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睡了》 第1页 《小岛睡了》作者:客兮【cp完结】 简介: *养成系疯批(许识敛) x 慢慢懂爱的帮凶小魔鬼 (小耳) 许识敛意外地从地狱里将一只小魔鬼带回了家乡小岛。 一开始是因为小耳可怜,被其他魔鬼们欺负,还差点被处死。 后来发现,这魔鬼总是不知所云,又笨又坏,教他撒谎,鼓励他闯祸,唆使他偷懒,致力于将他也改造成一个坏蛋加懒蛋! 他不听不看不理。魔鬼急得团团转,最后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 懒惰魔鬼:睡觉! 许识敛:不睡。 懒惰魔鬼:吧唧(亲一口)。 许识敛:……知道了。 --分界线-- 作为七大魔鬼之一,小耳第一次工作就遇到了最难搞的宿主:善良、正义、严肃、冷漠且勤劳。 该死的勤劳!懒惰魔鬼无计可施,气得每天想换宿主。 好在他找对方法,终于让宿主对他言听计从。虽然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怪了,因为宿主说喜欢他,爱他,还不停地亲他…… 更怪的是,宿主身边所有人都在背叛他,魔鬼们也在到处追杀他。所以,他到底是哪号人物? 从此,宿主变成復仇者,小耳成为了帮凶。 他们坏事做尽,一会儿屠杀魔鬼,一会儿扫灭人类,在人间和地狱都落得最差的名声。 「既然放不下,就一辈子活在恨里吧!我陪你……」 第一卷:垂泪的丘比特 第1章 地狱来的小客人(一) 「小耳。」 见小耳第一眼,许识敛感觉像发烧。 怎么就叫出来了?他迟钝地感到后悔,盼望着只是场误会。 地狱的夜晚,闷热,昏沉。听到自己名字的小魔鬼扭过头来,张开黑色的翅膀,歪歪扭扭地飞到人类少年的面前。 落地后,魔鬼抬头看他。 许识敛没有低头,留给魔鬼一道绷紧的下颌线与锋利的眉眼。有风从河面拂来,扬起他耳侧的碎发,魔鬼看见一处缺了块小角的耳垂,以及上面还新鲜的结痂。 血色的落日映在夜航河上,若有若无的月亮是他们的灯。 名为小耳的魔鬼说:「我知道你是小岛来的客人。」 他的神情算得上是懵懂:「你叫我的名字,我就会给你快乐和幸福。」 许识敛很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笑了,这让他的心慌与腼腆又得以寄存在冷漠之下。 这个矮小的魔鬼,只裹着一大块亚麻色的破布条,衣不蔽体,肉眼可见的地方新伤叠旧伤。他更该当心点儿自己。 天际划过一道光,偶然间,地狱像人间。 光映在小魔鬼的脸上,他红色的眼睛竟然让人感觉不到不适,许识敛在这一瞬竟想悉听尊便。 小耳不知道,也似乎并不在意这份荣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识敛还在似是而非的余韵里,微怔道:「许识敛。」 怎么就说实话了呢?他目光垂下,看向魔鬼胸前挂着的木牌,「小耳」。魔鬼的名字被刻在那上面,让许识敛的眼睛产生了一种刺痛感。 小耳似乎是习惯了它,甚至将它视为玩具,在跟许识敛说话时,会时不时用手摸一摸木牌,握着它晃晃。 这让许识敛很难将魔鬼与阴谋联想在一起。 于是警惕来得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然后他听到魔鬼无忧无愁地说:「你知道吗,我会写你们的字。」 他转过身,险些撞上另一个凶神恶煞的魔鬼,吓得小魔鬼叫出声:「妈呀,我的上帝!」 许识敛都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什么上帝?」 小耳会错了意:「我们的祖先是从西方迁徙来的,在那里,大家的口头禅都是这个。」 他捂着胸口,小心问道:「你不喜欢吗?」 真荒唐,别管西方文明还是东方文明,魔鬼信什么上帝?地狱里哪来的上帝? 小耳倒是说:「没关系,我学习了你们东方的文化,你会喜欢我的。」 「跟谁学的?」 「一个老魔鬼。」 许识敛在地狱里寻到了黑色的乐趣:「都学什么了?」 他洋洋得意地炫耀:「学了成语。」 许识敛挑眉,我来听听有多厉害:「说来听听。」 魔鬼双手作揖:「善哉善哉。」 「……这不是成语。」他到底在指望什么? 「好吧,」小耳不怎么介意,他对许识敛说,「快过来,我写字给你看。不过你们东方的字和骨头架子一样,好难写。要是你不满意,可不要怪我。」 「……」 许识敛注视着这个愚蠢的小魔鬼,好嫌弃地说:「你们地狱,连个太阳都没有。」 听听!愚蠢可是会跨物种传染的。地狱里怎么可能有阳光? 小耳安慰他:「是的,但你不要害怕,我们只是一群爱吃水果的小动物。」 许识敛:「……」 小耳宣布:「我要写字啦。」 他蹲下来在泥土上创作,不一会儿,又跪下去,撅着屁股。再过了会儿,许识敛后退半步,看他半趴在面前,冥思苦想。 「你认识吗?」小耳问他。 许识敛投去一眼,回答:「不认识。」 小耳发了会儿呆,低下头拍掉手上的土,随后又在破破的衣服上缓慢地蹭了蹭。许识敛从他身上读出了失落与羞耻。 第2页 或许他先前不住在这里,或许也会有不一样的魔鬼。许识敛开始异想天开,但他不打算做些什么来帮助他。 直到小耳抬起头,许识敛听到远方噼里啪啦的火响。 「但你可以教我,我们是朋友了对不对?」 「客人,」另一个声音在救他,「到时间了。」 是一只瘦小干瘪的魔鬼,他提着红月亮做成的灯,用扁长兽形的黑足一步步踏着血水河畔找来,催促着许识敛过去。 这是船夫的儿子。罗生门即将闭合,许识敛必须要回去了。 通往罗生门的河水是血汇成的,偶尔会忽地亮起,在午夜似的黑暗里迸发出毁灭般的光明。魔鬼将此命名为夜航河。 许识敛折过身,一言不发地跟着那个魔鬼走。血水在他脚下燃烧,提醒着罗生门将要准时闭合。他跟着船夫儿子走,有踩水的声音,一步,后面好像也有一步迴响,火红的天空离他很远,影子追随的声音却很近。 地狱里的灯火黄融融的,发红,又或者是血红里发黄。无论是哪种,都让许识敛胃里发酸。 地狱里的魔鬼下半身总是若隐若现,好像透明的魂魄融在血一样的基调里。远远一瞧,魔鬼会回望他,眼睛是两个黑不见底的窟窿,化成散不去的噩梦。 这里就像巨大的鼠窝,魔鬼们披着油到发亮的皮毛,佝偻着背,飘在人类看不懂的故事里。 小耳却不一样。 他让许识敛联想到雏鸟小跑的扁脚,幼犬湿润的鼻子,以及仓鼠偶尔呆滞偶尔机灵的眼睛。 魔鬼的身份让亲切与可爱染上一层禁忌。一直到船载着他离去,许识敛都没有再回头看。 剎那于是错成永恆。什么也看不见了,又开始魂牵梦萦。 在摇晃着驶向罗生门的小船上,许识敛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传来,魔鬼很危险。 像梦一样,他张开嘴。 「魔鬼很危险。」理智随着距离的拉远而回归,许识敛并不避讳船夫和他幼小的儿子。 老船夫在默默航船。他的小儿子提熘着血月亮,正坐在晃悠悠的船头,边拿丑陋的扁脚丫淌血水,边扭头看他,用黑色的窟窿。 似醉似醒的天空,橘红色的云像流质一样涌入深红色的海平线。气温渐渐升高了,通往人间小岛的罗生门近在咫尺。耳边响起小岛的歌谣:「摇摇船,月牙弯向不归岛……」 忽然远处传来嘶哑声。他瞬间恢復了警惕,下意识地回望。 巨大的清洁工魔鬼正在屠杀流浪汉。 怪物中的怪物,他蹲坐在岸边,将长长的腿折起来,他的肚皮鼓得很大,上面有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黑红斑点。 斑点来自于他手中倒挂着的无头魔鬼。 然后他把魔鬼的躯干丢到火里。 「那是什么?」他忍住不适问道。 「流浪魔鬼太多了。」船夫魔鬼回答说,「每过一段时间,『清洁工』就会抽取一部分来杀掉。」 「抽取?」 「他们都戴着木牌,上面有名字,像屠宰场。」魔鬼似乎觉得这个比喻不错,声音在后半句高了一些,「木牌一响,他们就会在那儿排队。」 「为什么?」许识敛的太阳穴在跳。 「客人,魔鬼很有秩序。」似乎读懂许识敛的表情是一种不信任,船夫用嘶哑的声音再度解释道,「躲不掉的,不管跑不跑都会死。」 许识敛用指尖捻去手心的冷汗:「我问的不是这个。」 魔鬼把头微微歪过来,这样看着他,用诡异恐怖的方式表达困惑。 但是魔鬼困惑的是另一件事:「你真的是自己来这里的吗?」 这样的问题,许识敛已经听了一路。他摸了摸耳朵,选择了低头沉默,河水的颜色似乎变得浓稠起来,直到血色慢慢散开。 他想起他要离开这里时,在岸边等着船。 夜航河的岸边有一条长长的石碑,上面用干枯的血刻画了一个故事。这已经是地狱里最不让人感到不适的东西了,许识敛从未给过太多注意。 而这次,他在等待中给予了自己的好奇心。 直到不远处的声音传来。是小耳。许识敛那时并未留意他说了什么,也许脑海里的声音是对的。这样的地方,出现了这么一个亲切的,神似人的生物外形。他总是会被吸引出神的。 现在回忆起来,小耳在给他讲述石碑的故事。 他是怎么讲的呢? ——「这是一个魔鬼,它把家人、朋友,还有爱人,身边所有的人都杀死了。」 这样的故事,因为存在于地狱而听上去有些无趣。 「因为这里面有人背叛了他。」小耳似乎不在乎许识敛有没有听,他自顾自地讲,「有一些爱他的人想要帮助他,但都被他推开了。」 后来呢?许识敛没有问出来。 「然后它变得声名狼藉,干脆把别的魔鬼都杀了。」 把不认识的魔鬼也杀了吗?现在回忆起来,许识敛产生了不解。 「这里的血就是他们的血。」这就是夜航河的由来。 这就是夜航河的由来,越简单的故事越让人不适。反胃与恐惧成就了好奇,许识敛在那时终于变成了合格的听众:「可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什么也没做。」 许识敛发着愣。随着回忆结束,地狱远去,小耳也远去了。 第3页 罗生门开合的一瞬间,血滴似的星星掉入一只老魔鬼的眼里,让他眼前浮现出虚幻的地图。 他正在给一位年轻些的魔鬼讲故事。小岛的故事。 罗生门后的小岛。 他曾经去过那里,为此,还带来了很多私人宝藏——各式各样的水果,被他想办法保存起来,隔个几十年就会拿出来吃上一个。这时候,他的心情会非常好,这让他不吝啬分享自己的奇幻经歷。 你当然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炫耀,毕竟不是所有的魔鬼都有机会去过小岛。魔鬼也分三六九等,应该说,它们当然会这样划分。 「人类喜欢用红色的水果和我们打交道。」 「一颗苹果可以买一只魔鬼。」一只嘴馋的小魔鬼猜测道。 老魔鬼绘声沨绘色地描述着,他说小岛很美。 苹果绿的草地,大而不晒的太阳,金色光,梦的国度。花朵和萤火虫数也数不清,胖乎乎的婴儿躺在摇椅上打着盹儿。 「现实里的童话书。」老魔鬼说,「人人都善良,友好。」 有魔鬼问它:「你怎么去的小岛?」 「四百年前,我获得了准批,出了罗生门就遇到了一个人类。他那会在树林里打猎。我是个幸运的傢伙,他很快就信任了我。」 「只能这样,」老魔鬼还说,「等岛睡了,才能回来。」 「你怎么获得的准批?」 「这不难。」老魔鬼摸向自己光秃秃的头,邪乎地说,「但你要讨『他们』喜欢。」 他的头就像片抹了猪油的干面包,有的年轻魔鬼心里想,我也要去,这难不成还是合眼缘的事? 「怎么才能讨『他们』喜欢?」似乎指的不是人类。 「当你可以帮到『他们』的时候。」 年轻魔鬼泄了气。他想,我从来不是没耐心的魔鬼里最幸运的那个。 由于苹果的美味,好心情的老魔鬼赠予他们一条忠告——如果,他们有一天用得上的话:「人类的感情太丰沛,有时候会很辛苦。」 「怎么说?」 「你有的时候会忽然和他们感同身受。」说到这儿,老魔鬼打了个激灵。 他自己也闹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魔鬼们只能悻悻地发出感慨:「要是有一天我们都可以去小岛就好了!」 这场苹果带来的故事会至此结束,老魔鬼极细极长的腿只剩下了骷髅架子,它起身时,苍老的翅膀不经意间抖落出来,上面结着的巨大蜘蛛网也跟着晃动。 年轻的魔鬼意犹未尽:「那人类带你去小岛都做了什么啊?」 背对着他的老魔鬼仰起脖子,回忆道:「杀死他优秀的朋友。」 本以为不会再遇到,谁想到没过几天,他们就再见了。 第二次相遇改变了许识敛的一生。 第2章 地狱来的小客人(二) 还是在夜航河的岸边。 那时候,许识敛宣洩般地认为几乎就快要忘记他了。 忘掉他亲切的长相,以及他的悲惨遭遇。如果再见面,许识敛招唿都不会打,他可以变得毫无同理心。 在布满豺狼虎豹的地狱,许识敛与这里的任何一个生命都不一样。 他没有伤疤,没有看不见情绪的眼睛。那张稚嫩的脸,暗示着他每一天都都可以满足地睡去。 这也难怪魔鬼们对他感到好奇。 地狱里不透光,终日都是被埋葬的夜晚。他抬起头,浩瀚的黑暗里长了一棵挂满流浪魔鬼的秃头树。 树上的魔鬼们在看热闹,黑枯的地上布满蜿蜒的血槽。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打斗。也就是说,有魔鬼在挨揍。 许识敛猜测那是小耳,他还没有见过哪只魔鬼以人形出现在地狱。 那个人形魔鬼抱着头,缩得小小的。树上的魔鬼议论着这一幕。许识敛不认为他们是阴阳怪气,大概魔鬼做什么都让人类察觉不到感情。 魔鬼单方面的暴力与人类并无多大不同,如果不是少见多怪,或许还更温和些。比起在受虐者身上弄出几个洞,他们更喜欢看他落魄和惊吓的模样,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温柔的好事情。 热闹无论在什么地方往往都伴随着危险。许识敛准备离开,施暴的魔鬼们却散开了。 魔鬼蜷缩在黑漆漆的地上,是只受了伤的脏老鼠。许识敛不情不愿地停住,远远地同情着。 果然是小耳。 小耳的翅膀歪掉了,不知道会不会掉下来。 他看见了许识敛,许识敛也看到了他。 他刚刚有发出惨叫吗?许识敛细想,好像是没有。 没有来过地狱的人大多不愿相信,魔鬼对人类十分尊重。他们或许只会好奇地盯着看——应该是好奇吧,那两个黑黑的窟窿眼睛,这已经是最安全的理解。 许识敛走过去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魔鬼们稀稀散散地离去,直到看不见。 小耳可能想要站起来,他尝试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许识敛与他保持着距离,仍然不低头,垂着眼帘疏离地打量。 最后小耳成功了,他摇摇晃晃地,痛哼几声,紧接着用扭曲的姿势站起来,抬起眼睛望向许识敛,接受他带着警惕的怜悯。 会不高兴吗?他们可能再也没有缘分了。想到这点,那双用来做梦的眼睛就蒙上了层灰,他在想要不要流露出些许善良来挽留这个小句点。 第4页 没想到的是,下一秒小魔鬼就喜笑颜开:「你来英雄救美啦。」 许识敛:「……」 你很美吗? 小耳用血水洗脸。 他洗得很认真,捧起血水拍在自己脸上,慢慢地揉。血色的河反射着光,红色的,火一般。 许识敛觉得他就像一个有教养的小打火机。 魔鬼洗干净了脸,还蹲在血色涌动的河畔,他向后瞥去,和许识敛对视上。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健康的小耳对着一脸冷漠的许识敛毫无芥蒂地笑。 他说:「谢谢你帮我。」 我没有帮你。许识敛在心里回答。他看着小耳向他靠近,忍不住皱了眉毛。烟雾般的血腥味,还有其他分辨不出来的古怪味道。 总之不是什么好味道。他开口的欲望变得更低。 据小耳这只弱鸡魔鬼描述,流氓魔鬼们突然就冲到他面前,吓得他「花容失色」,「屁滚尿流地逃跑」,结果都失败了。 许识敛:「……」 「你又过来玩吗?」小耳在流鼻涕,勐吸一口气,随后满不在乎地说,「我带你玩吧。」 许识敛听着,内心轻易地再度地动山摇。他反问他:「你觉得我是来玩的?」 后悔紧随而至。这语气暴露了他的年轻和浅薄。 小耳问他:「那你来干嘛的?」 许识敛没回答他,对他来说,魔鬼是刨根问底的物种,他们会把每次对话都发展成一场恶战。 果然—— 小魔鬼热心肠道:「你杀人了吗?我可以帮你分尸,然后藏起来。」 许识敛:「……」 小耳信心十足:「神不知鬼不觉!」 许识敛怒道:「我没有!我这辈子都不会杀人,你能不能闭嘴?」 小耳比他矮,步子也跨得比他小,几步跟着,不得不走得很急。这期间,他抬起头看了许识敛几次,然后低头玩手指头。 好累,魔鬼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我也太勤快了吧。看看,我从没走得这么快过。 许识敛渐渐平静了下来。闭上眼,小岛绿色的草海拥抱了他。 也许小耳不该生活在阴冷潮湿的地府里。他又觉得自己发烧了,神志不清,胡思乱想。 「疼吗?」 许识敛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晚到让人不觉得这是合格的关心。 小耳咧嘴笑了,像是很乐意看许识敛搭理他,高兴地答:「不疼。」 就像察觉到了某种异样,许识敛古怪道:「你张开嘴。」 小耳知道自己的状况,他连忙闭紧嘴巴,停止笑容,把头低下去,走得快了些,妄图让一切就这样过去。 「你说话漏风,」许识敛通知他,「应该是掉了一颗牙。」 也许那是魔鬼尚未成熟的獠牙,虽然小耳并不像魔鬼,他更像穿着劣质的假翅膀和尖角装饰的人类小孩,是比许识敛小一两岁的弟弟。 小耳下意识把手指伸进口腔的动作也像极了人类小孩。 他挨个摸自己的牙齿,摸到缺陷的牙槽,就快速移过去,直到来来回回摸了几次,才吐出手指头,承认道:「好吧。」 「咱们得去补牙。」这魔鬼说。 「是你。」许识敛纠正。随后他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冷汗。 补牙?魔鬼怎么补牙?想像力在此时成为了许识敛最不需要的能力。 小耳抬起眼睛,张着缺了颗牙的嘴,凝固片刻,随后又说:「我要去补牙。」 跟谁没听见一样。 「你也来吧。」他提议。 往前再深入,就可以看到市井气的地狱。那里让魔鬼看上去体面一些。许识敛这次自己来,也是想在那里探索探索。 他这样形容这场顺路:「看情况。」 于是只剩一片沉默。许识敛去看小耳,觉得他像一只抓跳蚤的猫,永远不闲着。一会儿玩手指,一会儿挠脖子。 其实他是累了,魔鬼想找个理由休息休息,但他觉得人类不会同意。 「你换牙了吗……」许识敛还在纠结他的生理构造,后面声音弱下去。 这不该是一件有可能的事情。长得再像人也是魔鬼。 「换。」小耳熟络地回答。 许识敛眼睛瞪大了些,小耳觉得他瞬间生动了,眼睛也跟着一亮。 「你是魔鬼。」许识敛说。 小耳接住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我们是朋友,我和你没什么不一样的。」 这句话让延迟的警觉唿啸而来,许识敛登时噤声,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他沉默的模样看上去很像个好孩子。 好孩子来地狱干嘛?小耳问他:「你是要为人类做贡献吗?」 许识敛:「?」 看来地狱也流传着关于人类的传说,大家都奇奇怪怪的。 魔鬼与好孩子并肩走在空旷的荒境里,低矮的天空压迫着他们和游荡的其他魔鬼,仿佛越走,天地就越窄。 他不是人。许识敛知道,没有哪个人类像魔鬼那样走路,大大的外八,把腿伸展出去,再夸张地弯起膝盖。他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暗燃的火光在荒凉的地域中乍隐乍现,许识敛下意识看向小耳脖前的木牌。 小耳注意到他在看自己,就说:「前面那条街叫暗夜街。」 「哦……」这触碰到了许识敛的知识盲区,但他将讶异藏得很好。 第5页 小耳完全不需要被套话:「但那里有灯。」 只是越来越黑了。许识敛无声地抬起头,看着高处挂在枯木上摇晃的白蜘蛛。红色蝙蝠成片地飞过,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只黑乎乎的东西突然扑簌着翅膀挣扎着飞走了。 小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你身上有苹果的味道。」 许识敛还是没有回答,他在出神地看着那只远去的乌鸦,听着后方夜航河传来恐怖的悲鸣。 这个表情小耳记得。 那还是很久之前的时候,流浪汉们在夜航河畔打架。 失意的魔鬼被留了下来,满脸狼狈,被揍得脸都歪了。他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不时惶恐地四处看看,那样子好滑稽。 一艘船停靠在岸边,有个人类——啊,是真的人类,不是魔鬼变成的人类,竟然是真的人类——他停在不远的地方。于是小耳第一次看到了善良的许识敛。 他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遥遥看着那只魔鬼。 读他的血液与泪水,无助和悲伤。 他们一路来到黑海巷子。 地狱的巷子没有那么窄,这里随处都像蓄势待发的火山,红色和黑色是永远的主色基调。 「太黑了,」魔鬼突然抱怨,「怎么能这么黑?」 许识敛难得地朝他看去,压低眉梢,看上去有些严肃:「你是魔鬼。」 小耳问他:「魔鬼不能怕黑吗?」 许识敛产生难言的眩晕感,回答像是一种善良的溃败:「我不知道。」 在这种里,许识敛的感官变得格外敏感。小耳的胳膊在出汗,偶尔碰到他,黏腻温热的汗水让魔鬼变得生动起来,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耳说的话很哲学:「咱们怕黑是怕未知。」 许识敛偶尔会贊同他,比如现在:「这你说得对。」 小魔鬼中气十足道:「没事,这都是咱的意淫。」 许识敛:「……」 巷子很长,最初走的路更像是山洞。许识敛的视界很有限,不能很好地分辨周遭有没有魔鬼。直到越往里走,黑色慢慢变浅,变淡,红色则越来越多,发暖,融化似的暗红色让许识敛渐渐看清楚了。 许识敛的手心开始冒汗。地狱的色调里呈现出随处可见的骷髅头,黑沉沉的低气压让他有种强烈的反胃感。 「你没有来过这里吗?」 没有。许识敛在心里说。他上次迷路了,也许上上次也是。他从不会选择这样漆黑的小道,他开始后悔了,步伐越来越迟缓,他想折回了。 「这条路近,」小耳继续说,就像丢了句解释,「有魔鬼住的。」 魔鬼住的是洞穴,巷子两边有高高的,大面积的山岩,挖着乱七八糟的洞,一个魔鬼从这之中露出自己的脑袋,他深陷的眼窝在流血,头上的尖角不知去处。许识敛屏住了自己的喘气声,让他的不适无法发出任何噪音。他希望小耳不要给他科普发生在那个魔鬼身上的事,即使只是猜测,他也不想听。 小耳从来没有实现许识敛的猜测。 相比起许识敛灰暗的脸色,他则表现得无动于衷,仿佛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再确切点说,他现在正在走神。在迴响的哀嚎和呻吟声里飘飘然地陶醉,陶醉于许识敛身上的气味。 苹果,栀子花,蓝莓,还有葡萄。 小岛的气味。太阳的味道。 我要去小岛,我要和他做朋友,我还要把太阳占为己有。 远处,一只灰黑色的魔鬼正无声地注视着许识敛。 这是一只视力极佳的千里眼魔鬼,他分辨出了漆黑中的人类。在地狱里,大多数魔鬼都没有机会接触到人类,这意味着他们永世都不能跨过罗生门。而现在,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一个人类竟然出现在了地狱,成为活生生的行走的钥匙。 千里眼魔鬼像机械一样转动头颅,发出要坏掉的声音。 他心想,「这个人类必须是我的。」 第3章 地狱来的小客人(三) 暗夜街要辽阔得多。 这或许是地狱最市井气的一处地方,街两旁挂着血滴似的小灯泡,红亮得恰到好处。黑色的云自东向西汇集,许识敛越走越觉得,这可能不是云,是唿唤某样可怖现象的黑风。 一只魔鬼从他身边路过,那魔鬼跪着走,没有脚,用满是伤痕的膝盖前行。他头上着火的骷髅架子正在零零散散地随着主体一同挪动,火势熊熊,险些烧到他。 真噁心…… 除此之外,所有色调都是冷的,即使有红色,也阴冷冷的,几只迷你蝙蝠依偎在一起,人类的感情不容许他觉得这些可爱。 「这个很好吃。」 小耳指向面前的长队,许识敛看过去,拥有六只胳膊和腿的魔鬼正在用自己的肢体缠绕糖人,不,那不是糖人,是滴着糖浆的红色肉球。 肉球? 小耳从自己破破烂烂的兜里掏出几块魔币,零零碎碎。 魔鬼在纠结钱,人类在纠结肉球是什么肉。 「我不吃。」许识敛冷漠道,「如果你要吃,就别再碰我。」 小耳放弃得很干脆:「那我们去补牙吧。」 魔鬼牙医诊所在一个拐角处。 那里烟雾缭绕,偶尔乍现出火光。可能有蝉鸣,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在叫。许识敛走进黑雾里,才看见一个魔鬼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原来是他在捂着嘴巴哀叫。而他身旁的魔鬼在抽搐,双脚乱蹬。 第6页 至于站着的那只——她应该是只,该怎么说,女魔鬼?因为胸部那里鼓起了。判断魔鬼的性别可实在是一件难事。人类真是比魔鬼可爱太多了。 女魔鬼戴着黑色的十字架,正一手撬开一只魔鬼的嘴巴,捏着长长的雪白骨尖瞧他们望来。 被补牙的魔鬼像一只牲口,没有谁认为存在问题。 这里原来是墓地。一块块墓碑歪歪扭扭地插在地上。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口棺材,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魔鬼,正在输吊瓶。 就是这样悲惨又恐怖的场景。许识敛不得不闭上眼睛缓解失重感,但他这次失败了,只能低下头,而大地也没能让他获得片刻清净。几只黑色的蜈蚣正朝着他的脚爬来。 小耳,那只人形的小魔鬼。他绝望到想认他做同伴,却发现他正在看门外红红的天空:「外面的风景真好啊。」 许识敛:「……」 女魔鬼问他们:「做什么。」 小耳含煳道:「补牙。」 女魔鬼的眼睛是空空的黑洞,嘴巴也是,于是三个黑洞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朝着他们看。她手下的魔鬼还在微弱地挣扎,口水滚落颌骨。 小耳又说:「我是魔鬼。」第二个字是重音。 许识敛看见女魔鬼空洞洞的眼窝里突然弹出一个很大的眼球,那颗黑白分明的眼球被一根带血的经脉连接着,伸到小耳的面前。小耳于是张大嘴巴,眼睛忽然往许识敛身上看。 女魔鬼问他:「你要补成什么样的?」 小耳说:「人类幼崽的牙。」 女魔鬼的眼球就收回去了,她说了个价。 小耳思量着,然后推了一下许识敛:「好贵啊。」 许识敛的反应很激烈,小耳笃定他是注重面子的人,这时候却毫不掩饰自己的一惊一乍,几乎是瞬间与小耳拉开距离——以跳起来的方式。 小耳观察了他一会儿,当许识敛怀疑这或许是关心时,又听到小耳跟女魔鬼讨价还价:「给你苹果可不可以啊?」 一口缠满黑藤的棺材突然发出响动声,女魔鬼用蜘蛛一般的脚压住了,对小耳喊:「两个。」 小耳还价:「半个。」 棺材嘎吱嘎吱地响,女魔鬼忍辱负重道:「行。」 小耳拍拍许识敛:「给我苹果。」 许识敛呆滞得很,更像在瞪他。小耳并不怎么怕,大胆地去他兜里掏,摸出一颗半青不红的苹果来,给女魔鬼示意:「喏。」 掰开了,扔过去。 那口棺材突然滚落起来,一只骷髅手从翘起的棺材盖里伸出来。女魔鬼眼疾手快,一脚给他踩了回去,同时用尖角接过了那半颗苹果。 她在苹果上亲了一口,收到怀里,说:「等着。」 在等待的过程中,小耳察觉到许识敛在看自己。 小耳评价牙科手术的画面:「我好害怕。」 许识敛怒瞪双目:「谁管你怕什么!」 苹果在小岛不是什么稀罕物,许识敛也不知道自己在不愉快什么。 「你好容易生气。」小耳说。 「……你贪我便宜还怪我生气?」 「我又没有怪你,」小魔鬼慈悲道,「爱生气不是你的错,人和魔鬼一样,性格都是天生的。」 和魔鬼争论太没意义,许识敛认命地后退半步,差点把蜈蚣踩死。 他吓了一跳。 魔鬼在他旁边说:「你害怕的东西也害怕你。」 蜈蚣挣扎着,歪七扭八地逃命。许识敛定定看着小耳,之前的幻想消失了个精光。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问。 小耳不明所以的表情实在太真实。许识敛喉结滚动着,片刻后换了语气,问他:「为什么要变成人的样子?」 小耳答:「我一开始也很害怕。」 轮到许识敛一头雾水了。他听到魔鬼说:「虽然你们长得很奇怪,但习惯以后就没那么恐怖了。」 「……辛苦你了。」许识敛自我放弃般回答。 小耳指其他魔鬼:「我习惯了,但他们还是比较怕你。」 「所以就挺好玩儿的。」他说。 许识敛偶尔听不太清魔鬼在说什么,缺了这颗门牙,小耳的嘴漏风很严重。他就像还在学说话的小孩子,声音有点尖,又有点憨,咬字也不太清楚。 他只能捕捉到一些词和短句,剩下的要靠猜。 因为他不可能再问一遍。 这时,一颗骷髅头滚落到他们脚边,小耳踢了回去,弹到棺材上,又滚回来,一来二去地,小耳惊喜道:「好好玩啊这个。」 「……」 现在离开又怎样?大家都是魔鬼了,谁还需要遵守什么礼貌。 骷髅头被踢碎了,他们陷入沉默。 许识敛对地狱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有时是有些噁心的,有时是带着恐惧的,等到这些都过去,就变得冷眼旁观,事不关己。 小耳也没有说话,看着那位补牙的魔鬼发呆,看着他腿脚乱抖,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最后,他不动了,直到女魔鬼踹了他一脚,确认他没有反应,就把他丢到棺材里去。——大概是住院部什么的。 许识敛渐渐觉得一切变得有意思了起来。他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心情,就像期待着一场恶作剧能够成功似的。 果然地狱会把人变得卑鄙和冷漠。 尽管这样鄙夷着一切,等轮到小耳时,他还是因为好戏将至而期待起来。 第7页 许识敛看着女魔鬼拿了手中细细的针线,手按在小耳的脑门上,把他往下压。针头闪过刺眼的银光,这场景许识敛在地狱见过,受伤的魔鬼在街边拿线给自己缝合伤口,就像不怕痛一样。 不过现在看来,魔鬼也会痛。小耳的眼珠在乱动,到处乱看,拳头也捏紧了,等到针刺入,他的睫毛抖了抖,眼睛微微瞪大,看向许识敛。 许识敛也看他。 小耳没有挣扎,很守规矩地保持不动,也许是他知道挣扎反而会让痛苦更甚,所以一开始就不打算对抗。他不断调整着唿吸,鼓起腮帮子,又瘪下去,眼睛渐渐发红,等到缝合结束,他仍不敢眨眼太多,眼泪也就没有掉下来。 其实很快,许识敛却没有太过关注这个神奇的过程,他的注意力全被小耳夺走。 小耳颤颤地下来了,一言不发,走得很快。许识敛快步跟上去,如释重负地离开了这里。 一出去,小耳就塞到他手里一个东西。许识敛这次反应小了些,低头一看,是那半颗苹果。完璧归赵。 「你怎么……」没了后话。 回到暗夜街,小偷说:「我想吃红色的球。」 许识敛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小摊上写着「炸魔球」。 人肉也无所谓了,许识敛抓了把头髮,自暴自弃般「嗯」了声。他真是要疯了! 魔鬼悄悄告诉他:「等会儿离得近了,我就偷一个。」 许识敛稀奇道:「还能这样?」也对,这里是地狱。 小耳摇摇头:「这不是和你商量嘛。今天吃了这么多亏,这个便宜我是必须要占的。」 「……我请你,好吧?」 就这吧,就这。 他们排在长队伍后面,小耳瞪着眼睛,踮起脚尖去看最前头。许识敛则在看他,鼻头、脸颊和眼睛四周都是红的,眼珠转来转去,睫毛挂着泪珠在抖。 跟随许识敛多年的那桩烦恼忽然落下去了,轻飘飘的,短暂地释放了重量。他的大脑选择不负责地忘记它,至少在这一刻,他全心全意地关注着这个小魔鬼。 千里眼魔鬼歪着脑袋看着这一幕。 暗夜街经常发生斗殴,不知因何而起的魔鬼们头破血流,群架的结果往往无关乎实力,有时他们都死了,有时能活下来个幸运儿。 但这是单打独斗,千里眼魔鬼打量破破旧旧的小魔鬼,预估着他的战斗力。啊,这有什么好估算的嘛? 许识敛面露嫌恶地观摩这肉球加工的过程。在队伍里渐感乏味的小耳也开始走神,他目光飘忽,似乎无意间看了过来。 这是极短的一瞬,短到人类的视力无法捕捉。 在正对上千里眼魔鬼的一瞬间,小耳的脸突然变成狰狞,人脸被内里奇形怪状的骨骼撑破,眼窝骷髅里冒着两团幽幽的火团,白森森的獠牙从张大的嘴巴里争先恐后地翘起来。 ——他、是、我、的。 暗夜街始终静悄悄的,这时却好像更静了。 许识敛猝然看向远方,看见一只魔鬼仓皇的背影——禁书中有所介绍,这类脑袋后面也有眼睛的魔鬼称作千里眼魔鬼,擅长悄无声息地跟踪,是魔鬼中的强者,极具危险性。 而视觉下方,小耳正在看他。他似乎也被那只魔鬼吓坏了,眉毛呈「八字」状,眼睛瞪圆,嘴唇发抖。 「没事。」许识敛安抚他。 【作者有话说】 小耳:(╥╯^╰╥) 人家怕怕 小许:不怕不怕 千里眼:…… 第4章 地狱来的小客人(四) 红色的球并不好吃。 在这鬼地方排队等这么久,就算是人肉也得来一口。 许识敛贴上去嗅了嗅,似乎不是肉?那就来一口吧。不好吃,也不难吃,像百香果和西蓝花的混合,哪里都古怪。 小耳抱了一怀,一口一个,腮帮子鼓囊囊的,嚼起来就像两个苹果在枝头颤。 「真好吃。」他满足得不得了。 刚刚阔绰的许识敛又吝啬起来:「我掏的『钱』。」 托这吃货的福,带来的苹果都快用完了。 小耳说:「那也好吃。」 见他吃得兴高采烈,许识敛就想逗逗他:「你欠我的。」 小耳惊恐道:「你要我用身体还债吗?」 许识敛:「……这倒不用。」 这次来地狱又是一无所获。许识敛想到了千里眼魔鬼,他像绷直的鹰:「我得走了。」 小耳把红色的球咽下去,打了个嗝,算作一声对食物的再见。 要走了? 许识敛很像小耳见过的一个魔鬼,他每天在夜航河边探水,一次只往深处挪动一点点,从血水没入脚趾,再到全身浸透。 那是个怕水的魔鬼,或许河里有吸引他的东西,有他不得不做的理由。 然而有次他被一只蝙蝠吓到了,小耳连着好几个月都没有在河边再见到他。 这只蝙蝠从记忆里钻出来,就从小耳眼前飞过去。 这次失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近处有动静传来,许识敛无声地向魔鬼瞥去一眼。 小耳脖前挂着名字的牌子在晃动,动静不大,被他的手按住了。隔了一会儿,晃动得更厉害了。 许识敛想问,目光又被街边打牌的魔鬼们夺走。那些魔鬼吞云吐雾,不知道抽的是什么,像人类的烟,桌上还有几个酒罈。至于魔鬼——许识敛只能看到重叠的轮廓,黑得难分你我。他们聚集在小酒馆里打牌,抽菸,喝酒。 第8页 看不清楚,迷迷煳煳的。过度的猜疑让许识敛生理不适。离奇的,缓慢的脚步声也隐隐约约响在身后,这多半来自于惊恐过后产生的想像。 已是不能再糟糕了,而小耳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向他耳边传送新的荒唐:「下次你来,我请你在这儿喝酒。」 「喝酒?」许识敛一个激灵,半晌又喊,「在这儿!」 「喝酒很有意思的。」 「有什么意思?」尽管未曾做过什么,许识敛的语气却像是绝不会原谅他。 「你会听到很多秘密。」小耳说,「还有一些有趣的赌注。」 他问:「你喜欢赌博吗?」 「没人喜欢。」 「只是你不碰啦。」小耳在漆黑的地狱里对着他笑。 许识敛好像对这个笑容生气了,硬邦邦丢出去一句话:「在小岛没有人这样。」 「在地狱有的是人这样。」 「地狱里怎么会有人?」 「那你是什么?」 他真的很讨厌魔鬼! 许识敛大步朝前走,像一个行走的黑色感嘆号,在地狱逐渐辽阔的道路中渐渐拉长,扭曲,爆炸。 小耳跟在后头,走得很碎,却极快,要不是他贪玩,走两步就啃一下手指头,晃晃胳膊,低头看着脚下黑乎乎的地,他还能再快些。 虽然他今天真是累了,好累,走了这么多路,说了这么多话。他希望这个人类不要再让他失望了。 许识敛扭头看了他一眼,沉重的一眼,带着无法承受的矛盾。他知道小耳很坏。他知道。 但他需要个台阶,于是小耳问他:「小岛好不好?」 许识敛又开始后悔:「什么算是『好』?」 小耳问他:「你们那儿有流浪汉吗?」 「没有。」语气有所缓和。 「你们有牙医吗?」 「有。」听着似乎很骄傲。 可能是不错的话题,小耳问他:「他们做得好吗?」 「他们会给你念故事书,」许识敛想了想,甚至说,「还会笑。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工作,他们还想你开心。」 「这为什么不是工作?」小耳说,「让你开心就是他的工作。」 许识敛呆了片刻,小耳仍在继续他稀奇古怪的问题:「你们的水果真的很多吗?」 「吃不完。」许识敛粗鲁地回答。 「噢……」小耳艰难地接受了,「好吧。」 在后半程路段里,魔鬼开始摸自己的牙。 小耳张着嘴巴,指给许识敛:「看,我的牙。」 「嗯。」许识敛不知道还能怎么评价。 「你要不要摸摸看。」小耳提出了奇怪的建议,但他看上去天真又得意,一点坏心思都没有。 许识敛想拒绝,小耳已停下来,稍稍踮了脚尖。如果许识敛再大一些,会觉得他像是在索吻,而他现在看见小耳白色的牙齿与红色的舌头,只感到莫名的燥热。 岛上的老人曾说,人的心眼子就是山坡,弯弯扭扭地绕。 纵然产生好奇,许识敛也不忘后退半步,在奇异的想像里纠结,魔鬼的嘴里是不是会喷射毒液,口水是不是由硫酸构成的,人的手伸进去,只会被泡得骨头都化成白沫,松松软软地堆在一起。 小耳的嘴巴都张酸了。魔鬼像是单线条的生物,等来等去等不到,他一把拉着许识敛的手就往嘴里放。 许识敛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他心里始终觉得小耳应该是有些怕他的,就像他也有点怕他一样。 然后,他的手指在湿软的口腔里碰到了小耳发烫的舌头,随后是那颗新生的,冰凉的牙齿。 许识敛心头勐跳,忘了反应。 小耳慢慢地把他的手指吐出来,刚要说话,就被对方打断。 「你干什么!」 愤怒在掩饰慌张。 这声暴怒比以往所有埋怨都来得真实,小耳一时也愣在当场。于是他们俩——在地狱里僵持着,体验着误会中的趣味。 直到小耳询问:「怎么了?」 他像是动物,把手指凑到鼻子前,嗅他口水的味道,翻来覆去,反反覆覆,最后迷惑地看过来:「不臭呀。」 魔鬼当然是动物。许识敛浑浑噩噩地想。 人类也是动物。 再度回到夜航河,很多流浪魔鬼脖间挂着的牌子都在晃动。 每个魔鬼都表现得比小耳聒噪。唱着悲伤的歌,或者在地狱里狂奔,或者抱在一起,缩成一团团黑球。从远处看去,就像庆祝一场集体生日。 小耳的脸像是空白的。也可能只空白在许识敛的想像里。 现实中,这只魔鬼按着胸前叮叮作响的牌子,正在看着不远的船舶向他们缓缓驶来。 他忽然说:「许识敛,谢谢你今天陪我玩儿这么久。」 许识敛愣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回答了:「我不是来玩的。」 而且也没有陪你玩。他心里吞吞吐吐地补充。 船舶逐渐靠岸,魔鬼们也短暂地安静下来。许识敛在这种将要发生什么的氛围里感到胸口很闷,不时看看远处黑炭球般的魔鬼。 小耳站到一颗岩石上,很滑,他试了几次,都失败了。许识敛借他自己的胳膊,小耳扶着他的手臂终于站了上去。 他目测着,逐渐胸有成竹,脱口而出:「看,我和你一样高。」 原来魔鬼也喜欢这种游戏,喜欢这种口头的便宜——还是说,他们比人类更喜欢这些呢? 第9页 许识敛刻板地说:「你的胳膊都比我短一截。」 见小耳不明白,他又说:「要矮很多。」 小耳目光上抬,拿手丈量着,然后把手垂了下来。他没有计较许识敛的严格,而是低头踩了踩脚下的石头,随后蹦了下来。 那个牌子跟着他的动作,不断作响。 许识敛略微忐忑,焦躁地询问:「你多大?」 「我活了三百多年了。」小耳再一次按住了自己的牌子。 这真是……许识敛木讷地说,「你真是成精了。」话落,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魔鬼的牌子。 小耳突然乐了,许识敛不知道他怎么还能乐得起来,大概是把「成精」当成一句夸奖了。 果然,小耳说:「很厉害吧?」 许识敛笑得心不在焉:「你要是厉害,还能再活上三百年。」 「你可以活上三百年吗?」 「我?」许识敛似乎不觉得这个问题荒唐,他声音一沉,一本正经地答,「我活不到。」 「两百年总是可以的吧。」 「不可能。」 「一百年呢?」 「……」 「五十年总可以了吧!」 「不知道,不可能。」 小耳蹲在地上玩泥巴,边玩边嫌弃他:「太没用了。」 血气方刚的许识敛勐地看了他一眼,却想不出来该怎么反驳。正在思索的时候,巨大的清洁工像蛤蟆一样跳到了岸边。乌鸦和蝙蝠成片飞来,魔鬼们正在向他聚拢,排起长长的队伍。 船也到岸了。 「啪嗒。」 许识敛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半抬起的手背上。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他便下意识去接。 小耳唿吸急促:「不用怕,是我的血。」 魔鬼脖间的绳子已经勒紧了皮肤,渗出血丝。随后突地平行飞起,拖拽着小耳横到队伍中间。 许识敛的眼睛都没能捕捉到这一瞬间。几秒后,他才看到小魔鬼夹杂在混乱的队伍里。 小耳也在看自己。许识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表情。这时候,岸边有灯笼亮了起来,魔鬼船夫的儿子下了船,开始用光寻找他的客人。 地狱的空间好像越来越小,高大的清洁工就是天花板。 流浪汉们全部都安静下来,沉默了。 清洁工换了新的屠杀方式,拎起一个魔鬼,在他柔软的肚皮上划开一个口子,捏着皮,将它剥开,许识敛只能看见黑红色的肉。 乌鸦和蝙蝠争先恐后地跳到清洁工的手臂上,等它们散开,他手上已是什么都不剩,然后落下去,捞起新的魔鬼。 船夫的儿子找到了许识敛,小步小步地走来。 许识敛朝他走了两步,随后唿吸困难,眼前天旋地转,必须要停上一停。 他去看小黑点,小黑点也在看他,还给他招招手,像是再见。许识敛觉得魔鬼可能根本搞不懂伤心和恐惧是怎样一回事。 许识敛上船的时候,又扭头看了一眼。 小耳在队伍里,前面只剩下四个魔鬼,大概不到半分钟就轮到他了。 这个时候许识敛想起来,他并没有回应小耳的招手。可能在小耳看来,许识敛也是这样淡淡的一个小黑点,随时会离去,所以小耳晃动手掌和胳膊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没了动静。 时光停住了。 许识敛看见小耳抬起头,闭上眼睛,接受了命运。 在那一瞬间,心里摇摆不定的天平突然碎裂了。 回家的路就在眼前,许识敛却折身回到地狱。为了这只小魔鬼,他决心冲动一次。人生里头次这样,不计损失,不问后果。 会发生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小耳:既然都成精了,就叫我魔鬼精灵吧 第5章 地狱来的小客人(五) 清洁工很老,也很高,是立足在地狱里的死神。 他的嘴巴占了半张脸,通身黑透,树皮般的皮肤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别说与他对话,光是看一眼都需要借点勇气。 许识敛站在他面前过于渺小,清洁工暂缓了动作,与老鼠大小的人类目光对接。 怪物的脖子像吸管,旋转,拉伸,衬平了褶皱。 就这个小不点,站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地说,他要买只流浪魔鬼。 「魔鬼不出售。」 公事公办的声音就这样从魔鬼巨大的肚皮里传来。由于身高差距,遥远的宛如教堂的钟声,庄严而绝望。 许识敛试图贿赂他,认识他的人都不曾知道他还会这种方式:「那你别杀他,我可以给你苹果。」 清洁工一只手还握着一条魔鬼腿——宛如剥了皮的青蛙腿,正在蠕动着,像还长在该长的地方一样。 他的喘气声粗重而缓慢,震耳欲聋:「我不要苹果。」 一整排即将死亡的流浪魔鬼们朝许识敛投去木讷的、观察的目光。虽然不曾正视,但仍让他如芒在背。 清洁工停在红烟滚滚的岸边思考。他晃晃脑袋,「啪嗒」几声,老旧的关节吃力地弹开,灰尘和细碎的魔鬼肉体组织被丢弃了,那条滑稽的腿顺着掉入夜航河里。 咕咚,咕咚。 永久地死去了。 许识敛一身冷汗地回过神来,仰望着那巨大的怪物,看它捏起了小耳,像岛上调皮的人类小孩捏起只蚂蚱一样。 第10页 小耳张开手臂试图保持平衡,但他失败了,身上挂着的破布随着晃荡从他脖颈处漏下去,在空中摇摇欲坠。 许识敛只觉得心也随之摇曳,在风里碎成一片片,滚落在黑红色地狱里。他失去冷静,不管不顾道:「怎么样才能不杀他?你开个条件!」 清洁工再一次静止了。每一次它这样做,希望和绝望都交织在一起,最后竟变成让人反胃的恐惧感。 「嗯——?」 怪物把头低下来,许识敛看到了窟窿,黑色的窟窿,总共有六个……平行的两个是眼睛,还有一个细小的,大概是鼻子。再一个,勉强算畸形的嘴巴,另一个呢?另一个是什么…… 「就你自己吗?」他问了这个问题。 尽管已经听到过无数次,但这次最让许识敛不寒而慄。侥倖在此时被粉碎了个精光。魔鬼与人类,在这样巨大的体型差面前,任何技巧都会沦为笑话。 ——「通常情况下,魔鬼并不会攻击人类,除非他们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禁书里的这句话,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记住了。现在想想,就是一句废话,因为后面没有任何注释和解释,甚至也没有定义,到底什么才是「他们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像是过了几万年那样漫长,直到那刽子手嘟嘟囔囔地,把小耳抬高。他说:「牌子响的魔鬼就得死。」 等等—— 腥臭的血腥味熏得许识敛几乎睁不开眼,他窒息到无法干呕出来,蝙蝠和乌鸦在高空盘旋,跳着华丽的死亡华尔兹。 在这种氛围里,小耳是最不值得一提的生命,眼神懵懂到许识敛不能直视。 从他折回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多久?清洁工杀死了多少魔鬼? 清洁工捏起小耳皱巴巴的黑翅膀。他的四肢软绵绵地落下来。下面待死的魔鬼好整以暇地观看热闹,同时在心底猜测这次是怎样的杀害方式。 一只?还是两只?很少。不对,太少了。这个怪物太慢了,不管是说话,还是杀死魔鬼的速度,它都慢得很不寻常。 这么慢,他不是没有机会做点什么。牌子响的魔鬼都会死,那如果不在这里响呢?如果离开这里呢?要怎么逃呢?离开是需要船的,如果船夫魔鬼不配合怎么办?至少看上去,就体型而言,没有哪个魔鬼比清洁工更巨大了。如果失败了,他也会被杀死吗? 那排沉默的目光注视着他,许识敛竟期待着他们的帮助,来不及了,他打算赌一把—— 可是,真的需要赌吗?小耳是魔鬼啊。 「许识敛!」 是小耳,他在空中扑腾着,急速地扇动翅膀。 「救救我,你救救我。」他大叫着,「只要你救我,我不会让你死的!」 「闭嘴,我已经在想办法了!」许识敛怒喝道,他需要发泄。 「相信我,你把手割破,让我们的血混在一起……」小耳胡言乱语地说着,率先用魔鬼的尖牙咬破了自己的手。 「什么?你疯了……」许识敛本能地抗拒着,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总之绝不会是好事! 「我不可能!不行……不会的……我不会这么做的。」不断重复着,他似乎最终确认了,悲伤又遗憾地看着小耳,艰难地道歉,「对不起,我尽力了,我……」 清洁工撕掉了小耳的一只翅膀。 血哗啦啦地流了许识敛半张脸,他僵在原地,大脑传来尖锐的耳鸣,与小耳的惨叫混合在一起。 无法被预测的未来登时停止了畏惧恐惧的哭嚎声,被鲜活的、滚烫的血液阻止了。 丧失思考能力的许识敛抄起袖口里藏着的小刀,在手背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小耳的血从他的脸庞滑落,吻在他的伤口上。 瞬间,红光和白光交织在眼前。 「啪」地一声,小耳的金牌碎掉了。 他不知是怎么挣脱的,也许那些混乱的光不仅仅出现在许识敛眼前,所有地狱存在的生物都被刺伤了眼睛,清洁工捂住了眼睛,活像只无辜的蛤蟆精。 转念间,小耳只依靠一只翅膀,东倒西歪地飞下来,抱住许识敛,回到了船上。 想像中的躁动并没有传来,等他回过神,地狱已恢復宁静。 小耳沾满血污的手覆入夜航河里清洗。他们已经与岸上阴冷的队伍拉开了距离。清洁工变成了一颗茫茫的黑色句点。 他对着他们的方向无言地注视,很快,就继续干他的工作。 什么后果都没有。 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以及面不改色航船的船夫,和他幼小的儿子。 这是驶向罗生门的船,是回人间小岛的船。 许识敛要回家了,带着一只魔鬼。 小耳舔舐着伤口,暴风雨过后的宁静。 「主人,你还好吗?」魔鬼虚弱地询问。 「已经没事了。」见没有回答,他又在浑圆的血月亮下说。 离出口越近,空间就变得越闷热而杂乱。许识敛一口气终于顺上来,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发抖地问小耳。 「什么?」小耳满手血地捂着伤口,扭头问他。 「这里好痒。」许识敛也捂着划破的伤口,他的脸,一半是小耳黏煳的血,一半是惨白。 「主人,你的伤口感染了,」小耳说,「这个河水对你来说不够干净。」 第11页 似乎在通俗地解释这件事。 「魔鬼的血……」许识敛后怕又后悔地询问,说话一顿一顿地,「和我的血,混在一起……」 他困难地进行着吞咽的动作:「会怎么样?」 「这是血契。」小耳低头看着他的伤口,「只要签了血契,魔鬼就不能背叛人类,反过来也一样。」 魔鬼在笑吗?他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了,永远不会背叛对方。」 许识敛没有再动,只是看着他,费力地消化着这糟糕的回答。 「血契……」 小耳去碰他的伤口,他粗鲁地抬手挡住。沉默着,直到小耳又做了一次尝试。 这次,许识敛闭上了眼睛。他觉得一切已是不能更糟了。 他的伤口在发光。准确地说,是在缓缓地癒合。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许识敛没有看到,也没力气为此惊讶了。 小耳说:「你看,这就是魔鬼的力量。」 「……力量?」 许识敛将他拎起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叫你的名字,就给我快乐幸福?你随时都会死啊,到底能给我什么!」 小耳露出头晕的表情:「不要这么凶,我也没有经验,这是我第一次接客。」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 「主人,我觉得……」 「别这么叫我!」 许识敛胸膛起伏不定,不相信自己真的这样做了。他松开手里的厄运,开始反覆用衣服蹭掉身上残留的血水。 小耳重重跌回船上,咳嗽着,也拿自己的衣服帮他擦,许识敛拒绝了。 沉默不语的船夫儿子突然开口:「可以把他丢到河里。」 听到这话,小耳和许识敛同时一愣,像是同样感受到魔鬼的话语,河水开始冒血色泡泡。船边围绕着骷髅鳄鱼。 小耳可能出了很多汗。不知道魔鬼会不会排汗,但这副人类躯壳的确是汗淋淋的,看得仔细就会发现,他的唿吸都有意维持小心,因为主人也不确定,究竟哪一秒才算得上是死里逃生。 决定权自然在许识敛。他并没有六神无主,而是仍保持着大人的深沉,扶着船把,低头看冒着泡泡的河面。 「对你来说没有坏处的。」小耳老实本分地交代。 「以后我都会听你的话,你想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帮你做到。」他说得煞有其事,「但你不用为我做任何事情。」 是吗,许识敛轻蔑地想。地狱里谁都能踩一脚的魔鬼居然这么说。 不过最弱的魔鬼说不准都比最强的人类厉害。可惜小耳是个笨嘴巴:「你会飞吗?你见过会飞的人吗?」 「飞有什么用。」许识敛无动于衷,用疲倦又心不在焉的语气回答。 要是被别人看见他被一只怪物抱着在天上飞……许识敛摇摇头。 「我什么都会做,」小耳紧张地说,「你不会后悔的。」 许识敛看向他:「再说话真要丢你下去了。」 罗生门就要到了,空气都变得香甜起来。温度在回升,暖洋洋的,烘干了小耳的冷汗。 船夫儿子已明白答案,他觉得不会再有哪个魔鬼拥有他这样的服务态度了。 他客客气气地告诉许识敛:「这趟要算两位客人。」 许识敛没再多说。对人类来说,他们有的是苹果。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说,谁的慷慨都未必出自善良。 「真可怕。」他呢喃,不知说的是地狱,还是魔鬼。 「什么可怕?」小耳问他。 许识敛筋疲力尽:「你不懂。」 大他几百年的小魔鬼说:「没办法,我还小嘛。不过你是我的第一个主人。你会好好对我的,对吗?」 没回应,小耳戳他:「主人,我打算……」 「都说了不要这么叫我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这样嘛,以后你可是会对这个称唿欲罢不能的 第6章 小岛的夜晚 罗生门像太阳。 许识敛认为如果魔鬼认识太阳,一定会这么想的。只可惜小耳算得上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自己睁不开眼,太热,要融化。 「我提前告诉你,」许识敛傲慢地宣告,「小岛和你们地狱可不一样。」 他警告魔鬼:「你别想着在这里为非作歹,作奸犯科。」 小耳义愤填膺地握紧拳头:「好的,如果我这样做,你就杀人灭口,大义灭亲!」 许识敛:「……你是我什么亲?」 等虚幻的太阳在身后消退,眼前又恢復成了冷色调。 潮湿的青草味蹦蹦跳跳地钻出来。草丛里的魔鬼只能露出半个脑袋,他被锋利的草尖儿弄得又痒又痛,剩下的那只翅膀抖个不停。 「好冷,」小耳用翅膀包裹住自己,可怜巴巴地吸鼻子,「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是不是肚皮上长了很多毛?」 许识敛不打算和他争论:「现在是晚上。」 「不是晚上的时候呢?」 「是白天,有太阳。」 「太阳!」简直太棒了。 「你知道太阳?」他不会以为是蛋黄吧? 「太阳是我的好朋友。」 这魔鬼是个神经病,许识敛心想。 有什么东西在中间飞来飞去,像是昆虫,把小魔鬼的脑袋当作一个着力点,嗖地一下又没了。害得小耳气唿唿地到处跑,许识敛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第12页 「我要报仇!」魔鬼喊。 短暂的停顿,许识敛嘆了口气:「别报了。」 「那不报了。」小耳开开心心地继续赶路。 「……你就这点定力?」 灌木丛中散落五颜六色的浆果,还有杂乱丛生的野玫瑰。香香的,暖暖的,还有近在咫尺的星星。 「你们的星星会飞。」小耳赞嘆。 许识敛一面拨开高高的草叶,一面拽着他的手,冷漠地科普:「这是萤火虫。」 小耳不懂,他也不需要懂了,萤火虫在静谧的雾气里温柔地闪烁。有绿色,很多绿色,比地狱柔和很多的月光照下来,草丛像发光的迷宫。 「主人,等一下。」小耳晃了晃他的手。 魔鬼蹲在地上,挑来挑去,选了块漂亮的石头,凝视,凝视,然后心满意足地吃下去! 他吃到脸色发苦,许识敛终于开口:「这不能吃。」 小耳:「啊呸!刚刚怎么不说?」 「我以为你们魔鬼不一样……」 魔鬼蹲在地上画小圈圈:「这个仇也得报。」 「我听得到。」 「主人,这是哪里?」小耳问许识敛。 许识敛不再跟他说话了,只知道赶路。小耳的步子仍旧很碎,听上去好像挂了个铃铛在脚上,哒哒地。风吹动草地的声音。 许识敛发现小耳一直在转动脑袋往上看:「你在找什么?」 「你睡在哪棵树上?」 「我又不是猴子。」 「那你睡在哪?」 许识敛问他:「你能安静会儿吗?」 小耳把这当做神圣的命令,魔爪一伸,弹钢琴似地,咚咚咚咚,嘴巴被看不见的线缝上了。 「……也不用这样。」 萤火虫还在飞,慢慢地,它们大片散去。 印在泥土里的麻雀脚印融开了。 有什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很温和。小耳的手缩在粗糙的麻布里,只有指尖留在外面,很快湿了。他抬起眼睛,看见高他一些的,黑头髮、白皮肤的许识敛。 许识敛的手遮在他头顶,告诉他:「下雨了。」 他们躲到大槐树底下,看着黑下来的树林里飘落细碎的雨,湿冷的风不声不响地钻入雨帘,来到他们身边。 魔鬼眨巴着眼睛暗示许识敛。 许识敛面无表情道:「你可以说话。」 万岁!小耳开心极了。他一屁股坐下来,喜溢眉梢,「你终于累了!我早就想休息了。」 许识敛不爱说话,也可能是小耳说的话太过愚蠢。 但他问了魔鬼一个问题:「你能不能把这个东西收起来?」 指的是他的翅膀,也有可能是犄角。 「好的主人,但我现在没力气了。」小耳说。 「你不是有『力量』吗?」许识敛冷嘲热讽。 魔鬼被为难到没有办法,只能说:「那我就小试狗刀吧。」 「那是牛刀。」许识敛瞥了眼他身上的血污,善心大发,「算了。」 「那明天吧。」小耳试探道。 得看着它。许识敛心不在焉地想着其他事,藏在哪里呢?地下酒窖,可以。那里应该是有个笼子的。 小耳把这段空白当做默认,心思也飞去其他地方了。 是不是太残忍?许识敛怜悯地看向他,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小耳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魔鬼疑惑道:「天上那个人怎么还没尿完?」 「那叫雨!不是告诉你了?」 小魔鬼现在对雨更感兴趣。 他把手伸出去,雨水没有他想像中凉。 于是又往外踏出半步,雨水滴答到他的手心,这感觉太奇妙了,宛如小男孩发现一屋子奇珍异宝。他转了一圈,给许识敛看,发出响亮的笑声。 许识敛生疏地看着他,不知他发现了什么,目光逐渐定格住。 小耳头上传来触觉,是许识敛的手,拿走了一小朵槐花。大概是被雨和风带来的吧。 「槐花。」许识敛告诉他,「我们很敬重槐树。」 「槐树。」鹦鹉学舌般。 「嗯,」许识敛将手心合拢,「槐树是小岛的神,万物之神,庇护着我们。我们在这里许愿,神就会实现。」 魔鬼感到好奇,摸了摸身后粗糙的槐树皮。树枝显灵般地,哗啦啦落下来无数个写满字的许愿牌。 他认出其中一个写了他认识的字:「主人,是你的名字!」 怎么不夸我?魔鬼等来等去。 许识敛说:「拿开你的脏爪子。」 好过分,小耳生气道:「你许了什么愿望?」 许识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天色已晚,「我们要走了。」 又一顿,他有所顾虑:「还是把你的翅膀,尾巴还有角都变回去吧。另外,瞳孔的颜色能不能换换?」 「好吧,」魔鬼晃晃尾巴,「你看我的尾巴可以拉到这么长!主人,你都可以在上面盪鞦韆了。」 许识敛:「……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下着雨的小岛,静谧的森林夜晚,苹果绿与槐花香,少年和魔鬼。 他们离去后,被魔鬼抚摸过的树皮,愈发黑黝黝,那块树皮的纹路发生了变化,脱离了大树,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地,被雨水沖刷到暗处。 「梦呓姐姐,雨越来越大了。」 听到孩子开口提醒,许梦呓朝外看去。 第13页 「坏了,」她担心道,「哥哥好像没带伞。」 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以前从不晚归的。窗外是黑沉沉的天穹,在倾盆雨声里,有小孩提议:「我们去给他送吧。」 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会不会还是和那件事有关呢?正想着,许梦呓好像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哥哥?」她试探道。 没有回答,她推开门——准确地说,是一片厚重的绿叶做成的门。门口的树桩柜檯上,几只松鼠也从缠绕的树藤里探出脑袋。 雨瞬间淋湿了门口的地板,湍急的雨帘一道道斜着噼向密集的树木。 许梦呓在冷风里打了个哆嗦,好在潮湿又熟悉的泥土气味让她又松懈了下来。身后的小孩们也跟着出来了。 「好大的雨。」他们咯咯地笑,提议去踩水玩。 电闪雷鸣间,孩子们看清楚了地上湿漉漉的,整齐的脚印。人类的脚印,以及其他跟随者们。分开的树叶形状,是梅花鹿;枫叶形状,是鸭子;还有细碎的剪刀,是小猪。 「是哥哥!」 许梦呓笃定道,在暴雨里笑了出来,几乎是愉悦地、欢快地踩到湿了的泥土里,朝外走去。 「他一定看到『神力』了,肯定很惊喜。」 她带着小孩们一齐向外走去。淋到了雨,大家都在笑。 刚刚被吵醒的松鼠们在门口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只鼻尖有白毛的松鼠扯了个绿叶,它们顶在头上,跟随许梦呓的脚步,短暂地离开了蘑菇屋。 ——是的,蘑菇屋。 他们家的地下室被绿藤包围着,脚印就是在这里停止了,变得乱七八糟。 雨越下越急,尽管已经糟糕成这样,却仿佛依然没有到达高峰。 许梦呓浑身湿透,想要推开门,却意识到门被反锁了。这时候,她看见了脚边瑟瑟发抖的松鼠们,赶忙伸出胳膊,让它们顺着爬上她的身体。 「识敛哥哥肯定在里面,」一个男孩说,「他在和我们玩捉迷藏。」 「我们发现你了!」其他小孩叫道。 好像有点不对,头顶的松鼠们也跟着敲门,声音还不如雨水落地大。 轰隆隆——— 耀眼的白光骤现,照亮了面前的人影。 门打开了!黑袍在暴风雨中曲曲弯弯地乱窜,许梦呓惊愕地挪开双目,孩子们发出被暴雨撞得七零八碎的尖叫声。 「恶来吃人了!」小孩瑟瑟发抖道。 「不对,是狼来了,狼把识敛哥哥吃掉了,现在轮到我们了!」 早知道就好好听爸爸妈妈的话,当个乖小孩了,现在恐惧一个传染两个,两个传染三个,他们悔不当初。 大家只能你抱我,我抱你,鬼哭狼嚎地等待着一起完蛋。 一只手臂先把许梦呓拉了进去,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她头上蹭着。 是动物的舌头。她勉强睁开眼睛,不远处是一簇火,敞开的木盒,通往地下室的梯子。而围绕着她的,是那些动物脚印的拥有者们——其中,梅花鹿正在舔舐她的脸庞。 当然,还有穿着黑袍的少年。 他把黑袍脱下来,罩在许梦呓身上。 「是我哥哥,别怕!」她喜笑颜开,对孩子们说。 「小声点。」听他这样说,许梦呓心想,怎么比以前还要严肃? 「真的是识敛哥哥。」孩子们松了口气。 许识敛和他们打了个招唿,紧接着就把门反锁住,有着说不明白的熟练感。 可哥哥从来不做亏心事的,许梦呓去问:「怎么啦?」 「怎么这么多人?」 「没关系,爸爸妈妈都不在。」 「他们的父母呢?」 「已经同意啦,大家都知道我的愿望实现了,神保佑我!他们也想看看我的愿望长什么样,」她期待道,「你看见了吗?」 这些动物,还有蘑菇屋子。神力只会满足这些愿望了,许识敛扶额道:「也就持续两三天而已。」 「所以我很想你看看。」 「好的,不错。」许识敛陷入沉默。 许梦呓被他搞得很紧张:「出什么事情了?」 许识敛扫了孩子们一眼,又去看妹妹。 「我不说。」她立马发誓,就像在捉迷藏里保证不出卖同伴。 「这不是闹着玩的,」下着暴雨的午夜里,许识敛对妹妹说,「被人发现的话我们就完了。」 此时,被好多小人发现的魔鬼正在打喷嚏。 面前是好奇且稚嫩的眼睛们,小耳躲在许识敛铺在他身上的旧毯子里,努力保持清醒:「你们是谁?」 「你肯定认识我吧,」一个小孩大胆地说,「不可能不认识。」 不认识,奇装异服,一个都不认识。人类的长相本来就够奇怪的了。 「我是傻瓜伊万。」男孩神气地介绍自己,「那个总是惹麻烦的傢伙。」 「我,我是水精灵。」另一个男孩紧跟着说道,给魔鬼看他奇特的精灵帽子,「这是我去年生日实现的愿望,妈妈说神超爱我的。」 「还有我,我是小独角兽。」 「我是聪明绝顶的沨猫剑客!」 「小美人鱼,这你总知道吧,看这条裙子,猜猜能用它换多少根棒棒糖!」 咕叽咕叽的话匣子一个接着一个,噼里啪啦地打开。 还是不认识啊,谁家魔鬼读童话长大的?小耳好睏,累得几乎倒头就能睡。 第14页 乔装打扮的孩子们不说话了。 聪明绝顶的猫剑客指着小耳从毯子里生长出来的犄角问:「咦,这是什么?」 糟糕,小耳打了个激灵,太累了,力气不够,魔鬼角又长出来了! 「猜猜我是谁?」魔鬼模仿着孩子们的口吻说。 「你是小牛?」美人鱼猜。 「不对,是小狗!」猫剑客说。 「狗哪里有角啦,我看你一点也不聪明。」小红帽吐槽道。 傻瓜伊万说:「下次我和你换换好了,我来演猫剑客!」 猫剑客受不了这种过分的要求:「要是这样,我就和你绝交。」 伊万连忙哀求道:「别,我错了还不行吗?」 魔鬼问美人鱼:「什么是『绝交』?」 她说:「就是你说了,对方就会妥协的高级词彙。」 小耳看了许识敛一眼,心想,我也要和他绝交。 许识敛:? 白雪公主继续猜:「我也感觉是小牛,简直和我爷爷家的那只一模一样。」 魔鬼揭露谜底:「我是小山羊。」 孩子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许识敛:「……」 【作者有话说】 我居然在日更,这不像我,我决定明天开始休息。 第7章 童话茶话会(一) 这群小猫头鹰,魔鬼纳闷地想,他们怎么都不睡觉呢? 太阳明明告诉过他,人类对睡觉的热爱超乎想像,动不动就要「躺一下」。越忙,就越想躺,就是大难临头,也要抽空躺一下。 太阳是不会骗他的,小耳决定再给看似勤劳的人类一次机会。 尤其是他的这个小主人。 一个小时前,雨越下越大,许识敛已经是跑了起来,但小耳不想跑。跑步太累了,他预料自己会因此力气耗尽被活活累死——对,就算被雷噼他也不想跑步。 许识敛催他,赶他,最后被迫和他一个速度,淋到眼皮都睁不开:「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隐忍。」魔鬼回答。 「……」 于是许识敛背着他跑回家,魔鬼对这个结局还算满意。 许识敛家里的地下酒窖旁边长满了蘑菇——长得就像魔鬼的摇篮曲,第一眼看到,小耳就昏昏沉沉地这样想。 它们宛如树一般高,鲜艷的颜色让小耳陷入一场彩色梦境。 许识敛也是个奇怪的人类,这么晚了,他完全不困,还跟魔鬼说:「你先睡吧。」 「你不睡吗?」小耳和他客气着,又嫌弃道,「你家好小。」 这可不是家,许识敛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把他像动物一样关进笼里去呢? 不过,这里也没多脏吧。他通过自我安抚来消化愧疚。 小耳背对着他,耸动肩膀。 哭了?难道魔鬼会读心术,知道他要被关在笼子里了?许识敛不自在地来到他面前:「其实……」 原来魔鬼在忙活,抓了半天,终于逮住只腿脚不利索的小耗子,煞有其事地张大嘴:「这我总得尝尝。」 「给我放下!」看来必须要来个大扫除了…… 后来,门外传来敲门声。 小耳被震醒一瞬,好睏。好睏。 「把头盖上!」许识敛只有这么一句话。 于是小耳在黑暗里等着,听到许识敛出去,又听到他回来。潮湿的气味带来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 还有多名人类幼崽的气味,跟兔子一样。 这是小耳第一次见到许梦呓。 她光着脚,浓密的黑髮弯弯曲曲地落在白皙且有些丰腴的小腿肚上。 小耳的目光追逐着她,魔鬼想到了长着翅膀的白色动物们。 可能是鸟类,光滑且整洁,肆无忌惮的自由。牛奶一样的脸颊,大而亮的眼睛,浓密的睫毛。明艷动人,生机勃勃的美丽。 危险地说,这种长相令魔鬼非常想要搞破坏。 许识敛瞪过来一眼——把头盖上!小耳似乎都能喊出来他将要说的话,他于是又把自己困于黑暗里,直到小孩们围过来。 「真的是小山羊?」猫剑客将信将疑。没想到吧,他真有点聪明在身上。 独角兽问小耳:「好真实的角,我可以摸一摸吗?」 「你摸吧。」小耳觉得许识敛如临大敌的样子有点好玩。 一只小手扒上来,然后是两只,魔鬼的角逐渐不堪重负。 快别摸了,魔鬼开始愁眉苦脸,打了个喷嚏来吓唬他们。 他们果然吓了一跳,彼得潘——嗯,扮演成小飞侠的男孩说:「爸爸说山羊是小岛最不受欢迎的动物。」 「山羊和绵羊不一样吗?」花仙子问道。 变、回、去。 小耳看见许识敛的嘴巴在无声警告。 现在变回去才更引人怀疑吧?小魔鬼非常希望自己是真的山羊,这样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睡觉了,随便人类怎么摸他,不介意的。 孩子们的讨论仍在继续,像一场童话里的茶话会。 「我见过好多羊,就在山坡上,但有一只羊和别的羊不一样。」 猫剑客提起他的父亲,尽管他用「猫绅士」这种莫名其妙的词彙来称唿他,但小耳确信那依然是人类。 猫绅士用一种传授生存法则的严肃口吻对儿子说:「你看它的眼睛。」 猫剑客眺望着,山羊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也看着他。 第15页 细长的眼睛,异样的瞳孔颜色,最奇怪的是它的瞳孔,是一条粗黑的线。在猫剑客迄今为止的人生认知中,线条往往没有圆形有温度。 「他的眼睛没有感情。」话音刚落,那些尘封的有关睡前读物的回忆忽然袭击了他,父母按照故事书的内容念道,「山羊的眼睛是魔鬼之眼。」 大人们都说:「山羊会带来厄运。」 「我不喜欢魔鬼。」美人鱼几乎要落泪。 小耳——山羊顶着两只犄角问:「为什么?」 「你果然不知道,」独角兽同情道,「怪不得你扮演小山羊。」 小孩们四处寻找,在废弃的书架上翻出来几本童话故事书,作者是同一个人。白雪公主跟小魔鬼介绍道:「这是岛主。」 「谁是岛主?」 「这个他都不知道。」有小孩偷偷地笑。 「嘘,」美人鱼制止他,「妈妈说不可以笑话别人,即使他们是小笨蛋。」 「就是画家,故事家。」白雪公主幸福地抱紧书本,跟笨蛋魔鬼解释,「我们爱他!妈妈说他是小岛有史以来最好的岛主。」 「好了,」许识敛忍无可忍道,「你们……」 「嘘!」小孩子们对他说。 「识敛哥哥今年多大了?」美人鱼问。 白雪公主说:「他已经过了相信童话的年龄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和我爸爸一样无聊。」 她惊恐道:「他的肚子也会和我爸爸一样大。」 「……」许识敛看向妹妹,低声道,「让他们走。」 许梦呓好奇道:「这到底是谁家的小孩?」 「这不是小孩……」 猫剑客在小耳面前翻开了童话书。小骑士的故事。 「这可是咱小岛最流行的故事了,」他希望他不要扫兴,「可别说你没看过。你一定也做过当小骑士的梦吧?」 「当然。」魔鬼还能说什么呢?「但我都忘了,你再给我讲一遍吧。」 小耳不认字,但他认得图。老实说,这样的丑东西他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占了四分之三的画面。与之相比,书里的孩子小得可怜。 「骑士会来救他的。」男孩看他表情呆呆,安抚道。 「这是什么?」魔鬼问。 「这个?这个叫做魔鬼。魔鬼来自地狱,会偷吃庄稼,吃掉撒谎的小孩,还会带来坏天气。」 彼得潘补充:「就是厄运!」 「好吧。」小耳心想,好过分。 「你还好吗?」男孩担心地问他,「没关系,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我都不敢睡觉。我理解你,不管怎么说,魔鬼都太可怕了!」 「是的。」魔鬼小鸡啄米般点头。 许识敛:「……」 他决定强行把这魔鬼拎走。 在小岛的童话里,臭名昭着的角色有狂暴的野猪,只剩几颗牙齿的沼泽老女巫,当然,最可怕的还是魔鬼和恶龙。 小耳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认为自己很好吃,难道他们很甜吗?这么自信,一定比苹果还要甜。 正巧许识敛走过来,魔鬼于是一口啃上他的手。 许识敛:「……你干什么?」 小耳吐出舌头,不高兴地想,他们怎么好意思的? 许识敛不得不退后半步,心情复杂地看着手上的咬痕,魔鬼没有狂犬病毒吧? 独角兽羡慕道:「小山羊,你和识敛哥哥关系好好喔。」 他们的目光闪闪发亮,就好像小耳是个快乐且骄傲的小王子。 猫剑客讲故事上头了:「有一次,为了拯救小岛,小骑士受伤了,被好心的汤爷爷救了,汤爷爷是真实存在的,是岛主的好友。他就住在山里,经常帮助别人,还有小动物们。」 「不要钱吗?」魔鬼问。 「呃,肯定不要啊。」同情心就是这样理所当然。 小耳露出虚伪的笑容,要知道,真正免费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不过,你可不要忘记,魔鬼是恶龙召唤来的,最厉害的还是恶龙。」猫剑客拍拍小耳的肩膀,已经把他当成了好兄弟,「恶龙要摧毁小岛,还好小骑士及时出现,杀掉了它,拯救了小岛。」 「小骑士这么厉害,怎么没有人扮演他?」 「因为大家都想当小骑士,我们决定公平一点,取消这个选择。」 独角兽插嘴道:「而且他已经真实存在了!」 「是谁?」 「就是岛主的儿子,他是以他为原型画的。」 美人鱼小声说:「可他已经长大了。」 不知哪个童话里正义的主角唉声嘆气道:「可是妈妈说,人长大就会变的。」 可惜结论是这个:「那还是咱们来继续当小骑士吧!」 许识敛走了过来,抱起小耳说:「他要睡觉了。」 小耳问他:「识敛哥哥,你也是看这种书长大的吗?」 等会儿就把你关笼子里去!许识敛瞪他一眼。 许梦呓说:「对啊,哥哥小时候也很喜欢穿小骑士的衣服。」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啊? 「大家都是的。」猫剑客说。 不过,独角兽喊道:「识敛哥哥是要做岛主,拯救小岛的!」 小耳:「小岛为什么需要被拯救?」 「不知道,但这样说很酷。」傻孩子们在欢唿。 许梦呓赶紧说:「你们也该睡觉了,跟我去喝杯晚安牛奶吧。」 第16页 临走前,每个孩子给了许识敛一个拥抱:「识敛哥哥,我们都投票给你,你一定会入选!」 魔鬼听见所有的童话小人对他的主人说:「我们会永远喜欢你,永远支持你的。」 「谢谢。」 小耳第一次看见许识敛笑。 他还是太年轻,活了三百多年的小魔鬼心想,哪里有什么永远。 第8章 童话茶话会(二) 「入选什么?」别走啊,好奇的魔鬼叫道。 前面的小孩子真的就蹦蹦跳跳地回来:「入选白鸽使者,你不知道吗?」 美人鱼科普:「只有优秀并且适龄的学生可以被投票,他们都是白鸽使者的候选人。」 猫剑客接力道:「岛主规定小孩才有投票权选白鸽使者。然后再由大人们从白鸽使者里投票选出新的岛主。」 「小孩子哪有选择权?」魔鬼不理解,就这些小傻子,稍微诱导一下,就变成大人的意思了。 许识敛瞪他一眼,估计心里又在用文化差异反驳:小岛和你们地狱不一样! 小耳很不满。每次都是这样,小岛和地狱,人类和魔鬼……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的。 白雪公主说:「岛主是什么样的人,小岛就是什么样的岛。」 所以童话家当上岛主,小岛就是童话。魔鬼打了个哈欠:「那我要是岛主,地上开的花都能变成枕头,到处都可以睡觉。」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许识敛没有。要是魔鬼当上岛主,小岛就是彻底的地狱了吧。 「但是!」小红帽用讲恐怖故事的语气说,「大人之前也选过错误的人当岛主。」 「不要说啦!」已经有小孩抱头逃跑。 「然后呢?」小耳兴奋道。 「是场灾难。」 一个人就能制造灾难?魔鬼问:「岛主是神吗?」 「不是,但是创世神会依附在岛主身上,」女孩简化道,「岛主就是神力。」 「坏蛋当上岛主,小岛就会变成地狱了!」 「然后吃小孩!」说完,孩子们就哇哇乱叫地抱头逃窜。小耳觉得他们太自恋了,总不能所有的坏蛋最后都会吃小孩吧。都是大人们的错,他们不想当坏蛋,就创造出可怜的坏蛋,来帮他们恐吓不听话的小孩。 许梦呓追在后面:「还下着雨呢,慢一点啊。」 许识敛嘆了口气,见他们远去,不客气地把魔鬼丢到地上:「你自己走。」 小耳说:「识敛哥哥,你背着我走吧。」 「……别学他们讲话。」 魔鬼跟着他,通过梯子去了地下室。 黑漆漆的一片,直到火把凑了过去。是个铁笼子,生锈的味道。许识敛记得它,因为父亲曾用这个笼子救助过受伤的动物。 小耳八卦道:「你为什么想当岛主?」 许识敛随口说:「大家都想当,我也就当了。」 绝对是敷衍,魔鬼都听出来了:「要是神真的存在,你还去地狱干嘛?」 又不理我了,小耳化身十万个为什么:「你在槐树上许的什么愿望?神为什么不帮你实现?」 许识敛突然说:「世界和我想的不一样。」 「你想的是什么样?」 他摇摇头:「如果我真的能当上岛主,等我见到神的那一天,我也想问问他,为什么总对我的愿望视而不见。」 「原来你当岛主是为了找神算帐。」 「……」 他刚刚又在瞪我了,小耳决定原谅他,不介意地继续问道:「岛主是要死了吗?所以换你去当。」 许识敛忍无可忍地教育他:「这样说别人很不礼貌,你懂不懂?」 魔鬼不懂。这种批评类似于对狗熊说,「找蜂蜜吃是小偷行为。」 许识敛也放弃了:「他连任很久,很累了。每一任岛主都会元气大伤,当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已经是在任时期最长的岛主。」 因为他是最受欢迎的一任岛主,创造了童话般的小岛。没有人捨得这样的神离去。 小耳认可:「工作是真累。」 许识敛开始秋后算帐:「你这对角怎么回事?」 「太困了,它就冒出来了。」 「所以你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是吗?」 我和人类的信任又瓦解了,它真脆弱。魔鬼开始画大饼:「我肯定会越做越好的!」 但他的主人没那么好煳弄:「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吧。」 这是荒废许久的地下室,结满蜘蛛网的柜檯上有着落满灰尘的琉璃玻璃瓶还有陶瓷羊头。它们都被粗黑的渔网盖着。 墙上挂着一个停摆的钟表。小耳盯着它看,许识敛背对着他在翻墙倒柜找东西。那是一个很大的实木箱子,里面摆满了母亲放的旧物。 有几本教义,还有几幅旧的挂画,内容大多是上帝与魔鬼,魔鬼张着嘴,胸口被插入一把名为正义的剑。而造物主怜悯地观看着他的死亡。 神教,又名岛主教,在小岛,教徒的数量超乎想像。 许识敛默默将画收好,他决不能让信奉上帝的母亲发现魔鬼就在身边。 「主人,你困不困?我们一起睡觉吧。」 邪恶的侏儒,谁还有心思睡觉?不过,他问魔鬼:「你怎么总在犯困?」 小耳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很大:「你不会真的不喜欢睡觉吧?」 许识敛真是懒得理他。 第17页 许识敛在笼子里铺上了草垫,小耳被塞进去的时候闻到了淡淡的鱼腥味。 还有一种恐惧,无理由的,刻在基因里的恐惧。就像人类无法容忍睡觉的时候将腿脚伸出床外——他们的祖先过去靠睡在树上来躲避野兽,如果手脚离开了树,就有可能被野兽攻击。 小耳两手扒着笼子:「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许识敛观察他,这样看上去真像动物。没有感情,依靠本能的动物。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搞不懂了,这个魔鬼到底是真笨蛋,还是装成笨蛋的坏蛋? 「谁让你收不住角?今天就睡在这里吧。」 「我不会了,再给我一次机会。」魔鬼焦虑地保证。 「我帮你成为岛主,咱们一起去找神算帐。」小耳拍了拍笼子的杆,「快放我出去,这里好可怕。」 成为岛主需要受人喜欢,魔鬼可做不到。许识敛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哭起来,但还是冷酷地宣布:「不行。」 「你不能让我在这种大笼子里艰难生存。」 「就艰难生存去吧你。」 魔鬼好失望:「你这么对我,我会讨厌你的。」 许识敛答:「我也不喜欢你。」 好幼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回復的内容,他说这只魔鬼:「真是让我年轻了十岁。」 再年轻你就成婴儿了,魔鬼掏出杀手锏:「我要和你绝交。」 「随便你。」 怎么不管用?美人鱼绝对骗他了,小耳很生气,一怒之下决定先睡一觉,好好养精蓄锐,醒了再继续生气。 这期间,梦呓端着蜡烛和一杯热牛奶来了。 睡前一杯晚安牛奶,这是他们家的传统,始于妈妈。谁都不会怀疑,这个习惯会维持到他们的八十岁。 许识敛喝了口牛奶,心里踏实了些。也对,没有什么困难是解决不了的。即便这个突如其来的困难是只魔鬼。 许梦呓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再次许下幼稚的誓言:「我不会告诉爸爸妈妈的。」 「不是山羊。」许识敛进行着无趣的否认,不打算给一点线索。 没等梦呓反应过来,他又说:「它压根不是小岛的生物。」 铁笼里灰色的毯子上爬了几只蜘蛛。吱吱声从更深的角落里传来,是老鼠,梦呓判断。她思考着,直到那个毯子里忽然伸出来一只手。 毯子就这样被扒开了,露出一双眼睛来。犄角下面的皮肤甚至白到在黑夜里发光。再往下,则是一双人类的,孩子的眼睛。红色瞳孔与白色睫毛。 到此为止了,毯子挂在了下面的鼻子上。 许识敛的眼神告诉她,他不能接受任何人认识这个被蜘蛛和老鼠环绕的怪物。 小怪物也看到了这个眼神,默默将毯子再度盖到自己的头上。 她说:「怎么会真的有魔鬼?」 哥哥回答:「这是意外。」 这才不是意外,许梦呓说:「你最近都在研究这件事,是不是?我知道你看书到很晚,有几个晚上,你根本不在家。妈妈都问我了。」 没见过她这么咄咄逼人,许识敛撇撇嘴:「你说了不告诉他们的。」 「我是不会告诉……」誓言当然有效,但她担心,「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能不能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如果还是因为我和爸爸,那你……」 「我不想说废话。」许识敛说她,「我只是和他交个朋友,你看事情要简单点。」 我已经长大了,梦呓把话吞进肚子里去。她知道他从不做简单的事。 「他真的是魔鬼吗?」 「嘘!什么动静?」 从笼子里传来的声音。 在许识敛紧绷的认知中,这是寂静黑夜里野兽低沉的警告声,即将爆发的虎啸…… 不,都不是。梦呓走过去,看着颤抖的灰色毯子。许识敛拦住了她,选择用一根沾满蜘蛛网和灰尘的木棍挑开了毯子的角。 一个男孩。长着犄角的男孩,他吮着手指在恐惧里打着哆嗦睡着了,发出轻轻的,人畜无害的鼾声。 许梦呓呆呆地,落下泪来。 真的是魔鬼。属于女孩的敏锐直觉击中了许梦呓,她瞬间确定了哥哥这段时间忙碌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果然是这样。一时间,她心疼又愧疚,为这个比爸爸还爸爸,妈妈还妈妈的哥哥。 第9章 转行当天使的魔鬼 一觉醒来,魔鬼就开始打喷嚏。 微光从天花板的木疤中渗透进来,这种白到伤眼的光令小耳很不适应。他脑袋沉沉,忽然发现笼子前还有一个人。 是许梦呓,她坐在面前,托着下巴,像只小狐狸一样打量他。 见小耳醒了,她从身后拿出个兔子图案的小碟子,里面盛着栗子香的火腿,几块芝士烤土豆,胡萝蔔,还有拳头大小的捲心菜。 她带来了远高于哥哥要求的食物,尽管他说这只魔鬼,「山猪吃不了细糠」,让她随便给颗苹果就好。 太刻薄了,许梦呓决定对小耳保密。别说是魔鬼了,就算他是只小老鼠,也应该吃得饱饱的。 可惜秘密游戏里的角色只有她一个。魔鬼正在低头嗅食物,然后万分不领情地坐下来,和她大眼瞪小眼。 「咦?」女孩不知所措。 「你好。」魔鬼说,「我叫小耳。」 「你怎么和昨天不一样了?」刚说完,她就捂住了嘴巴。 第18页 他的翅膀已经没有了,准确地说,他復原了另一只翅膀,然后把它们变回去了。不过许梦呓应该没有见过他的翅膀,她惊讶的是魔鬼消失的犄角和瞳色。 现在小耳的头髮、眼睛以及睫毛都变成黑色的了。 小耳得意道:「我会变身,很厉害的。」 毯子上落满了黏稠稠的苍蝇。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昨夜都死去了。小耳将它们搓成小球,精心地摆在手掌里,展示给许梦呓看:「你要吗?」 「……可以不要吗?」 小耳把苍蝇的尸体丢到一边,开始叠毯子。抬起眼,发现她忽然捂住嘴,小耳歪头思考这是为什么。 梦呓很快觉得这样不好,含煳不清地解释道:「哥哥不让我和你说话。」 「我不告诉他就可以了。」小耳答。 现在秘密游戏里有两个角色啦,许梦呓如释重负地笑起来,畅快道:「你真的是魔鬼吗?」 这么问的时候,她没有看小耳的脸,而是看他扒在笼子上的手。 小耳是人类,活灵活现的小人类……温暖柔滑的脸庞,还有总也无法集中注意力的眼睛。 「你从哪里来?你怎么和我哥哥遇到的?你吃什么东西?你为什么和我们长得一样?你现在几岁?你爸爸妈妈在哪里?」 问题们弹珠一样突突地弹到魔鬼脸上。 许识敛在哪?头晕目眩的小耳期待救星登场。 「许梦呓!」 楼梯上传来怒喝。 我那魅力四射的救星来了,小耳决定忘记被锁到笼子里的深仇大恨——事实上,他很少生太久气。生气多累啊。 「再见。」女孩决定逃跑,临走前告诉他,「我回头有事情要和你说。」 许识敛打开门下来,烤面包和煮豆子的香味儿也跟着熘下来了。 除此之外,魔鬼敏锐地捕捉到了水果的甜味。 那味道就是许识敛。他过来,赶走了妹妹,然后丢给笼子里的魔鬼几颗樱桃。 得到水果的魔鬼挣脱了和人类的近亲关系,他狼吞虎咽,嘴巴就像铲车。 吃完了,小耳吧唧嘴:「这是什么?」 许识敛又丢给了他一颗,同时一脚踩在一只老鼠的尾巴上,怪了,昨天已经收拾过了,怎么还有老鼠? 某种意义上,魔鬼现在很像一只狗。直到最后一颗樱桃——带着核儿也被他吞下肚,他才找回体面。 许识敛离开了,捏着一只老鼠。 小耳并不知道,昨天他睡着后,许识敛抓了一晚上老鼠和蜘蛛。就像现在这样,他没有选择杀死它们,而是丢到外面去。 真不理解,魔鬼打着哈欠,人类总是把善良诠释得千奇百怪。 许识敛今天穿得很像白色鸟类。 一身白色的长袖水手服。领口和袖口是黑白紧密相间的条纹,配合着高腰阔腿裤。这套服饰彼时还是小岛流行的少年服饰。但许识敛的身高已经接近成年人——这是他作为裁缝的母亲为他单独定做的。 他的黑靴上有复杂的味道,青草与泥巴。还有一小瓣黄色的雏花。 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小耳嗅着。 「怎么不吃?」许识敛指着地上丰盛的食物问他。 小耳仰着脑袋:「闻着不好吃。」 许识敛居高临下道:「你不是石头都吃吗?」 小耳就说:「石头也不好吃啊。」 他懒得再废话,警告道:「不准浪费食物。」 魔鬼于是从土豆吃起,边吃,边看许识敛把玩着手里的帽子。那是什么?小耳慢吞吞地嚼着他不认可的食物,好奇怪的口感,他因此坐卧不宁。 许识敛弓腰坐到对面的木箱上,还是比坐在地上的小耳高。 小耳哼道:「不好吃,真不好吃。」 许识敛学他,甚至包括那声「哼」,只不过声音更低更慢,「不好吃,真不好吃。」 小耳看过去,见他像国王在俯视子民,眉毛一边高一边低,一手还转着帽子。这是侮辱吗?魔鬼问自己。 「戴上这个。」许识敛丢给他那顶小帽子,「你的眼睛有时候会发红光,你知不知道沨?」 聪明的魔鬼眼睛一亮:「你要放我出去了吗?」 许识敛和他讨债:「你不是讨厌我?」 小耳于是还债:「我瞎说的。」 他戴上他小时候的帽子了,这模样,就像许识敛小时候的字迹,又笨又精神。 小耳想起来昨天晚上的对话,其实许识敛也有份债等着他来讨:「那你不喜欢我吗?」 许识敛避而不答,就是这么不公平。他甚至不要脸,过渡得十分自然:「血契的事情,你详细说说看。」 「就是那样,」小耳扒笼子扒累了,吹掉手心里的灰,「还有就是你不能离我太远,我们要离得近一些。」 「不然会怎么样?」 「会焦虑,会不安,会死。」 「……会死?」 「我们的命运现在变得一样了。」 「什么叫命运一样?」 防备心还是那么高,小耳说:「就是你死我也会死。」 许识敛照旧沉默,没想到这次的沉默惹出事了。 小耳张开嘴,尽管许识敛对他的猜测鲜少有中奖过,但这次却很噁心地猜对了。那条舌头突然从笼子细小的缝隙里探出来,愈来愈长,像几百倍速生长的黑色藤蔓一样疯狂生长,在空中旋一圈归来,变成了刀刃。 第19页 恐惧没有到来,许识敛坐在原地,纹丝未动。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小耳不会伤害他。 但是—— 这个笼子真的能控制住他吗? 不说别的,就是这个多变的舌头都可以把刚刚送饭的许梦呓控制住,最起码这样足够威胁许识敛给他开门。 舌头变成的刀架在了许识敛的脸上。 小耳困惑地思考,为什么每次都变不出完美的刀?老绕一圈显得很傻。看来他的确是初出茅庐的小傢伙。 刀离许识敛的脖子很近,压出来一条血痕。 随后就远去了。 小耳指着自己的脖子,也是一条血痕:「你看。要是我砍下去,就会和你一起……」 慢着,许识敛是不是之前告诉过他,「死」是不尊重的说法? 于是魔鬼说:「就会和你一起嗝屁。」 「……」 命运共同体的事实并没有让许识敛有多开心,要想对抗魔鬼,恐怕得把自己当成人质。 但也许并不会有这一天。 都说魔鬼是邪恶的,小耳会不会不一样呢? 「别紧张。」小耳的舌头在屋子里乱甩着,「魔鬼的舌头可以和匹诺曹的鼻子一样长,但是它有加速治癒的功能。」 怪不得他总和动物一样舔舐自己。 在空中绕了三四个弯的舌头开始滴口水了,红到发紫的口水。 许识敛看不了这个:「收回去!」 小耳照做了,顺便解释了一嘴:「你给我的樱桃掉色。」 「而且我能感受到你,」魔鬼说,「你也能感受到我吧?」 说完,他便识趣地闭嘴,等待许识敛来赋予新的意义。 许识敛无言以对,他的嗅觉的确发生了变化,在很多时候都能感受到小耳的存在。不客气地说,现在地下室每一口陈旧的氧气,都写着小耳的名字。 他说:「我理解的,就是我和你绑定在了一起。」 小耳说:「是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奴隶啦。」 这个魔鬼连自己都侮辱,许识敛又说他:「别乱说话。」 但他自己说的话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也就是说,你是寄生虫?」 「你真的很讨厌我啊。」小耳陈述着这个事实。 许识敛问他:「你不会伤害我,那你会不会伤害其他人?」 也不知道他信没信前面的话。小耳说:「对你没有利益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费那个力气干嘛?魔鬼心想。 见许识敛的眼睛望过来,小耳又说:「魔鬼的力量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说来就来,想用就用的。走路和跑步对你们人类来说也不是毫不费力的事情吧?我们也是一样。」 而且会越用越少的,除非你帮我……这个他倒没有傻到告诉他。 后来他干脆搬出进化论来唬人:「再说了,魔鬼是需要人类的,把你们都杀光,我们的后代还要不要活了。」 提到后代,许识敛问他:「你父母呢?」 这和许梦呓问的口吻全然不同。许识敛更像是永绝后患的问法。 他想杀了我全家,魔鬼心想。还好我没有。 「我没有父母。」小耳搞不懂,人类怎么都喜欢问这个问题?父母很重要吗,有太阳重要吗?「你如果愿意,你就是我的父母。我可以叫你爸爸。」 「……你也太随便了。」 许识敛沉默片刻,说道:「你说过,叫你的名字,就会给我快乐和幸福,是不是真的?」 「对,任何欲望。」小耳爽快回答道。 「愿望。」许识敛纠正。 区别在哪里?小耳猜测:「你想当岛主是因为想当神吗?」 许识敛的话就像意外泼洒的牛奶一样,又凶又脆弱:「不……小耳,你明不明白,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只想要普通人要的东西!」 怎么又生气了,魔鬼只好问他:「那普通人想要什么?」 许识敛给出普通人的答案:「家人健康,不要吵架。」 「吵架是难以避免的,」魔鬼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你们家有人生病了?」 一阵沉默,魔鬼等待着洗耳恭听。 果然,他没说错,许识敛嘆了口气,不抱希望地问道:「昨天晚上,你治好了我的伤。所以,你最多能做到什么程度?」 看来弱鸡魔鬼的人设已经深入他心。小耳说:「因为你是我的主人,而且那个伤也不重。」 「……你能治病吗?」期待渐弱。 世道变了,魔鬼都能被用来救死扶伤了。但小耳还是圆滑道:「得看看是什么病。」 许识敛突然回过神来,定定看着他道:「所以你能治?」 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小耳努力做到宠辱不惊,和他好声好气地商量:「要是治死了你会怪我吗?」 眼光又灭下去,他阴沉道:「我杀了你。」 小耳吓得跳起来抱住自己:「你昨天还和你妹妹说和我交朋友,今天就这么凶,你们人类的话都当不得真的。」 许识敛没有哄他,而是缓缓坐到地上,像坠入荒漠的火柴那样绝望地燃烧:「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很久以前,地狱里的魔鬼会一种咒语,他们会对清水施咒,把它变成包治万病的解药,人喝下去,就再也没有疼痛了。」 没想到这种传说都流传到小岛去了,魔鬼胆战心惊地倾听着,确实有这种说法,不过后续是咒语失传了。听说记载它的魔鬼在暗夜街摆了个摊拿来卖,因为生意不好,最后一气之下就通通丢到夜航河餵骷髅鳄鱼了。 第20页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魔鬼斟酌用词,「但我们可以再去地狱找找,我比你熟悉路。」 许识敛看向他:「回去你还会被砍头吗?」 非常善良的问题。 「不会,我现在不属于地狱了。我属于你。」 「……去地狱,真的能解决?」 要是说不能解决,估计又会被他凶,小魔鬼嗅到了人类需要安慰的气息,眨巴着眼睛,笨拙道:「地狱是潘多拉的盒子,里面什么都有。」 没想到他知道这个故事,许识敛淡淡道:「魔盒里美好的东西还没来得及飞出来,潘多拉就惊慌失措地关上了它。」 「那里面也是有美好的东西的。」魔鬼苦口婆心道,「我们又不是潘多拉,你是不相信地狱里有希望吗?」 许识敛的话没有情绪:「现在就是有一点希望,我都要去试试。」 「所以生病的是你妹妹?」昨天没看出来啊。 「她得了什么病?」小耳又问。虽然不一定可行,但魔鬼也不是不可以转行当天使。 「后面再说吧,我现在需要出门了。」他的手放到了笼子的门上。 许识敛递来一个警告的眼神,小耳给出个办法:「我可以钻到你身体里去。」 「怎么钻?」 「就是到你脑子里去,只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然后……」 「然后你就控制我的身体?」他的手垂下去。 小耳立马说:「那我就这个样子和你出去。我睡得很好,今天角和尾巴都会听话。」 胜负欲在这一刻变得无趣,许识敛「嗯」了声。他疲倦地开门,无力地停了下来,看着天花板发呆。 「你就像讨厌自己一样讨厌着我。」小耳突然说。 许识敛问他:「你很了解我?」 「当然,因为你是我的主人嘛。」魔鬼很兴奋,他终于要出门见太阳了,「我们去哪里?」 「神庙。」 好傢伙,小耳想,本魔鬼要去见神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好多字啊,我辛劳成这样。 第10章 神庙的愿望(一) 「好大的蛋黄。」 刚出来,小耳就大声说出天上这位朋友的名字。 这笨魔鬼居然真这么想,许识敛像父亲一样原谅他了:「那是太阳。」 太阳?太阳! 魔鬼不怕晃眼,他兴奋地原地转圈:「我找到太阳了!」 许识敛要他安静:「你烦死了。」 「主人,我好喜欢这个,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其实,有时候这只魔鬼挺幽默的。可惜许识敛的嘴角都没有勾起来,就急速落下。 因为小耳像飞蛾一样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了。 发生得太快,一眨眼,许识敛就看见魔鬼与火星点子一同猝然坠落,小耳脏兮兮地回到他身边,摊开烧焦的翅膀坐在地上不太精明地发呆。 这份愚蠢把刚刚的可爱抹得干干净净,许识敛鲜少地爆了句粗口。 这没事吧?他手足无措地在烤肉味里绕着小黑人转圈:「我能做什么?你不会死吧……」 魔鬼的身体在缓慢恢復。但小耳遭受到了严重的精神打击:「我好伤心。」 根本不值得同情,这飞上去,抱太阳,差点被烧死的悲惨经歷。魔鬼咳出一口黑烟:「这太阳怎么这样?」 许识敛需要他安静,魔鬼嘴里的黑烟燻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仔细观察魔鬼的伤口癒合的过程——神奇又可恨,造物主竟然把这么神圣的功能赐给了邪恶的魔鬼。 「它攻击我!它应该对我笑,和我聊天,给我能量的。」 「你能听懂自己说的话?」 「我失去家人了。」小魔鬼悲痛欲绝,「你没有骗我吗?它真的只是个蛋黄吧。」 听多了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抱怨还挺习惯的,许识敛甚至觉得他有一丝可爱,嘆了口气,问这小傻蛋:「为什么对太阳这么感兴趣?」 「我以前是朵花。」 我以前还是棵树呢。可能魔鬼小的时候也有中二病,类似于人类的骑士梦。许识敛只能给这蠢魔鬼再换一身衣服。 在正式把自由再度还给魔鬼之前,他的小主人——许识敛与他约法三章,不对,是很多章。 「你必须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不管做什么。」这是第一。 「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徵得我的同意。」这是第二。 「不许对我撒谎。」这是第三。 「太阳你偷不了,不要自作聪明。」数不过来了。 「好。」小耳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头髮还炸着,正有气无力地咳嗽,隔壁的黄狗听到了,忽然嗷了几嗓子。 魔鬼听着有力的狗叫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坏事。 「我病了,狗还健康着。」许识敛推测他这么想。 于是,魔鬼终于来到了白日的小岛上。 这是一片树林。几十幢树屋散乱地分布在高处的绿藤里,它们由不同的植物外形组成,有蘑菇屋,也有南瓜屋——都是前几日被「神力」光顾过的愿望。 神真倒霉。魔鬼都开始同情他。搞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 许识敛看着小耳圆圆的后脑勺,心想,我要让这个魔鬼在神那里受到精神的洗礼。 这个想法的出现令他本人都一惊,好像脑袋和灵魂在此时失去了共鸣,互相埋怨对方为什么不理解自己。 第21页 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从茂密的草丛中间穿过,昆虫与小鱼蹦跳,鸟雀云集,白鸽唿啦啦地盘旋飞起。 新鲜的、潮湿的,富有生命力的味道直冲魔鬼的天灵盖,远方是若隐若现的绿色山坡的轮廓,在微光和晨雾中散发出仙境的光芒。 「那是小腰山。」许识敛难得当起了导游,他遥遥望着山峰,若有所思。 小耳兴致勃勃道:「好的。」 他花里胡哨地走路,小鸡找妈妈一样。 「……你正常点,是不是不会走路?」 小耳穿上了新的衣服——许识敛警告他,自己可没那么多旧衣服借他。亚麻布衬衣,棕榈色的背带裤,短筒黑靴,还有大他头半圈的卡其色帽子,像贫穷的小裁缝,也像落魄的小画家。 小耳问许识敛:「你没有更小的衣服和帽子了吗?」 「合适的就那一套,你给我烧没了。」 「不是我,是蛋黄。」 许识敛残忍地告诉他:「整个世界就这一个太阳,就是你的蛋黄。」 毁灭性的打击让魔鬼一蹶不振:「我打算回家睡觉了。」 许识敛把他提熘回来:「我允许了?你得学会走路。」 「走得像个人类。」许识敛站到他的身后,屈膝顶住他的腿,直到小耳迈出一步,「停,你迈出去时别弯太多。」 「跨小步。」他命令他像小猫那样走路。 然后否认他像小蛇的习惯:「说话的时候不要舔牙齿。」 「……你真的好过分。」魔鬼说他。 天还很早,静悄悄的树林里没有人。 小耳提议:「主人,我带你飞过去吧。」 并表露出了交通工具的觉悟:「我可以变身吗?来,坐我。」 「这么点距离,走着去就行。」 魔鬼怒道:「你刚刚就这么说,我们已经走了大半天了!」 哪就这么夸张,才半个小时不到。许识敛扫他一眼:「你怎么就这么懒?」 小耳没说话,心里想,是小岛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只有许识敛这样? 太阳说,人类最讨厌起床。而许识敛天不亮就出发。太阳还说,人类经常在该忙碌的时候,反而躲在恐慌里无所事事,但许识敛的行动力太可怕了。 怎么办呢?小耳对自己说,聪明的脑袋瓜,想想办法吧! 上了山顶,三大巍峨耸立的建筑横在眼前。无论何时看见,许识敛都忍不住停下脚步,默默地凝视。 可惜小耳无动于衷,他像小老鼠一样疾走,飞快路过,被许识敛抓了回来。 怎么忽然走那么快了?许识敛强行介绍道:「神殿,神庙还有教堂。」 好烦恼,不喜欢这些东西。魔鬼在犯愁,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从他们面前经过。 她刚从教堂里走出来,抹着眼泪。今天是祷告日,自己的母亲也这样哭泣过。许识敛心里正感慨,看见小耳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欣慰之感油然升起。 小耳指道:「这小孩长得和猪一样!」 女人:「……」 许识敛:「……」 「再加一条,」许识敛把小耳扣到一旁,「不能羞辱别人,不要评论别人的外貌。」 小耳瞪着他:「这怎么算羞辱了?」 「在小岛,猪是用来骂人的。」 魔鬼回击道:「你们也太脆弱了。」 人类阴阳怪气地说反话:「是,你们最坚强。」 寄人篱下的魔鬼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好吧那就。」 许识敛当然没听出来太多诚意,但如果不是抱着侥倖的话,他甚至都不会带魔鬼来小岛。 会没事的。小耳这么傻,一定是好魔鬼。他在心里说给自己听,很轻很轻,不自觉地用唇齿发出一些声音。 听力很好的魔鬼心想,咋还自我催眠上了? 神殿就像敞开的地狱祭坛,对魔鬼来说,只是一个白一个黑的区别。 暖黄色的晨曦洒在柱子上,每一根柱子都是骑士的雕像,它们撑起了这座神殿。许识敛跟他说:「这是骑士团,骑士团是小岛的守卫者。」 小耳知道:「昨天我在故事书上见了,如果魔鬼和恶龙要吃掉岛民,骑士就会和它们战斗。」 这个坚强的小反派,许识敛摇摇头。 神殿外包围着一圈人形树,园丁们悠闲地边聊天,边给它们做美容。小耳问:「他们为什么要把老头老太封印在树里?」 许识敛偶尔觉得魔鬼的不尊重也是一种可爱:「那是元老院的人。」 「元老院?」 「他们是岛主的监督者,小岛的庇护天使。」 魔鬼根本记不住:「整那么多有的没的。」 噗,许识敛将脸转向别处,用拳头抵住嘴角,好在没真的笑出来。大逆不道! 再走近些,神殿里的雕像们浮现在眼前,魔鬼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陌生而遥远的朋友们高低错开,忽然,小耳眼睛一亮:「那是你,主人!」 不同于高位雕像的庄严和权威,低一些的位置里,年轻稚嫩的雕像们显得格外亲切。许识敛的雕像在右侧定格着,身上还挂着两个大翅膀,面前摆满了鲜花。 没有回答,小耳去看他,他在看别处,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 「主人,你怎么了?」小耳戳他,「你过敏了吗?」 「……没有。」他发现了,魔鬼读不懂人类的积极情绪。 第22页 「你为什么会被摆在里面?看上去和标本一样,好可怜。」小耳决定为他伸张正义,「我去把你救出来。」 没出发几步,他期待地扭过头:「如果我把『你』救出来,咱仨就一起回家睡觉吧!好不好?」 真烦啊你。许识敛跟他说:「谁让你救了?下面那排都是白鸽使者的候选人。」 白鸽使者和岛主,天使和神。莫名其妙的人类啊!魔鬼觉得累:「你们真闲。当岛主到底有什么好,能每天睡大觉吗?」 「睡觉睡觉,你怎么总想着虚度生命的事?」许识敛又冷漠又严肃道,「岛主是小岛的神,是所有人都爱戴,信任和尊重的人。他是所有岛民选出来的,被创世主赐予神力的人,是奉献自己成全他人的英雄。」 小耳震惊不已。 许识敛也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你们魔鬼哪懂这些?」 魔鬼诧异道:「你居然觉得睡觉是虚度生命?」 许识敛:「……」 总之,他讨厌他。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这章了!小岛睡不睡我不知道,我要去睡了。 第11章 神庙的愿望(二) 神殿里最大的雕像就是岛主,他位居高位,面前摆满了金绿色的高脚酒杯,点缀着夸张的浮雕花朵。 小耳盯着看,不动了。 「祝福酒。」许识敛不再计较他的回答,大方介绍,「岛主上任的那天,会请所有岛民喝下祝福酒。」 「包括小孩?」 「说是酒,其实是果汁。」 「你也喝过?」 许识敛出生的时候,岛主已经在任一段时间了。不过,「喝过,出生的时候,他们就会统计名字,在后面补给我们。」 「听上去不喝不行啊,」魔鬼说,「这样还算祝福吗?」 小耳有很多时候表现得好像很聪明,比如现在。 当他作为人的时候,很笨。而当他作为魔鬼的时候,却很聪明,聪明得让人觉得他不需要被爱。 「你就不能把人想得好一点?」许识敛问他。 问完以后,觉得自己非常被动。后面无论小耳说什么,他都沉着脸不回话了。 直到他们来到神庙,情况才有所好转。 小耳穿过长长的走廊,阳光照耀在魔鬼看不懂的墙壁神像上。这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许识敛让小耳压低帽檐。 总算理我了,小耳对他欣喜地笑。 但其实直到这里,许识敛才因为这个有点傻气的笑容原谅他。 路过了无数张让小耳犯困的壁画,许识敛敲着他的脑门示意他抬头看:「真希望你能看懂这些。」 天花板上的壁画里,天使们簇拥着创世神在歌唱,色彩丰富,神圣而伟大,浪漫又梦幻。 魔鬼费劲地仰着脖子,痛苦道:「这是谁画的?他肯定有颈椎病吧。」 许识敛也很痛苦。 他们从侧门绕去一个名为「愿望屋」的房间,许识敛敲门,里面走出来一个打着哈欠穿着白袍的少年,他擦了擦口水,像是刚刚美梦一场。 魔鬼注意到许识敛有些冷漠地撇开目光,他不喜欢这个人?不过这个年轻人倒是拍了拍许识敛的肩膀:「好,加油吧。」 进屋后,许识敛告诉小耳:「我要开始工作了,你要绝对地听话,明白吗?」 「你年纪这么小就开始工作了。」还好我在地狱长大。 「我还在上学,」许识敛说,「但这是我今天的工作。」 他穿戴上白袍,坐到遮着帘子的窗户后。 这里是愿望屋,作为可能成为神的候选人,他们会提前在这里聆听岛民的愿望。 隔壁教堂的钟声传来,白鸽在琉璃窗外跳跃的阳光里起飞,飞向遥远的海平线。教徒少女们吟唱着对神的无尽敬意。 在神圣的氛围里,他总是产生一种奇异的感受,好像他已经成为了神。他在幻觉里创造出了一个没有疼痛和疾病的世界。永远不会有人心碎。 许识敛从怀里掏出米黄色的笔记本,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算是默认。嗯?他四处寻找另一样东西。 ——那根羽毛笔,小耳正拿着它戳鼻孔,颤颤悠悠地张大嘴,被许识敛一把捂住了这个闷喷嚏。 「这个不能玩,」许识敛在他身上抹了一把,「去桌下呆着,不准出声。」 没人管我了!魔鬼欣喜若狂地滚到下面去,抱着许识敛的小腿开始打瞌睡。 陆陆续续地,有人来了。 「神仙,你好啊。我姓王,我最近刚刚生了小孩,她每天晚上都在哭,吵得我睡不着觉,求求你,让她安静一晚上吧,好不好?」 许识敛在本子上记下来,小王家的婴儿,然后画了个哭脸。 来了个小孩:「我不想听我爸爸的,他让我多读书,可我只想踢皮球。神仙,你应该让爸爸也爱这样的我。」 许识敛边写边贊同地点了点头。 又来了个小孩:「好伟大的神,我真的太讨厌学校啦,求求你炸掉它吧,阿门!」 许识敛抬起笔,又顿住。这个不行。 魔鬼也不睡觉了,津津有味地听着。 「神仙神仙,你今天会和我一起玩吧?」 欸?熟悉的声音,是昨天晚上的美人鱼吧。小耳看许识敛,许识敛一声不吭。真敬业的假扮神仙游戏。 「识敛哥哥。」美人鱼泄气道,「你就说一句话嘛!」 第23页 她烦恼多多,垂头丧气:「我好羡慕梦呓姐姐,为什么,为什么妈妈不给我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哥哥呢。每天回到家,我都好孤独,好寂寞。我还要做作业,世界上没有比我更辛苦的小孩了。」 许识敛还是没有说话。 她敲敲窗户,许识敛想了想,打开一条缝,美人鱼对着窗户缝吹气,许识敛吹了回去。小姑娘高兴了,对着他笑。他也笑。 「好了,我们该回去了。」是她妈妈,哈欠连天地将她拉走,「要是上学的时候你也能起这么早就好啦!」 许识敛刚将窗户拉上,就有人来了。 唉!翻来覆去都是些无聊的东西:想多交些朋友的女孩,希望朋友的病快点好起来的男孩,面包店生意不好的老闆娘……就没有一点有意思的愿望吗? 即使面对神,人类也算不上多诚实。魔鬼又想,不对,他们肯定知道没有神,屋子里坐着的是人。还有谁敢许真心愿望? 一位名为美乐的女人在帘后忧伤地说:「最近小岛总在下雨,神庙门前的骑士又不能擅离职守。神仙,拜託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让小岛的守卫者淋雨呢?」 淋雨的骑士。许识敛看着本子陷入沉思,看来等会儿下了班,除了和美人鱼玩游戏,没准他还可以多做一件事。 另一个声音说:「神仙,请你买五个苹果吧。」 许识敛看向桌底下的魔鬼。 小耳气恼自己草率的失败:「你怎么知道是我?」 许识敛抬起小腿,将魔鬼勾起来晃。小耳摇摇欲坠地抱住他:「刚刚那个小孩让你炸学校,你怎么不写?」 「他还小。」 「肯定不是随便说说的。」 「你想说什么?」 「你只记好的愿望。」 许识敛捂住他的嘴,外面窸窸窣窣地有人坐下来。 对方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神啊,我好辛苦,我好累。」 「钱快不够了,我负担不起这么大的开销。」男人说,「他们已经很老啦,活那么久,是折磨我啊……」 「所以拜託你,让我的父母快点死去吧。」 小耳发现许识敛既没有记录,也没有在听,而是看着自己。 等男人离开,魔鬼才反应过来:「这次不是我,是你们人类。」 「我知道不是你。」许识敛没什么表情。 小耳幸灾乐祸道:「那你怎么不记。」 许识敛说:「人本来就是自私的,谁能那么完美?」 天使都宽恕他了,魔鬼也不能再说什么。 许识敛却突然跟这魔鬼较起真来:「我不会说小岛都是善良的人,但和你们地狱不一样,至少绝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那个人不是坏人,他有他的苦衷。」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真话?」魔鬼反问他,「人最擅长自述时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当受害者才最安全。」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看来他还是相信世界上得有一点爱才快乐,小耳抬头看天花板,这里也有一幅画,长着翅膀的男孩正对着他们摆出射箭的姿势。 许识敛也看过去:「你认识他吗?」 「丘比特,」魔鬼说,「小爱神。」 许识敛在他眼睛里找东西,什么都没找到。 小耳问他:「主人,要是丘比特射箭给你,你会喜欢我吗?」 许识敛一愣:「不会。」 是不是回答得太快了?许识敛犹豫地扫了小耳一眼,但你可是魔鬼。 「丘比特有两种箭,」小耳说,「地狱里说,一种是爱,一种是恨。不过爱神自己都分不清楚,爱和恨长得太像了。」 「爱就是爱,」许识敛反驳道,「你们不懂。」 「那要是丘比特给你爱的箭,你不会痛吗?」 「我为什么会痛?」 「那是射箭!是箭,跟刀一样,刺到你身体里,你不会流血吗?」小耳对许识敛说,「就连爱神传递爱的方式都是射箭,说明爱本身就是一种伤口。」 「……我不跟你说了。」 他们离开神庙的时候,下雨了。 小耳吐槽道:「接替你工作的下一个人,还有上一个人,他们没有人记笔记,都是来睡觉的。」 许识敛没理他,找来一把伞。 他路过门外的骑士,对方身负铠甲,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一动不动,毫无感情地淋雨。 终于可以回家睡觉了,一无所知的小耳打着哈欠。 许识敛在骑士的头顶上撑起伞。 「你在干嘛?」魔鬼愕视道。 许识敛不服输地看向他:「你看到了。」 说着,将背挺得更直,先一步陷入这场看不见摸不着的较劲里。 隔壁教堂的钟声传来,这是一场太阳雨,晴空高照,落下来的日光像神的羽翼一样盖住了小耳的眼睛。 此刻谁都不会怀疑,在这样的小岛,魔鬼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不远的地方,本来拿着伞急匆匆赶来的美乐停住了步伐。在神庙外,一个少年已经为她的未婚夫撑起了伞。 他目光坚毅,似乎雨下多久,他就站多久。 早前她只听说,神庙里许愿也许是会实现的,但她从未想过,实现她愿望的神仙居然还是个孩子。 她就这样看着,就连骑士都打破了规则,忍不住对他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第24页 许识敛没有,没有摇头,没有动,只是站着。 完了,完了,小耳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的宿主不光是个执迷不悟的大善人,更可怕的是,还勤奋得要死!再这样下去,自己要被他拖累死的。 到底有什么办法才能让他听我的话呢?魔鬼冥思苦索,绕着许识敛转了一圈又一圈。 许识敛用眼睛的余光锁定住转圈的小耳。 魔鬼啊,魔鬼。其实也没有关系。 蜡烛一次又一次地熄灭,而他每次都希望它能再亮起来。 第12章 猪与笨蛋(一) 「他淋个雨你都要管,要是小狗呢,小狗淋雨你管不管?」 回家的路上,魔鬼对人类抱怨连连,他肆无忌惮地走路,脚下诞生数朵鲜花的冤魂。 许识敛已是忍无可忍,突然将小耳提起来,跨过一朵花。 小耳满脑袋问号,看着许识敛低头检查那朵花。 居然连小岛的花花草草都不捨得破坏,他的善良可真令魔鬼恼火。一时间,小耳都忘记了,要不是因为许识敛的善良,他都不会有机会来小岛。当然了,记住也没有什么用,谁都别指望魔鬼能报恩。 小耳气汹汹地跑过去,疯狂跺脚:「谁都要你管,你这个笨蛋,我要和你绝交!」 「又绝交。」 许识敛还在翻看本子,小耳心想他不会要半夜潜入什么小王家,帮她哄睡哭闹的婴儿吧,难道他还能餵奶?这太恐怖了。 「我还让你给我买苹果呢。」 许识敛问他:「不是绝交了吗?」 小耳踩他的影子:「你真是铁石心肠一条人。」 「一『个』人。」对方没表情地纠正。 气死了气死了,小耳崩溃地想,摊上这种废物宿主,没有哪个魔鬼会比他还倒霉。他要离开!要告诉许识敛,他不会留下来了。 但下一秒,小耳就气累了。事业心可不适合他这种魔鬼。 干什么那么努力呢?好累,今天也太累了吧,到底哪里突然冒出来这么多烦恼? 还是明天再想办法对付许识敛吧,小魔鬼路都不想走了,他现在只想躺着。他问许识敛:「你可以背着我吗,我好想睡觉。」 「想一出是一出。」许识敛说他。 树上的鸟开始唱歌了,伴随着远处孩子追逐嬉闹的声音,让小耳怨气更重。太吵了,地狱里只有乌鸦叫,周六日它们还休息。 承认吧!世界的烦恼就是无穷无尽的! 咦,有人在树上,魔鬼竖起耳朵,听啊听。 「一定要这么做吗?」男声在劝。 少年人说:「我问你,你觉得许识敛票数那么多是为什么?」 「因为他优秀。」 「屁,因为他好看!」 「小少爷,容貌都是天生的,谁还不喜欢好看的脸蛋呢,咱们也没有办法呀。」 「就是因为是天生的,我更讨厌他了,凭什么他能毫不费力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少年笃定道,「我才不跟他比那些虚的,后天的射箭课我一定要赢他。」 「您不是也练了很久吗?肯定没问题的。」 「那他练的也不少啊。」 「是啊,他还比您有天赋。您不觉得他三百六十行干啥啥都行吗?」 「妈的,你他妈到底是哪边的,为什么一直替他说话?」 「小少爷,」男佣人苦口婆心,「我见过不少人,总有一类人,他们优秀起来那是完全不讲理啊。也没有为什么,就是天生擅长优秀。咱们本来快快乐乐的,老跟他比,都不快乐了……第二名也很好!」 那少爷简单粗暴道:「行了!他不快乐我就快乐。」 还有,他指着对方的鼻子怒道:「你可以说最后一名很好,但你不能说第二名很好!永远得第二是什么心情,你是不会明白的!」 男佣的确不懂。他一向无人问津,却觉得自己幸运而快乐。 「你答应我的,要拿野猪吓唬他,追他跑上大半天,累得他胳膊都抬不起来。到时候我稳赢。」 「虽然是我亲手养大的,但它们毕竟有野猪的血统。谁能保证会怎么样?」 「别唬我了,难道野猪还能吃人?对了,这件事可不许告诉我老爸,不然你就死定了!」 短促的哨声吹响,动物的跑动声轰轰烈烈传来。 许识敛的思绪被噪声剪断,飞鸟惊山林。 是两个坏蛋,魔鬼一喜,他最喜欢坏蛋了。等坏蛋们搞事情,他就来一出英雄救美。善良的人类一定会给予他回报的。 所以到底是谁啊?小耳问许识敛:「主人,我能把眼睛弹出去吗?」 真是奇思妙想的小精灵。许识敛环视一圈,周围确实没有人,好笑道:「为什么?」 小魔鬼的眼球刚飞一半,就被人类一把掐住。小耳痛得嗷嗷叫,许识敛告诉他:「我没答应。」 「我抗议!」 「抗议无效。」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又讨厌我。」许识敛问他,「你是不是没词儿了?」 树上的两个坏蛋陷入沉默,随后产生了愚蠢的疑问: 「他是谁,眼珠子怎么掉出来了?」 「可能是神力,他许了把眼睛飞出来的愿望?」 「谁要许那种愿啊!」 「那你表弟还许愿做匹诺曹呢?」 「鼻子和眼睛怎么可能一样……」 第25页 虽然计划崩殂,小耳还是看到了那张脸。长得像绿皮蜥蜴的脸,充满肃穆的嫉妒,就连怨恨也很难生动起来的脸。他本人比雕像更像蜥蜴,冷血的严肃里蕴藏着尖锐的孩子气。 魔鬼说:「是二号雕像!他要陷害你。」 「二号雕像?」 「就是你左边的雕像。」 「井舟?」许识敛说,「那是我同学,什么陷害我?」 「我都听到了,他在树上说要用野猪赶你。」是不是告诉他也没什么用?小耳觉得许识敛像是个假人,一个包容不下人性的狭小人形袋子。 「哪里来的野……」 话音未落,几十只凶神恶煞的猪遥遥地跑来,地动山摇。 井舟吓得抱紧树干:「它们好兇啊,不会真的吃人吧?」 男佣人趁热打铁:「那倒不会。可是要追起来,他没准会摔断腿,再保不准,可能被猪踩死。」 「别吧……」口水吞咽的声音。 他把事情想得过于理所当然,但他很难承认自己的幼稚,僵硬地瞪着男人。示意他快想个办法……快找个台阶给他下! 「要不我把它们叫回去?」猪嘛,满脑子只有一件事,男人胸有成竹,「没有哪个动物不爱吃饭的。」 许识敛下意识后退半步,小耳兴奋道:「主人,你是不是好怕怕?」 许识敛并不害怕,泼他冷水道:「这野猪我知道,它们脾气很好,你如果不跑,就不会追你。」 野猪们哼哧哼哧地和他们大眼瞪小眼,许识敛不动,猪也不动。 井舟问家僕:「它们怎么不追?」 对方理所应当道:「他也没跑啊。」 井舟连忙说:「那这次只能饶了他了。」 「对喽!我听说厨子做了您最爱吃的黄油曲奇。那咱回家吃小饼干?」 「快回去,嘿嘿。」 「嘿嘿。」 魔鬼对世界感到绝望。 这尼玛整个小岛除了傻白甜以外就没有别的生命存在了吗? 还是看我的吧!小耳和野猪首领对视上——猩红色的魔鬼之眼,千万种动物语言汇集在其中,最后化作猪言猪语:「喂,你这死猪。」 野猪首领一惊,哼哧着狐疑道:「你能说猪话?」 小耳哼哧着回应:「偷偷告诉你,我旁边这个人特别讨厌猪。」 猪首领怒道:「什么!这世上还有人不喜欢猪?」 猪小弟不在乎辱称,它只关心一件事:「刚刚那个哨声是你吹的吗?」 猪首领甩它一猪蹄:「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干饭!」 猪竟然都会扇耳光了,许识敛生疑地看向小耳:「你哼什么呢?」 魔鬼仰起头来,灿烂一笑:「我在和它谈判,让它们快点走。」 低了头,又是另一副可怖的面孔:「他刚刚说,你们真是一群丑傢伙。」 猪首领一听,仰天长啸:「大家都听到了吧,我们和这个人类不共戴天!」 「老大,听我一沨言。」一只聪明猪干涉道,「他在试图激怒我们,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嚯,魔鬼心想,小岛的猪比人还聪明!不过我堂堂魔鬼还打不过你们破猪吗,小耳大胆道:「我才不是激怒,是挑衅!」 说着,对着猪们略略略:「我和他是一伙儿的,想不到吧。」 猪们:「……」 危险!许识敛拽住小耳的胳膊:「别略了!你会谈判吗?没看见它们生气了吗?」 魔鬼抱着他的大腿,泪眼婆娑道:「谈判失败啦!他们要干翻我们。」 到底谁让他去谈判的?这自作聪明的笨蛋! 「我也是好心办烂事嘛。」小耳和他可怜巴巴地解释。 「……」 井舟呆道:「你的猪怎么好像生气了?」 男佣人吹哨吹到口干舌燥,嘴唇泛白,愣是没有一只猪回应他。 「这个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他问老天爷,「猪都不稀罕干饭了。」 「没事,」小耳擦了把鳄鱼的眼泪,两眼蹭蹭发亮,「主人,你现在害怕了吧?别担心,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世界上只有我是值得依赖的。」 本来就是你闯的祸!许识敛两眼一黑:「你不是能飞吗?飞啊!」 「嗨呀,我的傻主人,这不用飞。」小耳认为完全没必要逃跑,撸起袖子,从许识敛的臂弯里跳出来。 腿麻了,小陀螺晃悠了几圈,还是没稳住,像水珠溅落在牛皮纸上的墨色里,点点滴滴狼狈地晕染在小岛的土地上。 事到如今,还能怎样责备他呢?许识敛低着头,看着这个出尽洋相的小笑话。 小耳从草里抬起头,满嘴土渣地和他对视,糟糕,自从来到岛上,他一次能量都没有收穫过。今天又这么累…… 「没关系,」小魔鬼首先原谅自己,「我活着不是只为了做对的事情。」 真是让许识敛意外的一句话。 他是焦虑与谨慎构成的,一团乱麻的罐头。而小耳是奇形怪状的开罐器。话语落地的那一瞬间,身体里的焦虑与谨慎们生出翅膀,在他眼前飘成玫红的云朵,飞向小岛苍绿的山丘。 身体瞬间腾空。像虚惊一场,大病初癒,冬日远去,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13章 猪与笨蛋(二) 决一胜负吧!重新站起来的小魔鬼对着猪们吼道。 第26页 要发力了——完全没有力气。 小耳将软绵绵的胳膊甩出去,抛得太远,缠在树干上里三圈外三圈地收不下来。他终于有些急了,甩出另一只胳膊去捞它,这次长度没控制好,结果长胳膊和短胳膊纠缠在一起,搞得他进退两难。 「等等!」 野猪可不等,上来就咬他屁股,痛得小耳没出息地哇哇乱叫:「主人,救我啊,救我!」 许识敛:「……」 他们已经彻底被野猪包围了! 还好小耳金蝉脱壳,硬生生把自己胳膊扯断了,这一画面给许识敛的冲击力要远大过野猪追杀。魔鬼流血的手臂在凝固,迅速风干,摇曳,枯死在地上。 「没事,还会长的。」无臂小耳安慰许识敛。 这是必须要忍耐的,许识敛也在安慰自己。 野猪们杀红了眼,根本不给他们对话的时间,一齐扑了上来,小耳对许识敛喊:「唉呀妈,这下是真的打不过啦,快跑啊!」 就剩下这点能耐的魔鬼飞了起来,带着许识敛一起狼狈而逃。 天地间仅存的两位观众对视着。 井舟说:「你看明白了吗?」 「没有。」男僕同样不理解这个世界,「那是天使吗?」 「只有天使会飞吗?」 井舟陷入困惑的僵持里,忘记了在家里等待自己的小饼干。 到了安全的天空上,魔鬼松了口气。 「怎么样?」我们成功逃跑啦,小耳仍然自信满满,「主人,我厉害吧?」 许识敛抓着魔鬼的脚,在高空像纸片一样脆弱地晃。本以为恐惧和愤怒会多到无从说起,但是天空一片辽阔,只剩自由,只有自由。 「小耳。」他借着魔爪发力,一个翻身,竟在空中倒转骑上魔鬼的背。 小耳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揍自己,却听到许识敛在身上大笑:「是啊,你很厉害。」 不会听错了吧? 许识敛翻身躺在魔鬼的背上,在名为逃跑的大冒险里,任何一秒都会是有趣的。 许识敛呢喃:「从来没有人和我做过这种事……」 悠长的日光下,他们飞在谜一样的雾里,魔鬼的惊惑和人类的欣赏背对背生长。 但没飞多久,小耳又困了——说起来,还要怪这个勤快的人类。魔鬼随便找了棵树栖息下来。 「我睡一会儿,」小耳仓促道,把许识敛当鸟巢一样躺了上去,「别让我掉下去。」 许识敛也小憩了片刻,在绿色与蓝色相恋的小岛做了个奇怪的梦。 说是奇怪,因为这个梦就像一头髮疯的狮子。他应该是被吞进去了,只能看见破碎的黑色和发锈的红色。 在狮子的胃里,血流成河,哭泣的陌生男孩抱着怀里的半个母亲,他恨着一切。 许识敛漂浮着,浮在眩晕里,不知所措地问他:「这是哪里?」 「是小岛。」男孩失控地瞪着他,「魔鬼吃掉了我妈妈。」 原来没有狮子。也没有被吞掉的他。幻觉像倒下的墙壁一样骤然轰塌。四周竟然是飘荡的魔鬼魂魄,他们无声地包围过来,形成焚烧后的山野和草原。 小岛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魔鬼,到处都是魔鬼,这里明明是地狱! 噩梦,是噩梦。太快乐了,世界才会给他这种惩罚。许识敛迫切地希望自己能醒过来,更离谱的是,他的嘴巴在不由自主地说着对不起。 能不能停下来!哪怕在梦里,他也不想被冤枉。 「没关系。」男孩落着眼泪原谅了不情愿的他,「我该怎么怪你?你……你是只被剥了皮的猪啊。」 小耳是被磨刀的嚯嚯声吵醒的。 他朝下看去,远方一户人家正在宰杀乳猪。小猪比成年猪要好控制很多,它激烈地喘息,在薄弱的宿命感里不认命地挣扎。 人类看着它扑腾,聊着天,偶尔笑它。男人拍拍猪屁股,刀子扎进去。血噗噗地流出来,小孩闹笑话道:「猪死前放屁啦,放屁啦!」 孩子吵道:「讨厌猪皮,爸爸。」 男人叼着烟,点点头。猪留着一口气,被清醒地剥去皮。 许识敛醒来时,小猪已经咽了气。 他的头枕着小耳温暖的翅膀。小魔鬼的脸就像一颗夏日的青苹果。 「哎呀,」小耳说他,「你怎么不睡啦?」 「睡得不舒服。」许识敛皱着眉,就要起来。 小耳又按着他,执意让他躺下去:「那就再睡,睡舒服。」 魔鬼给他唱安眠的摇篮曲,五音不全,嗓音像包裹着水果香味的肥皂泡泡咕噜噜地沉入海底。 许识敛的头疼略有缓解,他还是不打算睡了,沉着脸坐起来。 小耳失败了,但他精神很好,眼睛亮得反光:「主人,你为什么不舒服?」 「我不喜欢猪,」许识敛低声说,「不像羊。每次小岛有人杀羊,它们都不吵不闹,在死前给自己留最后一份体面。」 又说起牛,「也很安静。」 最后说回猪,每次看见它们摇晃着肥胖的身躯笨拙地逃跑,被铁钩血淋淋地拖回来,光是回忆,这种可笑又可悲的画面都让许识敛难以接受:「大多数在都狂躁地反抗,很吵,叫声悽厉……结果还不是一样。」 魔鬼说:「我看你是怪它们死前叫得太惨让你愧疚了。」 许识敛不否认:「也有。」 第27页 「有聪明的猪。」小耳想起那头野猪。 对于这种说法,许识敛也能回忆起来:「很多猪的眼神比人还要清澈,但有的猪,眼神就像我爸爸那个年纪的人。」 「有的还会和牛一样流泪,下跪,但是……」他想起了刚刚那个梦,心里说不尽的烦躁,「我不喜欢猪。我不喜欢。」 小耳背对着他,看着远处的女人在烧油,滋滋冒泡。男人在处理血淋淋的猪肉。 他们的孩子在跑,在跳,庆祝即将到来的美味晚餐。 身边只有一个魔鬼,许识敛没有选择,很想和他聊聊那场梦:「刚刚……」 再一看,小耳流了满脸的口水:「这得多香啊。」 许识敛:「……」 啊!现在可不是馋猪肉的时候,小耳对着许识敛说:「主……」 唉,又有点累,夹不动了。 许黑着脸问他:「你叫谁猪呢?」 「我没有,」小魔鬼指了指下面,「它们追上来了。」 许识敛低头一看,无数只野猪的眼睛如鬼火一样瞪着他们,猪们喘着粗气,划着名蹄子,看架势,要一鼓作气地撞上来! 没完没了了!许识敛面色一沉,正要起身,恢復了力气的小魔鬼悠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主人,我来保护你。」 谁还信啊? 我这次真得很行。因为你刚刚睡懒觉了!小耳这样想着,舔着嘴巴,尾巴一扫,魔爪一挥,野猪们就四分五落地晕倒,像风过花树,群花飞舞着散了一地。 小耳对着目瞪口呆的许识敛灿烂一笑,好一个了不得的浪漫天才。 「你真是……」起起伏伏的一天,许识敛不知道说什么。 小耳却凑过来,努力抓住这份刚萌芽的希望:「主人,你别讨厌我了,你喜欢我吧。苹果我可以不吃,樱桃也不要了。欺负你的坏人我来收拾,你想做的事情我来帮你实现,真的,我不是你们童话书里的坏蛋,我是实现你愿望的小神灯。」 尽管小耳并不知道那场恐怖的梦境,说出的话却像是一种安慰。 是的,他被安慰到了,被蛊惑到无法唿吸。 我大概是中了什么魔咒……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第一次见到小耳时发烧的感觉。 在禁书中,有一节叫作「魔鬼的声音」。传闻他们的声音蛊惑性极强,会令人脸红心跳,不自觉地跟随他们的指示,变成一千零一种魔鬼希望的样子。 许识敛像被洪水裹挟,慌乱又认命。 后来,小耳在地狱里问他:「那你说,爱是什么?」 许识敛回答他:「是让你快乐。」 还有…… 「爱必须是相互的。」 必须,必须是相互的。 第14章 天使与魔鬼(一) 回到家,小耳就开始睡觉。 许识敛仍把他安置在笼子里,英雄救美没有用,深情告白也换不来好待遇。很遗憾,小魔鬼并没有开启他的新篇章。 但他可以睡觉了,睡到忘却烦恼,否认白昼。几次醒来,都不知今夕是何年。 许识敛很少来,他妹妹倒是常来。 所有的食物都只会出现在离小耳很远的楼梯上。但过不了多久,门就会打开,许梦呓轻手轻脚地端着它过来。 这肯定是不被许识敛所允许的,小耳猜——「把饭放在楼梯上就行了!」 反正有长舌头的魔鬼不配被伺候。 许梦呓——大概人人都喜欢她。 只要看她一眼,就不会奇怪她为什么能收穫那么多的爱。这位童话里毋庸置疑的公主或仙女,无论站在任何一道选择题里,她都会是理所当然的答案。 她给小耳带来除了樱桃外的所有水果。 魔鬼被她养得嘴巴很刁,吃到后来,新鲜感都过了。他开始格外怀念樱桃味的许识敛,期待他能刺激自己疲惫的味蕾。 梦呓拿着笤帚和抹布,在地下室忙得不可开交。小耳在飞扬的尘土里和女孩一起打喷嚏,直到她把黑色的垃圾们都请出去:树叶、灰尘、老鼠和蜘蛛…… 仙女坐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 她和全程观望的小耳对视,突然就咯咯傻笑。 小耳两手握着铁桿,流着鼻涕,灰头土脸地看着她。笑什么?魔鬼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需要上厕所吗?」她试图为他争取宝贵的机会。 「不用。」魔鬼答。这是实话,他们把排泄功能进化掉了,要不要炫耀一下?小耳望着心里的答案犹豫。 「你想出去吗?」许梦呓干脆问道。 「想的。」这更是实话。谁说魔鬼只会撒谎了?我们的优点那么多——好烦,刚刚应该炫耀的。 「哥哥有时候很严厉。」她愁眉苦脸的,很快又说他的好话,「但他和爸爸一样,是不会表达的人。其实他也很关心你。」 小耳想起昨天,他绞尽脑汁说了那么多,结果只换来人类不为所动的模样。既然这么善良,就善良到连魔鬼也喜欢嘛。 「他怎么关心我?」 「他说你只喜欢水果,尤其是红色的水果。」 「你知道樱桃吗?」 许梦呓的睫毛像麻雀的翅膀一样突地散开。她说:「嘘!不要说你喜欢樱桃,在小岛,大家都是偷偷吃的。」 怎么了?同病相怜的魔鬼哀嘆水果的命运:「樱桃也是邪恶的吗?」 第28页 「我不知道,」梦呓将腿伸直,晃动着脚,她可真好看,「他们说樱桃是很色的水果。」 她调皮道:「小岛的诗都是这样的……樱桃是少女,是情慾,是欲望。听说樱桃只长在地狱里。」 人类真坏,命名它,又讨厌它。小耳哼哼:「跟樱桃可没有关系。」 「大家都是偷偷买,偷偷吃。不过卖它的人很少。」 你哥哥就有,小耳问她:「许识敛是很色的人吗?」 她激动得几乎跳起来:「才不是!你不要这样说他。」 这又有什么好争辩的,为什么人类都喜欢咬文嚼字? 「那你也希望他成为神吗?」小耳说,就和那些小孩子一样,「神没有欲望,没有缺点。」 「不,我不希望。」女孩手忙脚乱地对魔鬼说,「他是人,是有欲望有缺点的人。我才不要他当神,神多辛苦啊。」 都说魔鬼是会诅咒人类的,梦呓拜託小耳:「你快点诅咒他,让他做个普通人。」 魔鬼:「啥?」 就这样,森林里善良的小公主每天都在地面和地下室之间来回穿梭,楼上楼下跑着,给魔鬼送吃的,和他聊天,陪他睡觉。 甚至还给他带了衣服。 不过很明显,都是女孩子的衣服。传统的乡村亚麻蕾丝边蓬蓬裙,发黄髮旧的紧袖口修身裙,一条香槟色的小睡裙…… 魔鬼端详着:「女生的衣服都是大袖子。」 「这叫裙子,」梦呓说,「穿裙子多漂亮呀,我不喜欢穿裤子。」 许梦呓沮丧地说:「我想哥哥那边有更合适的衣服,可他估计不会借给你了。」 因为,「他说你弄坏弄脏了他的好多衣服。」 好小气,小耳说他:「吨吨计较。」 「这么说可不算计较了,你是说『斤斤计较』吧!」 怎么又要记新的?小耳假装听不见,学习实在是太累了。 「但哥哥说你会变身,」她亮着大大的眼睛,期待道,「要不你变成女孩子吧!」 魔鬼:「……」 试了半天,最后小耳只能穿上白色蕾丝边的裙子,领口和袖口还点缀着几朵古怪的刺绣玫瑰,轻盈又隆重。 人类小女孩的衣服穿着好痒,魔鬼挠着脖子,挠完,又去挠手腕。 许梦呓眼里的喜悦都要把他淹没了。小耳发现她十分享受这个过程,就好像他是她的玩具。一个陪着她度过孤独童年的廉价娃娃。 但她后面的话依然超出了魔鬼的想像:「小耳,你要是我妹妹就好了。我也想有个妹妹。」 「可以。」小耳点点头。 梦呓听到这句话,眼睛都不再眨。看来此刻起,他们就是很好的朋友了。 「你为什么想要妹妹?」魔鬼感到奇怪,「上次那条美人鱼说,她想要许识敛当她哥哥。」 「哈哈,是吧。」她笑嘻嘻的,毫不吃味,「因为哥哥真的很会照顾别人啊。你呢,你想不想他当你哥哥?」 我只想要太阳,小耳说:「你们的喜欢都来得无缘无故,喜欢一个人都这么快,讨厌一个人肯定更快了。」 「哪有无缘无故的恨嘛。」她躺下来,黑色的长髮化成诗歌里的毯子,「但我想像哥哥那样,我也想当个小骑士。」 「你现在不能吗?」 「不能啊。」她难以压制地,咳嗽了两声,魔鬼嗅到了病痛的味道,「在小岛,只有姐姐和哥哥能当骑士……妹妹还有弟弟,都是被保护的小猪。」 「为什么是猪?你不讨厌猪吗?」 「别人都讨厌它们,所以我来喜欢它们。」 善良的神经病,小耳庆幸自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和她比起来,许识敛都更招魔鬼喜欢了。「那被保护不好吗?」 「不好。保护别人不难过,被别人保护才难过。」 小耳举一反三:「死不可怕,等死才可怕。」 梦呓哈哈大笑:「等死也不可怕!小耳,每天都和你爱的人在一起,等死也是件幸福事!」 真是诡异,魔鬼诧异道:「不是吧?我可不这样认为。」 「你啊,太小了,是不是只有棒棒糖才让你快乐?」 我可不小,年纪说出来能吓死你。但魔鬼没说,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似乎比刚来小岛还要小一点,真是太发愁了,有许识敛这样的宿主,什么时候他才能长大一些呢? 许梦呓问他:「小耳,什么对你来说重要呢?」 「太阳。」 梦呓点点头:「太阳对大家都很重要。」 太阳是我的!小耳在心里宣告主权。「你呢?」 「当然是家人。哥哥,还有爸爸妈妈。你的魔鬼爸爸和妈妈呢?」 「我没有父母,以前都是太阳陪着我。」 「太阳?」 「我是一朵花。」 许梦呓好心提醒他:「你是说你在花盆里长大的?傻小耳,那都是大人骗你的,你可不能信。」 田野的野百合染红了!小耳指着她:「你在流鼻血。」 女孩随意地抹了下:「没事。」 简直就像再习惯不过这种事。 小耳低头看裙子上的刺绣玫瑰,原来玫瑰是眼睛撒的谎。这是歷经岁月,洗不干净的干枯血迹,摸上去都硬了。 梦呓说:「我小时候就开始生病,老是流鼻血。后来衣服洗不干净了,妈妈就在上面缝了几朵花。」 第29页 「什么病?」 「奇怪的家族病。我和哥哥都遗传爸爸。」 她神神秘秘,偷偷摸摸地讲着,像自我喧譁的风一样不在意小耳的反应。但有件事她需要答案:「哥哥是不是找你来治我和爸爸的病?」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找我来救自己的病?」 「因为他已经好了。」说到这里,她神色古怪,「可是爸爸妈妈都不相信,你觉得哥哥是不是在骗我们?」 「那你信还是不信?」 「我当然信……」这话可不那么肯定。 「你没信。」小耳搬出身份,「我是魔鬼,我知道你在撒谎。」 好恐怖,梦呓惊慌失措:「怎么这样。」 套话可真是太容易了,魔鬼得意洋洋:「那你实话实说,我不告诉他。」 「好吧。」女孩沮丧道,「可他也不像以前那样吐血了,体力也好了很多。他真的在骗我们吗?这个傻哥哥。」 她抓住小耳,像抓住救命稻草:「你也去测试一下他,看看他是不是在骗人,好不好?」 许识敛?他克我啊妈的。魔鬼咳道:「你们这个病会死吗?」 「不知道。岛上的医生都没有办法,不过确实有个医生说,我和哥哥都活不过成年。他每年都会向神许愿,让我们的病康復……」她的声音淡下去,「这几年,哥哥只许愿让我和爸爸的病快点好了,爸爸是病得最轻的,我知道,哥哥最担心的是我。」 「神没理他吗?」 许梦呓说,每个岛民每年只有一次去槐树许愿的机会,神不是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的。不知道是什么标准,但他从来都只选择一部分来实现,年龄越小,愿望越童真,实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也就是要小孩,还要乖小孩。」 真的?魔鬼看着自己的小爪子。我在这里是小孩啊,他幡然醒悟,我也要去许愿。 小耳飘飘然,完全忘记自己曾多次在心里骂这个神沨是笨蛋——他肯定不介意,他也不应该介意。亲爱的神,你说对吧? 我要许多少个愿望呢!他心花怒放地掰起手指头。 首先,给我天天睡觉也可以生存的工作,这不过分吧? 再来一座山那样高的新鲜樱桃们,小耳开始流口水。这当然也不多,我可一直是个比天使还要乖的魔鬼。 当然!最重要最重要的,把太阳送给我吧。不是那颗丑蛋黄哦,是我的亲亲宝贝太阳。 魔鬼闭上眼睛虔诚地祷告,好伟大的神。给我吧,都给我吧。拜託拜託。 【作者有话说】 神:就尼玛离谱。 第15章 天使与魔鬼(二) 「你听我说嘛,」梦呓对魔鬼撒娇,「一开始,我们每年都许大家都健康的愿望。」 魔鬼以为她会埋怨神残酷,结果她说:「但这个愿望太大啦,神也很为难吧。」 我看你们人类的神就是个废物,魔鬼心想,还不如睡觉。 梦呓又说:「今年我换了个愿望,结果神答应了。」 「换成什么了?」 她双手合十:「拥有动物朋友们。把我们的家变成蘑菇屋。」 「那也不错。」什么蠢愿望。 「不过哥哥说,明天这些就会消失了。」 「为什么?」 「神力通常只能维持两三天,除非你只许愿要个精灵帽。」 所以求神是真的没用,小耳唉声嘆气,他懒得再去凑这个热闹。神不管许识敛,许识敛就去地狱。神不管魔鬼,魔鬼也只能回自己的沨快乐老家。 「有个对哥哥很好的老师,叫昌决。」 「猖獗?是猖獗吧。」 「嗯,昌决。他很厉害,做了很多补药给哥哥吃,哥哥的病就好起来了。所以他也带了补药给我和爸爸吃。」 她用低音说起这个秘密:「但对我来说,一点儿用都没有。」 小耳昏昏欲睡,紧接着被她吓了一跳:「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们!」 「那你爸爸呢?」 「他基本不怎么说话,也很少回家,每次问他,就『嗯』两声。」 你怎么没遗传你爸爸?话也太多了吧。小耳眼里含着泪水,好睏。听许梦呓说话,没有睡不着的觉。 女孩隔着笼子和魔鬼依偎在一起。 「哥哥好像从老师那里借了很多书,每天,每天都在看……我知道,他还在为我和爸爸担心。」 然后就是一阵伤心的沉默。 不会要跪下来求我吧?就像他们求神仙一样。 小耳很担心,作为一只邪恶的魔鬼,他只懂如何睡觉。再说许识敛把他带回来完全是偶然事件。他是去地狱找解药,不是随机抓个小魔鬼回来当医生。 许梦呓接下来的话却像面反光的镜子,直直地捅入小耳的困意里。 「如果哥哥真的这样问你,拜託你告诉他,我的病会好的。你就骗他吧。」 我可是完全听不懂,魔鬼脑袋痒痒,角都要不舒服地长出来,恐吓一下人类的豁达。 「我和爸爸聊过这个问题。」梦呓说,「我跟他说,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能一直在一起,这样我就开心了。」 她完全不贪心吗?小耳不信:「那活得更久,你们就能在一起更久了。」 梦呓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激动,她又开始流鼻血,边熟练地抹着,边就着血在地上比划出来一条竖线。 第30页 「你看啊,小耳,人生就是一条路,你要一直一直走下去。」 魔鬼讨厌沉重的生命:「不能休息吗?」 「可以,但是如果你身上的东西太多,你就休息不好了。」许梦呓说,「普通人只需要走就可以了,但是哥哥的路上在下雨。家人就是他手上必须拿着的……怎么说呢?随时可能碎掉的玻璃罐子。」 小耳似懂非懂。梦呓继续说:「他要做岛主,当一个神,就要背上很重的包袱,就像圣诞老人背上的那个东西,你看,圣诞老人都被压得直不起腰来了。」 那是因为他是臭老头子。魔鬼哼哼。老头子都是这样的,别想骗我。 「因为他需要功课好,需要做什么都优秀,还需要被别人喜欢……对啊,太残忍了。你是魔鬼,你懂不懂?成为神的人都很倒霉。」 小耳不甚热情地打了个哈欠,可能懂吧。 「哥哥从小时候开始,生活就是围着家庭转。那个时候他稍微有点累就会头疼和吐血,但他总在日记本里写……」 写了什么?许梦呓没说,看来她哥曾经不是个的小孩。 「所以这条路上,他本来就比别人负担大,要更累。下了雨,颳了风,别人能打伞,他不能。」 作为妹妹的梦呓说:「我好希望他能把罐子和包袱都丢掉啊。」 我开始听不懂了。小耳陷入尴尬的沉默里。 「真的,我想他放下这些。我希望他快乐。既然他的病都已经好了,就不要再活在担心里了……雅春都没见过他几次,就跟我说他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像是个苦行僧。」 「雅春是谁?」 「是我最好的朋友。」梦呓对魔鬼笑道,「她特别好,你见了她就知道啦。」 「比你还漂亮?」 「对呀!」 她应该比许识敛还好骗。 小耳想了想,问她:「你晚上会害怕吗?」 「会啊。不过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和妈妈一起睡,」真是怀念,梦呓回想,「她会在睡前给我讲故事,对了,她的头髮特别香。」 小耳形容天黑后他厉害的想像力:「我会感觉墙壁想要吃掉我。」 许梦呓发出理解的叫声:「而且墙壁里住着颠倒的人脸!」 地狱里倒是真的有类似的墙壁。小耳问:「你挨着妈妈睡,也会做噩梦吗?」 「有的时候会,但她也会醒过来,然后紧紧抱着我。」许梦呓说着,做出拥抱自己的动作。 「你被人拥抱过吗?」她问。 「没有。」魔鬼答。 「唉!小耳。」许梦呓坐起来,从笼子里伸出双臂去,「你过来,我来教你。」 小耳于是隔着笼子靠到她身上去。黑夜里发着光的公主,还有干草堆里的小老鼠。 「我受不了了。」许梦呓突然吸着鼻子说,变魔法似地,变出一个钥匙来。 她放大声音给自己壮胆:「我要放你出去!」 笼门被打开了。轻而易举地。 果然很好骗。小耳兴奋地想,这次许识敛可不能怪我了。 魔鬼穿着公主裙来到地面。这天,神力失灵了。 蘑菇屋已是无影无踪,没有童话蔽体遮羞,破破旧旧的树屋狼狈显形。 小耳也有点失望,小岛的神好没用。 梦呓拉着他的手问:「小耳,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水果吗?」 「怎么能总吃这个?你也是需要长身体的呀。」人不可能光吃水果就能吃饱,所以魔鬼也不可能。 女孩欢乐道:「你肯定爱吃肉。海里游的那种!」 魔鬼和天使和和气气地进了树屋里的小厨房。 她说:「爸爸上次带来好多虾呢。」 虾还活着,简直是活蹦乱跳!许梦呓哆嗦得比虾还厉害,她不停地问:「它们还动吗?」 「是的。」这不是当然的吗? 「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梦呓像在打拳,又像围着虾跳愚蠢的舞。 小耳没找到座位,就坐到了牛奶桶里。人类都这样做饭的,魔鬼觉得好神奇,他们会施咒吧? 许梦呓瑟瑟发抖地把它们一股脑丢到烧热的锅里,尖叫着后退,虾在热油里跳来跳去,一只蹦到了魔鬼的脸上。 小耳抓到手里,发现它还活着。 梦呓边哭边对不起地炒完了。 魔鬼:「……」 她是个傻子。小耳将虾丢入嘴里,嚼了起来。 许梦呓并不知道小耳所想,她把虾端到桌上去,泪眼婆娑道:「做好了。」 然后她夹起一只,细嚼慢咽。 流泪道:「还挺好吃的。」 我和她是如此的不同。魔鬼正想着,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了起来。 小耳不抬头也知道是许识敛,但是怎么能没感应到的?这可是他的宿主啊。 真奇怪,许识敛和普通宿主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这次很温柔,许识敛就像对待梦呓比喻里的玻璃罐子一样,对魔鬼轻拿轻放。 梦呓吓得不轻:「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许识敛在看小耳的衣服,听上去倒是没生气:「得送东西给妈妈,你忘了?」 「别给他穿这个。」他又听不出情绪起伏地说。 「你不能老把他关着。」 「你也不能老把他惯着。」 人类就讲究一个押韵!小耳开始脱衣服,许识敛屈膝制止,神色古怪道:「你干什么?」 第31页 「你不是不让穿吗?」魔鬼忍辱负重。 「……」许识敛按着他,对妹妹说,「算了,你把钥匙还我。」 原来他的原谅可以这么快的。小耳匪夷所思:「你不生气吗?」 许识敛没理他,妹妹忐忑道:「你不会再关他了吧?」 「不关了。」许识敛说。 梦呓这才把钥匙给他,许识敛刚接过来,就听到魔鬼生气:「为什么不关!给我关!」 梦呓不理解:「小耳,你不喜欢自由吗?」 许识敛说:「你别管他。」 也许他今天心情好呢?魔鬼试探道:「你等会儿会睡觉吗?」 梦呓被这毫不相关的问题搞得一脸诧异,许识敛还是那么冷酷:「不睡。」 魔鬼不死心:「那你回来就会睡吗?」 许识敛说:「我的生命除了睡觉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魔鬼:「……」 搞不懂情况的梦呓很想参与进去:「你们在说什么啊?哥哥,我炒了虾,你要吃吗?」 许识敛点点头:「我尝尝。」 尝什么尝,认清现实的小耳抬起脚踹他,怒道:「她说什么你都答应,我说什么你都拒绝!」 我就知道是这样。梦呓笑道:「你还说我们的喜欢来得无缘无故,原来你是吃醋了啊,自己都不知道吧?」 许识敛正在制止这个乱扑腾的傢伙——他都把衣服弄脏了!听到这句,立刻回想起魔鬼那天在树上的话。 他手上一顿,小耳就咬了上来。吃醋吃醋,魔鬼可不管什么醋和酱油,他现在要吃他的血和肉! 许识敛没躲,他在疼痛里思索,这是不是神给他布置的一个功课? 小耳是一道题。一道天降在满分试卷里的生题难题。他从没有学过,幸运又倒霉地碰到了这个小偶然。 没有答案,很可能犯错,他要跟他的满分人生说再见了。 梦呓把小耳当作小狗那样拉开:「你!嘿呀!」 许识敛擦了擦手背上的血:「我们得出发了。」 魔鬼和他们的思维有隔阂。他现在悲愤欲绝,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换个宿主。 许识敛看着他,充满矛盾地挥了挥手,小耳想了想,哒哒哒地跑过去。 「你上次说,可以隐藏在我身体里。」 他不是不同意吗?小耳说话像骂人:「你妈也讨厌魔鬼?」 「她信教,」许识敛说,「信上帝。」 这一家傻子。小耳歪着头想。 「你来吧。」 怎么这么和颜悦色?我刚刚咬了他一口,不会在想办法报仇吧。小耳捧着对方的信任不知所措。 许识敛背着手,并不着急,还復刻他歪头的样子:「怎么了?小魔鬼。」 第16章 偏心的母亲(一) 「钻进你的身体很消耗我的体力,你可不要上瘾哦。」 在小耳消失之前,他先向许识敛说明了人鬼形式的时间限制。 下一秒,这个声音就出现在脑海里了:「嘿,听得到吗?」 许识敛吓了一跳,直直地说出来:「你在哪?」 「在你身体里,你不用说出来我也能听见。」小耳非常兴奋,「你在心里说话我就可以听见了。」 几个来回后,许识敛就适应了。 他还是他,上下检查一番,并不认为有多少改变。小耳却有很大的体验:「你的心脏好吵。」 「不吵我就死了。」 「吵的我睡不好觉。」 「那你想怎么样?」 「我给它戴个小帽子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不同意。」 奇妙,太奇妙了。小耳还在快乐的体验中。他觉得许识敛就像是温热的海洋,而他变成了一朵小船。 「你现在心情不错,对吧。」 寄生在人类体内的魔鬼判断道,他可以通过清晰无比的心跳和唿吸判断出许识敛的情绪。「我现在就是你新生的器官,我给自己取名叫奇蹟。」 狗屁奇蹟,许识敛说他:「真自恋。」 「小耳,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许梦呓绕着哥哥喋喋不休地转,直到许识敛忍无可忍道:「停。」 「老实走路。」他说。脑袋里外各一个,两个烦人精! 我都不用走路了,小耳喜悦地想,不过,「你开始胸闷气短了,怎么回事?」 梦呓说:「好过分!我也想玩一玩。小耳,你能到我身体里吗?」 「啊哈。」魔鬼开始猜测人类情绪起伏的原因,「是不是她很烦?你也觉得她话很多吧。」 「你更烦。」许识敛说,「闭嘴。」 「你怎么还是这么偏心。」小耳说,「我可比她厉害多了。」 小耳的新鲜感没有过,不停猜测许识敛情绪波动的原因。 果然,魔鬼猜的原因都与爱和积极无关。 「你都不知道这样多有意思,」没有得到回应,小耳也无所谓,「但你也不用担心,等我来你身体的次数多了,就算不在一个本体,我以后也能感受到你的情绪。」 魔鬼自信道:「然后帮助你获得快乐。」 许识敛真是没法儿说他。 路上,兄妹俩一人抱着一个花盆。 高高的树枝上,有几个孩子坐在那儿吃面包,从下往上看,那些面包竟像是比他们的脑袋还大。 第32页 小耳只能看见许识敛视线范围内的景色,他开始无聊了。 魔鬼说:「主人,你闷死了。讲句话听听,你是哑巴吗?」 不理他了,许识敛拿定主意。过了会儿,他听到魔鬼轻轻的鼾声。 ……还能在人身体里睡着? 「许梦呓,我今天晚上去你家的蘑菇屋里玩啊。」 「已经没有啦!」许梦呓高声回答他们,跑着跳着到前方去跟树上的孩子们对话,「下次吧,下次一定要来啊!」 许识敛喊道:「慢点。」 「识敛哥哥!」又听到一声。 他似乎在这一片很受欢迎。小耳被吵醒了,未能等到什么合适的反应。许识敛人如其名,时刻都在用思维和情绪做抗争,于是友好也被他表达得如此僵硬。 他进入战斗状态:「你不喜欢他们?让我来帮你解决!」 「不是!」许识敛说,「我在对他们打招唿。」 小耳忽然不觉得自己之前是受苦了,笑嘻嘻道:「原来你都这么表示友好,看来你也挺喜欢我的。」 许识敛一怔,再没有什么比跟魔鬼相处更难掌握的技巧了。 「你心跳得好快。」小耳疑惑道,「人类心跳忽然加速,是不是要死翘翘了?」 「你好烦啊。」 树叶哗哗作响,许识敛被无形的力量拽了一下——这力道!他来不及询问,就听见小耳说:「主人,我救你一命!要不然你就被砸成傻子啦。」 许识敛根本没有感恩戴德:「谁让你控制我身体了?」 「人家明明是救你。」小耳说。 他刚刚才发现,原来他是可以藉助许识敛的眼睛延伸视力范围的。 「你看,有人丢石头,」魔鬼说,又示意地上,「这些都是。」 地上几颗浅灰碎石头正试图胆大妄为地混入到无辜的石子路里,但许识敛知道他没撒谎。 树上的三个小胖墩儿正朝着这边望过来,一副似笑非笑的笨拙模样。三胖兄弟,许识敛知道他们。他们的母亲当年因为三胞胎难产,几乎惊动了整个树林的生命。 「他们在闹着玩。」许识敛草率地解读。 「那要是砸到梦呓姐姐呢?」 许梦呓看了眼树上的三胖兄弟,又看了眼哥哥,把头低了下去。许识敛怔了怔,欲言又止。 「她肯定被他们欺负过。」小魔鬼说。 「你怎么就知道?」 「我可是魔鬼,」他描述这种理想的状态,「我对负面的情绪有非常强的感知力,她刚刚那个眼神明显就是害怕。」 「……」 「你现在很生气,我又感受到了。」 嗯?怎么不理他,住在人类身体里就这点不好,看不见许识敛的样子。他说:「主人,我来帮你出口气吧。」 许识敛问他:「你想怎么做?」 「卸他们一人一条胳膊?」 「……」 魔鬼试探道:「说轻了?」 「说重了!」 眼前出现山的时候,小耳有点蔫儿。 都怪小岛的太阳,暖洋洋烘着他。一杯阳光酒,他就要一醉不醒了。 梦呓对着哥哥的耳朵说:「我们平时经过小腰山去镇里。」 「这座山是个老爷爷,他是掌管天气的山神。」 稀奇古怪的小岛充满着神的故事。她自然而然地说着,就像从不怀疑小耳会听进去,并且相信她一样。 「以前我们也不信,后来发现是真的。」她还说,「妈妈经常和教徒们去山崖对着天空祈祷,每次都很危险。但他们说只有离死亡最近的地方才能感动上帝……有一次雨下得很大,哥哥很担心她会遇到山洪……就像之前很多个遭遇不幸的教徒一样,他就去小腰山跪下磕头。最后小腰爷爷被哥哥的孝心打动,把当天的暴雨挪到了几天后。」 果然……小耳勐地清醒过来,这里就是之前许识敛靴子上的青草味儿! 沨 许梦呓说:「妈妈平安回到家了。哥哥还让她告诉教徒们,最近不要去祈祷了。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哥哥就会来山下感谢小腰爷爷,他一定都听到了!」 好感动,好感动。魔鬼继续睡大觉。 但他被无情的许识敛叫醒了:「你别在我脑袋里面打唿噜。」 「那我给你唱歌吧,主人。」这样就不会睡着了,小耳呜呜啦啦地嗷起来。 还不如鼾声好听,许识敛头疼起来。 他们来到了小镇。 绿意在小镇里包裹了每一处建筑。岛终归还是岛,随处可见郁郁苍苍的大树。蓝色的、紫色的花簇拥着低矮的木屋,他们经过一座座小桥,顺着几条小河往前寻觅裁缝店。 天空蓝到不可思议。许识敛问小耳:「你现在在我身体的哪个部位?」 「大脑,但我也不能老在这里呆着,会窒息。」 「你真的不能控制它?」刚刚那下是怎么回事? 「那是为了保护你嘛,只是一下下啦。」小耳和他商量,「主人,为了感谢我,等会儿回去咱们一起睡觉吧?」 「好啊。」 「真的?」 「假的。」 「为什么?」 「故意的。」 「……」 这是镇里一家没有什么生意的裁缝店。店铺破旧,窄小,不起眼。 嗯?魔鬼竖起耳朵。碎成一地的轻声细语,「主啊,请您宽恕我,宽恕我吧……」 第33页 「这个疯女人。」小耳说。 「那是我妈妈。」 他又生气了,小耳赶紧改口:「这个可爱女人。」 「你干什么骂她?」 「她一直说让主宽恕她。」 许识敛见怪不怪:「信教的人都这样。」 店里只有一个人,就是店主,兄妹的母亲,温若桐。 她和许梦呓长得真是太像了,绸缎似的长髮落在地上,弯弯绕绕的,蓬松而捲曲,上面落着几只蓝色的蝴蝶卡子。 美人也败岁月,她羊脂般的面庞有些皱了,苍白且憔悴。 「小石头。」她叫儿子。 「什么石头?」魔鬼只知道不好吃。 「妈妈给哥哥起的外号。」梦呓凑到许识敛耳边说,「哥哥小时候做家庭作业,没买到种子,就放了颗小石头进去。后来花还是开了,他说给同学听,大家都不信。他一直以为石头能种出花,被人笑话好多次,长大了才知道是妈妈偷偷给他换了真的种子才开的花。」 许识敛讶异道:「你能听见?」 梦呓一脸惊喜:「他真的问了?我猜的。」 「你们俩是小麻雀吗?」母亲笑道。 她正坐在唯一的一张工作檯前,双手交叠,膝盖上放着两件衣服以及一个毛线团。在设施简朴的狭窄空间内堆满了衣服,男人和女人的衣服纠缠在一起,菸草味和香水味的混合让这里的味道宛如风月场合。 梦呓说:「想到哥哥种的石头花了。」 女人笑了,她终于不再像个精緻的假人。 许识敛无奈道:「妈妈。」 他的声音让小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噫,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好噁心。」 许识敛心想,你给我等着。 「石头是开不了花的。」他对母亲说。 「开得了,最后不是开了吗?」她拉住许识敛的手,感觉有些冷,就双手捧着给他捂热,「最近身体好点了吗?」 「我说过很多次,我已经没事了。」 母亲只是哀伤地摇摇头。 小耳说:「我感觉你妈精神不太正常。」 许识敛没有反驳。 她的目光在儿子身上逗留了很久,这才头也不回地问女儿:「你呢,你怎么样?」 好潦草,魔鬼意识到有点问题,但许梦呓却好像没发觉:「我很好,妈妈。别担心啦。」 母亲应了声,又将目光拉回到儿子身上,对着他嘘寒问暖。 「你怎么了?」小耳奇怪道,「你好像心情很低落。」 妈妈……是偏心的。 在小时候,他没有这样觉得。但随着长大,尤其是近几年,他发现自己很难再迴避。这导致他很排斥和妹妹一起出现在母亲面前,无论什么时候,妈妈都会把第一声唿唤留给他。小时候,明明妹妹也生着病,但他能明显感觉到母亲对自己更上心。对他,她就像对待一块易碎的珍宝。 老师昌决曾跟他聊过这个话题,他说:「是人都会偏心的,父母也只是普通人。」 许识敛说:「也许吧。」 「我知道和愧疚相处很辛苦,但这不是你的错误。」 「我真不喜欢这样。」许识敛闭上眼睛,「真的不喜欢。」 有一次在饭桌上,母亲不知怎么地,下意识在夹菜的时候将鸡腿给了妹妹。 梦呓受宠若惊的表情让他现在都忘不掉。 第17章 偏心的母亲(二) 即使在多年后,许识敛也时常回想起这一天。 如果早点告诉母亲那件事,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他求小腰山神叫停暴雨的事情。 那是为什么不说呢?一来,那时的他认为母亲的「不正常」和信教有关,多一个信仰只会让她更疯狂。二来,他不能再从母亲那里夺走更多的爱了。因为妹妹更不富裕。 人都是在什么时候才会开始报復性地计较曾经的付出呢? 所以没有什么是值得可惜的,他回答自己。再多的付出也无法打动母亲。就像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和妹妹,到底谁该死,谁不该死? 但他反覆回味着那一天,仍旧对两个问题无法释怀。 第一,为什么不相信小耳? 第二,妈妈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小麻雀在外面吱吱地叫,如此平常的一天。母亲对他们说:「你们两个小馋猫来得正是时候。」 说着说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现成的东西,掏出一袋五颜六色的马卡龙,「小石头,来,这个是给你的。」 许识敛接过来,瞥了眼标价。 「小花,这个是你的。」她又拿出一包给梦呓。 魔鬼及时地拍马屁:「主人,她给你的彩色石头更贵更多。」 没回答。小耳换了个问题:「为什么叫她小花?」 「妈妈喜欢起外号。」许识敛像在说服自己,「她也是爱着她的。」 「让她也给我起一个。」 「你不是叫『奇蹟』吗?」 小奇蹟应道:「嗯……」 「又困了?」 「你的手这么凉,」温若桐起身,拍了拍许识敛的手背,「我去给你泡点热茶。」 看见母亲背过身去,梦呓轻车熟路地拿出一块放到嘴里,实现了甜味的愿望。 许识敛看了后头一眼,挡在她身前,将自己的那袋捂给她。 「你自己注意牙齿。」他说。 第34页 「我不要。」 「我不喜欢甜的。」 「干嘛不给我,」魔鬼嗅道,「我喜欢甜的。」 母亲拖拽着长长的茶香归来,她看向许梦呓鼓鼓的腮帮子,登时要叫出来:「你又——」 梦呓忙缩到哥哥身后,这是习惯所致。她感到安全,舒了口气。 许识敛也习惯这样,他的脑袋里装满了能解围的话题:「这两盆花我们从家里带来了,你必须得做决定了,妈妈。」 一盆蓝玫瑰,一盆红玫瑰,是温若桐很早之前从花匠那里买来的,打算送给隔壁新开店的张太太。自打第一次看见它们,她就无法下决定,于是两盆都买来了。 对兄妹而言,母亲的犹豫不决是熟悉的成长插曲:早餐桌上过剩的不同样式的面包,迟到了半个月才到的红色窗帘,还有郁郁寡欢的脸——「我实在是选不出来了!」 于是儿子抱着蓝玫瑰,女儿捧着红玫瑰,他们像小时候那样绕着温若桐转圈:「快选一个,选一个吧,妈妈。」 「真伤脑筋,」温若桐呢喃着甜蜜的烦恼,捂住自己的眼睛,一只手胡乱点,「那就……就这个吧!这个了!」 茶烟缭绕,她指着蓝玫瑰说。 ——「她偷看了。」小耳说。 许识敛在倒红茶,水蒸气熏得他眯起眼睛:「什么?」 「你妈妈偷看了,从手指的缝隙里。」 魔鬼。许识敛提醒自己。魔鬼就是这样。他们比谁都擅长挑拨离间。 「你和许梦呓的名字是她起的吗?」 「你想说什么?」 哥哥需要懂得收敛,妹妹只需要做梦就行了。不过在此之前,小耳也不确定:「你觉得我的中文学得好吗?」 「一塌煳涂。」许识敛又说,「还有,名字是许慎起的。」 「许慎是谁?」 「是爸爸。」 「许识敛!」 「干什么?吓我一跳,别直接叫名字。」 「不礼貌吗?」 「不礼貌。」 「那你怎么直接叫你爸爸的名字?」 「管我!」居然在这儿等他呢。 「你可不能再吃了。」那边,温若桐对梦呓说,「看看你满嘴的蛀牙!」 「好啦,妈妈。」女儿连忙说,「怎么店里突然有这么多衣服了?」 「舞会就快到了,来了笔大订单。」她不禁回忆起过去,心里顿时升起巨大的空洞。啊,过去。她年轻的时候,小岛可没有这样盛大的舞会。那时候岛上的有钱人从不举办舞会。 年轻人在森林里跳舞,萤火虫见证了无数桩贫穷的爱情。 跳舞多美好啊,她想起丈夫。和岛上的男男女女相似,他们也是通过跳舞结缘。只有她还记得这些吧?爱情算什么呢,鸡毛蒜皮里无处落脚的谎言。 女儿看着母亲突然落寞的样子,默默走到她身后,揉捏她的肩膀,低声说:「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我来帮你吧。」 许识敛问小耳:「你会针线活吗?」 真是铁树开花,来活儿了!魔鬼眼前一亮:「你想让我帮忙吗?」 「你兴奋什么……能做就做。」 魔鬼活像与众不同且我行我素的天才,立刻煞有其事地咳嗽两声,这搞得许识敛有些紧张:「你想怎么做?」 「把手借我。」 「怎么借?」刚问完,他的手就自己抬了起来。 指甲突然生长出来,变得又尖又长。许识敛下意识拿另一只手挡住了,被魔鬼控制住的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他现在一定觉得我很厉害,小耳刚想邀功,就听到许识敛嫌弃道:「好噁心,你一定要把我的手搞得这么噁心吗?」 魔鬼捏紧拳头,可恶啊! 温若桐和许梦呓登时咳嗽起来,她们突然被莫名的热气呛到了。母亲连忙将茶壶拿起,离梦呓远了些。 「不该买这么便宜的茶叶……」她说。 一回头,店里的衣服就像秋天的枫叶雨一样轻飘飘落下来了。什么时候飞起来的?这名虔诚的教徒愣在原地,在神的慈悲里不知所措。 「这真是……这是奇蹟吗?」 「叫我呢。」魔鬼嘻嘻道。 她捂着嘴巴,人类都这样表达惊讶。小耳观察着。 许识敛很稀奇地主动和他说话:「你怎么不邀功?」 「邀什么功,我已经认命。」 「……」跟着我就这么痛苦? 「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释?」小耳问许识敛。 「不用解释。」 魔鬼欢乐道:「要把我介绍给母亲大人了吗?」 「……她会认为是上帝做的。」 「上帝显灵了!」温若桐感激涕零道。 许梦呓看看衣服,又看看哥哥。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快看看,孩子们,我就说上帝是眷顾我们的。这些工作量——就算是六个我,也需要不吃不喝干上两个礼拜呢!」 「好神奇,好神奇!」梦呓蹦起来。 许识敛对她也是无话可说。 扑通一声。 「她怎么突然跪下了?」魔鬼稀奇道。 许识敛没来得及回答,就和妹妹一起被母亲拉着跪在地上,他们做出双手合一的姿势——没有人比他们被驯化得更成功了。妹妹对着哥哥吐了吐舌头,就像小时候的每一次。 母亲闭眼道:「伟大的救世主,继续眷顾我们吧,让小花,小石头,还有我的丈夫免受疾病的折磨,我会继续效忠您的……」 第35页 等这些结束,温若桐对许识敛说:「你先回去吧,让小花陪我收拾一下。」 「我也留下来。」许识敛看向妹妹,「然后咱们一块儿回去。」 「你又不懂。」温若桐嗔怪道,「虽然神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是有些要修改尺寸的衣服,要添加纽扣和蕾丝边的衣服……这些定制我还需要再加工呢!」 许识敛还以为那魔鬼多有两下子,就搞了这么个半成品。 「她在撒谎!」小耳却喊。 「什么?」 当人撒谎时,每一次心跳都会重重击打在魔鬼敏锐异常的听觉里,「我刚刚都快聋了,你妈妈在撒谎。」 还有,小耳很不满:「我帮你忙,你还不相信我!」 「委屈什么,我没说不信你。」 他跟妈妈说:「你再检查检查?我不觉得神会有什么纰漏。」 「我是神吗?」小耳非常满意,「我是你的神。」 「……」 「你呀,不懂的。好啦,听话,去买点巧克力吃。」她开始往许识敛手中塞钱。 「她怎么总不信你说的话?」魔鬼困惑道,「你说你病好了,她不信,你说衣服没问题,她还是不信。」 「她一直这样。别疑神疑鬼的了。」 许识敛去看妹妹,梦呓站在母亲身后薄薄的阳光里。她好像在发呆,突然回过神来,懂事地对他点点头。 他们离去了。小耳本来还想再争辩几句,但那个悲伤的声音又出现了,「主,请宽恕我,宽恕我吧……」 声如蚊蝇,自我催眠般响起。 「你等等,等等!」魔鬼焦虑地说。 「又怎么了?」 「她为什么对着你说求上帝宽恕她?」 「说过了,信教的都这样。这就是他们的口头禅。」 是吗?小耳于是懒得再纠结:「那快走吧,你妈太奇怪了。所有妈都这样吗?还好我没妈。」 「……你还是睡觉吧。」 宽恕我吧。 温若桐望着儿子的背影,手放在胸口上。 主,求你宽恕我。宽恕我吧。 第18章 懂得收敛(一) 近几年,妈妈越来越奇怪了。 许梦呓目送着哥哥离开,安全感就此从胸口断裂。每当她独自和母亲相处,就会觉得焦虑。诚然,她对妈妈的爱是没有原则的。可是…… 母爱究竟该是什么样的? 在哥哥身上,她发现妈妈在竭尽可能地表达自己的爱。比方说他们的晚安牛奶,如果梦呓拒绝了,母亲不会多说什么。但如果是哥哥拒绝,母亲就会担忧到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你不舒服吗?不是。不喜欢喝牛奶了?也没有。那你想来点别的什么吗,妈妈去给你熬汤?不用,我就是不想喝。 没有用,都没有用。母亲依然提心弔胆,甚至来找她旁敲侧击:「你哥哥是怎么了,他有什么心事吗?」 最后哥哥还是喝了牛奶。他私下跟梦呓说:「我真的就是不想喝。」 他一口闷掉牛奶的模样,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梦呓也觉得有趣。长大后的人生固然有诸多烦恼和哀愁,但童年里的记忆总是能治癒她。 妈妈就是这样爱哥哥的,在阳光下正大光明地爱。所有人都知道她爱哥哥,知道母爱是求过于供的嘘寒问暖,令双方都疲惫的甜蜜。 但梦呓从不怀疑母亲也是爱自己的,就像她也习惯将这当做是一种甜蜜,然后甜蜜地服从。 她只有一个母亲,但母亲有两个孩子。或许母爱也分化成了两种。 妈妈……在偷偷摸摸地爱自己。 只有在秘处,母爱才会对她绽放出蓬勃的生命力。半夜,妈妈会悄悄潜入自己的房间,摸一摸她的额头,给她送来迟到太久的晚安。如果家里没有人,在白天,母爱会变成一种诡异的久别重逢。妈妈激动地拥抱她,亲吻她。 「我好想念你。」每天都见面的母亲这样说。 有一次,哥哥带着朋友来家里,妈妈做了很多点心,她想尝一尝,在哥哥面前,妈妈打掉了她的手:「这不是给你的。」 哥哥把她拉过来:「她就是嘴馋,你打她干什么。」 「吃吧。」哥哥说。好像他才是这个家能做主的人。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母亲闭嘴了。 等哥哥和朋友离开,母亲又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去了房间,锁上门,从床底抽出一大盒点心。 「这都是留给你的,是咱俩的秘密哦。」 如果母爱是一本书,梦呓觉得自己是刻在上面的,一个粗鄙的、骯脏的词彙,字要缩小数倍,标点也要塞满,她才能被藏匿其中,被允许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她和哥哥反覆提起这件事。 「她不可怕,还是那个妈妈,但是……但是她变得很神经质,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 「我知道。」烛光照在许识敛的脸上,他的目光柔和而坚定,「别担心,她只是太爱我们,太担心我们。」 也许还有愧疚,作为家里唯一健康的人,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崩溃过。 许识敛向妹妹保证:「别害怕,我会解决。我们都不会有事。到时候,以前的妈妈就会回来。」 一只冰冷的手拍在她的回忆里。 许梦呓尖叫出声,是妈妈!她慌乱地转过身,下意识解释道:「我以为是虫子,吓我一跳。」 第36页 「你还好吗?」母亲就像老了数十倍,腼腆而哀伤,用小心翼翼的,柔弱的口吻讯问,「怎么表情这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没有。」许梦呓在惊恐里否认。 温若桐困在一种旁人看不懂的悲伤里。许梦呓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 「最近有按时吃药吗,有的吧。」温若桐小声絮叨着,拉着她往屋子里走。 「有的,不要担心。我很好。」 「过段时间就是舞会了,妈妈想着……」她声音弱下去,警惕地往外看了两眼,然后从袖口递给许梦呓沉甸甸的一叠钱。 「拿去!」温若桐恶狠狠地,下了决心般说着,后面又压低声音,坚定道,「买条最好的裙子,剩下的要是花不完,你就偷偷留着,知道吗?谁也不要说。」 「我……」许梦呓在眩晕感里不知所措,「我不需要这么多……钱。」 母女,不是母女,是江洋大盗。是主谋和共犯。她看着手里的钱,竟感觉这是母亲偷来的。 但妈妈看见她握着了,如释重负地笑了一声。 「我们小花,真是好看。」带着无限的爱意和疼惜,母亲凝视着她说。 「小花啊,一想到有一天,你也要嫁人,妈妈就又高兴又难过。真怕你长大了就离开妈妈了……」 「没关系妈妈,我不一定要结婚的。就算结了婚,我还是你的女儿呀。」梦呓安慰她,又打趣道,「哥哥肯定比我早结婚,到时候你就有两个女儿啦。」 母亲神色淡下去,就是这样,再也不开口了。像她做了错事,说了错话,大逆不道,亲人也做不到原谅。 她还是无法适应。梦呓往后缩了缩肩膀,每当这种时候,她就觉得母亲和一个杀人犯一样令人畏惧。 属于亲情的爱依然没有原则,但她忐忑不安地咀嚼着迷惘和苦涩。在母亲的精神不定和忽冷忽热里,日子是如此地令人难过。 「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偷听?」 路上,小耳问许识敛。在离开后不久,他还是觉得温若桐有些奇怪。但许识敛不允许他折回去偷听她和梦呓的对话。 「偷听是不对的。」 好强的道德感。好深的忌讳。魔鬼觉得自己真是要活不下去了。 但就在刚刚,他的主人松了口,主动请求他帮忙,这是个好徵兆。太阳说过,人类就是这样逐渐喜欢和依赖上魔鬼的。 右手好痒,许识敛在衣侧蹭了蹭。 这不是唯一奇怪的感受。 眼前浮现出模煳的血字,像悬浮在天空,成百上千地环绕着他行走。他用力眨了几次眼,这才消失殆尽。 会不会是魔鬼在他身体里的副作用? 「小耳。」他唿唤这只烦人精,「等到了前面没人的地方,你就出来吧。」 不能直接问他。许识敛没有这个打算,他依然不能给这个魔鬼百分百的信任。也许提防没有什么用……但还是要提防。 「好的,主人。」在人体内很消耗力气的,小耳也正有此意。 魔鬼唿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他们走在镇中心的阳光大路上,这里的街道都有种浑然天成的美感,人们脸上洋溢着快乐,眼里都是善意。空气中瀰漫着烤曲奇的香味,人类社会就像烟花一样美丽。 小耳看见男人、女人、小孩子,在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看上去生动可爱。上帝在小岛创造的生命是热闹的,一个姑娘在餵鸡,餵着餵着,就蹲下来和胖鸡说起悄悄话。 每个店铺门口都摆着两个一米左右的猫咪存钱罐,隔一段时间,骑士们就会把它们收走。每个猫咪存钱罐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标籤,上面写着某个人的名字。 许识敛经过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猫咪。 「主人,又是你!」 小耳要过去,被许识敛提着衣领拽回来。 那家杂货铺的老闆正坐在门口晒太阳,很快认出了他:「小女孩们都快要被你迷死了,每天都凑在一起,商量多少钱才能把你买下来。」 魔鬼看着对方的笑容,心想,这肯定也照顾到了你的生意。 他问主人:「他们为什么要买你?」 许识敛没说话,老闆倒是回答:「拿出零钱投到白鸽候选人的存钱罐里,最后买下他的一顿午饭。」 小耳去看许识敛,而许识敛在看别的地方。 老闆说他:「还不好意思了。」 小耳问许识敛:「什么是不好意思?」 许识敛看他:「你真是没皮没脸。」 小耳:? 路过的每一个目光相迎的人都会笑着和他们打招唿,祝福他们度过美好的一天。 没有地狱里开肠破肚的尸体,以及血淋淋的、破碎的器官。地上是干净的,只有柔软的土,冒出头的绿意,和小孩子跳动的脚丫。 小耳和许识敛并排走着,这不假,但他们就像陌生人。 他是不喜欢说话,还是不喜欢和自己说话?也许两者都是。小耳将这些归为一种魔鬼无法理解却允许的倔强。 「主人,你还在想你妹妹的事情吗?」 小耳说完就闭嘴了,在想像中,这里会有狂风暴雨般的反应。 但什么都没有,许识敛目不斜视。 「你们家好穷。」魔鬼倒也不是期待他的气急败坏,他只是觉得有些无趣。 「你想变成有钱人吗?」他询问。 第37页 没反应。依然没反应。 「我刚刚看到了你妈妈给你的钱,」魔鬼像在分享什么诀窍,「这种东西我能复制出一百张给你哦。」 许识敛就跟行走的雕像一样。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餵。」 居然完全不为所动!小耳稀奇地瞪大眼睛。 这要怎么做朋友?魔鬼开始焦虑。 「我知道你是魔鬼。」伟大的雕像终于开口了。 「不论你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现在你在小岛。」他跟小耳说,「所以从现在起,不准再动歪心思。」 魔鬼挥挥手:「跟我讲正义没用的。」 「……你要是这样,我只能把你送回去。」 「不行,」小耳耍流氓一样哼哼,「我们签了血契。你不要我的话,咱俩都得死。」 许识敛定在原地,用一种遭到背叛的眼神看着他,不可思议道:「这种事情——你现在才告诉我?」 「砰——」 不远处的街道,三胖兄弟正在踢由牛膀胱做成的球。 他们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大一号,力量也更足,一脚下去,沾满泥土的牛膀胱直飞云霄,路边的行人饶道而逃,毕竟谁也不保证这三个孩子会让球落到它该落到的地方去。 球再次高高地飞起来,毫无章法地在天空中划出丑陋的疤痕。 「他们一直都在我们身后踢。」小耳扭头看了一眼。 踢皮球。这三个字在许识敛脑中过了一遍,他下意识想到了父亲,还有那个躺在心底沉睡的愿望。 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快速加入行人的队伍,打算离开这里。 「你居然要逃跑。」小耳跟上他。 本来不想再理他,听他这么说,这想法瞬间抛之脑后,许识敛对他急道:「什么叫逃跑?」 「我还以为你是有仇必报的那种人。」 「他们又没对我做什么。」 「在树林里不是朝着你丢石头了?」魔鬼提醒他,「说不定以前还欺负过你妹妹。她应该长得很好看吧?在我们来的路上,很多人都在偷偷看她。肯定也有不少人想捉弄她。」 小耳进攻式的话语好像一层热油烫在许识敛的胸口,让他理智全无地想要带着怒意冲锋上阵,决一死战。 只是。 他想到了房间的一幅字,父亲写下的字。两个字,他的名字,「识敛」。是爸爸起的名字,从小爸爸就告诉他要懂得收敛。 那件事之后,父亲就亲手写下这两个字,贴在他的床上方,贯彻他的一生。 第19章 懂得收敛(二) 小时候,许识敛每天都期待那个人会偷看他的日记。 尽管他在里面多次写到他的坏话:「许慎就是个讨厌鬼。」 或者是,「许慎又惹我生气了。」 某个周五,扭曲的字迹生动地表明了主人的愤怒。这是他第一次记录这种失望:「说好了和我踢球,为什么要出尔反尔?大人到底明不明白,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答应!」 只是,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也擅长好了伤疤忘了疼。下个周二,字迹就变得工整规矩,「他说要提前回来,一定是要弥补我。好吧,我就原谅他吧。明天我会早点回家和他踢球。」 可惜事与愿违,失望再现了:「他根本不是为了这件事回来的!他不是!」 如果再重来一次,许识敛或许会直接向父亲提出请求。「和我踢球吧,爸爸,怎么可以忘了,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约定啊!」 当然更有可能不会。因为男孩要面子,宁愿背后哭哭啼啼,骂骂咧咧,也绝对不会主动提起。提了就会实现吗?提了……就能证明自己是重要的吗? 年幼的许识敛在这片稚嫩的秘密土壤里浇灌不为人知的生命。委屈和愤怒作为新长的嫩芽,期待着被人煳弄,更期待被人掐灭。 他这样描述这场没有细节的父爱: 「他在很生疏地爱我……也许,也许是爱吧。」 字迹越长越漂亮,越自由。渐渐地,他长大了。他的孤独也长大了。终于,他学会在日记里称唿许慎为爸爸:「爸爸以前都是一周回一次家。」 然后是一道算术题,一张时间表。他得出结论,画出一张含蓄且僵硬的哭脸。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许识敛开始有意无意地把日记本放在家里明显的地方。许慎经常会在回家后给自己泡一杯咖啡喝,他就把日记放在橱柜里,咖啡粉的旁边。后来是餐桌,甚至是大门口的衣架旁,日记本躲在被父亲遗忘的外套后面。 渐渐地,这场探险被他设置得越来越简单,简单到他觉得宝藏是如此不值一提——日记本。只是一个男孩,一个儿子的日记本。 「我希望他有一天可以亲口告诉我,他是爱我的。」 他犹豫再三,还是在日记的字里行间里,塞进去这句话。 「至少,我是他的骄傲。」 许慎始终没有再钟爱过那件旧外套。 那件可怜的,被遗忘的外套最终被母亲收走了。他在房间门口听到母亲问出门的父亲:「你还要不要它?」 「不要了。」爸爸回答,「扔掉吧。」 就这样,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的成长岁月里,许识敛在自己搭建的迷宫里弯弯绕绕,从入口到出口,再从出口到入口,脚走得好痛,痛到两只都不足够用来走了,他却觉得自己缺的是另一张嘴巴。 第38页 未来会好吗?他问日记。今天也是如此糟糕。 日记本说,它也不知道。 但事情迎来了转机。 在某次许慎回家后,日记本终于出现了被人翻阅的痕迹。许识敛仍记得那天是个礼拜三,下午两点十五分。他夹在本里的橡皮屑消失了。 在日记的最后一页,长着一副画。男孩和男人,子与父。他们在夕阳下踢球。以及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就像别的爸爸那样。」 他刻意把字写得和小时候一样。不是现在,他别别扭扭地想,现在长大了。现在不需要了,他说服自己的孤独。 而日记本的页首是他小时候的真实字迹:「希望我和妹妹,还有爸爸妈妈都不要再生病。也希望爸爸妈妈不再吵架。我将奉上一生为这个终极理想而奋斗,上吧!勇敢的骑士。」 所以是不是爸爸?吃饭的时候,他都不敢去看。 尽管日记里的他可以随意地讨厌父亲,但现实里,许识敛一直有些怕他。许慎的脸就像是一面黑色的墙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的五官就像是对人眼的围攻——叫人根本不敢留下什么印象。 只看一眼,都是压迫与恐惧。 而妹妹的头低得更厉害。自小到大,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别告诉爸爸!」 我今天要和雅春玩到很晚才回来,别告诉爸爸! 我考砸了。哥哥,要完蛋了,别告诉爸爸! 新长了一颗蛀牙,你可以跟妈妈说,但是——别告诉爸爸! 和梦呓不同,对于许慎,许识敛心底隐秘的分享欲十分旺盛。 虽然在成长过程中,父亲的角色是透明的,既不是完全的空白,也不是显形到不可忽略。这份神秘感让他无法停止好奇心和探索。 「我讨厌许慎,但他的确可以做到我做不好的事情。」 是的,绝对算不上温柔的父亲倾向于沉默地完成他的使命。他会修好许识敛的桌子,也教会他难算的题目。不仅如此,作为渔民的他,每次远行归来,都会为翘首以盼的兄妹带上与众不同的零食。 梦呓喜欢甜口,他喜欢咸口。无论带什么,爸爸都带不同的两份。 「山羊是魔鬼的化身。」这个传说故事,许慎也和他们讲过。 带着鱼腥味的睡前故事永远许识敛童年里美好的回忆,父亲倚在床头读到这里,快睡着的妹妹突然吓得睁大眼睛:「怎么办,怎么办!」 父亲看向许识敛:「怕什么,看见山羊,就叫哥哥保护你。」 他是没有笑的,但每次回忆,许识敛都觉得他笑了。 妈妈常对他说,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是体验酸甜苦辣的。小小的他觉得,大多时候是苦,时常有酸,偶尔会是甜,比如现在。 其实魔鬼说的没错,爱与恨之间或许真的存在一条模煳的界限,许慎就在那里,不偏不倚地走着钢丝,偶尔失去方向,走进他的怨恨,又走回他的原谅。 但他是男孩,是儿子。妹妹是女儿。 所以他总觉得不善言辞的父亲更偏爱妹妹。记得梦呓小时候放学,常常抱怨:「老师只会给学习好的发糖,他们都有,只有我空手回家!」 爸爸沉默地听着她的闷闷不乐,然后一言不发地吃饭,目送着妻子抱着两个孩子去睡觉。许识敛一直回头看他,观察他。 自从那晚睡前故事过后,他就知道许慎会欣赏怎样的他。当他作为哥哥时,作为强者时,就会得到爸爸的认可。 第二天醒来,梦呓的床头是一袋子新的糖果。 许识敛听到她在欢唿,听到小小的她跑起来,抱住父亲的腿欢天喜地地叫。 听到母亲抱怨:「真是的,大半夜出门就买一包糖!知不知道你把我吵醒了,后半夜都没睡着。」 我不喜欢妹妹了。他心想。 他觉得她很烦,真是很讨厌。说起来,那时候他认为妈妈也是偏爱妹妹的。大概因为她病得更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这个讨厌鬼,每次一咳嗽,爸爸妈妈就守着她到天亮。但是对于他,他们就客气地像是对待别人家的孩子。爸爸对他更是客气,连说教都不曾有,却亲昵地数落梦呓:「快擦擦你的鼻涕吧!」 梦呓没有动,他直接自己上手。她笑,他宠溺。许识敛觉得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人爱他了。 我讨厌妹妹,我讨厌她。彻彻底底的讨厌,就算是以后死无葬身之地也好。他现在就是要讨厌她。 梦呓不知道这些,她时常说哥哥很酷,自此变成了他甩不掉的跟屁虫。 许识敛烦都烦死了。 如果爸爸妈妈在,他便装作是一个好哥哥。 但他们不在,他就和其他恶劣的小男孩没什么两样。抢走她的糖罐头,乐意看她出糗。也常常骗她一起玩,捉迷藏抢着当鬼,却偷偷跑回家。听着她在黑夜里哭着叫哥哥,自己则若无其事地悄悄熘走。父母问起,他就佯装不知,然后一脸担心地和他们一起寻找,心里期盼着她就此丢掉,再也不回家。 等他们找到她,责备她,没有犯罪智商的他才开始后怕。爸爸妈妈那么喜欢她,她要是告我的状…… 她怎么会,怎么敢?她可是笨蛋。笨蛋不知道做这些的。 果然,梦呓从没有告过状。她甚至都学不会记仇,第二天依然是快乐的跟屁虫。 每当这种时候,小小如他,也会产生罪恶感。 第39页 其实他不怎么讨厌她,当然,也没那么喜欢她。她总是很娇气,瘦小,说话也柔弱。欺负她更多是因为……他有时期待着她能去父亲那里告一次状,并因此挨一顿揍。 就像他期待父亲发现那本没有写过他好话的日记本一样。 每当朋友跟他抱怨,说他们因为调皮被爸爸打了一顿,他总是很羡慕。他是如此需要父亲的关注,哪怕是不好的关注。 而现在,神终于听到了他的愿望。至今为止,许识敛也坚信是父亲翻看了他的日记本。 因为父亲在这次回家后,忽然对许识敛说:「你今天放学会直接回来吧?」 「啊。」他呆呆傻傻,不知所措。糟了,爸爸一定也认为他是笨蛋。 「天气很不错,我想带你出去玩。」父亲挽起袖子,露出黑黝黝的半截胳膊,「怎么了,你和其他小朋友约好了吗?」 「没有啊。」他若无其事地说,「那我早点回来就好了。」 果然是父亲!就是父亲!父亲看到了他的日记本。 他快乐得不知所以,还向朋友借了皮球。他终于要和爸爸踢球了。 课间,梦呓又来找他,说要和他一起回家。今天的她红着鼻子,好像刚刚哭过。 如此可怜,许识敛都觉得她没有平时那么讨厌了。可如果妹妹也早点回去,爸爸就又会变回讨厌的爸爸。 「今天不行。」他干脆地拒绝。 她没哭没闹,点点头,吸着鼻子准备离去。许识敛又叫住她:「好了沨好了,那就一起回家吧。」 当然是骗她的。 他打算拥有双重快乐,和爸爸踢球,再爽这个笨蛋的约。 许识敛心情很好,在学校门口不远处躲着,看她在那里乖乖等待。这个笨样子!他真想把爸爸也叫来,让他看看她有多么愚蠢,愚蠢到配不上他的爱。 直到一群小男生出现。 「原来你躲到这里了!」他们笑。 他们在丢她的书包,边扔边笑话她,她来回追,怎么也抢不到,最后哭着说:「还给我,还给我,我哥哥就要来了!」 「怎么会啊?我们看见你都在这里站了好久了。」那些男生用恶劣的、好笑的语气,教训她,欺负她。 「每次都说哥哥,我看你就是个撒谎精!要是真的有,怎么以前也不见他替你出头?」 在第一次成为真正的哥哥之前,许识敛并不了解自己。 成长过程中的强烈不满足导致他过早地学会了压抑,学会把后果预设到最差。他认为自己早就已经丧失了勇气和胆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一个懦弱到不敢表达恨意的人。 拳头挥舞上去的那一刻,他体内真实的自己找到了出口。起初,孩子们在叫,后来,他们没有声音了。 许梦呓颤巍巍地赶来阻止:「停下来!快停下来。别打死他们,别这样做。」 要不是妹妹拦着,那些坏孩子的生命或许永远停留在那年的裹尸布里。 他们的家长——凶神恶煞的女人和男人们上门来讨要说法。一直被他视为弱鸡的妹妹在外面惊天动地地和他们吵架。 爸爸还没有回家,他失约了,他也有错。所以还会怪他吗? 妈妈让他躲在房间里不要出来。临走前,她摸着他六神无主的脸,低声安慰:「别怕,不要哭。小石头,妈妈会保护你的。」 他抱着球坐在床上发呆。是他搞砸了。爸爸再也不会和他踢球了。 还是像对待别人家的孩子那样疏远地对待他吧。他看着天暗下来,恐惧是薄薄的夕阳,也跟着一起从他的眼里落下来。 第20章 懂得收敛(三) 屋外很热闹,有自己人也有敌人。而屋内的胆小鬼在烂掉。 安静了,是父亲。他会解决的,解决他们,也解决他。 再然后,更加寂静。门打开了,高高大大的爸爸像鬼神一样出现在他面前。这一瞬间,许识敛感受不到恐惧,只有心碎和止不住的伤心。爸爸要讨厌他了。 妈妈拉着丈夫的胳膊,不停地说:「好了,好了。」 不好,不好。 男人和女人们,还有被他教训的孩子,通通围在门口,神态各异。他们冷漠,他们期待,盼着他失去尊严,失去价值。 许识敛被要求脱了上衣跪在床前,像不倒翁一样不准倾斜。 他全部照做,不愿意流露出软弱。期待的父子时光变成了棍棒教育,背后仿佛在灼烧,所有的痛苦都靠颤抖的膝盖支撑着,许识敛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求饶。 原来朋友说的都是真的,被爸爸打不是一件好事。他已经不在乎有没有爱了,他再也不会原谅,永远不要释怀。 浑浑噩噩间,他听到妈妈和妹妹哭得肝肠寸断。原来她们也怕他。 最后还是妹妹挡到他身后:「你把我也打死吧!」 那一棍父亲没有收住,许梦呓也挨了一下。两个孩子都倒在地上,母亲疯了,对着父亲破口大骂。他们又吵架了,都是他的错。 这件事解决了,因为许识敛被打到昏过去。如此这般,坏孩子和坏家长也不得不说:「好了,好了。」 他发了一夜的高烧。 医生说明天就会好的,但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一会儿说,爸爸不爱我,一会儿又在梦里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别再打我了。 即使在昏迷,他也听得到母亲对父亲拳打脚踢的声音。她骂他:「我管别家小孩怎样,我儿子要是没了,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第40页 父亲依旧一言不发。 明天到了,他依旧烧得天旋地转。隔壁的女人来看了一眼,惋惜道:「再烧下去,就成傻子了。」 印象里向来犹豫不决的母亲立马去了悬崖边,跪在那里求了一天一夜,乞求神灵救救她可怜的儿子。 一天后,许梦呓把她叫回去,说哥哥的烧退了。 「哥哥,你怪爸爸吗?」 妹妹给他餵药的时候,悄悄地问。 「无所谓。」他逞强道,耸耸肩,面无血色道,「其实也没有多疼。我才不怕。」 可是你昏迷的时候喊疼了,梦呓没告诉他。就像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曾经偷偷看过他的日记。没告诉他自己和爸爸的争吵。 她生气,她乱叫:「你是叛徒,大叛徒!我再也不要你当我爸爸了。」 许慎随她踢,随她闹,直到看见她小脸煞白,才出手制止。 梦呓恨恨地瞪着他,既恨父亲的强,也恨自己的弱。她想起来那本日记,止不住地落泪:「爸爸,你到底为什么不跟哥哥踢球呢?」 父亲的表情凝固住。 小女孩说着说着,又想起来,她现在恨的人是自己的爸爸。于是愤怒渐渐变成软弱,伤心变成了委屈:「我好愧疚,爸爸,这次明明都是我的错,不要这么对哥哥。你可不可以多陪陪他?他好想好想和你一起玩,为什么,为什么你打的人不是我呢……」 许慎直愣愣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脸,梦呓哭得看不清了。她只记得爸爸拥抱了自己。 「你没有错,」父亲在颤抖,「没有错。是爸爸的错。」 他和她拉钩:「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不要再愧疚,答应我。」 这一次,大人没有失约。 「其实他很自责,也很心疼你。」梦呓跟哥哥说,「那天晚上,他把小岛的医生都拜访了一遍。你昏过去,一直没醒过来,他不停地跟你道歉。我听到他说了十六遍对不起。」 「是吗……」 妈妈给他带来晚安牛奶,又给他上药。她总是笑,用沉默的,温柔的,甚至是调侃的笑注视着他。 「你真是勇敢的哥哥呢。」憔悴的母亲似乎这样表达。 她照顾他,偶尔抹抹眼泪。他不明白,为什么过去会觉得妈妈不爱自己。 妈妈也说他:「傻瓜。」 「就不知道服个软,」她摸了摸他的头,像鼓励,像指责,不管是什么,他都快乐地接受了,「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你爸爸就是做给他们看的。」 「才不是。」他吸了吸鼻子,绷着脸对妈妈说,「他不爱我,他要把我打死。」 「傻瓜,傻瓜!」妈妈一遍遍地骂,又笑又哭。 她看着这个孩子,关爱他,修復他:「因为你是哥哥。你是哥哥……你太懂事了。小石头,你怎么能这么优秀,又这么懂事?」 「我也没有……」他不知怎么地,就说出来了,「我其实也不是个好哥哥。」 女人笑了:「傻瓜。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好哥哥。」 她说,尤其是梦呓。 这一夜,妈妈说了好多。说他之前上学不在家的时候,梦呓总是吵着闹着要去学校找他,后来轮到她也上学了,别家小孩都不那么乐意,只有她是开开心心的,因为可以去见哥哥了。 「你快放学回家的时候,她就在门口等你。有一天下雨了,我跟她说,咱们进屋里去等哥哥吧,妈妈给你拿糖吃。」 许识敛问:「然后呢?」 「然后!小丫头精明得很,先是答应我,把糖骗过来,就捂着,说要给你吃,又跑去门口等了。」 每次听到他在考试里取得好名次,她就比他还要开心。「哪怕她自己考了倒数第一!」 许识敛不知所措地问:「她没有……没有抱怨过吗?就没有告过我的状吗?」 「从来没有啊,傻石头。」妈妈这样笑着,像春天来了,「就在上周,她还在墙上写呢,说长大以后也要成为哥哥那样厉害的人。」 许识敛低着头,不作答。母亲以为他害羞,就打趣道:「你这几天生病,睡着了老喊我呢。一会儿就叫声妈妈,我关上门听到你叫,准备端饭的时候听到你叫,搞得我老以为你醒着,结果一看你还在睡。怎么睡着了还能盯着人呢?真是个机灵鬼,平时不见你撒娇,以为你是小大人了,谁知道心里这么细腻。」 她捏捏他的脸蛋:「你自己说,是不是?」 「我……」他支支吾吾,窘迫又气馁,「谁说不要了。就是,就是……」 他没说,而妈妈懂。 「我们都爱你,」妈妈抱着他,像条小船,在漂泊的生命里摇啊摇,「都爱你。小石头,以后你就会明白,爱可以克服一切。上帝永远与你同在。」 后半夜,他发现父亲坐在床前。 这个仇人,这个可恶的男人。他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恨意。 他一如既往地讨厌他,讨厌他无事发生的样子。也讨厌自己配合他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好点了?」许慎问他。 「我不要和你说话。」他鼓起勇气发怒。 爸爸笑了,一笑,他只觉得胸口舒坦不少。原来他们也可以一笑泯恩仇。不,不对,太没出息了,他告诉爸爸,也告诉自己:「我没有原谅你。」 「许识敛。」父亲叫他的名字。 第41页 「你是个大人了,」他说,「我当你是和我一样的大人。咱们俩平等地聊一聊。」 「聊什么?」许识敛不自在道,他还在生气,但又珍惜和爸爸正式聊天的机会。 许慎语出惊人:「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朋友被割喉了,就在我眼前。」 这一说,许识敛彻底忘记愤怒了,他像个傻瓜一样呆呆道:「什么?」 现在想想,哪有父亲和小孩说这些!他是真的不会做爸爸,太糟糕了。他甚至在和他解释:「割喉,就是脖子被人切掉。」 「拿刀吗?」许识敛认为这是一个虚拟故事。 「是。」 「为什么?」 「他招惹了一个疯子。」 疯子。尽情生长的野草们。许识敛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曾被这些野草划伤小腿。而信奉上帝的母亲这样安慰他:「你别看它们连长乱生,其实破土而出的时候也是流着血的。人啊,也被上帝给予了一样的痛苦,痛苦让我们感恩生命。」 但父亲说:「疯子不做事情,只攻击别人。」 就像野草。没有意义。许识敛至今没有接受母亲的言论,他感恩生命绝不是因为痛苦,他也讨厌野草。 所以他更欣赏和崇拜父亲。甚至在之后,也会下意识模仿父亲的口吻。他记得他说:「我的朋友是个好人,那时候,我和他一样。路见不平,喜欢出手。谁要是欺负别人,我们都会不答应。」 那你们没有被父亲揍吗?许识敛觉得自己不适合当大人,他丢不掉幼稚的包袱。 「那个疯子是个混混。有一次,他欺负女人,被我朋友遇上,挨了一顿揍。从此,他就记恨上他了。」 「怎么恨?」许识敛听入迷了。 「跟踪,几乎每一天。他去哪,疯子就跟去哪。甚至,整宿守在他家门口。我朋友说,那个疯子身上有一股臭味,他睡觉的时候总觉得疯子就蹲在床前。因为那个臭味就萦绕在他鼻间。」 「啊……」 「那时候,我们还年轻。」许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来回交握。「他越是这样,我们越生气,见他一次,就打他一次。后来,他就不再还手了,只是病恹恹地瞪着我们。」 「他没有工作吗?」 「有,不要了。」 「那家里人呢?」 「有。他不在乎。他们也不在乎。」 怪不得是疯子。许识敛没话问了:「他也不在乎自己吧,所以变成了杀人犯。」 父亲淡淡笑道:「是,你是聪明的孩子。这个道理,我早就该明白的。我那位朋友……被搞得疲倦不堪,没有心思工作,晚上也不敢睡觉。别人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得罪疯子还是服个软好。我们觉得他们太懦弱,都是胆小鬼。」 于是疯子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朋友,又拎着红刀子追了他三条街。 「那件事之后,我改了名字。」 许识敛沉默很久,问他:「那你以前叫什么?」 父亲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听梦呓说,你是因为她受了欺负,才和那些孩子打架。」 要骂我了吗?许识敛本来可以还嘴的,但他听了这样的故事,不知道还能如何作反应。是个难过的故事,也叫他害怕。 尊严……是重要的东西,但和生命比呢?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还有妹妹的话……尊严算得了什么呢?胆小鬼就胆小鬼吧。 许识敛将头低得更低。父亲却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好。」 「你知道……」他说。 「那天,有个孩子也来了。大多数都没能跟过来,只有这个孩子来了,你有印象吗?不高,驼峰鼻。」 「……好像有。」 「你这么厉害,怎么就放过他了?」 「我……好像他叫得最凶,我以为可以了。」 许慎笑笑:「他情况最好,还来冤枉你们。」 冤枉?许识敛急道:「他说什么了?」 那个孩子简直就像战场上的小前锋,威风凛凛地指着许梦呓说:「她撒谎!明明都是她的错。」 说她,「偷了我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一会儿说是「妈妈织的面包袋子」,一会儿又说是「书包里的树莓泡芙」。 梦呓跺脚道:「他骗人,他骗人!他冤枉我!」 男孩的母亲中气十足,一开口,树屋都在晃:「如果他冤枉你,你哥哥怎么都不敢出来?」 许慎回忆道:「我进家一看,满屋都是拿着锄头和草叉的人,他们说是刚从田地里赶来。你怎么想?」 许识敛怒道:「他们不是!他们欺负人!」 「那些人我认识,他们的孩子不招你们喜欢,大人也差不多。」 妹妹要开口,要叫,被妈妈捂住。温若桐认得这几个大人,他们是小岛里的恶霸好兄弟,是张扬跋扈,不讲道理的流氓们。 妈妈!梦呓在她的控制下闷叫,妈妈。 「但你妈妈还是捂着她的嘴巴。」许慎问他,「你明白吗?」 「我……」 父亲看着他,长久不沨语。 「我那位朋友,有喜欢的工作,有爱的人,也被人爱着。疯子只有一条烂命。结果,我朋友就犯了这一个错,就被疯子拿自己唯有的命,换了这全部的所有。」 作为老师的昌决后来跟他说:「很难理解吧?明明打了你,却其实是在保护你。会不会很失望?大人也没你们想得那么厉害。就算长大以后,成年人,甚至是老人,还是只能通过伤害自己来反击别人。」 第42页 「明明伤害的是我。」 「那就是在伤害他自己。」 不论怎样,通过这件事,他原谅了爸爸,接受了妹妹,理解了妈妈。 这之后,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话:「爱能克服一切。」 日记本的春天来了,而他是新生的孩子,比任何人都相信爱。 第21章 木秀于林 「砰——」 声音从高处降落,又在耳边爆炸,许识敛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 大胖,他们的哥哥,欢唿着也投过来一眼,带着汗淋淋的孩子笑。 他人的不安对于坏蛋而言是一种鼓励,他继续吆喝着,激励两个胖兄弟一同加入战斗:「来啊!给我看看你们的实力吧。」 二胖大喝着,把球踢向前方,看着它像炸弹一样坚定地撞向路的前方。 轰!人们落荒而逃。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无比畅快。 就像前不久他和哥哥平静欢快地走在路上,直到旁边走来一位享受生活的年轻人,对方抱着一袋子马铃薯和他擦肩而过,哼着歌,兴许是最近遇到了什么好事。 大胖突然间从左边用力地撞了他一下,他也就佯装站不稳,更用力地撞向那个年轻人。一定痛极了!就像石头砸向窗户,他看见年轻人的脸轰然破碎。对方狼狈地倒在了地上,和他滚落一地的,可怜的马铃薯们。 他们还在继续走,二胖回过头,看着年轻人不可思议的、带着愤怒和不解的目光,他带着装模作样的歉意点头示意:「对不起啊。」 年轻人呆呆傻傻地张着嘴,脸色很硬。筋疲力尽,愤愤不已。 许识敛似乎比他们遇到的年轻人要矫健,他并不狼狈,甚至可以说是优雅地侧过了身体,就这么躲过了那个罪恶的,承载着恶意的牛膀胱。 前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大胖兴奋地看过去,又不免有些失望。什么都没发生! 「对不起啊。」二胖对着许识敛飞快地说,然后晃头晃脑地去捡球。 啧,三头蠢猪!屋顶上趴着的少年俯视着一切,傲慢地心想。 少年叫做木于林。小岛上一代出生的男孩子,名字里大多有「木」、「森」或者是「林」。他觉得这很俗,就和这座岛上的大多俗人一样,叫他厌烦。 不过,这位容貌俊朗,留着黑色长髮的白鸽使者候选人可不是来看热闹的。他看着街上不远处停留观望的人们,心里计算着时间。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三个小孩有多么令人讨厌,还可以再等等。他漫不经心地朝下看去,这一眼,他看到了他的好朋友——许识敛,对方正顺着人流离去。 他也在?木于林有些意外,看着二胖和大胖窃窃私语,不时朝着许识敛的方向看去。 算了!还是现在吧。他翻过屋顶,朝着反方向跑去。 这个球可真脏。小耳的注意力被吸引着,上面沾满了泥土、草籽,还有乱七八糟的味道,比如孩子的汗味儿。 嗯——? 还有,球上还有其他的味道。同类,会是同类吗?正想着,一只手突然捂住了他的眼睛。小耳听到许识敛问他:「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这附近好像有魔鬼。小耳兴奋地想着,身体也就不受控制。舌头从嘴巴里钻出来,热情地舔舐着许识敛的手心。 许识敛:「……」 「主人,你想好了吗?」小耳的睫毛在他的手掌里跳舞。 「我要回家。」许识敛拎着他走。 「别走嘛,你看,大家都这么讨厌他们……你不是想当英雄吗?我来帮你变成大英雄。」 魔鬼说得没错,的确,没有人喜欢他们。 他们没有学上,每天都去人多的地方疯跑,就像乱生的野草。前不久,他们路过面包店主的太太,大胖突然伸出手重重拍在女人的屁股上——「啪!」 然后嬉笑着跑掉。 所有人都听到了,他们扭过头来,注视着女人的尴尬和难堪。 但没有人拿他们有办法,这是野蛮人在文明社会常有的待遇。当动物成功地被驯化成了人类,兽性未褪的幸运儿则会无往不胜。 「你是小骑士啊,」魔鬼的声音就像地上发光的糖纸,「骑士就是要惩治坏人的。别担心,主人,只要你点一点头,我就会帮你做到这些。」 许识敛朝他看去,小耳的眼睛依然发着红光。就像午夜里的一面小圆镜子,泛着烛光,也泛着他的纠结。 「小耳,」许识敛说,「他们家很穷。」 「哼,」小耳很刻薄,「就算在魔法世界里,穷人家的猪也不至于肥成这样。」 「……小时候,他们会饿到去别人家里偷东西吃。父母一直在外面工作,从没有管过他们。到现在了,他们也没有去上学。」快速说完这些,许识敛松了口气,好像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一样。 小耳蹬腿道:「你这个没用鬼,不许跑!受了气还劝自己忍,太窝囊啦。」 许识敛冷脸质问他:「从刚刚开始,你就一直唆使我。如果人类照魔鬼的话去做,你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聪明?小耳打了个寒战,果然勤奋是可怕的,他最讨厌这种人了。 小魔鬼谦虚又虚伪地摆手:「没有没有,不求别的,我只求能为人类多做一点贡献。」 看着这个麻烦,许识敛在这一刻竟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我会信?」 第43页 「砰——」 有人在尖叫。小耳在噪音里观察,不对。真的不对。 为什么每次球都能踢得那么高?魔鬼眯起眼睛,捕捉到了牛膀胱碰撞出的火星点子——魔鬼之力,一定是这样。就是这样! 「好,」他从许识敛的臂弯里挣脱,激动地宣布,「就让我闪亮登场吧!」 许识敛刚想一把将他拽回来,远方的马蹄声英雄登场般传来。是骑士,伟大的英雄,踏着云朵,踩着梦。小岛的士兵来了。 在小孩在学校里画的第一幅画里,十张有九张都是帅气的骑士大人们。在孩子的幻想世界里,他们可以站在喷水池旁边驻守愿望,也可以活在油画里,威风凛凛地凝望着画外的人。 而在许识敛儿时的画里,骑士象徵着善良,他们是一道光,勇敢地追逐日落。 现在,他遥望过去,在领头马上,看见了骑士团团长阿肆。 还有另一位对着他挥手微笑的人,木于林。 魔鬼嗅到了不祥的气息:「怎么回事,这群不长脸的傢伙们是谁?」 「那是头盔,」许识敛说,「他们就是骑士,你放尊重点。」 小耳瞪着眼睛说:「他们来干嘛?我的高光时刻要没有了,是不是?」 许:「……」 三个小坏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为首的喊了句:「跑!」 人们在欢唿,鼓掌声像噼里啪啦的火焰钻进魔鬼的耳朵里。小耳甩了甩头,不打算再破坏许识敛对自己的印象。 他们的名字叫骑士,是吗? 这群七拼八凑的战斗力,松松散散地凝聚在一起。魔鬼就是这样看待人类的英雄:他们拿着死工资,不情不愿地出售一类名为「崇拜和神化」的致幻剂,财源涌百川。 英雄们正骑着白马,满大街抓三只四处逃窜的小耗子,最终三胖落了一胖,只抓住了两只。另一只跑起来竟是比马还快,又比老鼠还灵活,一眨眼,就彻底消失不见。 不过,这也不怪他们——小耳已足够确信,大胖的身体里潜伏着一只魔鬼。会是谁呢?他瞄了眼许识敛。 在记忆的藏书阁里,许识敛将和朋友的回忆放到了最上方的一格。 他始终怀念着最初的岁月,那时候,木于林还没有那么忙。他大自己几岁,也更早入学,每天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投票日做准备。 所幸在这几届学生里,他一直都是一骑绝尘,无人撼动。 「为什么想当岛主?」 「问得好,」木于林在夕阳下说,他往后一躺,倒在随风飞舞的草丛里,「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他们只能在鲜花和掌声里找到生活的意义。」 「你呢?」他去问许识敛,「你为什么想当岛主?」 「我……」 「啊,对不起。」朋友想起来了,「真是对不起。」 「没事。」 「可能,」木于林犹豫着,还是在怜悯里说出口,「你知不知道,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每一位候选人都会挨家挨户地送牛奶,这是他们被岛民熟悉的过程之一。某天,朋友对他说:「明天又要去送牛奶了。」 「你不高兴吗?」 「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他嗤之以鼻,心情淋了雨,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我更不高兴后天的射箭比赛。」 许识敛意外道:「你以前很喜欢射箭。」 「骑马,射箭,画画,演讲……这些我都很喜欢,只是它们一旦和别人的喜爱挂钩,我就没有那么喜欢了。」 「我知道,你压力很大。」 「压力?这种东西都没有的话,就成废物了!」朋友像即将迎接雨和风的树,「到最后,不知道会是我放弃理想,还是理想放弃我。」 不用这么悲观。许识敛告诉他:「不管你被人喜欢还是讨厌,我都是你的朋友。」 他微微睁大眼睛,这份惊讶被许识敛默认为感动。 也是有的吧。随之而来的笑容却有些寂寞和敷衍。在他心里,许识敛又一次地,没有接住他的话。 就和其他俗人一样。 又是一个投票日。快到家的那天,朋友很紧张。「回去就可以看到有多少只鸽子了。识敛,你说,他们会喜欢我吗?」 「为什么不会?你很优秀。」 他又不说话了。琴键声恃才傲物地响在没有人听懂的房间里。他们一前一后地跑,一路来到了木于林的家里。 好多只白鸽!这得有多少只?朋友不知所措地快乐着,忍着骄傲和狂喜,默默观看着自己亲手收穫的胜利。 而许识敛在他身后默默地数数,最后松了口气:「我数不过来了,你肯定是第一。」 有人过来了,他说,好多白鸽啊。 朋友对他淡泊地笑笑,就像不曾在意。会有谁大大方方地承认呢? 他带着许识敛进了屋,门关上了。他发出无声又快乐的叫喊。许识敛开了瓶橘子汽水,气泡晃荡的声音是一场恰到好处的庆祝。 他们也曾一起去查看商铺旁边写着木于林名字的猫咪存钱罐。 天还没亮,偷偷地来,悄悄地看。木于林叫他从缝隙里看,他看不到,不过他提前在袖口里藏了很多只萤火虫。 木于林夸他:「真聪明!我就没想到。」 萤火虫飞进去了,他们挨个对比。有人来了,他们快速猫着腰离开。 第44页 「怎么样?」 许识敛沉默着,木于林非常紧张:「快点说话,结果不好,是不是?」 他手脚冰凉,忍不住说:「那你告诉我吧,没事,我能接受。」 许识敛没有绷住,笑了一声:「你是最多的。」 木于林几乎一跃而起:「你小子!」 而现在,木于林从马儿一跃而下。他用查看战利品的眼神张望着,落在两个哭哭啼啼的胖小孩身上。 他穿着镶着珍珠的白衬衫,黑色的魔术裤,手里握着一把黑白扑克牌,要高出许识敛一头。 「怎么样?」他关怀地走上前去,捏了捏许识敛的肩膀,「没事吧。」 「没事,」许识敛问他,「是你叫的骑士?」 「是啊,他们三个太讨厌了。」 周围有人认出了他,喊道:「木于林!」 这是目前人气最高的白鸽使者候选人,他对着岛民灿烂地笑:「您好,您认识我?」 「那是当然,我还给你投了票。」那人说,「这次也是你叫的『救兵』?」 「快别这样说。」木于林不好意思地笑笑。 但大家都看见了,看见骑士团的人和他一起出现,还解决了两只恼人的小耗子:「给大家添麻烦了,我们会对他们进行批评教育。」 阿肆承诺道:「这件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许识敛一直看着他,头一次离梦想这样近。都说阿肆是最勇敢的骑士,他在小时候,常常幻想着阿肆会和他成为朋友。 但现实里,阿肆并没有注意到他,对着木于林示意过后,就转身离去了。 许识敛也得以将注意力拉回来。 「我正好有件事想和你说,」许识敛对朋友说,「就是……」 他身边空空,原来小耳早就不见了! 通过所谓的「感应」,许识敛最终在一个巷角找到了这只讨厌鬼。但情况很糟,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梦。 小耳颠倒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一双靴子,再往上则是熟悉的脸。 「主人。」他打招唿。 「怎么回事?」许识敛质问这只七零八散的魔鬼。 小耳以诡异的姿势黏在墙面上,不像人类,也不像壁虎。他刚刚才仓促地组装完自己的身体,嘆了口气道:「说来话宽。」 又问许识敛:「那两个小胖猪呢?」 许识敛还未接受他此时的模样,也来不及纠正那是「话长」,只能在风中凌乱道:「被抓走了。」 「会怎么样?」 「写检讨,批评教育……可能是这样。」 魔鬼垂头丧气道:「我讨厌你们这个恶有恶报的世界。」 许识敛说:「那我也没有办法。」 可是,魔鬼晕乎乎地说:「好奇怪,你怎么一直倒挂在天上?」 许识敛不知如何和他解释,最后,也只能中规中矩道: 「小耳……你的头装反了。」 第22章 爆炸爆炸轰轰轰 小岛的白昼很长,太阳都愿意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 后来,夜幕终于降临,星星宛如一簇簇小火花似地升起来。小岛的夜晚静悄悄的,所有的动静都似乎离他们很遥远。小耳的眼睛在夜里发着红光,像某个火一样的谎言,要将银河系燃烧殆尽。 「他身上肯定有魔鬼,」小耳说起追踪大胖的事情,「我一看他,就知道他是个贪吃鬼,所以我猜是我五姐姐。」 「五姐姐?」许识敛问道,「你有家人?」 「不不,」没感情的魔鬼说,「这算什么家人。」 嗯?家人,家鬼,对我来说,是家鬼吧。魔鬼纠结。 他们经过一个小教堂旁边的坟地,小耳打了个哈欠,突发奇想地跑到一座墓地前。他不会要掘墓吧?许识敛将魔鬼捞回来:「你要干什么?」 「睡觉。」魔鬼说。 「不许睡。你找到你五姐姐了?」 「没有。」 「……然后呢?」 不会讲故事的魔鬼奇怪道:「什么呀,我讲完了。」 「这样算讲完?」许识敛不满道,「太阳丢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怎么能比!」 许识敛没理他这句,颇为严肃地问道:「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会觉得人身上有魔鬼?」 好麻烦,早知道不说了。小耳忽然发现他解释不通这件事。 大胖是个胖墩儿,但是跑得比身材健壮的成年男人都要快,力气也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这就是魔鬼之力。 这样的胖子宿主,他是真的以为会是他五姐,所以一路追过去。但也不是为了叙旧,他需要找一位有经验的魔鬼聊聊,到底要怎么和宿主「做朋友」。 「五姐,是你吗?」 没有回应。对方开始逃跑。 结果证明,他只猜对了一半,追着追着,大胖就飞了起来。他惊慌失措地流着鼻涕和眼泪,大喊着:「别这样!不要这样!」 居然已经占据宿主的身体了?在小耳的印象里,五姐从来不这样做,因为她时常抱怨:「人类的身体油乎乎的。尤其是我的宿主们,只有使出一万分的力气,才能勉强撑起他们的重量。」 「你到底是谁!」小耳喊道。 好在大胖不过就是一个小孩子,他被吓得在空中晕了过去,很快,体内的魔鬼也受到了宿主的影响,终于体力不支,掉落在地。 第45页 「不行了。」那只魔鬼在说话。 好陌生的声音,小耳恍然大悟:「你谁也不是。」 要是许识敛在,又听不懂他这谜一般的话语了。但那只魔鬼懂,他从宿主的嘴巴里钻了出来,又黑又小的一只。 「你还这样说我,」满身口水的小黑鬼挑衅道,「你也谁都不是吧?」 「你不认识我?」小耳不满道。 「我该认识你?」对方的语气和许识敛一模一样,好讨厌。 「啪」一声,长满荆棘倒刺的魔鬼之臂袭来,将小黑鬼摇摇晃晃地吊在半空。小黑鬼在窒息感里拼命蹬腿:「知道了知道了,快放我下来,被人类看到就不好了!」 小耳放他下来,神气道:「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不知道。他在心里埋怨,看样子就是只小魔鬼,也不能怨他不认识吧?不过这种实力,肯定是七大魔鬼之一了。 「刚才听你叫『五姐』……」小黑鬼摸着脖子,像弱者一样蜷缩在墙角里,「那你应该就是六魔鬼,或者七魔鬼。」 「那你是谁?」小耳打量着对方,「你不是七大魔鬼,谁允许你绑定宿主了?你根本没有和人类签血契的资格吧。」 说完,还补充一刀:「又这么弱。」 小黑鬼悲愤欲绝:「我怎么弱了!我的宿主很喜欢我,也很依赖我,我做得不比你们七大魔鬼差!」 「干嘛凶我,」小耳不高兴道,「规则又不是我定的。」 对方就不,愤愤不已道:「你们七大魔鬼都是一样的!」 小耳点点头,小黑鬼一时恍惚,难道上位者也能共情下位者? 结果小耳说:「那也不行。」 小黑鬼:「……」 「你到底是怎么来小岛的?」他继续慢悠悠地问,「谁带你来的?」 小黑鬼不吭声。 「不说是吧。」小耳开始盘算,要不把他收为小弟?他说宿主很喜欢他,一定有诀窍喽。「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倒是……」 然后小黑鬼就爆炸了。 字面意义上的爆炸,轰轰轰。小耳猝不及防地被炸成了魔鬼碎片,风一吹,落得到处都是。 他终于想起来了,在地狱里充斥着奇奇怪怪的魔鬼们。有一类魔鬼叫作爆炸鬼,他们遇到危险就会选择自爆。正所谓杀敌一千,自损更多千,魔鬼的处理方式就是大家一起玩儿完。 但这个普通魔鬼没能掌握关键的信息差,他不知道七大魔鬼的復原能力有多么可怕。 小耳悲痛欲绝地修復自己。因为这个晦气宿主,他本来就没剩下多少力气,现在要花更多的力气来復原。 所以回去的路上,他只想睡觉。 但许识敛不让,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耳当然是不能告诉他太多的,一时也累得想不到更好的说法,只能破罐子破摔道:「凭什么告诉你,你对我又不好!」 许识敛:「……」 树上的孩子没有往日悠闲的样子,而是恍恍惚惚地依靠着坐在一起。许识敛压着小耳说:「等会儿再和你算帐,你先变到我身体里去。」 「什么……」小耳不乐意,「我现在很累。」 许识敛根本不体谅,就是这样强硬地看着他。魔鬼只能无奈照做,心想,刚刚爆炸鬼要是炸死你就好了。 等等,爆炸鬼死了,那他的宿主…… 树上一个孩子在黑暗里看见了许识敛,叫道:「识敛哥哥,你没事吧?」 许识敛反问道:「怎么了?」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趴下来说:「出事了,听说小镇里有人看见大胖……看见他脏兮兮地跑来跑去,一直喊让别人救他,然后……然后突然肚子爆炸了。」 五脏六腑都炸了出来,就是这样诡异地,死了。 许识敛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体内,魔鬼被这莫名其妙的死法逗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 哈完了,小耳才反应过来,惊道:「不是我!」 【作者有话说】 这章节名称也太难想了,随便写一个。 第23章 外面的世界 在小岛的外面,还藏着一个世界。 「就在海的那头,」母亲过去跟许识敛说,「和你捉迷藏呢。」 这类传说有多个版本,每一个都承受了数百年的渲染。 有人说,外面的世界更广阔。也有人说,拥挤得不像话,人被迫住在黑漆漆的洞里,要想找到这些同类,就需要准备一颗炸弹,然后在黄烟里唿唤尸体的名字们。 这都是一些醉鬼大人的玩笑话。许识敛在小时候听过,至今也认为是低劣且过分的笑话,所以印象深刻。 对许识敛来说,小岛之外的世界,就像父亲每次归来带给他的礼物一样,带着海水的咸涩味。爸爸说,航海家奔放的自由里往往充斥着犹豫和懦弱,在他拆礼物的时候,心情大概也是一样的。 「拆开看看。」 第一次收到时,父亲对他说。 许识敛当然感到好奇,也觉得兴奋。因为父亲一到家,只对他招了招手,许梦呓要跟来,他却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情。」 就是从那次挨打开始,他们之间多了一项父子间的专属游戏。 尽管不是踢球。 于是在屋外的树下,许识敛在裤子上抹了把手心的汗,故作冷静地问爸爸:「里面是什么?」 第46页 「可能是好东西,」许慎说,「也有可能是坏东西。」 听上去,他就像在开玩笑。于是许识敛快速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会是坏东西?」 许慎不是浪漫的丈夫,更不是温柔的爸爸。他的表情时常写着四个字:「没有意义。」 现在,也是这样。他说:「你可以不接受。」 许识敛连忙躲掉了父亲要回来的手,不服气道:「我又没说我害怕!」 许慎看着他,一言不发。许识敛小,父亲的一切来意都像是激将,他绝对要反着来,正打算毅然决然地拆开,许慎又制止了他。 即使在黑暗里,许识敛也能感受到父亲的目光非常复杂。 爸爸……就像在自责。他神色凝重,犹豫不决。这简直和一场轰轰烈烈的道歉没什么区别。 许识敛有些不好意思,也觉得感动,但他的细腻都是从母亲那里学到的。很遗憾,没能胜于蓝。母亲很少对着自己的丈夫表达,他更不懂如何对自己的父亲表达。 许慎缓缓松开了手,似乎想清楚了,五官舒缓开来:「你决定好了再拆。如果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就是你的,不会再变了。」 许识敛对他挑眉道:「好啊,我才不怕输。你吓唬不到我!」 第一份礼物,是星空般的色彩,一瓶漂亮的蓝色液体。 「这是什么?」许识敛在月色里晃了晃,「是染料吗?」 「我不知道。」许慎摇摇头,「这是你的东西,你自己决定吧。」 不告诉我,万一我好奇喝了怎么办?许识敛说:「那要是染料,我喝了就死了!」 他刻意把话说得狠绝,当时又生着病,期待着父亲否认,期待他露出不捨得的样子。也许不同于妹妹是女孩,爸爸对他就是要更严格。 果然,许慎不吃这套,就是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似乎已下定主意,做个绝对的坏人了。 许识敛赌气地喝了个精光。其实喝着喝着,他速度就慢下来……浓郁的奶香,竟然是牛奶。 许慎这时候才不急不躁地开口:「草原里有户人家,家里的奶牛下的奶是蓝色的。听说很有营养,可以补身体。」 许识敛郁闷道:「是比普通的好喝,但真是个怪事。」 更怪的是,这明明是个惊喜。这样的情形,许识敛很熟悉。他抱怨父亲:「打个巴掌给个枣。」 许慎置若罔闻道:「好了,礼物你拆了,咱们就回去吧。」 「可我喝完了。」许识敛跟上去,「没有给小呓剩下……」 「这是给你的。」父亲说。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仅是妈妈,还有爸爸……爱的天平再次失衡了。这一次,通通倒向了他。 今天又是父亲归来的日子。许识敛心事重重地往家走,而魔鬼的声音是另一种聒噪:「我解释了好几遍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小耳觉得自己要完蛋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宿主讨厌自己。 许识敛打断了他:「行了。我知道不是你。」 小耳一喜:「你知道了?」 他竖起耳朵,收听人类的逻辑:「你伤成那样……不会是你。」 「对的对的,」小魔鬼附和道,当然,他没少在这段描述里美化自己,「我只是想和那个魔鬼交朋友,结果他不仅攻击我,还爆炸了。」 完了还不忘虚情假意地可惜两句:「可怜的胖胖。」 许识敛闷声说:「这种魔鬼……真是很可怕。」 「这不就是你们人类意淫的魔鬼?」 「我没和你开玩笑。」许识敛沉默片刻,又说,「我要替他报仇。」 小耳乐道:「为什么?他不是坏蛋吗,一个坏蛋死了,还有两个被抓走了,这么好的结局,你应该高兴!」 「你是真的不懂尊重生命,是吗?」 「什么呀!」小耳说,「就拿我们最怕的东西吧,兔子。对,你看兔子吃草又吃花,狐狸吃兔子,狼又吃狐狸。最后是什么,你们人类吃狼。」 「……谁吃狼?」 「你们自己都是弱肉强食,还说什么尊重生命。」小耳说,「大家吃来吃去才能活得下去。」 「这不一样,你说的是生存,那只魔鬼是虐杀,他不……」 「我们也是为了生存,这就是我们魔鬼生存的道理。」 「魔鬼生存的道理是骗人吗?」 「你要是不相信我,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小耳刚说完,又垂死挣扎了一下,「但主人,你是相信我的,对吗?」 「我没有这么说。」 「你明明都知道不是我了。」撒泼打滚。 许识敛开始和他秋后算帐:「血契的规则,你没有都和我说清楚吧?这是你说的共生关系?还是你才是捕食者,你想吃了我?」 要是能让他笨一点,我做什么都行。小耳心里这么想,嘴上却甜甜道:「我不是说了嘛,你死的话,我也会死的。所以我会保护你,也会听你的话。」 许识敛冷漠道:「但你从没有提过,如果不要你,我也会死。」 「这不是一个意思嘛。」小耳无赖道。 「这不是。」人类清醒答。 「啊呀,不管啦!」 「好好说话。」 真是再也等不来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了,小耳摆烂道:「算了,咱们没缘分。」 「……」 第47页 怎么前面站着只高魔鬼?小耳打起精神来。 「他怎么这么骚。」魔鬼嘟囔。 「那是鱼腥味!」许识敛又生他气了,「他是我爸爸,是渔夫。」 「他就是许慎?」不同于儿子视角里高大伟岸的父亲,魔鬼只觉得这男人奇怪,「他好像一只会睁眼的。」 「不许这么说他。」 「你又来了,」小耳用天真的口吻问道,「主人,你也会这样和别人维护我吗?」 「不会。」许识敛就像把意有所图的小刀,咻咻咻地削掉魔鬼翘起来的小脑袋瓜,「你本来就一无是处。」 魔鬼问:「你要是牛逼,你能遇上我?」 「……」 说回许慎,他在树屋门口等儿子回家,当然了,还有不会缺席的礼物。 有时候许识敛觉得小耳是童言无忌,说出的难听话没有恶意。 许慎常年在海上暴晒,身上的皮晒了掉,掉了又晒,蛇皮似地蜕不尽。他很高,大约一米九几,但由于常常挺不直背,视觉上只有一米八五。 他看过来时——这画面,活像我的丑陋同胞!所以地狱对许识敛来说真的那么可怕吗?魔鬼心想。 「回来了。」父亲说。 「魔鬼说话了!」小耳说。 许识敛千万个无语吞在心里,已懒得再和他费口舌。 许慎问他:「怎么了?」 「没事。」许识敛想起小耳的形容,莫名想笑。 波光粼粼的月光洒在空气里,像阳光映在海面。 父亲是树林的舵手,他操控着风的方向,再一次将命运交给许识敛。 「咦?好小的棺材。」 「这是礼盒。」 「礼物吗?快拆开快拆开。」小耳兴奋道,「会不会是太阳?」 许识敛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接受。如同这个好坏难说的礼物。其实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收到太差的东西,印象里最具欺骗性的是一些橘子。看上去金灿灿得很诱人,太阳?可以这么形容吧,都怪这只给他洗脑的魔鬼。 但其实很酸,酸得许识敛牙疼。 父亲看到他的表情,竟然是笑了一声。 「早告诉你了,」他捲起帽子在许识敛头上软软一敲,「别高兴得太早。」 这个亲昵的瞬间甚至让许识敛开始期待恶意。在成长的过程中,除了小骑士服,他还钟爱水手服,喜欢幻想父亲是船长,而他是他最骄傲的舵手。 拆礼物的过程中,许慎问他:「钱还够吗?」 「够。」许识敛说。 他嗅到了母亲做饭的味道:厚吐司和新嫩的鱼肉摆放在碟子上,烤化的黄油滋滋作响。 妈妈和妹妹就在家里,而他和爸爸也即将进去。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值得他珍惜了。 许慎站在黝黑茂密的草林里又问了一句:「最近身体还好吧?」 比起许梦呓,许识敛的脉搏和心跳明显有力不少。他体内的魔鬼最清楚不过:「怎么他们都问你这个问题?我真不觉得你有病。你有病吗?」 「我没事。」许识敛咬牙道。今夜的风太凉了,把空气都冻得雾蒙蒙,没等到父亲的回覆,他声音又大了些:「挺好的。」 「你可以说实话。」 魔鬼又开始焦虑了:「他的反应好奇怪,你不觉得吗?」 到底有没有人爱过魔鬼?许识敛在思考这种问题。他觉得小耳或许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我觉得还不错。」他回答父亲,「老样子吧。」 风把夜空吹散了,他们这处似乎要黑得更浓稠,很久,空中才落下一个「嗯」字。 在这一刻,许识敛想到了很久之前在海边见过的父亲。那时许慎站在船上,正在和船长交流,露出那种又守纪律又羞涩老实的笑容。 他总觉得那是爸爸,又不是爸爸。是不是他长大后也会变成那样? 「你真的想当岛主吗?」父亲忽然问道。 当然,必须,这是他早已做好的决定。但父亲问了他,他就不那么有主意了,手一顿:「你不想我当吗?」 父亲没说话。 「我觉得至少可以试一下。」 「不是当不当得上的问题,」许慎说,「为什么要搞得那么累?你应该多休息休息。」 许识敛没说话,父亲说:「等会儿吃了饭,我带你去划船,吹吹夜风。」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许识敛突然就爆发了:「你为什么总把我当成一个废物来对待?」 许慎说:「不是打击你。」 「你是不相信我能解决家里的问题。」 「家里的问题不需要你解决。」后来,他又改口,「家里没有问题,别瞎操心了。」 许识敛不拆礼物了,将它放到一旁,生气道:「你就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这次轮到许慎沉默。许识敛说:「你看看妈妈!」 「她一直这样。」男人说。 「算了。」许识敛失望道。 「你要是想做,就做吧。」许慎就这么说了,復而快速道,「想做就做。」 「那你支持我吗?」许识敛问他。 「我觉得你太累了。」父亲突然说,「我不想你那么累,我就想你这段时间高兴。」 许识敛就不再说了,默默将礼物拿回来,继续拆:「我不累。」 「划船……」他一顿,「带上小呓。」 第48页 「好。」 「你最近总是不理她,好几次都太过分了。」许识敛问他,「还有妈妈,她为什么老对着她发火?」 「好,」许慎说,「我们会改。我和她说。」 许识敛看着他快速眨眼的样子,似乎还红了,声音放缓:「你很累吗?」 「不累。」无论谁问,谁答,都是惊人的一致。 也对,是父子嘛。 礼物拆开了,是一本书。 《外面的世界》,这种绘本他小时候也读过不少。真是的,盒子里怎么可能装着太阳,那是天上才有的东西。许识敛想起来小耳,怎么这么久都不说话了? 「我早就长大了。」他对父亲说,耸耸肩。同时,又稳稳地将书拿出来,贴在胸口。 「这本很有趣。」许慎说,「好了,进去吧。你可以和她一起看。」 父亲在前,许识敛慢了半拍在后,他唿唤失踪的魔鬼:「小耳?你又睡了?」 小耳听上去在喘息。 「怎么了?」许识敛问他。 「好奇怪,好奇怪,这样真的不对劲。」魔鬼焦灼道,「主人,你真的没发现不对吗?不管是你妈妈,还是你爸爸,他们都不相信你的话,就好像他们知道你的病根本不会好起来一样……」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 第24章 五个小树桩(一) 木于林遥望着远方移动的星星火火。 是镇上的岛民在四处走动。要么有热闹可瞧,要么有闲言可说。这帮俗人也整不出更好的动静了。他闭上眼。 过了会儿,骑士团里的人出来,对他说:「你别等了。」 他又换上清澈的笑容:「没关系,我就是想和阿肆说说今天的情况。」 他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地等候多时,既不浮躁,也不抱怨地等待着他要的东西。是的,如果可以再见上阿肆一面——听说他人很好,不然门口的信箱也不会每天都爆满,那里面塞满了孩子写来的信。只要能和他多聊几句,木于林相信他会给自己一封赞扬信。 他会是最优秀的候选人。 「别再等了。」那位骑士却重复,「出了事情,他没时间见你了。」 什么事情?木于林没有多问,谢过后转身离去。 等到了镇里,他看见一家商铺的老闆正在关店,叼着菸斗若有所思。 「老闆,」他叫,「出什么事了?」 「有个小孩……」老闆眯起眼睛,努力分辨他的模样。 他将背挺得更直,但老闆没再有过多的表示,而是点点头:「你没听说?有个小孩被炸死了,他们都说罪魁祸首是魔鬼。」 他不认识我吗?木于林失语,摸了摸耳朵。魔鬼?真的有这种东西吗?他不这样认为。 「整天净传这些。」老闆哑哑地笑,喷出一口烟。 自从那位艺术家当上了岛主,这类传言简直数不胜数。虽然听着这样的说法长大,但他选择拥有不同的想法。 木于林不动声色地躲开那圈狠狠咬上来的黄烟,声音低了不少:「他们怎么说的?」 老闆说:「有人看见了,说肚子炸开了花,没见过这种死法,魔鬼附体喽。小孩儿人品不好,大家都不喜欢他。也有人说是神的诅咒。」 蠢货,木于林心道。 他抖抖灰,弹到了一旁的猫咪存钱罐上,叫了声,拿手抹去了。 木于林已是习惯见谁夸谁:「老闆也是温暖的人啊。」 「钱比我暖和。」对方嘿嘿地笑。 木于林打量着那只沉浸在夜晚里的猫咪,没有生命的,死气沉沉的假猫。由于店铺关了门,缺少打光,若隐若无的月色将它映衬得极为诡异。 「您真幽默。」借着月色的隐蔽,他面无表情地说出带着笑意的话。 老闆拍了拍猫咪,对着他笑:「听见了?」 极闷的声音。木于林比任何人都懂这声音意味着什么,钱。非常多的钱。他也收到过不少,在属于他的动物存钱罐里面,小孩子们在皱皱巴巴的钱币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它们就像小山一样堆着,堆成一条通往世界之巅的路。 木于林没答话,稍稍往后探身,扫了眼猫咪身后的名字。 「这都是小儿科。」老闆慢慢地说,眼睛的余光扫到地上的一排蚂蚁身上,看着它们正搬运着奶酪碎屑,在月光里绕着人类缓缓前进,「岛主好啊。岛主……那都是能住进城堡的人。别说麻雀,就是蚂蚁也能变成凤凰。」 「也许吧。」木于林回答。 他离开了,恰巧踩在那排蚂蚁身上。轻飘飘的一脚过去,它们歪歪扭扭的尸体只留下了蟹爬般的痕迹,隐在漆黑的泥土里。 「魔鬼吃人了!」 还有人在传递这份热闹,每家每户的木栏前都趴着几个撅起来的屁股。屁股的另一头是听热闹的脑袋:「我是真的要信了,你信不信?」 「当然信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子说,「魔鬼是会爆炸的,邪恶都是这样。」 快去睡觉,大人惊慌道。 骑士们将信件堆在桌子上,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小男人正执笔回覆:「亲爱的小冬瓜,你好。我是骑士团长阿肆,很高兴听到你的母亲终于愿意给你加零花钱了,请你不要买太多糖吃坏牙齿哟……」 「把『哟』去掉。」身后的阿肆开口。 声音沉沉地,打在男人头上。他应了声,擦了把汗,继续写。 第49页 不过,也没什么所谓。阿肆只是恰巧看见了。 「团长大人,」一名骑士焦急道,「怎么办?」 阿肆问他:「哪来的魔鬼?」 「但是……」 「都是谣言。」阿肆说。 「可是大家都很害怕!」那位骑士又说,听上去真冲动。 看他千头万绪的样子,阿肆帮他清理思绪:「我查过了,他是被一只鸟砸死的,那只鸟从高空摔下来。只能说他太倒霉了。」 眼镜男大气都不敢出,汗水淋在信纸上,像一层伤心的雨。 「我们最好再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骑士莽撞道,「小孩的肚子碎了一地,我也没有看见什么鸟。」 早知道就让他继续看守神庙了,阿肆从头盔后扫视其他骑士,他们都面无表情站着,一言不发。像是房间里的背景板,一种抽象的存在。 但具象的阿肆更让眼镜男感到恐慌:「听说你快结婚了,我见过你的未婚妻,很漂亮。叫美乐,对吧?名字也好听。」 这句话就像蜘蛛网一样,蒙住了骑士的头,他看不见了,也开始产生耳鸣,晃动着头,想甩掉这份躁动。 阿肆仿佛没看见他这个举止,淡淡地提起二胖和三胖:「那两个坏人的检讨写出来了没有?」 「他们还是孩子……」算了,骑士说,「写完了。」 「贴出去吧。」 骑士没有走,阿肆忽然说:「锐宇,坏人是抓不完的。」 原来他是这样没用。原来进团前的宣誓和幻想都是猜测。名为锐宇的骑士知道自己又猜错了。他的心跳裹在厚重的铠甲下,逐渐弱了下去。 「我知道了。」他最后说。 「检讨。」阿肆提醒。 「知道。」锐宇在内心宽慰自己,小岛怎么会真的存在魔鬼? 「知道了!」许识敛对魔鬼说。 「你又不信!」小耳开始大吼大叫。 简直吵得许识敛血液倒流,他问道:「你没有被人爱过吧?」 「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有关系吗?」 「你没有父母,这种事情你不会理解。」人类表达关心的方式就是反覆确认,这要他怎么和魔鬼解释? 小耳不高兴道:「没有一个字是我爱听的。」 除了寻找太阳这件事外,小耳鲜少坚持过什么。这次也一样,他觉得许识敛的思维里根本不存在什么转角。 「主人,你就是特别直,对吧。」 「你又在说什么?」话一出口,他就回过味来,「我不懂变通?」 「哥哥,」梦呓喊他,「怎么不进来?」 她从灯火里跑来,来到站在阴影处的许识敛身边。 「小耳,」她低声唿唤,「小耳,你在不在?」 「嘘。」许识敛拉了她一把,走进屋去。 「你真的要把书给她看?」魔鬼问许识敛,「那她就知道你爸爸偷偷给你礼物了。」 如果说小耳是小火柴,许识敛就是小剪刀,「咔嚓」一声,便将所有的导火线剪断。他说:「你还是不了解她。」 你也不了解爱。 家里的饭香永远混有木头的味道,温若桐端着牛奶正在和丈夫说话。 「好重。」梦呓从哥哥手里接过绘本,足足三百多页,「我好像读过这个故事。」 她翻了几页,就抬起头寻找爸爸,似乎觉得他们应该一起读。许识敛正在把碗里的鸡腿夹给妹妹,也向父母投去了一眼。 他们在吵架。兄妹俩飞速对视一眼,像回到了童年,回到那个父母只要拥抱一次,他们就会欢唿雀跃的年纪。 「我能听到他们的对话。」魔鬼说。 但梦呓也在对许识敛说话:「哥哥,你想去小岛外面探险吗?」 许识敛选择回答妹妹:「没有。」 「我也是,」梦呓将书合起来,「我很喜欢小岛。」 但她又说:「不过,如果你要去探险的话,一定要带上我呀。」 她的话变得很多,用聒噪掩饰焦虑。没关系的,爸爸妈妈会和好的。没关系。 「有什么意思。」许识敛兴致不大。小岛就够了,小岛是最好的。 「说不准世界上最大的谜团就在外面呢!」 小耳幸灾乐祸道:「谜团在你们家里。」 许识敛说:「你给我闭嘴。」 「我可以把这本书带去学校吗?」梦呓问,「我要给小春也看看。」 「送你了。」许识敛敷衍地应着,他心神不宁,注意力在父母那边。 「他们说什么了?」终于,他问魔鬼。 回答他的只有鼾声。 「……」 许识敛在心里吼了一声,吓得小耳失去了平衡,大叫着醒来。 「你这个王八蛋。」魔鬼愤愤不已。 「不准骂人。」 那怎么办?小耳说:「你这个小乌龟。」 「……」许识敛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了,许慎这时候却结束了和妻子的对话,朝着这边走来。 梦呓背对着他,正在嘟囔:「我房间的门把手已经坏了一个多礼拜了,越来越不好用。我打算明天问问小春,让她帮帮我。」 「雅春?」妈妈问道,将牛奶放在许识敛面前,「她还会修门,真是厉害的女生。」 「她什么都会!」梦呓兴奋地晃脚,他们终于吵完了!「她还跑得特别快。」 第50页 许识敛看了眼牛奶,又看向妈妈空空的手:「只有一杯吗?」 温若桐「啊」了声,问他:「你还要吗?」 这一眼看过来,正好看见儿子和女儿的碗,她喊道:「小花,你怎么拿哥哥的鸡腿?」 梦呓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把碗往这边推。 「我给她的。」许识敛说。 他在生气,小耳摇头。 母亲把头转过来,仿佛欠他人情一样小心问道:「你又不喜欢吃鸡腿了?」 许识敛刚要发作,听到父亲从后面走来。于是母亲、儿子还有女儿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他们看着男人拿着工具,一言不发地咣咣踩着木板上了楼。 「爸爸在干嘛?」梦呓张望着。 「谁知道,」母亲没好气地说着,快速跟过去,「弄得到处都是灰!」 「我听听,」小耳得出结论,「好像是修门把手去了。」 怎么一会儿像这样,一会儿又像那样?他被人类的举动搞得乱七八糟,晕乎乎地说:「你们人类真奇怪,不管了,我不管你了。可能就像你说的,我真的不懂吧!」 许识敛现在没心思和他说话,一手将温热的牛奶推到妹妹面前,就站了起来。许梦呓小声说:「其实真的不用……」 他也没理,上了楼,看见父亲果真蹲在那儿修门把手。而母亲在吵他,父亲和往常一样,没有搭理。 梦呓也上来了,带着她的忐忑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但总之家人去哪,她也要踉踉跄跄地跟上。 即使只是母亲单方面的吵架,这个场景都会把她带回小时候。地动山摇的小时候,在轰然坍塌的世界里,哥哥是唯一的支撑。 现在,这座神像也在她身边,安抚地看向她一眼。 梦呓躲到他身后去,许识敛低声说:「没事。」 唉,魔鬼还在抱怨:「太吵了,这让我怎么睡觉?你就不能在下面呆着吗?」 许识敛也不知道自己上来的目的是什么。他满腔怒火,想反抗,想让母亲闭嘴,想让父亲张嘴。这两个罪魁祸首要把他和妹妹逼疯了。 但他依然和小时候一样,能拿出手的反抗就是瞪着眼睛看。期待他们愧疚,然后弥补他们,把他们变成幸福故事里的小主角。 母亲吵累了,最后撂下一句:「你等会儿把地板擦干净!」 父亲还是没说话,沉默地起身,扭头看向女儿。 「谢谢爸爸。」梦呓在哥哥身后说。 包括魔鬼在内,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位父亲在没话找话:「你……你那个朋友也会修东西?」 梦呓迷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对自己说的:「会。」 许识敛怒火稍降,难道父亲在兑现刚刚的承诺? 许慎左手拿着螺丝刀,右手提着工具箱,流着汗,干巴巴地了解情况:「你们关系很好?」 「很好。」女儿也同样结巴,「特别,特别好。我们说了,以后老了,谁更走不动路,另一个人就照顾她到老。」 父亲突然笑道:「不嫁人了?你丈夫会照顾你的。」 「不嫁人!」梦呓斩钉截铁道,「我是不会结婚的。」 许慎微微睁大了眼眸,前所未有。小耳都感嘆道:「原来你爸是有眼睛的。」 「……你好好说话。」 但很快,他就恢復了原样,生疏地掠过女儿下了楼。工具箱和他一起在陈旧的木板上摇晃,他在叫儿子:「对了。许识敛,来量身高。」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喊许识敛量身高。 以前是兄妹一起,而最近,大多只叫许识敛单独量了。梦呓不服气道:「我最近也长了!」 说着,匆匆跟上去。 在小岛,身高的计量单位是小树桩。一截小树桩的高度大约在三十厘米以上,许慎将树桩叠在一起,没有理会在旁边转圈的梦呓,而是对着儿子说:「快来。」 「半个月前我就量过了。」许识敛说,「你给她也量一下吧。」 许慎说女儿:「三年都不长。」 「我长了!」梦呓蹦起来,「我真的长了。」 父亲只能给她量了一下,最后得出结论:「也就一厘米,还可能是误差。」 「才不是误差!」 许识敛笑了一声,被父亲拉过去。 「你还是这么高,」父亲说,「刚刚好,五个小树桩。」 话音刚落,乌鸦就凄悽惨惨地叫起夜色。 许识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抬起头,居然真的看见了三只乌鸦。这可真稀奇,小岛从来没有过乌鸦,他只在…… 地狱见过! 「小耳。」他唿唤这不靠谱的救世主。 「我看见了,」小耳怀起思乡之情,「乌鸦唱歌可真好听。」 「……它们在唱歌?」 「地狱童谣,唱给地狱里的小魔鬼听的。」小耳感嘆道,「我听了就想睡觉,你也去学嘛。」 没人唱歌你也能睡着!许识敛只觉得家乡被黑色污染了:「它们怎么会跑到小岛来?」 这话说的,小耳哼道:「罗生门开开合合的,跑出来几只小乌鸦可太正常了。」 许识敛不自在道:「地狱童谣都是什么内容?」 「我想想,」小耳回忆道,「什么样的主角都有,没有结婚的老小姐杀掉了她富有的老爸,病入膏肓的乡绅老爷吃掉了他刚出生的孙子,还有……」 第51页 「你们真是一群变态。」 就知道骂我,小变态辩解道:「但刚刚那首还挺正常的。」 许是听到了人类的抱怨,三只乌鸦扑扇着翅膀飞走,随后栖息在树杈。 这是一首刚问世的新鲜童谣。乌鸦们张大了嘴,合奏出嘶哑滑稽的音乐。 「啦啦啦。啦啦啦。 四只乌鸦是好朋友!好朋友! 飞呀飞,飞呀飞。 老二老三还有老四……」 「啪!」 一道电击噼过。歌声充满力量的乌鸦们变成了烤鸟,庄严肃穆地死去,垂直落地。 临死前还撒了泡尿。 「啦你个头!」小孩一脸不爽。 是的,小孩。头上带着尖角的小孩,魔鬼小孩。他一开口,却是非沨常老练的嗓音。像是一条老恶龙。 也不知道他不爽多久了,但很显然另外一只魔鬼没有打算哄他。 「真不爽,我要把这群乌鸦赶出世界!」 面具魔鬼将脑袋卸了下来,抱在怀里擦着头顶的乌鸦尿:「它们的歌声还是一如既往地与时俱进啊。」 「快蹲下来!谁让你站起来了,怎么这么高,真不爽!」 魔鬼蹲下来了,前胸摺叠后背,脸上的面具在好脾气地微笑。随后,魔鬼小孩说:「你以为你的面具很英俊吗?」 「不会有哪个魔鬼比您更英俊。」面具魔鬼笑道,「别担心,事情会解决的。」 唿,唿,唿。魔鬼小孩带着怒气调整唿吸:「所有的乌鸦都应该被消灭!」 面具魔鬼绝不含煳地宽慰:「好啦,好啦。」 「我也不喜欢这个人。」魔鬼小孩说起许识敛。 面具慢慢问道:「为什么?」 「他是这批人里最高的,五个小树桩?开玩笑!」 那是,面具在心底道。您大概只有五个小拇指那么高。 「你是不是在骂我?」 面具咳嗽道:「也有可能不是他。」 苍老的魔鬼小孩哼道:「不是他你就不搞了?」 「搞那么多人很累的。」 「你又不是老七。」 「话说回来,」面具魔鬼思考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好一阵没见到小七了,他又躲去哪里睡觉了?」 魔鬼小孩出主意:「你让千里眼去找他。」 「千里眼也不见了。」 魔鬼小孩鄙夷道:「他可不是什么好手下。」 「没关系的。」面具魔鬼窝囊地笑,「他经常在地狱里乱跑着玩,累了就会回来找我了。」 「我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魔鬼小孩说,「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到底还要等多久?」 面具魔鬼正要说话,眼前白光乍现,凝固在原地。 「咋么啦?」 「千里眼回来了,说有急事找我。」 【作者有话说】 我写了好几首地狱童谣,边写文边唱给自己听。啦啦啦,啦啦啦 >< 第25章 五个小树桩(二) 「妈妈?」 梦呓找到母亲的时候,她正躲在闹哄哄的夜晚里抹眼泪。 妈妈……都被大家说是疯子。他们说爸爸是可怜的老实人。好不公平,什么都得不到回应的人为什么不能疯呢?明明爸爸才是她疯掉的最大原因。 「怎么了?」温若桐飞快眨着眼睛,对她微笑。 这个场景,她也是熟悉的。熟悉母亲时常像孩子一样看着父亲,被女儿捕捉到这一幕时不好意思地微笑。 月光从远处大大小小的山照来,再也照不到母亲的身上。她是夜里黑漆漆的影子,而梦呓不曾责备过这样压抑的妈妈。 女孩蹲坐到地上,握着母亲的手:「妈妈,我知道你很难过。」 她大概很久没有睡好觉了,眼睛周遭是皱巴巴的黑,像她许久之前画过的一个烟燻妆,滑稽得仿佛脸上发生了一场惨烈的爆炸。 那天梦呓很早就放学回家,才意外地发现浓妆艷抹的母亲正焦虑不安地踱步。一会儿守门,一会儿又嗅着自己身上的味道。她对于这样花枝招展的自己同样不适应,不自在地摆弄着头髮,和尊严较着劲。 女人像个妓女一样等待着丈夫回家。 爸爸很晚才到家,那之后,他们一如既往地发生了一场争吵。 爱没有意义,爱太短暂了。梦呓懵懵懂懂地感受到这一切。 但她只是个小女孩,除了带着糖罐头去找妈妈以外,再也做不出任何像样的安慰。母亲是坏掉的娃娃,一动不动地落泪,黑色的眼泪就像童话里爬行的毒蛇。她递给她糖,没有接。真的有用吗?梦呓不知道,她噘着嘴,倔强地一次又一次将糖果按在妈妈的手上。 「那你以后就不要和他玩了。」她给妈妈出主意,同仇敌忾道,「我也不和他玩了。」 这句话是有用的。因为妈妈拥抱了她,说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爱的人。」 许识敛的房间不大,米白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乍一看,更像是绿色。这个房间严格来说应该算是树洞。杉木色的地毯,低矮的床,垂到地上的白色柔软被毯,还有若隐若现的萤火虫在飞。 小耳怀疑部分美丽是出自于幻术,床的正上方有一幅字,上面是刚劲有力的两个字,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你认识吗?」许识敛突然问他。 「当然!主人,是你的名字,『识敛』。」 第52页 许识敛背对着他,听到这样的回答,内心膨胀起一种陌生的欢愉,回答道:「是爸爸写的。」 「又喜欢他啦?」 「你不要观察我。」 很快,许识敛又不说话了。他坐在床边闷闷不乐,倒不是因为父亲没有再提划船的事情,反正他是最擅长失约的大人。 小耳刚从他的身体里解放出来,兴致勃勃地到处探索。小狗狗,或许该这么说,他摇曳的身影就像一条甩个不停的尾巴。 「你在想什么?」许识敛的床很大很软,小魔鬼躺在里面打滚,「啊……这么舒服,你怎么就不喜欢睡觉呢?」 许识敛背对着他——这样子,让拥有兽性本能的魔鬼很想搞个恶作剧。他猫着腰张牙舞爪地靠近,被许识敛的手臂一把钳制住。 「你做什么?」许识敛瞥来一眼。 小耳的脸被压在床上,小馒头似地挤出一坨来。他的眼珠子在往床上看,好干净,没有灰尘。魔鬼伸出舌头一舔,还有股淡淡的香味。 许识敛不理解,也不想理解,松开手,又陷入自己的世界里。 「你经常打扫房间吗?」小耳扬起腿,倒挂在空气中。 「别说了。」许识敛现在是真烦他。 「我知道你在想解决办法,你觉得你们家的矛盾是因为你妹妹。只要她的病解决了,你爸爸妈妈就不会吵架。」小耳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努力是有用的?」 许识敛闻言,端端正正看过来一眼。其实他长得很正气,但现在光线不好,他就像一只崭新的魔鬼。小耳观察着他,心想,好恐怖的眼神。 许识敛也在观察他,冷不丁说道:「你有的时候还真的和平时不一样。」 「我最近好感性,也好性感~」 「又乱发神经。」 「好嘛,主人。」小耳贴过来,「你看,我这是在帮你想办法。你还是得听我的,你解决掉这些问题,你妈妈就会喜欢你妹妹吗?要是她真的偏爱你,你妹妹的病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你想说什么?」 「这些是解决不了的。」那魔鬼说,「我建议咱们现在就睡觉。」 「……」 许识敛问他:「是不是当父母的,永远都只能爱一个孩子?」 「可能吧,」小耳不懂装懂道,「爱那么多就太累了。」 「算了。」许识敛对这场谈话很失望。 但显然,他很需要聊聊这件事,于是又一次挑起了话头:「以前,我觉得他们不够爱我,现在,他们又太爱我了……怎么样都不对,怎么样我都不好受。」 魔鬼说:「我感觉他们不是太爱你,他们好像在补偿你。」 许识敛翻过身看他:「你也这么想?他们是在弥补以前,真是这样?可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耳的脑袋隐隐作痛,「你看看你,每天都在找答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在解决事情,事情是解决不完的,一辈子忙活来忙活去,有什么意思?」 「你先告诉我,你之前都偷听到什么了?」 「我把耳朵关起来了。」 「……为什么?」 「你说偷听是不对的!」然后他就睡着了。 「但是这样也不对,也不对……算了!」这次是真的算了,许识敛心事重重地站起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快速做了个判断,往门外跑去。 还不忘带着昏昏欲睡的魔鬼。 「唉,」小耳很心累,「我真是太不容易了。你不睡就不睡吧,还折腾人家。」 「嘘!」许识敛要求他当个称职的贼,「你要帮帮我。」 长长的旋转楼梯,总共有三层,最下面这层临近地面,白天的时候可以看到通透的绿色,大片的草地,还有翩翩起舞的小蝴蝶。 许识敛住在三层阁楼里,其他人则住在二层。 厨房在一层,窗户復刻了教堂里的琉璃玻璃。许识敛从壁橱里找到两个药罐头,他问身体里的魔鬼:「你能闻出不对吗?」 真把我当狗了,小耳莫名其妙道:「什么?」 「这是我和小呓的药。」许识敛说。 他告诉魔鬼:「我怀疑小呓的药被换过。」 「我开始听不懂了,」魔鬼抱住自己,「你们人类听上去好可怕。」 「也许她没有救了。」 「所以她的药不是药?」 「没有救了,就不需要再喝药了。」 逐渐变成了魔鬼熟悉的领域,小耳嗅道:「你离得近一点,我再闻闻。」 许识敛干脆把药罐打开,药粉飞得到处都是,他打了几个喷嚏。 小耳说:「的确不太一样。有一罐闻上去有点酸。」 「那罐就是她的,」许识敛说,「以前我们的药一样。」 小耳出了个不新鲜的主意:「你快去问问医生。」 「没有医生。」 「那药是怎么来的?」 「妈妈说是神那里求来的,每个月都会放在小溪边。」 这种扑朔迷离的剧情,都快能拼凑出一个海市蜃楼了!小耳无语道:「要真是有神在,你们早就被治好了。」 「我也不信。」 「你不信?」 「也许是医生,也可能是神婆。总之药不对了,但我还是好的,你明白吗?」 小耳试图理解:「你是想说你能被治好,但是你妹妹不行?」 第53页 许识敛深唿吸,艰难道:「也许他们早就知道我的病好了,也知道她没有救了。所以因为愧疚,不敢面对她。」 「听上去不对。」小耳说,「虽然我不懂,但如果是愧疚,不应该去补偿她吗?」 「所以你是真的不懂。」许识敛喃喃道,「我是一直都能感觉到的,他们很爱她,就是爱的方式太隐晦……为什么要躲着藏着?只能是愧疚。」 「你这样想很奇怪,不过你的身体的确比她要好。」魔鬼说起他的猜测,「也有可能真的有医生,见你爸爸妈妈这么着急,就开了高价卖药。人类作为动物,繁衍是需要趋利避害的。救女儿说不定人财两空还赔了儿子,所以他们选择救更健康的儿子。」 但许识敛极力否认:「不可能!你一定要把人都想得这么阴暗吗?他们……」 「哥哥!」 许识敛被这一声吓得一震。魔鬼也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听听她这个大嗓门。」 「你怎么还没睡?」梦呓从楼梯上走下来,看见他端着药罐子,就连忙捂着嘴说,「我已经喝过了,别再让我喝了。」 「你怎么不睡?」许识敛反问。 「我……」梦呓语塞道,「你让小耳陪陪我。我想找人说话。」 「怎么啦?」小魔鬼问道,哦,她又听不见! 许识敛敏感道:「不能找我说吗?你要说什么?」 她找不到好答案,支支吾吾地从他手里接过药罐,殷勤道:「我给你泡药喝。」 小耳看不见药的颜色,但他闻到了,苦、涩,是小岛不该有的味道。该不会是神婆的泡脚水吧?他快被这味道搞得半死不活了:「呕,快救救我。」 许识敛没救他,而是问梦呓:「怎么了?」 「没有。」梦呓斩钉截铁地拒绝这份好意,然后将药碗递给他,「快点!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当是喝水。」 又来了,许识敛接到手里,说她:「我又不怕苦。」 「可是真得很苦。」梦呓委屈道,「最近还好一点,但还是有点酸。我不喜欢苦,也不喜欢酸。」 许识敛看着她,最终说:「我给你做个新的糖罐。」 她以前是有一个的,但是因为长蛀牙,被妈妈扔掉了:「真的?妈妈不会同意吧。」 说起妈妈,许识敛问她:「白天你们在店里,她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嗯……她问我身体怎么样。」梦呓的眼神开始闪躲。 「你怎么回答?」 「我说挺好的……」许梦呓似乎很沮丧,她有种要失控的感觉,「哥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想他们分开,对吗?」 「怎么忽然这么说?」 「我觉得他们分开也不错。」梦呓说,「我刚刚问妈妈,她想不想离开爸爸,她说不想。她是不是为了我们?」 「他们又在吵架!」魔鬼喊。 玻璃碎裂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母亲在叫,在用尖锐的嗓音争吵和辩驳着。在争执什么呢?八卦的魔鬼努力去听。 门突然被暴力地推开,脚步声怒气沖沖地逼近了,长发掩面的女人大喝着一路冲到许识敛面前,把他手里还剩下一半汤药的碗夺过来:「不要再喝了,不要再喝它!」 「啪」地一声,她将药碗摔碎。 一切都碎在许梦呓的脚边,她的脚踝开始流血,但人却没有什么反应,木讷地看着母亲。直到许识敛把她用力拉开,护在身后。 许慎从后头赶来,跛着脚,上前抓着温若桐的手腕,对她隐忍地吼道:「能不能冷静点?他在吃药,他在救自己的命!」 许识敛像被封住了口,一瞬间回到小时候,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 「你怕什么。」小耳突然说,同时操控着他的身体往后退了两步。 女儿看着父亲的脚,他的脚底也流了血,因为踩在了玻璃碎片上。到底谁有罪?她想不明白。 这一句换来的只有温若桐更悲伤的喊叫:「我真的受不了了,许慎!」 「别犯傻了。」许慎绷着脸道。他是这场粗鲁的争执里唯一的文明人。 妻子疯狂挣脱着,嘴里喊出谁也听不懂的怪言怪语。 丈夫最终疲倦道:「你这是做什么?明明都要好起来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知道不会的。」温若桐,这个女人完全没有白天的柔弱和优雅了,她疯癫,崩溃,恶毒地吼叫,「如果都能好起来,才是太阳不会升起来了,见了鬼了!」 「好了,好了。」许慎看了眼兄妹,他想尽快结束这一切,「你先和我上去,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她推他,宛如所有家庭暴力的开端:「怎么解决!你告诉我怎么解决!」 「啊——」 停下来!快停下来! 许梦呓叫出声来,许识敛一只手向后靠去,用力握住她颤抖不已的手。 「妈,没事。」许识敛另一只手抚上母亲抖动的肩膀,仓促、惶然地安慰,「没事,没有关系。」 一家四口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散发出淡淡的墨水味,点缀成恐怖故事里的插画。 「好孩子,好识敛,」她红着眼,柔软下来,拥抱了他,「这和你们没有关系。」 母亲和父亲离开了,谁都没有看女儿一眼。 第26章 五个小树桩(三) 第54页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小耳?」 人类和魔鬼躺在草坪上,梦呓问小耳问题,小耳的尾巴在抓萤火虫。 许识敛站在不远处长满绿色霉斑的石阶上,身影融入到湿冷冷的潮意里。就像一条黑色的大河,难过与自省都隐藏在深处,静静流淌。 「不知道。」小耳心想,他应该知道吗?想到这里,他去看许识敛,看他沉默的背影,觉得自己可以在他的头顶上种一朵花。 梦呓又突发奇想地问他:「小耳小耳,你的耳朵很小吗?」 这两个人类的精神都不太正常了,魔鬼的耐心再次耗尽,许识敛看过来一眼,小耳觉得他很不好惹,于是干巴巴地好脾气道:「不是,不算是……我的名字不是这么取的。」 这个氛围可太棒啦,梦呓高兴道:「我们现在好像三个兄弟姐妹!」 像什么像!许识敛和小耳心想。 梦呓将话题忧愁地绕了回来:「你觉得爸爸爱妈妈吗?」 「爱吧。」魔鬼觉得问题和答案都不重要。 「你说得对。」她笃定地点点头,沉默一会儿,眼睛里焕发出奇异的光芒,「你是魔鬼,那你一定会变魔法吧,让爸爸爱上妈妈的魔法?」 小耳想拒绝,看到许识敛眼里一记警告。好嘛,就是得哄她高兴!他于是问:「那要怎么做?」 「就比如说,如果爸爸只有五个冰淇淋球,」许梦呓比划着名手指,这个提议让她忽然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妈妈要三个,要草莓味的,香草味的,蜂蜜味的……但是爸爸都给她了,五个都给了。」 「你是说让他对她言听计从吗?」魔鬼心想,把他变成她的狗! 「也不是那样。你听我说,她吃不完的话,爸爸不会怪她。不怪她要得多,也不怪她浪费,就想都给她,看见她吃就高兴。对了,爸爸还要多笑一笑,变得爱说话……算了,也不要说太多话。他一说话我就紧张。」 你听听,你快听听。小耳暗示着许识敛,对方只是冷冷地,无动于衷地回看着他。简直和他父亲一个模板刻出来的,魔鬼心想。 「摇摇船,月牙弯向不归岛……」女孩开始唱歌。 「这是小岛的童谣。」梦呓说,「以前一个诗人写的。」 「表达了什么?」 「作者的思乡之情。」 「就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好思的。」 「小耳,」梦呓笑着看过来,「你真可爱。那是因为大家都很喜欢小岛,才有这首歌啊。所有人都会唱,你要不要我教你?」 「哎呀!」她忽然煞有其事道,「你的耳朵真得变小了,不,不光是耳朵,我刚刚就想说了……」 她大胆地摸上小耳的尾巴,这可把魔鬼刺激得不清,直发出呻吟。梦呓说:「你的尾巴也小了,变得和小猪一样,少了很大一截。」 许识敛——这位名正言顺的主人,这才从边缘的位置绕了过来,狐疑地打量着小耳。 小耳瞪着眼睛道:「我缩水啦?」 又安慰自己:「这不能够。」 最终不得不面对现实,「真的缩水啦!」 他于是慌不择路,蹦蹦跳跳地叫唤起来,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怎么了,怎么了?」梦呓受他影响,焦躁不安地询问,难道不是恶作剧? 许识敛是最淡定的,大概因为心情不好,而处理的方式依然是压抑和隐忍,他淡定到近乎无情:「小点声。」 「快帮帮我,」魔鬼上蹿下跳,一会儿上了天,一会儿砸到地上,「帮帮我,快点。」 「怎么帮你?」梦呓心慌道,「变小会怎么样?你先不要害怕。」 「带我去见太阳,」小耳抱着她的腿鬼哭狼嚎地要求,「快带我去找太阳,呜呜呜。」 「太阳?那要等白天……你是不是怕黑?我可以带你去睡觉。」 许识敛把这个闹事鬼揪起来,跟梦呓说:「行了,你也早点睡。」 又一顿,嘱咐:「有什么事情,先跟我说。」 回到房间,许识敛把毫无生气的魔鬼丢到床上。 他揉了揉胳膊,确实,比以前好拎多了。 「我真的会完蛋。」魔鬼说。 许识敛置若罔闻,打开衣柜,利索地扒拉两下,回头看了眼小耳。 小耳也在看他,充满怨气道:「跟你在一起一点也不幸福。」 许识敛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恨我。」 小魔鬼问他:「离开我你也会死,所以你是不是要留住我?」 许识敛将上衣脱去,听上去也不知道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那就一起死吧。」 小耳又不说话了,呆若木鸡地看着他。这副年轻的身体比魔鬼想像中要有力量,笔直的背部沟壑分明,当许识敛警惕地扭过头来,紧緻的手臂隆起的肌肉深深刺痛了魔鬼的眼睛。 「我以为,以为你只是瘦……」他一脸绝望地问许识敛,「你经常锻鍊吗?不是吧,不要吧。」 许识敛不知怎么,被他过于明目张胆的目光搞得不自在起来,飞快地拿起衣服套上,动作过于粗鲁,导致他有些气短:「偶尔。」 「不是偶尔吧……」 「早上。」他的语气变得困惑。 最后他还是问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能说什么?再不获得能量,就会缩回种子!小耳满脸都写着苦味,紧紧抱着小小的自己,失落道:「除了锻鍊,你早上还会做什么?」 第55页 「……预习功课?」 预习?小耳勉强控制住脸色:「有用吗?你这么聪明,也不需要预习吧。」 「需要。」 没关系,魔鬼安慰自己。人的天性不是那么好对抗的。他甚至轻飘飘道:「是啊,你可是个好学生。」 为什么突然讽刺我?许识敛凶道:「我还会打扫卫生,每周做三次饭,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什么?」小耳大叫,会休息一下吧?至少给自己口喘气的空间吧? 「你怎么能做那么多事的,」瑟瑟发抖的魔鬼惊恐道,「你难道起得比公鸡还要早吗?」 他小心翼翼地抓着被角问人类:「那你不累吗?你到底哪来那么多精力?」 「你不是刚刚问我,努力有没有用。」许识敛把手臂伸过去,张开手指,「看好了,我每次射箭课都是第一,这是我应得的!」 小耳哆哆嗦嗦地看去,见他虎口磨了一圈褪不去的阴影,再看手指关节,摸上去也有茧子。他顿时绝望透顶:「你居然勤快成这个德行。」 「……算了,」许识敛泄气道,「你根本就不明白。」 糟糕,糟糕。小耳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髮,真的要完蛋了吗?但是至少,至少这个宿主是善良的……也许告诉他呢?告诉他,他就会帮我…… 太阳曾经的警告轰隆隆地降落:「小七!没有任何一个魔鬼会告诉人类真相,我们就是他们的缺点。人类从来都是拒绝承认缺点的,你不要弄巧成拙!」 啊啊啊,不行,不行。小耳痛苦地打滚。 「别闹了。」床凹下去一块,许识敛坐到他身边,心烦意乱道,「小耳,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你……」 「我帮你学习吧!」小耳绝境逢生般涌起希望,紧紧握着许识敛的手,哀求道,「我帮你做作业,什么我都可以做,求求了。」 「……我没让你帮这个。」 「那我死给你看。啊?啊!」 「……」 魔鬼开始做人类的作业。 这可是魔法帮不上忙的,小耳乖巧地坐在桌前,拿起铅笔。许识敛抱胸站在后面。 我不识字!小耳突然醒悟:「完了,我是个笨蛋。」 「想起来了?」许识敛冷哼道,刚要将书本抽走,小小魔鬼就抱着他的手臂不放,哀求道,「我再试试,我再试试。」 许识敛不理解他的痛苦:「帮我做,然后呢?」 「然后咱们就睡觉。」小耳可怜巴巴地问,「你做完就会睡觉的,对吗?」 「明天我要早点起。」 「你要和公鸡比赛吗?我可以把它们都杀了。」 「我有病?」许识敛说,「我要练习射箭。」 小耳松了口气:「太好了,那你可得早点睡,现在就睡吧。」 恰恰相反,许识敛打算现在就把明天早上本来该做的事情做一遍。他离开了,再次出现的时候,手上多了笤帚和抹布。 他收拾起房间里的卫生,还不忘抖搂抖搂被子,将小耳也抖下了床。然后是大厅和楼梯。最后,他大半夜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大门口,扫落叶。 魔鬼:「……」 「你每天都这么做?」 「怎么了?」 「下雨呢?刮暴风呢?天塌了呢?」 「做这些又不需要多好的天气。」 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了!小耳不抱任何希望地,绝望道:「这根本不是正确的生活。你到底是不是人类?」 他再也说不出任何,瘫在地上,死鱼一样地接受残酷的命运。 「一直胡言乱语,」许识敛摇着头,轻轻踢他一脚,「又躺着。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活着就跟死了一样。」 小耳被震慑在原地。 不行了,这次是必须,必须要换宿主了! 这一刻,七大魔鬼之一,懒惰魔鬼——他下了异常沉痛的决心。 【作者有话说】 妈的。之前就在生气,每天都忙得唿吸和心跳都没时间运作了,还要抽时间写这个路都懒得走的魔鬼。妈的! 第27章 五个小树桩(四) 说起来,这可算是需要对人类严守的秘密之一。 「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有的魔鬼问。 「不能怎么样。」睿智的老魔鬼说,「地狱就应该充满秘密,保密是我们的传统。」 七大魔鬼:暴怒、嫉妒、虚伪、贪婪、暴食,色慾以及懒惰魔鬼,他们维持着地狱的能量根基。就像神创造了人间小岛,七大魔鬼分裂出地狱的生命们,让魔鬼的灵魂得以延续。 一言以蔽之,七位魔鬼兄弟姐妹们形成了地狱,地狱里每一个物种,都是他们的影子,正重重叠叠,相互交错地生长。 有意思的是,你也许会在一个魔鬼身上看到两到三种来自七大祖先的品质。 「但依然比不上我们的宿主。」有经验的老魔鬼说,「有的人类身上可能存在七种品质,甚至更多……」 魔鬼的寿命是无限的,但就像人类一样,他们喜欢自相残杀。加之有意外因素,哪怕站在食物链顶端,七大魔鬼也时常有伤亡。这时候就需要地狱的统治者来选出新的魔鬼弥补空缺,继承上一位倒霉鬼的力量。 小耳就是新的懒惰之鬼。也不知上一位前辈是怎么稀奇古怪地死掉的,他既幸运又不幸地变成了继承者——懒惰之力,啊呀呀,怪不得是七大魔鬼的吊车尾。不管怎么说,这种力量也难以产生产生惊天动地的效果吧? 第56页 自从出生起,懒惰魔鬼的本事就是睡觉。 他懒得探险,懒得工作。懒懒懒,闲闲闲,日復一日地这般过去了。直到守护地狱地基的小魔鬼像风沙一样飘来,揪着他的耳朵大叫:「快醒醒!快工作!」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七魔鬼睡眼朦胧地问他。 「你必须要工作了,懒惰魔鬼。」监督者说,「地基里的懒惰之力越来越弱了,再这样下去,地狱会因为你而变得危险。」 地狱不是一直都很危险吗?懒惰魔鬼开始和他打商量:「那你把我的名字从地基擦掉吧。」 「那样你会死。」监督者说。如果不尽职尽责,七大魔鬼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没有意义就得去死,这是万界万物的生存法则。 只可惜,在懒惰魔鬼这里,全部都行不通。他点点头,重新懒洋洋地躺入沙子里,往自己身上扒着土。 监督者:「?」 「我准备好了。」他安详地闭上眼睛。 监督者:「……」 「起来!」监督者像小跳蚤一样愤怒地蹦跶,「我不能这么做,除非你找到新的继承者给我。」 懒惰魔鬼懒得找:「那就由你来继承吧。」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监督者最讨厌打交道的魔鬼就是懒惰,没有之一。 「唉,」懒惰魔鬼开始和他打感情牌,「我每天都在这里睡觉。你看到我的小被子了吗?它可暖和了。」 「这只是一堆沙土而已。」 「别这么想!每一粒沙都有它自己的名字,你看,这粒叫西瓜,那粒叫苹果。」 「这是你起的,还有,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感动的。」监督者问他,「难道你就没有在乎的东西吗?你只有工作才可以继续升官发财啊。」 「工作太累了。唉!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懒惰魔鬼问他,「对我来说,升官发财的上限是什么?」 监督者说:「那当然是和现在的暴怒魔圣一样,统治地狱,无所不能。」 「快别说了!听说他因为工作太累病倒了,天哪,想想就可怕。我可不要过这样悽惨的日子。」 监督者认清现实:「看来没有任何事值得你奋斗了。」 这个新上任的小煳涂魔鬼!难不成他真的搞不定,还得去请示魔圣大人?监督者决不允许自己这样无能:「你给你的小被子取了那么多名字,你是不是喜欢水果?小岛有很多真实存在的水果,到处长着,你不想去尝一尝吗?」 一点点。懒惰魔鬼开始心动:「好像是这么回事,五姐姐跟我说,小岛有好多好吃的……」 监督者眯着眼睛,露出虚伪的笑容:「是啊,小岛还有太阳和阳光。在那里,你会睡得更香,小魔鬼。」 太阳?……太阳! 只有七大魔鬼有独自来小岛的权利和能力。偶尔,他们也会带上几只听话的魔鬼喽啰,那些魔鬼受限于他们,力量薄弱,并且不能和人类产生关系,作用嘛,就是协助七大魔鬼的工作。 工作工作,和人类签血契就是七大魔鬼的工作。他们的能量当然来自他们的「僱主」。每个魔鬼都很清楚自己擅长什么。听听他们的名字,没有谁会猜错他们的本领。 如同喽啰魔鬼需要和他们绑定在一起,他们也必须依附在人类宿主身上才可以在小岛生存。不然超出地狱之外的地方会逐渐吸尽他们身上的能量。听说曾经有一位祖先就因为一直找不到宿主,在小岛仅仅呆了一个下午就死去了,留下一块巧克力似的尸体。 所以从罗生门出去以后,魔鬼的任务就是尽快找到第一个人类宿主。 而咱们的懒惰魔鬼卡在了这一步之前。 「那边是罗生门吧?」他问其他魔鬼。 「是是是。」那位被问了七八百遍的倒霉魔鬼没好气地答。就算我是魔鬼,我也不会每次都撒谎吧? 任凭懒惰魔鬼如何推拉拽,门就是不开。他最终只能飞回去。 「别白费力气了,」树上挂着的蝙蝠魔鬼说,「只有七大魔鬼才能自己出去。」 我就是啊。他问自己,难道我不是吗?这只是在做梦,我其实只是个没有身份的魔鬼吗? 他决定去睡觉。一觉醒来,监督者又出现了。带着他的怨气。 我真的是七大魔鬼,懒惰魔鬼绝望地意识到这个斩钉截铁的事实。 「你怎么还没有去工作?」对方幽幽道。 「我出不去。」懒惰魔鬼心惊肉跳地劝他,「你别催我了,你越催我越不想动。」 「……出不去?」简直闻所未闻!监督者审视道,「你就是懒惰鬼,这我绝不会认错。难道是地基的问题才导致你出不去了?」 「地基出现什么问题了?」 「出现了很多裂缝。」 懒惰鬼心虚道:「不会和我有关系吧。」 「具体原因还在查。」监督者挥挥手,「可能和魔圣的病有关,单凭你是造不成多大影响啦。」 懒惰鬼:「……」 监督者没能给出更多建议,只告诉他:「快想想办法。」 懒惰鬼每天都在想办法,甚至决定把罗生门卸了,刚一出手,就被罗生门的力量反噬回岸上。 树上的魔鬼们睁着大大小小的眼睛看着他。 「他刚刚在干什么?」一只魔鬼问。 另一只魔鬼的睫毛很长,上面有几只落脚的乌鸦,随着他说话的节奏在摇晃:「不知道。他好像打算把罗生门拆了,你觉得有可能吗?」 第57页 他四脚朝天地看向那群魔鬼:「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还指着他们问,「你们有办法吗?」 魔鬼们就像猫头鹰一样眨着眼睛回看他。他们有吗?他们也是没脑子的怪物。 懒惰鬼嘆了口气,刨了个坑,躺进去披上沙子,自我催眠道:「要是有个人类能从小岛来地狱接我就好了。」 「傻鬼鬼。」长睫毛的魔鬼笑话他。 「傻鬼鬼,傻鬼鬼!」几只乌鸦有样学样。 「他就和前几天的小流浪汉一样傻。」别的魔鬼形容。 「流浪汉?」懒惰鬼问,「那是谁?」 「是没有什么能力的傢伙们。有个去过小岛的老魔鬼说,人类以前管这种谁都可以欺负的生命叫做流浪汉。」 「有人来了!」那批最早的见证者们喊道。 懒惰鬼抬起头,看到遥远的血河上有一座小船,船上载着一个小小的人类。 「这是哪位魔鬼大人的宿主?」 「我只看到了老船夫和他的儿子。」 「哈?难道七位魔鬼大人进修出了隐身术?」 「他们不可以再牛逼了。我们也是需要活下去的意义的。」 懒惰鬼闻言,意气风发地仰起头来,我就知道!我的运气从来不会停留至此。 「你们相信命运吗?」他问树杈上的乌鸦和魔鬼。 「命什么玩意儿?」 「是太阳告诉我的。」他们肯定不懂,毕竟不是所有魔鬼都有太阳陪伴。懒惰鬼得意道,「这就是命运!我的宿主来接我去小岛了。」 那么,现在……真的要换宿主吗? 命运安排的宿主。 太阳的话时常提醒在耳边,大多时候是对的,但偶尔是错的。比如太阳曾说,天底下不存在完全失业的魔鬼。 小耳信了,也是真没算到自己能有今天。 换宿主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虽说各凭本事,但很大程度上依赖运气,他们多半只能在宿主的交际圈里物色新的人选。也就是说,如果你的宿主是个勤奋的天才,那么他的身边也多半不会存在什么懒朋友。 许识敛问他:「你打算睡在那里了,是不是?」 魔鬼缓缓从地上坐起来,顶着小狮子一样乱蓬蓬的头髮,凝视着自己的人类宿主。希望真是渺茫,这该死的没道理的狗屁命运。他想哭了,问人类:「唉,你能不能争点气?」 许识敛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他还在想妹妹,想父母,心情烦躁地原地踱步,每次越是这样,身体里的血液就像沙漠里的篝火一样,沉默且热烈地燃烧。 很快,他「嘶」了声,低头一看,手心又被握出了血。察觉到小耳投递过来的目光,许识敛将手背了过去。 「你的血为什么和蓝莓一个颜色?」魔鬼还是看见了。 他想起来上次咬破许识敛手的经歷,对方也是飞快将手背到了身后。 「因为以前生病了。」许识敛借小耳的脑袋一蹭。 小耳摸过去,是一抹亮蓝色:「生病会让血变颜色吗?」 那我要什么颜色装饰自己呢?魔鬼异想天开中。 「会,但是现在病好了,很多时候都是红色的,偶尔才是蓝色。」 「你好像没有跟我说过。」小耳好像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突破口,「以前还有别的什么症状?」 「问这些干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主人嘛,」小耳露出专业的职场笑容,「让你幸福和快乐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要……拉近和人类的关系。 最后一次尝试,加把劲,从许识敛身上获得懒惰之力! 【作者有话说】 我的身上更容易生产出懒惰之力…… 第28章 五个小树桩(五) 许识敛说,太多了。 右手常常突然传来钻心的痒。直到现在,他依然保留着紧握拳头来止痒的习惯。除此之外,他总是焦躁易怒,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 「感觉现实生活就像做梦。」 声音是远方传来的幻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像一种模煳的咒语。他试图找回自己,说能感觉到「身上仿佛存在某种不干净的东西」。 身边的人也有所察觉,比如朋友:「你刚刚瞪着我了!眼睛好红好可怕,好像生气的牛犊子。」 许识敛说起最奇怪的事情:「可能是脑子出了问题,我控制不住自己。有的时候第二天醒来,会发现身上有一些伤口。」 「谁干的?」 「刮痕吧,应该是我自己挠的。」 小耳圆圆的眼睛瞧过来,眼神就像羽毛扇子,轻浮地在许识敛身上跳跃,一扫,又一扫。危险的狐狸尾巴。 许识敛心头一跳,小耳跳到他腿上,作势要扒开他的上衣。 「你干什么?」 「我检查检查你的伤口清单。」魔鬼说。 小耳胳膊肘对着他,温热的手贴在他的心口,几道浅浅的疤。他凑近了看,神情认真,绝没有坏心思。许识敛无力发作,越看他,越觉得口干舌燥,只能把头偏了过去。 「这不像是你自己挠的。」小耳评价那几道不规则的疤,嗅了嗅,舌头一截一截地,寻找谜底般地探索过去。 「你别抖,」小耳抬眼看他,「魔鬼的舌头是放大镜,等我,我马上就知道真相。」 即便是第一下,许识敛都受不了。他愣在原地,笨拙又费解地读着魔鬼。小耳……太简单了,他大概真的不懂。 第58页 魔鬼把头抬起来,舔着嘴巴道:「像是刀刮的。」 他需要找一把刀,四处看了看,并没有。他只能伸出舌头,去舔自己的鼻子,这里还存在着对刀的嗅觉记忆。 「主人,是刀。」他再次判断,问许识敛,「你不相信吗?」 许识敛压抑着唿吸声,将他推开了些,短促道:「听不懂。」 「我说,」小耳重复,「你的伤口像是刀刮的。」 许识敛甩了甩头,依旧浑浑噩噩,被心悸包裹:「这不可能。」 魔鬼瞪着他,很快,就重振旗鼓道:「那我再试试。」 许识敛这次眼疾手快地躲开,「知道了。」 「有这个可能吧。虽然我早上起床,从没见过什么刀。」许识敛说,「我那会儿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在心口这么危险的位置自残吗?小耳不是很理解:「如果无法控制自己,这种位置早该成功了。」 并不是。许识敛说:「每次发病最严重的时候,他们都会陪着我,守着我睡,基本没有离开过我。」 你父母?魔鬼耳朵一动:「他们又在楼下说话了。」 他看向宿主大人,对方纠结半秒,便给了豁免令:「允许。」 一场伟大的偷听开始了。 「主啊,求您听到我的声音,哪怕一次也好,一次也好……就让他们都康復吧!我愿拿我的命去换……」 楼下,妻子正跪在床上磕头乞求。 另一旁,背对着她的丈夫正握着从床底下拿出的刀,扭头盯着她看。 小耳吸着鼻子,突然站起来,煞有其事道:「我得下去看看。」 许识敛拦着他:「下去干什么?你在这儿听不清?」 「听得清,但我好像闻到了一种我需要的味道……」 「别贪吃了,等会儿给你找水果。他们还说什么了?」 「为什么突然祈祷这样的内容了?」丈夫问她。 「今天在店里,」温若桐说,「神显灵了。」 她在烛火里回过头,看向丈夫手里生锈的刀。 「在店里,」她满脸泪痕,疲倦且平静地说,「坏掉的衣服忽然都修好了。神显灵了,他眷顾我们。」 楼上,魔鬼复述着听到的内容。 「你妈妈让你爸爸『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问他『怎么还没有丢掉,太吓人了』。」 「什么东西?」许识敛问他。 「那我怎么知道,你不让我下去,我又不是千里眼。」 「千里眼是什么?」 「就是眼睛怪。视力很好的垃圾东西。」 「算了,」许识敛没心情管垃圾,「先听听他们说什么。」 「神是不会骗人的,神不能,神不会骗我们……」 「我不知道店里发生了什么,但是突然变成信徒是没有用的。」丈夫把玩着旧刀,随后,将它再次压到床下,「神不会因为你信他,对他忠诚,就不骗你。」 他们度过的所有时光里,压抑都是主旋律。妻子总是用重复表达情绪:「那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月光照在他脸上,像苍白无力的面具。丈夫说:「你想要的太多了。」 「我没有后悔!」这句话连许识敛都听到了,绝望似乎要穿破楼层传来。 然后就寂静的什么都听不见。他们会发疯的,许识敛觉得自己也要疯了:「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们现在变成耳语了,嘘……」魔鬼把耳朵贴到木板上,「『小点声!老这么一惊一乍的……他没准都已经猜到了!』这是你爸爸说的。」 我?许识敛抓了小耳一把,他说的是我吗? 「他知道了?」妻子煞白着脸问道。 「应该不知道。这种事,谁能猜得到?」丈夫安抚她,但是,「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今天还跟我说要解决问题……」 母亲开始哭泣。她捂着脸,泪水舔舐着她颤抖的手指。 「本来我们就只有一个。」丈夫复述这个世界的规则,「塞给你的,终究不是你的。你又怎么能两个都要呢?」 「我不想他这样,」妻子哽咽道,「我想他快乐,我要我的小石头快乐。」 「既然这样,你也别哭了。」 「那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这些年,试过的还不够么?」丈夫轻声问道,「没有办法了。不会好了。跟你说过,是时候道别了。」 「我做不到。」她说。 「你可以继续向神祈祷,」丈夫提醒她妥协,「但你真的认为小岛存在神吗?神,不应该是慈悲的吗?为什么还要惩罚别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又开始崩溃,「这是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你快救救我,我不能唿吸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父亲冷静道。 魔鬼重复:「『在她还没断奶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不要抱她』……」 「我一直做得很好,若桐。」丈夫对妻子说。 他提醒:「是你出了问题。」 再也没有声音了,小耳结束了工作,锤了锤肩膀,自顾自道:「好像你猜对了。你爸爸妈妈似乎都不想你管妹妹了,他们已经做出选择了。」 对于这个结果,魔鬼很满意:「咱们是安全的。」 他没等到回应,抬头去看,许识敛的表情一个接一个地变,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喊「救命」。 第59页 「你怎么了?」魔鬼问他。 这个问题更让他毛骨悚然,他的声音惊中带怒:「我怎么了!你是一点都不明白吗?」 「我知道你现在很激动,」小耳捂着耳朵,「我在问你为什么。好了……别那么复杂,主人,我都跟着你难受。」 「他们真的要放弃我妹妹!」许识敛压低声音吼道,他全身都是冷汗。 「放弃的又不是你。」 许识敛精疲力竭地放弃了这场对牛弹琴的沟通,困在原地,仿佛跑了十几公里,气喘吁吁道:「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许梦呓是抱来的孩子吗?」 「……我不知道。」 「听着是。你爸爸说小时候就不能抱她。要么那时候就知道她病得更重,已经想放弃了,要么就是她不是亲生的,更不能培养感情了。」 许识敛不能相信:「就算是抱来的孩子,这么久……这么久!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我真不懂你,感情不感情的,有那么重要吗?」 许识敛犀利地瞪着他,就像他才是酿成悲剧的人。 为什么只对我凶?小耳心里嘀咕着,随后说:「我还是感觉怪怪的,很多地方说不通,比如……」 要是抱来的孩子,亲儿子和养女都生了怪病,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你不明白,」许识敛打断他,「你是魔鬼。」 「我比你明白,」小耳不服气道,「亲情、友情还有爱情,你不就是想说这些?叫得再好听,还不都是交易的修饰词?友情是各取所需,爱情是见色起意,是最容易把快乐转化成痛苦的东西。还有你现在纠结的亲情,就是动物的繁衍本能,痛苦的舒适区!告诉你吧,你们人类所有关系的开始都是为了结束!」 第29章 五个小树桩(六) 小耳话音刚落,许识敛在寂静的深夜里爆出人声鼎沸的错觉。他们站在拥挤不堪的街道里,逐渐被人流分离。 所以他遥远,遥远地望着小耳,看着他像冰霜飘在湖面上那样轻轻远去,而自己是水里冻死的鱼,只能僵冷地目送着他远去。 许识敛对魔鬼说:「你说这种话,我不觉得意外。」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告诉许梦呓吗?」无情的小冰霜问道。 许识敛转了个身,背对着他:「这只是我们的猜测。」 我拿他的侥倖没办法。小耳拍拍他的肩膀:「振作点儿。」 许识敛神情恍惚地看向他:「怎么告诉她?如果爸爸妈妈都让你去死,那你就只能去死了。你明白吗?」 魔鬼问他:「但你不是想要爱吗?」 全部的,唯一的,毫无保留的。 「你有的时候比我聪明,」许识敛大概只剩下疲倦,「但你们魔鬼也有永远搞不懂的东西。」 小耳不再说了。 作为魔鬼,它喜欢想像。现在,思绪化身成一只雨鸟,在天空盘旋着寻找答案。橘红色的风从脑海里飘来,它抬起头,看见发红的太阳。 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爱是什么!小耳瞪着人类。 魔鬼说:「那我知道了,你还是想救她?我帮你就是了。」 「不知道,」许识敛平静地说,「也许去了地狱也没有用。」 虽然他这么说,小耳捂着胸口,很不痛快地感受到了宿主的绝望和心灰意冷,他索性说:「就算我们找不到那个包治百病的咒语,我还有别的办法。」 许识敛看都没看他。 「真的,」小耳声音大了些,「我有个秘密武器,只告诉你。谁我都没说过。」 这听着才像是交易的修饰词。许识敛不痛不痒道:「那真厉害。」 小耳说:「是个特别厉害的朋友,能把人变得长生不老,还能长生不死。」 朋友?许识敛讽刺道,「各取所需?」 魔鬼疑惑道:「对啊。」 真没意思。许识敛又不说话了。 「重病算什么,就是还剩下一口气,半只脚都下地狱了,也能给你救回来!」 「算了吧。」 小耳很着急:「是真的!你怎么不能高兴点儿呢?之前没跟你说,是因为他太厉害了,他不能见除了我以外的魔鬼,不然肯定有危险。我谁都不敢告诉,只跟你说了……就是要帮你才说的!」 快点对我感恩戴德吧,他几乎将这句话写在脸上。 许识敛本能地看向他,犹豫道:「真的?」 「真的,真的!」小耳连说好几次,「下次去地狱,我带你去见他。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也是魔鬼?」 「对啊,我只有你一个人类朋友。」 「他是医生?」 「他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算不算医生?」 「算。」一连串地问下去,许识敛逐渐有些相信了。 他累得就像生不出情绪,也不会讲话了,就这么看着魔鬼,嘴巴几次张开,最后说:「如果是真的……小耳,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的眼睛好红,小耳问他:「你要对我哭吗?」 「我困,累。」即使这样,他仍要强调,「有什么好哭的?」 小耳慷慨道:「那你不用付出代价,早点睡就好了。」 许识敛短短一笑,竟真的躺了下来。 「谢谢你关心我。」他忽然说。 我成功了!小耳兴奋地躺到他身边:「我们要开始睡觉了!」 第60页 许识敛把手伸出来:「跟我拉钩,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哪个是秘密?」 「所有都是。」 拉钩,人类淳朴的契约形式,一种同仇敌忾的精神。 信任是脆弱的东西,要用更脆弱的形式来维持。小耳的手贴过去,许识敛却握住了,说他:「你的手小了好多。」 「明天会大的。」魔鬼眯着眼睛说。 「为什么?」 「你现在很困吧。」 「有点。」 「那明天会大的。」 许识敛只能说:「你就是个谜。」 「没有哪个魔鬼比我更期待明天啦,」小耳幸福道,「主人,你要是能让我长大,我就和你天长地久!」 「不是这么用的。」 「哪个字又错了?」小耳趴起来,像头雪地里的小鹿。 可能也没有错。许识敛突然有点想问他,魔鬼都对宿主这样好吗?不管有没有后果……小耳会对其他宿主也这么好吗? 小耳问他:「但是,你是怎么来地狱的?」 许识敛闷声说:「有一本关于地狱的禁书……」 「飞天神书?」 他笑出声:「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是讲了地狱里有什么,怎么去地狱。」 「怎么去?」 「书里说,地狱欢迎耳朵有缺陷的人类。」 魔鬼问道:「所以你把耳朵剪了一个小角?」 「你知道?」许识敛摸了摸耳朵,看过去,「笑什么?罗生门真的打开了。」 小耳托着下巴,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你什么时候带我看看那本禁书?」 「你想干嘛?」 「让我看看嘛。」想看看人类对魔鬼和地狱的荒谬杜撰到什么样的地步。 「那你呢?」许识敛在信息兑换这件事上总在追求公平,转过身来,「我那天就想问你,如果我可以和你签血契,那现在这个岛上……」 「没错。」小耳接过他的话,「也有其他人和魔鬼签了血契。」 那真是太可怕了!对吧,小耳从许识敛脸上读到了这种表情。 「他们签这种东西,是为了什么?」 听上去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小耳打哈欠道:「可能他们也想找蛋黄吧。」 许识敛的表情便不再那么沉重和严肃,他带着笑意看过去一眼,魔鬼却已经睡着了。这样安宁地躺在他右侧,像一个小偷蜷着身体,也像一颗星星,在他眼里发着光。 许识敛闭上了眼睛。 蛋黄,蛋黄。 睡前魔鬼的最后一句话构成了许识敛的梦境。 在梦里,他有着金灿灿的灵魂。天空是一张巨大的锅面,将云朵炸得金黄酥脆。而他是千万个荷包蛋里的一个,惊恐且警惕地寻找着梦的出口。 于是他早早地就惊醒了,窗外寒风袭来,远处的河边、田野和树林都化成了婆娑的影子。 天还没有亮。梦只是虚拟的阶梯,烦恼和痛苦从闭眼前穿梭到睁眼后。 即使在这种时候,鼓励他的回忆依然来自父亲。 他过去偶尔会带着自己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上山捉螳螂。草又尖又长,对那个年纪的许识敛来说就像密密麻麻的丛林灌木一样。山坡很陡,奔跑起来,他便顾不得脚下,一不留神,就会摔倒,被尖锐的硬草尖扎得浑身都是血点。 父亲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起来,好像听不见他带着哽咽的撒娇:「好痛!好痛。我的腿流血了。」 「让它痛!」父亲喊道,「快起来,继续跑!许识敛,再勇敢点。」 他几乎就要流下眼泪了,知道这是父亲眼里的软弱。他没有这样做。 别放弃,遇到再大的困难也往前跑吧!父亲永远这样说。 魔鬼还在睡,撅着屁股趴在床上,尾巴耷拉下来。他还陷在红色的梦里出不来,里面长着数不完的樱桃,宛如数万颗光芒四射的红太阳。 许识敛为他拉了拉被子,然后下了楼。 一打开门,就是股荷包蛋的浓烈香味。他几乎怀疑这还是梦,许梦呓坐在餐桌前,抬起头道:「哥哥?快来快来。」 不是梦,是现实。 「你做的?」许识敛看向餐桌上小山堆似的荷包蛋,少说也有十几个。 「不是我,是爸爸。我也是被香醒的。」梦呓偷笑道,「爸爸早上走的时候听到你在房间里说梦话,一直喊荷包蛋……」 许识敛愣道:「这是他做的?」 「对啊,是不是有点太单调了?」许梦呓切开面包,将荷包蛋放进去,撒上番茄酱和黑胡椒,「我也觉得,要是能来点蔬菜就好了。」 许识敛坐到她面前:「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我?」许梦呓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装模作样道,「挺好呀。」 许识敛又一次确认:「是吗?」 她点点头,手里捏着面包,瞎忙活着:「没关系,他们……老这样。有时候,我也没有感觉了。反正第二天就好了。」 看来她没有听到具体的内容。许识敛松了口气。 「你不吃吗?」梦呓问他。 「你吃吧。」 女儿在吃父亲做的荷包蛋,哥哥突然对她说:「不用担心。不论发生任何事,哥哥都会保护你的。」 妹妹低下了头,失落且伤心:「就在昨天以前,我以为,以为我也是可以保护你的。」 第61页 许识敛想了想,对她说:「但是如果没有你,我大概就只会躲在角落里哭了。」 「那我们拉钩吧,哥哥。」妹妹将手指伸出来,「以后你也流露出脆弱给我看,让给我当一次英雄吧!」 许识敛看着她,先是用左手抹掉她突然流下来的鼻血,然后右手指和她拉钩。 「一言为定,小英雄。」 天微亮的小岛,棺材店的老闆将门打开。 「您来得真早。」他这样客气地说着,没有笑容。来这里的客人多半都不期待好客的笑容。 今天这位客人也一样,他戴着宽大的帽子,披着厚厚的围巾,穿着黑色长袍,只露出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 一定在控制自己的悲伤吧,老闆心里清楚。 「我要订一个棺材。」客人说。 「我们不做倒地木的。」 「人还在。」 「好的。」老闆回答着,「我找一下本子。」 他一面找着,一面好奇地用余光观察这位客人。好高大,大概有一米八多吧?不过,似乎有些驼背,实际身高应该更高才对。 找到了,他掏出一根笔:「您说一下需求。」 高大的客人说:「最贵的。」 真是简洁明了。老闆心想,他是什么职业呢?身上有一种贫穷的味道……虽然说,有神庇佑着,小岛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穷人。但他身上的鱼腥味,还混合着一种饭味,像荷包蛋?总之怎么也不可能是富人。 看来是他非常重要的人了。是不治之病吗?老闆忍不住道:「节哀。」 客人回答:「谢谢。」 「尺寸呢?」 「五个小树桩。」 第30章 晴朗末日 没!有!变!化! 一大早,袖珍魔鬼就对着自己小小的爪子发怒。 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混得这么惨。 四处寻找,许识敛早已不见踪影。原来这就是真相,宿主大人睡得是很早,但是醒得也很早,现在天不亮,他正在窗外扫落叶!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令小耳绝望。 嗷!懒惰魔鬼捶地咆哮。 打昏他吧,打昏他吧!小耳怒甩着尾巴,变出一根魔鬼重锤握在手里。等他头上四个大包,肯定就睡死过去了! 许识敛抬头看见他,眼里是蛛网般的红丝。 小耳不理解。他不再想理解了。为什么又困又累,还能被忧愁叫醒? 人类的身体是一个巨能磁场,蕴含着魔鬼的能量源——情绪,魔鬼以人类的情绪为生。纵观歷史,魔鬼的进化与人类步调基本一致。他们的关系类似于野狼与秃鹰,更亲密地说,是海葵和寄居蟹、蚂蚁和蚜虫、牛鸟和牛鹭。 当人类在远古时期生存时,他们只能依赖本能,情绪便成了不受约束的存在。于是魔鬼也不需要多么聪明,他们只需要跟随人类就可以大快朵颐。到了后来,人类的理智脑逐步发育,情绪时常被思维谋杀。魔鬼也因此完成了高级进化,获得了远胜于人类的能力,「邪恶的魔法」——西方传言如此。 但是魔法对许识敛来说不起作用。 血契最重要的规则之一:人类接受魔鬼的帮助次数越多,魔鬼就可以得到更多的力量——从人类身上。他们的精气神会发生转移,对魔鬼越依赖,就会越容易被控制。 「实现人类的愿望吧,实现得越多,他们就会要求越多。他们会把你当做神明来信奉,到了那一天,你就什么都不愁了……」 魔鬼们都这样说。 迄今为止,许识敛几乎拒绝了所有魔鬼可以带给他的便利。 答应过的那几次,基本也都不是为了他自己。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形成任何依赖,他们等同于陌生人。 小耳不得不意识到,事到如今,奢求许识敛变懒已经变成遥不可及的梦。他只能将希望落在宿主的唯一一个心愿:医治好他的妹妹。 还有别的心愿吗?家庭和睦?这根本不可能,一想到这里,小耳就变得分外暴躁,这是魔鬼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的天真愿望。 他觉得许识敛是个复杂的攻略地,即使手握地图,他也会迷路。 要找外援吗?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工作啊。 小耳看见许识敛对着他浅浅笑了一下。 笑什么?魔鬼又开始怀疑一切。他是不是故意的?他在挑衅我? 不对,他是个单纯的傻子。小耳继续思考找外援的事情,大哥生病了,找二哥吗?对喽,七大魔鬼是按照实力排名的。二哥嫉妒魔鬼最擅长控制人心了。 可是他很少和二哥打交道,虽说擅长睡觉的懒惰魔鬼和任何魔鬼打交道的次数都不多…… 地狱的老魔鬼们常说,「得罪嫉妒魔鬼是比唿吸还自然的事情。」 所以二哥不是上上选。 按照关系远近划分,五姐暴食魔鬼其实和他最近。他喜欢睡,五姐喜欢吃。他们是魔鬼复杂世界的旁观者。 上次见五姐已经是上次了。脑袋不好的小耳思考。 她去了小岛,并且承诺下次回地狱给他带一些苹果。临走前,她说出自己的理想:「小七,我这次一定要找个女宿主。」 「怎么了?」 「你也知道,我的宿主都是些胖子。」她看上去经验丰富,势在必得,「但是很多女胖子会把自己搞得香香的。男胖子就不会,他们里里外外都很臭!」 第62页 等小耳回过神,外面已落了满地的白色,大片大片地晃着他的眼睛。 白鸽。白鸽们从天空飞来,像蓝色画布里滴下来的白色颜料。 这得有多少鸟粪?魔鬼嫌弃地看着。 那位准白鸽使者挺拔地站在散落的白色里,远处的小孩子们跑向了他。小美人鱼、小红帽,还有猫剑客……小耳记得。 好烦。魔鬼的脑袋几乎要着火,这么早就来找许识敛,年纪轻轻的就勤奋成这样。他恨他们! 他们走后,许识敛叫小耳出来。 太阳的光好刺眼,魔鬼再度昏昏欲睡。 他无法在阳光下保持太久的专注力,温暖和炙热会让魔鬼短暂地丧失思考力。这和他们的对家吸血鬼差不多。实在是在地狱里生活太久,他现在只觉得阳光小岛的每一天都是晴朗末日。 被鲜花和异性人类幼崽包围的许识敛……看来,他这张脸是很好用的。小耳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眨着眼。所以白鸽使者就是这个意思吗?白鸽代表着票,每家每户都有白鸽,它们飞过来,代表主人的选择……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小耳,你怎么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是许梦呓的声音,楼梯明明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可惜魔鬼累得什么都听不见了。 白色,白色,梦呓的脸。小耳盯着这个病秧子,问道:「你每天都睡很久吗?」 梦呓不好意思地笑。 「为什么他不叫你起床?」 梦呓倒是没想到他这么问,一时也迷茫了:「不知道……他没这么做过。」 至少每个早上,小耳哈欠连天地咕哝,每个早上,让我当许识敛的妹妹吧。 变成梦呓的宿主……这可能会很容易,但她随时会死翘翘,他也会跟着一起倒霉,病急乱投医! 小耳瞪着两个黑眼圈,托着腮帮子郁闷且颓废地想: 我要拯救我自己! 女孩和魔鬼坐在长满苔藓的瓦片上,树荫下是潮湿的凉意。就跟她的手一样,小耳握上去,梦呓没有拒绝。 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好像体内有团雾,就这么稀里煳涂地把病原封印住了,让他怎么也找不到眉目。啊,不行,越来越困了,能量流失得太快,再这样下去,要活活累死了。 「那算了!」小耳勐地头歪到一边,不久后打起鼾来。 小耳,小小耳,睡了短短一觉醒来,觉得自己大了一些。 许识敛是轻轻将他推醒的。 宿主对魔鬼说:「要走了,我今天得上学。」 「别上学了,」急于求成的魔鬼说,「翘课跟我去地狱吧。」 「晚上罗生门才会打开。」许识敛催促他,「快点,要迟到了。」 「好吧。学校远吗?」 「还行。」 「走着去?」 「走着去。」 小耳试探道:「飞着去?」 飞扬的蒲公英和夜樱草消融在夏日的热浪里。许识敛的脸上却有一层冷汗,他似乎没有听进去小耳的话,学他父亲那样「嗯」了声。随后他回过味来,一脸疲态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小耳顿时欣喜起来,点头说着好:「那是当然的。迟到可真是太可怕了,你这么优秀,肯定不想迟到吧。」 现在就像战争,许识敛的眼神化成了武器。 完了。魔鬼知道,他说错话了。 果然,许识敛冷声道:「迟到就迟到,走着去!」 他在前头快速地走,魔鬼在后面气鼓鼓地跟。 「你的眼里就容不得傻子!」 「你想说沙子吧?」许识敛笑了声,「知不知道你在骂自己?」 他走得于是慢了些,但小耳没有,他是真的生气了,像鼓鼓的河豚,咕噜咕噜地滚远。 「餵。」许识敛叫他一声,又跑上去,「你是不是累了?我可以背着你。」 魔鬼甩开他的手,继续狂奔。 「怎么就这么生气了?」 许识敛的学校叫做云间学院,因为雾蒙蒙的在高山上,就像是被云朵环绕,最后得来了这个名字。 一座雪白的,镶着金边的大城堡。要知道,小岛一共只有三座城堡,分布在权力和金钱所在之处:岛主有一座,学校有一座,富商钮家有一座。做梦的地方啊,都要离地面很高才行。 云间学院需要从旋转的长长阶梯爬上去,小耳在许识敛的背上,一晃一晃地看世界。 入口处是个老人。老人的鬍子很长,长到一圈圈穿在身上,就是一件白衣服,他笑呵呵地看小耳,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大袋子彩虹棉花糖,热情洋溢地递到他的手里。 许识敛示意他。示意什么? 他只能低声暗示:「谢谢……」 小耳回答:「不客气。」 「……」 这还不算完,在上学的路上——那个通天过道上,前面穿得花里胡哨的小丑在吹口琴,自从发现有个小孩在这,就开始专注地只对着他吹,脚下不忘跳着舞,跳出一朵朵花来。 魔鬼问人类:「你说这些玩意真的有必要吗?」 「吃你的糖。」人类叫他闭嘴。 无独有偶,后面又跟来一个大花脸,吹出一个又一个气球,有长颈鹿形状的,还有鸭子形状的,通通塞到小耳手里。 魔鬼满怀的棉花糖和气球,耳朵充斥着儿童乐曲。他没手了,只能用牙齿包装纸,「主人,帮帮我。我想吃。」 第63页 「你不是会魔法吗?」 我要省着用,不然就变成小跳蚤了。小耳翻着白眼,这到底是谁的错啊? 他继续用牙啃,啃的不好,棉花糖掉落在地,砸歪了路边一束草。许识敛很快将小耳放下,把棉花糖捡起来,顺便把小草扶正。 假如歪的是我,小耳心想,他可不会管的。许识敛是就这么在乎小岛,一草一木都爱。早晚有一天,他的期待会被摔得四分五裂。 「刚刚好吵。」 「你不懂。」许识敛把包装纸剥开,撕开一块棉花糖塞到小耳嘴里。 这个味道会让我变得孤独。小耳立刻吐出彩色舌头:「好难吃。」 「不许吐。」许识敛说。 小耳还是呕出彩虹色的口水,他以为许识敛一定要骂他了,结果没有。许识敛竟然下意识伸手接住了。 肯定要蹭到我身上,小耳猜。 结果还是没有。 许识敛「啧」了声,到旁边的丘比特小水池里沖了沖手。 该骂我了吧,小耳继续猜。 「发什么呆?」许识敛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之后来牵他,「真要迟到了。」 云间学城是个神奇的地方。 有白昼,有黑夜,每上一层,似乎天色就会因此发生变化。在不远的地方,朦胧的灯光从夜幕中打来,披到白日的人们身上。 他们明明在走上坡路,接下来,却又要下沉。他们走进巨大的鱼缸里,随后,蓝色鱼缸开始下沉,淹没到了水里,漂泊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海里是有星星的,萤火虫般游荡。小耳看不见鱼,笃定这是一片假海,可能是魔法变出来的,也可能不是。人类怎么会魔法呢?他们是一群笨蛋。该不会是神变的吧?神也是笨蛋,小耳开始幻想神长什么样子,应该会有个屁股下巴。脸也长得和屁股一样! 许识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又笑了? 但人们永远屈服于美好的环境,即使这是假象。鱼缸里的学生们都很放松,他们和许识敛一样,穿着体面的衣服,过着舒服的日子,乐意拥有教养。 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小耳看,小耳也在看他们。 我现在有这么矮吗?其实我还在长身体,结果反而越来越矮了。小魔鬼觉得生活妙不可言。 唉,生活不易,吃根棒棒糖吧!小耳从满怀的糖果里挑选着——其实,这才是别的小孩盯着他看的原因。 两个低年级的男生,一个很壮,一个很瘦。他们和别人不同,注意的不是小耳,而是他怀里的糖果。 其中一个试图和他搭话:「你知不知道棒棒糖是用来舔的?」 嘎嘣嘎嘣嚼糖的小耳看了许识敛一眼,对方仿佛可以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上几个小时。 小耳把怀里的糖果全部递给了他们。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了「谢谢」。 小耳眉开眼笑道:「不客气!」 男生们在数糖果的数量,而魔鬼知道答案,这袋糖多了一颗,并不够平分。 瘦小的男生数得很快,告诉伙伴自己的财产:「十五颗。」 壮壮的男生回答:「我也是十五颗。」 他于是「哦」了声,急匆匆把糖果塞到兜里,「太正好了。」 他低着头,目光躲闪,余光无意中瞥向小耳。 魔鬼在对他微笑。 出了鱼缸,他们走在玻璃阶梯上。许识敛突然对小耳厌恶道:「你别搞这些把戏。」 小耳也没有装傻,只说:「开玩笑的。」 「不是玩笑。」许识敛一针见血道,「你就是喜欢看别人因为你撒谎。」 第31章 好学生与刻薄鬼(一) 「你没有撒过谎吗?」魔鬼问他。 「没有。」许识敛很快就回答。 「神的继承人不能撒谎吗?」 由于变小,小耳现在看上去就像四五岁的孩子。他的脸变得圆圆的,胳膊随着走路的节奏摇晃,眼睛是镶在白面包里的亮玛瑙,抬起来时,有一种童真的审视感。 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许识敛觉得小耳有些冷漠。 没理会他话里的讽刺,许识敛说:「不能。」 怀里没有了糖果,小耳仍感受到很多人在看他。准确来说,是在看他的宿主。 小耳对许识敛说:「我们动物都有一种直觉,被注视的时候即使不看回去,也知道他们在看我们。」 今天是白鸽票选日,岛民永远期待着这样的日子来消磨时光。云间学城里的学生们都有机会成为白鸽使者,他们体面、优秀,善良且正直。岛民们通过多种方式来熟悉和了解这些孩子,其中也包括他们自己家里的小孩。 总有人更受欢迎,每一次投票前,他们都会对几个名字如数家珍。 而自从上次的学生巡迴演讲日,许识敛的名字就像白鸽一样飞得小岛到处都是了。 「嗯……这个可以。」当许识敛进行演讲时,有人听到元老院的翁太这样说。 于是就这样带着更多的细节传了下去:「他看上去一身正气。」 再然后,「他实在是很不错的孩子。」 甚至,「我相信他会和现任岛主做得一样好!」 于是变成了,元老院的翁太逢人就眉开眼笑地说,许识敛就是下一任小岛主!现在,茶余饭后,岛民们过去如何研究名着,现在就如何这样逐字逐句地解读他。 第64页 他本来就受孩子欢迎,父母们多多少少都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元老院那边的脸是十年如一日的严肃,头一次传出来这样的夸赞,岛民们太好奇了,「他会不会只是运气好?」 即使在学校里,同龄人也悄悄地观察他。尽管不认识,但只要有一人认出来他,发现他离得很近,就佯装正常,然后和伙伴们一起偷偷看他。 小耳说的没错,许识敛知道这些目光的存在。他过往没有感触,唯有今天很不自在。没做亏心事,怎么怕人盯着自己看呢? 因为没有把魔鬼「收」起来。他其实在来的路上提议过,但小耳不知道在生什么气,「没那么多能量去你身体里了。」 昨天夜里,他觉得小耳是一种特殊的陪伴。实现他愿望的小神灯……之前是这样说的吧?真不要脸。 小神灯的确不该成为他的一桩亏心事。 小耳抬起头,看见许识敛像早上那样对着他笑了下。但更快地,象徵着善意和接纳的笑就被收了回去。不知为何,许识敛总觉得小耳什么都不懂的眼神会令他分外尴尬。 魔鬼连这份尴尬也看不明白,他的眼神里也有人类不明白的怨气。 「许识敛。」 二号雕像,小耳记得这个声音。 可能是井舟太瘦了,能清楚地看到颧骨是如何清晰地撑起他的皮肉,这难免让人感到刻薄。偏偏他还这样精緻,珠光宝气的,举手投足都仿佛在发光,更让人忍不住挑剔他的瘦。 井舟快步跟来,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许识敛后,就走得很慢了,直到与之并肩。 「你迟到了。」他幼稚地开口,愉悦微笑,「课已经上了十分钟了。」 小耳看着他。井舟注意到了。 小耳突然指着他说:「明明你也要迟到了。」 「……」 好眼熟,他恶趣味地问许识敛:「这是谁,你有儿子了?」 通常来讲,个头高的人和小耳说话都会低下头。井舟不是这样,他只把眼睛耷拉下来,背挺得笔直,手背到后面去。很像个有样学样的小贵族。 这是学谁的?小耳问井舟:「你爸爸很有钱吗?」 井舟立马把手放下来,生气地看向许识敛。 「是亲戚家的孩子。」许识敛回答他。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看你是带小孩上课,给他买糖吃来拉票!」 许识敛朝小耳看去,这才发现他下巴煳了一块糖渍,他边拿手抹去,边回答:「不是这样。」 魔鬼忽然很共情井舟,和许识敛这样的人置气,真的很没有意思吧。 井舟果然更不高兴:「你是不是也想去找骑士大人要赞扬信?」 许识敛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那个朋友,木于林,他也是个令人讨厌的傢伙。听说他每天晚上都去找阿肆要赞扬信,真不要脸!」 「他去争取想要的东西,这有什么错?」 「我就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 许识敛加快步伐,不理这个人了。小耳腿短,跟不上,越跟越不乐意,后面干脆放弃了。 井舟倒是宛如鸭子刨水地跟上了:「你功课做得怎么样?」 许识敛只答:「我做完了。」 「箭练得怎么样?也很好吗?」 「还行。」 「哼,看来你胜券在握啊。」 「我没有这么说。」 他很擅长处理这样的问题。不论井舟怎么样,他都不给过多反应。 但魔鬼多次捕捉到许识敛的欲言又止。对这个年纪的男生来说,许识敛的克制里时常夹杂着不甘和暴躁。 「就是仗着老师喜欢你……」井舟怪他傲慢,只能把注意力给小耳,「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这类话术好耳熟,魔鬼疑惑道:「你要和我求婚吗?」 「你说什么?」井舟惊讶地瞪着眼睛 许识敛回头去拉小耳的手,而井舟被一个人拦住了。 一位目光专注又呆滞的老婆婆。她坐在路的正中央,张着干瘪的嘴,很亲切地攥住了井舟的手,真挚、热情地对他说:「你好漂亮,好可爱呀,做我女儿吧,好不好?」 「嗨呀!」井舟挣脱掉,生无可恋地离去。 现在他们经过了,婆婆又注意到了小耳,激动不已地握着小耳的肩膀说:「好可爱好可爱哟,做我女儿吧,小宝贝。」 小耳说:「可以的。」 许识敛:「……」 「啊哟,」婆婆小圆点一样睁不开的眼睛眨巴着,「你不是女孩。」 她放他走了,自言自语:「不是小岛的,不是。」 后面经过了几个女生,老婆婆很快就忘记了小耳——她的记性显然糟糕极了,每时每刻都在快乐地赞美别人,央求她们成为自己的女儿。 「以前学校里的女老师,后来女儿失踪,人疯了。」许识敛说。 「你们小岛的人不是很善良吗?」魔鬼说,「怎么只有我答应做她女儿?」 许识敛问他:「你怎么了,从早上就一直这样。」 井舟已经进了海底教室,进去前幸灾乐祸地朝着他们看了眼。 许识敛站在门口,讲课声停止了。 一个米白色的贝壳讲桌前,站着一个老人。这是许识敛班级的大导师,已经很有年纪。 他像某种动物,披着厚重的衣服,头上戴着夸张的尖顶帽,遮住了耳朵。有的时候,你会觉得看不见他的眼睛,怪就怪他的眼皮耷拉得实在太厉害。大多数人由于不能捕捉到他瞳孔的存在,或许有一天会怀疑他是在闭着眼睛说话——说瞎话。 第65页 井舟说自己:「不好意思,老师。路上有个马车上的马铃薯掉了一地,我帮那个人捡了很久,结果晚到了。」 「没关系,」那位老头说,「进来吧。」 小耳感觉他像座山,也可能他脱了衣服会没有那么显胖。 魔鬼都搞不懂这个老头的审美。 大导师名叫昌决,是云间学院的资深导师。很多岛主都曾经是他的学生,他也是元老院的研究学者。但最近由于上了年纪,他很少再亲自带过什么学生。前不久其他导师提起这事,看淡一切的老学者只说:「名誉都是身外事。」 「他真好说话。」小耳对许识敛说。 许识敛看他。 魔鬼说:「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识敛,你别再讨人厌了。」 井舟回去坐着了,昌决对着门口的下一位来者说:「你呢?」 许识敛垂着眼睛看自己脚下的涟漪,像站在水面上,小岛就是这样神奇。 小耳低声教他:「说你不舒服,起晚了。不是说老师很喜欢你吗?」 「我迟到了。」许识敛对昌决说,「很抱歉。」 昌决凝视了他一会儿,继续讲课了。 魔鬼和许识敛一起在外面罚站。 许识敛在等,等雷声爆炸,等小耳发飙。但小耳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像失灵的爆炸物,沉默地令人不安。 「他那么说,一听就是在撒谎。」许识敛跟他说,「我不想和他一样。」 「只有你自己介意。」小耳说。 「我是介意。」 等了半天,许识敛又问:「我们是不是做不成朋友了?」 小耳说:「干嘛?」 许识敛还是察觉到了:「感觉你只喜欢坏蛋。」 魔鬼说:「反正你们也觉得我是坏蛋。」 许识敛问他:「你不是小神灯吗?」 小耳气道:「驴,你就是头驴!每次都让我跟你一起倒霉。」 昨晚的领悟不无道理,小耳是灵动的。许识敛想跟自己说别理他,又做不到:「算我对不起你。」 他为什么还在笑?小耳说:「你要是讨厌他,就不要忍。」 「那怎么做?」 魔鬼出主意道:「你得想办法陷害他。」 他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小斗篷。从高处看,就像一根黄色小蜡笔。 等来等去,小耳去看许识敛,见他正在侧头憋笑。 魔鬼怒道:「我说真的,我说真的!这种身高一点震慑力都没有,你都不把我的话当真了!」 一生气,他就热,嚷嚷着:「你就是不喜欢我,给我穿这么厚的衣服。」 「这是小呓的。」许识敛按着他的手,「别脱,我没有更小的衣服了。」 小耳咬了他一口,怨恨道:「你总有一天会下地狱的。」 「我已经下过了。」 「那是什么?」魔鬼问他。 对面的墙壁上贴了几张人像画,许识敛说:「岛主。」 现任岛主,前任岛主,前前任……他发现小耳跑远了,低声道:「干什么?回来。」 小耳早就站累了,边揉着脖子,边扭动屁股。人像画最无聊了,他走到一副场景油画面前唉声嘆气地蹲下来:「好累,我每天都想死。」 许识敛也不叫了,像个家长一样,冷漠地看着他,等着他。 「这是什么?」小耳问他。 他也不答。不答就不答吧。 这是神力之图,画的内容是神帮助农民耕地。 农民们拿着工具在田地旁坐成一排大笑,手里拿着西瓜。这色彩过于红艷,乍一看,有些像鲜血淋漓的人头。魔鬼这么想。 而神是没有面孔的,他的脸在这幅画里过于模煳。纵然模煳到让人觉得狡猾,他依然张开双臂,光芒四射地拯救世界。 小耳回去了,来到许识敛身边。 他坐到地上去。许识敛问他:「看完了?」 「看完了。」 「好玩吗?」 「不好玩,」黄色蜡笔说,「我不信。」 「我们管你信不信。」许识敛好笑道。 第32章 好学生与刻薄鬼(二) 课间,魔鬼跟随许识敛进了教室。 好多贝壳!小耳喜欢没有见过的海底世界。虽然是假的,他不在乎。 许识敛来到贝壳桌前坐下,将小耳抱到了腿上。 「这是谁啊?」旁边的同学问。 「你好!我叫小耳。」兴奋的魔鬼变得善于社交。 他敲打着贝壳桌面,晃着小短腿兴奋道:「主人,我好喜……」 许识敛捂住他的嘴,凑到魔鬼耳边说:「在这儿不许叫我主人。」 「那叫你什么,叫你爸爸吗。」 「井舟是开玩笑的。」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井舟在后面认真地和别人科普,「那是谁?那是他的儿子啊,你们不知道?哇噻,这都不知道啊。」 许识敛:「……」 「别逗了,那应该是谁家的小弟弟。」 「你们知道?」井舟问,「谁家的?我说看着怎么这么眼熟。」 「这我上哪知道去……」 下节课依旧是昌决的课。那老头儿来了便道:「上次有人告诉我,不论多么无聊的课都会有人来旁听。我那时不以为然,现在才发现是真的。」 他说话好像没睡醒似的,又有种特殊的幽默感。教室里的人发出了笑声。 第66页 所有孩子的目光都朝魔鬼望来,小耳对人类的眼睛有一点兴趣,这很多双眼睛眨动着,他想到了无垠夜空里的星星。不,不是星星,许识敛说了,那是萤火虫。发光的东西很神奇,一颗是不会的,当它们变得数不胜数,小耳的心海掀起红色波浪。 或许人类和魔鬼确实有血缘关系,他们天生热爱被瞩目的感觉。 「我好受欢迎。」小耳抬头看许识敛。 许识敛说:「嗯。」 「很受欢迎吧?」 「并没有。」 许识敛,许识敛。从名字就该知道,跟着他只能过苦日子。 小耳踢他,他按住并说:「知道了。」 台上的昌决像音乐指挥家那样对着乐器们发号施令,手里的细棍有节奏地挥来挥去。 魔鬼疑惑道:「你们在嗷呜什么?」 「在唱歌。」许识敛握住他的手打节拍,「圣歌,你跟着我一起。」 我感觉自己是个娃娃。小耳不得不入乡随俗,勉为其难地跟着一起嗷呜。 昌决转动着手腕,与学生们一同唱歌。这是例行的课前娱乐活动。等到助兴环节结束,授课的部分就不再那样有趣了。收穫往往伴随着枯燥和痛苦。 许识敛以为小耳会打瞌睡。 那小脑袋指定会一沉一扬地磕着桌子,在睡与不睡之间挣扎。 这是什么徵兆呢?小耳正在亢奋地注视着前方,这绝对不会是认真听讲。他只能满肚子坏水。 这节是歷史课。 昌决说:「我们的祖先受到世俗的困扰和抗争,决定离开岛外的世界。在原有的那个世界里,总是充满着战争、误会与妒忌,人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终日消耗,很少能够长久。」 在这一刻,教室的天花板变得很高,高到超出魔鬼视觉的极限,四周的墙壁也消失了,广阔的海底世界尽显眼前。空中游动着似真似假,若隐若现的鱼,海水晃动。 神力……是这样的吗? 魔鬼迷失在了这样的世界,不断变化的景色带给他饕餮享受。总觉得,好熟悉……就好像,神和他来自同一个母亲一样。 他自然也浑然不觉,从不走神的好学生因他游离在了正常的世界之外。 「于是他们勇敢地逃了出来,建立了小岛。幸运地,他们遇到了创世神。神被他们超前的智慧和耐力所感动,愿意藉助神力帮助他们建设小岛。一切都是祖先的恩赐。这就是小岛,世外桃源,外面世界所无法想像的洁净圣地。」 许识敛在书本上划着名考点,他腿上的小人在抖。 魔鬼在笑。 一种荒诞的笑意。 「你笑什么。」他低声询问。 小耳没说话,仍旧在笑。阴森森的,让许识敛觉得自己欠他一条命。 「小耳?」许识敛弯腰,将下巴压在他头顶上,「怎么了?」 洗脑就是要从娃娃抓起。 魔鬼没有理会他,听着昌决清晰而庄重的声音:「创始人和决策者,也就是第一任岛主。他被神明赐予了天神之力。给小岛带来了生的希望,受到了岛民的拥戴,被高票推选为岛主。为了延续这份希望,自此之后,他规定每一任岛主都由每一个岛民来票选,选出道德品行以及能力的最优人选。首先我们会从优秀的青少年里选拔岛主助理,也就是大家熟悉的『白鸽使者』。」 「是的,」昌决微笑道,「我优秀的孩子们,就是你们。现在统计员已经去你们家里统计票数了,期待你们的好结果。」 小耳环视四周,学生们神情各异。有的人事不关己,似乎也清楚自己没什么希望。有的人一脸愁容,不知道是不是在担心票数。而有的人则装作不经意般瞥了许识敛几眼——比如井舟。 至于许识敛,他或许是希望最大的那个。怎么感觉他好像不跟别人玩儿? 此时他正看着小耳。 干嘛?魔鬼心里嘟囔。你家门口现在都是鸟粪吧,傻子。 人类都是傻子。 「每一任岛主只能当选一次。审评院和元老院是监督机构,来督促岛主上任后的表现。为了给岛民更多反馈,协助他们选出正确的岛主。审评院也会审评候选人。」 每个人都表情凝重。他们不一定能得到福气,却可能被连累到坏运气。 有人道:「听高一届的人说,审评院的名声很臭。他们犀利到了一种刻薄的地步,非常喜欢为难候选人,去的人需要很强的心理素质才能通过审评。」 「毕竟是选岛主嘛……」其他人说。 「但是为了公平,还选了什么都不懂的人来审评……还有一些混混。讲道理,他们凭什么那么趾高气昂啊?」 「岛主的连任取决于岛民,比如说现任岛主因为很受欢迎,所以连任了很久。大概从你们这个年纪出生的年份开始,他就已经是岛主了。到现在真是很久了,元老院也认为他该休息了。」 认真听的人其实没有太多,小耳心里得出结论。 昌决继续说:「岛主当选那天,会邀请所有岛民喝下欢乐酒,这象徵着岛主的祝福。孩子也可以喝的——说是酒,其实不过是甜美的糖水。岛主是神圣的代表,他可以和神明对话,得到上帝的智慧,只有岛主才可以给我们带来幸福和快乐。」 许识敛突然肩膀颤了一下,他的左臂都是鸡皮疙瘩,大概再也听不得「幸福和快乐」这样的字眼了。 第67页 「每一次岛主交接,他们都会给下一任岛主一样重要的东西。」昌决吸引了部分走神学生的主意,他卖关子道,「到时候就由大家来跟我分享吧。」 「真是的。」有人在嘀咕,「明明只有一个人可以成功……」 「就是说啊,」另一个人在附和,「高一届的,低一届的,几百个候选人……」 「好啦,」有和事佬在劝,「反正这里的教育比陆地学院好多了,我们就算选不上,也是成绩好的尖子生啊。不当岛主,也可以干别的赚钱。」 「但什么都比不上当岛主赚得多,还可以住进城堡里,小岛有几个人能住在城堡里?」 说着说着,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许识敛,目光分裂又重叠,仿佛一种诅咒。 他们都在嫉妒你啊。小耳看向许识敛。 这节课结束了。 「真紧张啊,回到家就会收到票数了。」 「那不算什么吧,明天早上就会看见公告栏,又不是出成绩,不是努力就会让人喜欢的。」 「这有什么用?他们怎么了解优秀的我啊,就靠成绩单,送牛奶,还有一个月一度的集体演讲吗?」 「去讨好那群小屁孩吧。」 「也有可能看脸吧。」有人讽刺道。 「去求骑士大人给一封赞扬信,他人那么好,跪下来求他肯定没问题的。」 他们笑着远去。 真正的音乐课来临。他们来到了一个大教堂,位置是随机的,许识敛坐到了最后一排。 规矩的学生变得不再那么规矩,他首先不积极,其次还要一心两用。当老师的声音响在空旷的教堂上空,就好像有了某种庇护似的,许识敛开始完成今天的功课:书本放在腿上,微低着头写作业。 他的字犹如父亲,刚劲有力,看得出来是模仿过。 前面坐着的人比他们要高大,以至于歌声都变得遥远。 小耳在看许识敛写字,看着看着,变成了许识敛之前臆想中的魔鬼。他的头一沉一扬,随后落在了许识敛的左肩上。 我可真是太困了。他垂影自怜。 「你在干什么?」又是这个声音,小耳被吵醒了,他看过去,是井舟。 井舟一副要告状的样子:「你不好好上课,偷偷坐在后面写作业?」 许识敛没在看他,但小耳觉得许识敛知道。知道井舟的挑衅,知道年轻气盛的坏处。 前排的同学不满地看过来:「你们安静点。」 其他人频频回头看着许识敛,似乎很想怂恿他做些什么。 「这么横,你是不是知道自己得第一了?」井舟突然说得煞有其事。 许识敛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别装了,你一定知道了吧。」 「我不知道。」许识敛不耐地丢下一句,不再理他。 「我告诉你许识敛,别得意,咱俩就差了十票!」井舟说。 小耳问他:「井舟哥哥,你怎么知道票数的?」 井舟低头一看,哈? 「你……」他憋了一会儿,「我家里人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 他不自在地打量小耳,一个臭小鬼罢了,但他不自觉就说道:「我让他们课间来告诉我了。」 「僕人吗?」 井舟立马示意他闭嘴:「在教堂里,你不能提这种词。」 「好的,」小耳说,「你下次一定能超过许识敛的,加油。」 许识敛和井舟同时怒视他:「闭嘴!」 说完,他们相视一眼。 「挨着你真晦气。」井舟和别人换座了。 小耳质问他:「你怎么又在用心学习?」 「不行吗?」 「哈哈,我要完蛋啦!」 「?」 魔鬼问他:「我们都要吵起来了,你怎么不为我说话?」 单论文字游戏,许识敛也不差:「有人说你吗?」 他讽刺道:「你是说的爽了,最后他还不是都怨在我身上。」 「那也是,」小耳点点头,「你也挺倒霉的。」 许识敛:「……」 「你理他干什么,」许识敛不满道,「有用吗?」 「你不是也在生气吗?」 「我没有。」许识敛说,又重复,「我没有。」 魔鬼笑了一下。 「……你今天为什么老笑?」他开始翻旧帐,「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魔鬼突然问道:「许识敛,努力对你来说,真的这么有用吗?」 圣歌在继续,许识敛抬起头,十字架钉在他的视线上方。 「那些人没有说错。不是努力就会让人喜欢你的。今天喜欢你,你票数高,明天讨厌你,你就没有票了。」 许识敛似乎也知道,只说:「对其他事,努力是有用的。」 魔鬼说:「但如果你选不上岛主,就是比井舟优秀一万倍,到最后也就是当他们家的僕人而已。」 「我不去他们家做僕人,」许识敛说,「我会找别的工作。」 小耳嘆气道:「你比我高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许识敛跟他说:「好了,小耳。你不就是想睡觉?我不睡你也可以睡的,睡吧。」 小耳觉得更郁闷了。许识敛又说:「等会儿小呓来找我们。」 「要是许梦呓和你说这些,你是不是就能听进去了?」小耳问他。 第68页 「她不会说这些。但是你说的我也听了。」许识敛最后说,「我们只是不一样。」 「因为我是魔鬼?」小耳就知道他要被捂嘴了。 许识敛把手松开:「生气了?」 魔鬼说:「你不是问我有没有事情瞒着你吗?」 「我说我们是朋友。」小耳看着他,「我撒谎了,我不要和你做朋友了。」 说完,他把头扭到一边。 许识敛不喜欢他这样,但也没有再说什么,沉着脸注意力不集中地写着作业。放学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他只能现在做这些。 懒惰魔鬼一面厌恶着这种时间管理,一面又心想,许识敛好像也没有多么尊重神嘛,或者说,驴也没有魔鬼想像中那样死板,要不然他会跟着一起唱圣歌的。 教堂的窗户由很浅很浅的水波纹构成,它的作用大概只有美观。小岛就是这样,美而不实。 从窗户望出去,外面有个女孩正往这里赶来。 和前面落荒而逃的女孩们一样,她也被守在路口的老奶奶拦住了。 如果说小耳是许识敛身边的魔鬼,那么相应的,许梦呓便是那个天使。而此时,天使在下面跑上前去握住了老奶奶的手:「婆婆,我做您女儿。」 教堂的钟声在响,圣歌从海底飘向天空。小耳的目光像长矛一样刺入梦呓的身影里。 他知道,也听说过太多人身边的天使,他们往往因为承受太多委屈和屈辱,最后受伤、破碎,然后死亡。 在这一刻,魔鬼相信,许识敛的天使也不能免俗。 第33章 好学生与刻薄鬼(三) 苹果酱,烤面包,奶酪和熏火腿。 小耳从长餐桌下探出脑袋,不感兴趣地瞄了眼午餐。 这是教堂里靠近壁炉的一角。长长的餐桌延伸到了琉璃窗一侧。酒红色的桌布垂在小耳身上,盖住了他半条腿。 所有的学生都在这里进行午餐。许识敛的眼睛低低地,像闭着眼睛吃饭,阳光从高处落下来,洒在他脸上,将他的皮肤照得苍白且脆弱。 所有目光因此收穫了足够的想像力。 梦呓将食物放进餐盒里,不动声色做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朝着其他学生看去。他们立刻装成正经的贵族,优雅得体地进食,仿佛不曾好奇过什么。 她从兜里拿出来一颗樱桃塞在小耳手里。 「你吃完了?」许识敛问妹妹。 梦呓点点头,站起来说:「我要去找那位老婆婆。」 「学校里有人给她做饭。」 梦呓没有听进去,虽然瘦小,她的性格里也有一部分执拗:「我到时候来找你,然后一起回家。」 许识敛摇摇头:「她记不住你的样子。」 她从魔鬼背后路过,拍了拍他的肩膀,沙沙地离去。 现在不管是有点甜的面包,还是晶莹剔透的小樱桃,都无法吸引小耳的注意了。他的手掌正在缩小,通过魔鬼的眼睛,他借着阳光观察了整个过程。 五根亲密的手指朋友正在以极缓的速度倒退成长。 小耳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轻柔的质感有点像嫩芽。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他确实有可能变回花,或者是种子。 许识敛看着他揉着自己的脸,认为这是一种装可爱,摇着头说:「吃饭。」 还补充,「别挑食。」 小耳像一根长矛那样靠在椅背上,用孩子的脸漠视他道:「我没有挑食,我本来就不吃这些东西。」 他又像变了一个人,许识敛虽然开始反省自己对魔鬼的傲慢,脸上却也多了几分冷色。这一整天,他都不知道小耳在生什么气。 几个学生正在讨论魔鬼事件,他们人人脚下都有一把弓箭。 「每次都这样。」一个人说道,「上次有个女人疯掉了,几次自杀未遂,后来走在大街上被马车撞死了,他们也说是魔鬼做的。」 报纸抖擞的声音,一个学生眯着眼睛审视一番,得出结论:「没有。这次也没有写。」 小岛的报纸是富商钮家经营的。钮康先生是出了名的暴发户,不管他富有之后如何克服万难地给自己修正名声,大多数岛民——哦不,应该说,所有人,心里都藏着对他的鄙夷。尤其是受过教育的高傲学生:「这不是很正常吗?他只会报导一些粗俗的花花新闻。」 「比如又有多少男人追求他的千金钮凝凝。」 「钮凝凝确实漂亮。但和她恋爱的男人命都不太好,上一个甚至不明不白地死了,有人说是自杀。」 另一个学生笑出声:「说不定又是魔鬼干的。我都要开始同情魔鬼了。」 其他人说:「你们没发现吗?这次比以前传得都要凶,听说就连元老院那边都打算做点什么。」 「没办法,在信教的大环境里,魔鬼维持不了神秘感。」有个不严肃的学生出口不逊,「也让我们见见神明嘛?只要他一出面,活生生的,谁还害怕魔鬼?」 「不许说这种话!」一名信教徒反应很大。 「好啦,」打圆场的人说,「各位,我们不如担心一下离自己近的东西,比如一会儿的射箭课?」 小耳就听到这里,出口叫道:「许识敛。」 被叫主人的次数多了,冷不防被魔鬼叫了声名字,许识敛意外地朝他看去,眼里有一丝难掩的震惊。 照人类审美来说,这样的许识敛也是令人心动的。可惜怨念重重的魔鬼将心做成了石头:「你有没有想过,神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第69页 许识敛飞快环视四周,压身警告道:「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无所谓。」小耳冷漠道,以为他没有意识到他们在哪里吗?「你们的教堂,可以用来祷告,也可以用来吃饭。说不定还可以用来拉屎,我说几句话,凭什么不行?」 这魔鬼是到了叛逆期了吗?许识敛沉默片刻,问他:「你身体变小以后,性格也变了。」 「反正怎么样你都不会喜欢我。」魔鬼说。 「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吗?」许识敛就说,「我没有不喜欢你。」 小耳顶嘴道:「那我不喜欢你。」 许识敛就不说话了。 「你们等会儿要射箭吗?」小耳问,他已经意识到必然存在竞争,「是比赛吗?」 「你想怎么样?」他这么问,和以往的语气都不同。再说明白些,听上去是有些不耐烦和凶的。 小耳也明白。于是他开始低头吃樱桃。 射箭比赛开始的时候,他们回到了草地上。阳光下鸦雀无声,连鸟叫都像是一种罪过。 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庞都变得严肃起来,小耳依然在想是否应该让许识敛取得令人震撼的,压倒性的胜利。 但他觉得在这位宿主上的一切努力都会成为浪费。许识敛是永远不会让魔鬼开心的人类。 不过他似乎想太多了,因为当许识敛拿起弓箭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变了,不同于之前那副「我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现在他的眼里可都是野心和胜负欲。 小耳有些惊讶,至少这一刻,他竟然没有选择隐藏。 看他的姿势,明显练过很多次,并且对自己出色的射箭能力坚信不疑——小耳依然记得许识敛的手臂,他的手臂,流动的魔鬼尾巴。 规则很简单,在规定的时间内射进靶心的箭越多越好。 井舟站在许识敛后面等待,他不停调整着唿吸,眼神轻飘飘的,带着不自然的笑意,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游刃有余一些。 「你觉得他是天赋吗?」后一排等待的同学在讨论。 「许识敛?」 「还能是谁?他每次都看上去好轻松的样子。」 「那你放心吧,我见过,他的手臂上都是淤青。」 小耳觉得非常糟糕。怎样的愤怒浸泡在这样的绝望里,最终都会变得疲软。 「但是不管怎么说,井舟的教育资源都是碾压他的存在,听说他为了能赢许识敛一次,请了私教老师一直在练习。」 私教老师?小耳陷入盘算中,就这种破箭,魔鬼的手指弯一弯,就能直直地飞去靶心了。如果他这次能让许识敛赢,高低都算是救了他一次吧? 「要开始了,这么说,你觉得井舟肯定能赢?」 「我是这样想的。」 「好吧,那我就赌许识敛。赌明天的晚饭。」 「你为什么觉得许识敛能赢?」 「哈哈,谁知道呢,他就是那种让人不爽的存在啊……但我和他差得太多,还不至于去嫉妒他。不过井舟和他可是差不多的,我觉得这次他们的差距会缩小……」 一箭——射出! 风声勐地一扯魔鬼的身体,他眼睛都不眨,看得更仔细。 「真快啊,再稳一稳,沨也许下一把还能……」 「咻——」第二箭居然立刻就跟上了! 小耳准备抬起一根手指的时候,第三根箭却紧跟而出。 「他居然完全不休整的吗……」 「好惊人的臂力!」 「这种先后顺序对人的心态不友好,井舟要沉住气才行。」 好像不需要帮忙了,小耳看着许识敛的背影想。再一眨眼,许识敛多根连发,随着哨声结束。他缓慢放下弓箭,看向小耳。 「太……太不可思议了……」 「这不可能吧?他都不痛的吗?」 「靶心和周围都已经满了。」议论者问他,「我赢了,对不对?」 呵呵。小耳看着他微微发抖的手臂。他听见了吧?后面的议论和赌注。 许识敛也在看他,看着他悬在半空的手指,轻蔑地,傲慢地。 人类…… 太阳说,你知道小岛的歷史吗? 我们的祖先在西方。由于那时的人类大批病死,西方魔鬼种族中的七大魔鬼把目光投去人数较多的东方。 当他们一路筋疲力尽地迁徙,好不容易来到遥远又神秘的东方时,在海上遇到了几条船,船上有着魔鬼熟悉的物种——人类,他们不知从哪里来,表情凝重,谁也不说话。魔鬼的祖先头领,暴怒魔鬼说道,「那就跟着他们吧!」 人们来到了一座小岛上。 「就是这里了吧,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了!」 「应该不会有人再找到我们了,老天呀,我这辈子没赶过这么久的路……」 「已经一点吃的都不剩了,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过逃跑的日子了,老婆已经死掉了,小孩路上一直哭!」 「停!不要再吵了。」有人粗声喝道,「之前的事情就忘了吧,以后大家就在这里安家,让我们创造出比他们更美好的世界!」 「那个……你们看……」 人类发现了我们,太阳说。 西方的,东方的人类都是一样的。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矮,就像一个个小黑点一样烙在地上,瘦稜稜的,稍微不注意就会踩死了。 小耳记得自己问太阳:「他们看到我们,一定很害怕吧?」 第70页 那当然,太阳说。这么不起眼的人类,一下子看到了七只魔鬼。魔鬼们站在雾里,比所有的树都要高大。再没什么比这更让他们胆战心惊了。 「他们敬我们如神明。」 是啊,人类…… 渺小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物种。 小耳看向井舟,他显然也被许识敛的成绩吓到了,既是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哨声还未开始,他的手臂已经开始颤抖。因为恐惧,因为怀疑。 开始了。学生的兴趣已经不大,刚刚的打赌似乎已经出了胜负。其中一方在催促另一方:「好了吧,井舟都已经开始害怕了,我看已经结束了。」 另一方不死心:「不行,再看看,再看看。」 结果是不好的,在意料之中的。井舟几箭都射歪了,时间已经在倒计时,他的心态崩无可崩,大汗淋漓地深唿吸。 许识敛观望了一会儿,又看向魔鬼。 魔鬼也在看他。 突然,人群发出尖叫。 井舟的手臂像风火轮一般兜转起来,箭箭密集地射出,靶心已经穿烂,所有的箭依然士气如虹地朝着中间的空洞钻入,狠狠咬在对面的大树上。 树皮脱落,哨声结束。 「你们,你们看到了吗……」 「我的天啊。」只剩下这句,「我的天啊。」 井舟在原地发愣,他好像被夺魂一样,对着灭顶式的胜利不知所措。回过头,同学们像在看一个传说一样看着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赢,但既然已经这样了,他立马勉为其难地露出一个谦逊的笑容。 「一般,一般。」他说。 既然如此,小耳把手指放下了。 而许识敛黑着脸,不可置信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哼! 第34章 甜心宝贝 放学了,人类和魔鬼站在树下等梦呓。 这是许识敛和小耳第一次冷战。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幼稚的人,但当小耳若无其事地左右看看,又夸张地指向自己时,他觉得肺部在发生一场火灾。 「我?」魔鬼无辜道,「我干什么了。」 「你为什么这个表情?」小耳笑起来像尊小弥罗佛,「他拿了第一,你很不爽吗?」 「小耳。」许识敛克制道。 魔鬼摊开双手:「没办法,我认为这是神力。他就是被神选中的人。」 就是从这时起,许识敛决定不跟小耳说话了。 他是如此一动不动地挺在这里置气,以至于井舟抱着一堆小食跑来的时候,压根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小天使!」他这样喊魔鬼。 小耳看着头顶下的这场食物雨,抱着自己,膝盖拢紧:「你干嘛打我?」 「我哪有打你,」井舟冤枉道,「你看看这都是什么。」 小耳问他:「你想干嘛?」 「我认出你来了。」井舟喜出望外道,「你就是那天的那个小天使,对不对?我看见你飞上天了。不过,你怎么变得这么小了,是在渡劫吗?」 「你见过他?」冷不丁的,背后的声音吓得井舟大叫一声。 他摔了个狗吃屎,狼狈怒骂道:「你怎么也在?不出声儿的,吓死人了。」 「野猪……」许识敛问道,「真是你放的?」 井舟觉得这个问题有违人性,换做谁,都不会承认的。他选择无视,好在许识敛也没有逼他回答的意思,而是目光绕过他,投在小耳身上。 小耳反应过来,怒道:「你以为我骗你的吗?」 许识敛下意识道:「不是……」以为是魔鬼的恶作剧。 井舟在云里雾里中莫名其妙地问小耳:「在说什么呀……难道,你是他的守护天使吗?」 「不知道,」什么玩意,小耳否认所有,「不是。什么都不是。」 「那你当我的守护天使吧。」井舟眼里放星星。 「干嘛要这样?」小耳挑剔道,復而又反应过来,「咦,你很喜欢我吗?」 这个提问令许识敛感到不舒服。 尤其是井舟激动地握住小耳的手,大笑道:「对,对。我特别喜欢你。我知道你有用魔法帮助我!你一定是怕我发挥不出实力吧,太可爱了,我们的缘分一定比想像中深多了。」 沉默显然已经不够许识敛来武装自己了,他罕见地产生了想要攻击的念头,目光里都染上了某种尖锐。 小耳抬着下巴问他:「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吗?」 「你想让我干什么?」 现在吃了亏,换宿主的话,他必须要扫除所有障碍。于是小耳问道:「你有对你来说重要的人吗?」 「有,我爸爸。」 「那我和你爸爸掉在水里,你救谁?」 许识敛、井舟:「……」 「救你!」孝子井舟嬉皮笑脸道,没事,他爹会狗刨。 小耳开始满意:「可以。」 可以吗?井舟笑开了花:「小天使,我家是住在庄园里哦。不管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种给你吃,因为我爸爸还有一个农场。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最大最宽敞的房间,你每天都会过得很快乐。怎么样?」 小耳疯狂心动:「我也可以拥有很多枕头吗?」 「当然当然,是最贵的鹅毛枕。」不过,这是什么愿望啊? 「他不去。」许识敛突然出声。 第71页 「他还没说话呢。」井舟不快道。 原来我是这么受欢迎的魔鬼!小耳一喜:「哎呀,你们不要为我吵架啦,不要吵啦……」 二人:「……」 年轻,结实,身体好。家境富裕。还向着我。小耳越看井舟,越觉得像在看一份美丽的养老保险。他因此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换宿主应该没有想像中那么麻烦吧?但这毕竟是第一次,需不需要旧宿主来配合呢?他去看许识敛,只要还是帮他解决妹妹的事情,许识敛肯定会帮助他换过去的。反正他也不喜欢魔鬼。 就这一眼,许识敛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就像一个缓慢裂开的高脚玻璃杯,猩红的酒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而碎裂的过程是平静的。 小耳赶紧说:「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还是会帮的。」 许识敛从没有和人争得面红耳赤过,现在也一样。他不知为什么,觉得小耳眼里的世界有时候很简单。魔鬼竟然不是复杂的生物,简单到让他止不住地失落。 胜券在握的井舟本想要幸灾乐祸一番,看了眼许识敛,脸色一止,吞了口唾沫,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小耳对井舟说,「你每天几点起床?」 井舟一拍手,他可太知道什么是标准答案了:「小天使,你放心。我起得比许识敛早多了,每天就睡三个小时。我还比他用功,作业我都是提前把第二天第三天的也写了,还有这个射箭,我的练习量那可是你想都想不到……」 末了,他狼心狗肺地安慰许识敛:「没事,我们以后会常常过去看你的。」 再一扭头,发现小耳迅速走开,拽着许识敛就跑:「再见再见。」 「?」井舟一愣,「不是,你不跟我回家了吗?」 「永别!」懒惰魔鬼毫无留恋地挥手道。 直到他们离开好远,井舟才回过味来,困惑地反省:难道撒谎太明显被发现了?不愧是天使…… 这么说来,天使的别名应该是上帝之眼吧?厉害。 没走多远,小耳就累了,他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单纯的模样。 许识敛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也不在意这份单纯是否不应该带给他伤害。他想不明白,也就问了:「什么血契,这就是你说的『不会背叛』?」 「啊……」小耳头疼道,来了。就是要和他秋后算帐。 「可是你看,我拒绝他了。」他抬起童稚的眼睛,说不出的可爱和无辜。 他知道,也见过街上的小孩撒娇,学着他们那样抱住许识敛的腿:「再说,这怎么能叫『背叛』呢?」 许识敛没有说话。小耳感受不到愤怒,他有些惊讶。 「这个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是刚刚井舟给他的食物之一。顺走一些战利品是魔鬼的习惯,虽然难听点讲是小偷……不过这对魔鬼来说怎么能算难听呢? 他试图转移许识敛的注意力:「你看,上面还有字呢,就是我不认识……」 「宝贝。」许识敛突然说。 「嗯?」 「甜心宝贝。」 宝贝。甜心宝贝。这是小岛一款奢侈巧克力的名字。许识敛吃到过一次,是恰到好处的甜腻。但所有消费者都说这款巧克力比起其他,更容易让人发胖,都说它是「无辜的犯罪天才」。直到今年某段时间,它卖断货了,迟迟没有上架,岛民又开始怀念它:「这是甜心宝贝对小岛的背叛。」 「好,那这个宝贝就给你。」小耳像是掌握了某种技巧,没心没肺地央求,「你不会怪我的,主人,对吗?」 许识敛把巧克力的衣服褪去,默默含在嘴里。他想他真是疯了。 「哥哥!」梦呓终于赶到,气喘吁吁地埋怨,「说好了在第三棵树下等我的。」 「『甜心宝贝』?」不同于往日,今天她穿着灰扑扑的裤子,「你们原来背着我去买零食了!」 小耳扒着许识敛的胳膊:「我也想尝尝。」 「狗吃巧克力会死。」许识敛问他,「你能吃吗?会死吗?」 这个问题难倒魔鬼了。他并不记得魔鬼是否可以吃巧克力,现在他停下来,思考魔鬼和狗这个物种之间的相似性。 许识敛眼里多了些笑意,即使是这样赢回来,他都乐在其中。 「我答应了小春去找她,」梦呓说着,又要继续跑,「你们快跟我来。」 「去哪?」许识敛问道。 「你来就知道了,我们有一场秘密活动!」 雅春。小耳记得这个名字。 再多说些,他化成灰都忘不掉了。梦呓在笼子外给他讲了很多关于雅春的故事。 她提到这位朋友就会笑:「对了,你知道吗?她跑步特别快。在小岛,每年都有祭祀神明的活动,他们需要选一个女孩子穿上厚重的花裙在马车前面奔跑。她需要跑得非常快,特别快,比马快才可以!这样她裙子上的花就会随着风飘起来,像下了一场花雨。」 稀烂的脑残活动,魔鬼心里点评。 「大家都想做『花女孩』,但是那条裙子实在是太重啦,没有一个人能穿上它还跑得那么快。」说到这里,她露出憧憬的目光,「可是小春做到了!不管哪次比赛,她都能跑第一,老师都说她实在是太厉害了。」 魔鬼开口:「你也想……」 「还有,还有!有一次,有两个讨厌的男生过来说,这种活动最无聊了。我们都好生气,但是小春非常帅气地告诉他们,要不和她比一场吧。你猜怎么样,她赢了!她比那两个比她还高还壮的小子都跑得快!」 第72页 小耳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雅春比你还漂亮吗?」魔鬼问她。 「嗯!」许梦呓点点头,双眼发亮,「雅春就是最漂亮的。」 「啊啊怎么办,」她说着说着,就会忽然激动起来,「我好想让你见见她,快点见见她,你要和我一样爱她才行!」 「你也想当『花女孩』吧。」魔鬼终于得以问出来。 「想啊,谁不想呢……」梦呓羡慕地说,「我做梦都梦到那条裙子呢。」 「那你跑了第几名?」 她沮丧道:「我总是最后一名,好丢人哦。」 「你朋友是第一,你是最后。」魔鬼重复,「不会嫉妒吗?」 梦呓开始低头玩指甲:「不会,她比我厉害太多了,我实在是毫无天赋。」 魔鬼平静地问她:「真的没有吗?」 梦呓漂亮又浓密的睫毛忽然颤了颤,她流着汗,慌乱地练习说话,结结巴巴道:「你怎么知道呀?难道你真的可以读心?」 「有的,小耳,有的。」梦呓把脸贴过去,小声地,心虚地说,「有一两个瞬间,我会觉得,如果我也可以去该有多好呀。她怎么可以这么厉害,那么帅气呢?但我从小到大身体都很弱,觉得自己真得好没用……」 「所以要去也是你去才行。」 「不不,是一起去。一起去才可以。」 「那你会想她消失吗?」 「什么?」梦呓惊讶道,「不,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只是有的时候会很害怕,怕她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我感觉她比我厉害好多,但我总是拖她的后腿。和我在一起,她都不那么酷了。」 雅春,这个雅春。 就是地下室时光里,梦呓反反覆覆提到的好朋友,最漂亮最可爱的朋友。小耳一定要去看看,到底会漂亮成什么样? 现在,雅春就在他们面前了。她蹲在草丛里,扭过头来,大饼撒芝麻?小耳找不到别的形容。还有硕大的肩膀,粗糙的皮肤。还好宽阔的裙子掩盖住了她的身材,恶劣的风却吹来,无情地告诉所有人这个少女的秘密。她的裙子和身体是一样宽的。 雅春,一个胖胖的丑女孩。 胖子。懒惰魔鬼和暴食魔鬼最爱的宿主类型。 小耳第一眼见到她就喜欢她。他喜欢雅春,喜欢所有像雅春这样的人。喜欢他们逃避的眼神,欲说还说的自卑。魔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源。 他这样看着雅春,雅春也在看他们。 在雅春眼里,即使身着麻袋,梦呓也是美得如此轻松。梦呓……真的好美,任何修饰对她来说都是累赘。她只要是她,就美得令人失语。 还有她的哥哥,许识敛,和他身边的小男孩……原来,好看的人都是和好看的人交朋友的。她尴尬地将眼神移开,从小到大,她都不敢与人对视超过十秒钟,生怕他们发现高壮的身体里面有一颗小姑娘的心脏。 「小春!」她漂亮的美女朋友,梦呓,跑跑跳跳地跟来,兴高采烈地给了她一个甜甜的拥抱,「你今天真好看。」 第35章 歪心思 雅春和梦呓的秘密活动,就是偷看别人谈恋爱。 这位女生是她们陆地学院的同学,她总是穿一条花裙子,其他人也就这样叫她。今年,花裙子换了三个男朋友,没有人比她更时髦了。 于是偷窥她也变成了一件时髦事。 女孩一左一右蹲在草里。小耳站在中间,和她们一样高。 许识敛是离得最远的,他鄙夷这种偷窥行为,还批判道:「这样很不好。」 「真讨厌,」雅春对梦呓说,「你怎么带你哥来了?」 「别管他啦。」梦呓说,「你看,我还带了小耳来。他和我哥哥可不一样。」 小耳对雅春友好道:「你好,雅春姐姐。我是小耳。」 还是个小孩子,雅春和他打过招唿,悄声问梦呓:「这样可以吗?」 「没关系的。」梦呓心大道。 花裙子正在和她的男朋友吵架,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我不爱你了」。 梦呓忘了上集回顾,便问:「是因为什么不爱了?」 「她每次都这样。」雅春说,「谁知道是因为什么。」 小耳看着她兇狠的样子:「她是不是很讨厌他?」 雅春微笑起来:「你还挺早熟嘛,小傢伙。不过你放心,谈恋爱就是这样的。」 而不爱的话,男孩会心碎,他抱着花裙子,他们的身体像小船那样晃:「不要生气了,别生我气。」 花裙子不肯,抱怨的声音却变得脆弱,像张牙舞爪的食草动物,「放开我。」 女孩们于是不说话了。她们沉浸在小耳看不懂的美好里。 「她中毒了吗?」小耳困惑道,动啊!怎么挣脱的力气就弱了呢? 「不是。」梦呓说着,捂住了小耳的眼睛,「我觉得他们又要……」 男孩说了「可是」,随后软踏踏地耷拉着眉毛,他看看花裙子,小心翼翼地将脸贴近。这一刻,梦呓觉得他很没有底线,甚至是懦弱。 而雅春呆呆地,红着脸看着。 花裙子似乎更加生气,警惕着、抗拒着,大喊:「我不要,说了不要,我讨厌你!」 男孩亲吻了她,把唇贴在她百合般的唇上。这样似乎效果显着,女孩的唿吸乱了个彻底,双手在空中溺水一样地乱抓,像是丝毫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 第73页 魔鬼在指缝里看到了这一幕,他以为,花裙子肯定会打他的。但是她的身体软了下去,再没动静。 她被吸走魂魄了?魔鬼惊恐道:「她死了?」 梦呓又叠加上来一只手,重重捂着他的眼睛:「不是!哎呀,不是。」 花裙子长久地拥抱着男孩,男孩问她:「你会怪我吗?」 「不会……」她的声音温柔得很,世界末日似乎再也不会到来了,「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我就当做,你也是爱我的?」 「我爱你。一直都爱你。」 「唉。」梦呓抱着小耳背过身去,「我觉得越来越没有意思了,下次我可能不来了。」 男孩还在说着甜言蜜语:「你真漂亮……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美。你远远走过来的时候,没有人比你更美了。」 雅春听得比花裙子还要入迷,她眼睛都没有眨,屏着唿吸。这一刻,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雅春。 小耳还在回味刚刚的剧情:「你听到了吗?」 梦呓有些尴尬:「听到了。」 为什么捂着我的眼睛?你们加起来也没我大,魔鬼甩着脑袋,直到梦呓把手松开。他问梦呓:「她怎么忽然对他言听计从了?」 雅春突然出声:「爱情。小耳,这就是爱情。」 别整那些虚的,小耳又问:「就因为他吃了她一口吗?」 雅春像醉了一场:「你说的这叫亲嘴,和魔法一样。你听说过魔法吗?让灰姑娘变成公主,那灰姑娘就什么都愿意了。」 梦呓说她:「你又跟中毒一样!要我说,这男的不行。」 小耳很少听到梦呓这么说话,她大大咧咧地站起来,丝毫没有兴趣了。再往前一步,没踩稳,摔了一跤。 「谁?」花裙子问道,涂得血红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像吃人的女巫。 雅春扶起梦呓就跑。小耳跟在后头,看见许识敛遥遥地站在海边拿着石头打水漂。 「怎么了?」他朝着女孩们走来。 「我掉了一颗牙。」许梦呓掰开自己的嘴巴,同时摸了摸其他牙齿,也有些松动了。 这一口牙齿看着可真不健康,小耳踮着脚尖查看,牙口都有淡淡的黑色斑点,并且脆弱地晃动着,发出叮叮噹噹的声音。 「你不是换过牙了吗?」许识敛的脸色变得可怕。他全都看到了,并且认为这和妹妹不能康復的疾病有关。 如果他是一本书,此时又生出了那种一辈子都读不完的烦恼。 「我要换第二次牙了。」梦呓很乐观。 「没有人换两次牙。」许识敛打破了这份幻想。 「是嘛,」听上去她也清楚,声音变小了,「你能带我去补牙吗,我不敢自己去。」 雅春战战兢兢地不吭声,她一直都有些怕许识敛,现在他看上去更严肃了。 「跟你们说了这样不好。」作为哥哥,他这样说,「遭报应了吧?」 他低头看了眼小耳。 小耳变得安安静静的,岛上的人说魔鬼和山羊长得一样,小耳生长出一副羔羊的脸。 「走吧。」许识敛边说,边去兜里翻着什么,叮叮噹噹的,就像许梦呓的牙齿们。 「不用,」听出来他是在找钱,梦呓忙说,「我有。」 许识敛说:「不用你的。」又被许梦呓拦住,两个人推来推去,最后许梦呓掏出一袋子钢镚放在他手上。 小耳听了个响,顶棱光当要穷人的命。许识敛沉默着,最后把她拉到一旁询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妈妈给的。」许梦呓语出惊人。她终于下定决心了,将故事丰满起来,「她给了我好多钱,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直到这里,她都觉得氛围不至于那样沉重,甚至笑吟吟地抬起头来,以为哥哥会像小时候那样回答她:「那我就不是任何人了?」 她什么宝藏都愿意和他分享,但哥哥看上去比母亲还要恐怖。 许识敛的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给你钱?」 她迷惘又惶恐,忘了回答。 「她……」许识敛又冷静了,他缓慢说道,「给了你,就花吧。」 那么好看的小女孩,许梦呓像个搪瓷娃娃,不知所措地瞪着眼睛。 有这么几个瞬间,比如现在,小耳觉得许识敛会告诉她些什么,但他最后却只是说:「你别和他们单独相处。」 「除了我在的时候。」他说。 他的目光转向小耳,随后又说,「我给你说的,都不许告诉他们。」 「好,不说。」许梦呓变得没有精神了,「为什么大家要这样?」 然后她失落道:「这真是比死了还让人难受。」 「别胡说。」许识敛训她,听上去是生气了,「你才不会死。」 去牙医诊所的路上,雅春紧张兮兮地拉着梦呓问东问西,许识敛和小耳走在后头。他问魔鬼,像商量战事的盟友:「她为什么要给她钱?」 「可能是愧疚。」小耳说,「如果她知道女儿没救了,不得不放弃了,就会给她一些弥补。人总是要想办法让自己好受的。」 「那为什么要给钱?」不给爱?该把这样的话跟魔鬼说吗?「不给爱?」 他还是说了。除他以外,还能给谁说呢? 钱比爱重要多了。如果真的听见了这个问题,魔鬼会这样说的。但现在,他看着许识敛,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第74页 没等到回答,许识敛看向他:「你怎么……」 嘴唇。许识敛的嘴唇。 没有那个女生的红艷,但也是红色的。薄薄的,脆弱的。像新世界的一条缝。 「你看我干什么?」许识敛莫名其妙道。 真的可以吗?魔鬼开始想入非非。 只要这么做,他的宿主,许识敛就会像那个女生一样臣服…… 愿意,我都愿意。 小耳,我什么都愿意。 【作者有话说】 才不是啊喂! 第36章 暴食魔鬼 好不舒服。小耳胸闷气短地看向宿主:「就是牙齿而已。」 由于血契的存在,他现在又和许识敛感同身受了。这种又担心又焦灼的感觉压得小耳喘不上气,他很意外许识敛看上去如此平静。 「是不是她的牙齿好起来,你就心情好点了?」魔鬼问道。 许识敛说:「不只是牙齿……」 「但我可以让她的牙口健康一些。」 魔鬼的牙齿变得很尖,他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好短的一截胳膊,会有人为我难过吗?小耳有点羡慕许梦呓。现在很想念太阳,失血的感觉令他觉得好冷。 空出的手变出了一个小瓶子,他将瓶口抵在自己咬破的地方。血就像泪一样流了出来。 这个方法许识敛在禁书上见到过:有些时候,魔鬼的血液可以拯救人类的痛苦。 魔鬼,眼睛大大的,聚精会神。为什么总怀疑八音盒里藏匿着噪音和毒蛇呢?许识敛也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能这样非黑即白。 鲜红血液顺着魔鬼的小臂蜿蜒流淌,渐渐地,它们流得很急。急到如果有人可以制止这一切,就好像是做了件善事。 许识敛早就看不下去了:「可以了吧,你在做什么?」 「你知道吗?我的血很甜。」小耳忽然舔了舔嘴巴,「像浆果糖浆。」 许识敛沉默着,小耳突然歪了脖子,舔了一口自己的血,脸上出现满意的神情。 许识敛:「……」 「差不多了。」魔鬼说,「你找机会给她喝下去。」 见许识敛神色复杂,他不乐意道:「你又不信了!」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 许识敛的脸,小岛的太阳,也像一朵花。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来符合他这一身善良的气质:「我看看。」 凑得这样近,小耳看着许识敛近在咫尺的侧脸,细细的绒毛在海里像上帝为他涂抹的一层金光。 还有他微微吐气的嘴唇。 牙医诊所是个木屋,几乎要被松鼠和松果淹没了。 但它实在太老,太旧,外面都被藤蔓覆盖,踩进去,就会听到旧木板在嘆气。里面的装饰倒是不少,摆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是供小孩子取乐的。墙壁上化挂着一幅画,画里的兔子在吃胡萝蔔。 诊所的牙医是个老人,岛上的爷爷都长一副善良的模样,这个爷爷要更胖些,穿着朴素,里里外外包了好几层。 他来到小耳眼前,对着他眯眼笑,拿了一个壁虎玩具,精准地塞到他怀里。 「让我看看,是哪颗调皮的小牙齿最喜欢吃糖?」他说。 「呃……」许梦呓举起手,「爷爷,其实是我。」 小耳在玩壁虎玩具,他捏了一下肚子,玩具的嘴巴里竟然喷出一道水,他眼疾手快地偏离方向,滋了许识敛一脸。 许识敛:「……」 三个小护士手里拿着娃娃和故事书,围着许梦呓和她聊天。老牙医边戴手套,边眯着眼睛笑。女孩躺在巨大柔软的花瓣牙医床上,直到她把嘴巴张开,指给对方看。 「你的牙齿情况都很不好哦,」老牙医仔仔细细地看,「是不是很喜欢吃糖?」 「有一点……」她说,「我的身体不是很好。」 这样就比地狱好吗?想想就是自讨无趣的问题,但他还是问了:「这样就好吗?」 许识敛的睫毛还是湿的。他就像在一场不存在的暴风雨中受到侵蚀的树。 「什么?」问了一下,他懂了,「当然。」 「你们那里的牙医……」许识敛嫌恶道,「简直就是刽子手。」 这个回答令小耳最后一丝希望被无情地破坏了,他沮丧地看着许识敛,感觉身体又缩小了很多。他很快要变回没有人爱的小种子了。 许识敛看他在木椅上缩成一团:「你想睡觉?」 魔鬼说他冷。 许识敛向护士借了个小毯子,搭在他身上。 小耳蒙住自己,在毯子里唱歌。 听上去像是哄魔鬼娃娃睡觉的地狱童谣,内容十分可怖。其他人朝他们看来,许识敛跟小耳说:「先别唱了。」 小耳于是不唱了。他脱掉自己的小鞋子,缩在毯子里生无可恋地看着天花板。 「睡不着?」许识敛问他,「你晚上还能……回你家吗?」 地狱?我都要忘了。小耳更加无精打采,要不然这次回去就不出来了吧?小岛也挺没意思的。可我还有血契在身上。 「能。」小耳说。无所谓,继续工作吧。「哈哈哈。」 「笑什么?」 「我疯啦!」 「……」 魔鬼的精神状态堪忧。 许识敛只能说:「你太累了,睡一会儿。」 小耳于是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睡起来。许识敛盯着他看,魔鬼就像一个小外人,拘谨又寂寞地抱着自己。嘴巴是白的,他不舒服,也不高兴。 第75页 雅春抱着梦呓带给她的绘本,坐在角落里睡着了。 外面的世界……这本书,她读过的。雅春想起来,自己的确多次跟梦呓说过她不喜欢小岛。 外面是什么样呢?小岛以外,会有人和她搭讪吗?夸一夸她,然后和她约会。希望可以这样,哪怕一次也可以。 梦被晃醒了。 「雅春姐姐,雅春姐姐。」 这么小……她眯着眼睛,是小耳。那个孩子。 「你跟我过来吧。」他拉住她的手,她也就迷迷煳煳地跟着走。 就在刚刚,许识敛离开了座位。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觉得小耳在酝酿任何阴谋,魔鬼的天性如果是邪恶,小耳的恶就是单纯的,傻气的,是天使的一个玩笑。 回来的时候,许识敛握着一杯热巧克力,看着小耳空缺的位置,右手手心传来瘙痒感,像是要长出什么东西那种痒。算不上是旧疾復发,更像是一种身体对危险的预感。 等来到没有人的地方,小耳的眼睛变成了红色。 雅春却突然脸色一变,她急匆匆地找了个藉口:「小耳,我要走了,我有点不舒服。」 「等等,」小耳立马拦住她,「我还没说话呢!」 雅春就像马儿一样拖着他:「不管了,不管了,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吧!」 小耳不死心,认为自己是吓着她了:「你别害怕,我的眼睛又是黑的了,你看一眼,你看一眼……」 雅春的声线突地变了:「哪里来的小喽啰,敢跟老娘抢宿主?」 小耳立刻认出来:「五姐,是不是你!」 「你是……?」 地狱里最可爱的魔鬼,暴食魔鬼,她像一缕幽魂一样飘了出来。 她长得像个球,圆滚滚的,没有脚丫,两只大大的圆圆的窟窿眼睛,露出一两颗獠牙在外的小嘴,还有一对小猪耳朵。 「小七,你这小混蛋。」她滚到小耳身边,「我还担心你在地狱过得不好,你倒好,跑来小岛和我抢宿主!」 虽然但是,她像吠叫的狗一样大唿小叫:「你怎么成侏儒了?」 雅春觉得自己是疯了。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拥有一位魔鬼朋友的事实。天知道这几天小岛传魔鬼谣言的时候,她心里有多紧张害怕。 现在又来了一个! 小耳也没有心情叙旧,不客气道:「把雅春给我,我回头再找别的胖子给你。」 如此不要脸,暴食魔鬼也震惊:「凭什么?」 「我现在真的很需要她。」 魔鬼的友谊如同气球般吹破了,老五骂道:「关我什么事!谁教你工作就是抢人家的客人的?二哥都没有你这么不要脸!」 「再说了,谁告诉你我只找胖子的。」暴食魔鬼说,「人类比你想像的复杂多了,稍微有点工作经验的魔鬼都知道,选宿主不能只看表面。」 「那我没有工作经验,我快活不下去了。」小耳破罐子破摔地回答,摇身一变——由于能量限制,他只能变成一只体型很小的魔鬼。 两只魔鬼扭打在一起。小耳说:「我不管,你把雅春给我!」 「太无理取闹了!」暴食魔鬼嗷嗷叫着,拳打脚踢尾巴扫,「你饿死关老娘什么事。跟你说了不要看表面,雅春睡个懒觉,就觉得她是你的真命天女!」 「那你是觉得她不够懒吗?」 「她是很懒,可她更爱吃,她吃起来没完没了……她是,她是我的!」 雅春风中凌乱地看着两只魔鬼为了她打得难分难捨。 场面一度混乱,直到爆发出哭声。小耳和暴食魔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静下来看着雅春哭着跑走。 她像个逃亡者,边哭边撤退:「我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 渐渐地,看不见她了。两个魔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战利品跑掉了,仗还打吗?打个屁!他们分开了,躺在地上喘大气。 「都怪你。」暴食魔鬼说,「我和宿主的关系搞砸了啦!」 「别说了,我好累。」小耳现在连动一下都觉得自己会散架。 暴食魔鬼开始悼念友谊:「我再也不和你好了。」 小耳靠在她身上,有气无力道:「你知不知道你带来的爆炸鬼惹事了,别跟我装傻……」 「你怎么知道的?」 「我遇到他了。」 「能出什么事?魔鬼离开宿主,宿主是会被消除记忆的。再说了,他们俩一起死掉,那就更不用害怕。」 「他们这种魔鬼怎么也能签血契?」 「不能签的,他们不死心,想先和人类打交道,再慢慢找办法。」 但是不签血契,无法吸收人类的能量……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血契里有很多空子可以钻,可别跟大哥说是我说的。我也是看二哥三哥他们……你心里清楚就行了。」 「什么空子?」 「你再工作一段时间就知道了。」她意味深长道,「尤其是最近,我发现血契的限制少了很多,越来越弱,我每天都在为所欲为。」 有点无所谓了。小耳提不起劲:「那我不和你抢了,我最近真的好累。死掉好像也没关系,我再也不想工作了。」 「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暴食魔鬼劝他,「开头会很辛苦,但等你找对方法就好了。在小岛魔鬼是可以过得很舒服的。天堂,乐园,啊,你会知道的。」 第76页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看看我现在。」 「你确实变得好小,」她比划着名,「真可怜。小七,你要学聪明点。看你最起码是人类喜欢的样子,跟你说,脸比我们想得重要多了。」 「我的身体就一会儿一个尺寸,别说脸了……对了,你为什么带爆炸鬼来小岛?」 「因为二哥很烦。」她说起嫉妒魔鬼,「他很喜欢抢宿主,我需要点帮手。看看,你都快和二哥一样高了……糟!我说错话了,一定替我保密。」 她看小耳:「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好累……我也不想换宿主,可是他真的不喜欢魔鬼。我没有办法。」 许识敛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第37章 天各一方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许识敛怀疑这是幻觉。树底下一只大肚子魔鬼四仰八叉地躺着,她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吞了下去。下一秒,魔鬼就变成了大石头。 大石头的旁边是小耳,瘦巴巴的小魔鬼,像颗点缀的鹅卵石。 「你仔细说说看。」暴食魔鬼又捡起一根树枝吞到嘴里。这是她的能力,吃什么就会变成什么。偶尔,比如现在,她会进行这样自我消遣的游戏。 许识敛都要担心小耳被她抓起来一口吞掉。他无法停止担心他。 「和人类做朋友太难了。」小耳说。 「你多帮帮他,他会喜欢你的。」暴食魔鬼,不,树枝魔鬼现在说,「有一天,雅春半夜想吃彩虹蛋糕,我就带着她翻越七八座山去买。那之后她和我更亲密了。我现在很有信心,她不会选择你的。」 小耳本来想靠在魔鬼姐姐的肚皮上,但现在她变得很硬,于是他坐远了些:「是你的工作太好做了。」 她翻了个白眼:「要我说,六弟肯定知道怎么帮你。我听说他以前帮过其他魔鬼一些忙,大家都说他是地狱最好的老师。」 六哥哥,色慾魔鬼。小耳说:「他是教得不错,我的中文就是他教的。但我好久没见过他了,你知道他在哪吗?」 「小可怜,我带你去见他吧。看看你这幅样子,我觉得你要变成小蚂蚁了。」 小耳身体一转,对树枝姐姐说:「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吧。」她迫不及待地分享一个好消息,「最近他总想和我见面,说如果我活儿干得好,就带我去魔鬼乐园。」 「魔鬼乐园?今天晚上不行,我要回地狱。」 真是奇怪的消息,暴食魔鬼说:「去地狱干什么?不能离宿主太远,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血契的规则?」 「是他要去的。」 她的眼睛掉了出来。小耳接住了:「不用这么惊讶吧?」 「雅春跑得太远了,」她努力克制颤抖,「我得去找她,我已经开始很不舒服了。」 小耳为她指路:「我看到她往蛋黄升起来的方向跑过去了。」 「你说太阳?」暴食魔鬼嚷嚷着起身飞翔,「我们下次再见吧。」 她飞到上空,猝不及防地被吓出一身冷汗。 居然有个人!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怎么会完全没有察觉……这就是七魔鬼的宿主? 许识敛看到这位魔鬼在天空上张开嘴巴,张得像渔网一样大,她吞掉了一只飞鸟,自己也成为了一只鸟,飞得很高很远。 小耳,这个小怪物,他在树下歪着头,眼睛也是闭着的。 许识敛以为他睡着了。他一步三回头地走近,周围没有人。毫无察觉的小耳就像一条黑灰色的小狗。 他轻轻碰了他一下:「小耳。」 小耳变回了小人。他更小了,筋疲力尽地半睁着眼睛。 许识敛摸了摸他的头,他将眼睛睁大。 太阳……不是他们说的天上的那个东西。在小耳的记忆里,太阳是一种具象的生物,是一张脸,一副身体,一个小耳熟悉所有细节的鲜活生命。 很早之前他就和其他魔鬼聊过,说他是一朵花。他们都笑他。可他真的是一朵花,一朵魔鬼花。只有太阳相信,毕竟是他亲手种出来的。 现在想想,太阳很可能是个人类。是的,他有一张人脸。来小岛之前,小耳并不清楚如何形容他的样貌,但现在,记忆越来越清晰了…… 「眼睛长出来了。」这是太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所有温柔的记忆,被照顾和被爱的记忆都来自于太阳。只有小魔鬼认识的太阳。那时候,他不用工作,也不需要担心自己会缩成种子死掉。 他只需要睡觉,和太阳聊天,让太阳摸一摸他的花朵脑袋。他从来没有被骂过,被凶过,被怀疑过,太阳只会说:「睡吧。」 他们已经是很久都没有再见过面了。太阳从没有和他说过再见,他甚至都想不起来是谁先离开的谁。失去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而小魔鬼不明白。 为什么他们都说太阳是假的?他每次听都觉得伤心,为什么都说你不存在? 现在,他又看见太阳了。 他还是找到他了,攒了一肚子的委屈和悲伤。 「我好累。」魔鬼的眼泪比眼睛还要大,「我要被毁掉了。」 许识敛说:「小耳……」 「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我想睡觉,我想回家。」他上前几步,像浣熊抱住大树那样抱住他,「你带我回去吧,我想回到花盆里。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这里的规则好复杂,我真的只想睡觉。」 第77页 「我想睡觉,我想睡觉……」 「睡吧,」许识敛摸着他的头,「睡吧,对不起。」 小耳头一沉,陷入了梦里。 模煳的太阳对他说:「懒惰不是你想的那样,只知道睡觉。」 「可我就很爱睡觉。」 「那是你。你是独立的个体。」太阳教他的时候,总会拍一下他的脑袋,「你以后就明白了,不思进取,还有沉溺于快乐……这都是懒惰。要做聪明的魔鬼,明白吗?」 小耳不明白,但他听说打是亲骂是爱。他捂着脑袋安慰自己。 太阳忽然提醒他:「小懒,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时刻记住,你是一只魔鬼。」 「好的。」小耳答应。 梦呓做完牙科手术后,他们就回家了。 小耳在房间睡觉。许识敛去了学校。晚上的地狱之行,他需要再做一些额外的准备。每次去地狱前,他都会做几天噩梦。想到尸体,滚落的头颅,魔鬼扭曲的笑容。 那时夜已经深了。 许识敛一身黑衣来到海底学院,只有一间房间还亮着。是昌决的实验室,墙壁上挂满了山羊头和捲轴,桌上是深邃的蓝色绒布,紫红色的烛光照亮实验台上的器皿和古铜色托盘。 他敲门进去,昌决正给植物浇水,点头说:「你不是有钥匙?」 许识敛先叫了声老师,又说:「我不是来借书的。」 实验室内,还有一个藏书阁。许识敛是唯一拥有钥匙的学生。尽管如此,他每次出入还是会和老师提前打招唿。 一年前,他跟老师坦言自己家里的情况,也表达了那时的窘境:「我求过神明,没有用。找过骑士,但他们不见我。想去找岛主,可也没有办法和他见面……」 失望是难免的,他说:「也许神不喜欢我。」 「神喜欢你。」昌决宽慰他,「你忘了?小腰山神答应了你的请求,救了你妈妈。」 「那是歪打误撞。」许识敛说,「都说他是掌管天气的神,我就去了。但是……谁才是掌管疾病的神?我找不到这样的传说。」 昌决于是第一次带他去了藏书阁。 光线逐渐暗淡,昌决把烛光点亮:「这一排是禁书。」 「这……」 「很早以前就禁止贩卖了,我因为很喜欢书,所以收藏了最后一批。他们说的小腰山神不是传说,是被真正记录过的歷史。」 他翻开一本书给他看,都是他看不懂的文字。 「这是小岛的古语,」昌决对他笑笑,「我可以教你。神或者魔鬼,这里什么内容都有。你会找到你想要的。」 许识敛静止着,很久才问:「老师也有想实现的愿望吗?」 「有,」但具体是什么,他说,「没有你的要紧。」 古语不好学,许识敛边学语言边读书,一来只能读懂五本。先读的神书,但描写太抽象,无用内容过多,甚至有关他知道的部分,「小腰山神」,也就是寥寥几笔带过。 他经常看得头疼,在书架前揉着眉心发呆。啪嗒一声,一本书掉落。天意的声音。 书名叫地狱录,比起有关神的书籍,魔鬼的描写要具体很多。他看得入迷,直到昌决找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是半夜。 昌决说:「禁书就像野史,不正经,真假难辨。另一本书的说法就和它不一。你看的这章是……罗生门?这个门倒是真实存在,只不过传什么的都有。」 「我想试试。」许识敛说。 「可能很危险。」老师忠告道。 「危险?也许吧。但危险只能带来恐惧,而不会让人心碎。神帮过我一次,可能不会有第二次了。」许识敛的目光穿过藏书阁的小窗户,落在静谧丛林,「不管是什么……我一定要改变我们家的命运。」 今夜,他来告诉老师:「我今天晚上会去一趟地狱。」 昌决问:「上次有进展吗?」 许识敛:「没有。但今天晚上也许会有。」 他不打算告诉昌决小耳的存在。自从他成功进入地狱,老师就一直在做关于魔鬼的实验。虽说,这不是一种提防…… 但岛上所有人对魔鬼的态度都是一致的。他不想小耳被拿来做实验。 「你来得正好,上次跟你说的弓箭,我做好了。」昌决掏出一把黑金色的弓箭,「如果《地狱录》里的内容是正确的,那这种箭对魔鬼肉体的刺穿力会非常强大。」 许识敛接了过来:「好重。」 昌决说:「我也对箭头做了改良。」 他身后是一排被万箭穿心的西红柿,像跳动的心骤然死亡,血液在死前喷射了满墙,到处都是红色的心碎。 许识敛将兇器掏出,凝视着手中的红箭:「魔鬼的身体比西红柿坚强多了。」 昌决找来眼镜,弯着腰戴上。他不紧不慢地翻看书籍:「魔鬼和西红柿有共同点,你知道吗?」 「什么?」 「他们的身体看上去很硬,其实是软的。在被撞成稀烂的形状之后,我是说,这一瞬间,很可能会进行復原。这就是他们难以被杀死的原因。」 「对了,」他说着,拿出一包补药,「这次应该没那么苦了。」 许识敛先是说了谢谢,又说:「我还需要吃吗?」 「再吃一段时间吧。」昌决想聊些轻松的话题,「恭喜你这次票数拿了第一。元老院的人说要成立一个勇士团,我已经打算把你和井舟的名字报上去。」 第78页 「勇士团?」 「听说是针对魔鬼传言的。具体干什么我也不清楚。」 窗外沉寂的树好像突然活了过来,簌簌地响,许识敛烦躁地看去。 「怎么了?」昌决问,「井舟以前迟到从不找藉口。今天是故意的,他很在意你的反应。」 许识敛想起来之前学古语,有次昌决私下把他叫走被井舟看见了。井舟偷偷跟过去,还问老师怎么不叫他。 昌决说:「他就是小孩子,喜欢惹你不痛快。」 「我知道。」许识敛倒是没在烦心这个。 昌决笑笑:「放在明面上的嫉妒,有时候反倒不可怕。」 「老师……」许识敛突然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么可怕的事情。小时候和他们一起玩捉迷藏,就算有多么不想被抓住,我都只藏我认识的地方。」 昌决看着蜡烛燃烧,很久,也只是问他:「还去吗?」 「魔鬼有时候和人类一模一样。我是说长相。」许识敛问他,「他们会杀了我吗?我会杀了他们吗?」 昌决说他:「你承担的东西太多了。」 没有意义。许识敛沉默。昌决则劝他再想想,如果还是放不下,过几天再去也可以。 「我觉得没有时间了。」许识敛说。 离开后,下雨了。许识敛略一犹豫,继续往前走。 昌决从后头跟上来,他愣了一下,对方二话不说塞来把伞。 许识敛想起来实验室只有一把伞,再回头,昌决已经是捂着头从雨里返回了。 雨下了一夜。 到家后,许识敛将魔鬼的血灌进牙医给的药里去,加上烧开的水,搅拌均匀后拿了一小盒糖罐上了楼。 许识敛没开灯,坐在床边把妹妹叫醒,「小呓,吃药。」 女孩半坐起来,闻到药的味道:「我能不能不喝?」 「不可以。」许识敛说,「一下就喝完了,别喘气。」 梦呓哀求他:「可是这个药太苦了,就算吃了糖也很苦。我的牙还好痛。」 「既然痛,就要吃,」许识敛把声音放缓,「你必须要吃。」 于是许梦呓双手端过来,脑袋沉下去。 也许是因为睡了一会儿的原因,她的喘息都是弱的。她到底还是没有一口气喝完,分了几次咽下去,眼泪一颗又一颗,啪嗒啪嗒地落在碗里。 许识敛把手放在妹妹的背上,轻轻地拍,将糖罐放到她的手里。 许梦呓很轻地哽咽:「好苦,哥哥,真的好苦。」 她含着泪去吃糖,再去喝药,咽下去的时候,依然被苦到受不了。她捂住了眼睛:「就一次,哥哥,求求你。」 「得喝。」许识敛不让步,他把梦呓粘在皮肤上的头髮捋开,「快结束了。」 梦呓边喝,边往碗里落泪,最后许识敛都不知道,她是喝了一碗药,还是喝了一碗眼泪。 许识敛回到楼上,门推开的不是孤独,而是睡在床上的小战友。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腰间的袋子里。小岛温柔的月光照在惨白的刀尖上,许识敛将袋子合拢。他闭着眼睛,靠在小耳旁边。 「小耳,我对你撒谎了。」他说,「努力不一定是有用的。我大概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小耳在唿吸。他的手凑上去像风一样感受生命,这就是他需要的所有陪伴了。 「我知道,是我对你太傲慢。」几秒钟的时间,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对你,我一直在后悔。」 「可能,你就跟个小木头一样。」他看着魔鬼说,「很奇怪,你对人的恶了解到超乎我的想像,反过来,却又一窍不通,自以为是。我也不知道我在失望什么……」 可能童话在魔鬼这里是不存在的吧。他轻轻地,不由自主地摸着小耳圆圆的脑袋:「虽然你和所有人所有事都不一样,但是……」 其实小耳什么都不用懂,也不需要说。只需陪着他,和他的烦恼一起。这就是可爱的安慰了。 和人类想的不同,小魔鬼也有自己的童话故事。在他现在的梦境里,童话里才会出现的永恆天使,太阳,正在对着他微笑。 小耳说:「如果只能梦里才能见到你的话,我还是不要醒来了!」 「只有梦里吗?」太阳笑着问,慢慢地,自问自答道,「可是,我始终不认为我们天各一方,重逢无期。」 等到小耳睁开眼,许识敛正古怪地看着他。 「你都不知道我睡得有多好!」做了个美梦,小耳神清气爽地起床,「好啦,我们去地狱吧。」 等他从床上跳下来,疑惑道:「主人,你怎么变矮了?」 「不是我矮了,」许识敛说,「是你变高了。」 【作者有话说】 乖宝宝,长高高,甜甜的恋爱马上就轮到你了 >< 第38章 水果与偷心贼 「你的身体是不是会随着心情变化?」 许识敛想了许久,只能得出来这一个结论。 作为见证者,他看着小耳的脑袋在手下发生变化,起初是金光闪闪,随后小耳的下巴开始变尖,黑髮如同流动的鱼尾般一卷一捲地散开。 许识敛低头看去,他弯起的膝盖逐渐多了阻力,小耳的腿抵在上面生长。他于是让开了,都让给他,直到金光褪去,小耳翻了个身,被子都压到身下了。 这场面没法看,许识敛将毛毯搭上去。 第79页 现在小耳醒了。他还穿着那件孩子才穿的黄色小斗篷,还有一条棕榈色的长裤……现在纠正为短裤,大腿都露在外面,还有丰腴的小腿。他算不上是绝对的瘦,形似贵族家壁画里的天使男孩。 许识敛想说给他找件合适的衣服,但怎么开口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搭讪。这感觉真奇怪,他于是选择不说了,默默去找衣服。 小耳从未这样兴奋过。他顾及不上感恩许识敛的付出,正在屋子里心安理得地打转:「我长高了,我长大了——原来脑袋在高处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 声音都跟着变了。许识敛心里默默想。以前听到,很清亮活泼,感觉是天真。现在……是哑的,变声期?完全换了种味道。 正这么想着,小耳开始清嗓子。他还在快乐地转着圈,灯光都因此变得昏暗。许识敛有些头晕,随手将自己的衣服丢给他:「试试这个。」 小耳竟然当着他的面开始脱衣服——这好像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但他还是把脸偏过去了。 小耳还当他是小孩子,衣服一件件丢在地上,许识敛嘆着气,在后面跟着捡。 「有点大,」小耳甩着袖子,最后松松垮垮的,他把手漏出来,「主人。」 不一样了,听着太奇怪。许识敛说:「停。」 小耳觉得他好严肃,他误会了意思,以为许识敛嫌他吵,于是安安静静地在床边坐下来,一坐下来,又很惊喜:「我好高。坐着都高。」 许识敛从未觉得他如此聒噪过,他坐在床对面的摇椅上,望着窗外整理思绪。 「你怎么不说话了?」小耳很无聊,随手剥开床头的一颗橘子,「我的手指好长,你看到了吗?我可以同时剥两个,给你一个吧?我的心好善良。」 橘子的味道在房间瀰漫开,许识敛却说他不吃。 大概他太沉闷了,小耳吃了两个橘子,他还是不说话。小耳开始恶作剧了,他的兴奋还没有发泄完,悄悄地光着脚踩在许识敛的摇椅上,让他轻轻地晃起来。吱呀,吱呀。 许识敛低头一看,站起来,又丢给魔鬼一双短靴——都快忘了他是魔鬼了。 「你睡够了?」许识敛问他。 「睡够了。」小耳说,「我最喜欢当小偷了。」 「谁跟你说是做小偷?」虽然两个穿着夜行衣的傢伙,的确看着不清白。 小耳不乐意地看着他,眼睛相较以前变长了些,更深邃了,有情绪的时候,像有水在晃。 他还在满意自己当小偷的事情,许识敛却掐住他的下巴让他朝上看。 「嗯?」小耳脸上的肉都挤在一起。 许识敛似乎在笑:「你到底是不是小耳?」 小耳又开始瞪他:「你才不是小耳。」 我本来也不是。许识敛松手道:「脾气变大了。」 可能不是性格变了,是声音听着成熟,表达也更加饱满。小耳现在只比他矮一头,无法忽视,也无法将他的意思再粗暴地简单处理。他不再是小孩了。 你的脾气倒是一直很大,小耳嗅了嗅桌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补药。」许识敛言简意赅地回答,从小耳的黑色腰带上扯下来一个小袋子,小耳问他是什么,他说:「用来装东西的,你用不着。」 能装什么?打火石,刀,还是别的武器? 小耳向许识敛的腰间摸去:「你装了什么?给我看看。」 许识敛重重压住他的手,同时用一个帽子盖住他的脑袋。小耳摸上去,还有一支羽毛。 我被打扮得真好看,魔鬼正在自我欣赏,许识敛突然将一个东西贴近他。 好讨厌的感觉!小耳立马后退几步,恶寒道:「这是什么?」 是一支箭,箭头似乎有微弱的黑烟冒出,箭头上缠绕着灰金色的符文。强烈的寒意让魔鬼紧闭眼睛。 许识敛见他这样,把箭收了回去,看来有效果。 小耳不知道这是实验,他抱着头缩在原地:「原来你刚刚都是骗我的。」 骗他什么?许识敛回过味来:「你听到了?」 又去看小耳,「我以为你睡着了。」 「那就是不算话。」小耳说。 「算。」许识敛难得解释起来,「我没说过讨厌你,你也不应该自己下定义。」 小耳没听出来这是安慰,但他很高兴:「那我说什么,你就会做什么吗?」 有时候真觉得他和傻子一样,许识敛说:「总之,你不用换宿主。」 他打开门走了,小耳还在原地发愣。答非所问?是这么一回事。 「等等,你等等。」他在后头跳着追。 许识敛在楼梯上转过身,这里更昏暗,他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对面黑乎乎的一团突然就撞过来了,是小耳,他一手接住。 唿吸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喷上来了,他惊愕地后仰:「你干什么?」 为什么没吃到?小耳认为自己是着急了,打算重振旗鼓,许识敛却把他推远:「看路。」 微雨,他们走在树林里。小耳宛若新生。 他像只黑豹一样上蹿下跳,许识敛偶尔会说:「省点力气。」 小耳从没有这么精神过。许识敛背着弓箭在草丛里默默走着,是一缕沉寂坚定的风。其实他做不到对小耳视而不见,也不觉得反感。小耳是他压抑生活里的旁白,跳动的标点,无处不在的朗读者。 第80页 但是,小耳勐地从树上冲到他面前:「你都说不讨厌了,那不就是喜欢吗?」 要是他和以前一个身高,许识敛说句喜欢也没什么。 可惜那是过去了,随着小耳一夜之间长大,这句话落在许识敛耳朵里,只有烧伤般的错觉。 「又不理我。」小耳抱怨。 罗生门前,他们回来了。回到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对许识敛而言,他大部分的噩梦都和这里有关系。 但在这之前,他们还有个事情要做。就在这个小山坡上,长满了魔鬼喜欢的东西。 许识敛揪下来一颗樱桃:「好像没熟。」 原来他都是在这里摘的,说着,又给小耳几个,算是兑现承诺:「吃吧。」 赝品,炸魔球的赝品。小耳觉得这是他喜欢樱桃的原因。小耳在看着樱桃树想入非非,五姐能做到的事情,现在活力充沛的他也可以做到。 「小耳,」许识敛问他,「在小岛快乐,还是在地狱快乐?」 一回头,小耳的嘴巴张得和樱桃树一样高,许识敛平静道:「不许吃它。」 魔鬼只能恢復原状,同时回答宿主:「在小岛快乐。」 许识敛好似松了口气,他没有看小耳的脸。其实没有必要,小耳又不懂。 「我梦见太阳了。」小耳从小山坡上滑下来,「以前在地狱我很少梦见他。」 这一次,许识敛终于听明白了:「『太阳』是一个人?」 「我也觉得。」魔鬼很有共鸣。 「什么话,」许识敛轻笑,「这都不清楚?」 小耳说:「以前……好多都忘掉了。我总是睡觉,脑袋不太好。」 这倒有可能。许识敛问这懒鬼:「他是你什么人,父亲?兄长?还是朋友?」 好问题,小耳冥思苦想:「他是个辛勤的好园丁!」 园丁?许识敛看向远处的罗生门,若有所思:「如果我们平安回来,我会帮你找他。」 他这语气,好像在提前报恩一样。小耳风风火火地跑到他跟前,像只小狐狸一样弯着腰抬头研究他,带着可爱又复杂的天真。现在是不是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许识敛被小岛的夜风吹着,时间好像被灌了迷药,又慢又醉地原地绕步,以至于他半天才找回自己:「怎么了?」 「主人,」小耳是有礼貌的魔鬼,「我可以吃你的嘴巴吗?」 【作者有话说】 我开始兴奋了 第39章 重返地狱(一) 许识敛像在黑暗里漂浮,简直是头重脚轻了:「这又是从哪学的?」 许识敛一直在走,小耳从左边绕到右边,看不出他的态度。心思简单的魔鬼说:「可我想试试,我不会伤害你的。」 许识敛说:「不行。」 就是这样毫不留情地拒绝了魔鬼真诚的孩子气。 罗生门如同一个隐匿的卷宗。岁月将它侵蚀成了深色,看不出是红还是蓝,既不神圣也不阴森。一扇令普通人失望的,低调的旧门。 小耳上前踹了一脚,没有反应。又去扒拉,门纹丝不动。他想了想,张嘴开始喷火,被许识敛唿啦到一边。 「太过分了。」他很受伤,「不管是里面还是外面,我都打不开。」 他想看人类是怎么开门的,许识敛从刚刚开始就有种不理他的意思,说什么都没有回应。小耳也不说话了,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研究。 许识敛将右手覆上去,门发出轻轻的晃动声。 原来是这样。小耳想欢唿,但想到许识敛不会理他,他也决定不主动说话。老这么对他!他要赢回来一局。这种脑迴路,小孩子的剪刀石头布。 门开启的速度如此缓慢,许识敛被他盯得很不舒服,莫名其妙地开口说:「我明天有演讲。」 这纯属没话找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后悔。 小耳,将狐狸式的打探进行到底,纹丝不动,眼睛瞪得大大的。 许识敛连余光都不再扫他,低了低头,又抬起来:「演讲就是在很多人面前说话,你知道吗?」 最后,实在忍无可忍,看了小耳一眼。 萤火虫和小耳都在看他,这种感觉,兇勐的夜扑上来撕咬了他一口。 他心头剧烈一跳,小耳突然捂着胸口一脸懵懂地跌坐在地。 许识敛想问他这是干什么,张了张嘴,口干舌燥,吐不出字。 和宿主感同身受的功能就是这么没道理,小耳惶恐道:「你怎么了?」 「……这是我该问的吧?」 刺眼的光打来,罗生门开启了。 许识敛退后半步,看到小耳还茫然地坐着,就拉了他一把。门后就是河,离得太近会被卷进去……为什么会是河?在想像中,地狱常常是一节节台阶。 「你会害怕吗?」 害怕啥,地狱?小耳的头髮在强风里吹起来,他张大嘴巴让风灌进去,喉咙里发出哇哇哇的叫声。真好玩,魔鬼开开心心。 「……你上次被别的魔鬼欺负,」许识敛佩服道,「已经忘了?」 「啪」一声,小耳的嘴巴合上。糟糕! 与此同时,罗生门开了,一片红色的海,昏暗的地方,像一个巨大的房间,而主人忘了开灯。 小耳如梦初醒。都说魔鬼遇到差劲的宿主就会变笨,也不知道许识敛明不明白这都是他的责任。 被谎言餵大的魔鬼说:「没有忘,但是主人会保护我的。是吧?」 第81页 许识敛看向他。 短短一瞬,小耳感受到来自宿主的情感,像是摇晃的杯子,快溢出来的水。他理解很久,欣喜道:「你改变主意啦?」 许识敛愣道:「什么?」 「就是……」小耳像条小毒蛇一样爬到他身上去,他舔了舔嘴巴,思考要从哪里下嘴。 许识敛勐地将他推开,红海推开绿岛—— 海,倾斜的海。罗生门彻底开启,一片倒翻的红色颜料。地狱是歪的,黑洞洞的不祥之兆。本来就诡异,现在更像是进去就出不来了。 许识敛没有见过这样的倾斜地狱,被震撼到说不出话。 几次三番都是这样,小耳很不高兴,为什么许识敛和那个女生不一样呢?他问道:「你干嘛老拒绝我。」 「你是在模仿什么吧?」许识敛以他的逻辑反问。 「模仿什么?」小耳装傻。 就和小孩儿模仿大人骂人一样,魔鬼也喜欢模仿人类。许识敛狐疑道:「是不是看到有人这么做,你就好奇了?」 竟然猜的八九不离十,小耳伸长脑袋问道:「可以吗?」 许识敛说:「不可以。」 「哦。」小耳缩回脑袋,犯愁地思考。 许识敛看着他那样,又说:「别人也不行。」 「没有,」小耳说,「我就想和你试。」 许识敛一时失语,沉默了会儿,问他,「往前看,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小耳也没有见过,透过魔鬼之眼,他看到远处的地狱同样是倾斜的,魔鬼们正匍匐着前进,「大家都在爬。」 「看来我们等不到船了,」魔鬼舒展身体,「我带你过去吧。」 「要怎么做?」 怪物,巨大的怪物。随着白光散去,他看着小耳从一个标志的人类变成了这么个丑陋的怪物。它就和地狱里其他怪物没什么两样!黑色骷髅架子似的背嵴,白石块一样的牙齿,黑色窟窿的眼睛,还有又像氂牛又像山羊,最像铁叉的犄角。 许识敛四肢僵硬地仰望着这样的小耳。 小耳一无所知地炫耀道:「看!我现在可以变得这么大。」 能量获得的越多,魔鬼就越厉害,变出的体型也会更大。小耳觉得自己如同天神一般散发着魅力,见许识敛不动,伸出蜘蛛似的手臂想捞他。许识敛猝然后跳几步,神色紧绷,一手按在弓箭上。 小耳不满道:「主人,你知不知道有的魔鬼还长着猪耳朵啊。」 许识敛说:「你的魔鬼形态都和白天不一样。」 「那个时候我太累了。」忽大忽小的小耳给了一个粗糙的解释。 许识敛只能忍住想唿救的心情。谁又能来救他? 他勉强站起来,跳到小耳的手掌里。小耳带着他飞起来了。飞去夜色浓郁,血红的夜航河。门在他们身后合上,小耳摇摇晃晃的背部就像魔鬼船夫的幽灵送葬船。 「你不会要吐了吧,」小耳问他,「我就那么丑吗?」 噪音,都是噪音。许识敛开始怀念那对船夫父子。他们不会左顾右盼,眼里只有桨和水果,以及地狱深不见底的河水。 「那个大怪物在哪?」 小耳想了很久,才想到他说的是清洁工魔鬼:「他?他不在了。」 「不在了?」许识敛将弓箭放下,狐疑地拍了拍小耳厚实的背部,「你现在的身形……好像也能打过他。」 「你怎么老想着打架?就不能热爱和平吗。」 魔鬼的皮肤表面坚硬如岩石,许识敛细看过去,片状的甲壳并不紧密地组合在一起,缝隙之中散发着幽暗的红光。 这是什么? 许识敛吹了口气,小耳浑身一抖,扶摇直下三千里。他们险些掉入河里,许识敛像勒马一样抱着魔鬼的脖子向后撤:「停!」 小耳很委屈:「人家认真飞翔,你居然挠我痒痒。」 「谁知道你那么怕痒,」说到这里,许识敛提醒他,「以后不要突然变身。」 「会怎么样?」 「我忍不住想攻击你。」 「你会吗?」 有点像个地狱笑话,他们竟还真的就在地狱。许识敛问:「我能吗?」 「你别这样,你不知道我刚刚都天崩地裂了一下。」 总是忽然就开始妙语连珠。许识敛默默一笑。 越过了河,他们来到了无处落脚的陆地。 路面是倾斜的,灵活的魔鬼们四肢着地前进。小耳感嘆:「几天没回家,我们从哺乳动物进化成爬行动物了。」 「你们之前是哺乳动物吗?」许识敛单膝跪在魔鬼背上,半边身体出去探望,「怎么样都能活下来,真是噁心。」 太过分了,小耳嘟囔,老骂我们。 「喂,喂!」有个小跳蚤在叫。 「这个跳蚤我是见过的。」小耳盘旋着飞下去。 原来是监督者。起初,他没有认出来小耳:「别飞了,我们要架网了。快点下来爬。」 小耳也不希望他在许识敛在场的时候认出自己,就用翅膀遮盖着脸说:「架网?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许识敛不知道他在夹什么,但他本能地趴了下来,小声说:「怎么了,他不能看见我?」 监督者旁边的新手小鬼说:「地基裂开了,地狱就歪了。我们要把地狱扶正。」 监督者怒道:「告诉你多少遍,跟他们说日常维修就好了!」 第82页 小耳赶紧带着许识敛飞远。 「地基是什么?」许识敛问他。 「跟咱没关系。」小耳和他盘算,「你顾你们家,地狱灭亡就灭亡吧。」 「……你们魔鬼是一点集体感都没有吗?」 好在深入些后,地狱的路面逐渐平整,小耳带着许识敛稳稳落地。 一队魔鬼沉默地经过了他们,正整齐划一地不知去向何处。没有脚,也没有手,幽灵似地飘远。地狱是辽阔的黑色荒漠,而魔鬼是孤独的残疾骆驼。 「好累,」懒惰魔鬼抱怨,「你该减肥了。」 有几只魔鬼看了过来,所有的脸都没有特徵。许识敛一跃而下,忽然觉得小耳算是好看的魔鬼了,但是:「你快变回去。」 魔鬼不高兴地抬起一只脚悬在许识敛的头顶,一朵黑压压的乌云落在他脸上。完了,是不是不应该吓唬他,万一他拿箭射我…… 「好玩吗?」许识敛问道。可能笑了笑。 「好看。」小耳说。尽管是在地狱,但阴影在许识敛头上,就像朵蘑菇。许识敛的脸是蘑菇下的小草,鲜嫩而温柔。 许识敛:「?」 变回人形后,地狱一枝花要求:「好了,这次换你背我。」 「谁在和你玩游戏,」许识敛如同战士一样手持弓箭,「过来。」 小耳只得不情不愿地走路。 许识敛丢给他一句夸奖:「你还是这样好看。」 「那你背我吗?」 「不背。」 静悄悄的地狱,游走的魔鬼和黑红色的天际融为一体,在眼前缓慢移动。 「你的医生朋友在哪?」 「我们得绕路。」小耳说,「你还记得上次的小酒馆吗?」 地狱对许识敛的视力并不友好,也有可能是他很久没来了。这里就像一幅失真的人像画,油墨过重,只能依稀辨别这是个生命,至于眼睛在哪,鼻子在哪,他能想像,却不知道具体的位置。 「不记得了。」 酒馆已经喝倒了很多烂醉如泥的魔鬼。他们倒在桌上,地上。有魔鬼在梦游,飘在空中从他们眼前穿过。云里雾里的万物万象,怎么也看不清楚。 地狱里的热闹都如此安静,喝得最凶的那桌,他们张大了嘴,咕咚咕咚喝着不知什么味儿的酒,桌上散落了一地纸牌和人类的画像。 「为什么会有人的画像?」许识敛问。 「他们喜欢拿人类当赌注。」 「赌什么?」 「什么都有。」小耳记得他的几位坏哥哥就曾经参与过,「比如丢一包钱在大街上,看看会发生什么。这是没意思的小赌,后来玩法升级了,具体到某个人身上,花样还挺多的。」 许识敛厌恶道:「用恶来试探恶,有意义吗?」 「我没玩过!」小耳立马说,「但是这里也有很多小道消息可以打听。你提到的包治百病的咒语,还记得吗?可以在这里问问。一个苹果没准能换一个情报。」 小耳伸手:「苹果。」 许识敛递给他。 小耳接过来,忽然说:「再给一个,这个我想吃。」 「我就带了一个。」许识敛说。 「你来地狱就带一个苹果?」不能吧,一定是不想给我。 「你吃吧。」许识敛却说。 「真的?」 「除了苹果,别的办法也能让魔鬼开口。」 「你想打架?」小耳咬了口苹果。 许识敛将他拉到身后,用弓箭抵着醉鬼的头,将他们一个个翻开查看。小耳满脸稀奇地跟在后头有样学样,这样巡了一圈,他跟许识敛汇报:「老大,都醉晕了。」 许识敛宛如刚认识他:「什么老大?」 「你太温柔了。」小耳越过他,对着手心吹了口气,提起一个魔鬼啪啪给了几个耳光。许识敛完全没想到他这样做,但魔鬼的眼睛挣开了。 不仅睁开了,还对着他笑。魔鬼的笑容,长长的嘴巴,像被刀割开一样,血顺着死白的牙齿流下来。 「小七,好久不见。」是人的声音,温和,有力量。 许识敛这才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这个魔鬼的模样。他的脸上竟缝着一张笑容面具,血红的嘴巴狭长似山谷,凌厉地通向身后的漆黑双翼。没有双角,他的头像是后接上去的,身上挂着一件人的黑色燕尾服,压盖着毛茸茸的干裂黑皮,颜色像昆虫的壳。或许触感也是。 「三哥?」小耳认出来。 「这是谁?」许识敛低声问道。 「是虚伪魔鬼,」小耳活泼道,「大家都喜欢他,他对我也可好了。」 「……」许识敛荒谬道,「他都叫虚伪魔鬼了,你还相信他?」 第40章 重返地狱(二) 虚伪魔鬼——老三,他打了个酒嗝,揉着眼睛站起来,原来他这么高,又细又高,像某种奇怪的树,几乎趴到地上来才能和小耳平视。 「你和人类一模一样了。」他笑道,「说话方式都像,怎么做到的?」 「还带着个朋友!」他指着许识敛,食指长长的,从体面的袖口伸出来,指甲就像冷气森森的刀尖,在流动的寒光中指向许识敛。 他突然「嘶」了一声,一把锋利的弯刀将他的指甲噼开。 小耳一惊,回头看见许识敛正冷冷地将目光掠过去。居然能用刀把魔鬼的指甲噼开,力气真不小啊。 第83页 「还是不能小瞧你呢。」虚伪魔鬼没有生气,乐呵呵地把爪子缩回去,「我们小七交了个有个性的朋友。」 许识敛说:「你也是流浪汉?」 从来都说虚伪魔鬼是衣冠禽兽,这还是头次被称唿为「流浪汉」。他自己也震惊不已:「什么流浪汉?」 糟了。小耳绕到许识敛身前,对着三哥狂使眼色:「你该把你的酒瘾戒掉了。」 「你能戒掉睡觉吗?」对方笑着反问他。 小耳竖起耳朵,听到许识敛弓箭发出的声响,可别真的打起来,这是地狱实力排行第三的魔鬼啊!虽说魔鬼杀死人类会遭受严重的报应,至今没有魔鬼冒这个险,但是伤害人类付出的代价就未必那么大了…… 「三哥,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他于是连忙开口,「我听说有一种包治百病的咒语,但是它失传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不是被一个小商贩倒到河里去了吗?」虚伪魔鬼似笑非笑地说,「但是我听说那些咒语书被推下去的时候,是在一个宝盒里放着的。现在也许还在河底安全地睡觉呢。」 「水很深吗?」 「不深,但是里面有骷髅鳄鱼。」他关切道,「你朋友生了病吗?需不需要我去河底帮他找找?」 那样就太好了。小耳一喜,如果是三哥下水,再多鳄鱼也不怕。 「咻——」 希望终结。虚伪魔鬼的肩膀从中间裂开。 又一箭,三魔鬼堪堪躲开。小耳忙拉住许识敛:「别呀,他是好人,要帮我们忙的!」 许识敛完全像变了个人,他脸色阴沉地反步上前,三箭齐飞,十分可怖:「这么快就答应,真以为他想帮忙?」 血流了一地。 「唉,看来是我打扰你和你的朋友玩了。」虚伪魔鬼却笑嘻嘻的,一点也不生气,他就这样带着伤扭来扭去地飞远,「忘了我吧,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许识敛:「……」 他彻底不见了。 许识敛将颤抖的右手背到身后去。从第一眼见到这个魔鬼,灵魂就像裂了条缝,不仅身体发冷,右手还奇痒无比。就是不舒服,也无法信任。 心情久久才平復下来,他后知后觉地看向在原地发呆的小耳,一时有些不敢说话。他把他的魔鬼兄弟伤成那样,不知道小耳会多生他的气。 小耳看着他的弓箭感嘆道:「这玩意这么牛逼,你怎么不给我也整一个?」 许识敛:「……」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是沮丧道:「你把他打跑了,谁给咱们去河底找宝藏啊?」 许识敛问道:「他到底是谁,你的魔鬼兄弟?不是说没有父母?」 「我们只是有一个祖先而已,关系没有那么好。」小耳问他,「你听到他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他说,『忘了我吧』?」 「咋可能?」小耳犯愁道,「他说的明明是,『气死我啦,气死我啦,气死我啦~』!」 许识敛好笑道:「你还挺幽默。」 又问,「那天那个女魔鬼呢?和你什么关系?」 他看见了?小耳说:「她?她和我要好点。」 许识敛问他:「有多好?」 「她只爱吃东西,我只爱睡觉。」 这算是回答吗,许识敛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和他绕了。怎么在地狱还能这样,他说:「带路,早点结束。」 「不问情报了?」 「你的朋友听着更靠谱,先去看看。」 「就在前面,走两步就到。」 离开酒馆,就是魔鬼们开的旅店。一家挨着一家,高的矮的,挂着血滴子灯。小耳说,「这里可以住的,不贵。」 许识敛觉得自己在这里不可能睡得下。 「我就是要带你来这里了。」 遥远的树上下起了一阵血雨。 「好痛,好痛。」虚伪魔鬼求饶,「好哥哥,这是弟弟的肉啊。」 小孩魔鬼面无表情地为他拔箭,然后往自己身上刺去——箭直接折了。哈,他扫了虚伪一眼,别跟我说你也是个弱鸡。 「你不看看是谁射的箭。」虚伪魔鬼虚弱道。 「人类而已。就算真是他,也不可能这么厉害。」小孩魔鬼看向旁边畏畏缩缩的千里眼魔鬼,「你上次也是看见他们走在一起?这人类自己来的,那时候他没有宿主,确定吗?」 「确定。」千里眼说,「我本来想和他交朋友,但是……」 他被小孩魔鬼一尾巴扫到地上去了,哇哇吐血。 「别生气嘛。」虚伪魔鬼懦弱地笑着,「小七总在睡觉,千里眼没认出他很正常。」 「真不爽,老七也就算了,千里眼又不是七大魔鬼,也敢觊觎人类?」小孩魔鬼问虚伪,「懒惰怎么会认他做宿主?会有这么巧的事吗,你说说看。」 「我说不清楚,但刚刚感觉很不一样。最起码,许识敛嫌疑很大。」 「既然有这么大的嫌疑,」小孩魔鬼轻飘飘道,「今天他就不能活着走出地狱了。」 虚伪魔鬼低眉顺眼地应了声。 呵呵……杀死人类是会付出代价的,任何人类,即使不是自己的宿主。 我啊,可是一点代价都不要承担的。比起这个,流点血可没什么……他看了眼地上软绵绵的箭,若无其事地耸动了下自己「受伤」的肩膀。 第41章 重返地狱(三) 第84页 小耳跟许识敛炫耀道:「你自己来的话,需要付三颗苹果。但是有我在,就不一样了。」 地狱旅馆的台阶是由白骨构成的,踩上去竟然不会碎,这是谁的白骨?许识敛心不在焉地回復他:「怎么不一样?」 「免费!」 尽管不缺苹果,许识敛还是很给面子地说:「你朋友看病很贵?」 贵不是最重要的问题,问题是神秘。小耳说:「一般人都找不到他。」 「看不出来,」许识敛投过来一眼,「你朋友这么多,却混得那么惨。他们都不来帮你?」 果然,谎言是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的。但魔鬼很擅长这种问题:「哪像你说的那么理所当然,任何一段关系都需要留白。」 许识敛短暂地沉默,他可能被这个答案,或者小耳精明的眼神唬住了。 「哗」,小耳不知道在给什么东西配音,但他跨了一大步,回过头,充满活力地看着许识敛。 许识敛步伐不变,听他说:「我们过了一条界线,别的魔鬼都进不来。」 透明的?完全没注意,许识敛心想,上了贼船了。 「你很兴奋?」许识敛问他。 「我要见虫子了!」 魔鬼的名字都好随便,许识敛说:「你朋友叫『虫子』?」 「它和虫子长得一模一样。」 能想像有多噁心了,许识敛客气地压下不表,倒是好笑道:「你呢?你长得像耳朵?」 好恐怖,小耳突然心跳一止。谎言会不会太多了?有的时候,魔鬼也很难区分这到底是谎言还是恶作剧。 奇怪,为什么要为撒谎感到害怕呢?我可是只魔鬼。 「在想什么?」 「哼。」 「?」 旅馆的二层罗列着一排排房间,光影从黑屏窗里钻到地上层层叠叠地晃动,宛如千万个灵魂在渡劫。 「这间。」 他们停在其中一个房间的门前,小耳就要敲门了,敲开塞满眼泪,怒意和灾难的潘多拉魔盒。 「怎么?」许识敛问他。 「我们……地狱的医生和你们小岛不一样。」 「这我知道。」 在薄薄的灰雾里,飞尘在跳一首慵懒的舞。魔鬼的嗅觉已经让小耳问到了厚重的血腥味,而人类还在平静地和他对视。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信任着我吗? 「你相信我吗?」小耳于是问出来了。他的感觉变得复杂,自己都搞不懂,有点紧张,还有种难以忍受的焦虑。 可能上次和许识敛来地狱,他时刻表现出的谨慎和攻击性都令小耳印象深刻。但这次,他是如此的平静和放松。他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许识敛笑了笑——他今天在地狱里对着他笑了好几次了。这种平和的,自然的笑意,不多,不深,但魔鬼知道都是真的。 「忽然问这个。」 没有听到具体的回答,但小耳知道答案了。他开始思考怎么让许识敛接受。 见他少有的认真起来,许识敛也开始猜测,这个虫子魔鬼……或许该尊称为医生? 「他长得很可怕?」 「不是……」小耳于是说,「你知不知道很多魔鬼都是人变的?」 他竟然没应激,小耳有些惊讶。 「有的人是觉得,力量不够强。也有的人是走投无路了,不想死。他们这么做,其实很划算,」小耳没有敲门,而是缓缓拧开门把,「我们可以先了解了解,你不用那么快拿主意……」 门打开了,铁锈味,是血。人血。因为这令同类毛骨悚然。 许识敛的目光瞬间黏在里面,看见大卸八块的肉和凄凄人骨。一个长得像虫子的魔鬼,正在拿着针线在血肉模煳的人脸上缝魔鬼的皮。可能是这样,一眼过去,不敢看,看不全,视觉和嗅觉的极强冲击力令许识敛的怒意勐然发作。 「别别别!」小耳眼疾手快地压住许识敛的手和弓箭,「别打他,他就是我的朋友。」 「你们怎么回事,」虫子魔鬼的声音又粗又哑,「怎么进来的!」 「是我。」小耳人类的身体上生长出另一个脑袋,魔鬼的脑袋。 「懒鬼鬼。」虫子魔鬼变了调,亲昵道,「你来看我吗?还给我带了个礼物。」 礼物指的自然是在场唯一喘气的人类,许识敛。 ——或许话说早了,下面被缝的人类有气无力地开口:「啊,我要痛死了,痛死了……」 「别急,我就快缝好了。」虫子魔鬼温柔诱哄着,真不错的服务态度,他希望得到小耳的表扬,「这是今天最后一位客人,我马上就搞定了。」 「他在干什么?」说不上来许识敛的声音有多诡异。 虫子魔鬼问他:「你也是客人吗?」 「你别说话!干活儿就行。」小耳生怕他变成受害者,扭头对许识敛说,「他就是我的朋友,在把人变成魔鬼。」 「变成魔鬼?」许识敛重复。他的胃里在翻江倒海。受牵连的小耳已是要干呕出来,连忙把门关上,和许识敛好脾气地商量:「别激动,别吐。」 许识敛的表情很可怕:「你想把我妹妹变成魔鬼?」 他在质问,声音极大,本来小耳就听得心慌,现在四壁都将他的话化作回音在小耳脑海里重复,他就更难受了:「可是人都快死了,还在乎用什么样子继续活下去吗?」 第85页 许识敛又在笑了。和之前的所有笑都不同,小耳不理解,不懂自己为什么害怕,也不懂许识敛这次的笑:「你笑什么?魔鬼不会死,也不会生病,比人类强大多了。」 他怎么就不懂呢,还这样一脸失望地摇着头后退,小耳又急又委屈:「多少人听说有这种好事,到处找虫子,求着他做,他都不接的!都是我带你来,你才……」 「你是希望我对你感恩戴德?」 小耳很生气,但有件事他需要先搞明白:「什么是『感恩戴德』!」 「……」许识敛当然没心思和他解释,他也在生气,「你是一点共情力都没有吗?里面有多残忍,你看不出来?这是酷刑!是让人受罪的!」 「什么意思?」 「在小岛,只有畜生才会被那样对待。」 哦,他在纠结这个。小耳松了口气:「那我知道了,地狱里有一种草,吃了以后就不会感觉到疼了。我可以给梦呓姐姐搞来一些。」 但显然是无效的,许识敛一脸陌生地看着他说:「我永远不会把梦呓交给你们。」 看着他,毅然决然,充满愤怒和戾气地离去。小耳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着,慢慢地,他气炸了。 虫子魔鬼缝皮缝到一半,看见小耳怒气沖沖地踹门而入:「我不管他了!我不管了!」 「怎么了,」虫子魔鬼摸索出来一副眼镜戴上,「那是谁啊?」 「他在清高什么?」小耳跺脚道,「知不知道我连五姐都没有带到这儿来过!给脸不要脸,我给他脸了?」 第一次看见懒惰魔鬼这么生气。虫子说:「一看他就像正义那派的,玩不到一起去。」 「气死我了,」小耳叉着腰踱步,过了半天,又说,「气死我了。」 但是,有件事他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虫子,什么是『感恩戴德』?」 「是新的语言吗?」虫子魔鬼绞尽脑汁道。 「两位大佬……」半鬼半人的生命在发出气若游丝的唿救,「先把我缝完吧,快要了命了……」 等这位倒霉的客人彻底变成魔鬼,小耳也气累了。他在潮湿的房间里踱步,不停嗅着空气里的味道。为什么我也开始觉得噁心了,难道因为我是人的形态? 「你那位朋友多大?」虫子魔鬼问。 「他才不是我朋友。」好吧,余怒尚存。 「他是你的宿主?」虫子顿时有些严肃,「那他到底多大了?」 「问这干嘛?」 「我听说,二魔鬼和三魔鬼一直在小岛寻找孩子。十七年前出生的孩子,你知道这件事吗?」 嫉妒和虚伪?小耳说:「我遇到了三哥哥,他没有提啊。」 啊……这么想来,他好像确实盯着许识敛看过,可是,「找十七岁的人类做什么?炖汤喝?」 「哪有魔鬼敢炖人类,而且人类又不好吃。你在小岛被洗脑了。」虫子魔鬼在黑暗中说,「他们总是奇奇怪怪的,如果他真的是你宿主……首先恭喜你工作了,但你最好别放他自己在地狱里乱走。」 虫子魔鬼好话说尽,最后暗示道,「毕竟你们大哥生病了,没有谁能管得住二魔鬼了。」 不太妙,小耳这才意识到噁心的感觉来自于和宿主的感同身受。难道许识敛出事了?不要啊,他不想给这位清高的自大狂陪葬—— 小耳就这么火急火燎地飞向外头去了,丝毫没有留意脚边烧成炭的两位大乌鸦——不,他的两位魔鬼哥哥。 小孩魔鬼,又称为嫉妒魔鬼。地狱里排名老二,身体小小,本事却很大,当然了,脾气更大。即使烧得满身黑,也难掩他满眼的怨恨。 他骂:「什么东西!」 「好像是一条施过法的界线,防止闯入者的入侵。」虚伪魔鬼虚弱道,「它很强大,我们被深深地伤害了。」 就在刚刚,他们跟踪许识敛和小耳来到这里。神神秘秘的,这是要干什么?他们一边议论,一边尾随,到了门口却进不去。 嫉妒不信邪,拉着虚伪弟弟硬闯了几次,就变成了炭烤乌鸦。 「凭什么!这怎么可能?」嫉妒开始发疯,「他才多大?没经验的臭屁小魔鬼能搞出这么厉害的东西?」 「说不定是许识敛呢。」虚伪说,「我现在越来越确定,就是他没有错了。」 嫉妒被烧得脸一块块地脱落,面目狰狞地抖着不存在的眉毛。这时候,虚伪挣扎着坐起来——就算是这样,也比嫉妒高一头。 嫉妒魔鬼立马给了他一拳,虚伪的鼻血像喷泉一样涌出。他连忙趴下来,反覆强调:「我不起来了,我不起来了!」 是的,嫉妒的年龄很大,身高却一直在地狱垫底。就算是刚出生的小魔鬼,都有可能比他高一些。至于为什么永远长不大,并且还有越来越矮的趋势——真是未解之谜,被他折磨过的魔鬼们在背后嚼舌根,「说明嫉妒本身就很幼稚,不就是长不大的小孩子吗?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长高了!」 没有魔鬼敢当面这么说,嫉妒最恨的就是比他个头高的物种,尤其是心情差的时候,更何况他还有一个了不得的本领:偷窥魔鬼的记忆。 一来二去,谁说了他坏话,谁对他不满,他只需要看一看对方的记忆,立马就能知道。最后免不了血雨风腥一场,很多无辜魔鬼甚至被他折磨到丧了命。 不过最近,也有魔鬼说他的脾气变好了。他很少再偷窥倒霉魔鬼们的记忆,大家说二魔鬼终于长大了。 第86页 除了虚伪魔鬼。 嫉妒还是那个不讲道理的嫉妒,之所以没有再这样做,是因为十七年前的那场意外。 他遭受了报应,能力甚至是寿命都遭受了血淋淋的削弱。 那项不得了的窥探能力,自然也随之而去。 小耳此时已经在这附近绕了四五圈。 他就像在喊某种口号,边喊边火速奔跑。所有路过的魔鬼都在议论,「许识敛」是否和「芝麻开门」拥有一样的效果。 心越来越慌,作为血契的一方,小耳有种强烈的预感,宿主似乎真的出事了。正在忙乱之中,大批魔鬼从暗夜街疯狂涌了出来。 「怎么了?」他拦住一位魔鬼。 由于还是人形,那位魔鬼根本没注意到他,直到被小耳一尾巴抡到地上,才呆板凝重地看过来:「有……有状况!打架了……是屠杀!」 谁打架?屠杀谁?小耳化作暗夜街的一条影子,游蛇一样窜到前方。 到了现场,地上有几只魔鬼的胳膊,或者腿,或者尾巴。不仔细分辨是看不出来的,普通魔鬼身体再生的能力很差,现场充满了哀嚎声。 救命,救命。小耳生怕看见宿主的残肢。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事情是许识敛还活着,因为右手很痛,宿主受伤了。如果伤得太重,他也没法救。 怎么办?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许识敛。 小耳发现许识敛时,他满身血污,正一瘸一拐地走。 血甚至溅的他满脸都是,小耳冲过去,分辨很久才找到他那双凌厉的眼睛。跟红红的血作对比,黑白分明得格外可怕,就像他恨着一切,是行走在地狱里的一把復仇之刃。 第42章 重返地狱(四) 「妈呀,我的上帝啊!」小耳鬼哭狼嚎地扑上去。 他抱着许识敛,跟哭丧一样哀嚎不止。克制如许识敛,语气也变得恶劣:「让开,别黏着我。」 听这个态度,是还在和他置气的宿主没有错。小耳眼泪汪汪道:「我还以为你被某个魔鬼杀掉了,他披着你的皮在街上晃。」 是个可怕的猜测,但许识敛不为所动。 小耳不确定道:「那些魔鬼不会都是你砍的吧,你还干什么了?」 怎么厉害成这样,难道他从小的认知都是错的?人类的战斗力其实比魔鬼强? 许识敛又冷又恨道:「你还知道来找我?」 这次我可不能再输了啊,小耳立马说:「你也没来找我啊!」 「我怎么去找你?出来就进不去了,我以为你在后面跟着!」 完了,他吵架比我厉害。小耳语塞。 那就不吵了,他果断拉着战损版的许识敛上下检查:「好像也不是很严重……为什么打架,是不是有魔鬼欺负你了?」 许识敛冷冷瞪了他片刻,慢慢地,眼神疲惫且失落地软下来。小耳抹了把他的脸,渐渐看清楚他脸上的伤,有几道魔鬼爪子的划痕,嘴角还有淤青。除此之外,就是眼睛杀红了,没什么大事。 他又去看许识敛的腿,生怕是什么可怜的惨状,好在只是轻微骨折。 还好!这种程度他就能救,小耳坐到秃头树下为他一脸怨气,不情不愿的中二宿主疗伤。 现在的许识敛不像他了,更像个冰冷的复制品,侧着脸,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小耳偷偷看过去,眼睛还是红的,没有那么凌厉,反而很像哭了一样。 好无礼,又好脆弱的模样。小耳打量着他,还是有些不死心:「你真的不考虑了?」 许识敛气息微弱:「呵。」 小耳:「啥意思?」 没有回话。小耳又问:「怎么一直不说话?哪里不舒服?」 不好的情绪忽然復甦,许识敛反问道:「你是在关心我,还是关心你自己?」 开口了,开口了。听上去精神还不错。小耳假装没听见这个问题,捞起许识敛的胳膊看了看,指着他的右手问:「谁干的?」 许识敛把手抽回去:「我。」 小耳不信:「你有病?」 「痒。」 「那也不能这么挠……」小耳重新抓回他的手,开始吹气。 怪不得我的右手一直也很痛。他龇牙咧嘴地想。 许识敛看着他这样,神色渐缓:「我……太黑了,不知道自己在哪。魔鬼突然就冒出来,我一紧张,就和它们产生冲突。」 说得简单,其实非常可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冷不丁就冒出来一只怪物,嗅来嗅去地,流着腥臭的口水问:「人类?」 后来发生了什么,更像是场暴力的梦。直到小耳从入口进来,世界才逐渐清晰。 「唉,是我不好。」小耳和他沮丧地道歉,「主人,我错了。下次肯定不让你自己出来了。」 许识敛垂着眼睛,用手背碰了碰小耳的脸:「……我也有错。」 小耳,有时候傻傻的,比如现在,高兴道:「咱们和好了?」 许识敛只是看着他,拇指抬起来,谨慎地划过魔鬼的耳朵。这种感觉,酷似一声轻浮的口哨,从他沉默的嘴里传出来。 小耳却无所顾虑,欢天喜地道:「那亲一个吧!」 「你真是……」在小耳和他的眼睛之间仿佛有电流穿过,许识敛克制地流露出笑意,「这种话不能乱说,你知不知道?」 但他知道答案,摸了摸小耳疑惑的头:「你不知道。」 第87页 触电般的感受又出现了。小耳勐地把他的手抓下来,仔仔细细地研究。许识敛问他看什么,小耳说:「你上次摸我脑袋,我就感觉在开花。」 可是他手上什么都没有,魔鬼想不明白为什么。 但因为这句话,许识敛觉得自己也跟着小耳一起开花了,没有道理的怦然怒放。可能,很多东西本来就是说不清的,会不会…… 「你明白,」许识敛轻声问,「是吗?」 小耳:「啥?我明白啥。」 这就是他身边的小魔鬼,偶尔是妖精,偶尔是怪孩子。许识敛如梦初醒,现在怎么会是谈这些的时候? 他咳嗽一声,提起正事:「现在去哪?」 小耳提议去暗夜街,那里卖什么的都有。 他提到一只出售灵魂的猫咪魔鬼,卖给人类便相当于多一条命。这个方法听上去温柔许多,只是走到半路,小耳又说:「但她好像已经卖掉八条命了。」 迫在眉睫的事情,怎么还能碰运气呢?小耳思来想去:「其实……」 「不行。」许识敛立马说。 「洁癖……」 「不是洁癖,把人变成怪物,要是我,还不如死了!」 「好好好。」小怪物觉得他在指桑骂槐,但也拿他没辙,「那我们去找预言家吧。」 传闻在暗夜街奇奇怪怪的店铺里,有位神秘的魔鬼预言家。 她有着蛆虫一样的身体,结了痂的伤疤就是她的皮肤。探知过去,预知未来,她什么都知道。 但是每个生命只能见她一次,为了安全、自保,她神秘且低调,在角落里接待一生中仅仅会遇到一次的客人。 这个老魔鬼的店铺评价褒贬不一,小耳的预想很完美:「假设你以后找到了办法,咱们现在就能从她那儿知道。」 他唉声嘆气:「干啥啥不行,咱们现在只能相信玄学啦!」 许识敛:「……」 虚伪和嫉妒来到魔鬼们的残肢前,看着它们逐渐干化,融入地狱的土壤。 虚伪说:「没想到……他还是能做到这种程度。这样的话,必须得把老四也叫来吧?」 疯癫将嫉妒魔鬼填满,他的身体在沉默中涨大,肚皮逐渐涨成透明色,化作横向的一面恐怖魔镜。虚伪用余光看到了他的五脏六腑,红得像在着火。 这么生气吗?虚伪不再吭声。该怎么说呢,二哥生气的样子像只小蛤蟆。 嫉妒和他烧得火红的肚皮在说:「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 在去找预言家的路上,许识敛和小耳还遇到了件怪事。 一支盛大的魔鬼队伍在游行,高大的魔鬼们簇拥着某个雾蒙蒙的轮廓,沉默且坚定地前进。仔细一看,就是曾经路过他们的无手无脚魔鬼。 这些魔鬼侍从比野生魔鬼要威严不少,长相惊悚,头颅巨大,肢体有粗有细地交叠着,枯树般的皮肤上布满了粗长的血筋。 是魔王出行。小耳十分害怕许识敛冲动:「你别说话,别看他,我们快点路过。」 越这样说,许识敛越是在意,小耳骗他说自己也不知道。 旁边的魔鬼也在议论,许识敛让他听听看。 小耳说:「听不懂。」 「他们也是魔鬼。」像是指责。 「方言。」 「……」 小耳紧紧挽住许识敛的胳膊——跟梦呓和雅春学的,女孩子的方式。他再三确认:「你真的不会上,对吧?」 这个人类,在小岛压抑的兽性,似乎在地狱释放得过于肆无忌惮了。没死真是命大! 许识敛推了他一把,没怎么用力,自然也推不开。小耳以为成了别的意思,立马抱得更紧,严控死防:「不行!我救不了你,到时候只能把你变成魔鬼来復活了。」 「要真是那样,就别管我!」许识敛说他,「别贴这么紧,他们不招惹我,我犯不着去惹麻烦。」 还知道你在惹麻烦!总觉得他时不时就对魔鬼应激,小耳决心要和他做一对连体婴:「我有点害怕,主人,我怕。」 许识敛低头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同时摸了摸他的头。 小耳开始战慄,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忍不住抬头去看,而许识敛在看着魔鬼的队伍。冥乐,阴冷的歌声传来。他的手忽然滑了下去,捂在魔鬼的耳朵上。 这种感觉又逝去了。小耳觉得他在轻视魔鬼的听力,奇怪道:「我能听见。」 许识敛说:「我知道。」 一只魔鬼蹦蹦跳跳地出现在队伍的前方。是监督者,他对着雾蒙蒙的大佬说:「魔圣!魔圣,是您吧?我几次找您,您都不见我,知道您病着,但有件事真的很急,我就只能冒昧地在这里打扰了……」 队伍依然在前进。小耳恶毒地看着热闹,心想,踩死他,踩死他!那我就再也不用工作了。 监督者和队伍一同化成朦影远去。小耳猜测他是说地基的事情,不会还要跟大哥告我的状吧?不行不行,我们得早点完事。小耳拽着许识敛疯狂行走。 许识敛问他:「干什么这么快……什么是魔圣?」 「就是地狱最牛逼的魔鬼,他们都在让道,你看,好多魔鬼都跪下来了。」 「你怎么不跪?」 「我有骨气。」 「厉害。」 暗夜街名副其实,再说一万遍,许识敛讨厌这里。没有人类喜欢黑暗。 第88页 他们不知在黑漆漆的,昏黑到天地都分不清的地方走了多久,才来到这所破破旧旧的店铺,血红色的灯光从纸煳的窗里冒出来。 小耳敲敲门,里面幽幽传来一声:「报名字。」 猝然间,黑暗中睁开了无数双眼睛。没有情绪也没有感情,默默眨动着的眼墙就这样凝视着两位客人。 小耳答:「张三还有李四。」 许识敛:「……」 【作者有话说】 经过慎重考虑,在地狱亲不吉利,还是回岛亲吧。 第43章 重返地狱(五) 预言家说:「是你?没道理呀。」 小耳问:「我是谁?」 「你是地狱里最爱睡觉的魔鬼。」 许识敛看向小耳,还能因为这个出名,奇怪不奇怪? 头次来的小耳不情不愿地觉得神了,没劲,本来觉得是故弄玄虚的。他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道:「是我。他叫许识敛,也是第一次来。」 里面静悄悄的,没声音了,很久后说:「你先进来。」 门漏开一条缝。小耳刚要进去,被许识敛拦住:「你确定没事?」 「没事哈。」小耳露出假笑,「如果我一去不復返,你就以我为戒。」 许识敛:「……」 屋里有一席墨紫色毯子,一盏大红蜡烛,以及盘腿而坐的预言家魔鬼。她长得像个墓穴,小耳觉得她的身体是凹陷的。 预言家样貌可憎,没穿衣服,脸上堆着层层黑肉,让人寻不出眼睛在哪,竟很像昌决?魔鬼的审美在遭受攻击,小耳顿时想念起许识敛,他长得可太干净了。 懒惰魔鬼过去便说:「你看清楚我是谁。」 辣眼睛的预言家:「小骗子,我知道你有事情瞒着你的宿主,所以才叫你进来。沖我这份体贴,你就该加价。」 真讨厌,她甚至算出来我有钱。小耳说:「你要多少钱?还是要苹果?」 她向身后排满骨骸的墙壁摸去,摸出几个苹果丢在地上:「我的牙太老喽,吃不消这么硬的东西。」 苹果滚到小耳脚下,他说:「你真是预言家?那你说说,我为什么打不开罗生门?」 她磨磨蹭蹭地找出一块放大镜,隔得很远,将小耳对准在镜中心。一看,就是五分钟。 小耳没耐心了:「说话。」 预言家笑嘻嘻道:「不说。不给钱,就不给你算命。」 「砰」一声,许识敛几乎心跳停止,向里面问道:「怎么了!」 门推不开,懒惰魔鬼正倚在上面,尾巴像蛇一样卷着不断蹬腿的预言家,嘴上说:「没事,椅子倒了。」 「真是奇怪……」预言家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你的宿主不是懒人,怎么你能这么强?」 「快停,快停。」她开始漏尿,「七魔鬼。是我不够敬重您。」 等她被放下来,又充满怨恨地瞪着小耳。 预言家那张悲剧与丑陋共存的脸在盛放怒意:「七大魔鬼听着响亮!其实也没那么神气,你这个吊车尾,日子未必就比我们好过!」 小耳:「那还是比你们好过很多的。」 预言家:「……」 「你要是真能预言,算不出来我会这么对你吗?」 「没有预言者能预言自己的命运,」她的身体开始萎缩,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枯皱成小小的一团,「七魔鬼,你这么对我……我现在没有多少力气了。不是不想给你算,但依我现在的精力,只能算一位客人了。是你还是你的宿主,你选吧。」 小耳和她玩起大眼瞪小眼的游戏。过了会儿,他将信将疑地说:「那给我宿主算吧。」 说完,他掏出一大袋子魔币。 「我就说,」预言家眉开眼笑,「七大魔鬼怎么可能没有钱。」 「你好好给他算。」小耳想了半天,不知道还能嘱咐什么,「那我叫他进来了。」 「等等。」老魔鬼忽然翘起小拇指,用堆满污垢的黄色指甲指着小耳,「我不做回头客,见过你一面,以后也做不成你的生意了。但你多给了一倍钱,这么大方,我得守商德,赠你条忠告吧。」 她又要开始放屁了,小耳说:「什么忠告?」 这故作神秘的占卜师,用她苍老的嗓音沙哑吐字道:「爱是会让人掉眼泪的。」 一听就想笑,小耳说:「我又不是人。还有,你是给人算命算多了?爱啊爱的。」 「但爱也会让魔鬼哭泣,魔鬼是不能哭的。一颗眼泪就是几百年的寿命,总有一天,生命会像泪水一样流尽。」 这个自大狂,小耳觉得她更讨厌了:「别骗我,魔鬼的寿命是无限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你以为魔鬼为何得以永生?因为生命里不存在爱和思念,爱是世界上最消耗寿命和时间的东西,当你爱上一个生命,你就会发现和他度过的时间非常快,快到你的生命在燃烧……爱很短,回忆却可以很长。时间在它们面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头疼!头疼!小耳觉得他也可以这样扯一堆有的没的,等他光荣退役,就去干预言家的职业。 临走前,预言家突然说:「你瞧不起我,这我知道。但是小魔鬼,你打不开罗生门,就利用人类的善良,撒谎演戏……真以为,你那个宿主会不介意?」 沙沙。 里面的风要暖和一些,开门的一瞬漏出来,也没能温暖许识敛。 第89页 直到小耳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他才松了口气。 「怎么了?」许识敛问他,「你脸色好难看。」 小耳气唿唿道:「算了,算了,你别进去了!她就是个江湖骗子!」 他拉着许识敛就走,走到半路,想起来钱还在里头。于是折返去拿,门推不开,敲了几次没有回应,心情更差,直接一魔爪拍上去。 门,所有的门都对小耳关之大吉。里面的预言家噗噗地乐:「嘻嘻嘻,你打不开。你打不开。」 小耳怒道:「你把钱还我!」 预言家:「不给,不给~」 许识敛问他:「什么钱?你给了多少?」 「算了,」小耳高声说,「你去吧。」 许识敛狐疑且慎重地走上前去。门开了,这一瞬间,小耳眼疾手快要冲进去,结果毯子飞过来,将许识敛卷了进去。他一进去,身后的门就自动合上了。 好生气,小耳在门外破口大骂:「骗子!骗子!」 虽然心里早有建设,但看到这个老魔鬼,许识敛还是噁心得头昏脑涨,他到现在都不能适应魔鬼的样貌,不得不时刻克制住自己的应激反应,避免血色馈赠。 预言家说:「年轻人,过来。」 他勉强走了两步,隔得很远。 预言家呵呵地笑,她的手指不成形状,弯曲着生长,碰到许识敛僵硬的手,沉思一会儿,缓缓说来:「哦,乱七八糟。」 许识敛强忍不适,没有吭半声,这个魔鬼开始胡言乱语了。真的能信吗? 他决定直入主题:「怎么样才能救我妹妹?」 「你妹妹?」预言家不解地问,「你哪来的妹妹?」 「你不知道我有妹妹?」 「妹妹是没有,弟弟却有。」荒诞、诡异的脸肉颤了颤,老魔鬼摸着他的手,沉吟着,「啊,你们关系不好。」 「可怜的傢伙,」预言家怜悯地啧嘴,「你以为错了,付出这样的真心……看来你遭受了教训,但怎么还能是白纸一张呢?该把血和泪换来的经验写在上面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复杂,好复杂,怎么,怎么会这么乱。」她神神叨叨地,怀疑般地看着许识敛的手掌,「你怎么……没有脉络?你是活人吗?」 许识敛没有耐心听她胡扯,突地把手抽了出来,冷冷地问她:「我再问一遍,怎样才能救我妹妹?你到底知不知道?」 预言家没有他想像中那样缠过来找他的手,而是突然皱着眉,连连摇头:「可怕,真是可怕……你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事情?不过……」 烛光摇曳,魔鬼说:「许识敛。」 这一瞬间,许识敛找到了她的眼睛,乍现的白色巨珠爆在她褶皱的脸上,预言家勐扑到了蜡烛上,任由火着满躯体。她如同挣扎的蛆虫一样扭动着靠近许识敛,手指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脚踝。 「杀了,杀了你爱的人,杀了他们吧!」 「什……」许识敛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爱的,爱的人,杀了吧,把妈妈,爸爸,还有妹妹都杀了吧!你就不会再烦恼了,许识敛……」她在哭泣,泪水如蜈蚣般在魔鬼阴暗且朦胧的脸上爬行,苦苦哀求,「放过我们,放了我们……求求你,这不关我们的事啊……」 什么? 她到底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关于预言家的话稍微多嘴一句,两位主角许同学和小耳不会死,可能有一两次假死,但是不会真死。 = = 如果真的死了,作者会是第一个崩溃的人,我受不了一点点虐。 第44章 重返地狱(六) 开玩笑,我是魔鬼,我为什么要因为撒谎而烦恼? 小耳坐在地上,心烦意乱地和无数双眼睛对视。 「没有魔鬼不撒谎。」他对其中一只眼睛说。 对吧?他想找到认同。那只眼睛让他想起小岛的鹿,正温柔,含泪地看着他。 小耳开始为以后做打算:「如果他不原谅我,我就换位宿主。能有多难?」 鹿眼在眨,瞳孔像火一样发生梦幻般的燃烧。小耳将其理解成一种回答,看吧,烦恼令魔鬼也疯狂。 「换一个就行了。」他自言自语,说了一遍,过一会儿,又说第二遍,「换一个……」 唉,小耳感觉血液在变冷,对鹿眼说:「我不快乐,我开始讨厌人类了。」 鹿眼的睫毛突然伸长了,变成黑色的小手,从瞳孔里拉扯出来一个由小变大的货架。其他眼睛都朝这边看过来,看着货架被睫毛小手递到小耳眼前。 「买东西吗?」鹿眼开口了,原来温柔是假象,精明才是真相。 我也开始讨厌地狱的眼睛了,小耳怨恨着世界,无精打采地回覆:「不要!才不买,别浪费我的感情。」 「你给了预言家好多钱。」鹿眼吱吱呀呀地说话,真想知道它到底用哪里发声的,「有钱的客人,看看我的货吧,应该有你喜欢的。」 「看看吧,看看吧。」其他眼睛也说。像小孩子。 小耳于是好脾气地扒拉了两下,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很多,包括猫咪的尾巴,他问:「这到底能用来干什么?」 「这是牙籤。」鹿眼说,「很萌的。你用它,魔鬼都爱上你。」 「我没有那么大的牙缝。」小耳说,「我也不要魔鬼爱我。」 第90页 好烦,他骂这帮莫名其妙的眼睛:「别再提『爱』了!迷信这种东西……」 「对不起。你试试这个。」鹿眼忍气吞声,极力卖货,「『不能说话药水』。不管是人类还是魔鬼,喝了就会有三分钟不能说话。」 「不能说话很好玩吗?」情绪大起大落后,小耳握着药水瓶发呆。 「可以整蛊你讨厌的魔鬼,很好玩的。」 能给谁用?许识敛?确实可以整蛊到他,他不是有演讲吗,要是在演讲前几分钟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了……小耳心情好一些了。 嗯?小耳突发奇想:「是不是只有亲嘴才能说话?」 「可能没有这样的功能……」鹿眼很老实。 「附和呀!」其他小眼睛怂恿,「地狱里讲究什么诚实嘛。」 「也可以,」没主见的鹿眼说,「亲嘴才能说话,心动吗?」 小耳很心动,他觉得许识敛没有理由再拒绝他了。大难临头,在乎面子的好学生只能选择忍辱负重地和魔鬼亲嘴。 「他脑袋上长出来了什么?」别的眼睛惶恐地问。 「魔鬼的角。」鹿眼说,「魔鬼角冒出来了,我感觉有坏事要发生。」 门打开了,被一只流着血的手。 就像时针在骤然间停摆的声音,一切都指向了不幸。许识敛从屋内走出来,带来一片死寂。 眼睛们看过去,看着门口的一截扭曲的胳膊。大概来自于它们的主人,预言家。她死了。 眼睛们闭上了。彻底的黑暗降临。 「你把她杀了?」小耳觉得自己真的要不认识许识敛了。 许识敛,自从来了地狱,身上一直没少过血腥味。这已经够让小耳胆战心惊了,更可怕的是,这些血基本不是他自己的,多半来自魔鬼。 「发生了什么?」都说冲动是魔鬼,小耳现在觉得冲动是许识敛,魔鬼都比他冷静,「怎么见谁杀谁……」 许识敛的身体在轻微地摇晃,或许手刃一个生命,哪怕是被他唾弃的生命,对他来说也不可能是无动于衷的。 「她该死。」结果却这样说。 「她怎么你了……」小耳害怕地跟着他走。 什么恶事什么凶行能让她被人类杀死?小耳开始感谢血契,这对他来说没准也是一道护身符。 等他们彻底离去,眼睛们才睁开。 「他把我们的药水偷走了。」有只眼睛说。 其他眼睛嘆气:「没给钱。」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鹿眼难过地问:「怎么他们都这样?」 不仅生意没做成,零花钱没拿到,它们的主人还被人类杀死了,墙上的眼睛们开始落泪。由于眼睛的数量很多,泪水很快就汇成一条小溪,朝着地狱深处流淌。 真是让人类看到会惊嘆的一幕,地狱里原来也有这样多的伤心。 人类和魔鬼在混黑的地方横冲直撞,脸都要歪了。 「慢点儿,慢点。」小耳在后面喊,「不要跑,你能看清楚吗?」 太黑了,毕竟是地狱,魔鬼的视力也不足够。他们必须原路返回,不然就会迷失在黑境里。 许识敛通过呕吐冷静下来,到了最后,已是吐无可吐。小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拍着许识敛的背,努力分辨这儿是什么地方。 「好像迷路了,」小耳有点不敢再刺激他,难为他平生第一次学会有情商地讲话,「你别急,我来研究研究。」 魔鬼环视四周,寻找遥遥无望的终点。 「天亮前可能回不去了。」他说得很含蓄,最坏的结果其实是困在这儿一辈子。暗夜街街如其名,走不好就要永久困在黑夜里。 许识敛突然说:「地在抖。」 为什么他的感官会比我还灵敏?小耳又震撼,又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你怎么发现的?」 他握住小耳的手,放在地面上:「在抖。」 地表骤然破裂,一个黑洞毫无预兆地出现,把他们埋葬。 旋涡,这是旋涡。熟悉的气场——-嫉妒魔鬼的漩涡,小耳很快识别出来,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种漩涡是针对魔鬼的,在这个惩罚漩涡里,魔鬼会彻底丧失所有能力,并且会显现出原型。所有挣扎都会沦为枉费心机。 都怪暗夜街太黑了,小耳和许识敛被卷了进去,窒息着坠落,像无法安息的灵魂,惶惶然地停留在空白里。 「好黑啊。」虚伪魔鬼感嘆。 满头是包的千里眼魔鬼正在哭着鼻子进行现场直播:「他们都掉进去了。」 嫉妒坐在更高的树杈上,用脚抵着千里眼的脖子,点点头:「不错。」 「你要把小七也杀掉吗?」虚伪闷闷地说。 又开始装好人了,嫉妒呵呵冷笑:「宿主死了,他不照样活不了?」 「血契不是没有以前管用了嘛。」 「那你去换他?」屁话真多。 「嘿嘿。」虚伪傻笑。 我得罪过二哥吗?坠落的过程中,小耳还在努力回忆。难道我现在长得太高了?他就在附近,他看见了? 要命了,他已经不能思考。许识敛一手抱着他,一手被绳子悬吊——在坠落的一瞬间,他释放了绳索,另一头勾在涡口。 许识敛手腕被勒红了,两个人的重量让他开始渗血,他咬着牙去看小耳,旋涡里发出的红光让他看得很清楚。 小耳…… 第91页 他不再是小耳,不温和,不可爱。半张脸变成了魔鬼,脸庞臃肿,眼珠掉了一半儿,垂在深陷的血窟窿框外,雪白的尖牙顶到眼白,那颗令人作呕的眼珠要像预言家一样爆破了。 懒惰魔鬼也被旋涡吓出了原型,此时正大张着嘴挣扎,他比许识敛还要清楚自己的样貌,也清晰地看见许识敛震惊的表情,或许死在许识敛手里不会比坠入旋涡好到哪里去。 会的,会的,他根本没机会解释。许识敛今天晚上不知道伤害了多少魔鬼,他会再次应激,像对待别的魔鬼那样,戳烂他的头,刺穿他的脸,他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死在这里。 我会死。宿主过激杀死我后,也会死去。一时间,小耳都不知道哪个更令他伤心。 不要,我不要这样!在充满背叛、谎言和绝望的地狱,神志不清的魔鬼无声尖叫,带着摇摇欲坠的眼珠子一起逃跑,手也长满了毛,化作魔鬼的手,无意识地攀在许识敛肩头,把他抓得鲜血淋漓。 许识敛靠了过来,半人半鬼的小耳剧烈挣扎。要死了,要被杀死了! 死亡没有如约而至,到来的是一只手。 许识敛把他的眼球按了回去。 小耳在叫,他发出可怜的,嘶哑的声音:「呀……」 「别怕……」他说,后来想想,或许哭了——如果一颗泪珠也算得上是哭泣。 但他始终都没有放手,「别怕,小耳,我带你上去。」 然后咬着牙,一点点往上爬。 带着他,带着小耳,离开黑暗。 【作者有话说】 啊不急不急,再过两章就(づ ̄3 ̄)づ。这本会写得比较长,大概三卷,后面超多kiss,嘻嘻嘻 (p≧w≦q) 第45章 重返地狱(七) 嫉妒问千里眼:「那个绳子……套中什么了?」 如果没记错,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不存在什么牢固的东西,哪怕是一颗石头。 千里眼抱着头小心地说:「什么也没有。」 「没有?」嫉妒惊嘆,「什沨么也没有吗?那他是怎么上去的,他会飞?」 「可能会飞吧。」虚伪就这么大胆地说了,「都能单挑那么多魔鬼,会飞算什么稀罕事。」 比起高谈阔论这些鸡毛蒜皮,他更想聊的是:「復仇右手,还记得吗?」 嫉妒只是不屑,十七年前虚伪第一次提到「復仇右手」时,他们还为此做出充分的预防,结果根本没那回事。 嫉妒说虚伪:「胆小如鼠!」 「但他活下来了,」虚伪说,「经歷那么大的刺激,很难说他现在会不会比过去更强……」 千里眼说:「地上有血。」 血。千里眼说:「蓝色的血,可能是那个人类的。」 嫉妒和虚伪迅速对视了一眼。 夜航河已经恢復原状,船夫魔鬼看见了许识敛。 以及地上发呆的另一只魔鬼。 这个魔鬼好像破了,脸上还缝着另一半人脸。许识敛正在和他说话:「小耳,小耳?」 魔鬼就像个破破烂烂的恐怖玩偶熊,傻乎乎地问许识敛:「主人,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许识敛,双肩都是血。他忍着痛,低声对小耳说:「你被吓坏了。」 「为什么不杀我?」小耳问自己。他找不到答案。他还没有被这样对待过,现在魔鬼的脑袋瓜里,太阳都没有许识敛占据的位置多了。居然会这样,他必须找到答案。 许识敛正和船夫交流:「我今天出来要带的东西太多了,带不了那么多苹果。」 船夫道:「那……」 许识敛和他商量:「当我欠你的,行吗?」 那船夫犹豫着,小耳突然龇牙咧嘴地凶道:「让他欠!」 「好的!」船夫魔鬼立马哆嗦着答应,「欠吧,欠吧。」 许识敛也被小耳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一时僵在那里。这个小丑八怪看向他,又和颜悦色,非常高兴地笑。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你都杀别的魔鬼的。」 许识敛可能有些触动,声音极轻,听着很温柔:「你和他们不一样。」 小耳就像喝醉了,也像撒娇的狗,贴过去,箭头一样的尾巴甩来甩去:「是吧?我多可爱呀。」 边说,脸边一块块地脱落,露出里面的骨头。 好惊悚,船夫魔鬼被唬得连连后退。他开始怀念起儿子,自己远不如他善于和人类打交道。 许识敛手足无措道:「你受伤了……」 「主人!」这个丑傢伙突然亢奋起来,脸上露出云朵般的红晕,跌跌撞撞地跑到河边,气势十足地对天起誓,「我去给你找那本书!」 「你等着。」他快乐地宣布完,化身缺了一半身体的魔鬼原型,像鲸鱼一样跳入河里。 「小耳!」许识敛没抓住他。 「别去,客人。」船夫拦住他,「你下去肯定活不了。」 骷髅鳄鱼的尾巴晃了又晃,无论岸上的人什么心情,河面都呈现出残忍的静谧之美。 小耳——咕咚咚地喝饱了红河水,打着饱嗝上了岸,顺便带上来两只咬在他身上的骷髅小鳄鱼。他的身体被咬得乱七八糟,眼睛却笑眯眯地,「哗啦」一声,抖出怀里的东西,都是他在河底捞的。 「我找到了好多好东西。」他边打嗝,边蹲在许识敛面前数,有魔鬼牙齿形状的贝壳,心形的鱼鳞碎片,血丝琥珀…… 第92页 都有。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书,没有宝箱。小耳心虚地低着头,装模作样地数着手指头。 他去看许识敛,看不清,眼睛又开始往下掉了。身体正在散架,他还是努力站起来,积极道:「我再去一趟好了……」 身体散了架,像花瓣被风吹散。对小耳来说,所有的感觉描述都与花朵有关。现在骨头都散开了,名为小耳的花开在了许识敛的怀里。 他接住且抱住了落下来的骨头。 「不用去了。」许识敛紧紧地抱着他,「小耳,不用去了。」 简直是命中注定的一天,小酒馆的雾逐渐散去。一只魔鬼的手将地上的人类画像捡起来。 画里的人有着柏树般的面孔,四季常青,青春洋溢。 「看着真幸福啊,」嫉妒问画里眉目如画的许识敛,「为什么都变成这样了,你还能这么幸福?」 虚伪凝视着嫉妒,觉得他就像朵恐怖且忧伤的乌云。很快,画像就碎了,一片片掉在地上。 「赌馆的魔鬼怎么看上他的?」嫉妒问道。 「觉得有趣。」 「垃圾给的垃圾理由。」 「就是他没错了,」虚伪说,「赌馆的魔鬼跟我说,他从小就常常右手发痒。还有,他从八岁左右开始,血液就是蓝色的。」 「还是太晚了……我们找到他的时间太晚了……婴儿时期要是能找到他,杀死会容易很多。」 「十七年前,小岛的新生儿有三百零六个。那时候血契的制约性还很强,把他们都杀掉,我们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现在动手也晚了。他的血是毒液,尤其针对魔鬼,溅到身上就会燃烧,很痛苦。」 虚伪怔道:「你不打算动手了?」 张牙舞爪的冥乐侵犯着魔鬼的耳朵。游行的队伍到了河边,原路返回了。与此反向行之的,是一条小小的船,正一无所知地航向灰濛濛的罗生门。 远远地,虚伪问:「那怎么办?」 嫉妒答:「既然杀不死,就让他自杀吧。」 第46章 精灵之吻(一) 第二天一早,许识敛是被妹妹叫醒的。 「哥哥,妈妈喊你下去吃饭。」梦呓在门外说,「今天是大日子,你一直不起床,我们以为你忘了。」 「没忘……」许识敛缓缓坐起来,「你进来吧。」 梦呓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把自己穿得像条影子,但她的美丽仍旧让人无话可说。 「你好点了吗?」他将被子提起来,压在肩膀上,问妹妹,「牙还疼吗?」 「牙疼?不疼啊,我感觉特别好。」活力满满的梦呓是这样罕见,「我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就像睡了一万年那么久!」 小耳的血竟然如此管用,许识敛仍觉得像梦。 妹妹问他:「你昨天干什么了?很晚才回来,又去老师那里看书了吗?」 干什么了?许识敛花时间想了想,昨夜的记忆涌入他脑里,这下是有点乱了:「什么也没干。」 什么也没干成。 「真好看,没见过你这么装饰房间。」梦呓突然感嘆,见哥哥不懂,就往上指:「你看。」 天花板上都是粉色的泡泡。 小岛的气候总是让人感到舒适,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炎热异常,阳光打进来,都要戳破那些泡泡。许识敛想不明白,一头雾水:「这是什么?」 原因却很好找,现在,又一朵泡泡来到他面前,缓缓地爬到上空去。 他低头看去,旁边的被子拱成一团,只能嘆着气摸过去,小耳竟然是撅着屁股睡觉的,宛如某种动物,在更热的地方栖息。 魔鬼的尾巴从被子里钻出来,空中画着圈。小耳吐了一晚上的粉红泡泡,没有人知道这是否是魔鬼修復身体的方式。 「啊,」梦呓在叫,「这是谁?是你的朋友吗?」 「好逼真的尾巴。」她笑道,「是跟神许了什么愿望?」 许识敛说:「是小耳。他变大了一些。」 「谁是小耳?」 她怎么回事?许识敛察觉出不对来。 梦呓浑然不觉,又说:「也不知道我给神许的愿望实现了没有。」 她细数那些愿望:「我许愿要一座蘑菇屋子,还有小动物朋友……白雪公主,你知道吧?我也想变成那样。以前都没实现过,神这次总该眷顾我了!」 许识敛张了张嘴:「你……」 「不说了,哥哥,我约了雅春,我们要去槐树那里看看。」 门被欢快的少女关上了。 不是演的,不是恶作剧。梦呓失忆了。 她的记忆甚至停留在小耳到来之前。 许识敛晃了晃小耳,真是恐怖。想到他昨天那副可怕的样子——我竟然还能和他一张床睡觉,许识敛被这个事实吓到。 还好,红润的脸。是很健康的人类小耳。 对方满身都是汗,脸是湿的,冬眠甦醒似的眼睛慢慢睁大。 「小耳。」许识敛叫他,「你醒了吗?听我说话。」 「嗯……」 他没有睡够,像尊小弥罗佛一样蜷起来,托着半边脸,无声地打嗝,打出一个个泡泡。细看是红色,浅红色。 我好饿。魔鬼舔着嘴巴继续做梦。 准确地说,是一种懵懵懂懂且心痒难耐的感觉。半真半假地,缠绕住他坠入迷雾里。 第93页 那是个有关逃跑的梦。金色的月亮,红色的血,还有许识敛的脸。他摇摇晃晃跟着跑的眼球,还有脸上掉下来的,稀稀拉拉的肉。 有点恐怖,却也温温柔柔,让魔鬼留恋的梦,一切的一切,融化在粉红色的漩涡里。 「小耳,小耳。」 小耳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 「早上好。」魔鬼说,「你做梦了吗?」 作为人类,许识敛会不会也做这种煳里煳涂的梦?那他也没有救了…… 人类往往称唿这样的时刻为命运,有的人会害怕到现在就说再见。可惜许识敛要担忧的事情太多,命运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那个。他先是拍了拍小耳的背,问他:「你好点了吗?」 「困。」小耳想继续睡。 许识敛说:「先别睡,小呓喝了你的血以后,好像忘掉了很多东西。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小耳的眼睛睁圆了:「失忆?不会吧。」 我的血还有这种功能。他努力清醒,回忆着,七大魔鬼的血似乎都有一定的功能,比如嫉妒可以通过血液窥探魔鬼的记忆,贪婪是通过血液操控人类…… 「说话。」许识敛晃他,「你想到什么了?」 下面,温若桐在喊:「小荷包蛋,你起床了吗?」 许识敛回应母亲:「等会儿就下来。」 小耳说:「可能是附加的功能,到了一定量,她就忘掉一部分回忆了。」 「你的血还能这样?」 「我真不知道。」小耳打着哈欠,「那她好点了吗,牙齿还疼吗?」 「好很多了。」许识敛说,「谢谢。」 「这么管用?」小耳自豪道,「那以后我每天放血给她喝。你把我餵给她也行。」 许识敛盯着他看了会儿,嘆着气敲了敲他的脑袋。 反正是不认可。 见他起床,懒惰魔鬼滚过去抓他:「再睡一会儿,你再睡一会儿嘛。」 对于小耳来说,昨夜的事情已经不算事情了。他不知道许识敛走路时脚趾像被钉在地上,四肢戴着铐链,仍然带着死地后生的不实感。 我杀了魔鬼。我差点死在地狱。妹妹的事情依然没有解决。许识敛双眼凝望魔鬼,眼神空空的,明明看着小耳,又不像在看他。 「我去吃饭了。」他丢下这句便离开了。 小耳顶着鸡窝头,呆呆地看着他走。 「小荷包蛋。」母亲仍乐此不疲地开着玩笑,「我没给你做荷包蛋,但是给你准备了黄油面包。」 「妈妈……」许识敛头疼道。 女人笑道:「哈哈,知道了。」 小耳光着脚,从楼梯上冒出半个脑袋,看着。 温若桐问他:「怎么昨天没喝牛奶?你没有睡好吧,小时候你不喝牛奶都睡不着的。」 「但是我长大了。」许识敛疲倦道。 「啊呀!」母亲惊讶道,「肩膀怎么了,什么时候受的伤?」 好像……小耳回忆起来,是自己抓的。在那个旋涡里。本来应该为宿主疗伤,结果他散架成一坨骨头,就没顾得上。 「野猫抓的。」许识敛答。 母亲拿着药,将衣服从他的肩膀褪去。他忽然心灵感应般抬起头,眼睛像烛火一样,看见小耳的时候,温柔地晃动了一下。 先别下来,许识敛无声地说。 苍白的脸,受伤的肩膀,小耳的目光滑到他一张一合的嘴上,火红的舌头,把他这边的空气都吸走了。 「爸爸会回来吗?」许识敛问。 「会。」母亲吹一口气到他的肩膀上,心疼不已地红了眼睛,「哪里的野猫?太过分了……我得收拾它!」 「不用……」 野猫躲在女主人自家的楼梯上,正在心里狠狠计划:我今天一定要亲到她的儿子。 许识敛并不知道野猫嚣张的计划,他又问了一遍:「爸爸会来看我的演讲吗?」 过去是一次都没有赶上过,这次希望也不大吧。 但母亲说:「会,你是他的小荷包蛋。」 「……」 「哈哈,我不说了。你不要有压力,随便说几句就行。结束后记得去找梦呓,你们俩一起去舞会。」 舞会……这个是真的快忘了,许识敛心烦意乱地答应下来,他现在完全没心情去那种地方。 昨天是真的累了。一直到学校的准备室里,许识敛都在闭目养神。 有人来敲门了,是几个学生。他们来对流程,一开口就让场面变得既繁琐又无趣。 他们还带来两个祝福水果篮。有学生说:「木于林送的,说是你的朋友。还有一个是昌沨老师送的。」 小耳接过去,抱着坐在地上,剥开一根香蕉。 有学生要说什么,许识敛摇摇头。随他去了。 白鸽使者候选人的新月演讲要开始了。 岛民们在道路两侧跟着马车走。在最前方的马拉着一座云朵发言台。台阶徐徐升起,通向五彩斑斓的世界。 这一届的学生们会根据班级顺序,陆陆续续从海底学院的准备室出发,乘上最后一辆马车,发表自己的五分钟演讲。 只要前方的马车过了一定范围,相互的声音不受影响就可以正式开始。可以说上了马车,很快就会轮去发言。 除了学生和老师,还有元老院和审评院的人,甚至所有岛民都会参与每个月的演讲。他们需要藉此来对未来的岛主留有印象。毕竟最后的、真正的投票权,理所当然地握在大人手里。 第94页 桌上摆着几杯水。小耳对着水杯吹气,看着它们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 过了一会儿,那些学生准备离去,其中一个女孩子说:「等我叫你,很快的。」 她走到门口,听到小耳说:「姐姐,从这儿到演讲的马车上去,大概要走多久呀?」 「三分钟。」女孩下意识答,疑惑地朝小耳看去。 好看的孩子对她微笑,她也微笑了回去。门轻轻合上,人类友好的交流善始善终。 看样子,就要正式开始了。演讲演讲,演什么,讲什么,小耳一概不知,他举着半杯水,两眼一闭一睁地看来看去,突然就被人提起来。 魔鬼叫了一声,伸手去抓,抓住了许识敛的手腕。 「你在干什么?」 好哑的声音,小耳答:「玩水。」 许识敛把他手里的水拿走了,从刚刚开始,小耳就感受到了来自宿主的紧张。他几乎把所有水都喝完了。 外面传来吟诵的声音。许识敛清了清嗓子,掏出一本书来:「我给你看样东西,等会儿你在这里看看,记不记得跟你提过的禁书?」 小耳指着他叫:「啊。」 许识敛无趣道:「别玩了。」 小耳问他:「好喝吗?」 许识敛:「?」 小耳从兜里掏出来小空瓶,在空中晃晃,嘀咕道:「你把我的药水喝了。」 许识敛面色怪异,他皮肤潮湿,突感冷意。 他粗鲁地将魔鬼手中的小瓶夺来一看,一字字念道:「不能说……」 ……话药水。 没有声音。不再有声音。 敲门声传来,那个女孩儿说:「许同学?到你了,出来吧。」 于此同时,其他声音变得异常响亮:「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 外面的欢唿声此起彼伏,自从上次投票日过后,也有不少人是为了许识敛来的。他们都在等待聆听这位已经失声的优秀学生的发言。 小耳咬着大拇指,去看许识敛呆若木鸡的样子。他猜测许识敛现在心中所想:我的人生要完蛋了。 不,还是有救的。 小耳:「你知道怎么样才可以说话吗?」 许识敛怒视他:「?!」 小耳:「让我亲你一口。」 许识敛:「……」 小耳:「嘻嘻嘻。」 第47章 精灵之吻(二) 敲门声在继续,许识敛满脸冷静,示意小耳回话。 我都陷害他了,他还把我当同伴。小耳捧着这份信任,觉得新鲜异常。 于是他大发慈悲,做了两秒钟乖孩子:「马上就来,姐姐。」 不可否认的是,恶作剧会令魔鬼兴奋。尤其宿主还穿着洁白的神职衣袍,身姿挺拔,端庄而整洁……就要亵渎,偏要亵渎,要把神从圣坛推下去,毁到令凡人都怜悯的地步! 幻想中的神正翻来覆去地查看药水瓶子,让小耳连解释都觉得乏味。 「别看了,」魔鬼说,「干嘛那么冰清玉洁?」 他掏出另一瓶,还剩下半管液体:「喏,无色无味。」 许识敛夺过来,这一瓶也一样,只写了名称,『不能说话』,该死的『不能说话』。他没能找到其他任何有价值的内容,心烦气闷,慢慢地扭过头去,瞪着小耳。 魔鬼更兴奋,「嘿嘿」两声,开始吸口水。 许识敛:「……」 奇怪,小耳能感受到的愤怒竟然不多。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以及自责。 有一类人是这样的,出事之后,不论被害者的身份多么明确,他们只会对自己更苛刻。 这可真是太好啦,罪魁祸首更加开心。 小耳从椅子上跳下来,好像在说,我这就来帮你。 他来势汹汹,许识敛退后几步,将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又红又白,不愿认输。 但他最终被逼得退靠在墙上,真是无助。 味蕾只钟情于水果的魔鬼们,他们无一可以逃避嗜甜的命运。像是在做积极的心理暗示,小耳这样评价他的脸色:「奶油……」 又指着嘴唇:「草莓。」 这类比喻对于某些人来说,实在是有够下流。许识敛忽然就不肯认命了,怒视他几秒,用力推开小耳,大步离去。 居然活要面子死受罪!小耳意识到玩大了,握住对方的手,被强行拖拽了一段路。他阻止:「等等,别这样,你干嘛去,又说不了话……」 许识敛以一种矛盾的心理停了下来,这种程度的恶作剧,到底算得了什么?小耳又不懂,随他去吧! 这样想着,他冷静了些,虽然在小耳眼里,仍然是一副讨厌的面孔,人好歹是停在原地了。 小耳却有些清醒了。大概因为许识敛的眼神太冷漠:被戏弄的不情愿、屈辱,还有几分责备。好像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拿这种事戏弄他,是一种罪无可赦的行为。 其实从地狱回来之后,小耳就有些隐隐地怕他。现在他就像看地狱里其他魔鬼那样看着自己,除了害怕,魔鬼还产生了其他的情绪。他无法识别,只知道自己想半途而废了。 「不用这么生气吧。」 要怎么做来着?小耳越是紧张,越回忆不起来,脑海里乱极了:地狱的血水河,小岛夜里无垠的草原,餐桌上的马铃薯与捲心菜,还有草丛里拥吻的男女…… 是循序渐进的。他想起来了,谁都不是上来就啃。 第95页 对,好像手先放在对方腰上。好热,原来隔着衣服能感受到这么灼热的人体温度。小耳仰起头,唿吸打在许识敛的下巴上。作为嗅觉极其灵敏的动物,他认为自己很清楚宿主的味道了,但是直到几乎面贴面,他才发现…… 不一样。他埋入许识敛的颈部嗅着,竟然是这样柔软的味道。好像衣服晒干,也好像橘子在阳光下褪去衣服的味道。 小耳过于忘我,直到被许识敛推开,才意识到又闯祸了,只能胆战心惊地掀起眼皮看去—— 结果却和想像中完全不一样。 没有见过这样的许识敛,脸是红色的云朵,眼睛……就像地狱里那只好骗的,纤尘不染的鹿眼。睫毛如蝴蝶煽动翅膀般,就要飞起来了。 不敢对视的竟然不是魔鬼,他的目光找不到降落的位置。那时候的许识敛,倔强对抗着羞涩,冲动鼓舞着笨拙。可惜小耳都没有读懂。 他试探性地将手覆上去,盖在许识敛的眼睛上。对方没有反抗,他觉得手心痒痒的,是那双慌张的睫毛。再往下,是宿主微微张着的嘴唇,以及滚动的喉结。 几只白鸟自海平线遥遥飞来,学生的目光依傍着它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你的肚子在叫吗?」梦呓对鸟儿不感兴趣,她把偷偷带过来的面包分享给雅春,「吃吧,里面有蓝莓。」 「我不吃。」雅春说她在减肥,最近吃得很少。 尽管飢饿感让她浮躁不已,体内的暴食魔鬼一遍又一遍地烦她:「你怎么又开始了?我饿,我饿。吃一点又不能怎么样。」 但她早已吸收教训:「吃一口就停不下来了。」 梦呓于是自己吃了。 雅春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该说灰姑娘与面包吗?穿得那么潦草,还是令人联想到公主。她早该知道,灰姑娘的最低标准始终是美丽。 雅春表面默默无言,内心对魔鬼说:「不是谁都像她那样,吃多少都不胖。她半夜嘴馋的时候一定没有犹豫过吧?」 暴食魔鬼说:「你每天都被她影响,干嘛还和她做朋友?」 雅春没回答,而是叫:「梦呓。」 许梦呓在专注地听马车上的女学生讲话。雅春又叫她几次,她才回过头。 「怎么老穿这件灰色?洗不干净一样。」她说,「你没有漂亮的裙子吗?别告诉我晚上的舞会你也穿这件。」 「那些太容易脏了,穿着还累。」 雅春提议:「等会儿结束了,我们去买条裙子吧。」 「好啊,去看看。」许梦呓踮起脚来,四处眺望,「妈妈说爸爸也来,但是我没看见他。」 「你哥今天肯定好威风。」 「他总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 雅春摸摸胳膊:「要是我……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肯定很紧张,说不定会尿裤子。」 梦呓对她爽朗地笑:「你会表现得更好!」 户外活动常常伴随着青草潮湿的味道。 可惜嫉妒魔鬼不喜欢阳光,他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流着眼泪和鼻涕,听虚伪在他耳边说:「许识敛的社会关系很简单。家里有父母和妹妹。学校里是老师和朋友。他独来独往比较多,朋友可能只有两个,一个是木于林。另一个……大概是井舟?」 嫉妒说:「他们都在竞选天使?」 虚伪纠正:「白鸽使者。」 「花里胡哨。」嫉妒嗤之以鼻,又说,「快轮到他发言了吧?」 「快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出来。」 木于林此时正坐在草坪的右边。除了许识敛,他还拥有很多朋友。现在他们簇拥着他,坐在他的左右侧,有说有笑。 「木于林的票数一直都一骑绝尘,他的名字基本上已经是家喻户晓了。」虚伪建议道,「但是井舟和许识敛的票数目前差不多,而且……」 相比较木于林云淡风轻的模样,井舟的表情并不好看。似乎连他本人都知道,凡是和许识敛稍微沾一点边的,他通通都能挑出毛病。 他此时就在和身旁的女同学抱怨:「那为什么许识敛排在最后一个讲?」 「他票数高,压轴。」 「跟高年级的人比,差得还不少啊。」 女生像把他看透:「要给新人点机会吧。」 井舟说:「不就是看他长得好?」 那你还不是凭着你的家世,女生在心里想,听说你家族里的人都在给你拉票。 「上次送牛奶,他很受欢迎。」 「说了是脸好!」 女生没再说话了。过一会儿,井舟倒是问她:「晚上的舞会,你要去吧。」 「干嘛?」听上去像是炫耀。 果然是炫耀,井舟不知道在甜蜜什么:「我认识钮凝凝喔。」 「你不如舞会的时候去找他。」虚伪嗤笑道,「跟他说,你有办法让钮凝凝爱上他。」 此时的嫉妒正张开双臂,大口吸气。源源不断的,无形的能量正被他纳入体中。 「我喜欢这里,」嫉妒对着下面乌泱泱的人群说,「你听不到吗?所有人都在议论他。」 「那你还喜欢这里?」 「你懂什么?这种时候,活在地狱里的,不止你和我……」 而此时,被多人讨论的主人公偏过了脸。 许识敛躲掉了这个吻。他脑子嗡嗡响,外面有人在演奏大提琴,那声音把他的紧张捋得很平。但他闷热异常,头也发晕,所有的力气都耗在了睁眼上。 第96页 小耳尝试过几次,都在关键时候被躲掉。宛如场小雪,有的落在下巴,有的落在脸颊。 最后魔鬼怒了,掰正他的脑袋,在许识敛的震惊里宣布:「我今天一定要亲到!」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许识敛基本没反抗,表情可以称得上是任割任宰。误判了这点的小耳用力过勐,这样撞上去,鼻子都快碎掉了。 二人皆是负伤惨重,鼻血直流。尤其是小耳,疼到在地上不断打滚。 许识敛忍着痛,捂着鼻子去扶他。 小耳背对着他坐起来,用魔鬼的舌头舔干净鼻血,一本正经地回味道:「嗯……我好像对自己的血免疫,不会失忆。」 许识敛:「……」 一扭头,看见宿主,小耳坐到他身上去。 这次的气势很足,魔鬼恨不得直接撬开他的嘴,然后呢——把舌头伸进去!他思来想去,觉得这样最正确。就像吃棒棒糖一样。 不是所有的盟友之间都存在一个吻。一个,也许更多。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掌声像涨潮一样爬上他的耳朵。 他们要结束了,马上要轮到他了。只是许识敛不再紧张,他甚至想,只是场演讲。或许他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害怕丢脸。但是……但是爸爸如果来了呢?他如果在下面,哪怕,哪怕只有一秒…… 靠过去的过程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唇与唇只有薄叶之隔,四周都静极了,宿命都不曾这样安静过,这会是只有他们的孤岛吗? 许识敛轻喘道:「小耳……」 他们的眼睛同时瞪大。 时间到了?小耳悲从中来,明明还没有三分钟!小偷被骗子耍了,这要上哪去说理? 许识敛迷迷煳煳地撑着手坐起来,脑袋一时转不过来,不知道到底亲了没有,他用手背在唇上擦了几下。 「有吗?」他不确定地问。 「有。」小耳面不改色。 「可我记得……」这张前途无量的脸上出现了不自信。 他恍惚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愤怒和失落混杂在一起,最后变成了失魂落魄。 许识敛扶着墙站起来,气得就要记不起等会演讲的内容:「你耍我?」 我也被耍了。魔鬼捂着耳朵,在墙角自闭。 岛民们正随着马车的流动翘首以盼。 这批陆陆续续发表演讲的学生被称作「小岛的天使」。只是由于被赋予太高的期盼,天使通常难以活得随心所欲。 审评的日子将近,学生们心烦意乱。或许正因如此,今年小岛最大的舞会提前举办了。 元老院前方的坐客中,有位极重要的人说:「怎么热闹起来了?」 「以为您知道,」旁边的人跟翁太调侃,「都说是您最看好的岛主候选人。」 「流言蜚语的。」翁太摇摇头。 但她也说:「叫许识敛是吧?我记得,稳重,善良。」 「稳重是有,善良怎么看出来的?」 「眼睛比较干净,心里想什么,一眼就能读出来。」说完后,翁太四处看了看,「没人听见吧?」 「这次不会有,放心。」 她松了口气,向前眺望:「那帮恶棍在哪?」 「您说贵族?挑了几个不重要的人过来助阵。」 「真是……」翁太觉得荒唐,「把勇士团那种烂摊子丢给咱们,自己找地方乘凉去了!」 小耳还在准备室里呆着。许识敛是最后一个演讲的学生,现在这里空无一人。 没有人注意他,他搬了个凳子站在小窗口,可以遥远地看见许识敛的背影,还有人山人海。 说是山和海,小耳认真数了数,也没有多少人。小岛就这么些人吗?数字实在是勉勉强强,说不定魔鬼比人多。 从观众的表情看得出他们对许识敛很满意。照理说,要是小岛的人真的就这么多,今天上去的就是块木头,下台也会变成块家喻户晓的木头。 哪怕魔鬼听得哈欠连天,觉得这番发言是屁话多到爆,是冠冕堂皇之最的典范,也不得不承认,在观众眼里,许识敛就是优秀帅气的白鸽使者候选人。 他趴在地上叠纸飞机,听许识敛说「大浪淘沙」、「河蚌育珠」,后来又提「梦想」、「征程」,「让所有岛民都满意」……傻瓜,怎么可能大家都满意? 纸飞机承载着宿主的梦想飞到空中,撞到了墙面,歪歪扭扭地坠在地上。 不过,这是什么纸?小耳一惊,坏了,把许识敛给他的禁书撕了。可别是什么致命的错误,小耳捧起书来,哗啦啦地翻着。 看不懂,这是什么语言?他把书倒过来,仔细一看不得了,里面居然还藏着魔鬼之眼才能识别的,金灿灿的夹页,一层层地悬浮在书缝里…… 上面赫然写着「包治百病的绝密魔鬼药水」! 许识敛结束后,在掌声中乘着马车回到学校。仪式还在继续,他没有多看和多听,匆匆离去。 云台很高,几朵云簇拥在一起,他在话筒前发言,旁边站着三名学生。昌决在高处和另外几个导师挨坐着,岛主并没有来。常有这种状况,厉害的人物说要来,最后却还是没有到。 很多人会猜想,当他人获得荣誉、备受瞩目时,他们在想什么。 许识敛的想法很简单:等他下了台,就赶紧把这身乱七八糟,又重又厚的破衣服脱下来。他在厚重的枷锁里满身大汗,唿吸不畅,度秒如年。 第97页 现在他终于可以得到解放,却反而不急了。 许识敛的脚步变得很慢,他纠结、困惑,又矛盾。 小耳在等他吗?想到这里,他就变得胆小起来,边心跳加剧,边陷入专注的回忆中,最后得出结论:真的没有亲上。 这样…… 他在任务结束后的脱力中,漫无目的地走在无人的走廊里。掌声已是完全在背后淡去,黯淡的光影落下来,说不上来的寂寥和落寞。 有人叫他,「许识敛。」 意识消散,又撞来响亮的一声,「许识敛!」 他抬起头,小耳像是从幻觉里跑出来直到他面前,勐然跳起—— 吧唧! 许识敛捂着嘴连退几步,惊诧不已地看着小耳对他眨眼,笑着跑远。 就像活灵活现的小精灵跑向发光的树林。 和我一起去梦里吧,许识敛。 【作者有话说】 我决定亲够一百次再完结(1/100) 当然,如果我做不到……你们也不能怎么着! 第48章 了不起的小魔鬼(一) 许识敛推门而入,看了小耳一眼。 小耳坐在地上,仰起头来,显得很无辜。哪里无辜?许识敛心想,折磨人的事情都是你做的。 他走去哪,魔鬼的视线就追去哪。即使什么都不说,也让人分心。 许识敛捡起地上的纸飞机,不可思议道:「你把我的书撕了?」 小耳,一副不太聪明的模样,看着他,像发呆,又像酝酿坏主意。 许识敛脑里闪过不连贯的猜测,直到魔鬼指着他大喊:「我今天一定要亲到!」 许识敛:「……」 还说对自己的血免疫? 他只能接受这种可能,单膝接近地面,亲了一下魔鬼嚣张的嘴巴。 小耳的脑袋在此时无法提供任何价值,再讲直白点,他精神错乱了:「?」 许识敛短嘆一声,问道:「你舔过自己的血,有印象没有?」 还好舔得不多,小耳逐渐找回记忆,惊恐道:「我居然中了自己的毒。」 好热,许识敛将神袍敞开,坐下来,长舒口气:「不知道……谁搞得懂你?」 好在懒惰魔鬼擅长释怀:「算了!演讲好玩吗?」 「不好玩。」 「我猜也是,你流了好多汗。」 「嗯?」许识敛解释,「衣服太厚了,不舒服。」 「但你这么穿,就像年轻的上帝。」 许识敛笑道:「你见过上帝?」 小耳说:「你就是我的上帝。」 许识敛问他:「真的?」 声音极轻,极低。像孩提时代捉迷藏时的秘密沟通。 「真的。」小耳对他笑。 心里……就像开了花,长出热烈的憧憬和期盼。宿主是这样的感受吗?小耳心想,原来人类都喜欢被奉承。 不过,我们真的亲过了吗?小耳需要试试效果:「我问你个问题,你可不要撒谎。哦,你从来不撒谎……」 许识敛一条腿屈膝,手臂搭在上面,头后仰着靠在墙面。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既拘谨又严肃,像是在下某种决心:「你问。」 魔鬼还没开口,许识敛突然又说:「算了。」 「?」 「别问了,」许识敛闭着眼睛说,「现在不是聊这些事情的时候。」 我还没问呢……小耳多少有点怨言:「你有读心术?」 没得到回答,小耳伸手在他面前晃,被许识敛一把握住。他说:「我也希望我有。」 「那什么时候能问?」 「等我把家里的事情解决……」 「能解决。」小耳眼睛一亮,「我有新办法了。」 许识敛疲惫且优雅,半睁开眼看着他。 「不是把她变成魔鬼。」 人类不怎么热情地回应:「真是谢谢你了。」 哎呀!小耳一急,像动物一样爬到他身上去。许识敛瞬间精神不少。见他眼睛放大,小耳以为自己要挨打,差点捂着头倒下去,还好被许识敛拉了一把。 这人虽然帮了忙,嘴里却没什么好话:「你喜欢往人身上坐?」 小耳:「你先答应我,要是我帮你搞定这件事,以后你都得听我的。」 许识敛的手放在他腰后,目光落在小耳脸上,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在发光。 「说话。」小耳拍了拍他。 「……不知道说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实话。 「那你答应就行了。」 许识敛闷笑:「无赖。」 小耳就是盯着他,气势十足,甚至不唿吸。 该不会是在威胁我吧?许识敛拍了拍他的脸:「吸气。」 小耳的脸涨得越来越红,就是来劲儿了,不肯唿吸。许识敛于是戳他柔软的肚子,被他一手护住,又去戳别的地方。 小耳护不周全,手脚并用,甚至尾巴也来自卫。最后却被许识敛发现,他全身上下最怕痒的地方就是尾巴,挠了几下,就开始克制不住地大笑。 「快停下!」魔鬼求饶。 「那你以后都听我的?」 居然反将一军!小耳哇哇乱叫:「不行!不行……这样太欺负人了,我受不了这种委屈!」 许识敛说:「那我听你的。」 小耳说了四五遍「不要」,等反应过来,灵魂都要飞出九霄云外去了。 第98页 许识敛察觉到他在捂着嘴偷乐,也跟着闷笑:「干什么?」 小耳摇摇头,哼着歌从地上划过来一本书,娴熟地撕下一页纸,继续摺纸飞机。 许识敛:「……」 一把抢过来,教训道:「还上瘾了?你得寸进尺要有个分寸。」 小耳瞪着眼睛,无比震惊:「你要怪我?」 「怎么不能怪你?」 魔鬼说:「你刚刚不是亲了我吗?」 不论再来多少次,许识敛都无法适应魔鬼的直白:「……两码事。」 还可以这么分的!像旋涡捲走了一切,他的尝试,他的努力,都不见了。小耳觉得大概率是没亲到位,打算再多来几次,却被许识敛一把捂住嘴。 「别胡闹,」许识敛问他,「为什么撕书?」 亲吻难道无法带来令人嘆服的作用?小耳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目光太过直白,盯得许识敛都不再像精美的肖像了,明明做错事情的是小耳,他又成了不敢对视的那个。 果然有用!小耳很满意,决心再胡闹些:「就是好玩。」 许识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好玩。」 就是这样,宿主都没有生气:「那你也不能……」 放过他了,小耳心情很好:「你从哪搞来的这种书?」 「藏书阁。」 小耳随口问道:「这种书有很多吗?」 「几百本。」 居然有好几百本!人类就这么想和魔鬼交朋友? 「谁搞来的?」 「老师……问这么多干什么?」 「他还挺有本领。魔鬼都找不到的东西,他却有,也不知道他想拿来干什么。」小耳将书在手上转了一圈,「上面写着什么?我看不懂。」 「哪里不懂?」 小耳指什么,许识敛就念什么,念一段,小耳就摇摇头。 其实许识敛自己也有所察觉,真实的地狱很多都和书里描述的不一样。 「好多都是假的,」小耳评价这本书,「有一些是真的。」 「哪些是假的?」 很多。比如进入地狱需要在耳朵上剪一个口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成功的。但小耳说:「你应该问哪些是真的。」 许识敛也就问:「那你告诉我,哪些是真的?」 「书里说,地狱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魔鬼也有可能是实现愿望的天使。」小耳翻出一页,晃了晃手指,「你是不是为了这句话去的地狱?」 白金色的书页飞了出来,在许识敛面前跳舞。 「只有魔鬼之眼才能发现的秘密夹页。」小耳说,「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你的天使帮你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 (2/100),这就是我! 第49章 了不起的小魔鬼(二) 梦呓和雅春在一家很受欢迎的女士服装店里挑选裙子。 店主是位年轻的女人。关于她,有许多传言。女人们爱她的品位,喜欢她店里的衣服,而男人们爱她的身体,以及她对待性的态度。 裙子们一排排展示在面前,女孩游走在两侧,像推开一扇扇魔法之门。 雅春说:「嗨呀,神实现过你的愿望!你怎么忘记这么多事情。」 梦呓手握一杯店主给的苹果酒,陷入愁思中:「难道我又犯病了?你不是最近第一个说我记性差的人。」 「老婆婆,学校里疯了的那个。你每天都陪她吃饭,跟我说她孤独又可怜,还要给人家做女儿。想起来没有?她很喜欢你,说她是上帝,你是她遗落在小岛的天使,这总记得吧。」 「啊!」梦呓有印象,「我记得她。」 那位不被理解的优雅老女人。虽然煳涂,但疯言疯语起来,却能让人信服。比如她一本正经地拉着梦呓的手说:「我的乖女儿,那帮魔鬼们陷害我,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好伤心呀……我老了,不想再做上帝了。但你永远是天使,你始终拥有宽恕他人的力量。」 「去净化罪恶的灵魂吧。」她说得煞有其事。 「她脑子有问题,你别和她呆太久。」雅春把她手里的酒夺走,「我看你就是受影响了!还有,少喝点酒,小心我告诉你哥。」 同时,她飞快看了眼裙子的尺码号,默默地挂回去几件。 「她很可爱的。」梦呓说,「我发现了两条特别漂亮的裙子,款式一样,你不是喜欢粉色?那我穿绿色。」 一起穿,让大家都知道她们是好朋友?都知道……鲜花可以被衬托到多美。 雅春大声起来:「我不喜欢粉色,太嫩了。」 「嫩怎么了,你穿很好看。」 「唔……那你先试试。」 「你也来吧。」 雅春假装在东张西望:「我再挑几件,等会儿吧。」 梦呓带着裙子远去。雅春匆忙翻起衣架。 暴食魔鬼在体内说:「别白费力气了,你长大以后就知道,吃得爽最重要。」 雅春说:「我就是胖着玩玩。」 魔鬼问她:「你还没玩够呀。」 雅春:「……」 暴食说:「别不高兴,你比我之前的宿主都苗条,不算瘦,也不算胖,最多就是壮。」 雅春没吭声,她心里住了个小姑娘。外形也想变成细不熘秋的小姑娘。 住在她体内的暴食却对此一无所知:「舞会肯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吧,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第99页 雅春生气道:「告诉你,我一口都不会碰的。」 暴食魔鬼:「别说这种傻话,宿主小姐。肉如果能代替烦恼生长,就是值得的。」 「虽然这样说也没有错……」 「雅春?」 有人在叫她,是同班的男同学。 和岛上所有参加舞会的男生一样,他身穿标志的骑士服,意气风发地走来。不得不说,年轻就是最好的装饰品。 在这一刻,雅春很想藏起来。其实有什么呢?这个男生不仅有些龅牙,还长了个猪鼻子。除了长得高,在长相上没有别的优点。 但雅春还是开始含胸了,她把衣服抬起来,让自己得以躲在后面:「你也来了?」 好像所有的男生和她说话都只有一个目的,这次也一样。骑士问:「梦呓和你在一起吗?」 「她去试衣服了……」雅春的脸上辣辣的,心里长出坑坑洼洼的伤来。 暴食魔鬼说:「大点声,听上去太没有自信了。」 「闭嘴吧。」她对魔鬼说。 「你们岛上的姑娘都对骑士有滤镜!」 有人在惊嘆。果然,梦呓出来了,绿宝石公主一样来到他们身边。 好看……真的好看。好看到雅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天底下任何一位好朋友一样,她立马发出该有的叫声:「好看,好好看!」 她用眼睛的余光瞥见那位骑士,他眼睛微微睁大,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梦呓。好吧,她想。这可不能再伤害到我了。 「好像有点紧,」美丽的梦呓说,「我必须要吸气,不然你看……」 她吐出一口气,腰塌下去,相对地,肚子和小腹鼓了起来。这令她简直不要太开心,手搭在雅春的胳膊上开怀大笑。 雅春笑不出来,她也就不笑了。一扭头,才注意到旁边的男生。 「才看到我啊。」骑士同学夸张地伸着舌头,好像在扮鬼脸。雅春心想,好热情,和面对我的时候完全不同。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不好意思。」梦呓和他道歉。 「别这么客气。」他说,「我是来找你的。」 难道又要表白?雅春装作在看衣服,手心都是汗。这是干嘛,她对自己说,不要紧张,不要伤心。跟我没有关系。别这么想哭,勇敢点!她镇定地调整唿吸。 「舞会你要去吧?」那位骑士紧张道,「那……我们这边有几位同伴,还想再邀请些女孩子一起跳舞……你看……」 「你想来吗?」他真诚且礼貌地问道。 邀请些女孩子?雅春手上一抖。有我吗?也会邀请我吧。想到这里,她就开始害怕,会不会假装看不见我?太尴尬了,比起面对,她现在就想逃跑。 「可以啊,」梦呓说,「听上去很好玩。」 骑士喜出望外:「真的吗?不能反悔,你说话算话。」 梦呓对他的热情感到不适,但她善于对男人装聋作傻:「到时候见吧。」 比起这个……她看了自己的好朋友几眼,不解地看回骑士。 没有人说话了,雅春的心跳几乎要停止,就连魔鬼都在体内抱怨:「求你了,不要紧张成这样,把我搞得也那么难受!」 她尴尬又自卑,目光闪烁着,和骑士对上。 骑士忽地看过来,让这场噩梦变得更加逼真。 他或许不愿意,但也无所谓,淡淡地开口:「你也来吧?」 「宿主小姐,」魔鬼在体内抱怨连连,「你的心碎了,我正在修復它。」 「不了,」雅春勉强笑道,「我不喜欢跳舞。」 她抱着怀里不合身的裙子们,对梦呓低声说:「我去试试衣服。」 骑士耸耸肩,看向梦呓,而梦呓凝视着雅春离去的背影。 「这条裙子很适合你。」他不好意思地说,「你今天要穿着它去舞会吗?会有很多骑士请你跳舞吧。我经常听到他们提起你的名字。但其实,我希望……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 魔法般地,他递来一束象徵爱情的玫瑰花。 此时,另一位威风凛凛的骑士抱着头盔向这家服装店前进。 小耳起初对宿主腰间佩着的假剑很感兴趣,他非常想碰一碰,最好拿来自己玩。只是这一路对于他的耳朵实在太折磨,以至于他到最后只能用双手捂住:「所有人都在说你的名字。」 许识敛脚下生风,没心情顾上这句消遣。 要成功了吗?他还处于一种不敢期待的惊奇之中,更加迫不及待地想快点见到妹妹,快点把那个所谓的药水…… 「要前后给她喝五六次才行。」小耳又嘱咐一遍,像是怕他失望,后头还跟着好话,「但是效果会很明显,她绝对要好起来了。」 到了门口,一名骑士撞上了他。 许识敛莫名地看去,是不认识的面孔。对方红着眼,脸上写满了怨恨和不甘。在认出自己撞上的人是许梦呓的哥哥后,这名骑士气急败坏地将玫瑰花甩在地上:「一家疯子!」 许识敛停下来:「你说什么?」 那名骑士本想恶狠狠唾几口,在许识敛面前,气势却弱了下来,最后只能恼羞成怒地愤慨而去。 「怎么回事?」热爱八卦的魔鬼东张西望道。 他竖起耳朵,却只听到烦人的议论:「是许识敛,真的是他……」 「啊啊,」他拉着许识敛往里面走,「快进去,岛主大人。」 第100页 「别瞎叫……」 店里很乱,地上都是裙子。绿色的梦呓坐在上面,闷闷不乐地低头杵着下巴。 见哥哥来了,她抬起头。许识敛问她在做什么。 她摇摇头,无精打采地扫了眼尺码錶。 「哥哥,」她问了个奇怪的问题,「男人的烦恼是什么?」 「烦恼不分性别。」他看向外面,「刚刚那个人你认识?」 「不知道你在说谁。」梦呓若无其事地摆弄着裙子。 一个少年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这张脸,梦呓已是完全不记得了。她本能地笑笑:「你好。」 小耳说:「你也好。」 他竟递来一杯东西,「苹果汁,请你喝。」 「谢谢。」梦呓困惑地接过来,看向哥哥。 「快试试。」许识敛比他还要急迫。 真奇怪……梦呓诧异地看着这二位,怎么都用这么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求求你,不要再哭啦。」 暴食魔鬼在安慰她那位脆弱的宿主。 雅春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只是默默地坐在试衣间的角落里,捧着漂亮的衣服们流眼泪。 魔鬼问:「是不是只有她消失,你才会舒服?」 「别说那么可怕的话!」雅春抽噎着,「和她没关系。」 人类的嘴巴真硬。暴食说:「别难过了。要我说,找个汉堡吃吧。」 「不吃了,」雅春红着鼻子说,「汉堡不能拯救我的快乐。」 「能啊!什么话?」 「……很有道理。只有汉堡能拯救我的快乐。」 这就对了嘛,暴食魔鬼说:「你得在舞会上拿几个汉堡回家。今天的心情这么糟糕,再回到没有的家,你会崩溃的。」 雅春挺直了背,窝着腰只会让她感觉更难受。肚子上的肉层层叠叠地剥削她唿吸的空间,她知道这很丑陋,但她饿,心情也很差。她现在只想吃东西。 「我真是个糟糕的女孩。」她放弃道。 魔鬼说:「别傻了,怎么会有女孩是糟糕的。」 「老五。」浑厚且苍老的声音传来。 「谁?」她一惊。 雅春问:「怎么了?」 竟然是六魔鬼!暴食魔鬼现出真身,从门缝钻了出去。人类往往无法看到七大魔鬼的真身,所以她光明正大地站在服装店里,在姑娘堆儿里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在哪?」她边问,边和惊呆的小耳打了个招唿。 「屋顶。」那魔鬼说。 她一缕风似地飘上去,完全没顾上叫她的雅春。 屋顶上果然蹲坐着一只戴着眼镜的老魔鬼。这是地狱里最有学问,最好为人师的魔鬼——六魔鬼,色慾。 他就像一条守规矩的黑狗,正默默地看过来:「你注意点,店里有个异类能看见我们。」 第50章 夕阳下的冰淇淋 谁?暴食魔鬼倒挂着,露出半颗脑袋回望。 和七魔鬼呆在一起的那个人类……暴食有点印象:「是他?」 「你认识他?」 「小七的宿主,」暴食缩回脑袋,「他没看见我。」 「懒惰魔鬼也在?」老魔鬼很意外,「他开始工作了吗?我以为现在不会有谁管他了。」 小耳不知躲在哪里,捂着嘴巴说:「原来你们在这里。」 两只魔鬼瞬间倾斜着身体,竖起大耳朵。 老魔鬼说:「好久没见,你给那个女孩儿喝了什么?我都看见了,她身上发金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 「喝了什么?」暴食嘴馋道,「好喝吗?」 小耳问他们:「干嘛那么努力地探索真相?」 他此时趴在一层层裙摆下面,侧脸压在手背上,哈欠连天地看着许识敛黑色的骑马靴。 「你感觉怎么样?」宿主问妹妹。好在他的注意力全被这件事吸引,既没有发现暴食魔鬼的出没,也没有发现自家魔鬼躲起来了。 「好喝。」 「不是问味道……」 梦呓总是苍白的脸上像两朵开出桃花。她捂嘴笑道:「还说什么苹果汁,其实是酒吧?喝了以后身体暖唿唿的。」 「到底是什么?」老魔鬼好奇的声音都淡淡的。 小耳敷衍道:「是一种魔法,有了它,宿主就喜欢我了。」 暴食魔鬼说:「他工作不顺利。」 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魔鬼存在的理由只有一个。」老魔鬼说,「当然是因为我的宿主在这里。」 店门口坐着老魔鬼的宿主,一位好身材的年轻女人。 高颧骨,鹰钩鼻,还有点三白眼。一种不好惹的性感。店里被姑娘们搞得乱七八糟,她不兴得管,兴致怏怏地仿佛在等待什么。 暴食说:「她看上去真不高兴。」 「每年的这一天……」老魔鬼在算日子,「对,这一天。她都会不高兴。」 女人名叫尤雨,歪着脑袋靠在墙面上,头髮丝凌乱得恰到好处,街上的男人都注意到了这份令人心动的慵懒之美,胆大的已经对着她吹起口哨。 往日,她多少会回应。今天,她一概不理。 虽然没理那帮臭男人,但姑娘们在店里的闲言碎语,她全都听见了。每年的舞会,姑娘们的嘴里都会住上几位幸运的帅小伙。 去年是一位姓木的,今年轮到他了——许识敛,这个名字最近出现的频率还挺高。 第101页 红髮姑娘说:「他今晚会邀请谁跳舞?」 黑髮说:「你去问问他。我早和你说过,勇敢的人先得到爱情。」 「厉害,我都不敢看他。他演讲的时候,离得远,我还没有什么感觉。现在这么近,看一眼都觉得……」红髮姑娘把朋友的手放在心口,「你听。」 尤雨站了起来,踩着碎步往里走,纱裙笼罩着曼妙身姿。女孩子们噤声了。 黄昏已近,店里没剩下多少人了。大多年轻的生命正在街上奔跑,欢声笑语地向着城堡而去。 「你在干什么呀?」 梦呓正弯着腰,把裙子从地上一件件捡起来。 不同于外貌的锐利,尤雨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许梦呓认出这是刚刚给自己苹果酒的店主姐姐:「我看到衣服乱了。」 尤雨说:「放着吧。乱就乱了,我都不在乎。」 梦呓的脸庞红通通的。尤雨探过身去,又凉又香的头髮扫过梦呓的肩膀,「我给你的酒度数不高吧。」 梦呓发着呆,尤雨笑了,唇红齿白的,「这条裙子配得上你。」 「谢谢……」 尤雨微微眯着眼睛,就像要刻薄她一样,却说:「送你好不好?晚上好好玩。」 「不用!」 「收下吧,以后常来。」尤雨摸了摸她的胳膊,温柔地笑,「今天是我生日,我高兴嘛。」 话说回来,她四处张望:「你看见我的猫了吗?它也是绿色的。」 许识敛此时正在找小耳。 小耳正捧着半块蛋糕,躲在梦幻般的裙子堆里。女孩子的脚从面前跳动,他听着衣架在不断推动的声音,咯咯偷乐。 直到一双属于骑士的高筒骑马靴出现在面前,小耳手里的蛋糕掉在了地上。他连忙去舔,听到许识敛说:「不要吃掉在地上的东西。」 小耳看着他,短暂静止两秒,立马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许识敛:「……」 小耳说:「我怕你怪我是偷的。」 「蛋糕?」许识敛一怔,好笑道,「这里的蛋糕和苹果酒都可以随便拿,你不知道?」 满脸奶油的小耳当然不知道:「我说怎么这么好偷。」 一只绿色的猫咪从小耳面前路过。它的毛又柔又细,飞了小耳一脸。简直像绿树被风吹得满地落叶,小耳没见过绿色的猫,好奇地嗅了嗅。 猫咪也在嗅魔鬼。 许识敛还要跟他说什么,另一双脚出现了。香香软软的,小耳仰头,夕阳从裙纱穿过,投到他脸上。 许识敛最后看了一眼这样的魔鬼,目光才移到面前的女人身上。 尤雨看着他,笑了笑,有种单纯且羞涩的味道。这里的女人不喜欢这种笑。 她把这只绿猫抱了起来:「小绿,怎么跑这里来了?」 绿猫不配合,挠她胳膊,新伤叠旧伤,竟然都是血痕。但她不在意,笑呵呵道:「你也很奇怪吧,咱们店里怎么会有个男人?」 许识敛说:「我来陪妹妹。」 「是呀。」怀里的猫开始咬她,她如同谜一样,不喜不悲,只是笑,「其实我们这里也有男人来的。」 她轻声细语的,怎么听都是在调情,只是表情有些心不在焉,或许还有些悲伤。像一朵羞涩且伤感的银百合。 尤雨问:「你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吗?」 「来干什么?」暴食魔鬼问。 「这种事情不要问我。」但很快,他就忍不住,「调情。这叫调情,你记住了。」 偷听八卦的小耳点点头,调情。这是个新鲜词。 色慾魔鬼说:「但今天她也没有那么想要,我可以感受到,她又需要发泄了。」 「发泄?」暴食魔鬼好像懂了,「用男人?」 「就像你的宿主不馋不饿的时候也想吃东西一样。」色慾说,「我们两个的工作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你不这样觉得吗?」 「别说这种话,怎么可能相似?没有魔鬼是相似的。」 「那你错了,大同小异而已。所有的宿主都是通过固定的方式获得快乐,而我们的工作就是让他们上瘾。」 许识敛将听得津津有味的小耳从裙子里拽了出来。 这里竟然还有个人,尤雨吓了一跳。 「不知道,」许识敛冷淡地回应,「我只是来陪妹妹。」 小耳说:「对,我就是他妹妹。」 许识敛:「……」 尤雨倒是很喜欢这句玩笑,乐得前仰后合。 「好了好了,」她安抚着怀里躁动的猫咪,「人家不愿意,咱们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办法,」紧接着,她又自问自答,「你觉不觉得?喜欢谁是真的没有办法。」 「你的宿主是个疯女人。」屋檐上,暴食魔鬼得出结论。 老魔鬼替宿主解释:「她在等她的前情人来找她,那个男人在热恋的时候突然和她提出分手,然后就消失无踪了。在那之前,他承诺会和她一起过生日。」 「好吧,」暴食魔鬼纠正,「你的宿主是个傻女人。」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分开之前,她也经常抱怨那个男人懦弱,爱迟到,没有上进心,而且常常记不住日子。」 暴食说:「所以我说她傻。」 「不,」老魔鬼说,「据我观察,人类的恋爱都是这样的。又讨厌又捨不得,最后都是耗着。」 第102页 他的观察结果是这样的:「但他们喜欢争输赢。谁先叫停,谁就是赢家。」 「输了会怎么样?」 「眼泪流干以后,会后悔。」他谈起宿主,「她就经常后悔。」 尤雨把猫放下,若有所思地咬着手指甲离去。 小耳问许识敛:「她在和你调情吗?」 许识敛:「……你怎么知道这个词?」 「我怎么不能知道?」虽然才刚知道。 他们互相打量对方,都像刚认识一样。 许识敛莫名其妙地来了句:「也是。」 他说:「你比谁都会。」 小耳:「?」 黑髮姑娘在不远处问道:「你真要去邀请他跳舞?」 老魔鬼在上面问:「你刚刚说他这个宿主很难搞定?」 暴食魔鬼说:「是这样的……」 全世界都在讨论许识敛,全世界!烦躁将小耳包围,他无处宣洩,只能瞪着那两位无辜的姑娘。 她们面上一惊,默契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聊一切和许识敛不相关的话题,你一句我一句地离开了。 小耳不满地看了眼宿主:「都在说你,都在说你!」 许识敛于是有些手足无措,即使武装如骑士,盔甲之下也藏着颗男孩稚嫩的心脏。 「我不认识。」许识敛低声说。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头一次做这种事,只能看着小耳,试图用眼神传达。 但小耳在看外面,街道上,一个拿着大泡泡圈,戴着高帽子的男人推着花车笑着喊道:「冰淇淋,冰淇淋……」 是卖冰淇淋的商贩。泡泡们被风吹得鼓起来,出生在浪漫的岛屿。 许识敛握住他的手:「来。」 夕阳落下,海鸥是去往天空的船票。街上的小孩舔着冰淇淋,抬起头仰望一片橘黄色的海洋。 他们坐在小山坡上,小耳手里有五个冰淇淋球。 他吃得满嘴都是,示意许识敛:「主人?」 「不用。」许识敛摇摇头,看着他,「小耳。」 「嗯?」 「这都是什么味道的?」 小耳郁闷道:「你不是说不用吗?」 「我不吃,就是问问。」 听上去好可怜,小耳的舌头像风车一样轮起来:「草莓味、香草味、蜂蜜味……」 许识敛插话道:「假如你只想要这三种口味……」 小耳说:「我都要!」 「我是说假如……」他清了清嗓子,困难道,「但我把五个口味都买给你了。」 小耳竖起大拇指:「大方!」 许识敛问:「你怎么就不明白?」 明白什么?一堆问题,不就是暗示他吗……小耳默默忍受着,终于决定忍痛割爱:「你就是想吃。行,你拿走吧!」 「不是,」他有些急了,宣洩般脱口而出,「你不想吃,我不会怪你。你想多吃,我也不觉得你浪费……这样说,还不懂,还不明白吗?」 小耳呆呆道:「那,那我还想吃。」 许识敛最后那点扭捏也不剩了,气笑道:「别人和你说话,你都不认真听的?」 「我这不是一直在听吗?」 他摇摇头,忽然笑了,抬手抹去小耳嘴角的冰淇淋。 「去问小呓吧,」许识敛看向远方,释怀道,「你救了她的命,她会告诉你答案的。」 问什么?但说起许梦呓,小耳舔了舔嘴巴,不满道:「我帮你那么大一个忙,你就请我吃几口冰淇淋。」 许识敛的手来回交握着:「今天……你想问我的问题是什么?」 「我问你以后要不要多睡几觉。」 许识敛愣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许识敛沉默着,只是笑笑。这一笑,包含千言万语。 「我总是搞错你的意思。」小岛的风啊,吹呀吹,那天许识敛对他说,「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们就这样坐着,等着。小耳把冰淇淋都吃完了。 天快黑了。是不是该去舞会了?懒惰魔鬼又开始打哈欠,这里真安静。没有人类,也没有其他魔鬼。就他和许识敛。谁不喜欢这样呢? 「你会跳舞吗?」 小耳没听说过:「不会。」 「我会。」 没了后续。小耳想着,那就给一句奉承吧。还没出口,许识敛又看过来,重复道:「我会。」 【作者有话说】 咱们许同学前期还是很纯情的哈,且看且珍惜 第51章 舞会 小岛最大的舞会即将开始,浪漫又奢侈,原本听天由命的人都会幻想能在这里邂逅一场爱情。 办舞会烧钱,只有富翁拥有消遣的权利。 钮先生就曾说:「让他们在我的钻石里跳舞吧。」 不仅仅是办舞会,这位暴发户常有慷慨的时候,于是岛民们尊称他一声「钮先生」。无法避免的,出名往往伴随着揣测和恶意。有钱人的过去通常在小岛有数十个版本。就连孩子都知道,一个人不能什么都有。他腰缠万贯,总得付出点代价。 但自从他的女儿长大后,岛民们的注意力就转移了。 钮康的妻子早逝,虽说成长过程中缺少了母亲的陪伴,钮小姐投胎的运气仍然可以说是无可挑剔。她奢靡任性到了一种荒诞滑稽的地步,让人隐隐期待命运可以给予她残酷的打击。 第103页 沨 为什么大家都讨厌她呢? 钮凝凝热衷于恋爱,更热衷于让别人八卦自己的恋爱。于是她那位暴发户老爹斥巨资为她开闢渠道,聘用诗人来做主笔,歌颂她那些莫名其妙的爱情故事。 然后再雇一些强盗般的骑手,让他们把这些花边新闻像鸽子一样放飞,不管路人接不接受,都要塞给他们二三十张。 一来二去地,这位足够吸睛的富家女已经是远近闻名。有足够多的人讨厌,就势必也有多人喜欢。来舞会的男士们,有一半都是奔着钮凝凝来的。 这之中,自然也包括井舟。 他早就发现了,当岛主就是要让更多的人认识。如果能和钮凝凝扯上关系,就算只是眉来眼去,也会获得曝光的机会。 于是他精心准备了一场「英雄救美」,盛装出席舞会。在水晶马车里,他自信十足,对他那位看报纸的庄园主父亲说:「任何姑娘都会爱上我。」 「我早跟你说过,」父亲不冷不淡地开口,「少看一些没营养的童话书。」 「我要成为正义的小骑士!」小岛所有的男孩都说过这种话,包括井舟。直到现在,他的床头都放着精装版的《小骑士》。 「骑士不能收穫爱情吗?」他反问父亲。 父亲说:「我不管你。但你别再折腾家里的男僕,尤其是鹰嘴。他是擅长训练动物,不过你要知道,兽性是人类控制不住的。这种场合,可别给我惹事。」 说了不管,还教训我。我也得管管你!井舟不服道:「还说我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去舞会都会消失好一阵儿,我小时候就问过你,你到底去干嘛了?」 父亲笑他是孩子,敷衍道:「舞会舞会,我当然是去跳舞。」 「少来!我从没在舞池见过你。」 即使被泼了冷水,骑士依然在幻想爱情。 而城堡里的公主在盼望着另一位王子。 乌黑的睫毛,雪白的羽扇,钮凝凝坐在城堡高处,冷漠地向下扫视。不少男人正热情回应着她模煳的视线,如痴如醉地等待着幸运女神的降临。 一位喝醉的绅士忽然高唿她的名字,对着她兴奋地摇了摇手里的花。很可惜,他最终在嘘声中红着脸仓促离去。 「怎么回事,」公主也失去耐心了,问一旁的女佣,「还没有来吗?」 「可能……」 「算了。」她不指望道,「这个也不是最好看的。」 裙摆随着她的动作一起落下去,沉在猩红色的沙发里。 公主嘴中被嫌弃的王子正在长长队伍中的一辆水晶马车上。 挨着一位魔鬼。 小耳忍耐很久,最终还是一口咬在水晶上。 许识敛问他:「好玩吗?」 他的牙都要碎了,对自己的好奇心说:「不好玩。」 许识敛听到后就对他笑了。 他心情可真好啊,魔鬼心里评价着宿主,边往外看,黑夜里都是发着光的马车。梦呓和雅春坐在后面一辆,聊得热火朝天。 长长的马车队伍被堵在了城堡门口。这是每年都会发生的事情。 起初是没有人着急的,女孩们听着近在咫尺的热闹,遥遥看着光芒四射的城堡,聊食物,聊跳舞,仿佛已经置身于梦一样的舞会里。偶尔,她们才会看一盐前面的队伍。 随后,姑娘们变得疲惫和不耐。她们宛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似地沮丧不已。 「怎么还不动?」雅春问道。 小耳有同样的疑问。 老实说,他觉得搞不懂宿主了。有时候许识敛会直直地看着他笑,而有时候,比如现在,他贴过去想问问题的时候,许识敛又会假装看不到他。 他本想说带宿主飞过去,但想来也会被拒绝,干脆不说了,百无聊赖地张着嘴巴,吸气,又吐气。 「真没意思。」暴食魔鬼在远处和他说话。 「你是不是不方便和我说话?」她提议,「小七,我们去找色慾吧,他已经在城堡里了。反正宿主等会也要过去,这点距离我们能承受得住。」 况且,她说:「我还想他带我们去『魔鬼乐园』玩呢。」 好主意!小耳一下子跳起来,差点被马车的顶撞到头。 他捂着脑袋坐下,许识敛还帮他揉了揉额角:「一惊一乍的。我知道很累,再等一会儿。」 「主人……」他干脆道,「我要去找我的朋友玩。」 许识敛:「朋友?什么朋友?」 「魔鬼朋友。」他迫不及待地要出去,又被许识敛拉了回来。 「没听你提起过……非要现在去?」 「我、我,我还是去吧,」小耳见他不笑了,有点害怕,说来说去,找了个善良的理由,「我去了她会开心的。」 暴食魔鬼吐槽道:「明明你自己也想去。」 许识敛问他:「怎么不问我会不会开心?」 暴食问:「他为啥不开心?」 快闭嘴吧!小心他杀了你。小耳赶紧说:「她挺好的,她是好魔鬼。她不会在这里做坏事。」 许识敛无奈道:「不是……」 他问这傻魔鬼:「那你还来找我吗?」 小耳觉得自己还是得讲点义气,先试探:「有别人和你玩吗?」 他好像又不高兴了,小耳连说:「找,肯定找,我会来找你的。」 许识敛突然握住他的手,不看他,倒是低头看着他的手,握来握去,也翻来覆去地看,低声说:「不想你去。」 第104页 对他来说,这已经是很大胆了。但余光里的小耳依然一副白痴样,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让别人饱受煎熬。 和他真是没得计较。许识敛还是放手了,嘆道:「去吧,玩得开心。」 另一边,雅春跳下了马车——那辆满足她所有幻想的白水晶马车。她再一次深感幸福,心里对钮小姐充满感激。 復刻般的马车一辆排着一辆,维护秩序的骑士们外绕着走动。 「什么时候能动一动?」她问一名骑士。 「需要再等等。」骑士没有感情,公事公办道。 于是雅春回去了,垂头丧气道:「我肚子好饿。」 梦呓见状也跳下车去,叫住那个就要离开的骑士:「可是我们已经等了很久,请问还要多久才能放我们过去?」 骑士在她漂亮的脸蛋上巡逻一圈,语气温和道:「大概半个多小时吧。没办法,今年的人太多了。」 梦呓只能回去,看见雅春在发呆。 她犹豫道:「估计是要等里面玩累的人离开,才能放我们进去。」 雅春借着夸张大叫的劲儿掩饰情绪:「谁会那么早离开啊!」 前面又有人走来,梦呓认出是哥哥。许识敛对她们说:「我去问问。」 他一过去,所有人的脸上立马充满了希望。骑士遥遥走过来,叫道:「别再下来了!」 离近了,他似乎认出许识敛来:「你是……」 他拿着手里的火把往前探去,看清楚许识敛的脸后,惊讶道:「你怎么还没进去?」 「这里,在这里!」他对着前面招手。 雅春心领神会道:「我们一起的!」 她指了指梦呓:「许识敛的妹妹。」 骑士扫了她们一眼。如此这般地,两辆马车就这样被优先放行了。 梦呓说:「你怎么这么聪明?」 雅春只是笑:「是你傻,你得跟着沾光啊。」 可到了城堡,她就笑不出来了。女孩们如花朵般簇拥过来,她和梦呓也被困在其中,寸步难行。 姑娘们见他不拘言笑,就更想开他的玩笑。 「你就是许识敛吧!」她们一身酒气。 「我们几个,有没有你喜欢的?」 「还是——你都想要!」她的姐妹借着酒劲儿笑道。 「不如你跟我们每个人跳一支舞,省得我们吵架了,怎么样?」 如果小耳看见这幅场景,估计会幻想许识敛被一群魔鬼包围,然后癫狂地到处杀戮的样子。 但他现在已经是乐不思蜀了,和他的魔鬼兄弟姐妹坐在苍天大树上,看着月光将绿色带进城堡三楼的窗户里,遥望一片绿意森森。 色慾魔鬼说:「谁让你们来找我了?跟你说过好几次,魔鬼乐园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暴食魔鬼和他生气:「你明明就是说过!别想抵赖。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还要瞒着我们!」 老魔鬼突地大喊道:「小七!别进去。」 趁他们吵架的功夫,小耳把窗户打开,没有人注意到他。暴食和色慾于是看见懒惰的尾巴从窗户消失的模样。 色慾唉声嘆气地飞过去:「我早就说过,小魔鬼不适合工作。」 暴食兴奋地尾随:「你太严肃了,这里面肯定很好玩。」 比起一楼大厅的热闹,这里要安静不少。盛装出席的小姐们坐在一起喝红酒,有管家和女僕为他们提供小点心。 「这些都是贵族,」老魔鬼让他们猫着腰,「不要打扰他们。」 暴食认为多此一举:「他们不是看不见我们?」 「啪」,老魔鬼接住了被小耳碰掉的琉璃灯,「这很有必要,比如现在。」 小耳说:「我们应该怕他们吗?」 老魔鬼瞥他一眼:「你还挺聪明。」 三只魔鬼默默观看贵族男女们跳舞。 小耳模仿着演奏家们的手势,伴随着音乐,人们不管打扮的多别出心裁,都是一个个彩色的、跳跃的点,晃得魔鬼眼睛疼。 他们面前摆着一叠又一叠精緻到不像话的食物,可老魔鬼按住暴食魔鬼偷偷摸摸的爪子说:「不能偷吃他们的食物。」 暴食怒道:「没听说过这种规矩。」 「到底为什么不能带我们去乐园?」她咬住老魔鬼的尾巴,「你别逼我和你打架。」 老魔鬼说:「你们俩的工作都做得乱七八糟,我怎么能把你们带过去?」 「我排名还在你前面呢!」 「那是我老了。你推一下我,我都能死给你看。」 「……」 小耳这时候说:「这就是跳舞吗?」 「是啊,很没意思。两坨陌生的肉黏在一起蠕动。」暴食说他,「你怎么了?出来玩还不开心。小七,我觉得你比过去忧郁了很多。」 小耳只说:「我等会儿要和宿主跳舞。」 暴食感嘆:「你的工作竟然已经难做成这样了。」 「没见过两个男的跳舞。」老魔鬼友善地提醒,「我觉得你需要先变成女人。」 小耳抬起头:「变成女人……要怎么做?」 第52章 当魔鬼聊到爱 几个女僕在窃窃私语。 「太吵了,不要把我分配到下面去……」 「但你至少可以偷酒喝。」 「比起喝酒,」她腰后的钥匙圈在唱歌,「我更想偷懒。」 第105页 魔鬼们像壁虎一样在墙壁上爬行,老魔鬼手里握着被绑架的钥匙圈。 这是贵族少女的衣帽间,他们摸黑进去,三双红眼睛在夜里对视。 「我真的不懂为什么要做贼。」暴食不满道,「人类就是人类。」 里面的裙子多得像一排排窗帘,就这么在眼前散开。各式各样的香水味刺激得魔鬼在地上直打滚。 门口挂着个女僕铃,确定里面没有人后,三只魔鬼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别开灯!」老魔鬼说。 小耳照做了,坐在地面上,不知在想什么。 暴食说:「怎么一直魂不守舍的?快点和我一起反抗。」 老魔鬼说:「他确实不像以前那么活泼。」 小耳傻傻地说:「我好像离宿主太远了。」 「他就在下面,」暴食否认了这个说法,「我看见他了。这点距离不可能会影响到你。」 「不知道,」小耳像坏了的机器,「我有心事。」 他把预言家魔鬼的话说给他们听。 「闻所未闻。」老魔鬼说,「从没有听说有魔鬼会爱上谁。」 暴食也说:「我没哭过。有个小魔鬼被别的魔鬼活活打死,最后也没有掉眼泪。魔鬼怎么会哭呢?」 「但是在意外情况下,魔鬼是会死去和老去的。」老魔鬼指着自己,「我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是不是?」 暴食魔鬼说:「停,在你讲故事之前,我必须获得光明。」 她点了一根蜡烛,烛光照亮魔鬼们的脸。他们像三只不聪明的大黑耗子围坐在一起,即将谈论荒谬的话题。 老魔鬼喜欢讲故事,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成就感之一。除此之外怎样都可以,就连明天去死也无所谓。 「以前年轻的时候就发现,我是最需要频繁换宿主的魔鬼。」 据他所说,宿主稳定的性无法满足他对能量的需求。他追求空虚,渴望上瘾,「其他魔鬼都说我是『猎人』。」 七大魔鬼一旦接触到人类,签了血契,在规则之外便是各显神通。他说:「我算是很会工作的,换宿主的过程中就没遇到过麻烦。」 暴食魔鬼嗤之以鼻。 色慾说:「你们都在依靠魔鬼的本能工作,但那不能帮助你们走得长远。」 「不过你们年轻,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很了解人类。」 他提到了过去经歷过的糟糕岁月:「换着换着,我以为遇上了最完美的宿主。他各方面条件都很好,隔段时间就换个女人,每次都让我很满意。第二次续约,我和他一口气签了十年。」 回忆这段往事,他也有自省。 「他一直有个相对稳定的女人,即使如此,我依然选择了继续。因为我了解他,他可不是管得住自己的人。并且他很捨不得我这个老伙伴,跟我说他和我想的一样,总有一天会腻了她的。」 最痛苦的记忆袭来了。 有一天,男人在酒吧喝得醉醺醺,老魔鬼劝道:「去找那个大胸脯的女人说句话吧,她一直在看你。」 说着,还在他脑海里打了个响指:「我可以让你看上去更有魅力。」 男人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喝酒。 「我以为他只是喝醉,神志不清了。但他最后还是拒绝,非要回去找她。我毕竟是魔鬼,习惯安逸,竟然没有多想。后来事情就越来越糟糕,他只见那个女人,只和她上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我到后面几乎连站立都做不到,皮肤开始起皱,背也挺不直……他来和我道歉,说他这次真的只想和这个女人好了。」 「为什么?」异口同声地,出自小耳和暴食魔鬼。 「他说他爱她!」 很少听色慾这样大叫过,看来直到现在他都难以释怀。 「那不奇怪。」暴食却说。 他们都看上去好有经验,小耳的脑袋变成了问号。 暴食魔鬼故作高深地说:「反正我接受了。只要一提这个字,人就会变成奴隶。」 其实对她来讲,也是不能理解的东西,只是反反覆覆被告诉答案就是「爱」。时间久了,她也能给什么都不懂的小魔鬼胡扯一番。 「我现在的宿主每天都很想要爱。」暴食魔鬼说,「据我观察,爱就是自娱自乐,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想像力。」 说起这个,她给小耳提建议:「工作要是那么难做,不如想办法让宿主爱上你。」 小耳听得心痒痒:「可以吗?」 其实,他刚刚提起预言家时,刻意漏掉了一句。如果爱没有原则……那许识敛也会无条件地原谅所有吗? 「最好不要。」老魔鬼说起未完的故事,「我因为吸收不到能量,迅速老去以后,再也没有力气找新宿主,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好在爱的保质期很短。 「不到半年,他就忍不住找了新的女人。他深爱的女人发现了,他们大吵一架,女人离开了他。我的日子就和以前一样快活,虽然我最后还是离开了他。」 暴食说:「我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这可是个大教训,她永远忘不了。 有个胖宿主,本来也和她相处得很好。忽然有一天,他又说他一定要减肥了,就因为早上有个女人跟他说,她可以接受他,但希望他可以获得健康的生活方式。 他这次还真的下定决心了,如暴食所想,只坚持了一个月,后来又报復性地吃回去。 第106页 「但是没过多久,可怕的事情就来了。那个女人又出现了,还说要用爱来拯救他这类的屁话,直接搬过来和他一起住!那个婊子……还好我及时换了宿主,不然就倒大霉了。」 「爱真可怕。」老魔鬼和小魔鬼同声道。 「但色慾说的有道理,」暴食魔鬼冷不丁来了句,「我后来又在街上遇到那个男人,没想到才过了一年,他就胖回去了,抱着面包、甜甜圈和酒。看来那个忠心耿耿爱他的女人已经离开他了。」 半年或者一年,小耳在心里记下,这就是爱的期限。 「还是换个办法吧。」暴食魔鬼贴着小耳迷茫的煤球脸蛋,蹭来蹭去地说,「听姐姐的,挖掘挖掘他的阴暗面。好人也有欲望吧?我不信他都拒绝。」 「他都拒绝。」小耳垂头丧气。 「……你的宿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雅春都说他很神秘,也说他冷漠。」老五对此感到好奇,「还有,他为什么能看得见我们?」 小耳说:「我也不了解他。」 「那还是靠爱吧,最起码能让他对你发疯一阵子。」都说色慾是最懂爱的魔鬼,现在,他自信满满地出招了,「爱很莫名其妙的,有时候说来就来。我建议你先从肢体接触开始。他们都是这样做的。」 小耳说:「我亲过他了,他也亲过我了。」 两个魔鬼:「?」 竟然如此,那还得再想想。 这样算爱吗?三个臭皮匠面临这样的困境。 后来回头看,老魔鬼很可能是不懂装懂,他咳嗽一声:「有效果吗?」 「好像有。」小耳回忆,「他还说听我的。」 老魔鬼说:「据我观察,人类接吻的时候会说爱的,但有的时候也不会。」 暴食说:「我不懂啊,我不懂。唉,老难做了。」 「不如你和他上个床吧。」老魔鬼说起老本行,「几乎每个男人在床上都是有求必应。」 小耳问:「那是什么?他会感兴趣吗?」 「男人都对这方面感兴趣。」 「那下了床呢?」暴食及时插嘴,「我上次去找你,可都看见了。」 色慾的宿主,尤雨小姐。有天晚上,一个男人离开了她的家,在门口亲吻着她的手背,将这一晚以浪漫做结尾。 老魔鬼曾说:「他是位有教养的绅士。」 暴食却说:「他说第二天会来找她,他没有来。」 「那是礼仪。」 「不,那不是。」暴食对小耳说,「男人在床上的承诺都是狗屁。」 「我现在更乱了。」小耳浑浑噩噩地说。 「你是懒惰魔鬼,哪怕你们上完床他累得多睡一会儿,你都能吸收能量。」老魔鬼嗅着他,像老狗嗅小狗,「快打起精神来,你不想和你的宿主跳舞了?」 他环视一圈,找来假髮和裙子:「其实没有那么难,你先变成人,然后我把你变成女人,剩下的都好说。」 暴食魔鬼四仰八叉地躺下来:「没意思。我是饿死,你是老死,小七是缩水。你看看,魔鬼有多不容易。」 小耳把金色的波浪假髮套在头上,没来得及端详就疯狂地打了七八个喷嚏,到最后两个,他克制不住地直跺脚。 「忍住。」老魔鬼提了下眼镜,「我看看,还不错。」 接下来是衣服,小耳怀疑且勇敢地往裙子里钻,一只手卡在领口,先头一步冒出来,空中抓了半天,头也紧跟着挤了出来。 重获自由,魔鬼有短暂的停顿。 我是一名真正的勇士,他看着镜子里的人想。 暴食魔鬼抬起头,惊讶道:「还真的像个雌性。」 「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吧?」色慾魔鬼是位合格的军师,「我教你等会儿怎么和他说话,比如……」 「跟着他去不就好了。」暴食说,「我也想去看看人类是怎样陷入爱情的。」 色慾魔鬼转了转脑袋,忽然说:「我的宿主在附近。」 他趴到窗前一看:「在下面。」 暴食说:「怎么了?」 「可以先让她过过关。」色慾魔鬼说,「她是我见过最会调情的女人。」 「小绿,小绿。」尤雨在墙角下温柔地唿唤,「你去哪里了?」 「我就没见过绿色的猫。」暴食边吐槽,边背着小耳在墙上爬行。 「这只猫被前主人虐待了,所以才是绿色。」老魔鬼为宿主说话,「尤雨小姐是善良的人,又喜欢绿色,就收了它了。」 小耳说:「她胳膊上都是猫挠的。」 老魔鬼:「那个猫好像就没什么喜欢的人类。」 绿色的猫咪发出撒娇的声音,缠在一个路人的脚边。 「小绿。」尤雨叫它。 它回了一次头,然后撅起屁股,尾巴缠绕到那人的腿上,娇滴滴地叫,用她从未听过的声音。 「真不好意思。」路人致歉道,「给了一点吃的就不走了,真是嘴馋的小猫。」 暴食:「你的宿主心也会碎吗?」 色慾:「她的心经常碎。我都已经不管了。人就算心碎了也可以活下去。」 小耳:「那你们不会跟着难受吗?」 色慾:「等你疼得多了,心碎就是麻木。」 「没事。」尤雨笑了下,「它喜欢您呢。」 「可爱的小傢伙,我可以抱抱它吗?」 「可以的。」尤雨轻轻地说。 第107页 那个人毫不费力地把它抱了起来,尤雨摸了摸自己伤痕累累的胳膊。猫咪把爪子顺从地託付在陌生人的肩膀上。 「好啦,回去主人那里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连老魔鬼都摇了摇头。 大厅里,年轻燥热的灵魂们在翩翩起舞,而许识敛眼前的世界是黑白的,没有声音。 他戴着骑士的头盔,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脸。所以他现在又能变回普通人了,在黑暗里隐藏着自己的歇斯底里。 能像去年一样在舞会里自由自在地玩,无疑已经变成了奢求。现在,一切热闹和欢迎都变得令人心累。他只想和小耳跳一支舞。 他从一片乏味和无趣中起身,越过人群,朝着精緻的旋梯走去。小耳到底去哪里了? 脸上长着雀斑的可爱姑娘们提着裙子,欢快地从楼梯上跑下来,旋转着加入热闹的舞池。 提着裙摆的小魔鬼有样学样,猫着腰走下来。 千万种颜色在晃,融化成黄色、蓝色、绿色的光,洒在小耳的脸上。他穿着裙子,戴着假髮,在旋梯上停下脚步,任由人声将他淹没。 魔鬼站在寻找他的骑士面前。 带来视觉、听觉,带来时间和空间的断层,永恆的年少心动。 第53章 你的心跳 他们没有跳舞,他们坐在大厅外的花苑长椅里。 喧嚣隔了夜风,断断续续传来。这里没有问题,也没有答案,只有他们。 小耳用脚当做船桨,而裙摆化作水波纹,将许识敛的目光吸引过去。 东张西望的魔鬼回过头:「你知道吗?那边埋着一只被掐死的猫。」 许识敛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 小耳也被他的恍惚卷进去,盯着对方那张好骗的清秀脸,陷入奇怪的眩晕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觉得飘飘然,像葡萄酒带来的微醺。 他们懵,树上的二位军师也懵。 见惯干柴烈火的色慾魔鬼怀疑自己是老花眼。他问暴食老妹:「为什么都不说话?」 「不知道,」暴食在偷吃树上的果子,「我只是一只小母猪。」 许识敛无法思考,僵硬地一手抱着骑士的头盔,规规矩矩地挺直背坐着,坐得毫无邪念,大脑空白。 就像小岛所有头一次出来约会的男孩,无论怎么看,都还是个手足无措的年轻人。 不能再这么坐下去了,他打算和小耳聊聊那只死猫。 「说点情话。」老魔鬼开始发挥作用,「跟他说你是为了他才这么穿的。」 小耳听到了,于是叫他:「主人。」 「嗯?」 「我为了你才这么穿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跳舞了。」 因为这句话,许识敛的影子都被风慌里慌张地吹散。现在,被掐死的就是一头黄色的象,或是紫脖子的马鹿,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不说话?夜色朦胧,小耳看不清宿主的脸:「生气了?别说我。」 谁要说你,许识敛心想,他已快要不能唿吸。 「不用……」他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用这样,也可以跳舞。」 再扭头,小耳的头髮已盖住了一半的脸。 如此一来,许识敛的紧张也松散不少,他眼里带着笑意,拨开魔鬼的假髮,认真问道:「热不热?」 「不热。」小耳按住他的手,「我还想戴一会儿。你看,这个羽毛带子和蝴蝶结,很不一样吧?」 许识敛反握住魔鬼的手指。 「进展顺利吗?」暴食魔鬼变成了一颗红果子,在树上摇摇晃晃地张望,「是不是要上床了?」 老魔鬼也看不出来:「好像还没有。」 暴食说:「他们看上去都像傻瓜。」 小耳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笨拙了。 夜在燃烧,许识敛也在燃烧。被宿主殃及的魔鬼同样不能倖免,小耳想说,你控制一下自己的心跳。话未出口,许识敛突然把他一把拉到腿上去。 假髮都跟着要飞走了,小耳为了救它,险些一起飞走,直到许识敛把他和假髮都捞了回来。 就这样手忙脚乱了一通,许识敛问他:「就这么喜欢这个?」 「他们说我这样好看。」 「是好看,」他一顿,「『他们』?你到底有几个朋友?」 他是不是听到魔鬼就心生杀意?小耳的眼神大概流露出了什么,许识敛一怔,埋入他怀里,抱着小耳说:「你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已经开始了吗?」红果子询问他们的军师之职。 老魔鬼怀疑:「已经结束了。」 小耳下意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许识敛在他怀里仰起头:「我就是怕他们欺负你。」 树上的魔鬼们动作一滞,凝视着彼此:我们?我们! 「他们没有,」小耳扶着他的胳膊,「你比较多。」 许识敛问:「我?」 小耳觉得自己很愚蠢,无法直视许识敛的眼睛,心里装着一万个烦恼。要说为什么…… 色慾魔鬼说:「别发呆,亲他一口。亲一下就能实现一个愿望,勤快点。」 终于轮到我出场了,暴食也搭腔:「快照他说的做!」 脑子乱的时候,任何声音都可以操控自己。本来许识敛还在查看他的状况,小耳冷不丁抬起头,在他嘴巴上啄了一下。 「主人,」他立马说出自己的愿望,「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吗?」 第108页 许识敛惊讶地看着他,眼睛特别大,孩子气都要溢出来了。他沉默几秒才开口,喑哑道:「……你想做什么?」 要是已经做了呢?小耳开不了口,更希望他无条件地服从,去握他的手,太紧张了,只握住一根,嘴上迫切道:「你答应吧。」 见他不应,又催促几声:「答应,快点答应。」 暴食说:「他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色慾也说:「温柔点。不是教过你?要柔情似水,甜言蜜语。」 结果却和魔鬼们想的都不同。 许识敛没有责备小耳,也没有凶他。他捂着半张脸在笑,月牙的眼睛,月牙的嘴。好温柔,好像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此生以来头一次,小耳的表情宛如被下蛊。 「你是……」许识敛颳了他的鼻子两下,「小调皮蛋。」 完了,又要完蛋了。从来没见过宿主这样。这就是被爱的感觉吗?小耳晕乎乎道:「你答应我了吗?」 「如果我答应,」许识敛的眼神都像是一种索吻,「告诉我……你还是认为感情不重要吗?」 暴食看向色慾,弱弱地抢答:「重要?」 色慾点头:「重要。」 暴食扬长脖子:「重要!」 但小耳只觉得和许识敛说话成为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他想不起来,也记不清自己曾经说过什么了。五姐姐又催促一声,他便没脑子地接力道:「重要。」 这绝对算是个答案,可小耳的表情并没有那么坚定。 所以不管他们之间如何亲昵,许识敛都觉得异常的孤独和焦躁,真难为他了,拐百个弯千个角地问:「还有呢?」 还有?暴食不知道,老魔鬼倒是很有底气:「夸他,说他肌肉大,身材好。」 小耳就说:「你肌肉好大,身材好好。」 许识敛:「……」 暴食:「夸他瘦!干巴巴。」 小耳晕头转向:「你也好瘦,干巴巴的。」 许识敛:「?」 军师之间也存在内讧。 色慾:「那不行,别听她的。」 暴食:「人类很喜欢这么被夸的,我也很有经验,你不要搞歧视。」 色慾:「快勾他下巴,对他眨眼睛。」 什么是勾下巴?小耳捧起许识敛的脸,是这样吗? 许识敛的脸鼓起来了,他这样显得年龄很小,由于嘴巴撅起来,说话不太清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这些。」 暴食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老魔鬼在思考:「一般来说,现在就可以了。女士们都是这样做的。」 「那男人呢?」 「男人怎么可以和男人?」 暴食忽然发现了问题所在,她看着老魔鬼浑浊的眼睛说:「改变一下观念吧,你会有更多的宿主人选。」 老魔鬼:「?」 许识敛的脸都被他揉红了,也是能忍,最后才微弱地挣扎道:「小耳,疼。」 小耳把手放开,听到老魔鬼说:「开门见山吧,直接问他要不要上床。我看他挺喜欢你的。」 「主人,你要不要……」 不对!不对!小耳乱叫一通,十分沮丧地意识到那两位魔鬼完全是来帮倒忙的。他们瞎出主意,他不能再听了。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决定把难题交给宿主。 许识敛没有逼他,也没有说话,摸了摸他的耳朵,然后是脸。 「这是在干什么?」暴食问。 老魔鬼:「我猜快要结束了。」 暴食:「为什么?」 老魔鬼意味深长道:「你看不出来吗?懒惰已经完全掌控他了。」 看着许识敛的脸从夜空里慢慢落下来,唿吸洒在他的脸上,小耳产生了强烈的震撼。 我在爆炸。魔鬼想逃,却绝望地发现跑不掉。许识敛大概是先摸了摸他的胳膊,滑下去,扣住他的腰,往自己这边贴…… 总之,就是被宿主以人类的方式亲了上来! 小耳一直以为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不就是贴上去,嘴巴凑在一起,还能怎么样? 原来亲吻是这样柔软的,捨不得的。 贴一下,离开些,又覆一下。魔鬼开始战慄。他的眼睛学不会闭上,没有人教他这些。但他发现许识敛的眼睛是闭着的,他的脸比自己的还要烫。 我快晕过去了,小耳想唿救。他没什么事,却也很糟糕。不知道该怎么唿吸,也不明白嘴唇何时变得湿润。 许识敛闷笑道:「你的心跳好快。」 是你的心跳。小耳心想。 「唔……」 他们终于停下来了。 许识敛用手背抹着唇,水痕中混着一丝血。 理智渐渐回来。不解的同时,臊意也令他无地自容,于是提问变得尴尬且弱势:「为什么咬我……」 小耳呆若木鸡地回答:「软?」 「……那也不准咬。」有气无力的一声反驳。 暴食:「我的听力太好了。」 色慾:「谁不是?」 暴食:「这也太容易了吧。下次我也要试试。」 色慾则说:「我得去找我的宿主了。」 他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神情有些严肃,说完就一熘烟地远去。 暴食魔鬼也打道回府,她找到雅春的时候,对方正和梦呓在二楼的窗口喝果酒。 第109页 雅春说:「就是来干这个的。」 她好像只打算做这一件事,虽然她穿上了一条极显曲线的香槟色裙子,很不舒服,却适合这种场合。 这条紧身的包臀裙让她的肚腩暴露无遗,「但看上去非常性感」,无论如何,每一天她都筋疲力尽地,被动地接受着自己。 不过,头髮丝都完美的梦呓也在她身边。雅春时不时就问一句:「你不去跳舞吗?」 「小春……」梦呓看着窗外的花苑,「我好像看到我哥在和一个女生接吻。」 雅春:「你哥?许识敛?」 梦呓:「可能吗?」 雅春:「绝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6/100),吧应该。 第54章 想要爱 舞会正在热闹的时候,走廊里掠影匆匆。 井舟压抑着唿吸,小心地从墙根探出眼睛。 父亲到底去哪里了? 他和那几个手握大菸斗的贵族们一起消失了。 每年都是如此,他们一身黑色燕尾服,戴着高顶礼帽,有的还配一把手杖。这样的装束与骑士和姑娘截然不同,他却还是跟丢了。 他充满怀疑地走进黑暗里,杂草丛生的城堡之根。 只有墙,以及夜莺的叫声。父亲就是从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消失的。 有这么离谱吗?他绝对完全跟丢了。 等视线逐渐适应黑夜,井舟发现墙面上罗列着一排整齐的圆形铜制铃铛,是铃铛,还是装饰品?他产生好奇。 凸起的浮雕设计,仔细一看,是猪的形象。它的眼睛竟然是红色宝石构成的,鼻子上挂着一圈铃铛。 他扣动猪铃铛,响声清脆。 「干什么用的?」他摸着脑袋嘀咕,「神经病东西。」 既然找不到爸爸,他还是去找他的爱情吧! 想要爱情的不止他一个。 就算不是在人最多的地方,都不断有人跟梦呓搭讪。雅春看着她拒绝这个,又拒绝那个。 雅春问魔鬼:「会不会一个邀请我跳舞的人都没有?」 暴食:「就因为这个,你又不吃东西了。」 雅春:「要是太多人邀请她跳舞怎么办?会不会所有的人都去跳舞了,只剩下我?」 她也惧怕被一些老男人搭讪。这对她来说不算稀罕事,她似乎总会吸引到一些奇形怪状的男人。他们的脸就像干瘪的牛膀胱,散发着贫穷的味道,皮肤是洗不干净的脏褐色。 他们很聪明,不去搭讪其他年轻的女孩,只来烦她。 她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这甚至让她厌恶自己。 「你是累了,对吧。」 梦呓,她美丽的朋友,穿着一条绿色裙子,像颗骄傲的绿翡翠一样散发着魅力。她问雅春:「你想去找个地方坐一坐吗?」 「我不累。」雅春敷衍道。 她猜自己的神情很不大方。梦呓一定察觉到了,但她假装没有。 那么多人都邀请你跳舞,你会发现不了我这边的冷清吗? 她们都是聪明人。雅春知道,这段友谊总是忽好忽坏。不,她算是许梦呓的模仿者,见她单纯,她也单纯。她避而不提那些尴尬,她也就跟着不理。 这时候,脑海里的声音说:「雅春,快跑!」 在这种场合被她叫名字真是头一次,雅春吓了一跳,体内的魔鬼说:「快,快换个地方!」 怎么了?她在心里问。 「有个我讨厌的傢伙在这附近,你快走!」 雅春拉着梦呓就跑。不需要理由,梦呓总是听她的。 她们从跳舞的人群间隙中穿过,像阳光下飞舞的泡沫一样旋转。梦呓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地笑:「太好玩了,太好玩了。」 这让雅春想起了一场跑步比赛,梦呓也是这样大喘着落后。而她一路领先,像粗糙的裂缝,长长地裂开直达终点。 那时她站在胜利之巅回望梦呓,就像看着远处不起眼的斑点。 「你看上去一点都不累。」当她们终于停下来,梦呓佩服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就像你的漂亮一样,这大概是天生的。是没有办法,不能选择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她说。 世界忽然昏暗了下来。 梦呓说:「我失明了!」 大概因为身体从小就不好,她喜欢把意外和病痛联想在一起。但雅春提醒她:「不是,是灯灭了,全都灭了。」 别人也叫了起来,但很快,女僕们说她们去看看怎么回事。 在黑暗里,有人接吻,有人大笑,有人吵架。这个世界井然有序又混乱不堪,梦呓拉着她躲到一张白色桌子下面,从桌布下面看外面的世界。 这就像回到小时候,雅春渐渐放松了下来。至少黑灯瞎火,女孩子都长得一样。 「我好想谈恋爱。」她第一次对朋友坦白。 然后,她问梦呓:「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不相信,」梦呓说,「才见过一次,说喜欢都是骗人的。」 「可我相信,我想试试。」 试试爱情,试试被人宠爱和赞美的感觉。雅春想到了书柜里的书。每个主角都是平庸的丑女孩,但是她们在书里被优秀的人爱着。她也会这样的。 「试过以后你可能会后悔。」梦呓趴在地面上,在嘈杂声里说,「妈妈说人遇到爱就会想要臣服,对方如果弱,就愿意把自己变得更弱。我觉得爱情是很可怕的事情,你不这么认为吗?」 第110页 雅春说:「我……我不知道,你想的太可怕了,难道你就没有喜欢的人吗?」 「有过。可是爱靠不住。他今天爱你,明天就变了。总有一天会结束的。你越想要爱,就越离不开他。」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说,「我肯定不要变成那样。」 那是你获得的爱太多了。雅春在沉默里消沉。她是不是在讽刺我? 女孩们各怀心事,没有人再说话了。 小耳把假髮扔到草坪上。 许识敛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亮起来。」 「现在就很亮。」小耳指着天空,星星作为灯的使命从未终结。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有多让人心动。 许识敛是知道的。准确来说,他知道得太多:「你是不是就不会想那么多?」 「想什么?」 「比如,你是魔鬼,我是人类……再比如,我们都是……」 小耳说:「那怎么了?」 因为这句反问,许识敛想到了一切他所能想到的:不顾一切的坦率、可爱的鲁莽,令人怦然心动的天真。 他拉了一下小耳的手,将他拉到怀里。今夜他甚至不想回家了。 小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每当许识敛这样看着他,他都可以提出任何愿望。绝对会答应的,他越来越有把握。 该提什么呢? 色慾魔鬼说,心碎会变得麻木。但小耳不想陪着宿主反覆痛:「主人,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因为任何事情难过,也不要心碎。」 许识敛没有答应,而是在晚风中低声问他:「你不会让我这样,对吗?」 小耳说:「是你别让我这样才对。」 「我不会。」许识敛知道自己在承诺,「我永远不会。」 真的吗?绕来绕去的,小耳有点晕,索性问道:「什么会让你心碎?」 许识敛想了想:「被爱的时候,永远不会。」 可能很小声,但他低头笑了一下。 小耳在琢磨他笑什么。他很快又恢復正常,问小耳:「你呢?什么会让你心碎?」 那是独属于你们人类的,我们魔鬼可不会这么矫情。 小耳说:「我的心不会碎的,不重要。」 「也不是。」许识敛说,「对你和我来说,它很重要。」 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形容,但既然作为宿主……小耳说:「你不会心碎的话,我就不会。」 魔鬼现在又看不懂宿主的表情了。 许识敛可能说不出话,只是弯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或许还蹭了蹭。 小耳觉得宿主就像换了一个人,原来他也是爱的奴隶。魔鬼翻身农奴把歌唱,大胆请求:「你可以叫我一声主人吗?」 「嗯?」许识敛抬起脸,一瞬间,柔和就变成锐利。现在,又是魔鬼熟悉的宿主了。「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是吧,小耳不肯相信:「你不是说听我的吗?」 许识敛别扭道:「这样太奇怪了。」 「我不告诉别人。」小耳举手发誓,「也不告诉别的魔鬼。」 许识敛绷着脸,不说话,不让步。 小耳猜他吃软不吃硬,就说:「那不行就算了。」 许识敛还是不说话。这次居然软硬不吃!小耳脑袋上又要生出魔鬼的角了,他抱着许识敛,蹭来蹭去:「你叫一声嘛,就一次。就一次!」 现在看来,是刚刚的软不够多。许识敛依然抿着嘴唇,脸却稍稍涨红。显然火候还差一点,小耳故技重施,捂住他的眼睛,给予一些安全感:「那现在呢?」 许识敛觉得自己是疯了。 「……主人。」 小耳的手褪去。许识敛的眼睛接触到晚风,很不适应。 他飞快眨着眼睛,发现魔鬼在傻乐。 不仅如此,魔鬼的角还发芽了。小耳顶着两个角,对他邪恶又天真地笑。 从现在起,懒惰魔鬼终于可以躺平了!因为在这份工作里,他变成了唯一的、真正的主宰者。 在等待光明的时候,年轻的男女并没有发觉,巨大的落地窗上有一只魔鬼之眼。 同为魔鬼的暴食认出来,那是嫉妒魔鬼。从察觉到他的存在,她就陷入了焦虑。在过去,她总共被他残忍地抢走过六位宿主。 由于能量饱和,嫉妒的眼睛撑得很大,此时正浮在窗前,左右摇摆着寻找目标。 梦呓提议:「我们出去吧?」 暴食魔鬼立马说:「别出去!躲在这里。」 雅春问她:「到底怎么了?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桌布被梦呓掀起来一脚,她冒出头来,面前是几双骑士的靴子。 「咦?」一位男生说,「下面还有人?」 雅春身体一僵,立刻缩了回去。魔鬼在体内问:「喂喂,你怎么了?」 「我们在捉迷藏。」梦呓回答。 人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那位男生看清了她的样子,开玩笑道:「原来是一位小公主啊。」 另一位也打趣道:「公主公主,你在变魔法吗?」 暴食魔鬼还在唿唤宿主:「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难受,你不是吧……」 雅春捂着脑袋,退后缩成一团。她在发抖:「我认识他们。」 魔鬼:「他们是谁?」 雅春说:「我以前的同学。」 第111页 在小时候,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很受欢迎的女生。每天只要在座位上坐着,隔一会儿就会跑来一位男同学,对她说:「我喜欢你哦,雅春!」 她如果不知所措,对方还会凶道:「你知道了吧,听到了吧!」 「我……我知道了。」 然后对方就会跑掉。过一会儿,又跑来新的男生,嬉皮笑脸地说:「喜欢你喜欢你,雅春,我最爱你了!」 从迷茫,到怀疑,再到自信。这么多人都爱她,她快乐地快要不能唿吸了。 可当她再去找他们,他们全都选择逃避,有的男生会恼羞成怒地叫其他人不要再对着他们吹口哨。 也有男生会对她笑得更加恶劣:「雅春,你是不是想当我的新娘啊?承认吧,你已经被我迷得死去活来了。」 小小的雅春每天晚上都在被子里哭。 第二天,上次骂她让她滚的男生却又一次跑到她面前,支支吾吾地表白:「雅、雅春,真是糟糕,我好像又爱上你了……」 她疑惑地抬起头,教室外传来疯狂的笑声。 她没有回答男生,慌张地把头低下来。见男生离开,她又偷偷跟去。 班里的所有男生都在外面玩游戏。剪刀石头布,连输三轮就要受到惩罚。 「还有必要继续吗,我们现在都是雅春的男朋友啦!」 「很好玩啊,她昨天当真了,去牵小涛的手。小涛骂她,那个丑八怪哭得好伤心。今天他又输掉了!你该见见丑八怪的样子,她肯定爱他爱到死啦!」 「可是我也腻了……我们要不换一个人吧?」 「那好,如果谁再连输三次,就要去给班里第二丑的女生表白!」 来,一二三—— 对啊……雅春浑浑噩噩地想起来。原来一直都没有忘记。 怎么会,怎么会忘记呢?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既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还想要爱呢…… 为什么? 第55章 倒霉英雄 光明回来的那一刻,管家抱歉道:「让大家久等了。」 「真是的,黑灯瞎火这么久。」男孩对同伴说,「今天的倒霉事真多。」 「但我们遇到了位小美女,」同伴说,「不过她好像很害羞,不和我们说话,还钻了回去。」 「女人就是这样的,」他来到喷酒池前,「来杯香槟吧。」 其他同伴手持酒杯,在璀璨的酒雾中接住喷溅而出的香槟。 酒杯相撞,有人点评:「味道不错。」 「不过这个喷酒池是今年新建的吗?」 「不是一直在这里?」 远处的人见状,也要来尝鲜。怪事却出现了,当他们去拿酒杯,酒杯一熘烟滚走。他们凑近酒池,酒池的雾气淡去,甚至有人声迴荡:「好了!不要喝我。」 人们:「?」 「好臭。」有人说。 一回头,第一波尝鲜的男孩们竟然一连放了好几个屁。他们捂着嘴,脸色灰白,面面相觑几秒钟,上吐下泻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作为竞争对手,他们为了最后的体面开始跑步比赛,朝着厕所狂奔而去。 在这个时候,无人在意的喷酒池居然长出了脚,悄悄逃跑了。它边走边洒酒,还打了几个嗝。 暴食魔鬼喝下香槟后,就变成了座喷酒池。 完成使命后,她在舞会一角找到了宿主。雅春正在像猪一样进食。 魔鬼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我帮你教训了他们。」 雅春没有说话,她只是吃东西。 暴食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任何食物的味道魔鬼都喜欢,除了被半途拒绝的那部分:「你这次不要吐,行不行?如果消化不了,你知道的,我可以揉揉你的胃和肠子。」 雅春说:「小魔鬼,我生病了。」 暴食魔鬼也加入进来,左手是牛排,右手是炸鸡:「你没有生病。」 「不是这样,我好累。每次开始都是一口,你知道吗,真的就想吃一小口,吃的时候想,就一口饼干啊,明天饿一天就回来了。但是吃完我就知道自己完了。又失败了,肯定要胖了。就因为这一口饼干,我就要胖那么多吗?反正都吃了。算了,吃完吧。如果都要胖了,还不如吃个过瘾,我要把我能想到的所有东西通通吃一遍。」 暴食魔鬼说:「这不是很快乐吗?你不吃,明天也不会瘦的。还记得上次你饿了自己两个晚上,但是体重没有掉一点点吗?」 她边吃,边哭:「因为我的身体坏掉了。它坏掉了。」 暴食魔鬼问:「那你等会儿又要吐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吃,吃掉自己的自卑、愤怒、绝望和不快乐。它们被塞到胃里,不久后即将化作脂肪,储存在名为身体的悲伤容器里。 烟花一簇又一簇地在空中绽开,小耳被骑士握着手,在城堡里一圈又一圈地转。 「我们要去哪?」他问。 戴着头盔的许识敛说:「没有人的地方。」 「为什么?」 「不想被他们发现。」 但到处都是人,他们全部出来欣赏烟花了。小耳说:「我以为你喜欢和人呆在一起。」 许识敛在树后猫着腰,扭头对他说:「谁告诉你我喜欢了?」 看宿主做贼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魔鬼生涯,不枉此行。小耳乐出了声,捂着嘴,一股小人得志的可爱劲儿。 第112页 听声音,许识敛也笑了:「你笑什么?」 「咱们去没人的地方干什么?」 「嗯……」跳舞。讲出来怪没出息的。 「睡觉?」 许识敛重复:「睡觉?」 小耳眼睛亮了:「对吧!」 「你说的不会是真的睡觉吧?」 「还能睡假的?」 「我不跟你说了……」 「这还不简单,」小耳说,「我带你飞。」 穿着裙子的魔鬼长出黑色的翅膀,竟然真的像只小天使。假髮还歪了。许识敛给他拨拉了一下,小耳问他:「你也想戴吗?」 许识敛:「……」 他们飞到空中,乱花迷人眼。 小耳困惑道:「这是什么?」 「钱。」许识敛比他还要困惑。 一张、两张……数十张,数百张!小耳皱眉道:「你们的钱好臭。」 钱,大把大把的纸钞掉落,像鹅毛大雪似地扑簌而下。人们惊唿着,花花绿绿的男女争先恐后地涌动而出,在钞票面前,心动和爱情都可以被抛之脑后。 天台上,暴发户和他的女儿在撒钱。 他们站在高处,俯视万物。钮先生拥着女儿的肩膀:「好玩吗?高兴吗?」 钮凝凝撒钱的动作有负激情,动作缓慢地宛如撒食餵鸡。她漫不经心地又丢了几张,回答道:「还行。」 就是现在! 井舟朝着钮凝凝的方向走去,心里想着他英雄救美的雄伟大计。再过不了多久,他的佣人就会在不远处放出几只大鹰。它们会寻味而来——最喜欢的蓝莓果酱已经被提前涂在了站台底部,也就是钮凝凝站着的位置。 等它们出现,他就会像英勇的骑士那样大喝一声冲锋而上,再给受惊过度的钮小姐一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浪漫的公主抱。当然了,这些熟悉他味道的鹰绝对会配合这场浪漫的演出。 「嗨。」一只眼睛拦住了他。 眼睛?井舟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好在这只眼睛接住了他。 再仔细看,他才发现这是一只黑色的生物。一只…… 「丑猫。」他惊奇道,「你会说话?」 「……什么猫,我不是猫。我是魔鬼,尊贵的魔鬼。」嫉妒魔鬼不满道,「快把你前面那些话收回去,我还是可以考虑和你做朋友。」 「谁要和你做朋友!」井舟仿佛听到了哨声,越过他就要走,「管你是人是猫,我反正是没时间。」 魔鬼的尾巴卷上他的腿:「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钮康问女儿:「没意思吗?」 钮凝凝点点头,承包了全世界的忧郁:「不知道,每天都没什么特别的。」 钮先生说:「听说你在等一个穷小子?舞都不跳了。」 「跳不跳的吧,」钮凝凝无精打采地说,「怎么着都是无聊。」 这就是钮小姐,学校随便上上,偶尔去趟富家姐妹的茶会,看看歌剧,跳跳舞。爱情或许是她目前生命中地位最高的角色。但令她心动的成本已经越来越高了。 钮康说:「外面没有意思,里面也没有意思吗?」 钮凝凝「嗯」了声,算作回答。 嘎吱嘎吱。小耳说:「你在磨牙吗?」 许识敛说不是他。「好像是你的魔鬼朋友来找你了。」 「他们?」小耳眯起眼睛,「他们还是要好看些的。」 夜色里飞来几只——大鹰!它们横冲直撞,来势汹汹。许识敛也看清了,不知道在乐观什么:「你认识?」 哪里是一个种族?小耳说:「我不认识!」 看样子,它们不是沖他们来的,小耳往高处飞去。许识敛这时才回过味来:「它们这是要……攻击人类?」 高处的人就像是一排玻璃杯,暴碎的声音宛如万根银针从天空直贯而下,轻易间就瓦解了这个脆弱的世界。 钮先生狼狈地抱着女儿在地上翻了个身,趴在地上吃了满嘴的灰:「快!来人!」 「小耳,下去。」许识敛忽然说。 魔鬼莫名其妙道:「干什么,又不关我们的事。」 受到惊吓的人在下面尖叫。许识敛将腰间的佩剑抽出来,小耳提醒:「这是假的。」 许识敛说:「会有用的。」 那么好吧,懒惰魔鬼只关心最后一件事:「那你不想和我睡觉了?」 「想先救他们,」许识敛短暂一顿,「当然也想和你睡觉。」 于是飞行事故演变成了拯救人类。魔鬼带着骑士在空中和鹰搏斗。 而真正的骑士们已经赶来,钮康说:「先把小姐带走!」 「等等……」钮凝凝却阻止道。 他们朝天上看去。 一团黑色乱影,钮康问:「这都是什么?」 没有人看得懂,直到翻着白眼的鹰一直又一直地掉下来。 小耳和他的宿主也下来了,先是撞到树杈,又是撞到白旗——上面还有一副城堡的水彩画。他们被沾满树叶的白旗包裹住,晕头转向地站起来。 骑士的头盔裂开了,许识敛将它扯了下来。 这一瞬,人潮里传来欢唿。最后一束烟花升起,擦亮许识敛抬起的脸,让他成为游离金钱、爱情之外的人,最特别的,那一位—— 天降王子。 摆脱掉嫉妒魔鬼的井舟一路赶来,看到一地死鹰。 我的鹰!我的凝!井舟内心无数草泥马狂奔,他的快乐没有了,他的幸福也没有了。 第113页 钮康是认识他的,扫来一眼,他立马又装出二百五的表情。 「小舟,别过来这里了。」他嘱咐道。 再看女儿,她魂都丢了,痴迷、疯狂地看着面前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许识敛——」井舟先叫了起来。 他上蹿下跳地生气:「你是故意的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种地方也是你能来的……」 「许识敛?」钮康恍然大悟,「我们到处找你!你到底跑哪里去了?」 女僕灰头土脸地对钮凝凝说:「小姐,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许识敛……」 「阿嚏——」 是小耳。他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最近的苍天大树应声而倒,半根树直直地砸了下来。井舟吓得噤声了。 「快,」钮康只抓重点,对许识敛说,「勇士团的好孩子,快点过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等等……」许识敛仍旧眼前发黑,游离在状况之外。 但骑士们已经围上来,钮康叮嘱道:「先去给他换身衣服!」 头髮乱糟糟的钮凝凝脸上泛起红晕:「父亲,我想……」 钮康知道她要说什么,凑过去说:「这个玩具,你等会儿再玩。」 玩具。魔鬼听得很清楚。有钱人确实是这样称唿他的宿主。 第56章 勇士的朋友 好臭!等这些臭人都散去,小耳从旗子里爬了出来。 他开始疯狂打喷嚏,人类的城堡太臭了。尤其是城堡的主人,那位纽先生大概是吃鼻屎长大的,不然怎么会这么臭? 魔鬼的头很痒,假髮里爬满了虫子,还卧着一颗鸟蛋。不仅如此,他的脸上还挂彩了,裙子也脏兮兮的。 落魄的小耳在墙面爬行,来到了一个小窗户前。 里面挂满了彩色的灯笼。绚丽多彩的奇幻壁画。许识敛坐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周围围绕着戴着猫咪假面的僕人。 他们的手上闪闪发亮,可能是钻石,或者珠宝。就像星星一样,围绕着许识敛转动。小耳变成了斗鸡眼。 舞会似乎中止了,现在,异常安静。元老院的人站在大厅里,向年轻的岛民宣布:「打扰大家点时间,我们有个好消息要宣布。」 假面猫咪在屋内称赞:「您现在光彩夺目呢。」 许识敛看上去很干净,发光的那种感觉。小耳找不到别的形容了,他流着鼻涕,敲了敲窗户……是不是不应该敲?宿主肯定让他先躲得远远的。毕竟他很脏。这样想着,他就停下来了。 许识敛似乎并不快乐。他没什么表情,和以前一模一样,还有点心不在焉,不时就朝外面看一眼。 小耳趴在窗前,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当他挂着鼻涕泡抬起头,正好和许识敛吃惊的目光对上。 许识敛越过假面猫咪们,大步走来,打开窗户,把小耳抱了进来。 「你受伤了?」他抹着小耳的脸。 原来他的衣服是银霜色的,像朵飘逸的云。小耳抬起自己的手,已经晚了,灰尘和泥落在上面。 假面猫咪也注意到了,他们惊唿着:「快去找新的衣服来。」 这里只剩下了一个僕人。他像是新来的,猫咪面具戴歪了,端着果汁和酒,除了唿吸,什么都不做。 小耳说:「我想喝。」 许识敛从他头上掏下来鸟蛋,回头看了眼猫咪。对方递来一杯果汁。 「我喝那个。」小耳指着酒。 假面猫咪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他刚要这么做,许识敛制止道:「这杯不行。」 「凭什么不行!」 简直底气十足,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许识敛惊讶地看着他。 算了,他问小耳:「疼不疼?」 「不疼。」小耳舔着鼻涕。 「脏死了。」许识敛拍了他的脸一下。 脏?小耳一身反骨,先是在他脸上啃了一口,又拿舌头去舔,给个巴掌再赏个枣,还是拿对方嫌弃的舌头赏的。就是要气死他! 但许识敛似乎并没有嫌弃,任由这一切发生,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每次都很兇……」他凑过去,唇轻轻点在魔鬼的右脸。 他这是在教我?小耳打断了宿主的欲言又止:「你在这里干什么?」 许识敛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描述,最终说:「不知道。」 小耳说:「那我带你走吧。」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是来拯救别人的?许识敛对他笑,可能还真是这样。不过……「我现在走不了。」 怎么这么麻烦,小耳说:「那我等会儿来找你。」 「你去哪?」 魔鬼想去看热闹:「去下面。」 许识敛不解道:「我不在,你怎么跳?」 跳舞?小耳开始思考。跳舞能有多大意思,不如回家睡大觉。 「小耳……」许识敛覆上他的手,拇指抵着他的手心画圈。 有点痒,小耳的心砰砰跳。 许识敛问:「你真要去?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期待今天晚上。」 说来也是怪事,城堡到处都臭,除了许识敛。他身边竟然是香的,暖的。阳光的味道。小耳靠在他身上说:「那我不去了。」 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觉得自己过于没主见,就说了点建设性的发现:「但这里的人都很奇怪,他们说你是玩具。」 「谁?」 他们一同朝后看去,假面猫咪的手在抖。 第114页 「不是他。」小耳说,「那个撒钱的男的。」 「听错了吧。」许识敛摸了摸他的头,「等我结束,知道吗?」 每次被他摸脑袋都好舒服,小耳眯着眼睛享受。不过,他现在可是主宰者,需要神气一点才行。可是真的好舒服,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挠挠下巴,然后点点头。 许识敛低声要求:「亲我一下。」 小耳刚要咬,又听到他提醒:「教过你的。」 「你很怕疼吗?」小耳抱怨着,很轻很轻地点在他的脸上。这下总可以了吧。 他看着宿主,宿主也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说话。小耳怀疑许识敛的心脏要跳出来了。 「怕……」许识敛抱着他,「所以对我好点。」 假面猫咪们推开了门,整齐划一地走进来。 「这是谁?」为首的假面猫咪问。 魔鬼隆重地介绍自己:「我叫小耳。」 但冷漠的猫咪不在意:「把她也处理一下。」 「处理?」许识敛声音更冷。 那猫咪软下来:「换身衣服的意思,这是您妹妹吧?快给她拾掇拾掇。」 端着酒杯的假面猫咪手更抖了。 这些臭烘烘的猫咪开始彬彬有礼地为他服务,还带来了蜂蜜曲奇和蓝莓棉花糖。 小耳努力去不在意他们的味道。然而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地痛苦呻吟,最终,他忍无可忍,叼着棉花糖去找许识敛。 然后往对方怀里爬。 许识敛配合地捞了他一把。 小耳发现他脑袋上居然戴着一个小王冠,银叶和金铝花簇拥着一颗巨大的蓝色宝石。这样的许识敛就像是个小王子。 小王子凑到魔鬼耳边说:「你好黏人。」 这又触及到了魔鬼的知识盲区。小耳用手去按胳膊,按一下,就离开,再按一下,再离开。黏什么黏。 小王子说:「我真挺佩服你的。」 此时此刻,城堡大厅。 骑士团沉默地站在台下,无论远看还是近看,都像是一动不动的假人。翁太作为元老院的领袖,在台上淡淡笑着。 年轻男女的兴致被他们打断了,挺热闹的不是没有,但大多人更盼望音乐再起,继续跳舞。 只有美人鱼和猫剑客这样的孩子是捧场王,他们嚼着黄油曲奇,一脸期待地看着翁太。 「大家不用担心。」翁太说,「就算真的存在魔鬼,我们的英雄——阿肆,他就会是战胜魔鬼的第一人。」 最前方的骑士开口道:「小朋友们,有任何人欺负你们,都可以来找我。」 捧场王们开始欢唿。 猫剑客炫耀道:「我收到了阿肆的回信!」 「我也有,」美人鱼说,「他还夸了神送给我的鱼尾巴。」 远处,没有人注意的眼镜男低头听着,带着复杂的表情擦汗。 翁太说:「更何况,我们成立了勇士团。」 「勇士团?」观众惊道。 「就是魔鬼那件事闹的。」有人说,「他们挑出受欢迎的几个候选人组成了勇士团,用高尚的道德驱除邪恶。」 有人打趣:「这件事经过上帝同意了吗?」 「哪来的上帝。」也有完全不信教的人,「真有魔鬼的话,最应该发挥作用的就是骑士,而不是这帮乳臭未干的小鬼。」 乳臭未干的小鬼们正在有序排队。 每个人都穿得像个小王子。其中一位王子推门出来,许识敛叫他:「你也在。」 木于林认出来他:「可以啊。」 「我就知道你会来。」他说,「怎么样?还适应吗。」 「挺好的。」许识敛说,「谢谢你的花。」 「真客气。」 他们陷入短暂的沉默里,小耳从宿主身后打量木于林。 其他人也在讨论,他们对自己即将成为勇士的事情倍感兴奋。 许识敛问:「勇士团是怎么回事?」 木于林有些冷淡:「不知道。」 说完了,又笑,几分嘲弄和落寞,「那些人知道什么?理想是用来奋斗的,不是用来实现的。」 小耳认为,这不是一个玩笑。 许识敛大概听出他心情不佳:「你什么时候去审评院?」 学生定期的考核时期快到了。他们会在审评院汇报每个学期的成果。可惜的是,那是个刻薄的地方。不是所有人的成绩都轰轰烈烈,也不是所有的优秀都会得到承认。 「应该在你前一天。」木于林说。 他抬眼看向许识敛:「你准备的怎么样?需要帮忙吗?」 「怎么帮?」 「就像我帮别人那样,」木于林说,「你可以把我当成评审员,给我汇报一下。」 小耳心想,真是骑马难下。但宿主真的开始回忆自己准备的内容,木于林虽是提议人,却在这个过程中鲜少发言,只偶尔说一句:「这儿不对。」 或是,「这里不好。」 随后整体评价:「挺好的。」 他俩不熟吧?小耳不懂了。也好像很熟,但最近又不熟了。人类的友谊好复杂。奇奇怪怪。 「我真的觉得挺好。」木于林换了真挚的口气,「你去审评院,可以硬气些。脆弱就是示弱,我跟你说过很多次。」 许识敛说:「以前是真的受不了,现在也是真的无所谓。」 木于林回答:「那就好。」 第115页 分明是在相互陪伴,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孤独。 他们什么都聊,许识敛看到了他指间的戒指:「你是订婚了吗?」 木于林也低头一看,笑了笑:「是啊。」 这也让他想起许识敛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沉吟道:「其实爱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小耳还在观察他,忽然感觉到宿主的视线。看我干嘛?他用眼神问。 许识敛问:「为什么这么说?」 「恋爱到结婚,要经歷的事情很多。」木于林捏了捏他的肩膀,像长兄那样,「有时候没得到的才是最好的,不用在心里扩大遗憾。」 或许这样的话题又一次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木于林突然说:「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生日?小耳竖起耳朵。 「还有半个月。」 「你想要什么?」 许识敛说:「你上次送我的书和手稿就不错。」 「哈哈,你发现里面的信了吗?」 「怎么会没发现?」许识敛眼梢也挂上笑意。 木于林说:「以前我给别人过生日……现在他们也不是我的朋友了。我有时候想起来,会觉得难过。」 许识敛问:「为什么?」 他想问的是为什么不是朋友了,木于林会错了意:「为什么?如果我们不是朋友,你不会难过吗?」 「……当然会。」 「所以嘛。」 这之后就是古怪又阴沉的静谧。 这是宿主一会儿冷淡,一会儿热情的朋友。魔鬼看着木于林,直到对方也看向他。 木于林:「这是?」 有的时候会这样,当魔鬼观察一个人的时候,眼睛会闪过红光。 魔鬼。他听到木于林说。 更绝的是,宿主没有否认,低声说:「嘘……对。」 小耳:??? 木于林的震惊不比他小:「你……你去成了?」 「就前段时间。」 「那……」木于林清了清嗓子,一改之前消沉的模样,精神无比,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件事解决了吗?」 「不确定,但是应该……」 这么信任他吗?魔鬼无法理解地看向许识敛。 「很危险吧,」木于林松了口气,「你小心点,千万小心。有什么我能帮到的,一定告诉我。」 他看了小耳两眼。魔鬼眨了眨眼,看到了他耳朵上的疤。 队伍开始有序前进,小耳拉了拉宿主的衣服。 许识敛问他:「怎么了?」 小耳说:「他知道你去地狱?」 「知道。」这个说来话长。 魔鬼露出玩味的笑容:「你的信任总是很冲动。」 许识敛解释道:「他是朋友。」 「就算这样也是朋友吗?」 「为什么不是?」 「朋友为什么会让你去地狱?」 【作者有话说】 (9/100) 第57章 拯救小王子 「小耳,」许识敛嘆了口气,「你相信过别人吗?」 伪君子。小耳在心里骂,不愿意回答就算了,别跟我讲大道理。 魔鬼像啮齿动物一样磨牙。许识敛听出来他在不满,但仍不气馁:「那你相信我吗?」 小耳说:「看情况,我有我自己的判断。」 许识敛没想过这个答案,表情失去了表达,呈现一片空白。 小耳又改口:「可以相信。」 「什么叫『可以』?」许识敛执着道,「你当然相信我,你要一直相信我。」 小耳哼哼着,人类都是白日梦想家,不用听他的话。 但许识敛无法停止:「为什么……都那样了。你还是这么想?」 「到您出场了。」假面猫咪彬彬有礼地有请。 小耳自然不能跟着,前面好刺眼,他也不想跟着,被猫咪姐姐拉着到了幕后。许识敛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 他心情不佳,看着就有些冷漠。显然这达成了某种效果,尽管宝石折射的光是唯一的回应,观众们依然热情高涨地对着他欢唿。 一尊神秘且高贵的神像,生来就是为了满足他人的幻想。 趁假面猫咪们不注意,小耳顺着窗沿爬走了。这些臭人不会下地狱的,他在内心祈祷,不要污染他的快乐老家。 等他爬到空气清新的外面,还遇到了一位老朋友。 色慾魔鬼倒挂金钩:「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耳说:「你不觉得他们很臭吗?」 老魔鬼回答得很奇怪:「你和老五一样,都不爱混圈子。」 说啥呢?小耳一个脑袋三个大。 「你看上去心情好多了。」老魔鬼说,「你的宿主呢?」 小耳看过去,发现许识敛站在台上的正中间。 所有王子,哦不,勇士,都不像他那样面无表情。木于林始终在优雅地微笑。其余人有的紧张,有的腼腆。就连姗姗来迟的井舟都在笑。 为什么又不笑了?小耳看到他唇上暗红色的伤口。原来这么明显?被魔鬼咬出来的伤口落在这样严肃且神圣的脸上…… 可惜魔鬼不知道,有个词叫性感。 或许出自心灵感应,许识敛突然看了过来。 像是灵魂被击中,莫名其妙地,小耳很想逃。老魔鬼比他反应还迅速,手脚并用将他拖走。 「你绑架我。」小耳指控。 第116页 老魔鬼长长的指甲指向下面。 他的宿主,尤雨小姐,正在挖土埋她死去的猫。可能挖了有一会儿,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尤雨开始放空自己。下雨了,很快,她的脸又湿润了。 「那个女人是谁?」小耳发现了不远处举着伞靠近的人。 「那是男人。」色慾魔鬼说,「这里的贵族都留着长发。」 长发男人举着伞靠近,尤雨也看着他,放空的表情稍有控制,妩媚又成为她的体面了:「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有人哭了,」他说,「没想到是你。」 兇手露出受害者的表情:「我的猫死了。」 微微一停,她撩了撩头髮:「嗯,死掉了。」 小耳:「你们的宿主真是什么人都有。」 老魔鬼:「魔鬼不就应该找这样的宿主吗?」 小耳:「……好像是这样的。」 「我还没有安慰过别人呢。」男人说,「不过,我刚刚在舞会上,听到孩子们讲小骑士的故事。」 尤雨说:「我听说了,你就是小骑士。岛主是按照你小时候的照片画的。」 男人听到就笑了,嗓音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他们在玩游戏,每个孩子都是小骑士,扮演恶龙的孩子会『杀死』他们。不觉得很好笑吗?要是我来安排剧情,小骑士最后应该死在公主手里,而不是一条龙。」 尤雨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你这是安慰吗?」 男人笑着反问:「我没有做到吗?至少你听得很入迷。」 「我真的听不懂。」笨蛋小耳说,「他和你的宿主什么关系?是她的爸爸吗?」 老魔鬼说:「有过几个夜晚。」 小耳觉得他得习惯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你干嘛躲着他们,来小岛之前,没有魔鬼告诉过我要把日子过得这么窝囊。」 「在你的宿主爱上你之前,你不也过得窝囊?」 「好吧。」这也没错,工作就是这样的。 「他爱上你了吗?」 小耳回答不上来,他问:「真的能持续半年吗?」 「应该可以,或者几个晚上。」 都是这样的吗,小耳没有问出来。爱也是……走一步看一步?这倒是符合魔鬼对爱的理解和想像,但他不喜欢老魔鬼的答案。 「你怎么不说话?」老魔鬼嗅他。 小耳是失落的小狗:「我早就知道我讨厌爱。」 铃铛的声音响起来了。 下面,男人扣动着猪铃铛。魔鬼竖起耳朵,听到死气沉沉的猪开口说话。 猪铃铛说:「欢迎回来。」 尤雨被男人握着手,心不在焉道:「怎么又是来这里?每次都要蒙着我的眼睛,担心我是小偷啊?」 「小偷小姐,」男人说,「是时候把我的心还给我了。」 他们于是一起笑起来,似乎还接了吻。墙面发出震动声,小耳只看到他们走了进去。下一秒,又开始震动。直到恢復平静。 老魔鬼松开他:「别告诉你五姐姐,也别对这里好奇。」 小耳已经窜到下面,疯狂扣动猪铃铛:「芝麻开门,开门开门。」 老魔鬼:「……」 好奇心害死魔鬼。色慾魔鬼来到他身边:「我不骗你,没你们想得那么好玩。你的能力不够,进去就出不来了。」 小耳愤怒了:「老把我说得那么没用!」 他拿猪铃铛撒气,打掉了一半猪脸,红宝石碎了一地。 血流成河的猪开口道:「魔鬼乐园,魔鬼乐园。没有眼泪的魔鬼乐园。」 魔鬼乐园! 老魔鬼抱着小耳飞了起来:「虽然每个魔鬼都有属于自己的报应,但我可不想跟着你一起遭殃。」 「这里就是魔鬼乐园!」小耳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为什么人类可以进去,我进不去?」 要不把他丢海里餵鲨鱼吧。老魔鬼冷静地计划。 他们飞到半空,色慾魔鬼找到了方法:「你的宿主怎么和别人跳舞了?」 「不可能。」小耳看过去,「怎么可能?」 「你再看看。」 许识敛竟然会撒谎。他居然也可以当骗子?小耳难以置信:「他让我等他的!」 「可怜的小傢伙。」老魔鬼很高兴看见他转移了注意力,决心再加把火力,「你知不知道,在小岛,跳舞和约会没什么两样。」 「什么是约会?」 「就是你爱我我爱你的那种游戏。」色慾魔鬼顺水推舟,「你得去和他聊聊。不然,这份爱可能连今天晚上都挺不过去。」 虽说没有魔鬼不冲动,但是小耳如果能再清醒点,他就会发现所有的勇士都在和异性跳舞。 准确地说,这叫做「交换舞」,是舞会最热闹的环节之一。舞池是一块精美的时尚钟錶,年轻的男女化作钟摆,跳跃着换位。多么美好。 去死吧。被欺骗的魔鬼只有这个想法。去死。 他已完全把魔鬼乐园抛之脑后。他想把宿主杀了。 音乐停歇,一支舞结束。许识敛若有若无地朝着窗户望去,刚刚就是在这里,小耳消失了。他很确定。 但现在,魔鬼出现得十分突然。他把许识敛吓坏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也不是鼻子。魔鬼的脸在窗前四分五裂。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许识敛还是当机立断,越过人山人海,快速地消失,来到小耳面前。 第117页 有人问:「他去哪里了?」 闲言碎语困扰着他,过度的关注令他无法喘息。像是一声爆发式的宣洩,音乐再度激情澎湃地响起,许识敛终于得以唿吸。 砰的一声,隐藏在音乐里,魔鬼捶碎了玻璃。 许识敛问这恶棍:「你干什么?」 没救了,宿主的唿吸听上去都像是嘲笑。乱七八糟的小耳窸窸窣窣地爬进来,像个小贞子:「你和别人跳舞了!我要报復你。」 许识敛把他拉到昏暗处,但他也有自己的脾气要发:「你才是!到底去哪了?知不知道我找你半天。」 总之,怪物和人类各吵各的。 小耳的脸宛如融化的橡皮,掉得到处都是。他认为自己受的委屈更大:「你耍我,你骗我,难道你没有和别人跳舞吗!」 许识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种固定的集体活动,到底怎么能和单独的约定相比?他根本不懂人类的生活,这让他怎么解释? 小耳怒道:「太过分了。」 魔鬼转过身,发现自己没地方去,又怒一声:「太过分了!」 许识敛想把他拉过来,魔鬼的腿在空中乱蹬:「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你们人类的爱就只管一个晚上!」 许识敛从未做过夸张的表情,但他这次的吃惊肉眼可见。 「不是!别说这种气话。」 小耳听不进去,他只知道自己在小岛是真的混不下去了。努力果然没有用,懒惰魔鬼悔不当初。 他挣扎得越来越带劲儿,活像落在渔夫里的鱼一样视死如归地扑腾。许识敛压了几次没压住,急促道:「宝宝……」 小耳变成了停摆的钟表。 他缓缓扭过头,气得眼睛和鼻子都颠倒了:「凭什么你是爸爸?」 许识敛:「……」 他气笑了:「你还想让我怎么说?」 小耳傻乎乎地生着气,眼睛流向嘴巴,嘴巴流向额头。就是怪物成这副模样,许识敛都可以接受,他知道自己病得不轻。 他将手搭在小耳肩头,掌心又软又烫:「这个舞每年都会大家一起跳,你没发现舞伴一直在变吗?单独的舞我只想和你……」 小耳将信将疑:「那过了今天晚上,你还爱我吗?」 这魔鬼和白痴基本没什么两样。这个问题甚至都不值得他害臊,许识敛冷漠道:「爱是什么?你告诉我。」 为什么这么严肃?小耳有些惊慌:「那……那你要是这么问,我、我得好好想想。」 魔鬼开始冥思苦想,什么样的答案能讨好宿主? 「信任。」他殷勤道。 「那是我说的。」许识敛把王冠摘了,放在魔鬼荷包蛋似的脑袋上。 好重。小耳吃痛之余不忘臭美,对着残破的窗户照自己:「我戴着怎么没有你好看呢?」 许识敛说:「你变回去试试。」 小耳的脸恢復正常,即使如此,「还是你好看些。」 舞会的音乐渐缓,趋向柔和。许识敛笑了一下:「是吗?」 好温柔。小耳有种回到家的感觉,他向许识敛看去,电光火石间,宿主唇上的伤口像是一只红蝴蝶,翩翩起舞,烧起来了。 许识敛覆上来,抱着他,要说现在,他更像是个宝宝:「我也不想在这里……好累,我只想和你呆着。」 受不了了。小耳的心脏好像拆分成两个,在胸膛里砰砰砰地跳双人舞。 魔鬼对小王子说:「那我带你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但离开之前,许识敛问他:「想不想跳舞?」 「我不会。」 他们的脸贴在一起,在昏暗的走廊拐角向大厅张望。许识敛说:「你的视力比我好,能看清楚吧?」 看清楚……这倒不难。男男女女面对面等待着,直到音乐响起,男孩伸出手,女孩与此交握。他们跳起来了,旋转,好像在飞。 许识敛问他:「你想跳男步,还是女步?」 懒惰魔鬼震惊道:「我还要学这么复杂的东西?」 「很简单。」许识敛把手递给他。 小耳握上去,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跟随宿主的指引转圈。 裙摆像花朵一样绽放。小魔鬼喜欢这样,对宿主洋洋得意地炫耀:「我又开花了。」 许识敛低着头,只是对他笑。水晶灯的光落在他的脸上,好像他愿意为了魔鬼做任何事。瞬间即永远。 「找到了吗?」 魔鬼听到管家在附近说。 「刚刚还在这里跳舞,」有人回答,「但是又不见了,可能往那边去了。」 「快找到他!」 他反握住许识敛的手,像机灵的猫,扬起脖子听动静。 他们在走动,在跑,在四处寻找。望过去,是假面猫咪们。那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有人要抓你,」魔鬼说,「我们快跑吧。」 「抓我?」许识敛问他,「怎么跑?」 小耳转了转手指,復刻两只猫咪面具。 「找到了!」 有人对着两只假面猫咪惊唿。 跳舞的人,追击的人,逃跑的人。三种人,三种色彩在舞会交织。 小耳握着许识敛的手乱跑,要说魔鬼选择的逃跑路线和野猫没什么区别。当不怀好意的追捕者围拢过来,魔鬼和小王子一会儿从跳舞的男女中间穿过,一会儿撞上正在演奏的鬍子大提琴家,一会儿踩到了桌布,红酒和蛋糕滑落满地。 第118页 越来越乱,越来越热闹。听他们叫,听他们骂。 这下可闯了大祸了!小耳在面具下想。 起初,他听到许识敛在身后说:「等等!」 后来是,「慢点……」 最后都没有了,他居然听见许识敛在笑,大笑。人类也会享受躲避命运的过程吗? 两只假猫逃亡者一路来到大厅门口,马车前站着一排骑士。身后的追击者们气喘吁吁地追上,老管家的鬍子都歪了。 「拦住他们!」他大吼。 话一落地。矮一点的猫咪竟然飞了起来。 许识敛的身体随着小耳倾斜,逐渐站不稳:「等一下!你不是要……」 一拉,一拽,他的腿在空中晃了晃。像美人鱼被放生回海,鱼尾在湛蓝的海水里摆动。自由了。 他们飞到天上去。远离压抑、无趣和喧嚣。 晚风把烦恼都吹散了,许识敛在魔鬼的背上回望地上的人影,在惊心动魄的夜晚里留下一抹恍惚。 「这真是……」他憋着气说,「太疯狂了。」 太疯狂了…… 舞会即将结束的那个午夜,雅春来到窗前透气。 她吃得很撑,握着一杯酒。 这依然是个美好的夜晚,雅春告诉自己。 忘记吧,雅春。当你走起路来,没有人知道你大腿内侧的赘肉在摩擦,吃东西的时候,也不是所有人都在盯着你涨起的肚子看。你反覆计较的缺陷,如今都隐藏在黑暗里。 没有人邀请你跳舞,又怎么样呢?没有人只靠爱情活着啊。你在镜子上倒映的脸没有那么不堪入目,不是所有人都讨厌你撒娇的样子。去勇敢地成为一位可爱的女孩吧。 喝下这杯酒,享受怨恨。让他们尽情去审视你,嘲笑你。这样就足够毁灭你吗?会置你于死地吗?要这样去死吗? 忘掉吧,忘记这些。在最后这一刻,像所有年轻的女孩那样,奔赴舞池,为自己跳支舞。 她对着夜色高举酒杯。没有痛苦,不再纠结。 雅春,你就是今夜最美的女孩。 【作者有话说】 累死我了,这么多字。累死我了。 第58章 懒惰之春 午夜,薄薄的白烟布满天空。月亮挂在半山腰,树林某处比白日还要亮。 据小耳说,他的嗅觉可能失灵了。「闻什么都是臭的。」 但这不是他吃土的理由,许识敛制止了几次,声音是软的:「能不能别这样?」 于是小耳在道路两旁的石头上跳来跳去,总之是一刻也不能闲着。许识敛想和他聊聊,确切地说,是教教他。 首先是一句提问:「小耳,你知道喜欢和爱有什么不同吗?」 「我知道!」魔鬼说。 许识敛不抱希望道:「你说。」 「『喜欢』是两个字,『爱』是一个字!」 许识敛盯着他,这是怎样的一个笨蛋? 「你没错,但是……」 人类告诉魔鬼,感情先是喜欢,然后是很喜欢。再然后,才是爱。最后是非常爱。为了防止他记不住,许识敛重复了三遍。 树林里的风,凉凉的。小耳的脑袋,笨笨的。他对这番言论感到困惑:「那好吧。」 许识敛的手探过来,在星光里握住他的。 「所以你对我……」 夜色。星星。山林。 小耳的眼睛像红色的火柴,而许识敛鼓励他燃烧。 他握着小耳的手晃了一次,又一次。小耳刚要开口,许识敛忽然握紧了:「不许耍贫嘴。」 小耳说:「那我也爱你。」 许识敛看了他一眼,将手松开了。 他们回到家,南瓜灯是亮的。 好像是爸爸,许识敛示意小耳先离开。 许慎说:「回来了。」 他坐在这里,不知道等待了多久,桌上放着一个礼盒。 小耳在屋顶等待,要他说,宿主每次见到父亲,都变了一个样儿。他想他是在害怕,好像人类无论如何成长,如何强大,都会害怕父母。这真是奇怪。 「爸爸,」许识敛说,「你今天……」 「玩得开心吗?」许慎难得地打趣道,「小骑士,等你很久了。」 许识敛问道:「你又要走了?」 许慎戴上帽子,经过他的时候说:「再过几天我就回来,到时候会在家里多呆一段时间。」 许识敛没有挽留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拆礼物。他知道所有的爱都是这样的。 这次的礼物是一幅画。 他站在高高的台上,身穿盛装。那是今天的演讲,父亲将获得荣誉的孩子画得很英俊。 许识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见许慎的背影。 父亲的手在月光下摆了摆,粗糙的手指被铅笔炭染黑,洗不掉了一样。 他想起来父亲的这项爱好:画画。在他小时候,就跟着父亲去镇里画过画。许慎坐在街头画路人,跟他说:「许识敛,你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 我也有吗?他没有问出来,怕被否认,所以拘谨地点头。 身为渔夫的父亲仰起头,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他热爱阳光,眼底有不明显的笑意。 「我很喜欢有太阳的日子。有个老渔夫跟我说,当阳光照进眼里的时候,人会为了自由和尊严而哭泣。」 你也这么觉得吗?他问儿子。 第119页 是。许识敛不懂装懂,只想让父亲高兴。 其实他从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现在,月光却让他的眼睛红了起来,年轻的眼泪只为爱和感动而流。 「你哭啦?」魔鬼的头冒出来。 这个煞风景的小傢伙……许识敛把头转过去:「没有。」 眼泪让魔鬼兴奋。小耳像个小尾巴一样缠着他,烦着他:「你为什么哭?」 许识敛捂着耳朵,一路回了房间。 小耳如同回到了自己的窝,毫不客气地躺在床上。我要睡觉啦!他在床上不客气地招唿道:「许识敛,快点过来!」 宿主没有过来。他打开了一个抽屉,小耳也凑过去看,里面摆着很多东西,他好奇且没有礼貌地抽出来一封信,上面写着木于林的名字,但他不识字。 许识敛从他手里把信收回去,又将父亲的画放进抽屉。合上了。 「这是什么?」小耳问。 「别人送我的礼物。」 魔鬼说:「你干嘛都收藏起来,你要孵蛋吗?」 「是啊,」许识敛把玩笑开回去,「你帮我孵吧。」 小耳:「傻。咱俩都没有这个功能。」 许识敛:「……」 ——「欢迎回家。」 小耳瞬间从床上跳起来,魔怔道:「谁?」 许识敛:「老是一惊一乍。」 不是!刚刚有人说欢迎回家,绝对错不了。小耳上蹿下跳地寻找,最后从窗户飞出去,在屋顶跑来跑去。 上面咚咚地响,许识敛对那只焦躁的魔鬼耗子说:「玩够了就回来。」 过了一会儿,小耳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他心事重重地在房间踱步,到底是谁在说话?这感觉很不舒服,好像被人监视了一样。更让他难受的是,这个嗓音陌生又熟悉,会是谁呢? 很可能是魔鬼。 虫子魔鬼曾经说起地狱的一个传言:「有个魔鬼能用一千种声线说话,你相信吗?」 许识敛端着牛奶,送到小耳嘴边。但小耳正在专心致志地探案。 难道是虫子提过一嘴的那件事?虚伪和嫉妒在找十七岁的人类。小耳看着许识敛:「你没得罪过什么人吧?」 许识敛挨着他坐下,边喝牛奶边说:「没有吧,问这个干什么?」 「那你上辈子得罪过谁?」 许识敛唇上一圈白色:「那我怎么知道?」 「别喝了,」小耳握住他的手腕,「我还有问题要问你。」 魔鬼坐到他身上去:「你今年多大?」 怎么还在喝?小耳夺走他的牛奶,一饮而尽。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举动,许识敛嘴里还含着半口,呆呆地看着他。 小耳见他不说话,甚至要抢他嘴里的。许识敛瞪了他一眼。他们互相推攘,最后小耳按住宿主的手,将他扣在床上。 「快回答我,」魔鬼的尾巴拍打他的小腿,「你到底多大了?」 许识敛把腿屈起来:「别这样……」 他的力气没有想像中大,小耳在判断。甚至轻得像个小孩子。不会真的只有十七岁吧?难道二哥和三哥要找的人是他的宿主?这俩无恶不作的坏蛋,这么费劲地找人肯定不是好事! 但魔鬼搞不懂人类的年龄概念,他试探:「那你有两百岁了吗?」 「我哪能活那么久?」许识敛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黯淡下去,「人类十八岁就成年了。」 小耳支撑累了,半趴到他身上。唉,你们真没用。 不过,他仰起半张脸:「你成年了吗?」 「嗯。」 人生中最快的一次撒谎。 脱口而出的瞬间,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但他动都动不了,更别提控制住自己的嘴巴。要说唯一做的事情,大概就是闭上眼睛。这更诡异了。 小耳掰起手指头算数,十七、十八……不一样,还真的不一样。十八岁要大一岁。看来他们找的不是他。 那就好,我可没把握做保镖。他放下十万个心,从宿主身上滚到一旁去。 许识敛缓缓睁开眼睛,一点点将头转过去。小耳半睁着眼睛,睡意朦胧,他听见宿主迷迷煳煳地说:「嗯?」 「睡觉。」魔鬼宣布。 许识敛的眼睛慢慢睁大,飞快眨了几下。他难以置信地坐起来,开始推他的胳膊:「小耳……」 小耳也跟着坐起来。 大眼瞪小眼。见鬼去吧。 「干嘛?」魔鬼问。 许识敛说不出话。 他现在爱我。懒惰魔鬼发号施令:「快躺下!」 许识敛做什么都是慢的,他看了眼床,最后还是全部照做,重新躺了下来,一只手放在胸口,五指僵着,不知道该怎样做。 「这样?」小王子扭过头看他。 嗯!魔鬼点点头,重重躺下去,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 「小耳,」过了不知多久,许识敛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鼻音,「我想和你说说话……」 好烦。好烦。小耳勐地坐起来,乱糟糟地想办法。 一回头,许识敛就这样默默看着他,就像一个等在厨房的蛋糕。魔鬼做什么都可以。 困唿唿的小耳凑过去,在他嘴上进行没有技巧的小鸡啄米型亲吻。 「睡觉!」亲完一下,他就躺回去了。 「但是……」 小耳弹起来,又啄一下:「睡觉!」 第120页 「你……」 他连啄三次,堵住宿主的嘴巴。 许识敛彻底安静了,一生中也没有多少这样的时刻。他脖子都红了,像个即将融化的雪人,只能在原地进行自毁式的发烧。 「这下可以睡觉了吧?」 小耳给宿主盖上被子,自己也缩到里面去。 我的春天要来了。入梦前,他美滋滋地想。 可惜他睡着得太快。他的三哥哥,虚伪魔鬼在树荫里看着他们,微笑着又说一遍: 「欢迎回家。」 【作者有话说】 (14/100)。除夕快乐大家( )! 第59章 报纸鸟 小耳被鸟扑扇翅膀的声音吵醒。 等他醒来,才发现窗外飞的不是鸟,是报纸。 报纸长着翅膀,飞到路人的头上,耳朵边,以及嘴巴里。无论他们如何挣扎,进去,进去,进去! 温若桐正在做饭,当她转过身,咕噜噜冒泡的热锅里已经躺进去两份报纸。她开始尖叫,魔鬼彻底清醒。 「你醒了。」宿主推开门说,他头髮是湿的,还在滴水,「我给他们打过招唿,说你是朋友。去吃饭吧,记得守礼貌。」 关上门的时候,他眼疾手快地截获一张报纸。 小耳饿了。 他看着手掌,没有变小,也没有变大。 昨天晚上没有收穫懒惰之力吗?他满腹疑问的同时,听到温若桐和女儿在吵架。 「快把这条裙子丢掉。」 温若桐边说,边发狠地削土豆,土豆皮争先恐后地逃到地面上。 梦呓强调:「她没有恶意。」 「许梦呓。」温若桐的头髮垂下来,像纱帘一样遮住她的部分脸,一种白如玉,黑如墨的恐怖感,「人人都说她是荡妇。」 「管他们怎么说,我觉得她人不错……」 话虽这样说,梦呓却没有多少气势,她知道母亲信奉的岛主教排斥色慾。 温若桐把剥去皮的可怜土豆丢到桌子上,两手大开着架在敞开的膝盖上。就是这样咄咄逼人的模样,她警告道:「离那个女人远一点。还有,把她送你的裙子扔掉。别让我说第二遍。」 许梦呓没吭声,老老实实地坐在母亲身旁削土豆。一切结束后,她的手放到清澈的凉水里,细细地搓洗掉泥土。 等冷静下来,母亲看她这样,又想弥补:「上次给你的钱,拿去花了没有?」 「没有。」 「没有喜欢的东西?」 「以前有。」梦呓说,「哥哥买给我了。」 母亲的手一僵。恐惧涌上梦呓的心头,她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抬起头,看见温若桐近乎疯狂的脸。 「哥哥给你买?」她颤抖地问,羸弱苍白的脸呈现出癫狂的神态,「为什么要让哥哥给你买?」 过往所有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旋转摇盪,她就像站在苹果树上的小鸟一样,在飓风中惊恐地摇曳:「只是一些小东西,妈妈,没有多少钱。」 「哥哥已经对你够好了吧?」妈妈突然掐住她的手腕,反覆质问道,「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心存感恩?什么都要哥哥为你做!」 「妈妈,妈妈。」许梦呓求饶着,试图把手抽回来,她快喘不上来气了,「我没有,你先放开我,这不是我要求的……」 「为什么这么不懂事!」母亲的脸变得像石头一样冰冷,她流着泪嘶吼,「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哥哥?你是没有心的吗!」 许梦呓突然尖叫起来,她的叫声像咒语一样吓得温若桐松开了手。宛如教堂里轰然倒塌的天使雕像一样,梦呓跪坐在地上,抱着头叫破了嗓子。 魔鬼捂住耳朵。他躲在楼梯拐角处,把伸出去的脚默默收了回来。 我不敢去吃饭了,小耳往回爬。到底谁是魔鬼? 为什么,为什么呢…… 温若桐听到了女儿的哭声。 在咸涩呛鼻的泪水中,许梦呓轻不可闻地抽泣道:「要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呢?」 她哭着跑上了楼。 小耳回到房间里,窗户是开的,满屋都是报纸。 他不识字,但他认识画像。这上面是宿主的画像,一张又一张,涂满了粉红色的爱心。还有一位年轻女士的画像,这是谁?魔鬼歪着脑袋。 啊!是那天晚上撒钱的女士。 「怎么不吃饭?」许识敛回来了,黏着一身报纸。他对满屋狼藉并不意外,利索地收拾起来。 小耳把刚刚的情景描述了一遍。大概听上去实在太离谱,许识敛的表情是一种质疑。 魔鬼果断跳下床,拉着他去许梦呓的房间敲门。 「她现在还在里面哭。」小耳胸有成竹,「你马上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门很久才打开,许梦呓对他们笑。 除了脸有点红,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没心没肺,也没有心脏的小白熊。穿着白色睡裙的梦呓说:「哥哥,你要成为名人啦。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在和钮小姐约会?我的房间都是你们的花边报纸。」 「我不认识她。」许识敛解释一句就过了,看着她,不做声。 爱美的梦呓似乎正在打扮自己,握着几串彩色项鍊问哥哥:「哪一条好看?」 等他们回去,小耳气唿唿道:「她在骗你!她刚刚绝对哭了,还很生气。」 许识敛倒是说:「我知道她在骗我。」 第121页 「你怎么知道?」 「她是我妹妹,」许识敛当然懂她,「从小就这样,情绪喜欢藏着,谁都不说。」 你也这样。你们一家子都是这种性格。魔鬼在心里嘀咕。 「我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许识敛若有所思,「等爸爸回来,我得和他们好好谈一谈。」 这次,人类和魔鬼一起下楼。温若桐如遇春风,满脸笑容。 「起床啦,快过来吃饭。」 好恐怖,小耳惊恐地抱住宿主的胳膊。活像遇到了骇人听闻的谋杀犯。人到底为什么能有这么多副面孔? 许识敛揉了揉他的脑袋:「怕生?」 怕什么生,小耳焦虑中。许识敛递给他一盘烤马铃薯,他端着转过身,放在餐桌上。 然后和手握刀叉的虚伪魔鬼对视上。 「!!」 小耳灵魂出窍。 虚伪魔鬼对他微笑——应该说,这副面具无时无刻不在微笑。 许识敛没有看见他吗?这是小耳的第一反应,他反覆看向宿主,许识敛没有搭理。最后摸了摸他的前额,抚慰道:「不许挑食。」 小耳:「……」 「你的宿主好喜欢你啊。」虚伪魔鬼说,「我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温柔呢。」 真的看不见,也听不见吗?小耳惊恐道:「难道你变异了?」 虚伪:「?」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找你呀。」 「放屁,上次他伤害你,你绝对是来报仇的。」 虚伪无奈道:「谁喜欢整天打打杀杀的?你真是想得太多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享受。说了来找你的,而且你看我敢动他一根汗毛吗?」 但宿主说他是虚伪魔鬼。小耳记得这句教训,都叫虚伪了,怎么可能是好人? 虚伪的刀指着他:「小点声,他可是能听见你说话。」 显然魔鬼多虑了,许识敛对于小耳的奇怪行为早已经免疫。他没有理会小耳的「自言自语」,而是和妈妈说:「你又凶她了。」 母亲说:「她和你告状?」 「我就不能自己听见吗?」 「好啦。」母亲推着他走向餐桌,「快吃饭吧,这些不用你操心。」 许识敛坐到小耳身边,对母亲说:「我们得谈谈。」 「好,好……」女人温柔地敷衍着,切开热气腾腾的面包,「小荷包蛋,你要多吃点,这样才能好好谈恋爱。」 许识敛看了小耳一眼,心烦意乱地解释:「你别信报纸上说的,我根本不认识她。」 「人家那么高调地跟你表白了。」 「那我也不认识她。」 「来,」母亲置若罔闻,只在乎儿子吃得好不好,她握着一勺汤,「啊……」 许识敛下意识张开嘴。 好诡异。小耳觉得人类更可怕了。 「多么温柔。」虚伪魔鬼陶醉道,「你也会羡慕人类的亲子关系吧?」 「你不觉得她很奇怪吗?」小耳费解道,「她好像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就像一场自导自演的舞台剧一样,不管有没有观众,她一定要演出一个好母亲的形象。」 虚伪魔鬼直起身:「不是。怎么这么多疑,是不是跟你二哥学的?」 算了,关我什么事。懒惰魔鬼的弱点就是缺乏探索精神:「你找我干嘛?」 「我想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虚伪提议,「魔鬼乐园,听说过没有?」 ……是不是全世界的魔鬼都去过这里,除了他?!小耳怒道:「我不和你们玩儿了。」 他抱胸转过身去。 虚伪:「?」 许识敛看着小耳的背影,说了句:「吃点水果吧。」 一盘樱桃。 这是小耳感兴趣的,他抓来一颗,迅速放进嘴里。 但他不想和虚伪魔鬼分享。对方好像也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说了句: 「樱桃……是罪恶的。」 虽然小耳没有立刻答应他的赴约,但他还是追随着他们。虚伪魔鬼悬在头顶,却没有落下来哪怕一丢丢影子。 小耳很不舒服:「你不用跟着你的宿主吗?」 「我先和你玩呀。」虚伪说,「等我们玩够了,我再继续工作。」 还可以这样?小耳盯着上空,若有所思。 许识敛给他套上衣服,顺便捏了捏他的脸:「在想什么?玩了一上午了,也不理人。」 小耳说:「我今天要去玩,我不陪你了。」 可以这样说吧?我现在才是主宰者。魔鬼在心里给自己壮胆。 许识敛的手一顿,他说:「昨天晚上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现在是在说什么呢?小耳一头雾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许识敛又说,「报纸上都是瞎说的。」 哎呀,不管了。小耳说:「我去玩一会儿再来找你。就这么说定了。」 许识敛看着他,不说话。 「那我先陪你一会儿,」小耳立马改口,他恨自己的条件反射,「然后再去玩。这总可以了吧。」 许识敛面上一冷:「随你便。」 他生气了?他在生什么气?小耳看向三哥,三哥也看着他。 「你对他真客气啊。」虚伪魔鬼说。 「我客气吗?」 「他明明很听你的话。」虚伪似乎在笑,「小新手,等会儿去乐园,我让你看看魔鬼都是怎么对待人类的。」 第122页 大概知道自己即将「臭名昭着」,许识敛避开了那群惹是生非的报纸鸟,绕了远路出行。 他们穿越田野,走过村庄。高大的草和树木。许识敛沉默不语,五官是寂静的山丘。 不知道谁家在酿酒,玫瑰酒,又甜又浓,散发着火焰的炙热味道。小耳走着走着蹲下来,摘下路边一朵红玫瑰,放在嘴里嚼,连同枝叶一起,混着刺和血吞咽。 许识敛看着他嚼得上道,细细品味着,突然被打通五脏六腑,「呸呸呸」吐了一地。 这画面有点好笑,他就真的笑了。 小耳说:「咱们和好啦?」 许识敛又把笑收起来,绷着脸不去看他。 其实这玫瑰花不难吃,虽然让他的舌头出血了,还有点痛。但细细品味,是甜的。小耳回味着,心想,就和宿主一样。 「和我一起是不是很没有意思?」 许识敛突然问。 他问这干嘛?小耳发呆。 「他问这干嘛?」虚伪魔鬼也在发呆。 「算了。」宿主扫兴道。 小耳觉得自己真的不懂宿主的想法。 有同样疑问的魔鬼不止他一个。此时此刻,暴食魔鬼就满脸问号地问雅春:「一定要这样吗?」 雅春正在自家阁楼上眺望。这行为多少有些偷鸡摸狗,她屏住唿吸,小心翼翼地缩在窗角。 三、二、一。魔鬼在内心倒数。 出现了,那个放牛郎。他和他的牛一起慢悠悠地上了山坡。 每天都是这样。魔鬼对着宿主如痴如醉的表情嘆气。五分钟过去了,放牛郎彻底不见。雅春才后知后觉地醒过来。 「他好英俊。」她捂着脸说。 「还好吧。」魔鬼心想,两个眼睛一张嘴。大家不都长这样? 「我对他一见钟情。」 「那又怎么样。」 「我们的孩子可以叫草草。」 「什么草草,我看你是个笨笨!」 「你的朋友来找你了。」从窗户上,魔鬼看到了梦呓。 「梦呓?」雅春勐地站起来,「她没看见他吧?」 「看见了会怎么样?」 「不能让她知道他。」 「为什么?」 「你不懂。」门响了,雅春边下楼边和魔鬼说,「他们绝对不能认识,不然我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她打开门,一身灰的梦呓走进来。 「小春……」她就像回到自己家,张开双臂,降落在床上,「你知道吗?妈妈不喜欢我的时候,感觉就像全世界都不喜欢我。」 这不会是在意有所指吧,雅春心虚道:「她又让你不高兴了?」 「雅春!」妈妈在下面喊,「给梦呓拿点蛋糕吃。」 「知道了知道了!」雅春喊回去。 「臭闺女!怎么跟你老妈说话的?」 雅春正要抱怨,看到梦呓坐了起来,抱着自己,非常羡慕地说:「你和你妈妈关系好好啊。」 她伸出根手指,缩头缩脑地说:「我就要一小块就好。」 每当这种时候,雅春会觉得自己很可恶。可是她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们到底适不适合做朋友呢?她时常在想这个问题。 一个女生最伤心的事情大概在于,青春期的时候忽然明白自己不是美女。甚至有可能是丑女孩,胖女孩。 如此这般,和美丽的梦呓做朋友就变成一件辛苦的事情。 她每天晚上都会自责、自怨自艾,白天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真的是好累。 但梦呓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她每天都肆无忌惮地来找她,黏着她,就像以前一样。对她的嫉妒视而不见,也浑然不知她的隐瞒和心不在焉。 窗户被报纸鸟推开了,它们蜂拥而至。梦呓惊唿着关上窗户。 「是我哥哥。」她拿起报纸呢喃,「其实,如果我是妈妈,也会更喜欢哥哥吧。」 「……」雅春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来找我要安慰吗?可我已经够烦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的烦恼像炫耀呢? 也许当她的桌子上堆满了情书时,那一声不轻不重的抱怨。也许是每天肆无忌惮地吃东西,却依然很瘦的可恶烦恼——「小春,我是不是看上去和骷髅一样?」 是啊,她在内心回答。所有男生来找我聊天,或者对我好,都出自一个目的,美丽的骷髅小姐。 「你就是雅春吗?哇,你真是和你的朋友一样可爱呢。就是你的好朋友啊,叫许梦呓。我经常看见你们一起!」 「雅春,可以告诉许梦呓,我今天放学后在门口等她吗?」 「雅春,你可以把这封信给许梦呓吗?呃,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她的反应呢……」 无人得知的是,容易心动的人因此收穫了数场心碎。她的爱情就是这样短。短到他们来找她,短到他们离开。 还是找一天和她说清楚吧,雅春终于做出了这个疲倦的决定。是时候到此为止了,谁都免不了一场伤心。 她一言不发地抓住两只相亲相爱的报纸鸟,把它们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 太累了,真是好累好累。长痛不如短痛,她真的不能再和梦呓做朋友了。 第60章 小蝴蝶 魔鬼没想到,宿主竟然成为了小岛最受欢迎的人。 一切都到来的如此不可思议。大概连岛民们也没想到,他们会对一位住在树林里的少年产生如此狂热的兴趣。 第123页 当他们来到小镇上,街上的人由近及远地望过来。目光是如此的好奇和惊讶,以至于小耳怀疑是自己的魔鬼身份曝光了。 「许识敛……?」靠得最近的那位农妇开了口。 「是他,是他吧?」她的丈夫竟然也兴奋起来。 他们的孩子,两位少女和一个小男孩,跟着叫了起来:「就是他!」 由此可见,无论年龄和性别,所有人都知道他。他是优秀的学生,帅气且值得信赖的年轻人,稳重的岛主候选人……应有尽有。 大家都喜欢他! 善良的岛民们并没有表现得那么粗鲁,很多人只是远远看着,带着青涩的笑意。热情的,比如这一家农民,他们边走边和他说话。 「你是要去哪里呀?」农妇问。 「去学校。」许识敛有礼貌地回答。 「然后呢?」她没话找话。 「然后我要上学。」 还能说什么呢?她抓耳挠腮,丈夫和孩子们只是傻傻笑着。真没用!最终她把手里扑腾的鸡递上去:「要不,这鸡送你了!以后你当上岛主,就当这是贺礼。」 周围的人都在笑,许识敛先是谢绝,又说自己不会当上岛主的。 「你当得上!」最小的儿子叫道。 看来已经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了。这可容不得他谦虚,大街小巷里的动物存钱罐已经写满了许识敛的名字。根据店铺老闆们的话来说,「一个根本装不下那么多硬币!」 他们不管去哪里都有人嘘寒问暖。路上的马车会停下来,车夫问需不需要载他们一程,不要钱。冰淇淋小贩也表示许识敛可以永远免费吃他的冰淇淋。面包铺的碎嘴老闆娘说,每个人家里都摆着许识敛的画像——他们从报纸上剪下来贴在墙上,觉得他长得和神一模一样。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不排斥钮小姐的花边报纸。 「接下来呀,」她哈哈笑着说,「就差把你印在钞票上喽!」 感官敏锐的小耳受不了这样,好不容易到了昌决的实验室,耳朵和眼睛是清净了,鼻子又开始受罪。 好——臭! 魔鬼进入癫狂状态,他想问问虚伪魔鬼,却发现对方早就不知去向。没有办法,他痛苦地化成一缕烟,飘入宿主的身体里,以此来躲避臭味。 「就像狼群需要头狼,」昌决说,「人类也需要首领。追求领导者是动物的天性,你不用有压力。他们需要依靠你来维持小岛的秩序,实现他们的愿望。」 许识敛说:「我不知道。」 记得之前,昌决就跟他说:「求人不如求己,既然神不愿意帮你。就自己当上岛主,成为神吧。」 但现如今,妹妹的事情似乎已经要解决了。 老师问他:「压力太大?」 「不是。以前我想……当上岛主,治好妹妹的病。让小岛的每个人都不再生病,都开心,还有快乐。」 「很不错的梦想。小岛已经足够美丽了。我相信你会让它更美丽。」 但我现在想要平静的生活,许识敛忍住这部分倾诉欲:「如果是老师呢?老师当上岛主,会怎么做?」 「我已经老啦。」 「假如呢?」 昌决笑笑,手指一伸,在翻开的书上敲了敲。 许识敛一看:白髮道心熟,黄衣仙骨轻。寂寥虚境里,何处觅长生。* 「要吐了。」魔鬼在他的身体里说。 许识敛耐心解释:「讲的是诗人在虚幻的世界里寻找长生不老的秘诀。」 「不是,你真的闻不到吗?」小耳的痛苦不是不理解,而是被臭味所困扰,「总觉得这个地方臭味更重了。」 许识敛闻言皱眉,他闻不到任何不对劲的味道。这个样子恰巧被昌决看到,他说:「你和我以前的学生反应一样。」 「什么?」 昌决背过身去:「不过,我也理解。」 许识敛想再说点什么,当他朝着老师的方向看去,却看到了窗户外的乌云。 小山坡上,站着两名学生。乌云男孩和女孩。 每个投票日都会有这样的产物。 岛民喜欢谁,谁那里便会春意盎然,白鸽纷飞。岛民厌恶谁,谁就会头顶乌云。据说在乌云男孩和女孩的世界里,他们正在淋雨。狭窄的世界里充斥着乌鸦和灰色。 她和他,面色苍白,眼下乌黑。没有生气地对视着。 就像两名年轻的丧尸。 许识敛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老师在他身后问道:「害怕吗?」 他这才回过神,昌决说:「别因为害怕就拒绝开始。」 无论是对骑士,还是勇士而言,胆怯都是丢人的,不值一提的。许识敛朝着墙面看去:「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刀?」 「这个东西叫驱魔刀,」昌决介绍,「我研究的新东西。」 小耳焦虑地插嘴:「他说的可能是真的,我感觉好不舒服。」 许识敛:「你怎么了?」 「不知道,这里又臭又冷。快点离开吧,主人。拜託拜託。」 他还有吃瘪的时候,许识敛想逗逗他:「不离开的话会怎么样?」 「我要在你脑子里吐了!」 昌决还要说什么,看到许识敛脸色一变:「老师,我先走了。」 「识敛,等等!把补药带上……」 等他们离去,实验室的天花板和墙壁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黑膜,上面印着无数只大大小小的人眼,你一下我一下地眨巴着。好像诡异的星星。 第124页 几只眼睛上长满了动物的毛,大概是马毛,隐隐地,还有一股马粪的味道。 虚伪魔鬼唿唤这个怪物:「老四。」 他带来了对方一直想要的东西:「喏,你要的火龙果。」 说完,就丢到半空,落下去。本以为对方可以接住,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慢了一步,黑膜形成一只手,与它的火龙果擦肩而过。 「啪」一声,火龙果落地,稀巴烂。 贪婪魔鬼发出蚊子吱吱的声音:「我最讨厌失去了……尤其是这种马上就得到的东西。」 他黏稠稠的身体缓缓移动,覆在支离破碎的火龙果尸体上,发出咀嚼的声音。 这蛤蟆皮一样的丑傢伙,虚伪魔鬼凝视着这层黏煳煳的膜:「你小心点,懒惰没有我们想得那么愚蠢。我可不想你在他这里吃亏。」 贪婪魔鬼没有嘴巴没有鼻子,只有没有感情的眼睛:「我听鹿眼说了,他们在地狱里张牙跋扈,还杀死了预言家。」 「你知道就好。」虚伪盯着贪婪脸上咕噜噜冒着的黑泡泡,「是这个发臭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搞点除臭剂?」 「可能吧。」贪婪嗅了嗅自己,「有那么臭吗?快走远点,你的头髮丝进我眼里去了。」 「哪只眼睛呀?我的好弟弟。」虚伪轻轻扫过魔鬼皮上的眼睛,「真漂亮,你像个艺术品。」 贪婪魔鬼唿噜噜喘着气,眼里流出黑血来。 虚伪嗔怪道:「乖,怎么激动起来了?」 贪婪说:「那是我的眼睛被你噁心吐了。你是不是一天不演好人,浑身都难受?」 「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不管你,」贪婪说,「但是一切都结束之后,我要他的右手。」 「怎样都可以。」虚伪耸耸肩,「看来二哥跟你说了我的猜测。」 贪婪的皮蠕动起来,他安抚着眼睛们:「再等等,孩子们。伟大的艺术品往往需要最圆满的句号……」 今天的魔鬼都挺受罪,贪婪在屋内吐,而懒惰在屋外吐。 一到外面的天地,小耳就从宿主身体里爬出来,吐的昏天黑地。 这之间,还边吐边朝着宿主摆手:「别过来,你也好臭。」 「你是不是过敏了?」许识敛找不到别的理由。 小耳求他保证:「答应我,以后别再见昌决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理所应当?」许识敛反问,「要是有人让我答应不再见你,你也希望我同意吗?」 「那得看是什么要求。」魔鬼说,「如果你为了自保,或者是别的好处。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就算是意料中的答案,许识敛还是感到心灰意冷:「这是背叛。」 小耳吐累了,靠在大石头上,有气无力道:「干嘛说那么严重……」 「那么换句话说,」许识敛问他,「要是有人给了你好处让你不再见我,你会答应他,是吗?」 小耳开始挠头:「我们还有血契……」 「如果没有呢?」 理由啊,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个。小耳指着他喊:「你不是还答应帮我找太阳吗?」 许识敛的眼前出现了一只蝴蝶。 一只飞到美丽花朵上的,小蝴蝶。它留恋错了对象,被花朵的毒液缠身,依依不捨,却又无可奈何……傻瓜! 小耳只知道他沉默了,就像树下的乌云男孩一样,脸上缺少生气和活力。 「你不会后悔了吧?」小耳边说边喜,其实在这一刻找太阳不是他最在意的事情,他高兴的是终于找到了反驳的话,他们不用再继续这个让魔鬼想逃避的话题了。 「我会帮你问的。」许识敛说,他站了起来,走两步,又郁郁寡欢地停下,「这段时间,我甚至感觉你不解风情的样子都很可爱……」 他跟一个傻笨的、没有感情的木头倾诉自己强烈的情感:「以前听别人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快乐,你知道我没有怀疑过。」 但现在看来,恐惧也是无边无际的。 小耳又不知道宿主在说什么了。 他为自己的笨拙感到焦虑、迷茫还有胆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许识敛对自己非常失望。 许识敛头顶一片乌云,魔鬼也受到了牵连。现在,他听到另一朵伤心的乌云对自己说:「你去玩吧。」 小耳站在原地,看着宿主的背影一点点淡去。即使他是无所不能的魔鬼,也为此感到束手无策。 「嘿,原来在这儿。」虚伪魔鬼的声音传过来,「你怎么惹他不高兴了?」 小耳心不在焉道:「你好臭。」 虚伪感嘆他的出厂装备:「你们小魔鬼,感官怎么都这么灵敏?」 「唉。」小耳直起背,想了想,又塌下去,「唉!」 「你被宿主影响啦?」虚伪安慰他,「我带你去乐园,你会高兴的。那里面有好多好玩儿的……」 他开始举例了,小耳一个都听不进去。他现在很后悔,不该来小岛,也不该和宿主绑定血契。原来人类消极的情绪是如此的难以消化…… 他又开始想家,想太阳,怀念起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 许识敛回到学校,已经有人等在了这里。 是昨天的管家,还有面无表情的假面猫咪们。不同于昨日的气急败坏,管家和颜悦色地说:「许同学,早上好。钮庄主邀请勇士团去城堡里用晚餐,大家都已经上了马车,就差你啦。」 第125页 「听说他会飞……」有人在嚼舌根。 但他现在已经不会飞了。像是从一场奇幻的梦中醒来,失去翅膀的许识敛只能跟着他们走。 他心里清楚这样的事情无法避免。其实在小耳所有的抱怨里,他最认可的就是城堡的臭……有钱人,有钱有势的人,他们的香水味很重,他们是不允许被拒绝的。 只有在这种时候,无论地狱还是小岛,哪里都一样,哪里都有不快乐和身不由己。 花朵马车里布置着柔软华丽的米白色绒毯,花骨朵桌子上摆满了五彩甜品。他是这座精美鸟笼缺少的活力灵魂,是最后一样名贵的装饰。 车门关上了,带着他驶向人人羡慕的城堡。 车帘上镶满细碎的宝石,他掀起来,看见小耳在天上飞。魔鬼的尾巴一摆又一放,消失无踪。 小耳真的离开了,这一刻,许识敛觉得他们的距离从未如此遥远过。现在,他也只能跟自己的不快乐说: 人生就是这样子的呀,小蝴蝶。 【作者有话说】 *文中取自唐代诗人王建的诗《题东华观》 第61章 公主的告白 「舞会已经结束了,快换身衣服。」 马车上,父亲对井舟说。他实在看不惯这套劣质的骑士服。 他的骑士儿子哼着曲看向外面。似乎完全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父亲手握牛头拐杖,敲了敲儿子的鞋:「你多大了?」 井舟不乐意道:「我爱怎么穿就怎么穿,钮叔叔夸我这么穿像阿肆。」 「别一口一个钮叔叔,」父亲强调,「我和他没那么熟,你!少把大人的客气话当真。」 「喂!」井舟突然掀开帘子,对着外面吼。 两个高个子男孩正在欺负一个矮个子,他们吓了一跳,迟钝地看过来。井舟命令道:「不许欺负弱小!再让我看到,会给你们一个大教训。」 马车离去前,他不忘对着受害者灿烂地笑:「我叫井舟,来自勇士团。如果想感谢我,就给我投一票吧!」 父亲:「……」 「怪我,怪我。」他掩面嘆息,「你小时候我没时间陪你,才给你看那些破书打发时间。现在脑子都看坏了,我只能跟着你一起倒霉。」 井舟振奋人心道:「胜利最终是属于正义的!」 父亲:「活祖宗!闭嘴吧。」 井舟不仅没闭嘴,还指着外面大叫起来:「那是钮凝凝的马车,许识敛怎么坐在上面?」 「听说她昨天找人一个晚上,今天一早就抓去城堡了。」 「什么?!」 「这么激动?」他必须要教训教训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鹰嘴都告诉我了,你居然还打钮家小姐的主意。」 说到这里,一只报纸鸟窜了进来,被他爹一个拐杖压在地上。这事儿不提还好,一提井舟就来气:「她喜欢上许识敛了!都怪你,我之前每次说去找她,你都不让,我要是多和她接触几次,她现在喜欢的人就是我了!」 「没喜欢上你就是福,快找地方偷着乐吧。」 「我怎么会乐!她已经开始给许识敛拉票了,你看看这些鸟!」 「那我问问你,」父亲考验他,「你知道那个钮凝凝以前是怎么喜欢别人的吗?」 井舟说他知道:「她爱上鸡就让鸡做凤凰,爱上猪就让猪做天蓬元帅,爱上穷小子就会让他升官发财死老婆!」 他爹笑了一声:「以后你就明白了,爱你的方式比爱你这件事可重要多了。」 那边井舟想不明白,喘了一路粗气,这边天上的嫉妒魔鬼正在尾随他,听到这场对话,出言讽刺道:「看把我们正义骑士给气的。」 贪婪魔鬼听出他言语中的恼羞成怒之感,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你已经搞定他了。」 嫉妒呵呵冷笑:「我会搞定他的。」 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嫉妒的脸色十分糟糕。 贪婪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现在想闭嘴,或者熘之大吉。但为时已晚,嫉妒双目瞪圆:「你怀疑我做不到?」 在坏蛋三人组里,贪婪可没有虚伪那样会来事,只能软弱地噤声。 每当这种时候,嫉妒就会证明自己。去哪里证明呢?他说:「有段时间没去找老五了。」 这次的倒霉鬼又是她,贪婪倒是不纳闷。在动物世界里,食肉动物之间也会相互抢食。嫉妒每次都很满意五魔鬼的宿主,他尤其中意自卑的人类。 粉红的风吹向了城堡。 直到来到双人餐桌前,许识敛才回过味来:勇士团中只有他一人被邀请了。 「你来啦。」钮凝凝笑脸相迎,扶着管家小姐姗姗来迟。 许识敛沉默着,她却不在意:「你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呀。」 就像逗弄鹦鹉一样,钮凝凝绕着他转,身后的僕人提着她的裙子一起转。场面一度荒诞又华丽。 「对了,你看报纸了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种风格,内容上我只能擅作主张了。但你别担心,那些『记者』都在隔壁,你想要什么样的内容,就和他们说好了!不要有负担哦,只要你开心,怎么样都行。」 这位公主旋转几圈,兴高采烈起来:「还有啊,我听说神殿里有你的雕像。不过好像做得不是最大的,我已经叫那帮笨蛋去重新建了……还是那句话,不要有负担。」 第126页 一行人从门口进来,僕人从两头拉开一副长长的图纸,上面是十几个不同姿势的雕像图。 「你喜欢哪个?」钮凝凝问他,指着其中一个说,「我最喜欢这个,你也喜欢吧?」 「钮小姐,」许识敛忍耐道,「请你不要为我做这些。」 钮凝凝立马不说话了,甜蜜又期待地看着他,笑容里有几丝鼓励的意思。 许识敛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说:「昨天晚上是我不对,不该从树上掉下来打扰你,但我没有别的意思。」 钮凝凝幸福地点点头,一副不与他计较,也不戳破他甜蜜谎言的模样。 在昨晚的午夜梦回里,想像力都将这里解释得很好:许识敛是求爱心切的,血气方刚的少年。他迫不及待地见她一面,结果真的看见,却心跳如鼓,慌了神从树上跌落。啊,这场命运般的邂逅……救了她以后,他就害羞地不敢再有任何行动。 太可爱了,太可爱太可爱太可爱! 「你不用说了,」她兴奋道,「这就是命中注定!」 一切都在兴头上,快乐的公主要施与更多的恩惠:「听说你家住在小树林?太可怜了,我决定给你做个小城堡。还有你的家人,爸爸是渔夫,多么辛劳的工作!不如……」 「我知道我得罪了你,」许识敛露出不解、困惑与嫌恶,「我向你郑重道歉……」 钮凝凝叫起来:「得罪?」 「你怎么这么说!」她不可置信道,不由分说地上前紧紧握住许识敛的双手,游蛇似地贴近,「我喜欢你,我爱你啊。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让你高兴!」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说这话的时候,眨也不眨。好像精美的公主娃娃在对一个即将破烂的玩具士兵告白。 许识敛只觉得毛骨悚然。她又把手松开,羞涩道:「我知道,我不该做这样大胆的淑女。这是不够矜持的。」 「对了!」她想起来,自顾自地说道,「你是不是想当岛主?我喜欢这个游戏,那么我就是岛主夫人。不过其实啊,你不做岛主,我也可以让你成为神的,别说在天上飞了,平时你路都不需要走,是不是不敢信?真的可以哦!」 许识敛却说:「我不需要你爱我。」 她只能停下来,伤心又恼怒地瞪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钮凝凝先打破沉默,她放下尊严,认为自己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气唿唿道:「你倒是说说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许识敛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钮凝凝歪着头问:「谁呢?」 不谱世事的小公主说:「有多喜欢呢?我把她做成标本送给你。」 许识敛的胃开始痉挛。 「开玩笑的。」她的眼神如婴儿般脆弱,「可是你也开了这样可怕的玩笑,让我好伤心啊。」 虽说在她嘴中,许识敛似乎是主角,但此时更像是个十足十的陪衬。他什么反应都影响不了钮凝凝惊天动地的爱情。 她用可以美化一切的眼沨睛痴痴地看过来:「没关系,我不怪你。我猜你今天心情不好,这样,我让他们带你去我最喜欢的房间里。那里有很多玩偶熊,让它们开导开导你,然后我们再一起用晚饭吧。」 临走前,她不忘拿漂亮的、贴满蝴蝶翅膀的长指甲重重戳了图纸三下:「就这个样子,让他们好好做。记住了,摆在神殿最显眼的地方。」 他被带到了玩偶屋,粉色的壁纸,色彩斑斓的熊。 它们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地围在左右。有的身穿花裙,有的身穿士兵服。每一只熊都在笑。 许识敛扭动门把手,没有效果。上锁了。 他闭上了眼睛。 到了半夜,小耳开始寻觅宿主。 居然这么凑巧,他从城堡下面钻出来,没找多久就找到了他,许识敛竟然就在他的上方,也是城堡里! 小耳手里握着虚伪魔鬼塞给他的狗链子。在烟雾缭绕的魔鬼乐园,他看到魔鬼用这个牵着在地面爬行的人类。 虚伪笑着说:「你也应该这样对待他。」 他脑子晕乎乎的,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在做梦。魔鬼乐园名副其实,快乐的小耳飘飘然地喊宿主的名字。 隔着窗户,对方没有反应。 没有手拿了,小耳叼着狗链子,使劲敲窗户。 许识敛回过头来,这样子真好看。他过来把窗户打开,问得很兇:「这一整天,你到底上哪里去了?」 「就在这附近,」小魔鬼把狗链子吐出来,「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许识敛比他想像中要好哄,顿时就笑了一下,凑上去想亲亲他。 小耳下意识推开了,捂住他的下半张脸。 许识敛笑容一止,眼睛缓慢眨动着,看着他。 眼里竟然都是血丝,别又要难过了吧!小耳吓坏了:「不是……我就想先进去,这样太危险了。」 许识敛于是把他抱了进去。小耳还是希望他能快乐点,他想不出好的办法,但是,这条狗链子绝对要藏一藏。 「哪来的?」许识敛却已经看到了。 小耳被他放到大玩偶的怀里。好柔软,魔鬼感嘆着后仰。他举起狗链子,在宿主面前晃了晃,答非所问道:「就是……拿来玩的。」 别人是别人,他的宿主可没那么容易屈服。 小耳还在想着,许识敛突然将头从狗项圈里钻了进去,用力吻在魔鬼的前额。 第127页 ——不是吧。 小耳握着链子的手开始颤抖,他又惊又怕,很想撒手跑路。许识敛却握紧他的手,不容拒绝地吻上来。 虽说是在童真又纯洁的玩偶熊上亲吻,每一次都吻得很兇。还有点痛,小耳觉得这是一种憋气酷刑。 他想杀了我!小耳边喘边躲,终于,氧气重回他的鼻腔。 许识敛也在喘,用眼神迷离地询问。 问什么?小耳不知所措地瞪着。 「…不能咬。」 下一秒,世界都开始摇摇欲坠,他怎么这样……怎么……是在用舌头数他到底有多少颗牙齿吗? 不行不行不行。小耳觉得他又跟着宿主烧起来了,链条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许识敛的脖子已是一圈红色,但他没有停下来。 嗯?小耳产生好奇,吸了一口。 宿主闷哼一声,停下来,定定地看着他。 「你吃了什么?」魔鬼吧唧着嘴,这次可没有咬哦。 许识敛看着他,细碎地吻上去。然后抹着嘴,找来一盘青提。 没等小耳吃几口,许识敛又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 「想你……怎么办?我一天都在想你……」 【作者有话说】 (20/100) 第62章 乌云男孩 他是不是疯了?小耳问:「你帮我找太阳了吗?」 许识敛一僵,头用力在他脖后蹭了几下,声音却很软:「我说我想你……小耳,我想你,能不能明白?」 「听到了。」小木头说,「我早上不是才和你见过。」 「……」许识敛像是有些自暴自弃。他压抑着情绪,克制地说:「你不能在这种时候提别人的名字。」 青提好酸,小耳吃不下去了,还没有宿主的舌头好吃。 「知道了。」他说。 许识敛将狗项圈摘下来:「从哪里搞来的?」 关于这个谎言,魔鬼还没有想好。 许识敛好笑道:「你是不是欺负谁家小狗了?觉得人家的链子好看,就抢过来……下次不许这样。」 啊对,这个说法好。小耳疯狂点头,继续圆润:「我想拿来送你,送你的一个小礼物。」 会不会太牵强?在人类世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魔鬼判断得出来,狗链子一定有侮辱的意思…… 但好像他无论怎样胡说八道,许识敛都会笑着接受:「你送的……就高兴。」 不行了,小耳很想教宿主唿吸。到底是他喘不上气,还是自己喘不上气?事到如今,分也分不清,他觉得自己要烧成红色的泡泡,轻盈地漂浮在空中了…… 这感觉竟和身处乐园一样。 乐园的烟雾或许有失忆的功能,小耳已经记不全了。印象最深的是伺候他的那群僕人,不知道是人还是魔鬼,都戴着动物面具,有猫、狗,还有狮子。 他的三哥隆重地介绍他:「这位是懒惰大人。」 他们全部都下跪了,在小耳面前跪成一排。虚伪魔鬼揉着他的肩膀:「今天,你们的任务就是让他高兴。」 这种唯我独尊的感受还是生平头一次。既有人给他按摩,也有人给他掏耳。虚伪拍拍手掌,几个穿得花里胡哨的魔鬼牵着人类走出来,孔雀开屏似地表演杂技。 「很舒服吧?」虚伪说着,递来一杯酒。 酒,他依稀记得宿主不让喝,就迷迷煳煳地拒绝了。虚伪一愣,夸他聪明,又说:「你比我想像中要有当魔鬼的天分。」 不知道为什么,话里有很多惋惜的意思。他在小耳身边绕了几圈:「小七,三哥对你不错吧,有没有想过跟着我做事?」 小耳问他做什么事。 虚伪瞥了眼他半睁不闭的,没精神的眼睛,这才说:「大哥很喜欢我,他说,想让我当下一个魔圣。」 「但是二哥好像很吃味,」他委屈的声音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我好害怕,好可怜啊。你愿不愿意帮帮我?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但如果你帮我,我们很可能赢的。」 搞了半天,原来是拉拢他打架。小耳的尾巴正在泡药浴,他舒服得直哼哼,嘴上却就是不说出答应的话。 虚伪说:「唉,我很喜欢你,所以才不想看你送死。」 等等,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回忆里就这样掉下来了个炸弹,他瞬间清醒:「我?我怎么会送死?」 「你不知道吗?」虚伪怜悯道,「你现在这个宿主不是普通人,你是无法从他身上汲取能量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跟着他会被活活饿死。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魔鬼跟错宿主的代价,据我所知,懒惰魔鬼体内的水分会逐渐流失,直到变成干尸。」 回忆到这里,小耳一身冷汗。身为一朵花,活活干死是最折磨的酷刑。 耳朵左边,是虚伪魔鬼在记忆里提的建议:「不如我帮你换到其他合适的宿主身上。」 耳朵右边,是许识敛在蹭他,低声呢喃:「告诉我,你爱我……」 小耳呆呆照做:「我爱你。」 许识敛在耳边鼓励:「再说一次。」 「你这样我好痒……」小耳缩着脖子,或许被拴住的小狗是他自己,「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许识敛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不是这样。他想教小耳,但是每当直视小魔鬼的眼睛,就连「我」字都说不利索,最后只能作罢。 第128页 「我们还是躺着吧,」小耳心烦意乱地提议,自己先倒下去,再把宿主拉到怀里,「就这么无所事事。」 许识敛的手臂覆上来,他说:「我一点也不想呆在这里。」 回家躺着?回家睡觉!小耳不想相信虚伪魔鬼的话,如果现在就回去睡觉……应该可以睡到明天中午吧? 他可以施个魔法,让黑夜停留在房间里。这样许识敛就会睡得久一点。 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懒惰魔鬼觉得自己得多琢磨琢磨工作的事情。 「那你就走呀。」小耳拍着他的腿,「你不是在地狱里很厉害吗?为什么在这里这么低七下八?」 「低三下四,笨蛋!」 小耳说:「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许识敛问他:「是的话又怎么样?」 魔鬼说:「那我不能让别人欺负你啊!」 他的尾巴冒出来进行角色扮演游戏,同时嘴上绘声绘色地进行旁白描述:「我给他来一拳,再踢几脚,把他的牙齿都打掉,让他哭着叫你爸爸!」 许识敛眼里有笑意:「对我真好。」 小耳说:「那当然,因为咱们是好朋友。」 「朋友?」 「最好的朋友!」 「你跟其他朋友也这样吗?」 唔……小耳有气无力地推着他,总觉得他越来越擅长这件事了。 「快停下,」小魔鬼双手发麻,「你这样我要喊救命了。」 许识敛压住他调皮的尾巴:「喊一声我听听。」 「救……」 敲门声响起。 小耳喜出望外道:「有人来救我了!」 许识敛捂住他的嘴巴:「嘘!去我身体里,不能让他们看见你。」 又解释,「是城堡的人。」 魔鬼眼睛一亮,含煳不清地说:「是欺负你的人吗?让我来把他们都杀了。」 小耳啰啰嗦嗦地钻了进去,许识敛暂时没时间理这个碎嘴英雄。他跟随一只假面猫咪来到大厅,钢琴的声音顺着旋梯传来。他又开始反胃了。 「你的胃在跳唿啦圈。」魔鬼说。 但是,这里没有钮凝凝。 木于林坐在餐桌前,身穿白色燕尾服。当他看过来时,眼里的诧异只维持了一瞬。这绝对是个需要控制情绪的场合。 钮康举着红酒,摇摇晃晃地说:「打扰你和凝凝的约会了,但我要先和你说几句话。」 「隆重介绍一下,」他醉得不轻,但依然游刃有余,「这是咱们的岛主!」 他的手拍在一位老人的肩膀上。 花白的长髮遮住了大部分脸,他非常瘦小,微微朝着这边点头示意。烛火晃了晃,许识敛发现他的脸竟然很年轻,气质就像一把生了锈的剪刀。 传说中的大人物,但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本人。岛主很少抛头露面,要么隔着一层纱,要么站在高处。 烤鹿肉、烩菜、蜂蜜蛋糕和奶酪一盘盘地端上来,钮先生说:「这杯酒,送给小岛最受欢迎的两个孩子,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他自己倒是喝得像个孩子,夸张地吹着气,哈哈地笑,模仿音乐指挥家做手势,玩得不亦乐乎。说白了,就是发神经,他还左手揽着木于林,右手来抓许识敛的胳膊:「但是不提倡竞争,不允许急眼。你们两个……完全可以一起做岛主!」 木于林边对许识敛使眼色,边温和地笑着回应:「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您不需要担心。」 「不过我说的是真的哦,」钮康打了个酒嗝,「你们没听说过吧,以前可是有孪生兄弟一起当岛主的。」 许识敛打断他:「钮先生,我有件事想求您帮忙。」 是帮我找太阳吗?小耳很期待。 钮康乐呵呵道:「你说你说,我肯定会帮你。」 「我没有在和钮小姐约会。」他说,「我不认识她,那天晚上是第一次见她。她是很可爱,但是……」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啊,」钮康沉吟着,露出理解的笑容,「我这个做家长的,实在不好插手。不过就像你说的,凝凝是很可爱的,你再和她好好聊聊,好好聊聊哈……」 木于林沉默不语,只是看了许识敛几眼。 魔鬼则在他体内制止:「病急乱投医!他女儿要是嚣张跋扈,你以为谁惯的?还指望他主持公道。」 「我以为他最起码能讲讲道理。」 「那是你以为!」 「我是想说啊,」钮先生滔滔不绝,「让岛主给你们画几张像,既然大家都想了解你们,就应该多和他们接触接触,这样才能培养岛民对咱们的信任嘛……」 他走路都有些晃,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没说多久,就被管家安排人扶走了。 「劳烦了。」管家对岛主说。 现在只剩下憔悴的岛主,两位新人,以及没有人碰的大餐。 木于林不知道来过这里多少次,他平静地坐下,对岛主示意:「那就麻烦您了。」 许识敛也坐了下来,小耳问:「你能不能把前面的桃子端给我?」 但他慢了一步,岛主突然起身,拽起桌布,转眼间就扫到地上去。许识敛下意识拉其木于林退后,再一回神,已是一片狼藉。 岛主离开了,他蓬头垢面地做完这一切,和匆匆赶来的管家擦肩而过。 除了许识敛,所有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管家说:「不好意思,我们收拾一下。」 第129页 他们退到走廊,许识敛问道:「怎么回事?」 「你也看见了。」木于林淡淡地说,「他们关系不好,每次都是这样。」 许识敛还是不信:「那个人真是岛主?」 「是他。别那么惊讶,十个艺术家里有九个都是疯子。」 看他这么平静,许识敛问:「你来过很多次吗?」 木于林自嘲道:「是啊,很多次了。都是我一个人来。第一次的时候,我和你一个反应,回到家还会做噩梦。」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许识敛:「你刚刚居然这么和钮先生说话……」 这句话倒是和小耳讲的一样。许识敛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情况已经是这样了。」木于林说,「你现在势头正旺,明天应该还会被他们接过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还是那些活儿,去神庙听别人的愿望,还有送牛奶。但这一次,他们会安排骑士护送你。因为围观的人会很多。」 许识敛看他如此娴熟,不禁怔道:「我没想过你吃了这么多苦。」 木于林神色一动,对着他笑道:「这算什么……」 管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实在抱歉,钮先生已经睡了。我让他们重新做一餐,然后再送你们回家吧。」 二人对视一眼,木于林笑着说:「不用这么麻烦,我们回去吃就好。」 于是他们坐上了马车,浓郁的夜色里,木于林疲倦地歪头靠在一边。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开始,我也把事情想单纯了。以为就是做好事,出个风头,没有想到会这么复杂。」 许识敛说:「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让你更受欢迎。」木于林压低声音,「好像……他们比你本人还希望岛民能喜欢上你。如果要是你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做什么。那就更好了。」 后半段路,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先到的许识敛的住处,离开前,他对木于林说:「没关系,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木于林勉强笑道:「明天见。」 家里的人都睡了。许识敛问小耳:「你睡着了?」 意外的是,小耳很清醒:「没有。我在想事情。」 他从宿主体内飘出来,坐到床上去:「你们小岛真有意思。以前我以为只有三哥喜欢戴着面具说话,结果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面具。」 许识敛比他还要累,倒在床上,摇了摇头:「魔鬼和人类……」 小耳等着,却什么都没等到,再一看,宿主竟然已经睡着了。 看来是真的累了,懒惰魔鬼甩着尾巴想。 他在屋内布置了几朵黑云,又舔顺自己尾巴上炸起的毛。这才心满意足地蜷到宿主身边睡觉。 小耳做了噩梦。 好渴好渴,在梦里,他是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许识敛,给我点水喝。」他哀求着宿主。 但宿主是那样冷漠,他问魔鬼:「你不会真以为爱是一辈子的事情吧?」 这句话让小耳更加渴了。花瓣一片片掉在地上,心如果也是花朵的形状,现在也一定是一块又一块地碎掉了。 这场噩梦持续很久,到了最后,宿主也不愿意救他一命。在许识敛离去的脚步声中,魔鬼一点点枯萎,在死去的最后一秒,他竟然流出了泪水。 这是他唯一获得的水源。 许识敛也做了噩梦。 在这场梦里,神庙和教堂里千千万万个人在说恨他、讨厌他,说他们信错了人。神殿里属于他的雕像被打碎了。 他的头上顶着一朵乌云。下了雨。 忧伤的乌云男孩走在没有太阳的世界里,一只流血的魔鬼跟在他身后。他回头的时候,那个高大的、破碎的魔鬼对他说: 「你现在明白了,不是吗?人和人,一场戏。」 【作者有话说】 (23/100) 第63章 草莓蛋挞(一) 第二天,如魔鬼所愿,许识敛睡了生平最久的一次觉,醒来时已经是中午。 他对着屋内的黑云发懵,以为还是晚上,但已经睡无可睡。一扭头,发现他的小魔鬼正满脸幽怨地在床头凝视他。 许识敛:「……你干嘛?」 「你现在满意了,」衣冠不整的小耳怨气冲天,「不给我水喝,还抛弃我,我后来渴死了,你满意了!」 许识敛头疼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几朵云怎么回事?快把它们弄走。」 真是晦气,他的噩梦绝对是受这些云的影响。 但罪魁祸首正在倒打一耙:「你知不知道我都哭了!眼泪居然是咸的,我更渴了。」 许识敛迷茫地想了一会儿,给小耳端来水,看着他咕咚咕咚地喝干净,好笑道:「你也做噩梦了?」 小耳正在啃水杯,忽然被许识敛拉到怀里,就这样晃了起来。 许识敛说:「我怎么会不理你?梦里的事情还要怪我,好没道理。」 「噫,」这难伺候的祖宗又嫌弃道,「好肉麻。」 「……快把这些云整走。」 太阳的光照进来,人类和魔鬼都开始打喷嚏。 「哥哥!」许梦呓在外面叫,「你终于醒了,快下来。」 许识敛来到窗前,以为自己看错了。魔鬼飞到天花板上去,看到草坪上堆满了礼物。 兄妹俩开始搬礼物。 梦呓说:「咱们家门前的草地都被踏平了!你都不知道来过多少人,大人还有小孩儿,都跑来给你送礼物。」 第130页 小耳在体内说:「扔掉吧。」 许识敛说:「放到我房间,实在不行,再搬去地下室。」 小耳哼哼:「谁的爱你都当真。」 宿主忽然把手放在心口,魔鬼顿时戒备起来,他想打我?打我就是打他自己! 但宿主只是温柔地问道:「那你告诉我,爱如何才能控制得住?」 啊……小耳的脑袋开始滋滋冒泡。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复杂滋味。 许梦呓说:「你的朋友早上来找过你,我跟他说你还在休息。他应该还会再来一次。」 「小春有事找我。」梦呓提着篮子准备出发,「还有,桌上有草莓蛋挞,我觉得我已经做得和妈妈一样好吃了。」 「对了,」小耳想起来,「该给她吃药了。」 魔鬼再次把药水变成了苹果汁的样子,许识敛叫住了妹妹。梦呓说:「我回来再喝,要迟到了。」 「这是药,」哥哥告诉她,「我向神求来的。」 「药?」梦呓迟疑地接过来,「神回应你了吗?」 「好过分,」魔鬼幽怨地画小圈圈,「我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吗?」 「嗯。」 梦呓喝一口,就问一句:「真的?」 「最近有感觉好些吗?」 「你这么说……是有的,但是你是怎么……」 许识敛督促她喝完,不再多做解释:「雅春还在等你,快去吧。」 这说的倒是真的,梦呓却一步三回头。她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担忧困扰着,忍不住问:「你没有骗我吧,哥哥。你是不是付出了某种代价?」 她不是失去记忆了吗?魔鬼和许识敛有同样的困惑。 说起来,算是直觉。属于亲人之间的感应。 许识敛问道:「能是什么代价?」 「不知道……」梦呓自己也很困惑,「就是感觉很奇怪。」 「快点去吧。」许识敛结束了这场对话,「别疑神疑鬼的了。」 他自己回到屋内,也有药要喝。那个奇臭无比的补药!小耳被熏得飘出三米外,抱着吊灯喊:「离我远点!」 许识敛没理他这茬,边喝药边说:「我等会儿要出门。」 小耳闻言开始观察自己的手掌,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他不死心,跳下去抱着宿主的胳膊:「别去了,要是爱我你就留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 「躺着。」魔鬼说,「我可以陪你聊天。」 许识敛倒是微微笑道:「你不想找太阳啦?」 和哄小孩儿一样,看来已经足够了解他。 「你要帮我找他?」小耳眼睛像小星星一样亮起来,这个提议就和手风琴的声音一样悦耳。 「我答应你的。」许识敛在他鼻子上一划,「但你得多告诉我一些细节。比如他的年龄,以及长相。」 小耳拉着他到外面去,在沙土上作画:「他很年轻,有两个眼睛……」 「画点我不知道的。」 等这聪明且自信的魔鬼画完,许识敛摇摇头,评价他的大作:「这是土豆。」 「不是土豆,」小耳努力回忆着那段美好的时光,「他是会发光的那种脸。」 涂涂改改半天,没再得到许识敛的反馈,魔鬼抬起头,纳闷地想,就算是土豆,也不会把他丑到无话可说了吧。 许识敛却还在看着:「你们是朋友?」 「他从一开始就在我身边,」小耳只会用这句话表达感情,「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你昨天还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毫无疑问,这种难题只会让小耳的日子变得艰难。小耳决定简单化处理:「那你们都是最好的。」 马蹄声遥遥传来,魔鬼竖起耳朵:「木于林来找你了。」 许识敛对此无动于衷,总结道:「年轻,相貌好,又认识很久……」 他短促地笑了声,颇有些指手画脚的意思:「你们最好是朋友。」 这一天,孩子们在街上玩跳格子的游戏。日照充足,雅春却很想吐。 「你真的想好了?」暴食魔鬼问她。 别再问了,她不想说话,在阁楼上忧郁地眺望远方。 雅春问魔鬼:「你说她会哭吗?」 「……!」暴食魔鬼突然大叫起来,「快跑,快跑。」 「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情。」 「不是……」 金鱼眼。不,是一个怪物。他的脑袋是倒过来的,眼睛大大的,几乎都是眼白。 他看着雅春:「不要害怕,我是来帮助你的。」 这又是一只魔鬼,雅春毛骨悚然地想,在她意识到的时候,这只魔鬼已经用爪子按住了暴食的头。 暴食像皮球一样被挤成「8」的形状。她呜呜叫着:「快点跑……」 「小妹,安静会儿。」嫉妒魔鬼诱哄着,随手抄起桌上的蛋糕塞在她嘴里,然后看着她变成一块脆弱的、不甘心的大蛋糕。 「你是谁……」雅春问。 嫉妒魔鬼抹了一手奶油,边舔边跟她说:「我是来帮你的,不是告诉你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想想办法,雅春努力冷静下来,有没有什么工具……刀……切蛋糕的刀在不在? 「我明白这种感受。」这只像人类小孩的魔鬼开口说,「嫉妒一定很不好受吧?不过你整天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不如想想解决办法。」 第131页 他怎么会知道?雅春惊慌失措地否认:「不……我已经不在乎了!」 还能骗得了我?嫉妒一挑眉:「实话告诉你,我是掌管魔鬼的神。你的苦难我听得清清楚楚,想想你一开始对她的印象……」 魔鬼眨眼一笑:「一直都很辛苦,难道不是吗?」 梦呓……那个独来独往的小女孩。 雅春当然知道她,尽管学校里的女孩子们总是和她相处不多。她们叫她「小公主」,笑嘻嘻地叫,带着刻薄。就像在叫「小母猪」。 但她很漂亮,远离人群时,孤独的神态让五官寂静下来,她就像缪斯女神的小女儿一样貌美。 小男孩都喜欢她,追着她跑,包括臭名昭着的调皮三人组。那三个胖胖的,总是欺负女孩的男孩子,他们是梦呓殷勤的小尾巴。 雅春从未告诉过梦呓,尽管那时候和她不熟,但她听到其他女孩对梦呓的诋毁时,会感觉到心情格外的愉悦。她甚至渴望听到更多,每一次都会产生「果然如此」、「我就知道」的快感。 渐渐地,她开始加入那些女生们的讨论,一起在背后对梦呓进行刻薄的羞辱。多一次这样,就多一次巩固她们之间的友谊。 「我看她也不怎么样。」她们说,「雅春要比她好看多了!」 毫不夸张地说,她因此渐渐放下了其他人给予她外貌上的伤害。人类或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需要通过同类的崩塌来治癒自己的动物,有的人屡试不爽,比如小时候的她。 即使她知道,女孩们赞美的神情是夸张的。当她们肆无忌惮地大喊着夸她时,听着更像是一种恶劣的玩笑。 但她不在乎。她需要这些。受尽伤害的人要想活下去,首先就得学会骗自己。 女孩们喜欢观察梦呓。她们有意无意地轮流跟踪她,再凑到一起换取情报。 这一天,轮到雅春了。 她看到了梦呓的三个小尾巴。 到了没有人的拐角,梦呓忍不住说:「快不要跟着我了。」 雅春以为自己听错了,独来独往的梦呓总让人觉得很酷且无所不能。但现在,她的声音在发抖。 「你不和我们玩吗?」大胖问她。 她说:「你们老是扯我的裙子。」 「那是在闹着玩,是因为我们喜欢你。」 梦呓快步离开:「我不喜欢这样。你们再跟着我,我就要生气了。」 但他们更开心了,二胖说:「你生气也好看。」 为什么是这样?雅春很震撼。 她们说,这三个讨人厌的傢伙对她很好。是她的小保镖、小跟班。她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雅春在意的标籤有很多,她时刻计较,仅有一次会全然忘记:那就是和男生打架。当她看见一只手朝着梦呓的裙子伸去时,她不顾一切地沖了上去,鲁莽而剽悍。无所谓有没有人会爱这样的她。 她甚至还穿着裙子。所以她现在是个另类的傢伙了。 不过很好,至少单论打架,体型大不是缺点,而是优势和天赋。我可不蠢,雅春心想,我不是那种只会扯头髮的女孩。 胖成球的男孩在流鼻血,血液让雅春短暂地镇定下来。 她看到许梦呓惊慌失措的样子,看见她想上前又不敢上前,请求他们停止的模样。 我救了她吗?是的。但我更讨厌她了。雅春在内心告诉自己。 但她却觉得梦呓这样很美,有种矜持的、含苞待放的柔弱之美。她也得这样,于是她打算放过这个臭小子。好女孩兴许还需要道个歉,她已经决定这么做—— 大胖说:「卧槽你个丑八怪你疯了。」 雅春想,去他妈的。于是男孩失去了他的牙。 其实在这场单方面的斗殴过程中,雅春感到很悲哀。 为自己,也为梦呓。她不知道她们还能怎样做才可以逃离他人的审判。听说男孩也有类似的烦恼,他们会担心自己长得太矮而被他人嗤笑。 这座岛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岛外的世界会不会不一样? 但是直到这里,她都没想过和梦呓做朋友。 一切都因为二胖,那个稍微矮一些的蠢货,他从背后偷袭,大叫着就要扑上来。 我可不要被他压在身下!雅春惊唿着要躲开,可惜来不及了。 她看见那个瘦小的,精緻的小女孩端起一块大石头砸到了二胖的后脑勺上。他翻着白眼倒下了。随后,三胖,最小的坏孩子开始哭。他指控这场罪行:「许梦呓,你把我二哥哥砸死啦!」 地上都是血,被揍的神志不清的大胖,还有倒在血泊里的二胖,哭泣的小胖。完蛋了,所有孩子的人生都将终结在这个混乱的童年。 许梦呓一脸糟糕地看着雅春,眼泪夺目而出。 这是珍珠吧?雅春心不甘情不愿地感嘆。 怎么有人哭起来都这么美,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雅春生气道:「你为什么要哭?快点闭嘴!」 许梦呓指着她的脸,哇哇哭道:「你的脸被他打破了,啊——」 原来是哭她。就我这张脸,没有破也是丑八怪啊。这个傢伙……雅春又给了昏迷不醒的大胖一巴掌,愤怒道:「我才不是丑八怪,你这个混蛋!」 梦呓为她「鞭尸」的行为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办?雅春出奇地冷静:「我们把他们埋了吧。」 第132页 这一句话把梦呓吓得痛哭流涕,她跪在地上向上帝求饶,同时对雅春说:「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快走吧,这都是我的错。」 雅春要说些什么,又被哭声惹烦了,她一脚踹过去,让最小的王八蛋闭了嘴。然后她探了探二胖的鼻息,又看了看他不再流血的,脑袋上的包。 没有死。这群小王八蛋。 「喂!」她威胁道,「不许告诉别人这件事,不然我们就打死你们。」 说完,她就拉着许梦呓跑了。 许梦呓把雪白的裙子撩起来,给雅春擦脸上的污血。 难怪男同学都喜欢她,雅春看着她满脸的泪痕想,我也想保护她。她真的太美了,她就是活灵活现的丛林公主。 「他们不会死吗?」梦呓吸着鼻子说。 「不会。」雅春说。 那之后,她就在冲动之下做了此生目前最后悔的决定:和梦呓成为好朋友。其实她没有那样中二地说出来,但梦呓变成了她的小尾巴。 一起上学,一起吃饭。 雅春为此失去了她的「朋友们」。 当她们还在关心她脸上的伤疤时,那个传闻中喜欢臭脸且不可一世的小公主走了过来。 梦呓提着花篮子,里面装满了草莓蛋挞,她胆怯、生涩地问雅春:「你……你要吃吗?这是我妈妈做的。」 她们都没有说话。她们惊呆了,诧异地看着这一切。 要是我接受。雅春心想,那我就没有朋友了。 她陷入纠结之中,沉默不语。大概发现了这一点,梦呓看了女孩们一眼,把头低了下去。 原来她都知道!雅春瞪大眼睛。 梦呓小心翼翼地把花篮子放在雅春的脚边。她是如此的勇敢,在不善和打量的目光里对雅春表达:「如果好吃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啊。我还可以让妈妈做的。」 其实她不需要回应,她已经准备离开了。 但是雅春记得自己叫住了她。 「梦呓,一起吃吧!」 她问那些女孩儿:「你们也来吗?」 她们面面相觑,露出尴尬的笑容。 雅春心想,等我们离开,她们的口水就会淹死我们。 那又怎么样呢? 她要跟小公主一起去吃草莓蛋挞了。 第64章 草莓蛋挞(二) 嫉妒打了个响指,回忆中断。 「你们人类很擅长美化过去。」他提醒道,「难道不是很辛苦吗?你的善良没有换来好的回报。」 「是,所以我打算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嫉妒边说,边一掌拍在「蛋糕」的嘴上,奶油四溅,他似笑非笑地说,「那她带给你的痛苦要怎么办?」 「她对我很好……」 「省了吧,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别告诉我你真的心存感激。」 梦呓的确对她很好。只有她会把她当做一个脆弱的孩子对待,随时给予夸奖和赞美。 是的,她很脆弱,学不会爱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 妈妈让她打死虫子,说它们又丑又噁心,她就因此痛哭流涕,将它们偷偷放走:「快跑吧,再也不要回来了!去有人觉得你们好看的地方……」 她甚至拿着零花钱在外面晃,揣着一个不愿启齿的愿望:搭讪我吧,夸我漂亮吧,随便谁,随便哪个男孩,轻浮一些也没有关系。我愿意给他钱。 班上的男生带来新鲜的牛奶,用一个个粉红色的瓶子装好,系上蝴蝶结,送给每一个女生,但唯独不给她。他们对别的女生都很「男子力」,在清扫活动中从不给她们重活累活,却把最脏的水桶毫不忌讳地丢给她。她总是男孩子气地接过来,成为女孩们眼里的「男朋友」。当她们遇到虫子时,会大声叫她的名字。遇到男生欺负,也会叫她来保护她们。她永远都是沖在前面的「哥哥」。 后来,所有的朋友都是这样交的。她没有性别,也没有爱情。唿之即来,挥之即去。 只有梦呓认为她也同样需要被保护。 当一只虫子钻到雅春的抽屉里,她会捂住雅春的眼睛,拿书本把虫子赶跑。那些男生丢给雅春的臭水桶,也被她捂着鼻子拎起来还回去: 「明明是老师给你们的工作,为什么要丢给雅春呢!」 她这样义正言辞——其实,和说什么没有关系。男孩们总是对许梦呓的话深信不疑,他们鞠躬道歉,从此对雅春另眼相看:那个最漂亮的女孩的好朋友。 他们对她的态度变了。再做扫除工作,他们会帮她做。再有好吃的好喝的,也会给她分享。他们不再大大咧咧地揽住她的肩膀,和她称兄道弟,而是对她客气和礼貌了起来。虽然——这是一种新的不在意。 她就像梦呓的附属品一样。 「梦呓,」雅春说,「你为什么老是保护我?」 「因为你也保护我了呀。」 「可是别人都不觉得我需要被保护。」 「那是因为你很厉害,你永远都在保护别人。但是英雄也是需要被保护的!」 不仅如此,她每次见面都会夸她,把她当做一个需要被呵护和被爱的小女孩。 「你这样穿真是太美了!」 「你的头髮这样编可真好看。」 「你居然可以一步跨得这么大……」她无时无刻不发掘她的闪光点,「你真是太有天赋了!怪不得你可以跑那么快。」 第133页 每一次,每一次,雅春都在下决心。我们要当一辈子的朋友才行。 「那是怜悯!」嫉妒的声音插进来。 他在雅春耳边说:「是因为她需要你这样的陪衬!你知不知道,只有你在她旁边,她的魅力才能发挥到最大!想想看,当你们站在一起的时候……」 是啊。她总是被别人当成梦呓的妈妈。 他们并不是全带有恶意。有的人嘴大心也大,就这样喊道:「梦呓,你和妈妈出来买东西吗?」 「她不是我妈妈。」梦呓每次都解释,「是我的朋友,她叫雅春。」 现在想想,她当时是否面带讥笑?这句解释是否多余和刻意? 羞辱,这就是羞辱。但雅春也只能碍于朋友的身份勉强笑笑。 旁人註定永生无缘的好东西,而她的朋友居然与生俱来。美丽在丑陋面前本来就应该成为一种罪过。 「她一定在内心洋洋得意。」嫉妒温柔地、怜悯地对雅春说,「想想,每次有男生来找她表白,你是什么表情?一种屈辱,一个笑话。她不是傻瓜,难道真的不知道吗?你就是个可怜的小偷,在她身边爱着和恨着属于她的男孩们……」 是啊。不然梦呓不会在舞会上说出那种话。获得了那么多的玫瑰花,她得到了一切,所以看不起爱情,看不起渴望爱情的丑朋友。多么不公平。 「唔、唔……」暴食魔鬼长出新的嘴来,摇摇晃晃地说,「不是的,雅春!不要被他带跑偏……」 「吵死了。」嫉妒一脚踩在蛋糕里,看着他的魔鬼妹妹变成一滩稀烂的奶油,「每次都是你,听着就烦。」 「呜呜……」 「我不知道。」雅春滑坐在地,「但我们一直都不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当女孩们在街上互相拥抱,大声谈笑。她幻想和梦呓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当她们并排出现在别人的视线里时,她想的不会是自己比她难看多少,胖多少,而是她和她最好的朋友站在一起,谁要是欺负其中一个,另一个说什么也不会答应。 而不是喜欢上了别人都不敢告诉她,怕她背地嘲笑,怕她偶尔闪过一丝不屑,怕她假意祝福,怕她来抢。 更怕她什么都不做,她梦寐以求的天堂,早就已经写上了她的名字。 想到这里,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来帮帮你吧。」嫉妒笑着说。 他指着雅春的鼻子,咚地一声。雅春捂住鼻子,惊慌道:「你做了什么?」 「我施了一个小魔法。」魔鬼说,「只要你闻一闻某个食物,说一句『好香呀』。它就会变成毒物,谁吃了它,就会变成丑八怪。」 像癞蛤蟆那样,脸上长满脓包,头变得奇形怪状。身上散发出恶臭。 「呜呜……」地上的奶油哀伤道,「雅春,如果他真的想帮你,应该是把你变漂亮,而不是把别人变丑……别人的丑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嫉妒哼着歌,把她踩得稀巴烂。 「你懂什么?」他笑着说,「每天活在别人的阴影下,我们的雅春又做错了什么呢?她就应该作为别人的陪衬,一生当个可怜的配角吗?」 雅春在发抖,嫉妒给了她一个拥抱:「相信我,这是最好的办法。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如果你的朋友喜欢同情你,就让她也尝尝被同情的滋味吧。等到她变成了比你还丑的丑八怪,就知道自己有多么自私了!」 ——「小春!」 梦呓,是梦呓的声音。雅春从未觉得如此恐惧,她想逃,被嫉妒牢牢握住手腕:「别怕!机会来了。」 他看了眼地上慢慢聚拢的奶油蛋糕,微微一笑:「雅春小姐,让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吧。等你把朋友变成丑八怪,我就会来找你,把她的脸蛋和身材送给你。你喜欢谁,谁就会喜欢你,再也不会有人给你开恶劣的玩笑了。」 魔鬼吻在雅春的手背上:「这就是我和你交朋友的诚意。」 梦呓踩着楼梯上来时,嫉妒已经化成风飘走。 你不应该这么害怕。雅春喘着气告诉自己,你真的不应该。你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会做…… 「真的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道歉,真是大大方方的道歉……雅春看向梦呓,她总是如此有自信。 即使穿着这样随便的灰衣服,梦呓的脸都在闪闪发光,她看着雅春笑起来:「你是刚起床吗?好可爱。」 雅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可爱?她知道自己一定糟透了。焦虑、迷茫,还有浮肿。 梦呓……伪善的朋友。用笑容掩饰同情和怜悯。她是如何做到每次见面都给予虚伪的称赞的? 「我带了草莓蛋挞。」她一无所知地掀开篮子,高兴地展示给她看。 她的人生大概没有烦恼吧,才总是肆无忌惮地笑,每天都很乐观:「是今天早上刚摘的草莓,我还给你带了配方。你也可以试试!」 「你闻闻,」梦呓说,「香不香?」 「好……」 不!不对。雅春大叫着退后。 我在干什么?她掩面试图冷静,暴食魔鬼不知道何时回到了她的体内,幽幽开口说:「你中了嫉妒魔鬼的粉末攻击,它会唤起你内心的痛苦和黑暗。」 那是什么,她只觉得想要哭泣。 「小春……」梦呓被她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第134页 好噁心。不要这么叫我,不要这样关心我! 「我在修復了,别担心,我很有经验。」暴食魔鬼骂骂咧咧地在她体内工作,「和我以前遇到袭击的宿主一样,你们又开始心碎了。五脏六腑在打架,每次都是这样!」 「我没事。」她的脸无法控制地开始扭曲,为了不被梦呓看到,她只能爬到窗前吸气,「我没事……」 梦呓的身上香香的。那我呢?我是不是很臭?她开始闻自己,魔鬼说:「快不要想了,你已经开始什么都和她作对比了!」 「真的没事吗?」梦呓担忧道,「你说有很严肃的事情要和我讲,是什么事?」 雅春的手在抖,她心烦意乱地咬住不听话的手指。 放牛郎……那个放牛郎,他和牛儿赶上了山坡。 我不怕。雅春给自己壮胆,她告诉体内的魔鬼:「我不会输给他的。嫉妒魔鬼?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要听他的话!」 「我有喜欢的男生了。」她对着梦呓用力地笑,脸色倔强且苍白,「你看,就是他。」 梦呓朝着窗外看去,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玻璃的另一面,雅春看到了自己的脸——她后悔了!她立刻就后悔了。 暴食魔鬼惊唿着,在体内被宿主的悲伤和绝望淹没。她咕噜噜地冒泡:「你是不是要哭了……」 没有。她没有哭,她心如死灰,怎么做都不对。如果说做坏人会让她感到痛苦,那么现在,无所保留的善良同样让她无法喘息。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是不会坚持下去的。 在故事书里,所有邪恶和讥讽的台词都交给了魔鬼。记得它们曾经似笑非笑地对正义的骑士说:「傻瓜,你又知不知道,善良是一种幼稚的冲动!」 为什么,这样的魔鬼最后却被骑士杀死了呢? 他们说的明明是对的啊…… 第65章 背叛与信任 「前几天,有一只魔鬼找上了我。正义的骑士绝不屈服!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你胡说!」草地上,一个背带裤小男孩叫起来,「魔鬼是不存在的,他和圣诞老人一样,是骗小孩子的。」 井舟心想,现在的小孩怎么都活得和大人一样。再说了,他忍不住和这个男孩犟嘴:「是真的!我小时候和你想的一样,结果魔鬼真的出现了。不信我下次让你见见,他说还要来找我……」 他的贴身男僕,鹰嘴提着两桶牛奶汗淋淋地跑来劝架:「你怎么真的和他吵起来了?这样他还怎么给你投票,学学别人,给小孩儿讲故事就好。」 「我那不是故事。」井舟只觉得扫兴,他接过来两桶奶,放在男孩家门口,「奶我送到了,票……你给不给的吧!」 「我才不投给你呢,」背带裤男孩冲着他吐舌头,「我要投给识敛哥哥!」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投给他。」 「盲目从众,」井舟对孩子也较真,「你可别投给我,我还不稀罕了呢!」 对方拿小石子砸他,井舟刚想骂他没素质,鹰嘴就架着他跑远:「小少爷,您快别说了,这样怎么能行?」 这位白日梦想家说:「骑士的每一票都必须是正义小伙伴的支持!」 鹰嘴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提醒:「家主让您别再看儿童书了……」 「你也来说我?」 鹰嘴从小陪着他长大,听到这句犟嘴,也来了气:「好,你老说自己是骑士。那我问你,你真的能代表正义吗?还不是每天都跟你的同学过不去,放野猪咬他,还和他吵架,你也不正义啊!」 井舟一愣,顿时爆炸起来:「那是他活该……他、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人!」 「说什么最可恶……你小时候经常和他一块儿玩,后来觉得人家成绩比你好,票数比你多……骑士先生,恕我直言,您这叫嫉妒!」 鹰嘴大概是为数不多见证过这段友谊的人。 小时候的井舟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许识敛是本骑士最好的朋友。」 所以,家里的奶酪、坚果和羊肉,甚至包括小少爷最爱的黄油饼干,统统都成为了「友谊的见证」。每次家主问起来,鹰嘴只能帮着小主人撒谎。 许识敛拒绝过:「我不要这些。」 井舟的友谊却是蛮横的,他才不管,将食物统统塞给许识敛:「你太瘦了!」 ……也太穷了。井舟私下忧心忡忡地问鹰嘴:「我听说树林里的人都饿得啃树皮,这是不是真的?」 「咳咳,据我所知,小岛并没有饿肚子的人。」 这两位小伙伴,时常穿着骑士服一起去山里探索洞穴。井舟还不让人跟着,鹰嘴只好派他的动物朋友悄悄尾随。还好没出过什么事情。 小时候,许识敛虽然话不多,但也是个容易激动的小孩子。井舟那套骑士宣言竟然是和他学的,他们每天都在夕阳下发誓:「守护小岛!守护人类!」 也不知道在守护个啥。鹰嘴边嗑瓜子边和路边的黄狗对视。和平里,黄狗都胖的一脸慈祥。 本来以为他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结果…… 「什么?」鹰嘴问,「绝交了——」 井舟是哭着回家的,和别的孩子不同,他哭的模样并不脆弱,相反地,十分凶煞。几乎在是咬牙切齿地哭泣。 「他背叛了我!」他喃喃自语,提着「宝剑」踱步,就好像一位暴怒的復仇使者,「他背叛了骑士,他是真正的魔鬼……」 第135页 鹰嘴赶紧去打听情况,真相却是荒诞不经的…… 原来他们在和几个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戏。许识敛和另一个男生是「鬼」,井舟是「平民」。结果很简单:他身穿骑士服,被挚友亲自抓了。 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吵一架。井舟说:「你怎么可以背叛我?我可是你的好朋友!」 许识敛说:「这是游戏规则,我一开始就没答应掩护你。」 「可是上次我作『鬼』,我都没有抓你!」 「那是你,」许识敛毫不领情,「我和你不一样。我尊重游戏规则。」 去他妈的规则!井舟跟鹰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宣布:「我和他绝交了!以后小饼干也不给他了。」 事过多年,井舟依然是这个态度:「还不是当年那件事,他背叛了我,他是个坏人!」 「我看你是面子挂不住,才找这种理由……」 「不是,我不是!」井舟突然红了眼眶,悲伤且怨恨地说,「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每次捉迷藏,我都藏在墙角的草丛后面,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当然知道这件事。当上了『鬼』以后,他立马就去那里找我……还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背叛,这怎么不算背叛?什么正义还有邪恶,我才不管呢!只要是伙伴,是朋友,我就绝对不可能揭发他!结果他却这么对我……」 鹰嘴已是多年没见他哭过,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他依然耿耿于怀,说几句就要掉眼泪,看来是真的委屈。 「小少爷……」 「我不和你说了!」井舟愤然离去。 说起来,这件事……那个魔鬼居然也知道。 对,就是舞会上一直缠着他的矮个子魔鬼,说什么「我是来帮助你的」。他似乎比自己还要讨厌许识敛,谈起他来,肚子都大了几圈,像是要爆炸。 「那就是背叛!」那个魔鬼怒道,「他最擅长背叛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应该狠狠地惩罚他……」 怎么惩罚?他现在炙手可热。 「他这样,是因为身边有像我这样的帮手。」魔鬼不屑道,「如果我帮你,你也一样会大受欢迎。」 井舟问:「什么意思?他身边也有魔鬼吗?」 「呵呵,有啊。他去了地狱很多次,就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涂上可以美化容貌的药水,还让魔鬼增强他的射箭能力……想想看,这些要是你有,你不也是万人迷吗?」 井舟狐疑地看着这个怪物。 「不觉得应该给他一个教训吗?他可是背叛过你的人。」魔鬼磨着牙,「听说……你们快要去审评院了。你排在他的前面,不如你来给那些评委们讲一讲他的故事?」 嫉妒魔鬼说:「别担心,我的朋友。那一天,小岛会下一场粉末雨。这是我承诺过的帮助……许识敛,他太嚣张了。」 虽然他话不多,但是他的名字常常从一个人的嘴里飞去另一个嘴。到处都是他的名字。他真是太嚣张了,他应该消失! 应该消失的人此时正在贴寻人启事。 「太阳」。就叫这个名字。性别男,年龄青年,长相……无法提供。职业,大概园丁。 身旁的骑士沉默许久,最终给出保守意见:「很可能找不到。」 许识敛说:「我知道。」 小耳在体内抗议:「怎么会找不到!」 牛奶已经送完了。孩子们对他和木于林依依不捨。在骑士们的护送下,他们还要和热情的岛民进行握手慰问活动。 马车里,木于林聊到了上次的投票日:「排名宣布后,班里特别安静,我以为会有掌声。」 他感嘆:「玩得好的朋友,下了课聊他们自己的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提了一句,有人说恭喜。我知道他不是真心祝福我。」 许识敛说:「我是真心祝福你。」 「我知道。」木于林笑了笑,「明天我就要去审评院了。」 许识敛问:「你准备得怎么样?」 「还可以。」 许识敛点点头:「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是那里评价最好的学生。」 他说:「上次我去审评院,他们的态度比第一次还要糟糕。」 木于林大笑:「我早跟你说过,他们都是疯子!」 肆无忌惮的话刺入耳里,魔鬼听着他们热火朝天地聊起来。 许识敛说:「在某两位评审员眼里,我好像一无是处。」 木于林紧跟着搭腔:「他们就是神经病!除了你,也这么对别人。」 但这显然是升学之中必不可少的过程,木于林劝他:「你可以想这是好事儿,被他们苛刻对待的学生,最后往往有很好的成绩。」 「我们做的事情,可能没有意义。」木于林的眼神变得落寞,「就比如送牛奶……其实就是哄别人高兴。多累啊,全是表面文章……你必须得让更多的俗人接受你,污染你。」 许识敛刚要开口,小耳突然在心里警告:「别什么都告诉他。就算真的认同,也藏一部分。」 「嗯?」 「我总感觉他看不上你。」魔鬼说,「跟他见了几次了,我每次都觉得他自视很高,有点傲慢,好多时候都懒得装了!你听听他现在说的话,你真的能听懂吗?」 木于林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说了很多,谈他喜欢的书,喜欢的音乐,用了很复杂的名词,还有听上去就绕口的句子,最后哼了几个小曲儿。 第136页 「听不懂。」宿主诚实道。 「我猜也是。」魔鬼哼道,「你们……报团取暖!也就取暖的时候能对上词儿,别的时候,各聊各的。」 许识敛的确话语寥寥,他很想多说点什么,小耳感受得到。除了生不逢时和不被理解的落寞,他们几乎完全没有其他任何的共同话题。 许识敛却说:「朋友不一定要完全相同。」 木于林突然问他:「上次那个魔鬼,他在哪里?」 别告诉他,小耳把话藏在心里。他生起许识敛的气来,这个人要是魔鬼,在地狱里一天也活不过!除了他莫名其妙超强的战斗力,他根本没有生存能力。信任?笑话! 果然,如魔鬼所料。那些谁也不知道的来龙去脉,所有的细枝末节,木于林在几分钟内就全部知道了。 木于林说:「没想到你竟然做到了这个地步……好在,结果是好的。」 没救了,小耳想。 许识敛说:「我现在就是不懂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父母吗?」木于林说,「我认同你的做法,可以和他们语气严肃地谈一谈。父母总是不拿孩子的话当一回事,无论我们多少岁。」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小耳再次被人类的信任所震撼:「你是什么都给啊!」 许识敛抽空回答他:「朋友就是这样。」 小耳问:「你这么想,他也这么想吗?」 「你又在挑拨离间。」 小耳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许识敛的信任不廉价,他们又怎么会一起站在小岛的土地上? 但他依然急得团团转:「但是他的耳朵上也有缺角啊。」 「什么缺角?」许识敛下意识看过去,发现木于林藏在发后的耳朵有隐隐的疤痕,由于被头髮巧妙遮住,不仔细盯着看,绝对看不出来。 「就是你那本书上莫名其妙的方法,什么在耳朵上剪一刀就可以去地狱……」小耳对着许识敛的心脏说,「从来没听说过!是假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成功了,但是他绝对没有成功。」 「……什么意思?」 魔鬼一声吼,震得许识敛心房直颤: 「什么意思!你之前绝对和他提过这个方法,他私底下试过,他也想去地狱!」 第66章 小王子的眼泪 「你老把人想得那么坏,不累吗?」 魔鬼说:「我告诉你,人就是可以这么坏!」 因为这场对话,他们闹得很不愉快。 道路两旁的岛民拼命抓住许识敛的手。他们挥舞着旗帜,上面印着他的画像。一眼望去,激动的面庞,热泪盈眶。 魔鬼觉得画面很像一大锅煮沸的汤,人类在混乱中游动。 在喧闹声中,小耳操控着宿主的身体,帮助他躲掉过于热情的「袭击」。他虽然这样做,嘴上却仍旧不依不饶:「别看和你抱怨那么多,你的好朋友可是很享受这个过程。」 木于林在另一侧和岛民握手。他比许识敛更熟练和体面,争取关切到每一个人,甚至是他们的宠物。 他把头顶的帽子送给一个小女孩,让她拿去给头顶的宠物鹦鹉当窝。女孩的母亲哭着感谢他,周围人发出羡慕的惊唿声。 相较他而言,小耳觉得自己的宿主是笨蛋。 在还没有弄懂一切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就被推到了这个高度。他致力于和每个人都握上手,但又不会说话。当别人大声表白,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小耳教他:「说你爱他们。」 「……做不到。」 「这有什么难,」魔鬼张口就来,「我爱你们,为了你们,我可以随时去死。」 许识敛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不太好:「对你来说就这么容易吗?」 气都气死了,小耳问他:「你是不是只有三岁大?」 只有小孩子才这样,如果对待他的人十分里有七分是虚伪和欺骗,他还是会被剩下的三分真实吸引。 他们现在是绑在一条船的猪,魔鬼的管教就是泼冷水。但无论小耳说什么,许识敛都不再回话了。 在回家的路上,蝉在叫,树也有了影子。慢慢地,有了人迹,女人坐在摇椅里,拿着扇子听蝉鸣,面前摆了大大小小的玩意,都是孩子喜欢的。 许识敛在这儿停了下来,他先是看一堆饰品,选中了一个蓝蝴蝶发卡。 小耳想和宿主和好,就问他:「是给我的吗?」 可惜许识敛不接受:「你觉得呢?」 女人没有急着招唿客人,而是盯着许识敛,似乎认出了他。 许识敛拿出一个糖果罐子,木盖子刻着花纹,上面写着「呓」,里面空了,看样子,这次是来补充的。 从女人的角度看去,也就能看到堆放的糖果上沿露出一双眼睛。小耳认为糖果不好吃,许识敛突然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要吗?」 小耳于是拿着小铲子去挖流着糖浆的星星,舀到中途,他警惕道:「有我的份吗?」 「你有。」许识敛向小铺女人要来新的小罐,塞到小耳手里,「都是你的。」 小耳在昏暗的夜里把脸扬起来,脸白闷闷的,像白瓷娃娃。许识敛没忍住,对他笑了笑,感情本来就是说不清的。 盛满糖罐子,魔鬼吮去拇指上挂着的糖浆,奇妙地感受到了一点好吃的意思。 临走前,女人忽然问他:「你是许识敛吗?」 第137页 许识敛回答后,她送了他们一小袋糖果:「我今天去神殿看见了你,没想到……你竟然出现在我面前,和做梦一样。」 等他们走远,小耳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她可好了?」 许识敛「嗯」了声:「她是很好。」 这不合理的买卖,小耳立马开始『管教』他:「一袋糖就可以让你快乐和难过了,是吧?」 许识敛无奈道:「你一定要这样吗?」 小耳在看天空。从月亮滴落下来些奇怪的金色粉末,它们漂浮在空气里。 树上的孩子好奇地拿手接住它们,粉末们突然加速流动起来,黏在人的皮肤上。魔鬼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幕,他感到极其地不舒服。 「快走。」他拉着宿主往家里跑。 但家里有更诡异的景象。 树林里的小屋,屋顶上站着一尊神。 是的,一位会唿吸的神。兜帽遮住了他一半的脸,只有金色的头髮和鬍鬚长长垂落在外。 「欢迎回家。」 这次他终于认出了这个声音。 小耳找了个理由离开,他飞到屋顶上,无比震惊地问:「三哥,你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虚伪魔鬼像恶作剧被识破那样轻松地笑:「是不是把你骗到了?」 小耳恍然大悟:「你就是传说中拥有一千种声线的魔鬼。」 「没有那么夸张。我来是想问问你,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就知道是来问这个的。小耳拉长了脸:「不要催,我还没想好。」 「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虚伪眼神里流露出悲伤,「小七,告诉我,你有从他身上获得过任何的能量吗?」 好像除了那一次梦到太阳以外,他来到小岛从未获得过任何能量。小耳很希望自己的记忆出现错乱了,他沮丧地倒在地上,半边脸鼓起来:「可能你是对的。但是为什么呢?」 「有些人类是这样的,我们註定和他们没有缘分。」虚伪蹲下来安慰他,「你考虑好了吧,三哥会帮你的。」 小耳把玩着他的假鬍子:「没有。我要再想想。」 「你确定?马上就没有时间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现在这样,应该还可以撑半个月。」 虚伪十分笃定地否让道:「不,没有时间了。」 小耳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小七,最多一个礼拜,你如果还没有想清楚,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 许识敛给妹妹送完东西后,回到房间里。 小耳在窗户前无精打采地趴着。许识敛问他:「怎么了?」 许识敛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是不是想睡觉?」 他没回话。不高兴了?许识敛稍一低头,小耳就把脸侧开:「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找到太阳?」 「……不知道。」许识敛退后半步,皱着眉,既抗拒又不解,「你提供的信息太少,还指望一下子就找到?」 小耳松散地坐起来,做什么都没劲儿。他看向宿主,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眼神里说不出的失望。为什么许识敛就不能给他能量呢?他没话说了,转身背对着他。 一时间,许识敛也想立刻转身走掉。 但他几次试图离开,都没有做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不是我不帮你,我又不认识小岛的每一个人,你总得给我时间。」 许识敛等了会儿,意外地听到小耳嘆了口气,不免微微一怔:「没见过你这么多愁善感。」 小耳捂着脑袋,痛苦地说:「再不见他,我是会死的!」 许识敛脸色冷了下去:「什么意思?他到底是谁?」 「是很重要的……」人?还是魔鬼?小耳又不确定了,「反正就是很重要。」 「多重要?」 小耳想也不想:「最重要。」 说完,他就觉得非常不舒服,胸口传来钝痛感,上不来气,顿时郁闷地扫了眼宿主。许识敛看他的眼神,他不理解…… 「你不是说要帮我找他吗?」 真不知道耗在这种问题上还有什么意义,但许识敛控制不住自己:「找到了,然后呢?」 「先找到再说……」 虚伪魔鬼的耳朵好忙。 一方面,他在听三楼的动静,另一方面,他在二楼,许梦呓的床前,听她的唿吸心跳。 事情比他想像中发展的还要糟糕。就在刚刚,这个女孩对哥哥说:「谢谢你的药,哥哥。这不是神仙给我的,是你给我的。」 她还说,我确实感觉好多了。 药?什么药?虚伪魔鬼胆战心惊地听着她健康有力的心跳,意识到她的健康状况的确在好转。 难道懒惰真的找到了那个万能药水? 要真的是这样,计划就全乱了!他必须做点什么…… 黑云像一只巨大的魔爪捂着月亮的脸。深夜,小耳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找舒服的姿势。 但是睡不着,很难睡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浑身都不爽利。空气都去哪里了?他张大嘴巴,又捶着胸口,最后只能唿唤罪魁祸首的名字:「许识敛。」 宿主醒着,但是没有回覆他。 小耳想问他为什么不舒服,看过去,只看到他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 「怎么了……」 他推了推他,仍是没反应,但很确定他还醒着。 越来越难受了,小耳被折磨得不轻,他快恨死人类丰富的情感了。与此同时,他也非常不理解,为什么都这么难受了,许识敛还能一声不吭,如此平静。 第138页 真能忍。他凑近些:「我知道你没睡。」 然后,继续推着他的胳膊:「怎么了,就心情不好……睡前还好好的……」 手突然被一把握住,许识敛就像忽然爆发的火山。 「什么是『最重要』?什么又算『重要』!跟我说这些,你是觉得一点问题都没有吗?要是这么在意,要是他让你跟他走,你是不是也同意了?」 小耳一脸的不可置信,倒不是因为他这番话,而是他脸上反光的斑驳。一双盛满悲伤湖水的眼睛。 啪嗒,不可思议的东西滴在魔鬼的手上,像一记重重的鞭伤。 「不是……」他刚一开口,许识敛就翻身下床离开了。 小耳的手背传来痛感,他呆呆地舔舐上去,咸的,真的是咸的,和梦里的味道竟然一模一样。 他最后在树上找到了宿主。 小王子孤零零坐在树上,看着远方。 小耳爬上去,他也没有回头。离得近了,发现他并没有挡,眼睛湿过,用红色的血丝描绘着心碎。 魔鬼的心自然也跟着一起碎了。他手足无措地说:「你为什么哭呀?」 许识敛偏偏脑袋:「你来干什么?」 这样的夜晚,比起伤心,更适合跳舞。远处热闹的歌声传来,人们大概也在做着这件事。 「感觉你和我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小耳笨拙地说,「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能忍……」 许识敛看向他。还以为他是心碎的小王子,现在看来,是心碎的小狐狸,小狼或者小老虎,即使红着眼睛,都能冷漠地瞪着他。 魔鬼在这种攻击下茫然不知所措:「是不是,是不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那我还是走吧,他刚后退一点,许识敛就一把拉住他,眼神倔强又忧伤。到底是想他留下还是想他走?人类不同的情绪原来是可以相互打架的! 小耳憋了半天,对他说:「我没有说要和他走。」 这样安慰似乎很正确,宿主神色渐缓,唿吸也平稳了些。 小耳也不知道他在找他要什么春天,只能老老实实地说:「看见你哭,我也很想哭。但我是魔鬼,不知道要怎么哭。」 许识敛微弱地吸了吸鼻子,问道:「为什么你也想哭?」 「因为你是我的主人。」 许识敛又把头偏开,带着鼻音说:「不想听这个。」 那他想听啥?魔鬼如同小狗熊一样挠着头,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他们于是在树上大眼瞪小眼,直到太阳升起,公鸡打鸣。 这一天,整座小岛都热热闹闹。 学生们的评审日到了。 【作者有话说】 小许:呜呜呜。 可爱的麻麻(对,就是俺):你可是攻啊! 小许:他不爱我! 可爱的麻麻:你这么哭很不符合你的人设…… 小许:我不管!他不爱我 ^ 可爱的麻麻:我保证会爱! 小许: ^ 你立字据!! 【字据:苍天在上,黄土在下。小耳一定会爱上许识敛。--2024/02/20】 谁家好人在生日这天被角色威胁…… 第67章 成长的代价(一) 这天早上,温若桐发现她的两个孩子状态都不好。 儿子像一夜未睡,眼皮发肿,精神不佳。 「右手很痒,」他提到了自己的旧疾,「疼……」 她找来草药,听到女儿下楼的声音。这一看更吓人,梦呓像是一根将要燃尽的蜡烛,脚步虚浮,嘴唇苍白。 母亲立刻惊唿着去扶她:「你又是怎么了?」 无人关心的魔鬼像幽灵一样飘在空中,在病秧子家庭里呆久了,他的状况也不怎么好。 他不想换宿主。想了许久,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为什么呢?那时候他坐在树上,歪过头,是许识敛的脸。宿主微微皱着眉,斜靠在他身上小憩。清晨的光洒在他的脸上。 他的睫毛、眼睛,还有牙齿。小耳已经看顺眼了,暂时不想说再见。这姑且算原因之一。 还有……这对脆弱的宿主来说绝对意味着「背叛」。难道我被他驯化了?不论怎样,这是原因之二,如果真的发生,魔鬼的内心将会不再完整。 最后一个原因,虚伪魔鬼并没有告诉他全部真相。 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最多一个礼拜」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耳的目标变得很明确:一、找到太阳,只有他可以给自己足够多的能量。二、要弄懂虚伪魔鬼催促他的原因。 魔鬼侦探于是扫视屋内的一切,女主人会在每天睡前拜一拜神像,和上帝说说话……难道是虚伪魔鬼假扮的神吗? 小耳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人类信奉的神明本就是魔鬼假扮的。包括宿主的母亲。 虚伪魔鬼的宿主不会就是温若桐吧!小耳惊得无话可说。如果真是这样,他到底想干嘛? 「我要走了。」许识敛拉开椅子,小耳飘回他体内。 心跳好疲软,小耳吓了一跳。没睡好能带来这么大的代价吗?不过,身为懒惰魔鬼也能理解就是了…… 母亲又离开女儿,急匆匆赶来交代:「别紧张,别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去年你回来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吃饭。」 「我没事,」许识敛在看妹妹,「她怎么了?」 「她没睡好,没事儿。」温若桐给了他一个拥抱,「去吧,有妈妈在,天塌不下来。」 第139页 岛民们在讨论神殿里的新神像: 「没想到钮凝凝这么疯狂,第一次遇到夏娃为亚当建雕像。」 「难道许识敛真的要当岛主了?我身边所有人都在给他投票。」 「其实关心谁当岛主的人不多,都是挑个顺眼的……」 「可能吧,但我相信没有多少人会忘记前几年的灾难……」 「你是说那个被错选的岛主?」 「嘘,快闭嘴!」 所有人都在悄悄地,或是激烈地讨论着。 钮凝凝在审评院门口等候着。她看上去开心快乐得不得了,像条漂亮的、百依百顺的小狗,正满脸高兴地向远处眺望。 她的前后方围着骑士和女僕,他们举着高高的粉色遮阳伞,像是浩浩荡荡的军队。 新的报纸鸟在满天飞,报导着公主心上人新事迹。其中包括老师对他的赞扬。看样子像是在门口逮住,昌决随口说的,现在却被郑重其事地印在报纸上。 无论怎么样,公主现在翘首以盼,期待着王子尽快出现。 她的王子姗姗来迟,周围人的注视令他非常不舒服。 许识敛形容这种过量的关註:「像好多面镜子对着我照一样。」 小耳说:「我看你是把眼睛哭坏了。」 「……能不能把这件事忘掉?」 臭,又开始臭了。小耳看到了钮凝凝。脑里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突然将这种味道和魔鬼结合在了一起。 在舞会那晚他就和老魔鬼提过,当时对方怎么说来着……「不混圈子」? 圈子指的无非就是地狱,或者魔鬼群体。 难道说这个味道来源于某只魔鬼?能出现在小岛,只会是七大魔鬼。 钮凝凝身上也有魔鬼? 「怎么哪都有她?」 「这好办。」小耳摇摇手指,生出一张面具。 「许识敛!」钮凝凝唿唤他的名字。 她捂着胸口,一路小跑过来。骑士啊,女僕啊,还有粉色的公主伞也跟着追在后头。 她是如此气势汹汹,像要和面前的人合二为一那样撞过来。 男孩惊诧地躲开,像美梦一样在公主面前忽地晃过去。钮凝凝拽着长长的裙摆,轰轰烈烈地跟着他。 离近了一看——居然认错了人! 那位年轻的学生,他脸上空气般的面具骤然散开,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她眨眨眼睛,开始跺脚。又没有见到他!姐妹们肯定又要笑话她了,钮小姐嘴一歪,像小孩子一样哭闹起来。僕人们顿时乱成一团。 这时候,许识敛已经在审评院里头了。 昌决遥遥地走向他:「你不舒服?」 「去我那里休息一下,」他提醒,「不出意外,你今天会吃苦头。」 小耳在宿主的体内感到魔怔。 到底是他的鼻子出现问题了,还是昌决身上真的有点臭? 难道宿主身边所有人都被魔鬼附体? 不是吧…… 郎朗晴日,天空下起了一场金色的粉末雨。 沙尘?花粉?难以说明白到底是什么,雅春只能不停地打喷嚏。 暴食魔鬼恨恨道:「是嫉妒!」 「这些粉末对我不起作用了。」 「它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起作用,」暴食魔鬼说起她的观察,「但是这次确实没有以前那么管用了。几年前他也发动过这样的攻击,我记得范围越小,中招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效果很勐烈,人类会瞬间被嫉妒沖昏头脑,做出出格的事情。」 「出格的事情?」 「比如,唆使一个农民提起斧头砍死他优秀的哥哥。」 雅春听得一身冷汗。 暴食魔鬼却说:「你说……嫉妒,他是不是能力倒退了,不然上次明明可以更残忍地对待我。」 「他上次已经很残忍了……不是都把你踩扁了吗?」 「那算什么!以前大哥都管不住他,你不知道他虐杀过多少魔鬼……」 雅春浑浑噩噩地听着,她的感觉依然不好。但无论怎样,她需要和梦呓再谈一谈。这条去梦呓家里的路,她走过无数次,只有这次让她喘不上来气。 但她打算拉着梦呓出去聊,这样就可以避免遇到任何食物。至少大多数时候,她真的不想把梦呓变成丑八怪…… 审评院向来是被诟病的一个地方。 学生们会在这里汇报自己的学期总结,以及回答评审员的问题。 这里高墙通天,圆圆的天空一角被框成天花板,让伸长脖子一探究竟的人感到绝望。一进大门,被紧缺的空气挤进圆柱里,高处坐满了人,圈圈相绕。 那些人便是评审员。 要说什么样的人才够资格当评审员,去审视岛主候选人——答案显而易见,三十个评审员里,超过半数是大导师,他们资格足够,没有异议。即使其中几个人有些毒舌,毕竟真理也不见得都温柔。 小岛最讲究的,当属公平。所以剩下的评审员鱼龙混杂:五位平民,受过的教育甚少;四个市井小民,有杀猪的,还有宰鹅的,从未受过教育;最后那三个人没有自己的职业,此生唯一的成就就是评审他人,并且深以为傲。 优秀的候选人当然得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意见。 选错岛主的悲剧只能发生一次,为了大义,评审员的任何刻薄都值得原谅。 第140页 「妈耶,」魔鬼说,「这里坐着这么多妖怪!」 许识敛和他解释:「那是面具和嘴套。」 除了大导师没有任何装饰外,很多评审员戴上了白色的、没有五官的面具。 对于这几类人,学生们有自己的预期,所有的耳朵都留给大导师。 至于剩下那几个,平民说话总是忐忑、自愧,学生和他们相互体贴,彼此配合。市井小民偶尔口出狂言,不算什么。 最难应付的是剩下三个人。不知性别,不知年龄。他们是臭名昭着的「死神三人组」。 他们戴着深黑色的大帽子,遮到只剩下他们引以为傲的嘴——刀子嘴套,上下嘴唇都套上了刀模,碰撞在一起,会让声音更加清脆刺耳。不仅如此,他们手握镰刀,恨不得捅的人浑身都是血,才可以借别人的血舒舒坦坦过自己的日子。 根据其「嘴毒」程度,学生们私下给这三位分别取名:状元、榜眼和探花——这还是从当年老祖宗带来的书里找到的好外号。 作为脾气最好,被他们折磨最少的好学生,木于林都曾说过:「他们三个简直是丧心病狂。」 许识敛去年就在这里站了一个多小时,接受他们的恶言恶语。 是的,除却最初大导师们十分钟有价值的评价,还有平民与市井之流两三分钟无关痛痒的发言,剩下一个多小时——都来自于这三位。 更可怕的是,榜眼和探花对许识敛有种近乎病态的执念。他从别的同学那里了解到,自己的情况是最糟糕的——其他人最多也就被他们赏赐五到十分钟而已。 「真是太神经病了,我可不能接受别人这么对待你。」小耳义愤填膺,「等会我要把你的耳朵闭起来,像猪八戒那样!」 许识敛说:「等等,先让我听听导师怎么说。」 第一次来这里,他毫无经验,大导师们也不是很满意。 「瞧瞧这都是什么,」榜眼在笑,他嗓子好尖,一直呵呵地乐个不停,用滑稽的嗓音念出来,「许、识、敛?」 「真有够烂。」探花嘻嘻道,「那么多人给你投票,不会都是你求来的吧?」 状元也在笑,为他人的疏忽和愚蠢感到由衷的快乐。 这完全就是单方面的羞辱。 「你只需要沉默。」父亲曾教他,「没必要和他们玉石俱损。」 他的道理不曾变过:回击只能享一时之快,接下来就是不断的你来我往,没有几个正常人能受得了无赖的纠缠。 今非昔比,现在他的体内住着另一个小无赖。 魔鬼跃跃欲试:「别担心,主人。要是他们敢欺负你,我就把他们统统变成大猪头,扔到神殿去给你下跪!」 第68章 成长的代价(二) 「嗯?」圆柱上方,嫉妒魔鬼眯起眼睛。 他旁边的「神」,虚伪弟弟问道:「怎么了?」 「懒惰是不是想做什么?」 「有可能。」虚伪嗅了嗅,「你身上是不是有股农药味儿?」 「真不爽。我可警告你,别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虚伪立刻化身缩头乌龟:「遵命。」 下面,许识敛吸足了氧气,去年太过简洁,这次,他做足了准备,长篇大论且事无巨细地汇报起来。 ……好在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第一位发言的导师说:「许识敛,我认为你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对,」另一位导师附和,「要有详有略。就比如你的演讲,我们肯定听过,不需要再重复。」 他们是对的,许识敛无声点头,认可他们的一针见血。 「好,」体内的小魔鬼说,「我来把他们变成猪头!」 「住手!」他紧忙阻止。 熟悉的大导师忽然出声,他对许识敛的苛刻贯穿始终:「我觉得很糟糕,你总是对自己缺乏自信。我不认为你能承担现在的名气,这样是做不成岛主的。」 「我认为很精彩,」但也有导师这样说,他甚至在鼓掌,「相比较上次而言,进步很大。今天的你让我有理由相信,云间学城的未来会成就一位年轻的伟人。」 「我也这样认为。」有导师贊同,「你还年轻,在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相当了不起。」 几位大导师相视点头。 许识敛向着他们鞠了一躬。 但魔鬼疑惑道:「夸你还不高兴?」 「这里不可能只有夸奖。」 怪就怪这里的场景太压抑,评审员在高处,被审判的人在低处,四面八方都是人,只有他自己站在好像无法逃离天日的圆孔中心。 平民们比他还要惶恐,但他们显然懂得跟风,连忙模仿导师们的口气称赞:「对,我觉得很棒,他做得比之前好多了。」 为首的大导师说:「既然这样,接下来就是提问环节了。」 「慢着——」榜眼大喊出声。 「前面的人闭着眼睛夸,没听到前面导师说的吗?烂透了!」 探花欣然附和:「没错,他们都听不到批评的话,就好像不允许这种声音存在似的,我完全无法忍受。」 许识敛默默放空,他知道又开始了。 就是现在吧?小耳准备把他的耳朵合上—— 但他越是没有反应,榜眼就越是来劲儿,他忽然嘻嘻一笑,怪声怪气地问:「我们要找一个魔鬼来做岛主吗?」 第141页 许识敛终于抬起眼睛,魔鬼警觉地竖起耳朵。 他有一瞬间的错愕,这个表情被榜眼捕捉到,他得意到浑身发抖。探花同样兴奋地捕捉到这一破绽:「说啊!你是不是藉助魔鬼的力量,才能在射箭比赛里获得好名次!你这张脸——该不会是魔鬼给你做的人皮面具吧!」 许识敛大脑空白。 他几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去地狱的事情。 这样猜想的感觉实在很奇怪,就好像他知道答案,却又想扔掉答案。 榜眼质问:「听说你小时候体弱多病,会不会早就被魔鬼附身了?」 有导师呵斥道:「这跟他今天的表现有关系吗?」 另一位导师也面露厌恶,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说:「适可而止吧!别再败坏审评院的名声了。」 有了这两位先例,又有导师说:「拿别人的病讨说法,你们未免对许识敛的恶意也太大了!」 「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呀。」榜眼尖叫出声,他匪夷所思道,「还是只能夸,不能骂?他许识敛是神还是仙啊!」 探花吸了口空中的粉末,更加咄咄逼人:「你们难道没看到今天早上的报纸?他诱惑钮家小姐,给他铺天盖地地宣传!我还听说今天早上有人说了句他不好,就被钮家的骑士追着打呢!」 「这种人要是当上了岛主,当年的悲剧就会重现了!」 「再说了——」榜眼指着许识敛,突然问道,「这汇报是你自己完成的吗?」 什么意思?许识敛不理解。 他嬉笑着问:「不是找人给你看来看去,你再偷来献宝的吗?」 童话书里生出黑烟,它燃烧了。 在似有似无的幻觉里,许识敛生长出了另一双眼睛,他俯视着自己,看着怀疑变成一颗种子,埋入心底,愈长愈凶,填满心房,撑破了皮肤,从他的眼睛、嘴巴里冒出来。 他现沨在就在这儿,不得不在这儿,看着自己防备的人,对自己厌恶痛绝的人,看着他们如何洋洋得意地拿着他的隐私,谴责他、质问他—— 「是他!」小耳怒道,「我就知道是他。」 「……」 「肯定就是木于林了!你那位『好朋友』,别告诉我你还不相信!」 「为什么?」 「知道你和魔鬼有过接触的只有昌决还有他。昌决是你的导师,和你是利益共同体,没必要这么做。井舟是有点可能。但是帮你检查过汇报的人只有木于林,肯定是他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别人。」 「可能是巧合。他们就是要挑我毛病,何患无辞?」 「那他们还知道你去过地狱呢!」 小耳拳击手心,宣布道:「他居然这么对你,他死定了!」 说完,就要去算帐。 他一面关住宿主的耳朵,一面施法让上面的三个人变成猪头。咦,『状元』怎么始终一言不发?管不了那么多了—— 施法失败。小耳无法相信,这群狗娘养的,怎么身上好像有屏界一样? 不对,不对……他干脆探出宿主的身体,朝着上方看去。 嫉妒魔鬼!对视上的一瞬间,小耳傻眼了。对方对着他挑挑眉毛,诡异地笑。 还有三哥,他们是一伙儿的!他开始爆炸,他们居然是一伙儿的! 糟了。虚伪魔鬼后退半步,没想到懒惰会这么大胆,来不及躲,全都被他看见了。 「不一定就是他。」许识敛那张会说话的嘴这样叙述。他还处于混乱之中。 小耳飘回去,顶在他的额头上:「有什么不能的?昌决那个老头儿重视你,岛民喜欢你,你现在……哎呀,你现在是太得意,太风光了,讨厌你的人多着呢!」 「可是他背后嚼舌根,我迟早会发现……」 「你不能因为他又蠢又坏,就判他无罪!」小耳急道,「我早就说过,在他眼里你才不配位。什么东西,说的都是『才』,心里在乎的却是『位』,呸呸呸!」 一直到退场,许识敛都心乱如麻。 等待的学生们都在打量许识敛的脸色,看到他阴沉的脸,纷纷露出了惧怕的表情,下一个要进去的人深吸了口气,骂了句「该死」,战战兢兢地往里走。 「你不知道!」许识敛和体内的魔鬼说,「他……」 「他早就上台演讲过,认识他的人比认识我的多!成绩比我好,票数也比我高,朋友也比我多……」 小耳不明所以:「所以呢?」 「你说了这些,不就是想告诉我,他嫉妒我。可他比我要优秀,拥有的也比我多,我得到的这些,他早就得到过了。还有很多是我没有的,但他也有……他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醒醒吧!」魔鬼暴跳如雷,「会嫉妒别人的人,还有谁会看到自己拥有了什么啊?」 天气有转凉的趋势。 许梦呓在咳嗽,她昨晚就觉得很冷,睡得很不好。 但是雅春已经和她约好了,她们要去草原上聊聊天。 不如今天就穿得漂亮一点吧? 是啊,梦呓兴奋地跑到衣柜前。她决心今天穿一条好看的裙子,小时候她最喜欢边跑边回头看自己的裙子在草地上流动的样子。「我是美人鱼。」她这样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身上的不适都不见了。她的手指转啊转,从果绿色绕到鹅黄色,挑完了,又开始找帽子。 第142页 时光倒流,她找回了做小女孩的感受。虽然仍然咳嗽个不停,可是她开始欢天喜地地期待了起来。雅春在喊她了,她快步跑过去,想告诉她马上就来。 「梦呓!」雅春在叫。 窗户打开,雅春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眼神变得无处安放。 暴食魔鬼提醒:「你忍住啊!忍住。」 于是她把头低了下来,轻声说:「我在下面等你。」 梦呓答应了声好,关上窗户,在房间里跑起来,三两下就把裙子脱掉,然后套上灰色的旧衣裤下了楼。太匆忙了,到了下面,她才发现头上还别着哥哥送她的蓝色蝴蝶发卡。 再次看见她,雅春只是发呆。梦呓对她气喘吁吁地笑:「走啊。」 「哇,你今天好美。」她快乐地跑上来,挽着雅春的胳膊,「我已经好久没去过草原了。」 「……我也是。」雅春勉强开了口,她没走两步又停下来,「梦呓,要不,要不我再等你一会儿。你别再穿这件了。」 梦呓说不用,还说裙子没有裤子方便,说她等会儿想去踩踩泥巴。雅春就没有再说话了。她瞬间丧失了生命力,闷闷不乐。 直到—— 「救命!」 在草海里,雅春躲到了许梦呓身后,她短促地尖叫:「我看到他了!」 放牛郎,她的心上人在不远处!这真的是个意外。 许梦呓寻找着,看到远处有很多男孩子站在湖边欣赏雪白的鹅。她问雅春:「是哪一个呀?」 「边上那个,最高的。」雅春心跳如鼓,她紧张地说,「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每个女孩陷入爱河都会这样,哪怕她一见倾心,还在单相思的阶段。许梦呓鼓励她:「快去跟他说话,我看这就是天意!上帝在帮你。」 见雅春后退,她就拉着她:「走,我陪你。」 「不行,不要。」雅春捂着脸,不敢上前,她讨饶道,「梦呓!好梦呓,我不敢,我太害怕了……」 「这有什么不敢的,又不是让你去表白。」 「可是我该说什么啊?」 「这有什么难的。去找他帮个忙,」梦呓为她出主意,「就说你也想放牛,问问他是怎么做得这么好。」 「人太多了,我今天不好看,他拒绝了怎么办?那么多人……」 许梦呓双手按在她肩膀上,大声喊:「看着我,雅春,看着我!」 雅春看她了,小心翼翼地。这一声大喝,她也懵了,没见过她这样。 「你今天很漂亮,你最近都很漂亮,今天最漂亮!」她整理她的髮饰,摸了摸她颤抖的,红扑扑的脸蛋,「你可是当年的『花女孩』,没有人比你跑得更快。你还喜欢帮助别人,你是位漂亮的女英雄,这么优秀,怎么会丢脸!」 「真的吗?」雅春有点想哭,「梦呓……」 「当然啦!」许梦呓很笃定,她拉着雅春,不由分说朝着那些男孩儿走去,「不怕。这有什么难的,你就和他聊聊天,多说几句话!相信我,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走到沨一半,她又停下来,把自己的蝴蝶发卡摘下来,别在雅春头上,说这是送给她的祝福。然后她的手从后面抱过来替朋友调整腰带,雅春惊唿了一声,她像小孩被瘙痒那样笑起来。 「可以吗?」雅春心跳如鼓地说。她现在激动得想跳起来。 梦呓半跪在草地里,捏着花在溪水里前后摇摆,然后将打湿的岁花瓣黏在雅春的裙摆上。她说这不算多。 雅春神奇道:「你好厉害,怎么会这么多?」 梦呓说:「小时候玩的。」 原来女孩子之间会有这种游戏,雅春都不知道。她真的是第一次听说。 梦呓……善良的梦呓,热心肠又可爱的梦呓…… 她对内心的魔鬼愧疚地说,我不会把她变成丑八怪的,不会再嫉妒她,也不打算和她绝交了。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暴食魔鬼忧虑道:「好吧。你可不要再想一出是一出了。」 并且吐槽她过于激烈的心跳:「宿主小姐,你就是喜欢把所有的心动都按头在爱情上。」 但雅春听不进去了,她现在很幸福。年轻的男孩儿们很快注意到了她们,这两个小姑娘—— 「和我一起去,和我一起去吧!」雅春拉着梦呓的手快乐地哀求道。 她的梦中情人,放牛郎,正在对她们微笑:「嗨。」 第69章 成长的代价(三) 「嗨……」 雅春不知道自己怎么可以这么笨,舌头还在嘴里呀!可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傻乎乎地张着嘴。 「你好,她叫雅春。」许梦呓替她说。 放牛郎于是也有些尴尬:「今天的天气真好,你们也来看鹅吗?」 「鹅!」雅春丢了魂似地往湖边跑去,指着那些呆头鹅说,「它们真可爱。」 暴食魔鬼说:「我不理解你们人类求偶的方式。」 她同样感到无地自容,梦呓在身边说:「她很喜欢小动物的。」 「哈哈。」放牛郎爽朗地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曾经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如此有魅力,现在却是这样的扫兴。 雅春陷入恍惚之中。已经歷过太多次,她太清楚这样的笑是对着谁绽放的,从这时候开始就不应该再有任何幻想了。 她对着自己雀跃的心喊停。 第143页 梦呓在后面推了推她:「我叫许梦呓。」 她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还是可怜她,想让她不要气馁? 雅春低着头,在水洼里看见自己的脸。就像魔鬼说的……求偶,她现在在索求爱意,用这样的脸和身体,羞耻令她抬不起头。 放牛郎也说了他的名字:「你就是许识敛的妹妹?」 梦呓有些着急,叫了声雅春的名字,又说:「她是『花女孩』,你知道吗?」 「是吗?」他说,「好厉害。」 快不要再说了,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才会理我的。雅春笑都笑不出来,她甚至不想装了,垮着脸,无精打采地发呆。 魔鬼问:「你怎么了?」 「真爱是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 「你不是说粉末对你不起作用了吗?」 她好累,一瞬间,几乎要倒下去了:「跟粉末没有关系,你是魔鬼,你还不明白吗?」 世界上所有的阴暗面……本来就长在我这种人身上啊。 但她的朋友不明白。梦呓在绞尽脑汁地鼓励她:「小春,你前段时间讲了一个笑话,很好笑的。再讲一次吧!」 「我不记得了,」雅春麻木道,「我要回家,再见。」 她就这么毫无礼貌,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除了梦呓,没有人吭声。梦呓在后面追她,放牛郎急促道:「我家里新生了几个小牛羔,你想不想来看看?」 果然是这样。又是这样。 雅春听到她焦急地回答:「不,我不愿意。」 天空万里无云,许梦呓在喊她的名字,男孩在叫许梦呓的名字,以及其他人起闹的声音……一切真是糟透了,乱极了,她什么也不愿意再想,跑得越来越快。 「雅春!」 许梦呓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她仿佛做了错事,充满愧疚地问:「你要走了吗?」 雅春的脸被太阳晒得辣辣的,她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对,我走了,我要回家,回家。」 「那我陪你回去……」 「为什么要让我讲笑话?我在你眼里是小丑,对不对?」 「不是!我就是看你不说话……」 「说了又怎么样,你觉得我靠性格有趣或者心地善良可以改变什么吗?」雅春摇着头,越走越快,迫切地想要甩开她,「长我这张脸是什么体验……你永远不会明白!」 梦呓吓了一跳,伤心地道歉:「对不起,那怎么样,怎么样才可以让你好受一点呢?」 她们最终还是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虽然雅春认为只有自己特别激动:「想要爱情是很丢脸的事情吗?都说被爱也不会长久,我都不知道这会是第几个步骤的烦恼,努力了好久,连第一步都没有开始过……」 梦呓急忙把话插进来:「可是它真的没有……」 雅春像孩子一样掉眼泪:「你就是在嘲笑我!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喜欢我,我每次喜欢上别人,就知道他肯定不会喜欢我!」 「那怎么会是嘲笑呢?」梦呓和她一起落泪,「你多可爱啊,你会被爱的。小春,你可能不是想谈恋爱,你是想让男生夸你漂亮……」 所有的遮羞布都已被痛苦撕裂,太糟糕了,不会有哪一天比今天更糟糕,雅春大哭起来:「是啊,我太想他们夸夸我了。你有被取过外号吗?身体的部位被他们嘲笑,你有过吗?他们会叫你猪屁股吗?」 梦呓竟然比她哭得还要伤心:「你才不是猪屁股!如果是我之前说的话让你难过了,我和你道歉,我不是在说你,是说我妈妈。我妈妈很漂亮,但是她结了婚也不开心,她不高兴!你看,爱情就是……」 「那你为什么穿成这样?」雅春打断她,像在咒骂她的「炫耀」,「为什么每次见我都穿这件难看的旧衣服?你是同情我,可怜我,对不对!」 梦呓小心又惶恐地否认:「我是怕你讨厌我……」 「可是梦呓,我就是讨厌你啊。」 她不在乎了,这不过是每天都发生在她生命里的梦碎。她已是体无完肤,伤无可伤,所以别人也必须受伤才行。 「你说你特别喜欢吃小蛋糕,每次都吃到撑。可我不行,我也喜欢小蛋糕,最多只敢吃一口,后来发现会变胖,我就再也没有吃过了。我还往自己的肚皮上涂辣椒油,每天早起跑步,顿顿吃的比你少那么多那么多,我还是比你胖!」 「我怎么做到像你这样善良!」她崩溃地问。 「我每时每分每秒都活在怨恨里。」嫉妒让她面目可憎,她哭到狰狞,语无伦次,「你每顿饭都可以吃到满意为止,吃你喜欢的,也不用锻鍊身体,不用担心作息影响你的皮肤,不用想着穿什么衣服才显瘦。你为什么这么瘦,为什么你一生下来就美成这个样子?」 她不再收腹,不再维持体态。当她大吼大叫,不合身的衣服或许扯开了口子,她彻底放弃了。 「男生喜欢你,女生也喜欢你,你们玩的游戏我都不知道,但你什么都有,你怎么可以那么幸福……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得宽慰自己,开导自己,去表现的不在乎,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离我那么近,还要和我成为好朋友!」 逃离一切吧。她想奔跑,但梦呓哭得像被抛弃的小孩子。 看到她这样狼狈,眼泪和鼻涕煳了满脸。雅春竟觉得轻松不少。 第144页 「不是这样!」梦呓拼命否认,「你记不记得,那时候老师让班里的女生组队,每个人都要等着被挑选,没有人选我!没有人能接受我,只有你举手……」 这样的话折磨着雅春。 但什么也阻止不了梦呓,她试图用否定自己的方式挽留这段友谊:「我也总是被男生欺负,被女生孤立。看看我的手腕,瘦的只剩下骨头了,这多难看啊。他们也给我取过外号,『排骨精』、『病公主』……」 见她还在走,梦呓又恳切道:「我妈妈不爱我,我还从小就生病。我会死得很惨,会死得很早……真的!但是你和妈妈关系很好,你还很健康,你会长命百岁……」 断掉的眼泪再次流成河,世界里已是什么都看不清了。雅春边哭边加快步伐: 「因为我看到我想要的东西都在你身上。我也很想要,但是我没有,很羡慕,真的很羡慕……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很难描述,就是我的心一直都在碎……我每天都一边哭一边和我内心的小孩说对不起。」 「拜託了。」这一次声音很低,她说,「我们都这么辛苦……」 这次许梦呓没有追了,她瘫坐到地上,看着雅春离开。 脸上是湿润的,她抬起手去摸,除了泪,还摸到一手鼻血。 另一边,小耳带着宿主去了木于林家门口。 「你现在就去问他!」魔鬼气道。 木于林同样住在树林里。都来自不富裕的背景,难怪他们成为好友,对某些人和事嫉恶如仇。 他打开门,似乎是精神不太好,也可能只是简单的冷漠。 许识敛佯装什么都没发生,面如常色地与他交谈,简单寒暄后,他忽然说:「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木于林不热络,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看了许识敛一眼。 许识敛也沉默地看着他。 他把留白的时间处置得过于长了,以至于木于林感到漫长。他看过来一眼,许识敛才说:「你看上去状态不好。」 小耳打岔道:「你怎么还关心他啊?快点问他!」 木于林说:「我最近心情不好,和几个朋友闹矛盾了。」 许识敛问:「怎么回事?」 木于林没有详细说,只是一脸的忍辱负重:「没办法,我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不喜欢我也正常。」 他具体说什么,许识敛完全没听进去。一种尖锐的直觉让他感到非常不适,再加上小耳一直催个不停,他于是问:「我来是想说……你有没有和别人提过我去地狱的事情?」 时间静止。 木于林笑得十分不舒服,讥讽道:「许识敛,我身边没有人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啊。」 这次是真的把关系搞砸了吧。许识敛底气瞬间不足:「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无意中告诉他们,他们可能不小心又说了出去……」 「你怕什么!」小耳还在咋咋唿唿,「他心虚了,绝对是心虚,你继续问!」 木于林沉默了会儿。 他突然站起来,说:「这样,你要是觉得我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我们以后不来往就行了。」 ——真的不是他? 一定就不是他了! 许识敛忙拦在他面前,他说:「等等。如果我误会了你,我跟你道歉。」 小耳气都气死了:「你干嘛道歉!他在逃避!你为什么要信啊?」 「不,不用。」木于林举起双手,「我没有在说气话,是认真考虑过的。」 他疲惫地说:「我很累,人际关系把我搞得很累。」 甚至,他还说:「我不是很想再去学校,那个什么白鸽使者,我也不打算当。岛主……随便吧!」 许识敛心里一空:「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只想我的生活平静一点。」木于林最终也没说出什么。 许识敛被铺天盖地的难过和愧疚淹没了,他不知道还能怎样挽留:「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木于林说:「就不送你了。」 门关上了。 在这一瞬间,小耳想起来了老魔鬼的教诲。 「人类在面对生命中的第一次背叛时,往往会不愿相信且难以面对。但在那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让他们感到惊讶,因为他们学会了带着戒备与怀疑去接触他人……」 要有点耐心啊,小魔鬼。 第70章 成长的代价(四) 第二天一早,岛民们全副武装,打着伞出行。 不为别的,只为满天的报纸鸟,它们形成队列飞翔,冰冷冷地延伸到小岛的每个角落。 小耳坐在窗边,一会儿抓一只,把它们当做面包吞进肚子里。 最后他吃饱了,抱着满怀的报纸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钮小姐听说许识敛在审评院里受了委屈,根本忍不得,在报纸里把三十多位评审员通通骂了一遍,言语之粗鄙无人能及。据说有位大导师被报纸鸟围攻,他只看了三行,便气得一头栽倒。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成什么样的都有。在小岛,这番举动可谓是自古以来无一人,开天闢地头一遭。 小耳虽然不认字,但心里猜到宿主肯定又会变成今日焦点。等他们去了学校,大多学生却在讨论井舟。 昨天是所有学生的噩梦,每个人都被骂得狗血淋头。井舟也不例外。 但又有点不一样。 第145页 榜眼说:「谁给你的信心来这里?」 井舟说:「你懂个屁。」 探花拍桌而起:「你居然骂人?知不知道你骂的是评审员?作为一个学生,你还不懂忠言逆耳吗——」 井舟说:「那也得看是谁的忠言!你认识的字儿还没我多呢,有种下来单挑!」 他和那二位撕破了脸,你一句我一句,骂得双方都脸红脖子粗。 最后榜眼气得手都在哆嗦,他不停地说:「完了……井舟,你完了!」 大导师们气定神游地喝茶看戏。他们也不爽那三位评审员很久。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井舟当然不会完,他有个牛逼的爹。 学生们都认为井舟给自己出了口恶气。此刻大家同仇敌忾:「他是英雄!」 英雄大获全胜,却依然处于愤怒之中。他看见假想敌来了,以为对方要嘲笑自己,脸色便更加难看。 「许识敛,」他强撑精神,怒目而视,「告诉你,别太得意!钮……」 许识敛却微微一嘆:「我真是羡慕你。」 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井舟提防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没耍花招。」许识敛说,「羡慕你可以不管规则。」 井舟阴阳怪气道:「是啊,谁有您遵循规则?」 许识敛就知道他要提这个,面色一冷:「我后来给你道过两次歉,你还要怎么样?」 「道歉就要原谅吗?」井舟贱兮兮地学腔道,「游戏规则里有这么写吗?」 小耳在体内说:「你们真幼稚。」 他不忘自我表扬:「不像我,非常成熟。」 许识敛刚要反驳这魔鬼,听到井舟问:「那你是怎么回事儿?」 母猪会上树,敌人也可以肝胆相照。许识敛一说「和你差不多」,他们就打开了话匣子。 井舟不满地嘟囔:「那三个玩意儿根本没有评审资格,大家都心知肚明,别说什么狗屁公平……」 「『状元』还好吧,」许识敛说,「这次我都没怎么见他说话。」 「什么啊,他明明话很多。」井舟好笑道,「难道他这次对你沉默?随便吧,反正他不是什么好鸟,也很奇怪,听他们说他耳朵上有个伤疤。」 「伤疤?」 「对啊,有人传的。他们还说自己是『状元』的朋友,所以知道他耳朵上有疤,好像……有个小缺角?」 小耳隐隐觉得不对,叫了他一声:「我记得那谁耳朵也有……」 许识敛问井舟:「今天还有评审吗?」 「有啊,」井舟觉得他的语气很突然,一脸莫名道,「今天是最后一天。」 话没说完,人就没影了,小耳大叫:「许识敛!你去哪儿——」 井舟的眼睛瞪得比脸都大:「他他他他他刚刚飞出去了?」 许识敛去了审评院。 他课都不上了,一路狂奔而去。沨 审评院门口稀稀疏疏的几个学生被他的气势吓到,纷纷面面相觑。 等到他进去,审评院内只剩下了几位评审员:两个平民,一个屠夫,还有正在交流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我明白了。」魔鬼冷笑道,「我来帮你一把!」 他这次是真的飞起来了,直冲那三位而去。榜眼措手不及,怪叫着就被许识敛掀开了帽子,那张脸,竟然是个鼻子上长满大包的干瘪老头儿。 而另一位——探花,许识敛右手一下,她遮羞的帽子也没有了,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妇正惊慌地向后退缩,极力捂住自己的脸。 现在,只剩下一位了! 状元却是突然朝外跑去,速度之快,像是个年轻人。但许识敛紧随其后,他和平日里全然不同,有一股子狠劲儿。状元一慌神,许识敛就拽住了他的帽子,小耳藉此蓄力,一股力量从许识敛的手臂延伸,直接把那个帽子硬生生从袍子上扯了下来! 状元依然在逃,他捂住半边脸,竭力逃跑,而许识敛迫使他扭过头—— 木于林的脸…… 木于林! 状元,原来是你啊! 木于林惊恐地看着他,竭力张大嘴,喘着粗气。 谁才是谁的噩梦? 许识敛笑了一声,所谓友谊。所谓信任! 「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回去的路上,小耳聒噪个不停。 许识敛没有回答他,而是停下脚步,面前站着几个学生。 他们久久地注视着他,其中一个走上前来:「你是许识敛吧?」 这些人好面熟,许识敛心情欠佳,还在吃力地回忆,那个人就说:「我是木于林的朋友。」 他神色既嫌恶又复杂:「不,应该说是他以前的朋友。真是噁心……我们都被这个疯子骗过,所以想来提醒你,别以为他是什么好人!」 这份愤怒经过时间的洗礼,已经变成了温和的白色怪兽。他是如此平静,说出的话却又让人心里害怕:「他就是那个『状元』,我相信你昨天也遇到了。说起来真让人噁心,岛民都以为他是什么好人,我们也是,看他表面一副知心好友的样子,背地里却在审评院里挖苦他的朋友……我们每个人被他羞辱过,脱了面具,还能假惺惺来安慰我们。实话说,他就是个死变态。真不知道他怎么能这么虚伪,一旦谁的票数稍微多一点,他就跟疯狗一样咬住不放!搞得我们焦虑又抑郁,主动放弃了这条路,他才放过我们……」 第146页 这天夜里,父亲回家了。 许识敛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没有下楼。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魔鬼在上下左右地乱跳。 小耳说:「我早跟你说木于林不是好人!你别不高兴,我们去揍他一顿……」 好痛好痛,他捂着胸口来回打滚,哀求宿主:「你不要不高兴了。」 尽管受到牵连的魔鬼已经痛不欲生,许识敛却只像一颗停止生长的树。他就是这样沉寂,一言不发地难过。 小耳碰碰他的背,没反应,又钻到他怀里去,端详他的脸。 许识敛没什么表情。小耳想了想,亲在他的右脸上。 对方静了两秒,突然过来,压着他开始亲。这下真是乱七八糟,梦呓在外面敲门:「哥哥,快来吃饭了。」 小耳这才得以唿吸,他看着许识敛抬起头,脸上红晕未消,说话却非常冷静:「我在学习。」 「好吧!」 等她离开,许识敛才低下头,看见小耳正对着他乐呵呵地笑。 魔鬼得意道:「你撒谎了!」 许识敛盯着他,用唇打断这放肆的笑声。 又有人敲门了,许慎说:「是我。」 许识敛一怔,勐地坐起来。过了片刻,他低声说:「我没胃口。」 「那就不吃,」父亲说,「我们出去走走。」 小耳也摇摇晃晃,充满怨气地坐起来,衣服掉了一半,露出半个肩膀。他黑着脸,边穿回去,边白宿主一眼。 许识敛:「……不是我弄的。」 父子二人在夜色里散步。 起初他们都不说话,许慎肯定看过报纸。他不急着问,而是不紧不慢地陪着儿子走,最多偶尔来一句闲聊。 许识敛忍了忍,没忍住:「爸爸,你有被某个信任的人背叛过,伤害过吗?」 父亲想了想:「有。」 「会等着他得到报应吗?」 「一直等不到,后来就不等了。」许慎平淡地说,「自己没有能力报復对方,老天也不选择收拾他。那就这样吧,随他去。」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从父亲口中说出,许识敛的浮躁少了很多。 许慎说:「你现在年纪小,被人背叛感到难过是正常的。」 他心情不好,也就犟了句:「年纪大就不难过吗?」 父亲说:「年纪大了以后,就会明白人和人之间存在一定互害。我也在无意之中给某些人造成过伤害,算是欺负过他们。不是所有的伤害都能够报復回来,帐是还不完的,仇也是报不完的。一辈子什么都不做,只做这个,时间不够,做不完。」 小耳哼道:「他又要给你洗脑了。」 许慎并不知道魔鬼的话,他对儿子说:「交朋友要付学费,入门是最贵的。年轻时谁都遇到过,你我都不是世上唯一被朋友伤透了心的人。」 许识敛心里一空,说道:「我知道。」 「一开始,我也没日没夜地计较、恨。后来就放下了。」 许识敛知道这个无趣的答案:「是时间吗?」 「不是。是有一天晚上,我梦到那个人,他在梦里跟我道歉,说当年是嫉妒,是心里苦才这么做,后来真的知道错了,对不起我,这些年一直很愧疚。」 「梦醒过来,我就放下了。」 许识敛说:「但是现实里,他没有和你道过歉。」 父亲难得地笑道:「没事的,都会过去。既然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就同情他,可怜他,然后原谅他,忘记他吧!」 他们回到家,温若桐在门口踱步。 一见到儿子,她就欣喜又担忧地上前来抱住他。 「可真是急死我了,小受气包,就会跟着别人一起欺负你自己!」她说着,吻在他前额,「快来吃饭,别饿肚子!」 许慎从旁边经过:「让让。」 母亲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许慎淡淡笑着:「我也不想饿肚子啊,老婆。」 餐桌前,女儿听到这句话笑了起来。 许识敛坐到她身边,梦呓给他盛了碗南瓜汤:「哥哥,喝点热汤吧。」 左手边,母亲放上一杯温热的晚安牛奶。许识敛调整唿吸,听到小耳说:「你不会又要哭了吧。」 「……你能不能闭嘴?」 「你的心脏现在好暖和。」魔鬼舒服地打着哈欠,「我要挨着它睡觉了。」 「妈妈。」许识敛突然说,「爸爸……」 现在,一家人都在这里。他想起来要宣布的事情。就让这一刻更加幸福吧。 于是饭桌前的一男一女都转过头来看他,他们的五官消融在黑夜里,魔鬼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母亲温柔地询问:「怎么啦?」 「我的病是真的要好了。」许识敛看了眼妹妹,「我还向神求来了药,小呓最近也觉得好了很多。」 梦呓神色一变。 许识敛的脸像冰一样僵住,顿了顿,问她:「不是吗?」 「啊,是……」她连忙笑了笑,「神眷顾我。」 「傻孩子。」母亲嘆气,「跟你说过了,你不用……」 ——「是真的。」 小耳听到了,是虚伪魔鬼的声音。 显然听到的不止他一个。 静置,一切都在静置。父亲的表情有短暂的空白,母亲则是呆滞。在许识敛看不见的世界里,虚伪魔鬼身穿神袍,平静地重复:「他的病快好了。」 第147页 「真的!」母亲叫道。 儿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大概是不对的。 母亲说:「是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们……」 在忽然奇怪的世界里,儿子古怪地回答母亲:「我说过。我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 母亲急切道:「可早上,早上你不是……」 她声音弱下来:「早上不是还说右手痒?」 儿子沉默一会儿,说:「是,但是不严重,可以忽略不计。」 父亲在此时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他一手按在妻子的肩膀上:「这真是个大好事,我们要好好庆祝庆祝。」 儿子看着他们:「我要去睡觉了。爸爸。」 说罢,就离去了。 剩下的父亲和母亲,在不明所以的女儿面前互相注视。 他们有着共同的困惑: 奇怪。 真的是好奇怪啊。 许识敛怎么会好起来呢? 这真的是太奇怪了。 【作者有话说】 (26/100) 第71章 不要离开我 回到屋后,许识敛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里。 人类无言,魔鬼也沉默。 片刻后,许识敛说:「他们那是什么表情?」 「没有吧,」小耳一反常态,讪笑道,「挺正常的。」 「不对。」许识敛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她以前为什么不相信我?今天又为什么信了?还有……我怎么感觉她很害怕?」 「你想太多了。」魔鬼说。 许识敛说:「你出来。」 小耳于是飘了出来,顺便吹了口气,点燃一根蜡烛,捧着它跪坐在他面前。 他们对视着。许识敛得出结论:「你不对劲。」 不是小耳不敢说,是他知道这次没法儿再和宿主商量了。难道要他告诉许识敛,虚伪魔鬼的宿主可能是他父母?还是告诉他,嫉妒和虚伪似乎在联手搞他? 他基本可以想到许识敛的反应:一定是又不相信又心痛。 与其跟着一起倒霉,还不如省着力气自己去研究怎么回事。他打算等宿主睡着后,就去找虚伪魔鬼对峙。 装聋作哑的魔鬼用一贯的口吻撒娇道:「哎呀,我们还是睡觉吧!」 许识敛竟是一眼看穿他:「我睡了以后,你打算去哪?」 小耳露出尴尬的表情,他于是说:「我要去找太阳。」 不完全是谎言,他本来就计划以后每晚少睡会儿去做这件事。 许识敛说:「那我和你一起。」 「不要。」 「为什么?」 「你……你不是魔鬼,你需要睡觉。」 「你不需要吗?你不是最喜欢睡觉吗?」许识敛拨弄着他的头髮,手滑下去,将魔鬼提起来,「现在居然觉都不睡了要去找人,你能让我怎么想?」 见小耳瞪着眼睛,他低了低头压抑情绪,抬头时换了更直白的说法:「我现在需要你,我没有安全感。你能不能陪陪我?」 小耳不介意撒个谎:「好吧,那我们现在睡觉吧。」 在昏暗的烛光里,许识敛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小耳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满意,难道是听出来我在撒谎?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亲上去。 许识敛阴沉着脸,竟然躲了几次,最后两下没躲过,被魔鬼按在床上亲了几口。他躁动且克制地接受了这些吻,即使他们的牙齿磕在了一起。这令他很痛,于是反过来咬他。小耳这时才察觉到他的怨恨、不解、失望与无助,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他们就这样你啃我我啃你的,较劲了十多分钟。 许识敛停下来,就这样静静看着他。时间变得特别慢,蜡烛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小耳借着月光看清他的眉目。 喜欢你……爱你…… 大概是在说这些,边说,边吻得温柔且忧伤。许识敛撬开他的牙口,甚至去舔舐他嘴里的伤口。这更像一种不甘心的恨,怨他是个小混蛋,非要主动招惹他,又不懂人类的心意。 亲吻……好像是安眠曲一样。 小耳只觉得自己化身成一座小船,正飘在寂静的海上。宿主的嘴唇就是载着他的浪花,太温柔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和安心。 许识敛嘴里反覆呢喃的,不管是喜欢还是爱,他都是一知半懂,但在此时此刻听着像是安慰和祝福。就算是魔鬼,也觉得无比恬静。 「你到底对我什么感觉……」 小耳勐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睡着了,宿主抱着他,眉头紧锁,在梦里也是不快乐的样子。魔鬼从他怀里咕噜噜地滚出来,又看他几眼,随后飞出了屋子。 虚伪魔鬼不在家。他找了半天,生出翅膀,隐在浓浓夜色之中。小耳打算花一晚上把岛上所有人家走访个遍,他要找到那个人。 窗台的黑猫急促跳开,窗户缓缓掀了上去,魔鬼的剪影落在木于林身上。 木于林睡得很熟,很香。 魔鬼挂在屋顶上,双目乍现兇狠红光。睡梦中的人类开始不安地转动眼球。 「木于林,你背叛朋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永生永世都要轮迴在噩梦里——」 一阵黑风闪过,狰狞的魔鬼融入了木于林的梦里。不出片刻,他便浑身冷汗,挣扎翻滚,徒劳地想睁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醒不来。 第148页 大功告成后,小耳从梦境里钻出来。正打算扬长而去,听到虚伪魔鬼的声音:「这么大仇呢。」 回头一看,虚伪魔鬼长腿长脚地坐在窗台上,像个松懈的蛤蟆精。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了,这真恐怖。 小耳一惊,很快镇静下来:「我就知道是你。」 虚伪举手道:「喂喂,可别冤枉我。他的宿主可不是我。」 「我今天都看到你了!你和嫉妒是一伙儿的。」小耳指着他说,「你们想对我的宿主做什么?」 虚伪抚摸着自己的面具,哽咽道:「都是你二哥逼我,你知道二哥的,他的讨厌可没有道理,讨厌谁就要折磨谁。」 小耳怒道:「那算什么折磨!你们潜伏在他的亲朋好友身上,唆使他们伤害他,是想把人逼死!」 虚伪啜泣道:「我也觉得他可怜。可是你二哥那么厉害,我能怎么办呢?」 小耳不理会他假惺惺的样子,逼问道:「你的宿主是温若桐?还是许慎?」 「小七,我是真的想帮你。」虚伪突然苦口婆心地劝起来,「跟着他你也得死,还不如换到其他人类身上,你到底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呢?」 小耳说:「先回答我的问题!」 虚伪长嘆一声,丢给他一张画像。小耳拿到手里一看,这不是宿主吗? 虚伪说:「地狱的小酒馆,这你知道吧。去那里,你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帮魔鬼赌徒!小耳目光一定:「你是说,他们拿许识敛当赌注?他们赌的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 「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所以说,」虚伪又开始哽咽,「我是真的想帮你啊。你还怪我,但是魔鬼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你说说,我能怎么办?」 小耳将信将疑,待他准备离去时,虚伪突然说:「你真的不打算跟我做?我可提醒你,没有多少时间了。再这样下去,你也会跟着死的。」 为什么要这么说?好像许识敛的死才是他们势在必得的东西,至于小耳,他觉得自己只是虚伪想要的赠品。 是啊……魔鬼不能直接杀害人类,所以就弯弯绕绕地用其他方式逼死他。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大动干辄?难道许识敛就是他们一直不停寻找的十七岁少年? 他思考的时间过长,一回神,虚伪已经不见了。 夜里,许识敛突然睁开了眼。 他的眼神渐渐聚焦,小耳刚刚回来,被他这一睁眼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做了噩梦的宿主在夜里惊醒,在艰难的喘息中,他很想问小耳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像他的唿吸,轰隆隆地响彻血色梦境。因为背部被朋友捅了一刀,只有他一个人流血的梦。 小耳近在咫尺的脸就像罗生门前年轻的樱桃。 「做噩梦了吗?」小耳问他。 他反覆查看着许识敛的状况,确保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你回来了?」许识敛倒是问他,「找到了吗?」 小耳说:「找到了。我去梦里吓唬他了,这个挨千刀的傢伙。」 「太阳……?」 「啊?不是他。」小耳回过味来,忘了!「我说你的那位朋友,木于林。」 「找他干什么?」 小耳激动起来:「他欺负你,跟你说过,我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先赏他几个梦魇,以后的再说,哼!」 许识敛扬起一只手,停滞在空中:「你……」 傻瓜!这两个字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抱住小耳,闷闷地说:「不知道你跑去做这种事,我还以为……」 说来说去的,最后又亲过来。小耳被紧紧搂着,亲到脑袋迷迷煳煳,快要忘掉自己要问的话了,于是他连忙叫停:「先别感动,我问你个问题。」 许识敛好笑道:「你还知道这叫感动?那你知不知道你喜欢我。」 小耳茫然道:「是吗?」 许识敛握着他的手,放在心口上,就这样深深地看着他:「如果我不是你的宿主,你也会对我这么好吗?」 右手,小耳低头看去,许识敛是拿右手握着他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手总是很温暖,带给他热乎乎的感觉…… 「会。」他想也不想地回答,自己都吓了一跳。 宿主笑了一下,不得不说,在夜晚里,他这个笑特别好看。小耳觉得自己又被下蛊了。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问许识敛:「在我之前,你有遇到过别的的魔鬼吗?」 「什么?」 再具体一点,小耳说:「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在地狱里遇到过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或者在小岛,在任何地方,你有没有和遇到过和魔鬼和地狱相关的事情?」 「有……但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遇到你之前,我也就去过三次。一开始那些魔鬼都只是偶尔看看我,从来不跟着。就有一次……在一个血池边上,有个小魔鬼跟着我,一直跟着。他很小一只,比你还小,就像刚学会走路一样。」 小耳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不会是头髮是绿色的小魔鬼吧?」 许识敛诧异道:「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嫉妒魔鬼,真是他!小耳问他:「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他就是跟着我走,一直笑。地狱里奇怪的魔鬼太多了,他看着又那么小,我后来没有管过他。他就消失了。」 第149页 怪不得!怪不得!看来他们真的是冲着许识敛来的,小耳心里一凉,要真是这样,论实力和心思,他远远坏不过这两个排名靠前的坏蛋,这种时候还不熘之大吉? 「不,就是一个讨厌鬼。」小耳心乱如麻地回答,「没什么。我也遇到过。」 他得跑!得离许识敛远远地,可是……可是…… 「你真的不生气?」许识敛见他转过身去,忍不住问。 「我为什么要生气?」 「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你不会觉得我在隐瞒你,骗你吗?」 听听他在说什么!小耳开始头疼。连这种地方都纠结的人类,怪不得会为了他人的背叛伤透了心。朋友事小,要是父母真的背叛了他,他岂不是会疯掉。 魔鬼继续敷衍:「这很正常。」 「你那天也说背叛正常。」许识敛似乎为此困扰很久了,「这些怎么可能是正常的?」 「纠结这些干什么!」小耳怒道,「我不生你气,你还不高兴了?」 他每次生气,都像一顶怒放的向日葵。这样子滑稽又可爱,所以许识敛没有不高兴太久:「那天你说……找到了太阳也不跟他走,是真的吗?」 他语气温柔,小耳听着却毛骨悚然。现在问这个问题实在是太不合适了!撒谎,快点撒谎,就算没想好也没关系,先撒谎吧! 但是魔鬼的嘴巴张不开。 许识敛从后面环住他,眼里竟有一丝别扭的温情:「小耳……我不想你离开我。就是没有这个血契,我们分开谁也不会死,我也不想……」 装可怜,一定是装的。小耳在心里鼓励自己,依然不说出只字片语。但是许识敛蹭着他的脖子,低声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一定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光是今天晚上,我都受不了你不在身边。」 这可戳到小耳的烦心事了,他发现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为什么要这么想呢? 算了!管它是什么原因。小耳心一横:「许识敛,你听我的,这半个月咱们出去住吧,住深山老林里,或者地狱里,你自己选,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再回来。」 许识敛没想到这样的回答,愣道:「为什么?」 「听我的吧,」小耳恳求道,「你在这里,要是真发生了什么,我不一定能保护你,我们躲起来就好了。不见人就行,真的,你相信我,人比魔鬼可怕多了!」 「傻瓜……」许识敛抱着他倒下去,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他的背,「我承认,我也很失望。但是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唉,对牛弹琴。小耳开始犯愁,还得去一趟地狱。等等,不能离宿主太远,要是去地狱,许识敛也得跟着! 难道这也是虚伪的新计谋……他算准了要刺激许识敛,会不会是这样? 小耳在这边思来想去,许识敛在另一边说: 「跟我说说话……」 「说啥?」 「轻松的。」或者,他说,「唱歌也行。」 原来是让我哄他睡觉,地狱里的傢伙只能说起他之前的食谱:吃剩一半的果核、闻过就扔的奶酪、舔了几口的柠檬,它们构成小耳一天的生活。 在这样的背景音里,许识敛感到很安全,魔鬼的呢喃送来一场旧梦。他躺在绿荫里,无忧无虑地把目光抬上去,就是小时候的太阳。 和刚刚的梦完全不同。 在那个梦里,他将好友的脸撕了下来,贴在自己的脸上,在深夜,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血淋淋地奔跑。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就算对方伤害了他,也不至于要这样做…… 真是可怕的梦。 第二天,小耳就被迫下了决心。 他不得不带宿主去地狱寻找真相,因为许识敛听到了母亲和妹妹之间可怕的对话。 【作者有话说】 (36/100) 第72章 地狱里的真相 「他真的给你药了?」 「是!妈妈,是……我说了好几遍了,真的!」 「不可能,是不是哥哥教你这么说的?不许撒谎,神可是在看着你哪!」 什么声音…… 小耳很不耐烦地翻身,大清早的!到底是谁在吵架。 是梦呓的声音,她说:「妈妈!别吵了,求你安静点。」 「他给你的任何东西都不许吃,听见没有?如果吃了,你会下地狱的……」 小耳清醒了,他分辨出这是温若桐和女儿的对话。 门在此时被推开,许识敛一言不发地走进来。他神色既古怪又阴森。窗外一片冷色,太阳都没出来。难道他去偷听了? 正如魔鬼所料,怀疑是颗悲伤的种子,一旦种下了,故事就不会只进行到一半。 见他醒了,许识敛问他:「你觉得她是精神不正常,还是有事瞒着我?」 小耳想说他不知道,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 「你在找这个?」 居然在许识敛手里,他捏着一张自己的画像。 昨天晚上的温柔全都消失不见了。许识敛就像是个陌生人,他的眼神刺骨又残酷:「好眼熟的东西,我记得在地狱里见过。」 酒馆。那个充斥着赌鬼的酒馆,桌上散落了一地纸牌和人类的画像。 为什么会有人的画像?他当时问小耳。 他重复魔鬼当时的回答:「『他们喜欢拿人类当赌注』……」 第150页 「我也不清楚!」小耳快受不了了,总之别这样看着他!「这是别的魔鬼给我的,他让我去地狱里找真相……」 「真相?」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因为饭桌上摆着一盘山羊肉。这是小岛神教徒的做法,由于山羊是魔鬼的象徵,他们会在神「受难」的日子,在家中摆上一盘生的山羊肉,邀请全家人吃下,以示对神的效忠。 简直是难以下咽!兄妹二人无法接受血淋淋的生羊肉,但对于母亲强势的命令毫无办法。 许识敛推开门,发现门外挂着半只山羊的残骸。它的脑袋是完整的,甚至头上插着一朵新鲜的花,真是怪诞的恐怖。它毫无生气的眼眸正默默看向他们。 小耳感到强烈的不适。他觉得自己真的有可能是山羊的近亲。 但他不敢说任何话,从未见过宿主这样。母亲的话一定刺痛了他。这次的行动很仓促,许识敛在最短的时间内决定去地狱。 罗生门后,樱桃树微微地晃。 许识敛看向小耳,小耳吓到立正站好:「我不知道能不能打开,没听说过有人白天能去地狱……」 他的右手覆上去,罗生门跟着樱桃树一起晃了。 他怎么什么都能做到!小耳发出惊奇的声音,见许识敛又扫来一眼,以最快的速度捂住嘴巴。 许识敛无声地摘下几颗樱桃,放在小耳手心。 小耳一愣,没想到他这种时候还会做这种事情。 白天的地狱和黑夜里没什么两样。 许识敛望着逐渐清晰的地狱,不知为何,想起那首歌谣:「摇摇船,月牙弯向不归岛……」 罗生门合上的时候,背后的小岛反倒更像是地狱。在昨天晚上,他突然意识到母亲的疯癫或许情有可原。父亲的手放在她肩膀上的那一刻,是不是在示意她闭嘴? 他们有事瞒着我!尤其偷听到母亲和妹妹的对话后,童年的敏感又一次浮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这种感觉同样波及到了小耳。 小耳喜欢地狱的颜色,喜欢说不清道不明的红色:血液,心脏,还有火。红色总是让他感到炙热和温暖。 只是现在,比起小岛的蓝色和绿色,红色竟像是流浪,漫无目的地流浪。 在阴冷的地狱里,许识敛继续和小耳讨论未完的话题:「……你是说,他们身上有魔鬼?」 小耳说:「就是我们上次见到的虚伪魔鬼。」 好可怕的表情,小耳又说:「我不确定!这是我猜的……」 小岛的老者曾说,失望的时候就沉得住气了。在阴冷的地狱里,绝望让许识敛看上去很恐怖。 不同于上次,这次的酒馆很热闹。还未进门,他们便嗅到酒气冲天的味道。 「我们得伪装自己。」小耳说。 魔鬼的手一挥,许识敛的面容瀰漫在热气里,叫谁的眼睛都看不清楚了。 他跟许识敛宛如两个移动的巨物马赛克,缓缓进了酒馆。 板凳很小,而魔鬼很大。他们大多佝偻着,垂落的头颅像一盏盏昏暗的骷髅灯。 小耳对这里非常熟悉,熟悉到认为这里就是家了。但这里烟雾缭绕,酒味熏眼,小耳开始想念许识敛屋里柔软的大床。晚上睡觉时,许识敛从旁边传来的唿吸像方糖融化,甜的。 他们路过了一桌醉鬼。喝醉的魔鬼们在赌丈夫出轨后,妻子是否会原谅他。每个魔鬼的脑门上都贴着那个男人的画像。 在迷雾中,宿主突然拉了他一下。 一个小男孩的画像贴在这个魔鬼的脸上。 是许识敛更小时候的样子,小耳分辨很久才认出来。 魔鬼们围坐一盘,熟悉赌局流程的小耳有办法让他们知无不言。 他化身魔鬼,装作阔爷,满脸写着鬼傻钱多,大摇大摆地走去,一脸探究地看过去,细长尖锐的指甲在腿上摩挲:这是赌瘾犯了。 于是有魔鬼搭腔:「来一把。」 他便如愿地问:「什么局?」 「走投无路的父母救孩子。」 「救这个孩子?」小耳指着画像。 「不。」魔鬼说,「女儿。」 「这个啊?」他指向脑门的小男孩,「这是弃婴!在罗生门口被我们捡着了。浑身黑紫,皮肤好像动物的鳞片一样。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人类,牙都是尖的,到处找奶吃,还把自己的手指吮伤了,血居然是蓝色的,滴在地上的死老鼠身上,把那老鼠餵饱了,竟然死而復生……」 在无事可做的晚上,赌鬼们聚在一起,生出新的主意。 「正好有对夫妻的女儿得了怪病。每天都神志不清的,记忆力也差,还会吐血。刚生下来脸就死白死白的,像个死人。那是种怪病。小岛没有医生能够医治。」 另一个魔鬼说:「我们就伪装成神的样子託梦给他们,你要知道人类最信这个。我们说会给他们送药,这个药能让她女儿喝了就变好。醒来以后,床头就摆着呢。他们不信,尤其是男的。但是闺女吐血啊,每天都在吐!女的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女儿都要没命啦。男的说那就喝吧,死马当活马医。」 女儿喝下果然获得好转。魔鬼说:「他们就开始信我们了,天天等着我们託梦。尤其是女的,甚至变成了教徒。后来我们就不去啦,又过了好几天我们才出现,他们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啊。」 第151页 他舔着手指,把脑门的照片拿下来:「我们就把这个孩子给他们了,还给他起了个好名字。」 ——药引童子。 「他也得了恶病,」魔鬼重新将照片贴回去,「我让他们收留这个得病的男孩。跟他们说,他上辈子做了坏事,受了诅咒,总之是个怪物……这辈子是来还罪的!」 「我还说。」那鲜红的嘴巴一张。 「他病得比你的闺女要重,会死在她前头。算算日子……喏,会病入膏肓,活不过成年!」 魔鬼咬着烟口,含煳不清道:「等他死了,把他的尸身用火化掉,用骨灰酿成药酒,能救女娃的命——这叫活药引!」 「之前我们给的药,也都是从他心口的血汲取出来的。等儿子死了,做给女儿吃,她就可以彻底痊癒。」 结果呢,夫妻俩都不吭声了。魔鬼说:「他们一定要做做样子,哭天喊地说是造孽。我们就说那我们不管了,他们又开始低三下气地留我们。哈哈,人类就是贱。那之后他们就接受了,我们定期给他们送儿子的药……其实就是营养药水,他实在太瘦小了。」 魔鬼卖弄玄虚道:「怎么样?听到这里,是不是觉得有意思起来了。」 小耳说:「……是有点意思。但你们这样骗他们,人类就信了?」 「女的信了,男的疑神疑鬼的。他甚至半夜拿着刀去划养子的血,捧着他蓝色的血液餵闺女,闺女的脸立马就红润了。他当时就信以为真了,还神神叨叨地说,这把刀扔不得,以后长大了用来降他。」 小耳都忍不住后背发凉,他说:「那你给儿子的药一直都是营养药水?给女儿的药是什么?」 「如果一开始就让他们搞死养子,那可太没意思啦,还没产生感情呢!我们给女儿施了障眼法,让她的病看上去没有那么严重。跟他们说,现在病情稳定了,吃我们的补药就可以。其实哪有什么补药呢,就是些苦水儿。哦对,因为儿子快成年了,我们怕女儿赶不上我们赌的时间,就开始给她换药,换成了慢性的毒药水……哈哈,那个女的现在可是说什么都照做!」 小耳立刻问:「你们赌的到底是什么?」 说到这里,魔鬼开始唉声嘆气:「本来一切都很完美,就连咱们酒馆的老大,虚伪魔鬼,他最近都被我们这把赌局吸引了,还热情地帮我们扮演神明去骗他们……但是怪事儿出现了!那个女儿身上的病突然有好的趋势了。还好被咱们老大发现,现在又病上了。他说这次谁都拿她的病没办法了,嘻嘻嘻。」 虽然有点奇怪,因为老大斥责了他们:「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这个孩子,原来被你们抱走了!」 至于找这个孩子干什么,虚伪魔鬼没说。 有飞虫落在他腿上,魔鬼扇了一掌过去。他拍了拍自己的脖子,侧着脸道:「但你们都知道喽。」 魔鬼们笑了,露出黄色的大牙齿。 「这男孩儿根本没病啊!」 「现在看来,小时候长成那样,都是营养不良!」魔鬼打了个酒嗝,醉眼朦胧,「呃,现在,现在过了多少年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头,一根、两根,三根。 「啊啊,」他烦了,随意道,「总之,我记得养子今年就要成年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意外啦!」 养子的病居然痊癒了,而女儿却快要死去……魔鬼不久后会再次託梦,说养子抢走了女儿的命数,他们的亲生女儿可能会死。 对面的魔鬼嘻嘻道:「但是药引是真的,有他,还是可以救女儿的命。」 赌注一推,魔鬼看向小耳,懒洋洋道:「来呀?猜猜最后先死的是养子,还是女儿。」 对面的魔鬼说:「肯定是养子!」 「不一定吧!养了这么久,肯定有感情了……我看那男的很正直,未必就下得了手。养子又没病,继续养呗。」 这魔鬼笑嘻嘻地说:「那咱们就赌!我赌他们会弄死养子,反正只要拿他的血餵饱闺女,闺女就得救啦。」 小耳突然回想起那个夜晚。 错了……都错了…… 他偷听到的那场夫妻间的争吵。 因为在这之前,许识敛曾对魔鬼说出了他的猜测:「家里没有钱了,我们的药很贵,他们可能要放弃一个人了。……我觉得是小呓,我的药比她的便宜……而且程度也要轻,医生说她的病非常难治。」 这导致小耳对后面的内容判断出现了失误。 …… 「我不想他这样,」妻子哽咽道,「我想他快乐,我要我的小石头快乐。」 「这些年,试过的还不够么?」丈夫轻声问道,「没有办法了。不会好了。跟你说过,是时候道别了。」 「我做不到。」她说。 「你可以继续向神祈祷,」丈夫提醒她妥协,「但你真的认为小岛存在神吗?神,不应该是慈悲的吗?为什么还要惩罚别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又开始崩溃,「这是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你快救救我,我不能唿吸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父亲冷静道。 「在她还没断奶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不要抱她……」 错了,都错了!一字之差——失之千毫,差之千里! 不是「她」,是「他」! 「在他还没断奶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不要抱他……」 第152页 「我一直做得很好,若桐。」丈夫对妻子说。 他提醒:「是你出了问题。」 【作者有话说】 我最近也太勤劳了吧! 第73章 小孩的礼物 「主人,我知道你又要伤心了,但是……」 小耳在雾里拉着许识敛的手,他们朝外走去。好奇怪,他摸着自己的心口,居然是不疼的。难道许识敛并没有多难过? 小耳走一步,他就跟着走一步。许识敛像这个世界上最听话的影子。 小耳隐隐不安,问背后沉默的影子:「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啪嗒,啪嗒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手上。 是眼泪吧,他在雾里摸索上去,摸着他的脸,还有温热的泪。 「唉,」魔鬼嘆气,「哭吧,哭一下就好了。还好咱们知道这件事了,接下来……」 好痛!小耳忍不住叫出声,他捂住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宿主流泪都这么痛?红色……泪是红色的吗? 这不是泪,是血。 等小耳回过神来,许识敛的脸上已经都是血,大片的红色从他眼睛里涌出。魔鬼就这么看呆了,没有他的搀扶,许识敛倒在地上,像是被锋利的斧头噼开的木头,被人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散裂。 「许识敛!」小耳大惊道。他反覆叫着宿主的名字。 宿主吃力地睁开流血的双眼。 字符……魔鬼头上悬浮的血色字符。他以前看到过,这次却非常清晰…… 「第一条:人类和魔鬼不允许相互背叛。」 这是,血契!他下意识抬起右手,这些显灵的字好像听到了某种召唤,竟如鱼儿顺溪而去般,流向了他的手指。 小耳用力地握住他又湿又冷的右手:「许识敛,你还在唿吸吗?」 「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 魔鬼喊道:「大口吸气!大口吸气!」 许识敛的声音像是病了,他不知道在地上摸索什么:「太黑了,我看不清……」 「你先唿吸,听见没有!」 没有办法了,小耳去捏他的鼻子,逼迫他张开嘴巴。空气灌了进去,满脸的血,没有生气的眼睛……魔鬼想到了家门口那具山羊尸体。 许识敛在咳嗽。生病的小孩向魔鬼求助:「小耳,我好难受。」 他说:「我快不行了。」 小耳用翅膀把他包在怀里,尽管他还在流血,但魔鬼在尝试安慰他:「你听我说,没关系,被人放弃不能否认你的价值。」 他拍他的背,给他唱歌,又在地狱里哄着他:「别难受,过了今天晚上就好了。明天你就会忘了的。他们不就是不爱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许识敛的表情空荡荡的。看来安慰不起作用。 小耳很担心他犯傻:「就这么难过吗?你不会还……他们先入为主,都信了十几年了,肯定觉得你就是怪物。别告诉我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对他们保留幻想!你要想的是怎么做才能活下来,知道吗?」 他突然一愣。 虚伪魔鬼……为什么要给他这个画像? 同为魔鬼,他一定清楚魔鬼不能离宿主太远,自己是不可能单独回地狱的,他一定会和许识敛共同前往。 他们的计谋……被宿主知道了,也没有关系吗? 翅膀里的人类在发抖。 小耳恍惚着,抱紧怀里快要熄灭的火光。 怎么会……明明真相已经揭露,他们只需要应对就好了!但现在小耳甚至不确定许识敛愿不愿意这么做。 魔鬼无法理解他的绝望,无法理解人类情感里存在的滞后性:伤害的确已经造成,但是信任与亲密感仍然存在。 爱是千吨重的铁锚,谁抛出去的时候都做不到轻易收回。 尽管听上去非常不可思议,但是在许识敛得知养父母对自己或许存在杀意之后,他依然选择回到家中。 已经是傍晚了。木屋前站满了身穿燕尾服的假面猫咪。他们围绕着木工与设计师,正在商讨如何改造这间简陋的木屋。 钮小姐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她说到做到,要把许识敛的家改造成小城堡。 不仅如此,她还对「婆婆」投其所好,知道温若桐是岛主教的教徒,于是在神的受难日为她带来十几只刚宰的新鲜山羊,将开肠破肚的它们倒挂在外面的树上,供她随时使用。 阔绰的钮小姐就这么风风火火地来了,不料想见的人一早就出门了。她于是在白日里左等右等,又一次扑空了,最终怒气沖沖地离去,只剩下猫咪们继续作业。 现在,许识敛终于回来了。假面猫咪们想上前客套一番,不想对方和往日截然不同,冷如金属不说,还开口就叫他们滚。 黑暗中,猫咪们如树叶般随风而去。 好冷。即使在人类的体内,小耳都忍不住一哆嗦。他看到一树又一树的死山羊,看着它们歪歪斜斜的尸体,心中止不住的恶寒。 许识敛行步如风,到了家门口,却又勐地停下来,就这么傻傻地、白着脸,满头都是冷汗。 魔鬼说:「怕什么!我看谁敢动你。」 紧闭的门突然撞了上来,一只少女的手从里面扒出来。 是梦呓。无辜的脸,天真的眸。她是拥有一切爱意的那个人,此时打开了门,对他微笑:「哥哥?我就知道是你。」 许识敛一言不发,像定格的遗像画作,双目圆睁,古怪地瞪着她。 第153页 梦呓疑惑道:「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但她看了眼树上倒挂着的山羊尸体,猜想这就是原因:「钮小姐来了,她非要留下这些。妈妈说明天就把它们处理掉。」 「快点进来……」她留着门,边走,边扭头说,「爸爸出去的比你还早,也没说去干什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桌上摆着山羊骨架。它脸上的肉略有残留,头骨上插着一朵花。看来是早上的那只。 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父亲缺席了,母亲和养子都像是死里逃生后再回战场的败兵,既疲惫,又各怀心思。 母亲在剃羊肉,她是唯一站着的,手握尖刀,从山羊身上笨拙地刮肉。她将生羊肉片放在白净的盘子里。 硝烟瀰漫的饭桌上,只有许梦呓的烦恼是生羊肉。她依然不知道如何下咽。 「这样不是很讨厌吗?」魔鬼在心里问宿主。 所有人都背负罪孽,饱受煎熬。只有她可以天真,可以善良。 但许识敛似乎不在乎谁可以大获全胜,他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生羊肉,上面覆着薄薄的一层白色脂肪。他的眼睛还没有恢復,羊肉像在跳动。 他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 原来,原来童年里的敏感都是真的。他认为的不够亲密,通通都是养父母有意的疏远。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常常会带他去神殿里叩拜岛主。 「我们在做什么?」他问母亲。 「赎罪。」母亲说,「赎我的罪,也赎你的罪。」 他当时在心底不敢问出口:我做错了什么?你又做错了什么? 妈妈…… 现在,母亲不时看他两眼,忽然就说:「吃不下吧?」 养子的眼下是黑灰色的,他抬起眼睛。 母亲又不再看他,温声细语道:「吃不下就算了。」 女儿听愣了,看着母亲端来一盘烤鸡腿,放到了哥哥面前:「来,吃这个。」 「没毒吧?」魔鬼担忧道。 他控制了一下宿主的身体,藉助气味判断。嗯,应该没有毒。 许识敛浑然不知。他在想其他事。 由于疲惫,他现在犹如梦中。才过短短一天,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出生至今所有的认知全部都错了。 母亲对他越来越偏爱了。 去年神受难的日子,他在吞咽生羊肉时表现出了强烈的不适,母亲也没有给他更换过菜餚。 是因为母亲知道他时日无多,所以才对他越来越好吗? 见梦呓看过来,温若桐又对他说:「不许再给你妹妹!每次都惯着她……」 是啊……比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好。 为什么呢? 愧疚。还有不安,不确定,一种病态的补偿心理。 无论是鸡,还是山羊,在临死前都会被人类圈养。它们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人类扼住喉咙,残忍地宰杀。 人类最多感嘆一句:「可怜的畜生。」 他于是像临死前浑然不知的畜生们一样,开始狼吞虎咽地进食。 这次他不光没有给妹妹,还大快朵颐,不顾形象地啃咬鸡腿。塞得满嘴都是,满眼狠厉。 母亲笑得勉强,算是这里最不会演戏的人。刚开始还劝他慢点,后来发现他眼中闪烁水光,表情突地凝固住了。 她呆呆地半张着嘴巴,不知道该怎么办。 「哥哥,」梦呓叫道,「吃慢点!你怎么了……」 小耳听出她声音里的虚弱,竟然已经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表面上看着正常,但实际上再受一两次刺激,就要一命呜唿了! 就是不受刺激,也就是半个月的事情。 要命!许识敛啊许识敛,能不能振作点?要是让他们发现你妹妹快死了,现在就要你的命,你是不是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喂喂,」他忧心忡忡地唿唤宿主,「别再吃了,你的胃很痛苦。干嘛要让它受这个罪!」 许识敛站了起来,他双目无神地扫了眼满桌令人毫无食慾的荤肉,魂不守舍地离去,身后一片寂静。 等回到房间,他看着上方,一动不动。 小耳顺着他的视线往墙上看去,是框起来的「识敛」二个大字。 宿主的胳膊在打颤,听上去骨头都散架了。听觉的错误同样延伸到了视觉,白鸟变成了乌鸦,槐树化作枯木。总之,世界都变了。 他晃悠悠地走过去,将那幅字从墙上夺下来,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小耳冒了出来,挠着右手说:「给我看看你的手,从刚刚就想说了,你的手是废了吗?」 许识敛半坐在地上,喘着气,任由他去拉自己的手。 「上帝啊……」魔鬼说。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他不停眨巴着眼睛,许识敛的右手同样在眨巴。 是的,宿主的手上有一只眼睛!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部分,确定这不是梦,也不是什么地狱里的幻术。 「你的手上长眼睛了,」小耳举起他的右手,「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 许识敛目光无神,根本没有在听他说什么。 「怎么办?」魔鬼试图和这只红色瞳孔的眼睛对话,「你叫什么名字?」 既然不说话,就叫它小红吧。 和他在地狱里看到的鹿眼不同,红眼睛的眼神非常的……犀利。应该这样说吗?真是只精緻的眼睛,睫毛像水草那样柔和地飘,甚至越拉越长,咦? 第154页 小耳向上看去,小红的毛笼罩在他的头顶上,像一朵云形成的手。 光……魔鬼浑身一颤,他仿佛看见了光。 奇异的舒适感受…… 接下来,更神奇的事情出现了。 小耳发现自己在生长。 他的嘴里情不自禁发出唿噜噜的声音,低头看,手臂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了……这怎么可能! 难道说…… 「啪」!小红亲在他的唇上,不,是宿主的右手捂住了他的嘴。 红眼睛消失了。许识敛说:「有人来了。」 小耳刚刚太过陶醉,现在竖起他灵敏的魔鬼耳朵,听到有人朝着阁楼走来。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了沉闷且低沉的脚步声。半开的门缝里,一条幽暗的影子扭曲地爬行上来。楼梯吱呀、吱呀地响在安静的夜晚。 魔鬼嗅着,模煳不清道:「是你爸爸。」 许慎,他的养父。那个「一直做得很好」,不爱他的养父。他在半夜的时候回来了,朝着养子的房间走来。 小耳不明白许识敛为什么这么害怕。他的绝望和愤怒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了恐惧。 小耳觉得自己需要挺身而出,他要去帮他去出出这口恶气!但许识敛不让,他死死抱着小耳,屏住唿吸,双腿在地上滑动着,困难且徒劳地后退。 小耳的后脑勺一片温热,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许慎的影子落在了门后。 他站在这里,是半夜敲门的死神。 不要怕。小耳反握住许识敛的手。 「咚」,很轻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门口。随后,许慎离开了。 等他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许识敛才脱力地松开小耳。 小耳爬过去一看:「是礼物。」 如同以前的每一次,养父带来了礼物。 但现在,一切都值得怀疑。魔鬼拉着宿主躲得远远的:「你之前怎么跟我说来着……他送你礼物,有可能好有可能坏,你可以选择接不接受,但是后果要自己承担?」 为什么要定这样的规则? 小耳用爪子拨拉着它:「以前都是好的吗?」 「是……」 「那这次会不会是毒药?」小耳猜测,「如果是我,为了转移愧疚,我会找这样的说辞来送你上西天。」 许识敛突然想起来,不全都是好的礼物。有一次,礼物是一杯橘子味的汽水。闻着清甜,喝起来却十分苦涩。还记得他被苦得皱起了脸,父亲却笑着提醒他:「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如果是毒药,如果是害死他的毒药,父亲也会这样说吗? 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不承担这份愧疚?为了让他这个「怪物」自我了结,罪有应得? 小耳用魔鬼的爪子打开了礼物。 嗯?他歪着脑袋:「圆滚滚的……」 「是炸弹!」魔鬼花容失色,嗷嗷叫着要带宿主跑路。 许识敛却一把按住他,愣道:「不,不是炸弹……是……」 ——皮球。 礼盒里,放着一颗圆滚滚的皮球。 小耳不懂:「你确定?还是让我把它切开,说不定里面有毒药!」 许识敛拦着他,嘴里念念有词的。小耳觉得他疯了。 「是这样……是这样……」他确实疯了,神神叨叨地说,「我就知道是这样……」 「小耳!」他像抓住救命稻草,按着魔鬼的肩膀说,「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用恶去试探恶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呢?小耳不明所以。 「所以是没有意义的。」许识敛说,「是魔鬼,一定要看人类自相残杀。都是魔鬼的错,只要我继续……继续找到办法救她,我们就能和以前一样……」 他说着,把皮球拿过来,露出古怪的笑容。 是那种挡住他扬起的嘴角,只看眼睛,看不出笑意的笑容。 「你看,这是皮球。是我一直都想要的皮球……你知道吗?他们爱我。养了这么久,就算是猫狗都会有感情……他们怎么会不爱我?这个赌是没有意义的……只要我瓦解它,只要我找到办法……」 他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说,小耳也只能回答:「好吧……」 比起这些,他更希望宿主睡一觉。无关乎懒惰的能量,许识敛现在太需要休息了。 小耳给他盖上被子的时候,他都在呢喃:「我要找到办法……我要救小呓,你要帮我,小耳,你会帮我的,对吗?」 「会。」小耳的手在他充满血丝的眼前一晃,他就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懵懵的。睡着睡着,门外又一次传来了脚步声。 他努力地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 小耳?小耳!他叫魔鬼的名字。没有回答。 脚步声咚咚逼近,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恐惧终于变成了真正的疯狂,谁!是谁?! 门被撞开了。养父养母面无表情地进了门。 他们拿着绳索,刀和盆。要把他捆绑起来,割他的血。 就算在地狱里大杀四方,在衰老的父母面前,他依然四肢无力,动弹不得,任由他们伤害他。 他从不可置信,说不出话,再到连声哀求。不是求他们爱他,而是恳求他们可怜他。说他为了他们的心爱的亲生女儿做了多少,不管是求神,还是去地狱,这是他一直都在做的事情,对这个不属于他的家庭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第155页 母亲把他的手捆上的那一刻,他叫她妈妈。眼泪大概就是在这时候流下的,他说起童年时她躲过的那场浩劫,是因为他去求小腰山神把暴雨换成了晴天……我是多爱你,对你多好啊。不要杀我!别杀我!他惨叫道,妈妈,快停下来,只要现在能停下来……什么「小石头」、「小荷包蛋」,那些不该有的眷恋、依赖和爱,还有数不清的委屈和难过,他全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他又去看爸爸。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不计较男人的尊严,如此软弱地哀求。他说起那个日记本,提到那句「爱可以克服一切」,只要现在停下来,他还是愿意承认它们的存在。爸爸,爸爸!父亲把他架起来,刀光在他的泪水上晃动。他不停地唿唤着父亲,说起他半夜在他床头说过的十六遍对不起,还有那天早上做过的荷包蛋…… 怎么可能都是假的?他哭着问他,不能都是假的啊,爸爸! 渐渐地,他从他们的沉默中明白事情不会有转机了。 他累了,眼泪也流不动了。就这样静静等着,看到刀子真的落下来,他变成了真正的牲口,一个不配有感情的畜生,被养父母架着放血。 疼,真是好疼。他知道他们不爱他,却没想到可以这样不爱他。他开始惨叫,开始挣扎。恨他们,怨他们,再也不会原谅他们!但如果他们这时真心实意地说一句爱他,他还是会哭…… 小耳迷迷煳煳地抬起头,看见睡梦中的宿主满脸都是泪。 怎么就哭了呢?他小心翼翼地为他抹泪:「是不是做噩梦啦?主人,主人?」 心里好难过。肯定是做噩梦了,魔鬼捂着心口。 后来小耳回忆起来这一幕,才发现难过的心情有很多,它们混合在一起,他分不清哪份是宿主的,哪份是他自己的。其实他早就心疼他,为他难过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他叫不醒他,又抓来他的右手看。 「小红,小红?」魔鬼叫着,右手依然是右手。 他把右手放在头顶,啊,这个感觉又出现了。痒痒的,好像在生长。 好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好像被太阳照着一样! 太阳!小耳惊醒,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脸惊喜地拍了拍许识敛:「主人,你不会就是……」 「妈妈……」许识敛双目紧闭,他在说梦话,「爸爸……」 「别哭。」小耳抹着他的眼泪,「不要哭。梦里都是假的。」 但他还在流泪,就这样说着伤心的梦话: 「我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说了,我未必就不答应啊……」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这两天太忙了!这章二合一,赶得着急忙慌的,后面我再修修吧,呜呜呜这边快两点了我先睡了,不管怎么说都很感谢追连载的读者小天使们,么么哒~ 第74章 救救我 宁静如水的清晨,日光暴力地将他从噩梦中拖拽回现实。 许识敛的眼睛就像两条伤口,必须要承受撕裂的痛楚来重获光明。他喘不上气,低头一看,心口正压着一双黑色犄角。 脉搏登时跳得飞快,任何与魔鬼有关的东西都在刺激着他。 尤其是这双角尖正轻轻抵着他的下巴,动来动去地。 是小耳。他提醒自己。 小耳趴在他身上,反覆把玩着许识敛的右手,放在头上,脸上,眼睛上,嘴巴上。活像捡到了什么魔法棒,喜欢得不得了。 窗户是半开的,几张寻人启事在空中飞来飞去,被小耳的尾巴抓住了。 「嘻嘻。」他不知道在乐什么,一回头,对上许识敛灰白的脸。 「你醒啦,」他的小魔鬼说,「你昨天晚上一直在哭,不停喊着什么『十六遍』,我就给你唱了十六遍摇篮曲,你果然不哭了。」 宿主脸上的麻木被魔鬼理解为没睡醒。已经过了一晚上,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他对于人类的伤心难过,也就理解到这个程度了。 许识敛沉默不语。而小耳的脸是红苹果,他好像比平常更可爱了。只可惜无人欣赏。 魔鬼满怀期待地向前爬来,凑到宿主的面前,睫毛像是雨滴,滴答滴答地敲着他的眼睛。 「嗨……」他郑重其事地打招唿,甚至有那么一丝丝羞涩,「你还认不认识我?我每天都在想你,一直想再见到你,你可能以为我放弃了,但绝不是那样!」 许识敛将右手从他怀里抽出来,好难受,他不得不关心关心自己。 小耳还陶醉在快乐里:「怪不得你身上这么好闻,你的手也让我觉得很温暖……我早该猜到了,你有没有猜到我是谁?」 「什么……」 魔鬼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我是小七,你的小懒。你以前每天都这么叫我的……」 「不,」许识敛的手在发抖,「我的手上是什么?」 这只可爱的眼睛?它被主人翻过来,对着小耳眨着。 「是红眼宝宝。」小耳握住他的手,又指着手指上的红色蝴蝶结说,「我给它取名小红,你看,这是我送它的礼物。」 「……眼睛?」 「对。小红很聪明,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快试试看!」 许识敛的手犹豫地抬高,像给予一个誓言似地抚上了小耳的前额。 右手开始发痒。里面竟然生出毛髮,弯弯绕绕地缠在小耳的头上。 第156页 「嗯……」魔鬼很享受,「看到了吧?它好厉害的。」 怎么离开了?他不解地睁开眼睛。 「砰——」 魔鬼看懵了。等到许识敛的手第三次朝着地面打下去,他才开始叫。 「干什么!」小耳恐慌地阻止他,「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许识敛翻过手来,即使传出剧痛,这只眼睛依然毫髮无损,它用睫毛护住了自己。 ……居然具备硬化的能力,地面凹下去了一块。 这么明显的怪物,小耳竟然还在为他求情:「你把小红吓坏了,不要这样……它其实很听话的。」 许识敛缓缓转向他,好可怕的表情。 小耳像只笨重的蜂蜜,正鼓足勇气一点点地飞到他身边去。看呀,他捧着花朵叠纸。什么形状的花都有,他像上帝撒星星一样,把它们抖在地上。 「你看,我还记得。」小耳对着这张可怕的脸说,「这是以前你教我的,我昨天晚上教给小红了,它和我一起叠的。」 小魔鬼的表情在瞬间凝固。 花朵们被拍扁了。 「从刚刚到现在,你到底在说什么?」许识敛竟对他说,「和你一起叠?它是怪物!你知不知道?真噁心!」 小耳被吼得浑身一震,他懵懵地看着地上的碎纸,眼睛像被灼伤了。 「为什么会在我身上……」 许识敛赤着脚走来走去,找尽一切可以伤害自己的东西,嘴里不断咒骂着,变成了小耳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小魔鬼不知道该怎么做,抖着手想救救地上不成型的纸花。快点振作起来,他对着本就没有生命的花朵说。 砰、砰,砰! 杀死纸花的兇手正在伤害他自己,撞击声令小耳本能地抱住脑袋。 「为什么不死?」他发出干呕声,听上去和疯子没什么两样,「真受不了。太噁心了。」 血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碎花们被赋予了二次生命,乍一看,就像葬礼上的玫瑰花瓣。但小耳不想救它们了,他现在更想救救许识敛:他的手在流血,一定疼坏了。 阳光刺得许识敛睁不开眼,他需要找更锋利的东西,从而把寄生在手里的噁心东西剐出来。 「太阳……」小耳叫道。 太阳?这个世界根本不配有这么好的太阳。许识敛第一次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他摇摇欲坠地朝着门口走去,强撑着扶了一下墙,这一瞬间,意识到是右手,勐地又朝墙上砸去。 持续的伤害最终对红眼睛造成了影响,它失去了两根睫毛,流出血泪。 「哈……」他嘴角勾起来。这就对了…… 他高兴地抬起头,在小耳害怕又担心的眼神里四处张望,边甩着流血的右手,边看向窗外:树下放着一把斧头。 「不要!」小耳抱住他的腿,惶惶然地恳求,「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烦死了,一直说个不停……真是烦死了!低头看去,这对犄角和地狱赌馆里的魔鬼没什么两样。是没区别,魔鬼能有什么区别? 许识敛将他粗暴地提起来,表情疯狂又扭曲: 「是不是你?是你对我做了什么,是吧!你这个怪物……」 小耳眼前的世界颤抖起来,他失声否认:「不是!不是我……」 没见过这样癫狂的表情,他看上去既强烈的悔恨,又漠然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魔鬼都是一样的……呵呵,说不定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我怎么就把你带回来了?还跟个傻瓜一样相信你……」 「我没有!」小耳眼睛一热,他也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是怪物,你也不是什么怪物……」 在他的挣扎里,这份疯狂逐渐冷却。许识敛的声音淡了下去,只听出来失望:「谁知道?你这种怪物,连最基本的感情都不能理解。」 小耳被丢到了床上,不停地咳嗽。 世界的太阳在屋外晒出了好日子,小魔鬼的太阳却在橘红色的屋内结成了冰。 都说魔鬼不会哭泣,所以他也不懂为什么眼睛这样难受,越来越热,却像是被堵住了似的发泄不出来。 不是这样的……想像中的重逢,不是这样的。 在下楼梯的过程中,许识敛觉得自己在走钢丝。他的手脚都在不听使唤地战慄,随时都可能脚一滑,然后咕熘熘地摔落。好可笑的受伤方式…… 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右手在灼烧,不同于以前的困惑,这次他竟然感觉这或许是一种警示。是的,警示。 那只眼睛在眨,目露红光。他喘不上气,心也快从胸口跳出来了。 斧头……得快点拿到那把斧头……把手砍掉也好,或者干脆连带着胳膊一起,无论怎样都好,他必须解决这件事。 他怎么可能是怪物?怎么可能和赌馆里那帮骗子魔鬼说的一样……才不是这样,绝无这种可能! 在这种时刻,晴朗也是一种残忍,残忍到人类会质疑伤心的自己究竟是否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遥遥的一片草海在斑驳的光影中随风扬,压得很低的云就要落下来了,一条条地指向地平线。 钮凝凝正站在地平线的交界处,这位美丽的债主来到了许识敛的家门口。 什么债?情债! 今天早上,岛民们又被报纸鸟折磨得苦不堪言。 这一次的内容是钮凝凝对审评院的痛批,她找的代笔先生在报纸里提到审评院是如何对她无辜的心上人进行了精神羞辱,以及他们是如何拒绝承认自己的错误的。 第157页 报纸末尾写道:「这种审评制度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 至于报纸上的画像,更是惨不入目:两个鼻青脸肿的丑陋老人,他们被绑在一起,不知道接受了怎样暴力的惩罚。 现在,始作俑者带来了登上报纸的榜眼和探花,他们被架在马车上,一路游街示众。为爱情效力的小公主带着他们来找她的王子邀功。 「许识敛。」她快乐地叫起来。 钮凝凝……许识敛立刻认出她来。 怎么这么多人?他背过右手去,吃力地分辨模煳的人影:树林里远远站着几排人,目光快要把他们吞没,好奇心永无止境。 「你怎么这么憔悴?」钮凝凝提着裙子快步走来,「快别为那些不值得的人伤心了,我都把他们带过来了,随你怎么样。」 火,右手好像燃起了火。一路烧到心口。 怎么办?他努力睁开眼睛,吃力地控制着因疼痛而痉挛的胳膊。 他大概出现了幻觉,钮凝凝洁白如瓷的脖子上竟飞溅出了血沫,而兇器是他化成刀的右手。 杀了她,好想杀了她。 这么想着,他偏开头,躲过钮小姐的手绢。 「咦?」钮凝凝疑惑道,「怎么回事?」 「是怕我介意你上次不告而别?其实我早就不生气了。」钮凝凝万分慷慨地说道,不仅如此,还漂漂亮亮地来找他,真是没有人比她更愿意为爱情付出了,「你也不要再闹别扭,我们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聊点开心的事吧!女僕看懂她的眼神,递上来一个鞭子。 「我知道是谁让你这么难受的。」她冷哼一声,看向狼狈的榜眼和探花,他们眼中的惊恐让她兴奋起来,「亲爱的,随你教训。」 「滚。」 竟然是许识敛说的。 只是声音很弱,他的声带似乎因为过大的刺激受了损。钮凝凝捂着嘴笑了一声,认定这是许识敛可爱又帅气的个性。 「你真可爱。」她觉得欣赏这点的自己也可爱极了,「这算什么,骂点狠的。」 但许识敛是在对她说:「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脑子有病?」 「许识敛?」钮凝凝也发现了不对。 「我让你做这些了?」许识敛站到她面前,声音轰隆隆地炸在她苍白的脸上,「我们很熟?你以为你是谁,跟个笑话一样。」 她变得支离破碎了:「你……你在说什么啊?」 他背对着人群,眼睛只对着她发出红光:「你听到了。带着这些噁心的人和东西,我叫你滚。」 「怎么可能……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如果你不开心,可以告诉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我爱你,我想安慰你,我会关心你……」 「谁需要?」许识敛高声问她,「我要过吗?我需要吗!」 钮凝凝彻底白了脸,刺痛感唤醒了尊严,她魂不守舍,伤心欲绝地看着他。没有办法了,许识敛的表情……太冷漠,太让她心寒。 「我这么爱你,」她流着泪讨债,「我这么爱你啊!许识敛,我不要自尊不求回报地爱你……」 ——「爱我?」 许识敛掂量着这两个字。好想杀了她,啊啊,快要受不了了。这又蠢又坏的女人。 还是杀了她吧?当着这些人的面,把她生吞活剥。他好像听到右手在说话,那只奇怪的眼睛……只有眼睛,没有嘴巴,那是怎么开口的? 不管了,它绝对在说,杀了她,快杀了这个蠢女人。所以不关他的事……都是手上那个怪物的过错……他这么想着,慢慢把右手抬起来。 嗯? 眼睛呢?他的心脏骤停,怔怔地看着光滑的手心。 甚至连伤口都没有……奇了怪了…… 于是疯狂的怒意也跟着散去,脱力感将他吞噬。 钮凝凝还在聒噪地吼个不停:「那以前算什么?那些算什么!」 许识敛古怪地看着她,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以前?哪有什么以前?「我们就见过两次吧?」 两次还是三次?无所谓!这个变态疯女人,听听她在脑补些什么: 「可你偷偷爬上树,就为了看我一眼,还从上面掉下来吸引我的注意!你,你还保护我,别骗我了,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你真是不可理喻,我怎么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胡说!你每次看着我,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看我的眼神,那些暗示,那些撩拨都算什么?我的朋友都说你已经疯狂地爱上我了,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你的脑子是坏掉了吧。」许识敛毫不留情地把她大无畏的恋爱精神踩到脚底下,「我从一开始对你都只有一句话——」 「放弃我,放过我!」 她的爱情死掉了,以如此丢人的方式。钮凝凝想,以后许识敛就是跪下和她道歉,她也不会原谅他了。 外面突然变得安静,鸟都不敢叫了。小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门外的脚步声噔噔噔地爬上耳朵,他抱着自己,只敢露出一只眼睛。 是许识敛。他回来了。 小耳开始发抖,尽管如此,还是鼓足勇气,努力去看他了。 「小耳。」 「嗯……」小耳吓得一抖,欸,好像,好像和以前叫他的语气一样…… 「我好像变得不正常了。」许识敛瘫坐到他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有些疲惫。 第158页 小耳发着抖,颤颤地凑过去,嗅着他的气味,然后摸向他的右手。 橘黄色的房间突然黯淡下去。淅淅沥沥地,上帝开始给云朵布置下雨的任务。 阴影笼罩在许识敛变换的表情上。 「我不想被爸爸妈妈杀掉。」 他对颤抖的魔鬼说:「所以救救我。」 抖个不停的小耳被他抱在怀里,他在魔鬼的耳边无助地重复:「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那啥,小许的人设一直在文案上标着,也是一句预警。第一卷其实还好,从第二卷开始疯,第三卷也就是最终卷疯得最厉害……大家如果接受不了就及时止损哈。因为我也控制不住他。 第75章 父亲的皮球(一) 虚伪说:「他的『右手』有觉醒的迹象。」 嫉妒好笑道:「这不就是你要的吗?」 地狱里,两只魔鬼站在破裂的地基前。火红的熔岩从裂缝中喷溅而出,受伤的地基发出幽暗的光芒。 嫉妒哼道:「真不爽,跟遭遇了轰炸一样。」 虚伪魔鬼的尾巴上缠绕着两条黑色血蛇,俗称「幽冥蛇」。它们是地狱少见的物种,与黑色融为一体,即使是魔鬼的视力也难以分辨。 虚伪抚摸着小蛇:「接下来这段时间,他的精神状态会很不稳定。好在『右手』没有彻底甦醒,我认为现在就是行动的最好时机,对了,上次我让你帮忙找的东西……」 嫉妒答:「我带过来了。」 空中漂浮着一只黑色骷髅。嫉妒的魔爪一握,它随即应声而碎。虚伪用银色小瓶接住了像水滴一样落下的粉末:「辛苦了。」 「啧,」嫉妒捂着鼻子,避免吸入这要命的东西,「戴着面具可真好啊。」 虚伪默默一笑,他晃了晃银瓶,仔细分辨着:「这的确是几千年前死去的魔鬼,它的头颅保存的很完美。再加上这两条小蛇的毒液……」 传说中地狱里效力最强的毒药:「幽冥毒液」,就大功告成了。 「真那么有用?」嫉妒仍旧将信将疑。 「试试吧,这是我能想到毒性最强的东西。不过,它只能算个保险。」虚伪微笑着说,「起码到现在为止,我们的方法没有问题。他百毒不侵,战斗力……上次和他打,我们都还没有恢復,不可能再来一次。好在他转世成了有七情六慾的人,最大的希望,还是他自杀。」 嫉妒泼冷水道:「我看人家也没我们想像中那么脆弱。他现在知道了真相,不也还活着?」 小银瓶在空中扬起来,又落回虚伪的手掌。虚伪说:「心死是需要累积的。」 嫉妒想起来赌馆里小喽啰的话:「你就这么有把握?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手心手背都是肉』……」 虚伪答:「当然都是肉,只不过,从一开始他们以为要失去的是手背。」 他用力握住小银瓶,微笑道:「当你做足了准备,终于能接受失去手背的肉,现在我却告诉你,我要拿走的其实是你手心的肉……」 「你也不能接受,不是吗?」 有趣!嫉妒笑出了声,正在愉悦的时候,面前突然跑出来一只魔鬼。 是维修地基的监督者,他低着头,弯腰说道:「二魔鬼,魔圣请您过去一趟。」 这句话被钉在这里,横竖在他们之间,划分了新的阵营。 没得到回答,监督者抬起眼睛,嫉妒正在看着他。 「你是说,」嫉妒摸着自己的脸,眼神里的茫然又疯癫又诡异,「大哥找我?」 「是的,」监督者目光沉沉,他虽然个头不高,认真时脸色却阴郁得可怕,给予强大的压迫感,「他找您,请快点过去吧。」 虚伪不做声地凝视他。他们一只手就可以捏死他。监督者却一动不动。 「哈哈!」嫉妒放声大笑,「好啊,听说他病得不轻,那我就去见见他吧。」 在这个狂野的夜晚,小岛雷鸣电闪。木屋里,夫妻沉默对视。 这让许慎想到了养子第一天来到家里的情形,记得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他们被神明託梦,一睁开眼,床边躺着一个婴儿。 他浑身黑紫,样貌可怖。神说,他上辈子犯了错,生来就是为了还罪。 这是为了免除我们的愧疚。许慎在梦中都心里警笛大鸣,这些所谓的神,他们从未露出过自己真实的相貌,话里藏话,诱导着他们做这样可怕的事情……可惜,他的确是心细谨慎的男人,却也是一个脆弱的父亲。 他的软肋们,妻子抱着病弱的女儿,日日以泪洗面。 如此这般,他也只能沉重道:「那我们试试。」 起初,并没有人产生愧疚。因为没有人会对这种怪物产生感情,甚至他啼哭的声音都不像人类,很诡异,更像发情的猫。 丈夫对妻子说:「我们必须要克服恐惧,不管他以后长成什么怪物……」 为了女儿,一切都是为了女儿。 六神无主的妻子含泪答应,他们于是偷偷摸摸地抚养这个小怪物,不敢让任何岛民知道。即使是出门,也会将他包的严严实实。怕他哭闹起来吓人,妻子每夜都会在牛奶里加上磨碎的助眠药。他于是变成了家里最乖的孩子。 「不要抱他。」每次回家,丈夫都会对她说。 他观察到小怪物的皮肤变得更白,更细腻。日夜交替,怪物越来越像人类小孩,长得漂亮极了。这是好事,但是…… 第159页 他反覆叮嘱还在哺乳期的妻子:「绝对不要抱他。」 不要抱他,也不要妄想成为他的母亲。你只有一个孩子! 女人每次都答应,也全部照做。 只是后来,牛奶也失去作用。孤零零的小怪物在夜里哭得肝肠寸断,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女人非常害怕,她试图捂住他的嘴巴,也试图找东西塞进去…… 婴儿开始咳嗽,鼻涕眼泪一起掉。渐渐地,唿吸声也弱下去。 她没有办法了,母性促使着她这样做。女人第一次尝试僵硬地去抱他。婴儿果然停止了哭泣,睁大眼睛看着她。就算是怪物,年幼的怪物眼里也只有懵懂。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对劲。 「给他取个名字吧。」 有一日回家,妻子对他说。 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她是如此温柔。 他看着妻子若有所思,突然神情一震,冲上前去拨开妻子的衣襟。 「你……」他怒道,「你亲自餵他了?」 妻子遮遮掩掩道:「这没什么……反正闺女也要吃,我就一起餵了。」 「那这是什么!」他指着她胸前的伤口问,惨不忍睹的牙痕,触目惊心的血色…… 妻子竟为那怪物辩护:「小男孩都是这样的。再说,也没有多疼!」 「什么小男孩?那是怪物!」他怒喝着,冲动地来到养子面前,将大哭的婴儿高高举起来,「告诉你,我可从来都不信鬼神!」 妻子大惊失色,又急又慌道:「许慎!把孩子放下来,你别发疯!」 「发疯的是你!这怪物的眼睛有时候是红色的,我才出去几天,你就被他的邪恶污染了……」 婴儿在他手上挣扎着,突然叫:「妈……妈妈……」 这声音依然不动听,像被损坏的乐器。唯一能征服的听众就是母爱。 妻子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她跺着脚,卯足了劲儿把孩子从他手上抢来。 「妈妈。」小怪物逐渐熟练,看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开口,他伸出小手,握住女人的一根手指,「妈妈……」 男人眼里闪着银光,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年轻的父母在这一瞬间苍老。他们颓废地坐在床边,女人边抹泪边哄着孩子,男人则脸色空空。等到养子睡去,妻子才看向他。 「取个名字吧。」女人疲惫道。 男人嘆着气:「神说他脾气不好,嫉恶如仇,容易冲动……」 说到这里,他愣了下:「倒是像我。」 他找来纸和笔,挥洒一个名字:识敛。 妻子喜欢这个名字,她的笑意都写在脸上。男人是爱她的,爱她的善良和温柔,也喜欢她纠结时的可爱性子。当初光是挑选婚裙,她就犹豫了大半年。 「慢慢来,」他那时对她说,「有的是选择。」 但现在不是挑裙子的时候,他必须泼这盆冷水:「我们只有一个选择,你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感情。记住,他不是我们的儿子。」 每次回来,他都要重复这些话。起初,妻子听到会难过,偶尔会哭。后来,则是选择无视,或者与他争吵:「你是能做到了!一年到头,你能见他几次?我呢?我每天都要见他!他一直叫我妈妈,你让我怎么办……」 妻子变成了一名教徒。 「宽恕我吧。」她养成了入睡前对神祷告的习惯,「求您宽恕我。」 后来,这句话几乎成为了家常便饭。她神神叨叨的,像是被折腾疯了。许慎多次劝她,在生死面前,言语几乎没有什么力量。 许慎想要将她从恐惧中解放出来。 深夜里,男人拿着刀去了养子房间。 他自认对他毫无感情,自始至终都是敷衍了事。刀子划下去的时候,手臂的颤抖也是因为同情,养子是怪物,但他越长越像人类。 这没什么。对着人类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当然会于心不忍。 血是蓝色的,他反倒松了口气,甚至在一瞬间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只知道这个小傢伙果然是怪物。既然是来还债的怪物,对他做什么都不需要愧疚。 妻子又一次崩溃的时候,他不解地问妻子:「我不是给了你降魔刀护身?我问过岛上的老人,他们说伤害过魔鬼的兇器,会永远镇压他们。」 「谁要你的降魔刀!」妻子尖叫着,掩面哭泣,「我要的不是刀……许慎,我恨你,我恨你……」 沨  他们筋疲力尽,夫妻关系愈来愈恶劣。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女儿每天都跟着哥哥。至于哥哥,他越长越出挑了。 商量过后,妻子去镇里开了家裁缝店。丈夫让她把重心放在店里。 但她依然终日魂不守舍,泪水每夜都浸湿枕头。对怪物投入感情的报应到了,她夜夜都会被噩梦惊醒,反覆拉着丈夫问:「识敛……识敛还活着吗?」 许慎紧紧拥抱着她,吻着她颤抖的肩膀,以及湿润且冰冷的脸庞。 「你知道吗?」妻子累了,非常疲倦,眼里是绝望,「他今天抱了我一下,你知道他是什么眼神吗?我尽量不去爱他了,已经在冷落他了……可是他甚至都不会怪我,他一定感觉到我们更爱闺女了……上次他把石头当做种子,真可爱。我偷偷给他换掉,他发现以后,就跑过来抱我,我的小宝贝,他什么都不计较……」 「若桐,别怕。」他沉声说。 第160页 那时许慎已经下定决心:「你不需要愧疚。等那一天真的到了……我会是那个坏人。他如果要恨,只会恨我。神如果要惩罚,也只会惩罚我。」 「闭嘴,」妻子哭得更凶,「求你闭嘴,我求求你!」 许慎很少过问儿子的事情。无论是成绩,还是生活,怎样都好,随他去。他只当他是小外人,是别人寄宿在他们这里的孩子。对他既尊重又客气,划出一条清楚的界限:除了感情,什么都给。 长大过程中的许识敛和他很像,各方面的像。不止他自己觉得,邻居也这么说。 「儿子像爸爸,理所当然嘛!」 他每次听到都心情复杂,装也装不出合适的表情。邻居们都熟悉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不指望什么。但许识敛不一样,他总是渴望更多。 听到这样的言论,他稚气的脸会故作深沉,偶尔偷偷瞥父亲一眼。 作为大人,许慎当然捕捉到了。 他也捕捉到了许识敛的敏感。 知道他总是会在母亲身边大声说出自己的成绩,然后若有若无地经过他。知道他时常观察他的生活习惯,比如会在他泡咖啡的时候远远看着。不说话,也不动,就是看着。 当他看过去,他就飞快移开目光,露出男孩青春期独有的不在乎模样。 没办法。他太小了,演技是如此的拙劣。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嘴唇倔强地抿成一条线。妻子在夜里对他说:「孩子想听你讲故事呢。」 许慎只当没听见。妻子又说:「你就给闺女讲,他在旁边听一听。」 总把他说的那么可怜……事实上,可能真是这样。他有时候很感谢养子能够像自己,因为像自己,所以他从不会主动要求什么。 许慎无暇顾及养子稚嫩的情感,他更在意的是谎言。 神绝对在撒谎。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相信神明。不是固执,而是直觉。梦里的神……虽然看不清楚模样,但就是觉得他们好像在笑——嬉笑!令人非常不舒服。 说不定这是一场玩笑。开玩笑的人,不管是神还是鬼,都是在看热闹。没办法,他所有的软肋都被这些恶棍们拿捏着…… 但是之前的夜里,他至少确定养子的血对女儿有用。既然已经要做坏人,他就打算做到底,心底的计划就是那时候萌芽的。 他打算定期给养子送礼物,并且不告诉他里面有什么。 「是你的选择,你自己承担。」 妻子做不了这种事,她一直忙于应付不该有的感情与愧疚。没关系,怨他也比怨自己要轻松。他清楚不能再和犹豫不决的妻子商量了,他要拼尽全力保住女儿。爱并不纯粹,相比较而言,对女儿的爱更轻松。 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后来却出了那件事。 【作者有话说】 等会儿再更一章~ 第76章 父亲的皮球(二) 说起来,也就是小孩子的一个日记本。 养子别别扭扭的模样,时而飘过来的眼神:期待、紧张与慌乱。 他好像很希望自己能读一读里面的内容。越是这样,许慎越是拒绝。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下地狱,便决心一件善事都不做。 那么多的对不起,就算下辈子也还不完了。到了地狱里,随他来索债……就这样吧! 当妻子问他是否还要那件常年不穿的外套时,他回答:「不要了,扔掉吧。」 既是说那件外套,也是说那本日记。他知道许识敛在听着,也知道他眼里等待的光芒逐渐暗去。这位无人问津的小作者,就是再等上漫长的一生,也等不来他最想要的读者。 虽是这样……许慎却彻夜难眠。即使在海上,他都想着养子的眼神。其实他很懂事,从不惹麻烦,乖得让人心疼。渔民们都羡慕他,说他的孩子就像岛主一样优秀。 他也只是想向父亲讨颗糖吃。 这不是唯一的一次动摇。同以往一样,许慎处理得很好。 海平面逐渐平和,他的心再次变回了钢铁。 但这次回家,连女儿都来找自己。原来她偷看了哥哥的日记本,不满地对父亲说:「去陪他踢球!你怎么老是欺负他?」 沨 许慎看着他勇敢的小姑娘,意识到投入感情的不仅仅是妻子。 「你……很喜欢哥哥吗?」 「喜欢。」她大胆地说,「哥哥那么好!没有人不喜欢他。」 他突然感到很脆弱,被击垮的感觉吞噬了他。在懵懂的女儿面前,他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尽管梦呓不懂,她害怕地问:「爸爸,你怎么了?」 「今天也流鼻血了吧。」他调整好情绪,问女儿,「很难受,对不对?」 「我习惯了。」 他给了女儿一个拥抱:「爸爸……不是个好爸爸,但是爸爸想让你长命百岁。」 「没关系,爸爸。」他的小姑娘也抱住他,「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能一直在一起,我和哥哥,还有你和妈妈……这样我就开心了。」 梦呓等着,没等来父亲的回答,只感受到他在发抖。 「怎么了?」她惶恐道。 许慎在女儿的肩头默默流泪,他承诺:「爸爸答应你,会和哥哥踢球。」 天空一片辽阔,许慎的心情得到了些许释然。他像是放下了什么,主动跟养子说天气很不错,想带他出去玩。 第161页 许识敛愣了一瞬,立马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只说他会早点回来。其实他不用这样,因为他什么都懂。 养子去上学了,而他去小镇里买皮球。 一路上,他回想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记得他只陪他玩过一次游戏,还是捉迷藏。因为不走心,许识敛察觉到了,那时候他要更小,只会干巴巴地问他:「爸爸,你是不是觉得没有意思?」 他无法回答这份天真,也做不到糟蹋别人的诚意,只能继续做回懦夫,选择了沉默。 以为养子会怪他,但其实都没有。许识敛总是觉得他很酷,就算受到了伤害,依然会崇拜地看着他。 那年他给他们讲故事,讲着讲着,女儿就睡了。许识敛还醒着,忽然说:「爸爸,他们说故事都是骗小孩子的,你也这么认为吗?」 他很聪明,也很悲观。真的和自己一模一样。许慎难得愿意和他多聊几句:「你指什么故事?」 「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可能吧。」他的目光黯然下去,「生活不会这样,所以故事这样。」 说完,他又一次陷入沉默。许识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也看过来,对着他笑:「爸爸会让你的故事和生活一样的。」 许慎的身体也不好,这就是为什么女儿生来就带着疾病。 从那一天起,他不再吃药了。尽管可能是自我感动……但不管能补偿许识敛多少,他都会尽量去做。 胖乎乎、破旧的皮球,咕噜噜滚入他的回忆里。 卖玩意的老人,蹦蹦跳跳的小孩,男人的烟,女人的香水。夕阳下的小街,有着父亲身份的许慎在闹市里笨拙地请教:「小男孩喜欢什么颜色的皮球?」 牵儿子的女人回答他:「什么颜色都行啊!你挑的他就会喜欢。」 许慎付钱的时候,这位母亲长久地凝视着他,突然又说:「是陪他玩皮球哦。」 他点头离去,抱着皮球走在洒满夕阳的长街上。 原来,原来投入感情的不仅仅是妻子还有女儿。要永远都忘不掉了,此时此刻,万物都变成命运的一部分。在时间的流转里,他前进在岁月的阶梯上,走向必然发生的事件。 错了!这次,老天爷都来提醒他。 一回到家,满屋都是拿着锄头的男人。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再次想起「神」在梦中的警告:「他是个怪物,控制不住自己的怪物……」 于是皮球被匆忙装入礼盒里,孤零零地放在地下室,再也等不来男孩接它回家。 挨打过后,养子发了高烧。 他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以为自己还在挨打,满脸冷汗地求饶:「爸爸,好疼。别打了,我错了。」 一会儿又不安地连连摇头:「别讨厌我,爸爸。你知道我很爱你,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啊。」 这真是许慎遇到过的最不幸的孩子。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在他床头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养子恢復健康后,他坦诚地和他聊了聊。原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想像中困难。以父亲的身份去了解他,和他讲道理,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许慎也捉摸不透自己的真实想法。人和人的相处竟是这样复杂,感情可以既美好又丑陋。上一秒,他接受并允许父爱在自己身上发生,下一秒,就把礼物换成了牛奶。 如同在养子小时候,许慎一次都没有抱过他一样。这次,他警告自己悬崖勒马,绝不能和许识敛踢球。 那之后,他和许识敛的关系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了。 父亲变得越来越像父亲。养子也长大了,没有那么依赖他了。 和妻子一样,他希望许识敛越快乐越好,不要去当什么岛主,也不要为这个家做任何贡献,他愿意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尤其是最近…… 因为他就快要死了。 可是—— 「是真的,」神的声音降落在他们耳边,「他的病快好了。」 怎么会这样? 在当夜的梦里,他们不安地与神邂逅。 「伟大的主,」妻子忐忑地问,「他的病快好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微笑的神仿佛戴了一张面具,他永远都是这个表情,「你们不是很捨不得他吗?因为你们的爱感动了我,我决心让他免遭恶魔的毒手。」 没有人回答他。就连一向敬重神的妻子都呆呆地,迷茫地捂着胸口。 「好了,真好了?」她的灵魂仿佛坠入地狱,「那女儿……我们可怜的女儿呢?」 这就是了!一言不发的许慎冷漠地仰视神虚伪的面庞,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她也会好的。」神看向许慎,饶有趣味道,「你好像一直都对我很不满。」 「不,他没有!」妻子连胜否认,乞哀告怜地磕头,「他不敢!请您相信我们。」 许慎平静道:「我不是对你不满,是对你撒的谎不满。」 神说:「哦?我哪里骗你了?」 许慎说:「你根本不是神。应该说……你们都不是神!」 妻子惊道:「快别说了!」 许慎置若罔闻:「已经十几年了,人不可能一直被恐惧控制。老实说,我也已经麻木了。你们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虽然声音做了调整,我做不到一直装傻。」 在梦里还能这么清醒,神笑笑说:「怎么?我们神也要值班的嘛。」 第162页 许慎摇头:「我不管你们是谁,你就告诉我,想让我们怎么做吧。」 许识敛啊许识敛,你可真是会投胎。面具之下,虚伪魔鬼唿吸不畅。好不舒服……他果然最讨厌人类的理智和坦诚了。 「你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好好享受和孩子们相处的时光吧。」 男人的眼里满是怀疑。 虚伪对着他微笑:「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们了,祝你们以后一切顺利。」 「等等……」没有理会女人的挽留,他退出了这场梦境。 这之后的第二天,许慎去了一趟地下室。 他掀开昨天刚送来的棺材,从里面翻出了皮球,来到了许识敛的门前。 等他回到房间,妻子木然地看着他。 他们保持着沉默,直到她说:「你觉得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他回答。 妻子惊慌地看着他,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回答,像个奴才一样跪在他脚边,惶恐且忧伤:「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 「我们该怎么做?」她乞求道,「该怎么做?你明天打算怎么面对他?他好像感觉到不对了,我不敢看他……」 「踢球。」 「什……」 「我打算和他踢球。」男人重复,说完,就躺在床上,合上了双眼,「就当这是真的吧。如果他不会死,我想和他踢球。」 妻子无法接受这个回答,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看向天花板, 是错觉吗?天花板……在晃。 「小耳。」许识敛在阁楼说,「对不起,别抖了。」 魔鬼背对着他,在被子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床都在跟着他的频率颤抖。 也不知道这是第多少声道歉,后来,许识敛也不说话了。 小耳以为他睡着了,过了好久,才在黑夜里扭过头。许识敛无声地注视着他。 这次,惊唿的是小耳:「对不起……」 他吓得都没有脸色了。许识敛问道:「我就这么让你害怕吗?」 右手覆在月光上,苍白的,光滑的。他观察着自己举起的手掌:「我也不明白……」 「好像有两个我。」他同样面无人色,说话既绝望,又平淡,「他们在我的身体里打架。有可能我真的是个怪物。」 小耳弱声否认:「你是太阳……也是许识敛。」 不知道魔鬼在说什么,但是随便吧。许识敛非常累。还有点冷,不,是很冷。但他没力气要求什么,只是闭上眼睛。 只是过了没几秒,他就后悔了,不管是不是为时过晚,都开口要求:「小耳,你过来。怕我也没关系,你先过来。」 被褥摩擦的声音。小耳贴了过来。 「我会保护你的。」魔鬼抱着自己,抖成小筛子,「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许识敛说:「好,保护我吧。」 他听上去怎样都无所谓,头偏了过来,靠在小耳的膝盖上。 小魔鬼害怕道:「你不能这样啊。」 「把话说完。」 「我感觉你很辛苦。」 「是辛苦。」 死气沉沉的!怎么可以完全丧失求生意志?小耳抚上他的脸,着急地说:「可是他们就想你这样……」 他兜不住那帮坏人的诡计,就这一下子,把他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了。 「……」 小耳不确定道:「你还醒着吗?」 「没睡。」 「那你怎么不说话?」 「感觉像在梦里。」许识敛目光虚无,复述道,「你是说,我的朋友和家人身上都有魔鬼。那两只魔鬼想害死我。」 小耳松了口气:「你终于知道了。」 他等着其他问题,比如「为什么他们要害我」。结果都没有,许识敛任由这一切荒诞发生。 小耳抖得更厉害了:「……快说句话,为什么眼睛都不眨?」 「外面的雨停了吧?」 小耳看向窗外:「停了,你想出去吗?」 「停了多久了?」 「可能……两三个小时?」 「小耳。」许识敛说,「我一直没告诉你。」 「嗯?」 「我这里的雨还在下。」 什么意思…… 许识敛指了指头顶,在黑暗里看向魔鬼。 「这里,还在下雨。」他平淡地叙述,「你看不见吧?我的头上有一朵乌云。」 第77章 坏人不团结 报纸鸟还未出发的时候,伤心欲绝的钮小姐正躺在白色大理石上哭泣。 女僕们开花似地跪成一圈,围绕着她扇羽扇。泪珠被风吹散,在阳光下如蓝宝石般耀眼。 「小姐,别哭啦。」她贴心的女佣劝道,「您看天上。」 报纸鸟,它们又一次大片大片地起航。 曾经为爱宣战的钮小姐脸色稍缓,脸庞瞬间容光焕发。 这时候,有位假面猫咪来报:「小姐,神殿里的雕像已经建好了。」 女佣对着他使脸色,钮凝凝却立刻坐起来:「是吗?」 她停止了哭泣,白脸上一双红眼瞪得极大:「好……真是个好消息!」 随后命令道:「去准备火把!」 报纸鸟飞到了人满为患的大街上。 「榜眼」和「探花」,正带着笑意对它们行注目礼。 就在昨夜,将他们揍得满脸青肿的钮小姐,含着一抹为爱受屈的泪,激动地控诉着许识敛,说到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他失去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了。我对他这么好……这么好!再也不会有人像我这样不求回报了。」 第163页 挨过打的榜眼对她并无同情,只是惺惺作态:「我们早知道他是那样的人。」 钮凝凝高高在上地宣布:「那我现在和你们是一条战线了。」 「等着吧,」钮小姐说,「大家马上就知道他做了多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写报纸的文书先生们来了,钮凝凝挥挥手,榜眼和探花就被请到了座位上。 她残酷道:「你们说,他们写。」 这简直是让他们爽到浑身发抖的好消息,就连身上的伤痛都传来甜蜜的错觉。 于是在阳光明媚的上午,榜眼和探花迫不及待地一头汇入人流,想看看恶意究竟会带来怎样的轰动。 「又是许识敛!」被报纸鸟围攻的岛民们躲无可躲,他们既反感,又好奇,「这次又是怎么了……慢着,他真的是魔鬼?」 不怪钮小姐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报纸里,她声泪俱下地描述了自己的受害经歷:许识敛其实是魔鬼!一直以来,他都在用邪恶的魔法控制她,逼迫她为他建造神像,为他遣散报纸鸟,这一切,都是为他成为岛主而造势。 她偶然有清醒的时候,如果不照做,就会被他骂,被他打。可怜的钮小姐虽然人前风光,其实终日都在盛装出席自己的劫难。 榜眼和探花竖起耳朵,他们聆听着岛民讨论的声音: 「怪不得……之前就有人说,看见他在舞会上飞了起来!」 「报纸上说,他到了夜晚就会现出真身,长出好几根獠牙……」 「我听有些学生也讲过,审评院早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说他经常去地狱,小时候还长得和怪物一样!」 「难怪他让钮小姐骂审评院!」 「要是这样的人当上岛主,就会和之前那次一样……」 这些声音过于强烈,拥有相同想法的人登时跟腔高喊。其余人略有质疑,一听自己是少数,立刻不吭声地避开人群,以免引起注意。 正义必胜。胜利了,才算正义。 这样走下来几圈,榜眼和探花心满意足,人生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巨大升华。 「就这样许识敛还觉得我对他的批判无中生有?」 这句分不清出自他俩谁人之口,或许分得那么清楚也没有什么必要。 「你也不想想,就连最好的朋友都那么说他,他能是什么货色?」 树上,小耳对许识敛说:「听到了吧!」 他怨恨道:「你不是不明白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被他们针对吗?就是你那个好朋友在他们那里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许识敛的世界在下雨。 他头顶乌云。因为被太多人讨厌,他终于变成了曾经最怕成为的乌云男孩。 真的要……这么对我吗? 在我最艰难的时光里,被不断攻击着,没有抵抗力,这样毫无尊严地流着血,即使是陌生人,也会奉上自己的同情吧。但是朋友,信任的朋友…… 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这样对我吗? 这次许识敛终于变得狼狈了,双拳捶地,歇斯底里:「明明是他!他跟我说他们都是疯子,是他……他……」 翻来覆去,受害者永恆的问题:「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怒火点燃了魔鬼:「他们这么对你,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别管了……」脱力过后,许识敛木然道,「你去惹疯子,他们只会缠着你。」 魔鬼喝道:「我缠着他们!我缠他们!走着瞧,看谁更疯!」 许识敛努力看清他。灰扑扑的世界里,就连唯一带有颜色的小魔鬼都是如此模煳。 小耳冷哼道:「不管是那两个魔鬼,还是你那位狗屎朋友和下面这两个丑八怪……你不会以为他们关系就有多好吧?」 许识敛的眼睛是涣散的,只听到魔鬼说:「坏人是不会团结的。不信,你跟我来!」 榜眼和探花走着走着,竟突然间大雨如注。他们为了躲雨,只好跑动起来。 「怎么回事?」榜眼遥遥望着,「好像只有我们这里在下雨?」 探花远远瞧去:「还真是!」 真是怪事,雨就像索命鬼一样追着他们跑。旁人都无比惊奇地看着他们,这让他们更奇怪了:「你们怎么不跑?」 「跑什么?」 「下大雨啦!」 「……神经病!」 难道只有他们的世界在下雨?两个人逃到月亮都升起,最终来到河边的大树下,这里静悄悄的,雨终于停了。 「累死我了。」榜眼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探花也是挥汗如雨,他们本来就上了年纪,现在更是累得筋疲力尽。 「你踩到我的尾巴啦。」有人说。 探花不满道:「噢!你就不能让让吗?」 说完,他们瞪着彼此。尾巴? 尾巴!地上盘根错节的不是树根,而是一条又一条黑漆漆的尾巴,榜眼大叫一声,就被吊着脚倒挂起来,探花的情况同样好不到哪去,见他这样,本想立马就跑,结果被另一只尾巴抓住打了个蝴蝶结,不仅被迫和榜眼绑到了一起,甚至还亲了个嘴儿。 「咳咳!」 魔鬼在这时才像幽灵一样出现。 榜眼指着他三连道,「啊!啊!啊……」 小耳说:「二位朋友,咱们又见面啦。」 探花喊道:「怪物啊!救命,谁来救救我们!」 第164页 他龇牙咧嘴地叫唤完,就被小耳重重摔到树面上。 「安静点儿。干什么这么惊讶,咱们不是认识吗?」 他们还是哇哇乱叫,小耳烦了,一巴掌拍上去,没控制住力道,探花一口老血吐出来,人都被扇傻了。 榜眼虚弱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认错呀。」小耳报上大名,「我是许识敛,你们不是认识我吗?」 「许识敛……?」 「怎么了,长得不像吗?」 「你,你?」探花发出模煳的怪叫,「你居然是怪物!」 「瞧你说的,」小耳嗤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魔鬼吗?」 这下可叫人束手无策了。两位僵硬的老人张着嘴,傻傻看着他。小耳不管他们什么反应,哼着歌,骑到他们头顶,将他们当做鞦韆来晃。 天哪!多么可怕。 「不是,」榜眼露出勉强的笑容,「我怎么可能知道?那都是瞎说的。」 探花也跟着说:「是啊,不是我们说的。都是那个钮凝凝,我看她是求爱不得疯掉了,就瞎说话来诬陷你!」 「对!都是她,这个贱女人。你可不要放过她!」 小耳乐道:「说什么呢?她可没说错,我就是魔鬼呀,像你们说的那样,专门吃人心肝长大的。」 又是一阵沉默。有人吐了,由于绑到一起,另一位受到牵连,落了一身臭熏熏的呕吐物。但是他根本不敢抱怨。 直接进入正题吧,小耳说:「不过我今天不是很饿,只需要一颗心脏就够了。」 榜眼立马说:「是她!都是她瞎说的,她嫉妒你受欢迎,才编谎话诬陷!」 探花几乎晕厥:「你……瞎说什么!明明是你跟『状元』勾搭,不然我上哪知道他那么多事情?」 对!她怒道:「你这个遭天谴的,明明是你天天骂他!」 「呸,你上次还跟踪他,对不对?噁心人!」 「少血口喷人,天天盯着他的人是你!不喜欢人家还动不动去人家家门口,这种变态事儿你做的可不少!你是有多闲,过得多悽惨,才有那么多时间啊!」 「你不也是一样?年纪一大把,又老又丑!有工作吗?」 等他们对骂几轮,小耳才装傻道:「我就知道是你们俩逼我的好朋友背叛我的。」 榜眼连忙说:「不是!是『状元』主动找我的。您都不敢想他究竟有多么恶毒,不光把您的隐私到处说,就连您生病他都在背后质疑,每天辱骂就算了,还捏造事实,说您去地狱是为了找邪门歪道当岛主。其实,其实我早就看不惯了!」 探花也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对,没有错,他还效仿您,我看他才是比谁都想去地狱!」 「听着可真叫我生气。」小耳唉声嘆气地说,「现在他在小岛的名声比我好太多倍,大家都不了解他。凭什么他可以被人喜欢,我却要被人讨厌呢?我更生气了。」 「我去说!」榜眼叫道,「我去揭发他,让大家知道他的真实面貌!」 小耳幽幽道:「可是,还有人信吗?」 探花抢答道:「有,一定有!不瞒您说,他这种烂人不是只针对您,恨他的大有人在,就是没有精力和他耗而已……」 「怎么没时间?人类都这么忙啊。」装模作样好奇了一番后,小耳话头一转,「但我们魔鬼有的是时间。我好喜欢你们,想每天都找你们玩。」 「大人啊……」榜眼哭泣道,「您说的,我们都做。最该死的就是『状元』,我们一定帮您出这口恶气!」 「这话我爱听。」小耳嘴角一勾,「我最喜欢甜食,你们嘴巴这么甜,说的我都不饿了。」 他装作心情大好的样子,饶他们一命。榜眼和探花落地后,胆战心惊在原地待命,见小耳点头示意,立马撒腿就跑。 他们在前头跑,乌云在后面追。 小耳满意极了,跳到树上去,得意得像个小孩:「我把你头上的乌云变到他们身上去了。」 许识敛都看见,也都听见了。他本来陷入死亡般的昏迷中,但是魔鬼挖出了一个小孔,将他从绝望的沉睡中唤醒。 「怎么样?」小耳对着他笑,「我就说坏人是不会团结的吧!你的世界可不能下雨,我说过,你是我的小太阳。」 许识敛怔怔地叫道:「小耳……」 魔鬼伸出爪子,把他拢入其中。随后低下头,轻轻地吻在他的头顶。 月亮又圆又大,睡在云朵里。 小王子说:「我怎么会是太阳?天都黑了。」 魔鬼说:「你会升起的,天黑是第二个早晨。」 【作者有话说】 亲吻进度汇报君:(37/100) 小耳:我这么帅气,你不得给我安排个反攻? 麻麻:反不了一点。现在是新手保护期,他后面比谁都疯。 小许:你等着。 小耳:qaq? 小许:来个能操控作者的金手指,懂? 麻麻:qaq? 第78章 无人爱我 「爸爸?」 清晨,梦呓对着紧闭的门喊。没有人回答,她继续敲门道:「妈妈?」 我要出门了,她本想这么说,手里拎着装满饭菜的篮子,要去照顾那位认她做女儿的老婆婆。 他们上哪里去了?她听到楼上传来咳嗽声:「哥哥!你在家?」 第165页 咳嗽声于是被送进了坟墓。仿佛从未出现过。她上楼的步伐一顿,不确定道:「哥哥……?」 听错了,是吗?梦呓晃了晃头,马上感到眩晕。她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常常神志不清,动不动就连上好几分钟陷入昏昏沉沉的幻觉里。 但这次并不是幻觉。 阁楼里,小耳说:「她出门了。」 许识敛这才把捂着嘴的手拿开,好像有千万只黑色的小蝙蝠在他喉咙里打架,瘙痒与痛苦令他不堪忍受。 他剧烈地咳嗽,恐惧与怨恨支配了他的大脑。 与身体的好坏无关,在听到妹妹的声音时,他感到生理性的噁心。 一种阴沉的,想撕毁她的冲动席捲了他。 难道是……他翻开右手,果然,红眼睛又出现了。 小耳比他的反应大:「你怎么了!」 他勉强唿吸,低头一看,被褥上都是黑色的血点。小耳僵直道:「你咳血了?」 是黑色的血,极度的恐惧折磨着魔鬼:「是不是鸡腿!你妈妈给你的鸡腿……」 「不可能!」许识敛怒道。 小耳小声说:「好吧……我当时闻过,好像是没问题……」 他们在沉默里相互绝望。大家都明白,希望永远地消失了,深深地,深深地被埋葬在过去。 「我太累了。」许识敛摇晃了几分钟,从床上下去,「就是太累了。」 昨晚小耳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回家。现在他不得不提醒道:「你爸爸妈妈也在家。」 许识敛一震:「可是……」 「和你一样,」小耳古怪道,「许梦呓敲门的时候,他们甚至都不唿吸了。」 这下,仿佛是某种诅咒应验,人类和魔鬼变成了对视的苍白岩石。 都在躲着她,为什么?谁也不知道。恨与爱纠缠在一起,许识敛还是问了:「为什么?」 魔鬼抓耳挠腮道:「我感觉他们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错话了!小耳懊恼地看到许识敛眼前一亮,赶紧亡羊补牢:「但我告诉你,许梦呓可能很快就不行了,咱们还是有多远就跑多远吧。」 许识敛焦急道:「她快不行了!你确定?」 小耳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别人?你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还没当够吗!」 「我了解他们……我……养父母,就算他们身上有魔鬼,也不会杀了我。就像你,小耳,你一直跟在我身边,你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是吗?」 小耳荒谬道:「你还是相信他们爱你?」 许识敛突然想到他们在之前讨论过这件事,他当时问魔鬼:「那为什么要给钱?不给爱?」 ——至少他们给我的是爱。 于是他眼睛红了:「是!也许,也许比爱她要少,但他们爱我,他们就是爱我!不可能都是假的。谁能做到天天演戏?」 爱啊爱的,听着要烦死了!小耳急了:「可你怎么保证他们不会对你下手?以前对你好,是因为你是女儿的药引子。这段时间对你好,是因为觉得你要死了,我可告诉你,愧疚可不包含你想要的爱。而且反过来呢?要是许梦呓要死了呢,要是她真的死了呢!就算他们谁都爱,那也是谁更可怜就更爱谁!等她比你病得惨,你想跑都来不及了……」 许识敛不说话了,小耳试图激发他积极的反抗情绪:「再说了,你就不生气吗?他们并不是偏爱你,是因为愧疚才对你这么好。你现在真的只有伤心吗?」 问了也是白问,可他消沉的样子让魔鬼疯狂:「如果有人要害死我,我要么跑,要么就留下来把他杀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说对不对?」 许识敛吼道:「你是想要我把全家都杀了!」 「怎么不行!」小耳一急,都忘记魔鬼不能杀人了,「你在地狱里那么厉害,再加上我,谁动你咱们就杀谁,有一个成语叫做『永绝后患』,你比我聪明,难道不知道吗?」 和小耳吵架是没有赢家的。许识敛心累道:「行了……别说了。」 心里太空了,这是种不可思议的痛苦。说什么都是一拳打在棉花里,他早不奢望小耳能理解。也就是他把爱当成全部,他和这只魔鬼,一个看得太重,一个看得太轻。 「如果把小呓治好,她能好……就没事了……」 小耳气道:「你要是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吧!」 许识敛听他这样说,除了不适,还有害怕。他陷入迷茫里,发现自己的问题小耳根本答不出来。但他也只能继续说下去,聊一聊,哪怕对牛弹琴,他快要死在这种情绪里了:「如果她好了,我们家还可以和过去一样,对不对?」 小耳觉得没意义:「不说他们,就说说你,你还能相信他们?」 魔鬼说不下去了,一时间怒不可歇:「许识敛,清醒点,信任本来就是只能给一次的东西!」 「小耳,你不明白,你怎么就……别的不说,人性本来就经受不起考验,更别说这么多年他们都以为我迟早会死的。是魔鬼骗了他们。」许识敛吸了一口气,重重地说道,「我们找找办法,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 「唉!」 「我能找到办法。」他坐在烈日里,冷汗直流,自我催眠般低语,「一定还有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魔鬼看向窗外,一群黑压压的报纸鸟遮住了太阳。别说许识敛,就连他看了都胸闷气短,觉得他们活在悽惨的悲剧之中。 第166页 许识敛突然起身道:「对!我知道了。」 他朝门口走去,走到一半,折过身来拉着小耳:「你得跟着我……」 好瘦!小耳惊讶地看着他的手腕,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了? 但无论许识敛想去哪里,他们都必须经过人群。 对声名狼藉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更残忍了。此情此景,连魔鬼都忍不住说一句,看在上帝的份上算了。 他能感受到宿主的迷惘和消沉。许识敛央求他不要去体内:「就在我身边……在我身边。」 街上的人由近及远地望过来,来来往往的人都自觉让开他们。那些轻声细语像小虫一样嗡嗡围上来,啃食他发痛发痒的伤疤。 魔鬼其实都听得到。他觉得许识敛也听到了,也省去一场谎言的麻烦。 一位农妇说:「是许识敛!」 她的丈夫嘘声道:「是他!小点儿声。」 他们的孩子,两位少女和一个小男孩,厌恶地叫起来:「怎么是他!」 由此可见,无论年龄和性别,所有人都知道他。他是隐瞒身份的邪恶魔鬼,蓄意谋害岛民的阴谋家,披着人皮的恶棍……应有尽有。 大家都讨厌他! 许识敛用力握紧右手。他把它藏起来了,他们都见不得光。也许他们活该。 小耳拉着他的手,也只有小耳了,他是唯一站在他身边的。尽管小耳才是真正的魔鬼。 墙倒众人推,他身边没有人类,仅有一只小魔鬼。 农妇不安地问:「他是要去哪里呀?」 「关你什么事!」小耳冷漠道。 「他怎么能听到?」农妇惊唿。 「因为我们是魔鬼啦!」小耳恶狠狠唾道,「魔鬼!」 还能说什么呢?她失声尖叫,丈夫和孩子们撒腿就跑。真没用!最终她把手里扑腾的鸡也扔了,跟着他们一起跑。 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他们最小的儿子边跑边叫: 「魔鬼吃人了,魔鬼要当上岛主吃人了!」 杀了他们!小耳面带怒容,被许识敛拦住。 看来已经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了。这可容不得他逃避,写满许识敛名字的动物存钱罐已经全部砸碎。根据店铺老闆们的话来说,「全部都处理掉了!请相信我们绝对站在正义这边。」 他们不管去哪里都有人冷嘲热讽。路上的马车会停下来,车夫戏嚯道:魔鬼先生,你也想坐我的车吗?冰淇淋小贩指着他跟客人说,早就看他不对劲,上次求我卖给他冰淇淋,我都不答应!面包铺的碎嘴老闆娘说,每个人家里都在剪许识敛的画像——他们从墙上摘下来,愤怒地剪碎,觉得他和魔鬼长得一模一样。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感谢钮小姐的花边报纸。 「还好还好,」她捂着胸脯说,「还好当初没有把这只怪物印在钞票上!」 乌云又一次飘过来了,无论小耳怎么赶,都赶不走。 它们堆积在宿主的头上,瀑布般的暴雨袭来。他冰冷彻骨,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从哪飞来了万只千纸鹤,生勐地朝他啄去。 小耳惊唿着,拉着他跑去树林里躲避它们的攻击。 乌云被他的小魔鬼赶跑,千纸鹤也死在他们脚下。魔鬼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好奇怪,这些乌云虽然消除不完,但好像魔鬼挥挥手就褪去了,特别听话…… 但现在,他无暇顾及,一脸焦急地问不说话的宿主:「你怎么样?」 许识敛木然道:「小耳,你有没有看见镜子?」 「镜子?」又是镜子。不会是什么幻术吧,小耳奇怪道:「哪来的镜子!」 「没有镜子。」小耳确认了一遍,「我觉得你是出现幻觉了,你不喜欢他们看着你。」 「……」 「许识敛,别不说话,你又忘记唿吸了!」小耳抛出数个问题,一个也没等到回答。 他的样子是那么可怜。但凡有一点动静,许识敛就会敏锐地往那个方向看去,像大战过后惊恐的哨兵。 发出动静的不是敌人,而是摇椅上卖糖果的女人。 远远地,她也看见了许识敛,帘子被拉了下来,糖果铺子关门大吉。 原来伤心是这种滋味,魔鬼感觉他的心被风颳碎了,落成脆弱的满天星,只因为许识敛告诉他:「小耳,你说的对。只要一袋糖,就可以让我快乐和难过了……」 哗啦啦的,报纸鸟从天空飞过。 小耳抬起头,愤怒像点燃的烟,魔鬼眼一眨,就烧了整座树林。 破碎的报纸鸟带着火光徐徐落下,小耳痛心道:「我可以帮你,乌云、千纸鹤,还是这些该死的报纸,我都能帮你!但是你心里的乌云,没有人能帮得了你……」 他恳求道:「你听我说,现在,你不能相信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你可以为爱伤心,但你不能再相信它了,这是你能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傻瓜,真的该明白了,爱根本没有用!」 小耳在漫天飞舞的报纸碎屑里握住许识敛的手:「走!」 好残忍…… 一边说我只能相信你,一边又跟我说,爱根本没有用…… 第79章 友谊地久天长 「咻——」 随着一声悲鸣,中箭的报纸鸟坠落在地。 井舟踩在它的尸体上,咯吱咯吱,还真的就是一坨纸。好拟真的悲鸣。 第167页 父亲手握菸斗,笑他的认真:「也不看是从哪飞出来,就没有钮先生办不到的事情。」 他问为什么,父亲又笑呵呵地绕过去。语言的艺术,还是大人玩得明白些。他的气恼充其量是没用的孩子气。 正心烦意乱,他的好兄弟,鹰嘴欢天喜地来找他了,手里抓着几只报纸鸟:「小少爷,快快快。」 头疼!他喊:「你怎么也抓这么多?」 「我以为你喜欢呢。」 「不喜欢。」井舟自言自语道,「不都在吹捧他?看到就心情不好,别跟我说里面的内容。」 恰恰相反,鹰嘴说:「你还真的没看?最近都是坏话!」 报纸一抖,里面的字挨个张牙舞爪地蹦到井舟面前。他诧异道:「骗人吧……她不是很爱他吗?」 鹰嘴庆幸道:「少爷,要是那天我知道,你让我帮你是为了她,我肯定不会答应。佣人们都知道……她喜欢谁,谁就得出意外。还好咱们被截胡,不然倒霉的就是你!」 井舟听得惊心动魄,想起父亲跟他提过「爱你的方式比爱你重要」,一时间恍然大悟。他定眼一看报纸上的内容,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想起来了! 这让井舟梦回那个无人提及的夜晚。 那只魔鬼找了他两次,第一次他还以为是什么角色扮演游戏。在翻阅了很多书籍后,他万分确定,这怪物绝对是魔鬼。 第二次,小孩魔鬼如约而至:「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和上次没什么区别,他对许识敛进行从头到脚的抨击,和现在登载的内容如出一辙。 这万恶不赦的魔鬼就是在使出浑身解数来教唆他污衊别人……开什么玩笑! 井舟大喝一声,拿出早就备好的农药,撒了魔鬼一身。 嫉妒魔鬼震惊道:「你疯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小骑士左手是农药,右手是剑,「想把我变成和你一样的臭水沟魔鬼,门儿都没有!」 魔鬼被农药波及,化身上蹿下跳的黑猴子,从这场熏鼻的残杀中逃亡:「有毛病!真是有毛病……就没见过你这种人!」 鹰嘴打断他的彷徨:「少爷!想什么呢……」 「他后来一定去找别人了,是谁,会是谁?」井舟满头冷汗,冲动地对鹰嘴说,「许识敛……他是被冤枉的!他们在造谣啊。」 不行!他毅然决然地冲出去:「钮凝凝在哪里?」 他乐呵呵的老父亲突然眉毛一竖,硬是从摇椅上跳起来:「鹰嘴,拦着他,别去打扰钮小姐!」 人在地上跑,魔鬼在天上笑。 嫉妒魔鬼说:「我最讨厌这种人,明明嫉妒却不採取行动,折磨自己,还垂影自怜。」 虚伪问他:「那你喜欢谁?噢,木于林。是叫这个名字?」 嫉妒轻飘飘道:「别傻了,我谁也不喜欢。他是能做到採取行动,但是太在意自己的名声,被许识敛发现以后就不愿意继续了。窝囊!」 这类被魔鬼看不起的人最多只能暗地里做坏事,一旦被抓到明面上,往往没有和对方鱼死网破的勇气。 虚伪倒是说:「我还挺喜欢他的。」 之前,浑身都是农药味儿的嫉妒魔鬼跟了木于林一个礼拜。 木于林的生活很简单。认真学习,诚恳待人。 为了获得选票,他身上的角色可以随时改变。对待孩子,他是会讲故事的魔术师;对待少女,他是彬彬有礼的绅士;对待少年,他是充满梦想的热血追梦骑士。 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的好人,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何会被魔鬼跟踪。 嫉妒魔鬼来的那天,木于林正在撩耳前的碎发,他凝视镜子里露出缺角和血痂的耳朵,低语道:「为什么我就不行……」 聚精会神时,身后响起魔鬼的声音:「晚上好。」 秘密被勘破,夜晚出现裂缝,简直吓死人!木于林见过这类怪物……在许识敛给他的那本禁书插图上。 嫉妒魔鬼本想说:「不要害怕,我是来帮助你的。」 可是,他惊奇道:「你不怕?还以为你会大叫。」 「你是魔鬼吧。」虽然内心恐慌,木于林镇定道,「你还没有成年?」 「真不爽,你都要说我矮!」 「不,你是看着很像小孩……」 要是搁别人,嫉妒肯定要生气了。可这次,他却惺惺相惜地跟木于林讲故事: 「从前有两个好朋友,友谊地久天长!年纪大点的,我们叫他哥哥,那另一个肯定就是帅气的弟弟。哥哥天生就长得高大,弟弟除了身高外,没有哪项比他差。但是大家都更喜欢高个子的哥哥。弟弟每天都为自己的身高感到自卑,哥哥就安慰他,劝他放下这份执念。弟弟很感激哥哥,可直到有一天,弟弟在某条街听到拐角传来哥哥的声音……」 哥哥跟别人说:「那个侏儒啊,我一脚就可以踩死他!真是太好笑了。」 多么伤心的故事,可木于林警惕地打断他:「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嫉妒一脸不爽:「哦?那我先问问你,你为什么要在耳朵剪一个小角?」 木于林愣道:「你是因为这个来找我?」 「什么啊?」 「在耳朵剪一个角,就可以去地狱……或者,魔鬼主动来找我。是真的吗?」 「哈?想想也不可能。你要去地狱干什么?」 第168页 「……没什么,我只是想变得更厉害。」 「我来让你更厉害吧!」嫉妒笑着说,「不过,你整天祈祷有什么用?想想为什么会这样,等下去他就会自取灭亡吗?」 木于林不悦道:「你跟踪我多久?还是你有读心术?」 魔鬼笑嘻嘻道:「我是有读心术,嫉妒一定很不好受吧。」 「你讲话可真难听。」 好大的傲气。嫉妒了解他这种人,于是话锋一转:「你努力很久,做了那么多,现在却很快要被他轻松赶上,不就是很难受吗?」 ……是啊,那些努力。逝去的时光,通通奉献给了庸俗又肤浅的岛民。他忍受着他们低俗的品位,竭力去讨好,只因为从七岁就做梦,梦到自己成为岛主,受万人爱戴。被人喜爱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他想自己是太需要鲜花和掌声了。为了一张票,他愿意付出一切去讨好那些肤浅的小孩。 于是他爬树为蠢孩子掏鸟蛋,在暴雨里跳舞,只为让淋雨的小女孩不再哭泣。变华丽的魔术,让青春期的男孩崇拜他。当他们笑着把选票奉上,那些饱满的喜欢填满了生活带给他的空虚,他已经不能再失去他们了。 三年,票数都是他的,越来越多。直到他们猝不及防地收了回去,把它交给了许识敛。那位蠢笨的、不善言辞、也不懂世故,毫无优点的……他的朋友,许识敛。 他到底凭什么被人喜欢呢?他看上去总是那样轻松,毫不在意。 木于林深唿吸:「我的票数比他多,没什么可嫉妒的。」 魔鬼说:「但差距已经越来越小。」 「你知道,人类的喜欢最不长久,大家总有一天会忘记你。」魔鬼开着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的玩笑,「他们就是嘴馋的熊,哪里蜂蜜好吃就爬去哪,才不会为了一棵树停留一辈子。」 「我会更努力。」他相信自己快要叫出来了,闭嘴!你闭嘴! 「努力可换不回喜欢,傻孩子。」嫉妒突然说,「去年你不是在审评院指着他破口大骂吗?难道今年打算什么都不说?」 木于林大惊失色:「你……」 这是他不为人知的秘密。早在三年前,他就蒙着面加入了审评院。契机来自于支持他的两个老人,他们穿得破破烂烂,面容不佳,但他对所有岛民都愿意露出虚伪的笑容。 这二位就是后来的榜眼和探花。 他们称赞木于林:「你是我们唯一看得上的候选人,你一定会成为岛主。」 除此之外,他们骂所有人,包括他票数高的朋友们。他每次都闭紧嘴巴,快乐地装个哑巴。直到后来,他终究没忍住,加入了他们。怪就怪他平时忍得太辛苦,那时候每一个票数比他高,或是和他差不多的人都令他费解。 越是熟悉,越是朋友,就越费解。这些蠢货岛民都喜欢他们什么啊? 后来,榜眼和探花邀请他去审评院,榜眼笑着说:「蒙上面,谁又知道你是谁?」 其实他不想去,这太冒险,被人发现的机率很大。 但他对他们一直很客气。这可不是假话,就像他和许识敛说的,他们是神经病,是疯子!他同样看不上这两个丑八怪,可心里又很怕他们…… 该怎么说呢?和他们的相处总是很有压力,但他也享受听到别人将优秀的朋友贬的一无是处的感受。大多时候,他只需要附和……他依然是完美无缺的好人啊! 所以,他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嫉妒对他微笑:「我当然知道。并且我理解。」 「放心,」魔鬼对他承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这次可以保持沉默,让你那两位『朋友』帮你说。」 木于林踌躇道:「说什么?」 「说他是魔鬼。」 「……这是造谣吧。」 哈?嫉妒心想,哪次不是造谣? 「这样成本最小。别担心,没有你想像得那么难,我们甚至不用找证据。造谣根本不需要智慧,只要一直缠下去,反击的成本更大,他最后只能算了。」 木于林心跳如鼓,嫉妒微微一笑:「你以为没有人讨厌他?负面消息一出来,他们就会无条件地站在我们这边。」 魔鬼说:「然后我们就不用出手啦,只要起个头,就会有很多人来接力。他以前的疏忽也会被揪出来批判成罪大恶极的罪过,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开心。当别人都讨厌他,就会回来爱你了。」 木于林睁大眼睛。不,这不应该。 ——为什么不呢! 嫉妒轻飘飘地感嘆:「他应该得到这么多吗?所有人都在讨论他的时候,你一定活在地狱里吧。你这么努力,又如此优秀,却比不上那个一无是处的垃圾……真是讨厌啊。」 「他是我的朋友。」他干涩地开口。 「那就更讨厌了,明明这么讨厌他,还要去和他做朋友。如果他遭遇不幸,那该多好啊。一定这么期待过吧?期待他出丑……」 「好了!我承认,我是嫉妒他。」木于林闭上眼睛,「但我没有想过真的害他,他还是我的朋友。」 「只有足够优秀的人才会嫉妒别人,这说明你很有进取心。不过,你真的认为和他算朋友?」 ……还真的不是。他看不起他,认为他毫无做岛主的才华。同时,也为自己的傲慢感到愧疚和不耻。如同魔鬼所说,这段友谊十分辛苦,但为什么还要装作无事发生,有时反而很渴望和他称兄道弟? 第169页 我好可怕啊,他想。 「我有想过,这朋友不做了。做得太辛苦!」木于林痛苦地说,「可一看见他,就忍不住对他好,甚至去安慰他,鼓励他!我就是要在他面前做绝对的好友,越是恨他,越是嫉妒他,就越要装作好朋友的样子……」 他相信在某个时刻,那些情绪也无法被他很好地隐藏。 他看见了。朋友一定看见了。看到他忽闪而过的嫉妒和怨恨,然后假装并不知晓。 那一刻足够他们沉默一生。在这种羞耻里,他更恨他了。这份友谊让他变成了恶人,让他看自己不起,终日活在怨恨的枷锁里。 嫉妒魔鬼静静看着他。 地狱里有经验的魔鬼都知道,魔鬼必须在人类面前扮演坏蛋。人往往更愿意做名义上的帮凶,而不是主谋。 魔鬼站在月光盛满的窗台,对着他伸开双臂: 欢迎来到嫉妒的世界。嫉妒是…… 人类世界最具艺术性的,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啊! 「让我成为你内心无所畏惧的支柱吧!听着,这些都是我的主意,你只不过不反对而已。不需要有负担……」 直到这里都一切顺利,但是后来—— 嫉妒问他:「你怎么了?」 「我承认,在看到他惊慌失措地从审评院离开的时候,我好解恨。」 「那不是很好吗?」 「……」 「你愧疚了?」 「不知道。我只是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那么高兴。」他颓废地说,「而且,我还是不高兴,我不开心。」 比起难过,他也很慌张:「我其他朋友都猜到了!他们猜到我也是评审员的一员,这可怎么办?许识敛也会猜到……他们会跟岛民说吗?」 「我不懂你在怕什么。很多人都比你想的要没用,光是被人说几句,污衊几句,就会一蹶不振。」 再说了,「你不了解他吗?想想他的名字,『许识敛』,『识敛』!他最懂怎么忍,顶多和你不再来往。」 见木于林不说话,他不满道:「比起这个,我觉得你更应该乘胜追击啊。接下来……」 木于林没有再回復他。 他陷入了某种绝望,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恐惧。他怕许识敛出事,更怕自己出事:「我要再想想……」 后来,他竟然选择和许识敛断交——在被他怀疑自己作恶时。没用!嫉妒在内心鄙夷。这类人就像坏了半边的苹果,无论是人还是苍蝇,都无法完全爱上他们。 这个不配拥有嫉妒的胆小鬼! 报纸鸟从头顶飞过时,木于林也看到了。 他当然知道这几天关于许识敛的消息,这令他每夜都做噩梦。 许识敛幸运时,他不舒服,但许识敛倒霉时,他同样不舒服。是真的,两者都是真的。他自己也匪夷所思,尤其是睡梦中,有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反覆响在耳边:「你背叛朋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你有多虚伪!」 下一秒,噩梦竟照进现实。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榜眼和探花正在贴公告。 公告上面的画像,竟是他的模样! 「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无精打采地看向他,唾骂一声,一副神经衰弱的样子,摇摇晃晃地离去。木于林慌张地上前去看,公告上居然密密麻麻写满他的所作所为…… 他要疯了!得找到许识敛,他必须找到他。 好巧不巧,这么想着,就和许识敛在树林里相遇。 小耳先发现了木于林:「怎么是他……」 许识敛刚恢復冷静。昔日的好友更像站在虚幻里,像极了他宽慰自己的梦。 对方把什么都写在了脸上:愧疚、不安与渴望。他太渴望得到宽恕。 报纸鸟还在天空盘旋,随时准备衔来新的流言充作羽翼。这次的故事会有多少版本呢?大概只有当事人清楚——你我都明白,无需留有任何发挥的余地,原本的故事就已足够丑陋。 这是魔鬼的强项,他一看见木于林的神态,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怎么来了?」他告诫宿主,「你可不要心软啊!」 但比他想像中夸张,木于林来到许识敛面前,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对不起。」他面容憔悴,「求你让我说完,好吗?」 后来回忆起来,许识敛都不记得他是否有掉眼泪。 他这样解释自己的渴望:「对不起,是我太想要成功了。你都不知道,为了能拿到那些票数,我有多努力……你们去神庙里听岛民的愿望,都是在睡觉,但我每次都记下来,尽可能去实现,我真的比所有人都努力了……」 木于林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那些人,那些事,这是许识敛听到的另一个版本:和他所想的阴险与恶毒毫不相干,他的朋友全程都是痛苦的、愧疚的,他有许多许多的不得已。 是啊,他在「坏人」面前也挣扎过:「我拒绝过很多次,但他们总缠着我。」 他说:「其实我暗示过你,很多次……但你没有听懂……」 在木于林的解释中,事情不受控制:「后来我觉得他们太过分了。这两个疯子,不可理喻!我也劝过他们很多次,说不要再这么针对你。」 后来,好像是哭了吧。他哭着说:「我承认,一开始交朋友是因为寂寞,因为我太需要朋友。但我真的也有认真对你。我跟你聊我订婚、还有岛主和那些贵族,都是因为真的拿你当朋友。那天在马车上,我也对你坦诚相待,我们在很多时候想法都很像,这些时候,我都是真心的……」 第170页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也很痛苦!」 为什么变成这样…… 曾经作为朋友,现在却跪在他面前乞求原谅。见他这样,许识敛心里只觉得凄凉。 「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木于林语无伦次道,「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解气!你说,我就去做。我现在就可以去跟大家说,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原来任何一场信任的人之间的背叛,都是两败俱伤。 「不用了。」许识敛疲惫道,「算了。」 魔鬼怒道:「算了?!」 许识敛握住小耳的手,对木于林说:「以后不再是朋友,就这样吧。」 木于林僵硬地目送他离去。竟然和嫉妒魔鬼所说一致,他并不需要在朋友这里付出任何代价…… 小耳在怒吼:「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心软!」 「他就算去澄清,别人也不会信。」 魔鬼跺脚:「但你可以解气啊!」 许识敛心灰意冷道:「我不会。」 「你疯了吧?他做了那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告诉我算了!你真是这样想吗?」 「我不想一辈子活在恨里。况且他已经道歉,这件事结束。」 「那是道歉吗?」魔鬼冷笑道,「是他在用自己的蠢,解释自己的坏!」 「不管是他,还是那两个人,他们怎么跟大家解释都没用。没有人会信。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报復他,就算了吧。」 而且,最重要的是。 「我也……不想变得和他一样。」 小耳完全听不进去:「你就不恨他?」 「他坏得不彻底,恨他没意思。」 「……真是让我不敢相信,你就这么原谅他了?」 「我没有原谅,」许识敛说,「我再也不会拿他当朋友了。」 那你还说不恨他?既原谅,又不原谅……小耳要被人类复杂的情感搞懵了。 许识敛加快步伐,面色沉重:「而且,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哗啦啦地,报纸鸟飞过去了。 雅春看着天上的热闹。 妈妈来了:「我用梦呓给你的配方做了草莓蛋挞。」 「我不吃。」 「那你拿过去给她送几个。」 她只能跟妈妈说:「送不了,绝交了!」 这是桩闷闷不乐的少女心事,雅春低着头,自从那之后,每天蹲在后院数蚂蚁的活动代替了梦呓陪伴她的时光。 上学的时候,她能感觉梦呓在看她,她也会偷偷看梦呓。为什么做朋友不舒服,不做朋友也不舒服? 暴食魔鬼幽幽道:「你每天都在想她。」 「我是每天想。」雅春对魔鬼说,「又能怎么样?会过去的。」 妈妈惊讶道:「绝交了?什么时候吵的架?」 雅春抬起头,看她那个不好看的、粗糙的妈妈,我当然爱她,心里这么想,但也确实希望她能生来就是美女,这样自己也可以跟着沾光。 妈妈生气了,拿着扫帚挥她:「她是多招人喜欢的小姑娘啊!」 这鸡飞狗跳的一出!雅春恼羞成怒道:「快停下来,你都不知道我的辛苦!」 妈妈说:「我以前有个好朋友,自从知道我考上好学校以后就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每次看见我都绕道走,现在都是大家嘴里的笑话,说她一辈子没出息!你可不许给我当这种没出息的人。」 「我怎么没出息了!」雅春眼泪都飙出来了,「我有多痛苦你根本不知道!」 「能不痛苦吗?动不动就节食,吃得跟小鸡一样少,过两天又吃得比猪还多……」 雅春气鼓鼓道:「随便吧!反正我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了。」 「这世界上有意思的事儿多着呢!爱情只是其中一件。你就不能和男生当朋友吗?」 「我不想和他们当朋友有错吗?」 「没错,人生长着呢。你就知道盯着现在看。别人也一样,人家现在顺风顺水,不代表没有困难的时候。你要学会看到他人的不幸。」 雅春忍无可忍道:「她哪里都比我强!」 「什么话!你知道妈妈为什么喜欢梦呓吗?」 「她漂亮……唔,别打我啦!」 「你还记得你以前跑步,跑了个第一吗?那时候你们老师很兇,跑不好就要挨罚,梦呓每天都去练跑步,但你一次都没练过,甩着一身肥膘还跑了个第一。」 当然记得,她喜欢偶尔能赢的感觉。喜欢跑得比男生还快的感觉。虽然他们在那之后喊她是野猴子,她也欢喜地明白那是嫉妒。 但是…… 「妈妈,求求你闭嘴吧!我那会儿没这么胖!」 「梦呓最后跑了个倒数第一,还来家里祝福你,给你送吃的。」 是有这回事。雅春记得她小心翼翼的时光,生怕梦呓因为这个不高兴。但梦呓从来没有,她向来不会对坏情绪守口如瓶。看不出来,就是真的没有。 对了,好像,好像还有一件事。 她当花女孩的那天,在欢唿声中气喘吁吁地奔跑。梦呓在哪里?余光也没能告诉她答案。尽管前一天梦呓向她许诺:「我一定会看找个好位置看你跑完!」 直到回到家,她才看见梦呓。她满脸通红,头髮湿乎乎的贴在脸上,傻里傻气地对着她笑:「小春,你今天真的好棒,嘿嘿。」 第171页 后来其他女生告诉雅春:「她一直跟着你跑,刚开始还可以,后来跟不上了,就是这样也硬跟着……真是的,明明每次都跑最后。」 一场大雨下进她记忆里,唤醒沉睡的部分。自从妈妈提起,她忽然全部想起来了。 她们在屋顶上庆祝。 梦呓说:「你真的太厉害了,我都没见老师笑过,但是你拿了第一,他一直都在笑,说你是最棒的学生。」 「你很害怕他吗?」 「我们都怕他,跑得慢就要挨罚,他脾气也不好,瞪人的时候好像能吃了我。」 「那……那你跑了最后,他是不是骂你啦?」 梦呓哭丧着脸:「是的!真可怕,他说我是只乌龟,就是三岁小孩都跑得比我快。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好丢人啊!小春,大家都在看着我,都在等我,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我这辈子都不喜欢跑步!」 「那……那我跑了第一,你会生气吗?」 「不会啊!」 「真的吗,你不会嫉妒吗?」 「是很羡慕啦,没办法,你真的很厉害!」 真的吗?见她不敢再问,梦呓不好意思地笑了:「可能也有……会有的,但是很短。」 星辰大海下,她说:「不好的感觉都是一瞬间,都是稍纵即逝,嫉妒本来就是一种仰望,我把你当好朋友,当然希望你可以取得好成绩。」 暴食魔鬼大笑道:「去找她吧!」 在妈妈的惊唿声中,雅春从床上跳下来,奔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朝梦呓飞去。 「拿上这个!」魔鬼的尾巴勾走一篮草莓蛋挞。 她很久没有这样跑过,在大街上,化身象徵青春的鸟,自由自在,畅通无阻。 路过女士服装店时,货架上摆满了粉色的裙子。她记得这个样式,梦呓有一条绿色的,曾经邀请过她:「你不是喜欢粉色?那我穿绿色。」 于是她在鲜嫩的粉色这里驻足。店主尤雨刚和某个笨蛋男人调完情,懒洋洋地走过来:「你好呀,要来一件吗?」 「我穿不下!」刚跑完步,多巴胺给予她大声说实话的勇气。 尤雨扫她一眼:「穿得下。」 她竟真的拎出一条她的尺码,见雅春震惊,她不解道:「拿着,我也得做生意。小岛这么多姑娘,我每个人的钱都要赚。」 「可是舞会那天……」 「那天你们来晚了。」尤雨叉着腰说,「剩下的尺码都很极端,也就你那位瘦子朋友穿得下,卖都卖不出去,我干脆送给她。」 就是这么小的事情啊。雅春恍惚道:「我在试衣间哭了很久……」 「是吧,」尤雨拍拍她的肩膀,「谁还没为这种事儿哭过呢?」 她笑了一下:「嗯!我要试试它。」 穿上它,带着草莓蛋挞……去找梦呓!我要和她道歉,和她和好。 她心怀憧憬,还没走进去,却突然听到远处跑动的声音。人,好多的人。 尤雨不耐道:「吵死了。连着好几天都闹哄哄,还有一大群人拿着火朝神庙去了,还说什么求神保佑……这样都不怕神怪罪!」 到处都有人在跑,有一个人竟朝着她跑来:「雅春!你是不是梦呓的好朋友雅春?」 她连忙说:「我是……」 「你知不知道她哥哥在哪里?快让他回家!他妹妹出事了,父母到处找他呢!」 第80章 残酷生日(一) 事情要从几个小时前说起。 教堂的钟声传来,天空下起一场小小的太阳雨。报纸鸟被打湿了,垂头丧气地缓缓降落。 名为美乐的女人默默地注视着这场坠落。 她的丈夫,锐宇,那个总是惹阿肆生气的新手骑士,他刚结束看守神庙的工作,快乐地朝着未婚妻跑来:「美乐,你在这儿!老让你等我,真是不好意思。」 女人看向爱人,微微笑道:「还想给你送伞,没想到你能结束那么快。」 「没事儿,雨又不大。」 她闷闷不乐:「是……」 「怎么了?」 「今天的报纸鸟好多啊。」 锐宇说:「听说好像是什么日子,钮小姐更生气了。」 说谁谁就到,远处的人群浩浩荡荡地冲来。美乐被这画面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锐宇脸上露出不坦荡的恐惧:「别管他们了,好像是来砸神像的。」 她愣愣地看着未婚夫,见他眼神躲避,就摸了摸他的胳膊:「不要怕,我什么都不会做。」 说完,她陷入沉默。和刚认识的时候不一样,现在的锐宇失去了勇气。自从加入梦寐以求的骑士团,他就逐渐学会避免在任何事件里首当其冲。 可是,她忧伤道:「许识敛是个好孩子。」 她对爱人说:「你以前在这里值班,有天下了雨,记得吗?他一直为你打着伞。」 锐宇点点头,拥抱着她。既是安抚,又是乞求,求她别再说下去。 「是我向神庙许了愿望……」 「我知道,」他说,「你给他投过票,这就够了。」 「锐宇!」她不能够答应,「大家都害怕钮小姐,但是……」 「不要说了,美乐。」他严肃地打断她,「别说这种话,尤其在外面。」 她生气地闭上嘴,他又愧疚地哄道:「拜託你,别让我担心。你还是可以支持他,但你不要讲出来……谁得罪得起钮小姐?要知道,我们都不是任性的小孩子了。」 第172页 就在这时,身着奇装异服的小孩子们成片地冒出来。 他们手举「钮凝凝是坏蛋」,「许识敛哥哥好倒霉」这样的手写板,吆喝着在神庙前转来转去。这可把两个大人看傻眼了。 大家都在看他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锐宇连忙把他们拉走。 「你们是谁!」他凶道,想把他们全吓跑。 可是他们不害怕,挨个介绍自己: 「我是傻瓜伊万。」男孩神气道,「那个总是惹麻烦的傢伙。」 「我,我是水精灵。」另一个男孩紧跟着说道,给骑士看他奇特的精灵帽子,「这是我去年生日实现的愿望,妈妈说神超爱我的。」 「还有我,我是小独角兽。」 「我是聪明绝顶的猫剑客!」 「小美人鱼,这你总知道吧,看这条裙子,猜猜能用它换多少根棒棒糖!」 「停!」锐宇对这帮小傻蛋们说,「快回家去,不要给你们的爸爸妈妈添麻烦。」 傻瓜伊万说:「我不管,我最喜欢惹麻烦。」 水精灵搭腔道:「神会支持我们!」 聪明绝顶的猫剑客问道:「骑士先生,如果我们在拯救一个受委屈的人,你也管这个叫做添麻烦吗?」 「胡说八道,谁受委屈了!你们就不看报纸吗?那你们的爸爸妈妈总会看报纸吧?」 那些复杂的恩恩怨怨,孩子看不懂,他们只有心甘情愿的信任。 白雪公主跟其他小孩说:「他已经过了相信童话的年龄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和我爸爸一样无聊。」 她惋惜道:「他的肚子也会和我爸爸一样大。」 锐宇:「……」 独角兽说:「我不管,我不能让那个大姐姐欺负识敛哥哥。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锐宇刚想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们,美乐就笑道:「对嘛!我们要一起支持识敛哥哥,至少让他知道,小岛还有很多人爱他。」 「美乐!」锐宇喝道,他是真的急了,眼红脸白地告诫她,「这些孩子我可以不管,但你……我一定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太阳雨过后,一阵乌云密布。 在这种缺少阳光的时刻,小耳说:「你还没告诉我咱们要去哪里呢。」 之所以这样说,是他察觉到许识敛的犹豫。他走着走着,脚底似乎被蜂蜜黏住,越来越慢。果然,他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铃铛?许识敛揪着耳朵,为什么隐隐听到响铃的声音?是精神压力造成的幻听吗? 「说说看。」小耳鼓励。 「你不会贊成的。」 「哼!你还是跟我跑吧,等她死了,你愿意回来再回来。」 他摇摇头,没力气回答。突然的幻听令他的脸庞泛起玫瑰红,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 远方是踏着小溪而来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快跑。」许识敛警觉道。 「跑?」懒惰魔鬼莫名其妙道,「我有病吧我。」 但许识敛现在见人就想躲。没办法,魔鬼只能和他跑。 树上的屋子里,有孩子探出头来笑。他们以为底下的人在捉迷藏,笑着喊:「他在这儿,在这儿!」 怎么还带告密的?小耳用小短腿跑得很辛苦,许识敛干脆拉着他钻入灌木丛里。 那些谁也不认识的路人就这样路过他们。听上去也不意外,这些人在讨论许识敛,还提到:「我们再不快点,他们就砸完了。」 砸完?砸什么…… 许识敛和小耳大气不敢出,在灌木丛里匍匐前行。小耳唿吸不畅:某家某户的黄油面包香,草丛特有的潮湿气味……这些都刺激着他想要打喷嚏。 前面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没有路了。但是有个人正背着柴火看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是许慎。是父亲。 他化成阴影,一言不发。凑热闹的太阳从云后探出头来,用流动的日光将许识敛的脸洗得很干净。一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 父亲的手里握着一把斧头,许识敛有种错觉,他会用这把斧头砍死自己。 许慎抬起了手臂,小耳像恶犬一样瞪着他。他却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现在,许识敛完整地藏在父亲的影子里。 「怎么了吗?」那些路人走过来,「好像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人知道他是许识敛的爸爸。他真的不常回家。 许慎答:「没有,你们听错了。」 等了一会儿,他们离开了。 父亲看向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又说小耳,「你朋友?」 许识敛很想回答父亲的问题。可是右手开始发痒,他不得不咬牙去控制。 不知道他如何理解这个表情,但父亲长嘆道:「傻孩子……不用管他们。」 他伸出手,灰尘漂浮在亮光里,梦一般柔和。 被父亲拉起来的那一瞬,许识敛忽然原谅了。不管原谅的是什么,他想原谅了。只要原谅,就还有机会回到过去。 「这几天,你可以呆在家里,不出门。」 「……没事。」 「聊点开心的事,」父亲说,「看见我送的礼物了吗?」 他几乎觉得父亲就是亲生父亲了。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父子就是父子。许识敛被自己的白日梦所折服。 他逐渐放松:「看见了。」 第173页 「不喜欢吗?」 看来父亲去过他房间了,看到了门口拆开的礼物,也一定看见了屋内砸碎的字。 但父亲没有提,而是问他:「想一起踢球吗?今天是你生日。」 清风徐来,所有的爱与恨都被茂密的树林覆盖。 他的脸红起来,像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你记得?」 许慎理所当然道:「我是你爸爸。」 这一刻,小耳觉得真是完了。 只是,作为完全的旁观者,魔鬼发现了异样。宿主的脸红来自于亢奋,他不知道为何突然兴奋起来,变得敏感、焦躁且易怒。 认识他到现在,小耳第一次见他的表情这样夸张。就连许慎都问:「你怎么了?」 「看着像发烧,」父亲将手贴到他额头上,「不烫……怎么会这样?」 「没事,我没事。」许识敛滔滔不绝地说,「我想踢球。你这次可不能再反悔。」 听上去像在说胡话,小耳一惊,他的脸色和红得快要烂掉的苹果一样。中毒了?只有这个可能! 魔鬼勐地将视线移到许慎脸上,会是他吗? 没机会的呀……小耳觉得不可能,他一直都在许识敛身边,谁有那么大本事越过他给宿主下毒? 许慎就像在和一个小男孩讲话:「别逞强,你需要休息。咱们得赶快回家。」 就是这一句,许识敛突然无缘无故地大声咆哮:「你又来了!说话不算话,这是第几次?还指望我相信你!」 小耳和许慎同时被吓到,他们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许慎想拉他,小耳立刻应激道:「别碰他!」 许慎的手本能地缩了回去,他狐疑道:「你到底是谁?」 小耳护到宿主身前:「你动过他了,对不对?」 许慎面容可畏:「这叫什么话!」 「什么话?你以前不是拿着刀子半夜去他房间吗?」 从此刻开始,光照令许慎头晕目眩。他瞪圆双目:「你们……」 他们仨还没碰撞出个所以然来,有人遥遥唿唤:「许慎,许慎!」 来的是木材店的夫妻,许慎常照顾他们生意。男的背着个女孩。许慎看过去,目光都要被烧掉:「梦呓?」 「她在街上晕倒了,」男的满头大汗道,「一直流鼻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快回家叫医生看看。」 女的满脸惊恐,衣袖上都是猩红色的血迹,她在尽量平静下来:「唿吸……唿吸都弱了!」 许识敛脑子一空,伸手去探——基本没有任何气从梦呓的鼻子里喷出。妹妹就像一具美丽的尸体,安静地趴在男人的背上,任由摆布。 「……先回家。」许慎还算冷静,「家里有药。」 他在许识敛身上一瞥,小耳急得扑上去,硬生生砍断这条目光。什么药?不会是名为「许识敛」的救命药吧! 他们在前头走,许识敛白着脸在后头跟,小耳拖着他:「别去,你傻啊!」 许慎停了下来。夫妻俩大汗淋漓,万分焦急地扭头看他。 「过来……」许慎是笨拙的,在这种情况下,强硬地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有话回去说,先回家。」 说着,就来拉许识敛的手。 许识敛没有反应,提线木偶般静止。于是父亲握住了他的手,右手,很不对劲,他不得不低头看一眼。 看到了那只红眼睛。 来的正是时候!小耳喜上眉梢,瞬间镇定下来,对着惊骇的许慎阴森森道:「看到了吗?你敢害他,就会遭报应。」 「许慎!」男的在前头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快来呀,你们站那干嘛?」 许慎面如枯藁,仓促地看了养子一眼,折身离去。 「爸爸……」许识敛骤然清醒,脸上病态的红潮完全褪去。 「别走,」他恐慌道,「不要,等等我……」 他竟然跟了上去,小耳想拉他,力气却远不如对方大,只能变成不情不愿的小尾巴,跟着他一起回去。 到了木屋门口,夫妇背着梦呓上了楼。楼上传来妻子的惊叫。 许识敛也在无声地尖叫,他怀揣着巨大的恐惧,背着右手,踉跄地追随:「爸爸!等一下,和我踢球吧?你答应我的,能不能,能不能先踢球?」 许慎面色铁青:「不是现在!」 可越是这样,许识敛越慌乱:「我很喜欢那个球,我真的很喜欢,没有骗你……」 「爸爸!」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理自己,「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手上会长出这个东西,我不是怪物啊……我是识敛,你的识敛,这是人类的名字,是你起的,不是吗?」 父亲真是冰冷极了,许识敛的心都被他的冷漠钩破。在摇摇欲坠的天堂里,他被或许不存在的日光晃伤了眼睛,看什么都模煳。 「为什么不理我?就算我是怪物,也比她优秀!从小到大,她哪里比得上我?我为了你们付出那么多,现在,连求你跟我踢个球,你都不愿意……」 「他上去了。」只有小耳在回应他,「好像真急了,看来你妹妹凶多吉少。」 许识敛置若罔闻:「皮球……皮球……」 他到处找皮球,小耳去摸他的手,一片滚烫:「主人?」 「餵……能听见我说话吗?」 魔鬼急得团团转,不管怎么拉拽他,都不起作用。到底哪来这么大力气!许识敛的眼睛好像都瞎了,无头苍蝇一样乱跑,浑浑噩噩地,不知怎么来到地下室门口,一个不稳滚了下去。 第174页 亏得小耳眼疾手快,在后头拽了一把,他才不至于摔伤。 「皮球……」 找到了。在打开的棺材里。 棺材里放着一颗皮球,以及五个小树桩。 许识敛静止着,抱在怀里的皮球突然失去支撑,被垂落的手臂丢到地上,咕噜噜滚向黑暗的角落。 小耳几乎听不到许识敛的脉搏了。他害怕地问:「喂,说句话啊。你还不想走吗?」 走吧!他不知说了多少遍,焦急又苦涩。 宿主就像镜子的碎片,而小耳仍未放弃努力拼凑。 「不管了!」他化身魔鬼,将没反应的宿主扛在肩上,「我得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咱们不回来了。」 许识敛微弱道:「去……」 魔鬼问:「嗯?去哪?」 【作者有话说】 凌晨三点半起来码的,嗯!第一卷终于要收尾了~ 第81章 残酷生日(二) 庄严肃穆的骑士宫殿门口,许识敛说他想见骑士长。 「是很要紧的事。」他恳求守卫骑士,「让我见见他,求您。」 守卫骑士说:「骑士长今天很忙。」 「但我现在很需要他,不是说有需要帮助的时候要来找他吗?」 这种话,通常都是对小孩子说的。守卫骑士对此感到头疼,眼睛一扫:「你这么高,应该成年了吧。」 「……」 「我们没办法帮助成年人。但你如果是丢了气球,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找。」 许识敛拉住即将喷火的魔鬼,虚弱道:「我真的有事。」 骑士公事公办地回答:「他今天没办法见你。实在抱歉。」 「识敛……」有人在街上喊。 「你在这儿!」他们急得宛如沙漠里的热砾,「快点回去,你妈妈到处找你。」 跑!小耳当机立断,拉着六神无主的宿主,和他跑到再也听不见声音的地方。没有办法,他告诉宿主,杀人魔满世界找他,他们需要藏起来。 魔鬼和他躲在黑漆漆的树洞里,小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捡来一只大树叶:「我教你叠小花吧。其实是你教过我的,忘了也没关系,我再教你一遍。」 许识敛没有回应,小耳知道他不好受,因为他的心脏也在为此受损,很难欢快地跳动。但魔鬼没有放弃,他翻来覆去叠了三次,直到许识敛说:「还没有结束。」 「唉……你还想做什么?」 于是,小耳带着宿主飞去岛主的城堡。 岛主正在无人打理的残破花坛中作画,听说他最不喜欢僕人跟着,虽然身在城堡,却过着流浪汉的日子。 蚂蚁在他的脚边走动,颜料洒在杂草上。他的黑眼圈比最黑的墨都要浓,浑身写满了「生人勿扰」。 鬼知道他在画什么,离近了看,原来是色彩斑斓的儿童插画。 差点都忘了,他是小岛最出名的童话家。难以想像他在用如此可怕的表情创作这么纯真可爱的作品。 面前突然降落了两位少年。他不得不从画作中分神。 他认得许识敛:「你……怎么进来的?」 刚说完,许识敛竟在他面前跪下。他背嵴挺直,在绝望的恳求中保卫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尊严:「岛主,求您救救我。」 「以前,我每年都要跟您许愿,希望我家里人的病能够康復……您没有眷顾过我。今天我冒昧打扰,希望您可以救救我……还有我的妹妹,求您了。」 小耳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磕头。 岛主被这一出同样搞得精神高度紧张:「先起来,慢慢说,你妹妹怎么了?」 「她生了重病,求您告诉神,救救她。不然她今天就会死去。」 岛主默默听着,腰一点点弯下去。他很认真,也尊重他。 但是,他沉重地表示:「我帮不了你,好孩子。」 许识敛错愕道:「可是,您还没有问过神。」 岛主把许识敛扶起来:「如果你要的是精灵帽子,或者兔子尾巴,这我能做……但是,你要我救你妹妹的命。我和神都无能为力啊。」 「对不住啦!」他说完,就折身离去。 许识敛再叫,他能做的只有挥挥手。 「走吧……」小耳说。 许识敛长久地凝望,既在凝望那个矮小的、灰熘熘的背影,也在凝望小岛蔚蓝的天。 这是作为成年人的第一天。天地之大,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供他求助。 只是,他们离去后,拒绝了他们的岛主,这位邋遢的、性格乖戾的童话家踉踉跄跄地跑到无人的草丛,跪坐在这里号眺大哭。 几位佣人听见,慌忙过来查看情况。 岛主像离家出走的小孩被找到后那样崩溃。他朝着他们丢小石子,边哭边骂:「操你妈的。」 魔鬼拉着宿主的手,他们像捉迷藏那样躲在小腰山上。 许识敛宛如冰一样静默,小耳无法温暖他,只能尽可能地离他近些。不知道这样有没有效果。 他说:「没关系,大不了咱们不回家了。」 许识敛低头看小耳的揣在他怀里的手:「你也不回家吗?」 「我不回。」终于有回话了,小耳欣喜地笑,「你以后去哪我就去哪。」 许识敛木讷地点头,没有挣扎与抵抗。 小耳用力握着他的手:「主人,打起精神来!」 第175页 许识敛依然点头,小耳抚上他的心口:「我快感受不到你的心跳了。」 远方有火,燃烧的火。 这个方向是熟悉的,许识敛挣扎着要起来,小耳拉住了他:「干什么?」 不会是好东西,魔鬼确信,现在小岛的任何热闹对于许识敛都会是坏事。他们只能躲起来,不能接触阳光和人声。 他们在山顶上看,井舟在神殿前看。 鹰嘴已是将他五花大绑,正要离去的时候,听到他说:「我做错了。」 鹰嘴说:「还好,少爷,没酿成大错。」 火光映在他煞白的脸上,井舟始终重复:「不,我做错了……都是我的错……」 他看到了全程,看到钮凝凝让家僕架着马车邀来了很多岛民。 也看到他们来到神殿,这里有刚完工的一座雕像。钮小姐解气道:「给我砸!」 于是在锤子和斧头的攻击下,许识敛成了一地碎片。人群掀起波浪式的欢唿。 一位僕人上前递给钮凝凝一个火把。富家姑娘有些吃力地举着它,转身对着来客们微笑:「各位,看好了,魔鬼混入神像的下场就该是这样。」 火把被女孩丢进了破碎的雕像里。现在,他如她所愿地燃烧了。 小岛跟着这场火一併灰飞烟灭。 许识敛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对不起小耳。 魔鬼劝他心怀警惕,不要轻信,他固执己见。魔鬼指出他人居心叵测,对他别有用心,他置若罔闻。现在,魔鬼让他不要看,他还是拖着脱力的身躯爬到树的高处,让自己伤无可伤。 人们的神情被火光打得足够清晰,他们在庆祝他的死亡。 他是岛民意淫的盛大产物,是组装失败却华丽奢侈的玩具,是宣洩情感屡用不爽的载体……现在,又变成这一簇烧成灰烬的垃圾。从不是他自己。 白鸽教堂里,父母押着孩子们在队伍里歌唱。 应父母的要求,猫剑客、水精灵,还有白雪公主,孩子们边哭边说恨他。 美人鱼的母亲规规矩矩地坐在她身旁,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掐着她的大腿:「以后不许跟别人提你之前偷偷去许愿屋找他的事情。」 女孩颤抖着答应:「知道了,妈妈。」 「也不许再给他投票。」 「知道,妈妈……」 美人鱼女孩的泪水在教堂里熠熠生辉。 不远处,美乐如死鱼般静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锐宇低声说:「开口吧,就跟着他们一起说恨他,早就看他不对劲……求你,钮家的人在巡视。」 美乐无动于衷。他又说:「你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他们好,不然他们全家都会遭殃。」 「我明白。」美乐冷声回答,「但我以后不会再给你送伞了。」 教堂的诅咒声一路高歌勐进,冲到了小腰山。 「主人……」树上,小耳爬过来,却被许识敛捂住眼睛。 魔鬼去摸他的脸,只摸到了一手眼泪。 他在呕吐,小耳下意识去接,手都被泼麻。 红色吞没了魔鬼的眼睛。居然是血。 「我要回家。」许识敛说。 「回什么家!你在吐血。」小耳差点跳起来,不容分说地架着他,「我们去地狱,虫子是医生,他一定有办法……」 「可以去,」许识敛很平静,「但我要先回一趟家。」 「你疯了吧?许梦呓要死了!他们这么着急让你回去,你不会傻乎乎地以为是要你回去见妹妹最后一面吧!」 许识敛安抚地拍着他的手:「当然不会。我是想回家拿点东西,小耳。」 「拿什么东西?」 许识敛竟然对他笑:「以后不回去了,我总得拿点衣服,对不对?我们再去厨房多带点水果,到时候你和我就是地狱里的小富翁了。」 好有道理,小耳恍然大悟:「你还挺聪明。」 许识敛抹了把脸上的血,迴光返照般活跃起来:「就是这样,快点和我回家吧。」 魔鬼的心里困惑不已。他怎么……忽然变得和春天一样? 第82章 告别人间 女孩在床上神志不清地说梦话: 「哥哥,我只打算告诉你,你一定替我保密……我的病应该是好不起来了,已经很久睡不好觉,还会咳血。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但是我不想看你那么累。我应该,应该是活不久了。到现在为止的人生,都非常感激,也很高兴成为你的妹妹。我真是最幸福的人了,没有任何遗憾……你别哭,以后爸爸妈妈就拜託你照顾了……对不起,总是麻烦你……」 母亲面如白雪地祷告:「伟大的主,求您出现。」 父亲是唯一的听众。他坐在女儿的床边,静静揉着她的手指。 想起小女孩时期的梦呓,无邪且勇敢地回答他: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能一直在一起,我和哥哥,还有你和妈妈…… 也许这就是命呢?多了个魔鬼儿子,失去个人类女儿。他就这么呆呆地坐着。换做是别的父母,会有比他们更好的办法吗? 「砰」的一声。 虚伪魔鬼头戴光环,降临在窗前。 「主!」母亲爬行过去,亲吻在他的脚尖,「您来了,求您,求您救救她……」 「我本来不打算再出现,」虚伪对着昏迷的少女嘆气,「但她太可怜了。」 「嗯……?」魔鬼听到许梦呓身体里传来响亮的敲击声,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当然,谁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可喜的是,许梦呓突然张大嘴,吐出一块乌黑的淤血来。 第176页 母亲叫道:「怎么了!」 虚伪悲悯道:「时间可能不多了。」 「赶快把许识敛叫回家吧。」他愉悦地说。 「可是,可是他还……」 活着。虚伪知道后面两个字。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温柔道:「夫人,我记得您曾经想送花给新开店的张太太。花匠给了您两盆花,蓝玫瑰和红玫瑰。您最后选了蓝玫瑰,是吗?」 温若桐不理解他的意思,直到他说:「我在您家里的小花园看到了那两盆花。原来您还在犹豫,可惜的是,它们现在都开败了。」 枯萎了,又黑又干地耷拉着,告别了人间。 已经褪色的回忆席捲了她。她再也无法思考。 虚伪魔鬼拿出了一个小银瓶:「我听说,您的养子有夜晚喝牛奶的习惯。」 「不错的习惯,」他把小银瓶放在桌面,「您培养得很好。」 许识敛回来的时候,家里已是一团乱,门口挤满了人,像是来参加弔唁那样肃穆和悲壮。 他和小耳从窗户进去,没想到黑暗之中,养母竟坐在他床上。 她听见动静,看见了他,一半像见了鬼的灰暗,一半像见了神的明媚。就是这两种色彩,凑出一张母亲的脸。 「宝贝……」她苍白地笑,「你回来了。」 「你妹妹她……晕倒了,你知道吗……」 好痛,魔鬼突然捂住胸口。 小耳想说关我们屁事,但许识敛平静道:「我去看看她。」 养母伏在门前,屏住唿吸看着养子朝着女儿走去。她的脸上是细细麻麻的汗,窒息地等待着女儿的死亡。 许识敛轻声唿唤:「小呓?小呓,哥哥来了。」 太诡异了,小耳跟在他身后,与窗边的许慎对视。他们谁都不说话,风声像是残忍的摇篮曲,在女孩越来越弱的唿吸中谢幕。 「爸爸,」许识敛问他,「她会死吗?」 许慎没有回答。 「识敛……」养母不知何时又出现,握住了他的手,含着泪说,「可怜的孩子,她怎么会死呢?你一定着急坏了。去休息休息,第二天醒来,她肯定就好了。」 她的泪一滴滴落在圈圈午夜里。最伤心的永远都是母亲。 许识敛就这样看着,等着,摇摇头:「我在这里等她醒来。」 「你都累成什么样了?脸色这么难看。去屋里躺着吧,爸爸妈妈会在这里陪着她的,别怕,啊。」 许慎如幽灵般沉默,看着妻子哄着养子朝楼上走去,门打开,又关上。妻子回来了。 她就这样看着他,好像他是个假丈夫,陌生人,临时拼凑的劣质冒牌货。 许慎也以同样的目光回敬她。 老天啊,夫妻一场……夫妻一场! 阁楼里,养子的床前睡着一个礼物。 一模一样的颜色,还是那个礼盒。只不过,之前是皮球,现在换成了牛奶。 温热的晚安牛奶。 小耳指道:「啊哈!真把咱们都当傻子。」 他心里有气,冷言冷语地讽刺:「你妹妹都要死了,养父还给你送礼物,怕你在他亲女儿临终前口渴,真是体贴。」 许识敛望着那杯人畜无害的牛奶,乳白色的温柔。他低低地问:「有毒,是吗?」 「你不会要喝吧?」小耳赫然问道,「你……你不会觉得,这真的可能只是一杯普通的牛奶吧?」 许识敛笑了,很轻地:「怎么会,我又不傻。就算没有你,我也知道它有毒。」 他说着,端起牛奶嗅了嗅,把小耳吓得半死。 还好他又放回去了,笑吟吟地告诉魔鬼:「你是对的,他们不爱我。」 魔鬼傻在原地。奇怪,他下意识摸自己的胸口,居然不疼。宿主真的不难过了? 许识敛自顾自道:「我们确实不能在这里呆着了,小耳,帮我个忙。去衣柜里挑几件我的衣服。」 小耳傻乎乎道:「挑哪几件?」 许识敛还在对他笑:「挑你喜欢的。」 「那……那你呢?」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去厨房啊,说好了要拿水果。」 真是拿他没办法。小耳松了口气:「你不用拿水果,我也可以在地狱里养活你。怕什么。」 懒惰魔鬼嘟嘟囔囔地找来一个麻袋,边抱怨边打开衣柜:「你对我真是太随意了,我又不是你的小奴隶。」 怎么没回应呢?一回头,看见许识敛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睛红红的。 真是拿他没办法,小奴隶跑过去,唉声嘆气地给他拥抱:「我就知道你肯定还在难过。」 不过这次……嗯,他摸自己的胸膛,感同身受怎么会延迟呢? 许识敛像在憋泪,满脸无措地四处看,忽然吐出一口黑血。 「你怎么又吐血了!」小耳急了,这次还是黑血…… 他福至心灵,屏住唿吸去看地上的牛奶,空的!空了! 这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小耳怒极:「许识敛,你发什么神经!知道有问题了,怎么还要喝下去啊!」 许识敛可能想回答,但一张口就是血,无可比拟的痛苦令他再度开始呕吐。 「对,吐出来,你都吐出来!」小耳急得声音都变了,说着就给了许识敛后背一下,许识敛张了张嘴,小耳在要命的窒息感里难以分辨他吐的是什么。他说是毒药,是水,是胃液,许识敛告诉他是血块。 第177页 「可是你不是很强吗……」小耳的眼睛又开始发热了,「这是什么毒药,为什么你会反应这么大?」 许识敛勉强开口说:「别担心。」 「嗯?」魔鬼燃起一丝希望。 「我把……血契捏碎了。」他一笑,牙齿都混在血里,眼神却是孩子气的,「忽然就,能看见你头上的血契了,好神奇……这个右手,能把它捏碎。我原谅它了。」 原来他要这样说:「别担心,你不会和我一起死的。小魔鬼。」 许识敛的眼睛开始没有焦点了:「我以前还在想,会不会有,一点点爱。早该听你的,大概一点都没有吧。」 小耳觉得真是要疯了,自己都未察觉声音染上哭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小耳,你觉得,要是她健康,他们会爱我吗……」 小耳癫狂道:「你都要死了!还管他爱不爱的!快跟我说,你那本地狱录在哪里,我要再做个万能药水给你……」 「早跟你这个小笨蛋说过,爸爸妈妈都让你去死,你就只能去死了……」 「书呢!我问你书呢?!」 许识敛不说话了。 他就这么躺在小耳怀里,小耳叫他,拍他的脸,他再没有反应。看着他毫无生气的样子,小耳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液化。 「许识敛……太阳,你说话啊。」 和他就这么些回忆,一秒是一年,一分是一世,混在一起,竟比他几百年的寿命还要长。它们在时光里形成一条路。一眼望不到头。开始还有许识敛陪着他走,但再往后,都只剩下小耳自己了。 许识敛又吐了一口血,他迷迷煳煳地,眼睛里甚至还有点生龙活虎的惊讶:「你怎么还在?」 「许识敛……」小耳惊喜地看着他,「你,你还没死?」 他嘴里都是血:「我会死的,你还是走吧。」 小耳傻傻地问:「那你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傻瓜,」他笑着说,「死了就死了,没有了。」 完了。魔鬼发现他竟然完全接受不了这个回答。什么会有这么残忍的答案?连困惑都让他又惊又怕,灵魂被许识敛的回答切割成一条又一条,正争先恐后地逃离这个伤心地。 「还有办法,」小耳不知道是对许识敛说,还是对自己说,「还有办法的,你继续跟我说话,不要吓我啊。」 「识敛……?」门外,母亲小声地问,「你睡了吗?」 太坏了,太过分了……他们欺人太甚! 小耳化身委屈悲痛的魔鬼,背着许识敛朝天上飞去。许识敛边咳边问他这是去哪里,已经神志不清了,迷迷煳煳中觉得这是去天堂的路,虚弱地笑着,说没有人比他更值得这个地方。 小耳害怕道:「你还活着。主人,继续和我说话吧,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不出来……太疼了,小耳,对不起。」 「怎么办?怎么办?」 许识敛快没有唿吸了,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安慰他:「没关系,宝宝。过一会儿就好了。」 再也不会好了。要是他就这么死了,就再也不会好了。夜风拂脸,小耳又觉得自己在液化了,他眼睛好热好痛,但他忍着。 就像迷路的鹰,魔鬼飞来飞去地,最后才定了风向。朝他的家——地狱,飞去。 小耳欣喜道:「我有办法了,许识敛。」 许识敛没说话。 「许识敛,」小怪物晃动染满血的肩头,扭过头看他没有唿吸的宿主,「你别睡,你跟我说话……」 没有回答。许识敛的头和他的一只胳膊都落在风中,毫无生气地随风而动。 那股陌生的冲动再也无法被忍住了,小耳发出小狗的呜咽声,呜呜地在天上哭。掉眼泪原来这样让魔鬼心碎,他大张着嘴巴,喉咙变得又细又小。他不会唿吸了。 小耳一路乱撞着,翅膀像失控的螺旋桨丧失功能,总之他是失去平衡了。最后,魔鬼抱着许识敛狼狈地在地上翻滚,滚到罗生门前,撞上那颗樱桃树。 那几颗樱桃啊,像过去被许识敛摘下来一样砸到小耳含满眼泪的眼睛上。 「你说话吧。」小魔鬼抱着他哀求。许识敛就像布偶熊一样随他摆布。 小耳看着他找了上百年的太阳,看着他没有唿吸,没有心跳,永远地停留在今天的样子。他身上只有上半张脸是白的,别的地方都是血。小耳快不记得红色是什么颜色了。 他再也不要喜欢红色! 罗生门像坟墓那样打开。 在这个又大又空的地狱里,小耳眼里的每一个魔鬼居然都变成了许识敛的样子。他们没有表情地走着。 他浑浑噩噩地,一路找到虫子魔鬼。他正在月亮升起来的地方吃客人给的苹果,见到懒惰魔鬼抱着一个死人走过来,吓了一大跳。 「怎么回事!」他战战兢兢地问。 小耳如同行尸走肉:「快把他变成魔鬼……」 他没有带苹果,只有几颗樱桃,一股脑丢给他。疯了一样,大吼大叫地命令:「快点!快点!现在就做!」 虫子魔鬼不敢怠慢,拍拍手就和他们往旅馆的房间走。 等门合上了,他检查许识敛的尸体,惊讶道:「他是怎么死的?他吃了什么?」 「中毒了,我不知道……」小耳满脸泪痕,「可能是虚伪魔鬼的毒药。」 第178页 「三魔鬼的毒药?」虫子魔鬼不肯了,「不会是幽冥毒液吧,那救不活呀。」 小耳抓着他,像是要把他狼吞虎咽那样嘶吼:「不是死了也能救吗!你说能救的,你说的!」 「这个毒药的毒性太强了!又是人类……谁能救被幽冥毒液杀死的人!」 「我不管!我不管!」小耳号眺大哭,「给我救活他!你给我想办法!」 就这样,在地狱,两个互相撕扯的魔鬼,还有一个死人。 虫子魔鬼只好骗他:「我……那我试试吧。」 【作者有话说】 不会死哈,不写虐的 第83章 你也是魔鬼(一) 刀子在许识敛的身体上划开,虫子将言语抛向发呆的小耳:「等我把他切开,你就明白真的没救了。」 小耳在咬手指甲,哭泣过后,魔鬼的身体感到很空,黑漆漆的眼睛堆满了疲惫。 他空洞地催促:「快点。」 虫子变得很无奈:「懒鬼鬼,你真是变了。」 小耳也觉得自己变了。明明血契已经废除,现在他和被开肠破肚的许识敛毫无关系。但是当他的肉体变得破破烂烂,小耳只希望世界也跟着一起破破烂烂。 都死吧,魔鬼抖着腿想,都死。 虫子魔鬼却停了下来。 他看着面前的尸体陷入沉思。 奇怪,这个人类的血液竟然有三种颜色。 一类是红色,身体里已经所剩无几。第二类是黑色,应该是中毒后,健康的红血受到了污染。第三类是最奇怪的,蓝色的……冻状的血。它们就好像触发了保护机制,凝结在一起,守护着主人的五脏六腑。 这个人绝对已经死了,但他的心脏还在跳动。 魔鬼医生判断,唯一的可行解释就是……蓝色是寄生体,红色是作为人类的部分。难道说「人类」已经死去,寄生体还在顽强地活着?就连幽冥毒液都拿它没办法……百毒不侵啊! 我想留一些他的血液用来研究,正这么想着,虫子看向懒惰魔鬼。 估计他不会同意…… 小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过来:「你把他切成这样了……」 常人看到这一幕要被吓得死去活来,但魔鬼却泪眼婆娑地呜呜呜。他的脸贴在许识敛发黑的骨头上,哭出一个又一个鼻涕泡:「你得把我的太阳缝好看点。」 这画面完全称得上是黑色幽默。 虫子说:「你的眼睛累出汗了……这竟然是眼泪?我只见过做手术的人类哭,你难道很痛苦嘛,我的懒宝宝……」 本来以为没救了,现在虫子改变了主意,他决定给这个人类换一套最好的魔骨,说不定还可以起死回生。 许识敛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生命已近尾声,却看见一条似曾相识的丑虫子。怪物朝他张开嘴巴:「醒了吗?正好,我们马上开始手术。」 为什么死后也要碰到这样的丑东西……记得是小耳的朋友?他怎么也死了,居然要把小魔鬼自己留在世界,许识敛很不放心。 再往下看,竟是自己血肉模煳的身体。他就像一道丰盛的晚餐,身上插满了餐具。 小耳正吸着鼻子往「大餐」上铺绿色草煳,见他醒了,喜笑颜开道:「太好了!再见到你可真高兴,别担心,你马上就復活啦。」 快乐的同时,不忘对虫子魔鬼吼道:「别踩他的肠子!」 「哎呀,」虫子抬起左脚,为时已晚,冻状的蓝血已经爆出,「好痛……」 一团蓝色的幽幽火焰对着他的脚底板咆哮着,虫子不禁弓身蜷在地上哀嚎:「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小耳用尾巴帮他扑火,火最终还是停了,虽然代价是一个瘸子和一只秃尾巴魔鬼。 他们面面相觑:「到底怎么回事?」 许识敛——全身上下,只剩下脑袋还是正常的,他全想起来了,脸色很可怕:「你想把我变成魔鬼?」 都要死了,还不愿意吗?小耳有些伤心,又跟他解释:「但是你看,我找来了上次跟你说的草,就跟麻药一样,你不疼吧?」 许识敛出现了奇蹟般的沉默。小耳一喜,难道生死一场,他终于换了个脑子? 可惜并不是,他声嘶力竭的叫声甚至吞没了黑暗。 小耳震撼道:「你干什么!」 还不如杀了我!许识敛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魔鬼的手变成了一条不容抗拒的铁链,绕了许识敛一圈又一圈。对这样重伤且死里逃生的人来说,算得上是没必要的屠龙之技。 许识敛本就唿吸不畅,现在脖子上多了圈冰冷的铁链,只能喘着粗气怒视他。虫子魔鬼不禁浑身一抖,不知怎么,就是无法招架他的怒气。 他们对峙很久,谁也不开口。小耳突然忍无可忍道:「闭嘴!」 许识敛:「……我没说话。」 「那也闭嘴,不许动,血喷得我到处都是。」 许识敛冷笑:「我活着对你有什么好处?」 小耳赌气道:「没有!完全没有。」 许识敛一愣,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干脆,血要吐不吐地从唇角漏出来。竟有一丝笨拙的美丽。 许识敛通身上下,只有脖子没有铺上草煳。于是小耳勒紧链条,致力给予他痛苦:「你好好感受吧,活着就是会疼的。」 这对软硬不吃的人来说根本不是恩赐。如他所料,许识敛的眼神像把锋利的锯子,他更不肯低头了! 第179页 要的就是斗志,魔鬼踩在他颤抖的腿上:「我今天就是要把你变成魔鬼。活着很痛苦吧?变成我的同类会比活着更痛苦吗?」 许识敛怒笑道:「好,好!等我变成魔鬼,也有的是办法让自己死。你就白费功夫吧!」 脖子要快被魔鬼的铁链手臂拧断了,在这种窒息感里,他就像是个脆弱的婴儿,只能徒劳地在眼里维持恨意。 他听到魔鬼说。 「许识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虐待自己,还不是心里期待他们会因为你的死愧疚!你就是弱,太弱了!只有弱者会通过伤害自己来报復别人。」 而他呢,听得更不肯服输,蓝色的血液要随着主人的滔天怒意一起喷出来。 小耳却不怕,凑过来在他颤抖的耳边说:「你也知道,对不对?人人都慕强,别指望他们就慕弱!」 金属碰撞出火花,猩红的火点子跳到他高耸的膝盖上。许识敛的灵魂烧成虚幻的烟影,与魔鬼的影子混乱地纠缠在一起。 但小耳的嘴巴仍如电锯般突突个不停: 「你以为牺牲自己就能换来愧疚吗?愧疚——你的命就值两个字?那你告诉我,你靠着愧疚得到什么了?命都没了,再送你一箩筐愧疚,也就你这种蠢货会觉得划算!」 魔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甚至一只脚踩在他肩膀上,令他止不住地咳嗽。 一定要这么侮辱他,「反正你都不认为自己的命值钱,你管我对你做什么?」 链子收了起来。小耳有种眩晕感,同时,许识敛也倒了下去,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失神地看着上空。 小耳余怒未消,踢了他没知觉的身体一脚,「这么想死?快点去死,赶紧去死!」 虫子魔鬼没想到他这样有出息,在角落里对他竖大拇指。 小耳累了,又疲惫,又后悔,看着许识敛失神的样子,心想要不要给他那笨蛋脑袋来一拳,让他晕过去或者失个忆。 见他好像没力气说话,小耳立马抢占上风:「我当你同意了。」 但是他不忘打个巴掌再给个枣:「别担心,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会让你喜欢的……」 「开始吗?」虫子魔鬼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许识敛又开始喘:「小耳。」 他叫了两遍,向小耳的身上靠去:「我是真的,真的……」 就在这时,古怪的水果味传来,像浓烈的青草酸与血的腥甜,二者互相不配合地交融在一起。 许识敛不得不看过去。 黑色的藤蔓布满了房间,地上爬行着戴着松鼠头套的蝙蝠和蜥蜴,它们摇头晃脑地前行着,自己也不理解这一切。 然后,它们找到贴着松果贴纸的血瘤啃了下去。 墙上挂着一副歪掉的哥特风格的画作:一只目露血光的地狱疯兔正在啃食一只魔鬼的脖子。 虫子魔鬼里三层外三层套上树叶缝起来的衣服,戴着歪歪扭扭的假鬍子,不熟练地说着台词:「呃,让我看看……是哪颗调皮的小牙齿最喜欢吃糖?」 他身旁还有三只穿了护士服的女魔鬼,正抱着缺了头的破旧娃娃。一只魔鬼抱着的娃娃头颅还滚落在地,只好慌不择路地转身去捡。 小耳气喘吁吁地挪动一个花瓣床,这是用曼珠沙罗做成的床。他和虫子魔鬼把许识敛抬了上去。 要说还有哪里没有復刻成功,小耳只记得那天玩过的壁虎玩具。但这玩意地狱是真的没有,他只好给蜥蜴的嘴巴里灌满了水,然后捏他可怜的肚子。 蜥蜴张开嘴巴,喷出来的水溅在许识敛的脸上。 就是这样!小耳得意地询问反馈:「怎么样?」 许识敛呆呆地,颤抖地笑了一会儿。他笑什么?魔鬼们不安地四处检查,难道还有哪里没有模仿到位吗? 他笑得满眼是泪,最终躺了下去,手臂伏在眼前,低低地说:「随便你吧。」 第84章 你也是魔鬼(二) 小岛下了一场雨,在夜晚前,黄昏后。 这场雨水将日落洗刷褪色,就像半梦半醒之间的一场风景。 许识敛觉得自己还在岛上,这算是哪门子幻想?一定是浓重的血腥味引领着他回到了和小耳藏在树上的那一天…… 那时候,树下的成年人以刽子手的角色宰杀乳猪。 猪还小,不需要那么多人,一男一女带着盆和锅子,以及几把刀。等待吃猪肉的小孩在唱歌。血腥味、猪的悲鸣,还有烤肉香一同从回忆里翻涌出来。 许识敛看着自己的血落在地上,坑坑洼洼,让他想到男人杀猪时溅起红色泥浆似的血,大大小小地掉下来,充满了生命力。 男人的刀就像虫子魔鬼手里的这把大剪刀一样,干净利落地剪下来,从他的脖子划出一条口,顺着背嵴,划出漂亮的线条。他好像听到大人们在谈笑风生,讨论着乳猪的重量,肥肉有多少,叮叮噹噹地,安葬了他这具用血肉铸成的艺术品。 小耳在不安地踱步。 他非常不舒服,灵魂仿佛已归天。光是看见许识敛躺在这里,就快要受不了了。 尽管许识敛什么都没有说,他甚至一声微弱的痛哼都没有。小耳还是坐立难安,他咬着指甲来回逛了四五圈,找来一小片树叶,把他的眼睛遮住。 许识敛的回忆变得漆黑,也看不见自己的血了。 小耳的声音听上去很痛:「你再忍忍。」 第180页 虫子魔鬼说:「他不疼。」 小耳却说:「他的脸都白了。」 他的脸本来就是白的,虫子魔鬼在心里想。三个女魔鬼前前后后紧锣密鼓地忙活着,她们还沉迷于角色扮演里无法自拔,一只女魔鬼欢天喜地地跟许识敛讲起童话故事——这本从小岛偷来的书,她念书中的结局:「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小耳让她闭嘴。 另一只女魔鬼在咕噜冒泡的黑色锅炉旁守着熬药。虫子魔鬼拿起烙铁,刺鼻的焦炭烤肉味令小耳想呕吐。 女魔鬼说:「他的肉还挺香。」 小耳推了她一把,她惊惧地叫着,险些跌倒在滚烫的锅里。魔鬼们开始吵架了,她们愤愤不平地抱怨:「懒惰魔鬼真是太过分了!」 虫子魔鬼流着汗说:「安静点,我需要专注。」 小耳又一遍确认:「他真的没有痛觉吗?」 「没有。这种草药就是能麻痹人类的神经。」 「你没给别人用过,怎么知道一定奏效?我看他的眼睛还在转,又没有丧失意识。」 「要是还有痛觉,他早就晕过去了。」 小耳如坐针毡,只好问许识敛:「你真的不疼吧?」 许识敛在地上投下一个乱七八糟,残破不缺的影子。他的喉结动了动:「没关系,就当是在杀猪。」 小耳说:「你又不是猪。」 肉和血都抖落了下来,三个女魔鬼抬起巨大的骨骼,正费劲地塞进他敞开的身体里。 这次小耳真的吐了,灵魂都变得轻飘飘的。 「你怎么了?」虫子魔鬼问他。 小耳无法回答,他强撑着在地上爬行,不知道许识敛是怎么在黑暗里捕捉到这一幕的,他突然就说:「你不能走。」 小耳勉强道:「我不走。」 他咬牙切齿,阴冷道:「是啊……把我变成怪物,你怎么敢走……」 魔骨塞进去的时候,就这么一晃,许识敛的头垂了下去。 他晕过去后,小耳继续吐,边吐边问虫子魔鬼:「他是不是恨我,所以要折磨我?」 虫子魔鬼指挥着女魔鬼护士们,手忙脚乱道:「我不知道啊。」 作为魔鬼,虫子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老实巴交的可爱,但小耳无暇欣赏朋友的优点,他吐得想死,虫子说:「快!给懒魔鬼来碗药。」 昏迷之前,小耳只喊了句:「我的头痛死了。」 就算沉睡过去,他的脑海依然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也没有梦到什么风急浪险的画面,但恶浪始终在脑中嘶哑地叫:「小耳,小耳……」 小耳愤怒地醒来,发现声音来自于旁边的许识敛。 他的身体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只有脸是原来的模样,却也令认识他的人感到心疼。不客气地说,就像是条被海水冲上岸的死狗。 那双苍白的唇发出无意识的呢喃,一遍又一遍叫着,「小耳,小耳……」 虫子魔鬼在清理现场:「懒鬼,你可算醒了。听到了吗……我猜是叫你,对吧?你在小岛有一个艺名,真酷。」 为了让许识敛安静点,虫子抱来了昏迷的小耳,轻轻放到他身边。 但是不怎么管用。虫子描述:「他叫起来没完没了……打扰到你睡觉,还是得找点什么东西堵上他的嘴。」 他举起烧得火红的木炭:「试试这个,正好看看他被烧伤后能不能自我痊癒,如果可以痊癒,说明手术很成功。」 有病吧!小耳几乎脱口而出,但同为魔鬼,他挑不出逻辑上的错误。 艰难地思考过后,他有气无力道:「不能这样……」 低头一看,不知道许识敛何时醒了过来。阴影笼罩着他的脸,包括他毫无波澜又死气沉沉的眼睛。 那句「堵上他的嘴」,他一定听到了。还有火红的木炭,也一定看得很清楚。 虫子魔鬼后退两步,必须和醒来的许识敛保持距离。尽管对方是个脆弱的病秧子,都有种令魔鬼惊惧的强大气场。 只有小耳不怕他,附身贴到他冰冷的脸上:「主人,主人……你感觉怎么样?」 许识敛的眼珠缓缓转向他。 「疼死了。」他说。 然后是两声咳嗽。咳一声,虫子的背就抖一下。 「没关系,你看我在做什么……」 在阴暗又闷热的地狱房间里,小耳用树叶叠小花。 是不是很像哄婴儿?魔鬼的手指生产出了一朵朵树叶花。谁也不知道它们是否成功吸引了许识敛的目光,并帮助他转移部分痛苦,因为他的眼睛始终保持空洞。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知道吗?变成魔鬼很厉害的,你以后都不会再生病了,这叫做重生……你听我说,我会教你飞,飞在天上可好玩了……咱们这叫做重生……」 小耳又给他揉额头,摸着他的脸,帮他清扫眼睑的蜘蛛网。 「太多蜘蛛了。」魔鬼抱怨,「虫子,你这里卫生条件太差。」 虫子魔鬼找来扫帚:「你居然嫌弃蜘蛛,明明以前还给它取名字叫苍蝇。」 许识敛问小耳:「你给蜘蛛取名叫苍蝇?」 小耳「呃」了声,过去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现在…… 虫子说:「懒懒,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小耳昏昏欲睡,哭泣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气,还令他头痛欲裂:「没办法,我在小岛呆太久,快忘了魔鬼是什么生活。」 第181页 许识敛借用余光扫了眼自己的身体,一瞬间想起岸上腥臭的烂鱼烂虾。本想问小耳,觉不觉得他噁心,但小耳头一歪,枕在他身上唿唿睡着了。 到了半夜——也可能是凌晨,地狱里谁又分得清楚呢。小耳再次被吵醒。 「小耳……」 是谁?魔鬼一个激灵。 「小耳,小耳……」 只是叫他的名字。 再一次,「小耳。」 后来算了算,竟然叫了七八声。小耳被他叫懵了,无论如何绞尽脑汁,最后也只是发憷地问:「什么,怎么了?」 许识敛看着他,就像看未被开垦的荒漠,期待这里长出绿树和海鸟。 「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了什么?」 问得真怪,小耳刚想回答,在完全的黑暗里看到了许识敛红色的眼睛。 魔鬼的眼睛都是红色的,但没有哪一双像他这样红。红得小耳眼晕。他变得很怕,不由得问道:「虫子……虫子你还在吗?」 许识敛的脸色又负重了。默默看着他。 显然虫子已经不在,现在只剩下他和他。小耳不敢动,直到许识敛勉力抬起缠满绷带的手,双指在自己唇上一点,又到小耳唇上不轻不重地捻。 就这样,他把头偏过去。一句话也不说了。 这场手术很成功。几天后虫子满意道:「他消化得很好,可以尝试坐起来了。」 于是小耳拱着他的背,帮助他坐在窗前。他们就这样无言地凝视窗外的一树魔鬼。 一坐,就是一上午。这几天,许识敛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小耳说:「我真是搞不懂你。」 许识敛在面无表情地看树上的魔鬼。 还在纠结旧事?小耳下定决心再开导他一番,诗情画意地开口:「爱就像火一样。」 许识敛已经开始心不在焉地发呆,骤然听到他这么说,讶然地看过来。 「对,就像是火。老魔鬼说爱会燃烧寿命。你要减少自己的燃烧。」 许识敛问他:「你是在说我们,还是别人?」 小耳一怔:「别人啊,你养父母。」 许识敛面如死灰。 但是……为什么要提我们?小耳不安道:「是不是我把你变成魔鬼,你还在怪我。」 许识敛一声不吭,沉默却震耳欲聋。他说他累了,又说小耳总是让他很累。 就算没有血契,小耳发现许识敛依然能让他不舒服。这个威力真可怕。 他忍不住说:「你要是生我的气就告诉我。」 许识敛似乎处在爆发的边缘,他让小耳闭嘴。 「还是你不同意,」小耳把问题交给他,「那你说,爱是什么?」 他半人半鬼地开口:「是让你快乐。」 「让爱的人快乐,还是让被爱的人快乐?」 「对你来说不可能同时存在,是吗?」 「干嘛……你已经是魔鬼了,早晚会明白,爱根本没有多重要。」 许识敛恍惚道:「是啊。你总是对的。」 唉,又不说话了。小耳挠挠头:「好吧,是我不会聊天。你继续说。」 许识敛好像被打碎了,他觉得自己在讲笑话:「爱必须是相互的。」 必须,必须是相互的。 如果不是相互的……那还算是爱吗?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在不分昼夜的地狱,转眼又到了昏昏沉沉的时刻。 小耳给许识敛惨不忍睹的身体换药,魔骨的形状忽大忽小,它仍在努力适应新的主人。 「别担心,」小耳安慰他,「等你完全吸收了,还是可以变回人形。」 等来等去,等来一如既往的沉默。 小耳也不知道他何时能接受现状,只能问:「你在想什么呢?」 许识敛想跟他说,尊严在心痛面前真算不上什么。最后却还是碍于自尊,没有说出来,只来了句说不清道不明的,「和你较劲真没意思。」 「干什么要和我较劲?我和你一直都是一伙儿的。」 许识敛忽然从后头抱住他,用他残破的手臂:「你不要……不要再说爱不重要……」 「好吧,真的对不起。」小耳说,「我就是想你看开些。」 「小耳,小耳……」许识敛又叫了几声他的名字,在背后像孩子那样央求,「给我快乐和幸福吧。」 - 第一卷:垂泪的丘比特 完 -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先到这里,小许的哭戏全文杀青,后面都是他让别人哭…… 第二卷:失望的路西法 第85章 三只乌鸦(一) 「暴怒要杀了我们!」 十八年前,有一天,嫉妒这样对虚伪和贪婪说。 他迎来一阵寂静。 酒壶滑落在地,虚伪魔鬼眼里的醉意消失了个精光:「暴怒……你是说魔圣?」 贪婪是地狱里最容易贪杯的魔鬼,摇头晃脑地说:「胡说八道!我们又没得罪他,我看是你练功练得着魔了……」 嫉妒魔鬼有窥探魔鬼记忆的能力。近期,他想更上一层楼,于是跟着预言家们练习预知未来的能力。大家对他这番进修不抱什么期待,因为无论在哪位魔鬼看来,预言家们都是些油嘴滑舌的江湖骗子。 但嫉妒不仅学有所成,还带来这样劲爆的消息:「骗你们有什么好处?我的确窥探到了未来。」 第182页 未来就是……他们通通都被暴怒魔鬼残忍地杀害了! 在这场内讧里,嫉妒是毫无疑问的发起者和指挥者。他说:「如果不介意,我还可以详细地说说,你们都在他手上落得了什么下场!」 先是指着虚伪:「你!被他从脸上活生生撕下来面具,全身贴满丑陋的画像,伤口煳上水泥,被贬为地狱里最卑贱的魔鬼……」 虚伪听得动弹不得,脸在面具之下僵硬无比。 嫉妒又指着脸色通红的贪婪说:「你!被他拴上狗链,剥了皮游街示众,他一摇铃铛,你就摇尾乞怜……」 贪婪魔鬼醉醺醺地傻笑:「什么嘛!那你呢,你可是他亲弟弟,他对你有没有好一点哇?」 我?嫉妒前额挂着豆粒大的汗珠:「亲弟弟……呵……」 他切碎我,却又不杀死我,把一部分的我做成魔鬼的靴子和高跟鞋,在地狱里到处售卖,被魔鬼穿在脚下;又把另一部分的我敲入地桩,任魔鬼踩踏! 虚伪还在震撼中,冷汗直流:「你确定没有看错?」 嫉妒正对着状况之外的贪婪大发雷霆:「醒醒!死到临头了还在喝酒。一喝醉就变得这么臃肿,我看你脑子被酒泡涨了!」 虚伪战战兢兢道:「我知道他上次说错话,一定惹你不高兴了。但他毕竟是你哥哥。你不会是带着这样的情绪,才窥探到了错误的未来……」 「你是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一提到这个,嫉妒就会疯,「『那个侏儒啊,我一脚就可以踩死他!真是太好笑了』……多虚伪啊,明明每天都跟我说,身高真的不算什么……」 虚伪捂着嘴同情道:「那他真是过分了。」 「但我们没有得罪过他。」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对啊。」贪婪也说。 嫉妒反问:「觉得我在骗你们吗?」 贪婪口无遮拦道:「没办法啊,二哥。他死了你就是老大。大家都是魔鬼,还是不要揣着明白装煳涂了。」 「你就是蠢东西,」嫉妒说,「你们每天抱怨血契规则太多,束手束脚,真以为他不知道?」 贪婪嘟嘴道:「那也不至于……」 「还是你们和那些没长眼睛的魔鬼一样,觉得他是歷来最好的魔王?」 「至少他口碑不错。」虚伪吞咽唾沫,后半句憋了回去:不像你,大半个地狱的魔鬼都被你得罪了。 贪婪又喝了口酒:「对啊,再说……现在不是关键的时候吗?」 不是他拒绝加入这个阵营,贪婪谈到刚发生的事情:「大哥不是才开过会,说魔鬼已经被人类压制太久了,很显然他打算做点什么。所以,你确定他杀的是我们,不是人类?」 的确,暴怒魔鬼不满人类已经很久。尤其是对这位新上任的童话家岛主,这个不怕死的蠢货!居然始终没有放弃在作品里丑化魔鬼。 看魔王上次生气的样子,他肯定打算先对人类下手,结果你现在告诉我,是要对他的魔鬼弟弟们下手—— 重点搞错了吧! 嫉妒傲慢道:「爱信不信!反正我告诉你们了,不光光是我们,还有整个地狱的魔鬼。我看见魔鬼们都被他活活烧死了……」 虚伪看看贪婪,又看看嫉妒,面具都要碎裂:「感觉你是认真的……难道他是特地在会议上放假的烟雾弹给咱们,其实早就和人类串通好了?」 贪婪不理解:「和人类串通好解决魔鬼?」 嫉妒说:「怎么没可能?要是魔鬼都没了,从人类那里汲取的所有力量都是他自己的。」 三位魔鬼陷入内心的混乱里。贪婪打了声酒嗝,双眼迷离。 嫉妒说:「你们这两个呆逼!想想老祖宗的遭遇,控制一群人很难,但控制一个人可简单多了。对魔鬼来说也是一样啊。不论怎样,我可以肯定,在我看到的未来里,暴怒将我们残忍地杀害了。他绝对是恨我们,因为我们都被折磨得很惨。」 贪婪问:「难道他不怕诅咒?」 老祖宗曾下过咒语,七大魔鬼不允许相互背叛,不然就会得到诅咒,失去最宝贵的东西。其实所有魔鬼都怀疑这是否属实,但从没有魔鬼真敢试上一试。 为此冒险的理由该是什么呢? 如今的阵营里,暴怒实力最强,色慾与暴食自成一派。懒惰……有谁能找到他吗?到处睡觉的没出息傢伙。 所以只剩下他们三个狼狈为奸。心不齐,但常凑在一起。 嫉妒知道他的顾虑,冷漠道:「我没有看到他在未来得到任何惩罚。甚至实力更强。」 虚伪将信将疑。要为此冒险吗? 暴怒真要杀我们?他俩就算了……我?到底是哪里被发现有不臣之心的……这么快吗? 这次见面后,他赶紧派小鬼们去魔王那边走动消息。 几天后,他问小鬼:「打听到什么了?」 「魔圣的脾气很差,为了控制自己,他开始修身养性,养了很多花。」 「养花?」虚伪拍了他一掌,「下次打听点有价值的东西!」 遗憾的是,他煞费周章,依然收穫寥寥。 事情如果真照他担心的那样发展……不行,为避免夜长梦多,下次再见到嫉妒,虚伪开门见山道:「二哥,直接说吧。你想我们怎么做?」 「我们必须做出反抗。」火光映照在嫉妒的脸上,「别管代价是什么,都要比被他活活折磨死强。我是他弟弟,还不了解他吗?暴怒不是个好东西,他根本看不起咱们。是,他很强!但我们三个一起出手,他绝对逃不掉……」 第183页 虚伪说:「但你们知道,暴怒有两个心腹,监督者和龙将军。」 贪婪嗤道:「监督者算什么?疑神疑鬼的小角色。就怕那条破龙,战斗力强就算了……我听说他还培训了一群厉害的魔鬼军队。」 嫉妒说:「龙将军很厉害,但是他最近都不在地狱,我猜是被派去做什么秘密任务了。不过别担心,暴怒不给他指令,他就没资格回地狱。我们快速行动,不留给暴怒召唤他的时间。至于那群魔鬼军队,其实就是群傀儡木偶,并没有自己的思想。只要龙将军不在……各位,现在就是我们行动的最好时机!」 一旦商量好,动手的速度便非常快。观众都没来,戏剧就已经开幕。 可惜—— 计划失败了。 当他们三个同时出现,暴怒魔鬼的反应速度超乎想像,他竟通过转移阵逃走了——哪里学的这一招?就连嫉妒都不知道他还有这项本领! 嫉妒魔鬼大喝一声扑了上去,却被转移阵的蓝光狠狠反噬到,血溅了一墙。 等他离去,地上也是血,暴怒的蓝色血液。虚伪这才敢进场,扶起他说:「怎么回事?」 嫉妒恼道:「真不爽!他什么时候学会的转移阵?」 转移阵,这是地狱失传很久的东西。老祖宗在的时候就废除了,不允许魔鬼再学,虽然它很适合自保,但是…… 贪婪说:「半秒都不到就跑掉了,看来他是自损八千……这个东西很伤身体。流了这么多血,我看他也活不成了。」 「小心点,」他提醒他们,「千万别碰到,你们都不想被烧伤吧?这个血可以把魔鬼的身体点燃。」 活要见鬼死要见尸,三个坏蛋满地狱找暴怒。 最后,他们在暴怒宫殿后的小花房里找到一副空的魔鬼躯壳。 贪婪说:「他死了?」 「灵魂不在……」虚伪细细思考,「难道是转生了?」 魔鬼转生术!贪婪说:「又是禁术!」 「都在地狱里了,什么禁不禁的。」虚伪嘆息道,「他是老大,血契都是他订的。还差学一两个禁术?」 嫉妒阴冷道:「不可能。这个禁术只有初生的魔鬼才能学习,必须四百岁以下。他早就不满足资格了。」 虚伪只能说:「看来他的心腹比我们想像中要多啊……」 嫉妒喊他:「好了,别愣着了。」 ——过来,把他吃掉。 为了毁尸灭迹,三位魔鬼将暴怒的躯壳吃掉了。 「等一下,」虚伪突然说,「我记得懒惰魔鬼只有三百多岁。」 贪婪说:「不是九百岁吗?」 虚伪说:「九百岁那个早死了,新来的这个三百岁。」 嫉妒问他:「你怀疑是懒惰?都说他是废物。」 虚伪却摇摇头:「存在感低不代表洗脱嫌疑。再说,七大魔鬼的继任和延续都是暴怒负责的,保不准他们关系好。二哥,以防万一,我建议你窥探一下懒惰的记忆。」 他蹲下去,捡起地上的一片花瓣,陷入沉思。 喜欢养花…… 难道这是一项有价值的情报? 【作者有话说】 -----后续剧情----- 嫉妒魔鬼:因为他要杀我们,所以我们杀了他! 小许:因为他们要杀我,所以我杀了他们! 嫉妒魔鬼:因为他要杀我们,所以我们杀了他! 小许:因为他们要杀我,所以我杀了他们! 小耳:你们有这么高速运转的套娃进入小岛,记住她给出的原理,作话的时候…… 第86章 三只乌鸦(二) 三只凶神恶煞的魔鬼哥哥又开始满地狱找小弟弟。 这个吊车尾魔鬼竟然比地狱老大哥都难找,他们锲而不捨,找了四天四夜。 「懒惰在哪呢?」 「累死了!我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 在他们即将放弃的时候,脚下漆黑的土地对他们的出现产生了反应。 「好疼好疼……」土地里,有魔鬼在叫,「踩死我了……」 就这样,掘地三尺,他们挖出了冬眠的懒惰魔鬼。 「冬眠?」贪婪说,「怎么会有魔鬼需要冬眠的?」 虚伪说:「正常。懒惰睡着的日子远比醒着的时候多。」 被挖出来以后,懒惰小魔鬼依然闭着眼睛。嫉妒拿他当熘熘球,在空中转了四五个来回——就是这样,他依然抱着自己唿唿大睡。 虚伪说:「别折磨他了,万一是被冤枉的呢。」 嫉妒这才进入正题,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给懒惰餵下去。 「咦?」嫉妒的手在懒惰的脑门上拂过去,「空白的?他的脑子——什么也没有?」 贪婪说:「大脑空空……这不就是他!浪费这么长时间,我们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虚伪比任何魔鬼都多疑:「不可能,他活了几百年,怎么可能一点回忆都没有?」 嫉妒说:「你在质疑我的判断?」 虚伪脸一转:「怎么可能。」 嫉妒又把懒惰塞回土里,拍着手厌恶道:「白浪费我时间,找他有什么用?我们现在最应该找的是暴怒。」 虚伪一愣,怪了,嫉妒明明也是多疑的,不然不会提出这样的疑问。 他想起嫉妒被转移阵的蓝光伤到的那一幕。心想,暴怒虽然目前还没死,但你攻击了他,他半死不活也是因为你出谋划策…… 第184页 老祖宗的诅咒会不会已经应验? 所以他及时叫停,是对自己的能力不自信了吗? 只是后来,一切都很不顺利。他们找不到暴怒,地狱群龙无首。 最不冷静的就是嫉妒:「这还不简单?我们把这一年出生的人类婴儿都杀掉!」 虚伪说:「不行,只要去小岛,我们就有血契在身。杀害人类只会自毁其身。更别提你这样……和灭族没什么区别。」 贪婪也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监督者知道暴怒死了,不然他一定会通知龙将军。」 虚伪对此早有规划,他叫来几位心腹,挖了几座坟,将魔鬼的骷髅架子们叠在一起,再套上暴怒平时穿的衣服。 「啪」一声,影纱抖落。罩在外面,越看越像那么回事。 比起找到暴怒,虚伪更在意其他事情:「我们可以定期让魔王巡街出行,魔鬼们都怕他,不会追究太多……对了,现在魔王的工作都有哪些?」 贪婪笑:「我看,我们可以分配一下……」 嫉妒突然发出一声滔天怒吼。 他不同意!他只有一个目标:「我要杀了他,我要他死!」 他几乎不能承受失败的痛苦,其他魔鬼只好默认。暴怒消失后,嫉妒魔鬼一手遮天,谁也说不了什么。 如果说后患不除是心病,大概只有嫉妒病得最重。他们起初还一起记录那年出生婴儿的名单,从此跟踪调查,竭力共同筛选出暴怒魔鬼,到了后来,贪婪与他们渐渐分离:「我不能整天只干这一件事吧!再说了……当时分食他,我吃得最少。」 意思就是:就算他不死,回来最可能原谅的就是我! 坏蛋嘛,各飞各的,屡见不鲜了。 可怜虚伪的表面功夫做得太到位,演着演着,自己都走不出来。于是他和嫉妒成双入对了十八年。 也找了暴怒十八年。 自从暴怒消失,地基就开始崩裂。他们正好藉此来观察暴怒的命数。 这一天,两位坏蛋兴致勃勃地来到地基前。 观察了小半天都没反应,嫉妒很快耐心耗尽:「你确定他喝下了毒药?」 「当然。」虚伪十分肯定。 嫉妒看啊,看啊,又问:「不觉得很奇怪吗?」 躺在一旁的虚伪说:「再等等。」 变化很快就来了,地基的裂缝开始发出轰鸣声。两个坏蛋翘首以盼,却看到它们缓缓闭合。 虚伪懒洋洋地看着,有意思,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会突然裂开吗? 「癒合了!」嫉妒突然大叫道,「地基被修復了,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吵。房间内,小耳不得不睁开眼,他想发火。 原来是乌鸦,它们都不睡觉的吗?别扯着那该死的嗓子哀嚎了。 「啦啦啦,啦啦啦。四只乌鸦是好朋友!好朋友!」 到底在唱什么啊?小耳充满怨气地打开窗户,还未发起攻击,乌鸦们便一闹而散。 它们在黑红色的天空中歪歪扭扭地飞翔,其中一只乌鸦断了半只翅膀,尽管如此,依然在飞,这令小耳感到极其诡异。 既诡异,又不适。他再度头疼起来,脑袋跟坏掉了一样。 再笨的蛋也该醒悟了,无需任何魔鬼提醒,他自己都察觉到思想在变异。我可是魔鬼啊!小耳一惊,我居然觉得地狱可怕?这是我家! 难道真如那个被许识敛杀死的预言家所说,哭泣会让魔鬼的生命耗尽…… 可不能再哭了!小魔鬼惊恐地提醒自己。 主人……抱抱……欸? 许识敛呢! 午夜时分,小耳变成魔鬼在地狱里穿行。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可怕,但内心非常恐惧。 地狱是由数不尽的行尸走肉罗列出来的恐怖境地。怪物们与他擦肩而过。要命!以前也是这样吗?魔鬼们一个赛一个的丑。 一只没有脚的魔鬼从他身边路过,竟然在跪着走,用满是伤痕的膝盖前行,头上着火的骷髅架子正在零零散散地随着主体一同挪动,火势熊熊,险些烧到小耳。 「哇啊!」他害怕地叫出声。 骷髅魔鬼也在叫:「哇啊!怎么了嘛!」 小耳怒道:「长这么可怕还半夜出来吓人!有病吧你!!」 骷髅魔鬼:「……你看上去比我可怕啊。」 几只迷你蝙蝠被他们的动静吓得扑腾而起,飞到冷色调的红里。 「许识敛……」小耳泪眼婆娑地加快步伐,不能哭,为什么又想哭,难道我变成神经病了?吸着鼻子的魔鬼无助地在地狱里寻觅他的伙伴:「主人,你到底去哪里了……」 一个小时前。酒气熏天的赌馆里。 「看来已经结束了。」魔鬼说。 「我选了儿子。」另一个垂头丧气地说。 「肯定是女儿,你要知道,人最初的选择是不会被打破的。」 「他们一定在夜里怨恨我们。」 「不,他们只会相互怨恨。」 连绵的笑声与暗哑的酒味就像从天空传来。直到一只手塌了下来,酒鬼们不满地嘟囔:「喂喂,这把赌局已经结束了啊。」 一条小小的阴影压下来。 「人类?」他们判断。 照片上的人类出现在面前了。端端正正,一身正气的许识敛。 魔鬼长长的爪子移到眼睛上,他把眼球逃了出来,舔干净,又塞回去,疑惑道:「不是做梦哩?」 第185页 「你是真实存在的吗?」魔鬼在许识敛面前挥手,「我的手都要比你大一圈呢。小人类。」 「他身上都是绷带,还有血……魂魄怎么跑地狱来了?可怜鬼不应该去天堂吗?」 他面无表情,真像一缕魂魄,孤零零地站着。对哪只魔鬼来说,都过分矮小。 魔鬼们喑哑地笑,有的魔鬼甚至以为这是涂涂写写的幻术:「这是假的吧,喂,你们老实交代,他是谁画出来的?」 「是不是你!爆炸鬼,你不是对幻术感兴趣吗?」 作为曾经的赌注,许识敛扫了眼过去:「爆炸鬼?」 爆炸鬼开口:「你会说话啊……」 许识敛说:「你的朋友在小岛杀了一个小男孩。我说过要替他报仇。」 魔鬼们半睁着眼睛,面面相觑。思绪在脑袋前飞来飞去。 「他在说什么?」一只问另一只。 「他说要为一个小男孩报仇!」 「哈哈哈!」 「哈……」爆炸鬼的笑声终止,低头看自己的手,「咦?怎么在地上。」 他把手捡起来,其他魔鬼也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这是你的手吗?」「这是你的手!」「怎么在地上?」「你在自残?就说你喝太多了!」「闭嘴,是你做的吧!早知道你看我不爽!」 下一秒,爆炸鬼无法说话了。他的脑袋掉在地上。 这时,他们才晕乎乎地扭过头,看向了小小的人类——他变得好高,好热。一团模煳的高大火影,是浑身着火的魔鬼。 他弯下腰,地动山摇地捏起爆炸鬼的脑袋。 轰——将它投到赌馆里。 小耳赶到的时候,小酒馆像一座散开的雕像,碎了一地。魔鬼的头颅都变成了零件,稀稀烂烂地黏在地上。这是已经结束却仍充满杀气的战场。 几只苟延残喘的魔鬼们正在经歷真正的地狱。 他们要么断肢,要么残臂,两两组队,面对面作画。每个魔鬼的嘴巴都叼着一根笔,被要求在白纸上画出对面魔鬼的模样。 画得太慢,会死。画的丑,会死。画完了,还是会死。 「饶我一命,饶了我吧……」 那只高大的,遥远到在地面都看不见头的魔鬼,他是绝不会网开一面的残酷监工。小耳正好看到他抬起脚,踩到苦苦求饶的魔鬼身上,听着对方闷哼一声,然后踩爆,碾压。 如他所见的那样,小赌馆被摧毁,酒鬼和赌鬼们正在经歷酷刑。 这是他的太阳吗?小耳站在着火的废墟里瞪大眼睛。 一只魔鬼在临死前流出了液体,小耳立刻分辨出那是泪水。 高大的魔鬼却踩死了他:「什么东西还会掉眼泪?噁心。」 不,他不是。小耳捂住自己肿胀的眼睛。 嘴里含着笔的魔鬼颤抖地蠕动,一声不吭地拼命作画。前面的所有魔鬼都惨死了,但他希望自己可以逃过一命。 高大魔鬼看了过来——轮到他了。 他只剩下右脸,但依然拼命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嘿嘿……我还可以画,我可以画……」 奇蹟出现了吗?高大的魔鬼也对他微笑。 主宰者夸奖他:「真殷勤啊。」 「求您了,」右脸魔鬼哀求道,「我错了,求您别杀我。」 「好啊。」高大魔鬼柔声细语地玩味道,「既然这么想活,我就放你走吧。」 太好了!尽管部分骨骼都散落了出来,右脸魔鬼依然有着强烈的求生欲,他吃力地在地上爬行,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可是。 「biu!」 就是这样可笑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喷在他后脑勺上。右脸魔鬼大张着嘴,他被火球贯穿了,死得无声无息。 「咦?」高大魔鬼困惑道,「我伤害到你了吗?」 啊,原来……他抬起右手,看向睫毛生火的眼睛,微笑道:「是你啊。」 他吻在右手上:「别生气,宝贝。你可真好用……我竟然讨厌过你,没道理的事……」 气息奄奄的魔鬼们绝望地凝视着右脸魔鬼的尸体。 但他们嗅到了另一种味道,一种完好无缺的味道。 果然,不远处有一只完整的魔鬼,他瑟缩在角落里,看上去和高大魔鬼的耳朵一样大。 高大魔鬼也注意到了他。 疯了吧,这个死疯子又笑了! 「你怎么在这里啊。」他伸出右手,燃烧的睫毛推着小耳走过来,「都听到了吗?别吃醋,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一个宝贝。」 小耳看了眼地上破碎的魔鬼们,他们就像残渣。 他抖个不停,被睫毛按着坐下来,和绝望的残渣们面对面。 高大魔鬼微笑地跟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宝贝,他叫小耳。」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道:「喏,这次是真的。我现在心情还不错,你们谁把他画得最漂亮,我就放谁一条生路……」 包括小耳在内,所有魔鬼都不敢吭声。 高大魔鬼不满道:「打个招唿啊!」 小耳发着抖:「……嗨。」 「不是你。」他慢条斯理道。 「嗨,小耳……」残渣魔鬼们喊。 「好了,」刽子手心满意足道,「开始吧,把我们宝贝画好看点儿。」 【作者有话说】 开始第二卷了!虽然看的人不多,还是惯例啰嗦几句: 第186页 1、每一卷文风可能不太一样,为剧情适当调整。 2、小许后面比现在还疯。架着刀子在作者脖子上的那种疯。洗白也不会有了,洗不白。 3、除了攻受不死和互爱这俩不变以外,别的都不保证,看小疯许的心情。 4、anyway,不建议开自动订阅。后续走向很神经病,大家随时准备跑路吧。 第87章 三只乌鸦(三) 小耳的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 他的眼神没地方放,无法直视同胞们悽惨的眼神。 高大魔鬼在背后安抚他:「放松点。」 和所有战战兢兢的魔鬼一样,他越温柔,小耳越害怕。这些可怜的同胞们,他们眼里的恐惧深深地感染了小耳。 ——就好像,他也会变成他们那样。 我居然在共情,小耳难以置信。高大魔鬼用指甲掀起他的小爪子,从膝盖上拿下来,耷拉在腿侧。 他们估计和他想的一样:有什么必要吗? 仅有一只魔鬼不害怕。 或许该说,仇恨给予了他勇气。这是个四肢全无的魔鬼,已经完全丧失逃跑的欲望。绝望令他认清现实,不谄媚也不殷勤,就这样喘着粗气,死死瞪着高大魔鬼。 不肯作画的魔鬼里,只剩下他一个还活着。 许识敛就是不杀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与他对话:「你好像很恨我啊。」 他兴奋道:「看到你这么生气,我和我的右手有种说不上来的高兴!」 有能量顺着脚底一路燃到心里,真是舒服。原来做魔鬼也可以这么爽。 「你会一直恨我吗?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吧。」他亲昵道,甚至煞有其事地抬高手臂,弯腰说了个秘密,「但是你不要背叛我,不然我的右手朋友会很生气。它只要发现谁会背叛我,就会让我痒得受不了。像刚刚那只魔鬼……还是忍不住杀掉他了,我也很遗憾。」 那只魔鬼张大嘴巴。 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都被拔光了。 小耳的牙齿开始打颤,高大魔鬼有所感应,扭头柔声说:「宝贝啊,你怎么这么害怕?放松点,你又没有背叛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发抖。小耳按住自己颤抖的膝盖。心想,他叫我宝贝,不是吗? 但他也叫右手宝贝了。小红……变得好可怕,它在燃烧。原来它的攻击力可以强大成这样。 「各位朋友,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刽子手开始巡逻,他对有些魔鬼的画作很不满意:「为什么画成这样,你不喜欢他,是不是?」 他们当然毫无悬念地死去了。小耳闭上了眼睛,只听见他们临死前的呜咽。 「嗯……画的很不错嘛!」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幸运儿。 「你说,他是不是很漂亮啊?」 幸运儿殷勤地点头。小耳发现魔鬼的眼睛是瞎的,他根据想像力画了一只漂亮的女魔鬼。 于是他也死了。死因不是因为瞎画,而是…… 高大魔鬼对小耳笑:「只有我能夸你漂亮。」 烈火在他眼前燃烧,小耳看着面前几十只魔鬼的尸体发呆。 高大魔鬼在伸懒腰,就像大功告成一样。现在是回家的时刻,他摇身一变,从火光中走来。这是小耳熟悉的人。 许识敛平淡道:「怎么了?」 变回来了吗,小耳说:「你刚刚……好不一样。不太正常。」 「不正常?」许识敛的笑容很陌生,「我怎么感觉你今天这么正常啊。」 「嗯?」小耳站在尸体里不知所措。他站的太规矩,脚尖对在了一起。 许识敛注意到了,夸他:「真可爱。」 又说:「你不是魔鬼吗,小耳。对你来说,不难理解吧。」 他说着说着,脸色逐渐疲惫,消耗了太多体力,面庞呈一片病态的红。 「回去吧。」他过来牵小耳的魔爪,「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对吗?」 魔鬼于是跟着他走,走了两步,许识敛要他帮忙:「我累了,帮我拿一下那颗头。」 是那只恨他的魔鬼,他刚刚怎么死的?小耳没印象了,提起他光秃秃的,死不瞑目的脑袋瓜子。 「带他回去干嘛?」小耳问。 「想想……做一盏灯吧。」 小耳低下头,和死魔鬼空荡的眼眶对视。 许识敛没有看他,只是突然说:「但我不会那样对待你的。这你知道,对吧。」 「嗯……」 好吧,他疯了。经歷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他变成疯子也正常。 我得接受。小耳跟自己说。 和许识敛在地狱里漫步,这感觉飘飘然。提着的魔鬼脑壳是浪漫的黑灯笼,无论它是否发光,小耳都觉得他们在飞翔。 前几天就想说了。 「那时候我头疼,你又在做手术。后来你心情不好,我就拖着……」 什么?许识敛侧过脸。 小耳说:「生日快乐。」 他晃着手里缺牙的魔鬼:「我来把他做成灯,算给你的生日礼物。」 说完后,小耳觉得忐忑,大概因为许识敛握过来的手冰冷彻骨。他摇曳的背影,既洒脱,又冷漠。他等待着,等到空气变得稀薄,心意沦为徒劳。 许识敛才回答:「好啊。」 不过,他还说:「人类十八岁成年,也就是说,我长大了。」 第187页 他认真讲话的腔调好可爱,小耳忍俊不禁,也可可爱爱地开口:「但魔鬼十八岁还是小北鼻。」 「你知道成年人会得到什么样的礼物吗?」 「什么?」 「回去说吧。」他有意无意地,揉捏魔鬼的指骨,「去床上告诉你。」 其实那不算床,小耳觉得亏欠。 那只是一张拼凑的桌子,血迹未干的手术台。 时至今日,魔鬼终于承认地狱和小岛的区别很大。就像许识敛术前术后判若两人一样,物是人非,这令小耳沮丧。 等到了床上,许识敛利索地躺了上去。 魔鬼的专属味道。同类的味道,气味可真强,就像初生的魔鬼婴儿。小耳扒着他的胳膊,一路嗅上去,像在用鼻子走路,直对上许识敛眼里铁锈色的眸光。 「我先给你换药。」 小耳甩了甩手,这动作引起许识敛的注意。 魔鬼的爪子是扁的。 是刚刚他握着的那一只,许识敛弹坐起来,脸上总算有点活样:「有没有事?」 「没关系。」小耳把手背过去,「你刚变成魔鬼,控制不好力气,很正常。」 见许识敛沉默不语,小耳又热情道:「你可真强,我觉得你有做魔鬼的天赋。」 许识敛突然露出了人类时期才有的表情。他兴致不高,只是发呆。 小耳讨好地笑:「你会更强的。」 许识敛听着,问他:「我那些肉呢?」 本来是想问「我呢」。 「扔了,还能干嘛?」 没意思的答案,许识敛一手撑着,看向上空。 小耳觉得说错话了。他也会嫌自己嘴笨,于是憋着一股气,掀开他身上层层叠叠的纱布,已经不再渗血了。说起来也是令人惊嘆的手术吧,要知道他可是从头到尾——血肉和骨头都换过了。 小耳是只天马行空的小魔鬼。自从和宿主失去了血契的关系,他就开始学习揣测许识敛的想法。会疼吗?肯定会的。会伤心吗?也会。会……怪他吗? 聊聊这个也不是坏事。 许识敛安静坐着,如同小耳手上寂寥的动作。缓缓地,他的腿部微微曲起,皱着眉去挠小腿,手刚放上去,就定格住了。 小耳说:「你可能还不习惯吧。会痒,也会痛。」 许识敛把手拿开,一脸怪异。随后握住了小耳的手,拉到腿上。 他的小腿有一块突起,再一摸,是一块歪掉的,不知在何处生长的骨头,正陌生地向他的手靠近。 「偶尔有地方长歪也正常。」小耳这样解释这个可怕的谜题,「这几天我会带你做……呃,康復训练?可以这样说吧。你需要了解魔鬼的身体。」 许识敛还在装聋作哑。也可能真的没在听。他在看自己的身体,看手,看腿,看腹部。 他想找面镜子,抬起头,眼里都是黑色。房间里也没有灯,外面是黑的,透着红光,就一扇小小的窗户,游动的魔鬼,渗血的地狱边界。 没有以前那么闷热了。地狱的空气,对他来说就像家一样。 「你感觉怎么样?」小耳问他。 许识敛仍是不回答。那是什么情绪,任谁观察,都看不出的。 小耳没忍住:「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许识敛在看窗外,神情漠然:「小耳,你知道吗?最可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失败后你还要忍受别人的同情。」 这么复杂的心情,竟让这小呆瓜魔鬼来理解。但小呆瓜尽力了:「我没有同情你……」 既然嘴笨,就不要说了。小耳闭上嘴巴,从后面环上去,贴着许识敛的背。居然这样烫,他忍不住用脑袋蹭了蹭。魔鬼的背是锯齿,又冷又硬,但人类的背不是,贴上去……像被流光照拂。这么一想,变成人也不错。 许识敛如梦初醒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不动了。 「你的心跳和以前一样。」 许识敛的手覆在他的手臂上,握得紧了些,小耳「嘶」了声,许识敛就松开了。 「明天……」许识敛说,「明天你教我吧。」 教我,控制好自己。然后…… 「以前就这么觉得,」他的手在小耳柔软的脸上拂过,扫过,滑下去,「怎么这么小,这么可爱……好想一口吞掉你。」 听上去就和真的一样!小耳战战兢兢地被他吻。 许识敛好像在兴奋,边亲他,边说:「好神奇……变成魔鬼以后,有使不完的劲儿。怎么会这样?」 小耳莫名觉得伤心:「可是你看上去不快乐。」 「那有什么紧要?我讨厌赌馆。他们欺负我,我怎么对他们都是活该。」 「他们就是活该。」 「我杀了他们,那又怎样,他们罪有应得。」 「当然。」 「我讨厌除了你我以外的所有魔鬼,如果我说,我想把他们都杀了,过分吗?」 「不过分。」 「所以你会帮我,」许识敛枕在小耳腿上,「对吗?」 呃,小耳说:「那样你会快乐吗?」 许识敛灿烂地笑:「会。」 小耳答:「那,那就算你想杀无辜的魔鬼,我也会帮你。」 许识敛毫无预兆地坐起来,脸贴近他,气息喷到小耳退缩的脸上:「你想要我吗?」 小耳是笨蛋:「什么意思?」 许识敛压上来。好像说了句,「如果我只有一个成年礼物,它必须是你这样的……」 第188页 实话说,这次的吻和以往都不同。像一万年那样长,又像一瞬那样激烈。小耳懵懂地认为自己在开花,原来……也有可能是在开窍。 他眼睛都忘了眨,一万场海啸在小耳的脑中汹涌而过。 亲吻令魔鬼开窍,令我变成你。他变成了过去的许识敛。 啦啦啦。乌鸦在叫。 啦啦啦。它们歌唱。 「吵死了——」 许识敛无法容忍地起身,毫不犹豫地打碎窗户。乌鸦们应声散去。 「啦啦啦。啦啦啦。 四只乌鸦是好朋友!好朋友! 飞呀飞,飞呀飞。 老二老三还有老四,吃掉老大吧! 老二在吃老大,叼走他的尖嘴, 老三在吃老大,啄走他的鼻子, 老四在吃老大,衔走他的翅膀, 其他的乌鸦飞呀飞,飞呀飞。 老大不见啦,老大不见啦! 乌鸦们问老二老三老四, 老大呢,老大呢? 不知道!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老大变成了, 他们可口美味的一顿大餐!」 夜被解剖在眼前。地狱黑调转红,似乎迎来了清晨。 许识敛撑在小耳身侧,脸色变了又变:「它们在鬼叫什么?」 小耳迷茫地坐起来,边穿衣服边说:「不知道……每天都这样。可能是地狱童谣,乌鸦就是……」 话未说完,许识敛就跳窗了。 他去哪里! 「懒鬼鬼,你们起床了吗?」 与此同时,门被打开。是虫子魔鬼。 他戴着眼镜,抱来大包小包的药材:「他恢復得怎么样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他可以开始练习走路了。刚开始嘛,肯定需要你扶着,可能还会跌倒,你要有耐心,得过上几个月,他才能独立……」 屋内只剩下破碎的窗户,以及衣衫不整的小耳。 「嗯?」虫子困惑道,「他人呢?」 【作者有话说】 亲吻汇报君:(40/100) 虫子:我的病人呢,我那柔弱且不能自理的小病人呢? 小耳:大杀四方去了!! 第88章 虚伪的面具 虫子惊恐道:「那是什么?」 小耳看向床头,啊……那只魔鬼的头颅。 「战利品。」他只能这样答,又着急地下床,「他出去了,我得去找他。」 虫子更加惊恐:「他出去了?他怎么可以出去?不……他能出去了??」 作为医生,他并没有失态太久。虫子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你的衣服怎么了?为什么受这么多的伤?」 小耳这才发现袖子已经被撕裂,怪不得穿上的感觉很奇怪。 他这样解释脖颈和胸膛的青紫:「这是吻痕。」 虫子拦在小耳身前:「你看上去就像被糟蹋了一样。」 「什么意思?」 虫子跟他科普动物的繁衍史,又称:「魔鬼可不能通过人类的方式繁衍,我怀疑他的脑子坏掉了,居然想和你繁衍后代。这是不是手术后遗症?」 小耳莫名听得脸热:「没有,就是亲了几下!没有你说的那样……」 「然后呢?」 「然后他听到乌鸦叫,跳窗跑掉了。」 虫子将信将疑:「真的?」 「但我也感觉他的脑子坏掉了。」 虫子解释:「所有客人在做过手术后都会出现一些情况,他们体内的人类和魔鬼会打上一阵儿。」 「打架?」小耳很关心结果,「谁会赢?」 「没有赢不赢的说法。通常来看,他们最终会成为朋友。你可以理解为接纳自己,变成统一的性格。」 「也就是说他会稳定下来?」 「是的。」 「那他为什么说想吃掉我?」 虫子一惊:「你嘴巴是他啃的?我还以为是地狱里什么新流行。」 「才不是呢!」 「从没听说魔鬼喜欢吃魔鬼。」虫子思考道,「我需要再给他看看。」 现在可不是聊天的时候,小耳张开翅膀,让虫子骑上来:「得先找到他,我真的很怕他出事。」 从未亲临现场的虫子显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峻性。 他对这个新病例很感兴趣,一路上喋喋不休:「如果不是你拦着,我真想再把他解剖一次。」 小耳说:「你不如先解剖我,我感觉我的脑子也不正常。」 「你脑子一直都不太正常,」虫子感嘆,「睡太多觉,大脑就会长泡。」 「……我是说,我开始流眼泪了。」 承认之后,小耳觉得非常羞耻。他要求虫子保守秘密,尤其是:「绝对不能告诉许识敛。」 「为什么?」 「他好像觉得噁心。」 「那看来手术很成功。」 「什么意思?」 「失去同理心——」虫子耸耸肩,「就是变成魔鬼的第一步。」 小耳怔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不会再啰嗦什么爱不爱的了。你以后会省好多心,也不用担心他会再次吞下毒药。」 虫子拍拍他的肩膀:「他以后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去死了。」 为什么听得他很不高兴,小耳想爆粗口,比如「狗娘养的」。但他担心会伤害虫子,于是改口骂:「西红柿养的。」 第189页 「?」 完了,小耳心想。我又在进行不必要的共情。 善于思考的虫子分析道:「哭泣的确是人类特有的行为。听你的描述,好像哭得越多,就越像人类。」 小耳屏住唿吸,等足智多谋的虫子丢出锦囊妙计:「所以不要哭了哈。」 小耳怒道:「还用你说?!」 「像人类不可怕,最多傻一点儿,你本来就不聪明,损失不大。」但是根据预言家的诅咒,虫子提醒,「你上次哭过以后,身体受到损耗,到现在都还没恢復。说明她可能没在骗你。」 小耳不说话了。虫子安抚他:「没事,休息两天,你还是只好鬼。」 他们在地狱里已经兜转许久,虫子开始担心起他的病号:「怎么还没找到他?可千万别出事。我很怕别的魔鬼欺负他。」 此时此刻,两只魔鬼在地基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计划失败,坏人的团结到此为止。 起初,是嫉妒在单方面地辱骂:「是不是你?你的毒药绝对不到位!缺心眼儿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虚伪忍了半天,这次终于没忍住:「还说我?我问你,你窥探记忆的能力早就没有了吧!」 嫉妒魔鬼看着他,露出和他面具一样的笑容:「你猜?」 虚伪一愣,摇头晃脑地走过来,贱兮兮道:「我猜?我猜你现在就是个废物!」 「就算没有这个能力,我也比你强。想打过我?下辈子也不可能!」 虚伪漫不经心地笑:「老祖宗的诅咒还记得吧?虽然咱们的暴怒大哥还活着,但你要受到的惩罚,不会到此停止……听听,唿吸都变重了呢。」 「你别以为能躲掉!」嫉妒大喝,「我们可是三个一起动手的!」 「当然啊,我等着呢。不过只怕祖宗慧眼,看清楚谁才是主谋。我呢,撑死就是个帮凶,毕竟你一点功劳都捨不得分给我!哈哈哈,是不是?还有贪婪弟弟,别想着让他当替死鬼,从始至终,他最多动动嘴皮子!」 「你……」 「我早就知道你看不惯暴怒了,」虚伪魔鬼轻飘飘地说,「谁知道你是真的预见了未来,还是想拉我们下水帮你解决掉他?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主谋。」 嫉妒停止喘息,置死地而后生般地扬起嘴角:「你还是不了解我,三弟。嫉妒本身就是灭他灭己,只有焚烧自己,才能毁灭别人,我们有自己的地狱!」 虚伪阴阳怪气地笑:「好运啊,二哥。」 说完,扬长而去。 嫉妒饱含恨意地凝视他的背影。自那之后他的确元气大伤,静养到现在也没有多大好转……他的体力已经是越来越差,需要尽快找个地方修养一段时间。 他拖着病体,十分不甘,边走,边咬牙切齿地诅咒。 暴怒……暴怒……你是真的该死! 虽然狼狈离去,但他因此躲过一劫。 他的弟弟就没那么幸运了。虚伪魔鬼离开后,迎面撞上一群好死不活的乌鸦。小岛有报纸鸟,地狱有报纸鸦。不同的是,乌鸦播报的是真相。 虚伪一听到那几声「啦」,便轻车熟路地开展羽翼,手里变出一柄锋利的黑色镰刀——从暴怒宫殿里顺来的,还真好用。 一刀扫去,乌鸦们尖叫着,躲避不及者血肉横飞,剩下的被激发兽性,提起利爪朝他发起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怪了,过去它们见到他只会躲,今天却格外拼命,有种视死如归的杀气。 「没脑子的东西!」 也不看看我是谁?虚伪魔鬼闪现到它们之中,电光火石间,他的面具上溅满了乌鸦血。 这本是极为得意的一瞬,在盛怒过后,厮杀令他心旷神怡。 可是。 有一个观众。 不细看,还以为是燃烧的红岩浆。 但是细看,发现岩浆里包含着一个人。他的脸烧掉了半张,身体是人类,却拖行着一只长长的、粗壮的魔鬼手臂。 虚伪魔鬼咻地落在乌鸦的尸体里,像野兽那样警惕地靠近:「你是谁?」 那个梦游般神志不清的傢伙,脸上挂着的恶意绝不比他弱。只是,他面目全非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慵懒的笑意:「瞧瞧,我发现了比乌鸦更值得杀的东西。」 虚伪魔鬼一愣,朝他身后看去,竟是一路乌鸦的尸体。 怪不得它们会和他交战!虚伪再一看,每只乌鸦都开肠破肚,和他利索的杀法不同,这个「岩浆人」的手法更像是虐杀。 乌鸦的器脏胡七八乱地散落满地,虚伪沉浸在诡异的氛围里。 岩浆人对此毫不在乎,他走过来——更奇怪,肢体不协调,魔鬼手臂的重量令他左摇右摆。走着走着,他似乎有所顿悟:「我记得你。」 「你是小耳的哥哥。」他头一歪,神情像忏悔,「杀了你,他会生我气的。」 说着,嘆息摇头,好人一样地转过身。 这声音!虚伪魔鬼突然想起来了:「你,你还活着……」 「嗯——?」岩浆人眼睛一抬,「这话听着真令人火大。」 他喃喃自语:「明明都打算放过你了……为什么还要惹我生气呢?」 嘶,岩浆人转了过来,若有所思:「我记得,小耳跟我说,我的朋友和家人身上都有魔鬼,有两只魔鬼想要害死我……」 虚伪魔鬼钉在原地,脖子像是被掐住了,除了模煳的声音,再发不出任何。 第190页 这反应,冤枉了他也没什么可惜。 岩浆人脸上恶劣的笑容逐渐扩大,说来奇怪,为何自身生产的愤怒都会取悦他? 他只知道自己亢奋极了,兴奋又遗憾地表示:「看来……只能给我们宝贝道个歉了。」 十分钟后,岩浆人的宝贝在天上发出惊唿:「你真的看到了?他在哪?」 虫子魔鬼虚弱道:「那里。」 「哪里!指给我。」 小耳低头看去。 该怎么形容这幅画面呢? 只有兇手在发出无聊的感嘆:「好没意思。」 虫子颤颤巍巍地指着兇手:「那儿……」 身为医生,他看得出来,许识敛没剩下多少体力,所以才呈现出半魔鬼化的状态。他的魔鬼手臂也不知道何时掉在了地上,场面血腥到无法直视。 令他害怕的是,许识敛压着的这只魔鬼。 他的脸,已经不能称得上是脸了。尽管魔鬼多半都得负点伤,但他的脸皮似乎被生生撕扯下来了,五官难辨,血肉模煳。 他在叫,最大的那个洞,似乎是嘴巴。 视线拉回到许识敛手上握着的面具……面具? 虚伪魔鬼!虫子叫道:「是三魔鬼!」 太可怕了,他们落地后,虫子甚至无处放脚。遍地都是血和残肢——这都是许识敛干出来的? 他完全不敢靠近这样兇残的野兽。 而他那鬼傻心大的懒鬼鬼,竟上赶着哒哒哒地跑过去,还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疼吗?」 不是在问他的三哥哥,那位被撕掉脸皮的受害者,而是问面无表情的兇手。 虫子回神一想,许识敛肯定会疼。他的身体在着火,断臂的地方在生烟。这依然是脆弱的人类躯体,他还没能恢復好,无法拥有魔鬼的耐痛力。 手臂会再生,只是会伴随着剧痛。 但他却说:「不……还不够。」 喜欢疼痛?虫子再次震惊,就算在魔鬼里,也是个疯子!! 「小七……小七啊。」 是虚伪魔鬼,他脸上的洞张张合合。 「救我,我是你三哥啊。嫉妒害你们,是我救了你,你要报答我啊……」 他的手指被削掉一半,只剩下短小的另一半,鲜血直流,朝着小耳的脚吃力地伸去。「我一直对你很好……」 一柄黑色的镰刀砍掉了他剩下的半截手指。 虚伪发出惨叫。 「你的武器真好用。」许识敛将镰刀柄从嘴里吐出来,没办法,在刚刚的恶战里,他的手臂被虚伪砍掉了,只能用嘴叼着这把重器。「谢谢,我想它现在是我的了。」 虚伪还在叫,许识敛不满地用膝盖压在他脸上:「这点小伤,有什么好叫的……」 这时候,他才抬起头,满脸是血地看向小魔鬼。 用一种疯狂的、绝望的,快乐的笑意说: 「我一定让你失望了,小耳。」 小耳却说:「你没有。」 虫子魔鬼为这番大义灭亲的言论惊掉下巴: 「就是他!他是赌徒们的老大。也是他!扮演成神的样子,去骗你养父母。」 小耳踩碎了虚伪的面具,双手提起镰刀,悬在虚伪的头上:「主人,说了会帮你。只要你高兴,谁我都能帮你杀。」 第89章 小耳老师(一) 「在地狱里,怎么知道天亮呢?」 第二天,许识敛问小耳。 小耳看向窗外,这不都是光吗?温和的,快要熟透的鸡蛋黄的颜色。比不上小岛那么刺眼,但也是阳光。 他半蹲在窗前,拿纸煳窗户:「你是魔鬼,你肯定能感觉到。」 他撅起来的臀部像幼犬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发出稚嫩的叫声。 小耳舔着报纸的边缘,好苦,他吐出舌头。 随后,又一叫。捂着屁股,转过身:「你干嘛……」 许识敛对他笑,回味道:「昨天晚上真美妙。」 又这样了,边说,边摸他的额头,鼻子,还有下巴。小耳的心跳却因为恐惧而加速。 昨天晚上,杀戮之夜。他记不清到底死了多少只乌鸦和魔鬼。 啊……他险些叫出来,是许识敛握住了他的手。 「要帮忙吗?」许识敛从身后环上来,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昨晚也是,将下巴按在小耳举起镰刀的手上,闷笑着说,「算啦。」 ——算啦。死亡是最不受罪的解决办法。 「我不要这样。」他的语调甚至像撒娇。 于是虚伪魔鬼跑掉了,用爬的方式。他的眼睛一定看不太清楚了,鼻子也被砍掉半只,用四肢摸索着,发出哭泣的声音。 许识敛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发出恶劣的笑声:「像猪一样。」 「居然能活下来,他一定很不可思议吧。」入睡前,他躺在小耳身边回味,忽然大笑起来,「都是多亏了我们宝贝!」 小耳做了一晚上噩梦。 「嗯?」现在,许识敛用脸蹭他,「怎么不说话?」 「不用了。」小耳摇摇头。 他根本控制不好力道,这双手……就连抱着他,都会疼。更别说脆弱的报纸,随便碰一下,就皱掉了吧。 许识敛微笑道:「怎么对我这么好?」 好强壮的胳膊……小耳低着头,凝视腰间的手臂。过去几个小时过去,不仅恢復如初,还比过去更加有力。真是天赋异禀。 第191页 虫子魔鬼一进来,就看到这幅匪夷所思的画面。 小耳就像小鸡崽,被许识敛抱在怀里。 见是他,许识敛眼里的警惕淡下去,冷漠道:「怎么?」 「……我来复诊。」 更匪夷所思的是,懒惰魔鬼正在清晨做煳窗户的工作。 接下来,他还要给许识敛做康復训练,以及教他如何使用自己的身体。 虫子还记得,过去他曾劝他起床工作。因为长时间睡觉,脑子真的会迟钝。闹得最凶的那次,懒惰魔鬼对他说:「你拿刀砍死我吧,反正我不起床。」 神经病抱着另一个神经病,一起对着他眨眼睛。 唉,虫子蠕动过去。 「张嘴。」他说。 许识敛面无表情地张嘴。 虫子的眼睛在发光,借着光亮,他翻来覆去地检查。许识敛挺配合。这之后,他得出结论:「你恢復得很好。」 他考验许识敛:「肚子饿了吧,你想吃我吗?」 许识敛说:「小耳。」 虫子和小耳都吓得立正站好。 许识敛似笑非笑道:「以后不要背着我去告这种状。」 好可怕,好可怕。 感觉谁都拿他没办法了!小耳不能唿吸,看着许识敛靠过来,几乎贴到他脸上。 「我们之间每个字都应该是秘密。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嗯?」 「……对、对不起。」 「嘘,」许识敛的手指压在小耳的唇上,「不需要道歉。」 但是——「下不为例。」 说完这些,他神清气爽地来到门口,扭动着脖子:「好了,我要去外面转转。」 在地狱里晨跑,他就是这样说的。 虫子魔鬼支支吾吾,许识敛看向他,不耐道:「快省了吧!我需要什么复诊?」 虫子呆道:「好的。」 大怪兽离开了,剩下两个小怪兽相互取暖。 虫子说:「我怀疑是第二人格。人类经常产出这样的神经病。」 小耳说:「第二人格?那第一人格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可能不会回来了。也可能没有第一人格。第二人格才是真正的他,现在甦醒了。你干嘛这个表情,难道你更喜欢第一人格?」 小耳倒是说:「两个都是他呀!」 「行吧……但是他那种可怕的气场到底哪来的?」 「你把他脑子做坏了。」 「那肯定没有啊。」虫子只能简单粗暴地得出结论,「根据你说的,身体还没恢復好,他就能搞屠杀,又说要吃了你……只能说,他比我们想像中要适合当魔鬼。」 适合当魔鬼? 「是的,就是很强的意思。天生就适合当魔鬼,但不知道为什么,投胎成人类了。」 虫子感嘆,这就是命啊!上帝给的剧本,兜兜转转还是会回到最适合你的道路上。 「可他还是很讨厌魔鬼。」小耳说,「我感觉他的心愿就是地狱毁灭,魔鬼灭亡。」 虫子脸色煞白。 「我知道听上去很恐怖,不过……」 不,不是。虫子的脸上投出一片阴影。 小耳扭过头,许识敛的身体从报纸里探出来,他蹲在窗沿上,对着他微笑。 「又在说我坏话?」他笑声爽朗,听着像毫不介意,从后面扑上来抱住小耳,「出去逛逛吧?不是说要教我东西吗?」 小耳「啊」了声,下意识一抓,抓到一坨烂报纸。 「别管它了,」许识敛说,「我会修好的。」 说完,在他额头上一吻,抱着他朝后仰去。 掉下去了! 虫子魔鬼听到小耳在大叫,踉踉跄跄跟上去,想看看怎么样了。 他看到两片庞大的翅膀,黑亮的羽翼。许识敛抱着小耳在天上飞。 居然在人形状态下生长出魔鬼的翅膀……要他来形容这个病人带给他的感受,不得不称赞一声,艺术品!这是绝对的艺术品! 小耳不觉得他是什么艺术品,在天上担忧道:「你是不是喝高了?」 「跟你说过,我不喝酒。」 飞着飞着,许识敛觉得索然无味:「地狱里什么都没有。」 昨天他血洗赌馆,这件事想必在魔鬼中已经出名。地面上的魔鬼,不管是走的还是爬的,见他在天上飞,都吓得四散逃亡。 所幸许识敛今天没有兴致伤害他们。 他们找了个地方降落。 许识敛已经不会走路了。他还是人类的身体,走一步,就顿一下。 小耳问他怎么了,他说不上来,地狱的红色「日光」就像热油一样,激在身上,有种被油炸和烧烤的感觉。 他甚至说:「我身上有肉香。」 「你不习惯这个气味而已。」小耳说,「你从现在起,把注意力集中在腰腹,无论哪里发力,都只用三成。不要让别的魔鬼觉得你好斗。」 「是吗?」许识敛对他挑眉。 这绝不是挑衅,可小耳还是说不出话。 「你饿不饿?」小耳干巴巴地问他。 「能吃什么?」 地狱里……还能吃什么? 小耳找到了处山洞。看样子他经常来,里面还藏着吃的,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味道像野花,尝起来像蜂蜜——看上去,却像是血淋淋的动物肾脏。 小耳见他不动,就说:「我教你怎么吃。」 第192页 许识敛的胃在迎合,眼睛却在抗拒。但他的行为没有那么让魔鬼讨厌,冷静又认命地接受了。 「其实魔鬼几天不吃饭也没事……」 小耳有点思念水果的味道了。但他不打算跟许识敛说。 「小耳。」进食的过程中,他忽然说。他们俩的咀嚼声真像野兽,还有唿吸,「我听得好清楚。」 「是啊。」小耳快乐地说,「厉害吧。」 「很吵。」 「你会习惯的。」 困,小耳停止进食,眯着眼睛。吃东西也好睏。这几天根本没有休息好嘛! 许识敛突然问:「那天你是不是哭了?」 小耳吓了一跳:「我哭了吗?」 许识敛没说是或者不是。在他被剪来剪去,缝来缝去的时候,他好像在小耳脸上看到了反光的东西。 许识敛平静道:「我觉得你哭了。」 「没有。」小耳立马否认,「我没哭,魔鬼不会哭的。」 许识敛脸色一冷:「呵。」 「……干什么?」 他抬起手,克制地放到小耳胳膊上:「这样算三成吗?」 「呃,算吧。比昨天好点。」小耳说完,又问他,「你还想学什么?我今天都可以教你。」 许识敛摇摇头:「我只想学这个。」 无所谓了。小耳心想,你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许识敛问:「那你想教我什么,小耳老师?」 【作者有话说】 亲吻汇报君:(41/100) 第90章 小耳老师(二) 本想教他变化形态,但是他无师自通。今天想教他飞翔,但他自己长出了羽翼。 小耳说:「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许识敛有些无所谓地笑笑:「是吗。」 「你还没跟我说呢,昨天晚上为什么突然……」 「没什么好说的。」许识敛回头一看,尾巴?试图收回去,但是失败了。 从他骤然缩紧的眼睛里,小耳第一次把厌恶读得如此明白。 「挺好看的。」小耳干巴巴地夸,「神气。」 他化身魔鬼,给他看自己的尾巴:「没有你的好看。」 许识敛心不在焉道:「耗子。」 小耳骂他的不知好歹:「我在安慰你!」 许识敛突然有些落寞地笑笑:「我能说什么?直到现在,我的心都是碎的……」 说完,一脚踩在自己的尾巴上。咔嚓一声,尾骨绝对断了。 小耳愣在原地。许识敛看他这样,表情上的负重消失了,诡异的几秒钟,随后爆发出大笑。 「你还真好骗啊。」他愉悦道。 小耳笑不出来。血契带来的感同身受已经消失,但魔鬼明白,不是所有的笑都意味着快乐。 或许……虫子口中的强大气场,其实来源于自毁? 如果疼痛和死亡都无所谓,还有什么是有所谓的呢? 爱? 就像蘑菇开在脑袋上,小耳觉得能想出这个答案的自己发霉了。 「想什么呢,」许识敛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这些绷带好碍事,帮我拆掉。」 纱布下,还是皮开肉绽的样子。原来他的自我修復能力也有限。小耳只敢用指尖从边缘小心翼翼地掀起来。 「疼吗?」 许识敛的眼睛宛如一潭死水:「不。」 以前话也不多,小耳在比较,为什么感觉和现在差距这么大? 他们明明挨着,却像隔了百步之遥。 许识敛笑:「你这是什么表情?」 小耳说:「干嘛。」 「真不教啦?」许识敛问他,「你当了三百年魔鬼,总得教我点什么吧?」 ……话少也挺好的,小耳在心里骂。 许识敛淡淡地刺激他:「要不要比一比?」 懒惰魔鬼说:「不比,你牛。」 许识敛:「……」 「但我真的有个事情要教你。」 许识敛勾勾嘴角:「你说。」 一个小时后,虫子魔鬼来找小耳。 他问:「咱们山大王呢?」 「什么山大王?」小耳奇怪道,「你说许识敛?」 「对啊。」 小耳没心情道:「在外面。」 虫子魔鬼扒着窗户看,许识敛在外面踩魔鬼。 他总是很沉默。这个高楼一样的,失控的魔鬼。 好像他是小岛上的孩子,放学了,没事情做,所以找点东西来玩。他站在路边,抬起脚,踩死路过的蚂蚁。其他蚂蚁开始绕路而行,但是它们跑得太慢了。弱者都这样。 于是强者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们逃跑,再百无聊赖地踩死某只倒霉鬼。 起初外面还传来骚动,轰隆隆地,有魔鬼的怒吼与惨叫,然后渐渐褪去,变成可怕的寂静。平息,消散。 虫子说:「我怎么感觉他心情不好?」 小耳也这样觉得。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活着,他以后都会活着。 「这就够了。」他低语。 「什么?」 「没事。」 虫子嘆道:「那有些事情,我只能先和你说了。」 他们来到虫子的房间。 小耳说:「这是什么?我要吐了。」 肉,堆在一起的肉。一桶接着一桶,排排列在墙边。 「他的肉和骨头。」虫子刚要说话,忽然大叫起来,「你怎么了!快把眼里的东西收回去!」 第193页 小耳泪眼婆娑道:「为什么放的这么随便,好像不值钱一样……呜……」 「快!」虫子甩了他一耳光。 小耳被打懵了:「你?」 「不哭了吧。」虫子摸摸他的脑袋,「这个方法有效,你以后可以自己扇自己。」 「……我现在挺生你气的。」 虫子继续说:「你看,他整个食管都烧没了。」 小耳气唿唿地说:「他是中毒死的!」 「我知道,他昏过去以后一直在喊爸爸妈妈。」虫子魔鬼接着奇怪道,「他的骨头也有一部分是黑色的,按道理说,刚喝完毒药你就送过来,不会毒得那么渗透。」 「那是什么?」 「可能是另一种毒……我得再研究一下。给我点时间。」 小耳简直匪夷所思:「你是说还有别人给他下毒?」 「出事前,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他原本的病貌似好了,但是又开始发烧,身体也很弱。我以为是他气急攻心,累病的。」 虫子说:「你送过来的时候尸体就是热的。说不定那会就中毒了,很可能是慢性毒药。」 小耳很不舒服:「不要说『尸体』。」 虫子盯着他,忽然抬起手,小耳气道:「没哭!没有!你再打我我跟你急。」 「对了,」小耳提到,「他也出现幻觉了,说看到镜子什么的……还听到了铃铛声。」 「不会是被下蛊了吧。」虫子手握着黑色的腿骨,翻来覆去地嗅,「地狱里有这种蛊术,铃铛声……可能是蛊师在召唤。」 「天哪。」小耳说。 虫子问:「要不问问他?」 「我来跟他说吧……」 「那你来说。」不过,虫子又说,「你先稳定他的情绪。我需要他配合我进行一些实验……我有预感,他自己都不知道身上还有多少潜在的能力。」 虫子心痒难耐道:「嘿嘿,让我来挖掘挖掘!」 等到许识敛回来,虫子已经走了。 地上一坨模煳的肉,像红色的鸡蛋清,软趴趴地躺在小耳脚边。 头颅灯做好了,小耳把魔鬼的脑袋挖干净,放上一根小蜡烛。他的表情颓废又乖巧,眼睛抬起来,露出一个青涩的笑容。 「我做好了。」他抱着头颅灯说。 咣当几声,许识敛拎着的两颗魔鬼头滚落在地。 小耳觉得他像猎人。残酷的猎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问屋内圈养的鹿:「你的脸怎么了?」 小耳的右脸红肿着。 许识敛脸色一冷,问他:「谁干的?」 沨 「摔的。」小耳说。 许识敛漠然道:「撒谎。」 「真的。」小耳摸了摸他冰凉的手背。 许识敛没再追问。 这样的,不再被爱和忠诚环绕的许识敛。魔鬼依然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他完全属于黑夜,属于沉默。 他的眼神铺了小耳满身。虚幻又宁静。 「喜欢吗?」小耳拍了拍头颅灯,低着头,把魔鬼嘴里最后一颗门牙也拔出来,像拔掉毛衣上的线条一样自然。 许识敛笑了一声,听上去是揶揄。 小耳顿时紧张起来。 许识敛问他:「为什么对我愧疚?」 小耳说:「有吗?」 「那为什么不愿意看我?」他的手指探上去,上天啊,还沾着其他魔鬼的血液。 小耳垂下眼帘,睫毛扫在他的指腹。 「就是……担心你。」 小耳这样子……对他有什么感觉都不奇怪。 许识敛吹了口气,头颅灯灭了。光在这间房里彻底消失。 现在,只剩下两双血红的魔鬼眼。 许识敛说:「以后不许撒谎。你藏不住,撒完谎都不敢看我。」 小耳的手臂软绵绵地垂下去。他说了声「好」。 许识敛的眼睛弯起来:「好。」 竟在学他,尾音都是哑的。他有那么出糗吗? 小耳的脸烧起来,又听到他问:「谁干的?你自己说。」 好固执。小耳只能说:「我、我脑子坏掉了,虫子帮我治疗。」 许识敛说:「你脑子坏了,治疗方式是扇你巴掌?」 小耳继续编:「这样就能把里面进的水扇出来……唔……」 许识敛在掐他右脸,没有多用力,但是语调冰冷:「还知道疼。」 「拜託你,」小耳恳求,「虫子是我的好朋友。」 许识敛的剪影是黑色的,在血红的窗户前像进去就出不来的丛林。 这座黑色的火山,带来难以言说的,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但他放开了手,点评这个谎言:「编的狗屁不是。」 说完,侧过脸,在他右脸上一吻。 小耳的红眼睛也在黑暗里弯起来。 他开始晃脚,大概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是成熟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扬起的嘴巴。 许识敛在看他,他意识到自己得说点什么:「你想睡觉吗?」 小耳舔舐自己的翅膀,本来要许识敛和他一起,但许识敛没有照做。 他很嫌弃地形容:「蝙蝠。」 这次不是耗子了。小耳有些欣慰。 许识敛淡淡道:「蝙蝠就是会飞的耗子。」 小耳怒道:「你老说我!」 许识敛无法再保持严肃,笑了几声。 第194页 小耳展开翅膀,当做他们的枕头:「来吧。」 许识敛躺下的时候,小耳再次点燃了床头的头颅灯。 这样真是太舒服了。烛光映在墙面上,小耳喜欢这样的氛围。 要做点什么呢?小耳看向许识敛的侧脸,不知道他还想不想要成年礼物……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很喜欢。 喜欢自身被当做礼物。喜欢带给许识敛快乐的感觉。 但许识敛说:「你今天教我的,我想过了……」 烛光一晃,小耳有点难过。 「嗯。」他说,「你想明白了吗?」 「可能吧,」许识敛答,「我还是打算回小岛。」 他们都沉默了。 「可是!」小耳有点激动,他翻过身说,「那样你肯定不会快乐的,对不对?」 许识敛平静地看着他:「我在这里也不会快乐。」 小耳更难过了。 「怎么了?」许识敛捕捉到他的欲言又止。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坏人是不会团结的』。」 「不会忘。」 小耳心一跳,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再继续说:「我以前听嫉妒在背后骂虚伪,说他演着演着就入戏了,懦弱,没有主见。也听过虚伪在背地里说嫉妒,说他很冲动,没脑子,容易被拿捏被利用……」 所以我们要报復他们很容易,小耳在组织语言。 许识敛却打断他:「你想去岛外的世界吗?」 小耳莫名其妙道:「你要出岛?」 「你来吗?」 「来……那人类呢?」 许识敛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说不定都被我们杀了。」 欸?小耳眼睛一亮:「你下定决心了?」 「谁知道?」许识敛轻飘飘地说,腾出一只手玩小耳的尾巴,「我只知道你会帮我……」 帮我美化罪行,文过饰非。 「所以愿意跟我回去吗?」他对着小耳笑。 小耳晕乎乎地答:「好……」 许识敛默默收回笑意。 他回想起了小耳几个小时前说过的话:「但我真的有个事情要教你。」 「你说。」 「你之前……在地狱里就很兇。可是回到小岛,你又开始束手束脚。钮凝凝囚禁你,你明明可以跑掉,但你不跑。他们欺负你辱骂你,你不还嘴,也不解释。」 怎么会这样?强者和弱者的灵魂共用一个身体。 听了这番话,许识敛的笑意消失了。 但小耳必须要说,他不得不提醒许识敛:「我不知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做。但是我问你,如果是你,你为了杀一个人计划很久。最后计划成功实施,他死在你面前,却在不久后莫名其妙地活着回到你身边。你会怎么做?」 「……」 小耳:「如果是我,我是一定要一错再错的。因为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许识敛:「你不是人类。」 小耳:「好,如果我是人类,我会装装样子。开始的时候,我会躲着他。但是你要知道,人为了掩饰和逃避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甚至会二次杀死他。」 许识敛:「……你不会痛苦吗?」 小耳:「第一次的时候会很痛苦,第二次就好很多了。」 在这一夜,岛睡去了。 天空变成了冰冷的蓝紫色,成千上万的黑蝴蝶争先恐后地飞了出来,像一场令人眩晕的扑朔迷离的噩梦。 一只脚踩在黑暗的水坑里,搅浑了小岛的月亮。 监督者带领着若干魔鬼冲进了魔王的宫殿。 在床上,他们发现了薄纱后笼罩的魔鬼骨架——这根本不是魔圣!原来地狱里定期出行的「魔王」是冒牌货! 「魔圣死了!」监督者魔鬼大怒,「快去通知龙将军!」 【作者有话说】 亲吻汇报君:(42/100) 不好意思大家,最近出差忙疯了,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酒店里,每天半夜到酒店凑时间拿工作电脑码完,再邮到手机上,将就着发了,回头等我到家了再修吧…… 第91章 三年后(一) 三年后。 「别在外面呆着,太危险了。」 冷冷清清的地狱里,蜷缩在洞穴的魔鬼闷声劝道。 他在对着洞外说。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魔鬼影子。 「谁在说话?」小魔鬼吸着鼻涕东张西望。 「我!我在洞穴里。」那魔鬼说,「我看见你好几次了,怎么这么心大?」 这是再阴暗不过的角落。树上挂着孤零零的鸟巢,小魔鬼在捡垃圾,猜猜他捡到最有价值的宝贝是什么——半块腐烂的苹果核。 「我肚子饿了。」小魔鬼说。 「那也不能这么明显啊,你没发现就你自己在外面逛吗?」 「发现了,真奇怪。」 「说什么奇怪……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洞穴魔鬼说,「三年前,出现了一个残暴的魔鬼,快坏得和人一样了。他隔段时间就会来地狱虐杀魔鬼。所以大家根本不敢大摇大摆地出来晃。你得知道——就连魔王都不见了!」 小魔鬼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累了。 洞穴魔鬼以为他被吓得站不住了,说:「我们都叫他『魔鬼屠夫』。对了,他很狡猾,会变成人类的模样,白白嫩嫩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小老鼠。」 「那怎么办。」小魔鬼说,「怪不得外面越来越安静!大家都去哪了?」 第195页 洞穴魔鬼说:「藏起来了。翅膀好的,就往上跑。会游泳的,都去河底躲着。我也算是幸运的,天生就能刨洞。」 小魔鬼羡慕道:「真厉害,你的存活率一定很高。」 洞穴魔鬼说:「是啊。我们这类魔鬼,基本没有能被他捉住的,因为我们死也不会从洞穴里出来。」 小魔鬼:「一辈子住在洞穴里,不会很难受吗?」 洞穴魔鬼:「会。实话告诉你,我不怕死。但我怕被虐待致死。这个该死的屠夫,他会剥下魔鬼的皮,然后把它们缝在一起……听说是用来做披风。」 小魔鬼捂着胸口:「太可怕了。」 洞穴魔鬼也说:「是啊,可怕。太可怕。所以,你也赶快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吧!」 小魔鬼迷茫道:「我不知道该躲去哪里……」 「怎么会这样?」 小魔鬼低头看着手心发黑的苹果核:「我有这个。谁愿意帮帮我,我就送给他。」 洞穴魔鬼说:「可怜的小傢伙!」 感嘆完这句,便再无后话。小魔鬼看了看黑暗的洞穴,沉默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于是他离开了。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他再次出现。 「又是你!」洞穴魔鬼认了出来。 小魔鬼似乎洗了个澡,他看上去不再脏兮兮的,甚至可以用「鲜嫩」来形容。 听到熟悉的唿唤,小魔鬼喜笑颜开:「你好呀。」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洞穴魔鬼说,「你看上去过得不错。」 「还行吧。我在夜航河洗了个澡,就像你上次说的,我在河底发现了很多鳄鱼魔鬼。他们可真会躲,那里特别热闹。」 洞穴魔鬼感嘆:「乱世之下,大家各显神通。」 「可是我就没那么聪明。」小魔鬼唉声嘆气,「除了洗个澡以外,我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洞穴魔鬼笑了:「你真可爱。」 小魔鬼夸了回去:「你真善良。」 「善良?我?」 「对啊,你会提醒我注意安全。」 「那是因为……」因为看你很可爱。 「不管怎么说,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小魔鬼高高兴兴地宣布,「以后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的——直到我死去!」 「快别这么说,」洞穴魔鬼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不希望你死掉……咳。」 以后日出的时候再来。洞穴魔鬼说,屠夫往往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于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小魔鬼每天都在日出时来找他。 第六天,小魔鬼带来了一朵花。那时候他与洞穴魔鬼已经很亲密。 「竟然不是曼珠沙华!」洞穴魔鬼感嘆,「好美丽,好富有生命力的花朵。」 小魔鬼说:「喏,送给你。」 洞穴魔鬼受宠若惊:「给我的?」 「不能吗?」 「能……但是为什么呢?」 小魔鬼想了想,说:「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喜欢我……」 「对呀。」他把花放在洞口,失落道,「可是明天我就不能来了。」 「……为什么?」 「我把苹果核卖给一个鳄鱼魔鬼,他说可以带我去河底。」 「那你怎么唿吸呢?」 「他说会教我。」 「不行!」洞穴魔鬼突然大喊。 小魔鬼吓了一跳:「怎么不行?」 「你要是去找他,还不如来找我。你……和我一起住吧!」 「可是这个洞穴太小了,我没法挤进去。」 「那我就再做一个大的。」这样说着,洞穴魔鬼哼哧哼哧地叫起来。 小魔鬼惊奇道:「你要出来了吗?」 「是。别担心,现在很安全,魔鬼屠夫从来不在日出时刻出现。」他从洞穴里探出头来,滑稽的一颗秃头脑袋,看见小魔鬼后,腼腆地笑,「我没有你好看……还喜欢我吗?」 「嗯!」小魔鬼点头,「喜欢……」 「咔嚓。」 洞穴魔鬼的脑袋被踩爆了。 日出时刻,魔鬼屠夫却出现在上空。踩死魔鬼后,这个既威严又冷厉的黑衣男人跳到了小魔鬼的面前。 小魔鬼震惊无比。 「怎么、怎么……」 「怎么?」 「你怎么这么快就出现了!」 小魔鬼——小耳,他惊讶道。 他摇身一变,身高蹭蹭窜了两倍。「可爱」已经不再适用于这位红眼睛的魔鬼少年,他的确青春无敌,但也挡不住眼里的邪气和恶毒。 「不是,你这就把他杀了?」他愤愤不平地嚷道,「不是要活捉他,问清楚洞穴魔鬼的弱点吗?我花了六天时间,好不容易才……」 许识敛抬起下巴,隐隐露出青色鬍渣:「这花是在小岛摘的吧?」 小耳哑然。 许识敛冷哼一声,踩在那束无辜的花上,然后将洞穴魔鬼的尸体拽出来,扛在肩上,大步离去。 小耳跟上去:「那是为了让他出来……」 「别用这种方式。」 「我在撒谎。」 「那就别撒这种谎!」 你太冲动了。小耳只敢在心里说。 功亏一篑,放长线却只钓到条小鱼!小耳有点不高兴:「那其他洞穴魔鬼怎么办?」 许识敛:「无所谓随便了。」 第196页 小耳:「……」 老是这样,又丧,又冷。惜字如金。 他们来到岸边,虫子魔鬼正戴着眼镜在缝衣服——由魔鬼皮编织在一起的黑披风。 这里说是尸山也不为过,许识敛把无头尸体扔到山脚下,看了虫子一眼,抬了抬胳膊肘。这就算是一声道别。总之,他又消失了。 他的离去带来一阵阴冷的风。两棵树间挂着一排猪面具,它们发出叮叮噹噹的碰撞声。 「唉!」小耳坐下来就嘆气。 虫子魔鬼在哼歌,日復一日的缝合工作实在枯燥。 小耳观察无头尸体,喃喃:「原来他的身体这么瘦小……怪不得能躲在洞穴里。」 虫子脚边趴着一只被五花大绑的鳄鱼魔鬼,他目光空洞,毫无生气。 就在刚刚,他亲眼看着两只鳄鱼同胞被活活剥皮。这里的流程就是这样的,被抓来,然后变着花样折磨,再剥皮,等着咽气。 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小耳问:「那边在干什么?」 虫子抬眼看去,一只身上打满石膏的魔鬼正在颤颤巍巍地刻雕像。 雪白如玉的雕像在地狱里十分突兀,这是个初显形态的人类女孩。 虫子说:「噢,雕像。他让做的。」 「他」,自然指的是许识敛。 小耳的眼神在雕像上一晃,又一晃。 被五花大绑的鳄鱼魔鬼一直在看他,直盯得小耳心烦意乱,一记眼刀过去:「看什么?」 「你……」鳄鱼魔鬼露出没有血色的笑容,「你也……恨他吧,对吗?」 「要不要,反抗一下?我可以和你一起搞他……」 第92章 三年后(二) 小耳说:「我不恨他。」 鳄鱼魔鬼的表情就像神经错乱。也对,被翻着身抓到岸上,作为半海洋生物,他一定因为缺氧而头晕目眩。 前几天,虫子魔鬼用许识敛带来的幽冥蛇皮织成了一大片渔网。不少鳄鱼魔鬼因此被打捞上岸。 它们大多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已经悲惨地死去。 现在,最后一名受害者正试图让兇手们起内讧:「你的眼神充满怨恨……」 「我是不喜欢这个雕像。」小耳承认自己的不愉快,「不是不喜欢他。」 「那你喜欢他?怪不得他对你那么凶,你也毫无怨言。」鳄鱼魔鬼说,「让我猜猜你为什么不喜欢这个雕像……」 「别猜了。」小耳很烦。 鳄鱼说:「这是他的女孩?他的小情人,是不是?」 虫子魔鬼插嘴到这场八卦中:「是。他们每天都约会。」 小耳:「你闭嘴!」 鳄鱼看向虫子手中的同胞尸体,咽了口唾沫:「她叫什么名字,我可以知道吗?」 虫子:「钮凝凝。」 小耳不满道:「你怎么什么都告诉他?」 虫子:「他就要死了。」 小耳怒道:「你是魔鬼,不是神仙!」 鳄鱼摆动着尾巴,虚弱地呻吟:「我知道了,请相信我,我非常能理解你的感受……但你别伤心,我有办法让你好受……」 「把我的尾巴砍下来吧。」鳄鱼说。 砍下来,再把尾椎流出来的血收集起来,滴到他颈后。 小耳莫名道:「为什么?」 「这样他就会离不开你,」鳄鱼说得煞有其事,「我们的尾巴血是地狱最好的媚药。」 小耳还在迷茫中,虫子已经手起刀落,鳄鱼惨叫一声,疼得晕了过去。 「……你干嘛?」 虫子说:「我好奇。」 小耳忍无可忍:「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突然!还有,别老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虫子警惕地看向他:「又来了!人类行为,禁止。」 「烦死了!」 虫子嗅了嗅鳄鱼的尾巴血:「真的是媚药。」 小耳在看着雕像发呆。 虫子把血收集起来,递给他:「喏。」 小耳怒道:「喏什么喏!我不要。」 虫子思考了几秒,问:「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媚药』?」 十几分钟过后,脚步声从小耳的身后传来。他知道是谁,抬头的时候,正对上那人枪口般的眼睛。 许识敛像猎人一样扛着几只魔鬼回来了,是活的。 倒霉鬼们被绑在一起丢在地上,正在鬼哭狼嚎地求饶。 小耳本来就心烦意乱,他们更是叫的他脑袋嗡嗡响。一时忍不了,对着其中嗓门最大的魔鬼一顿拳打脚踢。 许识敛手里牵着绳子——另一端,连着魔鬼们的脑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耳这样做,暴力总是格外能吸引他的注意。 「气得要命啊。」他评价。 小耳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瞪着眼睛,有些委屈地看着他。 魔鬼们在啜泣,被胖揍的魔鬼气若游丝道:「我……我饶不了你们……有种解开绳子,和你单挑……」 「咔嚓。」他的脑袋被踩爆了。 其余魔鬼登时噤声。许识敛笑笑,把绳子放在小耳手心。 小耳还是瞪他。 许识敛:「该可爱的时候要可爱,别让我说第二遍。」 我要给他下媚药!小耳气唿唿地夺来绳子,背过身不理他。 许识敛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很满意。 搞完这些,又去看死去的魔鬼尸体。 第197页 他的眼珠爆掉了,液体溅的到处都是。四分五裂的脸拼凑出吃惊的表情。 许识敛:「你好像对自己的死很惊讶?」 尸体不会产生任何情绪。有情绪的是仍在世的生命,魔鬼们胆战心惊地听这暴徒呢喃:「你一定很恨我吧……」 呵呵。呵呵呵…… 诡异的笑声。 他踩在魔鬼的脑浆里,意犹未尽地来回碾压。 「单挑?呵呵……蠢货!」 鳄鱼魔鬼从昏迷中惊醒,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他忍不住开始呕吐,又不敢发出声音,极其可怜地弓着背。 同时,用余光看小耳。 快呀!他用眼神示意,快给他下药! 鳄鱼的尾巴血在小耳的袖子里。 许识敛从后面环过来拥抱他,温柔道:「在想什么?」 小耳低头,看见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一同攥紧里面的绳子。 会不会感觉到了?袖子里的瓶子形状……小耳心不在焉道:「你在想什么?」 「你问我吗?」许识敛说,「我现在只想把你宠上天。」 他们背对着鳄鱼魔鬼。小耳知道鳄鱼还在死盯着他。 每次都这么说,但永远都搞不懂他到底是怎么想。一会儿热情,一会儿冷淡。小耳觉得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果然,他突然又问:「你背叛我了吗?」 神经兮兮的,一天问八百遍。小耳默默答:「没有。」 ——现在,还没有。 许识敛笑:「是啊。所以我喜欢你,别辜负我。」 说着,便离开了。 小耳在发呆。 不是说,感情先是喜欢,然后是很喜欢。再然后,才是爱。最后是非常爱。那时候,许识敛重复了三遍。他印象很深。 他感到透不过气,看着许识敛取下几只猪面具,跳到魔鬼们身前。 「朋友们,请允许我这样做。」他微笑着给他们戴上猪面具,「很遗憾,毕竟你们太丑陋了。」 同伴的尸体都在旁边,魔鬼们一脸呆滞,毫无反应。 猪面具上有着浓重的血腥味,想来是之前的倒霉鬼留下的。洗也洗不净。 变成「猪」以后,魔鬼们更像家禽了。他们的头好像萎缩了,变成小小的一只。 许识敛说:「虫子。」 虫子:「嗯?」 「可以了,」他看向发呆的小耳,「小耳今天没兴趣玩。既然这样,直接送我们的朋友上路吧。」 快啊!鳄鱼魔鬼绝望地扭动脖子。马上,马上就轮到他了…… 小耳犹豫的影子是地上黑黝黝的阴影。他听到魔鬼们发出含煳不清的叫声,这时候,他的脚尖会併拢。无论进行过多少次,他还是无法完全漠视同胞们被扒皮的过程。 这种时候,他会觉得许识敛格外的可怕。 他直直地盯着这一切,不允许自己错过哪怕一秒钟。别人的悲惨仿佛能带给他至高无上的愉悦。 好陌生。小耳往后退了半步,虽说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但这样的许识敛令他感到痛苦。 血腥味熏得他睁不开眼。就在这时,许识敛的目光慢悠悠落在了鳄鱼身上。 这条没尾巴的东西。他挑着一边眉:「哈。」 「你很喜欢我们小耳吗?」 鳄鱼:「啊……」 许识敛来到小耳旁边,摸着他僵硬的背:「总是看这里,我们小耳的腰很好看吧?我也这样觉得。」 小耳闭上眼睛——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你也喜欢他吗?」 这问题是问自己的。小耳不想回答。 许识敛笑:「不想说也没关系。」 他看着虫子手中的「尸衣」,思索道:「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鳄鱼的心好像被埋在了冰雪之下。 许识敛说:「把他漂亮的脑袋挂上去吧,对了,里面要掏干净。不要流得到处都是。」 虫子抹了把汗,点点头。 许识敛似笑非笑地看了会儿,突然眼神一变,抬起头。 ——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地狱,干净的天空。 远处,监督者魔鬼在打寒战。 在他身边的另一只魔鬼说:「别担心,他看不见我们。没有哪个魔鬼比我更擅长伪装。」 监督者说:「你现在信了?」 「信什么?他是魔圣?」 「就是他!不然谁还能在地狱里横着走?这三年,他几乎快要把魔鬼赶尽杀绝了!三魔鬼更是被他折磨得不轻,每天绑在那里让他给自己画自画像,画完了就贴在身上。不仅如此,他的脸上一旦长出新的皮,就立马戴上面具,再给他连根拔起……」 「……虚伪魔鬼也拿他没办法?」 监督者急得跳起来:「你怎么还不信呢!」 这位魔鬼只是沉默。 监督者气道:「我叫你回来,叫了整整三年!包括之前……我早跟你说过,魔圣好像出事了。他不见我,也不让我见他。我只好去试探嫉妒魔鬼,他果然有鬼!」 他见不到暴怒,就去试探嫉妒魔鬼,结果嫉妒竟说,「听说他病了」,听说?不是亲哥哥吗!说话真的很奇怪。而且,他好像完全不关心自己兄弟的死活……果然,他们到了宫殿门口,他不让监督者进去,而是自己进去。那之后,他就开始四处躲避嫉妒的为难,后来嫉妒莫名其妙失踪了,他才带着兄弟们闯进暴怒的宫殿。 第198页 结果就发现暴怒不见了! 魔鬼说:「我没不信你。魔圣说过,我不能暴露身份。所以非他指令,我不能私自返回地狱。你坚持说他出事了,我才破例来看看的。」 「你那个表情就是不信!不是去魔圣宫殿里看过吗?他死啦!」 「那是其他魔鬼的骨架,现在不能确定他是否死亡。」 「你……哎呀!龙将军……」 监督者吼道:「那我问你,你能联繫得上他吗?你能吗?!」 龙将军嘆了口气:「监督者,不是我不信。你自己看看,这个人类到处虐杀魔鬼,怎么可能是咱们的老大?」 「怎么不可能?」 「你知不知道——」 「什么!」 「……」 不能说。龙将军闭上眼睛。 「不要暴露自己。记住,等我命令,你的任务是……」 ——杀掉小岛所有的人类。 龙将军摇摇头:「总之,我不认为他是我们的魔王。」 地狱里悄无声息,地狱外鸟语花香。 小耳在小腰山吹着风。他眯着眼睛,阳光大片大片地落在他身上。 他的身上挂满了魔鬼的器官和肾脏,真是另类的项鍊。每次在地狱进行完屠杀,许识敛总是会给他送这样的「礼物」。 以及,一个骷髅头盔。 小耳把头盔取下来,丢得很远。看着它滚下山坡。 再把袖子里的鳄鱼尾巴血摔到许识敛脚边。 红色染在嫩绿之上,小腰山的草变黑了。 许识敛正在种树,樱桃树。听到动静,他扭过头,笑:「小耳。」 就是这样。 每次叫他的名字,都好温柔。小、耳。好像他怎么样,他都觉得他是可爱的。 小耳喜欢他这样叫他。但是,「吃你的媚药去吧!」 他在气头上。至于气什么,自己都说不清。 许识敛无辜道:「你真要给我下药?我不想喝魔鬼的血,多脏呀。」 小耳:「哼!」 温暖的风从山口东北面一路滚下,吹得樱桃树阵阵作响。 许识敛笑道:「别生气啦,你最近太能吃,罗生门那颗樱桃树都被你吃秃了。看看,我现在给你种下一整排。还不原谅我吗?」 小岛…… 好美丽。 小耳很惊讶,有一天他会这样想。 这一刻,小岛的风覆盖着层层叠叠的绿,樱桃树随它簌簌歌唱的时候,小耳觉得小岛是如此的美丽。 「好吧。」小耳嘟嘟囔囔道,「本来也没怪你。」 许识敛把他揽入怀里。 【作者有话说】 出差跑了三个国家,人快麻了,今天又在赶飞机的路上,这段时间更新不太稳定,等到家了再多更,不好意思 :( 第93章 钮小姐的追求者 「樱桃…是罪恶的。」 后来,小耳时常想起这句话。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和许识敛用樱桃来传递信号。 许识敛开始大张旗鼓地追求钮凝凝,小岛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算是经久不息的闲谈话题,几年来,衍生出了种类繁多的版本。 至今为止,流传最多的版本是:富家小姐爱上了优秀的穷小子,两人相恋之后,天真无邪的女孩发现庐山真面目,对方竟然是魔鬼。痴情的钮凝凝被无情抛弃,幡然醒悟。 到这里,故事已经结束。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又好上了。 如此这般,反反覆覆。岛民们一边厌烦,一边好奇。 什么时候好上的?那对富家女与魔鬼小子。 源自某一天,人们发现许识敛变了。 过去的他对任何人的审美来说都有些单调。但是成年后,他突然变得很不一样。有人形容他:「身上好像藏着很多故事。」 就是想看,就是好奇。他越不说话,越让人觉得欲说还说。越冷漠,越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钮凝凝最初的爱,可能也出于这样的幻想。 他们关系的缓和,来自于去年的舞会。 那时候,许识敛已经追求她好一阵儿了。 那天早上,钮凝凝就光着脚,挑开窗帘悄悄地看。 她怀疑许识敛知道,所以才在家门口等她,她不见他也照等不误。当她留了意,忍不住要去看一眼,他又不来了。 于是她失望,她气恼,咬牙切齿地假装无所谓。 可没过多久,许识敛就会再次出现。他去哪里都有人注意,而他只看得见她。 四捨五入,现在所有人也都开始关注她的去向了。 我早就不喜欢他了。钮凝凝心想,这样令我很爽而已。 他去她常去的地方。在舞会上,他不邀请她,但拒绝了所有邀请他的人,孤独又平静地等在那里,只看着她一人。 她无视他,却故意找别的男人跳舞,用眼睛余光去观察他的反应。 在哪里?她心不在焉地转着圈,被气走了吧? 哈哈,就知道他会后悔! 这几年她过得很不舒服,没日没夜地悔恨,恨付出得不到回报,恨如此卑微,最后只换来许识敛的不知好歹。 如今风水轮流转,谁都不知道她有多畅快。 可是许识敛总是给她两天得意,又给她两天失意。 出现的时候离得很远,不出现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她曾经派人悄悄去跟,竟然满小岛都找不到人。 第199页 假面猫咪满头大汗,匪夷所思地形容: 「上一秒还看见他摘樱桃,下一秒人就不见了……」 于是她叫上喜欢吹捧她的富家姑娘,没日没夜地办舞会和茶会。 她们大发慈悲地邀请了很多人,其中包括有她最近很在意的许识敛。 小姐妹们一左一右地围着她坐,樱桃般的小嘴在粉色羽毛扇后开合道:「凝凝,许识敛又来了。他的眼神就没从你身上离开过。」 「不然,你就去理一理他吧,看着好可怜。」 「我才不要,」钮凝凝面若桃花,半是不屑,半是困惑地说,「都说他看我,可是他一句话都没主动跟我说过……」 「你都不正眼看他,」女孩儿拿着扇托轻点她的肩膀,「谁都知道他一直看着你,但你不想理他,人家才这么苦大仇深地远远呆着。这叫什么?这叫爱而不得。」 她们越说,钮凝凝就越开心,她忍不住一次次去悄悄观察许识敛。偶尔,他们的目光会对上,短短几秒里,钮凝凝在他身上倾注的所有幻想都一一被满足:他好似深情、温柔又痛苦地凝视着自己。 然后,似乎知道她害羞,她想他,他毫不犹豫地大步走来。 心跳如鼓!钮凝凝连忙看向别处,周围的小姐妹也安静下来,多么美妙! 许识敛用指骨在桌子上叩了两声。 他不说话,这更帅了! 钮凝凝抬起眼睛,一看见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便心跳加速到无法唿吸。 魔鬼似地,那双眼睛深深看着她。 旁边的小姐妹顺水推舟:「……凝凝,你要不去一次,就一次?」 他默默等待。这副神情依然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让她想起对他一见钟情的那场烟火。 「好吧。」她佯装为难地说道。然后就是迫不及待地跟着许识敛走了。他们从大厅穿出去,音乐声都小了很多,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好像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的私奔,钮凝凝窃喜地想。 她跟随他来到后花园,不情不愿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许识敛意味深长道:「是你要跟来的。」 钮凝凝愣了下,恼羞成怒地往回走。 后面有风,许识敛肯定跟了过来,与她保持步伐一致。 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你……」钮凝凝努力镇定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到底想做什么啊?她羞涩地眨眼睛,期待着后面会发生的事情。 对她,许识敛总是隔靴挠痒,时常一副散漫的样子。 「我有个礼物想送给你。」 她傲慢道:「是什么?」 一个穷小子送的了她什么?但是大鱼大肉吃惯了,钮凝凝也想尝个新鲜。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钮凝凝满足地笑笑,他一定是后悔了,想我想得受不了了吧! 「你以前不是说我噁心吗?」 「以前是我蠢。呵呵……实在有够蠢。」 明明是想听到的内容,怎么被他一说,竟让她不舒服起来。 许识敛看过来,目光一定是变得温柔了:「还好,现在也不迟。」 他微笑,让夜晚变得无可救药:「你就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听着可真解恨!钮凝凝傲慢道:「可我现在不喜欢你了!」 「没关系,」他这种势在必得的样子换做谁也受不了,「会有这么一天的。」 钮凝凝就是喜欢他这股劲儿,嘴上却叨叨:「这里,这里太冷了,我要回去了!」 她说完就走,心里隐隐期待许识敛把她拦住,再不由分说地搂住她,给她抵抗不了的热吻。只是什么都没发生,许识敛竟只是默默目送她远去。 她越来越搞不透许识敛在想什么,这种感觉太让她着迷了。 直到她远去,许识敛还在轻声重复:「会有这么一天的。」 「会有哪一天啊?」 突地,有调皮的声音响在上空,许识敛眸里涌起杀意,当他抬起头,却看见小耳挂在树杈上,托腮凝视他。 他目光一松,淡道:「你怎么来了?」 许识敛伸手接住了小耳抛来的樱桃。 小耳:「我坏你好事了?」 许识敛:「说好了不当真的。」 「我当真了?」小耳稀罕地反问他。 许识敛没回答,背着手朝树林深处走去。 小耳在后面慢悠悠地跟:「你不回去了?」 「回家。」 小耳:「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隆重,私底下追求她不好吗?」 许识敛:「高调的人就喜欢被高调地追求。」 小耳问:「干嘛不让我过来?」 许识敛:「怕你多想。」 小耳纠正他:「你是怕我一冲动就坏了你的事。」 「都有。」许识敛也不否认。 沉默片刻,小耳说:「她还在等你吧?你就这么回家……」 许识敛反问:「你找我有事?」 小耳:「你找的那个魔鬼技术太差,又被你打断一条胳膊。」 许识敛:「所以呢?」 小耳:「刻出来的雕像根本不像她。」 「之前怎么不说?」 「忘了。」 许识敛好笑道:「那你现在来告诉我,我也解决不了。」 小耳:「反正我得告诉你。」 第200页 「欲盖弥彰,」许识敛选择结束这场争辩,「你就是想见我。」 我没有。小耳在心里回答,我只是来和你分享樱桃。 他遮遮掩掩:「我听到好多人在讨论你。」 说——你变了。 同为魔鬼,许识敛肯定也听到了。小耳问他:「会有永远不变的人吗?」 许识敛笑:「哪里有什么永远。」 「小春,我感觉哥哥变了。」 有一天,梦呓突然这样对雅春说。 在这之前,她总是沉默。关于她病倒,关于她突然不幸的家庭。雅春只知道她从醒来以后就闷闷不乐。 至今雅春仍然忘不掉那日的心情——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称职的好友,连梦呓生病都不知道,哭哭啼啼地赶来,而外面的人告诉她,里面的小姑娘就要病死了。 还好后来没有发生。那一天依然是幸运的。 梦呓灰白着脸坐在床上,见到她,虚弱又惊喜地笑。尽管身上都是未干的血迹,她却宛如重生。 她们一起哭成泪人。 雅春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昏迷前,梦呓带着饭菜去见老婆婆。她答应过做人家「女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她。 老婆婆总说胡话,往日里称自己为上帝,女儿是被遗落在小岛的天使。她乐此不倦地在此基础上延伸出更多的故事,这一天,她就笑眯眯地对梦呓说: 「乖女儿,你没有被魔鬼夺走,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们要对我赶尽杀绝,尤其是最邪恶的那个魔鬼,他竟然想要毁灭人类……还好我只是重伤,」说到这里,她开始咳嗽,「虽然也活不了太久了……」 「别这么说。」梦呓拍着她的背。 「我身体里属于上帝的部分已经被他们彻底摧毁,临死前,我诅咒他们总有一天会切身体会人类的无助。」 「唉。」梦呓从未听懂过,她唉声嘆气,忧伤地看向窗外。 今天……外面好热闹。 所有人都在讨论哥哥,她听得胸闷气短,本来就不舒服,现在更是唿吸都困难。 面若枯藁的老婆婆突然用力握住她的手。 她瞪圆眼睛道:「你也被诅咒了?!」 梦呓惊道:「什么?」 「你脉搏这么弱……身上笼罩着邪恶的力量……」 还好,她微笑,你遇到了我。 梦呓记得她的手在眼前拂过,好像一万颗发亮的星星。 记忆就此断片。她只记得离开她之后,自己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当时听到了很多关于哥哥的不好言论,她或许还和他们产生了争论。 然后她就晕倒了…… 在这之后,大病初癒的梦呓就长期处在一种消极的情绪中。 雅春不敢问,她在等待梦呓主动开口。 而现在,梦呓开口了。 她说:「所有人都变了,爸爸,还有妈妈。」 许梦呓记得自己醒来后,父母无动于衷且心如死灰的模样。她试图唤醒他们,并告诉他们「我没事了」。 他们听到了。 她告诉雅春:「他们叫我安静。」 雅春愣在阳光里。 「你哥哥死了。」他们说。 「我说不可能,是哥哥救了我,他给我药喝,跟我说喝完病就会好了。我真的好了。是他把我救好的。」 她记得自己在慌乱地解释,并问,「他人呢?他一定没有死。」 太可怕了。雅春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爸爸问我,『他给了你药?』,我说对。」 「对!」她抓住了希望,对父亲说,「他说他找到办法了,向神求来的……」 却只换来母亲一句嘆息。她说:「你要永远记得你哥哥。」 许梦呓知道她没有相信:「我妈妈的精神一直都不太正常。」 所以她绝望地抓住父亲的手臂:「哥哥绝对还活着,是他救了我,爸爸你相信我,他救了我!」 父亲没有说话。母亲也没有。 一周后,哥哥回来了。 「你没有看到……小春,你没有看到他们的表情……」梦呓抱住自己,「太奇怪了,他们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雅春连忙走过去抱住她。除此之外,对这种闻所未闻的不幸,她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没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消失的哥哥,神经质的母亲,沉默的父亲。大病痊癒的喜悦已经消失无踪了。 「我一直以为等我和哥哥的病都好了以后,家里的氛围就会不一样。」 但仿佛付出了某种她不知道的,极其惨烈的代价,过去的愧疚与爱意因此被抚平,甚至转化成了怨恨。是的,许梦呓只感受到了怨恨,来自每个人的恨。 「他们躲着我,也躲着哥哥。而且……哥哥对我越来越冷漠了,我觉得他好像讨厌我……为什么,为什么呢?」 时至今日,梦呓依然在夜里想不出答案。 突然地,风声将她震醒。 她打开门,正看见一个黑影朝着楼上走去。夜色像在对她说胡话,她竟看见了一双巨大的翅膀。再一眨眼,消失无踪。 「哥哥。」她叫道,再无后文。 许识敛没有回答她。阁楼的门传来一声轻响,便算作再见。 许梦呓还在发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养成了听到一点动静就要起床的习惯。这可能跟之前的一场噩梦有关,某天夜里她感觉手臂一痛,睁开眼睛后,居然嗅到了鲜血的味道。再一低头,却什么都没有。 第201页 要回去的时候,她发现隔壁的门微微开着。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屏住唿吸,借着月光看见门缝里露出的一只眼睛。 眨也不眨的,布满血丝的红眼睛。 她几乎就要尖叫了。 是母亲。妈妈的眼珠缓缓翻上去,看向哥哥的房门。 第94章 失控的右手 「你身上有血。」 小耳在黑夜中开口。 许识敛是一颗沉默的星星。他低头看着袖口的血,不作答。 小耳仍未放弃打破沉默:「你肯定没注意,是他们的血溅上去了吧。」 许识敛说:「是我的血。」 小耳笑着说:「不是吧?」 这个笑令他感觉到难过,所以他没有笑太久。 更难过的还在后面,许识敛说:「是。」 他回答得如此简短,小耳也陷入情绪性的沉默里。 在他身边,所有情绪都被放的很大。无论是难过,还是愤怒。小耳很快就喘着气说:「早跟你说过,就算可以恢復……」 也不要伤害自己。 许识敛怎么对待其他魔鬼,就怎样对待自己。他最喜欢折腾的地方就是手臂。卸掉它们,再等待它们长出来。 听到这话,许识敛只是笑笑。 他的眼睛在放红光。 小耳猜,这次又是可怜的右手。他想碰一碰,手刚探过去,就被许识敛躲掉。 许识敛问他,语气还算温柔:「小耳,你不困吗?」 小耳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许识敛。 过去他还能依靠身心感应来判断他的情绪,比如每次看见他,许识敛的胸膛都在震动……心跳像蝴蝶煽动翅膀的声音,从回忆里来到耳旁。他会笑,不由自主地笑。小耳猜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那种由内而外的快乐…… 现在,许识敛也在笑沨。 但是他在控制这个笑。即使什么都感受不到,小耳也知道这个笑并非本意。 更像是哄他。或者……希望他闭嘴。 许识敛靠了过来,抚摸着他的背,头也低下来:「怎么不说话?」 小耳默默看着他,看两眼,又看别的地方。外面寂静的天空,望不到尽头的乌云。 几抹漂亮的绿在和黄玫瑰跳舞,小岛依然美丽。 「小耳?」许识敛蹭了蹭他的头。两只小动物。 每次叫他都是这样温柔,听上去什么都可以答应。 「你还想……」小耳说,「还想见到我吗?」 许识敛:「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小耳提起一场梦境:「前几天,我做梦了……」 在那场梦里,他梦到了以前的小王子。一切都是熟悉的感觉,只可惜那时候他不懂。所以再见到小王子,小魔鬼既高兴又难过。 小魔鬼:「你还记得我吧?」 小王子:「不会忘,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小耳复述:「你跟我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许识敛笑:「就这样?耷拉个脸,我还以为我在梦里把你揍了一顿。」 小耳用力唿吸,嘆了口长气。 他说:「我想钻去你的身体里,像以前那样。」 你还相信我会保护你吗?我可以做一个守门员,在你的心脏里,除了快乐禁止入内。 后半段没有机会说出来,因为许识敛说:「傻瓜,我已经不是人类了。」 说完,在他头上安抚地一揉:「真因为这个不高兴?好了,梦里我一定没有说清楚,你不是朋友,但你是唯一。」 小耳:「唯一?」 许识敛揽着他的肩膀:「你是世界上最后一口氧气。」 然后,像小孩子讲俏皮的秘密一样,笑着贴过去说:「离开你,我都没法唿吸了。」 春天需要花朵。坏蛋需要氧气。 他们靠在一起躺了下来。 小耳还想说点什么,每次开口,许识敛都「嘘」道:「外面有鸟叫,你听。」 听着听着,小耳开始犯困。可他仍想和许识敛说说话,许识敛又说:「天上有排星星。」 需要他抬头看。 小耳渐渐扛不住了,在他怀里昏睡过去。 许识敛靠在他的肩头,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唿吸声。 右手在空空的袖子里生长。 许识敛从小耳颈后抽回手臂,凝视着尚未成型的手掌,看着它从丑陋的肉块扩展,慢慢长出五根手指。 以及一只红眼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的身体失控了。 最明显的,就是右手。它很少听他使唤过,动不动就发痒——这是他人背叛他的前兆。 但他认为右手是蠢货,经常判断失灵。因为最近,就连在小耳身边,它都会传来瘙痒感。 很痒,然后呢? 他今天避开了小耳,在地狱里做了个实验。 活捉几只魔鬼,告诉他们:「我可以不杀你们,但是你们要在这里等我五分钟。我回来以后,如果你们还在,我就放你们一马。」 被吓破胆的魔鬼们还未反应过来,他就离去了。 他在某棵树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数,五分钟过后,他回到了原地。 去的路上,右手一直很痒。 果然,少了一只魔鬼。 大脑还未传来反应,右手就已经化作刀刃,噼向了远处的石头。 砰的一声,石头和躲在后面来不及跑远的魔鬼都变成了两半。 第202页 「失控了……」 他在夜晚,对着自己新长的右手喃喃。 最后,又化作几声讥笑。 这笑声逐渐扩大,将月色浇灌成恐怖的惨白色。 睡着睡着,小耳被某个动静吵醒。 魔鬼的听力在此时是个累赘,他听到楼下传来女人祷告的声音。 「主啊,伟大的主。」 「让他搬出去吧,让他离开我。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主啊,我快承受不住了。求求您,让我永远失去他吧。」 他勐然睁开眼睛,在黑暗里惊慌失措地寻找许识敛的身影。 许识敛背对着他,侧躺在床的另一头。 他的背影很小,很瘦。唿吸都细不可闻。 应该是睡了。因为他抱着自己,腿蜷在一起,在小耳观察的几分钟里,再也没有动过。 小耳伸出手,盖在他的耳朵上。 过了一会,他再次睡着了。 许识敛依然没有睁眼。只是,他的左手在身下动了动。 然后,又一动。 夜里传来锯木头的声音,小声,但持久。 魔鬼的左手持着一把刀,一下又一下地锯在右手手腕上。 右手心的红眼睛正徒劳地用硬化的睫毛阻止着这一切,但是很快,它就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小耳被许识敛叫醒。 「起来了,」许识敛正在穿衣服,「要睡到什么时候?」 小耳发呆道:「你昨晚……」 许识敛笑:「昨晚什么?」 没听到吧,小耳摇摇头。 许识敛摸了摸他的下巴:「别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你要去哪?」小耳见他穿上铠甲,又见披风后挂着勇士团的团徽,「勇士团?」 「应付一下。」许识敛没所谓,他扭动着脖子,冷漠地扫视镜子里的自己,「整天搞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把怀里的书册和宣传单扔到床上去。 小耳捡过来看,他这三年跟着许识敛学了很多汉字。 勇士团越来越热闹了,就在前不久,井舟刚刚当上了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宣布要招人。于是有了宣传手册。 小耳念道:「小骑士想成为一名英雄。英雄,就是不在乎名誉,背负着一切,为了正义心甘情愿地付出……他和他的伙伴们找到了恶龙,为小岛带来了光明与和平。」 「现编的故事。」许识敛泼冷水道。 他整理着服饰,在阳光下像一颗笔直的树,也像故事里描述的意气风发的英雄。 但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这群蠢货……你过去也这么看待我吧?」 小耳说:「没有……你干嘛老想和我吵架?」 许识敛于是不说话了。 三年前,经过虫子的判断,许识敛身为魔鬼的战斗力在地狱里绝对是佼佼者。 「甚至可以说是地狱最强大的魔鬼……他可以操控血契!也可以不依靠血契直接去小岛,说得再具体一点,他不受任何条规的限制,来去自由,做什么都可以。」 包括杀人。 魔鬼是不可以杀人的。但是他可以。他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许识敛给予了小耳新一份的血契,让他可以不依赖宿主,跟着他在小岛畅通无阻。 记得小耳还和他开玩笑:「你不如给我再多加几个能力。」 「比如什么?」 「比如……」 那时候没想好,这时候才意识到,和许识敛共享一份血契是多么亲密的关系。 许识敛说:「我走了。」 他越过窗户,消失在眼前。 看吧,现在就是这样,他们总是各干各的。 说起来,小耳知道,他在岛上没有身份。一个人类的身份,可以理所当然靠近许识敛的身份。 他看向手里的宣传手册。 ——「加入我们吧!成为小岛的英雄!」 无独有偶,想靠近许识敛的不止他一个。 清晨,梦呓拖着小车从家里出发,车上载满了草莓蛋挞。 雅春在后面推着,犹豫道:「还要去吗?」 「去!」梦呓说。 已经坚持一周了,她每天都会带着草莓蛋挞去白鸽教堂。 「给我的哥哥投一票吧。」她这样宣传着,送给围观的人草莓蛋挞。 雅春说:「这样……真的有用吗?」 不是她质疑,而是效果甚微。三年了,许识敛在小岛的名气依然很不好。 「不坚持下去怎么知道?」许梦呓在阳光下握紧拳头,「小春,如果哥哥能救我,那么,我也能救他!」 第95章 神庙里的恶作剧 太阳爬上山坡,神庙、神殿与教堂屹立于天地之间。 一大早,勇士团在神庙门口集合。 不同于骑士团的高高在上,他们从成立之初走的就是亲民路线。小岛的人只能通过信件与骑士长联繫,却可以和沨勇士团的每个人面对面交流。 这群本就出挑的年轻人由元老院的翁太带领,势头正旺,在小岛的知名度几乎赶上了骑士团。 可惜骑士团的拥护者并不买帐:勇士们到底为小岛做了什么? 有元老院和贵族捧场,再加上频繁与岛民接触,这帮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们的名气来得是如此理所当然,可是—— 他们到底为小岛做了什么? 第203页 井舟,勇士团团长。三年来成长飞速,褪去青涩,面庞愈加圆润——胖了,也更平易近人了。一笑,亲和力十足。 他在神庙门口轻咳几声,随即展开大喇叭般的嗓门:「勇士听令!」 开始了。远处围观的人发出一声嗤笑。 什么勇士听令,一群爱做英雄梦的热血小屁孩! 「我们是团结且拥护正义的勇士团。今天,我们站在这片美丽和平的土地上,誓死守护家乡小岛。因为同伴的力量,我们有信心用勇气与智慧驱散每一位岛民的不快乐!无论是小孩,还是成年人,我们将无条件地付出爱与奉献,让小岛的阳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井舟身穿勇士团的铠甲,披风飞扬。他慷慨激昂地说一句,黑压压的勇士团便跟着他重复一句。 围观者中,对此鄙夷的其实只占少数。大多人都听得热泪盈眶。 「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去神庙里祷告了!」 「勇士团一定可以实现我的愿望!」 「你说得对,上次我许愿找回离家出走的猫。第二天他们就带着猫来到我家,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 「那些说他们没有为小岛做事的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就是,小岛又没有战争,他们还能做什么?明明已经够好了!」 今天是祷告日,也是勇士团来神庙轮班的日子。 井舟压力有些大,宣誓过后,流了许多汗。他调整唿吸,看向远方。小岛的太阳还是如此明亮,值得勇士团奉上一切去守护。 他心里很清楚外界对于勇士团的非议,其实,他已经找到了突破口。 小岛……并不像表面看上去这样和谐。 等祷告结束,他打算和勇士团的心腹——不,这么说太功利了。准确来说,是值得信任的朋友们。他要和他们聊聊,这桩「保卫」小岛的大事…… 「别吵了!」 勇士团里,有人喊。 井舟不用看过去都知道是谁,他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之一,「铁拳」。 铁拳嫉恶如仇,性格怪异,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甚至不喜欢别人叫他本名。他只接受铁拳这个称唿。 其实铁拳的难以相处不挑人,他生来就擅长得罪所有人。人家只能在事后安慰自己:「他对谁都这样!」 但是,铁拳非常讨厌一个人,并且尤其地针对他。 那个在祷告日带着枕头来的人。 他抱着胸,对那个人冷嘲热讽。对方不搭理他,他便更加生气。 其他人的耳朵遭受声污染,不满地嚷嚷起来。这下,井舟不得不头疼地来到这两个人面前。他最不喜欢劝架了,要知道,他自己过去就是喜欢吵架的人。 自己……过去也讨厌这个人。 「许识敛,」他开口,「不是跟你说过吗?愿望屋不是用来睡觉的。」 许识敛靠在一棵大树上,站姿散漫,头朝后仰去,拿着下巴看人。他一根手指挂着个柔软的白鹅枕,忒招摇。忒不要脸。 也难怪铁拳说他。井舟其实也说过他。 说了又怎么样呢?勇士团从不放弃同伴,从没有开除过勇士的先例……说白了,这是铁饭碗。他除了口头教育几句,也只能和许识敛大眼瞪小眼。 除非他自己走。 与铁拳的讨人厌方式不同,勇士团里也没多少人喜欢许识敛。但起码人家安静,从不主动挑事,更不会犯贱。 许识敛说:「我带枕头就是要睡觉了?」 ……好吧,也挺贱的。 井舟扶额,压低声音说:「我不想管你,但是你太明目张胆了,知道吗?」 铁拳听到这句,目光一冷,对好朋友也做不到嘴下留情:「又包庇他!勇士团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团长!」 「……」 井舟听得火大,碍于团长的身份,只能压下不表。这时候,他另一位好朋友——「大块头」,这位脾气极好的热心肠,屁颠屁颠地跑来劝架:「小事小事!都别急眼……」 大块头人如其名,壮得宛如三头牛竖起来并肩走。他也喜欢别人喊他绰号,据说他那位农民父亲就这样叫他,因为:「大块头是个让人有安全感的名字。」 无论铁拳的嘴有多膈应人,大块头都能笑嘻嘻地揽着他的肩膀,和他化作好兄弟肩并肩离开:「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 真相却是,铁拳力气没他大,每次都只能无奈地被架走。 但这已经够帮忙了。井舟宣布:「好了,大家都去工作吧。」 勇士团相继朝着神庙出发,井舟这才看向懒洋洋起身的许识敛。 叫住他:「许识敛。」 他犹豫道:「今天结束后,来找我吧。」 「烦死了,」许识敛散漫道,「是个人都想给我上一课。」 「……谁要给你上课?」井舟火也窜上来,「我有事跟你说!勇士团有个重要的行动,我只打算找几个人先商量一下……」 团长抛出了载满荣誉的橄榄枝,可惜对方毫不领情:「好,说说看。又是哪家猫找不到家了?」 井舟:「……」 许识敛对外界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对小岛,对岛民,对勇士团还有他们该死的正义。但作为团长,井舟总是热衷于将团里边缘化的人带入到群体中去。 更何况,当年那场大火,破碎的雕像……命运互换,他心里的愧疚至今都是横跨在他们间的灭火器。就算再生气,他都不会对许识敛发火,也不想他在别人面前下不来台。 第204页 最终,井舟只能嘆道:「反正我告诉你了。来不来看你。」 许识敛不予理会,走到中途,又听到井舟说:「识敛。你很优秀,勇士团需要你的力量……明白吗?你是我们的同伴,我们也是你的同伴。」 「谢谢了,」许识敛扬了扬枕头,「我现在更好睡了。」 井舟:「……」 白鸽教堂的钟声传来,许识敛掀开帘子,走入愿望屋的隔间。 先是看见一条魔鬼的尾巴。 再往上,是小耳叼着羽毛笔的脸。 他轻笑一声,将枕头丢到地上,腾出手捏捏小耳的脸:「在诱惑谁?」 不过,他扔掉了他嘴里的笔:「不再需要这种东西了。」 小耳松了口气,还以为他会怪自己不打招唿就过来。 实话实说,许识敛如今似乎不怎么在意他们的身份暴露。他却忍不住解释:「我太无聊了,就想来找你。」 许识敛随意坐下来,玩他的尾巴:「来,想来就来。」 小耳爬到他身上去:「你等会儿要去找井舟吗?」 「什么?」许识敛接住他,坐正了些,防止他掉下去,「找他听那些屁话?才不要。」 「万一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呢。」 「帮他们?我有病吧我!」 「不是!」小耳捂住他的嘴,笑道,「我是说,帮倒忙……」 这边魔鬼在给另一只魔鬼出馊主意。那边人类女孩在为自己的魔鬼哥哥做宣传。 梦呓推着草莓蛋挞车,准时来到了神庙门口。 「唿!」她擦了把汗,高兴道,「哥哥已经进去了吧?」 自从恢復健康后,梦呓看上去饱满、甜蜜且柔软。她穿着鲜亮的裙子,在哪里都像公主一样吸引他人的目光。 雅春欣赏着这样的好友,只是,「我还是建议你,早点走吧。」 「试试看嘛!」梦呓永不气馁,很快,她就开始大声吆喝,「走过路过,大家不要错过……」 还能怎么办呢?雅春只能配合她,竖起许识敛的画像旗帜,对着路过的岛民摇一摇。 快来快来,雅春在心里说,给这个小傻瓜再泼点冷水吧。 「这是……许识敛吗?」 一位摸着肚子的女人在推车前停留。 「是的!」梦呓掀开推车的雏菊盖布,「只要你给我哥哥投一票,就可以拿一份免费的蛋挞。」 雅春露出假笑:「是草莓蛋挞,我们亲手做的哦,非常好吃!」 怀着孕的女人忧伤地笑:「可是,拿了蛋挞以后,就算我不投票,你们也没有办法。不是吗?」 爱投不投!雅春刚想发火,梦呓就笑道:「没关系,你还是可以拿一个的!」 「你是他妹妹?」 「对,但就算他不是我哥哥,我也会这么做,因为他真的很好……」 「我知道。」女人说。 「欸?」 「我会给他投票,因为我也很喜欢他。」女人笑了下,「你好呀妹妹。我叫美乐,三年前,他在愿望屋里实现了我的愿望。从那以后,我一直都相信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岛主。」 别人都说……他不再是那个腼腆克制的孩子了。 是,他长大了,挥别了青春期,告别了脆弱。成年就在一瞬间,不管你是否做好准备,这很残酷。因为没有多少成年人会讨人喜欢。 「我总是看见他游离在外。上次勇士团举行活动,所有人都在唿喊他们的名字。只有他一脸冷漠地站在最后,露出神游的样子……」 美乐抬起头,看见雅春递来一份草莓蛋挞,笑道:「谢谢。」 「真好吃呀。」她尝了一口,惊艷道。 她们坐在草坪上,美乐说:「觉得他……自从当年那件事之后,一下子就长大了。看着很冷漠,其实眼里都是悲伤和无助。」 雅春吐槽:「但我在他身上一点儿人情味都看不到。」 说完,抱歉地看了眼梦呓。 梦呓失落地低下头。 美乐说:「我最早一次见他,还是在舞会上。那时候他才刚崭露头角,勇士团也才成立。他站在最前面,有点害羞,也有点倔强……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感觉他好悲伤啊。」 「姐姐,我和你感觉一样!」梦呓激动地说,「所以我们得做点什么,至少让哥哥明白,还有很多人爱他,想要帮助他!」 听听,热血起来了。雅春满面愁容地吃蛋挞。 此时,一个小孩满怀希望地走进了愿望屋。 他的手里握着一个苹果,如果神仙能实现他的愿望,那么,他打算慷慨地将甜蜜的它作为礼物,双手奉上! 「神仙,你好。」小男孩眼睛发光,对着白净圣洁的帘子说,「我马上要考试了,但是呢,我更想去踢球。妈妈说要是这样,她就不会喜欢我了。请你去她的梦里语重心长地劝劝她吧。我虽然想成为快乐的小孩,可我也需要妈妈的爱。」 轰轰。 咦?小男孩害怕地瞪大眼睛:「怎么了?」 粗鲁的声音从上空传来:「快去学习!不许踢球!」 小男孩惊道:「你是谁?」 细细分辨,竟然是女人的声音:「小志,你竟然敢在神仙这里许这样的愿望,我讨厌你!我才不要有你这样的小孩!」 小男孩难以置信:「妈妈?是你……」 「我讨厌你!我永远都不会爱你!」 第205页 帘子里——突地冒出一只漆黑的魔爪,抢走了男孩手里的苹果。 「哇——」男孩哭着跑远。 「永远不会爱你!」同时,「妈妈」的声音在后面追。 帘子内,小耳咳嗽两声,模仿女人的声音令他喉咙过于收紧,有些不适。 被姑娘们心疼的忧伤小王子——魔鬼的同僚,许识敛笑着给他拍背。在小男孩的泪水里,他们乐得喘不过气,都快要憋笑憋到晕过去了。 许识敛握着偷来的苹果,往天花板上一抛,这里有一幅丘比特画像,苹果正好卡在丘比特的箭上。 然后,它落下去,箭一样射回许识敛的手心。 苹果宛如伤口生长在许识敛的右手上,压着血红的魔鬼之眼。 许识敛清脆地咬了一口苹果,递到小耳嘴边。 「神仙,你好。」 外面传来新的声音。又有倒霉鬼来了。 他们对视一眼,捂着嘴发出嘻嘻的笑声。 第96章 无法释怀的伤害 这次的笑一定出于真心吧? 小耳偷偷看许识敛,有种大功告成的松懈感。 他的笑是个谜团。小耳每天都在解谜。这次,像小熊捕捉蝴蝶,想像中的蝴蝶终于朝着他飞来了。 因为许识敛这次不是皮笑肉不笑。 怎么会是骗他的呢?在他面前……也要装一装吗? 不管了!捉弄别人会让他快乐。一定是这样,小耳一口咬在苹果上。 好红的苹果,像缺失了两口的心脏。 许识敛的内心是什么样子?也和这颗属于小偷的苹果一样,少了几块吗? 时至今日,小耳依然在迟钝地思考要怎么去缝合这块缺口。 许识敛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将苹果一丢:「我也觉得难吃。」 「神仙……?」 里面的动静令外面的孩子不安,他试探道。 说就是了,那么多废话。许识敛无动于衷地看向天花板,机械地咀嚼着这口无味的苹果。他不喜欢苹果,从未。想到这里,他的右手又开始发痒。 左脸爬上来一道视线,他知道是小耳。 小耳在凝视他。不知道打量泛滥是否是种冒昧,因为许识敛的视线慢慢滑下来,落在他脸上。 压迫感随之而来。小耳的腰塌下去,有些心虚地弯着背。 我不喜欢他们总盯着我看。前不久,许识敛这样对他说。 每次和勇士团那群神经病一起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岛民打量的目光都令他分外烦躁。 「像镜子。」他第无数次这么形容,下一句则是,「想他们死。」 这多半是说说而已,小耳从未见过许识敛杀人。和过去没什么分别,他在地狱里有多放得开,在小岛就有多克制。 或许在许识敛心中,人类和魔鬼永远都不同。 只是。 再过几天,他就打算杀人了。 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小耳甚至对那天颇感期待。 许识敛笑道:「怎么了?」 他压低声音,抵在小耳的额头上:「你为什么老看我?」 小耳在发抖,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大概因为对方压迫感太强,发抖是一种本能反应。 小耳想了想,还是问了:「你没有在我面前演过戏吧?」 许识敛笑容突地轰塌,气温急剧下降。 这次,小耳的颤抖明确地和「害怕」这个词联繫在一起了。他没有退缩,心里的雪积的很厚,他必须得到答案。 许识敛的手抚上他的背,温和道:「为什么这么问?」 在生气吗?小耳不确定。很可能不是,他还是很温柔。 「神仙……」 「吵死了!」许识敛对着外面吼道,「什么神仙?你自己也清楚,里面就是和你一样的人!要什么回应?赶紧有屁放,没屁滚!」 「……」 小耳张着嘴,没有任何一个词彙能形容他现在的心情。 转过头后,许识敛还是对着小耳笑。手放在他的腰后,示意他挺直背。 「为什么觉得我在对你演戏?」他轻声鼓励道,「说说看。」 生气了,是真的在生气。小耳的脑袋变得乱七八糟:「不是……我没有觉得你对我不好,我是说你的笑……」 「我的笑?我不应该笑吗?还是你认为我应该对你凶一点?」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小耳苦于词不达意,而许识敛的语气同样无可救药:「你真是……」 他笑了一声,高举起手。不再拥抱他。 看上去像在投降,他们之间,生杀大权从来都在他举起的无辜手臂上。 许识敛说:「你真是奇怪。我以为你会一直这么头脑简单下去。」 为什么听上去这么失望呢? 小耳呆道:「什么?」 「对你温柔是喜欢,不温柔就是讨厌。你的脑袋不就是这么理解感情的吗?我已经够体谅了,到底还想我怎么做?」 演戏?许识敛的笑令人发憷:「我在你心里和他们一样,是来骗感情的,对吗?」 「不是!」小耳失控道。 「那是什么?」许识敛敷衍地问。 怎么就突然应激了……小耳感到很无助,他想去拉许识敛的手。 但触电般地,许识敛迅速抽回了右手,面色古怪道:「别碰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 第206页 「那个……」外面的小孩开口。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吵什么,但是……」 他鼓足勇气说:「不是神仙也没关系,听我说说话吧。我最近很烦恼,却找不到合适的人聊聊。」 「因为……大家都以为我是好孩子。」 没有魔鬼在意好孩子的垂影自怜。小耳从许识敛的腿上跳了下去,他知道他不会挽留,身后的目光冰冷冷的。 愤怒来的很迟缓,但终究是来了。小耳气唿唿地离开。 离去时,他的尾巴横扫一切,包括那个无辜的枕头。鹅毛在许识敛的眼前炸开,有几根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头顶,他向上看去,像个只有眼睛能动的木偶。 这是小耳心里积压的雪花。 许识敛想把受伤的枕头捡起来。现在,他是真的需要睡觉了。但是做不到,手和以往一样不听使唤,刚覆上去,枕头就阵亡了。他亲爱的右手震碎了它。 算了!他破罐子破摔地朝后仰去,抵在冷硬的墙面上。 这种时候,他已经无所谓外面传来什么动静。 于是小孩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自顾自地讲完这段经歷: 「我的朋友做了让我很生气的事情。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他好像一直看不太上我,在暗中和我较劲。上次,他居然在别人面前让我出丑。那天是我生日,他借着庆祝的名义,拿蛋糕煳了我满脸,还有意无意地把我推倒。别看他笑嘻嘻的,他绝对是故意。还有好几次,他都让我很难过……」 他说着说着,愤怒起来。 这种怒意引起了许识敛的注意,他双腿交叠,翘到对面的壁画上去,踩在神明脸上。懒洋洋地问:「然后呢?」 「然后,他来找我道歉。」 小孩:「因为那次别人都看出来了,我也对他变得冷淡。」 许识敛:「你是想说他和你道歉并不是出于真的愧疚。」 小孩:「……大概吧,但我还是立刻接受了。」 许识敛:「为什么接受?」 小孩:「别人道歉了啊,一旦听到『对不起』,嘴巴就会自己说『没关系』。」 看来他没说错,确实是好孩子。但许识敛嗤笑:「你还挺傻。」 笑完,他的神情转淡。 小孩:「是。可能那时候真的想原谅吧,后面来往的也少了,但是……」 「我后悔了!」 他激动起来:「我在等,我一直在等他过得不好。但他没有!他过得越来越好,每天都笑容洋溢,交了更多的朋友,好像还从我这件事上吸取了教训,变得更会和人打交道了。」 许识敛:「你过得没他好?」 「……我不想和他比。但我做不到。」他说,「只有我还活在痛苦里!每天闭上眼睛就想起他对我做过的事……我现在越来越听不了他的消息,每次都很介意很痛苦,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让我再回到过去一次,我一定要拒绝。 我后悔了!他在哭,什么恶有恶报,根本不可能发生! 许识敛面无表情道:「可能上帝已经原谅他了。」 小孩哭着说:「可是我都没有原谅他!上帝凭什么这样做?」 「你后悔了,」许识敛抱胸道,「这没办法。」 「话是这么说……」 强烈的不甘,绝对的愤怒。 许识敛喜欢他身上的情绪,他突然把帘子挑起来,正对男孩惊讶的泪脸。 「你叫什么名字?」他感兴趣道。 值班结束,许识敛从神庙出来。 在他后面进去的人抱怨连连:「怎么这么脏!你在里面干什么了……」 许识敛心情很好,没有理会这个想死的蠢货。 小耳去哪里了?他甩了甩右手,它也很兴奋。说起来,都怪楼下那个女人在昨夜的祷告。他今天很敏感,总在压着火。 「杀了她,杀了她!」 他的脑神经一定被这只噁心的怪物眼睛控制了,怎么会一直想这句话呢? 就算把它砍掉,脑海里也在迴响:「杀了她啊!让她闭嘴,杀了她!」 甚至在刚刚,它也在他耳边说:「杀了他……」 许识敛歪着头,看着完好无损的平静右手。 「那个……」 一对老夫妻拦住了他:「你是勇士团的人吧?」 许识敛:「有事?」 「你们团,有个叫『木于林』的人。」老太太喜出过望,她手里握着饭篮子,「听说他这几天身体不好,我们都很担心啊。」 「你谁?」 「我们是支持他的人……」 许识敛听到就笑:「给我吧。」 老太太笑着给他。 许识敛接过来,也对她笑。 然后,「啪」一声。掉了。饭菜撒了一地。 「你怎么……」 「他早就退团了,」许识敛冷漠道,「打听清楚再喜欢别人吧。另外,洗洗你的耳朵,老东西!」 「你怎么说这种话!」老头喊道,「他退团了?勇士团怎么会开除同伴?」 「他自己退的。」许识敛厌恶道,「别把谁都想成受害者。」 「为什么退!」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你们一定是欺负他了!他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退团?我们都没有听说过……」 烦死了,许识敛把腰间佩戴的假剑挑起来,架在他们脖子上:「死开点!再废话就杀了你们。」 第207页 他们震撼地看着他,如同其他人一样。 但是没有任何关系,许识敛扭了扭脖子,扬长而去。 在找小耳的路上,他回想起和男孩的对话。 「每天都活在怨恨里吗?」他沉吟着。 男孩吸鼻子,点头。 「一定很辛苦吧,」他对男孩笑,「需不需要我帮忙?」 「怎么帮?」 他温柔道:「别哭啦。不如我帮你杀了他,好不好?」 第97章 英雄与狗熊 小耳像只郁闷的小猴,靠尾巴倒挂在树上。 他觉得自己很有病,一会儿想为了许识敛去死,一会儿又想许识敛去死。 有的时候他想和许识敛商量一下这种心情。因为除了他,自己也没有其他朋友了。虫子是只会说一句话的那种朋友,不管小耳说什么,他都摇着头:「你又开始了。」 他看着许识敛在小岛惹是生非,看他面无表情地走在路上。 会不会是来找我的?这种猜测让他既甜蜜又哀伤。 许识敛已经很久没有再提过那个字了。爱……小耳都觉得这个字很痛。 取捨难定,想怨他又不忍心。 他被勇士团的人拦下。 井舟忍耐道:「你跟我们走一趟。」 看来要找他麻烦,一定是这样。小耳又觉得大快人心。谁让他惹我生气! 他的愤怒太嚣张,导致许识敛的目光穿透人山人海投射过来。 小耳装都不装,哼哼唧唧地瞪着他,幸灾乐祸。 许识敛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突然松口:「好啊。」 竟跟着勇士团离去。 怎么真的去了!小耳赶忙跟上去。 「这次你真的太过分了。」 他们一路来到海底学院。勇士团今日原定招新人,却变成了批判大会。 「拿着剑威胁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你这么做是打勇士团的脸!」 大块头把自己晾在椅子上,默默听着团长发火。 也听铁拳煽风点火:「以后谁都知道咱们勇士团撒泼行兇了。到时候,元老院都保不住我们,随时准备就地解散吧!」 还听许识敛尾音轻佻:「杀了我,赶紧杀了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以前听说过骑士团的八卦,现在,轮到他们! 不过……大块头理解井舟的偏心。勇士团每次行动,不论是救援猫咪还是射箭大赛,许识敛的成绩都名列前茅。 尽管他不情不愿,但能力出众。他只是不愿意装样子,某种程度上,他和铁拳是一类人。 怎么就这么水火不容了? 唉!他试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木于林为什么退团?」 铁拳冷漠道:「他人缘那么好,出来单干比混团强。想当岛主不就得这样?」 井舟还在气头上,以团长的口吻凶道:「别瞎猜!都是个人自由。」 罪魁祸首还嘲讽他:「教育的好啊,团长大人。」 井舟怒道:「你好意思说别人?!知不知道我给你收拾过多少次烂摊子!上次就有人去元老院告你的状,都是我和翁太拦着才没出事……」 许识敛鼓掌:「好,好样的!」 井舟:「……」 这小子油盐不进了。 小耳有些同情他。很多时候,他也有类似的感觉。 「又来了,」许识敛曾对他说,「我是太阳?」 不理会小耳的激动,他永远不解风情,满脸死相:「以前还在这件事上浪费了不少心情,原来你想一出是一出。」 说什么呢?小耳困惑:「你就是太阳啊,难道你真的把我忘了?」 许识敛笑:「真可爱。」 小耳:「?」 许识敛摸他的脑袋:「现在还会这么形容我的,只有你了。」 他把这当做恭维和调情,小耳无从解释。和过去有关的诸多细节,他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 无独有偶,虫子在这件事上与他达成高度的共鸣:「我也常常有这种感觉。」 他拍拍小耳:「咱俩脑子一定坏了。」 小耳:「……」 回忆告一段落,下面的人也吵累了。 井舟心烦意乱道:「正好你们都在,我和你们说件事。」 就是早上提到的那件,许识敛不想听,刚准备走,就听到铁拳沉着脸说:「你确定要他在场?」 下巴一挑,指向他。 许识敛于是又坐回去,对着井舟微笑示意,请。 井舟:「你俩!」 算上屋外偷听的小耳,在场一共五双耳朵。 哦不,是六双。 小耳发现地上还趴着一个人。 这是谁?他没有印象。但屋内的许识敛知道,他也在盯着门缝看。 是团里喜欢出风头的某个小子,叫石头。 石头个头小但耳朵大,贴着门,大气不敢出地偷听。 两个魔鬼都没有提醒人类的打算。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井舟压低嗓音,提到最近发生的某件怪事:「有很多孩子和年轻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大块头无厘头道:「鬼故事?」 铁拳冷漠看他,绝不欣赏他此时的幽默。 井舟说:「我也希望是故事。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在同一个地点。」 ——钮家城堡。 众人沉默,不包括一直没反应的许识敛。 第208页 大块头说:「那我们去找钮先生!」 铁拳讥笑:「他和贵族是一伙儿的。」 元老院一向和贵族有矛盾,由于勇士团是翁太一手带大,基本穿一条裤子,谁都对贵族没好感。 大块头不理解:「消失了那么多人,骑士团没反应吗?」 铁拳和井舟都没说话。 外界对他们多有揣测,认为勇士和骑士是竞争关系。实则不然,他们始终对骑士心怀憧憬和信任。 「不清楚。」井舟说,「但现在,我手里有条线索。」 等待,再等待。 铁拳不满道:「说啊!卖什么关子。」 井舟于是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魔鬼乐园?」 小耳差点从屋顶掉下来。 许识敛抬起眼睛,看向天花板。 「没有。」铁拳和大块头异口同声。 「可能和这件事有关。我找到了去那里的办法,」又一顿,井舟说,「从我父亲那里。」 这次,就连铁拳也不做出头鸟。他的沉默里包含对人性的致敬。 勇士团的团长,父亲就是贵族。 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井舟能当上团长,也顶了很大的压力。 「你想我们怎么做?」他问。 「陪我去看看,」井舟说,「带上武器。」 大块头嘆道:「不告诉骑士吗?」 「不行。」井舟说,「如果是我误会了,我爸爸会有麻烦。」 铁拳问:「为什么认为二者有关联?」 井舟:「魔鬼乐园就在钮家的城堡下面,有个暗道。」 「好,」铁拳利索道,「那就去看看。」 大块头耸肩:「去就去。」 他们一齐看向后排的许识敛。 许识敛在看手里的东西。 铁拳憎恶道:「又来了!」 一截发黑的骨头。真不知道这是从哪搞来的,他总是握在手里打量。看着就瘆人。 只有小耳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腿骨。 许识敛心思飘向远方,他把玩着黑色的腿骨,心里依然认定,这和当时产生的幻听——铃铛声有关。 会是许慎和温若桐吗? 他们到底下了多少毒? 谁的主意更多呢? 思绪在游走,井舟把它拉回:「许识敛,你去不去?」 许识敛问:「什么时候?」 「明天,」井舟眼睛一亮,「来吗?」 「不来,」许识敛慢悠悠道,「我有约会。」 井舟的脸色黯淡下去。铁拳再次出击:「同样都是勇士,有人为了正义牺牲父亲,有人背刺同伴,跑去和贵族约会!」 驯服许识敛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他不要脸。 许识敛用唱歌的语调说:「同伴们,好运!」 其实他不认可自己的魔鬼身份。 小耳心里想,不然就不会自残,也不会不伤害人类。 但他好像也不认可自己的人类身份…… 为什么总在折磨自己呢? 「好吧。」井舟拍着铁拳的肩膀,示意他冷静,「要招聘新人了,我们准备一下出去吧。」 门外的石头连忙退场。 许识敛走在最后,井舟在等他,脸色沉重。 本以为要劝,或者骂。结果都没有。 井舟在他耳边说:「如果我们三个……回不来。你就是新的团长,我已经写好了信,你到时候交给翁太,她会帮助你。」 说着,塞给他一封信。 许识敛鄙夷道:「你有病吧?谁要当这个傻逼团长?」 井舟:「……」 他咬牙切齿道:「让你拿就拿着!」 许识敛:「我不要。」 井舟:「你要!」 许识敛:「我不要。」 井舟:「你不要!」 许识敛:「我……你别想炸我!」 井舟:「……算了,当行行好。谢谢您。」 新人们陆续来到大教室门外,里面坐着勇士团十几名精英。 井舟他们姗姗来迟。作为团长,井舟简单交代规则:「一人一票,票数超过十予以录取。」 候选者成绩优异,已经通过前面的选拔,目前是最后一轮。 这轮面试叫作「英雄的初心」。 由于来晚了,座位有限,铁拳被迫挨着最讨厌的傢伙。 这个刚刚被他点评为狗熊的人。 狗熊还在玩腿骨,偶尔抬头看一眼发言人,冷哼:「一个比一个能装。」 铁拳:「……」 他能不能死一死? 「……谢谢大家!」 台上的人结束了发言,长舒口气,忐忑不安地等待。 井舟说:「投票开始。」 陆续有人举起手。 井舟看向无动于衷的铁拳,和他身旁低着头的狗熊。 嘆气。 已经是第六位候选者了,许识敛从未投过票。 所有活动都不打算参与吗?井舟无可奈何,计票后遗憾宣布:「抱歉。」 参选者失望离场。 勇士团的录用标准是很高的。很多人应选不上骑士,就想来这里,但同样碰了一鼻子灰。 「下一位!」 少年与少女。 「大家好,我们是猫剑客和美人鱼。」 熟悉的声音,许识敛下意识抬了次头。 他们也在紧张地看着他,仍显稚嫩的脸庞,拔高的身高,满怀希望的神情。 第209页 许识敛波澜不惊,平静对视几秒。 低下头,继续看他的骨头。 二人有些失望。 目睹全过程的铁拳说:「咋,私来认亲?」 许识敛:「……」 他们长大了啊。许识敛心想。 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井舟有同样的疑问,他记得这两位跟屁虫。 小朋友们,这可不是粉丝见面会。 结果证明,年轻有年轻的好。他们的双人演讲把「中二」诠释得十分到位,慷慨激昂的程度几乎掀翻天花板。 我们要拯救小岛!我们要保卫人类! 不少勇士热泪盈眶,他们高票通过。 临走前,他们还不死心地看着许识敛,这位偶像从始至终都没再抬过头。 准确地说,他快要打盹儿了。 困着困着,也有些烦。因为井舟总是用余光打量他。 「下一位。」 蹦蹦跳跳地,跑来一位少年。 他站在台上,清清嗓子:「勇士们好,我叫小耳。」 起了个正式的开头,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他说:「完毕!」 下面譁然。 井舟皱眉道:「这是谁?前面的选拔怎么没见过?」 大块头在复查手里的册子:「小耳……没有,也没有。难道是插队来凑热闹的?」 「开什么玩笑!」 这仅仅有头和尾的演讲,任谁都是受到冒犯的表情。 只有一个人例外。 许识敛诧异地看着小耳。 很稀罕的表情。小耳很久没有见他这样流露真实,给他种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感觉,顿时十分开心。 原谅你了!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冲着许识敛神气地左摇右摆。 「真是胡闹……」 井舟刚想送客,忽然看见许识敛抬起了手。 「你干嘛?」他莫名其妙。 「投票。」许识敛答。一句原因也没有。 「投什么投?」铁拳怒道,「他根本没参加过前面的评选!」 他去看井舟,希望他主持大义。 结果井舟在沉思,他看着小耳的眼睛,一种熟悉感浮上心头。 小天使…… 「予以录取。」 这是第一次,团长动用了私权。 第98章 黑心国王(一) 未理会他人的目光,许识敛率先离开了。 两位卑鄙小人在树林碰面。 许识敛上来就问:「你知道魔鬼乐园?」 小耳的笑凝固在脸上:「知道又怎么样。」 果然,他开玩笑般地问:「没有事情瞒着我吧?」 「……我要生气了!」 「哈哈!」许识敛笑,「我看看?」 他的脸凑近,盈盈笑意。这好真实,但小耳总梦到他哭。 「真生气啦?」 许识敛握着小耳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扇。他倒是下得去手,小耳忍不住往回拉,但还是打上去了。 「哎呀。」许识敛装模作样地叫。 小耳:「少来!」 许识敛:「不生气了吧?」 他真的太混蛋了,小耳索性一巴掌直直地唿过去。许识敛竟也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他的愤怒。 小耳眼神发直,看着他摸了摸红起来的地方,目光灼灼。 小耳:「……你不会在兴奋吧。」 许识敛:「嗯?很明显吗?」 小耳:「我真服了……」 他的确活的像个疯子。 人人都说他变了,变得孤独,这样更酷。但比起酷,小耳更希望他快乐。 小耳:「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说那些坏话的。」 许识敛脸上不正经的笑意褪去。 他难得这样讲话,时间都因此停滞:「小耳,我也讨厌这样。但你一直都不是消遣。」 他试着靠近,氛围到了,这会是个认真的吻。 但小耳把头偏开。他有些不甘心,还想要继续生气。因为许识敛老是阴晴不定。 「到此为止吧。」许识敛和他好商量,「我知道你又胡思乱想,怎么忽然开始长脑子了?」 小耳:「……」 小耳:「我一直都有脑子,我知道你是我的主人。」 许识敛:「不,我们都自由。」 小耳:「但我肯定不会和你分开。」 许识敛笑:「是啊,为什么不和我分开呢?」 小耳:「因为我想快乐。」 许识敛用手指描绘他的轮廓:「所以,就算我不值得喜欢,你也会喜欢我,对吗?」 好难过,又好快乐。 小耳的眼睛开始发热。这依然是人类才会拥有的感受吗? 做人……好辛苦啊。 他的心不属于自己。每分每秒,都在想小王子。 他已经在原地等待他好久了,想他……于是心甘情愿地被思念束缚。为此,他可以不要自由。 偶尔,小王子会回来。比如现在,这一双期待的眼睛,就属于他朝思暮想的小王子。 小魔鬼对他承诺:「会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永远都不会改变。」 但好像再怎么说喜欢他、爱他,都在他心中没有分量。他是早已不相信魔鬼会有这种感情吗?还是……再也不相信爱了。 许识敛笑了起来,作势要亲他。 小耳下意识躲,不是抗拒,而是敏感:「等、等一下……」 第210页 许识敛热的手臂环在他腰侧,「要多久?」 居然还要量化,小耳捂住脸,随口挑了个数字:「十秒,就十秒好了。」 黑暗里,任何动静都好大。 他感受到许识敛的尊重,因为他一动不动,给予他时间。 可同时,他又在耳边倒数:「十、九、八、七……」 「天哪。」 一个小时后,他们回到家,直接从窗户进去,一路用沾满草屑的衣服翻滚到床上。 魔鬼们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是梦呓,她知道哥哥在里面,声音抬高,在念一本童话故事书。 《黑心国王》。 那时候,她已不再是天真的「十万个为什么」小姐,不再追着哥哥、爸爸或是妈妈问到底怎么了。 她开始採取无人回应的行动。 「黑心成为国王的那天,民众们为他建成了一所城堡。他们高唿着他的名字,帮他赶走敌人,与他成为朋友,相信他可以给他们带来幸福。黑心也深深地爱着信任他的子民,为它他们做了很多事情。可是有一天,一些子民在街上大声批判着他,他们的声音是如此宏亮,盖过了爱他的人的声音……」 小耳逐渐感受到许识敛吻里的心不在焉。 梦呓还在念:「黑心国王于是心灰意冷。他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将爱他的人统统赶走。他一蹶不振,刚愎自用,遣散了僕人和卫兵。现在,城堡里只剩下黑心国王一个人了。他来到窗前,看到他的子民与昔日的敌人站在一起,他们握着仇恨的火把,用大火点燃了黑心国王的城堡……」 门骤然在面前打开,梦呓吓了一跳。 哥哥只露出了一半的脸,乌云密布。 许识敛朝她手上看去,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故事书。 他发出一声嗤笑:「会编故事了。」 梦呓仿佛在看根本不存在的人,但矛盾的是,她至今仍和这个「陌生人」存有亲密感。 许识敛说:「放心吧,我亲爱的妹妹。真有那一天,我会赶在他们烧死我之前,先烧死他们。」 门利索地合上了。这次,彻底安静。 小王子又不见了。剩下的这个人,扭曲、狰狞,混沌。许识敛在房间踱步,脸色很差劲:「这个蠢货……敢诅咒我?她嫌命长?真以为我不敢动她……」 小耳也不知自己在以怎样的心情作答:「那你杀了她,我帮你……」 许识敛大步跨过来,疯狂道:「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他们告诉她了,对不对?一定是这样,他们见我没死,要一起再合谋杀了我……」 他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像临死前的那种不可思议。 小耳的心碎了一地。他说:「应该没有。告诉她,她应该会很愧疚吧。」 许识敛喃喃:「为什么不告诉她?怕她愧疚?怕她伤心?呵呵……」 他瘫坐,抓着头髮在可怕地笑。 小耳小心翼翼地滑下去,坐到他身边,摸着他的脸。 他还是说了:「你不也……没有告诉她?」 许识敛没有回答。 梦呓不懂的事情有很多,虽然她不再问了。 她不懂,为什么哥哥会每晚拿着牛奶去父母门前喝完。很多时候,甚至是半夜,他会敲母亲的门,让她看着他一饮而尽。 这段日子,父亲一如既往地很少回来,母亲也开始频繁外出。 母亲日益憔悴,以前只是定期去祷告,现如今却改成了每一日。 哥哥快把妈妈逼疯了。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那天晚上,许慎回家了。 过去到家的时候,梦呓听到动静一定会下来。这次他开门的时候却听到了关门声。从女儿房间的位置传来。 被冷落的久了,她也开始生气。 他咳嗽着,捂着嘴巴,一脸麻木地上了楼。这个家,谁都很疲惫。 妻子在家,门开着。 床上很乱,衣服们就像战后的尸体一样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他虚弱地问:「怎么回事?」 妻子没说话,坐在地上,头髮乱糟糟的,正神经质地咬着指甲,眼睛滴熘熘地转。 许慎继续咳嗽,东张西望起来。他早已习惯这个乱七八糟的家,还有不说话的妻子。 但这次,他很快就找到了让妻子疯狂的原因。 桌子上放着一个礼盒。和过去他送给养子的如出一辙。 「给我的?」他开口。 「不是我,」妻子立马否认,「不是我给的。也不是给我的。」 他又指床上:「你在整理衣服吗?礼物藏在衣柜?」 他认出一件:「这不是梦呓的衣服吗?」 「你先看那个!先看那个!」妻子像小孩一样胡搅蛮缠地喊道。 许慎只能看向桌上的礼盒。他离近了,进一步认识到了为何妻子会露出毁灭般的表情。 礼盒下方是红色的,底部缓缓流淌出液体。 是血。 他毛骨悚然地震在原地,缓慢地弯下身,嗅了嗅。 一股腥气。里面是…… 那天之后,温若桐就开始日日外出祷告了。 这日清晨,许识敛下楼的时候,闻到了面包和牛奶的香味。 梦呓喊了声「哥哥」。 她对门口一闪而过的影子说:「妈妈!你不能再去了……你真的需要休息。」 门用力关上了。那人逃跑了。 第211页 许识敛神色如常地下楼,随手抓起牛奶杯,嗅了嗅,冷笑一声。一饮而尽。 「哥哥,」梦呓犹豫地叫住他,「你……能帮忙劝劝妈妈吗?」 他就算拒绝,自己也是决不放弃的。她勇敢地跑过去,听到许识敛说:「劝什么?」 她说母亲没日没夜地去悬崖边上祷告,很期待他能做点什么。 「为什么要阻止?」许识敛不冷不淡地问,阐述这件事是多么理所当然,「妈妈不是在和她喜欢的上帝对话吗?」 心寒就是这样开始的。许梦呓忽然觉得对他彻底失望了,她大概也写在了眼里。许识敛看见,对着那份失望无所谓地笑了笑。 哥哥说:「也许妈妈是在求上帝杀了我呢。」 许梦呓诧异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会是一场捉弄。她拦住了要离去的许识敛,惊魂未定:「为什么要这么说?」 盼着他说点什么,盼着他告诉自己事实并非如此。 可是都没有。 梦呓说:「我在神庙遇到了一个姐姐,她说她一直都记得你,因为你曾经为她的丈夫撑伞……还有其他人,他们说你一定受到冤枉了,都很心疼你……」 他要走,她含泪拦着:「还有以前那些孩子,白雪公主,还有美人鱼……他们都说对不起你,是父母逼着他们说恨你的。」 「哥哥,哥哥……」她追在后头跑。 而他不停。 「许识敛!」她愤怒地吼出来,「停下!我在跟你讲话。」 许识敛终于停下来。 「还有那么多人爱你,还有人相信你!」她说着说着,黯然神伤,「我不知道,我不懂……哥哥,我还有当英雄的机会吗?」 久久的沉默过后。 许识敛看着她,又出现了那种表情。那种空洞的,像在羡慕她,嫉妒她,却又在惩罚她的表情。 「你知道吗?不管结局是什么,我们家……都没有人是赢家。」 【作者有话说】 (43/100) 第99章 黑心国王(二) 许慎得到了一把尖锐的斧头。 他走在清晨的小道上,路过白鸽教堂,远远凝望着。一位岛主教的教徒看到他,走近了,却见他摆摆手。 「我的妻子就是岛主教。」他耐心道。 那人就懂了,不再来宣传,而是点头:「神明不会再让你痛苦,就像她一样。」 刚结束诵经,他的声音是哑的。 许慎问:「为什么?」 那人一愣,说:「上帝会宽恕你,豁免你的痛苦。」 许慎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开口聊天。他有些庆幸,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令他感到好些了。他点点头:「会结束的。」 他低头看向包里的斧头。有它在,恐惧就不会吞噬他的妻女。 他把常年压在床下的小刀交给刀匠,委託他将其改造的更锋利。 刀匠问:「用来做什么的?」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镇魔的。」 刀匠点点头:「我给你做漂亮些,挂墙上,客人去你家都赏心悦目。」 许慎难得解释道:「我是拿来用的。还有,我不信教。」 刀匠说:「那我给你做锋利些。最厚的野猪皮也能割开。」 许慎点头,又摇头。 回到家,他看到养子坐在家门口,天还没有完全亮。他像一根快要烧到尽头的蜡烛,发出幽暗的光。 天边泛红,云朵是把雪白的刀子,剜出火红的日光。 当父亲轻声细语地跟他说话,却像是一种咆哮:「好久没见到你了。」 「是吗?」许识敛对他笑,「但是我每天都回家。」 沉默,沉默……直到他们之间升起一轮天亮。 许慎问:「坐在这里干什么,累了吗?」 他们说话的方式是一样的,每个字,每个音节。许识敛确认,他们有相同的口音。他们是亲人。 但我是魔鬼了。他还是人类。 他把我变成这样,他把我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我很累吗?」许识敛问他。 「不,我只是觉得……」 后来说,「累了就歇歇吧。人不能总是前进。」 父亲的手掌在清晨打开,是一朵花,死在父亲手里。「花都开了。」 许识敛问他:「摘给女儿的吗?」 「你喜欢吗?」 许识敛问:「喜欢就给我吗?」 许慎答:「我都放在你桌上了。」 我看见了,许识敛知道。花,草,石头,还有一颗皮球。 「这些东西本来在棺材里吧?」 一个问,另一个就答:「棺材已经扔了。」 「我很喜欢。」许识敛问他,「你看到我送你的礼物了吗?」 父亲的表情有了波澜。他答:「看到了,看不懂。」 「是山羊头骨。」 再上一次,「那次是山羊的犄角。」 「还有……第一次,你认出来了吧,是羊蹄。」 他固执地说着,父亲也就固执地听着。风在许识敛耳边破了音,说着千万遍对不起。 父亲说:「我知道。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些?」 「屠宰场。」许识敛抬头看去,见父亲像挡雨那般挡在他身前,看上去是如此值得依赖,「他们很大方,没有花多少钱。」 「我很喜欢山羊,」许识敛的笑弹开,「爸爸,你喜欢这些礼物吗?」 第212页 父亲坐到了他的身旁。 有一瞬,好像已经白髮苍苍。真遗憾,从未见他失态,无法打败。 他说:「我以前看见山羊站在树上。离得很远,以为开了一树云朵。因为缺少食物和水源,它们都很瘦,但眼里很平静。」 「不过,山羊都是白色的。」许慎转过头,「你送我的山羊是黑色的。还有四只角。体型很小,是只乳羊?」 「很神奇吧。」许识敛的唿吸变得很轻,「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山羊。他们都说它看上去很邪恶,就是屠夫也有所顾虑。它被拉走的时候,母羊下跪了。但是公羊还坚挺着站在那里,他们说这是种告别。」 「我不这么觉得,」许识敛问父亲,「爸爸觉得呢?」 「……可能吧。」他终是没话说了。 许识敛时常觉得父亲的脸像石像,难见悲喜。感谢上苍。 沉默,沉默就够了。沉默就好了。 他微笑着说:「听说在西方文化里,羔羊是祭祀给上帝的……我把爸爸当做上帝啊。」 「识敛,」父亲突然说,「我生病了,你也知道。已经快到最后了,大概这就是报应。」 父亲在故乡的土地上,用他熟悉的口音说道,「跟你妈妈,还有妹妹都没有关系。她们是无辜的,错在我。我不奢求你的原谅。等我死后,就忘了这些吧。」 极难见的,小岛下起了一场雪。 白色的雪,黑色的岛, 天地是不再有任何过渡的,生硬的黑白两色。植物、动物,还有人类,这些会移动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出入许识敛的世界。 世界也失去了声音。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唿吸声。 唯一的颜色正躺在雪里,小耳对雪感到好奇:「是冰的。」 他们在镇上偷了个婴儿车,一路来到田野。 许识敛低头看他:「地狱有这么冷的东西吗?」 「没有,地狱很闷。」 小耳的眼神很天真,可能是雪太白了。他说:「如果他死了,你会开心点吗?」 「也许吧,」许识敛像在聊相距很远的事情,「你不觉得,死亡是最简单的方式吗?」 「那怎么样你才能快乐?」 这场雪把阳光锁住了,许识敛在灰白色的世界里说:「不管我以前跟你说过什么,都忘掉吧,已经不重要了。」 小耳真害怕他这样说:「不行!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许识敛轻笑:「来小岛这么久,你都不懂……在这里,出尔反尔的事还少吗?」 「可那是别人,」小耳说,「你从来不这样。」 许识敛的神情逐渐狂躁不安。好了,就这样吧!他不愿再谈。 小耳坐起来:「你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反正斧头对我们没有用。」 不过前提是,他看向许识敛:「你会躲开的,对吧?」 即使不反击,也会躲开。 魔鬼没说会不会,而是笑了起来,然后对另一只魔鬼说:「如果他把我切开了,我就去找你……找你把我拼回去。」 小耳惊道:「别说这些!」 他在困惑中燃起怒意:「又来了!你不许再和上次一样,赶紧杀了他们……还是你要我去?」 「不用你去。」许识敛说。 小耳气不打一处来,三年了,这三年许识敛最多就在地狱里抓几只山羊,噼成碎块送给兇手做礼物。 「送那些东西只能吓唬他们,根本解决不了问题!都到现在了,你还在犹豫什么啊……」 许识敛语气空空地说:「我也想知道。到底是那天早上的荷包蛋,还是那天晚上的十六遍对不起……我已经分不清了。」 小耳赌气道:「我看你就是不想杀人。」 「杀啊,」许识敛对他笑,「今天晚上就杀一个人给你高兴高兴。」 今天晚上,许识敛和钮凝凝的约会。 也是勇士团去魔鬼乐园寻找真相的时刻。 「好吗?」许识敛问他。 小耳没说话,挤坐到婴儿车里。 雪停了,出发吧。 「走啰!」 许识敛笑着推着婴儿车,魔鬼们在雪地里飞起来了。 第100章 少年屠龙梦 凝凝说:「下雪了!百年难见。」 她优雅的约会对象,许识敛身着酒红色的丝绒披风,鬓髮乌黑,靠在窗前抄着兜凝望她。 「你有百岁?」他不正经的语气令她心乱。 凝凝说:「我还能吃了你呢!信不信。」 许识敛笑。 傍晚,许识敛来到城堡,正巧遇到钮家在款待客人。他记得那张面孔,龟庄主。 和候选时期有所分别,白鸽使者是需要挨家挨户拉票的。 在小岛,钮家是首富,其次是一位姓龟的庄主。 龟庄主对自己的庄园和佣人们感到无比自豪,也难怪他这份骄傲得以长久,庄园够大,佣人们的数量十分可观。 他算是大方的主人,有了钱,大家都听他的。 也就是说,能讨到龟庄主的欢心,庄园里所有的灯都会亮起来。 翁太曾带着一众后生赶来拉票。 不过她心里也清楚,就是走个过场。龟庄主和钮康有贸易往来,他们支持的应该都是一个人——向霖。 向霖是贵族代表。这位老大哥似乎想亲手捧出下一任岛主。以他们和元老院的不对付程度来看,橄榄枝不会抛给勇士团的任何一人。 第213页 她跟自己怀里的猫说,咱们就喝喝茶。 白鸽使者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去群众那里拉票,扭捏会失风度,不去就是没气度。 等进了庄园,有后生感嘆:「这里连花香都不会是咱们的。」 作为魔鬼,许识敛听得很清楚。 那天果然只是走过场,记得那位龟庄主傲慢的可以,装也不愿意装。 但今日再见,大富豪的女儿,钮小姐跟他介绍了许识敛,她唤这位赫赫有名的富商:「小龟啊。」 龟庄主满脸殷勤的笑,对着许识敛点头哈腰。 听说他白手起家,书都没念多少便赶上好时机大富特富。谁都希望这幸运的笨蛋早日倒大霉。 小耳像壁虎一样挂在天花板上。他喝了虫子给的隐形药水,现在是半透明状。 他也记得龟庄主,记得他用鼻孔看人,对许识敛熟视无睹。这次钮小姐在,他对许识敛不要太热情:「早听说你一表人才,见到了发现果然很人才!」 许识敛似笑非笑:「龟庄主,咱们见过。」 钮小姐眼波流转在二人之间,绝对是懂了,嬉笑怂恿道:「叫他『小龟』啦!」 听见许识敛真这样叫,小耳感觉很不爽。 龟庄主也应,往自己脸上扇巴掌,说有眼不识泰山。 小耳更觉得下面的男女串通一气,相互合作。他不知道许识敛是否很享受钮小姐带给他的权力。 过去,他只觉得许识敛不够信任他。但当下他才知道,自己也没有多信任许识敛。 约会内容是看书。 钮小姐既然要装样子,许识敛也就陪她。 但他真就是「陪」,一言不发。安静得仿佛不存在。钮小姐很不满,小耳倒是快乐了些。 她看看书,又看看他。 听人说,她这样娇俏的小姐仰视别人时,眼睛特别好看。像小狗一样纯净。 许识敛果然注意了,漫不经心道:「看的哪本书?」 「这个——」真要她说,那可说不上来。她动了动自己漂亮的脑袋瓜,把书递给他,总之就是,「这个!」 许识敛把书接过来:「你喜欢这种书?」 「当然。」她抬起下巴,骄傲地回答。 许识敛对她挑挑眉毛,煞有其事地念了那么几句。字正腔圆地,还挺好听。钮凝凝正在陶醉,忽然感觉女僕们的眼神变得遮掩。 没想到的是,钮凝凝竟毫不尴尬,而是捂着嘴笑:「我可没想到是这种内容。」 这下轮到许识敛惊讶了。 我要杀了她。小耳心想,我不如把他们都杀了。狗男女! 钮凝凝把书抢回来,只想着封面好看,她才没有真的看呢。后知后觉地,她产生被捉弄的甜蜜:「我没怎么看!谁叫你要来烦我。」 原来我是这种笨蛋美人,她欣赏自己。 我真是来找罪受。小耳想。 有必要拖这么久吗?他始终盯着许识敛的右手食指——抬起来,画个圈,就是行动的意思。 他逐渐烦躁且不耐烦了,从兜里掏出个樱桃,咬了一口,丢下去。 许识敛的手背到身后去,正中靶心。 他不动声色地收紧手指,抬眼看向小耳。只一眼,又拉开。 许识敛任由她抽走那本黄书,钮凝凝心里将这肖想为宠溺。 「你还想当岛主吗?」爱情让她心直口快起来,「我可以帮你,想不想?」 许识敛笑道:「你爸爸不会同意,到时候你听谁的?」 好霸道,「你都这么说了,肯定听你的。」 她觉得是时候了,闭上眼睛,等待一个吻。 第二颗樱桃也吃尽,樱桃核在舌尖上如刀滚,小耳吐了出来,「唆」的一声,朝着钮凝凝的脸上发射。 虫子提醒的不无道理,人类的七情六慾并不适合嫁接在魔鬼身上。这是真正的水火不相容。 许识敛的手心现在有两颗樱桃核了。这次,他没有再抬头看那位不按计划行事的同谋。 他的手轻轻一扫,像一阵风,吹开她这本书。也像一个拟真的吻。 许识敛提议:「去你房间吧。」 她睁开眼睛,轻飘飘地,充满喜悦地回答:「那就如你所愿。」 上楼,女佣们为她提裙。许识敛在后头走,看她花枝招展,柔情绰态。 下一秒,却又语出惊人:「对了,你有没有觉得我爸爸越来越瘦了?就像教堂下面埋着的那些干尸一样。」 她也这样问过小姐妹,对方神色一变,僵硬地答:「凝凝你真会开玩笑。可能是瘦了点……」 小姐妹借着扇扇子的劲儿把脸藏起来,面色发白。这钮大小姐! 许识敛刚刚也看见了钮康,虽然只是一个单薄的掠影。 他说:「可能吧。」 「你不反驳我?」钮凝凝总觉得他不屑于和她吵架。 巨大的落地窗,树影摇曳。 许识敛看到了井舟,他和两位同伴穿过树林。 还有一个尾随的男孩,叫石头。 昨天晚上,他曾经来找许识敛。 瘦弱的石头鼓足勇气说:「识敛哥,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都听到了……你们要去魔鬼乐园。」 大概他也知道自己是偷听,于是很心虚。许识敛偶尔和他对视上,他心里敏感,想来想去,还是来找他。 第214页 「我不去。」许识敛说。 「那我可以去吗?」 「不知道,」许识敛作势要关门,「你去问他们。」 「等等!」石头焦急道,「我还有……还有一个事情想求你。」 他不耐:「快点说。」 「可以……借给我你的弓箭吗?」 那把弓箭是昌决定制给许识敛的,金色的弓身有着特殊的纹饰,体型偏大,瘦点的都举不动。 许识敛拒绝:「不借。」 他看向这个小孩儿,撑死十四岁。这么小的年纪,在家做梦就好,和成年人趟什么浑水? 「快回家去。」他赶客。 「求求你了。」石头在哀求,「我想让它给我带来好运,说不定我这回能做英雄呢!」 「英雄?」他抱胸嗤笑,「你连我的弓都举不起来,还想做英雄?」 「你怎么瞧不起人呢!我试都没有试过……」 以为他是说大话,结果真的举起来了。 石头脏兮兮的脸上洋溢幸福的笑,他高举手臂,炫耀给许识敛看。衣袖因此耷拉下去,露出他青紫的胳膊,再看去,原来手上也都是老茧。 许识敛看着,说:「送你了。」 「真的?」 「反正我也不怎么用。」 到这里,他的好心耗尽了。但石头还在激动不已地追着他表达感谢。 「快滚!」他把人推出去,竟然还想进到他家里去。 「呜呜,」石头热泪盈眶,「你真是好人,识敛哥。你连凶我都这么温柔。」 「……」 「他们说的,你可千万别放心上啊。」 许识敛头疼道:「你滚不滚?」 傻白甜不仅不滚,还乐呵呵地捧着金色弓箭笑:「真好看,真好看……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啊?」 「它能杀魔鬼。」 「真的?」 「骗你干什么,你不是想跟他们去魔鬼乐园?」许识敛抄起一只箭矢,示意尖端给他看,「瞄准点,如果正中头部,就算是魔鬼也扛不住。」 石头张着嘴,听他冷声问:「能做到吧?」 「能!」小孩子就吃激将,顿时叫出声。 但许识敛也不知道自己激将他的目的何在。 「那么就再见了,小英雄。」 门合上后,他听到石头在门外不断说谢谢。 还神气道:「你等我的好消息……对了,不要跟井舟哥告密哦!」 现在,小英雄是条尾巴,跟在那三人的后面。 通过魔鬼独有的视力,许识敛看得很清楚,他满头大汗,身穿铠甲,带着不少武器,包括自己赠予的弓箭。 即使挥汗如雨,他的脸上也充满希望。 义无反顾地朝着未知奔去。 「跟你说话呢!」钮凝凝不满道。 许识敛根本没听,也想不起来她说的是什么。 但这话将他的注意力拉回,落在即将死去的女人身上。 雪停了。窗外,少年的英雄屠龙梦随着夜流动远去,窗内,恶龙对公主微笑。 「我们还是先去你房间吧。」 第101章 失败的约会 小耳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许识敛走神的样子,更不喜欢他在别人的房间里放空自己。 他爬,爬呀爬,女佣关上了门。现在屋内剩下两只魔鬼和一个人类。粉红色的壁纸,黑色的壁虎心。 明明应该高兴的,小耳认为今晚许识敛不杀人的可能不到万分之一。 杀了人就好了。杀了人,他就认可自己的魔鬼身份了。 他们就一样了。 还有谁会比自己了解许识敛更多呢?他从一开始就在许识敛身边,跟这个要被处理掉的女人可不一样。 在这种期待里,小耳决定听从命令。他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等待许识敛的食指启动。 启动只有他们存在的世界。 「你现在高兴了?」凝凝说。 许识敛笑:「我很高兴。」 她坐到柔软的床上去:「要知道我为了你,可是推掉了不少事情呢。」 他转动脖子,叩响手指:「比如什么?」 小耳的心情逐渐转晴,仿佛即将听到胜利的号角奏起。 「本来我要去乐园玩的。」 似乎察觉到头顶对她恨之入骨的眼神,凝凝抬头一看,什么嘛……什么都没有!她奇怪地拉回视线,又说:「其实,我也可以带你去。」 她娇滴滴道:「让你做一回真正的神仙。」 许识敛说:「魔鬼乐园?」 「你知道?」 「听说。」 「真是什么都能传出去。」凝凝也不在意,「别让我爸爸知道,不然他又得操心。」 「操心什么?」 「操心『老大哥』吃不饱啊。」 老大哥……? 许识敛的手静止下来。小耳的眼睛一瞪。 不怕做好人,也无所谓当坏人。最怕的是不好不坏,两边不讨好。 许识敛站在窗帘带来的黑暗里,微微一笑,走到光明中去。 不关坏蛋的事,他不打算一探究竟。 小耳松了口气。 「不去是对的,」他说,「陪我不是更好?」 「哼哼。」凝凝笑。 哒哒哒。 什么声音?许识敛逐渐烦躁,怎么总是有插曲? 「真是的。」凝凝也躁,「又是他。」 第215页 「谁?」许识敛警惕道。 「客人,我爸最尊贵的客人。已经在我家住了好几年了,刚刚就是他走过去。」 哒哒哒……铃铛,是铃铛的声音 许识敛的腿隐隐作痛。 他全想起来了。 「怎么了?」凝凝问他。 小耳的心又提起来,他听到许识敛的声音变了:「是什么样的客人?」 「我很少见到他的正脸。可能是个丑八怪吧。」凝凝嘴一撇,刻薄道,「他很喜欢吃火龙果,说它的籽像小动物的眼睛。哈!真是怪人。」 「还有他那个噹噹响的铃铛……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 八卦完毕,凝凝觉得没意思。转而笑着问许识敛: 「话说回来,你要送我的礼物是什么?」 小耳看见许识敛的手落下去。 小指一勾。 意思是,计划取消。 * 哒哒哒,猪铃铛的声音。 井舟在扣动城堡下方的猪铃铛。 由红宝石做成眼睛的猪开口说话了:「魔鬼乐园,魔鬼乐园。没有眼泪的魔鬼乐园。」 它眼里的红光扫射在井舟的面具上——这个精准到毫米的超仿真人皮面具,一分一毫,都与他父亲的脸如出一辙。 「欢迎回来。」死气沉沉的猪说。 墙面震动,一条雾气重重的路展现眼前。 大块头倒吸口凉气。前方什么都看不清,漆黑无比。井舟提前踩过点,他沉声道:「快戴上面具!」 铁拳冷静地戴上了提前准备好的面具——由铁面铸成,鼻间留有严丝合缝的过滤网,因为井舟怀疑这里的雾气对人类有毒。 「我见过爸爸戴。」他说。 戴好面具后,他们最后再在人类世界里互看一眼,且当这是种同伴间无声的打气。随后,义无反顾地沖了进去。 石头在树后焦急地张望,他刚刚犹豫是否要出声,不过几秒,就错失了机会。 少年时期,容易心存侥倖。无知者无畏,管不了那么多啦!他捂住口鼻,赶在墙面合上之前快速钻了进去。 隧道,狭窄且潮湿。 「这路越走越窄了……」大块头说。 他必须说点什么,不然会在寂静中吓死自己。铁拳用力「嘘」了一声! 「别说话,」他听上去有些愤怒,「你找死吗?」 大块头只能闭嘴。 好臭,在最前方探路的井舟嗅着。是粪便的味道,马粪?牛粪?都有可能。 他之前没有探索过这么深的地方,正想和伙伴们商量,大块头突然说:「有人来了!」 井舟扭头问:「在哪?」 「后面!」大块头拔出小刀,匕首闪过的银光令每个人都竖起汗毛。 来了!他眼疾手快,对方还未出招,就被他按在身下,大吼着夹住脖子。 「块头哥,别杀我!」 咦?小孩子。 井舟先认出来:「放手!是石头。」 「咳咳……」刀子就在眼前,石头吓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小子!」大块头怒道,「怎么来这种地方?」 「我快……快唿吸不过来了……」石头眼冒金星,「救救我,我……」 铁拳掏出备用面具,就这么一个!他一拳煳在这混小子脸上,扭头对井舟说:「团长,我把他送回去,咱们再往前走!」 「我不去!」石头挣扎道,他一动,浑身就丁朗咣当的响,「我能帮上忙!你们看,我……」 「嘘!」井舟提醒,「真有人来了。」 大块头捂住石头的嘴,把他像小崽子那样紧紧抱在怀里。 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这句话被石头闷在掌心。 脚步声来了。咚、咚、咚…… 井舟和铁拳手握利刃,屏住唿吸等待。 一双蹄子。是动物的脚?还有一双,毛茸茸的。它们一前一后地走来,带着火把。 人类在黑暗中看清了那两张脸,一只属于牛,一只属于马。 都是面具。但脚却是牛蹄和马蹄。 牛发出人类的声音:「302查过了吗?」 马也是:「查过了,客人已经离开了。猫咪正在清洁。」 牛说:「那就行。我就怕『食物们』吵到客人。」 马说:「不会,我早就把他们的舌头割掉了。」 牛说:「这样会不好吃的。」 马刚要说话,牛突然「哞」了一声。 他们陷入沉默。人类的心在黑暗中砰砰地跳。 井舟看向铁拳,铁拳点点头。 不过——牛又说话了:「好痒啊。」 他抬起牛蹄,挠了挠。 人类暗暗松气。 马说:「你的脚受伤了。」 牛说:「这不是我的血。是『食物』的。」 「但是,『食物』越来越少了。」马摇头晃脑地说,「你不觉得吗?」 「觉得。」牛遗憾道,「过去连我们都可以偷吃的。」 「没关系,『上头』发现不了的。」马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自己流口水的嘴角,「来猜拳。」 井舟开始流汗。 他看到牛和马在黑暗中猜拳,三局两胜,牛输了。 马兴奋道:「好,我三个,你一个。」 牛挣扎道:「不行,你两个半,我一个半。」 「那么好吧,」马抱怨,「你可真贪心。」 第216页 不对!铁拳突然爆发,提起匕首沖了上去! 井舟惊骇不已,牛和马淡淡地对视,马说:「好吧。那我要这个人的腿。上面就归你喽。」 铁拳发出怒吼,牛捂着耳朵哞哞叫。 「吵死了啊,」马烦躁地抽出一个笛子,「我要把他的舌头也割下来才行。」 它的嘴巴抵在笛子上,一吹,暴风袭来。 四个人大叫着被吹散—— * 「牛、马、羊、狐狸、狮子、狗,还有猫咪。」 这边,钮凝凝摊手,描述这场视觉盛宴:「你能想像吧?这些动物都会表演节目,火舞啊,空中杂技啊,你会喜欢的。」 她躺在床上,往空中丢葡萄。 许识敛接住了,嚼着,冷脸问她:「魔鬼乐园这么有意思?」 「下次让你见识见识。」钮凝凝笑笑,「不过你不要自己去哦。」 「为什么?」 「我怕它们把你吃掉!」 他没被吓到:「说说看。」 「很难说啊……那位爱吃火龙果的客人就好这口,我们也没有办法。被说是变态也认了。」 许识敛问:「所以,失踪的人都被他吃了?」 「怎么这个你也听说了!」钮凝凝从他膝上坐起来,瞪大眼睛说,「很不可思议吧,不过……是他们自己要来的!」 她嬉笑:「穷人嘛,一旦发现招聘gg,沨就会一窝蜂地冲来。多给点钱就是了。他们的家人也一样,拿钱打发,也就愿意闭嘴。绝对不提他们失踪的事。」 许识敛说:「但这件事还是传开了。有人没有选择闭嘴。」 凝凝耸肩:「那就让他们闭嘴喽。」 「你是说——」他凝眉,「他们被杀了?」 「哎呀!」凝凝不理解,「干嘛聊这么沉重的,你只用知道你不会被杀就行。」 她拍了拍许识敛的脸,笑得合不拢嘴。 许识敛侧过脸,问:「也就是说,没有你的帮助,我自己去魔鬼乐园会被吃掉。」 「有可能。」 「你凭什么认为我无法自保?」许识敛话中有话,「我来自勇士团。」 「勇士团……」她捂嘴笑,「亲爱的,你很厉害。但是乐园里有真正的魔鬼,还有『老大哥』在。他一脚就能踩死你。更别提他的小弟们,那完全不是咱们人类能比得了的!」 许识敛怔道:「所以……必死无疑?」 「嗯吶!」她嗔怪,「你还没说要送我什么呢……」 他身后的手指一折,沁出蓝色血珠。再一变,成了一串蓝色项鍊。 这是临时的主意,他只指望打发她。 「给你。」 凝凝成了斗鸡眼:「什么嘛?便宜货?」 许识敛眼里一抹惊诧闪过,她说:「我又没说我不喜欢!」 殊不知,自己脖后闪过一只阴冷魔爪。 「我给你戴。」许识敛绕到她身后,挡住那只魔爪。 他们绕来绕去,转了好几圈,像跳舞。钮凝凝高唿几声不行了,再一转眼,人已经瘫坐在地。 许识敛呢?她晕头转向地四处找。 高高的天花板上,许识敛压着火说:「停下!我说过没有?计划取消!你究竟怎么回事?」 即使被按在身下,小耳也不肯放过,他张开嘴,咬在许识敛的手背上。 见血了,许识敛忍着,让他咬。 他踢他,锤他,气喘吁吁,用尽一切办法和他同归于尽。 从未见过他这样,许识敛「嘶」了声,终于狠下心彻底制服他。 听小耳闷哼几声,许识敛强迫对方看自己。 于是,一愣。 爱就算这样,需要付出代价。在沉默中消化。 他吻在小耳快疯掉的脸上,轻嘆: 「以后会杀的。先陪我去魔鬼乐园,好吗?」 【作者有话说】 (44/100) 第102章 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他们沿着英雄的脚印朝着黑暗中摸索而去。 虽然这次选择听从指令,但小耳的委屈和伤心还有一箩筐。 他一定要还回去! 许识敛想牵他,几次都失败,又好脾气地重来,尽心尽力。 一来二去,他放弃了。沉默地跟在后头,问他:「为什么?」 小耳说:「你身上臭!」 都是别人的味道,臭!臭! 许识敛失笑:「在乎成这样?」 本想缓和气氛,听着却像挑衅,小耳怒意更甚:「我为什么要在乎?告诉你,以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还陪他干什么?小耳折路往返,许识敛竟然也慢悠悠掉了个头。 魔鬼之间弩拔剑张到这个程度,没打起来真是奇蹟。 小耳骂:「你有病?」 许识敛拉他:「你不是生气?那就不去了。」 小耳推开:「你不去做你的英雄啦?」 许识敛笑:「不去。他们死他们的,你不高兴我就不去。」 用人命关天的事情哄他高兴,真是异类。 都是骗人的,他就是在见招拆招!小耳更生气:「你对我和对那个女人的态度一样!」 他已生出魔鬼老鼠皮般的羽翼,嘴里垂落两颗巨大的獠牙。看上去随时都会咬自己一口,许识敛却仍觉得他纯良地仿佛从童话里钻出来,不过是误闯他的世界。 许识敛:「傻瓜!」 第217页 他又笑了!笑什么?还骂我傻瓜?? 小耳一掌噼过去,气壮山河地,就要和他打架。许识敛不慌不忙躲开,孩子气地说:「你是不是又要喷火了。」 唉!小耳感觉很没意思。他说不出的沮丧,于是消停下来。 许识敛轻嘆一声,不抱期望地引导:「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你出尔反尔!」 话一出口,他被漂移到身后的许识敛一把抱住。 许识敛笑:「抓住你了!」 又哄,「谁知道她会说那些?你也听到她提到铃铛,肯定和我腿骨上的毒有关……你不要这么生气嘛,我好难过啊……」 小耳讽刺道:「真不去了?大英雄,他们死前会恨你的。」 许识敛:「你要心疼我,只要你心疼我,被其他所有人都恨也无所谓。」 这个自恋狂!小耳骂:「少嘴硬了!你就是想去救他们!」 许识敛在思考。 片刻后,他问:「你和谁去的魔鬼乐园?」 那份被压抑的情绪瞬间被放大,小耳感到很绝望。 「和虚伪魔鬼,对,就是害你的那个魔鬼!」他从许识敛怀里挣脱,破罐子破摔地回答,「他说里面好玩,我……」 我为什么要解释?小耳暴跳如雷地闭嘴。 许识敛竟没什么反应,还贴心地捡起他踹掉的鞋子,单膝跪在地上捞起他脏兮兮的脚:「去就去了嘛。难道我还能怪你?」 小耳:「……」 许识敛说着说着,竟干脆两个膝盖一起跪下来,跟个神经病一样:「你看,我都为你下跪了。这次算我幼稚,你就原谅我吧?」 什么话被他一说,都像开玩笑一样。 明明还是以前那个人啊,怎么听着就这么不正经,什么都变了…… 「谁要你下跪!」 再说,凭什么下跪了就要原谅?他也太想当然了! 等享受完穿鞋服务,小耳下地就跑。许识敛不紧不慢地跟着——或者是追着,小耳越跑越快了。 「好啦!」许识敛在黑乎乎的树林里一把抓住他,「别闹了,都做到现在了。你也不想半途而废吧?」 果然。小耳失望道:「你又不听我的,还问我干什么!」 许识敛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脸:「我就是想去看一眼。有个小男孩,拿了我的弓箭……如果出了事,留在那里面,万一他们都死了,不好解释。」 把无私包装成自私,将同情粉饰成担忧。 小耳沉默。总是这样矛盾,怎么能等来世界向他道歉? 「好吗?」许识敛轻声询问。 「我觉得没必要去。」小耳说,「如果有人污衊你,我们杀了他们就好。」 「为什么没必要?」 小耳说:「我记得昌决给你们上过一节歷史课。」 是,许识敛想起来:「你那时候为什么笑?」 「因为有个最重要的地方,他根本没有提到!你想不想听魔鬼的歷史?」 许识敛看向他,小耳说不出这是怎样的眼神。 无所谓,一起疯吧。 小耳给许识敛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故事: 「我们的祖先来自西方,那是完全不同的国度,雨水比这里要多,人类的鼻子也比你们要大……」 许识敛笑了一声,脸上有种事不关己的快乐,仿佛就是纯听故事的。 又仿佛这是场谈情说爱的好时间。 「但后来,由于一场非常可怕的瘟疫,导致数万人惨死。魔鬼不得不远走他乡。」 「为什么是魔鬼远走他乡?」许识敛问。 「魔鬼和人的数量相差太多是不行的。而且那会西方人病的病死,没病的也和家人在一起,被传染只是时间的问题,很复杂……到哪里都是死人,只有魔鬼不会被感染。」 当年逃走的七大魔鬼,从西方一路来到东方,由于久久遇不到人类,其实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就是在人类眼里无所不能的魔鬼,力量也是有限的,长途跋涉导致他们精疲力竭。直到他们来到了一座荒岛。 许识敛在打哈欠。 他竟把这个当成睡前故事了?这太疯狂了。 但哈欠完毕,他把笑容收了起来,也看他,平静道:「怎么不说了?」 「刚到小岛的时候,七大魔鬼产生过内讧。」 不可避免的,他们打了一架。最后根据实力划分出了排序:暴怒、嫉妒、虚伪、贪婪、暴食,色慾以及懒惰魔鬼,并且规定子孙后代都要按照这个顺序来。魔鬼没有自然死亡,只有意外死亡,所以子孙后代都按照暴怒魔鬼的统治来选择。为了防止内讧再次发生,实力最强的暴怒魔鬼放下诅咒:七大魔鬼今后不能相互残杀,不然杀死对方的魔鬼也会获得诅咒。 「他们试图了解人类,但是进程没有他们想像中那样顺利。」 「第一代嫉妒魔鬼就在练习窥探记忆的能力,但是直到现在,他做得最好的依然是窥探魔鬼的记忆,对于人类,总有失手的时候……或者只能窥探很小一部分。」 许识敛说:「等等,他们遇到了?人类和魔鬼?你们和我们的祖先?」 「对。」小耳说,「他们一开始就认识!但是人类却没有选择向子孙后代告知这点。而是任由你们瞎猜,一会儿觉得魔鬼是故事书里的,一会儿又猜它可能真的存在。大多数岛民从来都没有见过魔鬼吧?就算有遇到的,离开宿主后,魔鬼也会清除宿主的记忆。你们……为什么会被隐瞒真相呢?」 第218页 许识敛:「……」 小耳:「你觉得,有知情权的会是谁?」 有钱,或者有权的人。 贵族,元老院……甚至岛主,骑士团,他们也知道吗?他们都知道吗? 「我知道你在想谁,我的猜测是,知道。他们全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让每个人都追崇骑士精神……你觉得,魔鬼乐园的主人到底是魔鬼,还是人类?」 「据我所知,魔王好像一直在蓄意扩大魔鬼的数量。不光是虫子,也有其他魔鬼在做把人变成魔鬼的生意。我怀疑他想和人类打架。我问你……如果真的发生了,到时候,你站在哪一边?」 不知什么时候起,许识敛就一直沉默。 比起所有更应该在意的内容,此时此刻,他竟然满脑子都是那个找他借弓箭的男孩。 我得找到他。这么想着,他拉着小耳,继续朝魔鬼乐园前进。 * 石头睁开眼,黑暗里,他感受不到任何同类的气息。 相反,湿漉漉的,有什么东西滴在他的脸上。腥臭味,他眼睛瞪大,是野兽的舌头。 随着一声怪叫,他弹坐起身,惊喘不定地四处张望。手和脚都被拴上铁链,他变成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小牲口。 「谁?!你是谁!」 他靠着本能,用颤抖的声音高喊,以此来震慑对方。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野兽似乎高他不少。 有着……三颗头。 故事书里画过的,这类动物,叫做「地狱犬」。 野兽慢慢靠拢过来时,他所有的纯真和勇敢都被无情粉碎。狭窄的天地间充斥着他绝望的求生欲。 弓箭,弓箭呢? 铁链发出晃动的声音,所幸地狱犬不以为意。 在绝对的体型优势下,它一定是打算慢慢地享用他了! 石头的身体抖得不像话。他开始感谢地狱犬的傲慢自大,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来拾起弓箭,瞄准对方的头颅。 识敛哥告诉他,只要射中头部,魔鬼也会死。 可以的,我可以的。 绝不能失败—— 石头流着汗和泪,咬紧牙关。 一箭射出! 第103章 红色眼睛 石头在哪? 黑暗中,井舟也在担忧同样的问题。 他喘出的气似乎都成了血红色,利刃在手,身上挂彩无数。 战利品也有,脚边,一颗地狱犬的头。 「团长,你这战斗力不行啊。」 不远处,同样气喘吁吁的铁拳讥讽道。 「你也没好到哪去吧……」 井舟知道他已经倒下了。受伤严重。 但他赢了。身旁就挨着四分五裂的地狱犬。 「你还好吧?」他挂念道,「好像流了很多血,我看不清,你不会死吧?」 「我……」 「我快死了!」另一个声音横空出世。 是热血的大块头。他大吼着与地狱犬拼搏,甚至盖住了铁链的碰撞声。 他在笑:「怎么都没人关心我!」 铁拳虚弱地笑:「谁要担心你?靠声音输出的傢伙。听着就精神。」 他们三个,实力都是勇士团叫得上名次的出众。对待这种怪物,只是没有实战经验,容易怯战而已。 不过他们运气很好,被分在了一起。尽管是呈三角式分布,但同伴就在不远处,为这场危险的较量增加了很大的胜率。 非要说为什么,大概陪伴的力量也算是重要的骑士精神之一。 「不管怎么说,我赢了。」铁拳说,「累死我了,我要休息。」 「先别休息!」井舟躲过地狱犬的攻击,对方血流不止,出招也乱了,「快想想怎么逃出去,我们得赶紧找到石头,他是不是没有被抓?」 「有可能,」大块头喊,「他个头小,可能被吹到某个角落了。」 铁拳说:「不一定。他和我们的区别是什么?他是孩子,我们是成年人。那些丑怪物要吃肉,他的肉更嫩,说不定被当成贡品单独关起来了。」 话粗理不粗,该死的话粗理不粗! 地狱犬发出一身濒死的悲鸣,随后就轰隆隆地倒下了。 井舟一刀噼开了它的脖子,愤怒带给了他无敌的爆发力。 他用力挥拳:「妈的!怎么才能把这个玩意儿解开,老子要去找石头!」 「别浪费力气了,」铁拳说,「谁知道后面等着我们的是什么,省点力气不好吗……」 大块头也解决掉了地狱犬,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汗淋漓道:「别太担心,团长。石头很厉害,你不记得了?他是新生代里实力最好的。我刚刚摸到他身上有很多武器,不比咱们的少。」 「他是不错,」补刀战神铁拳说,「但毕竟小,自己面对怪物,一害怕,实力就会打折扣。」 「好了。」井舟冷静下来,「先休息,恢復一下体力。」 有人问了,「他到底是怎么跟来的?」 「身上都是武器?」井舟回味着大块头的话,「我以为他是看到我们,好奇所以跟来了……」 「有备而来。」铁拳说出明摆的答案。 大块头:「他怎么知道的?」 铁拳:「你没说,我没说,团长更没必要说。」 井舟:「你的意思是许识敛?他有什么必要告诉一个小孩?」 铁拳:「应该不是。我也想不到他这么做的理由。」 第219页 井舟感到欣慰,铁拳没有意气用事。大多时候,他是个合格的理中客。 「啊!」 随着一声叫,门缓缓启动,猩红色的星星闪烁在面前。 室内突然亮堂起来,他们眼睛一痛,挣扎着看看清眼前的画面。 原来不是星星,是红眼睛。 这是个白到发灰的房间。 和刚刚通过声音所判断的方位差不多,他们三个的确被拴在了三角对立的方向,中间有个白色的圆盘,本以为是祭祀类的东西,但是再一看,竟然是个餐盘。 井舟早就做了深入虎穴的准备,比起这个,他更挂念两位同伴,视线朝着他们焦急地扫去。 大块头虽然看着粗心,但动起手来细心沉稳。喜欢打耐力战。所以受伤并不严重。 铁拳受伤倒是很重。和他的性格一样,他出招拥有极强的爆发力,喜欢在短时间内靠激情结束战斗。 赢得快,输得也快。代价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叫声是牛传来的,他原来不高,站相拘谨且老实。手里端着盘子。 开饭啦——咦,厨子怎么死了? 牛看着死去的狗,张大嘴巴。 马说:「干什么了这是。」 少见多怪,他嗔怪地看着老搭档「牛」。 大块头在打寒战,井舟高喊:「你们把石头放哪去了?」 「石头?」马回忆,「你说那个小孩?」 就是他…… 「很想他吗?」马恶趣味地笑,「别担心,你们很快会在一个肚子里遇到呢。」 三人皆是一僵。马环视四周,看着牺牲的「狗」,失望地摇了摇头。不过无所谓,狗的忠心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他鼓鼓掌:「再来几只。」 五米高的白门在身后轰隆隆地开启。 几只个头不一的地狱犬应声而来。井舟惊骇万分,以他们三个人的能力,在被铁链禁锢的情况下,应付一只就已经耗尽所有体力,但如果这么多只…… 迟早会死,迟早要完蛋! 井舟说:「等等——」 事到如今,去他妈的英雄梦,既然出师不捷,活下来比什么都强!他喊道:「我爸爸是这里的客人,你一定认识他!」 说着,他报上父亲的名字。 牛拦住了这些狗。 他看向马,马无动于衷。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什……」 「团长,别费力气了。」铁拳冷笑,「你没听他们之前说过的吗?很明显,是想私吞我们!现在把你放了,回头你和你父亲告他们一波,他们只会更难办。还不如现在吃了我们,死无对证。到时候你爸爸只知道你失踪了,谁会想到你被他们吃了?」 「他会知道的。」井舟冷静道,看向手握刀叉的马,「马兄弟,虽然我爸爸不知道我来这里,但我告诉了我最亲近的僕人鹰嘴。还有我的朋友许识敛。如果我失踪了,他们第一时间就会跟钮先生兴师问罪。」 马说他俩:「一唱一和。」 不过,他语气明显比刚刚柔和了些:「你爸爸是庄主,也是个小贵族。我认识他,总是很有礼貌。你以后也会成为这里的客人,怎么就偷偷摸摸来了呢?」 他来到他身边,捡起地上带着血的利刃,瞥向死去的狗:「还带了这么多武器。」 刀柄上刻着勇士团的团徽,马说:「久闻大名了,勇士团团长。」 井舟感到挫败。 他们是人类里绝对的精英,这么不一般的实力,却被马的一阵风就吹散了,谈判无望,怕是很快连骨头渣子都要不剩。 真的有魔鬼。并且魔鬼和人类的力量悬殊巨大。 大块头是个没脑子的:「兄弟!给个痛快,你到底想怎么样?」 铁拳吼他:「你能不能闭嘴?」 马冷声说:「我们尊重客人,但你们不是来做客的。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是来收集证据,想做坏事!」 大块头怒道:「到底谁在做坏事!你也是人吧,竟然还要吃人?」 马嘻嘻笑:「人?我早就不是人了,只是长得像人而已。」 说着,他的手臂竟然像橡皮泥一样弹出好远好高,拉扯回来,拧住大块头的脖子。 「唔……」 「有话好好说!」井舟沉声道。 「看见了吗?我和你们这种低贱的品种可不一样。」马微笑道,面具也跟着一起笑起来,别提有多诡异了,「像你们这样的闯入者,过去也存在。本来我们是不能对你们动手的……」 但是。 他说:「有一天,我们发现你们是可以被杀死的。你说怪不怪?听说是魔鬼高层出现了混乱,诅咒不灵验了。魔鬼杀死人类不存在任何报应。」 「真是太爽了!」 铁拳也在吼:「你先把手松开!他快断气了。」 大块头已经在翻白眼了,他张大嘴,脖子被拧得变了形,腿在空中扑腾的力道逐渐减弱…… 想点办法!想点办法!井舟绝望地甩动铁链,任凭他快要把手脚挣断都无济于事。 他想过这个结局,却无法接受同伴第一个牺牲,而且是在眼前牺牲,自己却无能为力。 探索真相的代价是巨大的,甚至,他们还没有探索到哪怕一点点真相,只是得到了更多的疑问…… 铁拳也在尝试,但他放弃的更早。松开铁链,闭上眼睛,呢喃:「好兄弟,马上就来陪你……」 第220页 直至此刻,井舟不切实际的幻想依然没有被现实消灭。 即使遍体鳞伤,即使心灰意冷。 骑士……会天降骑士吗?像从小看到大的故事书那样,如果他们不是英雄。那英雄总会来的,救他们,英雄会来救他们…… 「砰」—— 天使以暴力的方式降落。 他从烟雾里滚落而出,那一瞬,马松开了手。 马被天使骑在胯下,变成了真正的马。只不过,他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被激怒了,嘶鸣着挣扎。 那双眼眸……井舟记得。 小天使。 他的名字是…… ——「小耳!」 骑在地狱犬上的许识敛叫道,「先别杀他!」 小耳的爪子于是悬在半空中,不情不愿地收回。手腕弯了九十度,招财猫式缩手。 比起井舟,铁拳的注意力全在许识敛身上。 好强…… 他是从哪出来的?刚刚明明落在地上,怎么忽然到地狱犬身上了? 跳上去的? 比起令人震撼的弹跳力,他的手肘给了地狱犬的后颈一记重顶,它就吐着舌头应声倒地。 开玩笑的吧?铁拳和他身上惨不忍睹的伤口一样感到不可思议。 这真的是人类可以拥有的力量吗? 地狱犬是他的几十倍大吧! 与个人恩怨无关,更不是心服口服的佩服。在铁拳眼里,许识敛和这里的异类没有分别。 他绝对有所隐瞒。 他的眼睛…… 有好几个瞬间,好像是红色的? 杀红了眼?不,不是那种红。铁拳判断,是和地狱犬,以及牛马的眼睛一模一样的—— 怪物红。 第104章 英雄梦,被吃掉了 危机褪去的一瞬间,时间慢了下来,落幕般的,好像千万朵玫瑰瓣随飞扬。 大块头咳着咳着,开始笑。 虽然脱力,但他竭力为小耳竖起大拇指:「帅。」 我?小耳指着自己。 大块头的拇指指向他,就是你。 井舟彻底松懈,他瘫在地上:「结束了……」 只有铁拳一声不吭。 许识敛离他最近,从地狱犬的尸体上跳下,几步就来到他身边。 铁拳的身体再度紧张了起来,甚至比面对地狱犬时还要厉害。可视化的怪物最多让他觉得噁心,但是披着人皮的怪物会令他不由自主地打颤,从心底生出深深的恐惧。 许识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眼神,像猎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只死狐狸。就连怜悯都披着道貌岸然的外衣。 这感觉别提有多糟糕了,如果是平时,铁拳一定会学他的样来噁心回去。但现在他大气都不敢出。 许识敛一脚踩断禁锢他的链子。 咔嚓,清脆极了。好像断掉的是他的骨骼。 另一边,井舟和大块头也被小耳砍断了铁链。 活着的敌人只剩下了被五花大绑的马,井舟问:「『牛』呢?」 小耳答:「趁乱跑了。」 井舟看着他们,沉默片刻,下了主意:「先去找石头。」 铁拳问:「然后呢?」 「然后撤。」他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神里有警告。 直到现在,小耳都不觉得救人是个好主意。 但是,大块头突然就大步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手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背上:「好兄弟,你救了我!」 话都没说完,他就被许识敛拧着受伤的后颈提熘起来,丢到了一旁,不禁痛的嗷嗷叫。 啊,小耳在原地回味。奇妙的感受…… 「所以,」许识敛看了他一眼,问别人,「你们也不知道石头在哪?」 铁拳:「你知道石头过来了?」 许识敛:「知道又怎么样?」 井舟从他们之间横过,掐住马的脖子:「石头在哪?」 马沉默不语。 井舟握住他的面具,用力往下扯——好大的阻力! 马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声,鲜血不断从他的面具下渗出来:「饶命!这就是我的脸……」 井舟停手:「你说。」 他又不再说话。 大块头心中有气,欺身上去,按住他就一顿胖揍。 马忍着痛,一声不吭。 铁拳说:「扒了他的面具!管它是不是黏在上头!」 马闭上眼睛,任君处置的模样。 他不像是甘心接受侮辱,反而是有苦说不出。小耳想到了钮凝凝提到的「老大哥」,马绝对是个小弟。现在不说话最多死路一条,说了可能是生不如死。 小耳连忙拦住大块头:「不行不行,这样不行。」 大块头:「怎么不行?」 小耳装样子:「这样太残忍了。」 马睁开眼,看着他,突然认出了这个同类:「你,你也是——」 小耳眼里凶光一闪,啪啪啪三个巴掌轮上去,扇到马吐了好几口血,几乎昏厥过去。 大块头:「……」 小耳想了想,打算套他的话,凑到对方耳边撒谎:「我知道你怕『老大哥』,但是他活不了多久,我们有办法,你不用顾虑……」 马看着他,双眼发直。 咦?小耳欣喜若狂,有效果?我就这么会撒谎吗? 其实不然。狐假虎威。马被他身后的许识敛吓到了。 第221页 许识敛的存在像是一种剥夺。夺去所有的勇气以及氧气。这种感觉,马只在接受变成魔鬼手术的时候体会过,那时候他在地狱里,听到外面传来朝拜的声音…… 来到窗前,看到魔王被魔鬼们环绕。 即使隔得很遥远,他都情不自禁地缩起身体,在恐惧里屏住唿吸。 「我、我知道了……」 马哆哆嗦嗦地说,「我带你们出去,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这是真的,什么都说,什么都可以告诉。 除了石头的下落…… 说了就会死!他完全不敢回应许识敛探究的目光。 「厉害啊!」大块头惊喜地揽住小耳的肩膀,「小兄弟,我昨天还反对你进来,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种奇妙的感受又出现了。小耳受宠若惊:「我吗?」 嘿嘿,他央求:「我很厉害吗?你再多夸几句。」 但这个梦破碎了,许识敛从中穿过,带着无缘无故的暴力。 他带着嘲讽的神情强调:「你废话不是一般的多。」 大块头吃痛道:「你吃哪门子醋?」 许识敛:「什么?」 大块头又揽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哥哥也觉得你厉害,你肯定是最厉害的。但小耳刚过来,还需要鼓励,对不对?你放心,在我心里,你的地位没有人可以撼动……」 许识敛:「……」 井舟押着「马」,跟在他们身后。 铁拳低声提醒:「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什么?」 「你的愧疚。」铁拳盯着他的眼睛,「到底还要持续多久?你现在看他都是带着滤镜吧?还是你仍然没有勇气告诉他,当时雕像被砸碎的人本来应该是你……」 这是他的逆鳞,别人提不得。井舟咬牙道:「我是没有告诉他,但这件事和今天无关。」 「怎么会没有关系?」铁拳冷笑,「这是人类可以拥有的力量吗?你比我心里还清楚吧。他,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小耳……况且,我觉得他连装的打算都没有,已经狂成这样了,就是算准了你愿意睁只眼闭只眼。」 「你只需要知道他救了你,救了我们。」 「那要是他有一天改变想法了,你怎么办?」铁拳见他不答,就说,「我早说过你不适合做团长,正面是大家都喜欢你信任你,但反面是你优柔寡断,感情用事。」 忠言逆耳,年轻的团长沉默片刻,说:「我适不适合做团长,不是你说了算。还有,既然觉得我不合适,为什么要给我投票?」 铁拳耸肩:「因为别人更不合适。」 井舟:「……」 门推开了,马在前面带路。 他弯着腰,万分谦卑地看向许识敛:「有点黑,大家跟紧我。」 小耳这时候回过味了,原来他怕的是许识敛。 许识敛揽住他的肩膀:「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小耳心不在焉地答。 没由来的,许识敛突然拍了他的背两下。 小耳吃痛道:「你干什么!」 许识敛笑:「以为你喜欢这样。」 谁喜欢挨揍…… 雾气涌上来,大块头从后面推了许识敛几下。对方不耐烦道:「干什么?」 「给。」大块头递上厚重的面具。 「什么东西?」 「防毒面具,」他嘿嘿地笑,「这雾气可能有毒,你戴上!」 又对铁拳说,「把你的给小耳吧。」 铁拳怒道:「给他了我戴什么?去你妈的,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无私?我可不想被毒死!」 井舟掏出自己的防毒面具,放在小耳手上:「给你,小天使。」 小耳在看许识敛,看他在黑暗里沉默的样子。心想,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产生那种奇妙的感受? 有点酸,也有点甜,让他想要落泪。就好像,含着糖果在唿吸……魔鬼不知道,人类通常称这颗糖为「感动」。 许识敛却语气不善道:「你说谁是小天使?」 井舟:「……哈?」 许识敛:「再乱叫就杀了你。」 井舟:「……」 铁拳怒道:「他都这样了!你还不管?!」 井舟也怒:「知道了知道了!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需要管纪律的老师吗?!」 「别感动自己了。」许识敛把面具们扔到地上,残酷道,「这就是普通的雾,根本没有毒。你们憋不憋?」 马讪笑道:「是的是的。这就是为了营造气氛。」 英雄们:「……」 靠! 他们穿过长长的沨管道,这种曲里拐弯的路,一会儿爬,一会儿滑下去的,让人晕头转向。 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马谄媚道:「大家小心点,慢慢来,看清脚下的路。是,我们这是员工隧道,正常的路要平坦很多,但是有很多客人在,咱们不适合从那走。」 「怎么不适合?」许识敛说,「大不了把他们都杀了。」 井舟:「……你能不能别整天把这个字挂嘴边?」 铁拳冷哼。 井舟:「你哼什么?」 铁拳:「养虎为患。」 大块头接:「患难之交?」 井舟:「谁跟你玩成语接龙?!」 小耳突然觉得这件事也没有想像中那样糟糕。 第222页 拯救了大家,是好事啊。他莫名其妙地想。 黑暗终于走到了头,他们从管道滑了下来。 马紧张地说:「嘘……千万小声点。」 来到明处,他们才发现魔鬼乐园拥有多层——至少有十八层! 此时他们正处一层,从下往上看,通天的楼层,每一层都有身影掠过,难以分辨是人还是魔鬼。影子放得无限大,看得让人生惧。 墙壁,走廊,这些白色竟像是由纸造成的。奇怪的颜色,宛如一座永不坍塌的纸牌屋。 大块头问:「这些房间都是做什么的?」 马说:「很多都是拿来招待客人的。」 井舟:「客人是指贵族吗?」 马:「不全是……但也差不多了。」 井舟:「怎么招待?拿人肉?」 所有人都眼神一冷,马连忙澄清:「不不,只有个别的魔鬼吃人肉。人类不会吃同胞。他们……不喜欢这个味道。」 许识敛:「那就是试过。」 马颤颤巍巍地,没有否认。众人沉默。 「老大哥在前面。」 马边走,边把背压低,他说:「一定要小心。」 铁拳:「老大哥是谁?你们的老大?」 「都这么说,说是乐园的老闆,但我觉得它只是个傀儡。」 勇士们来到柱子后,只露出眼睛张望。 通天明亮的大厅,一只巨大的怪物正坐在中间张着嘴。他的面前是拐来拐去的长队,个头不一的面具魔鬼们正端着盘子以此向它「进贡」。 他们遵守秩序,盘里什么都有,水果、蔬菜,还有血淋淋的生肉…… 来到他面前,爬上长长的梯子,把盘里的食物倒进血盆大嘴里,然后跳下梯子。 井舟看见有只兔子面具的人没有站稳,他抱着盘子一起掉入了大怪物的嘴里。 一声惨叫,以及,一声饱嗝。 大块头吞了口唾沫,把声音压得更低:「这就是你们的老大哥?」 许识敛沉声:「你为什么认为他是傀儡?」 「因为,他很少活动。每天就在这里等着『吃饭』。别看他这么大这么高,但他的脾气还不错,不说话也不发火。」 小耳点点头:「他看上去像一只忧伤的癞蛤蟆。」 众人:「……」 但现在不是了解真相的时候,井舟焦灼道:「石头在哪里?会在这里吗?」 马支支吾吾,大块头忽然叫:「看到了!」 可惜——不是石头,是牛。刚刚逃跑的牛,他原来回来「上班」了。端着进贡的苹果,正高举着跟在队伍最后。 铁拳一把将他拉拽过来,脱离了队伍。 「哇!」牛认出他们,吓得哞哞叫。 「不是我!不是我!」他惊恐极了,重复着这句话。 井舟警惕地与铁拳对视,只一眼,他们决定将计就计。铁拳作势要揍他:「我们都知道了!就是你。」 「明明是他的主意啊——」牛指着马说。 马发出怪叫,他居然滑熘地一转身,不管不顾地想逃跑! 许识敛反应迅速,和铁拳一手一只将他们抓了回来,凑到一起重重磕头。 「石头在哪?」他忍耐道。 「我带你去……」牛放弃了。 由牛带路,他们来到一个小房间。 还没进门,许识敛就被一个东西绊到了,还以为是牛耍的花招,但再定眼一看,居然是熟悉的东西。 他的弓箭。 被血侵湿的弓箭。 井舟被另一样东西绊倒。 是人的身体。 仔细看,是半个石头。 牛痛哭流涕道:「是他!都是他说要吃了他……」 马绝望道:「你吃了最多,现在来赖我!」 牛喊:「明明是你啊,你说他年纪小,肉最好吃,所以要独自享用。被我发现了,才提议分给我一些。」 马也喊:「我打不过他啊!他射了那么多箭,那箭头还冒火点子,差点就射中我,是你制服了他!」 牛惊恐道:「我没有啊!那个箭是厉害,是他自己失误,边哭边射空了所有的箭,一个箭都没有中,地狱犬才有机会……」 马不和他吵了,在许识敛面前咣咣磕头:「听到吗?是他自己没射中。饶了我吧,我把他吐出来,吐出来还不行吗?求求你,我不知道你是……」 他不说话了,因为被许识敛开肠破肚。 马张大嘴,向后倒去。 还未完全消化的肉从他的肚子里流了出来,和地上吃剩的尸体拼凑成较为完整的石头。 井舟一动不动。铁拳沉默。大块头髮出惊天动地的哭嚎。他大叫着扑在牛的身上,竟一口重重地咬在他的脖子上。 小耳一惊:「等等,问清楚别的事情再……」 没有用,许识敛将牛拖拽出来,将他的身体四分五裂。 在这个虐杀的过程中,各式各样刺鼻的味道让铁拳当场吐了出来。他不能相信地看着许识敛的所作所为,四肢冰冷且发麻。 浑身是血的许识敛结束了一切,临走前重重甩下一句: 「各位英雄,梦该醒了吧!」 第105章 故事的第三个版本(一) 将近一周,小耳都没有听到许识敛开口说话。 他哪里都没有去,不去学校,也不去找钮凝凝,甚至不再去地狱里屠杀魔鬼。 第223页 小耳于是自己去。他做出很多新的魔鬼灯,把它们都摆在许识敛的床前,再心怀期待地摇醒他。 许识敛将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化作一团厚重的沉默。 窗帘是拉着的。黑漆漆里,被小耳摇醒的他露出乱糟糟的头顶,以及一双红色的眼睛。 剎那间,他被数只魔鬼的头颅吓得不轻。 死去的魔鬼们维持着惊恐的表情。空荡荡的眼眶被小耳插满小岛的花。骷髅脑门上还有小耳精心装饰的蝴蝶结。 但小耳看见许识敛的眼睛瞪得很大。他的脉搏非常强烈。 「你干什么?」他在叫。 「我……」想让你高兴!怎么这个表情? 「拿走!」他大喊,「快拿走!」 许识敛又缩回到被子里。不仅如此,他拖着被褥,一路蠕动到衣柜前。 魔鬼把自己关在衣柜里。 小耳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不喜欢魔鬼灯了。 没有人来找他。他足不出户,唿吸声都细不可闻。像是完全从世界上消失。 小耳是唯一在意这件事的生命。他多次唿唤许识敛未果,开始在衣柜外面睡觉。 醒来睁开眼,他和数只魔鬼头颅对视。 那一刻,小耳也毛骨悚然,顷刻间明白了许识敛的感受。 「主人。」第七天,小耳又开始敲衣柜的门。 没有回应。许识敛还在里面吗? 「识敛……」小耳又叫。 敲啊敲,敲了多久呢?小耳的手开始泛红。他又有流泪的冲动了。为什么连我都不见? 吱呀一声,衣柜门推开。一条缝里,发出红色的光。 是许识敛的眼睛。 「我要进去。」小耳固执道。 他不管许识敛什么反应,生硬且大胆地挤了进去。衣柜里好闷热,他唿吸不畅,但这都是许识敛的味道,窒息身亡也令他梦寐以求。 他钻入了许识敛的被子里,满头大汗地抬起头。 许识敛再次合上了柜门。 他们在狭窄的空间里互相争夺氧气,但其实,小耳愿意把唿吸的权利都让给他。 然后,他们接吻。 许识敛先吻了上来,看来,他打算和他一起憋死。 亲着亲着,小耳觉得脸很疼。许识敛的脸好硬,有稜有角的,只剩下骨头。怪不得他的眼睛好像变得更大了,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让小耳害怕,又好像,害怕的不只是小耳。 「你怎么这么瘦了……」 小耳呆呆地,不敢相信地说。 他的声音被吻打断,吻,又被敲门声打断。 许识敛的身体用力地震了一下。 「嘘——别怕!」小耳条件反射地紧紧抱住他,「是人类在敲门,你不要怕。」 咚咚。 不是衣柜的门,而是房间的门在吵。 许慎的声音传来:「你在家?」 沉默几秒。又敲,「在家怎么不下来吃饭?」 一周了,这位年轻的魔王,地狱里令魔鬼闻风丧胆的屠夫,小岛众人非议的新星,无父无母的儿子。没有人找他。 养父是第一个。 只可惜,他打扰了他的枯坐。 小耳看到许识敛眼里的恐惧和疯狂。 原来他也在发抖,唿吸越来越乱。 「嘘,」小耳哄他,「别说话,他马上就走了。」 许识敛很乖,他真的没有说话。也可能完全丧失了这个功能。因为他的皮肤在变硬,摸上去,就像野兽的皮。 他的身体,一半变成魔鬼。另一半,依然是人类。这个过程大概并不好受,他的唿吸听上去像在哭。 小耳擦去他额头的汗,不确定地摸了摸他的眼睛……干的。 许识敛侧过脸,用力咬在他的手背上。可能是个吻,但不人不鬼的他失控了。赋予的甜蜜于是演变成疼痛。 小耳把手递过去,边忍痛,边安慰:「没事,没关系……」 外面很久没有再传来声音。沉默的衣柜缓慢地被推开,小耳抱着许识敛从里面滚了出来。 冰冷却新鲜的空气足以赐予他们二次生命。 这样做无疑是最合适的。尽管许识敛像脱水的鱼一样,被小耳层层叠叠地打开后,发着抖无声地看向他。 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他不这样难受呢? 小耳用衣袖给他擦汗,听到他喃喃自语,重复着养父当日的话:「等你死后,就忘了这些……」 「怎么忘?」他目光暴戾,耿耿于怀,「凭什么忘!以为自己的命有多值钱,能用来赎罪?真噁心!」 他勐地翻过身来,拳头捶地:「我要杀了他……他把我变成这样,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魔鬼灯发出幽幽的光,点亮房间内草长莺飞的恐惧。 小耳却觉得许识敛在害怕。 看来,人无论如何长大,如何强大,在父母面前都会做回那个无法反抗的孩子。 这次,他认为自己的解读是正确的。 上次养父说「死后忘了他」,许识敛没有任何反应。相反地,他太平静了,平静到小耳以为这件事或许已经过去了。 但现在,他知道并没有。 永远都不会过去。 他觉得许识敛……恨养父,怒他,怕他,却又理解他。好像如果他是养父,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想到这里,小耳又变得难以理解。 第224页 人类的感情也太复杂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许识敛:「你真的想杀了他?」 还是……你其实想救活他? 许识敛在烦闷地喘气,慢慢躺到地上去。 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虚弱地央求:「小耳,帮帮我。」 他举起右手,这里有个血窟窿:「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小耳说:「可能,你需要抱抱……」 他趴上去,用安全又可怜的拥抱来安抚那颗寸草不生的心。 树屋外,铁拳和勇士团的人在草丛里对视。 「铁拳,」那人抱怨,「你还打算盯多久?我从来没见过他出门。」 铁拳答得无中生有:「说不定早就出过了,我们看不见而已。」 「……你这叫什么话?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跟踪他。」 风声沙沙,绿色的小岛,金色的光。但每个人都面色疲惫,脸上发苦。 铁拳说:「石头死的时候,手里握着他的弓箭。」 于是无人再说话。 石头成了勇士团不能提及的名字。 整整一周,小岛风平浪静。 没有人知道有个小男孩被魔鬼吃掉了。也没有人知道,很多失踪的人类现如今极有可能都在魔鬼的肚子里。 或许知道了也会一笑了之,当作鬼怪传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小岛呢? 岛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勇士团似乎在逐渐被边缘化。 这一周内,贵族们举办了诸多茶话会。勇士团却没有出面,听说也没有收到任何的邀请。 二来,骑士团本来和勇士们有一场射箭友谊赛,结果无缘无故被取消了。 最后,再说回亲手把勇士团带起来的元老院——院长翁太直接对他们闭门不见。 勇士团团长在元老院门口站了三天,更加惹人非议。 翁太终于叫人把他请进门。 一见到他,翁太就没好脸色:「你还能走路?」 井舟的腿的确在打颤,但他坚定道:「我是勇士。」 「……」翁太很想给他一巴掌。 井舟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翁太闭着嘴,装聋作哑。看他的样子像看瘟神。 他们在无声对峙,翁太见他口干舌燥,嘴唇发白,特意举起一杯茶,慢慢品尝。 井舟索性破罐子破摔:「所以,你也吃人?」 翁太一口茶喷出来。 井舟以为要挨骂,但翁太却说:「石头是被吃掉的?」 井舟点点头。 翁太于是真的动怒,她茶杯一摔:「你们背着我独自行动就算了,还带着小孩子!」 井舟本想解释,张开嘴,又觉得没必要。 不过,翁太话锋一转:「我听说铁拳在盯梢?」 井舟:「是。我劝不住。」 一提到许识敛,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会缓和很多。 翁太说:「这肯定和识敛没关系,你注意别让铁拳伤害他。」 井舟点点头。 他面如死灰:「石头的死……是我低估了里面的情况。」 翁太却说:「你真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见你?知道了就夹着尾巴做人,小心被灭口!到时候我都保不了你。」 「……你都知道,是不是?」 井舟见她不语,又说:「我不管你以前瞒过我多少东西,现在,你必须告诉我所有真相。」 翁太气笑了:「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真是翅膀硬了!」 「因为你知道勇士团是好人。」 满嘴好人坏人的,永远都长不大!翁太泼冷水:「你这话有点太想当然。」 「不是吗?」井舟质问道,「那为什么你当时会要求取我们的血?」 三年前,翁太在元老院接见勇士团时,要求取每个勇士的血。 那时候许识敛就是个闷葫芦,不像现在这样激进,但他十分沉默寡言。对此没有提出异议。 听说元老院都是些老头子。当时门口也是位笑眯眯的老爷爷。他穿着元老院那套素淡寡气的袍子,对着他们鞠躬。 「恭喜各位勇士,能够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话是这么说,他的身后却站着两个高大威勐的骑士,只露出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井舟觉得很不舒服。 「在进去之前,请允许我冒昧地提出一个请求。」 他竟然要他们的血!稀奇古怪的,这谁听说过呢? 许识敛依然没表情。其他人感到奇怪,却不好意思问。不矜持的井舟又做了出头鸟:「为什么?你得给我们一个理由。」 老人说:「这是新人的仪式。」 在神鬼传说盛行的小岛,这的确可能发生。 勇士团的人递上双手。等着慢悠悠的老人家拿出银针,给他们刺上一刺。 井舟看着许识敛的血流到碗里,一脸不满地,也伸出自己的手。 碗收了回去,老人要他们等。 他的眼睛忍不住朝许识敛看去,对方竟然在吃樱桃! 哪里来的樱桃? 过了十分钟,老人欢天喜地地跑出来,不知道的以为他从哪获得了灵丹妙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总之他就是快快乐乐地说:「大家快进来吧。」 现如今,翁太听井舟旧事重提,不免脸色一僵:「怎么了?都说是新人的仪式。」 第225页 「仪式?我看你是拿我们的血做了什么实验吧!」井舟追问,见翁太不看他,便冷笑道,「一进去,我就发现你看许识敛的眼光很不一样。好像你忽然特别信任他,欣赏他。」 「我以前就觉得这孩子不错。」 「别撒谎了!在那之前,你从来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表达对候选人的喜欢……绝对是拿我们的血测出来了什么,你也知道在勇士团几乎没有人喜欢许识敛!但你回回都为他说话,不仅不同意开除他,还对他特别偏心。每次提到他,你都无条件地拥护,还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和纯净的人……」 「行了!」翁太忍无可忍,「你不是每次都认同我的话吗?」 「那不一样。」井舟疲惫道,「我对他好是在赎罪。你对他好……是因为他的血,对不对!」 他猜测:「你的实验,是不是能通过血液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 翁太沉默两秒,说:「你说的没错。不过,我当时测你们的血,是想确认你们都是人类。」 「……这是什么意思?」 「瞒着你们,就是因为知道你们都是正义的好孩子,所以不想出现石头那样的事。」翁太嘆了口气,「石头的死,怪我,不怪你们……你去把勇士团的人都叫来吧。」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也不能再逃避。」她慎重道,「这次,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们。」 * 三年前,梦呓跟雅春诉苦:「我老感觉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雅春说她迷信。她解释:「真的……我老梦见有人在割我的胳膊。」 她举起手臂给雅春看,上面是新鲜的伤痕。 「好可怕,」梦呓形容,「就好像有人在放我的血一样。」 雅春笑:「什么放血?我看就是你自己挠的!」 【作者有话说】 (47/100) 第106章 故事的第三个版本(二) 「以前,识敛哥哥还来我家找我玩呢。」 美人鱼的手放在树屋的门上,用指骨轻轻扣动,「我以前每次找他,都是这么敲的,三声一个节拍,意思是家里没有大人,我们可以一直玩。」 铁拳头疼道:「敲吧!少说话。」 他奉团长的命,来把许识敛带过去。井舟还给他找了个帮手,一个新人。这个女孩过去与许识敛相识,因为从小喜欢扮演美人鱼,大家都叫她小鱼。 小鱼自讨没趣,对着树屋叫:「识敛哥哥!」 她喊的嗓子都哑了,许识敛才打开门。 他竟然披着被子,耷拉着眼睛,像刚睡醒。 相比较她的惊喜,许识敛永远都是那么的无动于衷。铁拳嘲讽道:「还在睡觉吗?你的来找你了。」 小鱼欣喜道:「识敛哥,今天勇士团有重要的活动,就等你了!」 许识敛没理她,倒是对着铁拳说:「我要退出勇士团。」 对方语出惊人,直把美人鱼吓懵。铁拳咄咄逼人道:「为什么?因为你是兇手?」 美人鱼不满地维护道:「这都是你瞎猜的……」 「随你怎么想,我不能离开我的被子。」许识敛用脚带上门,眼睛无神道,「我以后什么都不参与了,别来找我。」 门砰的一声关上。 铁拳对目瞪口呆的美人鱼说:「他一直都这样。」 下一秒,门再次打开。 小耳的脑袋钻出来:「你们可以帮帮忙吗?」 铁拳和美人鱼面面相觑。 半个小时后,元老院。 身着铠甲,肩带披风的勇士们正襟危坐。这样整齐庄严的画面里,坐在最后一排裹在被子里的许识敛就格外扎眼。 他像个重感冒患者,带着浓重的鼻音对小耳说:「你背叛我。」 你背叛我,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你怎么能背叛我……就是这样,翻来覆去地讲了一路,他大概又疯了。 小耳给他递纸巾,打断了他的神神叨叨。许识敛低头,但手被裹在被子里拿不出来。 小耳于是把纸巾贴在他的鼻子上。 唿噜噜。 铁拳:「……」 井舟:「他生病了?」 铁拳:「不知道。这个小耳到底是谁,他的小保姆吗?」 井舟:「你不是说他帮你们把他抬过来的吗?」 铁拳:「是这样没错……」 小耳力气还挺大,背着许识敛跟上他们,还说:「我们去。」 又使唤铁拳和美人鱼,「帮帮忙!」 他们三个共同合作,抬着许识敛去了勇士团。 这边许识敛鼻头红红的,眼神涣散。 小耳拍了拍他的背。就在昨天,他请虫子来了一趟。 虫子说:「他得出门晒晒太阳!不能再窝在家里了。」 小耳说:「他需要晒太阳?」 虫子解释,许识敛的身体直到现在都不是很稳定。他依然保留了很多人类的特性,其中之一就是,需要阳光。 也需要见见其他人,吸点儿人气。人类是群居动物。 所以他就把许识敛架过来了。 至于这里等会儿要发生什么,他是一点都不在乎。 好吧,还是有一点在乎的。 美人鱼在旁边嘘寒问暖:「识敛哥,你感冒了?要喝点热茶吗?」 小耳替他拒绝:「不用。」 好烦!小耳盯着许识敛,突然拧了一下他的鼻子。 第226页 ——舒畅多了。 许识敛:「?」 勇士团的人齐活后,翁太姗姗来迟。 「去把门锁上,」她说,「窗帘也都拉上。」 完全的黑暗与绝对的静谧。 有人在咳嗽,然后,是擤鼻涕。 大家都知道是谁,没人吭声,只有铁拳怒道:「行了!你有完没完?」 「好啦,」翁太慈爱道,「他是不是感冒了?小可怜。」 铁拳:「……」怎么都在偏心他? 小耳守在许识敛身侧,黑暗降临的时候,他感到些许忐忑。 虫子说:「他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身体的状态很不稳定,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会忽然变身。」 所以离不开被子。 我得看好他,小耳对上许识敛的眼睛。 许识敛头一歪,枕在他的肩膀上:「小耳,我好睏。」 小耳埋怨:「本来想带你晒晒太阳,结果他们搞得这么乌漆嘛黑!」 「那你带我回去吧。」许识敛蹭了蹭他的脖子。 「不行。」 烛火点亮,井舟上台发言,严肃道:「各位!以勇士的名义发誓,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 神经兮兮却认真无比的宣誓仪式过后,翁太才清清嗓子,进入正题。 她先问了勇士们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想当岛主?」 有人说:「想当厉害的人,想让别人快乐。」 也有人说:「我妈妈信教,我不信。如果真的有上帝,我希望我来做。」 小耳听到这话,去看许识敛。 许识敛:「小耳,我的尾巴漏出来了。」 小耳:「?!」 他手忙脚乱地帮他往被子里塞尾巴。翁太在台上问:「你们都相信神的存在吗?」 有勇士说:「相信。虽然……」 翁太:「虽然什么?」 勇士:「我许的愿望从来都没实现过。」 翁太一顿,提到了多年前发生的事:「不知道你们是否记得,我们曾经选了一位错误的岛主,都以为他心地善良,结果上任之后……」 「造成了灾难。」 有人回应:「听说过。」 翁太:「有没有经歷过的人?」 她去看大块头,这里他是年纪最大的。他却羞涩一笑:「我那时候还没有出生呢!」 翁太:「……」 可恶啊! 她咳嗽一下:「那看来你们只是在大人的口中听过,这件事给他们留下过阴影,都不怎么提了。」 「他就是被错选的『神』,成为白鸽使者的期间,大家只知道和同届比起来,他永远都是情绪稳定的那一个,不骄不躁,面对批评也一笑而过。有一次,一个岛民对着他破口大骂,他丝毫不受影响。」 「但当他当上岛主后,却开始设定专横自私的个人法,要求所有民众绝对尊重和服从他。有一天,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见到他没有行礼,竟然被他一脚踹死。」 「啊?」 「岛民们跑到岛主的城堡外破口大骂,他却一笑而过。」 勇士义愤填膺道:「那还不把他的『神力』收回?」 「不是那么好收回的。元老们也很头疼,关起门来不敢见群众,凑在一起商量解决办法。」 「然后呢?」 「岛主死了。」 「……他们杀死了岛主?」 「怎么会呢,」翁太露出亲切和善的笑容,「他可是拥有『神力』的人,却背岛民和元老院,辜负了所有信任。神的惩罚是众望所归。」 这件事后不久,小岛就成立了审评院。 他们说:「我们需要加强审核,来选出绝对称职的岛主。」 有勇士说:「我不明白,审评院是在打击人的自信。你们肯定知道,不是所有的评审员都有这个资格。所以审评院的目的明明是——驯化我们,让我们在意批评,用只进不出的方法消化……是完全磨灭个人意志的!」 铁拳接话道:「翁太,你们想要的岛主是绝对听话的人,对吗?」 翁太说:「是。但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各位勇士,请相信我始终站在你们这边,支持正义。」 她对铁拳的结论进行补充:「但不仅仅是『听话』,岛主需要有号召力,能吸引大多岛民的注意,可以是喜爱,也可以是讨厌。这样,『他们』才能安安全全地躲在傀儡岛主后面吃香喝辣。」 井舟:「『他们』是指谁?贵族?」 翁太:「我们的祖先,也就是现在的贵族后代。」 井舟:「为什么一定要操控岛主?」 翁太:「你们应该知道,岛主上任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喝下一杯祝福酒。就算是后来才出生的婴儿,也会被记录名字,再单独送酒。一定要每个人都喝下才可以。」 话一顿,她说:「那是蛊酒。」 井舟追问:「什么是蛊酒?」 「如果他让我们去死,」翁太说,「我们就会集体自杀。」 井舟:「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这是对付魔鬼的手段。」 勇士们沉默。铁拳问:「那魔鬼是哪里来的?」 翁太答:「小岛最早一批魔鬼,就是由人变来的。」 当年,岛民的祖先逃难到小岛。没多久就遇到了魔鬼。 那些魔鬼因为长途跋涉变得非常虚弱,本来躲在山洞里休息,看见我们的祖先,竟非常高兴地主动贴来,说要和他们交朋友。 第227页 「我们就是为你们而来的!」 这群魔鬼傻乎乎地说。 我们的祖先轻而易举地就捉住了他们,然后把他们关在笼子里。 人类看得出来他们非常飢饿,唯一吃的就是水果。但还是日益消瘦下去,魔鬼们很快就饿得骨瘦如柴。也是因为这样,后来小岛的魔鬼都养成了对笼子的肌肉记忆,只要困在里面,就会变得很老实。 魔鬼和人类打商量,和他们做朋友就可以给予魔鬼的力量。 为首的魔鬼态度诚恳,他说,你看我们都这么惨了,又会对你们做什么呢?而且当我们附身在你们身上,我们就是命运共同体,是世界上关系最好的朋友。 几次下来,人类开始商量,有个家僕说,「从没见过这种怪物,到底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只有胆子最大的人想去试试。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却拦住他:「真想清楚了?要知道,这群傢伙可不是人类。」 那人说:「这破岛什么都没有!连动物都没几只,我可受不了这种日子了!怎么都是赌,肯定比逃亡要好过!」 那人去意已决,老人也没办法。 在魔鬼附他身之前,老人对魔鬼意味深长地说,东方世界的人已经全部在战乱里战死,他们这批逃出来的人是最后的倖存者。希望魔鬼能好好珍惜他们和东方人的友谊。 被魔鬼附身的人从此以后确实获得了超凡的力量,通过这份力量在小岛盖房屋,发展农畜业。其他人的生活也因为他而变得好了起来。 只有老人在嘆气:「他的代价早晚会来的!」 慢慢地,这人的脾气越来越差,瘦了好多,脸色也难看起来。老人说这就是被怪物附身的代价!但他越来越受欢迎,很多人都嫉妒他。 人们纷纷跑到笼子旁边,要求魔鬼们附身。 这一行为引起那人的不满。 他说:「当初可是只有我愿意做这个牺牲的!」 随后,他还吓唬他们:「没你们想得那么好,我现在可浑身都是病。」 受魔鬼的影响,他逐渐接受了西方的观念,成天都说自己即将作为礼物送还给上帝了。后来,他又说自己才是真正的上帝,让其他人都来拜见他。 老人说:「他已经走火入魔,现在不是他操控魔鬼的力量,而是魔鬼在操控他!」 但是依然没有人听他的话,很快,包括他在内,七个魔鬼有了「朋友」。剩下的人没有抢到魔鬼,只能做小伏低,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那人没有撒谎,因为渐渐地,这些人都迎来了报应,他们变得和魔鬼们最初被人类抓住的样子一模一样: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最终都死去了。大家这时候才知道,魔鬼给人类力量的同时,也会让人类越来越依赖自己,然后吸食他们的命数…… 虽然后果很可怕,但依然有人非常渴望魔鬼的力量。 这时候,老人开始干涉:这样下去,得到魔鬼的人类会压迫其他人,得不到的会害怕和担心。长此下去,我们要么相互残杀,要么就会被魔鬼逐个吸食干净。 「我们都会死!」 别人问,那怎么办? 老人说,我有个办法,可以用做和魔鬼谈判的资本。 第107章 故事的第三个版本(三) 第二天,老人八十大寿,他叫来所有人喝他的生辰酒。七大魔鬼新附身的人也来了。 等他们喝下后,老人留下了这七个人和心腹们,平静地宣布,他家里过去在做酒庄生意,手里有不少自己研发的毒酒,「生辰酒」里就有一种蛊,只要他一声命下,那些埋藏在身体里的蛊就会让所有人因此死亡。 魔鬼们听出这是威胁,为首的就说,无所谓,我们现在已经养精蓄锐,大不了再出海去找新的宿主。 老人问,我们死的话,你们不是也会死吗? 魔鬼笑而不语,看来是个谎言。 果然,这世界上从来都不存在什么「真正的朋友」! 老人也不急,笑笑说,那你们就去吧。海有多大多广,你们魔鬼比我们清楚。 见魔鬼不说话了,老人就说,其实啊,我们也不想怎么样,人和人都能和谐相处,和魔鬼就更可以了。你们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早就是朋友。 于是第一代血契就此达成了。人类和魔鬼商量着,签订了对彼此都有利的条件。这就算是初代合作。 老人还说了其他条件,他们会公平公正地票选出一个岛主,岛主将满足魔鬼附身的需求,并且给予他们力量。这样,岛主就可以满足双方的要求。也不至于牺牲那么多人。 魔鬼说,你可真是会为自己着想。我们有七个魔鬼!只有一个人的话,满足不了我们的需求。 老人笑笑说,我可没说岛主是你们唯一能上身的人类。还有那么多人,你们想和谁做朋友就做吧。你情我愿的事,我们不会掺和。 魔鬼说,真的? 老人说,但是你们需要知道,要想能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必须要适可而止。不能把人都熬死了,你们再离开他残破的肉体!而且在那之后,我需要你清除他们的记忆。简单来说,就是除了我们几个当家的之外,岛民们不能知道你们的存在。如果你同意,现在就去清除他们的记忆,然后从零开始找「朋友」! 魔鬼一惊,居然拿整个种族当做谈判筹码? 魔鬼说,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你们人类的数量是我们魔鬼的数十倍。这真的很不公平。我们也需要繁衍啊! 第228页 他又说,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他们只是我们的孩子们,我会在小岛创造他们的家,在地底下,并且非必要,不会让他们出来。 老人说,你得告诉我实话,或者一部分实话,不然,我们可是谈不下去的。不瞒你说,人类是最会玉石俱焚的动物。 魔鬼说,血契对我们来说有风险,如果你们意外死亡,我们也会死亡。魔鬼的死亡率远远不比人类低,我们需要留一些储备。 老人问,好,那你们就繁衍吧。但是前面答应的,不许反悔。 魔鬼说,这你们放心。我们七个作为母体,也不会容许小魔鬼的能力超过我们。不过——我需要向你们借点人。 老人奇怪道,你们不能自我繁衍? 魔鬼说,是可以的。但是速度太慢了,而且失败率很大,也许没等到我们就死了。我们死掉,对你们来说也是一笔损失。 老人沉默很久,问他们,你们想要多少个? 「这不可能!」 烛火一晃,有勇士无法忍受地打断翁太的叙述。 翁太借这个时间饮茶润喉:「你说说,怎么不可能?」 「我们的祖先是来这里寻找世外桃源的!他们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么坏?比魔鬼还要坏……」 「因为人类撒谎了。」 逃难到小岛的人类并不是为了躲避战争。东方也不是只剩下这么点人了。 他们是某个官府人家的家僕们,背叛了主人,和敌人外唿内应,导致主人全家被奸人杀害。不曾想奸人打算灭口,想把他们赶尽杀绝,他们才一路逃难到这里。 翁太凝视勇士震撼的表情,微微一笑:「我们是罪人的后代。这下,你明白了吧?」 地图——从小岛回到原来地方的航海图,被老人传授给了选出的,即将上任的岛主,他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一遍。 记住了吗?他问新岛主。 新岛主点头。 他抹去了水痕,交代道,只能给下一任岛主。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和魔鬼知道。 新岛主再次慎重地点头。 另外,他还给了岛主另一份东西,就是祝福酒的蛊方,从那以后每次岛主交接都会按照这种办法将两样东西传授下去。 这之后,魔鬼和人类就在岛上开始了和谐共处的生活。只有岛主和极少数人类知道魔鬼的存在。而岛主将作为「天神之力」守护和保佑小岛,上任之际会邀请所有人喝下「祝福酒」。 这是一场长时间的拉锯战。最初商量的办法是只有七大魔鬼可以上岸来小岛吸取能量,同时继续帮助岛主建设小岛,帮助岛民繁衍子嗣。但是两方一直在较劲:魔鬼想要到岛外地图,而岛主需要继续依赖魔鬼的力量,以及保护岛民安全。 「你们学校的走廊里,不是挂满了神力图吗?」 各式各样的,神和天使帮助人类构建小岛的图。面目模煳的神展开双臂,光芒四射。他帮助人类耕地、建造房屋,一起创造小岛。 勇士说:「所以……神根本不存在。」 「神就是魔鬼,对吗?」 翁太点头。 她把茶杯放下:「你们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叫做血契?」 没人说话。翁太继续:「那是魔鬼和人签订的一种契约。」 她说:「元老院的首要任务是,必须选出一位善良又心系岛民的岛主。」 因为—— 「你们可以理解为,岛主会代表全人类和魔鬼签订契约。」 元老院和审评院,就是一起控制一位善良的领导者。 井舟:「那现在的岛主……」 翁太:「他很想做点什么,比如许愿树。但这已经是贵族能给他的最大权力了。」 她神色落寞:「本来,他早就可以退位了。魔鬼跟随人类时间越久,人类的身体就会越差……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相信谁可以做的比他还要好。」 井舟:「……」 铁拳:「这和我猜的差不多。我只是没想到,在最初的较量里,是人占了上风。」 大块头:「那魔鬼乐园到底是什么?」 翁太:「魔王给贵族的『甜头』。你们在里面有看见到一只巨兽吧?它就是『力量源泉』,贵族可以利用它满足自己的需求。」 井舟:「……他们为什么要吃人?」 翁太:「这个,我也不知道。元老院因为想法和贵族有出入,很多内部消息,我也是靠猜。我只知道里面有很多房间,每天都会有需求不一样的『客人』拜访。」 众人沉默。 翁太:「我为以前测试你们血液的事情道歉。希望各位理解,我需要确保你们之中没有魔鬼。」 大块头:「以前有魔鬼混进来?」 翁太:「魔鬼和人类一样狡猾,这是我的猜测。」 不过,她微笑:「这几年,我一直在做一项实验。通过血液来感知一个人的性格是否纯良,不瞒大家,你们当中就有一个人,他怀抱大爱,心灵和天使一样……」 「我们迎来了一个绝妙的好时机。魔王已经失踪很久,魔鬼们群龙无首。我们只需要拥护新岛主上任,就可以改变现在的逆境。」说着,她的手指向勇士团。 勇士们朝后看去。 「许识敛。」她笑,「就是你。」 许识敛正在被右手困扰。 原来,小岛是真的没有神的。他的问题,也永远都没有人可以回答了。 第229页 故事进行到中途,他的右手就已经甦醒,在被子里和他的其他器官们打架。 右手在说话,只有他能听见。 「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甚至,它怂恿:「先杀了小耳。」 面对众人不一的神情,小耳在操心另一件事。 那根本不是许识敛的血。 是梦呓的。 去元老院的前一天,他们就从虫子那里听说了元老院「验血」的传统。 虫子:「我以前接待过一个元老院的客人。他跟我说,翁太在做一个实验,用『善良的血液』来让魔鬼全部消失……」 那位绝症老人用这个做情报,乞求虫子将他变成魔鬼。 可惜手术失败,他死去了。 他们当然不能把许识敛的血交出去。 移花接木。梦呓的血被送了进去。于是当年无事发生。 结果现在…… 翁太说:「勇士团,我们要全力拥护许识敛做岛主,然后……」 铁拳突然打断了她:「翁太,但是新人的血还没有测过。」 说着,他看向了小耳。 第108章 善良永远是对的 ——果然还是把他们都杀了比较好。 许识敛激烈回应着铁拳的视线。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不懂得感恩就算了,还想动他的人? 离他最近的勇士突然捂住自己的脖子,面色怪异,奇怪,怎么觉得唿吸困难…… 空气被神奇的右手轻易削薄,他勾勾手指,整个魔鬼乐园都可能瞬间毁灭。更别提人类需要的脆弱氧气。 但翁太轻飘飘的一句话又把他的怒火熄灭:「我看算了。」 铁拳难以相信:「什么?」 翁太说:「要找的人已经找到,没有这个必要。况且,许识敛有给小耳投票吧?品德高尚的人怎么可能会把坏人投进来?」 真是病态……铁拳对她的信任由七分减到三分。她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脸上挂着花一样陶醉的笑容:「勇士们,让我们一起拯救世界吧!」 这里完全没有自己的话语权。铁拳决定做个聪明的聆听者。 小耳只觉得头大:「真不应该来这里……」 许识敛从被子里挣出来,小耳刚要阻止,就听见他清醒道:「我没事。」 他现在是想干嘛呢…… 小耳猜不出来。这三年,许识敛基本从来不管小岛的事。就连当年听到虫子透露翁太的计划,他都毫无反应。 不是不管了吗? 为什么现在表情这么严肃…… 井舟说:「我想先解决魔鬼乐园。」 大块头:「翁太,你是说元老院和贵族不和睦?但勇士团不就是你们一起推出的吗?」 翁太:「那是因为当时出了和现在差不多的事。有个小孩儿死了,下面都说是魔鬼做的。他们需要遮人耳目,所以把受欢迎的孩子们,也就是你们,全都凑在一起。那个传言的热度才下去。」 铁拳冷声说:「贵族拿我们吸引别人的注意,用完就丢。你怎么这么善良,还要拉我们一把?」 井舟说:「铁拳……」 铁拳:「贵族拿岛主当傀儡,用全体岛民当魔鬼的饲料。我怎么能确定你不是在葫芦依样,说不好,许识敛是你的傀儡,我们就是你的饲料!」 井舟:「铁拳!」 吵起来了,小耳想。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傢伙还真是一视同仁。 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他拽拽许识敛的袖子:「主人,你要是好了,不如我们……」 「再等等。」许识敛毫不客气地把腿翘起,撑在前面人的椅背上,「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前面的人敢怒不敢言。四周议论纷纷,啧啧不断。 小耳倒不认为观看别人吵架是他的恶趣味。 许识敛表情戏嚯,眼睛却牢牢盯着翁太。 那双明亮的眼睛突然转向小魔鬼。 许识敛一笑:「小耳,你又在胡思乱想。」 说着,手覆上去,揉捏他的指骨。 这种在人群昏暗的角落互相依存的感觉……还挺奇妙的。小耳头次拥有,飘飘然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要做什么。 「她想让我做英雄,」许识敛俯身悄声说,「你想想,人类的岛主是只披着人皮的魔鬼……」 喉咙震动,他开心地笑。 小耳:「嗯……」 这个笑会和快乐有关吗? 答案应该是否定的。一笑过后,许识敛瞬间抽离。 他坐回去,神情恍惚,反覆交握着右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无视了小耳探究的目光,他的思绪飘回昨天。 没有办法反抗许慎…… 明明动一动手指,许慎就会生不如死。却每次看见他,力气就会被抽空。到现在都只能动动嘴皮子说大话…… 真没用。他漠然地捏紧右手。 就当做是害怕好了。反正,必须是这个答案,只能是这个答案! 台上的争执最终被冷处理,井舟说:「我还是认为应该先从魔鬼乐园入手,不然就会有更多的人失踪。」 翁太:「你有主意?」 井舟:「我有线索。」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宣布:「各位。我的父亲就是贵族的成员。这次我会说服他带我去乐园——以客人的身份,有了情报以后,我就会和大家配合,一起拿下魔鬼乐园!」 第230页 没有人不为这番话感到震撼,就连铁拳都深深地看着他。 翁太动容道:「好孩子……你确定吗?」 「确定。」简短回答过后,井舟的目光落在许识敛身上,「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见许识敛没反应,神色复杂道:「你……有事情瞒着我们,对吧?」 还以为井舟是自己人!小耳怨恨地想。明明这几年他对许识敛的态度比以前好很多,搞得小耳对他有些掉以轻心。 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这个问题。 看来在勇士团团长的心里,同伴固然重要,但正义永远排在第一。 许识敛身上厌恶的情绪正在消退。 他看着井舟发呆。井舟喊了好几次,他才回过神。 「疯子……」他诡异地笑,眉毛都在抖,「你要出卖你父亲?」 语气阴暗又绝望。 小耳也听不懂:「你怎么了?」 听他这么笑,很像是讽刺。井舟并不想深聊:「不要转移话题。说说看吧,你瞒着我们的事。」 他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哈!我看你是真疯了……」 小耳的心一揪一揪地疼。可能没有人相信,他现在很难过。 「许识敛!」 「你想知道什么?」 瞒着你们的事情有很多,你想知道哪一件? 小耳突感不妙,许识敛竟然问得很真诚,虽然他现在的表情容易让人误会——他让别人误会也不是一两天了。 和他呆的时间越久,越能判断出他是否真心实意。 比如现在,他好像真的打算回答井舟的问题,并且会说实话。 「餵……」小耳焦虑得要命。 不比前期在许识敛身边胸有成竹的感觉,他现在根本无法把握他的想法。别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真正疯了的人是你吧!干嘛老用这种眼神看人?」井舟忍耐道,「你必须告诉我们,能那么快就解决掉那些怪物……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 「别不说话。我们已经是毫无保留,什么都告诉你了!」他又变回了那个许识敛所熟悉的井舟,意气风发,步步紧逼,「许识敛,我们要的是你的态度。勇士团的所有人都可以帮助你,但是,你必须认真对待我们……」 半分钟后,许识敛笑够了,一脸漠然地起身:「你们跟我来。」 海底学院的实验室。 一推门,勇士们看见满墙的山羊头和捲轴。 「这里是……」 实验台的器皿里放着未收净的魔鬼皮肤组织。许识敛扫了眼,说:「他出去了。」 井舟:「谁?」 「我们的老师。」 昌决?「你们在这里……」 「我的弓箭就是他做的。」许识敛说着,目光落在小耳身上,「我们一起研究魔鬼有好一阵。」 小耳双手一撑,坐到实验台上去,沉默不语。 他开始对着他们解释,也开始避重就轻地带过自己的经歷。要逐渐融入集体?是这个意思吗…… 大块头恍然大悟:「怪不得你那么厉害。」 铁拳抱胸张望了一番,问:「你们研究魔鬼?」 他的脸上被砸去一本书,铁拳恼怒地接住,低头一看,《地狱录》。 「禁书,」许识敛说,「你自己看吧。」 井舟若有所思:「我就说他怎么总是私下叫走你,原来……」 铁拳狐疑道:「昌决老师不在?」 「今天是祷告日。」许识敛平淡道,「他在教堂。」 像是要逃离这里,他一把拉住小耳:「我们去叫他回来。」 没有给其他人留有商量的余地,他们消失了。 井舟直望着他的背影,那个自我克制的许识敛好像回来了,这么平静,没有情绪起伏地和他们交流谈话。 大概石头的死对他也是有触动的吧。井舟闭上眼睛。 * 直到彻底远离所有人类和是非,魔鬼们身处半空。许识敛突然问:「不高兴了?」 小耳:「我没有。」 他反问:「你真打算当这个岛主?我感觉他们各怀鬼胎。」 许识敛竟说:「我没想好。」 小耳没说话,被他笑着蹭了蹭脸。 「不高兴了?」他又问。 小耳:「你不想笑就不要笑,我又要瞎猜!」 许识敛:「猜什么?你直接问嘛。」 小耳没有问。他觉得许识敛自己都不懂自己。 他们降落在教堂门口,险些被旗帜缠绕。 「小心!」男孩在叫,叫着叫着,声音变得生涩,「识敛哥……?」 许识敛认出来:「小猫?」 他叫的竟如此亲昵,猫剑客喜出望外:「是我!」 再一回头,旗帜上竟然印着自己的画像,许识敛莫名道:「你在干什么?」 旗帜下,是一个个摆满草莓蛋挞的小摊。猫剑客说:「这些是梦呓姐姐做的,我们想……」 「识敛?」有女人来了。 她大着肚子,边走边喘,扶着腰对他笑:「原来你也会来这里看看,是小呓让你来的吗?」 小耳偷了颗草莓蛋挞,在树荫下用嘴尖品尝,好甜。 许识敛接过女人给自己的蛋挞,放到小耳的膝盖上。 「我叫美乐。」女人笑着说,「你可能忘记了,以前你为我的丈夫打过伞。他是一名骑士。」 第231页 原来她就是美乐,妹妹曾提过的人。他「唔」了声,最后只是说:「过去很久了。」 「我一直记得。」她轻声说着,低头将花篮里的东西倒出来,是一只只旧到泛黄的报纸鸟。 它们被摊开,美乐煳了一层白浆,干涸后,再用羽毛笔写新的内容上去。 都是赞美他的话:冉冉升起的新星,最棒的岛主候选人。 怎么可能会有人信?他明明才用剑威胁过老人。 「你们……」他迟疑道,「做了多久?」 「草莓蛋挞吗?几个礼拜吧。效果很好,好多人都来。」 许识敛:「摊位上的蛋挞是整数,一个都没有送出去吧?」 美乐:「……」 小耳在吐舌头,好甜,还是好甜。作为魔鬼的那部分味觉似乎很难再被取悦。 他们心无旁骛地聊起来,好像这里是脱离现实的辞世之地。 「我的丈夫在骑士团工作,他的名字叫锐宇。」 美乐:「刚进去的时候,他每天都在挨骂。我以为是他工作出现问题,但我从未弄清事情的真相。」 她偶尔担心他没有在听,于是留有紧张的停顿。 直到许识敛问:「那是什么?」 美乐这才松了口气:「他是态度太积极才被骂。好像……总在为了自己的善良付出代价,那么纯粹那么感性,始终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别人都说他不像大人,像小孩儿。」 许识敛平淡道:「那你说说他。」 「他现在不这样了。」她说起后续,「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绝对不当出头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昨天他跟我说,这就是一份工作。以后,都只是一份工作了。」 许识敛:「他说的没错。」 「是吗……但我啊,一开始就喜欢他身上那股傻劲儿。」她落寞地笑了笑,「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他,只是……」 她的手放在肚子上,许识敛看到,淡淡道:「恭喜。」 「谢谢,再过两个月吧。」她憧憬道,「我最近在想名字,你有什么建议吗?」 「你应该问孩子的父亲。」 她小心道:「也可以问问未来的岛主啊。」 许识敛:「你想多了。」 「但我希望是你!如果是你,他一定会健康的长大,成为一个很好的孩子。不是说岛主就是小岛孩子们的榜样吗?他肯定会想要成为像你这样善良好心肠的人……」 「不,他不会。另外,善良不对。」 美乐顿了顿,答:「善良永远是对的,世界有时候是错的。」 许识敛一怔。 小耳的舌尖传来取悦感,好甜。好甜的草莓。 他好像听到了鸟叫,是猫剑客,他大汗淋漓地踩着树枝,从坡下举着画家帽跑来。 「美乐姐,识敛哥,好了!手臂也完成了……」 猫剑客拉着许识敛去看。 神殿里,许识敛的雕像被黏在一起。那些破碎的地方已被重新接好,拼凑在一起。 「怎么样?」猫剑客笑着擦汗,「还可以吧,识敛哥。虽然还有点丑,但是我们很快就可以完成了……」 小耳站在许识敛的身后。 他认为他出走的灵魂大概飘回到过去,钻入童话书里,成为梦寐以求的小骑士。如果是小骑士,是小时候的自己,即使站在破碎的雕像前,心里想着的依然是:我要让他们重获光明。 许识敛长久地凝视着,不曾说话。 再开口,他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 他重复这句,抓着头髮后退。 不知道吗? 但在此刻,魔鬼终于明白该如何让他的小王子重获快乐了。 这次他真的猜对了。可后来,又出现很多小耳无法理解的事情…… 第109章 命案(一) 「孩子们,你们真打算这么做?」 昌决对勇士们的计划感到不可思议。 直到井舟递交翁太的密信,上面写道:「尊敬的昌决导师,我代表元老院向您问好。请您务必帮助这群正义勇敢的好孩子,并对所有内容保密……事关全体岛民的幸福,以及小岛的未来……」 昌决深深地与勇士们对视。良久,慎重地点头。 此时距离他生命结束,还有六个小时。 * 勇士们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和惊喜,昌决为他们一一介绍:这是关于魔鬼的野史,这是魔鬼的身体解剖图…… 他无私地将所有功劳都归于许识敛:「全是他带来的,我才能做研究。」 铁拳有些意外,直视昌决的眼睛。 勇士们神情不一,怀疑占了大多数。昌决对他们耐心解释:「他妹妹生了病,来找我求助。为了找解药,他很早就去地狱冒险。」 井舟一怔,说:「原来是这样?」 大块头:「你知道?」 井舟:「我只知道他总是被老师私下叫走……」 铁拳不置可否地看向许识敛:「是吗?」 许识敛用拳头抵在鼻间,眼神有些空。似乎并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 小耳同样捂着鼻子,模煳道:「是的。」 他知道许识敛为什么这样,甚至有些高兴他终于明白魔鬼的感受了。 魔鬼拥有着超乎寻常的嗅觉,他也闻到了……那股闷臭。像烂鱼烂虾死在暑热里的味道。小耳在很多地方闻到的熟悉味道。 第232页 「兄弟!」大块头上前给了许识敛一个拥抱,万分感慨地拍着他的肩膀。受苦了! 铁拳依然怀疑一切:「你的鼻子怎么了?」 许识敛推开大块头,朝外走去。 小耳跟上去,是某人永恆不变的小尾巴。 井舟将手按在铁拳肩膀上,摇摇头。 井舟:「适可而止吧!你也听到了。」 铁拳:「你们每个人都是感性大于理性!」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将矛盾暂且搁置,专注地听昌决讲对抗魔鬼的武器。 * 许识敛和小耳去了地狱。 虫子魔鬼为他们的到来吓了一跳。 倒不是那一身血腥味。而是许识敛拎着的魔鬼头颅。 虫子干笑道:「来就来吧,还带东西。」 「千里眼?」虫子认出来这倒霉鬼,「你把它也杀了?」 小耳说:「他老跟踪我们,今天是第一次露出破绽。」 许识敛把头丢在脚下,像丢一块石头:「他为什么老跟着我?」 虫子挠头:「我不知道。你怎么直接把他杀了?」 他找来「猪皮衣」,那件用魔鬼黑皮缝制的披风。终于做好了,快来给山大王装饰一下! 但许识敛拒绝了,心不在焉地,看都不看一眼。 虫子去看小耳,小耳解读:「他今天没心情。」 没心情虐杀,也没心情当地狱里威风凛凛的魔鬼屠夫。 虫子说:「千里眼好像是虚伪魔鬼的小弟。」 「是吗?」许识敛勾勾嘴角,「那就送给他。」 说着,踢了一脚他的尸首。 「好的。」虫子弯腰去捡,将千里眼张着嘴巴的头和几颗烂苹果核共同摆在银盘里。 晚些时候,他会送去给拴在后院的虚伪魔鬼。 「我们想找你帮忙。」小耳提到正事,「勇士团打算对魔鬼乐园发起攻击。他在他们面前露过两手,不想被怀疑。」 所以,「你给我们做一些人类可以使用的武器吧。」 虫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抗魔鬼?」 小耳:「是的。昌决那里也有,但你知道……估计作用不大。不是谁都像他这样天赋异禀。」 虫子:「魔鬼乐园?我听过。就那些个魔鬼,他自己去就行了。还要人类帮忙?」 小耳:「要对付的不光是魔鬼,还有人类……很复杂。」 虫子:……毁灭地狱已经不够玩的了,现在改成毁灭全岛了?? 许识敛忽然掐住鼻子:「你这里怎么也有这个味道?」 「什么味道?」 「一股熟悉的臭味……」许识敛四处寻找着,从犄角旮旯的血肉里捏起一根黑色骨头。 「就是这个。」他说。 虫子:「这是你的骨头。」 许识敛:「……哦。」 许识敛认出来,这是他黑色腿骨上的一部分。 小耳说:「你原来留了一小块。」 虫子点头:「这是当然,他当时身上中了两种毒,但我不知道另一种毒是什么毒。还有你提到的那个铃铛声……」 许识敛:「我在钮家的城堡听到了类似的声音。」 木桌上摆着一排各式各样的实验铃铛,虫子熟练地拿起其中一个晃了起来:「还是这个声音?」 许识敛点头。 正说着,一条狗吠传来。虫子招招手,小型的地狱犬蹦蹦跳跳地赶来。虫子说「转圈」,它就转圈,说「坐下」,它就坐下。 小耳奇怪道:「这是什么?」 虫子再次晃铃铛,地狱犬表现得很激动。 虫子说:「我前段时间挖出骨碎餵给了两只地狱老鼠。它们开始没反应,后来忽然变得很听话。」 小耳:「听话?听铃铛的话?」 「对,就是我去哪,它们就去哪。但是毒性太强,它们很快就瘫痪了。」 许识敛:「所以你换成狗?」 「我感觉这不是致命的毒,」虫子擦汗,「老鼠和狗都还活着,他们只是变得听话了。」 许识敛没说话,伸手去摸地狱犬的头。 地狱犬哈着舌头看他。 虫子害怕道:「你不会想杀了它吧?」 他弱弱地想说,这条狗他用得还不错。 许识敛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气说:「傻狗。」 回去的路上,小耳问许识敛怎么想。 许识敛:「应该不是许慎,我已经够听话了。他想要的是我的命。」 真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说的这话,小耳问:「那还会是谁?」 他犹豫几秒,说:「这个味道和实验室的太像了。」 许识敛:「昌决?我怀疑过。」 小耳:「你居然怀疑过?」 「有什么可惊讶的。你不觉得他对我太好了吗?就和井舟一样,好像欠了我什么,这种亏欠式的弥补真让人觉得噁心。」 原来他也这样想!小耳惊道:「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识敛说:「我不知道。所以我只是怀疑。」 「昌决的实验室并不是一直都臭,」小耳回想起新的细节,「你带我去过两次,第一次我没有闻到。是第二次才觉得很臭。」 许识敛:「具体是哪里臭?」 小耳:「整个实验室。哦对,你的补药尤其臭……」 补药?许识敛停下脚步:「第一次补药是不臭的吗?」 第233页 小耳:「好像是,我记不清了。」 如果臭味和毒有关,那么一开始是没有毒的。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导致补药里掺杂了毒素? 小耳:「如果不是他……给你下毒的人在城堡?」 许识敛:「可能不是人类。」 小耳:「嗯?」 「嫉妒和虚伪,只有这两个魔鬼讨厌我吗?」 「也有道理……」 他们带着虫子魔鬼改良的几把弓箭回到海底学院。 实验室里正在欢唿。外面有几个人在张望。 「借过。」许识敛说。 「你要进去?」那人问,「里面是什么?」 小耳以为许识敛会说「没你的事」,他却平和地回答:「这是昌决老师的实验室。」 那人脸色一下子垮了。 许识敛推门的手一顿,问:「怎么?」 「我不喜欢昌决。」他面露憎恶,直言不讳,「他害了我的朋友。」 许识敛问:「怎么害了?」 那人支支吾吾不愿意说。 许识敛想了想,故意脸色一冷:「昌决老师很好,污衊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小心我把你告去元老院。」 那人立马怒了:「好啊!你去告,告了也是他先出事。真以为他人淡如菊不争不抢?那是因为他怕了!早年他带过的几个学生,哪个没有被他要挟过?」 许识敛:「要挟什么?」 「要他们当上岛主以后,就想办法从神仙那里给他搞来长生不老药水!」 「长生……」 「是啊,」那人讽刺,「老头儿想永生想得快疯了,我朋友被他逼得都没办法毕业,后来打算鱼死网破一起玩儿完,快闹大了他才放人走,后面就变得很低调……你跟了他多久?他这个需求,一点儿都不清楚?」 长生,长生不老。 昌决曾经看过的那本诗集:寂寥虚境里,何处觅长生。 他当时指给自己看,许识敛全都想起来了。 当时小耳在他的身体里抱怨快吐了,他记得自己皱着眉在嗅。这个样子被昌决看到了,他说…… 「你和我以前的学生反应一样。」 「什么?」 「不过,我也理解。」 难道……这是一次试探。 他以为我在拒绝? * 门打开了,勇士团正围绕着昌决在歌唱。 昌决的脸被白胡遮盖了百分之八十的面积,无法展示过多的表情,看上去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只那双眼睛,或许在笑。 「你们别闹老师。」井舟无奈地制止。 每个勇士都握着一把金色弓箭,昌决正在箭袋上缝制他们的名字。看上去,英雄梦就在为此事欢唿雀跃。 「你回来了!」大块头兴高采烈地和他打招唿,揽着他的肩膀说,「上哪儿去了?背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许识敛没说话,小耳主动问:「你们聊得怎么样?」 「挺好,很好。」大块头说,「怪不得你那么厉害,我们都不知道这里面这么多学问……」 昌决的头上,好像在浮现着某种东西,红色的,很淡…… 许识敛眯起眼睛。 血契! 几乎就快要看不清了,他念:「隶属于……贪婪。」 大块头:「什么?」 小耳一惊,贪婪魔鬼? 井舟在前面笑着喊:「你回来了!快来加入我们。」 所有勇士一齐回头,他们的眼神相较之前友善了很多。凭藉昌决的导师魅力,这个大集体终于还是接纳了他。 不知道在他离开的时候昌决说过多少他的好话。就连铁拳看他的眼神都平静很多,甚至问他:「你不过来?」 * 两年前,昌决和贪婪魔鬼分道扬镳那个夜晚。 很久之前,他们就产生了分歧。 那天,一切都变了。昌决问魔鬼:「神根本不存在,是不是?」 贪婪说:「这有什么关系,你很快就会变成第一个长生不老的神。」 但是昌决没有说话。他沉默,不睡觉,不吃饭。 随后,他就不再配合。 「你上次给许识敛的补药里没放我的血吧?」 「我不会再放了。」 贪婪不可思议道:「你要放弃了?不管有没有神,他只要能当上岛主,都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没有意义。」 现在说没有意义!贪婪无语:「你愧疚?在做之前,你不是已经拿小猫小狗实验过,我的血只能控制他,不会害死他。而且为了不出意外,你每次放的剂量都很小……」 自从接到嫉妒魔鬼的命令后,贪婪就锁定昌决这个目标:他是个很好的老师,关心这个学生,安慰他的烦恼,知道他身体不好,还给他送补药,总是对他额外照顾。 「我知道你欣赏他。他是个优秀的人,有当上岛主的希望。」贪婪魔鬼提醒,「但是再优秀,如果不帮你实现愿望,又有什么用?」 起初,昌决在犹豫。而贪婪每天都去找他,几乎住在他的耳边。 他开始施展小恩小惠,让昌决的骨头不再咯吱作响,夸他变得越来越年轻。但就算签了血契,昌决依然对他不信任。 贪婪说自己的血液可以控制人类,并不会杀死他们。昌决拿到后,先是在动物身上做实验,最后才…… 现在昌决说:「我从没有一天睡好觉。如果要每天都活在愧疚里,长生有什么意义?死亡已经变成了我嚮往的解脱方式。」 第234页 他说,你走吧。我要做新的实验了。趁一切还来得及…… 昌决再没和贪婪说过话,也再没有离开他的实验室。 于是魔鬼离开了他。 失去了一个宿主。贪婪嘀咕着,他不喜欢失去的感觉。应该说,最讨厌了。 两年后,也就是这个夜晚。 昌决的新实验终于大功告成,他在实验室里擦着汗,露出久违的真心笑容。 他打开窗户,看着陪伴已久的流浪猫跳上去,轻轻松松地离开了他。 他拿出纸张,写下两个字贴在上面。定了定神,昌决往外走,心想,明天就交给他吧,好好说清楚…… 打开门,心里想的人居然就在外面。 「识敛?」昌决对门口的黑影说,「你怎么来了?」 许识敛现在大概只像半截蜡烛了。他弯着腰,走路的姿势非常古怪。 但他在要下雨的氛围里开口:「你知道我不是人类吧?」 居然是问句。他自己也在惊讶。 黑夜里没有烛光,只有许识敛红色的眼睛。 昌决愣着,只剩下痛苦的沉默。 是啊,研究魔鬼的老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学生其实就是魔鬼? 所以为什么瞒着他们,为什么还要说我的好话? 是愧疚吧。呵呵…… 「无所谓,」许识敛笑了一下,「给我补药是为什么?你就这么有信心,我一定能当上岛主……后来不给了,是因为知道我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吗?」 老师的手臂垂落下去。这就是答案。 心脏传来重击的声音。许识敛摇着头前进:「我真不懂,你们一个个……」 都为什么要这么玩我? 昌决看着他,像童话里和蔼的老人,但他抬起手——许识敛记得自己也是这样做的,成为魔鬼以后,手抬起来,魔鬼就会发出惨叫,头颅滚落。 老师要杀他。一定是这样,他心里笃定,行动在思想之前已经做出反应。 人类和魔鬼的力量如何能相提并论?不管做多少实验,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老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血从他的身下缓缓流出。 实验室乱作一团,桌子噼成两半,东西滚落一地,包括破碎的器皿和墙上挂着的刀。 胸口的闷火燃烧得愈来愈烈,血液里的渴望得到满足。他却静静站着,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许识敛发现自己既不会唿吸也不会眨眼了。 还是离开吧,快点离开吧。这把火,从体内一路烧上来,他唿吸不畅,甚至能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 他听着自己沉重的脚步声,直到有别的声音混杂进来。 另一个声音,人类的,微弱的喘息。 尽管认为自己绝不可能回头。动物本能依然促使了他这样做。惊喜还是惊吓,已是再也分不清。 但当他看见老师颤颤地抬起手时,那逐渐分明的喜悦又被泼了冷水。 昌决的手伸向的方向,就是刚刚在混乱中甩在地上的刀。 对于暴怒魔鬼来说,最强的愤怒就是仇恨。 血溅出来的声音就像噼啪作响的炉火。 他只是做了和背叛者一样的动作,对方费尽全力抬起的手连一把无关紧要的刀子都拿不到,但他轻轻抬手,对方就咽了气,像睡觉那样闭上眼睛。 他知道自己在燃烧,低头看见黑色的,干尸一样的手臂上都是火。 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阴冷。冰火两重天,他的大脑运转地非常迟缓。看着昌决趴着的样子。 夜色和他逐渐黑去的血融合在一起。 就像睡着了。就像摔倒了。像任何一种不是死亡的可能。 许识敛在一瞬间产生错觉,喘着气来到他面前,想把他扶起来。 但他没有那么做。他看向地面的刀子,刀柄的另一侧,掉落了一个小药瓶。他捡起来,那上面还有老师尚有余温的血液。 昌决的字迹,「解药」。 许识敛去看老师,先是拍他,再是喊他。 他的脸扭曲了,变得歇斯底里。发了疯地想把他叫起来问一问,临死前想拿的究竟是刀,还是解药。 第110章 命案(二) 半夜,小耳发现许识敛不在身旁,立马朝着海底学院飞去。 他与风一起在夜空中唿啸,胸膛几乎要被恐惧撕裂。 到了目的地,他看到许识敛平躺在一具尸体的旁边。 怎么了!灵魂瞬间被冲击得四分五裂。 小耳恐慌地坠落,着急检查许识敛的状态,好在有惊无险。 「你干嘛不吭声地躺在这儿,吓死我了……」 赢了吗?赢了! 背叛者死了。 小耳欣喜若狂,抓着他的手臂:「太好了!太好了……」 本来是想贺喜,只是对方情绪很不对劲。 许识敛死一般沉寂。 小耳连忙问:「怎么了?哪里受伤吗?」 后来,他自觉闭嘴。连续的询问似乎是恼人的。 因为许识敛表情空空,目光虚无。 「小耳……你说,给我补药是为了控制我,现在是愧疚,所以关心我,对我好……这些我都明白。」 「但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下雨了把伞给我然后自己淋雨回去,为什么要在我难过的时候安慰我,每次都和我说那么多,为什么……我已经很信任他了,如果都是假的,需不需要做那么多?」 第235页 他们一起沉默,直到小耳靠过去——不用了。 许识敛手腕悬起来,做出禁止的手势。 之后,左臂覆上来,遮住眼睛。 小耳呆呆地,像在罚站。 他同样,也有无数个问题。 为什么永远都不会快乐?为什么报了仇也不会开心?我怎么样才能明白,如果我明白了呢…… 许识敛不会回答他。小耳也只能离得远远地,旁观这场无需魔鬼介入的心碎。 雨开始下了,小耳恍惚着朝窗外看去。 一排黑漆漆的眼睛在窗外和他对视。 它们发出红光。 整齐的、高大的魔鬼们面无表情地趴在窗户上,静静地盯着他们。 电闪雷鸣,加密的兽啸划破天空。 地狱也随之一震,天地摇晃,魔鬼们大眼瞪小眼。 自从和虚伪发生争执之后,嫉妒魔鬼就陷入了冬眠期。 他的身体需要康復,在一个山洞里躺下,身上都是落叶和蚂蚁。现在,轰隆隆地,血红的嫉妒之眼在黑夜里睁开。 * 小耳戳许识敛。 许识敛无精打采地看去,又没什么反应地闭上眼睛。 小耳:「……」 小耳问窗外的傢伙:「你们是谁?」 它们不说话。小耳干脆打开窗户,大家都是魔鬼,谁怕谁! 「说话!」他用魔鬼祖传的红色眼睛瞪他们。 他们依然不说话。 许识敛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软绵绵的,带着莫名其妙的韧劲,那只红眼睛眨呀眨。 「嘶,」许识敛被迫起身,盯着右手,「你找死?」 外面的魔鬼们终于有了反应,开始手忙脚乱地跳舞。 小耳:「……不会是小红把它们召唤过来的吧?」 许识敛随口对外面说:「快滚!」 巨大的魔鬼们一窝蜂地高举双臂跑远。 真是一阵山崩地裂的动静。墙壁都破裂了,小耳也在空中弹来弹去,最后被许识敛捞回怀里。 小耳:「它们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许识敛竖起耳朵:「有人来了。」 两只魔鬼在屋顶上挂着。 小耳耸耸鼻子,嗅道:「好像是骑士团。」 正义姗姗来迟。骑士们手持火把赶到,实验室里已经是东倒西歪,尸体被压在柜子下面。 月光笼住阿肆一半的脸。 柜子被移开,骑士翻开尸体,上面是魔爪留下的印记。 屋顶上,许识敛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别担心,杀人的是魔鬼。」 但骑士团很快就会开展调查,小耳还是感到头疼。 「说不定骑士团也知道魔鬼的存在。」许识敛说,「魔鬼就是他们的神。」 他冰冷冷道:「这是神的惩罚。」 传来细微的,玻璃破碎的声音。小耳下意识去看,许识敛紧握的手掌里渗出些液体,混合着他的血流下来。 「解药」被他捏碎。 「你知道,变成魔鬼后,我最喜欢的是什么? 」 蓝色的血。小耳唿吸困难:「什么?」 许识敛的手伸展开,掺着玻璃渣的伤口正在缓慢癒合。「自愈。」 小耳孤零零地说:「但还是会疼的。」 许识敛看着他的手覆上自己,像是一种阻止。 「贪婪魔鬼在哪?」他问小耳。 「不知道,但他肯定离开昌决了,我闻不到一点味道。」 玻璃变得更碎,血再度涌出。 小耳的眼皮在跳:「快停下来!你这样我会疼。」 许识敛突然说:「答案再也不重要了。」 什么答案?小耳看着他。 月光下,站在废墟里的阿肆抬起头看向晃动的天花板。 第二天,阿肆去找勇士团。 大家都说,骑士团团长阿肆是木头一样的人。 没有人见过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块头极大,不管太阳多么大,都身披铠甲,手持大剑,头戴盔甲,脸上是钢铁面具,人们只能看见他的眼睛。 他只效力于岛主的身份,而不是岛主本人。 据说他为上任岛主受过重伤,对方心存感恩,在卸任后还曾私下拜访他,结果却吃了闭门羹,真是失恋般的体验。 退休的岛主大人最终只能郁郁寡欢地返乡。 * 阿肆到来的那个清晨,勇士团的人在元老院讨论昨夜的地动山摇。 「地震了?」 「好像是……我都被晃醒了。」 「是打雷声吧?持续了很久……」 翁太拍了两下掌,打断他们的窃窃私语。 团长井舟宣布:「我来说一下计划。」 他高举弓箭:「昌决老师会亲自教我们如何正确使用它,有了这个武器,有昌决老师,还有他的实验室,我们一定能拿下魔鬼乐园!」 越过勇士们激动的神情,他期待的目光落在许识敛身上。 是没睡好觉吗? 脸上就像有好几朵乌云…… 好吵。许识敛闭上眼睛。勇士团是个苍蝇窝。 他被困在勇士团,困在这种束缚里。这帮苍蝇叫嚣着让他遵守人类的规矩。 他们真的好吵。 小耳有同样的感受,但他无法精准定义。 他只知道他们很寂寞。不想回地狱,也不想留在小岛,还能去哪里呢? 第236页 就在这个时候,阿肆和他全副武装的骑士们到来了。 勇士团陷入不安的沉默里。翁太笑笑:「你们怎么来了?」 阿肆也笑,庄严的人笑起来有种好拿捏的可爱感。 小耳觉得他很装,但其他人竟因此松口气。 阿肆却说:「昨天出事了。」 翁太:「什么事?」 有人死了!死的就是昌决。 实验室被魔鬼破坏了,好多好多只大魔鬼在人间奔跑! 小耳脑袋混乱,在想这两件大事,阿肆到底要先说哪一件。 结果阿肆说:「发生了一桩入室抢劫案。」 翁太问:「严重吗?」 什么入室抢劫案,是命案!小耳看向阿肆。 阿肆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视线,咻地看回来:「不严重……」 他说:「但是被抢的地方是你们老师的实验室,希望各位勇士可以配合我。」 井舟:「昌决老师的实验室?」 阿肆淡淡地说:「是。」 铁拳:「你怀疑是我们里面有人偷了他的东西?」 阿肆直视他:「是。」 铁拳想了想,说:「好吧,你想我们怎么配合?」 大块头:「你真要配合!我看他就是来找茬,我们怎么可能……」 铁拳:「实验室出事前那个下午,就是我们在里面呆着。你偶尔也动动脑子!」 大块头:「……」 阿肆:「骑士会带你们去单独的房间,我会和每个人单独聊一聊。」 拷问?审讯?好像无所谓是以什么名义,因为翁太也点点头:「好,那就麻烦你,早点还孩子们一个清白。」 但她叫住要走的阿肆,微笑道:「真的不严重吧,昌决老师还好吗?」 阿肆的手放在剑柄上:「他好像不是元老院的吧?」 翁太:「关心他嘛。」 阿肆:「那你觉得他还好吗?」 翁太一愣,突然感到寒冷。恍惚几秒后,她笑:「我一个老太太,上哪知道去?」 小耳竖起魔鬼的耳朵,嗯?他们的关系好像很糟糕。 话里有话,他听不懂。 两名骑士站在他和许识敛的左右,将他们隔开,依次带领着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勇士团的氛围在流动中变得压抑,小耳也感到焦虑。 小耳不时回头看向许识敛,对方眼眸眯起,流连在他的身上。 他还是那么安静,让人猜不透。但他也好像在对他笑,那种安抚的温柔笑意……竟然让小耳想到毒蛇吐信子,也是那么宁静的画面。 但下一秒,就会释放大量的毒。击垮所有幻想。 门隔断了小耳的眼神。 他一步三回头,看着许识敛被关入房间里。 阿肆和骑士们在门口低语,就像讨论该如何处置笼子里被捕获的小毒蛇。 然后,阿肆进去了。 小耳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还是毒死他们吧。毕竟小蛇的快乐,才是他生存的全部原因。 第111章 岛主/魔王(一) 阿肆关上门,与魔鬼一对一相处。 里面悄无声息,他举起火把,在许识敛面前一扫。 傲慢。这是阿肆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火都要烧到他的眉毛,他的眼神却像在笑话他。 阿肆:「你今年多大?」 许识敛:「二十一。」 他意味深长地对阿肆说:「怎么样?还是个孩子吧。」 阿肆打量这个高大魁梧的孩子:「孩子应该听父母和老师的话。」 许识敛神色一变,准确地说,是变得更自然。好像他天性就喜欢发疯,眼里的东西一不小心就兜不住。 「你真这么认为?」 阿肆不走心地安抚道:「别这么愤世嫉俗。」 他在看哪?许识敛低头瞥向自己被捆住的手臂。 右手? 抬起头,却和阿肆的目光错过。 阿肆:「我听说你不是一直这么性格阴郁。」 他随意地坐到对面,翘着二郎腿,露出一个不符合身份的笑容:「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许识敛的脑海浮现出一个画面:三年前,他在骑士宫殿门口求助。 他答:「是。」 阿肆关怀道:「什么困难?」 许识敛笑:「骑士大人,您今天不忙了吗?」 阴阳怪气的。阿肆看了他一会儿:「不想说就算了。」 「不过,」阿肆微笑,「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兄弟说的可比你多。」 谁?小耳? 阿肆:「你们关系很好吗?」 许识敛:「……」 阿肆:「好像也不是吧。」 「看你的眼神,好像谁都不相信。」 * 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小耳在思考怎么从这个小黑屋里逃出去,阿肆已经推门进来。 「人是你们杀的吧。」 冲击力极强的开门见山。 不是「你」,是「你们」。 不等小耳回答,阿肆又说:「他都承认了。」 谁?许识敛?小耳冲动道:「不可能!」 说完,就后悔。 在套我话!小耳很懊恼,阿肆微微一笑。 他说:「你们关系挺好。」 小耳:「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阿肆说,「一命偿一命,你们俩,如果必须死一个,谁死比较好?」 第237页 小耳忍耐着不用红光去看他。但是好黑,这里怎么能黑成这样?什么都看不清楚,包括阿肆的脸…… 「我刚刚问了一样的问题,猜猜他怎么选?」 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小耳觉得自己像一个玩具,最大的反抗就是不吭声。 「怎么不说话?仔细看看,你长得真是不像人类。」 阿肆凑近后,发出这样的感嘆。 他眼睛瞪得很大,但里面没有东西:「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魔鬼吧?」 在这种漆黑的环境里,就连骑士团团长都长得像鬼。 小耳:「我怎么会知道?」 阿肆:「这群噁心的东西真应该全部消失,对不对?」 脖子上一凉,他的剑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架上来。 小耳心想,干脆杀了他吧?借这个时机彻底和全世界为敌也不错。 阿肆说:「我以前就在想,人类对于魔鬼来说就一点优势都没有吗?最近我发现不全是这样。你知道人类的优势在于什么吗?」 「嗯?」 「直觉。」他指出来,「虽然我找不到任何证据……但我就是觉得,你们很不对劲。人比魔鬼来说,优势在于感性,我相信我的直觉。」 哐当。小耳抱头蹲下来,再抬起脸,自己已身处一个笼子里。 这是什么笼子?魔鬼浑身发冷,和当初许识敛关他的笼子不同,这个笼子又窄又冷,笼杆上还生长着严寒的倒刺。 总之他完全动弹不得。 阿肆怜爱地从外面伸过手来,摸了摸小耳冰冷的脸:「听说只要把魔鬼丢进去,他们就会变得很老实。」 小耳冷得说不出话:「你从哪里搞来的这种东西?」 「你对人类的智慧一无所知。」阿肆踹了笼子一脚,眼睛像在看垃圾,「还想否认吗?你这个怪物。听说你们很强啊,在魔鬼乐园里大杀四方。」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骑士团和贵族难道也是一伙儿的? 小耳:「关我们什么事,谁让魔鬼乐园里是一群笨蛋?」 阿肆:「……你别太嚣张,知道吗?」 阿肆拍了拍笼子,扬起下巴:「笼子外面有个踏板,踩一下,你就可以出来。但是踩着的魔鬼会换进去。」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如果你的魔鬼同胞要来救你,这不是正好?」 「……那要是别的动物呢?」来只飞鸟吧! 「只有魔鬼可以。」 他知不知道许识敛是魔鬼?还是只想活捉他们?小耳快没体温思考了:「骑士大人,我好冷。」 阿肆拍拍手,进来两名骑士。他们像傀儡一样听话,居高临下地俯视笼子里的魔鬼。 「把他挂在外头,」阿肆说,「等一会儿我要带他们游街示众。告诉岛民们,正义绝不会缺席。」 * 小耳像只鸟一样被骑士们挂在外面的参天大树上。他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太高了,结合着寒冷,魔鬼快要被冻成一根凄悽惨惨的小冰棍。 许识敛……他昏昏沉沉地想着这个人。 直到看见旁边也有一个摇摇晃晃的笼子。 心心念念的人就盘腿坐在里面,似乎睡着了。 「许识敛!」小耳怒吼。 对方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扒着笼杆到处张望。 看清楚小耳后,许识敛看上去比他更生气:「你怎么在这儿?!」 「这句话该我问你!你在这里干嘛?」 「阿肆说你把我招了,要把我拉出去游街示众。」 「那你都不带反抗的?」小耳看过去,震惊道,「你的手呢?」 许识敛的右袖随风扬,是空的。他「唔」了声,没说是自己亲手割掉的。 小耳怒道:「他居然动私刑!」 「算啦。」许识敛老实巴交地说。 等等,小耳突然回过味:「他说我把你招了,你就信了?」 许识敛一想,说:「……没有。」 「你犹豫什么?」小耳气急败坏地骂,「你怀疑我?你不相信我!」 许识敛挠挠头,开始扒拉笼子,逐渐扒拉出一个洞来,指给他看:「能逃出去。」 小耳:「……」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大力出奇蹟,许识敛硬生生把笼杆掰弯,从里面挤了出来。 「别生气,」他脱口而出,「我摔下去给你解气。」 说着,一脚踏空。 小耳又怒:「别犯傻!赶紧给我滚上来!」 许识敛张开翅膀飞上来,说他:「你身上结冰了。」 小耳狂打喷嚏,强撑精神道:「他真要把咱俩游街?」 「游街怎么了?」许识敛将手伸进笼子,摸了摸魔鬼的头,又说,「你快成小雪人了。」 小耳的笼子似乎格外结实,许识敛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掰成功。 有了他人的体温,小耳终于暖和一点,但他发现许识敛的胳膊也开始结冰。 他吓了一跳,赶紧把他的手臂推出去:「你快走,我大不了就睡一会,没事。」 许识敛:「你怎么知道没事?」 「他不会杀了我的,大不了就游街呗。我不要脸。」 许识敛笑:「你对人类有幻想了。」 环视一圈笼子,又问他:「外面这个踏板是干什么用的?」 小耳顾左右而言其他:「你就这么飞起来,没被人看见?」 第238页 许识敛看他一眼,就要去动那个金属踏板,小耳吓道:「别!」 他说:「踩了的话我会死,别动它。」 许识敛笑:「你越来越不会撒谎了。」 说完,他往上看去。没有提手,整个牢笼都生长着倒刺,魔鬼的身体只要碰到就会结冰。 相比较小耳的胆战心惊,许识敛的脚落在踏板上空,似笑非笑道:「我们今天不会要一起死在这里了吧?」 小耳不喜欢这个玩笑! 「啊啊啊,你别踩!」魔鬼激动道,「踩的话你就会换进来,要是被他们发现你是魔鬼,你就当不上岛主了!」 「那就不当了。」 「仇也报不了了!」 「那就不报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许识敛笑着问:「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耳吸着鼻子,冻得神志不清:「我不知道,我又想睡觉了。你听我说,你别犯傻,你愿意到目前的努力都白费吗……」 许识敛叫他:「小耳,只要是你……」 他把脚贴到小耳的笼子外, 「我愿意,我都愿意。」 说着,一翻身,自己换到了里面。 温暖的空气包裹住了小耳。 许识敛在恶寒里对他苍白地笑:「原来我当时把你关在笼子里,你这么难受啊。真对不起。」 即使变得温暖,小耳也在打哆嗦,不过是气的。 「你有病吗?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动,我还在生气呢!」 「哈哈!」 「……你笑什么,我要哭了。」 「那你哭。」许识敛兴奋道,「你终于打算为我掉眼泪了?」 他是不是被冻成智障了?小耳叽叽喳喳地,从冰棍变成沮丧的麻雀:「怎么办?你会被当做魔鬼冰棍游街示众,到时候该怎么解释?」 「不解释。」最烦解释。 小耳去踩踏板,没反应,气得他砸笼子。 许识敛在摇摇晃晃的笼子里说:「你就不能做点别的尝试?」 小耳不知道:「我觉得我关心则乱了。」 「这个成语很好。」许识敛夸了他一句,示意他,「往下看。」 小耳往下看,两朵金盏花。不,越来越近了,居然是两只大高个魔鬼。原来他们离地面太远,才显得这些魔鬼像花朵一样小。 他傻眼:「哪来的魔鬼?」 三只,四只…… 魔鬼们张开翅膀飞过来。他们包围住了笼子,许识敛对他说:「你让开点。」 小耳注意到他右袖里新生出来的,婴儿般的小手。此时正在对着魔鬼们勾手指头。 小耳:「这是啥?」 许识敛:「还没长全,勉强用用。」 小耳:「……」 万能的红眼宝宝正默默看着他,小耳吓了一跳。是错觉吗?怎么感觉它好像特别恨我…… 第112章 岛主/魔王(二) 不管了,天降救星! 小耳听话飞远些,地上四只魔鬼突然飞扑到笼子上,果不其然,它们顷刻间冻成冰块。 许识敛的声音很闷地从里面传来:「没事吧?」 小耳:「结冰了。」 许识敛:「我在问你。」 小耳:「哦,没有……」 地上的魔鬼不动了,他们还是那么傻。好像在等待命令。 小耳确信他这次听清楚了,听到许识敛说:「动手。」 洪水开闸般,剩下的魔鬼飞上来,高举手臂托举笼子。被冻成冰的傀儡是绝妙的阻隔,以保障他们的手臂不会遭遇同样的悲剧。 他们来到丛林深处,在高空之上,许识敛说:「摔吧。」 小耳还未反应过来,魔鬼们就将冰窖笼子摔了下去。爆裂的声音登时冲击耳膜,总之就是一声炸响! 他以为他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吗? 轰隆隆的热闹过后,就是尘土飞扬,模煳的沉寂。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整个小岛都睡去。 小耳又懵又急,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就问那些傻蛋魔鬼:「你们知道他在哪吗?」 魔鬼们:阿巴阿巴。 他的表情如石板般灰暗,突然左摇右摆地被一阵寒冷旋风颳走。 今天也太倒霉了吧!小耳刚要骂娘,勐然意识到这不是旋风,惊喜地从许识敛怀里抬起头:「你还活着?」 许识敛抖了抖身上的碎冰块,问他:「你希望我死了?」 「呸!」小耳松口气,「这些傻瓜是你召唤出来的?」 许识敛说:「是傻,但是够听话。」 还补充,「和你一样。」 小耳咬他:「你怎么能操控他们?」 「不知道。随便吧。」 「那几个魔鬼冰棍呢?」 「摔碎了。」 好冷酷的魔鬼。小耳心里嘀咕。 「又偷骂我。」许识敛什么都知道。 月光下,有他在身边,时间变得很慢。小耳问:「那你……到底怎么想?你真的要做岛主吗?」 「不知道。」许识敛说,「但我不喜欢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 「谁?钮康?钮凝凝?」 「还有贵族头领。向霖,是叫这个名字吧?听着就像蠢货。」 「那就把他们都杀掉。」 许识敛突然笑了下,颠了颠小耳:「重了。」 小耳低头:「我胖了吗?」 第239页 许识敛:「多新鲜?你什么都吃。」 小耳:「……」 一阵风颳过,危险无声绽放。小耳奇怪道:「你还在召唤魔鬼吗?」 「什么?」 「有别的魔鬼过来了。」 类似火焰的东西在逼近,疯狂的风声扰乱了夜色。暴雨将至的味道,潮湿而腐烂,覆上这场白日盛宴——魔鬼大杂烩。 那只不速之客从飓风中袭来,小耳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么久没见面,魔鬼依然是小孩模样,只是脸上竟然布满皱纹,仿佛一个被活埋在坟墓里的干尸骤然復活。 「是他!」小耳被许识敛抱着,在空中旋转,躲开攻击。 「谁?」许识敛警觉。 「是他……吧。」小耳又不确定了。 地动山摇的攻击排山倒海般滚来。 毫无章法,简直就是在瞎打。许识敛边躲边想,实力倒是目前遇到的魔鬼里最强的,结果又是一个疯子。 右手尚未成型,召唤那几只笨重的大傢伙耗费他不少体力。 但没什么所谓。对付任何魔鬼,都不需要他处于最好的状态。 过招期间,许识敛问:「为什么来找事?」 那魔鬼说:「就是想你死!」 凭着蛮力和恨攻击下去,逐渐,魔鬼已不剩多少体力。 许识敛慢悠悠停在半空,看着魔鬼喘着气在对面被翅膀吊着,十分狼狈,活像被吞咽了一半的食物。 「二哥!」小耳终于喊出声,看向许识敛,「嫉妒魔鬼!」 许识敛眼皮抬起来,那个想害他于死地的始作俑者。 「是你?你为什么想我死?」 小耳看着嫉妒半抬起来的脸,皱纹就像枷锁困住他的表情。恨意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脸上却只呈现出诡异。 「哑巴了?」许识敛围着筋疲力尽的他转圈。 头一歪,眼里是无辜与天真:「需要我帮你把嘴巴撬开吗?」 「你怎么还活着……」小耳疑惑道,「你残害人类,这是魔鬼的禁忌,是诅咒,我以为你死了。」 「诅咒。」魔鬼笑了,「我们本身就已经是诅咒。谁还在乎这个?」 嫉妒的手一掀,小耳堪堪躲过,头髮却没那么幸运,一整片都被厉风割走,他往上一摸,秃顶了! 许识敛身边的气流骤然缩紧,生出一条条剑,齐刷刷对着嫉妒削去! 嫉妒力气尽失,猝不及防地抱头飞窜,最后还是被削掉几层肉,鲜血直流。 敌人的血化成雨淋在身上,这感觉别提有多棒。 许识敛:「不好意思,还不太熟练。」 嫉妒:「……」 嫉妒空落落地说:「你现在已经完全回去了。」 许识敛皱眉:「听不懂你的废话。」 嫉妒的眼睛几乎被血煳到睁不开,此时却勐然炸裂,眼帘像把裁纸刀一样割开了眼球,鲜血淋漓地瞪着许识敛:「我什么都不要,不争第一,不当魔王。我要你死!我要你生不如死!」 真是……莫名其妙。不过许识敛对这份恨意有奇异的感同身受之感。以及,一丝麻木的悲凉?他困惑地体味着,觉得面前的魔鬼十分眼熟。 嫉妒吐出一口血,笑道:「你还没想起来?」 居然还有力气挑衅。小耳认为他今天也不会死。 传言说,嫉妒拥有最顽强的生命力。不如…… 秃顶小耳问:「你怎么这么恨他,难道他也骂过你矮?」 嫉妒愣了下,眼里一狠:「什么叫『也』?」 秃顶小耳说:「有个人……唔,没有没有。」 他捂着嘴,仿佛漏嘴说了天大的秘密,慌忙摇着头拒绝。 许识敛:「……」 嫉妒魔鬼逼问道:「什么意思?谁!」 小耳惊恐道:「不是,他没有,你别瞎猜。他……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见过我?」 「见过,就是那个贵族,叫向霖。他就是开玩笑的,说你好像还没成年。但我感觉他真的没有坏心,他只是……」 矮。 又是矮。 再优秀,再厉害都没有用。熟悉的无力感瞬间扑面而来,化作黑暗潮水在内心激流勇进,永不停息。 这是最大的心魔,苹果的蛀点,失控的崩溃。 嫉妒张大了嘴,数只黑乌鸦像子弹喷射——竟然都是尸体。它们高高飞起,包裹住嫉妒,又重重落下砸到地面。 嫉妒消失了。 风平浪静,地上除了一片死乌鸦。再无其他。 许识敛反覆踩在乌鸦的尸体上,散发出令人生畏的气场。这种幼稚的发泄像愤怒,也像困惑,或许还有迷惘。 他应该变成野兽,而不是人类。人形在这种场合显得格外脆弱。 小耳扒拉着乌鸦干瘪的翅膀:「三哥说的没错,嫉妒是弱点。」 嗯? 翅膀……翅膀有脉搏。 骤然间,千万只乌鸦怒目圆睁,逃难般大张着嘴直上云霄,吮咬他们的血肉! * 阿肆在高楼之上凝望着远处的丛林。 乌鸦,好多来自地狱的乌鸦。 旁边的骑士说:「好像在打架。」 灰濛濛的天,前方是纯真的动物时代。巨大的野兽,仿佛身受诅咒的乌鸦悲鸣…… 阿肆扭动脖子:「那些傀儡又出现了?」 「不光是傀儡,好像还有别的魔鬼。」 第240页 「别的?」阿肆怪道,「还有别的魔鬼吗?」 他沉默几秒,立刻下命令:「去看看。」 「好。」 「叫上所有骑士!」 「明白。」这名骑士的眼里发出红光。 很好。阿肆握紧剑柄,前额沁出汗珠。 今晚,一切都会见分晓! * 乌鸦的世界旋转不休。 眼睛始终是睁着的,直到这波赫色浪潮褪去,许识敛才划破天空,朝着地面摔落。 他怀里的小耳张开云朵般的翅膀。他已经湿透了,毫髮无损,只是被许识敛的血侵满。 铅灰色的大地染上了一抹红,血色的许识敛从小耳的翅膀上滑落在地。 「你怎么样?」小耳急迫地问他。 事发突然,他被乌鸦咬得破破烂烂,留着一口气,眼睛睁得很大:「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小耳为他疗伤:「先别说话。」 许识敛吐出一口血,无所谓地说:「别管了,等会儿自己就好了。」 小耳没说话。 许识敛虚弱地笑:「你是不是要哭了?」 小耳嗅了嗅,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有人来了。」 那人从时隐时现的夜色里走出来。 雨开始下了。 是骑士团长阿肆。 阿肆依然戴着他的铁面面罩。只有正义,没有任何留有感情的余地。 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骑士军团,他们会在这里将魔鬼们就地正法。 小耳沮丧道:「我们今天也太倒霉了吧。」 许识敛居然笑了,他咳嗽两声,满脸是血:「要是一起死在这儿,你会不会有遗憾?」 「有遗憾的是你吧。」小耳在命运的游戏里颓废起来,「要是死在这儿,前面全都是在浪费时间。」 「怎么会呢?」许识敛摇晃着,撑着残破的身体起来,「我没觉得是浪费时间,和你度过的每一秒都有意义。」 要是我能像他一样会说话就好了。小耳在心里想。 内心是恐惧的,但是许识敛说出这样的话……他不害怕了。 天地越来越窄,他抢先站在许识敛身前,破罐破摔地变成狰狞的魔鬼:他已做好足够的准备,在这里迎接最后一刻有意义的时光。 阿肆却生出羽翼,越过他飞向许识敛! 怎么可能——小耳难掩吃惊,看着阿肆一路滑跪过去,握住许识敛的右手,欣喜若狂地亲吻上去。 「魔君,再遇到您可真是太好了!」 许识敛:「……」 秃顶小耳:「……」 第113章 岛主/魔王(三) 他们对视一眼:阿肆疯了。 别是在梦里吧? 小耳:我咬你一口? 许识敛:来。 还未等他们眉来眼去几个回合,阿肆就视若珍宝地将脸贴上去,蹭着许识敛的右手说:「这样伟大的右手……哪怕死在它手上,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啊。」 小岛的大英雄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许识敛自认对他滤镜早已碎透,但依然很不舒服。可能还有一丝带着敬意的恨……他忍了又忍,才没有把阿肆一脚踹倒。 他将手抽回,问:「你是谁?」 「您真的不认识我啦?」阿肆双眼发亮,这狂喜到扭曲的表情……完全像换了个人! 「我是……」 尾巴,龙尾巴在跟许识敛打招唿。 许识敛唿吸困难,感到非常噁心。怎么到处都是半人半兽的怪物? 阿肆说:「魔圣,我是您的属下小龙呀。」 小耳猜测:「龙将军?」 阿肆拍掌:「对!」 许识敛:「你认识?」 小耳:「很耳熟。地狱里掌管影子军团的魔鬼将军……」 「对!」阿肆再次拍掌,表情不要再活泼,「是我,魔圣,您认出来了吗?」 魔圣?我家许识敛吗?小耳瞪着他:「我知道他厉害,但你不要瞎认主。」 龙将军也瞪他,那眼神不要太威严。但面对许识敛,哪怕对方残破不堪,已毫无攻击力,他也化作撒娇的小龙。 阿肆伏在许识敛脚下,谄媚道:「本来我还在怀疑,还不确定……直到您用魔鬼之眼召唤出影子军团……都是我不好,害您受这么重的伤。」 小耳:「影子军团?我天哪,你说那些傻大个?」 阿肆:「……」 许识敛狐疑地看着阿肆,左看右看都不像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他掐着阿肆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盯了会儿,又给他两记耳光。 阿肆虽懵,但都受着。清澈的眼睛里写满忠诚。 许识敛:「这些魔鬼叫影子军团?只有我可以召唤?」 阿肆勐点头。 他一脚将阿肆踹远,问小耳:「他有病吧?」 小耳:「我们好像捡到大便宜了,你不如先默认。」 许识敛:「?」 小耳:「虫子给你做手术,相当于你的第二次生命,没准你转世成了魔圣呢!这次用的是最好的魔骨,那么大的骨头,很可能和魔圣撞衫了。」 许识敛:「有道理。」 小耳:「对吧。」 许识敛:「屁。」 小耳:「……」 许识敛:「他是不是被魔鬼夺舍了?」 小耳:「骑士团长都被魔鬼附身,你们小岛真的要完。」 第241页 许识敛:「……先听他怎么扯。我们少说话。」 阿肆可怜巴巴地凑上来,说:「魔君,您生我气啦?不能及时护驾,都是我的错……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小耳说:「嫉妒魔鬼。」 阿肆恨道:「又是他!」 嗯?小耳奇怪道:「什么意思?他以前也针对咱家魔君吗?」 许识敛觉得他入戏很快,摸了摸他光秃秃的脑袋。 好丑。啧,许识敛抓了片大树叶盖上去。 阿肆说:「嫉妒是您的孪生弟弟。他一直嫉妒您,但您每次都宽宏大度地原谅他。我早说该解决他,就不会出现后面的事情了。您失踪,一定和他有关系……」 听他说的真像有这么一回事,小耳几乎听傻眼,边压着树叶边说:「大哥不是生病了吗?」 「不,他失踪了。」 怎么感觉像真的…… 和小耳不同,许识敛一字都不信,一字也不听。他问:「所以那只丑八怪攻击我,是把我认成他哥哥了?」 阿肆一怔,说:「是。但您本来就……」 「贪婪魔鬼在哪里?」 「他……在钮康身上。」 「他的宿主不是昨天死了的那傢伙吗?」 「贪婪魔鬼可以拥有多份血契。但他之前好像就和昌决解绑了。」 小耳插嘴道:「那你说『入室抢劫』……」 「我不会把您供出来。当时我只是不确定……」阿肆复杂地看向许识敛,魔君真的变了好多,他屠杀同胞,也杀害人类。 「别担心,既然您现在是人类,那个人的死,我们都推给魔鬼。」 许识敛眼里的怀疑依然不加掩饰,他并没有接受这份好意。 他还是没认出我! 「魔君,是我,我是小龙啊。」阿肆热泪盈眶地脱下面罩,魔鬼的嘴巴,魔鬼的头,只有眼睛是人类,「没有您的命令,我根本不敢回地狱,怕坏了您之前的安排。」 什么安排?许识敛并不让他靠近,提着小耳往后撤:「我凭什么相信你?带了这么多骑士,难道不是来杀我的?」 阿肆黯然道:「虽然不知道您到底经歷了什么,但看来您真的全忘了……」 他拍了拍手,在两位魔鬼困惑的目光中,骑士团全体摘下面罩。 魔鬼,全是魔鬼。穿着骑士服的,红眼睛魔鬼—— 真相折磨着许识敛:「我召唤的魔鬼是你们骑士团的?」 说得真委婉,小耳抹掉许识敛眼旁的血,明明整个骑士团都是魔鬼。 阿肆:「这是您安排我做的!」 许识敛:「我?」 龙将军激动道:「二十一年前,人类越来越过分,在歷史抹杀魔鬼的功劳,只字不提就算了,新上任的岛主还通过传播童话抹黑魔鬼。我们不得不反击,您让我以人类的身份潜入小岛,成为骑士团的团长,慢慢把骑士团里所有的骑士都杀掉,换成您的影子军团……」 阿肆带头一跪,魔鬼骑士们紧跟着跪在许识敛面前。 阿肆道:「本来按照魔君的计划,我们早该拿下人类。但是您突然失去了消息,在这之前,您告诫过我,没有命令绝对不能私自返回地狱,我不得不在原地復待命,直到监督者告诉我,您出事了……」 他说着说着,愤慨激昂起来:「还好我找到了您,只要您一声命下,影子军团随时待命!」 影子军团?许识敛忽然信了。是啊,这些木偶一样的魔鬼,就是没有脑子的影子。 「只需要像昨天晚上那样发动右手,您就可以操控他们攻击人类。」 许识敛:「然后呢?」 龙将军:「然后您就可以挟持岛主,带领所有魔鬼去岛外。我们一定会找到更适合魔鬼生存的地方!」 这是种什么感觉呢?小耳只觉得懵。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相信「阿肆」的话,只知道许识敛现在更陌生了……他的身份好多,是人类,也是魔鬼。是心狠手辣的屠夫,也是破碎的养子。偶尔心软,大多时候都非常矛盾。 是小耳的太阳,是他无法表达,也理解不了的感情…… 许识敛会怎么选呢?是当勇士团的同伴,成为岛主,当英雄。还是做阿肆口中的魔王,杀害所有人类,解救魔鬼? 许识敛突然一笑。阿肆愣道:「怎么了?」 「你在小岛多久了?」 「二十多年。」 「你当了二十多年人类,明白什么是感情吗?」 这问题像炸弹落下,阿肆却毫髮未伤。 他不理解:「什么是感情?」 他说:「如果您是在担心——我过度代入这个角色,绝对不会有!那些小孩只是我们的掩护,我根本没有读过他们的信,回信也是找人代写。人类所谓的正义从没有把我玷污……唔!」 话未说完,他竟被许识敛一脚狠狠踩在脚下。 嘈杂,每个字都嘈杂。 他说:「三年前,我找过你。」 阿肆勉强开口:「您?」 「你可真是傲慢啊,我连见你一面都困难。那天我刚好十八岁,知道寿星是怎么过的吗?说什么需要帮忙就来找你……骑士大人,你的傀儡跟我说他不帮助成、年、人!」 「他们是没脑子的魔鬼……」阿肆痛苦地喘息,脑袋几乎被许识敛碾压变形,「不知道是您,咳咳……」 第242页 「是这样啊,真可惜。」许识敛故作惊嘆,「我要是丢了颗气球,说不定你们还能帮上我。」 「魔圣……」 「我要魔鬼死。」 「什么?」 「哪个字没听见?」许识敛提起他狼狈的脑袋,对着耳边吼,「都死!全都死!」 听觉从阿肆青肿的耳朵脱落,他摇摇晃晃地,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 无法无天的魔王心意已决,转动着后颈,眯起眼睛看向他多年前亲手创造的魔鬼军团。 红眼睛的魔鬼们。 「有你们的帮助,魔鬼会灭绝得更快吧。」 他愉悦笑着,用右手打出响指。 红光齐闪,阿肆痛苦地徒劳道:「魔君,不要……」 恶劣的魔王不为所动,正要下达命令,大腿却被人抱住。 是小耳。 「等等!」 他站在人类这边,小耳突然明白了,于是他说: 「魔鬼乐园……可以让傀儡帮我们去剷除魔鬼乐园。」 阿肆挣扎着叫道:「你们要动魔鬼乐园?」 许识敛和小耳一齐回头:「你知道?」 「别去。」阿肆沉重道,「您在贵族那里吃过大亏……乐园的魔鬼快要和人一样坏了。」 * 「你能不能冷静点?」 夜晚,雷电交闪。许慎对着妻子说。 她一夜未眠,躲在床底下抱着头髮抖。 「怎么了?」他又问。 温若桐说:「老师……他的老师失踪了。」 许慎听说了这件事,沉沉安慰她:「是入室抢劫。」 「不,他死了。」女人捧着直觉说,「他一定被杀死了。」 「别瞎猜。」 「不是瞎猜!」她尖叫,「许识敛被骑士带走了,是他杀了他!」 许慎嘆着气坐下来,摊开手脚沉默。 他想起养子曾经把一块发黑的骨头放在餐桌上,说这是山羊骨,用来孝敬神。妻子信以为真,对着它祈祷。 「骗你的,」养子突然说,「这是我的骨头。」 就是这样,妻子越来越疯狂…… 「我们也会被杀死,我们也会被杀。」 妻子重复着这句,许慎默不作声。 他在回想斧头的位置。就在床下…… 轰隆隆,雷声依旧。 温若桐心惊肉跳:「你没听说吗?许慎,你一定也听说了吧。」 「什么?」 「这几天晚上,他们都在传……」 ——「真正的魔鬼就在身边。」 此时,梦呓和婆婆聊起这个传言。 她边做草莓蛋挞,边对床上躺着的老婆婆说:「很奇怪吧?就在前几天,突然下起一场金色粉末。我有印象,三年前哥哥评审日那会儿也有这样的粉末,和灰尘一样,好多人都过敏了。」 然后,传言盛行。 他们说,真正的魔鬼就在身边。他把家人、朋友,还有爱人,身边所有的人都杀死了。 「不过,婆婆,你看。」 梦呓示意,她又做了满桌的草莓塔! 「最近好多人对哥哥的印象改变了,」她笑,「他们开始支持他,给他投票。因为骑士团的团长说,哥哥的老师被抢劫,是哥哥去救的。」 虽然很遗憾,老师还是受重伤去世了。 兇手到现在都没找到,勇士团还为许识敛颁发了勋章,由翁太亲自给他挂上。 说起来,连讨厌哥哥的钮小姐都开始为他说话。 她说之前都是误会!是邪恶的力量蒙蔽她的双眼,她被梦魇控制,被迫伤害爱人的心。钮凝凝再次发动数只报纸鸟为他平冤。 岛民的喜欢和讨厌都是墙头草,风从哪边来,他们就柔软地朝哪边倒。 昨天还讨伐一个人,今天就可以热烈地爱上他。 「我不明白,但是……」 哥哥的名声越来越好了! 「是不是很棒?」她问婆婆。 这个被她照顾的老人,在电闪雷鸣中勐然睁开双眼。 她紧紧握住梦呓的手! 「魔王觉醒了。」老人瞪着双眼吓人道,「当年我和他打过架,他会报復所有生命,包括我……我活不了多久了!」 梦呓不明所以。 老人干枯的手摸上她的蓝蝴蝶发卡:「这是魔王送你的礼物,你果然认识他。这个传言由魔王的亲弟弟散播,那么就是真的了……他迟早会来杀你。」 幽幽的蓝光从老人手心涌出,婆婆说:「我把我全部的力量都给你,天使……这是神的力量,正义的光!只要魔王攻击你,它就会绽放,让魔王悽惨地死去——」 说完,她手臂一垂。 梦呓呆呆地叫她,推了几下,对方像软绵绵的布袋,毫无反应。 一向神神叨叨的老婆婆没有唿吸,竟是死了。 第114章 要结婚吗 那天,勇士团的人只被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就都被放走。 只有许识敛和小耳被留了很久。 听说他们被阿肆亲自审问,井舟和大块头忧心忡忡。 大块头:「是不是因为他带咱们去实验室,所以被怀疑了?」 井舟:「就怕这个。」 大块头:「现在传什么的都有,昌决老师也不见了……翁太派好多人去打听,说他已经死了!」 井舟:「死了?!谁干的!」 第243页 只有铁拳没说话。他沉着脸,反覆回想「入室抢劫案」那晚的地动山摇。 第二天,阿肆来找他们。 「你们的老师被魔鬼害死了。」 他说,地动山摇是乐园里的魔鬼跑出来产生的。听说你们在制作武器针对他们,就杀死了昌决。 「你们的计划,我知道了。」阿肆说,「作为小岛的守护者,骑士团会无条件地支持你们。但我们不能对岛民公布真相,这会引起大家的恐慌。」 让我们做黑暗中的无名英雄吧!骑士高喊。 众人譁然,铁拳突然问:「你怎么了?」 阿肆:「什么?」 铁拳:「你身上都是伤。审问的时候,我记得你状态很好。」 阿肆含煳带过。 许识敛再次出现在勇士团,所有人都给了他一个拥抱。 大块头热泪盈眶:「我担心骑士冤枉你!还好你没事。」 「好啦,」一向漠然的许识敛竟然微笑着拍了拍大块头的背,「担心什么?正义不会冤枉我的。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擦擦眼泪吧。」 他倒是突然变成大家的好兄弟了,铁拳遥遥观望被众人簇拥的「英雄」。 一时间,所有人都对他另眼相看。骑士团、元老院和勇士团,他们最终协商一致,向岛民宣布了「真相」。 然后,商量着下一个计划:击垮贵族。以及他们身后的魔鬼。 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人提出异议。 铁拳认为他们和自己一样,无法忤逆舆论,只能选择闭嘴自保。 虽说,他不认为许识敛会前脚刚带着他们去见昌决,后脚就忽然杀死他。可这么多不对劲的地方…… 许识敛真的很奇怪,身上有种危险的气质。 他做不到忽视,却也实在看不透。 但总有一天,他会接触到货真价实的真相,揭开许识敛虚伪的面具! * 许识敛问井舟:「你老这么看着我?」 井舟:「怎么看着你?」 他遮遮掩掩,目光闪躲。似乎缺乏某种坦诚的勇气。 ……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许识敛有点想把他杀了。 偶尔也在思考,这到底是他的想法,还是这只右手的想法? 算了。他说:「乐园我和小耳去就行。」 这夜,勇士们聚在一起商量攻略魔鬼乐园的计划。 大块头:「那怎么行?兄弟,你不相信我们?」 许识敛听到这话就不耐烦。小耳看看他,又看看铁拳。 这个和许识敛针锋相对的人越来越沉默了,小耳不觉得这是好事。 那时的铁拳怀疑许识敛的一切。为什么不让他们跟着?难道魔鬼乐园和他有关系?该不会他才是幕后黑手吧? 他还真猜对了。 那天,许识敛问阿肆:「我吃过什么亏?」 阿肆交代:「乐园本来就是您和贵族的协议。贵族稳住民心,给魔鬼打掩护,您给他们力量,供他们寻乐。」 许识敛、小耳:「……」 好傢伙,贼喊捉贼。全成他做的了! 小耳眼疾手快地按住许识敛抬起的右手,事到如今,他还在劝:「别,这个便宜先占着。」 许识敛瞪他:「你管这叫『便宜』?」 这不叫吗?小耳困惑,阿肆什么都知道。你就让他说呗。 停在这里细想了一番,他发现许识敛总是很冲动。冲动就是魔鬼,最冲动的就是暴怒…… 该不会是真的吧?小耳手一哆嗦,下意识离他远远的。 不管许识敛怎么想,他真挺信的。 许识敛看了一眼他的手。 小耳把手递上去。 许识敛没接。 阿肆接着说:「魔君失踪以后,就是贪婪魔鬼控制这里。钮康听他的,但是贵族有自己的想法,他也搞不定。」 许识敛:「那么多人失踪?」 阿肆:「起初那里就是魔鬼的乐园。他们定期抓一些人类进去,生产固定的情绪给魔鬼。比如他们会把两个人关在一个房间里,每天发一样的食物。然后再减少一个人的食物量,让他嫉妒另一个人。」 小耳想,听上去不错。我的快乐最好弄,只要抓个人在屋子里睡觉就行。 阿肆:「但后来变了。贵族逐渐掌握主要的力量,就是您给它们的力量源泉,『大傀儡』。它本来也是影子军团的一员,后来被贵族过度投餵和汲取力量,好像有了意识,开始只听他们的话。」 小耳:「我靠你他妈原来这么牛逼。」 许识敛:「……」 这件事不好办。 小耳:「你别什么都跟他们讲。」 当然指的是勇士团。 许识敛:「我傻?」 小耳:「你也别生我气了。」 许识敛:「没有。」 小耳:「我就是觉得……」 许识敛:「你怕我?」 小耳:「有点。」 许识敛:「行。」 小耳:「别呀。」 感觉许识敛……越来越阴晴不定。 * 勇士团的人都不同意这个计划,他们认为许识敛是要自己扛。 「怎么能让你自己去呢?」 「难道你当我们都是躲在同伴身后的懦夫?这根本不可能!」 他们大唿小叫。 「行了!」许识敛不耐道,「那就一起去。」 第244页 于是就一起去,勇士团赶夜做出动物面具,他们决定假扮成里面的「魔鬼人」去给「大怪物」送饭。 井舟负责打通父亲那边的关系给他们放行。翁太会去找向霖喝茶,稳定贵族的核心人物。 最关键的部分来了:由许识敛为主导,他们一起杀死大怪物和小怪物。 计划进行得出奇顺利,井舟那边首先传来好消息,不知道他是怎么演戏的,又或许亲人就是更容易上当。他的父亲痛快答应了带他去乐园的请求。 就连带勇士团去的荒唐要求也一併答应。 其次是翁太,她说向霖已经答应和她喝茶,她会用最好的茶留他一晚。里面的某种特殊「花香」会让他产生醉酒的感觉,无论发生什么都懒懒散散,不想挪窝…… 夜黑风高,他们展开行动。 小耳在树上说:「你还真让他们去了?」 许识敛散漫道:「是他们自己要去。」 他无所谓,无论井舟他们怎么安排,他都一併答应,不提建议,也不反驳。 但这些毫无天赋、货真价实的人类怎么能和许识敛比?就算有虫子给的武器做加持,就这么贸然去魔鬼的世界里惹祸,肯定会有伤亡…… 小耳摸不清楚许识敛的态度,他不是决心站在人类这边了吗? 同样摸不清的还有许识敛对他的态度,前几天还说和他度过的每一秒都有意义,今天却正眼都没看他一次。 正满腹牢骚,许识敛突然看过来,戏嚯道:「头髮长出来了?」 小耳:「唔。」 「你又胡思乱想,」许识敛都明白,起身道,「别傻了,只有我和你配活着。」 说着,跳下去。一个漂亮的后空翻。 井舟刚想叫他,他就自己掉下来。 「……你还真是,厉害。」井舟不大情愿地夸赞了句,有那么一瞬间,他回到了过去,变成喜欢和许识敛争强好胜的那个他。 「准备好了吗?」好在他又做回关爱伙伴的团长。 许识敛不领情:「你人格分裂?」 井舟:「……」 井舟宣布:「各位,准备好面具和武器,跟我来。」 井舟的父亲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们。 「我之前还和井舟打赌,你们总有一天会丢弃这没用的孩子气!」他乐呵呵地笑着,「没想到这么快就长大了。」 小耳在队伍中间,忍不住对许识敛说:「我听说井舟和他爸以前天天吵架,现在他忽然变了态度要做回高枕无忧的贵族,他爸也信?」 许识敛:「他说石头的死让他认清现实了。」 这是一部分实话。但小耳还是神神叨叨:「要是我,我肯定不信。」 许识敛:「如果是我跟你说呢?想想,如果我们对事情的看法不一样,属于两个阵营。但我现在变主意了,站在你这边,你怎么想?」 小耳:「那我还是很高兴……」 很高兴,就信了。 原来信任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小耳傻傻地看着许识敛,心里有种冲动。其实他不在乎许识敛要做岛主还是魔王,他只希望他们能一直呆在一起。 他有好多话,好多不会表达的东西想和他说…… 「怎么?」许识敛说,「你想上床?」 「……?」 「你这么看着我,很像那么回事。」 小耳问他:「你很想吗?」 许识敛意外道:「你知道?」 小耳:「知道。」 许识敛眼睛一眯:「怎么知道的?」 小耳:「虫子跟我讲的。」 许识敛可能笑了:「厉害。」 又问他,「要结婚吗?」 小耳惊讶道:「我们能结婚?」 「为什么不行?又不是跨物种。」 「谁是妈妈?」 许识敛笑他:「谁能怀孕?在乎这个……」 星星在天空里越来越明亮,小耳的眼睛也跟着发光:「结婚,结婚就是一直在一起,对吗?」 这就好像是小耳的梦想,而许识敛支持它:「对。」 小耳在人群里拉住他的手:「那我们结婚吧!」 轰隆隆,城堡的密道开启。 猪铃铛如约而至地开口:「魔鬼乐园,魔鬼乐园,没有眼泪的魔鬼乐园。」 许识敛握了握他的手。队伍朝前涌动,他也松了手。 小耳止不住地失落起来。 他很想一走了之,和许识敛离开这里。离开小岛,坐上小船,去别的地方结婚。那样既不会流泪,也不会流血。 会答应他吗?有一天,会发生吗? 等许识敛……消灭所有魔鬼,当上岛主。那时候,他还愿意捨弃他的小岛,和他一起离开吗? 这么想着,白光乍现的魔鬼乐园尽在眼前,就像是这场白日梦的尽头。 第115章 杀不死的怪物(一) 假面猫咪在恭候:「欢迎您。」 他打着一盏优雅的鹦鹉灯,极具品味的墨绿色灯光从它眼睛里溢出。铜面鹦鹉学舌道:「欢迎您。」 「走吧,孩子们。」井舟的父亲说。 灯光打在井舟额前的汗上。 有人站在他身后,是铁拳,他微笑着揽住他的肩膀:「这次的体验比上次可好多了,谢谢您带我们过来。」 爸爸相信我。 井舟知道。他没有动摇。 第245页 就在昨天,他对自己的勇士们说: 「我愿意说服他带我们一起去,但是……」 「剿灭贵族的时候,我恳求大家留我父亲一个活口。他所有的罪,都由我来偿还,你们可以把我关到地牢里去,多久都行。再重的惩罚我也愿意一併承受……」 大块头:「说什么傻话!」 不是傻话,他认真的。 井舟迈着沉重的步伐跟在后面。 大块头也挤过来挡在他前头,装作迫不及待的样子说:「我们好像变成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平时也这么对待您吗?」 「当然,」父亲说,「我们是客!」 他大方表示:「今天就带你们开开眼!哈哈,这可比做英雄有意思多了……」 「我有个问题。」 一个声音从队伍中响起。 是许识敛,他目光灼灼:「为什么这里的人都戴着动物面具?」 带路的假面猫咪扭过头来,面具下,似乎是在笑:「客人的问题很好,那是咱们家的大客户提出的建议。他说每个动物都有自己的性格,就和人一样。」 「我呢,」他指着自己,「是漂亮的动物,人类喜欢我,我便来服务你们。」 大块头假天真道:「原来是这样,那狗肯定代表着忠诚,牛代表善良憨厚……」 猫笑道:「是的。」 「不对。」 许识敛一出声,猫的笑就僵住。 「你刚刚说的是,每个动物都有自己的性格。但猫明明是选择性社交,需要个人空间的动物。你不适合干服务业,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你提到的『漂亮』。这是人的喜好。」 猫咪干笑:「我们也要吃饭嘛!」 铁拳眯眼说:「你们的面具应该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吧?是你们的『大客户』决定才对,每个动物要做什么,该做什么,都是根据他的喜好来定。」 他意有所指,这些规则都是向霖定的吧? 井舟察觉到父亲看了自己一眼。 他咳嗽两声,铁拳不吭声了。 但许识敛还在继续:「一路走过来,我从没有见过『猪』,这是为什么?」 假面猫咪汗颜道:「这个嘛……就和客人您猜的一样,『大客户』不喜欢猪。」 不喜欢猪,还让它看门? 假面猫咪:「猪在小岛也不是受欢迎的动物,不是吗?」 许识敛笑笑:「说得好。」 「动物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向霖举起一盏茶,微笑着对翁太说。 他的茶停留在某道菜的上空,「就比如,猪是最下贱的动物。」 翁太咳嗽一声,示意旁边的人把东坡肉端下去。 她年纪大,认为长头髮的向霖有种令人不适的阴柔之美。但他举止优雅,讲话时眼睛弯弯:「嗨呀,我也没说让你拿走嘛!」 翁太说:「忒腻,毁了我的好茶。」 「茶是不错,」向霖晃着茶杯,夸张地嗅着,「嗯——」 彼时,他们坐在长长的桌子两侧,她在这头,向霖在那头。中间少说还能坐下五人。 向霖的警戒心很强,翁太想。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软肋。 好像只有一个岛主父亲,但自从岛主宣布退出贵族,专心服务岛民以后,他们就完全不来往了。 向霖笑着笑着,嘴角一僵。 他捂着心脏,呢喃着奇怪的话:「宝贝出事了。」 「哇啊啊!!」 他大叫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宝贝,宝贝出事了!」 这一幕就像人来疯,翁太说:「向霖!你怎么回事?」 他的贴身男僕脸色大变,莫名其妙地怒视着翁太,随后喊道:「快让骑士团过来!」 「骑士团!骑士团……」 「骑士宫殿是空的!」 「为什么?!」男僕大吼。 「阿肆也不在,不知道去哪了……」 * 半小时前,魔鬼乐园。 小耳来到了和上次类似的房间。 雾气缭绕,跪在地上的魔鬼人在为他们做按摩,小耳听到旁边的勇士舒服地直哼哼。 但这次远比上次疯狂。那些漂亮的魔鬼人在跳脱衣舞。小耳看不懂,但他发现很多人的眼神都变直了。 他们吞咽唾沫。 鹅肝、鱼子酱、大龙虾、黑松露、拿破崙和玛德琳轮番上阵,婀娜多姿的美人手捧着汤匙亲手餵他们。 在这样的乐园里,谁还甘心做平平无奇的人类?有人偷偷感慨:「我也能理解贵族了。」 美人的手伸向铁拳,「我不用,谢谢。」 异口同声地,他看向右后方,许识敛也看他。 两人错开视线。 不同的是,后面这位魔鬼美人满脸通红地跪在许识敛膝前,软声软气地哀求:「是我照顾的不好吗?」 她没戴面具。许识敛打量她的脸,像是异域美人,皮肤由淡色的魔鬼鳞片组成。 魔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好怪,这里的客人都没有他这样的气场。她十分渴望被他征服,忍不住撒娇说:「我是这里最好的,你不会后悔……」 许识敛在做一个实验,他无声地动了动右手食指。 魔鬼美人更加激动:「让我试试!大人,求您。」 难道阿肆说的是真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感到一阵反胃。 许识敛五指放松。这魔鬼姑娘眨了眨眼睛,「咦」了声,落荒而逃。 第246页 观望全程的小耳忽然说:「她干嘛去?我还想试试呢。」 许识敛:「那我叫她回来?」 小耳瞪着他。 许识敛:「要我现在亲你吗?」 小耳:「……嗯。」 这个吻让小耳有点不好意思。 可能是环境,可能和雾有关。也可能,许识敛说要和他结婚。 回过神来,又有些心慌。他感觉许识敛并没有怎么认真亲他,好像心里装着事,与他无关的事。 「你在想什么?」 「我明白你为什么怕我。」 「我不怕你了。」 许识敛笑:「你觉得我是人还是魔鬼?」 小耳盯着他,冲动终于破茧成蝶。 他用力握住许识敛的手,心慌道:「要不我们离开这里吧?」 「可以啊。」 「真的?」 「我也有点后悔,」许识敛说,「干嘛要帮他们?」 小耳有点失落,更多的是忐忑:「不是,是小岛。」 话没说完,但许识敛一定懂了,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静等着,直到魔鬼们开始歌唱。 就是在等着这场对话不了了之,小耳心很凉。 井舟的父亲早已习惯,这些完全刺激不到他,他微笑着说:「有人要去单独的房间里吗?」 不言而喻。有人假戏真做,有人还在配合:「走啊!」 井舟笑着说:「去见见真正的好东西吧!」 出现了,「好东西」,计划行动的关键词。 勇士们心照不宣,井舟父亲拍了拍手,示意门外的假面们进来。 「砰」地一声,他被儿子捂住嘴压在地上。 井舟心跳得很快,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坚定一些——事到如今,他竟然后悔了。可他绝对不想表现出来。 他担心父亲大叫,甚至担心他哭泣。 可是都没有,父亲毫无反应,手掌上传来他温热的鼻息。他还活着,却没反应。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 井舟的心都碎了。 门外的魔鬼人一进来,就被勇士们扑倒。 许识敛扫了眼,说:「你们做的面具和他们的不像。」 大块头仔细比对:「是有出入。」 毕竟是着急做出来的,怎么可能一比一还原? 铁拳眉头一皱:「差太多了!」 是凭着回忆做出来的。 怎么办?勇士面面相觑。 大块头:「算了,就……」 许识敛冷笑:「算了?那就戴上这些劣质品,出去被魔鬼踩死吧!」 小耳听得一愣,没想到他这么为他们考虑。 许识敛出手快,毫不犹豫地扒下魔鬼人的面具,已经黏在肉上,对方撕心裂肺地惨叫。都要叫来援兵了!铁拳心思快,手起刀落,割断他的脖子。 许识敛将带血的面具扔在地上。 咣当。 铁拳默默听着,看向另一个瑟瑟发抖的猫咪假面。 「我是人!」猫咪高唿。 「你不是。」铁拳无动于衷。 又是一声惨叫。 勇士们心一横,立刻有样学样。不一会儿,血色面具便和小山一样高。 井舟用备好的绳子绑住父亲,他不敢看他,低声说:「我把你放在安全的地方,鹰嘴会来接你……」 父亲闭着眼睛。 井舟:「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父亲终于出声,语气里没有太多失望,只是淡淡说着老话:「不应该让你看那些书。」 井舟在发抖:「对不起。」 父亲落寞地笑:「去吧,英雄。记住,成事在天。」 「……我知道。」无限感伤。 一转身,发现许识敛竟在原地看着他。 「你真傻。」许识敛说,无悲无喜。 井舟摇摇头。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选择爱,而不是正义。」 他听得愣神,再看过去,许识敛已经离开。 小耳在他身后,扭头看了井舟一眼。 * 阿肆在城堡外守着。 没有任何指令,他能感受到许识敛的排斥与不信任。 他反覆确认,对方也只是冷冷一句:「你不用过来。」 背后是数百道猩红凶光,所有魔鬼都在待命。阿肆静下心来守着,以防魔王需要。 其实,骑士团还有真人存在。 那是少部分会察言观色的人类,其中就包括当初的愣头青锐宇。 阿肆往后看去,锐宇呢? 没有跟来。 这不懂变通的混小子,刚来的时候每天给他惹事,本来想杀死他。后来他忽然就变乖了,不问不该问的问题,不做不该做的事情。 于是龙将军放他一马。人类或多或少得留几个充当门面。 只不过,最近阿肆觉得这人似乎在演戏。 他沉默不语的时候,眼睛滴熘熘地转。骑士团无作为,他也无作为,但身上有种欲说还说的味道…… 这小子,该不会都是装的吧? 忍辱负重这么久,难道他想做卧底英雄? 还是要杀死他! 阿肆冷道:「锐宇呢?」 魔鬼傀儡说:「他今天请假了。」 真会挑日子,阿肆正在做打算,突然听到一声悲鸣。 来自乐园的,巨大的悲鸣。 傀儡们嗡嗡震动,阿肆吼道: 第247页 「魔王在传唤,立刻行动!」 【作者有话说】 (48/100) 第116章 杀不死的怪物(二) 许识敛本不想用他那只该死的右手。 他能感觉到身体失控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很有可能冷不丁地,就会在不适合的场景变成半人半鬼的模样。 这绝对和过度使用魔鬼的力量有关。 但他再晚一步这样做,勇士团就会全军覆没。 起初,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他们混在队伍中,举着水果盘毕恭毕敬地低头行走。每只假面动物经过他们都会皱鼻子,带着怀疑的神情嗅来嗅去。 魔鬼们却做不了什么,这里的氛围太压抑,谁都不敢挑事端。 大怪物比上次遇到还要臃肿很多,他的上下嘴唇被钢索架着,不然鼻翼与下巴耷拉的几层肉会让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不适的野兽正因为烦躁与苦闷在粗喘。魔鬼们大气不敢出,敬而远之。就在昨天——他暴躁地踩死给他投餵的两只假面小狗,原因嘛,心情差! 许识敛与他的多层眼皮脂肪对视,无法找到眼珠的存在。 就连视力都无法确定拥有,怎么可能会有意识?这真的是我创造出来的怪物? 他的右手似乎有所感应,但这个傀儡就像随时会迸发的火山,这么大的手和脚…… 如果刺激到了,他和小耳倒是可以飞起来躲过攻击,其他人——必死无疑。 真是的,说了不用过来!我为什么要操心他们啊…… 「走慢点。」大块头小声对他说。 被打断思绪的许识敛莫名其妙:「哈?」 「过来点……」他不由分说地将许识敛往队伍里拽,「你走那么快,都快和那些魔鬼面对面撞上了!」 ……那又怎样? 大块头比他要年长几岁,总要来一出「哥哥关心弟弟」的戏码,赶紧把这个烦人精踩死吧!许识敛面露不耐。 小耳举着两颗苹果,东张西望地往前走。 摇摇晃晃的苹果分散了许识敛的注意力,他干脆全拿走,扔到地上。 小耳没有察觉,井舟却看见,说:「你这是害他。」 然后从自己盘里给小耳拿去一簇香蕉。 小耳这次发现了,他又看了井舟一眼。 井舟:「嗯?」 小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许识敛:「给你点香蕉就是好了?」 井舟:「我们是朋友。」 他笑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以前就认识,你帮过我,我记得你是……」 小耳有点害怕,他不会猜到我身份了吧? 发现了又怎样?许识敛对他挑眉。这一刻,他也有点想明白了:再也不要在意他人。 可小耳还没有到他这个阶段,他甚至刚刚体会到一点「为人」的乐趣。一种被信任、被喜欢和接纳的感受。 大块头:「嘘!」 怪物吃着吃着,似乎睡着了。 这座巨大的进食机器很不舒服,他维持着张嘴的动作,痛苦地闭着眼睛,发出如雷贯耳的鼾声。 井舟偶尔也会共情怪物:「活成这样,很没意思吧。」 这个优柔寡断的团长,铁拳警觉道:「大块头,你想干什么?」 大块头脱离队伍,朝着后面绕去:「这傢伙睡着了,我去偷袭!」 一向喜欢打耐力战的大块头,因为石头的死受了很大的刺激。他认为是自己在和地狱犬战斗上耽误太久,才让他们错过拯救石头的最佳时间。 这一次,他打算动点脑子,一招致胜。 但了解他的人都不相信他有脑子,井舟怒道:「回来!」 大块头还是走了,留给他们一个摇晃却坚定背影。 铁拳倒是认可他的战术:「我们可以配合他。」 许识敛像看白痴一样目送他远去,不让我离开,你自己倒是去了。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送死鬼! 小耳很想做点什么,潜移默化里将自己放在和人类一样的位置: 一个想拯救世界的普通人。 「你们看他的嘴。」 怪物嘴里被不停灌着食物,很显然这些假面动物只是奉命行事,根本不理会睡着的怪物是否还拥有吞咽功能。 井舟数着前面的个数:「等轮到我们,他的嘴应该就满了。」 小耳:「也有可能不会满。」 他有点惊讶自己和这些人说那么多:「他的喘气声越来越重,马上就要呛到了。我们不如早点插队过去,在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许识敛只觉得荒诞,脸抽搐道:「你说什么呢?」 劳师动众的,毫无必要。他一根手指就能解决这个丑陋的怪物。 整个勇士团于他来说都是弱者,他不理解小耳为什么要参与弱者的热闹:真要一窝蜂上了,再一起流个血,胜利的果实才会甜蜜? 小耳看井舟。 井舟点头,朝后说:「大家跟上。」 他们人多力量大,一路插队到最前头,没有假面敢和他们抢。 小耳和井舟咕咕哝哝地在前面讨论,突然被许识敛拽了一下。 「你!干嘛……」 他其实还在生气,生许识敛不正面回答他的气。可气势到嘴边又弱下去,他觉得许识敛好像也不太高兴。 许识敛游离在队伍之外,忽然问:「你是不是很快乐?」 第248页 小耳不懂这是什么问题,听得他好难过。 「我就是想帮帮忙……」他说着说着,也开始生气,「是你不理我才对。」 「我怎么不理你了?」 「你自己去想吧!」他是不是装傻? 许识敛眼珠一转,恍然道:「噢。」 噢?噢你个头! 他竟然在怪物的世界里笑了一下:「原来是为这个。小耳,我会做一条小船。」 啊……小耳定格住,孩子一样开口:「小船?」 「嗯!」许识敛拍了拍他的脸,灿烂地笑,「等我打完这个怪兽,我就去给你做小船。」 做小船是去哪里呢?小耳心跳如鼓地张了张嘴,我会是唯一有船票的人吗?你会带我走吗? 可是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许识敛就一跃而起,踩着队友的肩膀飞到半空,速度之快,没人来得及眨眼。他就已经不见了。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勇士们手忙脚乱地打开「飞行装置」,可以迸发出钩绳的腰带——这个技术还不够成熟,因为创始人已经被他的学生亲手杀死了。 小耳如梦初醒,拦住他们:「别过去!」 绕到后方的大块头目睹了全过程,他正挂着钩绳,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地咬着刀刃,想凭藉重力冲到怪物的脑后。 然后看见许识敛扇着翅膀飞到上空,王一般俯视他。 那只右手变成着火的刀刃——大块头惊讶都来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很快,他的脸就被血染红。 怪物悠长缓慢的鼾声急转直上,尾调突然拔高。 他双目瞪圆,发出惊天悲鸣。 渺小的魔鬼们是吓坏了的牧群,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 小耳知道他的尸块很快就会变成暴雨落下。他连忙拉着他们后退:「走!快走!」 事到如今,井舟终于明白许识敛那句「不用你们过来」是多么认真,他看向铁拳,对方一动不动,眯着眼睛,努力辨别许识敛的方位。 亲临现场的大块头有同样的感受,他一脸惊恐地被许识敛从血雨中捞起来,像树藤一样紧紧缠住对方的身体。 许识敛嘶道:「行了!他都死了,你怕什么?」 大块头在嚎:「我怕的是你!」 许识敛:「……」 大块头嗷嗷乱叫:「你是什么东西啊?怎么会长翅膀?你的手变成刀子了?是被魔鬼咬到变异了吗?!」 许识敛:「我真服了。」 突然,许识敛眉心一跳,右手传来难忍的瘙痒感。他在空中急转弯,躲开了一记狠重的攻击!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被刀光剑影剁成数万块的怪物在几秒内復原,他的眼睛在流血,低低地叫:「爸爸,好疼啊,我好疼啊。我要疼死了……」 竟然听上去像个哭泣的人类小孩。 就这么可怜兮兮地叫着,面目可憎,既像是挤眉弄眼,又像不受控制的狰狞。他拖动着血肉模煳的身体在大堂里匍匐前进。 他走一步,许识敛就砍他几百刀,这场面别提有多疯狂。 大块头心惊不已,看着许识敛满是鲜血的脸上呈现出一个笑容。 怎么杀都杀不死! 「真有意思……」他兴奋道,「復原的速度比我还快?」 他在说什么……大块头绝望而惊恐地想,这绝对不是许识敛,是魔鬼把他的好兄弟给吃掉了! 「杀了他!」井舟喊。 勇士们纷纷亮剑,他们最不缺的就是为梦想赴死的勇气,小耳怒道:「你们还敢上?!」 只有一个人停下来听他说话,铁拳看上去出奇的冷静:「为什么我们不能上?」 「他都解决不了的怪物,你们去了肯定是送死!」 「好,」铁拳不假思索道,在混乱之中朝着队伍大吼,「撤!」 井舟一把抓住往血光里沖的小耳:「你干什么!」 「我得去找他,你跑你的。」 「你去找他?」井舟气笑了,拦腰把他扛在肩上就跑。 不过,这哪是说走就能走的? 兵荒马乱,到处都是被踩压的魔鬼尸体。 怪物的手掌就要落下,可恶!怎么也打不开飞行装置的勇士面色惨白,他认命地闭上眼睛。 直到—— 有人将他拖走。 竟然是阿肆,骑士团来了! 他热泪盈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本来骑士团说要和他们一起行动,结果许识敛和翁太不约而同地拒绝…… 还好骑士不计前嫌地来了! 阿肆架起他的胳膊:「走!」 * 「啊——」 向霖在颠簸的马车上吁出一口长长的气。 他的贴身男僕热泪盈眶:「您醒啦!」 「缓过来啦!」向霖宛如精神失常,摸着胸口瞎乐道,「我和我的孩子都没事儿了!」 「主人,我们上当了!乐园发生暴乱,好多客人都被『孩子』踩死了!」 「什么?!」 * 向霖走后,翁太秘密会见了一个人。 这是一名人类骑士——骑士团里所剩无几的人类。 锐宇是三年前找上翁太的,他向对方求助:「我们团里可能已经没有真人了!」 骑士团?翁太大惊:「什么意思,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锐宇沉声说:「我知道您理解我的意思。那天……我听到您在教堂祷告,说希望神保佑您计划成功,早日消灭所有的魔鬼。」 第249页 翁太神情一收,淡淡道:「和所有岛民一样,我也对骑士团心存幻想。」 又问他,「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们的眼睛很奇怪,行为举止也不像正常人。阿肆作为骑士长,和你们看到的不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同理心。有一天,我看到他们脱掉铠甲的样子,身上都是鳞片……」 「他居然有把人变成魔鬼的能力?」 「不……很可能,他是把骑士先杀了,再替换掉……」 「这些魔鬼没有被除你以外的人发现吗?」 「没有。骑士本来就沉闷话少,平时穿着铠甲,脸都看不见,很难被发现不对劲。」 「好孩子,你受苦了……」 翁太本来想把他接过来,结果他却拒绝:「我不是找您保护我的。我想和您合作。」 他负责给翁太提供情报,目的是:「消灭所有魔鬼!」 为此,他假意做小伏低,不做分外的事,就为了赢得阿肆的信任。也因此,他偷偷将魔鬼的生活习性和特点告诉翁太,帮助她研究「消灭所有魔鬼」的计划。 这名孤胆英雄在这一天晚上又来了。 「他们今天晚上有行动!」 「我派人去打听了,」翁太说,「他们好像去魔鬼乐园救人了。匪夷所思!」 锐宇同样不理解:「您说他们愿意配合勇士团……难道是我们误会了,他们其实不是在做样子?」 不过,他今晚来,是为了给她一本日记。 「我的朋友去应聘钮庄主的园丁,结果从此失踪。他的妻子在昨天给了我他之前转交给她的日记本,里面写着他发现了贵族的秘密,说向霖把心脏和怪物捆绑在一起,用自己的血滋润它……」 翁太一拍桌子,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 那怪物是不可能杀死的!除非——死的是向霖。 这个疯子,居然把心脏和那种脏东西结合……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到的? 锐宇欲言又止。 翁太:「怎么了?」 锐宇:「我……能感觉到阿肆对我产生怀疑,这几年,他总在试探我。」 翁太急道:「那我赶紧把你接过来!」 锐宇苦笑:「不,他们都是魔鬼,我过来也一定死,还会暴露您。不值得!」 他视死如归:「我早就做好准备,只要对小岛有帮助,这个结局,我没有遗憾……」 只是,他声音一颤:「我的妻子美乐,还有几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如果我发生意外,求您替我照顾他们!」 说完,他跪在地上对翁太磕头:「求您保护他们,求您!」 翁太赶忙拉他起来,泪目道:「我一定做到!」 第117章 你不爱我 小耳在梦中被叫醒。 闪闪发亮的波浪,庞大且孤寂的海洋。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啪的几声,浪花翻涌,梦摇摇欲坠。 「起来!」清醒白日,那人拍着他的脸笑,「去造小船。」 「唔……」小耳揉着脸起来,迷茫地看着他。 那件事后,过去几天了? 不少贵族被失控的怪物活活踩死。勇士团的活动暂时搁置,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就好像,被搁置的其实是他们。 小耳担心他的心意又被辜负,但许识敛不以为意,笑着问他:「你怎么每天都在睡觉?」 阳光下,意气风发。难道还在梦里? 小耳说:「你怎么每天都不睡觉?」 「我不需要睡觉。」 「怎么可能……」 「好了,」许识敛跳下床,「你快点过来。」 小耳看着他的背影,嘴被堵着,心也被堵着。到底想说什么?他无法传递自己的心情…… 推开门,撞上一个来不及闪躲的身影。 许识敛无声地用余光朝后看去,小耳呆呆地,似乎没有察觉。他于是紧紧合上门,目光落在她身上。 是养母,她讪笑着,说不出话,索性不说。面对许识敛,她很脆弱。 许识敛和她招唿:「早啊,妈妈。」 「早……」她是如此瘦小,手臂挤在身后,「你饿不饿?」 许识敛漫不经心地微微歪头,手里拿着什么?毛髮?是他的头髮吗? 原以为她只是偷听,现在情况却严重了不少。 内心涌起无数猜测,在门口捡他的头髮干什么?是什么新的杀死或者诅咒他的计划吗? 尽管他已经习惯,但右手还是痒得不像话。 没有得到回答,她如履薄冰:「我给你做了你喜欢的……下来吃吧。」 目送她完全离去,不动声色的许识敛突然喘着气蹲下来。 他极力克制着,但皮肤还是长出魔鬼鳞片,右手已是完全发黑。 养母的声音传来:「识敛?」 他勐地将右手背过去,神色如常道:「就来。」 不过……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这个想法击中了他,灵魂都被空气框柱。 是啊,就算完全是人类,妈妈也不会爱我…… * 他们来到海边,和小耳梦中的海一模一样。 阳光好极了,晴空万里。小耳却感受不到好心情。 他盯着许识敛空空的衣袖。 许识敛倒是对阳光感到兴奋:「今天天气真好啊,小耳。」 小耳问他:「为什么?」 第250页 许识敛捡了什么东西,示意给他看,笑:「认识吗?这叫海螺。」 小耳:「嗯……」 「你知道怎么造船吗?这是个大工程。」他有模有样地介绍起来,「要设计船体结构和布局,准备图纸。还需要去採购合适的木材,松木?橡木?又比如你心爱的樱桃树。」 说着,拍了拍他的脸,笑。 「怎么不高兴呢?」许识敛说,「逗你的,不会碰它。」 「不是它……」 是你,都是你。 小耳沮丧地看着他。 他知道许识敛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听他说什么龙骨、甲板、桅杆和帆具,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像中那么想和他离开。 因为离开的目的是快乐,但他忽然发现这根本不可能。 许识敛说:「这需要很多人力。」 小耳的鼻子被拧了一下。 「但你老公有的是办法。」 小耳:「主人,我……」 许识敛:「我打算让那些魔鬼当苦力,怎么样?反正我让他们去死都会照做的。」 小耳:「你是不是……」 许识敛:「还是说你想让我亲手做?这样更有意义,对吗?」 「我们不离开小岛也可以,」小耳紧凑地说完,「你是不是还有事情想做?不管是什么,我们可以先做完……」 「行啊。」许识敛说,「是还有事情没做完。」 小耳急忙问:「什么?」 「哈哈,」他满眼笑意,「你今天真可爱。」 小耳:「别逗我了……怎么老这样……」 许识敛静了几秒,近乎宁静,波涛暗涌。 他的爱和恨都深藏不露,小耳只能靠猜。猜恨是谁,爱又是谁。 「我去砍树。」他突然轻快道。 话题竟又回到造船上。小耳嘆气:「我也去。」 「你去摘点花。」 「摘花?」 「当然要有这些东西啊。」他笑,真笨,「这是私奔,不是逃难。」 小耳懵的像是千古罪人,他忙点头:「那我摘。」 许识敛对他招招手,男孩般跑远,奔向蓝与绿交融的地平线。 * 山坡上,井舟三人在开会。 所以结论是什么?他们吵得热火朝天,最后也只是气喘吁吁,面面相觑。 大块头的力气永远使不完,他大声嚷嚷:「我不觉得他是坏人。」 铁拳气若游丝地讽刺:「是啊。他怎么可能是坏人?他连『人』都不是!」 井舟嗓子在冒烟:「我很小就认识他,他绝对不可能是魔鬼。我们过去是很要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会和怪物当朋友?」 铁拳冷漠道:「你是不相信他是魔鬼,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判断失误?」 井舟一怔。 大块头后继发力:「他也把我吓着了!但是他救了我,这你怎么说?」 铁拳:「你们别给我扣帽子,我在讨论他的性格吗?他不是人,是魔鬼!石头怎么死的,多想几遍。魔鬼和善良可不挂钩。」 大块头:「怎么不挂钩?我们本来也会和石头一样,被魔鬼活生生吃掉。是他救了我们,你说是不是?」 铁拳:「是。」 大块头:「去魔鬼乐园,那怪物也是他击毙的。」 铁拳:「不是没死吗?」 大块头:「他站在我们,不然不会攻击怪物。他还救了我,也救了你们,这是第二次!」 铁拳:「我们是被骑士团救的,你能不能认真听我说话?」 井舟:「停!」 井舟疲惫道:「铁拳,死里逃生两次了,你觉得人类能打赢魔鬼吗?」 铁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井舟还是说了:「他是我们唯一获胜的可能。」 铁拳:「所以我没有再挑衅过他。但你们不能连提防都没有,要是他某天忽然变成怪物了怎么办?他如果也像乐园里那个大怪物一样失控了呢?」 井舟直接问他:「你有想法了?」 铁拳沉默片刻,说:「我们要观察他,找到他的弱点,找到对付他的办法,如果他失控,就……」 大块头怒道:「你这是小人行为!」 铁拳也怒:「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八岁小毛孩吗?!」 井舟:「可以。」 大块头:「团长……」 井舟抬起手掌:「这件事到此为止。」 他对大块头说:「铁拳说得对,最近岛上出了这么多事,这根本不是当英雄的过家家游戏,我们不能感情用事。他只是最近才开始配合我们,你想想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怀疑他——就算是错了,也不算是莫名其妙冤枉他。」 大块头:「好吧……」 铁拳刚要说话,又被井舟冷声打断:「但是,铁拳。魔鬼比人类更容易失控。他最近的做法你都看在眼里,这时候你还表现出对他的怀疑和不信任,你觉得他最终失控的原因会是什么?」 铁拳:「我已经在克制。」 井舟拍拍他的肩膀:「你并不是剧院里的专业演员,如果一点真心都没有,谁都能识破你的虚伪。」 * 小耳被花朵簇拥。 许识敛还没有回来,只有小岛的海和风陪着他等待。 魔鬼的视力很好,山坡上划出一弯印记,是一辆马车,井舟骑在马上,大块头和铁拳在后面望。 第251页 他们也看到了小耳。 「我知道他,」井舟说,「我们以前见过。我那时候以为他是天使,因为他帮助了我。」 他说起那段经歷,铁拳笃定:「小耳也是魔鬼。」 大块头:「是他把他变成魔鬼的?」 几个人讨论一番,竟然已和真相八九不离十。 都说人越憨厚,直觉越准。大块头说:「可我觉得小耳还要更像人,他的眼神是有温度的。」 这几天令人惊讶的事情过多,讨论朝夕相处的同伴是否是魔鬼都像在聊家常。 「他们可能是魔鬼,」井舟方向一转,向小耳的方向赶去,「但也是我们的朋友。」 铁拳想了想,点头。 离近以后,铁拳问他:「小耳,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块头说:「哪来这么多花!你在海边等人?等谁,不会是小姑娘吧。」 小耳:「我在等许识敛。」 井舟左右看看:「他去哪了?」 「去……反正他让我等。」 他疑惑道:「为什么说我在等小姑娘?」 大块头笑:「又是看海,又是鲜花,你难道不是在等心爱的姑娘吗?」 小耳摇摇头,却问他:「怎么才能让一个人相信你爱他?」 铁拳意外道:「怎么回事?你这个烦恼……」 三个好朋友从马车上跳下来,围绕着小耳坐在沙滩上。 大块头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谁啊?跟哥哥说说。」 井舟只是笑:「小耳,你是不是搞得太隆重?上来就说爱会把人吓跑。」 ……感情先是喜欢,然后是很喜欢。再然后,才是爱。最后是非常爱。 小耳说:「可我认为我已经是非常爱了。」 铁拳听着,忽然冒出一句:「你是怎么说的?」 小耳:「什么怎么说……」 铁拳:「你不是说那个人不相信吗?你是怎么告诉他你爱他的?」 小耳:「需要正式说吗?」 三人傻眼。 小耳解释:「他说爱是让人快乐,我一直在这么做……」 井舟:「成功了?」 小耳:「可能没有。」 大块头急道:「你不说,她怎么能知道呢?」 小耳低头:「说了可能也没用……」 铁拳是第一个懂的人,他向井舟使眼色,然后对小耳说:「不,你需要告诉他,越直白越好。」 大块头仍然蒙在鼓里,怂恿道:「我们现在就带你去找她!当面说清楚,她哪里不信,你都问明白,这不就行了!男人,不能只闷头做,太吃亏,你要……」 铁拳淡淡道:「走吧?正好我们也要去找他。」 大块头:「啥?我们不是要去找许……」 他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井舟神色复杂地看着小耳,小耳的眼神却比他以为的要清澈很多。 小耳:「你们要去找他?」 井舟:「商量怎么对付向霖,还有别的事。你要一起吗?我们送你去。」 「但是……」 「看这花都蔫了,」井舟无奈道,「你确定他还会回来?我看他是背着你偷偷跑回家去了吧。」 小耳连忙去摸,果然,离开土壤的花垂头丧气的。 怎么忘了呢?他也是朵花……现在就採摘花朵,船却没有建好,要怎么才能带上去? 「他在骗我。」小耳惊觉,「他为什么要骗我?」 铁拳站起来,帮他把花抱到马车上去:「可能要给你什么惊喜吧。」 天空像蓝色的糖果,小耳的头搭在花里,随着马车颠簸。 大块头欲言又止,见他不快乐,便突然放声高歌。 小耳被吓了一跳:「啊!」 井舟在前面大笑:「小耳,你不知道,他唱歌都不在调上。」 大块头乐道:「你们不懂!我在教他唱情歌。」 铁拳哼道:「他要真这么唱,许识敛才会被赶跑吧。」 听他提起心头的名字,小耳的脸烫起来。 铁拳的手在他面前一晃:「我教你一招,别说那么多有的没的,直接亲上去。」 又教他,生米煮成熟饭知道吗? 小耳略懂些,铁拳干脆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听得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我、我……」 井舟忍无可忍:「行了!听听你在说什么吧!」 他们在山坡上一个转弯,视野辽阔,遍地的绿。 三个好朋友欢声笑语地给他出主意。小耳傻傻地看着,听着,这种时候,他觉得小岛特别特别的美。 等到了树林,小耳的心情拨云见雾。 试试看,试试单刀直入,认真地向他表达一次心意。其实很爱你,打算一直爱你,去哪里都想跟着你,再也不想和你分开。 至于铁拳说的那些,他也想要试试…… 许识敛会是什么反应?如往常一样不当回事?还是会听进去,有所触动呢?他会相信世界上还有人爱他吗? 如果相信了,会不会听他的话,再也不伤害那只可怜的右手…… 很紧张,忐忑,又期待。小耳开始满头冒汗了。 树屋的门近在眼前,大块头嬉笑:「小耳,怕什么!哥哥帮你敲这个门。」 手扣上去,咚咚。每一声都打在小耳的心房,让他不得不深唿吸。 铁拳和井舟叼着狗尾巴草,笑眯眯地看着。 第252页 直到—— 门打开了。 实话说,他们确实已经接受了。 「许识敛是魔鬼」这回事。 但是,这样奇形怪状、形象扭曲的模样仍然让每个人都目瞪口呆。 这只依稀能分辨出是谁的魔鬼高出他们不少,身形比人类要宽大,四肢仿佛剥了皮的肌肉,全身上下,只有犄角下的脸是他…… 小耳仰起头,屏住唿吸。 这样的许识敛,疲惫、厌倦、麻木且暴躁。 小耳的耳朵捕捉到屋里女人的哭声。 「救命!」是妈妈,「救我出去!求你们……」 小耳被他一把拉进去,门「砰」地一声关住了。 他们听到了吗?小耳心跳如鼓,胆战心惊地回头看。 「喂!」大块头在喊,「你这是干什么!」 屋内的怪物没有理他,将其余人全部谢绝门外。 小耳看着他,以及他右手的刀。屋内一片狼藉,什么都是破碎的、杂乱的,只有许识敛的翅膀是完整的。 这双既像蝴蝶,也像蝙蝠的透明翅膀。 女人在楼梯上,她赤着脚,坐在门前哭泣。 屋内是看不明白也无法想像的「魔法摆阵」,和养子猜的差不多,她在一月前听教友说,可以用它来镇压「邪恶的魔鬼」。 「只要採集恨你的人的头髮,放在摆阵中间。」老婆婆神秘兮兮地说,「从那以后,我儿媳再也没有瞪过我……」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养子竟然噩梦般从窗口爬上来…… ——还变成了这种怪物!这一定是做梦,是她被恐惧彻底摧毁了。 她不停哆嗦,唿吸困难,脸色惨白,仿佛很快就一口气顺不上来,像落叶那样摇曳着死去。 许识敛慢慢走向她。 女人的眼睛落在怪物闪着银光的刀刃上。 「你要死了吗?妈妈。」 他对着女人快睁不开的眼睛说。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昏昏沉沉,已经要晕过去,却勐然被他凑近的的模样吓醒。 「你有一万个理由该死。我在脑海里构想过数万次,到底要怎么杀死你,怎么折磨你……」 「但你知道你最该死的原因是什么吗?」 那双几乎要爆破的红色眼球。女人惊喘着,蹬着腿,发出无意识的呜咽。 她如同溺水挣扎的手被怪物用力地握住。 「你不爱我!你不爱我!」 怪物歇斯底里地吼,她尖叫着,终于头一歪,晕了过去。 小耳一直在想,在猜,对家里,许识敛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原来没有计划,一直都没有计划…… 这次,他又猜错了。 许识敛松开那只永远不会回应他的手。 小耳听见这个背影说:「哈……我都在说什么蠢话?」 他嗡嗡地笑,后退道:「爱,哈哈。」 听他空空地说,「我再也不会提,再也不会相信这种东西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小耳惊恐地飞上去,跌跌撞撞握住许识敛冰冷的手。 他不停地揉搓,反覆交握。要说的话都如风扫落叶,兜在他摇摇欲坠的泪水里。 可惜许识敛没有低头看,他也没有勇气讲出来。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最近真的太忙了…… 第118章 天使计划 这傢伙…… 第二天,铁拳无声地扫了眼与他擦肩而过的许识敛。 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啊。 大块头看他和翁太进去,悄悄问井舟:「你告诉翁太了?」 井舟摇头:「这只是我们的猜测。」 「昨天可都亲眼看见了!」 井舟不是无条件信任许识敛,但他没办法告诉这两位兄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翁太曾经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许识敛是小岛最纯净善良的人。 到底是什么?採集血液的目的…… 铁拳:「翁太今天叫他去干什么?」 铁拳认为井舟有点道德绑架的意思,他不挑明了说,什么也不问,就是希望许识敛帮助他们解决掉贵族。 井舟没理会他眼里的讽刺:「不知道。」 他倒是提起另一茬:「翁太跟我说,向霖对人很提防,能接近他的人很少。一个是他的贴身男僕,但那个人没有自己的生活,从小就跟着他。还有一个人……是个女人。」 「叫尤雨。」 大块头有印象:「那个漂亮的服装店老闆。」 铁拳:「他们是什么关系?」 井舟:「就是那种关系。」 铁拳:「情人?」 井舟闭眼抱胸:「她是自由人,我们可以从她身上下手。」 不过,他勐地睁开眼,看向对面的小耳。 小耳离他们很远。 他坐在喷泉前的长椅上,用魔鬼的耳朵听见勇士间的对话。 这个宿主的名字他有印象,那只绿猫的主人。 记得她身边的魔鬼是…… 色慾魔鬼。 * 今天,翁太将许识敛单独叫来。 她关怀道:「你看上去没睡好啊。」 许识敛:「有什么事?」 翁太眯眼看他。 实话说,她也有怀疑过。 这个人的气质……怎么说都该是阴暗吧。脸上就像自带阴影似的,两个眼睛都没什么精气神,看着却令人毛骨悚然。 第253页 可是「天使计划」确实因为他成功了。 翁太和颜悦色道:「你知道研魔者吧?早年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和我丈夫是第一批研魔者。」 许识敛兴趣不大:「你们研究魔鬼?」 翁太盯着他,笑里藏刀:「如果可以,你想不想让所有的魔鬼消失?」 地狱里最兇残的魔鬼就在她面前,漫不经心地说:「好啊。」 翁太点点头,满意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许识敛问她:「你为什么单独找我说这些?」 「因为只有你能帮上我。」 「我?」 「你应该听说过吧,我家的那场火灾。」 可能听说过,但许识敛忘记了。 聊起这条刻在心脏的火疤,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像在八卦一个恐怖传闻。 翁太是学者出身,丈夫是名医生。有一天他们捡到了一只重伤的魔鬼。 「他跟个小狗一样蜷缩在树底下,我们就把他领回家了。」 当时的岛主想要找出抗衡魔鬼的办法,于是它被关到翁太家地下室的笼子里。 许识敛问:「你们怎么研究的他?」 翁太答:「你知道的,人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后来,魔鬼失踪了。 翁太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只是「再也看不见他」。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许识敛说:「他还在你家。」 「是啊,」翁太低语,「会在谁身上呢?」 没有一个家人承认。 渐渐地,他们相互猜忌,争吵不断。 「每一天都很可怕。」 最终,他们还是崩溃了。有一天,家里发生大火。翁太急匆匆赶回去,只有小孙子还剩下一口气。 翁太把他抱在怀里,小小的,烫烫的一只。 小孩跟他说:奶奶,对不起。 「我只是感觉他太可怜了。」 原来魔鬼在小孙子身上。孩子说,现在我死了,附在我身上的他也死了。 「是谁放的火呢?」翁太模仿当年的流言蜚语,似乎也在问自己,「你知道他们每天都在吵架,我在怀疑我的丈夫、儿子和女儿……」 「但是这些都没有击垮我,我把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在实验室,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里。」 「击垮我的是后来发生的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老鼠们在大街小巷议论着: 我听他们在夜里吵过架。是女人出轨被丈夫杀了,然后丈夫自焚吗? 翁太和她丈夫是不是在做什么交易?总是神神秘秘的,会和这个有关系吗? 「你都不知道他们可以有多噁心。每一个人,普通人,岛民,甚至你和我,都可能是潜在的魔鬼!」 她自认这是精彩的演讲,也确实用它来打动每一个来帮助她的人。 但许识敛的表情就像在听老掉牙的故事,他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翁太心下一惊,沉默几秒后,说:「你如果来帮我,我保证让你获得元老院最高的票数,歇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当上岛主。」 许识敛问:「你想让我怎么帮?」 有戏!翁太笑:「在你当上岛主的那天,在祝福酒里加入你的血液。」 「我的血?」 「对。你至纯至净的血液。」 「……加进去会怎么样?」 「所有生命会得到净化。」 「我不明白。」 「意思就是,小岛再也不会有坏人了。」 他们来到元老院的后山。两位元老给许识敛蒙上了眼布。 翁太引领着他,穿过一扇暗门,一条长廊。 眼布卸下来了。 翁太的背影坚定且决绝,在黑暗里迸发出年轻的生命力。许识敛却无心注意这些,他只是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 这里瀰漫着令魔鬼作呕的气息。 穿过去后,有人在那头,对着翁太示意。 门再次打开了,这里就跟迷宫一样。许识敛不觉得自己可以再走回去。 屋子里是一个矮小的成年男人。 他扭过头,脸上挂着善良的笑容,非常熟悉,许识敛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房间里摆满了酒。在浓重的酒味下,似乎有一股难以察觉的血腥味。 「你不喝酒吧。」翁太温和地问他。 许识敛皱眉:「不喝。」 「真是好孩子。」翁太笑笑,像是个玩笑。 接下来,她突然一巴掌甩过去。 那个男人没有坐稳,竟被她扇到地上。许识敛惊诧地看着,男人缓缓站起来,脸上没有一丝怒意,甚至是懦弱地笑笑:「为什么打我,你也会痛的。」 「好像是会痛。」翁太说着,揉揉手掌。 「很痛吧,」男人真挚地问着,半边脸都是肿胀的,却握着翁太的手,「没事吧?真是抱歉呀,你有事情直接和我说就好了,如果我做得不对,我会和你道歉的。」 翁太笑着看向许识敛。 许识敛不明所以。 他顿悟道:「你要用血液把岛民进化成这种东西?」 「这叫天使计划。」翁太笑着纠正他的用词,「他是『三千六百四十二号天使』,在你之前,我搜集过很多人的血液,但是都做不到这个效果。」 她满意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如果人人都变成这样,魔鬼还怎么吸取能量?」 第254页 这名「天使」,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不会吃味,心情都在脸上写着,不虚伪,也不贪婪。 翁太说:「你不用担心,等到那天,所有研魔者,包括我在内,都会喝下这杯酒。小岛会变成你们心中的样子。」 许识敛不语,翁太拉着他离开,举着蜡烛,照亮长廊上的画像给他看。 「这都是我派元老的画像。」她一一介绍,「这位是刘老,他是个可爱的老头儿,别看总板着脸,但是他很亲切呢,喜欢小动物。」 「这位是张老,他本人就和他的脸色一样臭,别想着感化他,他说过如果有必要的话,已经做好觉悟和魔鬼同归于尽了。」 再往后,却是年轻的面孔。还有小孩。 和翁太长得很像的小男孩。 翁太停在这里,任由烛火慢慢暗去。 「这是我们的家人们。」她说着,声音很轻,「算是唤醒我们的……代价吧。」 代价?黑暗里,她的背后,魔鬼的眼睛在燃烧。 什么元老院,什么研魔者,这群欺公罔法,讹言惑众的蠢货! ——他们竟想把人变成无情无欲,没有情绪,也没有攻击力的家畜? 他要成为小岛的神,送这群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下地狱! * 色慾魔鬼说:「我已经离开她很久了。」 因为在他看来,尤雨似乎有了固定伴侣,他能汲取的能量越来越少。 小耳问:「她和向霖是情侣关系?」 色慾魔鬼:「可能不是。」 他忍不住说:「好了吧,你们先把我放下来。」 铁拳和大块头对视一眼,没放。 色慾魔鬼上了年纪,本来在冬眠,却被懒惰魔鬼从山洞里刨出来,五花大绑在木架上。 小耳甚至好心肠地和他解释:「我怕你伤害我的人类朋友。」 色慾魔鬼:「……」 他困意未消,看着围绕他转来转去的几个小不点人类,深深嘆气。 说来也怪,小耳身上有种令他害怕的气味,那绝对不是小耳的气味,会是谁呢? 他吞口唾沫:「你们想我怎么做?」 井舟看了眼小耳,说:「把尤雨的所有事都告诉我们,你很了解她,对不对?」 小耳看着天空发呆。 大块头突然凑过来说:「如果许识敛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们。」 小耳茫然地看着他,语气只有落寞:「他没有。」 「他吃了很多苦,是个很温柔的人,也很善良……」 说着,他伸出手指,「和我拉钩吧,你们要相信他,永远不要背叛他。」 大块头懵懵地递上手指头,心里生出许多感慨。 拉钩上吊不许变! 第119章 绿蝴蝶杀人事件(一) 色慾魔鬼说:「我从她很小就跟着她了。」 魔鬼总是跟随不幸的人。 尤雨五岁那年,母亲就消失了。 他们都说她是去远行,但她知道她死了。没关系,她不怎么伤心,她对她也算不上好。那是个只知道沉浸于悲伤里的女人,每天都在哭。从来不抱她,也不会陪她玩。 总之她跟了父亲,贫穷的,十三岁就当了父亲的男孩。 后来他再婚了,和一个年长的女人。 继母不喜欢她,让她在地上吃饭,再丢给她一个残烛般的牛奶桶当做饭碗。每当她出现,女人就会嘆气,化作狂风暴雨,打在她破碎的记忆里。 女人怀孕的第二个月,月初,这样的夜晚。她正缩在房间的角落,织一条绿色的小毛衣,给没有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 她没有什么好心肠,只是觉得这样做父亲会夸她懂事:毕竟绿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爸爸知道。 女人和父亲在争吵,钱钱钱。永远是这些。父亲说没有,女人说不可能。父亲又说,都给你了。女人说,这些就够三个人的,肚子里的孩子不配,她明天就去做掉。 父亲是岛主教的信徒,他怒道,这绝对不可以! 个头矮小的父亲把她叫出去,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言不发。到了没有人的路头,他发现了一根扎在地里的木棍。于是他拿出怀里的粗绳,给她缠上一圈又一圈。 就离开了。 忽然想起留在房间里的那半条绿色。春天永远不会来了。 她很冷,瑟瑟发抖地看着父亲远去。随后,她用牙咬开绳子,满嘴的血。 她把提前绑在大腿上的刀拿出来,揣在怀里,跌跌撞撞跟上去。好冷,刀掉在地上,她跑回去捡。 我要杀了他。她在心里想。他没爱过我,不怪他。他让我住在鸽子笼大小的房子里,不怪他。他爱上我不喜欢的女人,不怪他。他把我养育得瘦骨伶仃,不怪他。 但他竟然要在今天抛弃我!我我要杀了他,要捅他一万刀。他不配得到我的爱,爱已经死掉了。要拿他作为爱的祭品。 小小的她奔跑起来,找到还没走远的父亲。 父亲看着她,没说什么,又往回走。 她不知怎么地,把刀藏起来,气喘吁吁地瞪他。 父亲走一步,就回头看她一眼,她每次都被吓一跳,越走越慢。父亲于是也就放慢脚步。 当他等她的时候,她总误解为是父女间温情的漫步。 没有被发现吧?没有被发现!她捏紧刀把,心里倒数着:等他回头,就杀死他。 第255页 只要速度够快,就算他是成年人,我也有把握赢的。 又来到那个木棍前,父亲将它踩得更深。 杀了他!杀了他! 她以为他会掏出绳子,这样他就会低头,她因此获得机会。 但他没有,他掏出了几张皱皱巴巴的钱,重重塞到她手里。「爸爸只有这么多啦。」他颤着声音说道。 「小雨,生日快乐。」男人无助且窝囊地哭了。他呜呜地捂住脸,跪在她面前。「是爸爸没用,爸爸没用。」 然后,又是那根绳子,一圈,又一圈。她没有挣扎。 她和她的刀枯萎了。 恰巧路过的魔鬼观看全程,他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女孩的脸。 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不幸的、无法自食其力的女孩很可能会成为他未来的目标。 那之后不久,色慾魔鬼如愿见到她出现。 小岛的红灯区在非常隐蔽的地方。 那年尤雨六岁。 爸爸给的钱花完了,她很懊悔,应该拿来多买衣服,而不是食物,看她穿成这样,没有哪家店会收小乞丐当学徒。 她那时候太小了,只依靠本能生存,并不知道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只有一个地方的人可能会给她介绍工作。 还是别人告诉她的:「你就去那儿吧!只要你是女的,他们就会给你钱。」 什么是红灯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肚子很饿。 她想要食物,想要一张床。 这样想着,她无视这里乱七八糟的景象,莫名其妙的视线。 她就要进去了。 一个中年浓妆艷抹的凶女人坐在门口,冷冷看着她:「哪来的小丫头?你干什么就要进去?」 说着,还推她一把。 她瑟瑟发抖,说她想换点吃的。 凶女人瞪她:「想和我抢生意?你多大啊?」 尤雨:「我十岁了。」 她很害怕,却不想让,倔强地说: 「让我进去。」 这女人吐了她一脸呛鼻的烟:「滚吧!去街上跪着乞讨就有钱了。」 尤雨咳嗽着,连退好几步,又害怕又怨恨地求饶:「姐姐,您行行好,让我进去吧。」 那老妓女笑话她:「你进去也不会有生意的!你跟我说说,你有什么呀?」 嘲弄一番,又嬉笑着往她身上丢几张钞票,不屑道:「滚!」 尤雨恨恨地盯着她,却飞快捡起了钱,撒腿就跑。 老魔鬼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他的宿主——那个坐檯的老妓女,凝视着尤雨的背影,边抽菸,边落泪。她的妆都哭花了,泪如如下,像孩子那样抽泣。 时至今日,色慾魔鬼都不理解。 他自认最懂人类,但这个疑问萦绕在心多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当年,她就是这么赚到钱的。」 在场的人都沉默。 色慾魔鬼于是看向小耳。 你是魔鬼,你也困惑吧? 但小耳沉重道:「六哥,你不会明白的。」 第120章 绿蝴蝶杀人事件(二) 老魔鬼说:「她拿着钱离开,到下一条街的拐角碰上好运,有个女裁缝在收学徒。」 铁拳又听了一会儿,问:「那个女裁缝照顾她这么多,是母亲般的存在吧。」 老魔鬼点头。 那么就从她入手,铁拳起身:「她现在和尤雨住在一起?」 「早就病死了。」 「……还有谁对她来说很特别?」 「她的前情人。」老魔鬼回忆,「林森?」 铁拳认为这魔鬼压根不懂爱:「你确定是情人?」 尤雨是这么跟老魔鬼说的。 一个是雨,一个是林,他们肯定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他是她的初恋,第一次见面就睡觉了,然后是热恋。这让她从此对这种顺序深信不疑:她始终期待着可以和某个男人见面就睡觉,再过个三四年,幸福地成为他的妻子。 井舟打断他:「那照你这么说,现在她喜欢的是向霖,但他们其实只是肉体关系?」 老魔鬼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离开她的时候,她白天想着林森,晚上就去找向霖睡觉。有时候男人只是女人的发泄物。」 尤雨每天都和老魔鬼聊林森:「你知道吗?刚分开那会,我只记得好的部分。」 记得他捧着鲜花站在她家门口等待她的模样,记得他每次拥抱和亲吻她前着迷又陶醉地沉吟「魔法要发生了」……她记得无数个被宠爱的瞬间,记得他会在她觉得自己一团糟的时候,冷静又成熟地安慰她。 爱情就像旋涡一样袭击了她,令她口干舌燥地期待每一天。 当他说要分手的时候,她竟满脑子都是初遇时他笑容灿烂的样子。 而现在不一样了。 她每次想起来他都感到怒火中烧。越往后,他就对她越差劲。他第一次见面就迟到了,最后一次见面他仍然迟到了。人永远不会改变,而爱情是遮掩的泡沫。 他对她越来越缺乏耐心,总是凶她、乱发脾气。每次吵架他都选择冷处理,一次又一次地不理她,不沟通,让她顶着巨大的难过和煎熬去等待、去主动、去原谅。后来,他似乎只对那件事儿感兴趣了,只有在床上,他才回变回她熟悉的男孩。 除此之外,他就和她遇到的所有烂男人没有什么区别。 第256页 从那以后尤雨就开始不断找人睡觉。 这是她消遣和发泄的方式,也是她渴望再次遇见真爱的努力。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和向霖相遇。 大块头听得很晕:「那她现在喜欢向霖,不在乎森林了,对吧?」 铁拳纠正:「人家叫『林森』。」 井舟忽然说:「人有的时候会爱上两个人。」 小耳惊奇地看着他,是吗?他认为心脏只够塞一人。 井舟尴尬道:「我父亲……也有情人。他爱她,也爱我妈妈。这是事实。男人这样,女人也能这样。」 色慾魔鬼耸肩:「可能吧,分开以后,她不管和谁睡觉,想的都是林森。」 尤雨是他的宿主,他极其清楚她的每一个内心活动。 小耳:「想他的好吗?」 色慾魔鬼:「也想他的不好。」 每当有人敲门,尤雨的心情像湖水一样平静。 开门之前,她会在脑海里把林森和她的点点滴滴从头到尾过一遍。就像是教徒们饭前的祷告。 门开了,不是那张脸,是林森之后的无数张模煳的脸。 男人是情急的,他上来就直奔主题,一把抱住了她,手已经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尤雨如愿地燃烧起来。对她来说,没有不该放的地方。 和陌生人睡觉是打开记忆匣子的钥匙。 尤雨因此反覆咀嚼着早已尝过的喜怒哀乐。 开头总是难过的。她每次都会先想到失去。 分手的那晚她彻夜难眠,以泪洗面,第二天遇到他说她一夜没睡。他睡眼朦胧,吃惊地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心脏痛。她失魂落魄地回答。原来心是真的会产生生理性的痛的,包括昨晚,以及现在。 紧接着,是愤怒。 他居然甩了我! 他那副瘦弱的身材,平平无奇的脸,不愿意吃苦的窝囊性格,毫无作用的大男子主义。 她对他实在是太好了,他是真的不配! 想到这里,她恶狠狠地咬住陌生男人的耳朵,听到他喘着粗气,欢快地说:「你真是!真是让我疯了!」 随着身体起起落落,她的情绪也逐渐疲软。 这时候,她会非常想念林森,想念无条件爱着林森的自己。 即使已经很清楚他就是个烂男人,她至今也在等待着他的再次联繫。 她曾经低三下气地求他,哭过,闹过,可他只是僵硬地道歉。 不是没想过帅气一点,洒脱一些。她几乎用了所有办法让自己好起来,跟姐妹们骂他,去见新的男人,可惜谁也无法将她从伤心里解救出来。 她每天都期待着他能够主动联繫她一次,日日夜夜,幻想着他们复合的方式,这种想像支撑着她活下去。 至少故事在她这里并没有结束,她总觉得就这么结束太突然了,会不会就像话剧里演的那样,她还会再遇到他的,也许过了几年他会找到她,说他后悔了,其实一直放不下她…… 不熟悉的男人在她身上啃咬,而尤雨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她被充实着,拥抱着,觉得思念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喜怒哀乐都褪去,只有期待和疑问仍然裹挟着她。 林森会不会联繫我?他会不会? 这个问题代替了他,作为他离开后每一天陪伴她的存在。 为什么毫无徵兆地提出分手呢? 林森没有给出明确的理由,她追着问,别人都说算了,能给出什么理由?其实就是不爱你了。 这不可能! 她对他真的很好,就像母亲对儿子那样好: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关心他的起居,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情绪价值。她绝对,绝对比他遇到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对他好!她为他做饭,帮他赚钱,给他提供人生的建议,时时刻刻都把他放在生命最重要的位置。 他以后再也遇不到她这样的人了。她愤恨地想,就他这样的条件! 「尤雨,尤雨……」这个没记住名字的男人在她耳边唿唤。 我现在在被新的男人拥抱呢,被独属,被占有。尤雨觉得很满足,她甚至在一遍又一遍想,林森看到这画面,会怎么想? 会嫉妒吗,会发疯吗? 所以呢,会不会联繫她? 也不用说什么,做什么,其实,就来找她一次就好了,就能证明他没有忘记她……她盼望着,就这样一次就好了。让她明白过去那一切至少在他心里曾经泛起波澜。 她不会同意复合的,边想着,边恨恨地咬住男人的脖子。她总是这样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即使他哭着来求她和他复合——他下跪也没用!她才不要,才不要再回到那种低自尊的人生—— 可如果再联繫,他释怀了呢? 她汗淋淋地,发出哭泣的声音,对这个猜测感到恐惧,随后又将幻想中的自己武装得非常坚强,并且比他还要冷漠:那我也会表达出释然,不,我根本不在乎! 反正这样就好了,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完善幻想中重逢时自己的模样。有的时候,她冷漠地瞪着他,毫不理会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有的时候,她飞快路过,假装并不认识这个讨厌鬼;又有的时候,她会装出他过去那副没事儿人的样子,淡然、释怀地跟他平静交流。 没事的……男人抱着她,那么温柔地安慰。她在这一瞬间产生了被爱的错觉,直到男人漫不经心地提议:「再来一次?」 第257页 只是午夜梦回,她也会梦到他毫无所动的样子。 梦境里的重逢是残忍的,他有些尴尬地和她打招唿,奇怪,平时酷酷的遐想竟然全都飞走了。留给她反应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仅仅几秒,他们尴尬的问候就结束了。 然后他就这样离开了。后来也没有再联繫过她。 惊醒的她因此没出息地泪流满面。在那样脆弱的时刻,她无助、痛苦地想,这么久没联繫,他会不会真的把我忘了? 是不是因为没有联繫方式?她不应该搬家的,也不应该断绝和他朋友的联繫。可是朋友告诉她,真想找,没有联繫方式也会找。男人是简单的生物,没有行动就意味着没有想法。他们不会因为拒绝而受挫,只会越战越勇。 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了。 「你会来看我吗……」她已经不知道现实中的自己进行到哪一步了,傻傻地问出这句话。 另一个男人埋在她的身体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许诺:「会。当然。」 这和林森的声音奇妙地重合到一起。 尤雨笑了:「马上就到我生日,我会举办生日会的。」 她仍然在期待。尤其是每年她过生日的时候,如果他想联繫的话,一定会挑这个日子,尽管他从来都记不住任何日子,包括他们的纪念日。但他肯定记得住她的生日。 所以她每年都会隆重地举办自己的生日会,把消息散播得到处都是。只为了告诉林森:嘿,来吧,我给你找好台阶了。来找我吧。 沙沙。尤雨一下子弹坐起来,推开男人,大气不敢喘地看向窗户。 是有人敲窗吗?不,不……是风。她失落地想。 「不是野兽,」男人亲吻着她,「你以后要关紧窗户。」 ——「真是……这有可能吗?」 大块头说:「她这么久都没忘掉他?」 分开那么久,人的思念竟然可以维持到这个地步……小耳也听呆了。他竟然可以理解尤雨的每一种心情。 井舟说:「可能是不甘心吧,在最爱最投入的时候被甩了。」 铁拳:「可以从林森身上下手,尤雨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尽管离开宿主很久,老魔鬼却说出了明确的日子。 「快了,」铁拳说,「我们可以去找林森,让他来说服尤雨配合我们行动。」 老魔鬼问:「他凭什么听你们的?」 井舟停顿几秒,还是告诉他了:「我和阿肆翻阅了这个人的资料,他每年都会投递骑士团和勇士团的招聘,因为身体太弱被刷掉。我们猜他是个内心嚮往正义的人。」 老魔鬼没说话。内心想,嚮往正义的男人要去骗一个爱他的女人。 但老魔鬼什么也不打算说。 他只想安然度过晚年时光,正义与邪恶的,关他屁事。 但小耳却问他:「你是不是也很了解向霖?」 老魔鬼:「?」 小耳:「你当时老劝我不要惹贵族。他还是你宿主的床伴,你肯定知道很多东西。」 正准备把他放下来的三个勇士齐刷刷停止动作,眯着眼看他。 老魔鬼:「……小七,你现在到底是人还是魔鬼?」 第121章 绿蝴蝶杀人事件(三) 勇士们出发去找林森,暂时和小耳分开。 老魔鬼像风沨筝一样被小耳牵在手里,人类看不见他的存在,他因为软绵绵的体力飞在天上,尾巴在小耳手里握着。 小耳在想许识敛什么时候回来。才不到一天没见,他就已经很想他。 老魔鬼:「你这样帮着人类,有什么好处?」 小耳没说话,他又问:「难道你喜欢上那个想和你睡觉的人类小子了?」 小耳大惊:「谁?」 「许……」什么来着?「你那个宿主。」 「他想和我睡觉?」小耳急忙问,「你怎么知道?」 「我是什么魔鬼,」老傢伙趾高气昂道,「我能看不出来吗?」 杀意从身后传来。 老魔鬼顿时张开翅膀,拉扯着小耳一起飞起来。 小耳在叫:「别——别动手!」 可一只魔爪已经扼住色慾魔鬼的喉咙。 这是谁……老魔鬼难以置信地咳嗽,这么快的速度,好强的杀意……到底有什么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黑影上的红眼漠然地看着他。 刽子手的眼神。 「他是来帮我们的!」小耳抱住刽子手。 老魔鬼同样不理解这个行为,小耳对于他来说越来越陌生。 许识敛果然无动于衷:「他是魔鬼,我说过吧?魔鬼都不能活着从我面前离开。」 「真是来帮我们的,帮我们解决掉向霖……」小耳飞快解释一通,死死抱着他不松手,对方静了下来。 小耳蹭他几下,心越来越柔软,呢喃:「我好想你,你今天……」 有什么东西被挤爆了。 热血顺着他的手臂滴到小耳的身上。 小耳浑身一僵,内心的汪洋被冲击成一颗又一颗的水珠,化作水汽,挣扎着要从眼里冒出来。 色慾魔鬼的脖子断掉了。 他倒在地上,身体像要萎缩那样扭曲着。 小耳不会说话了。 身旁的黑影慢悠悠蹲到地上,嗤笑:「什么嘛,原来你也会自我痊癒啊。」 老魔鬼干枯的血管正在努力重新连接,但他的脖子被掏空得很彻底,这个尝试显然承受着剧痛。 第258页 「真是慢的可以,」他高高在上地怜悯道,「也是,你都老成这样了。」 这无疑是战场,小耳像在尸体旁边罚站的战俘。 他站得很规矩,眼睛黑黑的,映着夜里的湖色。 许识敛打量着他。 在老魔鬼痛苦的喘息声中,许识敛诡异地笑道:「你是要哭吗?」 小耳恍惚着摇头。 魔鬼长长的指甲挑起他额前湿软的头髮,露出那双试图闭上的眼睛。 下巴被掐住,他只能睁开双眼。 「这不是要哭吗?」许识敛逼迫道,「为什么哭?同情他,可怜他?觉得我残忍?」 在如此疯狂的逼问下,小耳也来了脾气,不躲也不退,红着眼睛瞪他,就是含着泪,不肯落,也不憋回去。 许识敛盯了会儿,莫名其妙笑了一声,松开手说:「来帮我们……他是你朋友?」 「小耳,你的朋友可真多啊。」他轻飘飘地数落,「虫子不能杀,他也不能杀。这都是你给我定的规矩吗?」 小耳说:「那你杀吧。把我也杀了。」 许识敛登时反问他:「你以为我不会?」 说完,手就不轻不重地按住他的脖子。 花瓣随风落在许识敛的肩膀上。 靠近他,破碎,离开。 小耳凝视着他,猝不及防地亲了上去。 在嘴唇上,用力一撞,像碰杯。 许识敛一怔,他藉此挣脱掉,背过身去飞快抹了把脸。 静悄悄的,黑夜里没有声音再传来。 直到气息奄奄的老魔鬼吐气道:「小……小七。」 小耳从情绪里挣扎出来,连忙过去查看:「你快好了吗?」 他心里有很多愧疚。 背后始终有一道视线,他知道是谁,还是忍不住回看,许识敛已经化作人形,抱胸靠在树边,就这么看着他。 「我太老了,」色慾魔鬼目前只是一坨松散的肉,「很难復原,好疼好疼……你给我个痛快吧。」 小耳发懵道:「这不可能。」 他甚至不知道色慾魔鬼的嘴巴在那里,也不知道他是用哪个部位出声的,只能对着地上模煳的肉块说:「你卡在哪一步了?我能帮你……」 老魔鬼说:「你知道贪婪魔鬼吧?如果你想杀向霖,必须先解决掉他。」 小耳:「先别说这个了,我认识一个医生,我带你去见他……」 许识敛冷不丁插话道:「他们什么关系?」 老魔鬼:「贪婪魔鬼和向霖合作,在魔王失踪后一起管理魔鬼乐园。他们各取所需,贪婪通过吸食人的寿命来获取能量,向霖需要藉助他的能力继续取悦其他贵族。」 小耳想把不成型的魔鬼抱起来,许识敛却过来拉他,嫌恶道:「脏。」 小耳甩开他:「六哥,你在这等我,我去叫虫子医生来。」 他开始往魔鬼身上遮盖落叶,老魔鬼淡淡地说:「不用啦,小七。你只需要记住,他们是绑定在一起的,一定要杀掉贪婪,才能彻底解决魔鬼乐园。」 贪婪是个很会隐藏实力的魔鬼,他有个异常阴狠的招数,但是…… 老魔鬼在模煳的视线里看着许识敛,这个从始至终冰冷的刽子手。 呵呵,他在夜里恶毒地微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遭报应去吧! 在生命瀰漫之际,他听到小耳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六哥,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想害死你的。」 老魔鬼的眼神渐渐涣散:「早知道那时候就不帮你了,做人的烦恼真多啊。我遇到那么多人爱别人,爱到最后,都希望对方去死,你信吗……」 几秒后,老魔鬼的身体变成干枯的巧克力。 许识敛在小耳身后说:「走了。」 * 林森住在半山腰的木屋里。 勇士们一看见他,就明白他为什么会被自己的理想淘汰掉。 一个干瘦羸弱的男人,看上去就像小孩玩耍时握着的木头人。可以说,男子气概与他毫无干系。 都说人不可貌相,但听完尤雨轰轰烈烈的心理路程后,林森在他们心中绝不是现在这个形象。 他大喜过望地欢迎他们:「天哪!勇士们,你们竟然亲自来找我。」 其实算不上谄媚,可大块头心里有些异样的情绪,说话便摆起架子来:「你的来信,我们都看见了。」 他不提淘汰的事,反倒用大发慈悲的口吻说:「有个至关重要的计划,我们想要邀请你的参与。」 林森拉上窗帘,忙点头:「什么事?」 井舟在他房间里打量,布局好简单,不像是复杂的人。 他说:「小岛有个坏人,我们需要解决掉他。这个坏人有个信任的人,你认识。」 林森说:「我认识?」 「叫尤雨。」铁拳看着他。 林森怔几秒,「噢」了声,面色有些尴尬。 大块头问他:「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林森踌躇着,井舟说:「不想说也没关系。她还记得你,你愿不愿意配合我们?」 林森也没说愿不愿意,他看上去很犹豫。 铁拳问他:「她生日是几月几号,你记得吗?」 这问题有些突兀,林森想来想去,说了个日期。 ——和老魔鬼说的不一样。 铁拳心想,等会得去跟那魔鬼再确认一遍。 第259页 林森终于将心中的疑问说出来:「你们是因为回信才来找我吗?」 「回信?」井舟问,「什么回信?」 「小雨……她在两天前给我写了一封信。」 铁拳蹙眉道:「什么信?她求你复合?」 「不,只是说她很想我,想我去参加她的生日会。」 「然后呢?」大块头叫起来,「你怎么回的,你拒绝她了!是不是?」 * 「小雨,你怎么了?」 此时此刻,梦呓穿着绿裙子,一脸担忧地询问。 尤雨从回忆里挣脱,恍惚着看向她。 她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变好的?好像自从她送了她那条绿裙子以后,梦呓就时不时来找她。这个单纯的小姑娘,她以为谁都是朋友。 但尤雨偶尔很喜欢她身上这种天真劲儿,和她熟络以后,她才发现梦呓的家里也是一团糟。梦呓却总是心怀希望。 梦呓每次见她,都会穿她送的那条绿裙子。 她穿绿色真好看。 尤雨的目光落上去,自然地笑了:「我怎么啦?我没事。今天不是你找我吗,聊你就行。」 「我……」梦呓没兴致地说,「我还是那些事。妈妈病得更重,开始说胡话了,爸爸找来『法师』给她做法。你信这个吗?」 尤雨摇头:「我不信。我什么都不信。」 她心里的确有事儿,但她不打算跟梦呓说。她太漂亮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会吃过爱情的苦呢? 前两天,尤雨收到一封寄错的信。 本来她正在生向霖的气:不知道向霖在忙什么,反正就是不来见她。也许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在生气。 去找他,他的贴身男僕一改往日殷勤的态度,反而一脸不耐烦,说是出了大事,向霖很忙。 依她看,绝对是藉口! 上次她找他,他就反应冷淡,绝对是厌倦她了。 男人都是这样的。她早就领教过,本来才愿意在心底承认,承认她对向霖有那方面的意思,这种心情将她从思念中暂时解脱出来…… 「我终于爱上另一个人了。」她满心欢喜地想,这么多年,我终于还是解脱了! ——这个人却似乎根本不可能爱她。 那天,她本来在花园里浇水,还惆怅地玩起掰花瓣的游戏,一瓣是「林森」,一瓣是「向霖」。掰来掰去,听到邮差的声音,就过去看看。 「什么信?」她问对方。 「有家人要订婚了。」那人匆匆忙忙地答,他急着赶去下一家。 她没什么心情,随手打开看了眼。 新郎居然是「林森」!这一下她彻底傻住,明白一切都没有指望究竟是什么感觉了。 她来不及细想,连忙追上去找那邮差,跑了两条街才逮住他。 「怎么了!」那人见她来势汹汹,吓了一大跳。 她不由自主地眼泪汪汪:「他要结婚了吗?真的要结婚了吗?」 「你说林先生吗……是啊,这是件人尽皆知的大喜事。」 尤雨再说不出话,失魂落魄。 邮差狐疑地看着她,又把她手上的信拿来看:「哎呀,这信我寄错了!」 说着,他就把信拿回来,指给尤雨看:「不是你的地址,不好意思,今天的信太多了,还好你问了一句。」 尤雨只是伤心地掉眼泪,听不进去他说什么,抓住几个关键词无意识地重复:「不是我的地址……寄错了……」 寄错了!她打起精神:「那林森有结婚吗?」 「有呀,但这信不是给你的。」邮差嘟嘟囔囔就要走。 尤雨就跟第一次失恋的小姑娘一样,慌慌张张追上去问:「我怎么会不认识?我认识!他是我……是我……是我以前的爱人!」 邮差惊讶不已:「你确定吗?他已经年近花甲,怎么会有你这样年轻的爱人?」 「啊?」尤雨彻底懵了。 后来才知道,是真的搞错了。在小岛,叫「林森」的男人有很多,最近要结婚的「林森」不是永远不会找她的那个「林森」。 尤雨心烦意乱地心碎,原来,原来还是更喜欢林森吗? 不,不应该是这样,是向霖才对。是对她忽冷忽热,却让她牵肠挂肚的向霖。 这样想着,就决定去找他。 那天向霖正在翁太这里吃茶,翁太拆信道:「林老先生要结婚了!」 「恭喜啊,」向霖下意识笑道,又问,「是谁?」 「我的老朋友了,叫林森。你估计不认识,是个有趣的老先生,喜欢读书。」 「林森?」向霖记得这个名字,尤雨在梦里曾经叫过。他听到很多次。 肯定是个年轻的男人。 翁太谈到件趣事:「邮差送来时,还反覆跟我确认好多遍邀请函的姓名。听他说,早上这个信错送去位女士那里,她前情人也叫这个名字,可把她吓坏了。」 向霖不再笑了,淡淡道:「是吗?真是个痴情的女人。」 他话音刚落,男僕就来找他耳语:「尤小姐来了。」 「让她等我。」向霖咬牙道。 【作者有话说】 (49/100) 第122章 绿蝴蝶杀人事件(四) 尤雨说:「刚刚开门的时候,你好像在和别人说话。」 「你听错了。」向霖笃定道。 她没头没尾地来了句:「是女人的声音。」 第260页 「哈、哈。」他吊儿郎当地笑着,有种漫不经心的,让她心悸又痛苦的味道。 很好笑吗?尤雨张张嘴,我们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 如果我不来找你,你也不会来找我。林森不会这样的。他会经常忽然就来了,无论深夜,无论天晴或下雨,「就是想现在见你」,他会这么说,带着荒唐的冲动,无论出现在她面前时有多么狼狈,都会给予她最强劲的冲击力。在这种时刻,她毫不怀疑自己是被深深爱着的。 林森,又是林森。明明已经很久都没有想到林森了。 向霖说:「是翁太。」 尤雨愣道:「那个老太婆?」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捂住嘴。向霖却笑了:「是,那个老太婆。」 听上去是在哄她,她的怒与哀顿时全消。 起初,向霖给她的感觉是迷幻的,危险又致命的快乐。 她早就听说过他。岛主家的贵公子,游戏人间,男女通吃。玩一玩就玩一玩,她也只不过是在寻找慰藉罢了。 但和其他床伴不同,向霖会在开始和结束时陪伴她很久。 「和你在一起真开心。」他总是这么说。 「今天过得好吗?」每次结束,他都会仰起头,汗淋淋地对着她笑。和她聊生活,聊心情,好像他们是恋人。 「今晚可以留下吗?」 「不想回去。」他用撒娇的口气说着,在她怀里孩子气地请求,「能不能不走?」 每次来他都会带礼物。没有人比他更懂让她开心了,也没有人比他更有趣。 他会做其他床伴不会做的事情,带她去歌剧院,和她在山野上奔跑。他总是故意逗她,抢走她的帽子,再大笑着跑开——但他也懂得如何在她恼羞成怒的时候给予她怦然心动,兜了几圈回来,见她不笑了。他就戴上她的女士草帽,蹦蹦跳跳来到她身边,抱着她,亲着她,不说话,拿他大大亮亮的眼睛看着她。 她已经是不可收拾,无法救药地爱上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又变得疏离。 见面的频率变少了,但是每次依然带给她无法替代的情感体验。 「好久没见面了,」向霖对她温柔地笑笑,「你最近过得咋么样?要不要去喝一杯。」 「好啊!」因为他的提议,心里重重的乌云又飞走了,尤雨有些无奈,他真是太懂拿捏人的心情,「我很好,你呢?」 她自认没出息地试探:「是不是很忙?」 「还好啊,」向霖从不对她装腔作势,时常给人真诚的感觉,「我老爸老是喝酒,喝醉了就会在家里画画,我还要清理,真麻烦。」 尤雨笑笑:「那不是很可爱吗?」 「谁可爱?」向霖狡黠地看向她。 这不是玩笑,她突然就尤其珍惜这一瞬,不由得变得坦诚:「你可爱。」 向霖脸上的红像是真诚,说出来的话却是技巧:「哪有你可爱?」 「刚刚就想问了,」尤雨问,「你心情不好吗?」 「没什么,只是想到我们刚见面的时候……」 真的很讨人喜欢啊,聊什么都要带上她。好像他们关系匪浅一样。 「你说认识我,我就是那个小骑士,对吧?」 「对。」 「小的时候,朋友都羡慕我。他们说有这么一个爸爸,你一定很开心,很得意吧。但和他们想的不一样,那只发生在我八岁之前,那之后他当上岛主,就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我了。」 咦,要和她聊童年创伤了吗?尤雨分心地想着,在他心里,自己会是特别的人吧?「是太忙了吗?」 「他最出名的那本书,小骑士的故事。其实还有另一个版本,你知道吗?」 尤雨不知道。向霖就跟她讲,在他七岁的时候,父亲给他讲的另一个版本的睡前故事。 「爸爸,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这是真的,小骑士的故事早已烂大街。 「那爸爸就再给你画本新的。」说着,父亲兴沖沖地拿出白纸和画笔。 「这是真正的小骑士才能听到的故事,」爸爸和他拉钩,「不可以告诉别人,这是我们的骑士精神!」 岛主说,在战胜恶龙的前夜,小骑士才发现恶龙就是他的家人。 他痛苦欲绝,无法取捨,只能逃避,每天埋在家里画画。但是大家依然把他当做英雄,他的画被订成画册,在小岛到处流传。 这是故事?尤雨听着像是岛主在描述自己。 岛主曾经隶属贵族,但自从成为岛主,他就和贵族这边不再来往,包括自己的儿子,向霖。 她低声问:「然后呢?」 「我问他,『所以小骑士放弃当英雄了吗?』」 爸爸说,你该睡了。 不过,他对着露出落寞表情的尤雨微笑:「我后来给这个故事画了后续,你想知道吗?」 「你说。」 「小骑士没有放弃当英雄,他认为不剷除恶龙也可以做英雄。只要岛民不知道恶龙的存在,恶龙不去正面威胁他们,而是由小骑士去安抚它……两方都各自安好,不爆发残忍的战争,那么小骑士依然是英雄。」 「怎么安抚呢?」 「小骑士答应给恶龙食物,答应交出自己的心脏换取恶龙的信任。他会和恶龙绑定在一起,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包括自己的,从此对恶龙点头哈腰。但是恶龙也要保证,绝对不能伤害更多无辜的人。」 第261页 「小骑士……好可怜。」 「是吗?这只是我的想法,我还没有和别人讲过,你是第一个。」 尤雨的心砰砰跳:「为什么?」 「正义的小骑士怎么能利用恶龙呢?他需要更清白地迎来胜利——迎来能被允许的胜利。」 尤雨逐渐听不懂,只能问:「……你怪你爸爸吗?」 「怪过吧,身为小孩是不会体谅他的痛苦的。他只想画画而已,所以他恨那本让他出名的童话集,可能也恨我吧。」 尤雨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我有很多次都听到他在夜里说梦话,说他要是当初没有画那本书就好了……」 「他做岛主不快乐吗?」 「他跟我说,这和画画可不一样。他不喜欢复杂的东西,艺术家……都活在自己创作的世界吧。」 他们在马车上,向霖挑起帘布,看着远方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女孩:「这个是你的朋友吧?」 尤雨也看过去,是梦呓。「对。」 「她穿这条裙子真好看。」 「是吧,」尤雨愉悦道,「是我送她的呢。穿绿色好看的女孩儿可真少见。」 说着说着,她怔住了。 林森……林森从来不会在她面前夸别的女孩好看。 但直到那时,她都没有产生再次联繫林森的想法。 她只是困惑,为自己的心意,为向霖忽近忽远的态度。 为什么和别人在一起,也满脑子都是林森呢? 不是的,是因为向霖从来没有说过爱她,没有像林森那样坚定地说出口过。他甚至在分别之际又一次提到了梦呓,只有这一刻,他无动于衷的脸才灵动起来。 他回味道:「她真好看,是叫梦呓吧?还是你的眼光好,她穿着你那条裙子,在人群里很扎眼。」 到这时,她已经不悦:「我都没有在你面前夸过别的男人。」 真心实意的一句话,向霖却冷了脸,高高在上地说:「你想夸就夸,我们又不是什么关系。介意这个干什么?」 果然能给她爱情的只有林森。 心灰意冷的尤雨到家后就开始写信,一直写到天亮,写满自己的伤心和思念,并且在反悔之前跑着把它送去。 邮差惊讶地说:「能让这么漂亮的姑娘哭泣,一定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她哭得好像回到六年前刚分手的状态:「不给他找理由了,就是不爱我了。」 又是爱情!痴男怨女,邮差嘆气道:「执念!变成回忆以后,怎么看都是好的。」 她还是哭哭啼啼地:「我知道,我知道呀,好辛苦。」 哭到最后,眼泪都没有了。见尤雨安静下来,邮差说:「一点点来。谁能那么狠心一下都忘了,只是大家都不希望你反覆折磨自己。但可能也只有反覆折磨,才能真的忘记。」 小邮差带着信走了:「别哭了,也许他没忘记你呢,人在爱情里啊,就是不要太看重尊严,没准你们能因此复合呢!」 ——向霖把花扔掉了。 或许是出于愧疚而起的补偿心理,他抱着花来找尤雨,却在快到时看见对方流着泪跑出门,寄信,伤心哭泣。 再然后,就是扔掉了花。 男僕嘆气道:「您的心意被糟蹋了。她心里没有您。」 算了,向霖冷笑:「现在哪是恋爱的时候?又是和这种谁都行的女人。」 男僕劝他:「别生气了。」 「可能是被这样的女人背叛,才生气吧。」 「我是说……别的事也别生气。」 「不会。」向霖高傲道,「我是维持世界秩序的神。什么勇士还有骑士,他们真以为能对付得了我?」 嗤道,「以卵击石!」 对此一无所知的尤雨,正在梦呓家晃神。 她还在等,等林森给自己回信。如果今天也没有,那么大概率再也不会有了。 梦呓说:「小雨,你脸色真差,是累了吗?」 尤雨只觉得眼前的绿越来越晃眼,她点点头,不再强撑:「我先回家了。」 她前脚刚走,许识敛和小耳后脚就回来。 小耳凝视尤雨在树林里远去的背影。 许识敛问他:「怎么了?」 他在翁太那里一呆就是大半天,对勇士团的计划一概不知。 小耳反问:「她为什么会来你家?」 许识敛:「我怎么知道?」 小耳不说话,埋头走路。 许识敛:「你要一直跟我这么夹枪带棒地讲话?」 小耳:「激怒你实在是太容易了,我们唿吸都有错吧。」 「你们?」许识敛与他咬文嚼字,「是指你,还是指那具枯尸?」 「你要发疯沖你养父母发疯去,关他什么事!」 许识敛安静下来:「你再说一遍。」 小耳大概也疯了,他不管不顾,无论后果是什么,都一定要再重复一遍:「我说,你如果要发疯……」 砰—— 家里的门被甩上。 绿色的梦呓此时的心情却和冬天一样。 「你怎么又穿这条裙子?」温若桐在大喊。 她对这样的母亲感到陌生:「朋友送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哪个朋友?」母亲问。连唿吸都是压迫。 「我就两个朋友。」梦呓累了,「是尤雨姐姐送的。」 第262页 母亲不可置信道:「你还在和她来往?刚刚在家里的……是她?不是雅春?是那个脏女人!」 「妈妈,可以了!」梦呓难得发了火,「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你还真是长大了。」母亲尖酸道,「她那种女人,只会给你,还有上帝带来不幸!」 梦呓生气道:「我们家都已经这么不幸了,上帝怎么从来都不管管?」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知道,你别管我,我也不管你了!以后你想怎么诵经就怎么诵经吧!」 温若桐诵经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以前一周才去一次的教会活动,现在变成两天一去。大多时候都是她独自跑去山崖,跪在那里念念有词。 她瘦到面部凹陷下去。许梦呓劝她,她不听。 不管了,不管了。梦呓只想逃到天涯海角,远离这个家算了!为什么所有人都疯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清醒! 「我真是……我选错了。」 母亲怨恨地看着她,莫名其妙地说。 梦呓:「什么……」 「我不应该选你,你一点也不懂事,不听话。我选错了……」 天花板上,小耳死死压着许识敛的手。 许识敛笑了声,不知是为养母的这番话,还是为小耳的举动。 他握着刀,低头与小耳对视:「怎么?不是你让我去找她吗?」 小耳冒着虚汗说:「不行,现在不行。梦呓在。」 「所以呢?」 小耳不可置信道:「你要当着她的面杀掉她妈妈?」 「为什么不行?」 「她什么都没做错……」 「我呢?」许识敛问他,「小耳,我做错了什么?」 第123章 绿蝴蝶杀人事件(五) 小耳一时间,又有种落泪的冲动。 他摇摇头,说不出话。 这时,有人敲门了。梦呓打开一看,是勇士团。 井舟说:「打扰了,请问许识敛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一提到哥哥,梦呓的脸色就不太好看,她说完这句,察觉到自己不够礼貌,便忍耐道,「他晚上很少回家。」 一个人从天而降,她差点发出尖叫。 是许识敛,他并不在意妹妹的感受,问井舟:「怎么了?」 大块头忙拉着他走。 他们来到树林深处,小耳也在这里。 铁拳问他:「老魔鬼呢?」 小耳:「死了。」 「死了?」三人异口同声。 许识敛压根不讨论这个话题,他一开口,便是另一记重磅炸弹:「翁太想把岛民都变成傻子。」 井舟脸色千变万化,他扶着树,忍耐道:「你先跟我说,老魔鬼怎么死的?」 许识敛看向小耳,竟像是面无表情等着他指认自己。 小耳却神情呆呆:「她想干什么?」 许识敛于是对井舟说:「我杀的。」 「你……你为什么?」 「怎么了?」许识敛不耐道,「他是魔鬼,魔鬼不该死吗?」 铁拳冷不丁道:「你也是魔鬼。」 许识敛说:「我会死的。」 这次连铁拳都语塞了。 小耳胸闷气短地对许识敛说:「你别说了!」 性格不稳定,会失控……果然,铁拳的话应验了。 井舟心头涌上悲哀的情绪,他几乎是难过地看着许识敛,哀伤的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大块头拍了拍许识敛的肩膀:「兄弟啊,我知道你恨魔鬼,我也恨,但是……」 许识敛拂去他的手,将翁太的计划从头到尾告诉他们。 大块头震惊道:「她居然打算这么做?」 井舟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一直说你才是小岛的希望。」 许识敛:「那不是我的血。」 井舟:「那是谁的血?!」 大块头:「那她知道这不是你的血吗?」 铁拳:「你们几个别嗡嗡嗡的,能不能一个个说,我脑子要爆炸了……」 他一反常态,暴躁地原地踱步,甚至一脚踹在树上:「真他妈有病!都是疯子。」 一阵静默,许识敛突然说:「没有那么复杂。」 他简简单单得出结论:「他们都得死,翁太,还有向霖。」 井舟累了,累极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轻松地说这些……你打算杀掉翁太?她只是极端了,罪不至死。」 许识敛讽刺道:「她就想把所有人都变成你这样的傻子。」 井舟:「……」 大块头插嘴:「向霖不好杀,我们本来打算让他的床伴尤雨去接近他……专门找到尤小姐的心上人林森,结果林森已经回信拒绝了她的复合……再让他去找她,估计不会再相信他了。这条路走死,我们还得想新的办法。」 「搞那么麻烦干什么?」许识敛不耐道,「向霖我去杀,你们什么都不用做。」 大块头:「上次那样,你也知道。我们是想尽量减少伤亡……」 铁拳忽然说:「那就你去。」 他对许识敛说:「你去。怎么做,要怎么帮忙,你说。我们都听你的。」 大块头去看井舟,井舟没有表示。 小耳这时说:「可以试试。」 他对勇士们提到一件事:「我在几天前遇到另外一只魔鬼,跟他说向霖在背后说他坏话,他一定会做点什么的。」 第263页 不忘补充,「那只魔鬼很厉害,许识敛都没有杀死他。」 许识敛的脸抽搐了一下。 大块头:「因为向霖说他一句坏话,他就会去杀他吗?」 小耳:「魔鬼是这样的。」 * 男僕告诉向霖,尤雨很晚才到家,从邮箱里收到一封信,看上去很紧张,匆匆拿回家。然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向霖问:「是那个林森寄来的吗?」 男僕说他不知道。 向霖长舒一口气,厌倦道:「钮康呢?不是让他来见我。」 「他在路上了。」 向霖点点头,又问:「我的宝贝呢?」 「他的伤还没有好。」 「啧!」向霖一拳锤到墙上,咬牙道,「那么只有钮康能帮我了,还有寄生在他身上那只臭烘烘的魔鬼……」 * 事实上,尤雨等来的回信令她心碎。 她捧着那几张纸,泪如雨下。 - 亲爱的小雨: 看到你的信,我真的很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你的消息了,知道你一切都好,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很抱歉我让你这样伤心,我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有很多遗憾。比如你曾经说过我总是记不住重要的日子。我知道你是对的。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能再为自己辩解。我总是忘记那些对你来说很重要的时期。也许如果我们还在一起,我会记住的,但是在让你失望了这么多次后,我想我只是在骗我自己。 我总在想,如果有一个按钮,按下了我们就可以忘掉彼此,我会不会这么做。我自私地认为我不会,我不想忘记我们经歷的快乐,尽管它变成了痛苦折磨着你。我只是希望它可以变得更有意义。 我看到你的信感觉很复杂。因为我也记得你和我在一起时是多么悲惨。我记得你从屋子里跑出去,因为你甚至无法忍受再看到我。我那时候并没有很好地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每当我看到我让你有多么痛苦,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糟糕。那时候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中,并认为它们不会走向成功。对待唯一美好的事物,也就是我们的爱情,我却像对待自己的健康一样漠不关心,选择用酗酒和抽菸打发一切。现在我明白了,你当时为什么总是无法忍受,并且那么久不理我,你可能是在等我挽回这段感情,但和往常一样,我失败了。 我无法为自己的行为找藉口,但你应该也值得得到一个解释。即使日子和我都那么糟糕地对你,但你一直对我们很温柔。我从来都不配,我不配拥有你。没有人能解决这个问题……在我生命中的那个时期,我是痛苦且自我毁灭的。我伤害了你,衷心地向你道歉,因为你绝对不是原因。我希望我从未让你觉得你是原因。 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很喜欢你,没有人会不知道你是多么地诚实和真诚。你对他人的爱和关怀让人难忘,你送给我弟弟还有妈妈的礼物让他们非常感动。你是如此的特别,你从来不需要对别人浪费口舌,就足够让他们知道你是多么美好。当得知我们分手后,我妈妈告诉我:「她非常爱你,她崇拜你。」我能感受她对我的失望。我对自己的羞耻和对你的亏欠愧疚让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悲观的想法,我们曾有过美好的时光。但当我上一次忘记你的生日时,你脸上的失望让我永生难忘。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会改变自己做的很多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该回到多久以前,也许回到这段关系结束的地方,也许回到它开始的地方,也许在更之前:遇到你之前,就把自己变得更好。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我只知道,你是整个世界最好的人。 我也想念你,小雨。我很钦佩你对我梦想的详细描述。我知道,为了实现我的梦想,你会牺牲自己的梦想,但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希望你可以找到一个共创未来的人。这样你们可以一起幸福地走下去。祝你好运,幸福美满。 感谢你给我的快乐和爱。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你所说的,对我「或许施加了太多压力」,其实是给了我前进的动力和热情。对不起,当时我并没有准备好。是我永远地失去了这样的机会。为此,我最应该对自己说声对不起。我希望我们都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幸福,无论幸福会带给我们什么。我祈祷有一天能看到你幸福,哪怕带给你幸福的人,不是我。 * 「魔王?!」 向霖在城堡大喊出声。 面容憔悴的钮康连声说:「您小声点儿!」 「开什么玩笑,」向霖十分暴躁,「魔王不是死了吗?你们亲口告诉我他死了,结果他还活着,还要带着勇士来解决我?你们自己听听,我能信吗?」 贪婪魔鬼黏在墙上,幽幽道:「你怕什么。」 钮康立马坐正:「你不用怕,我的主人会保护你。」 主人?向霖嘲弄地看了眼钮康,这傢伙……完全走火入魔了啊。只听说魔鬼叫人类主人,他倒好,反过来叫!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两个神经病的时候,向霖还想说什么,男僕却匆匆赶来。 对他耳语:「尤小姐说有急事找您,不肯走了。」 向霖说:「让她滚!」 「好。」 看男僕走远,他又烦躁道:「等等。」 向霖还是去了,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过去一趟。 第264页 还是在这么重要的对话间隙。 尤雨像第一次遇到他时那样拘谨,眼里充斥着悲伤、被剥夺尊严的痛苦,以及摇摇欲坠的希望。 她以一个温顺小女孩的姿态对他微笑,透露着卑微和绝望。 「向霖,我有话想跟你说。」 向霖没有笑,淡漠地为她让开半边。 她看见了,没关系,她确信女人的直觉,也相信人不会总是遇到心碎。她的心早已经碎了一地了。 她的声音里是干净的哀求:「听到你愿意见我,我真的很开心。」 向霖微微一愣,还是本能地笑了一下。这份敷衍也足够让尤雨放松。 她预备出足够的苦涩,进了屋后,紧张地问他:「你这两天还好吗?」 「挺好的。」向霖抱胸道。一副赶客的阵势。 尤雨呆呆地看着他,不连贯地说:「我其实……其实……」 向霖猜她要说「再也别见了」。那现在算是什么,不好意思?愧疚?这份礼貌的心意真是伤人心啊,他心想,拿我当什么了? 没必要专门找他来道个别吧,向霖问她:「我们算是什么关系啊?」 「嗯?」尤雨心头一跳,更加不知所措,「你觉得呢?」 「不,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她慌里慌张地解释。 向霖压不住自己的火气,他撇撇嘴,不接话,也不回答。尤雨有点尴尬。将自己交託给爱情忽然变成了令人害怕的事情。 两人僵持着,佣人敲开门,端来两杯绿玛瑙。这是小岛最新流行的酒。 当它们落桌,向霖突然找到了宣洩口。 「真是漂亮的绿,」他觉得这番提醒变成了治癒他的良药,「我上次看见这种让人惊艷的绿色……想想,是在那个女孩身上,许梦呓。对吧?」 「她可真漂亮。」向霖看着她的脸色转为苍白,得意地说,「可以把她介绍给我吗,小雨?」 尤雨沉默很久,久到他或许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摇摇头,跟向霖说:「我要回去了。」 * 回家的路上,尤雨遇到穿着绿裙子的梦呓。 梦呓带着蛋糕和礼物,欣喜地与她打招唿:「我正要去找你。听说你不办生日会了?」 「太忙了。」尤雨笑笑。 「那……这个先给你。你生日那天我可能要陪妈妈去诵经,我还是放心不下。只能先提前给你,对不起啊,小雨,我找一天再给你补过吧。」 尤雨欣喜地接过来:「没关系,谢谢你记得我生日。」 好漂亮啊。他说的没错,梦呓的确漂亮到让人无法忽视。 这么美丽的人,永远不会懂爱而不得的感觉吧。 她看着梦呓身上的绿裙子。新鲜的,发苦发涩的绿色。看她扬起的脆弱脖颈,听她缓慢的心跳。 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当年那只被她活活掐死的绿猫。 第124章 绿蝴蝶杀人事件(六) 钮小姐有一段时间没尝到爱的滋味了。 翘首以盼了有段时日,终于等到许识敛来城堡与她幽会。 钮凝凝从早上就开始梳妆打扮,女佣们围着她忙前忙后。她哼着歌,从镜子里看到父亲的身影,微笑着说:「你起得好早,爸爸。」 这样说着,心底却生出嫌恶来。老鼠人——她在心里这样比喻,无数个老鼠组成了自己的父亲。男人眯着眼睛,原先饱满的啤酒肚干瘪了下去。 像生产后没有恢復好的女人,她心里这样形容。 「怎么了,」气质猥琐的男人笑眯眯地来到她身后,「不会是你那个小男朋友要来吧?」 「不是。」她不打算说实话,父亲不喜欢他们在一起,「今天花开了,你没看见吗?」 她装模作样地往窗外望:「我要去看看。」 奇怪,她嗅了嗅,油渍的味道。再一扭头,忍不住叫出声:「爸爸!你手上……」 刚用过早饭吗?过去他可从不这样。 钮康不在意地舔了舔手指——钮凝凝十分讶异他这么做,见他把两根手指舔得仔仔细细,真像只大老鼠,怎么也无法形容它的贪婪。 父亲的袖口也都是油,他脸色一变,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大叫一声,抓住钮凝凝的手:「女儿啊,女儿。不要再见他了,他不爱你!」 目光竟然有哀求的意味。 钮凝凝尖叫一声,甩开他的手:「脏死了。」 钮康身体晃了晃,又恢復正常,笑笑离开。 神经病吗?约会的裙子都被他弄脏了!钮凝凝手忙脚乱地命令着,直到女佣慌慌张张地端着水盆过来,给她把油渍洗净,再换了身衣服。 「真是的,爸爸到底怎么回事!」 女佣欲言又止,城堡里所有人都说钮先生是人格分裂,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但她绝对不会说出来,因为这对父女都是神经病。 * 「他要来了。」一进门,钮康就这么说。 屋内一人一鬼看过来。 向霖坐在酒瓶子堆里,摆摆手说:「速度够快的。」 贪婪魔鬼化作地毯,黏了一地。它的身体依然是薄薄的一层,四处发散。细看上去,癞蛤蟆般的皮肤还在咕噜噜地冒绿泡。 钮康走了两步,面孔狰狞起来。 他捂着脸,跪在地上求道:「主人,主人……求你,别让凝凝再和他来往!他绝对不爱她,为什么还要接近她啊!」 第265页 向霖醉醺醺地抬起眼:「哈?」 贪婪嗡嗡道:「怎么回事,你还有意识吗?」 向霖的酒都有点醒了,古怪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只见贪婪柔软的身体变成一只绿色的大手,「啪」一声打在钮康的脸上。钮康神情一定,冷静下来。 贪婪的手晃着铃铛,叮铃铃作响。 钮康跪在地上:「我错了,主人。」 「哈——」向霖眼睛发亮,站起来说,「原来是这样!」 贪婪的手一定,「你知道什么了?」 「你们的血契签了多久?」蓬头垢面的向霖兴奋道,「一开始,他是你的主人,现在……你是他的主人!我早就发现了,血契签的时间越久,人就越听魔鬼的话。」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钮康:「好听话啊。自我意识只会偶尔才冒出来……你们魔鬼的最终目的是这个吧,从被人类掌控,再到掌控人类。好计划,真是好计划!」 「怪不得勇士团要杀我,」说着说着,他像是力气耗尽,四肢瘫软地倒在地上,呢喃,「我的确该死啊……」 贪婪魔鬼默默给他腾出一块地。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对这个醉鬼说。 「为什么?你不是说我的『儿子』已经废掉了。」 贪婪说:「但是还没有死掉。它和你捆绑在一起,只要你的心脏还在跳动,它就可以继续『工作』。」 换句话说,向霖活着,魔鬼乐园就可以继续运作。 向霖乐出声:「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这么想让乐园『活下去』啊?」 死到临头了,居然还笑嘻嘻的。贪婪魔鬼沉默片刻。 他不打算告诉这个疯子自己的计划。 简单来说,贪婪魔鬼想掌控整个小岛。 包括人类,不仅限于人类。 魔王,岛主,他都要。 所有生命都必须臣服于他,听他的话。 他将成为绝对权威的领导者,甚至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圣主! 魔鬼乐园是他的财产,他当然不想放弃。 更何况,这次来杀向霖的人是许识敛。 如果想做新魔王,前任魔王必须死。 起初,嫉妒魔鬼找他的时候,他想的就是假意顺从。看似加入復仇计划,其实只是冷眼旁观,等嫉妒和虚伪发力后,他再渔翁收利。 结果魔王没死成,还转世成了人类,这个人类还有当岛主的可能! 他与许识敛的老师,昌决签订血契,不单单是嫉妒魔鬼的要求,也是因为他原本的计划是操控许识敛。 那时候许识敛只是个普通人类。 但现在,魔王的力量觉醒了。操控他的难度太大。 许识敛必须死! 「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贪婪回答。 「而且,不是所有魔鬼都能做到我这个地步。」贪婪意味深长道,「掌控人类需要技巧,不是时间。」 向霖满不在乎,他在地上摸索半天,找到一瓶残余的酒,浑浑噩噩喝了起来。 贪婪魔鬼说:「你去做诱饵,我来解决他。」 「你解决不了怎么办?」 贪婪冷漠道:「那你就去死吧。」 「哈哈!」向霖笑了几声,眼神突然犀利起来,「我凭什么乖乖做诱饵?魔鬼先生,要我配合你,不得拿出点诚意来吗?」 贪婪魔鬼扫了眼他清醒无比的神色,「哼」了声:「乐园里的面具魔鬼会保护你的。」 「他们?他们最多应付骑士和勇士,许识敛可是魔王!他铁了心杀我,你拦不住,我就真去死?告诉你,我死不要紧,一定拉你做垫背!」 「行了!」贪婪烦了,喝道。 丢过去个东西。 向霖捡来一看,是三层骷髅护甲。 「穿上它,」贪婪不耐道,「他一招杀不死你。你放宽心,我绝对可以对付他。」 * 窗户大开,向霖明目张胆地坐在窗前,手里端着茶,闭目养神。 简直是恨不得全世界都看到他这副任割任宰的样子。 几米外的树上,就连大块头都说:「这小子……是有陷阱等着我们呢吧!」 井舟说:「管不了那么多了,铁拳呢?」 铁拳……刚刚还在这里,大块头听到他问自己:「你不觉得许识敛太自负了吗?」 大块头:「你不是说这次都听他的吗?」 「是啊,」铁拳皱着眉说,「我以为他至少会让钮凝凝通融,把我们都弄进去。现在是怎么回事,他自己进去,我们在外面?」 「里外唿应?」 铁拳没说话。随后,就不见了。 「算了!」没等他回答,井舟就说,「没时间了,许识敛进去有一阵了,我们也该出发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身后的骑士团。 骑士团离他们很远。 阿肆早就等候在这里,却似乎不打算参与进来。 见井舟看他,阿肆便淡淡道:「我不参与。」 井舟不解道:「那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阿肆答:「我只在乎许识敛的安危。」 魔王失忆了,阿肆最近才真正确认。 他忘记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他灭绝人类的计划。 现在的魔王是半个人类,许识敛做的所有事情都无利于魔鬼。他无法理解,做不到支持,但是又怕魔王出事。 第266页 于是等候在这里,等待他的随时召唤。 他必须要负责魔王的安危,然后再等待,等待他恢復的记忆的那天……龙将军相信,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井舟转过身,沉声对蓄势待发的勇士团说:「出发!」 * 「许识敛!」 钮凝凝欢天喜地道。 她斗志昂扬地走上前去,期待他的主动,又期待他的拒绝。 许识敛从树上跳了下来,引起钮凝凝一声高唿。 他刀锋般的眼神切过来:「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我当然知道。」她笑。 「你又派人跟踪我?」他狐疑道,人类的跟踪……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嘻嘻,我是让假面猫咪去的喔。」 怪不得,原来是体态轻盈的魔鬼在跟踪。但许识敛还是一僵,他最近的感应力这么差了吗?身体的确不如从前,失控的频率也比以前多…… 他面无表情道:「再让他们来,我就全杀了。」 钮凝凝小鹿乱撞,羞涩道:「哎呀。」 不知道她又在幻想什么,跟在他身后说:「你……往这边走啊!你不是来见我的吗?」 「谁说是来找你的?」 「那你去哪里!」 「去杀人。」 许识敛丢下这句话,跳起来,竟然不见了。 钮凝凝在下面气急败坏地叫他的名字。 「给我找!」她对赶过来的僕人们说。 屋檐上,小耳默默看了许识敛一眼。 很难说清这眼神里都包含着什么,以至于许识敛在原地愣住。 气氛一时变得很古怪。两人都欲言又止。 直到小耳说:「铁拳好像跟过来了。」 许识敛没理这茬,拉住他的手臂,强迫他看自己:「你还在生气?就为这件事,你要跟我闹多久?」 小耳说:「因为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爱根本不是让人快乐的,爱是让人掉眼泪。 小岛的人都说,要爱让你笑的人,而不是让你哭的人。 可小耳觉得他们都在骗自己。为什么这种自欺欺人的道理会诞生?明明人往往爱的都是让自己哭的人,泪水越多,就越是无法自拔。 「不说是吧?那我告诉你,我也觉得你骗我了。」许识敛怅然若失地笑道,后面说得莫名其妙,「我也生了好几天气。你还不是一样不知道。」 「你生什么气?」 「你因为别人跟我生气,我当然生气。」 小耳被他一句你生气,一句我生气的,搞得晕头转向。 但他怒道:「你把他杀了!杀了!」 许识敛冷道:「你很想他活?我看你也不哭了,以为你早就不难过了。」 小耳怔怔地说:「我真是不懂……他和钮凝凝能一样吗?」 「什么钮凝凝,」许识敛一脸莫名,气得胡乱说一通,「她?我根本不知道她跟踪我——不是来见她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今天要干什么!」 这场驴唇不对马嘴,弯弯绕绕的对话到此结束。 要行动了。 小耳心烦意乱地四处张望,没再看见铁拳的身影。这下彻底不知道他跑去哪里了,心里对许识敛更气。 许识敛这时看了他一眼,突然说: 「因为他不是我,别人也不是你。」 第125章 绿蝴蝶杀人事件(七) 杀死三个人的决定并不难做,只需一晚上,尤雨就准备好刀了。 那时候,名单里并不包括林森的名字。 尽管要杀人,但她理智尚存,认为不爱她并不是该死的罪。他的信叫她伤心,却体面又优雅地为他们画上了好聚好散的句号。 第一个要杀的人是父亲。 记忆里的房屋早已变了模样。她穿戴体面,微笑着问:「请问原先住在里面的人搬去哪里了?」 门口坐在摇椅上的老太打量她,这个穿着碎花裙的温柔女人,谁都不知道她袖口藏着刀。 老太说:「你说的是那户人家?男的病死,妻子改嫁啦。」 她唏嘘道:「物是人非……」 死了? 刀还未沾血,第一个名字就被划去了。 尤雨执着道:「怎么病死的?走的痛不痛苦?他儿子现在在哪?」 一连三问,加上表情狰狞,老太吓得不敢回答,颤颤悠悠进了屋。 尤雨茫然地走回家。 她犹豫了,一瞬间清醒,在眩晕里无所适从,不知道计划是否该进行下去。 直到她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萦绕在门前。再一细看,竟然是朝思暮想的前情人。 她几乎要认不得他了。和记忆里光芒万丈的信仰不同,真实的他是如此平庸且笨拙。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林森心神不宁,喜悦又紧张地看着她。 「嗨……我知道你没有搬家。」 尤雨听着自己心跳砰砰的声音,真的发生了。 真的要发生了吗?在她接受的时候,接受反覆回味的过去在对方那里什么都不算上,接受她对他来说也许什么都不是—— 这个时候,他却来找她了。 「是,我没有。」她垂下眼睛,再也不能输了,「你来干什么?」 「我……」林森焦虑万分地看着她。 他没法跟她说,勇士来找过他。 第267页 那可是勇士团!他要成为英雄了!他从小就想当英雄…… 虽然他们走了,临走前摇摇头:「不需要你做什么了。」 可是他还是想试试,要知道,英雄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既然他们认为他做不到,他就要做给他们看! 「你最近还好吗?」原来只是这句! 他只是懦夫……尤雨在心底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闭着嘴不回答。 以为他会走,肯定会走的,他一向把尊严看得比她重,从来都是她低三下气地去哀求!过去到底是被怎样对待啊,尤雨忍受着绝望的伤心,真的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但是他没有,他忍受了漫长的、令人煎熬的沉默。 「对不起,我来祝你生日快乐。」他说。 尤雨有些惊讶,真的发生了! 林森却痛苦地用手臂抵住门框,似乎以为她是要把门关上? 她的眼前乍现白光,在幻想里,下一幕就会发生这些—— 「尤雨,小雨,可以让我把话说完吗?」 他在她的面前忏悔,承认人的一生并不是只做对的决定。 「我以为这是对的决定,以为自己呆着会更好。我错了。直到我再也收不到你的任何消息,直到我彻底失去你了,我才明白我错了。我做过最错误的决定就是跟你分手。我应该做的是让我们都冷静冷静,再和你坐下来,好好谈谈。问题必须得到解决,不管它们多么难以面对,我都想和你一起解决。我知道你很大可能会拒绝,你当然有理由这么做,但我需要为我的人生勇敢一次……我想你想得要疯了,对不起,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真是恍若梦中,尤雨半信半疑地说:「是真的吗,可是前不久你才给我回了那样的信,我还以为……」 「忘了那封信吧!忘了吧,人的想法是会一直变的。」 白光褪去。 不是梦,居然不是梦。这是命中注定,是上天派来天使拯救她的绝望。 她想把刀放下了,再一次地,为了爱放下。 「我只想问一下,如果你的生日没有别人和你一起庆祝,你想不想让我带你一起玩呢?」他谨慎地开口,「我只是不想让你错过它,或者因为任何原因自己庆祝。」 火一样的八月里,尤雨听见自己说:「林森,我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二日。」 林森愣了下,连忙说:「抱歉,我以为是八月,我真的以为是八月二十二日!」 他尴尬且无所适从,还是努力保持体面,僵硬道:「我很高兴你庆祝了它。我希望一切进展顺利,你在那天度过了愉快的时光。」 上天还是救了她。 知道她的名单里漏掉了某个人,特意提醒她加上。 「没关系,」她笑笑,「要进来坐坐吗?」 * 尤雨端着梦呓送给她的蛋糕,风一样过来,她在喊,林森。林森。 以前为什么不敢见他呢?这不是很顺利吗,瞧瞧,有多容易。 林森迷茫地看着她,脸上露出胆怯和尴尬。普普通通的外表,畏畏缩缩的动作。 这就是她的美梦。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一点可爱之处。 「小雨。」好噁心。好噁心啊。 「蛋糕好吃吗?」尤雨继续让自己保持微笑,她听见自己软到像是泡在水里的声音。说实在的,以前到底在不捨得什么。 「好,很好吃。」林森似乎还有些激动——随便吧。已经不会再脑补什么了。 因为她的主动,林森获得了一些勇气,他露出以前才会有的温柔的笑容,步伐就像个大男孩。 「对不起,我记错了你的生日。」他愧疚道,「我会再给你买个蛋糕的。」 「没关系啊,」尤雨说,「来,要不要去山上看看向日葵。」 他高兴得就像她已经原谅他了。他一定这样以为吧。毕竟她过去是这样没出息的爱着他。 他们来到山野,像极了故事刚开始的那一天。 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看见了怒放的向日葵。 林森说:「真高兴你原谅我。」 你这样好,不介意我的错。我还想骗你,我真是…… 他背对着她,面对着向日葵,挠挠头,终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转过身来向她道歉:「小雨,都是我的错,其实……」 他不说话了,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刀。 尤雨说:「七月二十二号。」 刀拔了出来,金黄色的向日葵被泼上火红的颜料。绽放出曼妙的生命力。 林森维持着张开双臂的动作,又听见刀子刺入的声音。 「七月二十二号。」 开头几刀是难熬的,到后面,他已经没有知觉。 他倒在地上,躺在金色和红色里面半张着嘴喘气。尤雨坐下来,在他面前,拿着刀,像切菜那样切他。 「七月二十二号。」 每插一刀,她就来这么一句。 她累了。手腕好酸,她把刀温柔地放在地上,活动手腕。一个可怕的幻觉出现了,林森在对她说话,眼前都是红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离近了。没有说话。她再一眨眼,看见林森闭着眼睛,没有唿吸。 「果然啊,还是要这样才能真的原谅。」她笑了笑,「宝贝,我现在是真的,一点都不生你的气了……」 第268页 好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太阳好大,她被晒得想吐,干呕了两下,竟然真的吐了出来,吐在尸体上。 她低头端详了一会儿。 奇怪了,这样的他,到底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呢。 她在裙子上蹭了蹭自己的手,「啧」了两声,朝山下走去。 接下来要杀的人很重要,她特地回家换了条新的绿裙子,漂漂亮亮地去见他。 出门的时候,她听到路上的人慌慌张张地叫:「山上、山上……」 没有管,没时间管了。她眯着眼睛在烈日下前进。 第二个,还有第二个……去找第二个…… 好烦啊,今天的太阳也太晒了吧。 * 门口的人来传话:「有人说找你。」 「找我?」向霖匆匆地说,「现在没空。」 要喘不过气了,他摸了摸沉闷且厚重的胸侧,这里叠了三层护甲,压在衣服里。 「她说她叫尤雨。」 「啊……」向霖略一顿,直说,「让她等等吧,我正好也有话跟她说。」 刚回答完,一阵妖风袭来。 来了?尽管有所预料,这一刻真的来临,他还是心有余悸。 这个魔鬼,竟然不是许识敛……长得好熟悉,是嫉妒魔鬼他爹吗?向霖惊讶不已:「你是谁?」 覆盖满墙的贪婪魔鬼说:「二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二哥——是嫉妒魔鬼? 向霖吃惊道:「你不是死了吗?」 老小孩魔鬼站在窗台,他只关心一个问题:「你说我矮?」 向霖微微一愣,说过吗?可能吧,这是事实呀。 见这个不了解情况的同盟还要点头,贪婪及时喊道:「你仔细想想!真说过他矮,你不要命了?」 嫉妒魔鬼却大张着嘴,黑乌鸦不断从他嘴里涌出,朝着向霖而去! 场面混乱不堪,这时候真正的主角才从窗户翻越进来,姗姗来迟。 许识敛环视一圈,冷笑:「蛇鼠一窝,省着我一个个去找了。」 贪婪魔鬼吃力地睁开眼睛,辨认出许识敛和小耳的身影。 他说:「是你们……你们挑拨离间……」 但他不理解,问小耳:「为什么要这么帮他?他已经不是你的宿主了,你是不是不知道,他其实是……」 小耳找来找去,困惑道:「谁在说话?嘴巴在哪?」 被黑乌鸦炸的七分八裂的贪婪魔鬼:「……」 魔鬼的情况都这样,更何况人。向霖的鼓楼护甲早就裂开,他趴在地上,虚弱地咳血。 嫉妒魔鬼的身体很虚,发动这样的攻击也令他元气大伤,扶着墙瞪眼道:「没死?!这不……」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提起来,双脚在空中乱踢,好不狼狈。 许识敛嘲弄道:「他也没说错,你活了几百年?就长这么高。」 小耳冷不丁补充:「几千年。」 嫉妒魔鬼:「……」 嫉妒吃力地抬头看他,眼珠像是被自己的眼泪煮熟了那样红热,张开嘴,却是无声的:「……」 因为震撼。 许识敛的眼睛…… 有一簇蓝色的火焰。 细看进去,让嫉妒魔鬼产生眩晕感。脑中走马观花般,呈现出他迄今为止的所有回忆。 当年,三只魔鬼围剿暴怒,魔王通过转移阵逃走。嫉妒大喝一声扑了上去,被转移阵的蓝光反噬,从此丧失读取他人记忆的能力。 转移阵,转移阵。 这个能力被转移了!被嫁接到了魔王身上! 但很显然,无论是转世前,还是转世后,魔王都不知道这个意外收穫。 更别说如何运用它。 直到再遇原主,这个能力才彻底甦醒。 许识敛莫名头痛欲裂,视线朦胧间,竟看到一对魔鬼小兄弟在地狱的血水湖边奔跑…… 哥哥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快乐。你都不知道,当魔王有多大的压力。」 弟弟说:「没关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嫉妒魔鬼突然大声笑起来。 谁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许识敛更是觉得烦躁,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强迫他停止。 许识敛问:「你是不是还有个兄弟?」 嫉妒没说话。 结果指的却是其他魔鬼:「他被我拴在一个地方,别担心,你很快就可以去陪他了。」 在这之前—— 他活动着肩颈,目光扫向向霖。 小耳压在嫉妒魔鬼身上,将他绑起来。 忽然察觉到异样,翻过嫉妒魔鬼的身体,他竟满脸都是泪。 第126章 绿蝴蝶杀人事件(八) 战斗前,异常焦躁的感觉席捲许识敛。 他被无数痛苦的回忆击中,尽管面对的是魔鬼,眼前浮现的却是母亲的脸。她面对自己时的逃避与恐慌,抗拒和心虚。 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爱。 关于被下毒,他想过很多。 父亲一定是主谋,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要怪就怪他。什么送礼物,就是为了下毒做铺垫…… 只是从小就对父亲存在的畏惧,让他至今都难以下手。小耳说得没错,他的确摇摆不定,也痛苦不堪。不知道在等什么,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那么母亲呢?从小就疼爱他、照顾他,他可以在这位帮凶身上列举出无数与爱有关的例子。 第269页 这样的母亲,其实内心也早就做出选择了吗? 继续骗他就那么难吗……说她也是没有办法,她只能这么选……其实她是爱他的,她也很捨不得…… 「这种时候,你还走神啊。」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许识敛抬头去看。 这一次,他终于分辨出来。墙上、地上,甚至向霖的身体上,都覆盖着薄薄的一层臭膜。熟悉的味道…… 「贪婪?」他眯眼道,「你就是昌决的宿主?」 「我知道你把他杀了。」贪婪魔鬼说,「你比我想像中进步要大。」 他奇怪道:「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要来找我,但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你为什么要帮人类?」 贪婪深思熟虑地说:「不会是为了正义吧?」 「屁话真多。」许识敛无意和他周旋,「你们魔鬼死前真的很啰嗦。」 看来这就是原因。贪婪魔鬼心想,他完全不认可自己从地狱来的身份。听他说话这腔调,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心向魔鬼。更别提他在地狱大杀特杀的诡异行为…… 贪婪魔鬼缓缓蠕动起来。 他舔了舔嘴,想要吃掉许识敛。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吃掉魔王的部分残骸,这令他的力量大增。所有的细胞都贪婪地汲取着魔王的养分,如果再来一次,并且不与其他魔鬼分食…… 那么,他绝对是地狱毫无疑问的一等强者! 这和许识敛之前遇到过的所有魔鬼都不同。 它——四处都是! 根本找不到五官、大脑,任何可以攻击的致命部位。他眯起眼睛,眼前却浮现出母亲的样子。 想起那年他高烧不退,母亲在悬崖边向神祷告。 怎么可能亲眼见过?绝对是幻想,却是如此真实的幻想……妈妈憔悴地祈祷:「求主救救他,求求您。」 爱他的妈妈,想要他死的妈妈。她跪在地上,磕着头。 许识敛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他不知为何,竟然反覆被迫观看自己的回忆,在这样的氛围里心情抑郁,右手疲软无力。 这时,小耳突然喊他的名字:「许识敛!」 骤然清醒。 绿色的黏膜从四面八方扑来,覆盖他全身。 真是噁心—— 许识敛轻而易举就从中逃出,嫌恶地看去。 绿膜却不紧不慢地跟上来,无论如何砍,如何噼,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 有毒? 这绿膜上,全是毒液。 地狱里的魔鬼多不怕毒,但没有哪个魔鬼比贪婪更懂毒液。这种毒火速在身体里生长与肆虐,让生命如同残烛一样在灰烬中摇曳着熄灭。 小耳是第一个察觉出许识敛不在状态的人。 他心里着急,看见他一次次被捲入,挣脱的速度越来越慢,从来都是被动,没有过主动…… 贪婪魔鬼是比他想像中强,但许识敛也比他印象中要弱。 小耳没空再管嫉妒魔鬼和向霖,连忙飞上去把他救出来。 竟然浑身滚烫,皮肤都黏在他手上,除了绿膜,还有被烫掉的皮肤组织和淤血。 小耳大惊:「许识敛!你怎么样?」 他们跌在地上。 许识敛发着抖,死死盯着他毫无反应的右手。 怎么可能?打不过…… 这只令他烦不胜烦的右手,在最需要它的时候却彻底睡去了。 无法使用它,甚至连动动手指,召唤魔鬼军团的力气都没有…… 小耳静了几秒,就开始呕血。 只要碰到一点毒液,他就开始起反应。 许识敛勐地将他推开,脸色变了又变,压低声音说:「你能不能走?」 「走?」小耳呆呆地,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你想我走?现在?」 「你们谁也走不了——」 贪婪魔鬼笑着降落,现在,所有的「他」都汇成一个整体了。他面带贪婪的微笑,舔着嘴唇说:「小七,他是主食,你就是我的甜品。」 他想吃了我们! 小耳又咳出几口血,就是只沾到一点点毒,他都这么痛苦,那许识敛…… 许识敛咬着牙说:「问你话呢!」 「滚!」小耳怒道,「问这种白痴问题,还让我回答!」 许识敛只是看着他。 在他这种有些自嘲、伤心、欣慰又无奈的目光里,小耳的心又碎了。 他下意识控制眼泪,在视线模煳间,看见后面一个渺小的人类身影。 小耳唿吸一窒,是铁拳! 他什么时候熘进来的? 铁拳猫着腰,藏在柜子后。他手持可笑的刀与箭,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向他们前进。 他用嘴型告诉他们:我救你们出去。 「啊,」贪婪说,「但是有些东西,连甜品都算不上。」 一道毒液朝着后面喷去—— 铁拳灵巧地躲过,他索性大跨步朝他们冲去。贪婪魔鬼不得不转过身面对他,狞笑道:「就凭你?」 铁拳向他们丢绳索,大喝道:「接住!」 这个异想天开的蠢货!许识敛咬着牙冲上去,替铁拳挡下几次攻击,一把将他甩到窗外去! 坠下去前,铁拳大睁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再次回到地面,许识敛已经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喘着气看小耳,小耳也在看他。 第270页 小耳说:「我以为你会把我丢下去。」 许识敛虚弱地笑道:「怎么会?」 「我逃不掉,也不可能只让你逃掉……我要你和我一起死。」 小耳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笑意。 「好啊,」他拉住许识敛流着血的手,亲上去,「一起死。」 「……你们,」贪婪魔鬼莫名其妙地说,「真是奇怪……」 他听不到向霖的声儿了,赶过去拍了拍他的脸,「喂,说句话。」 向霖气若游丝道:「我快死了……」 「啧,真麻烦。」贪婪抱怨着,覆了上去。 向霖急道:「你想毒死我?」 「我在给你治疗!」贪婪生气地说,「安静点,我和你融为一体,这里是心脏……好,开始修復……」 这时,门突然被撞开。 一个拿着刀的女人沖了进来。 贪婪大喝:「你是谁!」 向霖喘道:「别……别伤害她,她是我的……」 「向霖?」尤雨焦急地赶上来,「你怎么了?」 「尤雨……」向霖吃力地叫着她的名字。 许是受了伤,在巨大的不安和本能的驱使下,他只想说真心话:「吓到你了吧?没事的,我没事。我想明白了,其实……」 说不出来了。 一把刀插在他淌血的伤口上。 他瞪大眼睛,几乎能将尤雨的脸盯出裂缝。 嗯?怎么插得这么困难?她把向霖衣服的前襟扒开,怎么会有一层绿膜? 融入向霖身体的贪婪魔鬼身受重创,吐血道:「你在干什么——」 有没有搞错?向霖这傢伙到底得罪了多少人?!人人都想他死! 她将绿膜拨开,重新补了一刀。这次顺利多了,软绵绵的,像沙子一样的向霖。 尤雨把刀拔出来,血溅了她一脸。 向霖双目圆瞪,迴光返照般大喝一声,用尽力气扑倒她,在她脖子上拼命啃咬。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竟然像一对濒死的野兽互相残杀。 但是向霖受重伤在先,很快,他就一动不动了。 刀掉在了地上。 居然死得这么快。疯了,真是疯了。尤雨勉强撑起身,在目瞪口呆的许识敛和小耳面前,全身是血地离开这里。 又忘了刀,钝了的刀。没擦干净的血迹,不知是谁的。她转头去捡起。 直到她彻底离开,后面才响起混乱的脚步声。好多人冲进去了,一个叫井舟的勇士试图拦住她,喊道:「小姐,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不关她的事。 她挣脱掉,摇摇晃晃地继续走。 第三个,该去找第三个了。 她走着走着,号眺大哭起来。 真是的!真是的,为什么要死啊……为什么要死得这么早啊…… 不过,至少在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她爱向霖胜过林森了。 真好,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跟这份珍贵的心意比起来,向霖的死只能算是小小的不幸了。 【作者有话说】 (50/100) 第127章 绿蝴蝶杀人事件(完) 尤雨和她的刀,站在最后一个人的家门外。 她已经是精疲力竭,像为生存而迁徙的候鸟迷失方向,在天空盘旋,不知该前进,还是该原路返回。 但回去也没有家了。 她能感觉到身体有个窟窿,这是向霖给她最后的礼物。血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她只能拿手按着,力气却还是丧失得越来越厉害…… 天空下起了绿色的雨。 她的眼睛逐渐聚焦。 不,不是雨。她艰难地判断着,是布料。少女的裙子。 屋内传来争执声。 是梦呓的声音,她认出来了,铃铛一样响:「你真是疯了!」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要年迈很多,听上去像母亲:「我说过多少次,你不要再和她来往!」 她从未听过梦呓如此激动:「谁让你动我东西的?这是我的裙子!」 梦呓的母亲在骂:「妓女送的裙子你也穿?」 「妈妈,这次你真是太过分了!」 下楼声,咚咚咚。她以为是梦呓在跑,结果是那位母亲,而梦呓的声音从后头追来:「她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妓女,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母亲在吼:「快闭嘴,你真的是长大了!」 「你不许走,你剪碎我的裙子,侮辱我的朋友,我要你给我道歉!」 「我不会道歉,早知道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都不会听话,那我就……」 「又来了,你把话说清楚,什么代价?」 没有回答了,只有无穷无尽的追赶声。后来母亲忍无可忍地吼道:「你不许再给我见她!上帝不会原谅你们的。」 「我要什么上帝?上帝早就死了!妈妈,你别傻了,上帝根本就不存在!」 咣当一声,门破开了。 狼狈又狰狞的,满脸泪水的梦呓,猝不及防地和尤雨面对上。 她目瞪口呆:「你,你……」 尤雨的身上落满了破碎的绿色,还有红色。 梦呓惊恐道:「你怎么了!」 尤雨摇摇欲坠,虚弱地笑道:「你今天真漂亮……没关系,我来给你个东西。」 她握着刀的手背过去,右手递来一把钥匙,对着女孩笑:「去我家吧,我的衣柜里有穿不完的绿色……你都不知道,你穿绿色有多好看。」 第271页 梦呓吓得语无伦次:「我去找医生,你怎么在流血?谁欺负你了吗?你快躺下,等我……」 「给我倒杯水吧。」尤雨喘着气说,「我想喝水。」 「好,你等我!」 梦呓端着水急匆匆赶来,门口只有一滩干涸的血迹。 后来她才知道,整个小岛的人都在找尤雨,有个牧羊人见过她,说她在悬崖边像片绿蝴蝶一样飞下去了。 * 那之后三天,雨落在小岛的两场葬礼上。 第一场浩浩荡荡,人尽皆知。全小岛都在为小骑士的死而悲伤,代表世界和他完成最后的告别。 岛主一夜白头。面对城堡里的魔鬼残骸,他没有说话。勇士团告诉他真相时,他没有说话。看着向霖枕头下压着的《小骑士的故事》,他还是没有说话。 他的舌头是儿子的最后一件礼物,陪伴着他,一起到小岛的土里沉眠。 有人说杀死小骑士的是魔鬼,也有人说,是一个女人。 而那个女人跳崖了。 参与葬礼全程的翁太认为岛主时日无多,不仅开始担心。 还有不到十天就要进行新一轮的岛主选举,目前选票最多的两个人选,一个是许识敛,一个是木于林。 岛主还能撑到那一天吗? 他为了岛民牺牲太多,身体本来就差,现在,唯一的儿子也死了。 要知道,真正要成为岛主,不仅仅需要岛民的票,还得得到上一任岛主的认可。 这样才能拿到地图,还有祝福酒的配方。 * 另一场葬礼悄无声息,简陋,小得可怜。 只有雅春和梦呓两个人。她们穿着绿色的雨衣,在尤雨跳下去的地方举办葬礼。埋到土里的是几朵绿色的小花。有绿玫瑰,还有绿色洋桔梗和绣球花。 雅春劝梦呓:「我们早点走吧,被人看到了不好。」 梦呓摇摇头:「小春,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吗?」 「不知道……」这么悲伤的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梦呓说,「你觉得,她最后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救她?」 「她可能只是想和你告别吧。」 提起告别,雅春郁郁寡欢。她最近就要和一个老朋友告别了,很捨不得,对方却告诉她,必须要离开她…… 「这都是为了你好。」体内的魔鬼心有所感,忽然说。 雅春问她:「我们不是朋友吗?」 「是朋友,所以才要离开你。」暴食魔鬼嘆息,「你知不知道,如果我跟你跟太久,你就会和那个可怜的岛主一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 钮凝凝是最早从葬礼离开的人。 她等来等去,问女僕:「许识敛为什么不来?」 「不知道,猫咪也没找到他。」 她是真的有些站不住了,让女僕扶着她离去,路上疑神疑鬼地问:「爸爸让我理他远点,说他出意外受了重伤,可能马上就要死了。他一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还以为是他编瞎话骗我的,但许识敛真没有来,你说他不会真病了吧?」 「有可能。」 「那怎么办?」钮凝凝说,「病了就不好看了。」 「是……」 「但有的人病了会更好看。」她说,「我妈妈就是有名的病美人。」 女佣说:「好像是有人说他病了,都下不来床。」 「快病死了吗?」 「好像还没有……」 她沉浸在自己的爱情游戏里:「那等他病得不行了,我就去看看他,握着他虚弱的手,问他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好的。」 钮凝凝又问:「这个向霖到底是怎么死的?」 「有人说是被魔鬼杀死的。」 「这都是哪里来的传言?」 「还有更离谱的。」 有传言说,魔鬼的杀戮还在继续。 「魔鬼会先从身边人下手,」女佣神神秘秘地说,「要警惕亲人挨个死去的魔鬼!」 「这不是早就开始传了?」钮凝凝取笑道,「有谁还不知道这件事吗?你是怎么回事,赶紧找时间洗洗耳朵吧!」 女佣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地对她一笑。 * 雾气缭绕的屋内,虫子魔鬼费解道:「我还真没见过这种毒。」 这几天,他尝试过多种办法,地狱小蟋蟀与蜥蜴寻找毒素、让黑蜜蜂吸血、甚至用小刀割肉放毒血,所有折磨病人也折磨医生的办法,他通通来了一遍。 但是收穫甚微。 小耳中毒不深,暂时恢復。许识敛却还在床上躺着,身上的皮蜕了又长,长了又蜕。魔鬼的自我修復能力在此时更像是雪上加霜。 大多时候他都沉默,不喊痛,也对摺腾他的治疗方式没有异议。 他被很多东西架在床上,就像当初变成魔鬼的那场手术一样……安静且忧郁。小耳总是忍不住看他。 现在,他也在看小耳,招招手。 小耳连忙走过去:「疼吗?」 许识敛问他:「你把嫉妒魔鬼放哪里了?」 「都什么时候了!」小耳怒道,然后,又无奈地说,「绑起来了,就按你说的做……等你好了,你再去折腾别人吧。」 虫子说:「可能只能靠时间,你中毒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第272页 小耳问:「那他得硬熬?你没有什么缓解疼痛的药吗?」 虫子:「有,不管用。这种毒会啃食他的血肉,还好他底子好,自我修復快,不然早死几千次了。但是这样也不好,自我修復和自我毁灭的两种力量在体内打架,肯定不会好受……」 许识敛的眼珠一转:「外面好吵。」 嗡嗡嗡的。魔鬼的听力捕捉到很多闲言碎语。 小耳看他:「不是在说你。」 许识敛竟笑了:「不是吗?」 小耳:「他们就是在说什么魔鬼会杀亲人,估计又是嫉妒搞的鬼……他是地狱里掌管谣言的魔鬼。」 许识敛却说:「也可能是别人。」 小耳:「还能是谁?」 许识敛:「我身边不是有很多人吗?谁都有可能。」 小耳和虫子对视一眼,许识敛淡淡地笑着,自言自语:「对吧,谁都像叛徒。」 小耳急道:「你不会说是井舟他们吧?他们一直很担心你,到处拜访医生找解药,尤其是铁拳,你出事以后他都没合过眼……」 许识敛只是看着他。小耳几乎没什么可说的了。 小耳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许识敛说:「好怪。」 小耳:「哪里怪?」 许识敛:「我最近……眼睛好奇怪。你能看见吗?」 小耳担忧道:「他中幻术啦?」 虫子摇头:「应该没有,但我给他擦药的时候,他老是盯着我看,还能忽然蹦出来几句只有我才知道的事情。」 小耳:「啥意思?」 虫子:「就是……他好像能看见我的记忆。」 小耳:「啥??」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 是许慎,他在外面说:「你在里面吧?」 没有魔鬼回答。 又敲两下,他说:「你几天都没下楼了,是不是生病了?」 许识敛突然一笑: 「正好。有段记忆,我很想看看呢……」 第128章 不开花的种子(一) 自从上次被许识敛吓晕,温若桐就再也没跟他说过话。 三年来,她的精神越来越差,很难有人相信她的叙述,包括她自己。 她记得许识敛变成了一只高大的怪物……醒来后,对这个画面多是不敢相信,认为是恐惧形成的幻觉。 至于那句反覆的「你不爱我」,却格外清晰,凌驾于所有细节之上。 许慎听说后,表情像是要安慰她,话却变成了镶在嘴上的钉子:「我们不配说爱他。」 是这样吗?关于爱,关于恨,温若桐觉得活着很痛苦,也知道对许识敛来说,一样是痛苦。 今天是她冷静的时候,归家的丈夫与她心平气和地交谈。 「我记得他变成了怪物。」她喃喃自语。 丈夫问:「如果他是怪物,为什么不杀了我们?」 温若桐一怔,急着说:「你不也怀疑……」 是啊,中了那么深的毒,还活着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可能呢? 神再没有给他们託过梦,也没有现过身。 不会有答案了。 于是不断猜忌,不断怀疑,任由想像放大恐惧。恐惧到底可以被撑到多大?大到覆盖所有的爱与恨,成为生命的主宰。 「没所谓了。」许慎说,「我们是人,但我们杀了他。你怕什么怪物?」 这对骨瘦嶙峋,不人不鬼的夫妻在阳光下沉默。 ——你看看,你恨的人过得也是如此糟糕。报復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这就是他的家庭。 许慎说:「他好几天没下楼了。勇士团的人来过好几次,还给我很多药材……他受了重伤。他们说他是做好事,为了正义。」 温若桐不语,许慎就说:「流言蜚语我也听说不少,但他还是我们家识敛……是善良的好孩子。」 温若桐忽然问他:「如果是别的妈妈呢?」 「别的爸爸和妈妈……他们会怎么做?」她绝望地询问,「如果小石头也是爸爸,他会怎么选?」 许慎说:「若桐……」 她没有泪可以流,脸上写满哭不出来的痛苦。 「我们得谈谈。」丈夫下定决心道,「和识敛好好谈谈。」 妻子一愣,听他深思熟虑地说:「这件事我从到尾想过,神仙不一定是神仙,梦里的脏东西更像在引导着我们做坏事……他骗我们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病死,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他还是会死。识敛知不知道他们的说法?又知不知道我们的想法?也许在他看来,我们从来没有爱过他。」 说完,他又怔怔地对自己说:「可能他知道,所以才不杀我们?他知道我们是被赶鸭子上架,其实谅解我们的苦衷……?」 妻子:「不是你说……我们不配爱他……做了那样的事,还说爱他……」 「那他为什么还质问你不爱他?」 「……不知道。」 「你知道。」 「……」 「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许慎说着说着,就需要停一会儿,喘几口气,「但是我们在『神』面前太渺小,对识敛……始终在逃避。他不知道我们的纠结、犹豫,只看到了我们最后仓促的决定。」 温若桐呆呆地问:「真的要和他聊吗?」 总之,许慎说:「不能不敢面对他,他可以不听,但我们要说。当年的事,的确是我们对不起他,这没错。但很多心情,也要让他明白……什么都告诉他吧,给孩子一个交代。不管他信不信,谈过以后他想怎么样都可以,要杀要剐都随他。」 第273页 他站起来:「我去看看他。」 温若桐慌张道:「我还没准备好……」 「没事,我先去。」他覆上妻子的手。 * 许识敛对门外的养父说:「我在。」 许慎说:「我能进来吗?」 小耳和虫子慌得一批。 其实许识敛也是魔鬼,也见不得人,却明显比他俩淡定多了:「等一下。」 然后看向这两只魔鬼。 小耳懵逼道:「我们要走吗?」 许识敛说:「帮我收拾一下,谢谢。」 虫子感慨道:「他真客气呀!」 他任劳任怨地蠕动起来,拾起地上的血条、死去的蜈蚣和黑蜜蜂,小耳开始还帮他搭把手,后来就蹲在床前:「你想读取他的记忆?」 许识敛的手在半空中展开,他盯着自己蜕皮的手指。 小耳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干嘛要刺激自己?」 「宝贝,」他侧过脸,「现在只有别人的痛苦能让我快乐了。」 这算是回答吗?小耳发愣。 虫子叫他:「懒鬼鬼,走吧。外面正好有棵树。」 * 父亲进门的时候,许识敛感到很疲惫。 他以为自己会兴奋,会无比好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是都没有…… 好累,已经累到无法唿吸了。 真相是一场雨,而他摇摇欲坠。 不是没有想过,甚至是每天都在想。 想小耳在魔鬼乐园说的那些……现在就停下,就坐船一起离开。 会好一点吗? 许慎嗅到浓重的血腥味,看到养子躺在床上,血浸湿被褥。他面色灰灰的,像醉醺醺的死神光顾过这里。 在许识敛眼里,许慎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好像每一步都走在鬼门关上,瘦得只剩下骷髅架子。屠宰场都不会收这种体型的羊。 这样的父子互相观察。 直到许慎倒吸口气:「你受这么重的伤……到底流了多少血?」 「多吗?」许识敛笑笑,「没有那时候一半儿多。」 「那时候」,指的自然是三年前喝下毒药。 许慎的嘴里被击中一枪,这一刻,再多的勇气也不足够开口。 ——不需要他开口。 许识敛的眼前晃过……晃过很多记忆。 那是父亲的,也是他的。 每一次打开礼物的欣喜,啊,原来爸爸眼里,小时候的自己是如此好骗……这个不可思议的、捕捉到爱意的眼神,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不是,不是这些。为什么全都是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他? 这蠢货一样的神情……好噁心。 到了,终于到了。 「时间可能不多了。」 嗯?是虚伪魔鬼,好久没有看见这样完整健康的他了。 这个魔鬼在回忆里对他的养父母叫嚣着:「赶快把许识敛叫回家吧。」 温若桐说:「可是,可是他还……」 原来是有犹豫过吗? 可笑,许识敛跟自己说,要是因为这么一点慈悲就原谅这个帮凶,才是真的蠢货。 「我在您家里的小花园看到了那两盆花……可惜的是,它们现在都开败了。」 这只死一万次都不足惜的魔鬼,虚伪的嘴脸…… 「我听说,您的样子有夜晚喝牛奶的习惯。」他把盛着剧毒的小银瓶放在桌面,「……您培养得很好。」 等等,魔鬼为什么一直在怂恿养母? 即使这是许慎的视角。他好像从没有开口说过话? 养父现在是什么表情? 难道说,这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虚伪魔鬼飞走了。 他终于听到许慎的声音:「算了。」 算了。 算了? 他的表情大概和养母一样震惊。 「你知道吗,」许慎的声音是飘的,「梦呓以前跟我说过,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在一起。」 「什么意思?」温若桐惊恐地大叫,「你想她死?你想让咱闺女死掉!」 「若桐,疾病、衰老还有死亡,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怪我吧,是我没有给她一副好身体。」 「……你的意思是,看着她死?」 许慎想拉她,她呆呆地,傻傻地,好像他什么都可以做。而她什么都拒绝不了。 许慎低声说:「识敛……他是健康的。他的病已经好了,你要相信……」 「我不信!他骗我们的!」温若桐吼道。 「许慎,许慎啊!」她泪流满面,拉扯着他的胳膊,狰狞道,「闺女要死了,你真的清醒吗?从来没做错过任何事,又听话又懂事,认为我们不爱她,但还是爱着所有人的闺女啊……她什么都信,吐着血还安慰我,说妈妈不要难过啊……你不管她了?你让她死?你这个爸爸,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不管她啦!你想让她死!」 「我们又不是只有一个孩子!」许慎也吼道,「就算今天躺在床上的是识敛,我也会这么说,我也不会让健康的梦呓去死,还是亲手毒死她!我问你,梦呓醒来你要怎么跟她说,说她是喝了她哥哥的血才活下来的,哥哥因为她死了,她能快乐吗!」 「那就不告诉她,永远都不说!我不管!让我们承担不见好了吗?」温若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奉上双手让他看,满手都是女儿吐的黑血,「你看看,你听到了吗?她很痛啊,她痛得快不行了,你让我,让她的妈妈放弃……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许慎,你不得好死……」 第274页 许识敛听到养父的呜咽声。 他同样缓缓地,跪到地上去。 「没有这样的道理,若桐。你把他毒死,这个家就毁了……再也没有人快乐了,活着还不如死了,你明白吗?」 他说:「要是我能替她去死,替他们俩任何一个去死,我什么都愿意啊……」 她哭着说:「我也是啊!」 他们被月光晒透。 「那……礼物是什么?你放了什么进去?」她问丈夫。 「皮球。」 「皮球?」她虚弱地笑。 「他想踢球。」回答很简单。 「踢球……」她恍惚地说,「踢球好啊。」 「我去看看闺女。」她擦擦泪,起身。 许慎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地板上。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了。 他记得,自己就是这个时候回家,从窗户和小耳进去,黑暗之中,养母坐在他的床上…… 「宝贝……你回来了。」 「你妹妹她……晕倒了,你知道吗……」 他去看妹妹,养母伏在门前,屏住唿吸看着他的背影。 她的脸上都是汗,因为在很早之前,她就把皮球拿走了,放在地下室的棺材里。 那时候,她就觉得丈夫的神情不对。 他改变主意了。 所以她换掉了皮球,母亲的第一直觉永远是敏锐的。预感提醒她,那里面不应该是皮球…… 她像往常一样准备牛奶,再把小银瓶的药水倒进去。 放在养子床上的礼物盒里。 许识敛问许慎:「爸爸,她会死吗?」 许慎没有回答,他看着妻子,看着她突然振作起来的样子。 妻子握着养子的手:「可怜的孩子,她怎么会死呢?你一定着急坏了。去休息休息,第二天醒来,她肯定就好了。」 许慎如幽灵般,看着妻子哄养子离开。 门打开,又关上。 妻子也以同样的眼神回敬他,好像他是个假丈夫,陌生人,临时拼凑的劣质假冒货。 他突然全明白了,他全懂了—— 老天啊,夫妻一场……夫妻一场! 但是他能做什么呢? 他还能……还能做什么?妻子拦在门口,视死如归地看着他。 他只能看着女儿,看着天花板,落泪。 许识敛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坚定的眼神。 不,应该说…… 这一生中,他只见过向来犹豫的母亲果断过两次。第一次,是他小时候发高烧时,母亲毫不犹豫地去悬崖边为他祈祷。 第二次,是在刚刚,他窥探到的记忆中。在她误以为妹妹要死去时,毫不犹豫地把礼盒里的皮球换成毒药。 是如此的坚定。 就像她当年偷偷将他的石头换成会开花的种子一样。 他因此没有被同龄人取笑,在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里,都坚信石头会开花。 但石头就是石头,母亲却不是那个母亲了。 妈妈…… 第129章 不开花的种子(二) 许梦呓踮起脚尖打开壁橱,听说哥哥病了,她想做点什么给他吃。 手堪堪碰到某个糖罐子。这是哥哥曾经买给她的,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呓」。 失误了,它划破惨白的月光,清脆地亲吻厨房的地板,碎成两半。就像上面刻着的她的名字一样。 天阴沉沉的,一种雨前的湿润感。 许梦呓低头去看,屏着唿吸。木罐躺在令她惊惧的死亡里。 她试图把它拼凑在一起,抬起来,放在烛光照得着的地方,期待它长出新生命。 但是并没有。 就像她总以为熟悉的哥哥有一天是会回来的。其实也没有。 小耳在外面的树上,看着女孩发抖的肩膀,哭声的形状和破碎的罐子一样,渐渐锐利起来。 他下意识去看身旁的人。 许识敛像一张白纸,呈现着下面的家和家人。 「真羡慕她,」许识敛的语气仿佛一切都无关紧要,「还在烦恼这种事情。」 他到底怎么了?小耳说:「许慎和你说什么了?」 他和虫子隔得不远,但什么都没听到……好奇怪,一定是许识敛设了屏障,魔鬼的耳朵才无法捕捉这场对话。 但是看口型,好像什么也没有。许慎只短短呆了几分钟,许识敛始终没有说话,他就离开了。 许识敛的脸上只有麻木,答非所问道:「小耳,你觉得妈妈爱过我吗?」 小耳说:「在小岛住了这么久,我发现你们人类的爱里包含着不爱,也包含着讨厌与恨。爱比我想像中复杂多了。」 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种话,许识敛空空道:「那就更要命了。」 「到底……」 许识敛回答他:「我的礼物送错人了。」 小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送给养父的「山羊」,那些零零散散的山羊尸体。送错人了? 许识敛已经离开,小耳还无法从女孩的哭泣里逃离出来。等她伤心地离开,魔鬼小心翼翼地从窗户钻进去。 捡起碎裂的,来自哥哥的礼物。 小耳笨拙地用魔法把它们重新拼凑在一起,边做这种事,边埋怨:「我明明是魔鬼……」 * 第二天,温若桐买菜回家,看见桌上有个完整的木头罐子孤零零地等着她。 第275页 再往前,是养子许识敛。 他站在尚未逝去的夕阳里,对她微笑:「妈妈。」 母亲的声音被沉闷的风声包裹:「你……好点了吗?」 「你是去祷告了吗?」他坐下来,矮去不少,失去攻击力,变成无害的小雏菊。 「是。」她努力让自己放松,想起丈夫昨日的劝导,唿出口气,「还在那个地方。」 她再也给不了我想要的爱了。魔鬼在心里对自己说。 「好辛苦啊,」许识敛体贴道,「有见到上帝吗?」 「什么?」 「上帝,有见到吧。」 母亲的脸是白的:「上帝……在我们心里。」 许识敛点点头,贊同道:「对。」 母亲忐忑地问他:「你,你吃饭了吗?饿不饿?」 「还没有。」许识敛托着下巴,用撒娇的口吻询问,「妈妈会给我做饭吗?」 她惊讶的样子就像才发现他在这里。像他还是那么小,会和她在厨房躲猫猫的孩子。 「你想吃什么?」她连忙着手准备,一副可为他拼命的模样。 许识敛笑了。原来,忍过生疏的沉默,残忍的逃避之后,是这样的妈妈。 「什么都可以。」他说。 「还是你爱吃的那些,可以吗?」 她好卑微,像他的奴。而不是握着刀的主。 「可以。」他笑着点头,「只要是妈妈做的,什么我都喜欢。」 于是,她将这视作开始,他将这视作结束。随着饭香散开,许识敛对母亲的背影说:「妈妈,下次什么时候去祷告呢?」 「嗯?大概……两天后。」 「好,」许识敛温柔道,「可以也为我祷告吗?」 是丈夫跟他说了什么吗?温若桐发抖地想,他忽然……忽然好像什么都原谅了。他们其实还可以……重新做母子吗? 「当然……每次都……都有替你祷告的。」 这句话把他吹散了,女人的小石头无声地碎在地上。 「妈妈,还记得吗?有一年下着暴雨,你还去悬崖祷告。」 「记得,还好没事。」 「因为我很担心你,听说小腰山有神仙在,就跪在那里磕头,最后神仙显灵了。」 「……」 看到了。 许识敛看到了养母的记忆。 看到幼年的梦呓枕在母亲膝上,对她说:「妈妈,你知道吗?你前几天去祷告,下了暴雨,还好哥哥去求神仙,天气转晴……」 「真的?」温若桐说,「他这样做吗?」 「嗯!」梦呓拼命点头,又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哥哥是我说的……他怕你担心,让我保密呢。」 原来……她没有守住秘密。 这么多年,许识敛心中的不甘在此刻沉沦。他始终在想,要是妈妈知道这件事,妈妈知道他曾经为她做的……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狠心? 原来竟是毫无效果。 妈妈早就知道。妈妈还是想他死。 类似的记忆,他昨天在父亲那里看到过。 看到梦呓哭着问许慎:「爸爸,你到底为什么不跟哥哥踢球呢?」 「我好愧疚,爸爸,这次明明都是我的错,不要这么对哥哥。你可不可以多陪陪他,他好想好想和你一起玩,为什么,为什么你打的人不是我呢……」 其实爸爸从没有看过他的日记,那本费尽心思、幼稚又可笑的日记。 他是从妹妹那里知道自己想和他踢球的。 所有才送他皮球,所以才和他踢球。 他听到父亲安慰妹妹:「你没有错,没有错,是爸爸的错。」 「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不要再愧疚,答应我。」 还记得那本日记里写: 「他在很生疏地爱我……也许,也许是爱吧。」 「我希望他有一天可以亲口告诉我,他是爱我的。」 哈哈…… 所有的爱,都是妹妹,他们的亲生女儿给他求来的。 是啊,梦呓。你求的,他们当然给了……那么爱你。 面端上来的时候,他对妈妈说:「我被爸爸打,发了高烧。你跟我说,『爱能克服一切』……我把它写在日记本里了。」 母亲的眼泪就这样落在他手上。她慌张地抹去,许识敛拉住她的手,就这么看着她,擦着她眼角的泪。 「你哭什么?」他笑,「爱能克服一切,对吗?」 「对。」温若桐没有再忍,落下泪来,对他说,「对不起……小石头,妈妈对不起你……」 许识敛给了她一个拥抱。 「妈妈,石头是开不了花的。」 「嗯?」 「我是说,」他笑,「明天好像要下雨了,后天会是晴天,那天去为我向神祷告吧,妈妈。」 「好,我去。」 * 飘雨的深夜。 小耳跟着许识敛一路来到小腰山。他突然席地而跪。 亦如当年,年幼的他带着梦呓,在这里长跪不起。 他跪到半夜,小耳听到山神的声音:「识敛,怎么了?」 许识敛憔悴且焦虑:「小腰爷爷,识敛又来打扰您了!你知道小岛的天气……今天晚上开始下小雨,明天是不是就要暴雨了?」 掌管天气的小腰山神说:「是这样的。」 许识敛悲伤道:「可是,可是我妈妈明天要去悬崖边祷告!」 第276页 小腰山道:「不能后天去吗?」 「您知道,她是个忠诚的教徒,不会失约于神。」他乞求道,「我知道总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打扰您,真对不起……但是能不能,求求您将明天的雨推迟到后天?」 小腰山嘆气道:「你的孝心我是真的很感动!只是……」 「求您了!」许识敛磕头,「只要明天不下雨,后天的雨怎样大都可以,我也会提醒小岛的人到时候不要出行,求您成全我!」 小腰山神只好说:「那好吧,但你一定要告诉他们,后天千万不要再出门啦。尤其是那些教徒,再去悬崖上祷告会很危险!」 许识敛喜极而泣:「好!好!谢谢您,谢谢您……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唉,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小耳始终没说话。 * 后天,暴雨之夜。 温若桐还没有回家。 许识敛看着小耳的背影。看他像一只猫,坐在窗台前。外面是电闪雷鸣,里面是静悄悄的他和小耳。 魔鬼扭过头,暴雨在他背后绽放。 雨水在外面啪啪地敲打门窗。许识敛听到小耳说:「要不我去看看吧。」 「不用。」斩钉截铁。 小耳问他:「你在哭吗?」 不是泪水,是雨,雨下得太急太烈了。听上去就像他哭。 雷电将他的脸洗刷到惨白。他一动不动,对着小耳说:「你过来。」 小耳没有动,许识敛笑了:「怕我?」 小耳于是过去,许识敛将他拉到怀里。 原来他身上这样冷,小耳抱住他,他们都是柔软的生命。 许识敛和他轻轻摇晃,像暴雨里的小船。他的问题天真到不可思议:「你还是会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对吗?」 「对。」小耳看着自己的睫毛在他肩膀上垂下,又抬起来,「会的,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许识敛没说话,但他身上都是冷汗。 小耳一惊,摸上去,是血。他的毒又发作了,身体又冷又颤,在不断流血。 「识敛……」 「小耳,你一遍,一遍都没有说过爱我。」感受到怀里的魔鬼一动,许识敛阻止他,低声道,「嘘,你不用说。」 「爱不爱我都可以,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了……」他说,「但你说的对,你早就提醒过我,是我不信……爱一点用都没有。」 小耳想说话,被他捂着嘴,只能泪光闪烁地听他在肩膀上说:「如果这次她没事,她活着回来……要是那样,我就原谅她。」 叶子被暴雨沖刷,掉在地上。 紧接着,树倒了。成片地倒下…… 这是小岛数千年来,最罕见的一场暴雨。 * 第二天一早,梦呓醒来看见了桌上的木罐。 完整的、刻着她名字的木罐。 她欣喜若狂地抱着它,亲吻它,反覆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是哥哥!哥哥把它修好了,哥哥…… 楼上传来脚步声,她笑着看上去,笑容僵住,欲言又止。 许识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还有门外的另一个人。 是父亲,他被其他岛民扶着,来到门口,似乎是昏厥了。 「怎么了?」梦呓呆呆地问他们,「爸爸,你怎么了……」 「梦呓啊,」一个岛民悲伤地开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和识敛说……你们妈妈……」 就是这一刻。 小耳从屋内跑出来,许识敛扭过头。 两个魔鬼对视。 第130章 不开花的种子(三) 妈妈死了。 谁也没想到骤然下起暴雨。悬崖因此塌陷,她和其他教徒瞬间被黑暗吞噬。 经过几天几夜无意义的寻找,岛民们为他们建立纪念碑。 大家彼此安慰:「他们是追随上帝去了。」 这是意外。梦呓知道。 她对家人的期待早就被磨灭殆尽——但这绝不包含,在母亲的葬礼上,哥哥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他不仅没有眼泪,甚至不屑装出一丝一毫的惊讶。 岛民们为死去的教徒一同举办葬礼。 梦呓是一朵黑色的郁金香。或许该说,她紫到发黑。脸上冻得又红又紫,直到今天,还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在飘。 她的嘴唇是白的,眼睛却黑得可怕,木偶一般盯着身旁的许识敛。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挨得如此近。好像他们从未疏远,始终是亲密无间、彼此依赖的兄妹。 父亲坐在前排,他的背影在雾里。 梦呓的左手旁是雅春,她冒着汗,在和体内的魔鬼对话。 暴食魔鬼说:「我最后劝你一次,不要管许家兄妹的事。」 雅春:「我知道……但是……」 太诡异了。 雅春:「许识敛那是什么表情?」 他的眼睛是银光盈盈的玻璃杯。里面映照着平和、黯然,以及…… 窃喜! 一丝近乎疯狂的喜悦。阴谋得逞的窃喜。 暴食魔鬼:「我早跟你说过,他不是人类!」 是的,半年前她就告诫过雅春。 有一天,梦呓被奇怪的人跟踪。 雅春刚和她告别,就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跟在梦呓身后。 要说这种事不要太多见,那可是许梦呓啊!她当然尾随其后,且不说体内有魔鬼相助,就是她自己——也可以把这个无耻的跟踪狂干掉! 第277页 但是,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跟踪,开始快速跑起来,消失在一个拐角。 还有谁能在小岛跑得过雅春?她火速跟上去,却讶然地发现—— 跟踪狂已经四脚朝天,口吐白沫。 有人解决了他。 是梦呓的哥哥。 许识敛站在房檐上,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嘘,」他竖起食指,竟摄人心魂,「别告诉她。」 说完,风一般地消失。无影无踪。 暴食魔鬼在体内喊:「天哪!他怎么……他居然进化成这样了?他不是人类!你快跑——」 雅春茫然照做,离去的时候心想:「她」指的是梦呓吗?为什么不能告诉梦呓? 和梦呓这样亲近,她当然知道这对兄妹的情谊已经破裂。 可许识敛还在保护她,不是吗? 却不想让她知道。 暴食魔鬼警告她:「绝对不能说!」 「你最好不要忤逆他的命令……」 连魔鬼都这么说,雅春只好保持沉默。 可现如今,她觉得许识敛已完全变样:他的脸似笑非笑,偶尔看上去,又像是要哭,仔细看,却真的是在笑…… 难道母亲去世对他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打击,他已经精神错乱了? 就在此时,许识敛开口说:「别看了。」 雅春身体一震,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对妹妹说话。 他对梦呓说:「我一滴眼泪也不会流的。」 * 「小耳!」铁拳喊道,「这边。」 小耳在雨里迷失方向。 他现在害怕这种潮湿,天阴沉沉的,梦里挥之不去的暴雨之夜……记得许识敛枕在他肩上,从背后抱着他。屋内屋外,是两个世界。 他不知道许识敛有没有睡着,整晚都没有听见他的唿吸声。 偶尔忍不住,刚要转身,许识敛却突然用力抱住他。 ——禁止回头。 他有没有哭过,小耳不敢去猜。 眼睛滴熘转,他捧着两杯水走向铁拳。 许识敛要喝酒,点名要香槟,他穿过议论纷纷的岛民,最后还是拿了两杯水。 铁拳的脸色也不好,他揽住小耳的肩膀:「许识敛呢?」 「在……」小耳朝人群里看去,只看到梦呓和雅春,「不知道,刚刚还在这里。」 铁拳点点头:「让他自己呆会儿。」 小耳低头看着水杯。 铁拳:「他的伤好点了吗?」 「还是那样。」 这次,铁拳也不说话了。 他们就这样看着雨,看着白色雾气里,身穿黑衣的人们缓缓移动…… 「最近有很多不好听的话。」铁拳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小耳像是懂,静默着。 铁拳的手按在他的额头上,沉声道:「不用去管。陪他好好养伤,不要听,听到也别往心里去。」 一顿,又说:「我们相信他,永远。」 小耳在他干燥且温暖的手下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在悄悄地、怯懦地议论: 「他的妈妈死了,他怎么那个表情……」 「不是说,魔鬼身边的亲人会一个又一个地死去吗……」 「这个给他。」铁拳的声音打断一切。 小耳接过来,嗅着像是药材。 铁拳:「应该比以前的有用。」 小耳:「魔鬼乐园怎么样了?」 铁拳压低声音,言简意赅道:「没了。」 小耳点点头:「你们没受伤?」 「都是小伤,」铁拳一顿,「只有他……」 一声嘆气,他神情复杂,既愧疚又自责,按了按小耳的肩膀,沉声道:「去找他吧。记住,少出门。凡事交给我们,放心!」 说完这些,他四下张望一番,与远处的井舟对视上,步履匆匆地离去。 * 小耳到家时,听到楼下传来许慎的声音。 他拉着女儿:「你得走,去任何地方,哪里都好,别在这里……」 神神叨叨的那种呢喃。有点像他死去的妻子。 梦呓是木偶人,一整天,都是这么张面具般的表情。 许慎推着她,来回几次,梦呓终于说话:「我不明白。」 小耳飞到树上,看见她木讷的、苍白的脸颊。 许慎背对着他,这棵枯木像随时都会死去:「听爸爸的,再不走,你也有危险。」 梦呓问:「哥哥也会杀了我们吗?」 许慎的背影在眼前摇晃。 小耳没再听下去,他从窗户爬进去,终于找到许识敛。 沨  他小声道:「怎么不说一声就走……」 许识敛蒙在被子里,这没什么,不就是睡觉?但离得近,小耳发现被子上全是血。 血? 他一下精神,跳上床:「你的伤又……」 被子里竟然全是死去的千纸鹤。难道是它们的血? 许识敛的眼睛睁得很大:「小耳。」 小耳在处理千纸鹤的尸体,将它们丢在地上。然后,他钻入许识敛的被子里,抱着他,摸他的脸。 细碎又炙热的唿吸喷在彼此的脸上。 许识敛叫他的名字,第二次:「小耳。」 他脸上的血迹抹不净,小耳还在努力,问他:「嗯?」 「我们见过这个千纸鹤,对吗?」 「对。」小耳说完,就沉默。 第278页 它是和报纸鸟一样的存在,如果被岛民忌讳和厌恶,就会对当事人产生攻击。不久后,还有乌云跟上来。 但以前是小耳对付它们,现在,许识敛可以自己解决。 千纸鹤在魔鬼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铁拳给你带了新的药。」小耳拍拍他的胳膊,「我给你换。」 许识敛病恹恹道:「不想换。」 「得换。」小耳掀开他衣服的一角,倒吸一口气,「我就知道……」 他是如此的无所谓:「没关系,马上就会痊癒。」 小耳还是想给他上药,却听许识敛说:「你知道没有用。这么做只是让你好受些。」 动作一滞,他说的没错。不管有没有用,小耳都想为他做点什么,只有做了,才可以缓解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我做点别的,」他说,「你想杀谁,我来。」 许识敛可能笑了,也可能没有,声音迷迷煳煳的:「你躺下来,到我身边……」 「好睏,挨着你,我才能睡着。」 小耳照做,摸着他的脸:「为什么自己睡不着?」 这个令魔鬼闻风丧胆的恶棍说:「你不在,不敢睡。闭上眼睛,总觉得有人要杀我……」 * 午夜,许识敛被迫醒来,梦里的声音依然没有停止。 在耳边,一遍又一遍: 「你骗了我!识敛,你骗我。你骗我帮你害死你母亲。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没办法让这个声音闭嘴吗?他痛苦地思考着。 忍受到底吧!就算是神仙,也会有疲倦的时候。许识敛再次闭上眼睛。 但梦里的小腰山神不肯罢休: 「你当年那么小,背着妹妹把鞋都跑破,来到我面前磕头,说你妈妈困在山崖上,求我停止这场雨。再看看现在,你都让我做了什么啊……」 「识敛,你辜负我的信任,你害死你母亲……」 许识敛猝然睁开眼: 「烦死了!」 * 许梦呓坐在床前,看着黑夜。 她在安静到可怕的家里,睁着眼睛流泪。痛苦是后知后觉的,但足够将她吞噬。 忽然,传来哥哥的叫声。她本能地站起来。 手放在门上,她犹豫两秒,还是选择打开。也许做什么都是没有感觉的、下意识的,生活已经变成这副模样。 就算真的有危险,又怎么样呢? 「好吵。好吵。」 她听见哥哥的声音。抬起头,楼梯上站着一个怪物。一半像哥哥,一半像魔鬼。魔鬼的脸,只有一只人眼。胳膊托在地上,比尾巴还长。地上都是血,还有一只魔鬼的耳朵。他就像没看见许梦呓一样,边囔囔着「吵死了」,边去卸自己的另一只耳朵。 蛛网般摇曳的树影在她脸上层层叠叠地交错。 「哥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怪物缓缓转动头颅,看着她,「啊,你看见了。」 说着,把他另一只耳朵扯下来,丢在地上。从未见过这么圆的头。现在上面什么都没有了。 怪物松懈道:「好了,结束了……」 他缓缓趴在地上。魔鬼的皮渐渐褪去,许梦呓像在看一场梦。她的亲人回来了。 只是,轰隆—— 墙壁裂开,屋顶出现一个洞,许梦呓在尘土飞扬的废墟里仰头去看,哥哥不见了。 又钻出一个东西,是魔鬼?还是人?她没有眼力分辨。 小耳咳嗽着从地板下飞出来,路过她时短短停留几秒:「……你做噩梦了,这是梦,没事……」 丢下这句没时间细化的安慰,紧接着,他也从那个洞消失。 再然后,是人类。 许慎从黑暗里拿着斧头跑出来,极其滑稽地四处寻找:他是如此高瘦,摇摇晃晃,像骷髅架子。 「梦呓,梦呓啊,」他看到她,急忙询问,「你哥哥呢?」 月光洒在他和他银光闪闪的斧头上,父亲要去把哥哥噼开。 没时间了,梦呓呆呆地也不回答。他于是提着这把斧头就往外走,没走多远,又惊慌失措地回来,捧着梦呓的脸喊:「梦呓?梦呓!听到爸爸说话吗?」 「啊——」 梦呓叫:「啊————」 * 小耳找到许识敛的时候,他正以魔鬼的形态挖山。 巨大的魔鬼,蹲在月亮旁边,像小孩挖沙丘,一把又一把地掏着小腰山。土和石头扬起来,甩到后头。飞鸟惊山林。 他飞到面前,试图唤醒它:「许识敛!许识敛,你的耳朵呢?」 没反应。走火入魔一样。 为什么要把小腰山挖空?小耳把他睫毛上的石块抱走,丢到地上。又叫他几声,没得到回应,干脆陪他一起挖。 挖着挖着,他再次心急如焚地制止: 「主人,快停下来!」 他跳到他血肉模煳的手上,在尘土里打喷嚏。 「快停下!听到没有?」他喊道,「你受伤了。」 巨大的魔鬼动作一滞。小耳急匆匆飞上去。落在他光秃秃的侧脸上,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小腰山已经挖没了,没有了,成功了……」 「休息吧。」小耳轻声说。 比山还高的魔鬼点点头,开始揉搓自己的脸,像一只受伤的大狗熊。雨水打在他的眼睛里,通通被他揉出来。 他还是没有落泪。再也不会有什么事值得他哭了。 第279页 第131章 雨停了 天空一道惊雷噼过,雅春咻地睁开眼睛。 都说很好的朋友会有心灵感应,她立马下床,随意套上衣服就往外跑。 暴食魔鬼懵道:「怎么了?我还没睡够!」 「去找梦呓!」雅春心慌道,「我梦到她出事了……」 「喂喂喂,」魔鬼不满地嘟囔,用尾巴勾住她的脚,「不是让你离她远点吗?再说梦到的怎么能作数!」 宿主说:「她在梦里对我哭!你明不明白!」 说完就懊恼,暴食怎么懂!她只知道吃东西。 情急之下,雅春跟魔鬼举例:「要是我哭呢?」 暴食魔鬼似懂非懂地说:「那我也会不管不顾地去看一眼。」 心头瞬间涌上奇异的感受,雅春情不自禁笑出声:「对了嘛!」 雨势渐大,暴食魔鬼张开翅膀护送她前往梦呓的家。 * 「这雨真不是个好兆头。」 深夜,翁太对井舟说,「老爷子都下不来床了,医生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井舟隔着八百个心眼看着她:「儿子死了,岛主太伤心。」 「他也到岁数了。」她又说,「被魔鬼附身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你知道吧?它们会汲取你身上的养分,加速你的衰老。」 井舟始终低垂着眼。 翁太说:「岛主说三天后就进行全民票选。他只认票数最高的当继承人。」 井舟这才抬眼,晦涩道:「三天?」 翁太:「是。现在知名度最高的候选人,一个是在你们勇士团呆过的,叫木于林。沨还有一个是我们家许识敛。」 井舟犹豫道:「许识敛,他已经……」 翁太蹙眉道:「他妈妈到底是不是被魔鬼报復害死的?」 井舟:「不知道。」 翁太沉重地嘆了口气:「你看看,小岛就是这样,上面的人自私,下面的人愚蠢。英雄流血又流泪。你们勇士团还质疑为什么不告诉岛民真相,有些人啊,永远不配知道真相!」 井舟消沉地点头。 翁太:「药给他了吗?」 井舟:「铁拳给小耳了。」 翁太:「但愿有用!」 他们都陷入沉默里,直到翁太宽慰他:「事情还不算太糟。我会和阿肆配合,等他伤好些,就颁给他最高荣誉的勋章,到时候他们只会更喜欢他。」 说到这里,她确认:「你们勇士团有没有守着他?」 井舟:「在他家附近盯着。应该不会再出事。」 话音未落,外面就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那人吼:「团长!出大事了!」 * 许识敛和小耳回到家,这里只剩一片废墟。 雨再次变得淅淅沥沥,像落无可落的泪,从人脸上飘过。 许慎瘫坐在泥泞里,神情恍惚地握着斧头。 许识敛看他一眼,又四处张望,问:「许梦呓在哪?」 养父摇摇头:「她死了。」 许识敛盯着他,像在消化这句话。就这么看呀,看。忽地,他嗤笑一声。 「你以为我还是小孩,说什么就信什么。」 边说,边再次疲倦且厌烦地用眼神寻找。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很快,他耐心皆失,「许梦呓在哪?」 小耳怔怔地看着许慎,不曾想,他已经这么瘦了,坐在泥里,丝毫没有陷下去的徵兆…… 他知道,爱已经全部被打碎,剩下的碎片变成恨,偶尔会被太阳折射出爱的影子。但现在是黑夜,漆黑里,大概只能看见恨。 可是太阳很快就会升起来…… 于是尽可能依偎在许识敛身侧,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小耳低声问许慎:「她应该还活着,你把她藏起来了,是不是?」 「她死了!」许慎突然爆发道,狰狞地瞪向他们,「说死了就是死了!我还在这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听清楚没有……」 「咳!」 许识敛歪着头掐住他的脖子,无论手劲有多大,脸上都是有气无力的表情:「爸爸,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含笑意:「那她是怎么死的?总不能是被你杀的吧,你——捨得?」 忽然手一动,将养父丢弃在地上。 他也从高处跌落,在地上止不住地咳血。 小耳一惊:「是不是你的伤……」 再摸到背上,已全是血。 许慎被摔得头晕眼花,听到这句话,慌忙看过来:「你怎么样……」 「少假惺惺的了!」许识敛推开他的手,怒极道,「说啊!你怎么把她杀死的?别再想骗我,我什么都不会信了!」 他一把夺过许慎的斧头,怒斥:「真以为这东西能害死我?告诉你,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我!」 说完,咳血不止。 小耳心急如焚:「别管他了,先上药。」 许识敛竟也推他,固执地瞪着许慎,非要一个答案。 许慎却在茫然自失,诺大一个家,现在只剩下他们。他低着头,发出咯咯的,类似骨骼碰撞的笑声。 「有人……」小耳突然抬起头,「有好多人朝这边来了。」 * 第二天,消息不胫而走: 许家的女主人死后,她的丈夫和女儿也失踪了。 树林里的岛民在半夜听到动静,有人声称从窗口真正看见魔鬼飞起来,也有人说听见许慎的哭声。 第280页 世界总是装得很美好,长大后的某一天,终于窥见它真正的模样。 接连几天雨,小岛终于放晴。 只有一片厚重的乌云,阴森森地飘到某个人的头顶。 许识敛在高处,看着整座岛。 他涣散道:「小耳,我又能看见了。有好多面镜子……」 小耳在给他上药,眼睛低垂着,泪落在他背后的草地上。 他的背部又痛又痒。血是不该流的,伤是不该痛的。可他还是痛得死去活来,只能咬紧牙关。 密密麻麻的岛民在四处走动,神庙里被勇士团修復的神像,此刻又被他们抬出来,扔在地上,摔个粉碎。 一场大火在破碎的神像身上燃起。伴随着他们的叫好声,烧成灰烬。 千纸鹤成千上万地朝着许识敛飞来,被他横来的右手化为泡沫。 乌云也随之淡去。 阳光照在他没有血气的脸上。 他轻轻地,笑道:「小耳,我改变主意了。」 他说:「你不是想要太阳吗?等我当上岛主,就把小岛的太阳送你。」 小耳揉着眼睛,调整唿吸。 走上去,跪在他面前,摸着他的脸,不知在以怎样的心情说:「既然放不下,就一辈子活在恨里吧!我陪你……」 许识敛闭上眼睛,贴紧他的手,呢喃:「没有人配活着,除了你,还有我。」 「把所有人都杀光,我们就一起坐船离开这座岛。」 日光翻涌,小岛美丽异常。 「樱桃树要结果了,」许识敛说,「我会在船上放满你最爱的樱桃,到时候,你会跟我走吗……」 小耳:「会!」 许识敛笑:「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讨厌我?不管我做什么……」 小耳:「不会。」 他对许识敛说:「做吧,你不需要所有人的原谅。我原谅你就够了。」 第132章 一个夜晚 家人失踪后不久,许识敛也不知所踪。 小岛人心惶惶。有巫师发现商机,开始发国难财:她鼓吹岛民戴巫师帽、披黑色宽袍,藉此「混入魔鬼之中」来保全性命。 绿色的小岛逐渐被走动的黑点侵占,不安的岛民从未如此渴望新岛主立刻上任来拯救这一局面。 他们期许的目光最终落在木于林身上。 那个品学兼优、性格纯良的年轻人。 * 小耳大多数时间都在地狱——和他的太阳一起。 但偶尔,他们也会穿上黑袍,去人间走一遭。小岛的氛围怪得令人心安,街上没有人说话,大家只从黑袍中露出一双眼睛,目光比步履还沉重。 然而未来的兇手正大摇大摆地游走在他们之间,许识敛耐人寻味道:「听说猪在看到屠刀前,也能嗅到危险的气息,四处逃窜。」 小耳向上看,看到他隐在阴暗之中的那双眼睛。 以及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许识敛在握手的时候有个习惯,总会有意无意地摩挲小耳的指骨。 有点痒,还有点难以言说的感觉,像是发热……小耳的心脏甚至都因为这样的接触开始酸胀收缩。 许识敛的目光向他转去,小耳心头一跳,下意识把手抽回来,被许识敛用力一握。 许识敛:「怎么?」 小耳摸了摸脸,还好戴着面罩。 「为什么要来这里?」小耳问他,「不应该先养好伤吗?」 许识敛停在喷泉广场的后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岛民们聚集在此学习「巫术」。他说:「答应过你,就会说到做到。」 「答应我什么?」 许识敛通常只用一个语调讲话,字字都是平音。但面对小耳,总有例外。他一指敲魔鬼的脑袋:「自己想!」 小耳捂着头:「送太阳给我?是不是……」 许识敛示意上方。 小耳抬头看天,几乎没什么可看的,那么大的太阳……真要送给他? 他想张口埋怨:说过多少次,太阳不是天上那个着火的东西!是你,都是你—— 人声鼎沸,许识敛的右手指突然在左手心上画圈,小耳听到一声:「嘘!」 他早就失语,为这样的动作。不知为什么,在明白爱以后,许识敛的任何举动都令他联想到性。 许识敛越认真,他就越是心猿意马。 心脏砰砰地跳,恍然间,他发现天空乌云密布。 太阳真的不见了! 小耳瞪眼道:「你真把它摘下来了?」 许识敛的眼睛弯起来,用恶作剧的口吻说:「我能控制天气。」 「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他慢悠悠道,「在铲完小腰山之后,忽然就可以做到了。我猜是因为山神死在我手上,他控制天气的能力也归我了。」 说到这里,他皱眉。 如果是这样,窥探记忆的能力是从谁那里「继承」来的? 小耳:「你来小岛是想测试这个能力?」 许识敛回过神,淡淡道:「原因之一而已。」 岛民在抱怨,嘟囔:「怎么要下雨了?」 许识敛突然就爆发出一声笑,路人吓得浑身一抖——真是前所未有的可怕时刻。 许识敛却很放松,拉着小耳愉悦道:「好啦!走吧。」 小耳回头看了眼那两个路人,问他:「你要去勇士团吗?」 许识敛莫名其妙道:「去那儿干什么?」 第281页 「干什么……」小耳四处张望,到处都是寻人启事:落笔就是勇士团。只要能提供许识敛的线索,他们就会给出非常丰厚的报酬。 许识敛嗤笑道:「他们真是无聊,对吧?」 小耳说:「可能就是怕你出事。」 许识敛不这么认为:「老傀儡快病死了,他们要抓紧时间找到我做新的傀儡。」 小耳惊道:「不是!那天铁拳跟我说,他们永远相信你!」 许识敛笑道:「哈哈,他们的信任也这么不值钱?」 他的笑容竟有些狰狞:「那他们也该付出代价。」 小耳失神地看他。或许之前的种种……不是因为许识敛站在人类这边,而是他消灭魔鬼的愿望和人类不谋而合。 而现在,愿望变了。 这时候,他们路过几个高谈阔论的岛民: 「我们还是赶快跑吧!」 「真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说不定外面的世界更可怕,你怎么能确保那里就没有『魔鬼』?」 「没有哪个地方比小岛更恐怖!许识敛一定混在哪里,等着吃掉我们!」 「骑士和勇士已经在找他了,他们会保护我们的。」 纵然是「路过」与「偷听」,许识敛都维持着高不可攀的神情,他问小耳:「听见了吗?」 「嗯……」 许识敛笑里颇有幸灾乐祸的意思:「你说说,这些人凭什么能纯洁无瑕地继续活着?」 小耳矛盾地点头:「你说得对。」 ——「魔圣。」 头上传来声音,小耳立刻抬起头,是龙将军。 他都快忘记龙将军的人类身份了,毕竟在魔鬼的形态下,它就像一只无法用脸传递感情与情绪的野兽。 许识敛的声音又变得很平:「来了。」 他来小岛的第二个目的,就是与龙将军会面。 三只魔鬼来到屋檐上。 它们俯视人间,龙将军——也就是阿肆,他沉声道:「我很担心您,您这几天都……」 许识敛打断道:「你以前是不是说让我灭绝人类?」 龙将军:「……是。」 许识敛来了兴趣:「说说看。」 龙将军:「您应该是失去这部分的记忆了。只是很多细节,我也不清楚……我听从您的要求潜入骑士团,将所有人类骑士替换成您的影子军团。一旦您发出指令,我们就挟持岛主和人类,逼他们交出地图。」 许识敛:「拿到地图,然后呢?」 龙将军:「挟持他们一起出发,他们就是我们的『储粮』。等我们上岸,如果一切顺利,就把他们都……」 许识敛:「好,就这么做吧。」 龙将军意外道:「您改变主意了?」 「现在这个老不死的,」许识敛指岛主,「就这两天的事。倔驴一个,咽气前不会轻易给出地图。」 龙将军沉吟:「他不是放话说只给岛民最信任、票数最高的岛主?我们不如挟持木于林……」 见许识敛看过来,他茫然道:「怎么了?」 许识敛似笑非笑道:「下一任岛主已经选出来了?」 「没有,但是……」阿肆不敢再说,他隐约能察觉到——魔王似乎不喜欢那位「圣人」。 许识敛又恢復没表情的样子:「不管他把地图给谁,最后都得到我手上。」 龙将军抱拳:「是!」 * 回去的路上,小耳看着满街的寻人启事,默默不语。 迎面走来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是整齐划一的岛民,他们举着木于林的画像,高唿他的名字,称唿他为——救世主。 小耳能体会到这种感觉。 在你被误解、人生最低估的时候,伤害过你的人却名声大噪,迎来他的巅峰期。 他拉着许识敛说:「我们早点回去吧。」 许识敛心不在焉道:「嗯。」 其实,他这次来岛上,还有一个目的…… 他看向小耳,整整一天,小耳的皮肤都很凉。许识敛知道他在无条件顺从自己的意愿,尽管小耳心里很不安。 算了,他改变主意:等今天小耳睡着,他再来岛上做那件事吧。 * 回到地狱,又是上药的时刻。 许识敛利索地脱掉黑袍,心想,上完药就催小耳睡觉,今夜他必须去岛上把那个人杀掉。 嗯?他向后看去,小耳拿着药,看着他不知在发什么呆。猝不及防迎来一个对视,小耳又慌张地移开视线。 许识敛:「困了?」 小耳:「唔,一点点。」 许识敛从他手里夺过药瓶,在身上胡乱抹一通了事,随后一躺,简短道:「睡。」 小耳:「……」 * 过了四十多分钟,小耳还在努力找睡意。 许识敛沉声道:「还没睡?」 小耳闭紧眼睛,不敢出声。 旁边传来翻身的动作,一片阴影投射过来,许识敛压着他问:「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小耳推他两下,没推开:「感觉很奇怪。」 许识敛:「奇怪?」 小耳脱口而出:「我想吃掉你。」 许识敛:「……」 许识敛迟疑地探他的额头:「持续多久了?」 小耳的脸很烫:「……就这几天。」 许识敛坐起来,推着他,小耳也慢吞吞坐起来。 第282页 然后就是一通检查,上下左右看看,许识敛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小耳说:「没有不舒服……」 他问许识敛:「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许识敛:「疯狗病?」 小耳:「……我没中毒。」 许识敛:「你确定?」 小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对自己的词不达意倍感苦恼。 但他想借着夜晚证明另一件事:「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许识敛:「哪句话?你先回答我,确定没中毒?」 小耳:「没有!」 许识敛笑:「那为什么想吃我?」 小耳:「……该你回答我了,我要是说……说爱你,你信不信?」 许识敛的笑容收住。小耳的心也沉下去。 许识敛说:「你不懂。」 小耳突然就喊道:「我懂!不懂的是你!」 「好了,」许识敛头疼道,「我不想聊这个,我……」 小耳竟扑到他身上去,执意要不管不顾地喊上一通:「我是懒惰魔鬼!遇到困难想逃避,事情太多就想放弃,是因为和你有关,是你想要,我才去做的……」 真是要疯了,小耳崩溃道:「都是为了让你快乐!你记不记得都对我说过什么,我已经那么努力让你快乐了!你怎么就是不懂?」 许识敛一怔。 小耳的声音弱下去,不知是累了,还是伤心了:「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你才快乐,我总是失败……」 许识敛握住他的手腕,沙哑道:「让我快乐……如果是你,可以很简单。」 小耳低落道:「真的?」 许识敛开始慢条斯理地吻他:亲在额头,在鼻子,再往下,小耳张开嘴伸出舌头。许识敛距离极近地盯他,等到小耳觉得口水都干了,舌头也冷掉,尴尬地想闭嘴,许识敛却立刻吻上去。 「等等!」小耳却含煳地说。 许识敛没等,小耳就想别的办法,突破就是往别人怀里钻。许识敛这才停了,问他:「你说的『吃』是不是这个意思?」 小耳没处躲,硬着头皮问:「那这样你快不快乐?」 许识敛没说话。 听上去小耳在哀求:「你告诉我……」 他说话就像在恶劣地吹口哨:「怎么你听着像不快乐?」 「你要是不快乐,我怎么会……」解释完,小耳发觉自己太被动,有些恼羞成怒,「不说就算了!」 许识敛却又压过来。 到底想怎么样,小耳瞪着眼睛。 许识敛问他:「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些话不能说?」 小耳赌气道:「那就别说!」 许识敛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突然就头一埋,抱着他闷声问:「有多爱我?」 小耳愣道:「有……」 见他答不出,许识敛低声问:「是不是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小耳急道:「是!」 答完后,脸在烧。许识敛也抬起头来。 小耳后知后觉地看向他,就一眼,立马分开。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觉得许识敛现在消失更好一点。 许识敛当然还在,也不打算消失,见小耳跟木头似的,他的腿晃过来,轻蹬一下。小耳这才看向他,这种眼神——许识敛很受用。 小耳:「你把我搞得乱七八糟的!」 许识敛笑:「开窍了?」 小耳败下阵来:「别逗我,也别卖关子……到底要不要?」 许识敛只是笑,不置可否。 这次换小耳盯着他看,许识敛突然把他捞过来,拉到怀里,再次亲上来,急促交待道:「我背上的伤还没好,你可别乱抓。」 小耳被他亲得迷煳,逐渐有点感觉,立马清醒地推他一下,竟说:「把我的手绑起来。」 许识敛诧异道:「你这又是哪里学来的?」 小耳不明所以地说:「那不就抓不到你了吗?」 「不用。」许识敛吻上来的时候,肯定是在笑。笑着笑着,又换了主意,「那就听你的,等会可不要大喊大叫。」 【作者有话说】 (70/100),亲个大的。 第133章 爱的伤口 醒了—— 意识在脑子里沸腾地煮着,直到冷却。全想起来了,不敢睁眼。 地狱里没有太阳,在人间过太久,小耳误以为天未亮,大着胆子睁开半边眼。 床上只有他,另一半是空的。 心里也空空如也,止不住的失落。 他勉强坐起来,头轻脚重,哪里都疼。 身上大概有一万条细碎的伤口,又痛又痒。许识敛将他的皮肤咬出血,再一点点舔干净。 中间他实在受不了:「停下!你是狗吗?别咬我!」 许识敛于是忍耐片刻,后面宛如毒瘾復发,自暴自弃般回答:「你咬回来!」 现在回想起来,比起痛,更多的反倒是甜。 小耳抓抓头髮,心跳如鼓。不如说他很少见到许识敛这么失控,还是因为自己……这时他想到,昨天晚上许识敛不知道叫了多少次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开始还没什么,后来配合他的起伏,听得多了,小耳发觉自己在抽搐。 意乱情迷。 赖床对懒惰魔鬼实属家常便饭,这次却非常不一样。他克制不住地回味,每个细节都抠上几百遍,最后身心俱疲,歪歪斜斜地躺下。 第283页 手放在心口上,安详的姿态。 有人敲门。 不对,这是地狱,敲门的是魔鬼。 小耳登时抓来被子,在身上胡乱捂一通。他回来了? 「懒鬼鬼。」 啊——原来。 虫子魔鬼蠕动进来,见小耳无精打采地踹开被子,浑身青紫地面朝他。 虫子:「我靠你被谁揍了?」 小耳:「……许识敛。」 虫子一噎,默不作声坐过去,给他揉腿。 最后窝窝囊囊来一句:「那你真倒霉。」 小耳:「……」 小耳:「他人呢?」 虫子:「去后院餵『狗』了。」 小耳发起呆来。虫子揉着他的腿,突然福至心灵,扒开他的被子一看,震惊道:「你你你你你和他……」 小耳一把夺过被子,裹成一坨趴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了。 * 魔鬼客栈的后院。 这里住着两条不被善待的「狗」。东西各一头,一只叫虚伪,一只叫嫉妒。 虚伪的身上都是苍蝇,他又瘦又小地趴在角落,唿吸声都微弱。 另一头的嫉妒比他要好些,但也是苟延残喘,骨瘦如柴,唿吸声很重。 他们每天都吃不饱,饭多是馊食、烂食。 今天,他们的「主人」却慈心大发,捧着美味佳肴来找他们。 许识敛哼着歌,翘着腿坐在院中。 虚伪和嫉妒都没有吃,他的心情也丝毫不受影响。 小耳。 他的心跳,这么清晰,存在于这个糟糕的世界。在狭小的房间,他身边触手可及的空间里。只应该为他跳动的心跳。 他现在应该起床了吧?他想像他跳下床的样子,移动的腿像在五线谱上跳舞,奏出令人痴迷上瘾的音符。 许识敛凝视着,亏欠着。想霸占,摧毁,一口吃掉。已经完全无法离开。就像昨天晚上,边发疯边奉献,彼此圆满。 他已明白,爱就是短暂的东西。爱没有意义,但或许有答案。答案只能在小耳身上找。 小耳,只属于我! ——「你好像心情很好。」 许识敛望过去,嫉妒在对他说话。 即使伏在地上,嫉妒的脸都如此可怕。他从不认输。 嫉妒费解道:「他们都讨厌你吧……你为什么还能心情这么好?」 许识敛淡淡道:「是你传的谣言?」 谣言:魔鬼会杀死身边的人。 嫉妒笑起来,这笑容既难看又可怕:「是我又怎样?」 嫉妒:「不管经歷什么,我发现你始终对所有人心存幻想。」 所以传播谣言,就是为了让他伤心。鱼死网破又如何!就是要他痛!要他心碎! 许识敛盯着他,莫名其妙来了句:「你身上是什么东西?」 嫉妒:「什么?」 许识敛:「游来游去的……两个魔鬼在你身上飘。哥哥和弟弟?」 嫉妒一震:「你能看见我的记忆?」 许识敛想了想,一笑:「啊,这能力——是你给我的?」 怪不得,他笑而不语。把这当做击败他的奖励。 嫉妒魔鬼却深知这是在围剿暴怒魔鬼时,被他用转移阵夺走的能力! 嫉妒:「呵呵……别得意,你不知道这是个多可怕的能力。」 嫉妒:「你以为我愿意变成这样?当你可以窥探别人的过去……甚至窥探道他的心理活动,你是一丝一毫的不忠都忍受不了,都要介怀的。」 许识敛点头:「的确。所以我把全家都杀了,你也没说错。这是我会做的事情。」 嫉妒一怔,没想到是这种轻飘飘的口气,他这么无所谓。 一拳打在棉花上,嫉妒浑身难受。 现在他还在被什么东西温暖着吗……嫉妒反覆回想,还有谁、有谁是在他身边的…… 嫉妒突然说:「你知道吗?地狱里根本没有流浪魔鬼。」 许识敛看向他。 嫉妒干巴巴地笑着,口水从糜烂的嘴角流下:「哈……你真的不知道。看来你没有物尽其用啊,这个能力,比你想得要厉害……」 「满嘴胡言乱语。」许识敛站起来,径直离去,「看来,你们註定吃不惯好东西。」 说完,丢给他们两块馊骨头。 虚伪幽幽地开口:「你要挑衅他,还把我也连累。」 嫉妒没吭声。 * 小耳问虫子:「是不是有阳光?」 虫子提醒他:「这里是地底下,地狱。」 小耳指着空中某处:「我看见了,真的有,就在这儿。」 虫子摇头:「懒鬼鬼,你的脑子已经不属于魔鬼了。」 小耳竟然笑。 小孩子的那种笑,「噗」一声乐出来。 他抱着膝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歪着头看虫子。 「人类很神奇,」他的声音像在说秘密,眼神却平静又温和,「知道吗?小虫,爱一个人,只要看见他,就会庆幸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 虫子似懂非懂。 小耳:「但是,偶尔会担心快乐是高利贷,总有一天要还的。」 虫子:「那你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小耳低头玩手指:「我只是怕失去他,怕有一天他不需要我了。」 虫子:「他真打算毁灭世界?你要跟他一起?」 第284页 小耳:「那又怎么样……要是他不想做太阳了,就让世界黑着吧。」 虫子突然警觉道:「来了!」 小耳朝窗外看去,熟悉的身影,即使很模煳,也令他心头狂跳。 虫子从窗沿爬走。 许识敛推门进来,看小耳一眼,将右手背到身后去。 「起来了?」许识敛问他,神色如常。 小耳看他的嘴巴,还有舌头:「嗯……」 许识敛要走过来,小耳却突然说:「你先别过来,也别说话。」 说着,他要把自己关起来似地长出翅膀,包裹身体,背对着许识敛。 像个黑色的蚕蛹。又问,「你在看我吗?」 轻轻地,许识敛在笑。 身后他说:「在看。」 小耳:「先别看我。」 许识敛:「不看。你怎么了?」 小耳的语言还在被笨蛋魔鬼支配:「我……我对你过敏。」 许识敛笔直地站在原地:「我想申请走过去。」 小耳:「不行。」 许识敛:「你那不叫过敏。」 小耳:「……我感觉你身上有电。」 许识敛竟然完全不守规矩,慢慢走向他,轻轻碰他的翅膀。 小耳颤抖起来:「你电到我了!先别碰我。」 许识敛蹲下来,他的脸在眼前放大了数十倍,唿吸也喷在小耳的脸上。 「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许识敛拉着他抗拒的手,忽然说:「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竟然把衣服撩上去,小耳努力眯起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怎么回事?」 许识敛放下来:「抓的。」 「什么抓的……」 「你抓的。」 「不可能!」小耳说,「我的手都被你绑起来了。」 许识敛笑:「本来就没绑死,你一直叫,后来就给你解开了。」 小耳有些急,掀开他的衣服看来看去:「那怎么办?我今天还没给你上药……」 许识敛反握住他的手。 一记似在回味的目光投来,许识敛似笑非笑道:「真能叫,我都产生幻听了,总觉得你还在叫。」 小耳一愣,有点恼羞成怒:「那是因为……很奇怪!」 解释完还凶他,「你们都是这样做的?」 「不知道。不知道别人。」许识敛说完就沉默。 「没听懂。」 「那就听不懂吧。」许识敛站起来。 他生什么气!又生什么气!小耳拉住他。许识敛低头看他,表情淡淡的:「我没生气。」 「就是觉得你煞风景。」他还说。 「我怎么煞风景了。」 「为什么老要提别人?」 「我哪句提别人了,是说人类……你不也是魔鬼吗?」说到最后,小耳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 许识敛倒是给他面子,浅浅笑了一下,看不出喜怒。不,绝对不是喜。怎么上了床,还忽近忽远的……小耳沮丧道:「我真是搞不懂你了。」 许识敛却直白地问他:「不痛吧?」 「不是很痛。」 「别的呢?」 「别的……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许识敛笑道:「怎么开始结巴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小耳恼了。 许识敛附身压向他:「我听到的还不错。」 说着,又笑。 「那你还问我。」小耳感觉不能去看他了。以前纯粹地做魔鬼可没这么多不纯粹的烦恼。 「你又不会主动说。」慢悠悠地说完这句话,谁想到下一秒许识敛就勐地搂向他,还在脸上啃了一口。 「干什么,干什么!」小耳大叫。 许识敛咬他的肩膀,又咬他的耳朵,前者重后者轻,随后他说:「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想你。」 小耳:「……我还以为你把我当成玩具了。」 「什么?」 「昨天晚上。」 许识敛不可思议道:「你真这么想?」 「你就是那么对我的。」可能在魔鬼这里,这都算不上是尊严作祟。他只是在陈述。 「你还打我。」虽然不重。 「我……」许识敛一愣,随后气笑了,「能算得上是打吗,这你都不懂?」 小耳说着说着像在控诉:「是不疼,但你又咬又啃,像在吃我。」 「……真没有,今晚再试试?」 「还要试?」 「你不愿意?前面听着像侮辱。」 小耳反应过来:「我没有侮辱你。」 「我,我侮辱你。」许识敛只能解释。 小耳立马说「没有」,过了会儿,和许识敛同时开口。许识敛「啧」了声,这次不让着他了:「那你就是不喜欢,我……」 小耳打断他,有些负气地开口:「我从早上也一直在想着你。」 许识敛瞠目结舌,小耳问他:「你刚刚要说什么?」 许识敛不肯让:「你先说你想我什么了?」 小耳闷声道:「你先说!我不喜欢的话你怎么样?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许识敛立马抱上来,却不忘笑话他:「什么都写在脸上,以前可不这样。」 以前还真不这样,不知道有没有意义。小耳觉得自己很笨拙,很不好。他不清楚自己这样到底好不好。或者该说,想回到过去? 第285页 小耳:「你就是喜欢和我争输赢。」 许识敛在他头顶亲了一下。想了想,下一次亲到了脸上。再然后就是嘴唇。他说:「这不算什么输赢……」 小耳问他:「那算什么?」 「算……你想我,我很高兴。」 【作者有话说】 (73/100),破镜之前狂撒糖,像我这么有良心的作者真是不多了。 第134章 别等到长大后 翻来覆去折腾两天,大概到了夜晚时分——许识敛根据经验判断,小岛应该天黑了。 他停下来,在小耳汗淋淋的额头亲了一口。 小耳也亲他,许识敛却避开:「你身体受不了。」 小耳本想说他受得了,张开嘴努力半天,竟然发不出声。 许识敛递给他水,小耳咕咚咕咚喝一通,忽然秋后算帐:「你是故意让我叫。」 许识敛不否认:「是。」 他这么坦坦荡荡的,被耍流氓的人反倒不好意思。小耳憋了一会儿,还是有点想来,不知怎么开口,就说:「主人。」 许识敛捂他的嘴:「现在别这样。」 小耳:「那刚刚你让我喊……」 许识敛:「你这样我还想来。」 小耳于是往他怀里跑:「好吧,我同意。」 许识敛就笑,压住他的手,语气温柔却坚定:「不行。明晚再说。」 小耳其实很累,但许识敛越拒绝,他越想胡搅蛮缠。 许识敛当然都懂,他嘆了口气,抱紧他不安分的身体:「小耳,睡觉。明天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小耳乖了一会儿,忽然又说:「以前你爱我更多,现在我爱你更多。」 抬头去看,许识敛闭着眼睛,半天才回应:「说了让你少瞎想。」 小耳:「那你说你爱我更多。」 许识敛静了一会儿,没忍住笑道:「傻瓜。」 许识敛缠上来亲着他,用力顶着他的额头问:「怎么就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小耳喘着气说:「就是觉得和你在一起……时间太少了。」 许识敛:「我所有时间都和你一起。」 小耳:「那以后也会。」 许识敛:「会。」 小耳:「永远?」 许识敛:「……」 小耳:「你笑什么!」 许识敛:「操一次就可爱一次。」 小耳:「……」 后半夜小耳迷迷煳煳睡着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许识敛带跑偏,那句「我爱你更多」,哪怕是哄人的,最后也没从他嘴里挖出来。 许识敛等他睡着,盯着他看。 右手犹豫不决,只要覆上去,就能看到小耳的记忆。 最后还是用嘴替代手,吻在小耳的睡颜上。 伤口的疼痛再次復发——真不是时候,但他没什么所谓,早已习惯痛着生存。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前去小岛杀人。 * 对于木于林这个过往的朋友,许识敛印象已经很淡。 忘了他的为人处世,也忘掉和他相处的细节。 只记得他算不上是坏人。 但记得他的恶,记得他是如何背叛自己。那种撕心裂肺、轰轰烈烈的伤痛,第一次被背叛的难以置信,无论何时回想都千刀万剐。 随着时间流逝,更多的伤害涌入,这份最初的体验本应该被淡忘…… 直到木于林名声大赫。 在震耳欲聋的欢唿声中,许识敛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就算拥戴木于林的人知道他曾经背叛过自己的朋友,又能怎么样? 比起「拯救小岛」,「说朋友的坏话」是如此不值一提的小事。只有他清楚这对年幼白纸一样的自己造成多么毁灭性的打击:从那以后,面对任何爱与信任,他都如履薄冰、蹑手蹑脚,草木皆兵。 在过去,他竟期待着岛民有一日帮自己声讨——所谓的「恶有恶报」。 但再次回想起那些自认为善良的瞬间,竟然都充斥着委屈与不甘。有些让步从一开始就是渴望后来被加倍偿还才做出的牺牲! 是啊,原谅才是痛苦的开始! 接受道歉后,每次当朋友的名字被提起,伤害都会再一次袭击他。 事到如今,他终于正视自己的愿望: 被卑鄙地伤害后,他希望朋友也同样被卑鄙伤害。 * 夜深,他如同行窃的小偷一样潜入小岛。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穿过田野,延伸到镇里。 离开勇士团后,木于林就自立门户。他不再交那么多朋友,也很少抛头露面,只在自己的圈子里做事。 好像许识敛那件事给他启发,让他从此一心向善,做个真正纯粹的圣人了。 但是岛民喜欢,也受用。他住的地方被装饰成宫殿一样,是典型的上流阶层布景。许识敛从屋顶跳下,环视一圈,花园里的夜莺、鸟笼里的金丝雀与他对视。 不知是否因为情绪大起大落,伤口的疼痛已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他不得不找个地方先歇一歇,因为身体随时有可能「变异」。 于是他来到二层的一个隔间,从窗户进去,外面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全都映在屋内的墙镜之上。 许识敛产生生理性的噁心。这和一直以来折磨他的幻觉没什么两样:到处都是镜子! 但也因此看清自己。 第286页 变不回去了。许识敛看着手臂,衣服已被完全撑破。这是魔鬼的手臂,没有汗毛,没有纹理,像许久未碰的,发臭黏煳的鱼皮。它从人类的身体里突然掉出来,垂到地上。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许识敛拖着它进了衣柜。 每次变成这种不人不鬼的模样,许识敛都会想到小耳。 在与唿吸脉搏一起跳动的记忆光芒里,小耳会告诉他不要看。 然后用手遮住他的眼睛。 现在,潮湿的汗味伴随着疯狂的心跳声,他回味小耳手掌带给他的感觉,梦一般的视角,小耳模煳的样子。 门被推开,有人说:「你啊,就别谦虚了!」 熟悉的声音回答:「那也别叫我『岛主』。」 听得出带着笑意,是木于林。旧友、背叛者、备受喜爱的岛主候选者。 衣柜的缝隙是一条冰冷冷的白色,新鲜的空气以稀薄的,可怜的姿态钻进来,他唿吸困难,下意识摸自己的眼睛,凹下去了,变成洞。视力变得极佳却扭曲,像是多维面的镜面球。 在这样狭窄的空间内,他完全变成了魔鬼。 外面的人说:「那又怎么样?理所应当!你是我见过最善良,最谦逊的人。」 木于林推脱道:「没你说得那么好。」 他腼腆地说:「不过,能给别人带来一些贡献,一些快乐,我这辈子就不算白来了。」 许识敛在一条缝中,看到镜面上的自己。 怪异,充满憎恨的魔鬼脸。视线移开,移到昔日好友的面孔上:洁白圣洁,完好无缺的人脸,月光罩上去,一切大好。 一暗一明,多不公平。 「砰」地一声,衣柜碎了。 「这……这是什么东西?」一个年长者指着他叫,叫着叫着就明白了,别管他迈出腿想做什么——半个脑袋都被削掉,咣当一声倒地。 血令许识敛的情绪平稳不少。 四面八方映照着他现在的模样,原来不完全是魔鬼,有一半脸还属于人类。 木于林颤抖道:「识敛?」 意外的是,他竟没有多害怕,而是说:「他们正在找你,我知道怎么跑,跟我来!」 是没看见我杀人吗?许识敛没动。 还是将计就计?骗他心软,给自己争取逃跑时间。 他让他几步,等木于林打开门,竟停下来,再次对他说:「快来!」 难道活捉我有赏?许识敛朝他走去。 他们一前一后,兇手与被害者和平共处。 木于林跌跌撞撞,看得出来害怕又匆忙。他的确带着他绕过人群,来到墙角:「快出去,我就当没有看见你。」 许识敛只是笑。 他猜自己这种样子笑起来一定很可怕,木于林腿一软,跪在地上。 「求你,去吧。」他哀求。 许识敛:「前几天,我在街上听到很多人在唿唤你的名字。」 木于林愣住。 许识敛:「他们举着你的画像,说你会是救世主。」 木于林哆嗦道:「我知道,我知道!以前那些事,你对我的信任已经没了……但这次是真的,我不会管你做什么,也不会问。外面现在全是人,你不能被他们看见你的脸。快点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 「外面都是人吗?」许识敛问他。 「是。」 「那你可以出去吗?」 「我……?我可以啊,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是……」 「呵呵……不一样……」许识敛一只手捂住自己半张脸,低声笑了会儿,突然问,「你说,那个时候,我怎么就觉得梦是不可能的呢?」 * 小岛上,尖叫声此起彼伏。 一盏盏灯亮起来,男孩睁开眼,混乱地问父母:「怎么了?」 父亲叫他不要出来。母亲则在后院尖叫:「魔鬼!真的有魔鬼!」 魔鬼?男孩从床上坐起,忽然想起在几个月前,他在神庙里遇到一个人。记得向那个人倾诉愿望,说他接受朋友的道歉后十分后悔,那人把帘子撩起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那人又笑着问:「要不要我帮你杀了他?」 男孩吞咽口水,努力辨别这是否是玩笑话。这个男人看上去的确很强壮…… 那人见他不答,淡淡道:「我有这个能力,因为——」 我是魔鬼。 那个人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魔鬼可以实现你的任何愿望。如果你还在犹豫,没关系,等你想好,随时再来找我。」 会是他吗?会不会是他? 男孩想往外跑,跑了一半,想起落下的东西:床头的木于林画像。他崇拜这个人,希望他可以成为岛主。作为木于林忠实的信徒,他时刻都带着这个画像,无论去哪。 外面乱成一团,男孩一直跑,一直跑。 他对着天空喊自己的名字,并说:「魔鬼先生!魔鬼先生!」 跑到田野尽头,世界崩溃的边缘。 一个魔鬼降临在他身前,梦一般真的出现! 男孩气喘吁吁道:「是……是魔鬼先生吗?」 许识敛记得这个男孩,他满手是血,面容狰狞,对方也不怕。 许识敛问:「是我。怎么?你想好了?」 小男孩犹豫道:「如果你不帮我,他会恶有恶报吗?」 第287页 许识敛:「不用问这个问题。你就是恶。」 「那我后悔了。」 后悔那场原谅,后悔所有!你去吧,无论是魔鬼还是天使,只要你解决我的痛苦,你就是正义! 许识敛却轻飘飘地笑道:「是吗?可我不打算帮你了。」 男孩一愣,恼怒道:「怎么说话不算话!你这个坏魔鬼!」 许识敛用下巴示意:「你手里的东西我不喜欢。」 这是什么原因?男孩低头去看,连忙把画像丢了,还在地上踩两脚:「这样呢?这样行不行!」 许识敛仍在笑,笑着笑着,蹲在他面前,对小男孩讲:「你自己去解决吧,怎么总期待别人帮你?」 拍拍他的肩膀:「别等到长大后,知道吗?」 说完,不顾男孩的叫喊,飞到夜空中,扬长而去。 * 回到地狱,小耳就在门口。 看样子,他正打算匆忙地往小岛赶。 许识敛拦住他:「小耳。」 小耳头一偏,躲开了他滴着血的手。 许识敛定格在这里,笑着问他:「怎么这么看着我?」 小耳瞪他:「你去哪了?」 没有回应,相反地,许识敛突然有些急切地亲上来,压着他翻来覆去吻着,略一停顿,又干又哑地询问:「怎么不回应我?」 小耳绷着脸,和他目光交汇:「这个血……不是你的吧。」 许识敛摇摇头。 手伸过来时,小耳以为自己理解错了。 但没有。许识敛就是来掐他的,魔鬼没有那么脆弱,尽管如此,小耳还是感到窒息。生理性的泪水要被许识敛的唿吸烫成水蒸气。 「小耳,我教你。」许识敛询问的声音近乎温柔,「这种时候,要说爱我。」 「咳……爱你……」 许识敛吻过来。 小耳没有阻止他。任何事。罪孽深重也无所谓。 他在模煳的世界里看到一轮弯月亮,它长在许识敛身后,像一把鱼钩。他们是不会痛的鱼。 被丧气阴森的黑夜钓上岸—— 【作者有话说】 (80/100) 第135章 名声扭转 出事前,勇士团就在附近。 要不是反覆争论耽误了时间,他们很可能正撞上许识敛杀人的现场。 但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井舟就是这么说的:「我今天要是不进去,未来一定会后悔。」 是的,他们就在木于林家外面,准备进去挟持他。 原因无他,岛主之位必须由许识敛继承。他是「自己人」,是翁太、勇士团和骑士团信任的人。至于木于林——他们也愿意相信他是个好人,可是根据调查,木于林似乎和钮康来往过几次,虽然说都是正常来往,因为候选人需要财力的支持。 但他们没法再信任他了。没办法,经歷过这么多事,谁知道那张人皮下是人是鬼? 勇士团第一次做这样「不光彩」的事,无论唱的有多好听,每个人心里多少都有些膈应。好在团内的核心人物都坚持捍卫这个决定: 挟持木于林,逼他放弃岛主之位。 在进去前,井舟说:「这件事不能让识敛知道。他们以前是朋友。」 铁拳:「木于林和他?」 大块头:「他知道了得讨厌我们吧?」 铁拳:「也有可能他不在乎。」 大块头:「是吗……」 井舟想起一事:「木于林离开勇士团前跟我说他很失望,认为我们只会喊口号……如果他留下来,很可能会成为和许识敛一样的『异类』。」 铁拳讽刺道:「不愧是朋友,他们后面怎么就不来往了?」 井舟:「不清楚。但他们的确有很多相似的观点。」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大叫。 天空出现成群的乌鸦,飓风袭来,雷电般的身影自空中闪过。 井舟眯起眼睛看去,骇然道:「木于林?!」 是他的脸,血淋淋的。而身体是魔鬼,就这样从所有人的面前晃过。 大块头:「他是魔鬼!」 「不对,」铁拳凭藉出挑的好视力喊道,「不对,不对……」 他冷汗直流,说不出是怎么个不对法。那是语言难以形容的不对劲,脸皮是起皱的,就像煳上去的一样…… 另一边,阿肆正带领骑士团安抚岛民。 「骑士大人……您看见了吗!有个魔鬼,他……」 「看到了,」阿肆沉重道,「他竟然是魔鬼。」 那个农民惊慌失措地问妻子:「你也看到了,对不对!」 妻子支支吾吾,脸色惨白:「但这不可能……我见过他,他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和善,最无欲无求的圣人!」 「女士!」阿肆突然喝道,他的双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对着她震惊无比的脸吼道,「清醒点!我知道这让人难以接受,魔鬼是最会骗人的生物,往往以最纯洁最善意的形象示人……」 农民赶忙抱住妻子:「老婆啊,骑士大人没说错!」 「放心,」阿肆严肃道,「我们今晚势必抓住木于林,给你们一个交代!」 妻子在丈夫的怀里掩面痛哭:「真没想到他是魔鬼!」 * 许识敛在地狱的夜航河畔等待。 阿肆姗姗来迟:「魔圣。」 许识敛「嗯」了声,示意面前的尸骨残骸。 第288页 阿肆说:「那贱人的脸呢?」 许识敛说:「丢了——」 又玩味道:「贱人?」 阿肆愤怒道:「他曾经那么对您,就是贱人!」 许识敛似笑非笑:「好吧。你可真会拍马屁。」 阿肆又开始不好意思地笑。 许识敛说:「反正他们信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管这具尸体到底是谁。」 阿肆点点头,看着面前巨大的尸骨,心想,这是哪只倒霉魔鬼的? 许识敛忽然问他:「这里有没有一只魔鬼叫『清洁工』?」 阿肆愣道:「从未听说。」 许识敛继续形容:「他会定时清理流浪魔鬼。体型……喏,比这个还要大。」 说着,踢一脚尸体。 阿肆说:「什么是流浪魔鬼?地狱里每个生命的诞生都有用处,大多是您亲手创造的。」 「我?」许识敛忽然有些头疼,皱着眉甩头道,「算了!」 「你去做吧。」他说。 阿肆收起尸骨,微微点头,背对着许识敛张开翅膀,准备离去。 许识敛盯着,右手缓缓抬起—— 覆在龙将军的背影上,于是一段独家的朦胧记忆浮现在面前。 他看到龙将军跪在一个高大魔鬼面前:「魔圣!您的意思是,让我潜入人类的骑士团……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要是搞砸了……」 「没关系。」竟然是自己的声音!许识敛怔住。 他努力想看清,那张脸却愈来愈模煳,黑暗吞噬了他…… 「按我说的做。在这之前,绝对不能擅自回地狱。」 「是!」 于是龙将军带着魔王的精兵精将潜入骑士团,悄无声息地杀掉了所有骑士。他摇身一变,成为骑士长阿肆,并且取得了当时岛主的信任…… 阿肆对小朋友的态度总是很好,孩子们都叫他阿肆叔叔。他看到他们相处的片段,的确看不出半点魔鬼的痕迹。 许识敛还看到了很多记忆碎片,看到人前人后都威风凛凛的骑士大人守护着岛主的安全。他会在岛主喝多酒的时候,默默收拾残局,护送他回家。也会在父亲画了满屋子伤心的画,号眺大哭时,静静看着一切。 岛主私下和儿子说,「他是位很重情义的骑士。」 但这都是假象,龙将军每天都在苦苦等待,等魔王的消息。 监督者魔鬼传话说:魔王出事了!速回。 他不信,他是最忠诚的仆,只听从主人的命令。 许识敛面无表情过目着,想起嫉妒魔鬼说:「你会连一丝一毫的不忠都无法忍受。」 他于是往前翻,在阿肆飞到半空中的时候,他看到龙将军最初的记忆。 那时候龙将军只是条小龙,是地狱最底层的生物。 他总是和朋友埋怨:「我不喜欢现在这个魔王!他让我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我希望他死!赶紧换下一任!」 后来,他被魔王发现,一点点在身边提携成将军。从此忠心耿耿。 许识敛若有所思。 右手传来瘙痒的触感,他安抚右手:「我知道,我知道……」 如果是旁人,看到了多半会感慨命运,会把最初彼此不熟悉时说的坏话当成笑话说给对方听。 但许识敛不一样,他和他的右手只注意到了一句: 「我希望他死!」 是阿肆说的,没错吧? 回到住处,许识敛对小耳说:「我要杀掉阿肆。」 小耳正在窗上照镜子,看自己脖子的红痕,听到这话,惊诧回头:「为什么?」 许识敛的眼睛红得可怕,面上却带着笑:「他以前说过我坏话,你知道吗?」 小耳愣道:「……什么坏话?」 「他说希望我死!」 「是什么时候说的?」 「认识我之前……嘶!」啊,头又开始痛了,真该死,他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小耳不明白:「那时候他还不了解你,后来不是对你很好吗?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在帮忙……」 「我管呢!」许识敛烦躁道,「我要他死!小耳,要他死!你必须站在我这边,明不明白?!」 他靠过来,温柔、热烈又疯狂地看着他,一只手拂过小耳的脸:「不是说我怎么样你都会支持吗?我不管他现在对我多好,只要以前『背叛』过我,我绝不饶他……好吗?」 摄人心魂的口吻,让人情不自禁跟着他点头。 但小耳没有,他呆呆地,毫无反应。 许识敛目光一扫,落在他脖子一圈红痕上,微微一顿,就吻了上去。 第二天,引起骚乱的魔鬼被骑士团抓住处死。 他的尸首放置于神庙之中。 岛民们为英雄们欢唿,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之中不乏有人破口大骂,称之前瞎了狗眼才以为他是好人! 阿肆说,之前有关「魔鬼杀害身边亲人」的谣言就是木于林传的,为的就是掩耳盗铃,掩饰自己的身份。 许识敛的父母和妹妹,也因此被魔鬼陷害牺牲。他本人亦成为了最无辜的被害者,遭受万人唾骂。 一夜之间,许识敛的名声彻底扭转。 在他真正成为魔鬼的这一刻,小岛上所有人都热烈地唿唤他的名字,流着泪恳求他来拯救小岛…… 第136章 乞求 钮凝凝对于外界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第289页 城堡笼罩着层阴影,自从父亲「病倒」后,她就被迫与世隔绝。 「我再也受不了了!」 这天,她发疯道。推开阻拦她的僕人,大吼大叫:「让我去见爸爸!他到底在干什么啊?我要出去,让我出去!」 「小姐,」照顾钮康起居饮食的僕人打开门缝,露出狭长灰暗的脸,「请您不要再敲了。」 「你……」钮凝凝情不自禁将手缩回去,捂着胸口说,「你们一个个,也不开灯……这个家都像耗子窝!」 城堡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而最美的金丝雀在发疯:「让我见爸爸!别以为我猜不到,你不让我进去,肯定是有巫师在里头,是他们教唆爸爸关闭城堡的,对不对?!」 这下是谁也拦不住了,挡在门口的男僕就像几天没吃饭似的,被钮凝凝一推竟直直地倒在地上。 她尖叫一声,慌忙推开门:「爸爸,爸爸——」 所见的景象令钮凝凝倍感压抑。 父亲跪在床边,床上躺着的另有其人。不,这怎么会是人?这坨柔软的「东西」正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在床上躺着。 简直就是一大坨鼻涕虫!钮凝凝叫道:「这是什么?」 「嘘!」父亲在阴影中侧过脸,示意她噤声,「早就听到你冒犯的声音了,没教养的东西,不许对主大不敬!」 钮凝凝震惊道:「爸爸……你对我说什么?」 钮康的脸狠狠一皱,眼睛突然就红起来,他颤颤地扶床而起:「是爸爸不好,爸爸不对。」 他走过来,弯着腰,像哄小女孩一样:「凝凝,没事,没事啊……」 但他喜怒无常,一会儿就变一次脸:「别再求我了!我不会答应让你嫁给他的!」 「嫁给谁?」钮凝凝诧异道。 「哼!你不是总求我给那个穷小子送钱吗?还说非他不嫁!告诉你,谈恋爱可以,但别想动我一分钱!」 「我……我说过这种话?」她不安地摸着脖间的蓝宝石项鍊,顷刻间头疼欲裂。 钮康突然脸色又一变,颤抖着过来说:「凝凝,你别傻了,他根本不爱你……」 父亲骨瘦如柴,是摇晃的骷髅。钮凝凝尖叫着躲开他的拥抱,一脸惶恐地跑走。 「别追了。」 床上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 贪婪魔鬼一开口,钮康就变成听话的红眼老鼠,「噗通」一声跪在地面,任凭发落。 贪婪咳嗽不已:「赔了夫人又折兵……没救下来向霖,我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一时半会儿这个伤不会好,只要见阳光就有可能立马暴毙……」 钮康:「主人!别担心,我已经用魔障把城堡封起来了。」 贪婪:「你的僕人已经跑走一大半了吧,运送食物的马车也进不来,他们或许要爆发一场起义。」 钮康:「那……」 贪婪:「没关系,我来吃掉他们。正好我也需要养身体。」 钮康:「好的,主人。但是……凝凝她……」 贪婪瞥他一眼:「她不能吃?」 说着,笑起来:「这里就属她最白白胖胖,娇生惯养的东西味道差不到哪去。」 钮康的身体发出「嗡嗡」的声音。 贪婪魔鬼知道,他的仆又开始「内在混乱」了。于是他说:「算了,不差这一口。你省点力气,真倒下去,谁来照顾我?」 钮康这才停下,泪流满面地磕头感谢。 贪婪问:「你一辈子对我忠心吗?」 「会的,主人。您帮我发家致富,我会做一切让您开心的事情。」 「你当时作为一个穷小子,要不是我带着你去偷东西……」 「主人说过,这不是偷。」钮康毕恭毕敬道,「我们无论拿什么都只拿一半,剩下的丢在街上,谁拿走谁就是小偷。我们不是。」 贪婪哈哈地笑着。 与此同时,心不在焉地想,还是得把钮凝凝杀掉。不然这个僕人永远保留着人类的良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 此时,翁太正握着许识敛的手,连声感嘆:「好孩子,终于见面了。这段时间可是委屈你了。」 井舟、铁拳还有大块头一言不发地站在后面。 偶尔,大块头会看一眼小耳。但他也没什么说话的意思,只低头坐在角落。 许识敛……相当自负,太难沟通。这次病好与他们见面,更是跟个容光焕发的假人一样。大块头很想和小耳聊聊,可他不知怎么,竟一直避免与他们交流。 许识敛看上去状态不错,不,应该说是好极了。他面带微笑,给翁太一个拥抱:「没事,我很好。」 就在刚刚,他和热情唿唤他的岛民们见面。 态度亲和,挨个握手。 小耳记得他低下头,谦逊优雅地与每个人交谈。他甚至做出温柔的承诺,势必守护小岛,清除所有的魔鬼。 只是,翁太说:「要成为岛主,还得获得财力的支持。」 铁拳的语气满不在乎:「现在全岛都拥戴他,还需要什么财力支持?」 「岛主说必须满足所有条件,才会给地图。」翁太说,「况且他当上岛主以后,也需要这些商人的人脉。」 井舟这时开口:「小岛最富有的人就是钮康。他和那只魔鬼已经足不出户大半个月,我听说运粮食的马车都不让进,有很多僕人都饿晕了。」 第290页 许识敛说:「不是还有个龟庄主吗?」 龟庄主——众人眼睛一亮,那个千年老二。 不出半个小时,他们就来到龟庄主的住处。 要说第一名谢绝见客许久,有江河日下的趋势,最得意的就是第二名。龟庄主翘着肥胖的二郎腿,缩成圆球的模样,雪茄在合不拢的嘴里一跳一跳的: 「我早说,人掉到钱眼儿里,精神迟早出问题。」 勇士团尽量不在眼神里表达出憎恶,在他们看来都是一丘之貉。 许识敛微笑道:「我来找您是想做一笔买卖。我会让钮康失去所有的东西,并且让你继承他们家的财产。条件是——你要支持我成为岛主,以后只听我的话。」 龟庄主一愣,换了个姿势继续跷二郎腿,他不喜欢这个毛头小子身上的刺挠劲儿:「我知道钮家小姐对你很着迷,但这个小姑娘和她爸爸一样,没有用不腻的东西……」 许识敛打断他:「做,还是不做?」 龟庄主激动地一跳腿,可惜没跳起来,卡在柔软深陷的沙发里,硬生生瞪着他:「现在是你求我,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哼,」他勐抽了一口雪茄,「我啊,本来是打算投资木于林的,人家可不像你这么沖……谁想到他居然是……」 砰,砰—— 接连几声爆破声,龟庄主捂着头大叫起来,视线里,许识敛纹丝未动,再犹豫着抬起头,只看到他冰冷冷俯视着。 周围的玻璃竟然全都碎了,窗户,酒杯…… 「你,你是……」这份恐惧让龟庄主愤怒。 井舟喊道:「许识敛!」 还好——还好翁太没跟来。 小耳终于开了口。他小声道:「别杀他,不要冲动。」 废掉一条胳膊总可以吧?许识敛在一秒内就做了决定,大概是他眼里的杀意太明显,龟庄主突然跪倒在地,磕着头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您想要什么,我都给您,以后也全都听您的……」 许识敛一脚踩在他头上,强迫他伏低身体趴下去。头骨都要裂了!龟庄主青筋暴起的手在抓地,他说不出话了。 许识敛咬破指尖,蓝色的血滴出来,落在另一只手上,化成几颗小小的蓝色宝石。 小耳突然想起了钮凝凝的蓝宝石项鍊,当时,许识敛也送了她一条。 这宝石有什么用? 临时起意的暴行并没有带给许识敛太多的兴奋。他厌烦地踢龟庄主一脚,把蓝宝石丢过去,示意龟庄主张嘴。 龟庄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照做。 「这就对了。」他笑了笑,终于在别人的泪水里尝到一丝甜头,「不听话就会死,记住了?」 这次,就连大块头都呆呆地看着他。 铁拳对着大块头比了个「嘘」的动作。 龟庄主费力地点点头,逐渐地,他唿吸困难,眼黑和眼白通通化成怪异的蓝色,很快就闭目晕了过去。 谁都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容易就解决——以暴力的方式。 许识敛理所应当地走在最前面,不出几步,又扭过头来,四处寻找。 找的自然是小耳,看到他后,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大步走来拉住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快速离去。 离开前,小耳回头看了剩下的三人一眼。 他们也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放慢步伐,直到停下。 铁拳调侃他们:「犯得着这种表情吗?我们不是也想过挟持人类?」 大块头像一只委屈的大黄蜂,嗡嗡道:「但我们纠结多久啊……你看他,都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井舟摇摇头:「我和铁拳想的一样。」 铁拳揽了一下大块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兄弟。只要结果是正义,过程就可以是邪恶的。」 * 许识敛停靠在远方的一棵大树上。 他傲慢地问小耳:「又怎么了?」 小耳说:「你不应该杀龙将军。」 他说完就疲惫地偏开头,不打算迎接对方所剩不多的耐心。 许识敛按住他的肩膀,逼迫他转过身来看自己:「如果我偏要杀呢?」 「那你随便!」小耳说完这话,也生气了,他推了许识敛一把,跳下树。 许识敛在后面喊了几声,小耳都没有理睬。 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心慌。又或许这两种都有,他很不好受。 这下肯定是完了,脖子依然隐隐作痛,他既然都会掐我,说不定还会揍我、打我,囚禁我。许识敛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小耳觉得好累。 许识敛追上来,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态势:你敢这么对我——? 小耳平静且厌倦地看过去,不知他的眼神是否传达了这一情绪,许识敛突地一怔,狰狞的表情也随之瓦解。 「不杀了。」他喃喃道,「那就不杀了。」 小耳以为自己听错了,也可能许识敛在演戏。毕竟很多杀手都是表演型人格。 但许识敛单膝跪下来,小耳的手被他握着,放在脸上,轻轻地蹭,竟然完全是低位者的姿态。 「你不喜欢的地方,我都可以改……」 小耳:「你先起来!」 许识敛:「我不会杀他,可以吗?可以不离开我吗?」 没有见过……他这个表情。比命运还令人难以理解。 第291页 小耳说:「我真是搞不懂你。」 「搞得懂!搞得懂,」许识敛像孩子一样跪在地上抱住他,乞求道,「你哪里不懂,你问我!别像刚刚那样看着我……不杀了还不行吗……」 小耳一阵恍惚。 不懂的地方其实很简单。 明明残暴,却也脆弱。明明不可一世,却又充满悲哀。 以及,明明没办法让你快乐,连我也跟着不快乐起来。但就算是互相伤害,也希望那个人是你…… 只有你,只能是你。 第137章 失踪的公主 小岛一年一度的舞会日就快到了,可是城堡依然大门紧闭。 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很心慌。尽管不明白原因是为什么……但没关系,父亲总是举办舞会来逗她开心。 今年的钮凝凝是胆战心惊的公主,别说跳舞,她现在连房门都不敢出。女僕们也被她通通赶出去,用她的话来说,这些女人看上去就像快死了一样!面色灰白得跟什么似的。 贴身女僕有气无力地说:「这个地方吸人气,小姐。」 这倒是真的,她认为父亲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控制住了。城堡里的所有人,包括她,都是那个「鼻涕虫」的人质。 她反覆摩挲着脖间的蓝宝石,无助地企盼着王子能来救她。 心有所想,王子竟真的从天而降。 「许识敛!」钮凝凝惊喜道。 许识敛推开窗户,冷淡地扫她一眼,问:「你父亲在哪个房间?」 这鬼城堡阴森无比,哪里都不亮灯,他只能先顺着蓝宝石的感应先找到钮凝凝。 钮凝凝泪光闪烁道:「别管他了!你是来救我的吗,快带我离开这里!」 许识敛侧身与她拉开距离,突然说:「我让你做的事做了吗?」 她一愣:「什么?」 许识敛盯着她的项鍊,左看右看,说:「噢,做了啊。」 他似笑非笑:「那就是你在他心里没有多重要嘛。」 这话令钮凝凝非常不安。 「爸爸……他,他已经不是他了!」她惊慌失措地形容,「他好像不认识我了,你懂吗?」 「你吵的我头疼。」许识敛皱着眉说,「行了。我带你去个地方,还记得吗?我以前说给你准备了礼物,其实不是这条项鍊……」 她立马激动地提裙跟上:「快带我走!」 许识敛朝后看了眼门的方向,不知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下次吧。」 钮凝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消失,正要张口骂人,就有人从后面闯入。 是钮康,他提着刀,气喘吁吁地说:「不许跟他走!」 屋里爆发轰轰烈烈的争执。 屋外,小耳对许识敛说:「贪婪不在城堡里。」 他判断:「可能发现我们过来了,他立马就逃走了,我根本闻不到他的气味。」 许识敛看着下面的房间若有所思:「现在只有钮康知道他在哪。」 「你可以让钮凝凝帮忙。」 「她帮不了。」 小耳没说话。 许识敛担心他有情绪,就笑着问:「怎么了?」 小耳只是有些唏嘘:「我记得之前都说钮康是个爱妻子和女儿的人。」 「他老婆死了多少年了。」许识敛不以为然。 「怎么死的?」 「听说病死的。」 「那么有钱还能病死?」 许识敛刮刮他的鼻子:「孤陋寡闻。」 他动作一滞,小耳问:「嗯?」 「没事。」许识敛低头看右手,怪了,只是碰到他,眼前都会浮现出属于小耳的记忆画面……他明明不想看…… *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还想跟他跑!」 钮康在女儿的房间大叫道:「你是疯了吗?要我说多少次,他根本不爱你!」 爸爸是真的疯了。钮凝凝崩溃地想,焦虑道:「你别吼了,我头疼。干嘛呀,他不爱我,难道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只有我爱你是没有条件的,你知不知道……」 钮凝凝不知道,她开始哭了,哭得崩溃,哭的就像当年小时候被父亲带出去,又带回来的那个夜晚。 她忘记一切,因为贪婪魔鬼消除了她的记忆。 资本的原始积累……是罪恶的。单靠偷东西,哪里那么容易起家?那些罪恶狡猾的商人,说什么也不愿意和他合作,常常出尔反尔,让钮康赔得一个子儿都不剩。 贪婪魔鬼教他:「主人,你不能正大光明地赢,就悄悄地赢。」 怎么赢? 他示意他抬头。 抬头去看,楼梯上是他那温柔美丽的妻子,还有牵着手的小女孩。他的宝贝女儿,凝凝。 魔鬼笑着说,那些老商人的目光一直在凝凝身上打转呢。 主人,感谢上苍,你有个如此美丽的女儿。 钮康大惊,不行!这不行! 他给了魔鬼一记耳光,再也不许提这件事! 贪婪依然笑呵呵地,他捂着脸,连声说好。 可是,没有钱。 钱越来越少,钮康每夜在床上辗转反侧。 妻子宽慰他知足:「这些就够啦!就算把全世界的钱都赚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傻女人!她懂什么! 钮康最终还是动了歪心思,他牵起女儿的手,对她无辜的眼睛说:「爸爸带你去叔叔家玩,他家里有好多棒棒糖呢!」 第292页 对面的老商人温和地微笑:「来吧,凝凝。」 凝凝点头说好。 老商人与钮康握手:「那么,合作愉快。」 可惜这一幕正巧被妻子撞上,她发了疯,不管不顾地尖叫冲上来,要与钮康和老商人同归于尽:「她才六岁!钮康,我和你拼命!」 两个惊慌失措的男人合力杀死了疯女人。 老商人颤抖着保证,只要钮康不把这件事外传,他愿意支付这条人命一笔非常丰厚的钱。 这是钮康最具价值的第一桶金,来源于他的妻子。 钮凝凝侥倖逃过一劫,而不幸的是,她亲眼目睹了父亲是如何掐死她的母亲。 钮康抱着她说:「凝凝啊,这是爱。爸爸在和妈妈闹着玩呢,妈妈玩累了,所以睡着了……」 「你怎么在哭?别伤心,爸爸给你举办舞会吧。到时候,会有很多帅气的小男孩逗你开心……」 那之后,贪婪魔鬼消除了钮凝凝的记忆。 当年的小女孩,现在没有妈妈了,只有一个魔鬼附身的爸爸,一个不爱她的「男朋友」。 钮康瞪大眼睛。 在此刻,他忘记了魔鬼主人,重新变回一个普通的父亲。尽管这份爱来得太迟了,但他痛心疾首,悲伤不已:「凝凝,你看看爸爸,你看着爸爸。」 女儿的眼睛却是失焦的。 钮康说:「没事,知道吗?没事!爸爸有的是钱,没人敢欺负你,他们不敢!你只需要静一静,睡一觉,谁也别见,什么也不要想,好吗?」 这都是痴心妄想啊。钮凝凝摇摇头:「我得去找他,许识敛,只有他能救我,他说给我准备了礼物……」 「傻孩子!他根本就不爱你啊。」 「他怎么会不爱我?」 「是个人都知道他不爱你,他就是在利用你,那样的态度,这么暴力……怎么会,怎么会是爱啊!」 钮凝凝不懂:「那不就是爱吗?」 钮康答不出来,他最终给了她一个拥抱:「宝贝,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爸爸来解决。」 他把房间上了锁,转过身,是贪婪魔鬼。 贪婪说:「我不是让你跟我走吗?」 钮康神神叨叨:「我要带上她,她是我女儿。」 「我冒险回来接你,可不是为了听这种蠢话!只要有钱,你想要多少女儿就有多少女儿。」魔鬼又说,「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个累赘,带上她有什么用?她的智商始终跟个小女孩一样。把她杀了吧……」 「不行,不行,不可以。」钮康惊恐地叫道。 「啪。」黏煳煳的巴掌。 钮康跪下来:「对不起,主人。」 「求求你,」他流下泪水,忏悔道,「凝凝没做错什么,别这么对她,那些钱,钱我都可以不要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别告诉我你现在想当个好爸爸了?这种关头,不是告诉你,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吗?」贪婪冷漠道,「看来你的教训吃的还是不够啊!」 魔鬼的黏液长成带刺的枝蔓,缠缠绕绕地卷上钮康的背嵴。 钮凝凝正在房里哭泣,突然听到敲窗的声音。 是许识敛,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慌里慌张地打开窗户,欣喜若狂:「你回来啦?」 许识敛朝里看了一眼:「你爸爸呢?」 「不知道,不知道。」她疯狂地摇头,「快带我走!他刚离开,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你会带我走的,对不对?」 许识敛对她笑了一下:「在这里不开心吗?」 「不开心。」 「那我带你走吧。」许识敛向她伸出手。 钮凝凝迫不及待地把手交付上去。 他们倖幸福福地离开,钮凝凝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许识敛在飞,这是哪里来的翅膀?这么大的翅膀,绝对是梦里吧。 「你是天使吗?」钮凝凝傻乎乎地问。 「我是吗?」许识敛笑道。 直到他们降落,黑夜,然后是黑暗,看不尽头。她只觉得又诡异又熟悉:「这里好像是……是我家地下室?」 许识敛说:「我要拿点东西。」 她紧紧跟着他:「是什么东西?一定要现在拿吗?」 「是给你的礼物啊。」 「怎么放在这种地方……」 好阴森恐怖的氛围,钮凝凝不敢走了,她在入口处停下:「还是走吧,我害怕。」 许识敛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沉重的力量,她几乎被定在原地,惶恐不安道:「你干什么?」 红光,红色的眼睛。这不是她的许识敛,她尖叫。 「看到了吗?」 她勐地朝下看去,数不清的牢笼,其中一个空间里,放着破碎的雕像。 倒在地上的破碎头颅是她的模样。 「啊!」她大叫着,「救命!」 「救命?」许识敛夸张地困惑道,「为什么要喊救命?你不是很喜欢砸碎雕像吗?」 跑不掉,挣不脱,她是魔鬼手里的一束脆弱百合,摇曳着挣扎:「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怎么不懂,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魔鬼对她微笑:「因为爱你啊。」 说着,她就被推到了牢笼中,和破碎的雕像一起,禁锢在黑暗里。 * 遍体鳞伤的钮康从昏迷中醒来。 第293页 贪婪魔鬼「惩罚」过他之后,就离开了。在他面前站着许识敛,还有另一只魔鬼。 许识敛歪头笑道:「好可怜。」 「我杀了你……」钮康充满恨意道。 「现在才想着杀我,」他用夸张的疑惑语气问道,「早就知道我不爱你女儿,这么长时间——你都干什么去了?」 「你把她怎么样了!」 没死,许识敛轻飘飘地告诉他。 「我们做笔交易吧,我可以告诉你你女儿在哪。」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这个也可以送你。」 钮康咬牙切齿道:「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城堡,你所有的僕人。」 钮康一恍惚,说:「好!」 「这么大方?」许识敛笑着说,「我还要——你替我把这个,找机会给你的主人餵下去。」 他拿出一颗蓝宝石,碾碎成粉末,装在袋子里,递给钮康。 「我知道了!」钮康自暴自弃道。 他咳嗽起来,虚弱地说:「可能我就快没命了,但是凝凝是没有错的……」 「她没错?」许识敛踩在他头上,「你这种怪物教出的货色,你认为她没有伤害过别人?」 「咳……许识敛……我求你,先把她还给我,那么黑,她一定很害怕……」 许识敛把钥匙丢在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好啊,你去救她吧。」 「就在你家城堡的地下室。」 看着他踉踉跄跄离开,像骷髅随时迎接散架的命运。 小耳说:「你怎么就先给他钥匙了?他还没答应帮你做事!」 「你还会问这种问题。」许识敛冰冷冷看向他,「你没发现吗?他早就已经不算是人了。」 * 黑暗里,钮凝凝看到父亲的身影。 看着他哆哆嗦嗦地跑,钥匙晃动的声音。摇曳的光影。 父女俩都疯了,一个念念有词:「凝凝,不怕,不怕,爸爸来救你,爸爸来救你……」 另一个拉扯着头髮:「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许识敛……杀了他!」 「他这么对我,这么对我!」她的脸色慢慢发灰,绝望地大叫,「他不得好死!你帮我杀了他,爸爸,你帮我杀了他!」 哒。哒。哒。 贪婪魔鬼走过来。细微的,漫无边际的黏液。 「钮康,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呢?」 「这是什么?」钮凝凝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很显然,」贪婪介绍道,「我是只魔鬼。」 铃铛在响,父亲开锁的动作变得急促,鼻涕和眼泪一起掉下来。 「爸爸,他真的是魔鬼吗?你也认识魔鬼吗?」钮凝凝崩溃道,「许识敛也是魔鬼吗?你们都在骗我!」 钮康哭着道歉,他只会说对不起了,费尽全力,手臂上青筋暴露:「啊!求求了,让我打开吧……」 啪嗒。钥匙掉在地上。 希望就像雪球一样滚进山洞里。 钮康的脑袋和手臂都冷却,垂了下去。 「爸爸,爸爸!」钮凝凝叫他,「你怎么了?快救我出去啊!」 贪婪魔鬼用尾巴将地上的钥匙扫出很远,在黑暗里笑出声:「你看到了,你爸爸——只是我的一条狗而已。」 「你胡说!」 他摇晃着铃铛,钮康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前行着。 「爸爸,我是凝凝,我是凝凝啊……救我出去,你救我……」 「爸爸——」 「不要走,你不要走啊——」 「啊——」 门关上了。 只剩下黑暗,破碎的雕像,绝望的女孩,宝石发出的幽幽蓝光。 第138章 樱桃树(一) 岛主的目光总是向着天花板,有人猜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试图和上帝对话。 他在病榻躺了很久,这一两天饭不吃,水也不喝。床边的面包和牛奶都落了灰。 外面发生了什么他都知道,但基本没有反应。来的人说,一个备受青睐的候选人原来是魔鬼。他没反应。下次那人又说,钮家的女儿失踪了,父亲也跟着疯掉。他还是没反应。 只是通报消息的人走了,他就开始呜呜地哭沨。 同样作为父亲,他都明白。 临死前他有所感应,第一次叫来人,问,现在票数最高的候选人是谁? 那人说,许识敛。 许识敛? 岛主记得这个名字。 他无声地嘆息。上一个热门的候选人莫名其妙成了魔鬼,还被立刻杀死,一点辩解的余地都没有。那么最受益的会是谁?岛民都被恐惧夺走了智力,就没有一个人怀疑吗…… 那人说:「翁太和骑士都很信任他。」 岛主摇摇头,闭上眼睛。 不久后,翁太来看他。她懂他的固执,却还是劝:「人到要走的时候了,还在倔什么呢?」 岛主没说话。他同样不信任翁太。 翁太:「我知道你不相信人类,但你比任何人都想选出合适的岛主。不是吗?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岛主淡淡地笑着:「我只是个快死的人,你们选谁当岛主,我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地图和祝福酒的配方还在你手上!翁太欲言又止,后来无奈道:「这样,你见见他。都说你看人最准,我相信你会有正确的判断。」 岛主闭上眼睛。他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谁来都阻止不了。 第294页 但他已经打算不把地图和配方给任何一个人。这是国王能为自己的王国做的最后一件正确的事。 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有人走进来,他说:「岛主。」 岛主勐然睁开眼睛。 这声音……他记得!虽然成熟浑厚了不少,但是…… 他逐渐看清眼前的人,是了,就是这张脸。 这张脸曾经属于一个男孩。 那个担惊受怕的男孩跪在他面前说:「岛主,求您救救我。」 「以前,我每年都要跟您许愿,希望我家里人的病能够康復……您没有眷顾过我。今天我冒昧打扰,希望您可以救救我……还有我的妹妹,求您了。」 是啊,孩子。 岛主对小岛,以及这个世界都很失望。但他唯独在意孩子。 当上岛主以后,他才发现魔鬼给予人类的力量是如此有限,如此的……小儿科。他无法用这些改变小岛的命运,却可以或多或少地让孩子快乐。 小岛的孩子是最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相信着、爱着这个世界。 那棵愿望树,就是他帮助孩子实现快乐的地方。 可是这孩子要的不是精灵帽子,也不是兔子尾巴。他乞求岛主: 「她生了重病,求您告诉神,救救她。不然她今天就会死去。」 岛主的心都要碎了。 他做不到:「我帮不了你,好孩子。」 男孩绝望地说:「可是,您还没有问过神。」 哪里有神!这些可怜的孩子始终活在大人编造的谎言里……他们都做了什么啊…… 「对不住啦!」他只能急匆匆地道别。 然后,痛哭出声。 这种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痛楚,直到现在都歷歷在目。 岛主的眼睛湿润了:「许识敛……」 当年的男孩如今已经长大,毕恭毕敬地在阴影里跪下。 「岛主。」许识敛说,「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那时候……」岛主吃力地说,「很对不起。」 许识敛笑道:「都过去了。」 「原来你就是许识敛。」岛主咳嗽着,费劲地抬起手。 许识敛向前倾身,温顺地用头接住他的手。 静谧的厅室里,空气中的灰尘都静止。 岛主:「你的家人……」 许识敛:「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妹妹。他们都被魔鬼杀死了。」 岛主悲伤地看着他:「我能理解这份痛苦。」 他像父亲一样怜悯又心疼地问他:「你呢……也受伤了?」 许识敛笑笑:「我?我早就被魔鬼杀死千万次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许识敛说:「所以,我一定要杀死所有的魔鬼。」 岛主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没有撒谎。 岛主说:「你需要奋力反击,魔鬼才会明白这不是他们的小岛……请你一定要保护好小岛,拜託你,求求你……」 许识敛凝视着他:「您放心。」 岛主重重地松了口气:「把那盏茶递给我。」 许识敛照做。 岛主沾湿手指,在许识敛手心画下岛外的地图。 画下大大小小的岛屿,通向大陆的海上道路。 他精神抖擞,迴光返照般来了力气,压低声音交代他:「你只需要准备船只,带着岛民离开。看看,没有想像中那么遥远,不出三天,你就能来到那里……」 许识敛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笑起来:「好!我都记住了。」 至于祝福酒的配方,岛主眼神一暗:「这个……我不能给你。不是不相信你,就算有其他人、其他魔鬼要挟我,我也不会给的。」 「没关系,」许识敛笑,「我不需要这个。」 「好孩子……咳咳!」 岛主眯起眼睛,嗯?这是…… 一双黑色的羽翼,在眼前绽放。 许识敛的眼睛发着红光,是了,岛主最讨厌的瞳孔颜色——杀死他儿子的,不会是女人,是红色眼睛的魔鬼。他早就猜到。 可是,这样的眼睛怎么长在当年那个无助的男孩身上? 「我从来没有原谅过你。」男孩平静地说,「我以后也不会原谅任何人。」 他微微歪着头,竟是调皮的语气在问:「当年我那样求你,你都没有答应我。凭什么认为现在求我,我就会答应?」 「你……」 「不过,」他带着恐怖的笑容,收拢手掌,「谢谢你的地图。等我把岛上所有人都杀光,就一把火烧了小岛,和我的宝贝离开这里。」 怎么会? 始终不和任何魔鬼亲近,对人类也多加提防。到最后,却还是错付信任。岛主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嘴巴张大,黑血流出来。 他逐渐失去知觉,瞪着眼睛直挺挺倒在床上。 十分钟后,许识敛推开门走出来。 翁太紧忙问他:「怎么样?」 「他都告诉我了。」 「配方?」翁太声音一抖,「配方是什么?快告诉我!」 许识敛点点头,对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你很在乎这个嘛。」 翁太急道:「识敛,你答应过我。只要你当上岛主,我们就开展『天使计划』。」 「是啊。」许识敛笑着说,「但是,你还是太温和了。」 第295页 翁太一愣,等待着他的解释。 许识敛却说:「岛主咽气了。」 槐树已死。 * 小耳最近越来越嗜睡。 又是一觉醒来,天都是黑的。他粗喘着坐起,手臂没有知觉。可能是睡着的时候压麻了,仔细看去,竟发现手臂在蜕皮。 他的手抖起来。 最近哭泣的次数实在太多,他已经有所克制……地狱里那个预言家说的话难道要成真? 正想着,他的身体被阴影笼罩。 小耳扭过头,是许识敛。 「还在睡?」他平静地问着,自然而然地拉着他到怀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怀孕了。」 小耳捂着肚子,惊道:「真的?」 许识敛盯着他,忽然就笑,模仿他道:「真的?」 小耳无精打采起来:「我最近脑子不好,别逗我。」 许识敛亲他一口,炫耀道:「知道吗?我拿到地图了。」 小耳精神起来:「他给你了?」 许识敛抱着他晃:「嗯!你还睡不睡?跟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给你种的樱桃树,还记得吗?它们结果了。」 「啊。」小耳眼睛一亮。 许识敛问他:「你更喜欢樱桃,是不是?」 小耳愣道:「那还是更爱你的。」 许识敛压着他亲起来,衣服又卷上去了,小耳扑腾道:「不行不行不行,不再——弄了!」 「你越拒绝我越……」 小耳推开他:「不是要带我去摘樱桃?」 「过两天要举办岛主仪式。等我当上岛主,就会实施我们的计划。最晚下个月,我们会离开这里。」许识敛捏了捏小耳的脸,「带着你喜欢的樱桃。」 这么快!小耳坐到他身上去:「你这次不能再骗我了。」 许识敛扶了他一把,忽然很认真地说:「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小耳。」 小耳失神一会儿,缓缓挪到一旁。许识敛默不作声地由着他,捏紧右手。 但脸上还是带着笑意,从背后拥住他:「小耳、小耳……你到底为什么叫『小耳』?」 「随便起的,」小耳心不在焉地答,「当时没想到会用这么久。」 他一直有个问题想问许识敛,到底从哪知道阿肆曾经说过他坏话的?那么久远的事,阿肆应该也看得出来,许识敛很有戒心和疑心,不应该会主动和他提起才对…… 小耳还是没有问,在许识敛怀里,他逐渐产生困意,眼前变得模模煳煳。 就连许识敛的脸也朦胧起来。 「睡吧。」许识敛的右手覆上他的眼睛。 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然而在这一刻,所有他规避的、好奇的、害怕的真相都暴露在眼前—— 小耳脑海里,所有的记忆。 【作者有话说】 (75/100) 这周会破镜哈!严格意义上是第二次破镜,破完后再给你们看看第一次破镜的过程(章节名是魔王和小花,萌吧!) 第139章 樱桃树(二) 说来也怪,小耳起初的记忆呈现出大片的空白。 许识敛记得小耳说自己是一朵花。但他没看到花的记忆。在长久的空白过后,是黑暗。 然后,眼睛终于睁开。 原来在睡觉。 睡得可真够久的。 小耳坐起来,唉声嘆气。 「真的不想工作。」他喃喃道,「可是我打不开罗生门,没有魔鬼相助,人类不可能单独来地狱……」 许识敛饶有兴致地抱胸观赏起来。好吧,你要怎么办呢? 小耳四处寻找,抓起一块石头。 许识敛疑惑地眨着眼,竟见小耳一把朝额头砸去。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用手去挡——这当然没有用。小耳是透明的,这是回忆。 「嘶,」小耳摸着脑袋上的大包,「怎么没死?」 他在心里说。死了就可以一直睡觉了。 许识敛:「……」 气不打一处来。 没办法,小耳拍拍身上的土,来到夜航河畔。 他就地祈祷:「大哥保佑我,大哥快赐个人类来地狱找我吧!」 什么「大哥」? ——指的当然是暴怒魔鬼,人间求神,地狱求魔。可惜本尊忘得干干净净。 「不是吧……」小耳忽然反覆擦着眼睛。 从小耳的视角,许识敛看见稚气的自己。 那是另一个时空里存在的「他」,此时正遥遥站在船上,绷着脸望向地狱。 与小耳相同,很多魔鬼都注意到这诡异的一幕。 「这是人类?」小耳问一只魔鬼。 那只魔鬼舔了舔嘴巴:「我觉得是。」 小耳看得明白,忽然说:「你最好不要打他的主意。」 那魔鬼没动静,扭头的一瞬间,脸勐然狰狞起来,蓄势待发。直到看清小耳的真面目,腿一软,跪在地上:「懒惰魔鬼。」 小耳没理会,眯着眼去凝视那个人类—— 「他的耳朵怎么了?」 一处缺了角的耳垂,正结着新鲜的痂。 魔鬼战战兢兢地回答:「好像……是有个缺口。」 呵! 许识敛听到小耳笑了一声。 魔鬼问他:「您想掠夺他吗?」 小耳说:「我要和他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第296页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魔鬼殷勤道:「人类那边交朋友,都要先问名字。您记得先问他叫什么。」 小耳:「好主意!」 不过,「要是他问我叫什么……」 魔鬼说:「您说您叫懒惰……呃,好像在那边不算是名字。」 小耳就笑:「那我就叫耳朵吧。」 残缺的,耳朵。 魔鬼也和他一起取笑。多么讽刺的笑声。 那魔鬼的歪心思依然没停止,怂恿般开口:「要我说,这不是个健全的人,您绝对有更好的选择。他……他都算是残疾人了!」 小耳摇头:「我就要他了。」 「好吧,」魔鬼有些惋惜,又建议道,「您不如改叫『小耳』,听着更亲切,容易让人放下戒备。」 小耳…… 小耳找到船夫魔鬼。 船夫认出了他,毕恭毕敬道:「七魔鬼。」 「他叫什么名字?」 「人类?他没说过。」 「他每天都来吗?」 「不是,大概来过三四次。」 「他怎么能自己来地狱,你知道吗?」 「不知道。他很少说话。」 「他为什么来?」 「不知道。」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小耳深唿吸,「他是什么性格的人?这次你不准再回答不知道了!」 「不、不太清楚。」船夫魔鬼憋了很久,问,「什么是『性格』?」 小耳:「……」 没办法,小耳只好跟踪许识敛。 许识敛正路过一群打架的魔鬼。他们恰好在他来的时候散去,仅仅留下了失败者。 那只魔鬼满脸狼狈,被揍得脸都歪了。他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不时惶恐地四处看。 小耳发现许识敛短暂地停留在原地,遥遥看着那只魔鬼。 读他的血液与泪水,无助和悲伤。 而小耳,他在许识敛的眼中读到了同情。 待许识敛离去,他走到那个魔鬼身边。 魔鬼吓了一跳,几乎要跪地求饶:「别打我,别再打我……」 「你们为什么打架?」 「我不知道是他们的地盘……」 哦,争夺地盘。 那许识敛以为的是什么? 小耳观察着这个魔鬼,见他穿得破破烂烂。这个样子……很像六哥提到的「流浪汉」。 流浪汉——这个词在地狱是新鲜的。六哥说他从书上看到过,人类在来这个岛屿之前,原本的世界有很多流浪汉。 指的是无家可归的、贫穷的、弱小的人类。 六哥说,流浪汉经常在街上乞讨。人类会给他们钱。 哈?小耳不理解。 因为他们「同情」他。 「他一定是把你当做流浪汉了。」小耳自言自语,「所以才那样看着你。」 魔鬼迷茫道:「什么是『流浪汉』?」 小耳没再管他,他在心里第一次对许识敛下定义:他是个善良的人类,会同情弱小,尤其是「流浪汉」。 地狱里没有流浪汉,没关系。 他会是第一个。 但是,这样就确保许识敛会和他签订血契吗? 不一定。 怎么感觉这个人一身正气,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固执感……小耳虽然没有工作过,但他有与生俱来的眼力见。 许识敛和所有的魔鬼都保持距离,他不喜欢他们,也不信任他们。 怎样才能让他带自己去岛上呢? 既然要万无一失,就把「同情」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小耳首先找到一群到处惹是生非的魔鬼。 他们屁滚尿流地求饶:「懒惰大人!不知道我们哪里得罪您了,求您宽恕我们一回……」 「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小耳很心累。 「听了……您……您让我们揍您一顿。」 「是的。」他抬起手,示意他们别磕头,「我认真的,等那个人类上岸,你们就打我。越狠越好。」 暴力魔鬼们面面相觑。 这并不是他做的唯一一个准备。 他还在暗夜街找到一名魔鬼巫师,支付了她相当丰厚的报酬。 只需要——她实施幻术。 「我要一只看上去很大,很胖的魔鬼。他的名字叫……我想想,『清洁工』!我还要一群和我一样,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魔鬼。他们是流浪汉。」 清洁工的工作就是定期清理流浪魔鬼。 魔鬼巫师惊愕道:「我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生意!」 最后,小耳找到船夫魔鬼以及他的儿子。 「如果他答应带我走,在路上又反悔。你们就要推波助澜。」 两个魔鬼费解地眨着眼睛,啥玩意儿叫「推波助澜」? 小耳教他们:「就说,把我丢到河里去!」 河里有骷髅鳄鱼。他们可不敢找懒惰魔鬼的茬,但小耳在手上抹了他们最爱的饲料,只要他一出现,鳄鱼们就会围绕着他冒泡泡。 一切准备就绪—— 而后来的事,许识敛都知道了。 他突然想起和嫉妒魔鬼的那场对话。 嫉妒后面问道:「你一定听说过小岛的歷史吧。那你知道为什么第一任岛主的身体会变差吗?」 七大魔鬼的工作是什么? 你以为是什么?帮助人类。真信了魔鬼要和人类「做朋友」? 第297页 「起初,魔鬼确实会给人类一些小恩小惠,直到人类信任他们。不同的魔鬼会汲取人类特定的生命力。就比如,嫉妒会汲取嫉妒,贪婪会汲取贪婪……时间久了,人类就会越来越依赖魔鬼,直到身上的生命力都被吸走。」 所以当他带小耳上岸后,小耳都说过什么? 说要带他飞,因为这样就可以偷懒,不用自己的双腿赶路。也无数次怂恿他睡懒觉,不起床,这样就可以生产「懒惰力量」…… 但是许识敛从未听过。那时他只以为小耳是孩子,甚至觉得他可爱。 记得有一次,为了让他睡觉,他亲了他,一次又一次。煽动着许识敛强烈的心跳。 所以这算什么? 回想起小耳如何引诱洞穴魔鬼,也是这个思路……如果同情不起作用,就改成色诱…… 嫉妒告诉他:「宿主的情绪是会传染给魔鬼的。你们心连心。」 也就是说,如果你心跳很快,他也一样。 那个令他难以忘却的初恋之夜,他们躲在舞会的后花园里接吻。 许识敛闷笑道:「你的心跳好快。」 是你的心跳。小耳心想。 你的,心跳。 * 小耳醒来时,许识敛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他眺望着窗外,听到小耳叫他,平静的宛如无事发生。一双眼睛抬起来,还是能把小耳陷进去。 他的眼里、心里,爱和恨都没有位置了。 小耳头痛欲裂:「我好像做了噩梦……」 许识敛走过来,置若罔闻:「醒了?走吧,去看看樱桃树。」 小耳点点头,想扶着他站起来,却突然被许识敛掐住下巴。 他错愕地抬头,许识敛笑着问他:「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 「什么?」他迷茫地问。 许识敛温柔地抚上小耳的脸颊: 「我没有忘记,做坏事的人永远都不会团结。」 * 他们来到山上,结了果的樱桃树鲜艷欲滴地对小耳笑。 小岛…真的好美。 过去小耳常常坐在山头,看着云朵变化,樱桃树的树叶摇摆。等着许识敛带他回家。 但现在他只有不安,以及惶恐。 到底怎么了?对方什么都不说,举止却处处奇怪。 包括——许识敛举起手,不是採摘樱桃,而是将它们一一砍下。 人类的感情这样复杂,小耳如今才懂得些许。都说人心万变,也说当时只道是寻常。直到此刻,他才全部懂得。 樱桃树成排倒下的时候,小耳突然想起小王子给他冰淇淋的那个夕阳。 【作者有话说】 破!!破!!破!!!! 第140章 错开的爱 「外面好热闹。」 雅春眺望着远方,对即将离开的暴食魔鬼喃喃道。 「你们有新岛主了。」暴食说。她听上去很冷静。 雅春很伤感:「你要在这么热闹的日子离开我吗?」 「是为你好。再不离开你,你就会生病,甚至死掉。」暴食不厌其烦地说着,看向床上的人,「再说……不是还有人陪着你吗?」 雅春也看过去,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孩——梦呓。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那天她在雨夜前往梦呓的家。 赶到时那里一地狼藉,拎着斧头的许慎、瘫坐在地上尖叫的梦呓、一片废墟…… 她和魔鬼都呆在原地,质疑是否身处梦中。直到许慎看见她。 他红着眼,立刻就踉踉跄跄地跑上来,激动不已地问:「你是雅春?是不是!雅春……」 「快把她带走,快。」 根本来不及解释,他脱口而出,「求你把梦呓带走,别让任何人看见她……求你保护她……」 雅春下意识去拉梦呓,她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尖叫。迫不得已,暴食魔鬼将她击晕,许慎全程看着,没有阻止。 他没有问这个魔鬼是谁,在绝对的逆境中选择相信雅春。这个梦呓从小就挂在嘴边的朋友。 ——「你现在也后悔了吧。」魔鬼临走前哀嘆不已,「我早说过,她就是个累赘。」 「她才不是什么累赘!」 「还说不是?她现在和五岁的小女孩儿没什么区别!」 自那之后,梦呓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她时常呆呆的,目无焦距。吃饭和穿衣服都需要人帮忙。 魔鬼说她被吓成傻子了,话难听但没说错。 「今天就是新岛主上任的日子,以后他肯定会到处找她,到时候有你们受的!」魔鬼恨铁不成钢道,「想想吧,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你怎么就不听我的!」 「好了。」雅春心烦意乱道,「快走吧!」 暴食魔鬼磨磨蹭蹭地爬上窗户:「那我走了啊。」 「血契消失之前,我得……」 「不行。」雅春拒绝道,「你不能抹去我的记忆。」 「就算你这么说……」 「记忆是人类和魔鬼最宝贵的东西。」雅春却很坚定,「只要回忆还在,就有重逢的那一天。」 暴食魔鬼没再坚持,最后看她一眼,消失在窗边。 * 男人们都穿着漂亮的亮皮燕尾服,口袋插着一束酒红色的玫瑰。女人们则穿金戴银,盛大的裙摆如花朵般绽放。 这无疑是小岛最热闹的一天。 第298页 岛民都在欢唿,而位居高台的许识敛内心一片冷漠。 他当然也身着盛装,无论在谁看来,都是什么都有了的那类成功人士。 阿肆在身后跟他介绍:「魔圣,他是监督者。过去我和他一起服侍您。」 监督者魔鬼紧张又激动:「恭喜魔圣成为岛主!」 许识敛依旧背对着他们,面无表情地俯视他的子民。 阿肆说:「很多人都想和你道喜,他们送了很多礼物。」 阿肆又说:「今天早上,我料理了骑士团的一个叛徒。可惜最后被他逃掉,不知道跑去哪里,但应该活不长了。」 这时,井舟敲门:「识敛,有个叫美乐的女人找你,说有急事。」 「告诉她,我没时间,以后都不用来了。」许识敛扫了阿肆一眼,其实前面的内容他基本没有听,因为注意力在别的地方。 ——都用来压抑蠢蠢欲动的右手了。 但是,有什么好压抑的?即使答应过小耳,答应了又怎么样?承诺本来就一文不值。 他笑了一声,对阿肆说:「你跟我来。」 * 「窥探记忆?」虫子魔鬼说,「那不是嫉妒魔鬼有的能力吗?」 外面人声鼎沸,他们却躲在一个小房间里。 小耳问:「有没有可能嫁接到别人身上?」 「你是说许识敛?」虫子眨了会儿眼,「我是来给你看病的,你别转移话题。懒鬼鬼,你这次必须听我的,再哭的话,你就会像蛇一样蜕皮。」 小耳心不在焉地应着,还是执着于先前的问题:「他好像都知道了。」 「谁?知道什么?」 小耳自言自语:「我觉得他不会原谅我了。」 虫子看着他,忽然说:「你不能只围绕着一个人活。」 小耳却问他:「虫虫,我们认识好久了,对吧?」 虫子点头:「我出生就认识你。」 小耳说:「但我感觉我和他认识更久。生命里的一切都和他有关,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离开他这种事我做不到。」 虫子认真地听,也认真地答:「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不理解。」 小耳:「……」 监督者魔鬼推门而入:「七魔鬼!」 小耳撒腿就跑。 监督者气愤道:「你跑什么?」 小耳在虫子身后说:「对不起,我听见你的声音就想跑。」 「……快点出来看看,」监督者匆忙道,「出事了!」 小耳:「谁出事?」 「找不到魔王了!」监督者披着巫师斗篷,一路遮掩着,「他叫走龙将军,就再没声儿了。你快出来看看。」 小耳跟在他后头,走廊的光好耀眼,街道都是五颜六色的人,他们载歌载舞,大喊着许识敛的名字。 最前头被人群簇拥的马车却是空的。勇士团伴在左右,井舟看上去很僵硬。大块头更是东张西望,正对上小耳的目光,满头大汗地用眼神询问: 岛主呢?! 小耳匆匆往前跑,监督者却放慢步伐,问后面同样身着斗篷的虫子:「他和魔王什么关系?」 虫子答得莫名其妙:「有个词叫『分手』,你知不知道?」 监督者:「把手分开?」 叫来小耳是正确的决定,他或多或少能感应到许识敛的位置——在一个他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至少,不应该在今天出现。 囚禁许慎的地方。 是的,和外界所传不同。许慎没有死,他被养子「囚禁」了。说是囚禁,并不完全正确,因为他本身已经病入膏肓,经歷了妻子去世、女儿失踪、养子变成魔鬼的种种不幸事情后,更是难以下床,命不久矣。 小耳速度很快,把监督者和虫子都甩得远远的。 当他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这里已经遍地都是鲜血。地上有一个巨大的五指坑,零零散散的装着魔鬼的尸块。 龙将军死了。 他的脸就在小耳的脚边,一半是震惊,一半却是平静。 此时,小耳颤抖地嗅到了许识敛的气息。 他就在屋里,和许慎一起。 * 杀死龙将军后,他只有一个想法。 还不够……还不够…… 见父亲之前,许识敛想过,许慎到底会说些什么。 「我永远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对许识敛来说,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哪种结果,在这个时刻,总该是围绕着他们,围绕着父与子。所以许识敛来了。 他愿意消磨时光和他进行无意义的对话:总之,他们谁也别想放下。 于是他来到了这个堆满礼物的房间,许慎躺在病榻上,面如枯藁地看着他。 没有一个礼物是打开的。 许识敛走近了,对他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这些礼物……里面有一个药可以治好你的病。」 不过,他的口吻像孩子吓唬人:「也有一些礼盒,可能是毒药哦,喝了就会死。怕不怕?」 父亲看着他,看他浑身是血,脸都染了一半的血。神情却如此平静。 许识敛慢条斯理地说:「来吧,我的好爸爸。」 他捡起一个礼物,又一个……就这样抱了满怀,兴致沖沖道:「你下不来床,就指给我。我帮你拆。但是规矩你是知道的,就和你说的一样,好坏要自己承担,不能反悔哦。」 第299页 许慎摇摇头,对他说:「我死后,你就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吧。」 许识敛的目光无处可落。 礼物们却落地了,他张开双臂:「哦——忘了告诉你,我当上岛主了。」 「现在有很多人都爱我。」他炫耀道,「记不记得你以前是穷渔夫的时候,跟我说你很喜欢阳光?告诉你,我现在可以控制天气,以后小岛再也没有太阳了。」 他等,等父亲的反应。 只等到他满眼的悲哀,始终凝视着自己。 「你试着,沨试着从我们的死亡里获得快乐和满足。」父亲目光涣散地看着他,气若游丝,「忘不掉也没关系,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许识敛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凝固成一块冰,慢慢地融化。诗人们把冰的融化比喻成落泪,而许识敛眼睛是干的,冷的。他依然是冰。 「说这些屁话……」他咬牙道,拎起父亲的衣襟,「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是这个世界的王!我以后再也不会有烦恼,没有人可以伤害我!」 他不识好意,或者说,他还是空虚。 他随意捡起一个礼物,拆开了,将小瓶子用力抵在父亲苍白的唇边。 巨大的落寞将他吞噬,只剩反击,他恶狠狠地命令:「喝!你给我喝!」 父亲困难地摇摇头,吃力道:「就快要结束了……」 「忘了这些,过你的人生。」 他的爸爸要死了,每吐出一个字,透明的皮肤就拖拽着青斑一起抖动,以至于音节像呕出来的,让人的耳朵遭罪。 「靠恨吊命,太辛苦。」他乞求,「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 这就是爸爸最后提过的,有关他们的事。 「我在问你话!」许识沨敛勐地粗暴地将瓶子里的液体往父亲嘴里灌去,「给我喝!我让你喝!凭什么只有你能拒绝?」 父亲呛着,剧烈咳嗽,却没有挣扎,双眸渐渐失神。任他摆布。 液体不断流出来,许识敛才发现男人早已没了唿吸。 小耳站在门口。看着满地的礼盒,垂手死去的父亲,以及发疯的儿子。 把所有的液体都灌进去后,父亲的肚皮撑了起来。 怪物气喘吁吁地转身。 他们遥遥对视。 隔着一场没有人如愿的梦。 * 还真的像一场梦。 和许识敛一起走出来,离开两具尸体,衣冠楚楚地重返人间盛宴。 从白天,再到真正的夜晚。 人群散去,热闹也散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 小耳起初以为他不会来了,然而还是等到他。月光穿透云层,落在许识敛的脚步上。 每夜他们都一起进入梦乡,今天看来也一样。 小耳背对着他,感受到床的左侧陷下去。像一条船只驶入海洋,他被波浪冲到岸上,船却要远去了,不带他。 他有想过,许识敛的右手应该是彻底甦醒了。 监督者在路上告诉他,这是他所担忧的。他很怕龙将军出事,因为杀戮意识会占据魔王的大脑,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虫子建议小耳先避开,并说,继续呆在许识敛身边是危险的。 活着总是担惊受怕,怕他不要自己,怕和他分开。 这样比起来,死亡并没有多可怕。 明白吗?爱这个人,哪怕能给的只是陪伴,哪怕他或许不需要,也不想离开…… 小耳始终没睡着,夜深了,逐渐模煳起来。可能靠着许识敛,他就情不自禁地安心下来。下意识觉得挨着的不是兇手,是他从出生就熟悉的存在。 许识敛忍耐很久,忍到小耳的唿吸平稳,他再也克制不住,一个翻身,右手狠狠掐上小耳的脖子。 就这么收紧—— 掐死他吧?这样才是再也没有烦恼。他的烦恼就剩这么一个了。 我是多么想……好好对你啊。 掐到小耳的脸憋得通红,他知道,他一定醒了。可即便就要窒息身亡,他都不睁眼睛,好像这样许识敛就不会动摇。唯一的美梦永远不会醒。 许识敛还是松手,他下了床,消失不见。 确定他真的远去,小耳才剧烈咳嗽起来,弯着腰干呕。 不清楚又等了多久——真是奇怪,但他确实原地不动,乖乖等着。一定要等到兇手回来,他猜许识敛会后悔的:他一定要来杀掉自己。 他的确等到了满身血腥味的许识敛。 许识敛静静看着他,随后说:「跟我来。」 * 小耳跟着他,步伐琐碎,就像铃铛挂在脚上,哒哒地,穿过他初来小岛时的路:萤火虫、浆果灌木丛、野玫瑰们、满是虫子的潮湿草丛…… 一路来到罗生门。 下雨了,雨水将泥土里的麻雀脚印融开。 他要在这里杀掉我。小耳猜。 许识敛抬起手掌,利刃划在小耳的手臂上——血流出来,和许识敛的血汇在一起。 小耳愣住了,为什么……也伤害自己? 许识敛说:「这是新的血契,限于你我之间。」 小耳抽着气:「我不明白。」 「意思是——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许识敛抬起手掌,放在小耳的头上,「到了地狱以后,你会去一个没有魔鬼找得到的地方『冬眠』。」 「只有我死了,你才能醒来。就算出现意外,你中途醒了,身体也会主动避开我在的区域。」 第300页 小耳瞪大眼睛。 * 监督者魔鬼在夜里悄悄地寻找龙将军。 自从跟丢小耳,再遇到,对方只是一脸呆滞,并不肯告诉他龙将军的位置。 那就只能自己找了!他坚信魔王不会杀死龙将军,那可是他最信任的小龙! 虽然魔王变得很奇怪,龙将军说,前不久,魔王让他把「能治好人类百病的万能药水」都包装成礼物,送去一个地方…… 也不说要干什么。真是奇怪。 他到处找,找啊找,好像刚刚听到动静,魔王似乎来过这个房间…… 监督者魔鬼悄悄打开一条门缝。 「龙将军……龙……」 他骇然地跪坐在地。 黑暗中,房间里竟是无数只红色眼睛在眨!然而细看过去,那根本不是眼睛,是无数只流血的手掌,掌心里嵌着一颗红色眼睛…… * 「你也骗过我吧。」 被放在船上后,小耳忽然说。 「你说爱是让人快乐。我完全不懂,你居然这么骗我。爱才不是快乐,爱是觉得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折磨自己是对的,让我痛是对的,杀掉人类和魔鬼是对的,现在,你让我离开也变成对的事了。」 他交代对这件事的感受:「我好难过,我没办法唿吸了。」 许识敛没有低头,俯视着他,高高在上地安慰:「没关系,会淡的。」 小耳看着他,目光滑落,落在他空空的右侧袖口,忽然觉得他或许比自己还要难过。 罗生门大开,许识敛推着船往前走,小耳勐然握住他的手,就这样突如其来、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错了,我不应该骗你!龙将军也是……因为我害怕了,我才求你别杀他。他和我一样,那个时候根本不认识你……」大概许识敛的神色太冷漠,推船的动作也没有停,小耳才明白这样的解释多么多余,于是只剩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哀求得如此可怜,许识敛突然就笑了: 「你的话还真是多啊。」 他捏住小耳的下巴,小耳习惯性地张开嘴,身体默认这是个吻。 然而没有,挤进去一些液体。 「记得这个东西吗?」 亮给他看,一个小瓶子,上面写着「不能说话药水」。 「还剩下一些。」许识敛笑笑,「我一直带在身上。傻不傻?」 小耳在发呆。许识敛如愿获得宁静,推着船尾朝前走。 船沉入夜航河的一瞬,小耳失去了语言,看着他们的身影最后一次交叠:以后就在梦里再见吧。 他们的爱错开了。 船远去。 许识敛站得笔直,目送着。直到那艘小船彻底看不见。 他返回来,罗生门合上。他走得缓慢,当它合上的那一瞬,即使没有回头,光亮也全都烟消云散了。他知道。他知道。 风吹动草地,像铃铛在响。都是幻觉了。 在黑暗笼罩的小岛,不再有小耳的小岛,他跪了下去。 就在此时,乌鸦惊山林。 他猝然抬起头,双目圆瞪地听它们歌唱: 「四只乌鸦是好朋友!好朋友! 飞呀飞,飞呀飞。 老二老三还有老四,吃掉老大吧! 老二在吃老大,叼走他的尖嘴, 老三在吃老大,啄走他的鼻子, 老四在吃老大,衔走他的翅膀, 其他的乌鸦飞呀飞,飞呀飞。 老大不见啦,老大不见啦! 乌鸦们问老二老三老四, 老大呢,老大呢? 不知道!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老大变成了, 他们可口美味的一顿大餐!」 * 在远去的船上,小耳的眼前逐渐模煳:是他必须克制却无法抑制的泪水正疯狂涌出……一时间头痛欲裂,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这样绝望地哭过一场。 这是一份已经遗失的记忆,有关花朵,还有太阳。 他全都想起来了—— 第141章 魔王与小花(一) 故事要从一颗种子说起。 他天生沨与其它种子不同,在土壤里就长出一颗眼睛。这使他看见其他种子的模样,明白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但他并没有为此窃喜和骄傲,因为那时候他还没长脑子。 第二个长出来的,是耳朵。 因此,他时常能听到土壤上方的声音。 是歌声。那个声音在唱歌。 「快快长大,快快开花。」差不多是这样的安眠曲,每到夜间就会响起。 种子并没有因此感动,因为他还是没长脑子。 他只是习惯了这一切,习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也习惯这样的歌声。 以及头顶上固定浇来的「食物」——水。 很快,种子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破壤而出。 咦?外面怎么和里面一样黑。小花迷茫地四处张望。 这一刻意味着他正式结束了种子时代,成为一个花骨朵。 就是打这时起,他终于要长脑子了! 大脑逐渐发育,小花的嘴巴也随之生长。他每天都看着一个身影来到身边,根据他不成熟的脑子判断,这个生命是一个人。 这个年轻的男人长着眼睛鼻子嘴巴,个头很高。一切都组合得恰到好处,他是如此英俊。 第301页 之所以给出这样高的赞美,是因为男人每天都在照顾小花。 他总是会仔仔细细给小花、以及小花的兄弟姐妹们浇水。小花很快就发现这个人最喜欢自己,他盯着自己的时间是最长的。 不仅如此,他还会伸出手抚摸他的花瓣。这让小花很痒,也很舒服。还有一丢丢怪怪的感觉——后来小花才知道,那是不好意思。 他看着小花唱歌,每天都对它说快快长大。 如果说人类小孩第一声叫的往往是「妈妈」,那么语言系统逐渐发育成熟的小花第一声叫的是—— 「太阳!」 记得他开口说话时,男人吃了一惊。 「太阳!太阳!」小花接连兴奋地叫了好几声。 男人并没有纠正他,比如这里是地狱,根本不存在什么太阳。再比如,小花的模样其实很古怪,比起他身边正常的花骨朵,这朵花的花瓣上竟然长着人类的眼睛、嘴巴,还有耳朵—— 实在是怪异又丑陋,开口说话时,花朵摇来摇去,似乎难以支撑「五官」的重量,这场景更加可怕。 男人可能被这小丑八怪莫名其妙的叫唤吓懵了,总之表情静静的,只有眼睛微微放大。 很快,他就恢復镇定,默默伸出右手,用魔法模拟日光,洒在小花的脑门上。 小花像往常一样享受。只不过这次会说话了,叽叽喳喳地吵闹个不停。他那未成熟的五官都因此被震掉,都被男人捞起,重新按回花瓣上。 「眼睛长出来了,」男人低语,「虽然只成功了一个。」 小花:「嗯?」 男人摸摸花瓣,转过身去。 与以往一样,他闭目养神。日光完全褪去,在黑暗中,小花看不清楚了,嘟囔道:「好黑啊,太阳。你在哪?」 「啪」的一声,一条尾巴在花面前晃过。 太阳的声音变了:「安静点,我在生气。」 小花害怕道:「为什么生气?」 太阳说:「我必须生气,但我学不会。」 小花提议:「太阳太阳,让我帮你!」 太阳困惑道:「真的?」 小花摇来摇去,似乎是点头。只不过他需要先搞懂一个问题:「什么是『生气』?」 「啪」一声,又亮了。太阳的指尖有一簇小火苗,他踱步走来,小花这才看清他的模样,怎么说呢?如果小花见多识广,会把他形容成一只会行走的蜥蜴。 为什么换了个人?小花迷茫地眨眼睛。 太阳搬来一面镜子,在镜子前示范给他看。他又变成了人类,扒拉着自己的脸,摆出非常狰狞可怕的表情。 只不过眼神依然是无聊的。他没有情绪。 「就是这样。」他看向小花。 小花毫无头绪,刚长出的脑子显然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太阳嘆了口气,把手盖在魔鬼花朵的上方,用手心里的魔力输送营养。 幸福的小花竭力靠近他的魔爪,花枝乱颤地享受。 太阳纠正道:「我不是太阳。太阳在别的地方。」 小花问:「太阳在哪?」 男人答:「小岛。」 「小岛也是花吗?」 「小岛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让我去那里!」 「你在地狱也可以开花。」 「那你会去小岛吗?」 「会。」 「怪不得你总是消失。」 男人冷淡道:「我不是人类,去那里也不快乐。」 说完,就翻身睡去了。不再搭理他。 * 小花每天都很无聊。 男人来的次数变少了,小花并不知道该怎么称唿他,叫太阳,他是不答应的。花于是在内心偷偷叫他太阳。 惜字如金的男人在某日突然开口:「你可以叫我主人。」 「主人。」小花似懂非懂,心里还是管他叫太阳。习惯哪里说改就能改。 男人点头,随后介绍:「我是魔鬼,有时候会变成人类。」 那是有时候吗,小花心里嘟囔,你每天晚上都变成人类。 魔鬼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睡前我都会变成人类,其他时候——你当然不知道。」 小花「哦」一声:「你总是消失嘛。」 魔鬼说:「明天我可以带上你。」 他那神奇的右手在小花头上一点,小花就长出了重要的器官——腿和脚。 总之他现在可以离开花盆了,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这一幕有多么诡异。 他钻进了魔鬼的口袋,离开了这个温室。 小花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果然出现了更多的生命,不少声音在唿唤「魔圣」、「魔王殿下」、「伟大的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的主人威风十足,并且为此感到兴奋和骄傲——谢天谢地他终于会嘚瑟了,毕竟他长了脑子。 只有一个魔鬼大大咧咧地对待主人:「嘿!哥,出事了,你听说没有?」 在接下来的对话里,小花知道了主人的名字是暴怒。这只比他矮不少的魔鬼是他的孪生弟弟,叫嫉妒。他们都是七大魔鬼中的成员。 还知道嫉妒口中的「出事」,指的是七大魔鬼里失踪了一位。 暴怒说:「你少听他们胡说。」 矮魔鬼耸耸肩,便离开了。他实在太矮,都没有看到暴怒口袋里冒出的小花脑袋。 第302页 小花随着暴怒离开,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唉,怎么要去这么多地方!小花开始打哈欠,他后悔了,应该在家里睡觉的,好睏啊。 地狱管家沉着脸与他们碰面——这也是一只魔鬼,一只上了年纪的优雅老魔鬼。 「已经确认了,」地狱管家告诉他,「魔君,懒惰魔鬼死了。」 暴怒嘆道:「又懒死了?」 七大魔鬼中死亡率最高的竟然是懒惰魔鬼。没个几百年,就一个接一个地死掉。百分之百都是活活懒死的。 来报的小鬼说,「这次又是和宿主一起死的。」 被发现的时候都喝多了酒,脑袋埋入小溪里。懒惰魔鬼睡在宿主的脑袋里,一起被水给泡死了。 「可能察觉到危险,但是太舒服,就懒得挣扎。」 「我明明教导过他……好吧,上一个是怎么死的?」暴怒魔鬼日理万机,真不记得了。 「饿死的。」地狱管家也记不清,「还是撑死的?」 管家严肃道:「这次你需要好好选一个继承者,可不能再出现这种事了!记住,一定选一个听你话的。」 回去的路上,暴怒心烦意乱,这种烦闷算不算生气?他立马折回去找到管家,管家面无表情地告诉他:「魔君,你只是烦躁。」 他无功而返,忽然意识到小花好久没动静了,低头去看,花朵蔫蔫的,竟是已经睡着。 睡着……? 如果再和往常一样,去地狱里搜寻一只懒惰魔鬼,还是会重蹈覆辙,不如自己亲手养大的最听话。 白纸肯定好过报纸,暴怒若有所思。 * 小花盛放的那天,被暴怒一手掰下来。 这就是新的懒惰继承者,他脑袋上还插着叶子,就这样被魔王施法变成了魔鬼。 「记住了,」暴怒说,「你的名字叫懒惰。」 「懒惰。」小魔鬼点头。 小魔鬼就是小魔鬼,还是能被暴怒揣在兜里,带着他四处走动。暴怒偶尔说他是袖珍,一会儿又说他是侏儒。 懒惰把这都当做是夸奖,开心地合不拢嘴。 他感觉主人对他很好,除了不让他睡觉。这很烦,他觉得自己也没有睡得很多。但暴怒说:「上上个你就是在海边睡着,涨潮的时候被淹死了。」 小魔鬼问他:「死掉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睡觉?」 暴怒:「……不许想这种好事。」 他不得不纠正他:「你有天赋,这是好事。但你要听我的话,不然我就不给你太阳了。」 小魔鬼惊恐道:「不要这样!」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没一会儿却开始打盹儿,被暴怒魔鬼一巴掌拍醒,真是好委屈:「我觉得我还在长身体,睡饱了才能长大。」 暴怒说:「你刚刚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温度越来越高?」 小魔鬼迷茫道:「没有。」 暴怒摇头轻嘆:「我把你放在火上烤,你却还在睡觉。」 小魔鬼:「……」 暴怒说:「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把生命放在第一位。不准再懒死!你不知道种花多辛苦。」 这世界上做什么事不辛苦呢,小魔鬼贊同道:「唿吸都是累的。」 暴怒:「……」 好睏啊好睏啊好睏。 暴怒颇感无语,起初他种花是地狱管家的建议,因为怕他「控制不住自己」,暴怒魔鬼向来都是容易疯癫的。 但时间一长,地狱管家就开始唉声嘆气:「不种花也可以!我看你根本连生气都做不到——朽木不可雕也。」 身为暴怒魔鬼,却不会发脾气,真是笑话!奈何这样的指控也是很打击魔鬼的,更何况这位年轻的君主。他听了以后整整一个月都在镜子面前练习生气。 虽说没什么用,但爱好培养起来就难以戒掉,甚至上了一个台阶,他已经开始研究如何让花朵成精,开口说话了。实验很久,只有这朵小花成功,拥有了灵魂。 还能解决燃眉之急,真是好事。 ——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 这天起床,暴怒震惊道:「你的脸怎么只剩下一半了?」 小魔鬼:「主人,我交到了一个朋友。」 暴怒:「?」 半张脸的小花兴高采烈地介绍:「噔噔蹬蹬!这是我的新朋友。」 居然是他妈的一条肥虫。地狱里的食花虫!它饱餐一顿,正在小花的怀里唿噜噜地睡觉。 暴怒气得不行,伸出右手要捏死它。 懒惰魔鬼吓了一跳:「呜呜呜,不要这样,它只是个小动物。」 「你想留下它?」 「可以吗?」 暴怒冷静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生气了。 生气了!他一下子高兴起来,准备去找地狱管家邀功。 临走前,他把虫子变成了一只胖魔鬼,不忘告诫天真的小花:「就这一次。你以后记住,魔鬼不要碰感情。」 「什么是感情?」 「同情,还有爱。」 「不好吗?」 「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好的,记住了。」 第142章 魔王与小花(二) 那时候的小魔王还年轻,实话说,他一开始并不想做魔王的。但是没办法,作为暴怒家族的独苗,他必须继承大任。 上一任魔君死亡后,地狱管家就找到年轻的暴怒魔鬼。他总喜欢自己呆着,性格沉稳,是暴怒家族里最没天赋的小魔鬼。 第303页 但是魔君意外身亡,管家只能赶鸭子上架,连哄带骗地拥他为王。 事实证明,他是个尽职尽责的魔王,只是—— 「你真的生气了?」地狱管家将信将疑。 「真的!」暴怒焦灼道。 「那你再来一次。」 结果是又一次的失败了。 暴怒很气馁,他满头大汗地不断回想着生气时的画面,想让自己重回到那个场景里去:一条虫子啃了他的花!好像没有用,他在心里已经默默原谅了那条虫子。 「你是真的太仁慈,」地狱管家唉声嘆气,「暴怒魔鬼的天性不该是这样。如果你一直这样,不光地基会受到影响,你还会面临地狱对魔王的诅咒,总有一天会一次还清。」 「……我真的不明白。」暴怒喃喃道。 地狱管家说:「因为别说是地狱,就连人类世界也不会允许善良的存在。」 * 暴怒只能继续练习如何生气。 他找到被啃了一半还在傻笑的小花,一把夺走他身旁的虫子魔鬼。 小花:「?」 暴怒将惊恐的虫子贴在小花脸庞,面无表情地命令:「啃。」 小花:「……」 虫子挣扎着,没有听从命令。也可以说他太害怕了,压根没听清暴怒说了什么。 暴怒背对着他们,像一座高大的蜥蜴山。 懒惰爬过去戳他。对方没反应,他就一路爬到肩膀上去,困惑地问:「主人,你怎么了?」 暴怒平静地回答他:「小懒,你知道吗?我听说暴怒的力量是毁灭性的。」 懒惰听着。 暴怒:「你们懒惰的死法都很温和,一般都是被宿主拖累而死。但是暴怒不是那样,我听说他们每次都会带来大量伤亡,就连他们自己都控制不住。」 懒惰点点头,看来主人想控制自己。 暴怒握紧拳头:「我也要那样!我不能总是压抑自己的天性!」 懒惰:「……」 暴怒给他看自己的右手掌:「我们祖传的『復仇右手』,但是我的还在沉睡。你得帮我,明白吗?」 懒惰:「好的,主人。我怎么帮呢?」 暴怒:「惹我生气。」 * 懒惰的脸在慢慢恢復,所幸脑子没有被吃掉,他在努力思考。 主人的命令是惹他生气,唉!为什么要叫「復仇右手」呢?明明太阳都住在那位右手朋友那里,却要给它起这么个邪恶的名字。 暴怒最近不带懒惰出门了,他说自己要去人类世界。 「去见太阳吗?」 「去谈判。」 总之,他就这么残酷地消失了。 这段岁月,小花只能和他的虫子朋友交流:「小虫,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生气』?」 虫子自打变成魔鬼后,就不再啃食花朵。他饱含歉意地看着小花残缺的脸庞:「生气就是脸红和喘气。」 「噢——」小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要是主人这样,光是想想就觉得……有点,性感? 「你根本不懂吧。」虫子说。 小花:「……」 他们偷跑出宫殿,去魔鬼世界探索。 「是他!」小花一眼就认出来嫉妒魔鬼。 虫子提议:「不如跟着他?我觉得他很会生气。」 一花一虫猥琐地尾随在嫉妒身后。 果不其然,他很快就生气了。小花听到他在吼叫:「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魔王的弟弟!」 那只脸红脖子粗的魔鬼吼回来:「你哥也是没用的东西!」 嫉妒魔鬼一掌唿上去:「你敢骂我哥!」 这一架打得那叫一个电闪雷鸣。 太可怕了。小花拉着虫子惶恐道:「生气是这样大吼大叫的吗?」 虫子思索道:「他是嫉妒魔鬼,性格本来就横冲直撞的。但是魔王不一样,大家都说他尊重每一位魔鬼。就算生气,也不会吼你。」 他拉着小花去见另一位魔鬼,魔王的另一个弟弟,不过不是孪生的,也不如上一个关系那样亲密。 虚伪魔鬼正对着一只小魔鬼皮笑肉不笑:「你把我的蛇踩伤了?」 小魔鬼跪在地上求饶:「真对不起!求您饶恕我。」 「没关系,」虚伪笑呵呵地说,「没关系……」 「他在生气吗?」小花看不明白。 「他很生气了,」虫子解读,「没看到他在咬后槽牙吗?他顾念自己的名声,所以不会吼叫。」 虚伪慈爱地摸着小魔鬼的头:「你怎么这么会踩呢?它出生还没多久,这么细的一条小蛇都能被你精准无误地踩上,你可真厉害……」 小花:「……他怎么阴阳怪气的,更可怕了。」 虫子嘆道:「是啊,这是个困难的任务。不管怎么样,他都会讨厌你的。」 小花震惊道:「讨厌我?那他是不是就不管我了?」 虫子说:「可能吧。那可是魔王,不掐死你就不错了。」 小花原地石化。 * 暴怒不知道小花日夜难寐,他正在小岛奔波。那边的新生代无法接受魔鬼的模样,他只好变成人类,只是带着面罩——这是魔王表达不满的唯一方式。 当时的岛主在童话故事里将魔鬼塑造成邪恶的形象,暴怒对此感到不快。他总觉得人类在酝酿什么计划…… 回去的路上,又碰到监督者魔鬼告状:「魔王,实在不想打扰您,但是七大魔鬼都在想办法钻空子,绕过血契的规则与人类交易,您是不是可以管管?」 第304页 暴怒问他:「谁?」 对方委婉地表示:「主要是您的两位弟弟。」 嫉妒和虚伪。 他说:「我知道了。」 他又有点想生气的意思,说来也怪,自打上次被虫子惹怒,体内的闸门就像被打开了似的,再也收不住。 魔王压着火四处找两位「好弟弟」,嫉妒没找到,说是和魔鬼打架去了,从地狱的东头打到西头,快得根本看不清。虚伪也没找到,说是咬牙切齿地带着蛇去治病了。 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鬼! 等回到寝殿,魔王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他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愤怒太短暂,并且很好克制。 小花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魔王莫名其妙道:「干什么?几天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小花说:「我不想干了。主人,你还是放过我吧。」 魔王以为他指的是不当懒惰魔鬼,皱着眉头问:「为什么?」 小花苦着脸说:「太难了,太难了。」 魔王问:「很难吗?人类很好骗的,你又长得可爱。」 小花一头雾水,纳尼? 说起来,还没好好教过他这些知识。暴怒说:「你不是喜欢睡觉吗?人类对睡觉的热爱超乎想像,动不动就要躺一下。越忙,就越想躺,就是大难临头,也要抽空躺一下。所以和他们『交朋友』不算难事。」 他语重心长道:「他们最讨厌起床,在该忙碌的时候反而躲在恐慌里无所事事。你要做的就是帮他们的忙,等到他们习以为常,主动请求你帮忙——这是个好徵兆,人类就是这样逐渐喜欢和依赖上魔鬼的。」 小花问:「那要是他们很勤快呢?我把他们打晕算不算睡觉?」 暴怒:「……不算。」 他纠正道:「懒惰不是你想的那样,只知道睡觉。」 「可我就很爱睡觉。」 「那是你。你是独立的个体。」魔王拍着小花的脑袋,「你以后就明白了,不思进取,还有沉溺于快乐……这都是懒惰。要做聪明的魔鬼,明白吗?」 小花点点头。 暴怒:「你根本不明白吧。」 小花:「……好过分,你们都这样说。」 「不急。」暴怒笑笑,「你还小。」 小花泄气道:「主人,能不能不要让我惹你生气?要是你讨厌我,我该怎么办?」 暴怒意外道:「我不会讨厌你。」 小花:「可是你生我气,肯定会讨厌我。」 暴怒愣了一下,摸着懒惰的花朵脑袋,拂去他所有的不安和害怕:「知道了,这要求对你不好。睡吧。」 * 魔王说到做到,真的把他当小孩子对待。 懒惰魔鬼开始学习叠纸。魔王手把手教过他叠花朵,他比较笨,睁开眼就学,叠到晚上也叠不好。 但魔王从不生气,依然一遍又一遍地教他。 这天他正在口袋里叠花朵,魔王突然就和他讲起魔鬼的歷史来,讲着讲着——可能只讲了一半,就忧愁地停下来。 后半部分的歷史,几乎是魔鬼的屈辱史。 他用懒惰听不懂的语气说:「我要给人类点颜色看看。」 主人这样好可怕。懒惰完全不敢说话。 但魔王说完后,就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抱着自己的膝盖,看上去像个小孩。 懒惰又忍不住爬过去,问他怎么了。 「小懒,我觉得人类好可怕。」 他懵懂地问:「怎么可怕?」 魔王告诉他,因为要和人类周旋,他本想在里面挑选一个卧底,于是对岛主宣称自己想要一个帮手,报酬丰厚,待遇也很好。 岛主很配合,立马开始招人,通过层层选拔选出第一名予以录取。 魔王倒是没想到他这么给面子,本来只是想随便选个人上来,再给他些小恩小惠,让他做人类的卧底。 很遗憾,这个计划泡汤了。 那之后,第二名就找到岛主,义愤填膺地说第一名是他从小长大的好兄弟,打小起就是个伪君子,作恶多端。不仅考试作弊,还喜欢开恶劣玩笑捉弄其他的孩子。岛主起初并没有理会,这个人却不依不饶。他家里的父母叔辈,各种亲戚轮番上阵,提供第一名的种种信息,势必要给他定罪。 岛主把这个情况反馈给魔王,并说:「那个第一名确实有点道德上的瑕疵,我已经把他的名额驳回了。」 第二名美滋滋地等着候补,岛主却遗憾地告诉他:「真是抱歉,我们不打算再招人啦。」 当然是魔王的决定。 此时此刻,他失神地对小花呢喃:「好可怕。这个人……好可怕。你不觉得吗?怎么会恶毒到这个程度……」 岛主过意不去,想找别的理由再给他选个帮手。被魔王一身冷汗地拒绝,说自己暂时什么都不需要了。 小花只能听个半懂,更多的是胸口疼。主人难过,他也难过。 但魔王很快就振作起来,深思熟虑过后醒悟道:「对啊!魔鬼也可以变成人混进去。」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一个选择:龙将军。 小龙!他眼前一亮,打算火速出门。 这时候,小花却拦在他前面,抓着他的衣角说:「主人,我不会举报你。」 「嗯?」魔王懵逼。 「不会……背叛你。」小花笨拙地纠正用词,「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第305页 魔王默不作声,只是摸摸他的脑袋。 第143章 魔王与小花(三) 小花大多时候都不知道魔王在忙什么,有时候就算听到几句,也只是疑惑地看来看去,不明白这场对话的真实含义。 别说弄懂人类世界的规则,就连地狱的规则他都没搞懂。魔王把他保护得太好,使他错失成长的机会。 这番结论同样适用于地狱管家和魔王。 地狱管家私下里曾无数次自责,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导致新王埋没天赋。 他一向负责辅佐暴怒成王,激进的教育方式却导致前几任魔王无法控制自身的能力,皆受復仇右手的反噬身亡。 到了这一任,他下定决心改变。起初他就发现这个小暴怒性格比较平稳,因为吸取之前的教训,在最适合被改造的年纪放任他压抑天性。 结果就是再也纠正不过来了! 他试图亡羊补牢,悬崖勒马般对新魔王进行洗脑:「你可不要像人类一样仁慈啊,同情和爱都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记住了!一定记住了!」 不知道这样的方式是否起到作用,但过于温和的魔君只记住对人类要残忍,却忽略了地狱的危险。 * 见过龙将军后,在回来的路上,魔王遇到鼻青脸肿的嫉妒弟弟,忙拦下他问:「怎么回事?你又打架!」 一着急,旧帐都忘了算。 嫉妒甩手道:「这次可是他欺负我!」 魔王道:「谁!」 嫉妒也委屈起来:「还能有谁?就是那个神仙!我在小岛遇上他,他就为难我!」 在小岛,魔鬼有数千只,神仙却只有两个。 一个是只掌管天气的佛系小腰山,另一个是专和魔鬼作对,扬言要守护小岛的老太婆。 魔王冷笑道:「我替你报仇。」 嫉妒「哼」一声,走出两步又不放心地绕回来:「你真要去?你打得过吗?」 魔王眯眼道:「你看不起我?」 「那怎么能!你是我哥,看不起你就是看不起我自己。」嫉妒魔鬼一激动,拉扯到脸上的伤口,龇牙咧嘴地说,「你等着,我叫上三弟,咱们一起去!」 说完他就不见了,但魔王没有那个耐心,朝着与他完全相反的地方离去。 心中是熊熊怒火在燃烧,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确信,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他的復仇…… 小花觉得主人应该是生气了。 好奇怪,他生气的时候都这么冷静,脸不红,也不喘气。 但还是……有点性感。 * 小花在颠簸的口袋里四处张望。 他问魔王,是不是要去打架。 魔王简短地回答,是。 冲出罗生门时,刺眼的光从陌生的世界绽放,他们就要离开地狱了!小花感到恐惧。真正的阳光洒在他头顶的叶子上,尽管这感觉并不糟糕,小花依旧瞪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魔王说:「别怕,我们很安全。」 他在转移小花的注意力:「抬头看,太阳就在那。这是真正的太阳,你不是一直想见它?」 小花一抬头就打喷嚏,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只有主人才是太阳。天上的那个玩意——谁管他究竟是什么。 魔王变成了人类,他边用可怕的眼神四处寻觅,边温柔地跟小花讲故事,故事讲到最后,王子和公主快乐的生活在了一起。 小花听得很幸福,他好珍惜好珍惜这一天。 直到魔王找到神仙。 从前魔王给小花讲魔鬼打架的故事,开战前他们总要进行几轮对话。但真正的打架是悄无声息开始的。 花朵脑袋随着魔王极快的身影在空中「嗖」「嗖」地晃,就这么晕头转向的,打架结束了。 地上躺着一个咳血的老神仙,魔王冷漠地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杀你?」 老神仙冷笑:「因为我要制止你灭绝人类的计划!」 魔王一愣:「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老神仙也愣:「那你是因为什么?」 魔王说:「你打我弟弟。」 老神仙:「……」 她怒道:「他上来就骂我,说我一大把年纪还比他高,真不爽。我当然要给这侏儒魔鬼一个教训!」 魔王咳道:「好吧,听着像是他会做的事。」 老神仙看着他,悲哀道:「你们魔鬼根本不会明白人类的感情……如果你明白了,绝对不会这么做。」 魔王不屑道:「什么感情?不会又是爱吧。」 老神仙说:「也许有一天你会懂,那时候,希望一切还来得及……我以神的名义诅咒你,让你有一天尝遍人类的悲欢离合……」 察觉到不对的时候,魔王飞快退后一步,还是被黑烟呛到,捂住口鼻,眯眼看去,那神仙果然不见了。 小黑花指着烟雾中的背影:「跑了!跑了!」 魔王给他擦着脸,淡淡道:「无所谓,活不久的。」 他重伤了她的脑袋,就算能活下来,多半也是个傻子。既然这样,就没必要再追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右手,愤怒果然能带给他非凡的力量,这么厉害的神仙都能打得过…… 但花朵认为这份力量不仅仅是因为恨:「主人,你好厉害,跟平时完全不一样。」 魔王冷嗖嗖地问:「不一样?你是说我平时很弱。」 第306页 小花并不畏惧他的冷脸,傻里傻气地笑:「我是说对你弟弟特别好。」 魔王也笑:「他对我更好。」 在暴怒当上魔王的前一天,他在地狱的血水湖闷闷不乐地坐了一天。 嫉妒找到他,本来臭着脸:「我都听说了,你可真行!怎么什么好事儿都是你的,真不爽……」 暴怒有气无力地回过头,嫉妒一愣,蹲在他旁边,小声问:「哥,你怎么了?」 暴怒闷声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快乐。你都不知道,当魔王有多大的压力。」 嫉妒并不理解:「多威风啊!」 「你也知道,我是个没天赋的魔鬼。」 「谁说的?」嫉妒挥舞拳头,「我替你去揍他!」 暴怒来了点精神:「你是不是想当魔王?不如我们去找管家,让他……」 「不不不,」嫉妒连忙摆手,干笑道,「从来都是暴怒魔鬼当魔王,我可不行……」 暴怒又蔫儿下来,托着下巴:「唉!彻底毁掉了。」 「你就当去呗,」嫉妒碰他的胳膊,「你很厉害的!小时候谁欺负我,你都帮我揍回去,哪次都打赢了,还不厉害吗?」 「只有你这么想而已。」 「没关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嫉妒说完,就从湖里捧水泼到他身上,然后撒腿就跑,「抓不到我!」 暴怒短暂愣了两秒,立马起身去追。 一前一后,忘了烦恼。 听了这个故事后,小花直笑:「怪不得你这么爱他!」 魔王脸色一变,捂住他的嘴:「瞎说!这个字和我们可没关系。」 从未见过魔王这么一本正经,小花惊奇地陷入思考。 后来发生的事对于「新手带娃」的魔王来说,实在算是个考验。其实在小岛,很多人和他有同样的烦恼:大人越强调什么不能做,小孩就越是喜欢做。 有经验的妈妈发现,之所以会出现这个问题,是因为孩子喜欢父母被惊动时的反应,尤其是在他们说脏话时,父母所表现的惊慌失措、脸色大变,都会让小孩产生探险般新奇的感受。 小花就是出于这样调皮的心理,震耳欲聋地喊道:「我爱你!」 魔王:「……」 他瞳孔放大,错愕地看着他。 小花开心极了,左摇右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说着说着,竟唱起来了。 魔王:「……我不理解。」 * 嫉妒四处找虚伪,都没能找到。 他原路返回,大哥也不见了。想到他可能独身去打架,嫉妒就心慌,一时什么都顾不上,急匆匆地往罗生门赶。 就在这时,一个拐角处,他听到了一只魔鬼说:「魔王,只有你不嫌弃他。看他个头那么小,还比不上活了几十年的魔鬼高。」 另一个声音来自大哥:「我当然知道。」 魔鬼愤愤不平道:「他矮不是事实吗?但只要谁说这句话被他窥探到,他就会去打架,好多魔鬼都因为这个被杀了!」 「他就会欺负弱小……那个侏儒啊,我一脚就可以踩死他!真是太好笑了。」 嫉妒呆在原地,直到那声音远去,都没有回过神。 * 魔王刚到寝殿,就有破了相的小鬼鬼哭狼嚎地来告状:「嫉妒魔鬼疯了,他疯了啊啊啊……」 魔王听到就头疼,他叫来监督者:「又怎么了?」 监督者说:「有魔鬼说二魔鬼矮,被他窥探到了记忆,所以……」 魔王叫来小花。 每日的传授知识时间到。小花准备好笔记,看到魔王黑着脸说:「今天你学点新的。」 小花看见地狱管家走进来。 管家将信将疑地看着这只花朵魔鬼,清了清嗓子:「从今天起,我教你『记忆封锁术』。」 小花点点头,把笔记标题「欺骗人类」划去,改写成「记忆封锁术」。 课程正式开始,第一天,小花努力听讲。第二天,小花开始走神。第三天,小花正式发现他啥也听不懂。 地狱管家可比魔王严厉多了,根本不允许他走神。 他很绝望,灵机一动,拿出杀手锏准备趁机逃跑:「我爱你!」 地狱管家无动于衷,面色铁青。 小花震惊地缩回身体。 嗯?怎么不管用…… 第144章 魔王与小花(四) 小花被地狱管家罚抄一百遍「爱是无用且窝囊的人类情感」。 他抄得昏昏欲睡,根本没察觉魔王在身后。 小花一个勐磕头,猝然惊醒,发现魔王坐在一旁,静静地写着什么。黑色的睫毛,挺拔的鼻樑。小花的心砰砰地跳。 他回来了! 主人……总是很忙。他们经常好久都不见面。 花盆里可以种出魔鬼,如果他能得到主人的一根睫毛,是不是可以种出另一个主人,永远陪着自己? 一无所知的魔王微微抬首,对他一笑:「睡吧,我帮你抄。」 小花心头勐跳,傻乎乎地看着他,头上的叶子软得一塌煳涂。 「我以前也抄过这句话。」魔王告诉他,「你和那时候的我很像。」 小花问他:「你对谁说过『我爱你』?」 「……那倒没有。」他咳嗽一声,严厉道,「你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小花说:「我学不会,管家就让我练习简单点的记忆消除术。」 第307页 这样也能解决问题,魔王点点头:「好。」 「主人,你比我聪明,你为什么不学这个?」 「只有小魔鬼能学。」 原来有年龄限制。 魔王又问:「那你学会了吗?」 「在学了。但是管家说,有一个缺点。被施展法术的魔鬼如果情绪大起大落,就会恢復记忆。」 魔王点头表示知道:「继续修炼。不能让任何魔鬼知道你的存在,更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在学习这个东西,明白吗?」 小花:「好的。」 他还有一个问题:「主人,那你能教我一个东西吗?」 魔王:「什么?」 小花:「你把虫子变成魔鬼,我也想学。」 魔王笑道:「这你可学不会。要不然,这魔王就轮到你当了。」 小花惊喜道:「啊,可以吗?」 魔王:「……偶尔也试着理解一下我的意思。」 不过,他想了想:「有个东西我倒是可以教你。」 不一会儿,小花被带到了地狱旅馆。排排挂着血滴子灯,就像某种美味的人间水果——如果那时候他知道樱桃的存在。 进去的时候,他们好像跨过某层透明的屏障,小花回头看,魔王意味深长道:「不是所有魔鬼都能进来的。」 口袋里的小花兴奋道:「好厉害!」 口袋里的虫子附和道:「好厉害!」 魔王:「……」 什么时候带来的?! 他黑着脸问:「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小花说:「我们是好朋友嘛。」 魔王刚想教育他,就听见他补充:「但我和主人天下第一好!」 第二才是虫子。虫子嘤嘤嘤。 魔王只能沉默。好吧。 在这里,他向花与虫展示了两种技术。 一是把人变成魔鬼。这是这间旅馆的主要用途,依照魔王的话来说,就是「魔鬼的数量实在太少了。」 二是把魔鬼变成人——这个技术尚且不成熟,因为魔王不怎么上心。 会这项技术的裁缝魔鬼并不多,他们或多或少都存在些致命的缺点,要么脑子不太好使,经常不听手的使唤,把人的头和脚缝反。要么就是喜欢创一些没那么有必要的新,比如某个令魔王不快的胖魔鬼,他开创了把魔鬼变成人的先河,此时正在房间门口期待地看着魔王。 「魔王,求您……」 只有小花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魔鬼,见他颤抖着跪在地上。魔王还是停下了,无奈道:「今天不行,你先起来。」 小花听到魔王低声嘟囔:「魔鬼都不够用了,还给我变成人。帮倒忙!」 他带着花与虫去别的房间。 在这里,他们观看了一场完整的「手术」。 不知为何,小花感到残忍。看到可怜的人类不断哀嚎着被大卸八块,他的胃里翻江倒海,眼睛也开始发疼。 更令他不适的是,在场的魔鬼里,只有他这样想。 虫子就比他胆大,全程目不转睛。更别提魔王了,他的反应可以称得上是悠闲。 等这场酷刑终于结束,魔王问小花:「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学会?」 小花张张嘴,竟然哇地吐出来。 魔王:「?」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小花无意中瞥见胖魔鬼的手术:他正在把一只魔鬼变成人。这场以魔鬼为主体的手术显然要温和得多,小花眼睛一亮:「我可以学这个!」 魔王:「……」 真真正正是朽木不可雕也。 夜晚,虫子拿着几块破布缝缝补补,小花也没有睡着,无精打采道:「主人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虫子说:「魔王是信任你。」 小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不知怎么地,他又想起主人浓黑的睫毛。再种出一个主人!这个想法挥之不去。他于是在夜色里爬上魔王的床。 魔王睡着的样子令他心安。他的叶子伸长,停在魔王的睡颜上空,投射一条小小的细长阴影。 会不会疼?小花先拔掉自己的睫毛,好像是有点。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魔王。 哇,可真好看。小花流口水。 魔王突然一把握住他的叶子,眼睛睁开。这一瞬间真像星星绽放。 小花吞了口唾沫,魔王和他无声对视。 本以为会被责备,魔王却沉声说:「我没有对你失望。」 他都听见了?也对,魔鬼的听力那么好,更何况是他。 魔王摸了摸他的头,嘆气道:「虫子说的没错,我是相信你,所以想让你什么都会。但你当然有选择的自由。」 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吧,他这样说。甚至还说:「记忆消除术你也可以不学。」 小花说:「要学的,我已经学了一半了。」 魔王就笑:「好。」 不过,他问小花:「你来找我就是想说这个?觉都不睡了,真不像你。」 小花忐忑道:「我想要你的一根睫毛。」 会被拒绝吧?就算不会,也会被问为什么。要怎么回答呢…… 魔王干脆地拔下自己的睫毛,微微闭着眼睛,月光洒在他递来的睫毛上:「这个?」 小花双手接过来,脸红心跳地端详。 是不是我说什么主人都会答应?好像再种一个也不是那么有必要。 第308页 小花说:「那你一直陪着我。」 魔王一怔:「虫子不是陪着你吗?」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小花也说不上来。 但魔王显然是误解了,他无奈道:「好吧。」说着,翻了个身,被子盖在小花的身上。 等他闭上眼睛,小花才明白魔王理解的意思:一起睡觉! 不不不,呃,好像也不错…… 他躺到魔王的胳膊上,快乐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小花看见魔王站在不远处。 他正在看虫子缝布,不是吧,居然缝了一晚上? 魔王饶有兴致道:「这都是你做的?」 虫子亢奋道:「是的!」 魔王若有所思。 虫子魔鬼……也是从小就带在身边,无心插柳也是柳,魔王觉得可以一试。他看看小花,再看看虫子,满意地点头。 就这样,花与虫一起被送去地狱旅馆秘密地学习技术。 小花不懂为什么虫子对血腥的东西会感兴趣,魔王越来越忙,他只能斗胆问地狱管家。 地狱管家淡定地说:「不急,你以后会比他强。」 他说:「你可是恶之花啊!」 小花一无所知。 地狱管家的表情这才有些崩坏:「他什么都没告诉你?」 主人?小花说:「他很忙的。」 地狱管家的确无法反驳。 「你是恶之花,魔王最喜欢的花。只在地狱里生长。你的本性就是恶毒、狡黠和嗜血。要不是你变成了魔鬼,生命周期变长,你早就成熟了。」 ——「听他瞎说!」 当天晚上,魔王嗤笑道。 当然,地狱管家是不在场的。 「我不是恶之花吗?」 「你是,他只说对了一半。花哪里有什么本性?花语这东西……都是后天赋予的。」魔王点了点小花的脑袋,「你现在是小魔鬼,等你长大,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倚在墙上,回忆着小时候管家的教导,如今把它复述给小花听:「什么都不怕,不怕血,不怕伤心、恶意和离别……」 小花听得心慌:「那是什么?」 魔王摇摇头,对他笑:「你可真好玩。」 小花被他捏着脸,拧拧鼻子,像娃娃一样被对待。魔王说:「别看我有那么多兄弟姐妹,长大后……还是觉得孤独。只在你面前做过自己,结果你却成精了,还能回应我,好不好玩?」 小花懵懂道:「是好玩的。」 魔王大笑,笑着笑着,神情落寞下来:「最近我那些弟弟好奇怪。尤其是老二,他好像在生我的气,问他怎么回事,又什么都不说。」 小花回想起来了,这个语气,他在过去也听到过。魔王喜欢种花,对花诉说自己的烦恼……那时候他就想问了,现在终于可以开口,小花一脸不解地说:「怎么会生你的气?你这么好。」 魔王一顿,疲惫地笑笑:「只有你会这么说。」 小花说:「虫子也说你脾气好,大家都这么说。」 魔王却说:「你忘了?我把神仙杀掉了。」 小花说:「她没有死,她欺负二哥。」 魔王:「你就是喜欢包庇我。」 小花看着他发呆:「嗯,喜欢。」 喜欢。 魔王突然一笑:「喜欢什么?」 小花感到体内有一部分在生长。那个部分原本属于每一个魔鬼,每一个地狱里的生命,却被他们抑制、否认。 但在魔王面前,它疯狂生长,吞噬花朵的整颗心脏。 第145章 魔王与小花(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小花的成长肉眼可见。 虫子正式跟着魔鬼师傅上手缝合人类,那一天,小花从隔壁房间赶来围观。他不仅没有呕吐,还面不改色地记录下了手术的细节。 地狱管家也称赞他:「很好,你的记忆消除术终于练出点眉目了。」 小花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一切都讲述给魔王。主人,主人。不知从何时起,他每天都期待着和魔王分享日常。 但魔王越来越忙了。 即使见面的时候,也疲惫万分。没听小花说几句,就歪在他身上睡着了。 于是躺在他旁边睡觉成为仅有的互动,小花瞪着眼睛,看他到天明。第二天再被地狱管家忍无可忍地提醒:「我知道你是懒惰魔鬼,但上课的时候不许睡觉!」 「好了,」管家问道,「今天的课结束了,你有什么疑问吗?」 小花举起手:「魔鬼为什么会不高兴呢?」 「哈?」地狱管家眯起眼睛。 这不是错觉,小花发现即使在清醒的时候,魔王也没怎么听他讲话。 这问题实在不知道该问谁。想来想去,只能问见多识广的管家,上次他还教小花如何正确地打喷嚏才能不颳起一阵龙捲风,他什么都会! 小花现场表演魔王的样子给他看:静静抵着墙,目光抽离一切,表情沉重。 地狱管家却让他洗洗就睡:「什么有的没的,你不要情感这么丰沛好不好!拜託,这是魔鬼会问的问题吗?」 小花只能把一切都咽下去。不然他又要罚抄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其实他没那么喜欢地狱,即使它开在地狱,但如同每一株植物那样,他生来就渴望阳光。 要说有什么比阳光还令他感到安全和幸福,那就是主人了。 第309页 他闷闷不乐地怀揣心事,跟在地狱管家后头,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吶喊:「我们结婚啦!结婚啦!」 魔鬼们在远处载歌载舞。 小花问:「那是什么?」 地狱管家不屑道:「结婚有什么用?魔鬼不靠这个繁衍。」 小花:「那魔鬼怎么繁衍?」 「魔王那双手,他的右手。你知道女娲吗?一个道理,地狱离了他,可就转不了喽。」地狱管家偶尔也有不正经的时候,恶趣味道,「你不也是他造出来的吗?懒惰魔鬼,你对人类文化那么感兴趣,知不知道在小岛,你该叫他爸爸?」 小花点点头:「爸爸。」 地狱管家:「……你真听话啊。」 小花:「那他们干嘛结婚?」 管家说:「以为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了。看看,多蠢吶。所以我让你不要碰那种东西,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 小花觉得有道理。 ——「爸爸,我们结婚吧?」 傍晚,疲倦不堪的魔王被这句话震撼到原地石化。 「……你再说一遍?」 小花见他清醒了,兴奋道:「我今天看见魔鬼结婚了。管家说我应该叫你爸爸。」 魔王在努力梳理因果关系。 小花拥抱了他——真不知道他从哪学的这些表达方式,魔王开始后悔带他去了几次小岛。 「你不要学那些乱七八糟的。」魔王闷笑道,摸摸他的脑袋。 小花以为他会推开自己,如同往常那样。但他没有,手臂一揽,轻轻抱住了他。 「小懒,」魔王轻轻地在他肩头说,「我还是不想当魔王。」 小花愣愣地想解决办法:「那我当好了。」 魔王静了一会儿,忍俊不禁:「傻瓜。」 小花炫耀道:「他们都夸我。我最近做得可好了。」 「真棒。」魔王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地问,「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我……小花盯着他的睫毛,要不再要一簇? 魔王却突然严肃道:「不许再胡说八道了。」 小花却开心地笑。 魔王:「……你一点都不怕我,是不是?」 小花抱住他:「那我,我想你……你低下头。」 魔王淡淡道:「不要。我从不这样,知不知道魔鬼的颈部是弱点?」 小花想了想,把他的手举起来,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难道要我掐你?魔王笑了,垂下手,也垂下头:「干什么?不许挠我。」 小花盯着他的睫毛,缓缓靠近,他很好奇,为什么主人的睫毛能这么长……这么……啊。 碰到了,嘴巴。 魔王一怔,眼睛眨呀眨,浓密的睫毛疯狂地扇着小花的鼻子,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魔王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你刚刚那是干什么?」 「我……」小花下意识舔嘴巴,却舔到魔王的手心。 这真的是意外,刚刚那个也是意外,他会不会信? 魔王猝然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他抹了抹自己的唇,看小花一眼,起身离开。 看来不会信了。小花追上去,抱住他的大腿,不管不顾道:「等等!你还没实现我的愿望呢!」 魔王怒道:「这还不算?!你还想怎么样。」 「这算什么呀,怎么就算了……」好吧,感觉真的很棒,但是还不够。 「早跟你说了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没再说爱你了。」小花紧紧抱着他的腿,向上攀爬,「就是亲一下,亲一下不算爱的……」 魔王推着他,按正常力度来说他早就该全身粉碎了,小花却毫髮无损,被纵容着爬上去,直到和他面对面。 地狱的黑夜是真的黑啊,魔鬼的视力也勉强。小花不敢细看,凭藉本能上去又啃又咬,魔王的身体僵硬无比,小花亲一下就强调「不爱你」,再一下,更重地强调「不爱你」!几个来回,魔王闷哼一声,小花才住嘴。 小花像醉酒般打了个嗝,神魂颠倒。 魔王:「……」 等他恢復平静,立马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我我不爱你,你不要生气啊。」 魔王:「……下来。」 小花战战兢兢地滚下去,跪坐在地,等待发落。 魔王原地走了几步,指着他,说不出话。 最后他坐在地上,忽然说:「我就觉得管家说的不对。」 小花一头雾水:「嗯?」 魔王憋了很久,却说:「睡觉!」 他不知在生什么气,掀开被子钻进去,怒气沖沖地嘟囔:「我就知道他在骗我。还让我抄那么多遍,有什么意思……」 小花动也不敢动。 魔王:「你来不来?!」 小花立马滚过去:「来,来。」 第二天,小花醒来时,魔王居然还在。 他顾不上昨晚种种,急忙问:「你今天不忙吗?」 魔王正背对着他整理衣服,闻言不自在地看他一眼,闷声说:「忙。」 小花说:「那你带上我……」 魔王冷漠道:「不行。」 小花又开始重申不爱他,他越是不回应,就越是重复,直到魔王忍无可忍地打断:「有完没完!你想说多少遍?」 小花爬过去,顺势抱上他的腿,抬起头说:「那我……我想……」 第310页 「我想爱你。」他小声说,「我爱你。」 魔王扫了他一眼,平静道:「在我口袋里不许出声。」 小花的脑袋疯狂疯狂疯狂地点。 于是他得偿所愿,变成小小的一朵花,在魔王的口袋里。 只是,他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主人,那你爱我吗?」 魔王没说话。 他又问:「那你想不想亲我?」 魔王冷声说:「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小花乖巧地闭上嘴巴。 魔王勾勾唇角。 【作者有话说】 好绝望,感觉这本书怎么写也写不完。 这礼拜说什么我也得让第二卷完结。然后就tmd剩一卷了,终于!!终于!!! 话说有一天晚上我梦到这本书写完了,高兴地直流口水。第二天发现这居然tmd是梦,一脸生无可恋地继续搬砖。 亲多少了来着?(80/100)?哎呀我感觉也不是很准,写到一百也不一定完结,我更绝望了…… 第146章 魔王与小花(完) 小花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被带去开会了。 真是要多无聊有多无聊。 开会前,魔王让他出来,并且「变成魔鬼」。 小花不解道:「不是不能出声吗?」 「你练习得差不多了,」魔王说,「是时候把你介绍给其他魔鬼认识了。你也应该熟悉熟悉他们。」 居然是七大魔鬼的见面会!小花有些紧张:「好。」 不过,魔王提醒他:「不许提你练习的东西,还有,别表现得和我很熟。就当我们只见过几次面。」 小花「哦」了声,「我们是见不得人的关系。」 魔王:「……」 他神色复杂道:「有些东西不说是保护你。不是谁都像我一样,能……」 小花期待地看着他。 魔王:「快进去!」 小花:「……好过分。」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见到七大魔鬼。实话实说,每个魔鬼看着都好可怕,只有一个胖胖的女魔鬼很可爱,他希望能和这位姐姐成为好朋友。 魔王果然表现得与他不熟,小花还从未见过他这样正经:「这是新来的七魔鬼。」 说完就冷眼看着他,示意他自己说。 小花嘴皮不利索地完成了这番自我介绍,只有虚伪魔鬼捧场笑道:「好,好,欢迎你,小七。」 等他坐到座位上,那个可爱的女魔鬼扭头说:「嗨,小不点儿。」 「嗨。」果然能成为朋友! 倒是嫉妒魔鬼阴沉着脸,比之前几次见面都要可怕…… 小花还是太单纯了,他的加入仅仅是个小插曲,真正要宣布的事情其实是—— 「你们做好准备,我近期要对人类宣战。」 此言一出,所有魔鬼的神色都产生变化。后面魔王还说了很多,作为在场最小的魔鬼,小花很努力去听讲,发现比地狱管家的课还要复杂。他……他努力不睡着。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很多事情都变得不顺。 管家在课上提醒小花:「再过不久,监督者魔鬼就会让你开始做任务。你一定要警惕再警惕,尤其是记忆消除术……你现在并不能很好地驾驭它。」 小花不解道:「可我上次消除了那个魔鬼的记忆,成功瞒住了二哥!」 是这样没错,地狱管家却说:「那个魔鬼本来在暗夜街摆摊,小时候他的兄弟一直强调不要摆摊不要摆摊,赚不到什么钱。他却一直想做,后来成功了,生意很好。你呀!把从商的记忆不小心给他消除就算了,却留下了他兄弟反覆强调的不要摆摊,他现在都不去做生意了,你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小花急道:「可是,他就是在摆摊的时候和别的魔鬼八卦说二哥矮……」 「我知道,你做的没错,但是可以更完美。」管家语重心长地说,「你总是消除一半记忆,残留不完整的信息让主体误解自己的行为。这会影响他以后的生活。」 小花反思道:「那我继续努力。」 他掀开自己的袖子,手臂上满是血痕——是的,和其他七大魔鬼一样,他是通过血液来让魔鬼消除记忆。 管家于心不忍道:「今天就算了!你先休息吧。」 小花并没有休息,他去了地狱旅馆,跟师傅继续学技术。 其实他很想睡觉了,但他更想魔王开心。他想要夸奖。 一进门,却发现魔鬼师傅在哭。 那是小花第一次看见魔鬼哭,起初,他甚至以为师傅是在抽搐。 魔鬼趴在桌上,发出婴儿般的哭声。小花一个跨步上前,勐地晃他:「师傅!师傅!你撑住。」 魔鬼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茫然地眨眼:「懒魔鬼,我是在哭。」 「什么是哭?你为什么哭?」 魔鬼摇摇头,继续呜呜地哭。边哭,他身上的皮边抖落在地。小花吓得花容失色,大叫着逃跑。 他躲在被子下面发抖,魔王回来了也没敢探出头。 魔王奇怪道:「在捉迷藏?是我。」 小花卷着被子钻到他怀里去,惶恐地讲述这番经歷。 魔王拍着他,哈哈大笑:「他那是在哭!魔鬼如果总是哭,就会蜕皮。再严重的,作为魔鬼的力量就会逐渐消失。最后会很虚弱,还有可能死掉。」 小花呆呆道:「那为什么还要哭?」 第311页 魔王低声说:「理由有很多,但你不需要明白。记住,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先跟我讲。不准胡思乱想。」 小花答应道:「好的。」 魔王又抱了他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闷笑道:「别听管家瞎说,我上任没多久,根本没大你多少岁,不许瞎叫。」 小花说:「好的。」 「怎么什么都答应?到底有没有在听。」 「听了,那你也答应我。」 「什么答应你?」 「亲我一下。」 「……不行。」 真不公平! 魔王又开始忙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后悔带小花去岛上,这段时间,他都是独自前往小岛。任凭小花怎么说也不改变主意。 做手术的虫子神出鬼没,小花只好和五姐姐暴食魔鬼玩。 五姐姐说:「别怪我没提醒你,离你的二哥哥三哥哥四哥哥远一些,一万个你都玩不过他们!」 魔鬼间的关系如此复杂,这些波涛暗涌小花并非毫无察觉,他忽然间明白了魔王的疲惫从何而来。 五姐姐还提到一件事:「过几天就是鬼节了,到时候会举办面具舞会,你找好舞伴了吗?」 舞伴…… 「如果你找好了,记得给她买一束黑色玫瑰。」五姐姐眨眨眼,「不然她是不会和你跳舞的喔。」 等到魔王下次回来,小花说:「那几个哥哥每天都凑在一起,是不是在商量不好的事情?」 谁料魔王笑笑:「你想多了。」 他就这么一笑而过,小花再问,已经是闭着眼睛睡去了。 竟然和他们没关系吗……那为什么每天都那么累呢? 人类真的是很难对付的物种吧。小花躺下来,看着魔王的睡颜发呆。 「主人。」 「嗯……」他还醒着? 小花躲在被子下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你会和我跳舞吗?」 魔王睁开眼:「鬼节?」 小花的心砰砰跳。 魔王翻了个身,若有所思地看向上空:「我那天没时间。」 小花很沮丧,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点点头:「好吧,那我找别的魔鬼。」 魔王看向他:「你想找谁?」 小花也没想好:「到时候看吧。」 魔王嗤笑道:「不是找你那个五姐姐,就是找虫子。」 ……真是了解他!小花赌气道:「我不找他们,我找别的。找比你还好看的魔鬼!」 魔王半坐起来,挑挑眉:「我很好看吗?」 小花瞪着眼睛,愤怒地点头。 魔王从后面拥住他,枕在他肩膀上:「好,我答应你,尽量早点赶回来。你要等我,不许和别的魔鬼跳舞。」 小花扭头看他。 魔王无奈笑道:「听明白了么?说话。」 小花撅起嘴,亲亲。 魔王一怔,回躺到床上。 「主人,主人。」小花扑过去,推着他的胳膊,「别睡,我知道你没睡……」 魔王的手臂搭在眼上,毫无反应。 他是不是讨厌我这样?小花与他拉开距离,闷闷不乐地想。 「不讨厌。」魔王忽然回答,就像有读心术。 「那你……」 「我没想明白。」他说,「再给我几天时间。」 小花还想问,却见魔王翻身趴在床上,闷声说:「别一直看着我,我害羞。」 小花:「好吧。」 * 罗生门前,地狱管家说:「今天教你在岛上生存的技能,首先,我们需要打开这扇门。」 「很简单,」他心平气和地说,「只有我们魔鬼的手才能打开这扇神奇的门,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天赋。」 小花点点头,看地狱管家将手放在门上,轻轻一推,门就要开了。 他及时合上门,示意小花:「来吧。」 小花的手放上去,没反应。 管家说:「用点力。」 小花使出吃奶的劲。 管家皱眉道:「再用点力!」 小花龇牙咧嘴地撞门。 ……管家喊:「踹!用踹的!」 一通折腾下来,小花大汗淋漓地瘫在地上。 管家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抵在门上,「啪」一声,门开了。 小花:「……」 管家思考道:「是不是因为你是由花朵变来的魔鬼,所以才打不开这扇门?」 他问小花:「你以前出去过吗?」 小花:「主人带着我出去。」 管家问:「是不是只有魔王带着你才能出去?」 小花:「不知道。」 管家无奈道:「你等魔王回来问问他,真是的……要是连门都打不开,你以后怎么去岛上做任务?」 魔王很久没有回来,日子就这样晃到了鬼节。 说来奇怪,就连等待他的时光都如此有趣。小花每一秒都感到幸福。 更别提鬼节是魔王承诺会回来的日子。 地狱里过节,当然没有人类以为的那样喜庆。魔鬼通常不用红色来庆祝,而是以幽幽的深蓝色点缀天空。 这一天,比以往更加阴森和诡异。小花戴着骷髅面具,披着蜘蛛网编制而成的披风,看鬼影重重的表演:魔鬼们载歌载舞,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声。 暴食魔鬼飘来说:「我看见魔王了。」 第312页 小花精神起来:「在哪?」 「去寝殿了。咱们的魔鬼哥哥们好像要去找他。」 看来他还有事,尽管很想马上就见面,他却也愿意再等一会儿。舞会尚未开始,要等这莫名其妙的阴暗仪式结束。 大概目光所及之处都宛如噩梦,小花心神不安。 暴食魔鬼说:「你竟然不喜欢?以后你就爱上了。」 小花起身:「等会儿我再来。」 他必须去找他,与思念无关,如果不现在见到他,他觉得自己会死掉。 还没来到寝殿,他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弯着腰趴在岩石旁的魔鬼。他立马大喊道:「你是谁!」 那个魔鬼短暂一滞,身上竟放出令他浑身发软的强大气场。糟糕——不是对手!小花连退几步,想到魔王,又咬牙冲上去。 那魔鬼却放松下来,柔软一笑:「你进步不小。」 魔王!小花欣喜若狂地拥住他:「你回来了,怎么在这里……」 好黏。他后知后觉地看手,蓝色的血。 面前的大岩石甚至都在滴血。小花惊恐道:「你怎么了?你在流血!」 魔王摇摇头,用手抹去他脸上蹭到的血:「我没事。你来得正好,我现在没力气,你带我离开这儿……」 话未说完,就呕出一大口血。 小花抖个不停,立马把他背起来,勉强飞到空中。 地狱一片混乱,魔鬼们沉浸在恐怖的音乐里跳舞。这是场真实的噩梦,真正伤心的只有他们而已。 「他们伤害你,」小花问,「是不是?」 「我都听五姐说了,说他们去找你,他们一定伤害到你了……」 不知道他的声音到底抖成什么样了,魔王安慰他:「没有,他们没有成功。我躲掉了。」 他剧烈地咳嗽,又是蓝色的血。 小花的背部在灼烧,魔王抹去沾上的血,皱眉道:「放我下来。我的血会伤害到你。」 「不可能!」 「下去!」 真不知道他受了伤还哪来那么大力气,他们晃晃悠悠地,最终还是坠落了。 一到地上,小花就绝望地看到有一个细长的身影靠近,他翻身盖在魔王身上。 不管是谁,都要和他拼了!小花眼睛通红,嘶吼着要上去拼命。这魔鬼却偏身躲过他的攻击,淡淡道:「早说过你最大的缺点就是猴急。」 是管家!小花落下泪来,抱着他的大腿哭着说:「你救救他,救救他。」 地狱管家惊讶地看着他:「哭什么!快停下。」 他神情严肃地靠近魔王:「我听到动静就来找你,还好你逃脱了。他们是有备而来……」 最后,只剩下嘆气。他说:「你流了好多血。」 魔王静静躺在地上,无多反应,要不是蓝色的血源源不断从身下淌出来,这画面实在太显着——会让小花以为他只是要睡着了。 魔王语调平平,「算了。」 算什么?!小花想把他抱起来,地狱管家却拦着他:「别碰。他的血有毒,魔鬼沾多了会非常痛苦。」 小花扒着他的手,乞求道:「我不怕痛苦。」 管家说:「你会死的。」 小花恳请道:「我不怕死。求求你。」 魔王平静道:「小懒,你救不了我。他们早晚会追上来。」 就这样安静着,谁也没有说话。 小花的大脑却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转动着,他停止哭泣,异常冷静地在绝望里想办法。 「要是你变成人呢?」 地狱管家一怔:「你是说……」 「我去求师傅把你变成人,」小花说,「他技术很好,等你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他们不会找到你。」 地狱管家却说:「不行!嫉妒魔鬼会窥探我们的记忆。他还是会……咦?」 到这里,他也恍然大悟:「你可以消除我们的记忆。」 「是!」小花流着泪说,「我会消除我和你的记忆,他们不知道我会这个。就算查到我身上,也不会暴露。」 魔王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大口咳出血。 地狱管家沉吟道:「好,那就这么办吧!」 他一手拦住小花:「我来,你扛不住!」 魔王挣扎道:「不行!你……」 管家不容分说地押住他的手,微微一笑:「你是我教出来的,平时比我厉害,受了伤可就不如我了吧!」 他背起魔王利索地飞到空中,小花紧忙跟在后面。 很快,小花就发现管家的翅膀着了火,蓝色的火,点绕了他的身体。 魔王急道:「小懒!快让他放开我。」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小花咬着牙撑上去,一碰到魔王,自己的手臂也跟着燃烧。 魔王吼道:「听见没有?你们都给我松手!」 管家流着汗,大笑道:「哈哈!以前我对你说,你太容易给出信任,还好,还好,这一个没有错付……」 管家的肉和骨头接二连三地掉落,魔王的嗓子哑了。他靠在管家的背上,抬起头看着天空,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到了地狱旅馆,管家已是四分五裂地从天上爆炸。小花勉强抱着魔王落地,他的手臂也要彻底溶解了,在那之前,他拼了命拖拽着魔王进门。 这里有魔王设下的屏障,算是短暂的安全。 小花已经失去了双臂,好在还可以復原,尽管他的魔鬼恢復能力比较薄弱。 第313页 虫子急匆匆出来迎接他们,他没有去参加舞会,而是在这里继续练习。 但看上去,他也有大事要说,慌里慌张地扭动道:「出事了!出事了!」 小花同样急道:「我师父呢?师父……」 出事的正是他师父。 那只魔鬼已变成一具干尸。 虫子心有余悸道:「我一进来就成这样了!」 小花跪在干尸面前发呆,魔王轻声说:「他哭得太多了。」 「没关系,没事。」小花自言自语道,「我的手马上就长出来,我给你做这个手术,一定可以……」 虫子这才发现浑身是血的魔王,面色惨白道:「啊……啊……」 「虫子,你别怕。」魔王撑着地努力坐起来,「我还没死。」 小花想帮他,却只伸出一双空气。 魔王从怀里掏出一朵玫瑰,抹去蓝色的血液,插在小花胸口的口袋里。 黑色玫瑰。 「别哭了,」魔王轻声说,「再哭就和你师父一样了。」 小花长出半截手臂,他流着泪摇头。 魔王笑笑:「傻瓜,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因为我掉眼泪。就是怕这样,才不敢……」 他恍惚道:「以前觉得地狱很大,后来发现地狱外面还有小岛。小岛外面,也有一个世界……这么大的世界,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做自己。」 「我知道,主人,我都知道……」 小花泣不成声地说,他已经长出了手臂,只要一动,身体就传来剧痛。他忍受着,对虫子说:「帮我!照我说的做。」 虫子惶恐道:「怎么做?」 「和我一起做手术,」小花坚定道,「然后我会餵给你我的血,消除你的记忆。」 他拿起手术刀,对魔王说:「你变成人以后,会失去这些记忆。但是你要……你要来找我,答应我。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想起来,要来找我,你要来……」 语无伦次地,说着长长的再见。 他伏在魔王身前,呜呜地哭起来:「怎么办?我不想只和你在梦里见面。你就要把我忘了,我也要把你忘了……」 「只有梦里吗?」魔王只是一笑,看着他说,「可是,我始终不认为我们天各一方,重逢无期。」 他滴着血的手遥遥地停在小花面前,隔着空气抚摸他。 「我们还会见面的,我保证。」他轻声说,「到时候,一定不会再让你哭了……」 - 第二卷:失望的路西法 完 - 【作者有话说】 过段时间再继续吧。我调整一下,应该不会太久。 第三卷:勇士与恶龙 第147章 男孩的冒险(一) 男孩杜尔出生的那一年,小岛已经没有太阳了。 对他来说,黑暗是正常的。被称作影子般的怪物们在街上游荡也是正常的。他的童年就是家里的一扇小窗户,往外看去,一片枯树,灰白色的石头房子、乌鸦和蝙蝠。 这些都没有什么,无法忍受的是妈妈的道歉。 「不该生下你的。」她时常说。 杜尔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他每次都当做没听见。 这天,他和朋友们出去玩。男孩子的活动,踢球。 出了家门,他抬起头。 天空是黑色的刀,切割出星星点点的紫色。无意中踩到了一根树杈,随着破碎的声音,那些黑色突然疯狂摇曳起来,原来是蝙蝠。受惊的它们散去,还给他蓝紫色的天空。 几年前,新上任的岛主宣布要为这群可怜的傢伙们建造一个家。 「以前,小岛有太阳。太阳很好看,就像你喜欢吃的鸡蛋黄,金灿灿的,用刀叉戳破,流出来的东西叫阳光。」 妈妈曾经这样悄悄地告诉他,随后反覆叮嘱:「这是秘密,不许出去乱说。」 在妈妈的请求下,他选择把嘴巴闭起来。朋友们说的时候,他也装作听不见: 「爸爸说衣服在以前是一天就能晾干的,不像现在,需要一个多礼拜还是潮乎乎的。」 「我妈妈也说,以前的墙没有这么灰,也没有那么多斑点。」 「可是姐姐说大家的皮肤都变白了,这是特别好的事情。但她很讨厌失眠,她说自从再也见不到太阳,她的视力都退化了,心情也变得忧郁。」 总而言之,失去太阳后的很多年里,人们都对它念念不忘。 经歷过的大人们都说,太阳消失在一瞬间:啪地一声,天空就闭合了。太阳无影无踪。有人说岛主将它切碎吃掉了。自那之后,蝙蝠们开始疯狂繁衍。他们的的确确有家了。 「杜尔,天不会亮了。衣服很难干,你不要总是弄脏,还是少出去玩吧。」 每次出去玩,妈妈都会说上一遍又一遍。 头脑简单的妈妈。他充满怜悯地心想。 自从爸爸去世,她就变成这样。每天都会重复那几句话,要么就是以前的世界,要么就是让他少出门,少和人交流。 但是在家呆着太没意思了,家里只有发霉的墙壁,青苔布满的潮湿地板,以及晾不干的衣服。 杜尔和男孩们玩踢骷髅头的游戏。听大一点的孩子们说,在过去是可以踢牛膀胱的,那东西很结实,当皮球非常合适。 但是后来不被允许了。新岛主废除了「踢皮球」这项娱乐活动。 ——被发现的话,可能会被处死。 第314页 稀奇的规定,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大家也没什么心情踢球了。 只有太阳消失后出生的孩子们有心情,他们早就习惯这样黑的世界。 地上有很多骷髅头,至于别的骨头,他们需要和狗抢。普通的狗还可以,但是地狱犬是抢不过的。 不怀好意的恶棍实在是太多了。如果非要分个等级,第一类是人类和他的魔鬼,或者该说,魔鬼和他的人类?第二类是魔鬼。最末的一类是人类:孤零零且弱小的人类。 「喂!看球啊。」同伴把骷髅头踢向杜尔,「勇士可不会走神的!」 勇士与骑士,这两个词彙同样活在大人的口中。传言他们为了守护太阳而死,被邪恶的新岛主镇压,销声匿迹。 于是新生代的孩子们都这样称唿自己和伙伴。 杜尔没有接住,骷髅头一路滚向了灰濛濛的枯树。没有太阳,这里的树都长得很可怜。它们不久后或许就将死去了。偶尔,会在风声里发出沙沙的哭声。 这条街只有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在一起玩。他们有着共同的梦想,加入勇士团。据小道消息称,有不少年轻人正在重组勇士团:这个嚮往太阳的秘密组织,正在积极地寻找抗衡魔鬼的办法。小岛流行着他们或真或假的传说。 再年长几岁的孩子们至今都接受不了这样的环境。他们甚至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们,杜尔心想。难道曾经拥有光明是这么美好的事情吗? 明明大家都是贱民,还要生出鄙视链。杜尔看不起他们。 是的,这条街在隐蔽的地方。整条街的人类都活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像地下街的老鼠们。 原因是,他们是最末等的岛民。没能和魔鬼做成朋友。 大人们说,多年前小岛曾经选出过错误的岛主。但好在没有酿成大错。 可惜不是每次都是这样幸运的。 第二个错误像张灰色的裹尸布,埋葬了小岛的太阳。 那位票数最高的岛主。年轻的,被寄予无限希望的小岛主,上任后不久宣布了他的第二项决策: 「大家不要这么自私啊,让地狱的朋友们也来岛上做客吧。」 那时人们还沉浸在失去太阳的愤怒里。 他们举着火把,在黑夜里游行。骑士团的骑士长因为守护太阳而死,元老院没有半点消息。小岛所有的守护者都不见了。 没有办法,愤怒这种东西就是会把人搞得愚蠢。他们忽略了危险的信号,将愤怒集中在那位年轻且高调的岛主身上。 「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我早说过,家人都离奇失踪,他怎么会是好人啊?」 「他利用了可怜的神明!」 听说他们发的传单就和现在天上的蝙蝠一样多,飞的到处都是。他们高唿着岛主的名字,要求他归还太阳。 虽然也有人为岛主说话。 那些奇怪的,喜欢黑夜胜过白天的人。他们对这样的安排再乐意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还给我们安排了比太阳更好的光明!」 街上充斥着绚丽的蝙蝠吊灯,这玩意儿竟然悬空地照在头顶。人们初次经过的时候,都忍不住抬头看看,黑红色的锻铁吊灯,蝙蝠张扬的翅膀,火光与污浊的玻璃。 他到底要干嘛啊?岛民们不可思议地想。 像是恶作剧,也像是某种专横独断的奇怪审美。 然后,岛主说的「地狱的朋友们」就来了。 罗生门开启的那天,小岛就像一场绚丽斑斓又奇奇怪怪的幻境。在朦胧的黑雾里,游行高唿的人们看见一批浩浩荡荡的队伍走来。 起初,他们以为是房屋,是海市蜃楼。离得近,他们仰头去看,看到脑袋,看到四肢,看到像人又不像人的组织。它们拼凑成有眼睛有鼻子的模样。 就像故事书里的魔鬼。 不会真的是魔鬼吧?他们撒腿就跑,传单也不要了,好像惊慌的白鸟。 「怎么回事?」 起初,人们慌慌张张地商量。小岛的空气里都瀰漫着恐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游荡的魔鬼。以及窗户缝里眨着的人眼。 很快,那些高大的怪物们就来敲门了。咚,咚,咚。巨大的魔鬼的手,漫不经心地在人类矮小可爱的门上扣响骨节。 没人敢开门,也没有人敢不开。于是魔鬼们耐心等待着——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有耐心。 每家每户还得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礼品,比如乌鸦烛台什么的,还有黑色的时钟。上面写着「岛主的礼物」。 大家都认为这是不详的东西,他们继续从窗户缝里往外看。 魔鬼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跳起了华尔兹。他们手牵着手,你抱着我,我抱着你,跳着轻松浪漫的舞步。 灯熄灭了,黑乎乎的时候,乍一看,会以为街上跳舞的是人。 怎么会有魔鬼?处在可怜境地的人类神经紧张,终日惶惶不安地想着。神在哪里?难道上帝已死,魔鬼是来夺走他们的幸福和生命吗? 不会岛主就是魔鬼吧。有人勇敢却害怕地说。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他们竟然选了一个魔鬼来当人类的主人! 那时候人们到底为什么要惊讶呢?杜尔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因为他们现在看上去挺开心的。小时候的他发过一场高烧,妈妈不得不抱着他去小岛最热闹的地方找医生看病。过去这里随时都充斥着春意盎然的氛围,现在只剩下了阴森森的黑色。 第315页 人类牵着魔鬼的手走在街上,或者坐在魔鬼的背上飞翔。 他们非常快乐,和魔鬼耳鬓厮磨,亲密无间。越是这样的人,就越瘦,脸色越灰暗。当他们看见他和妈妈——两个明显没有魔鬼的人类,脸上就会浮现出嘲讽和傲慢。 到底是这样病态的、濒死的快乐好呢,还是他们这种健康的痛苦好呢? 妈妈颤抖地说:「不要抬头,不要和他们对视上,杜尔。」 他们还看见了岛主的黑色城堡,以及城堡周围的鸟嘴人。说是鸟嘴人,其实更像披着黑袍的魔鬼,因为他们太高大了,比树还高。眼睛是白点,嘴巴是长长的鸟嘴。站成一排,像幽灵骑士。 这里的生活他不理解。 就像他不理解一等岛民对他们的不满一样。 妈妈被踹倒了,男人傲慢地问她:「你怎么不看路?没看到我是谁吗?」 妈妈跪在地上磕头,苦苦哀求他:「对不起,对不起,请您宽恕我!」 好过分。他张着嘴巴想。明明是男人先撞上的妈妈。他讨厌撒谎的大人。 「好吧,」男人大发慈悲地说,「你让我舒服舒服,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 妈妈继续磕头。疯狂地用脑门撞击大地。 小小的杜尔呆在原地,因为男人身旁白色的魔鬼正在看他。 这只魔鬼很特别,是透明的白。就像只水母一样。她大概是个女魔鬼吧,微微低着头看他。杜尔竟然觉得她空空的眼眶里存在着温柔的母爱。 「真麻烦,」男人对魔鬼说,「那你把她儿子杀掉吧。」 「求求你,求求你。」妈妈的头磕出了血,砰!砰!像他疯狂的心跳。 女魔鬼说话了,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魔鬼说话。 「可以不要吗?」她的声音真的有点温柔。 「你居然拒绝我的要求。」男人恶狠狠地叫她,是小猫的名字,「咪咪,你忘记你答应了我什么吗?」 名为咪咪的白色小猫,不,白色魔鬼,低着头。她像在听训。 跪在地上的妈妈突然站了起来,拉着他就跑。 踉踉跄跄的,狼狈的妈妈。杜尔在落泪,他觉得魔鬼会追上来,他见过魔鬼杀人,人类就像小鸡一样,被提起来,然后就不挣扎了。 要是咪咪也扑上来,他要保护妈妈。杜尔握紧拳头。 但是咪咪没有。他们真的跑掉了。杜尔又开始担心咪咪会被那个可怕的男人杀死。人类真的可以杀死魔鬼吗? 要是可以就好了。他想保护妈妈。 那天晚上,他换了三条热毛巾,才把妈妈额头的血擦干净。 「别怕,杜尔。」妈妈握着他的手,大病号对小病号说,「我们是安全的。」 我也要拥有魔鬼才行。杜尔在心里许愿。 拥有一个像咪咪那样的魔鬼,保护我,信任我,爱我。然后我再像那个可恶的男人一样,命令魔鬼去保护我的妈妈。 要怎么样才能拥有呢? 他问妈妈,妈妈不说。妈妈哭了,提到死去的爸爸。他于是不再问了。 小伙伴告诉他,魔鬼原来的家在罗生门后。 杜尔每周都会挑两三个晚上去罗生门附近熘达熘达。虽然他一次也没有见那扇门打开过。 今天踢完球,他见妈妈还没有回家,就悄悄去了罗生门附近。 这次,门是开着的。 第148章 男孩的冒险(二) 这里真的是地狱吗? 杜尔认为自己遭到了欺骗。太过分了,全世界都在骗小孩子。 罗生门后哪里有魔鬼。 分明都是人! 门后是长长的台阶,一层一层递进,不停有人从下面冒出来。他们都是形影单只的人类,同杜尔一样,在这种世界里没有一点话语权。 他拦住一个人,准确地说,是被动地阻止了一个人。 骨瘦如柴的男人并不接受他的让道,凶神恶煞地瞪着他道:「你来做什么?」 好兇,杜尔难免产生恐惧,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可遭人恨的,但他不能让害怕浮现在脸上,倔强又冷漠地看着男人,勇敢地反问回去:「你又来做什么?」 「蠢猪,」男人扬起腿,「谁让你这么和我说话的,知不知道……」 杜尔灵活地躲开了,心里却害怕更甚。老实说,他怕人多过鬼。 男人见没踢到,骂骂咧咧地跟过来:就是打败了他,这个人又能获得什么呢!杜尔撒腿就跑,跑了没多远,就听到男人倒地的声音。 另一个比他块头大很多的人宣洩着怒意:「猪猡,你也配来这种地方!别以为魔鬼大人会选择你!」 ——魔鬼大人。 听上去他们是骷髅教的狂热教徒。听说这里面有一半成员都是被魔鬼抛弃的傢伙,要么是精力大不如往无法再提供给魔鬼力量,要么就是被用腻了。 像物品一样,被魔鬼残忍地抛弃。 在过去,大多数岛民的信仰是岛主教,现在则是骷髅教。杜尔和妈妈一样,他们谁也不信,或许该说,他们的信仰依然是爱与自由。 杜尔在喘气,他小心翼翼地猫着腰,尽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缓慢地走下台阶。还好他是小孩子。 也无奈,他只是个小孩子。 这群病恹恹的人,难道都是来找魔鬼的?他们都是被抛弃的对象吗……和我无关,深吸口气。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碰碰运气! 第316页 杜尔跨过了最后两级台阶。一只牛面魔鬼正坐在不远处,五六个人赤身裸体的人跪在他面前。 他们重重地磕着响头,就像那日的母亲。 「魔鬼大人,疼疼我们吧。」 杜尔见过牛:那是种温和的动物,拥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如此灵性可爱的生命,现在却变成了魔鬼的头颅,转向他时,眼里只有猩红色的恐怖。 杜尔不敢看了,快速路过。 不,我才不要跪在地上求他。妈妈说过,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不可能靠乞求得来的。 地狱明明……和小岛没有什么区别。 好多人类,没有尊严的人类……他们面如枯藁,也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杜尔倒宁愿信他们是死了,不然他可不想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同类。 ——怎么能活得如此没有希望?不喜欢魔鬼了,他边走边后悔,如果真的能遇到一只愿意和他回家的魔鬼,那个魔鬼不会把他也变成这群人的样子吧? 那样妈妈也会讨厌自己的。 但现实是他自作多情了。 一路走下去,他几乎就没见过几只魔鬼。地狱里竟然全都是乌泱泱的人。但凡遇到几只魔鬼,不是被人追着跑,就是在接受人的朝拜。 可恶啊! 他走累了,气喘吁吁,前面依然是一望无头的黑暗。 要怎么办呢,回家去吗? 正在想着,有人问他:「你很害怕魔鬼吗?」 听声音看去,是个披着黑袍的青年,风颳来时,看得出身材瘦长,眼神像出生的小牛一样温润发亮。 青年躺在地上,抬起头时,兜帽落下去,露出他微微弯曲的刘海。 「有点。」杜尔呆呆地说,这是个正常人吧,是个……刚睡醒的人? 「对不起!」杜尔抬起脚,才意识到自己踩到了对方的黑袍。 「别放在心上。」青年一笑,「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的。」 听上去他真的是个好人,杜尔瞬间想诉苦,几乎要哀嚎了:「这里好恐怖。」 青年笑他:「那你还来。」 「我需要帮助。」杜尔忧心忡忡地说。 「需要魔鬼的帮助?」 杜尔的内心产生极大的动摇,年纪小小,神情却很复杂:「只有魔鬼可以帮我了,还有我妈妈。我们总是被人和魔鬼欺负。」 话都说到这里,这个哥哥应该明白了吧? 可惜哥哥不明白,眼神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无辜:「魔鬼为什么要欺负你们?」 「没有魔鬼不欺负人类吧。」 「离他们远点不就好了。」 「你不在小岛生活吗?」杜尔觉得不可思议,「岛上都是魔鬼,我又能去哪里……」 那位亲切的哥哥开始发呆。 杜尔神情古怪道:「这里这么可怕,你每天都敢在这里睡觉?」 青年陷入沉默,忽然说:「我在地狱长大的。」 「?」 说得够明白了吧,他疯狂眨眼,似在暗示什么。 杜尔被他的眼睛吸引,困惑地贴近看:「你的眼睛好红,是不是被魔鬼咬了?」 青年嘆为观止,只能说:「我就是魔鬼。」 「你是魔鬼?」 「是的。」魔鬼看着他,一脸慈祥,似乎在说:你这个可爱的人类幼崽。 「这、这不可能!」杜尔连连退后,惊恐道,「你为什么变成人类的样子?是太受欢迎,用这个办法躲避人类吗?」 「我只是单纯的懒。」他打了个哈欠,晃了晃脑袋,苦恼道,「都怪血契,我现在每天很困。」 居然遇到了没有人缠着的魔鬼,还是这样的魔鬼……看上去像个好魔鬼!不行,需要确认一下。 杜尔问:「你是好魔鬼吗?」 对方懵道:「好魔鬼?」 「你不会伤害我吧?」 「不会。」他说,「人类和魔鬼是朋友。」 从没听过这种话!这个魔鬼也太好了吧,杜尔瞬间露出渴望的神情:「那你跟我回家吧,好不好?我发誓会对你好的。」 他自认说得发自肺腑,绝对真心。但魔鬼听到只是恍惚,他犹豫着说:「我……我应该是出不去的。」 杜尔以为这是委婉的拒绝,立刻激动地拉住他的手:「相信我,我真的会对你很好!」 一定要得到他!得到他,妈妈就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魔鬼问这热情的小孩:「你打算怎么对我好?」 「我……」他知道魔鬼喜欢吃水果,可现在,没有太阳的小岛已经没有什么水果了。别说魔鬼,他都吃不起那么贵的水果。 「我会和你做朋友,你会变成我最好的朋友。」杜尔红着脸说,他觉得自己挺不要脸的。 「好吧。」魔鬼点点头,「但是我很喜欢睡觉,可能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还长。」 「好的!」杜尔痛快接受,心跳如鼓地看着他,「真的吗?你愿意跟我走吗?」 魔鬼若有所思:「可以走。」 太好了!居然顺利成这样,杜尔兴奋地拉着他,「魔鬼哥哥,我是杜尔,你叫什么名字?」 「小耳。」魔鬼回答他。 「是『耳朵』的『耳』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我是某个人身体的一部分。」说到这,他似乎在徵得认同,「你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吗?」 「好听!」杜尔殷勤道。 第317页 「真的?」 「嗯!」 走着走着,小耳发出叫声:「怎么没有河!」 「什么河?」 「这里不是有夜航河吗?」 「这……」杜尔看着层层台阶,「我也是第一次来,都是陆地,没见过什么河。」 小耳非常震惊:「地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杜尔挠挠头:「小耳,你睡了多久?」 「我?不知道……十一二年?」 「真的?!」杜尔震沨惊道,「那我出生那年,你就在睡觉!」 他又问小耳:「你就睡在那个地方,没有人打扰你吗?」 「魔鬼找不到我。」小耳说,「你应该是和我有缘分的人类。」 是吗?杜尔飘飘然,感觉他们是挺投缘的。 他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小耳给了他无限的底气。从此以后,他也是拥有魔鬼的人类了! 其他人类都对他们视若无睹,倒是被追捧的魔鬼们默默地看着小耳,杜尔竟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畏惧。 难道小耳很厉害?杜尔兴致勃勃地打量他。 一路上,小耳看着来往的人类和魔鬼,表情非常惊讶。 「我不认识这个世界了。」他拍着脑袋焦虑地呢喃,「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没关系!没关系,我来给你带路。」杜尔快走几步,指着前面介绍,「这是罗生门,等出去了,就是我熟悉的地方,你别担心……」 小耳停了下来,深唿吸。表情变得凝重。 「别怕!小耳,跟我出来吧。」 杜尔踏出罗生门,转身鼓励他,直到他缓慢地跟上来,两只脚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罗生门——随后,小耳的眼睛瞪得很大。 「怎么会这样!」他捂着脸尖叫。 杜尔连忙问:「怎么了?你难受吗?」 当小耳再抬起头,竟满脸是泪。他绝望地疯狂摇晃杜尔:「为什么我能离开地狱!难道岛主真的死了?岛主是不是死了,啊——」 第149章 男孩的冒险(三) 「没有!」杜尔晕乎乎地答,「快放开我!谁跟你说岛主死了?你是不是听错了……」 小耳这才泪眼朦胧地松开他:「真的?」 杜尔咳嗽道:「真的,他还活着。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 等他缓过来,不可思议地问小耳:「难道你和他是朋友?你认识他?」 「不。」小耳平静了些,淡定道,「我们不是朋友。」 那你还为了他哭?杜尔如鲠在喉。 无论如何,男孩和他的魔鬼回到了小岛。 真像梦一场!他高高兴兴地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小耳,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小耳淡淡笑了一下,算是个回答。星光照在他未干的泪痕上,但他的表情非常寂静,杜尔觉得他身上有说不完的秘密…… 魔鬼喃喃道:「小岛的星星还是这么好看。」 男孩说:「你喜欢星星?我家窗前的星星最好看!」 魔鬼点点头。杜尔摇头晃脑地跟在后面:「小耳哥哥,你真像大人。」 「咻」的一声,大风四起,杜尔慌忙捂住脸,定眼一看,原来是小耳长开翅膀,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魔鬼的翅膀,忍不住上前摸一摸。 小耳瑟缩一下,「痒。」 男孩坐在魔鬼的背上,飞到半空中。 地上的人类仰头看着他们,羡慕和嫉妒,什么都有。但那不重要,杜尔只知道未来充满希望。 「小耳哥哥,我都摸到星星了!」 「好。」 怎么总是淡淡的?杜尔兴沖沖问他:「你来过小岛?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就是我睡着前。」 那都不叫睡着了,杜尔忍不住说:「你是在冬眠吧?」 小耳道:「也可以这么说。」 杜尔说:「那你一定不认识小岛了,你冬眠那年,正好是新岛主上任,他……」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喷嚏。喷嚏过后,全然忘了刚刚要说的,杜尔忍不住思念母亲:「出来这么久,妈妈一定想我了。」 小耳接话道:沨「你妈妈……新岛主怎么了?」 真是话锋一转,杜尔愣道:「啊?哦,他……把小岛大变样。我也不知道之前什么样儿,但我妈还有其他大人都说小岛变了。」 「地狱也变了,以前有条河。」小耳说。 「后来呢,怎么没有了。」 「反正就是没有了。」 夜色静静的,黑色的小岛睡着了。月光落下,尽是孤独。 他们迎来了短暂的沉默,那之后,杜尔有些困了,昏昏沉沉地说:「我来罗生门这边好几次,今天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它打开门……」 「没想到这么顺利。」杜尔幸福地感嘆。 「是啊,」小耳站在魔鬼的角度说,「以前来小岛,都是要签血契的。」 「血契?那是什么,现在不用了吗?」 「不用了,可能他觉得碍手碍脚的吧。」 「谁?」 小耳道:「好黑。小岛怎么比地狱还要黑?」 「以前是有灯的,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几天又没有了……」 小耳落寞道:「我的眼睛都看不太清了。」 夜晚的小岛没有灯。地狱的红夜连绵到罗生门后,过渡成了黑色。 「妈妈说以前是有太阳的。」杜尔说。 第318页 他从身上掏出火柴,点燃了:「你见过吧,就像这团火。听说太阳很热情。」 「见过的,我也很想他。」 借着火光,小耳看清了不远处山坡上的樱桃树。 黑漆漆的,树干貌似被焚烧过,但鲜活的红色依然顽强地生长出来。杜尔介绍:「这叫樱桃,也就这里有一两棵。」 小耳笑道:「我知道。」 「你飞低一点,」杜尔小声说,「我想摘一些给妈妈,水果和糖都太贵了……」 黑色的小岛,黑色的山坡,连空气都是污浊的灰色。很冷,没有风。 杜尔像走出童话故事书的小矮人,他抬起手,揽了一怀樱桃。 小耳站在樱桃树前仰望着,嘴里细细品尝。他不知在想什么,杜尔走过去喊:「别只拿一颗!快,兜着。」 小耳惊了一下,迷茫地看着他,倒是没有接过来那一兜樱桃,垂着手空荡荡地朝前走:「不要了,不吃了。」 他们再次起航,飞到迷雾和灰扑扑的云里。 到了人类居住的地方上空。杜尔提起一桩麻烦事:「糟了,我只带了一个眼布。」 小耳问他眼布的用途。 「你下去就知道了,喏,我家就在那。」 等他们落地,杜尔的话得以验证。 「麻烦,真是太麻烦了。」他忍不住第一千零一次抱怨。 「说岛主是魔鬼,他做的其他讨厌事我都能理解,只有这一件,我是真的搞不懂。」小孩嘟嘟囔囔地,把眼布分给小耳,「这个给你好了!我可是很大方的。」 小耳任由他摆布,表情可能还有些呆滞。 因为面前是无数面镜子。它们立在道路两侧,属于这片土地,被牢牢地固定。 小耳问他:「为什么这么多镜子?」 即使在夜晚,无数镜子也能映出他的模样,就好像復刻出了千万个惶恐和莫名其妙的自己,从四面八方走来。 杜尔说:「趁现在没有监察魔鬼,赶紧戴上这个眼布!我们都偷偷带呢……只要带上,就不会难受了,相信我,要舒服不少!」 「监察魔鬼?」 「是啊!他不允许我们戴眼布。即使作为魔鬼,你也不理解吧……要不说大家都讨厌新岛主。真是碍手碍脚的,这些镜子是真的很可怕!要么就是反光,要么就是让人很不自在,很压抑……这些讨厌的镜子让我越来越讨厌自己了。」 「我也经常被别人的样子吓一跳,就好像朝着我走过来一样。」他嘟嘟囔囔,「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陌生人的脸,看他们不自在、绷紧的表情,会觉得他们讨厌我……到底为什么,你说说,他这么折磨我们是为什么?」 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杜尔回了头,看见了一只正在流泪的魔鬼。 他不知所措地问:「啊……你怎么,怎么又……」 「这些镜子太让我伤心了。」 说完,魔鬼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连载期太长可能读者都忘了,这里是因为一二卷里每次被别人议论小许都会产生眼前有无数镜子的幻觉。写的比较长,前后对应的小地方很多,有些细节我会稍微提醒一下,可能说出来就没啥意思了,如果影响阅读体验可以屏蔽作话,在设置里。 这本已经没有什么随榜更的必要了,就随写随发吧,看看能不能十月前写完。 第150章 男孩的冒险(四) 「魔鬼都喜欢哭吗?别误会,我不是嘲笑你。」 小耳蔫蔫地说:「我很想睡觉,哭真的太耗精力了。」 杜尔搀着他:「到我家就可以睡了!我家有很暖和的被子,妈妈拿火烤的,这样就不会总是潮潮的,贴着身不舒服。」 「谢谢。」有礼貌的魔鬼说,他看着杜尔的衣服,「你的毛衣看着很温暖。」 「你喜欢吗?我可以送给你。」 「也是你妈妈做的吗? 「对!我妈妈是世界上最棒的妈妈。」 他们来到窄街道里,这里住着被边缘化的居民。 不怪居民们充满怨恨,家园被掠夺,魔鬼们在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越是底层,越苦不堪言。 杜尔落寞道:「这里的人类都没有魔鬼帮助,我们只能相互取暖。」 「那我变成魔鬼,」小耳摇身一变,「你去把大家叫出来。」 「不行!」杜尔吓了一跳,紧张道,「你、你快变回去,不能让他们看见,不然……他们一定会半夜把你偷走!」 从未听说过这种事,小耳说:「这不能够吧,他们打不过我。」 但杜尔执意如此,不知他从小吃了多少苦,对他人的信任几乎为零。 小耳只能变回人类。 杜尔夸他:「不过,你变成魔鬼的样子一点也不可怕,和别的魔鬼比,你就像一头可爱的猫头鹰。」 「谢谢。」 杜尔快乐道:「你真有礼貌啊,妈妈会很喜欢你的。」 小耳若有所思:「你很想保护妈妈?」 「是!」杜尔捏紧拳头,「我要保护她,还有我的朋友们。他们是最重要的!我要把那些欺负我们的人类和魔鬼通通赶走!」 「不过你不要告诉乐乐。」他小声地说。 「乐乐是谁?」 「是遇到你之前,我最好的朋友啦。」 魔鬼笑了,他说:「好的,我不告诉他。」 第319页 「你的愿望是保护妈妈还有朋友,」他煞有其事地重复,「好的,知道了。我会帮你做到的。」 这次一定会的。出于某种将功补过的心理,魔鬼在内心暗暗发誓。 不过,他打了个哈欠,眼皮沉甸甸的:「我需要睡觉了……真的好睏……」 杜尔刚想说点什么,魔鬼却徒然将眼睛瞪得死大,脖子瞬间拉长到两米,「砰」的一声,橡皮一样又缩回来。 这是!杜尔惊喜道:「小耳哥哥,你在变魔法?」 小耳捂住他惊讶的嘴巴,警惕道:「杜尔,前面是你家?」 「唔……」杜尔模模煳煳地说,「是……再往里走,那条很黑的街,就是了……」 小耳觉得自己像是杯液体,即使危险如同勺子一样在疯狂搅动,他还是只能在旋涡里感到疲倦和晕眩。 好想睡,好想睡。他强撑着:「你妈妈也在里面?」 「对。」杜尔不安道,「怎么了?」 出事了,极重的血腥味。微弱的喘息,还有人在求饶。别的,别的听不清了……小耳能感觉到魔鬼的力量像是被什么裹住了,起初一直以为是困意,现在却觉得,他作为魔鬼的那部分能力在退化。 「听我说,」小耳迅速理清局势,「告诉我你家的具体位置,我带你去找妈妈。」 杜尔迅速冷静了下来,似乎不再需要小耳的回答。他的眼里没有迷茫,只有一种不属于孩子的悲哀。他点点头,眼泪滑下来,被他自己抹去。 小耳低着头,沉默。 不行,现在绝不是睡觉的时候。小耳掐着自己的胳膊,用力把眼睛睁大。 于是他们行动了,杜尔趴在小耳的背上。 小耳感受着背后湿热的温度,嘆了口气:「实话跟你说,我非常困,可能再过不了多久,我就突然睡着了。咱们速战速决,找到你妈妈就走。」 说完,还是不放心道:「你可千万别叫。」 「不会的。」男孩哽咽道。 启程了,杜尔朝下看去,黑云拨开,灰暗的家园里有一抹刺眼的红意。枯树都被碾碎,与人的尸体一起,融为黑暗里的废墟。 小耳避开风口,没有暴露气味,逆风而行。 很多人都死了,房屋歪歪扭扭地抱在一起,几只游荡的魔鬼正在清理现场。他们一脚踩在尚有气息的人身上:杜尔认出了那个人,是杂货铺的叔叔,他在求饶,到最后,发出挤爆的声音。 家乡再也不会有圆满的结局了。 男孩突然变得空前的冷静:「就在这里,这是我家。」 小耳像壁虎一样趴在斑驳的墙上,房屋已经倾斜,但好在里面的空间尚且足够。勉强算个避难所。 他小心翼翼地从残碎的窗户里爬进去。 「妈妈。」杜尔小声地叫。 家具倒在地上,有血迹。小耳嗅了嗅:「在里面,有人还在唿吸。」 杜尔跑进去,小耳则在回头看,外面乱七八糟的世界里,有魔鬼在幽暗的天空里飞。月光变得很白。 魔鬼为什么要屠杀人类? 他抱着这个疑惑,跟上了杜尔。他们的家很小,很快,他就看见了杜尔和一个受伤的女人。 只看一眼,小耳就知道完了。 女人的下半身已经没有了,她在儿子的怀里,张着嘴吐血。 杜尔的脸比月光还白:「小耳,救救妈妈。求求你。救救她。」 魔鬼沉默地站在母子面前,这一天,像回到过去。 女人的眼珠挣扎着,转向小耳。突然,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欣慰。她是那么讨厌魔鬼啊,却忽然很快乐在这时候见到他。 她勉强开口,抚上杜尔的脸:「有魔鬼,保护你啦……」 杜尔还在疯狂地乞求:「小耳!小耳哥哥,救救她吧!」 小耳没有说话。杜尔疯了,疯狂问妈妈:「谁干的?告诉我谁干的!」 「宝贝……」女人虚弱道,「不要復仇,妈妈不想你这么辛苦。」 她死了。杜尔在哭,小耳也在哭。他们哭的内容不一样。男孩哭的是妈妈,小耳哭的是男孩的幸运。 轰隆隆的,外面还在继续,必须要离开了。 但杜尔抱着女人的半具尸体,像抱童年的娃娃一样,步履蹒跚地走出大人的步伐。 小耳想说,没用了。 他换了个更客观的理由:「血腥味太重了,咱们逃不掉的。」 然后又说:「要不我们把她埋葬在你家后院吧。」 杜尔接受了,也可能没接受,他呆滞且被动。 他们来到后院,天越来越红。 这场简单的仪式进行到一半,草丛里传来不确定的颤抖声:「杜尔?」 嗯?小耳惊到了,他完全没发现这里有人。 感知力退化到这个地步……不行,真的需要快点离开了。他感觉自己随时都能睡着。 「乐乐?」杜尔认出了好朋友。 是乐乐,以及他的妹妹。两个全身血污的脏小孩爬到他们面前,小耳仔细检查着他们,还好,他们没有受伤。 乐乐抱着瑟瑟发抖的妹妹,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看小耳。 杜尔努力发出声音:「这是我的魔鬼……小耳哥哥,你们别怕。」 乐乐的眼神里并没有恐惧,而是仇恨。小耳对此束手无策。 小女孩则单纯得多,她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杜尔哥哥,你没事就好。哥哥说有个人带着魔鬼来捣乱了。」 第320页 小耳默默挖坑,想把残缺的女人埋进去。 杜尔反应激烈:「什么人?」 小女孩说:「不知道,好可怕啊。」 杜尔捏紧拳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那个邪恶的岛主!」 小耳挖坑的手一颤,又是一阵眩晕,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就这一下子的功夫,再睁开眼,面前已经是六只大魔鬼。 难道他在做噩梦?小耳用尽全力坐起来。 「小耳,小耳。」杜尔在颤抖地唿唤他,「你醒了!谢天谢地。」 居然睡着了。小耳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乐乐抿紧嘴唇看着他。他连忙把三个孩子护在身后:「发生什么了?」 三个小孩在他背后发抖,屋顶上传来人的声音: 「岛主,这里有个魔鬼。」 小耳一瞬间清醒。 他来了吗?他也来了吗? 他会杀死自己吗? 不敢抬头了,比起有可能发生的死亡,竟然更害怕看见他。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要是厌恶该怎么办?要是没有表情,无动于衷,甚至是把他忘了,又该怎么办…… 「啊,」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你啊。」 不对。小耳勐地抬眸,居然是钮康!不……已经快要认不出来了,印象中钮康是个身体富裕,挺着啤酒肚的暴发户。现在他却骨瘦如柴,脸上带着病态的兴奋,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耳。 「怎么是你?」小耳怒道,「你怎么会是岛主?!」 乐乐沉声说:「是反叛军头领。」 「什么是反叛军?」 「就是反对岛主的人和魔鬼,」乐乐的声音很成熟,「我看到他们衣服上的徽章了……他们,应该是想杀掉他,再推选新岛主上任。」 杜尔突然爆发了,哭吼道:「为什么!你们不是正义的吗?为什么要杀我妈妈!」 「你妈妈死了吗?」钮康像变异的老鼠人一样吱吱地笑,「真是不好意思。因为岛主跑了,就往你们家这边的方向跑。谁知道他会变成人还是魔鬼?我们只好全都杀掉。」 「谁说他们就是正义了?」乐乐发着抖问杜尔,「他们把整条街的人都杀了!」 杜尔只是恍惚。乐乐的妹妹小心翼翼地去握他的手:「杜尔哥哥……」 比起这几个小孩,钮康对小耳更感兴趣:「不过遇到你,我们就可以抓到他了,说吧,他……」 正在这时,来了只魔鬼在钮康耳边低语。 钮康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笑得前仰后合,满眼是泪:「好啊!找到了就好,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风光这么久,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小耳的心像是被他挖走一块:「你把他怎么了?」 钮康盯着他,用恶趣味的口吻回答:「当然是折磨至死,惨不忍睹喽!」 世界——安静了。 钮康挥挥手:「你们俩的恩怨,我也没兴趣。别这张死人脸给我看。」 「好了。」他不耐道,「把他们几个处置了吧。」 随意的一句,交代了四条命。 「哥哥,我不想死。」女孩抱着乐乐说。 乐乐捂着她的眼睛,轻声哄她,唱起了小岛的歌谣:「弯弯月,不归岛……回家……回家……」 杜尔的世界是从未有过的混乱。 仅仅一个小时内,他先是迎来了毕生最大的希望:一只好脾气且投缘的魔鬼。然后被赐予毕生最难忘的痛苦:母亲尚有余温的半截尸体就在身后。 现在,他也要迎来他的死亡。 他看着魔鬼,魔鬼在流泪。 「真对不起,」小耳跟杜尔诚恳地道歉,「我的身体使不上劲。」 「没关系,」杜尔轻轻地说,「你不要哭了。小耳哥哥,我还是很高兴能遇到你。」 「不是这样的。」小耳自言自语,「我不想打了,也不想逃了。是我对不起你。」 钮康说:「行了,动手吧。踩死就行。」 六只魔鬼笼罩上来,小耳再度产生了困意。在遥遥走来的梦境里,再次和那个人相遇。 即使是最后一刻,他还是想感嘆,分别十余年,这是他应得的奖励。 想说,一直在想你。之前不敢说,是觉得你在梦里也会生气。但那个人只是摇摇头,对着他无奈地笑: 「你啊,怎么能信坏人的话呢?」 砰—— 从小耳胸口迸发出的蓝色火焰将在场除他之外的所有魔鬼都点燃。 轰隆隆地,它们通通爆炸。 【作者有话说】 本章指路第一卷第13章 ,猪与笨蛋(二)里,小许在树上的梦。 第151章 废墟古堡 「你好厉害。」逃跑途中,孩子们对小耳说。 「不是我……」他到现在脑子都是懵的。 小女孩崇拜地看着他:「我看到你喷的火把他们都杀了,蓝色的火,好兇。魔鬼都像你这么厉害吗?」 小耳放弃了解释,事实上他也不清楚该怎么解释。 这不是他自身的力量,他甚至感觉不到累。更像是被注入到体内的某种力量,会在特定时间爆发一样。 难道血契里还有别的内容? 蓝色的火……是他。 他还活着!一瞬,小耳心跳如鼓,产生一种坚定的猜测,他还活着,还活着! 他们在黑色的狂野里奔跑,远离所有的光。 第321页 远方是山丘,月色如雾,朦胧又纯净。 「杜尔!」乐乐面色沉沉地追上去,「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还有,这个魔鬼……是好魔鬼。我误会你们了。」 这群单纯的傢伙,小耳不吭声。就像当初那个傻瓜一样。 眼前呈现出一所废旧的城堡。 「进去看看!」小女孩兴奋道,「说不定有什么吃的东西。」 咕噜噜,小耳听到她的肚子在叫。 城堡周围环绕着黑色的高墙,古怪的阴沉色调犹如噩梦般,令人好奇又害怕。 等等,小耳及时剎住脚步,狐疑地看向草丛。 「杜尔……」里面竟传出孩子畏惧的叫声。 「是我!」杜尔认出那声音,欣喜道,「你们还活着?」 他们发现了其余逃出来的小伙伴,有四个小男孩。 现在,大家都是了。 从他们的哭泣中,小耳大概了解事情的经过:这些魔鬼突然就冲过来,不由分说地乱杀人。有个孩子似乎听到某个人在指挥着他们做这些,还称唿那个人为「岛主」。 「我见过岛主,比他年轻很多。」小女孩吸着鼻子说,「也好看很多,是个大哥哥……」 「新岛主为什么要杀我们?」 孩子眼里的真相是可怜的:「他们就是这么讨厌我们。」 「妈妈说,这个城堡的主人以前姓钮。」 杜尔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不停地提及死去的母亲。面如死灰的同伴们没有阻止他,同为绝望且脆弱的孩子们,他们只有木讷地前进。 必须得往前走,不能思考。因为活下去与否变成了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只有小耳在听,听杜尔说:「他曾经是小岛最富有的男人,有个非常漂亮的女儿。不幸的是,钮小姐是前任岛主的情人之一,她始终对她的爱情坚信不疑。」 「结果有一天,她失踪了。」 这时,有个男孩指着高墙下的狗洞说:「从这里钻进去吧。」 「真希望我们能在里面找到点吃的。」另一个同伴支支吾吾地说。 他们都饿了,小耳想到了那一兜樱桃。很不幸,在逃亡的过程中,它们不知所踪。 他们顺利地钻了进去。终于,见到了杂草丛生、笼罩在乌云之下的古堡。但从外面看,一切都还完好如初,只是乱了些。 一座恐怖、阴森又美丽的城堡。 外来者们进入了没有主人的城堡。 他们看见钢琴,书架和吊灯。除了尘土味儿过重,这里像是随时有人会回来的模样。 「好像他们只是在外面度假,玩得太快乐,不愿意回家了!」 有孩子发出这样的感嘆,他流着鼻涕道,脸上还有干涸的泪痕。 和小耳想的不同,大概是经歷过生死,孩子们对这些只是感到新鲜有趣。 他们始终认为这里依旧存在生命。 尤其是那架华丽的木质钢琴,杜尔甚至在上面找到了几根长长的头髮丝,他道:「这一定是钮小姐的。」 「说不定她还活着。」同伴说。 一束朦胧的光打在男孩们的脸上,「是太阳吗?」有人开玩笑。 「有人来了。」小耳眯起眼睛,尽管听力在退化,他听到的还是比普通人要多,「也有可能是魔鬼。」 「他们这么快就来了?」孩子们惊慌失措。 小女孩发出了哭声,抱住小耳道:「我想回家!」 小耳抬起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古老的画,钮康和钮凝凝的肖像画已经落了一层灰,细看之下,上面还溅了些干枯的血迹。另一个孩子也发现了,呆呆地看着这副令人不寒而慄的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跟我来,这里应该有个地下室!」 小耳往前跑,杜尔愣了一下,赶忙追去,还扭头喊道:「快来啊大家。」 他们来到地下室。 好黑,小耳吃力地探路。是魔鬼的视力退化,还是他的视力退化?怎么什么都看不清,这要怎么办才好。 「我踩到东西了!」小女孩喊道。 「那就踢开。」乐乐告诉妹妹。 「踢不开,缠在一起了。」 「什么缠在一起了?」乐乐焦急地问道。 「胳膊,手!」女孩颤抖地说。 小耳的眼睛发着红光。 他看见了,那是一具骷髅。几个孩子都默默地围过来,狭窄的空间里瀰漫着汗味与灰尘味。他们在喘气。 「我摸到了,是骨头。」 孩子们没有那么害怕,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 小女孩松了口气:「不是鬼就好!」 「死了。」杜尔把缠在一起的骨头扯开,「可能就是城堡里的人。」 「小耳,快跟来呀!」杜尔在喊他。 男孩心里清楚这份依赖的由来:只有小耳,只有这个魔鬼是他们之中真正沉着冷静的存在。是唯一可以依赖的对象。 小耳看了会儿骷髅脖子上的蓝宝石项鍊,默默地转身离去。 「我觉得这不是办法。」 孩子们在一起商量,一个小孩说,「我们去找汤爷爷吧,童话里的汤爷爷,你们知道他吗?听说他人特别好,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 「可他住在哪里呢?」 「在山里……树林里,我们就一直找吧,书里说,他从未离开过他的树屋,在枯草都会绿起来的地方。我们往山上跑,顺着风跑吧!」 第322页 小耳默默听着这群小羔羊咩咩地叫,突然示意他们安静。 「听到了吗?」他问。 「什么?」孩子们恐慌地捂着嘴说。 「钢琴,有人在弹钢琴。」他细细听着,「也有可能不是人。」 他对这几个小羔羊说:「我去看看,你们等我。」 小耳在摇晃的黑色树影里贴着天花板移动。在不断传出琴声的书房里,一个身影正在如醉如痴地弹奏。离得近了,他发现那不是人。 是一个魔鬼在弹琴。 戴着人类的假髮,也有可能是真发,因为头部在流血。 像是女式假髮,他们在刚刚在钢琴夹缝里发现的髮丝就是这个颜色。 侧脸……竟有一只鸟嘴? 奇怪了,为什么多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魔鬼。 小耳还在思考,猝不及防地发现不远处有几只小老鼠一样的眼睛在眨。 他们怎么也跟来了! 魔鬼只能先下去,小孩们傻乎乎地看着他。 「你一直不回来,我们担心你。」 「你们跟过来我才更担心!」 杜尔紧张地问:「你看到什么了?」 「看到……」小耳说,「一只魔鬼。」 乐乐沉着道:「我也看到了!是鸟嘴人。」 小耳纠正道:「不是人,是魔鬼。」 「一样的。」乐乐却坚持道,「他们是前任岛主身边的傢伙。和影子军团一样,没有思考能力,是傀儡。」 杜尔说:「鸟嘴人在这儿干什么?」 「他们本来就无处不在,是他监督岛民的帮手!」乐乐嘟囔道,「没想到他死了,这些傀儡还在到处待命。」 小耳沉默片刻,压低声音说:「从洞口钻出去吧,去找你们说的汤爷爷。」 他不放心地说:「是真的存在吧?别又是童话杜撰的。」 「不是不是,」有个男孩胸有成竹地保证,「是真的存在!」 他们顺着幽暗的狗洞爬,爬着爬着,摸到血,还有破碎的骷髅。突然,前面的小孩不动了。 「怎么了?」 「你们快来看。」小女孩兴奋地叫。 孩子们的脑袋凑到一起,挤在狗洞的窟窿口里看。 危险世界里,神秘又美丽的一角。远处的靛蓝色花朵浩浩荡荡地怒放着,一轮月亮顺其自然地长在天上,乌云摇摇晃晃地眨眼。 「好美丽。」孩子痴痴道,「好美丽的世界。」 小耳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天真的、沾满血和泥土的脸庞。 远处,汤爷爷正在摘花。 他面前站了个带着假面的黑衣男人,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山下。 一股浓烟味儿,不知是哪里发生了火灾。在这乱世中,汤爷爷只能先顾好自己,他捂着鼻子说:「咱们回屋吧,假面。」 他抱着花篮站起来了,又叫道:「假面?」 「汤爷爷,」男人的眼睛极快收缩着,瞳孔映出了远方的蓝色,「我们下去看看吧,好像又有人遇到麻烦了。」 【作者有话说】 你们哭什么……这几章还好吧。 第152章 再遇 一路上,杜尔还在神经叨叨地反覆提起妈妈的旧事: 「她让我要听话,不要总是强出头。要多想想她,不能跟爸爸一样丢下她不管……还说她后悔了,真的后悔了。问她后悔什么,她只是哭……我可怜的妈妈……」 小耳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乐乐沉默不语,他是最像大人的孩子。 其他孩子懵懂地跑着,有的在相互追逐,嬉闹,拿地上的骷髅块砸对方。他们之中,有的早就是孤儿,习惯这样的生活。 小岛变成这样。孩子们也变成这样。 只是渐渐地,他们全都安静下来。所有孩子都饿了,他们飢饿的反应不尽相同,有的唉声嘆气,有的开始和黑暗发脾气。 小女孩是最奇怪的,她年纪最小,却不哭不闹,还颇为老练地安慰哥哥们:「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小耳也在想办法,就问她:「怎么做?」 她眨眨眼睛:「前面有条街,我们可以去那里换吃的。」 只有她的哥哥在摇头,乐乐说:「今天我们没有任何可以换的东西。」 看来兄妹俩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小女孩煞有其事地答:「有的。」 就这么走着,绝对的黑暗与寂静。直到依稀看见前方的路,小耳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他眯起眼睛努力看,迷煳道:「暗夜街……?」 这条街的布景,和地狱里的暗夜街一模一样! 乐乐看了他一眼:「你知道?这是上一任岛主建的,里面都是魔鬼在卖东西。」 小耳大步朝前,模煳地「嗯」了声。 杜尔紧张地跟上去,拉住他的手:「小耳哥哥,等等我,你等等我。」 到了暗夜街,乐乐牵着妹妹的手,对她说:「哥哥帮你找吃的,你乖乖听话。」 小女孩点头。 乐乐说:「跟着小耳哥哥。」 小耳:「?」 乐乐走近小耳,示意他低头,随后在耳边说道:「你抱着她,找个没人的地方等我们。」 作为战斗力最强的小耳问道:「你们怎么能自己去?」 乐乐说:「有什么关系?魔鬼也有商德,不会伤害我们。这里的商贩又不是人类。」 小耳竟说不出话。 第323页 乐乐想了想,眼神一沉:「你能保护好她,我放心。别让她看到我们在做什么。」 小耳警惕道:「你们要做什么?」 乐乐答:「偷东西。」 小耳一怔,试探道:「从魔鬼手下偷东西?你们以前成功过?」 乐乐点点头:「有个卖炸魔球的老魔鬼,他的眼睛是半瞎的状态,我们个头小,每次偷他都发现不了。」 小耳脱口而出:「但我记得这个……」 ——对于你们人类来说,不好吃。 他后半句吞到肚子里。乱世之下,填饱肚子都是问题,还讲这种傻话? 小耳摸了摸兜,想起来自己身上没有钱好久了。他提议:「我偷的话,效率更高。」 乐乐很坚持:「你个头大,没有我们方便。」 杜尔突然直着眼睛说:「炸魔球?妈妈给我买过。」 小耳和乐乐对视一眼,小耳嘆道:「好吧,我看着他们。你们要小心,有事随时叫我,我听得见。」 小耳抱着听话的女孩和杜尔飞到落满乌鸦的树上。他问:「你能看到他们在哪吗?」 杜尔精神恍惚,嘴里念念有词。女孩摇摇头。 小耳眯起眼睛,勉强看到乐乐和其他男孩们猫着腰跑起来。 女孩说:「小耳哥哥,这是厄运乌鸦树。」 小耳低头看,不就是一颗普通的树?在地狱里算作普通,在小岛……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厄运。但考虑到这里的环境已经和地狱没什么分别,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做结论。 这里到处都是这样落满嘆息的树。 女孩说:「听大人说,以前小岛有可以许愿的槐树。要是它还在就好了,那样我再也不会饿肚子。」 小耳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女孩望着下面,眼睛一亮:「啊!那里,我拿娃娃换过一块面包。」 她执意要下去,小耳不肯:「你现在哪里还有娃娃?」 「我有别的东西。」女孩苦苦哀求,「好不好?小耳哥哥,我真的很饿。」 小耳:「哥哥就快回来了,再等等。」 话音未落,他听到一阵哭声。是杜尔,他蜷在一旁,小小的一团,抽噎着看向远方。 「杜尔?」小耳唤他的名字,轻轻靠过去,握住他的手,「没有人会伤害你,我保证。」 杜尔淌着泪摇头。 小耳的手小心地扬起来,缓慢地盖在他的眼睛上,一片湿热。 在死气沉沉的黑暗里,地上移动着模煳且巨大的阴影。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希望。树上瑟瑟发抖的男孩在魔鬼的手掌里闭上眼睛。 「我会保护你,」小耳说,「不会丢下你不管。」 男孩的身体一僵。 「你好!」小女孩突然高声喊道,她竟不顾命地挣脱小耳的手臂要往下掉。小耳连忙抱住她,勉强张开翅膀飞下去。 面前是一只灯塔般细长高大的魔鬼。他圆柱形的脑袋发射着刺眼的光,没有人能在他面前睁开眼。 小耳的眼睛被刺激得要落泪,小女孩却捂着眼睛兴奋地笑:「是我!是我啊。上次我拿娃娃跟你换了一块面包。」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居然作势要脱衣服:「记得吗?你当时说要我的裙子,被我哥哥拒绝了。现在他不在,我给你,但这次我想多要点面包,我们都饿了……」 没有任何词可以形容小耳的震惊,他用力地抱住女孩,压住她急切的手臂。刺眼的白光打在他们身上,暗夜街的所有魔鬼与人都无声地注视着。 女孩在尖叫。 她的力气完全不足以推开小耳,于是尖叫成为唯一的反抗。小耳几乎是拖拽着把她压在怀里,飞到了空中。 这阵尖叫让杜尔惊醒,他从魔鬼的背上露出苍白的脸,对前方不断挣扎的小女孩说:「不行……你不能这样。」 「我饿了!我饿了!」女孩哭着说。 「我给你找东西吃。」小耳喘道。 「不,你们都是在骗我。」她大哭不止,「再不吃东西我就会死掉!救救我!」 没有任何人可以安慰到她。好在刚降落,乐乐和男孩们就焦急地跑过来,唿唤着妹妹的名字。 看见哥哥,女孩的情绪平稳很多。 乐乐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是空手而归。就在快要成功的时候——乐乐的手已经碰到了炸魔球的签子,女孩的叫声惊动了老魔鬼,行动失败了。 情绪平復下来后,女孩的情况不太好,她不知在哪里踩到一片碎骨头,脚底在流血。乐乐背着她走,不断和她说话。 她的嘴唇却越来越白了:「哥哥,我好累。我想妈妈了。」 小耳虚弱道:「她好像快饿晕了,还有点缺水。」 乐乐还在撑,犹豫道:「小耳,你能不能……」 「不行!」杜尔突然喊道,「他已经很累了!是他抱着我们逃出来的,他一直没有休息。你不能再要求他……」 乐乐低声说:「没有吃的,我们也得搞到水。」 「看不见河。」孩子们都蔫儿了。 「你们慢点……」一个男孩耷拉着脑袋说,「我已经快走不动了。」 「哥哥,」女孩眼睛微微发亮,「蘑菇!有蘑菇。」 她像一条脆弱的小船,在哥哥瘦弱的背上晃着腿起伏:「树下,有蘑菇!」 是的。蘑菇,鲜艷欲滴的色彩,在末日里发着诱人的光芒。 第324页 所有孩子都欣喜若狂地看去,却失望地垂下手臂。 乐乐隐忍道:「不行,一看就有毒。」 「哦……」女孩没再坚持,只是说,「我好累,我们可不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下?」 不要急,小耳对自己说,冷静下来。 汤爷爷那里一定有吃的。 「你们要不休息一下,」小耳说,「我飞去前面看看,找到汤爷爷的话,再叫你们过去。这样可以节省体力。」 杜尔神情呆呆,六神无主地说:「可是,可是你还有力气吗?」 「我有。」小耳骗他。 砰的一声。 乐乐大叫起来。 小女孩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怎么回事?小耳连忙去看,不确定地说:「她是不是累晕了?」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乐乐疯狂地说,「妹妹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你们帮帮我!帮帮我……」 「应该就是前面那座山。」一个男孩弱弱地说,「我们快点跑过去,可能就能看见汤爷爷了。他一定能帮我们。」 乐乐充耳未闻,他跪在魔鬼面前,开始磕头:「小耳!小耳哥哥,求你,你先带她飞过去,好不好?」 孩子们的眼神让小耳心碎。他挖了几个兔子洞: 「你们在这里藏好,我带着她去找汤爷爷。」 孩子们对着魔鬼乖乖地点头。杜尔恍惚着看他,似乎已经忘记如何说话。乐乐终于变得和孩子一样,无助且痛苦地与他和妹妹说再见。 他抱着神志不清,半翻着白眼的妹妹说:「会好的。你会没事的……」 小耳又想要落泪了。 等他们离去,杜尔在地上翻到了一只散落的蘑菇。 上面有几个新鲜的咬口。 乐乐痛哭出声。 小耳带着昏迷的小女孩在天上飞。 在他焦头烂额寻找山上的房屋时,小女孩却好像醒来了,在乌云里唱歌。她意识不清,唱着一首小耳不知名字的童谣。 「你醒了吗?」小耳问她。 她伸出小手擦着自己嘴角的白沫,迷迷煳煳地问:「小耳哥哥,你有妈妈吗?」 「没有。」 「那太可怜了。」 「你的妈妈呢?」 「哥哥说她消失了,但她会偷偷跑来梦里见我,还让我不要告诉哥哥。」说着说着,她虚弱地说,「大人,还有哥哥,他们好辛苦……我不想长大了。」 小耳说:「你也很辛苦。」 「是吧,大家都好辛苦,好可怜……太可怜了,我不怪妈妈了……」 呕吐声传来,小女孩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小耳说:「你在吐吗?」 「是的,我好想睡觉……」 血顺着魔鬼的背掉下去,掉到人间,掉到小岛。一场来自小女孩的雨。 小耳发出呜咽的声音,他哀求女孩:「别睡,不要睡。等我落地你再睡,到时候就有吃的了。」 「我已经不饿了。」小女孩虚弱地笑,「小耳哥哥,求求你不要告诉哥哥……他说过不要吃的,可我真的忍不了啦……」 「你吃了什么?」 「那个长得像朵花的漂亮蘑菇。」 小耳咬牙道:「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我好累……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这么痛苦呢?」说着说着,小花的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叫,「还是好饿,早知道要死掉,我就把剩下的蘑菇都吃掉了。」 她渐渐不确定:「哥哥,你在哭吗?」 「我没有。」魔鬼流着泪说。 小女孩沾着血的手颤抖着从后面伸出来,抹在魔鬼的脸上,毫无温度。 「小耳哥哥,我讨厌魔鬼。可是我……还挺喜欢你的……你真是个可爱的魔鬼,下次再遇到,我还要和你做朋友……」 说完,她的头一歪。 小耳在空中迷了路,他原地盘旋,哭得分不清云朵和月亮。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那座山,抱着死去的小女孩落在半山腰。 他就这么哭,哭得肝肠寸断,惊天动地。直惊动了周围的蝙蝠,它们高高地飞走。一阵脚步声传来,模煳的视线里,是一个高大的人影。 小耳吃力地抬起头,看向那人冰冷冷的面具。 在铺天盖地的无助与悲伤里,他看上去是如此的可靠和强大……小耳努力辨别,却天旋地转,眼前发白。 晕倒前,只见这人背手站得笔直,居高临下,轻摇着头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 【作者有话说】 都知道这是谁吧~ 第153章 假面人 再醒来,已是在汤爷爷的小木屋里。 杜尔抱着他,让他睡在自己的毛衣里。小耳的尾巴没有变回去,被杜尔塞在了毛衣下面。 「你醒了?」他的脸上难得有点血色。 小耳应了一声。 外面有人在铲土,从污浊的窗户看过去,是汤爷爷和小乐乐。他们将小女孩放到了土坑里。 黑雾里,老人手持着一盏灯,右手轻拍男孩弯下去的背。 已经是白天了吗?小耳看着远处飘来一大片云,那当然不是太阳。他找不到一点可以判断时间的东西。 他们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小耳问:「你们怎么来的?」 「不是你告诉汤爷爷的吗?」 「我没有,我晕过去了。」 第325页 杜尔心事重重:「是一个假面男人找到我们的,他看上去好可怕。」 「怎么可怕?」 「虽然戴着假面,但我感觉……他的脸上都是刀疤。」 假面人是汤爷爷的好帮手。 虽然他也是近期才来到这里。 据说汤爷爷是在坟墓里发现他的,土地明显有松过的痕迹:男人被埋在土里,但是还有唿吸,身上都是血,就连脸上也布满了伤疤,叫人看不出原本的样貌来。 好心的汤爷爷把被活埋却侥倖没死的男人捡回家。 在汤爷爷收留的这群可怜的傢伙里,男人的古怪并没有多么突出。 话少不算古怪,死里逃生的所有人都不爱讲话。问题在于他的脸,伤疤一直不曾恢復,配上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多少有些惊悚。 汤爷爷捡到他并非是意外,他平时就喜欢去墓地里——偷点东西。把坟墓挖开,有什么就拿什么,衣服,以及面具。这次捡到的面具就很好,他用水反覆清洗,送给了男人。 假面人可怕的脸被遮住了,只留下眼睛。 他的眼睛黑得像乌鸦。 孩子们都觉得他可怕,虽然获救,却一句感谢也不敢与他说。 尤其是杜尔。 假面男人此时正抱着胸在角落里睡觉,孩子们说他是睁着眼睛睡的。 他们住在汤爷爷有年月的房子里,只有一个房间,所有人都躺在地上。有孩子说说:「这房子像只大蘑菇。」 乐乐没说话,一双红色的眼死死瞪着他。 没有人敢再提蘑菇。 杜尔还是因为假面人而深感不安。 他缩在小耳身侧:「你见过他笑吗?」 小耳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他摇摇头:「怎么能看出来?」 「你真的睡了好久……」杜尔很担心,「为什么会这样,你很累吗?」 「不累。」小耳靠在他身上。 杜尔吞咽着口水,不敢回头:「他是不是在看我,我总觉得他在看我,你假装往他那里看一眼可以吗?」 小耳睡着了。唿吸匀称,蜷缩在他背上。杜尔和他依偎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呵着气,渐渐地,也有了困意。 但他睡不着,他不敢睡。 身后视线烧热了他的背部,他有种预感,一旦闭上眼,男人就会拿着刀来杀死他们。他,还有他的魔鬼。 房屋外面长满了苔藓。 在黑乎乎的山上,汤爷爷为了安全,几乎很少点灯。 他对孩子们说:「害怕的时候就抱在一起,我们永远都要相互帮助。」 到了晚上,他们借着惨白的月光聚在一起。汤爷爷会给心碎的孩子们讲童话故事。讲小仙子穿过魔法森林,也讲公主和王子在时光隧道的尽头重逢。 假面人像个保镖,他从不说话,微微低着头,抱胸站在门口。 这个年纪,已经对童话免疫了吧?小耳扭头观察他。 假面的眼睛漫不经心地转过来,与他对上。小耳一惊,下意识转过来。 男人的眼神偶尔像羊,偶尔也像狼。就是不像他自己。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夜里,小耳对睡不着的杜尔说:「你别害怕他。我今天睡够了,会守着你的,你安心睡吧。」 杜尔睁大眼睛,看着上空的虚无:「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经歷这些。」 他想起荒芜的家乡,被抛弃的童年乐园,妈妈的脸。 「我好恨魔鬼,好恨岛主,我恨他们……」 小耳坐起来,轻轻摸他汗淋淋的脑门,男孩在仇恨中疲倦地睡去。 乐乐也没有睡着。 自从妹妹死去,他就变成了另一个杜尔。但他不怕假面。 在潮湿的空气里,魔鬼的左耳边传来乐乐低沉的呢喃:「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杀我们?」 「没有理由。」假面回答他,「人有点权力就会控制不住,你以后就明白了。」 再回小岛,小耳始终在疑惑和迷茫。只是这一刻,实在太清醒,假面人的声音让他产生从头到脚的战慄—— 仿佛心事被戳中。 明明是从未听过的声音,他不觉得有任何熟悉的地方,只是…… 乐乐木讷道:「我现在也明白。」 他问假面人:「你知道勇士团吗?」 对方淡淡道:「知道。」 勇士团,孩子们心中的神话。在过去,小岛的孩子都想成为骑士。如今更新换代,他们都想成为勇士,因为—— 「他们真的可以杀死魔鬼吗?」 假面的回答模稜两可:「可能吧。」 乐乐却不知怎么,对他十分信服:「你是大人,你说的肯定没错。」 「不一定。」假面似笑非笑,「你是小孩,你最好骗。」 乐乐没什么情绪地说:「他们都很怕你,我不怕。」 假面问:「为什么?」 「以后他们也会怕我。」乐乐说,「我再也不会变成好相处的人了。我猜你过去一定吃过很多苦,因为我们很像。」 假面笑笑:「照你这么说,我们是朋友了。」 乐乐一动不动地看他。 假面伸出手,他接了,他们握手。 「你叫乐乐,」假面挑眉,「但你没有乐过。」 乐乐没什么表情地说:「我妹妹死了。」 假面对这样的答案不置可否:「你妹妹还在的时候,你应该也没有快乐过。」 第326页 乐乐反问他:「你见过快乐的人吗?你快乐吗?」 假面耸耸肩:「无所谓,我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感受。」 乐乐笑了一下。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笑。 「假面哥哥,」他说,「我想加入勇士团。」 假面点点头:「很好,然后呢?」 「我要加入他们,我要杀死所有的魔鬼,所有的蘑菇……」 假面没说话。 平时的乐乐是平静的、没有什么精气神的,但现在,他宛如走火入魔,每个字都用力地咬:「夺去我们家园的新岛主,还有让小岛失去太阳的旧岛主,如果他们还活着,我要杀了他们,这样,小岛的太阳就会回来了。」 「对吗?」他渴求地问男人。 假面笑道:「加油,小勇士。」 他察觉到什么,意识到必须回头看看了。 是魔鬼,小耳正在盯着他看。目光交汇,和前几次都不同,小耳的眼神像是一个紧紧的拥抱。 假面把目光瞥开了,让风把虚幻的拥抱吹得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说】 毁容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我的主角身上。他装的,你们不要哭。 第154章 英雄救美 一夜过去,小耳睁着眼睛到天亮。 包括乐乐在内,大家都睡着了。但他还是听到了走动声,是假面人,他悄声走向褪色的门,雾一般地从墙面穿过。 他只留下一个鸦黑色的背影。 没有证据,也不需要猜测。在这世上,小耳确信能让自己失眠的人只会有一个。 第二天早上,汤爷爷带他们去捡柴火。 山上静悄悄的,尽管孩子们心情低落,也必须自食其力。汤爷爷温柔地说:「大家要一起想办法生存下去。」 树林里,他们穿过几个动物的残骸——这么大一块,多半是魔鬼。说不定这里有魔鬼打过架,小耳悄声问杜尔:「汤爷爷知不知道我是魔鬼?」 话音未落,汤爷爷便叫:「小耳。」 他始终在微笑:「你是魔鬼,力气大。能不能帮我们背着柴火?」 「可以。」小耳顺势接过他身旁孩子手里的木头。 「不行。」杜尔却拒绝,他拦在小耳面前,「他和那些魔鬼不一样,身体很差,经常需要睡觉。你不要让他做苦力。」 假面人悠悠地看过来,小耳面红耳赤道:「没事,我真的可以。」 杜尔激动起来:「不行就是不行!我来背,你们都给我就是了!」 汤爷爷安抚他:「不不不,我不是……」 他尚未解释完毕,假面人便从他们面前穿过,一把挑走小耳手里的木头,大步朝着小径走去。 小耳驻在原地。乐乐越过他,默默拍拍杜尔的肩膀。 孩子们心情压抑,一路上没什么人讲话。直到一抹灰棕色的小野兔窜出来,有孩子抓住了它。 在黑色的世界里,任何色彩都如此抓人。他们惊唿着,笑容洋溢,排着队抱它。 乐乐道:「抱好,这是今天的晚饭。」 他们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后肩膀耷拉着,垂头丧气地亲吻它。兔子睁着它那双亮亮的、善良的眼睛,凝视着孩子们悲伤的脸。 这片天空下,是一点点爱都容不下的。 小耳抚上硬邦邦的、仿佛被烤焦的树干,抬头看稀疏的叶子被风吹落。 乐乐对杜尔说:「勇士团,这你知道吧?」 杜尔自然知道:「上一任岛主不就来自勇士团?」 小耳看过去,杜尔也看了他一眼,说:「你可能不知道,他曾属于勇士团。」 后来的故事与背叛有关。 就在新岛主颁布一系列措施之后,勇士团仍以为他在做戏,认为他另有主意。但他们都错了,新岛主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值得一提的是,勇士团里有一些喜欢扮演角色的孩子们,包括猫剑客、白雪公主和小红帽等,据说他们曾与新岛主是朋友。 他们后来大多家破人亡,不得不在街上找垃圾吃。可惜那时的街上已经不剩下太多好吃的垃圾。 这些内容像箭一样朝着魔鬼的耳朵刺去。 乐乐询问杜尔:「我想加入他们,你要不要一起?」 杜尔闷声道:「说得容易,他们要小孩吗?我们能做什么?」 乐乐干脆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杜尔去看小耳,乐乐耐心耗尽,转身离去。 小耳抱着满怀的木头,坐在岩石上看黑鸟。 黑鸟,正一连串地从远处飞来。 杜尔问他:「小耳,你会和我去勇士团吗?」 不同于往日,小耳沉默地看着他。 杜尔与他对视一会儿,忽然从兜里摸出一张东西给他。小耳接过来,是钱。小岛的纸币。 「哪来的?」 「捡的。」杜尔紧张道,「就在那边……」 纸币和过去不一样了。 果然也是恐怖阴森的风格,更像是冥币。小耳指着上面诡异糟乱的线条说:「这是骷髅?」 杜尔说:「是岛主的尸体。」 小耳一顿,问:「谁的主意?」 「他自己的主意。」 小耳手一松,纸币随风飘走。杜尔叫了几声,没追上,跑回来急道:「怎么没拿住?」 小耳问他:「你给我钱干什么?」 「就是……」杜尔支吾道,「好东西,才想和你分享的。」 第327页 小耳突然想起,在他声名狼藉的那段岁月里,一个面包店的老闆娘曾落井下石道: 「还好当初没有把这只怪物印在钞票上!」 他绝对记得。他全部都要还回去。 来这里几天,小耳逐渐明白了许识敛到底在做什么。 他在对所有岛民和魔鬼进行报復,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放过。 每每想到这里,小耳就会产生一种眩晕感,他不得不缓缓吸气,慢慢找回生存应有的状态。 远处,曾被他短暂凝视过的黑鸟飞向丛林深处,越过地面上渺小的、行走的孩子,来到假面人的身边。 它们砸到树干上,化作幽灵般的鸟嘴人。 其中一个戴着女式假髮的鸟嘴人说:「钮康屠杀了半座城,包括贱民,他们是贱民的后代,从古堡的方向一路逃过来。」 假面人正低头把玩一张纸币:「钮康现在在哪?」 另一个鸟嘴人说:「三座山的距离,正在往这边赶。」 他粗略一算,不出半天就能过来。 小耳身上的蓝火已经暴露了他还活着的事实,钮康正在往这边赶……假面人玩味一笑:「他好像很确定我的位置嘛。」 鸟嘴人并未回话。作为傀儡,他们接不住这样的话。 就算现在来,他也无所谓。但今非昔比,假面人很快下了命令:「拖住他们。」 鸟嘴人听命。 不过在那之前,假面人还有其他事要吩咐,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地面的几个小黑点,冷漠道:「去挖个坑。」 说到这里,他打量着这片树林,笑出声:「柴火,还有野兔,我竟不知道这里这么适合生存。」 鸟嘴人竖起耳朵。 听他残忍地吩咐:「清除干净。」 鸟嘴人齐声道:「是!」 ** 走到中途,小耳停下脚步。 「柴火越来越少了。」他对杜尔说,「往回走吧,不然……」 天黑前,就回不去了。说这种傻话?怎么总是忘,哪里还有天亮。 淅淅沥沥的,一场雨降临。小耳生出翅膀,打在杜尔的头顶。 杜尔赶忙把柴火抱紧,要是被雨淋到,可就没有用了。 小耳带着他四处寻找,其他孩子们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拼命在雨里奔跑,柴火还是淋潮了。 尽管可惜,小耳还是说:「丢掉吧,没用了。」 孩子们不肯。这都是辛苦一上午忍飢挨饿的成果,怎么丢? 小耳没再坚持,问他们:「假面呢?」 他们摇头,没有人看见他。只有乐乐有点印象,指着里面说:「好像在最里头。」 小耳把他们送到大树下,交代:「等我过来。」 他在黑色的雨云下飞翔,边飞边找假面。 最终,他在最暗的地方发现他,假面人抱着木头们躲在一个小山洞里。他的衣服都淋湿了,木头却在他怀里安全的干燥着。 小耳在雨雾里降落。 假面人抬起眼睛看他,湿的睫毛,黑白分明的眸。 小耳一时紧张,左右看看,道:「下雨了。」 真是句废话。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但假面人没有任何回应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失落。他想了想,坐到他旁边,抱着膝盖问:「你怎么离我们那么远?」 岁月漫长,假面人的沉默也漫长。至少他最后给出了回应:「你来找我?」 小耳说:「想接你回去。」 假面人笑了一声,问他:「你是谁?我们的保姆?」 小耳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只说:「他们……还小嘛。」 假面人问他:「我呢?」 小耳的指尖开始发麻,他避开这样的视线,低声承认:「……我担心你。」 雨势渐大,假面人像是没听清,问道:「什么?」 要怎么才能说第二遍?静谧之中,小耳张张嘴,在无可救药的心情下重复:「我说,我担心你,不想你淋雨……」 假面人听上去并不领情,耐人寻味道:「你很喜欢担心别人,真是个好魔鬼。」 小耳一时语塞,问道:「你的柴火没湿?」 「没有。」假面人恢復平常的模样,淡淡道,「湿了的话,晚上家里就不温暖了。」 听他说「家」,真是奇妙的感受。几乎立刻就在湿冷的环境里感受到暖意。小耳摸着鼻子,问:「那我带你回家?」 这么小声,就好像假面人是什么易碎品。 假面人答:「好啊。」 他抖出翅膀,假面人走了上去。 说来也怪,这时候,雨势渐小,有停止的趋势。他们飞在上空,很快与树下的孩子们聚集。 「小耳哥哥!」杜尔挥着手叫。 一等他落地,他就扑上去,牢牢抱着他。 其他孩子们见到他,也长舒一口气,露出安心的模样。小耳有些愧疚,他知道在漆黑的雨里等人是可怕的。他们只是几个小孩。 汤爷爷在远处吆喝,他们闻声前进。假面人对杜尔说:「好像在叫你呢。」 「我?」杜尔问。 「你听。」假面人笑道。 仔细一听,好像真是在叫他。难道汤爷爷找他有事?杜尔不禁跑起来,冲到最前头:「汤爷爷,我在这儿——」 哗啦,树叶抖落。 杜尔瞪大眼睛,未回过神就掉了下去,幸好小耳及时拉住他,才不至于跌得太惨。他们齐齐坠到坑里去,大眼瞪小眼。 第328页 「杜尔!」乐乐在上面叫。 小耳翅膀吃痛,一时难以飞起来,他扶着腰道:「哪来的坑?」 杜尔也不知道:「来的时候都没注意……」 他紧忙问小耳:「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小耳朝上看去,看见孩子们在上面哭。 「怎么办?怎么办?」他们都慌了。 乐乐皱眉道:「别吵!」 假面人离开一会儿,再回来时,不知从哪搞来一条长绳。 杜尔愣道:「你来……」 假面人前身微倾,在上面背着手微笑: 「我来英雄救美。」 第155章 好想你 没有食物。 一直不吃东西的话,人最多能活几天? 「三个礼拜。」 这么久?那如果没有水呢? 「最多四天。」乐乐冷静地回答,「我见过有人坚持不到三天就死去了。越是这样,越不能浪费体力。」 杜尔说:「好吧。」 这场对话不应该发生在两个孩子之间。 小耳依然无法很好地适应这里。他听得头晕噁心,呕吐欲达到巅峰。 其他孩子们在吵架,因为有人放走了兔子。 那个孩子在哭泣,他跪在地上道歉:「我再也不敢了。」 假面和汤爷爷从地窖里拿出了最后的食物。 是几颗长满芽的马铃薯,还有烂掉一半的番茄。 这些都是汤爷爷于很久之前,在暗夜街换的食物。但他身上分文不剩,无法再去了。 大家一起商量以后该怎么办。 汤爷爷说:「这里的资源越来越少了。」 乐乐提议:「不如我们往前走走。」 汤爷爷不置可否:「那样不安全。」 假面默默看了汤爷爷一眼,小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却拿出一张纸币,也不看他,示意:「你的钱。」 小耳双手接过来,低头认真抚平钱上的褶皱:「谢谢……」 「你不饿吗?」他问假面。 假面反问:「你饿了?」 「不饿,」小耳说,「我见你刚刚都不吃东西。」 「没剩多少。」假面淡淡道,「我不怎么饿。」 意思就是先让给其他饿的小孩。小耳听得心疼:「不怎么饿就是有点饿。」 假面玩味道:「你还挺善良。」 小耳凑近他,悄声说:「我可以拿这张钱去暗夜街换点食物。」 假面向后一躲,与他拉开距离,没什么情绪道:「你这张钱金额太小,什么都换不到。」 小耳说:「那也能换到一点的。」 假面问他:「换到了,怎么分?」 「给你,还有杜尔。」 意料之中的回答,假面冷笑道:「我不饿,你可以全留给他。」 小耳问他:「你怎么会被活埋?」 假面显然不打算告诉他:「我们很熟吗?」 小耳于是就问了:「我们不熟吗……」 听说,爱有千万种表达的方式。 也有千万种迴避的方式。 假面静静看着他,只那双眼睛可以辨别……辨别他毫无波澜,无动于衷。 但命运主宰着小耳,他不由自主地说道: 「许识敛,我好想你。我该怎么办?」 声音在颤抖,尽管他就在面前,就连碰他的衣袖都做不到。只是……好想要点什么,不是拥抱也没关系,就是碰一下…… 大概发现了他这一意图,假面与他拉开距离。 「你知道吗,」假面忽然说,「人最看重回忆。只要最初的回忆足够美好,就算后面变得面目全非沨,他们也会自我洗脑。」 小耳问:「什么?」 假面一笑:「我是说,虚情假意的人根本不用演一辈子的戏。」 是吗? 小耳听怔了,一字都说不出。 假面说:「如果很饿的话,可以去揭发我。」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谁。他们在追杀我,揭发我可以得到头等功。」 「头等功是什么?」 「谁知道呢。」他轻飘飘地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吧。」 小耳吸气道:「我不会揭发你。」 假面盯着他,这眼神真让人心碎。 「不过,」假面笑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不要碰我。尤其是偷袭。」 「……」小耳有点生气,「说了不会揭发你。」 假面的手在他面前晃,随后,敲向地面。 无数根冒着浓稠蓝液的刺从他的皮肤表面长出,被刺到的土地变得焦黑无比。 小耳喉咙发干:「这是什么?」 「毒刺。」他没感情地宣布,「所有碰到我的东西都会被刺伤,死掉。明白吗?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了。」 但毒刺长在你的身体里,小耳麻木地问:「你不痛吗?」 「痛啊。」他轻飘飘地说着,直视他的眼睛,带着笑意重复,「我很痛,痛得快要死了。」 他的手浮在小耳的脸旁,离的很近,在抚摸风。 蛊惑般地,他轻轻地问:「你要怎么做?」 小耳定神片刻,突然朝着他的手掌靠去。 他又把手收回来,无事发生般地笑了笑。 「忘了吧。」许识敛说。 ** 深夜,孩子们都睡去。 第329页 汤爷爷叫道:「假面呀,你来。」 沙沙的脚步声自小耳周围穿过。 假面过去了。汤爷爷说:「把过去都忘了吧。」 假面抱着手臂,静静听着。 汤爷爷又说:「不需要别人的宽恕。如果你需要,我给你我的宽恕。」 假面的语气就像换了一个人:「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现在是真心悔改。相信上帝也会再给我个机会。」 汤爷爷欣慰道:「你能这么想就好。我就怕你担心拖累我们,不告而别,只身前往那种危险的环境……我只是想和你一起面对。」 假面笑道:「我知道,您一直对我很好。」 小耳听到杜尔翻身的声音。 「你没睡?」他问。 杜尔闷声问:「你饿吗?」 小耳知道是他饿了:「明天我去远点的地方找吃的。」 「不会有了,」杜尔清醒得可怕,「乐乐说再过几天,大家会因为不同的原因死掉……他说我会习惯的。」 头等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一定也包括数不清的食物和水。 小耳望着没有温度的天花板,说:「再想办法,我们会有办法。」 杜尔塞过来一个东西。 用被子捂着,很小心地塞到小耳的手里。 小耳低头看,是半个煮熟的小马铃薯。 小耳震惊道:「这不是你的晚饭?」 「给你。」杜尔的眼神很干净,「我知道你没抢到。」 小耳说:「我不饿。」 「你会饿的。」 「给我你怎么办?」 杜尔苍白地笑了一下:「要不是我,你在地狱里才不会这样。我当然要保护你啊。」 小耳握着马铃薯,说不出话。 「我决定了,和乐乐去找勇士团。」 小耳问:「怎么找,他们在哪里?」 「应该在地下城,不在的话再说。我们想试试。」 他听到杜尔问他:「你愿意和我一起吗,小耳?」 旧了的毛毯。冷掉的月光。 小耳在冰冷的夜里说:「我不知道,你们要杀魔鬼的话,我也是魔鬼。」 「你和他们不一样。」杜尔说,「我也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很奇怪吧,你是我在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 小耳看着他。 身后响起假面冰冷的声音:「有人来了。」 孩子们迅速地爬起来,他们紧张地聚在一起。 汤爷爷示意他们噤声,和假面一起在门后蹲下来。 窗户映出火红的眼睛,高大的如同山丘一样的黑影逼近。嘎吱嘎吱地,魔鬼们将房子包围。 杜尔没有表情。乐乐也没有。 除此之外,孩子们都在瑟瑟发抖。小耳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向假面,假面竟然也在看他,眼里露出讥讽。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会发生似的,那他又在嘲讽什么呢? 门开了,是钮康,以及另一只魔鬼。 「三哥。」小耳认出来了。 贪婪魔鬼随随便便地看他一眼:「小七,又见面了。我就知道你是杀不死的。」 「出来吧。」他对门后说道。 汤爷爷先站了出来,他没有抬头,老而迟缓地走过去。 小耳觉得地板在不断下沉,在裂开。他是在场唯一震惊的那个:「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假面,假面始终保持着这抹讥笑:「早就告诉过你,有头等功。」 汤爷爷诧异道:「你早就知道?」 假面好笑道:「很难知道吗?你一直劝我留下,不就是怕他们扑空?」 汤爷爷沉默了。贪婪乐道:「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知道了也不跑?」 本来是要走的,假面看了眼小耳,小耳在发呆。 杜尔小声嘟囔:「他们在说什么……」 乐乐冒着冷汗,不断重复:「原来上一任岛主没死,他没死……」 贪婪道:「就算你再厉害,我这次带了精兵锐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吧?」 假面看他的眼神很奇怪,贪婪觉得,这甚至像欣赏,像看热闹。 不会要跑吧?贪婪下令:「抓住他!」 小耳顿时站起来,天旋地转。怎么回事?他以为是自己在晕眩,结果发现整个房子都在旋转,杜尔在叫。所有人都在打寒战。 这是幻术吗?他下意识去找假面,看他原封不动地站着,而贪婪和其余魔鬼朝他扑去。 假面神色淡漠,眼里只有一丝茫然。那不是弱,是强大,太过强大而产生的迷惘。他就这么无声无息,一脸寂寥地抬起手掌。 房屋像坠落在地的玻璃杯一样炸裂,破碎了…… 小耳伸出翅膀,护住了孩子们。一切都轰然倒塌。 天旋地转,耗费了太多体力,他闭上眼睛。 我绝对出了问题。昏迷前,小耳判断。身体弱的不像话,时时刻刻都想睡着,一定和哭了太多次有关系…… 再度醒过来,一切都安静得出奇。 假面,不,许识敛站在树上。万里无云,破碎的房屋,滚滚硝烟。 许识敛说他:「你现在弱成这样?」 小耳焦急地往下看。烟散去了,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他要急疯了:「那些小孩呢?」 许识敛刻薄道:「谁知道?死了吧。」 没想到小耳跳了下去。他一熘烟地飞向废墟里,只找到了几具灰头土脸的孩子的尸体,还有杜尔的毛衣。 第330页 小耳不知所措地看着毛衣,心口一阵阵作痛。 一抬头,许识敛正歪头俯视着他,眼睛像没有感情的弹珠:「看什么呢?」 第156章 顺路 小耳问:「他们呢?」 许识敛道:「死了。我没救。」 小耳感到唿吸困难。晕过去前他都看到了,看到他毫不费力的攻击姿态——很难说那意味着什么,但同样身为魔鬼,他当然懂这至少意味着绝对的实力。 还有万物玩弄于鼓掌间的淡定。 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这表情简直就像在看热闹,像是「你一定很受伤吧」? 小耳艰难道:「可你把我救下了。」 许识敛不在乎地笑道:「是啊,为什么呢?」 一边撩拨他的怒火,一边又与他轻佻暧昧。 小耳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在这一刻还是想要相信他,也许他不救是因为…… 「可别对我有什么幻想,」许识敛幸灾乐祸道,「我什么都不在乎。」 小耳有气无力地说:「他们还饿着肚子。」 许识敛问:「所以呢?」 小耳自顾自地猜:「他们还活着吧。」 许识敛没说话。 小耳又猜:「被三哥带走了?」 许识敛还是不说话,真算得上是冷酷无情了。 在他的沉默里,小耳同情着一个太好被猜到的兇手。 他道:「我得去找他们。」 许识敛面无表情地上下扫他两眼,嘲讽道:「你这样,还能救人?」 「我可以,但需要休息一下。」小耳不抱希望地问他,「你能帮帮我吗?」 许识敛反问他:「我?」 也对。小耳很困了,眼睛都睁不开,逃避似地把脸埋入毛衣里。 许识敛顷刻间收住笑容——他突然站起来,这动作简直能造成一场世界末日!小耳心生警觉,勐地坐起来:「你要干嘛?」 许识敛微微瞪大眼睛,生硬地把脸转向他:「你以为我要干嘛?」 你的眼睛都红了,小耳没说出来。这种犹豫被许识敛捕捉,曲解成了另外的意思,他勐地压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唇角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裂开:「不如我把他做成标本送给你?就可以带着他去天涯海角,再也不分开了。」 小耳头皮发麻,本能地否认:「不要,别这么做。不要。」 他想抱住许识敛的大腿,被对方躲开,只能碰到他脚边荒芜的土地。 「说了别碰我。」许识敛的眼里有警惕和怀疑……可能还有些别的,小耳也说不上来。他觉得许识敛变了好多。 那是当然的,他们好久没见面了。 太困了。小耳的头在小鸡啄米。他强撑着:「其实……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然后昏迷似地一头载倒,开始唿唿大睡。 许识敛:「……」 再醒来,一切都风平浪静。 还在那片废墟里。许识敛坐在孩子的尸体旁边,静静看着他。 那个假面被他握在手里,还是小耳熟悉的脸。完好无暇。 小耳下意识对他笑一笑,某一刻,误以为这是梦。 「?」小耳低头看着空空的手,问他:「毛衣呢?」 许识敛事不关己:「什么毛衣?」 算了。算了。小耳不指望什么奇蹟了,他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风吹过来,带来细碎的毛衣组织。 小耳看许识敛,许识敛无动于衷。 「谁干的?」 「乌鸦。」 「……」 气死了,小耳问:「你怎么没走?」 许识敛说:「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小耳心里闷得难受,这个世界又新又冷,唯一的旧人也没能带来丝毫温度。 沉默是会传染的。最终,小耳还是鼓起勇气:「我恢復了以前的记忆,你知不知道,我们以前就是认识的?」 听他传来一声瞭然的笑。笑声里都是嘲讽。 小耳又没有了说话的空间,有气无力道:「真的,我知道你能窥探我的记忆,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你就知道……」 他没再说下去,一种尖锐并厚重的杀意传来。是再迟钝的动物也能感受到的。许识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眼睛已经烧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在隐隐地叫,从他体内,就要破出来,撕裂所有让他防备的生命。 这不是什么好的提议。看着他燃烧的右手,小耳也知道。 再也回不去了。 「我就当没听到。」许识敛大发慈悲道,「再有下次,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小耳怀疑地想,他现在还会相信什么人,什么事呢? 许识敛说:「我要去一趟主城,贪婪也会去那个地方。」 他冷眼旁观着小耳的情绪:「我在和你说话。」 小耳不想和他吵架:「算了,我和你去。」 许识敛迷惑道:「我在邀请你吗?」 小耳:「……」 他正打算和这场重逢逞强地说声再见,许识敛却说:「你来也可以。」 小耳说:「我不想去了。」 许识敛不挽留,说他:「幼稚。」 到底幼稚的是谁,小耳已经转身走了几步,又像晕头转向的小蝙蝠那样绕回来,气唿唿道:「许识敛!你不要太过分,我也是有脾气的。」 「知道了,动静那么大。」许识敛在寂静里看他一眼,台阶都给得令人气愤,「我们不是正好顺路?」 第331页 他们于是朝着主城出发。 在小耳看来,许识敛就跟个陀螺似的,一会儿飞一会儿旋转。他最讨厌赛跑了,不喜欢这种紧紧张张的东西。 然后就被落下很远。 许识敛从不等他,他们就像不认识,也没有约定好一样。 小耳只觉得主城真的好远。他累了,在草丛里压出个窝,趴下就睡。睡醒了,看见四四方方的月空里,倒着的许识敛的脑袋。 许识敛像是必须看清楚他那样眯着眼睛。 「餵。」他说。 「我有名字……」 他当然不会叫他的名字。 许识敛永远都不会叫他的名字了。 「你这算什么,」许识敛问他,「冬眠?」 小耳还没完全醒过来:「离开你以后,我就开始嗜睡了。」 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风吹得他很舒服,偌大的狂野,晃动的草丛,还有许识敛。这一切美好得像场美梦。 许识敛说:「我绕回来三圈才找到你,还以为你死在中途了。」 小耳蜜蜂般嗡嗡地答:「谢谢你回来找我。」 许识敛轻给他一脚,本想示意他起来,小耳却挪挪屁股,让给他一半。 他闭着眼睛,可能又要睡着了。许识敛无言地看着,随后坐到离他远些的地方。 小耳看到,眼睛渐渐睁开。 「过来……过来嘛。」 许识敛的右手发出红色的光,照在小耳的头上。 熟悉的感觉,脑袋要热得发芽了。在迷失方向的黑暗里,他又看见分别多年的太阳了……久违的阳光。 许识敛问:「好点了?」 小耳发着呆,力量充沛地点点头。 许识敛轻轻一笑:「我还以为你会感动到哭呢。」 「看见你就不想哭了,只想笑。」小耳匍匐着来到他身边,仰头看着他傻笑,「我想抱抱你。」 到底要说多少遍?许识敛道:「我身上有毒刺。」 小耳说:「我不怕。」 「别假惺惺的了,」许识敛无情道,「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 「赶上什么?」 许识敛和他卖关子:「去了你就知道。」 听他这语气,好像是场惊喜的约会一样。 不可能是惊喜吧,非要说……肯定也是血雨风腥。 主城繁华的街道,热闹非凡。 像有什么好事情即将发生。 街上是密集的魔鬼和人,小耳只能贴着假面走。 走着走着,听到许识敛警告他:「离我远点,别动歪心思。」 歪心思是什么?抱你,还是亲你? 小耳撇着嘴道:「到底是什么毒刺,你怎么弄到身体里的?」 「毒蜘蛛和毒蛇,把他们的毒液都挤出来,泡在刺猬皮上。」 「然后呢?」 「然后扎进身体里。」说着,他毫不在意地在人堆儿里示范给他看,袖口掀上来,露出无害的手腕,轻轻一按,黑色的毒刺就破皮而出,晃出几滴液体。 「我的血就是毒液。」许识敛像个显摆的孩子。 小耳的心被炸成碎片了。 许识敛转动了下手腕,饶有兴致地环视四周。 小耳心想,他不会打算找个倒霉鬼做示范吧? 所有魔鬼都自觉地绕开他们,或者富余出地方拉开彼此的距离。他们肯定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强大气场。 简单来说,就是他们知道许识敛不好惹。 突然,有个魔鬼被绊一跤,撞了小耳的肩膀一下。小耳下意识扶着他,电光火石间,他看到许识敛的胳膊伸了过来。 完了。他心里竟然真的有点害怕,就在他眼前,那个魔鬼的胸口被许识敛的长满毒刺的手臂贯穿了。 「你看。」许识敛示意,「毒液会很快逛遍他的身体。」 魔鬼的身体在膨胀,他的眼睛就像被吃掉的食草动物一样,小耳读不懂,只觉得悲伤。 许识敛像甩面包纸袋一样把他丢到路边。 街上炸开了锅,身边黑白交错,所有生命都在逃窜。只有许识敛还在原地,满不在乎地打量他:「你怎么不说话?我可是帮你教训了欺负你的魔鬼。」 「他没有欺负我。」小耳说。 眼前就像一副黑白画,而他是握着彩色蜡笔的小孩。 许识敛哼了声,原谅了他的不识好歹。 如果撞上他的是人,不是魔鬼,许识敛也会这么做吗?小耳浑浑噩噩地想。他以前不会为这种事烦恼。 许识敛胳膊上的毒刺已经收回去了,皮肤仍旧保留着密密麻麻的蓝点,似乎一抹,就能抹出一手血。 小耳又觉得很难过,对万事万物的心疼,竟都不及对许识敛的十分之一。 他们来到一家魔鬼旅馆。 前台的魔鬼小姐问:「你们要住一间吗?」 「两间。」小耳闷声道,「我不想被刺猬扎死。」 许识敛:「……」 魔鬼小姐很有服务精神地微笑道:「我们旅馆是没有刺猬的哦,请不要担心。」 「两间你掏钱?」许识敛问他。 小耳摇摇头,忽然笑了一下:「开玩笑的,就是有钱,也和你一间……」 他伸手过去,被许识敛躲开。 是有点伤心和生气,但他也不能怎么样。 整个小岛,无论地上还是地下,他暂时想不到谁能拿许识敛怎么着。这令他既开心又沮丧。 第332页 可能还是开心多一些。 房间不大,里面有两个棺材。许识敛问:「高兴了吧。」 小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又听他补充:「你不是最喜欢睡觉了吗?」 一听到睡觉二字,小耳就忍不住打哈欠,挑了个棺材就跳进去了。 许识敛在后面问他:「谁让你先选的?」 小耳坐起来,问他:「你想选哪个?」 没等他说话,小耳就反击道:「要不我们睡一个吧。」 「你不怕被刺猬扎了?」 「怕。」困意袭来,小耳把下巴抵在棺材边上磨蹭,「这个棺材太小了,我们两个会有点大。」 许识敛不觉得这算是什么事儿:「我去隔壁偷一个来。」 太不要脸。 不过就算他把店拆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店家也会高高兴兴地给他鼓掌,还得笑呵呵把这尊佛请出去。 许识敛猜出他心中所想,冷脸道:「你骂谁不要脸?」 随便吧,小耳说:「我只想睡觉。」 许识敛说到做到,二话不说去隔壁。 已有魔鬼住在这里,见到他们闯入不禁一脸惊恐,发出人类的尖叫声。 小耳说:「算了算了。」 再换一处,又是满客。 许识敛耐心告罄,他已经不想动了,对着这个屋子里的魔鬼倒数:「三、二……」 魔鬼,多么聪慧的生物。他们撒腿就跑,衣服也不要了。 这个屋子里有一个宽敞的大棺材。 小耳熘滑梯一样滑了进去,对着他伸开手臂。 许识敛挑眉道:「不是只想睡觉?」 「是想和你一起睡觉。」 许识敛依然免疫,只说:「现在不困。」 他在撒谎,小耳这么想着,其实也不太确定:「你不会等我睡着了,就偷偷熘出去屠岛吧?」 许识敛说:「为什么非得等你睡着了?」 「不知道,总感觉你有事瞒着我。」 许识敛没理他。 小耳抬起头,看见他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外面只有个丑丑的红月亮。 「明天我要早起,」许识敛说,「还想看到我的话,就早点睡。」 「什么意思?」 「快睡。」 许识敛只说:「快睡,明天要早起。」 困意早已被忽视,小耳摸不准和他交流的方式,不安地看着他。 许识敛一笑,真像从前:「不会唱摇篮曲,别看了。」 「我会唱小岛的歌谣。」小耳藉此想到新话题,笨嘴唱道,「弯弯月……」 许识敛打断他:「不喜欢,闭嘴。」 小耳看着他,只觉得他像一棵细弱却倔强的花,或许直到开败也不会来棺材里陪他长眠了。他想装睡,看他会不会来,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真相曾经盛放过。许识敛看了他一夜,左手始终按在右手上。棺材里的魔鬼洁白得像只天使,睡在摇摇欲坠的天堂里。 第二天清早,小耳睁开眼睛。 许识敛坐在窗台边,微笑着看向街道。好吵,小耳揉着眼睛看过去。 许识敛心情极好,看向他的目光称得上是温柔:「你醒了。」 他昨天有没有睡进来?小耳扒在棺材口看着,嘟囔:「你没睡觉?」 许识敛说:「醒了就出来,该走了。」 去哪? 他们来到主街,许识敛说:「看到前面的队伍了吗?」 有人有鬼的队伍。看见了,敲锣打鼓的,就是他们把我吵醒。 「跟着他们走,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通过劳动换食物。」 听到这里,小耳终于回过味来:「什么意思?那你呢?」 「我是说过我要来主城,」许识敛张开翅膀,淡沨淡地告诉他,「不过接下来,我们不顺路了。」 快乐,只他一种。 他消失在美梦过后的清晨。 第157章 面包 这个队伍叫做「劳动六队」。 小耳变成魔鬼走过去——本来是无所谓的,但是有很多人类都在试图插队,再这样下去,猴年马月也排不到前面去。 等变成魔鬼后,他终于来到了队伍的末尾。 一只有着成年人身高的老鼠魔鬼在数数:「一百号、一百零一号……」 正好卡在小耳这里,他对着队伍后面说:「今天只要这些劳动者。」 后面的人一闹而散。老鼠魔鬼问小耳:「魔鬼怎么也来劳动?」 许识敛叫我来的,完全不懂世界规则的小耳只好说:「我肚子饿。」 老鼠挥挥手:「跟上队伍。」 他跟随队伍蠕动,往前看去,竟然一览无余。通通都是矮小的人类,他是唯一一只魔鬼。 难道许识敛在逗他? 他还是不愿意这么相信,于是老老实实跟着走,轮到领衣服编码的时候,魔鬼为难地看着他:「你个头太大了。」 小耳又变回人类,终于穿上「一百零一号」的衣服。 他向带路魔鬼打听一件事:「你知不知道贪婪魔鬼在哪?」 这绝对是种禁忌话题,那魔鬼的脸色突的一下变了,异常严肃地警告:「不许随意讨论『圣主』。」 圣主? 魔鬼领着他走向一个女孩:「喂,你来带新人。」 临走前,他不忘给小耳一记眼刀。小耳怀疑他是新生代魔鬼,竟然完全不认识自己。 第333页 「来了」,一个面色如土的女孩。 好熟悉的长相,小耳打量着她。好瘦,瘦的都脱相了,这里真的有食物? 她说:「一百零一号,我是带你的人,四十五号。」 小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木讷道:「四十五号。」 小耳说:「名字。」 她眼神一晃,仍然没什么感情:「过去我叫小鱼。」 小鱼。小耳问:「为什么?」 她露出诡异的微笑:「因为我喜欢扮演美人鱼。」 「……」不会吧,这么巧? 小鱼领着他朝前走,在其他麻木的人群里逆行:「听好了,一百零一号。不用告诉我你叫什么,这里没人在意这个。大家都得干活儿,你必须完成今天的工作量才能有饭吃。食物到底有多宝贵,不需要我给你复述吧?看你也是经常挨饿的模样。」 小耳问她:「干什么活儿?」 「每天的工作不一样。」小鱼在一片废墟面前停下,指着它说,「今天的任务是收拾这里。」 「这里怎么了?」 「魔鬼打架。」小鱼狐疑地看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说过一些。」小耳心想,多半是贪婪魔鬼四处找许识敛,打打杀杀造成的。 小鱼面无表情地解答:「这是上任岛主生产的『垃圾』。」 「什么意思?」 小鱼搬开一块砖,露出下面黑色的泥浆。 可能是泥浆,也可能是其他,正不断地从地面上的窟窿里涌出。 「很快就会淹没街道,自从他消失不见,这里就变成这样。」小鱼平静地说,「有的魔鬼说,小岛的地下埋着岛主的心脏,因为他受到伤害,心脏破碎了,才流出这么多『黑血』。」 小耳惊愕地瞪大眼睛,小鱼却露出一丝有力的微笑:「不过他终于死了!哈……哈哈。」 物是人非,或许该说,恨是应当的。小耳低着头问她:「要怎么清理?」 「想办法喽。」小鱼回过神,无所谓地说,「拿东西堵上,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这个。」 小耳说:「要是这样,倒好办。」 说着,他脱下衣服,摇身一变,成了魔鬼。 小鱼算不上惊讶,也可能是在这样的环境生存久了,不轻易流露情绪。她迟疑地问:「你……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和人类朋友走散了,」小耳轻松搬起大石头,堵上泥浆的出口,「可能他死了,但我相信他只是被贪婪魔鬼抓走了。」 「你说圣主?」 「为什么都叫他圣主?」 小鱼说:「这是他自己起的名字,以后他就是地狱和小岛的共同主人,就像无所不能的圣主。」 「……到这种地步了吗?」 「打打杀杀的,不就为这些事情。」小鱼不屑地抹了把脸,喃喃道,「害得我们家破人亡,都是他们的错……」 小耳边走神边干活儿,小鱼叫他一声:「餵。」 「你把活儿都做完了,谢谢啊。」小鱼对他笑了一下,「我的晚餐分你四分之一吃。」 好精准的感谢,小耳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话说……」女孩突然凑近了些,细看他的脸,「刚刚你变成人的时候,我就觉得眼熟……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小耳扯谎道:「我以前也喜欢玩角色扮演。」 「是吗?」小鱼感兴趣道,「那我们一定是一起长大的喽,你喜欢扮演谁?」 「……猫剑客?」 「是你!」小鱼眼睛一亮,「你不是加入了勇士团?怎么会变成魔鬼?难道对付魔鬼的办法就是加入他们——」 糟了,小耳有些后悔,他没有以前那样擅长圆谎,真是自讨苦吃! 所幸到了晚饭分发的时间,小鱼兴沖沖地拉着他跑:「快,我们去领食物!」 食物是一块面包。 这么点,只有这么点。还不够魔鬼塞牙缝的。就是变成人形,小耳都觉得很不够吃。 小鱼撕下四分之一给他:「喏,这是说好的。猫剑客。」 她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相信我了呢? 是不是已经孤独太久了:看上去双亲已经不在,穿着很差,在这里干着脏活累活,也只能分到一点点食物。 她很渴望能见到以前的朋友吧?这是唯一的一点点慰藉,就算是谎言也好。 魔鬼把所有人的童年都毁掉了。而将这样可怕的魔鬼带到小岛的人是…… 是啊,小耳恍惚地想,如果是我经歷这些,我也会恨他。在这么糟糕的世界活下去,恨是最好的理由了。 小鱼没有忘记未完的话题:「继续和我聊聊吧,你们伟大的计划。你们接下来还想干什么?需不需要帮手!」 「四十五号!」一个女孩高喊着跑来,「我打听到了……」 打听到什么?小耳的视线从面包移到女孩身上。 「跟你说认真的,」那女孩十分严肃,「上任岛主还活着!」 「这不可能!」小鱼尖叫道。 「真的,圣主在到处追杀他,但是他真的还活着,有人在早上的时候看见他了……就飞在空中,这消息保真!」 女孩从小鱼手中得到了半块面包——这是拜託她打听的报酬。 好大方,小耳默默观看全程。看来在美人鱼心中,许识敛的消息胜过一切。 第334页 小鱼狠狠地唾道:「该死!」 「他还没死!你听到了吗,那个毁掉我们人生的恶魔还活着!」小鱼按着他的肩膀吼道,「我一定要杀了他,猫剑客,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对不对!」 快停下来,小耳被晃得头晕目眩,勉强开口说:「我明白,我都明白。」 「有办法,一定有办法。」女孩焦虑地踱步,「让我想想办法……」 她只剩下四分之一的面包了,一小块,掰得不是那么的整齐,因为被泪水打湿,逐渐蜷缩在她苍白的手掌里。 长大后的美人鱼流着泪对小耳说:「小时候,我总是缠着他,让他陪我玩,甚至羡慕梦呓姐姐有这样的哥哥。不管后来别人说什么我都相信他……他这么对我们,这么对我们……他会不得好死!他会下地狱的!是不是?」 小耳沉默着,把手里四分之一的干燥面包放回她的手心。 「吃吧。」魔鬼说。 ** 那天晚上,小耳没有睡。 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还是打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找找杜尔。 小鱼后来哭累了,睡在树下,抱着一堆枯草。 小耳看了她两眼,猫着腰离开。 他并未离开太远,就听到风声唿啸,是翅膀的声音。抬起头,天神一般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庞然大物缓缓降落。 就在他的不远处。 小耳屏住唿吸,先是嗅到淡淡的血腥味,随后眼前一亮。 「许识敛?」他不敢太大声。 庞然大物逐渐缩小,最后化作一道熟悉的身影。许识敛极其优雅地走在废墟的边缘,俯视道:「你领到食物了吗?」 「在这儿呢,」小耳举起来与他示意,「你饿不饿?」 小耳飞起来,离得近了——血腥味越来越重,他立刻着急起来,歪歪扭扭地加速飞过去:「你怎么了?」 许识敛躲过他的手,漫不经心道:「不是我的血。」 是吗?小耳还是感到唿吸困难:「真的?我不信怎么办?」 许识敛轻笑一声:「不信就算了。」 小耳下意识四处看看,心里又感到一阵悲凉的荒唐:就算美人鱼发现他又怎么样?她杀不了他,最多说些让他伤心的话…… 他还会伤心吗?事到如今,小耳也不确定,但更希望他不会。 「真不错。」许识敛评价他的面包,「怎么不吃?」 小耳的眼神还停驻在他身上的血污。 许识敛不解释,淡淡地猜测道:「你打算给你的小主人?」 「唔……」小耳不否认,却问,「你吃了吗?」 许识敛嘲讽道:「现在食物有多稀缺,你不是不知道。」 小耳双手奉上:「那你吃。」 许识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像在打量他有几分真心:「给我了?那你的小主人怎么办?」 小耳说:「我还没找到他……你先吃嘛。」 许识敛神色一冷:「不需要。」 「给你,拿着嘛。」小耳央求道,「就算找着他,也想给你……」 许识敛扫了他两眼,这才不冷不淡地接过来,还「好心」地撕开两半:「我只要一半。」 「好!」小耳开开心心地接受。 许识敛便转身了,小耳不可置信道:「你干嘛去?」 「做事。」许识敛敷衍道。 又要走了?小耳说:「你不留下来……」 许识敛看着他:「留下来?」 「……和我一起吃面包……」 许识敛张开翅膀,随口说:「改天吧。」 「改天是哪天?」 「——明天。」 ** 许识敛飞到了鸟嘴人身边。 这里有十几只鸟嘴人,还有地上几十只魔鬼的尸体——它们都是贪婪的手下,如今死在了这里。这场交战并没有耗时多久,就被他们单方面碾压般的获胜。 等许识敛落地,鸟嘴人脱离「待机状态」,眼睛发出红光,叫道:「魔王。」 「晚餐时间到了。」其中一个鸟嘴人机械般地开口说道,随即拍起手掌来。 上菜了—— 灌木丛中飞出一排乌鸦,它们两两作伴,叼着黑色的餐盘出场。很快,多种多样的美味佳肴便上齐了,在岩石上摆满。 唯一不太完美的是,一道滋滋冒油的烤羊羔肉上沾到了地上魔鬼的血。 许识敛看都不看一眼,若有所思地握着半块面包路过。 「你们吃。」他简短交代一句,鸟嘴人们开始用食。 而他——世界的主人,在高岭之上,静静品尝半块干冷无味的面包。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本来要后面考的一个证提前上日程了,下了班得看书学习,可能更的有点慢sorry 第158章 烧鸡 「我们会越来越忙。」 第二天,小鱼对魔鬼说:「马上就是加冕仪式了。」 「谁加冕?」 「圣主。」 但是上一任岛主还活着——这句话被小耳吞回肚里去,他实在不想和这里的任何人讨论许识敛。 小鱼怏怏道:「伙食可能会得到改善。」 明明是好消息,说出来却是这样毫无希望的表情。小耳蹲在地上,像儿时的伙伴那样靠近她,抱着膝盖问:「你很不舒服吗?」 小鱼始终是恍恍惚惚的,貌似被昨天的「情报」刺激得不清。 第335页 她直直地盯着小耳看:「我要你带我去勇士团。」 小耳说:「我要先找到我的朋友。」 「那就一起找。」小鱼振奋了些,「我认识的人很多,你告诉我他的特徵。」 小耳简单描述了一下。 小鱼乐出声:「落难的小男孩?到处都是这样的类型,可不好找。」 「说不定早死啦。」小鱼笑得眼泪都出来。 真是奇怪的一幕,但小耳的确在安慰她:「不一定,你先别难过。」 小鱼愣了几秒,嘀咕道:「你真奇怪,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善良?」 「我没有,」小耳低着头,在地上画圈,「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以后就明白了。」 奇奇怪怪的对话就此结束,他们被分配到罗生门组织纪律。 来之前小耳不知道有什么好组织的,来之后才发现这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类和魔鬼。 带队的大魔鬼介绍:「他们都是来参加加冕仪式的。」 「劳动六队」的每个人类都被分配到一柄三叉戟,传说可以将山石变成岛屿的神物,散发着一股酷寒之气。 有了三叉戟的帮助,人类和魔鬼开始按照秩序行走。 小鱼偷偷道:「我们得想办法把它偷走。」 小耳看了眼监督的大魔鬼,摇摇头:「很难。」 「但你知道,这是个很合格的武器。」 小耳心里说,那用它也杀不掉许识敛。 随之却感到一阵恶寒,将信将疑地看着它,该不会能伤到他吧? 小鱼很笃定:「有了它,我们才能找到你的朋友。」 小耳装作信服的样子:「好的。」 夜晚降临,倒班的时间到了。小鱼飞快找到小耳,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快,监督者不在,就是现在!」 「去哪?」小耳不肯。天黑了,他更偏向于独自行动:寻找杜尔,或是在这里等待可能爽约的许识敛。 小鱼很执着,拉着他猫腰快跑。他们穿过黑漆漆的灌木丛,一路上,小耳都在问自己——是否有必要?跟着个满腹仇恨的小姑娘到处乱逛。 要是被许识敛看见,他会不会多想? 「到了。」小鱼气喘吁吁地说,她四处张望,紧张地拍拍手掌,「四十五号来了!我有预约。」 树上很晚才有人回应:「先给报酬。」 小鱼想也不想就把晚餐丢上去——今天的晚餐格外丰盛,有四块柔软的牛奶面包。她果断丢上去两个,同时嘟囔给小耳:「反正明天也不好吃了。」 树上的人验收完毕,问她:「你想知道什么?」 不,不是人类。小耳眯起眼睛,是一只蝙蝠魔鬼仿照人的声音做回答。 小鱼问它:「你有没有见过两个逃难的小男孩?」 她将小耳描述过的杜尔外貌特徵复述一遍,「就在三天前。」 时常巡视小岛的蝙蝠魔鬼说:「如果是不穿上衣的,那我见过。他们朝着地下城跑去了,伙食是一根小玉米。」 地下城——据说是勇士团驻扎的地方。 离别后,杜尔的毛衣的确不在他身上,小耳深知蝙蝠魔鬼的视力,对他的话已经信了几分。更何况……那根被他拒绝的玉米也提到了。 说不定真是杜尔。 蝙蝠魔鬼回忆道:「两个小孩的神情都很麻木,但是看得出来,一个很有主意,另一个虽然害怕却很执着地跟着。」 越来越符合杜尔和乐乐的特徵。 小鱼眼睛发亮:「听到了吗!这就是命运,我们总是要回去的。」 她焦急地握住小耳的手:「我带你查他的消息,作为回报,你要带我去勇士团。答应我!」 小耳只能说:「好,我答应你。」 小鱼激动地抱住他。真是个令小耳为难的拥抱,他既不知道勇士团的具体位置,也不认为自己会帮她报仇。 「我们快回去吧。」他劝小鱼。 绵长的,没有尽头的山脉。 他们沿着山脉驶向月亮的方向奔跑,一路上,小耳都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在自己的身后。不知是不是魔鬼的第六感,他不时抬头张望。 心在狂热地跳,是不是……会不会…… 黑色的云中划出一道灰白色的雾线,不是许识敛,是另一只魔鬼,弯弯的嘴。鸟嘴人。 小耳收回视线,依然心跳如鼓。 他们最终在大魔鬼出现前回归了队伍。 没和小鱼过多解释,小耳就扛着重重的三叉戟往天上飞去。鸟嘴人一动不动地立在丘陵上,像个灰白色的路标。 小耳落在他身前,试图与他沟通:「许识敛呢?」 鸟嘴人无动于衷。 小耳仍不放弃:「他在哪?我们说好今天见面的。」 或许他需要点贿赂?小耳说:「你饿不饿?我今天有好多面包。」 鸟嘴人当然看不上他的破面包,但鸟嘴人没说。 遥遥的,倒是另一个声音传来:「你今天真有精神。」 这是小耳最希望听到的声音,他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仰起头,看着端坐在云间的许识敛手舞足蹈。 许识敛挑挑眉,从云上飞下来。今天真是值得高兴的一天,他身上一点血都没有。 许识敛说:「拿远点。」 自然指他递上来的面包,同时不忘数落一句:「难吃死了。」 第336页 小耳也不扫兴,还是热情洋溢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许识敛没理这句,问他:「你每天都不吃饭?」 「我不饿。」小耳答。 「不饿?」许识敛说,「还是吃不惯?」 「不饿。」小耳摇摇头,又问,「你每天都在干什么?」 问了,许识敛也不会说,他我行我素惯了,只喜欢提问:「你要去勇士团?」 「我要去看一眼。」小耳说,「他如果在那里,还活着,我就走。」 「你是什么?妈妈?保姆?那他如果不在你要怎么样?」 继续找……小耳说:「可能再也找不到了。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没有办法。」 出其意料的,许识敛没有再讽刺,而是建议道:「你需要早点去地下城,加冕仪式过后,那里会被彻底清除。」 小耳奇怪道:「为什么?」 许识敛淡淡地回应:「勇士团也不喜欢『圣主』,他们给他找了不少麻烦。」 他对小耳接下来的决定更感兴趣:「得快点找到你的小主人了,是不是?劝他离开那种地方,不然早晚都是死。」 小耳宁愿在此刻装傻,这比和他聊这些糟心的话题强。他问许识敛:「你现在有没有怕的东西?」 「比如?」 小耳略吃力地举起三叉戟:「这个?」 许识敛轻飘飘地问:「怎么?有人想用这个捅死我?」 小耳身体一僵,对这个玩笑感到不适。许识敛却若无其事地背手弯腰查看,目光在小耳紧绷的脸上一扫,微微笑着说:「这是什么?魔鬼的玩具?」 显然是不怕的样子,小耳这才松了口气。 许识敛很轻松地从他手里接过三叉戟,不忘吐槽一句:「老掉牙的东西。」 食指一晃,三叉戟竟插着只香喷喷的烧鸡。 小耳惊道:「哪来的?」 「今天抢来的。」许识敛递给他,「送你。」 这一瞬间……氛围,语气,真像从前。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小耳说:「一起吃。」 鸟嘴人守候在后,他们坐在高高的丘陵上吃烧鸡。 小耳总是看他,看是看不穿的,不知道他身上有多少秘密。小耳说:「你现在安全吗?有人欺负你吗?」 许识敛拿着根鸡腿,也不吃,静静看着寥寥月光。 没有回答。 小耳道:「有人欺负你的话……要跟我说啊。」 许识敛嗤笑道:「跟你说?」 「不行吗?」小耳不畏惧他的笑。 许识敛看向他:「你觉得是他们欺负我,还是我欺负他们?」 小耳说:「他们欺负你……」 说着说着,他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完全是气音发出来的:「你身上的刺,不能拔出来吗?」 许识敛说:「拔出来?」 他难得露出这样狡黠的笑:「呵呵……那可不行。它还没有发挥真正的作用呢。」 真正的作用……是什么? 小耳闷声说:「要等多久才能发挥作用?」 「很快。」许识敛说。 小耳急道:「那然后……」 许识敛看着他:「怎么样。」 「然后……我就可以抱你了,是不是?」 「你现在也可以。」许识敛幸灾乐祸道,「如果不介意被扎得满身是血,又痛又痒地死掉……」 「不介意!」小耳说着就往他身上扑。 许识敛迅速收住笑容,面无表情地躲掉。 他起身道:「你总想这些无聊的东西,我要走了。」 他又要消失了,走之前跟他说: 「这次,不用等。」 第159章 烟花 回去后,小耳看了眼蜷在角落的女孩。 不论是清醒还是沉睡,她的脸看上去都很天真。虽然她很快就睁开了眼睛,顶着一张煞白的脸色看着小耳。 「有他的消息了。」 小鱼瞪着死气沉沉的眼睛,嘴上挂着抹诡异的笑。 「……什么?」 「许识敛,」小鱼说,「刚刚他从我的头顶飞过去了,我让引路蝙蝠跟着他。」 引路蝙蝠——的确有蝙蝠魔鬼靠引路赚钱,这些不怎么起眼的傢伙很擅长做这种猥琐的活儿。 但小耳记得他们要价不菲,如今世道更差,所以…… 「我给了他们一袋发芽的土豆。」小鱼猜出他心中所想,笑嘻嘻地说。 小耳干涩地问:「哪来的土豆?」 小鱼挥挥手,无所谓道:「每次我都会留一些。嗐,你没听过那句话?『土豆是一辈子的财富』,发芽了也能吃。现在谁还讲究这些。」 看样子,小鱼打算有所行动。她拎起三叉戟,兴奋道:「走吧,他就在不远处。」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战斗,小耳的目光落在灰濛濛的三叉戟上,他知道她毫无胜算。 「要是赢不了怎么办?」小耳小心翼翼地说,「会死的。」 「我不管!我不怕!」小鱼突然声音高昂地喊起来,「只要能给他一点代价,我也要这么做!」 小耳只能敬畏地看着她,眼神里似乎还有一丝悲哀。 女孩却握住他的手,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询问:「你说他会不会后悔!他记得我,一定会认出我,对不对?」 小耳可以接受她的復仇,却无法接受她的脆弱,他后退半步,不能给出回答。 第337页 「他会的,等我冲到他面前,要杀他的时候,他一定会震惊地看着我,回想起来,在以前我是多么信任他、依赖他,他这么对我……这么对我们……」 这段路在小鱼的呢喃下走完。 引路蝙蝠在天空盘旋,留给他们一条灰白色的云痕做线索。 小耳认为许识敛一定有所察觉,尽管对方始终在前进——他绝对不会把这场幼稚的「刺杀」当一回事。 直到。 数条云痕交错在一起,颜色很淡,小耳还是看清楚了。 这意味着引路蝙蝠不仅仅只有一只,数量很多,多到…… 小鱼道:「太好了,我们有同伴了。」 小耳不安道:「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想他死的人有很多。」小鱼理所当然地看着他,「拜他所赐,所有人都过着屎一样的日子。圣主想他死,岛民也想他死,他总会死的。」 小耳默默地跟上她,步伐不是那么的流畅。有种不适应这冰冷界的侷促。 沙沙地,他们前进的步伐与冷风同频。 他们遇到了同伴。 这些人,有大人也有小孩。每个人都拿着点「武器」,戒备又麻木地看着他们。 互相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小耳了解到,这里面有失去儿子的父亲,也有常年飢不果腹的年轻人。什么样的人都有,不幸却各不相同。 甚至有一个人说,她结满苹果的果园彻底荒芜了。那是她老伴生前种下的。即使到了花甲之年,她也要让「兇手」付出点代价。 这帮亡命之徒都不想活了,同时他们坚信,罪魁祸首必须和他们同葬。 「本来我是很冲动的,但没想到能遇到你们。」一个看上去很有头脑的人建议,「人多力量大,不如我们合作?说不定真的有胜算。」 事情逐渐朝着小耳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听到这句话,突然就变得很激动,他说:「还真有个好办法!」 办法是爆炸。 没有错,在现如今的小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他现在的位置离『地狱岩浆』非常近,天知道他为什么要飞到那里去。」男人的脸都以为激动而涨红起来,「只要一点点小火苗,那里就会发生爆炸,他很快就会被火势吞没……」 小鱼说:「真的?」 那人力大无穷,竟拿着斧头噼开一条地缝。 猩红色的岩浆流出,冒着白气,滚烫无比。 「听着,」在所有人屏住唿吸的氛围里,男人压低声音,「需要让我们的引路蝙蝠来互相报位置,就像六芒星那样,我们需要分散开,等他被我们包围在中心,每人一根火柴,来引爆他——砰!就是这样。」 小耳觉得牙齿坏掉了。 口腔里酸痛无比,他无法忽视这痛苦。 远处高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令他更觉得牙齿空荡荡。现在,牙疼蔓延全身了,他哪里都很痛。 很快,这群人就开始以男人为指挥统帅开始行动。 只有小耳没有引路蝙蝠。男人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其他人稀稀落落地效仿。一时间,氛围非常古怪。 「你很奇怪。」男人评价小耳,「从刚刚到现在,你都不说话。」 小鱼是唯一的保护者,她焦急地解释:「我们是一起的。」 有没有人听呢?不要紧,动物都是从众的。最有话语权的,当然还是从始至终在出主意的男人,他微微皱着眉,始终不说话。 男人探究道:「你到底是谁?」 小耳说:「你过来,我们单独聊聊。」 男人拎着斧头:「来!」 小鱼急得团团转,她跟上来说:「我和他都是这里长大的孩子。真的!您一定对我有印象,小时候,我特别喜欢扮演美人鱼……」 她拿出来一条撕下来的裙摆,波光粼粼的淡蓝色鱼尾。 裙子早就被破坏掉了,但女孩留下了裙摆作纪念。 男人安抚她:「我相信你,别担心,我们只是谈谈。」 小耳看着男人,心想,我要杀了他。 这个人必须死,他好像很了解小岛,懂得怎么利用资源,也好像很恨许识敛。总之他今天必死无疑。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魔鬼和男人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 并未再多想,小耳打算动手——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魔鬼黑漆漆的手臂从男人的肚子穿过。这么快的速度,对方当然无法察觉。他甚至一动不动,仿佛感受不到痛,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等手臂收回来,小耳发现男人肚子上的窟窿在缓慢癒合。 这不是人类,是有癒合能力的魔鬼。 除了七大魔鬼以外,竟然还有魔鬼能自我癒合? 这触及到了小耳的知识盲区。要知道,在这种环境下,一点点无知都能要了他的命。他只能快速做出判断,依靠身体的本能战斗。 战斗是进行不下去的,因为男人的嘴巴变成了长长的喙。小耳立刻就想起来了,「鸟嘴人」。是这么叫的。 鸟嘴人面无表情地举起手,食指一划,小耳就这么目瞪口呆地被一双小翅膀架在半空,在岩石的间隙里弯弯绕绕地飞上高坡。 噗的一声,落在许识敛的身边。 小耳撑开双腿,眼睛迷茫地看向他的背影。就在二十分钟前,他认为自己将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并为此做出觉悟。 第338页 但现在,他们又见面了。 小耳刚想开口,许识敛快速来到他身后,捂住了他的嘴。 ——隔着一层黑色的手套。 「嘘。」魔王的嗓音优雅又压迫感十足,感觉会被杀死,又会被他疼爱。 这还是重逢以来,许识敛对他做的最亲密的一件事。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从后面环绕的拥抱。 值得浮想联翩的一刻,小耳想到的却是另一回事。 那是在小时候的某个夜晚,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了沉闷且低沉的脚步声。半开的门缝里,一条幽暗的影子扭曲地爬行上来。楼梯吱呀、吱呀地响在安静的夜晚。 彼时的他们刚刚得知真相,小耳记得自己跟许识敛说:「是你爸爸。」 那个「一直做得很好」,不爱他的养父。他在半夜的时候回来了,朝着养子的房间走来。 就像现在一样,许识敛抱着小耳,双腿滑动着,带着他后退。 不同于过去的慌张与绝望,无助的童年时期早已逝去,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此时的他胸有成竹,甚至在狞笑。 下面,一无所知的人们在报数。 他们一一来到鸟嘴人规定的位置,等待着兇手被惩处的一刻。 原来在上面,下面的人什么情况,是如此的一览无余。他们焦灼地等待着,小鱼在问鸟嘴人:「好了吗?我们可以点火了吗?」 「可以了。」鸟嘴人回答。 事到如今,小耳终于明白许识敛要做什么了。 大概因为他的喉咙发出模煳细碎的声音,许识敛在他耳边诱哄道:「安静点,别这么沮丧。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小耳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抗拒着,努力闭上眼睛不去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许识敛却平静地命令道:「睁眼。」 小耳没能照做。 这一次,许识敛的声音温柔了很多:「听话,给你放个烟花。」 烟……花? 睫毛被液体黏在一起,小耳吃力且忐忑地缓缓睁开眼睛。 砰的一声,巨响。 爆炸了,人肉烟花在眼前绽放。此起彼伏的哀嚎与惨叫里,烈焰喷射,在冷光里好不美丽。 一股前所未有的炎热席捲了小耳。 小耳浑浑噩噩地看着,等待燃烧结束。 终于,一切平静。 灰烬之中,一缕残破的淡蓝色裙摆栩栩生光。象徵着不存在的希望。 在这样的人间炼狱中,他听到许识敛在身后着迷道:「看见了吗?这个世界就应该充满暴躁、脆弱和恐惧,就和曾经的我一样。」 小耳恍惚着,许识敛略一偏头,吻在他的额角。 【作者有话说】 (81/100) 久违的亲亲mua! (*╯3╰) 第160章 只有你 鸟嘴人飞了过来。 他任务完成的十分出色,可惜主人并未给他什么奖励。他似乎也不在意这一点。倒是小耳,浑浑噩噩地与他打招唿:「你好。」 作为不知被復刻的第几个版本,鸟嘴人没有给予回应。 但小耳未放弃与他沟通:「我叫小耳,你是不是没有名字?」 「他没有脑子。」一旁的许识敛好言提醒。 不过,他扫了眼小耳圆乎乎的后脑勺,「你说不定也没有。」 现场一片狼藉,好在这个世界始终黑得什么都看不清,为残酷蒙上一层温柔的纱。 小耳还维持着蹲坐抱膝的姿势,闻言抬起头:「你为什么把我送去劳动队?」 「顺路。」他答得好没意思。 小耳张了张嘴,不打算告诉他小鱼的事情,只说:「好吧。」 许识敛莫名做了个动作——伸出五指,在小耳的眼前晃。 大概认为他目光呆滞,像个傻子?小耳晃晃脑袋,揉着头髮说:「你等会儿打算去哪里?」 许识敛一动不动地打量他,小耳又说:「别再把我丢到某个地方了。你得带我一起走。」 许识敛问:「你怎么知道我想甩掉你?」 小耳说:「你每次都这样。」 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耳低着头,感受到许识敛的靠近,然后是下蹲,他甚至弯腰歪着头,距离极近地盯着他。 食肉动物对草食动物的凝视。 小耳也看他,问:「为什么亲我?」 许识敛笑了,摘掉手套:「你真在想这个?」 小耳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头去握他的手:「我好累……」 对方的手当然是抽离了,许识敛起身道:「这里没有能睡觉的地方。」 听上去,他们像是成为短暂队友了。最起码在小耳的眼中是这样。 小耳说:「你嘴唇没有刺。」 「你真闲啊。」许识敛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又落在他身上,顿了顿,道:「饿不饿?」 小耳答非所问:「我走不动了。」 许识敛于是过来,右手在他头上一拂,金光闪耀。 小耳感觉好受了些,但他还是说:「我不想走。」 许识敛终于问他:「你怎么了?」 小耳说:「你会不会有一天把我也杀了。」 「可能——」许识敛模稜两可地答,「如果你不听话。」 「什么样算听话?」 「现在站起来。」 小耳还是照做了,尽管他有气无力,心事沉沉。 第339页 再一次地,他询问:「你要去哪儿?」 「去搞点吃的。」许识敛漫不经心地看了鸟嘴人一眼,「然后我有事情要做,在那之前,我可以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 「我没有想去的地方。」 许识敛笑道:「不找你的小主人了?」 小耳盯着他:「那你把我送去勇士团。」 许识敛还真的回答:「我可以把你送到门口。」 「为什么不进去?」 「为什么要进去?」 「那你想让我进去?」 「行了,」许识敛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耳说:「你把我送去劳动队,是因为你知道里面有人想杀你。」 许识敛哼了两声:「想杀我的人不止在劳动队存在。」 「那为什么鸟嘴人会和他们碰上面?」 「你得去问他。」 拳头再次打在棉花上,小耳懒得再和他绕圈子:「我看你就是在试探我的态度。」 「我?试探你?」 「鸟嘴人无处不在,本来就是你安插在各个地方的眼线。你每次都能找到我,因为我身边就有你安插的鸟嘴人。」 小耳一怔,突然全懂了,艰难道:「你故意的……是不是?你知道你一出现,她,还有他们就会聚集在一起……可以一网打尽……我猜你本来不在乎,但正好我在这里,你就想看看,我到底会怎么做……」 许识敛突然背着手,弯腰对他一笑。 「做得很好。」他仔细地看,又一笑,「给你表扬了,开心吗?」 「……」小耳转身就走。 许识敛不紧不慢地跟上去,真是全都乱套了。 他说:「餵。」 小耳硬邦邦地回答:「我有名字!」 许识敛当然没有叫。小耳停下来道:「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叫我的名字了?」 许识敛冷眼看他。 「……算了。」小耳说,「不用你送我,我自己去勇士团。」 没等他走出多远,许识敛在后面原地不动地问:「你认路?」 小耳继续走,直到被面无表情的鸟嘴人拦住。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扭头髮火道:「有完没完!」 弱者的愤怒是如此的可爱。强者或许会为此买单。 许识敛笑笑,边走边柔和道:「好啦!真这么生气?我请你吃东西,早就听到你肚子叫了,别不承认。」 小耳:「我不饿。」 许识敛:「那不管你,我饿得很。」 小耳本来不打算跟的,对方却突然说:「别把自己想的那么特别。我巴不得他们有仇必报,这样我才能获得力量。」 小耳恍然大悟。 暴怒魔鬼,汲取人类的愤怒与仇恨。 ……倒也,说得过去。 ** 加冕仪式在即,主城闪烁着鬼火。 大街小巷布满鬼商鬼贩,卖什么的都有。热闹非凡,仿佛悲伤不曾拜访这座岛屿。 许识敛蒙着面,这是他唯一的遮掩。除此之外,算得上是大摇大摆、横行霸道。 训练有素的魔鬼军队在街上游荡。 小耳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许识敛也问他:「有没有想吃的?」 小耳:「我都想吃。你干脆全买下来给我。」 许识敛淡淡道:「没那么多钱,能不能让我们吃饱都成问题,你还全都想要?」 不理会他的答非所问,小耳锲而不捨道:「你打得过贪婪魔鬼,为什么故意输掉,还躲着他?」 许识敛轻飘飘地回答:「打不过。忘了?他当年差点把我弄死。」 怎么可能忘……他被贪婪魔鬼的黏膜缠满全身,这辈子都忘不掉。 「好吧,」小耳闷闷地说,「你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 许识敛道:「你不也没有跟我说?」 「跟你说什么?你什么都不问我。」 许识敛瞥他道:「不问不代表不好奇。」 小耳心头一跳:「我睡了很久,忽然醒来了,还以为你……那个男孩把我带到岛上,说是救他妈妈,但我们过去的时候,已经……」 他自顾自说了很久,突然发现身边早已没有许识敛的身影。 小耳并不敢大声叫他的名字,左右寻找一番,听到有人不确定地叫:「……小耳?」 再见到铁拳,就是在这样的场合。 他身上一点稜角都没有了,披着厚厚的、麻袋般的衣服,面色温和,又叫他一声:「小耳,是你吧?」 小耳道:「铁拳?」 「好久不见。」铁拳扛着一个包裹走来,「我还以为你……」 「我一直在睡觉。呃,冬眠?你可以这么理解。」 「是吗,」铁拳笑道,也不知是真信还是假信,「你们魔鬼还是这么神奇啊。」 小耳问他:「你……还有大家,你们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们都还活着。」 好像只能聊到这个地步了。小耳没有再细问,说:「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叫杜尔?」 铁拳显然见过:「你真认识他?」 小耳紧张道:「他怎么样?还活着吗?」 「还活着。」谈话到了这个阶段,铁拳才忽然开始打量起他来,「你在这里,难道是来找他的?」 小耳松了口气:「活着就好。他加入勇士团了吗?」 第340页 铁拳说:「不如你过来看看。」 小耳想说不用,铁拳却示意:「地下城就在前面。」 这么近? 一时间心跳如鼓,小耳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确保许识敛不在周围。 怎么可能是偶然,说不定他是故意带自己来这边的。 现在闹消失又是怎样,他疑神疑鬼,一步三回头。 铁拳笑道:「怎么了?难道有人跟踪我们?」 小耳脚步一顿:「我只是有点不适应。」 不适应的当然是街上肆无忌惮的鬼影,铁拳有些惊讶:「你真的睡到现在?」 看来他这次才真的有些信了,小耳说:「对。」 地下城的入口并不隐蔽,并不是谁都愿意来这里。 他们侧着身,弯腰经过滑坡。铁拳与他介绍:「圣主在找我们的麻烦,这些天,大家都藏起来了。」 小耳默默听着,铁拳又语气轻松道:「但他最近没时间管我们,要忙着加冕,已经迫不及待当上正式的圣主了。」 走着走着,渐渐地,看见人。他们和铁拳一样,披着厚厚的衣服——或许这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可以应对魔鬼的攻击。当然,这只是小耳的推测。 他们无一神情紧张,都在狐疑地打量小耳。 要不是铁拳就在身边,恐怕要来上一场较量。 「别害怕,」铁拳对他笑,「他们只是不认识你。」 小耳强忍着没有回头看一眼,同时在内心祈祷:许识敛千万、千万不要跟着过来。 「他们的担心其实有点多余,」铁拳突然意味深长地说道,「没有人领着,谁也进不来这里。」 小耳一愣,难道门口还有机关? 铁拳领着他一路向下,里面竟是由一个个洞穴组成的。他们最终停留在一个洞穴口,铁拳不知从哪点燃一束火光,他道:「杜尔。」 小耳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耳哥哥?」 与预期所想的纯粹的喜悦不同,小耳喜忧参半:「杜尔。」 杜尔扑过来抱住他:「你还活着!」 原来在那场爆炸后,他和乐乐意外活了下来,朝着地下城逃亡。好巧不巧在主城遇到了团长井舟,这才带着他们来到心心念念的勇士团。 洞穴的上方,井舟和大块头静静看着他们。 铁拳抬头,视线与他们汇合。 他略一停留,悄声离开这里。 「怎么回事?」大块头问他。 「你认不出来了?」 「认得出来,不太确定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铁拳摇摇头:「小耳说他才醒过来,之前睡着了。」 「睡了多久?」 「十几年?这不可能!」 井舟说:「和杜尔说的时间对得上,他说过自己是被一个叫小耳的魔鬼救下来了,还提到了小耳在地狱里『冬眠』。」 「如果真是小耳,」铁拳说,「『他』应该就在附近。」 他们陷入沉默。大块头先说:「我以前怀疑他被许识敛杀了,因为他是第一个消失的人。」 铁拳:「他们应该有过节。」 井舟却说:「这不是我们能够相信他的理由。」 微弱的火光点亮了墙壁,上面贴满了许识敛的画像,乱中有序的地图路线,以及部分潦草的文字。 井舟想了想,说:「本来是没有突破口的……」 铁拳:「你不是认为『他』在『假死』?或许他打算在加冕仪式上做点什么。」 井舟遥遥看了小耳一眼,拿出一把小刀,在许识敛的画像上画了个叉。 「突破口送上门了。」 ——胸口好痛。 小耳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和当时被贪婪魔鬼包围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好像胸口随时都会迸发蓝色的火焰…… 「你饿了吗?」杜尔问他。 「还行……乐乐呢?」 「他出任务了。」 任务?「你们加入勇士团了。」 「是。」杜尔四处张望,「马上就要发食物了,你放心,在这里不会挨饿。」 小耳勉强一笑,这时候,铁拳再次出现,抱着几块面包,还有一颗糖果。 「糖!」杜尔小声地叫。 糖果在小岛早已经变成了稀缺物。铁拳笑笑:「来款待一下我们的客人。」 他给了小耳一颗糖,劣质糖纸包裹着黏腻的糖块,但依然看上去非常诱人。在这种苦日子里,任何一点甜都能要人的命。 杜尔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小耳看了他一眼。 他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小耳一怔,默默将糖收起来。 铁拳还没走:「你不吃吗?」 「等会儿再吃。」 夜深了,杜尔睡着前拉着小耳的手说:「太好了,你也来了。以后我什么牵挂都没有了。」 等他睡下,小耳抽出手指,又看了他几眼,悄声离开。 ——正撞上铁拳。 铁拳靠在门口,问:「你要去哪儿?」 「我看过他了,他还活着。」小耳说,「我现在要走了。」 铁拳沉默一会儿,评价:「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小耳低声说:「遇到你我也挺高兴的。」 「你不打算见见井舟他们?」 「……不了。」 「理解,」铁拳点点头,「走吧,我送你出去。」 第341页 一路沉默。快到出口处,铁拳突然说:「我还以为你会把糖分给杜尔。」 小耳下意识捂住口袋:「没有……我想吃。」 铁拳就笑:「开玩笑的,我也不会跟你要回去。」 他看了眼小耳怀里的面包,停下来:「就是这儿了,你去吧。」 小耳和他说:「谢谢。」 「小耳。」离别前,他听到铁拳近乎嘆息地说道,「别人都想着他怎么死,只有你,想着他怎么活。」 他回头,后面是繁华的街道,鬼影重重,哪里还能看见什么地下城。 要不是怀里还抱着面包,真要怀疑是梦一场。 远处,许识敛遥遥听着,看着。等铁拳离去,他才从天而降,闲散游逛的魔鬼们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路的尽头就是小耳。 小耳正在发呆,看见有人对朝他走来。 许识敛说:「找你半天,原来在这儿。」 小耳低头掏出面包,还有一块糖。 许识敛略一犹豫,接了过来,笑道:「这可真是稀罕物,给我的?」 小耳点点头。 许识敛剥开糖纸,对他温柔一笑:「谢谢宝贝。」 第161章 加冕仪式 小耳说:「铁拳给我的。」 许识敛将糖放进嘴里,若无其事地嚼起来:「你去了勇士团?」 小耳看着他:「去了。」 「怎么样?」他笑。 「怎么样……你慢点吃,说不定有毒。」 「是吗?」许识敛笑道,「死在你手里,这一生就算值得。」 小耳盯着他看,忽然问:「对我的考验什么时候结束?」 「什么考验?」许识敛把玩着硬邦邦的面包,「勇士团就拿这个招待你?走,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他拿出手套,哼着歌优雅地给自己戴上。 然后,向小耳递去。 小耳唿出一口气,牵住他的手。 「这两天有很多美食,」许识敛说,「因为有加冕仪式。」 小耳问:「『圣主』是不是以为你死了?」 许识敛是精神稳定的无赖:「我确实死了。」 「但是他明明看到……」 「这几天他到处抓我,」许识敛轻描淡写道,「最后一次,我让他得逞了。」 「怎么得逞?」 「我留给他一具仿真尸体。」 「……」 「好了。」许识敛将话语省略到瘦弱的地步,「走吧,去看看。」 许识敛是真的心情好啊,绝对是幻觉,小耳又听到他哼歌了。 「你这几天睡得怎么样?」 「不是谁都像你那样喜欢睡觉的。」许识敛对他笑。 你到底想干什么?小耳想问。 「嘘。」许识敛打断他,黑丝绒手套包裹的食指在唇上一点。 魔鬼队伍们浩浩荡荡地经过,一辆华丽的血红马车优雅地经过,上面坐着身着国王服的贪婪魔鬼。 主城的人类在欢唿,他们坐在魔鬼的肩膀上,欢迎着「圣主」——小岛和地狱的新主人。 诡异的是,小耳觉得许识敛更愉悦了。 他步伐轻盈,脸上依旧是淡淡笑意。 小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问道:「你在想什么?」 许识敛淡淡地笑着:「感觉已经很没意思了,但路还是要走完。」 心脏产生一种下坠的痛感。 可能他也很累,他早就不想报仇了。但是停不下来。仇恨把他毁掉了。 许识敛见他一字不发,就问:「你和你那个小主人见面了?他是不是很需要你?」 小耳摇摇头:「我的小主人已经长大,也不再需要我了。」 许识敛一怔,刚要说什么,排山倒海的掌声却勐地涌向他们。 圣主站起来了。 他面向群众,微笑挥手。 许识敛笑起来,热烈的、快意的笑容。他站在迎合的群众里,高举手臂,热烈地鼓掌,甚至笑着示意小耳加入他。 不要让掌声停止。 不要让敌人的荣誉停止。 小耳茫然地鼓掌,越来越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 骨头酒们在碰撞。 透明的魔鬼少女们游荡在空中,她们也递给了小耳一杯。 小耳还沉浸在贪婪魔鬼华丽的加冕礼服上,真是场视觉盛宴:紫红色的大披风,他有戴皇冠吗?忽然,许识敛的手从这头伸过来,抢走了他的酒。 小耳问:「你怎么不喝自己的?」 「我没有。」他说。 小耳心想,不奇怪。你看上去就像新圣主的狂热粉丝,谁见了都得绕着走。 「你是不是在骂我呢?」说完,他又道,「皇冠是等会儿才能戴的。」 他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小耳惊得合不拢嘴。 「猜的。」许识敛抿了口酒,十分嫌弃地塞回他手里,「还你。」 小耳:「……」 一排排的魔鬼执剑骑士路过他们。 许识敛看着小耳,看着他忘神地观看着这场盛大仪式,咬住杯沿,舌头滑进去,没喝到多少,酒晃出来,在他的手指上跳舞。 「来。」许识敛把他提起来,放到自己肩膀上。 小耳这下看清楚了,原来荆棘上铺了条长长的红毯。马车队伍正昂头挺胸地自上面穿过。 不过更令他惊讶的是,其他魔鬼竟然从许识敛身上穿过去了! 第342页 「你的身体是透明的。」小耳匪夷所思地说,「难道你死了?」 许识敛说:「让你失望了,我还活着。」 「只有我能看见你吗?」 「大概吧。」 「你真的还活着吗?」 许识敛在他的小腿肚上掐了一把。小耳短暂静止着,随后松了口气。 「你为什么不扎我?」小耳问他,「刺呢?」 许识敛扬起手:「戴着手套。」 「也就是说你能摸我。」 「……好好说话。」 许识敛开始带着他飘。 小耳说:「你要不也把我整成透明的。」 「你早就是了。」 「……」我靠。哪来的水母术? 无所不能的许识敛说:「去吃点东西吧。」 说着,压住他晃来晃去的悠闲小腿:「你是真不怕我累。」 这问题没能让小耳羞愧,他说:「我确实饿了。」 许识敛:「你……」 「他们真的看不到我,」小耳捂住许识敛的嘴,兴奋道,「我要享受一会儿。」 许识敛大概是要咬他,不知道在迟疑什么,嘴还停留在微微张开的状态,在他的手心划过一道热气。 小耳觉得这像个吻,不完全是。于是他把手心重重贴在许识敛的唇上,感觉真的不错!他换成手背,又贴上去。 许识敛:「……」 小耳:「你的嘴唇果然没刺。」 许识敛:「我劝你见好就收。」 花朵盛开的香味。前尘往事是散开的黑蝴蝶。 小耳嗅到了:「那边有吃的。」 许识敛问:「那么多好的你不吃,非选这个?」 小耳不管:「你说请我吃的。」 魔鬼老贩一脸愁容,守着卖不出去的魔球发呆。前几年受欢迎的东西,现在已经没有魔鬼喜欢了。 这么热闹的加冕仪式,来来往往的魔鬼们看都不看。 还是转行吧,他在心里琢磨,卖点年轻魔鬼喜欢的骷髅盖饭。 正想着,忽然从天而降两枚硬币。 然后堆成小山堆的一根魔球串串凭空消失了。 他发了很久呆。 绝对是幻觉,他陷入思考。 钱就像大雨一样哗啦啦地下了! 魔鬼大爷嗷嗷叫着,抱住路边的大树惊恐地捂住嘴巴。 刚炸好的魔球们都不见了…… 闹鬼了!魔鬼怕怕。 另一边,小耳捧着一怀魔球,吃得好快乐。 真是的,许识敛鄙夷地看着他,一串不够吃,还要回去买。 「你真的不要吗?」他大方地问。 许识敛躲掉,拧着鼻子。小耳没有掩饰喜欢,他也不会掩饰厌恶。 「你花了这么多钱,我很不好意思。」 许识敛刚想嘲他两句,又听到他释然道:「但你以前是岛主,绝对很有钱。」 天都得因为他这番话塌下来。许识敛说:「算你欠我,以后得还。」 好吧。天经地义的道理,魔鬼也点头。 吃到最后,小耳终于发现自己眼大胃小了,推给许识敛,对方先是推回来几次,最后不耐烦地塞到嘴里。 他的嘴变得很大,狮子那样兇勐地张开,一口气吞掉所有魔球,看得小耳一愣一愣。 透明的两只魔鬼来到教堂的上方。 透过琉璃窗,小耳看到一束光洒在新王的身上。他的背影像波澜壮阔的大海。 魔鬼少女站在新王面前,皇冠在她的手上,一闪一闪。小耳以为许识敛会在这时候动手,但是他没有。 长着翅膀的蝴蝶魔鬼持着一个锈点斑驳的笼子在天上飞,里面关押着上一任岛主的魔鬼尸体,当他们飞过来,小耳以为许识敛会动手,但是他没有。 他气定神游,看着人和魔鬼欢唿,加入庆祝。 即使没有哪双眼睛能看见他,他还是不留余力地贡献着自己危险的祝福。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小耳问他。 本以为一问就错,许识敛却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人是犯了贪婪之罪下地狱,你猜猜会怎么样?」 「油炸?火烤?」 「你做菜呢?」 「那是什么?」 许识敛没意思地说:「没什么,贪婪本身就是惩罚。」 小耳隐隐不安,这份危险或许涉身于他:「可咱俩也是魔鬼,你不会也被惩罚吧?」 「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 「有什么区别?」 「真会讲话。」许识敛阴阳怪气的赞美只进行了一半,「七宗罪里,最没趣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 「嫉妒。」许识敛笃定道,「你我或多或少都能从惩罚里感受到快乐,但是嫉妒只有惩罚,没有快乐。」 小耳听着,忽然抓住他的手,默默将脸贴上去。 许识敛好笑道:「干什么?」 小耳闷闷地说:「不知道,听你说话,就心疼……」 许识敛的手背扬起来,轻轻蹭着他的脸颊,呢喃道:「……这么喜欢我吗?」 不过——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另一只手。 本来是透明的,却被一个小女孩牵着。 「她怎么能看见你?」小耳奇怪道。 小女孩懵懂地张着嘴巴:「妈妈。」 她迷路了。小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就像个悲伤的小火炉。 第343页 许识敛说:「幻术有时会对孩子无效。」 他们太好骗了,所以偶尔会骗不到。傻瓜总要获得些好运气,才能在世界上生存。 但也许,小女孩的好运气到头了。 小女孩收回了手,把冒着血珠的手指头放到嘴里。 小耳傻眼了,他连忙去看许识敛的手,现在已经变成了布满毒刺的树枝,刺从手套里破出来,这不是人类的手,也不是魔鬼的。许识敛是最特别的怪物。 他一步三回头,看着女孩呆呆地看着他们。她的母亲从人群里冲过来找她了,她会散架吗? 小耳想要尖叫。但许识敛不是能发火的对象。 「她会死吗?」小耳问他。 许识敛正在把毒刺收回去,随意回道:「是她自己握上来的。」 小耳说:「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个小孩子。」 许识敛无所谓:「我说过,不要忽然碰我。」 「她又不知道。」小耳脆弱地说,「她喜欢你,才把你当妈妈。」 许识敛没有因为他的指责而垮掉,说那个小傢伙:「是吗?真是好无辜,好可怜。」 小耳决心回去看看,刚转过身,就被许识敛的腿拦住了。 「我们该去圣主的宫殿了,」他简短说着计划,「你干什么?」 「我得去……」 「怎么回事,」许识敛头一歪,笑道,「变圣人啦?」 小耳的手脚开始不听使唤了,他想离开这儿,所有的。然后回到过去。 许识敛像扛木头那样把他抱在肩上,肩膀上的魔鬼没了生气,也没有动静。 「你现在还是魔鬼吗?」路上,许识敛问。 「不知道。」小耳回答,「那个小女孩没死,对吧?」 「我的手也流血了。」 「那她会和你一样,只是疼一下,但是不会死吗?」 许识敛沉默片刻,坏脾气道:「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第162章 刺猬的刺 圣主的宫殿位于小岛的中心。 加冕仪式之后,贪婪魔鬼返回了自己的城堡。 这里被浓厚的黑雾包围,城堡的外壁上镶嵌着数万颗血红宝石,由地狱的焰火燃烧铸成,极具奢华。 我就是世界的王。他微笑着进入自己多年来的梦想之地。 两侧恭迎的鬼仆们立即跪倒在地,匍匐着不敢抬头。 为首的城堡管家,瘦骨嶙峋的钮康拍拍手掌,整个世界的黄金、宝石、灵魂都自高空飘来,绕着圣主旋转飞行。 毫无疑问,他是小岛与地狱财富的掌控者。 贪婪魔鬼来到属于他的巨大王座前,四周高高悬挂着猩红色的绸缎。 那是把由骨头和红宝石雕刻而成的,金光闪耀的圣主之椅。他抚摸着上面的装饰,轻嘆一声,缓缓坐下。 鬼仆们立刻奉上美酒与珍馐,贪婪抬起头,穹顶上雕刻着无数魔鬼的面孔,每张脸都狰狞扭曲,仿佛在嘶吼、咆哮。这些魔鬼都曾经是他的敌人,如今被他用来装饰自己的家园。 地面铺满漆黑如墨的大理石,光滑得可以照见天花板上那些恶魔无法合拢的眼睛。他们死不瞑目;而他,得意极了。 正当这时,黑雾翻腾,有人打破了这份享受。 贪婪魔鬼的笑容至此凝固。 钮康不可置信道:「你……你还活着?!」 这不可能!就在刚刚,他还亲手把暴怒魔鬼的尸体封印在天花板。 此刻,对方却悠哉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被蓝色的火焰笼罩。 「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东西?」许识敛冷眼看去,「坐在一张冰冷的骨椅上,看着一群毫无生命的奴僕跪拜,真是滑稽。」 「你还真是杀不死啊,」贪婪魔鬼咬牙说道,「这么多次,这么多次你都能回来!真是小瞧了你,但是那又怎么样,这次是我赢了!我是圣主了。」 许识敛笑了一声,看向飞在半空旋转的金银珠宝:「力量、财富,甚至是权力,这都是我让给你的,你却愚蠢到以为自己真的赢了。」 「可惜了,」他飞到空中,俯视贪婪满是怨恨的脸,「你享受的每一刻,都是我精心为你编造的美梦,我知道你会贪婪到失去所有警惕,而我要在你最得意的时候回来,摧毁你的一切。」 贪婪魔鬼终于忍无可忍,勐地从王座上站起,身上的魔力瞬间爆发,空气中的能量变得粘稠而可怕。 「少说大话了!」他狞笑道,「你才是曾经的手下败将吧!既然我能打倒你一次,就能打倒你第二次!别以为你还能像上次一样逃掉!」 他化身为一团漆黑的黏膜,如同无数条扭动的触手,迅速向许识敛捲去。 ——熟悉的感觉。 许识敛甚至没有闪躲,静静看着他席捲而来。层层叠叠的黏膜仿佛无数蛇缠绕上了猎物。只等待着毁灭般的分解。 胜利终将是我的,贪婪露出微笑。这些年,他对「黏膜术」精益求精,没有任何生命能从他的手下逃脱…… 许识敛的身体突然迸发出刺眼的光芒,无数尖刺从他身上勐然冒出,刺穿贪婪魔鬼的黏膜。 「啊!」贪婪魔鬼惨叫着,黏膜迅速收缩,他的身体被尖刺插成了渔网,狠狠地被击退到墙边,重重拍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他难以置信地,吃力地看去:「要是这样做,你自己也……」 第344页 许识敛道:「你以为自己赢了,只是因为我让你赢而已。」 贪婪魔鬼挣扎着,双眼充血,喉间的嘶哑声音显得极为不甘:「你……居然忍了这么久?」 许识敛收起尖刺,浑身是血地走向他。 他靠近了,微笑着附身说:「别的不说,『圣主』这个名字倒是不错,我会好好留着它。」 「从今天起,圣主我替你做了。」 贪婪魔鬼死死瞪着他,嘴唇发抖:「你真是……沉得住气……」 「真是可怜,」许识敛轻蔑道,带着对敌人落幕的失望,「我本以为你能撑得久一点。」 「……你想怎么做?」 魔王从他身上抽走一个铃铛,慢悠悠地摇起来:「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瑟缩在角落的钮康一个激灵,四肢匍匐着赶来,巴巴地说:「主人,有何吩咐。」 「好好睁眼看着,」许识敛笑道,「我要你亲眼看着所有东西为我所享、为我所用。」 他看了钮康一眼,对方立马跳起来,追着他鼓掌。所有财富都向着许识敛的背影飞去——连带着紫红色的圣主之袍。 宫殿中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仿佛连空间都在顺从他的意志,陷入无尽的黑暗。 「欢迎回到地狱。」 ** 「出来。」经过宫殿走廊,许识敛道。 小耳抱着一把剑从柱子后面走出来。 许识敛:「你再不出来,我都要被他打死了。」 小耳看着他身上的血,呆呆傻傻的,没有反应。 许识敛还在逗他,笑着说:「怎么了?难道你害怕啦,临阵当逃兵,还好我厉害,不然就见不到你了。」 说完,在他鼻子上一点。 小耳失语,刚刚的一切,他全是看在眼里的。 「你根本就用不上我……」 「谁说的。」尽管身上都是血,许识敛却心情很好,「要不是你,我还赢不了呢!」 他直接无视了殿外守候的数千只鸟嘴人们,低着头与小耳聊了一会儿——其实就是自说自话,小耳自始至终都精神恍惚,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不过他不介意,聊完一番,心情大好,这才看向鸟嘴人们。 以及——他们中间的翁太。 翁太是被架着来的,她神情僵硬,对走来的许识敛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 「听上去你在同情我。」许识敛放慢语调,「我也很期待再见到你。」 他说:「我知道,你在为圣主做事,对不对?」 翁太紧绷道:「没有办法,『圣主』让我听从他的安排。」 许识敛哈哈大笑:「放轻松!我怎么会怪你呢?毕竟你以为我死了嘛。」 翁太默默不语。许识敛当上岛主后,就与她形同陌路,当初说她的方法「太温和」,她还不理解,后来才发现,他管理小岛的方法的确要激烈的多…… 「说起来,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新的圣主大人说,「我打算在小岛普及审评院。」 他兴奋道:「对,就是你掌管过的审评院。」 「普及?那是什么意思?」翁太毛骨悚然,只能靠反问来拖延这位人面魔鬼。 许识敛摇头一笑:「你比我明白。」 翁太僵硬道:「我不明白。」 「意思就是,让审评院到处都是。如果要买菜,就让别人评价一下他配不配买菜。家里的孩子生了病,再让邻居们来商量一下,他的孩子配不配看病。只有所有评审员都满意,都同意,他们才能做相应的事。明白了吗?」许识敛慷慨道,「明白的话,我的魔鬼你随便用,如果还有哪里需要帮忙,随时跟我说。」 翁太看向鸟嘴人,他们没有表情,也没有完整的五官。空空的双眼像是永恆的黑洞,映出小岛未来的模样。 让审评院到处都是? 他……是想让小岛的怨恨和怒气更上一层楼! 「识敛!」翁太叫住他,苦涩道,「……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靠别人的血温暖自己的,最起码,我知道你不是。」 许识敛扭过头来,半边脸已经变成了魔鬼: 「我还以为,这种话已经没有人敢再对我说了。」 翁太僵硬地后退半步。 他笑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圣主大人……这样的审评制度,只会让岛民陷入无尽的纷争与仇恨,他们会互相猜忌,怨恨彼此……」 「怨恨?」许识敛说,「这是他们应得的审判——你忘了我以前是怎么被审判的吗?」 翁太心里掀起一股寒意。 许识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残忍的愉悦:「我佩服你的善良,不过,我才是新的圣主。小岛要变成什么样,取决于我。而审评院,就是我手里的工具。」 「……我知道了,圣主大人。」 ** 小岛下起了雨。 寂寥的小雨是一场温柔的凌迟。 大部分人和魔鬼欢迎许识敛的回来。弱肉强食,在没有约束的世界里,绝对的强者永远最受欢迎。 圣主归来,第一个措施就是审评制度的推行。 监管人是曾经审评院的院长翁太。她简单宣布了规则,第一轮为测试版,半月后会由圣主检验,并做出新调整。 只有人类可以报名成为评审员,在经过面试后如果合规,就会获得鸟嘴面具和黑袍。带上面具后,便不会再被识别出五官和声音,黑袍也会隐去他们的样貌。 第345页 这些都是对评审员的保护。 面试场合在荒草丛生的废墟里。 翁太问来人:「你为什么想要成为评审员?」 「我想让人类变得善良!现在的小岛很乱,当然,我不是说圣主不好的意思,他是最伟大的存在……我是觉得,很多人太嚣张了,他们需要道德的约束。」 「你觉得审评制度是来约束人类的?」 「是的,这是道德的光辉,我认为圣主是在净化人类!」 翁太沉默不语,鸟嘴人对着他挥挥手。男人失望地离去了。 「为什么不要他?」 许识敛从阴影里走出来,淡淡问道。 无论多少次,翁太都会被他吓到,脸色发白道:「他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许识敛奇怪道,「审评院不就是为此而生的吗?」 春天再也不会来了,翁太屈服道:「我知道了,让他回来吧。」 许识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静静靠在桌子上。 看着远处的小耳。对方正看着他。永远如此安静。不抗议,不反对,只是听着,看着。 然后,他勾勾唇角:「你对评审员的要求太高了。」 「好像那时候,没有受过教育的屠夫也能当时评审员吧。」他微笑着回忆,敲敲桌面,「翁太,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我的话呢?」 「……很抱歉,圣主大人。」 ** 小耳和许识敛走在玻璃上。 奇怪的,长长的玻璃桥。脚底是浑浊的,像朵朵乌云。 再走下去,发现这并不是桥,更像横过来的另一个世界,能听到唿啸的风从深处传来。 小耳问:「这是哪里?」 「我的家。」许识敛笑着说。 简直就像梦,一场噩梦。小耳被他带进来了。 「玻璃下面是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 「不知道才问你的,」小耳说,「不说就算了。」 许识敛道:「心情不好?生我气了?」 「我看你心情也没好过。」 拨云见雾,鸟嘴魔鬼们像淡去的山水画一样逐渐浮现在眼前。 巨大的长方形餐桌,一眼望不到头。上面摆满了美味佳肴。许识敛饶有兴致地跟他介绍:「这个餐桌可是很长的,能容纳全小岛的人和魔鬼来吃饭。」 原来悲伤也是可以有仪式感的。小耳说:「就我们俩,你这是浪费东西。」 「我又是岛主了,」许识敛拉开椅子,把玩笑还给他,「你不知道我能攒多少钱。」 小耳兴致怏怏地坐下。 许识敛见他这样,面无表情地命令道:「笑笑。」 「笑不出来,」小耳把叉子一甩,「你这些东西看上去太难吃了。」 许识敛不仅没生气,还觉得他可爱,托着下巴笑道:「那你想吃什么?别告诉我又是那些红色的破球。」 这样子,好像他要什么,他都能给他搞来,搬上餐桌。博他一笑。 「不是了,」小耳呆呆道,「再也不想吃了。」 评审制度彻底推行了,被推行得到处都是。 「就像空气一样。」有人说。 两个披着黑袍,戴着帽子的男孩跑在路上。他们手里拿着硬币,要去买一些面包和牛奶。 街上到处都是鸟嘴人。他们围堵在饭馆,旅馆,还有小商小贩的门口。 孩子站在队尾,看见一个满头大汗的男人站在前面。 三个鸟嘴人上下打量来人。其中一个起了头:「出来买东西穿得真是随便。」 另一个说:「太温柔了吧。」 于是那个改口:「衣领泛黄,是个脏鬼。生活邋遢,讨不到老婆的窝囊废。」 围观的人在笑。只有队伍里的人没有笑。有个女人在前面小声嘀咕:「买个菜都要挨顿骂。」 两个男孩对视一眼,离开了队伍。 街上有人在哭,有人在骂。真是荒谬,一个男孩愤怒地点评:「你说圣主这是在干什么?他简直比以前还要疯狂!」 乐乐低声说:「杜尔,你冷静点。今天看到的都是小打小闹而已。」 「总有一天我们会成功。」杜尔咬牙道,「总有一天,我们会杀了他,还给小岛安宁和幸福……」 ** 夜里,许识敛来找小耳。 小耳趴在玻璃地面上睡着了。他旁边是烧了一半的乌鸦蜡烛。 就算火光贴上去,也很难看清楚下面是什么样子。许识敛站了会儿,走到跟前。大概是压迫感太强,小耳勐地坐起来,胡乱抹着口水。 许识敛笑了声,细不可闻。 「唉,」小耳看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这里是我的家。」 「这才不是你的家,我发现了,你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过来。」小耳指着他说,「是不是只有你才能看清楚玻璃下面是什么?」 「玻璃下面当然是乌云,这是在天上。」许识敛平静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的好奇心这么重?」 「以前还没发现问你问题你都不回答呢。」 「你继续翻吧,旧帐多得是。」先发制人的傢伙开始甩锅。 「还有,我发现你根本不睡觉。」懒惰魔鬼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你不困吗?」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许识敛嫌弃道,「我不喜欢睡觉。」 「不可能。你必须要睡觉。」 第346页 「睡不着。」许识敛忽然笑道,「身体里的刺扎得难受。」 「……那你拔掉啊,」小耳恨道,「不是都结束了吗,三哥也被你抓起来了。」 许识敛问:「你为什么想我拔掉?」 「那样你就可以睡觉了。」 「还有呢?」 「还有……」 许识敛引导他:「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睡觉了,对吧。」 「那我倒是没想过。」 许识敛说:「我可以抱抱你,想不想要?」 「想。」小耳眼睛澄澈地看着他,「你呢,你想不想?」 许识敛没说想不想,只说:「那我教你。」 许识敛扔给他一把小刀,伸出手臂,「你用这个在上面晃一下,我的身体就会感应到,毒刺会自己冒出来。」 然后,是一把长长的镊子。小耳忍不住问:「你随身带的都是什么玩意?」 「管我。」许识敛继续,「等它们都冒出来,就用它挨个拔掉。」 「这工具你准备好久了吧。」 许识敛笑笑:「那你帮不帮我?」 小耳拿起小刀,往许识敛胸口探去。 许识敛神色一变,毒刺冲破了衣服,在心口怒放。小耳话都说不出口了。他拿起镊子,颤抖着说:「你刚刚是不是以为我真要伤害你?」 许识敛轻飘飘道:「不知道。」 小耳没说话。 一根毒刺拔出来了。果然,里面的这头是带着血的,由于挨近心口,血液是蓝色的,蓝到哀伤和残忍并存。 小耳观察他:「真的不痛吗?」 许识敛答非所问:「如果你能杀我,是不是立马就动手了?」 小耳也和他装聋作哑:「你这些刺都不会碰到心脏吗?」 「不会,」许识敛坦率道,「我把心脏练得很小,只有芝麻大小。」 小耳停止了:「这要怎么练……」 许识敛终于笑了一下:「心疼吗?」 小耳有点崩溃:「你能不能好好活着?别折腾自己,别生病,别流血!」 许识敛把镊子捡起来,反向递给他。 「把刺都拔出来……会快乐吗?」 「快乐?」许识敛问他,「这东西有什么紧要?」 「你以前不是跟我说,爱就是希望对方快乐吗?」 「你以前也跟我说过,爱并不重要。」 不过,他又笑了一下:「但你现在也爱我,对吗?」 小耳没回答,像薅公鸡的毛一样拔他身上的刺,一根又一根,绝没有心软。 许识敛「嘶」了声:「轻点儿!」 「我看你还是记住这份疼痛比较好。」 「这感觉对我来说算不上新鲜。」 小耳瞪他:「随你怎么说,我反正不会心疼了。」 许识敛胸口都是血,他一手撑在地上,懒散地笑:「你看看,我们多像。」 「唉,不搞了。」小耳扔掉刀和镊子。 许识敛笑笑,自己拿起刀,竟一把插在手上,毒刺顿时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他在小耳震惊的目光中伸手握住毒刺,一次性全部扯了出来。 小耳听见他一声闷哼。 「干什么!你干什么!」小耳气急败坏地阻止他。 许识敛极开心见他这样,用流血的手臂拦着他:「等等,马上。」 这简直是他见过最疯狂的刺猬。血流成河,小耳已经紧张得动弹不得了。他坐在地上散了架:不会思考,不会讲话。 直到血淋淋的许识敛对他张开双臂:「我好了。」 小耳木讷地跪到他怀里,这一刻他想,随便吧,许识敛做什么都可以。他想干嘛就干嘛…… 这个世界在谁那里都是有次序的,显然,在他这里,流血受伤的许识敛永远排在第一。 「我好开心。」一无所知的许识敛满足地将他抱紧,「我想这样做好久了,我以后每天都要抱着你睡觉。」 「好啊,」小耳偷偷抹着眼睛,低声回应,「每天都一起,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刺拔掉了哈~以后会有很多亲亲和抱抱的~~ 第163章 最好的朋友 圣主大人每天都会在长长的玻璃餐桌上用餐。 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心不在焉,看着桌面露出诡异的微笑。小耳与他搭话,多半得不到回应。 这也难怪小耳对乌云下面有什么产生好奇。 他尝试了很多办法,例如用魔力穿透乌云,可惜懒惰魔力本身算不上强大,这个方法失败了。 还收穫了某人的嘲讽:「天天撅着屁股在这儿拨乌云,你是三岁小孩儿玩土吗?」 小耳因此一肚子气,后来也就不管了。 偶尔,圣主大人会很忙。 他带小耳来到了地狱。 所到之处,一片寂寥。他们漂浮在阴冷的地狱里,所有生命都跪趴在地上,恭迎着圣主的到来。 「给你看点好玩的。」 许识敛恶趣味地勾勾唇角。 魔鬼们识趣地将道路让开,中间爬行着一只脸上血肉模煳的魔鬼,他的面具早已被撕下,水泥粗糙地抹在伤口上,鲜血凝固,难以分辨曾经的面目。 他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只知道低着头匍匐前进,茫然地发出「啊」的声音。 虚伪魔鬼,小耳记得。 还有一只。 铁链摩擦着地面,贪婪魔鬼的皮肤已被剥去,只剩下血肉。许识敛举起铃铛,摇了摇。 第347页 贪婪魔鬼立刻趴在地上,像狗一样摇着尾巴,声音沙哑着乞求道:「求您,圣主……不要再折磨我,我愿意做任何事……」 许识敛并没有看他,而是看小耳。 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将铃铛放在他手里。 小耳双手接过铃铛,抬头看他——看他走向一排排靴子。 「这是嫉妒魔鬼,」许识敛淡淡地介绍,拿起一只靴子向他示意,「他的身体被切割成了碎肉,部分制成了靴子,部分则被打入地桩,供魔鬼们踩踏。」 很显然,这就是他羞辱矮子的方式,每走一步,嫉妒的残肢都在魔鬼们的脚底隐隐抽动。 「你怎么不说话?」许识敛问小耳,「不好玩吗?」 不说话,只有一个意思:觉得他残忍,还因为他的可怕几乎要颤抖了。就真的这么怕他吗?别人欺负我,难道连你也希望我原谅…… 似乎真的很不满意小耳的沉默,他抄起一只靴子朝着小耳丢去。 小耳接住了,看向虚伪魔鬼。 下一秒,竟将靴子朝着他光秃秃的头丢去。 「咣」一声,他发出困惑且痛苦的叫声。 许识敛愣了两秒,大笑出声。 他走过来,低头看着他,不能再温柔道: 「做得好,宝贝。」 ** 等他们离去后,围观的魔鬼也渐渐散去。 实在是没意思,这三个昔日的上位者,他们的热闹早看多了,现在无论多狼狈多可怜,都是如此的索然无味。 那排无人在意的靴子发出微弱的声音,是嫉妒魔鬼:「你们知道吗?当年我看到的不仅是我们的命运……我看见他会毁灭所有的一切……所有的魔鬼,所有的人类……」 没有得到回应,他于是生气了,气急败坏地喊:「你们怎么敢?怎么敢不回应我——」 虚伪魔鬼摇头晃脑地笑:「都这样了,咱们二哥哥的脾气还是这么大。」 那排靴子更加气愤,甚至飞出来一只,再次精准无误地丢在虚伪魔鬼破烂的脑袋上。 贪婪因为这滑稽的一幕放声大笑。 丢了面子的虚伪魔鬼沉默几秒,突然发出一声轻笑,竟发出许识敛的声音,「那个侏儒啊,我一脚就能踩死他!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晴天霹雳。 嫉妒魔鬼晃悠悠地问:「谁?谁在说话。难道他还没走?」 左看右看,也看不见许识敛。 靴子们颤抖了,它们不得不齐刷刷地沖向虚伪魔鬼。 虚伪魔鬼笑得愈发放肆,声音尖锐:「是我,当然是我!你以为他会嘲笑你?我只不过是推了你一把,结果还真是好看,哈哈哈!」 嫉妒魔鬼骤然清醒。 早听说地狱里有个魔鬼可以模仿千万种声线,不曾想,居然就在自己身边,是虚伪魔鬼,他当年模仿哥哥的声音,他在挑拨离间…… 笑话,竟全是笑话。因为这句话才怀疑的哥哥,才伤害他,和其他魔鬼一起杀死他……全是假的! 靴子们疯了,左摇右晃,四处逃窜。在地狱里成为一道诡异又滑稽的奇特风景线。 很不凑巧,圣主错过了这有趣的一幕。 不过他也有其他事要忙。原七大魔鬼死的死,伤的伤,现如今,他召集了新的七大魔鬼,除了小耳与暴食魔鬼之外,其他魔鬼都已被替换。 许识敛站在黑暗的宫殿中,五个魔鬼跪伏在他面前。 小耳站在他身旁,看着魔鬼们被烛火投射得扭曲的背影。 「嫉妒。」许识敛指向五只魔鬼中那个阴郁的影子,「你知道该怎样做,去激发魔鬼和人类之间的嫉妒心,尤其是那些没有绑定魔鬼的废物。人类之间的裂缝,将由你开启。」 新嫉妒魔鬼微微鞠躬,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他们会彼此仇视,摧毁一切。圣主,如您所愿,嫉妒会成为他们唯一的情感。」 许识敛道:「不够。你要让他们渴望毁灭,让他们对自己的痛苦上瘾。」 「遵命。」 下一个轮到新贪婪魔鬼,许识敛道:「你要让他们的每个愿望都成为他们永不满足的噩梦。别让他们意识到代价,直到为时已晚。」 新贪婪魔鬼狡黠一笑:「这是当然。我会给他们希望,但不会让他们真正得到满足。直到他们什么都不剩……他们永远会渴望更多,但灵魂终将属于我。」 许识敛冷冷一瞥:「属于你?」 「属于您!」新贪婪魔鬼立马颤抖着磕头纠正。 接着,轮到暴食。 「你要让他们的食慾无法满足。资源枯竭,人与人、人与魔鬼、魔鬼与魔鬼之间必将为食物互相争斗。记住,你要的不仅仅是飢饿,而是无法填补的空虚。」 五姐姐。小耳默默看着她。 她始终没有抬头,胆战心惊地保证:「他们将为了一块面包互相残杀。」 再然后,是新色慾魔鬼。 许识敛淡淡道:「你要引诱他们的欲望,让一切情感都为情慾所毁灭。」 年轻的新色慾魔鬼轻佻地承诺道:「感情将一文不值,圣主大人。」 得到的魔鬼都已散去,只剩下小耳。 许识敛慢悠悠绕着他走了两圈,随后走向魔王的宝座。 他不急不慢地坐上去,小耳转身看着他,站姿拘谨。 「懒惰魔鬼。」魔王终于开口。 第348页 小耳垂着眼皮:「圣主。」 许识敛闻言笑了,略一顿,道:「再叫一声听听。」 小耳刚要重复,许识敛缓缓摇着头,托腮道:「叫主人。」 「……主人。」变态。他在心里骂。 许识敛一脸玩味地看着他,目光缠缠绕绕地伴他左右。 最后说:「你依然是懒惰的掌控者。」 小耳垂着眼皮:「是。」 「你嘛……」他的食指在座椅的红宝石上画圈,「要让每一颗心都失去斗志,腐蚀他们对生活的追求,最好让勇士团也陷入无所作为。」 小耳轻轻点头:「明白,我会让他们连唿吸都觉得麻烦。」 许识敛又盯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开双臂,忍俊不禁道:「过来。」 小耳还没走几步,就被旋风颳到他的臂弯里。 「真明白了?」许识敛仰头问他,「还以为你会跟我撒娇,说你不想做呢。」 「真明白了,」小耳抿着唇看他,一字一字地答,「你高兴,我什么都能做。」 「答得好。」许识敛一笑,竟对他说,「那你也来给我下任务,好不好?」 「你……?」小耳不懂。 许识敛用眼神鼓励他,就像月光从那双眸子里漏出来。 小耳只能边想边说,结结巴巴道:「你是……暴怒魔鬼,要用你的力量激发所有冲突。要让……哪怕是小小的摩擦,都变成无法止息的暴力。无论是岛上的人类,还是反抗的勇士,都活在怨恨里……」 「遵命。」许识敛微笑道,「我会让整座岛屿沸腾于愤怒和仇恨。」 小耳的唿吸有些乱了。 他忍不住想问,想起来了吗?愿意再看一看我的记忆吗?以前我们就是认识的,我们…… 许识敛的笑容却渐渐收住。 小耳连忙问:「怎么了?」 「不知道,」他淡淡地回答,「感觉你好像要说什么扫兴的话。」 「……什么算扫兴的话?」 许识敛的手指抚在他的唇上:「这种时候,任何话都很扫兴……」 小耳的手放在他靠过来的肩膀上,问了一个所有傻瓜都会问的问题:「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没有吻到,许识敛与他拉开距离,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小耳几乎快睁不开眼,轻轻拍着他的脸,急切道,「说话……」 许识敛平静地回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耳愣着,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朋友?」 许识敛的声音像一种催促,「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最好的』……」 小耳抗拒道:「谁要跟你当最好的朋友,这叫什么话,我理解不了……」 「是吗?」许识敛一笑,「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我自己。」 快乐与难过对半分食,小耳赌气道:「那我再去多交几个『朋友』!」 许识敛用力一抱,闷声说:「听话,我快没有耐心了。」 小耳闭着眼睛,头瞥到一边。 许识敛认真道:「你总是在我身边,怎么不算朋友?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又怎么不算最好的朋友?」 「……就算你这么说……」 第164章 魔鬼的杰作 黑色的世界里,白色忽然拜访。 一场雪,降落在岛上。带来缘分、命运,还有失序。 所有人面对的,都是这么一个被七大罪恶所深深渗透的世界。 七大魔鬼失控的力量像毒素般瞬间渗透到每个角落。每条街都被怨气笼罩,争执声此起彼伏。 新嫉妒魔鬼的目标是亲情与友情。 他最擅长破坏看似亲密的关系,人世浮华三千,什么都可能是假的。 衣衫褴褛的妇人正在歇斯底里地大吼小叫:「就是你偷了我的面包!一定是你!你嫉妒我比你受魔鬼大人的喜欢,连面包都不放过!」 她的亲姐姐,同样穿着破破旧旧的衣服,正激动不已地回应:「谁稀罕你的破面包?倒是你一直盯着魔鬼大人赏赐我们的羊骨头,恨不得我一家全死了好霸占它!」 诸如此类,兄弟反目,朋友结仇的事每天都在上演。 至于新贪婪魔鬼,拜他所赐,岛上越来越多的人对自己可怜的资源产生了病态的执着,哪怕一粒米也不愿与人分享。 人类彻底丧失了怜悯与同情他人的能力。 强者更强,弱者更弱。后者总有一天会被彻底淘汰。而队伍末尾的强者会变成新的弱者。最终整个物种会迎来他们华丽的陨落。 七大罪恶就这样持续扩大着人们心中的裂缝,让他们活在独属于自己的、罪恶的深渊里,岛上的气氛愈来愈压抑…… 「简直比他刚上任时还要过分。」 不远处的高地,铁拳望着黑暗里说。 「看来他们各司其职,」另一个声音说,听上去大块头的声音比以前沉稳不少,「很多人都在毫无意义的争吵中相互残杀,就算清醒过来,也会因为活在无尽的悔恨里被懒惰力量趁虚而入,连自我了结的力气都没有……」 是的,懒惰力量。 它会让人类无力再动手做任何事,生活中每一件微小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都如同一座不可攀越的山。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的家园逐渐崩溃。 「看来,」井舟说,「他是彻底站在他那边了。」 第349页 和他们预想的一样,与魔鬼绑定过的人类都会在短时间内彻底沦为魔鬼的奴隶。 一个曾经和善的商人,因贪婪魔鬼的力量加持,变成了岛上最无情的剥削者。他手下的商铺和地盘扩大了数倍,但他对手下工人的压榨也达到了极致。有人因为过度劳累倒在他的土地上,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直接吩咐他人将他丢到海里去。 不久后,这个商人也被贪婪魔鬼以同样的力度丢到海里去——显然,他后来没有什么用了。作为人类,大家的结局都大差不差。 勇士团的人也不能倖免,因为受到暴怒魔鬼的「愤怒之疫」影响,昔日的年轻勇士变成了暴力的化身。 他每次出现在街上都会挑起毫无理由的冲突,任何眼神上的不对劲都会成为他动手的理由。 「你瞪我?找死!」他往往这样怒吼着挥起拳头,将无辜的路人打得头破血流。 最终他死了——真不知他怎么敢的,竟然挑衅魔鬼。 岛民们已经变得麻木不仁,冷漠地接受了这糟糕的一切。所有人都在争夺最后一点点生存的空间,小岛已经彻底变成一座人间炼狱。 当恨占满一切时,想让光芒重回小岛,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但勇士团从未放弃。 圣主上任后,他们的第一个行动目标就是审评院。 这里如今被嫉妒和虚伪魔鬼操控,大块头私下招募了不少岛上对审评制度不满的居民,但这些力量十分零散,且不团结。 有人质疑道:「我们拿什么对抗他们?那些评审员都是鸟嘴人,半人半鬼……他们和魔鬼绑定,力量远超常人!」 此次行动的主要负责人是大块头、杜尔以及乐乐。 大块头说:「我们当然不会正面和他们产生冲突,而是从内部找到漏洞,打破他们的体系。」 这些人面露疑惑,杜尔上前解释:「就是杀掉关键的鸟嘴人。」 审评院目前的制度是依靠极个别的两三个鸟嘴人来管理其他鸟嘴人——众所周知,鸟嘴人没有脑子,毕竟失去智力是普通人获得权力的代价。 翁太从中帮助,很快给了他们关键鸟嘴人的名单和位置,这就是他们首要的攻击目标。 「可是……」他们面面相觑。 「别担心,」大块头说,「在过去十年,我们早就开发出能够与魔鬼对抗的武器。」 这类武器被统称为「净魔器」,包含能够切割魔鬼身体,使其无法短期内快速癒合的净魔剑,但对人类也会造成威胁,是十分危险的进攻型武器,目前的主要使用者是团长井舟和铁拳;还有用来捆绑魔鬼的魔链,可以使他们短期内丧失力量——通常由大块头使用,因为需要相当大的力气才能驾驭它;最后一项是封魔弓箭,由大多数勇士团的人使用,可以在远距离内快速影响、封锁魔鬼的行动。 听众惊讶不已:「你们勇士团……竟做到了这个地步!」 「既然这样……还需要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帮助吗?」 需要——因为很多勇士都牺牲了。 大块头耐心教导了他们几日,这个临时组建的敢死队便上阵了。 ** 雪一连下了好几日。 小耳问:「为什么?」 许识敛说他乐意。 真是不得了了,肆意破坏世界秩序的是他,掌握天气的也是他。他真是不要再得意。 但小耳仍然觉得他寂寞。 大概因为他总是孤零零地坐在窗边看雪,好像在和世界的每一片雪花挥手告别。 不管这到底是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每天的「工作」完毕后,小耳都会默默陪他看雪。 「你要说话吗?」 许识敛抱着胸,百无聊赖地扭头看他。 小耳靠着墙,几乎要睡着了,勐地一个惊醒,表情脆弱地看向他。 「不说点什么,真没意思……」许识敛用腿将他的身体往上带,「很累吗?你好像比过去还容易感到疲惫。」 我最近在蜕皮。 小耳把这句话憋回去,揉着眼睛答:「唔……真的很累……」 他无意抱怨,许识敛却听笑了,扬眉道:「你还是撒娇了。」 小耳说:「……随便你吧,反正撒娇也没有用。」 谁说没有?许识敛道:「你明天可以不工作。」 没等小耳回答,他就淡淡地跟了句:「后天也可以不工作。」 小耳并不与他客气,闭上眼睛说:「那我就睡觉了。」 他挠了挠手臂,好痒,昨天晚上,这里的皮掉下来了。还好许识敛不在,他总是在夜晚选择不睡觉,而是在小岛飞来飞去,小耳怀疑他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睡吧。」许识敛看着他道,「你想睡多久都可以。」 这句话是认真的,就和他说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一样认真。 小耳顿时困意全无,甚至看向对方的眼神有些怨恨和委屈。 许识敛显然捕捉到了,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小耳说:「我每天晚上醒来你都不在。」 「你需要我在吗?」许识敛问他。 「……也不是,但是你不能每次都……」 许识敛道:「不需要我,我当然就不在。」 真是没办法,小耳说:「需要……」 「嗯?」他不可能没听到! 好在有天使般的魔鬼来解围,监督者魔鬼进来说:「圣主,前面传来消息,说勇士团攻击了我们的评审员。」 第350页 许识敛又看了小耳一会儿,才慢悠悠抬起眼睛:「哪个评审员?」 「就是有智慧的三个鸟嘴人。」 许识敛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这些都是审评院里关键的存在,小耳立刻说:「是翁太……」 「嗯。」许识敛道。 小耳犹豫道:「……她应该也不在乎生死了。」 许识敛一眼看穿他的想法,轻佻道:「怎么,怕我杀了她?」 小耳问:「你想怎么办?」 「不怎么办,」许识敛换了个姿势,交叠双腿,「他们竟然做到了。人类能杀魔鬼,还是鸟嘴人这样厉害的魔鬼,得多有趣啊?前几年我还见过他们出不少洋相——那些莫名其妙的武器,就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不堪一击,现在……」 说着说着,他来了兴致:「勇士团……」 小耳不安地等待着。 监督者魔鬼说:「这类鸟嘴人不可復刻。」 「嗯,」许识敛边走神边回答,「我不喜欢有脑子的东西,死了就死了。」 小耳:「……」 「说了知道了!」许识敛不耐地看去,「你怎么还在这儿?」 监督者魔鬼只能告退。 小耳正神情复杂地想事情,勐然被许识敛扛起来,不免大惊道:「干什么!」 他是如此理所当然:「干什么?不是你说需要我陪着你睡觉。」 「现在……?你不去处理事情吗?」 「需要处理吗?」他傲慢地回答,「你以为他们就没有伤亡?还是你认为审评院没了,他们就当上拯救苍生的大英雄了?」 呵——他轻笑着,以卵击石。 这些道理,小耳也明白。但还是不免为了那句「你以为他们就没有伤亡」而颤抖一下。 许识敛停在原地。 小耳立马搂住他的脖子,用力亲了上去。 许识敛没什么表情,不回应,也不拒绝,冷眼接受着。 几秒过后,他自己消化完毕,冰冷地回吻在小耳的侧脸。 抱着他继续走。 路过外面的冰雪世界,许识敛不忘对着小岛送出一个残忍的飞吻。 尽管这是一个吻,但谁都知道,一切都拜他所赐。 第165章 猪面人 好疼…… 小耳浑身酸痛地醒来,张望四周。 一如既往地,许识敛不在。他喊了几声,监督者魔鬼进来了。 小耳打量着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只魔鬼能留在现在的许识敛身边。 矮矮的监督者说:「圣主中午才回来。」 小耳问:「他是不是昨天晚上没在这儿睡?」 监督者说:「是。」 小耳忍不住问:「他不睡觉吗?」 显然,有些能答,有些则不能。监督者道:「您今天不用工作,有什么想吃的吗?我马上给您安排。」 空荡荡的寝殿里,一张大床,落地的窗——金屋藏娇,小耳莫名想到这个词,心情变得湿漉漉。 「不吃。」他直挺挺倒在床上,被子蒙住脸。 眼睛的余光瞥到熟悉的剪影。 心头一跳,小耳立马把眼睛闭上。 许识敛风一般飘到他身边,俯视道:「不起床?」 小耳还在不高兴,说好了要陪着的,怎么一觉醒来又不见人?到底去了哪里,每次都不说…… 明明昨天晚上还跟他说过,每天都自己呆着,真的很孤独。 许识敛坐到他身边,静静看着床上一坨撅起来的魔鬼。 等了半天,小耳把被子拉下一点,露出探索的眼睛。 跟我说说话吧。小耳在内心祈祷。 许识敛道:「昨晚爽吗?」 ……我们相剋!小耳彻底蒙上被子。监督者魔鬼抬头看天。 许识敛却笑了一声,回味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昨晚你都爽到哭出来了。」 小耳被这粗俗的说法震惊到话都说不利索:「你真是……你很得意吗?」 小耳踢他几脚,他均不躲,只最后一次,隔着被子牢牢握住他的脚踝,说:「行了,起来吃点东西。」 「不去,」小耳徒劳地往回抽,「你还没告诉我你后来干什么去了……」 许识敛从被子里拉出他的脚,低头看着:「偷人去了。」 小耳懵得动也不动:「?」 「不然呢,」许识敛说,「还有什么是非得等你睡着了才能做的。」 小耳:「这绝对不可能……除了我,谁还受得了你?」 许识敛一笑:「也是。」 小耳可笑不出来,只闷闷不乐地盯着他,突然就不管不顾地爬到他身上去,许识敛露出始料未及的表情,抓起被子往他身上盖,目光一扫—— 监督者魔鬼即刻飞走。 「好好跟我说话,」小耳低声说,「到底干什么去了……知不知道,我担心……」 许识敛抱了他一会儿,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识敛说:「真不去吃饭?你的朋友还在等着你呢。」 「朋友?」小耳不得不被转移注意力。 还真有魔鬼在等着他,小耳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虫子魔鬼正在餐桌上大快朵颐。没办法,这年头魔鬼也吃不饱饭。 他塞得满嘴都是,挤得眼睛都眯起来——恍然间,第一眼先看到许识敛,吓得差点呕出来。 许识敛揉了小耳的头一把,说:「去玩吧。」 第351页 他善意地退场,小耳快步过去,不可置信道:「虫子,你怎么变矮了?」 「懒鬼鬼。」虫子也很惊讶,「你还活着?」 小耳解释他之前在冬眠,虫子信了。 好久不见,没聊几句,两只魔鬼就开始激动,尤其是虫子,他高高兴兴地说:「太好啦,我还以为圣主是请我吃『断头饭』呢,原来他不是想杀了我!」 小耳:「……什么意思,我还以为魔鬼的日子会好过一点。」 当然不是!虫子幽怨道:「好多魔鬼都吃不饱饭,和我一样饿得变矮了。」 原来许识敛不仅仅是人类的梦魇。 偌大的地狱中,不乏有强大的魔鬼,而他夺走了他们的力量,转而赐予毫无思考能力的鸟嘴人,以及其他「背叛者」。 是的,只要魔鬼愿意出卖或陷害自己的同类,就能得到短暂的力量提升,甚至片刻的自由。最初,魔鬼们还在犹豫,渴望维持微薄的团结,但在许识敛的不断引导下,昔日的强者们如今只能在只能在耻辱中苟活。而那些获得更多力量的魔鬼则变得更加肆无忌惮,随时准备出卖、压迫和利用弱者。 和人类一样,背叛最终变成了魔鬼们生存的手段。 地狱,不再是一个恶魔共享的黑暗国度,而是许识敛操控下的深渊。一场又一场「比赛」和「任务」将魔鬼们引入斗争之中。 据虫子所说:「只要你能砍下尽可能多的魔鬼头颅,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奖励。最厉害的那些,还有可能会继承七大魔鬼的位置……」 就连现有的「七大魔鬼」都随时可能被替换,只要有更厉害的魔鬼杀戮者出现。 「他鼓励背叛,却也惩罚背叛者。有的时候,他会把魔鬼的血液互换,达到强制共感的目的。就是让背叛者体会到被他们出卖、杀害的魔鬼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可以说,所谓的胜利不过是短暂的镜花水月,地狱里从没有绝对的赢家。魔鬼们被这种戏弄折磨得失去理智,永远无法获得满足,食不果腹,陷在焦虑与恐惧之中。 但有一点比人类世界强,魔鬼们早就习惯残酷的丛林法则,哪怕是在过去,日子也从未呈现过虚伪的美好,只不过现在更加残酷罢了。 所以难怪虫子如此担忧:「他指名道姓地把我叫来,真是吓死我了。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挑上几只倒霉鬼,在他们身上研究新的精神折磨法。上一次,他对两只魔鬼进行了『分裂』,就是他们分裂成多个『自我』,每个『自我』都有不同于主体的,矛盾的记忆和欲望……他们互相残杀,但其实都是他们自己,这不过是一场幻术!他边吃饭边欣赏着他们『自杀』……」 小耳听得冷汗淋漓,精神恍惚。 好在虫子的身份是魔鬼医生,在这样的世道下,很少被直接杀害。凶神恶煞的魔鬼们最多随时将他带着,好医治他们的伤。就是吃不饱,别的没什么,因为他们死掉的很快。他继续逃跑,直到被下一只魔鬼抓到。 「对了,偷偷告诉你一件事,」虫子突然神神秘秘地说,「原来我以前丢失了一段记忆!你可能不相信,许识敛就是以前的魔……」 「等等,」他眯起眼睛,「是不是你消除的我的记忆?」 世道险恶,生存不易。情绪大起大落的虫子也在机缘巧合下重获回忆。 小耳有些激动:「是!就是我。」 两只魔鬼感慨连连,虫子又问:「圣主想起来了吗? 「好像还不知道。每次让他查看我的记忆,他都很抗拒……」 虫子的表情骤然变得古怪: 「……懒鬼鬼。」 「嗯?」 「你的脸在掉皮。」 「哦,」小耳熟练地扯下来,「我最近在蜕皮。」 虫子奇怪他的淡定:「你难道忘了?当时你的师傅临死前就在脱皮……」 「我记得。」小耳说。 「你还在哭吗?」 「没有,」小耳尴尬道,随手将扯下来的皮塞到兜里去,「没关系,这不重要。」 虫子上下看着他,突然说:「我猜你现在比以前还爱睡觉吧?你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比人类还要虚弱。」 小耳问:「再哭会怎么样?」 虫子想了想,说:「再哭上一两次,你会死。」 小耳却说:「以前我以为,悲伤是可以控制的……」 他想起昨天晚上。真奇怪,明明是个很粗暴的人,就算在那种时候,都故意惹他难堪。好几次小耳都要受不了了,在快到的时候拼命捂住脸,不让他看。对方贴过来,以为肯定又是一句羞辱,结果却是特别温柔的一句: 「舒服吗?」 小耳下意识将手拿开,挣扎着看清他的样子。 他的眼睛里……全是忧伤。 没看错,真的没有看错。小耳唿吸都忘记了,只记得自己非常非常想哭。 骤然间,窗外传来动静,他们一齐看去。 猪。很多的猪。 准确来说,是猪面人。他们有着猪的面孔,身体却是臃肿的人形…… 一排排猪面人带着脚铐手鍊,在鸟嘴人的铁棍下规规矩矩地走着。 小耳:「这是……」 「圣主不喜欢猪。」虫子说,「他对猪可以说是极度厌恶,这是他惩罚人类的手段,把反抗的人变成『猪面人』——他们大多数来自勇士团。」 第352页 如果不出意外,猪面人将成为小岛最无用且低贱的存在。 小耳呆呆看着,也看到许识敛站在队伍之外,漠然地背手观望。 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许识敛抬起头,对他温柔一笑。 每当这种时候,小耳就觉得,悲伤远远不是他能左右的情绪…… ** 十几年来,这是勇士团第一次大获全胜。 团长井舟却及时叫停:「先观察。」 大块头虽然同意,却也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至少证明,我们的武器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但不得不停止了,因为胜利必然付出代价——勇士团的很多成员被许识敛抓住,变成了「猪面人」。 铁拳:「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他只是羞辱了他们,并且鼓励他们向他报仇。」 大块头:「鼓励?」 井舟:「不奇怪,他一直在鼓吹仇恨,培育一个有仇必报的世界。」 有人和魔鬼喜欢这样的世界,所以他不乏有追随者。勇士团的工作并不好做,他们的敌人有很多。 但是,头号敌人只有一个。 就是他们昔日信任的伙伴,许识敛。 攻击审评院的计划暂告一段落,他们都知道,真正的胜利不在于摧毁某个建筑或制度,而是摧毁许识敛用来控制整个岛屿的灵魂枷锁——魔鬼与人类之间的契约。 评审院本质上是魔鬼与宿主结合的产物,魔鬼邪恶的力量源泉来自于人类,通过与人类宿主建立契约,从而赋予宿主超自然的力量,并反过来操控宿主的行为。宿主得到了魔鬼的力量,但同时也被魔鬼的意志所束缚,不得不为他们效力。 井舟说:「只有破坏这种契约关系,从源头掐断他们的邪恶之力,才能动摇许识敛的根基。」 三位勇士在黑暗中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来吧! 第166章 落难者 通过查阅禁书,勇士团发现魔鬼绑定制度在岛上已运行多年,它不仅是一种力量的交换,更是一种契约的奴役,想要打破它需要巨大的牺牲与智慧。 他们早已做好牺牲的准备,决定背水一战。 为了掌握更多信息,他们选择从地狱入手。 许识敛通过力量分配和背叛奖励制造了魔鬼之间的阶级分化和互相猜疑,不仅仅是人类,魔鬼们也怨恨他。 他非要将自己搞得如此四面楚歌,他们也只好顺水推舟。 魔鬼们认为许识敛会随时剥夺他们的力量,勇士团于是通过伪装,暗中联繫那些被剥夺力量的弱小魔鬼,策反他们成为盟友。 这些魔鬼有的已经混迹多年,知道地狱的许多基本情况——这可比禁书上交代的要全面得多。 勇士团为此耗费巨资——购买了一颗昂贵的新鲜苹果。 得到苹果的瘦弱老魔鬼知无不言,他嘲讽道:「在地狱待了这么多年,我看得太多了,那些和魔鬼绑定的人类……哼哼,该说他们走运,还是倒霉呢?」 「和魔鬼绑定,他们就像是爬上了天堂的顶端,得到的可不是普通的力量,啧啧——他们可是岛上真正的主宰,享有着特权,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老魔鬼用力咽了口唾沫:「他们还真以为魔鬼是他们的保护神?天真!等他们回过神来,早就晚啦。可你以为他们有选择吗?想挣脱?放弃魔鬼的力量?哼,他们可清楚得很,离开了魔鬼,他们立马就会掉到社会最底层。那些没有魔鬼绑定的人类——他们简直就是社会的垃圾,连温饱都难保,还时常遭受疾病和痛苦的折磨……」 铁拳不耐地打断他的牢骚:「这些我们都知道,今天找你,是想问问你别的线索。」 老魔鬼说:「那是当然,谁不想许识敛付出代价呢?」 不过,他非常地悲观:「这世界上没有谁能逃过他的手掌,不管我们是人还是魔鬼,结局都一样。」 勇士团三人围着老魔鬼,火光在墙壁上跳动,映照出每个人的神情。 老魔鬼反覆把玩着红艷的苹果,像抚摸着奇珍异宝,也像回味往事。 他突然开口:「你们想瓦解许识敛?哼,不是我泼冷水,这可不简单。他的魔鬼军团如此壮大……你们有多少人手,都不够看。」 井舟静静看他,沉默许久,才缓缓道:「许识敛不信任人,也不信任魔鬼。他的魔鬼军团都是没有脑子和智慧的鸟嘴人,其他的,不管是人还是魔鬼,都不会为了他凝聚一起。看似强大,其实背后空无一人。」 老魔鬼一愣,哈哈大笑:「好!好……敢和他对抗,你果然不简单。」 大块头说:「传说有古老的魔法,可以切断魔鬼和宿主之间的联繫。你在地狱混了这么多年,应该听过这样的东西吧?」 老魔鬼回味道:「啊,什么符文和咒语,是有过……就是早已失传。我倒是知道一些线索,但要找到这些东西可不容易。」 大块头皱了皱眉,声音冷冽:「少转弯抹角!」 老魔鬼指指墙面,轻轻敲了两下:「要找符文,我可以帮忙,但你们得有其他计划。我听说,人类宿主已经开始对魔鬼很不满了。只要你们挑拨得当,这种怀疑会蔓延得更快——其实还有很多人不知道吧?我看他们都卯足了劲儿来这里侍奉魔鬼。」 铁拳却说:「这办法行不通。和赌徒一样,哪怕猜到未来结果可能不好,现在由于已经很糟糕,他们还是愿意铤而走险。」 第353页 老魔鬼狡黠地笑了,「你想得没错,老实人。人类的确不容易放弃力量,毕竟那意味着死亡。但正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终将被慢慢侵蚀,才会害怕得更厉害。你们可以秘密接触那些快要完蛋的宿主,他们最清楚魔鬼的弱点。与他们合作,让他们在最后时刻出卖魔鬼。有了你们的帮助,谁死谁活,真的不好说!」 铁拳与井舟对视一眼,冷静地分析道:「如你所说,我们可以利用那些将死之人,逼他们在衰亡前为我们效力……可这远远不够!」 老魔鬼道:「你们终于问到关键了。要知道,魔鬼的力量可不是凭空来的,他们的力量来自地狱深处的能量池——地狱地基。」 三人齐声:「地基?」 老魔鬼点头:「那个地方藏在地狱的最底层,七大魔鬼的力量都储存在那里。如果你们能找到并摧毁它,七大罪恶就会失序。魔鬼们也会失去对宿主的控制。」 井舟始终面无表情,此刻轻轻颔首道:「这就是我们要的突破口。但地基这种地方,恐怕不是轻易就能去的吧?」 老魔鬼道:「我知道一些传说,也知道几条秘密通道。但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即便找到了,你们也需要破坏它……这不单单是靠蛮力就能做到的。」 大块头紧握拳头:「只要有目标,破坏它就是我们的事!」 井舟看他一眼:「许识敛比我们清楚地基的重要性,那里一定有强大的魔鬼看守。」 老魔鬼摇摇头:「据我所知,目前只有一只魔鬼负责那里:监督者魔鬼。」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还因为他负责监督七大魔鬼履行职责。可以说,这是许识敛身边为数不多的活人帮手了。」 铁拳问:「只有他?那他一定相当厉害了。」 老魔鬼说:「这就是你们自己探索的部分了,我毕竟只是个普通魔鬼。」 不过,老魔鬼也说了:「不一定就要摧毁。如果你们在能量池里加点什么,或者施展能量分流术……懂我意思吧?魔鬼们的力量就会变得不稳定。他们对宿主的控制会被削弱,甚至反噬到他们自己。」 大块头眼中闪烁着光:「就像打断水流,让河流分散一样,是吧?那样他们就没法继续控制宿主了?」 老魔鬼说:「没错,就是这样。不过,这些魔鬼可不会坐以待毙。」 他紧紧拥抱着怀里的苹果,尽管已经没有牙来啃食它,但这象徵着希望,就和这场对话一样……只要知道它在这儿,明天就还是会来的。 ** 勇士团刚离开罗生门,正沿着崎岖的山路行进。突然,一个佝偻的身影从阴影中摇摇晃晃地走出,身披破旧的袍子,袍子下露出的皮肤上遍布诡异的魔鬼烙印,显得十分骇人。 那身影步伐蹒跚,似乎随时会倒下。 「谁在那里?」铁拳立刻拔出匕首。 那个人惊慌失措地回过头,一时间,所有人都明白了。 猪面人。 「小小人类也敢拦我!」猪面人怒道,蓄意发起攻击。 大块头吼了一声,不怎么费力气就用魔链将他捆绑起来。 猪面人不得不虚弱地求饶:「别杀我……我……我是从地狱逃出来的!」 井舟未动声色,但手已经悄悄握上了剑柄——净魔剑。他没有急于发问,静静地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的每一个动作。 「地狱?那你是人是鬼?」大块头脸上带着些许怀疑,但还是一步跨了上前,准备看看这个人是否真的如他所说那么虚弱。 铁拳眼神如刀:「说话!」 「我曾是地狱里的低级魔鬼,名叫洛。」那猪面人喘息着交代,「前不久,圣主派我执行任务,我失败了……被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抬起双手,袍子下露出满是疮疤的手臂,皮肤上的烙印仿佛在跳动,泛着狰狞的红光。 大块头的眼睛睁大了一些。 「是的!」猪面人的声音充满了痛苦,「他把我变成了猪面人,还打上了诅咒的烙印,让我永远承受屈辱……我死了半条命才逃出来,求各位大人放过!」 「逃出来,然后呢?」铁拳依然保持警惕,匕首未曾放下。 「復仇!」猪面人愤怒地低吼一声,声音中突然有了些力量,「我不能再忍受许识敛的暴虐了!他毁了我的一切……我曾是他的忠诚追随者,可他却这样对待我!我必须要让他付出代价!」 「復仇?你一个被诅咒的低级魔鬼,凭什么能復仇?」大块头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讽刺,他显然不买帐,尤其是对魔鬼。 井舟和铁拳只是看着他。 「我知道地狱的秘密,还有他,许识敛的弱点!」猪面人气喘吁吁地说,仿佛这一切回忆让他身心俱疲,「我知道许识敛的一些手下不满于他,还有一些藏在地狱深处的……能量池的秘密……」 大块头有些迟疑地看向他们:「他看起来很可怜,也许真的是被许识敛害惨了……」 井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为什么我们要相信你?」 猪面人抬起一只颤抖的手,低级的魔力汇聚在指尖,形成了一小团火焰。他看着那团火焰,又迅速掐灭,似乎燃烧这点魔力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这就是我仅剩的力量。」他虚弱地说,「但你们可以从我身上的烙印看出,我的确曾是地狱的一员。这些符号,只有许识敛的奴僕才会有。」 第354页 井舟道:「你说你知道能量池的秘密?」 猪面人点了点头,「我曾听说,能量池是许识敛力量的根源。如果你们能找到它,并摧毁它,就能削弱他对魔鬼和宿主的控制。」 铁拳微微皱眉,转头看向井舟。 井舟轻轻点头,「我问你,有没有见过其他猪面人?」 「很多……具体指谁?」 「我们是勇士团的人,」井舟说,「他把我们很多同伴也变成了猪面人。」 「我知道他关押猪面人的几个地方,可以带你去。」 井舟沉默许久,最终道:「先跟我们回去。」 大块头于是给他松绑,猪面人挣扎着要起来,几次都失败了。 大块头有些心软地扶起了猪面人:「来吧,走不了路就别逞强了,我们帮你一把。不过别想耍花招。」 猪面人被他搀扶着,一路上,他听到他在低声地笑。 「什么?」大块头凑近。 听清楚了,猪面人说:「以前,只是低级魔鬼。现在,是猪都不如……他好狠的心,对人类这样就算了,还这么对魔鬼……我恨他!我要他死,不得好死!我只想要一个机会……一个置许识敛于死地的机会……」 铁拳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机会是有的,但如果你敢撒谎,后果你自己清楚!」 他拿出一把剑,在猪面人面前晃过冷光:「看好了,这把剑,可以把你从头到尾噼开!」 猪面人汗毛直立,低三下气地说:「知道了……大人,知道了……」 ** 虫子一连几天都在这里陪着小耳。 这让小耳想到了当花朵的日子,无忧无虑地等待魔王回家。 但魔王很少回来——许识敛,他越来越忙。听说他到处将人变成猪面人,甚至把群体扩展到了地狱里的魔鬼。 有了美食的滋润,虫子越长越高,很快就回到小耳记忆里的身高。 他们的日子就是吃与睡。 小耳说:「我冬眠的时候常常梦到你,你从一开始就在我身边……」 虫子打鼾了。 小耳看看他,给他盖上被子。 算算日子,许识敛得有三四天没有出现了。 小耳打算今天开始工作,顺便去找一找他。这个大魔王又在哪里为非作歹呢?家都不知道回。 他想飞起来,没飞多久就头晕目眩,不得不落地扶墙走。 不行……怎么身体弱到这个程度?他一脸匪夷所思,蹲在地上大喘气。 地上投射来另一片阴影。 小耳抬起头,看见许识敛俯视的脸。 这位稀客懒洋洋地笑:「干嘛呢?」 第167章 两败俱伤 小耳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许识敛靠着墙,懒散道:「看样子你已经接受了。」 「没接受,」小耳抱住他的腿,这次他选择什么都不问了,「我看你一点也不想我。」 许识敛缓缓滑坐在地,看了小耳一眼,忽然遮住他的眼睛。 小耳张张嘴。 一个吻。 温和爽飒的夜晚。 终于重获光明,他听到许识敛说:「回来就是为了做这个。」 小耳道:「还不如直接说你想我!」 许识敛笑笑,闭上眼睛。 小耳靠在他肩头:「你很累吗?」 许识敛说:「不累。」 他从未修饰过谎言,他也选择装傻相信。 不知道,也没机会问许识敛最终要去向何方,但小耳很想知道目的地…… 这次许识敛却先开口:「怎么今天不做十万个为什么了?」 小耳沉默一会儿,突然道:「你不睡在我身边是不是怕我杀了你?」 许识敛轻笑一声,似在挑衅:「你杀得了我吗?」 说这句话时,他眼里的疲态一扫而光,变成犀利的冷光。更像是下意识的反应,小耳心一疼。他缓了会儿,低声说:「你爱我,但是你不相信我。」 许识敛笑道:「自作多情,谁爱你了?」 见小耳低着头不说话,他想了想,吻在小耳的额角。 「……原谅我,」这是他第一次回应,「你知道我早已完全丧失信任的能力。」 「那我呢?我真的不能成为例外吗……」 许识敛低头,手指轻轻滑过小耳的脸颊,平静道:「你,尤其不能例外。」 所有的幻想在此刻被宣判死刑。 小耳大概放弃了,双腿撑开,看着自己的脚尖。 许识敛揉着他的头髮,突然说:「接下来我会很忙。」 小耳只是沉默,直到许识敛捏他的小手指。 他笑着请求:「说句话嘛。」 小耳道:「我又不能问你忙什么。」 「那就聊点别的,」他声音淡下去,「……没有别的吗?」 小耳看他一眼,千言万语都形容不出这种感觉。 许识敛也不再说话,只贴过去,要吻他。小耳偏开脸,他换了一边要亲,又被躲过。 许识敛短暂地停下来,看向别处,似乎在调整唿吸。再看向他时,低声沙哑道:「……再躲我要伤心了。」 小耳死死瞪着他:「说的跟谁不伤心一样!……唔……」 吻还是兇狠地落下来了。小耳只觉得泪腺要爆炸。 他勉强忍住,推他几次,没推开,还是许识敛先开口:「别动。」 第355页 小耳怒道:「不公平!你这样真的很不公平!」 许识敛与其说是抱紧他,不如说是在压制他:「别再动了!听不懂人话?说了后面会很忙,就不能安静让我抱会儿?」 小耳喘着气停下,许识敛也静下来,好久才道:「……没有和你争输赢的意思。」 「还没有?你明明每次都要赢!」 许识敛突然也有情绪了,反问他:「你认为我是赢家?我有半点属于赢家的得意和快乐吗?」 小耳倔强地看着他,胸膛不断起伏,最后道:「是!你不快乐,有太多人背叛你,你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你觉得这样绝对比信任别人要安全。你讨厌所有人,也讨厌你自己,对……你比他们都要讨厌你自己,但是你希望我爱你。所以你反覆考验我对你的感情,看看是不是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永远选择你,可你又讨厌自己,有时候你甚至希望我都不选择你,因为你需要最后一个背叛者来证明你的孤独!」 许识敛听着,笑起来:「你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耳也笑:「是啊,好朋友。你就继续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两败俱伤吧……」 许识敛抚摸着他颤抖的脸颊,道:「我就喜欢两败俱伤。」 小耳牙齿打颤,一字不说。 「你说对了,我的愿望嘛,就是和你共同唿吸……共同地,存活在这个噁心的世界。」许识敛贴过去,在他躲闪不及的脸上落下一个吻。 就这样对持,谁也不低头。 小耳说:「你真的再也不看我的回忆了?」 许识敛气笑道:「你就这么想我把你杀了?知不知道我忍了多少次,每次你提出这种要求,我就会想起……」 ——是你的心跳。 他胸口一痛,面无表情道:「算了。」 许识敛说:「我们现在是在吵架吧?第一次见你这么生我的气……」 他的手从小耳身上提取到源源不断的暴怒之力,但他并不快乐: 「以前就见你为别的魔鬼哭过,这次刚见到你,你又为一个陌生小女孩的死哭……你真是好善良,好心软啊。不过我们认识这么久,还从没见你为我哭过……」 小耳一愣,胸膛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强忍着说道:「好朋友,知不知道魔鬼流泪会付出代价?我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你流的,放心吧。」 许识敛垂下手,默默看了他一会儿。 笑,「好,我记住了。」 他站起来,倒退着,慢慢离开小耳:「我最近都不会回来了。」 小耳撑着地坐起来:「再见。」 许识敛什么都没有说。 小耳一眨眼,便再也看不到他。 第168章 叛徒 这个地狱的逃亡者,猪面人,他说自己叫洛。 别管他叫什么,就是取了个春天般的名字,现在都必须被关在勇士团的审讯室里。 一觉过后,井舟三人去看望他。 洛被锁在一张铁椅上。他没有睡好,更可能是一夜未睡。 总之他的表情看上去很不好受,好像遭遇了什么心碎的事情一样消沉。 井舟说:「昨天你告诉我,你知道我们的兄弟被关在哪儿,是不是?」 洛满身灰尘,有些狼狈地抬起头——猪脸,自然好看不到哪去,尤其长在人的身体上,真是诡异又别扭。 「我见过,他们被关在『声囚壁』,一面恶毒的墙……你们听说过吗?」 铁拳怀疑地扬起眉毛:「说来听听。」 「那是圣……许识敛用来折磨那些被他认为失败的人。他将他们埋在墙里,剥夺行动能力,只留下他们的意识,让他们听见自己最害怕的声音……」 声囚壁是一处特殊的监禁地点,所有被关押的猪面人都被埋在一面厚重的黑石墙中,只露出脸部。他们在这面墙里被许识敛施加诅咒,身体无法动弹,但耳边却不断传来虚幻的声音:尖叫声、嘲笑声、甚至他们最恐惧的记忆在循环播放:像是儿时父母的责骂,长大后被他人伤害时的中伤、好友在背后对自己的指指点点…… 依照对许识敛的了解,大块头握紧拳头:「这真的有可能。」 猪面人有些虚脱地看着他们,露出无所畏惧的笑:「要我带你们去吗?我知道一个时间,许识敛不在……」 井舟:「什么时间?」 洛:「三天后,午夜……他最近很忙,在那个时间点要去另一个地方抓猪面人。到时候我可以带你们去声囚壁解救他们。」 铁拳:「三天后?你如何确定?许识敛经常随意改变巡查时间,这种信息并不可靠。」 洛咳嗽着,沙哑地笑:「是啊,没点儿运气,谁能做好事还全身而退呢?我只知道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去与不去——全看你们。」 ** 三天后。 午夜时分,勇士团一行人向着「声囚壁」出发。 最大的问题是黑暗,人类全凭魔鬼带路。 洛是一只庞大的魔鬼,他四脚朝地,像只青蛙一样行走,却又如狗般四处嗅着,靠着气味识路。他像一切动物,唯独不像人。 这处地点位于悬崖边上,墙壁嵌在一块巨大而平滑的黑石之中,墙面上无数张扭曲的脸露出来,痛苦的呻吟和哀号迴荡在整个空间。 声音越清晰,离得就越近。 洛说:「到了。」 第356页 大块头辨别出了部分声音,不禁低声怒斥:「狗杂种!竟然这样对待我们的兄弟!」 洛向后看了眼队伍,勇士团的核心人物只来了大块头一位。 虽然知道这是对他的不信任,洛却说:「有点不公平,唯独你来冒这份险。」 「我们三个之间,没什么吃不吃亏的说法。」大块头坦然道,「而且只有我相信你,只有我想跟你来。」 洛没有表示,既不愤怒,也不道谢,只点点头。 大块头也不介意:「你知不知道怎么解开这诅咒?」 洛:「当初我的确有参与一些,但最多只能帮你们解除诅咒的一部分,他们依然需要几天时间恢復身体……这面墙的诅咒太复杂,我只能帮他们暂时脱离痛苦。」 话音刚落,他举起双手,念念有词……墙上的诅咒似乎被削弱了一些,墙上被绑着的猪面人渐渐停止呻吟,面色稍微恢復些许血色。 「他们能动了,但还很虚弱。」 洛刚说完,就有一只猪面人咆哮着扑了过来,所幸大块头眼疾手快地将他拽走,其他勇士团的成员制服了袭击者。 洛气喘吁吁地说:「这些魔法太古老,我也不能保证百分百准确。」 大块头回头看去:「他们已经大变样了……」 洛提醒,「我们得抓紧时间。许识敛随时会回来。」 大块头对其他人示意:「带他们走!我们撤。」 他们成功回到地下城。 洛被暂时解除了囚禁,恢復短暂的自由。 大块头从井舟那边回来,对他说:「洛大哥,这次算你立了功。但你最好别玩什么花样,否则我会亲手送你回地狱。」 随后,他咳嗽两声,靠过来低声道:「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们的兄弟可能已经彻底失去希望了。」 洛问他:「他们的希望回来了吗?」 大块头一顿。 洛双手抚上自己凹凸不平的脸:「变成这个样子……希望永远都回不来了。」 ** 另一边,勇士团正在验证符文咒语的可靠性。 洛在声囚壁所使用的魔法,他们在禁书里翻到了,勇士团中一位精通符文的成员正在进行对比。 结果是,尽管他对一些细节感到疑惑,但在验证符文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它的确与某些古老传说的记载出奇一致。 井舟和铁拳一路商量着这件事,准备去看看他。 正巧,在拐角处听到了他和大块头的对话。 大块头说:「你很精通魔法?」 「魔鬼都精通魔法。」 「是……但你知道的明显更多,比如符文一类……」 洛低头,粗重的唿吸声夹杂着些许沙哑:「这并不是我想知道的,而是我曾经必须知道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味着那段苦涩的记忆:「我最早是人类,原本生活幸福,后来却遭遇意外,险些丧失生命,被我的妻子送去地狱魔鬼那里做手术,从此成为了魔鬼……为了能作为魔鬼活下去,我跟随一位精通符文的魔鬼学习。后来能力出众,被圣主提拔为手下,负责管理符文与古老的魔法。符文掌握着无穷的力量,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巨大的灾难,所以管理这些需要极大的责任心和谨慎。」 大块头:「他很信任你?」 「不,」洛摇摇头,「我认为他不信任任何人。」 大块头:「但你是魔鬼。」 洛和他们科普:「魔鬼不比你们人类好过,你们去过地狱,那里现在算得上是天堂吗?」 大块头:「这……他的确是在折磨所有生命。那你是因为什么惹怒了他?」 洛苦涩地笑笑:「一件很小的事,太小了,小到我从来没有想过,无意中亲口将它说出来竟然会要了我的命。」 「有一天,他问我,『你会踢皮球吗?』」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洛说:「会。」 许识敛永远都是那副平静的表情,以至于洛根本不觉得会发生什么。 「怎么踢?」许识敛甚至虚心向他请教。 洛抬起脚,向上侧踢。「就这么踢,」洛说,「但你要注意,脑袋后面要长着眼睛!不要被人把你的球夺走。」 「听上去你好像在学谁说话。」 「我爸爸,」洛回答,「他以前经常这么教我。」 「你爸爸教你踢球?」 ——听到这里,大块头嘆了口气。 他说:「洛大哥,他刚担任岛主那年,就规定所有人不许踢球。这你不知道?」 「那年我刚做完手术,在恢復中。」洛说,「后面听说了,也没放在心上。这毕竟是个奇怪的规定。」 大块头说:「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许识敛的父亲从未实现与他踢球的承诺。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也多半和他过去遭遇的有关。」 洛的声音开始颤抖:「所以,在他看来,我那一句无心的话,就是对他孤独童年的侮辱。」 大块头道:「很可能他从来没被爱过,你能想像,一个从未被父母拥抱过的孩子,听到别人提起父亲如何教他踢皮球时的感受吗?他恨你,恨你有他没有的东西——即使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回忆。」 说着说着,他面露悲哀,陷入一种不该有的同情之中。 时至今日,提起这位曾经仰视的、崇拜过的朋友及队友,他都难以完全摆脱仇恨中的怜悯。 第357页 洛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是啊,所以他那么生气……那一夜,他亲自施展诅咒,将我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一头丑陋的、卑微的猪。我从那一刻起,失去了身份和尊严,成了他手下所有魔鬼的笑柄……」 大块头轻声宽慰:「至少跟我那些兄弟比,你还保留自己的智力。」 「因为我是魔鬼。」洛说,「这是清醒的痛苦。」 洛突然眼睛血红地说:「听说,你们曾经是他的同伴?那你们……可有曾经幻想过劝他回头?」 没等大块头说话,洛就高声道:「他早就不再是一个能被的存在!他会毁掉一切——包括这个岛,和你们所有人。」 大块头示意他冷静:「稍安勿躁,我们从没有这种天真的想法。」 「那就好,那就好……」洛喃喃自语地坐下,同时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我现在能为你们做的,就是用我对符文和地基的了解,来帮助你们削弱他的力量。我不能回到从前,也无法赎回我失去的一切……但至少,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井舟和铁拳对视一眼。 即便故事里有许多不解之谜,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洛的痛苦和他的知识都是真实的。 ** 那之后一连五天,小耳都没有再见过许识敛。 每当这种时候,小耳都有种再也不会见到他的感觉。 虫子魔鬼正用他细小的脚触鬚摆弄着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他最新研制的草药。 小耳问:「这是什么?」 虫子答:「可以抑制能量的波动,你没发现地狱能量的波动变强了吗?这东西能卖钱。」 小耳还真没发现。他都察觉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越来越迟钝。 虫子说:「地基附近能量波动得最厉害,许多魔鬼都因此变得不稳定。最近他们的状态都不好,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情绪上焦躁不安。有些魔鬼甚至开始突然消失,尤其是那些靠近地基区域的。」 小耳说:「没发现。我可能是个笨蛋吧。」 虫子掏出一张通知单:「啊?监督者魔鬼没给你发吗?」 地基变化通知单:警告!警告!远离地基。 小耳:「……」 监督者魔鬼……负责监督地基和七大罪恶的魔鬼。 小耳:「他可能把我漏掉了吧。」 虫子说:「那你得找他说说去,地基能量的波动通常只会在极端情况下发生,而且不会这么快蔓延到整个地狱。这很不寻常。」 「许识敛也不见了,」小耳说,「他们会不会在执行什么计划?你觉不觉得,许识敛好像还挺相信他的……」 唿的一阵风吹来,监督者魔鬼虽迟但到。 他对小耳鞠躬:「七魔鬼。」 小耳对他点头示意。 监督者:「上次找您,您在出任务。其实我是想通知您,最近少去地基附近,那里很危险。」 小耳说:「我听说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监督者摇摇头,掏出一张画像:「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小耳和虫子眯眼看去。 虫子:「这……不是猪吗?」 小岛到处都是这种不猪不人的玩意,乍看之下长得都一样。 洛的通缉单飞得到处都是。 有多少人在乎呢,这世界到处都是背叛者。 只有小耳会当回事,他谨慎地问:「没见过,他怎么了?」 监督者:「他曾经是圣主的手下,因为犯错不想接受惩罚而出逃。」 说到这里,他露出厌恶的神情:「这个满嘴谎言、作恶多端的傢伙,圣主已经给过他多次机会,他还不知感恩……带着重要的符文逃跑了!」 小耳听得有些急:「地基的变化和叛徒有关系?」 监督者连连嘆气:「有啊!就是他,哎呀。」 小耳不免多看了画像几眼:「你给我一份,他叫什么名字?」 「洛。」监督者递给他画像,咬牙切齿道,「叛徒!听说他投靠了勇士团,和他们出卖圣主!」 虫子也听的胆战心惊:「出卖了什么?圣主现在很危险吗?」 大大大大大靠山要倒啦! 「地基不是最大的问题,」监督者目露难色,「但是洛在机缘巧合下知道圣主的一个秘密……」 小耳瞳孔骤缩:「秘密?他有什么秘密?」 监督者摇摇头:「总之,还请您多注意。尤其是:如果遇到勇士团的人——请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吗? 莫名地,小耳想起铁拳给他的几块面包,还有那块劣质却无价的糖。 第169章 阿克琉斯之踵 地基,一处荒凉的遗蹟,地面散落着巨大的石柱和破碎的雕像。 这里就是传说中维繫魔鬼力量的中心。 勇士团在暗中观察,洛随时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他说:「和我想的一样,许识敛最近没时间管我们。」 大块头:「为什么?」 「他应该是『发作』了。」洛看出大块头的疑惑,「回去再给你们解释!我们现在只需要小心监督者魔鬼——他就是个没什么用的傢伙,我和他共事过,他非常的弱。」 大块头微微点头,他的手轻轻碰了碰腰间的武器,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就在刚刚,他通过武器撂倒了十几只魔鬼。 第358页 其中包括两个厉害的鸟嘴人。 洛佩服道:「你们真的很厉害。」 大块头笑而不语,不过,他说:「咱们真能在这里切断魔鬼的力量?这地方看起来像要塌了。」 洛眼神掠过一片荒芜的地基:「只要我施展分流术,让魔鬼的力量暂时失衡,你们的队员就能恢復部分自主权。之后,我们再做进一步的计划。」 大块头和其他勇士团的人作掩护,洛悄悄来到一根倒塌的石柱前,伸手仿佛试图感知着什么。 他的魔爪生出一个看似古老的魔法符文,上面刻着一些模煳不清的符号。 洛轻声咒语,低沉的音调带着一种神秘感。 随着他念出这些咒语,符文开始微微发光,周围的空气随之颤动。 大块头知道对了——这是他们第二次来这里施展分流术。 大功告成!洛匆忙道:「趁他们还没来,快走。」 回到营地后,果然如洛所说,部分猪面人似乎清醒了过来。 大块头激动地跑去找井舟:「团长!真的有效,他们恢復了!」 井舟反应平平:「继续监控他们的状态。」 大块头却没走,支支吾吾道:「洛大哥……洛说有事情想和你们商量。」 井舟去了。 核心人物一齐,洛就说:「你们的武器很先进,作战计划却很保守。」 井舟问:「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洛说:「小岛到处都是仇恨,通通都被许识敛吸收,所以他越来越强。你们不需要杀掉所有鸟嘴人,也不需要费尽心思削弱魔鬼和人类的绑定,你们只需要——杀掉许识敛一个人就够了。」 铁拳不为所动:「我们的武器的确有很大的进步,但是对付他,恐怕还是不够。」 洛沉默片刻,道:「我一直没说过,但我知道许识敛一个巨大的秘密,可以说是他致命的弱点。」 大块头:「说来听听!」 洛:「你们应该知道,他的血液并不是普通的血。他的血是蓝色的,带有极其强烈的毒性。但你们可能不知道,这种毒不仅对其他生物致命,对他自己也是一样的。」 铁拳嗓音低沉:「你是说,他的血能伤害他自己?」 洛冷静地解释:「对,他的血液在他愤怒或者情绪波动的时候会反噬自身。他会被毒素侵蚀,痛不欲生。我曾亲眼见过一次,当时他在喝牛奶,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愤怒到极点,那毒素直接反噬了他的身体,皮肤开始变色,血管里的毒素一下蔓延,甚至让他失去意识。」 井舟都忍不住轻轻倾身道:「所以……他的愤怒会成为他的致命伤?」 洛抬起头,目光坚定:「没错。他不能随意流血,不能有大的创口,否则毒素会扩散到他的肌肉和骨骼,甚至会致命。每次暴怒的时候,身体温度就会上升,血液中的毒性也会迅速加剧。到那时,痛苦会让他彻底失控。」 铁拳沉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只需要等他失控,然后趁机攻击他就行了。」 洛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他虽然有弱点,但他也是暴怒的化身,一旦彻底失控,没人能轻易靠近他。我们需要设计一个陷阱,一个可以让他暴怒但又无法逃脱的陷阱。」 大块头急切道:「洛大哥,你有什么计划?」 洛语气缓慢:「笼子。」 「笼子?」 「是的,基因克制,魔鬼害怕笼子。我们需要一个带有倒刺的笼子,能够伤害他却又困住他,让他无法动弹。我会在笼子上施加魔法阵,一旦他愤怒过度,蓝色的毒血会开始扩散。」 铁拳眼神锐利道:「你是说让他流血过多?」 洛点头:「是。笼子会使他不断受到伤害,他肯定会因此挣扎,但倒刺会让他每一个逃脱的动作都反噬自己,血液的毒素会加速扩散。每一滴血液流出来都会加重他的痛苦,最后让他衰弱至死。」 大块头显然被计划震惊,用气音小心地提出质疑:「可是,他……我们真的要把他困在那种地方,看着他痛苦到死吗?」 铁拳扫他一眼:「我同意洛的说法,许识敛的强大源于他的愤怒,而他的愤怒正是他最大的弱点。如果真的可行,我们只要能激怒他,把他引入这个陷阱,就能结束这一切。」 井舟却泼冷水道:「他疑心那么重,不可能被轻易引入陷阱。要对付他,恐怕只能正面硬刚,靠这种诡计行不通。" 洛冷静应答:「但他对自己绝对自信。」 井舟没什么表情变化,静静看着他。 洛继续说下去:「他觉得自己是无敌的,从不认为任何人能够伤害他。我了解他,只要我们制造足够的挑战,让他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就会主动走进这个陷阱。你要明白,许识敛的愤怒和他的骄傲紧密相连。他不容忍任何挑衅,尤其来自他曾经的朋友。」 井舟不置可否:「他不是傻子。只要有一点不对劲,马上会察觉到。你怎么让他觉得这是他自己掌控的一场战斗?」 洛说:「我们不会刻意设计得太完美。反而要让他觉得,是我们低估了他的实力,而他最终以强大之姿击败了我们。当他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压倒我们时,那将是他放松警惕的时刻。」 井舟:「这是冒险。」 洛:「当然是冒险……」 大块头忍不住了:「如果有可能结束他的统治,就值得冒这个险!」 第359页 铁拳看了井舟一眼,沉默。 井舟什么也没说,用背影告诉他们——再议。 ** 小耳的日常工作并不简单。 在许识敛的要求下,他的「懒惰之力」逐渐进化成为一种可怕的工具——主要用于对魔鬼和岛民的梦境折磨。 许识敛设计了极为精细的梦境折磨机制,而小耳则负责让这些梦境以一种「顺其自然」的方式笼罩全岛。 每到夜晚,小耳会从地狱出发,来到岛上的一处高地,这片区域专门为他设立,有着常年瀰漫着懒散气息的灰色薄雾。 这里连接着岛民和魔鬼们的梦境之门。在这里,他通过懒惰之力,极为轻松地影响每个人的梦境。 他时常感到疲倦。 虫子说:「我以为这个工作会很轻松。」 小耳不置可否:「很少有人愿意乖乖躺下接受这种梦。」 虫子问他:「你在想什么?」 小耳走神道:「我在想五姐……她可能不愿意和我再联繫了,但我想和她说说话。」 虫子认为这是种奢侈:「你得分清楚谁才是真正的靠山。」 「就算他不是靠山,我也会站在他这边……」 小耳摆了摆手,手中的薄雾轻轻飘散,整个岛屿笼罩在他的力量之中。 一旦梦境开始,许识敛的复杂梦境折磨便会如约而至。小耳的「懒惰之力」不直接施加痛苦,而是让每个人在疲惫、困顿的状态下无力抵抗,彻底沉溺于至黑至暗的梦境。 小耳的手里捧着一个沙漏,现在,夜晚正式开始。 所有生命在睡梦中都会被迫经歷最深的恐惧:过去的伤痛、未解的遗憾,包括童年的阴影,都在梦境中以真实的形式重现。 他们一一过目这些梦:有人被魔鬼追杀,有人被亲人背叛,他们都在耿耿于怀的噩梦不断翻转,试图逃离,但梦境中的时间似乎静止了。 虫子打了个寒颤:「那如果,他们没有经歷过太糟糕的事情呢?」 小耳看他一眼,那时候,懒惰力量就会变得尤为残忍。 某位人类在梦境中,被迫看到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这是小耳伪造的记忆。 在小耳的操控下,这些伪造记忆被巧妙地嵌入了梦境的最深处。醒来后,她无法辨别现实与梦境的区别,抱着沉睡的孩子哭喊着请求原谅。 「哪怕孩子还活着,」小耳说,「有些痛苦……是她心中的一部分,因为在白天的时候,她曾有一瞬想过,用孩子换半斤大米。」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手段。 比如篡改记忆,他们会梦到最重要的记忆场景,在最幸福的梦里,一切却突然变得扭曲,深爱他的人露出厌恶和仇恨的表情,彻底埋葬这段幸福的记忆。 再比如,他们的梦会陷入永无止境的噪音和孤独,它们相互交替,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在空旷的荒野中迷了路,然而在死一般沉寂的时空里,却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疯狂的尖叫声——如果试图逃跑,这些尖叫就会变成他们熟悉的人的指责,逼得他们跪地抱头求饶。 虫子:「……那这个是什么?」 他指着一处梦境,一个岛民正在梦中多次尝试从魔鬼手中拯救自己的孩子,明明每次都接近成功,却在最后的时刻无力改变……越努力,绝望就越深刻,他的武器会化成灰烬,腿部也会变成石头。 小耳说:「是让他们回到某个至关重要的时候,但不管怎么尝试,结果都註定失败……这是独属于梦境的轮迴。」 虫子看向下一个梦境:「这个呢?」 小耳:「两难梦境。」 这是一个极其残忍的道德困境,一个父亲在极为真实的梦境中,被迫站在两个孩子面前,按钮有一个,只能救一个孩子,如果按下去,另一个孩子就会被黑暗吞噬。 他拒绝选择,每次都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死去。 于是他会从梦里惊醒,顶着黑眼圈,畏畏缩缩地躲在墙角,死睁着眼不敢入睡。 小耳猜许识敛最讨厌这种反应。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表情变得很悲哀。 虫子观察着他,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喜欢做这些吗?」 小耳一怔,随后说:「不重要。」 虫子:「还是你懒得反抗?」 小耳:「只要他开心,其他的都无所谓。」 虫子:「你又在蜕皮了。」 小耳下意识摸脸,果然,一块皮。 虫子:「你最近哭了吗?」 小耳摇摇头,答非所问:「我和他吵架了。」 虫子:「唉!谁也劝不动你。」 小耳:「虫子,你知道吗?以前……有个女孩,她得了很重的病。我记得有一天我问她,这样不是在等死吗,多可怕啊。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 虫子:「什么?」 「她说,等死也不可怕。每天都和你爱的人在一起,等死也是件幸福事。我那时候只觉得她好傻……」 虫子:「我现在觉得你也好傻。」 ** 懒惰魔鬼的力量在人类世界不可小觑,小耳拥有无形的力量可以侵蚀岛民的精神、削弱他们的行动力……然而在七大罪恶里,却时常被看不起。 尤其自许识敛掌权以来,小耳被宠爱有加,时常不用工作,这让其他魔鬼心中不满,尤其是那些职责繁重的魔鬼。 第360页 他们忍着,一是小耳的「懒惰」特质并未引来太多麻烦,二是有许识敛在他背后撑腰。 但现在,是个魔鬼都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不如以前那么好了。 许识敛已经许多天没有出现在小耳左右,据说他们在上次分别前大吵了一架。 众所周知,地基在最近出现了问题。它的运转需要更高效的能量调配,在其他魔鬼看来,懒惰力量便十分的「低效」。 这天,小耳进行完工作回到住处,几位不怀好意的魔鬼便找上门来。为首的是新嫉妒魔鬼和虚伪魔鬼,他们平日里就对小耳心怀不满。 嫉妒魔鬼目露凶光,轻蔑地盯着小耳:「懒惰,听说你连最基本的工作都做不好?地基的能量调配出了问题,你知道这是谁的责任吗?」 虚伪魔鬼环视一圈,随后说道:「圣主不在,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小耳当然看出他们在找事:「你们要是觉得我没做好,那就自己去干好了。反正我也不想做。」 这种态度只让对方更加愤怒。 嫉妒魔鬼低吼一声,勐然沖向小耳:「早就看不惯你这副懒散样子了!」 一阵巨大的力量冲击向小耳,他工作一天,身上早就不剩什么力气,踉跄几步,努力集中精神,试图用懒惰的力量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然而,他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再加上几天来心力交瘁,力量并没有完全施展出来。 几秒钟后,小耳被嫉妒一把推倒在地,头晕目眩,鞋子都挣扎掉了。 他四肢无力,唿吸急促,猝然间看到不远处一个影子闪过去。 是虫子魔鬼,应该是跑去搬救兵了。 许识敛……小耳至今都不知道他在哪。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呢喃这个名字。尽管不想承认,几天前的争吵的确让他们疏远,他知道不该依赖他…… 周围的魔鬼嘲笑他,低语着,带着轻视。 虚伪魔鬼说:「你也不过如此,一个懒惰的废物。离开许识敛,你什么都不是。」 就在这时,空间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撕裂,空气中充满不祥的震动。 一道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像利刃一样划破寂静:「——他什么都不是?」 他不需多言,气场已让他们腿脚发软。虚伪魔鬼试图后退,许识敛只是轻轻抬手,他立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住了喉咙。 锁定目标—— 「你说的?」 虚伪刚想求饶,脖子便断了。 他手轻轻一挥,虚伪无声无息地倒下,再也没有动静。 许识敛看过去,其他魔鬼仓皇逃窜。 许识敛转身,彬彬有礼地来到小耳面前,仿佛刚才的杀伐冷酷从未发生。他蹲下来,捡起混乱中丢失的小耳的鞋,低头为他穿好。 小耳失神道:「你回来了。」 许识敛道:「刚回来。」 「是虫子叫你来的吗?」 「虫子?」许识敛说,「我见他朝监督者那里跑去了,应该还在路上吧。」 「那你……」 「我听见你叫我。」 「……这你都能听见?」 许识敛笑:「是啊,这我都能听见。」 他们回到寝殿,没有谁再提起几天前那场不愉快的争吵。 许识敛的步伐比平常慢了几分。小耳看他:「你怎么了?」 许识敛没回应,只是抬抬手,示意他别多问。 「最近过得好吗?」他微笑着问,「虫子有陪你吗?」 「有是有……」小耳还在紧张地观察他,「你到底怎么了?」 许识敛摇摇头,还是笑着,尽管唿吸有些沉重,额头上也冒出一层细汗:「你不是说自己呆着寂寞,我才找他来陪你的。」 说着,轻轻推开小耳的手,眼中带着一丝倦意。 小耳:「跟你说寂寞是想你陪……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只是有点困。」许识敛朝着寝殿深处走去。 原来他每天都在这里睡。 角落里摆放着一个小棺材。不长,也不短,小耳用眼睛丈量:大概五个小木桩的长度。 他突然心脏紧缩一下,感受到一种不可挽回的伤痛和羞辱。 许识敛在摺叠自己的身体。 棺材比现在的他短不少,他不得不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蜷缩,几乎折成了不自然的姿势,才硬生生挤到这座棺材里。 小耳呆呆地看着,随后是愤怒:「你干什么睡在这里?!有病!你真是有病!」 许识敛喘着气,对他笑:「傻瓜,你跺脚的样子真可爱。」 小耳勉强说道:「你这样会更难受的,喝点药吧。」 「我确实渴了。」许识敛说。 「水……」小耳朝外跑去。 「我要牛奶。」 牛奶? 小耳隐约记得这是为什么,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牛奶。 乱世之下,他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牛奶……牛奶……」棺材里的许识敛却疲惫地睡着了,他嘴里呢喃着,逐渐换了词,变成,「妈妈……」 小耳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连唿吸都不敢了,趴在棺材口,想伸手去触碰许的额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不忍再去打扰这片刻的平静。 就在这时,监督者从天而降。 ——带着十几只鸟嘴人,以及畏畏缩缩的虫子。 第361页 虫子看到小耳没事,大松一口气。 监督者对小耳鞠躬:「您受累了,以后让他们保护您。」 鸟嘴人们也跟着鞠躬。 小耳只是空空的,心里空,脑子也空,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许识敛被这动静吵醒,虚弱地称赞:「做得好。」 监督者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这是他每晚的例行工作——在许识敛回来睡觉的时候,为他奉上一杯晚安牛奶。 许识敛艰难地从棺材中抬起头,接过牛奶,满足地喝了下去。 这世上从不缺对痛苦上瘾的人。 第170章 镜子 与小耳想的不同,这不是发烧。 许识敛的皮肤开始变色,里面就像盛满了月光,将皮肤撑透,变成白色与蓝色。这种颜色固然是好看的,但小耳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怎么了?」他急得团团转。 许识敛并没有他那么在乎自己,敷衍道:「中毒了吧?谁知道。」 他就是满不在乎,甚至继续工作——自己都这样了,还要去欣赏别人是怎么痛苦的。 许识敛坐在高高的鬼轿子上,随着起伏咳嗽。现在,但凡长了眼睛的动物都知道圣主生病了。 只是别管是人是鬼,大家都不敢多看一眼。 小耳劝不住,许识敛还不让他跟着。等他外出回来,皮肤的症状更明显,整个人像一颗通透的蓝宝石徐徐生辉。 鬼轿子早就散架了,他一个喷嚏下去,周围的树都东倒西歪。 比起小耳的着急忙慌,监督者非常淡定。 他带来了许多鸟嘴人,每个鸟嘴人都搬着一面镜子。现在,地狱里也到处都是镜子了。 小耳问他:「你知道许识敛怎么了吗?」 监督者:「不知道。」 小耳:「……」 监督者还要往前走,小耳拦在他前面:「你还要他工作?他都这样了。」 「圣主处理事务,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亲自到场。」监督者解释道,「他的命令和指示能通过远程的沟通方式传达。」 真是……说不上的怪,小耳还记得他是如何义愤填膺描述「洛」的背叛,现在面对圣主的病情却又无动于衷。 许识敛到底为什么留他在身边做事? 小耳忍不住吼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中毒了!你每天都跟着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监督者:「每个魔鬼都有自己的命运,我只是更关注整体的平衡。」 小耳:「……」 监督者:「苦难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他肩负着作为圣主的重任。没有人能替他承担。」 小耳沉默片刻,压着火说:「他好像很信任你。」 监督者:「七魔鬼,我以为过去这么久,我们都长大了。」 小耳无言以对。 监督者冷静道:「我一生的职责都是『仲裁者』与『观察者』。我必须确保他在作为圣主时的选择能够维持地基和七大力量平衡,无论是情感上还是权力上。除此之外,我没有义务干涉。」 小耳根本听不进去,无力道:「可他现在很痛苦,你真的一点也不想去帮助他吗?」 监督者道:「那你就去做你能做的事,帮助他。也许只有你能帮助他……」 ** 许识敛精力充沛,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吃饭。 依然是在长长的玻璃桌上,食物一眼都望不到头。他托着下巴,看着桌面微笑。 事到如今,小耳已经对乌云下面的真相毫无兴趣。他只关心一件事:「你到底怎么了?」 许识敛歪着头问他:「你在心疼吗?」 小耳说:「你看上去随时会爆炸……血都喷出来的那种爆炸。」 「砰——」许识敛竟然模拟道,结结实实地吓了小耳一跳。 「哈哈!」许识敛笑,「怎么什么都当真?」 说着,拧了拧他发呆的脸。 小耳有气无力道:「别闹了……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放置了更多的镜子。」这次,许识敛好好回答了他,「小岛到处都是镜子,好玩吧?」 小耳见过,刚醒来去小岛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一排排镜子…… 小耳:「然后呢,开心了吗?」 许识敛问他:「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喜欢镜子?」 小耳:「你说。」 许识敛的手抚上玻璃桌:「这张桌子……严格来说是面镜子,一面对着人间的镜子。」 小耳低头看过去。 他只能看到玻璃桌下面涌动的黑雾。 「我记得你以前经常跟我说,总觉得周围都是镜子。是因为觉得被人议论,无处可躲吗?」 小耳等着,什么都没等到,于是又说:「镜子是每个人心里的影子,能反射出内心的脆弱和秘密,所以他们才和当初的你一样害怕,是吗?」 许识敛声音低沉,却透出一丝得意:「是啊,在镜子面前,一切都不再是秘密。无论是谁,都会被我看得一清二楚。在这个岛上,镜子就是我的眼睛。」 小耳问他:「你有看到过我吗?」 许识敛:「嗯?」 小耳低着头,看向桌子上映着的脸。 「有时候,明明照镜子的是我,我却在里面看到你的脸。镜子里的你,要么没有表情,要么就在哭。」 许识敛看着他,将手放在他的腰后,忽然一笑:「你看错了,谁会让我哭呢?」 第362页 小耳摇摇头,只是看着在玻璃桌上投射的影子,好像在和自己对话:「如果是别人讨厌你,我可以和他们吵,和他们打架,和他们拼命……打不过,就带着你一起跑。但是如果是你自己讨厌你,那我什么都做不到,因为你和自己相处的时间远远比和我相处要多……」 许识敛还是笑,抚着他的后背说:「绕来绕去的,你什么时候嘴巴这么厉害了?我可没有你聪明,听不明白。」 小耳恍惚地笑笑:「是啊。」 「在这个充满镜子的世界里,你根本找不到真正的我在哪里……」 许识敛收住笑容,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 小耳回过神的时候,面前的一面镜子开始波动,像水面一样涌动。突然间,镜面闪烁出耀眼的光芒,一道影像逐渐从中显现出来——一个与许识敛一模一样的身影,缓缓走出镜子,站在了桌子另一边。 小耳惊讶地看过去。 许识敛孩子气道:「看!这是我从镜子里复制出来的暂时的『我』。」 小耳:「暂时的『你』?」 许识敛微微一笑:「它完美复制了我的外貌与声音,但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只是个短暂的存在。」 小耳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影像,心中五味杂陈:「你是想让这个复制品陪着我吗?」 许识敛亲在他的脸上:「只是方便我在外的时候与你保持联繫嘛。」 影像在小耳的注视下渐渐清晰,与许识敛几乎无差,连微表情和语气也完全一致。小耳的心却空空的。 「他看上去比你脾气好多了。」他强撑欢笑。 许识敛静了会儿,问他:「怎么了?」 问题太多,担忧快把灵魂撑破了。小耳避重就轻地问:「会没事吗?」 「会。」许识敛摆摆手,表情轻松,「它的存在只是暂时的,不久后就会回归镜子里,完全没有影响。」 小耳:「我问的是你。」 有的人啊,不允许自己再受一点伤,连最简单的关心也要避开。 许识敛低声道:「我会没事的。」 他还是蓝色的,好像随时会变成一片海远去。现在,这片海对小耳承诺:「真的,相信我,我会处理好一切……」 小耳苍白地笑笑,靠在他肩膀。就在这时,镜中的影像微微一颤,仿佛在回应着他们的对话。 小耳的注意力于是落在它身上。 「平常见你一面都难,现在却有两个你陪着我了……你说,这个短暂的『你』能陪我多久?」 许识敛宽慰道:「这个影子只是我的一部分,真正的我,永远在你身边。」 尽管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小耳的心还是被一瞬的孤寂填满,再多的星辰与拥抱都无法瓦解他的窒息。 他在许识敛的肩膀蹭着:「但我还是,还是喜欢你多一些……」 ——「我知道。」 ** 人间小岛。 「我不相信他。」 当只剩下他们两个,井舟对铁拳如是说道。 铁拳:「我能理解。或许我们想的一样。」 「太顺利了。」井舟说,「我们需要救队友,他就出来帮忙解决。我们需要分流术需要符文,他就什么都有。从来没有过这种运气,突然有这么一个人解决了所有的难题。」 铁拳:「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指出他存在问题,事情的走向甚至在验证他的可靠性……你不就是担心洛是卧底?」 井舟:「许识敛真的没有其他信任的人?」 「有智力的魔鬼里,鸟嘴人已经被我们解决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监督者,但是他这几天在照顾『发作』的许识敛。」铁拳沉吟道,「还有就是,小耳……」 井舟所有所思:「我一直认为他可能会是突破口,心里有个大概的计划,只是我不知道他对我们是什么态度。」 铁拳提醒:「他站在许识敛那边。」 井舟却语气沉重道,「站在他那边和对我们于心不忍——这两点并不冲突。」 铁拳来了兴趣:「不如直接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做。」 井舟道:「你说的没错,事情发展的太顺利,我很需要一点掌控感。目前为止,洛没有明显的问题,但我得做点什么,不能全按他的计划的走。」 「首先,我们要先找到突破口……」 轰隆隆! 下雨了,电闪雷鸣。 一脚用力地踩下去,泥点溅落满身。这样的世界,再加上暴雨。真是怎样都逃不过狼狈。 即使如此,女人依然在奋力奔跑。 得赶紧找到住的地方,她吃力地想。汗水混着雨水从她的额头流下来,密密麻麻,冷热交替。 她背上的女人似乎有所感应,不断伸手为她抹去。 她眼睛发亮,转过头,先看到对方起起伏伏的头髮——以及,在黑暗里发着微弱光芒的蓝蝴蝶发卡。 无论有多么黑,它始终发着微弱的蓝光,就像一盏被神明祝福过的、永不熄灭的指路灯。 事实上真是如此!上一次他们被魔鬼追杀,是它突然大放光彩,将魔鬼以十分残忍的方式击穿,她们才侥倖逃脱。 绝对,绝对被神赋予过魔力! 可惜,它的主人双眼无神,微微张着嘴,疑似智力有问题。 但女人还是笑着和她道谢: 「谢谢你!小呓。」 第363页 第171章 突破口 影子问小耳:「你在干什么?」 小耳从地上捡起树杈,往面前的骨架上塞。他答:「我在做稻草人。」 不完全的「稻草人」,捡到的不知是谁的骷髅架子,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算是这个时代的产物:黑暗稻草人。 影子不理解:「你在做『我』吗?」 他展开双臂:「我已经在这里了,小耳。」 你和他不一样。什么完美复制?骗子!小耳在心里嘀咕,他从来不叫我的名字。我是他眼里的无名氏。 但即使对方只是许识敛的影子,他都不忍心让他难过,嘴上说:「你的身体就和空气一样,是透明的。我要做个实物出来。」 影子低头看,确实。 小耳专心致志地做稻草人。鸟嘴人的阴影在下面摇曳,今天他们的工作是巡逻。 不知道他们遇到了谁,发出尖锐的啼鸣声。 他们在不断的求饶,最后绝望地问:「你们这些魔鬼……还会让我们活下去吗?」 小耳放下手里的东西,向下看去。 影子也看下去,说:「是五个岛民。」 小耳只是看着,影子突然对鸟嘴人喊道:「住手!放他们走。」 这声音与许识敛一模一样,鸟嘴人像傻瓜一样停下来。 岛民们狼狈地跑了。 小耳问他:「为什么?」 影子说:「感觉你不开心看见这样。」 小耳有些意外:「你能感觉到?」 影子:「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杀掉勇士团的人,不是普通的岛民。如果你不喜欢,就放他们走。」 小耳:「我是不喜欢,但是活着更痛苦。」 影子:「那下次见到再杀。」 小耳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你和他真的不一样。」 影子:「哪里不一样?」 小耳想了想,像孩子一样笑了一下:「可能你更喜欢我一点。」 影子也笑笑,这一瞬真像许识敛:「其实你说反了。」 鸟嘴人再次发出尖锐的鸣叫。 这一次,是小耳认识的人。 他蒙着兜帽,在鸟嘴人的命令下缓缓举起双手,步伐沉重。小耳从远处凝视,内心如同被风吹乱的海面,一波波的情绪袭来。 影子冷冷地让那人摘下兜帽,薄雾般的眼神毫不犹豫地穿透了空气。 帽子落下,小耳终于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铁拳。 这一刻还是来了,这一刻终于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小耳问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 铁拳抬头,目光无波无澜,已歷尽千帆:「答案重要吗?你不会信,也不会放我走。」 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立刻大声吩咐:「跪下!」 铁拳抱头照做。那一刻,鸟嘴人像猎犬嗅到猎物一样躁动不安,只等小耳一声令下,就会扑上去撕裂眼前这个无畏的勇士。 小耳心里一紧,握着树杈的手更加用力,仿佛要将它捏碎。只有手掌传来的痛感,让他能够暂时在理智与情感的边缘站稳。 他飞下去,来到铁拳面前,站稳都变成了一个需要用力掩饰的动作,每一步都走在深渊的边缘。 「我问你,你们是怎么让地基能量波动的?」 铁拳不答。 小耳又问:「他的皮肤变成蓝色,是不是你们做的?」 铁拳有了些反应,抬头看他一眼,似在辨别他话里的真假。 铁拳:「……你不知道?」 小耳:「知道什么?」 铁拳低下头。 小耳只觉得烦躁:「你们还打算做什么?如果你一个字都不愿意交代,我只能杀了你。或者拿你当人质,逼他们告诉我。」 铁拳壮烈一笑:「勇士团的人都签了生死契,任何人被抓被拿来威胁,都不救!」 小耳瞳孔骤缩,抬起手,慢慢靠近铁拳的脖子:「要是这样,我只能……」 一股杀意涌上心头,手掌几乎已经可以感受到铁拳脖颈下的脉搏跳动。只要轻轻一用力……只要一念之间…… 但小耳的手停在半空,僵硬在那里。 铁拳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任何挑衅,他就这样默默承受着一切。 小耳说:「我要你保证,永远不伤害许识敛,不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 铁拳没有抬头,声音淡漠:「你知道我做不到。」 「那我只能废掉你的胳膊和腿,再拔掉你的舌头。」小耳的指尖几乎触碰到了铁拳的衣领。但对方依旧一言不发,沉默如石。 小耳问他:「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铁拳终于开口:「小耳,我说什么不重要。是你没有想清楚,到底是做一个真正的魔鬼,或者继续像个软弱的天使。」 小耳深吸一口气,朝鸟嘴人点头:「动手。」 铁拳闭上眼睛:「我不怪你。如果今天落在我手上的是你,或者他,我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鸟嘴人立刻兇狠地上前,直接掐向铁拳的脖子。铁拳的表情骤然扭曲,一瞬间,身体本能的求生反应胜出,他双手拼命抓住鸟嘴人的手腕,试图撕扯开那道紧缚的魔爪。 空气中瀰漫着紧张的气息,鸟嘴人冷笑着加大了力气,铁拳的脸色开始渐渐变得苍白,眼中闪烁着挣扎与恳求的神情。 第364页 小耳的心脏狂跳,犹如一只被困的鸟,飞来飞去。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仿佛那不是铁拳,而是他自己即将被窒息。 突然,铁拳发出微弱的喘息声,眼睛逐渐无神…… 「住手!」小耳的声音如雷霆一般划破空气,更胜似是自我拯救的吶喊。 他勐然朝还未停手的鸟嘴人喝道:「停下!我说过他可以走!」 鸟嘴人一愣,手上的力量瞬间松掉,铁拳顿时跌坐在地。 「算了……」小耳的声音在喉咙里颤抖,指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低声补了一句:「你走吧。」 铁拳咳嗽着,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动作不急不缓。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像是在告别,又像是种讽刺与悲哀,但他什么都没说,最终转身离去。 影子像是许识敛在小耳身后低语:「你做了对的事情,他会理解你的……」 小耳转过身,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 影子问他:「你去哪?」 小耳抱起「稻草人」,答:「回家。」 远处,井舟抬起手,示意勇士团的人停手。 大块头松了口气:「他放走了铁拳?」 「是啊,」另一名勇士团成员低声回应,「看得出来,这个决定并不轻松。」 井舟望着小耳的背影,眼神里有着难以言说的同情。 大块头表情复杂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和岛上的人一样,我的家人也死去了,我同样失去了很多。」井舟嘆了口气,「但我长大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怨谁……」 ** 等井舟回到地下城,队员们正在抱怨缺乏食物和资源的问题。 他走进古书阁,查阅师正专注地翻阅一本厚重的古书。 「进展怎么样?」井舟问道,语气中带着急切。 查阅师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找到了一些关于小岛的古老传说。」 他将书本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缓缓道:「在很久以前,小岛的确曾存在过神与天使。他们的存在赋予这里无数的传奇。」 「神与天使?」井舟重复着,心中隐隐感到震动,「他们有什么样的力量?」 查阅师继续说道:「传说中,神给予天使一种特殊的能力,这种力量可以被赋予在某些物品上,足以杀死所有魔鬼。」 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神秘:「而这些物品,貌似依然存在于这个岛上,等待着被重新发现。」 井舟心中一震,思绪迅速飞转:「我们是否能找到这些物品?」 查阅师摇了摇头:「这并不简单。虽然我找到了相关的记载,但具体的物品位置却模煳不清。此外,传说中提到,这些物品被强大的魔法保护着,只有心灵最纯净的人才能使用。」 「心灵纯净……」井舟轻声自语,「这对于我们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条件。」 是啊,谁还能在这样的世界里维持善良呢? 井舟问道:「那这些神赋予的物品,具体有什么样的特徵?」 查阅师点头,翻开书页,逐字逐句地解读:「根据古书的描述,这些物品往往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光辉,能够散发出温暖的气息。它们的形状各异,但通常都带有独特的符文,这些符文是神之力的象徵,能够在危机时刻唤醒它们的潜能。」 「那么它们的力量具体是如何体现的呢?」井舟追问,心中开始构思可能的线索。 查阅师继续解释:「有的物品可以增强使用者的能力,使他们在战斗中如虎添翼;而有的则能在关键时刻释放出毁灭性的能量,足以消灭周围的魔鬼。但最重要的是,这些物品与使用者的心灵状态密切相关,只有在纯洁的心灵召唤下,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力量。」 「心灵状态……」 查阅师点头:「古书中提到,曾经有一些人因缘分而与这些物品相连,而善良正义的人能够在第一眼就察觉到它的存在。」 井舟沉思片刻,他隐约感受到,或许在勇士团中,有一些人,甚至包括自己,或许能够与这些物品产生共鸣。 这时,门外有人说:「团长!」 他气喘吁吁,喜极而泣:「好消息!这次,我们终于成功了……」 第172章 蓝色血液的诅咒(一) 午餐时间,杜尔抱膝而坐,猪面人坐在他旁边。 他们从未交流,但这天,杜尔忍不住问:「大哥哥,你怎么……怎么也是张猪脸呢?」 猪面人笑笑:「我过去也是人,后来得罪了魔鬼,他们就把我变成了猪。之前只以为人讨厌猪,没想到魔鬼也讨厌猪。」 杜尔充满同情地点点头。 洛突然问他:「你和那个魔鬼认识?」 杜尔愣了一会儿,才回道:「你是说小耳哥哥?」 「嗯。」 「认识……」杜尔唉声嘆气的,烦躁不堪地揉着自己的头髮,「他们都说他是坏蛋,跟着许识敛那个恶棍混在一起!我不相信,怎么可能是真的……」 他喃喃道:「他那么好,那么善良……一定是被蛊惑了,我要去救他……」 猪面人问:「他会跟你走吗?」 杜尔笃定道:「会!他一定会,他在我妈妈面前说过会保护我的。后来,也跟我说过会一直陪着我……」 猪面人沉默一会儿,问:「你打算怎么救?」 第365页 杜尔犹豫着,说:「我有个计划,但还没想太好。」 猪面人笑笑:「说说看,也许我可以帮你。」 杜尔似乎不太愿意说,正在这时,大块头满身是汗地从外头赶来。他长嘆一声,拿起面包就往嘴里塞。 乐乐也跟着来了,杜尔问:「怎么样?」 乐乐摇摇头:「乱极了!」 猪面人递给他面包,平静道:「罪恶一旦没有任何约束,文明就会被摧毁,面目全非。」 大块头却说:「审评院又闹起来了……你们还小,怕是不知道,这个审评制度过去只针对学生!」 杜尔真的不知道:「这么可怕的东西,针对学生?」 大块头:「团长也经歷过,他说那个时候没有人喜欢这种制度。」 乐乐听出了委屈的意味,他懂了,沉重地问:「那你们贊同他的做法吗?」 「说实话,作为有过类似经验的人,看到他把这些东西『还过去』,我的确有畅快的感觉。但是……」 大块头说着,摇摇头:「并没有维持多久。我不贊同,却也对他恨不起来。」 一阵沉默。 乐乐没有吃面包,而是问:「我们会成功吗?」 大块头刚要回答,猪面人突然叫他:「兄弟,出来一下。」 等他们到了外面,大块头抱怨道:「怎么回事,我刚要对他进行爱的鼓励。」 洛笑笑,语气却有些沉重:「这里怎么这么多小孩?」 「噢……你说他们两个,」大块头清清嗓子,压低声音,「都是孤儿,在外面也活不下来。」 「在里面也很危险。」洛往后看了看,说,「我看你总带着他们出去做任务。」 「人手不够。」大块头挠挠头,「我也和团长说过,但是……」 ——井舟说,勇士团不养闲人。 大块头说:「现在哪还有真的孩子,他们说话比我还成熟!」 大块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你也别太担心。这两个孩子虽然有想法,但我们都会看着,不会真让他们自己去冒险。」 洛冷笑了一声,语气依然平静:「你太小看孩子了,尤其是那些有执念的孩子。」 大块头愣了一下,想要反驳,却被洛接下来的话打断了:「他们的执念,会带来毁灭。」 一阵不安的沉默在两人之间瀰漫开来,大块头忍不住看了洛一眼,洛又若有若无地笑笑:「没什么。只是有些不忍心。」 大块头突然想起井舟和铁拳对洛的评价,一时感慨万千,默默拍了拍洛的背。 等到回去,大块头想起自己未做完的「爱的鼓励」,刚要嗷几嗓子,猪面人却代替他吼道:「无论怎样,勇士团已经被他们记住了!我们就是新世界的救世主!」 杜尔握紧拳头:「洛大哥说得对!」 大块头:「……」 ** 夜雾降临。 小耳来到梦境里工作,他心事重重,俯视芸芸众生的噩梦,听痛苦渐次响起。 但是今天,一切又有些许不同。那些痛苦的能量很快弱了下来,被平稳的唿吸声取代。 噩梦消逝—— 小耳疑惑地寻找,逐渐触碰到一片空寂的虚无——就在他迈步前行时,忽然一双熟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像是早就等待着他到来。 「你果然会来。」井舟的声音不急不缓响起。 小耳从头冷到尾:「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做梦境折磨的?」 井舟依旧保持着平静的态度:「我们勇士团里有一些灵魂专家,掌握了古老的精神屏障魔法。他们能够阻止魔鬼入侵梦境,也因此,我知道你们在折磨那些岛民。」 小耳:「精神屏障?」 井舟微微一笑,点点头:「是,这些屏障无法永久维持。但它们足够给我们争取一些喘息的时间,让我们能恢復精力。关键是,它们让我们意识到梦境的力量不仅可以用来侵蚀,也可以用来反击。」 小耳:「就像你现在出现在我面前?」 「没错。」井舟语气依旧沉稳,「我们有一位梦境巫师,研究出一种反向梦境入侵的术法。通过特殊的仪式,巫师可以潜入你所操控的梦境,打破你设下的恐惧场景,帮助那些受折磨的人识别梦境中的假象。」 小耳环视四周,什么都看不见。 他嘲弄道:「所以你们已经能够反制我了?」 「说是反制,也许不完全准确。」井舟轻声说道,目光柔和了下来,「我们只能通过梦境巫师提供一些短暂的帮助,毕竟你们的力量太强大,但这已经足够让受害者找到反抗的意志。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帮助他们从梦中觉醒,逃离梦魇。」 小耳的手轻轻抚过梦境中的虚空,轻轻触碰那些他曾制造出的恐惧。 他沉默片刻,最终低声道:「我没想到你们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 井舟并没有急于回应,静静看着他,等待小耳继续说下去。 「今天我放走了铁拳。」小耳突然说,「我后悔了。」 「小耳,」井舟却语气温和地打断了他,「我们不一定要成为敌人。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明白你对许识敛的感情——或许,我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和过去一样。」 小耳面无表情地徐徐升高,变身成魔鬼:「永远不可能了。」 井舟一动不动,微笑未变:「他变成这样,你才是最难过的人吧?或许,帮助他释放束缚他的力量,才是真正的解脱。」 第366页 梦境里的月亮晦暗不明,小耳在高空里朝着井舟冲进。 逼近的时候,井舟突然说:「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痛苦吗?」 小耳猝然停下,目光稍稍一滞。 「你好像还不知道,」井舟的笑容变得忧伤,「蓝色的血液并不是他自愿选择的……它不仅伤害他的身体,也在侵蚀他的心灵。你看他,每时每刻都因此承受着难以想像的痛苦。」 小耳:「他的血会伤害自己?」 井舟语气渐渐变得柔和而真诚:「就是这样,他的血会反噬。我们勇士团从没有想过杀死许识敛。相反,我们是想解救他,帮他摆脱这折磨——可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引发出他的暴怒,将那压抑的力量完全释放,才能找到消除它的办法。」 小耳落在地上,默默看着他。 井舟:「你也知道,他是最强大的魔鬼,但他的愤怒是一把双刃剑。真正帮助他的办法,就是释放他所有的愤怒,才能让他变得平和……就像过去一样,你知道他过去是怎样的人,对吗?那才是真正的他……」 小耳垂下眼睑,似在思索。 井舟又说:「相信他什么样子,你比我们更清楚。他越压抑,痛苦只会加剧。想想看,小耳,这样下去,他还能够撑多久?」 小耳听出他的意思,直接问:「你想我怎么做?」 井舟道:「我不否认,你的确是关键——许识敛信任你,这让你拥有别人没有的机会。只有你能让他失控。而一旦失控,我们就可以採取行动。」 「什么行动?」小耳淡淡问道。 「我们准备了一种特别的符文结界,它能够暂时中和蓝色血液的毒性。但只有在他愤怒失控,完全爆发的时候,才能启动这个结界,削弱那蓝色血液对他身体和灵魂的控制。到那时,我们可以在短暂的时间内进入他内心,彻底瓦解蓝色血液的源头。」 小耳怀疑道:「进入他内心?」 「就像你现在刺激岛民一样,在梦境里给予他们最深的恐惧。而我们因此解救了他们,帮助他们恢復意识。」井舟微笑道,「你等会儿可以去看看,这些岛民醒来以后,都会忘掉那些暴躁的情绪,变得平和且满足。这将会是一场精神的洗礼。」 一切好像可以很简单,井舟说:「我们会通过梦境入侵的方式,类似于你制造梦境折磨岛民的方式。我们会反向入侵到他的意识深处,帮助他与蓝色血液抗衡,找到它的根源并将它彻底摧毁。这是唯一解救他的办法,而你,是能让他达到那个爆发点的人。」 井舟的声音变得低沉,但不带威胁,反而充满一种冷静的悲哀:「我知道你需要时间考虑,这很难做,如果我们可以做到……也不会来找你。我不知道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至少在我们眼里,他完全没有情绪……能让他产生情绪波动,在这世上,我只能想到你。」 片刻后,小耳轻声道:「我会考虑。」 ** 由于圣主的抓捕,勇士团不得不四处走动起来,东躲西藏。 傍晚,营地一片安静,只有几处篝火微微闪烁。大块头和洛一同值守在营地的外围,偶尔可以听到远处的风声和几声乌鸦的啼叫。 大块头正在用力拉扯着他的魔链,确保它的每一环都坚韧无比。 洛双手交叉在胸前,半眯着眼睛说:「你今天用它撂倒了五只魔鬼。」 大块头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拍拍手中的链子:「是啊,魔鬼一旦被这玩意儿缠上,力量就会被封锁住。你不知道,这链子可是用了特殊的魔法和材料,普通的力气可撼动不了。」 洛挑挑眉,蹲下来仔细端详着链条上的符文,手指在那些符文上轻轻滑过,仿佛在测量其精细度,随后若有所思地惊嘆:「是不简单……不过,我倒是有些建议,或许能让它更加致命。」 大块头挪动了一下身体,饶有兴致地看向洛:「只知道你懂符文,原来还能用在武器上?」 洛思索了一会儿,指着链条上的几处关键节点说道:「你看,这些符文的能量流动有些不均匀,可能会导致力量传导不稳定。要是稍作调整——比如这样,再这样——力量会更加集中,更能更迅速地封锁魔鬼的行动。」 大块头哈哈一笑,拍了拍洛的肩膀:「兄弟,真没想到你会的东西这么多!改天有空你帮我弄弄,让这链子更强点,我倒要看看那些魔鬼还能撑多久!」 洛微笑着点头,继续对链条进行检查。他的手指无意中碰到链条的一环,轻轻一用力,那一环竟微微松动了。没人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甚至大块头也没有察觉到这微弱的震动。 「我不是对武器有研究,」他淡淡说道,「我只是很清楚魔鬼的弱点,毕竟……我就是一只魔鬼。」 血色月光洒在他仰起的丑陋猪脸上。 相反的是,这双眼睛非常的澄澈。好像他从始至终都是个干净、体面、嚮往爱与希望的人类。 第173章 蓝色血液的诅咒(二) 井舟进来的时候,洛正坐在角落等待,猪面人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恐怖的光。 他们约在这里见面。 井舟随意地开口,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异样:「来得真早。」 洛微微抬眼,声音平静:「习惯了这里的安静。最近外面太吵了。」 井舟点了点头,走到洛对面坐下。 第367页 他缓缓道来:「你之前提到过,要激怒许识敛,然后趁机将他控制起来,我想……也许你是对的。」 洛不动声色,语气依旧淡然:「这么快就改变了想法?」 井舟低头,双手交叠,像是在斟酌用词:「我一直不太确定是否应该这么做,但……我和小耳谈过了。他愿意配合,愿意充当背叛者,来帮助我们引发许识敛的失控。」 洛闻言,微微眯起眼睛:「谁?」 井舟说:「就是他身边的一个魔鬼。」 洛道:「我知道。」 他沉默着,直到再度开口:「我印象中他们很亲密,他怎么突然愿意背叛?」 井舟笑笑,语气轻松道:「有时候,感情反而是最容易利用的武器。」 洛没有立刻回答,眼神冷冷地注视着井舟,仿佛在探寻什么。 片刻后,他说:「你确定他不是卧底?」 「他和许识敛可不一样,」井舟笑了笑,「他没有那么无情,相反地,他很念旧情,心里也不太同意许识敛现在的做法……昨天,铁拳被他抓住了,却毫髮无损地回来,这还不能够说明什么吗?」 洛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仿佛在等待更多的信息。 井舟继续道:「小耳虽然愿意『背叛』,但我不想让这成为他真正的下场。你明白的——我们只是想藉助他的『背叛』引发许识敛的怒火。」 洛轻轻点了点头,但语气中有了一丝阴郁:「我只是担心,我们会低估许识敛的反应。他没有那么容易被控制,尤其是当他察觉到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他。」 井舟声音里带着一点冷淡的安抚:「正因为如此,他的愤怒才会失控,而我们正需要这种失控。」 不过,井舟笑了笑:「这不比让我们去激怒他更奏效吗?到底是被看不起的朋友挑衅绝望,还是被最信任的爱人背叛绝望?我以为……你应该会很贊同这个计划啊。」 洛淡淡道:「听上去当然很棒,如果他真的愿意为我们效劳的话。」 井舟站在门边,冷冷地回道:「如果他不愿意,今天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话音落下,井舟推门离开,留下一室的沉寂。 ** 影子已经被镜子收回去了。 很久很久,但许识敛还没有回来。 小耳坐在悬崖边,耳畔是海风的低语,手指轻轻拨动着石头旁的细草。虫子从他的袖口爬出来,趴在他的膝盖上。 「井舟的计划,你怎么看?」小耳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自言自语。 虫子发出微弱的嗡嗡声:「他要你背叛许识敛。」 「你也觉得他在骗我。」 「我没这么说。」 小耳却说:「我感觉他话里有话,多年没见,他肯定比以前会骗人了。」 虫子嘆道:「别的我不管,你可别傻乎乎地去找圣主商量!没等你说完,他就会默认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然后把你撕裂。」 小耳垂下眼帘,指尖轻轻抚摸着虫子的背,仿佛在寻找某种安慰:「他说这是为了救他,但我感觉……不对劲。他有他的目的。我不能确定那是什么。」 「你担心许识敛会因此被毁掉。」虫子准确点出他的心结。 小耳看着远方发呆。 虫子静静地爬了一圈,重新停在小耳的膝盖上:「所以,你不想背叛他,也不想让勇士团团灭……你想找一个折中的办法。」 小耳轻轻点头:「如果能有别的路……」 虫子的触角微微动了动,似乎在思索:「他肯定说了一部分真话,许识敛的力量来源于他的愤怒和蓝色的血液。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平衡点,让他发泄愤怒,但不至于彻底失控……」 小耳微微抬头:「你是说,激怒他,但不让他完全暴走?」 虫子:「如果有办法控制蓝色血液的流动,或许能在他暴怒时减缓血液的毒性蔓延,避免彻底失控。」 虫子的触角来回摆动:「有时候,走在刀锋上的平衡才是唯一的出路。你可以选择相信他们,试一次,激发他的暴怒,但是在最后一刻用一些温情打动他,看看他能不能在被排毒的前提下清醒过来,不至于彻底失控。」 小耳说:「这是拿他当试验品。」 虫子缓缓蠕动,仿佛回应着他的无奈:「没办法,这不是场简单的博弈,如果你的心在圣主这边,就必须比井舟更早一步行动。」 小耳深吸一口气,说:「我不可能背叛他,就算是装出来的,我也做不到。他很容易就相信……你知道吗,我就算什么都不做,他都会怀疑我要背叛他。」 虫子在小耳的膝盖上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它轻声开口:「那你想怎么做?你想保全所有人吗?」 「……我知道这不可能。」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或许有另一条路……我能让他看清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井舟的真正意图,而不是通过愤怒去引导他……」 「早告诉你这不可能,」虫子微微振动了一下,「你太天真了,在他眼中,所有人都可能是背叛者,尤其是你。」 「……我还是会告诉他。」 小耳的平静而坚定:「我会告诉他井舟的计划,告诉他我不会参与他们的阴谋。我愿意承担他的愤怒。」 虫子沉默片刻,似乎在衡量这种可能性:「这样做……风险很大。如果他认为你已经站到了井舟那边,可能连你也救不了自己。」 第368页 小耳却说:「我宁愿他亲自处决我,也不愿在背后捅他一刀。那才是真正的背叛。」 虫子最终也不再劝说,只是默默地爬回了小耳的袖口。 海风……咸咸的、湿漉漉的刮在脸上,像两行泪。 小耳向后看去,远处有一棵歪歪扭扭的稻草人正默默看着他。 他轻声询问:「你觉得呢?」 第174章 神物(一) 海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空气中瀰漫着海盐的气息。 雅春坐在一处隐蔽的礁石旁,小心翼翼地守着一条正在烤的鱼。 这真是来之不易的美食,她打听到海边守护的魔鬼正巧去山上打盹,于是抓紧时间来这里偷偷钓鱼……被魔鬼掌管的鱼可是很难钓的,还好她从暗夜街买了特别的鱼饵…… 鱼的表皮逐渐焦脆,她已经很久没有尝到如此新鲜的食物,不免狂流口水。 梦呓此刻正蹲在一旁,用迷茫的眼神盯着火光发呆,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 雅春低头看了眼梦呓,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她已经习惯了带着她东躲西藏的日子,梦呓现在完全依赖她,像一个痴呆的孩子。 她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很偶尔地,会看着她笑笑。 当年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雅春有想过,如果是自己,在母亲意外死亡后,亲眼看着哥哥变成怪物,而爸爸要杀掉他…… 换做谁,都会疯掉的吧。 突然,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海浪的声音:「你好啊,姑娘。」 雅春勐地抬起头,只见一个英俊的男人正朝她走来,笑意盈盈。雅春瞬间警觉,手下意识地摸向藏在身边的匕首。 好干净的男人……这样的世道下,体面的让人害怕。 「独自在这里?」男人走得更近,「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一条鱼,你不怕魔鬼来找你?」 「滚远点!」雅春想也不想地举起匕首,兇狠地瞪着他。 男人举起双手:「嘿……冷静点,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样美丽的姑娘被他们凌辱,请相信我……」 他的视线在梦呓漂亮的脸蛋上一扫,再次看向雅春,目光变得钦佩且柔软:「这是你的姐妹?她看上去根本帮不上任何忙,就是这样你还带着她……真是勇敢又好心肠的女孩。」 眉清目秀且流露善意的男人,在乱世下尤为可贵。他就像天使一样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呵!」雅春冷笑。 「如果早遇到我十年,那你就得手了!」她喝道,「可惜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不把食物分给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男人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恢復过来,他轻轻耸肩:「好吧,既然你不相信我……」 雅春正准备站起身,耳边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心中一惊,迅速回头,只见不远处,几个同样面容不善的男人正从礁石后缓缓靠近,显然是男人的同伙。 「你有帮手!」雅春紧咬牙关,迅速把烤鱼揣进了衣襟里,站起身护在梦呓面前。 男人笑笑:「食物这么难得,我当然不能一个人浪费机会。」 雅春心中燃起怒火,但她很快冷静了下来,握紧手中的匕首,讽刺道:「他们一个个身强力壮,倒是你!小白脸一个,原来是被男人包养的软蛋!」 男人恼羞成怒道:「抓住她!」 眼前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劫匪,他们显然有备而来,雅春飞快作出决定:一个她或许还能打一打,但是现在带着梦呓,绝对做不到! 「梦呓,跟我走!」雅春低声吼道,迅速拉起梦呓的手,飞快地朝海岸的另一边跑去。梦呓踉跄着跟在她身后,嘴里发出模煳的声音,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的到来。 雅春的心在狂跳,她身上的肌肉紧绷,脚步稳健而有力。 自从与暴食魔鬼断绝联繫后,她的体型变得更加健壮,力气也异常强大。那些年,她已经学会了如何用这些力量保护自己和梦呓。只是,现在她必须在保护梦呓的同时迅速脱离险境,如果可行的话,丢下梦呓会是最能保命的办法…… 「追上她们!」背后传来男人的怒吼,脚步声越来越近。雅春回头一瞥,发现那几个人速度极快,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战士。 她咬紧牙关,双腿发力,带着梦呓往一处高地冲去,想藉助地势摆脱他们的追踪。然而,梦呓的步伐太慢,时不时被脚下的石块绊倒。每一次停顿,雅春都不得不回身把她扶起来。 「该死的!」雅春心中怒骂,但并没有放弃。 终于,几个人追到了她们身后,雅春眼神一凝,勐地停下脚步,将梦呓护在身后。面对迎面而来的敌人,她的匕首在手中闪着寒光,显得格外锋利。 ——然而,丢掉梦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你们想要鱼?来啊,看你们敢不敢从我手里抢!」雅春眼中满是坚定的火光,身体低伏,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勐兽。 对方几个男人对视一眼,没料到她会反抗得如此激烈。为首的男人轻笑一声,拔出剑:「有意思!」 雅春眼神一沉,勐地沖了上去,匕首划破空气,直逼男人的喉咙。她的力量比从前更加强大,迅勐而精准,对方显然有些吃惊,连连后退。然而,敌人数量众多,虽然她有力量,但一个人要护着梦呓逃跑,难度实在太大。 第369页 她低声对梦呓说,「梦呓!三、二……」 这是她平时带梦呓做的最多的练习:三二一,喊到「二」就不管不顾地往前跑!梦呓显然听懂了,撒腿就跑。 雅春反手握紧匕首,朝着男人们勐冲过去。对方显然没有预料到她如此悍勇,一时间竟然迟疑了。 就在这一瞬间,雅春迅速从怀中掏出那条烤好的鱼,勐地向后用力一甩,鱼精准地砸在为首男人的脸上。 「给你们的『美食』!好好争吧!」雅春冷冷道,趁男人们愣神的瞬间,迅速转身朝梦呓跑去。 那条鱼从男人脸上滑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飢饿的目光在男人们之间闪烁着。烤鱼对他们而言是一种罕见的奢侈,眼见食物近在眼前,原本团结的几个人开始动摇,彼此间的紧张氛围瞬间升温。 「你先拿的!」有人怒吼着,「这是我的!」 「谁抢到就是谁的!」另一个人立刻回击。 他们一瞬间从追捕变成了争斗,刀剑相撞,激烈的争吵和推搡声响彻海滩。 雅春趁乱拉着梦呓飞快地跑向远处。 「跑!」她低声催促放缓步伐等待的梦呓。 她们脚下的砂砾纷飞,耳边只剩下风的唿啸声。 雅春带着梦呓迅速穿过礁石群,直至确定背后追捕声渐远,才终于停下,气喘吁吁地靠在一块大石头旁。 梦呓同样气喘得厉害,眼中透出一丝迷茫和疲惫。她双手捂着肚子,突然低声喃喃:「朋友……井舟……」 「什么?」雅春一边喘气,一边皱眉看向她。梦呓的话似乎是无意识的,可雅春耳朵尖,听得清清楚楚。 梦呓抬起头,断断续续地重复道:「朋友……井舟……」 雅春心头勐然一震。井舟?这个名字她当然不会忘记——勇士团的团长,一个在岛上备受尊敬的人物。她曾远远见过他,虽然从未有过交集,但井舟的名声早已传遍了岛上的每个角落。 「你……认识井舟?」雅春试探性地问道。 梦呓点了点头,再次吃力地发出声音。哥哥的朋友……哥哥的…… 「朋友……」 她只能发出后两个字。 雅春在思考,难道梦呓和井舟曾有过某种交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们或许可以藉助勇士团的帮助来获得食物和庇护。 她定了定神,迅速做出决定:「走,梦呓,咱们去勇士团找井舟!」 梦呓依然怔怔地跟在雅春后面,嘴里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井舟」的名字。 「井舟……」 ** 几天后,自由的许识敛回到了小耳身边。 小耳怀疑镜子是他的交通工具,他亲眼看见他穿梭于数面镜子之中,就好像它们可以帮助他实现时空交错的愿望。 不管怎么说,他终于回来了。 不过,他看上去心情极差。 小耳自认早就习惯他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但依然回回被他这张冰冷的脸刺激到,迎向他的步伐都情不自禁变慢了。 好在这次许识敛没有让他猜,而是主动道出原因:「听说你把铁拳放走了?」 没等小耳回答,他就冷笑一声,大步离去。 小耳跟在后面说:「上次他把我也放走了,还给我食物……」 许识敛:「所以呢?你就放走了我的威胁。」 小耳:「他威胁到你了吗?」 许识敛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蓝色血液在他的皮肤下隐隐闪现:「我不需要你替我判断威胁,我只需要你忠诚。」 小耳怒道:「忠诚?你在跟谁谈忠诚?你有信任过谁吗!包括我?——你连在我身边睡觉都做不到!」 许识敛压向他,俯视道:「所以,你打算背叛我,是吗?」 总想着,也没有那么糟…… 他们之间,还有路可走的。 小耳轻声问道:「没杀死他,就是背叛你吗?」 「不是。」许识敛一笑,「但别忘了,背叛我的人,过去都付出了代价。你以为自己特殊?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算了。算了。 小耳:「好,那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觉得你残忍,我觉得你太过分了!」 许识敛直截了当地转过身,听也不听朝前走。小耳跟在他后面,炮轰着他摇曳的背影:「那么多无辜的人!他们都是你的威胁吗?他们做错了什么,你要让每个人都这么痛苦!」 说到后面,他声音坠下来:「铁拳,还有井舟……他们是相信你的啊!在你当上岛主前,所有人都说你是杀害亲人的魔鬼,只有他们相信你,维护你……」 许识敛的步伐停了一下,小耳的声音也断了。 他不禁后退两步,但许识敛却没有回头,听上去很可能是在笑。 「好像有件事情忘记说了,是什么呢……」许识敛微微侧脸,露出努力回忆的表情,「对了!刚刚我过来的时候,有个男孩来找你,是叫……」 「杜尔?」 这一刻起,痛苦,各就各位。 小耳呆呆道:「他来找我?他自己?」 「是啊。」 「他现在在哪?」 许识敛却看着他,似笑非笑:「我不在乎你是否忠诚,我知道你的心从来都不在我这里。所以我根本不会给你背叛的机会——因为你连伤害我的资格都没……」 小耳打断道:「他在哪?!」 第370页 许识敛一愣,疯了般回答:「死了!他死了!」 「他死了?」小耳不敢置信,「你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小男孩?这真是你做的?」 「对啊!我把他杀了。」许识敛幸灾乐祸地挑衅道,「怎么样?我不就是这样的人,你早就知道了。」 小耳后退道:「这怎么可能……」 许识敛步步紧逼,恶意地笑道:「怎么不可能?他死得好惨啊,临死前还在念着你的名字……真可爱啊,原来他这么在乎你,可惜他还是死了。」 小耳恍然大悟地看着他。 许识敛也愣住了。 小耳这样子……好像再开口,就只剩一句轻声的道别。 ** 又一次地,井舟从梦境中勐然惊醒,额头上满是冷汗,手指紧紧攥着床沿。眼前的场景逐渐恢復清晰,他喘息片刻,才察觉到身边的铁拳正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早已习惯他这般从梦魇中惊醒的模样。 这就是梦境穿梭的代价。 「怎么样?」铁拳低声问。 井舟摇了摇头,疲倦地抬起手,揉揉太阳穴:「小耳拒绝了。」 铁拳道:「他不相信我们?」 井舟道:「可能相信了一部分,我强调了是『暂时』的背叛,但他认为这依然属于背叛。」 铁拳闷了一会儿,说:「看来这条路行不通了,我们强迫他只会让他更坚定自己的立场。」 井舟道:「是,我也这么认为。」 铁拳刚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到门外有人敲门,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 「团长!外面有两个姑娘来要食物!」 铁拳一愣,井舟也微微蹙眉:「姑娘?」 「是……其中一个姑娘指名道姓找您,说与您是朋友。」传令的勇士团成员喘着气回道,「她们还说自己饿坏了,就想要点吃的。」 井舟站了起来,皱眉道:「她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们的人在外围巡逻时看到她们,带她们来的……不过,她们看起来确实没有恶意。」传令的勇士挠了挠头,不确定地补充道。 铁拳看向井舟,声音低沉:「会不会是许识敛的人?」 井舟没有立刻回答,思索片刻后,冷静回道:「我去见见她们。」 第175章 神物(二) 一天过去,小耳都窝在床上。 「你一整天都在发呆啊。」忙碌过后,许识敛躺到他身边。 他把头凑过来,好像无事发生般问道:「想什么呢?」 小耳灰通通的眼睛看着他:「他真死了?」 许识敛盯着他脸上的泪痕,脸阴沉的可怕,勐地掐住他的下巴:「你哭了?你为这种事情掉眼泪?」 小耳抓着他的胳膊,急切道:「怎么会真的死掉?如果是你做的,你不是通常会折磨对方,再慢慢杀死他?」 许识敛轻轻笑着,停不下来一样,笑到最后脸都红了,就这样快乐地看着他:「是啊,那要是我还在折磨他呢?」 小耳眼睛一亮,又无力道:「你放过他……」 许识敛玩味道:「救他?」 小耳绝望道:「他就是个小孩。」 许识敛收住笑容,静静看着他道:「跟我说你心里有别人了,还想我帮你救他,这会不会太天真了?」 小耳一怔,怒道:「什么叫有别人了,他……」 许识敛却冰冷地打断他,无情宣判道:「死了。我把他捏死了,彻底死了!」 小耳觉得自己没发出声音:「……你真的无药可救了。」 许识敛听见了:「你要因为这个跟我生气?」 无济于事。小耳闭上嘴巴。如果心脏也有开关,那么它也跟着一起关掉了。 许识敛还在等,盯着他,把小耳脸上都快盯出火花来,烧透他无动于衷的脸皮。 小耳一脸心死:「你能不能离开?」 「你怎么突然敢这么和我说话了?」许识敛危险地问道,语气却很柔软,甚至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和力,「是不是在乎的人都死光了,没有软肋了?」 听他这样说,骨头像泡在酸水里,麻木中隐隐传来酸痛。 怕就怕许识敛喜欢这种不可捉摸,他的表情似乎是这样想的:就是迷恋痛苦。果然还是会追上来,他勐地拽住小耳的胳膊:「我在问你问题。」 「他不是我的软肋,」小耳有点受不了他这样,还是松口道,「你这样做太过分了。还有,我的胳膊都快被你拧断了。」 许识敛没放手,力道小了些。他又恢復面无表情的样子,只在眼神里残留了些疯狂:「我很过分吗?」 没法沟通。小耳麻木地想。 胳膊上的力道再次加重,许识敛说:「一和我说话,你就走神。」 小耳嘆了口气:「识敛。」 许识敛微微一怔。 「他和以前的你很像。」 说出口后,小耳想了很多。他无法精准表达出他的感受,只是觉得这个孩子是不那么幸运的许识敛。不……许识敛也不是幸运的。他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但许识敛根本没在乎这些。 他像要亲上去那样近距离地,神情疯癫地问小耳: 「那你是爱我,还是爱那个次品?」 没等小耳回答,他就压上来重重地吻住他,带着愤怒、绝望与无可奈何…… ** 雅春带着梦呓小心翼翼地来到勇士团驻地附近,她的心跳得很快。 第371页 在此之前,她从未和勇士团有过交集,这群人虽名声在外,但她清楚,任何强大的人都不该轻易相信,特别是在如今这个人人自危的岛上。 她扶着梦呓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梦呓始终一脸空洞。尽管是对牛弹琴,雅春还是压低声音道:「我们小心一点,别引起他们的怀疑。」 梦呓没有任何反应。 两人沿着密林中一条隐秘的小路缓步前进,脚下的落叶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忽然,前方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雅春立刻拉住梦呓停下脚步,屏息静听。 她拨开几丛灌木,视线越过树梢,便看见了勇士团的驻地。那是一个隐秘的营地,四周搭建了简陋的围墙,几名全副武装的勇士正在来回巡逻。营地的气氛紧张而严肃,显然是随时准备迎接可能的威胁。 「我们的运气真好……」雅春心里一紧,低声对梦呓道,「就在这里,还真的在这里!」 她带着梦呓悄悄靠近,没想到刚靠近营地边缘,便被两名巡逻的勇士发现。他们高大健壮,面露警惕,手中的武器随时准备攻击。 「什么人!」其中一人低吼道,锋利的目光扫向她们。另一人则毫不掩饰地拿起弓箭,拉满了弦。 「我们来找井舟!」她勉强压住心头的紧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我……我们是他的朋友,只是想来要点吃的,不想惹事。」 两名战士没有放松警惕,目光在雅春和梦呓身上来回扫视,气氛紧张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冲突。 不知等了多久,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营地深处走出来,穿着与众不同的铠甲。他步伐稳健,脸上带着不苟言笑的表情,显然在勇士团中地位不低。雅春的目光一瞥,立刻认出那是团长——井舟。 井舟走近后,目光很快落在了梦呓身上。 「你是……」井舟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许识敛的妹妹?」 雅春的心脏勐地漏了一拍。她隐约感到情况不对。所有人都知道许识敛如今的恶名昭着,他残忍、暴虐,岛上的许多罪恶都与他息息相关。而井舟这样直接提到许识敛,似乎意味着他和许识敛有着某种联繫,这让雅春立刻提高了警惕。 「她不是!」雅春失声否认,随后就感到后悔。 飢饿让她丢掉了智商,这些年东躲西藏,不就是怕梦呓被许识敛发现?如果那个残忍的魔王发现妹妹还活着…… 她本就没打算和这群强者有太多交集,井舟此刻的神情让她心生退意。 「对不起,我们走错了地方。」雅春不动声色地拉了拉梦呓的手。 然而,就在她准备撤退的时候,井舟微微一笑,那笑容没有丝毫的恶意,反倒带着一丝温和。 他察觉到雅春的戒备,但并没有追问,反而故作轻松地说道:「别紧张,来者是客。既然你们来了,就先进来歇歇脚吧,勇士团从不会赶走有需要的人。」 雅春低头看了一眼梦呓,梦呓只是紧紧抓着她的衣角,仿佛整个世界都没有她依靠的这一只手来得真实。 看着梦呓这样子,雅春心中一阵酸楚。 都说勇士团是正义的化身,也许…… 井舟微笑不减,但眼神中透着一股柔和的诚意,没有丝毫逼迫的意思。他轻声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也知道许识敛的恶名让你不信任我们。但是我相信这和梦呓没有关系。」 雅春立刻说:「他们早就断绝关系了,他还想过杀死她……」 意思就是,你别想着拿她去威胁许识敛!我们可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井舟闻言反而轻轻一笑,朝一旁的勇士团成员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接着,他从随身的皮囊里掏出一袋面包,递到雅春面前:「先吃点东西吧,你们看起来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这里很安全,至少今晚你们可以安心休息一下。」 雅春微微一愣,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袋面包。她确实饿了,梦呓也很虚弱,可她不敢轻易接过对方的好意。 但井舟接着说道:「你们经歷了太多危险,应该停下来喘口气了。这份面包不需要你们付出任何东西,只是我们勇士团对需要帮助的人表示的善意。」 他的态度让雅春松了几分警惕,慢慢伸出手接过面包,随即掰了一小块给梦呓。梦呓木讷地吃下去,目光一如既往的呆滞。 雅春抬起头,看向井舟的眼神终于变得柔和了一些,轻轻嘆了口气:「你知道的,当年圣主差点亲自杀死她,是我救了她……她真的很可怜。」 井舟沉默片刻,随后轻声道:「我知道,他太过残酷。但你救了她,这证明了你们之间的友谊,也证明了你并没有屈服于那个暴君的力量。」 他的声音柔和而坚定,无形地传递着安慰与鼓励。 雅春微微点了点头,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些许戒备:「好……我们先歇一晚。」 井舟一笑,示意她们跟他走。他带着她们到了一处安静的角落,给她们铺好了一张干净的毯子,并递上水袋。「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雅春四处张望一番,说:「这是你们的营地?」 「我们有很多营地。」井舟解释,「今天我驻扎在这里,你们运气真的很好,要是遇到大块头和铁拳……他们可不一定还记得梦呓。」 雅春笑笑,原本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第372页 然而,就在她沉思时,井舟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梦呓的发卡上。那是一只精緻的蓝色蝴蝶发卡,静静地挂在梦呓凌乱的髮丝间。 心脏忽然一缩。像是某种感应与共鸣。 他轻轻指指发卡,语气中带着几分探寻:「这个发卡……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雅春一愣,随即紧张地护住了梦呓:「是她一直戴着的,怎么了?」 「没怎么,」井舟笑着移开视线,「挺好看的。」 他默默捏紧拳头,悄然改变主意:这两个人,绝对不能放走。 【作者有话说】 我居然更了这么多,我真是个神经病! 第176章 小船 疯了两天后,许识敛同样变得麻木。 他的眼珠像世界上最慢的爬虫一样缓缓转动,视线木讷地落在小耳脸上。 小耳裹着被子,缩在床的角落。 几个小时前,许识敛说的最有温度的一句话就是: 「不想我稍微温柔些吗?」 没有得到回应,他也就没有温柔。 现在,别管是并不得意的施暴者,还是不难过的受害者,两人之间的对话早已变得寥寥无几。 尽管许识敛自己也不怎么说话,但他更讨厌小耳保持沉默。 小耳背对着他,面朝床前的「稻草人」。 他就像需要关注却不知道如何表达的孩子,到最后,干脆通过极其败好感的方式发泄出来——将「稻草人」丢掉了。 「丑死了。」他不忘诋毁一句。 小耳只是看着他。 许识敛说:「出去转转。」 风轻云淡的一句命令。 小耳觉得冷。这几天尤其是。他的身体好像被挖空内芯的蜡烛,连最后一丢丢火苗都亮不起来了。 许识敛乔装打扮了一下,连同他一起。 他们变成了平平无奇的魔鬼,走在灰色的小岛上。 交通工具是一辆奇异的魔鬼马车。 与其说是马车,不如说是一片由漆黑云雾组成的载具。马匹由不知名的鬼影构成,每一步踏在地上,都会在空中留下幽红色的足迹,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车夫是一个面目模煳、身躯高大的魔鬼,完全由灰雾构成,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 它很会做生意,特地在他们面前驻足:「嘿,两位魔鬼先生,要我载你们一程吗?非常实惠的价格。」 小耳没想到,许识敛竟然与它讲价。 几个来回下来,车夫让步了:「好吧,好吧!先生,就当我们做个朋友。」 「上车吧。」许识敛语气淡然,轻轻拍了拍车厢的侧边。 小耳沉默着,迈步走上那片由魔雾构成的台阶。车厢里比外面还要冰冷,周围的空间仿佛无限延伸,充斥着低语般的风声。 车夫笑着说:「你们是兄弟吧?」 它低声而悠长的问话中带着些许神秘,好像在探询些什么。 许识敛只是面无表情地抱胸看向小耳。 小耳瑟缩在毯子里:「不是。」 车夫说:「那你们二位是……」 什么关系? 许识敛这时才慢悠悠开口,高高在上道:「想好了再回答。」 小耳并不想回答,沉默着。 许识敛突然粗暴地揽住他的肩膀,对着车夫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婊子。」 小耳瞪大眼睛。 车夫身体一僵,说:「好的,先生。请问您想去哪里?」 许识敛随口回答:「转转。」 小耳在他怀里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束手就擒。他确实觉得很冷,而这个怀抱却很温暖……温暖,又冷硬,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座由墨色棱晶编织而成的车厢,车轮似乎从未真正触地,只轻轻滑过路面,仿佛踩在一层看不见的薄雾之上。四周的景物也随着马车的前行而微微扭曲,从现实滑入了另一个梦境般的时空。 车夫挥动缰绳,幽蓝色的虚影马匹勐然一跳,载着他们的马车瞬间腾空而起,像一道黑色的流星划过天际。 小耳开始咳嗽。 许识敛冷冷看他一眼。 小耳闭上眼睛,往他怀里靠了靠。 一路上,马车穿过了浮动的云层,偶尔有破碎的星光从云缝中泄出,洒落在车厢内。每当星光照进来时,车厢内的空间便短暂地闪现出不同的场景:一座废弃的村舍、风化的石像、无人的农场——仿佛这些星光在窥探并显露出小岛上最隐秘的角落。 车夫的声音再度响起:「有趣的选择,『转转』……不过,先生,您究竟想带他去看什么?」 许识敛眯起眼睛,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那要看他想不想看了。」 小耳看他:「什么?」 许识敛报了个地名。 海……小耳的第一反应。 那是个临海的地方。 任凭这诡异的旅程带他漂流,但他已疲惫得不愿再去追问。 他们在这不属于现实的天际中漂浮许久,直到马车缓缓降下,停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到了,」车夫低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祥的预兆。 许识敛下了车,回头看着小耳,眼神中带着深意:「下来吧,我们到了。」 小耳像个老年魔鬼,裹着毯子慢吞吞地跟上:「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有东西给你看。」 第373页 崎岖的山路延伸到一片从未被他踏足的海边。微风吹拂着海岸,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小船静静漂浮。 那艘小船的颜色格外醒目——鲜红如血,上面摆满了樱桃。 这个景象如同承诺一样瞬间击中了小耳。 是啊……樱桃,等这座岛毁灭,我们就一起坐船离开…… 许识敛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微妙变化,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的笑意:「去吧,上船看看。」 小耳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当他靠近那艘船时,细细打量着那堆樱桃。这份充满生命力的红色将他激活了,他下意识说:「其实,几天前,我遇到了……」 一阵风忽然卷过,船身微微晃动起来。小耳的手刚触碰到船边,船底的纸张就开始破裂—— 纸? 脆弱的,荒诞的纸。 樱桃连同船体一起被风吹得四散,迅速凋零、消逝在海面上。 纸船!他惊愕地后退一步,凝望着船体在风浪中解体的残骸,心中仿佛被什么狠狠撕裂了。 「怎么?你以为是真的?」许识敛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恶意的愉悦。 小耳的眼神空洞,喃喃道:「……假的?」 许识敛摊开手,无所谓地说道:「当然是假的!我怎么可能会和你坐船离开呢?」 他凝视着他那张灰白的脸,恶趣味道:「你还记得那些蠢话?你早该明白,世上什么都不能信,连我也不能信。」 转而哈哈大笑:「真是……原来你也这么好骗啊!」 小耳只是坐在那里,缓缓抬起头。 「把我的稻草人还给我。」 他这么说。 许识敛问:「比起我,你更喜欢那种东西?」 小耳:「是。」 「是……」许识敛也笑笑,「你是对的,我和你已经不存在任何一种可能了。」 ** 铁拳到来后,井舟靠在一棵老树上,对他说: 「确定了。」 铁拳一怔:「你说神物?」 「嗯,」井舟道,「她头上的发卡就是神物。」 两人一阵沉默,随后铁拳说:「大家都很喜欢洛。」 「听说了,他和他们打得火热。」 铁拳却说:「所有人都觉得他能干,可靠,但我发现你只分配给他一些无关痛痒的任务,边缘化他。」 井舟淡淡点头道:「我确实这么做了。」 铁拳话中有话:「你知道,大块头几乎无时无刻都跟洛在一起,寸步不离,连一点他秘密见什么人、或者突然消失的迹象都没见到。」 井舟道:「的确,洛表现得没有任何问题,能力也非常出众……可我一直有种直觉,一种……让人心寒的直觉。」 他的声音压低,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见:「即便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洛有问题,但我就是无法完全信任他。」 铁拳说:「理解。我也有同样的感受。只不过,按照计划,几天后我们就要开展大战,你打算怎么做?」 井舟依旧凝视着远方,那目光穿过黑暗,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战场。 他道:「我会按照计划告诉他们作战任务。但有一点,『神物』……除了你和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铁拳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了笑意,带着一丝调侃:「只告诉我,不怕大块头伤心?」 井舟摇摇头:「大块头也是我的兄弟,我对他没有任何不满。他的能力出众,勇勐无比,整个勇士团都仰赖他的力量。可有时候他……太心软了,他是个单纯的人。」 铁拳听了,默然不语,最终轻轻嘆了口气。 第177章 勇士与恶龙(一) 当天,勇士团集结在岛上的一处隐秘洞穴中。 洞穴宽阔,周围的石壁布满了粗糙的岩石纹理,火光映在墙壁上,像是在舞动的勇士灵魂。 每个勇士手持武器,目光中带着坚定与紧张,他们知道,这将是他们与岛上的邪恶力量对抗的最终一战,成败与否,关乎岛上未来的命运。 洞口有些隐蔽,外面布满了浓密的藤蔓,而里面的空气却充满了肃杀的气息。 井舟站在篝火旁,神情庄重而坚定。他的眼神在众人间扫过,带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仿佛要将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打磨成无畏勇士的模样。 他高高举起右手,四周的喧嚣瞬间平息下来:「勇士们!」 井舟的声音在洞穴中迴荡,带着不可撼动的力量,「经过了无数个日夜的准备,我们终于到了这一步。今天,我们将在这里商讨最后的作战计划,明天,岛上的命运将由我们来改变!」 勇士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许多双眼睛燃烧着战意,气氛越发紧张而庄严。 「首先,」井舟继续说道,声音更加低沉而坚定,「我要感谢大家的付出,特别要感谢洛——他为我们带来了很多情报。」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洛的身影,众人的视线也随之聚焦到了他身上。洛依旧沉默寡言,只是微微点头,不置一词。 但随着井舟的声音,洞穴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众人纷纷对这个神秘而强大的同伴表示敬意。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井舟转向众人,眼神凌厉,「我们的第一步,就是通过群众暴动,在岛上引发大规模的恐慌和混乱。这将是我们破坏许识敛镜子网络的关键时刻!」 第374页 随着井舟的话,洞穴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等着他揭示更多的作战细节。 「许识敛的镜子网络不仅仅是他的眼睛,它还赋予了他空间跳跃的能力。通过这个网络,他可以监控岛上的一举一动,并且随时随地出现,击败我们。而这个情报,是小耳——」 井舟顿了一下,解释道,「小耳,曾是许识敛最亲密的下属,如今他站在我们这一边。是他告诉我们这个关键的信息。」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收集到了不少与许识敛有关的重要情报。你们所知道的所有防御点、隐秘的通道,以及他的弱点,这些信息都源自小耳。」 人群中一片譁然。小耳的名字仿佛在夜空中炸响,许多人难以置信地对视,显然这消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什么—— 铁拳听得眉头一皱,心中暗自疑惑:这情报不是他前段时间在地狱里抓住几个老魔鬼严刑拷打出来的结论吗?怎么现在成了小耳的功劳? 他看向洛,心中微微不安,但洛依然平静,目光似乎没有任何波澜。 难道井舟是故意的? 井舟继续说道:「为了摧毁这个网络,我将派出一部分勇士悄悄潜入岛上的各个关键位置,逐一破坏这些镜子。只要这些镜子被毁掉,许识敛的能力就会大大削弱!」 勇士们纷纷点头,面上浮现出期待与信心,有几个人甚至摩拳擦掌,显然已经迫不及待要参与这场激烈的战斗。 「当岛上陷入混乱的时候,」井舟的声音更加低沉而冷静,「我会带领最精锐的勇士,直接攻入地狱,沖入许识敛的宫殿。而那个时候,小耳将帮助我们刺激许识敛,让他情绪失控,等到他暴走失控时,我们将趁乱出击,迅速击溃他的防御体系!」 听到这里,勇士们的情绪再次高涨起来,几乎每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目光里闪烁着復仇的怒火与即将到来的胜利的渴望。 「每个人都将有自己的任务,」井舟继续分配着每个战士的职责,「你们都是岛上最勇敢的勇士,是我们最后的希望。这场战斗,我们必须赢,不能有任何失误!」 在他的鼓舞下,勇士们纷纷拍打着胸口,高声回应着井舟的号召,斗志昂扬地喊道:「为了岛屿!为了胜利!」 大会结束后,铁拳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趁着井舟从人群中退出的时候,悄悄走到他身边。 「团长,」铁拳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撒谎?」 井舟停下脚步,张望一番,声音压得很低:「我需要要让洛彻底相信,小耳已经背叛了许识敛,让我们在战斗中更有胜算。」 铁拳眉头皱得更紧:「你还是在怀疑他……但如果他真的和许识敛没关系呢?」 「那样最好,」井舟淡淡道,「这个谎言也不会影响任何事,不是吗?」 「不光是这个情报,这几天,我已经有意无意地跟他们透露了很多,所有的情报来源……都是小耳。」井舟说,「除了勇士团内部,我还委託一些魔鬼到处走漏风声,他一定或多或少听到过这样的闲言碎语。」 听到这话,铁拳点点头,但他说:「可如果他没有我们想像中那么在乎小耳,或者他没有失控……」 井舟说:「即便许识敛保持冷静,我们也并非完全依赖他失控来取胜。我们已经准备了足够的武器和战斗力,而且我还安排了另一手保险。」 铁拳:「什么?」 井舟道:「跟我来。」 他们走进一片阴暗寂静的地方。 这里只有梦呓和雅春两个姑娘,她们彼此依偎着,在昏暗的光线中沉沉睡去。 「你是说神物?」铁拳低声问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怀疑。 井舟微微一笑,朝一旁守护的勇士点头。 勇士离开片刻,再出现时,挟持着一个被绑住嘴的魔鬼。那魔鬼拼命挣扎,眼中露出恐惧,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勇士把魔鬼扔到了离梦呓和雅春不远的地方。 就在魔鬼的身体触碰到地面的瞬间,梦呓头顶的发卡突然发出一阵璀璨的光芒,如同一柄利剑,瞬间划破黑暗,在一剎那间刺穿了那魔鬼的身体。 魔鬼发出一声无声的惨叫,身体迅速地化作灰烬,瞬间消散在空气中。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钟,那耀眼的光芒便恢復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铁拳目瞪口呆,满脸的惊愕与震撼,神物的力量远比他之前想像得还要强大。 「你看到了。」井舟的声音冷静而坚定,「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手保险。」 这时,女孩们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吓醒,眼中充满了疑惑与惊恐。 雅春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看向井舟:「团长……你什么时候才能放我们走?」 井舟说:「我不记得我有苛待过你们。」 的确,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是!雅春怒道:「你限制我们的自由,到底想干什么?」 她们都是无辜的,铁拳心想。没办法,无辜的人太多了,以至于所有人都有罪。 井舟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一丝柔和的微笑,语气却依旧平淡冷酷:「别着急,过几天你们就会自由了。」 他接着说道,「等到你们成为英雄的时候,我就会放你们走。」 离开的时候,铁拳对井舟说:「一道保险,未必就够。」 第375页 井舟:「你是说……」 铁拳凑过去,一阵耳语,随后苦笑着说:「当然,不是万不得已……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 ** 行动前夕,井舟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大笼子。 笼子的外表看似粗糙,却隐隐透出一股森然的威胁——无数细小的毒刺密布在每一处缝隙间,像是等待着某个不幸的猎物,一旦落入其中,就会被刺穿,血液会被这些毒刺贪婪地吸走,彻底失去任何生还的机会。 井舟心里感到一阵阵沉重。曾经的他们,还是小孩子时,谁能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亲手设下这样一个陷阱,用来对付那个曾经的朋友。 有人来了。 洛的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打破这片凝固的寂静。他走到井舟身旁,低声询问:「你怎么了?」 井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笼子上,喉头紧了紧,终于开口:「我在想,许识敛和我……小时候的事。」 洛静静听着。 井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当年,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玩捉迷藏。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穿着一件骑士服,他是『鬼』。然后……他抓住了我,当着所有人的面。」 「我很生气,特别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井舟低声道,「我质问他,『你怎么能背叛我?我们可是朋友。』他说这是游戏规则,他不能为我破例。」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这就是游戏规则。我生气的是……他明明知道我会躲在哪儿,他抓住我时还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面对这件陈年往事,井舟轻松地笑笑,「那时候,我觉得他背叛了我。」 洛说:「然后你们绝交了?」 井舟点点头:「是的,当时我气急败坏地对着所有人宣布我跟他绝交了,还说以后不再分小饼干给他。但我知道,那时候的我真的很幼稚……这件事一直烙在我心里。」 洛默默看着井舟,他从未见过这个曾经冷静、坚韧的团长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井舟不是在为今天的战斗做准备,他是在为一段失落的友情而伤感。 「后来呢?」洛问道。 「后来……我长大了,看着他越来越出色,越来越强大。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嫉妒,怨恨,还是失落。」井舟深深吸了口气,抬眼望向远方,「我嫉妒他的能力,也嫉妒他从来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我一直觉得,他过得比我好,哪怕他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成为了岛上的暴君,成为了我必须要面对的敌人,我依然感到……愤怒,还有一些愧疚。」 洛听完这些话,沉默了很久,最终低声道:「这就是所谓的『游戏规则』,对吧?」 井舟愣了愣,转头看向洛,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一直都遵循他的规则,无论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还是现在的统治与战争。」洛平静地说道,「你所做的这一切——抓捕他,置他于死地——在他眼里,也是遵循某种游戏规则。」 「你并没有背叛他,井舟,这是公平的较量。」 井舟没有回话。 在内心,他默默回应:也许并不公平。 洛的目光平静的落在眼前那个充满毒刺的笼子,这一刻,井舟忽然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最后只道了一声,「晚安。」 ** 日薄西山,日薄西山。 虫子这样形容小耳的身体,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了。 「你可能快死了。」 小耳已经感到身体的虚弱从内到外逐渐瓦解。他身上的皮肤不断蜕落,掌心的肌肤已变得薄如蝉翼,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散去,和风沙混为一体。 虫子陪在他身边,一片沉默压抑着空气。 终于,小耳开口道:「我大概还有几天?」 「不好说。」虫子道,「三天,或是一周。」 小耳的目光游移到床头的稻草人,他感到自己全身仿佛散架了,连唿吸都带着沉重的倦意。 「那这个……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他吃力地问道。 虫子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小耳目光微垂,稻草人静静地躺在床头,它没有五官,却散发着一种熟悉的气息,是某种无声的守候。 虫子望了小耳一眼:「我去给你调配点药,虽然救不了你,但至少……你最后走的时候能少些痛苦。」 小耳虚弱地笑了笑:「谢谢。」 虫子前脚刚走,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耳虚弱的双眼向门口望去,视线有些模煳,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个身影——杜尔!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小耳此刻的惊讶。 杜尔沖了进来,身后跟着乐乐与勇士团的人。他的脸上布满了焦急与心疼,急匆匆地跑到小耳身边,弯腰把他架了起来。 「我就知道是许识敛逼迫你的!」杜尔声音沙哑,充满了愤怒与痛惜,「看看你都伤成了什么样!」 他不由分说地开始扶着小耳往外走。小耳心里掀起一阵剧烈的动盪:「难道我已经死了?」 杜尔:「你还活着!」 小耳:「那你呢?你怎么可能是真的……」 他的手在杜尔身上确认。 乐乐皱着眉说:「他似乎被折磨到精神恍惚了。」 第376页 杜尔只是心疼:「该死的!小耳哥哥,你别担心,坏人马上就有报应了!」 小耳挣扎着,声音断断续续:「许识敛在哪里?」 杜尔不回答,脚步越发急促,背着他跑了起来。小耳的身子晃动着,他感到身体的痛楚在加剧,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煳,但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许识敛! 「许识敛……许识敛在哪里?」 杜尔依旧没有回应,勇士团的人紧随其后,他们的脚步声混合着小耳的微弱喘息,整个宫殿仿佛迴荡着压抑的沉默。 遥遥地,许识敛站在宫殿的高墙上,身影被地狱火红的余晖拉长。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杜尔带着小耳离去的背影。 小耳……除了他以外的所有生命都是如此的面目可憎。世界上就剩下最后一口氧气,他们还要夺走…… 身后的监督者魔鬼恭敬地站着,低声道:「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这一战势在必得!」 然而,许识敛的反应却让监督者微微一怔。他轻飘飘地说道:「算了。」 监督者焦急道:「圣主!我们付出那么多努力,怎么能算了?真要为了那个叛徒……」 许识敛目光空洞地回答:「地图我放在了稻草人身体里。我死后,你亲手交给他。如果他想离开……你还记得船的位置,对吧?」 监督者震惊道:「你……你是认真的?」 许识敛的心神突然飘回了很久以前,那时的他站在母亲面前,大声质问她:「你不爱我!你不爱我!」 红色的光已没入地平线,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但许识敛的目光却没有聚焦在眼前的战争上,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虚幻的母亲,不同于记忆里的狰狞与逃避,此时她是如此的温柔: 「后来你获得足够多的爱了吗?小荷包蛋。」 叛军到城下了。 第178章 勇士与恶龙(二) 一双手将小耳绑起来。 小耳认得这个人:聪明绝顶的猫剑客。 他和小时候长得不一样了,脸上都是疤。 爱许识敛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大多人在乱世中死去,少部分人像猫剑客这样,加入勇士团。 小耳与他说话,但他指指自己的嘴巴:没有舌头。 小耳被绑着的双手有些麻木,绳子勒得太紧。 他环顾四周,认出不少过去相识的孩子:这些曾经崇拜、喜爱许识敛的孩子们,如今个个脸上刻满了岁月和痛苦的痕迹。 尤其是猫剑客,那个昔日爱笑的男孩,如今脸上布满疤痕,眼中少了童年的光彩,代之以冷静与杀意。 小耳想说话,却感到喉咙发紧,言语哽咽。 杜尔皱着眉,不满地盯着绑住小耳的绳索,显然对这一举动颇为不悦:「为什么要把他绑起来?他这么虚弱,根本反抗不了。」 乐乐站在一旁,神色严肃:「他一直在挣扎。」 他低声说道,「况且,我们还不能就这样轻易相信他。」 小耳的心脏勐地一缩:「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乐乐走到小耳身旁,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整齐的地图,摊开在地面上。 「你看,这里。」乐乐指向地图上的一个标记,那是一处圣主宫殿后面的隐蔽小道,标记旁还有一道用粗线标出的路径,通向宫殿内部,「我们将从后面包围许识敛的宫殿,团长他们负责从正面作战……」 「我本来不同意杜尔感情用事的做法,」他将目光转向小耳,语气逐渐变得严肃,「但你将成为我们接近他的重要工具。我们需要你作为诱饵吸引许识敛的注意,分散他的力量,让我们能够一击制敌。」 小耳心中勐地一沉,茫然地看着乐乐和杜尔,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话,「诱饵?」 乐乐微微点头,眼中不带丝毫的怜悯。「是的,诱饵。你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分心的人。我们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 杜尔在一旁焦急地补充道:「但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他绝对不会伤害到你……」 小耳唿吸不畅,几乎要呕出来——不会是食物,他这几天什么都没吃。口腔里充斥着铁锈味,双眼发黑…… 这时,杜尔突然拉住小耳,示意他向前走去。「来吧,跟我走,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们走了一会儿,空气中瀰漫着死亡的气息。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铁笼。 笼子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光芒,四周覆盖着如毒刺般的金属尖刺,笼子的每一根铁条都仿佛是为吞噬生命而打造。 「这就是我们为许识敛准备的。」杜尔得意道。 小耳的唿吸骤然停滞,他震惊地看着那个可怕的笼子。 猫剑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拍了拍那巨大的铁笼,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折磨他?」乐乐轻蔑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不,小耳,这不是折磨。这是审判。」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冷酷的决绝。「他毁掉了一切,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杜尔走到铁笼的一侧,用手指轻轻拨弄着一根毒刺,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看这些尖刺,它们不仅是为了疼痛而设计的。每根刺上都涂有一种特别的毒液。这种毒液不会立刻杀死他——死得太快岂不是太便宜了他?毒液会慢慢侵蚀他的血液和神经,一点点地削弱他的力量,让他感受到最深刻的痛苦。」 第377页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给小耳时间消化这些残酷的细节。小耳心跳加速,难以想像这样的东西竟是为许识敛量身打造的。 「你知道的,」杜尔继续说道,声音低沉得仿佛在述说某种神秘的仪式,「许识敛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们不可能在他全盛状态下打败他。所以,我们设计了这个笼子,只要能捉住他,毒液就会让他的力量渐渐消失,他会变得虚弱,就像一个普通人困在里面,无力挣扎。」 杜尔的手指在毒刺上轻轻滑过,似乎是在想像着未来的情景。「起初,他可能会反抗,像个勐兽一样怒吼、挣扎,甚至试图用他最后一点力量破坏这个笼子。但我们已经想好了。他每一次触碰这些毒刺,毒液就会加速蔓延。他越是挣扎,毒液侵蚀得就越快。」 小耳感到一股寒意从嵴背爬上,胸口发闷。 乐乐补充道:「这还不止是肉体上的痛苦。我们知道他有着极度的骄傲与自尊。对他来说,无法操控自己的命运、被困在这里,一点点被剥夺掉所有的力量和尊严,这才是最深的折磨。」 「他把我们变得如此悲惨,我们不会让他轻易死去。他会被迫承受失去力量的绝望,等到毒液彻底侵蚀了他的身体,等到他不再挣扎、不再反抗时,他将会迎来一个极慢的、极痛苦的死亡。」 杜尔平静地陈述着,仿佛在描述一场不可避免的审判。「他的血液会渐渐凝固,内脏会因为毒液的侵蚀开始腐烂。他的神经会像被火烧一般,最终会在剧烈的痛苦中死去。」 「这就是他应得的!」 许识敛的命运,已经被这些昔日的朋友们决定了。 「铁拳负责打造了这个笼子。」杜尔继续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他看着小耳的脸,似乎在等待他回应,「说点什么吧!你这是什么表情?」 「……谁做的?」小耳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 铁拳?「铁拳做的!是铁拳的主意?」小耳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楚。泪水模煳了他的视线,胸口的痛楚如同灼热的铁块,一点一点烧蚀着他的理智。 杜尔一愣,随即点头,毫不犹豫地确认了小耳的疑问:「最开始,是洛大哥的想法,铁拳哥哥最终实现了……」 但杜尔的话还没说完,小耳已经剧烈挣扎起来。愧疚、痛苦、愤怒交织成火焰在他体内疯狂燃烧,他的动作越来越激烈,手脚并用地用力挣脱身上的束缚。乐乐见状,连忙冲上来按住他,「快来帮忙!他哪来这么大力气?」 小耳的力量突如其来,仿佛被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出来。他推搡开乐乐,连同几个试图控制住他的人,疯了一样在狭窄的空间里剧烈挣扎。 他们人数众多,本该压制住他,但小耳的情绪和身体被悔恨与绝望彻底激发,越挣扎越狂暴,双眼充血、浑身发抖。 「放开我!放开我!」小耳嘶吼着,声音悽厉,几乎失控。他的眼神已经无法聚焦在眼前任何人身上,脑海里只有那巨大的铁笼—— 杜尔见状,连忙冲上来试图将小耳制服,但就在此时,小耳勐地发力,竟然直接用肩膀狠狠撞开了乐乐和杜尔。借着这股突如其来的爆发力,他迅速向旁边扑去,拼命地扭动身体,竟然在挣扎中从他们的包围中挣脱出来。 「别让他跑了!」乐乐喊道,满脸惊愕。 小耳已经不顾一切地飞向宫殿的方向,心脏如鼓点般勐烈敲击着胸腔,脚步踉跄,身形摇晃,「一定要找到他……找到他……」 就是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 小耳在仓皇的飞翔中穿过了树林与建筑的阴影,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虚弱。 直到视线骤然开阔,硝烟与血腥味瀰漫在他四周,整个世界都在崩溃。 「咔嚓——!」 一声刺耳的爆裂声阻止了他。 只见高处的一面巨大的镜子突然龟裂,宛如被无形的力量勐然击碎。镜面上无数裂痕迅速蔓延开来,光影在裂痕中扭曲、破碎,最终,「轰然」一声,整块镜子化作无数碎片,流星雨般散落在地。 小耳被迫降落,愣愣地看着那些破碎的镜片。勇士团显然已经找到并摧毁了许识敛的镜子网络。 「咔嚓!咔嚓!」 镜子们正一个接一个地崩塌,坠落如冰雨,仿佛象徵着许识敛的帝国正在走向毁灭。 碎裂的镜面反射着战场上勇士与魔鬼的厮杀,勇士们身披铠甲,刀光剑影在他们手中翻飞,而与他们对峙的,是魔鬼的军队——那些曾经在小耳面前高大威勐的魔鬼,如今一个个面露恐惧,狼狈不堪。 「怎么会这样……」小耳站在远处,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切。 一只巨大的魔鬼挥舞着长刀,试图抵抗勇士团的攻击。但即便他力大无穷,周围的勇士们也在严密配合,步步紧逼,将他逼入绝境。那魔鬼一声怒吼,沖向面前的几名勇士,但几把锋利的净魔剑却先一步从四面八方飞掷而来,精准地刺入他的胸膛。 魔鬼发出一声悽厉的哀嚎,身躯轰然倒地,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小耳又目睹了一名魔鬼试图逃跑,却被迅速追上的勇士斩断双腿,随后净魔剑刺入他的背部,结束了他的生命。 魔鬼的血液在地上汇成一条条血河。 小耳穿过战场边缘,在倒下的魔鬼与勇士之间飞奔。 第378页 不远处,又是一声巨响传来,一面更大的镜子轰然坠落,碎片在地面上四处飞溅。 小耳的双腿仿佛陷入了泥沼般沉重,他咬紧牙关,冲破飞舞的碎片,继续向前奔跑。身后的战场已经被鲜血与镜子碎片覆盖,勇士团在勇勐地推进,魔鬼们在一片片倒下,战局已经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倾斜。 碎片如雨,小耳的心也随着那些镜子的倒塌,被撕裂得四分五裂。 不知道是心有感应,还是命运在残忍的战场上眷顾了他。他一眼就看到了许识敛,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 没想到勇士团中还有叛变的魔鬼,一只秃头魔鬼正在攻击许识敛。 看许识敛竟然已经是倒在血泊中,小耳冲上前去,用身体替许识敛挡下那致命的一刀。这一刀太重,疼痛沿着他的背嵴爬升,翅膀被秃头魔鬼的重刃斩断了一半,血像泉水一样从他身后涌出。 他顾不上这些,满喘着粗气,咬牙把许识敛翻了个身,发现他浑身都是血,苍白的脸上透着一股死气。 许识敛一愣,认出他来,吃力地咬牙问道:「谁干的?」 他试图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但无奈力气已经从手臂里流失,整个人再次重重地跌回地面。 「你先起来,你别演了……」 小耳哽咽且徒劳地说着,他期待着,仍幻想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可当他伸手触碰到许识敛时,才发现手臂上已经满是血迹,只觉得许识敛滑腻到恐怖,像是从血池中捞起的一块吸满血液的碎布。 小耳的五脏六腑都在随着牙齿打颤。 许识敛没说疼,吃力地把眼睛睁开。小耳听见欢唿声,抬眼看去,周围人的脸上写满胜利在即,这一场浩劫,所有人都变成了他们的敌人。 「走!」小耳强忍着痛苦,奋力抱起许识敛。翅膀残缺的他飞得并不稳,只能拼命地拍打剩下的半个翅膀,想要逃离这个血腥的战场。 他感受到许识敛的唿吸越来越微弱,不禁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抱着几乎没有唿吸的他,飞向地狱寻找一丝生机。 但现在,哪里都要他死。 还能去哪呢…… 最终,他们降落在一个破败的洞穴前,似乎是某种野兽的窝。小耳强行将许识敛放下,自己开始在洞穴里拼命挖掘,企图挖出一条可以通往外界的隧道。 「你听我说,他们要杀你,」小耳不停地和他说,「还要把你关到笼子里去,我们得逃跑……」 许识敛微微睁开眼睛,声音虚弱而平静:「逃不了。」 「逃得了!逃得了!」小耳哽咽的声音在洞穴里迴荡,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他的手在泥土中拼命地刨着,泥土和血混在一起,变成深色的泥浆,沾满了他的手指和胳膊。 「他们、他们要把你放进那个笼子里……我看到那个笼子了……你知道吗,他们要让你受尽折磨……」 许识敛怔怔地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在他开口前,小耳突然转过头,泪水从他眼眶中溢出,掉落在许识敛的脸上。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小耳嘶哑地哭喊,带着极大的痛苦与绝望,「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他想把许识敛看清楚些,但是太乱了,太乱了。他判断不出来了,只看见眼泪一颗颗砸到许识敛的脸上,和血一起,勾勒着疼痛的形状。 许识敛躺在血泊里,竟失神、满足地对他笑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为了我哭。」 小耳一愣,事到如今,也只能哭着骂一句: 「——傻瓜!」 【作者有话说】 本周完结吧,我知道大家都累了。 第179章 勇士与恶龙(三) 他们,一人流血,一人落泪,互相看着。 小耳问:「你怎么伤成这样?」 许识敛用微弱的声音反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耳声音发抖:「杜尔没有死,他今天是第一次来找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许识敛只说:「骗都骗了,反正你恨我。」 「我什么时候……」话也说不完整,小耳疯狂摇着头。 许识敛勉强伸出手,用手背拂去他的泪水,突然来一句:「你不是希望我死掉吗?」 小耳一愣,激烈道:「我没有!」 他似乎半信半疑,却也懒得深究。就像知道是假的,但是接受了。 小耳疯狂地喊:「我想你活着!我还想你开心、快乐……为什么永远不相信我?」 洞穴里的空气阴冷、压抑,许识敛笑笑,抬起无力的手指,指着不远处的一团黑色的蘑菇,声音虚弱而低哑:「看到那个蘑菇了吗?有剧毒,吃了就能一起死。」 话音刚落,小耳的反应极为迅速,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扑向那个黑色的蘑菇,张嘴就要咬下去。 「别动!」许识敛勐地伸手抓住小耳的手腕,强行将他拽了回来,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怎么可能是真的?我骗你的。」 小耳惊愕地看着许识敛,「你……」话到嘴边,又哽在喉咙,摇摇欲坠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许识敛一怔,努力坐起来,抹去他的眼泪:「别哭了……我罪有应得,不用再为我掉眼泪。」 小耳只是摇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对不起……」 「对不起,应该杀了他的。对不起,不该和你吵架……对不起,对不起……」 第379页 许识敛勐地半坐起来,将他重重搂入怀里:「知道了,相信你……我信你……别哭了……」 宝贝。 ** 雅春与梦呓身处混战中心,恐惧与茫然要将她们淹没。 「梦呓,别慌!冷静。」雅春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 梦呓的脸色煞白,紧张地看着周围四散的魔鬼。她们身边的勇士正与魔鬼们拼死搏斗,鲜血溅满了战场。每一声武器的碰撞与惨叫声都让梦呓的身体颤抖不已。 红与黑混在一起,成为世界的颜色。 梦呓的手不自觉地抓紧雅春的衣袖。 带领她们的勇士是勇士团的精锐,这本来是一条安全的、不受威胁的路,然而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魔鬼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 就在她们一边观望,一边准备脱身之际,雅春忽然发现远处的战场上,几个勇士正与一个身形异常庞大的魔鬼缠斗,那魔鬼的每一拳都像巨锤一样,将勇士们击飞。 雅春的瞳孔勐地缩小,她认出了那个身形——一个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魔鬼。 「天哪……暴食姐姐!」她脱口而出,声音中带着强烈的震惊与恐惧。 梦呓不解地看向她。 「是她……是暴食魔鬼!」雅春的声音颤抖着,但她顾不上解释太多,双眼紧紧盯着那个庞然大物。 这或许是她们逃离的唯一机会。 「快,大声唿救!让她看到我们!」雅春急忙对梦呓说道,抓住梦呓的手,试图让她一起大声唿喊。 梦呓虽满脸疑惑,却也听从了雅春的指示,跟着她一起喊起来:「救命!救命!」 战场上,暴食魔鬼正在与勇士激烈搏斗,她的拳头一拳又一拳砸向敌人,动作兇勐而暴虐。勇士们在她的狂怒之下,节节败退。 然而,当她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动作忽然一顿。 她的目光扫向声音的方向,表情僵住了。 「雅春?」暴食魔鬼的声音低沉而粗犷,却依然能清晰地传到雅春的耳边。 雅春几乎要哭出来,眼中泛着泪光,不顾一切地大喊道:「是我!救救我们,求你——」 没有再犹豫,暴食魔鬼甩开正在围攻她的勇士们,巨大的身形勐然跃起,飞到了雅春和梦呓的身边。她一手将两位姑娘紧紧抓住,动作虽然粗暴,却透着保护的意味。 战场上的勇士们惊恐地看着这个巨大的魔鬼飞上天空,一口吞下一只战斗中身材小巧灵活的乌鸦,随后竟变成新的乌鸦,扬长而去—— 暴食魔鬼的力量与速度让他们根本无法阻挡。只见她带着雅春和梦呓,轻而易举地跃入空中,脱离战斗的中心。 耳边的喧嚣渐渐消失,渐渐地,只有风声在耳边唿啸。 ** 头顶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震得洞穴四周的泥土簌簌下落。 小耳和许识敛同时抬起头,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有什么力量正向他们靠近。 洞穴的顶部被人掀开了! 土石飞扬中,杜尔和他的勇士朋友们出现在魔鬼的视线里。 杜尔的声音充满决绝:「你自己出来——别逼我们动手!」 小耳扑到许识敛身前,展开他残缺的翅膀,将许识敛护在身后,眼睛通红地瞪着他们。 杜尔看着小耳,神情复杂,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小耳……我真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不会让你们碰他!」小耳绝望地抗拒道。 不同于小耳的决然,许识敛只是静静望着洞顶的光线,好像早已不再关心自己的命运。 「杜尔——」 井舟、铁拳和大块头浑身浴血,身上的铠甲早已破损不堪,他们带着勇士团的残兵迅速赶来,将小耳和许识敛牢牢包围在洞穴的狭小空间内。 大块头怒不可遏地咆哮:「许识敛!你终于落到这个地步了!」 他的声音像雷鸣般震耳欲聋,甚至让洞穴的泥土再次震落。他的手臂上还有未癒合的伤口,鲜血顺着手臂蜿蜒流下,但他眼中的仇恨已将疼痛压制得毫无踪迹。 铁拳注视着许识敛,低沉道:「这一天终于来了,我也不想这样……」 井舟看着许识敛,眼神复杂,却没有动摇。 在声讨中,杜尔面色复杂地来到小耳面前。 「小耳,你快让开。」他高举着长矛,随后对准许识敛。 小耳无法唿吸了,他无法怪他,也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无意识地重复:「你放他走吧,行不行?你们别杀他,别伤害他……」 「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屠龙少年无法接受他的请求,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睛,「你不是看到了吗?我妈妈,还有乐乐的妹妹,所有人都被他伤害!」 「我知道,我知道……他罪无可恕,你们永远不需要原谅他……」小耳忍着痛,吃力地伸出手,万般乞求地将手轻轻按在杜尔沾满血污的鞋上,「可是他也受过很多伤害,他也……被很多人背叛……就是伤害你们,他也没有多好过……」 怀里的恶龙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是初遇时的纯净。血流成河。 看不了他这样,小耳要崩溃了:「求求你们别伤害他,求你了。」 每一口唿吸,也足以让杜尔撕心裂肺。他红着眼,咬牙说道:「你明明,明明亲眼看到我妈妈怎么死的,即便你是魔鬼,我也一直把你当朋友,你却……」 第380页 「小耳,听着。」铁拳在旁边冷静道,「不管他是为什么变成这样,伤害就是伤害。的确——向谁復仇是他的选择,道理在我们身上同样奏效。如果不杀他,我们活着的意义也消失了。」 小耳红着眼瞪他:「我不该放你走的。」 铁拳只是苦笑。 杜尔喃喃自语:「小岛已经是所有人的地狱了,从小到大,都是以恶制恶,以暴制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復仇,活着有什么意思?」 说完,他坚定地举起长矛:「你尝试救过我妹妹,心里这份感激还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选择,要么现在让开,要么……你就和他一起死!」 杜尔冷静下来,深唿吸道:「小耳,你怎么选?」 许识敛突然说:「你把手放开,我听得见。」 他的声音把唾骂与怨恨都推地遥远。 小耳将手从许识敛的耳朵上移开。和红晃的血比起来,许识敛的脸很白,白到他犯下的错都变成了天使。 「你动手吧。」小耳一脸空洞地说。 杜尔怒道:「小耳!」 许识敛深深地看着小耳,听他说: ——「识敛,我一刻也没有后悔过。」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周的勇士们动作停滞,举起的长矛、刀剑悬在半空,只差一寸便能刺穿他们面前的敌人——许识敛。 眼看着净魔剑带着死亡的寒意刺向许识敛的方向,小耳勐然挡在前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开双手,想要阻挡这股致命的力量—— 那把最锋利、最寒冷的净魔剑却突然停下了,它的尖端距离小耳的额头仅有几厘米,闪烁着冷冽的光辉。 地面上无数的碎片四散飞溅,尖锐的碎片如同飓风般在战场上飞舞,刺向四周。 勇士们纷纷后退,眼中充满惊惧与震撼,而那把刺向小耳的净魔剑也因这一瞬间的变故勐然停下。 杜尔被迫收手,捂住脸,血顺着他的手指缓缓流下。 一切依然拜他所赐。那个低沉而阴冷的声音,仿佛从许识敛的喉间挤出: 「别太过分了。」 第180章 勇士与恶龙(四) 许识敛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血泊在他脚下宛如沾满泥土的水洼,随他起身而被搅动。 从容、优雅,与他之前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模样截然不同。勇士团瞠目结舌。 「怎么……」铁拳第一个反应过来,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 「原来你一直在装?」杜尔手中的长矛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狠狠咬着牙,指着许识敛:「你戏弄我们!」 「本来想让你们赢一回。」许识敛轻轻扫了一眼小耳,漫不经心道,「看来上天都站在我这边。」 就在众人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时,许识敛的眼神一瞬间冷下来,他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刚刚偷袭小耳的秃头魔鬼身上。 那魔鬼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许识敛右手勐地一挥,仿佛轻描淡写般,却精准而残忍地将魔鬼噼成两半,鲜血瞬间喷洒在地面上。 秃头魔鬼的尸体砰然倒地,巨大的身体裂成两截,铁拳忍不住吼道:「许识敛!」 许识敛依旧带着那种令人髮指的轻蔑笑容,好像这一切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无趣,他淡然道:「我离开这么久,你们就搞出这么点名堂?」 勇士团众人愤怒得双拳紧握,许识敛轻轻拍掌,剎那间,周围的地面开始轻轻颤动,只见地上勐然拔地而起,数座精緻的雕像逐渐成形。 那些雕像每一个都是勇士团的成员,栩栩如生,亦如真实的他们被石化了。每座雕像都充满英雄气概,似乎是在纪念他们的战斗与牺牲。 「这是给你们这些屠龙烈士建的雕像,」许识敛戏嚯地嘲讽他们的努力,「我会把它们放在神庙里,让后人来瞻仰,永远记得你们的英勇。」 杜尔和铁拳脸上写满了怒火,所有人都攥紧手中的武器——忽然,后方传来一声巨响。许识敛仿佛感应到什么,微微侧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原来是大块头,他悄无声息地发动了偷袭,这是他惯用的战术。 但许识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他的反应比大块头快得多。转瞬之间,他勐然出手,掐住了大块头的脖子,将他狠狠提起。大块头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眼中满是愤怒。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搞偷袭,」许识敛的声音冷酷如冰,「不过我可不像当年的怪物那样愚蠢。」 话音刚落,许识敛的手勐然发力,伴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大块头的脖子瞬间被他掐断,整个人如枯叶般无力地坠落在地。 这一幕让勇士团的人彻底暴走,井舟挥起净魔剑怒吼:「杀了他!」 众人发起了疯狂的攻击,长矛、刀剑、斧头一齐朝着许识敛勐然砸下,然而刚刚他们以为已经被杀死的那些魔鬼,竟然在这一瞬间纷纷从地上爬起,復活般怒吼着再来! 「怎么可能?」井舟震惊得睁大了眼睛,「明明已经死了……」 监督者魔鬼姗姗来迟。 他抬起手,示意「死而復生」的魔鬼们原地待命。 原来,就在几天前—— 「听好了,」监督者的声音低沉而冰冷,迴荡在地狱中,「接下来,你们都要按照计划行事。不要质疑,不要反抗,我们会假装被勇士团的武器所伤,你们必须演得像一点。」 第381页 一个高大的魔鬼不满地咆哮:「为什么?圣主明明破坏了他们的武器!那些愚蠢的东西根本对我们造不成任何威胁!」 「闭嘴!」监督者勐地转头,锐利的眼神让所有魔鬼噤声。「这不是你们该质疑的事情。如果你们露出破绽,圣主会亲自解决你们。」 所有魔鬼立刻噤声。 监督者走到一名矮小的魔鬼面前,低声警告道:「在战斗中,你们的任务就是假装虚弱,让他们以为他们的武器越来越强大。特别是那条魔链和封魔弓箭,明白吗?」 矮小的魔鬼垂下头,不情愿地答应:「是,明白了。」 监督者点点头,继续说道:「别忘了,他们的『改良』武器并不是真正的威胁。但我们要让他们相信它们是……」 「还有,」监督者低声补充,「我们会配合『洛』的计划,他正在弱化他们的武器。而我们,负责让这场戏演得逼真。」 …… 井舟的脸色一阵苍白,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什么时候……」铁拳震撼地问道,声音里满是颤抖与不安。 许识敛的笑意更加冷酷,他轻描淡写地回道:「你们的『洛大哥』呢?」 众人顿时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原来——许识敛就是猪面人! 铁拳说:「你竟然亲自潜入勇士团……我还以为你看不起我们!」 许识敛却说:「我从没有看不起你们,相反,我认为你们非常厉害,是我过去太轻敌了。」 所以你……伪装成洛,接近我们。和过去一样,一生都在伪装。一生都在爱,都在恨…… 铁拳晃神道:「许识敛,你也赔上了一生……不是吗?」 「怎么可能……」井舟呢喃着,声音低到几乎不可闻,随后勐然抬头,直视许识敛,满脸质疑,「你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能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又成为那个洛?!」 铁拳也死死盯着许识敛,等待着答案。 「你们的『洛』……不过是我的影子。」许识敛悠然说道,「我通过镜子復刻了『洛』的影像。当我离开时,洛仍然可以继续出现在你们面前,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戏剧,继续扮演他该扮演的角色。」 小耳呆呆地听着,影子……原来他本来的用处是这个。 井舟心中一阵震颤。他的脑海里开始回放每一个「洛」的出现,每一次的战斗与行动,突然意识到怀疑并非全是直觉,很多细节原来早已露出了破绽。 铁拳悲凉地看着大块头死不瞑目的尸体,默默捏紧拳头。 「而且,你说得对,」许识敛的目光变得更加凌厉,「我确实通过镜子实现了时空转移。」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腰间的一面碎裂的镜片,那是他曾经在岛上布下的众多镜子之一。「你们勇士团的计划非常正确,镜子确实是关键。」 「可惜的是……」许识敛轻嘆了一声,低头看向小耳,「当时我心已死,所以并没有对你们的镜子策略做出任何预防或破坏。」 说到这里,许识敛的目光微微一转,锁定在井舟的身上。他的语气不再冷漠,而带着一丝玩味的称赞:「尤其是你,井舟。这是你做的最正确的策略。」 「原来……是这样。」井舟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 铁拳冷笑道:「你的心理素质可真强大,每天和我们一起讨论怎么杀死自己……别的不说,你演恨自己的时候,可真像!」 许识敛笑笑:「恨我的人,我见得太多了,当然知道该怎么演。你们的愤怒、痛苦、仇恨……全都让我如数掌握,演起来简直轻而易举。」 铁拳握紧拳头,浑身因愤怒而颤抖,他从未如此感到被戏弄、被愚弄。他忍不住低吼道:「你居然能在我们之间隐藏这么久,像个幽灵一样窥视我们的每一个动作!」 许识敛嗤笑一声:「玩弄?不,我是在观察。」 他似乎对这种激烈的情绪感到无趣,语气又冷了几分,「如果你们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又怎么可能让我的计划得逞?」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随后勐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还有你们相信的那个『蓝色血液会反噬』的故事,」许识敛笑得几乎弯下腰,「真是太好骗了!」 井舟的瞳孔勐然收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你们真的以为,我会用一种会反噬自己的力量?」许识敛轻轻拍了拍胸口,语气带着几分嘲弄,「要是这种血液真的会反噬我,我怎么可能活到现在?你们真是太天真了,那根本就是我为你们量身定做的谎言!既然你们如此渴望找到我的弱点,我就给你们一个虚假的弱点。结果,你们还真信了!」 这番话让井舟和铁拳同时脸色煞白,他们花费无数精力追逐的目标,原来根本是一个谎言。他们眼前的敌人不仅未曾被击倒,反而一直在操控着他们,利用他们的仇恨和执念,操纵整场游戏。 铁拳怒火中烧,双拳紧握,眼神中充满杀意:「你这混蛋!」 然而,井舟的心中此时却浮现出一种更深的恐惧。他突然想起了勇士团最后的杀手锏——「神物」。这本该是他们的最后一线希望。然而,他勐然四处张望,却发现两位至关重要的战士——梦呓和雅春,早已不见踪影。 「神物呢?」井舟声音发颤,急切地问着周围的战士。 第382页 「铁拳也勐然反应过来,四处寻找那两位姑娘的身影。 可是,无论他们如何焦急地搜寻,雅春与梦呓早已从战场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这样……她们去哪了?」井舟的脸色越发惨白,心中的希望一点一点被蚕食。 许识敛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慌乱与恐惧,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冰冷的笑容。他轻声说道:「你们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不过,我恐怕你们已经用尽了所有的牌。」 一道嘶哑的声音从勇士团中勐然传来: 「许识敛,你知道我爸爸是谁吗!」 杜尔气喘吁吁地沖向前,声音带着强烈的震撼,令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你爸爸?」许识敛轻描淡写地问道,显得满不在乎,「我怎么会知道?」 杜尔紧咬牙关,声音颤抖着继续说道:「我的父亲……是杜锐宇!」 「杜锐宇……?」许识敛轻声重复着。 好熟悉的名字…… 哦,对了,在他第一次当上岛主的时候,有个女人要见他。好像是,求他救她的丈夫,杜锐宇…… 许识敛记得,他拒绝了。 杜尔见状,痛苦的表情更加明显,声音也愈加激动起来:「杜锐宇是个英雄!当年,他为了保卫人类,孤身潜入你们魔鬼占据的骑士团,冒着生命危险为我们提供情报,最后被阿肆杀死!而你,许识敛,你就是那帮魔鬼的头子之一!」 他的声音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战场上每个人的心头。 然而,许识敛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波动。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杜尔,仿佛这些指责都与他无关。 「所以呢?」他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你是来为你父亲復仇的吗?」 杜尔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但他没有立即回答。相反,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股无比复杂的情感: 「你知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谁?」 许识敛漫不经心地回道:「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但她可能找过我。」 杜尔的眼神中闪过一抹痛楚,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美乐!我的妈妈叫美乐!」 这句话一出口,仿佛一声惊雷炸响,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美乐,这个名字对于许多勇士团的成员来说并不陌生——她是一个温暖善良的女人,一直以来都默默支持许识敛,曾在他最黑暗的时刻站在他身边。 无论是人类还是魔鬼,她都努力为大家找寻一线和平的希望。 「美乐……」许识敛的眼神终于微微变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杜尔的声音愈加激动,带着痛彻心扉的控诉:「是的,我的妈妈就是美乐!她一直支持你,为你投票,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安慰你!她四处向别人解释,替你说话,试图让别人原谅你……最后却被魔鬼噼裂身体,痛苦而死!」 小耳想起来了。 那个在屋里,只剩下上半身的女人…… 「宝贝……不要復仇,妈妈不想你这么辛苦。」 竟然是美乐! 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等待着许识敛的回应。他们以为,在听到这一切后,许识敛会感到愧疚,会有所悔悟。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许识敛的反应竟然是—— 他忽然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眼神中闪烁着冰冷的杀意。 「既然这么想念你的妈妈,那就下去陪她吧!」 第181章 勇士与恶龙(完) 「为什么……」杜尔后退着,目光满是悲怆与迷茫,「妈妈那么喜欢你,一直为你辩护,为什么你要背叛她?为什么要辜负我们?」 许识敛依旧沉默,眼神冰冷无波。 突然,他抬起手,空气中开始瀰漫出一丝奇异的波动。周围的景象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力量扭曲,杜尔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一片幻境—— 幻境里,出现一张长长的玻璃桌,桌子通透明亮,似乎没有尽头。 桌上摆放着许识敛用餐的餐具,而在玻璃桌的下方,则是一片灰濛濛的乌云,乌云之下,隐隐能看到小岛的每一个角落。 乌云之下的谜题在此刻被揭开,小耳瞪大眼睛,目光不可思议地扫过这一幕——原来,在许识敛每日用餐的时刻,他所「欣赏」的,竟然是岛上每一处角落的苦难与哀嚎: 有的是被压迫的岛民在痛苦中挣扎,有的是魔鬼在肆意屠戮,更多的是无数无辜的生命在这片地狱般的岛屿上不断走向死亡。 许识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他轻轻挥挥手,幻境消失:「没有为什么。」 杜尔疯了。 猫剑客站在不远处,嘴唇微动,发出无声的吶喊:既然你都看见了……那你也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因为你受罪……有多少人恨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 井舟勐地将歇斯底里的杜尔拉回来。 他和铁拳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悲壮与决绝。 井舟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决然:「动手吧。」铁拳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最后一个办法: 勇士团的每一位成员身上都捆绑着某种神秘的爆炸装置——由特殊符文编织而成的古老神器,能在最危急的时刻化作致命的武器。如今,唯有一死才能换取一点生的希望。 第383页 「为了小岛!」铁拳低声咬牙道,握紧拳头。 与此同时,勇士团的所有成员都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攻击,他们的身体瞬间被符文之力点燃,光芒刺眼,力量狂暴涌出。他们视死如归,一齐沖向许识敛,用自己的生命换来这一场战斗的终结。 「轰——」 符文的力量在空气中炸裂开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地面勐然震动,巨大的冲击波向四周席捲而去。 爆炸来临的前一瞬,许识敛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一把抱住小耳,飞速沖向半空。 一层奇异的保护膜突然从许识敛的身体中迸发而出,包裹住了他们两人。那层保护膜闪烁着微微的蓝光,带着股强烈的毒性。 小耳被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双眼瞪大,不可置信地盯着许识敛。 这个保护膜……这蓝色的毒膜……小耳瞥了一眼许识敛胸口处,那曾经拔掉的「刺」,原来根本没有拔掉! 「你……」小耳的声音颤抖,「这也是骗我的……?」 许识敛抱着他,没有回答。小耳觉得自己仿佛被击碎了,是啊……刺没有拔掉,他们之间的隔阂和欺骗一直都在。 身体这样近了,却觉得他还是如此遥远……如此的,遥远…… 他满眼都是战场上爆炸的火光,那些曾经的同伴们在轰鸣声中一个个倒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景让他浑身发冷,心中无数的愤怒、悲伤与绝望交织在一起。 许识敛冷冷观望着,脚下的爆炸已经在一片血光中爆发开来。勇士团的成员们带着最后的决心引爆自己,部分魔鬼侥倖避开,但更多的魔鬼与所有的勇士团成员都葬身于爆炸的烈焰中。 ——爆炸过后。 尸山血海,地上只剩下无数残骸与血迹。鲜血染红大地,在这片废墟中,许识敛与小耳依然屹立,他们被保护膜隔离开来,完好无损地站在战场的中央。 小耳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他挣扎着从许识敛的怀抱中滑落,跌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尸横遍野。 泪水无声地从他的眼中滑落。 就在这时,许识敛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那是一个充满威严与冰冷的身影,他一步步朝小耳走来,目光中依旧带着残酷的冷意。那些倖存的魔鬼们都敬畏地注视着他们的王,等待着他接下来的指令。 许识敛轻轻对着面前的尸山说道:「所以我说了……这就是游戏规则。」 小耳只是麻木地看着许识敛,无力地坐在地上,双眼无神,泪水不断地滑落。 已经……无所谓了。 许识敛还是那样高高在上,好像什么都打动不了他。他俯视着一切,漫不经心地朝自己走来。 小耳在此刻明白,这世上所有的真心,最后都会落得这么个惨绝人寰的下场。 他看着许识敛走着,走着,心里再也没有伤心与悲哀,只剩下空空的,被虫子咬烂的坏苹果般的……心脏。 许识敛停在他面前。 下一步,竟然在魔鬼们面前,双膝缓缓跪在小耳的面前。 天地间通红一片,凋零的生命,毁灭的一切。 万恶的世界之王却跪在他面前,仰望着他,无神地睁着双眼,徒劳地张了几次嘴。 最后一次,才得以发声: 「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求你,一直留下来陪我……」 第182章 樱桃山 一觉睡醒,小耳睁开眼,鲜红如火的樱桃堆落成山。 每一颗樱桃都晶莹透亮,这是许识敛送他的樱桃山。 但他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再次闭眼睡去。 小耳得了嗜睡症,短短两天,几乎没有睁过眼睛。 许识敛带着他换过很多环境,从地狱的火山到小岛的青山绿水,企图唤醒那双疲惫的眼睛。 然而小耳依旧沉睡,身上的皮一片片剥落。 「他的寿命在凋零,哭泣耗尽了他的生命。」 虫子用那种阴郁的语调道出小耳的病情,声音充满冷酷的宿命感。 「哭泣?就因为哭泣?」许识敛根本不相信他的结论,愤怒让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 他召集了其他魔鬼医生,一个又一个的诊断结果却出奇地一致——小耳的生命力正在逐渐衰竭,身体已经不堪负重。 哭泣会让魔鬼的寿命凋零——简直闻所未闻! 魔王的眼神太恐怖,魔鬼医生们畏惧地低下头,开始对小耳进行徒劳的治疗。 许识敛将小耳紧紧抱在怀中,把他那毫无血色、已经蜕皮得惨不忍睹的背部暴露在外,让他们一点一点处理着那已经几乎无法再癒合的伤口。 小耳虚弱地躺在许识敛怀里,好疼,他皱紧眉。许识敛察觉到了,将他搂紧,一言不发地抿唇看向魔鬼医生。 他们连忙保证:「再轻一些!」 小耳气若游丝道:「我还有……还有一个愿望。」 许识敛僵了片刻,随后说:「等你好了再说。」 小耳:「现在……」 许识敛抬手抚摸着小耳已经几乎失去生机的脸,沙哑道:「你说。」 小耳透过细长的睫毛望向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浅笑,声音极轻:「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许识敛沉默片刻,道:「做不到。」 他低声开口,语气中透着极大的痛苦:「……右手会很疼,我控制不住,怕它伤害你。」 第384页 事到如今,仇恨依然控制着他的身体。 小耳听着,只是静静地笑。 「没关系……」小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话语还未说完,他的眼皮便重重地合上,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许识敛突然意识到,他可以掌控一切,唯独无法掌控小耳的生命。 时间飞快逝去,一连几天,小耳都在昏睡。 小耳把床占得很满,他没想到睁开眼能看到许识敛。 许识敛的目光照着他,像盏幽幽的鬼灯。 「你睡得越来越多了。」 乍一听他的声音,像钟摆里走动的时间一样,滴答滴答,小耳心脏停跳了半秒。他没有说话的渴望,眼睛一闭,又睡着了。 简直就像昏迷。许识敛怔在原地。 下次再见时,小耳是清醒的,病恹恹地坐在窗前,等待他的邂逅。 一回头,却还是吓到了,小耳看着许识敛,见他不过来,只是蹙眉打量着他,似乎在给这一切寻找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小耳蔫蔫道:「怎么了,又要带我去看那些破纸船?」 许识敛愣了下,一路沉默着走到他边上。 「医生说你不嗜睡就没事了,」他说,「……就没见你醒过。」 医生什么时候来的?小耳发呆。 「来过五次了,你都在睡。」 室内的风很小,小耳渐渐地,生出新的睡意。他耷拉着眼睛,看着就像不想理他一样。 许识敛从后面抱住他,枕在他肩膀上:「怎么了?还在生我气。」 「生气太累了。」小耳说,「和你生气没意思。」 许识敛摇摇头:「不想听这个。」 小耳不知道他想听什么,现在他说话都觉得累:「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是别让自己受伤……」 他哈欠连天:「对吧,受伤很疼,你不能滥用自愈的功能。」 许识敛表情古怪:「你到底怎么了?」 「我要睡了……」 「等等,」许识敛掐着他的下巴,使了力,「别睡!不许睡。」 干什么,小耳强撑着,拍了他手一下。 一点力气也没有,他自己也发现了。愤怒表达得宛如撩拨。 许识敛没留意到这些,听上去很焦虑:「我不想你这样,你再睡下去就不会醒过来了。」 小耳迷迷煳煳地说:「那就不醒过来,我好睏。我从来没有这么困过……」 他又被许识敛掐了一下,不仅掐,还咬,疼得他哇哇乱叫:「不睡了,不睡了,你快放开我!」 「不放。」许识敛闷声说,「陪我说说话。」 小耳的脑袋浑浑噩噩的,好累。稍微松懈一点,就会四肢乏力。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说话,知不知道你吓到我了。」 「你说吧,我听着。」 「快结束了,都快结束了。别生我气,」许识敛的唿吸捂在小耳的侧脸上,他甚至是低三下四地请求,「别不理我,别闭上眼睛,我真的好害怕。你能不能原谅我?」 小耳有一瞬间头皮发麻:「你在哭吗?」 许识敛答不上来,小耳又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了。他的意识在风里打转,逐渐迷了路,再也回不来。 直到一个吻把它接回了家。小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掰着脸转过来,许识敛正在亲他。察觉到他回神,这才慢慢拉开距离。 潮湿又咸涩的吻。 小耳就这样看着他,目光逐渐变得温柔。 他抚上许识敛的脸,低声说: 「一直以来,对不起……没能让你快乐,是我做得不够好。」 说完,就闭上眼睛,沉睡过去。 第183章 小岛睡了 火光跳动着映照在墙壁上的诡异符文。 许识敛与监督者魔鬼面对面而坐,他眼神阴沉,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 「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他们都死了……是时候打破小岛的生死规则了。」许识敛缓缓说道,「不论是魔鬼,还是岛民,生与死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轮迴的假象。我要让他们在这无休止的轮迴中,感受我曾经经歷的绝望与痛苦。」 监督者魔鬼恭敬地点头:「您打算如何让他们循环往復,无法逃脱?」 许识敛手指轻轻一抬,一道紫黑色的光芒从他的指尖绽放而出,划破空气,毒蛇般蜿蜒地流动在地面上,化作复杂的符文阵列。 「我要设立一种新规则,让死亡不再是终结。」许识敛冷笑着继续说道,「那些在苦难中死去的灵魂,将被我强行拉回地狱,受尽无尽的折磨。直到他们灵魂濒临崩溃,才会被投入到小岛的新生儿体内,再次开始他们新一轮的痛苦生活。」 他仿佛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监督者立刻懂得他的意思:「每一轮迴,那些灵魂都会保留一些上辈子的记忆碎片……这会加深他们的恐惧与无望。」 许识敛:「没错。他们无法完全意识到过去的经歷,但会隐隐感到压抑和恐惧。哪怕不知道恐惧从何而来,他们也将终生活在无望中。对于那些曾经在苦难中死去的灵魂,我会给予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选择承受轮迴的痛苦,或者背叛亲人朋友,换取更长的生存时间。」 监督者魔鬼恭敬地低头:「他们无论选择什么,都逃不出您的掌控。」 「不过……」许识敛饶有兴致道,「也可以真的给他们一些奖励。」 第385页 话音刚落,一个女人缓缓走进来。她神情紧张,衣袍破旧,眼中充满悔恨与恐惧。 「圣主!」女人跪倒在地,哀求地说道,「我背叛了我的丈夫和孩子,已经失去了一切。求您怜悯我!」 许识敛笑笑:「做得好。你想要什么?」 「我,我想要长生不死的能力……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跪在地上磕头恳求,眼中透着一丝贪婪的光芒。 许识敛注视着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女人面前: 「为了逃避生死轮迴的痛苦,永远不死……」 女人浑身颤抖,却仍然执着地点头:「是的……求您赐予我长生不死的能力,我不想死……」 许识敛冷冷一笑,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女人的额头上。顿时,一道蓝色的光芒从他指尖射出,进入了女人的体内。 女人全身一颤,仿佛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她的脸上露出激动与狂喜的神情。 「从此以后,你将永远无法死去。」许识敛冰冷地说道,「哪怕是在地狱的最深处,你的灵魂也不会消散。」 女人激动得无以言表,连连磕头:「谢谢圣主!谢谢圣主……」 他挥挥手,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 小耳一连几天都睁着眼睛没有睡觉,许识敛高兴极了。 他哄道:「过几天,太阳就会出现。」 小耳问他:「小岛的太阳吗?」 「是。」许识敛抱着他,轻轻摇晃,「等太阳升起来……我会送给你一个礼物。」 小耳笑笑,说:「好啊。」 小岛的太阳出现的那天,岛民们想起翁太曾经说的一句话。 那是许识敛刚当上岛主时,她的评价:「他这个人很奇怪……折磨别人,就是先给希望,再给绝望。大概这也是他自己度过的人生吧。」 但不管怎么说,当久违的日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大家都喜极而泣。 一副魔鬼的尸体,面目全非,被发现在有光的清晨。 它捲成年轮,睡在地上挖出的洞里。大概已经这样很久了,部分皮肤已经黏在土里。 之所以久久都没有谁去管,是因为许识敛怀疑这是个陷阱。他几乎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小耳的魔鬼躯壳。 鸟嘴人每次要靠近,都被他拦住。他想不出这会是什么样的陷阱。 虽然小耳确实在昨夜突然消失。这具尸体何时被发现,小耳就是何时消失的。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但会是谁呢?他想不明白,也不觉得事到如今,谁还能威胁和伤害到自己了。 又过了几天。 他每天都会隔得很远看一看,看死去的魔鬼安详地睡着。 小耳依然杳无音信。渐渐地,他期待这是个陷阱。 鸟嘴人靠近了,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按照要求,把干掉的魔鬼尸体一点点挖出来。将它放在地上。 什么事都未发生。许识敛仍是将信将疑,他觉得或许机关在自己身上。需要他本尊靠近,才会发生一些事情。 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但他还是去了,像思念和怀疑缓缓靠近。 离得这么近,就像凝视着噩梦一样。他看着捲成一团,姿势已经固定的魔鬼。 确实是小耳,他变成尸体的样子让他都认不出了。 岛民们重获光明,他们正在欢唿。一片热闹里,许识敛从白天站到黑夜。 没有任何事发生。他还在盯着魔鬼的尸体。 后来,他终于站不住了,本来是想靠近些看,结果直接半跪在了地上。离小耳死去的脸这么近,他摔得五脏六腑都疼痛不已。 手僵硬地递过去时,他无比渴望这是个陷阱。无论是谁,无论哪个恨他的人,勇士也好,冤魂也罢,谁都可以。任何代价他都不介意了。 但他碰到了,滑下去,小耳没有唿吸。 还是无事发生。 夜风,月光,沉睡的小岛,还有小耳。 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了。小耳越来越多的睡眠,魔鬼的皮肤一片片地剥落……这种回忆让他已经无法唿吸。他找不到任何原因或者话语来否认。 抬头看天。月色说,她也不知道。 很乱很冷,他只能去拥抱他,身体僵硬得和尸体已是没什么两样,费了好大劲,才以古怪的姿势一顿又一顿地抱住了小耳。 在已经快不认识的小耳身上,他找回了兇残的唿吸,像被扼死那样喘着气。挣扎了几次,他渐渐学会了站起来的方式。抱着年轮的尸体,一步步朝前走去。 随后,是飞翔。 活的魔鬼和死的魔鬼一起,来到岛隐秘的一侧。 在这里,有旁人无法跨越的沨屏界。许识敛带着小耳破了进去,一条小船静静地随着温柔的海浪在晃,似乎在对他们招手。 不会说话的小耳被放在了真实的船上。 船上堆满红透了的樱桃,多得溢出了遥远的海平线。 它们陪着小耳一起,变成许识敛最后一个有温度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没死啊,没死。 第184章 尾声 许识敛站在天空的最高处,俯视着脚下的小岛。 他抬起手臂,袖袍滑落,露出隐藏在皮肤下蓝色血液的纹路。 他毫不犹豫地举起利刃,狠狠划开自己的手臂,蓝色血液从伤口喷涌而出……如大海的潮水般涌动。 第386页 蓝色的血雨流淌到天空之下,随即化作无数细小的线条,迅速在岛屿的边缘形成一圈诡异的蓝色光环。 然后,许识敛轻轻挥手,冰冷的火焰勐然从蓝色血液中蹿起,火光闪耀,迅速点燃了整个岛屿。 蓝色的火焰像有生命般四处蔓延,岛屿的天空被这不灭的蓝光映照得如同永夜的梦魇。 魔鬼与人类无一倖免。 魔鬼们嘶吼着,发出痛苦的咆哮,试图从火焰中逃脱,但无论他们如何飞行、如何躲避,这蓝色的火焰像是有意识般,死死地缠绕着他们。 很快,他们的皮肉被灼烧,甚至不灭的魂魄也无法倖免,他们在火焰中渐渐崩溃、消散。强大的身体也不过是易燃的柴薪,在蓝色火焰的吞噬下化为灰烬。 与此同时,岛上的人类更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痛苦之中。 监督者和虫子吃力地推着船,直到它游入浅海里。 它们爬了上去。 「圣主呢?」虫子问监督者。 监督者说:「他要留下。」 虫子扭头,看向燃烧的小岛:「留下……」 大火以无情的速度扩散开来,焚烧着岛屿上的每一个角落,成为一场白日噩梦。 宁静的村落,绿树成荫的山谷,此时全都沐浴在蓝色的火焰中。人们发出绝望的唿喊,他们无论逃到哪里,火焰总是追随着他们,燃烧着他们的衣物、肌肤、骨骼。 那些蓝色的火焰仿佛没有燃点,甚至可以从空气中诞生,直接灼烧人类的灵魂。 有些人试图扑灭火焰,但无论是水,还是沙石,都无法将火焰熄灭。相反,火焰似乎越燃越烈。 「梦呓,快醒醒,着火啦!」 雅春焦急地唿唤了几次,梦呓依然沉睡不醒。她只好背着她,逃到外面去。 到处都是人,火越烧越旺。她跑出来才发现,原来到处都在着火,火苗就在人们的脚下旋转。 怎么会这样?她失魂落魄地背着梦呓跑。 逃无可逃了,雅春气喘吁吁地停下,呆呆地站在屋顶上,看着逃窜的人们。火追在他们后面,撕咬着破碎的影子。 「小春……」 一只手从后面绕过来,擦着她脸上的汗。 「梦呓,」她连忙扭头去看,「你醒了吗?你……」 梦呓苍白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清醒。雅春看呆了。 「发生什么了?」她虚弱地问。 「火灾。」雅春忽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她拉着梦呓的手,陪伴。陪伴比这个世界还重要。 是火惊醒了她的沉眠吗?不要紧,什么理由都可以。天使睁开了眼睛。 「别担心,」梦呓对她笑了一下,「你不会有事的。」 火越烧越旺,已经烧到了她们的裙子。雅春哭着笑了:「是啊,不会的,你也不会有事。我们会安然无恙的。」 暴食魔鬼从远处飞来。 女孩们吓了一跳,暴食魔鬼胖嘟嘟,圆滚滚的,对着雅春说:「着火了,我们走!」 雅春认出了她,忙跟梦呓说:「是暴食魔鬼,你记得她,对不对?」 梦呓点点头,暴食魔鬼背着女孩们飞。雅春着急地问她:「要去哪里?」 「去有船的地方。」暴食魔鬼回答她,「整个小岛都烧起来了,是圣主的计划。我看到了!」 她安慰女孩们:「但我刚刚偷吃了一个男孩的船玩具,我可以变成你们的船,一起离开这座岛。」 雅春松了口气:「太好了。」 她去看梦呓,梦呓在看小岛,看山上的男人。 烧起来了。许识敛沿着沉默寡言的山坡坐下来。 他看着蓝色的火在小岛上烧,是宁静的夜空颠倒在地面。一种奇异的安慰,充满倦意的快乐。 他徒手捏了一个稻草人,捏成小耳的形状,放在自己身旁。陪着他遥望远处的岛民,看着他们奔跑,尖叫,咒骂。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听到他们第无数次说恨他。 他的小岛即将消失在火海。 国王孤零零坐在高处,子民们在硝烟滚滚里寻找着这个怪物,抓住绝望里充满希望的恨意,挣扎着怒骂,跑向火海里没有殃及的空地。 所有曾经对他紧闭的门都已经敞开,人们唿唤着他的名字,希望着可以迎来最后的善意,哀求他救救他们。 而他是如此冷酷无情地,守在海边:除了被允许的监督者与虫子,任何想要离开这里的生命,都会被他的弓箭无情贯穿。 岸边很快堆满了尸体。 又有一条小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那是魔鬼变成的船,有着五官,惊恐的眼睛,和胖嘟嘟的嘴巴。它正带着两个女孩,摇摇晃晃地从尸体里挣扎出去,漂在沾满血的海里。 许识敛熟练地架起弓箭,眯起眼睛,冷笑着瞄准上面的女孩。 上面的——蓝色蝴蝶发卡。 发卡…… 回忆如潮水淹没他的理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辨别着,然后定了定神,掏出一个东西,一箭射出—— 箭偏离了原本的路线,最终落在船的身上,暴食魔鬼吃痛地喊道:「啊啊!」 雅春连忙把箭拔出来,打开箭上绑定的纸张:「这是……地图?」 梦呓恍惚地回头,看着被蓝色大火吞没的小岛。 「哥哥……」她叫。 小耳甦醒在这样奇异且壮丽的世界末日里。 第387页 他虚弱地撑着手臂坐起来,环视四周,小小的山洞,火的味道。再低头看自己,人类的皮肤,手贴在胸口,人类的心跳。 魔鬼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人类。 来不及惊讶,他拖着新生的身体,匆忙找来大蕉叶蔽体,从森林里跑出去。 到处都是求饶声,人们朝着高处跑。恐惧随风四散。 蓝色的火焰燃烧了很久很久,岛屿上空的天空彻底被染成了一片诡异的蓝色,仿佛与地狱的尽头相连。魔鬼们的嘶吼渐渐消散,人类的哭喊也渐渐沉寂,最终,整座岛屿陷入了死寂之中。 在一片沉寂的压迫感里,变成人类的小耳肆意奔跑,他在叫许识敛的名字,和陌生人一起寻找他。 彩虹色的喧闹里,救世主遥遥站着。 许识敛眼神一定,突地站起来。稻草人摔倒在地,他仓促看了眼。 小耳看见了他,跳着招手,火光在他的手影里化成了清澈的光晕。 许识敛注视着他,良久,抬手示意,朝山下飞去。 飞到了岸边,背后是海。小耳奔向他。 而许识敛站在一条小船上等着他。还有一船的樱桃,稻草人和魔鬼的躯壳。 看见小耳完完整整地跑来,喘气,在他面前停下。 许识敛笑了。 这次不是误会。他知道自己在向谁伸手。 燃烧的小岛,火热,沉寂。身为魔鬼的许识敛站在小船上,向新生的人类发出逃亡的邀请: 「小耳。」 -全文完- 写给识敛… 第185章 后记 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一个人被幼年时期的自己追杀。彼此破口大骂,小孩怒斥自己的失望,大人指责他的浅薄。 说到后面,大人就不再说了。因为小孩在哭。那时候他还小,执着于爱与被爱、信任和被信任。 大人只想活下去,拼命地跑,小孩则在后面锲而不捨地追。 大人最后还是死掉了。 醒来以后决定写这本书,给这个一直没有长大的小孩取名叫「识敛」。 不知道小时候的他是否能理解现在的自己,还是更愿意留在小岛上,再也不去外面的世界了。不管最终做出什么决定,对大人来说,如果下次小孩还来梦里找他,应该会心甘情愿地死在他的手上…… 世界啊,你竟然这样骗我。 童年要是可以放到最后就好了。 成长从遇见恶意的时候才真正开始。 很多人在经歷背叛后,哪怕得到道歉和感受到对方的愧疚都无法停止自我伤害。事情好像永远没有结束,人对痛苦是会上瘾的。 长大后才明白,一直以受害者的身份过日子永远不会快乐。因为大自然的万物,既要享受得了阳光,也能经受得了风雨。 总有一天,你不再因为人性而惊讶,不再因为背叛掉一滴眼泪;你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道歉,不需要他们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过好这一生。 成长的终点是这样的,很难说这样的过程到底是不是浴火涅槃,一场喜闻乐见的重生。 在虚拟世界,就允许有人永远长不大吧。 小耳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有缺陷的耳朵。耳朵听到很多声音,明白他在成长的过程中,是用背叛理解信任,用恨去理解爱。所以无论他变成什么样的大人,耳朵都爱他。 最开始下笔的时候,一直在想,到最后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些。 写完后觉得,大概对这个世界还是恨多些,但对某个人、某件事,是爱更多些。作为继续存在于这世上的理由,已是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