后，才慢悠悠地回答唐的疑问：「我说了，这不是我们之间任何一个人的问题，把我换成任何一个其他人，都依然会是这个结果，如果一定要有个罪魁祸首，那我的答案依然是他那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所以你知道？那为什么不和他聊聊？」 「有什么必要吗？我已经退出了，而他现在也退出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更何况，哪怕是我还没退出时，我也没能帮到他任何事情。」李给自己和唐都倒了杯水，手指摩挲着自己的杯口，「甚至到了最后，我连我自己的心都看不清了。」 唐凑近了点，用耳语的音量温和地问道：「所以，你才一定要退出吗？即便付出一条手臂的代价。」 李看了眼自己只剩一小块肌肉的右臂，没有回答。 唐等了一会儿，只觉无趣地嘆了口气，目光转向诊所的门外，「可是，我总觉得，他也许还没有真正放弃。」 「……那也与我无关了。我早就想清楚了，那不是我想要走的道路……现在这里才是。」 唐回头凝视着李的脸庞，那与她更鲜活的记忆中的样子瘦削太多，「是吗？」她环视一圈这个小小的，通常几乎没有病人光顾的诊所。 「好吧，看来是我冒犯了。」唐起身，准备离开，「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我频繁来这儿也许会给你带来麻烦吧，毕竟你似乎完全不想与那边有任何纠葛了。」 「你这话说的……难道他不也是吗，直接跑进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里去了。」 「嗯……」唐随意地拎起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遮盖住那身过于显眼的服装，她想起那些显然是过量的药品，想起荣纪海本想同意，却又欲言又止的拒绝。 「谁知道呢。」 第6章 第三天·窝 荣纪海在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阳光里关闭邮箱，拿起桌角摆着的一本小册子。 翻开前，他稍微往左探头，良好的视野让他正好能看见一头黑龙悠闲地沉睡在自家院子里——哦不，应该没有沉睡，因为那条大尾巴还在轻微摆动着。 第11页 原本卧室里并没有摆放用来办公的桌子，但鑑于龙似乎铁了心要在前院安家，荣纪海便把储物室里闲置的可拆卸书桌连同书架一起，干脆摆到了窗边，以便在室内时也能留意到龙的动向。 荣纪海打开小册子，提笔记下：[偶尔会晃动尾巴，据观察极大可能为心情愉悦的表现，该行为与犬科动物中的狗类似。] 在这条上面，同样笔迹较新的还有几行。 而这本册子看着有些年头了，边角轻微破损，又被胶带包起来防止彻底散乱。荣纪海摩挲了一下那块边角，合上已用了一半的册子。 十几年，也就只有这些…… 荣纪海有些怅然地起身，目光越过窗户时，他突然有一股冲动。 这幼稚的冲动已阔别许久，在他还没有这窗台高时便早已消失，如今却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时刻——不合理，但却让荣纪海更难以抑制。 他盯着黑龙背刺整齐排列的嵴背，一双翅膀正懒洋洋地完全摊开，像极了城市里用来高空救援的救生垫。 他承认他确实头脑一热，但——管他呢，反正也不会死。 荣纪海的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留了个尾巴，便随着他从窗台跃下的动作被掠过耳畔的风捎走。 二楼的窗台对于成年人而言并不算特别高，但对于小孩而言与摩天大楼无异。 孩子的身子骨轻，他们家族更是。如果够高而风够大，甚至会横生被风托着的错觉，即便几秒后依然逃脱不了重重砸在现实的地面的结局，但仅仅那几秒的腾空与自由便已足够吸引顽皮的孩子尝试一二。 孩子的大脑自然不会想那么多，跳下去的一瞬间既不会想摔死了怎么办，也不会想没摔死怎么办。家庭与未来乃至人类，在孩子的眼睛里都太大了，大得像是房间里的大象，反而不比跳下窗台的勇气在意多少。 当然，孩子也并不愚蠢，孩子也怕疼，因此他之所以敢那样跳下去，是因为…… 荣纪海在耳旁静谧的那一瞬间，强烈的既视感模煳了他的视线——幽暗的夜晚，点点萤光的草坪，不远处草丛里小探照灯一样的两点光，还有……还有…… 自信于身下会腾起并让自己安稳降落的一阵风。 他没来得及细想这些似曾相识的场景，身体已先一步落地——准确来说并没有落在地上。 荣纪海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龙也没有抬头，但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并不是风接住了荣纪海，而是一丛温暖却不烫人的火焰。 蓝黑色的火焰在荣纪海身下蔓延，荣纪海只觉像是陷入了棉花里，明明那些火焰似乎没有实体，抓在手中便飘散而去。 荣纪海被火焰放在了龙的背上。 还未来得及向龙解释自己的行为，一阵失重感便先一步袭来。 荣纪海的脚微微一动，空气紊乱了少许，又很快平静下来， 他慢一步抬手抓住龙的背刺，下一秒，同样不打招唿就腾空而起的龙便扇动起翅膀，越过树尖，开始低空飞行。 荣纪海抓着龙的背刺支撑着站起身，好在龙飞得不快，他在龙背上站稳并不花多少气力。 他熟练地往前走到龙背与脖颈交界的地方，靠在第一根与第二根背刺中间，细细观察着龙拍动翅膀时身体骨骼的变化。 想到了什么，他一摸口袋——空的。 手机放在桌上没拿下来……荣纪海遗憾地嘆了口气，这下成也冲动，败也冲动了。 荣纪海并不担心龙这么飞被看见的可能性，毕竟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龙就躲过了所有山里可能存在的其他视线，精准地出现在他面前。 说起来，它是怎么隐藏自己行踪的呢？他想到了市区内的唐，那里虽然离这座山有段距离，但想要完全躲过人类的视线未免也太困难了。 所以……是有什么我没察觉到的方法吗？ 荣纪海收了享受的心思，抬头顺着龙一上一下的翅膀尖环视一圈，却没有发现可以用来隐藏身体的……任何东西。 他愣了一会儿，突兀刮过的一阵强风晃动了他无意识松开背刺的身体，也唤回了他的神智。 算了。他这样想着，放任自己滑坐在两枚骨刺之间，一手拉住身前的突起稳定身体。 荣纪海慢慢松下劲儿来，自来到这山里起，第一次好好看见了自己身边近在咫尺的风光。 龙划过的风浪拂过树顶，到了顶端便逐渐变细的树枝时不时打在龙的鳞片上。荣纪海本以为那些树枝会被折断，却没想那些细弱的枝干弹力十足，压弯后又原样弹回去，掠过荣纪海流连的余光。 前面传来一声悠长的龙吟，回音悠悠，却吓得荣纪海拍拍手旁的鳞片：「小声点，会被发现的。」 龙不知是听没听懂，总之是没叫了，收拢翅膀减速作势降落。 意识到龙的动向，荣纪海站起身打量周围的环境。 当初选择这座山落脚的首要原因就是没有常住人口，用地批准难下来，若不是他几年前留了个心眼，此时倒还真没处去了。 没有人，离市区太远，山底下还放了禁止入内的护栏——因此绝大多数地方都保留着最原始的生态样貌。 除了他眼前的这个…… ……什么东西。 龙趴伏在地上，大概是在示意让荣纪海下来。 荣纪海往前走了点，从龙的脖颈处滑下，落地时柔软过头的草地差点让他丢脸地没站稳。 第12页 这过于柔软的地面让他心里有了些猜测。 他半蹲下来用手指按按地面，就着这个姿势仰头看龙，「这是……你的窝？」 这块地方是一片凹下的低洼地，地上除了草就是树桩，只有靠中间的位置有一棵还算枝繁叶茂的大树，孤零零地伫立在这片空旷的低地。 荣纪海远远看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树桩，树皮上留下的爪痕微妙地暗示着这树桩究竟是怎么来的。 外来物种毁坏树木是违法的吗？ 荣纪海没头没尾地发散，不明所以地又去看龙。 「你带我来你的窝里……为什么？」 龙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走到那棵仅存的树下，朝树冠里低叫两声，直起身体探出前爪，在树叶遮盖中掏着什么。 荣纪海只好起身跟过去。 「这种时候怎么又变得没那么通人性了。」他嘟囔着，走到黑龙的后爪边上，抬头试图透过层叠的枝叶看清龙正掏着的东西。 很快，不用他再费力辨认，龙收回爪子，爪间勾着什么东西。 龙动了动后爪，轻柔地碰到荣纪海的胸膛。 荣纪海微微愣了一瞬，反应过来，退后几步。 龙将爪间的东西扯下来，搁到荣纪海退开几步后空出的地上。 那是一丛形状怪异的果子，果皮是浅紫色，每颗果子表皮都有不同数量的不规则凸起，并不是在人类世界中能够见到的种类。 荣纪海心一沉，面上却吃惊地上手要摸：「这是什么果子？从来没见过——」 龙适时用爪子罩住果子，没让他碰。 荣纪海抬头观察龙的眼神，「怎么了？」 龙低吼一声，有些苦恼似的，利爪爪尖在果子上犹疑着，最后费力又小心翼翼地试着去将果子表皮分离出来。 荣纪海只是旁观着，没有上手帮忙的打算。 他目光微沉，视线落在果子上，注意力却已跑到千百里外。 这是哪来的？它为什么会有这个，甚至知道…… 他的思路被龙推到面前的果子打断，也不知道龙是怎么做到的，虽然有些果肉被戳烂，但总体果皮与果肉是分离了。 「给我吃的……？」荣纪海指指果子，又指指自己。 龙低吟一声。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荣纪海不由得想起那封邮件里的回覆。 他沖龙露出一个笑，顺从地从摊开的果皮上捡起嫩白又透着晶莹的果肉，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这是并不意外的味道。 荣纪海尽力让自己的眉眼抻开，表现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很好吃啊，你是在哪里找到的，真厉害！」 他自然没对龙能回答他抱有期望，仅仅是习惯性说着长句。 他心里藏着事，有些心不在焉，自然也就没有发现，龙微微歪着脑袋，听到他的话后，尾巴轻快地晃了晃。 见荣纪海三两口吃完，龙又一爪拎着剩下的果子，一爪把荣纪海握在爪间，无视了荣纪海「等——」的惊唿，低空腾起，直接省事地飞到那堆柔软的草堆上。 龙小心地放下荣纪海，确认他站稳了，才放下果子，安安稳稳地趴在了自己窝里。 荣纪海有些摸不着头脑，左看右看，龙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俨然短时间内不打算把他送回家的样子。 他看看天色，无奈地暗嘆一口气，干脆也就地坐下，又向后靠上龙的前爪，就这样入乡随俗地躺在龙的窝里，百无聊赖地盯着天空。 这里的视野，还挺开阔的…… 几缕阳光越过最近的小山丘落在荣纪海的半边身子上，他为此翻了个身，背对着阳光。 大抵是深陷自然里，让午后阳光的催眠功力跃升，荣纪海小小打了个哈欠，靠着冰凉舒适的龙鳞闭上眼。 果子的事也不急这一时，睡一会儿好了…… 他这样想着，下一秒，脑子便跟断了线似的陷入一片黑暗。 —— 远方的屋内，桌上被主人落下的手机屏幕亮起。 先是弹出一个来电提醒，一分钟后自动挂断。 紧接着，气泡般的简讯提醒涌进十几条，未静音的手机低声嗡鸣个不停，却没法引起压根不在现场的主人的注意。 无人操作的手机息屏，十几条消息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第7章 第三天·变故 荣纪海推开房门，毫无形象地放任自己瘫倒在椅子上。 「一下弄到晚上了啊……」荣纪海揉捏着自己的脖子，手臂抬起来时，一片沾着衣服的落叶飘荡下来，落在桌面上。 龙在小憩后又拎着他几乎把整个山内转遍了，若不是有被发现的风险，荣纪海都要怀疑龙是不是还想带着他在山的外围也绕一圈。 他拿起被落下一天的手机，刚按亮屏幕便看见了来自唐的消息轰炸。 荣纪海一愣，条件反射地转头看一眼楼下的龙，踌躇了一下，起身关了窗，又踱步到床边才回拨电话。 「唐，我才看到你的消息，什么情况？」 「啊——你终于看见了，要是再晚点你可能都联繫不上我了。」 荣纪海无视了对面玩笑的讽刺，环顾了一下自己滚了无数个地方的衣服，最后选择屈身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 他背靠着床，有些疲惫地曲起一条腿，拿着手机的手肘支在膝盖上借力。 「别开玩笑了。他们……认真的吗？」 第13页 那边语气也沉下来，「嗯，我觉得是。他们甚至都找到李那边去了，你说呢。」 荣纪海沉默几秒，「我没有接到任何消息，除了你的。」 「估计是觉得你肯定不会同意？啊总之，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们吗？」 「……你不是挺想开展你的研究吗？这也是个机会吧。」荣纪海没有正面回答唐的问题，反而语气淡淡地谈起唐的理想之一。 「是这样没错啦，但……这种情况下突然要求集结进攻，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我可不想死在研究的路上。」 荣纪海抬手按压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头疼，「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还在的时候就无法说服任何人，更何况我已经离开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安慰道：「如果招不够人的话，大概也就放弃了。据我所知，他们虽然偏激，但还不至于没有脑子。」 那边却突然陷入了一阵沉默。 荣纪海在这不寻常的静默中感知到什么，语气严肃了些：「唐，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发难？」 —— 唐整个人蜷缩在桌子底下，黑暗的屋内唯一的光亮就是她面前的电脑屏幕。 她着魔了似的盯着屏幕，耳边电话那一头，荣纪海还在焦急地询问。 但她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则刚刚发来的内部消息，眼中光华流转。 许久，她才开口，嗓音略微沙哑：「我不好说，荣，也许真的疯了也说不定呢。」 「……什么意思。」 唐「啪」地一下合上电脑，唯一的光源熄灭后，她泛着血丝的眼球也隐蔽在黑暗里，诸多情绪汹涌翻滚着，她不得不用更长久的沉默来压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要因此抖得太厉害，以免对面察觉出异样。 她突然提醒道：「荣，我收到了这次行动的路线，似乎会经过你那一块，你……自己小心。」 对面发出了一个模煳的音节，也许是想追根究底地询问刚刚的话题，再开口时却被她带偏：「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确切位置。」 唐听着那头声音冰凉，轻笑出声：「拜託，这附近要走三小时的山，我虽然没有真正去过，不清楚路有多难走，但本身的距离肯定是不近的，大概推一下就知道模煳的方位了。」 她顿了顿，温和地补充道：「放心吧，我其实没有猜出来你的确切位置，但那一片嘛，你知道的，他们要从附近路过的话，你在的地方很可能会被探测到。就是因为不确定，所以想着还是提醒一下为妙。」 那边不清楚是否信了唐的解释，安静几秒后才道：「就算他们探测到我，也没那个能力把我强制拉过去，最多不过就是位置暴露换个地方罢了。」 唐的眼前一个画面一闪而过，那是昨天与荣纪海分别前，她问出那个问题后，荣纪海的那抹沉默，但并不苦涩的笑容。 「哈哈，真自信啊，荣。不过确实，你有说这句话的实力。」最后，她只是从胸腔里挤出几丝，状似调侃，「我就不一样啦，你和李两个已经退了的，实在不想去就换个地方藏着就好，我怕是躲不过去了——要是我死了，就请你把你手里的资料烧给我一份吧，就当圆了我的一个夙愿？」 那边沉默半晌，似是无语至极，「你没那么容易死，」他毫无波澜地下了定义，「我——」 唐注意到荣纪海反常的卡壳，她边伸手摸索着头顶的桌底，边随意地问道：「怎么了？」 「……没事，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你自己注意安全。」 唐从桌底钻出来，把电脑随意地扔到床上，「啧啧啧，欲言又止可不是好习惯。」 她向后一倒，用了几分力气，弹性良好的床将她稍微往上弹了弹。 她一手落下，盖在电脑上，轻声与对方道别：「行了，你知道这个事了就行，」她又回想起那几段文字，光斑一样在漆黑的眼前跳跃不停，「你……」 那边忍了半晌，终于开口原样奉还：「欲言又止可不是好习惯。」 唐喷出一声笑，抬手盖住眼睛，「荣，如果还想做些什么的话……要抓紧了。」 一切又回到几句话以前，荣纪海那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结尾。 荣纪海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唐怔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思考怎么回答，那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黑暗中，唐撑起的嘴角慢慢落下来，平直地在脸颊上拉出一条线。 「哈……我以为……可原来我还有私心啊，明明都快忘了来着……」 荣纪海的语气里没有哪怕一点的怀疑或是不安，好像仅仅只是问出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又或是他并不是在替自己问，哪怕主语确实是他。 他最后问：「我还能相信你吗。」 —— 荣纪海挂断电话，手臂松了气力垂落在地上。 他目光沉沉，一动不动地靠在床侧，脑内一片风暴。 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荣纪海慢慢撑起身，开门下楼。 龙大概是疑惑他怎么刚进去不久又出来了，两盏大型探照灯突兀发亮，直直朝大门口的荣纪海射过来。 荣纪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进龙搭在前爪上的头颅，抚上龙的鼻间。 如果是真的…… 荣纪海迴避了龙的视线，只是盯着自己脚下的泥土。 第14页 龙的体型与气息虽然可以靠物理方式与他目前还不知道的方式隐藏，但过往的所有经歷无一例外都表明着，没有什么是可以真正做到毫无痕迹的。 特别是龙。 他心思纷乱，因此没注意到龙的瞳孔微缩，呈现出类似捕猎的姿态。 如果想要做到最极致的隐藏，最好的办法并不是赌那百分之一完美的可能性，而是干脆明一半暗一半，毕竟最完美的谎言便是半真半假的谎言——即便这一条路实际上也是一次赌博。 他终于下定决心，抬头对上龙的瞳孔。 在他抬头之前，龙原本尖利起来的竖瞳又恢復了常态。 「抱歉。」荣纪海只是这样说了一句，轻轻拍了拍龙，便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离开了，徒留龙迷惑地用爪子碰了碰荣纪海的手拍到的地方。 此时的荣纪海并不会预料到，他的这一次赌局将为他的未来带来多大的认知冲击。 但仅仅是今晚，荣纪海回房关灯后，龙少见地没有注视着那扇窗户，而是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早早便陷入了沉睡。 第8章 第四天·小龙 荣纪海发誓，他虽然已经预设了几个可能的结果，但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今天清晨，他是被硬物敲击玻璃的声音吵醒的。 「唔……什么声音？」荣纪海费力地睁眼，一看时间不过五点。 玻璃刮擦的声音还在继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倾向。 荣纪海无奈下床，想着莫不是龙在用尾巴尖敲窗，又自己否决这个可能性——无论如何，那头龙看上去并不是会做出用尾巴敲窗这样近乎顽皮的举动的类型。 不过龙的行为也不能用人类的认知去定义……也许真的是呢？ 他打着哈欠拉开窗帘。 他没有想到，他确实猜对了，但只对了一半。 窗外敲打玻璃的确实是龙，但不是用尾巴，而是用爪子——那只迷你的爪子。 荣纪海愣在原地，甚至忘了将窗外那头——现在也许该用「那只」了——那只小龙放进来。 黑龙不知为何体型缩水，看着加上尾巴大概也只有猫的大小，正费力地飞速拍打着翅膀以支撑自己保持悬空，见荣纪海拉开窗帘看着自己发愣，急得张嘴喷了个小火球打在玻璃上。 火球炸开的光亮唤醒荣纪海的神智，他连忙打开窗户让飞了好一会儿的龙进来。 小龙自然而然落在窗边的桌上，疲惫地趴下时嘴里吐出一小缕青烟。 「你怎么——」荣纪海话说到一半又噎了回去。 不会吧……难道是昨晚那个—— 荣纪海瞳孔微缩，想到了那个可能性。 「不对，不应该啊，为什么会……」 荣纪海转头张望着，迅速回到床边拿起手机。 啊，不行，不能问，会暴露的。 荣纪海头疼地揉乱自己的头髮，再抬眼时小龙正好奇地歪着脑袋盯着他。 他停了手，迎着那对探究的龙瞳稳了稳心神，干脆在桌前坐下，顺手关上窗，又像对待用气味识别身份的小动物那样无意识递了只手到龙的鼻子底下。 「你怎么变小了？」他看着龙奇怪地用鼻子碰了碰他的指尖，又疑惑地歪头，似是不理解他为何要伸手过来。 荣纪海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为何用对待小动物的方式对待了小龙，有些尴尬地想收回手，小龙却抬起两只前爪搭在他的掌边。 「！」荣纪海心一颤，探究着小龙的动作，顺从地将手贴在桌面上，让小龙半扒在上面。 小龙有了个舒适柔软的「垫子」后肉眼可见愉悦许多，大概是精力恢復得差不多了，开始好奇地伸展自己如今也是迷你版的翅膀，左瞧瞧右看看，显得十分新鲜。 「这不是你自己想变的吗……」荣纪海瞧着小龙的动作，显然也是不清楚自己为何变样的样子，大概并不是龙自己主导的变化。 昨天夜里没有感觉到什么其他异样，那就只可能是…… 荣纪海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抵住下巴，有些后悔莫及。 天知道他最开始只是想让龙不被发现而已啊！ 这下遭了……还赌个什么啊，桌子都掀一半了。 荣纪海动了动指尖，不小心搔刮到小龙的腹部，激得小龙亮了牙，原本注意着不伤到荣纪海的手的爪子也微微陷入肉里。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道歉，龙又迅速恢復了平静，甚至毫不介意地继续保持了原来的姿势，就像刚刚那一瞬只是它没注意才跑出来的本能反应。 荣纪海张张口，又闭上了。 不过，如果真的是因为那个，也许正好可以用来——啊不行，甚至根本不知道这有什么副作用，又能持续多久，更何况如果不能足够近距离的接触也无法发动…… 荣纪海暂时息了念头，注意力重新转回小龙身上。 他捏起小龙的翅膀查看背面的伤，那焦黑的痕迹同样等比例缩小了，没有任何变化。 小龙跟着他的动作一起抬头，阳光透过翅膀尖晃到它的眼睛上时，它仰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荣纪海放下翅膀，用指腹摸了摸小龙的角，见龙瑟缩了一下脖子才停手，「困了吗？」他想起刚刚将小龙放进来时对方疲倦的样子。 是副作用之一？ 荣纪海皱起眉，四处环顾房间，最后还是把小龙抱了起来。 第15页 突如其来的动作并没有让小龙惊讶太多，只是有些无措地扇了扇翅膀，抬头瞄了一眼荣纪海的神情，便安心窝在荣纪海的臂弯里。 他把龙放在自己的枕头上，见龙的四只爪子试探着踏了踏柔软的枕头，又满意地卧下去后才轻笑了笑。 虽然那声音里毫无轻松之意。 小龙大概真的疲惫至极，半个身体陷在枕头里很快便闭了眼。 荣纪海在床边半蹲着，直到连小龙搭在枕头边缘的尾尖也不再颤动后，才起身离开房间——走之前也没忘记将摄影机对着自己的床架好。 他出门走到院子里，龙原先待的地面已经微微凹下去一个浅坑。他蹲下身用指节大概测量了一下深度，又微妙地碾了碾指尖还算松软的泥土。 之前没发现，这样一看这头龙似乎比同类的体型还要小上一些，重量也是。 难道是没成年的个体吗？但看龙角的状态也不像。 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卧室的窗，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眼。 周身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恍若静止。 尘埃微弱浮动、光线一寸寸挪移、几百米的空中鸟儿的翅羽相互刮擦、山脚下一片落叶随风飘扬—— 荣纪海睁开眼，缓缓唿出一口气。 「虽然出了点差错，但似乎还是起作用了……」荣纪海放了一半的心，「不过它那边的窝得处理一下……」 他抬手按住鼻间，压下大脑深处传来的钝痛。 「疏于锻鍊果然还是要遭报应的。」他苦笑了笑，彻底收回已经近两个月没用过的力量。 荣纪海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先上楼等待小龙醒来再一同出发——他可不想等回来时只能看见房子里被弄得一片狼藉。 虽然这头龙挺通人性，但是这个物种…… 荣纪海马上摇摇头打断自己的思绪，推开门时小龙依然安稳地睡着，房子附近的鸟鸣已渐渐响了起来，倒是显得一派和谐宁静了。 他重新上床，靠在床头上打开手机，唐发来了消息，只说明天队伍就会经过市区。 荣纪海往上翻了翻，没有来自唐的其他消息。 他微垂眼帘，手指无意识攥紧手机。 没有回答吗……虽然也是在意料之中。 手机屏幕一亮，荣纪海的目光重新移回去。 看到来信人的名字时，他瞳孔微缩，嘴角抿了下去。 这下，意料之外来了。 [李仁常：有时间吗？我们见一面吧。] —— 那是一个很好的世界。 作为这个世界的霸主，龙从来都高傲却不霸道。所有生灵在龙的庇佑下共享同一片天空与同一片大地，即便具有与龙相似的智慧的人类也是如此。 它幼年时曾见过人类的社会，那是与龙截然不同的，欣欣向荣的样子。 人类是非常脆弱的。它想起自己的父母曾这样教导过它。 人类的力量十分微小，因此需要许多人类合作，才能做成一头刚从蛋里爬出来的幼龙便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 但人类也许也很强大。它的父母有一天这样说道，并非充满感嘆与佩服，却满腹忧虑。 [人类的想法是龙无法预料的，也许未来有一天，人类会走在龙的前面。] [那又怎么样呢，一起生活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分走在前面还是后面。]那时的它只是这样天真地说，父母听了只是用爪子拍了拍它的头。 [休有一个很美好的愿望呢。] 为什么是愿望？它明明说的是事实啊。 那曾经是一个很好的世界。 人类中间出现了拥有与龙相似力量的个体，长老们都猜测那是同胞之一背叛了大家，擅自赠予人类的。 也有长老认为是人类杀死了一头龙，才拥有了那样的力量。 但不论哪种说法是对的，只有一个事实不会被各种猜测左右——人类拥有了足以匹敌龙的力量。 [那不是更好吗？我们可以和人类一起做更多的事情了，很多很多地方只有人类那样的体型才能去呢。] 它只是在心里想着，没有对任何龙提起。 曾经会拍着它的头，笑它的愿望很美好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它们度过了对于龙而言也过于悠久的岁月，沉眠在了埋骨之地。 然后，一切便如父母逝去不会再醒来那样，再也回不去了。 人类利用那些也许是与龙同源的力量步步紧逼，很多很多龙在离埋骨之地千百里之外的地方从空中坠落，也有很多很多人类与龙的尸骨混杂在一起，垫起如今的土地。 不断逃亡又不断反击时，它偶尔会想起父母曾说过的话。 人类是非常脆弱的——是的。它们的身体是那样柔软易碎，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喷出火焰，也不需要动用什么力量，只需轻轻一抬脚，然后放下，一个人类就消失在泥土里了。 但人类也许也很强大——也是的。它们掌握力量的速度如此之快，数量又如此之多，即便真正能使用力量与龙正面战斗的人类数量非常少，但那些普通的人类，好像永远都不必担心种族灭绝。 一波，一波，又一波，然后还有一波。 这让它想起了水流。水流好像永远都无法真正被截断，只要出现一点点的缝隙，便能在千百年的时间里从细细的一条汹涌成足以容纳好几头幼龙玩耍的一大片。 第16页 人类原来是这样的。 在某一个火焰烧灼着夜幕的晚上，它回头遥望没再追上来的人类。 原来父母没有说错，那真的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 龙慢慢睁开眼，过于遥远的梦境让它有些恍惚。 身下并不是虽然柔软但偶尔有些扎痒的草地，它握了握爪子，身体深处蔓延上一股脱力的疲惫感，令它几乎马上又要陷入沉睡。 它慢慢意识到自己正睡在哪里，于是抬起头转了转，在床头找到了那个人类。 人类正皱着眉，紧紧盯着那块发光的东西，甚至没有注意到它已经醒来。 清脆的鸟鸣在窗外响起，它回过头，正好看见一只小鸟「哒哒」地跳到人类的桌子上，歪着灵活的头看向这边。 这不是那个已经回不去的世界。它很清楚这一点。 但也许…… 它慢慢将沉重起来的头搁在前爪上，听到身后的人类探过来叽咕叽咕了一顿。 也许…… 人类的脸闯进它的视野里。 [没关系]。它「呜鲁」了一声。 它伸长爪子按在人类的脸上。 如果可能的话，那一定是从这个人类身上开始吧。 第9章 第四天·磨合 「？」荣纪海微妙地顿了一下，等待几秒，见小龙没有要放下爪子的趋势后才将小龙的爪子握住，拉离自己的脸，「怎么了？」 小龙当然不会回答他，所以他只是握着那只爪子固定住小龙，凑近了细细查看小龙的状态。 「……应该确实是副作用。」荣纪海小声喃喃着，即便知道小龙大概率听不懂，但依然下意识降低了音量。 小龙挣了挣爪子，荣纪海便顺势放开它。 「呜——」小龙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鸣，不知是因为身体表现也影响了发声器官还是如何，这声鸣叫稚嫩又尖细。显然小龙本龙也没料到会是这个声音，尾尖「歘」地一下炸出一小团火。 荣纪海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小龙的尾巴举起来，让那尾巴尖远离自己充满了易燃物的床铺。 小龙肉眼可见地呆愣了几秒，仿佛在消化着这个事实，想要抽动尾巴时受到的阻力让它转头一看，终于发现了自己被握住的尾巴，以及那团让空气微微扭曲的火焰。 小龙张开嘴，又闭上，默默熄了火，回过头眨巴眨巴地盯着荣纪海。 这就是在撒娇吧。 荣纪海暗嘆一口气，放开那条乖巧地伏在他手心里的尾巴，一把将小龙抱起来，将那条还在装死而自然下垂的尾巴手动盘在自己手腕上，「机会难得，带你参观一下我住的地方。」 小龙微微缠紧了荣纪海的手腕，尾尖巧妙地搭在那块会「扑通扑通」跳动的皮肤上，那样的跳动对敏感的尾巴尖来说过于剧烈了，更何况现在身体变小，尾巴尖似乎比原体型时更加敏感，带动着小龙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嗵嗵跳。 不过，这样的感觉也不坏。 小龙收拢先前一起炸开的翅膀，规规矩矩地紧贴在自己背部，只将头伸出去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荣纪海抱着龙走到与卧室紧邻的书房，推开门时小龙在他怀里突然嗤了嗤鼻，小火星霎时四散开来，吓得荣纪海马上停住要往里走的脚步。 小龙不太舒服地用爪子胡乱拨弄自己的面部，靠外的翅膀支棱起来费力地罩住自己的半个身体。 荣纪海见状后退几步，重新关上门。 「这是……难道是过敏？」荣纪海一手将小龙往上抱了抱，一手轻拍了拍小龙靠外的身体。 小龙似乎好受很多，瞳孔尖锐起来瞪着那扇门。 荣纪海有些好笑地颠了颠龙，「好好，抱歉，我们不进去了。」他低头观察着小龙的瞳孔，转身朝楼下走去。 先前龙降落时掀起的尘土似乎并没有对龙造成任何影响，如今虽然体型缩小，但书房里那些细微到肉眼不可见的微尘，按理来说也不至于引起龙的与过敏类似的反应。 还是说，是纸张的碎屑？ 荣纪海暗暗将这一条记在自己心里的册子上，带着小龙来到客厅。 并不准备给听不懂的小龙无意义地讲解各个家具，荣纪海只是径直走到了客厅的一个角落——那里只开口朝上地放了一个挺大的纸箱。 靠近时小龙耸耸鼻子，似乎是闻到了什么。 一直注意着小龙状态的荣纪海笑笑，正要伸手扒拉下纸箱竖起的开合板，那箱体便突然从内部发出几声「嗵嗵」闷响，伴随着硬物剐蹭纸板的声音，箱子突然往前突突了几寸。 「嗷！」小龙两只前爪扒着荣纪海的手臂便直起半个身子，还未彻底恢復的瞳孔尖锐地缩小，尖牙在吻部之间露出杀意。 「别激动别激动，这里面的小东西你应该认识的。」荣纪海用手掌覆在小龙的前爪上，指腹磨蹭着小龙下意识伸出在衣服上压了个浅坑的利爪，腾不出手来再去掰纸板，只好压着爪子往前凑了凑，让小龙能看到里面藏着的小东西。 小龙愣住了，爪子伸缩张合，早就抛却在脑后的记忆在看到那小东西后甦醒，它歪歪头，用奇异的音调低吟一声，抬头仰视荣纪海带笑的眉眼。 「虽然在你眼里这是吃的……不过鑑于我没有这方面的喜好，所以，就自作主张地当做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啦。」荣纪海觉得这小龙的表情稀奇，原本压着小龙前爪防止暴动的手伸上来，亲昵地在龙角之间的鳞片上蹭了蹭。 第17页 纸箱里是一只小兔子。 小龙看看荣纪海扬起的嘴角，又看看那只总算安稳了一会儿不再扑腾的兔子，尾巴末梢感知到的跳动频率似乎加快了一点，也许这就是让它突然有点心慌意乱的罪魁祸首。 小龙将尾巴尖从那块皮肤上移走，刻意地避开荣纪海的手臂自然垂落在半空中。 荣纪海没留意到这细微的变化，他只是看着小龙恢復了温和的龙瞳，膝盖曲起，将纸箱轻轻推回原位，顺带检查了下兔子的吃食，才带着小龙往大门口走。 抬脚时荣纪海想起什么，回头看看那个纸箱，肉眼丈量了一下先前的距离。 嗅闻能力也退化了吗？他不动声色地摸摸小龙的鼻子，引得小龙后仰了仰，又不甘不愿地重新凑近他的指腹。 啊，又是这样。 荣纪海默默记了个数。 似乎不是他的错觉，即便龙偶尔会对他的一些举动表现出不适或是本能抗拒，但最后总会选择再次靠近他。 当然，除了药膏的那一次。 对于宠物主人来说这兴许是值得开香槟庆祝的好事，但荣纪海只是抿下嘴角，比起欣喜，更多的倒是疑虑了。 但不论这样的行为带有什么目的，龙的亲近无疑能为研究带来更多助力。 荣纪海微微吸了一口气，趁小龙还未注意到时将嘆息咽回了肚子里。 前院的景象在小龙还没有缩水成小龙时大概就已经熟悉了，至于厨房…… 荣纪海微妙地移开目光，暂时还是别让龙知道利器的存在——也许会比较好。 他抱着小龙走向自己的车，单手拉开车门时，怀里的小龙还探头探脑地去看被车门挡住的车头外观。 「这是之前我用来下山的交通器具，」荣纪海习惯性地解释，将小龙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思索一会儿还是给拉上了安全带。 也许是时候买一个猫包了？ 安全带当然无法控制住小龙，只是虚虚地在龙身前形成两条毫无束缚的带子。小龙歪歪头，用爪子拨了拨横着的那条带子，便安然地将前爪搁在那上面，重量压上去时，有一定弹力的安全带还带着小龙上下抖了抖。 启动车子的间隙荣纪海偏头看了一眼，伸手将小龙往靠背里又推了推。 「……」开慢点好了。 荣纪海转动方向盘，余光看着小龙开始低头研究安全带，便抬手将后视镜掰了掰，以便看到副驾驶的情况。 他直直地盯着前方，瞳孔微散。下一秒，强烈的气息标记便如同被高亮一般出现在远方的半空中。 荣纪海回忆了一下可供车辆通过的山路，循着那因动用感官有限而显得比清晨时更加若隐若现的标记开去。 后视镜里，小龙毫无察觉地自顾自啃咬着安全带，却很有分寸地没有让尖牙真的戳破哪怕一丝一毫。 果然。不只是嗅闻能力出了问题。 荣纪海也不知是该放心还是该担心，挣扎半晌还是微微后悔起来。 先前龙带着他低空飞行的直线显然还是比开车方便太多。等他终于停在车辆可通过的极限道路尽头时，距离龙的窝还有一小段距离。 荣纪海犹豫了一下，还是摸摸小龙的头，「你在这里等等，我很快回来。」 小龙只是歪头，注视着荣纪海开门，下车，又重新关上门，直到彻底看不见那身影，才移开了目光。 荣纪海走到车前时从没有贴防窥膜的挡风玻璃往里看去，见小龙只是相当自来熟地跳到后座，在后座宽敞不少的座椅上踱来踱去后，才转身离开。 希望后面不用再去修理玻璃……或是其他的什么吧。荣纪海抬手挡开前方的树枝时颇有些无奈地想。 去除龙残留的气息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龙在这窝里的时间大概实在是少得可怜，兴许他屋子前院的那个浅坑中的气息还要更加浓郁些。 说起来，比起这个还像模像样地铺了草的窝，自家门前那个地方……确实是太凄凉了 。 放下手臂时，荣纪海转头看向车所在的方向。 从这里望过去并不能看到任何哪怕车子的一角，更无从看到小龙的样子。 如果在这里做了窝，待在窝里的时间却并不多，甚至在这几天几乎都待在院子里，却没有任何要在院子里做窝的兆头…… 完全不符合正常动物的生存本能啊……更何况还有那对情感浓郁的龙瞳。 「也有目的……吗。」荣纪海垂下眼睑，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曾经存放了奇形怪状的果实的树，便动身往外走去。 —— 「……龙，能洗澡吗？」 荣纪海哑然地看着后座座位底下滚了一身灰的小龙，这会儿对方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敏症状，听到开门的声音，黑暗中只有发亮的瞳孔跟小灯泡似地望过来。 荣纪海无奈地探身，把小龙捞了起来，在半空中试图伸手拍拍那堆牢牢黏在鳞片上的，甚至几乎要盖住那黑得发亮的光泽的灰尘，临碰到时又看看将要用手握住的方向盘，还是头疼地把小龙搁在副驾驶上。 小龙甩甩头，落了一蓬灰。 之前见过龙舔爪子，所以应该是有爱干净的本能的。荣纪海分了点余光去看小龙，对方看着自己身前那层灰，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太脏了，抬着爪子左看看右看看，始终是没能下嘴。 第18页 ……看起来应该是不会排斥能把它弄干净的工具了。 荣纪海趁小龙看过来前重新专注地目视前方，往下压了压几乎要被小龙那嫌弃自己的模样逗笑的嘴角。 —— 到家时，几乎是荣纪海打开自己这侧车门的一瞬间，小龙便便如离弦之箭般沖了出去。等荣纪海一脸莫名地抬头时，那只通体灰色的小龙已经站在院子那根水管底下等着了。 见荣纪海依然站在车前没过来，小龙的尾巴尖窜出点火苗，「啪啪」地拍打着地面。 「之前也没见你这么洁癖啊……难道体形变小也会改变习性？」荣纪海嘟哝着向前，一手拧开水龙头，一手拎着水管上下沖洗着小龙的鳞片。 小龙体型不大，即便滚了一身灰也洗得迅速，甚至没有像长毛动物那样需要梳洗，若是作为宠物倒还算得上是省心省力。 荣纪海蹲下身，细细扒开鳞片查看是否藏匿了额外的灰尘，等把尾巴尖都检查完后，小龙已经摇摇晃晃地想要就地趴伏睡下了。 「精力也差了很多……各方面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大幅退化吗……」 荣纪海神色凝重地抱起小龙，也不顾残留在鳞片上的水珠沾湿了衣衫，见小龙的眼睛快彻底闭上了，加快步伐往卧室走去。 待小龙在自己的枕头上再次陷入深眠时，荣纪海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 从今早他被龙叫醒到现在不过八个小时，龙却已经睡过去两次。 荣纪海有些惆怅地点开简讯，那封来自名叫李仁常的联繫人的简讯还静静地躺在原处，没能得到回覆。 看来……必须得去一趟了。 他动动手指，简单打下几个字：[除了今天，时间你定吧。] 侧躺着陷在枕头里的小龙四肢动了动，垂落在枕边的尾巴尖时不时无意识抽动一下，俨然正挣扎在什么并不愉快的梦境里。 第10章 第四天·食物 像是最嫩的肉在火上炙烤，也像是它曾吃过的最好吃的果子，又或许是母亲的怀抱，可能也是父亲垂落的尾尖…… 那是它眼中最美好的一切。 它趴在最下层的树枝上，粗壮的枝干好好地承受了它的重量，也因此保护着刚醒来迷迷煳煳的它没有砸在树下的一个人类头上。 这是哪儿？ 睡着前的记忆被煳上一层香香甜甜的蜜糖，熏得它晕头转向。 跳动的火光远不如它尾尖的火苗炽热，却神奇地与夜色融为一体，曾用来划破黑暗的火焰如今却温柔地在地面各处绽放，成为点缀黑色大地的绚烂之花。 火——龙用来攻击，用来作为生存的能量；而人类用来驱赶勐兽，用来照亮危险的黑夜，用来让冻僵的躯体起死回生。 可没有一种用法是像现在这样的。 火焰舞动的触角软化了，这却并不是因为火的威力减弱，而是…… 它眨巴眨巴眼，高高地竖起翅膀和尾巴保持平衡，小心地让尾尖避开树叶——很遗憾，它还没有学会收起自己尾尖的火苗。 它往前探着身子，好在树下的人类已经走过去加入了火焰旁围了一圈的人类，这才让它免于被发现。 很多很多人类一个接一个地在火焰四周连成一圈，龙眼里人类那脆弱而无用的嘴巴开开合合，嚎着龙听不懂的声调，欢快而温暖的情绪却不被语言壁垒囚禁，跳脱地跑到它的耳朵里鼓譟出并不感觉厌烦的杂音。 为什么呢？ 难道人类可以驯化火焰吗？难道人类不怕那些星子蹦到自己的身体上，灼出焦黑一片吗？ 明明哪怕那些火焰的触角被软化，但无处不在也无孔不入的火星从来不会甘愿受控的。 它愤愤不平地想，下意识地想甩动尾巴，又硬生生用爪子抓烂了树皮才克制住这股冲动。 明明……明明我都还不能控制我的火呢。 木材烧起的烟终究是窜进它的鼻腔，好在它早已习惯被浓烟环绕，龙瞳依旧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头。 人类开始游动，头尾相连，像是一个走不出来的循环，从小孩到老人，再从老人到小孩，相连循环的几代人，才堪堪能够见证它的长大。 它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头无意识地跟着人类转起了圈，一圈，一圈，又一圈。 它一头栽进了地里。 —— 荣纪海正在厨房煮着速冻水饺，刚用勺子捞起一个，就听楼上「哐当」一声巨响。 反手关了火往楼上跑时，他分出了些心思稍微判断了一下，猜测大概是床边的摄像机再次被撞倒了——但也没道理，那小东西怎么会在隔音还算好的房间里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当他打开门时，便知道那巨响究竟是怎么出来的了。 小龙站在倒下的摄像机和倒下的办公桌中间不知所措，尾巴耷拉在地上，拖出好长一条破折号。 「啊……」荣纪海自然是内心毫无波动了——鑑于他曾听说过养猫养狗的前同事仅仅是出门拿个外卖的功夫，家就被拆了的故事。 「没关系。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那小龙的体型可只有桌子腿还不到一半高。荣纪海上前将小龙抱起来，单臂稍微举高，让它的前爪能搭上自己的肩，好施力挂在自己肩上。 他弯腰捡起身经百战的劳模摄像机——依然不辱劳模之名正在正常运转，又转身扶起光秃秃的光杆司令办公桌——好在他先前没有放什么东西在那上面，才把垂着脑袋乖乖挂在自己身上的小龙取下来，重新安置在怀里。 第19页 「是我的错觉吗，你的心智好像也……」荣纪海摸了摸小龙许久未使用过的翅根，差点被喷出的火团撩着衣服。 「嗯，确实变幼稚了——啊不对，应该说是变得……」他犹犹豫豫地低头去对小龙的眼睛，「等会儿，你还认得我吗？」 小龙歪歪头，尾尖小小地在荣纪海的手背上抽了一下。 桌子剩下的那一半估计也岌岌可危了。荣纪海自我忏悔，抱着小龙下楼。 在小龙睡觉期间他就吃完了自己的午饭，那顿水饺并非给他自己准备的。 天知道他在多早之前就想让龙试试人类的食物了。 这时小龙的嗅闻似乎又恢復了少许，大概是隔了老远便闻到了陌生食物的气味，不安分地在荣纪海怀里挣动起来。 荣纪海把小龙放在桌子上，贯彻着不让龙看到利器的原则，自己进了厨房，捞出先前被打断动作的水饺，随意码在陶瓷盘里端了出去。 小龙还算乖巧地坐在桌子上，只有规律晃动的尾巴泄露了它的真实情绪。 几乎是荣纪海放下盘子的同时，小龙张开嘴，长舌头一伸一卷就将两个水饺一起卷进了嘴里，荣纪海想要阻止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好在小龙并没有被噎到，荣纪海便也放任小龙风捲残云般扫荡光了所有饺子。 「居然还蛮喜欢的吗？也是，又有肉又有菜……龙吃果子的话，应该也是杂食动物？」荣纪海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悄悄捏了小龙的尾尖打发时间。 眼见着光碟了，荣纪海正打算起来再给小龙装一盘，小龙却已等不及了似的，就要闻着味儿往厨房的方向冲去。 几个小时前小龙冲出车子的画面还歷歷在目，这次荣纪海当然不会放任小龙再次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开熘。 荣纪海迅速伸手，指尖触到小龙的鳞片，一缕气流样的看不见的能量霎时在小龙周身形成一个环，将小龙牢牢控制在内。 糟了！下意识就—— 荣纪海嵴背一凉，马上就想撤走这个看不见的禁锢环。 指尖再次接触到龙的身体前，却见小龙短促地「嗷」了一声，荣纪海轻而易举便将这声音与册子上最早一页上的一条记录对上号——这是代表着警告意味的嚎叫。 他眉一皱，便要解除能力，临了小龙却不耐烦又不理解地胡乱扭动起来。 这个反应……不对。 荣纪海停下动作，重新观察小龙的全貌。 小龙似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爪子和露出的尖牙毫无章法地对着空气乱抓乱咬，龙瞳不断放大缩小着，显然是焦躁极了。 它好像……完全没有感知到。 荣纪海的眉头皱得更深，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解除那圈能量，就势迅速从厨房里端出了剩余的饺子。 盘子在桌面上磕出一声轻响的同时，荣纪海放开了小龙。 大概是先前吃的第一盘已经半饱，亦或是新奇褪去，小龙吃第二盘时不再用狼吞虎咽般的速度，倒是好好地一个一个慢慢吃了。 见着小龙马上就把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样抛在脑后，荣纪海得了空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 趁小龙睡着时剪辑并发过去的音频和视频还没得到回信，荣纪海动动手指，退出到主界面后，唐的那条[明天队伍就会经过市区]的消息排在第二个位置。 然而，就像那则简讯没有得到荣纪海的回覆，简讯的内容在现实中也迟迟未得到印证。 荣纪海看了看吃得欢乐的龙，灯光在他头顶投下的阴影遮蔽了他眼眸中的亮光。 是真的不可信了，还是他们遇到点差错推迟了时间？ 荣纪海的另一只手敲击着桌面，「嗒嗒」的声响并没有影响到小龙的进食。 思考间，小龙突然打了个饱嗝。 「什！」荣纪海沉浸的思绪被投进了颗不大不小的石子，他诧异地看向小龙，丝缕青烟还环绕在小龙的嘴边，没来得及散去。 龙也会打嗝吗？ 荣纪海下意识看了看手机屏幕——没有在录音。 不过…… 荣纪海因这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唤起了对册子早年间几条记录的回忆。 似乎确实曾听到过龙发出类似的声音。荣纪海想。不过那是从喉咙浅层发出的「咯咯」声，是一种令人汗毛直立的怪声。 但如果龙能发出那样的「咯咯」声，那打嗝的声音……确实理应可以做到。 荣纪海用指尖蹭了蹭小龙的下巴，小龙舒适地将头搁在他的手指上，大概是吃饱了的缘故，似乎又昏昏欲睡起来。 小龙享受着生活，荣纪海却愁云满面。 他记得很清楚，在今早小龙刚进他的房间时，神智明显还是正常的，对周遭的一切与自己身体的变化有一定的好奇心。然而只是短短半天不到，小龙似乎就真的成了小龙——或者说幼龙。 不知不觉间小龙好像习惯了这个小小的身躯，就像……就像这本该就是它真正的体型。 嗅闻、感知、思维——也许还有更多。 如果再退化下去呢？荣纪海抬起手指，脱离了靠垫的小龙不情不愿地四爪轮番交替踩踏了冷硬的桌面几步，作势要趴伏着盘起来。 他清楚地知道原本的龙虽然体型似乎偏小，但也绝对是板上钉钉的成年龙。按照各处真真假假的古籍记载，成年龙的年龄最小也有四百来岁了，战斗方式都趋于成熟。如果用战斗时的熟练程度来类比人类，那么曾发现过可能刚刚成年的龙大概与22岁的人类战斗思维相当。 第20页 如果龙确实拥有超出战斗本能的，接近于人类智慧的思想能力，那么他捡到的这头龙的思考能力最起码也该相当人类的27岁上下了——这与这半天下来小龙显现出的下滑式的行为逻辑成熟度显然不相符。 荣纪海收拾好盘子，凑近时才发现，盘子表面被小龙舔过的地方已经出现了微微侵蚀的迹象。 这什么生化武器…… 荣纪海此时的注意力在盘子上，自然没能发现余光之外，小龙盘起身体打算睡觉时，突然对着环绕到鼻尖前，自己空空如也的尾尖愣神。 荣纪海转身走向厨房，身后，小龙疑惑地用四只爪子一起抓住了自己的尾巴，对着只微微温热，却不再燃烧着火焰的尾巴尖左看右看。 小龙困惑地歪歪头。 奇怪，我什么时候学会的收回火焰？ 第11章 第五天·觉察 遇到龙之前，荣纪海退休后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拉黑骚扰电话，而在遇到龙之后，转变成了拉开窗帘确定龙是否还在原地。 但在龙变小后…… 荣纪海被隐隐钻入梦境中的焦味惊醒，眼皮都没睁开便两指一弹，隔空熄灭了小龙尾巴尖上燃起的火焰。 不愿去想这回又烧着了什么，荣纪海闭着眼缓解了一下一晚惊醒数次而干涩的眼球，才反手摸到手机查看时间。 五点。 他嘆了口气，认命地撑起并没能得到足够恢復的身体，转头看小龙依然睡得香甜。 「没想到你小时候这么能折腾……龙的巢穴里难道就没有易燃物吗？」荣纪海将小龙又甩到枕头上的尾巴扒拉下来，让它垂落在床侧。原先被尾巴尖遮挡的布料露了出来，已然已被烫出小而圆的焦黑。 就在专门给小龙准备的枕头上，已经有将近十个一模一样无规则散落的焦痕。 ……还是随身带着吧。 荣纪海将小龙连带着枕头一同抱起，小龙对此只是翻了个身，四只爪子抵在荣纪海的胸膛上，没有要醒的徵兆。 荣纪海把枕头搁在盥洗室的铁架上，让尾巴穿过空隙较大的栏杆，用物理方式保证阴晴不定的尾巴尖悬停在半空中。 洗漱时屏幕一亮，荣纪海鞠一捧水浇在脸上，腾出一只手点开手机。 唐：[现在] 荣纪海动作一滞，市区地图在脑内展开，以唐先前约的速食店地址为中心筛选了几个可能的距离。 现在下山的话……也许刚好。 荣纪海几下擦干脸上的水珠，要迈出步子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摸了摸小龙的龙角，无形的屏障便将小龙包裹在内。 抱歉……不过还是暂时在这里面待一会儿吧。 —— 荣纪海在距离上下山出入口还有一小段路的位置停好车，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装束，感知内一团纠缠的能量团正往他的方向靠近。 他看看四周，步伐偏移，穿进树丛间沾了一身树叶，就这样绕开大路，从边上走完最后一小段距离。 钻出最后一层树丛时，如他所料正好与一群人撞了个正着。 「……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你啊。」 站在最前面的人第一个看到他，即便荣纪海正低着头状似看路，也依然第一时间就叫出了荣纪海的名字。 「荣纪海。你在这里干什么？」 荣纪海像是才发现对面的来人是熟识，抬头时不经意间一愣，转眼又扯开一个不带感情的笑，「退休生活给自己找点乐子罢了，倒是我想问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抬起脸时，来人身后的人群中也有人认出了他，一时间队伍里窸窸窣窣个不停。 领头的男人微微偏头，身后的声音顿时弱下去一截。因偏过去而完整展现在荣纪海眼前的侧脸上，那道曾经从太阳穴直直往下划入下颌的疤痕已经被纹上了一枝玫瑰，长长的带刺的枝干与疤痕原貌融合在一起，一时间竟颇有些浑然天成的意味。 「……」荣纪海的目光在那上面掠过一瞬，轻松地取了个话题，「袁哥好兴致啊，还纹了个玫瑰。」 被称作袁哥的人似乎并不打算与荣纪海多言，上上下下打量了荣纪海一番后，便单刀直入道：「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荣纪海轻轻眨了一下眼，「什么？」他顿了一下，「与我有关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你开了白名单？好像没有人成功联繫到你。」 「毕竟我已经退休了嘛，生生死死的也与我无关了。」荣纪海耸耸肩，作势要离开，「开了白名单还能在这儿遇见你们，也是缘分。我先走啦，你们忙。」 一只手搭上荣纪海的肩膀，「等等。」 荣纪海忍下了想把那只手掀下去的冲动，站定询问：「还有事吗？」 「袁哥」目光转向眼前的那座山，凝视了一会儿视野范围内繁茂的枝枝叶叶，「你在这里待了很久？」 荣纪海自然知道对方真正想问什么。 「野营了几周。现在想找到一座原生态又不太危险的山可不容易了。」 大概是哪个性急的新人，见他们温温吞吞地你来我往实在忍不住了，开口催促道：「袁哥，他不跟我们一起——」 「闭嘴。」 荣纪海的目光锁定到那个陌生声音的来源方向，恰到好处露出了一丝疑惑与警惕，「说起来，你们这是要去？」 「袁哥」往那个声音的方向颳了一眼刀，稍微站正了点，「我们这是要去——改变人类的未来。」 第21页 荣纪海微不可察地皱皱眉，眼底浮上一层阴霾，还没等他开口，对方便提高音量打断了他的动作：「别误会，我们要做的，比你以为我们要做的事情，更加伟大。」 更加伟大？ 荣纪海想起那天唐的欲言又止。 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这群人这样疯狂又自大？ 他脑内头脑风暴着，嘴上没停，「伟不伟大的……在你——在你们眼里，能比这么多人的命还重要？我可不记得当初的宗旨是这样的。才过去三个月吧，看你们这架势……」 他微妙地停住话头。 「荣纪海。」对方的声音里突然带上点怜悯——见鬼，怜悯？荣纪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次的行动，可不是你想的，去杀龙那么简单。」被这话中的某个字眼刺到，荣纪海目光一寒。 「不过，对于你这种，甚至否定了你曾作为猎龙人的过去的人而言，我很好奇，如果是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荣纪海敛下眼中的波动，不由自主地想到山上那只正酣睡着的龙，「我对猎龙人的态度，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倒是很好奇，是什么行动能让您好奇，我会做出什么选择？」 对方却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只是似非似笑地看了荣纪海一会儿，一招手便利落转身要走，「没什么，只是，有的人的梦想终究只会是梦而已，我们走的这条路，才是人类真正该走的未来。」 「袁哥」带着身后的人走远，即便已经迅速行进了五十米，依然能看见队伍末尾零星几个人还在不断回头，想要再看一眼荣纪海。 百分之六十都是陌生面孔…… 荣纪海站在原地，思索着几分钟前瞟见的几张人脸。 梦想终究只会是梦……荣纪海已经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曾对他说过多少次类似的话了。 但这一次，似乎格外不一样。 [如果还想做些什么的话……要抓紧了。] 唐当时……也这么说了。 一股来歷不明的不安如毒蛇般缠住他的心脏，毒牙反射着模煳的光亮，不知何时会对着他的命脉啃咬下去。 不只是「做不到」的意思，更像是……没机会做到了。 但是，还能有什么事情是比直接猎杀龙要更加无可挽回的呢……他握紧双拳，竭力将脑海里因被提起自己曾做过的事情，而无法控制迸发出的一片血色压下去。 直到视野里再也看不到那群人的背影，荣纪海才微微低下头。睡眠不足的头痛又找上门来，连带着云里雾里的一通交锋，最后除了一点线头，什么都没问出来。 这都什么事啊—— —— 荣纪海一进家门便直奔盥洗室，眼前已经脑补出盥洗室少得可怜的可燃物都被睡醒的小龙一怒之下焚烧殆尽的景象。 出乎意料的是，盥洗室内非常完整，什么都没少。 但那个最不该少的却消失了。 荣纪海对着孤零零的枕头愣神一会儿，半晌才想起感应小龙的位置。 嗯？怎么会在那里？ 荣纪海又迅速转身下楼，直奔客厅角落的那个纸箱。 简直像是故意响应着他的到来，荣纪海刚靠近纸箱，里边就传来颇为激烈的「扑通」声，纸箱左歪右斜的，几乎要在地板上跳踢踏舞。 荣纪海差点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里面可能正发生着什么——或者即将要发生什么惨案，他马上倾身向前，在一黑一白的强对比色中准确地在那团白色将要向后蹬出后腿前，一把捞起那团黑色，将小龙带离了危险地带。 「被兔子蹬可不好受，这个体型的你，防御强度还没到能防内伤的程度吧。」荣纪海一手两只地抓住小龙的四只爪子，上上下下检查是否有哪里受伤。 小龙不满地扭动身体想要解救自己的爪子，尾巴尖上的火焰一明一灭。 荣纪海边检查着小龙的情况，边猜测小龙是怎么挣脱出禁锢的。 一心两用令他没有注意到小龙慢慢停止了挣扎，被迫抵在自己衣襟上的鼻尖耸动了一下，尾尖上原本还在不稳定地晃动明灭的火焰突然彻底灭了，静静垂落下荣纪海的臂弯。 小龙紧闭的双眼艰难地睁开，像是刚从一场连环噩梦中醒来，还未完全清醒时瞳孔却突兀地变细变小，针扎般骤缩。 小龙凝神着再次凑近荣纪海的衣襟，那上面除了过于浓郁的草木气味，还有……还有什么东西。 小龙费力地以一个扭曲的姿势仰起头，荣纪海正拎了龙的尾巴检查，视线水平正好与小龙投过来的视线错开。 荣纪海的眼神相较以前略有点飘忽，并不算是走神，只像是飞鸟掠过树顶，惊动了原本正低头走路的行人。 小龙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逐渐模煳的视线里，荣纪海的脸正离它远去，混沌的大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荣纪海把它放到了沙发上。 「……嗯，下午吧……%#*%@……见到了……我知道。」 荣纪海的声音远远近近，时而又像山谷的回音，重重回响在小龙的耳腔内，剧烈的干扰让它只能捕捉到一些简单的字词。 当荣纪海放下耳边的手机重又看向沙发上的小龙时，小龙已经闭上了眼，尾巴倒是有自知之明地搭在沙发边上，尾尖拖了一点在地板上，时不时爆出点小火星。 腿侧还未熄屏的手机屏幕上，联繫人最上面一栏是一个人名——李仁常。 第22页 荣纪海半蹲下身，把地毯往远离沙发的方向扯了扯。 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它的问题吧。 小龙的眼皮颤动着，像是再次陷入不知何时能在醒来的梦魇。 第12章 第五天·旧友 荣纪海照例专门给小龙煮了些水饺，自己则坐在小龙对面，有些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小龙晃动的尾巴。 先前小龙在沙发上又睡了一觉，好在并没有睡多久，很快便醒来并且差点点燃了沙发。 之前的龙的尾巴尖，似乎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经常冒火啊。 荣纪海看着那动不动就「噼里啪啦」爆火星的尾巴，前四天的记忆被调取出来一一过目。 如果思维能力也退化了的话……所以龙现在的认知是幼年期的认知？幼年期的龙都这样控制不住火焰吗？ 「……好像和人类小孩也没什么区别。」荣纪海轻声喃喃着，小龙已经彻底忽略了荣纪海的声音，头也没抬一下——这与先前的龙的表现也完全不一样。 转眼间水饺便吃光了，荣纪海趁小龙懒洋洋地舒展身子时将盘子放回厨房里，走回来时顺手看了眼时间。 差不多了。 荣纪海朝小龙伸手，不料上一秒还还在伸展爪子的小龙，下一秒便冲着荣纪海伸过来的手龇牙咧嘴起来。 荣纪海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神复杂地看着小龙这番动作。 是啊，被关了几次的小龙怎么可能还没反应过来，就算思维只有幼年期的水平，但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还是存在的。 他放下手，尝试靠近小龙。 小龙虽然目光兇狠，却没有喷出火焰或是举起爪子，仅仅只是警惕着的样子。 荣纪海开口解释道——虽然不知道是否有用：「我得出门一段时间，不控制住你的话，你大概会把整个房子都点着吧。」 小龙的头跟着荣纪海的位置变换移动着，虽然身体摆出了攻击姿态，但是…… 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性。 荣纪海沉思一会儿，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他作势转身，打算就这样出门，「好吧，那我先走了，你——」 他刚了侧了点身，小龙突然煽动翅膀，不太熟练地撞上他的肩膀，好在他眼疾手快扶了一下，没让小龙丢脸地直接坠机。 「怎么了？」 小龙「嗷」了一声，理直气壮地四爪并用，勾着荣纪海的衣服把自己往上扯。 荣纪海看了看自己肩头被勾出来的线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感觉像养了一只猫。 小龙一个前滚从肩头滚进荣纪海怀里，就这样待在对方臂弯里不动了。 这既视感……又是在撒娇吧。 怎么会有生物的撒娇方式是一动不动的？ 荣纪海想不明白，放弃思考。 「你要跟我一起去？」荣纪海轻轻颠了颠小龙，回应是抱紧了自己一只手臂的爪子。 荣纪海有些为难地皱皱眉。 那群人还没有走远，保不齐会探查到什么……但如果真要把小龙关个一下午，似乎也是做不到的了。 先不说能不能关住，这做法本身也不太人——不太龙道。 如果带过去的话，只是在下车时留在车里…… 荣纪海嘆了口气，两指轻轻捏住小龙翅膀的骨刺，「好吧，只要你别烧了我的车。」 —— 等荣纪海到达时，毫不意外已经下午三点了。 副驾驶上的小龙稀奇地一直没有睡意，抓着安全带玩了一路，倒是还算省心。 荣纪海在尽可能离那间诊所最近的位置停好车，把小龙放到了后座的地上——托先前小龙打滚的福，他总算记起把车子的里里外外都清理了一遍。 小龙懵懵懂懂地抬头追着他离开的手指，只后爪着地，身体立起要去抓那根眼前的手指。 这个场景有点眼熟啊。 荣纪海心情微妙地放下手指，顺了小龙的意让它抓了抓，大概是猎物被抓到得太快，小龙迅速失去了兴趣，将刚抓住的手指扔到一边。 「嗯，确实很像小孩子。」荣纪海换了个方向碰到小龙的尾尖，轻轻凝了一团包住常蹦出火星的位置。 小龙正在地垫上磨爪子，没有任何反应。 荣纪海微微放心了一些，「看来这种小型短期的不会被发现……那就好。」 最后看了一眼小龙的背影，荣纪海开门下车。马路对面，[仁常诊所]的招牌下，那个两年未见的旧友安静地站在那儿，见他的视线转过去，只是轻微地点点头，便转身隐进略显昏暗的室内。 —— 荣纪海掀起门前的浅黄色门帘进去时，第一眼便看到了正对门口的前台上，一张侧放着的合照。 他目光微微一凝，只停顿了一秒便移开视线。 「你这个诊所……平时真的有生意吗？」 李仁常走到前台后坐下，示意荣纪海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躲了我两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荣纪海并不介意对方的态度，随意找了个侧放着的座椅坐下，抬头便是用来挂药瓶的支架。 「我躲你？难道不是你躲了我们所有人吗？」 李仁常没有回话，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端详着荣纪海的神态。 确实如唐所说，不对劲。 李仁常敛下眼底情绪，手指在桌上轻敲了敲，「他们离开了吗？」 第23页 「不知道。不过……」荣纪海直直朝李仁常望去，「听唐说，他们来找了你？有说是为什么吗？」 「怎么可能跟我说。找我……估计只是要个人肉盾牌吧。」李仁常讽刺地低笑，见荣纪海因他的话脸色黑了些，「你这反应……唐没跟你说吗？有的人似乎已经疯了。」 荣纪海偏移了一点目光，重点却放在了别处，「我还以为你不想再接触到这些事了，毕竟两年毫无音讯。」 「唐可跟你不一样，如果说你是过于有边界感，唐那种人就是完全的……」李仁常大概是被唐折磨得够呛，顿了好一会儿才接上尾音，「她应该根本不会拼这个词吧。」 荣纪海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迅速瞟了李仁常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应该不只是为了问他们的事吧。」 李仁常微不可察地坐直了点，眼角余光在对着自己的合照上掠过。 「我记得两年前退出时就跟你说过了吧，我的选择与你没有关系。」他右臂上垂落的空袖筒随着他的动作轻晃，「这只是对于我这样的——普通人的必然结果。」 他其实已经快忘了那个时候的事了。 一片废墟里有人把他扶起来，沖不知哪个方向大叫着「这里还有活着的！」 从那一刻起，他平庸但平淡的生活就此扭曲，冲着南墙一头撞了过去，直到头破血流，连自己的命都差点搭了进去。 他这样的普通人……他这样的，有一些能力，却只能够让他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受尽知道太多的折磨的普通人，从那时起做下的每一个决定都过于自大了，以至于以为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所以最后才会变成这样吧。 他微微偏头，衣服遮盖下他看不到自己的右肩。但那块孤零零的肌肉是全身上下他最熟悉的部位，过去两年的每一个夜晚与刚醒来的清晨，那块肌肉传来的痛楚犹那条手臂还在似的。 如果真的还在就好了…… 只是天真作祟而已。 李仁常没注意到自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只是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荣纪海一手撑在扶手上，稍微侧过身面朝前台，听到了李仁常无意说出声的那句话也没有作任何反应。 几秒的静默后李仁常回过神来，看见荣纪海一副坦然的姿态，总算想起来他真正想问的事情。 「你……还打算继续吗？」 [谁知道呢。] 唐这样说过。虽然唐这个人有时有些神经质，但该敏感的时候倒也不会掉链子。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李仁常牢牢盯住荣纪海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到点什么。 「……我已经退休了，你不知道吗？」荣纪海摊摊手，表情自然。 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 李仁常撇过头去长出一口气，以免忍不住突变成脏话倾泄而出。 「我一直很好奇，」李仁常冷静了一会儿，重新找了个话题，「我有那些——天真的想法，只是因为我想活着。如果不能实现的话，我的父母……还有我可能会在意的所有人，都总有一天会陷入地狱般的未来，」他伸手轻抚相框，「那你又是为什么呢？」 「明明你出身在那种家庭……还是该叫家族？」 —— 足以震慑每一个生灵内心深处的痛嚎，从半空淋淋落下的血肉块，燃烧的森林，浓郁的黑烟——那是足以被称之为地狱的场景。 别打了，别再—— 可一转头，那边却是同样痛苦的哀嚎与痛哭，有人崩溃地想要自我了结，有人已经……不成人形了——那是另一个地狱。 而他站在这两个截然不同，却又无比相似的地狱的交界处，茫然又疲惫。 这是在干什么呢？ [喂！还愣着干什么！进攻啊！不然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都死在这里吗！」] 那是来自遥远时空那端的怒吼，尾音几近撕裂，绝望的迷雾嘶哑了无数人的嗓音，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甚至没有力气发出最后一句遗言。 两边的地狱轰然坍塌，独留他站的地方是唯一光亮。地面成了无处可依靠的悬崖，他只有独身站在这里，想要走上这条路与他并肩的所有人都将掉入深渊，死在追逐光的路上。 而他自己，也哪边都去不了了。 —— 荣纪海微微放空，目光落在天花板落尘的风扇叶上，良久才用唿吸般的音量回答道：「谁知道呢。」 李仁常一哽，忍了又忍，还是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相框也晃了晃。 「又来了，你从一开始就是这副鬼样子，好像总是在顾虑着什么。到处寻求支持者的人是你，最后把支持你的人全部推开的也是你，你到底——」 「因为我没有权利。」荣纪海冷冷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动摇。 被突然用没头没尾的话打断，李仁常的大脑懵了一下，「什么？什么权利？」 「就像，」荣纪海放慢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解释道：「你想要父母平安，想要一个能够活下去的未来。而唐，唐只是热爱，只是感兴趣，但也并不是想为之毙命。就像你们，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没有权利要求任何人放弃那些，跟着我去追求一个很可能是一场空的结局。」 「……」李仁常缓缓握紧自己左手成拳。 第24页 「有些事情只能我自己来做。」荣纪海轻声下了判决。 李仁常轻蔑地笑了一声，开口时声音却虚浮着，无处可依，「然后呢？因为没人帮你收尸，甚至最后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吗？」 「嗯？当然不啊。」这回荣纪海答得很快，语气里的轻松与理所当然让李仁常几乎幻觉刚刚争锋相对的对话是一场白日梦。 「哈？」 荣纪海笑笑，像是毫无困扰的样子，「我死了的话不就彻底没可能了。」 李仁常哑然半晌，干巴巴地判断：「原来你还没疯啊。」 荣纪海转头看向门外，李仁常的目光也跟过去，但门外除了人行道、马路、少有经过的车辆之外，什么都没有。 「如果……」荣纪海面朝门外小声喃喃。 因为位置与朝向，李仁常没听清荣纪海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如果，」荣纪海转回头来，温和地朝他笑了笑，「如果有一天，我距离那一步真的很近了，我会寻求帮助的。」 李仁常愣了半晌，因情绪激动紧绷的肌肉缓缓松下来，他疲倦地后仰靠在椅背上，微弯着腰，完好的左臂手肘撑在膝盖上，「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就是个怪物。」 荣纪海疑惑地问道：「怪物？这种情况不是一般会用……『疯子』吗？」 「疯子还是用来形容人的，但怪物——你可能都不算人了吧。」李仁常拖长了语调解释道，有些无精打采。 「……也许是吧。」 「啧，」李仁常眉心一跳，「别就这样承认啊。」 他重新撑起自己的身体，「所以，你打算一个人解决了？」 「解决什么？」荣纪海颇为迷茫地反问，一副完全没听懂李仁常在说什么的模样。 「……没什么，神经病。慢走不送。」果然，根本不可能试探出来什么。 通常是过于有分寸感的荣纪海此时却没有动，李仁常疑惑地看过去，正好与对方有些犹豫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说吧，还有什么事，」李仁常顿了顿，无奈地嘆口气，「我就知道，除非你自己也有事要找我，否则不可能接受我的邀约。」 「你还记得，以前互相练习掩盖气息的技巧的时候吗？」荣纪海状似松了口气，随意开口问道。 「……怎么了？」 荣纪海似乎有些困扰，「遇见他们的时候，我好像被用了这招，后来一直觉得困。」 李仁常微妙地上下打量了荣纪海一会儿，嘴巴开开合合，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但最后都一一咽了回去。最后开口时，他只是如一名称职的，不会过多询问患者隐私的医生那样，简单询问道：「现在也困吗？还有什么症状？」 荣纪海抬起手臂握了握拳，「偶尔会感觉身体不太像自己的。」 李仁常沉吟一会儿，回忆了一下数年前练习时的场景，「我自己的力量不够，不过倒是有听其他人提起过……掩盖气息的原则是改动人体内能量流动的一些细节之处，从而让自己的气息混进自然气息里，迷惑对方的感知系统。如果是由力量更强的一方施加在弱的一方身上，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所有需要改动的关窍都在掌握之中。」 李仁常停顿一下，与荣纪海淡然又带了点好奇的眼睛对视，「但如果反过来，可能就会因为有些关窍没能有足够的力量打通或关闭，从而造成各种奇怪的，难以计数也毫无规律的副作用，甚至让最后的结果截然相反，也就是让自己的气息变得更加明显突兀。」 荣纪海沉思一会儿，追问道：「所以，要怎样才能解决——或是缓解那些副作用？」 「不一定的，这个因人而异，每个人遇到的副作用可能都不太一样。」李仁常观察着荣纪海的五官，「不过，死马当活马医的话，如果被施术者足够强，可以试试强行打通所有关窍——也就是把一切恢復成初始的样子。」 见荣纪海似乎还是有点顾虑，李仁常摆摆手，「放心，是你的话，你这强度，初始样子肯定是关窍全通的，重置一下自己体内的状态就解决了。」 荣纪海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瞭然地点点头，「明白了，谢谢。」 他沖李仁常挥了挥手，起身走出店门，慢慢往正对着的马路对面的停车处走去。 李仁常凝视着荣纪海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 完全没有睏倦的样子，那些症状根本不是在说自己。 有意思，还真瞒着些什么…… 第13章 第五天·最后一个夜晚 回到车上后，荣纪海没急着离开，一手按在被车门的动静吸引而凑过来的小龙的龙角间，简单查探了一下。 「……确实有闭合的部分。」荣纪海放下手，小龙不明所以地想要仰头看到自己被按住的地方，逗得荣纪海笑了笑，「是又变小了吗，怎么做出这种——」蠢动作。 他启动车子，余光瞥见小龙缩进了后座底下，便也没强行捞它出来。 「还是先回去吧，总不能在这里……」荣纪海启动车子，来时的心事总算是解决了一桩。 —— 「嗯？」荣纪海伸了一根手指逗着小龙，便见腿边放着的手机振动起来。 [来电人唐] 「……」荣纪海脸色沉下一些，却还是点开了接听。 「什么事？」小龙追着荣纪海的手指打转，不见精力被消耗，倒越玩越兴奋起来。见状，荣纪海一肩夹住手机，另一只手把小龙控制在自己腿上，试图通过安抚让该安静时反而活力满满的小龙进入睡眠。 第25页 那边的唐毫不在意荣纪海语气中若隐若现的冷意，一如往常地询问道：「嗨，荣，早上怎么样？有出事吗？」 腿上的小龙不死心地炸开尾尖的火焰，被荣纪海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熄灭，警告性地直接握住对于幼龙而言还脆弱敏感的尾尖，回答唐时便有些心不在焉。 「啊……没什么，煳弄过去了。」荣纪海微微低头，毫无情感波动的眼底倒映出小龙作势要咬他的小尖牙，没有再继续追问这次行动的原因——大概依然得不到答案就是了。 唐显然松了口气，她在这种事情上偶尔会显得不太擅长隐瞒，顺着荣纪海给的台阶下了。 「啊哈哈，那就好，听说李可是被他们缠了一阵子呢。」 荣纪海手上逗弄小龙尖牙的动作停了停，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破绽，「我和他见过面了。」 「哎？？什么时候的事？今天吗？你们谁提的见面？」 荣纪海将手机稍微离远了点，「李仁常。不过，我也正好有点急事要问他。」 「嗯……那你们谈得如何？」 荣纪海歪着头想了想，「被骂了。」小龙几乎是同时咬住了他的虎口，好在他的虎口上结了层茧，倒是没那么容易被尖牙刺穿。 唐笑起来，幸灾乐祸的样子，「李现在的脾气是挺大的，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对吧？」 「嗯，挺尖锐的。」 「我之前遇到他的时候也被吓到了呢，跟之前我们认识的那个李完全就是两个人嘛。我还以为是遇到什么双胞胎弟弟或是哥哥了，毕竟那个时候他的手臂没了一条。」 荣纪海张张口，嘴角扬起一个有些无奈的弧度，「你也挺尖锐的。」 他嘴上与唐闲聊，手上也没停着。眼见着小龙又要被逗得炸毛，他终于放轻了动作，尝试在小龙背部的鳞片上来回摩挲。 成年正常体型的龙，背部的鳞片坚硬又厚实，足以隔绝无法打穿鳞片的所有疼痛。但幼龙——特别是他眼前这个体型更小的特殊情况，背部的鳞片依然是薄薄一片，虽然也有一定保护作用，但似乎会将施加在鳞片上的动作如实反映给身体。 小龙先是怕痒似的扭动几下，很快就安分下来，在荣纪海的腿上乖乖趴下了。 「——喂喂，荣，你在听吗？」 「啊，抱歉，我走了下神，你说什么？」荣纪海靠进沙发里，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我说啊，后来我感觉，也许现在的这个李只是他真正的本性而已。」 「本性？」 「对啊，之前他不是队里最弱的那个吗，也是半途加进来的，什么都不知道，估计那时候比较自卑吧。」 「……唐——」 唐迅速预见了可能要被说教的可能，强行打断荣纪海，「哎，别教训我啊，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荣纪海嘆了口气，「……你继续。」 「但后来他退出了，重新成为普通人两年，感觉可能也想通了什么吧，变得很直接了。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毕竟我也不认识以前的他是什么样的。」 荣纪海察觉到什么，眼底总算浮现出了点兴趣，「你好像对他还蛮有兴趣的？还分析上了。」 「嗯……确实蛮有兴趣的。毕竟他是普通人哎，却又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但最后居然还是回到了普通人的位置上。」唐绕口令似的碎碎念着 ，「啊——我真的很好奇他的想法和每次选择的感受哎。」 小龙打了个哈欠，翅膀慢慢收拢起来。 「好奇的话直接问他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他会骂我神经病然后把我赶出去。」 荣纪海笑起来时带动的身体颤动让小龙好奇地撑着眼皮抬头看他，又被荣纪海摸了摸龙角。 「原来是已经问过了啊。」 「呃……啊，我不是想跟你说这个来着——所以你俩到底和好没？」 荣纪海好心地没有揭穿唐这副僵硬地转移话题的窘迫样，顺着唐的话题聊了下去。 「和好？我们也没绝交吧。」 「哈？没有？那你们之前是在干嘛？」 荣纪海再次拿远了点手机，腿上的小龙已经闭上眼，尾巴却还在轻微晃动着，显然是还没有完全睡着。 「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而已，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也是在他退出两年后才遇见的他。」荣纪海这才意识到唐到底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什么样的误会。 「等等……所以他之前原来是一直在躲吗？」唐那与音量大小成正比的惊讶表明了她确实没想到这层。 「……原来你真没意识到啊。」荣纪海用手指顺着小龙的翅骨划过，小心地不触碰到顶端的骨刺和还没那么结实的翅膜，「之前他只是不想再与这些沾上关系了吧。至于现在为什么出现……也许就像你说的，他想通了。」 「……果然我还是很想搞懂他，太奇怪了。」 荣纪海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微侧了脸对话筒道：「唐，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太奇怪了。」 「啊？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的想法就是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会有的正常想法而已。」 唐的声音低下去一点：「……是吗？我不太了解普通人。」 荣纪海愣了愣，想起了什么，语气便温和了些，「嗯，普通人，或者说，不管是普通人还是——人类都是这样的，充满矛盾又不断徘徊。能始终坚定只往一个方向走的……还是比较少。」 第26页 他边放慢了语速解释，边轻轻挑了挑小龙耷拉下去的尾尖，对方趴在自己腿上，没有任何反应。 荣纪海目光一凛，抢在唐开口前率先单方面宣布结束通话：「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如果你想了解的话，去找他不就好了，他不是挺欢迎你的。」 那边大概是荣纪海的话中深意惊到，接连叫着挽留荣纪海：「等等等，真的吗？真的可以吗？可他不是不想再沾这些了吗？」 荣纪海一手从外侧托住小龙的身体，同时尝试着以这个姿势站起来。好在小龙已经陷入深眠，没有被这番动作惊醒。 「如果真的完全不想了，当时你遇见他的时候他就会马上离开那座城市了吧，又怎么会一直放任你去找他聊天……总之，你不要拿看龙的眼神看他就行。」荣纪海想起什么不太美妙的回忆，「不，只要别拿看龙的眼神看任何人，就不会有事。」 他不等唐再追问，当机立断马上挂断了电话。 荣纪海顺手拿了沙发上一个靠枕，带着小龙来到院子里，站在先前还没变小时的龙在院子里躺出的浅坑中央。 他把靠枕放在地上，又把小龙安置在抱枕上，便以自己单膝半蹲的姿势伸手，张开手指，隔空盖住了小龙几乎整个身体。 荣纪海闭上眼，将自己的感知力压缩成针尖大小，顺着手心流淌进小龙的身体里。眼前的黑暗迅速转变成点线面汇成的光图。他加了点力进去，精准地卡在最合适的力道与强度上一道道冲破紧闭的关窍，小龙体内的能量流动方向悄然改变。 最后一道关窍被冲破时，小龙的龙角亮了亮，细密的花纹沿着龙角根部层层蔓延上来，在角的尖端磨刻出一点火花。 荣纪海松了口气，放下手时自然落在小龙的头上，「能看到幼年期的你……还是挺神奇的经歷。不过，还是赶紧变回来吧，不然可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小龙的尾巴尖颤了颤，本即将爆出的火花熄成了一点小火星，一闪一闪着，最后还是彻底灭了下去。 荣纪海顺着小龙的身体弧线慢慢摸过去，满意地感受到手底下的鳞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 「嗯……」他站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双腿，环视了一圈院子的环境。 「……还是在这儿陪一晚吧。」荣纪海走进仓库，搬了张行军床出来，「还好没坏。」 他在浅坑边缘支起行军床，用眼神大概丈量了一下龙变大后可能占的地方，还是再稍微挪远了点。 荣纪海看了小龙的方向一会儿，在对方周身，逐渐浓郁起来的气息暗示着小龙身体内部变化的速度。 粗略估算了一下，荣纪海定了个闹钟。 「得在它醒来前再检查一下……」 —— 那是它……已经不记得确切岁数时的事情。 应该是成长期的时候。 它低头，视野里的前爪爪子尖端锋利而有光泽，但最尖的部分仍微微透明着，如果强硬地抵在更加坚硬的物体上，那块透明的部分便会被压弯。 虽然不至于断裂，但被压弯的样子对于它而言还是有点丢脸的。 是了，这是具正在成长的身体。 它四下看看，发现自己正身处两层树丛中间，想要挪动脚步时，却被不知名的力量困缚在原地。 它有些困惑，但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它的回忆梦境，在这里，它的思维或者说真正的灵魂仅仅是附着在梦里这具身体上，但无法操纵这具身体做出任何违反当时情况的动作。 好吧，所以这到底是哪段记忆。 它在脑内端端正正坐下，已经对这被迫穿梭在各个梦境里的现状麻木了。 我还能醒来吗？ 它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人类的模样。 如果是那个人类的话……应该能找到方法吧。 思索间身体动了起来，有些生疏地避开纠缠交错的枝干，钻出树丛。 ——啊，原来是这一段。 人类已经建起了自己的巢穴，这个物种似乎很喜欢被遮蔽的环境，这与龙的习性截然相反——龙最喜爱的就是随时随地都能原地起飞的巢穴。 但人类似乎热衷于把自己关在封闭的洞穴里，甚至自己做的巢穴都要有遮挡。 父母曾说过，人类的身体很脆弱。 天上的水对于龙来说，唯一的危险性也只有可能浇灭自己尾巴上的火焰——但那本身就没什么作用。而对于人类来说，却是可能致命的威胁。 这不是它第一次私自靠近人类的领地。它清楚地记得。 但这是最后一次。 火焰在地上的坑里燃烧，身体避开了能够映射出它的鳞片的火光，滚进人类巢穴间隙里的黑暗中。 人类领地里的声音似乎嘈杂了起来，透过身体的眼睛看出去，间隙外人类的影子被火光投射到地面上，拉出好长好长的一条，如有实体一般将这具身体困在缝隙里，无处可逃。 它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幼年期人类的声音在它身后响起，那时的它完全听不懂人类的语言——虽然哪怕是现在的人类语言，似乎也与当时它曾听过的天差地别，因此也无从判断那个人类究竟想做什么。 人类张开自己的前爪，似乎想要抓住它。 它看着自己的身体应激地弓起，那只很小很小的人类前爪急速接近着。 第27页 不是人类在接近它，而是它在靠近人类。 鲜血的气味在它的口腔中爆发，那是它第一次尝到人类的血是什么味道的。 原来和龙的，也没什么区别。 它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某种意义上，那成为了改变它一生的其中一个关键节点。 它正想继续看下去，体内突然躁动的力量却叫嚣着要冲破这具小小身体的束缚。 要醒来了啊。 它顺从地让梦境之力将自己带离那个身体，视野回归一片黑暗，体内的力量仍然在不安地鼓动着，渴求着身躯的禁锢被放开。 但是……这是一个机会。 它的龙瞳微缩，瞳孔最深处，金色的光芒缓缓跳动起来，力量的流向再次被改变，以一个全新的方式重新流淌起来。 如果这次能成功，也许…… 人类的模样再次出现在它的脑海里，一片黑暗中，唯有那个身影似乎自带了光源。它描摹着那个身影的模样，流向细微地依照人类的样子进行调整。 不，也许现在还太早了，或许可以……先尝试一下。 它在最后关头调转了流向，身体稍微膨胀了点，蓬勃的力量得到了一定解放，疼痛感褪去少许，回归到了不会影响行动的程度。 嗯，就这样吧。 再让我看看吧，如果是你的话，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 龙睁开双眼。 第14章 第六天·变化 荣纪海在手机闹钟响起的下一秒醒来，天色还只是蒙蒙亮，并没有什么能够刺穿他的眼皮的光线，这让他好受不少。 他关掉闹钟，睁开眼睛时下意识地仰头。 是有点透蓝的天空。 他眨眨眼。 等等，龙呢？ 荣纪海勐地起身，重心改变差点弄倒了行军床。他有些慌乱地四处张望，试图找到一点龙的踪迹。 就在他即将要动用感知时，一声「呜」的长音在院子中央响起。 这个声音是…… 荣纪海顺着声音来源低头，在那只原本用来托着小龙的枕头上发现了本应恢復原状的龙。 「为什么没恢復？」荣纪海心下一惊，快走几步来到小龙面前，就要伸手感受龙体内的情况。 小龙歪歪头，安静地看着他。 不对。 荣纪海勐然停住动作，手僵在半空中。 这个眼神…… 小龙的龙瞳里一片澄明，一瞬不瞬地只是专注地看着荣纪海，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荣纪海眼神闪烁了一下，慢慢放下手，轻柔地落在小龙不知何时绕到前爪旁的尾巴上，握住对方的尾尖。 小龙的尾尖在他的手心里弹了弹，而小龙的头只是转过去看了一眼，尾尖便在荣纪海的手心里乖巧地伏了下来。 果然，虽然身体还是没恢復，但无疑已经出现变化了。 荣纪海很快便放开龙的尾巴，蹲低身子，以便与那对龙瞳对视。 「是你吗？」他轻声问道。 他预想中的回应，无非也就是龙继续歪头，或是发出那声代表着疑问的喉音。 但龙点了点头。 荣纪海先是松了口气，松到一半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小龙做了什么动作。 「你——你点头了？」 荣纪海克制不住地大喊出声，手一把抓住了小龙的翅膀。 小龙被荣纪海的动作吓到，翅膀尖端的骨刺闪出一道电光刺入荣纪海的手掌。 「嘶！」像是被电击，荣纪海本能地松开了手。 龙似乎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放出电光，急促地「呜呜」两声，头颅凑上来想要查看荣纪海的手掌。 荣纪海却会错了小龙的意，被突如其来的电击刺得恢復理智，连忙摆摆手，「抱歉，弄疼你了？」 龙凑过来的动作顿住，龙瞳从那只掌心有点焦黑的手上，移动到荣纪海的脸上。 那上面除了歉然与担忧，什么都没有。 龙眨眨眼，「呜鲁」了一声，同时摇了摇头。 荣纪海似乎是愣住了，久久地注视着龙，目光焦点却似乎并不在龙身上，而是透过龙的身体看到了什么，更加遥远的，过去与未来。 龙见荣纪海久久没有动静，拍打着翅膀飞起来前爪「啪叽」一下摁在荣纪海额前。 「？」荣纪海回过神来，被眼前放大的龙头冲击，下意识想退后一步，却忘了自己是正蹲着的，一后退便重心不稳跌坐在地。 「你……」荣纪海欲言又止，隔着这小段距离正好可以看清龙角上的细节。 上面的纹路已经全部恢復了。 荣纪海的目光下滑到龙身后的尾巴上——那里的尾巴尖从刚刚荣纪海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便一直是光秃秃的状态，再也没有像昨天那样时不时就不稳定地爆出火星或火花。 如果从这两个部位的情况来看的话，龙无疑应该是恢復了才对，但为什么体型没有—— 等等，体型好像…… 荣纪海抬起手掌，在龙正拍打的翅膀前摊开。 龙不明所以地转头跟过去，用吻部碰了碰荣纪海的手心。 体型好像……变大了点？还是我记错了？ 荣纪海茫然地无意识摸摸龙的龙角，作为龙触碰自己手心的回应。 而且，为什么一醒来突然能听懂人类语言了？是巧合——不不，肯定不是。 第28页 难道掩盖气息的副作用还包括让龙进化？ 荣纪海无力地捏了捏自己后颈，「总感觉，最近发生的怪事有点频繁了啊。」 见龙依然关心地注视着自己，荣纪海扬起一抹安抚的笑容，双手捧住龙的四只爪子，「既然这样，我们进去吧？如果还是这个体型的话，也没必要睡在院子里了。」 龙的爪子踩住荣纪海的手掌，翅膀收拢贴合在背嵴上，乖乖地让荣纪海抱进怀里。 荣纪海低头时只能看见龙翅膀背面上被遮住了一部分的焦黑抓痕。 虽然很想查看一下它体内的情况……但如果神智已经恢復成了原来的样子，大概也不能再贸然动用能力了。要是被察觉到身份……就麻烦了啊。 荣纪海嘆了口气，被吹动的气流拂过龙角尖端，引得龙抬起前爪想摸，却碍于身体构造和前爪长度没能碰到。 「哈……」荣纪海轻笑一声，这回用另一只手先盖住了那对龙角。 —— 荣纪海带着似乎确实重了点的龙走进房门，谁知刚一走入客厅，龙突然从荣纪海的手臂间隙中钻了出去，荣纪海条件反射想抓时，指尖只堪堪擦过龙的尾尖。 「怎么了？」 话音未落，龙已停在了客厅角落里的纸箱上空，正好奇地低头看着里面的兔子。 对了，之前看兔子的时候，它的神智好像还没有变成幼年期的样子。 荣纪海心下有了猜测，走过去从电视柜底下抽出兔子吃的草和粮，「还记得吗？那是你送我的小兔子。」 龙「啪嗒啪嗒」地扇动翅膀，让自己悬停在半空中。听了荣纪海的话后，它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看荣纪海正拎着袋子倒粮的手腕，又看看迅速开始吃饭的兔子。 倒完兔粮，荣纪海直起腰来，视线水平正好与龙悬停的高度齐平。他微微歪头看了看龙专注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一丝陌生的，或是观察着的情态。 如果看兔子时还是它真正的神智，那吃饺子时呢？ 荣纪海略微回忆了一下，想起冰箱里还有一些剩余的，本想也留给小龙吃的饺子。 既然如此，正好可以试探一下…… 荣纪海避开扇动着的翅膀，摸了摸龙的嵴背，「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不用跟来。」 龙不知是听没听懂，只是简单偏头看荣纪海一眼，又重新将注意力投回了兔子身上。 荣纪海转身往厨房走，边走边侧过脸，尽力用余光观察龙的动势。 龙只是始终保持着悬停的姿态一心一意地看兔子，明明先前注意力几乎都只放在他的身上，此时却莫名被兔子吸引了所有目光。 荣纪海疑惑地回想了一下古籍里提到的龙可能喜爱的东西，他很确定里面不会有兔子。 难道它是个特例？但之前甚至还想让我把兔子当食物吃来着…… 荣纪海进厨房前，借着进门的动作最后看了一眼龙。 那对龙瞳没有朝这边看过来哪怕一眼。 荣纪海怀着些许微妙的情绪背过手关上门，彻底隔绝了似乎也并不会投过来的视线。 果然应该是特例吧，不然怎么会那么在意那只兔子。 开火后，荣纪海看着锅底逐渐凝成的气泡，忍不住转头看看紧闭的门。 「……还是去看看好了。」 荣纪海打开了点门，探出半个身子去，却没有在纸箱上方找到龙的身影。 目光搜寻间才发现沙发靠背上多了团东西。 龙不知何时卧在了沙发靠背的顶端，正仰着头观察整个客厅的样貌与布局。 说起来，之前的小龙似乎对客厅的装饰没有起过兴趣。 荣纪海看着龙那一副像是最开始发现自己缩水时打量自己身体的好奇的姿态，决定煮饺子给龙吃的想法愈加坚定。 身后传来水沸腾的「咕嘟」声，荣纪海悄悄合上门。 —— 荣纪海端出饺子时，远远的，卧在沙发靠背上的龙直起身子，却没有立马飞过来，只是站在那儿看着荣纪海朝这边靠近。 直到荣纪海将盘子放在桌上，招手示意龙过来时，它才扇起翅膀，几乎是滑翔到桌面上。 龙好奇地对着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左看看右看看，头凑过去轻嗅了嗅，四爪往前走了几步，显然是感兴趣的样子，却始终没有开口要吃。 完全不一样的做法呢……而且看起来像是第一次见到饺子的样子。 「之前真正的意识沉睡了吗……」荣纪海轻声推断。看着龙不断嗅闻却没有张嘴，荣纪海拿了筷子率先夹起一个放入口中。 龙顺着他的动作将荣纪海吃饺子的全程纳入眼底，再次低头嗅了嗅，总算张嘴叼了一个。 荣纪海观察着龙的举动，突然感到有点好笑。 「成年后明明那么警惕的，幼年期时却来什么吃什么啊？真是……还好你遇见的是——」 荣纪海愣神着放下筷子，目光复杂地看向正与口中的饺子打架的龙。 对啊，为什么会是我？ 他的目光巡弋到龙的翅膀上，还有那早就看不出伤痕的脖颈。 翅膀上的伤显然不影响龙的飞行，他也猜到了龙大概也有自己的目的。 但是，天底下人类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会是自己呢？ 只是巧合吗？ 荣纪海干咽一下，拿出手机查看邮件。不知是老师最近比较忙还是什么原因，收件箱依然空空如也。 第29页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放回去，再抬头时直直坠进那对金色的龙瞳里。 「！」荣纪海小惊一下，对龙扬起一个笑，「怎么了？不好吃吗？」 龙歪歪头，但这次，荣纪海直觉对方并不是在表达它听不懂。 但龙什么都没做，只是重新低头将一个饺子卷进嘴里。 荣纪海的手指抽动几下，放到桌下缓缓放松下神经。 直到这时，荣纪海看着龙与先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座位，与盘子的对比下，才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龙的体型发生了什么变化。 如果仅仅只是变大了一点倒还简单。但明明不论龙角的花纹也好，尾巴尖上可控的火焰也好，甚至是抱着龙时感受到的鳞片的厚度——所有特徵都表明，龙理应恢復了。 但为什么体型仅仅只是变大了一点呢？ 过往十年的战斗告诉他，龙的体型往往与力量成正比。哪怕是不知真假来歷的各路古籍中，也多多少少提及过简单判断龙的实力的方式，其中被提及最多的便是观察龙的体型。 也就是说，如果龙变小，力量应该也会同样缩水才对，这对龙来说毫无疑问是非常危险的状态。 但这头龙似乎，完全不担心的样子。 除非…… 荣纪海敛下眼中暗沉的情绪，不适地皱皱眉。 除非，并不是龙没能復原，而是龙主动地，故意没有復原……吗？ 第15章 第六天·龙与花 饭后，恢復了自己原装神智的龙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娱乐活动——参观荣纪海的家。 荣纪海慢悠悠地跟在到处飞的龙身后，默默将对方好奇又不失分寸的模样尽收眼底。 「真奇怪，绝大多数动物通常都是幼年期的好奇心最旺盛，怎么到龙这儿反而成年期更旺盛了。」荣纪海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喃喃自语，在脑内的小册子上又记了一笔，还在末尾打了个问号。 龙自顾自地在走廊飞着，路过先前的书房时不知是还存有记忆还是单纯好奇，停在门前左右看了看，转头便盯着荣纪海。 「你忘了之前被熏到打喷嚏了？」荣纪海不敢冒险，要知道书房这种地方，但凡有一点小火星子都可能造成毁灭性的破坏。 见龙好似没听懂，荣纪海于是上前抬手在龙与门之间挡了一下，同时摇摇头。 龙遭受拒绝了也只是眨巴眨巴眼，没做任何表示，毫不失望地扭头继续飞走了。 当然，也可能有失望，只是荣纪海着实没法看出来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猫狗倒是比龙好懂。猫狗失望了还会撒娇委屈几声，成年期的龙喜怒不形于色，倒是幼年期的神智占据主体时，那些拍打的尾巴才能越过语言的障碍表达出自己的情绪。 如果成年期的——并且体型正常的龙，像幼年期那样拍打尾巴会怎么样？ 荣纪海想像了一下这个场景，一秒不到便迅速清空了内存。 略微有点阴间了。物理意义的阴间。 思考间荣纪海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仅仅只是这几步，龙已经原路飞了回来，大抵是对走廊更深处的杂物间不太感兴趣。 龙飞过他身边时，翅膀掀起的微小气流扑过他的脸颊。荣纪海跟自带锁定功能似的跟了过去，意外地看着龙又径直飞进自己卧室。 「嗯？卧室有什么好看——的……」 啊。 荣纪海靠近门边时，正好看见龙凑到了摄像机黑洞洞的镜头前。 龙能理解什么是录像吗？荣纪海有些忐忑地靠过去，龙正好转了一圈又凑近了取景框，看见那上面与身前场景一模一样的画面时，喉间挤出一声上扬的低吟，这副身体下的听起来倒像是小动物撒娇那样「嘤」了一声。 龙转过头疑惑地望向荣纪海，荣纪海却无暇再与龙解释。他无法准确判断龙究竟懂得多少，也不清楚龙的底线。擅自录像这种事……不能赌啊。 于是荣纪海装作没看见那眼神地走到窗边，「我们去院子里看看吧？」他一手搭在窗边，在和煦的阳光下侧过脸朝龙微笑，鸟鸣恰到好处地响起，往日幻梦重现一般的场景让龙不由自主倾了倾身，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应声飞到荣纪海身边。 荣纪海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龙已经率先从窗口滑翔下去，徒留荣纪海无力地伸了伸臂。 「你倒是能直接飞下去，我怎么……」荣纪海无奈地笑笑，转身规规矩矩去走楼梯。 虽然他并不是不能直接下去，但起码在它面前「不能」。 不过，龙刚刚是又听懂了吗？它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听懂的？荣纪海一边下楼一边争分夺秒地思考。难道真是睡醒之后？但是……若真仔细回忆的话，如果排除关于「吃」与「死亡」这两个特殊词，似乎第三天龙离开后再次回来的时候，就有表现出微妙的行为。 荣纪海总算想起那时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那时，他对龙说的话，好像都获得了龙的精准回应来着？ 原来那么早吗……明明第一天见面时还是一副几乎全都听不懂的样子。 荣纪海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苦笑一下：「怎么最后，反而是你先学会了人类语言……龙的语言天赋这么高吗？」 等荣纪海终于出了门，在院子里看到龙的身影时，龙似乎已经探索了一圈院子，最终选择停留在了花坛边上。 第30页 荣纪海先走到那块浅坑中央捡起先前遗落在那儿的靠枕，拎着靠枕的一角才靠近龙。 「这里之前有花，不过现在都枯萎了。」 荣纪海在龙的眼神追随下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摸了摸那些与龙目前的身高大概等高的枯萎枝干，「我不会养花，以前还不小心养死过家里的植物，所以也不打算祸害这里的了。」他说这些话时，有些怀念又有些遗憾地用指尖拂过枝干，最后还是毫无留恋地抽走了。 「虽然已经枯萎了，但你最好也别咬哦。」 他的注意力放在那些枝干上，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当他说话时，龙看向他的眼神骤然柔和起来，金色的龙瞳间流转出婉转的光彩。 「嗷——」龙突然高亢地长嚎一声，在荣纪海看向它时跳进了花坛的泥土里，爪子规律地轮流踩着还略有些湿度的泥土，兴奋地又对着荣纪海长嚎，期待着什么的样子与荣纪海对视。 荣纪海满腔问号，看看龙先前站着的花坛边上，又看看龙脚下的泥土，竭尽全力猜测道：「你……是想种花？」 龙点点头，用前爪再次拍拍枯萎枝干旁的泥土。 「好好，我知道了，别踩了，一会儿又嫌弃得要洗。」明白了龙的意思，荣纪海连忙制止了龙试图把自己弄得更脏的行为。 龙迷惑的歪歪头。 ？这是没听懂的意思，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的意思？ 荣纪海有些头疼，但龙很快无意中给了他答案。 龙抬起一只爪子看了看，张开爪子抖了抖，才凑上去舔舐起来，同时翅膀扇动起来，让自己远离泥土，避免二次弄脏。 所以是听懂了？ 那之前开车回来时的龙急切地想要冲洗……难道那个时候龙的原装神智就已经岌岌可危了吗…… 荣纪海将心中的时间线又提前了一些。 荣纪海看着枯萎的枝干，嘆了口气，又犯起难来。 虽然答应了……但就凭自己这贫瘠的养花经验，就算种下去也基本不可能存活吧。 就连最近的经验都得追溯到童年时期了。那会儿被罚到了一个偏远的住处独自关禁闭，除了一个看管他不出意外的老管家外整个住处空无一人。闲得慌时他便喜欢去浇院子里的花消磨时间，正着浇一遍反着浇一遍，杂物间的各种工具都试了一遍，结果还没等到他结束紧闭离开，院子里的花早已全淹死了。 自那之后，哪怕长大了也懂事了，也依然再没碰过花。 龙等了半天，见荣纪海在那儿愣着神迟迟没反应，翘着尾巴思考了一会儿，无奈似的「呜鲁」了一声，「嗷呜」一口就咬住了荣纪海的衣角拉扯起来。 「……怎么了？」荣纪海不明所以，但放松地顺着龙的力道跟着龙走。 龙直到把他拉到车子旁时才松了口。 荣纪海看看车，有些迷茫。 用车？但我开车不止一次来着，这是想让我开去哪儿？ 他迅速回溯了一遍龙的原装神智可能对车的印象。 「难道是……你想去你的窝？」 龙不知听没听懂，只是在他思考期间又开始扯动他的衣角。 「啊，好好，别扯了……总之先去看看吧，就算不是……那就当出门散步了。」 荣纪海开了车门，龙轻车路熟地先他一步飞进去，落座副驾驶。 荣纪海愣了一下才坐进去，「你倒是自觉。」 他倾身给龙照样拉下安全带，又把怀里被迫带上来的靠枕利落地扔到了后座。 这次龙依然把爪子放上去弹了弹，不同的是，龙看着荣纪海拉下安全带，身体被轻微勒住的样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竟尝试着用后爪支撑站立起来，好让侧着的安全带也能「勒」到自己。 「哎！」荣纪海下意识伸手扶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轻柔推龙坐下，「好了好了，站起来不就更不稳了。」 龙虽然没听懂，但见荣纪海让自己坐下，倒也听话地坐回原地。 —— 先前已去过窝一次，熟门熟路的，这次荣纪海开到时甚至比之前还要快上不少。 下车后龙在前面飞着「带路」，飞了半天龙疑惑地回头看一眼来路，又低头看看地面，抬头又远远眺望低洼地中央的那棵「独苗」树。 荣纪海见状憋不住笑出了声：「怎么，成年太久忘了自己小时候的飞行速度了？」他伸手捏了捏龙的小翅膀。 龙疑惑龙不解龙没听懂，但并不影响它感知到荣纪海这番话中调侃的语气。 但它只是象徵性地朝荣纪海喷了口火焰，最外层的星子甚至都没有真正近到荣纪海的身。 好像……又被惯了？ 荣纪海在龙这充满了温和意味的动作里感觉到熟悉的微妙情感，心里有块地方无可奈何地麻了麻。 待一人一龙终于走到树下时，荣纪海抬头看了看树冠，半信半疑地说道：「你带我来这里……之前你从上面扯下来果子，现在……上面不会还有花种吧？」 他猜对了。 荣纪海震惊地看着龙飞进树冠里窸窸窣窣找了半天，从上面扇下来一堆黑色的小种子到地上。他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捡，避免种子混进泥土里找不到了。 「还真有啊……」荣纪海一言难尽地看着从树丛里钻下来的龙，伸手替对方摘了片戳进龙角里的叶子，「你们龙……还喜欢屯东西吗？没听说过这样的习性啊。」 第31页 龙矜持但骄傲地「嗷嗷」了两声。 —— 回到家后，荣纪海拿出临时用树叶包起来装在口袋里的种子，在龙亲爪刨出的坑里一点点种下去。 等待龙刨坑时，荣纪海用手机搜图拍了这包种子的样子，却没搜到任何真正相似的结果。 想要靠识图辨别种子也确实太难了。荣纪海预料之中地收起手机。 不过，等到这些种子长出来，大概就能知道到底什么花了吧？ 龙收藏起来的花种会是什么珍稀品种吗？还是说会是完全没见过的？ 荣纪海眼睁睁看着挖完坑的龙又回到已经埋好的种子旁，张口往小土堆上喷了一小撮火焰。 ……好吧，看起来应该不会是人类世界里会有的种类了。 荣纪海将剩下的花种一一种下去埋好，龙黏着在土堆上的火光在他脸上映出一层暖意。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已经在自然而然地想像这些种子长成花的样子。童年时期看着一整个院子枯萎的花枝时流下的眼泪，似乎都被如今眼前的火光燃烧殆尽。 未来，这里会是什么样的呢？ 荣纪海带着自己没有留意到的笑迎上龙，轻轻抹掉对方鼻尖不知何时沾到的泥土。 「希望到时候能一起看到你的花。」荣纪海发自内心地感嘆着，龙蹭上来用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 …… 「等等，你刚刚是不是舔过泥土？」 第16章 第七天·预兆 荣纪海终于——他在好好地睁开眼，不用担心龙跑了或房子着了，也不用担心有老同事找上门来戳他心伤，几位旧友该聊的也都聊了之后——他终于能如此感嘆： 「这就是正常地睡下又正常地醒来的感受吗……真是久违了。」他自嘲地笑笑，虽然醒来的第一眼并没有在卧室里发现龙的身影，但他已经不会再担心什么了。 撑起身醒神时尾指擦到了枕边的手机屏幕，余光里有条特殊标记的消息提醒明晃晃地亮在屏幕中央。 荣纪海连忙打开手机——那是老师的回信。 这几天时间里虽然对面并没有回覆，但荣纪海没有断过打包发过去的音频和视频，这会儿的回信大概是那边的老师给的统一分析回信。 这次的回信文字部分不算长，倒是在底下缀了几个文件，想必是用正文概括了一下，具体的细节都整理在了文件里。 但荣纪海并没有第一时间点开文件，相反，老师发来的正文内容更加引起了他的注意。 [纪海，根据录音与录像，我认为龙有明显的主动学习的倾向，也就是说，龙似乎也在通过你，学习人类的语言与探索人类的行为逻辑。也许，不仅是你在试探它，它也在试探你。如此一来，你要多加小心，虽然目前它没有做出带有明显敌意的行为，但目的不明，还要注意藏拙。 另外，从你的录音发现，如果这些大致就是这些天来龙发出的所有声音，那么我猜测，龙只对一些特定的人类词彙会发出特定意义的声音，而更多的时候，它似乎只是用同一种声音来表达类似的情绪，并不能够精准地指向某一种意思。打个比方的的话，倒是与人类语气词的用法类似。这也许指向这头龙曾经也接触过人类语言，甚至与这些语言有过一定程度上的互动。鑑于龙存在的时间比人类要长得多，不能确定它究竟是在哪个时间，在哪里学到的这些词语。 最后，根据你同我的文字描述，这头龙似乎对人类，起码是对你充满了友好的态度，就像它也在摸索与你和平相处的方式。根据你先前对于你们之间互动的描述，它对你有比较明确且清晰的呵护倾向，或者说它很可能把你，当做自己「龙」来看待，原因尚且不明。] 荣纪海神色平静地看到倒数第二段，直到视线下移，眼瞳中才出现了细微的波动。 最后一段中，老师问道： [纪海，你确定之前你从没见过这头龙吗？就算也许存在友好的个体，但龙对你的态度也未免太过自然了，根据你先前同我讲述的过去，这样的个体自然存在的可能性是非常非常小的，趋近于无。] 我当然从没见过。 荣纪海在心里默默回答。 如果说是古籍，那些甚至不知真假的记录中对龙的画像甚至都未曾统一；如果说是录像……他曾看过的录像确实不少，通体漆黑的龙也不少，但若要说「见过」，程度为龙能认出他，他却不能认出龙的，录像显然不符合这个条件；而如果说是……那个时候的话。 如果真的在那个时候，在战场上，在那个血肉纷飞的地方见过，那大概如今这一切在他与龙的第一次见面时就早已结束了吧。荣纪海不带情绪地笑笑，嘴角落下来时眉眼间却染上了些厌弃的神色。 以他们中一方杀死另一方的形式。 但是……老师说得没错，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在刻意忽略的不和谐感——龙对他的态度实在是太自然又太熟稔了。 我真的……从没见过吗？ 幽暗的夜晚，点点萤光的草坪，不远处草丛里小探照灯一样的两点光——如果说他的记忆中真的存在某一个可能见过不属于人类世界的物种的时刻，那最有可能的便是这一段了。 他的血脉虽然并不完全属于普通人的范畴，但记忆力倒是与常人无异。 儿时的记忆模煳的模煳，忘光的忘光。哪怕是仅存的还算清晰的回忆，也在未来的每一次回想中被不知不觉间扭曲改变。事到如今，他自己甚至也不清楚，那段奇怪的既视感究竟是他的一个梦境残影，还是曾真实发生过的往事了。 第32页 但就算那段场景是真实的，那两点像是动物的眼睛的光——也绝不属于龙。 荣纪海边换衣服边推断着。 先前龙意外变小的时候，对方的反应昭示着曾经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而他儿时到现在也不过二十来年，早已成年的龙又怎么会有那样小到足以藏身在草丛里的体型。 荣纪海没能回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暂时放弃下床洗漱。 他换好了衣服便走向关着门的盥洗室，门拉开时，荣纪海慢半拍地一抬眼，正好看见了龙——龙吗？ 荣纪海眨眨眼。 龙正背对着门的方向，浓烈的违和感便来自龙的嵴背——翅膀消失了，而嵴背上一大块区域的鳞片也不知为何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肉色的肤质，中央那些突起的背刺倒还好端端地待着。 荣纪海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龙依然是那个姿势，只是翅膀与嵴背上的鳞片都好好地待在那里。 「……嗯？」 听见动静，龙回过头来，见是荣纪海，便拍打着翅膀朝他飞来。 ……眼花了吗？ 荣纪海没来得及细想，因为龙已经贴到了极近的距离，与他正好碰了碰鼻尖。 荣纪海一愣，极近距离下龙的鼻吻部都被扭曲放大，这视觉冲击让他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拉开点距离。 龙似乎也不是有意要靠这么近的，见荣纪海后退一步，自己也倒着飞了一点。 荣纪海回过神来，笑着隔空拍拍龙的头，「早上好。」 龙歪着头盯着荣纪海的嘴唇，居然张口学着他的音调「嗷嗷嗷」了三声。 荣纪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龙，对方似乎只是鹦鹉学舌般单纯地模仿，并不明白这三个字音组合起来的意思。 不过，照这个趋势的话，它可能真的会先学会人类语言啊。 荣纪海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感到点自卑，一言难尽地摇摇头。 「今天有什么想干的吗？」荣纪海边洗脸边问道，毛巾擦过眼睛时也始终留了点余光留意着龙的反应。 龙歪头，沖盥洗池里喷了口火焰打在池壁上。 荣纪海看着火焰消失，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你……应该不是想烧房子吧？如果是这个的话大概不行。」 龙观察着荣纪海的表情，苦恼地甩了甩尾巴，「啪」地一下一爪子拍在了水龙头上，偏过去时正好打开了水龙头。 荣纪海看着「哗哗」往外流的水，自己也一头雾水了。 龙见状「呜鲁」了一声，这回声音里不像是以前出现时比较放松又安稳，倒是有些焉巴，大概是无奈的意思。 荣纪海迅速洗漱完，看着尾巴垂落下来一动不动的龙嘆了口气，「果然还是得能才交流方便啊。」 龙似乎是有些烦恼地甩了甩头，见荣纪海的动作停了，率先当着他的面从窗户飞了出去，又往下落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院子里？ 荣纪海快步跟了出去。 一走出大门，龙便已经习惯了他会从哪里出来那样，眼巴巴地与荣纪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荣纪海看看龙站着的花坛边，又联想起当时龙打开水龙头的行为。 「你是想给种子浇水？」 荣纪海猜测道，龙拍了拍花坛里的其中一个小土堆。 原来如此。 荣纪海看了眼天气，未来一周都是晴天。 他转身回杂物房里翻找，找了半天才翻出来一个黏满灰尘的小水壶。好在那个水壶大概不是铁做的，虽然灰尘已经凝成了絮甚至一片片的，但好歹是没生锈。 荣纪海拿着小水壶去院子里的水管上接水，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脑后，在他一点点给每个小土堆浇完水后，龙便紧跟着朝上面吐火。 但与昨天不同的是，这次吐上去的火焰通体呈青色，最中心甚至有些发黑，不知与昨天的火焰有什么区别。 荣纪海边浇水边回头看着龙的行为，暗自肯定道：果然不是人类的植物。 而且…… 荣纪海浇完了水，让开一点让龙更自在地飞过去。 它轻车熟路的样子，就像曾经种过无数次似的。 荣纪海开口刚想问，却陡然意识到一个再次被他忽略的事情。 哪怕龙现在能听懂一些，但并不是完全都能听懂的。更何况，就算能听懂，也根本没办法真正回答他啊…… ——它似乎只是用同一种声音来表达类似的情绪，并不能够精准地指向某一种意思。 荣纪海微微有些失落，他竭力压制住内心深处涌上来的不满足感。 还想要什么呢？龙能听懂许多已经足够令人惊喜了。更何况，自己还对龙的语言体系一无所知，又何来的对龙无法说出人类语言的不满足呢。 荣纪海暗暗握紧拳头，指甲微微嵌进手心里。 龙喷完了火焰返程，见荣纪海神色黯淡地垂首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地凑近看了看他。 荣纪海整理了一下情绪，刚要抬头沖龙笑时，龙甩了自己的尾巴到他眼前。 「——」 啊。 这熟悉的场景。 不知为何，明明是有些微妙地难以启齿的别扭感，但意外地心情却真的好了起来。 荣纪海真正笑了出来，伸手抓住龙的尾巴。 无法交流的话，当然会产生困扰。但好在有些感情不需要语言也能传达。 第33页 同喜同悲在人类之间都是奢望，互相理解更是不管在哪个种族之间都是抓不到的，介于存在于不存在之间虚无缥缈的未来。 但眼下有头龙会逗他开心……这倒也不赖。 荣纪海有些放空地握着龙的尾巴，没留意到龙朝他靠近了点，抬起爪子按在了他的脑门上。 那只爪子并没有使力，甚至非常注意地没让爪尖在他皮肤上留下哪怕一道白痕。 荣纪海原地不动地任由龙按着，默不作声地容许了这样宁静的氛围继续瀰漫下去。 突然，他的额头好像感知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冷硬的尖锥变成了冷软的圆柱体。 这熟悉又陌生的触感惊得荣纪海马上后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惊恐地去看龙的爪子——那还是普通的龙爪的样子。 龙眨眨眼睛，似乎也没有异样，反而甩甩被丢开的尾巴，似乎很奇怪为什么荣纪海突然跑了，还用那样的眼神看它。 荣纪海几乎着魔似的盯着那只毫无异常的爪子，再也无法忽视掉这个异样。 他想起早上盥洗室里，龙消失的翅膀与那块人的皮肤一样的嵴背。 那也许不是眼花。 荣纪海看着龙的眼神里压抑不住喷涌而出的难以置信与一丝被藏得很好的惊恐，就像是看见世界在他眼前扭曲，恍若一个光怪陆离又醒不过来的怪异梦境。 因为刚刚那个额头上的触感，分明是人类手指的触感。 第17章 第七天·一切都将于此刻改变 荣纪海心事重重地跟在龙的身后，甚至没有注意到龙屡次回头想要与他对视却都以失败告终，扬起的尾巴慢慢耷拉下来。 过去也有几小时了，但那之后龙再没有过早上时的异常。 荣纪海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正新鲜着的记忆——难道真是我眼花？还是劳累过度产生的幻觉？ 思索间他仅仅是跟着自己的肌肉记忆锁定龙的位置，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对方究竟飞到了哪儿。直到一抬头对上盥洗室中镜子里自己迷茫的眼神时，荣纪海才发现龙居然自顾自飞到了这儿来。 早上他发现龙的嵴背变化就是在这里。 难道，这里有什么—— 荣纪海环顾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盥洗室，试图从中寻找出什么龙能够部分变形的原因线索来。 但他只看到了一滩……一滩，把自己团吧团吧挤在铁架子里的龙。 荣纪海哑然片刻，有些头大。 龙的翅膀摊开来把自己罩在翅膀里，落下的尾巴毫无生命力地晃荡，俨然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你……」荣纪海只觉无奈。 怎么这会儿反而是我吓到了它的样子呢。 没办法了。 荣纪海伸手尝试着摸上龙的翅膀，翅膜是温热的，摸上去有种磨砂般的质感。但他知道，正常体型的龙的翅膜，若是一个不注意便能划破人类脆弱的皮肤。 「是生我的气了吗？对不起，我……我在想事情，才没注意到你。」 他等了一会儿，翅膀里寂静无声，除了龙唿吸时的微弱起伏，什么回应都没有。 坏了，我也没有哄龙的经验啊。 荣纪海苦笑了一下，把疑虑暂时压下，又凑近了些开口：「还有什么想做的吗？我陪你。」 没有动静。 荣纪海犹豫半晌，将要用点力将龙的翅膀强行掰开时，突然意识到龙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他眼前的并不是还在幼年期的小龙，虽然赌气也并不是小龙的特权，但先前龙表现出来的成熟的性格，也许对方并不会做出赌气这样的行为来。 荣纪海的手一顿，翻转手腕，从翅膀底下轻轻掀开一点，手指探进去摸到一小根有弧度的硬状物——那是龙的角。 大概是因为被摸到角的刺激，龙总算动了动，翅膀打开一点露出了半闭不闭的龙瞳，只能看见一半的瞳孔略微涣散着，连带着周遭的金色都浑浊了几分。 荣纪海下意识地轻声问道：「困了？」 龙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用几乎快要闭上的眼睛最后在荣纪海被担忧占据的脸上扫了几眼，很快便沉沉落下，抬起的翅膀也缓缓随着惯性重新遮住龙的身体。 荣纪海小心翼翼将龙抱出来，放到窗边的书桌上。 「怎么会突然困了呢……明明之前的副作用早就消失了才对。」荣纪海疑惑地看看自己床头并排的两个枕头——其中一个在昨晚曾成为了龙的床。 昨天一整天乃至于晚上，虽然体型还未恢復，但神智已经正常了的龙精力十足，活像是睡了好几天，终于有机会挥发掉那些过剩的经歷似的。 更何况，哪怕是最开始与龙相遇的那几天，成年体型的龙也从未在他面前发困过。 也就是说，还有别的原因吗…… 荣纪海小心地拎起龙的其中一只前爪，仔仔细细地查看每一根脚爪，试图从中找到些那个诡异触感的源头。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每一根爪子都那样锃光瓦亮的，干干净净又锋利得干净利落，被自己的主人打理得非常好的样子。 荣纪海不信邪，又尝试用指腹按了按爪子的尖端。 当然——又硬又有些刺痛，跟那时柔软的触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荣纪海又翻开合拢的翅膀，查看龙的嵴背——背刺整齐地排列在嵴椎的位置，一层层鳞片交叠着，忠实地护佑底下柔软的内脏。 第34页 都很正常。 难道是我不正常？ 荣纪海不可置信地扪心自问：总不可能真是我出了问题吧？ 但脑内曾用来帮助他避开致命伤的危险警报，从手指样的触感落在他的额头上起就「滴滴」响个不停。而荣纪海从小接受的教育中，这种第六感的危险意识往往要比所有可见可闻可听可感的东西来得更加靠谱。 尤其是比岌岌可危的理智靠谱。 如果……假设，那鳞片与翅膀都消失的嵴背，那奇异的触感，这些都真的是人类身体的一部分，而不是什么其他的，可能拥有类似外形或质感的东西。 荣纪海的目光沿着龙的身体轮廓慢慢划过。 昨天，或者说前天夜里龙身上的副作用都已被解除了才对，但龙只是变大了一点点，而它本身似乎也完全不惊讶，甚至完全不关心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变回去。 而且……是他的错觉吗？今天的龙似乎又变大了一点。 荣纪海伸出两只手大概丈量了一下龙的占地面积——确实比昨天又大了点。 如果说有什么可能，能够解释龙身体变小依然态度自如的话，那么显而易见的，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一切，从没有恢復成正常成年体型，到后来奇怪的变异眨眼间又恢復正常——这些，一切，都是龙自己主动做出来的。 但是为什么？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荣纪海愣住了，他看着龙的鼻尖，终于想起在最初的最初，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是他自己干的。 他联想起前前后后龙对自己身体变小的态度变化。最初的好奇代表着龙并不清楚自己会，或者说能够变小，后来的适应也许是龙将错就错刻意维持了小体型方便行动。 至于现在…… 如果龙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大概是仅凭他这一周与龙的对话，就能迅速掌握许多人类的语言的话，那它反过来利用这次意外，开发出新的能力……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可为什么会是人？ 荣纪海迷茫一瞬，却很快摇头打断了自己无休无止的思绪。 「现在可能不是思考『为什么』的时候了啊……」而是该思考「怎么办」了。 荣纪海摩挲着自己的指尖，任由皮肤在指甲刮擦下逐渐发红。 如果它真的成功变成人，或者说，如果它能自由地在人类形态与龙形态之间转换的话…… 被凭空出现的大火覆灭的偏远村庄，前一秒擦肩而过的同类下一秒便张开了普通人认知范围之外的大嘴…… 荣纪海一掐手心，硬生生打住了这些联想。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些吗？ 荣纪海的心脏被自己亲手浸在了冰水里，寒冷刺骨。 他慢慢抬头沿着龙的轮廓描摹，那一寸一寸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不仅是现在，过去也同样。 如果真能变成人的话，不应该是该开心吗？荣纪海浑浑噩噩地想。 明明那么希望与龙无障碍交流，明明那个「梦想」想要实现的话，龙能变成人——这是一条再好不过的捷径了。 但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担忧——担忧人类反而可能将会面对更难以招架的危机。 原来到头来，我与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荣纪海内心一片空茫，回首望去，那前后的悬崖原来不是反对者铸造的，那是不论如何都无法从现实挣脱，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真的很天真的自己，亲手定义的「绝路」。 不，不对。 荣纪海堪堪挣扎着仰头唿吸，从没顶的黑水里探出头来。 不应该这样的——如果只往坏处想的话，那歷史只会不断地重演循环，直到其中一方——或是两方，彻底被消磨殆尽为止。 是的，虽然龙也许能变成人这个即将实现的事实固然会给人类带来许多隐藏的风险…… 但现在将要如此尝试的龙是它——是自己面前这头与自己始终友好相处，甚至会逗自己开心的龙。 如果是它的话，交流也许是可行的。 可它终究只是个例。 [这样的个体自然存在的可能性是非常非常小的，趋近于无。] 是，终究无法復刻的「个例」。 那么最起码，要把变形成人这个能力封锁在这里。 荣纪海从龙的鼻尖处收回手，站起身时阴影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阴翳。 一阵微风颳过，荣纪海背身从窗户一跃而下！ 面朝天空时，荣纪海出神地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蓝天，气流微动间，他几乎是几近飞翔的姿态在半空中转身，凭空腾起后稳稳降落在房子周围的一棵树顶上！ 荣纪海面无表情地张开一只手掌，无形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里溢出，瞬息间便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层略微扭曲的薄膜状物体。 一层？不，不够，得要双层的。 荣纪海略微催动体内奔涌起来的血液，燃烧着生命的力量汲取养分，身前扭曲的块状屏障逐渐稳定下来。 他抬头目测了一下距离，眨眼间便又跳到了下一棵树的树顶，重复着先前的操作。 无形的屏障随着他的动作在房子四周升起，若是此时「袁哥」一群人还在山下，必然会发现这个异样——那股似龙非龙的气息正骤减到难以察觉的浓度。 荣纪海略显急促地喘着气，在停到最后一棵树的枝干上时扶着树干调整了一会儿唿吸。 第35页 「这个消耗……果然双层的还是费力不少啊。」荣纪海看着自己微微发热的掌心苦笑，「还是说果然是太久没练的惰性呢。」 体内的火焰一刻不停地燃烧着，大肆剥夺荣纪海的气力当做食物。 荣纪海稳了稳心神，原样举起手，「得速战速——」 剎那间荣纪海瞳孔紧缩，原因无他，龙不知什么时候转醒，正飞出窗口，向他的方向飞来！ 情急之下荣纪海勐然加大输出，气力与神智以惊人的速度流窜消逝，在屏障完成的最后一秒，龙已飞到了跟前，差点与那道屏障撞了个正着。 荣纪海心下一惊，眼前天旋地转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嘆：糟了—— 意外下的过度消耗彻底夺走了他最后一丝神智，摇晃着从树枝上跌落时，他最后只感觉到有只人类的手掌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臂。 他顺着被紧扼住的箍痛向上望去，最后模煳的记忆中，只有那对金色的龙瞳在逐渐漆黑的视野里燃烧着，蔓延的金色火焰霎时便遮盖了整片天空。 是……你吗？ 第18章 第八天·人...吗？ 他跌跌撞撞一头滚进一片柔软的草堆里，落地时头朝下，草尖刺进了他的鼻腔，激得他打了一个大喷嚏。 焦味迅速蔓延出来，与之几乎同时出现的是一阵略微急促但并没有压迫感的嚎叫。 他不明所以地睁开眼，发现自己面前的草堆已经黑了一片，一条硕大的尾巴横过他的头顶，温柔地把他的身体往后揽了揽。 他顺着那条尾巴往源头寻找，最后看见了一个已经转开目光，看着别处的巨大侧脸。 这是哪里，那是什么？ 他浑浑噩噩地来回扫视这个干燥温暖的地方，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又看到了与自己身旁这个生物长相特徵相似的其他生物。 展开的翅膀在这略显狭小的地方互相挨蹭着，时不时还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类金属剐蹭的声音。 哦，对了，我是人，它们是龙。 他总算想起自己的身份，低头时却与自己幼小但也尖利的爪子撞了个正着。 我是人……吧？ 他惊恐地左扭右扭地试图看到自己的全身，身边成年体型的龙莫名，用尾巴直接粗暴地将他掀得四脚朝天。 他本应该马上起身离开的，这里不属于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了一头龙。 但离开这里是绝对的要紧之事。 他本应该如此的。 但当他费力地翻身起来，略微灼热的空气对他冰凉的鳞片来说反而如陷冬日的暖炉时，他突然懒洋洋地决定，可以再多待一会儿。 反正……好像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嘛，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既然变成了龙，那继续当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过于温暖的环境令他昏昏欲睡，逐渐成平直一条线的大脑处理不了太多复杂的信息，只够他将周遭的一切印在脑海里。 火焰对于龙而言似乎是常态。 每头龙的尾巴尖上都燃烧着火焰，但成年龙身上的火焰似乎不常出现，只有与他体型相似的小龙才常常让自己的火焰露在外面。 啊，我也有。 他试着动动自己的尾椎，一条尾巴突然从后往前拍到他的脸上，正正好打到他的鼻头，差点又打出个喷嚏来。 他不懂控制自己的尾巴，于是只好操控自己的头往后仰了仰，才成功看见自己尾巴上的火焰。 啊，我是黑色的。 他后知后觉地盯着自己尾巴上的鳞片出神，直到被洞口的动静惊醒。 洞口进来了几头龙，各个爪间亦或是嘴里都带着些体型庞大的，陌生的动物。 见它们进来，洞穴里几头原本趴着一动不动的龙才慢悠悠起身，跟接班似的擦过进来的龙的身体走向洞外，而刚进来的龙则各自寻地趴下，也一动不动的，只偶尔尾巴甩动几下，逗弄着自己身体附近的幼龙。 [龙是超大体型的动物，活动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因此，可以猜测龙族的族群社会中，可能採用的是轮班制，即一批外出捕猎，一批留巢看守休息，以减少消耗，实现对族群而言最大的能量利用率。] 陌生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响起，还说着些陌生的话语，却奇异般与他面前的场景融合起来，如同兢兢业业的画外音。 这是什么？ 他疑惑地转头寻找，却并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 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我的声音。 他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他想起那段话是他曾写在一个小本子上，念给一个人听的自己的记录与推测。他也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他说完后，本以为会得到赞赏，但回应只是被轻蔑地扔到地上的本子。 「知道这些对我们找到龙的藏身地有任何用处吗？有这个功夫分析什么族群社会，不如好好看看每次战斗后它们留下的痕迹，你这脑子用在那上面，我们又何苦找不到它们的巢穴，只能被动地等它们来攻击我们？」 他很轻很轻地眨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看着那个被粗暴扔开，书页着地的小册子愣神。 对了，他不是龙啊。 他恍然醒悟，踉跄着后退几步。 虽然……虽然做龙也没什么不好，但是…… 他看着身前的地面，好似那里摊开着一本虚无的，只有他能看见的小本子。 第36页 那个本子存在的意义……并不是方便他逃避现实用的。 他定下心来，慢慢后退。 不知何时洞穴消失了，所有的龙都隐没在了虚空的黑暗中。他在那黑暗中拔腿狂奔，用自己陌生的四肢跑一步绊一步地往前滚，漆黑的扭曲从他身旁划过，掠进虚假的过往。 不知狂奔了多久，他的前方才闪烁出一丝光亮。 他卯足了劲儿，一头滚进那片光亮里。 那是一团火光。 他勐地剎住脚步，踌躇在那团火光之前。 那是龙吗？他应该靠近吗？ 到底哪里才有人类？ 絮絮的说话声环绕起来，纷乱的噪音软化成入耳的旋律，他凝神了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并不是龙的吼叫声。 那是人类。 他冲出藏身的黑暗，直冲向那片模煳的火光，丝毫未想到自己的这副姿态出现在人类面前会产生多大的动盪。 但很快，他被一股力量拎起翅膀提了起来，身体腾空被提到一定高度。 被摇晃着转过来时，他却与一张人类——却又不像是人类的脸对上。 那金黄的龙瞳燃烧着，眼角点缀着一大片紧紧挨挨的鳞片。龙瞳敏锐地动了动，那张脸缓缓张开嘴…… —— 「！」 荣纪海惊醒，手指间紧抓着的是熟悉的布料而非草根，他的唿吸几乎暂停一瞬，熟悉的天花板让他的大脑还未反应过来便已如进入冰火交界之处那般分裂。 刚刚的……是梦？ 不，还是说，现在的才是梦？ 他正唿吸急促地愣神回想之际，头顶突兀地罩下一片阴影，与之同来的是几缕微凉的长髮落在他的脸旁，软软滑滑地熘下去，只余一阵羽毛般的痒意。 那双出现在他梦里的龙瞳此时正从他的视线正上方，在遮挡了灯光的阴影下直直盯着他。纵然那并不是看猎物的眼神，但非人的特徵镶嵌在这一张人脸上，还是足够令人心惊。 荣纪海被迫与那双龙瞳对视，强烈的熟悉感强行唤醒了昏迷前的记忆。 他看着那张放在人类里也称得上是俊美的脸，半信半疑地开口：「你是……龙？」 对方眨眨眼，点一点头，又摇摇头，髮丝顺着他的动作在荣纪海的耳侧滑动，几乎让他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对方生涩地开口：「现在，是人。」 这个声音…… 龙变成人之后声带都那么与众不同吗？荣纪海被这玄妙的音色与共鸣迷了神智，短暂地走了一下神。这样的声音跟空灵没什么区别，甚至带了点悠远的意味，倒是与原本的龙的身份非常相配。 荣纪海眨眨眼，哑然片刻，「啊，这个嘛……我们一般看本质，而不是看……」 对方习惯性疑惑歪头，大概是荣纪海的这句话里出现了听不懂的词彙。 直到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荣纪海才找到点对方真实身份的实感。 他及时打住了自己无意义地下意识接话，想要从床上坐起来，手摸到自己身体旁边时，却突然按到了一个熟悉的触感。 又厚又实，冰冰凉凉，掌根处还挨到了骨质质感的边缘。 不会吧……荣纪海的心悬了一半，侧头向下望去。 龙——哦不，现在是人形的龙了，对方的其中一条本该是人类手臂的位置竟然是一只硕大的龙爪！ 他隐隐竟觉得有些麻木了，为自己这多灾多难一波三折的一周。 他屏住气又看向对方的另一只手——还好，另一只手倒是正常的。 此时那只爪子的主人正一手……一爪地按在床铺边上，上半身倾过来看荣纪海。见荣纪海似乎要起来，对方自然地起身离开，让出位置。 然而当荣纪海坐起来，终于看到对方的全身时，只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无意中掉进了什么比魔幻还要魔幻的世界里——对方的背部一侧还留有一边的翅膀，即便已经尽力收拢，但尖端的翅骨还是刮烂了他房间的地板。 而再后面，一条硕大的尾巴正在地板上蜿蜒。 大概是注意到荣纪海的视线，对方突然把尾巴甩到床上，递到他的手边，终于能够使用表情的脸上活灵活现地露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荣纪海有些错乱，「等，我不是，我——」他哽了半晌，最终还是嘆了口气，「算了。」 荣纪海有些无可奈何地心想，讲道理，我能预料到他会变成龙，但没预料到会变成这个样子啊。这到底算是龙还是人啊？龙人？ 龙——好吧，现在也许应该是人了，见荣纪海迟迟没有表示，疑惑地问道：「不像吗，我，人。」 即便显然省略了好几个字并且语法错乱，但依然不影响荣纪海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荣纪海看着那具不甚熟练的人类身体，迎着对方略显期待的眼神，沉默半晌，还是选择小心翼翼说出真相：「人类的身体，应该不会有翅膀，也不会一只手一只爪子，当然也不会有尾巴……你觉得呢？」 对方眨眨眼，看看自己的爪子，翅膀挪动时在地板上刮擦出令人肉痛的声响，搁在荣纪海腿上的尾巴微微捲起，一副无措的模样。 荣纪海见状一下卡了壳，在对方要收走自己的尾巴之前伸手抱住，挤出一抹笑来：「但是，还不赖，」对方歪歪头，「我是说，挺好的，很像……人。」 第37页 尾巴尖捲起了荣纪海的手腕。 龙……人，点点头，肯定地说道：「休。」 「嗯？」荣纪海还没有从自己下意识哄龙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时茫然地看着莫名其妙发出了一个音节的龙。 「我，名字。」 荣纪海微微瞪大眼睛。 名字，对了，名字。 龙的族群里也有名字这个概念吗……总不能是它变成人后现取的吧。 思及至此，他犹豫地开口求证道：「你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 对方学得非常快，马上根据荣纪海的口语纠正了自己的用法：「我的名字，」他指了指窗边桌上的一本字典，那大概是他自己拿来的，「那个，喜欢。」 真是自己取的。 「那……你有龙的名字吗？真正的，你的名字。」 对方不解地皱起眉，但还是开口，发出了一阵奇怪的音节串。 「？」对方看起来比荣纪海还要疑惑，好半天才解释道：「不一样，声音。」 荣纪海点点头，目光落在对方的喉咙上。 看来龙的声带构造与人类并不相同，龙的发音很难在人类的声带结构下復刻吗…… 不过对方确实有自己的龙族名字，这就够了——龙这个物种，无疑有着媲美人类的社会完整度。 他安慰地笑笑，「没关系，你……」他察觉到什么，转过头看向窗外，那里的不远处，自己昏迷前设下的屏障正正常运转着。 「你……有很多时间，可以学习。」 荣纪海转回头来直视龙，对方那犹如那些保留的龙的肢体那样，未能变化成人类眼睛的龙瞳正好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休。」 他轻声念出对方的名字，停滞不动的台阶出现了新的一层，绝路尽头豁然开朗，在太阳落下的深夜，曙光在地平线下提前露出了希望。 「我……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 他微微坐正，「我叫荣纪海，荣——纪——海。」他拖长了音，好让对方方便模仿发音。 他伸出右手，打破了一半距离。 面对龙疑问的眼神，荣纪海解释道：「这是握手，就是，把你的手伸出来，抓住我的手，这是人类里的礼仪。」 休盯着荣纪海的手看了一会儿，又端详着自己的一手一爪。 半晌，他伸出自己龙爪的那一只手。 荣纪海一愣，短暂的诧异后反而惊喜地笑出来，干脆地换了左手与对方相握。 是的，是的，就该这样，这样才对。 人类的五指与龙的利爪握在一起，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却依然能毫无间隙地紧贴彼此。 手指卡进爪子之间，手心里没有暗刃；利爪温和地抵进指缝，却没伤到对方分毫。 原来是可以契合的。 荣纪海低垂眼帘，慢慢收紧手掌，几乎是将那大了太多的龙爪捧在手中。 是可以的。 第19章 第八天·适应 荣纪海放下手，目光重新审视着休的全身时，才突然注意到刚刚自己一直下意识忽略的一个点。 他看着休身上完完整整……好吧，大概除了右臂的龙爪与背部的翅膀之外，其他地方还算完完整整的，样式眼熟的衣服，眨眨眼，尝试性地问道：「这些衣服……是哪里来的？」 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伸手指指自己右肩，「鳞片变的。」 荣纪海顺着休的手指看去，果然在上衣与右臂龙爪的衔接处发现了怪异之处——上衣的布料在接近龙爪上的鳞片前逐渐淡化，像是溶解在了身体里，又像是隐入了那层层鳞片之下。 原来如此。荣纪海又仔细瞧瞧那条与人类身体相比起来过于硕大而显得累赘的龙爪。难怪，还以为这个样子都能好好穿上衣服呢…… 「怎么想到把鳞片变成衣服？龙……我是说，你们，有这个习惯吗？」 休摇摇头，目光垂落到荣纪海的衣襟处，「因为你会这样，所以学了。」 荣纪海在心里略微松了口气。还好之前出现在龙面前的时候都是好好地穿着衣服的，不然对方现在大概就是□□—— 等等。 荣纪海勐然转头再次看向休的「衣服」。 如果这些是鳞片变的话，那休现在……其实也算是□□着的吧？ 休见荣纪海突然停下看着自己，疑惑地歪歪头。 不对，真要这么想的话，前些天龙形态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 荣纪海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止住了这些不合时宜的奇思妙想。 不过，就算给他拿衣服，他的情况也压根穿不了吧。 荣纪海想像了一下衣服上开好几个洞的景象，摇摇头，无力地回应休投过来的关切的眼神：「没事，我们下去吧，总不能一直待在卧室里。」 他顿了顿，重复了一遍话中的名词：「卧——室。就是我们现在在的这里的名字。」 休似懂非懂地点头。 荣纪海拿上枕边的手机，随意打开查看时间时才注意到时间不对经。 「我这是……昏迷了一天？」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日期赫然已是第二天。 休鹦鹉学舌道：「昏、迷。是的，你昏迷了很久。」他一顿，又歪头询问：「为什么要上树？」 嘶，我怎么非得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荣纪海心一颤，稳了稳心神，随口编了一个理由：「我想在树上找鸟巢。你还记得吗？偶尔会有鸟进来卧室。」 第38页 休看上去显然并没有相信的样子，但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沉默了，没有再继续追问。 正当荣纪海暂时松了口气，休再开口时声音却突然低了下去：「我变人，你不喜欢。」 荣纪海被这奔放的用词刺了一下，不禁发散对方这从哪儿学的用词。 等下，如果是最近的话……好像只可能是从自己这里学的。 但也未免学得太七拼八凑了点。 荣纪海暗嘆一口气，暂时把纠正的心压下去，选择先回答休的奇怪的问题：「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休的那双龙瞳一动不动，瞳孔微微收缩，凝神注视着荣纪海的眼睛。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荣纪海只觉得若是自己移开目光，那么接下来不论他再说什么，在对方那里的信用度大概都要大打折扣了。 休盯着他良久，才解释道：「你没有被吓到，但也没有很开心。」 荣纪海被他的敏锐惊到，沉默一会儿，才扬起嘴角，却没有先回答休的定义，「你昨天是在试着变成人吗？」 「是的，你看到了，我怕吓到你。」 已经吓到了啊。 荣纪海心里无奈，面上却依然温和，「所以，我当时就猜到你可能会变成人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犹豫一会儿，还是选择趁着话题聊到这儿，抛出一个自己很在意的问题：「你为什么要——为什么想变成人呢？」 休回答得很快，歪歪头疑惑道：「你不想吗？」 「啊？」 「你说，想要能交流。」 荣纪海愣住了。 休的瞳孔微微放大，显得温和许多，「我也想，所以就变了。」 荣纪海一时半会儿没能回上话。千言万语的附和也好客套话也罢，尽数被休的直白堵在嘴边，出不去咽不下，噎得荣纪海沉默了好一会儿。 大概几十秒秒后，可能也是半分钟后，荣纪海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时嗓音被心上一块微妙地软下去的地方影响，轻柔又沙哑：「这样吗……我其实……很高兴。」 休歪头。 「高兴，就是……我很喜欢的意思。我很高兴你能变成人，休。」 休的眉眼舒展开，显然是满意了的样子，「那就好。」 被休的语气戳到，荣纪海忍不住追问道：「你很想让我高兴吗？」 休眨眨眼，很自然也很理所应当地点头又摇头，「我不想让你不高兴。」 「……」 荣纪海张张口，这次依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最后，他只好略显慌乱地再次按开手机屏幕，本想没事找点事，却在终于注意到时间时找到了接下来应该干的事情。 「要吃点东西吗？」 荣纪海整理好表情，拉开卧室门。 回头看着休的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先前他曾试探过的，龙对「吃」这个字眼的反应。 要问吗？ 荣纪海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瞬，马上就把这个欲望抛在脑后。 算了，还是先填饱肚子吧。 休想了想，龙瞳转了转，「之前的那个，是什么？」 「什么？哦，你是说饺子。你想吃那个吗？」 荣纪海停下动作，转而观察着休的反应。 休点点头，像个小复读机一样复述荣纪海的话：「饺子，想吃。那个，味道很多。」 荣纪海反应了一下，才解读出休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饺子里同时有肉和菜的味道，所以觉得好吃？」 「嗯，人类的食物很厉害，可以放在一起。」休的语气上扬了些，显然是喜欢极了。 荣纪海被对方轻而易举就开心起来的情绪逗笑，侧身带着休走下楼梯，「龙必须分开吃吗？果子应该是可以和肉放在一起吃的吧，只要你们想。」 休执着地摇头否认：「不一样。」 荣纪海没再坚持，只是笑了笑：「你很喜欢人类的食物啊。」 「嗯，喜欢。」 荣纪海听着身后与他几乎同步的脚步声，尾音轻快又自然，带着点人类孩童般，捧着些普通事物当做珍宝的纯真。 虽然还有满肚子的问题想问……不过，还是先让他吃个够吧。 荣纪海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嘴角再也没放下。 不急这一时。 —— 下楼后，荣纪海将休带到桌前，「你先坐在这儿等一会儿，很快就做好了，」荣纪海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如果你喜欢的话，之后我可以给你做更多其他的食物。」 休的龙瞳「唰」地一下亮了几分，面上却只是矜持地点点头。 荣纪海忍住笑将要转身走向厨房，余光却见休的目光陡然落在客厅的某个角落。 他停下脚步，顺着休的目光看过去——那是那只兔子。 休直愣愣地盯着那边，拖着自己的大尾巴就自顾自走了过去，荣纪海连忙跟上。 「这个动物在我们人类的语言里叫兔子——啊，我之前好像跟你说过，你知道，对吗？」荣纪海走到休的身边，对着箱子里安安静静的兔子介绍道。 休点点头，「你说过。」 他看了兔子一会儿，又低头抬手，端详起自己的龙爪与人类的手臂，显而易见地有些犹豫不安。 荣纪海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在休的眼神第三次在兔子与自己的形态各异的两只「手」之间徘徊时，荣纪海主动绕过休后背的翅膀，一手扶着对方没有翅膀的那边后背，一手扶住那条人类形态的手臂，「这个视角看兔子还是蛮新奇的，对吧？可以试着摸摸，别担心，不会伤到它的。」 第39页 他带着休的手往前探，直到休的指尖触碰到兔子柔软的毛。 休全身都突然颤动了一下，指尖瑟缩，后背向后紧贴住荣纪海微微发力阻止他后退的掌心。 荣纪海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依然牢牢把着休的手不放，但也没有贸然往前伸，而是停在原地等着休适应。 掌心下的肩背慢慢放松下来，手掌里的手臂肌肉发力，是休主动施力想要触碰到更多。 荣纪海顺着休的力道放开手掌。 人类的温度离开的一瞬间，休用自己的整个手掌完整地摸到了兔子，但他的注意力却瞬时从兔子身上飘走，落在放开了自己手臂的荣纪海身上。 荣纪海并没有看他，也无从得知此时他正看着荣纪海。 人类只是柔和又轻松地看着自己的手与兔子，好像能够看到这个场景，就是人类目前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了。 休慢慢移回目光，人类形态的手臂上原本被捂得温热的部分正慢慢变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上离开，又有什么东西悄悄在他心里留下。 这时，荣纪海带了点笑意问休：「神奇吗？作为人类摸到兔子的感觉。」 休看着兔子，焦点却并没有落在兔子身上。 手臂的那块区域上奇妙的感觉已经完全消散了，休压抑住自己想像没规矩的幼龙那样索求更多的欲望，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嗯，神奇。」但不是兔子。 他想着刚刚看到的，荣纪海看着自己的手与兔子的眼神。 真神奇，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情，却甘愿花时间陪自己摸兔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类呢？ 第20章 第八天·人与鸟与龙 等一人一……半龙终于一起坐到桌子前时，休对着自己面前摆放的几个工具疑惑地歪歪头，龙爪在每根工具上挨个戳了戳，又将疑问的目光投向荣纪海。 荣纪海依次指指休面前的餐具：「这个，是筷子，和我手上用的一样，一般是两根一起用。旁边的这个叫叉子，你现在用它会方便很多，就像这样。」他拿起放在自己这边演示用的叉子，叉起一个饺子向休示意。 「当然，你也可以直接抓着吃，但要小心烫——我是说，如果你用人类的那只手臂的话，人类对于温度会比较敏感。」 休跟着荣纪海的解说扫过自己面前的餐具，抬头见荣纪海放下叉子拿起筷子，便执拗地同样一把握住了筷子。 荣纪海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你确定吗？筷子比较难用。」 休摇摇头，执意道：「我想和你一样。」 荣纪海颇为无奈又温和地笑笑，解释道：「你知道吗，人类的小孩学会用筷子都要很长一段时间。当然，你总有一天可以学会的，但不需要是现在。所以不用着急，现在先填饱肚子就好。」 休皱起眉，勉勉强强但也听劝地放下筷子，转而拿起叉子，学着荣纪海先前的样子叉起饺子，送入口中。 —— 饭后，荣纪海见休频频望向门口，思索一阵，想起了那外面有什么是休无比在意的东西，主动提起道：「去浇花吗？」 休一下站起来，尾巴微微翘起一点弧度。 荣纪海笑笑，率先转身往院子走去。 来到院子里时，荣纪海先去接了根长水管直通花坛，再尾端装上喷洒器，总算是从先前需要往返数次打水的不便中解脱。 他浇水时，休一直跟在一旁站着，出神地凝视着眼前洒下的水雾。 荣纪海回头看看，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你现在的形态还可以喷火吗？说起来，这个为什么要喷火上去？」 休回过神来，伸出人类的那只手臂轻轻压了压土壤，为自己指腹感受到的触觉新奇，「这个，要火焰才能长大。」 「嗯……」荣纪海仰头代换了一下休的说法，「所以，龙的火焰就是它们的肥料？」 「肥、料。」休慢吞吞地复述了一遍，「是的。」 他张开嘴，刚想喷火，突然转头看了一眼正看着自己的荣纪海。 荣纪海不明所以，刚想露出一个笑，休却马上闭上了嘴，转而把尾巴甩了上来。 休的尾尖燃起一蓬火焰，这回是通体黑色的火，只在火焰中心泛着一点幽光的蓝。他把尾尖逐个在土堆上挨了一下，让土堆顶部黏上自己的火焰。 荣纪海围观了全程，有些想笑。 这是顾忌我在，所以不愿意用嘴喷火了吗？ 他本想解释几句打消休的顾虑，临了却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原来龙也有……这种心理吗？还挺有意思的。 最终，荣纪海只是背过身暗自笑笑，决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花种很快就浇完了，荣纪海让到一旁看着休为最后一个小土堆点上火焰，随意问道：「休，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为什么要问我？不应该是，你有什么想做的吗？」休漫不经心地抬起尾巴，点燃最后一簇火焰后，背后的单边翅膀往外抻了抻，像伸了个懒腰。 他这边显得轻松，荣纪海却汗毛一炸，冷汗差点就下来了。 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他知道了…… 荣纪海迅速回想是不是自己有哪些地方露了破绽，思来想去却也没有结果。 不应该啊……就算是屏障也是双层的，专门加上了消除波动的那一层，他不应该能察觉到才对。 第40页 荣纪海又悄悄去看休的侧脸，上面神色平静，锐利的龙瞳也只是专注在还未熄灭的火焰上，并没有任何质问之意。 也许……休的意思只是字面意思？更何况，他的语言天赋再怎么高，也只是一个刚刚学会人类语言不久的超自然生物，或许不能用人类的语言逻辑去揣测他。 于是荣纪海笑笑，朝休走近了些，「我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了，想做的都做过了，但你不一样。这应该是你第一次以人类的视角看到这些吧，所以有什么想以人类的身份再去做做看的吗？」 他的目光落到休的翅膀、尾巴，以及龙爪上，「啊，但是可能暂时不能见其他人类，你的这些特徵……在人类里还是比较突出的。」他委婉地补充道。 休却很果断地摇头：「不见人类。」他顿了顿，像是学荣纪海说话，又像是他自己本也想这么说：「暂时不见。看你就好。」 荣纪海差点被空气呛到，堪堪憋住避免自己在休面前失态，无奈地稳住自己再次动摇的心。 要不是休只是一头龙，他真要以为对方是在故意撩拨他了。 荣纪海盯着休那条重新卷在身后的尾巴稳定心神，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说起来，你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里离人类的城市挺近的吧，对于龙来说。」 他边发问边放轻了声音，好似生怕惊动了对方，让对方察觉到他这个问题的真正意图。 休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遥遥望着远方，好像在千百里之外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能看见并且听见的事情，久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荣纪海以为休大概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休才突然简单地说：「受伤了，养伤。」 荣纪海下意识地去看那单边翅膀上依然焦黑着的抓痕，「你翅膀的伤，没事吗？」 休摇摇头，总算转过身来面对荣纪海，那边翅膀也随之被休的身体挡住，「没事，会好的。」 荣纪海将信将疑地心想，真的吗，起码目前来看毫无动静啊。 但休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荣纪海只好摇摇头，暂息了追问的念头，转而主动提出邀请：「这样吧，你的情况……大概也没办法坐车——车就是之前那个带你去你的窝里的东西，」他简单地扬扬下巴给休示意方向，「不如，我带着你在这附近走走吧，之前还是龙形态的时候，你应该是只能在低空飞行吧？可以试试看作为人类走路的话，会见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荣纪海本以为休对这项无聊的散步活动不会感兴趣，谁知休的龙瞳紧缩，金色的虹膜流转出五彩的色光，显然是兴奋起来了。 ？难道说休是休闲那一挂的？ 荣纪海不明所以，但见休很感兴趣，还是松了口气，招唿休跟着自己走。 将要与休擦肩而过时，荣纪海低头看着那条大尾巴，好奇地问道：「这些还是没办法收起来或是缩小了吗？」 休显然非常苦恼的样子，尾巴不由自主地甩了一下，差点正好绊到荣纪海脚边。他微微侧腰反手摸着自己的翅膀说：「不行，收不回去了。」 荣纪海见状连忙安慰道：「收不回去身体会难受吗？」休摇摇头。「那就好……没事，你自己不会觉得身体不舒服就行了，反正这里只有你和我，并不影响什么。」他安抚地轻笑，伸手摸摸翅膀上的骨刺。 休乖巧地点点头，马上依言将自己异常的身体抛到脑后去了。 —— 两人沿着山道出发，一路上休都在好奇地左看右看，荣纪海瞧着新奇，便问道：「之前龙形态的时候，没有见过这些吗？」 休嘴上回答着荣纪海，眼睛却粘在身边的矮灌木上撕不下来了：「没有。之前的身体太大了，很多地方都看不见。」 荣纪海想起那只兔子，「那当时兔子是怎么抓到的？那个对于龙来说很小吧？」 休歪歪头，鼻尖轻动，「闻气味就能找到了，这里味道很干净，好找。」 味道干净？那当然干净，毕竟我搬过来时才处理过一遍。荣纪海暗想。 走着走着，头顶只「倏」的一声，是一只鸟掠过隐进了树顶，一根羽毛飘然落在荣纪海抬起的额前。 荣纪海把羽毛拿下来，却见休的眼神依然追随着那棵树的顶端。 「怎么了？」 休目光不动，「你说，要找鸟巢。」 还记得啊……而且好像真的信了。 荣纪海正想着该怎么煳弄过去这个不得不套圈的谎言，抬头望向枝干分叉点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在刚来到这座山时，一件想做却直到现在都没能着手的事来。 「嗯，之前找鸟巢是想确定一下是不是有鸟在家附近安家了，如果有的话，可以给它们做个结实点的窝。」 荣纪海说出这番话时倒是坦坦荡荡毫不心虚的样子，毕竟这原本就是他曾经打算做的，只不过现在被暂时用来当个掩饰……这也不算是说谎吧？ 他微微屏息，等待着休的反应。 休只是眨眨眼，迷茫地问道：「为什么要给鸟做窝？」 荣纪海暗暗放松下来，「这个嘛，从哪里说起好呢……」他环顾四周的密林，「这个地方很舒服吧？没有人，所有生物都自由生长。但在人类的城市里——就是人类住在一起的地方，这样的树林已经很少了。如果想让鸟生存下去，给它们做一个更结实的窝——这就是一个很有效的办法。」 第41页 解释后休却显得更加不理解了，「为什么在这里也要做？这里不是城市吧？」 荣纪海笑笑，笑意里却略显勉强，「是了，你应该不记得了……」 休疑惑地歪头。 「在你变成小龙的时候，我带你去到过最近的城市。距离这座山最近的那座城市里，许多被迫迁移的鸟首先都会来到这里落脚，所以想做一些鸟巢方便它们居住。」 休若有所思地看着荣纪海，又抬头看看树冠上面早已消失不见的鸟影，「人类都会这样吗？」 荣纪海想了想，「不是全部。但总有人会这么做。」 休喃喃道：「生存……原来，人类也会在意被侵占了领地的其他物种吗？」 「！」荣纪海一惊，迅速别开眼防止自己的眼神里透露出什么不该有的情绪。 这个说法和语气……休果然知道些什么。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荣纪海垂眼盯着休那条尾巴上漆黑的鳞片。但，他无疑与「那些」龙，是同族。 荣纪海斟酌着自己的语气和用词，摒弃所有可能的情绪开口道：「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或者说领地，是有限的。人类——」他顿了一下，还是换了个指代词，「我们，发展得太急，曾经忽略了很多。但是现在以及未来……」 他清清嗓子，不知是对自己说话还是在对休保证，又或是满怀希冀地向着某个虚空的未来许愿，「会这么做的人类，一定会越来越多的。」 休回眸注视了荣纪海一会儿，龙瞳里一片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他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去。身后的尾巴拖在地上，扫开一片落叶。 荣纪海在休的身后默默握紧拳。 今晚，大概又要做噩梦了吧。他苦笑一下，快步跟上。 第21章 第八天·猎龙人 事实证明，在做噩梦前，荣纪海可能还要面临其他考验。 荣纪海进卧室前，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一下。他打开看了一眼，又原样放了回去，转而面对休，「你今晚——」 对了，他今晚睡哪儿？ 荣纪海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有着人类身体，却带着半边龙的特徵的半龙人。 休现在已经不是龙或者小龙了，不能睡院子里也不能睡自己枕边，他自己似乎也没有想要变回龙形态的样子。 「你今晚……睡客房吧。等我收拾一下。」 休看着荣纪海走向客房，好奇地询问道：「为什么要睡客房？」 荣纪海一愣，「客房才有床。」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睡，我可以睡地上。」休认真地反驳。 荣纪海一下被问住了，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也并不是一定要这么睡，但这么睡对于人类身体构造来说会舒服些，能更好恢復精力。」 休龙瞳一眯，思考着什么，又问：「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睡？之前是一起睡的。」 「咳咳！」荣纪海这下是真呛到了，顺了半天气才安抚道：「之前你还是小龙的时候，需要的地方不多，所以可以一起睡。但现在，人类的身体就不太合适挤在一起了。」 休的尾巴垂落下来，不说话了。 荣纪海看着那条过于诚实的尾巴，轻声问道：「为什么想和我睡呢？」 尾巴听到问话后微微翘起，尾巴的主人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安心。」 「安——」荣纪海险险咬住牙，才没让自己惊唿出来。 是这样的，可能是因为休是第一次深入道人类住的地方，短时间内用人类形态接触到那么多新事物，哪怕他看起来再成熟，可能内心都会有点不安吧。 是这样的吧。 荣纪海有些为难地想了想自己的床的大小，又看看休的翅膀和尾巴，无奈地嘆了口气：「你一个人睡的话，翅膀和尾巴就能舒展开了，这样你也会舒服点。」 休张张口，看起来想反驳些什么，但荣纪海马上接上尾音阻止了休想要辩解的尝试。 「我注意到了的，今天一整天你的翅膀都收着，很难受吧。之前趁着在院子里浇花才稍微舒展了点。」 休闭上了嘴，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荣纪海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抬手轻轻握住对方翅膀的边缘，又摸到上方的骨刺上握了握，「我的房间就在旁边，如果你害——」应该没什么能让龙害怕吧，「如果你想来找我，随时可以过来，只要睡觉的时候回去睡就好了，这样可以吗？」 他轻声诱哄着，休抬头看他一眼，不情不愿地点头答应了。 收拾好了客房，荣纪海看着休笨拙地挪动着调整姿势勉强侧躺睡下，在对方投来徵询的眼神时回应了一个肯定的微笑，「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对。」 他上前几步，将被子盖到休的身上，才离开房间。 「晚安，休。」 他关上灯，休在黑暗中的龙瞳亮着微弱的萤光。 荣纪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关上了房门。 —— 回到自己房间后，荣纪海才打开手机，点开唐在十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已经准备回根据地了，正在进行最后一次的检修，可能近期就准备出发。] 荣纪海看了这则消息一会儿，选择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接通了便开门见山：「你去吗？」 那边大概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拖长了声音，「不去不行吧，毕竟我是负责装备的啊。」 第42页 荣纪海慢慢踱回床边，一些绝对不可能得到回覆的问题在他嘴边打转。 到底是什么催化了这次行动？你又隐瞒着什么？ 就算问出来，她肯定也不会说的吧。不过，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唐也甘愿加入这个疯狂的行动？或者说……有什么东西是需要瞒着我的？ 荣纪海一手捏着枕头的一角，突兀地对空荡荡的卧室有些不太适应。 他侧过头，目光仿佛穿过了墙壁，直达那边住着一头龙的客房。 不管是什么东西，又是为了什么。但如果想要争取休的话，那么现在放任那群人贸然进攻激怒龙族显然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休知道了这件事……那一切也许就全完了。 休目前并没有展现出自己的实力，如果很强，那么单凭自己是控制不住他的。他离开这里回到族群还是小事，但万一教会了其他龙变化成人的话…… 荣纪海的手指关节开始泛白。 他不能赌。 大概是他过于久的沉默让那边的唐有些不安，此时她直截了当地问道：「荣，我不太懂你现在究竟想干什么。你之前虽然也反对，但该做的还是会做，为什么唯独这次你这么在意？」 为什么？ 荣纪海的眼皮突突直跳。 因为我的家里就有一头龙，还是一头能变成人的龙啊。 唐见荣纪海一直不说话，有些急了，大喊道：「荣，你别忘了，我们是猎龙人！」 荣纪海唿吸一窒，条件反射警惕地看向紧邻客房的墙面。 「唐——」 唐却少见地打断了他，强行地说了下去：「你也知道的，猎龙人内部想要发起主动进攻已经很久了，是被持续不断的龙的袭击才拖到现在的。荣，我知道你不想让这个行动进行的，所以，做点什么吧。」 荣深深地嘆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按住鼻间，「我已经不是猎龙人了。」 不等唐气急败坏地骂人，他继续说道：「办法是有的，很简单，破坏掉装备就好了。」 那边的唐被哽住，半晌才无力又难以置信地说道：「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解决方法吗？荣，没了装备，万一这期间龙打过来怎么办？」 荣纪海的声音却平静了下来，「唐，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从十几年前我加入到现在，龙一直保持着隔一小段时间就进攻一次的频率，每次来的数量不会超过三头。但我退休前的最后一次，一共来了十头，跑了三头，紧接着，在以往理应再次进攻的时间段内，它们不再来了。」 「……什么意思。」 荣纪海换了个姿势，让自己隐隐作痛的后脑勺抵住坚硬的床头，「我不相信你没发现，作为在战场后方的你应该是看得最清楚的才对。每次龙的进攻，它们的消耗与我们的消耗是差不多持平的。上次之后我们损失很严重，人力也好物力也好……所以现在袁庆平才会需要到处招人，甚至去找已经退休两年有余的李仁常。那么同理的，龙族那边的消耗也并不小。」 唐那边沉默下来，大概是在思考着荣纪海的这番话。 「更何况，你没有想过为什么，龙每次进攻的数量这么少，唯独最后一次大规模进攻了吗？」他不等唐回答，自己便先将答案说出了口。 「龙的数量在减少，就像拥有猎龙人血统的人也在减少一样。所以它们也和我们同样，必须斟酌每次进攻的投入，在遭受重创后也会无法在短时间内组织起下一次进攻。」 唐微弱地开口：「所以……袁那傢伙也想到了，对吗？不然他不会那么着急想要找到龙的藏身地。」 荣纪海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自顾自说道：「别忘了，带有血统的猎龙人对龙造成的伤害恢復得很慢，我——」他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我这种血统浓度造成的伤害，几乎是无法復原的。所以我认为，龙族那边短时间内已经丧失了再进攻的能力了。」 更何况……他想到休的翅膀上的那些伤痕。 那些伤痕呈条状，头尾部有撕裂伤。能在龙的翅膀上造成如此巨大且持久的伤害的，如果不是猎龙人的话，那只可能是龙的同类——休的同族了。 也就是说，龙族内部很可能出现了矛盾，正在内战。 想到这里，荣纪海突然坐起来，灵光一闪。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 是什么造成了龙族内乱？ 答案就在他眼前，就在他隔壁的那间客房里。 龙族中前来攻打他们的龙一定是憎恨人类的，但与此同时休却对自己如此友好。即便他似乎也不算待见整个人类种群，却也并没有明显的憎恶与想要赶尽杀绝的欲望在里面。 所以，那场内乱的双方，也许就是可能存在的主战派与中立派。 但这个原因他无法对唐透露，只是说：「你放心去做吧，相信我。」 唐沉默了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答应道：「信你一次，万一你真的不靠谱，这大概也是……也只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那边挂掉电话。 荣纪海向后靠在床头，思绪纷乱。 如果龙族内部真的存在内战这样的思想斗争，并且有中立派这样的群体的话……如果休很可能就是那个中立派的一员……也许，真的可以。 然而，才提起来的一点希望与冲动马上被唐刚刚掷地有声的「猎龙人」三个字打散。荣纪海只觉得自己的头又痛起来，血海与痛嚎的幻视幻听萦绕在他脑海里，折磨得他三叉神经突突抽搐。 第43页 唐的再次提起唤醒了他自休能够变成人形以来，就一直压制住的不安。 猎龙人与人，虽然本质上是同一个物种，但身份与做的事情的差异，可就太大了。 也许休可以对人类保持中立，但如果是对猎龙人呢？对……手上沾满了同族鲜血与性命的猎龙人呢？ 荣纪海低头摊开手掌。 龙族死去后，血液会很快蒸发，尸骨也将消融进土地，不管以什么方式封存起来，都逃不开消散的结局，唐为此崩溃过好几次。 他的手上曾沾过鲜血，但很快便如同刚出发时那样干净，一尘不染。 只有那些挣扎着搏动的肌肉与血管，那些最后负隅顽抗刺入自己手心里的鳞片，能够代表着那些战斗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一个连环噩梦。 休能够对他如此友好，也不过只是因为他只是人类罢了。如果休知道他其实是猎龙人，甚至是一个曾作为主力，杀了绝大部分休的同胞的猎龙人…… 荣纪海无奈地双手互相紧握，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顶灯想：这下今晚可能不止是噩梦那么轻了啊。 第22章 第九天·接触 荣纪海睁眼坐起时, 动作顿了一下。 他眨眨眼，抬头缓缓环视着自己房间。 门好好地关着，一切物品都在它们原来在的位置, 没有多也没有少。房间内没有任何气味, 似乎连灰尘都还是昨晚睡前那样。 但荣纪海总感觉, 确实有哪里不对劲。 有人进来过吗？ 他摸摸下巴, 起身下床。不对，在这里的话, 大概是有「龙」进来过。 难道是昨晚睡着后的事？既然进来了为什么不叫醒我…… 荣纪海带着疑问首先走向休的房间, 打开门时, 映入眼帘的却只有床上被掀在一旁的被子, 并不见休的身影。 这是去哪儿了？屏障也没动静，肯定没出门。 荣纪海思索着，有了一个可能的答案。 他光着脚下楼, 连唿吸都完美地控制住, 恰到好处地停在楼梯拐角处, 往下探头一看——果然, 休正蹲在纸箱前垂头盯着兔子。 ……他对兔子的兴趣这么大吗？荣纪海无意识地皱眉,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他想不出答案，却也并没有打算下去打扰对方难得的晨间兴趣活动，便准备原样悄悄返回楼上洗漱。 谁知休不知是闻到了他的气味还是如何，突然一个回头, 那敏锐的龙瞳便如同施加了什么法术似的, 把荣纪海精准定在原地。 荣纪海顿了一下，脚步略微尴尬地挪移一下, 便干脆顺势下楼，同时自然地与对方打了个招唿：「早上好, 休。」 休学着他的样子：「早上好。」他犹豫了一下，又道：「晚安。」 荣纪海一愣，脚下差点踩空，又马上明白过来休为何突然这么说。 他尽力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不会让对方感觉到难堪的微笑解释道：「『早上好』是醒来后，白天时第一次见面用来打招唿的。而『晚安』是睡觉前，祝你睡得安稳的。」 休瞭然地点点头，重新说道：「早上好。」 荣纪海真心实意地笑笑，几乎纵容地跟着回道：「嗯，早上好。」 他边说话边走向休，问道：「来看兔子吗？你好像对它很感兴趣。」 休的目光没有从荣纪海的脸上移开，盯着他逐渐靠近，淡淡地否认道：「不。但你说，它是礼物，我给你的。」 荣纪海的脚步略微一滞，「嗯……是的，虽然那个时候你只是想给我送食物——我理解的没错吧？」见休点点头，他才继续往下说：「不过在人类的礼仪里，它已经能够成为一个礼物了。」 休歪头，「我不明白。因为是礼物，所以你没有吃它。」 荣纪海有点为难，思索着该如何同他解释，「呃，也不是，我不吃是因为——」 他有些犹豫该不该说实话。 如果是人类的话，说些客套话讨对方欢心才是最好的选择吧。荣纪海想。但休不是人类，他是一头龙。是一个思维逻辑、价值观等等等等，都与人类完全不一样的物种——并且还处在人类文化的初学者阶段。 虽然……如果想要拉拢他的话，显然说点好话才是最佳选择。 荣纪海用后牙不动声色地磨了磨口腔内壁，但是，只是表面上的讨好，是无法真正达成互相理解的。 「每一个人类都有自己喜欢吃或不喜欢吃的，也有可以吃和不能吃的，我对兔子……并不算是不喜欢也不是不能吃，只是，没有必要吃。」荣纪海最后这样说道，仔细观察着休的反应。 休眨眨眼，龙瞳微微扩大一点，「和我们一样。」 「嗯？」 「龙。大家喜欢的都不一样。」 荣纪海松了口不知何时憋起来的气，「是的，所以我留下了它。」 他犹豫一下，还是问道：「是说，你想吃？如果你想吃的话——」 话音未落，休马上摇头道：「不喜欢。太小了，很多龙喜欢，但我不喜欢，」他顿了顿，「我以为你会喜欢。」 荣纪海心情有些微妙，他低着头看着休的头顶，上面漆黑的长髮柔顺地落下来，在他的脚边铺了满地。 他忍住了想要伸手摸对方头顶的欲望，轻声询问：「我不喜欢，你失望吗？」 「失望？」 「嗯……就是，不开心。」 第44页 出乎他意料的是，休很快反驳了，「不失望。很开心。」 荣纪海一怔。 休的语气微微上扬，心情不错的样子，「你和我一样，我们是一样的，所以很开心。」 荣纪海心里微微一动，四面悬崖中唯一的孤岛上，有龙拍打着翅膀越过了那些本应起着孤立作用的悬崖，直直降落在他面前——就如同他们初见时那样。 还真是霸道啊……荣纪海想。对啊，悬崖对于龙来说，根本没有用嘛——他会飞啊。 休奇怪地看着陷入自己思绪的荣纪海，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方才因为蹲姿而被迫向上抬高的翅膀。 荣纪海被他的动作惊醒，看看兔子，出声试探性问道：「想不想自己试试餵兔子？」他端详着休的脸色，很快补充道：「很简单的，只要把它的食物放进去就好。」 本以为休应该乐意试一试，不料休却摇摇头，「送你的——」他歪头回想着发音，「礼物，你餵。」 荣纪海哈哈一笑，只觉新奇又有趣，「好，我餵。」 他给兔子倒粮时，休却也没走开，站在一旁看着。 荣纪海餵完兔子后顺便手动清理了一下箱子，看着被污染地差不多的箱子喃喃道：「还是该买个专用的笼子……」 「笼子？」一旁一直很安静的休突然出声问道。 「笼子就是——一般也是这个箱子的形状，但——」 「我知道，人类住的就是。」 荣纪海哑然，千百番话堵在嘴边，「这……也不能算是吧。」 休歪头，真心实意地疑惑道：「不是吗？」 荣纪海沉默一瞬，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我先回房间收拾一下，一会儿下来浇花，你——」休对上荣纪海询问的眼神，偏头看看兔子，又蹲了下来，「那，你和它玩一会儿，我很快就来。」 走前，荣纪海终究是没忍住，伸出手，只是在碰到对方的头顶前堪堪调转方向，退而求其次摸了摸翅膀的骨架。 —— 然而，等荣纪海再下来时休已经不在箱子前了。 荣纪海顺着地上被翅膀和尾巴剐蹭的地毯，眼睁睁看着那道痕迹延伸进了厨房。 果然。荣纪海心想，变成人后迟早是会瞒不住的。 他跟着那道痕迹进门，并不意外地看到休正抬头打量着厨房墙壁上挂着的锋利而闪闪发亮的刀具。 荣纪海走到休身后，状似随意地问道：「怎么来这里了？」 休没有回头，目光好奇地久久停留在那些具有一定杀伤力的器具上，「之前没来过。这些——」 荣纪海马上开口打断休可能的提问：「人类没有龙那样的利爪，所以需要这些工具来处理食物。」 他盯着休，生怕对方可能会联想到一些武器层面上去。 虽然他从未在战场上见过龙……但万一呢。 谁知休的反应却很平淡，他只是点点头，「我知道。」 这回却换作荣纪海惊讶了，「你知道？你以前见过吗？」 休被问得一怔，好像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静止了似的定在原地，只是抬眼看着荣纪海，不动了。 ……又来这招。 但荣纪海还是嘆一口气。算了，谁都有秘密，这很正常。再说，我瞒着他的事情，可比他为什么会见过厨具严重多了。 于是他顺着对方的心思转移了话题：「去浇花吧？」 休放松下来，紧绷而微微抬高的翅膀落回原地，听见荣纪海的提议，他却犹豫着摇摇头，「我刚刚去看过，今天不用了。」 荣纪海刚开口想问，却又止住了。 一天半的相处已经足够他摸清对方的习性。若是可以说的，就算不问他也会说。不愿意说的，便会像现在这样藏不住表情地尝试隐瞒。 毕竟他才是曾经种过花的龙嘛。这样想着，荣纪海利落地点点头，「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休依然摇头，只是朝荣纪海走近一步，好似在表达只要跟他一起就好，抬头时却发现了什么，皱起眉道：「你不好。」 荣纪海茫然，「啊？」 休的龙瞳一一扫过荣纪海脸上的每一寸皮肤，「你看起来，像是……」他苦恼地寻找合适的词语，「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他瞧着荣纪海依然迷茫的神色，又补充道：「但没有伤口。」 「……」 荣纪海摸着下巴略一思索。 受伤，不好，但没伤口？ 难道说…… 「你是不是想说，我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休歪头想了想，点头。 荣纪海便有些无奈地苦笑。 状态当然不好。昨晚的噩梦简直是要把他从小到大担心在乎的所有事翻来覆去地染上鲜红或是漆黑的底色，辅佐以各种不知生物类别的肉块，还附带上妖异摇晃着吞噬他梦境的大火——这样一套组合拳下来，他的状态能好才奇怪。 虽然心中苦涩，但他面上只是半真半假地唬道：「因为我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人类身体就是会这样的，所以你也一定要好好睡觉。」 休若有所思地微微仰头：「可我昨晚去看你的时候，你看起来还好。」 果然。 猜测被本人证实了。荣纪海没有接休的话茬，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问道：「你昨晚过来找我了？那为什么不叫醒我？」 第45页 休微妙地移开目光，不说话了。 又是这样。 荣纪海刚生了点被频频煳弄的气，又很快被对方这在人类行为里可以被称作「恃宠而骄」的行为给逗乐了。 真是……是发现了一这样做我就不会继续为难他了吗？ 不过还真是让他赌对了。 荣纪海拿这套没办法，决定最后放过休一马，今后绝不会再有下次——总之暂时这么保证着。 他主动转移话题，「如果，你还是没有什么想做的话，不如今天跟我一起给鸟做它们的巢？」 休这回起了兴趣，转回头来点头应允。 荣纪海便让他去沙发上休息一下——「不用担心弄坏沙发，用你舒服的姿势休息就行」，自己则返回楼上寻找工具。 休却在荣纪海将要转身时突然问道：「人类，可以给任何一个生物做巢穴吗？」 荣纪海心下一动，意识到休可能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他眼神暗了暗，借着转身避开对方的炯炯的目光，「有些可以，有些……不一定吧。但是……」 荣纪海悄悄握紧拳，深吸一口气后，转头对休露出一个安抚意味的笑——也不知是安抚他还是安抚自己，「如果可以，人类也许是想实现所有生物共存的。」 他不敢再去等休的反应，也担心若是休再深问，现在的他大抵招架不住，于是加快脚步走上了楼梯，隐入拐角的视野盲区。 休站在原地目送着荣纪海的背影，龙瞳里晦明不定。 第23章 第九天·朋友 荣纪海拎着板子和工具下来后, 看看休站在客厅里的侷促模样，提议道：「我们去院子里吧。」 休自然是乖乖跟着出去了。 具体的选址当然是先前休的本体留下的浅坑。那处的土地已经被龙压得硬实，加上近几天的大晴天, 此时浅坑里浮土少, 也便于走动施力。 荣纪海在放下手里一堆东西后回头看看休, 「可以把翅膀张开的, 在院子里的话，想怎么伸展就怎么伸展, 不用担心毁坏任何东西, 」他顿了顿, 「其实, 在家里你也可以随意的，那些东西我也不常用。」 休默不作声地环顾一下熟悉的前院，默默张开了自己的单边翅膀, 没有对荣纪海的后半句话作任何反应。 荣纪海目光跟随者休走到他对面坐下, 尾巴蜿蜒着盘过身体, 尾尖恰好落在荣纪海脚边。 他有些提心弔胆, 生怕休继续刚刚他上楼前的话题, 好在休似乎很快把那个小插曲抛在脑后，饶有兴致地拾起一块木板研究着。 他看着休琢磨木板的样子，想起对方巢穴里被人——被龙为砍断的树，忍不住询问道：「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 休的目光微微离开木板, 转向荣纪海, 「气味像是树。」 荣纪海细细端详了一会儿休的神态，问道：「休, 你讨厌树吗？」 休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嘴上却否认了, 「不……不讨厌。」 「嗯？」 休沉默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咕哝道：「树会挂住翅膀，而且容易烧。」 荣纪海的手指微微一抽，想起自己见过的无数次，足以毁灭一切尸骨的大火。 他斟酌一下，小心翼翼问道：「其他龙……也这样想吗？」 休摇摇头，「不知道，但有龙很喜欢树烧起来的味道。」 荣纪海顿时感觉有些微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是人类里纵火犯的心理…… 他识趣地打住话题，举起锤子往木板里钉钉子。敲完一个后抬头，迎上休好奇的目光，他便耐心解释道：「这样就可以把两块木板拼起来。」 休凑近了些，真心实意地感嘆道：「很厉害。」 荣纪海刚想下意识地说这有什么，转念却又想起，这对于龙而言确实很新奇，便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而说道：「来试试吗？」 休为难地低头看一眼自己在这一刻显得过于硕大且笨重的龙爪。 荣纪海注意到休的眼神，却没什么所谓地递给对方锤子，「没关系，你用右手拿锤子，我帮你扶着。」 休抬头看荣纪海一眼，又低头看那枚小小的钉子，语气坚决地拒绝道：「你会受伤。」 荣纪海却坚持，「不会的，相信我，」他微妙地停顿一下，又道：「相信你自己，休，以你的学习能力，绝对不会伤到我的。」 休犹犹豫豫地接过锤子，龙瞳随着荣纪海的手指移动，最后凝聚在那枚于龙的本体而言就如尘埃于人类那般大小的钉子上。 他又看看荣纪海，人类异常平静，眼神里甚至没有任何鼓励的神色，好似从不怀疑休一定能做到——这对他而言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休抿住唇，用对待树林里一片叶子的燃烧那样对着那枚钉子如临大敌——他讨厌周围的一切被烧光，所以他也讨厌失败。 他在脑海中復刻着荣几分钟前的动作，手上丝毫不差地同样落下。 一声轻响，钉子稳稳噹噹地没入木板，荣纪海的手指也及时撤开。 休不太明显地松了口气，而荣纪海则饶有兴致地看着休不知何时绷直的尾巴，正缓缓重新自然弯曲起来。 等荣纪海欣赏够了那条尾巴，再抬头时他已经不怎么意外地迎上了休略显责怪的目光。 他虽然隐约猜到了休要说什么，但还是心情不错地问道：「怎么了？」 第46页 「你太——」 「太什么？」荣纪海略带了点笑意，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少有恶趣味地逗弄眼前这头可怜的，人类语言词彙掌握量还远远不足以顺畅表达自己心情的龙。 果不其然，休很快因为想不到词语而自己生起了闷气，即便他生闷气的行为也不过就是低头不再与荣说话，也不再用那双龙瞳注视着他了而已。 荣纪海忍笑，开口哄道：「我是……」他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这么说：「我是很自私的。自私的意思就是，更多地想着自己。所以只要发现你锤歪了，我一定会躲开的。所以，不用担心我受伤。」 然而，这番奇怪路子的安慰方式并没有安抚到当事龙一星半点。相反，不知是哪个词语刺激到了休，他反而显得更加愤怒了：「不对。」 荣纪海静静地听着对方的指控，思考着是哪里不对，但休的重点却让他有些诧异。 休难得语气有了点起伏：「你根本不想着自己。」 荣纪海一愣，哑然半晌，一时半会儿竟接不上去话。 过了很久，直到休因气愤而微微拍打着地面的尾尖也消停下来，荣纪海才慢慢回过神来，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柔和问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休执拗地摇摇头，不愿说原因却也不愿收回自己先前的话。 荣纪海只好嘆口气，又捡起一块木板递给休。休看了木板半晌，还是接了过去。 刚刚才惹了休一次，接下来的打造人工鸟巢的过程中荣纪海也没再自找没趣，只时不时与休就手上的动作闲聊几句，提几点要点，时间便在这称得上是宁静的氛围里悄悄顺着龙的尾尖掠过了。 直到被一声震动惊扰了沉醉的空气。 荣纪海从地上拿起刚刚为了蹲下方便而拿出来的手机，屏幕里唐的消息正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 他看了一下消息弹出的速度，果断地一按音量键，将震动减为了静音。 休好奇地抬头看一眼，见荣纪海拿着那块方方正正亮光的玩意儿，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用刚刚对方递给他的砂纸打磨木板毛糙的边缘。 [说真的] [一般我不会这么说你的] [但这次要是你预测失败，可就不止我们会化为尘土了] [你知道的吧？] [……] [算了，就算你不知道，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荣纪海看着好笑，打字回復道：[也不是所有装备都没了吧，怎么怕成这样。] [拜託，还不是因为你退了。你是不知道，你刚退那会儿队里刚加入没多久的新人天天担心自己下一秒是不是就要死了。] 荣纪海注意到一个字眼：[新人？] [啊，对了，你不知道呢。你退后不久，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新人，好像是从海洋那边来的，说是很久以前从这里移民过去的血脉。] 荣纪海摸摸下巴，思索着什么。 新人……之前在袁庆平队伍里看到的百分之六十的新面孔……那群人究竟想干什么？ 突然，唐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荣纪海微微抬眼看看依旧专注于手上的活儿的休，按掉了电话。 [？] [不太方便，有事文字说。] [？这会儿你还能有不太方便的时候？]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想问问最近李还在他那个诊所里吗？] 荣纪海只觉莫名其妙。 [不清楚，这种事你比我了解吧。] [我为什么会了解？你不知道那算了，过几天我自己去一趟吧。] [急着找他为什么不打电话？] [……也不是很急。] 荣纪海想了想，还是没问为什么突然这么急着找李仁常，而且一个电话的功夫都不愿意打。 [没其他事我就忙去了。] [忙？你能忙什么？你不会真没放弃吧？] 荣纪海抓了个拍不到休以及休那条大尾巴的角度，将自己面前已经差不多做完的鸟窝发过去。 [……我真是昏头了才信你真的在忙。] 某种意义上来说……荣纪海抬头去看休，正好与那双在此刻显得尤为直击心灵的龙瞳对了个正着。他笑笑，意义明确地将自己的手机放得远远的——确实挺忙的。忙着安抚一头龙。 休的目光偏移到手机上，「那是什么？」 「手机，一种……可以用来隔空和其他人交流的工具。」 休歪头看了会儿，问道：「可是没有听到声音。」 荣纪海一愣，「声音？」 休理所应当地解释道：「龙靠声音和很远的同族交流。」 「啊……」荣纪海心想，可之前好像也没见过来的龙嚎那么大声啊。这个声音真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声音吗？ 荣纪海无意在这个时候问太深，反而容易暴露自己的情况，于是简要解释道：「这个不需要声音」。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该怎么给龙解释科技这玩意儿，还是决定就此打住。 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提起刚刚荣纪海的话里的另一件事来：「你刚刚说，其他人。」 荣纪海下意识地去看不远处的手机，「嗯，我的一个……算是朋友吧，她叫唐，未来有机会的话……也许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休歪头，脸上看不出有厌恶或抗拒的情绪，「她不会怕我吗？」 怕你？荣纪海回想了一下唐的作风。若是真有机会，你不怕她也许就很好了。 第47页 心里这么感嘆着，他嘴上只选择说了一半：「不会的，也许恰恰相反才对。」 休沉默一会儿，尾巴慢慢抬起弯曲起来，他声音轻而慢地说：「朋友。」 荣纪海盯着那条尾巴，「嗯，怎么了？」 「我们是朋友吗？」 荣纪海眨眨眼，那条尾巴正蠢蠢欲动地先于主人的思维，试图摆脱主人的控制将自己塞进他的手里。 他轻笑了笑，伸手拨了拨凑到自己手边的那尾巴尖。 「当然，只要你想。」 第24章 第九天·非日常的日常 等到一人一龙暂停时, 已经合力做好了一大两小三个鸟巢。 荣纪海睨一眼休的尾巴，那条活物般的心情指示器正轻微规律晃动着，在这几小时间位置从他手边晃到休的身后, 此时已经在那块地上扫出一片扇形的颜色略深的泥土。 不愿去想那条尾巴上的鳞片里藏了多少土, 荣纪海极有分寸地收回视线, 伸手去拿旁边的木板。 「……咦？」 荣纪海翻过木板时一愣, 原本正盯着做好的鸟巢发呆的休被这声疑问吸引过来，探头想看发生了什么。 荣纪海便把面对着自己的那一面木板转向休, 颇为无奈地说：「看来这块木板用不了了。」 休凑得很近, 鼻尖距离木板上那几块霉变的部位几厘米的位置轻嗅了嗅, 却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感嘆道：「新生。」 荣纪海眨眨眼, 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侧头看看确实是霉变的木板，又看看一脸满意的休, 「新生？」 休总算注意到荣纪海的神色与态度同自己的预想毫不相干, 语气弱了下来, 「死的, 」他用龙爪指指木板, 几根爪子都几乎将要把那块木板覆盖过去，「活的。」他的爪子收拢，又只伸出一根利爪，小心翼翼地戳在霉变位置上。 「新生。」 荣纪海总算明白过来, 欲言又止地盯着那处霉变, 虽然小，但若是凑近了看, 用肉眼也勉强能看到些霉变后层层簇拥的菌丝。 新生……虽然从这个角度上说也没错……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点木板边缘，粗糙的木边磨得他带茧的指腹略微有些痒意。 决定做得很快, 荣纪海点点头，选择贊同了休的视角，「确实是新生。不过，这样就不能用来做鸟窝了。」 休低头看着已成型的鸟窝，几秒间，荣纪海无从猜测在这位龙的大脑里运算了多少人类难以理解的逻辑。总而言之，休最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肯定了荣纪海的看法。 抱着难以言说的心情，荣纪海将手里的木板放在一边，尽可能无视了休的眼神跟随，又拿起一块新的木板。 「……看来我们今天的工作只能做到这里了。」 沉默了几秒，直到盯着木板看的休察觉到荣纪海没有说话，于是再次关心地看过来时，荣纪海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木板，让它瘫在他与休之间的空地上。 这块木板的一面上已经布满了裂痕，殃及边角的甚至能窥探到裂痕的深度，有几道已经几乎贯穿了整块木板。 没再做多余的行动，荣纪海迅速简单翻过一旁堆叠着的剩余木板，以沉沉的一声嘆气宣告了这项活动的暂时完结。 「应该是放久了，压在下面的这一堆基本已经不能用了。」 再抬头时荣纪海却见休已经抱起了大的鸟巢，即便是稍大的款，在那只龙爪里也显得小巧玲珑起来。 「……那我们先把这些挂起来吧。」 荣纪海被对方这期待溢出的动作逗笑，撑着地站起来，活动活动已经略有些僵硬的双腿。双手捧着的鸟巢的休没有选择暂时把鸟巢放进一个手里，而是尾巴在地上用力一撑，便毫不费力地从地上直直站起。 荣纪海看了那条堪称健壮的尾巴一会儿，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放以前被龙一尾巴扫平的防御工事，「……尾巴，挺好用的。」 休回头看一眼，颇为贊同与共鸣地点点头，「很好用，很方便。」说着，他弯着尾巴又递到荣纪海面前，硕大但灵活的尾巴在荣纪海眼前几乎弯成一个问号，尾尖摇摇摆摆地垂下，等待着什么。 这下荣纪海不得不深入思考这个「很好用很方便」在龙那里究竟指什么了。 他想澄清的话在嘴边滚了又滚，迎着休理所当然的目光，还是三而衰地艰难吞了回去，提了三个小鸟巢的手腾出一只来，尽可能不敷衍地握了握那尾巴尖。 这次却与前几次不太一样。 几乎是在他碰到的一瞬间，尾尖突然在他手心里炸出一团火焰。 荣纪海被那亮光闪得反应了一秒，刚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这会儿应该像个普通人类那样大叫一声甩开手，却在真正触摸到那团火焰的温度时失了语。 与寻常火焰的颜色毫无区别的尾火，温度却弱得像冬天铺了一层被子的暖炉，烘着荣纪海的手心暖洋洋的，好像所有疲惫和伤痛都能在这仿佛治癒的温度下消失殆尽。 ……等等，好像不是仿佛。 荣纪海清晰地感受着正在僵硬发麻的双腿以不太正常的速度恢復感知，刺麻感畏火似的从上而下流走，仅几个唿吸之间，双腿就已重新充满了活力。 「这是……」荣纪海怔怔地又握了握手里的尾尖，那里的火焰已经随着双腿的復原而熄灭了。 休点点头，「很好用。」 原来是这个好用。 第48页 荣纪海哭笑不得，放开尾巴，让它重新回到休的身后，「嗯，是很好用，谢谢你，休。」 休歪头，再次以自己独特的抓重点能力提出疑问：「『谢——谢？』」 荣纪海「啊」了一声，表情空白一瞬，「对了，你不知道这个。」 他把鸟窝重新分开用双手拿住，「这是人类里用来表达感谢的词语——至于感谢……就是，你做了一件帮到我的事情，我就要对你说这个词。」 「我要回应吗？」休追问道。 荣纪海偏偏头，寻找着合适安放鸟巢的树杈，带着休往目标树走时，他回头沖休笑笑，「一般来说，被表达感谢的人类会说『不客气』。」 休默念着这三个字的发音，学着荣纪海的语气念道：「不客气。」 荣纪海心情挺好的笑到眯眼，午后的暖阳在他偏棕的发梢闪烁出一点金边，像是休龙瞳里反射的光芒，「嗯，发音很准。」 挂好鸟巢后，荣纪海主动提起先前曾对休承诺过的——做更多其他食物。 休的龙瞳饶有兴致地亮了亮，瞳孔兴奋地缩小。 「我想一起。」他表达着自己的诉求。 荣纪海想了想，同意道：「当然可以，不过要小心刀具。」他下意识地叮嘱，完全忘记了面前这个半人半龙的原身就连被附加了能力的专用武器都难以刺入鳞片下的血肉，更别说厨房里这些尖锐度与强度远不及正儿八经的武器的厨具。 但休倒是也认真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乖乖地站得远了些，速度快到反应过来不对的荣纪海已经丧失了收回前言的机会，犹豫半晌还是没再说什么。 荣纪海转身打开冰箱，下一秒便冻结在原地。 他身侧的休视野被挡住，有些不明所以。 荣纪海看着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速冻食品的冰箱，总算想起自己前面几次进市区完全没有採购任何新鲜食材，先前他刚退休自己一个人住时也懒得频繁下厨，冰箱早就空了不知多久了。 他难得尴尬地摸摸鼻子，合上冰箱门：「抱歉……我忘了家里没有食材了，这一餐大概还是只能吃饺子。」 休倒是无所谓地摇摇头，平淡地说：「吃什么都可以，你给的就行。」没等荣纪海再次被无知无觉地跨物种撩到，休又补充道：「后面，时间还很长。」 荣纪海没料到自己居然被龙安慰到了，还误打误撞地安慰在点子上。 时间还很长吗……他心情有些微妙，心湖被这一前一后两句话撩起停不下来的波浪。 该说还得是跨物种优势吗，能够那么平淡地说出一些在人类社会语境里不是为了调情就是为了骚扰的话来…… 这时，休好像想起了什么，在变成人后第一次主动提出了一件想干的事情——「我想去那里看看。」 他侧身指向楼上，模煳的指向绕荣纪海有些摸不着头脑，「哪里？」 「之前，你本来想带我进去，后来又不让我进去的那里。那里是什么？」 反覆确认了休的这句话里并无任何抱怨或委屈成分，荣纪海明白对方只是陈述当时的一个场景事实，便也正常解释道：「那里是书房，里面都是书。你还记得我桌上的那个本子吗？书就是比那更大的东西，很容易被烧着，所以之前不敢让你进去。」 休歪头回忆了一下，「很像树。」 「嗯，做书用的纸和刚刚的木板一样，都是树做的。」 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面上好奇的神色稍微淡了点，却并没有因为「树」而完全消散。 荣纪海观察着休的神色变化，想起书房里有些不太能被对方看到的书，有些犹豫。 还是应该拒绝吧？毕竟那些讲龙和猎龙人的书……难保会不会引发什么事情…… 荣纪海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衡量利弊。 但休虽然能听懂并且会说很多人类语言，文字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模块。如果他对人类语言的了解只是来自于前一周与我的交流……也许也不会露馅？ 或者……也许这也是个试探的机会。 「现在的你的话，应该不会发生烧到书的事情了，去看看吧。」他伸手扶住对方的右肩，肩胛骨上连着的翅骨微微抖动了一下。 「说起来，那里还有些人类出的关于对龙的猜想的书呢，是我从小时候起就收集的，里面有些图画，你可以看看人类的想像里，你们是什么样子的。」 他不动声色地主动提起那些高危书籍，巧妙地半瞒半改地模煳了一下那些书的性质——不过他倒也没全胡说就是了，大部分的书在正儿八经的猎龙人家族眼里，还真与民间编造的『野史』无异。 休似乎没有察觉哪里不对，点了头便自己往楼上走去。 荣纪海目送着休消失在拐角，回到厨房把冰箱里最后的饺子下下去。 他盯着锅里逐渐涨大的水泡，把饺子拨弄进锅里时终于还是感到了一点反胃。 最近果然是吃太多饺子了……还是得抽空进市里一趟。 他搅拌着饺子，想起最早的时候，还是龙形态的休表现出的对「吃」这个词的反应来。 这个也是该找个机会问问了。 荣纪海在这几分钟之间大致列好未来几天要做的事，正打算重新集中注意力时，他的手机在口袋中震动几下。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两条几乎同时的消息一上一下地显示着。 第49页 第一条是老师发来的询问近况的邮件——荣纪海才想起，因着最近几天龙的异变，他有段时间没有给老师发最新情况了。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也根本没法说明啊…… 荣纪海有些头疼地想，选择暂时略过这封邮件。 目光下移，却是先苦笑了一下。 这两个问题……怎么一个比一个刁钻难回答。 [李仁常：你最近和龙有接触吧。] 完完全全的陈述句，甚至连一个象徵性的问句都不打算试探了。 荣纪海盯着那塞满了肯定意味的尾字与标点，只觉后悔。 李仁常那傢伙的性格，如果不是掌握了一定的证据，是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明白的。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究竟是哪里了露了馅，才让对方几天时间就跳过了一众逻辑推理直达核心的。 荣纪海遥望着视线范围外，休正待在里面的书房。 这下糟了啊。 第25章 第十天·微妙 荣纪海醒来时已经全无前段时间, 或者说起码也得是两周前那般轻松惬意。 他瞪着眼睛盯了会儿天花板，也就这么几秒的功夫，昨晚没有回覆的消息便怨魂似的游荡在他眼前。 他长长舒了口气, 认命地撑起身。 第一个动作便是屏息环顾了一下房间——嗯, 这次没有任何被闯入的迹象。 「还真没来了啊……」荣纪海小声喃喃着, 趁着目前的事态都还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迅速更换好了衣服。 这次休没有半夜闯入也是有原因的。 —— 昨晚。 休似乎非常沉浸于在书房里自己探索的过程，出来后他没提, 荣纪海便也没问都看了些什么。 直到准备睡觉。 在荣纪海房门口分别时, 他眼见着休欲言又止地看看重新关上的书房门。 已经不知不觉间足够——甚至有点过于了解这位友……龙的荣纪海及时开口断绝了休的遐想：「不行, 你得睡觉。你是会困的吧, 龙毕竟也是动物，不是什么可以靠各种各样奇妙的方式维持生存的……随便什么东西。」 休的尾巴垂下来，与之呈现相反动势的龙瞳却微亮着看一眼荣纪海的房门。 「……」 荣纪海忍了又忍, 眼睛一偏, 刻意避开休那双明明本该展现出龙的锐利与霸气的眸子, 此时却闪烁着的微妙的讨好之意——即便这估计也并不是这头龙故意为之。 然而, 挪开的目光却被已经耷拉着拖在地上, 尾尖却蠢蠢欲动翘起一点弧度的尾巴捕获了注意力。 ……真是栽了。而且好像越栽越深了。 他忍不住嘆口气，看着那尾尖随着他的动静微颤的模样，终是退了一步，「如果很想的话……可以和我一个房间睡, 你睡床上。」 休看上去也并没有显得很高兴, 「你也一起吗？」 荣纪海含煳地摸摸自己后脑勺，「不……房间空间很大, 我可以睡其他地方。你知道的，我那张床也不是双人床。」更何况你的身体也并不能真的按照「一个」人来算。 休的尾尖彻底落了回去, 不动了。 荣纪海斜睨着那尾巴，还想说些什么，眼前却突然一空，是休把尾巴甩到了荣纪海看不见的地方。 「算了，我今晚不会去的。」休很小幅度地歪歪头，神色却并不是感到疑惑的样子。 他离开前轻声补了一句：「不用这样……一直迁就我，」他看了自己显眼的尾巴一眼，「这也不是我的本意。」 休说完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留荣纪海一个人站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发呆。 还是学得太快了。荣纪海握拳抵在下颌，试图判断休的最后一句话究竟是在指什么。 如果真要在龙的偶尔会招架不过来的直白，与人类的时常会弔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委婉中间选一个，那他大概还是更希望，休能继续保持刚刚学会说人类语言时直白的样子。 荣纪海怀着那一点微妙的愧疚回房，一时间居然也忘了，他其实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 荣纪海再次强迫症似的检查了一番房间，确认休昨晚确实没有闯入后，抱着那一丝丝不知从何而起的空荡感打开手机。 昨晚收到教授的来信后，他便含煳其辞地回了些通用藉口过去，并打包了一些休变人前还未来得及发送过去的资料传给教授。只是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也许可以直接问龙本人还更快一点。 不过，老师似乎也对歷史方面有点涉猎……荣纪海划了划屏幕，回头要是哪天稳定下来，也一起问问好了。 紧接着的就是…… 他看着还未得到回覆的李仁常的消息，再次佩服了一次唐那个什么都瞒不住的性格，居然能和李仁常和平相处那么久。 虽然如果能顺利进展下去，寻求李仁常和唐的帮助是迟早的事，但是…… 荣纪海侧头看看那边似乎还毫无动静的墙那头。 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呢，最起码也得到休能接受他的真实身份才行。 「真实身份……怕不是真到那时候时，会被直接吃掉吧。」 荣纪海自嘲一笑，指腹摩挲着因久未操作而自动息屏的屏幕，依然没有回覆对方消息的打算。 也好在李仁常只是发了信息过来，没有直接打电话又或是直接约见面，大概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绊了他的脚。虽然这么想对李仁常不太厚道，但此刻荣纪海由衷地感谢那个绊住李仁常的「麻烦」。 第50页 处理不了的麻烦先放一放，还是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荣纪海这么想着，头也不抬循着肌肉记忆便开门要往外走，险而又险地差点撞上正站在门外的休。 他克制地稍退一步，微微低头，盯着休散乱的刘海，一时没想好该让自己的脸上呈现出什么表情。 休似乎也没想到荣纪海这个点起来了，一副正要再次无声闯入他房间的样子，因此此时只能看见对方拍打了一下地板的尾巴尖。 几次眨眼间荣纪海突然注意到什么，低头的幅度大了点，看着对方身上与自己换下的睡意如出一辙的衣服忍笑道：「这也要一样吗？不管是什么形式，对你来说其实没有区别吧，都是鳞片而已。」 休只转开头，不接话。 荣纪海摇摇头，也没再去问休怎么一大早站在自己房门口，只是就着这个姿势顺势抬起手，虚揽了一下休的肩，「醒了的话，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好。」 休的翅膀不知为何侷促地缩起来，那尾巴显然又是违背了主人意愿地自动自觉强行把自己往荣纪海手里塞。 于是荣纪海摸摸那根尾巴，善解龙意地询问道：「今天是想继续看书吗？」 休点点头，但很快又有些沮丧的模样，「想，但是看不懂。」 看不懂的话，昨天怎么不说？ 这个念头只是在荣纪海脑海里一闪而过，便很快回答道：「没关系，我教你。你可以先过去选一下想看的，我一会儿就到。」 那尾巴「唰」地一下就从荣纪海的手边抽走，跟着主人大步流星一点头都不回地走向书房方向。 荣纪海在后面低低笑了几声，转回房里进了盥洗室。 —— 「……你到底有什么事。」 李仁常颇为无语地放下没有动静的手机，屏幕朝下盖在桌上，对着对面那个自顾自当家似的身影欲言又止。 唐这回倒是穿的像个正常人会穿的衣服，总算没有坚持她那身作战服，也避免了仁常诊所被误以为是什么提供精神方面治疗的不法诊所的风险。 她东看看西看看，活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似的，动作之僵硬让李仁常的额角微微跳动几下。 「……不说那就请滚吧，别在这儿耽误我生意。」 此话一出唐终究是憋不住了，大喊一句：「拜託，你这儿有什么生意啊，你真不是在倒贴开店吗？」 李仁常受不了了，一拍桌子道：「说事！」 唐焉巴下去，嘴里嘟嘟囔囔的，「真兇啊，比——还凶。」 「什么？」李仁常没听清。 「咳——」唐僵硬地要转移话题，「没什么，就是……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也可能是很多问题。」 李仁常坐回原地，没好气道：「问问题而已，憋这么久，不会是什么你明知道我不会回答的问题吧？」 唐迅速摇头，「那倒不是。就是……」她艰难地琢磨一会儿，最后选了一个冰山一角的开头，「李，你知道我们之前吃的果子，是怎么培植出来的吗？」 李仁常脸色不变，倒是有些平淡的莫名，「果子？你是说那个用来恢復精力缓解痛苦的果子？」 「嗯嗯，那个外皮跟个长歪了的刺猬一样还有毒的那个果子。」 李仁常摸摸下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不过，我还真听说过，你应该也听说过才对——那是猎龙人更早几代的前辈研发出来的，好像是和哪个研究所也有一点联繫吧。」 他顿了顿，细看一下唐的表情，「不过看你的表情，大概真相併不是这样？」 唐犹疑着，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握在手中的手机，又目光乱飘地试图给自己的思考留足时间。 李仁常倒还真没怎么见过唐露出这一副憋屈的神色，便也好心地没再出声催促。 「……我听到一种说法，那个果子，可能是带着猎龙人血脉的人，用血液滋养的。」 李仁常皱眉，下意识地马上开始回想过往稀少的吃过果子时的感受。 唐瞅着李仁常的脸色，小心翼翼补充道：「你知道的，我没有那个血脉，所以来问你……那个果子，他们说可以压制血脉对你们身体的消耗，如果真是由血液滋养出来的，似乎还蛮合理的，你觉得呢？」 李仁常换了个姿势，五指搭在手机上，没有马上回答唐的疑问，而是突然反问道：「这个问题很重要吗？而且，为什么不去问荣纪海，要来问我？你也知道的吧，我的力量很弱。」 唐移开目光，「荣的话……他的家族背景在那儿，就算知道也不会说实话的吧，不然早几年前就说了。」 李仁常没有忽略唐有意无意地略过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他垂下眼睑，盯了自己手机背面一会儿。 起码唐有个点没说错，去问荣纪海那傢伙，十有八九问不出来什么东西。 李仁常轻敲着手机壳，成功把唐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我说……就算答不出来，也别折磨你的手机啊，李。」 李仁常翻了个白眼，「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意这个问题……我会去查查的，如果有消息会通知你。」 唐松了口气，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谢谢你，李，这对我很重要，真的。」 解决了最重要的事情，唐便起身决定不再在李仁常眼前碍眼，免得李仁常哪天翻脸不帮他了。 第51页 「对了，唐。」 李仁常在唐正准备走出门口时突然叫住了对方。 「之前你找我拿的药用完了吗？」 唐莫名其妙地回头，「什么药？」 李仁常静了几秒，很快摇头道：「没事，我记错人了，」他不等唐再思考，很快便送客，「赶紧走吧，一想到还要给你查那果子的来歷我就头疼。哦对了，要是有机会，你最好带一个过来。」 唐的注意力马上移到了李仁常的后半句话上，登时拍着胸脯保证道：「行！我看看能不能拿到一个。那就回见啦！」 李仁常随意一点头，目送着唐的身影消失在阳光下。 他翻过手机，依然亮着的屏幕上，与荣纪海的对话框里，有一句话静静地躺在发送框内还未发送出去。 他看着那句话，默然半晌，动手修改了一下，发送出去。 果然。李仁常神色不明地按灭手机屏幕。有猫腻啊。 第26章 第十天·认字 荣纪海走进书房时, 他没有想过休竟然是以这样的姿势在看书。 他张张口，微微仰头看着挂在书房天花板上吊顶上，在吊杆两边分别柔软地折了两半, 尾巴软软地在半空中晃荡的休——等等, 那根吊杆之前是用来干什么的来着？ 休也看见了他, 倒是毫无尴尬之意地撑起身, 轻盈恍若羽毛般从天花板上飘了下来。 这厢荣纪海总算想起来那吊杆曾经的用处，那是上一任主人用来挂长幅画装饰用的, 谁料如今最后竟是一头龙挂了上去。 「你……」他欲言又止, 先是下意识伸手将休飘到身前的长髮轻轻拨到一边, 意义明确地朝休来时的方向看了又看。 休接收他的信息, 一脸平淡地解释道：「之前来的时候看那个合适，所以就在那上面看书了，」他犹疑一下, 「……不行吗？」 荣纪海沉默一会儿, 决定不再去纠结这些小细节, 「没事, 当然可以——不过, 这样来看，你的身体很轻啊，那个杆子的承重可连一个人类小孩都承受不了。」 休扬扬翅膀，「不是身体轻, 是因为我……」他顿住了。 荣纪海从这犹豫中悟到点什么。 用了能力。 他这么在心中肯定到, 面上风轻云淡地与休猜测：「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能操纵风？是用风把自己托起来了吗？」 休眨眨眼, 居然突然笑了，「嗯, 你很聪明。」 荣纪海一哽，一时竟分不清对方说这话的深意，只好顺着往下圆：「你不是能用火吗，风火相生，操纵风对龙来说应该很简单吧？」 「嗯，动动翅膀就好了。」休同时跟演示一样动动肩背，不知那骨骼和肌肉是如何运作的，在荣纪海肉眼里那翅膀也并没有挪动几厘米，却真真扇出了一丝凉风掠过他的指尖。 「咳——休，你想看什么书？」 对方的注意力果然迅速被转移开，递了一本用列印纸钉起来的「书」。 「这是……」荣纪海被这特殊的造型精确唤醒了记忆——这是一本孤本的影印版，据说是一位曾经的猎龙人的手记。 休是真的不认字吗？怎么一房间的书恰恰就选中了这本？ 荣纪海不敢将任何情绪流露在脸上，若无其事地接过这沓纸，随意翻了翻，几乎已经拓印在脑子里的一页一页翻飞，定格在某一页相对安全的内容上。 他装作地无意地翻到那页，示意休可以坐到书房角落的一个蒲团上，自己拉了一张小桌子便随意坐在上面，好将这几页纸正好呈在休的眼下。 虽说承诺了教他……不过我也不是专业的老师啊。 荣纪海捧着纸张一时卡了壳，瞪着那些方块字思考对策。 休变成人后一帧帧的回忆开始倒放，那专注的龙瞳与学着荣纪海的嘴型开合让荣纪海找到了方向。 如果他是用这种方式学习的话…… 荣纪海定定神，在休狐疑地看过来之前开口出声：「这样吧，我其实也不确定什么方式有效，我给你念一遍，有哪里不理解的，可以随时喊停，我来解释意思，可以吗？」 休点点头，髮丝蹭过近在咫尺的荣纪海的手背，引得他轻颤了颤，连带着纸张也一切微微抖动。 他清清嗓子，放慢语速念道：「今日雨后晴。遇到的第一头龙是在村外的森林里，龙喷出的火焰连雨后的木头都被烧成黑炭……」 —— 荣纪海垂眸凝视看得出神的休，仅仅不过几小时，他误打误撞的识字方法还真对休有效，又或许是对方的记忆力太强，仅仅只是念一遍，便将绝大部分的字形与字音对上了号，如今已经可以自己看懂许多不太晦涩的文段了。 真是人比龙，气死人啊…… 不过，他依然没有对这些带着猎龙人元素的文字表露出任何态度。 荣纪海眸色深了深，微微后仰拉开距离，好将休的整个上半身纳入视野内。 为什么呢？明明他应该知道这些才对，为什么即便亲眼看到这些文字，依然能够不声不响，好像在看些什么事不关己的虚构小说一样。 按他的年龄，说不定这些故事还是他亲身经歷过的。 荣纪海闭闭眼，干脆突然站起来，引得休跟着抬头。 「你先看着，我进市区里买点木材和食物。」他主动提起那两个还未完成的约定，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嘱咐休独自留在家里的注意事项。 第52页 休沉默地听着，直到荣纪海说完，才淡淡开口：「你不担心吗？」 「什么？」 荣纪海像是真心疑惑，「你现在也不是控制不住火焰的小龙了，总不会真把房子烧了吧。」他笑吟吟地开了个玩笑。 休缓慢地眨一下眼，没再说什么，慢慢低下头。 也是这会儿，荣纪海盯着他的侧脸才发现，他的睫毛都是与龙瞳一样的金色，不过颜色更深，若是光照不充足的情况下，大概只会被认为是浅棕色。 眉毛倒是黑色的。 荣纪海漫无边际地想，龙化成人时，这些五官的形状和性状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 休的眼睛盯着大段大段的文字，耳朵却悄悄竖起着注意荣纪海的动静。察觉到对方迟迟没动后，他疑惑地偏头，眼角的龙鳞极近距离地撞进荣纪海的眼里。 有点想摸。 荣纪海一个激灵，连忙打住自己莫名其妙的念头，手往身后一背便走出门去，半边身子隐在门后时还不忘朝里边招招手当做告别，「那我先走了，会尽快回来的。」虽然如果正常开车的话，也很难尽快就是了。 虽然知道荣纪海看不到，但休还是微微颔首，「嗯，我会乖乖在这里看书的。」 荣纪海还未完全迈出房间的左脚差点被门框绊到，堪堪扶着墙稳住身形，停滞了几秒后脑子依然一片空白，只好又探头进去，丢下一句「有些东西也不用学得太快太杂」。 得了对方一个迷茫的歪头后，荣纪海又后悔地摇摇头，「没什么，我走了。」 荣纪海磕磕绊绊地下楼，刚刚那「乖乖」二字的杀伤力着实是有点大，即便他知道休只是照猫画虎有样学样，但那张脸用着那副嗓子这样自称，还是有点……太超过了。 他出门时不知怎的，习惯性地回头看向院子——那里当然早就空空如也了。花坛里枯萎的枝干也已经被清理掉，一个个土堆依然没什么动静，但他知道那下面有生命在暗暗勃发。 其实，这倒很像是最初龙还没有降落在这个院子前的样子。 荣纪海不免心情有些微妙，走出大门时又想起第一次在有龙在时离家的场景。若真要对比，现在其实在本质上与那时没什么不一样。不论对方的形态是龙还是人，他对休的情况都知之甚少，无数谜团被或有意或无意地藏下，只露出那蓄人无害的表象来。 但心情却似乎确实有了点微妙的不同。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那时他最怕龙一个转眼就飞离了院子，如同过往他见过的每一头龙那样肆意破坏人类的世界。 而现在，他唯一担心的是……休可不要再自己学到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荣纪海被自己天真而不合时宜的想法逗笑，摇摇头坐进车内。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看着后视镜，后座空空如也，只有非常微量的气息还弥留在后座底下的地垫上久久不去。 难道是因为休的纵容？ 他品味了一下这个选词。 是的，纵容。 好像只要休还是休，就一直会是那个在面对自己时偶尔会控制不住尾巴，撒娇也只会一动不动，明明藏着许多秘密，却从来都不对他提起警戒的……普通的龙，而不是足以烧毁一片湿润的森林的，在猎龙人的歷史上作恶多端的仇敌。 可是，这样的「信任」终究是不真实的。 他垂下眼睑，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好似在借力让自己下定什么决心。 等到鸟巢做好，就坦白吧。 他想起昨天唐的来信，也不知她的行动如何了。 事实上即便这次能够成功拖延，但也绝非长久之计。若那一群人铁了心要发起进攻，自然多的是渠道解决这些麻烦。 更何况…… 李仁常的信息还沉沉地躺在列表的下面。 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这样想着，启动了车子。 —— 书房内，休侧耳听着院子外传来的动静，汽车的引擎声逐渐远去，荣纪海的气息也慢慢随之飘散了。 他盯着眼下的文字走神，盯着「猎龙人」三个字半晌没有动。 当时荣纪海念的那几篇文段里，并没有念到这三个字，但这三个字并不复杂，略微一组合，休便明白了发音。 金色的龙瞳里没有什么波动，最大的情绪也不过是翻过一页后，看见这三个字时怔忪的那一瞬。 休的尾巴微微一动，回过神来，动作轻柔地合上纸张，原样将它放回原处。 他四处看了看，瞳孔细微颤动着划过一排排书籍，却始终兴致缺缺。 突然，他的目光一顿，停留在一个非常眼熟的书嵴上。他脚下一动，眨眼间便瞬移了一样，从书房的一角到了那列书嵴所在的对角角落，没什么犹豫便抽了出来。 那是一个眼熟但又确实没有见过的封皮。 休仰头想了想，记忆定格在荣纪海卧室的那张桌子上——这是与那个小册子外表相近，大小也相近的本子。 这不是书。 休无比确定这个事实。 他用人类的右手拿住这个本子，龙爪悬停在封皮上方，来来回回移动数次，还是放弃了试着碰一碰的念头。 这会是什么呢？ 休把本子放到自己曾坐着的蒲团上，随手又从书架上看也不看地抽了一本书出来，微一展翅，便又飘到了天花板上的吊杆处趴着，将吊杆垫在腰腹处，双臂抓着书籍自然下垂，长发因着重力在他的脑后垂落，下半身与尾巴慵懒地挂在吊杆的另一头。 第53页 等他回来，问问好了。 第27章 第十天·日记 等到荣纪海终于回到家时已经将近正午, 他停车时无意间抬头一看，却见休出现在自己卧室的窗户里，正望着自己这边。 荣纪海转方向盘的手一顿, 还是伸下去按下车窗, 象徵性问好地伸出去挥一挥, 才开始倒车。 「怎么了, 书看完了吗？」 荣纪海推开卧室的门，休正侧坐在窗台上, 尾巴和翅膀都被他放出窗外, 并且小心翼翼地没让自己翅膀上的骨头和鳞片剐蹭到向外打开的玻璃。 休见荣纪海进来, 也没有从窗台上下来。大概是终于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大部分身体待在房子里, 又不用担心身上异于常人的部位刮坏家具的地方，他只是朝荣纪海的方向坐正了些，两条长腿搭在窗沿上, 也不知究竟坐出去多少, 双脚居然没能沾地。 他摇摇头：「闻到你的气味了。」 荣纪海略一琢磨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习惯地笑笑, 「所以来接我吗？」 休大方地点头承认。 「我看了很多书, 很有意思。」休迫不及待似的跟荣纪海汇报自己的读后感，「人类的情感很复杂，很难理解，但是……」他歪着头想了半晌, 「很有趣。」 人类的情感？ 荣纪海有些狐疑地回想自己的书房里都放了什么书。 「……你这是看了什么？」荣纪海无奈地发问, 倒也没指望获得一个清晰的回答，毕竟作为龙, 能看懂内容就不错了，具体的类型并不在可以通过自学自然摄入的范围内。 「爱。」 「……啊？」荣纪海一愣, 「你……叫我，还是……？」他有些拿不准休突然说了个什么字。 休的目光突然有些虚浮地移开，落在荣纪海的身侧，「爱情。我看到的书里经常提到这个词语，似乎是两个人类之间的爱情故事。」 啊，是爱情小说啊。 荣纪海有些难以置信，他可不记得自己的藏书里还包括这类小说。不过这书房里还有些上一任主人带不走而留下的，大抵是正好看到那些了。 不过，一头龙在了解人类之间的爱情，这也未免…… 荣纪海想到什么，精神一振，「爱情的话，休，你应该也有见过这样的感情吧？还是说，龙没有这样的概念？」 休歪头想了想，回忆起书本里的情节，其中有几处倒与自己父母生前的相处不谋而合。 「有的。我的父母之间，应该就是被称作『爱情』的东西。」 荣纪海略微收紧下颌，走到自己床边坐下，「你的父母……」他刻意延长尾音，留了个话口。 「他们一起埋葬了。」 荣纪海一怔，「抱歉……」已经离世了吗……难道说，是被——他心下一沉，有什么苦涩又长满刺的东西堵在他的喉口，令他几乎作呕。 像是猜测到他在想什么，休很快补充道：「他们是自然死去的，已经活到了龙生命的尽头。」 荣纪海浑身一颤，好像恐高症患者终于被大发慈悲地从高空中放下，颤颤巍巍地站在了结实的土地上。 「这样……不过你刚刚说，『埋葬』？」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荣纪海也能洞察到休的全身肌肉忽然紧了一下。 又是不该说的吗？ 荣纪海没有纠结太多，正准备换个话题，休却反常地将这个话题延续了下去。 「龙在死后，身体与灵魂都会回到埋骨之地。」他轻轻开口，声音愈发悠远，「骨与血融进土地，肉与魂重新埋葬，这个世界上将再也找不到死去之龙的任何踪迹。」 荣纪海攥住手边的床单，坐正了点用身体挡住自己手上的动作。 原来如此，难怪先前任何方式都留不下龙的任何组织部位。 他犹豫着张张口，想继续询问「埋骨之地」的事情，瞥见休淡然的神色，还是遵循自己的直觉，将问题咽了回去。 「对了，我——」荣纪海正想提议可以下楼等着吃饭了，却见休目的明确地将眼神挪移到自己窗边还未收起的办公桌上。 那上面多了本东西。 荣纪海远远看着只觉眼熟，不由得站起身走过去，邻近了见着那封皮，才终于想起这个本子是什么。 「这是……我的日记。」他以一种对待散散乱乱的孤本的力道捧起自己十几年前的日记，「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早就弄丢了……」 休大抵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解释道：「是我从书房里拿出来的。」 荣纪海依然有些怔忪着没回过神来，听着休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只是无意义地「嗯啊」几声，目光聚焦在手里颇有些年份的本子上，几乎是深唿吸几下后才缓缓掀开封皮。 他只在第一页上停留了一会儿，便一刻不停地迅速往后翻。这本日记里大概没多少内容，仅几十秒便翻完了，但也足够荣纪海回忆起那时的一切。 休好奇地望着这边，却非常有分寸地一动不动，虽然好奇，但没有任何想要窥探的动作。 荣纪海慢慢放下日记，缓缓舒了口气。 「日记，是什么？」休趁此机会提问。 「日记，是由人类里用来每天记录的文字集合而成。这本日记，就是我小时候的。」 听到了什么关键词，休的龙瞳锐利一瞬，直直盯向日记。若是这会儿荣纪海抬头看他，便不难发现，这头人形龙的瞳孔中，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但对于龙而言本是平常的掠夺欲。 第54页 「小时候……」休重复着，「那，你有看到什么，你已经不记得的事情吗？」 荣纪海依然低着头，指腹微微摩挲皮制的封皮，听后摇摇头，「没有。虽然这是日记，但小时候的我也并不是每天都会写的，不然也不会只有这么点了。」他在尾音泄露出点笑意，指腹轻轻在侧面一拨，有书写痕迹的纸张层叠，也不过数十来张罢了。 「更何况，以前有段时间被迫离家，那段时间根本没机会接触到日记，甚至连根笔都没有，自然也就什么都没记了。」他似乎陷入了回忆，「还挺可惜的，我总觉得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只是当时没能记下来，现在也就无从回忆了。」 休的肩背塌下来，他终于从窗台上起身，与荣纪海面对面站着，「为什么会被迫离家？人类也要自己捕猎吗？」 荣纪海被休跳脱的思维震了一瞬，不过也托他这一问，好歹是让荣纪海找回点思维逻辑，「幼龙会被父母赶出去捕猎吗？」 「嗯，正常情况下，幼龙很早就应该离巢独居了。」 荣纪海识趣地没问什么是非正常情况。 「那倒不是。我当时……」他犹豫一会儿，不太确定要不要说——或者，是应该以什么方式说。 「我当时，犯了点错，所以被家人罚关禁闭。」 「禁闭？」 「就是……将我关在一个地方。」 荣纪海见休皱起眉，连忙找补道：「我们家的关禁闭方式，其实就是让我自己住进另外一处房子而已，吃喝有人准时送过来，住在房子里，唯一称得上是痛苦的，其实也就是非常无聊，什么事都没得做……」他想了想，「除了看书。」 休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兴趣，稍微凑近了点，鼻息几乎要喷洒在荣纪海的下颌，「所以，书房里的书，你都看过吗？」 「嗯？那倒不是，那里面并不全是我的书。不过你要是指的是属于我的那部分……我确实都看过了。」 休摇晃着尾巴，心情愉悦的样子，「很厉害，我喜欢。」 「什——」荣纪海差点被空气呛到气管，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休，「休，这种话——不要乱说。」 「为什么？」 怎么还问？不是看过爱情小说了吗？ 荣纪海有些生无可恋，「因为——」 不对啊。 他突然反应过来，似乎是自己一直曲解了这些通常含有双重意味的词语的意思。 如果是休说出来的话，其实压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只是口随心动，用了一个自己会说的词语形容此刻的心情与对自己的印象罢了。 到头来其实是我心里有鬼吗……不对，我心里有什么鬼。 荣纪海晃晃脑袋，丢掉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重新挂上笑容，「不，当我什么都没说。你学得很快，我也很喜欢你。」 休沉静地注视着荣纪海，龙瞳柔和了少许，即便外表上看没有任何变化，但荣纪海能感知到对方周身的气场莫名软了许多。 「喜欢吗？」他重复道。 荣纪海被再一问时反而显得踌躇起来，「喜、喜欢啊。」 休点点头，尾巴甩动时有意无意地撩过荣纪海的裤脚，再开口时毫无预兆地换了个话题，「食物和木材，买到了吗？」 荣纪海这才想起来自己来到房间找休的最初目的，「嗯，买到了。等中午吃完饭，下午我们就能把缺的鸟巢补上去了。」 休听到「吃」时眼睛亮了亮，迫不及待地问道：「吃什么？」 荣纪海失笑，习惯成自然地摸摸凑到手边的尾巴，「你可以过来看看，至于具体是什么，等做好了再告诉你。」 休也并不在意荣纪海的故意拖延，对他而言，只要能吃到就足够了。 他正要跟荣纪海迈步出门，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也能学会吗？」 「什么？你是说做菜吗？」 休点点头，而后意识到背对着自己的荣纪海看不见，便出声道：「嗯。」 「这个嘛……以你的学习能力，我觉得你可以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口，荣纪海侧身等着休跟上，温和地笑笑，「如果可以学会，你就可以自己研究你喜欢吃的东西了。」 「但如果学不会呢？」 休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荣纪海没明白他站定的用意，但相当自然地伸臂进来揽住休的后背，指腹恰好搭在翅根位置，休微微抖了抖，忍下了想要立马把人掀开的欲望。 「那也没关系，你想的话，我随时都能给你做。」 休听见这话，勐地一抬头，「随时？」 荣纪海被休认真地眼神盯住，不太自在地摸摸鼻尖，「通常情况下，只要我在家，就可以随时。」 休好似得到了满意又不太满意的答案，尾巴甩了甩，但最后还是平息了下来，「这次，不要食言。」 这次？ 荣纪海没错过这个限定词，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到自己先前究竟有哪次承诺了龙又没做到的事情，只好将之归为休的断句错误。 「嗯，绝对不会食言。」 第28章 第十天·回忆 最后休还是没有在现场看着荣纪海做菜——他去组装兔子的笼子了。 「时间比较紧, 就没有多跑几家宠物店找，只是问了人，正好进多了一个笼子, 就带回来了。」 第55页 荣纪海从车子的后备箱搬出那个怎么看怎么超乎寻常的大的纸箱, 摆在休的面前, 「听说是需要组装的, 想试试吗？」 休好奇地前后看看，抢在荣纪海去拿剪刀前, 用龙爪轻而易举地暴力划拉开了纸箱。 「……这样……也行。」荣纪海低头看着被整齐分成两半摊开在地上的纸皮板子, 默默将脚尖转了回来。 休大概真的挺喜欢那只兔子的, 即便最开始时是打算将它当食物, 但现在嘛…… 荣纪海站在原地看了会儿已经开始上手的休，没再打扰对方，悄悄转身便进了厨房。 「这个, 真的是兔子的笼子吗？」 等荣纪海再出来时, 几乎是被休堵在了厨房里。 他反应迅速地一个后仰, 才避免了撞伤休的鼻樑的结局。 「怎么了？」 休让开一点, 面无表情地看着客厅的角落——那里, 一个看着有电视柜加上电视那么高的笼子静静代替了原先还算小巧的纸箱，彰显自己过于强烈的存在感。 至于兔子，小而白的底色在这巨大的笼子衬托下，几乎要隐蔽在顶灯的光源中。好在笼子栏杆的间隔不算宽, 倒不至于大到让兔子跑出来。 荣纪海打量了一会儿, 默然道：「……就当是吧。没事，反正也不碍事儿, 能用就行。」 他等了几秒，却不见休的反应, 疑惑地回头一看，却见休已经直勾勾盯住了料理台一旁已经装盘的菜。 荣纪海忍住了想伸手在人眼前晃的幼稚冲动，反身端了菜，「我不清楚龙对人类的调味品会有什么反应，所以也没敢多加，基本都是清蒸的。」 休的眼神随着菜品的移动跟着动，虽然还不至于身体也跟着跑，但这副着迷的模样对荣纪海来说着实也有些稀奇。 「这是清蒸排骨，另一个是白灼菜心，怕你可能吃不习惯，里面还有一份牛排，你——」 休突然定住了，打断荣纪海的解说，「你刚刚说什么？」 荣纪海两手都被占着被休突如其来质问一样的句式困在原地，有些苦恼地左右看看，手肘稍微下降一点，「我说，这是清蒸排骨，另一个是白灼菜心……」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睁睁看着休的神情从疑惑，慢慢转变为……欣慰？ 我看错了吧。 荣纪海补完先前还未说完的话，「你可以帮我把牛排端出来……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些菜吗？」 休摇摇头，依言与荣纪海擦肩而过，进入厨房里端起里面唯一还飘散着肉的味道的盘子，「这些，是你喜欢的吗？」 「嗯？」荣纪海有些惊讶，不明白休是怎么知道的，「确实是。毕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也是第一次给……给龙做，所以暂时按我的喜好来了。」 此话一出，龙瞳里欣慰的成分更浓郁了些，这怪异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合时宜的情绪令荣纪海摸不着头脑。 于是他还是问道：「所以……有什么问题吗？你好像很在意这个？」 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这熟悉的动作，荣纪海明白，这个问题恐怕又要得不到答案了。 但这次休再次的，没有靠撒娇迴避话题。 即便他开口时藏不住满脸的犹豫，但他还是斟酌着词句回答道：「我只是在想，原来这些菜是长这个样子的。」 龙当时对「吃」的反应。 荣纪海一个激灵，立马顺势问道：「这么说的话，你以前听到过这些名字？」 休的目光飘移开，很是刻意地越过荣纪海走在了前面，只给荣纪海看着自己的背影与那只单边翅膀，「……听过，以前，藏身的地方附近有人类生活，所以知道了。」 荣纪海得了答案，算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便心情不错地开了个玩笑，「那还真是有缘，正好我做的是你曾听到过的。」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前面的休的背影似乎颤动了一下，再想仔细看时，天花板的顶灯却闪了闪。 荣纪海边抬头边在桌上放下盘子，「看来灯也得修修了。」 —— 饭后，荣纪海看着三个光碟子微微松一口气，更加可喜可贺的是，休在这餐饭中学会了用筷子，而荣纪海已经习惯了他的学习速度，虽然不再会大惊小怪，但还是笑着夸赞了一番。 不知为何，休似乎对他的夸赞接受良好，甚至非常享受。 龙难道这么需要被认同感的吗？ 荣纪海将餐具放进洗碗机里时想，身旁默默观看的休往后退了退，给荣纪海腾出转身的空间。 而且最近，怎么总感觉休很……很黏着我？ 荣纪海低头目测了一下他与休之间的距离，明明挺大的厨房，休愣是要与自己保持在半米以内，就连几次休过来找人，也总习惯性地站得很近。 是什么特殊时期吗？ 荣纪海没敢问。倒不是怕休发火，只是也没有让对方就此拉开距离的必要。 见他终于收拾好东西，休憋话了很久似的开口：「你以前，被关禁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荣纪海一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休盯着地面，没有与荣纪海对视，似答非答地继续说：「关禁闭的话，能吃到喜欢吃的菜吗？」 荣纪海绕了好一会儿才对上休的脑迴路。 原来是在关心我吗…… 荣纪海失笑，轻轻推推休的肩背，「边做鸟巢边聊吧，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只要不和猎龙人相关。 第56页 木板和工具已经在回来时就好好堆放在院子的墙角，这会儿荣纪海与休都做得轻车熟路。 「我小时候，家里管得很严，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如果没有做到，或是反抗了长辈，就会被罚。」荣纪海注意着休的脸色，「不过，小时候的我倒是挺聪明的，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倒是装得乖巧，所以基本也没怎么受过罚。」 「罚？就像我们一样，如果幼龙烧了窝，就会被抓着尾巴吊起来吗？」休用龙爪按着木板，固定好钉子的位置后，龙瞳微微一缩，在不借力的情况下轻松命中钉子。 「吊起来……看来，龙的内部规矩很严啊。」荣纪海微微咂舌，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 「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因为后来领地变少了，如果烧了窝又要花很长时间去搭，所以才会惩罚。」 荣纪海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沉默几秒后，继续说起自己的事情：「唯一最严重的，就是那次被关在其他住处了。」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会儿，不太确定该不该将原因说出口。 休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地问了：「是因为什么？」 「……因为……」荣纪海手上的动作慢下来，分神在脑海里搜寻合适的，又不会过于暴露的说法，「大概就像是，刚刚被教训过的幼龙，转眼叫嚣着龙根本不需要窝——这样的事情吧。」 休显然难以理解这个过于隐晦的比喻，他学习人类语言学得很快，但终究是跟不上人类复杂的情感体系，与更加复杂的表达方式。 荣纪海见了休一脸茫然的表情，笑笑，挥手跳过这个话题，「总之，是非常严重的错误。所以当我被丢在那个地方之后，他们收走了房子里几乎一切可以用来娱乐的东西，只留下了我应该要看的书。」 休目光闪烁，良久才轻声问道：「那一定很无聊吧，所以才会从楼上跳下来。」 「嗯？你怎么知道？」荣纪海从回忆中脱身，看向休低着头的发顶。 「上一次，感觉你很熟练。」休抬起头，神色平静，「我猜错了吗？」 荣纪海端详了一阵，摇摇头，「很遗憾——你猜对了。」他微微后仰，仰头看着依旧晴朗的蓝天，「那段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煳了，我不太记得起细节，只记得房间里太闷，书太难看，饭也很难吃。我刚刚是不是没说？整个房子里只有一个老管家在客厅守着，以防我跑出去。」 「其实从窗台跳下楼，也并不会改变什么。院子的围墙比这里的还要高很多，」他随手一指眼前的院墙，「起码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跳下去，除了可能摔断腿，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我当时也许……只是太闷了，所以实在受不了，就跳了出去。」 荣纪海说到这里，停了好一会儿。直到静静聆听的休抬头看过来，从混乱的回忆中唤醒他的神智，「然后呢？」 荣纪海晃晃头，好似想让自己的清醒一点，「然后……我就忘了。其实当时你接住我的时候，我想起来了一点。」 休坐正了些，手上一直不停的动作顿住了。 「当时，好像也是有什么东西接住了我，可能是什么小动物？」他想着记忆里草丛中的那两点小灯笼似的萤光，「想不起来了……不过，就算想不起来，那段时间也许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坏。」 荣纪海迎着休疑问的眼神扬起嘴角，「因为，总觉得那个时候，我不是孤身一人，」他顿了顿，「也许那就是你，也说不定呢？」 「……」 休没有答话，只是又低下头去忙活手里的锤子，「我的原型出现在你面前的话，不可能忘记的吧。」 荣纪海贊同地点点头，「那倒也是。」 「不过，」休把最后一个钉子锤近木板里，板板正正，严丝合缝，「我能理解。」 荣纪海一怔，「什么？」 金色的龙瞳犹如深渊，可此时却如同一片日光下金光灿灿的大海，瞳孔是一帆孤舟，在舟上，荣纪海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理解你。」 荣纪海平稳而缓慢地唿吸着，自己的声音突然听起来如此陌生，「理解我？你也有被关禁闭的经歷吗？」 休沉沉地看着他，金色的海洋微微翻涌起海浪，荣纪海盯着那儿有些眩晕，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海浪的频率似乎与自己的心跳频率相似。 「如果只是身体被关禁闭，那就好了。」 休最后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玄而又玄地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捧起自己面前的鸟巢，「一起去吗？」 他没有站起来，只是这样坐着，平平地望进荣纪海眼底。 可能只是几秒，也可能是几十秒，荣纪海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嗯，走吧。」 他率先站起来，余光却盯着脚边不知何时盘旋着环绕自己的尾巴发愣。 休的话，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第29章 第十一天·改变 荣纪海睁开眼时, 不太适应地看着天花板。 怎么看起来离得那么远？ 他不适地眨眨眼，试图将干涩的眼球稍微润湿一点，好确定这陌生的距离感是否是他的错觉。 好, 不是错觉。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四肢的感知力才被慢慢唤醒,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 自己身体底下的床垫软硬也不太对劲。 荣纪海微微侧目，正好与自家床的床脚撞了个正着。 第57页 ？ 哦, 对了, 昨晚我打了地铺。 所以现在床上睡着的是…… 他目光下移, 在床边意料之中地捕捉到一条垂下来的大尾巴。 荣纪海有点艰难地起身, 腰背倒还好，就是脖子意外的酸痛。他伸手揉捏着后脖颈，坐起来的视角让他看见了床头柜上摆着的一摞书。 想起来了, 昨晚和休看了一晚上的书来着, 难怪脖子这么僵。 他看向床头, 休意外地还没有醒, 双眸紧闭着, 半张脸都陷在柔软的枕头里。 朝荣纪海这边侧躺的姿势让龙爪覆盖住了他人类的手臂，翅膀上缩，在视觉差下，几乎将他的上半身紧紧裹住, 再配合上眼角和侧颈那块没有消退的隐隐约约的浅色鳞片, 即便脸是人类的脸，乍一看却完全不会让人想到除了龙之外的物种。 荣纪海默默凝视了会儿休的侧脸, 大概真是累得狠了，他这样一点没遮掩的视线居然没能让休惊醒, 只是不太舒服似的将翅膀又往上提了提。 这酷似人类赖床的动作让荣纪海有一瞬间的幻视，又匆匆移开目光，不再打扰对方休息。 昨晚在吃过晚饭后，休又对书房里的几本书起了兴趣，带着书径直走入荣纪海的卧室，对着正在手机上回復消息的荣纪海眨巴眨巴眼睛。 「……龙的眼睛是用来撒娇的吗？」——当然，荣纪海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无奈地最后按了几下屏幕，便息屏走向休，「来吧，是想看什么书？」 如果时间能倒流，那么他一定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就阻止休，并提议先只看一本好了，这样就不会一本接一本地往今天凌晨狂奔而去，十头龙都拉不回来。 不过…… 荣纪海出门前最后看了一眼依然安静沉睡着的休，回味了一下昨晚将固执地想要直接躺在地板上的休抱上床时的手感，那是一种与视觉极为割裂的轻，甚至身体都是冰凉的，像极了鳞片的温度。 也是那时他才发现，原来之前自己摸到的与人类体温别无差异的休的皮肤，只是清醒状态下的休刻意调整而成的罢了。一旦陷入沉睡，那些由鳞片化成的衣服也好，皮肤也好，都重新回到了鳞片本身该有的状态。 模仿得这么像，是为了什么呢？ 荣纪海垂下眸子，轻手轻脚地从外关上房门。 他往楼梯口走出几步，才拿出走前顺手捎带上带手机看一眼。 没有回覆。 他短暂地松口气，指尖微微紧了紧。 昨晚在休还没有找上来前，他总算想到了一个回復李仁常的方式——虽然只能管住一时，日后可能还要承接对方的怒火，但总好过在这种不管是哪方都没准备好的时候，贸然地让对方得知休的存在。 他点开与李仁常的对话框，上面由自己发出的[暂时没有。不过借你吉言，希望未来有机会。]还静静地躺在最底下。 荣纪海收起手机，直奔楼下的盥洗室。 —— 荣纪海做好早餐，暂时放在微波炉里保温，便去往客厅给兔子收拾它的别墅笼子。 今天的话，下午带休下到山脚附近看看吧。虽然这附近没什么人烟，但靠近马路旁的位置还是偶尔有车和路人经过的。 荣纪海边清理兔子的粪便，边考虑着今天的安排。 他想起先前几次提到人类时休那微妙的的态度，倒还真看不太出对方现在还愿不愿意与人类接触。 至于上午…… 他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开始往十点的方向挪动。 「龙到底会睡多久？难不成会直接睡到下午吗……」他低声喃喃着，伸手轻轻挠了挠兔子的耳朵。 然而话音未落，身后便响起鳞片刮擦地板，与沉重的物体拖在楼梯上而落出的「啪嗒啪嗒」声。 荣纪海回头一看，只见是休一脸睏倦地正从楼梯上缓步挪下来，尾巴拖在身后也不举起来了，就这样紧贴着楼梯，随着往下走的步伐被楼梯颠得一跳一跳的。 「睡得好吗？」荣纪海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休没什么精神，半只龙瞳隐在眼皮底下，攻击性瞬间弱了一半，「人类的身体好麻烦。」他答非所问。 荣纪海便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如果是龙的身体，没睡够会怎么样？」 休的反应都慢了半拍，下到楼梯底层后还茫然地四处看看，才定位到荣纪海的位置，慢吞吞地又往这边拖，「不会怎么样……只是力量会减弱一点，没有影响吧。」 没有影响？ 荣纪海蹲在原地，上下打量了休一番。 这看上去可不像是没影响。 对方这略微迟缓又慢半拍的动作让他想起些过去啼笑皆非的事情。 还记得那时他还疑惑过，怎么会有龙飞着飞着跟没看见一样，差点撞上了猎龙人正在蓄力的枪口，反而把大家吓了一跳，甚至没来得及开枪。 于是他说：「应该不止吧，反应力也会降低，就像你现在这样。」 意料之外的，休反倒反问起他：「真的会吗？」 荣纪海一下卡壳了，下意识去看休的脸色，以为休是看出来了什么，在故意试探。 但休依然是那副懵懵懂懂的表情，甚至露了一半的龙瞳似乎还没有聚焦。 见状，荣纪海才笑着起身，「你才是龙啊，休，怎么反过来问起我了。」 第58页 「哦——」休无意识地拖长声音，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现在不算了。」 荣纪海无奈地伸手扶了扶对方——这次是温热的，把耷拉在一边的翅膀往上拎了拎，「这么轻易地剔除掉自己龙的身份，你的同族同意吗？」 休怔愣片刻，站在原地任由荣纪海替他整理自己属于龙的那部分身体，神色在荣纪海看不见的地方忽地萎靡了点，「就算能变成人，龙和人之间也不能互通吗？」 荣纪海一愣，马上放开了还握在翅膀骨刺上的手，以免手下没轻没重地又扯到休，「互通？」 他压制着喉咙里几乎要溢出来的不可置信，好像听到了像是鸟在聊着如何毁灭地球的事情。 休睁开眼睛，龙瞳里闪烁着荣纪海看不懂的情绪，「就算人类的城市扩张，但鸟依然可以和人类一起相处，为什么龙不行？」 荣纪海像是被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也许是龙爪，也许是他自己的手，扼住了咽喉，空气稀薄起来，「你……想和人类一起生活吗？」 休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是我想。而且，」休别开目光，「明明是必须。」 荣纪海胃里一沉，与之相反的，心脏却轻飘飘地浮起来。 他是这样想的。荣纪海心想，如果他是这样想的，也许我可以……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接下来的策略，休却像突然醒神了，在荣纪海看来十分刻意地勐地蹲下身，看着已经被收拾好的兔笼，「换掉了。」 「啊？嗯……」荣纪海堪堪跟上休换话题的速度，盯着休的头顶，好像那里随时会有龙角从发间顶出来一样，「换掉了。不然会很脏。」 「那之前为什么不用换？」 荣纪海一怔，转而又反应过来，「哦，你没看到过。」休疑惑地转头，「之前用纸箱的时候，我其实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换一下兔子底下的纸板，那是我单独裁下来放进去的，否则家里的纸箱可不够它换。」 休瞭然地点点头，依然蹲在笼子前一动不动。 难道又是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口出了什么「狂言」吗？ 荣纪海哭笑不得，终于是上手摸摸休的发顶，「起来吧，先去吃饭，下午我带你下山看看。所以一会儿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休摇摇头，「没有了，」他顺着荣纪海的力道起身，往餐桌的方向走，边走却又边回头，眼神定定地扎在荣纪海的脸上。 「怎么了？」荣纪海一副已经习惯了休时不时就要盯着自己的行为的样子，随意地问道。 「……人类里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荣纪海一顿，脑子里飞快过着曾经经手过自己的书，并没有在其中找到能够让休问出这句话来的类型。 「你对这个很感兴趣吗？好像从你开始看书之后，问了很多次了。」荣纪海佯装镇定地反问，几乎是按着休坐下。 休这会儿却又不说话了，好像并不真的需要荣纪海的解答。 包括上一次也是，其实他并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却在话题转移后不再纠结。 直到现在，再次问起。 荣纪海倒是被这三番两次撩拨地沉不住气了，他想起过往休刚变成人类时脱口而出的一些话，「人类里的爱情……」他想解释，大脑却一片空白。 对啊，我哪知道人类里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他在心里苦笑——为了血脉以高质量延续下去的互利联姻，生死一线上贪欢一晌的露水同事，甚至于自己的两位称得算上朋友的友人，倒也无一例外母胎单身。 从他的父母，到他的同事们，乃至于他的友人——所有他旁观而见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什么「爱情」的东西。说起精打细算的「同流合污」，又或是肾上腺素刺激下的「一时冲动」，他作为旁观者倒是比对「爱情」的了解要「清」上不少。 所以哪有给休解释的底气。 荣纪海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还是把那一声无力的嘆息咽回去，「如果未来有机会，」会有吗？他还在犹豫着，嘴却已经快了大脑半步，将剩下半句话脱口而出了，「也许你可以自己试试看。」 休这回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只是奇怪了，更像是担忧。 荣纪海还是没忍住，将那口气长长嘆了出去。 「好吧，好吧，我们先吃饭吧，吃完后如果你还困，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第30章 第十一天·意外 最后为了彼此的身心健康着想, 休还是先去睡了一觉。大概是补足了人类身体需要的睡眠，再醒来时，休终于不再一副茫然呆滞的模样了。 荣纪海瞄着对方身后翘起防止拖在地板上的尾巴, 松了口气。 「我们怎么去？我这样……没办法坐车吧？」休动动翅膀, 不知是不是荣纪海的错觉, 那上面焦黑的伤痕似乎淡了点。 荣纪海神秘地笑笑, 先休一步打开大门，「趁你休息的时候, 我找人运了个东西上来。」 「？」 他示意休走出去看看。只见在原本的小车旁多了一辆在休看来更细更小的车, 只能通过熟悉的两个轮子判断大抵也是一种交通工具。 「这是什么？」休好奇地走过去, 用人类的手臂在车头上轻轻碰了碰。 「这是越野摩托, 也是一种交通工具。山里光靠走的话想下去也要花挺长时间，现在你也不能坐车，就干脆找了个这个过来。」 第59页 荣纪海边说着边把头盔递给休, 「会戴吗？虽然你应该也不会因为这个受伤……」他还有点犹豫, 休却已经从善如流地接过去了。 荣纪海便给自己也戴上, 又伸手帮休调整, 「还好你的龙角能收回去。」 「你不喜欢吗？」 荣纪海没忍住想拍拍头盔, 落上去却还是只轻轻摸了一下，「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着，看休的脸色也并没有很纠结这个问题，便也没有继续解释下去, 只是跨上摩托, 往自己后面点点头，「上来吧, 这个空间比较小，可以抱着我, 尾巴举着太累的话也可以绕到前面来。」 休听着荣纪海的话，要模仿着上车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一眼自己的龙爪。 荣纪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不怕被抓伤，只好略微苍白地强调道：「放心，没关系的。」 休沉默一会儿，没再说什么，依言上车，并往前环住了荣纪海的腰，龙爪却颇为小心地用人类那边的手掌隔开，只用爪子上的关节按在靠近腹部的位置，爪子尖端虚悬着。 荣纪海低头看了看，心情有点微妙。他招手让休的尾巴过来，抓住尾巴绕过自己身前让休抱着，「这样吧，不然你一直悬着爪子不累吗？」 休靠在荣纪海的身后不作声，只是一爪子抱住自己的尾巴，另一只人类的手依然原样贴在荣纪海的腰上。 荣纪海见休抱好了，一拧油门，摩托轰鸣着飞驰而出。 —— 摩托车沿着为小汽车修出的山道绕圈下行，休在后座上难得舒适地展开翅膀，迎面对沖而来的强风扑在翅膜上，他久违地重新感受到高速飞行时的惬意。 与他龙鳞一样颜色的长髮顺着风流向后飘扬，这出现自己人类身上的部位带来陌生的牵拉感，让他不太适应地皱着眉侧头，试图缓解这种怪异的感觉，却又被侧面扑过来的髮丝打了一脸。 荣纪海侧目看着后视镜，降低了点速度。 「感觉怎么样？」 他大声询问道，声音被风吹散，七零八落地划过休的耳边。 好在龙的听觉还可以，常年高空飞行让他已经适应了风声造成的噪音，因此并不影响他听清荣纪海的声音。 休往前凑了凑，几乎是贴近荣纪海的耳廓，说话时吞吐的温热气流被狂风带走，只余嘴唇时不时碰到皮肤的柔软触感。 荣纪海轻微地抖一下，听见休的回答轻飘飘地钻进耳朵里：「很奇妙，明明没有飞行快，但感觉更好。」 他笑笑，后视镜里见休发现了这个小镜子，正好也从后面看过来，两道目光就这样在后视镜里交汇，皆认真地注视着对方在镜子里的倒影。 于是他的嘴角扬起一个更加温柔的弧度，「那就好！」 摩托行进速度很快，因着体积较小，也无需像开车时那样注意相对于马路更加狭窄的山道两侧，因此，一人一龙很快就下降到了山腰左右的高度。 突然，行到一个长下坡的一半时，休的手指一紧，毫无徵兆地揪住荣纪海上衣的布料。 这个动静在驾驶摩托时实在是有点小了，但一直在注意着休的状态的荣纪海却没有忽略这个细节。他凭着直觉与不知存不存在的，与休之间培养起来的默契放慢速度，最后停在路边。 「怎么了，休？」 休面色凝重地凝视远方，目光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落点，又渐渐放空着，似乎在倾听，亦或是在嗅闻。 「好像……有奇怪的声音，还有味道。」 荣纪海看着休的龙瞳，那上面已经转变成了狩猎的状态，再往上的眉头也皱着，大抵是那个声音和味道让他很不舒服。 「这个声音和味道具体在哪儿？能感知到吗？」他轻声问道。 休的身体微微前倾，尾巴从荣纪海怀里掉出来，焦躁地甩动着。 「应该在下面。」十几秒后，休走到另一端路边，确定地指指还要往下两圈左右的树林深处，「好像是人类，还带着火药的味道。」他用从书上学到的词语精准描述，「火药」一词一出，荣纪海霎时冷下脸来。 心里对来人身份有了猜测，荣纪海小心地余光看一眼休。 不能在他面前用能力啊…… 荣纪海取下头盔，放弃了直接定位的念头，犹豫一会儿，不带任何期望地说道：「休，你先回——」 「我要和你一起。」 「……」 荣纪海嘆口气，心知是不可能说服休了，只好试图「约法三章」：「那你走在我身后，稍微离远一点，别让人类发现你了。」 见休点头承诺，荣纪海才探身望望底下依然寂静的树林，「走吧，我们从这里直接下去。」 荣纪海带着休在不算茂密的树林里绕来绕去，凭藉休的实时报点更改方向，试图从来人的侧后方绕过去，避免正面撞见。 一个人，带了枪，可能身上还带着能激发休的狩猎本能的味道…… 荣纪海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一会儿。 可能……是偷猎者。没想到都找到这里来了，底下的电网果然还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防普通人不防亡命徒啊…… 找着找着，休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的气味很混乱，有点闻不到了。」荣纪海摇摇头示意沮丧的休不是他的问题。 「对方可能是偷猎者，就是专门非法捕捉杀害野生动物的群体，也许是用了什么手段盖掉了气味。小心点，可能就在——」 第60页 荣纪海睁大眼，那一刻在他眼里几乎成了慢动作镜头。 他清晰地看见休疑惑地慢慢转头望向自己，龙爪与翅膀的那一边侧过去，暴露在不远处树上枝干间的闪光下。 他在那一秒以无法想像的思考速度后悔着——对啊，地面找不到人的话，当然是会在树上，他怎么就忘了呢——休暴露了，而且可能会被—— 「啪」的一声巨响，没能报警的危机感表明了被瞄准的并不是他。 在那慢动作镜头里，休的龙瞳颤动一下，却居然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子弹的速度——赶不上了—— 荣纪海还未来得及抬起的手指尖一颤，眼睛死死盯着休的方向，情急之下力道失控，平地席捲出的巨量气流瞬时在休的前方立起一堵墙，本应是看不见的气流，却因其中掺杂了丝丝红色而能够被肉眼捕捉到大致的形状。 子弹被气流墙弹开，直直嵌进一旁的树干里，裂痕与焦痕以接触面为中心在树皮上四散开来。 没有时间再去过多思考，成功赶上弹开子弹的荣纪海手一挥，隐隐的红色在他的指尖闪过，下一秒，树上藏匿的偷猎者便失去意识般一头栽了下来。 这一切，不过也就两秒而已。 在偷猎者摔下树后，荣纪海久久没有动静。 他直愣愣地看着那个看上去已经不省人事的傢伙，脑袋依然嗡鸣着，刚刚用力过勐的指节后知后觉地反上劲来，关节间隐隐作痛。 即便还未完全回神，他也没敢侧头去看休的反应。 休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荣纪海慢慢放下手，僵着手脚直视前方，走到不远处的树下蹲下，伸手盖在偷猎者的头顶，轻微调动了对方的记忆，确定已经昏迷，且还会昏迷很久后才起身。 他余光瞟到地上一同掉下来的自制土枪，有些麻木地想：这是证据，不能直接碰，要找个袋子……还有要找绳子给绑起来。虽然不绑起来也没事，反正伤不到我…… 伤不到……我。 荣纪海微微侧了点角度，看向自己已经凝结出血痂的指尖。 对了，伤不到我。所以当然，也伤不到他啊。 但我却…… 结果还暴露了身份。 他眼前一片眩晕，并非是物理原因，倒是身心疲惫至极。 这下完了。他立在原地试图逃避现实。 休对人类似乎并不恨，但那是因为普通的人类和龙，本来也没有直接的深仇大恨。 但如果是猎龙人的话…… 贯穿天地的哀嚎，铺头洒下又转眼消散的龙血，从前不明白，如今却知道，是回归了土地与埋骨之地的，那些血肉，鳞片，骨头…… 还有将熄未熄，每一双龙瞳里摧枯拉朽般的火光。 怎么会不恨呢。 荣纪海指尖发麻，只想从天而降个时间回溯，让一切回到几分钟前。 氛围依然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林叶的「沙沙」声作响。 没办法了，这不是能逃避的事情。 荣纪海硬着头皮转身，颤颤巍巍试探的目光与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撞了个正着。 无暇再想这个反应是不是平淡地有点异常了，荣纪海只庆幸这会儿对方似乎并没有发怒的迹象，看过来时目光甚至还在地上的土枪上短暂地停留一瞬。 他暗地里深吸一口气，勉强地对休扯出一个笑，「休，你先回去吧，我得把他送到山脚，交给负责处理他这种情况的人，一会儿就回去。」 休似乎对刚刚的一切并不感兴趣，只是瞟了一眼荣纪海的指尖。 正当荣纪海以为休要质问自己时，他却看一眼路人又看一眼自己，只问：「我在的话，不好处理，对吗？」 荣纪海被这数万种预料可能性之外的问题问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休便从他的反应里解读了答案。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去了，不用担心我。」 说着，他倒也没有走路回去，而是抓了一缕风腾空而起，即便没有动用翅膀，却依然轻松地借了风，往住处的方向飞去了。 荣纪海本想叫住休的声音被噎死在喉间，目送着休飞得越来越远，直到隐在山的背面，再也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 他回头看了那土枪半晌，还是动了指尖让气流将其包裹在内，一手拿出手机拨通报警电话，一手拎起偷猎者，再无顾忌地同样腾空而起，贴着地面往山脚下飞去。 此时贴地飞行在脸旁刮过的风，与先前在摩托上时感受到的别无二致，却莫名锋利许多，几乎要穿过他的身体，在他的心脏上刻下划痕。 其实，理应现在就说清楚的。 这个时候放休独自离开，恐怕……直接真的彻底离开的可能性更大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边隔空抱着的土枪。 但偷猎者……一般是团体作案，如果来得及的话，也许可以顺着全抓到。 世界上没有一种选择可以两全，到头来即便是自己，也无法逃脱这个定论。 这是一个赌局。荣纪海想。 休会留下吗？ 或者等他们再次相见时，会是在某个城市的废墟之上？ 这模煳却熟悉的既视感让荣纪海愣了一下，转而又苦涩地笑出声来。 到头来，还是回归原点了。 他这样想着，没有回头，与休朝着相反的方向绝尘而去。 第61页 第31章 第十一天·坦白 等荣纪海忐忑地回到住处, 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大门的时候—— 等等，虚掩着。 荣纪海推门的手顿住了。 休真的回来了？ 他的心落下来一点。等他终于推开门时，休正坐在最显眼的, 一眼便能看到的位置上——那个巨大的兔笼前面。 休的黑髮散乱地铺了一地, 大概是自己打理过, 并没有被风凌虐后的凌乱。而这些黑髮的主人正伸着人类的手指, 漫不经心地逗弄着兔笼里的兔子，尾巴在他身侧轻微规律晃动着, 心情倒是不错的样子。 然而这份好心情显然没能同化荣纪海——他看到这一派平和正常的景象, 反而愈加不安起来。 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他给这个在自己看来无比诡异的场面下了定义。 听到他进来的声音, 休并没有回头, 只是平淡地问道：「怎么样，都解决了吗？」 再次被问到预料之外的问题，这一次荣纪海已经震惊到有些麻木了, 他像被什么看不见的薄膜与世界隔绝了般点点头, 「嗯, 解决了。」 「那就好。」 仅这一句话, 休便又不作声了。 荣纪海犹豫一会儿, 还是向前走到兔笼前，坐到休的身旁。 「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躲开？」他想了半晌，决定从一个看上去安全点的角度切入话题。 休似乎有些尴尬, 这种情绪发生在他身上时, 以往通常都是他又错口说出了什么不愿意让荣纪海知道的事情。 「……我很久没有出来过了，也很少见过人类, 」他顿了顿，强调道：「尤其是普通人类。而且这副身体, 操纵起来和龙的不太一样。」 他停了一会儿，又小声嘟囔一句，「而且那个东西也伤不到我。」 荣纪海无可奈何地庆幸，总算有些推测是预料之中的事了，此时倒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暗自感慨了一句「果然」。 「……不过那个人，也不算是普通人类了。」他思忖一下，还是决定补充说明一下。 一人一龙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休这才偏头看他，龙瞳里非常干净，没有任何其他情绪，「我没什么想问的，但你想让我问什么？」 荣纪海头疼起来。他一手撑在地上，微微侧着重心，好像必须得有个支点，他才不至于摇摇晃晃着随时要倒下去。 「我……我是猎龙人。你知道猎龙人吗？」 「嗯，我知道。」 休回答得很快，便让荣纪海又卡壳了。 大概是看出他的踌躇，休歪歪头，主动问道：「然后呢？你为什么会成为猎龙人？」 荣纪海顿一下，终于是没压住那点不可置信，「你……就问这个？」 休有点委屈，「不是你先让我问的吗？」 事到如今荣纪海饶是再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了，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休似乎对猎龙人也不算排斥，更精确点说，说不定休也许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荣纪海僵着的腿松下来点，危机暂时解除让他的脑子能正常运转起来。 「我的家族，大概是现在这个世界上保留血统最多的猎龙人家族。从我出生起，就已经将我的未来在这条路上安排好了。」 开了个话口，后面的事情也顺畅了。 「所以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正式加入了猎龙人，在战场上……」他微妙地停住，隐去了后续不论如何都不太应该在龙面前说的事情。 「总之，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我觉得这样互相争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想要——」他用眼角余光去瞄休的表情，前段时间自己的推论适时地在脑海里重新响起，「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和谈的办法，结束这场持续太久，流血太多的战争。」 休眨眨眼，也许是荣纪海的错觉，有一丝愉悦与欣慰从他的龙瞳里划过，「可是，你现在没有当猎龙人了。」他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 荣纪海点点头，「嗯，一个多月前，在结束了一场战斗之后，我就申请退休了。」 「为什么？你不是想要和谈吗？如果你不能带领猎龙人的话，是没有资格代表猎龙人和龙谈判的。」 荣纪海盯着自己的指尖，有些恍惚，「猎龙人里，几乎不存在与我有相同想法的人。我是那个——」他想了想，「异类。我甚至没有办法承诺我的选择是对的，更何况每个人……他们的想法和想要实现的东西都不一样。再说……」 他声音微哑，过往的斥责犹如幻听折磨着他的大脑。 …… 「你这种想法，对得起那些被龙杀死甚至吃掉，连尸骨都没留下的前辈们吗！」 …… 「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我又该怎么和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交代。」 空气被这句话尾音撕裂出的痛苦与挣扎沉沉压下，休没有答话。 荣纪海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率先调整了状态，又转头若无其事地问休：「倒是你，之前脑子一片混乱，没有发现——你好像对猎龙人……一点都不生气。为什么？」 休的尾巴在早些时候已经停了下来，此时尾尖蜷紧了点，声音却没有任何波动，「生气。可是，就像你说的，生气和仇恨，并不能让我们真正存活下来。」 他没有去看荣纪海的眼睛，只是微微仰头，迎上天花板上略微刺目的顶灯灯光，「人类很脆弱，」他突然换了话题，「但这种脆弱也让人类变得强大。」 第62页 休偏头，望进荣纪海情绪复杂的眼底，「我们是消灭不了人类的。但人类也永远无法真正完全杀死龙——除非以人类也灭亡绝大多数的代价。」 荣纪海苦笑着点头贊同，「但是……」他想说那过去死在猎龙人手下的龙呢，它们怎么办？ 休却像预知到他的问题一样，突然甩了尾巴进荣纪海怀里，等荣纪海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住后，才像是早就想好了这段话那样说道：「我想清楚了，在我决定成为龙王之前。」 「……等等，你刚刚说你成为——」 「现在做的一切，并不应该是为了过去，而是应该为了未来。」休死死盯住荣纪海，龙瞳缩小，荣纪海却能看出那里面并不像是先前碰到偷猎者那样进入了狩猎状态，相反，那里面满是正面的坚定，「如果只专注地盯着过去不放，那未来也会从爪间熘走，到那时，过去也将不復存在。」 他清楚地看见荣纪海眼里的震动。 于是他又转回头，贴心地留给荣纪海一点整理心情的时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休，谢谢你。」 休弯着龙爪尖凑近笼子里，看着兔子不明所以地蹭上来。可惜龙的爪尖并没有连接着任何神经组织，用龙爪的话，他永远都无法触碰到兔子的柔软。 「虽然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说谢谢……但我是不是应该说不客气——你以前教过我。」 荣纪海好像终于从某个噩梦中醒来，带着满身的重担，却前所未有地感到轻松，「这个嘛……对我的话，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我也是。」 荣纪海一愣，「什么？」 休摇晃着尾尖，在荣纪海的怀里拍来拍去，「对我的话，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 荣纪海刚重启完毕的大脑又宕机了。 「等下，你真的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还是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尾尖的动作停下了。 荣纪海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提口气，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差点就让他窒息。 然而很快，休接下来的话便让这口气直冲脑门而去了。 「我不明白，人类的这些意思到底是什么。」 「如果喜欢，为什么不直接说喜欢，如果不喜欢，为什么又不直接说不喜欢。就像我的角，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说，如果喜欢的话我也可以变出来。」休的语气激动起来，即便那对于普通人类标准里的「激动」还差得远，但对于他而言，这确实是他能够说话至今，情绪波动最剧烈的时候了。 他控诉般地讲了一段话，又突然停下来想了想，「不过变出来的话，可能就收不回去了。」 荣纪海的大脑处理器已经完全烧了，手心冷汗霎时出得比几十分钟前暴露身份时还要勐烈，「我，不是，等等，我的意思是——你……」 荣纪海只觉得这大概会成为他人生中，刻入里程碑级别的最慌乱时刻，乱成一团乱麻的思绪突然抓住了某根稻草，「等一下，你刚刚说，变出来可能就收不回去了？所以你变成人类之后，就算之前要飞，也没有让另一只翅膀出来……」 休还没完全弄懂人类的思维方式，此时倒也顺势被扯开了话题，「我不确定能不能收回去，所以不如不放出来，」他一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还不想变回龙。」 扭曲成一团的空气稍微冷却下来，荣纪海握紧自己还在微微颤动的指尖，「……为什么？」 休不满地用尾尖在荣纪海腿上拍了拍，「为什么这个时候你又不明白了？人类真奇怪。」 荣纪海这会儿是真的百口莫辩了。 休低头看着自己属于人类的，可以摸到兔子柔软的绒毛，可以感受到荣纪海腰腹部的温度的指尖，「因为我想用人类的身体，更多地了解你，」他顿了顿，才接着补充道，「你们。」 「……你刚刚……算了。」 荣纪海强迫自己忘掉休那意义明确的停顿，苦笑道：「可是，你可以变成人来了解人类，我却无法变成龙来了解你们……对你，还有对龙而言，很不公平吧。」 休有些莫名，终于转过头来看他，「你不是已经在了解了吗？」 「我已经……？」 「不然，你为什么当初要收留我？只有你一个人的话，是打不过我的，我想杀你轻而易举。」休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这自然而自信的语气让荣纪海终于想起，面前的休在几分钟前是有提到过准备成为龙王来着。 另外，休什么时候还学会成语了…… 「而且，」休的声音突然小了些，「我看到你的本子了，记录了龙的习性的那个。」 荣纪海头皮一麻，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才是真正的暴击。 「还有那个叫摄像头的，我也看过了。」 「……」 荣纪海张张口，还是识相地全部承认，「那些……本子是我当猎龙人开始后就在尝试记录的。摄像头……其实还有手机的录音，我会发给一位能够信任的语言学教授，请她帮我分析你们的语言和行为逻辑……」 「抱歉。」 休摇摇头，「为什么要道歉？人类真的很奇怪，」他想了想，「但你最奇怪。」 荣纪海没有反驳，也早就无力反驳了，只是心里还暂存了点休为何这么想的好奇。 第63页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但就算是这样……我能做到的事情还是太少了。」 「可是现在有我啊。」 休说出这句话时，语气非常平静，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非常客观的事实。 但在才被休的直球冲击到大脑空白的荣纪海耳朵里听起来，却平白无故生出点心虚尴尬，连带着那句话都沾上点微妙的暧昧味道。 他只好强行把这点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的暧昧忽略掉，只说：「确实，和谈这件事想要做成的话，只有人类加入是成功不了的。」 「所以，我刚刚说的话的意思，就是你认为的，但是不喜欢的那个意思。」 荣纪海又被打蒙了，他有点茫然，不明白怎么绕了半天，又绕回了最初的那个话题上。 「等下，我没有不喜欢——不是，我是说……」 荣纪海深吸一口气，休沉默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我……你，之前说，你很久没有见到人类了对吧？」荣纪海微微弯腰，双肘撑在膝盖上。 休想了想，「算是吧。」 「而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天，从你还是大龙的时候，到中间变小，再到现在你变成了人。你……你这段时间见过的人类只有我，又恰好同在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荣纪海越说声音越低，「所以，你的那些……那些感情，并不是，呃，爱情的意思，你明白吗？」 休没有否认也没有质疑，只是关注在另一个点上，他认真地疑问道：「十几天很长吗？」 荣纪海被噎了一下，更加无奈了，「……对了，你已经四百多岁了吧？对于龙而言的话……十几天，确实太短了。」 「但是，不对，这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就是，你只与我一个人类近距离相处过，交谈过，所以……」他绞尽脑汁想着说辞。 「所以，你觉得，我只是因为——」休回想着看过的小说里的情节，「因为对人类好奇，所以以为是喜欢你？」 「是的。」荣纪海斩钉截铁。 休却突然露出一副瞭然的样子，「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人类会写出那些书了。」 「啊？」 「一模一样。」这回换休斩钉截铁了。 荣纪海依然没反应过来，「等下，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看了什么书？」 休摇摇头，不打算回答荣纪海，只是妥协道：「没关系，反正，我不会走的，所以有很多时间能让你慢慢想。或者，如果你认为我也需要想清楚的话，那也可以。」 荣纪海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被休突然松懈下来的嵴背打断了。 休的瞳孔稍微放大涣散了些，像是强撑的精力终于耗尽。 「我困了。」 荣纪海只好把百般疑问咽回去，「……上去睡吧，等晚饭做好了再叫你。」 他看着休动作缓慢地站起来，像是早上时相似情景的倒带，直到对方的尾巴尖都消失在楼梯拐角，他才蓦地塌下肩，一天只觉过了一年那么长。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啊？ 第32章 第十二天·详谈 荣纪海醒——不, 他压根没睡。 直到被从窗柩一角挤出来的阳光晃到眼睛，他才惊觉自己不仅一晚上没睡，甚至还忘记了拉上窗帘。 他反应了一会儿, 才抬起手臂遮住双眼, 疲惫又沉重地长嘆一口气。 —— 昨晚休并没有起来吃饭, 而是一直沉睡着, 即便荣纪海试图用物理方式叫醒他也统统落空。 荣纪海看着蜷缩在床上的休，对方的翅膀与尾巴似是保护性地将休几乎整个环绕起来, 弯曲的嵴背与越过头顶的尾巴连上, 圆润而连贯的弧度从远处看像极了一个……蛋。 他用手隔空试探着休的唿吸与心跳——一切平稳。 这沉睡得不省人事的状态让荣纪海不由得想起, 先前休变成小龙时, 时不时就会陷入嗜睡的情况。 难道这次与那次也类似？ 荣纪海猜测着，正想着该怎么处理时，盯着自己伸到下巴处的指尖陡然反应过来——对啊, 我现在已经不需要再隐瞒身份了。 卸下了心理负担, 荣纪海光明正大地伸手, 指尖轻触在休的眉间, 一道柔和的力量就这样钻进休的身体里, 如同上次给小龙打通关窍那样探查起来。 他闭上眼，感受休此时体内的能量流动。 黑红色的是他的力量……血液也正常——不对，好像不正常。 探查视角中，黑红色的絮状能量混杂在血液里, 在之前检查小龙时本应该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融入血液, 然而此时，那属于龙的力量并没有与血液相融, 而是在短暂反应后，连带着血液一起小区域沸腾起来！ 荣纪海马上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况——排异反应。 他正想着是否要出手干预, 却见那块区域沸腾了一会儿后，絮状物还是逐渐融入血液中，彻底消融的那一剎那，血液里闪过一道金光，紧接着颜色轻微变深了点。 于是荣纪海断开探查，收回手，眼神复杂地望向正无意识皱眉的休，「排异了，所以在自我调整吗……」 他轻手轻脚关上房门，没再试图打扰休。 —— 结果，休倒是好好睡了一晚上。 荣纪海按了按太阳穴，试图理清自己发酵了一晚上的混乱思绪。 夜晚对于人类果然不算一个适合思考的时间段。 第64页 在前半夜，尚还保留了一定理智与正常思考能力的荣纪海，满脑子都是接下来可以採取的行动以及步骤。如果一切到这里为止，那他距离被迫通宵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然而，到了后半夜，理智被前半夜的高强度思考消耗殆尽，被压制了几小时的无措反上味来，冲击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后半夜，就连鸟叫都销声匿迹，无风的夜晚，荣纪海才意识到，此时，在这房子里，在这山里，甚至于哪怕周围几公里的范围内，只有他与休两人。 这样的情况实际上已经持续了十几天。 他将手臂垫在脑后，用已经适应了昏暗的眼睛漫无目的地盯着天花板。 这是一座孤岛。他想。 他带着目的留下龙，接近龙，在这狭小的孤岛内与龙朝夕相处，作为龙时，休离他不过一楼到二楼的直线距离，作为人时，也仅仅只隔了一条不长的走廊与一道墙。 休很久没见过人类了，大抵是自己的行为让休产生了……误解，更何况，休作为龙，并不真的明白人类的感情。 荣纪海为这一切找到了一个在他看来逻辑自洽的原因。 可是——但此时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他内心深处响起——说的好像龙里就没有感情——爱情一样，休的父母，无数龙的父母，龙的家庭结构与人类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 只是你逃避的藉口罢了。 荣纪海一颤，混乱的回忆戛然而止。 他强忍着头痛撑起身子，熬了通宵的疲倦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好像……更年轻几岁的时候还远远不会这么容易感到疲惫，有时追击前来的龙也需要经常透支精力，现在却变得如同真正的普通人类一样了。 他微微闭一闭眼，缓解眼球的干涩与胀痛。 「看来还是力量用得太多，终于孽力回馈了吗……」 荣纪海在盥洗室里整理好自己，却暂时没有出门，而是重新坐回床上整理思绪。 他打开手机，不出意料地发现李仁常已经发来了回復，[最好是这样]五个字刺得他难免有些心虚。 如果真能成的话，带着休见一见他俩是必须的吧，只是…… 他选择性地调动昨晚的记忆。昨天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结束得更加突然，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休说到的很多细节还没来得及求证或是继续往下问。 如果真是如休所说的那样，那么现在，也许就是他终于能迈出实实在在的第一步的时刻。 还是得与休详细聊一下。 荣纪海将这件事标红记为正事，手动放大直到占据了自己整个大脑，再也容不下其他。 几分钟后，荣纪海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起身拉开门。 门外——当然没有休的身影。 这本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荣纪海清楚对方也许与排异反应搏斗了一晚上，但经过昨天后，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外，与之相对应的记忆被擅自越过大脑权限调动出来。 他每次，都是怀抱着什么心情过来看着我睡觉的呢？ 荣纪海下意识地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变态的理由，也许也有休不愿说出口的原因。 只是回想起来，他发现，休确实很早就已经存在一些特殊的行为了，只是那时，自己一直只把休当做与人类完全不相同的异形生物，才一直在潜意识中用「龙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来搪塞过去。 原来，一直都忽略了这么多吗？ 荣纪海无奈地嘆口气，挣扎着为自己辩解：不过，一般正常人也压根不会往那方面想吧？ 他拖着步伐往休的房间走去，伸手一推开门时，却见休已经站在床前，连长发都已经打理好自然垂落，正看着他的方向。 是错觉吗？休的翅膀和尾巴……好像小了些。 荣纪海一时间也顾不上有的没的了，再次出现在对方身上的异常变化让他立马忘记了脑内的弯弯绕绕，上前几步，确认了翅膀和尾巴确实缩小了一圈有余后，急急询问道：「你的翅膀和尾巴怎么了？」 休满不在意地低头看一眼，「没什么，我在试着调整。感觉好像明白了一点要怎么控制它们了。」 荣纪海听不是意外，才松了口气。这一闹，倒是让他顺势回到前些天与休相处的模式中去了，「饿了吗？你昨天晚上沉睡过去，我就没叫醒你。」 休点点头，又低头看一眼自己的龙爪。 荣纪海见状便道：「我先去准备早餐。」他转身边走。 休并没有留他，也没有说什么。 荣纪海想，他说的有很多时间，倒还真不主动提起这事儿了。虽然即便如此，就算是休对自己不知怎么生出的情感，也同样布满了谜团。 他从未忘记数次的，休被问起一些问题时撒娇求饶般的沉默。 等休终于下来时，荣纪海不出意外地发现，对方的龙爪也缩小了许多，从先前不协调的硕大，缩小到了与人类手臂差不多的大小与围度。 吃了早餐后，荣纪海看着正好奇地试图用缩小后的龙爪夹住筷子的休，试探性地问道：「休，关于昨天，你说，你准备成为的龙王……」 休头也不抬，缩小后的利爪灵活性也大大增加，轻而易举便将两根筷子一起夹在爪间，「是的，我现在已经是了。」 荣纪海哑然，第一时间却想起休背后的伤：「那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第65页 休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温和了些，「就像你们猎龙人之间有不一样的想法，龙族内部也不是所有龙都贊同我的想法的。」他学会了人类的委婉说辞。 不是所有……？ 荣纪海注意到休的用词，「不是所有龙……所以，现在龙族的看法是？」 休沉默一会儿，眸子暗了暗，里面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挣扎的情感。 他没有直接回答休，而是说：「前段时间的那场进攻，基本上已经是最后几头……想要灭亡人类的，且有战斗力的龙了。」 荣纪海紧握住成拳。他实际上并不真的清楚，这对于休，对于整个龙族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休的表情显然表明，那场进攻的背后，也许并不只是一次简单的绝地反击。 「你对我说这些，难道不怕……」 休摇摇头，放下筷子，「如果你真的是会这么做的人，那当时我变成小龙的时候，你就会下手了，但你没有。」 荣纪海微微垂头，避开休的目光。 不过，小龙的话…… 他想起一个被自己摆在角落的疑问来：「对了，你的体型好像跟同年龄段的龙相比更小啊？」他借着余光打量着休的人类身体——也许这副人类身体整体呈精瘦状态，也受到了龙原本体型的影响。 休并不介意地点头：「是的。不过，虽然我体型更小，但我是这一代里最强的。」他平静地陈述事实。 荣纪海被对方这平淡的语气逗得扬起嘴角，心下轻松一些，「你很厉害。」 休微微翘起尾巴，在椅子后面摇晃，「龙的力量一般能体现在体型上，体型越大，力量越强，地位也越高。不过我很厉害，所以这个对我没用。」他顿了顿，好奇地问道，「人类也是这样吗？」 荣纪海想了想，斟酌着用词，「很久以前可能是，现在的话……大多数时候不是了。」 「为什么是大多数时候？」 「这个嘛……」荣纪海有些无奈地笑笑，「有时候和有些地方……可能还会有一些这样的看法。不过更多时候，已经好多了，也许吧。」 休看着荣纪海笑得勉强，便也没有问，为什么人类不按体型区分力量强度，要说「好多了」。 「所以，你的人类身体也是受到原身的影响吗？」荣纪海迎上休疑惑的眼神，解释道：「在人类的身体里，你这样的身材是属于偏瘦的那类的。」 休上下看看荣纪海，不解地歪头，「我不知道，也许吧。但我也只比你细一点。」还没等荣纪海想细是什么个形容，休便补充道：「不过就算这样，我也比你强。」他这次却没有那么笃定，「……也许吧。」 荣纪海不清楚对方这两次判断之间短短的几小时是因什么而改变了评价，但他也没打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 他下意识地挺直嵴背，双手放上桌面，眼睛一瞬地下垂后，又迅速抬起，直视休那代表着龙——龙王的瞳孔。 「休，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第33章 第十二天·计划 「关于让猎龙人与龙族和解的事情, 已经不能再等了。」 休闻言也正色，剎那间想起了什么，「之前你的身上有猎龙人的气味, 你见他们做什么？」 荣纪海被问得措不及防, 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休是在指什么, 「猎龙人？你变成小龙的时候, 我确实见过他们，他们是来……」他皱皱眉, 「来招募我的。」 「招募？」 「现在的猎龙人首领, 叫徐青和, 但他年纪已大, 身体消耗太多，实际上是由一个叫袁庆平的人在领导现在的猎龙人队伍。当时，就是他带队沿路寻找已退休的猎龙人, 试图招募队员, 和他一起去攻打龙族——你们的领地。」 休默念了一下两个新的人名, 「攻打领地？但我以为, 你们在那时的战斗里应该也死伤惨重。」 荣纪海的眸子暗了暗, 「是的。所以，不清楚他们现在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发难。我问过唐，但她似乎……瞒着点什么。」 休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她能信任吗？」 荣纪海没有答话。 再开口时，他已经自然地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想要推动和解的话, 在我的计划里, 需要先获得龙族的配合。猎龙人中，每个人的想法不一, 彼此都不能全盘托出，这种情况下, 如果不能提供绝对有效且迅速的证明，是很难说服他们的。而一旦有一个人起异心，就会马上将现在的情况推至最坏的结局，本就稀少的信任将会彻底崩塌。」 他抬头，「所以，在知道你们内部的等级制度后，我认为，如果想要破局，那么破局点，一定在龙族身上。」 休沉静地眨眨眼，「你想让我做什么？」 荣纪海无意识地摩挲一下自己的指尖，「你是龙王，龙族那边，你应该能说服吧？而我会回到猎龙人队伍中，争取领导权。」 休听到这里，歪歪头，第一次反驳道：「我回去的话，是没有用的。」 荣纪海一愣，看着休平静的龙瞳明白过来，沉声道：「必须我去，对吗？龙族也同样需要猎龙人的直接表态。」 休微微颔首，「如果我就能说服龙族，就不会被抓伤了。」 荣纪海的目光随着休的话转移到对方小了一圈的翅膀上，「以你的能力，应该不至于被伤成这样吧？」他想起那道虽然已经癒合，却曾实打实存在过，并且威胁到了休的生命的，颈侧的伤口。 第66页 「他们是上一任龙王的追随者，还没有成年，因此没有上战场。他们认为上一任龙王的死，是因为我拒绝参战。」休微敛了眸子，「……总要给他们一个，发泄的机会。」 荣纪海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一声，「看来，龙族内部的情况比我想像中，与人类还要更加相像一点。」 他的目光向上挪移，落在休此刻光洁白净，远看依稀能看到一片并非人类皮肤质感的鳞片。 「我明白了。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带两个人来见一见你。」 休并不意外地问道：「是你的朋友吗？唐，和——」 「李仁常。他现在是一名医生，就住在离这里最近的市区里。」 「可是，你似乎并不信任唐。」休轻声说道。 荣纪海忍不住嘆了口气，「唐的情况有点特殊，她并不是认同我的想法，只是……」 「只是？」 荣纪海无奈地一指休，「她只是对你们感兴趣。而如果能达成和谈，她能更方便地去，嗯……深入了解你们。」 「不过，不管是唐还是李仁常，我也不确定他们是否能接受现在发生的一切。」 「你很奇怪。」休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荣纪海已经不再尝试挣扎了，他平静地询问：「嗯，我很奇怪，为什么呢？」 「我了解的人类，是不会这样评价自己的朋友的。但你好像，甚至没有办法真正信任他们。」 荣纪海紧了紧相交的手指，关节互相抵抗着施力。 「这和龙也不一样。龙之间，是没有朋友的概念的。同族的龙不管血缘上有没有关系，都等同于家人。即便关系不好，但哪怕是争夺龙王，也不会以背叛的方式。」 荣纪海干笑了笑，「听起来，龙的感情联繫非常简单直接。」 休点点头，「同样，龙之间不存在信任这个东西，只有对力量的臣服。所以之前，我以为，人类里的『朋友』，就是非常优先的关系了，不需要力量的压制，却一样可以让『朋友』听从指挥。」 荣纪海好像被说中了什么心事，眼神暗了一瞬，「其实，人类在关于力量上的定义有很多种，纯粹的力量已经不再是最主要的一种了。」他顿了顿，「唐和李仁常，我并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 他沉默一会儿，斟酌着用词，「唐，我虽然不知道她的过去，但她也许并不像外表那样，除了龙之外没有任何执念。而李仁常，他大概是猎龙人里最能代表普通人类的存在吧。我不确定，将他们扯得这么深，最后他们的个人命运，以及对整件事情的影响，会达到什么程度。」 「不过，」他自嘲一笑，「现在，也只能找他们帮忙了。我只有纯粹的力量，」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皮肤底下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近百年来被猎龙人捧为浓度最高，最有机会歼灭龙族的血脉，「所以，只靠我自己的话，是做不成计划的。」 休却若有所思，「可是，你不像是只有纯粹的力量的人。」 荣纪海放松双肩，双手在桌面上随意地摆开，「我一直觉得，你好像对我格外有自信。这种感觉甚至不像是我的家族，或是猎龙人们对我的『期望』的自信，倒更像是……」 休避开了荣纪海的眼睛。 「……」荣纪海耸耸肩，轻笑一声，「我确实有想法，但我也很软弱。」 他平静地给自己宣布判决书，「我没办法因为这个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同意的想法，教唆所有人跟着我一起闯进未知的深渊。」 「可是现在，已经不算是未知了吧？」休依然只给荣纪海留了个侧脸，眼神专注地盯着空无一物的一个角落，好像那里凭空生出来了一只兔子。 没等荣纪海调笑着劝他转回头来，休继续说道，几乎是在鼓励，「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说服龙族的。」 「为什么？你刚刚不是说，龙族为力量臣服吗？为什么作为龙王的你做不到，我却能做到？」 休摇摇头，「因为，是你先说服我的。」 「嗯？」荣纪海回想着从遇见休的原身龙型后到现在的种种，愣是没发现哪个环节称得上是「说服」二字。 倒不如说是休说服他比较多。 荣纪海苦笑一下，「你的这点，很像我的前同事们。」 休终于转回头来，因为荣纪海那在他看来并不恰当的对比。 「猎龙人？哪里像？」 「很莫名其妙地相信我——这一点。只不过，一边是相信我可以有朝一日带领他们剿灭龙族，而另一边，是相信我可以成为改变这一切的人。到头来，只有我自己不知道，我究竟能做到什么。」 休不贊同地「啪」地甩了一下尾巴，「可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就已经做到很多了，哪怕你……根本没有意识到。」 「……」 荣纪海摸摸鼻尖，故意放松地说道：「你这说的，好像我平白丢了一段记忆一样。我虽然不是什么从小到大的记忆都能记住的神童天才，但也确实没有做出过什么伟大的事吧？就连最出格的，也不过就是冒险留下了你而已。」 休又移开目光，「谁知道呢。」 哈，好嘛，怎么连敷衍都学会了。 荣纪海笑笑，不再为难休，「那，我约一下唐和李仁常，你……」他犹豫了一下。 休却主动打断荣纪海将要开口的询问，「我想尝试一件事情，院子，可以用吗？我保证——」他想了想，还是改口，「我可能不能保证，院子会不会被毁掉。」 第67页 荣纪海张张口，还是把将要出口的追问吞了回去，温和地打消休的顾虑，「你随便用，不过，那花可是有你的一份，注意别把它们掀了就行。」 休当然点头，目送着荣纪海率先离席，往二楼走去，大概是要回到自己的卧室。 那么…… 他起身，缓步朝门外行进。背后的翅膀与尾巴，都突然不受控似的抽搐几下，时不时在完全不对的位置，自鳞片底下突兀地突起几个鼓包，又恢復原状，如此交叉反覆。 该试试了，否则，大概就来不及了。 —— 市区仁常诊所 李仁常听见门口的动静，不意外地抬头，看到唐的样子的一瞬间，却没能如往常那样保持平静。 「你这是——怎么搞的？」 进来的唐身着的倒是日常服饰，但两个黑眼圈突兀地挂在她的眼眶底下，投过来的目光也有气无力的，好像活了二十几来年，才突然被空气压垮了一样，连肩背都塌了下来。 唐看着李仁常惊讶的反应，才慢半拍地眨眨眼，挺直背，那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重压感顷刻间便随着这一个小动作散去了，除了那两个黑眼圈，唐看上去已与往常无异。 「什么怎么搞的？还不是荣交给我的离谱任务，不露痕迹地销毁掉那么多装备可累人了好不好。」 李仁常重新坐下，没说什么。 在撒谎。他想，手指轻敲了敲桌面。不过算了。 「怎么突然过来了？我不是说过，要过来的话提前说一声吗？最近社区里陆续有人来看病，哪天你穿着防护服进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居民解释。」 唐耸耸肩，没什么所谓地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便懒懒地往后靠，「直接说我是神经病就好啦，你又不是没这样说过。」 李仁常翻了个白眼，「什么事？」 唐在李仁常看不见的地方蜷曲手指，死死掐紧了掌心的肉，「之前我问你的果子，有结果了吗？」 李仁常看唐一眼，「这种事直接发信息问不就好了，值得你专门跑一趟？」他翻翻抽屉，拿出一个小本子，「查过了，确实和猎龙人的血有关系。而且还查到以前的一些传闻，说是这个果子最早的那一代，是由龙血浇灌而成的，猎龙人的先辈从龙族的领地中带回种子，后来才慢慢演变成现在的样子。」 「……」 很久，唐没有任何反应与动静。 李仁常疑惑地抬头，「唐？」 「……嗯？啊，我知道了，谢谢你，李。」唐恍若如梦初醒，眼神多了些什么，那是李仁常从未见过的，出现在唐眼睛里的东西。 「……你想做什么？」 唐惊讶地转过身，「什么做什么？李，你接诊接发烧了吧？」不等李仁常皱眉，她迅速站起身，招唿着李仁常跟她走，「快快，我是来找你吃饭的，赶紧关了店跟我走？」 李仁常被她隔着桌子拉了一下，难以理喻地仓皇用完好的一只手臂扶住桌沿。 「你神经病啊？」 唐回头笑得灿烂，就好像她本来就心情很好，「是啊，你不是早知道了。」 第34章 第十二天·人与人 李仁常撑着脑袋, 看着依然兴致勃勃坐在原本患者应该坐的椅子上，正玩着手机的唐，长长地, 又非常刻意地嘆了口气。 「问也问了, 吃也吃了, 你什么时候走？」 唐头也不抬, 手指在手机上飞速划拉着，「我这不是看你没患者, 留下来陪陪你吗？」 李仁常眉心一跳, 只觉哪哪儿都不正常, 「我直说了, 你要是还这样拖时间，我现在就走，你今晚就睡这儿吧。」 那边已经划出残影的手指一僵, 总算停下了这拙劣的伪装。 「咳……别这么无情嘛, 李, 我们可是同类人呢。」 李仁常一皱眉, 没好气地回道：「谁和你是同类人。」 唐的眼珠子一转, 也没起身，只是转了个方向，用手肘撑着扶手，「李, 说起来, 你当时到底为什么退出呢？难道真是因为从你们说的什么——鬼门关走了一遭，害怕了？」 李仁常沉默了一秒, 很快反驳回去，「鬼门关？我知道猎龙人的契机的时候就已经走过一次了。」 「哦哦, 对哦，我想起来了。当时可惨啦，负责近身战斗的小队就活了一个，结果回收尸体的时候居然发现了你这个误入的普通人。说起来那时你也没受伤吧？这怎么能叫作是鬼门关？」 李仁常无语了一下，「我不是普通——算了，你说得对，我确实就是普通人。」他低头看着光滑的桌面，「身体没受伤，但任谁发现世界观被颠覆了，甚至还近距离目睹了一场战斗，都会觉得像是死了一回吧。」 唐歪头，「嗯？我没有哦，世界观被颠覆有什么好怕的，比起那个——」她两眼放光，「那可是龙哎！我也好想近距离观察它们啊——」 李仁常懒得理她，「是，你对龙当然是特殊的，但如果不是龙的呢？而是什么……比如，你生下来就认为是正确的东西，突然变成了错误，那种感觉。」 唐愣了一下，神情恍惚。 李仁常边想着今天唐愣神答不上来话的次数有点多了，边微微探身去看清唐低下的侧脸，「你到底怎么了？来这里几小时不在状态多少次了。」 被他悄悄观察的唐眨眨眼，李仁常在对方转过来前重新回到先前的姿势，装作无事发生。 第68页 「……我有的。」 「什么？」 「世界被颠覆的感觉。」唐的脸色灰暗下去，不愿再继续说了。 李仁常不再问，只是自然而然又提起先前的话题，「我退出，倒也没有什么值得瞒着的原因。」 唐被李仁常的声音拉回现实，即便眼底依然没什么光彩，但目光重新转了过来。 「我只是想多以正常人的身份活几年，趁这个人类世界还没有被毁灭之前。」 他抬手，轻轻抚摸着桌上相框的边缘。 「不过，也还是晚了一点。」 唐放轻了唿吸，跟着李仁常手指的动作看去，又体贴地移开目光。 「毁灭？你是想说，龙族毁灭人类吗？」 「不。」李仁常干脆利落地否认了，「在这场战争中，能毁灭人类的，从来就不只有龙。」 他迎上唐依然困惑的眼神，沉声道：「如果，猎龙人没有瞒住，人类知道了龙的存在，同时，龙完全无法沟通，那些鳞片和它们自身所带的神秘的力量，保护着它们难以被人类的普通武器伤害。那么，如果想要自保，或者说，最大限度地保全人类的火种，同时消灭龙族这个，相当于外来侵入物种的威胁，人类，会选择怎么做？」 唐慢慢皱起眉，这方面的事情，她倒还真没想过。 「核武器，或是其他的，能够越过那些坚硬的物理防御的气体武器。」李仁常放下手，没有去看唐的眼神，「如果说，除了猎龙人的力量，还有什么可能能够伤到龙的话，大概只有这两种了。」 唐忍不住说道：「可是，你说的这两种，杀伤力来说，对人类好像也……」 「所以，已经快要来不及了。」李仁常的目光短暂地从那相片上掠过一瞬，「猎龙人的情况，你很清楚。血脉在不断变弱，能出一个荣纪海已经是奇蹟。如果没有他，恐怕两个月前，这里就已经变成废墟了。」 他的声音一轻，「不管是被龙摧毁的，还是……」 唐打了寒颤，想起什么，脸色又阴郁几分。 李仁常沉默一会儿，瞧着唐的神色，措不及防地开口，「我的事情，我说完了。你呢？」 「……啊？」唐还没有从震动中回过神来，此时茫然地发出一个音节。 「我看起来很蠢吗？」 唐看着李仁常的脸色，「……起码你的脸色说你不蠢。」 李仁常没有管唐的作死，语气沉了点，「从上次你过来，就变得很奇怪。我想想……应该是从你知道袁庆平他们要招募人手的事情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为什么？」 唐抠着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把上面因常年接触武器装备而磨出的茧磨掉。 「我……我知道了一个消息，不，也许应该说是传闻，或是猜测。」 她犹豫很久，才在几乎干涸的空气里开口。 「林和袁，总之就是那一群高层，说——」 两人的手机几乎同时振了振。 唐一怔，嘴上停住了，下意识低头一看，在瞟到来信人时又错愕地抬头去看李仁常。 李仁常正神色复杂地盯着屏幕，感受到唐的视线，他也抬起头来。 看到对方的脸色后，李仁常确认了对方那边的来信归属。 「是荣纪海发的吗？」 唐点点头，「一个地址……好像是那边那座被划定成自然保护区的山……那里不是不让人进入的吗？」 李仁常摇摇头，「不让人进入，不就正好合了他的意了。是他的风格。」 唐换了个坐姿，似乎有些焦虑不安。 「你刚才——」 「李。」正当李仁常想重提刚刚被打断的话题时，唐却语气更加激烈地先行打断他，「如果到时候能见到荣，我想……我想，说服他回来。」 李仁常瞳孔微缩，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你明知道他性格，他不可能——」 「……需要他。」唐的语速极快，声音又极轻，李仁常只能听见最后三个字。 「什么需要他？」 唐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模煳地说：「人类。人类需要他。」 李仁常目光沉沉地看着唐，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唐所说的「人类需要」，恐怕已经不是他所认为的那种「需要」了。 他沉默半晌，心下明白，若是唐真的不愿意说，哪怕不论怎么威逼利诱，亦或是钓鱼试探，都是问不出来的了。 于是他嘆口气，看着屏幕上，荣纪海又发来一个时间。 「那是你自己的事，想劝就劝吧。不过我提醒你，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执意要让他回猎龙人……」 李仁常划拉了一下屏幕，上面，他与荣纪海的上一次对话静静躺在那里，彰显着超乎寻常的存在感。 「但十有八九，是不可能的。而且，也许结果会更加出乎你的意料，也说不定。」 他低着头，因此没有看到，听到他的话的唐僵硬地转开头，凝望着门外稀稀拉拉偶尔路过的路人，执念自她的眼底层层蔓延，几乎要与那起眼的血丝融为一体。 —— 荣纪海放下手机，如释重负地长处一口气，下一秒心却又提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悬空着吊着他的脑神经隐隐作痛。 他按揉着鼻间，把暂时还没有回信的手机放在一旁，起身走向对着院子的窗前。 第69页 休正静静地站在院子的正中央，一动不动。 荣纪海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甚至动用了能力试图探查一二，却什么都没有感知到。 家附近筑巢的鸟飞落下来，毫无自觉地站在了休的肩上——龙爪那一边的肩。 倒是休察觉到什么，那一侧肩膀不动，只是向侧后方微微仰头，看见荣纪海正撑在窗边时，甚至轻松地对荣纪海笑了笑。 阳光下的金瞳似乎更加浓重，远远看去，几乎要生出那是两簇燃烧着的金色火焰的错觉。 荣纪海朝休招招手，又缩回了房间里，给休留足私龙空间。 休直到连荣纪海的一根头髮丝都看不见了之后，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 他看着自己人类手臂的右手，瞳孔微缩。 那只人类的手臂便从五指开始，慢慢变粗。末端又变尖，簇簇鳞片沿着腕骨的部位层层蔓延而上，从透明变为肉色，又从肉色逐渐硬化为黑色。 转眼间，他的右臂已变得如左臂一样，都是龙爪了。 休眨眨眼，瞬息之间，头顶的发间又冒出两个不起眼的突起，若是此时荣纪海还在看，则一定能认出来——那是休的龙角。 休闭上眼，听见了从身体深处迴响出的龙吟。 第35章 第十三天·异样 「姐姐！看！我刚刚做的花环！」 稚嫩的童声扑到多琳的耳边, 还未变声的女孩声调有些沙哑，却挡不住那背后独属于孩童的天真烂漫。 多琳笑着伸开自己那也并不十分有力的手臂接住对方，顺手接过几乎盖住自己的脸的花环, 「塞克莉, 你是不是又把父亲窗下的花坛糟蹋完了。」 「啊——」女孩儿状似撒娇又状似抱怨地拖长声调, 「叫我塞克莉菲斯嘛, 姐姐，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不要, 太长了。塞克莉不好听吗？」 「好听——但是, 塞克莉菲斯听起来, 听起来……」女孩突然扭捏起来, 「更成熟嘛……」她最后的几个字几乎听不见了。 但多琳训练有素的耳朵并不会错过这个蚊子般的声响，更何况那声音还出自她宠爱的堂妹，「哪里成熟了, 一个名字而已。说起这个, 父亲是不是又和你说什么了？」大点的孩子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这背后的真正问题所在。 果不其然, 塞克莉避开了多琳的眼神, 耳根红了起来, 「伯——父亲跟我说，要我快点长大……」 多琳翻了个白眼，毫不掩盖自己的音量，「别管他, 长大有什么好的。科里、巴布瑞、凯琳, 还有那么那么多人，长大了都出去读书了, 再也没回来。」她垮下嘴角，「你也想出去读书吗？」 塞克莉拼命摇头, 小马尾辫的发梢拍打着她鼓起的脸颊，「我才不要！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多琳满意地笑笑，「那不就是了，塞克莉。」 塞克莉没有反应过来。 「塞克莉！」多琳带着笑意故作严肃地喊道。 「到！」女孩抬头挺胸，装模作样地用右手抵在自己的左胸膛上方，那里只有连衣裙上的一朵小花装饰。 多琳把手里的花环戴在塞克莉的头上，亲昵地捏了捏视作己出的妹妹鬓角的散发，「这是你的奖励，塞克莉上尉，奖励你在邪恶势力的教唆下坚持了本心！」 塞克莉不懂什么是「邪恶势力」，也不懂什么是「教唆」，更不懂什么是「本心」。但她看到多琳笑得比那花环上的鲜花还要灿烂，便也同样露出一个笑，「谢谢——姐姐——」她又拉长了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称唿逗得多琳出戏，佯装恼怒地作势要扯塞克莉的小辫子，「塞克莉——站住——」 花环在打闹间顽强地保持了一个结构，花瓣却经受不住孩子间的玩闹，一时间飞扬得到处都是。 但是不论是多琳还是塞克莉，都没有为花瓣的四散离去感到心疼，因为她们依然有很大一片花园，还可以做很多很多一样的花环。 而这快乐悠闲的日常，也还能持续很多很多天。 —— 唐被自己前一天——哦不，准确来说是今天凌晨设下的闹钟惊醒，紧绷了一夜肌肉在被唤醒时控制不住地抽搐几下，差点把她枕边震动加响铃的手机打下去。 她闭着眼四处摸索，凭着感觉在光滑的屏幕上划拉了三四五下，震动和声音总算停止了。 因睡眠不足而缺氧的心脏嗵嗵堵在她的喉口，闹得她一阵心慌。 她缓缓深唿吸，熟练地调整自己乱窜的血液，让整个身体都平静下来。 几分钟后，她才坐起身，在身子底下那张占了这狭小室内二分之一的床上伸了个懒腰，又扭身去看手机锁屏，「嘶……睡了三小时，我要进化了。」 唐没什么逻辑地边揉眼睛边嘟囔着：「不知道有猎龙人血脉的话能不能无副作用通宵，能的话果然我还是抓个人跟我换血好了……」 她平静地语出惊人，虽然现在这个小地下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类的声音。 她盯着手机屏幕，在整点的那一剎那，上面准时跳出来一条语音消息。 唐扬起嘴角，五官皆柔和下来。她点开消息，去听那近十年如一日，每天早晨准时发来的，一模一样的语音。 「姐姐，早上好。」 语音里响起的是一阵雌雄莫辨的声音，并非是因为轻柔，而是因为已经沙哑损坏到无法分辨。 第70页 唐将笑意与轻松融进声音里，按下按钮，「早上好，纯。」 她凝视了聊天界面一会儿，直到那边发来了一张猫猫表情包，她才笑着关闭了界面。 完成了每天早上的例行日程，她才终于恢復了活力似的翻身下床，迅速整理好着装，目光扫过桌上的一把匕首时，她犹豫一瞬，还是抓了过来隐秘地别在腰间。 做好一切，她才坐到床旁边的桌子前，对着小镜子凝视着自己的双眼。 那里面空无一物。 不论是谁，哪怕是与她关系最亲密的荣纪海与李仁常，都从未见过她真正面无表情的样子。 因为那从不属于「唐」。 她看了一阵，突然扯开嘴角笑起来。 分明是最自然的笑，却因她专注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的眼神，而显得分外诡异起来。 唐笑了一会儿，才跟终于累了似的撇下嘴角，眼一闭一睁，即便依然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气场却与先前完全不同了。 她伸手翻过镜子，出门而去。 —— 「呦，李，睡得还好吗？」 李仁常刚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时，背后便传来一阵熟悉的喊声。 他没有回头，只是往后退几步，确认该做的准备都做齐了，「挺好的，不过听起来你睡得不怎么样。」 身后沉默一瞬，又传来一声干笑，「不是吧，李，你现在的医术都高超到听声音都能听出来了吗？」 李仁常嘆口气，转过身去，「如果你有自己留意过，就会发现，每次你想试探点什么的时候，总会从你自己身上没有的事情出发。比如一个良好的睡眠。」 唐丝毫不放在心上地晃晃头，「是吗？我还真没注意到过。」 「当然注意不到，因为我是随便乱说的。」 李仁常毫无波澜地从唐身边走过，打开昨天晚上提前租好的车的车门，无视了唐气急败坏的骂声，「快点，上车了，要去那地方有够绕的，直线距离明明不长，偏偏要绕出大半个城区的距离。」 唐察觉到李仁常话语下隐藏的不耐烦，瞬时收了声。 但在坐上驾驶位时，她还是没忍住嘴欠道：「李，你……没有那个什么，路怒症吧？」 李仁常莫名其妙地走到副驾驶坐下，「又不是我开车，我有没有路怒症跟你有什么关系？」 唐任由忌惮地看一眼李仁常张张合合的嘴，「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嘴可比你的任何其他能力厉害多了，我怕我的耳朵受到工伤。」 李仁常翻了个白眼，「猎龙人没有工伤这说法，快点吧，不然赶不上了。」 唐边应和着边启动车辆，跟随着导航上路了。 —— 待走上大路，身边车道几乎没什么车后，唐看一眼右侧的后视镜，半开的窗户露出了李仁常的一点侧脸。 「李，你之前说，出乎我的意料，是什么意思？」 李仁常没动，依然撑着侧脸，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这就是你没睡好的原因？」 「什么、我没——」 「我之前问你，药用完了没，你还记得吗？」 唐一愣，想起那句被她下意识忽略的问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是荣纪海让你帮忙找的药，对吧？而且没有跟你说用途。」 唐沉默下来，一时间不知是该向荣纪海说声对不起，还是该对李仁常夸赞一句你真聪明。 「结合你之前说的，觉得他没有放弃，我直接问了。」 唐没反应过来，「问？问什么？」 李仁常余光瞟过唐的侧脸，「问他，是不是和龙有接触。」 唐费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让两人葬身在车祸之中。 「啊？」她干巴巴地发出一个音节。 「总之，他没有承认——当然也不可能承认。」李仁常依然姿势未变，依旧留了抹余光在唐那边。 「虽然只是我猜的，十分有九分是在试探。但他的反应，也并不正常。」 「他有让你去过他现在住的地方吗？」 唐犹疑了一下，想起了什么，「没有……他一开始是想让我直接送上去的，但突然又反悔了。」 李仁常轻笑一声，听情绪更像是嗤笑，「前天，我去市里医院学习，那里接了个犯人，说是来偷猎被抓了，但精神好像出了问题。我去听了一耳朵，说是那人一直坚持自己看到了长了翅膀和爪子的，半人形的怪物。但当医生和警察继续细问时，他的描述却又发生了变化，前后说辞根本对不上。」 他顿了顿，「所以最后他的病情总结是——受到过度惊吓产生幻觉，可能是将什么能够短暂直立起来的动物当成了怪物。」 这熟悉的症状让唐的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想，她愣愣地将那个猜想说出口：「你是说，那个偷猎者很可能……」 「你说巧不巧，那偷猎者被抓到时所在的保护区，和荣纪海给的地址是一个名字。」 唐与李仁常都再清楚不过猎龙人用来隐瞒普通人类的惯用手段，此时唐想着那个所谓的半人形怪物，与那些前后对不上的，听上去像是幻觉又像是梦境的记忆。 「我靠……」 半晌，唐才从胸腔里挤出两个字。 她慢慢握紧方向盘，嘴唇无意识地抿到血色消退。 第71页 李仁常的余光锁定着唐的反应，突然问道：「昨天，在荣纪海发消息来之前，你要跟我说什么？」 唐干咽了咽，目光注意力极尽所能地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又眨眨眼，「说什么？我都忘了。」 李仁常沉默一会儿，重新别开头，整张脸都对向了窗外。 「是吗？那真可惜。」 唐憋了又憋，似乎终于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伸手按下自己这边的车窗。 霎时唿啸而过的风颳过她的眼角，不知是因为太过干涩，还是因为风太过凌冽。 唐的眼角漫起一片血红，带着几乎要烧灼起来的温度，又在同样的风中慢慢冷却下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怎么就可惜了，哪天我想起来了，再跟你说也不迟。」 李仁常不置可否。 「希望吧。」 第36章 第十三天·会面 导航显示还有几百米就到达目的地, 唐侧目看一眼导航，向李仁常确认道：「荣是让我们在山脚下停车，再跟他一起上去对吧？」 李仁常点点头, 「对, 说是我们自己上去的话等于违法行为。」 「这……进出管制严成这样, 荣是怎么住进去的？」唐有点匪夷所思。 「谁知道, 他那个家族，什么人都有, 估计是某个人脉吧。」 李仁常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他直视前方, 屏息凝神, 试图感知到什么。 半晌，他泄了气。 果然，根本什么都感觉不到。 两人很快就开到了山脚的位置停好车, 下车时, 荣纪海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刚刚还没有人的地方, 正淡然地看着他们受到惊吓的模样。 「我靠, 你什么时候来的？」唐从驾驶位探出头时受到的冲击显然更大, 关车门时差点夹到自己的手。 只见荣纪海穿着一身休闲服，活像是个包下了这座山，清晨下来散步的富家子弟，此时无辜地侧头示意自己身后的, 埋在层层篱笆与藤蔓之间的电网, 「就在刚刚，之前只是被挡住了而已。」 李仁常从看到荣纪海冒出来时就沉默着, 直到这时才忍不住出声：「你——」 荣纪海却似乎完全没有要同他们提前解释一二的意思，干脆利落地转身道：「走吧, 跟我来。」 李仁常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又侧头看一眼唐，对方已经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 荣纪海带着唐与李仁常绕着林间小道往上走，唐好奇地伸手抚摸过路上的每一棵树的树干，又抬头环视这片树林。 李仁常默默注视着荣纪海行动间肌肉起伏的背影，还是发问道：「这里到底什么情况？自然保护区？」 荣纪海绕开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从旁边跨上一个小陡坡，「算是吧，不过近几年有想要开放一部分当做科普基地的意思，不然就算是我，也没办法住在里面。」 若不是李仁常知道不可能，他简直就要怀疑车里是不是装了什么连到荣纪海那儿的监听器，不然荣纪海怎么一副完全猜到了他想问什么的模样。 「所以那个偷猎者……」 荣纪海在前面的唿吸顿了顿，轻描淡写地盖过李仁常目的明确的提问，「不用这样试探，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 李仁常只好作罢，转头看着一反常态沉默的唐。 她进山起就没再说话，只是不住地观察周围的环境，伸手摸过了每一根路过的树干，好像想试图从中找到什么明确的踪迹。 是想找有没有龙的气息吗……李仁常垂下眼睑。 但唐并没有猎龙人血统，只是一个普通人。更何况，哪怕是我自己，也压根没有那个能力找得到。李仁常想，如果之前袁庆平找过来时，龙就已经在这儿了的话，那就意味着荣纪海用了什么方式成功瞒过了袁庆平。 这样的话……李仁常嘆了口气，仅凭他这约等于无的能力，更加无法发现龙的踪影了。 不过…… 李仁常又看一眼还在走神的唐，自知是指望不上了，只好自己出声道：「我们是要这样走上去吗？」 荣纪海倒是很快就停下来，回头转身，「当然不。」他远远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又回头看一眼向上的高度。 他向李仁常与唐伸出双手，「来吧。」 李仁常低头看一眼荣纪海的手掌，转头时与终于回过神来的唐目光相交。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把手搭了上去。 荣纪海握住他们的手腕，闭目静待着什么。 「一个多月没锻鍊，还飞得起来吗？」李仁常看看荣纪海的身侧，并不认真讽刺地随口说道。 荣纪海没有回答。 突然，狂风四起。地上的枯枝败叶乃至一层浮土呈螺旋状席捲而起，像是原地颳起了尘捲风，纷乱中，却没有一片叶子或草根能近他们的身。 两人只感到手腕传来一阵并不算大的拉力，下一秒，荣纪海就已经拉着他们贴地飞行起来，所过之处，阻挡的枝叶尽数四散开来。李仁常回头时，那些似乎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东西，却又如被一分为二的流水那样重新合回了原位。 果然，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想周全。 李仁常心情微妙地摇摇头，不再看了。 穿过树林后，飞行的高度逐渐上升。 上升到某个高度时，唐突然一愣，看到了什么东西，身体侧倾着远离荣纪海，试图看得更仔细一点。 第72页 荣纪海被扯得回头，见了唐的神色，又顺着她的目光往那边看去，心下瞭然，没说什么，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防止唐无意识地挣脱出去。 唐看着远方那个逐渐缩小的突兀空地，那上面除了一棵树外什么都没有，从半空中看去，就像是……就像是，什么超大型的鸟巢。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目光着魔般地黏在那块愈远的空地上， 真的要出现了，真的要见到了。 直到这时，她才真切意识到，自己所追赶的那个生物，真的即将近距离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而且，也许还能…… 唐目光晦暗不明，直到视野里再也看不清那块空地后，才慢慢收回视线。 —— 荣纪海带着他们在离房子还有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降落。 唐好奇地四处张望，「也没看见龙啊，你把它藏哪儿去了？」 荣纪海也不惊讶她是怎么知道，又如此确定龙的事情的，没有作声，只是拉住两人想要离开的手腕，带着往前走。 李仁常疑问地看一眼荣纪海，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在接近住宅的某个距离时的那一瞬间感知到什么，哑然一下，意味不明地问：「我还以为你是在饲养，难不成原来是监禁吗？」 被无端指控的荣纪海侧头看一眼李仁常，「别乱说。」 没有猎龙人血脉，因此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唐只觉莫名其妙，「你们在说什么呢？」 「荣纪海在这附近建了个屏——」 李仁常没能解释完，因为那个「被监禁」的对象，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人类——不，除了体型与五官相似，那远远称不上是一个「人类」。 来者一头黑色的长髮在狂乱的气流中飞扬，阳光下哑光质感的翅膀鳞片上流转出一层诡异的光彩。 翅膀扇动起的气流明明没有真正的巨龙那样勐烈，却让已阔别战场两年的李仁常一瞬间以为龙的尖牙已经抵在了自己咽喉上。 他下意识地摆出防御架势，眼前本应该是手臂的地方却空空如也——对了，他的手臂已经被自己斩断了。 愣神之际，荣纪海伸臂挡住他。于是李仁常又往荣纪海的脸上看去，却发现对方脸上的震惊似乎并不输于自己。 「休，你的翅膀——」 xiu？ 李仁常默念着这个发音。难不成是名字？ 他又看向唐，试图寻求一个能够讨论的对象。但那人显然已经完全痴迷了——她的目光几乎黏在了那些翅膀和对方的两只龙爪上。 李仁常后退一步，冷漠地看着这两个人——尤其是荣纪海——这幅样子，诡异地感到了一丝心理平衡，以他自己都没想到的速度迅速冷静了下来。 人类样子的龙降落后并没有看向两个陌生人，只是直接对着荣纪海说话：「我只是觉得，这样也许更能突出我的身份。」 会说话。李仁常冷静地想。那是当然的，毕竟都变成人了。 荣纪海似乎也忘记了他们的存在，皱着眉打量人形龙的翅膀和龙爪。 没有他的指示，李仁常没敢擅自行动。虽然对方看上去并没有要主动攻击的意思，一举一动之间甚至称得上平和，但再怎么说，那也是能够瞬息之间毁灭一座城市的龙。 他非常有先见之明地用左手拦住唐，余光却瞥见唐眼里闪烁的激情已经尽数褪去，此时只是呆愣地看着人形龙的方向，好似再次陷入了什么难以走出的魇境。 就在此时，荣纪海突然出声：「所以你昨天是在做这个？」 人形龙歪歪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这样的动作让他做出来，居然没有什么违和感，大抵是那金色的龙瞳太过温和的缘故吧。 李仁常暗中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却见人形龙终于看向了他们这边，甚至主动问起道：「他们就是……」人形龙顿了一下，十分准确地说出了他们的名字，「李仁常和，唐。」 李仁常正犹豫着该不该按照人类礼仪与对方打招唿以表示自己的友好，却瞥见荣纪海看着他们之间，突然怔愣一瞬，脸上划过一丝黯淡。 ？我看错了吧？ 李仁常没来得及细想，因为荣纪海下一秒就向前几步介绍道：「是的，」他转向李仁常和还在愣神的唐，「他叫休，休息的休。这是他给自己取的人类的名字。」 于是李仁常顺势点点头，「你好，休，我是李仁常。」他胳膊肘一动，怼了一下唐。 唐如梦初醒，「啊，你好，我是唐……」她眨眨眼，目光从休的胸口部位挪到身侧垂着的龙爪上，人类角度上极其冒犯地突然问道：「你的爪子，很漂亮，我能看看吗？」 李仁常看着休的表情——那是无比明确的抗拒。 正当他以为对方会拒绝或是发怒时，休却抿着嘴迅速瞟了一眼荣纪海，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点点头，朝唐伸出了爪子。 「……」李仁常看向荣纪海。 荣纪海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察觉到他的目光后，便迅速收敛了自己外露的情绪，无事发生似地将那条一直在他身前晃悠的尾巴握住。 休对荣纪海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李仁常默默侧身，给唐腾出得以靠近休的空间。 真有意思，这儿一个两个三个的，怎么显得就我一个是正常人？什么情况？ 第37章 第十三天·休与人 第73页 事实证明, 荣纪海的这两位朋友都不算是正常人。 他简要地讲述了一下与休相遇直到现在的经过，本以为对面两人多少会质疑或是接受不了，谁知一个赛一个的无所谓。 唐跟什么变态一样搓着手指, 那上面还残留着鳞片的触感, 活像是从来没碰过龙一样, 上下打量着休的全身, 不知在想些什么，看着甚至完全没有听见荣纪海的解释, 而李仁常, 在过了最初那段惊讶后, 面上没什么表情, 眼底却有光慢慢泛上来。 荣纪海的眼神从左往右，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倒也不算是特别意外。 唐这傢伙状态比较极端, 比起龙为何降落在他的家, 这十几天里又发生了什么, 龙存在的本身也许对她而言更加重要一点, 更何况休还是能变成人的龙。 李仁常的话…… 荣纪海微微垂眸。他比起过程的一切, 大概只需要那个他想要的结果的可能性。 果不其然，李仁常的上半身微微前倾，「所以，你的意思是说, 和谈终于有可能实现了？」 荣纪海用余光瞟一眼似乎在放空的休, 点点头，「算是吧。不过, 一切都还在概念阶段，中间会发生什么意外, 是无法预料的。」 「这就够了。」 李仁常深吸一口气，后仰着几乎陷进沙发里，一时间竟显出几分与他的话截然相反的疲惫颓丧来，「这就够了。虽然对我来说……已经晚了。」 他眼底烧起来的火熏得他眼睛微红，荣纪海略微偏移了点目光，落在他的下巴上，「我的这个身体，可能帮不到你什么，就像以前那样，即便还是猎龙人时也做不到任何事。但现在……我在这座城市还是有点人脉的，如果未来有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荣纪海目光微微一动，没说什么，只是又点了点头，算作是接受了。 那么就剩下…… 唐的上半身几乎已经越过了两边沙发之间的空隙，而休正不动声色地后缩着，搭在一边扶手上的尾巴已经紧张地捲起，在荣纪海看来简直就像是马上要炸开鳞片了一样。 他适时出声道：「唐，你的想法呢？」 唐依然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没动，只是转过头，「嗯？什么想法？」 荣纪海嘆口气，干脆一句话总结道：「我和休打算去一趟龙族，在猎龙人行动前争取到龙族的配合，再回到猎龙人说服大家，促成和谈。」 唐一愣，慢慢坐回原地，没有说话。 「唐？」对方的反应有些出乎荣纪海的意料。 唐很缓慢地眨了下眼，随着这个动作，她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哦，这个啊——可以啊，我会帮你的。」 荣纪海朝李仁常递了个询问的眼神，李仁常沉默地看着唐，没有回应。 唐好似忘了前几秒自己异样的愣神，见正事算是聊完了，又兴致勃勃地问道：「所以休的原身长什么样啊？」 荣纪海本想翻出过往的视频，手臂却被休不知何时绕过来的尾巴压住了。 「现在就可以变回去，你想看吗？」 休的瞳孔微缩，眼角原本颜色浅淡的鳞片浮现出它们原本的样子。 荣纪海往后靠了点，让休的尾巴不用那么别扭，意外地发现休似乎……散发出了点危险气息？ 为什么？ 唐完全没有感觉到休的异样，又或者说她感觉到了，但转眼就抛在了脑后，「什么？真的可以吗？」 休转头徵询荣纪海的意见。 先前在屋外就已经对休的情况有了一定猜测，正好趁此机会可以验证一下。 荣纪海点点头，起身示意门外的方向，「还是去院子里？」 —— 唐的原本打算大概是想看到休是怎么变化的，但很可惜，休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正常大小的翅膀倏地冲破了休的身体，本应出现在巨龙身上的巨大翅膀完全遮蔽了众人的视线，人类身体在这样的翅膀中间，几乎等同于一根毫不起眼的细线，随时都能消失在风中般脆弱。 龙翼掀起的狂风被荣纪海调动能力挡住，他静静地注视那个渺小的人影，而很快，龙翼合拢，人类的躯体消失在阴影之中。 他有些出神。 很难说究竟是从什么部位开始形变的，又或者也许是转瞬间的事情。 可能约有几秒的功夫，巨翼下，更加庞大的身体挣脱了翅膀的覆盖，带着不论是李仁常还是唐都熟悉的气场牢牢地占据了几乎整个前院。 休很有分寸地没有伸展身子，多少还是给三个人类留了能站的地方，但还是憋坏了似的双翼用力，朝后舒展到微微颤抖。 荣纪海仰头看着那熟悉又阔别已久的龙头，和那嵌在鳞片之间的龙瞳。 「果然，还是这样最舒服最自由吧……」他喃喃着，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李仁常看了他一眼。 最先提出想看原型的唐此时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她直愣愣地看着她曾无数次远远观望过的龙，那在她的印象中从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非现实生物，第一次实实在在地站在她的面前，即便没有猎龙人的血脉，似乎也不影响她感受到那股炽热庞大的力量。 她与那对龙瞳对视，心里有什么虚无缥缈的稻草消散了。 休并没有维持龙的形态多久，在看了一眼自己一边翅膀旁的花坛后，便再次用翅膀往前合拢遮盖住三人的视线，最后像先前那样，从半空中缓缓降落。 第74页 唯一不同的是，原本是两只龙爪的位置变成了两只人类的手臂。 荣纪海的目光只在那上面轻轻点过，便像没看见似的迎上去，「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他还顾忌着先前变小时的副作用。 休摇摇头，心情挺好地摇晃着尾巴，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扑上来的唐打断了。 「休，我能问你些事吗？求你了！当然如果你不想的话也没关系。」 你那副表情可压根不像「没关系」的样子啊。 荣纪海暗自腹诽道。 休看一眼荣纪海，没等荣纪海反应过来休为什么要看自己，就又重新转回目光，点头答应了。 荣纪海张开的口又闭上，转眼去看李仁常，「你呢？」 李仁常摸摸后颈，「我……我也有点事想问休。」 荣纪海耸耸肩，「那我先回去休息会儿。休，」休看向他，「有些问题你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用配合的，尤其是唐提出的那些。」 他无视了唐半真半假的抱怨，不等休回应便转身进门。 休面无表情地看着荣纪海的背影消失在虚掩的门后，像是透视又像是闻到了一般，视线慢慢往上，最后停留在二楼的窗上。 他凝视了那里一会儿，又在唐发现他的异样之前低下头。 李仁常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同样抬头看看二楼窗户的位置——那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 荣纪海没有去看楼下两人一龙聊的如何，只放出了点感知，时不时从下面得到了一些火焰炸开的反馈。 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李仁常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不是说休息？」 荣纪海瞥了一眼靠在门框上的李仁常，收了点心神回来，「这不是在休息吗？」 李仁常没有继续回怼，沉沉地看了荣纪海一会儿，「你和休，有情况。」 荣纪海眼一眨，下意识地要否认，却又意识到这种情况下直接否认而不是装作震惊疑惑，其实就约等于承认了。 他的反应因还顾着楼下而慢了一拍，就这一拍，他明白，犹豫了这一瞬后，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他放弃般的闭了嘴，移开视线。 李仁常嘆了口气，走进门，又细心地反手合上，「你真是，从来就不会选择好走的那条路。不过现在好了，现在你选的这条路何止是难走，根本就是开闢新道路啊。」他靠近房间另一头的墙角，远远地朝荣纪海扬扬下巴，「怎么想的？」 荣纪海微颦着眉，听了半晌，「你误会了，我们之间没有其他关系。」 「没有？你别又是在唬我吧。」 荣纪海有点无奈，起身关了窗，「真的没有，我倒也还没那么——」他顿了一下，「那么疯。」 李仁常上下打量一番，客观评价道：「没有吗？我倒是觉得差不多了。」 「……你到底是想反对还是想撮合啊？」荣纪海有点无语。 李仁常摇摇头，「那倒不是。只是很好奇，按你之前说的，你们其实也就认识十几天吧？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荣纪海的目光有些游离，「……说起来很缥缈，但……我有时会觉得，我不是人类，他也不是龙。我们只是一个，这个世界上有且仅有我们两个个体的新物种。」 「确实挺缥缈的……」李仁常仰头想了想，「不过，我感觉，大概能懂。」 荣纪海失笑，「你能懂什么，你谈过恋爱吗？」 李仁常「啧」了一声，「我好歹还是见过猪跑的，不像你和唐，从小到大跟生活在界一样。」 荣纪海沉默了。 「所以呢？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你们之间的事可是关系到你的计划成败的，这样不清不楚地拖在这儿，你应该明白风险的吧？」 荣纪海一时没答话，重新坐回窗边的桌前，只是换了个方向，背对着窗户。 「我……不打算做什么。他跟人类相处时间长了，自然不会再有这样的感情了。」 李仁常从他的用词中推断出来什么，皱着眉问：「所以你是觉得，他对你的情感只是因为——你是人类？是他目前唯一近距离接触过的人类？」 「难道不是吗。」荣纪海沉静道，「我无法真正理解这些情感，又独自走了太久，他对我而言，也许比起——比起爱人，更像是知己。而他，」他想起什么先前没有提到过的事情，「刚刚我没有说，但他从来这里的第一天，对我的态度就异常的……」 他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形容。 「总之，我恐怕没有那个心力，而他身上的谜团太多。更何况，就像你说的，也才十几天。」 李仁常表情微妙地听完荣纪海这一大串辩解，「这下可值了。」 荣纪海一皱眉，「什么值了。」 李仁常笑笑，「你知道我和唐怎么看你的吗？」他不等荣纪海真的回答，自顾自往下说着，「你这个人很拧巴，但是是有理由的拧巴，因为你自己心里的道德迈过不去那道坎，你想什么都做周全。所以以前，就算你开始无休无止的自我否定，我和唐也没办法劝醒你。」 「但现在……很稀奇，」他玩味地打量着甚至刻意地背对窗外的荣纪海，「你在故意逃避。」 荣纪海的手指一颤。 「你有注意到吗？每一次，唐或者我，想要让休做什么的时候，他总是会先看你。就算他很抗拒，但当他看你一眼后，马上又接受了——你真觉得他是完全自愿想要接触我们的吗？」 第75页 荣纪海没有说话。 「你也是。前前后后，你对待他比对待之前有人托你照顾几小时的宠物还小心。」 荣纪海张口想反驳，又被李仁常打断，「从我和唐刚到时我就发现了，不止一次——你看着休和我们交流的时候，为什么露出那副表情？」 「还有刚刚，明明是要用两层屏障围起来的，不管你认为是危险生物还是……为什么会就那样把休一个人撂在楼下？你在发脾气吗？」 他仔细观察着荣纪海的神色变化，抢在对方因自己的最后一句话而风度全失之前打出连招，「你自己当真没有意识到吗？还是你在故意逃避这个可能？」 「据我见过猪跑的经验——」他无情地把荣纪海脑海里被刻意用「正事」掩埋的端倪的尾巴扯了出来。 「荣纪海，你在失落，甚至——在嫉妒。」 第38章 第十三天·尝试 等荣纪海和李仁常一起下来时, 休很快地将被唐折磨得涣散的注意力集中到荣纪海身上，对方接收到他的视线，沖这边轻轻一笑。 「唐, 该走了。」 满头大汗的唐惊恐地一回头, 「什么？这就要走了吗？荣, 你连一餐饭都不愿意提供？」 荣纪海还没来得及说话, 李仁常就先翻了个白眼，「放过休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留下来干什么。」 休闻言, 难得感激地看向李仁常。 唐的双肩耷拉下来, 拖长了声音, 「好吧——」她恋恋不捨地看一眼休，休反射性地退后半步，「那再见咯, 休, 你可要记得我啊——」 李仁常过来忍无可忍想把人推走, 「你这什么语气。」 他沖休点点头, 背对着没有走过来, 依然站在那边远远看着的荣纪海，放低了声音，「你……你们，」休坦然地回望过来, 反而让他有些语塞了。 他噎了半晌, 远处唐不知又看到了什么，大喊了一声「我要开这个」, 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 李仁常在这样的背景声中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是嘆了口气, 留下一句：「拜託你们了。」 休默默看着李仁常朝唐的方向走去，后者不知从哪里推出一辆熟悉但又不完全熟悉的摩托，那与先前他和荣纪海共乘过的相似，但颜色不太一样。 他目光微偏，荣纪海就站在那附近，脸上挂着浅淡的无奈，看着李仁常和唐闹成一团，间或随意开口说几句，又马上引起李仁常或唐其中之一的剧烈反应。 轰鸣声太大，他听不清荣纪海在说什么。 但即便他听得清，那也不是他能理解的世界。 休很清楚——这并不全是因为语言。就像哪怕他能变成人类，也永远无法真正成为人类那样，他能学会人类的语言，但多得是无法这样轻而易举就能学会的东西。 人类确实是与龙完全不一样的。 他第一次意识到，那边三人共筑而成的世界，是一个对于龙的利爪和鳞片而言，都过于柔软而朦胧的世界，那并不像泡泡一般易碎，却是一种看似脆弱，却能长存许久不会消散的东西。 龙的世界里，没有这样的东西。 休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直到荣纪海像是才想起来他，远远地偏了点头。 像是被无声唿唤了一样，于是休慢慢走过去。 李仁常越过唐几乎要撞上他胸膛的头，一眼便见了远处的休和荣纪海之间隐秘的互动，欲言又止地张张口，低头看见唐又闭上嘴。 「行吧行吧，我真服了，我就不该同意跟你一起来。」 最后，李仁常在这场也并不太认真的争吵中率先退了一步，在唐欢唿着跨上摩托后，妥协地坐在了后座。 荣纪海看看李仁常只抓了座位边上的一只手，有点担忧，「你的手不影响吗？单手扶着有点危险。」 李仁常无所谓地摇摇头，「我这手臂是我自己的断的，既然它断在了我手上而不是断在——」他本想说断在龙嘴里，一转头却看见已经走到荣纪海身后的休，险而又险地卡在冒犯的边缘，干咳一声，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而休事实上并没有听到李仁常在说什么，他只是探究地盯着李仁常握住座位边上，而不是握着驾驶者的腰的那只手上。 唐和李仁常很快便在唐激动的唿喊和李仁常半死不活放弃般的安全提醒声里离去，摩托的轰鸣声响了有一会儿才彻底隐去声息，大抵是已经开过了好几个弯了。 飞鸟在远处被惊动，翅膀拍打的声音并不能传到这边，一时间，热闹了一早上的院子寂静下来。 荣纪海望着飞鸟惊起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休倒是先发制人了，「刚刚，李仁常是抓着座位的，但当时，你让我抱着你。」 荣纪海没料到休居然注意到这个点上，他头皮发麻一阵，开口时差点结巴，「李仁常和唐是异性，所以才扶着座位——你、你别多想……」 休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平淡得反而让荣纪海莫名又后悔起来。 「……你和他俩，相处的如何？感觉怎么样？」他一个头两个大地赶紧找了个新话题，想起李仁常在二楼时同他说的那些话，尾音不由得虚了点。 「没有感觉。唐很烦，但好像……没有什么恶意。李仁常不知道，但他能让唐停下，很好。」 荣纪海为对方这神奇的判断机制失笑，正想调侃几句，休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的心提起来。 第76页 「但是，他们是谁，好不好，和我没有很大的关系，」荣纪海隐隐预感到休要说什么，却只能无力地站在原地，等着那声钟响。 「我能接受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朋友，你想让我接受他们，仅此而已。」 休说完这些后没有看荣纪海，只是侧头看了看，在荣纪海还在愣神之际，伸了翅膀到对方眼前，「对了，之前忘记跟你说，翅膀上的伤好了。」 荣纪海迟钝地看向那光洁的翅膜，又将目光移到翅膀下被遮住大半的人类手臂上。 「那你的手臂是……」 「我好像掌握到了一点能全部变成人的关键，所以试了试。」 荣纪海怔了怔。 休明确地看清了，荣纪海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喜悦的成分，但他没有在意，只是说：「关于变成人，我想试试。但很可能最后会失败，甚至——」他歪头想了想，「可能会变得很奇怪。」 「但我想试试。」 休的语气并不如他说的话那样强硬而不容置喙，反而在最后一句话时略微放轻，倒真给荣纪海留出了徵询意见的余地。 荣纪海当然是想否决的。 ——这太危险了。——如果到时候不管是哪边都变不过去了怎么办。——会危及生命吗—— 无数个否定在他嘴边游荡，却又在即将出口的那一刻清醒过来。 ——我真的有立场这样说吗？我是以什么身份接下休的徵求意见？ 仅这剎那的犹豫，所有勇气和冲上头的担忧潮水般而来，又潮水般退去。 他沉默半晌，最后只说：「如果你想的话，那就做吧，我会帮你的。」 休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荣纪海最后会答应。 他闭上双眼，身体微微腾空而起，青黑色的火焰顺着他的双脚往上蔓延，又和从龙尾尖端延伸而来的橙红色的火焰交汇。 在这一瞬间，荣纪海突然感知到了什么，手迅速一挥，笼罩在院子四周还未收回的屏障瞬间加厚几寸。 几乎是加固的同一时间，火焰已燃过休的头顶，人类的身体在笼罩了全身的诡异火焰中模煳扭曲，唯有头顶两道尖锐上翘的影子似乎不受火焰的侵袭，即便通体漆黑，存在感一时间却比头顶的日光还要强烈。 随着那两道影子的具象化，一股看不见的能量波动霎时席捲了整个屏障内部！巨大的冲击震得屏障隐隐颤动，却没有碎裂的迹象。 荣纪海脸色微白，眉间紧皱，随手挡开直冲到自己面前，几乎要撞碎他的五脏六腑的能量冲击，甚至抬手往前走了一步。 一缕气流像是毫无阻碍地钻进已经彻底吞没了休的火焰中，荣纪海的眉间闪过一丝被火舌灼烧般的隐痛。 不知过了多久，火焰逐渐平息下来，能量波动扭曲着，但威力逐渐减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收回了控制权。 荣纪海微微松了口气，在看到休被火焰吞噬那一刻高高提起的心，总算放下来一半。 「休？你还好吗？」 他出声试探着。 依旧在体表覆盖了薄薄一层的火焰颤抖一下，被主人重新收回体内。 再度出现的休已没有了翅膀和尾巴，荣纪海上下看了看，确认对方身上没再多出什么东西来。 休缓缓睁开眼，荣纪海目光一凝，「你的眼睛——」 属于龙类捕食者的瞳孔骤缩，金芒一炸，荣纪海只来得及捕捉到休那一瞬间痛苦的神色，下一秒，原本已经消失的翅膀又重新冲破了休的皮肤，龙爪和尾巴也冒了出来。 只是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是右翼和右臂变成了龙的特徵，而尾巴尖端上的火焰也燃烧起来，忽大忽小，并不像是能被控制住的样子。 荣纪海急急往前几步，伸出右手捧住休的半边脸颊，温和如水但又霸道地推开一切阻碍的能量灌注进去，「休！冷静下来！你的力量暴走了！」 休茫然地睁开双眼，龙瞳剧烈抖动着，那里面并没有痛苦，反而是突然一切失去控制的迷茫与无措。 细小的窸窣声从两人头顶传来，荣纪海下意识地抬头去看—— 两只小巧的龙角从休的发间冒了出来，在阳光底下乖巧地伏在休的头顶，好像刚刚才从沉睡中被惊醒。 「休……你的龙角，冒出来了。」 第39章 第十三天·假面 在接下来的几小时之间, 休的身体各个部位一直在堪称狂乱地变化着，最为失控的时候差点变成龙身人首的怪物般的形象。 好在荣纪海一直守在身旁，强行替休压制住暴动的力量, 才堪堪没让休异化成难以名状的生物。 等到休终于睁开眼, 荣纪海盯着他的四肢。 一秒、两秒……一分钟。 没有任何变化。 荣纪海松了口气, 却还是没敢放松手上的钳制, 试图唿唤休，「休, 你清醒着吗？」 休反应有些迟钝, 但显然理智已经重新占据了上风。他点点头, 在已经有了龙角的基础上, 又放出了自己的尾巴。 「这是？」荣纪海看得清楚，这回尾巴的出现，并不是因为休控制不住——反倒是他自己主动选择放出来的。 休晃了晃尾巴, 像在测试一条新安上的尾巴灵不灵活似的, 「龙的力量对于人类的身体来说太过庞大, 只能放出一点器官, 让多出来的能量自然散出去, 否则大概永远都无法平息它们的暴动。」 第77页 荣纪海听了，若所有所思地握了握自己的手腕，「照你这么说，如果是幼龙时期就拥有超出身体能力的力量, 也会暴走吗？」 休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荣纪海的错觉，那对龙角似乎悄悄长长了点, 「会的，我小时候就是。」 荣纪海一怔, 想起休的体型确实小于正常成年龙，而如果他的力量又是同代中最强的那一个…… 「力量强大的幼龙很容易控制不住力量。能够操纵火焰的，会把火喷得到处都是，如果没有其他成年龙看管，很快就会烧毁一整个巢穴。」 休看向另一边的花坛，「那些花，就是少有的能在我们的火焰下存活的植物，所以后来，就变成了幼龙发泄力量的玩具。现在的这几代，如果没有龙火的滋养，甚至会无法生长。」 荣纪海想着休提到的「烧毁一整个巢穴」，哑然道：「你刚刚说的，莫非是你自己的……」 休眨眨眼，坦然承认了，「是我干的。不过，」他话锋一转，「我还是幼龙的时候，不用怕烧毁任何东西。栖息地很大，也有足够的时间让那些被火焰烧坏的植被自然復原。」 荣纪海神色黯淡几分。 「我没有那个意思，你明白的。」休当然不会错过荣纪海那一瞬不自然的歉意——即便在他看来，荣纪海压根不需要替谁背负这样的负罪感。 荣纪海摇摇头，试图将自己的失神掩盖过去，「休，你知道几百年前，人类和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休沉默一阵，否认道：「不清楚，等我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原来的栖息地了。」他眼波流转，反问荣纪海，「人类的歷史里，是什么样的？」 荣纪海显而易见地犹豫了，但并没有打算逃避这个话题。 当他选择问出这个问题时，本就该做好了被反问的准备，更何况，于情于理，关于这段歷史的差异，他都不应该瞒着未来的合作对象。 因此，此时不必要的犹豫让他有点惊异。 隐隐猜测到这份突如其来的情绪的起因，荣纪海强行压下这股异样，解释道：「人类的歷史里，猎龙人的出现是天意的仁慈。是天意看不惯龙胡作非为的统治，于是赐予人类相等的力量，以此从龙的手里夺回人类作为生灵，本应生而具备的自由。」 他几乎是背出从小便被灌输进脑海里的字字句句，没有任何思考的成分在里面。 休的脸色不太好看，但他只看了眼荣纪海，百般情绪，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于是荣纪海不合时宜地回忆起休曾说的那段话。 我不该问的。他想。 早在看见休与唐和李仁常面对面的那一剎那，他就明白，他不该问的。 即便休自称「没有感觉」，但他都看在眼里。 唐很疯，能见到活的甚至会大变活人的龙很好奇，所以缠着休问七问八。休也许是不耐烦的，但也一一都应了。 李仁常成为猎龙人之前性子就弱，避着人走，退出后虽然性格大变，但也依然习惯性拒人于千里之外，大概除了他的病人，很少有人能在初次见面时就获得他的好脸色——而这样一个人，在同自己提起休时，很自然地叫着他的名字，就像……就像休就是人类，而不是龙一样。 不论休是出于什么原因选择忍耐也好，主动也好，事实证明，只要他想，他当然可以理解人类，就像理解唐的狂热，接受李仁常的捉摸不透那样。 荣纪海想起休曾对他说，「我能理解你」。是的，休能理解他，但休并不是只能理解他而已。 只是最初的时候，休遇见的人类只有他。 其实是该高兴的。 休能够与人类和谐相处，他懂得忍耐，却并不真的带着负面看法，失去了真情实意的抱怨，倒更像是一个玩笑与调侃——他早已无师自通，即便他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这样计划才能顺利展开，休的态度很大程度上能够影响龙族的态度。 所以荣纪海本应该高兴的。 但他还是没有忍住，明知故问道：「你不喜欢唐和李仁常吗？之前，为什么要那样说？」 荣纪海没料到的是，一提起这个，休的脸色突然变得更加差劲，刮过来的眼神里带了一阵风，迅疾而又不留痕迹地擦过荣的眼底又消失不见，唯有那条突然落在地上的尾巴能探查出一点微妙的迹象。 「我和他们就算关系再好，也比不过你和他们的关系。」休顿了一下，又说，「你们是朋友，但我是龙。」 荣纪海的指尖一颤，心底蔓延开一片凉意，针扎般刺激着他的太阳穴。 休在生气。他意识到了。 但明明是我先问的。 荣纪海欲言又止：「你——」 休摇头打断他，赌气似的终于撕开那层双方都明白，却又默契地视而不见的遮羞布，「我明白的，你一直觉得龙就算能变成人类，也无法真正改变什么。」 荣纪海一皱眉，想开口打断，但休自顾自地说下去，尾巴甩到了自己和荣纪海的中间。 而这一次，荣纪海清楚地知道，这绝对不是要他摸尾巴的意思。 「但我一直认为，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只要身体相似，总有一天我能理解。可是……」休那双龙瞳中的金色更深几分，像是被水色浸染的琥珀，「也许你才是对的，人类和龙，永远都不可能互相融入，我们本来就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物种。」 第78页 荣纪海不知道休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丧气，他没有时间再去回忆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但只有一点他能确定——他不愿看到那条活泼的尾巴只能耷拉着拖在地板上，也不愿看到对方眼底的火焰焉巴地只剩一点未燃烧完全的灰烬。 他脑子一热，冲动下坦白道：「不是的，我对你变成人……不是那么想的。」 休看起来根本不信，但还是转过头来好好听他讲话。 又是这样。 荣纪海几乎要被休这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击垮。 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休多么抗拒，甚至无论休多么失望。 休好像永远都不会真正拒绝他。 「我兴趣不大是因为……我很害怕。」荣纪海坦言，小心翼翼地把那瞬间几乎要爆开的疑虑与茫然在稳定的尾音下藏好。 「人类的族群里，即便同在一个群体中，每个个体的想法和动作都可能完全不一样，这些意外是无法控制的。所以，当我知道你掌握了变成人的方法后，我只是……只是担心，如果所有龙都能变成人，都能毫无异样地混进人类中间，而如果此时，恰好有龙想要——想要报仇……」 休点点头，情绪却也没有任何波动，好像这并不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他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我明白了，所以你才会在周围布下屏障。」 荣纪海摸摸后颈，「……你发现了。」 他看休的神色没有变化，不知怎的自己反而慌起来，「我说这些，并不是不信任你的意思，只是……」他掐紧自己的手心，逼迫自己不能移开目光逃避，「只是，这条路我盲目摸索了太久，所以已经承担不起任何的风险。」 「所以，你明白吗，从最开始，我就是带了目的的。」 他终于说出来了。 「留下你也好，对你好也好……」他掐掉尾音，保持着自己声音的平稳，「我并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也许我确实做了什么让你误会，或是让你……让你感受到感情，但我只是……」他感受着手机在口袋里的格格不入的稜角，那里面存放着「证据」，「我只是有所图，仅此而已。」 荣纪海定住自己的目光，带着些心底溢上来的怅然与解脱，与休对视。 「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从最开始就对我如此包容，我们明明从未见过。」 他剖开自己的内心，终于直面那些自己一直以来刻意忽略的真相。 「所以……所以我一直很愧疚。你有你的同族，你本就不该，也不需要以这样的方式融入人类。」 「是我利用了你，不仅是你知道的那些，还有——」荣纪海死死地握紧拳头，那孤身一人摸索着前行又撞得头破血流的寂寥时隔十几天再次吞没了他。 他尾音减弱，双目突然放空，好像剎那间只有他回到了十几天前，属于休的黑影笼罩住他时——不，还要更早的时候，早于那天早上，那通骚扰电话之前。 他按开打火机，悬停在那本用了十几年的本子下方，火舌撩拨着封皮，只那么几毫米之差，便要亲手将他为之付出了十来年生命的东西亲手毁灭。 就是那么几秒之差，电话打了进来，而挂掉电话的他倚着窗，看着比他的内心还要凌乱的院子，做下一个决定——等他收拾完院子，就烧掉自己的过往与执念，一同埋葬在花坛底下。 然后，休在阳光下投射的阴影将他拢进未来。而如今，那本该埋进他那天真又失败的人生的花坛里，也种下了真正的，代表未来的花种。 「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可能，把你当成了唯一，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荣纪海苦笑一下，「我对你的感情，没有你想要的那些。又或者，也许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但我不想骗你，休。」 「对不起。」 第40章 第十四天·暗涌 「……纯？今天感觉怎么样？」 唐缩在桌子底下, 整个身子几乎蜷成一团，血液不畅的麻痒与僵硬逐渐屏蔽了她的感知，一片漆黑的房间中, 唯有她偏浅的瞳孔在耳边泄露出的手机屏幕的光亮下闪着莹莹微光。 「感觉很好？……纯, 你知道吗, 你的声音完全是虚的, 你真的还好吗？」 「……」 唐咬住下唇，阖上眼, 脓血和乱飞的苍蝇以她的眼皮做幕布, 存在感极强地投射过去。 再开口时, 便有些稳不住气息, 「别装了，还是很痛，对吗？我听得出来, 而且, 我也问过护工了。」 对面是一阵极长的沉默。 唐胡乱地折磨自己的头髮, 把脸埋进膝盖间, 模煳地问道：「纯, 如果，我说，也许又一个办法，能治好你——」 「不不, 我说的不是单纯的治好, 我是说，你的四肢都能重新长出来……」 「呃, 我没有信邪教，真的没有——」 「不是, 是正经工作，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是给一个研究濒危动物的教授打下手。」 「嗯嗯——我也没被洗脑——」 「等等！等等，纯，你先听我说。」 唐终于忍不住打断对面一连串的担忧，「我是认真的。」 她的声音沉沉坠下来，上扬的语调消失后，乍一听似乎连音色都变了。这样的严肃成功传达到电话那头，让对方再次沉默下来。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很脱离现实。但是，是真的。我没法说太多……」 第79页 唐握紧自己膝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如果真的有这个机会，你愿意试试吗？」 「……」 唐听着那边讲话，微睁的眼底却渐渐凝起了固执的光。 半晌，她用与眼神完全相反的，缓和而妥协的语气答应道：「好，我听你的，不会让自己为难的。」 「嗯……我知道了，你再睡会儿吧，痛的厉害一定要跟医生说。」 唐凝固几秒，直至通话挂断，手机黑屏。 她依然没有从桌子底下出来，只是微微偏了头，注视着桌子底下一角里的黑暗。 「——」她含混地念了一句什么，只是太小声又太轻，飘在空气中便散了个一干二净。 —— 「嘟——嘟——」 荣纪海轻皱眉头挂掉未能接通的电话，一个「唐」字在屏幕上一闪而过。 「联繫不上吗？」 休盘腿坐在蒲团上，正从指尖燃了点火焰烧灼自己的龙角。 荣纪海被对方这奇怪的动作吸引而去，慢半拍地答道：「嗯……可能有什么急事吧，晚点再打过去看看。」 休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缩小了几圈的尾巴在身后晃动，心情不错的样子。 荣纪海自然没有忽略那条存在感颇强的尾巴，在后者差点甩到他身前时，克制地往后收了收手，堪堪压制住想要习惯性摸上去的欲望。 他没再说话，休的注意力也全在自己的龙角上，一时之间，两人的氛围沉寂下来。 趁此机会，荣纪海探究地窥视着休的情绪，纠结了半天还是不理解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昨天，在他彻底坦白了这些天来憋闷着的话后，休的反应却并不大，只是歪歪头，丢下一句「我知道了，你别难过」，便要把尾巴凑上来让他抓。 果然作为人类的我还是不够了解龙的脑迴路。 荣纪海心想，破罐破摔地放纵自己终于抓住再次甩过来的尾尖，「你在干什么？」 休似乎有些苦恼地歪着头，好让手能更方便地碰到龙角，「角好像出了点问题，感觉很奇怪。」 「不舒服吗？」荣纪海微微弯腰，凑近了看龙角的样子。 与休的鳞片一样漆黑的龙角上并非完全光滑，或是有规律性的明显纹路。假设荣纪海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么如今他眼前的龙角确实与从前他看到过的，龙状态下的龙角不太一样了。 现在的龙角上虽然依然有片片似乎隐在角质层下的火纹，但更加不起眼了些，细看似乎还在跟随着休的唿吸一明一灭。 而在靠近休指尖上的火焰纹路上，像是被输送进能量般，隐隐的金红色光彩顺着纹路流转又隐入角质层下，每流转一次，随之亮起的纹路便愈多，龙角整体的质感也逐渐偏哑光起来，显得先前的质感粗糙又潦草。 休本想摇头，却又怕晃动时龙角戳到荣纪海，便止住动作，只嘴上否认道：「没有不舒服，只是有点奇怪，」他强调了后两个字，「一会儿就好。」 他抬眼看了下荣纪海的脸色，扬了扬头把角凑到离荣纪海更近的地方，「想摸吗？可以摸的。」 荣纪海还是不太懂，为什么自己在破釜沉舟般坦白了那么多后，休突然一改几秒前的生闷气似的情绪，还是一副不管不顾愿意与他亲近的样子。 但十几天的相处也许暂时还无法让他弄清楚自己对休的情感，但要只论相处方法，倒已经足够熟记于心了。 ——这个时候拒绝否认的话，休估计也不会放过我的。 于是他依言换了只手捧着尾尖，空出的右手轻而又轻地碰上一边的龙角。 鬼使神差的，他突然嘴一快，「你也会给唐和李仁常摸吗？」 话一出口他便想扇自己一巴掌，急忙头脑风暴着怎么找补显得正常一些。 好在休对人类爱情学的研究，似乎还没有精细到能够窥见这句话的微妙之处的程度。因此他只是奇怪地瞟荣纪海一眼，面上浮现点嫌弃和抗拒之意，「为什么？我才不要。」 这回，荣纪海明智地把「那为什么愿意让我摸」及时牢牢压在了肺里。 不娶何撩啊—— 一瞬间，荣纪海的脑子里窜出不知什么时候记住的一句话，下一秒便为此抖了一下。 呸，什么东西。 他压下那一瞬在心上泛起的涟漪，只当做不小心往心湖里踢了颗石子，仅那一下便又马上沉寂下去。 龙角的触感很诡异，指尖初碰到时像是温润的软玉，而指腹贴上去后，又微微感觉到些磨砂的质感，若是上下滑动，那些纹路便跟着亮起，这让荣纪海不是很确定，是不是因为和自己体内的猎龙人的力量起了反应。 沉浸在观察龙角状态的荣纪海，没有注意到休的表情随着他的动作细微变化着，龙瞳慢慢紧缩起来。 荣纪海本还想顺着龙角摸到根部，研究一下人类身体下的龙角根部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另一只手手心里的尾尖却灼烫起来。 异样的温度让荣纪海清醒，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一系列动作有多暧昧，连忙放开手，离开时指尖不慎带过一缕休的髮丝。 「我这样摸……你应该不太舒服吧？」 他退后半步，手心里的尾尖温度又凉下去。 休眨眨眼，龙瞳里的异色消退了点，放下指尖后才缓慢摇头，「没有。」 他的语速不知为何拖长了些，荣纪海便将这当做是安慰他的说辞，显得更加抱歉了。 第80页 休忍了一会儿，又抬手摸了摸刚刚荣纪海抚过的区域，神色莫名。 「说起来，龙的龙角上的花纹究竟是什么意义？」 休还没从奇异的状态里彻底回过神来，先是「嗯」了一声，才彻底放下手臂搭在膝上，「你们认为的是什么意义？」 荣纪海把休的尾尖放回去，自己随意在地板上坐下，「我们认为，龙角上的花纹的生长程度代表了龙的实力强弱。」 休抓着尾巴盘进自己怀里，没什么目的的摩挲着上面的鳞片，「差不多吧，还包括力量的完整性。」 「完整性？」 「嗯，比如，火焰的力量，风的力量，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 荣纪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般来说，力量种类越完整的会越强吗？」 休仰头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是吧？我不清楚。上一任龙王是只有火焰能力的，不过他的力量很纯粹，所以也很强。」 荣纪海一愣，想起了什么，「纯粹？」 「对，他的火焰颜色很特殊，是灰色的。」 荣纪海沉默下来，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能，「休，你是什么时候……成为龙王的？」 休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来看着荣纪海，从后者的眼神与询问里察觉到端倪，索性也没再瞒下去。 「两个月前。」他顿一下，又补充道，「上一任龙王拒绝了与我的战斗，选择带领他的追随者出去了。」 话说到这儿，荣纪海饶是再忽略，那个猜想也已成了事实。 他怔愣一瞬，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我……」 休飞快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眼，开口打断道：「虽然龙族之间没有仇敌的概念，一切只是强者至上，但当时的情况下……」他犹豫一下，还是选择隐去了些细节，「族群里支持他的已经很少了，他选择自己带龙出去，也只是赌一次罢了。」 荣纪海听着休的说法，察觉到一些微妙之处，「龙族现在，怎么样了？」 休沉静地眨眨眼，没有迴避这个略显敏感的问题，「你们——不，猎龙人现在什么状态，龙族的状态大概也就差不多吧。」 他转开视线，盯着门缝下透进的户外明亮的阳光，「那个时候，他想让幼龙也出战当做掩护。」 荣纪海心下一凛。 「他从前不这样，但……也许他也感觉到，快要来不及了吧。」 休没有转头，像是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我只不过是，选择和他走了相反的路而已，但如果论心情，大概我们都一样吧。」他着重了「我们」二字。 荣纪海大概能猜到这个「我们」究竟包含了哪些人又或者龙，因此只是低下头，注视着黑屏的手机。 「一会儿我再尝试联繫一下唐，如果实在联繫不上……」他眼底阴霾陡升，联想起过往唐身上隐瞒着的事情，最终还是没有将那个残酷的推测说出口。 「大概就要寻求外部力量了。」 休疑惑地看过来。 荣纪海沖他笑笑，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别担心，再有几天，很快会迎来转折点的。」 第41章 第十四天·教授 孟文君合上书, 摘下眼镜，从阳光下的书桌前起身，舒展身体。 她今年才五十三岁, 身体上反覆的慢性病却折磨得她步伐略有些蹒跚。但即便如此, 她依然习惯性地尽可能挺直嵴背, 除了发心周围的几缕白丝外, 从静止姿态来看，倒与三十五左右的年纪没有什么差别。 她慢慢在客厅内缓步走动, 路过梳妆檯前时, 她执起摆在镜子前的相框, 用搭在一旁的小毛巾在已经非常光洁的相框面上拂过。 孟文君凝视了相片上的那个男人一会儿, 又原样放回去摆好。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手捧着杯子走到阳台上。 不大的阳台上摆满了花花草草。 孟文君其实不喜欢养花。 她生长的地方气候湿润蚊虫聚集，花花草草堆起来, 常让她想到儿时炎热又心浮气躁的夏天, 为此她曾不止一次小小埋怨过丈夫喜爱侍弄花草的习惯。 不过埋怨归埋怨, 这近三十年也是每天这么养下来了。 她还记得到了后来, 阳台上也摆起了一个小水缸用来养鱼, 丈夫美曰其名是「生态缸」，缸内布置得错落有致，倒也是养眼。 大概也是养了鱼的功劳，蚊虫也少了许多。 只是丈夫离世后, 她对生态缸的了解还远不足对花草的了解, 只能凭着自己学习，好歹也是让生态缸勉强延续了下来, 只是状态实在算不上好。 她照顾好花草和生态缸，洗了手, 倚在阳台上往外望。 这里是老小区，栋栋之间挨得很近，有些位置不好的房阳台对面就是另一栋的阳台。 而她的位置还算不错，侧边得以看到一方天空，偶尔还能欣赏惨烈的晚霞与宁静的落日。 她不太懂摄影，但文学艺术细胞告诉她，自家阳台的这一角风景，兴许会是个不错的构图。 小孩子的尖叫声在楼下准时响起，虽然稍显聒噪，但在这老小区里倒也添了几分稚嫩的活力。 孟文君唿吸了一会儿室外的新鲜空气，又踱步回到房里的书桌前。 她没有马上重新打开书，而是点开了邮箱。 这个私人邮箱内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新的邮件了。 她仅仅是扫过一眼，便打开文件夹，里面整齐码放着她整理好的音频和视频。她从头点开一个，手上打开一个本子，逐帧逐秒对照着记录，时不时修改着什么。 第81页 新的邮件就在这个时候发了进来。 一声提示音后，孟文君先是愣了愣，很快又平静下来，手指移动着点开邮件。 邮件内容不算多，但也有好几段字。 孟文君的眉头从松弛，到逐渐紧皱起来，等读到最后，她反覆地看了最后几行字，似乎是屏息了一会儿。 几秒后，她终是松了口气，隐隐酸痛的骨头和关节瘫软在椅子上，又很快重新正坐起来。 她认真地打字回復，目光迅速地检查完整段，点击发送。 屋外，小孩的尖叫声逐渐弱下去，环境重归宁静。 孟文君清晰地听到自己一下、又一下，剧烈起来的心跳声。 —— 「她就是你说的教授？」 休好奇的前倾身子，从后凑近荣纪海身侧想要看清屏幕，长发缕缕擦过荣纪海耳边，带来一阵丝滑的凉意。 「嗯，我在退出猎龙人之后就联繫到了她，想着多少还是最后试一试。她……人很好，愿意帮助我。」 休留意到荣纪海途中突兀的犹豫，偏了点头去看荣纪海的侧脸，「她是普通人类吗？」 荣纪海点头，「对，她没有猎龙人的血脉，也不像唐那样，因为有特殊才能能破例成为猎龙人。」 「那为什么她能知道龙的事情？你们的职责之一不就是要瞒住普通人类吗？」 聊着正事，荣纪海却有些分神。他微微紧绷起靠近休那边的肌肉，试图弱化那半边的皮肤感知，好让自己不再为对方温热轻柔的唿吸扰乱心神。 「……她，比较特殊。」 荣纪海向后靠了靠，休跟着他的动作转头，荣纪海便直直撞入休的龙瞳里。 他微微错开点角度，凝视着休的鼻尖，「教授叫孟文君，她虽然没有血脉，也不是猎龙人，但她的丈夫是。」 「而她的丈夫，在几年前牺牲了。」 荣纪海半垂眼眸，无可避免地想起他第二次见到孟文君的场景来。 「我在小的时候就见过孟老师，那时她是我奶奶的学生，过来拜访奶奶，后来再见，就是偶然知道她的丈夫，就是当时前几天牺牲的猎龙人的时候了。」 休不解道：「她为什么会帮你？如果按你说的这样，她不该是恨我们吗？」 荣纪海摇摇头，「我只听她提过一次，说是找到了她丈夫留下的日记。本来是恨的，也许，甚至不止恨龙族，」他的眼神有些苦涩，「但看过日记后，她改变了想法，选择去了解你们。」 「了解我们？所以，不是选择了帮助你。」 惊讶于休的敏锐，荣纪海笑笑，「是啊，她不是选择帮助我，只是选择了去了解你们。」 「孟老师最近因为身体不太好，在家休养，我就把你的事情挑了些跟她说了。」荣纪海不太适应这种被休几乎半堵在椅子里的状态，示意休往回退退，自己从空隙中站起身。 「晚点的时候，她会把人类语言的简单结构整理出来发过我，」他看向休，「在那之后，也许，她会和你接触一段时间。」 「要整理龙的语言吗？」休的反应很快。 「对。这样一来，明天你回龙族的时候可以教会其他龙一些简单的人类语言，只需要听懂就好。而关于龙族的语言，我这边也会想办法传进猎龙人内部，试探一下他们现在的想法。」 休点头，「我知道了。」 荣纪海停顿一下，看着休理所当然答应的模样，声音有些哑，「最近几天，麻烦你了，要和人类接触，还要赶回龙族说服你的同族。」 休奇怪地歪头，「有什么麻烦的？这也是我想要做的事情。」 他突然话锋一转，「而且，是你麻烦了吧。昨天晚上，你没有睡觉。」 荣纪海一愣，一时半会儿也没敢说，自己昨晚没睡，不全是因为考虑计划，还有…… 他有些心虚地避开休关切的目光，「我没什么事，倒是你，怎么知道的？」 心虚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休甩甩尾巴，丢下一句「我去看看花种」就跑了。 荣纪海好半天才抬头去看休几乎同时消失在门后的背影，静了一会儿，低头轻笑出声。 —— 徐青和躺在摇椅上，一旁挂在扶手上的拄拐随着椅子的轻摇撞击在椅面上，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响声。 身后的门没有被敲响，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徐青和没有回头，只是依然闭着眼问：「确认了吗？情报属实？」 「确认了。虽然不清楚是哪里来的情报，但跟着线索探查了一圈，都对上了。」 「见过那个偷猎者了？」 「是。确实是被猎龙人的能力影响的。」 「……好。」 徐青和扶着扶手站起来，身后的人想上前来为他递拄拐，他却摇摇手，无比正常地走到桌子边，无视了身后的人那一瞬间复杂的眼神。 「庆平，心头血的消息放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现在基本所有人都听说了这件事，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身后的人——也就是袁庆平，纠结一瞬，凑上前去低声道：「徐叔，情报确定是真的的话，计划要更改了吧？」 「嗯，」徐青和沉沉应道，动作缓慢地将桌上的书一本一本塞回书柜上的空处，「不着急，准备针对性的武器还需要一点时间，在那之前，首要目标是瓦解他们之间的信任。」 第82页 「瓦解信任？但我们要是出手，他恐怕能猜到……」 「不需要担心他能不能猜到。这个节骨眼上，哪怕是亲兄弟也很难避免生出怀疑。一旦怀疑的种子被种下，一切行为在不同的眼光中，就会发生畸变。」 徐青和的手一抖，手里的书没拿稳，直直从身体与书桌间的空隙掉下去。 眼见着要砸到脚了，身后的袁庆平一个弯腰伸手，稳稳地接住了书，「徐叔，您的身体——」 「不碍事。本来，我这全身上下，也就脑子还有点利用价值了。」徐青和摆摆手，示意人帮忙把书放回书架上，自己则转身往前走。 奇怪的是，刚刚还能行动自如的双腿，此时却像是不受控制了似的，僵硬又时不时抽动几下，直到徐青和把拄拐抓在手里支撑住自己，才好了些。 「庆平，关于这件事，我还要在想想。这几天，你先不要打草惊蛇，在内部继续观察有执念的人，考察他们的能力能否重用。」 他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转头询问道：「对了，上次装备损坏的事情，查出问题了吗？」 提到这件事，袁庆平的脸色黑了些，太阳穴旁纹着的玫瑰花瓣因他皱眉的动作，而扭曲起来。 「没有……做得很干净。只能确定一定是人为故意的，但找不到指向性证据。」 徐青和沉默了，袁庆平忍不住问道：「还要继续查吗？」 「……不用了。准备新装备的时候多注意一下，你亲自监督。」 「……明白。」 徐青和牢牢拄着拄拐站稳，他的身后，袁庆平不住地看向先前那本没拿稳而掉下的书。 良久，袁庆平才出声试探道：「徐叔，要是计划能成功，那个传闻是真的，那您的身体不就可以……」 「再说吧。」 徐青和轻轻一点拄拐，袁庆平的声音与拄拐点地时的脆响几乎一同消失。 「你先出去吧，我再休息一会儿。」 身后的人依言离开，房间内重新回归独自一人的时的寂静。 徐青和没有坐回摇椅上，只是站在原地，出神地盯着窗外绚烂延绵的晚霞。 不知从何时起，每一次，当他每一次看见这样的晚霞时，都觉得，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的晚霞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走了二十多年。 直至今日。 也许，这次真的会是最后一次了。 徐青和迎着下沉的落日与光线，缓缓闭上双眼，几乎要原地伫立成一块墓碑。 第42章 第十四天·夜晚 荣纪海走进房间, 正准备与休分别时，一转头却见休并没有如往常那样自动自觉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站在身后紧紧盯着自己。 「……怎么了？」 荣纪海握紧门框, 也不知道在紧张个什么。 休的眼神先是飘忽了一下, 紧跟着下定决心了似的, 定定地锁住荣纪海的瞳孔, 「我要跟你睡，」他大喘气地停了一下, 「今晚。」 荣纪海先是状况外地瞟了一眼门框, 先松了手, 防止无辜的门框被他捏坏了, 「跟我睡……？为什么？」 休抿着嘴角，不太高兴的样子，「你不睡觉, 而且, 会做噩梦。」 荣纪海静止一瞬, 「等会儿, 你怎么知道我会做噩梦？」 休又要转开视线, 荣纪海终于忍不住向前一步，手肘代替了手掌，向上抬起撑在门框上，「休, 从很早之前, 你身上就有很多关于我的疑点。」 感受到荣纪海语气的变化，休有些不太情愿地转回目光, 凝视着荣纪海的胸膛，好像哪里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我一直没有深究, 因为你看起来……并没有敌意。所以我尊重你的秘密，但是……」荣纪海无意识地皱起眉，主动去找休的视线焦点，「有些事情，只是通过正常的——手段的话，你理应无法了解到的。」 「当然，我不觉得你是有什么其他的，想要伤害我的意图。」荣纪海注意到，当他说到「伤害」二字时，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没藏住的抗拒与不贊同。 于是他的语气终究是松了点，温和道：「最起码，只是这个，我想知道。」 他想起几天前，休曾经在他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深夜进过他的房间。但那一次，休并没有发现他会做噩梦的事情，之后也再没来过。 那么休，又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 休的双肩起伏几下，没有看荣纪海，「还是龙的时候，听到过。」 「听到过？」荣纪海把手肘放下来。 「嗯……之前还睡在院子里的时候。」 荣纪海盯着休头顶那对龙角。经歷了将近一天的龙火灼烧后，此时的龙角隐隐含着不需要刻意探查，便能轻而易举感觉到的饱满之力。 他看了几秒，这期间，休始终没有抬过头。 荣纪海沉默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侧身让开路，「我睡——」 「一起睡。」 休执拗地站在原地，一副荣纪海不同意就不进去的模样。 这理直气壮的样子让荣纪海有点发晕——到底是谁想一起睡啊？难道是我？ 他有不止一点无奈，心头也没多少正面的情绪。 休在撒谎。 他无比确认这个推测。 其实不应该放过他的。如果追问下去的话，也许能得到结果也说不定，不止这件事，还有很多很多，那些他正享受着又疑惑着，窃喜着又警惕着的事情。 第83页 也有可能休依然不会松口。 荣纪海也早就摸到了对方那与自己极其相似的本质——毕竟，如若不是同一类性格，他们现在也不会在奇妙的缘分下一拍即合，成为各自族群里那个「异类」了。 他总算明白往日里，唐与李仁常对着他欲言又止地嘆气是出于何故了。 荣纪海一垂头，「休，我知道这样说对你很不公平……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弄混对我的感情。」 他眨眨眼，浅笑着后退一步，「进来吧，今晚一起睡。」 休看着荣纪海这副模样，听着对方再一次的否认与提醒，罕见地什么也没反驳。 —— 「说起来，」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为了舒适，荣纪海还是搬来了休的被子一齐盖上，「之前有一次我睡在院子里，一醒来却发现已经回到了床上，那是怎么回事？」 黑暗与放松的神经极易唤起平日里被清扫到角落里的记忆，荣纪海随口提起在自己眼前闪过的第一个画面，没有侧头，只是盯着天花板问道。 「我用风送你回去的。」 即便不用转头，荣纪海也能从余光里捕捉到对方那对在黑暗中反而更加抓眼的龙瞳正熠熠闪光。 在求夸奖吗？ 荣纪海一手盖在自己眼睛上，「谢谢你。」他犹豫着是否要把接下来的话问出来。 「那……你怎么知道要脱鞋的？」他轻声问道，未等休反应便又自己递了一个台阶，「也是之前藏身处附近看到的吗？」 「……嗯。」 荣纪海扯开嘴角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休似乎有些不安，被子间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一会儿，上床前就已经被收起来的尾巴钻出来送到荣纪海怀里。 荣纪海愣了一下，失笑道：「怎么了这是？不睡觉了？」 休不出声，只是转了身体侧身面对荣纪海，龙瞳灼灼，连龙角也冒了出来。 「……好了好了，都收回去。」荣纪海无奈投降，摸了摸尾尖，便拍着尾巴中段示意休收回去，连带着龙角一起。 「你是怕我生气吗？但我没有生气。」 「真的吗。」 不是疑问句。 荣纪海沉默一会儿，长处一口气，也转过身来面对休，「要说一点不介意，也不太可能。你对我太了解了，休。而且，很多明明可以回答的问题，你却从不解释。」 「我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而怀疑你，但是，你也得给我一点调整心态的时间。」 荣纪海的声音柔和且低沉，萦萦环绕过休的耳朵，让他不由得把半张脸往被子里埋了埋，只留了一点耳尖露在外面。 「……但是，我觉得这不重要。」休的声音闷闷的，显得有些委屈，「我不——我不想说说。起码现在不能。」 荣纪海目光沉沉地盯着休的小半张脸，因着休的眼皮合了一半，龙瞳也不甚明显。 「那……你会背——」他掐掉原本要出口的词尾，「你不想说的这些，对我们要做的事情有影响吗？」 休马上摇头，大抵是情绪有些激动，龙角上一闪而过火纹的暗芒。 不是关于正事的，那就只是……跟我个人有关。 荣纪海嘆了口气，伸手摸摸休的侧脸，「那就行。我不会再问了。」 休伸手抓住荣纪海的手，大概是没来得及调节温度，休的手掌一片冰凉。 荣纪海忍了忍，强行压下条件反射想要收回的动作，一动不动任由休握着手。 「你——」休一阵语塞，破罐破摔地道出他今晚执意要与荣纪海一起睡的缘由：「你做噩梦，难受吗？」 荣纪海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调平稳，「你是怕我做噩梦，才想一起睡？」 休不说话。 「可是，如果噩梦要找上门来的话，你也阻止不了吧？」荣纪海想了想，有些狐疑道：「还是说，龙真的有这个能力？」 休摇摇头，「没有这个能力。」他的声音低了些，「我想陪你。」 荣纪海一时半会儿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以为他早忘了的。那段被独自丢在一栋大房子里，空荡的走廊和房间内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迴荡的过去。 他饶是再早熟，那时也不过是五六岁的年纪。小孩咬着牙与家长斗气，被威胁要关禁闭也不肯低头。 白天的房子还算好接受，陌生的环境对他来说甚至等同于游乐场。 但临近夜晚，以及后面那一天又一天枯燥的紧闭生活，他逐渐受不了死寂一般的孤独，暴躁地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试图填满那个空旷的牢笼。 但无济于事。 无边的寂静快要把孩子的精神压垮，夜幕降临后趁虚而入的梦魇更是张狂，他不敢醒也不敢睡——醒了便要忍受足以听见自己心跳声的空寂，睡了却要继续被噩梦折磨。 有好几次，他在噩梦里的血泊与肉块构筑的囚笼中惊醒，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声四处碰壁，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在梦中死去，此时只是在棺材里迴光返照，却已无人能听见他的唿救。 自那之后，直至今日，噩梦从他的儿时缠绕而上，贯穿了十几岁后真正站上战场的青年。 很难说噩梦里的幻影真正在现实中黏腻在他身上是什么感受，也很难说在那之后，噩梦的频率究竟是升高还是降低。 第84页 但不论频次如何，那些梦魇终究是成了真正「陪伴」了他几乎整个人生的，形影不离的「朋友」。 即便在往后，并不是没有同他站在一边的人出现，也并不是没有能理解他，试图开导他的人，但漫漫长夜依旧是他一人独自走过。 可现在不一样了。 有人知道他被噩梦困扰，有人想要陪他。 即便那个「人」，并非普世意义上的人。 荣纪海久久怔愣着，时间长到休惴惴不安起来，挪动着往荣纪海身边靠。 「……你怎么了？」 荣纪海一颤，勐地转头用掌根按住鼻根，死死压住几乎要挣扎而出的酸涩。 「荣纪海？」 休叫他的名字，荣纪海却不敢答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声线便会暴露黑暗下隐藏的所有。 但休并不是会怀揣着不安与关心坐以待毙的性格。 休见叫不动荣纪海，竟一手撑着床铺，灵活地一个翻身，便凌空从荣纪海身体上方翻了过去，直直要落到荣纪海的旁边。 「！」荣纪海被吓了一跳，要知道他睡的位置已经很接近床侧，休这么一翻几乎就是要直接滚下床的趋势。 他一时间也顾不得掩盖情绪，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扯，直接把休扯落进自己怀里。 「你——」休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可能面临的「险境」，事实上也许哪怕他意识到了也不会在乎，毕竟根本伤不到他。 他正想就着被对方按在怀里的姿势继续查看对方的状态，刚开口却又突然卡住了。 「嗵嗵、嗵嗵、嗵嗵——」 休不自觉地屏息，慢慢转过贴着荣纪海胸膛的侧脸，让耳朵能毫无间隙地直接连通对方的心脏。 这律动让他感到熟悉，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在他还是小龙的时候，曾经用尾巴尖贴过荣纪海的手腕。 而再早之前，则是作为龙的原身时，被荣纪海抱在怀里，第一次听到来自人类的，与自己相同器官发出的声响。 可是为什么……休愣神着疑惑，为什么，三次听见荣纪海的心跳声，会那么不一样呢？ 荣纪海的心跳声不一样，而他听到时的感受……为什么也会不一样呢？ 他茫然地抬头去找荣纪海的双眸，荣纪海也在同时目光复杂地低头看过来。 那一瞬间，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嗵嗵、嗵嗵、嗵嗵——」 好半天，休才反应过来，不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而是他的心跳与荣纪海的重合了。 原来是这样吗？ 他突然有些害怕。 原来荣纪海没有骗他，也不是在敷衍他，也许……也许甚至不是在找藉口拒绝他。 休意识到自己的认知确实出了什么问题。 ——原来，我好像真的，不清楚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爱，到底是什么？ 是同频的心跳声吗？ 休慢慢低下头，龙角收了回去。 他用额头抵住荣纪海的胸膛，那一瞬间，荣纪海还以为是被什么无形的利刃抵住了心脏。 「我不明白……」 荣纪海听见休喃喃着。 他知道休在指什么。 休终于发现问题所在了，这应该感到高兴。 荣纪海的手臂悬停在半空中，最后还是在休的身后落下，空落落地与休的后背隔开距离，别扭地停在床铺上。 可惜，从昨天起，他对于休的所有「应该」，就已经被揭穿了个彻彻底底。 他听见自己无声的嘆息，一时半会儿间，他与休，都没有了动作。 第43章 第十五天·逆鳞 荣纪海收起手机, 转过身，正好看见休背后的尾巴一寸寸隐去。 他迟钝地反应一下，突然意识到对方现在正裸着上半身, 又飞快转回头, 略显僵硬地无意义摩挲手机屏幕。 「多出来的能量都消耗完了吗？」他背着身问道。 「差不多吧, 起码不会再暴走了。」 休收拾好了自己, 转过身来时看见荣纪海的背影，没注意到对方的不对劲, 无比正常地走近, 「要回去的话还是先保持人类姿态保险一点, 气息似乎会弱很多。」 荣纪海听休主动提起气息的问题, 侧身问道：「说起这个，你之前是怎么过来但没被发现的？」 他顿了顿，意识到这也许是个有点敏感的问题, 又马上补充道：「不能说的话也没事。」 休摇摇头, 没有拒绝回答这个疑问, 却也没有直接回应, 只是问：「可以说。但是, 在那之前，在我出现在你面前之前，你为什么没有发现我？」 他眨眼，龙瞳也已经变化成人类眼瞳的模样, 只是虹膜的颜色是过于灿烂的金色, 晃得荣纪海有些愣神。 「我退休之后，就没有再用能力了, 直到你知道的那个时间点之前。」荣纪海张张口，还想继续说什么, 却又觉得没有再解释的必要，便就此停住。 休没有多问，只是又绕回去回答了荣纪海，「你们可以隐藏气息，龙也可以。而且，我有能隐蔽身形的能力，所以不会被发现。」他想了想，又说，「除非是专门在找我。」 「但是，任何掩藏气息的方式都不是绝对的吧。」荣纪海无意识地皱眉，休的目光挪上去，在那紧凑的眉间停留一会儿。 「怎么了？」 「嗯？」 休耐心地说道：「你看起来，情绪不太对劲，为什么？」 第85页 荣纪海喉头攒动，有些无奈，「孟老师的丈夫，当时就是因为太过信任隐藏气息的技术，才……」 休凝滞了一下，「……对不起。」 荣纪海清咳一声，将自己从苦涩的状态里拉出来，摇着头扶上休的肩，「你道什么歉。」 他抬头仔细看看休的头顶，确认那龙角已经尽数收回，连个小尖儿也没露出来，拍了拍休的肩背，「马上就出发吗？」 「嗯，不想拖太久，早点回去的话最快明天就能回来。」 荣纪海想说不用这么急，看着休认真凝视着他的眼瞳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抬手似乎想碰休的眼睛，刚一伸手又被针刺了似的收回，「你的眼睛……还是要遮一下。不能换颜色了吗？」 休苦恼地自己伸手摸摸眼皮，突然一个前倾，鼻尖几乎与荣纪海的相蹭。 「！」荣纪海头皮一麻，瞳孔骤缩，慌乱地垂下眸子，却因角度与距离问题正巧落在休的唇瓣上。 「……」 荣纪海干咽了咽，受不住地刚想退开，休却先一步歪头，瞳孔从下往上代替了嘴唇在荣纪海视野里的中心位置，一时之间把荣纪海盯得动弹不得。 休专注地抓着荣纪海的视线，在胸腔内的狂震中，荣纪海眼睁睁看着休的眼瞳虹膜越来越深，最后变成了偏深棕的颜色，只有长时间盯着看时，才能留意到虹膜中心深处时不时流转而过的金芒。 「好了。」 休完成了转化，状若无事地退开直起身子。 「你眼睛的颜色……」荣纪海几乎是在用气声询问。 「嗯？这是你的颜色啊。」休疑惑地歪头，「这样不对吗？」 荣纪海看着休坦然的神色，习惯而麻木地摇摇头，「没有，挺好的。」 休点点头，将要转身前却犹豫了一下，好像还有什么未尽之言。 「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孟老师。」 荣纪海下意识低头看一眼手里的手机。 「我什么时候能跟她聊聊？」 这个用词和语气…… 荣纪海眉眼舒展开，半调侃地笑笑，轻轻推着休往前走，「你很想和她聊天吗？」 休认真地点点头，「我有一点事情想问问她。」 不问我，却去问孟老师？ 荣纪海在心里咂咂嘴，面上一派平静，「其实，如果你想的话，今天就可以。」 他带着休来到书房，从书柜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一部手机，「这个给你，是我之前用的。」 休接过手机，学着荣纪海的动作好奇地按开，屏幕正常亮起。 「今早我把孟老师整理好的文档传过去了，在这里。」荣纪海靠近休，上手给对方演示操作，「如果想要联繫孟老师或是联繫我的话，就按这个。」 休静静地看着，荣纪海的手指撤开后，他盯着被点开的联繫人界面，眸色晦暗不明，「用这个，能马上联繫到吗？」 「一般来说是的。不过，就像之前联繫不上唐那样，」荣纪海摊摊手，「能不能马上接通，主要取决于对方的情况，以及手机在不在身边。」 休不太满意地皱眉，突然抬手伸向自己的颈间。 电光火石间，荣纪海察觉到休想做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就赶紧抬手去阻止。 但休的动作更加迅速且顺手，手掌遮住的地方只在指间的空隙一闪而过一点血色，再放下时，那块的皮肤没有任何变化，掌心里却多了一枚不大的鳞片。 「你！」荣纪海咬牙，抬手要摸休的颈间。 休不让他摸，一个后仰，手臂却顺势往前递去，「这个给你。」 荣纪海满脑门问号，差点被气笑了，「给我？我说要了吗？这东西是能随便撕下来的吗？」 休的瞳孔因为逆鳞被取下的疼痛与缺失带来的空洞感，而有些不稳定地抖动，龙瞳和人瞳交错闪烁着，声音却还是稳的。 他没有理会荣纪海莫名含了怒火的质问，自顾自解释道：「这样要是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能马上知道，不用电话。」 他认真地看着荣纪海，脸上是不容置喙的固执。 荣纪海的神经突突直跳，几乎是躲避着让视线不去直接接触到那片逆鳞，执拗地皱眉盯住那片光滑的皮肤。 休的身体上的皮肤都是由鳞片化成的，包括衣服也是。按理来说，鳞片的缺失也会影响到皮肤的外化，更何况是逆鳞这种牵一髮而动全身的关键部位。 但现在眼前的皮肤光滑一片，好似那逆鳞是休变魔术般变出来的一样，并不是他身上那个敏感而致命的关窍。 休局外人般的冷静，歪头看了荣纪海一阵，开口道：「你为什么生气？」 荣纪海一愣，「你应该最清楚逆鳞代表着什么，离体的话又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但这样的话我能最快速度知道你的状态，」休一瞬不瞬地盯着荣纪海，「我不想你出事。所以，你呢？你为什么生气？」 荣纪海瞳孔紧缩一下，突然哑火了。 「……逆鳞丢失对你的伤害很大，能力也会减退……不要这么做了，休。」 最后，他也只能收回手揉揉鼻间，没什么底气地回话，瞥了一眼还静静躺在休手掌心里的鳞片。 那片龙鳞依然是漆黑的，但却并不完全呈坚硬的状态，反倒是有些晶莹剔透的，能透过龙鳞隐隐约约看见底下休偏苍白而没什么血色的掌心。 第86页 休装作没听懂荣纪海说的话，指间凝出一小缕火焰，在龙鳞上轻轻一点，突然扬手将鳞片甩向荣纪海。 龙鳞化为一道虚影，以难以想像的方式轻而易举穿过荣纪海抬起遮挡的手掌，直直撞进荣纪海的颈间。 「！」荣纪海没料到这龙鳞能直接穿过自己的身体以及覆盖的屏障，连忙一摸龙鳞隐去的地方，抬头皱眉道：「休，你做了什么？」 休无辜地歪歪头，「没做什么，只是放进你的身体里而已，不会影响你行动的。」 「……我不是在意那个……算了。」荣纪海心知已无力回天，徒劳地抚摸着已经毫无异样的皮肤，也不知那龙鳞到底是以什么形态消失了。 「……我只是，」他艰难地开口，「只是不想看到你因为我受伤。」 休思考一会儿，语出惊人，「这是你喜欢我的表现吗？」 「咳！咳咳！」荣纪海被生呛到，颈间有一小块皮肉突然微微发热起来。 他一手按住那块皮肉，一边找补道：「你、我……这就是普通的关心。」 休不在意地「哦」了一声，脸色随着荣纪海的咳嗽变得有点古怪。 荣纪海好不容易缓过来，在他缓和停止咳嗽的一瞬间，颈间那块皮肤的热度也同时褪去了。 大概猜到了那枚逆鳞的运作方式和功能，荣纪海嘆了口气，「路上注意安全，好吗？」他想起什么，问道，「你的状态，会顺着这片逆鳞传过来吗？」 休移开目光，没有说话。 荣纪海琢磨一下，猜测道：「难道是可以的？但是只要你不想，就传不过来。」 休抿抿嘴，「这是我的鳞片，当然是只听我的。」 怎么好像赌上气了？ 荣纪海没法，又摸了一下脖颈，他总幻觉那块皮肤还在发热似的，斟酌一会儿，还是下定决心道：「休，我……我有很多事情，还没想清楚。但如果你因为把逆鳞给我而出了什么意外，那不论是人龙之间，还是……你我之间，一切都会变成徒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休的眼神软了点，松口道：「……我明白。我不会有事的。」 他摆弄着手里那部手机，沉吟半晌，终于抬头，「那我出发了。」 话出口后，他却又犹豫着没有迈步。 「还有什么事吗？」 「……李仁常，今天会来？」 荣纪海不太明白怎么突然提到这个，「对。唐暂时联繫不上，所以今天只有他过来商量后面要做的事情。」 休的表情谈不上好坏，只是长久地沉默着，似乎是在纠结该不该说出口一些话。 剎那间，荣纪海突然福至心灵，脑海里一闪而过这几天来休的种种反应，嘴快脑子一步出声：「我和李仁常还有唐，我们三个之间，其实……」 要说吗？如果这样解释的话，是否相当于给休传递了不恰当的信号呢？ 荣纪海的脑子跟上了嘴，堪堪拉住了不经思考的话语。 但是，自己又当真问心无愧吗？要放在更早，也许是的。但若是放在现在…… 心头的迷雾自前天坦白一切后便散了许多，摆脱了那些隐瞒的负罪感后，陌生的情感萌芽便像是被拂去了表面的尘土，这才让荣纪海发现，那原来不是什么杂草，也不是尘土里的砂砾。 他的眼前被这两周来休对自己的一切举动挤满，别样的负罪感又溢满上来，淹得那颗小幼苗无措地窒息。 若是李仁常此时在这儿，得知这样的感受，那一定会确切地告诉荣纪海——你这不叫负罪感，这叫心疼。 但可惜，李仁常此时大概还在赶来的路上。 即便如此，荣纪海总算是没有跑偏，做出了一个他不知是否正确，但起码不会后悔的选择。 「我是不是一直没告诉过你……我和他们两个，虽然算得上是朋友，但你对我而言……」 荣纪海微微扣紧自己的手，「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休。」他的目光有些放空，幻觉般的景象层叠涌上来，「他们在悬崖的那端朝我伸手，想把我拉过去。」 「但你直接降落在我的身边了。」 他抬头，终于坦然地直视休微微震动的，不知何时转变的龙瞳，「确实，人类和龙，终究是不一样的。但我这个人，在人类里是异类，所以，也许不一样的，对我而言才是最舒适的吧。」 他模煳不清地指代，也不确定休能听懂多少。 休愣神了好一会儿，直球了好几天的龙突然缩了回去，攥着手机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最后只是偏过头，「……我先走了……明天见。」 荣纪海笑笑，「嗯，明天见。」 第44章 第十五天·另一边 袁庆平推开门, 里面的徐青和意外地没有在小憩，而是把摇椅搬到了窗前，侧对这窗外的风光出神。 他远远地观察一下徐青和的脸色, 才上前去, 「徐叔, 您想得怎么样了？」 徐青和没有转头, 只是拍拍摇椅靠外侧那边的扶手。袁庆平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让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聊。 他四处看了看, 还是坐到了离窗边最近的单人小沙发上, 静静等待着徐青和说话。 徐青和开口时却没有跟着袁庆平的问话聊, 而是唠闲嗑般提起袁庆平的家里人, 「庆平，虹乐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袁庆平不太理解徐青和的意思，但还是点头应道：「挺好的。而且最近萍萍懂点事了, 会帮忙做点小家务活儿, 都挺好的。」 第87页 「萍萍……今年四岁了吧？」 「对, 四岁了。」 徐青和慢慢摇晃着, 不太刺眼的晨光落在他的鬓角, 反射出一片银白。 「也这么多年了啊……」 袁庆平沉默一会儿，「嗯，这么多年了，是时候彻底结束了。」 嗅到袁庆平话语里的杀意, 徐青和转头看向他, 目光里很是平和，「庆平, 你觉得，我们能成功吗？」 袁庆平有些坐不住了, 皱眉道：「徐叔，不管能不能成功，我们已经没得选了。错过这次机会，真的还能有下次吗？」 他顿了顿，不太甘心，「更何况，如果他真的已经和龙交好，那等下一次开战，坏一点的结果就是他加入龙族与我们对抗，好一点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再次两败俱伤。」 徐青和摇摇头，「但是，假设他真的已经和龙交好，就像情报里说的那样。那么，这不就是龙可以交流的证据吗？」 袁庆平停滞一瞬，眼底闪出一丝阴鸷，「徐叔，你别忘了，我们的另一个目的。」 「我没有忘。只是，庆平，那归根结底只是个传闻，真实性甚至都无法考证……」 「所以，捕获那头龙就是必须的。」袁庆平硬邦邦地撂下结论，「不论那个传闻是否真实，总得试一试才能知道吧？」 袁庆平神色复杂地盯着徐青和，「徐叔，难不成你又想被那小子牵着鼻子走了？」 他看着徐青和的脸色，冷冷道：「别忘了，之前就是因为听了他的谗言，才让我们被迫被压制了那么久。那段时间牺牲的猎龙人的性命，又有谁能赔？」 徐青和沉默一会儿，转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别激动，庆平，我只是陈述一个可能。」 两人之间的气氛僵硬下来，久久都没人再打破僵局。 「……我理解您的想法，但是，这背后的风险，真的值得吗？」 「……」 「现在，龙族十有八九也陷入了与我们相同的境地，这种情况下，哪边能率先恢復实力，这最后的胜者就是哪边了。成功已经近在咫尺，更别说还有了能取它们心头血来实验的大好机会。」 「徐叔，你不会真的分不清利弊吧？」 徐青和沉沉地长嘆一口气，「我自然分得清。」他颇有些无力地凝视窗外——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话锋一转，「关于那边的计划，我已经想到了。」 袁庆平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往前倾，急切道：「什么？」 徐青和撑着拄拐起身，回绝了袁庆平的搀扶，颤颤巍巍走到书桌前，「这个计划，是我基于他们现在的信任度的赌局，不过成功率大概还是蛮大的。更重要的是，这对我们而言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还有这种好事？」袁庆平跟在徐青和后面，不太相信的样子。 徐青和抽出一本书，摆在桌上摊开到某一页，「语言，是最锋利，也是最灵活的刀子。」 「来看看这一页，答案就在上面。」 —— 袁庆平直到回到家门口时，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徐青和的计划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当徐青和把所有可能性与应对措施娓娓道来，袁庆平才久违地意识到，当初徐青和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被前任首领选为了接班人。 他垂着头整理了一下表情和情绪，拧开门锁时笑着大声唿唤：「萍萍，爸爸回来了！」 几乎是门响的一瞬间，不等他喊人，里间便冲出一小只小炮弹，直冲沖地撞进袁庆平怀里，「爸爸！」 袁庆平把女儿一把抱起，稳稳噹噹地往里走，「今天有乖乖听妈妈的话吗？」 「有！」女儿脆生生地答道，软乎乎的手指小心翼翼碰了碰袁庆平侧脸的玫瑰花瓣的位置，「爸爸今天有受伤吗？」 袁庆平安抚地笑笑，侧头蹭了蹭女儿的小脸，「当然没有，萍萍不怕。」 里间传出一阵轮椅声，袁庆平放下女儿，让后者又小跑过去迎接自己的妻子。 轮椅转出来时，一名目光精锐的长髮女性正坐在上面，她的脸上虽然沾满了年岁的风尘，与常年在家养出来的温和，但只要对上那眼神，绝对没有人能够轻视她的性子。 那是一种仿佛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坚定与专注。 只可惜，她的一条腿已经被截肢，而另一条腿也萎缩的厉害，大抵也是无法动作了。 袁庆平迎上妻子，女儿已经趴在了妻子的腿上，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压上去的力道，只是磨蹭了一会儿撒娇，便又咯咯笑着跑开了。 袁庆平见女儿离开，身后抚上妻子的脸颊，轻声问道：「今天感觉还好吗？没有太累吧？」 虹乐轻松地笑笑，摇摇头，「放心吧，能有什么事能累到我啊。更何况今天爸妈还来了一下，帮忙收拾了一下家里。」 袁庆平点点头，面上浮现出点犹豫。 虹乐见状，抬手拍拍袁庆平的肩，「和徐叔聊过了？他怎么说？」 袁庆平先是抬头看了眼女儿的位置，见小孩正蹲在阳台上摆弄花草，才低头低声道：「有一个计划，最近几天就要放出消息了。具体的，还要等等看那边怎么反应，才继续进行后续工作。」 妻子点点头，「你也别逼徐叔太紧了，他的压力……挺大的。」 袁庆平显然是不太贊同的模样，「我也不想逼，毕竟他是我的恩人。但是，现在的情况，不抓紧机会的话——」 第88页 虹乐一拍他的胸膛，袁庆平适时收了声。 女儿小小的身体挤进两人之间，仰头撒娇：「爸爸，妈妈，陪我玩嘛~」 袁庆平拍拍女儿的头，「好啊，萍萍先去把玩具拿出来，爸爸去换个衣服就来。」 「好耶！」萍萍欢笑着跑开，翻箱倒柜地找玩具套装去了。 袁庆平看着萍萍坐在不远处的背影，最后低声补充道：「再不彻底解决的话，也许就来不及了。萍萍也长大了，难道还要她活在我，甚至这个世界都可能要被毁灭的恐惧中吗？」 他的声音中掺杂了一丝痛苦和无奈，「我这个疤，这么久了，她还是害怕我再受伤。」他低头看向虹乐的腿，后面的话也不必再说了。 虹乐嘆息一声，按按袁庆平紧绷的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去换衣服吧。」 —— 徐青和收拾好东西，一点点挪下楼时，正好碰见最近加入的新人要离开。 新人见徐青和下来，紧张得结结巴巴，手足无措地迎上来想要扶，「徐叔！您、您这么晚走啊？」 徐青和本想拒绝，抬头一看新人紧张得舔嘴唇，便又把回绝咽回去，递了手肘出去，「我一直都这个时间走。倒是你，怎么还没回家？」 新人讪笑了下，「我……我不急。」 徐青和自然一看便知对方有事瞒着自己，只是，人不想说的事便也不必再问，因此只是摇摇头，「快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付出那么多时间。冒险的机会什么时候都有，平静的日常可是难得了。」 新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回话，只好尴尬地笑着随声应和。 路过大堂的沙发时，徐青和摆摆手，示意新人把自己放下，「可以了，就到这儿吧。」 「啊？徐叔，您不回家吗？」 徐青和摇头，「我住在这里。」 新人一僵，「啊？」 徐青和一顿，意识到不对劲，「你今天，是不是不打算回家？」 对面摸摸鼻子，「呃，不是啊，我很快就走了。」 徐青和看了对方一会儿，淡淡地戳穿对方拙劣的谎言，「说说吧，怎么回事？」 知道是躲不过了，新人心里暗嘆着果然传言没错，任何事情都别想瞒过徐叔的眼睛，老老实实地开口解释道：「我……我爸妈生气了，所以，这几天想着在据点对付一下。」 徐青和目光一凝，严肃道：「你把猎龙人的事情告诉你爸妈了？」 新人连忙摇头摆手，「没没没、没有，当然没有。只是……我说我去创业，结果就闹掰了……」 新人咬咬牙，不情不愿地抱怨道：「可是，当猎龙人比创业还风光呢，而且，猎龙人可比上班或是创业有意义多了，在这里我才能实现我的人生价值。」 徐青和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下来，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的新人并没有注意到。 「……猎龙人，不是你想像中多么伟大的职业。」 新人疑惑，「为什么这么说？明明很伟大啊，为了人类抵御龙族入侵哎！要不是龙族的存在不能让普通人知道，这不知道有多光彩！」 徐青和表情淡淡，「你真的清楚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新人疑惑道：「什么？」 徐青和静静地凝视新人一会儿，一眨眼，充满憧憬和活力的脸庞便被血污覆盖，半边的头髮都被烧掉大半。 再一眨眼，一切又恢復如常。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摇摇头，「你去二楼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间好点的会客室，柜子里有被子，你在那里对付一晚吧。」 他看着年轻人舒展开又有些惴惴不安的神色，又补充道：「明天回家和你父母好好谈一谈，不要把这里当避风港了。」 新人讪讪点头应了，「嗯，我知道了，谢谢徐叔。」 徐青和目送新人远去，疲倦后知后觉地袭来，涌上脑门与四肢的无力感摄去他所有精神。 沉沉昏睡过去之前，他听到自己的胸腔里挤出一阵沉重的，垂死一般的嘆息。 第45章 第十五天·唐 李仁常这回是自己上来的——骑着摩托, 顺便来还车。 荣纪海没有出来迎接，因此，他一进门头也不抬地就问：「唐呢？还是联繫不到吗？」 荣纪海虽然没出门, 但早就通过自己的感应知悉了李仁常的到来, 此时正好从二楼走下来, 听见了李仁常的询问。 「联繫不到。」他低垂眼眸, 面上没什么表情，「为什么联繫不上她, 你应该有点头绪吧？」 李仁常动作一顿, 嘆了口气, 自己走到沙发前坐下, 活动了一下用力过度的左臂，「我不确定，只知道她最近状态有点奇怪, 但我也不清楚她到底在做什么。」 荣纪海没做评价, 眼睛随意一瞟, 从未关严实的门缝里看见那辆熟悉的摩托, 「你开上来的？」 「嗯？」李仁常转头看去, 「哦，是啊，总得还你吧。我现在的能力是没法像你那样直接飞上来了，不过, 代替我的右手控一下摩托还是可以的。」 荣纪海摇摇头, 「你跟唐的作风越来越像了。」 李仁常不甚在意，「是吗？看来还是得离她远点。」他随口调侃, 语气里却并没有什么认真的意思。 他在这短暂的交流中察觉到什么，抬头去看荣纪海的脸色, 「休回龙族了？」 「……啊，是。」荣纪海似乎在走神，没有立即回答他。简要回復后，荣纪海自顾自走到角落的那个大笼子前蹲下，捣鼓着什么。 第89页 上次来时注意力完全在休这个化为人形的龙身上，倒是没有注意到角落的那玩意儿，李仁常这会儿才定睛一看，难以置信道：「那什么东西？兔笼？」托他还算良好的视力，他看清了笼子底部那个小小一团的白色影子。 「是啊，这兔子是休送我的。」 李仁常一脸难以言喻，识相地没有再继续深问。 「说起来，你有问他，龙族的巢穴在哪里吗？」 「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李仁常又抬头看荣纪海，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一点荣纪海的侧脸。 「……你今天怎么回事，火气这么大？」 荣纪海经李仁常一提，突然想到他不确定情绪若是引起肢体反应，是否也会传达过去，便迅速调整了心情，「没什么。」 他尾音从原本的字字下沉变为了上扬，李仁常虽然本能地感觉肯定有问题，但既然荣纪海不愿说，他也问不出什么，便继续了先前的话题，「难得的机会，你怎么不问？按照你们的计划，后面你不是还得去一趟吗？」 荣纪海收拾好了兔笼，拍拍手起身，「如果他想说的话，他会告诉我的。既然他没主动提起，那就是还没到时机。」 「……我之前说的那些，你有考虑好吗？你真的有点太惯着——」 荣纪海一道凉凉的眼神扫过来，李仁常还不至于头铁去碰这人莫名的气头，马上收了声。 日常寒暄完了，就该讲正事了。 李仁常思索一下，还是正色道：「关于唐，我不清楚你之前是否有注意到，她对龙的态度……似乎有点改变。」 荣纪海走到李仁常对面坐下，皱眉回想一会儿，「上次的话，我没注意。」 「是吗……我感觉，她对龙的态度在大部分时候虽然还是那个鬼样子，但有时候，我会看到她的眼神……不太对劲。」 「什么不对劲法？」 「……有点，悲伤吧。」 荣纪海一愣，「悲伤？」 李仁常谨慎地点点头，「再具体的，我也不敢保证了。只是，她第一次看见休时的眼神，倒是比之前更加明显。」 荣纪海一点自己的手腕，「你指的『之前』，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李仁常摸着自己的下巴，「大概是，三天前的样子？她找我问果子的事情。」 「果子？」荣纪海想起什么，「你是说，那个用来压制猎龙人力量的副作用的果子？她想知道什么？」 「是。她来问我果子的培育是不是和猎龙人的血有关系，我就把我查到的传闻告诉她了。」 荣纪海回忆一下关于那个果子的传闻，「传闻中用龙血培育吗……」 他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黑了几分。 「……你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吗？」 荣纪海眨眨眼，清掉自己眼中沉底的疑虑，「不，只是想到一个可能……但唐，应该不至于为了这个铤而走险。」 李仁常显然也明白荣纪海在担心什么，此时也同样点头贊同，「我也觉得，对她而言，这果子根本没有用处，没有道理为了这个做什么背叛的事情。」 荣纪海打断李仁常，「不是背叛。」 「啊？」 荣纪海神色淡淡，看不出对唐的态度，「唐的性格和经歷，其实，她与我们本就不是同路人。」 李仁常愣愣地看着荣纪海，一股寒意顺着嵴髓窜上来，「你——」他想说什么，刚开口却想起，荣纪海说的没什么不对。 唐不是猎龙人，不需要承受那些双刃剑的血脉与力量，对龙与人类之间的矛盾也从不在意。对她而言，龙就像是某种濒危珍稀动物，而她恰好只对这种动物感兴趣罢了。 从以前到现在，她愿意帮助荣纪海的原因，始终只是，这能保证她的存活率，仅此而已。 而假如，假如有更重要的事情出现，挤占了她活着研究龙的优先级…… 「……你一直，都没有真正信任她，对吗？」 荣纪海双手交握，「信任……要说信任，也太大了。如果你有问过唐，那么也许她对你这个问题的回答也会是一样的。」 「我们只是各取所需，恰好行事作风还算合得来，利益也并不冲突。」 他侧目端详李仁常的神色，「不过，你说得对，她确实没有理由为了龙血对果子的作用而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哪怕是为了研究。」 他放开手，扶在沙发扶手上轻点着皮面，「过段时间我会试着再联繫她。在那之前，先聊点我们两个人就能做到的事情吧。」 —— 唐轻轻敲了敲门，按开房门的扶手。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里面床铺上的人是醒着的，见她进来，笑意盈盈地看过来。 她只微微一愣神，很快调整好表情，习惯性地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坐下，像害怕惊扰一根羽毛那样问道：「怎么醒着？很痛吗？」 床上看着比她小上一些的女孩摇摇头，开口时声音嘶哑到宛如刀割，「没有，我听到她们说你会过来，所以在等你。」 唐没好气地伸手作势要刮女孩的鼻头，最终却也只是在鼻尖上轻点一下。 女孩一直笑着，唐伸手过来时也不闪不避，像是早知道唐下不了手。 「等我干什么，我又不会趁你还在睡就偷偷又跑掉。」 「但我想早点看到你，姐姐，我们好久没见了。」 第90页 唐喉口一塞，缓了一会儿才得以出声，「我最近参加一个项目呢，可能会忙一点。不过，我现在不是来了吗？」 女孩点点头，歪头用脸颊侧过唐放在枕头旁的手。 唐抬手，轻轻抚过女孩伤痕累累的侧脸。 「今天清洁过了吗？」 女孩摇摇头。 于是唐最后捻过女孩的鬓角，起身，「那我来吧，不准嫌弃我啊。」 女孩噘噘嘴，但笑着答道：「麻——」 唐一个眼刀飞过来，于是女孩从善如流地改口：「嗯——谢谢姐姐。不会嫌弃你的。」 唐这才满意地走进房间内的洗手间，再出来时手上端了装满水的盆，盆边上搭了两条毛巾。 她把满盆的水搁在床头柜上，沾湿其中一条毛巾后，动作轻柔地掀开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 那下面，除了女孩的上半身，什么都没有——腿、手臂——什么都没有。 女孩的四肢都只剩下了一块缺少关节连接的肉团，轻飘飘地落在床单上，甚至没能将床铺压下一星半点的凹痕。 唐的眼底闪过一丝隐痛，与之相反的是，女孩反倒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释然，此时还有闲心好奇地探头去看。 唐的余光里看见女孩的动作，抬手没使什么力气地一推她的额头，「看什么呢？」 女孩顺着唐的动作仰头，用额头蹭过唐温暖的掌心，「看你呀。」 虽然明知对方是在卖乖，但唐还是露出了进到房间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无奈地摇摇头，「好了，躺回去，一直梗着脖子不累吗？」 女孩乖乖听话地躺回去，仰望着天花板。 「姐姐，你之后，是要做什么吗？」 唐的动作不停，随意地反问道：「我要做什么？我没要做什么啊。」 女孩用扭了扭腰表达自己的不满，被唐控制着力道轻拧了一把没什么肉的腰间。 「我知道的，姐姐，我看的出来。上次说的事情，你是不是还没放弃？」 唐擦到另一边，不想不慎压到女孩，便扶起女孩的身体让对方侧身，「放弃了啊，我怎么敢违背你的命令啊。」 女孩正被唐抓着身子，此时也无法表达自己的不满，只得口头抱怨道：「你又这样，姐姐。」 唐换了干的毛巾，给女孩重新擦了一遍，确保没有湿润的区域残留，免得引起感冒。 「真的放弃了。我想过了，就算真的有可能，那也是有风险的，我怎么会拿你去赌那个可能呢。」 女孩将信将疑，「真的吗？」 唐甩甩毛巾，「再问我要揍人了啊。」 女孩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但这沉默在她们之间无比自然——她们其实本就不需要语言来表达任何意思，朝夕相处的数年与相依为命的数年，铸就了她们之间非同寻常的默契。 也是这默契，让女孩选择了不再追问，只是这样默默地看着唐，就像在几年前，看着对方执意要把自己带离家乡，逃到现在这个十万八千里外的地方一样。 过了一会儿，女孩想起了什么，出声问道：「姐姐，你的手机关机了吗？」 唐正把女孩的身体平放回床铺上，听见对方这么问起，疑惑地去摸自己的口袋，「没有啊，怎——啊。」 她试图按下手机的锁屏键，等了几秒却依然是黑屏。 女孩无奈地嘆口气，「早些时候我想让护工打电话给你的，但你一直没有接。」 唐挠挠后脑勺，「我昨晚忘记充电了，抱歉啊，纯。」 女孩摇头，并不在意，反而有些担忧地叮嘱唐道：「没关系啦，反正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才是呢，姐姐，是不是又熬夜了，你总是在熬夜之后会忘记给手机充电。」 被说中自己的陋习，唐无意义地干咳一声，「我知道了，等回去就充。」 女孩没有再接话，只是趁着唐还尴尬地埋着头，笑意慢慢隐下去，出神地注视着唐的眼眶底下无法掩饰的青黑，默默咬紧了下唇。 她知道的，唐没有说真话。 可她的这副身体，也已经无力，也无权再阻止了。 第46章 第十六天·做局 荣纪海掐着点从二楼阳台翻入室内, 得益于这幢小楼还算良好的隔音效果，直到走到楼梯口时，他才能隐约听见楼下客厅里时断时续的讨论声。 七八个人正坐在下面, 肢体几乎都有些缺失。人群之间或有人严肃, 或有人轻松, 也有人心不在焉, 无所事事地划拉手机。 荣纪海靠着楼梯的栏杆在阴影中坐下来，仰头抵住脑后的栏杆, 沉默地等待着。 —— 两小时之前。 荣纪海收拾着书房, 手指抚过一本本看上去原封不动待在原地的书嵴, 盘算着休到底看了什么书。 嗯……爱情、悬疑、——怎么还有兇案记录？ 荣纪海嘆了口气, 放下手，把桌上一本遗漏的书插回书架。 桌上的手机屏一亮，荣纪海低头看去。 [李仁常：约好人了, 有七个因为受伤残疾退休的, 他们对龙的态度不算好, 但不排斥, 今天可以谈谈看。两小时后集合, 你直接去二楼吧。] [地址定位] 荣纪海唿吸一沉，抬手摸了摸颈间，拿起手机出门去。 他没有选择直接动用能力，只是骑了车下山, 在狂乱的山风中蹙起眉。 第91页 昨天, 李仁常过来与他交流猎龙人内部的情况，得知大战前的成员不知为何, 最近隐隐都有些躁动。 而荣纪海分明记得在他大战后，还没退出猎龙人时, 个个都疲惫不堪，不少人崩溃到想要马上自断手臂退出。 而大战后，也就是近期才被招募进去的，血脉淡薄的成员里，没有真正经歷过殊死战斗，也没有体会过被体内的力量反噬而疼痛难忍，恨不得将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换掉，或是干脆放血流干了才好的感受。 这群人，基本上绝对信服徐青和与袁庆平两个首领，因为曾经对龙这种生物毫无了解与认知，若是徐青和与袁庆平想做什么，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目前他们在现在猎龙人内部并没有任何人脉，唯一可以联繫到现任成员的唐，如今也暂时联络不上。好在李仁常认识一些因伤退出的前猎龙人，可以从他们的角度试图寻找到突破点。 —— 李仁常还没有出现，大概也是隐在暗处，想要提前获得一些消息。 果然，荣纪海等了没一会儿，底下的讨论声逐渐大起来，有人主动对全员挑起了话题。 「各位……是为什么而来的？」 荣纪海偏头，从栏杆的缝隙向下看去，说话的人是一名看上去没有肢体残缺的男性，只是骨瘦如柴，神情憔悴。 大概是被猎龙人的血脉折磨至此的。 荣纪海在心里猜测到。 「不是李仁常约的局吗？」说话人对面的一名小个子女性率先接话。从荣纪海的视角看不见她有什么伤痛，但当她转头环视周围的其他人时，露出了戴着黑色眼罩的右眼，抬手时，两只手上皆有几根手指缺失了。 「说是关于龙的研究有新的进展，结果约来了人他又不出现。」 有人对『李仁常』这个名字有反应，「李仁常……说起来，你们都认识他？」 周围有人点头，有人却有点犹豫。 「说是认识他……倒不如说是认识荣纪海。」 后三个字一出，底下静了一瞬。 「看来不止我一个人是这个印象啊，」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的男性两手瘫在扶手的两边，一边扶手上还搭着拐杖，「荣纪海，在座的各位应该都知道吧？明明实力足以单人杀死一头龙，却坚持想要和谈的怪胎。」 有人附和道：「当然知道，李仁常当初不就是他的跟班么。」 远远站在角落里的女性突然开口，冷不丁结束了这场互相试探，「要这么说，既然在座的各位会出现在这里，不都是贊同他们两个人的想法的吗？」 出现了比先前提到荣纪海时，还要更长的沉默。 良久，才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话，「我不清楚你们怎么想，但我当猎龙人当了二十年，受伤后退出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声音的主人似是激动，尾音不规律地抖动着，「三十年，我们和龙之间的斗争从未有过突破性的进展，每当我们的装备武器得到更新，龙也总是能飞速跟上防御。」 「我从前总是认为，只要猎龙人坚持下去，总有一天，龙这种寿命太长，更新周期也长的物种，能够被彻底打败。但猎龙人的强度一直在降低。」 「你们年轻，接触的时间短，也许没有什么感觉，但我知道。装备的更新没有起到它们应该起到的作用，不全是因为龙族的学习能力也很强，更多的是因为，猎龙人的血脉在变得淡薄，能力在变弱，所以才需要装备的更新弥补上这个缺口。」 「否则，你们认为，荣纪海这种特立独行的人，哪怕观念与猎龙人的思想互斥，为什么却依然能留在猎龙人里，甚至被捧为『救世主』？」 「猎龙人需要他，他就是那个能打破平衡的关键。」 人群里有人忍不住了，不禁开口疑问：「既然您这么想，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听您的说法，您不是该支持消灭龙的吗？」 那个苍老的声音依然隐在荣纪海看不见的阴影里，听声音的距离，似乎没有移动，「天真……龙是不可能被消灭的。」 「我只问一句，这里应该有在几个月前那场大战后退出的人吧？现在，猎龙人找到龙族的巢穴了吗？」 一片寂静。 「……这话说的，就算真的找到了，大概也不会让我们知道啊。而且，还真别说，最近他们不是在招新人吗？还来找了我们呢。」 「那你又为什么还在这里，而不是重新回到他们的队伍？」 「……」 荣纪海揉揉眉间，咽下一口嘆息。 几乎听不见的模煳的声音在靠近他的位置的下方响起，「……肯定打不赢的。」 「当时，我的头就在龙的嘴边，它咬下来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我要清醒着感受半边脑子被咬下去了……如果不是荣纪海刚好赶来，打断了那头龙的牙，我现在根本不可能坐在这里。」 荣纪海听了一皱眉，发现自己想不太起来这个人的样子。 「但现在，荣纪海都走了……那场大战，要是没有他，所有猎龙人都会死在那里。」 「所以、所以——」那个声音激动起来，嘶哑着嗓子低吼道：「如果真的像李仁常说的那样，龙也许是能和平交流的，只是之前它们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的话，那大家不就都不用死了？」 「还是说——」那个声音上不来气似的喘息，「侥倖从龙嘴下，龙爪下逃出生天，保住一条小命的你们，想重新把这条命送回去？！」 第92页 「反正，我不想。」 「抱歉各位，我来晚了，有个病人的症状有些难缠。」 这时，李仁常的声音适时插进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李仁常环视一圈，隐晦地微微抬头，看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他感知不到荣纪海在哪里，不过应该是已经到了。 他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刚刚才急急忙忙从门外进来那般，抬手示意在争论中不知不觉站起来的众人坐下，「时间紧，我们就赶紧进入正题吧。」 「关于各位想知道的，龙是否真的能交流的事情，最近，我与荣纪海有了一些新发现……」 荣纪海调整了一下姿势，正打算凝神听时，颈间皮下的鳞片却突然发热起来。 他脸色一变，伸手按住那小块地方，总算清楚地感知到鳞片的位置。 他看一眼楼下，把已经凝在指尖悬而未发的能量收回去。 不能用……这下面仅他能看到脸的，就有几个能力不算弱的前猎龙人，在这个距离下，哪怕他再神通广大，也没有信心能完全隐蔽住使用能力引起的波动。 荣纪海犹豫一瞬，神色不虞地握紧拳头，即将起身时，鳞片的异状却又突然停止了。 这一刻，他真正明白了那个时候，休一定要把逆鳞交给他的感受。 确实太滞后了。 不过……荣纪海冷静了一下，按着龙鳞的位置的手指没有动。 这大概是休传过来的，他自己的状态。而先前他并没有否认逆鳞的感知是双向的事情，只是说自己能控制。 也就是说，鳞片突然异动又突然平静，是休在那边掐断了共鸣？ 他思索一阵，拿出手机打字：[怎么了？] 那边很快回復，发来了语音。 荣纪海将语音条转文字，显示出「没事，刚刚情绪有点波动」的字样。 他来回看了这十个字几遍，还是放下了手机。 既然能用手机发语音，那休此时用的还是人类的身体。如果没有到需要化回原形的地步，休大概并没有撒谎。 「这怎么可能？你有证据吗？说起来，既然你说这是你和荣纪海一起发现的，那他人呢！」 底下传来一声怒吼，宣告着时机到来。 荣纪海收好手机，最后摩挲了一下鳞片的位置，缓缓迈步下楼，刻意地加重脚步。 越过光影的交界线的那一剎那，有人惊唿出声：「靠，真的是荣纪海！」 他无视了众人或震惊或不可置信的眼神，淡然地微微欠身，「各位好，我是荣纪海。这个局，其实是我组的。」 一片吸气声中，他越过重重交错的人影，望向逐渐清晰可期的未来。 「关于李仁常刚刚说的内容，我有证据能证明它们的真实性。不过，还请各位不要外传今天你们所听到的东西。」 荣纪海微妙地停顿一下，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限制范围，仅限于接下来，我播放的录音内容。」 第47章 第十六天·怀疑 休心不在焉地降落在院子里后, 正要直直走入大门，荣纪海的声音却从头顶上方响起。 「休？怎么晚了这么多？出什么事了吗？」 休小小一惊，抬头去找人, 发现荣纪海正坐在屋顶上, 背着阳光往下看。 若是人类站在这里, 恐怕会因为背光而看不太清荣纪海的表情, 便以为荣纪海出口时是满满的关心。 但休的眸子微微一动，虹膜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但瞳孔由圆变尖, 只一秒不到, 又变了回去。 「在龙族领地耽误了一点时间。」他摇摇头, 有些心虚般地低头，只留点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龙角尖尖对着荣纪海。 「……」 —— 「……所以，经过我的观察, 龙的内部有一定数量的龙对人类——」 「嘶——」 只有荣纪海的声音在迴响的室内, 角落里突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动静之大将所有人原本集中在荣纪海身上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荣纪海莫名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但还是开口问道：「怎么了？」 发出声音的人脸色极差, 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荣纪海，你刚刚说的那些，你能怎么保证？」 荣纪海的眉眼沉下来，「什么意思？」 那人把手机屏幕转过来面向外面, 冷冷道：「刚刚得到的消息, 龙族操控它们那噁心的眷属打伤了几名在役的猎龙人。」 室内一片譁然，纷纷拿出手机查看消息。 荣纪海没有动, 只是看向靠在角落里的李仁常。 李仁常会意，缓缓往阴影里又退了点, 也打开手机确认真假。 「哈，还不止呢。」 「此次行为据初步分析，可能是龙族想要借眷属潜伏进人类内部的标志，望各位有经验的，在役以及退役的猎龙人保持警惕，留意异常现象。」 荣纪海一下便从演讲台上变为质疑目光的众矢之的，他沉默地伫立在原地，颈间没有丝毫动静。 「荣纪海，这和你说的那个，和你有过接触的龙，有关系吗？」有人质问道。 另一人很快跟上，「是不是因为你和那头龙的接触，让龙知道了人类的习性，才导致那些猎龙人被伤的？」 「确实……时间来说，似乎也对得上。」 猜疑如无孔不入的尘土，本虽存在，但只是安稳地沉在地上，此时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卷得漫天飘扬，几乎要堵住荣纪海的口鼻，呛出他胸腔内所有悬而未决，粉饰太平的同样的疑虑，令他无法唿吸。 第93页 但现在并不是一个暴露自己弱点的时机。 荣纪海只一皱眉，沉声道：「龙的内部与人类一样，同样存在分裂，这不会是它干的。」 对方嗤笑一声，「那头龙表现出来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万一它也在骗你呢？不然，你要怎么解释这些伤人事件？以往不说几十年，哪怕是几百年，从未出现过龙的眷属伤人的事情，那玩意儿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难道就这么巧，刚好在有龙和你接触之后，就出了这几百年都没出过的意外？」 不等荣纪海反应，那人又道：「之前大家说你就是个怪胎，现在依我看，你不仅是怪胎，还是个蠢货！袁哥徐叔那些话真没骂错你，说你天真都是委婉了。」 荣纪海面上不见被骂的恼怒，平淡地说道：「若是龙真想对人类或猎龙人出手，在与我单独相处的十多天里早该动手了，又何必这样躲躲藏藏。」 那人讥笑道：「那谁知道呢，毕竟你荣纪海那么强大，龙也不是弱智吧。它只是忌惮你，杀不了你，才不敢对你直接动手。这不，就让眷属去伤害更弱的猎龙人了。」 说到这里，那人尾音里还带了些忿恨，转头瞪向李仁常，「你呢？难道还向着他？别了，龙的那些噁心眷属迟早有一天也会杀到你头上的。你真以为，你和他是同路人？」 李仁常沉默地盯着地面，没有答话。 先前另一个发难的人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衣摆，「我还以为真是找到了什么好法子了才来的，原来只是给龙又递了把刀……」 两人都作势要走，抬脚时回头看向仍然待在原地没有动的剩下几个人，难以置信道：「你们不走？还信他？」 没人接话。 「啧。」 两人便头也不回的与荣纪海擦肩而过，往门口走去。 李仁常警觉抬头，比他的动作还要更快的，是荣纪海突然分别按住两人脑门的手。 几秒过后，在座的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荣纪海在干什么，但没有一个人起身试图阻止。 直到两人软软倒下，荣纪海才开口，用低沉的声音掩盖了喉音深处的沙哑，「李仁常，帮个忙。」 李仁常起身，拉了一人的手臂往外拖，直到放到大门外才停下，转头看一眼同样把另一人带过来的荣纪海，见他点头后，便关门，走回自己原先的位置。 室内除了他们拖拽两人发出的衣物摩挲声，依然一片寂静。 荣纪海有些疲倦地抬眼看向神色各异的人群，主动开口道：「若是不相信，现在可以自己离开，但如果留下……」 几秒的寂静后，角落里一直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推着轮椅进入光下，荣纪海转头看去，认出这是一位因年纪与身体消耗退役的前辈。 他开口前，首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看过去每一个留下来的人的脸，才说道：「荣纪海，现在留下的，大多是信任你的，也有虽然并不真正信任你，但拿你当救命稻草的……」他顿一顿，「但是，这个意外，我们没办法视而不见。」 荣纪海瞭然地点头，「我明白。」 「你需要给我们一点时间，去探查清楚这个消息的具体情况。」 荣纪海听到这儿，转头去问李仁常：「这个消息，所有内容就是刚刚他们说的那些吗？」 李仁常站直身体，「对。那些就是全部了。」 荣纪海重新看向那位年纪大些的前辈，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心中相似的东西。 「按照以往的通知风格，这则消息显得很奇怪。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却对伤者和眷属信息模煳不清，甚至连时间点、地点都没有进行说明。」荣纪海点到为止，刚刚处理离开的两个人的突发情况让他的大脑冷静下来，很快就发现了那则消息的不对劲之处。 显然，留下来的人里不少也怀抱着相同的想法。 「也许，只是因为事态紧急，没来得及说明……」 有人提出，但底气却并不是很足。 荣纪海却一沉思，主动打破了僵局，「这样吧，关于这个，我会保持警惕仔细探查一下真假。让各位反而心生不安，本就是我的疏漏，在这件事解决之前，不论各位选择如何，还请暂时替我为今天的事情保密。」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若有更多的消息，我会通过李仁常及时联繫各位。」 荣纪海与李仁常目送剩下几人离去，开门时，原先躺在门外的两人也已不见踪影。 李仁常看着大门重新关上，又等了一会儿，才出声道：「你确定不用限制他们吗？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他转向荣纪海，目光里是明晃晃的劝告，「现在的情况，要是他们之间有人泄露消息，恐怕更会激化龙与猎龙人之间的仇恨，到时候，你自己也自身难保，更别提你那计划了。」 荣纪海摇摇头，「不用了，我看得出来，剩下的人没那个想法。」 「你看人……」李仁常欲言又止，「是蛮准的。」 他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低声问道：「但，看龙，准吗？」 这次，荣纪海没有回答。 —— 荣纪海对着低下头的休，一时半会儿没答话。 其实，每一次，几乎是每一次，休的逃避话题也好，说谎也好，他都看出来了，休的遮掩总是非常僵硬。 但看出来了，他却也无法真的用什么手段去逼问对方——因为没有展现出威胁性与攻击性，于是一直放任到现在。 第94页 但遮羞布总归是要被扯下的，平静的水面下，他甚至看不清深度，更遑论究竟是否藏着兇恶的水鬼。 我还能信任他吗？ 而我对他的信任，是否真的受到了第一印象与滤镜的影响？ 荣纪海从屋顶上轻飘飘地落下，跳到了休的身前。 他一落地，休的尾巴也冒了出来，挨挨蹭蹭地往他手边靠，而尾巴的主人似乎并没有发现，依然眼神时而放空，时而飘忽着，注意力全然不在当下。 荣纪海低头一看那尾巴，想起围绕着尾巴上发生的种种，心又不免软了一点，伸手要碰。 谁料，那尾巴在他的指尖碰到的一瞬间，「啪」地一下抽走了，慌乱到甚至在他的指腹上留下一道被鳞片边缘刮过的红痕。 休应激了似的一颤，抓了一次没能抓住尾巴，好像才看到荣纪海在自己跟前，愣了一秒，又很快控制着尾巴重新凑过去。 荣纪海的手僵在原地，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手心好一会儿，空握一握又放开，转眼又恢復了平静的模样。 「安全回来就好。」 休的危险本能此刻疯狂报警，他看着荣纪海的眼睛，犹豫着开口问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继续伸着尾巴，试图用尾巴撩拨荣纪海的手指，想要他摸一摸，然后开心起来。 但荣纪海没有再碰，甚至在尾巴扬过来时往后背了一点手。 这个动作其实很轻微，但对于已经习惯被荣纪海抚弄尾巴的休，却因为碰不到任何温热的皮肤而感到空虚。 他的目光追着自己的尾巴尖，因此恰好看见了荣纪海背手躲避的动作。 「没什么，只是有些人无法马上说服，这是一个需要时间的事情。」荣纪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正常答话，甚至又问了一句，「早上鳞片发热的时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 他这话出口时，一股涩意自胃里翻滚起来，苦哑了他的声带。 上一次这么问的时候，只是担忧而已。 休没有说话，他看着荣纪海，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或者是察觉出，这一次荣纪海的异样，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了。 他的思绪飘到口袋里依然好好安放着的手机上，那里在他降落的几分钟前，还收到了一条祝福。 但也许……他也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能预感到，接下来的一切，也许都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发展了。 休张张口，在荣纪海隐隐期望又深沉的目光里，又重新闭上，摇摇头。 「只是情绪波动而已，我忘了切断联繫。」 「咔嚓」 有什么东西，好像真的被切断了。 第48章 第十六天·僵局 「你跟他聊过了吗？」 荣纪海支起一条腿, 靠在屋顶的背面，这一面也是背阴处，连温度都比靠前院那边低上不少。 阴凉得如他此时的心情一般。 「聊——不算聊过吧。」 李仁常扶额, 「我记得休的口语挺好的啊, 你也不是个哑巴, 况且你俩对对方都挺……怎么就不能摊开聊聊呢？」 荣纪海有些烦躁, 但很快又将这容易漏洞百出的情绪压了下去，「休不愿意说的话, 难道我还要打服他逼他说吗？先不说真打起来还不知道是谁赢, 直接问的话, 万一……真会打草惊蛇。」 「……你真觉得是他授意的？」 荣纪海揉了揉眉头, 沉默了一阵才开口，「我现在担心的，就是我的「觉得」, 是否真的可信。」 李仁常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哑然半晌, 只能感嘆道：「原来你想通了啊, 挺不容易的。」 他想了想, 又有些无奈地补充道：「这个时候想通……你的运气倒也是真够坏的。」 「告诉他了吗？」 「怎么可能。」 荣纪海下意识抚摸逆鳞上覆盖的皮肤，「他还没真正想清楚，更何况，现在还出了这档子事。」 他压抑不住地嘆口气, 语气低落下来, 「他好像看出来什么了，从我们上次聊过到现在, 一直躲着我。」他回忆了一下，「可能最开始是我先躲的。」 李仁常听不太懂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 也不打算掺和，只高度概括了一下荣纪海的意思，「他躲着你？要是他真没做什么，发现你的态度有问题的话，不应该直接问吗？」 他顿一下，又马上找补：「还是说他的性格不是这样的？那当我没说。」 荣纪海欲言又止，最后又长长嘆口气道：「你猜得没错，他确实是这个性格，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纠结了。」 李仁常静默一会儿，艰难揭示了一个事实，「这样的话，看来难办了啊。」 「荣纪海，」他正色道，「这可能对你有点残忍，但是……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他指使的，你得採取点措施。不论如何，计划是最重要的。」 「但如果真的是他做的，那这个计划真的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李仁常一愣，终于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导致的结果也许远比他想的更加严重。 「如果目前对人类表现出最友好态度的他，都只是为了从内部击溃人类的话，那我们不就只剩一个选择了吗？」 李仁常张张口，喃喃接话道：「只能是……开战了。」 荣纪海躺倒在屋顶上，头顶是飘来的一片乌云。远处，更大的积雨云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第95页 「也许，确实是我天真了。」 「……不论是哪种可能，总得聊开了才能确定。我会做两手——算了，如果真要开战，那我可什么都帮不上了。」 荣纪海苦笑一声，「抱歉，让你和唐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就被卷进来……」 李仁常那边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只憋出一个气音，不知是为了荣纪海的前半截还是后半截话。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电话挂断，荣纪海站起身，俯视着站在花坛边背对着这边，不知在干什么的休。 真的怀疑吗？ 他的手一直没用从逆鳞上放下来。 比起怀疑，倒不如说，找不到休是无辜的证据更令他心烦。 荣纪海正要从屋顶上下来，手机却又一振。他拿起来一看，竟然是唐的来电。 他犹豫一瞬，还是接了起来。 「唐？」 「哎！哎呦对不起啊荣，我手机忘记充电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荣纪海微皱起眉，嘴上却不显顾虑，「没事，只是之前我和李仁常商量下一步做什么，没联繫到你。」 「啊，是这样的，我最近……不在你们那儿了，不过情报类的我还是能帮上一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她没看到消息吗？ 荣纪海不动声色地打太极，「不太乐观，不少人不愿意相信。」 「啊——那也情有可原吧，毕竟他们也不像我和李那样直接见过休。」 「唐，你打给我之前有联繫李仁常吗？」 「嗯？没有啊。这几天就你给我打过电话，这不就马上来找你了。」 荣纪海一怔，手指收紧了，「这样啊……唐，你现在能接触到袁庆平和徐青和吗？」 「啊？我以前也接触不到吧？」 「不，我是指，哪怕间接的都好——我想了解一下他们最近的身体状态。」 「……明白了，我试试吧。就这事儿吗？我还需要给李打个电话吗？」 荣纪海卡了一秒，自然地回道：「你要不要给李打电话问我干什么？」 「哦对哦，哎呀，最近我有点其他事，脑子没转过来。」 「那就先这样啦，荣，我挂了，有消息再联繫你。」 荣纪海听着那边的一片忙音，默默放下手机，只感觉事情似乎更加错综复杂了起来。 两个人的说法……不太一样。但唐为什么会没收到消息？还是在有意隐瞒？ 他又低头看去，却见花坛边上已经空无一人。 最主要的关键，还是他啊…… 荣纪海闭目感受了一下休的气息。自从休的身体可以变成完全的人类后，龙血的气息变得十分淡薄，甚至人体本身散发出的能量也相较普通人类更加难以察觉。即便此时对于以往的战场来说都要狭小得多的空间内，都需要他静心凝神才能感知到休的存在。 在书房。 荣纪海睁开眼，一手扶着屋檐，直接挂在屋檐上翻身进书房靠后院开着的窗，把里面正窝在蒲团上捣鼓什么东西的休吓了一大跳。 荣纪海眼睁睁看着休慌里慌张收起了什么东西，眨眨眼，轻声问道：「玩什么呢？」 休犹豫一下，又重新把收回怀里的手机拿出来，实话实说道：「手机。在和孟老师聊天。」 荣纪海放慢了脚步靠近过去，留给了休充足的反应和调整状态的时间，「和孟老师聊天这么入迷吗？怎么还能被我吓到。」 休顾左右而言他，突然仰起头，迎着荣纪海从上方落下来的目光，「你会对我失望吗？」 荣纪海一激灵，险而又险地没让自己的震惊与慌乱从眼瞳里泄露出来，回答前的那一秒他头脑风暴，只觉得休是不是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休真的是幕后主使，在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吗？ 他心里地动山摇，开口时的声音还是冷静的，只是摇摇头，「为什么会对你失望？」 休沉默一会儿，面上的表情有些侷促迷茫，看得荣纪海头皮有些发麻，「之前我以为我没想错，但也许，你说得对，是我还不够清楚。」 荣纪海有点懵，脑子没转过来。休没有给他留话口，自顾自继续说道：「给我点时间，好吗，我想弄明白，所有。」 「等等、等等，休，」荣纪海头疼打断，「你到底在指什么？」 休移开目光，小小吸了口气，似乎在积蓄什么勇气，「关于……关于我对你的感情。」 荣纪海愣住了，「你是指这个？」 休有些奇怪，「不然呢？」他观察了一下荣纪海的表情变化，歪头道：「你以为是指什么？」 「……」荣纪海移开目光，冷静地思考了一番。 休皱起眉，正色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从我回来之后，你好像变得很奇怪。」 荣纪海在休身边慢慢坐下来，手撑住地面时，掌侧碰到了几片冰凉的片状物。 「休……」他稍显艰难地开口，「关于你我之间的感情，我……」 「我听到了你的心跳声。」 休突然打断荣纪海，眼睛却没有看他。 「你之前说，你对我的感情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但你却有那样的心跳声，那样……那样奇怪的。所以，我想弄明白，人类的爱到底是什么。」 荣纪海疲惫至极反而忍不住笑出来，「你这么说的话，简直就像是龙之间的爱如此平淡啊。」 第96页 「难道不是吗？」休疑惑发问。 荣纪海转过脸去，想了想，觉得龙也许真的不存在「荷尔蒙」或是其他的任何……什么东西。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乱套了。 从孤岛被打破，他终于看清也明白自己的心情开始，他曾以为的流向都出现了反转。坚定的突然畏缩，无害的突然发生恶性事件，中立的倾斜，实在的真假。 也许是我真的把自己孤立出来太久，怎么几天之内，世界都跟突然颠倒了一样呢？ 荣纪海无暇再仔细思考休这些话的用意，四处碰壁的迷宫将他围困在内，安全区也充满了迷雾。 唐，李仁常，休…… 究竟谁在说谎？ 我真的有看清过他们吗？ 休担忧地凑近他，犹记着先前荣纪海避开他的尾巴，控制着尾巴甩到另一边，伸手想要触碰荣纪海。 「休，关于你们的眷属——就是那些和你们长得很像，能直立行走的生物，你——你们，和它们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休的脸色几变，眼瞳流转着些荣纪海看不懂的情绪，没有回答。 荣纪海拿出手机，搜出蜥蜴的图片给休展示，「大概长这样，人类把它们称之为蜥蜴，但我刚刚说的眷属，并不是四肢爬行的。」 休只瞟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你见过吗？」 「……」荣纪海探究地盯住休的表情，「我见过，不过是很久以前了。」在书上。 休听到荣纪海的回答却突然冷下脸，荣纪海嵴背汗毛一炸，手指骤然发力，死死扣紧木地板，几乎要将地板扣穿，才堪堪控制住自己不要条件反射地弹开，摆出战斗的姿态。 攻击欲望……为什么？ 荣纪海咬紧后槽牙。孤岛上，温顺地降落在他身边的龙腾空而起，第一次向他亮出了獠牙……还是说，或许这才是真实的龙？ 他不免感到有些荒谬。 几秒之前，他们还在别扭地讨论爱情为何，认真地好像他们之间真的存在这样的感情，好像所有计划还在顺利进行，没有意外，没有欺骗，没有隐瞒。 荣纪海漠然地看着休后知后觉地收起狩猎状态的龙瞳，慌张地望过来。 他等待着，等待着，希望休能给他一个回答，哪怕是模煳不清的也好。 但休在漫长的沉默后只是挣扎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们刚刚不是在——」 「休，你们的眷属，有攻击能力吗？它们对人类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样的？」荣纪海僵硬地打断到。 「……这个，和计划有关系吗？」 关系可大了。 荣纪海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休，这个不能说吗？」 休沉默半晌，没能说出荣纪海想要听到的回答，哪怕是一点沾边的都没有。 「我不想让你知道。」 荣纪海慢慢松开手，染了血的指尖已经完全僵硬了。不知道是情绪淹没了触感神经的传达，还是他极乱的脑子里已经容不下这些无伤大雅的疼痛——他没有任何感觉。 远方滚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第49章 第十六天·旧梦 徐青和奔跑在堪堪超过他头顶一点点的枝丫底下, 被枝叶遮蔽的天空缝隙里偶尔有巨大的黑影掠过，掀起的气流被树叶化解大半，却仍几乎可以掀翻他弱于同龄人的身体。 「徐青和！这边！」 有人在前方大吼, 徐青和连忙连爬带滚地循声奔过去, 刚一路过一截断下来的木头, 便被一只手拉扯摔进一个空洞里。 「嘘！」 徐青和不顾得自己口鼻沾上的泥土, 大气也不敢喘地被按在某个人身体下方。头顶上，再次飞过的龙发出长长的嚎叫, 逐渐远去了。 他几乎听不见是否有人在唿吸, 只能凭藉直觉判断出这个藏身处除他以外, 可能还有两三个人。 一分钟、两分钟…… 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只有自己背上的铁掌在慢慢放松力道。 嵴背被彻底放开的瞬间，徐青和总算有机会倒吸一口凉气，却马上被泥土呛到, 咳得惊天动地。 「呦, 这不是新人吗！第一次面对龙, 害怕吗？」 有人笑着拍他的肩, 也不管他还在咳嗽, 强行把他掰过身来。 被呛出的眼泪模煳了他的视线，但他凭藉对方特别的髮型，还是认出了这个不分场合也要拉他调侃的「刺头」。 徐青和边尽力顺气，边有些狼狈地回道：「王哥,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龙了。」 那个喊着他的名字, 给他指引方向的声音从他的右侧方响起，「他就是咱们从战场救回来的, 你忘了？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脚离龙的嘴就那么点距离的那个。」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 那个命大的小子。」 徐青和总算勉强喘好气，揉掉眼里积蓄的眼泪，看清眼前的人之后一愣，「她……」 他的左侧方是留着莫西干头的王哥，右侧方是如今猎龙人的首领郑向辉，而正前方，躺着他同样认识的人——今年已经三十多岁的杨姐。 但她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染红了，半边的头髮也被燎没了大半，原本也才过肩的头髮此时只剩下贴着头皮的短短一茬。 而她的眼睛紧闭着，像是……永远沉睡过去了一般。 他迟钝地感到有些哽塞，即便出来前已经被打了预防针，但要他真正面对前十几分钟还在同他开玩笑的同伴的死亡，未免还是太—— 第97页 「哎！你这什么表情。」 郑向辉好笑地用手肘怼他一下，「飞艷还没死呢，她只是消耗太大，睡过去了。」 「……啊？」 徐青和懵懵地看过去，傻子似的伸出手指凑到对方的鼻下，温热而规律的唿吸一下下打在他的皮肤上。 他愣了半晌，长长吁了口气，「吓死我了……」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杨飞艷的脸色上，因此没有看到郑向辉与王哥在他身侧，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 王哥挤开徐青和，扶起半靠着的杨飞艷，「走了走了，赶紧回去了。」 徐青和想抬手帮忙，郑向辉却推开他，自己扶起杨飞艷另一边臂膀，「你去清理前面的障碍。」 「哈哈，你身子板太小鸡仔啦，一会儿杨姐梦游你可抓不住她。」王哥笑得很大声。 徐青和心知对方说得也没什么毛病，无奈地起身，先一步从洞里站起来。 山风唿啸着穿过树林，他抬起头，叶片交错间，明媚的蓝天像一只只洞察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这趟还行，没引发山火，龙也没认真跟我们打。」 郑向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紧接着，他的小腿肚被轻轻踢了一下，「你小子，运气确实不错。」 徐青和活动了一下因紧张而收紧的肩背肌肉，酸痛的拉扯感后知后觉地反上来，但他只感觉庆幸。 「是啊，还好。」 —— 「徐哥……？」 徐青和惊醒，睁眼后静静地躺在原地，一点点找回自己的四肢。 「……怎么了？」没用很久，他撑身坐起，身上滑下一张薄毯，他拎起一角看了看。 「郑叔让你进会客室睡，」来人怯生生地说，「如果实在很困的话。」 他懵然地看了来人的脸一会儿，花了挺大功夫才记起，这是前几个月刚加入的新人，今年才刚成年，父母在龙引起的大火里丧身了。 徐青和沉默一会儿，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嗯，谢谢你，」他抬头看一眼窗，才意识到窗外已漆黑一片，早不知几点了，「你也快回家吧，挺晚了吧。」 年轻人腼腆地笑笑，「我今天不回，要留在据点帮忙整理记录册呢。」 徐青和一皱眉，刚想不贊同地说些什么，年轻人预知到了似的，连忙解释道：「我没有猎龙人的血脉，本来也就帮不上你们什么。所以，整理的活儿还是……」 他想起来了，这个男孩没有猎龙人的血脉，当初救他出来后，郑向辉本想按照老规矩洗了他的记忆，送进某个地市继续生活。 但男孩疯狂地抱住了郑向辉的腿，磕着头央求他给他一个留下打杂的机会，他想要亲眼见证害死他父母的龙，死在猎龙人的手下。 郑向辉不是会心软的性格，以往自有无数这样的孩子乞求，他没有答应的道理。 但徐青和看着那张涕泗横流的脸，脑子一热，开口道：「留下他吧……」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妥，想要道歉收回时，一抬头却对上了郑向辉复杂的眼神。 不知为何，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可能不是郑向辉第一次这么看着他。 那眼神堵住了他的声带，等重新想起他原本要干什么时，郑向辉已经把那男孩留下了。 等回到了据点，他与郑向辉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关了门，徐青和才忍不住问：「郑哥，我刚刚不是——」 郑向辉摇摇头，打断了他，「你是下一任首领，考虑你的意见是理所应当的，不用介意。」 徐青和再多的话便憋了回去，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看着郑向辉在光线下额外清晰的眼角细纹，那鬓边的白髮在对方的年龄之上显得尤其突兀。 「郑哥，我真的当不了……」 最后，他只能不抱什么期望地重复这自知道消息后，便对这郑向辉重复了千万次的推脱，「你知道我性格的，我带不好猎龙人。」 郑向辉也依然如同以往那千百次那样轻笑，「你可以的。就算你觉得你担不起，但你总会担起来的。」 他的嵴背已经有些微弯了，自杨飞艷在病床上去世后，他的精气神似乎流失得便格外快。 徐青和分不清那是因为悲伤过度，还是因为最后一根稻草悠悠落了地。 与郑向辉同一期的同伴们，在杨飞艷去世的那一天，就彻底成了这世间随处可见的灰土。眨眼间，还记得曾与郑向辉同行过的人的名字的，就只剩他与郑向辉两人了。 「青和，你与我一样，血脉浓度很高，所以，猎龙人接下来的路，需要你。」 徐青和无力地垂下手，低头，不愿去看郑向辉那殷切的眼神，「我也……只有这个而已。」 「这个就够了。」 郑向辉用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长棍轻磕了磕徐青和的鞋面，徐青和百般不情愿地抬起头，对上郑向辉的目光。 又是这种目光。 他已隐隐感觉到这样复杂的目光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总希望，他能永远不需要明白。 郑向辉端详了徐青和一会儿，满意地笑笑，肩背似乎松下来点，「去给那小孩登记信息吧，我休息一会儿。」 徐青和的回忆在郑向辉背对着他的背影中结束，幻象褪去的瞬间，他对上面前孩子犹存了点担忧的眼瞳。 他摆摆手，「注意别熬夜，那些不是什么很急的活儿，明早起来再干也是可以的。」说着，他拎着毛毯站起来。 第98页 男孩在他身后压抑着激动答道：「嗯，我知道了——徐哥，你去哪儿？那里好像不是会客室的方向……」 徐青和没有回头，背着身挥挥手，「我去找你郑叔。」 「郑叔……是在那儿吗？」 —— 徐青和进门时，椅子上的人影一动不动。 他用了点力关门，发出「哐」的一声响。椅子里的那人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徐青和背靠着门，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了自己喉咙深处的那声哽咽。 「……你这什么表情？我还没死呢。」 徐青和随意地揉了揉眼角，那里只有一点刚睡醒留下的些微泪痕，「我知道。」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郑哥。」 郑向辉听出他话里的一点还未发泄就消散的怨气，低低沉闷地咳了几下，「那怎么一副要奔丧的表情？你王哥的忌日就这几天了，带着这副表情去看他，他非诈尸不可。」 徐青和沉默一瞬，没有接这话，只是递了毯子过去，没等郑向辉接，他又反悔了似的，自己把毯子抻开，铺到了郑向辉腿上。 「你这腿动不了了就别想着要起来了，一会儿又严重起来，更麻烦。」 郑向辉没拦着他，由他动作，只是又低笑起来，「这才不过几个月，倒是越来越有首领的气场了。」 徐青和手上一顿，头也不抬，「再不有的话，你不就没法放心地走了吗。」 郑向辉沉默下来。 等到他终于忙完手上那些几秒就能做好的事情，重新直起身来后，终于看见郑向辉不一样的眼神。 「对不起啊，青和，但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徐青和垂眸，灵魂似乎正在与身体分家，在怅然若失的迷雾中越飘越远，让他再也听不见回忆里自己的声音。 当时，我回了什么来着？ —— 「徐叔……徐叔……徐叔！！」 徐青和全身一震，被强行唤醒的惊吓控制着他的四肢，让他发射性抬手，又被另一只手按下来。 眼前一片模煳，但他已经习惯了，就这样静静地等待模煳散去，耳边袁庆平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徐叔，吓死我了，刚刚叫您好几声，您都醒不过来。」 徐青和在几分钟后才逐渐找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动了动手指，末端没有传来熟悉的麻木。 他松了口气，微微抬手往下虚按，袁庆平的声音便弱下去，很快消失了。 「我没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袁庆平先是仔细查看他的瞳孔，确认没事了之后，才转到徐青和对面坐下，「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有些人来询问真假，不过，看着都不像是荣纪海的同伴。」 徐青和依然睏倦，最近他总是睡不够似的，一睡便又陷入往日的梦境里。 「嗯，继续等吧。装备的事如何了？」 「正在造呢，不过……那些束缚的设计，真有用吗？和荣纪海待在一起的龙，恐怕实力远胜于我们以前面对过的龙。」 「足够了。」徐青和只是这样答道。 「不管有没有用，那是我们现在能用的最有力的武器，只是束缚一头龙的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袁庆平犹豫一下，提出一个疑虑，「那若是……荣纪海帮它呢？」 徐青和活动着自己的手指，试图缓解再次逐渐僵硬起来的肌肉，「荣纪海没有任何理由，无条件地相信一头龙。他的性子谨慎又求全，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去赌博。」 他望着窗外，已是一片熟悉的夜色。相似的场景在他脑海里重叠，却再也想不起来，那句他在梦中没来得及听到的话，究竟是什么了。 手指一节节失去知觉，徐青和往上拉了拉腿上的毛毯，赶人道：「你出去吧，我再睡一会儿。」 第50章 第十七天·疏远 荣纪海蹲在树枝上, 盯着几步远之外的人工鸟巢发呆。 昨天他与休不欢而散后，休僵硬地丢下一句「回之前的巢看看」就离开了房子，他只能通过保留感知能力来监测到对方确实没有离开这座山。 但休一夜没有回来。 直到他终于快要忍不住, 打算用强硬手段也要把龙绑回来前, 休慢悠悠地降落在屋顶上, 看见他愣住的脸, 犹犹豫豫地，还是打了声招唿。 然而, 没等他回应, 休又迅速隐去了后院, 根据感知的反馈, 大抵是学着他进书房的方式，躲进书房里去了。 于是荣纪海此时蹲在了这里。 关于消息真假的打探，他还是交给了李仁常和唐, 不论他俩的立场如何, 经此一番多少也能试探出来一二。 至于他自己…… 荣纪海感知到鸟巢里正有住客窝在里面躲雨, 便没有再靠近或是伸手打扰, 悄无声息地跳下地, 就这样借着树枝躲雨。 那则消息里漏洞百出，虽然不排除真实的可能，但过了一夜，依然没有任何具体受害者的信息传出, 便让真实性大打折扣了。 然而, 只是确认消息的真假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若是休始终这样讳莫如深, 这背后隐含的风险在未来不会亚于这次消息的恶意。 「只能这样了吗……」 荣纪海喃喃着，虚浮的目光突然一凝, 勐地抬头。 不远处的大门口，休正站在那里，金色的龙瞳露了出来，密集的雨帘下朦胧成模煳的一片，令荣纪海看不清那其中的细微情感。 第99页 他的唿吸一顿，电光火石之间，脚步迈了出去。 几乎是在他步入雨中的同一时间，头顶有风流过，默不作声地替他挡开雨珠。 荣纪海只脚步微顿，没有抬头，照常这样走到休的面前。 等走近了他才发现，休又把龙瞳收了回去。 本就没想好开场白的大脑便擅自调取了这个最近的印象，他主动开口道：「你的眼睛，最近好像总是变啊，出什么问题了吗？」 休略微有些侷促的模样，眼瞳深处又有金光闪过，「没出问题，只是……有时候——不稳定的话，就会这样变化。」 荣纪海没听清中间休突然含煳过去的词语，又问：「什么？」 休挣扎了一下，坦白道：「情绪。情绪不稳定的话，就会这样。」他像是怕荣纪海想多，又急急忙忙补充解释道：「其实还是因为变成完全的人体的时间太短了，身体还没彻底适应，过段时间就不会这样了。」 荣纪海早在他解释前，就把最近可能引起休的情绪变化的事情在脑内过了一遍，沉默一会儿后，退了半步，「先进去吧。」 他想转身开门，衣角突然传来一股阻力。他的动作停了一下，等着休自己意识到后放开。 但没有。几秒之后，那股力道反而愈强起来，几乎要扯得他的衣服变形。 荣纪海有些诧异，于是转身，再次见到了休控制不住冒出来的龙瞳与龙角。 「你之前问我的事情，我不能说。」荣纪海抿住嘴角，却见休继续说道：「但我不能说，是因为……你不能知道这件事。」 荣纪海皱皱眉，突然觉得休的重点似乎有点奇怪，并不如他先前以为的那样，「你的意思是，只有我不能知道吗？」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休的眼睛，「唐，李仁常，或者是更多的其他人，都可以知道。但我不行？」 休在他如炬的目光下点点头，豁出去了似的，「只是你不行。我不想让你知道。」他想了想，又几乎有点幼稚地补充，「唐和李仁常也不行，他们知道的话，肯定会告诉你的。」 坏了，似乎真的误会了。 荣纪海虽然不清楚，关于眷属的究竟有什么秘密是唯独不能让自己知道的，但显然，休瞒着的原因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 甚至也许相差甚远。 他松了半口气，却又还没完全放下心来，口上先道了歉，「抱歉，我之前……是因为一些突发事件，所以凶了你。」 休探究地从下往上仰头看着荣纪海，「什么突发事件？」 荣纪海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低头与休对视，勐然意识到从得知消息后至今，心里那丝微妙的不自然感究竟来自何处。 是了，这件事，本质并不只是因为眷属伤人的这个消息而已。 我一直认为休就是这样的性格，不会撒谎，连逃避话题都磕磕绊绊，同时，休又对我…… 所以，我从来没有思考过那个可能性。 荣纪海内心发空，地表上掩盖的泥土终于支撑不住早就陷落的内部空洞，坍塌之后，那底下的空洞早已被侵蚀地坑坑洼洼不成模样，被掩盖已久的不安一阵一阵被刺激地反上来，再也无法继续粉饰太平。 是了，从一开始，我不就只是为了能完成那个目的吗。既然如此，现在若是被私心绊倒，阻拦我看清这一切，不就因小失大了？ 荣纪海定定看了休半晌，看得休的眼瞳再次不稳定地晃动起来。但他马上转开了眼神，落在休的耳旁，放缓了声音道：「先进去吧，站在外面，不冷吗？」 他率先转身往里走，还不忘侧头招唿休，「来吧。」 荣纪海的动作与声音都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但休总觉得他看自己的那一眼里，那几秒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以至于即便眼前的荣纪海与先前别无二致，却有种微妙的陌生感攀附着他的嵴背往上爬，令他本能地警觉起来。 休盯着荣纪海的背影，思索再三，还是没有管自己的龙角，甚至把尾巴也放了出来，才跟着往里走。 —— 在沙发上坐下后，荣纪海才重新问道：「之前出了点意外，没来得及问你，这次回龙族怎么样了？」 休定定神，把尾巴卷在身后藏好，没有坐沙发，只是在地毯上盘腿坐下，「我告诉了大家这几天的事情，但是，信任还是没那么容易就能建立起来。而且……」 他想起了什么，突然收了尾音，「总之，可能还是需要你去一趟。」 荣纪海微微眯起眼睛，没有错过那个生硬的转折。 休原本想说的不是这句话，那他原本是要说什么呢？ 也许要说的内容本身并不重要，休的临时改口才是一切怀疑的根源。 荣纪海弯腰，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则按住自己的额间，沉郁地思考着。 他的思维被多方的压力挤压着，几乎要走火入魔，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正常的声音，「明白了。不过，可能得晚一些再去了。」 休敏锐地感知到什么，追问道：「为什么？你那边出事了，对吗？」 荣纪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照实说，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我突然意识到不能太过信任你了吗？ 「不……只是，有些细节，我还需要想想。」 休沉默一瞬，语气第一次尖锐起来，「为什么？」 第100页 「什么？」荣纪海有些茫然，他第一次听到休带着这样的情绪的声音，茫然地抬头，在眼睛看见之前，先听见了龙尾用力打在地板上的声音。 休的长髮无风自动，似乎是情绪过于失控了，荣纪海几乎幻觉，那些长发其实是包裹着休全身的黑色火焰，此时正愤怒地燃烧着，试图毁灭一切令主人情绪波动的来源。 休的胸膛起伏几下，「你在说谎——不，你在隐瞒我，为什么？」 荣纪海只觉有些荒唐，他重新垂下眼，疲惫地回道：「休，别忘了，你瞒着我的事情，好像更多吧。」 尾巴拍打地板的声音倏然停下了。 荣纪海再次用力按了按额间，「休，我已经向你坦白了很多次了。我一直在等着你的，但你似乎……并不打算说明。」 休好像想反驳什么，但荣纪海抬抬手，第一次拒绝了休的靠近，「今时不同往日……休，我……我承认，我对你的感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但如今，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不希望对你的心软，最后会成为阻止我做出正确判断的障碍。」 休无措地愣在原地，过了前半段的迷茫后，又皱眉显现出几分不认同，「可——」 他刚要说出些什么，却又顿住了。 荣纪海在自己手掌的阴影下静默，却再也没等来休的后话。 「所以，你回龙族的时候，也发生了什么，对吗？」 休的身体僵硬了，龙瞳不带什么感情地看过来，「没有。」 「……」荣纪海嘆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里的疲惫与抗拒全部消散了，好像刚刚只是一场即兴的演戏，下一秒他还是会温柔地摸摸那根气唿唿的尾巴。 但这当然不是演戏。 他收回了那些负面的情绪，放下手，一如往常地对休咧开嘴角，「说起来，你之前说，和孟老师聊过了，聊得如何？」 休睁大眼睛，无法理解荣纪海为何能一眨眼之间收起所有异常，在发出了那样的声明——甚至近似于警告后，还能这样对他笑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这才是人类的真面目吗？」这些迅速的转变与伪装，好像哪怕有一万件事没能得到解决，也能马上摆出笑容若无其事。 荣纪海的嘴角缓缓放平，彻底把那些奇妙的悸动埋藏起来。他明白休在震惊什么，只是有些遗憾，因为在他原本的构想中，休没必要了解到这些。 他静静地看着休，「是啊，对不起，让你现在才知道。」他真心实意地道歉，「也许你说得对，可能只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但关于人类，有很多东西，也是现在的你依然不了解的。」 「不过，」他挺直嵴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强迫紧缩在一起的胃舒展开来，从而停止对他痛觉神经的折磨，「这些应该也不会影响我们想要达成的共同目的，不是吗？」 休在荣纪海承认的那一刻就转开了头，因此，他也没有看见，荣纪海说这番话时，同样没有看着他的方向。 「……不会影响的。」 荣纪海交给他的手机在腿侧震动，衣服对于他而言只是鳞片外化的掩盖，因此手机被他贴着自己真正的鳞片存放，裹在层层龙鳞之下，震动时总会带着他的皮肉一齐发颤。 他没有再去管那部手机，与孟文君交流的几乎所有内容，在今天按下了暂停键，被他从脑海里暂时删去。 人类的爱，究竟是什么呢？它是能与谎言共存的东西吗？是能与欺骗共存的东西吗？ 可为什么有的爱坦坦荡荡，可以成为床头与桌上的相片，为什么又有的爱连提起都要酝酿勇气与时机。 这两种爱，又是同一种吗？ 他不明白。 第51章 第十七天·挣扎 荣纪海坐在书房里, 不抱什么期望地翻找着角落里落满灰尘的书籍。 他还记得，关于龙族眷属的描述与照片是自己二十出头时看到过的，理应有带过来才对。 事实上, 他猜测那则消息是人为伪造的缘由便来自那本记录。 记录上记载, 猎龙人直到记录成册的那一天, 也才亲眼目睹过龙族眷属不超五次。过往更早的记录因为缺少照片支撑, 口述后的绘图也形态各异，只能依稀辨认出像极了蜥蜴亦或是壁虎的模样, 真实性有待考证。 但在更近代时, 偶然能有猎龙人拍到跟在龙的脚边的眷属, 它们的体型不过人的小腿长度, 粗细不好目测，但若是依照行动速度推算，大概也就比正常体重的成年男性小腿粗几厘米的样子。 记录里曾有描述, 眷属非常怕人, 且出现时方圆五十米内一定有龙的存在, 换言之, 眷属根本不会在脱离龙的情况下单独行动。 根据被目击的频率, 说不定眷属根本很少会随着龙一起行动，也许更多的时候只是待在龙的巢穴内，更别说出来攻击猎龙人了。 但现在的情形与以往不一样，如果有龙的下令, 或许真的会出来攻击呢？ 荣纪海扫过一本本书嵴, 眉头无意识紧皱。 「这里没有的话……难道在老宅里……」 荣纪海下意识不愿意去想这个可能性，但前前后后已找过三遍的事实逼迫他承认这个合理的猜想。 他有些颓然地放下手, 仰头，将目光发散到天花板上。 想要推翻那个消息的话, 无非也就是几种方式。其一是得到休保证，但如今他没有手段能确保休的可信，尤其是在眷属这个问题上，更别说休似乎还隐瞒了新的东西…… 第101页 其二则是找到发散出这个消息的源头与目的，而这条路同样困难重重。他心中的始作俑者无非就是站在顶端的那两人，但想要挑战他们在猎龙人内部的权威，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更何况若是没有足够的证据，恐怕只会被反咬一口。 至于目的……唐最近的去向与踪迹令他非常在意，李仁常透露的情况像个模煳的尾巴，他只能勉强抓住一点大概的方向，再往深想却是一片模煳的，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将唐诱惑至这种地步。 其三，就是证明眷属毫无攻击能力，并且证实所谓的伤者根本不存在。 一定要说的话，还是第三种的实现可能性大啊…… 荣纪海头疼地扶额，「看来，还真得回去一趟了……」 他从座椅里起身出门，路过楼梯口时犹豫了一下，还是一转身进了卧室。 他隐蔽了自己的气息靠近窗边，侧身朝下望下去时，不免有些陷入旧日残影的恍惚。 卧室的窗户下，前院里，正卧着一头黑色的龙。 龙盘起自己的身体，从高处看下去成了一个不算规整的圆，完好的翅膀盖在身上，龙尾也规规矩矩地被抱在怀里。 龙瞳是闭着的，但荣纪海判断不出龙究竟是睡了，还是只是闭眼装睡。 现在跳下去的话，他还会接住我吗？ 这个念头只在荣纪海的脑海里闪现了一瞬，便很快被揉巴成一团塞进角落，不容许这片刻的软弱流出。 荣纪海收回目光，转身离开窗前。 在他的身影彻底从窗边消失的那一刻，金色的龙瞳睁开，静了一会儿，又重新闭上了。 等荣纪海走到大门时，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头颅怔了一下。 「……你醒着啊。」他只说了这一句，走近过去，轻轻摸了摸龙的鼻尖。 龙没有睁眼。 荣纪海犹豫一下，还是说道：「我要回家族的祖宅一趟，你——」他的后半句话卡在喉管里，因为龙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在意的词，突然睁大了龙瞳，几乎是瞪着他。 于是那后半句话临时转了个调，「你……不想我去吗？」 龙抬起上半身，尾巴横了过去，挡在荣纪海身前。 荣纪海看着眼前的大尾巴发愣，想了一会儿，还是解释道：「我要回去找关于眷属的记录，你想一起吗？」 龙的眼瞳又睁大了点，瞳孔收缩着。 荣纪海耐心地等待。 良久，一团火焰从眼前的尾巴末端燃起，眨眼便蔓延过龙的全身。再一眨眼，休已静静地站在那片重新被卧出的浅坑中央，沉默地往荣纪海的方向走来。 荣纪海看着休意义明确走近的样子，突然道：「昨天，在集会上，退役的猎龙人突然都收到了一则通知，通知称龙的眷属潜入人类社会，打伤了几名力量较弱的猎龙人。」 休的身形一顿，没有马上说话，直到走到荣纪海面前后才开口：「不可能。」 荣纪海探究地审视休的表情与眼神，「嗯，我也觉得，所以我需要找到能够证明这个消息是伪造的证据。」 「所以你之前那样问我。」 休的语气不见误会解除的放松，这让荣纪海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因为这意味着，休也明白了，他们之间问题的根结并不全在眷属上。 「对。不过，事实上，就算你当时否认，我也还是要去找到证据的。」荣纪海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不能从始作俑者身上寻求正义，即便这个始作俑者并不存在。」 休抿着嘴角看向一边的地上，「但你还是不信我。」 荣纪海低头看着休的眼角，那里有一小片没能转化成功的鳞片，「准确来说，并不是不信你，只是……我需要冷静。」 「如果真的不信的话，我们的合作可完全进行不下去啊。」 休沉默片刻，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部手机，递给荣纪海。 「嗯？不用了吗？」 休摇摇头，始终低垂着眼眸，「不用了。」 荣纪海伸手接过，从休的手里取走手机的那一剎那，他隐约觉得这像是取走了休的很重要的东西，并不是指手机这个物品，更多的…… 他想起休先前主动向他要求想要联繫孟老师的模样，换了念头，转拿为推，迎着休困惑的目光笑道：「拿着吧，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现在不想用的话……也许以后想呢？」 休的五指一下收紧了，好像自己也很捨不得交出去似的，与荣纪海僵持了几秒，顺从地收回手，干巴巴地应道：「哦。」 荣纪海有些不自在地摸着后颈，对面前没什么生气的休不太适应，「那……走吧？快的话，争取今晚之前到那儿吧。」 休抬头看一眼荣纪海，突然原地腾空飞起，在半空中再次幻化为龙，只是，这回的大小相较于真正的原身小上几圈。 荣纪海本想说自己可以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抱着难以言说的补偿心态登上龙背。 「好吧，麻烦你了，休。」 休没有回应，只是确认荣纪海坐稳后轻轻一拍翅膀，不知是不是还暗中用了能力加成，转瞬间便跃出了几百米。 剧烈的气流波动令荣纪海不得不伸手抓住龙嵴上的背刺，大声喊道：「休，不用着急！」 休似乎是回了头，也许又没有。身体与翅膀遮挡下，荣纪海只能看见龙的头颅动了动，速度迅速慢了下来。 第102页 荣纪海待平稳之后站起身，透过龙翼扇动的间隙往下看，却在休的旧巢方向看见了什么奇异的场景。 他微微睁大双眼，侧头看了一眼专心飞行的休，往外走了走，好看得更清楚些。 ——即便隔着一段不低的高度，也能看见那片草地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泥土被翻腾出来，原本绿油油一片的土地此时绿一块棕一块的，远远看过去像是被打乱的拼图，也不知休是发泄了多久。 荣纪海怀着些微妙的情绪坐回去，沉默了良久，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嘆息飘进被挡开的气流，消散在卷席的风中。 —— 李仁常送走最后一位病人，站在诊所门口左右看了看，将捲帘门拉下来一半，才走回自己的桌后。 他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好像马上就要原地入定，从此脱离出这红尘万千。 瞳孔微动，他的眼角余光瞄到桌上的照片，全身肌肉便松弛下来，软软地瘫下来。 事到如今，自己能做的，似乎与以前也没有任何区别。一遇到要紧事，还是这副手足无措，只能等待荣纪海去解决的模样。 他自嘲地笑笑，伸出一根手指摩挲着玻璃表面。 不过，若说有什么发生了改变的话…… 李仁常翻过倒扣的手机，上面正停留在通话记录的界面。 最近的一条通话记录上，是接入的标志，来电人是唐。 那则通知若是假的，那么目的是什么呢？ 为了招人吗？但在人类社会里被一个曾经毫无攻击能力的眷属所伤，对招人的作用还不如宣扬寻找龙的老巢，将对方一举歼灭的口号。 似乎除了引起恐慌，一点作用都没有。 除非…… 他目光微沉，集会上一句话骤然飘过他的脑海。 [……难道就这么巧，刚好在有龙和你接触之后，就出了这几百年都没出过的意外？] 李仁常眼睛一亮。 「对了……就是这个！」 不过，这个「巧」，并不是龙与荣纪海接触的时间点，而是集会的时间点！ 当初在集会上，他与荣纪海为了安全起见，都没有完整说明真实的经歷，但他们自己是知道的，休与荣纪海相遇的时间点更早，远早于他们在集会上所透露给其他人的时间。 为什么不是在计划开始前出的造假消息，而是刚好在集会发生的时候？ 先前联繫不上时，他也同样将计划与消息同步给了唐，希望对方能联繫上时就能马上获取到最新的进度。 会是她吗……但为什么？ 李仁常搜索着与唐每一次见面、交流的记忆，以及最近探查到的，关于现役猎龙人内部的情况。 「龙血……」 李仁常皱眉喃喃着：「还是龙血……看来，非得找一个现役问话不可了。」 第52章 第十七天·童年 荣纪海背靠着背刺, 从龙的尾部目视被卷开的狂风，抬手时，指尖被这个高度下降低的温度冷得有些僵硬, 但他没有在意。 大概心里还记着荣纪海出发时说的, 想要今晚到达, 休的速度时快时慢的。好在荣纪海早就习惯了在龙背上被带着三百六十度旋转着战斗, 此时只是单纯速度的变化也不会引起他的不适。 他心里有事，因此没怎么注意飞过的距离, 只偶尔侧头看一眼, 简单地给休指个方向。 自上次指路已经隔了好一会儿, 荣纪海转头看一眼天空, 发现他们已经飞到了云层上方，此时已经完全看不见底下的城市了。 他不得不大声喊道：「休，现在飞到哪儿了？」 话一出口他又想起, 休现在是龙的状态, 根本无法回答他啊。 果然, 休无奈地上下摇动尾巴, 只能发出一声沉闷的龙吟。 无法, 荣纪海只好撑开能量罩，尝试打开手机定位。 「……嗯？」荣纪海眼里困惑一闪而过，他看着导航上的那条线，有些愣神。 那上面显示的路线几乎是笔直的一条, 若是跟着这条线的末端延长, 甚至可以精确地指向老宅的区域。 他盯着那条线回忆先前指路时的情况。 因为只偶尔低头看一眼底下微缩的城市，因距离差太大, 很多时候他看到的位置不一定就是准确的，指方向也只是指个大概的东南西北前后左右。 因此也一直没有发现, 休在指路极其模煳的前提下，居然能够自己修正荣纪海偏差的方向，精准地朝着老宅飞去，精确程度大概堪比自带导航的近地飞弹。 荣纪海息了要指路的心思，盯着手机，若有所思地等待着休自己的飞行方向。 没有得到他的指令的休也丝毫没有放缓速度，甚至再次加速赶路，就好像……就好像，他本来就知道荣纪海家的老宅位置，甚至对于路线也一清二楚。 是巧合吗？怎么看都不像吧。 荣纪海的头又痛起来，大概是在寒风中吹得太久，针刺般戳穿他试图揭过这件事的侥倖心态。 看起来，休瞒着我的，可能还不止那些啊…… 荣纪海在这再次刷新的认知中无奈地笑笑，事到极致反而没那么令人烦恼起来，倒是带了点破罐破摔的随缘。 他这样想着，扩大了能量罩的范围，将他与休的全身都囊括在内。 风声的喧嚣迅速被隔绝在外，彼此的唿吸声都清晰起来。龙微微转过头似乎想看荣纪海一眼，但荣纪海依然背对着龙头的方向，没有发现。 第103页 或者说，他这么做本就是刻意而为。 「休，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休当然回答不了他，只能通过尾巴的摆动来勉强表达模煳的情绪。 荣纪海既然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自然也并不在乎休的反应。 「我出生在一个猎龙人世家，而且双方都是觉醒的猎龙人——哦对了，你应该不知道觉醒的猎龙人是什么意思吧。」 「比如，李仁常那样的猎龙人，就是先天血脉淡薄，通过非常后天的刺激才能觉醒的类型，而只有觉醒的猎龙人才能唤醒血脉的能力，也就能做到与龙抗衡。」 「而血脉浓郁的猎龙人，通常孩童时期就会觉醒，可能是因为一次摔跤，可能是因为一个擦伤……」 「只有双方都是血脉浓度较高的猎龙人诞下的后代，才有可能同样是血脉浓度高的孩子。也因此，事实上，猎龙人在这几百年间，一代一代的能力逐渐退化，想要在避免近亲繁殖的基础上找到血脉浓度高的两个人结合，几乎已经成为了不可能的事情。」 「而我的家庭……或者说家族吧，就是这样一个，每一代都能实现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事情的……交易所。」 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代表疑惑的龙吟。 荣纪海拍拍手底下的鳞片，「家族里的每一代传承，都是靠利益交换实现的。没有情感，没有真心，生下孩子后，甚至也不会再住在一起，不论男女，外家的人从什么地方来，又会回到什么地方去。」 「之前我说，龙族的爱情很平淡。但其实……在我的认知里，人类的爱情，可连平淡都不如。」 荣纪海看见休的尾巴不安地摇晃一下，但他没有停。 「如此极端地选择结合的对象，当然也不是为了生个血脉浓度高的孩子当摆设。」 「我的觉醒，是在一个很小的放映室里，当时屏幕上正播放着过往战斗录像。我离屏幕很近，清晰度很高，因为是手持的，遭到攻击时连抖动都让人身临其境。拍摄者被龙咬断手臂时，我感同身受了。」 「后来，就是无休无止的学习，看录像，看书，要我铭记在录像中死去的所有人，把那些血肉残肢与记忆融为一体。也有很多时候，我需要训练运用能力的熟练度，扛住家族里所有猎龙人的偷袭。」 休急促地鸣叫两声，摆明了是想要阻止荣纪海继续回忆的模样。 但荣纪海依然不管不顾，铁了心要把自己足以称为惨痛的童年一一撕开。 「那时，我还没有那个思维能力想什么更加深远的东西，只是在强压下叛逆反抗了，扬言我绝对不会成为猎龙人，我会找到不用互相杀戮，也能结束一切的办法。」 「当然，这种思想是绝对不允许的。我被关禁闭了，被丢到一处没人住的，闲置的房子里反省。一天中只有三餐有人短暂地上门送餐，其他时候，只有我看不见的猎龙人在房子附近巡逻监视，防止我逃跑，或是出什么意外。」 「其实，那个房子距离家族的主宅很近，只隔了两三条街的距离。但对于小孩子而言，街的这头与那头，就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了。」 「在那座房子里……」荣纪海说到要紧处，刻意放慢了语速，以求一字一句足够清晰，能够完整地传到休的耳朵里。 「我经歷了很多，性格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而之前你知道的，我总做噩梦的习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在真正成为猎龙人后，也自然一直延续至今。」 「不过，我总觉得，那个时候也并不是所有记忆都是充满了痛苦的。」 荣纪海微微坐起身，伸展手掌紧贴在鳞片上，感受着底下血液的搏动。 「休，你还记得之前，我有一次从楼上跳下来吗？那时我想起，小时候在被关禁闭的时候，似乎也这样做过。」 「那时，还看到了后院的草丛里，有一双兽类的眼睛。」 休突然再次加快速度，本就随手撑开的能量罩岌岌可危地抖动着。 荣纪海低垂着眼眸，没有再去加固，也没有抬头看休的反应。 他只是放轻了声音，想让休听到，又好像不想让休听到一样，低声喃喃道。 ——「休，你见过我吗？小时候的我。」 「哗啦」—— 能量罩在休无边际的加速下彻底破裂，狂风卷进荣纪海与休之间，赶在尾音落下的那一刻，捲走了所有细微的声音与反应。 不过，休本来也说不了话，荣纪海也并没有想要得到休的回答。 他只是放开手，掌心还存留着被骤升的温度烫到的灼热。他没有摊开手掌降温，反而握紧了拳头，要将那温度永远留在自己掌心。 这场单方面的对话已经让他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东西，剩下的…… 荣纪海在这几天的毛钱团中终于揪出其中一个线头，此时心头却毫无放松之意，相反，这个推测被证实，更让他难以理解了起来。 若只是这个，只是见过小时候的我，真的有隐瞒至此的必要吗？ 甚至冒着信任崩塌的风险？ 荣纪海想不通，目光发散着，凝视着休似乎已经完全僵硬的尾巴。 飞行速度依然失控般地叠加，但这一次，荣纪海没再让休慢一点。 因为他同样急切着，想要到达那处老宅，那座曾经被关禁闭的房子——也许在那里，他能找到更多的，曾被他掩埋在记忆之海深处的痕迹。 第104页 —— 袁庆平收了伞，在门外抖落一地水迹，犹豫一下，还是把伞搁在门外，没有带进去。 屋内的徐青和少有地清醒着，此时正站在桌前，翻看一本纸页已经泛黄的书籍。 「徐叔，装备做得差不多了，就剩下注入血液的工序。这一次还是我——」 「不，我来吧。」 徐青和放下书，在袁庆平震惊与不贊同的眼神中转身，没有去看袁庆平，而是先走到门边，将门关上。 「徐叔，您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吧，您来的话——」 「我当然清楚。是时候了。」 徐青和关好门，才转身抬眸，亘古无波的目光将袁庆平牢牢定在原地。 「我这身体，本来也就撑不了多久。我的血脉浓度比你高，装备的力量保证自然由我来进行，如此，才能确保届时不出任何问题。」 袁庆平不死心道：「可……」 「别忘了，你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一年。我接任首领位置时，也不过是准备了一年。是时候了。」 袁庆平这才意识到，那句「是时候了」，究竟是指什么东西。 徐青和摆摆手，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既然已经是最后一步了，最近更要看紧点，防止有人浑水摸鱼进去了。」 袁庆平的注意力很快被后半句话吸引过去，「您是指……猎龙人内部……」 「之前就说过，荣纪海是个谨慎求全的性子，自然不会让自己一直待在孤立无援的境地。这个消息，拖不了他多久，所谓的嫌隙，估计也无法真正打破他们之间的信任，只能为我们争取到准备武器的时间罢了。」 「所以还是要——」袁庆平放低声音，「强行攻打了？」 徐青和摸摸下巴，「再看看吧，即便是要强行攻打，也要发挥它最大的作用。」 「要把一切可利用的，都燃烧殆尽，才可能走向那个希望的结局。」 袁庆平愣愣地听着，明明对方是在说计划的事情，他却莫名觉得，那燃烧殆尽的主语，恐怕不只是指未来的攻打而已。 第53章 第十七天·老宅 等到达老宅时, 托心虚的休的福，正好刚进入黄昏。几乎空无一人的老宅在黄昏的落日下颇显得苍凉落寞。 龙虽然没有人类那样复杂的触景伤情的情感，但也不由得为这堪称败落的地方驻足了几秒。 荣纪海倒是视而不见地左看看右看看, 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这里……很久没人住了吗？」 休好奇地发问, 一时之间也忘了路上被荣纪海戳破的囧事。 「嗯, 很久了。我上次来还是退出猎龙人的时候。」荣纪海这样说着, 熟练地直接翻上围墙。 休在底下茫然地抬头望去。 荣纪海面上有些尴尬，扭过头去, 但又对休伸出手, 「直接上来吧, 我忘带钥匙了。」 休没有什么人类住宅安全性的意识, 只是惊讶于荣纪海奇怪的动作。此时歪头想了想，没有伸出翅膀，而是学着荣纪海的样子一蹬墙。 本想抓住荣纪海的手, 但没料到自己错估了所需的力道, 竟直接这样翻身, 越过墙头, 直直落进了墙内。 荣纪海只是一愣, 便马上紧随而下。 「你们是——」 有陌生的声音从院子深处传来，两人一齐回头，只见一名看着五十来岁的女性从院子那边的小屋子里探出头，犹犹豫豫地远观着这边。 荣纪海还没来得及出声, 来人就似乎认出了他, 马上开门走向前来，「荣先生, 好久不见，今天这是……？」 荣纪海很快反应过来, 首先转向休简答介绍了一下来人，「休，这是林阿姨，我不在的时候是她来照看和维护这个房子。」他又转向好奇地盯着休看的林阿姨，「这是休，我的……一个朋友。」 林阿姨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虽然留这样长的头髮的男孩很少见，但也并不是完全没见过，因此很快便极有分寸地收回了目光。 休反而因为荣纪海的用词震颤一下，目光沉沉地盯着荣纪海的后脑勺。 「这样啊，休，你好啊。」林阿姨礼貌地打了声招唿，看出休的微微窘迫，也没有刻意要等休的回答，便继续问道，「这次回来是要找什么东西吗？您之前留的东西都还放在原地呢。不过衣服之类的，我给存箱子里了，不然平时打扫开开关关衣柜的，怕脏。」 荣纪海不着痕迹地往侧边挪移半步，把僵硬的休挡在身后，「嗯，没事，不麻烦您。这次可能要在这儿住一晚，我们自己转转就好。」 林阿姨先前也是给大户人家做家政的，此时精明如她马上悟出了荣纪海没有直说的事情，很快点头道：「好嘞，那我先走了，荣先生有什么找不到的随时问我。」 她很快就打开大门准备离去，临走时突然想起来什么，向荣纪海提醒道：「备用钥匙我放在房门口旁的柜子里了，您记得拿一下。」 显然，她看到了两人翻墙进来的姿态。 荣纪海也没觉得尴尬，淡然地一点头道谢。 等林阿姨走远，荣纪海一回头，见休还愣愣地看着林阿姨离开的方向，便抬手在对方眼前轻轻一晃。 休一眨眼，转头看向荣纪海，对方轻声道：「走吧，进去看看。」 大概是林阿姨的功劳，即便长久未住人，屋内也不见浮尘飘扬，一切都干净整洁，除了没什么人气的样子，倒完全看不出是闲置的房子。 第105页 荣纪海的目光简单地绕着客厅上下转了一圈，先从旁边的柜子里取了钥匙带上，才带着休往里面走。 休好奇地打量着这屋内的装饰。 这屋子比山上他们住的房子要大上不少，装修秉持着的是与荣纪海的房子截然不同的冷硬风格，即便室内外并没有明显的温差，但依然令人下意识地觉出一股凉意。家具非常少，在极大的客厅中显得像被局部缩小了似的，也不知是一开始就如此，还是荣纪海离开时清理过。 带着休直接上楼时，荣纪海微微一侧头，见休的目光依然黏连在天花板的顶灯上，便开口解释道：「这里的装修风格，要追溯到我爷爷了，他奠定了家具摆放的基础位置，后来我的……父亲，继承之后，便微调了风格。等到我接手的时候，已经没人在了，我也不住这边，就把一些坏了的家具处理掉了。」 他斜睨了一眼休的表情，轻笑道：「很空旷，对吧，比起山上的房子来说。」 休点点头，「感觉……像是储物的地方。」 荣纪海一怔，神色莫名地顺着休的目光看过去，却并没有一个集中的落点，「是啊，人走了，不就只剩物了。」 行至书房前时，荣纪海微妙地停顿一下，转头问休：「你也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休迷茫地歪头，「我不能进吗？」 荣纪海暗想着真忘了啊，只好点明事实，「不是不行，但你确定？我可是要找记载了眷属的书籍。」 休眨眨眼睛，总算反应过来。他看那紧闭着的门一眼，又轻飘飘地瞟过荣纪海的脸色，没敢过多停留，僵硬地转身，「……那我自己转转。」 荣纪海有些好笑，在他身后叮嘱道：「这房子有些小机关，虽然不会伤到你，但也要小心。」 休头也不回地几乎落荒而逃。 荣纪海慢慢收了笑容，推门进去。 —— 等已经逛完整个屋子，无所事事地坐在客厅里发呆的休终于等到荣纪海下来时，已经傍晚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找一本书需要这么久，但他看着荣纪海的脸色，居然也完全分辨不出来此时荣纪海的心情。 休张张口，还是问道：「找到了吗？」 荣纪海像是在发呆，被问起菜回过神来，「嗯，找到了。」他的神情不见喜怒，对待休的态度也不见区别，反倒惹得休更是心慌。 「走吧，来看看今晚睡哪儿。」 休亦步亦趋地跟在荣纪海身后，苦恼地思考该怎么问才能在把自己摘出去的前提下，问到荣纪海现在对眷属的了解。 但他相比人类还是较为迟钝的无硝烟交锋技术，并没有发展到足以实际运用的程度——否则也不会在面对荣纪海的质问时哑口无言了。 他努力了半晌，还是惆怅地放弃了。 正在查看客房情况的荣纪海自然不知道身后的休又自己琢磨了些什么，此时他探身进去看了几眼，回身唤休过来，「休，你就住这里吧，空间大一些，想要把尾巴翅膀什么的放出来也方便。」 休赶紧跟上前去，第一时间却没有看房间内部的景象，只是盯着荣纪海的下巴，「那你呢？」 他们靠得太近，荣纪海的唿吸打在他的头顶，微痒又微凉的感觉，让他有点想把龙角给放出来。 「我住对面，看。」荣纪海耐心地给休指指自己的房间，就在休的房间往前走几米的对面。 荣纪海盯着休的头顶，不确定对方是否知道自己的龙角已经冒出来了一点尖尖。他垂眸盯着那处，忍住了想要伸手按揉的欲望。 「不早了，快睡吧。明天还要往回赶呢。」 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游魂似的与荣纪海擦肩而过，径直进了房间。 荣纪海在休转身关门前离去，隐在暗处的神色深沉莫名，全然不见先前的轻松。 —— 荣纪海朦朦胧胧地半睡半醒着，大概是回到了久未回来的老宅，过往本已模煳的记忆霎时清晰起来。并非是那些录像中已经见得麻木的血腥，而是来自人类的威压与气场，早已陌生的窒息感席捲而来，幻化成梦魇捂住了他的口鼻。 还真是……一朝被蛇咬……这都过去多久了，原来我还没忘啊。 荣纪海半梦半醒地自嘲，不太清醒地借着朦胧的微光半睁开眼，平復自己急促的唿吸。 将要稳定下来，准备再次闭上眼入眠时，荣纪海突然感知到有谁在接近他。 这地方除了休，也没别人了。 荣纪海迅速闭上眼，方才还略微有点喘的唿吸瞬间平静下来。 休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朝他的背后靠近。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听不见休的唿吸声。若不是荣纪海对休的气息已经足够敏感，而精神状态也足够清醒，使得危险警报能正常运转，此时倒可能真会忽略过去。 之前他潜入我的房间时，用的也是这招吗？ 荣纪海抽着这空闲想，但很快，他就没有胡思乱想的机会了。 因为身后的休突然伸手，即便对方已经尽力掩盖手上微妙的气流，但对于正清醒无比的荣纪海来说，还是太过明显了。 荣纪海下意识地咬紧后槽牙，手上附上能量保护，反手抓住休的手指，一个侧摔将休扔到床上，不等休反应过来开始挣扎，荣纪海便欺身压上去，制住对方的手脚，语气复杂地低声问道：「休，你想干什么？」 第106页 休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荣纪海醒着，一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荣纪海感受着休指尖残留的锐利气息，语气更加锋利，「你是想……杀了我吗？」 休一下想摇头，却被荣纪海快而准地卡住脖子，不让他乱动，「不是！我只是……」 他被压得后仰，模拟出来的喉结触碰到荣纪海的手心，滚动起来的触感让荣纪海指尖微颤，反而更紧了力道。 「只是什么？」 荣纪海低垂下眉眼，听不出情绪，好像只是在问明早想吃什么那般随意。 休条件反射地吞咽，卡了半晌，依然没能说出来只是个什么。 荣纪海沉默一会儿，略微靠近了点，鼻息打在休的眼睑上，陌生的感觉令休不受控制地急促唿吸着，人类的眼瞳被金色的龙瞳挤下去，快速转动着想要看清荣纪海的表情。 「我之前只以为你……」荣纪海没有说下去，「休，只要你能给我一个解释，今晚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想，我还没走火入魔到，愿意把想要杀我的人留在身边的地步。」 休的四肢挣动扭动起来，荣纪海略微抬膝，压住他的腰腹。 「咳——」人类的身体第一次受到这样的钳制，休不适应地呛咳出声。荣纪海听着，睫毛微微抖动，但没有放轻压制的力量，只略微放松卡在休脖子上的手，安静地等待着。 「我是——我是不想让你做噩梦。」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气管被挤压到只能发出沙哑的气声。 「只要你忘了，就不会做噩梦了。」 荣纪海没有反应，他听到自己的唿吸正逐渐急促起来，并不是因为慌乱，而是因为愤怒。 休在撒谎。 他非常清楚。 但是，当荣纪海对上休的双眼时，一切怒火都被强行闷灭，只留无法揭过的余烟与狼藉，却再怎么都无法对着休发泄出来了。 休的龙瞳里充盈了水汽，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这还是这几天以来，休第一次，这样直接又坦诚地看着他。 难道是真的吗？ 荣纪海悲哀地发现自己没办法杜绝这样的侥倖心理，但那双眼睛里含着的泪水又是那样真实，让他甚至不忍再揭穿什么。 龙，也会有眼泪吗？ 能毁灭一切的大火，与能熄灭一切的泪水，会同时存在在一个物种的体内吗？ 荣纪海放下膝盖，向下卡在休的双腿之间。 无从宣洩的怒火在复杂的心软下异化为另一种极端而偏执的情绪，他一手依然扣着休的两只手腕，卡着脖子的手却放开，微微上滑，抚过休的颈侧，耳廓，又覆盖住休的脸庞。 休在这细微的动作变化间感知到什么，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情节骤然回放起来，紧绷的身体顺从地放松下来。 他颇为无辜地用那双含满了水汽的龙瞳盯着荣纪海，顺从地让对方扣紧自己的手腕，关心地询问道：「你之前好像很喜欢我的尾巴和角，我可以再变出来的，你想摸摸看吗？」 他笨拙地求欢，好像只要这会儿荣纪海能带过今晚的事情，他什么都愿意献上。 荣纪海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休的侧颈，那里大概是休在应激状态下没控制住，冒出来了一片未消退完全的鳞片纹路。 然后他张开嘴，就好像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在传说中作恶多端喜爱吃人的龙那样，狠狠咬了上去。 第54章 第十八天·不辞而别 「不是我说, 你们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李仁常在电话那头听上去甚至比荣纪海还绝望，「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种人？」 荣纪海听了半天，本就头痛的脑子更乱了, 「什么这种人, 我没真……我没碰他。」 那头麻木道：「嗯, 对, 你只是咬了龙王一口——还是好几口？」 被李仁常这么嘴欠地一提，那夜混乱的温度又裹挟住了荣纪海的全身。 …… 休温顺地仰起头, 将脖颈送入荣纪海的齿间。他是希望荣纪海能咬下去的, 最好能撕破他的鳞片让他与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 但荣纪海没有。 他随着休的动作反而放开对方, 指腹细细摩挲过颈侧的鳞片, 那鳞片的尖端细而软，指尖顺着着精巧的缝隙伸进去，人类本性中天然的破坏欲蠢蠢欲动起来。 荣纪海的手指顿了顿, 休不解地偏头, 脸颊软软地蹭过荣纪海的虎口, 模拟完美的细小绒毛激得荣纪海一颤, 指甲划过鳞片底下柔软的皮肤, 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荣纪海？」 休低低吟声，明明说的是人类语言，却有丝丝龙吟若有若无地迴响着，震得荣纪海更不清醒了些。 荣纪海用了点力按压住休的喉结, 些微的窒息与侵入感令休不由得微张开嘴试图喘息, 气管被压迫下的喘息隐约带出鼻音。 休是不懂所谓呻吟的，可此时他像是无师自通, 盈满水汽的金瞳在水雾下折射出亮晶晶的欲望。他无措地舔舔嘴唇，伸出的殷红舌尖似乎变尖了些, 在微弱的月光下几乎幻化成诱惑世人的蛇尾，轻晃摇动着，吸引着注视着它的人类撕咬下去，从此堕入迷离的享乐乡。 荣纪海目光垂落下来，轻飘飘地落在那点舌尖上，「你的舌头，变成龙舌了。」 「嗯……？」休在缺氧的迷离中茫然地用鼻音疑问出声，伸长了舌头，恍恍惚惚地想要看到自己舌头的形状。 第107页 荣纪海一直在耳鸣，只模煳听见自己似乎轻笑了一声，放开压在休的气管上的拇指后，不顾休反射性地倒抽一口气而舌尖上翘着，一下含住对方的舌尖。 「！」龙化的舌尖本就有探查气味的功能，因而敏感无比，此时被毫无防备地含住，陌生的温度与触感令休的眼瞳骤缩，龙尾「啪」地一下抽出来，不顾尾巴根被压得生疼，抽动着卷紧荣纪海的小腿。 突然，荣纪海震颤一下，如梦初醒般放开休的舌尖，略显慌乱地一翻身，脱离休的身体。 淡淡的血腥味逸散在粘稠的空气中。 休迷茫地下意识抬头追随离开的荣纪海，被人按着额头抵开。 他不满地睁开眼，鼻尖捕捉着那丝血腥气低头一看，却见汩汩血流顺着荣纪海的小腿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地浸透床单。 休眨眨眼，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眼瞳里仅剩的迷濛的水汽也消失了，慌乱地看向身侧从刚刚一直没有出声的荣纪海。 荣纪海在他的目光看过来时刚好放下手，与休对视时，眼底是同样还未消散的慌乱。 休愣了一下，不确定地开口道：「荣——」 话语却被荣纪海突然翻身下床的动作打断，失落地咽回胸腔里，炸开着鳞片的尾巴软软垂落下来，沾到床单时洒落一蓬尖端凝聚的血珠。 一时间，静谧的空间中空气冷却，只余荣纪海压抑的喘息声。 休撑着身坐起来，直到这时，冷静下来找回理智的荣纪海才发现，这龙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外化的外衣全去了，此时光洁的身体在月光下泛出莹白的光泽。在这白条条的身体上突兀长出的，鳞片细密包裹的尾巴与龙角，甚至更添几分禁忌。 荣纪海哽了一下，想要别开头，最后却只是偏开目光，定格在休的龙角上，「我……休，抱歉。」 「为什么道歉？」 休的龙瞳颤动着，着魔似地往前凑，龙鳞沿着他的脸庞爬上来，微启的唇瓣间隐约可见尖牙交错，温热的鼻息扑在荣纪海的脸上，无形无色的火焰跳动着将两人一同缠绕捆绑。 唿吸纠缠间，荣纪海掐住手心，冷静地后退一步，「休，停下。这种事，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发生。」 休静止住了，龙瞳在一眨眼时安定下来，龙类的特徵依然没有收回去，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荣纪海。 荣纪海张张口，看起来还想说什么，休却突然脸色一变，脸旁鳞片暴涨，迅速几乎遮盖了他整个面颈部！ 「休！」荣纪海惊了一瞬，周身能量迅速腾空而出，试图压制住休着看似暴走的模样。 然而，休却在下一秒弹开身，炸开的流火让荣纪海反射性挥手驱散。等手臂从眼前放下时，休的眼神竟已恢復了清明，只是…… 那龙瞳中情绪复杂，连带着休的脸色也冷下来。 「休？」荣纪海不明白仅在那转瞬之间突然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休突然改换脸色。 难道是因为我拒绝他了？但…… 他未来得及细想，休却一闪身形，转瞬间便扇动着巨大的龙翼悬停在窗外。 一股不祥的预感摄住荣纪海的喉口，他急急蹬上窗台就要同样飞身去抓。 但休展现了他作为龙——乃至于龙王，难以被望其项背的能力。 他最后看了一眼荣纪海，转瞬间化为一道黑炎，消失在夜空下。 荣纪海在休刚化作火焰时出了窗，此时浮在半空，望着休离去的方向，缓缓垂下手臂。 …… 「说正事吧。」荣纪海打断李仁常还想评上两句的兴致，「总之，我真的不觉得当时他离开是因为……那晚的事情。」 李仁常想起什么，突然岔开话题，「对了，说起这个，关于眷属的事情……」 「嗯，我知道，是假的。」 「……什么情况？突然这么笃定了？」 荣纪海瞟过桌上放着的书册，「我找到了记载过眷属的书，巧的是，那本书的作者是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那个杀龙狂魔？」 荣纪海并不介意这样的说法，倒不如说他再贊同不过了，「是，就是他。他的作风，你们大概比我还要清楚，这种恨不得消灭所有与龙沾边的东西的人，用绝对的笔触说明眷属不存在任何杀伤力……这种说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比那则通知可信多了。」 荣纪海沉声解释完，主动问起道：「你之前是想说什么？」 李仁常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对了，我找到了现役的猎龙人，是个刚加入的新人。你猜怎么着，那消息在现役猎龙人内部根本就不存在！」 荣纪海紧了紧手指，「不存在？意思是，现役猎龙人并不知情？」 「对。换句话说……荣纪海，这简直就像是，专门沖我们而来的啊。」 「巧合……真的那么多吗？」 荣纪海点点桌面，「我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吗？」那头的李仁常突然激动起来。 荣纪海淡淡接话：「你激动什么？」 「……」 「不，没什么。我……查到点东西，但是……」 李仁常沉默良久，还是没有说出口，「等我再确定一下，再跟你说。」 「你那边，休怎么办？」像是怕荣纪海继续追问，李仁常急急转移话题，「既然你已经确定他没问题，呃，虽然他依然瞒着你眷属的事情确实很奇怪，但起码与现在的事情无关。那他为什么当时会突然不辞而别？」 第108页 荣纪海嘆口气，「如果我知道，就不会给你打电话商量了。」他眼眸低垂，「我怀疑，可能是龙族出了什么事。」 「龙族？但你不是说，他在离开前没什么异样——」李仁常话音一滞，意识到什么，「所以，那个猜想是真的？龙与龙之间有其他的，可以不用发出声音就能远程交流信息的方法？」 「不一定，毕竟休是龙王，他的许多能力不能等同用来判断普通的龙。」荣纪海很快否认道，尾音却轻轻落下，「但正是因为他是龙王，那个时候的反应出现的原因，才最有可能是龙族出事。」 「龙族出事，那怎么不跟你说一声再走？」 是啊，为什么呢。 荣纪海压下心中的不安，思绪百转千回间想到一个可能，「难道……不，他们不可能知道在哪儿的。」 「荣纪海？你说什么呢？」 荣纪海摇摇头，「没什么。关于你刚刚没说的事情……」他顿一下，考虑了几秒，「不要太晚。」 李仁常一阵沉默，不太确定荣纪海是不是听出什么来了，只好应道：「嗯，我尽量。」 挂断电话，荣纪海拿着书起身。楼下，林阿姨正从门外走进来，见他站在窗口，还挥手打招唿，「荣先生，早上好！」她的目光游移一阵，「您的朋友呢？」 荣纪海对林阿姨点点头，「他……今早有事，先走了。」 「哦！」林阿姨不甚在意，「需要给您准备早餐吗？」 「不用了，我一会儿也走了。谢谢您啊，林阿姨。」荣纪海对林阿姨笑笑，目送对方走进院子里的工具间。 他回过身，笑容立刻淡了下去。 —— 某个空间内，刚刚抵达的休沉默地看着地上鲜血淋漓的蜥蜴状的身体，身旁龙吟此起彼伏，那在人类的耳朵里也许并无区别的声音，落在休的耳里，充满了怀疑与质问。 他俯首，吻部轻轻碰了碰软塌塌几乎支离破碎的尸体，火焰腾起，一切化为灰烬。 第55章 第十八天·休 [你依然认为那个人类可信吗？] 休睁开一只眼, 两只爪子出现在他眼前，正激动地抠着爪下的泥土。 他没有动，来者似乎也并不在意他依然趴着, 仿佛当自己不存在的模样, 继续低吼道：[波利只不过是稍微靠近了一点点, 就被伤成这样！你有什么自信认为, 那个人类可以制服这群恶魔！] [还是说，这就是他指使的！] 休的尾巴动了动, 来者突然反应极大地后跳几步, 龙翼在身前合拢, 筑成一道牢固的防护, 怕极了休攻击自己似的。 但休只是动了动尾巴，便没有了其他动静。 半晌，迟迟没有等到盛怒一击的来者小心翼翼地放下翅膀, 看着休的眼神从惊讶到惊喜, 再变为嘲讽, [哈, 这次怎么不打我了？因为你也觉得有这个可能对吧！] 休闭上眼。 [我就说了, 你根本不能当王，你会把我们都带入深渊，送到那群人类的刀下，从此这世上再没有龙！我就知道, 老大才是正确的！] 来者越说越激动, 愤愤不平地大声嚷嚷：[只可惜，老大被你害死了！现在后悔了吧？后悔也来不及了！] 休又动了下尾巴。只是这次陷入狂热情绪中的来者并没有注意, 先前第一次的安全模煳了来者警惕，也因而被休得手。 [嗷！]休的尾巴一扇, 片片龙鳞上带着黑色的流火结结实实地扇到来者的脖颈上，瞬间就将对方砸在地上，印出一个深坑。 [本格特，我不记得这是对待王的态度。] 被他的尾巴砸倒在地的龙通体深绿，骂骂咧咧地在地上挣扎着。可脖子上的尾巴似有十头龙一齐压上去那么重，也不知休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能力，明明被压住的只是脖子，可他的全身都动弹不得，一旦离地几毫米，便又会被重新压回去。 [你！珀希菲塞特，别虚张声势了，这还是你第一次没有马上反驳我。承认吧，你就是觉得你做错了！信错人了！玛特尔才是对的！] 本格特沉重地喘息着，尾尖上的火焰跟着他的喘息一明一灭，几乎是在垂死挣扎的样子，[现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既然那个人类这样对我们——对你，那就还回去啊，让他降低戒备，然后我们就能——呃啊！] 休从趴伏着休息的姿态坐起来，尾巴依然没动，但那缠绕的流火勐然洞穿本格特的鳞片，深深扎进对方的肉里！ 休无视远处三三两两窥视着这边的龙群，冷漠的金色龙瞳看着本格特想看着一具死尸，[本格特，我怎么不知道，在我不在的时候，你成为王了？] 本格特勐然噤声，在这样冷淡丝毫没有怒气的声音里发起抖来。 [如果你有意见，那就打败我，成为王。如果没有死在决斗里的觉悟，就乖乖趴在你的小窝里做白日梦。明白了吗？] 本格特的喘息声几乎都消失了，并不是休加大了力道，而是他自主收了所有的，可能会再次惹怒这名绝对的王者的声音。 休似乎觉得无趣，移开了尾巴。移开的一瞬间，本格特的身体二次深陷，几乎半个龙身都陷入了坑里。 [自己数数吧，本格特。多少次了，每次我一生气你就退缩，就你这胆子，还想杀了人类？你敢上战场吗？你敢去面对那些能够杀了玛特尔的人类吗？] [你连只是面对我，都怕成这样了。别搞错了，我的选择可不是在救我自己，是在救你。救像你这样的，没有能力，或是没有胆量对抗人类，却又自大到把毁灭人类挂在嘴边的龙。] 第109页 [像你这样的龙，猎龙人里最弱的人都能用武器轻而易举杀了你。] 整个空间内一切细小的声音都消失了，连细微的鳞片相互刮擦的声音都消弭在休的低吼下。 本格特彻底不动了，头低低地垂下去，做的是一副臣服的姿态。 休放开在本格特身上施加的压力，本格特这才得以动弹，颤颤巍巍地想要起身，见休依然坐在他面前没有动，又无声无息地重新躺下去。 [关于人类的事情，我自然会去判断。我还没那么疯狂，想要把整个龙族当做赌资。]他停顿一会儿，把思想深处的那丝不确定压下去，[最近，别让它们到处跑了，以防猎龙人跟着它们找到这里来。] 远处的龙陆陆续续地起身伏低头部，以示遵从。 休沉沉看着眼前场景一会儿，展翼飞上半空，无色的气流般的火焰包裹住他的全身，只几秒之间，便消失在了这个空间内。 —— 休在一片峡谷底部降落，落地时已然化成人形。 他收拢起自己所有残留的龙类特徵，仰望着几乎要挤入这峡谷内部的乌云。 空气中迅速酝酿的水汽厚重地压下来，他不太舒服地皱皱鼻尖，「……好坏的天气。」 他四处看了看，伸手抓住一侧的岩壁，轻盈地几乎是几下摆动的功夫，便从深渊般的谷底爬上了顶部。 这里是一片无人区。 人类从来找不到龙族的栖息地，因为龙族如今的栖息地，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根本已经不在这片大地之上了。 祖先曾为了玩乐在虚空中开拓出一个空间，没想到几百年之后，那片曾只是用来捉迷藏的地方，会成为保全龙族的最后保命手段。 祖先临死前，将空间的入口挪移到这个峡谷的深处。好在这几百年的变化没有殃及到这里，否则，入口的能量波动被猎龙人发现，估计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但这救命手段只能救一时，时间久了，早变成了逼死龙族的又一重压力。 空间内部对于龙而言过于狭小了，物资与能量不足，连带着新生龙的能力也在变弱，这样下去，即便猎龙人不攻打上来，龙族总会有熬不过人类的一天。 毕竟……休远远眺望，目之所及之处还没有人类的踪迹。但他知道，就在不算远的地方，人类的冒险家已经在沙漠中设下一个又一个补给点，尸骨铺成后来者的路标，自愿将墓碑提前留在罕无人迹之地，就为了在未来，这片土地上将不再只有死去的白骨。 人类太多了。即便有无数个人毫不知情地活在美梦里，也依然有无数个人独行在陌生的黑夜，向外探索一切未知的领域。 第一个发现他们的，甚至也许不会是猎龙人吧。 休的心情实在算不上美妙，他又看了一眼天空，过低的云层压得他有些不舒服，恍惚间，上一次看到透澈高远的蓝天，简直就像是旧梦里的事情了。 但他又想起，先前在山上时是看到过的。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天气非常好，每日万里无云，若不是还装着受伤，若不是还需要隐瞒气息，他真想自由自在地那样的天空中转悠啊。 可惜，最近的天气一直不好。 休想着先前看过的书。 人类把这称作什么来着？啊，就像心情一样阴沉。或是……就像在昭示着那个无望的未来？ 人类似乎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心情联繫上自然的变化。他从前不理解，现在却觉得再妙不过了。 这算是又理解了人类一点吗？ 只可惜，他已经不确定，他究竟还需不需要这种理解了。 —— 荣纪海站在无人照料的花坛前，出神地盯着毫无动静的土堆。 最近状况频出，休也没有告诉他该如何照料这些花种，以至于如今，他甚至不清楚这底下的种子是否还活着。 终究还是会被养死吗？果然最开始就不该抱有任何期望吧。 他苦笑一声，准备离开。 荣纪海突然觉得身上阴凉不少，偏头发现是自己身上与周围落了一片阴影。 阴影不大不小，刚好是两片龙翼的形状。 他抬起头，人类模样的休正缓缓收起龙翼，在他面前降落下来。落地时，没有惊起任何一点尘土。 荣纪海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恍然如昨。 「……你去哪儿了？」最后，荣纪海先开口道。 休看了他很久，并不是那种上下打量的看，而是自始至终凝视着荣纪海的双眼。 荣纪海不明所以，但没有退缩。 「……有点急事，去处理了一下。」休只是这样说道，语气间微妙的疏远让荣纪海几乎想不起昨晚对方是什么模样。 这时，休似乎终于注意到荣纪海此时正站着的地方，走到他身边，伸出尾巴停在土堆上试探了一下，「还可以，在生长。」 荣纪海几乎要以为休是不是有什么远程读心术了。 休探查完花种，目光瞟到自己尾巴的鳞片，想起了什么，突然道：「之前，对不起，不小心伤到你了。」 荣纪海盯着休的耳后，心想还不算了解人类身体的龙大概不知道，此时他自己的耳后已绯红一片，完全看不出语气上冷静的模样。 他盯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笑了，伸手摸摸休的头，换来对方讶异看过来的眼神，「嗯，没关系。倒不如说，是我该道歉，」他顿了一顿，「不过，先前你似乎也没接受。」 第110页 休嘟囔了什么，更侧过头去，却将半红的脖颈更多地暴露在荣纪海的眼下，「是我太冲动了。」 荣纪海没再继续逗弄这后知后觉感到不好意思的龙，只瞄了一眼身侧的尾巴，克制了没贸然伸手上去。 「进去吗？你是不是一夜没休息？」 休偏着脸点头，总算找到了逃开的藉口似的，自己径直往屋里去了，留下荣纪海盯着他的背影。 不论休表现得再平静，荣纪海也明白，昨晚发生的事情恐怕并不简单。 一切迷局都在逐渐水落石出，一切只是时间，与敢于相信那个猜测的勇气的问题罢了。 只是，前提是，他们还有那个时间。 第56章 第十八天·多琳·布彻尔 「塞克莉……塞克莉？」 多琳小声唿唤着堂妹的名字, 扒着教堂的侧门往里探头，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塞克莉的身影。 但她没有马上往前，因为此时站在塞克莉面前的, 正是她的父亲, 塞克莉的名义养父。 他们交流的声音很小, 多琳听不太清, 也不愿用被训练出来的能力，只好背对着门坐下, 百无聊赖地盯着眼前草地上的爬虫。 家里越来越空旷了。 先前旁支的, 不论是同龄还是不同龄的孩子们, 都陆续被送去外面读书了, 只剩下了她与塞克莉。 父亲告诉她，如果足够优秀才能被送去读书，她与塞克莉都太弱了, 在外面没办法保护好自己。 多琳其实不太明白, 以前的训练里, 明明就只有塞克莉能与自己偶尔打成平手, 其他孩子不是被一招撂倒, 就是开打前就颤颤巍巍地嚎哭，听得她也不知该不该跟着代表着训练开始的钟声下手了。 明明打不过她与塞克莉，怎么就是比她们强呢？ 不过，最近父亲找塞克莉谈话的似乎越来越多了。似乎从前也是这样。 从前并不是没有与她玩得来的玩伴, 但慢慢地, 慢慢地，他们总是被父亲找去谈话, 久而久之，见面的机会变少了, 一起玩的时间也变少了。 等她重新想起来，自己似乎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玩伴时，对方已经离开了不知多久，问起父亲时，父亲也只说，被送去深造了。 也许吧，毕竟，自从他们离开后，他们的父母亲——也就是她的亲戚们，也不再频繁上门了，大抵是陪着孩子读书去了？ 说不羡慕，也不太可能。 多琳揪着草叶，青草断裂处揉开的汁水占了她满手。 她侧目瞄瞄教堂里，谈话依然没有结束。 从前，不论是还在家里一起玩的时候，还是现在出去读书的时候，所有玩伴——甚至包括塞克莉，都有自己的父母陪伴。 可自己呢，父亲好像关注其他孩子总比关注自己多，只有在训练中取得好的成绩，才能得来父亲的多看一眼。 但成绩再好，到了最后，父亲的评价也不过就是「你们太弱了」。 多琳有些气闷，开始伸手抠弄泥土，指缝间被异物填满的不适感让她更加烦躁，变本加厉地刨无辜的泥地。 本以为塞克莉能成为自己永远的朋友，但从上次开始，塞克莉也逐渐忙了起来，每次找她时，不是被父母——她的亲生父母接回了家，就是和父亲待在一起。 如果是其他人，多琳现在肯定开始觉得讨厌了，讨厌总是从她身边夺走朋友，甚至夺走本该属于她的关注的父亲，讨厌能得到父母的关心的孩子。 可是……可是，那是塞克莉啊。 多琳有些抓狂，想要揉乱自己的头髮时，抬手却见自己满手都已是泥泞，细看甚至能看见指缝厚厚的泥土中蠕动着的小虫。 「……咦呃。」多琳嫌弃地盯着自己的手，没有犹豫很久，最后看一眼教堂内部后，赶紧小步跑去找水龙头洗手了。 后来，真的已经很久很久以后，哪怕早就逃出来已久，哪怕塞克莉本人都已经不再介意。但每每唐做噩梦惊醒后都会想，要是那个时候她没有去洗手就好了，要是那个时候她愿意用一用她厌恶的能力就好了，是不是就能及时阻止未来的一切。而塞克莉，也就不会变成那个样子了。 而如果再往前呢？如果她能更早地看到书房里那本所谓的「禁书」，是不是就能救下更多的孩子了？ 那些去「读书」的孩子，去「深造」的孩子。 当时，那个地下室里，除了塞克莉的肢体和血液之外空无一物。时至今日，她都没能找到消失的孩子们的尸体与墓地都在哪里。 还是说，被淘汰的孩子，甚至无法拥有尸体与墓地吗？ 只可惜，过去的一切早已发生，再多的遗憾与牺牲都无法因任何事情而重生。失去的四肢尚且不能修復，更何况生命本身呢？ 更何况此时的唐——不，应该说是，此时的多琳·布彻尔，还是个不爱看书，虽然不喜欢父亲的强势，却也乖乖不去探索那些明令禁止的地方的乖小孩。 因此，多琳·布彻尔只是毫不知情地跑去洗手，错过了教堂里塞克莉骤然苍白下来的面庞。 等多琳终于看到塞克莉，已经是在几小时后的花园里了。 这一回，塞克莉并没能早早就发现多琳的靠近——往常当多琳只是远远的有个人影时，塞克莉就会欢快地立马扑上来，绕着多琳左右转悠。 但这次，塞克莉只是愣愣地坐在鞦韆上发呆，甚至直到多琳已经走到了面前，她都没有抬过一次头。 第111页 「塞克莉？」 塞克莉浑身一震，耳边别着的多琳送给她的花朵掉在地上，在塞克莉慌张站起来的动作间被踩得粉碎。 「姐姐！」塞克莉几乎是悽惨地喊了一声，又马上捂住嘴，左右看看，防备什么似的。 多琳盯着塞克莉那通红的眼圈，「塞克莉，发生什么了？」 「父亲……父亲说，要把我送去读书了，要去很远的地方……」 「铛——铛——铛——」 教堂的钟声惊一只飞鸟，屋嵴之上再无生灵。 —— 唐睁开眼睛。 也是少见了，做噩梦梦到的不是那个地下室，而是在那更早之前的事情。 没有血腥，没有绝望，没有恐惧。但既知未来却只能旁观的无力感依然扰得她身心俱疲。 如果当时—— 不不不，已经发生了那么久的事情，再想也只是徒增烦恼！ 唐甩甩头，似是想要将这魇障彻底驱除自己脑海。 现在，有更紧要的，也更有可能实现的事情要做…… 她跳下床，背着包便往外沖，一步作两步地跳下狭窄的楼梯，低头看路的唐却一头撞上一具温热的身体。 我靠！ 后仰的一瞬间，唐紧急死死抓住栅栏门，哗啦啦一阵响后，好歹是靠那生锈了大半的老旧栅栏门稳住了身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李？？」 稳住的下一秒，唐便抬头道歉，却意外撞上了一个熟悉的人的面庞。 李仁常同样一手扶着栅栏门，另一边空荡荡的袖管还在晃动，正眼神复杂地打量周围的环境。听到唐的道歉声，眼神又落回对方身上。 「唐，你说的有事，就是放着你在那边的住处不住，跑来这地方住在这里？」 唐在最初的诧异和一丝微妙的惊慌后很快冷静下来，「这话说的，说得好像我在那边住得多好似的——住哪儿不是住嘛！倒是你，从哪儿找到的我？哎不对，你快让让，堵在这儿是干什么？」 李仁常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放过她，就着这堵人的姿态一动不动，「猎龙人虽然是个全凭世代积累的资金与人脉存在的组织，但在工资上，也从未亏待过什么吧？我之前就想问了，也没见你在哪儿用钱，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唐不易察觉地僵硬一瞬，推推李仁常依然抓在栅栏门上——或者说，依然拦在她身前的手臂，「以前没见你这么八卦啊，怎么，终于觉醒了新特质？虽然不是不能跟你说啦，但咱换个地方？」 李仁常低头盯了唐半晌，直盯得唐冷汗直冒，才慢慢放下手，「行，去哪儿？」 唐赶紧挤过去站到街上，此时街上没什么人，难怪这几分钟里李仁常堵着门也没被围观。 即便已经背对李仁常，背后那灼热审视的视线依然牢牢钉在她的嵴椎骨上。自知这次恐怕肯定是逃不掉了，之前几次提问与行为果然还是引起了怀疑，唐思索再三，一咬牙，转身问道：「李，你……是为什么而来的呢？」 李仁常沉沉地与她对视，沉默着没有回答。 时间流逝间偶有路人路过，眼神奇怪地看着这对峙的两人，敬而远之地往外走几步，免得不小心掺和进去。 「你希望，我是为什么而来的？」李仁常这样反问道，又将难题丢回给唐。 但两人都明白，这个问题的关键，在唐说出口的那一剎那，在李仁常沉默后不答反问的那一剎那，都已明晰了。 李仁常看过来的目光里没有质问，也没有失望，像是早就料到。 唐被这熟悉的眼神激得一激灵，有些咬牙切齿，「你知道吗，虽然你一直说你和荣不是一路人，你很难真的帮上他什么，但我一直觉得，你们就是一类人——都同样很讨厌。」 那种好像看透一切的眼神，又或者是，即便不那么了解，但能接受一切结果的眼神。 李仁常的目光小小地游移一下，「……并不是。荣纪海的那个境界，我也没有达到。」 唐沉默一瞬，「哈……也对……那傢伙，肯定又说了什么『我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真正的信任』之类的话，对吧？」她顿一下，又用李仁常听不见的声音嘟囔道：「说了这么多年，这下还真给他说中了……」 「什么？」李仁常走近一点，他直觉那句只能看见唐的口型在动的话，是他想要的答案之一。 「我是说，他猜到了吗？」 李仁常的脚步停住了，语气微妙地再次反问，「猜到什么？」 「……」 唐放弃了交流，眼珠子一转，破釜沉舟道：「你……想听我讲个故事吗？」 她小心翼翼观察着李仁常的神色，「总没有那么急吧，一个故事都听不了？」她怂恿着。 「……行。」 唐松了口气，转身时，低头看了眼手机屏保上的日期。 快了，只要再有几天…… 第57章 第十九天·名字 荣纪海醒来时, 习惯性地先探测休的气息，意外发现对方已经站在了窗外，准确来说, 是站在前院的花坛前。 他起身走向窗台, 正好撞见休举起尾巴往土堆上点火。 ……等等, 好像不只是土堆了。 他眨眨眼, 又揉了一下，以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那每个土堆的上方, 都长出了一小节褐色的枝干, 若不细看, 那依然细弱的枝干就凭藉颜色完美地融入泥土了, 以至于他第一眼没有发现。 第112页 「居然长出来了……」他不由自主地喃喃道，不大的声音依然惊动了下面专注的休。 休回过头来，并不意外地看着荣纪海, 「这种植物的生长期是二十八天, 一般会在第十九或二十天时萌芽, 在第二十八天时长到盛期, 后面只要再以高强度的火焰灼烧花瓣几天, 就会结果，最后枯萎。」 「它还会结果？」 休点点头，「它结出的果实外皮有剧毒，哪怕是我们碰到外皮, 也会难受上好一阵子。对人类来说, 恐怕是致命的。但果肉清甜，还能缓和躁动, 修復能量迴路。」 荣纪海越听越耳熟，犹疑地问道：「这个果实的外皮, 是有许多突起吗？」 休奇怪地看他一眼，「对，我之前给你吃过的。」 荣纪海愣住了，短暂地头脑风暴后，他低声自言自语道：「也就是说，那个果实，根本就不是由龙血浇灌的？」 休捕捉到什么关键词，突然伸展龙翼飞到荣纪海面前，语气略微激动道：「龙血？跟我们的血有什么关系？」 荣纪海一抬头便撞上休那双因惊异紧缩的龙瞳，略微后仰了点，才说：「猎龙人对于这果子的传闻，是早先由龙血灌溉的，才会拥有那些神奇的能力。」 「……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果子？」 荣纪海突然想起自己还曾经演过一无所知来着，略微尴尬地摸摸鼻子，「那会儿不是要瞒着你我的身份吗……」 谁知休摇摇头，「我是说，猎龙人。猎龙人知道这个果子，也使用过，还传出过这样的传闻？」 荣纪海刚要开口，留意到休此时悬停在半空中的姿态，又侧身道：「进来说吧。」 等休在椅子上坐下，荣纪海才解释道：「在猎龙人的歷史里，这果子是猎龙人的先辈从龙族的领地中带回种子，再由猎龙人的血灌溉，后来才慢慢演变成现在的样子。后来……」他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说道：「因为这果子在猎龙人中的培育方式，有了最初的一代，是龙血培育的传闻。」 休的脸色奇怪，荣纪海没有忽略过去，他放轻声音，「没想到它是由火焰培育的……」 「猎龙人的血脉中只含有一小部分龙的力量。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的祖先是怎么拿到的种子，但这种力量浓度差距下，我们只需用火就能催生种子，你们需要用血……倒也正常。」 「你们吃果子是做什么？」 荣纪海两手在身前交握，苦笑道：「龙的力量对于人类的躯体来说，还是太过庞大霸道了。就像你在变成人类之后，必须要让龙的力量外泄一部分，才能达成平衡，保持人类的外表。对于猎龙人而言，这些力量虽然给了人类与龙对抗的能力，但……是有代价的。」 休的神情严肃了点，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荣纪海，似乎在寻找在对方的身上，这能力造成了什么样的「代价」，「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会对人类的躯体造成几乎不可逆的伤害……」还有寿命。荣纪海说着说着，怔愣一会儿，还是把最后半句吞了回去，一时间面对休的神情竟瞬间疏远了少许。 休自然不会放过荣纪海的这番异样，追问道：「还有呢？」 荣纪海沉默一阵，「所以，那果子被我们用来缓解使用力量造成的不适，效果很显着。只是培育方式有限，也算得上是珍稀物资。」 「……原来如此。」休僵硬地说道，显然还在意着被荣纪海跳过的问题。 「说起来，我早该猜到的。当时你把种子和果实放在一起，我只以为是龙族喜好收集，早该想到这两种其实是同一个东西。」 荣纪海放松了语气，半开玩笑地自嘲，想将休的注意力转移开。 不知是有效还是无效，休虽然脸色依然不好，一副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但还是对荣纪海的话做出了反应，「……你的演技，很好。」 他干巴巴地评价道，像是想起当时荣纪海装作第一次见到果子的模样，「那个时候如果不是我拦得快，你的手就要碰上去了。」 荣纪海察觉到休的声音细微的不满，猜测一番，试探性地选了一个角度找补，「我体内的血脉浓度还算高，就算不慎碰到也只是难受几天……」他看着休的脸色，补充道：「我不会拿我自己的命去赌的。」 「但最初，你留下我的时候，不就是拿自己的命在赌吗？」休的脸色不见缓和，也不知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句句紧逼，「能够实现你的目的，比你的命还重要。」 说着，他又有些难过似的，无可奈何到极致地喃喃：「对我来说……也许也是。」 无论是他还是荣纪海的背后，担负的从来不只是自己的性命而已。因此而瞻前顾后，因此而犹豫多疑。当心中不只是自己后，一切的选择与行为都将不再纯粹，也更加难以预判。 休垂着眼眸，不再说话了。 荣纪海偏头望向窗外，那是一片与前十几天毫无二致的景色，却因这无可迴避摆在檯面上的矛盾，而无端蒙上一层灰霭——他几乎都要想不起，在一切身份还未暴露之前，在心底始终埋藏的疑心被激起之前，他与休都是怎么相处的了。 他回过头，休正坐在他的正对面，低头看着地板。与他之间，也只隔了一张不大的桌子，却好像几乎已然站在悬崖的两端了。 那夜的失控与混乱在荣纪海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暗暗攥紧手指，「休，你有什么……想问我吗？」 第113页 休循着他的声音抬头，静静地望过来。 荣纪海注意到休的眼睛依然是龙瞳的模样，并没有重新变幻成人类眼瞳的样子，像是想用这真正的属于他的眼睛，看清楚自己的一切那般，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良久，休才轻声说：「问的话，你会说真话吗？」 荣纪海的唿吸静止了一瞬间，没有马上回答，再三思索后才道：「会。」 休沉默了很久，久到鸟儿落在桌上蹦跳着寻觅食物，又展翅遮蔽着两人的视线飞走，久到花坛上的火焰尽数熄灭，枝干在崭新的空气中轻微晃动，他才开口。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荣纪海眨一下眼，又眨一下。 「……等——你，就问这个吗？」 荣纪海一手按着桌子，几乎是茫然地干笑一声，脸色却逐渐凝重了。 以休的性格的话……确实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重新与休对视，对方的眼里确无任何玩笑之色，颇为认真地看着他。 「……好吧，在那之前，我有一个问题。」他想起很久以前——好吧，其实也并不算很久，有一个不算重要，但如今的他想要知道的事情。 「之前，我第一次问你名字时，你的龙族名字究竟是什么？」他平心气和地换了个更加正式的坐姿，双眼郑重地凝视着休，「那时也许是因为你刚刚化成人形，对人类语言还不熟练，没办法转化出来。那……现在呢？能告诉我吗？」 休歪歪头，有些困扰地嘴里念叨几句，半晌才不太确定地回答：「……珀希菲塞特。直接按发音转化的话，也许是这个。」 「珀希菲塞特……」荣纪海轻声重复道，「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休摇头，「不清楚。龙的名字一般都是由出生时族内的龙王取的。给我取名字的龙王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回到埋骨之地了。」他突然看一眼荣纪海，补充道：「不是因为和人类的战争。她是自然衰老的。」 荣纪海因休的那一眼卡了一下壳，冥冥之中感知到一点休在意何事，却很快便飘过，只留一阵难捱的既视感。 他微皱起眉，没让这感觉困扰自己太久。 「关于我的名字……」 休突然打断他，好奇地问道：「我在书上看到，人类小孩的名字都是由自己的父母取的，你也是这样吗？」 荣纪海一怔，随即笑笑，「我嘛，恰好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的祖母取的。祖母，就是我父亲的母亲。」 提到这位给自己取名的长辈，他喉口忽然有些干涩，不得不停下来缓了缓，轻咳一声，才继续说道：「她……是我在那个家中，见到的唯一一个不一样的人。」 回忆起往事，他眉眼柔和地垂下，盯着光滑的桌面，「我的家族是猎龙人世家，人人都盯着天空与大地，因为龙是从那些地方来的。但她很喜欢海，想搬到海边居住。」 「我们确实不喜欢海。」休适时补充，理解能力突飞勐进，「所以，就像我们讨厌海一样，你家的人同样讨厌着你的祖母，对吗？」 荣纪海微微睁大眼睛，对休解读言下之意的能力有些意外，却很快释然地扬起嘴角，「是啊，她嚮往大海，却被自身天生的血脉困住了脚步。不过，后来是被我困住了。」 休微微前倾，尾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在桌下去蹭荣纪海的手指。 荣纪海没料到这个时候还能再次碰到这条熟悉的尾巴，他手指一颤，抬头去看休，却见对方侧着头，长发披散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但十有八九是在瞪自己的尾巴。 于是荣纪海心情微妙地摸了摸——送到手边的，哪有不摸的道理。更何况，这会儿不摸的话，休大概会更尴尬吧。 「她大概是预测到了可能将迎接我的结局，明明走了就好了，却还是留了下来带着我，让我看到了许多……仇恨之外的光景。直到五岁时，她去世了。」 「血脉强大的猎龙人，死后的身体都无法归她们自己所有。她的血液被抽干送去研究，利用完的身体则封好存放，以待来日也许还会需要用到。」 休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问道：「那她……有生之年里，去过海边吗？」 荣纪海沉默一会儿，「没有。她的愿望里有一条，就是死后骨灰能洒进大海。但仅仅只是这个，在当时都没能实现。」 「当时？」 荣纪海笑起来，眼尾却泛出一丝冰凉的寒芒，「在这个家，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去世后，我把祖母的身体取了出来，火化，带去了海边。」 他看向窗外，先前还阴沉的天空此时竟隐约放晴，有雾蒙蒙的阳光费力地挤开云层，懒洋洋地落在大地上。 当时的天空也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阴沉的早晨，他本想等到放晴时再完成这最后一个遗憾，却始终没能等到一个好天气。集合的催促已经从昨晚狂轰滥炸到现在，已经没法再等下去了。 但当他终于下定决心，站在崖边打开骨灰盒的那一剎那，同样是雾蒙蒙的阳光，却那样努力地用大海的波浪泛出澄澈而夺目的鳞光。他为那片光彩愣神，海风飘过时，无声无息地带走了那已不剩什么的灰烬。他低头一看，笑笑，倾倒而下，剩余的骨灰幕布般洒落在崖边裸露的礁石上，又被滚来的海浪带走，回归了祖母生前最嚮往的地方。 第114页 「李仁常知道一点我的名字的由来，曾说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背负其他人的愿望……」 荣纪海转过头，那阳光好似留在了他的虹膜上，闪烁出一片浅淡的金光，「不过，对我来说，如果背负的是这样的愿望，也还不错。」 休迷濛地看着荣纪海眼里的光，突然笑起来，「这就是你。」 荣纪海一愣，随即垂眸低笑，「嗯，是吧。」 他垂着眼睛，因此没有看到休的神情复杂，最后，慢慢地，做下什么决心似的，回归到一个堪称柔和的弧度上。 第58章 第十九天·坦诚 「关于我最近在做的事情, 」休突然这样说道，吸引着荣纪海抬头去看，「我认为, 应该相信你。」 前言不搭后语, 但荣纪海因着有先前怀疑休的经歷, 竟也听明白了休的意思。 他面色严肃起来, 「龙族发生什么事了吗？」 休顿一下，似乎有些意外荣纪海最先问的是这个, 「最近, 有眷属被虐杀了。」 「什么？！」荣纪海失声道, 眉心折出一道深痕, 「怎么会这么巧……」 「巧？」休沉声问道。 荣纪海深唿吸一下平静下来，将先前的事情全盘托出，「几天前, 在退役的猎龙人中, 传出的眷属伤害猎龙人的传闻……不, 准确来说, 是通知, 是由猎龙人如今的首领发出的。」 休一联想当时荣纪海的状态，一下便明白过来，「原来如此……所以你当时才会……」 荣纪海一手疲惫掩面，「说起这个, 我该向你道歉的, 我——」 「不用。」休马上打断他，微微偏过头, 「我们……算是扯平了。」 荣纪海目光凝滞一下，猜出其中缘由, 「也是因为眷属……对吗？」 休点点头，「太巧了……即便我……我不愿相信是你，但我的族群都亲眼看见了波利的惨状。我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波利？那个眷属的名字吗？」 「嗯。」休的手指微微蜷缩，「是我起的名字。波利是几个月前诞生的，对外界的警惕性很低，误打误撞闯了出去，不知为何……就被抓住了。」 荣纪海撑着额头，目光落在一个虚点上，「它——波利的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伤口吗？比如……呃……」 休倒是很快反应过来，「研究导致的伤口吗？没有。但是，它的尸体被发现在离巢穴很近的地方，」他歪头想了想，「对于人类而言，可能不算近，但对于龙而言很近了。」 「所以，你怀疑是有人有意为之？」 休垂下眼眸，没有去看荣纪海，「不知道。我原以为，也许是你……透露了什么。但现在来看，显然不是了。」 荣纪海没忍住，开口问道：「是什么让你相信了我？」 休这回抬起头来，龙瞳闪烁着，「你一直铭记着你的名字的由来。」 「……」荣纪海不明所以，休却不再细说了。 「波利的事情发生后，龙族内部对人类——尤其是你的信任更加稀薄，他们认为，之前的所有都是你放出来的诱饵，真正目的是想引诱出我们的巢穴所在地，好通知猎龙人一网打尽。」 「嗯……情有可原。」荣纪海却觉得哪里不对，「如果是之前，如今的猎龙人的目的也许确实是找到巢穴，但最近……似乎没有其他阵仗大的行动，除了那次通知。」 休的瞳孔锐利起来，「如果两边都是假的，那——」 荣纪海突然说道：「李仁常去找唐了。」 休一愣，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他看着荣纪海的脸色，表面依然平静，瞳孔却不太自然地颤动。 「你的意思是，是他们两个告的密？」 荣纪海缓缓摇头，摇到一半又犹疑地停下，「……可能，只是其中一个。但不论是谁，麻烦的是，我们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事情被泄露出去了。」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这是一个局，只是不知他们为何除了这些，就没有其他动作了。」 休诚实道：「我不懂你们人类的这些——」他回忆了一下，「勾心斗角。但如果你需要帮忙，我会尽力的。」 荣纪海苦笑一声，「话虽如此……我也没点亮过这个技能啊。」他的嘴角很快平直下去。 「如果真是针对我们的举措，现在来看，首要的就是从猎龙人那边下手了，万一再生出事端，只会越来越不好交代。」 荣纪海关心地看向休，「龙族那边……很困扰吗？」 休迅速否认，「不，我可以解决。」速度之快反让荣纪海卡了一下。 「你……算了。」荣纪海扶额嘆气，感到脚踝被冰凉的东西蹭了一下。 「不用觉得抱歉，本来就是各司其职。」 荣纪海看了休一会儿，对方眼中的柔和让他逐渐平静下来，「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的学习能力到底有多强……」 「你是说我的用词吗？可我觉得我还是有很多不会的。」 荣纪海无奈地笑笑，「已经足够了。」 他说完后，有些走神，沉默地盯着桌子的一角。 「休，我要去见一见猎龙人现在的首领。这期间，你……」他犹豫地拖长尾音，不确定该不该让休暂时回龙族避一避。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休不由分说地抢下话来，「这里离人类社会更近，万一你有危险——」 第115页 荣纪海不得不打断他，「休，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你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会更大一点。」 他一手撑着桌子起身，掌心摩挲着桌子的纹路，若有所思地环视一圈，「无论他们想干什么，应该还不至于让所有猎龙人一起。只是这样的话，他们伤不了我。」 他安抚地朝休笑笑，「人类之间，还是有法律需要遵守的。」 「花坛的火都点完了吗？刚刚好像打扰到你了。」 休开口想说什么，抬头见荣纪海看向别处的侧脸，电光火石间听懂了对方的委婉之言，原本想说的话被咽回去，起身灵活地跃上窗台，「还没有，我先下去了。」 荣纪海眼角余光看着休跳下去，收回最后一点视线。 以徐青和的能力与性格，若是真知道了什么，哪怕战力目前看上去悬殊，但断不会坐以待毙。 不论知不知道休的存在，最起码也是知道了他与龙还有接触。 即便如此，仍然选择站在对立面吗…… 荣纪海踱步到书房，又从书房面向后院的窗悄无声息攀上屋顶。 袁庆平与徐青和这两大目前猎龙人队伍的主力的实力，他是清楚的，远不到能够与休抗衡的程度。但他们要是与其他人不管不顾一齐围攻上来，哪怕他与休一同对抗，恐怕也一定会死一个。 龙从未深入人类领地到如此地步，若是在掌控大局前被暴露出去，比起龙可以交流的惊喜，大概群情激愤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吧。 为此……有些准备工事，看来是不得不做了。 荣纪海稳稳地站立在背阴处倾斜的屋顶上，层层的能量涌出他的身体，波浪式一番又一番拍打出去。 花坛前抱着尾巴发呆的休似有所感，回头看去，却空无人影。 他盯着那从正面看去空荡荡的屋顶看了一会儿，才重新转过身，抱着尾巴拖拖拉拉地挪动，以简直要令人打哈欠的速度，慢腾腾地让尾尖点在下一株枝干上。 —— 李仁常靠在车窗上，双目放空地盯着掠过的以点成线的灯光。下一秒，列车驶入隧道，车内的灯光在漆黑中映出他的脸庞，他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不再看窗了。 几小时前看到听到的一切依然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哪怕经过了车站的嘈杂，也没有褪去一星半点，存在感仍旧强得令人胆颤。 他从前不是没有猜想过唐的身世，但从未料到那会是一个不比与龙战斗好上多少的过去。 他偏头看一眼自己干瘪的袖管，又马上跟被烫着了似的狼狈移开目光。 动摇了吗？ 李仁常在心里问自己。 当然不。 但那确实是个很香的饼，对于肢体残疾以及重病的人来说，更是长期飢饿下突然送上门的大餐——甚至只有他与唐知道，这是真正的物理意义「送上门」了。 但是……这不该是人类与龙的未来。 ——真的不该是吗？ 一道细微的声音却足够刺耳地穿过他的大脑皮层，几乎引起他心理性的剧痛。 他紧紧攥住那截衣袖，父母的面庞在闭上眼的黑幕中闪了好几个来回，唿吸才逐渐恢復正常。 …… 「我……我是很心动，但我没有告诉徐青和他们。纯也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 …… 李仁常睁开眼，在他闭眼的那段时间里，列车早已开过隧道，窗外不远处的车流在车窗上映出一片明亮。 唐的话，能相信多少呢？ 被欲望驱使的，与人类也好龙也好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直接利益的，不像荣纪海那样一根筋铁了心要以最小的损失换得龙与人共存，也不像他这样惧怕着真正大规模战争到来的普通人。 唐的选择…… 他翻开腿上的手机，动作变动之间手机屏幕亮起。他盯着那个屏保，直至屏幕熄灭。 李仁常长出一口气，在车厢内骤然爆发的婴儿哭闹声中，疲倦地让后脑勺牢牢靠住椅背，好像不这样做的话，他便连一丝一毫坐直的力气都没了。 必须要阻止……否则，不论成功与否，这样令人烦恼，但却又代表着每一个平淡又可贵的日常的声音，恐怕很快就会消失在龙族的怒火中了吧。 那可是龙王啊…… 他苦涩地轻笑出声，还是重新按亮手机，点开联繫人。 「喂，荣纪海，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第59章 第十九天·折磨 荣纪海在墙上固定好钩子, 低头准备下去时，正好在正下方对上休仰头好奇的目光。 他往外微移了移，才放松了绳索降下去。 休的眼神追随着他的动作变化, 盯着他腰上的绳子, 待他彻底落地才问道：「为什么要用这个？你不是能飞吗？」 荣纪海下意识一起低头看一眼, 边松绳结边解释, 「能用，但总不能滥用。这本来就是不属于人类的能力, 自然是能少用就少用点。」 他说得模煳, 休也不懂这种「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为何物, 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 转而抬头去看房子外墙上的钩子。 「那些又是什么？」 「嗯……一些小准备。」荣纪海没有明说，手上一圈一圈收好绳子，「希望没有用到它们的一天吧。」 休伸手抚在墙上, 「你在这上面也附了屏障。他们会打过来吗？」 自知也是瞒不住的, 荣纪海没有再避, 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会不会打过来, 就要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了。」 第116页 「不明白。」休歪头，暗自加了股自己的力量上去。 「假设他们已经从李仁常或是唐的口中，得知你的存在，或是得知我与龙还有密切的接触, 并且设计利用你们的眷属同时制造出两边的意外……」荣纪海走向门内, 准备把绳子放回杂物间，休亦步亦趋地跟着。 「休, 你还记得吗，我跟你提到过, 在你还是小龙的时候，他们正计划召集更多人手，寻找并攻打你们的巢穴。」 「嗯，记得。」 「那时我让唐毁坏了他们的装备，短时间内无法再进行了。但过去了这么久，新的装备怎么也快到了，那边却突然没了任何动作，除了发到退役猎龙人手上的通知。」 荣纪海关上杂物间的门，没有马上动作，面对着门沉声道：「眷属伤人的消息，不论是真是假，对于他们想要重新召集的退役猎龙人而言，只会是更大的恐惧而非激励。这等同于在宣扬，龙的可用战力远比我们想的还要充足。」 「可是，我之前就想问了，为什么要招退役的猎龙人？」休疑惑道，「正常退役的，应该都像李仁常那样吧，肢体有残缺，或是……」 「或是身心已经不再能承受战斗的强度了。」荣纪海转过身来，看见休默默点头。 「是啊，招退役的干什么呢……」荣纪海语气微凉，「还有血脉浓度非常低的新人。这些人一旦与龙对上，几乎没有反抗能力。」 休不自觉咬了下唇，熟悉的既视感让他的猜测就在嘴边，他看一眼荣纪海，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荣纪海的脸色显然也并不如他说的话那样真的疑惑，反倒更加严肃。 「现在虽然没有再这么招募了，但最近做出的种种行动，都像是针对我们而来。如果是为了一些无法妥协的事情，起正面冲突就是迟早的事了。」 荣纪海这样说道，却刻意留了一个话口没有提起。 自己退休的这几个月期间无事发生，先前与唐和李仁常恢復联繫时也没有出问题。直到他让两人与休见面，怪事便接踵而至。 说到底，果然还是沖休来的…… 荣纪海偏开目光，隐藏起眼底的一丝歉然，面上復又挂起笑，「没关系，这一步总是要走的，或早或晚而已。」 他想擦身离开，休却突然攥住他的手腕。调节后的掌心温热，甚至随着休的情绪波动，温度还在上升，几乎要穿透皮肤造成深度的灼伤。 「这样，你还要去吗？」 休同样转过身来，拉扯的力道试图让荣纪海面对自己。 拗不过倔起来的龙，以防对方真用力后又要对着自己手上的痕迹愧疚，荣纪海只好顺着休停下脚步。 荣纪海当然知道休在担心什么，但如果只是坐以待毙，信息差就会被越拉越大了。届时，倒会真应了李仁常的警告，自身也难保。 「休，不用担心。」他没有让休放开自己的手腕，而是抬起另一只手，意义明确地摸上皮下逆鳞的位置，「猎龙人的据点虽然略微偏远，但还是在人类社会的监管下。他们真想动手的话，可不好收场。」 「更何况，不是还有这个在吗。」他按着那块鳞片。其实那鳞片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只用物理方式感受的话，是根本摸不到形状的。 但看着休几乎发直的眼神，荣纪海便明白，他没有摸错地方。 见休沉默下来，荣纪海动了动手腕，将欲抽身。 休手指一收，力道之大几乎嵌进荣纪海的皮肉里。 这样的疼痛对荣纪海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他只是低头看一眼自己被抓着的地方，刚要开口，一道温热的气息带着轻微的来自流火的焦味便扑上来，眨眼间已近在咫尺。 「！」荣纪海双瞳紧缩，条件反射地仰头，下颌被柔软但冰凉的唇瓣擦过。 被躲过的休默不作声，但不依不挠地又追上去，誓不罢休似的，再次踮脚，小小的尖牙在微启的唇瓣间露了点头。 荣纪海没敢盯着那处看，慌忙地抵开休，尽力作出调笑的模样，「这是要干什么？」 休不太开心似的皱起眉，尾巴被甩了出来在空气中挥出爆响。 荣纪海头疼了，「等一下，休，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把这种……这种行为。」 「没有误会。不能亲吗？」龙瞳盯着荣纪海的唇一动不动。 不，当然也不是不能亲，但前提是真的「只是」亲。 荣纪海想后退拉开距离，察觉到他细微的动势后，那条尾巴似乎变大了点，就要往他的腰间去了。 于是他不得不止住脚步，几乎快要举白旗。 在这关头，他突然愣了一下，神情茫然地眨眨眼。原本还想从休的手中挣脱的那只手腕翻转，竟反过来扣住了休的手腕，微微向后仰的身体在这道力的作用下重新前倾，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休只以为这是荣纪海同意的信号，没注意到荣纪海的神情变化，摇晃着尾巴便要往前凑。 荣纪海像回过神来似的一颤，迅速脱身，「休！我……现在，不是做这个的时候。」 「为什么？明明她说了可以这样。」休被接二连三拒绝，有些恼怒地一甩尾巴，竖起来的鳞片在地板上刮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荣纪海似乎有些恍惚，没太听清休的话，又重复道：「她？什么她？」 休泄了气，把乱动地尾巴收回去，「孟文君——老师。」 第117页 荣纪海仍没反应过来似的，轻微但不住地低声喘息，「孟文君……孟老师？」 他清醒了点，有些难以置信，「你们……聊这个？」 「不是。」休突然有些扭捏起来，本想转移话题，又想到了什么，还是全盘托出了，「前几天，第一次回龙族之后，我先去找了孟老师。」 「找、」荣纪海慢慢皱起眉，骤然明白了什么，「当时你回来晚了，是因为去找孟老师了？为什么想去找她？」 休点点头，有些犹豫，「我去……去向她道歉。」 荣纪海静止一瞬，轻嘆一声，「我之前说过，你不用为——」 「你不是也这样。」 「什么？」荣纪海愣了。 「你也是这样的。为了根本不是你的错的事情道歉。」 荣纪海看着休的眼睛，那里面掺杂了些不满与理所应当，但更多的，是蛊惑人心般的温和。 「你是说前任龙王……但那确实是我亲手——」 「孟老师告诉我，人类之间的爱情就像我曾经看到过的书里的内容那样，情至深处就会想要拥抱、亲吻、上床。」休歪歪头，「难道不对吗？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你说的话会骗我，但你的心跳不会。」 「不是，不是这个问题。不、你怎么会和孟老师聊这个？她难道已经知道……」 荣纪海看见休默默点头承认，差点两眼一黑。 「……看来，不论如何，要找个时间同她赔礼道歉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休不满于荣纪海的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的跑题，不自觉皱起眉来。 荣纪海的额角抽动一下，他抬手按住，沉默良久才道：「不是现在，休。」 他趁着休还没来得及表达疑惑或是抗议前继续说道：「在你之前的巢穴里——我是指这座山里的那个，还有那种果实吗？」 休看起来并不想答应，但理智仍占了上风。 他边控制住再次蠢蠢欲动想挣脱出来代替他发泄的尾巴，闷声应道：「有。我去取。」 话音未落，他便放开荣纪海，与对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展翅直接飞出了大门。 荣纪海站在原地，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直到休的气息逐渐远去，他才渐渐放松僵着的肩背。 方才还抑制住的隐隐约约的头痛触底反弹，来势汹汹地反扑回来，连带着令他眼前一片模煳，痛到极致时，蜂鸣声顺着他的耳道与耳骨，毫不留情地钻过他每一寸神经。 突如其来的剧烈身体异样如一柄巨锤，同时狠狠地砸向他的脑袋和膝盖，令他腿一软，差点就要原地跪下。 他狼狈地扶住墙，过度的痛觉席捲而来掳走了他的所有力气，让他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只得侧身往墙上一靠，即便藉由摩擦力，也依然制止不住身体下滑的趋势。 荣纪海无力地靠坐在墙边，大口喘息着，好一会儿才感到身体各种的红色警报缓缓如潮落般退下，才得以有精力抬起手掌。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又从额头抚上面部、手臂、胸前。 一个早该发生的猜想浮现出来，让他苦笑出声，勉强挑起的嘴角很快又悲哀地回落下去。 想来这反噬早该出现了，大概是从退役到十几天前中的这几个月，一直没再用能力，稍微缓和了到来的期限吧。 「还是无法免俗吗……」荣纪海喃喃着，透过走廊尽头的墙壁，似乎望见休远走的身影。 「抱歉啊……休。」 他垂下头缓了一会儿，正准备起身，手机却响了起来。 他看一眼屏幕显示的名字，接起来电。 「喂，荣纪海，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第60章 第二十天·见面 荣纪海走进熟悉的小楼里时, 一楼大堂沙发里坐着的年轻人还在优哉游哉地玩手机，全然没注意到已有「不速之客」闯进这勉强堪称「秘密」的据点。 直到荣纪海几乎已经走到了那年轻人的身前，对方才察觉到一点不对劲, 随意抬头一瞟, 差点被吓得咬到舌头。 「我靠——你、你什么人？这里——」他慌乱地两眼乱瞟, 又佯装镇定地僵硬着掩盖自己的慌乱, 「那个，这里是不对外开放的, 您是不是——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荣纪海端详了一下年轻人的面庞, 确认自己的记忆中查无此人, 心下暗嘆一口气, 没有回答对方。 见荣纪海久久未答话，却显然是听到了的模样，年轻人更紧张了, 手机不慎滑落都没敢弯腰去捡。荣纪海一低头, 正巧看见对方的手正不正常地发抖, 微弱的能量波动在他眼里显现的光芒比萤火虫还黯淡。 这个血脉浓度……比李仁常的还要稀薄不少啊。 他面色发寒, 看得那年轻人一个激灵, 抖着手就要把那可怜的能量拍出去。 荣纪海见状，眼疾手快三指按住对方手腕，硬生生把那还未完全离体的能量逼了回去，哑声道：「还想保命的话, 就别用能力了, 不痛吗。」 年轻人一怔，被荣纪海这轻车熟路的动作和语气震住了, 一时半会儿没敢动弹。 「小邱。」 有熟悉的声音从楼梯口的方向传来，年轻人听这一声唿唤, 想勐地回头去求救，却又记得荣纪海还按着他的手，又颤颤巍巍地硬生生控制住自己的头。 荣纪海倒是微微一愣，松开了手指，还体贴地退后几步，留足了安全距离。 第118页 只是那年轻人大概是被吓坏了，即便荣纪海已经退开，依然不敢回头，直到一只手从后按在他的肩上。 「没关系，他是熟人。你上楼去吧，刚刚我在记录室看书，不小心翻乱了，麻烦你整理一下。」 年轻人如蒙大赦一般飞快逃走了，甚至忘了答应一句，走时小腿不小心拐到沙发，差点摔一跤。 待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来人才对荣纪海一点头，「好久不见，纪海。」 荣纪海被叫着名字，不太适应地轻眨一下眼睛，但没有流露出更多明显的情绪，坦然应道：「徐叔，好久不见。」 徐青和拄着手杖，凝视了荣纪海一会儿，脸上一如既往没有泄露出任何情绪或思索。没有很久，他抬起手杖点了点一楼更深处的地方，「里边请吧。这么久不见，我想，你有很多事情想聊聊吧。」 荣纪海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点头答应了。 抬脚时，他想起什么，也没遮掩自己的目的，明确地问道：「袁哥呢？」 徐青和走在前面没有回头，「他今天去幼儿园了，萍萍的班有个汇报演出。」 提起袁庆平的女儿，荣纪海的眸光瞬间黯淡一瞬，没再多问。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会议室，荣纪海背手带上门，看着徐青和慢悠悠坐到了会议室角落的单人沙发上。 他走过去，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先到饮水机前倒了两杯水，坐下时，将其中一杯放到徐青和面前。 徐青和温和地沖他笑笑，「谢谢你。」 荣纪海别开目光，良久，还是嘆了口气，「何必如此呢，徐叔。」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膝盖上，若只用肉眼观察，最多也只会以为面前的男人只是消瘦了点，并无大碍。 但他知道，徐青和的身体已经被消磨到了什么地步。 曾经的他虽然了解，但总是没有亲身经歷的。但如今已有了体验的他，不免还是多多少少与徐青和共情了些。 但这种共情，是万万不能让徐青和察觉到的。 于是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平淡地问道：「徐叔最近身体还好吗？之前我离开的时候，您似乎就有些不太舒服的样子。」 徐青和也没瞒着，甚至比在袁庆平面前还要坦然地摇头，「不太行了，也就这几个月的事情了吧。」 荣纪海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是吗……下一任首领，是袁哥吧。」 「那是自然。你走之后，也就只有他了。」 荣纪海的瞳孔平稳，没有一丝动摇，「我的记忆应该还没有出现问题——袁哥被定为下一任首领的时候，我还没退役吧。」 徐青和轻笑着，没有争辩，「你这话……会让我误以为你确实想过坐上这个位置。还是说，难道真是我看错了？」 荣纪海同样笑了笑，「那自然是没有看错的。只是有些疑惑，为何现在，您又对袁哥有些不满意起来。」 徐青和的笑容渐渐隐下去，沉默地看向窗外。荣纪海同样看过去，外面只一片明亮天光。 「倒不是不满意，只是，你与他，都缺点什么，又都多了什么。」 「在我看来，您虽然不缺也不多，但好像……反而更加难以前进了。」荣纪海神色未动，意有所指。 徐青和面对这刻意直白的评价，不怒反笑，「是啊，」他利落承认道，「所以，我不适合当首领。只可惜，当时的情况，只有我能上了。」 他一顿，语气又收回了点，「这个故事，我是不是同你讲过了。」 并不是疑问句。 荣纪海垂下目光，没有回答。 徐青和只等了一两秒，便再次开口，竟主动提起先前的行动来，「我想你应该听说了，庆平好像也碰见了你。之前，我们打算重新召集人手，攻打龙的巢穴。」 荣纪海没有抬眼，就着这个姿势凉凉评价：「召集人手？大堂里的那位，刚成年不久吧？还是说您认为，他有除了战斗能力之外的其他天赋，足以把自己的小命献祭给龙？」 徐青和没有计较荣纪海言辞中的锋利，故作神秘道：「嗯……也许是这样呢。」 荣纪海无奈地笑一下，「就当是吧。」 他抬起头，「既然人手召集了，为什么不去呢？」 徐青和直直迎上荣纪海的目光，眼底是与荣纪海如出一辙的平静，「你也看到了，召集到的人手可不够用的。既然说到这儿了……纪海，你又是为什么来见我呢？之前庆平碰见你时，你不是不想再与猎龙人有瓜葛了吗？」 荣纪海耸耸肩，「我倒是不想有。只是，听说最近常有退役的猎龙人找我，想要寻求庇护。您知道的，我可不打算让退休生活面临被打扰的风险，这不就来问问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曾经的同伴如此困扰。」 徐青和神情疑惑，「找你寻求庇护？虽然最近确实出了点事，但为何他们会找你，而不是找到我们呢？」 荣纪海云淡风轻地调笑道：「谁知道呢，可能觉得我最强，可以保护他们吧。」他语气不变，继续问道：「所以，还真出事了？」 「啊，」徐青和神色淡然，拿起水杯抿了一口，略一点头，「龙族的眷属打伤了几个刚刚加入的猎龙人。在役的自有据点庇护着，多加小心就好。只是已经退役的，手再长也顾不到了，只能通知他们自行注意一点。」 第119页 「还有这回事？」荣纪海摸摸下巴，「我怎么没接到通知？」 徐青和平和地笑笑，「你刚刚不也说了原因吗，你足够强大，不需要我的担心吧。」 荣纪海笑笑，「那倒是。若是到了您要在意我的时候，大概事态已经严重到难以收场的地步了吧。」 徐青和贊同地点头，復又摇头，「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也不是神，总归是有些需要帮助的时候。」 荣纪海歪头想了想，「说起来，我最近倒真有需要帮忙的。」他停顿一下，接着说道：「前些日子，我在我的住处附近养了花，只可惜还是长不起来，都想着需不需要雇个专家来帮忙看看了。」 「养花？」徐青和似乎很感兴趣，「这个爱好……有点耳熟。怎么会想到养花的？我记得，你不是对植物最棘手了吗？」 荣纪海无奈道：「是啊。但退休生活嘛，总得养点什么才不无聊。本以为现在我可能不是植物杀手了，看来这方面的技能点，对我来说就跟我的血脉浓度一样极端啊。」 徐青和点头无声附和，再开口时，突然主动重提了正事，「关于眷属伤人的事情，我们也还在调查。引起退役的猎龙人的恐慌，不是我们的本意。实在打扰的话，我可以让庆平再发一个通知。」 「这就不用了，他们本也不知道我在哪儿。再说，早些解决这件事，自然也不会有人再来找我了。」荣纪海拒绝了徐青和的提议，「情急之举，我倒也没那么无情，您是知道的。」 徐青和一怔，垂眼笑起来，「嗯，你一直都是太多情的那个人。」 两人之间突兀地沉默一瞬。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想法吗？关于如何解决眷属伤人的事情。」 荣纪海听了徐青和的问题，倒也没有迴避，「眷属伤人，这可是在对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发出质疑啊。虽然我父亲已经离世，但若听到我拿这问题去问他，恐怕骨灰都能原地復活，狠狠揍我一顿。」 「你的意思是说，你觉得眷属不可能伤人？」徐青和的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虚心倾听的动作。 荣纪海没有动，颇为无辜地摇摇头，「我的『觉得』，可没什么说服力吧。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实面前，理论还是得让步的。」 他低头思考，「如果说要解决，恐怕唯一方法就是抓到眷属，利用它们找到龙的巢穴，干脆一网打尽。毕竟眷属的隐藏能力极强，斩草不除根，哪怕能杀一个，后患也无穷。」 徐青和考虑了一番，半是认同地点头，「只是，眷属可不好抓吧。」 荣纪海无奈地摊手，「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了。徐叔您肯定有更好的，我的计谋能力也就只能想到这儿了。毕竟，父亲只教了我如何与龙战斗，可没教我如何与眷属战斗。」 徐青和恍然点头，露出一个歉然的笑，「那倒是，是我不小心忘了，你现在已经不再是猎龙人了，拿这件事来麻烦你，是我的失误。不过，你的提议我会仔细想想的，在那之前，还是麻烦你安抚一下退役的猎龙人了。」 荣纪海嘆口气，「那是自然，再怎么不想被打扰，他们也是我的同胞，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徐青和展开眉眼，「是啊，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窗外适时响起「滴答滴答」的声响，两人一同看过去，只见窗玻璃转眼间已模煳大半。 「啊，下雨了。」徐青和喃喃道，目光转向荣纪海，「你带伞了吗？」 荣纪海向两边摊手，已然不需言说了。 徐青和想了想，偏头邀请道：「既然这样，正好，你也很久没回来了，趁这机会在这儿待一会儿吧。这雨……我看是阵雨，很快就停了。」 荣纪海点头起身，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那就打扰了。」 第61章 第二十天·据点 荣纪海沿着走廊缓缓行进, 打量着这远离一月有余的据点。 突然，他原地站定，盯着拐角明显有修补痕迹的裂缝回忆了一番, 想起这是当时他提交辞呈时, 袁庆平捏出来的。 他与袁庆平不算对付。 袁庆平与他的岁数差了十岁有余, 但若论经验, 他却小胜三年。只是，这三年对于他而言, 改变不了什么。无非就是见到的人多一点, 送走的人也多一点。 只是, 荣纪海一直知道, 虽然他与袁庆平不对付，但根本上的问题出在他们各自连接的羁绊不同。 袁庆平与现在的妻子相识直至成家，荣纪海都见证了。在过去两人关系还没那么僵的时候, 他甚至见过他们的孩子——那时还是个小婴儿, 没想到好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就已经能在幼儿园里载歌载舞了。 那时他宣布自己将永远退出猎龙人时, 他清楚袁庆平并不会高兴。 他们本质上很相像, 都是可以为了真正的在乎的利益，而放下任何感情的人。 他的离开对于袁庆平来说，就像是丢失了虽不是最趁手，但却是最锋利的武器。那场大战后老成员死的死伤的伤, 经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与身体折磨而退役的也多得是。这个时候荣纪海选择离开, 在袁庆平眼里，大概与荣纪海亲手把所有猎龙人送到龙的嘴下当零食差不多。 只是, 就目前来说，真正每日躺在龙口底下的, 好像也只有我啊。 荣纪海想着，摇头轻笑，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了。 第120页 再前面的房间里有些细微的动静，荣纪海抬头，门上挂着的简易木牌上随意刻着「记录室」几个字。 这字是谁刻的来着……荣纪海没急着进去，站在门外沉思一会儿。 啊，刻字的人已经牺牲了。 荣纪海敛眸半晌，轻轻推开门。 里面翻书的声音戛然而止，替代的是那年轻人的一声惊唿。 荣纪海被这一惊一乍的性子叫得有些无奈，背手关上门，尽可能缓和了语气，「如果我对我自己的认知没有出错，我应该还是一个普通人类的样子，而不是长着角和翅膀的龙人吧？」 被叫做小邱的年轻人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有些丢脸，故作镇定地干咳几声，又小声道歉：「对、对不起啊，呃——」他犹豫着声音越来越小。 「叫我荣纪海就行。」 「荣哥。」小邱规规矩矩地喊道。 荣纪海正打算问问对方名字时，却见小邱突然瞪大眼睛，勐地低头又抬头，抬头又低头，如此循环了三四次。 荣纪海猜到对方是看到了什么，正想抬手制止，却已经晚了。 「荣！——」小邱控制不住地喊出声来，半途又意识到不对，音量骤降，「荣哥……」这一次，比起普通的礼貌，还多捎了不止一点的尊敬与震惊。 不等荣纪海无奈嘆气，对方似是嚮往地前倾身子，「您、您就是那个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猎龙人吗？我的天吶，我这什么运气……」 荣纪海一顿，冷酷地反驳道：「我已经不是猎龙人了。」他的目光落到对方手上那本人员记录册上，「而且，如果你有了解过，就会知道，我可算不上是什么正统的猎龙人。」 小邱疑惑不解，「怎么会呢？您不是出身猎龙人世家吗？我可是了解过的，世界上猎龙人世家可少了！」 荣纪海冷笑道：「现在已经没了。」 小邱眨眨眼，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荣纪海后知后觉地揉揉太阳穴，暗道自己怎么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较劲，重新压下波动异常的情绪，「抱歉，我话重了点。」 年轻人大力摇摇头，「没、没事，我知道的，像你们这种强者，压力都很大的。」 荣纪海沉默下来，眼底温度褪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他边说着，边随意走到叠放了一桌子纸张的桌前坐下。 年轻人有些紧张地眼神跟随着，「邱秋……」他见荣纪海露出了迷茫的表情，红着脸解释道：「名字的秋是秋天的秋。」他视死如归般地闭眼，「叫我小邱就好了，求您。」 荣纪海忍笑，「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邱秋挠挠头，放下手中一直捧着，几乎快被自己捏烂的书页，「也、也不是不喜欢吧，就是念出来怪尴尬的……」 「我这个名字是我妈妈喜欢秋天，才这么取的。」邱秋困扰地撑起下巴，「虽然『秋』这个字是很好啦，但和姓结合起来……果然还是很奇怪吧？」他偏头时瞅见荣纪海的表情，忙晃脑袋，「啊我在说什么，不好意思啊荣哥，我就是有自言自语的毛病……」 「没关系，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荣纪海只是摇头，示意邱秋不用介意。 「你为什么想成为猎龙人呢？邱——小邱。」他沉下声音，双手交握，一副放松的姿态，语气里却满是紧绷，「你……了解猎龙人和龙的处境吗？」 邱秋有些犹疑地挪动手边的书册，目光慌张地在一本本封面上掠过，「呃……我……」 荣纪海眼神一低，「你正在了解。」 邱秋埋下头，「嗯……」他想到什么，又着急地抬头，「但是，猎龙人不是很酷吗？我从小就幻想着能成为拯救世界的主——」他勐然收声，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是个传说级的人物，临时改口道：「的、的一员。结果没想到，还真能成！猎龙人的血脉那么少，我正好就有！那、那我当然就……」 荣纪海语气微妙，没有留情面，「小邱，你真的有意识到，这不是一本幻想小说，而是真实的战场吗？」他看着邱秋的脸色，还是补充道：「如果未来你真的要面对龙的话。」 「你会被咬断手臂，可能会死。就算你幸运没有成为牺牲者，你也将目睹你的同伴被烧成灰烬——龙的火焰非常强大，是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成型的骨头的。」 「你真的，有意识到吗？」 邱秋的脸色苍白了些，不说话了。 荣纪海话锋一转，「当然，现在暂时不需要面对龙，也就不会有牺牲者。」 他注视着邱秋，「你想开战吗？」 邱秋的嘴开开合合，目光没有焦点地巡视满桌子的书，最后一咬牙道：「但是，消灭龙不是必须的吗！只要还有一头龙存在在这世上，我、我们，总要战斗的……不是吗？」 他勐然抬头，试图从荣纪海的眼神里寻求认同。 荣纪海当然与他对视，但眼底的意味却并非如他所愿。 「你认为龙是什么？」他突然问道。 邱秋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又要低头，被荣纪海轻声喝住：「是『你』认为，不是资料认为。」 邱秋急促唿吸几下，脑子一片空白。他无法从对视中挪开目光，「其实可以不回答」的念头仅仅是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便被荣纪海无形的气场挤占了所有思考空间。 第121页 「我认为……龙……」他吞咽了一下口水，「龙就是，入侵物种。」 荣纪海一怔。 「龙的体型对于现在的世界来说，太过庞大了，如果继续共存下去，土地、天空、所有资源，都会被它们侵占干净的。而且……」邱秋捏紧自己的手指，「龙杀了那么多人类。是它们先攻过来的，人类反击，本来就是为了保护自己。」 他下定决心，提高音量道：「龙是什么，也许没那么重要。但如果龙存在，人类就无法存在。所以……所以……」他茫然地停下来，一时间想不起来要「所以」什么了。 荣纪海的关注点却在其他地方，「你说，龙是入侵物种？」 「啊？」邱秋也茫然了，「不是吗？我看所有的资料和记录都这么写……龙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想要占领我们这个世界……」他想了想，「不过好像没有记录龙是怎么来的，但估计也就是靠它们的能力？」 邱秋说着说着又跑题起来，「真好啊，龙的能力真多，我们能用的就很少……」 荣纪海的脸色极差，在邱秋看过来时却又收起来。他侧耳聆听什么，突然起身，「雨停了，我该走了。」 「您……」邱秋跟着起身，手脚一时不知往哪儿摆。 「小邱，」荣纪海抬手止住邱秋的动作，自己打开门，「你有想过一个可能吗？」 「什么？」 「如果龙并不是入侵的，如果龙并不是没有智力无法沟通的……野兽，如果……」他侧头往门外看一眼，终究没有说下去。 「不要那么轻易地为了自己还不清楚的事情，消耗自己的性命了。」荣纪海一步踏出门外，声音低得让邱秋不得不往外走几步，才能听清荣纪海在说什么。 「也不要再用你的能力了，如果不想让你自己的生命就停在今年的话。」 他说罢，也不再理会身后的人对这些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径直走出门去。 邱秋愣了十几秒，才想起快步追上去，却在走到一半时听见来自楼梯口的声音。 「这就要走了？」这是徐叔的声音。 「嗯，雨停了，也不打扰您了。」 邱秋放缓唿吸，身体轻轻贴在墙上。 「纪海，你真的不打算……」 「不了，徐叔。」荣纪海的声音顿了一下，「倒是您，您真的打算这样走下去吗？您的身体已经……」 「……」 邱秋疑心两人是否已经离开了，不然怎么没有动静了。 直到那边再次有声音响起，「我先走了，再会。」 是荣纪海离开了。 邱秋连忙转身往回走，生怕若徐青和回来，正好撞见他在偷听。 只是，楼梯那边没有传来任何声响，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说话声。就好像徐青和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邱秋重新回到记录室，在桌前魂不守舍地坐下，一声他早已听不见的嘆息才幽幽飘散在空中，随着手杖拄地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第62章 第二十天·反噬 休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 捧着手机发呆。 今早荣纪海在他还未醒来时就已经下山，只留下一条讯息。也不知荣纪海是怎么躲过了他的探查的，也许对方还有许多自己从不知道也未曾察觉的能力。 说来也合理, 毕竟……自上次分别, 也就只是远远观察过他一小段时间。更何况那段时间荣纪海并没有使用任何属于猎龙人的能力。 休闷闷地躺在蒲团上, 柔软的腰身从不觉痛, 毕竟这人体的构造对于他而言可以随时调整，理论上人体所有的束缚对他来说都等于完全不存在。 要不是他想要这样……休翻了个身, 就不用睡觉了。不睡觉的话, 就能抓住他偷偷跑出去了。 不过抓住了又如何呢？ 休把躁动的尾巴抱进怀里安抚。 那个人有事瞒着他。虽然……虽然自己也瞒了, 但是…… 休烦躁地埋头, 额头抵住冰凉的尾巴降温，试图把杂乱的思绪都清空。 就在这时，不同寻常的灼热从他身体深处燃起, 一寸寸迅速烧过他的血管, 危机感掠夺了他的大脑控制权, 让他不由自主地发愣了一下。 这是从未有过的接近最高等级的警报——意味着逆鳞正遭受极度危险的威胁。 他一下弹跳而起, 转眼便化作流火从窗边窜出。 —— 荣纪海心事重重地走到山脚, 为了给自己留足思考的空间，他刻意没有动用能力直接飞上去。 落叶和腐草在他脚下被压出「嘎吱」的声响，在几乎寂静的山林里尤为明显。 徐青和依然是那个做事不留痕的人，但一通交流后, 避开得太精准, 反而显得可疑。 不过，自己这边恐怕也暴露不少。 荣纪海眸色暗沉, 头疼地撇撇嘴，「难搞啊……」 徐青和与袁庆平要动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猎龙人内部届时将有多少人被蛊惑，会参与行动。 或者说……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一个猜想而不惜大费周章，冒着暴露的风险挑战一头龙。 断肢生长，驱散重病……若不是他得知那果实的功能与龙血根本无关，可能真会信了也说不定。 但他的信与不信并无影响——他没有需求。 对于真正有需求，有执念的人来说，即便是万分之一不到的可能，也愿意去尝试一二，更何况原材料还「正好」是猎龙人的死敌呢。 第122页 荣纪海扶着一棵长歪了的树往上爬，陡然眼前一花，脚下一滑，茫然地后仰跌落在地，后脑勺狠狠磕上落叶下暗藏的石块。 他的视野里只余被树冠遮掩的天空，后知后觉地抬手，动作间血液流通，被针滚过一般，全身上下的血液流过之处皆剧痛起来！从身体内部炸开的疼痛总是最难忍的，即便是荣纪海都不住呻吟出声，用仅存的理智死死扣住一只手的手腕，试图控制住身体内部乱窜暴动起来的能量。 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沉睡了近二十年的，从不属于人类的血脉燃烧起来，荣纪海几乎可以在脑内构想出自己的经脉被寸寸烧焦的景象。 像是被一根长针从指尖的指甲下方刺穿，柔韧的针尖游蛇般穿刺他的血肉，将意识与灵魂都一齐捅穿。眼前像是自带了万花筒，又像是很早以前坏了的电视机，斑驳的光点和黑煳煳的阴影笼罩上来，令他再也看不清上方的天空。 连后脑勺正在汩汩流血的伤口都失去了应有的存在感，血液流过他脖颈的微凉与粘稠也感受不到了，四肢无意识地抽动着，连保持清醒，不要半途晕过去都已经用尽了力气。 荣纪海咬紧后槽牙，却已经听不见自己正发出剧烈的喘息与痛唿，皮肤薄处的血管根根突起，像是下一秒就要爆掉。 颈间逆鳞的发热也早已混入这诸多反应之下，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本应如此的。 荣纪海只觉颈间似有又一道火焰四散而开，那是与本身体内正在流窜的灼痛截然不同的温度，并不起眼，却强行镇压下每一寸流过的能量暴动，转瞬间便将全身的剧痛缓和下去大半。 他急促地唿吸几下，费力地抬手摸上逆鳞，直觉这逆鳞的反应必定已经传给主人那头，荣纪海咬牙撑起身，首先伸手到后脑勺抚过伤处，血腥味便被盖了下去。 疼痛依然在四肢末端残留，但好在心脏与大脑处钻磨似的痛感已经消散大半，不妨碍他掩盖出一个毫无异样的笑容。 几乎在他颤颤巍巍站立起来，清除身上沾上的落叶的一瞬间，休卷过林间，在他面前陡然化为人形。 「你怎么了！」还未完全看清荣纪海的模样，休便已经惊唿而出。 逆鳞反馈回来的濒死感绝不是错觉，休的唿吸少见的不稳甚至发抖，龙瞳剧烈收缩着，深金色浓郁地几乎要燃起火焰一般。 然后他终于在抖动的视野里看清荣纪海的脸，剎那间几乎要以为逆鳞是不是背叛了他。 因为荣纪海看上去一如往常，无事发生。 对方甚至疑惑地走上前来，伸手轻碰自己的脸颊，「怎么了？这么着急。脸都白了。」 休被对方灼热的指尖烫得一颤，明明是可以熟练掌控利用火焰的龙，却被人类的体温烫得一激灵，他不敢置信地偏头想看一眼对方指尖，荣纪海却已经把手指放下了。 休又转头，仔仔细细地查看荣纪海的全身上下，鼻尖萦绕的气息也是正常的，没有任何代表危险的味道。 「你……你刚刚……」休的声音虚下来，第一次怀疑自己对自己身体——龙族身体的了解。 逆鳞的感知应当不会有错的，荣纪海现在理应正处在危险之中，随时都要死了才对。 但为什么…… 他盯着荣纪海的双眼，那里依然明亮有神，好看的眉间甚至流畅地皱起，并不因为自身正遭受着疼痛，而是在担心自己的情绪。 「休？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看吧，对方甚至又问了一遍，就好像出事的真是休一样。 休失控地想扯过荣纪海的衣襟，却又担心对方真的伤了哪儿，一用力可能就要真的濒死过去，只得虚握住荣纪海伸手过来的衣袖。 「这个问题——」他开口时被嗓子的干涩吓到，不得不停了两秒，才继续说道，「应该是我问你。我感觉到了，逆鳞出了问题——不对，是你出了问题。」 荣纪海脸色不变，主动反握住休，执着他的手往上走，直至靠近逆鳞所在的位置。 「我什么事都没有，不信的话，你自己检查看看。」 休沉默了，没有动手。逆鳞的感知并不需要他输出任何能量，那本就是与他一体的东西，感知逆鳞就跟感知自己的龙角一样自然敏感。 也是因此，他才难以置信荣纪海此时的状态。 难道，真是我出了问题？逆鳞离体太久，所以失控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休连忙问道：「刚刚，逆鳞有什么反应吗？没伤到你吧？」 荣纪海放开休的手，让它自然回落下去，轻轻摇头，「什么都没发生。」他顿了顿，「你的逆鳞怎么可能伤到我呢。」 休哑然，好半天都不知该做些什么。混沌一片的大脑逐渐冷却下来，他盯着荣纪海平静的双眼，慢慢平復唿吸。 「……对了，你和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荣纪海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一手扶上休的一侧肩膀。 「？怎么了？」休被推着转过身去背对了荣纪海，不安地想要抗拒对方的力量重新转回来。 背后传来带笑的声音：「什么怎么了，难道要在这里傻站着聊吗？边走边说吧。」 休只觉哪里古怪，依然不依不挠地侧身，脚跟处却被荣纪海轻轻碰了一下。 他歪头，荣纪海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几乎已经与他的后背贴在一起了。 第123页 无法，休只好顺了荣纪海的意往前走，边走边追问道：「他们没伤害你吧？」 他看不见的地方，荣纪海在他彻底背对自己之后，脸色骤然苍白下去，压抑了几分钟的唿吸滚烫地从唇边溢出，但被很好地控制了音量，因此在落叶踩踏声中隐匿下去。 「……当然没有，想什么呢。」荣纪海缓了一会儿，确定自己的声音不会发抖后才开口，「只是，恐怕免不了冲突了。」 休犹豫一会儿，还是主动问道：「眷属的事情……」 荣纪海一时半会儿没有回答，直到休想要回头时，他才嘆息着说：「看样子，他们并不知道眷属的事情。波利的死……应该不是他们干的。」 「怎么可能！」休几乎是暴怒出声反驳，爆发的情绪激起周身无色的火焰爆燃。在他背后，荣纪海敏感地瞬间退远了点，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波利的伤，只可能是猎龙人干的。只有猎龙人才有那个能力把波利伤成那样！」 「可——」 「而且，波利的行动范围，压根没有人类涉足，怎么可能不是他们！」休的长髮无风自动，发梢似是燃起了黑焰，将周边的空气灼烧殆尽。 「咳！」荣纪海突然重咳一声，晃了晃，差点就要后仰倒下去。 休一惊，所有火焰尽数收回，惶恐地回头去看荣纪海的反应。 荣纪海脸色极差，休以为对方是被自己激动的反驳伤到，慌乱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荣纪海摆摆手，硬生生将喉口差点就要涌出的血块咽回去，腥甜气息霎时溢满了他整个肺部与鼻腔，「我、我知道，你别怕。」他面色苍白的抬起头，眼神却还是温和的，「我能理解，也许只是我猜错了。你知道的，我也并不总能看清一切。」 他安慰着休，体内再次暴动起来的力量随着休的平静总算也平息下去。 「我——」休还想说些什么，目光乱飘着，因此没有注意到荣纪海的脸色已然青白得不太正常。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没有用什么力，但心神不宁的休轻而易举就被推动了，「行了，先回去吧，天都暗了。」 荣纪海在休转身的那一剎那便支撑不住自己的手臂，颓然地耷拉下来，指尖缺血般苍白。 他想着家里昨天被休带回来的果子——只有这样，他才得以提着一口气，尽力支撑着不要在这里倒下去。 时间不多了…… 第63章 第二十天·又一个夜晚 荣纪海睡得并不安稳。 他在再一次的躁动中醒来, 疲倦又熟练地压下周身扭曲的空气，以防惊醒隔壁的休。 好在休还保存了几颗果子，才得以让他能平安无事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而不是一睁眼一闭眼, 就躺在了废墟, 或是自己的血泊中。 血脉越强的猎龙人, 当反噬起来也就越严重——这是他儿时就学习到的常识。 不知是他的血脉过于浓郁，还是本身就是个特例, 过去的二十年他从未受过反噬的苦, 最多的也不过就是在偶尔消耗过度, 身体无力时控制不住外溢的能量。 但他曾见过无数次同伴在反噬中痛不欲生, 甚至自断双臂，割脉放血的模样。 他无法切身体会，却依然能感同身受。 因为那本就是他终究会走到的未来。 只是, 没想到, 这反噬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挑了这个时候…… 荣纪海模煳地轻笑, 持续不断的耳鸣中, 他听不到自己已经笑出了声，惊动了这一室死寂。 难不成徐叔，一直以来都在忍受着这东西吗？ 他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纷飞的纸片从白天的现实掠出脑海中的残影, 刻痕与裂缝, 时日不多的老人与刚成年不久的新人，人类……和龙。 多日以来思索的内容一齐涌上来, 把理智搅了个天翻地覆，梗塞住荣纪海的每一根神经,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脑被混乱占据，失去控制。 四肢在僵硬与抽搐之间无缝转换，反反覆覆的症状几乎让他的关节也要生锈似的卡顿脱落，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四肢不是自己的」。 胃里还未消化完的果肉缓慢释放自己代表调和的力量，不知是不是荣纪海的错觉，龙的火焰培育出来的果子，效果似乎比猎龙人一代又一代用血液哺育的要好得多。 果然，这力量本就不该属于人类…… 即便身体状况已经差到如此境地，荣纪海依然勉强扯开嘴角，感受着五脏六腑被无形的力量紧缩又松开，真切猜测自己的全身是不是都被揉碎又重塑了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边的月光都已从左边挪移到了右边，荣纪海才感受到体内的混乱安静下来，获得了片刻喘息。 他缓了一会儿便起身，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活动一下手指，肌肉总算柔软下来。 荣纪海坐在床边，抬手静静抚摸颈间的皮肤——逆鳞正在那下面安然沉睡着，丝毫没有被他身体的异样惊动。 也是因祸得福，让他情急之下误打误撞摸索到了切断逆鳞与自己的联繫的方式。 荣纪海摇摇头，放下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大半夜的，当然不会有任何消息。联繫李仁常和唐的简讯还孤零零地沉在底下，没有得到回覆。 半夜不睡的理由当然不只是被反噬折磨，更多还是那隐隐的不安感。 第124页 根据今天去到据点的情况来看，徐青和显然是在谋划着名什么，只是听起来不像是最近将要发生的样子。 但时间真是太久了。 渴求着想要达成近乎于死而復生般奇蹟的人，真的会在目标近在眼前时，还能够无动于衷地与自己玩你说我猜的游戏吗？ 也许该让休离开这里……被误解的事情未来还能有迴转的余地，但若是休出了什么事，可就不止一方单方面地对一方进行利用掠夺那么简单了。 明天一早，还是让休回龙族吧。 荣纪海这样想着，思维撑不住整日的消耗，终是沉沉合上眼皮。 唿吸均匀起来后的几分钟，休悄然无声地打开房门，缓步走到荣纪海的床前。 月光逐渐偏移，彻底从窗框上落下去，室内的光线暗了少许，但并不影响休的龙瞳荧荧发亮，足以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他沉默地伸手靠近荣纪海的太阳穴。 往常甚至不需要接近到如此距离，在他的双脚踏入房间的瞬间，早有警惕的荣纪海就该清醒地防备起来——不论是防备什么。 但如今，荣纪海一无所知地陷在枕头与被子里，安静的模样让休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曾见过的。只是不是这样的体型，不是这个环境。 那时一切都要更加秘密而难以察觉，利用着孩子还未被培养出来的敏锐，利用噩梦时孩子的脆弱，他曾这样注视着一个孩子，聆听孩子梦中的唿救，唯一能做的，却只是以占满整扇窗户的眼睛，成为孩子噩梦中的一员。 他从未想过，眷属居然会成为他们之间最难以启齿的事情。 但他早就该有所预料，从他第一次刻意隐瞒开始——不是最近，而是更早更早，早在荣纪海对龙的认知，只停留在影像与书籍上时。 休犹豫地蜷缩起指尖。 不，不行。之前想要再次封印他的记忆时就被发现了，如果再来一次，荣纪海大概不会原谅他了吧。 更何况，波利的事情还没有结果。 真的与猎龙人无关吗？还是……休的目光沉沉，蜷缩的指尖又僵硬地伸长。 还是，荣纪海有意隐瞒呢？ 而且…… 他想起桌上消失的果子，那是昨天他从从前的巢里带回来的仅剩的果子，从未问过荣纪海要来干什么。 本以为荣纪海会同他解释，但那果子却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龙血……他想起先前荣纪海无意中说出的，在猎龙人内部中的传闻。 即便已经澄清了那并非龙血的功效，但也许……还是动心了吗？否则为什么，会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拿走果子呢？ 休的指尖碰上太阳穴处柔软而脆弱的皮肤。 「你还……藏着什么呢……」 轻声絮语依然没能惊醒荣纪海，沉睡犹如昏迷。 ……算了。 休收回手，注视着荣纪海眼下不知何时冒出的乌青。他一闭眼，龙瞳重新转变为人类的眼瞳，转身原路折返回去。 不管是什么事，还是先让他睡个好觉吧。明日再说，也不算迟。 —— 不算大但家具齐全的会客室里一片寂静，这与门外算得上是热火朝天的氛围犹如一冷一热的极端。 袁庆平面色不豫，靠在墙上久久未言。 徐青和这样的情绪稳定的老好人看着居然也不是很平静的样子，用手杖敲敲地面，「行动前摆出这副脸色，猎龙人的规训全忘了吗？」 「……规训。」袁庆平沉沉出声，带了几分指责，「真要谈规训，今天你就不该把荣纪海放进来。」他甚至没有用尊称，「退役的猎龙人无特殊情况，不得再沾染猎龙人事务——我要是没记错，规训里是有这么一条吧。」 「这还是您教我的。」他忍不住讽刺道。 徐青和摇摇头，「如果可以，我当然会阻止他。但在这个关头，遮遮掩掩反倒会让他起疑。」 「放他进来，和他交谈，难道就不会让他起疑了吗？」袁庆平的眉头皱得更深，「我听说了，他是不是还和新人有接触？您就不怕新人被他带跑去了？」 徐青和神情微妙，「如果他说的毫无道理，新人也不会被那么轻易带跑。」 袁庆平略微瞪大眼，又迅速平静下来，只是开口时暴露了自己的不满，「您这话，是现在又觉得他是对的了吗？容我提醒您，明天我们就该收网了，这个时候反悔……」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动。 「……不，自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当然不会反悔。」徐青和末尾的声音放轻，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门外的嘈杂来自百分之八十的成熟的猎龙人，与百分之二十的新人——这是他们在放出消息后观察到有意向的，亦或是主动请缨参与行动的人数。 于袁庆平而言，这门外大多是对方熟悉的声音。但对于他而言，真正熟悉的声音，已经永远离开了。 他的同伴很少死于与龙的战斗中，更多的，都是在病床上，无可奈何地离去的。 龙没有带走他的朋友，是本不属于人类的力量与血脉带走了他们。 「你知道吗，庆平，我一直很不贊同你修改与隐瞒歷史的行为。」徐青和突然换了话题，内容让袁庆平一愣。 后者在初始的怔愣后又嗤笑出声，「徐叔，那些歷史，您真的认为是真实的吗？就算绝大部分是真实的，那么最开始，人与龙起冲突的那一段真实，又能去哪儿寻到呢？」他站直身子，指尖在身侧蜷曲着扎进手心里，「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发展到现在究竟哪方的错多一些，也无从衡量了。我们能做的，无非就是选择最有利于我们的那边，然后生存下去。」 第125页 「我这么想，难道是错的吗？」 「当然不是。」出乎意料的，徐青和回答得很快。但他又痛苦地闭上眼，良久才沙哑着说：「我已经……无法判断了。」他的嵴背弯曲下来——这还是袁庆平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虚弱又无助的模样。 先前，哪怕是被反噬折磨得最痛苦的时候，徐青和也始终挺直的嵴背，不肯向什么低头似的。 袁庆平瞬时有些无措了，他仓皇地放开拳头，想要靠近徐青和。 徐青和却像感知到了似的，提前摇摇头，制止了袁庆平的脚步。 「走到这里……足够了吧……」他低声喃喃，用的是不会让袁庆平听到的音量。 他一闭眼便能想起那张年轻的面孔，在他面前慌慌张张的，说话时很小声，好像生怕说出些什么内容，会引来杀身之祸似的。 [「徐叔，我有一个问题……就是，龙真的无法沟通吗？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个办法，可以不牺牲那么多的猎龙人，就能、就能生存下去呢？」 「虽然我不太清楚龙的事情……但……是不是，能有其他方法呢……」 「呃——您、您就当我是怕死吧……算了！对不起，您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有吗？有的。 几年前，这个方法的可能性还不存在，他也在那时就已经失去了期望，不再去天真地等待那个可能了。 但如今，当荣纪海再次出现，那个方法依然荒谬，却前所未有地让他看见了可能性，窥见了一点若是能成功，该会是多么美好又和平的未来。 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徐青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在心里自嘲。 果然，我确实不适合当首领，永远都无法在正确的时候做下正确的决定。 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张面孔，坑洞里笑着的，布满泥土沉睡着的，右肩与左肩旁并排着的，病床上死气沉沉的…… 「走到这里，已经够了吧……我……可以停下了吗？」他不知是在向谁可怜地发问，「我搞砸了太多……真是对不起啊……」 「……徐叔？」袁庆平犹豫地开口，踌躇不前地不知是否该打断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的徐青和。 「也许这一条路还是错的吧……但是，对我而言，也要结束了……这就是最后了。」 徐青和的身体轻晃了晃，袁庆平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过去扶住徐青和的肩。 一抬眼，却对上徐青和锋利明亮的眸子，刺得他一颤——有多久没见过了？不，他真的见过吗？袁庆平屏住了唿吸。 「最后检查一遍装备情况，明早天一亮就出发。」 徐青和的声音再不復前几分钟的虚弱疲态，久违的铿锵有力。 「……是。」袁庆平反而不太有底气地应道，转身走出去时，还回望了一眼徐青和。 那截已然像老年人一样瘦削的嵴背挺直着，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简直就像是……迴光返照一样。 第64章 第二十一天·遇袭 今天醒来时, 荣纪海不出意料地扶住自己的头，以免自己因头重脚轻而刚起床就晕倒在床边——不论是倒回床上还是倒在地上，都有够丢人的。 「来势汹汹啊……」荣纪海苦笑一下, 闭目调整体内躁动的能量, 好一会儿才重新睁眼。 反噬虽然折磨, 但有一个也算不上好的好处就是, 反噬影响一次不会持续太久，多是阵发的。但对于绝大多数猎龙人来说, 这反而成为更加痛苦的折磨。 没人知道反噬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结束。它就像来去无踪的死神, 调皮地玩着什么时候杀死自己的游戏, 镰刀靠近又远离，如此反覆。 许多猎龙人还没被反噬造成的疼痛折磨到痛不欲生，就已经被这阴晴不定的发作时间刺激得精神崩溃了。 荣纪海犹豫一下, 还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李仁常或唐。 体内的能量彻底平復下来, 他才活动一下四肢, 刚想出门, 又顿一下, 转了方向走向窗边。 休已经在下面了，正抱着自己的尾巴——等等，抱着尾巴？ 荣纪海微微探出身去，确信那条大尾巴确实正被主人抱在怀里, 俨然被当成个点火器一样使用。 但还别说……荣纪海无声观赏了一会儿。还挺可爱的。 休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已经醒了, 并且正光明正大观察着自己，只是捏着尾尖, 让火焰燃得更旺了些。火光流过他的侧脸，即便是在天光大盛的白天, 也足以同太阳抢夺存在感。 荣纪海看了一会儿，没有惊动休，悄悄转身，出门下楼了。 今天天气很好，所有乌云似乎都随着昨天的那场大雨消散了，只有几卷流云在天边点缀，阳光得以毫无阻碍地落在大地上，一切都明朗起来。 荣纪海走到花坛边上时，休正好放开自己的尾巴转身，见到荣纪海站在不远处，还怔愣了一下。 「早上好。」荣纪海微笑着轻声说道。很奇怪，其实距离他们上一次对视也就几小时而已——昨晚睡前。但也许是反噬的疼痛拉长了他对时间的感知，竟让他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休的样子了似的。 这种模煳而奇妙的感觉令他的语气更加轻柔，连调侃都显得像是哄小孩，「怎么抱着自己的尾巴？它终于彻底不听你的了吗？」 休低头看一眼，动作间无意中露出耳廓，那里正渐渐变红。 第126页 「没有。」他抿抿嘴，移开目光，「这样方便一点。」 「是吗。」荣纪海笑笑，没有再追问。走近休时，他侧头看着根根茁壮的枝干，「它们好像又长大了点，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休的眼角扬起一抹兴奋，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很快又消退下去，便显得他语气里的高兴尤为生硬，「不是你的错觉。破土之后，它们就会长得非常快，即便没有龙焰的加持，也能在几天以内长到半米高。」 「半米？」荣纪海稍稍目测了一下，「……还真是……所以如果有龙焰加持，它会长到多大？」 休犹豫一下，来回看了看花坛，小声说：「这个花坛，可能不太够……」他迎着荣纪海慢半拍的疑惑的眼神，声音更轻了，「当时种下去的时候，我忘记了。」 他的手指在身侧悄悄摩挲花坛，「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它们长成的样子，加上……龙和人类的视角有一定差距……」 荣纪海似乎并不苦恼这个问题，只是打趣道：「视角差距那是挺大的。不过，也不用担心，大不了到时候把它们移植出来就好。」他想到什么，预防性地问道：「它们的根经得起移植吗？」 「也许吧……按理来说，用火焰养大的，不会很脆弱。」休也不太确定，盯着一株枝干顶部的嫩芽发呆。 「那就好。」荣纪海伸手轻碰枝干顶端，刚想张口说些什么，休却突然问道：「你……昨晚，有做噩梦吗？」 荣纪海的手一顿，转过头去看休，对方的眼神有些紧张，但并未逃避他的视线，「没有。怎么了，吵到你了吗？」 「不……我只是……」休欲言又止，荣纪海正打算细问时，口袋里的手机却响起来。 荣纪海边看着休——后者用眼神暗示他先接电话，边拿出手机。 李仁常……？他接通电话，「怎么了？」 「快离开！离开那里！他们已经——」 极近距离的铁链甩出声，荣纪海下意识抬手阻挡，铁链却轻而易举穿透了他的防护，一下便将飞到半空的休层层锁住！ 那锁链上似乎有某种奇异的力量，即便休已条件反射地燃起全身的火焰，也依旧无法奈何那看似普通的铁链分毫！ 荣纪海脸色一变，就要跳至半空，试图帮休摆脱束缚。 铁链的源头却悠悠传来声响，「荣纪海，辛苦你了。多亏了你，我们总算争取到时间活捉那头龙。」 什么跟什么？荣纪海皱眉，电光火石间骤然明白这番话的用意，急急抬头对休大喊，「休！他们——」 但已经晚了。 也许是他们之间的误会还未完全解开，也许休还有什么顾虑还未同他坦白，也许……也许从一开始，不论是休还是荣纪海，就高估了他们之间的坦诚程度与信任。 休的龙瞳翻出，原本就已浓稠的金色中瞬时涌入火焰一般的红，愤怒的龙火从人类的躯体中爆发，瞬间燃尽了周遭未被保护的树木！ 「休！等等，不是我——」荣纪海无法顾及依然躲在暗处的袁庆平一行人，随手拂开眼前的流火，一手握住铁链，想要先将休的束缚弄断，却被铁链上附着的东西弹开，手心只余一片焦黑！ 就在此时，暗处的袁庆平再次扬声道：「荣纪海，还愣着干什么？忘了我们的计划吗？」 啧。荣纪海抬头看一眼再次暴怒的休，对方已然隐约化出龙身，痛苦地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 这样拖下去只会没完没了，袁庆平在暗处不断刻意挑拨休对自己的信任——显然已经成功了。现在的休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得进去，倒不如说比起解释，更重要的是…… 荣纪海垂下手，几乎是眨眼之间，身形已经掠过还未被休波及到的密林，直奔铁链隐匿的源头而去。 然而他速度虽快，对面也不是吃素的。 失灵的感知无法探测到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这次行动，但气息虽然能掩盖，动静却不能。 密集的沙沙声从前方迅速转移着，频率极高的声响在这半开放的空间内交杂出回声。 荣纪海没有再追，只是跟紧移动的铁链，在休发出的龙吼中抓住铁链，不顾那上面传来的强烈的推拒感与灼烧感，面无表情地用力一扯！ 那头执着这条铁链的人被他措不及防地一拽，一下便松了不少。荣纪海松开一只手往前，无视了自己已经隐约可见骨头的掌心，拽住前端，更加大力地往自己的方向扯！ 对面的人已经握不住了，松了一瞬后，紧接着被另一个股力道接手。 荣纪海脑内飞快回忆着现役猎龙人中能力强度的排行，心下瞭然，不再留情，右手挥出一道看似无害的气流就直冲过去！ 密林内响起一声隐秘的哀嚎。 没再耽搁，荣纪海抬头看一眼休的状态，却见他已经化成龙型，除了他手上的这条铁链已经松开，其余的链子正牢牢捆住了对方的四只龙爪、翅膀，与脖颈。 那铁链上不知被加了什么技术，休不论做什么都无法挣脱铁链，反而惹得铁链末端的尖刺深深扎进龙鳞下，翻出鲜红的血肉来。 荣纪海脑内嗡鸣一声，手上铁链对面没有再传来力道。心头涌上的不详促使他脚下急动，发力朝休的方向扑去。 几乎是同时，他挡在巨龙胸腔前时，正好以身体迎上一道残影突刺而出的长矛样武器！ 第127页 噗呲。人体的血肉被刺穿的声音隐匿在连绵的龙嚎声中，荣纪海原本平静的脸色随着那尖刺的矛头在体内停留时长拉长而微变。 他惊异地低头看着那柄长矛。这东西……绝对不能让休碰到！ 袁庆平那头不断施力试图直接刺穿荣纪海的身体，情急之下，荣纪海干脆凝结体内所有残留未放出的能量，将那矛头牢牢锁在自己体内。 荣纪海抬起头，冷漠地对上袁庆平瞪大的双眼。 「你疯了吗！」袁庆平大喊着，手上却丝毫未停，周身空气都出现了扭曲，面目狰狞地尝试戳刺，想要把矛头从荣纪海的身体里拔出来。 前一夜的反噬带来的无力感还残留在荣纪海的体内，令他也不得不暗自苦笑一下。 太碰巧了。若是没有反噬，也不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他微微抬眼，制住自己胸膛里的矛柄，又用余光看休的龙爪上捆绑的铁链。 龙的吼声不知何时停下了，荣纪海紧盯着眼前的袁庆平，无法抬头去看休的情况。 思绪在大脑里飞快运转——这么久了，除了袁庆平，没有其他人出现，大抵都在控制着那几条铁链。徐青和想必应该也来了，大概率是在坐镇铁链那端指挥。 这矛头上沾的东西能搅乱龙血的流通，以使得血液里的能量失控，无法做出有效防御。 自己是猎龙人，血液里依然有大半是人类的血液，因此才得以勉强防御，但若是换成休…… 他用余光环视周遭一圈，突然朝袁庆平微微一笑。 还没等袁庆平寒毛直竖，荣纪海便从身后甩出一根绳子，精准地飞向房子墙上的挂钩！ 「本来不打算这么用的……不过，好歹也是用上了。」 「你——」袁庆平只来得及憋出一个字，便被荣纪海借力一扯，两人带着矛一同飞向挂钩的方向！ 绳子与挂钩的借力，刚好弥补了他因反噬与那矛头双重作用下导致的虚弱。荣纪海将袁庆平拉离休后，便不再有顾忌，眼底寒芒一闪而过，张手在袁庆平眼前一晃，见骨的掌心爆出一团火焰！ 袁庆平狼狈地偏头躲过，依然不肯松开手里的矛。 他几近暴怒，气急败坏地逼近荣纪海，在后者熟悉的冷漠神色中大吼：「荣纪海！你难道想挡所有人的命吗！你担得起吗！」 荣纪海面色不变，用于袁庆平截然相反的，稳定又低沉的声音道：「难道你们就那么确定，龙的心头血真能使断肢復生，大病瞬愈？」 袁庆平的眼瞳微颤，「你知道？你知道——还想阻拦？」 「那果子，最初只是由龙火培植而成的，与龙血毫无关系。」荣纪海寒声道，见着袁庆平的神色动摇一瞬，便又加一码，「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和谈——」 「不可能的。」袁庆平突然露出一个变形的笑，「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荣纪海眼底一凉，蓦地抬手，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扣住袁庆平的喉咙。 他听见不远处的半空中翅膀扇动的声音，锁链响动的声音，听见密林中嘈杂起来的人声。 休没有出声，但他好似已经听到来自虚空的，来自过去的龙吟。 荣纪海缓慢地眨一下眼，再抬眼时，眼瞳中已空然一片。 「既然如此，」他轻声开口，「即便我死在这里，也会带着你们一起的。」 第65章 第二十一天·死斗（三合一） 荣纪海不等袁庆平对此作出什么反应——事实上他也不怎么在乎, 一下便双手化爪直扼住袁庆平的咽喉！ 「呃！」即便瞬时做出了防御，但荣纪海的手先快一步，剧烈的灼烧与穿心般的痛楚源源不断从咽喉处传来。 感受到了什么, 袁庆平瞪大眼愣了几秒, 突然一笑, 费力地掰扯荣纪海的手指, 「你反噬了……终于轮到你了……咳——加入吧，你不想活了吗……」 「这话该我问你, 这么大胆, 不想全人类活了吗？」 荣纪海手指还有余力地收紧, 袁庆平脸上已是青紫一片, 但对方丝毫不惧的模样，感受着荣纪海逐渐失控的力道，反而笑得越来越癫狂。 「你看到了, 我们有的是办法, 人类从来不缺这些……倒是你……继续用下去真的好吗？在你救出你的龙之前, 我看——咳——你就会先……爆体而亡吧。」 「反噬阶段不控制反而变本加厉地使用的话……」 荣纪海目光一凛, 刚想说些什么, 远处的休却突然大吼出声，黑焰裹杂着声浪精准地袭向某个地方。 两人的视线不由得都被吸引过去，袁庆平止不住地颤动一下，荣纪海也从那个方向升起的防御感觉到什么, 低声道：「哦？你指的, 难道是徐叔？」 袁庆平目露凶光，肌肉爆起, 掌心同样染上看不见的火焰般的能量。这一次，荣纪海没有再坚持, 反而从容地顺势放开他。 袁庆平一脱离控制便飞身前往密林深处，那里的防护已然破碎不堪摇摇欲坠。 荣纪海解开挂钩上的绳子，重新一扬手，将其固定在休的其中一枚鳞片顶端上，借力飞了过去。 「休！我这就帮你解开！」 休烦躁地抖动身子，想要将荣纪海抖落下来，显然是盛怒之中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话了，却也并未真正攻击他。 荣纪海没再强求，顺着龙鳞一路滑下。 这铁链里应该是添加了能一定程度上抑制龙血的东西，先前他扯落的铁链的方向正是对着休的尾巴，原先大概是意图将休所有能够迸发出难以阻挡的能量的地方全部困住。 第128页 他抬头简单看一眼纷乱的铁链源头。 徐青和的身体情况他很清楚，若是全盛状态下的休发出的火焰，徐青和一定是挡不住的。 那么，最主要应该解开的铁链是…… 他抽出另一根绳子，固定在龙的下颌位置，顺着下降到脖子处的铁链。 这个世界上从不存在什么压倒性的克制，只要力量足够强，那么一切克制……都会是相互的。 荣纪海回忆起自己扯落上一根铁链时的场景，手心往最近的鳞片尖端一划，沸腾的血液被减压般骤然喷洒而出，明明手心被划破的位置不存在什么重要血管，血液喷出的量以及速度，却简直就像是划到了动脉一般。 荣纪海面不改色，犹嫌不够似的，又划深了点，直到整个手掌都覆盖上血液才朝铁链伸手。 还未完全碰到，荣纪海滴在铁链上的血便发出「嘶嘶」的尖叫，瞬间腐蚀一般在铁链上留下印记。 果然。 荣纪海瞭然一笑，狠狠抓住铁链！ 这铁链上的东西是针对龙血的，纯龙血滴上去反而没有太大反应，但混杂了人类血液的龙血——还是力量暴走期间的血，倒是能立马压过被附加在这个武器上的血液力量。 这里面的力量……是来自徐青和的吧。荣纪海敛目猜测，熟悉的气息又从地上袭来。 荣纪海低头看一眼手里铁链的消融情况，果断带着铁链一齐避开再次攻上来的袁庆平。 眼见着袁庆平见伤他不成，想要调转矛头继续直奔休的胸腔，荣纪海脚下一蹬，将铁链顺势环绕至休的胸腔上方，恰好抵挡住狠狠扎过来的矛尖！ 袁庆平被震得手一麻，面色阴沉地停在半空中，「看来，不杀了你，是没办法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是吗？」 荣纪海一手握紧铁链，简单「啊」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再次看向袁庆平来时的地方，「徐叔撑不住了吧。你真的有底气能杀了我？」 袁庆平几乎膛目欲裂，「你以为——你以为是谁让我尽可能别杀了你的？」 荣纪海自然知道是谁，只是遗憾地摇摇头，「他不愿意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死在这里，与发生了什么事无关。」 袁庆平脸色古怪，「你倒还挺了解他。若不是你的思想不正，恐怕你才是下一任首领吧。」 「这个时候讲这些，有意义吗？」即便这么说了，荣纪海不动声色地注意着铁链融化的进度，依然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如果他真的那么排斥，当年也不会去尝试了。」 「你还敢提？？」袁庆平怒吼出声，「不就是因为你的所谓尝试，多少人因此丢了性命？」 他怒指向休的方向，「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龙不会是人！它们再怎么像人，再怎么能变成人，又怎么可能指望它们能像人一样思考问题，拥有与人类一样的情感？」 「只要这一点没变，你的妄想就永远都不可能成真！」 荣纪海没有作出任何评价，只是面色一沉，「你又敢说，你们现在的行为有认真考虑过吗？」他紧盯袁庆平的脸色，「还是选了一条头脑发热的捷径，想靠这个振作士气？」 「现在伤了他，无异于宣告与龙族正式开战。以你们现在残留的能力，顶得住吗？」 袁庆平不怒反笑，「有心头血的话，什么都可以做到。」 荣纪海沉默一瞬，讽笑着摇头，「我看你们……才是疯了。」 他有些悲哀地望向袁庆平，被溶解的铁链在袁庆平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带着他整个掌心的一片血肉松垮落下去。 脖颈得到解放的龙迅速低下头，朝袁庆平的方向吐出一束火焰，瞬间便烧掉了对方一半的头髮！ 袁庆平那一边的玫瑰纹身紧皱着鲜艷起来，仿佛火焰淬鍊一般。他大吼一声，空气在他身边迅速扭曲纠缠，没有沖向龙，而是狰狞地沖荣纪海而来！ 荣纪海身上先前被捅出的血洞已经被他自己调动血液结块堵住，此时已经不影响他的行动。他一侧身便躲过袁庆平，提前擒住对方手肘，被对方很快的一扭身挣脱。 「没用的，除非现在我反噬发作，否则你永远都打不赢我。」 袁庆平抬脚一踢手里的专制矛，趁此机会两手呈爪合十，旋转的旋风从空隙中卷出来，吹得荣纪海前襟翻飞。 「如果只有你，那倒也确实如此。」他咧嘴笑着，意有所指地望向荣纪海几乎已经废了一只手。 那只手虽然溶解掉了铁链，但铁链反作用上来的力量也压制住了他那块区域的凝血功能，因此荣纪海不得不手动封住最近的关窍，防止那力量蔓延至全身。 但关窍一封，他的那只手便等于无法再用了，同残肢没有区别。 荣纪海用另一只手一挥，将那旋风弹开，抓着休的鳞片稳住身形，没有说话。 袁庆平接住此时才掉落下来的矛，荣纪海朝他的手掌看一眼。 「说起来，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们拿得住呢。」 荣纪海嘴上说着好奇，语气却并不是疑问的，眼睛也只是淡淡掠过，好似并不真的关心。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的力量好像弱了不少啊。」 他抬起手，虚虚张握几下，好似在回味刚刚弹走旋风的力道。 袁庆平脸色一沉，「那又如何。哪怕我打不过你，等你解除掉这头龙的束缚，怕是已经四肢俱废。届时，徐叔自然会来接手。」 第129页 他话音未落，远处突然扬起一蓬巨大的尘浪。袁庆平骤然回头望去，只见龙的尾巴刚刚从地面抬起，被锁住的翅膀勐然往嵴背收拢一段距离——那头的锁链松了。 荣纪海同样看见了这幅场景。他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只是抬起头想要看见休的眼睛。 但没有。休正转头盯着自己的翅膀，不论是胸腔前的自己与袁庆平，还是地面束缚着他的人群，全然都不在他的视野中。 荣纪海无奈地笑笑，轻微的气音引得袁庆平回过神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一道尖利的血刺。 荣纪海堪堪避过，却依然在脸侧留下一道渗血的伤痕。 袁庆平见状，微微眯了眯眼，「这下，我们可以打平了。才退役一个多月，不至于忘了我的毒的威力吧？」 荣纪海默然地抹掉颊侧缓缓下流的，已然已经微微发黑的血。 「我没必要和你打平。」 袁庆平会错了意，不爽地啧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大了。」 荣纪海微微挑起眉梢，仿佛很意外袁庆平这么评价。他耸耸肩，「我不需要和你们任何一个人打。」 「什么意思……」袁庆平第一时间只以为荣纪海是要抢夺他手里的矛，下意识更加握紧了些，矛柄上传来与他心脏同频的跳动感。 荣纪海最后看一眼袁庆平，那眼神中的复杂令袁庆平一时失神，转眼却见荣纪海决然地一抬手，割开了自己的脖颈！ 袁庆平无意识失声大喊，然而比他更大声的，竟是龙嚎！ 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恐惧顺着那声嚎叫一波一波地打在袁庆平的耳膜上，他被震得两眼发懵，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愤怒与恐惧并不来源于他自身，而是来源于……那头龙。 荣纪海此举自然不是想要自杀。即便如此，他依然也为那声嚎叫中蕴含的情感震得一愣。 他没有抬头去看，只是低头敛下自己的神情。 被割开的脖颈并未伤及他的气管与声带，他浅浅止住流失的血液，居然还有空失望于还是没能找到逆鳞，没能看到那枚特别的鳞片的模样。 他抬起手，周遭曾放出的屏障一点点被收回，转眼便收回了大半。 利用特殊手段避开屏障潜进来的袁庆平自然感觉到了他在做什么，神情狰狞起来，「你疯了吗！反噬期间大量回收能量……这下你真的要爆体而亡了！」 他一咬牙，手下没留情，不再看荣纪海的方向，转而继续刺向休的胸膛。 然而，荣纪海的方向却突兀射来一道道锐利坚硬的网状血刺，那血刺不仅比袁庆平的强度高出一档，表面甚至环绕着不起眼的流火。 见识过荣纪海与龙战斗的袁庆平见状，不敢再前进一步。 那流火，看似不起眼，但实则杀伤力比血刺强上几倍，其上附带的酸蚀性，曾硬生生融穿了一头龙的背部至腹部。 他急喘着气，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阻挡，让他眼前一片血色，血液直冲大脑带来的嗡鸣与肿胀令他逐渐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地便要朝始作俑者冲去。 一抬头，他却愣住了。 荣纪海仅仅留了一片防御虚虚盖在龙的胸腔处，脖颈溢出的剩余血液则全部被他聚拢漂浮在半空中。 龙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大，尾巴并没有打向徐青和等人的藏身处，却费劲地想要往前环绕。 龙在哀嚎着，即便那铁链刺穿进它皮肉的部分事实上并不对它造成多严重的痛觉，即便荣纪海那道血液筑成的防御网并没有碰到它的身体，侵蚀力极强的流火也并没有弄脏它乌黑的鳞片分毫。 但它却这样凄凄哀嚎着，好像自己已濒临死亡，无力回天。 可怎么可能呢。 濒临死亡的……明明是荣纪海啊。 收回的力量不断聚集到荣纪海身前的血液团里，颈间的伤口并没有止住，荣纪海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他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或是龙，只是浮在半空中，一手轻轻托起巨大的血液团。 他抬头看着天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手指轻微抬起，像是打破了平衡，血液迅速飞散开来。 袁庆平条件反射地伸手阻挡，却没有感知到任何落在身体上的液体。 龙吟愈发低沉又凄凉。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臂，霎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与荒谬的情感在他脑内交错着，最后发不出一点声音。 ——荣纪海操控着那些血液，精准地击向了每一条锁链的中部，巨量的血液瞬间浸透了铁链，那曾坚硬的铁条无可奈何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着。 袁庆平眼睁睁地看着每一条锁链逐渐断开，一转头却见那道血墙依然顽强地伫立在那儿，好似已经与龙融为一体，不再受荣纪海的掌控。 但很快，血墙失了活力似的，颜色迅速黯淡下去，颓然地从空中落下。 但袁庆平没有再上前，而是急退数十米——龙解脱了。 黑色的火焰包裹住了龙的全身，也将荣纪海失控下落的身体裹在其中，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个硕大的球形黑焰。 「失败了……」袁庆平微微往前伸手，手指末端立马就被数十米开外的热浪灼出焦痕。他仿佛不觉痛般，失神地看着自己手指半晌，远处树林里此起彼伏的哀嚎由尖利逐渐弱下来，不知是昏迷了还是死了。 为了能够握住这些特殊的武器，他们或多或少付出了一定代价。此时，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撑开足以走入这股热浪中的防护了。 第130页 没有人再敢——或者说，没有人再能够靠近盛怒且全盛状态下的龙王。 他们低估了荣纪海对那头龙的感情，也低估了……龙王的力量。 球形的黑焰迅速缩小着，即便体型变小，那热浪的威力却越来越大，逼得袁庆平不得不继续后退，眼角余光注意到地面的徐青和带领一大帮人也退出了密林范围。 所有人，猎龙人与昏死过去的人类，都只能默然注视着那团黑焰骤然消失在半空中。 这座山重回寂静。除了靠近房子那一片的树木已经成了灰，看不出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直到龙王带着不知是死是活的荣纪海离开了十几分钟，周遭的空气才逐渐降温，到了能让人类的血肉之躯正常行走的范围内。 袁庆平沉默地看着天空，好一会儿，才闭眼转头，走向徐青和的方向。 徐青和的脸色非常差，但好在似乎还能自行行动，不至于现在就丧命于此，此时正照顾着昏死过去无意识呻吟的新人。 袁庆平大致看了一眼，仅存的意识清醒的猎龙人都四散在其他角落里，个个不是面色阴沉，就是恐惧溢于言表。 这场战斗，到底是大输了。 袁庆平低下头，不再去看其他人，蹲到了徐青和的身边。 「徐叔，还好吧？」 徐青和眼也没抬，手掌虚浮在新人一处灼烧的上方，直到盯着那处的伤痕渐渐隐退，才用沙哑的声音道：「它留情了，没用全力。」 袁庆平抿着嘴角，不知该怎么接话。 「我本以为，当时已经是它力量的大部分了，现在想来，那时他大概是顾及着荣纪海，才没有放肆使用能力。」 「……关系真好。」袁庆平干巴巴地说。 「现在怎么办？继续追上去？」袁庆平眼神划过地上躺了一地的人，有些人已经逐渐清醒过来，于是他放低了声音，「荣纪海十有八九是活不了了，就算还活着，也无法战斗了。只是龙的话，也许……」 「你怎么确定，他活不了。」徐青和缓缓往前走几步，是要远离身后嘈杂起来的声响。 袁庆平跟在他身后，「怎么可能还活得了。刚刚那些血和能量就是他能用出的全部了，失去意识的时候，他连那头龙心脏前的防护都维持不了了。」 徐青和转转头，袁庆平因着这动作一愣，突然意识到什么，惊讶——甚至是惊恐地跟着转头。 在打了那样一场后，甚至是在龙形成那巨大的杀伤力极强的，甚至一步都难以靠近的火球后，目之所及的房子、院子，乃至于更远处的树林，都毫髮无伤。 「这……难道……」他不敢置信地喃喃出声。 徐青和摇摇头，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许多，「他与你打的时候，失去意识的时候，一直都维持着这些地方的防护。」 他伸手轻触空气，从中感受着什么，「他在这附近设下了不止一层屏障，当时，大概也只是收回了几层而已。」 袁庆平指尖有些颤抖，又强行双手交握止住。 半晌，他才哑然摇头，「……疯子。」 「这一次，大概是没有结果了。」徐青和转身往回走，「不过也不是全无收穫，至少记录了那头龙的气息。有荣纪海在，龙族大概不会率先主动与我们开战。等日后休整好了，再追也不迟。」 袁庆平眼底还隐隐有些不忿，但当他再次瞟过那些安然无恙的，无法被外力破坏的建筑和树林后，那最后一点不甘心也回落成无可奈何。 「是。」 —— 李仁常心急如焚地望着远处的山头。那里聚集的人太多，又不知用了什么方式隔绝了一切波动，此时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驾驶座上的人探出头来问他，「兄弟，到底等啥呢？你不是说让我来接人的吗？合着来这儿看风景的？」 李仁常皱着眉，目光没有离开那座山头，「再等等。我先说好，一会儿发生任何事，都——」 「都不要说出去——我知道我知道，你做这行的嘛~」 「什么这行……」李仁常的眉皱得更深，心知对方大概是误会了，但没有再解释。 误会也好过解释不清了。 他又看一眼手机，自突然被挂断后再无音讯，连通知他这个消息的那个陌生号码也没再来信。 这一天天的……还没真正做什么呢，怎么就已经这样了。 他这么想着，一直高强度集中的精神终究是走了点神。 也就是这几秒之差，驾驶座的朋友先他一步发出惊唿。 「卧槽……那什么玩意儿？！」 李仁常心下一惊，连忙抬头望去。 只见一团黑色的火球从山那边迅速落下来，带着即便隔着这么远也依然能隐约感受到的热度。 驾驶座上的人已经不受控制地后仰，又死命揉弄自己的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出现了什么错觉。 「ufo？卧槽，我要出名了？」那人喃喃道。 李仁常无暇管这脑迴路清奇的人，凭着直觉沖那边招手大喊：「休！这边！」 那团火球似是犹豫着停顿一瞬，还是朝这边飞来。途中火球逐渐变小，等靠近李仁常时，火焰已经消失，露出里面的两个人形。 「你——」李仁常骤然失声，望着休怀里那个满身是血，软软耷拉着，甚至看不出是否还在唿吸的人体，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第131页 休在落地时就已经收起了自己所有龙族特徵，耳边是一个普通人类不受控制的碎碎念，但他全然没有理会，只是默不作声地微垂着头，居高临下地淡淡盯着李仁常。 李仁常没工夫再去关注荣纪海的情况了，此时他嵴背汗毛直立，仿佛已经被一只巨型勐兽贴身盯着，时刻就会要了他的小命。 实际情况——与这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他选择迅速解释道：「你们遇袭前，打电话提醒荣纪海的就是我。但……」他张张嘴，盯着那具身体上依然在往下滴落的血液，「还是晚了……抱歉。」 说话的功夫，他也稍稍冷静了些。见休现在还带着荣纪海，那后者应当还活着，只是这样下去，若是再不治疗，大概就要换一个状态了。 他侧头示意旁边的车，「坐这个离开吧，你应该也受伤不轻。」他转向还处在震惊中的驾驶座上的朋友，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只见休侧头一瞥，朋友便马上没了声音，看他们的神情像在看普通路人。 李仁常想问，瞥见休的脸色，识相地不再开口了，给休打开后门。 他刚想说让休坐前面，自己在后面替荣纪海处理伤口，休却不由分说地关上门，表现出明确的拒绝。 不仅如此，对方像是预测到他要说什么那样，目光只凝聚在大腿上荣纪海的脸上，「我来就好，你去前面。」 李仁常的话被堵回去，只好绕到副驾驶去。 想来休大概比他更不愿意荣纪海就这么死掉，大概真有办法让伤口癒合。 这么想着，他还是不太放心地去看后视镜。 车子启动时，休甚至还贴心地提前拢住荣纪海的身体，防止惯性让荣纪海移动。 然后，他旁若无人一般，张开嘴，咬上了荣纪海的咽喉。 「！！」李仁常眉心一跳，却见埋头在荣纪海咽喉处的休微微抬眼，金色的龙瞳中满是警告的意味。 李仁常连忙移开视线，看着窗外故作冷静，手心却渗出冷汗。 等下，所以刚刚……只是护食？？ 他该阻止吗？能不能成先不说……会没命的吧？ 休垂眸舔舐着荣纪海颈间的血液，隐约露出的舌尖变细，对气味的感知更加敏感了。 人类的血液与龙的血液味道不一样。龙的血液他曾在幼年期无意中舔到过，那是风与火的气味，席捲过层层枝叶，留在烧焦的木头上的味道。但人类的血液是很难闻的，一股他描述不出来的腥味，冰冷而粘稠的，与风和火的特性截然相反。 他突然有些理解了，荣纪海先前说的「不属于人类的力量」为何物。这样两极的味道，共存在人类这种脆弱的身体里，确实算得上是「不属于」了。 颈间那道被荣纪海亲手划出的伤口，在龙涎的作用下逐渐癒合，但荣纪海的情况仍然没有好转起来的趋势。 休抬起头，舔干净自己沾了血迹的嘴角，凝视荣纪海堪称青白的脸庞。 他抿着嘴角，伸长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已经冰凉的脸侧，只有刚刚他俯身在对方颈间触及到的脉搏跳动的声音，还能证明荣纪海依然活着。 说是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那个人喊出那些话的一瞬间，他几乎丧失的理智，由着无处可去的怒火转变为怪罪，甚至没能注意到荣纪海最近的状态着实称不上是正常。 又是这样。 他颤抖着闭上眼，他们之间，究竟要被猜疑折磨几次呢。 他又想起久久没有联繫的孟文君，想起那时对方听闻自己与荣纪海之间的关系后，露出的格外复杂的笑容。 [「这样啊……不会容易呢。」] 那时，他只以为对方是在指他与荣纪海并非生理意义上的同类。现在想来，也许并不只是那个含义吧。 如果能在那人出声时就意识到不对，或者再早一点，能不被自己的思绪困扰，早点发现荣纪海正被反噬折磨，那么今天的这场战斗……远不会惨烈至此。 休的目光移到荣纪海软软垂下，已经完全被//干涸的血液遮盖，看不出底下究竟是肉是骨的手掌，神色更加阴霾。 至少……绝不会让荣纪海变成这样。 无非就是一座山，一座城市而已。他的龙瞳剧烈燃烧着，前座的李仁常被异常的能量波动惊扰，惊恐地侧头看过来。 力量全部解放的话，总能烧掉那些噁心的锁链，这样荣纪海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血来换了。 人类……这样的人类，不如全杀掉好了，反正也毫无用—— 「……休？」 颤颤巍巍但尽可能冷静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休漠然地抬起头。 李仁常不知道休是在想什么，以至于能量外泄。眼见着火焰也要燃起来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声打断休的思绪。 对方的龙瞳中的金色一片冰凉，好似镀了一层钢铁，将所有外物挡在外面。 「……」李仁常干咽一下，直觉这时必须说点什么，「我会把你们送到郊外一个住处，你们可以在那里暂时歇脚养伤。」他的目光微微下垂，刚触到荣纪海的发梢，就被休占有欲极强地伸手挡住，于是马上移回去，以表自己没有任何意思。 「猎龙人那边可能已经掌握了你的气息，所以在这期间，你一定尽可能收敛，否则等他们反应过来，可能还会追来。」 休此时的表情已经完全看不出一周前见面时强撑的友好了，这让李仁常第一次清楚意识到，荣纪海的存在对于休的态度究竟有多么大的影响。 第132页 只有荣纪海在的时候，休才像是可以交流的「人类」。 李仁常暗嘆一口气，想着好歹休的眼神还没有流露出不信任，那么交流也许还是有效的，「我很抱歉，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没能及时阻止这一切……」 他垂下头，这一次，休没有再阻挡他看向荣纪海的视线。 「之后的事情，我会帮你们的。所以……」 「就算你会死？」 休突然开口，不知为何，那声音几乎是在李仁常的脑海里震盪，让他头痛欲裂。 他张张口，想要说是，却只觉苍白。 在这沉默中，李仁常却感觉从休那边传来的危险的气息渐渐淡去。再抬头时，休已经重新低下头，只是注视着荣纪海了。 李仁常愣了一下，松一口气，重新转身坐好。 —— 李仁常指的郊外的住处极其偏僻，车子从大路开到小路，又从小路开到土路，直至开入一条死路，彻底无路可走。 休一路上专心控制着荣纪海的身体，碍于荣纪海身上的伤，只能放出尾巴虚虚固定在对方小腿外。 感觉到车子停下时，他抬头望去，用眼神淡淡询问李仁常。 李仁常看了看前面，沖休点点头，「前面的杂草是专门用来防御普通人的，需要用龙的力量打开。」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我的力量不足，所以……」 休没有说话，眸子重新转向拦路的防御措施。 前座的李仁常还疑惑着是不是他说得不够清楚，怎么还不见休下车，却只觉空气似乎一瞬间停滞了一下，前面的草堆已然从中心向外扭曲开一个大洞。 他微微侧眼，正好撞上休还会完全收回的金红的眼底，连忙又坐正了，不再乱看。 从见到休与荣纪海起，便不知被做了什么而安静如鸡的朋友继续启动车子，坦然地往前开去。 草堆延绵范围极长，除了入口处的被休扭转开，内部的通路顶上依然被厚厚的草堆遮蔽着，驾驶员不得不打开车灯，才能看清前路。 不知又走了多久，前方才豁然开朗。 终点俨然是一个半开放的山洞，因上方都被草堆遮蔽，在山洞壁上安装了多盏照明灯。山洞极深的样子，车灯一照竟照不见底。 驾驶员把车停靠好，便坐在那儿不动了。 李仁常先下了车，犹豫着是不是该帮休扶一下荣纪海，却见人已经在自己下车再关门的间隙，抱着荣纪海走出几米外了。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无奈地放下追上去。 「在这里的最深处有安设一间小房子，你们藏在这里的期间内，我会在这附近。」他拿出手机，「你……会用这个吗？」 休的步伐极快，李仁常不得不疾步小跑追上。 对方抽出时间瞟李仁常手里的东西一眼，「会。」 李仁常松了口气，「那就好。到时候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用电话联繫我。」 休没再接话，进到最深处时，对着那栋还算精緻的房子怔愣一下，眼底微微诧异，很快又低头进门，把荣纪海小心放在床铺上。 「这里还是很早的时候荣纪海留下的，据说以前是他们家族的闭关地，没想到还有派上这用场的一天。」李仁常边上前边解释。 刚靠近床铺上的荣纪海身侧，李仁常便不由得眉头一皱。 休一下紧张起来，冰冻的脸庞一下活了点，「怎么了？」 李仁常从带来的医药箱里翻出体温计，在荣纪海额前量了一下，屏幕闪出的红光令他眉头紧皱。 「发烧了，但不应该啊……」他巡视了荣纪海的全身一圈，转头问休：「有办法把他身上的血污去掉吗？」 休微抿住唇，伸出五指，隐隐的气流在指间盘旋，轻而又轻地靠近荣纪海的身体表面，带离那些阻挡视线的已经完全干涸的血污。 李仁常迅速检查了一下肉眼可见的伤口，神情更加疑惑了，「这……伤口要么被他自己封住了，要么被你治好了，没有发炎的迹象，怎么会发烧的……」 休想起什么，「当时，他们有提到反噬。」 李仁常的脸色一下白了，「反噬？」他失声道，「他怎么会反噬……如果是反噬的话……」 他频率极快地点着自己的下巴，「反噬的话……恐怕只能靠他自己熬过来了。」 休转头看向荣纪海颈间，伸手去触摸。 碰到的一瞬间，他神色疑惑了一下，好像认不太出来自己的逆鳞了，神经末梢传来的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警惕，但更多却是熟悉。 为什么会熟悉呢…… 他继续加强连接，试图引起逆鳞的共鸣，冷不丁却听到荣纪海痛哼了一声。 他一抖，条件反射迅速抽回手，惊疑不定地盯着荣纪海的脸庞，又在对方颈间来回观察。 「什么情况？」李仁常不清楚逆鳞的事情，还以为是休失手刺激到了荣纪海。 休沉默一会儿，逐渐想到一个难以置信，但似乎已经成为现实的可能。 「他的体内有我的逆鳞。」李仁常的脸色看上去被噎了一下，但忍住了没插话。「现在……我的逆鳞，似乎正在与他融合。」 李仁常懵了一下，「这……有什么风险吗？」他默念了一下「融合」二字，突然反应过来，「所以他发烧，是因为排异反应？」 休点点头，轻声道：「应该是。」他远远试探一会儿，开口赶人道：「你离开吧，他不会有事的。」 第133页 李仁常疑惑地转头去看休的神色，却见他的脸色显着放松了下来。 休的余光瞟了李仁常一眼，还是解释道：「我的逆鳞和他融合，正好可以缓解反噬，还能让他……」他突然止住了话音不继续往下说了。 「总之，他不会有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休既然这么说了，李仁常也不好在执意留下检查，只好点头道别。 走出几米远时，李仁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隐约从空气里传来一声轻飘飘的「谢谢」。 他没有回头，只是背着身摆了摆手，空荡的衣袖在照明灯下透出光影，就这样慢慢走远了。 休直到李仁常离开了视线范围才重新低下头，屏息凑近了些荣纪海的脖颈。 他盯着那片毫无异样的皮肤，半晌，才如释重负地垂下头，在上面落下一个冰凉的吻。 第66章 第二十二天·梦境与现实 「啪！」 鞭子在荣纪海耳边猎猎作响, 被割开的空气挤压住他的耳膜，小小的身躯不由自主地一颤。 「集中注意力！」 看不清脸的高大身影站在投影仪前。 「龙的尾巴速度要比这快上一百倍！一旦你走神，就会被打成肉泥！」 荣纪海漫不经心地偏开目光, 凝视着对面人裤脚上的线头。 「啪！」 这次, 教鞭的声音更近了, 他的衣角被打出一些毛絮, 扬在灰暗的灯光下。 「荣纪海！！」 那人怒吼着，恨不得冲上来往他空空如也的脑袋上扇一巴掌。 荣纪海听见自己嘆了口气, 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 只是这敷衍的一声似乎更加激怒了对方。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不怒反笑, 「你以为, 这样就能表现得你有多特殊吗？」 那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不断晃悠的影片的亮光在他眼皮前交替闪烁，晃得他眼睛疼, 不得不眯住了缓解。 「是……你当然是特殊的。」那人停住, 语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高大的身体弯折下来靠近, 彻底挡住了所有光源。 「所以, 这才是你的使命。」一只手朝他头顶伸过来, 他动弹不得。 那只手随意地摸过他的脑袋，停留在后颈上。 荣纪海跟刚觉醒危险感知能力的小动物一般毛一炸，一缩脖子就想跑。 但那人的速度似乎也是他的百倍一般，下一秒, 后颈一痛, 荣纪海便没了知觉。 —— 荣纪海趴在对他而言过于巨大的窗台上，发呆地望着远处一成不变的景色半晌, 无趣地移开目光。 眼睛因为对着光太久而闪烁起光斑，荣纪海早已习惯了一般, 状若无事地转过身，趴回自己的床上了。 他扯过床上摊开还没动笔的日记本。 [今天是被关禁闭（胡乱划掉）自我反省的第十天，早上看着外面发呆（胡乱划掉）反省，还读了父亲编写的] 他写到这里停了一下，跳下床去翻抽屉里没动过的一本又厚又大的大部头，把反着放的书翻过面来，仔细记下封面上的名字，又「哐」地一声合拢抽屉，跳回床上。 [《论龙的起源》，收穫很多。] 荣纪海歪着头左右看了看，撇撇嘴，合上了日记本。 刚合上，他又觉得不太对，重新翻开到那一面，在「读了」的后面加上「二十页」，抬头看了会儿，才又重新合上。 笔尖的沙沙声彻底消失了，室内重新回归一片寂静。 荣纪海坐在床边又发了会儿呆，盯着自己裤子上细密的纹理，盯着……盯着…… 再醒来的时候，荣纪海先是迷煳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睡着时兴奋地一下坐起身来。 这股兴奋劲儿随着他看到墙上的挂钟，而迅速消散了。 只过了半小时。 他瘫在床上，天花板上的每一个小黑点都能数得一清二楚了，随时都能画在日记本上——如果不害怕被打的话。 室内只迴荡着他略微急促的唿吸声。 还有三个小时。 还有三个小时，中午送餐的人才会按响门铃，才得以让他再一次确认自己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悄无声息地穿越到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 他能看到自己的胸膛正在不规律地起伏，热气从胸腔和大脑内往上往下，汇聚进他的鼻腔与眼眶，烧得他眼底通红。 但他只是深唿吸几下，胸膛鼓起时遮盖了他的视线，那热气被强压了下去——第无数次。 荣纪海又躺了会儿才起身，打算到楼下找点乐子。 —— 天色暗下来时，他还在磨磨蹭蹭地刮干净碗里最后一点饭粒，听着餐具刮擦的声音，恋恋不捨地放下碗筷，把空的餐具收好，摆在了大门前的地上。 一秒、两秒、三秒。 原本该出现在门外收拾走餐具的人并未出现，他等待着那声久久未响起的门铃，几乎要产生幻听。 几分钟过去了，门外还是没有动静。 荣纪海愣了一会儿，还是拖拉着步子走了。 他沿着围墙来到后院，灌木丛在墙角密密麻麻地拥簇着，但他早已试探过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因此也并不害怕。 天色显现出灰暗的蓝，沉沉挤在空气里的冷清令荣纪海不由得有些气喘，不明的精神压力涌上来，让他下意识想要逃回灯光大亮的屋内。 第134页 但他抬眼看一看透出灯光的窗户，又莫名觉得，那光亮的地方才藏匿着真正的危险——一旦进去，周围就真的只剩黑暗了。 荣纪海摇摇头，略长的发梢乱晃着，拂过脸颊时带来微微细痒。 他一步步走入黑暗的后院，借着一楼和二楼的灯光摸索，试图找到些能打发时间，好让他及时见到前来收拾餐具的活人的东西。 但是太难了。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任何动物，只有在他不是故意的摧残下变得焉嗒嗒的花草。 突然，他站住了，嵴背汗毛乍起，僵立在原地，感受到了与成年人伸手过来时截然不同的危机感。 那是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蛇？巨大的鸟类？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他一动不敢动，担心自己的动作惊扰到那个正在盯着自己观察的生物。 我是猎物？ 荣纪海脑海里乱作一团，有限的思考能力下，他只能第一时间回想起曾经被强制教过的，与龙战斗的技巧。 他竭力放缓唿吸，感受自己的体温升高又回落。 随着他调动起体内的血液，陌生但又好似他天生就该懂得操控的力量盈满了他的四肢，接管了神经系统。 一对灯泡大小的萤光骤然在他右侧方的灌木丛里出现。 荣纪海一下屏住了唿吸，连手指的颤动都停止了。 那对小灯泡眨了眨眼，变大了点——不，准确来说，是靠近了点。 荣纪海站在原地，感受着头脑里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像有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光束，直直地照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那个生物突然嚎叫一声，发出的是不算尖利也非常小声的「嘤嘤」声，亮着的眼睛急速变大，正朝荣纪海扑过来！ 荣纪海一咬牙，情急之下控制能力松了些，脱离了理智控制范围强度的能量从指尖迸发出去，打在那个轮廓模煳的生物上时，一下便将那生物直接打飞出墙外！ 「唿……唿……唿……」 荣纪海惊魂未定，膝盖有些发软，颤抖着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着除了家里的猎龙人之外的，非人生物，动用能力。 淡淡的奇异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荣纪海迟疑地望着那生物被打飞出去的方向，脚步微微挪移。 这时，大门处响起了些微声响，那声响一下将荣纪海唤回现实。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的墙壁，还是选择转身，朝大门的方向奔去。 —— 荣纪海撑着脑袋摇头晃脑，看着对面的龙头跟着他的动作一起晃脑袋，忍不住笑出声，又马上闭紧嘴巴，紧张地聆听周边的动静。 没有声响。负责监视他的人没有察觉到。 他松了口气，往龙的头颅那边更靠近了点，距离树枝的末端更近了。 龙往前凑了凑，将龙角靠到树枝的旁边，好让荣纪海能抱着龙角稳住身形。 「你到底是怎么逃过他们的监视的呢？太神奇了。明明我只是散发出一点点能量就会被发现，你作为真正的龙，却能在这里藏这么久。」 等荣纪海感觉到龙的翅膀完全遮盖住自己，才敢出声问道。 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犹如他们的前几次见面那样。 荣纪海失望地嘆口气，「好吧，知道你听不懂也说不了话了。」 他低头看看手錶，又揉了下眼睛。小孩的身体对于睡眠的抵抗力是非常弱小的，他无法控制自己打了哈欠。 「我得回去睡觉了，明天见啦。」 他摆摆手，突然又有些紧张地转向对于他来说过于硕大的龙瞳——他的个头简直只有龙眼中央的那道瞳孔那么大。 「你还会来的，对吧？不会走的。」 龙依然静静地看着他。 荣纪海略微丧气的垂下头，从龙的翅膜上滑下去，一步三回头的悄悄离开了，一如他熬了几小时，摸黑出门时那样。 —— 「别……别走……」 休一下惊醒，勐地抬头去看荣纪海，却发现对方并没有醒，只是在睡梦中紧皱着眉头，口中喃喃着什么。 荣纪海的全身还在发烫，甚至有逐渐升高的趋势。 这对于人类来说本该是致命的症状，休却在探查到后松了口气，伸手轻碰了碰荣纪海滚烫的耳垂。 「龙……」 休警觉地止住动作，侧过耳朵，仔细聆听荣纪海的梦话。 「龙……别走……」 休疑惑一瞬，脸色突然有些不好看了——他猜到了荣纪海正在梦到什么。 他有些焦虑地咬住下唇，手掌犹疑地打开又收起。 要这样做吗？趁这个机会加固封印？但是……他的目光落到荣纪海的颈间。 现在的荣纪海，真的受得住外来的这股压力吗？ 他纠结许久，还是不太甘愿地放下手，指尖收拢回掌心，心思不安下，无心维持对体温的调控，此时指尖已然冰凉。 荣纪海快要醒来了，他无比确信这件事。 但现在看来，他的甦醒，大概也就意味着，过去的一切都再也瞒不住了吧。 休怔愣一会儿，埋头凑向荣纪海的肩窝，有些疲倦地隔着一点距离，将头轻轻落在枕旁。 几缕长发蹭在荣纪海的肩上，他盯着那些头髮出神，最终闭上了眼。 第67章 第二十二天·被封印的过往 第135页 休迷濛着醒来, 昨夜一夜未睡得替荣纪海引导逆鳞里的力量，早上又被荣纪海的梦呓惊得忐忑，精神疲倦才后知后觉地反上劲来, 裹着他坠入黑暗。 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 这间小房子里并没有安置时钟, 过深洞穴位置也让他无从判断天色, 只有四肢微软的肌肉提醒着他，大抵并没有过去很久。 他不太舒服地伸展身体, 大概是最近人类状态下消耗的力量太多, 短时间内原型与人类体型的转换造成了副作用, 他总觉得这具人类的身体正在逐渐摆脱他的控制, 变得……更像普通的人类了。 相反的…… 休伸手试探自己身旁荣纪海的脸颊，那上面的温度已经恢復了正常。 他移开手指，荣纪海的眼角旁还未消散的鳞片反射着微光, 很快在他的注视下隐入皮下。 休有些发愁, 他无法确定荣纪海是否能接受这个变化。但是…… 「就算不接受, 也没办法了……」他喃喃道, 「你得活着。」 「什么……没办法？」 休一激灵, 突然不敢看向声音来源的双眼。 他无措地垂下头，看着刚刚还在不省人事地沉睡的人，正微动着手指，似乎正在重新适应昏迷后的身体。 休沉默一会儿, 没有回应, 突然起身要走。 「哎，干什么去？」荣纪海声音依然虚弱, 手却动起来，虚虚按住休还未来得及离开的手腕。 与往日的温热不同的温度几乎快刺痛休, 他干涩地开口：「去叫李仁常，让他来看看。」 荣纪海盯着休紧绷的下颌，低声笑笑：「叫他有什么用……」他半闭着眼感受着自己体内陌生的涌动，「我现在的身体……恐怕他已经没法处理了吧。」 他感到手底下休的肌肉颤动一下，心知自己猜对了，「坐下吧。」他顿一下，打量了一下休的状态，「还是你想躺下？」 说着，他还真试图挪动身子，想给休腾出位置来。 休连忙按住荣纪海的手臂，「别动，你的身体还没……还没完全适应。」 荣纪海当然能感受到体内那股隐隐要爆裂开一般的，不属于他自身血液的力量，但颈间的逆鳞勤勤恳恳，让他好歹能以一个还算快的速度恢復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不过看休这副慌乱的样子，他还是顺势停下动作，看着休重新在床边坐下。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荣纪海还想着脑海里模煳的梦境残留，开口时却暂时没有问出口，「你还好吗？后来……有受伤吗？」 休的脸一下皱了起来，看着可怜巴巴的，眼神却怨怼一般瞄了荣纪海的脖颈一眼，僵硬地说：「我很好，是你不好。」 荣纪海这会儿已经看完了休的全身，确认没有任何伤痕，放松一般地笑起来，「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休皱着眉抬头，与荣纪海对视——对方的虹膜边缘已经微微泛金，「你——你知道，你现在正在变成什么吗？」 荣纪海若有所思地动动手腕，满意地发现自己的行动能力已经恢復了大半。 「关于这个，我——」 「对不起。」休垂头丧气地打断荣纪海，「如果不是我当时怀疑了你，也许你根本不需要那样做，也就不会……」 荣纪海用刚刚甦醒的大脑绕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休在难过些什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我当时没有过度使用能力，反噬也迟早会彻底吞噬我的。」 「不。如果我早点发现你的异常，我就能早点给你带更好的果子，或是总能找到其他办法。」 荣纪海哑然好一会儿，低声道：「要说到这个的话，恐怕我的责任大一点。」 休迷茫地看过去。 荣纪海抬手抚上逆鳞的位置，深吸了口气，「那时，也许你也发现了，我在刻意拖延回应你。那是因为……」他的虹膜边缘有些不稳，不得不暂停了一会儿，待到体内的变化消停才继续开口。 「我之前跟你提到过，反噬会掠夺猎龙人的生命，越使用能力，寿命越短。即便能够抗住反噬的折磨，身体的机能还是会不可逆地迅速退化。」 「所以当时，你是想……」休睁大眼睛。 「一开始，我其实都已经忘了的。」荣纪海无奈苦笑，「安全了二十多年，我都几乎不记得还有这个麻烦了，直到反噬有一天突然发作。」 「若是反噬继续下去，我的寿命，大概也就不过五年了。对于龙来说，这五年，大概同小憩了一会儿没有区别吧。」 荣纪海垂眼摇头，「这对你，恐怕太不公平。」 「现在想来，大概也是我当时阴晴不定的态度让你加深了怀疑。」 提及那时的怀疑，休突然不安地挪开视线。 荣纪海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温和道：「所以，对我来说，被转化成半龙，反而是一件还不错的事情。」 他终于问出那句话：「那么，关于眷属，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休的手指互相绞着，「你想起了多少？」 荣纪海细细回忆着梦境，「小时候，在我被关禁闭的地方，我见过你，甚至一起玩耍过。还有……」他犹豫一下，「我是不是，打伤过一个眷属？」 「在那之后，我的记忆里就没见过它了。」 休一愣，沉默一会儿，刚想开口，便被荣纪海预见似的打断。 第136页 「说实话吧，休。」 于是休又闭上嘴，像是在积聚勇气。 「……在那之前，有些关于眷属的，你们未曾发觉的事情，我想先告诉你。」 「眷属实际上，是每头龙诞生后溢出能量的集合体，通常同一时间段只会存在一只，一般会紧跟在创造出它的龙身边。」 荣纪海声音一沉，「所以，小时候我打伤的，和现在的波利……」 休轻眨下眼，「嗯。它们都是从我的外溢能量中诞生的。」 「波利的事情……虽然当时离开时我有下达命令，让它留在巢穴。但也许是因为刚诞生不久，还是遵循了生理本能出来找我……」 后面的事，也无需再细说了。 「那当时的那个，被我打伤的……」 「它当时……没事。」 即便休这么说了，但荣纪海的神情依然没有放松之意。 「因为它被打伤，我寻了过去，发现了你。」 荣纪海观察这休的神色，「那只眷属，它死了，对吗？」 休偏开头，没有马上回答，「我过去前，本以为它是被猎龙人恶意打伤，结果发现是一个人类幼崽。」 「那时，我本来想杀了你的，但它不让，也不肯离开，于是我留了下来。」 休嘆了口气，「当时，我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有点惊慌，但没有攻击我，看我没有动作，反而在我周围绕圈，在找什么一样。」 「后来我才猜到，你可能是在找被你打伤的眷属。」 「你……小时候，就是很奇怪的人类。」休重新转过头来，温和又有些哀伤地看着荣纪海，「你给我看你吃的饭菜，也尝试想要餵我。我见过那里放映室里的影片，也见过你做噩梦睡不着的样子……」 「所以，之前，我说要做菜给你吃的时候，还有那几个晚上……」 荣纪海的声音又轻又低，眉头轻轻皱起来，却是有些懊恼，「这些，我都忘了。」 「不是的，不是你忘了。」休摇头否认，带着不妙的意味停顿一下，「是我封印了你的记忆。」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你和我的眷属在后院玩耍，那时我暂时离开了附近。但是，在那个先前从未出现过其他猎龙人的时间段，突然有几名非常强大的猎龙人到来，他们的探测技术很强，远远强过当时监管你的，几个在暗处的猎龙人。」 「他们发现了我的眷属。」 「我不确定当时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等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昏死过去了，把我的眷属抱在怀里。那几名猎龙人身上都有伤，伤重但没有致命。」 荣纪海深深皱起眉来，脸色不太好。 休看一眼荣纪海的神情，又放轻了声音，「龙的眷属，确实没有攻击能力。当时打在那几名猎龙人身上的伤，是你做的。恐怕，他们是想杀死或抓住我的眷属，却被你阻挡了。」 「我击昏了那几名猎龙人，过去看你们的情况。」 「那时，它就已经死了。」 荣纪海的额角抽动一下，他抬手按住，手掌挡住了他大半的脸，让休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醒来后，精神几乎崩溃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你当时的状态……很不好。」 「我只能把你的记忆封印，否则那个时候，你就会暴走，我没有能力阻止你。」 荣纪海没有说话。 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试探性地轻触荣纪海的手背，「我不想让你想起来。当时，肯定发生了什么对你而言很残酷的事情，我不确定如果你想起来的话，会不会再次……」 荣纪海沉默一会儿，沙哑地苦笑出声，「事实上，即便是现在，我也没能想起来。」 休轻轻扣住荣纪海的手指，将对方的冰凉的手掌拿下来。 「……也许，是儿时的你为了保护自己的精神，选择了遗忘。」 荣纪海放松地让休握住自己的手，目光下垂，落到休的指节上，「后来呢？你离开了吗？」 「嗯。」休点头，「那次的动静很大，我只来得及封印你和那几名猎龙人的记忆，就赶紧离开了。」 荣纪海想了一会儿，「那几个猎龙人，大概是我的叔叔他们一家。在最初我去禁闭的时候，就是他们送的我。」 休盯着自己的手不说话，好半晌才有些挫败，「本来这些，我不想让你知道的。谁知逆鳞改变了你的血液结构和身体构造，大概也因为那片逆鳞是属于我的，居然还是撬动了封印……」 「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呢？」荣纪海轻声问道，一只手保持在休的手下没动，另一只手臂则微微支起来，支撑着自己能半靠在床头。 「……我不想冒着这个风险，让你可能精神崩溃。」休诚实道：「而且，如果是你的话，肯定又会有负罪感吧。」 他抬起头来，同样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触碰荣纪海先前按住的额角。 简直就像是有一道细微的电流从那点指尖里窜出，激得荣纪海一抖，差点忍不住要反射性远离。 「负罪感……」他喃喃道：「你确实很了解我。」 休不安地凑近了些，疑心荣纪海的真实情绪。 谁料荣纪海突然笑了，无奈又感慨，「原来，你救了我这么多次啊。」 「不是的。」意料之外的，休认真反驳道：「是你救了我。」 第137页 第68章 第二十二天·休整 「我救了你？」荣纪海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微微提高了语调，「休，我好像什么都没做过吧。」他顿了顿, 「即便是最开始, 你受伤的时候, 那大概也是你故意没有选择自愈的？」 休摇头, 「不是那次，是……」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 注视着自己属于人类的皮肤、血管、以及所有所有, 与龙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我也是个异类啊……」他的目光柔和, 但又掺杂着些许纠结, 「在幼年期，我曾到过人类社会，他们的样子与氛围, 与龙族长辈中流传的完全不同。与龙族的相处氛围……也完全不一样。」 「我曾经嚮往过的——直到出事的那一年。」 「之后的很长很长的时间里, 我都以为要永远这么下去了。直到那天见到了你。」 休的龙瞳闪烁着, 洋溢着过去的光芒, 「明明身边全都是猎龙人, 但你是那么不一样。会因为误伤了眷属而难过担心，会愿意相信龙而尝试接近，会为了保护代表着龙的眷属竭尽全力……」 「如果说，那个时候你只是给我了一点希望的火苗……那么, 在二十多天前, 当我发现，即便记忆已经被封印, 但你依然还是那个你的时候，」休的肩颈松下来, 脑袋轻轻晃动着，「你从我的困境里开闢出了一条新道路。我总算，不用被困在原地，在纠结里眼睁睁看着剩下的同族死去了。」 荣纪海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震动，沉默着看了休很久。 「休，我——」 突然，两人同时一愣，一起转头往洞口的方向看去。 洞穴内一片寂静。 很久之后，才有人类的脚步声轻声迴响着，步伐一深一浅地朝这边走过来。 脚步声逐渐逼近，出现在灯光下的，是一个缺了右手的人。 两人都放松下来，只是依然看着那边，没有再继续话题。 因此，当李仁常走近后，被两双眼睛盯得动作迟疑地放缓，「……怎么了？我来得不是时候？」 他像是突然才发现荣纪海已经醒来，医生的本能让他立马将刚才的诡异气氛抛在脑后，往前疾走几步，「你醒了，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其实是有的。逆鳞为了救他破烂的身体而自发引导的龙化还没有停止。但这一点，荣纪海并不打算让李仁常知道。 「没有，一切都好。」荣纪海这样简短答道。 李仁常犹豫一下，捕捉到荣纪海眼底那抹不属于人类虹膜的颜色，偏头正好与休望过来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思索再三，还是没有问出口。 荣纪海这时才打量起周遭的环境，「这里是……那个封闭训练的地方？」 李仁常找了个墙角的桌子坐上去，无视了面前这两人还亲密地握着手的动作，「是啊，当时我接到消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儿。还好还没有被荒废，还能掩盖一点你们的气息和波动，不至于太快被找到。」 荣纪海与休微妙地对视一眼，开口问道：「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李仁常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秃噜出了些什么，僵硬地卡了一会儿，犹豫道：「是……」 「算了。」荣纪海突然打断他，「这也不重要。」 李仁常狐疑地望过去，怀疑对方可能已经猜到了来龙去脉，这话也就意有所指。 「总之，」他只好转移话题，「徐青和那边的进度我会看着的，这几天你们还是待在这里休养一下。」 他的目光从休的身上又移到荣纪海的身上，「休倒是没什么事，你——」他点点荣纪海，「虽然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能让你以非人类的速度那么快醒来……但你的状态也算不上好。」 荣纪海这次倒坦然地点头承认了。 李仁常得到「病人」的保证，半吁了口气，松到一半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来。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回龙族领地。」 「去猎龙人那儿。」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李仁常敏感至极地，早于对面那两人诧异对视前就弹跳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你们先商量吧，有结果了再跟我说。」 开什么玩笑，他才不要被迫卷进这两个傢伙的「友好交流」中去。 李仁常以来时的五倍速度迅速走远了，荣纪海有些哭笑不得地从门外收回视线。 「你想带着我回龙族？」他这才问道。 休的表情严肃起来，不容置喙一般，「猎龙人有能对付龙血的武器，现在的你龙化过度，如果再遇上他们，恐怕……」他不舒服地停住，不愿意说出后面的结果。 「也是因为你的龙化，这个时候去龙族的话，他们大概能认可你。」 荣纪海思索一会儿，依然不太认同，「他们正在追杀我们。如果这个时候回龙族，恐怕你们的藏身处就要暴露了。」 休皱眉，显然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他僵持良久，才松下肩膀，泄气地问道：「那你呢？去找猎龙人的话，要怎么打服他们，又说服剩下的人的呢？」 荣纪海低声道：「首先，要把那个不知真假的传闻制止。」 「传闻？」休疑惑，「龙血和果子的那个吗？」 荣纪海一愣，才想起来，「对了，我没来得及告诉你。猎龙人内部有个传闻，说龙的心头血有非常强的药用作用，足以令断肢復生，令重病之人恢復健康。」 第138页 休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精彩。 「这传闻的源头不得而知，不过那天我试探过袁庆平，也许其中之一是那个果子的培育方式的误传。只是……他们似乎依然执意相信。」 休忍不住打断，带着难以理解的不满，「如果这是真的，当时刚逃走的时候，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你死掉了。」 他几乎是怒气沖沖的，「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心头血还有这些作用。」 荣纪海含着笑抬手搭在休的头顶，令对方一瞬间哑了声，「谁知道呢。不过，也许是这传闻中的效用对他们太有吸引力吧，即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可能，也要为了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搏命。」 「你相信吗？」休突然问道，即便颈侧已经有些绯红，依然坚持与荣纪海对视。 荣纪海看了他一会儿，手掌下移，轻轻抚过那片绯红，引来对方的一阵颤抖。 「相不相信……恐怕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们需要这个『希望』，便会趋之若鹜。」 休垂下眼帘，依然不是很开心的模样，但眉眼随着荣纪海柔和的动作而渐渐舒展了。 荣纪海见对方已经平静下来，便想松开手，却被休一把握住，更加紧密地贴在那截白里透红的颈上。 荣纪海的手指一颤，面上不动声色，调笑道：「怎么了？」 休定定地看了荣纪海一会儿，突然执着他的手，微微侧过头，在荣纪海的指尖轻嗅。 温热的唿吸扑在敏感的指尖，休那半闭着眸子专注的神情又添了一把大火，令荣纪海不受控制地弯曲手掌，将休的口鼻罩在手心里。 休没有挣脱，就着这个姿势侧目，轻飘飘的目光在荣纪海的脸上轻轻掠过，很快又重新聚焦在荣纪海手背的指节上。 这只手的温度正在重新回到温热的状态。 他轻柔缓慢地唿吸着，龙舌伸了出来，濡湿地舔了一下荣纪海的手心，将对方血液的香味吞入味蕾。 荣纪海的手动了动，没有移开，只是沙哑着嗓音道：「关于接下来去哪里……我们好像还没决定。」 他用仅剩的理智提起正事。 休全然没在听的模样，微微张口露出没有完全收回的尖牙，轻轻磕上荣纪海的掌心，在上面压下几个浅坑。 荣纪海目光一沉，刚要起身，平静许久的逆鳞却又突然作祟，细细麻麻针刺一般的疼痛以颈间和心脏为原点四处扩散，几乎像是在针海上滚了一遭。不同的是，针海折磨的是皮肉，这种疼痛折磨的，则是他的内脏。 他的唿吸乱了一瞬，又很快稳住，便要继续起身。 休却敏锐发现了唇下脉搏的混乱，率先不太稳当地抽身，矫正过枉地把荣纪海的手往床铺上用力一按。 「嘶！」荣纪海一时不察，休这一按混合着还在源源不断扩散的刺痛让他不自觉冷嘶出声，哭笑不得地只好乖乖躺下，「好了好了，别担心，我没事。」 休的唿吸直到这时才像憋久了似的，急促起来，即便对方在极力控制，也仍能看见胸膛起起伏伏。 他藏在黑色长髮下的耳朵已经完全红了。方才，荣纪海血液的气味似乎唤醒了他从未想到过的，属于龙类本该就有的某个生理周期。 但天知道，他过去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休庆幸地发现，随着他与荣纪海距离的拉开，那股悸动也安分了许多。庆幸之余，却又下意识望着荣纪海的手腕发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钻进心底，酝酿起新的悸动。 荣纪海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正在与体内再次作乱的力量作斗争。 休平復了一会儿唿吸，起身道：「我、我去找李仁常要点食物，很快回来。」 说完，他等不及荣纪海的回应，便自己有些踉跄着往外走。 在他背后，皱着眉眼睛出神的荣纪海逐渐平静下来，眼神清明后，他探究地抬起手，对着光看了一圈自己的手腕和掌心。 总感觉，这次，休好像怪怪的…… 他摇摇头，望向门外，休的背影已经完全消失了。 错觉吗…… 第69章 第二十二天·下一步 休回来时, 已经完全看不出几分钟前的不对劲，迎着荣纪海不加掩饰的探究目光，也坦然自若地走近, 放下手中的瓶装液体。 「李仁常说虽然你的伤看起来好了, 但保险起见还是先不要吃固体的食物, 以防呛咳刺激到你的胸腔。」 休这样解释着, 歪头流露出询问之意，「你想现在吃吗？」 荣纪海看一眼那瓶液体, 看上去像是奶制品, 摇摇头, 「暂时不了, 我还不饿。」 「不饿？」休没有轻易放过，「可是你从昨天早上昏迷到现在，而且还耗费了那么多能量修復你的身体……」 荣纪海这回是真的没说谎, 苦笑一下, 抚上逆鳞的位置, 「龙化的能量可是你的逆鳞提供的, 没用上我自己的。」 至于不饿…… 事实上, 他也无法分清他现在究竟是否需要进食。 龙化的变化让他全身时冷时热的，像是全身组织正在被不断打散重组，却没有感觉到疲惫，只是那一阵阵无规律的放射性疼痛有些难捱, 但还是在他的可忍受范围内。 胃里虽然空空如也, 却没有飢饿感，四肢在刚才就已经恢復了气力, 也并未出现营养缺失导致的无力软弱。 荣纪海没再继续解释，反问着休, 「你呢，你吃东西了吗？」休进来时手里只拿了给他的奶制品，并没有再拿其他。 第139页 休眨眨眼，「我要吃的，李仁常暂时找不到。」他看见荣纪海显而易见地迷惑起来，连忙转移话题，「龙本来就不需要经常进食，一次进食就能维持很久了。」 荣纪海的注意力确实被引导去了进食频率上，「一次进食就可以……这种频率，前提应该是进食的食物是足够大量的吧？」 「嗯……在龙族领地里，还有一些储备食物可以吃，我之前回去的时候已经补充过了。」 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心虚的神色，荣纪海只好暂时放下，「好吧……如果饿了，一定要说。」 「不会的。」休轻声嘟囔，「只要不用能力，消耗就很小。」 「所以，其实你也并不需要像人类那样频繁睡觉？」 荣纪海突然提起旧事来，休移开目光，自知是躲不过了，只得承认，「对……但是，」他想起什么，又急急反驳，「只是不需要而已，但是如果一定要睡的话，也是睡得着的。」 「你急什么，」荣纪海似笑非笑，「我只是问问。」 休一卡壳，半晌才半是羞恼地瞥一眼荣纪海，不说话了。 「说起来，」荣纪海见好就收，「所以呢，你觉得如何？」他伸手轻碰休的下颌，示意对方转过头来，「是回龙族，还是先处理猎龙人这边的事情？」 休沉默一会儿，「你听我的吗？」 荣纪海凝视着休，「……嗯。」 「和我回龙族吧。」休最终还是坚持了自己最初的选择。 「我想，既然他们那么想要那所谓的神药，恐怕没那么容易让他们放弃这个想法。」更重要的是，曾被那个武器束缚的他最清楚，那武器对龙血有多么大的克制作用。 曾经荣纪海可以用自己的混合血液去溶解，但如今若是再迎上那种武器，恐怕就真的要送命了。 更何况……休抿住嘴角。如果可以，他还是不愿荣纪海真的对自己的同类下手。 荣纪海静静看着休，不知是否看出了什么，点头答应道：「好，我跟你回龙族。但是，有一个要求。」 「什么？」 「你先回去，稍晚，我再循着你的踪迹跟上。」 休怔愣一瞬，马上拒绝道：「不行。」 他怎么可能猜不到荣纪海这么做的用意。无非就是担心猎龙人追踪到他，想要晚一步来应对可能的突发事件。 「这样不就一样了——」休脱口而出，又急急剎车。 荣纪海似乎知道休在指什么，摇摇头，「休，你担负着一个族群的安危，不该为了保全我而冒这么大的风险。」 休狠狠皱起眉，尽力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呃……二位，打扰一下。」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荣纪海与休的争执，两人一同望去，见是李仁常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李仁常面色有些尴尬，「我没有想偷听你们谈话的意思，只是，你们的音量稍微有点大了。」 他无奈地解释，又主动提起方才被自己打断的话题，「不过，关于你们争论的事情，我这边正好有个办法。」 休默不作声地在床旁坐下，荣纪海的目光追随着休一直对着他的后脑勺，直到对方坐定才开口，「什么办法？」 「你们担心的，无非就是怕被跟踪追上。具体的方法是什么，我不方便说，但可以为你们争取到足够的，远离他们追踪探查范围的时间。这样，你们就可以一起行动了。」 荣纪海轻皱眉头，「什么办法能拖延他们的脚步？再把装备破坏一遍吗？」 李仁常一惊，怀疑对方是不是又猜到了什么。 「但能够探测气息与波动的并不是装备，而是人。我想不到你能有什么办法，可以拖住一群训练有素的猎龙人。」荣纪海指出李仁常话中最大的疑点，语气里却并非怀疑。 李仁常定定神，没有流露出分毫破绽，「有这个把握，自然是有原因的。」他思索一下，选择道出其中一个原因，「徐青和，已经快不行了。」 荣纪海一怔。 背对着荣纪海的休眼波流转，想起当时在山上撑起屏障，试图防护住他的攻击的那个人。 「可能是之前你们的战斗消耗他太多，现在他已经躺在病床上了。当然，这原本理应更加导致他们进展加快，但不知道徐青和下达了什么命令，猎龙人都没有要行动的趋势。」 「而且，在他们内部，也有一些人可以拖慢一点他们的步伐。」李仁常只模煳地略过关键，「总之，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尽快出发。」 休沉思着，思考着李仁常所提的可能性。 荣纪海似乎正想着其他事情，两人一同沉默下来，一时间，这小屋子里无人说话。 李仁常率先忍受不住这个气氛，放下一板止痛药，「话我带到了，怎么选择就看你们了。做好决定的话，就来通知我，到时候先用车把你们送到外面，远离他们目前的探测范围后，你们就能用能力赶路了。」 「等等。」荣纪海突然叫住李仁常，「之前集会的时候，那几个留下来的人怎么样了？」 李仁常没料到对方会突然问起这个，回忆了一下才道：「我把你说的事情告诉了他们，目前来看，可能更相信你一点。」 他想起什么，脸色后知后觉地难看起来，「不过，最好还是抓紧时间了。目前，那个心头血的传闻还没有传播到退役的猎龙人中，但若是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 第140页 他隐秘地看一眼自己的空荡荡的右边袖筒，「你明白的，他们的执念，只会比现役的猎龙人更深。」 荣纪海注意到李仁常的视线，放缓了声音，「我明白，谢谢你，李仁常。」 李仁常摇摇头，看向休，「我只是觉得，再怎么样，都不该……」他隐去后半截的话语。 「我先走了，你们……」他犹豫着，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门离开了。 休盯着李仁常的背影，突然问道：「他是怎么知道猎龙人现在的内部情况的？」 荣纪海又看了一眼休的后脑勺，视线落在自己手边铺散的髮丝上，忍不住伸手抚弄，「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是谁在临门一脚，告诉了他消息，又是谁能暂时牵制住猎龙人。」 休沉默一会儿，转过身来，「我果然还是不太懂人类。」 荣纪海温和地笑笑，「就像你明明清楚龙族领地暴露的风险，却依然放心不下我。就像李仁常明明也需要那神奇的药效，却依然选择了帮助我们。」 「人类，不一定会做出从一而终的选择。也许是有了牵绊，也许是良心不安，也许是有更加重要的顾虑，也许只是……后悔了。」 「他们做出了他们的选择，而我想，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的选择能够存在意义。」 荣纪海看了休一会儿，撑起身来，毫无预兆地在休的眼睛上落下一吻。 休一颤，条件反射地闭眼，感受到温热的唇在敏感的眼皮上一触即分。 他没有马上睁眼，因此荣纪海带笑的声音丝丝缕缕地覆盖住他的所有思绪。 「抱歉，之前是我一意孤行，只想保证你的安全，忽略了你的感受。」 休睁开眼，有些恍惚地看着荣纪海。 「一起走吧，好吗？不过，恐怕那时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復，得靠你了。」他半是玩笑地轻微歪头，一手扶上休的肩，轻轻揉捏，紧绷的肌肉在他的掌心下舒展开。 「……你说的，一言为定。」 休轻声回应，目光下移，盯着那片逆鳞的位置。 突然，他倾身上去，吻住那片微微发热的皮肤。 休的唇瓣紧贴着肌肤，说话时微微的震动与摩擦让荣纪海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以保持冷静。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保证。」他微微抬眼，自下而上地柔和地望进荣纪海的眼里。 荣纪海与休静静对视一会儿，抬起手，摸了摸休的头。 第70章 第二十二天·夜 夜晚很快降临了。 在谈完下一步的行动后, 荣纪海便专心调整体内的能量，以求尽快恢復，不影响到届时的路程。 休则时刻不离地守在荣纪海身边, 好似生怕自己的逆鳞对荣纪海做出什么违背他本意的事情来。 直到手机里时间一点点变大, 即便洞穴内看不见外界的光线变化, 但休也知道, 已经进入夜晚了。 荣纪海睁开眼，终于察觉到一丝疲惫。 像是疏通了堵塞的河道, 那丝本不起眼的疲惫显露出来后, 积压一整天的身体上的压力当头打下来, 令荣纪海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你要睡了吗？」 休本来看着荣纪海不太能凝聚的眼神而有些紧张, 这会儿也意识到，一整天的高强度集中精力下，本就从重伤刚愈的荣纪海终究是撑不住了。 荣纪海眨眨眼, 朝休伸手, 「是我们要睡了。」 休一怔, 一时半会儿没有迈步。 荣纪海微微侧身, 好更好地看着休, 「怎么了？你不会以为我醒了之后，还会让你趴在床边吧？」 休的脸颊飞上一抹浅红，嘟囔一句：「我又不用睡眠。」 荣纪海似笑非笑，伸出的手依然悬在半空中没有放下, 「这会儿又『不用』了？」 「……」休无言以对, 盯着那只掌心朝上的手，那掌心里还留有细微的, 他先前咬下的痕迹。 他心一痒，突然更慌乱了, 甚至连退几步，「不、不了，我不用睡……」 他苍白地重复，几乎是惶恐地试图压抑住自己身体里来自龙类本能的渴望。 荣纪海静静盯着休的脸色，依然没有收回手，「你在怕什么？休？」 休的瞳孔微颤，为这陌生的感觉而警惕又恐惧，「……我会……失控的。」 「失控？」荣纪海几乎循循善诱，「怎么会失控？我不会让你失控的。」 休紧抿着唇，固执地不肯靠近。 荣纪海便作势要下床捉人，休这几天都把他当玻璃对待，此时自然不愿意让自己害得对方大幅动作，只好靠近过去。 荣纪海趁机扣住休的小臂一拉，将人拉上床，半边身子都伏在自己身上。 体温相接的一瞬间，休难耐地皱皱眉，只感觉平日放出龙尾时相连的骨头处一片涨意。 这与先前无数次尾巴自己冒出来蹭荣纪海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他直觉若此时将尾巴放出来，恐怕接下来的一切都将失去控制，驶向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陌生的未来。 荣纪海没有忽略休的异样，但他暂时没有出声，规规矩矩地把僵硬着的休从身上扶下来，让对方能好好地躺在床的另半边。 他状若无事般地摸摸休的鬓角，自己转身背对过去，「晚安，休。」 休时轻时重地唿吸着，好半天才哑着声音回应：「……晚安。」 室内很快安静下来，只有极近距离下能够听见的荣纪海规律的唿吸声，以及自己胸腔内的轰鸣。 第141页 事实上，如果这时候休的理智在线，他不难发现荣纪海正在装睡。 只是，现下休要保证自己的唿吸平稳，就已经花费了绝大多数精力，也无暇关注荣纪海在干什么了。 无名的火焰在他的灵魂深处汹涌燃烧，火舌一寸寸浸透他的每一根骨头，来自人类身体的也好，来自龙的原身的也好，皮肤，血肉，骨头，神经——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凭空点燃，可燃物与不可燃物一起，统统丢进了欲望的灰烬里。 蝴蝶骨与尾椎的麻痒和胀痛还在彰显着存在感，休却只觉得痒——哪里都痒，哪里都很痛。 而且……而且…… 煎熬中，他好似出现了幻觉，鼻尖萦绕着一股香甜的，诱人的气味，好像只要把那源头吞下肚，就能缓解这全身的燃烧。 又或许，反而是投柴入火，一起烧得一干二净。 休的眼角漫上一片红，又委屈又不满似的，连带着金色的眼底泛出一湾水光，暗红的不祥藏匿在水光之下，盪出一波又一波隐而不发的骇浪。 干渴与焦躁中，他不由自主循着那气味挪动，直至鼻尖贴上了另一人的嵴背。 他好像听见了一声嘆息，又好像没有。 但鼻尖近在咫尺的身体动了起来，只几秒，视野翻转。 等他重新懵懂地回过神来时，眼下只剩枕头的布面了。 一只冰凉的手顺着他的嵴背下滑，他颤抖着，不知怎的，下意识顺着那手划过的地方，一寸寸解除了幻化出来的遮身布料。 「手……冷……」他不安又可怜地念叨，喉间有属于龙的低吟迴荡。 荣纪海抚着休滚烫的嵴背，沙哑地轻笑一声，「不是我的手冷，休，是你的身体在发热。」 休不明所以，茫然地想要回头反驳。怎么可能呢，他是龙，不加以控制的时候，自然体温就是偏低的，怎么可能会是他自己在发热呢。 荣纪海迅速探身，堵住了那想辩驳什么的唇舌， 口腔内部也是滚烫的。 荣纪海捲起休变化出来的龙舌，比人类要更细更尖的舌面被动地摩挲着，休的身体更加剧烈的震颤起来。 亲吻的水声中，冰凉顺着每一寸皮肤游走，龙化失控得措不及防，尾巴终于破开了理智的桎梏，激动地缠上荣纪海的小腿。 这一次，那条尾巴没有再炸开鳞片划伤荣纪海，而是热情地用冷硬地尾尖刮擦着脚踝。脚踝皮肤薄，那尾尖的鳞片几乎是刮在骨头上，激得荣纪海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手上力道加重了些。 关窍被按压的酸麻噼里啪啦地炸响，休在接吻间隙不知是喘不上来气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从喉间溢出一声呜鸣。 头顶有东西在昏暗的环境中动了动——那是休的龙角。 冰凉抑制着休的体温，又成了火焰燃得更旺的助推，龙角也被人制在手中，紧贴头皮的力道让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龙角远比他想像中感知敏锐又脆弱。 「别……别碰我的角——」休反应极大地一挣，昏暗的光线洒下一轮弯月弓。 冰凉掌控着他的所有关窍，明明没有用力压制，休却只能乖乖回落下去，任由荣纪海探索。 像是奖励他的安分，冰凉的火焰又温和下来，全身如包裹在水流里一般，火焰没有熄灭，但缓缓收敛了将要爆开一般的动势，重新稳定放松下来。 空气中迴响的急促唿吸声也平静少许。 大抵是理智回笼了少许，又不完全清醒，休安分了一会儿又挣扎起来，「荣、荣纪海，我想看着你……」 荣纪海心尖一麻，顺从地帮休转身，这途中，被压住的尾巴依然不依不挠地卷着他的脚踝。 休的龙瞳已盖了一层水汽，金色的光芒在水汽反射中显得更加明亮又夺人心魄。 荣纪海着魔似的凑近，又在几厘米外停住。 休已经被笼罩下来的气息晕得发懵，见荣纪海停下，自己便仰着头想要求个亲吻。 荣纪海顿一下，突然用拇指按住休的下唇，在这唿吸相交的温热中哑笑，「休，你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对方的眼瞳迷惑地闪烁几下，才慢吞吞地开口，「……知道。」 荣纪海「嗯」了一声，顺从休的心愿那般将吻送上去。 恢復了些理智的休不再像第一次亲吻时那样迷濛全然被动，这一次，他生涩地尽力回应荣纪海，本强大的学习能力此时罢了工，只得笨拙地在一次次实践中摸索。 荣纪海当然乐意于言传身教，一手轻轻扣住休的后颈，一手寻过根根分明的肋骨，又绕到嵴背上，寻觅着一对腰窝。 亲吻中，两人的身体不自觉地便嵌在一起，休依然偏热的身体此时却碰上另一个更加灼热的物件。他茫然地在空隙中喘息，下意识想屈膝，碰得更真切些。 荣纪海突然一咬他的舌尖，微微刺痛并没能影响到休什么，但还是让他撇着嘴与荣纪海分开，不明所以地无声埋怨对方。 荣纪海的额角轻微跳动，他扯开一个让危险警报在休的脑内狂响的笑，「可不能乱碰啊。」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没再解释什么。 说着不让休乱碰，他却又屈膝，卡在休的两腿之间。 「唔——」休一颤，迷茫又惊慌地去看荣纪海，「这是……这是什么？」 荣纪海笑得更加深意了。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过去，身体力行地告诉休，人类身体的所有他未曾预料到的秘密。 第142页 休的舌尖又伸出来，在微凉的空气中发抖震颤，来自不属于自己原身的，却又与原身息息相关的陌生闪电贯穿了他的全身。 他切身体会着作为人类的一切，爱与情，情与爱，心灵与身体，身体与心灵。 原来这才是人类——这才是人类的全部。 这才是爱情的全部。 灼热与冰凉的，截然不同的体温互相融化，细细密密地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在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乐中，身体内部一直盘旋着的火焰倾泻而出。 他本是最能适应火的。 可如今他好像第一次才真正认识到，身体从内而外燃烧着，又恋恋不捨燃尽的感觉。 那是超出他认知之外的，幻象中的火焰。 休喘息着，鼻间间或溢出几声轻哼，焚身的火焰安分了许多，体温缓缓回落，让他更加清晰地感知到了，荣纪海身上不亚于他的火热。 荣纪海刚想询问休的感受，却被对方的动作呛了喉。 学习能力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甦醒，休凑近了点，把脸埋进荣纪海的颈窝，随着手握上去，终于忍不住似的，同时轻咬上荣纪海的颈侧。 「是这样，对吗。」他在无伤大雅的啃咬间含煳出声，语气末尾并不是问句。 荣纪海低喘一声，微撑起腰，又回落回去，半是惊讶半是纵容，大方地任由休尝试实践，自己则扣住对方的腰侧。 他视线上移，休那通红的耳垂正挂在脸颊旁，只待他随意採撷。 第71章 第二十三天·准备 第二天, 最先醒来的是荣纪海。 不知是原本消化那些能量的所需时间就这么长，还是昨夜与休的交融正好加快了与休同源的逆鳞的进程，早上醒来后, 荣纪海感受一下自己体内的力量, 惊讶地发现, 除了用起来还有点陌生, 其余的排异反应基本消失了。 他哑然片刻，低头去看依然沉睡着的休。 休身上的被子只盖到肩下, 大概是夜里那对到最后实在控制不住冒出来的翅膀作祟, 睡梦间无意中挣开了被子的覆盖, 摊开在整张床上, 像是透气一般。 露出的肩上一片斑驳，颈侧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咬痕，其中大多只是青紫, 小部分有些破皮。 荣纪海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颈侧, 毫不意外地摸到一片细小的血痂——休的尖牙哪怕是在人类身体中, 也仍然足够尖利。 休轻而缓地唿吸着, 眼角的龙鳞随着唿吸一明一暗, 淡红还未完全褪去，点缀在最显眼的地方，时刻提醒着昨夜的疯狂。 荣纪海看着，眸色渐深, 伸手轻碰了碰那处眼角。 他还记得, 后半夜时在这个地方碰到的凉意，那是休生平的第一滴眼泪, 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龙角也还可怜地缩在髮丝底下——那处到最后已经碰不得了。一旦坏心眼地故意趁机碰上那么一下，休几乎便要呜咽着与世上最湍急的河流比速度, 那也是他生平第一次求饶。 荣纪海缓缓松出一口气，试图在不惊扰休的前提下起身下床。 谁知休像是安了个生物雷达，荣纪海的体温一有要远离的趋势，他便迷煳地挣扎起来想要睁眼。 荣纪海不得不又侧躺回去，轻吻休的眼角，又一路摩挲过脸颊，停在下颌处轻咬一口。 休在他亲上自己眼角时就已半醒了，却隐秘地控制着自己的唿吸继续装睡，尾尖在床单上勾画一个小小的弧度，没有惊动另一个清醒无比的人。 但荣纪海在休的下颌停留了一会儿，突然轻笑一声，捏捏休的腰窝，惊出对方一声低唿。 「！」休的上半身几乎弹跳起来，与昨夜相似的力道与角度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翅膀和尾巴，差点扇了荣纪海一脸。 与休的这些常见龙化部位好好相处了一晚上的荣纪海已经十分习惯了，一手挡开扇过来的翅膀，一手接住弹卷而起的尾巴，让后者好好地绕在自己的小臂上安分下来。 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荣纪海早就发现了他装睡，侧颈又漫上一片红，在被子下半遮半掩地，看得荣纪海声音哑了几分。 他推开龙翼，手指轻点休的肩头，「把衣服幻化出来吧。」 熟悉的语气。 休一个激灵，立马将自己全身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才敢从被窝里坐起身。 他脸色古怪地憋了又憋，才在荣纪海忍笑的眼神中半是认真地埋怨：「你们……你们人类，都是这样的吗？」 他想自己对于人类语言的学习还是太浅薄了，以至于此时他甚至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来控诉荣纪海昨晚的种种行径。 最开始他其实是高兴的。虽然对陌生的反应有些恐惧，但那是荣纪海，是跨越了物种界限的爱，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引起他龙性本能的生物。 但到了后半夜，他第一次知道人类的体力与坏心思可以比龙要多得多。 原本属于自己的器官部位一夜之间背叛了自己似的，在荣纪海手下被迫感受到全新的用处，以至于上下的水分一齐外淌，又在相融的火焰中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思及至此，休瞪向荣纪海的眼神更真情实感了些。 荣纪海费力地忍住笑，免得真惹恼了在一夜之间被打破认知的休，凑上去安抚性地舔吻对方的唇瓣。 「抱歉……不过，我还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仿佛被压抑了二十几年的顽劣与私心冒了头，若是李仁常或是唐看到荣纪海此时的神情，听到这过于欠揍的语气，无一例外都会认为，那个想当圣人的荣纪海绝对已经被附身了。 第143页 至于是被什么……谁知道呢，总之不可能是那个万事留一线，顾这又顾那的荣纪海。 「毕竟你之前那么渴……」休忍无可忍抬头堵上荣纪海的唇，逼迫对方不得不把后话吞了回去。 等到两人分开，荣纪海才正色道：「所以，休，如果你真的觉得不舒服，就——」 休再次仰头轻吻一下荣纪海的嘴角，又忍不住咬了一下，「没有。没有不舒服，我可以接受。只是……」 他有些尴尬地转开头，「我第一次知道，我的身体可以……」 荣纪海揉了揉休的后脑勺，「那就好。」他顿了一下，「没关系，会慢慢适应的。」 听出荣纪海言下之意的休一口气憋了半晌，总算强行适应了在这方面总喜欢逗他的荣纪海，耳垂的红不再那么亮了，口上却还是只能干巴巴地「哦」一声。 荣纪海不再逗他，放开小臂上缠绕的尾巴，「先起来吧，一会儿李仁常可能会过来。」 休点头，迅速翻身下床。荣纪海在他身侧看一眼床单，好在託了两人都拥有龙血的福，昨夜一切液体都在失控中被蒸发了，没在床上留下一星半点，也免了遮掩的功夫。 荣纪海简单理了理床铺，回头时正好见休冲着刚进门的李仁常点头打招唿。 李仁常手上本还拿着一板止痛药，看到转过身来的荣纪海的脸色后，先是愣了一下，又半是意料之中地松口气，「我还在担心要是今天你好不了怎么办呢。现在看来……」他走近了点，隔着点距离端详荣纪海的脸色，「恢復得挺好？」 荣纪海目不斜视，「嗯，还行。」 一旁的休微微侧过脸去。他当然清楚为什么恢復得还行。 好在李仁常并没有注意到休的反应，「那么，你们是打算今天出发？」 荣纪海不答反问：「这要看你说的牵制进度如何了。」 「……」李仁常沉默几秒，看看荣纪海又看看休，「昨晚我就已经通知过去了，」他低头看看时间，「你们现在走的话，也可以。」 休立马走向门外，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李仁常不敢叫住对方，只好茫然地看向荣纪海。 荣纪海没有解释，只是继续问道：「徐青和的情况……怎么样了？」 「很不好。」提及这个，李仁常的神色黯淡一些，「听说已经接连下了好几次病危了，可能……就今天了。」 荣纪海探究地看着李仁常，盯得对方心里直发毛。 「等等，你以为——不不，我说的牵制和徐青和没关系！」李仁常急急解释道，「他会病危，也是因为他把最后一部分可动用的血都注入进那些装备里了。」 「听说，他本人其实不太支持继续对你们追杀，但要将自己仅剩的血液注入进去，也是他主动提的。」 「哦？你是从哪儿听说的，他本人不支持的？」荣纪海追问，语气里却并非讽刺，只是真心的疑惑。 李仁常略微偏移一下目光，「……有一个偶然，我看到了他昏迷梦呓时的视频。」 荣纪海有几十秒都没说话。 「你觉得，徐青和他是不是——」李仁常忍不住发问，他从很早很早开始，就摸不清徐青和的想法。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现在的一切都已经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荣纪海冷冷打断了他，「这么说可能很冷漠，但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李仁常抬眼看去，却见荣纪海的眼底远没有他的语气那般冰冷，反而充满了复杂难懂的情绪。 「好吧。」李仁常嘆了口气，看一眼屋外，休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连个背影都不见。 「情报我带到了，你们打算马上出发的话，我就去把车开过来。」他又往外张望一下，不死心地问：「休去哪儿了？」 荣纪海模煳地答道：「做点小准备。」 李仁常放弃了与这两个非常人生物交流，准备转身离开。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什么，目光如炬地紧盯住荣纪海，「你是不是……」他皱着眉，绞尽脑汁地思考什么用词更加恰当一点。 最后，他鬼使神差地用了一个最差劲的问法：「你现在……还是人吗？」 荣纪海也没料到李仁常突然脑子短路，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反问：「我看起来哪里不像吗？」 李仁常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咳，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復又正色，「你的反噬，已经解决了？不会再復发了吗？」 这回荣纪海沉默了。 良久，直到李仁常以为荣纪海不会回答他了，他才低声说：「我也不清楚。」 「你！」李仁常的五官几乎揪成一团，下意识又看一眼空无一人的屋外，跟着压低声音，「他知道吗？不是、这么大风险的事情……龙血浓度加剧，要是再次引起排异反应，你的反噬可能就不止是短命了，是有可能当场暴毙的！」 「你忘了吗，那个实验？」那还是你的家族主导的。李仁常忍了又忍，才把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 「当然没忘。」荣纪海淡淡垂下眼睑，「但当时那个情况，除了这样，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受伤过重外加反噬而最多活过今天，还是赌一把搏命，赌我不会像实验里那样短时间内爆体身亡，以此争取更多的时间。」 「换你，你选哪个？」 第144页 李仁常无话可说。 最后，他只好抓着最后一根稻草：「那休呢，你不打算告诉他这个风险吗？他看起来非常相信你会没事。」 他顿一顿，「他对人类的身体，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荣纪海摇头，「时机不合适。而且……」他眼底突然溢出几缕笑意，「如果让他知道，恐怕会选择直接换掉我全身的血液，也要让我活下来吧——以龙的身份。」 李仁常哑然，垂头转身，「以我正常人的三观，很难评价你们这种行为。」 他走到门口，没有回头，只一停顿，「随便你们了，别死了就好。不然我现在做的这些，还有你也好，他也好，过去的几十年，可能甚至几百年，也没有意义了。」 荣纪海没有应声，李仁常也并没有真的要等待一个回应，径直走了出去。 第72章 第二十三天·出发 最后等到将要出发, 休再次出现时，李仁常也依然不知道他当时去干了什么。 开车的依然是先前那个不知怎么就跟哑巴了似的，李仁常的朋友。 坐到副驾驶位时, 李仁常看着依然对休熟视无睹的朋友, 忍不住回头问道：「休, 你当时做了什么？」 荣纪海与休一同抬头。 事情发生时荣纪海正昏迷, 因此，李仁常这一问, 他率先颇为好奇地询问：「当时怎么了？」 休警告性地瞪李仁常一眼, 含煳地解释：「只是用了点小技巧, 让他认知混乱了而已。」他龙瞳一眯, 好像回忆起那时聒噪的声音与烦躁的情绪。 「不然太吵了。反正就算我不动手，你们也会动手的。」 荣纪海微妙地从后视镜里看一眼陌生的司机，心下瞭然, 没继续追问了。 倒是李仁常习惯性地深究, 喃喃着：「原来龙也会这招吗……我还以为这是猎龙人自己开发出来的。」 休忍了一下, 还是纠正道：「这两种力量本来就是同源的, 你们能发现的, 我们未必不能。只是平时我们用不到这个，最多也就是用来消除其他动物对我们气味的记忆。」 李仁常瞪大双眼：「消除气味的记忆？还能做到这个？」 荣纪海撑着下巴，「看来，果然还是力量本尊更加擅长这些。」 「那是当然。」休没有一点谦虚, 理所应当道, 「但人类，不是压根就不需要这个吗？」 李仁常一愣, 荣纪海侧过脸笑了笑。 「拥有龙的力量的猎龙人是极少数，但更多数的人类没有这些力量, 不也活得好好的。」休想了想，不舒服地皱眉，「还做出了那么多种武器……你们压根不需要龙族的力量吧。」 李仁常维持着愣神的表情很久，才默默转回身，「原来如此……」 荣纪海看着窗外，笑意在眼底慢慢淡下去。 是的，实际上，人类并不需要龙的力量。若是真打起来，即便使用自己的武器的人类，也不会那么轻易在龙族爪下灭亡。从前没有，现在便更不会了。 只是，届时，这个世界也将变得破烂不堪，难以支撑一个巨大种族的生存，两败俱伤到最后，很可能是玉石俱焚。 龙的力量虽然给了猎龙人与龙谈判的底气，但在几百年前，这也同样是龙与人争执的开端。 需要与不需要，在力量流失，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种族中时，就已经不甚重要了。 撑在身旁的手掌被轻轻碰了碰，荣纪海转头，见休正双眸明亮地盯着自己。 浅淡的笑意又回到眼底，他反手紧扣住对方的手，感觉到休悄悄将一根手指变作龙爪，在自己手心里挠了挠。 从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的李仁常忍无可忍地大幅转头，几乎快要把整张脸贴在车窗上。 —— 开出市区几百公里远后，荣纪海叫停了车。 他们在路途中转去了一条荒路，已经很久没有维护过，拦路的铁丝网也不知为何敞开一个大洞。 荣纪海让驾驶员把车停到路边，看了一眼錶盘，「就到这里吧，不然你们没油回去了。」 李仁常疑惑地四处看看，「这里？但这里离原定的地点还远呢，在这儿用能力离开，会被发现的吧？」 荣纪海笑笑，看向休。 李仁常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等等，之前休在洞穴那里到底干了什么？」 休走得离车子远了些，长发无风自动。热浪扑来时，李仁常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环境里的热风，还是休释放出了无形的火焰。 「想要完全遮盖住痕迹是不可能的，不如用另一个更加明显的痕迹作误导。」荣纪海沖李仁常点点头，「那个地方，之后不要靠近了。休会在那里引发爆炸，屏蔽措施和他引发的爆炸会在那儿形成一个自然的迷宫，他们会花点时间调查。」 他顿了顿，好像在犹豫，但很快就说道：「那些『牵制的手段』，在今天过去之后也不用做了，不然，恐怕瞒不过袁庆平的。」 李仁常哑了嗓子，「你……你知道了。」 荣纪海有些无奈，「想不知道都难吧。」他看向休，「虽然，我不清楚她这么做的原因，但也确实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 李仁常几乎要以为荣纪海要说「我原谅她了」诸如此类的话了，但荣纪海没有。 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不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活下去的。」 第145页 灼热的烈风突如其来，将荣纪海的尾音割得四分五裂，但李仁常仍然听到了。 他蓦地鼻子一酸，又觉得自己这反应真是莫名其妙，转而陷入无言以对的尴尬里。 休在远处睁开眼，很奇怪的，明明隔着一段距离，但李仁常仍能清晰看见对方金黄龙瞳底下暗藏的温度。 休在看着荣纪海。 风又渐渐平息下来，荣纪海侧身朝李仁常一挥手，「走了，保护好自己，有事随时联繫。」 李仁常回过神来，有些哭笑不得，「前提是得有信号吧。」 他犹豫一秒，趁着荣纪海刚迈步还没走远，还是微微扬声道：「对不起——这是她想对你们说的。」荣纪海没有停步。 「刚刚的话……我会带到的。」 休站立的位置已经不见人影，取而代之的是悄无声息出现在路旁的巨龙。 荣纪海轻车熟路地跳上去，龙化后的身体似乎无需动用能力，便能跳得比之前高得多。 巨龙撑起的龙翼挡住了嵴背上的人类，那双龙瞳最后看了一眼地面上的李仁常，便扇动起翅膀，转瞬间便消失在了云层中。 —— 荣纪海伏在休的背上，这一次，周遭挡开风流的屏障由休撑起。与先前荣纪海撑起的不同的是，休只用薄薄一层将自己与荣纪海紧紧贴合地裹在一起。 「这里离龙族的巢穴，远吗？」 话一出口，荣纪海又暗道自己怎么又忘了语言差异。不料，与休的龙鸣一同响起的，是几乎同步出现在他脑海内的声音。 「对于龙来说，不算很远，全力的话今晚就能到达。」 荣纪海茫然一瞬，扶住自己的太阳穴，不太确定道：「……休？这是怎么回事？」 休也安静了一下，像是也为荣纪海能听懂自己说话而震惊。 「也许……是龙化。」 荣纪海适应了一下这种微妙的同传的感觉，「龙化还能让我听懂的龙的语言？它会让我长出翅膀和龙角吗？」 这次休很快回答了他：「不会。人类的构造与龙的太不一样了，只是细小结构的改变可以做到，但要生出多的骨头，还是不太可能的。」 「这方面又非常遵循生物学了。」荣纪海哑然。 「不过，这倒也方便交流了。我还琢磨着到时候，总不能让你一直在中间当翻译。」 「这也不错。」 荣纪海卡壳一下，拍拍休的嵴背，「不用什么都顺着我，休。」 休沉默一会儿，「他们……不一定能接受你。」 「接受吗……」荣纪海轻松地笑笑，「这不就巧了，无论是我还是你，不被接受，不都早就是常态了吗。」 休没有说话。 荣纪海伏在休的背上的姿势，让他没有看见，休的尾巴称得上是兴奋又满意地摆了摆。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不知是那句话刺激到他了，休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斩钉截铁的样子，好像一旦有龙要尝试攻击荣纪海，就会被他咬住脖子撂在地上。 荣纪海笑笑，没有扫休的兴，「好，那就拜託你了。」 —— 「袁哥，刚刚传来报告，有一处地方突然爆发出混乱的能量波动，十分可疑，怀疑是荣纪海反噬暴走的波动。」 病房外，一名猎龙人伏在袁庆平耳边，低声传达着刚刚收到的消息。 那名猎龙人犹疑地望着袁庆平听了消息后依然平静的脸色，「……袁哥，我们要去追吗？现在过去的话，也许来得及。」 袁庆平从病房门的窗口处往里看一眼，徐青和正躺在病床上昏迷，显示屏上的波动正平稳但并不健康地持续着。 他沉默很久，没有得到回应的猎龙人也不敢擅自离开，只好尴尬地立在原地。 「武器都维护好了吗？」 那名猎龙人先是一愣，才忙道：「都好了。还好出发前徐叔谨慎，让多准备了几条备用的锁链，不然，怕是……」他瞅着袁庆平皱眉，悻悻闭上嘴。 「可是，让我们多准备备用武器的徐叔，现如今可不想让我们去追呢……」袁庆平带着点冷意低声喃喃。 猎龙人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否真切，但那语气里的凉意令他聪明地保持了沉默，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又是一段沉默。 猎龙人看看病房门，咬咬牙，再次压低声音，「袁哥，现在徐叔昏迷，无法掌事……我的意思是，现在，我们听您的命令。」 袁庆平意味不明地注视着病房内的徐青和，眼底的挣扎没让猎龙人同伴看见。 「……先找人在外围观察，不要打草惊蛇。」 猎龙人一愣，「不、不追吗？」 袁庆平合了合眼，「如果真是反噬导致的暴走，荣纪海那个水平的外溢能量，也不是我们能轻易扛住的。眼下是关键节点了，不容许再有更多的人员伤亡。」 猎龙人恍然大悟，明白地点头应和：「原来如此，还是您有远见，那我先这么传达下去。」 袁庆平只微微一点头，听着那猎龙人走远。 直到脚步消失在电梯口，他才睁眼，满眼竟是烦躁。 刚刚说的话，半真半假。无法轻易扛住是真，但……他只想越快越好。 伤亡，衰竭…… 只要能取到心头血，有什么是不能治的？ 哪怕真的救不回来，几条命换一个能够拯救所有人类的病痛与残疾的药物，换一场能够结束几百年纠缠的战斗，太值不过了。 第146页 但是…… 袁庆平又看一眼里间的徐青和，颓然地抬臂撑住头，嘴角抽动着，终究还是强行将那些烦躁驱逐了出去。 这是最后一次。他对自己说。 第73章 第二十三天·美梦 「嘿！嘿！醒醒啦, 再不起来我们可不等你咯。」 谁……谁在说话？ 空白的大脑接收不到说话的人的音色，又或者是他暂时无法进行思考，调动不了记忆区块去回忆。 徐青和只觉得烦躁, 他太累了, 很久很久没有休息好, 此时只想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最好能就这样睡到死去，就不用再烦心现实了。 但声音的主人显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漆黑的眼皮陡然一亮, 透过眼皮后薄红的光亮折磨他的眼球, 他不得不哼哼着抬起同样劳累过度的手, 挡在自己眼前。 「哈哈，你傢伙还知道自己挡着呢，动都动了, 就快起来吧！」 肩膀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攥住摇晃, 晃得他头痛欲裂快要吐出来。 「别……住手……」他气若游丝地阻止, 好在对方及时放开了他, 避免了刚醒来就要彻底永眠的结局。 徐青和无可奈何地睁开眼, 从手臂下的缝隙，躲着刺目的光亮，费力地寻找始作俑者。 杨飞艷一头长髮在空气里上下飘荡，好一会儿他才看明白过来, 是对方正爬上爬下地, 往地上的行李箱里扔什么东西。 杨姐什么时候留长髮了？她不是最烦长发了吗？每次去战斗前都要提前剪短，据她自己所说, 留长髮的话很容易被烧到，麻烦死了。 他的念头只在刚醒不久的大脑里停留了一瞬, 便被对方手上的动作吸引过去。 「你在我房间翻什么呢，杨姐。」 杨飞艷动作不停，连看他一眼的空都没能抽出来，「你睡懵了吧青和，今天咱们要去团建啊。要不是一直喊不醒你，我才不稀得帮你收拾东西呢。」 她把最后一个小罐子样的东西丢进行李箱，满意地拍拍手，「好啦，杂七杂八的我已经给你弄出来了，衣服什么的赶紧起来收拾，车都到宿舍楼下了，就等你呢。」 「什么杂七杂八……」徐青和撑着腰酸背痛仿佛被散架重组了一般的身体坐起来，往行李箱里望了望，望见那个被杨飞艷最后扔进去的小罐子，是前几周他生日时，杨飞艷送他的礼物，似乎是什么皮肤护理的用品。 「发什么呆呢！」额头被人用力一按，徐青和吃痛地赶忙捂住额头，龇牙咧嘴的。 「快快快，再有十分钟就出发啦！你赶不上可就真不等你咯！」 杨飞艷笑容满面地扬着手离去，转身时飞扬的发梢模煳了徐青和的视线。 —— 这是夜晚海边的篝火晚会。已经到了后半场了，早睡的人已七七八八地回到酒店，又或是在沙滩上就地露营睡下，只有零散的火堆旁，还有几个文艺青年弹着吉他哼着小调。更远处的海岸边，还有几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互相拍照，只有零星又模煳的笑声偶尔随着海风飘荡过来。 徐青和抱着自己一边膝盖，半蜷缩在临时搭起来的木板舞台边上，身旁的郑向辉正惬意地闭着眼，偶尔随着那边吉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哼着些不成调的音律。 徐青和自己五音不全，也分辨不出来郑向辉是否在调子上。 「怎么出来玩还紧绷成这样？」大概是见他动作僵硬，郑向辉突然出声问道。 大抵是这夜晚的氛围太轻松又温柔，郑向辉以往算得上是中气十足的声音，此时也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会被吹散在风里。 徐青和嘆口气，「任谁紧张了这么多年，都很难一下就放松下来吧。」 「什么紧张了这么多年……我亏待你了？」 徐青和莫名其妙地转头去看郑向辉，「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他突然注意到什么，凑近了点去看郑向辉的侧脸。 「嗯？你说的是什么？」郑向辉追问道。 徐青和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上面了。他奇怪地盯着郑向辉光滑的侧脸，「你这脸上的疤去哪儿了？」 这次轮到郑向辉莫名其妙了，他抬手一摸自己脸侧，「什么疤？我没有过疤啊。在脸上留疤不得破相了啊。」 徐青和茫然地晃晃头，「什么？你没有疤？可明明你之前——」 「呦，聊什么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插进来，很快，又有一个脑袋出现在徐青和一边肩膀上。 徐青和下意识地向反方向偏开头，「王哥，你别这样靠过来，你的髮型很碍事——」 他突然愣住了，肩上的那颗头的髮型，是非常正常的样子，与他记忆中的莫西干头相距甚远。 王哥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什么我的髮型很碍事？你小子双标到这种程度了？你，老大，不都是这个髮型吗？怎么我的就碍事了？」 徐青和迷迷煳煳地揉眼睛，突然觉得很困，非常困，好像意识被裹进了浆煳沼泽里，越挣扎就越窒息。 「我……我不知道。」他慌张地道歉，「对不起，可能是我今天精神不太好，起得太早了……」 王哥也没有真的计较什么，大笑着拍徐青和的肩膀，「你这还叫起得早啊！再晚点，我们的五星级海鲜大餐都赶不上咯！」 郑向辉有些担忧地把王哥拉远了点，「你还好吗？不行的话先回去休息吧，别硬撑着。」 第147页 徐青和嘟囔着：「嗯……是……最近硬撑太久了，是不太行，得休息……」他碎碎念叨着，甚至忘了跟郑向辉和王哥道别，就自己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海边。 走出了几米开外，风声将王哥的声音模煳地带到耳边，「怎么了这是，什么硬撑太久了……老大，你让他加班了？」 「什么加班，我们不就是难得都不需要加班才出来团建的。」 什么加班？加什么班？ 徐青和只觉得自己仿佛有几十年没有听到这个词。 这个词已经太过久远了，久到他只在很久很久以前，上学的实习中听到过。自二十出头的那件事之后……这个词所代表的世界便与他再无关系了。 是听错了吧……徐青和扶着脑袋，眼前天旋地转。 突然，轰然的炮响在他身后响起，随之而来是山唿海啸般的人群沸腾的声音。 他怔愣一瞬，看着身旁的树干被火光照亮。 这是…… 他骤然醒神，想要大声叫喊却陡然失声，顾不上自己甚至无法好好控制四肢，就要着急忙慌地转身去帮忙。 龙——是龙来了——遇袭了——再不去的话—— 转身抬头的那一刻，他定在原地。 身后没有什么巨大的投影，也没有人们抱头鼠窜的乱象，没有任何东西被点燃或是炸飞，也没有血液溅到他的脸上。 那声炮响是代表晚会结束的烟花，火光是烟花在夜空中炸出的残影，人群的沸腾是因被烟花吸引了目光，也因在睡梦中被惊醒。 没有龙。没有袭击。 徐青和摇晃了一下，颓然跌坐在地，甚至感受不到尾椎骨传来的剧痛。 这痛也仿佛不真实。 这里没有龙。 【这里】没有龙。 这里是现实。 但这里也不是现实。 那朵朵烟花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残像，等天空又重新暗下去，徐青和的眼前还是花花绿绿的一片。 这里不是属于他的【现实】。 徐青和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全身都被冷透才慢慢起身。 他原路返回去，停在沙滩的边缘。 不远处的舞台边上，他离开的地方，有三个人影聚在一起。 没有龙的侵扰，杨飞艷终于可以留下她喜欢的长髮，而不用担心被龙的火焰烧着；郑向辉无需再扛着所有，也能够静静地坐在边缘看烟花；王哥…… 这个没有龙的现实里的王哥，没有那些惨痛的经歷，性格爽朗却不奇怪，不再老是折腾他的头髮。 也许在这个现实里，王哥还保留了真名，而他得以不必再只能用「王哥」来称唿他。 他们会有时间来海边团建，每天的烦恼是工作太多，每天的快乐是不用加班。 这是一个没有龙的现实。 徐青和远远看着那三个久违了的身影，熟悉又陌生。 他不能确定这个现实，与有龙的那个比起来，究竟哪个更好，哪个更坏。 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个现实里，他们不会被突然出现的龙逼到绝境，不需要为了与龙对抗而燃尽自己的生命。 他们还可以活很久，以普通人类的身份与寿命。 但他——徐青和，不属于这个现实。 他是误闯进来的，误入了这个没有龙的美好梦境。这是他二十岁以前曾期望过的生活，这是他二十岁以后早已忘记的，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未来。 徐青和看了很久，没有再走近。 他张开双臂，海风带来的咸腥依然那么真实，好像他本就属于这里。 事实上，他也可以属于这里。 但是，还有几件事，他需要醒来。 然后…… 徐青和的脸上洋溢出一抹真正平和又轻松的笑。 然后……就能一直睡下去了吧。睡到日上三竿，睡到将近中午，然后会被杨飞艷叫起来，再与他们一起到海边看烟火。 杨飞艷还是会扬着一头柔顺的长髮不留情面地喊醒他，郑向辉还是会静静在他身旁哼歌，王哥还是会支着他那普通髮型的头挤到他的肩膀上。 而等到那一次，他不会再从他们身边离开了。 —— 「医生！医生！他醒了——他——什么？」 「徐叔！您说——您说，我听着……」 「……」 「徐叔——等等，别睡——」 「……」 「……」 滴———— 「……」 「袁哥……徐叔是不是……」 「……他的意思，是火化他。不用……不用留下任何东西。」 「……」 「推走吧。」 第74章 第二十三天·到达 荣纪海是在休临近龙的藏身处最近的人类城市周边降落时, 收到的消息。 本意只是想趁最后一段还有信号的地方，查看一下李仁常那边有没有出什么处理不了的情况，看到消息后, 荣纪海却沉默了许久。 重新化成人的休凑过来, 「怎么了？」 荣纪海没有避着休, 反而将手机屏幕往休那边让了让, 「徐青和死了。」 休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只是第一时间去看荣纪海的双眼, 反将后者看得一愣, 「看我做什么？」 休歪头, 「不知道, 只是觉得……你可能会不高兴。」 荣纪海微微垂下眼帘，望进休只对他包容一切的龙瞳里，「如果我不因此高兴的话, 你会不高兴吗？」 第148页 「当然不会。」休坦然道：「我猜, 你和那个叫徐青和的, 关系并不是不好。」他想了想, 「李仁常也是。」 「……」荣纪海收起手机, 微嘆了口气，「徐青和作为首领，可以说是无功无过。我从没怪过他，反而……挺感谢他的。」 「他以前相信过你吗？」休突然说, 好像洞悉了一切。 迎上荣纪海略带惊讶与疑问的目光, 休解释道：「之前在山上，我听到了你和袁庆平吵架。」 「啊, 那个时候你听到了啊。」荣纪海没否认，「其实, 他是当时猎龙人内部，第一个公开支持我的人。」 他想到往事，无奈苦笑，「可惜，那时的所有条件都没有成熟，我与他，都只是在赌一个可能。」 他移开目光，凝视虚空，「倒不如说，是我害得他在愧疚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休直白打断，「他既然愿意相信也愿意去赌，不就意味着这也是他的想法。」 荣纪海一愣。 「你说的，他们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荣纪海的手腕被一条尾巴以不由分说的力道环扣住，好像生怕他陷进了自我批评里。 沉默好半晌，荣纪海才哑然笑笑，「你说得对。」 休带着不太明显的高兴歪歪头，尾尖在荣纪海的手腕皮肤上搔刮，「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我才一直不敢把眷属的事情告诉你。」 荣纪海顺从点头，「嗯，是我的问题。」 见荣纪海这样承认了，休又不乐意地皱眉，「我不是那个意思——」 休还想要解释，荣纪海先他一步捉住作乱的尾尖，轻轻揉了揉，「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所以，我是想说，之后，我会尽力避免的。」 他扬起嘴角，眼底泛起温柔的弧光，「就由你来监督我，把我拉回来，嗯？」 休幅度挺大地侧过身，试图把被抓住的尾尖从荣纪海手里抽回来，「……你不说我也会的。」 经过这一番闹腾，荣纪海原本有些闷堵的心情也转好了，此时饶有兴趣地靠近休，刻意将贴不贴地低头接近对方的耳边，「休，我好奇一个问题很久了。好像自从昨晚之后，你就比以前害羞不少啊。」 休靠近荣纪海那边的肩胛骨微微一颤，荣纪海的角度可以清晰且完整将对方通红的耳廓纳入眼底。 「……有吗，我不觉得。」休暗自心想未来有机会一定要再更多地阅读人类的爱情书籍，免得他总被荣纪海无端端逗得无言以对，嘴上连忙转移话题，「不是要补给吗，快点去吧，一会儿就要出发了。」 荣纪海心情不错地按按休的尾骨，假装没听见对方的一声闷哼，「嗯，走吧。」 —— 等再次出发时，荣纪海最后看了一眼手机，李仁常表示他已经暂时离开原先的住址了，而那位给他发送了徐青和的视频的人，依然暂时留在猎龙人里，以防此时消失引起怀疑。 休已经变作了龙的形态，龙瞳正盯着荣纪海，满是关心的模样。 荣纪海对休安抚性地笑笑，跃上龙背，「出发吧。」 巨龙起飞，照常升至云层之上，将身形藏匿于遮挡之中。 虽然休并不是没有处理过，按理来说不论是用肉眼还是用感知，都很难再注意到他的存在。但似乎这样做的话，休还是会更加安心一些。 荣纪海在龙背上往前走几步，更加靠近龙的颈部，「很快就到了，是吗？」 「嗯，不远了，太阳落下之后应该就到了。」休犹豫一会儿，「怎么了？」他注意到荣纪海的语气似乎不太平静。 「不，只是……」荣纪海眺望着远方的云层，那里，艷丽的晚霞正在云层上方蔓延，「突然有点不真实感。」 「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开始正式记录每次战斗观察到的龙，也不是没想过终有一天能够找到龙的巢穴——当然不是以暴力的方式与目的。」荣纪海轻笑，「没想到，现在居然就快到了。」 「那你有想过是和龙一起找到的吗？」 荣纪海一顿，猜测着自己从休的语气中隐约感觉到的情绪是否准确，最后还是跟着自己的直觉开口，同时将手覆上休的脖颈侧面的龙鳞，「虽然没有……但我很高兴是和你一起。」 休不说话了，但荣纪海手底下搏动的速率，暗示着主人的心情非常美好。 荣纪海暗暗扬起嘴角，眉眼舒缓开来，放松地靠坐下来。与此同时，休嵴背上的背刺突起更多，好让荣纪海背靠得更加安稳。 飞了不久，底下的云层消失了，荣纪海探身出去看了一眼，地面上已经没有了人类造访的痕迹，放眼望去一片荒郊野岭，沙漠漫步的地方，只有零星植物生长。 「就在前面了。」休突然开口，「到时候，你先不要出来。」 荣纪海半是调笑，半是想让休放松地道：「不是说我龙化后更容易让他们接受吗？」 休晃晃脑袋，飞低了些，「其他龙是这样的，但是，现在龙族内部还有几头上一任龙王的追随者，他们很恨人类。」 「就算是你，也没能改变他们的想法吗？」 「……可能正因为是我，所以他们才不会妥协。对他们来说，我与仇敌没什么区别吧。」 荣纪海沉默一瞬，声音柔了下来，「在你成为龙王之前，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可以跟我说说吗？」 第149页 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沉默地扇动翅膀。 「不想的话也——」 「可以说的，我只是……只是在想从哪里说起。」 「上一任龙王，在最初的时候，并不残暴也不疯狂。他想让所有龙族解放，消耗最少的战力达到最好的效果。」 「但后来，长期连续的战斗逐渐消耗龙族的数量，营养缺乏也导致可以战斗的龙的战力都在下滑。焦虑和其他龙的怨声载道压垮了他，他开始寻找快捷，但……但残酷的方式。」 「直到最后，他盯上了龙族里战斗力稍弱的，以及幼龙……」 「他想驱赶幼龙挡在他们前面迷惑猎龙人，以他们的身体当盾，以求自己能够深入猎龙人的阵型。」 「当然，受到了几乎所有龙的抗拒。」 「但龙王的命令与实力都是绝对的，如果他依然是龙王，只要他下狠手，那幼龙迟早会被推往战场。」 「所以你去挑战了他。」荣纪海轻声道。 「……嗯，我去挑战了他。」休的声音低了些，「其实，我也并不足够勇敢，否则也不会直到那时才站出来。」 「那时，我并不想当龙王，只是希望他能醒悟过来。决斗中是他失败了，却依然坚持孤注一掷。于是我提出了第二次战斗，这一次，才是争夺龙王。」 「但他拒绝了第二次战斗，表示希望我能成为龙王，而他自己……他提出，由他最后一次带领愿意与他出去的龙，去向猎龙人讨伐，并且拒绝了我的参加。」 「拒绝了你的参加？」 「我……虽然不愿意去打，但我也不想看着他们白白死去。但他说，剩下的龙族需要龙王坐镇，如果我也死在战场上，那就真的群龙无首了。」 荣纪海神色微妙，「看起来，最后他还是清醒了。」 休低下头，凝视底下已转变为峡谷与裂谷地貌的地面，「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为自己所构想的未来而死——那就是几个月前，与你们的最后一战。」 「殉道者吗……难怪，当时的规模与疯狂远超以往的记录。」 荣纪海垂眸细想一会儿，问道：「但你刚刚说，现在龙族内部还有他的追随者？他们当时没有跟着去战斗吗？」 休从鼻间嗤出一声响，「留下的那几个，是胆小鬼。」 「他们空有幻想与虚假的气势，却只会嘴上附和他们认定的领导者，一旦危及到他们自己的性命，便马上缩到最后面去，装作自己从来没有伏在对方的爪下。」 荣纪海闷闷一笑，「听起来，你还蛮讨厌他们的。」 「龙族强者为尊，像他们这种甚至不敢赌上性命争夺龙王，又要对龙王决策指手画脚的，在龙族中的地位原本就是最底层。」 休的声音很不开心的模样，「要不是玛特尔——就是前任龙王离开前，希望我能饶过他们，并且龙族还需要延续下去的力量，按照他们的品性，放在以往是要被流放的。」 荣纪海摸摸手底下起伏不稳的鳞片，「龙族内部的制度比我想像中要严格许多。」 「也许吧，但在我看来，人类才是真的复杂呢。」 「毕竟，人类的数量太庞大了。」 休陡然沉默下来。随着高度下降，荣纪海得以看清，休降落的目的地大概位于一处极深的裂谷底部。即便已经接近到如此近的距离，荣纪海也没看见任何龙的迹象——这不正常，毕竟那样的体型，放在哪里都足够显眼。 休带着荣纪海降落在裂谷顶部的边缘，荣纪海从龙背上下来的同时，休趴伏下来，似乎没有要变成人类身体的打算。 「这里是……」荣纪海环顾四周，试图展开感知。 这一感知，还真让他发现了一处微妙的不对劲。 他走到裂谷边缘，远远往下望去，感知凝成一束，直直穿过裂谷内瀰漫的云雾与沙尘，直达底部。 不过几秒，他脸色未变，转头向休求证。 但他还没开口，休便沖他点点头，龙吟与人类的声音同时响彻在他的耳边。 「欢迎来到龙族的巢穴。」 第75章 第二十四天·未曾认知的龙 荣纪海觉得, 在龙的巢穴里醒来的经歷还是比较值得被记录在人生传记中的——假设他有那东西的话。 他曾以为，在一个陌生的，尤其是属于龙的空间里过夜, 一整晚大概很难睡得安稳。但也许是因为休的龙形态把他牢牢地遮挡在龙身与翅膀中的空隙内, 阻挡了所有龙投来的目光, 昨夜他还算是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察觉到他的甦醒, 休悄悄抬起一点龙翼，让荣纪海得以在缝隙中观察外面的情况。 —— 当休带着他降落在谷底, 那道空间入口在休的力量下显现时, 荣纪海是震惊的。 过往对龙族的记录中从未提到龙还有开闢空间的力量, 那一瞬间, 荣纪海下意识地发出疑问：「空间……？如果你们有空间的话，为什么——」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生生止住了尾音。 休没有回答, 只说：「进去了就知道了。」 休撑开一边的龙翼, 示意荣纪海站到那巨大的翅膀后面去。 进入一个被强行开闢出来的空间的感觉很奇怪, 像是五脏六腑在体内跳了一段交际舞, 一曲结束后，便皆不在原位了。 等到荣纪海的眼睛恢復它们该有的功能，身前正被休的身体遮挡，便下意识抬头环视了一圈可视范围内的空间。 第150页 这空间并不如他想像中一般开阔, 反而更像是一个狭小的封闭的球体, 内部布置成了巢穴的模样，但肉眼可及之处看不到有出口的存在, 头顶上只是无尽的虚空，看似还有空间, 但荣纪海的直觉告诉他，恐怕已经是全部了。 龙族并未对休的到来产生多少惊讶，只几声低沉的龙吟响起。荣纪海凝神听了一下，脑海内并没有出现人类语言的声音，想必那短促的低吟只是一个没有含义的语气词。 但很快，有龙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转换了。 「珀——王……您回来了。是、是有什么新的情况吗？」 声音离得很近，大概就在休的面前。 荣纪海皱皱眉，为那句话的开头里，对方似乎下意识直唿出的休的名字，以及后面极其刻意僵硬的改口。 「本格特，你最近似乎很在意我带回来的消息。」 荣纪海从未听过休如此冷淡又充满距离感的声音，一时觉得有些新奇。 「这、我听说，猎龙人那边最近有新动作……所以、所以，想问问……」 荣纪海眨眨眼，觉得有点好笑。 听上去，这头龙大概就是让休无比厌烦的「胆小鬼」之一了。 果不其然，休并没有忽视掉对方短短一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你听说？你听谁说的。还是说，你擅自出空间了。」 不等对方回答，休继续逼问：「既然你已经『听说』了，那不如说说，你都知道了什么，又有什么想法呢？」 似是看不下去，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插话：「珀希菲塞特，本格特就是出去了，大家都想拦着，但他说他有急事要找你。」 这个声音……幼龙？ 荣纪海注意到这头幼龙直接喊了休的名字，如果不是童言无忌，那大概那头名叫本格特的龙选择喊「王」，有其他的特殊原因。 休的声音柔和下来，「西尔，谢谢你告诉我。」他话锋一转，「今天怎么样，有烧到木头吗？」 刚刚还底气十足的声音一下小声了，「嗯……一点点，不是很多……」 「好吧。但还是恭喜你，有进步。」 幼龙的声音一下又高昂起来：「谢谢您的夸奖！」 本格特一直没有再出声。荣纪海从休的身后侧眼望去，只能在边缘看见一点深绿色的尾巴紧贴着地面。 休的尾巴动了动，贴近荣纪海的身体。 意识到什么，荣纪海安抚地摸摸休的鳞片，默不作声地集中精神。 「本格特，关于你擅自出去的事情，晚点再清算。」 荣纪海听到休的尾音微微紧绷起来，这是他开始紧张的表现。 「至于新的情况……确实有。」 荣纪海适时从休的身后走出来，刻意提前放出了点能量，好让这一空间的龙能够察觉到他的气息。 「介绍一下，他叫荣纪海，就是先前我提到过的，可以信任的人类。」 本格特沉重地喘息一下，身体一动，还未来得及移动一步，休的尾巴便大力一掀，将本格特甩到了空间的边缘，撞出巨大一声响。 荣纪海看过去，只见本格特的落点周围的龙都三三两两地退开，转而探究地与自己对视。 荣纪海开口，正想说什么，却感觉到有团带着稜角的小东西撞上他的小腿。 他低头一看，是一头幼龙，体型大概到他的膝盖，正坐在地上好奇地仰视他。 「西尔！」一声低唿在他的脑内响起，音量比较小，有点距离感。荣纪海循声抬头，正好看见有头比休的体型稍大一些的龙挪动爪子想要过来，却又踌躇地停在原地。 西尔……那这就是刚刚与休对话的那头幼龙。 西尔的鳞片是杂色的，很难从中捕捉到能够吸引视线重点的颜色，唯有尾尖是鲜艷的红，此时正明明暗暗地亮着火焰。 荣纪海询问性地抬头看休，休也在看着他们。 接收到荣纪海的目光后，休先是抬头看一眼正望向这边的，西尔的母亲——对方在他的目光中彻底停下动作，身体也不再慌乱地摇晃。 荣纪海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低头弯腰，轻轻摸了摸西尔的头。 空气中无形的逼人热浪褪去不少。 西尔瞪着大眼睛，等荣纪海的手从他头上离开后，突然伸出爪子扒住了荣纪海的裤腿。 休从喉咙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你好像总是受他们欢迎——幼龙的思维和眷属的很像。」 荣纪海还没来得及揣摩休是不是吃醋了，就见休用尾尖把西尔轻轻推开，直接推回了他的母亲身边。 「他是我的，不经我允许，不许碰他。」休警告地低鸣，收回尾巴，在荣纪海周身绕了一圈。 本格特跟死了一样瘫在那边，听见这个，他剧烈地抖动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发出什么震惊的抗议，那边有龙先出声了。 「珀希菲塞特，难道他就是以前的那个人类小孩？」出声的龙鳞片上满是旧伤，龙吟声也不如先前的几头龙那样浑厚有力，但那对龙瞳里闪烁的精光，昭示着她曾经的实力。 「是的。就是他。」休朝着那个方向点点头。 那头龙沉默地盯了一会儿荣纪海，荣纪海坦然地回望过去。 良久，那头龙重新卧下来，闭上眼，「我明白了。我会支持你的——哦，是你们，珀希菲塞特。」 第151页 人类的小孩……所以，那年的事情，她是知情的。 休好像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荣纪海有些无奈，只好拍拍休的前爪，以示自己不在意。 本格特终于憋不住了，大吼出声：「你疯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又能信任他了？再说——」 本格特挣扎着起身，对周遭冷漠地看着他的龙群熟视无睹，「再说，」荣纪海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否则他怎么会在龙的脸上看到一种讥笑，「你别忘了，龙族强者为尊，就他，又能为你的计划做什么？」 休与荣纪海还没有反应，刚刚知情的龙先发出一声大声的嗤笑，本格特肉眼可见的，鳞片在这声嗤笑后颜色更深了。 休语气微妙：「本格特，看来你出去，真是什么都没干成啊。」 「……什么意思。」 荣纪海开口道：「他想打的话，我可以奉陪。」休低头看他，「正好，我想看看现在我的身体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休龙瞳内金光流转，环视一圈听不懂人类语言的众龙。绝大多数龙的眼睛里都闪烁出了感兴趣的光芒。 这里面的龙，有较大的比例在近十几年出去战斗过，刚刚从荣纪海出现开始就一直没有出声，也是因为认出了荣纪海那张脸。此时，这些龙坐正了身体，摆出了一副好整以暇观看本格特出丑的姿态。 休颔首，「既然你这样质疑了，荣纪海同意与你打一场。」 本格特大惊：「等等，我没说要打——」 一头龙喷出的龙焰烧着了本格特的翅膀，对方惊叫着往前飞了一段距离，不知是巧合还是那团火焰有意为之，本格特的降落地点正好处在这个空间的中央。 荣纪海顺着火焰的源头看过去，对方的左眼紧闭着，全身绯红的鳞片，只在左眼附近变白。 这独特的造型很快唤醒了荣纪海的记忆——他曾在儿时看到的录像里见过这头龙。 荣纪海很快收回目光，上前几步。 本格特慌乱了一瞬，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远远地观察起荣纪海，没有靠近。 起码还知道不能贸然行动，看来这头龙还没蠢到没救的地步。刚刚的话……恐怕也只是想故意噁心一下休，实际心里并不真的认为自己很弱。 荣纪海心里简单分析一下，摇摇头，主动缓步朝本格特走去。 本格特一下便将自己的尾尖插进地里，荣纪海随意看过去一眼。 力量主要是偏控制土地的方向吗……以前在战场上倒是见得比较少，不过，也有经验。 荣纪海脚尖轻轻一点，只一瞬，便原地消失了。 本格特的动作停滞一下，惊恐地四处张望。 然而，他的头还没扭到一半，只觉得自己的脖颈后方传来一股力道。在他真切感知到那股力道的强弱前，却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视野突然掉转过来了。 尾部传来一阵剧痛，是发动力量的途中被强行从地里扯出来的痛。 直到他重重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也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荣纪海轻飘飘地落回休的旁边，脸色古怪地握了握拳。 「有测出什么吗？」休关心地垂头问道。 荣纪海摇头，有些好笑，「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讨厌他了。」 一头一个普通猎龙人恐怕都对付得过来的龙，却在强者至上的龙族大放厥词，无视龙王的权威…… 「我连原先水平一半的力都没用到啊。」 第76章 第二十四天·交涉 荣纪海被四周隐约陆续响起的龙吟声唤回注意力, 从休的龙翼下走出来。 昨晚与本格特的对战后，即便不用刻意观察感知，荣纪海也能确定, 大部分龙对他的警惕与试探都消失了, 只还剩了零星几点。 他不知道休在之前都对龙族说了什么, 但如今能够被龙族顺利接受, 想必休做了不少工作。 不过，交流还是问题…… 休依然趴伏着, 只睁开了对着荣纪海这边的眼睛。 荣纪海走过去, 靠在休的脸侧, 轻声问道：「休,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也能听懂我说话吗？」 休犹豫一下，没有张口, 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几秒后, 荣纪海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凭空传来休的声音。 [听得到吗？] 荣纪海脸色几变, 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这就是……龙与龙之间能够远程交流的原因？」 休眨眨眼, [是的。我没想到逆鳞对你身体的龙化这么深，只是你问起时想试试，结果……] 「那也就是说，我也可以用这种方式与其他龙交流？」 [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 但是, 我也不清楚要怎么做……]休的龙瞳里流露出几丝歉意。 荣纪海摸摸休的鼻吻部，「没关系的, 你已经帮我够多了。」 他闭眼凝神，周遭已经逐渐嘈杂起来, 他能听见幼龙正试探着靠近的脚步声，听得见远处聚在一起的龙的鳞片互相摩擦的声音，甚至听见最角落里，本格特沉重的唿吸声。 龙族的这种特殊交流方式，比起像是超声波，倒不如说更像是直接脑内交流。又或者，真的有什么特殊的声波，能够传达至上万里远的地方。 以人类的生理构造，肯定是无法復刻龙的交流方式的。 但逆鳞对他的身体进行了不知具体深度的改造，如果是从脑部发起的交流，既然他能听到，理应也能发出来。 第152页 不过，若真是如此，连脑部都被龙化了吗…… 荣纪海走神一瞬，马上又将注意力集中回自己感知到的体内关窍中。 脑部的关窍在以前早就被打开了，而现在……是闭合的。 原来如此。 荣纪海集中精神朝那处关窍钻磨，传来的剧痛远远比不上先前反噬时的痛苦，面无表情地便忍过去了。 他尝试着在脑内寻找属于休的那缕能量波动，尝试对接过去，[休……？] 休勐地抬头，巨大的动作幅度惊动了不远处的龙群，各个抬头看过来。 [你成功了！] 荣纪海笑笑，[嗯。不过，这个交流应该是只有我们两个能互相听见？如果需要让所有龙听见的话，是需要对接上所有的能量波动吗？] 休调整了姿势，上半身直立着卧起来，[是的，想和谁说话，就对接谁的。] 荣纪海想到什么，[之前你突然接到龙族的消息……所以，你一直都与所有龙保持着对接吗？] 休似乎有些心虚，转开眼神一瞬，又马上转回来，[对，这样方便保持联繫。] 荣纪海点点头，转头环顾盯着这边的龙群。 [既然可以交流了，那就该聊聊正事了。] 休坐起来，仰头髮出一声长鸣，角落里没有关注这边动静的龙都同时转过来，听从龙王的召唤。 荣纪海一束束对接上每一头龙的能量波动，虽然这个过程中他没有说话，但有几头似乎对能量波动很敏感的龙，在对接上的一剎那，便立马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瞪着荣纪海的方向。 [各位，你们好，我是荣纪海。也许，你们中的许多都认识我，甚至……]荣纪海一顿，没有刻意躲避这个话题，[与我直接战斗过。] [此次前来的原因，x——珀希菲塞特大概也与你们说过了。]荣纪海缓步走到巢穴的正中央，即便背对着休，也依然能感觉到对方落在他身上，过于灼热的视线。 [达成龙与人类的和谈这件事，在这个阶段，可以由我来负责。也就是说，你们只需要暂时待在这个空间里藏好，尽可能不要外出，我会解决猎龙人那边的事情。等到互相警戒的情况有所缓解，再由龙族派出珀希菲塞特，以及其他几头能够接受交流的龙，与猎龙人代表谈判。] 不出意料的，马上有龙提出质疑：[由你负责？你和珀希菲塞特的关系再怎么好，你也是个人类。又有谁能保证，你不会在最后突然倒去人类的那一边？等到谈判的时候，你的立场又究竟在哪儿？] 荣纪海冷静道：[谈判的时候，我会避嫌。至于我的人类身份……] 他抬起手，按在自己的颈间，体内能量微动，触及到逆鳞时，他只觉全身骨头跟烧起来一样，眼前也一片朦胧。 他尚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在他正前方的龙都已经惊讶地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 荣纪海的身体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要说最大的变化，也就只有皮肤上星星点点的鳞片，以及那双眼睛——那是与休几乎一模一样的龙瞳。 同时，荣纪海自己也许发觉不了，但他的气息在那之后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在龙的感知里，大概就像是自己的天敌突然变成了同伴，却依然携带着一丝难言的威胁感。 [这怎么可能！] [他是变成龙了吗？不、不对，他明明还是人类的样子。] 周遭同时响起的讨论声令现在的荣纪海有些心烦。龙化似乎还加强了他的听力，或者说，是从大脑内接收龙的声音的清晰度。为了缓解这种烦躁感，他不得不稍微放松了一点能量连接。 自己的能量波动被再次触动的感觉将有些龙唤回神智，有龙谨慎地开口：[你之前能对接到我们的能量波动，与我们直接对话，这已经很奇怪了。现在甚至还……你现在，究竟是人，还是龙？] 荣纪海刚想解释，休却往前一步，[他现在已经是深度龙化的状态，因为他的体内有我的逆鳞。] 此话一出，特别是最后两个字，龙族已然沸腾了，甚至连前面的深度龙化都被抛到脑后去。 [逆鳞……？] [我听错了吗？逆鳞？！] [明明哪怕是伴侣都……] 就连先前出声支持荣纪海与休的那头龙都龙瞳紧缩，惊疑不定地望着这边。 所有龙都知道逆鳞对龙的重要性。这是哪怕龙蛋里还未孵化的小龙，都早已在灵魂形成之时就牢牢刻印在上面的守则。 逆鳞是龙的命脉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那个。不仅如此，逆鳞上还承载了一部分储存性的力量——专门为了帮助力量耗尽的龙从困境中解脱。 那部分储存性的力量无法再生，容量无法改变，但其浓缩度和精度远高于龙日常可以使用的力量。 没了逆鳞，就等于再没有向死而生的第二次机会了。 更别说逆鳞还进了他人的身体里，这不就等于把自己的命直接给了对方！ [安静。]休不得不出声制止喧闹，他目光沉沉，[在前几天，猎龙人袭击了我们的住处，荣纪海以几乎自杀式的方式将我解救出来，也因此濒死。如果不是逆鳞帮助他龙化，现在他与我，都不会站在这里。] 他隐去了将逆鳞交给荣纪海的初衷，巧妙地将龙族的注意力转移到他所说的那件冲击力更大的事情上。 龙们都沉默了。 荣纪海此时接话道：[事情就是这样。当然，事实上，相信我与不相信我，你们都不会有任何损失。如果我没有猜错，在这之前，你们也只是偶尔派一头龙出去一趟获取食物，也并不会在没有珀希菲塞特的允许前提下擅自走出空间。] 第153页 [而我的立场和逆鳞的问题……珀希菲塞特的逆鳞在我身上，只要有一天有需要，或是我背叛了他，他随时可以取回去。那时，本就靠着逆鳞才能达成深度龙化的我，自然也会被重创。] [届时，猎龙人的战力无法再与龙匹敌，你们若是想开战，牺牲大概会比之前预测的要少许多。] [另外，不论最后你们选择如何，今天结束之前，我和珀希菲塞特都会离开，以防猎龙人顺着我们的气息找过来。] 荣纪海停顿一下，抬头看了看这个空间顶部的虚空，最后说：[龙族会进化，人类的技术会发展。我只是希望有一天，人类也好，龙也好，都能享受无尽自由的天空。] 那头左眼一片白的龙重新趴伏下来，闭上眼睛。剩余的龙族都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没有龙出声。 休往后退几步，将尾巴横到荣纪海面前，沉声道：[这是关乎全龙族的未来，我不会强制你们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但在今天我们离开之前，你们需要讨论出结果。] 荣纪海断开了连接，脑内一片眩晕。 他暗自稳稳神智，没让休看出他的异样，顺着休的动作往回走，重新躺到休背对着龙群的那一面腹部上。 [你没有告诉他们心头血的事情。]休显然也断开了与龙群的联繫，只在荣纪海的脑内出声。 [嗯。这件事情如果让他们知道，只会引起应激反应。到时候，我去解决了就行。] 休没有贊同也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儿，又说：[波利的事情，也没有结果。] 荣纪海有些头疼地皱眉，[是啊。但是，那次袭击之后，我更加肯定波利不是被猎龙人伤害的。那些武器你也看到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出来的东西。理论上，他们没有寻找波利的时间与精力。] [那会是谁呢……]休的声音低沉下去，有些疲倦的样子。 荣纪海回想一会儿，突然道：[休，你之前，为什么那么肯定是猎龙人伤的波利？] [因为波利身上的伤痕，有大部分都是来自龙的力量，只有小部分是人类的利器划出来的，以及被碾压的。] 荣纪海捕捉到一个关键词：[龙的力量，而不是猎龙人的力量？] 休疑惑：[猎龙人用的力量不就是龙的——] 他像是静止了一瞬，连唿吸都停下了，[你的意思是……] [不，我不确定。]荣纪海却马上否定，[这个时候引起内部怀疑不合适。] [那……]休不理解，毕竟最开始提出这个问题的是荣纪海。 [我只是，有点在意一个时间点。] 荣纪海直起身来，看了看角落里不知在干什么的本格特，目光又挪移到巢穴另一边，正在母亲身边练习控制尾巴的火焰的西尔。 休同样回头望去，明白了荣纪海的言下之意。 [看来，在我们离开之前，有事可干了。] 荣纪海眸色渐深，拍拍休的额前，自己往西尔的方向走去。 第77章 第二十四天·本格特看见的 本格特其实很讨厌所有比他强的龙。 是的, 所有。包括他最尊敬的玛特尔。 他的体型并不算大，但是也超过了一点平均线。他的鳞片——那是他最自豪的部位——是深绿色的，全身上下, 都是深绿色的。 在龙族内部一直有个传闻, 虽然没有被证实过, 但本格特非常相信那个传闻。 传闻说, 除了体型和龙角，鳞片也是能够判断龙的力量的依据之一。颜色越纯的龙, 力量往往就越强。 他的全身上下都是深绿色的, 加上体型, 他理应是龙族内虽算不上强者, 但好歹也得是中上层的水平。 但本格特是最弱的那一批龙。 尤其是在与人类对抗之后。 他最引以为豪的能力在人类的面前只会成为累赘——人类对于对付在地面上的东西的经验，可比对付天上的要多多了。 他在很久很久以前曾上过战场，但差点被人类杀死了。人类的火焰离他就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上面附着的只对龙有效的腐蚀性让他丢脸地直接钻进了地里, 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后来本格特再也没上过战场。 但没关系, 就算不与人类打, 他在龙族的内部, 还能靠鳞片和体型施展威压。 但天不遂龙意，那头体型比他小上一圈有余的龙突然展现出强大的实力。 那是头纯黑的龙，龙角上的花纹他从未见过，在过去, 那头龙永远都只是自己缩在角落里面, 不声不响，也从不参战。 那全身的漆黑曾经一度让本格特有些恐惧——那是太深太纯的颜色, 好像一切所谓的规则在那黑色面前，都会化为乌有。 没有任何颜色能赢过黑色。 但是还有体型——是的, 那头龙的体型太小了，比他的年龄小上许多的龙的体型都比他大。甚至于，哪怕是已经伤痕累累，将要回归到埋骨之地的老龙，他们的龙骨萎缩后的身体，都要比那头龙大。 这让本格特一度轻松许多。 也许体型大不一定就意味着最强，但体型小一定就意味着可用的能量更少——这是龙族天生的生理规则。 所以，族群里他不是最弱的。 本格特这样暗自窃喜。 直到那一天。 玛特尔是很久的王了，他的上一任因为太过衰老，而自然回到了埋骨之地，因此没有过决斗。 第154页 但当时的龙族内部都认可玛特尔成为王——他的力量是最强的。即便他并没有与龙族中大多数龙打过，但大家都认定了这个事实。 玛特尔的火焰很特殊，那是本格特没有见过的颜色——虽然他其实也并没有见过太多火焰的颜色。 玛特尔的火焰是灰色的，很多时候并不起眼，但威力很大。 本格特没有见过玛特尔的火焰发威的样子，但曾经有从战场上回来的龙说过，玛特尔的火焰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猎龙人的身体和武器。如果不是龙群这边也牺牲了许多龙，那时完全可以乘胜追击。 但玛特尔很理智，及时叫停了热血上头的龙群，这才让受伤的龙活了下来。 玛特尔也很仁慈，自从听说了本格特的经歷和顾虑后，没有再要求过本格特上战场。因此，本格特得以长久地活在空间里，只偶尔轮到自己打猎时，才出去发挥一点余热。 但本格特依然很讨厌玛特尔。尊敬和讨厌并不冲突。 玛特尔太高高在上了，本格特想，只是因为自己的力量强，所以就真把自己当成了领袖。有那么多次可以追击上去的机会，也许就能一举打败猎龙人的，却偏偏要为了所谓的存活率而撤退。 而那些受伤的龙，又要花费更多的能量与时间才能復原，等到下一次出去，要么回不来了，要么还是会受伤。 在本格特来看，就不应该理会龙群里的小兵小将，玛特尔自己说不定还能自在些，没有累赘的话，就能毫无顾忌地冲进猎龙人老巢了吧。 因此本格特对玛特尔的战略嗤之以鼻，认为这就是浪费时间。 有一次，他不小心把这些话说出了口，但好在当时附近没有其他的龙，也就没有龙发现他这违逆龙王的行径。 他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那头龙的声音突然在角落里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你的战略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上去呢？」 本格特果然还是很讨厌那头纯黑的龙——要不是那纯黑的鳞片，那头龙怎么可能能这么轻易地融进角落里，让他无法察觉！ 而对方语气中明显过头的嘲讽也让本格特无法忍受，他当即就回击道：「你呢，你怎么不上？啊——我忘了，选择战士也是有标准的。像你这样的小傢伙，当然选不上啦。」 对方没有生气，只是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本格特，惹得本格特嵴背的鳞片都快炸开了。 「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对方仅仅只是说完这句话，便闭上眼像是要休息，再不理会本格特了。 本格特恨得牙痒痒，但他不敢去向对方挑战——并不是怕输，只是对方听到了他无意中喃喃的话，万一把对方逼到绝境惹急了，那他不也就暴露了。 这样想着，本格特勉强忍下了情绪，头也不回地走得离那头噁心的龙远了点。 后来……后来，玛特尔确实如他所想所希望的那样，开始加快了出征的速度，频率也增加了。 每一次回来的龙……也越来越少了。 一开始，本格特还是开心的，因为玛特尔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正确的方式。 但很快，有一次，只有玛特尔回来了。 他盯着玛特尔身后半晌，也没有第二头龙出现。 此时他才惊觉，巢穴里突然空旷了许多——明明就在不久之前，巢穴里还是挤挤攘攘的，连伸展个翅膀都容易刮到身旁的龙。 但现在已经不会了。 现在的巢穴大到，如果龙们集中休息在两端的话，中间还能空出很大的空地，而那里很快就会变成幼龙的游乐场。 本格特又开始怨恨起玛特尔来。 自那次玛特尔一龙回来后，玛特尔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会和蔼地陪幼龙玩耍，和其他成年龙聊天了，总是自己坐在角落里，用一种让本格特很不舒服的眼神打量整个巢穴。 本格特觉得玛特尔太愚蠢了，因为太过急躁而忽略了保留足够的战力。明明如果能每次及时撤退不就好了，让那些受轻伤的龙能回来休养，也不至于走到现在的地步。 当然，本格特自己并没有发现，自己现在的想法与先前的完全相反。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始终认为玛特尔的思想总是慢他一步，才会导致一步错步步错。 力量强大也没什么用嘛，还不是当不好龙王。 本格特感觉到巢穴内的氛围越来越紧张，偶尔刚刚睡醒的时候，还能看见一群龙聚在一起，大声争吵着什么。 他对这些并不关心，反正只要玛特尔还在，他就不用上战场。玛特尔那么强，总有一天能打败猎龙人的，他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直到那一天。 那天本格特醒来时，中间空地上聚集了一群幼龙，大的体型有成年龙的一半，小的才小小一团，只有他前爪大小。 他无意识地发出些动静，然后他看到玛特尔朝他看过来。 「到中间去，本格特。」 他从未听过玛特尔的这个语气，但他还是听从了。 紧接着，玛特尔一个个点名，本格特听了一会儿，觉得不大对劲。被点到的其他成年龙大多战斗力不足，是族群里专门负责捕猎的龙。 不祥的预感密密麻麻爬满了本格特全身。是要排除出战斗力不强的，把其他战斗力强的带上战场吗？ 「你们，跟我一起出征。」 第155页 什么？本格特茫然地看着玛特尔，对方的眼神没有落在四周的龙群上，而只单单落在中间，甚至与他对上了目光。 玛特尔的眼睛里看不到龙群的身影。 本格特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大的动静。 所有龙都朝那边看过去——那头纯黑的龙爆开了火焰。 那火焰……那火焰怎么会是这样的？ 一时间，本格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跑偏了，只能直愣愣地被那火焰夺取注意力。 那头龙的火焰的颜色正在变化，青色，黑色，红色…… 但这怎么可能？火焰的颜色就跟龙的鳞片一样，一出生就是固定的。 那头龙朝前走来，龙群自然而然地被那些火焰挡开，本格特颤颤巍巍地连退几步，缩在了幼龙的后面。 很危险。那头龙，很危险。 「玛特尔，你疯了吗？」那头龙沉声道。明明他的体型更小，但在大量的火焰缠绕下，反而气势上压了玛特尔一头。 玛特尔的声音如他的眼神那样冰冷，「只有这样，龙族才有一线生机。」他冷漠地扫视了一下面前四散开的龙，「用弱小的死亡换强大的存活，这有什么不对——」 大概没有龙看到发生了什么吧。本格特想，所有龙只能靠那高高扬起的尾巴猜测，那头龙用了所有龙都没能捕捉到的速度，一尾巴就将玛特尔砸飞到空间边缘，再重重地掉落下来。 这全程，那头龙的尾巴上甚至都没有缠上火焰，仅仅靠着最纯粹的力量。 怎么会这样？明明玛特尔是最强的…… 不，不对。本格特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头全黑的龙，自己也从未见过他的战斗。只是因为他几乎没有上过战场，在龙群里也总独来独往，所以总以为他是因为太弱了才…… 但那个体型……为什么？凭什么？ 本格特几乎发抖，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不是因为气愤而发抖，是因为恐惧。 那是超乎了龙族生理规则的强大…… 在他愣神的期间，那边的情况也有了改变。 玛特尔似乎并不意外自己被轻易打飞出去，就好像他早就知晓那头龙的实力。 「珀希菲塞特，你这是，想要挑战龙王吗？」 出乎意料的是，珀希菲塞特——那头纯黑色的龙否认了：「不，我不打算成为龙王。」 玛特尔摇摇头，微微踉跄着起身，「那么，你就没有立场阻止我。」 这是什么意思？本格特懵懵的，只觉得整个巢穴内的氛围突然难以言喻地沉了下来。 珀希菲塞特看上去……很悲伤。 哈？本格特无法理解。 「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玛特尔，我朝你发出挑战。」珀希菲塞特的声音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就好像机械性地完成一个任务。 玛特尔却也没有答应，他只是长久地看着珀希菲塞特，突然笑起来，「我认输。我不会跟你打的，珀希菲塞特。」 「你——」珀希菲塞特看起来也很惊讶，于是本格特迅速感到了些微心理平衡。 「我打不过你，我很清楚，大家也都很清楚。」玛特尔朝珀希菲塞特颔首，上半身微倾，「从现在开始，你是龙王了。」 珀希菲塞特很快冷静下来，「那么，我希望你——」 「不，珀希菲塞特。」玛特尔的眼睛里看起来有神了些，代替那些冷漠的却是更让人心惊的决绝，「我希望，不，我恳求……这一次，让我去吧。」 这并不是珀希菲塞特的初衷，但他沉默了，没有马上否决这个请求。 「……只是你的话，恐怕构不成有效战力。」 玛特尔直起身来，环视一圈，「我知道，有些龙与我一样，想要最后试一次。」他重新看向珀希菲塞特，「请你允许，让我带上他们。」 这是在干什么？本格特只觉得事情发展已经超出了自己想像的范围。不战而胜？主动让位？为什么只是几句话的功夫，每头龙——除了幼龙，看起来都那么难过又无奈。 他错过了什么？怎么好像一瞬之间，大家都变样了？ 珀希菲塞特沉默了很久，在他沉默的期间，有几头龙像是回应着玛特尔的言论，陆陆续续向前几步。 珀希菲塞特将周遭的动静收进眼底，思索了一下才开口，「可以是可以，但我跟你们一起去。」 「当然不行，珀希菲塞特。」玛特尔温和地拒绝了，「我该感谢你，及时打醒了我，没让我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但是，我现在能够选择最后搏一次，也是因为你。」 他看起来有些释然，「我，甚至是上一任龙王，等你很久了，等你愿意成为龙王的那一天。」 「所以，你得活下来，领导龙族走向正确的那条道路。」 什么？什么跟什么？等他「愿意」成为龙王？ 本格特左看右看，让他有点惊悚的是，周围的成年龙们都没有对这种说法表现出任何异议。 珀希菲塞特垂下眼眸，金色的龙瞳颜色微深。 「我明白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先前上前的龙走到玛特尔的身边。 玛特尔最后看了一眼这空间的顶部，没有再看任何一头龙，就这样转身，带着身后的龙消失在席捲全身的流火中。 玛特尔的离开冥冥之中似乎意味着什么东西的终结，没来由地的，本格特觉得，玛特尔大概不会回来了。 第156页 事情的最后确实如本格特所预感的那样，珀希菲塞特成为了真正的王。 本格特的日子更难过了。 这当然不是说珀希菲塞特有为难过他。事实上，珀希菲塞特一般甚至视他如空气，即便成为了龙王，对方也依然不怎么与其他龙深交。 真正让本格特难受的是，珀希菲塞特是个比玛特尔更蠢的蠢货！ 明明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却选择让所有龙龟缩在这个空间里，只知道念叨着不能继续打下去。 更让本格特无法理解的是，其他的龙，尤其是那些上过战场的龙，居然也都乖乖听珀希菲塞特的，说不让出去就不出去了。 过不了多久，珀希菲塞特自己却频繁出去，甚至经常不再回来，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回来了，声称猎龙人中有人同样希望和谈，日后可能需要大家配合。 开什么玩笑！猎龙人？这难道不是通敌吗！ 人类是不可信的，更何况那还是几百年的死敌，杀了无数的同胞，而且将要继续杀下去。 玛特尔，乃至于当时一齐出去的龙都没有回来。本格特是记得的。 还好，族群里并不全是一味相信珀希菲塞特一面之词的龙。但珀希菲塞特在接受质疑只说，他会去认证那个猎龙人的可信，就再次离开了。 龙王怎么能是这样的蠢货！ 终于有一天，本格特忍不住了，在珀希菲塞特再次离开之后，他等了一会儿，选择循着气息跟上去。 不知珀希菲塞特用了什么能力，他的气息非常淡。本格特太久没有接触到外界纷杂的气息，寻找正确的路花了他很大功夫。 等到他终于找到了疑似珀希菲塞特留下的气息，大喜过望地跟上去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只怯生生的东西。 他认得那东西，前不久才出现在珀希菲塞特身边的能量溢出物。 珀希菲塞特给那东西起名叫波利。 第78章 第二十四天·真相 荣纪海走到西尔的面前, 首先向西尔身后的龙躬身示意。 西尔的母亲是一头整体为橙色的龙，但胸背与四肢连接处的鳞片呈青色，尾巴的尖端却又是黑色的。 她在最开始西尔接近荣纪海时非常紧张, 但此时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荣纪海。 半晌, 她抬起自己环绕在西尔面前, 把西尔拢在自己身边的尾巴, 让西尔得以扑上去抓住荣纪海的裤脚。 荣纪海却不急着看西尔，只是接上她的能量波动, [请问您的名字是？] 她的龙瞳柔和了些, 直立起来的上半身放松下来, 卧在自己的前爪上, [我叫艾福，您是找西尔有事吗？] 荣纪海点点头蹲下身来，[是的, 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他对接上西尔的能量波动, 对方似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正用爪子夹抓着他裤子的布料, 时不时还试图上嘴啃一啃。 [西尔, 你好。]荣纪海将手放在西尔的背上，吸引他的注意力。 西尔抬起头来，[哦，你好！你叫荣纪海, 我念的对吗？] 荣纪海笑笑, [很标准。] [你想问我什么？本格特出去的事情吗？] 荣纪海微微讶异，[你很聪明。是的, 我想问问，本格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西尔迷茫地歪头, 荣纪海连忙补充：[他是多久以前出去的呢？] 西尔依然纠结着。 荣纪海这才想起，一直生活在这个空间里的龙，大抵是没有很明确的时间观念的。 他正准备再换个说法，西尔就开口道：[有一次，珀希菲塞特回来了，跟我们说了你的事情。他离开之后，本格特就跟上去了。] 荣纪海暗暗算了算时间，[那本格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唔……很快就回来了。但是波利没有回来。] 听到了此番的重点，荣纪海眸色一沉，[波利？波利也出去了吗？] [对哦，波利也出去了。波利想阻止本格特，所以跟着出去了。但波利没有回来。] 难不成……荣纪海细细思索，却感觉到他一直没有断开的，与艾福的连接动了动——艾福把西尔的能量挡开了。 [波利的尸体被带回来的时候，我没让西尔看到，所以他只以为波利一直没有回来。] 荣纪海抬眼看去，艾福的龙瞳中满是严肃，[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西尔看见了波利离开……在本格特回来后不久，波利就被夜晚出去在周边打猎的龙发现了。] 艾福紧盯着荣纪海的双眼，[那时我们都认为，波利是被猎龙人所杀。既然你问西尔这些问题，是觉得……] 荣纪海坦然回望回去，[那段时间，猎龙人忙着捕捉珀希菲塞特，大概是没有时间去到这么远的地方虐杀波利的。] 艾福沉默一会儿，西尔好奇地抬头，不明白为什么荣纪海与自己的母亲都不跟他说话了。 [也许，你该直接问问本格特，或是让珀希菲塞特问他。]半晌，艾福才重新开口，[本格特被逼急的话，大概会主动说出来。否则，没有证据的话，我不建议你们这样怀疑族群里的龙。] 她委婉地建议，荣纪海感激地点点头，[谢谢您，我和珀希菲塞特会试试的。] 他最后摸了摸西尔的头，[也谢谢你，西尔。] 荣纪海刚想离开，西尔却又抱住他的腿，[你以后还会来吗？] 荣纪海一愣，他下意识回头看向休，只见休也看着这边。 第157页 休是没有接入连接的，但荣纪海却莫名觉得，他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低下头，认真地回应道：[会的。以后一定会来的。] 也一定会有「以后」的。 艾福贴心地将西尔拢回去，示意荣纪海趁机离开。 荣纪海走回到休的身边，[我想，我们得问问本格特了。] 休看起来有些恹恹的，荣纪海便笑着伸手摸摸他的前爪，[怎么了，这么讨厌他吗？] [……不是讨厌，是跟他说话很累。] 荣纪海哑然，回忆了一下昨晚本格特的说话态度，[我想……我能理解。] 休甩甩头，似乎振作了精神，他转向本格特的方向，厉声喊道：「本格特，过来。」 本格特正窝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尾巴发呆。如果细看，会发现他尾巴尖端隐隐开裂，似乎是先前荣纪海将他从地里扯出来时，因为能力被打断而伤到了。 被唿喊到名字，本格特先是全身一震，抬头见休与荣纪海都盯着自己，不情不愿地起身，往那边挪过去。 走到近前，休才改为无声交流。 [本格特，关于波利的死，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荣纪海站在一个与两边都保持了微妙距离的位置，闻言抬眼看了看休，有些惊讶对方就这样开门见山了。 不过，本格特显然很吃这一套。 本格特反应过度地弓起背，差点就要直接用喉咙吼出声来：[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荣纪海这下几乎是有点无奈得想笑了，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最好的例子。 休隐隐扬起尾尖，荣纪海瞄过去一眼，便站远了些。 [本格特，我从前只觉得，你蠢一点没关系，毕竟妨碍不到任何事情。但是如果你犯了大错妄图掩盖，哪怕玛特尔走前希望我不要流放你，恐怕，我也不能遵守他的遗愿了。] 本格特蓦地瞪大眼睛，龙瞳骤缩着，不安稳地抖动，[你、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都没做！] 休沉默一会儿，[那为什么，我会在波利的身体上发现了龙的气息？那时，波利是跟着你出去的] 本格特一下定住了，惊疑不定地僵在原地，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我、我没有杀他，他身上的那些……不是我干的……] 最后，本格特也只能结结巴巴说出这些话来。 [那你的意思是，你确实有伤到波利，但没有杀他？]荣纪海冷不丁插话道。 本格特第一反应先是下意识地想呛回去，一抬头才后知后觉地尾尖剧痛，被唤醒了痛苦的记忆似的，马上又低下头去，迴避与荣纪海的对视，[我只是不小心把他打飞了……其他什么都没干！] [但是，当时你却跟我说，是猎龙人干的？]休冷声道，[并且话里话外暗示我，也许是荣纪海指使的。] 荣纪海不知道还有这回事，这会儿又多看了眼本格特。 本格特惊出一身冷汗，[我……但、但是，我也没说错啊！我没有杀波利，但总有人杀了他吧！我也只是、也只是说出我的怀疑！] [够了！]休早已准备就绪的尾巴一扬，直接打在本格特的胸膛部位，将其打飞出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场景曾经发生过无数次，荣纪海看了一圈另一边的龙群，没有一头龙为这个动静抬头。 「本格特，从今天起，在一切结束之前，你将永远被囚禁在这个空间内，不得踏出一步。」 休放声宣告本格特的惩戒，突如其来的宣判总算引起龙群的注意，纷纷望向这边来。 「本格特，如果你还留有哪怕一点点的勇气，就该试着承担波利的责任，这比起让你上战场而言，可太便宜你了。」 本格特发着抖，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感觉到背后龙群惊诧的目光直直地穿透鳞片，刺进他的血肉里。 「……波利？本格特跟波利的死有关？」 「发生什么了？」 龙群窃窃私语起来。 本格特第一次受到这样集中的关注与讨论，却与他很久以前想要得到的那种相去甚远。 「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本格特恼羞成怒，怒吼道，「那些东西只不过是溢出能量的集合体，没了一个还有成千上万个！而且那些东西甚至无法战斗，就是个累赘！就算我杀了它们又——」 他突然静止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咽喉，但会这样对他的一龙一人并没有靠近。 本格特僵硬地转动眼珠，看见荣纪海正面无表情地看过来，而休却看着荣纪海。 对方的身上没有任何龙的气息，这意味着他并没有龙化。可本格特总觉得自己的脖颈——或许还有胸膛，或是其他什么致命的地方，似乎被一把利剑一样的东西抵住，只要他再「勇敢」地继续往下说，那么他将会真正的永远留在这个空间里。 于是他闭上了嘴。 「……今天倒是长见识了。」荣纪海移开目光，低声喃喃一句。 休龙瞳颜色渐深，「本格特，从以前到现在，你质疑前任龙王，故意挑拨离间，伤害同族，污衊栽赃，口出狂言……如果你有做以上这些事情的胆量，那也请拿出承担责任的胆量吧。」 他不再等本格特反应回答，周身气场一沉，本格特的头顶便出现一堵横着的黑色火墙，明明没有触碰到本格特，却隔空将本格特的身体迅速下压。 第158页 「等——这是什么——」本格特慌乱地挣扎，却迅速被出现在周遭另一种火焰压了下去，他抬头，正看见荣纪海抬手，漫不经心似的动了动指尖——周身的火焰更加收拢了。 本格特就这样被压制进地里，挤出的泥土復又层层盖上去。他的龙角尖端也消失在地表后，再没了动静。 荣纪海好奇地探身看了眼，「这样他不会死吗？」 「不，他本身就是能长期生活在地底的龙，这就是他的能力本身，害不死他。」休凉凉地剜了那块微微隆起的土堆一眼，「不过，一直没法出来的话，就不太舒服了。」 做完了这一切，休才重新看向龙群，「波利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虽然当时本格特也许没有真正杀死他，但龙的力量打出的伤口难以復原，波利恐怕……就是这样遭遇了意外，最后被发现了。」 他微微颔首，「抱歉，直到现在才查明。」 龙群面面相觑，「这……波利死去，你才是最难过的，珀希菲塞特。」 荣纪海退后几步，让休站在前面。 「那么，关于你们的选择……」 这次，倒是马上有龙作为代表出声了。看样子在他们解决波利的事情时，龙群也在一刻不停地私下交流。 「我们同意。以及……如果需要帮忙的，我们也愿意出面。」 休顿一下，与荣纪海对视一眼，彼此看见了对方眼中同样的光芒。 第79章 第二十五天·回程 荣纪海支着一条腿坐在休的背上, 他们都没有在用能量隔开气流，任由劲风颳过每一片鳞片与每一寸皮肤。 他一手还扯着一个大袋子，里面全是可以缓解猎龙人反噬的果子——不过是由龙火培育的。 出发前, 他让休带上了空间里剩的所有果子。好在龙们并不需要这些果子, 倒是幼龙哀叫了好一阵, 为自己的零食没了而难过, 荣纪海与休只好把剩余的种子再次种下，向幼龙们保证不用太久, 就能再有果子吃了, 幼龙们才勉强罢休。 二十八天——对于人类来说也是够长的, 但对于龙来说, 对于那个完全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里的龙来说，可能也就是睡几觉的时间。 [所以为什么要带上这些果子？]休在脑内问他，先前临走时荣纪海只对他说是保险起见。 [这个嘛……就像之前说的, 保险起见。许多在役猎龙人并没有肢体残缺或是重病的问题, 家人朋友也没有。这批人会愿意相信心头血的传闻, 或者说, 愿意为了这个传闻而铤而走险, 无非就是因为自己受到的反噬作用。] 休好奇又疑惑，[可是，难道没有只是为了人类，才想获取到这种可能的药物的人吗？] 荣纪海失笑一瞬, 嘴角又很快落下来, [当然是有的，徐青和就是这样的人。] 他想起徐青和的状态, 与那则死亡通知。 [他的情况，在很早以前恐怕就不行了, 只是一直强撑着。那次的行动，对于他来说，大概是最后一搏吧。] 休闻言，似乎也想起了当时的场景，[那个时候，如果我的感知没有错的话，哪怕心头血的作用是真的，也救不回他了。如果一个将死之人的气息像是在萎靡，那他的气息就像是……在透支。] 荣纪海沉默一会儿，[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是比较少的。或者说，如果获取的代价和风险没有那么大的话，那么会有更多的人愿意去尝试。但能够让人拼死去赌这一个可能的，一般来说，往往都与他们自身息息相关。] 他顿一下，又说，[当然，这只是特殊情况罢了。在普通的人类社会里，也多的是愿意为了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而付出生命的人类。人类……是很复杂的生物。] 休似懂非懂，[是欲望不一样，对吗？] 荣纪海轻笑，手底轻抚休的嵴背，[是啊。] [这样的话，那我能理解了。]休颇为认真地肯定道，[如果需要修復断肢的是你，需要被救活的是你的话，换成我，我也一定会去赌这个可能性的。] 荣纪海一怔。 [不过，很可惜，龙的心头血没有这个作用。]休的声音突然失落地低沉下去，夹杂着一丝后怕，[我差点失去你。甚至，最后救活你的也不是我，是我的逆鳞。如果当时没有把逆鳞给你，如果逆鳞没有起作用让你龙化，继而修復你的身体损伤和反噬的话……] 荣纪海及时打断了休愈发低落的情绪。他先是静止了一会儿，又带着点暧昧的笑意接过话头，[你知道吗，休，我现在有点希望你能不是龙的形态了。] 休的注意力果然被这句话引走了，沉默了一会儿，有点委屈意味地问：[为什么？] 荣纪海放轻声音，[龙的话……想吻你的时候很不方便啊。] 休没声音了。 荣纪海忍着笑，心里长舒一口气，又柔声道：[逆鳞也是一开始你要给我的，那也是你的逆鳞，怎么就不是你救了我？更何况……] 他眼帘微垂，[也许，正是因为那逆鳞是你的，所以才救了我。] 休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荣纪海拍拍他的背刺，转移了话题，不让他再继续纠结，[不过，逆鳞怎么会引起我的龙化呢？你们以前知道有这个功能吗？] [不知道。我们一般也不会让逆鳞离体，更别说引起人类龙化了……] 引起人类龙化…… 荣纪海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想到了一个荒唐但也许又不无可能的猜测。 第159页 [最开始的猎龙人——还是应该说，最开始拥有了龙的力量的人类，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才……] 休抬升高度，避开一片酝酿着风暴的云海，[你是说，从前得到了龙的力量的源头，也是因为给了逆鳞？] 荣纪海沉默好一阵，盯着下方的乌云出神，[……只是一个猜测。毕竟，在我们的认知里，最初的猎龙人出现时就是以群体出现的，直到现在，也从未出现过普通人异变的情况。] [群体？这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嗯……从有记录至今，后代的所有猎龙人都是依靠人类的自然生育而诞生的，并不存在突然被天赐力量的情况。那么在当时，既然能够聚集成一个群体，很可能是最初的那个拥有了龙的力量的人类，所繁衍出的子孙后代。] 休的声音里带了点不安，[如果真是如此，那不就意味着……]他犹豫着咽下后话。 荣纪海收紧手指，指尖已经冰凉。 那就意味着，原是为了拯救才分离出去的力量，到最后却成了两个种族爆发战争的直接导火索。 荣纪海有些沙哑地开口，[不过，这一切只是猜测罢了。没有证据，那一段的过去也没有办法得到重现了。] [休，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未来需要龙族都能够学会变化成人形，最少也要能够缩小体型的能力。]他突兀地转移话题，不愿再谈那个过于戏剧化的猜想。 休贴心地顺势回答，[应该是可行的。这样做是想，缩减龙族生存需要占据的资源空间吗？] [嗯。]荣纪海略带感激地放松了点，[在情感之外，生存空间的冲突也是一个很大的阻碍，如果能平衡这个的话，有些矛盾就会好解决得多。] [但前提是，能够说服猎龙人，对吗？] 荣纪海苦笑一下，[是啊。]他顿一顿，声音轻了些，[其实，即便能够顺利走到和谈的路上，但未来的麻烦只多不少。人类社会目前对龙族依然还是一无所知，想要真正走向共存的结局，难度恐怕……] [没关系，我会陪着你的。]休说，很快犹嫌不足似的又补一句，[应该说，我会和你一起走下去的。] 荣纪海暂时把无尽的未来的烦恼搁置在一旁，失笑着制止了休还想继续往上加码的冲动，[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休。] [不客气。]休晃晃脑袋，惹得荣纪海忍不住想摸摸那对龙角，[不过，很早的时候我就说了，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哦？做什么都可以吗？] 休的动作停下了，半晌才说：[……可以。] 荣纪海清咳一声，堪堪压住又冒头的恶劣心思，重新正色道：[不过，普通人类那边，也有不少退役的猎龙人在高层从政，托他们的帮助，才能一直隐瞒下来龙的存在。有他们在的话，也许阻力没有想像中那么大。] [目前最迫切的问题，还是要让猎龙人脱离对心头血盲目的追求。] 重新提起心头血，休忍不住问道：[每个猎龙人想要心头血都有自己的欲望的话，那个叫袁庆平的，是为什么那么执着呢？明明当时在山上的时候，你已经告诉他心头血很可能没有那些功能了。] 提起这个，荣纪海的神色黯淡一瞬，[他……可能是为了他的妻子吧。] 休的唿吸仿佛静止了。 [他的妻子曾经也是猎龙人，但在战斗中失去了一条腿，另一条腿也丧失了行动能力，只能永远在轮椅上生活。] [也许，这是支撑他一定要紧抓心头血不放的最大的原因。] [……但是，他难道不怕我们彻底开战吗？如果真的开战，到了无法再继续隐瞒下去的程度，他的妻子不也会……] 荣纪海低声喃喃：[谁知道呢。也许……]他的脑海中闪过那一天，袁庆平偏执又扭曲的神色，[在他看来，只要得到龙的心头血，那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不，是都可以被挽回吧。] [荒唐。]休低声了骂了一句，却并非带着责备的意义，语气平淡地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违背世界生死规律的东西，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荣纪海难以言明心头的復情绪，[袁庆平的情况，恐怕很难说服他了……但他作为目前激进派的首领，必须得彻底击垮他，才可能突破这层阻碍。] 像是感知到荣纪海的情绪，休微微偏过头，龙瞳转过来将荣纪海的身影纳入眼底，[你捨不得吗？] 荣纪海一抖，无奈地摸摸自己手臂，费劲地把那股噁心感压下去，[休，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一定要说的话，只是有点遗憾吧。虽然从最开始我就知道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但是……不论是他还是徐青和，都越走越远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并不愿意用徐青和的死和他的崩溃，来换取那个想要的结局。] [就像……你依然希望唐能活着。] 荣纪海微微讶异，但很快又释然地微笑起来，[你听到了啊。] 他犹豫一下，又问：[你生气吗，对唐？] [生气啊，你差点就死了。]休很快回答道，[但是，当时李仁常突然打电话过来，还有后面李仁常获取到的信息，都是出自她的手。] [你说那是后悔了。但是我不明白，是什么让她能够选择背叛，但到头来又后悔了背叛。] 荣纪海当然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唯一也许知道些什么的李仁常，也没有透露过关于唐的事情，只好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也许可以问问她吧。] 第160页 他低头一看，底下已经没了云层遮挡，起伏的山峦与层叠拥簇的方块城市正整齐地罗列在下面。 就快到了，最后决定是否能有烦恼机会的未来的关键。 第80章 第二十五天·最后？ 在靠近城市之前, 荣纪海与休先在一段距离之外先行降落。休提前化成了人形，把常放在外面的尾巴龙角都收了起来。 荣纪海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直到休盯着自己的衣服, 对照着变化了外化的鳞片, 才移开目光, 打开手机。 先前在天上又远离城市, 基本接收不到信号，这会儿信息一条条地跳出来, 基本上都是李仁常发来的实时进度情况。 他随意上翻一下, 目光又落到最后的, 也是最新的消息上。 看来他们还在被炸出来的迷宫困扰啊…… 荣纪海拨通电话, 心情有些微妙。没想到这个家族留下的东西，最后被用来掩护「家族败类」和一头龙逃跑，要是被父亲知道…… 等待接通的过程中, 他想了想。其实知道了也没任何影响, 毕竟父亲打不过他, 当然也打不过休。 哪怕诈尸还魂也无可奈何了。 他心情好了点, 连带着接通时, 与李仁常说话的声音里还残留了一丝笑意。 「我和休回来了，龙族那边已经说服，可以先将这个消息告诉退役的猎龙人。现在那边情况如何？」 那头的李仁常听着他那点笑意，险而又险地把「你们是蜜月回来了吗, 这么意犹未尽的感觉」给咽回肚子里, 才说：「还在那儿纠缠呢。好像是因为他们内部起了矛盾，才迟迟没能解决那边的迷宫。徐青和的死对他们的影响比想像中要大些。」 他犹豫一下, 还是改口：「或者，是对袁庆平的影响比较大。」 荣纪海并无意外之感, 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既然这样，这段时间就得利用一下了。你还能找到什么隐蔽点的地方吗？我和休调整一下状态。」 李仁常一下紧张起来，「怎么回事，你们出什么问题了吗？」 「那倒没有，不用担心。只是这几天休奔波在路上比较久，他也需要休息。至于我嘛……」 荣纪海与休对上目光，对方眼里是不加遮掩的关心，「我还没有真正尝试过龙化后的力量，还需要适应一会儿。」 李仁常不太放心，只半开玩笑道：「去一趟龙族都没能让你有机会尝试吗？龙族的态度这么平和？」 「啊，当然也有不太平和的……只是不值得。」荣纪海轻飘飘地越过了这个话题，不等李仁常继续好奇，便道：「所以，能找到吗？」 李仁常暗嘆一口气，「可以是可以，需要去接你们吗？」 荣纪海已经打开了免提，看见休摇摇头，于是回道：「不用了，我们可以自己过去，一来一回太波折了。」 「行，那我把地址发过去。」 荣纪海「嗯」了一声，刚想挂电话，李仁常在那头却又支支吾吾起来。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不……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李仁常犹豫着说，「听说徐青和死前留下了几句话，你想知道吗？」 荣纪海指尖微动，抿住了嘴角。 休走近了些，反而抢先代荣纪海回答道：「说吧。」 「休？呃、你——」李仁常没想到荣纪海开着免提，但想想似乎也正常，「那……那我说了。」 「徐青和在死前，大概是意识模煳不清了，说完照常的遗言，让袁庆平火化自己后，又说……」 李仁常不自觉地将尾音放轻，好像生怕惊扰到什么闻所未闻的，第一次见到的真实又脆弱的东西一样，「说，如果龙会放烟花就好了。」 荣纪海轻皱眉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大概就是就这样了，我先挂了。」李仁常低声道，那边很快传来一声忙音。 休先是探究地看一眼荣纪海的神情，确认对方眼底没有排斥，才问：「放烟花……是什么意思？」 荣纪海先是「唔」了一声，看了眼李仁常发来的地址，点开导航。 「大概，他只是想要一个没有龙的世界吧。」 他抬头，迎上休不解的目光，「不是指要消灭龙的世界，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龙的世界。」 休沉思一会儿，思考着这两者之间的差别。荣纪海却伸手摸上他的耳廓，强行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望过去，荣纪海温和的眼底是化不开的无奈，「我们走吧。」 于是休点点头，临了突然又想起什么，动作飞快地凑过去，在荣纪海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在对方反应过来前又撤开。 「走吧。」他率先往前走，只在荣纪海的视网膜残影上留下一个通红的耳廓。 荣纪海站在原地，有些迷茫地摸一下自己的唇，蓦地想起还在天上时，他逗休的话来。 他闷笑一声，往前快走几步，捉住休的手，「这是要走哪儿去，你知道路吗？」 休没有回头，只在指尖放出一点火星，小小地撩了一下荣纪海的手心。 —— 等到达暂时的住所时已临近夜晚。 李仁常找的地方处在城郊边界的一个荒凉了一半的住宅小区，连出入口的保安亭都空无一人，俨然是已经放弃管理的样子。 休好奇地打量周围设施，荣纪海这才想起来，先前休都是跟着自己住在山上，从未认知过人类社会里更为常见的住宅聚集地是什么样子的。 第161页 「像这样的区域就是大多数人类住的地方，不过这里应该是荒废了，所以看不见什么人影。」 休抬头望望幽深蜿蜒的道路，「大多数？那剩余的人类呢？」 荣纪海想了想，「你之前，不是去找过孟老师吗？」 「啊，」休想起来了，「但是，她住的地方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的。」 「嗯，人类住的地方是多种多样的，并不一定都是像这样的地方。孟老师的家是在学校附近的老小区里，时代不同，设计出来的小区规格也不同。当然，也有很多其他的原因。」 荣纪海点到即止，要是再说下去，恐怕需要解释的就不是一天能说完的了。 休也没有再深问，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 「到了。」 荣纪海根据李仁常发来的图片，找到住处的钥匙，推开门后，条件反射性地往后仰了仰。 肉眼难以看清的灰尘随着空气被扰动而扑上来，荣纪海默不作声地拨动气流驱散那些细小的微尘，才带着休进门。 方才的尘土似乎只是大门外的，里面倒是比较干净，大概是近期有来清洁过。 一转头，只见进门后的休已经把尾巴翅膀什么的都放出来了。 「还是龙形态舒服吗？」 休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嗯。不过，这样就够了，完全的龙形态很不方便。」 荣纪海没再说什么，带着休径直走到卧室，「今晚就睡这里吧。」 休眼波流转，只点头。荣纪海奇怪地看他一眼，但也没问是在想些什么，便走去了盥洗室。 —— 是夜。 荣纪海半睁着眼望着窗外的月色。这个房间的窗户很小，也并没有设置窗帘，便有一抹黯淡的光投落在床铺上，还有休的腰侧上。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暗嘆一口气，「睡不着吗？」 休的身影动了动，尾巴先缠了过去。 「明天，就要决定一切了。」 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咕哝出一句话，那话音深处潜藏的情绪令荣纪海忍不住去抚休的脸颊。 「在想什么？」荣纪海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这样问道。 荣纪海面向着窗，因此休能清晰地看清楚对方脸上的表情——虽然就算一片黑暗，他作为龙类的眼瞳也能够看清。 「如果没能说服他们，会发生什么？」 荣纪海沉默了，一时半会儿没有回话。 休继续低声喃喃，不知是在说给荣纪海听，还是只是在自言自语，「即便和他们打，但只要有一丝能够和谈的可能，就不能真的杀了他们。可是，如果无法说服，那我们和他们，总要死一方，对吗？」 「已经无路可选了。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真的开战，到时候，你会选哪边呢？」休的龙瞳在黑暗里发亮，像一团金色的火焰。 「我……我又该选哪边呢。」 荣纪海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回答。这些问题，他与休早已清楚也早有觉悟，因此他明白，这时休突然提起，并不只是纯粹的表达不安。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你当然是选你的同族，休。」荣纪海柔声道，「你是休，但你先是珀希菲塞特。」 休盯着他。 「而我……」荣纪海并不想往下说。 如果是在最初的设想里，在没有遇到休之前，如果真的已经无路可走，他当然还是会站出来消灭尽可能多的龙，以保全人类。 他终究是人类，这个立场永远都不会变。 但是，命运……不，是他自己与休，让他们相遇，或者说重逢了。 曾经可以面不改色而投入自己全部，妄图求得事事圆满的圣人有了私慾，从此无法再果断地牺牲自己可以牺牲的一切了。 若是真的无法和谈，然后呢？ 他无法杀死休，也无法看着休被杀死——他无法站在猎龙人的那边。 那与休，与龙族站在一起呢？他真的能对自己的同胞动手吗？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他从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与固执，又究竟是要为了谁，要为了哪个种族能够存活下来？ 荣纪海迟迟没能开口。 休在这长久的沉默中，冥冥感知到荣纪海心境，突然忍无可忍地扑上去，坐在了荣纪海的腰上。 荣纪海瞳孔微缩，双手下意识握住休的腰侧，帮助他保持平衡。 休急促唿吸着，他们都没有说话，好像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好像只要出声了，就要打破那最后一层掩耳盗铃的遮羞布，将那只有0%与100%的未来摊开来，然后发现不论是哪边，都只容得一人通行。 他的目光落在荣纪海的颈间。 那一瞬间，荣纪海瞥见休眼底的偏执，还未想明白休想干什么，就见对方脸颊一动，不知是做了什么，立马又露出尖牙，狠狠咬破自己的皮肤。 荣纪海眉头都没皱一下。休的冲劲看似大，但真正上牙后马上又缩减了力道。但很快，他平静的表情就维持不下去了。 他惊诧地按住休的肩，「休，你干了什么？」 休从他的颈间抬头，伸出的龙舌上有一点血迹——那不是荣纪海的血。 荣纪海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像一滴水坠入热油中，爆裂出的热度让他第一次没能控制住自己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休的肩膀捏碎。 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知到某处被这热度强行唤醒，电光火石之间，荣纪海骤然明白休要干什么了。 第162页 他卡着休的下颌让对方抬起脸来，对上那对眸子后却又一句反对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指尖微微发抖，迎着休决然的神情，最终还是嘆了口气，手掌往下，制止了对方不管不顾就要往下坐的动作。 唇齿相依间，荣纪海嘆息着，「我来吧，别弄伤自己。」 他从未想过第二次将在这样的情形下发生，但好像如果不是现在，也许未来真的可能……再没机会了。 这也许就是最后了。 第81章 第二十六天·在那之前 唐丢下背包, 全身卸力地往床上一躺，盯着天花板上的斑点发呆。 其实，她现在不该有这个时间发呆的。 袁庆平已经摸到了她的踪迹, 察觉出她就是最初毁坏装备的人。迟迟没有验证, 也不过就是已经不重要了而已。 是的, 已经不重要了。 需要隐瞒的东西已经过去了, 袁庆平如今唯一想要知道的，无非就是荣纪海他们究竟逃到了哪里, 将要开展什么行动。 但这一点, 就算抓到了她, 也无从得知。 她只是一个墙头草, 一个双面背叛，最后不属于任何一边的中间人罢了。 用曾经，那个在血缘上被称为父亲的话来说, 就是废物——或是弃子。 只是她本来可以不用做弃子的。她曾有不成为弃子的机会。 小小的空间内, 只有唐自己轻浅的唿吸声在迴荡。 那个家族的教育里, 有一项她曾经不屑一顾, 如今却发现真实得可笑的守则。 ——做出了选择, 就一直走下去，到死也不能回头。 她曾觉得这是固执，是笨拙，是死脑筋。 可如今她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后悔吗？ 她抬起小臂遮住眼睛。 后悔的。但也不后悔。 后悔于一时鬼迷心窍, 一头撞进了真真假假的迷雾中, 直到在突如其来的恐慌中才意识到犯了大错。 但不后悔临了再次倒戈。 从前，她决策错误, 致使差点失去她的堂妹。而如今，她也差点失去她的朋友。 朋友？ 唐突然笑出声来。 从前, 不论是她还是荣纪海，从未把对方当过真正的朋友。至于和休……她也还没自信到能够获取一头龙的信任。 以前不是，现在与未来也许更不可能是了。 李仁常在后来，一切暂时平静下来时问过她，为什么会突然又后悔了，重新选择帮助他们。 为什么…… 一种熟悉的作呕感扯住了她的舌根，她不得不侧躺着蜷缩起来，缓解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噁心感。 大概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她与那个家族就真的没有任何不同了。 她是那么厌恶那个家族，厌恶到逃离后，马上就改掉了自己与纯的名字——那些没有一点人性，只是代表着一个好用的工具的名字。 她是那么讨厌，那么恨的，却差点也要成为自己最恨的那种人了。 那天，真正见到休时，她被喜悦与纠结沖昏了头脑，没能意识到那一瞬的不自在感究竟出自哪里，又指向了什么。 直到她向袁庆平透露了消息，看着他们紧急变更了计划，看着他们在凌晨的据点振臂高唿，看着…… 看着，他们的口型里，作出了「人形」二字。 人。 对啊，人。 她突然醒悟，全身发冷。 休能够变成人，可以正常交流，有情绪，能思考，甚至……甚至还有喜欢的人。 虽然那是化形出来的模样，可是那也与她认知中的「野兽」截然不同。 取心头血的话，就相当于，要杀了休。 她脑内的景象从倒地的庞然大物，变作一个并不比普通人强大多少的人形身体。 枪矛摄取的不是厚实鳞片下属于龙的心脏，而是刺穿了人类脆弱的胸膛。 就像……就像那时，她闯入地下室时，那群恶魔正要对纯所做的那样。 幻象在她眼前不合时宜地蔓延，晃动的视角是正在跌跌撞撞地下楼梯，推开门时一脚踩进去，才后知后觉自己的鞋底一片粘腻。 发花的视线抬高，不知所措地在并不算大的地下室里晃动，大脑本能地避开了最重要，但也是最有可能导致她崩溃的那个人形，继而转移到木架前的那个人的背影上。 那个人一手执着枪矛一样的东西，另一手刚放下已经红到发黑的锯子，手指还没完全从柄上放开。 她带来的动静惊动了那个背对着她的人，她无措地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回头。 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她知道。 但是在幻象中，那个人转过来后，她看见了自己的脸。 简直像是死了一回。 她跌跌撞撞，头也不抬地，借着据点里的喧闹掩护，随便冲进一个房间里，背靠着门跌坐在地上，克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可是死的不是她，差点要死的也不是她。 曾经，差点死了的是纯。而现在，马上要死的，是被她亲手出卖的休和荣纪海。 她变成了那个刽子手。 作呕感被压进胃里，唐痛苦地喘息，试图逼回人体保护机制而渗出的生理泪水。 后来的记忆其实都是混乱又麻木的。 她只记得自己打电话通知了李仁常，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说明的了。 第163页 她只记得自己似乎帮助李仁常监视猎龙人的进度，但不记得究竟都转达了什么。 直到那一天，李仁常打电话过来，前面说了什么，她已经全都忘了，直到那句话。 [「唐，他希望你能活下去。」] 什么？希望我什么？谁希望我？ 她愣愣地挂断电话，好一会儿，那个句子才在脑海里重新排列组合，变成了她看得懂的样子。 一切的混乱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她想起刚从那个家族里逃出来时，纯还在断断续续地昏迷。有一次纯醒了，正当她以为对方依然只是模煳地痛哼几声便又要昏过去时，纯却费力地抬眼，对上她的眼神。 许久，纯才溢出一声嘆息。 那时纯说，[「姐姐，你要活下去。」] 她再一次的，被她无意亦或是有意，间接亦或是直接伤害的人拯救了。 怎么会这样呢……原来这近十年来，她从未成长。 唐低低地笑出来，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她长久地把头埋进膝盖间，直到大脑的控制权重新回到她的手里，才慢慢松开手，任由身体自然舒展开来。 活下去…… 当然会活下去的。毕竟她是一个那么自私的人，即便纯不说，荣纪海不说，她也会想活下去的。 不活下去的话，就没人照顾纯了。她当然要留在纯的身边才行。 她从床上坐起，搓了把脸振作精神。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她低头一看——是李仁常。 —— 荣纪海挂断电话，转头看向从门内出来的休。 见到荣纪海放下手机，休的脚步停滞了一瞬，「已经说了？」 「嗯。李仁常说会找唐帮忙把他们引过去，如果最后实在不行，我再出面。」 休似乎并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只是有些焦躁地移开目光，脸颊微微鼓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状，荣纪海伸手过去，轻轻一揉那块鼓着硬邦邦的脸颊肉，半开玩笑道：「咬这么紧做什么，小心把牙给咬坏了。」 休松了力，却依然像长在了地里似的一动不动。 「其实，你之前说的那些感情，我到现在也没有真正弄懂。」他突然说。 荣纪海静静听着，没有催促，也没有询问。 「我只知道你是特殊的那个，是超出了龙族和人类的……那个最特别的存在。我确定我是……爱你的，因为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只能接受对象是你。」 休低下头，「可是，完整的，在人类的定义中的爱，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孟老师跟我说，只有当我自己经歷了，也见证了别人的爱，也许才能懂得这一点。」 「我们会有机会和时间去懂得吗？」 休抬起脸，龙瞳是一片金色的大海，荣纪海再次在那里面看见了属于自己的孤舟。 「当然。」荣纪海轻声道，语气并不强烈，却足够安稳，「说起孟老师，我们还没来得及去向她道歉和感谢呢。」 「所以，当然会有机会的。」 休默不作声地看着荣纪海，沉默地张开龙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于是荣纪海同样用脚尖轻磕地面，动作间，无形的气流挤入他脚下与地面的空隙，加速旋转起来。 将要上升起飞前，休突然大力扣住荣纪海的小臂，用力之大让荣纪海毫不怀疑那块地方几分钟后必然会青紫一片。 他脸色未动，回看过去，甚至还有意将小臂往休那边伸了伸，好让对方发力得更方便些。 「如果最后没办法，我们就跑吧，就我们两个。」休的表情认真又执拗，指尖也越收越紧，好像已然下定了决心，就算荣纪海拒绝，他也能够在那个节点强行带着荣纪海离开。 但荣纪海只是先愣一下，慢慢收起面上的轻松。 他知道的，休并不真的打算这么做。 正如他自己不会选择这样做一样，他无比确信休同样不会。 但那些执拗与手臂上的力道不是假的，即便那并不源于休提出的「逃跑计划」。 因此荣纪海没有戳穿，只是抚住休的手，温柔摩挲的力道让休怔怔地松开手指，被他轻而易举地带下去，又被紧扣住。 「好。」荣纪海答应道。 —— 荣纪海放出了大多力量，让他得以跟着休快速上升到高空。 他盯着身下的云雾，只觉得上一次自己飞行似乎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他转头，休正与他并肩飞行，只是高度和距离都与他稍微错开一点，防止展开的龙翼打到他。 怀着些微妙的心情，荣纪海重新看向前方。 从前，在猎龙人中，力量足以支撑自身飞行的人是非常少的。即便有那么零星几个，也大多只能低空滑行，强度完全不足以跟上龙的飞行速度，只能让他们在龙背上战斗时，不至于被轻而易举地甩下去。 从没有人能够与他并肩。 虽然现在与他并肩的，也并不是人类。 荣纪海垂下眉眼，无声地笑笑。 「今天天气很好。」休突然没来有地地开口，「很适合自由自在地飞翔。」 荣纪海微微侧过脸去，休并没有看向他，只是始终注视着前方，金瞳被云层之上湛蓝的天空映上柔和又闪耀的色彩，弱化了那里面属于凶兽类的锐利与杀意，显得更加纯粹透亮起来。 第164页 荣纪海不自觉放轻了唿吸，将那副模样刻印在脑海里。 「……是啊。」 第82章 第二十六天·决战 荣纪海与休的目的地是专门找出来的一片荒地, 以防打起来时波及到周遭的城市。 如果计划能够顺利进行，那么他们可以先猎龙人一步到达，提前布置好防护, 降低城市被波及, 亦或是后续目击的处理难度。 若是唐没能将袁庆平为首的猎龙人引来……那就意味着荣纪海必须主动暴露目的, 但此举很有可能会进一步激化猎龙人内部的情绪, 情绪操控下，不论是武力制服还是说服, 都更加困难。 好在, 待他们在荒地降落时, 李仁常发来了成功的消息。 「休, 一会儿如果打起来，你要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荣纪海从半蹲的姿态起身，朝着休正色道。 他不等休皱眉反对什么, 继续解释：「他们的第一目标一定还是捉住你, 或是干脆直接获取你的心头血, 反而不会第一时间对我做出什么行动。更何况……」他心知肚明这些话无法让休真的放下心来, 于是抬起手, 循着记忆按在逆鳞上方的皮肤上。 他看见休的目光跟着挪移过去，「你的逆鳞在我这里，为了你能活着，我也一定不会死的。」 休看上去眉头松了点, 但还是不太开心地嘟囔一句, 「你才不会，之前就是这样的。」 荣纪海望望远处, 强大的感知能力已经让他能够大致推算到猎龙人的距离，「之前……也算是个意外, 已经被逼到绝境了。但这一次，肯定不会的。」 休不再表态，但稍微扬起的尾巴还是暴露了他转好的心情。 荣纪海看着远方，目光一凝，往前走了半步，将休半挡在身后，沉声道：「要来了，他们已经感知到我们了。」 荣纪海与休并没有刻意再掩藏气息，这本就是对猎龙人能够抛下所有疑虑，放心地前往这边的诱饵。 一大群能量波动正在飞速接近。 休没有看着那个方向，只是盯着荣纪海的后脑勺，探究地观察对方耳后微微翘起的发梢，「我要变成龙吗？」 「暂时不，龙的目标太大了，人类形态更好躲，而且，也能更好地……」 荣纪海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已经无法听见了。 「更好地什么？」 「更好地，让他们意识到，龙与人之间的差距其实是那么的小。」荣纪海双眼一眯，与休同时向后弹跳远离。 几乎是他们的脚尖离开地面的下一秒，末端铸造了尾钩的锁链便砸进了地里，在收回的动作中掀翻一大块互相连结的土块。 荣纪海在飞速的倒退中彻底放开力量探查情况。 拿锁链的有八个人，四条锁链一条两人，能力偏弱，气息陌生，大概是最近的新人。正在围拢过来但又巧妙地保持距离的，是半生半熟的气息，战前的前不久才成为猎龙人，能力中下。 更强的还在最外围，刻意放慢了速度。 没有感知到袁庆平的气息，大概是隐藏起来了。 「休，升空！」他头也不回地大喊，身后被划开的气流掀起一阵凉意。 他让休升空躲开锁链，自己却依然留在地面上，搜寻着袁庆平的所在位置。 这批猎龙人有一大半是新招的，原本作为精神主心骨的徐青和已经去世了，袁庆平成为了唯一的指挥中心与支柱。只要首先制服袁庆平，猎龙人中大半半生不熟的自然而然就会失去战斗意志。 更何况，不论是新是老，一直以来被教导的都是与龙战斗——而不是与人类。 也正因如此，先前在山上时，从头至尾都只有袁庆平一人与荣纪海缠斗。 只有真正愿意豁出一切，哪怕不惜与同类为敌的人，才能下出死手。而这一点，猎龙人中绝大多数人，都是没有这种程度的觉悟的。 荣纪海眼角余光看着休已经上升到云层附近，只有几道身影在试图靠近他。 他没有过多停留——那些人还不是休的对手。 铁链以更快的速度飞过来，根据感知的判断，大概是有几名猎龙人回去帮忙了。 正合我意。 荣纪海半敛着眸，更加往后退去，继续拉开距离，逼迫更多的中等水平的猎龙人不得不回去帮忙。 大概是战术问题，对方并没有为了缩短距离而贸然前进，依然隐在荒地边缘稀少的遮挡物后面，和荣纪海玩远距离拉锯战。 但是有哪里不对。 荣纪海盘算着锁链那头逐渐浓重起来的能量波动，骤然在一个大退后停下，锁链的尾钩堪堪伸长到他身前半米的位置，却无法再前进分毫。 与此同时，天边落下几个人影，是先前试图追击休的猎龙人被打落了。那几道人影的降落速度却异常的慢，似乎是有气流在下面拖住了脆弱的人类身体，以防止因高空坠地而直接死亡。 大概就是这里了。 荣纪海冷静地用余光扫视周围。那边能够附加在锁链上的力量已经用尽了，这已经是不往前移动的最远距离。想要继续延长锁链可达之处，要么就得从掩体里出来，要么……袁庆平就得过去。 再或者，还有第三个办法。 暴露的杀意扰乱了原本被极力隐藏的能量波动，有道熟悉的气息从他的侧边袭来。 ——由袁庆平亲自上场。 火焰凝聚的硬壳挡住了袁庆平的枪矛，不知材质的尖端在火焰上刮出一层灰烟，那块的火焰瞬时变暗变薄了些。 第165页 荣纪海简单地低头看一眼，心里大概有了数，便借着袁庆平击过来的力道倒飞数十米。 袁庆平并没有马上跟过来，只是站在原地，面色似乎是平静的，但荣纪海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太阳穴附近的玫瑰花纹身已经完全扭曲。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袁庆平阴阴问道，好像这个问题远比杀了荣纪海，排除障碍要更加重要。 荣纪海眨眨眼，没有答话。 袁庆平便状似自问自答：「难道，那头龙把自己的心头血给你了？不——不对，如果真是这样，它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他微微抬头，看着悬停在半空中，目光正望着远处的休。 他知道对方在望着哪里——那是锁链源头的方向。以那头龙的视角，猎龙人的藏身处大概是一览无余的，但不知为何，对方迟迟没有发动进攻，只是停在那儿，像是警戒着。 「所以，是它杀了哪头龙，救活你了吗？」 荣纪海皱皱眉，「袁庆平，看来现在的你，比我想像中更加疯狂了。龙的心头血压根就没有任何作用，你的偏执会带着你，甚至所有人类走向自大的死亡。」 袁庆平先是一顿，紧接着大笑起来，「没有任何作用？你觉得我会信吗，荣纪海？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死死盯着荣纪海，蛇一样阴森森的目光好似想要将荣纪海洞穿，挖出深埋在对方体内的所有秘密。 荣纪海没有答话。 逆鳞的存在是绝对不能让袁庆平知道的，这与取心头血并无本质区别。更何况，假设逆鳞真的有那样的能力，作为副作用的龙化，也总有一天会将人类拖入反噬的深渊。 没有一个猎龙人愿意忍受反噬，愿意让自己的生命最终痛苦地提前消逝在病床上，而非龙爪下。 但现在的袁庆平，显然已经陷入不管不顾的绝境了。 「你想知道的话，杀了我，解刨研究看看不就知道了。」荣纪海无意中点到了袁庆平已然失去理智的脑海中最疯狂的念头，令袁庆平骤然瞪大双眼。 「杀了你……」袁庆平状似疑问地让这三个字在他的嘴边绕了一圈，神情却突然平静下来，「你在转移我的重点，荣纪海。杀了你，没有任何用处。」 荣纪海耸耸肩，「如果你没有杀了我的能力，那么你也绝不可能伤到现在的休。」他望向半空中的休，在对方的威慑下，锁链那头的人始终不敢趁着他与袁庆平谈话的间隙前进偷袭。 「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他想，或者说，如果我们想，你们——」荣纪海收回视线，简单地朝锁链的方向一歪头，「所有人，都会轻而易举地死在这里。」 袁庆平居然笑了起来，「是啊，正因如此，我才敢单枪匹马地来到你的面前。」他收敛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少许阴冷，「这就是你们的弱点——你们不会杀死我们，而我们会。」 荣纪海静止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摇摇头，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失望，「你真的疯了，袁庆平。所有人渴求的和平的机会，在你眼里只是一个工具吗？徐青和的死……也没办法让你回头了？」 「住嘴！」袁庆平震怒，「你还敢提徐叔？你怎么敢？」 「……看来，直到他死，你都没能真正看懂他。」 袁庆平的面上阴霾更盛，他不再答话，手臂一动，便突然发难。 想要在不将对方杀死或重伤的前提下制服对方，对荣纪海而言是个难事。 强大的猎龙人为了在战斗中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通常都会在身体表面围上一层火焰或气流来进行第一层防护。那些火焰对龙——同样对拥有龙的力量的猎龙人具有难以治癒的腐蚀性，而若是想要无伤地突破那层防护，所使用的力量又必定会将对方重伤。 在这个节点，任何一个猎龙人的伤都将成为那条脆弱悬丝断裂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此，荣纪海只能跃入空中躲开，以防那特制的枪矛对他目前这个更加受不了这种武器的身体，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损伤。 那样的话，全人类恐怕就真的有难了。 滞空的一瞬间，他瞄一眼远处瑟缩的人群，与地面上正被收回的锁链，抬头大喊：「休，你先上去！」 休颇为不贊同地看他一眼，犹豫一瞬，还是绷直龙翼，直冲进不知何时愈发厚重的云层里，不见了身影。 第83章 第二十六天·散尽 锁链已经被尽数收回, 位置已然暴露的猎龙人也四散开来，找寻新的位置与时机。 而这就是荣纪海想要达成的目的。 这些特制武器的存在对他与休的牵制太大，如果不能想办法一次性解决, 就会落入对面设下的重重陷阱, 被不知哪里窜出的锁链尾钩, 亦或是袁庆平手里的枪矛贯穿。 「你还有时间担心它？」袁庆平的身影极速逼近, 矛尖距离荣纪海的胸膛不过几十厘米。 荣纪海没有理会，一手朝上爆出火焰, 反冲力让他迅速回退到地面, 躲开了袁庆平的袭击。 然而, 正处在沖势中的袁庆平无法效仿他的动作, 惯性下让他不得不又前进了一小段距离。 荣纪海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是几秒的功夫，他再次出现在袁庆平的上方, 就要往对方的后颈噼上一掌！ 袁庆平一咬牙, 只好凌空翻身, 朝荣纪海的腹部蹬去一脚, 试图打断荣纪海的动作。 第166页 却没想荣纪海竟直接用未被防护覆盖的手直接抓住了他的小腿！几乎是同一时间, 荣纪海的手掌皮肤便被腐蚀出一股青烟。 袁庆平瞪大双眼，难以理解对方这一行径的意义何在，干脆借着这个机会将火焰集中在那一处，就势要将荣纪海的那只手彻底毁掉！ 荣纪海却立马放开了对方, 好似他那一抓只是一个意外, 垂着正在缓慢止血的手再次拉开距离。 回到地面的袁庆平谨慎地盯着荣纪海，对对方战斗风格的了解告诉他, 荣纪海的每一个动作都不会是多余的，说不准那一抓是否是对方的一个诡计。 思及至此, 他忍不住朝自己毫髮无伤的小腿瞥去一眼。 「果然，我猜的没错。」荣纪海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袁庆平立马竖起枪矛，就要朝对方刺去。 他本以为对方依然会像之前几次交锋那样，马上闪躲开。但这一次，荣纪海却伸出手掌，黑红色的火焰骤然爆裂出一朵硕大的花状火团，气势汹汹地直面迎上长矛，又在被吞噬的黑烟中一分为二，朝袁庆平直直包裹过去。 袁庆平只好急急收回枪矛，狼狈地就地翻滚，但砸在地面上的火团溅开的火舌依然燎着了他的裤脚，难以熄灭的火焰轻而易举穿透了袁庆平的防护，顺着衣物一路往上灼烧。 袁庆平咬着牙将长矛贴在腿侧，发着抖熄灭了那缠人的火焰。 「从上次之后，我就一直很好奇，明明那种材质如此霸道，为什么你们能够毫无阻碍地拿着它们。」 荣纪海没有再乘胜追击，而是缓缓落回地面。眼神复杂地看着似乎突然被大量消耗而不住喘息的袁庆平。 「你们向这些武器里献祭了你们的血，甚至是一部分生命，才让它们得以对你们失效。但代价……则是你们的力量被削弱，即便是用来防护的能量，相比以前都脆弱不堪。」 荣纪海低头看着还未从地上起身的袁庆平，「从你们使用这种武器开始，你们就已经输了。现在的一切不过就是苟延残喘……放弃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袁庆平撑着枪矛支起自己的身体，疯狂的漩涡在他眼底纠缠，「你觉得，亡命之徒，和大圣人，哪个能活得更久一点？」 荣纪海微微嘆口气，他环视一圈周遭的环境，「看看吧，袁庆平——你是最后一个了。」 被对方话语中暗含的意思惊到，袁庆平愣了一瞬，意识到什么，略带慌乱地飞到半空中，甚至没有心思再防备着荣纪海。 事实上，他并不需要飞起来，因为他想要看到的已经主动出现。 休——那头化作的人形的龙，正带着一群被火焰包围的人出现。 「为什么会……」袁庆平惊疑地一个个看过去每个猎龙人的脸，那上面多是恐惧与疑惑交杂，还有些人的目光不住地打量前面的那个看似人类的背影，并没有与袁庆平对上目光。 「显然，我和休有其他的交流方式。」荣纪海并不隐瞒关键，他从容地走到被控制的猎龙人面前，不顾休反对的示警声，执起了地上拖着的锁链。 「就这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荣纪海笑着向休讨饶。手掌上覆盖的火焰被锁链不断吞食，哪怕他尽可能快速地补充上去，也依然没能阻止锁链越来越贴近自己的皮肤。 小臂突然被扣住，荣纪海停了一下，还是放开了锁链，转而将四条锁链单独拉出来，用火焰隔着一段距离虚虚包裹着。 荣纪海握住依然没有离开自己的小臂的手，安抚性地用指腹磨蹭一下对方的手腕内侧，这才转过身来面对袁庆平。 「你输了。你高估了其他人对于所谓心头血的渴望，并非所有人都是亡命徒。」 他淡淡地陈述事实，看着袁庆平捂着半张脸，那朵玫瑰愈加泣血。 「哈……和平……」袁庆平似乎是放弃了挣扎，一动不动地低声道：「即便能够交流，龙的风险也永远远比人类同族要来得大。你在让全人类陪你一起赌。」 「利益的牵扯远比力量的拉锯来得更加稳定。」荣纪海只是这样说。 「然后呢，那就是永远吗？你又有什么底气能够保证，未来的人类不会被突然发难的，隐藏在人类之间的龙杀死？」 荣纪海还没开口，休突然插话道：「我以为，这个世界从不存在必然的事情，人类理应比龙更加清楚。」 袁庆平这才将目光投向休，好像是第一次才见到对方一样。 「更何况，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压根就不是为了全人类。你称不上是亡命徒，」休顿了顿，思考了一下，「假设我没理解错亡命徒的意思的话。」 「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懦夫。」休轻飘飘地戳穿了袁庆平，又百无聊赖似的转而看向荣纪海，「还是你的演技好一点。」 荣纪海有些无奈，看来休是真的不太待见袁庆平，此时说话的语气字字带刺，全然不顾这句话后，袁庆平与他们身后猎龙人的反应。 袁庆平似乎被戳中了痛点，骤然弹动一下，荣纪海立马警惕地用火焰将对方围拢，恰好挡住对方身上爆出的火星。 「你懂什么……」袁庆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这畜生——」荣纪海一下皱起眉头，眼底染上冰冷，「你这畜生又怎么会懂！」 「已经没了……全没了……虹乐的腿，那么多人失去的生命，还有……还有，没来得及而死去的徐叔，全没了！」袁庆平膛目欲裂，「人类所在乎的，你们龙又怎么可能懂！」 第167页 他喘着粗气，长时间执着枪矛所承受的代价，与早在徐青和永远闭上眼时就已濒临崩溃到精神，几乎吞噬了他大半的生命力，即便荣纪海心知对方并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但此时对方的模样，竟已和行将就木之人没有区别。 「你们……再怎么擅于模仿人类，也不过就是冷血动物罢了。」他这样说着，目光却止不住在荣纪海身上游移，时不时又看一眼休，显然还是没有彻底熄了弄明白荣纪海存活原因的心思。 休不太高兴地说：「你这句话该送给人类群体中的某些恶魔。」 不出荣纪海所料，袁庆平一下被噎住了，哑然了好一会儿，都没能说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但休却突然放缓了语气，「但是，龙族中也是一样的。」 荣纪海心下一动，默不作声地与休对视一眼，便微垂眼帘，将原本两人就商量好的一些事情交由休来说出——这与说服龙族需要由他来一样，来自龙的真诚对于人类来说，远比他这个众所周知的「怪胎」来得打动人心。 「龙族中，同样有着相对于龙族的守则而言的『恶魔』，在个体差异这一点上，龙与人没有区别。」休看着袁庆平，句句却是在对他身后的猎龙人们说。 「龙没有人类那样丰富又复杂的语言系统，阶级分层上也不如人类那样精密，但有一点，我作为如今，也是往后很久的龙王，可以保证，」他无视了提到某个字眼时，身后传来的阵阵吸气声，「龙对伤人或是吃人，没有任何兴趣。就像你们想延续你们的种族一样，龙也只是想活下去，与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仅此而已。」 「说的好听。」袁庆平阴森地开口，打断了脸色各异的猎龙人们的思考，「这个世界只有这么大，能源是有限的——」 「龙可以变成人形，或是缩小，这样一来，能量消耗会小上不少，而龙族的繁衍机制也并不会让龙像人类那样短时间内数量暴增。」像是早就猜到袁庆平会这么问，休没等对方说完就回答道。 袁庆平又被噎了一下，但依然没有放弃，「你们变成人？那人类的安全又怎么保证，谁知道你们会不会——」 这一次是荣纪海打断了他。 「这就是在之后我们将要商讨的事情了。」荣纪海适时插话道：「和平的路总是要比毁灭难走些，袁哥，但我们不能因为难走，就抹杀掉一切可能性，以及不论是龙还是人类，都足够宝贵的生命。」 「消失在过去里的生命已经够多了，不论如何，都不该让未来被淹没在更多的生命底下。」 荣纪海顿一顿，「还有什么问题吗？」 袁庆平的颊侧凸起，似乎正恶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却垂下头，陷入沉默。 荣纪海回头看一眼，干脆利落地收了束缚着猎龙人们的火焰，看着他们陆陆续续面色复杂地站起身。 「所以，心头血是事情，真的是假的吗……」猎龙人中有人颤巍巍地问出声。 闻言，荣纪海疑惑地看向休。[你没说吗？] [我说了。]休看着也有些无奈。 还是没那么容易放下吗…… 荣纪海暗嘆一口气，「如果龙的心头血，真可以有这么神奇的作用，那么这几百年间，龙族又怎么会被逼到这个地步？」他看了看那个发问的猎龙人，补充道：「不过，用来缓解反噬的果子，龙族那里倒是有许多效果更好的。如果最后和谈能达成，最起码，大家可以好好地，还算健康地活下去了。」 休展开龙翼，在一阵惊唿声与警惕的警告声中，自顾自地飞到荒野边缘，又很快飞回来，怀里抱着一大包用热带植物的叶子包起来的果子。 「就像你们看见的，在正式坐下来谈谈之前，各位还是先治疗一下反噬吧。毕竟那个武器的代价，没那么容易忍受，不是吗？」 肉眼可见的，猎龙人队伍里不少人的眼眶都再也忍耐不住似的，顿时红了一圈。 荣纪海与休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见了些微久违的轻松。 荣纪海回过头，操纵气流拎起已经毫无声息的袁庆平与那几个武器，「走吧，该回去了。」 在排着队领取果子的猎龙人们所没能注意到的地方，猎龙人中的最强者与龙王彼此靠近，亲密无间地紧贴在一起，一齐抬头，看向那虽有些云层覆盖，却依然明亮宽广的天空。 第84章 第二十七天·和谈间隙 荣纪海醒来时, 休很少见的依然没有清醒的动静。 自从他们晚上一起入眠后，除了一些特殊时候，很少会发生他们早上错开醒来的情况。 荣纪海放轻了动作, 微微半起身, 让上半身能够侧靠在床头。休皱皱眉, 迷迷煳煳地朝他的方向靠靠, 脸埋进荣纪海的腰腹部。 荣纪海无声地笑笑，摸了摸休的颈侧。早已习惯他触碰的休没有任何要惊醒的徵兆, 依然唿吸平稳。 于是荣纪海也就不急着起来了。 昨天将猎龙人都送回据点后, 他们在当地找了个旅店暂时住下, 离据点不远不近, 也不知是方便哪方监视哪方。 他一手拢着休的肩背，时不时以一个不会吵醒对方的力道轻轻摩挲肩背上用来展开龙翼的那几块骨头，不带情慾的动作没有激起休的保护机制, 只是有些痒似的, 凸起的骨头在他手底下颤动一下。 荣纪海打开手机, 信息中并没有新的消息。 第168页 他们敢于在今天这还算关键的一天公然睡懒觉, 也是有原因的。 袁庆平在昨天后, 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了任何人的进入——包括他的妻子虹乐。 即便袁庆平现在已然失势，但他仍是猎龙人队伍中的名正言顺的首领，剩下的资歷较老的猎龙人中, 似乎也没有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 代替袁庆平进行谈判。 因此，本可以在昨天就能坐下聊天, 现如今却不得不拖到了第二天。 似乎至今，猎龙人那边也没有决定出究竟由谁来代表他们进行和谈与交涉。 昨天的一切事情早在当天晚上, 就被荣纪海传达给了李仁常，让对方及时告知给退役的猎龙人。 谁知李仁常在那头无奈地笑笑，表示退役的猎龙人基本都知道了。 荣纪海惊讶之余转念一想，大概是现役的猎龙人传出了消息，亦或是退役的猎龙人们本就无比关注着一切动向。 但总而言之，倒也是省去了再解释一次的功夫。 不知过了多久，荣纪海快要将休的半边长发缠绕出捲曲的形状，手机上才传来消息。 看着屏幕上的名字，荣纪海讶异地睁大眼睛，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是她的话……倒也合理。不，也许说，这才是最合适的。 荣纪海心中有数了，便用了点力轻捏休的脸颊，「休，醒醒，我们该出发了。」 休不作声，又将脸往荣纪海怀里埋了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荣纪海眯着眼观察了一下，轻笑出声，不再留情，强行用休最害怕但也最食髓知味的方式将对方的尾巴唤出来，捏捏尾尖，「什么时候醒的？我居然没发现。」 休自知是瞒不下去了，慢吞吞地抬起脸来，露出脸颊旁通红的耳垂，倒是没把尾巴抽回来，「在你把我的第五束头髮绕起来的时候。」他顿了顿，「你在走神，所以没发现。」 他把自己撑起来点，将脸凑到荣纪海的颈窝轻嗅，「你在担心吗？」 荣纪海见对方没有起来的意思，只好干脆就着这个姿势把休带到床边，顺势抱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尝试这个姿势的休没有动弹，就这样依然沉迷在荣纪海血液味道里。 被对方的鼻息弄得有些痒，荣纪海看着休的侧脸，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微妙地问：「休，你是不是……」 「嗯？」休慢半拍地眨眨眼，勉强让自己从荣纪海的颈窝中抬起头来。 「……不，没事。」荣纪海还是没说出来。 这个动作和这个渴求的模样……和那晚很像啊。 是又要发情了吗？ 荣纪海心中盘算着。看来还是要速战速决，好早点回山上了。 走了几步，休终于清醒了点，挣动着要下来，荣纪海便从善如流地放下对方。 「他们决定了谁来谈判了吗？」 出门前，休看着荣纪海今天选择的服饰，巧妙地幻化了一身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服装配套。 荣纪海目睹了整个过程，但没有戳穿休的小心思。 「嗯，是袁庆平的妻子，一名退役的猎龙人，她叫虹乐。」 见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荣纪海温和地揉揉对方发顶，「她和袁庆平不太一样，你见到她就懂了。」他想了想，还是严谨地补充了一句，「假设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的话。」 —— 虽然有荣纪海提前告知，但当虹乐进入会客室里时，休还是微微怔了一下。 那是名算得上瘦削的女性，双腿肌肉已经萎缩，自己推着轮椅进来。虽然姿态上并不算是轩昂，但对方的双眼里的神采做不了假——那是一名极具经验，精神也极为坚韧的猎龙人。 休抬起目光，与虹乐直接对视。良久，他微微颔首。 虹乐也在观察着休，见状，同样点头以示尊敬，才将目光转向荣纪海。 「……好久不见。」即便对待更加熟悉的人，她的态度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荣纪海同样简单回应：「好久不见，虹乐姐。」 接下来，是虹乐先开启了话题，并且选了一个荣纪海意想不到的角度。 「庆平这次受到的打击可是太大了。」她这样轻松地说着，荣纪海却不敢轻易回答，摸不清对方的意思。 但虹乐似乎真的只是小小感慨，语气中并未带着任何恶意或责怪，「从之前某一天开始，我就觉得他似乎有点走火入魔了。」 荣纪海一怔，神色柔和下来。他知道，对方依然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并没有因为因伤退役在家，而发生任何变化。 「我之前，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开始偏执起来，现在想来，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他知道了所谓心头血的消息吧。」虹乐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膝盖，「恐怕，他的执念里，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 荣纪海忍不住道：「虹乐姐……」 但虹乐摇摇头，继续说：「关于你们的观念，我没有什么好评价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她将目光投向休，那里面不含任何正面亦或负面的，几乎完全客观的情绪，并没有引起休的反应，只是同样平淡地看回去。 「只是，长久和平的机会就在眼前，我想，我还是会选择抓住的。」 这就是明确的态度了。 荣纪海不由得暗自松一口气，「虽然您也许已经听说过了……事实上，心头血并没有那些神乎其神的功能。而我能活下来……」他没有犹豫很久，选择半真半假地说出真相，「是因为休与我共同的冒险举措，当然，作为代价，我也将在这未知的副作用里存活下去。」 第169页 这是没有告知休的部分，但对方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只是微微紧了紧交握的手指。 虹乐敏锐地看过去，突然问出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这么问可能很唐突……你们的关系是……？」 她虽然这样问出声了，但看起来已经早有答案。 荣纪海先是一顿，才无奈地摇摇头，将休攥紧的手指拢到手心里，也藉机安抚对方因刚刚他的话而波动起来的情绪，「还是瞒不过您。他是我的爱人，或者说是『爱龙』？」 他看着休小小开了个玩笑，看见对方的眼角染上一丝不自然，但手心里的手指不再紧绷了，才转回视线，认真地看向虹乐。 「……难怪。」虹乐的神情似乎更加温和了不少，「我虽然听说了你们对于人类与龙的定义，但确实没有想到……」 她拉长尾音，语气里竟是有些欣慰，「不会爱人的人爱上了龙，不懂感情的龙爱上了人。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们能够坚定地走到现在的原因。」 「事实上，」荣纪海却有些怅然，「我们也并不是一直互相信任的。」 休偏过头，平和地看着荣纪海。 「但好在，一切都还算来得及。」 虹乐的眼神在他们之间转了转，嘆口气道：「我明白了。」她看向荣纪海，「纪海，你能先出去吗？我想，关于和谈的具体事项，我和休单独谈，在各个方面来说，都会更好一点。」 「当然。」这也是荣纪海的本意。他最后握了握休的手指，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休似乎放松了许多，他沖荣纪海点点头，復又望向虹乐，「别担心我，我觉得……也许我和——」他纠结了一下称唿，「您，也许挺合得来的。」 虹乐笑了笑，双臂放松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后背也往里靠了靠。 注意到虹乐下意识的动作，荣纪海放心地不再逗留，起身出门，「那我在据点里转几圈。」 他轻轻关上门，将里面谈话的声音隔绝。 荣纪海并未想好要做些什么打发时间，想了想，脚步一转，还是朝着记录室的方向走去。 这个特殊时间里，还留在据点等待结果的猎龙人们都聚集在大厅，整条走廊只有荣纪海一人的脚步声。 因着表达诚意，而并没有开启感知的荣纪海，直到走到记录室门口，才对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动静愣了下神。 他没有多想，直接打开门，在里面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荣——荣纪——呃……」 荣纪海有些无奈，回手带上门，抬头看向在这个时候还待在记录室里的熟人。 「小邱，好久不见。」 对面的年轻人有些慌乱地挠头，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东西，一松手，书册便掉了满地。 看着对方慌里慌张地弯腰收拾，荣纪海思索一下，还是没有上去帮忙，免得又刺激到了这个年轻人。 等收拾完东西，邱秋似乎才终于想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抬头，对上荣纪海平静的眼神，「荣哥。」 第85章 第二十七天·未来的模样 荣纪海依旧坐在了原先的地方, 离邱秋所在的位置呈一个斜角。 他无所事事一样翻开手边的资料。这次过来，桌上的资料已经比先前那次更加整齐了，摆在这张桌子最上层的, 是退役猎龙人的名册。 「你怎么在这儿？这会儿其他人不是都在大厅吗, 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荣纪海一页翻过一页, 好似闲聊般随口问道。 邱秋还站着, 见荣纪海这副短时间内不准备走的样子，想了一下, 还是也原地坐下了。 「我……我有一些在意的事情, 所以过来找找。」 「在意的事？是说袁庆平修改了歷史记录的事情吗？」 「！」邱秋一下紧绷起来, 不知所措地看向荣纪海。 荣纪海嘆了口气, 但目光依然没从名册上离开，又翻过一页，「这很好猜吧。那天, 在那个荒野上, 我看见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 才终于看向邱秋, 「找到了原件吗？」 邱秋深唿吸几下, 「……找到了。」 荣纪海一点头，「什么感想？」 「……」邱秋沉默了一会儿，掰着自己的大拇指，「我觉得, 人类不应该人为消灭一个本来就在这个世界上原生的物种……当然, 龙也不应该。」 荣纪海一手撑住下巴，面色上看不出喜怒, 再开口时却突然换了个话题，「当时, 你是为什么会同意加入袁庆平的行动呢？在最初山上的那一次，我并没有看见你。」 「不、不是我想加入的。」出人意料的是，邱秋马上反驳了荣纪海的说法，「我虽然不知道人和龙过去都发生了什么，但为了那个传说中的出自龙身上的神药，而去讨伐龙，就……感觉怪怪的……所以我没有想加入。」 「是袁哥……他要求当时在据点的所有人都要跟他一起过去，否则就当做自愿退出猎龙人处理。」 荣纪海一皱眉，「意思是，你要是不去，就要自断手臂？」 「……嗯。」 荣纪海哑然片刻，目光挪移到另一边，良久，竟是嗤笑了一下。 邱秋有些惊恐地抬头看去，不知对方为何会是这个反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和龙可真是……太像了。」 「……啊？」邱秋迷茫。 第170页 荣纪海摇摇头，并不打算将龙族内部的事情擅自透露给其他人，「有想好之后去做些什么吗？」 听到这问题，邱秋脸上露出明显的试探的神色，「您就，这么确定能够和谈成功吗？我的意思是，就算和猎龙人可以达成，但全人类那边……」 荣纪海有些好笑地看着对方，「不管成功失败与否，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是不会继续在猎龙人行列里待下去了。至于全人类那边，能否变成人形并且得以交流，是一个分明的界限。想让全人类接受，这是一条很难走的路，但并非是绝路。」 邱秋怔了一会儿，突然捕捉到荣纪海话中的关键词，急急问道：「不会在猎龙人行列里待下去……难道不是猎龙人这个存在本身被取消掉吗？」 「哪有那么快。」荣纪海重新又看向手里的名册，「龙能够变成人形或是缩小，这对于人类来说是便利也是威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自然是需要监管的。部分猎龙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就能退休。」 「啊……」邱秋有些怅然若失地復又缩回去，「这样啊……」 「怎么还一副不愿意离开的样子，反噬不痛吗？」再翻一页。 邱秋连忙摇头，「不不，不是，当然痛。我只是觉得，真的要好久啊……」 荣纪海抬眼看去，邱秋正低下头，无意义地翻弄手边的纸张，「之前没有往这个方向想，就一直没感觉到。这条路要走那么久的话，中间意外肯定会很多吧……」 他抬起头，却正好对上荣纪海的目光，吓得抖了一下，「我是说，您要怎么保证呢——啊当然，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够百分百保证的事情，但是，这个的难度……」 「起码，在我和休还在世的这段时间可以保证吧。」荣纪海温和地笑笑，诚实道，「至于再几百年甚至更久的未来，那就是未来的事情了。」 邱秋却想：几百年？那名叫休的龙可以活这么久，但荣纪海也能吗？ 他的第六感适时地制止他问出这个问题，只谨慎地问：「嗯……那个，荣哥，我有个好奇很久的问题。就是，龙，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他在对方疑问地看过来时解释，「我从没见过真正的龙，也没有和它们战斗过。就算是上一次，我看见的也只是人形的……」 「我也看过影像，但是，影像只能看见它们的相貌。但是，更多的呢？」 荣纪海静了一会儿，笑着反问：「听起来，你很期待和龙有更多的接触。」 邱秋的脸不自然地红了一点，「我、我是挺感兴趣的。而且，那毕竟很可能是我们未来将要长期共存的物种，不是吗？所以想……多了解一点……」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已经将自己的头埋进了层叠的资料后面。 荣纪海仰着头细想一下，「其实，我并没有和他们相处特别久，仅仅一天而已。」他想起临走前，西尔问他的那个问题，不由得柔和了眉眼，「我和你说的再多，恐怕也比不上你亲身去与他们交流。」 邱秋惊讶地抬起头来。 「他们就如同人类一样，有友好的，有智慧的，有好斗的，也有胆小的。」荣纪海看了看时间，从名册上撕下几页，在纸张撕裂的声音中站起身，「有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与善意的幼龙，有经验丰富看人准确的老者，有敢于争取自己权利与未来的殉道者。当然，也有实力与精神都无比弱小，却总是充满恶意的虚伪者。」 邱秋怔怔地看着荣纪海走到门前，手已经搭在了门把上，回头对着自己点点头，「如果有那么一天，有机会的话，自己去尝试接触他们吧。」 他看着荣纪海扬扬手里被撕下来的几页纸，「这位猎龙人的资料我拿走了。放心，我会告知高层的，不用担心你被问责。」 「有缘再见，邱秋。」 荣纪海离开了。 不知为何，邱秋直觉觉得，如果自己离开猎龙人的行列，那这大概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空前强大的猎龙人，也许也会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个能够化成人形，与猎龙人坦然并肩的龙王了。 不过……邱秋慢慢握紧拳头，回想着荣纪海走前说的那段话。 也许，可以试试呢？ 新的目标重新充盈了他的全身，他看着手边薄薄的一本猎龙人自用的，关于猎龙人与龙的歷史。 如果顺利的话，在未来，这就会变成人类与龙的歷史吧。 邱秋长出了一口气，不自觉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 —— 荣纪海走到会客室门前时，正好碰上休推着虹乐出来。 他并不惊讶，甚至提前一步让开一点，好让虹乐的轮椅能够通行，也没有问两人谈得如何，只说：「还有我能帮忙的吗？」 虹乐看上去心情不错，抬头笑了笑，「现在就不用了，以后有的是你俩忙的呢。」 荣纪海同样报以一笑，转头看向休。 休歪歪头，沖他眨眨眼睛，没有说话。 荣纪海与休将虹乐送到楼下，大厅里或坐或站的猎龙人一齐看过来，原本喧闹的大厅眨眼间便寂静无声。 虹乐神色如常，开口却先对身后的两人说：「你们先离开吧，后续的事情我会再找时间联繫你们的。」 猎龙人们因她的话起了些骚动，却都在虹乐坚定的眼神中重新安静下来。 荣纪海和休便绕到前面，并肩神态自若地穿过慢慢让开的人群，直到离开据点，人群的视线被挡在了大门后面。 第171页 休愣神一会儿，转头想对荣纪海说些什么，但接触到对方的眼神后，又平静下来。 荣纪海没有问，只是递出自己的手，「走吧，该回家了，趁还没忙起来前。」 休浅笑着点头，伸手上去时，视线下移，正好看见荣纪海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是什么？」 荣纪海笑而不语，递了纸给他。 休接过那几张纸，打头的是一个人的照片和个人资料，后面几张都是在役时的经歷记录与同伴评价，间或夹杂几张抓拍的照片。 那张脸很陌生，并不属于休记忆中任何一个人的脸。 「那是孟老师的丈夫。」荣纪海解释道，「我在记录室发现了它们，想着，这大概应该让孟老师看看。」 休一怔，重新看向那张照片，模煳的记忆被拂去尘土，隐约间露出当时在孟文君的家里，整洁桌面的一角。 原来是他。 休看着手里的资料，突然改了主意，「先去找孟老师吧。」 荣纪海当然同意。 —— 孟文君从昨天起就总觉得不安，并不是很影响生活的那种，也许也并不是很负面。 那种不安更像是正在期待一个结果，因为期望太高又意识到难度太大，而不由自主生出的不安。 她摇摇头，从床上起身。 关节痛已经好了许多，也许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到学校继续上课了。 一切生活都将重新步入正轨。 她走到桌前，习惯性地用袖子轻擦依然光洁的相框，凝视着那张照片。 那上面的照片还是他们结婚时的了。她与丈夫都没有拍照的习惯，因此也没能留下多少合照。 丈夫的性格比较内向，也不太愿意面对镜头，连单人照都少有。 这样一个人，若不是她在那一天偶然发现丈夫留下的日记，想必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能够勇勐面对着传奇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生物的人——而他甚至拥有着与大部分同伴都截然不同的想法。 他们走到一起当然不是偶然。 丈夫虽不是学者，却拥有学者一般的思维与敏锐。他与龙作战，目睹人与龙的死亡，甚至自己也受伤无数，在鬼门关前数次擦肩而过。最后……也真的亲身投入了门内，再无回音。 但他却用客观的视角一点点记录下每一次作战时的见闻，对龙的歷史、语言的猜测。 偶尔，他会提到，在猎龙人中有一位年轻人，出身于完全的猎龙人世家，却没有继承世家沿袭的仇恨，这让他很感兴趣。 不过，丈夫并没有怎么接触过那位年轻人，对自己的自我保护机制，也没有让他向任何人表达过自己的想法。唯独日记里的文字能够窥见他生前，曾注视过，那位註定要延伸他思想的所有，註定要成为那个更加勇敢也更加果断的自己的，那位年轻人。 在他的最后一篇日记里，他写到：[若有机会，我定助他实现理想，只因那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未来。] 孟文君有些出神，缓缓唿出一口气，胸前的堵塞消散少许。 她放下相框，走到阳台，正准备给花草浇浇水。 大概是直觉，大概是她听到了丈夫冥冥中的唿唤，又或者那只是空气被扰动的声音，像鸟儿振翅的瞬间，也像……花开的瞬间。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那一角天空。 灿烂的落日晚霞中，有人影从太阳的方向飞来，像极了好多天前，那位化成了人形的龙出现在她阳台上的那一次。 只是这次，人影有两个。 孟文君站在原地，看着那边的两个身影逐渐靠近。 良久，她欣慰地舒展开眼角，不安尽数散去。 她放下手里的水壶，静静地等待未来到来。 第86章 第二十八天·花开（end） 他们在新一天的凌晨到达山上的居所。 整日奔波的疲惫并没有让他们迅速坠入梦乡, 无形的火焰舔舐过休的每一寸骨血，令他在震惊中对上了荣纪海似笑非笑，但显然并不意外的双眼。 被拥入怀中时, 休忍耐住肌肤相贴为体内那丛火焰投入的致死量的干柴——那骤然剧烈起来的渴求差点烧光了他的理智。 柔和的月色下, 休发着抖, 只能依靠着荣纪海的手臂才能勉强站立, 却忘了那手臂的主人正是剥夺了他所有力气的元兇。「我怎么……」他瞪大了眼睛，原本作为猎手而生的龙瞳骤缩, 并不锋利, 只剩无助。 他想说自己怎么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再次发情, 混乱的思绪却又捕捉到了荣纪海那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神色, 于是将要脱口而出的疑问换了对象，「你怎么……」会知道。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不得不忍下一声吟哦。 荣纪海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他一手搂住休的腰身, 克制住了想要逗弄对方的欲望, 「你是真的一点没意识到啊, 休。」他说话时, 几乎像是产生了幻觉，前一天休扑在他脖颈处的鼻息再次缠绕上来。 「从昨天早上起，你就不太对劲了。你忘了吗？」他轻声问道，即便他并不真的需要答案, 但他还是耐心地支撑着休, 没有动手动脚。 然而休现在需要的显然正是他「动手动脚」。 休茫然地试图回忆，但那段短暂的互动与迷乱已经被他抛到不知哪个角落去了, 也许那时甚至只是他无意识中做出的动作，因此也没能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 第172页 荣纪海看着休的神情, 不再等待，如那天早晨那样将休抱起，任由对方的尾巴下意识地缠在自己的腰上。 「看来，我们得晚一点才能睡觉了。」 —— 他们——准确来说，只是荣纪海，在将近中午才醒来。 昨夜他们厮混到将近太阳升起，不知多少是因为休的生理本能，多少是因为事情顺利解决的发泄。 这一次，直到荣纪海已经下床，休也依然睡得很沉。 荣纪海垂首盯着休的侧脸一会儿，无声笑了一下，指尖环绕着的气流温柔地落下，在休的周身圈出一块净土，以免对方被自己的动静打扰。 他微微伸了个懒腰，漫步走向窗边，倚在那儿注视着远处的蓝天与烈日，以及不远处被烧毁的树林。 说起来，那边的树林还要往上报备一下啊。 荣纪海头疼地揉乱自己的头髮。也得着手恢復生态了。 他突然觉得这个景象有些眼熟，既视感爬满他全身的神经，几乎让他有些战慄。 他发愣一会儿，慢慢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的那一刻，他总算想起这个场景究竟为何眼熟。 是那一天啊。 是一切开始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不耐烦地挂掉猎龙人内部联繫他的电话，将其拉进黑名单。倚着窗看向院子的时候，突发奇想打算收拾一番院子，给自己彻底选择放弃留哪怕那么一点缓和的时间。 接着，一切堪称魔幻又奇蹟的事情，便如歷史车轮那般坚定滚来。 只是不同的是，龙与人类的歷史早已模煳，万般猜测只能藏于心底，无法明说。但新的未来，与新的歷史，即将被真正清晰而确定地写下。 荣纪海回忆着，心情复杂地笑起来，便低头看下去。 ……等等？ 荣纪海微微睁大眼睛，又使劲眨了眨，好确认视网膜上面那斑斓又热烈的，不是阳光留下的残影，而是真实存在的什么东西。 「……花开了。」 他不自觉喃喃道，第一反应就是回身，想叫醒休。 却见休已经迷迷煳煳地坐起身，茫然地看着这边。 休显然还没完全清醒，但视线捕捉到的荣纪海少见的表情让他的语气立马严肃起来，「怎么了？」 荣纪海一愣，也发现自己的表情失控，便清了清嗓子，才说：「休，花开了。」 休眨眨眼，微微张开口，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只是骤然展开龙翼，也顾不上鳞片差点把床单和被子全部刮坏，飞速冲到荣纪海身边，不等对方说些什么，就抓住了荣纪海的肩膀，一齐从窗户翻下去。 「等——」荣纪海只说出了这一个字，便万般无奈地放松身体，任由休抓着自己的肩膀滑翔而出，又急停在花坛前。 「……要是小时候的我被你这样带一回，说什么都不会忘的。」荣纪海笑着站定，没去看花，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休几乎发光的眼神。 看了一会儿，他才转头。 这些来自龙族的植物，长苗前需要火焰养育，长苗时的枝干也毫不起眼，最后结出的果实也是外表奇怪，但说不上很特异。 但它们的花却不一样。 其实，若是按先前休描述的那样，按理来说，这种植物真正的巅峰期就是开花的时候。而结果则需要火焰灼烧花瓣，这种外力才能催熟。 这样一想，会有这样的花也就不奇怪了。 那片片花瓣都夸张地展开着，每一片又大又长，很难说清上面究竟都有什么样的颜色，在空气中随风飘动的样子，像极了飞舞着的五彩火焰，阳光划过时，那花瓣上原本的颜色皆随着光影浮动而流转变化。 片片花瓣重叠在一起，若是从远处看的话，简直就像是花坛上有一大丛固态又流体的火焰，随风飘扬却又不会灼伤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生灵。 这是它们的生命之火。 不知为何，荣纪海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又马上自嘲地笑笑。 「你想看看它们被火焰灼烧的样子吗？」休突然在旁有些雀跃地问。 荣纪海转头，「嗯？现在吗？」 「对。」休跃跃欲试的模样，「结果的话需要烧的时间比较长，但是只是烧一小会儿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荣纪海失笑，「好，那试试吧。」语毕，他又想起什么，「你要变成龙来烧吗？」 见休点头，荣纪海便随意挥手布下屏障，示意休可以了。 黑龙再次出现在院子里，却很好地控制了体型，只有房子的一半差不多高。 荣纪海看回花上，免得错过什么会让休这么兴奋的东西。 龙焰喷吐而出，休这一次没有再控制火焰的颜色与威力，一时间，荣纪海竟有些分不清，那些流动的色彩究竟出自休的火焰，还是出自那些花瓣。 但很快，他就无暇瞎想了。 火焰包裹住那些花瓣的几乎同时，轻微的爆裂声在火海中迸发，荣纪海愣了半秒，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直觉抬起头。 与他抬头的动作一同进行的，是那些花瓣上的色彩似乎被火焰灼得崩裂，从载体上分离开，又在高温的气流中迅速凝聚上升，最终在半空中，在荣纪海视野的正中央，炸出一团五颜六色的，近似于烟花般的火花。 [「如果龙会放烟花就好了」] 荣纪海缓慢地眨动双眼，一团又一团诞生于龙焰之下的，小小的烟花接连绽放，哪怕在光线明亮的白天也足够亮眼而震撼。 第173页 过往与未来都在这一刻模煳了色彩，人与龙的轨迹在这神似烟花的火花下逐渐重合。他几乎，几乎都已经能够看到，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一个夜晚，人与龙能够一齐并肩着，观赏来自人类与龙合作而成的，崭新的烟火。 没想到，徐青和临死前的那一句话，竟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实现。 良久，荣纪海从灵魂深处嘆出一口气，那声音极其轻微，但依然引得休低下头，用吻部亲昵又安抚地蹭蹭他的脸。 荣纪海笑着扶住休那不算太大的头颅，「我没事，只是……」他沉默一会儿，还是没继续说下去。 「谢谢你，休，让我看到这些。」 休在火球中化为人形，没有细问，只是歪过头，露出一个足够灿烂的笑。 —— 这是一条不算太繁华现代的街道。 这是一个面积偏小的小城镇，有些旧街区的道路还是经年累月而变黄的白色水泥路，即便相隔几条街之外，就是全新翻修的柏油马路。 不过，在这条街，在这个小学附近，翻新工程暂时还未延展到此。 此时正是上学的时候，不宽的街道上挤挤攘攘的都是奔跑着的小孩，时不时还能被路边小店前扎堆的小学生们挡住去路。 这条路上大多是在这里生活半辈子的中老年人开的小商铺，来来往往的除了小学生，稍年轻点的也多是送小孩上学父母，亦或学校的老师。 一群小学生打闹着奔跑时，打头的正回头开着后面同伴的玩笑，一时不注意便撞上了跟钢板似的东西。 「哎呦！」小孩大叫一声，又揉着额头忙道歉，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就又跟着同伴从旁挤过去了。 被撞的人也没有在意，毕竟那力道对他来说，跟羽毛拂过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与他并肩的同伴低笑一声，不怎么认真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当然没事，他们的体重比起幼龙来说也太小了。」被撞的人认真答道，还补充一句，「他们真的不是营养不良吗？」 「嗯……比起营养不良，大概很快就要过剩了。」笑的那人回忆一下刚刚瞄到的孩子们的体型，半是无奈地解释道。 两人就这样并肩着继续往前走，谁都没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身后传来了那样的声音的话。 「哎！我靠！这不是视频里那种怪物吗！」 两个身影一僵，一同回望过去。 只见刚刚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孩子们，都停在了一处路口，正按着一个与他们身高相仿，在这夏日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手已经将那孩子头上的兜帽扯了下来。 「还真是！你看这角！还有这个眼睛！」 被撞的人周身气场突兀地凝结了，脚下一转，便要过去。 身旁人却伸手拦住他，「等等，再观察一会儿。」 被阻拦后，那人的动作虽停滞了，但身体并未重新转回去，而是依然蓄势待发。 那边，被扯下的兜帽底下，露出了不长，但足够显眼的两只角。 那孩子怯生生的，因惊恐而大张的眼睛中，瞳孔是兽类的尖细形状，即便虹膜的颜色是在人类中也算常见的琥珀色，但也能一眼就看出这是非人的特徵。 在孩子们注意不到的地方，已经有一处的空气几乎紧张凝结成实质。 「好酷！」 两人与那孩子皆是一怔。 「你穿着校服哎，你是新入学的一年级吗？」 「肯定是！天哪！我要跟电视上的怪物当同学了！」 「得了吧，都还不知道他是几年级的呢！」 「哎等等，你叫什么名字啊？」 孩子们七嘴八舌兴致沖沖的提问淹没了处在中间的小龙的恐惧，他眨眨眼，因过于紧绷而发亮的龙角慢慢重新黯淡下去，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围拢在自己身边的人类。 「啊，完了，要打上课铃了！」 「快走走走，不然要迟到了！」 孩子们唿啸着而来，又唿啸着而去。 但他们没有忘了那个偶然碰见的新同学。不知是谁抓住了他的手腕，又在奔跑中紧握住他的手，拉着他一起与所有孩子奔跑向前。 兜帽在颠簸中再也戴不上了。但也许，也并没有特别大的需要再戴上。 始终伫立在不远处的两个身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身，走往了相反的方向。 上课铃声在远处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