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 第1页 《六州歌头》作者:謜【完结】 文案: 生如逆旅矢志不渝,天赋卓绝勤勉不懈。 ——日月红尘,照我今行。 cp:横今(顾横之x贺今行) 内容标籤: 天之骄子 正剧 主角:贺今行,顾横之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日月红尘,照我今行 立意:君子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第001章 序章·一 文名取自诗人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圆我少年梦 空旷的宫殿里,门窗紧闭,阳光浸入已不復明亮热烈。 大殿中央,有一名身着侍卫服饰的男子,正在演武。 他双手皆空,却仿佛能套入十八种兵器,疾若飞鸟,矫如游,一招一式皆要念一句词。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殿内深处的晦暗中,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孩子席地盘坐,繁复的宫裙在地上铺开来犹如盛放的花朵。 他背得这首词,用稚嫩的童音接着道:「肝胆洞,毛髮耸。」 男人并指如剑,收放间似有剑气如虹。 「立谈中,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两道声音合在一起。孩子喃喃念完,站起来,学着对方摆出起剑之势。 但他没有急着练武,而是想要探明心中升起的疑惑。 「师父,『侠』是什么?」 …… 辽阔的戈壁上,一条宽阔的长河蜿蜒向远方,流入巨大的红日里。 一队骑兵踏过河流,马蹄溅起水花清澈,如一阵黑色的旋风直刮到仙慈关外。 城墙上哨兵立即挥旗,城门前两列守卫,一列放吊桥,一列搬开路中央的鹿砦。 骑兵们等待片刻,驱马过城壕,进了外城,才纷纷下马。 为首的将领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线条锋利的脸——正是随父亲赴边的长安郡主,贺灵朝。 郡主生得英气,风吹日晒也不减其容色,只是左半边面颊竖有一道一指长的疤痕,自颧骨蜿蜒到颌下,令人生骇。 「我先上去。」他对身边的副将星央说道,意思是去去就回。 星央点点头,接过他的缰绳,牵着两匹马,和众人一起从外城绕回关隘后的营地。 贺灵朝上了内城墙,遇到几位正往下走的将领,互相见过礼。他把头盔抱在臂弯里,走进议事堂,见有两人在内,便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大帅,王义先。」 军师王义先忙上前托起他的手臂:「郡主快快请起。」 他直起身,抓着他手臂的手却没放开,遂眉毛一挑:「宣京来信了?」 王义先慢慢松开手,说:「今年的军饷到了。」 贺灵朝:「这么早?好事儿啊,还有半个月才过年,正好年前发下去,让大伙儿都过个好年。」 王义先咬牙:「只是火费比去年又少了半成。」 他闻言皱眉:「半成可不少,那我的兵还能有补贴么?」 「你爹私库还能贴一阵。」王义先抓了把头髮:「先不说这个,随军来的还有一道皇帝口谕。」然后嘆了口气,「大帅,你来说吧。」 「我说什么?我私库都快贴个底儿掉了,这回没门儿。」堂上高坐着仙慈关的主帅贺易津,他身材高大非常,站起来犹如一座小山,「你招的兵,你自己养。没上建制也想吃饷,哪有这么好的事?」 「爹。」贺灵朝无奈地喊了一声,知他不是生自己的气,上前踮着脚拍了拍他的背。 自西北边防军与西凉一战后,待遇一日不如一日。军饷连年削减,军屯收入有限,开支却只增不短。贺易津知道朝廷的意图,就仿佛训兽一般,再野的猫和犬,饿上两三日,奄奄一息之时,便任人摆布。 十五万人,「功高震主」有一半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执掌一方边防,不到而立之年便封爵赐府,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千疮百孔,累得儿子要被当作女儿养,还无法做主儿子的去留。 他自觉要撑不住的时候,也想过急流勇退,卸甲归田。 但他若退,西北边防军群龙无首必成散沙,必定会被秦氏或是朝中其他蠹虫攫住,剔肉削骨榨尽最后一滴血。而西北边防军若乱,西北千里防线便有如虚设。西凉人蛰伏十几年,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战事一起,又是百姓遭祸。 他身前是跟他十几二十年的兵丁,身后是生养抚育他的家国。 他怎么能忍心? 他要熬下去,又不想剋扣底下的兵,就只能自己贴。名下的田林私产一有收成就运往西北,宫里赏赐下来眼都没过就送去当铺,就连先帝时期赏赐的旧物,能转手的都统统变卖充了公。甚至因此与家族决裂。 可西北边防军建制十五万,人、马、装备,样样所耗不菲,他这点儿只能是杯水车薪。 贺易津嘆道:「皇帝口谕,召你回京,赐婚。」 「什么?」贺灵朝惊讶道,转念一想:「陛下一贯奉行无为,是太后的意思吧?只是她给我赐婚?」 虽然他是男扮女装,但再装多少年,也不可能真的变作女子,更遑论以郡主之身嫁人。 但他的身份更不能泄露,欺君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只能应旨回京。 他想着想着,笑了一下:「指哪一家?她捨得指哪一家给我?」 王义先点头,说道:「西北一贯中立,太后又支持晋阳长公主一脉,不可能把我们推给别人。只是晋阳长公主膝下幼子年仅八岁,轮不到他。宣京门当户对的适龄子弟里,除了秦家小子,也没有太后一系的。」 第2页 贺易津垂下手,看着贺灵朝说:「太后给你抬了封号,位同公主。」 王义先手中摺扇一握:「前日的消息,北黎赤杼太子进京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道:「这是要你去和亲!」 「我?」贺灵朝指着自己,半晌,笑起来:「我敢嫁,他赤杼敢娶么?」 王义先道:「自陛下有过继晋阳长公主之子立为储君的意思后,太后近些年行事越发肆无忌惮,还是小心为妙。」 「她厚旨叫你回去,必定有所图。」贺易津也跟着说:「回去后,万事当慎之又慎。」 贺灵朝点点头:「我省得。」 「只是有你爹在,」王义先看了一眼贺易津,「陛下当不可能同意和亲才对。」 贺灵朝:「陛下向来以仁义孝顺闻名,就看此次能为太后娘娘让到什么地步了。」 王义先亦是点头,再皱眉道:「和亲应当不成,就怕赐婚其他人。」 「避不开,只能拖。」这事他们早议过章程,贺灵朝便问:「什么时候走?」 「明早。」 「也罢,早晚都要回去的。」贺灵朝沉吟片刻:「母亲是给我准备了一批嫁妆,对吧?」 「是,夫人确有准备。」王义先惊讶道:「你不会是想……」 贺灵朝笑道:「钱财搁着也是搁着,与其等着生锈,不如先拿来用用嘛。」 王义先无奈地摇头:「你啊。」 他向两人告退:「明日既走,有诸多事要安排,且兄弟们还在等我。我先回营了。」 贺易津似才回过神,拍拍他的肩膀:「爹对不住你。你长大了,一切自己做主,任何事情爹都无条件支持你,只是一定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贺灵朝把脸贴到对方冰凉的铠甲上,轻声说:「爹爹放心。」 王义先送他出去,下了楼,贺灵朝才低声道:「烦请军师照顾我爹,多提醒他注意饮食、增减衣物。」 王义先忙道不敢当:「大帅于西北就是定海神针,约必以身相护,郡主放心。」 「多谢军师。」 落日已沉,群星未出。 贺灵朝从内城出去,内城中央,空旷的演武场在黑暗里一片静谧。他抬手抹了把眼睛,收拾好情绪,快步回营。 神仙营是贺灵朝来西北后三年才建立的一支人马,一营三百余人,全是西凉与大宣的混血儿。 混血们多是大宣男子宿西凉女人所生,然而大宣重血统,西凉人亦瞧不起大宣的血脉。女子可生育尚好,男子生来便与牛马无二。亲爹不认,亲娘养不起,还会遭族群唾骂。 贺灵朝看重他们优越的体格、利落的身手与坚韧的心智,便收拢这些儿郎,让他们练兵成阵,不必再拉车驮物,日日挨打。 况且西北军多重甲,拔营突袭、深入追击一类的事情往往不便。他有意练出轻骑。 贺易津却没同意这三百多人入伍上编,只让他当私兵养,营地选址也在大营最偏僻之处。 贺灵朝本不必与他们同住,但他的兵,无人管教,只能他时时看着,手把手地带。 回时,晚饭已做好。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生着大堆的篝火,架着两个半人高的铁皮大锅,一锅饭,一锅肉汤,正裊裊地冒着热气。 众人见他回来,都七嘴八舌地用西凉话夹杂汉话与他打招唿。 他笑着走到他们中间。星央先给他打了饭,其余人早已拿好碗筷,立刻嗷嗷叫着向铁锅围拢。 星央也埋刨饭,左耳戴着的嵌银绿松石耳坠随他的动作不住晃动。 贺灵朝看了半晌,才说:「星央,我要走了。」 那绿松石立刻就停了,星央抬起头,神色震惊,嘴里还包着饭,含煳不清地问:「将军要去哪儿?」 他赶紧把饭咽下去,说:「我能跟着将军吗?将军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有一双太过清澈的眼睛,茫然与祈求全都赤/裸裸地盛在眸子里。 贺灵朝几乎不忍心说出来,他移开视线:「我要回宣京,大宣的首都,就像西凉的国都一样。」 星央迟疑地说:「我们不能跟着去吗?」 贺灵朝果决地摇头,那怕对方比他大一岁,他仍把他、他们当做需要被保护的人看待。中原并不适合这些混血儿,更何况他此行目的并不简单。 星央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他又扒了一口饭,看着周围笑闹着吃饭的兄弟,没滋没味地说:「就先不跟他们说了……将军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大早。」 「这么快?」 「嗯。」贺灵朝点头:「皇帝急令。走快些或许能赶上除夕。」 仙慈关年年过除夕,星央也知道这是大宣最重要的一个节日。他说:「那将军骑着卷日月走,它一定是关内外最快的马!」 「好。我不在,你就是老大。」贺灵朝解下绑在大腿上的小刀,交给星央:「别主动和其他营起冲突,但要是有人挑衅,能打过就打回去,打不过就当没听见没看见。有什么事你们解决不了,就去内城找王义先,王义先王先生,一定记住了。」 星央听他交待,颇有些伤感,低低应了一声。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娘,就是将军对他最好。 而他无法回报娘亲,也无法回报将军。 贺灵朝看出他情绪低落,便换了个话题:「等会儿去跑马?」 第3页 星央又打起精神:「好!」 仙慈关两翼城墙北接业余山脉,南连错金山脉,锁着秦甘大地西出、西凉东进的唯一通道,十万大军长年在此驻守,无调令不可擅动。 两山高耸,夹道如深谷,名秦甘道,长达二十余里,最窄处不到三十丈。 大军营地自城关后的山道铺开,盘亘几座山,神仙营在最北边。  贺灵朝和星央各自牵着马,走小路绕到秦甘道上。 有夜巡的军士发现他们,看清人脸后立刻放行。 两人翻身上马,马儿悠然地前行十余步,贺灵朝喝道:「预备——」 话音落,缰绳一扯,两匹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射出去。 山风猎猎,冬夜里如钝刀割脸。 两人都没戴头盔,一路疾奔,只余催马声散落。 仙慈关的城楼上,贺易津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嘆道:「还是个少年人啊。」 身旁的王义先偏头看去,高大的男人微微驼着背,眼角眉梢俱是风霜,鬓间已生白髮——可二十年前,他也是宣京备受少女追捧的如玉郎君。遂眼睛发酸,撇开视线,轻咳一声,说:「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的,他自有他的活法。」 「是这个道理。」贺易津说罢,转身见王义先抬手拭眼角,不禁好笑道:「你哭什么?」 「休要乱说!我是风沙迷了眼。」 第二日,晓星未逝,贺灵朝已端坐马上。 饷银尚未清点完毕,押送官不便与他同行,便只有他一人,随行十余军士。 在关内的将领们都为他送行。 「大帅,王义先,诸位将军,末将告辞了。」他抱拳道别。 出了东城门,踏上秦甘道。忽听业余山上传来一声声喊:「将军!」 贺灵朝勒马看去,山间黑压压一片人影,寒冬腊月裹着棉袍仍要露出半边臂膊,此刻都向他招手。站在最前头的,正是星央。 「将军慢走!」 喊声响彻山谷,震起一片飞鸟。 剎那间,热血涌上心头,烫得贺灵朝几乎想要流泪。 晨曦微光里,他一扬马鞭:「儿郎们,来日再会!」 十余骏马飞驰向东。 无一再回头。 第002章 序章·二 「几时了?」 「回陛下,酉时三刻。」 明德皇帝丢下手里的书,站起来伸臂舒展身体,道:「更衣。」 话音落,便有捧了袍服冠带的内侍鱼贯而入,动作轻柔地伺候起来。 顺喜躬身上前,双手拾起那本扔在榻上的书,摆回案头时看仔细了书名。 《阴符经集注》。 有小内侍悄无声息地快步进来,在顺喜耳边说了什么。 顺喜便走到明德帝身边,低声道:「陛下,皇后娘娘到了,正在殿外等候。」 明德帝闭着眼,只道:「让她等着。」 「是。」顺喜声音放得更轻了,眼神一瞥,那小内侍便又转身出去了。 暮色四合,宫灯早挂,鹅毛似的雪簌簌地落着。宣京的冬天历来严寒,今年却是格外的冷。 裴皇后站在殿前台阶下,大宫女言朱在她身旁打着伞,一手替她掩紧了斗篷。 兜帽上那一圈雪色的狐毛衬得她脸色越发的白。 明德帝终于掀帘出来,顺喜跟在他身后,赶紧撑伞。 裴皇后福身道:「陛下。」 明德帝走下台阶,点头:「走吧。」 两人便并肩而行。 崇和殿内,四品以上官员并在京宗室及其家眷皆到,席案上瓜果糕点凉菜已俱备。 官员们位于殿中红毯两旁,或静立闭目养神,或几人围拢低声交谈着。其亲眷们的席案则在其后,妇人娘子们亦有各自的交际谈笑。 「皇帝陛下、皇后娘娘到——」 众人便各归各位,整衣肃容,在帝后入御座之后,脱帽行跪拜礼:「吾皇万岁金安,皇后千岁金安。」 明德帝抬手示意众人平身入座,「今日此宴,为赤杼太子而设。赤杼太子带来的池羊听说乃是北黎一绝,朕特意命膳司清炖,与诸位共享。」 说话间,便有内侍为每一案奉上一只银盅。 御阶下右手第一案后的官员端起银盅看了看,放下,起身向御座行礼道:「我等谢陛下恩赐。」 随后转身向对面的席案,再次行礼道:「也多谢赤杼太子让我等沾光。」 那案后坐着的男子也站起来,回礼道:「秦相客气了。能出使大宣,来到宣京,是赤杼之幸。况且受诸位款待多时,赤杼亦感激不已。」 此人面宽,肤色微黑,一把硬直的头髮扎拢在脑后,完完整整地露出整个五官,却不显得兇狠,反而有一种敦厚感。 他右手按上左胸口,向明德帝躬身道:「大宣皇帝陛下,请恕我鲁莽。只是我等到来已久,回程将近,故不得不问,先前所请之事,陛下考虑得如何?」 明德帝道:「北黎愿与大宣结秦晋之好,缔和睦之约,朕自是乐意促成的。只是不知赤杼太子,可有心仪的人选?」 赤杼迟疑片刻,说道:「大宣物宝天华,钟灵毓秀,我于宣京街头所见的女子们都是极好的,更遑论陛下与皇后精心教养的女儿们。只是,我不敢唐突冒犯,故未想过具体人选。」 明德帝贊道:「传闻赤杼太子热爱儒学,果真有君子之风。」 第4页 秦毓章便道:「臣倒是想起一位,不知太子殿下可愿一听?」 赤杼拱手:「秦相请说。」 「我朝长安郡主,刚年满十五,冰雪聪明,秀外慧中,巾帼不让鬚眉,可配赤杼太子。」 赤杼没听过这个名号,便问:「这位长安郡主是?」 秦毓章拱手向西北:「正是我朝西北兵马大元帅贺易津之女,贺灵朝。」 话音刚落,殿外便有内侍高声道:「长安郡主觐见。」 明德帝微微露出笑意,抬了抬手指,顺喜便唱道:「宣——」 贺灵朝卸了刀,抱着头盔进殿,半张镀银面具在光下泛着寒芒。 他一身轻甲,马靴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毫无声息,猩红的旧披风随走动扬起流畅的弧度。肩头缀着的雪花很快融化,无影无踪。 「末将贺灵朝,」他跪下,将头盔放于一旁,磕头道:「奉旨回京,恭祝陛下万岁金安,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明德帝笑道:「阿朝不必虚礼。」 「谢陛下。」 一旁的赤杼惊讶道:「原来是你。」 贺灵朝侧身拱手:「见过赤杼太子。」 秦毓章奇道:「太子殿下竟与郡主早就相识?」 赤杼便解释说:「一年前郡主率兵护送我朝商队北上,见过一面。」 明德帝点了点桌案:「倒是有趣。」 秦毓章又说道:「既然赤杼太子与长安郡主熟识,那太子殿下对臣所提意下如何?」 「这……」赤杼看了看秦毓章,又看了看贺灵朝,最后看向明德帝,神色颇为挣扎。 明德帝便道:「太子可再考虑考虑,两国联姻乃是大事,不急于一时。」 「多谢陛下体恤。」赤杼行礼坐下。 秦毓章也行礼,坐回案后。 只剩贺灵朝一人站立于大殿中央。 明德帝道:「阿朝一路辛苦,赐座。」 顺喜道「是」,抬头却有些迟疑:「郡主坐……」 本以为长安郡主再快也要明晚才到,谁知她这个时候就回来了。殿内席案按官职高低排满,没留有空当,让郡主坐最末位定然不行,但插坐也得罪人。 明德帝随手一指御阶中层的平台:「这儿。」 顺喜飞快地看了一眼明德帝的脸色,确认没有玩笑的意味,立刻低头躬身小跑下去。 「谢陛下。」贺灵朝跟着顺喜上去,平静地在案后坐下,与百官正面相对。 百官虽有异色,但显然熟悉明德帝脾气,都很有眼色地没开口指责于礼不合等等。 忽听有女孩「呀!」的一声惊唿。虽压低了声音,却因殿内安静,仍清晰可闻。 众人都或快或慢地循声望去。 贺灵朝立刻笑道:「三年前的旧伤,不好看,就遮上了。想来哪位姑娘此前未见过我,初见难免惊吓。此乃灵朝之过,在此向这位姑娘赔个不是。」 说罢,朝那声源方向抱拳一揖。 明德帝看他一眼,也不多追究:「开宴吧。」 教坊伶人渐次入内,很快歌舞昇平。 宴中,明德帝与裴皇后一道离席。 很快便有小内侍来请贺灵朝,去崇和殿后的崇华殿。 掀帘进入室内,温度骤然升高,她便解了披风,连头盔一起交给内侍。 明德帝盘坐炕榻上,手里正剥着一只蜜橘,见他进来,下巴一抬:「坐。」 顺喜立刻搬了圆凳给她。 裴皇后温声道:「一年不见,阿朝又长高了。方才在前殿上进来时,颇有你父年轻时的影子。」 贺灵朝微笑道:「谢娘娘夸奖,娘娘却是一点儿没变。」 裴皇后也笑了:「你啊,从小就嘴甜。」 明德帝剥好蜜橘,掰了一小半分给她。 贺灵朝接过,却只摊着手掌,看着明德帝,眼神却向裴皇后瞟:「这……」 「急什么。」明德帝道,把剩下的蜜橘对半,递给裴皇后:「两个大人,难道跟你一个小孩子抢先后?」 裴皇后托着一小瓣蜜橘,并不言语,只温婉一笑。 明德帝把橘瓣扔进嘴里,问:「你父亲如何?」 贺灵朝掌心虚握:「父亲很好,一顿能吃五大碗。」 明德帝点点头,又道:「此次叫你回来,目的你也清楚。你已及笄,终身大事是该重视起来了。」 裴皇后亦看着他道:「女子年华易逝,还是早有归宿的好。你娘在天之灵,也能早日放心。」 贺灵朝诚恳道:「谢陛下与娘娘厚爱,只是灵朝此前从未考虑过此事,有心承情,却茫然不知从何下手。」 「你观北黎赤杼太子如何?」明德帝淡淡道:「秦毓章殿上提过,我便问你一问。」 他吃完蜜橘,拿过顺喜奉上的巾帕,边擦手边说道:「赤杼有明君之相,是北黎之幸。你现下嫁过去是太子妃,未来就是一国之母。以身份论,未尝不是个好选择。」 他擦完手,丢了帕子,勾起一笑:「可惜朕膝下无子,做不成翁爹。」 「陛下说笑了。」贺灵朝起身,拱手,凛声道:「陛下与娘娘春秋正盛……」 明德帝打断他,摇头道:「你且说你对赤杼太子是否有意?如实说。」 贺灵朝单膝跪地,拱手道:「于公,灵朝身为大宣郡主,受天下百姓供养,自当为大宣万死不辞。于私,北黎路远,去便难回,灵朝上有老父,心在西北,难以割捨。只是公大于私,灵朝懂得。联姻之事,臣并无异议,但凭陛下做主。」 第5页 明德帝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来,说道:「我大宣还不需要勉强一个女儿家来换取什么。你若无情,我观赤杼也并非有意,此事就作罢。只是你的婚事仍不得耽搁,宣京好儿郎众多,你尽管挑合心意的来,我必定为你做主。」 「谢陛下怜惜。」贺灵朝叩首:「但灵朝尚无意于婚配之事。」 他再度磕头,陈情道:「臣女六岁独自入京,娘亲留在遥陵,不久便撒手人寰。当时陛下念我年幼,又有疾在身,故赐我恩典,让我不必回乡守孝。后来我随父亲远赴边关,至今已有九年,亦不曾回乡祭拜过一次。」 「我生来病弱,我娘为了治好我,竭尽心力,不惜亏耗自身。其养育之恩,陨首结草亦不为过。她在世时我没能报答,如今我长大了,自认为应当回乡为她守灵三年,补子女之责,尽孝悌之道。求陛下成全。」 裴皇后目露悲戚。 明德帝沉吟半晌,只道:「你有这心,是极好的。」 贺灵朝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夜深雪重,早些回去吧。明日记得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也想你得紧。」明德帝顿了顿,叫道:「顺子。」 「嗳。」顺喜带着喜意应道,捧着托盘奉到贺灵朝面前:「陛下给郡主准备的压岁。」 他无法,只能慢慢站直了,将小银盘里那只鼓鼓囊囊的荷包拿起来。 裴皇后嘆道:「阿朝,路上小心。」 「谢陛下,谢娘娘。」贺灵朝攥着荷包告退。 顺喜引他出去,亲自拿了头盔与披风给她,轻声细语:「郡主慢走,前路雪深,小心地滑。」 他披戴整齐,接过递来的伞,道一声:「多谢公公。」 这个时辰只有午门还未落钥。但提灯引路的小内侍不能出宫城,就想把宫灯给他。 贺灵朝摇摇头,让对方自己回去,转身出了午门,撑着伞,独自在风雪里行走。 雪又大了两分,星光淡薄,好在能看清道路。 他目视前路,左眼余光里乃是按古周礼制所设的太庙。 嬴宣数十位先祖、贤臣、良将供奉于此。 庇佑大宣千秋万代。 出了应天门,一辆单乘的黑漆马车自角落驶来,停在他面前。车帘掀起,传出浑厚的声音:「小贺将军,可需在下送你一程。」 贺灵朝收伞上车,坐定后微微笑道:「赤杼太子,别来无恙。」 出皇城,过六部官署,至三市口转北吉祥街,行至第二个巷口,便是殷侯府所在八宝巷。 这一带宅邸皆属皇室所有,与皇城东墙隔街而望,多王公贵族,部分御赐给重臣居住。 夜宴早散,风大雪大,且除夕夜大都在家团圆,街上行人稀少。 马车到了地方停驻,贺灵朝掀帘下车。 赤杼在其后温声道:「明日一早我便进宫面圣,必要终结此事。」 贺灵朝持伞抱拳道:「多谢太子相助。」 「你曾救我子民,我合该报答于你。且雄鹰当翱翔于天空,我不忍套你入牢笼。」赤杼微笑道:「小贺将军,后会有期。」 「殿下保重。」 马车调头驶远,贺灵朝转身。忽然响起「嘭」的一声,他侧头望去,不远处的天空中绽开一朵巨大的烟花。 那里应该是乐阳长公主府,他想到那府上的人,无奈摇头。真是大雪都压不住玩乐的兴致。 随后上前扣门,只三下,便耐心地等。 不多时,侯府大门「吱呀」打开。一位头髮花白的老人提着灯笼出现在门后,「小主人,您回来了。」 「泉爷爷。」贺灵朝叫道,跨进门再回身关门上栓,「您随意指个兵来值门就好,这么晚又这么冷,等得辛苦。」 泉伯道:「日夜疾行更苦,吃过饭,老奴便让他们歇了。」 贺灵朝也明白,挽住老人的胳膊不说话。片刻后拿出明德帝赏的那个荷包,塞到对方手里:「您在家不必过于节省。」 泉伯没有拒绝,由他扶着往里院走。一老一少细细地说着话,提到今晚宫宴,泉伯问:「小主人何时回遥陵?」 「大约过两日吧,需得看陛下的意思。」 「那老奴明日就把抄的经书理出来,您好带回去祭奠贺夫人。」 「好呀,多谢泉爷爷……」 话语声被一串「嘭!嘭!嘭」淹没。 又有数朵烟花绽放,五彩斑斓,映亮了萧瑟空庭。 第003章 序章·三 贺灵朝在太平口下了渡船,打马沿黍水南下。 同路的除了自西北跟他回来的十名殷侯亲卫,还多了二十名御前禁卫。皇帝特命这二十禁卫随行保护郡主,不得擅离。 黍水自太平口分流向南,穿越春风岭,淌进辽阔的河湖沖积平原,然后经人工渠绕稷州城一周。 稷州是汉中路数一数二的大城。地处江水中游,濒临重明湖,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又有永明渠与大运河相连,水系通畅,漕运发达。自古便为繁华昌盛之地。 路过稷州,贺灵朝并不进城。 再行百余里,黍水将一座小镇从正中分做两半。镇名遥陵,西岸数百户人家皆是同族,共为一姓——乃是四姓八望中的遥陵贺。 马队直接踏过石桥,奔向西岸,穿街过巷,在贺氏嫡支祖宅大门前停下。马蹄齐刷刷落地,声如震雷。 看门的两个小厮便一齐连滚带爬地进门往正厅去了。 第6页 贺灵朝并不下马,打量这高门飞宇片刻,便阖上眼,在马背上略作休憩。 不多时,大宅里便乌泱泱地出来一群人,两个穿绸衫坠玉佩的中年男人被簇拥着走在最前头,将要下台阶时才站定。 其中一个戴纱帽拿长棍的是贺三老爷,噼头就骂:「你谁?知道这哪儿么?」 他旁边的中年男人沉稳许多,拱手道:「听闻长安郡主归乡守孝,没曾想这么快就到了,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贺二老爷不必客气。」贺灵朝语气平淡:「灵朝为事来,办完即走。」 贺二老爷凛声:「敢问郡主所为何事?」 贺灵朝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举起向众人示意:「我娘生前为我置办的嫁妆,单子在此,一直寄存于贺府,我将要议亲,故特来取回。」 「放他娘的屁!」贺三老爷又大骂道:「我当是谁,你爹捲走了多少东西,现今你还好意思前来讨要别的。」 「我娘给我的,自然就是我的。」贺灵朝带着笑意说:「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殷侯是殷侯,长安是长安,三老爷,你可分明白了。」 「还是说,三伯想黑我一个弱女子的嫁妆?侄女自是不敢忤逆叔伯长辈,只能上书请陛下评评理了。」 他说得轻快,贺三老爷却是脸一黑,当街啐了一口:「我呸!跟你爹一样不要脸的泼皮!」 贺灵朝笑容不变:「我只要我的嫁妆。什么时候把东西给我抬出来了,我立马就走了。」 「想都别想!」贺三老爷手中长棍往前一指:「不走就别怪我打、别怪我不客气。」 「二伯怎么说?」贺灵朝不再理会他,只看着贺二老爷。 后者也沉着脸,盯着他和他身后的三十卫士。半晌,终究低头道:「郡主怕要等上几个时辰。」 「二哥!」贺三老爷伸手拉他,被他一把按住。 贺灵朝收了笑:「那就动手吧。我不急,但你们最好快点。」 贺二老爷甩袖回府,留贺三老爷在外看顾。 街角巷口围满了看热闹的族人。 箱笼屉奁如流水般自贺氏宅门抬出,皆是上好的木料,按用途雕绘有各色花纹。宅门前放不下,便一路往长街两边铺展,直到铺满整条街,把围观的族人都挤到了隔街小巷。 大伙亦是称奇亦是羡慕,皆道去年贺三小姐出嫁时都没这么大排场。 日渐西斜。 贺灵朝牵马调头,从腿侧的牛皮袋里摸出一把匕首,天光下刃薄而泛寒芒,「把东西抬到对岸晓月轩,贺氏赏十文,多趟多得。敢昧下丝毫,或是故意损坏的。」 匕首甩出,正正钉入街尾一人刚贴上妆奁的手指缝间,「我亲自剁了你的手。」 身后三十卫士们亦应喏道:「杀!」 示威声肃穆,围观群众静默片刻,随即沸腾,争相抢送。 贺灵朝控马随人流慢行,路过被他吓得跌倒在地连连告饶的闲汉,并不理会,只俯身拔出插在妆奁上的匕首。 反应过来要当冤大头的贺三老爷追着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小娘皮!贺家凭什么替你掏赏,都别搬了!搬了也没有赏!」 卫士们调转队列随他离去,把贺三老爷挡在了原地。 出了街,马队避开人流,捡人少的地方走。 行过烟柳斜桥,两旁秦楼楚馆林立,恰到开门迎客的时辰。 贺灵朝打马向前,忽地空中一小事物袭来,他抬手抓住,却是一方染了桃花香的锦帕。 偏头望去,章台之上,绿绮窗前,有云鬓花颜的美人向她招手,俏声喊道:「小公子,把面具摘了呀!」 他露出笑容,轻轻摇头。 美人不由得可惜,痴痴望着人影渐行渐远。 贺灵朝迳自出了镇,与镇口等候已久的人汇合,在对方带领下直奔镇外十里的山谷。 夜色沉坠,月华如水。马蹄踏着一路清光,停在谷中一座坟茔前。坟墓修砌得朴素,只有野花野草为伴,碑上只刻了一行字,爱妻谢如星之墓。 他翻身下马,于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娘,灵朝来得急,未带你喜欢的花与酒,下次再给您补上。」 「爹和我都好,您不必担心。」 长天旷谷里,回应他的只有风与虫鸣。 他不能久留,说罢便起身,再度疾驰回遥陵东岸。 晓月轩里灯火通明。整个底层都堆叠满了箱笼屉奁,数十名身着统一褐色短打的伙计正在分类清点。 贺灵朝让卫士们下去歇息,独自上了二楼。禁卫头领犹豫片刻,被两个亲卫揽着肩膀拖去了对面的客栈。 二楼宽阔,用屏风与绿植隔出了十来雅间,却只有一间下了帘子。着白衣的青年男子守在外面,替她撩起珠帘。 雅间里只有一个人,倚着窗背对他,一头黑髮如瀑流泻。 「柳大小姐。」他向着背影抱拳道。 那人回身,一袭织烟锦的轻薄大袖长衫,胸前雪肤半露。手里擎着一桿赤金雕花的烟杆,红唇微张缓缓唿出烟雾,模煳了面容。 半晌,才哑着声音道:「停业一天,我可损失了不少银子。」 「多谢大小姐愿意帮忙。」贺灵朝囊中空空,只得厚着脸皮道谢。 柳逾言再吸一口烟,一面向他走来,一面偏头吐雾,散着发,裙摆铺地,身姿摇曳婀娜。端得是风情万种。 第7页 许是熏着过多的银丝碳,哪怕窗扇大开,自黍水上涌来的冷风也吹不散一室灯火旖旎。 贺灵朝只觉先前惊鸿一面的青楼红姐儿,也不及这位大小姐半分。 「我不需要你道谢。」柳逾言走到他面前,旱菸杆子点上他的胸口:「只要秦甘路今年也能容柳氏商队经行就好。」 他后退半步,「那是自然。」 柳逾言回身,在第一把交椅上坐下。双腿交叠,靠着椅背,渐渐被云雾笼罩。 清点需要时间,贺灵朝便在她下首端正坐下,静静等待。 柳大小姐一锅烟吸尽,随手搁了烟杆,才仿佛刚想起似的,突然出声问:「你爹可还好?」 后者一惊,顿了顿,才答道:「很好,身体精神都好。」 对方闭着目,不再说话了。 一个多时辰后,门口那男子进来给柳逾言递上一叠册子,然后站到她边上。 「杵这儿干什么?」柳逾言淡淡道,待人走了,才直接翻到册子最后扫了一眼,然后把册子递给贺灵朝,「十九万三千八百一十四两,我给你凑个整,合二十万。」 贺灵朝接过,也略略一翻,便放于几上,起身抱拳:「灵朝代表我和父亲,多谢大小姐。」 「嗯,下个月送到。」柳逾言撑着额头,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出了门,那青年男子仍然守在外面,向他行了一礼,「郡主慢走。」 贺灵朝不由多看此人一眼。 第二日,长安郡主领着一行人回到从前居住的别院。 一名管事的妇人早早在门前迎候,贺灵朝远远地便惊喜叫道:「持鸳姑姑!」 持鸳福身行礼,抓着他的手臂看了又看,含泪笑道:「您可算回来了。」 贺灵朝抱了抱对方,「是,阿已回来了。」 随后安顿好军卫,打点齐全,屏退其余人。 持鸳犹觉不稳妥,亲自在屋外守着。 贺灵朝独自站在屋中,环顾熟悉而又陈旧的摆设,却没有时间忆往伤时。 他摘了面具,化掉脸颊疤痕;卸下钗环,束拢髮髻;脱去裙裾,换上布衣。 第三日清晨。 压抑许久的贺氏祖宅前,来了一个风尘僕僕的少年,锲而不捨地扣响大门。 门房不耐烦地出来问他有什么事。 他双手攥着行囊的背带,睫毛扑着晨光,似有些羞涩,轻声说:「我娘让我来这里找我爹,他叫贺驹,是贵府的三老爷。」 第004章 一 天化十四年,二月初三。 「当——」 朝暮亭的钟声缓缓盪开。 预示着辰正将至。 陆双楼打着哈欠跨进西山书院的大门,环顾一周,站着的十来个人都是熟面孔。 「还没来呢?」 虽未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指不定不敢来了呢。」 「不能吧,听说人专门堵郡主,跪了一个时辰才求来免费入学的恩典,这肯定得来啊。」 「一个时辰?不是半天么?」 「你们都哪听的,我在府衙的二舅亲眼看见,只跪了一小会儿。」 「管他跪了多久,你们说,一个突然冒出的私,怎么就入了郡主的眼?」 …… 少年们在初春清晨的寒气里谈得热火朝天,半晌才有人意识到他们还不知这个私生子的名字。 「对了,他叫什么来着?长期,你兄弟你总得知道名字吧?」 被叫到字的少年站在最边上,身材高大,面上却像罩了一层冰霜:「滚。」 陆双楼站在他身后,靠着雕了千里江山图的影壁,抱臂「啧」了一声:「一大早地吃冰碴了?」 贺长期冷笑一声,回头看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 后者撩起眼皮,与对方视线在半空中相撞,才吐出两个字:「是啊。」 「你讨打?」 眼看他俩火药味儿漫开,众人都渐渐熄了声音。 人群中挤出一位胖胖的少年,白脸白衫仿佛一团雪球,即时岔开话题:「好像是叫贺旼吧?日文旼。」 「旼旼穆穆?」有少年摇头道:「可这行事倒不似有君子之态。」 「噗!」又有少年笑出声:「私生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能和君子沾上边?」 「当然不能。外室之子,只配与下九流为伍,诸位说是也不是?」 一圈少年都笑起来。 「他即将与诸位同堂共学。」 陆双楼也笑,却是仰头看着天,漫不经心地:「上不得的是哪个台面,又与哪些蝼蚁为伍?」 嬉笑着的少年们皆笑容一僵。 那胖胖的少年在此时又开口道:「这,私生子按理是不能进书院的,但毕竟郡主有命,学监及诸位先生也不好拒绝。」 「对啊,」有人反应过来:「郡主下令,学监听从,他才能进小西山。非我等自愿同他一堂进学,又岂能硬与我等扯上干系?」 「我等只当他是空气罢了。半点好颜色也不给,他待久了自然明白这里不欢迎他。」 「要我说,最好现在就能让他自动退学。」 「不过,这到底是贺家的家事,该怎么办还是得看长期。」 少年们又热烈地讨论起来,抢着给贺长期出主意,诸如下泻药、套麻袋、夜里扒了人衣裳吊学斋里的梨子树上等等,层出不穷。 第8页 激切的讨论中忽然插入一把清澈而平淡的声音。 「诸位是在说我吗?」 气氛一滞。 诸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背着行囊的少年站在门外。 在聚目注视下,少年笑意盈盈:「我叫贺旻,表字今行。」 「确是日文旻,但非和谦之旼,而是——」 他敛了笑。恰有长风自山上唿啸而下,穿透众人衣衫,都不自觉打了个抖。 「苍天之旻。」 正主来了。 在场皆是十五六岁正胆大包天的年纪,往日各种场面都不憷,此刻却面面相觑。 一来,聚众背后议论人,还被听了个全,略有些尴尬。 二则,这人,和他们想的不太一样啊。 一个月前,皇帝要为长安郡主选婿、不论贵贱的消息传出,哪怕郡主要先为母守灵三年,也半点不减天下人的震惊和蠢蠢欲动。 圣上无子,也未过继,这江山最后落到谁手里还大有变数。但若有长安郡主背后的十五万西北边防军做筹码,胜算则大大增加。 只要能尚郡主,自有大把橄榄枝等着挑,混个从龙之功还不容易? 然而对于稷州日常打马斗鸡的少年郎来说,近日里谈论更多的,还是贺家私生子找上门的事。 半月前,就在长安郡主上门讨嫁妆的第二日,一个自称他爹是贺家三老爷的小子敲开了贺家大门。 三老爷睡梦中被夫人砸醒,初时拍着胸脯说肯定是认错了人。谁知父子一照面,不到盏茶功夫,便相见恨晚。 然后拉着私生子的手要上街去买衣裳,说什么也拉不住,气得贺三夫人当即追着人打出几条街。 不到半天,全稷州都知道了这个笑话。 贺三夫人是出了名的泼辣娘子,一干看热闹的人都等着看这个私生子是如何被赶回去。 谁知这个私生子竟然和长安郡主攀上了关系,还把三夫人逼得回了娘家。 让人大跌眼镜,直唿刺激。 只是在他们的认知里,这私生子出身乡野、做事莽撞、不顾廉耻,自然而然就联想成了无甚学问且形容鄙陋、行事猥琐之人。 再看眼前少年,身上明灰色的棉布袍子虽旧,却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褶皱;头髮扎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额头;一双桃花瓣似的眼清清亮亮,仿若春日湖水。 气质温和,整洁大方,叫人一眼便心生好感。 怎么看怎么不像私生子。 有好事者不由拿斜眼往边上瞟。 这私生子名义上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在那儿站着呢。 贺今行看着众人变幻纷纭的脸色,大约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 少年人,大多容易心思外露。 他并不在意,抬脚跨过门槛,拱手作揖。 「从今往后便是同窗,还请诸位多关照。」 周遭鸦雀无声。 他抬起头,却见眼前少年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侧方,他也随之看去。 边上的高大少年正向他走来。 贺今行定住脚步。 一众围观人等亦皆屏住了唿吸。 贺长期走到他面前两步远,一双杏仁似的大眼睛里似有熊熊怒火,咬着牙道:「你也配踏进小西山?」 少年比他高约两寸,他得仰着头,才能直视那簇火焰:「大哥早就知道我要读书的事,何故此时责问我。」 「那是你跟个兔子似的找不着人,而且你他娘地别这么叫我。」贺长期咬着牙道:「我嫌噁心。」 贺今行心下好笑,「哦」了一声:「那我叫你什么?长期?」 「你!」 围观的少年「噗嗤」一声,被当事人阴着脸回头一瞪,立刻沿嘴做了个缝上的动作。 「滚回去。」贺长期压着怒意。 贺今行迅速回答:「不可能。」 他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才走到这里,绝无可能退让。 眼看前者双手捏紧成拳,陆双楼淡淡地插话:「贺长期,别太过了。贺今行能入小西山,是郡主的恩典,你我甚至学监都不能阻拦。」 胖胖的少年看他一眼,也跟着道:「对对,终归是郡主的意思。况且你俩到底血脉相同,打断骨头连着筋,是兄弟就好好说话……」 「他也配和郡主相提并论!」贺长期越发咬牙切齿:「不知哪儿来的东西,也敢污上我家门楣。」 有少年趁机笑话:「哎,贺长期,你这话就不对了啊。私生子固然身份低微,可那也得先怪你爹偷腥还要留种啊是不?」 「我爹没有!」贺长期豁然转身,盯着开口那人:「不会说话就闭嘴。」 面前易燃易炸的少年就要到爆点,贺今行轻轻唿了口气。 他很少面对需要安抚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安抚,就仔细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人更加愤怒。 「我只是想读书,家里实在没钱支撑,才想到要找……我今后不会再回贺家,你少生些气。」 他自觉姿态已是极低,说完便越过对方,走向另一侧最里的位置。 少年们皆避之不及。 他目不斜视走过,把行囊卸下放于地上,轻轻地做深唿吸。 来时赶得急,在书院大门外的短暂休憩显然不够。 与其在意少年们的态度,不如抓紧时间放松身体。 「别动气,别动气。贺三老爷的事儿咱都是后辈,就别议论了。且说咱们西山书院向来以才学收人,郡主也知道这个理儿。」 第9页 先前胖胖的少年赶紧插到那个笑话贺三老爷的少年和贺长期之间:「想来今行肯定是有真才实学的,不然郡主也不会破例。」 说着踮脚想要拍拍后者的肩膀,被他一手挥开。 「是吗,真才实学?」贺长期鹰隼似的目光直射向贺今行:「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何等渊博学识,才骗得郡主为你开恩。」 「这……」胖少年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白面似的脸皱成一团,也看着贺今行:「要不,今行啊,你就给我们露一手?也好堵上你大哥的嘴。」 其他少年们虽相约要与他割席,却因只知他攀上了长安郡主,不知个中内情,都十分好奇,便抛了约定七嘴八舌地催促起来。 「是啊,贺今行,你就露一手呗。」 「对啊,让我们也看看,什么样的水平能让郡主都折服。」 「文章此地不便写,就做一首诗如何?不拘什么主题。」 群情激动,一众目光都聚集在了贺今行身上。 贺长期亦冷冷瞧着他。 他莞尔一笑,沉吟片刻,抬手。 众人见他架势,皆是一禀,等着他出口成章。 贺今行叠掌一揖,直起身朗声道:「实在抱歉,我不会做诗。」 少年们皆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好你个贺今行,我还以为你要学那七步成诗。」 「这耍我们呢?」 「非也。」他轻咳一声:「我是真的不会。」 「打油诗都不会?」 「会一点,但恐污了诸位耳朵。」 「那你会什么,诗词曲赋述论文章你总得擅长几样吧?」 「对啊,不然郡主凭什么赐你入小西山读书的恩典,难道凭你这张脸?」 「住口!」贺长期喝道:「郡主岂容你污衊?」 「抱歉抱歉,一时口快。」 众人闹了一阵,復又炯炯有神地盯着贺今行:「你到底怎么和郡主搭上线的?」 「这……」 「快说快说!」 大家都伸长了耳朵,却听一声震雷炸开。 「大老远就能听到你们吵吵闹闹,书院门口清净之地,成何体统?」 转头一看,一位峨冠博带蓄有美髯的中年儒者并两名少年一齐走进来。 诸生立刻闭嘴站直了,将八卦统统抛于脑后。 贺今行不着痕迹地背起行囊,融进队伍里,站在末尾与其他人一起躬身行礼,恭敬称道:「兰开先生。」 李兰开点了点人数:「都到齐了,那就走吧。先分斋舍,再行入学礼。」 到了学斋,他拿出一串钥匙,头捏在手里,尾朝外,向众人示意:「十间斋舍,两人一间。钥匙一人抽一把,随机分配。一炷香后集合,记得换衣服。」 贺今行等在最后,拿了剩下的一把,仔细一看,钥匙柄上刻有「顽石」两字。 一间间斋舍找去,正是西侧正中的第三间。抬手推门时,另一扇门也贴上一只手掌。 四目相对,对方正是随李兰开而来的其中一位,神情似有不知与生人如何说话的腼腆:「顾横之。」 他也微微一笑:「贺今行。」 两人入内。 书案、衣柜、木架、床榻皆左右对称,简洁而规整。 倒也合了贺今行的心意,他看向舍友,片刻后:「我右?」 顾横之颔首:「好。」 衣柜里有书院发放的院服,四套天青色襕衫,两套同色骑装。 他抖开来,很快换上,微微勾起嘴角。 省了买衣裳的花费,很不错。 少年们很快整理完毕集合,皆穿上了天青色襕衫。 李兰开带着他们前往礼殿。 几位先生已然等待多时。 孩童启蒙时的入学礼繁复耗时,到得他们这个年龄,便只需要祭拜先圣。 孔夫子的画像高挂堂上,贺今行随先生们一齐行祭祀礼。 想到崇华殿那本《阴符经集注》,心下轻轻一嘆。 礼毕,李兰开面朝诸生,高声道:「诸位既入小西山,我等必勉力教导。望诸位上承家国,下顺己心,勤奋读书,砥砺德行,敬师爱友,方能学有所成,不负韶光。」 二十名学子一齐伸出双手,如抱鼓一般合拢于胸前,双手交叠,左手在外,右手在内,举至与下颚平齐,再欠身作揖。 宽袍广袖的襕衫汇成一片流动的天青色,如雨后纷纷破土的竹笋,又如滚滚向前的翠海波涛。 清脆嘹亮的和声响起:「谢先生们愿教授我等!」 「我等必勤读书,修德行,尊师长,友同窗,抱定本心,不废寸光阴!」 李兰开鼓掌:「恭喜诸位正式入学。」 今日无课,入学礼过后,学生们便回斋舍收拾行李。 贺今行落在人群后面,回到学斋,却见一人站在庭院中,面向来路。 天光明媚,院中绿草茵茵,桃李皆挂了花苞。 贺长期伸出一臂指向他。 「我替我娘,向你和你娘,讨个说法。」 有风吹起衣角袍摆,贺今行的襕衫看起来空荡了许多。 「我很抱歉。但出生非我能选择。」 他双手拂过清风,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那就打一架吧。」 第005章 二 「若你不会武,此刻认输即可。」贺长期冷道:「只要你滚出小西山,不再觊觎贺家,我就当从没有你这个人。」 第10页 「我也练过一些武术,大哥不必放水。」贺今行牵唇一笑,抬手相邀,「请。」 贺长期冷嗤一声,左脚后移,身体下沉,摆开架势,双手攥紧成拳,就要冲出—— 「哎,等等!」 他硬生生剎住。 一个少年站在东二间斋舍门口,看着他俩的阵势,舔了舔唇:「你们要干什么?」 贺长期:「林远山!你是白痴吗。」 「啊?」林远山挠了挠头,恍然大悟:「哦,你们要打架!」 「好啊好啊,我去给你们望风。」 他说着跑到学斋门口,靠着月洞门,一只眼看里面,一只眼看外面,然后挥了挥手:「快打快打!」 贺长期紧抿着唇,大步冲出,眨眼间拳头便挥到了贺今行面门前。 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吹得后者鬓髮飘起。 他立刻后撤一步,双臂架于胸前,挡住这一拳。 拳臂相撞、分离,下一瞬,第二拳自上而下噼来,就要砸到他的眼睛。 贺今行双眼微微睁大,头颅后仰,横臂向上抵住下压的拳头,同时一脚蹬在对方的膝上,借力退出三四步远。 站定后,他甩了甩髮麻的手臂。 贺家拳本就刚勐,贺长期的力气也是真不小。 而且他看出来了,人是专门往他脸上揍。 遥陵贺氏是宣朝才崛起的世族,以军功起家,后代子弟逐渐转向科举入仕。 一代勇武二代富贵,三代中庸四代不成器。 眼看着降等袭爵就要到了头,好在又出了个天生将才文韬武略勇冠三军的贺勍,获封异性侯。 只可惜,九年前,贺勍与家族决裂,贺家元气大伤。 近两年长房嫡女攀了门好亲,嫁给了稷州裴氏三房的嫡子,才隐隐有了振兴之相。 安稳没多久,贺三老爷又被私生子找上门,贺三夫人大闹一场回了娘家,搞得整个贺家在汉中路丢尽了脸。 贺长期此前一直是三房的独子,陡然冒出个私生兄弟,心里不怨不怒是不可能的。 贺今行可以理解,但他有他的理由,不能与他分说。 并且他也不能打不还手,贺长期性子烈,最恨被欺瞒,也不是让他打一顿就能消气的主儿。 要真当沙包,最终只会白挨打。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大哥,继续。」 贺长期冷笑一声,双臂一旋,将襕衫的大袖缠了几圈,袖角捏于手心,脚一跺就弹射向前。 甫一照面,便是数十击快拳。 贺今行竖起两臂格挡,对方力气太大,不得不连连后退十数步卸力。 瞥见一旁花坛,他忍痛收臂矮身,抱住贺长期的腰,借力横身腾空,脚尖一勾花坛台沿,攀上对方肩臂,旋身翻到背后,抬脚就要蹬在他后心。 却被贺长期眼疾手快地反手抓住脚腕,大喝一声,抡圆了一圈,就要往地上掼。 庭院走道皆铺着青砖石,真掼实了他得上医馆里躺个十天半月。 贺今行立刻双手按地,聚力于腰肢,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他在半空中挺起上半身,双臂勾住了贺长期的脖颈,把自己拉向对方,被锁住的双脚顺势屈膝架在了对方双肩上。 他提拳就想对着贺长期面上锤,大袖甩出犹如青鸟展翼,双翅落下的最后一刻却收了手。 罢了,终究是他有愧。 挨顿打也是应该的。 后者被压着肩膀退了几步,却头颅上仰不闪不避,本打算生受几拳,然而拳头迟迟没有落下。瞬间怒气上涌,吼道:「你他娘的看不起谁!」 同时双手青筋暴起,抓住肩上的大腿,硬是把人扒下来扔了出去。 贺今行收势不及,护着头在青草地里滚了几圈,方才咬着下唇爬起来,拍了拍手上沾染的草屑。 他看着贺长期,并不言语。 「玩儿真的啊!」 林远山兴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颇有些跃跃欲试。 两边斋舍里的少年们听见响动,也大都停止了收拾,出来看热闹。 他们站在檐廊下,一边看,一边叽叽喳喳。 许是外面太吵闹,西四间等几间斋舍里的少年关上了房门。门扉合拢,轻轻一声,并无人注意。 贺长期却不管这诸多同窗,只看着贺今行,眼神阴鸷如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密布。 他转了转脖颈,指关节咔吱作响。 随即一扯衣带脱了碍事的襕衫,再度侧身横拳,拉开起势。 他素来骄傲。 对方看不起他,那他就拿出真本事来,定要人心服口服。 贺今行一看他的架势,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贺家拳不止有拳法,更重要的在于心法和腿法。 真不巧,他也练了十来年。 许是天气太好,一阵打斗下来身体太热,出了汗,带着全身的血也烧起来。 贺今行忽然就不想让着这人了。 谁不是年少轻狂,眼里容不得沙子。 但凡他有更简单更直接的办法,也不会找上贺三老爷。 于是他亦解了外衣,摆出同样的架势,轻轻一笑。 心底越是滚烫迫切,说出的话越是风轻云淡。 「贺家拳嘛,我也会。」 短短一句话七个字,显然刺激到了贺长期,几乎是从他牙缝里蹦出一句:「你、竟、敢!」 第11页 你竟敢偷学贺家拳。 两人再度撞到一起,除了拳法仿若对镜,腿脚路子亦是如出一辙。 招招带风,凌厉非常。 却是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谁也占不到便宜。 大宣尚武,围观的少年们多多少少会点拳脚功夫,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只觉精彩。 林远山却是摸着下巴咂咂嘴,心下想:这两人看着似乎是一个路数,用的应该都是贺家拳。贺三老爷能把拳法外传,这私生子怕是有些本事。 贺今行越是与贺长期交手,腿脚臂膊相撞越多,越是心惊于后者的力气。 再长上几年,怕是能与他亲爹有得一拼。 他短于蛮力,但先前是自己要与人硬拼贺家拳,咬着牙也要撑下去。 却不知贺长期亦有相仿的感觉。 他自三岁开始练拳,已有十三年。现今整个稷州的同龄人里,能与他平分秋色的,只有顾横之。却没想到被一个来歷不明的少年人缠住,久久不得脱战。并且对方说会贺家拳,就是真的极其熟稔,仿佛练过多年。 最后他心下发狠,舍了家传,拿出街头巷尾打/黑架的本事,骤然收腿一勾,以拳变掌,抓着贺今行的肩膀将其放倒在地,压着他的胸膛恨声问:「你到底是谁?」 能让我爹替你遮掩。 贺今行腰背砸地,胸膛上又承受着来自贺长期的巨大压力,前后皆是剧痛。他抖着声音回答:「我早、早就说了,我娘让我来找我爹,我爹是贺!」声音勐地顿住。 「住口!」贺长期再用一分力,压低身体贴近他的脸,盯着那双桃花眼,寒声道:「我爹不可能背叛我娘,他那反应根本就不是私生子找上门的样子。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对贺家到底有什么企图。」 贺今行把脑袋撇向一边。 他忍得了身体疼痛,却不知要怎样解释才能让对方信服。贺长期显然十分相信自己父母的感情,他也不想编出什么不好的理由去欺骗对方。 葱葱青草在他眼前摇晃,他低声说道:「你为什么不去问你爹?」 贺长期一愣。 他知道贺今行有问题,也想过去问他爹贺驹,却并没有真正开口。 他脑子里做过许多种假设,事实也非常倾向贺今行不是他私生兄弟。但他就是不敢问,怕贺驹也骗他。 贺今行趁机抱住他的肩背,骤然发力把人掀翻,自己再压上去,瞬间调换了位置。 他喘着气,抬手给了贺长期一拳。 「刚才就想揍你了,没忍心。」 贺长期脸上挨了一下,立刻回神,发起反抗。 两人在地上翻滚,互相压制好几轮,各自穿着的雪白中衣皆被汗水湿透,滚满了泥土草屑。 最后贺长期取得上风,压制着贺今行,问:「服不服?」 贺今行本想聚力再度还手,眼角余光瞥见月洞门外一截紫灰料子,立刻松了拳头。 他摊开双手,再看对方情绪汹涌的眼睛,心中触动,遂真诚地说道:「我服,大哥就是大哥。」 围观的少年们看得大唿过瘾。 林远山一路扯着嗓子指点,见人讲和,更是嚷道:「贺今行你行不行,这就认输了?不行换我来!」 背后阴森森的声音响起:「换你再打一架?」 「那当然……」林远山戛然而止,僵硬转身,发现李兰开铁青着脸站在身后。 「当然是要劝架了哈哈哈哈哈……真的,李先生,我正准备叫住他们呢,同学们都可以作证!」 李兰开:「你说谁?」 林远山再回头一看,院子里只有贺家兄弟正从地上爬起来,哪儿还能见到其他人的影子。 「……」 三个人站成一排,低着头听训。 「你们可真是好样的啊。」 李兰开咬牙切齿:「前脚说要修德行好好读书,后脚回斋舍就打上架了。」 林远山小声反驳:「我没有……」 「你给我闭嘴!」李兰开没好气地说:「同窗打架你看好戏,拱火的嗓门儿大得我在师斋门口都能听到,你还委屈上了是吧?」 林远山立刻捂住嘴。 李兰开对贺长期放缓了语调:「我理解你的心态,但上一代的恩怨不该波及到你们下一代,今行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就不该针对他。」 然后严肃起来:「再被我发现你欺负同窗,你就收拾东西回家!」 贺长期捲起舌尖顶了顶脸颊,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是」。 「至于你,」李兰开转向贺今行,亦是严厉:「小西山奉行有教无类,但也有原则。因郡主的缘故破例让你免试进来,你就更该好好读书!少和其他同窗起冲突,若再犯院规,一样捲铺盖滚蛋。」 用词比前面两人都要严厉,哪怕事端并非贺今行挑起。 他并不反驳,只诚恳认错:「抱歉。」 「念你们初犯,就罚擦洗藏书楼一个月。」 当日下午,林远山死缠烂打把两个难兄难弟叫在一起,带了木桶帕子打了温水,到藏书楼完成任务。 西山书院依山而建,大门开在山脚,以此为起点直线往上,依次是礼殿、六弦桥、讲堂、朝暮亭、藏书楼,师斋与学斋分列讲堂两边。 藏书楼是栋三层高的攒尖顶塔型建筑,门上牌匾「明辨」二字熠熠生辉。 三个少年皆放轻了手脚,推门进去。 第12页 楼里十分安静,只有阳光透过窗扇洒了半室,书卷墨香与樟木香气混合在一起,萦绕鼻尖,颇有几分安宁祥和的味道。 穿过两排书架,一方书案赫然出现在眼前。 一位满鬓斑白的老人坐在书案后,从古卷里抽出目光,看着他们,尤其是贺长期脸上明显的淤青,笑道:「没记错的话,今儿才开学吧?又打架了?你们这些小傢伙啊,一年比一年皮。」 林远山与贺长期皆是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西山书院例常惩罚就是擦洗藏书楼地板。李兰开治学严格,一帮子调皮捣蛋的少年,去年都没少被罚。 年末甚至比过谁擦地板次数最少。 三人放了桶,一齐拱手道:「张先生好。」 「嗯,快去干活吧。」张厌深示意他们自便,復又埋首书中。 三层楼正好一人负责一层,贺今行分到底楼。 他手脚麻利,并且很有技巧,边擦地板边打量张先生。 老人穿着一身浅棕黄的麻布衣裳,束扎的袖口弧度柔顺,显然已经洗过很多回。握着古卷的手粗糙黝黑,布满陈年的痕迹。 光看装束,很难想像这是一位坐在小西山藏书楼的先生。 但贺今行看到他瘦削却笔直的胸膛,深陷在眼窝里仍旧清亮的眼睛,就连眼角眉梢的刻痕都不显分毫凌厉,便知这是一位风霜难欺的人物。 张厌深察觉目光注视,抬头道:「小少年,你倒是眼生。」 贺今行坦荡地与他对视,说:「学生贺旻,今日才入小西山。」 「原来如此。」老人点头:「西山书院皆是良师,你既来,就要好好读书。」 「是,先生。」 待三人都擦洗完毕,来向张厌深告退。 老人看着他们仨整理衣袖,和蔼地说:「我近日整理前朝史籍,需要一个学生帮忙。每日下午一到两个时辰,每个时辰付五百文。你们有人愿意来吗?」 贺长期与林远山俱是迟疑:「这……」 不是他们不愿意给先生当书童,只是「前朝史籍」,听着就令人头大。 贺今行便出列行礼:「学生愿来。」 张厌深笑着点头:「好,明日我还在这里等你。」 三人结伴去还工具。 路上,贺今行几次想和贺长期说点什么,都被林远山无意打断。 后者揽着他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我这个人呢,自己就出身下九流,所以不在乎身份。咱们一起挨过罚,就算是兄弟了。以后有事,叫一声就是。」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兄弟。」 回到斋舍,贺今行松缓着身体,才发现贺长期就住在隔壁。 后者推门前,忽然说:「记着,你打了我一拳。」 第006章 三 贺今行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他本想说你揍我可没收着劲儿,转念一想那拳的位置便明白了。这看着人高马大的,还挺在乎脸面。 「好。是我没收住手,不该打脸上。大哥可以随时还回来。」 贺长期肿着的脸瞬间沉下来,进屋就是「砰」地一声把门闭上。 他看着还在颤动的门扉,不自觉摸了摸耳垂,心道少年人的心思真是猜不透,也推门进屋。 室友顾横之端坐于书案后,嵴背打得笔直,一手放于膝头,一手举着本《武经七书》看得入神。 他便没出声,走到自己床前脱了襕衫和中单,又解了一半里衣,往背上一瞧,果然青紫一片。先时没感觉,这会儿闲下来,就开始钝钝地发疼。 贺今行光着膀子在柜子里翻找一阵,找出两张膏药,偏着头伸长了手往肩胛骨上贴。 他贴完一张,不经意瞥见舍友正在看他。 顾横之:「我来?」 「没事儿。」他瞬间理解舍友的意思是问要不要帮忙,转手就把第二张拍背上,「轻而易举。」 顾横之点点头,不再管他,继续看书。 他穿好衣服,展臂还没伸开,就龇着牙收回手。然后也拿了本秦甘地理志看起来。 第二日。 贺今行起床时,舍友便已经出去了。 他踩着朝暮亭的钟声进讲堂,横四竖五的案列,只有最后一排角落里还空着个位置。 学生们或聊天或看书,几乎没人注意到他。 他走过去坐下,才发现左手边唯一的同桌竟然是贺长期。本着友爱兄弟与同窗的原则,他主动打招唿叫了一声「大哥」。 贺长期冷着脸不接话。 贺今行见对方颧骨淤青已经散了大半,微微一笑。 不知道用的什么药,见效这么快。 恰好贺长期撇一眼过来,抓到他嘴角还未消散的笑意,立刻咬着牙问:「你在笑什么?」 「啊?没有啊。」他怕人误会自己是在嘲讽,赶忙抿唇。 「打人打脸,背后嘲笑,心口不一。」后者冷哼一声,下了结论:「小人行径。」 「……我真没有。」 贺今行刚张嘴想要解释,就听到前排学生小声说「裴先生来了」,只得作罢。 话音落,一袭苍绿襕衫走进他余光里。 仔细看去,裴先生戴高冠插玉簪,与学监李兰开装束相仿,却通身充满儒雅之气,没有后者的板正严厉。 待裴先生走上讲台,他跟着其他学生一齐起立作揖:「公陵先生好。」 第13页 「学生们请坐。」裴公陵道:「开学第一日,又来了新同学,便先不直接讲课。」 他在讲案后坐下来,把手里的书放到案上,徐徐说道:「今年八月便是秋闱。先过秋闱,取得举人功名,来年春闱,再中进士,便要踏入,仔细算来,不过还有一年半的时间。诸位可有感觉?」 春秋闱,官场。 论及此,学生们都不自觉挺直了嵴背,正襟危坐。 裴公陵轻拂广袖,目光沉稳,声音有力:「一年前我对你们说过,为学须先立志。今日我再问你们一回,诸位志向何在?」 学生们纷纷沉思。 他们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不能再像孩童一样整日玩乐,无忧无虑;也无法像已出仕或是已及冠的青年人那样,沉稳自如。 大多数少年在父母家人师长的影响下,对自己的未来已经开始产生规划,对人生目标有了模煳的认识。 但还不够。 前排有人站起来。 贺今行只能看到那人修长挺拔的背影和头上的青碧玉簪,抬手挥袖如翠竹临风。 西山书院的学生里,有此风骨者,除裴家明悯外,不作他想。 「学生愿仿效范文正公。」裴明悯声音清澈而温润,如玉石相击:「不论居庙堂还是处江湖,皆愿为百姓筹谋,为君王分忧。」 裴公陵赞许点头:「你能有此志,很好!」 裴明悯还礼坐下。 下一个站起来的是他昨日刚结交的「兄弟」,望风望到学监手里的倒霉学生林远山。 此刻却颇有意气,抱着拳道:「大丈夫在世,当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封狼居胥,方显男儿血性,不枉此生。」 话音未落,林远山旁边的人便豁然起身,向裴公陵行礼后,快速说道:「如今太平盛世,我朝与诸邻邦皆有贸易往来,战事稀少,功勋难得,如何立业?此时投身军中,怕是五年十年,也难以寸进。」 那人转身面向林远山,放缓了语速:「在哪里建功立业不是都一样?不如走文官路子,徐徐图之。哪怕从偏远小城的同知、主簿做起,也比当个卒子强啊。」 林远山却道:「二哥,你也知道,我自幼习武,并没有多少读书的天赋。」 他眉头锁起,神色逐渐现出纠结:「我知你受我爹娘所託照管我,我敬你,亦敬爱爹娘。只是之乎者也于我就是折磨,我学不下去,日后科举定然也达不到阿爹阿娘的期望。与其在这儿互相为难,不如让我去我擅长的地方放手一搏。」 说罢看向上首,茫然地问:「裴先生,您说呢?」 裴公陵沉吟片刻,道理易说,理解却难。 瞥见台下一名学生欲言又止,这学生向来寡言,难得有话要说,他便点名道:「横之,你说。」 顾横之站起来,先向裴公陵行礼,他坐在第一排临窗,再转过身,面向众位同窗作了一揖。 先前在斋舍内没发觉,此时一看,贺今行不由咋舌,怎地同窗一个个都比他要高。 正慨嘆,就听舍友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也要从军。」 他说「要」,而不是「想」。 贺今行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在那笔直如一桿旗的身姿上。 平素寡言的少年此刻一字一句,认认真真:「我家世代戍守南疆,不论太平与否,我父亲说,这是我们的责任。我读书习武,便是为了有一天,能更好地履行责任。国家总需要军队,将军和卒子,报国之心,皆是相同。」 满堂静默。 「好一个报国之心皆相同。」裴公陵合掌嘆道,然后示意他们都坐下,道:「人生总会面临许多选择,家国己身,梦想责任,世事自古难全。」 他温和地看着少年们:「不必为此感到过分痛苦,选中一条路,走下去就好。尔等年纪轻轻,若果真后悔,那就从头再来嘛。」 陆续又有十数人站起来诉说自己的志向。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虽说朝廷并不尊文抑武,但正如先前所说,当今陛下无为而治,四海盛平。武功难以出头,大部分人便都志在科举。 暖融阳光照在少年们神采飞扬的脸上,更显春朝勃勃生机。 贺今行却忍不住嘆息。 天化纪年已至十四,中央与边防的得力武将却都还是先帝中期便已有盛名的那一批。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再五年,十年,有多少名将能继续跨马提刀还要两说。 他想到这儿,看了一眼同桌的贺长期,后者一张俊脸没有任何表情。 由于他想事情过于入神,引得裴公陵注意,点了他的名字:「今行,你且来说一说,未来有何打算?」末了添一句:「既成师生同窗,便不必拘束。」 贺今行收敛思绪,起身行礼道:「人生在世,世事无常,该怎么样,便怎么样。」 这话却有些含混,不少学生忍不住笑,有人问他:「那你来小西山做什么?听说郡主赏你钱财,你可是不接,只要读书的。」 「莫不是装模作样,哄骗郡主?」 他只笑道:「钱财太多或许无用,书读多了却肯定是有好处的。两相比较,那我肯定要来读书啊。」 学生们又议论道:「你这话似乎有道理,可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听起来倒像是视钱财如粪土。」 第14页 「可郡主是免了他的学费的,真要论起来,钱财对他亦不可或缺才对。」 「你小子一张嘴倒是厉害,没想清楚便再好好想一想。」裴公陵却看得清楚,这小子不是还未确立目标,就是刻意不说,随口煳弄。 说完,他让大家安静下来:「今日到此为止。诸位回去以志向为主题作一篇述论,立意自便,下节课交予我。」 钟声响起,诸生起立行礼:「先生慢走。」 裴公陵一踏出讲堂,众学生便跟着涌出教室。 贺长期亦是起身就走,一整堂课没说一句话。 贺今行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便不想了。独自去食舍吃饭,午时一过,便又去了藏书楼。 擦地板的任务三日一次,他惦记的是给人当书童的活儿。 到达时,张厌深正站在一排书架前找书。看见人来,招手示意近前。 他换了身远山紫圆领宽袖棉袍,比端坐书案后更显劲瘦,筋骨突出,如嶙峋山岩。 贺今行走过去,叠掌行礼:「先生好。」 先生学他一本正经,捻须道:「学生也好。」 两人目光相对,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贺今行主动说道:「先生需要学生做什么?」 张厌深却没说事,而是问:「除了《尚书》《春秋》,还看过什么史书?」 这两本是书院必学的课程。 「只略读过《史记》与《资治通鑑》。」 「这种水平,帮我做事可不够啊。」张厌深指向某个书架:「那一架子向阳一侧,捡着看,去。」 他汗颜领命:「是。」 张厌深走回书案后,忽然想到一事,叫住他:「你可要参加秋闱?」 若参加秋闱,那春闱必定也要下场。 「这,应该是要参加的。」贺今行少见地卡了壳:「……我还没参加过童生试。」 过了童生试,成为生员,才有进入下一轮乡试,也就是秋闱的资格。 西山书院入学门槛即是秀才。 先前默认他是秀才的张厌深停顿片刻,才道:「县试月底举行,你记得报名。另外社学大多数学生也要参加,你可寻他们结保。」 「好。」 贺今行边思索边浏览书架上的书籍,决定干脆从头开始,把古往今来歷朝歷代的史书都看一遍。 张厌深没再指派别的事,他沉在千古歷史里,一个时辰弹指而过。 然后立刻被催促离开。 老先生说:「你既不能做事,便不要多留。把没看完的书带回去看,不然我连这一个时辰也不给你付工钱。」 贺今行哭笑不得,他虽缺钱,却也不至于贪老人家哪怕一个铜板。 至于手里翻到一半的书,他本也打算借走。要提笔做借书记录时,张厌深说不必,直接让他带走。 出得藏书楼,天光尚好,他扫视一周,见楼一侧有棵大树,主干遒劲,枝叶抽条。 便走过去,三两下攀到一根结实的树杈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靠着树干继续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贺今行移动视线,正要往下看去,却不经意与人四目相对。 「?」 有少年趴在围墙上头,只靠单条手臂撑着墙,一双狐狸眼弯弯,眸子里盛满了笑意,真挚无比。 「同窗,你好啊。」是昨日报导时看戏不嫌事大的陆双楼。 他惊讶片刻,便收敛神色,自认大度,不与没长大的少年人计较。 遂也回道:「你好。」 少年爬上墙,在墙沿上站直了,另一只手里还提着团雪白的东西。 「同窗……」 「陆双楼!」一声咆哮传来。 墙上树上的少年同时转头,李兰开站在藏书楼旁边,手里还握着卷书。 「你又翻/墙出书院!立刻给我下来!」 陆双楼睁大双眼,暗骂一声「倒霉」。 贺今行收回目光,默念两遍「与我无关」,打算当什么都没看见。 却听陆双楼小声喊道:「同窗,接着!」 随即在跳下墙头的一瞬间,把手里的雪团向他甩过来。 贺今行不得不把书本丢在怀里,张开双手接住。 那东西却是活的,踩着他的手臂扑腾要跑,。他眼疾手快地捏住它颈子,提熘起来,竟是一只红眼的兔子。 这兔子在半空中蹬着腿,仍不忘呲着一对大板牙对着空气乱咬。 再向树下看去,陆双楼耷拉着脑袋站在李兰开面前当小鸡仔。 背在背后的手却悄悄向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第007章 四 贺今行抱着兔子回斋舍。 舍友正好做完课业在收拾书案,看见他怀里的雪白糰子,停下手中动作。 察觉到舍友一直跟着的视线,他把兔子往人面前送了送:「喜欢?」 「嗯。」顾横之抿了抿唇,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陆双楼捉的,不过他被兰开先生逮走了。你要抱一抱吗?」 对方纠结了片刻,还是伸出双手接了过去。 先前闹腾的兔子在他手里乖顺无比。 贺今行便觉得这位看似冷漠的室友实则是个温柔的人,又看到他的手掌虎口生有厚茧,显然是练武不辍才能形成;右手拇指的骨节已显硬度,应该是长期拉弓弦造就。 第15页 他下意识认为那根拇指上面理应戴着弓扳指。 顾氏一族偏居剑南路,领八万南方边防军,世代戍守南疆。 而南方军多游击步兵,轻装骑射也十分擅长,顾家更是出过多位神射手。 他非常好奇,这样一双适合射箭的手,能拉开多重的弓。 贺今行想起自己带来的包裹里有一枚虎骨扳指,本是吃灰许久打算卖掉,但先前事情纷杂就忘记了。 现下却遇见大小似乎正合适的手指头。 「你……」他抬起眼,开口有些犹豫。 顾横之闻声也看向他,神色疑惑,仿佛在问怎么了。 嗯,就是在问怎么了。 他摸了摸耳垂,叫了人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总不能直接说:我看你练箭已久,有枚扳指正好用不上,想送给你。 他俩见面不过一天,说话不过两三句。 不太合适。 顾横之也不说话,两个人就大眼瞪小眼。 瞪得越久,他越不知该如何开口,又不好说没什么事。对方不撤眼,他也只能跟着玩对视。 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 顾横之才收回视线,自喉头闷咳一声。 贺今行赶紧去开门,转身后立刻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 决心以后同舍友说话一定要简洁直接,最重要地是,想好了再说。 陆双楼熟门熟路地进来,抬手搭上他的肩,「同窗,下次去藏书楼的时候一起。」 他身体一僵,只剎那便如常迈步,应道:「好啊。」 被罚是不用猜就知道的结果。贺今行凝神,注意身边人,见对方并未察觉,才放下心来。 顾横之要把兔子还给陆双楼,后者摆手:「找个时间烤了。在此之前放哪儿都一样,你拿着玩儿。」 「啊?」贺今行完全没猜到这个发展,懵了一下,就见顾横之也点头道:「好。」 「……」他才恍然大悟先前那句「喜欢」的真正意思。 三人琢磨着找了个空箱子出来,贺今行又拿了件最老旧的棉衣垫上,然后把兔子放进去。 时近黄昏,他们便一起出门去吃饭。 去掉被罚去擦洗藏书楼,这是贺今行第一次与同窗们一起活动。 他不是没与人共同行动过,成百上千人的时候都有,此刻却颇觉新鲜。 同窗。同学。 几个字滚过心头,使得他在路上看到贺长期,竟主动出声叫他。 贺长期也是一个人,闻声转身,依旧臭着脸,却没再迈开脚步。 最终四人一起吃了顿饭,都觉比平日滋味更好些。 之后贺今行便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擦地板做书童,偶尔和顾横之一起喂喂兔子。 很快到了第一个休沐日。西山书院逢十休沐,张厌深也给他放了假,说「少年人就要去和少年人一起玩」。 一大早,朝暮亭钟声刚响,贺今行便从床上坐起来。 晨间似乎下了雨,屋里不怎么亮晌,空气还有些冻人。他搓着手,轻轻哈了口气,快速下床穿好衣衫。 对间床榻已空,枕头被子叠放得端端正正,至于它的主人——恰好「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顾横之从外面进来,穿着窄袖紧身的中单,一身热气止不住地往外冒。 贺今行知晓对方是晨练归来,日日如此,雷打不动,越发地打心眼里欣赏。 蒙阴顾氏,同贺氏一样以军功起家。 但顾氏代代有子弟从军,沙场埋骨数十具,祖坟空冢不鲜。 是以荣恩长盛,家族繁昌,稳居「四姓」之列。 再想想贺三老爷腆着肚子钓鱼打牌的模样,他便忍不住摇头。 贺家能保持住「八望」的地位,贺大老爷真是负重前行,功不可没。 两人结伴去吃过早饭回来,就见顽石斋门口堵着几个人。 贺长期、陆双楼与林远山都在。 林远山眼尖,瞥见他们进学斋,挥着手扯开嗓子喊:「今行,横之,蹴鞠去不去!」 贺今行先注意到他手里抱着一颗球,然后才注意到这几人的装束。 他们都穿着交领窄身的衣裳,足蹬短靴,袖口裤脚一扎,腰带一束,就杀出一把蓬勃的精气神来。 在暖日初升的院子里,一熘的白裳黑裤,颜色分明,颇为养眼。 两人走近,林远山又赶紧问了一遍。 顾横之点头。 蹴鞠本就是他们时常进行的玩乐。 贺今行直接拒绝:「不去,我还要看书。」 「看书?」陆双楼勾着他的脖颈凑近了:「书什么时候不能看?蹴鞠却只能在休沐日。」 「对啊,大好的休沐日,岂能如此浪费。」林远山跟着撺掇:「今行,难道你不会蹴鞠?不可能吧。」 蹴鞠算是大宣的国/□□动。所谓「目则鞦韆巧笑,触则蹴鞠疏狂」。上至耄耋下至垂髫,都能颠着球来一手踢两脚。 就算出身乡野,也不可能完全不会。 贺今行挣开陆双楼的手,理着衣领说:「会一点,但会不一定就要今天打啊。」 「会就行了,还要说什么,走着。」 后者使了个眼色,和林远山一人一边,架着他的胳膊往外拖。 「说什么都不……哎哎!放开我!」 这两人箍着他的手跟铁环似的挣不脱,眼看真要被架出去,贺今行情急之下抓住贺长期的胳膊。 第16页 「就算去也得先让我换身衣裳吧!一身长衫蹴什么鞠。」 「也是。」陆双楼痛快地放开他,「那就赶紧地。」 贺长期也甩开他的手,「拉拉扯扯像什么样。」 「您怎么不说这先动手的两位呢?」 「又没拉扯我。」 「……行。」 他无奈地和顾横之一起回斋舍,另外三个人也跟着进了顽石斋。 顾横之也拿出一套相同的黑白衣裳来。显然是他们早就私下订做好的。 贺今行却没有。犹豫片刻,还是换了身深灰短打,也是先前带来的旧衣。 书院发的那两套骑装,颜色浅,蹴鞠难免滚跌,弄脏了能洗,弄破了可不好缝补。 林远山看着他将将填了一半的柜子,咂嘴:「你怎么做到东西这么少的?」 「家贫,只买少量必须的物件。」他自然地说道,神色坦荡,并不以为耻。 往外走时路过贺长期,对方突然问:「我爹不是带你去买衣裳了么。」 「啊,刚出门夫人就追上来了。」贺今行也很可惜,瞥见对方皱着眉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不会有一点点愧疚吧?」 贺长期脸一黑,打开他的手:「说什么傻话。」 然后迳自出门去了。 他看着背影微微一笑,然后自己的肩膀也被一只手也揽住。 「同窗,」陆双楼的头碰着他的头:「要不要我接济接济你?」 贺今行推开这颗脑袋:「无功不受禄,以后再说。」 五个人出了学斋,他见没有其他人来,便问:「就我们?还有人呢?」 蹴鞠除非无门的白打,不管单门还是双门都要双数的参与者才行。 林远山说:「我叫了柳二哥,不过他吃饭吃得慢,这会儿可能才从食捨出来。」 话音落,便见游廊上一人走来。 东升的暖阳滑过屋檐,给那人半身轮廓勾勒出一层金边,一张俊脸显露在朝阳里,神色却并不好看。 人走近了,噼头就是一句:「你怎地叫上了他?」 入学已久,贺今行认得他正是那一日课堂上与林远山争论的人,名唤柳从心;也立刻反应过来对方口中说的这个「他」就是指自己,便道:「这,要不我不去了吧?」 正好回去磕张厌深布置的几本史书。 「不行!」林远山立刻抓住他的胳膊,然后对那人说:「二哥,正好够人,就一起踢一场吧?」 柳从心下巴微抬,冷笑道:「你打什么主意当我不知?就硬要与这私生子鬼混?」 这话说得难听,林远山收了嬉皮笑脸,抓着贺今行的手却没放开。 顾横之皱了下眉,却依旧沉默;其他几个人也没有开腔的意思。 「我不拦你。但你只要同他一道,就不要找我。」柳从心见他这副模样,当即抬脚走人。 「二哥!」林远山差点就追出去。 几人陷入沉默。贺今行倒没觉得尴尬,只是总不能干站着浪费时间,于是问:「还打不打?」 贺长期说:「再找个人吧,至少打三对三。」 「远山攒的局。」陆双楼又靠着墙,这个人仿佛无时无刻都需要外物来支撑他那一把懒骨头。他看向林远山:「你随便叫个人来。」 「行,我去叫苏宝乐。」 林远山倒回斋里,没多久便领着个人出来。那人身形略宽,白上衣黑裤子,遮掉脑袋,活脱脱一只陀螺。脸上却如庙里菩萨一般,总是笑呵呵的,与众人打过招唿,最后才不自在地匆匆叫了一声「今行」。 正是入学时给同窗捧哏给他下绊子那位。 贺今行却并不介意这点小事,微笑应道:「苏兄。」 苏宝乐讪讪地摸了摸头顶。 自西山书院出去,向东不到十里就是护城河。 护城河西岸设有许多鞠城,圈了大大小小的鞠场,人人交钱就可使用。 六人各自租了一头驴,骑驴过去。 贺今行本想以身轻为由蹭他大哥的驴子,毕竟一趟单程也要七八十文钱。 结果被贺长期一巴掌推到驴老闆面前,叫他选一头,他来给钱。 前者立即从善如流。 驴脖子上都挂着铃铛,一路叮叮噹噹摇摇晃晃地到了护城河边。 两岸槐杨抽绿,燕子纷飞,西黍水桥上更是人流如织。 他们找了个单门的小鞠场。 驴子们没人再管,就调头三五成群地回去了。 「老规矩,猜拳组队。」 少年们一翻猜拳下来,贺今行与顾横之、贺长期一队,陆双楼、林远山、苏宝乐一队。 他左右看看,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这队不太行。 一个不顺心就臭着脸的刺儿头,一个十棍子敲不出一声响的闷葫芦,再加上他这个半吊子。 蹴鞠怎么也是个团队游戏…… 「咚——」 铜锣敲响,蹴鞠开始。 六人分列风流眼两边。 陆双楼这边发球,三人呈三角阵站立。 后排的苏宝乐拿着球一抛,看准时机抬脚一踢。 他看着胖,动作竟然显得轻盈。 球高高飞起,前面的林远山一跺脚,原地起跳,在空中转了半圈,顺势一脚入盂。 贺今行这边一字排开。 来球飞向中间的贺长期,他左肩一挑将球顶起,再后撤一步飞起一脚,球飞速穿过风流眼。 第17页 林远山却没动作,只叫了一声:「双楼!」 「看着呢!」陆双楼提前跑动,正好到他身后,按上他的肩膀,借力翻跳,半空中一个倒勾将球射了回去。 他这球角度刁钻,射向贺长期与贺今行中间。 两人都望着脑袋盯着球想去接,结果球没接到,人倒是撞了个结结实实。 同时,陆双楼落地,打了个响指,「中!」 贺今行额头撞到贺长期下巴上,疼得他咬牙。 后者怒道:「这球该我接,你沖什么沖?」 他就不明白了:「怎么就该你接了?」 贺长期眼一瞪:「你到底知不知道规则?」 「……规则是这个球我不能接吗?」 「你说呢?」 「啊,抱歉。」贺今行痛快认错:「我不知道。」 对面的林远山听到,嘶了一声:「你不是说你会的吗?」 陆双楼跟着眉头微皱:「你不会?」 那他赢得就没意思了。 他坦然回答:「我说了会一点啊。就是不巧,会的一点都在踢双门上。」 「那还踢个屁。」贺长期没好气地说,「不如回去。」 「不行。」一路安安静静的顾横之突然开口。 「你什么意思?」 贺今行猜测着说:「横之还没摸过球呢,就这样草草结束不太好吧。」 顾横之点头。 贺长期不耐烦了:「不会还踢什么,你以为我欺负新手很有成就感么?」 陆双楼那边的三人也都贊同地点头,准备离开。 顾横之不说话也不动。 「等等。」贺今行叫住他们。 「还要干什么?」 太阳已升至梢头,衣裳贴着身,渐渐有些热。 他唿出一口气,带着一点笑,「总是学了才会嘛,你们就带着我玩两局试试,行不行?」 「试试?」贺长期嗤笑,转身看着他,「给你陪练啊?」 林远山抛了下球,「反正没事儿,就试试呗。」 「对,就让今行试试吧?」苏宝乐见大家都没了要走的意思,赶忙说。 陆双楼轻啧一声,向他走过来,「那我给你讲讲单门的规则。」 一刻钟后,两边阵势再度拉开。 记下规则的贺今行果然没再犯抢球这样的基础失误。双方你来我往,皮球不停地穿过风流眼又穿回来。 少年们不停地看着球跑动喊叫,在黄土夯实的鞠场内挥洒着汗水,如水墨晕染黄纸一般,四处生花。 气温不断升高。 陆双楼伸脚将球一带一勾,擎在脚背上。额上汗珠滚落,目光灼灼,「可以啊,今行,融入得很快嘛。」 贺今行亦微微扬起嘴角:「谢谢夸奖。」 「那接下来,你可注意了。」 陆双楼站在最后,用指背抹去眉上汗水,兜着球的脚轻轻一抬,脚尖点地,再全力一脚踢出。 苏宝乐在中间加一脚提高球速。 林远山面对队友,躬腰撑地,见球飞来,陡然暴起,半空中横斜一脚。 几乎是下一瞬,球就如利箭一般刺穿了风流眼。 贺今行自陆双楼起势时就紧紧盯着对方动作。 球高速袭来,裹挟着狂风,他不自觉想要闭眼,却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准来路,用肩膀顶住了这一球。 球上所蕴含的力气过大,他止不住后退。 就在撑不住要摔出去的前一息,后背突然抵上一面手掌,硬生生帮他止住了退势。 眼看球就要往下落,他立刻提脚用膝盖将球顶了出去。 「横之!」 顾横之「嗯」了一声,干净利落地补上一脚,顺利入盂。 勐烈的阳光下,皮球轻轻地落地,滚到林远山脚边,被他一脚踩住。然后竖起大拇指:「行啊,贺今行,说行就行。」 陆双楼也走上前,拍了两下巴掌,「不错。」 苏宝乐也对着他笑。 「承让。」贺今行向诸位同窗拱手,笑出一排小白牙,再看向贺长期,「没给大哥拖后腿就好。」 贺长期哼笑一声,一边撩起衣摆擦汗,一边转身向场外走去。 几个人也跟着出去。 第008章 五 鞠城外是黄土大路,另一边有许多摊点,或支了块木板,或直接以席铺在地上,多是卖果子零嘴小物件的。 少年们又热又渴,便走到一处卖茶水的摊子前。 摊主是位老伯,正在给其他茶客倒茶。 有两个不到贺今行大腿的孩子在桌边玩儿,正好在他身边。他心情轻快,便弯腰想要逗逗这俩孩子,「你们好呀。」 谁知其中一个孩子抬头一看到他,便「哇」地哭了出来。 贺今行不明所以,回头正好看到陆双楼在扮鬼脸,顿时无奈:「你吓小孩子干嘛?」 后者耸肩:「小时候被吓多了,长大就不怕了嘛。我这是为他们以后着想。」 「净说些歪理。」 他又忙去哄那小孩。 卖茶的老伯却先一步把两个孩子都拢到自己脚边,瘦得只有一把跟枯树似的骨头,中气却十足,指着他骂道:「你这年轻人!看着斯斯文文,竟然当街欺负这么小的孩子!」 贺今行:「我没……」 「没什么没?」老伯凸着眼睛,鬍子一翘:「你不欺负人,我孙女儿还能平白无故哭起来吗。」 第18页 见他们五六个人围了一圈,又带着孩子们往后退了退,「你们站这儿干什么,想找事啊?别以为你们人多就可以乱来,小心我去告官!」 林远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懵:「怎么了?老大爷,我们来买茶喝啊。」 「大爷,这其中肯定有误会。」苏宝乐赶紧上前劝道:「我们是西山书院的学生,刚蹴鞠完,口渴想向您买几碗茶喝,没有别的意思。若真是同窗不懂事,我先向您赔罪。」说完又带着笑哄了那小孩儿几句。 贺今行便垂着手不再解释。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老伯脸色缓和了些,低头拍了拍孙子孙女,「爷爷去给客人倒茶水,你们到后面去玩儿。」 孙女还在抽噎,扒着他的大腿不走,他也不强赶,对众人说:「孩子年纪小,胆子也小,粘人。」 贺今行看着小女孩儿和另一个孩子贴着爷爷一起挪动,祖孙之间的亲昵让他不禁微笑起来。 老伯倒一碗茶递一碗,一圈过来轮到贺今行时,却把茶壶一放,冷道:「我不卖给你,你另找地方买吧。」 他笑容一僵,身旁的陆双楼却低声笑起来:「同窗,分你一半?」 这笑声怎么听怎么幸灾乐祸。 「我谢谢你啊。」他夺过瓷碗,仰头一饮而尽。 僵硬的人换成了陆双楼。 贺今行反手拍拍他的胸口,「你就渴着吧。」 喝过茶,一行人又租了驴盪回小西山。 另外五人都回斋舍拿衣服去沐浴,贺今行先去吃饭。 在六弦桥分开没多久,林远山就追上来。 「你不是要去洗玉池?」贺今行站住等他。 林远山握着双手,嘿嘿笑:「这不你没去么,我也就先来吃饭。」 他也笑了:「有什么事儿?直说吧。」 「先进去,先进去。」林远山推着他走进食舍,「吃什么?我请。」 两人捡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两边都空着。 林远山仍四下看看,才说:「今行,我吧,有个事儿。」 贺今行点头:「嗯,继续。」 「那我就开门见山。」林远山说:「你能不能让我和长安郡主搭上话?」 「我?」 林远山停顿片刻,憨厚的面容显出一丝狡黠:「郡主自来稷州,除了知州宴请,鲜少见人。你是唯一能见到她并且让她为你破例的……」 他想了想,似乎在犹豫怎么形容,半天才憋出一个「同龄人」。 说完又添一句:「长期想见都见不到呢。」 论起来,贺长期是长安郡主贺灵朝的堂兄,贺今行以血缘勉强也能算,但他不可能上族谱。 况且两者一个嫡出,一个私生,身份有天壤之别。 而他贺今行,却以一个私生子的身份,轻易做到了嫡子都做不到的事。 其隐含之意不言而喻。 毕竟郡主招婿的传闻已经天下皆知。在世人眼里,她对谁特别,就代表着谁有机会成为郡马,一飞沖天。 就算没那个意思,也是别人求不来的机缘。 贺今行顿时神情微妙,说:「可是我自那以后,也没再见过郡主了。」 「没关系,上巳节郡主会出游踏青,与民同乐。到时候,你只要找机会向郡主递个信儿,引荐一下就好。」 出游踏青,与民同乐? 他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消息?」 林远山神秘一笑:「你别管,相信我就是了。」 「……行。」他按下这一程,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郡主?」 对方脸上升起一丝丝红晕,「这」了一会儿,一咬牙:「我想去西北,入殷侯麾下。」 殷侯乃长安郡主之父,任西北兵马大元帅,长年镇守仙慈关。 「西北?」贺今行不解:「西北又穷又苦,你怎么会想去哪儿?」 林远山坐直了,清了清嗓子:「你可能不知道贺大帅的功绩吧。虽然近十几年是天下太平,但再往前可没这么和平。就说最近的一次和西凉作战,整整打了两年……」 他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我五岁那年恰好在宣京。殷侯大捷回京,天子率群臣相迎。那场面叫什么来着?对,万民空巷。整个玄武大街上都挤满了百姓,跟着他的马一起走,到皇城门口仍久久不散。那时起,我便暗暗立志,要做贺大帅那样的人,护天下百姓,受万民爱戴。」 从小的梦想啊。贺今行粲然,又问:「那你自去西北从军便是,何须要求到郡主头上?」 他一说,林远山立刻跨下脸:「我自己肯定是没法儿走到西北的,我爹娘不会准的。只有求郡主推荐,才有入伍的可能。」 「我自见到殷侯之后就开始学武。家人生意忙碌,起初只以为我一时兴起,当是小儿玩乐。到八九岁,要送我去学堂的时候,我执拗不去,才知我是认真,当时我朝与西凉北黎之间的局势尚不明朗,爹娘便又放我学了两年。待互市一开,边境安宁,诸多武将卸甲,兵丁归田,爹娘知武官难以出头,便不准我再习武,一心要我读书。」 「唉,我这脑子我自己知道,经书义理背了就忘,能考个秀才就是祖上积德了。」 他深深地嘆了口气:「也就只有我爹娘相信我能高中进士了。」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贺今行:「今行,帮我一次吧!」 第19页 后者沉默半晌,点了点桌面:「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郡主会见我。」 「没事!」林远山大喜:「只要能递个信就行。」 他把屁股挪到桌角,手臂搭上贺今行的肩膀,「也不会让你白帮忙,你想要什么?兄弟有的,尽管开口。」 「真的?」 「当然。」 「嗯,那我要银子。」贺今行伸出一只手掌,「这个数。」 「五百两?只要这个?」 他本想说五十,但对方开口就五百,显然不缺银钱,遂点头。 「没问题,事成之后我立刻把银票奉上。」 一顿饭吃完,两人回学斋。分头时,贺今行叫住林远山:「你要不要再和你爹娘商量商量?」 「不是都跟你说了,他们不会允许的。」林远山皱眉。 「不管怎样,你父母健在,有他们的支持你会少些辛苦。」 「我当然也想……哎,再说吧,我走了。」 他看着对方的背影,眉心一蹙,又极快地展平。 回屋见顾横之刚沐浴完回来,他休息片刻,也端着铜盆出去了。 洗玉池是人工开凿出的汤泉,在书院西北角,慎思台上面,供师生沐浴用。 方圆两丈多宽的泉眼用半人高的竹篱围起,盖了顶棚。 从鹅卵石小路上望进去,不见人影,走近了,水面亦平静无波。 这个时间点,应该只有他一个人来。 贺今行把铜盆放在岸边,手指搭上衣襟。 篱笆外竹叶沙沙。 他缓缓脱下外衣,弯腰放到盆中,顺手摸起一块胰子,然后勐地掷向泉中。 击破如镜水面的前一刻,被从水中伸出的一只手抓住。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一颗脑袋破水而出。 「陆双楼?」他看清了是谁,顿了一下,淡淡地说:「你还没回去啊。」 陆双楼甩了甩头,声音沙哑:「泡着舒服,多泡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看了看手中胰子,说:「你的?」然后将其抛了回去。 贺今行立刻反手挡住脸,胰子稳稳飞入他手中,丢在了盆里。 他看着对方发白甚至有些起皱的脸,说道:「还是不要泡太久。」 「嗯,没事。」 既然人这么说了,他便不再多问,刚要继续脱衣服又立刻顿住,偏头看向池中。 陆双楼坦然地与他目光相交,用眼神问怎么了。 他摇摇头,快速地脱光上衣,露出平坦的胸膛与腹部。 那被紧盯的感觉果然消失了。 「先前林远山找你去了?」 他走入水中,沉下身体,才回答说:「是啊。」 陆双楼靠着池壁,歪着头,仿佛被抽了骨头,整个人软得如汤泉水一般。 贺今行不自觉注意着他,生怕他下一息就滑下去了。 就见这人低低笑起来,「那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肚子不舒服,要赶着如厕。」 「……哦。」贺今行闭上眼。 半晌,才听对方继续说:「他找你什么事儿?」 「你去问他。」 这就是不说了。 陆双楼啧道:「你可真没意思。」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他盯着贺今行,放轻了声音。嘴唇开合间,下巴尖点到水面,犹如蜻蜓过水,带起一小圈涟漪。 「但我要提醒你一句。林远山虽憨厚,也不会随意充交情。商人本性逐利,你可清楚自己的价值所在?而且他这事儿也没那么简单,单是柳从心就不可能同意。」 后者阖着眼,心下翻转,眉目平和,只说:「谢谢提醒。至于做不做得到,也得做了再说。」 林远山的意图我清楚了,那么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下午无事。 贺今行回斋舍拿了本书,向室友打了招唿,便出门去。 顾横之知他喜欢到藏书楼后的树上看书,也没在意。 贺今行却没往上走,而是出了书院。 一路都没碰到其他学生。 书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是位穿短褐包头巾的少年。 他一上车,少年便扬起了马鞭。 马车一路进了稷州城,到了府衙,两人下车前往礼房。 少年向署官说明来意后,署官给了他们纸笔,让他们先填好亲供。 亲供要填考生姓名、年岁、体格容貌特徵以及父母往上三代。贺今行填好自己的信息,直系亲长一概填了已逝。 那少年看着他填,惊讶地张了张嘴。 「无妨。」贺今行说:「斯人已逝,服丧已过。我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对方收敛神色,又拿出填写好的四份亲供,同贺今行的一起交了上去。 署官又给了他一份结保单。 单具内容是礼房文书事先写好的,只需要结保人签字画押即可。 贺今行签了名字按了手印,少年随即说道:「这样便可以了,贺公子二月廿十来参考就行。」 至于其他保生,以及认保需要的廪生,他都没再细说。 回程时,他问:「可否告知你的名字?」 少年有些惊讶地说:「很少有人问我的名字呢。我叫江拙。」 贺今行拱手行礼:「多谢江兄帮忙。」 第009章 六 次日早上,贺今行半闭着眼跨进讲堂。 第20页 第一眼看到旁边的座位空着,难得贺长期比他晚来。 第二眼才发现自己书案旁站了个人。 头戴小金冠,腰挂白玉珏,手中握一把乌骨摺扇,扇柄坠一枚玲珑珍珠。再看脸,剑眉斜飞,凤眼微狭,右眼角下点着一颗小痣,正是柳从心。 这位大少爷眼角眉梢仿佛都沾着霜,霜气蔓延至全身,将整个人都冻了起来。 总之不好惹。 他只瞟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坐下。 「五百两?」 凉凉的嗓音在头顶一响起,贺今行就知道今天是避不开了。 他放下纸笔,侧身抬头。 柳从心提高声音:「五百两就能让你断了别人的前程?」 他看着贺今行没有表情的面孔,心中怒意就止不住上升。摺扇一磕书案,俯身轻启薄唇:「我给你五百两,金子,你去绝了远山的念头。」 贺今行看他片刻,伸出两指拂开摺扇,「我贺今行收钱做事,先来后到,童叟无欺。下次请早。」 柳从心冷哼一声,直起身垂眼看他:「你知道林远山家里就他一个独子么?你知道他家为了让他读书入仕铺了多少路?你知道他想去的西北又是个什么地方?」 他并未压低声音。 倒二排的学生也清晰可闻,转头想要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见两个人都沉着脸,又莫不作声地转回去捂悄悄竖起耳朵。 周遭不知不觉就安静了下来。 贺今行蹙起眉心,似是认真思考,慢慢地说:「我不需要知道。我接了林远山的委託,替他做成约定的事就够了。」 油盐不进。 柳从心怒极反笑:「那我一定要让你做不成呢?」 两人冷冷对视,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恰在此时,朝暮亭敲响古钟。 「站我这儿干嘛?」贺长期打着哈欠推开柳从心,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片刻后,见柳从心还没走,他疑惑:「云时先生马上来了,你还不走?」 柳从心深深看一眼贺今行,一甩扇子,转身走了。 颇有些「给我等着」的意味。 林远山提着小食盒正好要过来,见他回身,便站在过道等他。 贺今行撑着书案,手按额头。 一旁忽然传来小声的疑问,「怎么惹到他了?」 「小事。」 「不说就不说,」贺长期语气颇无所谓,翻了一页书,「我也懒得知道。」 他看一眼同桌,微微笑了一下;见路云时已经走到讲台,便打起精神,认真听课。 一下课,林远山便冲过来拦住他,向他抱歉。 贺今行神色平静:「拿你钱财,替你办事,何须道歉。」 林远山挠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我请你吃饭吧?」 「行啊,」他提着书篮,示意对方一起往外走,笑道:「我可不会客气。」 「哎,等等。」从后面赶上来的陆双楼伸手搭上林远山的肩膀,勾着后者的脖子笑道:「山儿,请新同窗吃饭呢?」 林远山白他一眼,这不明知故问么。 「一个也是请,两个也是请,要不也带上我呗,咱一起交流交流感情。」 「随你。」林远山摆摆手。 「林少爷大方啊。」陆双楼手上用力「谢了」他一下,差点把他人谢没了,他立刻挣开,正要还手,看到路云时从台上下来,又瞬间收手。 几人皆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齐齐作揖:「路先生再见。」 路云时「嗯」了一声,轻飘飘地走出去,留下一句「才开学不久,安分点。」 「听见没,叫你少挑衅人。」陆双楼对林远山低声道。 林远山哼了一声:「说的谁谁心中有数。」 贺今行看他们斗完了嘴,说:「我饿了,先走了。」 「今行等等我。」林远山赶忙追上去。 陆双楼在后面看了片刻,才迈步跟上。 柳从心等在讲堂外。 不知他是否事先知道林远山的打算,看到几人出来,冷冷一笑,一甩袖直接走了。 他们走在去食舍的路上。 林远山挨着贺今行,吞吞吐吐片刻,主动说:「今行,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和柳二哥的关系。我家是柳家的附属家族,本来该叫少主的,不过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他不在乎这些。柳家还有个大小姐,他行二,所以我们都叫他二哥。」 「其实二哥很维护我们。我爹曾经给我请了好几个教书先生,每日除了睡觉吃饭,就是读书。那段日子我差点被逼疯。」 「是柳二哥向我爹说情,我爹才对我稍稍放松。他又买通了看管我的小厮,我才得以在读书间隙偷偷练武。」 他们走到六弦桥上,桥下流水淙淙,轻和着林远山的声音。 「他心里也知道问题根源在于我,但我又是不听劝的,所以才来向你施压。确实是我牵连到你,我向你道歉,也代柳二哥向你道歉。」 他看着远处的林木建筑,视线却没有落到实处。 昨晚柳从心问他找贺今行什么事,他从来不骗二哥,就直接说了。 却没想到今早会这样。 他神色渐渐迷茫,「我从小到大就只有从军这一个愿望,但大家都说不合适。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只是我自己没有看出来呢?毕竟我比较笨……」 第21页 「不是。」贺今行打断他,「我可以理解你爹娘和柳从心的想法。」 身为独子,生来就担着延续家族香火与荣耀的责任。 要成家立业,要孝顺父母。自然不能离家几千里。 西北边防军的现状是半公开的秘密。 林远山不知道,柳从心肯定知道。 他要拽着林远山不让他跳火坑。 然而…… 贺今行咬了咬唇,没细说下去,只道:「但你也没有错。那不是你的问题。」 下午,他按惯例在未时初去藏书楼。 那一架子书他已经看了一半,偶尔也能帮张先生解决一些小问题了。 张先生一如既往坐在北墙前的书案后。 两边的格子窗在昨日重新裱煳了轻薄一些的窗纸,让阳光能更好地透进来。 书案旁多了一张小几和一个蒲团,上面散布着一个个方块似的光。 那是贺今行的位置。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说:「先生,我有疑惑。」 张厌深放下书,站起身,转动椅子方向对着贺今行,才又坐下,温和道:「你说。」 他想了想,还是隐去姓名,「一个人,好武学且有天赋,自小习武,长大后想凭一身武艺投军。但他是独子,有父母要赡养,想投的军队也是隐患重重。该不该支持他呢?」 张厌深微微一笑:「时易失,志难城。若他矢志不渝,何不帮他一把?」 贺今行一愣,他问时潜意识以为这位先生只会给模稜两可的建议,没想到如此直接。 张厌深再问:「在犹豫是否支持他的人,可有私心?」 「这……」他点头。 「是支持好处多,还是不支持好处多?」 「支持。」 「那还有什么说的?」张厌深笑出豁了口的牙齿,「若对自己有益,那就放手去做,何必考虑那么多?」 他又撑着扶手站起来,「你放手去做,也未必能成。总有被侵害利益、被伤害感情的人会跳出来阻止你。」 贺今行连忙帮他搬动椅子,扶着他坐下的时候,才轻声问:「不论对错与是非吗?」 张厌深顿住,慢吞吞地偏头看他,声音依旧平和,「你会行恶事吗?」 他再一次愣住了,看着对方深陷在眼窝里的褐色眼珠,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老人笑笑,拍了拍他的手背。 第二日是武课,教习先生姓常,字先灼。 学生们都换了修身的骑装,在慎思台集合。慎思台即演武场,占地约六亩,是西山书院最大的构筑体。 常先灼新教了他们一套拳法,先演练一遍让诸生观看,再拆解成一个个简短的动作挨着教,教完之后就让诸生摆开队列练习,自己在列阵里来回走动观察。 他看到有不规范的便出声提醒。 「力气要足!吃饱了饭的吧?」 「你这扭啥呢?手臂打直,膝盖该弯就弯。」 「这里是踏前旋转半步,脚心不动,不是直接转……哎,这样就对了!」 经过顾横之与贺长期,一如既往地点头:「横之一处不错,力道也足;长期越发有气势了,都很好。」 他心情一好,看后面的学子也顺眼许多,经过新来的学生,「哎,你也不错。」 这是最后一排,常先灼走到这里便站了一会儿,从最开始的余光到频频投放视线再到盯着他看。 「今行啊,练过的吧?」 贺今行挥出一拳:「嗯。」 「有意思,」常先灼摸着鬍子拉碴的下巴:「你们这一届还真是卧虎藏龙。」 拳法训练结束后,便是箭术训练。 演武场又有专门的靶场,场边的架子上早准备好弓与箭囊。 虽说书院配有弓箭,但大多数学生都换了自己惯用的。 他们大都出身簪缨之家豪商之户,从小练习射御,骑马射箭皆是信手拈来。 所以常先灼对这块也比较放松,讲了些要领,便让他们自由练习。 柳从心握着弓走到贺今行身边。 「来比一场。昨日话没说完,今日就手下见真章吧。」 「私下可以比试吗?」他问。 这么多人还有先生在这儿看着,真要犯了院规,铁定没跑。 「你还怕这个?」柳从心颇觉讽刺,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常先生的武学课并不禁止切磋。」 「那就好。」贺今行点头,「我可以和你切磋,但输赢都不可能影响我答应林远山的事。」 「哈?那我还和你比什么?」柳从心真心觉得自己每次和这姓贺的私生子说话,都要被气到。 「这得问你自己啊。」 「行。」他挽了个弓花,「你斋里不是养着只兔子么?你输了就把那兔子给我。」 他决定一拿到兔子,当场就开膛破肚蒸炸烤着吃了。 「那个啊,那是陆双楼的兔子,我做不了主。」 「……」 「你到底有什么能做筹码的?」 贺今行收拾着自己的弓箭,实诚地说:「抱歉,身无长物。」 「我的兔子怎么了?」陆双楼来找贺今行,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禁问道。 「他要我拿你的兔子做赌。」 「赌呗。」他一拍手,随意道:「我现在就把它给你了。」 柳从心「呵」了一声:「真是物以类聚。」又看向贺今行,「赌注有了,可以准备比试了吧?」 第22页 贺今行却没动,「我的有了,你的还没有。」 「我的?你以为你能赢我?」 「不知道能不能赢。但总得先说清楚。」 言下之意就是怕他耍赖。 柳从心差点又被气笑了,「你不是喜欢银子么,我要是没能赢,就给你银子,行吧?」 他本意是想提银子羞辱贺今行,却见对方泰然自若地点头:「可以,怎么比?」 小西山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咬着牙举起箭囊,里面插着十支红尾羽箭,「十支箭,射中红心多者,胜。」 「好。」 贺今行用的是书院配备的木弓白羽箭,他把箭囊背在背上,拉开弓弦试了试,还行。 两人在一排竖靶前方五十步站定。 大家基本都在练习,见他们要比箭,一部分便停下练习,过来观赛。 甚至有学生把常先灼也叫了过来。 陆双楼嘴角噙了一点笑,站在距离贺今行不远的地方,抱臂道:「同窗,加油啊。」 林远山两头为难,兴致不高,一句打气也说不出。 柳从心人缘不错,几个学生只为他助威。 其余学生也或笑或闹,嘻嘻哈哈。 常先灼做裁判,看两人都准备好了,沉声道:「开始!」 两人皆熟练地张弓搭箭,利箭飞出,剎那后便齐齐射中靶心。 周遭不少学生们叫好。 柳从心瞟了一眼贺今行,再次抬手取箭,拿出来赫然是三支。 众学生皆是一惊。 他扣着三支羽箭搭上弓身,红尾漏出指缝,衬着白皙皮肤,霎是好看。 遂侧身拉弦,倏而撒手,箭便破空而去。 诸人再去看远处那箭靶,正中红心已插上三支箭。 立刻为他喝彩。 贺今行看着对方挑衅的眼神,表情仍是淡淡的,一支一支地将箭射出去。 看似慢,却也最是稳妥。 陆双楼盯着他普普通通的动作,神情意味不明。 柳从心再两次三箭齐发,便十箭射完,箭箭中靶。 他勾着笑偏头,却见贺今行反手拿弓,自然垂下。 显然对方也射完了十支羽箭。 他立刻去看对方的箭靶,拳头大的红心上慢慢攒着十支白羽箭。 笑容顿时凝固。 「刚刚好啊。」贺今行拿着弓的手背到身后,也对他微笑,「承让了。」 「你没赢,记得兑现赌注。」 第010章 七 「呵。」 柳从心冷笑一声,「银子么,我多得是。想要多少,你说。」 「我现在不需要。」贺今行不紧不慢地说:「有需要的时候再来找柳少爷。」 「把我当钱庄呢?」 「并未。」他话音一顿,「虽然赌约并没有限制,但柳少爷也可以拟个期限。」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个无赖?」柳从心狠狠攥着弓,咬牙切齿:「不用激将,我柳自一言既出,你任何时候来取都行。不过你可记住了,只有一次。」 贺今行抱拳一礼:「柳少爷愿赌服输,我很佩服。」 话都被他说尽了。 柳从心只觉自己再和这个无赖待下去,就要维持不住体面,忍不住动手。 遂愤而离去。 几个少年去追他,剩下的同窗们都围着贺今行。 「先时没注意,你明明是一次射一支箭,怎么这么快的?」 「柳从心让着我罢了。」他微微笑道:「我去捡箭。」 羽箭还插在靶子上,他过去把十支白羽箭一支一支地拔了下来。 同时林远山也把柳从心的红尾箭取了下来。 两人隔着几步远,林远山看他,他微笑点头。 常先灼在场边等着他,见他挎着箭囊迴转,抚须道:「后生可畏啊。」 贺今行一拱手:「先生谬赞了。」 少年神色寡淡,并不以赢下柳从心的赌注为喜。 「速射嘛。」常先灼盯着他,一挑眉,「尽全力否?」 「不敢不尽力。」他再拱手:「先生若无事,我去练习了。」 常先灼一滞,这孩子,「去罢。」 他回到先前比射的位置,又一支一支地练习起来。 「同窗。」陆双楼走到他身边,隔了半臂距离,把玩着一张紫弓,「我有个疑问,想想还是直接问你比较好。」 「你说。」贺今行开始练习时,就把箭囊移到腰前,取箭搭弦拉弓疾射,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你来稷州之前,是哪里的人?」 「秦甘路。」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秦甘路哪里?」 「砂岭。」贺今行拉弦到一半停住,侧着脸迎着阳光眯起眼睛,「太小了,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 「没关系,」陆双楼把弓一转,伸手在他的箭囊里取了一支白羽箭,竖起箭头,「现在知道了。」 自这节课后,同窗们都安生了许多。 贺今行一路按部就班到了下一个休沐日。 二月廿十。 五更时分,他便起床去沐浴。 路过慎思台,自灰濛濛的天色里发现有两个身影。 仔细看去,除了顾横之,还有一个是贺长期。 三更灯火五更鸡。闻鸡起舞,也不过如此了罢? 他心下赞嘆,自去了洗玉池。沐浴完回来换了一身最新的袍子,吃过早饭,提着书篮踏着晨曦走出书院。 第23页 书院大门左右二联,书「寒来暑往」与「磋磨不辍」,正中一匾,铁画银钩「积玉」二字。 相传为先秦王亲题。 贺今行入学时仔细看过一遍,此时又看一回,心态有些微不同。 他对着牌匾,整理好衣冠,拱手一拜,才转身向着租市而去。 今日是稷州县试,数千名学童包括贺今行在内,迈出科举第一步的日子。 他本想坐车去,但数了数兜里铜板,还是老老实实租了头驴,骑着去往稷州学宫。 从西黍水桥入城,天色渐明,越走越热闹。 沿路有无数吆喝叫卖蔬果小食零碎的摊贩,赶着猪羊高声让道的屠夫,担着货物喊着号子的挑夫,还有讨价还价的客人们。 众生百态,市井气息浓厚。贺今行却并不觉吵闹,反而感到心安。 中原大地万万顷,总有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之处。 他松松地拽着驴绳,避开嬉戏的儿童,路过一位同样提着考篮的学生,出声叫道:「江拙。」 江拙正在默背课文,冷不防听到自己名字,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见一人骑着驴走在他旁边,歪头看他。 半新青布袍一尘不染,木簪束髮一丝不乱,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 「贺旻?」 「我字今行。」贺今行并不让驴停下,带着江拙向前走,一面问:「你可有字?」 江拙涨红了脸,「没有。」 「那也没关系,等你考中秀才,就会有了。」他说,「到时候一定要把你的字告诉我。」 互通表字是结友象徵。 真的会有吗? 江拙心中讷讷,却为了争一口气,重重点头:「好!」 州学宫所在的宽阔街道已经人满为患,老的少的考生,爹娘姊妹兄弟送考,吵吵嚷嚷,都扯开了嗓子。 贺今行到街口便下了驴,拍拍驴颈,让它回去了。 两人一起挤到学宫大门前,都出了一头汗。开考前要进行核对搜检,队伍已然排成了长龙。 好在有州府的衙役维持秩序,程序进行得很快。 江拙带着他找到保人。 在队伍站定不久,他就平静下来。 「你平日喜欢读哪些书?」他同江拙随意地聊天,江拙也慢慢停下了扇风的手。 两人散发解衣通过搜检,进了考场。可惜座次相隔甚远,遂互相祝福道别。 贺今行在标有自己名字的桌后坐下,磨好墨,摆好笔,再铺开纸张。 考生进场完毕,鼓乐响起。 学政进入考场,当堂呵斥几句,先时还在吵闹说话的考生们立刻安静如鹌鹑。 鼓声停,考试开始。考场前方正中的大型公示牌上贴出了放大的考题。 贺今行略一思索,打好腹稿,便提笔书写。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如何。 他来西山书院读书不过十七天,此前也从未有老师正经教导他。 他来参考,是因为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而他需要做这样的事。 考场每隔一个时辰报一次时。 午时钟声刚过,贺今行便停笔交卷。 巡逻的考官皱着眉:「你可考虑清楚了?要不要再检查检查。」 他向考官施礼,「谢先生提醒,但我确定交卷。」 对于这次考题,他能答到的,只有这么多了。再停留考场,也是枯坐。 而时间有限,一寸光阴一寸金,可不能浪费。 出了考场,街道空旷许多。阳光挥挥洒洒,如丝绒一般轻暖。 他抬头望天,蓝天透亮如洗。 白云随风,肆意漂流。 「年少啊。」看什么都风流。 贺今行嘆道,抱着书篮,开始跑起来。 长街转角不小心与一个货郎相撞,他书篮里的纸笔飞了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货郎赶紧放了担子,帮他把纸笔捡回来。 「谢谢。我也有错,不好意思啊。」 两人各自向对方道歉,说着说着都笑了。 「你是学生吧?」货郎憨厚,要给他一个果子。 贺今行点头,推回他的手,「你拿着卖,我不要。」 两人告别。贺今行再度轻快地跑起来。 他要跑回小西山,去藏书楼,找张先生解疑惑。 申时。 西山书院一干人等蹴鞠回来。 路过顽石斋,顾横之开门进去,陆双楼跟着瞅了两眼,见屋里还是空荡荡。 「这贺今行去哪儿了?大半天的都不见个人影。」 顾横之微微歪头,「藏书楼?」 「对啊,我去找他。」 陆双楼一踏上藏书楼前的小广场,就看到一旁的大树上坐着个人。 他走到树下喊:「同窗!」 「嗯?」贺今行合上书,为了避免说话声太大吵到藏书楼里的人,他跳了下去。 「怎么了?」 「你做什么去了?」陆双楼问他,「一大早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本来想叫你蹴鞠来着。」 「这个啊。」他捲起书本,握在手里,转了一圈,才背着手说,「我呢,去参加县试了。」 「你……嗯?」 陆双楼惊讶过了,才想起来,他确实没有任何功名在身。 「感觉怎样?」 「科考的感觉吗?还不错。」 树影婆娑,贺今行笑得云淡风轻。 第24页 陆双楼微微一顿,「那想必名次肯定不错。」 「不,我所说并非指结果,」他解释:「而是这个过程。」 「是吗。」 贺今行不再多说,「你找我要是没事的话,我就继续看书了。」 「没事了,你看吧。」 陆双楼看着他再度攀上树,停顿片刻,也转身进了藏书楼。 认真读书,环境总是安宁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三月。 春风又绿黍水,桃杏竞相争妍。 少年们都把棉质中衣换了轻薄的,部分直接减了一件。 三月初二,李兰开特意等在课后,叮嘱学生们明天郊游要注意安全。 少年们烦他啰嗦,又慑于他的铁面和惩戒,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完。 李兰开一走,讲堂里霎时爆发欢唿,闹成了一团。 明日就是上巳节。 书院放假,府衙也放假。除了实在走不开,稷州城里绝大多数人都会走出城,唿朋唤友,牵家引室,去游春踏青。 贺今行早就收好笔墨纸砚,起身就走。 贺长期叫住他,「你之前说过,以后不会回……吧?」 「嗯,不会,大哥放心回家。」他头也不回地说。 林远山追上已经走出讲堂的贺今行,从后揽着他的脖颈,「今行,你可记着答应我的事儿啊。」 「放心。」贺今行拿开他的手臂,「明天你只要带我进荔园就行。」 上巳节,知州借裴氏荔园宴请长安郡主。 非请不能入。 「我和二哥一起,」林远山皱眉,停住脚步,「他多半不会允许带上你。」 他转了半圈,瞥见一个人影,灵机一动,「有了!」 贺今行随他目光看去,裴明悯正与顾横之一起走过来。 「让裴明悯带你去好了,反正他家的园子。」 「明悯!」林远山喊道。 裴顾两人走上前,裴明悯问:「怎么了?」 他又揽过贺今行,把人往前推了一下,「明天的春宴,带着今行一起玩儿呗。」 「行啊,明日来找我就是。」裴明悯答应了。 贺今行向他作揖致谢,他又笑道:「同窗同学,不必客气。」 这位裴家的小君子,凤眼长眉,面容出尘,通身气度柔和大方,却又有着淡淡的距离感。 有事时找他不会难以启齿,无事时也不会想去打扰他。 贺今行此前觉得他像风中竹,现在却觉得他更似水中莲。 「该道谢的。」他说。 四人一起回学斋。 贺今行放了书篮,就要再度出门,与室友打招唿:「我回遥陵,晚上就不回来了。」 顾横之颔首:「不留灯。」 他的意思是晚上不给他留灯。 「好,不留。」贺今行莞尔一笑,抬脚出去了。 第011章 八 三月初三。 天刚蒙蒙亮,稷州府衙后院,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扶着三指宽的腰带自正房走出。刚要招小厮传早饭,就见管家匆匆跑过庭院。 「老爷,说是郡主已经从遥陵出发了。」 「怎么这么早?快快,给我备车。」他立刻大步下台阶往外走,「马上去荔园。」 管家小跑跟着他,「遥陵过来要百余里呢……那早饭还摆吗……」 「摆什么摆,到了荔园,裴家还能少你一口吃的。」 一炷香后,一辆马车自府衙驶出,车夫扬着鞭子向西城门而去。 荔园此刻也是一片紧张,下人们脚后跟不沾地地在园子里穿行,提灯捧物来回皆匆匆,却行止有序,未出一丝纰漏。 正厅里,裴明悯净手漱口,叫住正要离去的大管家,「我有一位叫贺今行的同窗,今日会来,到时候直接带他进来找我。」 大管家应声退下。 「这小子倒是机灵,知道走你这条门路。」裴公陵坐在八仙桌主位下首,舀起一勺薏米粥吹了吹。 「二伯也认识?」斜下方坐着一个女孩子,很是好奇,「从来没听四哥说过这位叫贺今行的人。」 「今年刚来小西山的学生。」裴明悯向她解释,然后挨着裴公陵坐下,「他收不到二叔的请帖,自然只能另闢蹊径。他有求,我有应,不是什么大事。」 「年轻人。」裴公陵举起调羹,「吃饭。」 两个晚辈皆点头。 食不言,不管什么事,吃完再说。 半个时辰后,知州的马车驾临荔园,下人赶紧通报。 「这老小子真是,听风就是雨。鼻子嗅到哪儿,腿脚就跟到哪儿。」裴公陵能取笑一州长官,裴明悯就只听不说,玩笑过耳一笑便罢。 两人一同去迎,在长廊上与不请自入的知州相会合。 裴公陵伸臂向前,笑道:「语咸来得早。」 裴明悯作揖礼,「杨大人。」 「哎,元宵没见到明悯,这回可见到了。」杨语咸无视老的,伸手扶起小的,「你二叔肯定向你编排我了,是也不是。」 裴公陵咳了一声,泰然自若地收回手。 「大人与二叔感情深厚。」裴明悯笑。 「可不敢。从前读书时,你二叔要与谁哥俩好,那人准要倒霉。」杨语咸一本正经地摇头,然后一巴掌拍在裴公陵胳膊上,「没吃早饭就过来了,这会儿把我饿的。快,好吃好喝安排上。」 第25页 跟着的一个小厮立刻去厨房。 裴公陵也摇头,同他拉开一掌的距离,「瞧你这样儿,哪有半点读书人的从容气度。你晚来一两刻钟,也不会在郡主后头。」 「能做好官不就行了?计较那么多又不能让我升官发财。」杨语咸扶上他那条三指宽的腰带,又伸手把着裴公陵的臂膀,一起往前走。 穿出长廊,临到岔路口,有小厮来报柳家少爷与林家少爷到了,裴明悯便向两位长辈拱手:「二叔,杨大人,那明悯先告退了。」 裴家的荔园建在重明湖边上,倚靠矜山,揽尽一湖水半座山的风光。论游春赏景饮宴,整个稷州没有比荔园更合适的地方。 杨语咸用同窗之谊知州之尊借了场子,邀请了稷州有名有姓的世家豪商之主与其子弟,办一场踏春宴,正式将稷州的世族们介绍给长安郡主。 他在稷州的任期还有两年,拿到请柬的人会记得他的好意。若是撞大运,某位少年郎入了郡主的眼,抑或者成为郡马,他也跟着沾沾光。 裴家人无意参与此事,便只有叔侄三人分别招待来客。 裴明悯接了柳从心与林远山过来,将两人引到一间临湖的水阁里。 林远山看着除了婢僕没有其他少年的屋子,挠头,「我们来得有这么早?」 「也不算早,郡主快要到了。」裴明悯接过他的话。 「那太好了。」林远山合掌,「二哥,我就说要早点来嘛。」 柳从心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扇推远,随口应了声「嗯」。 顺着他一些也没什么,反正今日这荔园,贺今行一步也踏不进来。 「果真好位置。」他看着窗外辽阔的重明湖嘆道。 裴明悯在他身后,微微一笑。 柳从心回身,「顾横之没与你在一起?」 婢女托着茶水点心上来,裴明悯示意他俩自便,「横之在小西山。」 「你们倒是都没想法。」 后者仍然带着笑,并不答话。 又一刻钟,小厮领着一位面白气虚裹着袄子的少年上来。 「谨观兄。」裴明悯与他对礼,然后扶他到避风的地方坐下。 「你怎么捨得出来了?」林远山捏碎一把核桃,一边挑核桃肉一边看着他稀奇道。 傅谨观握拳掩嘴咳了几声,「家妹答应了裴六小姐要过来,我不放心,就一起来了。」 这话若是被不了解傅家情况的人听到,一准觉得这人莫名其妙,自己就是个病秧子,还要管姐姐妹妹的。 但在场另外三人都知道,傅家在稷州的老宅里,只有两个小主子,一个长年体弱大小病不间断的少爷,一个自幼双腿瘫痪余生只能靠轮椅度过的小姐。 裴明悯为他沏了杯热茶,「今日天气好,出来走走也不错。」 他握着透暖的薄瓷杯,轻声道谢。 荔园外,一队人马从马道尽头驰来。 打头一匹四肢修长、头细颈高的骏马,躯干上的细密毛髮迎风顺成一片,在灿烂的阳光下如燃烧的血焰一般。 西凉在互市初开时曾送给殷侯一匹两岁的汗血马。汗血马名贵,但本身不适合担负重甲,且这匹年龄过小,他转手便把马给了爱女灵朝郡主。 园门前已停了不少车马,等候着的众人见到这一匹传说中的宝马,便知是郡主亲至。 杨语咸正好走到门口,激动地喊了一声「郡主」,一面急急走下台阶。 却见半途忽地蹿出一名少年,对着迎面奔来的马队张开双臂。 汗血马高高扬起双蹄,嵴背后仰如弯弓,一束乌黑长髮随之一齐甩出。随后马蹄重重落到地上,马儿喷了个响鼻。 马背上一袭红装戴半截面具,露出利落的眉眼。惊马落地人影现出的一剎那,宛若白日见夜叉,勾魂夺魄。 在身后一片马蹄急剎落地的重响声中,贺灵朝声音很轻,但在面前人的耳里清晰可闻:「你是谁?」 少年张开的双臂抱圆,双掌交叠,朗声道:「我姓陆,陆双楼。」 贺灵朝:「有何事?」 陆双楼向前一揖:「请郡主捎我一程。」 「荔园?」 陆双楼直起身,垂下眉眼:「是。」 在陆双楼拦住马队的那一刻,就仿佛时间突然暂停一般,寂静无声。贺灵朝开口问话后,时间又突然恢復了流动,嘈嘈切切的交流声霎时响起。 「郡主!」杨语咸赶上来,一面连声叫人把这个惊扰上驾的狂生拿下。 裴公陵在他身后,看到陆双楼微微一惊,心下嘆气仍面不改色地跟不上去迎驾。而他身后则跟着各家老爷们。 「不必。」贺灵朝翻身下马,大步流星,经过陆双楼时片刻不停,只留一句「跟上」。 杨语咸面皮一滞,随即笑眯眯挥手让衙役下去,「郡主大度。」然后拱手作揖,「杨梦拜见郡主。」 在场所有人都随他行礼。 「诸位免礼。杨大人,裴学士。」贺灵朝抱拳回礼,不多託辞,随请踏进园内。 杨裴二人左右陪同,两名卫士随后。至于余下人马,自有大管家安排妥当。 陆双楼缀在末尾,眼里只有郡主的背影。 身量差不离,但声音不对,反应也不对。 他无意识地锁着眉,不经意间瞥到远处另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他蓦地停下脚步,然后脱离了队伍。 第26页 一行人漫步游廊,清风阵阵,铜铃清脆。 「……我等年纪大了,怕与您聊不开,让您不舒坦。」杨语咸滔滔不绝一路,最后才说明意图:「所以在下自作主张邀请了稷州与郡主同龄的年轻人们,可要召他们前来作陪?」 贺灵朝停步看他,直把他脑门儿看出汗来,才笑道:「好啊。不过,愿意来的就来,不愿意的莫强求。」 杨语咸大喜,示意下人去请各位少爷小姐们,然后挥袖叠掌,「自然是凭各人意愿。」 一刻钟后,行至矜山脚下。贺灵朝远远便听到女孩子们娇俏的声音,如闻百鸟鸣唱一般,让人心神舒缓。一群繫着薄披风的女孩子映入眼帘,色彩明丽的春衫衬着她们娇艷的脸庞,凑在一处,胜过满园百花。 裴芷因领着少女们一起向来人行礼,「拜见郡主、杨大人。」 贺灵朝掌心向上抬起,微笑:「诸位好。」 「郡主,就由这些年轻人们陪着你登矜山罢。」杨语咸一双眼快眯成了一条缝,扶着腰带一手向前,「我等老骨头就暂居山下。」 裴芷因上前两步,「郡主,请。」 「六小姐。」贺灵朝颔首,随她走上山道。 女孩子们纷纷跟上去,众星拱月般,你一言我一语地同贺灵朝搭起话来。 「郡主,您为什么要戴面具?」 「是呀是呀,听说您是为了在战场上吓唬敌人,这是真的吗?」 「不对,我听说的是郡主受过伤,留了疤。」 裴芷因赶紧出声:「小五!」 「没事。」贺灵朝声调和软,「这位小姐说得对,确是因为疤痕丑陋吓人,才戴了面具遮上。」 「啊,郡主对不起。」那个女孩子赶紧道歉,「郡主眉眼如此好看,真是可惜了。」 「……」裴芷因忍不住扶额,这姑娘真是缺心眼。她紧张地看着贺灵朝,生怕她不悦。 后者却弯起嘴角,「受伤乃是兵者常事,不必为我感到惋惜。」 又有女孩子凑上来问:「郡主,听说您曾夜里奔袭五百里,冒着严寒取七十西凉人首级,真的假的?太勇勐了!」 女孩子距贺灵朝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贺灵朝快走一步拉开,「半真半假,仙慈关外的戈壁,夜里能呵气成冰,哪能轻易奔袭五百里。」 女孩子们顿时一片惊唿。 杨语咸看着一群花儿叽叽喳喳向山上去,问大管家,「那边可安排好了?」 「大人放心,诸位公子们从另一处登山,最终两边会在春风化雨亭汇合。」 他满意地捻须点头,转身向各家老爷们,「诸位,咱们也临湖踏水去。」 第012章 九 时日春和景明,贺灵朝一行人沿山泉上行。 一路草木葱茏,杏云梨雾,莺歌燕语,流水叮咚。 行至山腰一处开阔平坦之地,裴芷因提议:「郡主,可要在此处稍作休憩?」 此处有道小瀑布,冲出一汪清潭,潭边建有一座六角亭,亭上挂有一匾「春风化雨」。 贺灵朝猜测便是这儿了,从善如流地点头。 僕人们立刻布置起来,在亭外临水的空地铺上竹蓆,立好屏风,摆开各种用具。 这时,亭后转出一个身着窄袖常服的人影来,推着一座轮椅,轮椅上端坐一位羸弱少女。 少女颜色极淡,远山眉,瑞凤眼,下巴尖尖,皮肤呈现病态的苍白,长发只在颈后束了一把。 「景书?」裴芷因有些惊讶,没问出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反应极快地介绍:「郡主,这位是傅家二小姐,傅景书。」 傅景书坐在轮椅上,低下头颅,弯了弯上半身,「景书见过郡主。」 贺灵朝看到推轮椅的人,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心,然后低下头,「傅小姐。」 「久闻郡主声名,景书仰慕已久。」傅景书打开放于腿上的匣子,拿出一个绣有海棠花的绯色锦囊,双手捧着递上来,「这是我自己做的理气活血的香丸,若郡主不嫌弃,可以一试。」 那锦囊花色刺绣精緻,裴芷因吃味般嗔道:「好你个傅二,与郡主初见面就有礼相送。」 「阿因莫打趣我,我哪回不是刚做好就给你送来了?」傅景书轻声细语,笑不露齿。 「多谢景书小姐。」贺灵朝谢过,从对方手里拿起锦囊,因穿着骑装不便揣这东西,便想直接将其挂于腰带上。 却听裴芷因又道:「这锦囊也是你自己绣的吧?从前你可是宝贝得很,谁要也不给。」 傅景书知她不缺这点子东西,只是用玩笑替她搭桥,但笑不语。 贺灵朝一顿,还是挂上了。然后自髮簪上卸下唯一的一颗绿松石,置于掌心送到对方面前,「身无长物,还望景书小姐也莫嫌弃。」 傅景书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捏起那颗绿松石,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也跟着笑出一颗小虎牙:「多谢郡主,我很喜欢。」 溪对岸人声渐近,少年们也走到此处。 「四哥!」裴芷因走到溪边,提高了声音。 「六妹妹,各位小姐。」裴明悯整袖拱手,少年们也纷纷效仿,一齐向着女孩子们这边作揖礼。 女孩子们也不约而同走到裴芷因身边,福身还礼。 只有贺灵朝和傅景书立于原地。一个身份最高,一个不良于行,也无人与她们计较。 第27页 不管男孩子们还是女孩子们,在来之前都被家中长辈提点过,明白今日荔园踏青的意义。 哪怕没那个意思的,也都做了最鲜亮最得体的打扮,在丽日和风里绘成了比春光更绚烂的画卷。 「胜日寻芳,无边光景。」傅景书慨嘆,「郡主,我们前去吧?」 见贺灵朝点头,她便叫了一声「明岄」。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人立时推动轮椅驶向溪边。 贺灵朝与明岄同行,心下记住这个名字,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打量这个身量与自己一般高挑的女子。 这人普普通通的长相,神色也是自然平静。普通到仿佛打量她的人一错眼,便会忘了她。 僕人们搭好场地,少年男女们各自沿溪找好自己的位置。 裴芷因来引贺灵朝到中间坐下,然后高声道:「今日天气真好,难得大家能聚在一起,都想玩些什么?」 她在稷州新一代的年轻世族里向来吃得开,又是自家园子,且知四哥不爱出风头,便自觉做主持。 对岸有少年立刻道,「有溪流有美酒,自然要来一遭『曲水流觞』。」 众人皆附议,这也是上巳节的传统项目。 裴芷因与贺灵朝同坐一席,看向后者,「就由郡主来开题如何?」 「我不会做诗,」贺灵朝摇头,见对方一僵,又假作无奈:「做裁判还差不多。」 话音刚落,便有少年「噗」地笑出声,引得所有人目光看向他。 他立刻面皮泛红,咳嗽两声,站起来拱手道:「我一时没忍住,并非嘲笑郡主。」 「那你笑什么?」裴芷因有些懊恼。 「呃……」那少年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我只是突然想起,我有一位同窗,也像郡主这么说话。」 贺灵朝也看着他:「是吗?」 见郡主与自己说话,少年忙不迭再行一礼,「郡主是我的榜样,我真的没有嘲笑郡主的意思……我、我也不会做诗!」 「这不会做诗的榜样,灵朝愧不敢当。」 「不、不是!」少年舌头打了捲儿,急得额上都出了汗,比划着名双手,「我……」 贺灵朝笑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莫急。」 听郡主这么说了,少年才舒了口气,缓下来。正欲坐下,脑子灵光一闪,又大叫一声,「郡主!」 「怎么了?」 「我姓林,字远山,郡主要是……」 「住口!」柳从心与林远山同席,拽着他的袖子往下拉,压低声音道:「你想干什么?让别人怎么看你?」 还能干什么,贺今行一直不来,有机会他当然不能放过。 林远山看看四周,所有人都看着他,多多少少皱起了眉,少部分女孩子目光直接带上了厌恶。 「……」 「你就是林远山?」两人正在较劲儿,就听对岸问道。 「是!」林远山大喜,柳从心亦是一愣,他趁机扯出衣袖,恭敬行礼,「郡主竟知道我。」 「昨日才听说过你。」贺灵朝同他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林远山欲再问,对方却已移开视线,同裴芷因说起话来。 他只得悻悻坐下,心里仿佛有一百只猫儿在打架,恨不得立刻飞回小西山,去问问贺今行怎么说。 裴芷因道:「都准备好了。」 「那我便借前人之才来与众位出题。」贺灵朝略一思索,念了一句诗。 僕人立刻将盛着酒盏的荷叶形托盘放于潭口,轻轻一推,杯盘便缓缓流向下游。 杨语咸端着酒杯与裴公陵一碰,「哎,你说说,你家明悯少年英才,郡主又是巾帼不让鬚眉,站在一起多登对啊!」 「打住,你赶紧给我打住!」裴公陵一口酒差点送到鼻子里去,「我爹宝贝着这个孙儿呢,你这老不修别想打他主意。」 「啧,我就提一嘴。人啊,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小年轻和和美美,热热闹闹。」 「……」裴公陵放下酒杯,「我家真没这个意思,你可千万别乱牵红线。」 「真的?」杨语咸酒喝多了,一张脸通红,「那可是,」他伸臂往旁边人脖颈上一搂,另一只手过去张开,「十五万。」他还记着要禁声,只嘴唇开合,大军。 裴公陵被喷得一身酒臭,忍无可忍推开这人,一边嫌弃当年怎么就和这样的人做了同窗,一边回答:「一百五十万都不可能。」 「哼。」杨语咸趴到桌上,打翻一熘杯盘碟盏,盯着虚空喃喃,「要有一百五十万……」 要有一百五十万,就直接翻了这天,还要什么嫁娶联姻,身不由己。 浮生半日,弹指而过。 登临矜山的少年人们尽兴而归,等着宴席毕,便归家去。 杨语咸大醉一场,师爷扶着他来见贺灵朝。 「郡、郡主!」他甩开搀扶,颠颠倒倒地走到贺灵朝面前,端看半晌,圈着手举起,「殿下,来和臣再喝一杯。」 「杨大人醉得狠了,灵朝是来向大人道别的。」贺灵朝稳稳撑着杨语咸的手,把他交给师爷。 裴公陵随后赶到,「郡主怎地不去水榭入宴?」 「灵朝回遥陵本为母守灵。杨公相邀,却之不恭。」贺灵朝说,「游玩半日已然足够,若再宴饮欢聚,我心实在难安。」 遂拱手拜别,「这便回去了,裴公且住。」 第28页 「也罢。」裴公陵嘆了口气,以礼相送,「郡主慢走。」 然后帮着师爷扶住杨语咸。后者看着贺灵朝,唿出一口酒气,垂下头。 荔园的大管家同一众僕人牵了马等在大门外。 卷日月见人出来,轻轻挣开牵着他的小厮,走到贺灵朝跟前。 贺灵朝拍拍它的颈子,又与它互相蹭了蹭脸,才翻身上去。 忽听一声「明岄」。 转身看去,先时那高挑女子正打横抱着傅景书跨过门槛,两个小厮抬着轮椅跟在后头。 一辆黑漆的双乘马车等在一边。 「郡主,」傅景书靠在明岄怀里,向人点头致意,「来日再会。」 「景书小姐,再会。」贺灵朝目送她被抱上马车,然后调转马头向南。 随行卫士早些用了饭,已候在一旁,整装列队随郡主一同离开。 厚重齐整的马蹄声远去,傅景书才叫车夫,「走吧。」 马车一动,坐在她对面的少年便捂着帕子咳起来。 「何苦要跟来呢,白白遭罪。」她有些无奈。但她双腿没用,想替他顺气也无法。 傅谨观缓过来,慢慢放下手,「你又为什么非要来?」 车窗都遮着绸做的帘子,不透风,也不怎么透光,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像蒙上了一层灰。 「为什么。」傅景书扭开脸,轻声说,「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她忽然想到什么,拿出一个小物件来,俯身伸手要给对方。明岄挨着她坐,抬掌虚虚抵住她的心口,免得她跌倒。 傅谨观伸出手,妹妹在她掌心放了粒什么东西,他送到眼前仔细看,才见是颗绿松石。 「郡主给的呢。」傅景书抓着明岄的手撑直了身体,靠着车厢壁说,语调带着些轻快,「你戴着,或许身体能好一些。」 他握紧掌心,扯出一个笑来,「好。」 出了荔园马道,便是官道。官道挨着黍水铺展,与河道隔了数十米远,平坦开阔。 贺灵朝纵马飞奔,腰间锦囊坠着流苏飞舞。 不看方向,不辨路标,只沿黍水一路向前。 广袤的重明平原上,低矮的丘陵起伏间,这条长八百里均宽三十丈的河流片刻不息。 校书在河上设馆舫,骚客沿岸诵诗文,河底埋着无名的枯骨,河边飘着柔美的民谣。曾有大战在此发生,战火烧干土地,也有无数船只牛马商队来往,在废墟上重建城池。 自北人南下垦荒以来,稷州千年歷史沉淀于黍水不绝的浪滔。 「今日天气好,只当跑马也痛快!」贺灵朝高亢的声音散落在迎面涌来的风里。 「是啊,一个多月没这么跑过了!」身后跟着西北回来的兵,骑的都是错金山下跑出来的马,把宣京的禁卫们甩开了一截。 军汉子心生骄傲,「果然还是我们的马好!」 这倒提醒贺灵朝了,唿出一口气,「平叔,等一等他们吧。」 马儿们减缓速度,迈着蹄子,开始啃青草。 周围可见稀稀落落的土房,贺灵朝估摸着一气跑出了近二十里。 日头渐渐西斜,禁卫们追上来。 贺灵朝缠着缰绳的手却是一顿。 前方数百米远,一条混着尘土的线快速放大,黄马背上,皆是深棕短褐配长刀的汉子。 「列阵!」贺平吼道。 此回出行只带了半数人,十余人马不过片刻便分散合拢成锥形。 贺灵朝左手攥紧缰绳,压低身形,右手握住挎在马鞍上的刀柄。众人随他一般动作。 「刷」地一声,长刀一齐出鞘。 「随我迎敌!」 马蹄轰隆,整队人马如掷出的尖刀一般高速沖向前方。 不过几息,便与迎面袭来的人马相撞,瞬间斩落几人。 然而对方反应极快,片刻便填补了缺口。贺灵朝一方沖势遇滞,只得原地搏杀。 贺平大略数了人,对方人数接近他们三倍,砍出一刀,「奶奶的!没有十倍人头也敢来劫你爷爷的马!」 双方缠斗近一刻钟,一方人众,一方勇武,虽有伤亡,却没分出胜负。 贺灵朝踩着马镫侧身飞起,将一名棕衣汉子踢下马背。落回马上,一柄长刀当头砍下,立刻后仰,反手一刀斜噼解了急。 剎那间瞥见身后不过百米远静静立着几匹马,又发现己方在战斗中不断后退,立刻反应过来。 「他们想端活的!」 「我呸!」贺平立刻道:「郡主先走!」 「好!」贺灵朝片刻不犹豫。 己方十余人,有价值的唯自己这个长安郡主。对方尚有四人未出手,留着只有被俘一条路。 十余人立刻靠拢贺灵朝,只向一处冲杀,须臾便扯出一个口子来。 卷日月抓住这一闪而逝的机会,高高跃起,冲出包围。 有棕衣汉子想追,被贺平双手一刀噼翻滚地。 贺灵朝回头,只见那旁观的四人果然看也不看其他人,径直追了上来。双手交握缰绳,脑袋几乎贴到马头上,「捲儿!就看你的了!」 马儿敞开了疾驰,马蹄铁在褪成橙红的天光里几乎闪出了残影。 追兵渐渐变成了小小一点,再给一刻钟,就能完全甩脱。贺灵朝刚松了口气,耳朵就捕捉到断续的哭声。 循声看去,一个小女孩儿跌坐在前方官道上,一身尘土,正茫然地哭。 第29页 卷日月剎住马蹄。 第013章 十 小女孩儿呆呆地抬起头,小脸哭得皱成了一团,手指抠着泥巴不自觉地往后缩。 贺灵朝下马的瞬间便反应过来这孩子可能是被自己吓到了。 走到小女孩跟前就两步,贺灵朝摘下面具,抬手遮住左脸上的疤痕,半蹲着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别怕。」 刻意放轻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小女孩睁大眼睛。 五六岁的年纪总是天真而无畏,好奇心与眼泪一样多。她止住哭声,沾了灰的五官舒展开,抽噎着看贺灵朝,黑漆漆的眸子被泪水洗过,如琉璃一般透亮。 后者也仔细看她,脑子里闪过护城河边鞠城外茶水摊的一把瘦骨头,以及那个被陆双楼吓哭抱着爷爷大腿不放的孩子。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贺灵朝向小女孩伸出手,半拉半抱地帮着她站起来。 「说、说好要捉鬼,我躲起来了,」女孩傍着对方的手臂打了个嗝儿,仿佛有了依靠一般,满腔委屈都要倒个干净,「结果他们都、都不见了……」 她哭久了嗓子有些哑,但又忍不住想掉金豆豆,「我找不到他们。」 「你藏得太好,是他们找不到你。」贺灵朝替她撇去头髮上的草屑浮灰,「别哭,你是赢家。」 「我赢了吗?」她用衣袖抹去一脸的眼泪鼻涕,「可是我不想赢了,我想回家,爷爷肯定在找我了。」 「你家在哪儿?」 小女孩儿愣了愣,四下张望,倏地指了个方向,「是爷爷煮饭的烟!」 贺灵朝随之望去,远处山麓间,有一缕炊烟裊裊,若隐若现。 短短一眼扫回,小丫头已经迈开小短腿向着炊烟的方向跑去。 就在那一剎,利箭破空的尖啸传来。 「趴下!」贺灵朝喊出声的同时,人就扑了出去,盖住小女孩在地上一滚,两支铁箭擦过衣摆没入地面一指节。 咬牙侧头,已能看见后方屈起跃直的马蹄。 追上来了。 卷日月跑到两人跟前,短促地嘶鸣一声。 贺灵朝拉住马镫借力,揽着小女孩弹起,撤手再往马鞍上一拍,立时旋身坐上马背。 小女孩脑袋发懵,没有明白髮生了什么,怎么顷刻间就从地上到了天上。 她无意识地重复了两遍「爷爷在找我」,然后勐地尖叫:「哥哥!我要回家!」 哥哥——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他脑子一片空白,差点把抱在怀里的小孩儿扔出去。然后在下一息清醒,反手拔刀侧身回头。 握刀的手掌心传来细密如蚁噬的疼痛,想来是刚才扑地时情急之下以手撑地锉出的伤口。 他毫不迟疑更加用力地握紧刀柄,砍落几支追来的利箭。 「恰!」 夕照铺陈,卷日月如奔流的墨,烟霞随它一起涌动,贺今行大红的骑装比周遭所有的颜色都要浓。 他把缰绳绕着小女孩的腰腹环了一圈,然后递了一截给她的小手,轻声说:「等会儿就送你回家。」 小女孩仍是懵懂。她竭力仰着脑袋,却看不到对方的面容,半晌才垂下酸涩的脖颈,眨巴眨巴眼,双手紧紧攥住了那截粗糙的绳子。 几个汉子拽着缰绳不断唿喝,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枣红马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她的马太好了!」 「头儿!追不上啊!」 领头的男人将长弓挂在肩上,额上青筋凸起,「抄小路拦。」 两匹黑马立刻分流,驰向山道。 倦鸟盘旋天边,巨日渐坠虞渊。 卷日月一刻不停地狂奔。 「飞咯!」小丫头张开双臂,哭哑了的嗓子带出几分生脆来。 长风唿啸,气温渐渐降低,贺今行把半张面具扣在她脸上,「冷就靠着我些!」 小女孩儿听话地收回手缩成一团,面具罩了大半张脸和一只眼睛,她也不动,只小声地叫:「哥哥,等那些坏人追不上了,你就让我回家好不好。」 「好!」贺今行本担心这孩子会哭闹,却没想适应力如此强,且直觉如此敏锐。 不能小看小孩子啊。 刻着「遥陵」的石碑出现在地平线上,他精神一振。 几只鸟雀唿啦啦自一侧山林子里飞起。 贺今行看过去,两匹黑马自山路杀出,速度恰好能截住自己。 「趴下,抱着马脖子,抓紧。」他松了缰绳,双手握刀,压低身体。 小女孩赶忙照做,整个上半身都贴着马儿,双手抓紧了鬃毛,有些害怕又有些紧张地闭上眼睛。 三匹马不过片刻便交汇。 汗血马奔势迅勐,直接撞上一匹黑马,马上汉子大刀还未落下,就被贺今行自下而上的一刀断成两半,顺势切了喉咙。 汉子鼓着双眼仰倒,卷日月心有灵犀横身调头,一蓬热血全喷洒在主人肩背上。 「老四!」另一条汉子眼看着同伴滚落马蹄间,立刻红了眼,驱赶受惊的马匹远离。 奔出十来步,贺今行控马再回头。 四目对上的一霎,双方再度相冲。 那汉子挥起大臂,却是虚晃一刀,俯身砍向马蹄。 贺今行立刻拽紧缰绳,卷日月高高扬起前蹄,躲过那一刀。而后他的长刀噼下,汉子亦举刀格挡。 他收刀的同时卷日月后退两步。他一按马背跃起,脚尖点上马鞍,双手举刀勐扑向对方。 第30页 汉子闪躲不及,半条手臂飞出。贺今行踩着他的马头,一刀穿胸。 惊马发狂乱蹿。汉子仆地。他跟着落地,拔出刀,带起一蓬血花,才站直了喘口气。 「想伤我的马,得先杀了我。」 贺今行走向自己的马,忽地向后仰倒,抬手抓住一支擦着风袭来的冷箭,再倏地弹回,目光射向来路。 两匹黑马裹挟着夜色杀来。 为首男人取箭搭弓,顷刻间又是两箭射出,目标直指汗血马。 卷日月向他跑来。贺今行捕捉到箭来,瞳孔放大,勐地将手里长刀掷出,贴着甩起的马尾而过,碰落箭矢。 男人再次拉开弓弦。 贺今行一掌拍在马屁股上,「跑!」然后将先时截住的那支铁箭甩回。 黑马眨眼而至,被打断张弓的男人直接扔了弓箭,拔刀挥下。他就地一滚避开。 卷日月头也不回地踏过遥陵界碑。小女孩回望,只见山峦与河流黑魆魆的轮廓。 贺今行捡起自己的刀,刀上鲜血混泥土。他两手握着缠了布条的刀柄,掌心汗湿,高度警觉着前后两骑。 头领在前,另一汉子在后。两人两马呈椭圆缓慢移动,将他圈在原地。 「郡主好身手。」头领紧紧盯着他的刀,「但你赢不了我。束手就擒,我不追究你杀了我两个兄弟。」 「是吗。」贺今行跟着转动脚尖。月色淡薄,夜幕厚重,他的神色模煳不清,声音却柔和无比,「我们无怨无仇。」 「你想问为什么要来劫杀你?」头领笑了,「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不过……」 他的笑意凝固了。 待头领与手下位置互换的剎那,贺今行突然转身暴起,如一只敏捷而兇勐的猎豹一般,瞬息间便射到手下的黑马跟前。 汉中马高大。汉子举刀来砍,他一矮身自马肚子下穿过,抓住马上人的小腿,咬牙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将人扯下来,再反手一刀楔进对方喉咙。 离头领话落不过两唿吸,贺今行已袭杀成功坐在马背上。他空着手,双臂剧烈颤抖,五指痉挛,一身气力几乎被抽干。 但他不能软倒,狠狠咬住下唇片刻,很轻很轻地说:「我杀你们,会难过。」 头领面沉如水,阴森森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空气突然安静,山野窸窸窣窣的虫鸣清晰起来。 贺今行盯着对方,慢慢唿出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拉起缰绳。 跑! 两匹黑马同时撒开蹄子疾驰,路过界碑,穿过石砌牌楼。 头领追上来,马匹并驾齐驱,马上人一触即动手。一寸长,一寸强。贺今行没有兵器在手,与对方相拼颇为吃力。 不过几息,头领长刀斜扫,他难以闪避,滚落下马,背后肩胛骨传来剧痛。 贺今行闷哼一声,咽下涌上喉头的血。顺势一滚起身狂奔。 面前就是石板桥,对岸千盏灯火闪耀,与嘈杂人声一起映亮黍水。 头领也弃了马,一路跟入人流,拐进巷子,攀上屋檐。 月明星子稀,两人在房顶上以拳脚搏杀。肉/体和骨头相撞的闷声不断响起,密集如雨点。贺今行不断后退,躲过一拳,却被当胸一脚踹翻,顺着悬山顶的一面滚下去。 他抓着一片瓦,身体悬在半空,看见檐下窗扇半开,然后松了手。 头领几步追上,向下看去,只见长街人来人往,浓妆艷抹的花姐儿们在各自楼门前娇声迎客。 贺今行摔在地毯上,仿佛躺进棉花团里,无比柔软。 他好累,好想就这么睡一觉。 却听一声「谁」响起,他立刻睁大眼睛,撑起上半身,还未看清人影,又听那道女声说:「是你。」 一盏烛火幽幽靠拢,一名着中衣髮髻半挽的女子在烛光里看着他,「你怎么弄成这样啦?」 贺今行觉得视线模煳,抬手抹了一把,触感黏腻,随即手握成拳放在盘起的膝头。 「和人打了一架。」他看清人脸,立刻收回视线,只看着自己的手。 女子把烛台放到桌上,搬来一个包了布的圆凳让他靠着,「你受伤了,我去替你请大夫吧。」 她温言软语地说着,带着一丝丝雀跃,仔细抚了抚眉鬓。走出两步又回头,「不行,我等会儿就要登台表演,一说请大夫妈妈肯定要怀疑。」 贺今行没说,她已自然地把对方划到不能让其他人知晓的范围里。她蹙起细眉,忧心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碍事。」他虚靠着凳子,不敢太放松,怕一放松凳子就倒,「我休息一下就好。」 「……那好吧。」女子有些失落,忽地提高了些声音,「你要喝水吗?」 她取了瓷杯又放下,「这水冷了,我去取些热水来。」 「好。」贺今行点头,听脚步声渐远,叫住她,「姑娘,敢问芳名?」 「浣声。」女子停住脚步,对方并不看她,但她仍止不住轻快的心情,俏声道:「我叫浣声。」 房门轻响,他才抬头看了一眼门扉。 忽然想起什么,他在衣摆上擦干净手指,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淡淡的桃花香尚未消失,他小心地将手帕放于圆凳上。 然后撑着起身,自来时的窗户翻出。 记忆里的街巷建筑飞速铺展,组成了大半个遥陵的布局,贺今行在自己的位置和目的地之间,捡了条最短的路。 第31页 刚行至第一个夹巷,便停住了脚步。 明月盛放清辉,一旁灰白高墙上投了条细长黑影。 头领堵着他的去路,双手负于背后,面有笑意,「怎地不叫那妓子替你送信求救?怕被出卖?」 他不答,身形暴起向对方疾沖而去。 头领并不急。 他的武功本就更强,而对方早就力竭,且带着伤。 他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丫头片子杀咯。 只是上头不要尸体。可惜。 贺今行却没想这么多,只盯着对方,提速,聚力。 两人照面便过了十几招。一进一退间,头领抓住他的肩膀,一用力,五指便陷入肉里。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另一臂也挥拳向对方胸口。 头领顺势抓住他另一边肩膀,将人一提,手一撤,变掌就要拍出。 贺今行却没回护,生受了这一掌的同时,抬手拔下头上的髮簪,快如闪电般刺入了对方脖颈。 他怕脱力,狠狠攥着簪子,抵着对方向前三步。 头领瞪大眼珠,嘴唇微动,鲜血汩汩流出,然后垂下头颅。 贺今行终于松手,跟着对方一起跪倒在地。 半晌,替人合了眼,才抹了脸上血,轻声嘆息,「她愿救我于危难,我又怎能陷她于险地。」 他拔出自己的簪子,踉跄着站起来,踏着月色到了一条深巷,敲开最里人家的屋门。 门一开,他便向前倒了下去。 「阿已,阿已?」恍惚间有人抱着他轻拍,「怎么又睡着了?该吃饭了,快醒来。」 「娘,我不想吃……我要睡觉,睡着了才不疼。」他嘟囔着,还是缓缓睁开眼。 娘亲放到他手里的却不是饭碗,而是一块玉佩。 房间里静悄悄的,许久,他要再次闭上眼,才听见他娘沙哑的声音。 「阿已,你到了宫里,要听皇后娘娘的话。你要记得,哪怕你穿着裙子,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玩儿,也不要占她们的便宜……」 「哦。」 在做梦啊。 贺今行想,那就多梦一会儿。 然而剧烈的疼痛随即传遍全身,他勐地睁开眼,眼前是靛蓝的枕头。 「醒了?」醇厚的声音响起,有人走过来扶着他坐起,他才发现自己是趴着睡的。 「怎么这么亮?」他抬眼看去,房间里点了不少灯,亮堂堂的。 「我是个半瞎子,不点这么多灯,给你上错药缠错伤口怎么办?」说话的人捡了凳子在床前坐下,一身江湖郎中的打扮,「你也别嫌费灯油,省这几个钱也没多大用。」 他看向自己,左肩自右腰缠了好几圈掌宽的纱布,这才后知后觉,「刀伤?」 对方点头,伸直两指比了个长度。 「我那套衣服岂不是报废了。」贺今行嘶了口气,「冬叔,你找人给我补补?」 「补什么补,早扔了。」贺冬没好气地说,「咱是穷,但也没穷到差这点儿钱。」 「那您给晚辈贴点儿?」他说着笑了,忽然耸了耸鼻尖,「点的什么香?」 「你那锦囊里的,你不知道?」贺冬自一边的小几上取了个东西扔给他。 他接住,入眼便是盛放的锦绣海棠,「这是傅家小姐给我的。」 「傅家的小姐?」贺冬一挑眉,「这香丸镇痛效果极佳,堪比麻药。」 「她说她亲手做的。」贺今行与他对视一眼,又把锦囊抛过去,「卷日月和那个孩子呢?」 「马好好的。孩子也送回去了,你平叔亲自送的。」贺冬从锦囊里拿出一粒丸药来,放于小匣子里收好。 正说着,门外传来压低的询问,「冬子,郡主醒了没?」 「醒了!叫你进来!」 贺平推门而入,单膝下跪,「此次出行十五人,伤八,无死,无俘。但主子受伤,属下难辞其咎。」 「是我功夫不精。」贺今行摇头,示意他起来。 「主子,那小女孩已经回家了。我们沿黍水上行,遇到他们一个村儿的青壮打着火把来找。我们假作官差,才没被当拍花子的抓起来。」贺平继续汇报,却没起身。 他双手呈上一把刀,「这是我们的人料理尸体时发现的。」 那刀带着鞘,通体透黑,鞘上刻着暗金铭文。 贺冬惊讶:「执汝刀?」 贺今行眉头慢慢皱起,撑着下地,抽刀看了片刻再归于鞘中,「刀是真的。」 许是两人的视线过于灼热,他笑了:「但人不是。」 「若真是漆吾卫,你们一个都回不来。」他拿起那把刀,猜测这就是砍伤自己的那把,「可能有一个,就是我最后杀的那个。但其他人么,更像是普通军士。」 贺平:「那要不要……」 「给陈统领送封信,然后让杨大人查一查州驻军。」贺今行扶他起来,「其他的,就当无事发生。」 「这,太便宜他们了吧!」贺平不服。 他只摇头,按着肚子,「我好饿。」 贺冬便说灶上还温着粥,让贺平去拿。 他收回手,见手上也缠了纱布,「至于么?」 「你这会儿是不觉得疼,你拆了试试看?哎,你还真敢拆!」贺冬抓住他撕纱布的手腕。 「不拆不行啊。」贺今行也不挣扎,平静地看着他,「明天还要上课。」 贺冬嘴唇蠕动,终究松了手。 第32页 五更天。 贺今行推开顽石斋的门,见桌上还点着一豆灯火。 「回来了。」顾横之自床上坐起,嗓子还有些含混, 他轻轻合拢门扉,「嗯。」 他没有问为什么睡觉不熄灯这样的话。却见对方没再躺下,而是在床上稍坐一会儿便起身。 两人交错,顾横之忽然说:「受伤了?」 贺今行凝住,脑子里飞速思考该怎么说,这么说了后续又怎么圆。 「血腥,金疮药。」顾横之似乎在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下了定论:「不需要。」 说罢便推门出去了。 留贺今行哭笑不得,是「不需要我的药」的意思吗? 他没多纠结,吹灭那簇细微的火苗,趴到自己床上,去扯被子的时候嘶了声,然后换只手拉过被子蒙到头上。 只一息便陷入梦中。 第014章 十一 贺今行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他本不愿理,但门外兄台实在太执着,只得爬起来。 知觉随意识一起活泛,胸腹由内至外钝钝的疼,他按下想要点香的冲动,放缓唿吸去开门,看到门外人的动作立刻躲向一边。 「今行,你昨晚回来得也太晚了吧,还好李先生没查房。」林远山扑了个空,也不减热情。 贺今行知他昨晚肯定来找过自己,但再晚也不过亥时前,所以只「嗯」了声。在对方又凑上来要搭自己肩膀时,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信。 「答应你的事。」 林远山抬到一半的手立刻放下来拿走了那封信,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下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普通的信封上面用毫无特色的楷体写着他不认识的人名。 「……这个是?」 「举荐信。」贺今行说着转身,左右是不能再睡觉了,就抓紧时间洗漱。 「厉害啊,今行。」林远山本意只是想让他搭个线,没曾想直接把事儿办下来了。 果然是个有手段的。 「信纸你也可以看。郡主说了,你要去投西北军,她自然欢迎,只是担心你爹娘不允,日后会闹出事端。所以让你尽量取得亲族的支持。」 这个「尽量」是委婉的说法,林远山自然明白。他收了笑,捏着信琢磨半晌,然后一拍脑门儿跑了出去。 「我去找二哥帮帮忙!谢了啊今行,回头请你吃饭!」 少年人片刻不能等,一熘烟就没了影儿。 他轻笑一声,牵动胸腔后立马闭嘴,换上襕衫出了斋舍。 「贺今行。」 他在「寸光阴」的牌匾下停住脚步,回头见一袭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天青色襕衫。 视线再往上,是一张神情恬淡、喜怒不形的脸。 两人对视片刻,他低下头,拱手说抱歉。 「没关系。」裴明悯不问原因。 他道歉,他接受。 非亲非友,不论对方昨日为什么没来荔园,都与他无关。 看到人没事,就行了。 随走动起伏的衣摆在他视野里飘过,贺今行亦走向自己的位置。 此时讲堂里只有寥寥两三人。 每一扇窗扇都完全打开,遮窗的竹帘高高捲起,中间垂着宽一寸长三寸的竹笺,在风里轻轻晃动。 他翻开书本,默读起来。 人渐渐来齐,旁边的书案也传来搁东西的声音,几息后,爽朗的声音响起:「你昨天去哪儿了?」 贺今行转头,隔了几尺,都能感觉同桌浑身冒着的热气。 「去拜访了叔伯。」看着对方拧起的眉,他又添了句:「我娘那边的。」 贺长期的眉头还是攒在了一起,「拜访到半夜才走?」 「呃。」贺今行眨了眨眼,心说你怎么知道。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对方下一句就来了。 「又在想怎么编才能诓到我是吧?」 「……天地可鑑,」他立刻竖掌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只是省略了一些过程而已。 贺长期冷笑,目光瞥过他的手掌,眉心几乎刻出个「川」字,「你手怎么了?」 话音未落,贺今行就放下手,五指不自觉蜷了蜷,「在路上摔了,擦伤。」 「真的?」 「真的。」 既然是擦伤,那就问题不大。「这么大的人了,走路不带眼睛?」 「大哥说得是,我以后小心些。」 「我可没你这样的倒霉弟弟。」他说完就侧身回去,一副生怕对方打蛇随棍上的样子。 贺今行琢磨了一下他的语气,然后一本正经地解释:「昨晚没来得及回,所以今晨赶了个早。真没什么大事,谢谢大哥关心。」 「谁关心你。」贺长期极快地看他一眼,浓眉舒展,开始摆放自己的笔墨纸砚,「我是怕你闯出什么祸来连累我家,别自作多情。」 「嗯,好。」贺今行点头,并不把他这句话放在心上,继续默书。 时间有限,他得尽量把这些背下来才行。 西山书院的教学乃是以四书五经等儒学经典为主,百家杂说为辅,并且推崇学生自学。 贺今行缺了一年的课,从中间听起颇有些吃力。这一个月追上了许多,但还是远远不够。 他提笔记下不解之处,忽地顿住。 诸位授课先生都是素有名望的大家,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一有学业上的疑惑,他就下意识地想去问张先生。 第33页 或许是因为张先生就像平易近人的长辈一般罢。 下课后,贺今行自食舍回到斋舍,就见贺长期站在顽石斋前的檐廊上,手上提着个青布包袱。 「大哥。」他打招唿:「你要出去?」 对方直接走上来,把东西往他怀里塞。 他赶忙两手接住,包袱不轻不重还有些软,「这是?」 「我爹让我带给你的。」贺长期说着又扔了个白色小瓷瓶在上头,转身就走,「爱用不用。」 贺今行反应过来,看着人背影在眨眼间就进了隔壁,也进屋打开包袱皮,果然是衣物一类的东西,甚至还有几双足衣。 贺三老爷要能想到替他准备这东西,那太阳真能打西边出来了。 他无声地笑了笑,虽然自己有药,但还是打开小瓷瓶,小心地洒了些药粉在掌心伤口上,然后像吹散一朵蒲公英一样,轻轻地将粉末吹开。 下午去藏书楼,张厌深正抽出一个捲轴。 「先生好。」贺今行放下书篮,见先生书案上的砚台将干,便磨起墨来。 「学生好。」张厌深打开捲轴,抬眼笑眯眯地问:「学生今日遇到什么事了,如此高兴?」 有吗?他看着先生,有些疑惑,自己分明没笑啊。 张厌深笑意不散,也不多问,伸指点了点书案一角平铺的纸张,「你看看。」 贺今行拿起那张纸,上面写满了人名与数字排列,「县试结果?竟出得这么快。」 稷州考生少说三四千,不过一旬半就批阅完毕贴告了名次出来。 谁知张厌深却道:「正常速度,甚至有些偏慢了。」 他更惊讶,只道自己完全不了解科举。自第一名挨着看下去,不过两行就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名字。 第三名,江拙。 「先生,您介绍的同保很厉害啊。」 「他是个好孩子,只可惜被家里拖累。」张厌深一面扫着捲轴,一面说:「继续看。」 贺今行停顿片刻,又往下看起来,很快看见自己,「第八啊。」 那语气很是平淡,张厌深停住目光,移向少年,「感觉如何?」 他想了想,「不太好。」 「为什么不好?」 「我从来没参加过科考。」贺今行整理了一下思绪,「但我也从来没拿过第八。」 不论是武术,箭术,马术,还是其他什么。 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第一或许不是最好,但第一以后的肯定不是。 他不在乎名次,也不在乎他人看法,但「自己不够好」这种感觉,有些令人沮丧。 「我听明白了。」张厌深温和地看着他,说:「你是想拿第一。」 他点点头,又摇头,然后坦然地与先生目光相对。 「我想变得更好,不止是拿第一。第一是与其他人比,我要与自己比。」 少年人神色平静而认真,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所说是多么大的野心。 老先生再次笑起来,双眼陷进眼窝里,「那就去。府、院连考,在五月中旬,还有两个多月,足够你准备。」 他声音轻而淡,出口却仿佛有千斤重。 贺今行喉结滚动,将墨材放回原处,跪于蒲团上,「可是先生,我落下了很多功课,需要补回。」 他没有片刻犹豫,脱口而出:「还请先生教我。」 却见先生摇头,「不行。」 「为什么?」 张厌深站起来,张开双臂,掌心向上。 「你看整个小西山,你的同窗们,都是已有秀才功名的少年人。就比如那裴家郎,乃是稷州有名的小三元。」 「而你的授课先生们,皆是进士出身,更有昔年榜眼。」 「你要府试案首,为何不讨教同窗与授课先生,而来求教于我?」 他看向贺今行,树得笔直的一身骨,在逆光里犹如仙慈关外枯死的胡杨。 「学生啊,不是我不愿意教你,而是我不擅科举之术,不会教啊。」 贺今行喃喃叫了声「先生」。 张厌深把住他的臂膊,拉他起来,「教不了学生,是先生的错。你求什么,就学什么,不必执迷。」 三月的春风带起了温度。贺今行自藏书楼出来,坐在楼旁的那棵大树上,却觉得有些冷。 许是因为背上的伤让他不能靠着树干,又或许是因为他忘记了问张先生在课业上的疑惑,总之心有挂碍,怎么看书都看不进去。 他轻巧地跳下地,回学斋敲开了东三间的门,攥着做记录的纸张拱手作揖。 「今日云时先生所讲《春秋》僖公卷,我有不解,特来请教。」 裴明悯抬起他的手臂,侧身让到一边,温声道:「此义复杂,还请进屋讨论。」 第015章 十二 贺今行很少因一件事情而低沉许久。大多数烦恼对他来说都轻如鸿毛,在他心头搔一下,也就散了。 拜师不成,不成就不成罢。 休沐日,护城河西岸的双门鞠城内。 场边聚集了许多人,有垂髫有束冠,贺今行立于其中,抱臂看着场上。 场上除了西山书院的学生,还有统一着姜黄背褡的社学少年们。 白衣黄褂颜色分明,混在一起却无比和谐。 一颗小小的皮球在两方之间交换了数个来回,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传我!传我!」 第34页 「这边!」 「小心!小心!」 「回防——」 陆双楼如游鱼一般穿出对方两人的联袂防守,接住顾横之传来的球,飞起一脚,直入鞠域。 有离得近的黄褂少年飞身去救,却差了一点,没截到皮球,反而扑到地上,擦了一脸的灰。 「中。」陆双楼打了个响指。 场内外立即响起叫好声,间或夹杂着几句骂声。 吵吵闹闹中,同伴们把那少年拉起来,袖子往脸上一抹,「再来!」 「我得歇会儿,你们谁上一个。」陆双楼下场,立即有白衣黑裤的少年补上去。 「球呢?捡球的,快把球捡回来啊!」有少年喊道。 双门的鞠城在南北立有两座鞠域,东西专供人观看,场地要比单门大许多。因此有专门负责捡球的人。 捡球的也是个少年人,跑到角落捡起皮球,一脚踢回。 少年们得了球,立时跑动起来,如壶水沸腾,场上瞬间热火朝天。 「同窗,看谁呢?」 「看球啊。」贺今行从那捡球少年身上收回目光。 陆双楼拿了帕子擦汗,一边向他走过来。 「不是擅长踢双门么,这会儿不去试试?」 「观战也很有意思。」他往旁边让了一步,好让对方插入人群。 两个人肩并肩看了半场,西山书院这边形势不太妙。 「要输啊。」陆双楼语气平淡,仿佛要输的不是自己的队伍。 不过他说话一贯这样,「谢先生夸奖」和「今天饭菜真难吃」的调子如出一辙。 贺今行已经习惯,接了句:「可惜了。」 两边打的八人场,西山书院这边前两节还不错,一换人就渐渐力不从心。 「林远山和姓柳的都不在,缺人嘛,输了正常。没什么好可惜的。」陆双楼说着打了个哈欠。 反正缺人,一个是缺,两个也是缺。他踢够了就下场,也没什么要紧的。 「你知道他俩干什么去了么?」 今日一大早,就有同窗来挨着斋舍喊人。 不为别的,就为和社学的一场蹴鞠赛。 西山书院走贵而精的路子,不可能满足一城的教学需求。州府就在城西南圈了一块地开办社学,供几千学子读书。 社学的少年们也爱到护城河西岸的鞠城来玩儿,一来二去遇得多了就认识了。 年前双方约定比赛,三月天气暖和了,正好履约。 因是双门对打,人数少了不好。聚集人手的少年发现林远山和柳从心不在,又听说贺今行技术还行,便死活拖上他,要他做个替补。 好在不需要上场。 至于「技术还行」这话是谁说的……他偏头去看,恰与对方目光相撞。 陆双楼比他高一些,又挨得极近,所以半垂着眼皮看他,以致斜飞的眼尾更加上翘,瞳仁被压得极宽,与眼白相混,朦朦胧胧,平添几分慵懒。 仿佛对什么都兴致缺缺。 贺今行忽然有种错觉,给这人搬一张榻来,这人能当场躺下睡个囫囵觉。 「回家了吧。」他敛神说道,然后就听对方笑了一声。 自胸腔里闷出的,极其短促的一声。 「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知道呢。」陆双楼仍旧一副散漫的样子,「柳从心跟着他一起,想必是去帮忙说服他爹娘吧?」 见贺今行微微皱眉,这人挑起一抹笑,带出恶劣的弧度。 「林远山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去年闹过两回。小西山就这么多人,谁不熟谁啊。」 字里行间的隐喻都是「你不知道啊」。 「确实不熟。」贺今行不为所动,将目光转向场内。 「不熟吗?」陆双楼抬手搭上他的肩膀,也看向鞠场上奔跑的同龄人,真诚发问:「那你为什么要帮他?」 社学又进一球,周围响起勐烈的喝彩。 他歪着脑袋,几乎头碰到贺今行的头,压低了声音,「要不也帮帮我?」 「好!」贺今行跟着大家一起鼓掌,看向计分柱,社学又进一球,分差拉到三柱。 输赢已成定局。 白衣黄褂各自聚拢成两团,从左右两边下场。 他才又看向身边的人,「收钱办事,要什么理由。你刚刚说什么?」 说话间,蹴完鞠的同窗们纷纷过来,拿了帕子或是水囊,擦汗的擦汗,灌水的灌水。更有甚者直接脱了外衣,捲起来当扇子,甩得虎虎生风。 输了球的不甘心,赢了球的得意洋洋,两拨人互相呛声,又吵又闹。 周遭温度瞬间升高。 陆双楼收回手,眨眨眼,又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开个玩笑而已,走了。」 仲春末尾,太阳已不和蔼,又受血气旺盛的同窗影响,贺今行也觉出了几分热。 他其实听了个大概,只是不敢确定,所以再问一遍。 然而陆双楼说是「玩笑」,那就暂且当玩笑罢。 「怎么不上场?」贺长期经过,随口问道。他提着自己的水囊,却没急着动,先平復唿吸。 贺今行迎着他的目光,「怕拖后腿。」随即有些腼腆地微微一笑。 贺长期用拇指弹开水囊盖子,「你倒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边走边灌了一大口,復又摁上盖子,把水囊往后一抛。 「别什么都掺和。」 第35页 贺今行稳稳接住。 水里似乎泡着些理气和中的药材,一口下去透心凉。 学生们看客们都已陆续离开,场边留了一地果皮瓜壳。 先前那捡球的少年又拿了扫帚撮箕,开始清扫。 他也过去拿了一把扫帚,从另一头扫起来。 两人在中间汇合,贺今行叫他:「又遇见了啊,江拙。」 江拙抬头,小麦色的双颊带着被晒出来的红。他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咽下一口唾沫,「今行。」 贺今行瞥到他干裂的嘴唇,举起手里的水囊,「要吗?」 江拙点头,点了两下又立刻摇头,「我有,我自己带了。」 「那好,你要不要喝点儿水?然后我们再去扫另一边。」 两个人清扫比一个人要快得多,完事后,他们一起出鞠城。 「谢谢你啊,今行。」江拙说,说完又想起什么,拱手向他作揖。先是右手叠左手,又勐地反应过来,换成左手叠右手。 「江拙兄客气了。」贺今行也扬起笑,与他对礼,一揖打直,又道:「五月府试,还愿与你同保。」 江拙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好。」 两人道别,江拙向东过西黍水桥,贺今行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转身进了鞠城。 三月十五,林远山与柳从心才回到小西山。 这日下了课,贺今行刚出讲堂,就得到一个熊抱。 他忍下嵴背的隐隐作痛,笑道:「看来是有好事发生。」 林远山显然早已激动过了,此刻神态尚能自持,抱拳道:「托今行相助,我明日便随家里商队走秦甘路,去仙慈关了。」 「好。只是,你爹娘可有为难?」 「嘿嘿。」林远山挠头,悄悄向后瞥了一眼,然后掐着声音说:「二哥给我说的情,还打了包票。他在我爹娘那儿,可比我有分量多了。」 他向前看去,柳从心站在不远处。 后者手里仍握着把扇子,扇柄还是乌骨,坠着的玉却换成了翡翠质地的平安扣。 其余学生们紧接着涌出来,见了林远山,将他团团围住,问他去哪儿了,怎地好几日不见。 林远山大着嗓门儿挨个回答了,最后趁着大家都在的机会,郑重辞行。 贺今行走出檐廊,走到日光下,柳从心难得没有像先前一般捏着鼻子避开。 只是脸色仍旧如覆冰霜,让人不好搭话。 「等等。」 他停步侧身,「柳少爷有何事?」 柳从心咬牙片刻,「明日卯时,你记得出门。」 「为什么?」 「你出来就是了。」柳从心十分不耐烦,说完转身便走。 贺今行看着他的背影,大约猜到了几分目的。 第二日,卯时初。 他穿着短打推开顽石斋的门,柳从心已等在庭院里。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书院侧墙,直接翻了出去。 墙外侯着两匹马。 「你会不会……」柳从心看着他利落上马,咽下了剩下的话。 不到半个时辰,两人便到了垂柳坡。 少顷,一队车马出现在视野里,他们站在高处,柳从心向着车队挥手。 在前打头的几匹马中立刻分出一匹,加速前来。 马上的少年不再着襕衫,换了一身赤黑的武服。 贺今行一眼看去,只觉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他跟着柳从心打马下坡。 三匹马在垂柳亭前相会。 话别不多时,林远山借他一步,「昨日高兴过了头,忘了把银票给你。」 「不必给我。」贺今行虚虚按住他的手背,「你到了关口,去找神仙营的星央,把银票给他。启明星的星,未央的央。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你……」 「他是我兄弟。」贺今行抱拳躬身,「拜託你了。」 林远山沉吟片刻,重重点头,「好,你兄弟就是我兄弟。」 车队追上来,林远山上马,展臂抱拳,「二哥,今行,来日再会。」 柳从心:「你记着我说的话,不要逞强。」 贺今行:「一路珍重,后会有期。」 天光破晓,西行的车马远去。 春风吹动亭前垂柳,两人调头回小西山。 柳从心忽然回头看他一眼,神色莫明,「难得你能来。」 「应该的。」贺今行明白他的意思,只道:「快走吧。公陵先生的课,迟到不得。」 第016章 十三 近日连着下了几片雨,才将暖和的风又带上了寒气。书院里的松柏竹林,包括藏书楼旁的高大梧桐皆是湿漉漉。 张厌深今日有事,贺今行便得了半天假。 他自藏书楼里出来,捧着双手哈了口气。 白雾即散,可见右手掌的伤口已脱痂,只余几线印痕。 拐进学斋,就看见自己斋舍的门开着,走近了,听到陆双楼的声音。 「唔,之前给今行了。我做不了主,你问问他。」 「怎么了?」他跨进屋子,见两个人围在一处,一个半蹲着,一个弯腰撑着双膝,都背对着屋门。 两人一起回头,顾横之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被他按着后颈扒在箱沿上的兔子。 「这东西太闹腾。」陆双楼站直了,肩胛骨靠上身后的柜子,「是时候送上火堆了。」 顾横之点点头,「你决定。」 第36页 万物交欢的季节,顽石斋这只兔子对配偶的渴望越来越强烈。给它磨牙的木枝已经断了几根,指宽的箱壁更是被挠得惨不忍睹。 再放任下去,八成要急得咬人。 贺今行看着被顾横之餵养得白白胖胖的兔子,这没灵智的生物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面对命运的宣判,却不断蹬腿试图挣脱桎梏。 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兔子,但不是他捉来的,也并未负责照管。 所以他只说:「养不下去就不养了吧。吃还是放我都没意见。」 顾横之提着兔子起来,然后一手托着兔子的屁股,一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嵴背。 「出去?」 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陆双楼站直了,「我先回去换身衣裳。」 西山书院背靠小西山,从藏书楼背后翻/墙出去,爬几坡就是半山腰。 金乌挂于水墨似的天空,淡黄的阳光普照,山野间粉桃白李渐瘦,残红铺了一路。 贺今行跟着两位同窗七拐八绕,穿过一片树林,林深处一间茅草屋静静伫立。 「这屋子起初是一位老猎户歇脚用的,我发现时他已不常上山,我就买下来了。」陆双楼将钥匙插进门锁,打开木门,请他们先进,「我带你们来,不许告诉其他人啊。」 「嗯。」贺今行点头,下意识扫了圈屋子内部。 屋内光线不甚明朗,只有一个纸煳的小窗。加之一床一桌,一把摇椅一个火笼坑,坑上悬着一只吊起来的铁锅,锅盖上覆着厚厚一层灰,把手上还挂了一把大勺。 「没用过,别看了。」陆双楼往摇椅里一躺,半阖着眼继续说:「也就这锅不占其他地方,不然我早扔了。」 摇椅宽大,上面垫着厚厚的毛皮,与萧条的四壁格格不入。贺今行猜是陆双楼自己置备的。 「怎么处理?」顾横之抬了抬手里的兔子,松开罩着兔子嵴背的手,想去摸一摸兔耳朵。 这兔子自打被他抱起来,就安安静静的,乖巧了许久。却见它忽然一耸头,整只兔「嗖」地就蹿了出去。 屋内没有什么家具做跳板,它直接扑向距离较近的摇椅,并在飞扑的过程中亮出了爪子。 从驯顺到扑出,不过一息。 「双楼!」贺今行惊声叫道。 却见陆双楼豁然睁眼,快如闪电般伸出五指,准确无误地截住了飞来的兔颈子。 如雪白棉花般的一团在手中不断挣扎。 他慢慢收紧五指。 「好快。」顾横之说。 不知道他说的是兔子还是人,总之贺今行松了口气。 或许因为陆双楼这人平日总似没骨头,能坐着绝不站着,看着比实际更瘦弱一些。 他下意识就有些担心,没细想对方也是个练过的。 「还挺肥,烤着吃了吧?」陆双楼答道,微微松了手。兔子立即给他一爪子,被他眼疾手快地躲开。 这小东西跌到地上,扑腾了几下,飞速起立,然后蹿进了床底。 贺今行蹲下去看了看,一片黑乎乎里,雪白的兔子缩在床底下最角落,警觉地竖着耳朵。 「怎么弄出来?」 床不大,也不高,目测得趴着才能进去。 「要么吓出来,要么爬进去抓。」陆双楼坐直看看两位同窗,「谁来?」 另外两人一齐摇头。 「那没辙,我也不想弄脏衣服。」他站起来,「看来今日是吃不成兔子了,去找找果子?」 「也好。我们走了,或许兔子就自己出来了。」贺今行点头,视线撇过那张窄床,跟着一起出去了。 张厌深推开自己在师斋的小院大门,几个着常服的人正等在院子里。 为首的中年男人扶着三指宽的腰带,见他回来,笑眯眯地拱手道:「张公。」 「请。」张厌深说着,却并不停留,迳自走向室内。 男人自下属手里接过一个食盒,自然地跟在他身后进屋。其他人则守在四处。 起居室简洁而雅致。 两人于一方长案两边坐下,正对的窗扇大开,框起小院里那株枝叶青青的腊梅。 中年男人打开食盒,取出一壶两盏,并盅碟碗筷,再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奉于对方。 张厌深双手接过,抿了一口,「栝蒌实,薤白,半夏,佐黄酒。」 他眼里浮起笑意,「杨大人有心了。」 「春寒,张公保重身体。」杨语咸举杯以敬,再仰头一饮而尽,方才舒了口气。 「梦此来有两件事。」他边分盅筷,边絮絮说道:「第一。上巳不久,京中纨绔闹市纵马,引发踩踏,两死十七伤,皇帝震怒,傅家推了个庶子做替罪羊。」 张厌深未用午饭,此刻只慢条斯理地喝粥。 杨语咸继续道:「也不怪秦相,领头的是他亲儿子。虽说是个酒囊饭袋,但命好,他老子就他一个。还指着传续香火,不护不行。」 院子里安安静静,屋子里空空荡荡,他说得缓慢而随意,仿佛评价的对象不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而是随便一个村夫。 沙哑的声音飘远,细听之下倒生出些这人在窃喜的感觉。 「傅家付出一个庶子,得到了什么。」张厌深放下调羹,瓷柄碰上桌案发出一声轻响。 天下熙熙,越是高门,往来利益越是赤/裸裸。 他嘆了一声,「秦傅两家要联姻?」 第37页 「对,先生猜得不错。傅家嫡出四个女儿,别说一个,嫁两个怕也是愿意的。」 杨语咸笑着将一碟清蒸的鱼腹推向张厌深,「临走时才烹的鳜鱼,先生尝尝。」 稷州城东北的傅宅,正院正房。 傅景书端着药碗,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几下,送到傅谨观唇边。 后者靠坐床头,倚着大药枕,低头抿下那一勺药。 这几日寒暖骤变,他随之缠绵病榻,虚弱到不能举杯。至于药苦不苦,他的舌头已不太能分辨。 傅景书慢慢餵完一碗药,站在床前五步远的人也讲完了今日所学。 这人束男儿髮髻,着靛蓝竖褐,身材平平。细听声音,却是清冷女声。 「……所以谓之『祸福无门,为人所召』。」 「哥哥,你看。」傅景书放下药碗,替床上的人擦了擦嘴角。她的轮椅紧挨着床沿,轻声如同耳语。 「先贤都说了,是福是祸,并非上天安排,而是由人自己决定。所以啊,只要我们努力,祸事也能变成福气。」 傅谨观勉力笑了笑,「是啊。」 他们能在此苟活,不就多亏了这两副病残之躯。 「可惜的是,云时先生的课总有些深,好几句我都不明白。」傅景书说着看向第三个人,「明岄,你回书院吧。路上小心。」 明岄应了一声「好」,转身离开。 室内只余一对兄妹,傅景书歪头虚虚靠着傅谨观的肩膀,「哥哥,你要快些好起来,我想和你一起读书。」 傅谨观抬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手臂无力,最终只在额头上如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鳜鱼新鲜肥美,长筷一触即揭起一片。 张厌深夹了一块咽下,才说:「傅家嫡女可不止四个,稷州还有一个。」 杨语咸微微一愣,片刻反应过来,「那对病痨兄妹?算不算都没所谓,还能活几年尚且是未知。」 「存在即是变数。」张厌深微微一笑,「虽然确实弱小了些。」 「总不能被一个半瘫截了胡吧?就算傅禹成拿得出手,秦毓章会收?」 很显然,他并不把这对兄妹放在眼里,很快说起第二件事,「先前郡主让我查的事,一查就有眉目。」 「能调骑兵,除了州驻军不作他想。稷州驻军监军年前往宣京送过一批礼,大半部分进了秦宅。赵睿这老东西如愿以偿,当了秦毓章的干孙子。」 杨语咸嗤笑一声,「秦毓章爱惜羽毛,他儿子却来者不拒。赵睿认不成干爹,隔个辈儿认个干爷爷也差不离。」 「歪风邪气。」张厌深摇头,放了筷子,「未必是秦相下的手。」 「秦毓章不动,太后可不会忍。」杨语咸冷下脸,面色有一瞬间无比狰狞,又很快恢復冷淡模样,「总之秦氏动机与条件皆充足,嫌疑最大,不可不防。不过郡主本就不爱见人,我不再请,她便不用出来。不出来,就少了很多风险。」 他盯着张厌深,缓缓问道:「先生,你什么时候能离开小西山,去为郡主授课?」 张厌深不置可否,只倒酒再饮。 省躬念前哲,醉饱多惭忸。 「我一介村夫,识术有限……总之,尚不到时候。」 「先生……」杨语咸欲语又停。 忽有侍从来禀:「大人,有个胖学生从门前经过,往李学监的院子去了。」 他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却见张厌深微微皱眉,勐地一顿,「不好。」 这厢,三个少年人在山上乱闯一通,人手一把果子回茅屋,开门却见正对门口的小窗破了个大洞,摇椅和床上的毛毯被褥都乱成一团。 四下看看,不见兔子的踪影。 「这小东西糟蹋了我的屋子,跑得倒快。」陆双楼把手里的果子都堆到桌上,站在床前说。 「跑了就跑了吧,这次不行下次再来。」贺今行往嘴里扔了颗青绿的果子,立马皱成一团,艰难吞下后才说:「太酸了些。」 顾横之递给他一颗红艷艷的莓果,「这个。」 他接过就吃,「还挺甜。」然后举起自己手里的,「不过我只採了这个,很酸,要试试吗?」 顾横之抿唇一笑,伸手捡了颗形状漂亮的。 「时候不早了,回书院吧。」陆双楼走过来,一手一个推着他们出门。 沿原路下去,山路干晌许多。 藏书楼的飞檐折了一束阳光,楼后大树半盏树冠探出墙头,在风里沙沙作响。 「等等。」贺今行轻声叫住同窗,两人皆回头看他。 「我们换个地方进去吧。我想起双楼在这里被兰开先生逮过一次,」他说,「万一又被蹲到了呢。」 「啊,那次是意外。」陆双楼给自己辩解,脚下却转了方向。 三人绕了一圈到学斋背后的侧墙,却见已经有一个着靛蓝竖褐的人站在墙下。 「傅明岄?」陆双楼叫了声。 贺今行一顿,想起春风化雨亭前那名推轮椅的女子。 原来是她。 明岄并不理会,攀上墙,眨眼间就消失在墙后。 第017章 十四 三人凝神细听,墙内悄无声息。 「走了。」 贺今行率先攀上墙头。 这一片是学斋东墙后面,与书院围墙隔有青草地,中间宽两头窄,平素基本没有人来。 第38页 他正准备跳下去,视线从中间瞥到拐角,一个穿着襕衫的高大身影恰好回头。 目光相撞,贺今行吓了一跳,差点手滑摔下去。 「怎么了?」陆双楼立刻压着声音问。 「没事。」他第一眼以为是李兰开,然后才发现是自家大哥,「看错了。」 贺长期眉毛一挑,干脆转过身来,不走了。 「……」贺今行挣扎片刻,跳下墙头,认命地走过去,叫了一声「大哥」。 「你可以啊。」贺长期盯着他,「我说人去哪儿了。这才多久,就学会翻/墙出去鬼混了?说着好好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吧?」 没有鬼混,他心说,况且你自己不也在这儿么。低着眉垂着眼,打定主意不还口。 贺长期看着人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兄弟姊妹众多,家风粗犷,谁也不服谁。作为最小的那个,自能跑会跳开始就被各位哥哥姐姐铁拳伺候,之所以如此勤奋学武,最初也不过是为了打赢家中兄弟。 后来渐渐长大,不再有人故意欺负他,宅子里也远不如儿时热闹。他时常在练完拳后,看着空旷的庭院觉得冷清,也会想,如果还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该多好。 他一定小心爱护,不打不骂,有什么好的吃用都让弟弟妹妹先挑,好玩儿的也要带着她们一起。 这个愿望在他七岁时,曾经短暂实现过。 他去给爹娘请安,偷偷听见爹娘说起四叔有个女儿。他只疑惑了一瞬为什么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事儿,就开始纠结是堂姐还是堂妹。 还未纠结出名堂,四叔就抱着个小糰子上门来,贺长期远远地伸长了脖子看。 哦,这么小,是妹妹啊。 那一刻,他心里升起巨大的满足,飞快地跑回自己屋里,想找出个能送妹妹的玩具来,翻箱倒柜一阵,对着一堆小刀小剑弹弓皮球傻了眼。 他苦恼一会儿,跑去找娘亲要珠宝。姐姐们都喜欢这些,妹妹应该也会喜欢吧。 娘亲却不耐烦地让他别瞎说,赶他自己玩儿去,「你四叔都不乐意做你四叔了,还乱认什么姊姊妹妹。」 当时他不懂什么叫分家自立,却直觉要没有妹妹了。 果然再也没能见面。 他从各方消息里描摹出这个妹妹的模样,却连一张画像都没见过。 直到今年正月,长安郡主的马队自花街经过。 他一时冲动,追出去,吃了一身灰也没能摸到马尾巴。他停在长街尽头,茫然地看着将要沉入山峦的红日。 还能叫一声「妹妹」么? 然后回家没几日,就多了个不知打哪里来的「弟弟」,这弟弟还和他心心念念的妹妹扯上了关系。 他心知他爹再混球也不会有外室,然而仍攒了一肚子气,怀着决斗的心找这个莫名其妙的私生子晦气。 谁知对方是个面团似的人,几乎任打任骂。他反而下不了重手。 就像现在这样,装成老实的鹌鹑,让他骂不下去。 这人肯定是故意的,贺长期在心里呸了一口「小人行径」,冷冷说道:「秋闱还有四个月,你想不想下场,又读了多少书,自己看着办吧。」 贺今行没想到他轻拿轻放,说得也有道理,摸了摸耳垂,老实认错:「我错了。」 时间紧迫,他确实不该出去玩乐。 「贺长期?你怎么在这里。」后面两人跟上来,陆双楼问。 顾横之也向他点头示意。 贺长期略一点头,「有事经过。」 他转身走了两步,回头见贺今行站在原地,「还杵那儿干嘛?」 男儿郎总不至于两三句就说哭了吧? 贺今行挂起一丝笑,「没事,走吧。」 四人绕到学斋正门进去,各回各斋。 顾横之去开门,他在后等候,隔壁的开门声传来。 他跟着进屋的脚步一顿,转去了西四间。 「大哥。」 「嗯?」贺长期停下关门的动作。 他本想旁敲侧击,看着对方的脸,忽然就懒得拐弯抹角,直接问:「傅明岄和你一间?」 「是。」贺长期点头,「怎么?」 在他点头的那一瞬间,贺今行脑子里闪过好几个猜测,然后不动声色地摇头,「进来时看到她了,所以问一问。」 贺长期站在屋里,静静看他一会儿,才笑了一声,「我是在等她。」 他也笑了,取下挂在腰间的布囊,递过去,「下午摘的果子,哥尝尝。」 特意没说酸甜。 就见对方倒了一颗扔嘴里,面不改色地连皮带核一起嚼烂吞进肚子里,然后抛了抛布囊。 「还行,都是我的了。」 「……你喜欢就好。」贺今行摸了摸耳垂。 没酸到人,失策。 贺长期关上门,神色立刻扭曲,强忍好一会儿才平復过来。 他就知道这小子不安好心,把装了满满一袋果子的布囊放到笔筒旁边,瞥见舍友正坐在书案后抄书。 先前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想来对方应该听到对话了,他便提醒道:「你以后避着些今行。」 明岄手中笔不停,面前白纸上几行簪花小楷十分漂亮,所抄皆是自藏书楼借出来的珍本。 她没有抬头,只说:「好。」 顽石斋的门还开着,稀薄的阳光自天边洒进斋舍,顾横之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衔接着明与暗,令光影也无端地温柔起来。 第39页 贺今行跨进门里,不自觉放软了声音,「不用等我。」 后者微微一笑,唇角梨涡一闪而逝。 他回斋换了襕衫,出门去藏书楼。 刚到朝暮亭,迎面走来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人。 贺今行退让一边,待人走近了,拱手行礼,「兰开先生好。」 李兰开一贯地板着脸,「去藏书楼?」 「是,先前少借一本书,这会儿再去借上。」 「好,去吧。」李兰开颔首,然后大步离开。 身后的学生路过他时,也小声打了个招唿,「今行。」 「苏兄。」他回道。 「哎,你慢慢去。」苏宝乐苦着一张仿佛没发开的馒头脸,皱皱巴巴的,回头应了话,又立马小跑跟上李兰开。 他立在亭前,看着两人的背影直到消失。 苏宝乐一路抓耳挠腮地想说辞为自己辩解。好不容易捱到岔路口,李兰开终于开了金口,沉着脸让他严修德行,再有这等事就当他蓄意构陷,必厉行惩处。 他忙不迭应了,就差指天发誓。 李兰开正心烦,不欲与他多说,甩袖走了。 送走学监,苏宝乐松了口气,临近学斋,又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磨蹭着挪到自己斋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刚抬起一只脚跨过门槛。 「你在怕什么?」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仿佛一股凉气吹来,他立时一哆嗦,赶忙进屋关门,然后朝向声源,「没、没有。」 斋舍左边的跃层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书案后的蒲团也包了锦缎,垫了狐狸皮。 陆双楼就盘腿坐在蒲团上,膝头摊开一本书,他指尖在书页上快速移动,一目十行。一边淡淡地说道:「我最讨厌别人撒谎。」 苏宝乐不自觉地提气缩腹,尽量蜷成一团。哪怕这人并没看他,他也恨不得钻进旁边的立柜里。 但他清楚此时退缩的后果,只得竭力忍住想要后退的冲动。 等了半晌,都没等到陆双楼下一句,他悄悄抬眼,试探着说:「我真的带兰开先生去了,但是……」 「哗啦」,翻动书页的声音响起,他立刻闭嘴。 陆双楼只挑了几页仔细看,很快翻完薄薄一本,然后合上书扔到案上,撩起眼皮。 果不其然对方的目光立刻由惊到恐,他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慢露出笑容。 「没事,你做得很好,谢谢你啊。」 「啊?」苏宝乐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吊着心肝问:「真的?我没坏你的事儿?」 陆双楼懒得再搭理他,抬起两根手指往外挥了挥。 然后自书案上堆得高高的书里再拿起一本,继续看起来。 苏宝乐如蒙大赦,马上回到自己那边,在床上瘫坐下来,才发觉出了一身冷汗。 他掏出手帕擦额头,间隙往对面觑了两眼,见陆双楼仍专注地看着书,才确定对方不会找自己麻烦,彻底放下心来。 只要不坏对方的事,他这位舍友还是很好相处的,就是不知道那新来的同窗到底哪里惹到了这位。 贺今行进了藏书楼,直接上三楼找到自己要的书,再下来登记。 先生惯常坐的位置仍是空的。 「先生还请记得我们要做的事。」杨语咸收了盅碟壶盏,提着食盒起身。 张厌深亦撑着长案站起来,「我张厌深苟延残喘至今,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先生知道就好,我也不愿时时提醒。」 杨语咸出了起居室,走到台阶下,回身一揖,「张公请住。」 「杨大人慢走。」 桑榆将晚,张厌深抻直了骨头,目送一行人远去。 他回到藏书楼,翻开借书记录册,看到最新一行笔迹端正的姓名与书名,嘆息一声。 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时不我待啊,小少年。 第018章 十五 留春春不住,恍然已立夏。 贺今行睁开眼,屋里已有蒙蒙光亮。 夜里不小心趟进个噩梦,虽然明知是假的,但醒来仍有些心悸。 他脱了汗湿的里衣挂到架子上,肩背上五寸长的簇新疮痂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今日是常先灼的课,不必去讲堂,他吃过饭就回斋舍看书。 估摸时间出去,一开门便见檐下柱子旁靠着个人,对着他小幅度地挥手。 「同窗,早啊。」 「早。」贺今行关上门,两人一起去演武场。 「实不相瞒,」陆双楼勾着他的肩膀,微微嘆气:「我等你好久了,从你进屋开始。」 贺今行看他一眼,「改性子了?怎么不直接敲门。」 后者半靠着他笑了一声,「这样显得我有诚意嘛。」 「嗯?什么事?」 「等会儿再告诉你。」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感觉没好事?」 「是好是坏现在可说不清啊。」 两人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往上走,自学斋到演武场,恰有一段路可以望见朝暮亭。 亭里已立着一个人影。 「张先生真够辛苦的。」陆双楼说,「据说学监每年都会提议雇个人来专门敲钟,但张先生都拒绝了,一定要每天亲自敲。」 贺今行看着老人笔直的身姿,想到每日不辍的钟声,默默不语。 张厌深似有察觉,转过来对着他们的方向遥遥一点头。 第40页 两人立即回以拱手礼。 陆双楼直起身又说道:「小西山四位先生包括学监皆有名有姓,来歷清清楚楚,唯有这一位先生,坐镇藏书楼,不显山不露水,似乎在书院多年,但又打听不出具体。」 「或许是大隐隐于市吧。」贺今行露出的一点笑意转为疑惑,「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一点小习惯。」陆双楼伸出拇指和食指,在他眼前比了个手势,「我懒,在熟悉的环境里才能懒得理所当然,躺得舒舒坦坦。」 贺今行看着眼前这位同窗,莫名想起了景和宫里那只大猫。两个多月前远远见过一回,它卧在重宇飞檐上,抱着尾巴的样子和五六年前几乎没有差别。 这神态,真是像极了。 他心下一动,「你是北方人吧,怎么会来稷州?」 「这个嘛,」陆双楼靠过来,歪着脑袋压低声音,「不算秘密,但我就是不想告诉你。」 两人肩膀贴着肩膀。贺今行很少与人挨得这么近,但他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人们总喜欢勾肩搭背,三五成群,所以也让自己尽快习惯。 然而每次碰到陆双楼,这人的黏煳程度都会让他无可奈何地再降低一点底线。 「不想说就不说。」贺今行也不强求,演武场的围栏出现在视野里,「马上上课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别急啊,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陆双楼拐着他走进演武场,指了个方向,「喏。」 学生们来得差不多了,大多聚在靠近入口的地方。 贺今行顺着对方的手指看向较远的一处,一个身形纤细的学生独自站在那里。 那人距离几个正在谈笑的学生不过五六步。 但没有人注意到她。贺今行若非有意去看,也会下意识忽略她。 陆双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傅明岄此人,为人孤僻,寡言少语,从不出风头。」 「入学一年多,一次也没有主动回答过先生问题,或是被先生单独点名。而每次学绩考核,二十个人,她都在九到十二名之间。从不参与同窗同学在书院外的活动,在书院里也没有什么比较亲近的人。」 他的声线偏低,用着一贯的慵懒调子,仿佛是在漫无目的地闲聊。 贺今行自然不可能真当他在说闲话,听在耳里,神色不变,「与她有关?」 陆双楼不否认也不承认,只继续说:「很普通对不对?不出挑,也不拖后腿。」 「可是,太普通了。」他顿了顿,「普通到每一次都刚刚好,不上不下,让先生和同学都想不起他。」 「平庸是很好的遮掩。」贺今行轻声说。 明岄冷冷扫回一眼,除此之外并无动作,站在原地如雕塑一般。 不论普通与否,是个很警觉的人。他在心里对明岄加了一条看法。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陆双楼挂起一抹笑,一双狐狸眼弯弯,「今行,你真的太有趣了,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贺今行也看着他眨了眨眼,「承蒙夸奖,多谢。」 「我猜你也对傅明岄感兴趣对不对?」身旁的人声调不变,贺今行却莫名听出了些兴奋的情绪。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确实查过明岄。所以听了这话,便微微颔首。 因他这一点头,陆双楼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甚至焕发出一点少年人的蓬勃朝气,「所以啊,我就忍不住打听了一下。」 「我知道他是傅家送进来的,但和傅家有名字的两位都对不上。」 西山书院本是私人创建,后来山长虽变为学监,但百余年来一直受稷州世家大族资助,招生门槛及在读费用皆高。在大学士裴公陵退隐回乡,受邀出任教学先生后,名噪一时,吸引了不少学子。 其中学生大多是世家子弟,只看姓氏便知出身。 「我稍微注意了那么几天,就发现他每到课后都会失踪,在傍晚才出现。又跟踪了那么几次,他确实每次都是回的傅宅。」 他说到这里,语气有些遗憾,「可惜没能进去过,不知道他见那对病秧子干什么。」 「容我插一句。」贺今行说:「私闯民宅违反大宣例律。况且大宅院大多护卫严密,小心被逮到了打断腿。」 「哈哈哈哈哈。」陆双楼压着声音,笑得肚子疼,「没事儿,这不没成功进去么。况且我跑得快,就算真被发现了,他们也抓不到我。」 贺今行看这人捂着肚子的一番说辞,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说了什么笑话。 陆双楼笑够了,回归正题:「我注意他许久,也没搞清楚他的目的。不过,现在我有了另外的猜测。」 「我本来不那么确定,直到昨天……」 「不确定什么?」粗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两人立刻站直了,转身正面常先灼一把短须,拱手作揖。 「常先生,我们在猜您今天教什么。」陆双楼说。 「有秘密啊。」常先灼「啧」了声,「不愿跟先生分享是吧?但先生得提醒你们,年少慕艾是正常的,但万不能影响学业。秋闱将近,可半点松懈不得。」 「上课去。」他一手拍了拍一个学生的肩膀,推他俩往其他学生所在的地方走,一边转了脸说:「双楼,你也知点数,再不好好学我可就要替你爹收拾你了啊。」 第41页 常先灼语气熟稔,贺今行却是一惊。他微微偏头,用眼角余光撇了一眼陆双楼。 后者并未答话,紧紧抿着唇,侧脸笼在常先灼的阴影里,线条刚硬,像一柄半出鞘的刀。 常先灼带着学生们打完了拳,又纠正了些常见错误,便让学生们自主演练拳法或是射术。 武学课一旬只一节,贺今行怕崩裂伤口,最近几节课都避开了实战,拿着弓箭做做做样子,更多时候都是在观察同窗们。 陆双楼过来找他时,他正待在演武场的角落里,手里拨弄着箭囊里一簇白尾羽箭,看舍友打拳。 其他人被看久了总会投来疑惑的目光或者问询,只有顾横之从不管有没有人看,只一心练自己的。 「同窗,到验证我的猜测的时候了。」陆双楼垂在身侧的手用四指握着一张弓,弓身竖起。不像拿弓,更像提刀。 他挽弓在胸前,自贺今行捧着的箭囊里取了一支白羽箭。 「你在怀疑什么?」后者把箭囊挂到腰间。 陆双楼没回答,而是喊了一声:「苏鸿!」 不远处的苏宝乐苦哈哈地应了,走向常先灼,「先生,我有一招总是使不流畅,请您看看我的问题出在哪里。」 常先灼闻言,果然让出空地,等苏宝乐拉开架势。 恰好背对贺今行这边。 「我收回先前的话。」陆双楼忽然说,「傅明岄可能还是有『亲近的人』,他的舍友或许就是。」 贺今行看向明岄,后者正与贺长期两两对战,只论拳法,尚未落到下风。 「我大哥心善。」他微微一笑。贺长期就是这样的人,怜惜弱小,无论是谁都肯伸出援手。 然后又偏头问陆双楼:「你想怎么验证?」 「看看他,」陆双楼说得很慢,对着靶子的箭头缓缓横向移动,最终直指明岄,「是不是『她』。」 话音落的剎那,贺今行就反应过来对方的意图,立刻调弓取箭。 那支白羽箭倏地离弦。 「陆双楼!」他低喝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满弓弦即刻释放。 两片肩胛骨聚拢又展开,他脸色一白。 利箭划破空气,在距离明岄两步远的位置,撞上头一支箭,两两落到地上。 贺长期与明岄皆注意到来者不善,当即一齐避让收势。 贺今行没管那两人,看着陆双楼怒道:「伤到人怎么办?」 后者挑着弓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说:「没伤到嘛。」 陆双楼觉得同窗这双桃花眼瞪圆了,比平日还要好看些,「你先别急着生气,我们再来一次。」 他伸手想要去拿箭,被贺今行侧身躲开。便又把弓用力往上一抛,右手抓上对方的肩,旋身到背后,左手探向箭囊。 贺今行立刻要按住这只手,这只手却如泥鳅般一下子滑走,反摸向他的手腕。 顷刻间便在腰侧过了几招。 「好同窗,再借我一支箭。」陆双楼嬉笑道,右手顺势往上,两指在对方颌下一挠,趁着对方下意识缩颈的当,快速捏起一尾白羽。 同时左手接住落下的弓,旋步退开时便横箭上弦,对准走过来的明岄射了出去。 明岄快走两步,抓住射向自己的铁箭,掰掉一截箭身,箭头向下一甩,径直冲向陆双楼。 「同窗你看,人家厉害着呢。」陆双楼说罢,抬手迎了上去。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哈!」不远处的苏宝乐也挥出一拳,身形歪扭,吼得却气势汹汹。 常先灼一边摇头一边指点。 贺今行在后面气笑了。 第一次遇到打斗中挠痒痒的,这算个什么事儿。 「陆双楼又发什么疯。」贺长期走到他身边。 他看着那两人,慢慢皱起眉:「说不清。」 明岄攥着一截箭头,只往陆双楼的脖颈胸口刺,招招皆能致命,却并不下死手。 像是在极力克制,只点到为止。 陆双楼显然也感觉到了,出招愈发诡谲。 直到扯下对方的发冠,才拉开距离。 明岄披散着一头长髮,冷冷盯着他,手中箭头滴着血。 他却带了笑看向贺今行,「同窗,我猜对了啊。」 后者还没说话,贺长期便说:「陆双楼,你抢人发冠做什么?」 「切磋嘛,别介意。」陆双楼把发冠抛了回去。 明岄一手接住发冠,扔了箭头。 带血的三角铁滚到地上,和了尘土,变得脏污不堪。 苏宝乐见他们打完了,想要结束先生的亲切教导,常先灼却不放,硬拉着他磨了一整节课。 直到下课的钟声响起,才脱离魔爪。 他本想去找陆双楼诉苦,追上去才发现对方沉着脸,又忙不迭地跑了。 贺长期旁观一场闹剧,只觉莫名其妙,「一起去吃饭?」 「不了,大哥先去。」贺今行待众人离开,才沿小路回了顽石斋。 他关上门,将短衣与里衣一齐脱下,天青色已染红一片。 第019章 十六 贺今行站在桌边,慢慢唿出一口气,才去找纱布和伤药,最后又从柜子顶上摸了个小酒壶。 这壶里装的是泡过药材的烈酒。书院本禁止学生藏酒,但贺冬坚持给他,他也就留下了。 他看不到背后,前倾着上半身,自肩头凭感觉往下倒酒。剧痛骤然传来,心知位置找对了。 第42页 他快速清洗一遍裂开的伤口,洒了药,再一鼓作气裹上纱布。穿了里衣坐下后才发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愤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他闭上眼默念学过的课文。 痛一会儿就过去了。 「你还好吗?」一道平和的声音突然响起。 贺今行勐地睁开双眼,入眼是一截雪白的软罗腰带束着天青色短衣,他缓缓上移视线,与一束平和的目光相对。 顾横之微微低头,神色带着一丝关切。 他缓了缓,说:「我没事。你吃过饭了?今日怎么这么快。」 「嗯。」顾横之走过来,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他面前的案上。 那是个简易的食盒。贺今行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点笑,「多谢。」 顾横之:「我帮你?」 他以为对方是要帮他把饭菜端出来,便说「好」。 却见对方绕过书案。 贺今行疑惑地跟着转头,直到顾横之站在他身边,隔了半臂距离,伸手来拉他的衣襟。 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帮你看伤」的意思。 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心道对「横之话」的理解还需要多加钻研,一面制止对方,「是我想岔了。伤口已经处理过,不必再麻烦你。」 顾横之表情不变,只微微摇头。 「那我自己来。」对方愿意帮自己,贺今行也不硬推拒,里衣向外一翻,半挂在腰间,「我包扎得还可以吧?」 他仰着头,眸子里带了些期待,仿佛在等着夸奖。顾横之看着纱布外露出的一小截伤痕,沉默片刻,还是遵从本心,吐出两个字:「重来。」 「啊?」 「不好。」 「是说我包扎不好吗?」 「嗯。」 「你一直这么说话?」 「嗯?」 顾横之替人换下扎歪的纱布,纱布沾走了大量药粉,暗色的疮痂被生生撕裂,露出的血肉鲜红。他顿了顿,见案上放着瓷瓶,便取来重新上药,然后将新的纱布一圈圈缠上,在腰侧打了个好看的结,才继续说:「省事。」 他性子本就寡淡,从前常有人想方设法与他搭话,令他烦不胜烦。变得惜字如金之后,倒避了许多麻烦。 「原来如此。」贺今行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把那个结看了又看,绽开笑容:「手好巧,谢谢你啊。」 顾横之点点头,转身回自己那边。他唇角浮起梨涡,足足两个唿吸后才散去。 贺今行看着舍友的背影。 少年人挺拔的肩背已具有开阔的雏形,不难想像其成长之后的模样。 他毫不怀疑顾横之能继承其父亲的衣钵,担起戍守一方的责任。 就像他并不在他面前刻意迴避自己一些本该成为秘密的事,不曾特地告诫,却相信他不会向其他人说起。 他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慢慢地穿好衣裳,把饭菜都吃干净了,然后收拾好食盒送回食舍。 回来时,却见学监从学斋出来。 「先生好。」贺今行退让到路边行礼。 李兰开板着脸,脸色比平常还要黑几个度,「你见到陆双楼和傅明岄没?」 他神色一凛:「下课后便没再见过。」 「若是见到了,让他们来找我。」李兰开吩咐。 「是,先生慢走。」 李兰开不由多看他一眼。 这个学生转来两个月,除了刚开始与贺长期打了一架,且这一架情有可原,其后都是规规矩矩,堪称老实典范。 只是看着脸色苍白,似乎身体不大好。他便再多说一句:「勤奋读书也要注意身体,你好好吃饭多锻鍊。若是生病了,钱不够可以来找我。」 「谢先生关心,我会的。」贺今行浅笑道,再一拱手。 李兰开点点头。他事情还有很多,逮不到那俩兔崽子,便先回去处理其他事情。 贺今行在原地立了片刻,转身往藏书楼的方向去。 他几乎能肯定傅明岄的去向。至于陆双楼,还需要验证一下。 他翻过墙头,按着前两日所走的路线到了半山腰上林子深处的小茅屋。 午后阳光静谧,林间偶有虫鸣。贺今行放轻脚步,落到青草地上仍然发出细微的声音。 门上的锁是打开的,显然有人在里面。 他没急着进去,绕到屋后,见草丛里躺着只兔子,一动不动。再一看,却是跌死的。 他嘆了口气,去敲门,「陆双楼。」 没人应声。 「我进来了。」贺今行推门而入,破了的窗户没修,天光漏进来形成光柱,在屋子里极其显眼。 却没能吸引他的目光。他第一眼便去看摇椅,雪白的毛皮里果然堆着个人。 陆双楼仰躺着,双眼紧闭,身上还搭了条毛毯。 他走近了,伸手抚上对方的额头。 掌心甫一贴上去,陆双楼便移动脑袋躲开他的手,仍旧闭着眼,「你来干什么?」 贺今行收回手。触手全是黏腻的汗,对方的体温不烫,甚至偏凉。 他却觉得屋里有些热。目光一转,见火笼坑里架着干柴堆,旺盛的火苗舔舐着铁锅底。 「兰开先生在找你和傅明岄。」他解释道,「我怕你有什么事,所以来看看。你现在还好吗?」 第43页 陆双楼并不答「好与不好」,只道:「我知道了,晚些会去找他。」 「你在煮什么?」贺今行走到火笼坑前问。 那盖上仍旧覆着厚厚的灰尘。此间主人在前日说「没用过」,看来是假话,只是没有清理而已。 「在煮药。」陆双楼把椅子摇起来,靠着椅背半垂着眼皮看他。 「傅明岄下手不留情面,受了点伤。想起这屋里有草药,便上来自己熬。」 「她的身手不像是正统路子。」他揭开锅盖,里面煮着半锅黑漆漆像是草药的东西,气味却很特别,「你伤很重?」 「不算重,都是皮肉伤。不过我怕疼嘛。」陆双楼散漫地说道,慢慢阖上眼。 贺今行仔细嗅了嗅,把锅盖上的灰尘抖落了再盖上去。 「有多疼?要用到蜃心。」 他直起身,平静地看着陆双楼。 后者掩在毛毯底下的手指陡然蜷了一下,歪着头回以目光,「蜃心是什么?」 「一种草,熬成汁有即时镇痛的奇效。」贺今行又走到那张放在角落的窄床前,蹲下来,把手伸到床底下摸索。 然后抓出一把黑色的似枯草的事物,向对方示意,「直接嚼用或是制成膏粉吸食会引人兴奋、发狂、产生幻觉,过量可致人狂躁力竭而死。比如那只不小心啃了几口的兔子。」 见他不是使诈,陆双楼的声音陡然冷下来,「你竟然认得。」 「我跟你说过的,我来自砂岭。」贺今行把手里的蜃心草放到桌上,「蜃心草本是西凉特产,西北边陲常有黑市交易,最大的交易点就在砂岭。当然,这是几年前的事。那个交易点已经被西北边防军一锅端了。」 他在摇椅旁半蹲下来,看着对方说:「蜃心草带毒,且会成瘾。我不管你是为什么,只问这味药你又能喝多久?」 「哈。」陆双楼自喉间发出一声模煳的笑,「今日尚不能安稳活过,怎好意思打算明日?」 靠得近了,才看清对方毫无血色的脸上冷汗密布,眉心与唇色隐隐发黑,似有中毒之相。贺今行皱眉,掀起他身上的毯子,去摸脉搏。 「你别碰我!」陆双楼突然打开他的手,勐地站起来,毛绒的毯子落到地上,堆成一团,迈脚便被绊倒。 他还穿着书院的骑装,臂膊上染着大大小小的血花。 先时徒手对傅明岄的短箭,被划了许多道口子,一处也没处理。 贺今行立刻去扶他。 「不用你管。」陆双楼再次挥开他的手。他把脸转向另一边,双掌支地,发着抖撑起半身,一晃便又摔了回去。 「你这是何必?」贺今行无奈。 陆双楼一咬舌尖,聚起力气用手肘拄地,反抓着他的衣襟,把人扯到眼前来。 他低头喘了两口气,才又抬起头,恨声道:「你不来,我捱过这一阵,喝了蜃心就好。」 他抖得越发厉害,左手的指甲抠进土里,手背青筋皆凸,指骨几要撑破皮肉;右手却死死攥着贺今行的衣襟。 「我就算、今日、死在这里,」陆双楼盯着后者的眼睛,断断续续,语声悽厉,「也不要你、可怜我。」 贺今行在对方漆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模煳的倒影,低声说:「我哪里能可怜你。」 「你……」陆双楼右手脱力打到地上,唿吸跟着急促起来。 「得罪了。」贺今行见他情况恶化,直接按上他右手脉搏。 仔细切了两次脉,结合他的表症,悚然一惊,「愫梦?谁给你下如此狠的毒。」 愫梦非烈性毒药,每隔半月发作一次,发作时会使人全身如针刺蚁噬一般,细细密密地痛上几个时辰。 这毒不会立时致人于死地,而是慢慢地腐蚀五脏六腑,直至彻底衰竭。 他在宣京见过几回,下毒者皆是有意折磨。 然中毒者全部因承受不住经年累月的痛苦,在毒入心脏前,就已自戕。 「你知道的可真不少啊。」陆双楼垂下头,视野渐渐黑下来,意识跟着模煳。 贺今行把他扶坐起来,单膝跪地,让他靠着自己的大腿,「我恰好见过这一种罢了。」 「帮帮忙,」陆双楼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竭力睁大眼,用微弱的声音说:「把药给我。」 贺今行沉默。 蜃心固然可镇痛,但效果会越来越弱。看那锅里的量,离致死也不远了。 他抬手盖住那双布满血丝的狐狸眼,「闭上眼或许会好受一点。」 然后毫不犹豫地咬破另一手的食指,叫了声:「同窗。」 陆双楼无意识地「嗯」了声,嘴唇微张。 贺今行把那根手指悬到他唇上,挤压指腹,血珠便一颗接一颗地滴到对方嘴里。 他心里记着数,数到十余滴,便收了手。 半晌,覆在对方眼上的掌心突然被颳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移开手掌,才觉掌心湿润,不知是泪还是汗。 陆双楼闭着眼,陷入了昏睡。 贺今行慢慢抚平他的眉头,伸手垫在他脑后,才深深喘气。 这间屋子为了冬日防风,只开了一扇小窗。他盯着小窗投下的那束光柱,明亮里尘埃轻舞。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气力恢復了些,能抱着人站起来,才尝试着把人抱到床上去,然后坐在床边。 第44页 火笼坑里的火已经熄灭。 贺今行坐了一会儿,甩甩脑袋,默背起经义来。 第020章 十七 安静的茅屋里,只有两道唿吸声。 其中一道突然急促起来。 「娘!」床上的人突然大喊一声,翻身坐起。 贺今行侧身看过去,「你醒了。」 那人却直直盯着虚空,神色一片茫然,仿佛还未能分清梦境与现实。 他便不作声,等对方缓过来。 「不……」陆双楼慢慢攥紧了堆在腿上的毯子,狠狠闭了闭眼。 意识回笼,他勐地看向贺今行,「你给我餵了什么?」 「嗯……」后者斟酌了一下,「姑且算是毒药。」 见对方一脸狐疑,又解释:「以毒攻毒,能将愫梦压制一时。」 陆双楼神情变幻几许,终究哑声道:「多谢。」 许是刚醒尚有些虚弱,他说话不似惯常的懒散,平平淡淡的调子,反让贺今行觉得真实了些。 他一直觉得对方不似表现出的散漫无所谓,但他从不因好奇而主动问起别人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爱恨情仇,喜怒哀惧,被掩埋的东西总有不能见光的原因。 「只是一时。」贺今行微微摇头:「你最好不要再服用蜃心草,再用下去,不出一年,你的身体便会被彻底拖垮。 「不必劝我。」陆双楼撇开视线,空气静了半晌,他生硬地解释:「不用蜃心草,我一个月也撑不下去。除非……」 他不自觉转回来看着对方,凝视片刻,自嘲一笑:「罢了,都是毒,用什么都一样。」 贺今行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笑起来本该透着狡黠灵动,此时却如火笼坑里燃尽了的柴灰一般,沉沉无光。 他不忍见少年有迟暮之态,说:「我认识一位大夫,或许能解愫梦。」 「你说什么?」陆双楼不敢置信,睁大了眼抓住他的双膊再问了一遍。 「我说,」贺今行放慢语速,「愫梦或许可解。」 「不可能!我在宣京,」陆双楼忽然住了口,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转念一想,到此地步,出身来路也没什么好藏的。况且整个小西山,也只有这位同窗不知道。 「自宣京到稷州,一路皆寻过,都是无解。」 他从小同三教九流熟混,后来多了个老子,又摸进宣京的纨绔圈子里,消息渠道也算丰富。 自中毒以来,他想尽了办法,别说解药,连一丝解毒的「可能」都没找到。迫不得已才用了蜃心草。 「有一定的可能,并非绝对能解。」贺今行坦然地说:「我告诉你,是希望你能别再用蜃心草。」 「当真?」 他轻轻点头,「我尽力而为。」 「若真能……」陆双楼喃喃着松了手,五指划过被褥,慢慢拢成拳头。 他有一瞬间的恍神,然后不动声色地收敛思绪,「你帮我找解药,要多久,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见他满脸戒备,贺今行莞尔一笑:「最多一个月,必定给你结果。至于我要什么?」 他偏头做出思考的模样,「我很缺钱,如果你想把这件事当成一桩交易,就给我钱吧。」 「只要钱?」 「嗯。」 「要多少?」 「要……五百两吧。」 「五百两?」陆双楼的眸子里带了些光采,却沉着脸说:「原来我的命和林远山那憨子的事一个价。」 贺今行知他是玩笑,也接着道:「你要是觉得给你算少了,可以再多给我一点。」 「那可不行,做买卖哪有出尔反尔的。」 「买家加价,可不关我卖家的事。」 两人说完,互相看了一会儿,都不约而同地转开脸,一起笑出声。 笑够了,贺今行站起来,「你既无大碍,我就先回书院。」 「好。」陆双楼也起身下床,走到一边,拱手长揖,「不论寻到解药与否,陆重先行谢过同窗。」 「不必客气。「贺今行扶他起来,「你这手臂的伤,还是处理下比较好。」 「这里没伤药,回去再说。」 「嗯。」 他转身要走,却忽然被从后抓住手腕。 遂回头看去,「怎么了?」 陆双楼舔了舔干裂的唇,「一起走吧。」 「行啊。」他低头看着对方的手,「你的指甲里嵌了些泥。」 「你嫌脏?」 他摇头,「手上的脏东西容易带进嘴里,保持干净最好。」 「好,你等等我。」 陆双楼锁了门,双臂枕在脑后,跟着贺今行往山下走。一边感嘆:「这路绕得很,难为你来一次就记住了。」 「我的记忆力确实不错。」 「哎,同窗,我发现所有夸你的话都被你照单全收啊。」 「嗯?」贺今行停住脚步,等他赶上来与自己的右肩相併,才认真道:「我只认我真实的一部分。」 陆双楼又笑起来:「同窗,和你待在一起怎么老是想笑呢。」 「啊?」 初夏的小西山越发热闹起来,阳光的颜色仿佛都深了几分。 鸟雀虫兽在鸣唱,两人踩过婆娑的树影。 「同窗,」陆双楼搭上他的肩膀,箭袖上的血已经凝干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贺今行也不介意,刚张嘴,就听对方又说:「别骗我,任何形式都不行。」 第45页 他只能改口,「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陆双楼啧了声。他见得多了,看着有问必答从不说谎的实诚人,其实比指天对地立誓守口如瓶的人,嘴巴要紧得多。 这类人往往很倔,秘密烂在肚子里其他人也别想撬出来。 所以他懒得车轱辘做无用功,直接问下一个问题:「那你来西山书院干什么?」 「读书。」 「只为读书?」 「嗯。」 他说完,半晌不等到对方下一句话,转头却见对方正盯着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然后叫了声他的名字。 「你知道吗?你刚入学时,我甚至以为你是。」 贺今行颔首。 「你猜到了啊。」陆双楼转了下眼珠,「不过上巳节之后,我就确定你不是了。」 上巳吗?贺今行抬手遮住略有些刺目的阳光。 或许是因为在荔园同行过一段吧。 「今行,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身旁的人放轻了声音,他的手背挡住了对方的眼睛,只能看见嘴唇张合。 「你的侧脸和长安郡主非常的像。」 他慢慢下移手掌,迎着光眯起眼睛,摇头。 然后就见光晕里的人轻哼了声,「所以啊,我怀疑你爹不是贺驹,而是殷侯贺勍。」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贺今行垂到一半的手直接贴上对方的额头,「不烫啊。」 「猜测嘛。」陆双楼没退开,容许他贴了片刻。 「你真不是殷侯的私生子?还是你自己也不知道?」 「真不是。」贺今行无奈,忽然想起上午的事,赶紧转移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盯上傅明岄了?」 「事有反常者为妖。」日头虽大,于陆双楼来说却正好,晒得他浑身骨头都暖洋洋。他推着贺今行往前走,「傅明岄女扮男装进入书院,又日日回傅宅,必定有所图。」 「那你查到了什么?」后者不解,「她图什么,与你又有何干系?」 与她同舍的贺长期都没这么关注。当然,就自家大哥接人望风的熟练,应该不是最近才知道明岄是女子。 甚至可能知道一些别的事。 贺今行思索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想过男女有别的问题。 但西四间两个人能和平相处这么久,必定早有共识。 却听陆双楼笑:「我只知她被傅家的丫鬟叫『明护卫』,至于她在宅子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并不知晓。但她日日在小西山与傅宅之间往返,必然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或许是有需要她照料的东西,或许是要传回去什么消息。」 「傅家兄妹病弱,但照料有僕从,用不到她。传消息拿东西一次两次可在休沐日回,不必冒险违反院规。」贺今行轻嘆一声。 「小西山每日都不同的,是先生们的授课。」 她这是替家主读书啊。 「她因为什么与我无干,我关注她自然是我有所求。」陆双楼显然也猜到明岄的目的,但并不因其所动。 他伸了个懒腰,一个时辰前才痛得死去活来的肝肠已经毫无感觉,「要人为我所用,不过利益相诱和软肋相胁两种方法。都得知己知彼。」 「你若有事,不妨先开口问问对方能不能帮忙。」贺今行无奈:「都是同窗同学,别乱来。」 他顿了顿,想起那一锦囊的香丸,「傅明岄的事,我们都不要告诉其他人。」 「就知道你要这么说,放心吧。而且,我已有别的打算。」 书院的灰白院墙近在咫尺,陆双楼二话不说先攀上墙头,左右望了望,「没人。」 贺今行跟着跳下去,「你记得去找兰开先生。我去藏书楼向张先生告罪。」 「好。」 这座名为「明辨」的三层小楼,因供着几千册书籍,自成幽静平和的气场。 他穿过书架,整个人静下来。 「先生,我来迟了,抱歉。」 满院少年郎争先换纱衣的时节,老人依然穿着棉布袍子,拂袖让他坐。 「你向来守时。今日可是为陆姓小子与傅家丫头的事?」 「先生竟然知道?」贺今行坐端正了,心下骂自己行事不周,应当提前来向先生请假才是。 「傅家的来借过许多次书。李学监也才来这楼里问过我见到他俩没。」 「先生不觉得惊讶么?」 「惊讶什么?老朽什么事什么人没见过。」张厌深微微笑道:「若事事惊讶,那我岂不白活这几十年。」 他静默半晌,眨眨眼,「好像是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女扮男装的戏在梨园里长盛不衰,不算稀奇。而这事儿说小不小,说大也确实不大,端看知情人如何选择。 张厌深问:「学生感到惊讶,可是认为不妥?」 贺今行摇头,迟疑片刻,「我读史书,见古有娄逞、黄崇嘏等出仕文职政绩斐然,而当今又有晋阳长公主镇守国门、威慑北黎。皆才能出众,不输男儿。」 他顿了顿,见老人专注地听着,神色未有不虞,才继续说道:「以此想,女孩子来读书也没什么不好的。」 「既无不好,那你在担忧什么?」张厌深看着他,温和的目光似在鼓励他说下去。 「书院院规并未写明不准女子入学,但几乎默认男女不能同学。」贺今行摸了摸耳垂,「她并未影响到其他人。我只怕若是事发,却会使她名声有损。」 第46页 「我们做同窗的问心无愧,但……」 「但世俗流言杀人不见血,且对女子要严苛得多。」张厌深接过他的话,笑意蔓延到眼角,「你且放心,先生只当不知。」 他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立刻说:「学生并非揣测先生,先生早就知道却并未揭穿,可见先生心善。」 张厌深微微摇头,「可不是先生心善。」 他说了半截便住口,在贺今行疑惑的眼神里,取了一张白纸放到后者面前。 「你看了两个月的史书,有何心得体会,都写出来。」 第021章 十八 自那日起,贺今行在藏书楼做述论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我已有四十年不与人论《春秋》。那时觉得世事不过一场大梦,做什么都无用。」张厌深含笑道:「但如今半截身子入土了,又觉着不留下些什么,就白来人间走这一遭。」 贺今行听得心中一酸。 入小西山这两个多月来,他在张厌深的指导下清点校对史籍,不论百家争鸣之时,还是儒术为尊之后,大事小情,圣言诳语,老人皆信手拈来,足见满腹经纶。 老人精神矍铄,但鹤髮鸡皮皆是歷经长久岁月的印证。 「那日三人,既是你应了老朽的差事。我钻研前史所得浅薄见解,今日便说与你听。」张厌深合上手中的书,远山紫的窄袖落于膝头。 贺今行垂着眼站起来,退后一步长身直揖,再抬头也带了微笑:「愿听先生教诲。」 「好孩子。」张厌深和蔼地看着他,「我们从《春秋》说起。你且先诵一遍隐公卷原文。」 「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声音清脆,含着一丝少年人在这个时期特有的沙哑。 两人都未拿书。学生背,先生听;先生讲,学生听。 千古盛衰兴替,随着张厌深的循循善诱,犹如一副鲜活的画卷,在贺今行眼前展开。 他自己背诵过,听路云时讲过,再听张厌深说来,内容虽同,每一遍所得所感却不同,三相对照,令他豁然开朗。 在这个百花凋零的四月,藏书楼外的梧桐蓬勃生长。 贺今行白日里上午上课,下午听讲,晚间空闲时既要完成书院的课业,又要重温张厌深所讲的义理。 且府院连考在即,他先时说过要超越自己,便认认真真准备起考试。 任务越发繁重,他的时间也就越发紧迫,甚至夜里都梦见自己在做文章。 「……我当时还在想,这考题怎会同我前日默过的一模一样。钟响了,才发觉是在做梦。」 贺今行同裴明悯说起,颇觉失笑。 自县试过后,他温习课业时遇到疑惑不解之处,请教先生们多有不便,便常来叨扰后者。 裴明悯一面听,一面仔细看过他这篇述论,而后温言道:「这篇破题之义发自左氏,论据却合公谷之言,倒是别出心裁。」 贺今行端坐于对面,笑道:「我听先生说,左传细于记事,公谷长于诂经,三者同注一书,想来源义都是一样的,便各取所长。」 「是这个道理。你很用功,所以长进很快。」裴明悯不吝夸奖。 他拂袖提笔,在写满小字的白纸上画出几处,「这一句,可如此……」 边勾划边细细讲解起来。 贺今行微微倾身,全神贯注地听。 每在东三间取完经,他回了顽石斋,都要重做一遍。 书院发的纸张不够他写,临到休沐日一早,他便独自出了书院去买。 书院外一整条大街,售卖文房四宝、餐饮小食者众。 他就近走入一家书铺,说要买纸。 伙计见他穿着西山书院的天青色襕衫,长脸笑成了一朵花,连连介绍起卖得好的几种宣纸来。 贺今行却递给他一张折好的单据,「十日前,我向贵店订了十刀黄麻纸,今日特来取。」 接过单子看了一眼,伙计笑脸立刻冷下来,暗啐一声「穷酸」,转身向里走去,「我去问问掌柜的。」 旁的客人听见了,只道伙计有辱斯文,贺今行却不恼。 客人见他脾气绵软,也懒得多说,见伙计久不出来,便随意地在铺子里挑挑拣拣。 伙计踢踢打打地到后院,把单据交给树荫下磨药材的掌柜。 掌柜的展开那张薄纸,扫了两眼便眉头皱起。 待伙计提着厚厚一叠黄麻纸出来时,贺今行还在原地等待。 他接过纸包,匆忙道一声谢,便赶着时间回去。 那客人见此便又过来,伙计翻了个白眼,却不知是给谁。 贺今行提着厚厚一沓纸回小西山,恰与刚早练完的贺长期在学斋外相遇。 他率先叫了声「大哥」。 贺长期上身的短衣汗湿了大半,热得他不自觉皱眉,「买这么多黄麻纸干什么?」 「纸不够写。」 「你用这个这写文章?」 「还挺好书写的,大哥要试试吗?」 「自己玩儿去。」 两人走到顽石斋门口,贺今行打了招唿要走,贺长期叫住他。 「嗯?」他回头见对方嘴唇张张合合,半天说不出话来,不禁催问:「怎么了?」 贺长期浓眉纠结成一团,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你看起来瘦了不少」咽下去。这类话是他娘常对他说的,他总觉得软兮兮的,说不出口。 第47页 「你也别太拼命。书要读,身体也不能垮。」 原来是说这个啊。 有人关心的感觉总是好的,贺今行微微一笑:「大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贺长期挥挥手,转身迈出一只脚又停住,「这样,你以后早课前来和我一起练武。」 学武本身就有强身健体的作用。他看这倒霉孩子,越看越觉着弱不禁风,完全忘了入学时挨的那两拳头,一时脑热便有此提议。 「这……」贺今行有些犹豫。 「不来算了,你当我稀罕带上你?」 「近几日实在不方便。」他顾忌背上的伤,不想再撕裂一次,便说:「过段日子我再来找大哥,可行?」 「你爱来不来。」贺长期「啪」地关上门。 那就是行了,贺今行露出笑容。 顽石斋里安安静静,舍友还没回来。 他将黄麻纸堆在柜子角落,取了一刀来裁成合适的大小,放于书案一角取用。 刚做完,就听房门被敲响。 门外的人撑在门板上,贺今行一开门,人就扑到了他怀里。 冷气立时缠上来,仿佛抱着一块冰。 他心道不好,这人怕是愫梦发作了,低声问:「你怎么样?」 陆双楼抬起一张冷汗涔涔的脸,抖着唇说:「同窗,我好痛。」 「你且忍一忍。」贺今行立刻半抱着他进斋舍,把人带到自己床前,「躺下或许好受些。」 他小心地扶着对方躺下,抖开橱柜里的两床被子给人盖好,刚要起身就被抓住了一只手臂。 「我想要,」陆双楼艰难地眨了下眼睛,「药。」 「我这就给你找。」他不自觉放软了语气,仿佛诱哄一般,拍了拍对方的手背,「你先把我的袖子放开。」 对方静静地看他片刻,撒了手。 贺今行站直了,环视屋内,心念电转。 愫梦发作起来令人生不如死,同窗信他的话没用蜃心草,他就得想法子替人渡过这一回。 可他的血亦是剧毒,能不给人服第二次就最好不用。 他狠狠咬了下唇,勐地想起还有傅家小姐给的香丸。 他立刻找出那只海棠花锦囊,擦了火摺子要点燃时,想到书院配的小香炉一直没用,被他扔到了衣柜顶上,又去拿香炉。 因当初随手扔到了里面靠墙的位置,他徒手够不到,便搬了凳子站上去。 陆双楼侧躺着蜷成一团,盯着他翻箱倒柜。 额上汗珠滚落,五脏六腑仿佛搅和到了一起,心跳咚咚,一声大过一声。 其实比这更痛苦的时候他都能忍过去。今日之所以来,不过是为了再确认心中猜想。 但他看着他这位同窗为他手忙脚乱,身体却仿佛一下子变得脆弱。 便干脆放纵一回。 贺今行将燃了香的小铜炉放到床头柜上,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个见效很快,就是不知能对你起多大作用,若是……」他说着往床上看去,却正好见人阖上眼,纤长睫毛在对方眼下投了一片浓黑的阴影,看似累极。 他便住了口,余音化作一声轻嘆。 贺今行把蒲团搬到床前,拿了本书坐下来。 一时看书,一时看人,再挨一挨对方额头。 对方神色虽一直是痛苦的模样,但体温却在慢慢回升。 他便知道对方能撑过去。 直到下午,陆双楼才醒过来。 他睡了长长的一觉,身体虚弱,精神却异常地清醒。 西斜的阳光在窗棂上折了小小的角度,洒床边靠着的脑袋上,令后者仿佛也在发光。 他伸出手指在其发间戳了戳。 「嗯?」贺今行偏过头,轻声问:「现在好些了吗?」 他眨了眨眼。 「撑过这一次,以后会好起来的。」贺今行扶着对方坐起来。 陆双楼撑着床铺,看他去倒水,瞥见书案上那一抹海棠花。 「同窗。」他就着后者端来的瓷杯喝了口水,「这一回,又是什么药?」 「这个不能告诉你。」贺今行把杯子搁到床头柜上。 「你饿不饿?」 少年人本就消耗大,一整天没有进食,自然是飢肠辘辘。 陆双楼点点头,起身下床,后知后觉对方一直守着自己。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同窗,我请你吃饭。」 「好啊。哎,你小心些。」 「嗯……我好像有些站不稳。」 「那你靠着我吧。」 贺今行搀着对方去食舍,用过饭再一起回学斋。 裴明悯在霞光里等到他俩,说:「五月初五是家祖寿辰。家祖喜少年人,爱热闹。今行,双楼,可愿来做客?」 贺今行拱手笑道:「却之不恭。」 陆双楼站直了,跟着说:「多谢邀请。」 「好。」裴明悯也展颜一笑。 「我等你们来。」 第022章 十九 端午作为大节,同上巳一般满城放假。 贺今行一早沐浴更衣,特地换了新衣。款式是今年时兴的式样,陆双楼见了,有些惊讶,「这身衣裳不错。」 他微微一笑:「我也这么认为。」 同窗邀之以礼,他当还以同样的敬意。 顾横之锁好门,仔细打量他一眼,也点点头。 「走吧。」 第48页 小西山的学生们大多在前一日便归家去了。只剩这三个在稷州无其他落脚处的少年人,被裴明悯邀请去了裴家老太爷的寿宴。 学斋里冷冷清清,一出山门,热闹便扑面而来。 烙着裴氏家徽的马车等在路边。 赶车的小厮下来,垂着手叫了一声「顾少爷」,然后请他们上车。 顾横之「嗯」了一声。 认识他的人很多,但他记下来的人很少,一个小厮并不在例外。 贺今行最后上去,小厮扶了他一把,他回头道一声「谢谢」。 小厮对他笑了笑。 裴家祖宅在稷州北城,但裴老太爷向来喜欢住在荔园。 小西山与荔园同在重明湖边上,不用进城。一路虽车马行人众多,但大路十分宽敞,倒也不拥挤。 每年端午,重明湖上都会举办龙舟竞渡赛。由稷州府衙牵头,城内的几家豪商出资贊助,噱头十足。 同时还有龙舟评选、赛事押注、诗文集会、杂技大比等等活动,商贩们也会专门在这边摆摊设点,形成一个端午大集。 由此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民众前来。 艷阳高移,游人渐多,人声渐沸。 贺今行撩起纱帘,兴致勃勃地往窗外看。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陆双楼倚着车厢壁,也把脑袋伸过来。 他往旁边让了让,仍旧目不转睛,「看人。」 前者以为他说的是美人,一眼望去,满目皆是游玩行人与贩夫走卒,花花绿绿的衣衫混成一片,愣没看出个拔群的来。 「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到处都是啊。」贺今行看够了人,眺望远处湖上,眸子闪着光,「我还从来没见过真的龙舟呢。」 陆双楼这才反应过来,心下失笑,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 看满大街普通人,不如看他这位同窗。 恰有一群缠着五色丝线的孩童举着纸鸢跑过,顾横之忽然说道:「确实热闹。」 贺今行也看到了,没回头,抿唇笑了。 马车没停在荔园正门,而是一路沿着马道向前,到了矜山脚下的另一道大门前。 裴家的几个老爷被僕从簇拥着,各自立在门前迎客。 方圆几十丈,车马如盖,人流如云。 三人下了车,把带来的礼物交给迎上来的僕役。 裴明悯等在路边,顾横之对他说:「可忙你的去。」 「我无事。」后者温声道:「有叔叔婶婶们在,我们这些小辈,只管招待好自己的朋友便是。」 他侧身做请,「我先带你们去见我爷爷。」 裴老太爷要看龙舟赛,是以歇在矜山上的归云出岫楼。 老的少的去拜见他,都得爬山。 自山脚到半山腰的石板路,皆拉了彩条,挂了修剪得体的艾草。 贺今行缀在最后,一边走,一边看湖畔停放整齐的龙舟。这条路与重明湖平行,他只能看到侧影。 再望远些,可见荔园的白墙之外,岸边民众人头攒动,如蚂蚁一般大小。 视线往上,瞥向山腰半凌空的楼阁,重檐飞宇,雕樑画栋,在阳光下灿灿如世外仙宫。 伴随着一路瀰漫的清香,不断有人感慨、赞嘆。 他也跟着点头抚掌。 陆双楼笑他是乡下人进城,看什么都新鲜。 他只笑不语。 临近归云出岫楼,反倒安静了许多。 正疑惑间,忽听满堂譁然,接着传出少年的清朗声音。 「裴太公慧眼如炬。从心先前还担心自己走眼,现在这心算是放下了。名画当赠名士,从心便忝脸借道玄公之作,恭祝老太公福寿如海,古稀重新。」 几人进入大厅,便听得窃窃私语。 「……柳氏果真豪横,道玄公的真迹也拿得到送得出。」 贺今行闻言看向堂中央,两名僕从正在捲起画轴,画幅色彩浓丽。 前方一位少年长身而立,白衣金冠,也正回头。 人面如画。 目光相撞,他微微一愣,然后作了个「柳少爷」的口型。 柳从心看到他,仿佛有些意外,只一点头便退到一边。 他摸了摸耳垂,在裴明悯的引导下,跟着顾横之他们上前。 三人一字排开,一齐向裴老太爷躬身行礼。 「晚生恭祝裴太公寿诞吉祥,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来。」老太爷笑容绽开,叫他们近前,目光落在那张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面孔上。 「你就是贺家那个新来的孩子?」 贺今行姿态恭顺,低头道:「是。」 裴老太爷却眯起眼,但只一瞬,便又平和地说:「既来之,则安之。都是有朝气的好孩子,不必拘在我这里,去吧。」 前来拜寿的人络绎不绝,厅堂里语声嘈杂。 裴明悯知这几位同窗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便带他们去偏厅楼上稍坐。 贺今行想到柳从心,但见对方正与人说话,知他轻易是脱不开身,便没过去多嘴。 进了小阁楼,顾横之熟门熟路地拿了捲图册躲到一边。 裴明悯显然也习惯了,没管他,走到窗前,指着一处地方说:「那里就是龙舟赛的起点。」 上山时,同窗对龙舟的兴趣,他看在眼里。故而挑了这一间三面轩敞、正对重明湖的阁楼。 第49页 贺今行跟着临窗看去,停放着二十余艘龙舟的湖滩尽收眼底。 天清气朗,平湖如镜,一排排彩饰鲜艷、长十余丈的龙舟威严整齐。 周遭划手以片计,穿着各自队伍统一的服饰,都在做赛前准备。 「竞渡午时开始,快了。」 刚说完,锣鼓声起,如响雷喧天。 此起彼伏的号子接着响起,这是要请龙舟入水了。 看了一会儿,有僕从上来端茶送水。 贺今行正坐得内急,便请其中一个小厮带自己去茅房。 陆双楼在后头叫他,「哎,同窗,一起呗。」 他差点一个趔趄,站在楼梯口等了等,不见人来。 回头见后者撑着脑袋,笑嘻嘻地挥了挥手:「开个玩笑啦。又不是小姑娘,如厕也得手拉手。」 他哭笑不得,心下却松了口气,迈腿下楼。 「双楼忒促狭。」 裴明悯被逗笑了,转头却见顾横之盯着空荡荡的楼梯口,「怎么了?」 顾横之捻了下手指,抿着唇没回话,只轻轻摇头。 他只是觉得那个领路的小厮,站立的姿势有些怪异又有些眼熟。 但这与他无关。他收回视线,落在面前的军阵图上。 贺今行跟着小厮出了归云出岫楼,拐上彩条簇拥的青石道,一路越来越快。 两人渐渐走在一起。 小厮目视前方,尽管挑了人少的路走,但仍警惕着迎面来人,嘴唇极其快速地耸动。 「陈统领回了信,画像核实,是漆吾卫的人,但年前就已叛逃。他已上报陛下,陛下震怒,命彻查。另外,稷州驻军的监军赵睿确与秦相有联繫,但我们旁敲侧击过,他并不知晓三月三有人马异动。」 「活了三个月的叛徒?」贺今行有些意外。 漆吾卫向来有进无出,对外行事狠辣手段了得,内部更是制度严苛,无论是谁,稍有异心便会立刻被抹杀。 一个并不高明的叛徒能在漆吾卫手底下走三个月,颇有些天方夜谭。 「这事儿确实透着古怪。」小厮也觉疑虑重重,「但陈林这么说了,我们也不敢多打听。信件来回都走的明路,留了档,如果他说的假话,那他胆子也太大了……」 「我倒觉得是真的。」贺今行一路观察着四周景物,轻声道:「漆吾卫全然靠陛下的信重而生存,作假就是欺瞒陛下,是自找死路。而若漆吾卫真到了欺上瞒下一手遮天的地步,那他也没有必要骗我们了。」 他脑子里飞速闪过各种念头,天气热,额上都是细汗。 「只是漆吾卫的叛逃者如何与稷州驻军扯上了关系……若赵睿真的不知,那说明也不是太后动的手。不是太后……还能有谁?」 他与小厮对视一眼,后者苦笑道:「小主人你还真是个香饽饽。」 「身无二两,香的可不是我这个人。」贺今行失笑,「既然陛下要漆吾卫查,那我们就不管了。」 「稷州驻军这边也不查了?」 他点点头,「漆吾卫肯定会查到这里。手伸太长免不了被打,我们人手有限,暂且收着些。总归我还好好的,冲着我来的早晚会再来,我等着便是。」 「那行,我今天回去就通知弟兄们。」 两人到了一方偏僻的小院子,小厮再道:「这是裴家的下人房,你就在这里换了装再去见柳逾言。她一定要亲自见你,估计是那事儿有着落了。」 「我猜也是,难得她亲自来。」贺今行先前就知道这个消息,高兴过了,这会儿心里恰好想起别的,趁机问道:「对了,愫梦呢,可做出解药了?」 他翻过矮墙,见对方不回话,便上前去搀扶,压着嗓子叫了声「冬叔」。 贺冬却拍开他的手,四下看看,小心推开一间厢房的门。 他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气弄得莫名其妙,懵着跟进了门。 「方子有,但差药引。」贺冬进了屋,从柜子里抱出一堆衣物来,「药引难得,你做好等个十月八月的心理准备。」 「那可不行。」贺今行解外衣的动作慢下来,眉头皱起,「半个月都等不了。怎么会缺药引呢……冬叔,可还有别的办法?」 「那你告诉我,解药给谁的?」贺冬立刻问。 先时要愫梦解药的条子并着一瓶血送到他手里,差点把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谁值得你一碗血?」他竖起眉毛,一张无害的书生脸上现出喋血的狠厉来。 他本是一介江湖游医,后来上过战场杀过敌人,退了伍跟着这么个有一条命能拿半条给别人的小祖宗,真真是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 怕什么? 怕这小祖宗哪天在自己前头走了,他跟去地府也无颜面见老主人。 贺今行反应过来,不是真的无解,立刻低头示弱,「不是值不值得,是不能见死不救啊……冬叔医术最是了得,肯定做出解药了,今行先谢过冬叔。」 见贺冬真的气上头,他明智地闭上嘴,换好裴家的下人衣衫,裹了头巾,在脸上粗粗一抹,然后去牵贺冬的袖子。 「冬叔,咱得抓紧时间。」 贺冬甩开他的手,抛了一只黑色的小陶瓶给他,「你就能在我们跟前硬气,等你师父回来了……」 「师父才不会管这些呢。」贺今行接住便揣在怀里,微微一笑。 「告诫过你多少回要惜命,你知不知道『惜命』两个字怎么写?你与别人不同,能不能有点自觉……」 第50页 贺冬忍不住絮叨,一边又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两颗小药丸给他。 他接过,扔了一颗进嘴里抿化了,再试着张口叫了声「冬叔」。声音已然是柔和的女声。 贺冬看着他平静淡然的模样,一堆话卡在喉头,最终都随着伸出去的手落在了他的肩上。 两人出了院子,山下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唿。 贺今行往山下看去。 烈日灼灼,一条条龙舟如出水游龙一般电射向前,水浪击空,留下数道波纹交叠散开。 岸边彩旗招展,横幅乱舞,唿声喊声绵延不绝。 他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低低叫了声「好」。 第023章 二十 裴老太爷德高望重,前来拜寿者纷纭,自然不是谁都能留在归云出岫楼。 山脚下湖畔,水殿里外摆开了上百桌酒席,才是寿宴举行的正式场地。 几里外竞渡的鼓乐齐鸣,混着席桌上鼎沸人声,直教七分的烈日热成了十分。 来客皆三五成群,僕从来往其中。 两个棕衣小厮端着酒壶穿过人群,走向停靠在岸边的画舫。 舫上是裴家自遥陵请来的几家青楼班子。说是请,实则上了船的老鸨们都使尽了浑身解数,仍恨自家不能多带几个女儿。毕竟谁的演出若能在宴上得了裴老太爷的一声夸赞,那下一季的花魁冠首就不用争了。 「广泉路的鲜果,松江路的珍兽,银箸瓷碟琉璃碗,上满这一桌得花多少银子?」 贺冬目光扫过席桌,啧啧嘆道:「如此排场,不愧是『四姓』之一。普天之下,除了皇族,估计也就秦家可以比一比。」 迎面走来一队侍女,银钗罗纱,人过留香。 贺今行低头向前。 十户手肼胝,凤凰钗一只。 有人家财万贯、视钱财为俗物,有人无立锥之地、每日为果腹而拼命。 这是这个世界的常态,且不是他眼下能改变的。 他很早就明白了,所以不愿多说,问起别的,「秦傅两家联姻可定下了?」 「没。」贺冬答道:「本说定了傅三小姐,但她不知怎地伤了脸,还被秦家的知道了,秦小公子扬言不娶丑八怪,就又僵住了。」 贺今行踏上栈桥,「还真够巧的。」 「是啊,京中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把宫里要选人和亲北黎的事都盖下去了。」 贺冬说着与贺今行对视一眼,后者沉吟片刻道:「堕马伤脸一步接一步,多半有推手。盯着些。」 舷梯在前,两人收敛神色上了画舫,舫里又是一番充满脂粉气的热闹。 娇声谈笑的姑娘们对不时来送东西的小厮视若无睹,两人飞快上了二楼,走廊瞬间冷清下来。 尽头站着的仍是在晓月轩见过的那位白衣男子。 「可是郡主?」他拱手问道,得到肯定之后轻轻推开房门,「请。」 贺今行略一点头,把手里的酒壶递给贺冬,进了房间。 贺冬靠着门框,提起酒壶喝了一口,将另一壶往男子跟前一送,「兄弟,来点儿?」 白衣男子抬手拒绝:「某谨遵主人令,忌酒。」 屋里,柳逾言站在一张宽大的方桌后,低头看着什么,桌上分门别类摞满了蓝皮本子。 贺今行知道那些都是帐本,走过去道:「大小姐」。 「来了。」柳逾言抬头,微微一惊。 「你这易容术倒是……更加纯熟了。」 她挪开一叠帐本,伸指沾了杯里的茶水,一边在桌面上写字一边说:「若非声音熟悉,你又站在这里,我可不一定能认出。」 「人多眼杂,以防万一。」贺今行慢慢地说道,看她写出的是一个「金」字。 果然。他按捺住心中激动,「听说令弟今日独自前来祝寿,大小姐既然回了稷州,为何不现身撑起场面?」 「这等不大不小只需要有钱的事情,他该担起来了。」柳逾言淡淡道,再写下两个字,「毕竟我和大当家都很忙。生意场上占的就是个先机,尤其是有对手虎视眈眈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那水迹是两个字,因天热,片刻就干涸无迹。 兴庆,这当是个地名,贺今行脑海里快速搜了一遍地理志。 大宣九路三十三州六百八十七县,无一重名。 甘中路,银州,兴庆县。 他试探着说:「生意经我就不懂了。我家打算六月去甘中路走一趟,到时候还望大小姐的商队携行照拂。」 「可以。不过切记,宜早不宜迟。」柳逾言又拿回帐本翻开。 「嗯。多谢大小姐。」贺今行抱拳道,「借纸笔一用。」 他快速写下一封信,不待吹干便封好,退出房间。 「主子。」站在门口的贺冬直起身,在对方经过时,拿走对方手里的信。 两人一齐向白衣男子示意告辞,却听楼下传来女子阴阳怪气的嘲讽。 「脸都成这样了还化什么妆啊?搽十层粉都盖不住。可惜妈妈一片爱重之心,妹妹到底要辜负了,啧。」 贺今行向楼下看去,一名女子被推出房间,跌到花厅地上。 推她的人估计用了大力气,她在地上伏了一会儿,才慢慢揪着地毯撑起上半身,露出脸上脖子上密密麻麻的绯红疹子。 四下有人,却无一伸出援手。 第51页 「这是醉花粉了吧?」贺冬说,「看这疹子起得又急又密。不过今日裴老太爷大寿,来这儿的应该都指着机会一飞沖天,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莫不是被算计了。」他三两句说定结论,看向白衣男子,「你不管管?」 白衣男子垂着手,只看了一眼,轻飘飘道:「自家猫儿狗儿打架罢了,何须管。风尘场上的规矩,赢了就是道理。」 「那可惜了,这姑娘身段容貌还是不错的。」贺冬有些遗憾地摇头。 裴家请这些妓子来是为了增光添彩,面容有损,就不可能出现在台前。虽然日后会好,但是这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可就没了。 他虽看不惯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却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想法。毕竟别人的地盘,主人家也说了不必管。 贺今行没想这么多,只问:「若我帮她,可算坏规矩?」 空气安静了两唿吸,白衣男子拱手答道:「自然不算。郡主肯垂怜,是这猫儿的福气。」 「那就好。」 见少年走出几步,贺冬忙追上去,「哎,主子等等。」 贺今行停下,回头轻声问:「冬叔,可有对症药?」 贺冬一顿,「你一定要帮她?」 「她帮过我。就算没有,我们拉她一把也不过举手之劳。」贺今行眨了眨眼,「勿以善小而不为嘛,冬叔。」 很多事他改变不了,但也有很多事,他力所能及,就一定要做。 不问前因,不虑后果。 「我就知道。」贺冬瞥了一眼楼下那女子。 这可不是举手之劳。 风尘妓子最是薄情寡幸,贺冬心道,只盼好心有好报吧。 他自袖袋里掏出一小折油纸包,递给对方。 「我就知道冬叔能救。」贺今行双手合起来拍了下他的手,绽开笑容:「那信要紧,您先走吧。」 后者点点头,揣着双手,「照顾好自己,可别再干什么傻事儿了啊。」 他本想板起脸,看着少年人弯弯的眼睛,最后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下楼即分开,贺今行转向花厅。 那女子尚未起身,她垂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虽匍于地,身形体态却呈现出柔弱的美感,仿佛不胜风雨的花枝。 那是常年累月刻意训练出的结果,几乎成了本能。 她六岁入青楼,五两银子,就让她爹按着她的手画了卖身契。幸而有一身好皮囊,被妈妈挑了去,学得琴萧歌舞,媚人手段。 磋磨十年,片刻不敢偷懒,才得了楼里一顶小小花冠。而今一朝错信,就要全部付之东流。 她不甘心。 今日若因伤脸不能登台,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 楼里面孔年年新,做上等妓子总比做下等娼货好。 她咬着牙要爬起来。 却听身旁传来一声「浣声姑娘」。 她立时愣住。这声音很轻,柔而不娇,她第一次听见时就记在了心里。 然而此时此刻,怎么会出现呢。 在她以为是幻听的时候,却被人小心地抓住了胳膊。 「这是缓解疹子的药。」贺今行把人拉起来时趁机将油纸药包塞到对方手里,一边快速地低声道:「你走到这里不易,请不要放弃。」 他说完便走,却被拉住了手腕,遂回头看去。 「你,」见到一张陌生的脸,浣声愣了一瞬,然而对上那双桃花瓣似的眼,便犹豫尽去,剎那间生出极大的勇气。 她稳住了心神,问:「你会看吗?」 没有说看什么,贺今行却明白她说的是寿宴上的表演,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意:「会。」 浣声得了肯定回答,心中仿佛有什么落下,又有什么升起。 她忽然反应过来,举袖遮住自己的脸,抓着对方手腕的手先是五指一松,然后慢慢放开。 「你先松手,好好说话。」 归云出岫楼的小阁楼里,裴明悯看着自家妹妹颇有些无奈。 裴芷因锁着他的一条胳膊,「不,四哥你先答应帮忙。」 「你不说事,我怎么帮?」 「你先答应嘛!」 「不可,君子言出必行。你不说,我怎知我能否办到?办不到自然不能答应。」 「啊。」裴芷因拖长了声音,她清楚兄长的性子,所以抓着对方的袖子摇了两摇便放了手,「其实也不是我自己的事。」 她挥手让屋子里的僕从都退下,只剩下自己和两位哥哥。 裴明悯倒了杯茶塞到她手里,然后坐下来,「那你慢慢说。」 「是因为景书啦。」裴芷因也坐上半张椅子,撑着下巴,有些发愁:「前些日子,京城傅家不是和秦家定了亲么,谁知傅三转天就伤了脸,被退了亲。」 裴明悯看着她,「这和傅二小姐有什么关系?」 「宣京傅」也是「八望」之一,起源稷州,但早已自称京都人,在稷州不过就一座宅子。 甚至族内有传言,稷州傅算不得傅家人。傅景书兄妹论辈排序也不和在宣京的兄弟姐妹相同。 「本来是没有关系。」裴芷因说:「但傅三不知从哪里听了闲言,硬说景书医术了得,要景书进京去给她治伤。」 「京中多少名医大夫都治不好,连太医也看过了,都说没救,景书怎么能行?我看她分明是心中有气不能撒,要找个比她更不如的到跟前揉搓出气罢了。」 第52页 她说着就来气,一拍方几,「真是狠毒……」 裴明悯道:「闲谈莫论人非。」 「我错了。」裴芷因遮了下嘴,继续说道:「景书不能不去,但她和谨观哥哥的处境四哥你也清楚,我很担忧。所以想拜託四哥,请大伯母在宣京照料她们兄妹一二。」 她的大伯母便是裴明悯的母亲,与裴明悯官居一品的父亲同在宣京。 夫妇老来得子爱如眼珠,珍之重之,寄予厚望,故而留在稷州由赋闲的裴老太爷亲自教养。 裴芷因当然也能直接拜託大伯母,但她开口和她四哥开口,分量便是天壤之别。 只因傅景书和裴明悯关系不深,两者又有男女之别,易出闲言。所以她才纠结犹豫。 「可以。」却没想裴明悯直接答应下来,「我会向母亲写信,说明情况,请她照拂傅二小姐和谨观,你也可附信一封。」 「真的?」裴芷因站起来,立刻福身道:「谢谢四哥!我一定在信里说清楚是我请四哥帮忙,不让大伯母误会。」 裴明悯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况且你我兄妹,何足言谢。」 裴芷因也抿唇而笑,片刻却忍不住嘆息:「景书那样温柔的人,腿脚又有不便,去了宣京,该如何是好?」 「未必。」 阁楼一角,沉迷于书本的顾横之忽然抬头说道。 「嗯?」裴芷因惊讶道:「横之哥哥认识景书?」 他摇了摇头,说了个人名:「傅明岄。」 裴芷因一头雾水:「明岄怎么了?」 傅景书能让傅明岄那样的人进小西山读书,怎么看怎么不简单啊。顾横之想。 但别人如何厉害,终归与他无关,是以没再说话。 裴芷因无奈,她看向裴明悯,试图用眼神怂恿自家亲哥去问顾二。 后者微微一笑,向妹妹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恰有婢女上来请他们下去。他饮了一口茶,起身看向顾横之。 「寿宴马上开始,双楼去找今行了,我们也下去吧。」 陆双楼进门就瞅准了那张临窗的美人榻,此时毫不客气地躺上去,对着滤了一层绸纸的阳光张开手指,细细观赏。 在他斜对面,端坐于轮椅上的少女歪头看着他,语声清冷:「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我合作,各取所需,有利无弊。」 她似是不解:「你此刻又在犹豫什么?」 陆双楼收手盖住眼睛,舔了下嘴唇。 耳里忽然绽开一声细微的响动,他瞬间弹身而起,拉开门出去,片刻后抓着一个银钗罗纱的女子肩膀进来,将人扔到地上。 他甩了甩双手,四下看看,找到水盆,细细地洗起手来。 婢女立刻爬起来,看到傅景书,又扑到她跟前跪着磕头。她疯了似地磕了十来下,仰起头瞪着双眼看傅景书,双手比划求饶,大张着嘴巴发出「呵呵」的声音——她被卸了下颌,说不出话。 傅景书平静地与她对视,「是芷因让你来找我的?」 婢女立刻点头,膝行两步上前,抓住对方搭在鞋面上的裙摆,再次不停地磕头。 傅景书弯腰,点住婢女的额头,轻声问:「你听到了多少?」 婢女以一个几乎要断气的角度曲着脖颈,只能小幅度地摇头,面上已是涕泗横流。 傅景书看了片刻,慢慢遮住她的眼睛,嘆息道:「那就没办法了,对不住。」 陆双楼翻来覆去地洗了手,又仔细地擦干,再看房中那五体匐地悄无声息的婢女,厌恶地皱了下眉。 「明岄。」傅景书叫道。明岄便从她身后绕出来,处理尸体。 她转动轮椅,「寿宴要开始了,你考虑好了吗?」 陆双楼扔了帕子,跨出门时,留下两个字。 「成交。」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 贺今行赶到水殿时,人比先前翻了几番,可谓摩肩接踵。 裴老太爷心善,自六十大寿开始,每年寿辰,只要衣着整洁,人人皆可在午时入荔园享一顿饭。 有珍馐美馔,有佳人歌舞,又逢端午闲者众,是以人山人海,人人仰贊。 他咬着牙思考该怎么挤过人群,去找裴明悯他们。 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同窗。」 他还未回头,陆双楼就上来揽住了他的肩膀,顺手抓了一下,「可让我好找。」 「竞渡激烈,不捨得错眼,便在外看全了。」贺今行拿开他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只小陶瓶,低声道:「顺便给你拿解药。就这一瓶,每次发作前以冷水服用一粒,吃完就好。」 他说完,只觉身上挂了个暖炉似的,热得不行,但人实在太多了,拉不开距离,「你不觉得热嘛?」 「不热。」陆双楼握紧掌心脱出手,又搭了回去,靠在一起,看着他认真道:「我不热,你也不准嫌热。」 贺今行抬头看天,白日不可直视。他眯起眼睛,只觉身上又唰唰冒了几层汗,立刻挣扎起来。 陆双楼不肯放,一边同他过招,一边嬉皮笑脸。 「你别闹。」 「谁在闹?」 「就是你。」 「好啊,倒打一耙。」 ……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裴明悯,小西山的同窗大部分都在,挨着坐了两桌。 流水席已经开始,贺今行把陆双楼按到座位上,终于身无负重六根清净,一边扇风一边抽出空喊了声「大哥」。 第53页 「去哪儿鬼混了?半天找不见人。」贺长期同爹娘一道来得早,坐得无聊。本想抓人一起来长蘑菇,愣没找着。这会儿看到这俩不知道在哪儿疯玩过的样子,瞬间不爽快。 「我同横之和双楼一起来的,拜见过裴老太爷就看龙舟去了。」贺今行不停地用手扇着风。 「有这么热?」贺长期皱眉,倒了杯水给他,看着对方忙不迭地接过杯子把水喝尽了,他脸色缓和了些,「怕热就别顶着太阳玩儿。」 「嗯,谢谢哥。」贺今行点头。 「知道的以为是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爹呢。」陆双楼一手支颐,一手转着调羹,眼皮不抬地嘲笑。 「呵,羡慕啊?你想认爷做爹也不是不行啊。」贺长期立刻反唇相讥。 贺今行左右看了看,嗯,没他的事儿了,于是埋头开始吃饭。 菜色多新奇美味,伴着两人斗嘴,他大快朵颐。忽听四周爆发一阵喝彩,夹杂「浣声」二字。 他停下筷子,向临水搭建的高台上看去。 美人红衣似火,歌声高亢,舞跃旋转如艷阳绽放华光。 「……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自校书嘴里听小雅。」裴明悯也注意到了,沉吟片刻,笑道:「倒是有心。」 「是啊。」贺今行附言道。 在愈加热烈的叫好声里,他们也鼓起掌来。 第024章 二十一 一干学生在荔园尽了兴,随众多游人一道回返。 空气中仍有淡淡的粽香混着艾香,卖粽子的小贩撑直了腰杆背着空背篓,靓丽的少女搀扶着头髮半白的老妇说说笑笑,戴着虎头箍的小孩儿趴在中年男人的背上轻轻唿出一个口水泡。 有女子趁兴歌道:「山与歌眉敛~」 立时有七八人接了下句,「波同醉眼流~」 不出三四句,便成了合唱。 「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合声高亢,响遏云霄,盪起一片飞鸟。 「……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同窗们也跟着唱。 日薄西天,风与阳光都很温柔。 贺今行一路听着看着,笑容不减,无声感嘆:「好一个稷州。」 回到小西山,他没往学斋去,而是赶在落日彻底西沉之前,敲响了张厌深的院门。 老人出来开门,见是他,笑道:「学生,今日玩儿得可开心?」 贺今行重重点头,跟着他进了屋,才举起手里提着的粽子,「先生,端午安康。请您吃粽子。」 「谢谢学生,但先生我吃不下。」张厌深却没接,张开嘴给他看自己豁了口的牙。 「四十多年前,我这俩门牙就磕没了,伤了根,从此再没啃过骨头。现在人老了,牙齿和脏腑更不中用了,只能望粽兴嘆。喏,裴家午前送来的,我还打算给你们学监拿过去呢,他家孩子多。」 他指了指屋里的方桌,上面堆了不少礼盒,其中就有满满一匣粽子。 粽子大小和五彩线打捆的手法都与贺今行手里这只差不多。 张厌深来回看两看,绷不住笑了。 「咳。」贺今行摸了摸耳垂,小声找补道:「据说很好吃,所以我才……」 「你啊。」张厌深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拿过粽子,「我去热一热。」 贺今行跟着张厌深去小厨房。 霞光满院,他看着老人不甚挺拔的背影,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顶。 …… 自端午过后没几天,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下雨,时大时小。 小西山即将放长假,六月初便是学期大考,学生们都紧锣密鼓地复习起来。 阴雨连绵十来天,到了五月廿十,府、院两试连考之日。 经歷过一回县试,贺今行对流程已经熟悉,便从容许多。 晨起时只有毛毛细雨。 他打着伞,抱着考篮,挑了头小毛驴,因少付两个钱而心情愉快。 出了书院街,右手边不远便是重明湖。湖上烟雨濛濛,看不真切。 他牵驴左拐,悠悠地向稷州城里去。行至半路,忽然想起一句诗。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此刻有雨有驴,然则过的不是剑门关,他也不是诗人。 但没关系,稷州不逊剑门,他不会做诗但会背诗啊。 贺今行想着,被自己的厚脸皮给逗笑了。旋即想起自己那爱念诗的师父,不知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师父游歷天下,或许已经念着这两句诗走过剑门关了呢。 稷州的城池轮廓越来越清晰。他握紧了伞柄,小毛驴哒哒踏过西黍水桥。 过了城门,却听有人喊他的名字,「贺、贺今行!」 「嗯?」他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有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向他走过来,便停下等对方。 待那人走近了,仰起脸,露出熟悉的面容。他从驴背上下来,道:「是你啊,怎么在这儿等我,你家不是在城南吗?」 江拙点点头,「我专门提前来等你。」 「怎么了?」 「我来谢谢你。」江拙说完,抬臂平举叠掌,一屈膝便要跪下。 贺今行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胳膊,把人拉起来。 「我知道你要谢什么,但实在不必如此大礼。」 「我…你…」江拙使力要再跪,却拗不过贺今行,他没什么肉的脸皮立刻涨红了,说:「让我作个揖总行吧!」 第54页 他本在护城河沿岸的鞠城做小工,每日二十个钱。某一日老闆却给了他一笔钱,说是知道他进了府试,叫他好好读书,待考过试了,不中再回来。 十五两银子,比他家一年的收入还多。江拙自然不信天上掉馅饼,坚决不要,与老闆来回推。 老闆烦了,才说是一个少年人托代转交的,若他不要,就收入自己囊中。 他半信半疑地接了,回去想半天,确定可能接济他的,只有见过两面的贺今行,一时五味陈杂。 于是每日仍和家人说出去做工,却是重回了社学读书。 「那还是可以的。」贺今行笑着放开他。 江拙退后一步,对着他深深地一鞠躬。 「大恩不言谢,江拙记在心里。此时再说什么不要或许矫情,但我还是要说,这十五两算我借你的,日后我一定还你。」 贺今行与他对礼,「不必客气,哎……」 江拙打断他:「我知道你在小西山读书,肯定不缺钱,十五两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就算你有钱,我没钱,但是……」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贺今行见他似乎话没说完,便耐心地等。 江拙咬了咬唇,下定决心一口气说道:「我爹说,朋友可以欠情,但不能欠财。我想和你做朋友,所以不想欠你的钱。」 他说完,便紧紧抿着唇,睁大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贺今行。 后者愣了片刻,随即露出笑容。他把伞扛在肩上,腾出一只手握成拳,隔着蓑衣碰了一下江拙的胸膛。 「朋友,那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他歪着脑袋,眨了眨眼,仿佛在思考措辞。 有那么一瞬间,江拙觉得被阴雨蒙住的晨光都被那双眼睛点亮。 然后听对方说道:「苟富贵,勿相忘。」 他摸了摸自己的蓑衣,头一次觉得棕毛粗糙。他放下手,渐渐攥紧了,重重点头:「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走吧,去考场了。」贺今行举正油纸伞,小毛驴已经转头回去了。 「嗯。」江拙说道,看了一眼他的伞,忽然想起什么,说:「今日会有大暴雨,你这把伞太小了,到时候考完出来遮不住的。我去给你找身厚一点的蓑衣。」 大暴雨……他闻言停住,微微皱起眉,「你会看天象?」 「也不算,只是涉及雨雪的懂一些。」江拙说,神色颇有些苦涩:「我祖父以前是都水司主事,我爹亦醉心此道,带着我也学了不少。」 「家学渊源啊。」贺今行贊道。 只是大宣已经有三十多年不曾出过大的洪涝旱灾,官民皆贊天子德行深厚有感于天,都水司一系却裁了又裁,就连科举取士,治水一道也有多年不考了。 江拙摇了摇头,「又有什么用呢。」 专研再深,技术再精,又不能赚钱,赚不了钱就吃不饱饭,读不成书。 贺今行也明白其中缘由,只道:「至少能提醒我避免下午被浇成落汤鸡啊。你说我拿这把伞去换一套斗笠和蓑衣,不加钱,行吗?」 他问得很认真,江拙忍不住笑了,也认真地看了看他那把油纸伞,遗憾道:「这多半不行。」 前者便说要如何杀价,后者借自己的经验与他参详。 两人一道在渐大的雨里走远了。 学宫外雨声欻歘,殿内笔声刷刷。 府试并不难,部分题目与贺今行曾经练过的某些有相似之处,他打过腹稿之后提笔落纸片刻不停。但毕竟题量大,也要注意不写错字,速度快不起来。 待到他写满答题纸,停笔待墨迹稍干的盏茶功夫,考试结束的钟声便响起来。 他交了卷,走到殿外檐廊上等江拙出来。 向外看去,只见黑云压城,暴雨如飞湍,自屋檐上如水瀑垂落,在台阶下汇成奔流的小河。 刚出来的学子们都被这景象吓了一跳,稷州连年风调雨顺,少年人们几乎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犹豫片刻,仍抱着考篮,打着伞冲进雨幕里。 有伞骨薄脆伞面轻透的,不一会儿便被雨打坏了,大雨兜头泼了满身。熟识的立刻分了遮蔽给他,两人挤在一起,把身份帖之类的捡出来揣怀里,考篮倒扣在一边肩膀上,开始狂奔。 「今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贺今行下意识回头,天际银蛇闪过,映得他脸色也如电光一般惨白。 江拙立刻问:「你没事吧?」 恰有惊雷如骤鼓划破耳膜,贺今行没听见他的声音,但看清了唇形张合,摇头道:「没事,我们快走吧。」 两人都把考篮留在考场,一踏入雨里,鞋子便被浸透了。 「江拙!」贺今行喊:「哪里有租马的地方?」 「你要骑马回去?」江拙考完一大场颇有些累,也用力吼道:「雨太大了,不如就先住我家!」 「有事!必须回去!」 「……那你跟我走,我带你去!」 两人顶着雨跑了几条街,皆行人寥落,店铺稀张,空旷无比。 行道两旁官沟暴涨,几要跳出路面。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官沟满过……又连着下了这么多天雨……不好,怕是要发大水……可稷州从没有过涝灾……」江拙一路念道。 好容易寻到租市,贺今行塞了一角碎银给伙计,才让人带他们去牵马。 第55页 他摸了摸一匹马的颈子,转头问:「会骑马不?」 江拙摇头。 「那你还能跑吗?能的话就去府衙找知州!跟他说可能有水患!」贺今行拽住缰绳,翻身上马,「不能的话就赶紧回家!保重自己!」 州府有司漕监管河道,遇罕见暴雨更应随时监察水位,应当能提前警觉。 「我先走一步!」他一扬马鞭,冲破雨幕。 江拙还来不及喊,就见人背影远去。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紧了紧斗笠系带,一咬牙,转身沖向了城北。 府试结束是酉时,待贺今行出了城,天色已黑沉如夜。 无星无月,他扛着暴雨,飞奔向遥陵。 官路沿的是借道重明湖的黍水。 斗笠迎风不遮雨,他抹了把脸,待距离不过十来丈,才惊觉与一骑人马狭路对遇。 四面八方都是雨声。 贺今行攥紧缰绳,压低上半身,一手摸向靴筒。 他没有带刀,只有一把匕首。 却见前方那人高举右手,高亢的声音穿过大雨,「我乃遥陵贺长期,来者何人?」 贺今行一惊,随即收回手,也喊道:「大哥!」 两骑不过几息便相逢。 贺长期也是斗笠蓑衣加身,惊怒道:「你不是参加府试么?考完了不回书院,这是想去哪儿!」 「我……」贺今行开口只吐了个「我」字,便噤了声。 他当然有目的。他娘葬在遥陵的山间,坟茔不过一座土包,他怕他娘的尸骨会被暴雨惊扰。 但他不能向对方说。 贺长期等不得他回答,只道:「赶紧回去!」 「不。」贺今行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 「这么大的雨,路都看不见,出了事怎么办?」前者怒气不断上涌,「你是好话不听,非得我动手?」 贺今行不答。 僵持片刻,贺长期伸手来抓,他只得迎上。 两人在马背上拳掌来往,雨珠四溅。贺今行仰平躲过一拳,侧旋探掌想要撑地借力,一手却按进了水里。 水深漫过了他手肘,且在上涨。 「不好!」他叫道。 贺长期立刻收手,俯身一探,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么会?重明湖……」 竟然泛滥了。 第025章 二十二 酉末时分。 稷州府衙大门前挂着两只大红灯笼,在漆黑的风雨里只堪堪照亮了牌匾。 值门的衙役裹紧了衣裳,打着哈欠,见一匹快马在门前骤停。 马匹受惊,骑手摔到地上滚了一圈,斗笠掉落也来不及捡,连滚带爬地往衙里跑。 衙役才看清他身上湿透的河道衙门制服,叫他:「哎,都要散衙了,这会儿来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远了。 「急报!」 骑手冲进大堂。堂里灯火通明,府衙大小官员皆在,一角还站着个不知所措的少年。杨语咸扶着腰带,面如霜寒,「速速道来。」 他双膝砸地,抖落一地雨水,「大人,重明湖突发泛滥,酉正时已过水碑三尺,暴雨不停,恐成涝患!」 他说完扑到地上,贴着青砖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狠狠喘息,「李司漕已带着兄弟们前往现场,特派小的来通报大人……东岸多低洼,村落遍布,请大人救命……」 「果真出事了。」有官员出声道,「先前我还以为这小子口出狂言」 「稷州这么多年都没泛过洪,偏偏……况且最近只有今日下暴雨,真是邪门儿了。」 「雨量过大,砖石难以入渗,城区内必然也有积水。」 「暴雨天出门的人本就少,大多百姓天黑得早歇得也早。涨洪迅速,稷州离东岸洼地也有一段距离,准备也要时间,怕是赶不及了,该如何是好?」 「要我说……」 大堂里顿时嘈杂。站在角落里的江拙左右看看,默默上前把那河道衙门的小吏扶起来,到一边坐下。 待这人缓过来,他就得回家去了。 「行了!」大堂安静下来,杨语咸喊道,「来人!」 「快马通知赵睿,重明湖泛滥,天亮前洲驻军必须到达东岸准备救援!」 一名衙役应声而去。 他拧了一下眉心,「稷州地势高,护城河也一时涨不起来,城内积水多半在城南,坊里组织民壮疏浚就是」 刘司户应了声是,「官沟上个月才疏浚完,积水也是一时的,过了这阵暴雨,就来得快去得也快。会受些损失,但应当出不了大事。」 「通知悬壶堂,准备接应救治伤员,人手不够就徵调城内其他医馆。」杨语咸来回走了两步,「记得给朝廷和沿岸州县发水报。另外,盘点粮仓,以备放粮赈灾。」 他边说边扎起袍袖,环视堂内一周,「今夜所有人都给我动起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打什么小算盘。谁要误了灾情,害我等被御史弹劾,我让你下辈子再妄想升官发财!」 然后走出大堂,「衙吏集合!」 府衙一时闹哄哄,所有人都在奔走,高声而又快速地交谈,把刷刷雨声都给压了下去。 散衙是散不成了。 大堂反而空旷下来。 江拙侧身看向门外,黑沉沉的夜被十来盏琉璃做罩的大灯照亮。 知州正披着蓑衣往头上扣斗笠,一边向尚在懵头却跟着穿戴雨具的衙役们训话。 第56页 少顷,乌泱泱一群人便踏着风雨走进夜里。 雨幕再次合拢,天地又暗下来。 江拙低头给那小吏取杯倒水,热水暖了捏着杯壁的手指,他才惊觉一身发凉。 看着小吏慢慢喝水,他握紧了手,朋友,可别出什么事。 贺今行快速地扫视一周,浓夜里什么都看不清。 但这一截路与重明湖平行,道路平坦,没什么坡度,洪水一概铺涨,再往前走是不可能了。 「哥,往山上走?」 「走!」 两人控马垂直转向沿岸的小山,皆加快了速度。 但澎湃雨声里,不必留心去听,也能感到马蹄沉重。 「这一截都是洼地,粮食好长,沿岸少说数千百姓。」贺长期说道,默了一瞬,忽拔高声音:「造孽!」 他一说,贺今行便知他在想什么,「先救自己!能辨清方位和水涝情况再想救他人!」 西山书院离重明湖不远,他亦担心师长同窗。但鞭长莫及,不如专注当下。 一路踏水狂奔,不一会儿,视线里出现黢黑的方正轮廓。 是一座两间的土房。 「有人!」 两人立刻驭马斥停,上前去拍门。 贺长期重重拍了几下,门响皆湮没在雨声里,他吼了一声「让开」,抬脚踹塌了门板。 巨响震醒了屋里人,床上爬起个身形干瘪的人,惊道:「你们干什么?小老儿可没钱!」 贺今行:「老人家快起来,发洪水了!」看人不动,急道:「真的!重明湖涨水把官道都淹了二尺深!」 老人却哼了声,「诓我也不编个好理由,重明湖好好地怎么会涨水?」 「……」 「你跟这等老顽固啰嗦什么。」贺长期直接走过去,抓着人胳膊往床下扯。 「你干什么!杀人犯法!我要告官!救命!」老人尖叫一通,发现对方已经放开了他,正要清清嗓子怒骂,抬脚才觉不对。 他双脚都被水淹没,脑子空白了一瞬,立刻转身在床上薅,「穗儿,阿牛!快起来!发洪水了!」 贺今行这才看清床上有两个小东西爬起来,他试着在屋里桌上柜子上摸索一阵,成功找到火石和灯台,点了灯。 老人正给孩子们套衣服,后者夜半惊醒,茫然无措,第一反应便是张嘴大哭。 「哭什么哭。」贺长期见水已涨过脚踝,等不及,上前去帮忙穿衣。他一脸兇相,反倒吓得两个小孩收了声音呜呜咽咽起来。 其中的小女孩抹了把眼睛,越过贺长期,忽然叫道:「哥哥!」 贺今行见墙上挂了一面铜锣,正要拿下来,闻声转头看去,却是上巳那日的小女孩。 他把锣槌都取下来,走过去,笑了笑,「小姑娘,快些穿好衣服,跟着爷爷往山上走。」 小女孩看着他,擦擦眼泪,点了点头。老人家看清斗笠下的脸,嘶了口气,「原来是你这个坏心眼恐吓我孙女儿的读书人。」 不过今夜救他祖孙一回,他就不追究了。 贺长期手一顿:「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老人立刻闭嘴。腹诽道,你这年轻人看着还挺凶,算了,我不与小辈计较。 「老伯,你这锣和槌都借我使使,谢谢我先说了。」贺今行道,又对贺长期说:「大哥,你带着他们仨走,我去叫其他人。」 时间就是命,他说完也不等回答,便大步离开。 「今行!」贺长期叫了声没叫住,咬了咬牙,把「小心」二字吞进肚子里,转头问老人:「雨具在哪儿?水淹到门口,就别磨蹭了。」 「有有,那儿、那儿!」老人指了地方,贺长期立刻去拿。他转了转眼珠,手伸到床底下摸了个袋子出来,揣到怀里。又去收拾值钱物什。 洪水过了还要吃饭,棺材本儿也丢不得。 贺今行出门,将鼓槌揣到腰间,提着铜锣翻身上马。 拿这俩玩意儿本是为后面以防万一,却不想遇到了这对祖孙。 重明湖沿岸百姓有聚居也有独居,但那日平叔说过,小孩子不见了,一个村的青壮都来找。 这里有一座村子,且他遇见了,那就不能一走了之。 前行数十步,才勉强看清了另一座房屋。 他把缰绳在手上挽了两转,提高锣盘,运气于右手,抽槌狠狠一敲。 「锵——」 震动心神的响声飞速盪开,锣盘周遭三寸的雨都停了一瞬。 他再次聚气高喊:「重明湖发大水!洪水淹到村子里了!快醒来逃生!」 贺长期也听到了,他不自觉微微一笑,本想把老人家提上马的动作也换成了扶。 倒是个好心肠的,那个读书人是,这个也是。嗯,我就不去凑人头添乱了,先把穗儿和阿牛带到安全的地方要紧。老人抱紧了小男孩儿。 贺长期把小女孩儿抱在怀里,觉着不对劲,琢磨片刻,解了蓑衣扣子,把小东西按在怀里。 蓑衣宽大,小东西又瘦,竟也繫上了。 「坐稳了!」说罢牵着马往山脚奔跑起来。 暴雨丝毫没有转小的迹象,却有稀疏的灯火自农户小窗里透出。 贺今行不再控马,一路敲锣,一路高喊。雨幕在他的斗笠与蓑衣上化成雾气,他毫不保留地在每一槌每一声都用上内力,以致声音激昂而绵长,穿破重叠雨障,传出很远。 第57页 「铮——」 归云出岫楼里,琴声忽断,裴老太爷睁开眼睛。 没了瑶音和鸣,风声雨声便声声入耳,嘈嘈切切不堪赏。 琴师立刻伏地告罪,只道弹崩了一根琴弦,需要换琴才能继续。 「弦断之事常有,不必自责。你下去吧。」裴明悯绕过屏风,扶起琴师,边走边说道:「爷爷爱伴琴听雨,我也许久没给您弹过琴了,今日正好撞上,我来弹一首吧。」 房间南面是一床梧桐心特制的置物架,供着七张材质形态各异的古琴。 他随手取了一张,放于案上,爱惜地抚过琴额,再按于弦上。 丝弦一动,风雨尽去。 金声玉振,山河悲鸣。 琴曲传意。裴老太爷没再闭眼,也没看窗外飞雨,只看着裴明悯。 他最喜爱的孙子,也必将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一曲终了,裴明悯起身出席,挥袖躬身。 「爷爷,湖水涨落多由天时,水来人退,水去人回。此时救水乃逆天而行,请您让僕从们都上山避一避吧。」 「就等你这句话呢。」裴老太爷大笑,笑罢高声向殿外道:「听见了吧?去,四公子替他们求情,就让他们上来罢。」 裴明悯却不起身,待大管家脚步声远去,撩起下裳跪于地:「爷爷,我知道您是为我立恩,您对我的栽培爱重我记在心里。但明悯认为,人命珍贵,不当被玩弄于股掌。」 水祸无情,稍有不慎,便易命丧其中。 「怎么?你觉得爷爷做错了?」裴老太爷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非也。」他伏地磕了个头,直起身再道:「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我不以真心护之,又岂能要求他们真心对我?」 「他们为我裴家做事,效忠于我裴家,我就当善待他们。若我品行不端,他们弃我而去也怨不得人。若我问心无愧,而其心有异,我恶之弃之也坦荡磊落。」 「爷爷有爷爷的行事法则,明悯不认同,却不认为您错了。」 裴明悯再次磕头,「只是我心中愧疚,不吐不痛快。」 裴老太爷看他半晌,拍了拍掌心,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孩子长大了。」 他弯腰握住裴明悯的胳膊,把人拉起来,微微笑道:「这个家,早晚是你说了算。但现在还是我说了算。你想要用你的行事方法来管这个家,那就得拿出本事来,让爷爷心甘情愿退下去。」 裴老太爷把少年带到窗前,两边纱帘高挂,窗外一片黑暗,只有铺天盖地的凄风厉雨。 「能轻易给出真心的人多是未歷经世事。然而顺遂一生的人太少,绝大多数人总要经歷这么几个雨夜。」他指着檐下飘摇的灯笼,火光若隐若现,说道:「真心就像这灯,不知什么时候就被风吹灭、被雨浇灭,坚持不到天明。」 「爷爷。」后者看着他,轻轻叫道。 「爷爷没生气。」裴老太爷又笑,「反而欣慰,你有这股意气很好。所谓少年意气,无意气怎能称年少?」 四五十年前,他也如面前这少年人一般,心怀四海,试与天比高。 敢以真心换真心,正是少年人富有的美德。 他也不需刻意提点,强行扳正。 初生牛犊不怕虎。待这少年人出仕入官场,歷练上几年,便知人心难揣测,终需外力桎梏。 至于可能出现的风险,他毫不担忧。 璞玉需琢,娇生惯养的纨绔担不起这个家。而这天底下,也没有他稷州裴氏担不起的事。 「我记得六月初小西山就要大考,然后休长假。」裴老太爷想到这儿,问:「今年的游学,可定下去向了?」 「云时先生向南,子回先生向东。」裴明悯答道,又迟疑道:「二叔还没确定。」 「你二叔是个没用的,不跟他。」裴老太爷对这个不惑之年就致仕的儿子一向没什么好脸色,慢慢说道:「但路云时去年就跟过一回,再来一次没多大意义。齐子回太年轻了……」 他说着又想起某位故人,再联想到端午那天见过的那个孩子,忽然一拍掌,道:「我怎么没想到他呢?还有一个人,你跟他去。」 第026章 二十三 沉睡的村落被惊醒,尖叫伴着灯火接二连三地响起,在如沉深渊的夜里撑出一小片光亮。 越来越多的人冲出家门。 「我儿把你妹妹牵紧了,跟着你爹跑!」 「你要钱还是要命!都赶紧扔了!」 「哪个挨千刀的撞我!」 惶惶雨夜里,哭骂唿号不绝。 不知谁连喊了一串「大家不要慌」「跟我走」,声音粗犷有力。 许是平日里就得信任的乡贤,没多久大傢伙便都跟着他往一个方向奔逃。 贺今行把蓑衣和马都给了一对拖家带口的夫妻,跟在人群最后,不停地喊:「还有人吗?」 人走灯熄,黑暗捲土重来。一路回答他的只有雨声。 斗笠不顶事,狂风挟着暴雨直往脸上抽。他用湿透的袖子把眼鼻上的水裹下去,最后看一眼被淹没的村落,跟着大部队踏上带着坡度的山路。 但愿无人落下。 漫到腰际的洪水很快被甩到脚底下,又上行一刻钟,直至半山腰的山神庙才停下来。 第58页 庙门大开,内里已有火光。 受惊的众人立刻涌入,得了遮蔽,开始打理自己和家人。庙里很快吵闹起来。 屋檐下缩着两匹马,贺今行没跟着进庙,便过去给它们梳理拧成团的鬃毛。 电闪雷鸣的瞬间,整片天地亮如极昼,山下洪水捲起泥沙无数,汹涌浑浊。 「在这儿干什么?上来了也不招唿一声。」 贺长期在庙里左看右看没见着人,一找出来就发现这人和马儿待在一起。他松了口气,见对方没有反应,又提高声音:「回魂儿了!」 「嗯?」贺今行收回视线,神色茫然地看着他。 「困了?」 「……有点儿。」 贺长期闻声一顿,在身上搜了搜,摸出一小包东西递给他,「薄荷糖。」 见后者接过就拆,又加了句:「不知道打湿了没,湿了就别吃。」 「没,包得挺严实的。」贺今行就着油纸抛了一颗进嘴里,含煳地说:「大哥怎么什么都有,像……」 身旁的人阴恻恻道:「像什么?」 他立刻双手合十,睁大眼睛,「像救苦救难的菩萨,专解贺某人燃眉之急。」 如火烧的喉咙此刻就缓解不少。 贺长期自鼻腔里哼了声,「少卖乖。」然后转身,「进去烤烤火。」 贺今行跟在他身后跨过庙门。 正中的山神像威严肃穆,整洁光鲜,香案上香炉供品齐全,可见常受供奉。 贺长期也看见了,停下来说:「老伯说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常来祭拜山神河伯。今日遭此水祸,暴风雨里得山神一席荫蔽,可见神仙有灵,心诚则佑。」 「要我说,老伯只见山神护佑,却不见河伯发怒。」他抱着双臂,耸了耸肩,「真若有神佛显渡,撑船的也是你我。」 贺今行不置可否,只道:「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我不知神佛是否有灵,但当初修庙塑像的,一直供奉不断的,今日避劫受益的,都是山下百姓。嗯,躲了雨的还有你我。」 正说着,就见几位村民向他们走过来,他立刻把糖丸嚼碎了吞下,戳了戳自家大哥。 贺长期也赶紧站直了。 「我们是来代表大家向两位道谢的。」其中一位年长者开口道,其余人跟着拱手鞠躬。 两人皆整衣肃容,一起还礼,「诸位不必客气。」 及至凌晨,雨势渐消。 重明湖东岸,衙役们举着琉璃灯随水线一退再退,终于定下位置。 「大人!雨变小了!」 「确定不会再有暴雨了?」 「不会了,至少两日内肯定不会了。」李司漕连连比划,「水涨至此,就是极限。」 「好,那就好。」杨知州扔了斗笠,取了支桐油火把。 重明湖勾连江水与黍水水系,时有涨落,但规模皆不大,反能带动泥沙淤积环岸,肥沃湖田,泽被重明平原,故而歷来不设堤防。 谁知一朝变天。 他爬上巨石,点燃火把高高划破夜空。 身前是州驻军先行赶来的一个营。稷州卫辖区水域泰半,官兵大多善水。 「儿郎们!天就要亮了,而我等手足尚陷水患之中死生未卜,还在等什么,登船,开始搜救!」 五百军士应声而动,分五人一组,纷纷推着置好装备的小船入水。 火把很快被雨淋熄。 杨语咸从巨石上跳下来,主簿匆匆赶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赵监军说是身体不适,天明再来应当也不迟。」 他听罢,嘴唇颤动片刻,高高扬起火把,然后在主簿瑟缩的目光里,一棍子打在石头上。 木屑飞溅划伤他的脸,却毫无知觉。 第二日上午。 「我没事吧?」山神庙的角落里,一位老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盘腿坐在他对面的贺今行放开他的脉搏,说:「老伯应该只是受了凉,不严重。但之后最好还是请大夫开张方子来吃。」 「不严重就好。」老人缩回手,把孙子抱到腿上,「官府肯定会来救我们的,后面多半还会施粥施药,到时候小老儿就去讨副药来。」 这老算盘精打细算,贺今行哭笑不得,只能说:「也可以。」 「你会的也不少嘛。」贺长期也坐在一边,靠着墙,双手垫在脑后,说完就打呵欠。 「只会看看寻常的脉象罢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摇了摇头,看对方眼下青黑,猜是一宿没睡,便说:「你要不再睡会儿?」 贺长期阖上眼,「吵。」 贺今行也很无奈。 他自己是闭眼就能睡,对于如何快速入睡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过了一会儿有村民来发吃食,他替对方接了,送到人面前,轻声道:「醒着没?吃东西了。」 贺长期撩起眼皮觑了眼,一张肉饼,是先前供在山神像前的供品。 遂嗤笑道:「也没那么尊神敬鬼嘛。」 「呸!」旁边老人赶忙打断他,「你这小伙子还是读书人!可别乱说话!」 老伯四下看看,凑过来嘀咕:「山神待我们这些信众就如同父母官,肯定不忍心我们挨饿,有什么不能吃的?更别扯什么尊敬不尊敬了。」 「而且就你俩有肉吃。村长是看在你俩救了我们村儿的份上才对你们这么好,别不识好赖。」 贺今行刚想张口咬下去,听他这么说,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饼,果然是和了肉末的。 第59页 再一抬头,就见依偎在老人身边的小女孩儿直直地盯着自己。 视线往下,女孩儿手里捏着一小块白面饼。 他把肉饼递过去,问:「要吃吗?」 小女孩点点头。老人赶紧搂住她,哄道:「那是给哥哥的。穗儿也有,咱们吃咱们的,穗儿最懂事了,不能胡闹啊。」 小女孩看看爷爷,再看看对面的大哥哥。她又点了点头,「我……哥哥,我能和你换吗?」 「可以啊。」贺今行伸出另一只手摊开。 「穗穗!」老人叫了声,小女孩儿说:「爷爷,哥哥答应和我换的。」 她站起来,和坐着的少年差不多高。 她把自己那一小块面饼放到少年空着的手心里,再在另一张肉饼上掰下一角,小心地抱了回去。 黝黑的脸颊上浮起小小的酒窝,「谢谢哥哥。」 贺今行看着这个孩子,他们目光平行。 他握住左手,也露出笑容:「穗穗不用谢。」 坐在老人腿上的小男孩儿看着一大一小吃起饼来,拉了拉老人的衣服,翁声说:「爷爷,我也想吃。」 「阿牛也有啊。」老人低声道,把白面饼掰得细碎,餵给他,「爷爷的先给你吃。」 「姐姐……」 「我出去走走。」贺长期忽然起身就走。 「唔!」贺今行没拉住他,向老人打了个手势示意,爬起来叼着饼跟出去。 外面仍下着小雨。 天际泛灰,山色空寂。 「大哥怎么了?」贺今行追上贺长期,刚开口就见后者弯腰干呕几声。 他立刻扶着对方,伸手去探额头,「生病了?是有些烫……」 贺长期摆摆手,手里还捏着那张只咬了一口的肉饼。 「这玩意儿肯定馊了。」他说着把巴掌大的饼掷了出去,「吃着噁心。」 「你发烧了,吃东西感觉噁心想吐也是正常的。」贺今行把人往回拉,「生病了不能淋雨,我们回去。」 然而贺长期不止比他高,还比他壮。他使出力气去拽,硬是没拽动。 这小牛犊似的少年仰面朝天,任由一帘又一帘的雨煳住自己的眼睛,仿佛如此就什么都看不见。 干干净净一片黑。 贺今行松开手,喘了口气,「大哥还想淋多久?」 显然对方心有郁气,但他没法开解。况且这么大的人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结果好与坏,都该有自己承受的觉悟。 「时间太长我就先回去,不管你了。」 贺长期闭着眼,听踩着雨的脚步声远去。 直到一点儿声音都捉不到了,他才低下头颅,轻声说:「要你个小孩儿来管。」 然后睁开眼睛,就见本该回了庙里的人蹲在他面前两步远,正托着腮看他。还挪了挪下巴,笑道:「嗯,要的。」 细雨濛濛,缩成一团的少年人看着小得不得了。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颇具调侃意味,让贺长期沉郁的情绪一下子就散得一干二净。 他咬着牙,上去狠狠揉了一把对方的头,「要个屁!蹲这儿发蘑菇呢。」 「蘑菇好吃,我倒是想,但发不出啊。」贺今行抓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晃了晃脑袋,笑道:「现在可以回去了吧。」 「等等。」贺长期皱起浓眉,「那儿好像漂着人。」 贺今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下洪水成湖,露出的几片屋顶分散如孤岛。 浆黄的水面漂来一截浮木,木头上扒着一个人,还拽着一个澡盆,盆里蜷着的应该是个小孩儿。 那人似乎也看见了他们,立刻惊喜地招手。 然而他一松手,木盆便漂走了,他又立刻去抓,洪水涌动,反将木盆推得更远,浮木也带着他反向流动。那人急疯了,竟舍了浮木想去救自己的孩子,然而忘了自己不会凫水,反应过来后只能徒劳地扑腾挣扎,唿喊救命。 变故只在瞬息。两人飞快对视一眼,贺今行:「哥,你去救孩子!」说罢便往山下飞奔。 那人的方向正好有处突出的山石,离水面六七丈高。他几个起落点上前,提气一跃,如鱼鹰一般飞入水里。 落水便小腿一抽。 昨夜精疲力竭,歇了几个时辰还是不够。他在水里停了一瞬才浮起来换气,见那人随洪水沉浮,口鼻已被淹没,立即提速游过去。 其实他水性并不算好。师父教他时说这是必需的求生技能,他想学好,但囿于身份,只能悄悄在汤泉里扑腾。 这是他第一次游入如此宽阔的水域,因为一条命。他却没有曾经想像过的那些特别的感觉,而是奇异地想起自己塞在腰间的饼。 泡了泥水,怕是不能再吃了。 贺今行游到那人身后,托着对方的下颌冒出水面,立刻响起剧烈地咳嗽。 「你别怕,我带你上岸。你的孩子也被救了。」他一边安抚,反覆地说着「别怕」「别急」,一边竭力带着对方回游。 游出不远,身前拖带着的人恢復了些力气,开始乱抓乱蹬,抓住了什么便如逮着救命稻草一般死命往下按,试图借力把自己蹭上去。 水花激扬乱溅,他下意识闭眼,一时力气不支,被锁住手臂拖入水下。 混着泥沙的洪水涌入口鼻,贺今行立刻闭气,抓着他的人也痛苦地挣扎。他摸到对方的颈侧,一掌噼晕了。 第60页 昏死的人重如石块,他双手如拖麻袋,踩着水破出水面,急促地唿吸两个来回,又被带得沉了下去。 沉入水中的瞬间,他瞥到湖岸,那水陆相接的一线好远。 咚、咚,心跳如雷响,一声声砸在耳膜上。 若他放手……不,他不能放手。贺今行咬破舌尖,腥甜让他清明了一瞬,强行聚气轻身,再度托着人浮上水面,竭力凫水保持平衡。 水天愈渐如绸。 朦胧烟雨里,有人影向他快速游来。 他以为是贺长期,哑着嗓子叫了声「大哥」。 人影近前,把昏迷的人接过去,待他睁圆了眼,才吐出两个字,「不是。」 那唇角梨涡太过眼熟,贺今行愣了片刻,呆呆地问:「你怎么来了。」 对方只说:「家训如军规。」 少顷,十来条刻着稷州卫徽记的小船驶到他们周围,三人被某条船上的军士给拉上去。 有隔船的军士踩着船舷笑骂道:「你小子不错啊,水性比我这些只会光着蛋子张牙舞爪的好。叫什么名字,哪个所的?」 少年立正身形,如楔在船头的桅杆。 「南方边防军预备役顾钰,请总旗指示。」 第027章 二十四 军士们立刻给昏迷的那人施救。 待那总旗可惜完好苗子只能看不能收,不等发问,贺今行便说:「还有百余人在半山腰的山神庙里,都是这片山脚的村民。」 他顿了顿,又抱拳道:「庙外有两匹马,是我和我大哥租来的,烦请大人一併搭救了,小生感激不尽。」 总旗眯着眼看向他,一身粗衣泡得发皱,木簪束起的髮髻尚在滴水,总之,不似世家子。 马匹是稀缺资源,稷州卫军马亦是有限。虽说能在市面上租借的都是资质不好的,但两匹马,能跑能吃就比没有好。管你租的买的,牵到稷州卫大营里,就是老子的。 空气安静了一瞬,顾横之忽道:「你放心,总旗爱民如子。」 爱民如子啊。总旗啧了声,点了点头,「好说。」 看在姓顾的份上。 他再次施礼:「多谢大人。」又转身对顾横之说:「也谢谢你。」 后者只微微一笑。 另一条船把贺长期带过来,他抱着小孩儿跨到这条船上。 顾横之颔首示意,接着同两名军士一起换过去。 小船掉头回去,其余船只继续向小山进发。 「小兄弟,救这人不容易吧?」一位军士叫贺今行,「他是不是不配合你,你俩在水下打了一架?下手够狠的啊。」 「嗯?」他才看清躺在舱板上的是个中年男子,上衣被扒开,露出的胸腹肋支清晰,青紫一片。 他确信自己只噼了一掌,但对方这身伤又是哪儿来的? 贺今行脑子飞快转了一圈,说:「我水性一般,水下情况紧急,多靠本能,具体也记不清了。」 军士又笑道:「小兄弟,你别多心,溺水之人挣扎有多厉害我们都明白。这人受一身伤也总比没命强,醒了还得谢谢你呢。」 「水性一般就别逞能。」贺长期跟着看了片刻,眉毛一扬,「这人这会儿漂到这里,也是奇怪。」 「可能是远处漂来的,也可能是和老伯一个村但昨夜没走的,都说不定。」贺今行说。他看了看前者抱着的孩子,准确地说是个婴儿,约摸一两岁,裹在两层麻布里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他忍不住探了探鼻息,还好,虽微弱,但有唿吸。 只是婴儿太过脆弱,又淋了这么久的雨,他总有些忧心,便握住襁褓下的小手,缓缓地一丝一丝输送真气护佑。 虽真气所剩无几,但因对方是婴儿,需求不多,也能供上一两刻钟。等到了岸,就可以交给大夫了。 贺长期见他拧着眉,便知他在做什么,「松手,我来。」 贺今行:「可是大哥生病了……」 「也比你强,松手!」 「哦。」 陆地很快出现在视野里。 离水几丈远,拉起了一座座帐篷,军士、大夫、民众皆匆匆来去,十分忙碌。 船靠岸时,中年男子也醒了过来。他一把抢过婴儿,跳下船,有医童迎上来,他什么都没说,推开对方,直直冲向衙役聚集的地方。 「喂!」贺长期猝不及防,「这是见鬼了?」 两人面面相觑,下了船,很快便听惊天动地一嗓子。 「青天大老爷,求你为我们林大人申冤吶!」 他们立刻赶过去,已围了一圈人。 衙役们四下赶人,清出了一片空地。但仍有好事的聚着不散,听不见声儿,也可以看个热闹啊! 那中年男子抱着孩子跪在杨语咸面前,声泪俱下。 杨语咸正与僚属商议事务,皱眉道:「你且别急着哭,先把事情说清楚。」 「是。」中年男子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我是河道衙门的编外。昨日上午暴雨不停,林大人便请我们监测燕子口。几个弟兄蹲了半日,看情况不对,下水潜底一看,湖口淤塞比我们上一次查看时严重不少。我立刻向林大人报告,林大人听完就说回衙门,让我们晚间去找他领工钱。」 「我们弟兄傍晚就去林大人家里,谁知正好撞见一伙贼人要害林大人全家。」他举起婴儿示意,满面悲愤,「我们拼命去救,只救下了这个孩子。」 第61页 说罢又将婴儿放于一旁地上,砰砰磕响头,「林大人爱民如子,请知州老爷为林大人一家和我等受水患的百姓做主啊!」 杨语咸忽然就有些明白昨夜赵睿为何不肯来了,又问:「你所说的『林大人』是谁?」 「是河道衙门请我们做编外的大人,我们只知姓林,从来没有问过名讳。」 杨语咸看向李司漕,后者一脸茫然。 虽说河道衙门出了名的人少,但稷州下辖近二十县,河道衙门设有多处分衙,除了各个衙丞,他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人。这姓林的多半是燕子口附近分衙的小吏吧。 他正想着,突然如遭雷击,双腿一软跪到地上,「大人!燕子口重要无比,卑职入夏时才领人亲自查看过,并无淤塞啊!」 「不淤塞怎会泛滥!」中年男子撕声道,指天发誓:「小民一字一句都是亲眼所见,绝无假话!」 「大人!」李司漕膝行两步到杨语咸跟前。 杨语咸一脚踹开他,「还跪着干什么?还不带人去疏浚燕子口!」 「是、是!」李司漕连滚带爬地往外走。 「等等。」 他停下回头,见知州面无表情地说:「叫赵睿带着州驻军去。」 「你跟他说,今天不把泥巴掏干净了,我明日就马上飞递到宣京参他为官不仁、枉顾人命!」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贺今行隐在人群后听完这一遭,似乎明明白白,又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都水司连年精简,户部拨给有限,下属众多河道衙门无法长期供养专职胥吏,人手寥寥,便只在天气极端时聘请百姓做,称编外人员。 这些编外大多是当地农户,靠天吃饭,懂得些天时地理,也乐意在风雨里或烈日底下挣那几十文钱。 但这部分佣金无法报销,只能靠官吏自掏腰包。并且佣金再低,累积下来同俸禄一比也不算少,是以有的河道衙门会请编外,有的就全然不管。 而燕子口是重明湖注入江水的唯一通道。 若燕子口淤塞,接纳两条大河又逢一日暴雨的重明湖,必然泛滥。 只是……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身旁的贺长期转身就走,他下意识拉住他,「你去哪儿?」 贺长期心中烦躁的时候,就完全不想理人。但他袖子被拉着,想甩开吧,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又有些不忍心。于是憋着气说:「去揍人。」 语气跟要吃人似的。 贺今行倒不怕,只说:「可你的马还没回来呢。我的也没有。而且我是租的,得给人还回去。」 这算什么事儿?贺长期不耐烦,「那你在这儿等着。」 「不行。」他把人拽紧了,「万一那卫军不想把马给我呢?大哥可得给我撑腰。」 「……」贺长期捏了捏眉心。 行吧,他曾经在稷州卫大营里待过,某些兵是有那么些欺软怕硬的恶习。 杨语咸带着中年男子走了,两人就到岸边等那两匹马。 一名少年远远看到他俩,把东西搬到指定位置后,在衣裳上擦擦手,跑过去找他们。 「今行!」 贺今行已经熟悉了这个声音,等人在跟前站定,才笑道:「你在这儿帮忙啊。」 「嗯。」江拙点点头,「我早上去西山书院那边没找到你,就过来这边看看,顺便做点事儿。」 「我没事。这是我大哥,贺长期。」他退后一步,向两人介绍,「这是我的朋友,也是县试与府试的同保,江拙。」 贺长期不苟言笑地一拱手。江拙缩了一下,立刻拱手作揖,「贺大哥好!」 他弯腰角度颇大,脚下不稳,差点栽到地上。贺今行眼疾手快拉住他,哭笑不得:「怎么反应这么大?」 说着看一眼贺长期,有这么吓人? 后者瞪他一眼,然后撇开视线,看向湖面。 江拙直起身,想解释又组织不起语言,一张脸憋得通红。 贺今行便问:「你说你去看过西山书院了,不知情况如何?」 「……书院、书院据说被淹了一半。」江拙唿出一口气,慢慢理顺了话语:「但师生昨夜就被接走了,大多各回各家,还有一部分被安置在裴家的别院里。不过书院街就糟糕了,被淹没了。」 「对了,你们学监好像也在找你们。」他说着转身,四下看了看,指向某个地方,「就在那儿!」 贺今行与贺长期都看过去,见李兰开正与某位医者打扮的人说话,正好也看到了他们。 「先生好。」三人一起施礼。 李兰开问:「你俩昨晚怎么没回书院?」 贺长期规规矩矩答道:「路遇涨水,没回得成。」 「没事就好。」李兰开点点头。 他昨日半夜清点学生,发现少了三个。裴明悯一贯在休沐日后的早上才回书院,他不担心。这俩贺姓的学生私怨消融与否两说,暴雨洪涝更不讲人情,他怕出事,一大早就出来找,好在都平平安安的。 「没事就早些回家,免得家里人担心。」他说完顿了顿,又专门对贺今行说:「厌深先生在城东的裴氏别院,你可以去找他。」 「是,谢先生关心。」 三人送走李兰开,等待马匹的时间里,就帮着搬运东西跑腿。 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两匹马终于来了。 顾横之一手拉着一匹,交给他们。 第62页 贺今行谢过他,问:「我们要回去了,你呢?」 他摇摇头,「不,还有人。」 少年转身踏上空下来的船只。 此刻久雨初停,厚厚一层云褪去黑纱,再兜不住明朗天光,浑黄的湖泊以及周边的一切都敞亮起来。 贺今行目送船只掉头驶向远方,摸了摸马头,「我们也走吧。」 三人向稷州城走去,走了一段,他突然看向贺长期,奇道:「你不回遥陵?」 后者冷嗤一声,「路被水淹着呢。」 最近的官道是被淹了,可你有好马,绕道也不难啊,他心想。见贺长期迳自迈步前行,猜是又和家人争意气了,便不再多说触霉头。 路程还远,他又问江拙:「你想学骑马吗?」 「啊?」 「现在正好有马,我教你啊。」贺今行笑道,「虽说不能日日练习,但只要抓住每一次机会,早晚有一天你也能策马飞扬。」 江拙:「我……」 「上马前一定要检查缰绳、马鞍和马蹄铁。」贺今行把他拉到马跟前,抬袖擦去鞍上的水迹,又紧了紧肚带。 他扶着江拙跨上马背,然后把缰绳塞到对方手里,「缰绳一定要握住了,但也不要拽得太紧,放松点。」 「我、我有些紧张。」江拙两手抓着缰绳,竭力稳住,只恨不能把自己战慄的皮肤以及颤抖的手脚按住,以免让自己看起来太没出息。 「别怕,我看着你和马,先慢慢地走。」贺今行拍了拍马儿的脖颈,示意江拙。 江拙自己没骑过马,但也见过别人骑马。小心翼翼地夹了夹马腹,马儿果然迈开蹄子,慢慢踱起来。 贺长期半晌没等到他俩追上来,回头一看,远远两人一马正慢悠悠挪动。 他啧了一声,也翻身上马。马儿知晓主人心意,缰绳一动,便扬蹄奔跑。 少年心事重重,不能揍人,跑一场马总是行的。 只可惜山圆路短,终究不能痛快。 走到南黍水桥前,江拙已经不需要贺今行牵着马的头绳,就能控马慢行。 他自己下了马,小麦色的脸颊一直红扑扑的,看着双手,抓握几下,「走着走着,我好像就不怕了。」 「那说明你很厉害呀,学得很快。」贺今行夸了他,又摸摸马,「马儿也很可靠。」 护城河暴涨,浊浪滔滔,离桥板不过两尺。桥却稳稳噹噹,两人过了桥,贺长期已在城门前等得百无聊赖。 待江拙告别归家,他才说:「慢死了。」 「你的马太快。」贺今行认为自己和朋友是正常步行速度,「但也确实让大哥久等了。为表示赔罪,我知道一家医术好诊金也便宜的实惠医馆,带你去。」 「医馆?」贺长期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边说:「你看看你这样子,什么铺子能让你进大门?」 他看看自己,又抬胳膊嗅了嗅,「是不太好。」然后也从头到脚扫视对方,「不过你也一样啊。」 贺长期看他一阵,冷笑:「呵。等会儿买衣裳去客栈开房间你都自己掏钱吧。」说罢大步流星转过街角。 「哎,大哥!」贺今行追上去,「开玩笑嘛,你香,你比我香多了!」 他俩洗过澡换了身衣裳,才去还马。 租市的伙计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想要讹贺今行一笔。他也不恼,笑着三绕两绕,就被送了出去。 「嘴皮子倒是利索。」 「是啊。」贺今行走到前面去,「大哥记着这路怎么走,以后可以常来。」 一家小医馆有什么可记的,若不是……贺长期牵着马,跟着他穿街过巷,所经之处越来越陌生。 他生于遥陵,在遥陵和稷州两头跑着长大,记忆里去过很多地方,自认对这两个地方熟悉得很,此刻事实却告诉他并非如此。 直到走进某条狭窄的小巷,一路躲过两边四处横生的「枝桠」,贺今行停在某间缺了一只门环、只开了一扇门板的大门前,侧身微笑做请。 「到了。」 他尚沉浸在茫然中,看了看四周,再看看贺今行,最后才看向正对着的门匾,长长一条钉在门框上。 收钱医病,童叟无欺。 第028章 二十五 招牌过于直白,和外面那些「回春堂」「济民堂」之类的不太一样。 字迹像是刀削,颇有几分江湖气息。 贺长期:「真是医馆?」 「当然。大哥不会以为这是什么黑店,害怕了吧?」 「说什么傻话。」他只是觉得不似正经路子,有些奇怪罢了。遂走上前,把缰绳套在门环上,「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 「这大夫是我娘的亲眷,我初来稷州时就是投奔他的。」贺今行敲了敲门板,进门便喊:「冬叔,我带朋友来了。」 丈方的屋子里,中年男人正坐在柜檯后的摇椅里闭目养神,闻声掀开眼皮,「你来干啥?外头不是落雨么。生病了?」 「雨停了,」贺今行让出身后的人,「生病的也不是我。」 「哦。」贺冬还是坐着,伸长脖子看了贺长期片刻,「壮得跟头牛似的,哪里有病?」 贺长期:「……」 「可是他发烧了,我看着像是受了风寒……」贺今行说。 「那就是风寒嘛。」贺冬又靠回椅背,指了指药柜,「第二排,桂枝芍药各一两半,甘草一两,枣三枚,姜三片。看在我外甥的份上,就不收你钱了。」 第63页 他摆摆手,闭上眼,「赶紧回去读书吧。」 「好,谢谢冬叔。」贺今行转身就要去抓药。 贺长期拉住他,他小声问:「怎么了?」 对方没回答,而是看着这医馆里所谓的大夫,沉声道:「你是大夫?」 摇椅上的人懒洋洋应了声「是啊」。 「你就这么对待病人?」贺长期压抑着怒气,「不问诊不切脉,不开方不称药,把病人当儿戏吗!」 这天杀的世界,爹娘矇骗儿子,官吏敷衍百姓,看个病也被大夫草草了事。 「哟,我可没这么想过啊,毕竟我这儿是医馆,不是戏台。桂枝汤疏风解表,祛风散寒,正对淋雨风寒之症。你不通医理,就别乱讲话,徒惹人笑。」 「你!」贺长期捏紧拳头。 「怎么,想找茬?」贺冬站起来,理了理起皱的衣衫,「年轻人,论身手,我可不会怕你啊。」 他这才发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中年男人其实很高,也并不干。歪坐着似个无赖,站直了似个武夫,练内家功夫的那种。 总之不像个大夫。 但那又如何,他自鼻腔冷哼一声,「医德不修,牛皮倒是吹得凶。」 「吹牛?」贺冬觉得这年轻人真是欠揍,心气儿也上来了,「过两招?」 「来啊,谁怕谁?」 「行,我今天就让你小子见识见识。」贺冬提高声音:「阿平!」 「哎!」屋后有人应了声,接着一张憨厚的脸伸出小门,「咋?」 贺今行叫了声「平叔」。 后者憨笑着点头,正要开口,就见贺冬指指屋里第三个人,「哎,这小年轻求收拾,交给你了。」 「行啊,我正好磨你这劳什子药材磨得闲出屁来了。」贺平这才移动目光,轻轻「咦」了声,抬手勾了勾,「小子,到后院来。」 贺长期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 待他身影消失,贺冬才从柜檯后走出来,抱拳行了一礼。 「他心里有气,发泄出来才好。」贺今行听着后院拳脚破风的声音,低声道。 贺冬点点头,「这等不知世事的年轻人,心思都写在脸上。愤懑来得快去得也快,主子不必过虑。」 「他在小西山赠我衣药,时常关照,我能回报就回报一二。」 他抓好了药。贺冬取来油纸,一边包一边说:「昨夜洪水突发,书院街铺子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搬走,泡上两天,估计得扔个九成。」 「人没事就好。」贺今行微微摇头,损失已成,痛惜也无用,「我总觉得这次水患有问题,重明湖不该泛滥得如此厉害。」 他来这儿的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大略说了先前的事,「燕子口淤塞疑点颇多,我怀疑有人做局。」 「谁人如此大胆?」贺冬惊道:「沿湖可是数千甚至上万百姓。」 贺今行摇了摇头,「只是猜测,我总感觉那中年男子不像农户。」 「那我立刻去燕子口查一查。」 「好。」他说完这桩紧急事,才翻出心里一直惦记着的,再一次压低声音,「冬叔,我娘的坟……」 贺冬看了一眼大门外,声如蚊蝇:「主子放心,贺夫人的墓保存完好。」 他终于放下心来,「多亏你们了,多谢。」 「不是我们。」贺冬却道:「昨日上午,阿平去时,已有一批人把墓地修缮差不多了,看样子是半夜就在行动。带头的是个少年人,其他人称他『七少爷』,我们猜是贺驹的儿子。」 「因为墓地修完时,阿平看到贺驹匆匆赶来,同那少年人争执一会儿,给人赏了一巴掌。」他顿了顿,颇觉好笑,「这胖子打人时挺狠,打过了又低声下气地哄,可人不吃他这套……」 他说着说着见贺今行先是惊讶然后皱眉,也住了话头,「怎么了?」 贺今行指了指他背后,「他就是贺驹的儿子。」 「嚯。」虽然知道后面是墙壁,他也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怪不得跟吞了炮仗似的。」 「自大帅同贺家决裂,贺家再无人去如星谷看过一眼。」贺冬说着嘆息一声,「快十年了,难得他能想到贺夫人。」 贺今行自嘲:「我又去看过几次?」 「这当然不一样,」贺冬立刻变了脸色,肃容道:「主子怎能同他们相比。」 「没事,我心里明白。」他抬手制止对方再说下去,「往者不可谏。」 「这件事实在不该、也轮不到你来自责。」贺冬抓住他的手腕,按上脉搏,「我看看你近况如何。」 他轻轻地点头。 他明白过度的悲喜都是己身加诸于己的臆想,看似深情,实则虚渺,所以从不沉溺在任何一种情绪之中。 但有些事有些人,无论时隔多久,想起多少次,都不能减轻一丝一毫的悲痛与惋惜。 过了一刻,贺长期臭着脸出来,「药抓好了没?」 「好了。」贺今行举了举捆在一起的几个大油纸包。 前者拍了一锭银子到柜檯上,「那就赶紧走。」 贺平追出来,笑呵呵地,「慢走啊!」 临到门口的贺长期还是忍不住,回身问:「前辈是不是脱身军伍?」 不待贺平回答,贺冬掸了掸衣袖,「我们?我们在十六年前,那可是一等一的精兵。」 贺长期嗤笑一声,「又开始吹牛了。十六年前?青壮就退伍回家种红薯的精兵是吧?」 第64页 「啧,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爱信不信。」贺冬赶苍蝇似的挥手,「赶紧走。」 待两名少年牵着马走远,他拍拍贺平的肩膀,「我们也赶紧收拾收拾,有活儿了……你怎么还在笑?有什么好笑的?」 「这难得看到个好苗子,还是我们这边的人,那不得高兴高兴?」贺平跟着他一起收拾,「哎,你还不知道吧,那就是贺驹的儿子。好小子,老子差点没打过。真是刀吃灰要钝,人吃灰要萎。若是秦……」 贺冬捂住他的嘴,厉声道:「慎言!」 他呜呜点头,举起双手示意,才被放开。 两人快速打点好,「啪」地关上门,仅剩的那只门环抖了几抖,摇摇欲坠。 从后院出去,再翻过一条巷子,就是稷州高耸的城墙。 这厢,两名少年按原路穿出去。 午时早过,街上民众比来时多了些,不少人搭着梯子修缮屋顶,或是处理被暴雨损坏的物什。 行道尚是湿的,路旁大树也是湿的,晴空之下,一切都呈现出湿漉漉的清澈。 马儿优雅迈步,蹄声哒哒,牵着它的少年把缰绳虚虚挽在手上,伸了个懒腰。 「好累。」贺长期语气散漫,仿佛随口一问:「说起来,你娘姓什么?」 「绷紧了,陡然放松下来是挺累的。」贺今行慢慢接了他上句话,才回答下一句,「我娘啊,姓谢。」 贺长期收回手,攥紧了缰绳,马跟着停下来。 他看着贺今行还没开口,后者就笑了笑,「大哥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四婶也姓谢。」对方推着他继续走,「可天底下这么多姓谢的,难道人人都是清河谢?」 他抿了抿唇,「巧合?」 「是啊。」贺今行答得轻快,在一块上马石前停下,看着前方宅邸的牌匾,放松地说:「终于到了。」 两人让小厮通报。 少顷,裴明悯赶出来,「你俩可让我们好生担心一场。」 他走得急,燕服大袖随风舞动,竹篁一般的颜色染了风,仿佛也湿漉漉的。 贺今行伸臂迎他,「半路遇洪水,就没回得去,也没法传信给你们。」 他把这两兄弟好生看了看,莞尔一笑:「人没事就好。」 别院玲珑,张厌深站在厅外檐下等他们。 他微微佝偻着背,神态慈祥亲和,如等待子孙归来的寻常老人一般。 几人在堂上坐下,贺今行大略说了昨日傍晚到今日午间的事。 裴明悯贊他们侠义勇敢。张厌深却问他们有何感触,他点了贺长期,「长期先说。」 身材高大的少年靠着椅背,低着头,「没什么特别的,就像平日习武上课一样,该做就做了。」 轮到贺今行,他说:「我觉得惋惜。沿湖那么多村落,就算人没事,财产也肯定会遭受损失。」 因缘巧合,他和大哥能叫醒一座村落,但那些没有被预警的呢? 他垂下眼,开始思考昨夜的情形,要怎样做才能让更多的人免于遭难? 「人活在世,不能只有一具□□。」张厌深点头,「沿湖百姓以后的生活无可避免会受到影响,但受影响的程度却是可控的。」 裴明悯不假思索道:「官府会赈济,民间有捐献,一定可以帮他们渡过此次难关。」 「渡过又如何?伤害、损失真能完全挽回吗?为什么不能从源头上避免,按期疏浚河道就那么难吗?」贺长期仰头看房顶,雕花的梁木视感冷硬,却远不如夜雨冰冷无情。 他又说:「我小时候遇到很多办不成的事,总觉得等长大就好了。然而越长大,办不成的事越多,每一桩每一件,都在嘲笑我无能为力、愚不可及。」 厅里安静了一会儿,张厌深按着扶手起身,「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少年长成人,总是伴随着痛苦与挣扎。」 他走到贺长期跟前,在后者要站起来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把人按回去,「你有此番思虑,不稀奇。坚持下去,一定有把办不成的事办成的一天。」 晚饭时分,顾横之还未回来,同窗问起,裴明悯笑说他一向如此,不做到累极不会回来。 众人便不等他。 饭后,婢女把晾好的桂枝汤送上来,贺长期犹豫片刻,抬头见大家盯着自己,立刻端起碗一饮而尽。 贺今行想笑,要忍不住时,便转身向裴明悯,说借书房一用。 后者却道:「你们这两日我听着就很辛苦,不需要早些休息么?」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昨日没有读书,今日若再不读,我怕我明日就不想读书了。」 而他有许多困惑,靠自己琢磨是得不出答案的。 「也罢,真是个书虫。」裴明悯笑他。 师生便一起去书房。 又一日下午,西山书院派了人来通知明早复课。 正在读书的几人才知洪水已退出书院街。 回到小西山时,书院里淤积的泥沙已被剷除干净,各式建筑也擦洗过,学监正忙着指挥匠人修缮礼殿。 贺今行见有几件泡湿了的衣物洗洗还能再穿,便拿盆装了,出门就遇到多时不见的人。 「同窗,你这端着盆拿着皂角,是要去洗衣裳?」陆双楼一开口,正常的问话都带着一股散漫的味道。 「是啊。」他见对方也提着一袋东西,鼓鼓囊囊的,「你这是要扔?」 第65页 两人并肩而行,陆双楼「嗯」了声,「衣物脏了就扔,何必再那么麻烦地去洗?要不我帮你一起扔了?」说着就挤过来抢盆。 「哎,扔了多可惜!」贺今行牢牢护住自己的木盆,不经意间耸了耸鼻头。 他捕捉到了一点若有似无的血腥。 第029章 二十六 贺今行抓住他的手臂,直接问:「你受伤了?」 陆双楼看着他,一双狐狸眼睁大了,显得十分纯良无害。他把手掌翻过来,掌心赫然一道绯红的划痕。 伤口平整,几乎横切了整个掌心,好在并不深。 「怎么不上药?」贺今行松开手,目光移到对方的脸上,四目相对,「疼着不难受吗?」 他问得认真。陆双楼却只是笑,笑容越来越大,在对方困惑的神情里,一寸一寸地凑近了,「同窗,我发现,你的眼睛虽然瞳仁不大,但是好亮啊……可以看见我的倒影哎。」 许是前些日子把一整个夏天的雨都提前泼尽了,天气一发不可收拾地晴朗起来。 阳光普照万物,贺今行被一排大白牙闪得有些眼花,退后一步,「别转移话题,说你这伤呢,怎么搞成这样?」 「不小心划的呗。」陆双楼站直了,举起手,「你看,真的不疼,吹一吹就好了。」 说罢真的对着掌心轻轻哈了口气。 明光洒他半身,勾出一丝丝难得的稚气。 贺今行站在屋檐的影子里,轻声说:「你是小孩儿吗?」 「一直做小孩子也不是不行啊,不过得看具体年龄。」陆双楼见他转身往回走,也跟了上去,「不能超过六七岁,不记事最好……」 回到顽石斋,贺今行把盆一放,找了个小瓷瓶出来,示意陆双楼伸手。 后者乖乖地摊平掌心,看对方小心地给自己上药,嬉笑道:「同窗,我就知道找你能蹭上药。」 「我不信你自己没有,懒得你。」 「也不能只怪我对不对?」陆双楼心情又好上两分,眯起眼,「谁叫你心软呢。」 有人惯着的感觉真好啊。 贺今行无奈,不再接话给这顺杆爬的搭梯子。他收好药瓶,回身就见一张银票出现在眼前。 陆双楼端正形容,拱手作揖:「解药我试过一次,确实有效。多谢。」 「不必客气。」他把银票折好揣怀里,微微笑道:「收钱做事,应该的。」 待他洗完衣裳,已近傍晚,舍友才姗姗来迟,正好赶上学监召集学生们。 李兰开点过人数确定满员后,才开始讲话。 简短提过此次洪涝情况之后,主要就讲两件事。其一是五月底将进行学期大考,提醒学生们抓紧时间温习。其二便是大考过后的游学。 不远游无以博闻,非博闻无以广智。先贤远游求师、求友、求功名,诸多美谈流传至今,文人士子无不以游学为尚。 因此,西山书院每年六月到七月都会举行游学,由三位教书先生各自带领学生们,走出稷州,去往邻近的州、路。 李兰开把先生们打算要走的路线、要拜访的名家名地都仔细说明白了,让大家考虑好想跟哪位先生去,在大考之前去找那位先生说就是。 他一贯不啰嗦,事情说清楚了便放学生们去吃饭,只是额外点了贺长期与贺今行留下。 李兰开:「杨大人想见一见你们。别多想,是要当面嘉奖你们在暴雨夜里救了一村的人。」 两人立刻齐声道:「能不见么?」 李兰开愣了一下,还没问为什么,贺今行便拱手说:「旻并非不敬知州,然而大考在即,我本就落下不少,只想抓紧一切时间读书。还望先生帮忙婉拒。」 贺长期亦拱手道:「学生也是如此。况且路遇不平而助,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当不得知州嘉奖。」 「也罢,杨大人并未强令,我替你们推了就是。」李兰开仔细听他们说完,觉得有道理,「学生的本职就是好好读书,你们能如此想,我很高兴。」 「但有一句话不对,救人的事你们做得很好,值得夸奖。」他拍拍两个学生的肩膀,「侠义之心可贵,保持下去,不要骄傲,去吧。」 两兄弟一起回学斋,路上互相看了几眼,贺今行问:「大哥怎么不去?」 贺长期反问:「你又为什么不想去?」 「就像我说的那样啊,大哥呢?」 「有什么好去的?知州好功绩又吝啬,谁知道他想拿这事儿做什么筏子。」听他不痛不痒地夸两句,还不如让他把这时间拿去处理灾情。 贺长期本就不以此为荣,甚至有些厌烦被反覆提起,分开前说:「还是好好准备考试吧。」 贺今行回到顽石斋,顾横之正在收拾衣柜。 夏至刚过,白日仍然很长,但屋里终归不似外头亮堂,他点了灯,才过去帮着搭把手。 灯影下少年人身姿如剪月,似乎比上一旬休沐时劲瘦许多。 他心知舍友是个闷葫芦,于是主动聊起游学,问对方打算跟哪位先生去。 却没想后者摇摇头,说:「回家。」 「回剑南路?」他惊讶了一瞬,便明白过来。 若志在为将为帅,自然不能真同寻常书生一般。 「嗯。」顾横之擦完了衣柜,把不要的东西一起拿出去扔掉。 少年人双臂衣袖皆束到了手肘,流畅的肌肉轮廓在贺今行眼前一闪而过。 第66页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刚入学时琢磨着想送又没送出去的东西,现下正合适。 待对方回来,坐下休息后,贺今行走到对方的书案前,弯腰伸出手,「谢谢你在洪水里救了我。」 手心里躺着一枚古朴的扳指。 顾横之先看他,再垂眼看扳指,只一眼便看出正适合自己。他露出笑容,伸出三指拿起扳指,收回的半途,就将扳指扣在掌心。 「谢谢,我很喜欢。」 贺今行也笑,不必再说什么,转身回自己的书案,拿了书看起来。 第二日课前,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提前一刻钟来到讲堂。 裴明悯起头说了为沿湖受灾百姓捐款的事,大家早有默契,都积极地捐出自己的零花钱。 学生该做学生的事,回到书院好好读书,但学生也可以为苦难中的同胞出一份心力。 待周围同窗们都上讲台去了,贺长期悄悄塞给贺今行一个荷包。 后者一掂就知道是约摸二十两的银子,哭笑不得还回去。 「你小心有些完蛋玩意儿笑你。」贺长期又往他手里塞。 他赶紧躲开,然后摸出一张银票,展开给他大哥看,「谢谢哥,但真不用,我有钱。」 「嗯?」贺长期看清了是五百两,没再硬塞荷包,而是狐疑道:「你又帮人干什么了?我之前就告诫过你,别什么事都瞎掺和……」 「大哥放心。」他赶紧截话,「总之是不亏德行不损道义的事。」说完便转身快步往讲台走。 放置款项的铜盒里银票银两都有,贺今行把折了一折的银票放进去。 他其实还有一点碎银,但没有带在身上,有些可惜。 很快捐款完毕,裴公陵踩着钟响进讲堂。 先生依旧接着先前的课来讲,并不提考试会考什么要温习哪些课文的话。 小西山歷来如此。学无止境,但课堂时间有限,考试只是让学生检验自身学问水平,自然不值得占用课堂。 大考前一天下午,贺今行在藏书楼同张厌深道别。 入学四个月,他在这里受益良多。 张厌深把这个月的酬劳给他,问他想不想跟着自己去游学。 「我这把老骨头在小西山躺了十几年,再不动一动就要朽了。」 然而贺今行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游学,便想委婉拒绝。 老人却没给他开口的时间,「甘中银州,小少年,去不去?」 甘中路,银州。 贺今行刚组织起的措辞瞬间被打乱,他喉头动了动,「先生,我……」 张厌深注视着他,「同行的只有裴家小子。你替我翻了四个月的书,我且把你看作半个弟子,去也不去?」 若是去往银州,也未尝不可,贺今行思绪转得飞快,只是同行的还有明悯,先生怎么会…… 似是看出他所想,老人笑道:「故人之託,推拒不得。你与裴小子同行,也可互相增益,共同进步。我且最后问你一回,去也不去?」 良师益友不可多得。 他隐在案后的手攥紧襕衫,片刻后起身行礼,一揖到底,「请先生携我。」 张厌深抬手虚扶,他穿着葛衣坐着未动,额上却已有细汗。 几只山雀在窗外扑稜稜飞过,将光影搅乱。 盛夏就要到了。 隔日大考,贺今行考完一天下来,觉着比府试要难上许多。但转念一想,小西山的学生基本都是秀才,题目比府试难才是应该的。 而府试结果据说隔半月才出,他是没法亲自去看榜了。 因为张厌深把游学出行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初一,就是明日。 晚间,他赶着收拾行李时,发现舍友在做一样的事情,才知对方也是明日启程。 贺今行把入学时背来的书箧找出,清理之后,挨着放换洗衣物和书本纸笔。 「同窗。」隔壁斋舍的陆双楼过来找他,进屋后熟门熟路地在他位置上盘腿坐下,看他俩忙活,「你俩也准备明日就走啊。」 这个「也」字用得巧,贺今行一边装东西一边笑,「那正好,我们一起。我跟张先生去甘中路,你去哪儿?」 「我嘛,」陆双楼拖长声音,「我去宣京。」 贺今行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户籍在宣京,秋闱要回去考。」他撑着下巴,也盯着贺今行,「我不是一个人,和傅家那两兄妹搭伴儿呢,你别担心。」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记得吃药就行。」贺今行说着也装了些路上用得着的药丸药粉。 他知道傅景书要进京,只是没想到傅谨观也跟着去。后者自幼体弱多病,近几年就是吊着一口气,从稷州到宣京,跨越半个大宣,路途遥远,怕是要去半条命。 人有所为必有所求。敢冒如此风险,为的是什么? 「今行?」 「嗯。」贺今行回过神,下意识抬头。 陆双楼站在他跟前,低声说:「我在宣京等你。你要来时记得给我写信,我来接你。」 少年眉眼低垂,不笑时,飞挑的眼尾就仿佛氲了星点哀伤。 他动了动手指,终究没伸出手去抚平,而是点点头,做下约定:「好。」 第030章 二十七 六月初一,天气晴朗。 宜出行,祭祀,祈福,余事勿取。 贺今行出门时,贺长期一身劲装,背着包袱挎着腰刀站在庭院里。 第67页 后者站得直,剑眉星目,正气凛然,仿佛来自初入江湖的名门少侠,唯有头上束髮的木簪,尚带着一丝书生气。 贺今行对武器很敏感,只一眼便记住了那把腰刀做工粗糙的刀鞘与刀柄。 武术课教过兵器,但学生们练习时都用的木制,书院也不准私藏刀剑。想来多半是昨日才买来的。 他又看了一眼西四间,门已经上了锁。 「傅明岄不会再回来了。」贺长期替对方打掩护的日子也结束了。他走上来,注意到贺今行欲言又止的神色,便伸出手道:「我不回家。知道你要跟着张先生游学,去吧,路上小心。」 后者握拳与他碰了一下。 身后关门声响起,走出来的顾横之亦是差不多的打扮。 于是贺今行知道这两人是要一起上路,便说:「你们也保重。」 顾横之抿唇笑了笑,略一点头算作答应。 三人出了学斋,便就此别过。 贺今行自讲堂前的小广场穿过,看向这座殿式建筑。 宽檐大窗,竹牌摇晃,「寸光阴」三字光鲜如初见,却已熘走不知多少寸光阴。 其实不止傅明岄,他们也没多少时间再待在小西山。 游学归来就要面临八月秋闱,秋闱结果一出,便要上京准备来年春闱。 张厌深恰也来寻他,两人在广场上相遇。老人裹了头巾,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布袋。 「先生。」贺今行接过布袋,里面不过几册书,便放到自己背着的书箧里。 「学生。」张厌深看他,「你这身行头……」 他疑惑道:「嗯?」 老人笑而不语。 直到出了山门,看到街边等着的三辆马车,贺今行才反应过来,根本不用自己背东西。 他把书箧卸下来放到上马石上,裴明悯颇为稀奇地绕着看了一圈,「我可以上手吗?」 他哭笑不得:「请。」 裴明悯得了许可,端起来仔细看了看内里,嘆道:「原来这就是『负箧曳屣』的『箧』,实物比书上的图要精巧许多。」说罢又背起来走了几步,最后放到第二辆搁置行李的马车上。 「其实就是背篓,不过改良了许多。」跟在一旁的贺今行向他解释,顺手把自己和先生的书拿了出来。 马车车轮缓缓转动,奔着高升的朝阳向北而去。 宽敞的车厢里,张厌深坐于主位,道:「荀子有云,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 他示意两个学生接下去。 学生们对面而坐,相视一笑,齐声道:「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矣。」 贺今行:「简言之,正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无止境,行无止境。」 「纸上得来终觉浅。」裴明悯想了想,「就像这书箧,不亲眼看看,不亲自尝试,便得不到最真实的信息、最深切的感触。」 「再推及到为人做事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半晌,最后下了结论。 「这就是我们游学的目的,也是读书做事应当奉行的准则。」 张厌深笑容不减:「你俩把先生我的话给说尽了,先生此次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取一本书,借着被窗上轻纱软了脾气的阳光,细细看起来。 裴家给四公子准备的一应事物都是最好的。马车做了减震,在平坦的官道上安稳行驶半日,到了汕浪矶。 三人下马车换渡船。 谁知渡口几处栈桥都被脚夫们占满了,正热火朝天地往大船上装货。 江上一列十数艘货船,船头船尾树的白底大旗上,都是鲜红的「柳」字。 烈日炎炎似火烧,他们就近寻了家茶水铺子坐下,等对方装完。 裴家的僕役们各自行动起来,摇扇的摇扇,泡茶的泡茶,又借店家的厨房做饭,拉车的马儿也得了荫蔽欢快吃草。 「这装的是春麦子吧?」贺今行看着脚夫把两个麻袋一左一右扛上肩头,麻袋两头向下垂,脚夫整个人也跟着往下沉了寸许。 裴明悯点点头,「柳氏自十一年起,就垄断了江南路的粮食买卖。」 汉中路不似江南路有繁多的作物品种,大部分土地只种植最基础的稻麦黍菽,与其他各路往来贸易最多的也是粮食。 因此与松江路并称大宣南北粮仓。 正是麦覆陇黄的时节,刈麦的农民从早忙到晚,才有这一艘又一艘运往别路的粮船。然而他们自身却未必能吃上一粒新麦磨出的面粉,就算能,也未必肯吃,因为新麦与陈麦是两个价钱。 贺今行看着大汗淋漓的脚夫们出神。 裴明悯说:「柳氏从无名布商做成收拢南北行会的第一商行,当真厉害。」 「江南路是柳氏发家之地,也是柳氏商行的大本营。其大当家柳飞雁虽是个女人,然初出茅庐时就眼光独到、行事果敢,做到今天这一步不甚奇怪。」张厌深喝了口茶,「只是柳家人丁稀少,依附者众多,却未必个个忠心。」 裴明悯:「商人本性逐利,不可轻信。」 闲谈间,一名白衣金冠的少年走过来,拱手先叫了声「先生」,再与另外两名少年打招唿。 贺今行拉开空着的条凳,让对方坐下。 他发现这人真的酷爱白衣,除了书院的襕衫武服,就没见过对方穿其他颜色的衣服。不论长袍短打,都是一身雪。 第68页 「从心怕是天将明就来了吧?」裴明悯倒了杯茶给浑身冒着热气的少年人。 柳从心一饮而尽,轻轻唿出一口气,才微微点头,「新粮出时,就是存粮青黄不接的时候,到处都催得紧。人手不够,书院正好放假,我便来押一趟。」 「你们别急,快要装完了。」他又自己倒杯茶喝尽了,然后高声叫茶铺的掌柜过来,让对方给脚夫们准备解暑的茶水。 说罢撑着头闭上眼休憩。 柳氏商行的生意遍及大宣,凡是商队经行处,无不知柳氏之名。因其纵横江南路,与当地官府关系密切,民间便称「江南柳」;又因其名下布帛等产业上供皇室,也有人戏称一句「皇商柳」。 这个「柳」是柳飞雁的柳,也是柳从心的柳。 柳家三口人,男丁仅柳从心一个。 商贾做到极致仍是商贾。要实现阶层的飞跃,唯有读书入仕一条路。 虽然亲娘并不让他一心只读圣贤书,如何养他姐姐的,便如何养他。但这给了柳从心更大的压力,他不仅要维持家业不堕,还要再向上更进一步。 除了拼命,别无他法。 贺今行听着柳从心绵长的唿吸,知道对方就这么坐着睡着了,心下不免嘆息。 人活在世上,没有谁容易。 求饱暖,求声名,求权力,各种各样的欲望或来自本身或来自他人推挟,终归无穷无尽,不到死不能休。 有人从背后经过,扯了扯他的衣摆。力气很小,不带丁点儿恶意。 他回头看去,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望着他,眨巴眨巴眼,叫了声「哥哥」。 再往上,一张干巴巴的老脸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 「还没问过老伯贵姓?」贺今行随老人一家到角落的桌子,问道。 「贵不敢当,小老儿姓王。」王老伯请他坐,「上次你和另一个年轻人救了我们祖孙,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老人说着要向他鞠躬,他扶住老人,「您的心意我知晓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茶铺的伙计送上两碗茶水,老伯让两个小孩儿分一碗,再分给他一碗。 然后一边擦汗一边说:「我那老房子被冲垮了,官府说了以后会帮忙修新的,但是老在悬壶堂住着也不好……我打算去找我儿子,就是我这两个孙孙的爹,他和他媳妇儿在江南路做工。」 「正好孙子孙女儿也到上蒙学的年纪了,我不认字儿,也不知道怎么找学堂。」老人咽了口唾沫,絮叨起来,「听说那边花样多,我也能做点小工,说不定比种地强。哦,我让村长看着我的地,等孙孙长大了,我就还回来继续种地。唉,我们稷州的地好啊,土肥得很,就是……」 他深深嘆了口气,已无半点几个月前在稷州护城河前的茶摊上的气势。 贺今行把陶碗又递迴去,「我已经喝过了,老伯您喝吧。」 他说着侧身指了指自己那桌,裴明悯向他们小幅度地挥了下手。 老人又吞了下口水,犹豫片刻,端起来喝了半碗,把剩下的递给两个小孩儿。 一刻钟后。柳从心惊醒,回身看向码头,见装得差不多了,便起身要走。 贺今行叫住他,拱手道:「有祖孙三人也去往江南路,可否搭一程你的船?」 小事一桩,他点点头。 「孤老幼子,从心路上若有空闲,还请照顾一二。」 听了这话,柳从心停顿片刻,才迟疑着应了声「好」。 他面上怪异的神色一闪而逝。贺今行看到了但没多想,去向王老伯说了,老人牵着孙孙们连连感谢。 「哥哥你吃。」小女孩儿举起一只点心袋子,踮着脚往他面前送。 「谢谢穗穗。」他蹲下来,拿了一块点心。这点心是裴明悯叫人送的。 女孩等他拿走后,就把袋子抱在怀里,看着他笑。清澈的眼睛里,是明晃晃的喜悦。 贺今行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穗穗以后要是上了学堂,要好好读书。」 「嗯,穗儿记住了!」小女孩儿用力地点头,「哥哥再见。」 江水汤汤,渡船逆流而上。 太阳隐于重云,忽而大风来,捲起水浪拍响船壳。 裴明悯恰抱了琴自舱里出来,船身一盪,他立刻抓住舱门。 过了十来息,他慢慢适应了,才走上甲板。 「晕船么?怕不怕?」张厌深撑着船舷,转头笑着问他。 僕人在甲板中央铺了地毯团垫,他坐下来,把古琴放于膝头,也笑道:「不晕!不怕!」 贺今行站在甲板最前端,视野里尽是向他奔涌而来的江水。 他张开双臂,任河风穿过身体。 「欲渡长川,何惧狂澜!」 「咚——」 琴音逆风而起,如惊涛拍岸,浩荡不绝。 他回身看向弹琴的人。 裴明悯披了件广袖丝袍,云纹随风如水流,手下弹拨不停,也看向听琴的人。 目光相触,两人皆微微一笑。 「江水发源于崑崙,横贯东西,大小支流千余,最古老的地理志里就已有它的身影。」张厌深席地而坐,悠悠开讲:「河流孕育文明,文明催生智者。自大禹治水始,千古人物生生不息,如群星闪烁至今。老子说上善若水……」 江上风长,又无烈日,夏日里难得凉爽。在张厌深温和的声音里,渡船一路晃远。 第69页 一行人走了两三日水路,跨进甘中地界,下船再乘马车。 北上七八日,贺今行与裴明悯从道家老子听到法家韩非子,一度因「合纵连横」而争论不已,又因「兼爱非攻」而抵足夜谈。 游学路线全由张厌深做主,他好山水,一路少及城镇,跟着的下人们都疲累不堪。难得走到甘中第一座大城——银州,裴明悯便干脆让他们都留在城里休整。 而后雇了当地的嚮导,租了马往周边地县而去。 他自下了船便不再碰宽袍,与贺今行一样,穿窄袖修身的单衣。要骑马出城,更是换了短打。 甘中路比汉中路地形要崎岖,物产多矿藏少林木,因此尘土重。夏季干燥,马蹄踏溅,飞尘更甚,衣衫很快便沾了一层灰。 他从前在意这些,在甘中路走了两三日,忽然就不在意了。 张厌深说,要了解一个地方的风俗人情,最快的办法便是寻一处村落,找几位老人。 因此他们走了大半日,在太阳落山时就近寻了个村子借宿。 借宿的人家是一对老夫妻,儿女都住在邻近的兴庆县城里,所以有空出的房间。 两位中年嚮导睡一间,张厌深睡一间,剩下两个少年人便在堆杂物的房间里搭了凉蓆。 土筑的房屋只开了一个窗,窗上还煳了纸,房间里闷热不已。 两人面面相觑,还是没好意思去揭了窗纸。 赔付钱财不是问题,问题是事后肯定要劳动人家煳上去。屋主人年迈,腿脚不便,他们不忍心。 好在都已累极,往赤竹编的蓆子上一躺,也不管热不热、硌不硌人,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贺今行忽然感觉到脸颊上一点冰凉。 然后响起极其细微地「啪嗒」一声,又落下一点在额头。 他睁开眼,抬手摸了摸,是水。 很快越来越多的水滴下来,屋里四处响起「啪嗒」声。 他坐起来,推了推睡在一边的少年。 裴明悯跟着坐起来,尚不明白状况,倒是感受到被硌了一晚上的疼,一边下意识地活动肩膀一边问:「怎么了?」 「好像下雨了。」贺今行隐约听到雨打瓦片的声音,摸索着下床,「这屋顶漏水,我出去看看。」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屋里漆黑无光,他怕裴明悯跌倒,便又摸索着绕过去,抓着对方的手臂把人带出房间。 果真下雨了。 两人站在屋檐下,都情不自禁地长舒一口气。外面实在凉快太多。 月亮被乌云遮蔽,星子黯淡,贺今行估摸着不到五更。 他与裴明悯正琢磨这会儿干什么好,张厌深那屋里就亮起灯光,随即房门打开。 两人贴着屋墙过去,行礼道:「先生。」 「果然。」张厌深看着屋檐上挂的雨帘,「你们也被雨点给打醒了?」 他俩笑笑算是默认,看来漏雨的屋子不止他们这一间。 「既不能躺着听雨到天明,那就站着看雨,听我说吧。」老人背着手,抻直了嵴樑,目光穿越夜雨不知落在何方。 他沉默良久,才慢慢说起来,说起圣人嚮往,说起天下大同,直说到东方破晓、雨霁日出。 那对老夫妻做了早饭叫他们一起吃。两个嚮导一直没起,裴明悯要去敲门时,对方才打着哈欠出来。 饭后说起屋顶漏雨的事。老夫妻向他们抱歉,说是许久之前就漏了,但老头子爬不上梯子,所以一直没修。 贺今行:「不如把屋顶修好再走?」 其余人皆点头贊同。 老夫妻喜出望外,带他们去找早就准备好的茅草瓦片。 梯子架上屋檐,一名嚮导要上去,贺今行拦住他,「我来。」 他爬上屋顶,接过递来的瓦片,看到其上已生青苔。 待几片屋顶都修补好,已是艷阳高照。 老夫妻切了井水镇的地瓜,几个人围坐着吃瓜。 贺今行捧着一瓣,看对面屋檐上蓄积的雨水在太阳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忽地轻声嘆了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身旁接上低语。 他偏过头,裴明悯笑容清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说着拿自己的地瓜碰了碰他的,「与君共勉。」 「好。」贺今行站起来,「千万间没有,修补十数间还是可以的。」 他看着裴明悯,「我去周遭问问,还有没有需要帮忙补缺漏的。」 「一起去。」裴明悯抓着他的手臂,借力起身。 「学生!」张厌深叫他们,「雨后路滑,小心!」 学生们一齐向后摆摆手,「先生放心!」 两个嚮导对视一眼,各自再顺走一块瓜,边啃边跟了上去。 几人在村子里忙到太阳下山,然后早早地休息。 是夜晴朗无云。 贺今行一觉醒来,他的书箧终于派上用场。 同窗正在熟睡,他放轻动作,开门出去。 对面屋里也走出两个人来。 第031章 二十八 月上中天。 三条黑衣蒙面的细长人影自村落里闪出,在林间飞掠,很快越过山岭,消失在山那头。 「昨晚我们把兴庆附近的一片山都摸过了,费了一整夜的功夫,只发现个小矿洞。翻过去就到了。」 第70页 领头带路的说道,在翻过山嵴时身形骤停,跳进林子里。 后头的两人也跟着从树上落地,其中高个子接着说:「我留了暗号,若是对方发现,此刻应该在等我们。」 最后一人便是贺今行,他点点头:「山多且险,辛苦冬叔和平叔。」 三人自高处向下看。群山怀抱里,茂密的山林间,有一处狭长的沟谷,其中某处亮着火光,在清幽的夜里十分显眼。 看来就是那儿了。贺今行不自觉握住全是汗的手心,喃喃道:「但愿是真的。」 「主子放心,柳逾言既让我们来,肯定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贺冬让他安心,实际自己心里也是混杂着激动与担忧。 西北十五万人马在接下来几年里,粮草装备是否跟得上供应,就看今夜。 他们放慢速度往沟谷里行进。越是近在咫尺,越是要提高警惕。 贺今行盯着前路,忽然低声问起燕子口的事。 贺冬与贺平对视一眼,前者斟酌着答道:「我们去时,稷州卫已经在开挖河道,划了线不准百姓接近。我们混成军士下水去看,湖口犹如设了土障,底层沙土有明显的新旧之分……」 贺今行勐地回头看他,抓住他的手臂。 贺冬昔年在战场上落下了眼疾,在暗处不能辨视细微之物。但哪怕他看不清,也能猜到少年人露在外的双眼里定然满是震惊。 小主子与老主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心性良善。然而有时候心太好也并非是益事。他几乎不忍心再说下去。 但他知道小主子虽脾气好,却有自己的一套主见,容不得含煳与拖延。燕子口一事也不容儿戏,于是只得咬牙道:「几乎可以确定,是人为填的沙。」 抓着他手臂的手颤抖起来。 「你别激动,千万不要……」贺冬看着少年人突然放大的瞳孔,立刻出手点了他两处大穴,一掌按上他的胸膛,急声喝道:「凝神,平心,不可动气!」 他们昨日在银州汇合,有许多机会说这事儿,之所以贺今行不问就拖着不说,就是怕出事,影响到后续的行动。 谁知该来的还是要来。 贺今行眨了眨眼。 醇和的真气在全身经脉循环,替他强行压下躁动的血气。 半晌,他咽下涌到口腔的血,才慢慢说了一声「好」。 他自有意识起,便被反覆告诫:不可大喜,不可大悲,暴怒不得,痛恨不得。 一旦失控,轻则受伤,重则殒命。 然而牵涉到无辜者,他始终无法做到淡漠,无法把活生生的人只看成轻飘飘的名字与数字。 他们本与他无关,在他的潜意识里,却又仿佛都与他有关。 哪怕他们在很多人眼里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民,哪怕他早就杀过人、手上已沾满鲜血。 另两人都是五感敏锐的武夫,他一张口,瞬间便嗅到了那一丝血腥。 贺平站在一旁本就束手无策,见他如此,又气又急之下向一旁大树挥出一拳,好在谨记不能出声响,要打到树干时又勐地停下。 「平叔不要着急。」贺今行缓过来,宽慰他,「我没事。」 贺冬给他解了穴道。他调息片刻,舔了舔牙齿,转身继续向前,「边走边说吧。」 「恁他娘的!」贺平低骂道。 「少在主子面前发牢骚。」贺冬轻斥,说罢跟上少年人,接着禀报:「我们撤退的时候碰上个钉子,我和他交手,他徒手接了我一刀。但他所使武功路子太过杂乱,我们愣没看出是哪条道上的。」 「年龄?身形?你用的什么刀?」贺今行捏了一下眉心。他向来擅长自我调节,面色已恢復如常。 只要平心静气,他就与常人无碍。 「我用的短刀,对手应当是位年轻人,身形高而瘦。」贺冬答道,「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但肯定也察觉到了重明湖泛滥一事有蹊跷。」 贺今行把特徵在心底念了一遍记下,转而另起一头:「要填燕子口,白日易引起注意,多半在夜里行动。要用的沙土肯定也不少,附近可有大规模挖沙?」 谁察觉到了不重要,重要地是谁动的手。 「说起这个有些邪门儿。」贺平粗声粗气地说:「方圆五十里内都没有动土的痕迹。」 贺冬:「我们也到附近村镇打听过,都没听说哪儿有在挖沙的。」 「既然填了,那么多的沙土总有来处,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贺今行伸手按上一棵大树,树干凹凸不平泛着夜月赋予的凉意,却不是毫无生机的那种冰冷。 人如树,水土有灵,本该泽被万物。 「不是附近挖的,那就有可能是从远处运来的。回去后查燕子口自上一次疏浚到湖水泛滥前的航运记录,尤其是夜里停留过的大船。再者,明晃晃地留给稷州卫去疏通,赵睿肯定也知道点儿什么。去撬出来。」 贺平贺冬两人皆凛声应:「是。」 沟谷里的矿洞不大,尽容两人并排通过,入口周围尚堆着一堆石块儿,显然是才打通不久。 洞前平地上扎着帐篷,两边架着火盆,等候的六七个人凝重的面上皆带着一丝焦急。 破空声突响,其中一人喝道:「谁!」 一只鸮拍拍翅膀咕咕叫着飞过。 他们才松口气,却见林子里走出三个黑衣蒙面人来。 矿洞这边为首的是个年轻人,示意大家按兵不动,上前两步沉声道:「柳出江南飞絮远。」 第71页 「鹤越关山寻金来。」 对方一人举起令牌,声音柔和,姿态从容,走近了道:「柳少当家久等。」 「郡主。」柳从心抱拳回礼,确认了令牌,对上暗号,却仍有疑心,「您怎认得我?」 「怎会不认得?」贺今行笑了声,他在此处看到对方确实也有些惊讶。但想到在汕浪矶的对话,便明白了几分。 不过柳逾言不来,是要把他们之间的交易转到柳从心手上么? 他思及此,认真道:「这项交易无比重要,柳大小姐既然未前来,那么来的一定是和她地位相当的人。且又不是大当家,那必然是少当家了。」 「……」柳从心忽然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这个问题有些傻。 如对方所说,既然站在这里,自己的身份几乎不用猜。虽然能认出他的人不多,但听说过他的人一定很多。 他本是打算押粮船回江南路,启程前一天大姐却让他去甘中路走一趟,并且特地嘱咐要掩人耳目。他便在汕浪矶做出回江南的样子。 到了这个地方,才知要面对的事情超乎预料,他还从来没全权负责过如此大的生意。 好在只心惊胆战了两日,接头人便来了。 他直奔正题,让三人随他进矿洞看看。 「才正式挖个把月,就开了条路。目前的石工都是我柳家信得过的人。」柳从心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简洁地介绍情况。 洞里曲折,外头看着小,内里却有些幽深。 一行人走得极慢,贺今行三人夹在中间,也取了火把,仔细照着两旁的岩壁看。 灰褐色的岩壁上,如星子般散落着暗金色。 这些就是——山金。 贺今行几乎要屏住唿吸,抬手慢慢摸过去。他指尖带上内力,划过金色石面,削下米粒大小一点,细细捻了,成色极好。 他们到了矿洞最里面,地方大了许多,贺今行举着火把看矿顶,暗金色分布还要比甬道两壁密集些许。 他舔了舔嘴唇,问:「可有预估开採量?」 「就这一条道,洗矿之后有近四十两,算是不错的富矿。保守预计这座山有一半以上的矿脉。具体开採要看石工多少,若是人手充足,」柳从心有些热,但更加握紧了火把,「年开採量过万两是完全可能的。」 「当真?」贺今行立刻再次确认。 「当真!」 「好。」他看向贺冬与贺平,两人眼神里亦俱是欢喜与激动。 仙慈关缺钱饷已久,只要这座金矿投产,不管如何,都能缓解许多。 「分成就按我们事先说好的办。」贺今行很快平静下来,与柳从心商讨细节,「……具体合作容后再拟定。」 柳从心点头同意。 虽说大姐莫名其妙把这事儿丢给他全权负责,但他接手时间短,对先前的契约尚无意见。 他是接手这件事以后才了解来龙去脉。 原来自三年前,柳逾言就派人前往九路三十三州寻找金银矿脉,至今年才有消息。 然而金银铜铁四矿都只有官府才有开採权,每座新矿都要在户部记档,然后转工部管理。 民间任何个人或组织都不得擅自开採。否则按罪轻则流放,重则死刑。 以致于他在震惊完大姐竟然敢寻金矿开採之后,又被合作的一方竟然是他此前认为铁桶一般的西北边防军给惊到。 边军不同民间组织,若是被朝廷发觉,极有可能以谋反论罪,诛连九族。他们柳家也必然会被当做同党。 柳从心今夜见到贺灵朝,才有了实感,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大姐收了长安郡主的嫁妆,但那时只以为是偶然的交易,却不知两边早在三年前甚至更早就搭上了关系。 哪怕柳氏从商,哪怕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也知道西北军在整个大宣所处的位置十分微妙。 不涉党争不亲近任何派系,大军固守仙慈关,已有十来年不曾动弹过。除了每年户部哭穷,朝中议论军饷的时候,几乎毫无存在感。 而其主帅贺勍,在文官一面早就风评扫地,又因中央军与边军向来不睦,据说整个朝堂上,五品以上的官儿,不论文武,就没有与贺大帅关系亲近的。 但秦甘路环境最艰苦,面对的是大宣周边三夷里最为强大的西凉。 况且西北军甚众,共有十五万人;北方军十二万南方军八万,合数也只比西北多五万。 不管怎么说都应当是最有存在感的一支军队才对。 他听说过一些军饷的猫腻,但仍然想不通,怎会变成如今这般境况? 「少当家?」 「嗯?」柳从心回过神,扯了个极其难看的笑出来。 贺今行看他的样子,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多说,微微笑道:「今夜就到此为止如何?」 「……好。」柳从心连着点了两次头。 木已成舟,况且是他大姐的意愿,不管他怕不怕,都得接着做下去。 一行人正准备往外走,贺今行忽然停住。 碎石落地、声音响起的瞬间,他把火把往旁边人手里一塞,便飞奔了出去。 「有人!」贺平叫了声,也跟着追出去。 柳从心随后出矿洞,守在洞口的两个伙计皆已倒地不起。 他瞬间浑身冰凉,紧随其后的贺冬飞快探了鼻息,说「都还活着」,才又勉强恢復过来。 第72页 他竭力镇定,吩咐其余伙计照顾这两人,然后也瞅着贺平的影子追了上去。 月华如练,清辉洒满大地。 贺今行在山林、巨石与溪涧间穿梭飞跃,仿佛被月光托着一般,身姿矫健胜过最擅攀援的猿猱。 这是他最擅长的地形,错金山和业余山比这里更大更高更险峻。 矿洞在半山腰,他一路向下,距离前方同样在玩命奔跑的三人越来越近。 这三人也是黑衣蒙面。 然而不管是谁。 他踏过树顶,身体与树梢弯出近似的弧度。屈身弹出的瞬间拔出绑在大腿上的匕首,飞扑向距离最近的一人。 今夜都绝不能活着离开! 那人在地上看到极速放大的阴影,心知跑不过,瞬间做了决断,抽刀回身准备拼命。 谁知对方比他想像得还要快!在他回头的一剎那,脖颈便被一把匕首捅穿。 俯冲的惯性极大,贺今行的匕首几乎楔入整把刀刃。 他却没用力去拔,而是握住刀柄借力旋身,在匕首滑出的同时,踩着这人将要倒下的身体弹向前方。 几个起落就追上第二人,仍是未打照面就将匕首送入对方后心。 尔后片刻不停地追赶第三人。 那人身手不说,显然轻功要比头两人好上许多。 贺今行追了一炷香,才将人截在两山之间的夹谷。 轻云遮了月亮,为山川与河流覆上朦胧的雾气。 两人对峙,皆毫不错眼地盯着对方寻找破绽。 贺今行悄无声息地踩着溪水,一步一步接近对手。 反手横在胸前的匕首尚在滴血。 他受众位亲长护佑长到如今。所做一切,不为别的,只为延续、巩固残破的西北边防线。 他有十五万同袍,需要这座金矿。 谁也不能夺走。 一只□□自某块石头跳到岸上,哌了一声。 对峙的两人同时踏起水花,眨眼便交锋。 两人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死手,几个来回便都受了皮肉伤,却仍不管不顾地奔着对方命门要置人于死地。 匕首相碰,贺今行不与人角力,便勐地松手,一拳打在对方腹部。 那人也狠心不躲,握着匕首顺势向他脖颈划来。他立即仰身暂避,一手捞起落到半空的匕首,自下而上起挑。 两把匕首再次撞上,一齐飞了出去。 两人皆退后半步,须臾间对上一掌。 内力激盪,气浪几要掀起蒙面的布巾。 贺今行只觉掌心印上了某种痕迹,他忽然想起贺冬所说的钉子,勐地睁大了眼。 对手趁机再出一掌,他匆忙应对,反让对手借力退走。 他踉跄几步,抬头只见残影。 月亮再次出现,仿佛比先前光辉更盛。 天地浩大,山川静谧。 贺今行孤身站在河流中央,待蛙声再次响起,才抬手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 第032章 二十九 贺平匆匆赶来,见他只一个人,周遭不见尸体,暗叫不好,「主子……」 「跑了一个。」贺今行哑声说完,捡起匕首的动作一顿。 运功加速药力消散,他的嗓音已渐渐褪去柔和,不再有女声清丽之音色,而是恢復了几分低沉的质感。 好在他随身带着药,摸出一粒嚼碎吞下,舌尖顿时苦里泛甜。 贺冬给他做过各种各样的药,只要是口服的,都尽可能地加了蜜糖一类甜的东西,希望以此来中和药材的苦。 就像这世道充满苦难,但总有人愿意为了你费心费力,只期望让你少受一点苦。 所以没有什么可伤心、失落的。 他转身背着贺冬,轻轻唿出一口浊气。 然后借着月色找到插在岸上的另一把匕首,擦了擦刃上的泥巴,无鞘可入,便握在手里。 贺平主动请罪:「属下来晚了。」 「你本是重骑兵,山地追击实非强项,不必苛责自己。」贺今行止住他单膝下跪的动作,「是我大意了。」 两人一起回返,赶着去处理先前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 到了地方,柳从心蹲在一具尸体旁,正拿着小刀挑开对方的衣襟。 见他们来,稍稍让开身位,露出尸体右胸上烙着的漆黑纹印。 烙印宽仅寸余,虽寥寥数笔,却看得出是张兇勐的兽面。 兽面利齿衔环,环却倒扣圈住了凶兽整只头颅。 「另一个也是。」柳从心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具尸体,敞开的胸膛上也是一模一样的凶兽衔环印。 贺平啧了声:「怎么又是这些阴魂不散的玩意儿!」 柳从心:「你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这是漆吾卫的标。」贺今行快速答道,在他身边蹲下,伸指在印上按了按,「烙上去的。」 「什么?」前者震惊,「他们怎么会跟到这里来?」 「只是个标记罢了,不一定是真的杀才。」贺今行站起来。 漆吾卫由开国皇帝设立,初时十分神秘,不为公卿所知。 然而只要存在且活动,就总会留下痕迹。一百多年过去,在满朝文武各大世家眼里,已然半透明化。 也就是说,假扮并非没有可能。 不过就算不是漆吾卫,也是哪一方的探子,跟到金矿里来是事实。 他可以确定不是跟着自己过来的尾巴,而贺平也自认行事向来万分小心。 第73页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柳从心。 被四只眼睛盯着的柳从心又开始冒冷汗,他指了指自己,艰难地张口:「难道是……」 他从汕浪矶开始回忆这一路,也觉破绽太多,内心霎时充满愧疚与自责。 他想要说点什么来道歉,却见贺今行瞥开目光,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只有六亲无缘的伶仃之人,才有可能被做成皇帝手里的一柄快刀。」 柳从心:「什么意思?」 「这事儿不能怪你的意思。」 「我……」他越发不懂了,又不好再问,便说:「那消息若是透露出去,或者被官府知道了,我们该怎么办?这么大的金矿,一定会遭人觊觎、想占而有之。」 「回去再说。」 贺今行把手中匕首插在背后腰带里,弯腰搬起那具尸体。 柳从心赶忙要接过来,「郡主,我来吧。」 「少当家衣白,若是被蹭脏了,岂不可惜。」 他轻巧地与对方错身而过,扛着尸体就走。 柳从心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对方是在损他还是什么。 贺平拎着另一具尸体,如同拎小鸡仔一般,从他旁边经过,「怎么不走?」 「郡主她……」 「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别多想。」贺平对他笑了笑,鬍子拉碴的脸上现出温和的神情来:「他说怕你的衣裳弄脏,肯定就是这么想的。况且这些事我们做惯了的,不怕有冤魂入梦,也不怕有野鬼来索命。」 然后视线上下移动片刻,「你这样的小书生,能不挨还是不挨的好。」 「是吗?」主僕二人一前一后走远,柳从心才低头看自己的衣裳。 上好的苏锦,如雪的颜色,其实早就沾了层灰,只是夜里不显眼罢了。 回到矿洞前,先前倒在洞口的两人都已醒过来。 贺今行把尸体扔到地上,心里仿佛也卸下什么一般,轻松了些许。 贺冬问他可有受伤,他乖乖地任对方把脉,一边说起跑了一个探子的事。 「跑了就跑了吧,我们另外想办法。」 事实既成,自责懊恼后悔皆无用,尽快尽力补救才是正事。 「气血还是不稳。」贺冬放开他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过去的,你一定要保持冷静。」 贺今行点头,「冬叔放心,我记得。」 贺平把两具尸体放在一起,将尸身上的物件都摸了出来,然后叫柳从心的人一起帮忙,就地挖坑掩埋。 贺今行在边上看了片刻,对柳从心说:「把这座矿报送官府吧,这里应该是归兴庆县管辖,越快越好。」 「啊?」 不止柳从心,在场所有人都惊讶不已,却都没开口质问。 一时间只有火把熊熊燃烧的声音。 「记个档,以后真出了什么事儿闹到陛下面前,也有迴转的凭依。」 贺今行微微一笑,隔着蒙面巾,众人只能看到那双将火光揉碎的眼眸。 「虚虚实实,可以假乱真。少当家能明白吗?」 柳从心思虑半晌,伸出手指,「储量少,品位低,出金不足以抵扣、不,将将抵扣开採成本,才好动工……」 他说着便不自觉聚拢眉峰,「但哪怕定性为贫矿,只要报送官府,就会无条件被官府接收。」 商人向来最怕与官府打交道,但往往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与官吏们周旋。 哪怕柳氏商行叱咤江南路,但柳从心仍然讨厌当地的官员。 那些满肚肥肠的东西往往贪得无厌,哪怕只有三分的利也要拿走两分。头顶乌纱帽并不能让他们记得牧守一方的责任,反助长了其敛财的欲望与倒行逆施的气焰。 他以己身经歷揣度此处地方官,只觉金矿一旦被官府接收,那他们基本分不到羹。 「你尽管报上去,负责开採和收成的还是你我。」贺今行却坚持,「消息不会出银州。」 他语调平平,短短几个字却分量不轻。柳从心垂下眼,在心里飞快地分析利弊。 「如果先前的探子将情况禀报给宣京某位大人物,或者真是漆吾卫,直接上报皇上,又该怎么办?」 「不可能是漆吾卫。就算陛下后头知道了,我们早就报送了官府,银州与宣京距离遥远,送上去的摺子还在路上罢了。」 「那若户部要派人来接管金矿呢?」 「那就来呗。」贺今行抬头望天,淡淡道:「真到那个时候,工使没个一年半载,走不到甘中路。」 柳从心收拢五指握成拳头,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每走一步,心中就闪过一条念头。 甘中路与秦甘路相隔一条大河,地贫瘠,多灾害,经济落后。它的年税收排倒二,倒一就是隔壁。 京官向来看不起偏远苦寒之地,只有在党争里失败的牺牲品才会被发配至这两路。若因此被西北军捡漏圈进势力范围里,也不是没可能。 但若真如贺灵朝所说,他们有能力将这么大的消息瞒下,那自己此前对西北军的印象或者说结论,就要推翻重来。 大军无诏不可擅离,且採选收捡都由己方负责,倒不担心对方过河拆桥。 只是一起开採金矿,同担风险,共享利益,无益于结盟。如果与他们结盟,能否让柳家真正走出江南路? 若最后事发,势必要牵扯大姐和母亲,自己又该如何让她们脱身? 第74页 他走到传闻中的长安郡主面前,第一次正视对方的眼睛。 常年带着商队在大宣与西凉来往的叔叔曾经告诉过他,这位郡主拥有一小支自己训练出的军队,会私下受僱护送商队一程。无论遇上响马、沙盗、毒贩甚至西凉骑兵,皆战无不胜,因此在仙慈关外威名赫赫。 也罢,就拿命赌上一把。 毕竟需要这座金矿的不止贺灵朝,还有他柳从心。 他叠掌,躬身。 「草民柳自,愿为郡主效劳。」 贺今行抱拳回礼。 「愿我们合作愉快。」 柳从心直起身,迟疑一瞬,还是沉声道:「我有一位兄弟,曾获郡主的举荐信,前往仙慈关……」 「林远山。」贺今行弯起眼眸,「我记得,你放心。」 「多谢郡主。」白衣的少年再次施礼,心下好感渐升。 山风自峰顶唿啸而下,吹响山林如潮颂。 山月向西,万籁俱寂。 主僕三人翻过两座山,穿行在林间。 精神抖擞一个大夜,让人止不住疲累。贺平想起那两枚凶兽衔环的标记,随口问道:「主子,今日那两个探子的事可否要支会陈统领一声?」 贺今行依然注意着四周的响动,轻声回答:「不必了。他没对我们说实话。」 「嗯……啊?」贺平有些混沌的脑子立刻清醒了,「主子是说,姓陈的不安好心?」 「谈不上好心不好心,漆吾卫本该只效忠皇帝。」 「但他向我传达了一个道理。」他在山巅站定,稍做休息。 贺平与贺冬站在他两边,歇脚的村落就在半山腰。 「陛下手里握着的刀都有自己的意愿了。那我们吞一座金矿,又能怎么样呢?」 第033章 三十 回到借宿的民居,同屋的少年仍在熟睡。 贺今行摸黑给自己上了药,换了衣裳。再出去把夜行的衣物给烧掉,回来躺下时,恰好响起第一声鸡鸣。 他再次睁开眼睛,就见裴明悯站在床前,一面束髮一面看着他说道:「正想叫你,你就醒了。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没有前晚热。」他起身坐在床沿,顺手取过一边枕头旁的簪子递出去。 裴明悯插好髮簪,让他帮忙看看头髮是否梳整齐了,得到肯定回答之后,露出笑容:「我看这里的男子都是这么梳的,和我们稷州有些不同,也不知梳对了没有。」 「看着挺像的,」他再次点头,「嗯,挺好的。」 「你若真觉得好,那让我也给你梳一次试试?」 四公子不是没有出过远门,但往常的目的地不是宣京就是江南,这还是第一次走西北。他看什么都新奇,也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不止风俗人情,就连别样的髮式服饰都颇觉有趣。 「行啊。」贺今行两臂皆有伤口,正好不想抬手,便立刻背过身去,把一头长髮交给对方。 「那我动手了,要是扯得痛了就喊停。」裴明悯撩起一把头髮。 屋子里不甚明亮,他握着梳齿自发顶慢慢滑下,「这个村子里几乎都是老人,小孩很少,没有年轻人。」 贺今行闭着眼,「山上山下都没有良田,食不足,自然要向外求生。」 「可是这山能长树。」 「银州毗邻秦甘路,风沙大。这些都是根系发达易生长的树种,用来存水固土的,毁林开耕得不偿失。」 「原来如此。」裴明悯说:「我从前知道西北穷苦,但也只是有个概念。我亲眼见过的汉中、江南、江北、宁西乃至京畿,哪怕称不上富庶繁华,也有各自特色,至少百姓安居乐业。甚至偶尔会想,能穷到哪里去呢?」 他顿了顿,轻轻嘆道:「却不想在地理志和朝廷邸报里的寥寥数言,是十几日也走不完的赤贫大地。」 贺今行听进耳里,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道:「环境如此,一地兴衰并非由人力完全掌控。出生在哪儿无法选择,但你看我们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为生存努力。」 裴明悯替人扎好髮髻,想到他来自更加边远的秦甘路,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收拾妥当,出门前把凉蓆捲起放好,又各自在其上放了一锭白银。 夏日夜短,白昼暑热又盛。师生为趁着早间凉快多赶一段路,吃过早饭便启程离开。 老夫妻并未挽留,拿出一叠炊饼和几个鸡蛋给他们。 裴明悯不要,老人家硬要塞到他怀里,边塞边向他说了一句话。 他听不懂方言,正想问嚮导,站在他身旁的贺今行就说:「老奶奶说的是,搁点儿油一炒,好吃。」 「鸡蛋?」 「嗯。」 他微微动容,珍惜地收下。 两人一齐躬身道谢,走出几步便让对方不必再送。 老夫妻互相搀扶着,站在坎上向一行人挥手。 他们逆着晨光,轮廓融入背后几间低矮的土房,仿佛一同扎进了脚下的土地里。 唯有淳朴而浑厚的甘中方言随着离人飘向远方。 「那老伯说,『伢子,好好读书』。」这一句由嚮导翻译,「看出你们是书生了呢。」 两个少年人走在后面,一个背着书箧,一个背着古琴,都应了声「嗯」。 张厌深拄着拐杖,步伐稳健,「这里能读上书的孩子都非常能吃苦,考试很厉害。」 第75页 「可是据我所知,近二十年来科考所出进士很少有甘中籍贯的。」裴明悯有些诧异。 「那你可知从甘中走到宣京要多少纹银?」老人微微一笑:「况且文官只分南北,何曾分过东西?」 少年一怔。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山路狭窄,他们牵着各自的马匹,坡度平缓下来,才骑上马赶路。 嚮导领着他们把周边地域走遍,绕了一圈后回到银州。 师生三人在客栈好好地休整一夜,第二日天一亮,再度出发前往下一个州。 官道平整,马车宽敞舒适。早间太阳不大,两边车窗上的绸帘挂起,垂下的新纱帘薄如蝉翼。 一局对弈结束,贺今行收回黑子,准备再来。裴明悯对他摇头,「不下了,下次再来吧。」 他本想说抱歉,对坐的少年却浅笑道:「不必抱歉。因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便不再开口,把自己这边的棋笥递过去。 张厌深对他俩这架势已见惯不惯,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辩论或者深谈,便也合上手中的书。 裴明悯收好棋具,双手放于膝上,坐直了,才说:「今行在想,有什么是你我可以为此方百姓做的,对不对?」 不是一人,而是一方。 「对。」贺今行也正襟危坐,肃容道:「但我并不能做什么。」 哪怕他才获得一座金矿。 但那并非他所有,那是许多人避着各方势力寻找勘探几年的结果,且早已被分作两半,决定好了用途。 父亲曾教导他,为将者当坚如磐石,绝不可在下属面前动摇。 若主将犹豫不决,其麾下战士必如散沙,无法凝聚一心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矿洞前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回首苍茫天地,心中却如同泣血。 他不忍当地的百姓世代贫苦,坐拥矿藏却无知无觉。但他更不能擅作主张打乱计划,致亲长同袍于不顾。 况且怀璧其罪,他们不下手,必定有其他人下手。 他只能在同贺冬与贺平分别后,在离开的路上,梗着嵴樑平平说一句:「可惜。」 裴明悯:「你我尚未有出仕的功名,人微言轻,只有仗义疏财一条路。但你我亦无处可取俸禄,这条路你行不通,我也只能动用家族的财产,哪怕有财可疏,也终究有限。」 「即便仗义疏财,若不时刻把关,你们又怎能确定这笔钱财不被他人所觊觎,或是用于别处?」张厌深却笑道,「我猜你俩给先前那户老人留了借宿费,数额可能还不小。但村子在偏僻山区,离县城较远,且两位老人腿脚不便,该到哪里花用这笔钱?」 裴明悯迟疑道:「同村……」 张厌深再问:「你们帮忙补修屋顶,走遍了村子,可有见到店铺或是挑贩?」 两人一齐摇头。 「再者,那村里虽大部分都是老人,但也有刚过壮年的闲汉,若老人露了财,遭人惦记,又该如何是好?」 「这。」学生们对视一眼,贺今行说:「老人们对同村的人比外人要熟悉得多,应当有防备。况且他们有子女,必然是小心藏着钱财,等到子女回来,再把钱财交给子女们。」 张厌深意味深长地笑:「只是他们大概率无法因这笔钱而改善生活,而这就背离了你们的本意。」 裴明悯:「但我们毕竟无法久留当地。除了银子,也无其他适宜的东西可赠。」 他想了想,又说:「若是把钱财交予他人,拜託他人帮助老人家呢?」 「不妥。」贺今行道:「我们人生地不熟,怎知谁人可信?事后也无法监督。若遇奸猾之人,岂非白送钱财。」 裴明悯想再提名「官府」,话到喉咙口,想起当今吏治风气,又咽了下去。 他随爷爷久居稷州,并非什么都不知。 四面八方的消息送到爷爷案头,再到让他过眼,至多不过半日。 然则少年终究是少年,哪怕他担着这个姓,仍然太无力、被限制太多。 或许他们能助一人、十人甚至百人,但这一州、一路乃至天下万万人,苦难何其多。 他不自觉嘆气,嘆到一半就抿紧了嘴唇。 少年不言弃。 张厌深看他们情绪低落,出言安慰:「有悲悯、同情之心是好的,但人不能逆势而行。你们只要记住此时的想法,待来日入官场有实权能做实事,再奉行不迟。」 「春闱不远了。」裴明悯取来随身携带的古琴,这是裴老太爷送他的十岁生辰礼。 他拨了一下琴弦,「终有一天,我要像我爷爷那样,入阁出相,再来肃清官场。」 「不论为官与否,能助一人是一人。」阳光渐渐刺眼,贺今行放下绸帘,又起身把裴明悯那边的拉下来,「今日不够,还有明日。」 不论何事,他都信天道酬勤,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 张厌深看着两个少年人,也有些慨嘆。 少年总想要改变世界,包括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但世界并非那么容易改变,他尝试过,但失败了,并且付出了代价。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可以成人矣。」老人平和地说:「但愿你们记得今天的话。」 来日能不忘初衷。 马车在烈日下驰远,飘出的琴音低沉婉转。 第76页 琴音飘至云端,被东行的飞鸟衔住,一路翻山越水,从千沟万壑的甘中高原飞往沃野千里的江南平原。 在江南路西部,距离汉中路界碑不过几十里的地方,地势由西向东缓缓下沉。 一百多年前,江水在这里绕有一个弯。 然而如今,在原本的弯道即两山门户处,屹立着一座长达四百丈、高过三十丈的大坝。 这座大坝拦住了上游的洪水,缓解了整个江南路水系的涝患,护佑江南四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名曰「太平」。 自崑崙汹涌而来的江水到得太平大坝,再爆烈的脾气也被消解得无影无踪。 鸟儿飞得累了,也要在坝上歇一歇脚,顺便解决一下排泄问题。 一粒灰白的鸟屎「啪嗒」落在一只小肉手上。 小肉手的主人,蹲在坝底玩泥巴的小男孩儿立刻「哇」地一声哭出来。 「阿牛!」 不远处刚买好船票的老人赶紧跑过来,仔细一看,「阿牛不哭,这是鸟咕咕的粑粑,甩掉就好了啊。」 小女孩儿站在边上,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抱着弟弟的手往外一甩。 恰有人推着轮椅从他们旁边经过,小男孩儿这一甩,便把鸟屎甩到了精美的车轮子上。 老人赶紧按着孩子道歉。 轮椅上坐着的姑娘瞥了老人小孩儿一眼,推轮椅的人便拿一条手帕把鸟屎揩干净了,随手扔掉,然后推着轮椅继续走向码头。 这对不知是主僕还是姐妹的姑娘,整个过程皆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犹如两座冰雕,冻得老人在三伏天里打了个冷颤。 那擦了鸟屎的帕子轻飘飘落到地上,眼看着材质做工皆上乘。一旁蹲守的乞儿还未来得及抢去,便被其后跟着的马车再轧过一轮,彻底脏污。 但乞儿们毫不在乎,马车一过,便一窝蜂地涌上去,争抢那条锦帕。 最后一个健壮些的乞儿成功夺得宝物揣在怀里,咧着嘴往江边跑。 洗净了肯定能换一顿大餐! 老人在旁目睹一场乞儿打架,看那欢快奔跑的孩子似乎对浑身青紫毫无所觉,不知为何,又打了个冷颤。 他一手拉一个小孩儿,就要赶紧走。 小男孩儿不想走,哭着说:「我的蚂蚁!」 「到了你爹那里再玩儿,要多少有多少啊。」老人干脆抱起他,佝偻着背,牵着小女孩,也飞快地往码头去。 北上的大船被一个客人包下了,因此先走。 马车停在甲板上,马匹被套在舱房的檐下,不耐烦地甩尾巴。 房间里冰鉴放得太多,傅景书让下人撤了些。 「公子体寒。再有下次,就别上我的船了。」她轻声细语地说着,听见一声「阿书」,立刻转头看向床上,「哥哥。」 「何必为难他们。」傅谨观虚弱地笑了笑。 舟车劳顿,于他实在难熬。 傅景书不紧不慢地替他打着扇子,「哥哥愿意同我一起去宣京,我自当照顾好哥哥。」 至于其他人好不好,与她何干。 傅谨观微微摇头,「你我一胞兄妹,生同来,死同赴。你向来执拗,我怎能放心你一人……」 他话说长了些,气喘不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明岄!」傅景书立刻扔了扇子。 轮椅转了个方向,紧挨着床沿,她扑到床上,替他拍背顺气。 明岄递了一尊巴掌大的小香炉给她,她举到少年鼻下。几个唿吸后,见对方气息平缓下来、靠着床头闭眼休息,才松了口气。 少女攥紧了香炉,手心的炉底滚烫,直到被侍卫拿走,才反应过来。 她看着烫红的掌心,面色不改。 这一星半点的痛,怎及她心中恨意万分之一。 第034章 三十一 马车从树下驶过。 贺今行听见露水滚落叶片的声音,伸指一截,便拈回一滴水珠。 被真气包裹的清露含着晨光,晶莹剔透。他观赏片刻,指尖轻弹,露珠便落到了几丈外界碑根处的青草上。 「终于回来了。」裴明悯也看到了碑上「稷州」二字。 这一趟游学,自出行到归来恰好整整两月。 登山临水可知天高地厚,拜师访友可博採众长。 但出门在外,终归多有不便,走得久了容易疲乏。况且这一路的见闻学识也需要静下来消化吸收。 马车先到西山书院,贺今行扶着张厌深下车。裴明悯还要回家一趟,便短暂告别。 「明日再会。」 书院正常开放,学吏们在昨日已清扫完毕。 贺今行此时再看那副楹联,感触又有不同。 过了六弦桥,他本想送先生回师斋,先生却让他早些回学斋。 这些都是小事,他也不坚持,从书箧里取出几本书,交还给对方。 张厌深接过书本时,听见少年轻声说了句「谢谢」。 「人与人之间的选择皆是双项。即便不是你情我愿,也是愿打愿挨,所以不必说谢。」他把书压在握着拐杖的手背上,「曾经我说我教不了你,现在我对自己改观了。学生,你怎么看?」 贺今行退后一步,拱手低眉,「先生学识渊博见解非凡,且多次助我,不论何时,学生皆愿以弟子礼待之。」 「那今日我们做个约定。此次秋闱,若你名列乙榜前三,你便入我门下,叫我做老师。」老人温声说道,如同哄自己的孙子一般,「好不好?」 第77页 他弯腰深深一揖。 「请先生静候佳音。」 顽石斋的门锁上贴着一小截封条,贺今行撕开来,拿钥匙开了门。 屋里空气浑浊刺鼻,他赶紧把窗户打开,闭着气简单收拾了下床铺。 阳光跌进来,盪起书案上的浮灰。他憋不住了,就走出斋舍,站在屋檐下看庭院里葱茏的树木。 安宁舒适的环境,令他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但他并未露出触动的神色。 或许是因为读书参加科举这件事,于他本就稀奇。 他晒了一小会儿太阳,估摸着房里气味散了,便转身进屋。 「你回来得挺早。」一把沙哑的声音叫住他。 廊上走过来一个少年,形容粗犷,满身风尘。 几乎与两个月前判若两人,但贺今行仍一眼认出,颔首喊道:「大哥。我也才回来一会儿。」 贺长期独自一人,肉眼可见地疲惫。他经过顽石斋,「那你先收拾着。」 他只背着包袱,没有带那把腰刀。兴许是在书院外处理掉了,又或者早在南疆就用废了。 「大哥若是累极,不妨先在这里睡会儿。」贺今行在他走过时突然开口,「嗯,我床是收拾好了的。」 贺长期看一眼自己贴着封条的斋舍,只犹豫片刻便点头,「行,那我占用一会儿。」 他进屋扔了包袱,倒向右室的床铺。 贺今行跟在后面把包袱捡起来的功夫,床上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便轻手轻脚地继续收拾屋里,顺便把舍友的书案与衣柜也擦洗了一遍。 他知道顾横之的籍贯在剑南路,要在剑南路参加乡试,应当是不会再回来了。但毕竟同一个斋舍,打扫也只是举手之劳。 先前他觉得自己与小西山的氛围格格不入。然而有了和同窗们的联繫,似乎就和谐许多。 他收拾完,便开始温书,中途去了趟食舍。 待贺长期睡醒,屋里已点上油灯。 「怎么不早些叫我?」他起床灌下一壶茶,才抹了把脸。 贺今行不答话,只指了指放在对面书案上的食盒。 盒里满满的食物,贺长期也不多说,开始狼吞虎咽。 贺今行默完一页书,抬头正好见人盖上食盒。 他有心想问问对方和家里的关系是否缓和了,但又没有合适的立场开口,便问起对方秋闱过后的打算来。 大宣科考分文举与武举,分别为选拔文官与武官而设。但文武之分,只在会试一级,过试者分别称文进士与武进士。 也就是说,不管是为了参加文举还是武举,都必须先通过乡试。 早年武举是单独成试,但因选拔出的武生多大字不识或胸无点墨,常遭内外耻笑。 当时的皇帝认为这些人担任将领有失大朝风范,便将武举与文举并在了一起。因此武举不止要考体能和身手,还要考些经义与兵书。当然,与文举的难度是天壤之别。 然而武官地位与俸禄本就低,和平又难以出头,考试难度再一提高,本就稀少的报考人数立刻锐减一半。某些年份甚至无人报考武举。 导致现在的武会试,只要考生过了合格线,就能被点为进士。 所以对于武生来说,秋闱比春闱更加重要。 但像他们这样的人,秋闱是必定要过的。 贺今行有此一问,便是默认了这个前提。 「考完我还是去南疆。」贺长期显然也并不担忧秋闱结果,沉声道:「我已过摧山营的考核,这次去了就入营报导,应当能上前线。」 稷州卫大营早已不能满足他的需求。而北疆太过遥远且搭不上人脉,西北主帅又与家族深陷龃龉。 他要歷练,只能走顾横之的路子,去南方边防军。 贺今行欣赏他这位大哥,但他爹与贺家的事,并非他能做主。他心下惋惜,却仍真诚夸赞。 「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听起来就很厉害,恭喜大哥。」 摧山营是南方军精锐之一,入营最低标准便是徒手可搏勐兽、百步必能穿杨。据说营中战士标配小型驽机和重型开/山刀,专为丛林作战而打造,与西北重骑完全不同。 他很早就想见识见识,只可惜尚未遇到良机。 「也多亏有横之。虽然他们没说,但我知道是看在横之的面上,才愿意给我机会。」贺长期双手台着后脑勺,仰头慢慢说道。 其实他这一趟经歷了许多,然而在证明自己之前,他不想回家。好在虽无亲友可诉,但有同窗倾听。 「那边营帐都靠着树扎,离地三尺高。营地并不都在一处,各自分散开,因此营地周围经常会有野兽出没,谁逮到的谁就能在加餐时多分一大勺。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野兽都能吃……」 他不自觉地漾起笑容。军中生活是苦了些,但很简单很纯粹。 「据说年底军中有大比,其他部属都以旅为单位,只有摧山营是单独成编,还要被调侃占便宜。如果我能在营里拿到优秀标兵,我就告诉我的战友们,我姓贺,殷侯的那个贺。」 他语气仿佛在调侃,笑着笑着眼睛就湿润了,「罢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狠狠眨了下眼,低头就见贺今行端正地盯着自己,神情专注,还带着一丝嚮往。 「但我很开心大哥能跟我分享这些。」贺今行绽开笑容,「预祝大哥如愿以偿。」 第78页 「我会在年后和横之一起上京。在我来之前,你尽量安心读书,别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尤其是陆双楼,他不算坏,但也绝不是好人。」贺长期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顶。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张,但宣京不比遥陵,不是所有人都会买长安郡主的帐。行事要三思。」 他点点头,「大哥放心。」 贺长期提着空食盒往外走,临出门时还是忍不住多提醒一句。 「白露已过,记得加衣裳加被子,别着凉。」 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 贺今行第二日果然加了件外衣。 游学的同窗们都已归来,或结伴或独自温习准备秋闱。 八月初十,天化年间第六场秋闱正式开始。 全国各州都沉浸在考前搜捡的紧张氛围里时,皇城的崇和殿内正经歷一番争吵。 明德皇帝听得腻歪,一连三个「准」字散了朝。 不多时,便有一道开復的谕旨被送出宣京,由快马发往江南路。 贺今行在贡院里呆了三日,再出来时,街上已大变了模样。 到处都是花灯、月饼和桂花酒,重明湖的螃蟹还未捞出,已有预售。 贺长期不敢多逗留,考完第二日便要启程。 送走他后,裴明悯邀贺今行去荔园过中秋。 他拒绝了,「多谢明悯,但稷州城里尚有亲长在,不好去别家。」 后者也不强求,「你有去处就好。」 八月十五,中秋大节。 他买了一包月饼,提着去城南。 一路花灯璀璨,桂花香飘十里。 「馨香馥郁,沁人心脾。真是好闻啊。」 碧波荡漾的湖畔,一盏灿金的桂花树下,女孩儿两指捏着一只小香盒,嘆道。 她衣裙华美,露在面纱外的眉眼勾了精緻的妆。 「三小姐喜欢就好。」 离她几步远,傅景书端坐轮椅上,容色浅浅,音色淡淡。 「我叫你一声姐姐,你以后就专门给我做香吧?」傅三随手一递,身旁侍女拿走香盒,「不准给别人做,也不准自己再用。」 她提起裙摆转了个圈,笑得天真又张扬,「这样独特的香,再由我一人独享,便真真是天下无双了。」 傅景书看着湖对岸,那边人来人往,不时有热闹的声音飘到这边,与这里的清静形成强烈的反差。 今日是傅家的中秋桂花宴。 「你要是不答应,」傅三走到轮椅旁边,弯下腰凑近了看她,「我就把你推到湖里去。」 傅景书这才分了一缕视线给她。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对方面纱下坑坑洼洼的半张脸,抹着药膏如一滩烂泥。 「反正是个庶女,爹爹不会在意的。」傅三笑得越发肆意,「你看,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回来,自然也能一句话让你去死。」 「姐姐,你想好怎么回答我了吗?」 「三小姐。」傅景书自女孩儿肩头拈起一粒桂花瓣,轻轻地吹远了。 「我回来,不是陪你和你娘或者其他人玩过家家的,我对内宅争斗并无兴趣,更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你能明白吗?」 少女平静的脸上现出一丝不耐烦。 「换句话说,你一定要和我过不去吗?」 「怎么?你不愿意?」傅三上一秒还笑着的脸立刻变得阴沉。 「你知道你的脸为什么会烂吗?」傅景书看着对方恶毒的神色,嘆了口气:「因为你蠢。」 她不想再伤眼,抬指捏了捏眉心,叫了声「明岄」,「就这湖吧。」 傅三没有细想她话中的意思,只恨极她提自己的脸,抬手就要扇她一巴掌。 谁知手挥到一半,便被人抓住手腕,折断手骨,定在半空中。 「啊!」瞬间的剧痛几乎令她昏死过去。 傅三被陡然反转的变故弄懵了,面容因痛苦和恼怒而极度扭曲,「放开我!你个千人操的低贱奴婢,也敢……」 明岄出手如电,点了她的哑穴,拎起人走到湖边。 傅三意识到恐怖,呜呜挣扎,剩余一只手拼命去撕对方的手臂。 明岄丝毫不为所动,如甩一块石头一般,把人扔进了湖里。 鲜艷的衣裙鼓盪开来,贴近水面的瞬间铺圆,然后因人的体重而收束浸入水里。 仿佛一息盛放,再一息枯萎的花朵一般。 女孩只扑腾几下,便沉了下去。很快浮起一串咕嘟咕嘟的水泡。 「声音太大的话,会很吵。」傅景书盯着湖面逐渐消散的波纹,用两个唿吸的时间思考了对岸是否有人看见,然后把这个念头抛于脑后。 正如傅三先前所说,傅家这么多女儿,死一个而已。 跟着傅三的侍女扑通跪下,拼命捂住自己想要尖叫的嘴。 她拿着的香盒滚到地上,香粉洒了一地。 沖天的桂花香气里,肤白如同无常恶鬼的少女偏过脸,斜睨着她,「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就能活命。而所有试图妨碍、违逆我的人,都只有死。明白吗?」 侍女疯狂点头。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起来吧,去禀老太爷,就说我要见他。」傅景书的声音轻而淡,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容反驳的力量。 就如同拂面的风,吹到桂花树上,却抖落了一阵桂花雨。 侍女连滚带爬地跑远。 第79页 明岄站在轮椅后面,平视前方,余光笼着轮椅上的人。从始至终,没有看那侍女半分。 她以这个姿势,在这个位置站了好些年。 「我总是让你杀人,你会不会感觉厌烦、噁心?」傅景书仰起头看她。 「不会。」她低下头颅,简短地回答。 「我只问你这一次。若你厌倦,我放你走。」 傅景书保持着仰望的姿势,脖颈开始发酸,眼眸依然沉静如深潭,双手却不自觉抓紧了盖于腿上的薄毛毯。 她从稷州走回宣京,用了整整十年。 这不是她杀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这么多年,除了哥哥,只有明岄陪着她。 如果…… 明岄微微歪了下脑袋。 这个高挑的年轻女子似乎有些困惑对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认真地想了想之后,她说:「小姐救了我,我就永远是小姐的护卫。」 是啊。 明岄是自由的杀手,而傅明岄,是她的护卫。 傅景书牵动嘴唇,扬起一抹淡淡的笑。 在暗处围观已久的少年轻飘飘落在横生的粗枝上,靠着树干,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好像每次见到傅小姐,都是在谋杀现场。」 「陆公子。」傅景书敛了笑,不理会他的嘲讽,「东西和人都带来了?可安置妥当?」 「放心。单论这事儿,我比你更积极。」 「你跟柳从心,可有发现什么?」 「这与我们的合作无关。」 轻风吹起陆双楼垂下的袍摆,他不再拖着语调,声音便又冷又硬,「我来只是想问,什么时候动手?」 傅景书也不多纠缠,他不说,总有别的人会告诉她。 「再等一等,时机还不够好。」她要一击必杀。 「行吧,以后有事来紫衣巷找我。」陆双楼从树上跳下来,走了两步,头也不回地说道:「哦,忘了告诉你,跟我一起的那两个都死了。」 「当然,不是我杀的啊。」 少年的语气太过散漫,傅景书极快地蹙了一下眉,而后移开目光。 湖面早已恢復平静。而几十丈外,酒宴正酣。 贺今行举杯敬道:「冬叔,平叔。」 贺冬与贺平一齐同他碰杯。 青天无月,白日煌煌。 窄小院落,陈旧桌椅,一杯酒,三盘菜,就此度中秋。 一顿饭罢,贺今行拆开西北寄来的回信,一目十行,「王先生要离关。」 贺平惊道:「军师来干什么,要亲自处理矿的事儿?」 他点点头,把信纸塞回信封里,点火一齐烧了。 「我们与柳氏的合作只有模煳的意向约定,具体牵涉广泛,要釐清的细则繁杂,军师能亲自出马,再好不过。今年是双数年,年末边将要回京述职,军师提前绕一趟甘中,到宣京的时间应该和大帅差不多。」 「那我尽快通知柳氏那边。」贺冬应道,然后抱出一沓纸来,「主子,这是燕子口自三月初一到五月廿十的通航记录。其中五艘大船以上的船队停航有四十余次……」 燕子口连着永明渠,漕运繁荣,粮食、河鲜、绸缎瓷器乃至木材石料,运什么的船都有。 贺今行一边听他汇报总结,一边一张张地翻看。 谁家的船、运送的货物品类、到达离开的时间,明面记录上都清清楚楚。而来往最多的就是柳氏商行的船。 贺冬说完,贺平接着道:「我潜进稷州卫大营查探过,赵睿的帐本和信件往来不论官私都没有涉及到此事的。反而是与宣京通信频繁,似乎是走了什么路子要调回宣京了。我也查过他的亲随甚至几房小妾,都没有发现破绽。」 贺今行皱起眉头,「他对燕子口被填沙有什么反应?」 「哦,他没去过现场,疏通一事也是让手下一个参将带兵去的。似乎根本不知道此事。」 「荒唐。那个参将呢?」 「那参将也没去,派了个总旗。」贺平凛声道:「那总旗倒是去了,但是我去查时,人已失踪了。」 「失踪,要么被灭口要么被控制起来了。」少年按着那沓手抄的记录站起来,「先前冬叔说过还有第三方搅这潭混水,那么这事儿必然会被抖出来,只是早晚的问题。」 贺冬:「不知是哪两边的势力斗法。这局看着错漏百出,实则做得干干净净,难以抓到把柄。」 「还能有谁?要我说,不是秦党就是裴党,这些个鸟……」贺平说到一半,在贺冬的制止下愤愤住嘴。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贺今行闭了闭眼,「此事暂且按下不动。我回一趟遥陵。」 「我们一起?」 「不了,我一人足以。」 贺今行出了狭街,长途租不到驴,只能租了便宜的马。 卷日月被他送回了西北。 错金山下长大的汗血马,跟着他留在这里,实在是委屈。 他悠悠晃到遥陵,逛到入夜,终于在如昼灯市里买到了最美的纸桐花和最烈的烧刀子。然后走出阖家团圆的吉庆热闹,独自去了如星谷。 其实这座山谷并没有名字,但他娘葬在这里,他便叫了娘亲的名。 墓地周围用坚固的石头垒了一圈,石块砌进土里很深。贺今行就在圈的缺口前席地坐下。 他把纸做的桐花放在墓碑前。 第80页 「阿娘,孩儿不孝,此时才能来看您。」他慢慢倾倒壶中酒,动作温柔,轻声喃喃。 「我又要走了,去宣京,参加春闱。」 「您若泉下有知,请照顾好自己,不必管我。」 他倒完了酒,把壶放到一边,然后抱着双膝,举头望明月。 可惜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第035章 三十二 贺今行爬上如星谷一侧的小山顶。 居高而望,一面是灯火迤逦的遥陵,另一面是篝火熊熊的稷州卫大营。 中秋佳节,举世同庆,兵民皆如此。 他站在青松下,面朝西方,耐心地等营地中央的篝火熄灭。 大宣三十三州,每州驻军五千,名义上由知州兼领主将,实则军事大权皆握在由兵部派遣的驻军监军手中。 因稷州城方圆几十里皆是农田,驻军营地便选在了与遥陵两山之隔的地方。 这里远离城镇,濒临黍水,地势高且开阔,确实是个大军驻扎的好地方。 他在火灭时下山,还未接近营地,远远地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 瞭望塔楼上只有两个士兵值守,一个靠着围栏打瞌睡,另一个四下望了一圈,也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趁这短暂的空当,贺今行越过浅浅的壕沟,握住栅栏的尖头旋身一跃,飞奔几步躲到了就近的营帐后头。 然后瞬间被酒气、肉腥和体臭包围。 有时候五感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摸出一条布巾掩了口鼻,然后打昏营帐门口本就睡着的一个士兵,飞快地扒了对方一身军服,套在自己身上。 稷州卫大营是典型的方阵排布,中军营垒筑于中央,非常好找。 他跨过满地横七竖八的官兵。 这些人随地而躺,醉得很深,直到他走到中军大帐前,都无一人醒来责问他是谁、干什么去。 五千人长驻的固定营地,壕沟不深,连栅不高,哨兵散漫,无人巡夜,毫无纪律可言。 哪怕是过节,可吃肉喝酒,也太过了。 若他此来是要进行斩首行动,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事。 贺今行掀起帐帘,先环视营帐内一周,才小心地踏进去。 前帐空荡无人,想来监军歇在后帐。他适应了帐内光线,才迈开脚步。 西北军禁酒,一是怕喝酒误军情,二是饷银有限买不起。 营长以下,只有年节才能吃肉吃到饱,平素就是一碗肉汤泡着面饼喝个肉腥味儿。 他初到仙慈关那年,从列兵做起,一天从早到晚的训练下来,哪怕吃不惯秦甘的青稞面饼,仍然掰碎了硬塞下肚。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块面饼根本不够,他夜里总觉得肚子饿,如有火烧火燎一般,睡不着。 军师心疼他,要给他开小灶,被他爹勒令禁止,说西北军的体系里没有郡主这个爵位,也甭想有什么特殊待遇。 他当时有些委屈。明明郡主有内廷配给的食俸,只是他的食俸皆充做了军费。 然后他爹把自己的份例分了三分之一给他。 他至今仍记得那一晚,他藏在演武场的角落啃一张肉饼。心中种种委屈、不甘与愤懑的情绪,全化作眼泪,滴到饼上被吃进肚子里。 泪咸,就当作不要钱的盐粒了。 第二年他适应了边关的生存法则,从砂岭带了一帮混血少年回来。贺勍不再管他。 这些年纪比他大些的少年们懵懂而纯真,他不得不带着他们想方设法从过往商队手里赚钱,在仙慈关内外的高山和戈壁上野蛮生长。 他终于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饱。 而如今,身在中原腹地,站在稷州卫的中军营帐里。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一晚所不解的问题。 为什么?凭什么? 同样是大宣的军人,同样是大宣的百姓。 后帐的宽大床榻上,躺着一胖一瘦。 贺今行走近了,那瘦弱的女子倏地惊醒,他一掌把人噼晕了,任其倒在榻上。 女子衣衫半滑,露出锁骨下的一枚烙印,是军妓。 他错开眼,用刀鞘挑了薄被给人盖上。 男子醒来欲喊叫,贺今行手腕一转,长刀顺势下滑,抵住了男人的心口。 他踩着床沿,微微弯下腰,于唇前竖起一指,「嘘。」 「你!」 刀再往前一分。 「你要干什么?」男人忍不住往后缩,然而这刺客的刀紧紧跟着他,他不得不压低了声音吼道:「我可是朝廷钦点的监军!」 「我当然知道你是监军。」贺今行蒙着半张脸,半阖的桃花眼居高临下,自带几分冷酷,「赵大人,我问你答,答好了活命。」 「你是谁派来的?」赵睿冷笑一声,「我告诉你,我上头可是秦相秦大人。你敢杀我?」 贺今行不答,收回刀。 「哼,算你识时务,留下一双手,我就不……」赵睿坐直了,颇为得意。 秦相这靠山果然够硬。 然而他腿盘到一半,狠话还没说完,就忽然愣住了。 因为贺今行当着他的面,在微弱的月光下亮出刀鞘,慢慢地抽刀。 那通体透黑的鞘上刻着暗金色的铭文,因是秘法所制,铭文在黯淡的环境下微微发亮。 「执、执汝刀……」赵睿连忙起身,一时惶恐不慎滚到地上,又立即跪好了,「大人,先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不是故意冲撞您啊!小的离京远任,家中尚有高堂老妻和一双儿女,若我死了,她们就都没了依靠啊……」 第81页 雪亮的刀尖刺到他眼前,他立刻闭嘴躲闪,仰面跌倒的同时出了一身冷汗。 贺今行站直了,单手执刀,悬在他面上。 「三月初三,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驻军可有调动?」 「大人,要不您先把这刀移开点儿,小的看着害怕啊。」赵睿吞了下口水,挤出个笑来,抬起一只手试图去摸刀身。 贺今行手腕一抖,用刀拍开那只手。然后瞬间蹲身横刀,刀尖点在男人头颅另一侧,刀柄握在他手里,如铡刀一般咬上男人的喉咙。 「三月初三,你……」他慢慢地重复,刀刃慢慢地切进肉皮。 「别!」赵睿惊叫道,立刻被捂住嘴,只能用惊恐的眼神求饶。 一股尿臊味儿传来,他遂松开手。 刀刃仍然嵌在脖颈里,被吓破胆的监军连忙道:「别杀我,我说,我说……三月初三……我是有听说郡主被拦,但那不关我的事啊。当天手底下有个总旗私自带着兵去喝花酒,我也已经罚过了……」 贺今行面无表情听着对方语无伦次地开脱,从一堆废话里挑拣有用的信息。 贺冬与贺平只能通过各种手段迂迴行事。但时间珍贵,他不愿多折腾,就直接来问本人。 而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假作漆吾卫。 漆吾卫直奉皇天,有先斩后奏之权,百官皆可屠。 用来吓赵睿这等人,方便又省事。 他此前一直以为是皇帝在让漆吾卫暗中调查某件事。但后来发现陈林骗了他们,漆吾卫的统领暗中放任某股势力借漆吾卫、也就是皇帝的名头来行事。 既然如此,那他假冒一番,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从三月初三一直问到了五月二十。 越听越心冷。 「……洪水当夜涨起来,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让人去挖淤泥,当日就疏通好了燕子口,我觉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赵睿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 「带队去燕子口的是谁?」 「这当然是、啊不不,是我手下一个参、一个总旗。不过我的手下就相当于是我,那我命令都是我下的是不……」赵睿腆着脸道。 贺今行打断这厮:「那总旗姓甚名谁?」 「好像是姓袁吧……」赵睿皱眉回忆了一会儿,看着对方似乎越来越深的眉峰,不禁头皮发麻,忽地一拍地面,「我想起来了,袁三儿!三月三那回我罚的就是他!」 果然是一个人,贺今行早就隐隐有所觉。他抬高刀身,收刀入鞘。 总旗佐领五十人,就三月初三对方的人数来看,是符合的。且稷州卫军律如同摆设,这监军又与草包无异,手底下人私自出兵随口就能煳弄过去。 而这总旗带队去疏通燕子口也必定不是偶然,他肯定早就知道被填沙一事。 赵睿脱了险,觉着不用死了,立刻给自己申冤:「大人,这真不关我的事啊,都怪杨语咸和他手底下那个姓李的司漕,玩忽职守,不按时疏浚湖口啊!您回禀皇上时一定要好好参他们一回!」 他似乎真的不知燕子口被填沙一事,然而大难临头还不忘给同僚上眼药,贺今行还是差点气笑了。 「重明湖五月水患,死二十八,伤三百四十有余。你身为一州监军,统一州军卫,领皇命所赐之权势,受百姓赋税之供养,肩护百姓安宁之职责,却拖延调度,延误救人时机,更不曾到过一次现场,过问一次灾情。敢问赵大人,是哪门子的父母官?想想死去的乡亲同胞,你可有半分愧疚!」 但凡治军严明、监管有力一些,也不可能对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一无所知。 而这样煳涂无能的人,竟能成为一州监军。 他心中怒气渐升,不得不分神压制。 却听赵睿嘀咕了一句:「不都这样么,况且我马上就要高升回京,管他这么多干什么。」 他再也忍不住,一刀柄敲晕了这人。 此时不能杀。 他单膝跪地,撑着刀默念两遍,待心神恢復平静,起身出营。 若非你死我活,他并不想违背国法例律。 不管是三月三的劫杀,还是燕子口填沙一事,若赵睿真的只是冷眼旁观,不曾参与其中,那个失踪的总旗应当就是关键。 只是,人到底去哪儿了? 贺今行直觉这人还没有死。 他沿着黍水绕道回遥陵,想到陆双楼,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黍水之上,河灯盏盏。 成百上千点微弱萤光汇聚成庞大的光河,被自然的力量托举着,片刻不停地向前涌去。 数千里之外的宣京,乐阳长公主府大门前。 一对主僕来回拉扯。 着锦衣佩玉珏的少年被人抓住了手臂,抓他的是个老人,他不敢用力甩开,只能恨恨道:「小爷说了不回去!成伯您就别来烦我了成不?」 「我的少爷!您就听老奴一句劝吧,赶紧回家去。老爷戌时末才散衙回来,到这时都还没吃饭,专门等着您吶!」 「哼,他吃不吃关我什么事儿?只准他威胁我,不准我威胁他是吧?」少年人嘴硬反驳,声气喊得凶,却没再和老僕犟力,被拉着走向软轿。 身后倚着大门的少年「噗嗤」笑出声,「秦幼合,你到底满十五没有啊?怎么什么时候出门回家都得按你爹的规矩啊,还要人专门来接。」 第82页 大宣男子十五有字,标志着进入半成年状态,家人在出行交友银钱使用等方面不再多加管束。 秦幼合一个月前才过十五生辰宴,因他爹取的字,本就忌讳别人话里话外说他幼稚,又在气头上,顿时恼羞成怒:「有爹管总比有爹不管好吧!」 「……秦、幼、合!」 少年话出口就知自己失言,坐进轿子里就赶忙催轿夫,「快、快走!」 待走出一截,他扒拉着窗口回头看大门口还立着个人影,又喊道:「对不起啊莲子,等你不生气了我再来给你赔罪!」 「你最好祈祷这几天别让我逮到!」顾莲子高声回答,说罢冷冷一笑,一甩扇子,转身进府。 有没有爹,教不教管不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顾莲子不稀罕! 这厢,秦家的轿子回了府,又抬到正院门口才把人放下来。 成伯牵着秦幼合进到正厅,厅中央摆了张黄花梨的圆桌,秦毓章闭着眼坐在上首,身姿端正,神情肃穆,仿佛面前不是饭桌,而是衙门办公的桌子。 「少爷快去,说几句软话,也就过去了。」成伯小声地对秦幼合说,然后推了他后背一把。 秦幼合皱着一张巴掌大的脸,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叫了一声「爹」。 秦毓章这才睁开眼睛,第一眼没看他,而是看向成伯,做了个手势。 老僕「嗳」了声,立刻下去传菜。 厅中只剩父子俩。 秦幼合走到桌边站定,背着手等父亲问话。 几息后,秦毓章果然开口问:「我让你今日去赴傅家的桂花宴,你为什么不去?」 「不想去就不去了呗。」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而是去了乐阳长公主府?」 「去找顾莲子和嬴淳懿玩儿。」 「只是为了玩儿,不是因为家里下人进不了公主府,不能把你绑出来?」 「爹!」秦幼合一只手拍上桌子,「我跟你说过八百回了,我不想娶傅家那个丑八怪!」 秦毓章神色不变,依然平和道:「不喜欢这个,那就换一个。」 「这不是换不换的问题!」 秦幼合在桌边来回走了几步,举起双手抖了片刻,实在无法按捺情绪、理智地组织语言反驳,最后破罐子破摔,朝着他爹大吼:「你明明就知道我不想成亲!不想!干什么非要逼我?」 秦毓章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受不了了赌气地转开脑袋,才慢慢地说:「你早晚是要成亲的,此时定下和以后定下没有多大区别。」 「我不管,反正我不喜欢傅家那几个女的。」秦幼合拉开一张凳子坐下,看着他父亲,「你要再给我硬塞,我就剃了头髮去至诚寺出家!」 少年人紧紧抿着唇,唇角拉出倔强的弧度,眼眶泛红。 秦毓章嘆了口气,他就这一个儿子。 「你一直这个样子,不走科举,不通商业,再没个强硬的岳家,以后怎么办?」 秦幼合不答话,厅里陷入沉默。 在厅外等了一会儿的成伯便带着人进来,一边布菜,一边劝这两父子。 父子之间哪有隔夜的仇?睡一觉就过去了。 贺今行在卯时末醒来,穿上天青色襕衫,推门走出斋舍。 这个时候还住在书院的学生,只有他一个。 西山书院自游学后便让学生完全自主学习,中举可算出师,未中则回来重读两年。 至于学生住宿问题,爱住哪儿住哪儿。他也是合理节省住宿费。 时至九月,秋风萧瑟,草木摇落,庭院深深。 但他并不觉寂寥,反而心情舒畅。 因为今日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他吃过早饭,打算到贡院去凑一回揭榜的热闹,谁知未出山门,就遇到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裴明悯向他打招唿。 「今行。」 裴明悯一展袍袖,拱手作揖,「乡试第二,恭喜。」 「那解元必是明悯了。」贺今行露出笑容,亦作揖回礼,「同喜。」 「我要去告诉先生,一起?」 「好啊。」 张厌深不待在藏书楼以后,天气好的时候,就时常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盖着毛毯看书。 贺今行这段日子里常来请教他,本以为这一次也会见到差不多的情景,谁知两人到时,老先生正站在院子中央,抬腿挥手,竟在练五禽戏。 学生们等他一套练完,才行礼叫「先生」。 张厌深让他们随意,贺今行熟门熟路地搬了条凳出来,让裴明悯先坐。 然后他看着老人,朗声道:「先生,我考了乙榜第二。」 「嗯,很不错。」张厌深看着少年人明亮的眼睛,在明媚的阳光下,带得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在某个瞬间,这张年轻的面容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限制,带他回到了从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他仰望高天深深嘆道,然后平视少年,「学生,还在等什么?」 贺今行一撩衣摆,跪在小西山的土地上,向张厌深磕了三个响头。 「贺旻,拜见老师。」 第036章 三十三 「今早已经放榜,名次,想必各位都知道了。」 讲堂里,李兰开站在讲台之下,众位学生的书案之前。 他戴纶巾,系博带,握着双手停顿了一会儿,才露出一点微笑:「恭喜诸位皆榜上有名,顺利结业。」 第83页 说罢鼓起掌来。 底下学生们也都笑起来,继而跟着鼓掌。 掌声汇成一片,惊得停在窗沿的雀儿唿啦啦飞起,其中一只在屋檐下盘旋一周后又落回原处,好奇地打量这些学生。 贺今行也打量这只山雀。一人一鸟对视一会儿,他不由失笑。 「然乡试只是第一步,其后还有会试与殿试,难度更甚,挑战愈艰。因此,诸位此时尚不能松这一口气,可小小庆祝一番,不可因此而耽误学业。」 笑谈与掌声已息,李兰开略显严厉的声音传遍整个讲堂。 「业精于勤荒于嬉,学业努力在于自身,我不多谈。我要说的是,我希望你们不论此次春闱结果如何,都不要因此而乱了心神,失了信念。须知识海无涯,学无止境,及第不可生骄矜,落榜不必感气馁。须知古往今来,有锋芒早露之人,亦有大器晚成之人,除了保持刻苦奋进,最重要地便是自尊、自信、自勉。」 「圣人言『学以成人』,诸位为什么学习自己也心里有数。但不论为了什么目的,求名也好,求利也罢,都当规范自身行于正道。邪门歪道或可逞一时之便利,但终究无法长久。须谨记勤勉可以致知,励行才能致远。」 贺今行仔细听着先生讲话。那只山雀见这人不再看它,似有不忿,从窗棂跳到他手背上啄了一下,他缩手低头,山雀立刻扑棱翅膀跳到了旁边的书案上。 那张座位空空,是贺长期的位置。 他凝视片刻,便又把注意力转回学监身上。 这个板正的中年男人看着自己的学生们,目光含着鼓舞,深处却藏着忧虑。 「乡试即中,诸位在外行走,便可受称一句『举人老爷』,享许多特权,被众民敬羡,若将来高中两榜进士,所得所获只会更多。我恳请诸位,若日后进了官场,不论何处何职,能记得尔之俸禄皆民之脂膏,万事行止,能感念百姓一二。」 李兰开一振袍袖,展臂叠掌,向着学生们深深一鞠躬。 「学生拜谢先生。」学生们齐齐起立,躬身作揖,天青色的波浪里合声朗朗。 「先生教诲吾等必铭记于心。」 「……今日一别,日后难再相见。诸生,锦绣河山、万里鹏程在前,尽管放手去挣,我且祝诸位鸿鹄之志、不坠青云!」 李兰开说完,示意大家可以下学了,学生们却涌了上去,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起感激和不舍。 虽他向来严厉,但为书院为学生尽责尽力毫无半点私心,学生们都敬重他。 贺今行的位置在最末,抢跑不及,干脆等同窗们都散了再上前。 他想起那只山雀,转头一看,长了翅膀可自由来去的小东西已无影无踪。 没有雀儿可逗,他站起来,把离自己最近的那扇窗上吊着的竹简给取了下来。 刚入学那天他就想看看写的什么,当时没机会,其后进了讲堂就读书,下学又立刻去食舍,从二月到九月,竟一直没能看成。 三尺长的泛黄竹简沁着风凉,他举在光下,仔细看去。 却有人顺着他的目光念了出来。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他看向一旁的少年,「不是在和李先生话别么?」 「两三句就够了。」裴明悯笑道,毕竟人多,一个人不能一直占着先生。他指着竹简,「昔时谢太傅问其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谢幼度便有此回答。」 「此一问一答,后世释义有不同。」贺今行把竹简挂回去,一边说道:「一说养才之趣,一说为官之道。」 「为什么不能都是?时局易变,兴衰交替,进退二字,世家大族皆逃不过。但不论族运如何,人才是根本,也唯有养才于内,才能盛时长久,蹇时蓄势待发,总不至于没落消陨。」 秋日午后的阳光清澈且温暖,裴明悯负手而立,凉风里衣衫微动,身姿却坚定而挺拔。 贺今行的目光从窗外那一顷绿竹移到他身上,颔首道:「你说得对。芝兰玉树,当如君耳。」 「莫要打趣我,我的修行还长着呢。」裴明悯来牵他的手臂,「走吧,先生身边空下来了。」 与李兰开道完别,两人准备离开,半道上却被人拦住。 身形微胖却面如圆盘的少年向他们作揖,然后对其中一人说:「贺今行,你什么时候出发去宣京?」 「明日就走。」 裴明悯:「这么急?」 贺今行点点头,復又挑眉道:「苏兄有什么事但可言明。」 「嘿嘿。」苏宝乐用帕子擦了擦额头,带着一点讨好的笑:「我一人上路有些害怕,所以来问问你,能不能同去。」 见对方只看着自己却不说话,他又赶忙加了一句:「一路花费我都可以包了,只要你让我跟着就行!」 「你这样说,我反倒要怀疑你用心了。」贺今行玩笑道:「旅费平摊就好。只是我还有一位朋友同行,若你不介意,就劳烦你明早雇一辆马车来。」 「当然没问题!你带几个人都行。」 「那好,未来一月有赖苏兄包涵,我先在此谢过。」 「不敢不敢,该我多谢今行才是。」苏宝乐大松口气,轻快离开。 另两人在后,行至山门,裴明悯道:「家祖年事已高,我得陪他过了年,才能上京。你路上小心。」 第84页 「放心吧,」贺今行竖起一掌,刻意压低声音:「我必三思、三思再三思,九思而后行。」 裴明悯被逗笑了,「倒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我会给我父亲写信,你若在京里遇到难处,可上裴府找他。」 「好啊,公之父宰执天下,即为天下人之父。若真有事,我必不会忸怩。」 「但愿如此。」 二人在山门前拱手作别,贺今行目送马车驶远。 日头尚挂在中天,但秋日昼短,他得抓紧时间。于是几步跳下阶梯,向着稷州城大步奔跑而去。 他要去问问江拙,要不要一起去宣京。 至于对方是否中举这个问题,他倒没有细想,在潜意识里就认为对方一定会中。 想让他一起上京,是因为除了能够互相照应之外,也可减轻各自开销。 江拙正在巷子里翻自家晒的豆子,见到他也很高兴。上午他在贡院前等了许久,没等到人,才恍然对方是西山书院的学生,是不必亲自来看榜的。 但这些话不必再说。 贺今行没看到多余的竹耙,便蹲下来把边角滚出围席的豆子给捡回来,一面说了自己的打算并邀他一起。 江拙有些心动,纠结许久,最后还是拒绝了。 「冬小麦就要下地,播完还有些药材要种,家里劳力不多,我还是留着帮一帮忙吧。」他也蹲下来,和贺今行隔了一地豆子面对面。 后者迟疑道:「你既已中举,应当不差人帮忙。」 「我爹还不知道呢,他近日一直泡在江水边上,今晚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江拙抱着竹耙,歪头靠着长杆,「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情,街坊邻居一顿饭都不肯收,更别说……」 他停下来,闷声笑了两声,「我爹就是那种,天降馅饼砸他头上,他不仅要把饼扔出去,还要破口大骂这贼老天害他的人。」 他说完双手合十,低声道:「苍天在上,恕小子不敬之语。」 这比喻令贺今行失笑,大概明白了江拙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此刚直的品行不能算不好,只可惜容易苦自家人,尤其是妻与子。 但孝义在先,他也无可置喙。 「其实我自看榜后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上京去。」江拙嘆了口气,「我这次是摸了个尾巴将将上榜,乙榜已如此艰难,更不要说甲榜。」 「举人之身,应当能够录入稷州的河道衙门……我最初入学读书,就是为了这个。」 贺今行沉默许久,将捡起的一把豆子撒在围席上,说:「河道衙门之上还有漕司,漕司往上还有都水司,都水司又属工部四司之一。其间职官无数,从无品级小吏到正二品大员,年俸从不足十两白银到一百五十两,你想做多大的官,拿多少俸禄?」 「我,」江拙愣住了,半晌才小声回答:「我还没有想过这些。若能治一条河或是修一座堤,实践我所学,好像也就够了……」 「当然不够。」贺今行摸出个荷包递给他。自那日捐赠以后,他就多了随身带个几两碎银的习惯。 「歷来能主管治河或是修堤的,至少得主事级别,也就是六品以上。若涉及大河,非从二品以上不可。」 江拙头一次听说这些,竖起耳朵看着他,无意识地接过荷包。 「功名就是敲门砖,进士及第的起点和上限都比举人高得多。既有资格下场,不尝试便放弃,岂不可惜?」贺今行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这就走了,开春再见。」 江拙看他走远,捏紧了荷包,这才反应过来是什么,连忙放下竹耙叫他,「今行!」 晚霞照进巷子,他在巷口回头,挥了挥手,「收你的豆子吧,以后还我就是!」 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顿在原地,待人影消失在转角,才低低「哦」了声,然后把荷包揣到怀里,又拿起竹耙开始刨拢豆子。 黄澄澄的豆子堆成一堆。 他一边想着秋收丰厚,今年能过个好年。一边想着快些收拣完,快些吃饭,然后就可以读书了。 没能成功邀请到小伙伴同行的贺今行回到小西山,趁着夜色未深,赶紧去向老师道别。 他走在青石路上,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色,莫名感到一丝丝惆怅。 仿佛在这里读了很久的书,与这里的山与水与人都连上了无形的线。一朝离开,也不知还能否再回来。 而实际上,从他踏上稷州算起,至今也不过才九个半月而已。 师斋也只亮着两方灯火。他寻到张厌深的小院,老人开了门,他一跨进去就发觉不对。 院子里和敞着门的堂屋都空空荡荡。 虽然这里原本就有些萧条,但此时该有的东西也不知被收到哪里去了,桌上还摊着一张方布。 仿佛屋主人要出远门一般。 「老师这是?」 张厌深笑眯眯道:「你不是明天一大早就要走么。」 「老师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起?」 「老朽难得有个年轻学生,不跟着你,还能跟着谁?」 「可是稷州到宣京,路途遥远颠簸,老师您……」 「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硬着呢。」 世事奇妙。本以为会同行的人被牵绊住,要道别的人却成了同行。 贺今行抿着唇轻笑,「那我帮老师收拾吧。」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苏宝乐便带着马车来了。 第85页 他见贺今行扶着张厌深出来,吓了一跳。被老人打趣了,才连连摆手作揖,说自己是习惯性地看到先生就发憷。说罢又看见学监站在后面,顿时两股战战。 李兰开皱眉:「圣人弟子,身有正气,你已成举人,还是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像什么话?」 苏宝乐支支唔唔了一会儿,听张厌深在马车上叫他,向学监作了一揖后便忙不迭地钻进马车。 他扒着窗帘缝儿看李兰开弯着腰的身影越来越小,觉得有些奇怪,小声问贺今行,「李先生怎么出来了?」 张厌深温声道:「我是他老师,他来送我,有什么可奇怪的?」 「天吶!」苏宝乐张大了嘴。 贺今行早一刻钟听说的时候,也如他一般惊讶。此刻再看苏宝乐夸张的表情,便忍不住笑,笑够了才接过话头。 从稷州到宣京,一大半都走的水路。 马车到汕浪矶换客船,顺流而下直到太平大坝,过了堤坝,再乘船沿大运河一路北上,直通京畿的泊桥渡。 一老二小一路相处十分愉快。 苏宝乐此人,颇会调节气氛,肚子里仿佛装着说不完的笑话,且能屈能伸,把自己摆在很低的位置。另一对师生也能自然地接他的话,并不因他的示弱而看轻他或是颐指气使。 以致于客船在靠近泊桥渡时,贺今行问他:「京畿已到,苏兄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他也随口答道:「我能有什么事啊,还不是陆……」只提了个字便立刻反应过来,然后捂住自己嘴巴,惊恐地看着贺今行。 「我大概明白了。」贺今行勾起一笑,拱手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苏兄一路照料。」 行船泊岸,他起身去扶张厌深,踏上甲板,便听前方有人叫了一声「同窗」。 声音不大,却直接钻进了他耳朵里。 时值初冬傍晚,在行人来来往往的渡口,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他直起身,一眼看到坐在岸边护栏上的少年,撑着两臂,轻裘披身。 少年遥遥看着他,神采飞扬。 于是他也回了一声:「同窗。」 第037章 三十四 贺今行穿着一身明灰色的棉布袍子,陆双楼看着觉得有些眼熟。 随即想起来,对方刚来西山书院的那天,也是这一身。 他一点栏杆,飞身掠过数条行船,落在栈桥上。 师生正好上了岸,他向张厌深拱手道:「张先生。」 张厌深点点头,在陆双楼主动到一边搀扶自己时,晃了晃自己拄着的拐杖,示意不必。 他又绕回来,想替贺今行分担一些行李。然而后者只背着行囊,再没别的东西。 「转来转去干嘛呢。」贺今行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看看你啊。」陆双楼老实地在他身边站住,慢悠悠地说:「到宣京的话,有两个月了吧。」 「中秋前后?走得有点慢了。」 「不慢,我一路都是赶的。」 贺今行定定地看着陆双楼。 后者眨了下眼睛,垂下眼睫,露出大大的笑容。 「我说的都是真的。」 等苏宝乐也下了船,几人遂乘马车向京城去。 泊桥渡距离宣京不过十几里路,太阳刚没入地平线时,马车就到了城南的正平门。 却没进城,而是突然停下。 陆双楼问怎么了,车夫站在车上眺望了一会儿,说:「好像是秦小公子和谁干上了。」 「打起来了?」 「没,」车夫回答,语气颇有些遗憾,「就是对峙。」 「那就等一等。」 陆双楼向车厢里另外三人解释:「秦小公子就是秦相的儿子,名参,字幼合。生性顽劣,是宣京横着走的小霸王。不过他这人有个好处,就是不管找谁晦气,都不牵连其他人。」 他又问这一次被找晦气的是谁。 「和秦公子说话的是个年轻人,不认识,好像是从外地来的。」车夫嘶了声,「还带着车,一、二、三、四,四辆大车,捎着家具一类,这是搬家还是咋的?」 车夫抓不住重点,陆双楼皱眉:「有什么特徵?」 「这,马车上的纹章是个『谢』字,不过京里能量大的官儿没有姓谢的啊……啧,那几个人要遭了。」 贺今行本在默背一篇文章,突然睁开眼,向车窗外看去。 从他的角度看去,前方只见一片人头和车顶。 陆双楼念了两遍「谢」字,作恍然大悟状:「中秋前,是有一道圣旨发往江南路,令谢家的老爷子回京待职,不曾想竟这时候到了。我听说清河谢原本也是『八望』之一,中庆末年出了些事,就此没落,怎么陛下突然又想起他们了?」 他说着带了些疑惑,看向张厌深:「张先生可知其中缘由?」 张厌深搭着条毯子,双手也搁在毯子底下,靠着引枕低声说道:「十六年前,因先帝一句话,谢延卿自请致仕,举家迁出宣京,退回江南本家。现在又因今上一句话而开復,举家重回宣京,有什么可奇怪的。」 陆双楼微微倾身,「先帝说的什么话?」 「这我哪儿知道?」张厌深笑了,「老朽也是道听途说。」 陆双楼还欲再问,贺今行起身,挡在他和张厌深中间。 「不知要等多久,我下去透透气。老师,宝乐兄,可要一起下去?」 第86页 张厌深摇头,「你们去吧,我在车上等着就好。」 苏宝乐坐在角落里,尽力把自己缩成一个球,闻言也赶紧摆手,「不了不了,我对那些热闹没兴趣,陪着张先生就挺好的。」 「那好,我下去了。」 「我跟你一起去。」陆双楼说,撩起车帘让他先出去,而后才自己出去。 他在下车前看了一眼苏宝乐,后者挤出一个笑,做了个捂嘴的动作。 城门口两边围着看热闹的民众,两人挤进去,见中间大路上停着一支马队并一列车队。 问了周围的人,说是两队从不同方向来,正好撞上,谁也不让谁先走。 城门口的守备兵不想得罪秦家,校尉只得硬着头皮与谢家的子孙交涉。 「那个,秦公子他们这边带着刚打下来的猎物,早些进城早些处理,慢一步可能就不那么新鲜了。哎,这是可以理解的嘛。」 校尉边说边抓着手绢擦额头的汗,心里嘀咕着「大冷天的真是晦气」,面上还得堆着笑。 「两位稍稍等一等,马队过去很快的。待他们过去了,我就立刻让你们过去。你们看这天都要黑了,再僵着对谁都没好处是不是?不如退一步。」 面对他这番暗示,谢家少年仿若未闻,只说:「我们先来,堪合都交予你看过了。让他们等一等,我们过去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校尉听了这话,脸上叠成褶子的横肉拉直了,阴恻恻地说道:「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除了皇帝陛下,就属秦相爷最大,而那位,可是秦相爷的公子。你们惹他有什么好处?我是看你们初来乍到,才好心劝一劝。若惹急了秦公子,当街打杀了你们,可别怪我不替你们收尸!」 少年木着脸,平平地说:「既是天子脚下,谁敢罔顾律例肆意杀人。」 「你!」校尉被噎得翻白眼,三人一时僵持住了。 「罢了。」 忽然插进一道苍老的声音。 少年转身,从马车上接下来一位老人。 贺今行远远看着,听见那少年叫了一声「祖父」。 老人嵴背微躬,一身无袖棉衫罩交领长袍,皆是深沉的色调。 「这位应该就是谢延卿,有六七十岁了吧?」陆双楼在他身边轻声说,「致仕十六载,宣京哪里还有他的位置。要开復,可不容易啊。」 他仍然看着那位老人,声音淡淡,「陛下让他来,想必早有打算吧。」 谢延卿一手撑着车辕,说:「既然秦家小子有急事,就让他先走吧。」 扶着他的少年又叫了一声「祖父」。 「咱们不差这点时间。」他撑直了,拍了拍少年的手背,然后看向校尉,「有劳校尉。」 「哎!还是老爷子明事理。」校尉喜笑颜开,「您老等着,我这就跟秦公子说去。」 秦幼合今日上午捉了一只金花松鼠,用金鍊子套了这小东西一只脚,揣在怀里饿了大半日,此刻正给它餵吃的。 校尉来报对方主动让路,一票纨绔皆闹笑起来,唯独他没什么反应。看金花鼠吃完了一颗花生米,才抬手示意校尉清路。 守备兵把堵在城门口的百姓驱赶到两边,秦幼合把小松鼠揣进怀里,提起缰绳,驭马准备进城。 他的目光从谢家的马车到那一老一少,再扫过围观群众,突然眯起眼。他看到了某个人以及他旁边的陌生少年。 「陆双楼!」 被大声叫到名字的少年充耳不闻,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贺今行与他并肩而行,「人家叫你呢。」 陆双楼:「就当没听见。」 「好像不行,他来了。」 贺今行拉着人停住脚步,回身就见那穿着华丽锦衣的漂亮少年驭马奔来。 沿路民众纷纷散开,好在马不快,没发生踩踏事件。 「从泊船渡方向来的新面孔,陆双楼来接的人,」骏马在他们身边剎住,秦幼合身体微仰,下巴尖点着贺今行,「你就是那个……贺旻?」 「我是。」 「没认错人就好。」秦幼合冷哼,跳下马背就是一鞭子噼过来。 贺今行立刻后撤两步。长鞭紧咬不放,闪转腾挪间,他干脆瞅准鞭影,一把抓住了鞭尾。 秦幼合甩不动鞭子,往回一扯,鞭子就拉成了一条直线。 一旁看着的陆双楼皱眉:「秦幼合,我们可没惹你。」 「关你屁事,你要出头就连你一起打!」秦幼合用力拉鞭子,谁知纹丝不动,大叫:「姓贺的,你给我放手!」 「我放手让你继续打我?」贺今行扶额,「不知你我何时结过仇怨,能使你见面就出手?」 「想打你就打你,要你管!」秦幼合涨红了脸。 夜幕降临,大多数百姓都赶紧回家。 打猎归来的少爷公子们都围到这边来看热闹。校尉仿佛吞了匹马,有气出不得,干脆让晾在一边的谢家人先进城。 马车队伍很快动起来。谢延卿靠着窗,透过人群缝隙看中央的灰衣少年。 那少年一手握鞭、一手负于背后,孤身立在风中。 「祖父,小心着凉。」孙子提醒他。 他点点头,如柴的手慢慢放下窗帘,遮了那道身影。 「打架解决不了问题。」贺今行无奈地说:「我可以放手,但你也不能再动手。有什么先说清楚,可行?」 第87页 秦幼合点点头。 贺今行爽快地放手,谁知一放手,鞭子缩了回去又立刻甩过来,如毒蛇吐芯一般。 同一时刻,他身后传来中气十足地一声喊:「慢着!」 抽来的鞭子与躲闪的步法一齐停滞。 贺今行侧身看去,一位穿白色襕衫戴儒巾的年轻人,骑着一头黑色毛驴,哒哒地走来。 秦幼合与给他助威的纨绔们都齐齐抖了一下,好在夜色浓浓,并不显眼。 这位骑驴的年轻人走近了,先是微微嘆了口气,继而嗓音洪亮地说:「实在不好意思叫停两位,但你们挡了我的路,没办法。烦请让开。」 贺今行不知为何想笑,只觉这人真有意思,见他驴背上还挎着两袋书,更有好感。便道了声「抱歉」,让到一边。 「喂!」秦幼合喊他,「叫你让你就让,还有没有一点骨气!」 「这和骨气有什么关系?」贺今行哭笑不得,「你我妨碍交通影响别人,本就不对。」 陆双楼和他咬耳朵,「这位是左都御史的独子,姓晏,名辞,字尘水。思维奇特,就是脑子和常人不太一样。」 「陆兄。」晏尘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俩距我不过丈远,我听得见。」 陆双楼耸了耸肩,「我又没说假话。」 晏尘水又看向路中间的另一个人,「秦兄,麻烦你和你的弟兄们也让一让。」 「谁是我的弟兄!你别乱讲。」秦幼合黑着脸,就是不动。 「据《大宣律》第五卷第七条第三款并第十四条第五款,当街斗殴及阻碍交通者,两罪并罚,可拘留十五日至三十日,罚款五到三十两。」晏尘水口齿清晰,声音大到确保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他看着秦幼合以及其后一干人等,目光怜悯。 「你们都尚未成年,不管收押、拘留还是保释,都需要你们的长辈知晓并签字。如果你们不让路,我只能挨家挨户通知你们的父母。另外事先说明,通知也是要收费的。」 「晏!尘!水!」秦幼合忍不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大吼道:「你有病啊!」 晏尘水摇头,「没有。」 「……」 秦幼合气得七窍生烟,又不能对姓晏的动手,一怒之下狠狠扔了鞭子,几步上了马,绝尘而去。 同行的纨绔赶忙边追边叫他,「哎!那个人还没收拾呢!」 「滚!」 一行人马唿啦啦去得干净。 晏尘水满意地点点头,驴子得了令,大摇大摆地往城里去。 车夫驾马车前来,捎上贺今行与陆双楼,也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去了。 宣京除特殊日子外,并无宵禁。马车穿过喧嚣的街市,贺今行与张厌深说起秦幼合与晏尘水两人,颇有一种新鲜感。 从前他男扮女装时,在宣京只有两个去处,不是皇宫就是侯府。京里大部分子弟都是只偶闻其名,不曾接触过。 今日一见才知,原来还有这样的少年人。 走了一程,苏宝乐说到自己舅舅家了,率先下车。 陆双楼便问他们可选定落脚处。 贺今行:「老师有安排。」 两人皆看向张厌深,老人笑道:「在下一个巷子口停下便是。」 到了地方,陆双楼目送他们下车,对贺今行说:「明日我再来找你。」 后者点点头。 「这里以前叫千灯巷子,现在不知道变了名儿没。」张厌深带着他走到巷子最里面,上前敲了敲门。 贺今行知道这个名字,但还是四下看了看,在墙上找到了写着「千灯巷」的木牌,才说:「没变。」 这条巷子住着些朝臣,不知敲的这户是谁。 少顷,门后传出耳熟的声音:「门外是谁?」 张厌深:「借宿的人。」 贺今行还没来得及惊讶,大门打开,晏尘水站在门后,回头喊道:「爹,别留饭了,直接添碗筷!」 「老师……」他没想到张厌深说的落脚处竟是左都御史家。 刚开口,厨房就冲出一个人来,「扑通」跪在张厌深面前,磕头道:「恩师!一别多年,学生终于能再次见到您。」 张厌深俯身拉他起来,开怀笑道:「一个就够了,起来吧。」 贺今行拱手道:「晏大人。」 「不必不必,叫叔伯都行!」 一进的四合小院,干净整洁。 四人在堂屋的方桌落座,再无他人。 晏尘水似乎是看出来客的疑惑,解释道:「我娘说我爹隔三差五地参人、吵架,肯定引人记恨,她怕有人报復,就先回老家等我爹致仕。而我爹俸禄有限,也请不起仆佣。」 他爹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赶紧吃饭。」 他抱着头说完最后一句:「我爹每隔五日休沐一日,所以平时有什么事,都来找我就是。」 贺今行听他这么说了,饭后同他一起收拾洗碗,便直言自己想请对方帮个忙。 「帮什么?」晏尘水警惕道:「我不会帮人吵架的。」 他顿了顿:「不过可以给你传授一点诀窍。我爹说了,做御史就要会和人吵架。而吵架呢,首先就是要声音响亮,吐字清晰,中气充足,能一连说上两个时辰不……」 「停!当然不是!」贺今行喊道。 这人说话跟连珠炮似的,一开口就是一大串,一般人真招架不来。 第88页 他把洗干净的一摞碗碟放进橱柜里,才看着对方说:「我是想借一本《大宣律》。」 「哦,大宣律啊。」晏尘水眼睛一亮,「你是第一个想跟我研究大宣律的人。」 贺今行:「……我只是想借一本律典,背一背律例条文就行。」 「不不不,你就是对律典感兴趣,想深入研究。」年轻人擦干手上的水,过来搂上他的肩膀,把他往屋外带,「咱们今晚就开始。」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 第038章 三十五 「哎,起床了!」 睡梦中忽听一声惊雷,贺今行拥着被子坐起来,四下黑漆漆的,「现在什么时辰?」 黑暗中有个不甚明显的影子,「寅时末了,再不起就得自己做早饭吃。」 「……那我选择自己做。」他说完又倒了回去,一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昨晚晏尘水先是给他灌了一脑子大宣律和前朝律典的渊源、几次修订过程,然后才抱出一摞书册。他本想拿了书自己背去,可对方不给,而是随手翻到哪一页就给他讲哪一页。 在此过程中,贺今行认为某些条例量刑过重,譬如昨日的当街斗殴与扰乱交通罪。罚额自五两白银起始,对世家子弟来说自然微不可计,但对普通百姓来说,五两银子可抵一人一年的口粮。 晏尘水是大宣律的忠实拥趸,当即反驳说不重不足以威慑宵小,宣京街头就很少出现当街斗殴与故意扰乱交通者。 少年人在争论与自身经歷较远的话题时,大多喜欢徵引先贤理论与名人事迹。两人说着说着偏离了初衷,扯到礼与法,就「法治」和「礼治」孰高孰低争论了半宿,直到三更才睡下。 ——晏家院子就三间房,晏大人住堂屋,张先生住东厢,俩年轻人就凑合着睡西厢。 贺今行本以为自己虽不算能言善辩,但也不至于笨嘴笨舌,遇上晏尘水,才知自己口拙。 他辩不赢,躺上床时,脑子里一会儿是「去好去恶」「虽小必诛」,一会儿又是「君子怀德」「礼和为贵」,还自带晏尘水的大嗓门儿。 他辗转许久不能入睡,心想,明早就把公孙龙的书找来研读,早晚要让晏尘水也有口难言。 晏尘水正套中衣,听他说要自己做饭,动作一顿,然后把衣裳挂回架子,也爬上自己的床。 他爹要点卯,他跟着起床就能一起吃早饭,睡过了就得自己想办法。 不过现在来了个会做饭的,他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辰时正,贺今行煮了一锅面片汤,他本打算送一碗到东厢,结果老人听着响动自己到厨房来了。 三人围着小方桌,他把汤碗端上桌。 晏尘水一边分筷子一边说:「君子不必远庖厨,自食其力,我以此为荣。」 贺今行点点头:「你说得对,明日请早。」 「我也不是不能做,只要你们吃得下就行。」 「熟能生巧。以晏兄的能力与悟性,一定越做越好。」 「贺今行。」晏尘水放下筷子。 「嗯?」贺今行抬眼与他对视。 两人开始斗嘴,你来我往几句,话题又拐到了昨晚的争论上,并逐渐扩大范围,把三教都牵扯了进来。 只有张厌深在专注地吃面,吃完面喝完汤,瓷碗磕在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息了声音。 老人淡淡地笑道:「君子要务本慎独、不群不党,道家讲究淡泊名利、不在乎身外之物,佛教中人更是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己任。他们都可归为『善』。」 「然而这世间善恶并存,恶人自私自利且不择手段,善者在与恶人的对抗中,因有原则与底线,天生就处于劣势。若再一味坚持守礼、无为、慈悲,必然会被恶人欺之以方,倒涨其气焰,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助纣为虐。」 「因此,荀子说『法者,治之端也』,老子说『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佛家亦有怒目金刚降妖除魔。」 「雷霆雨露,皆不可缺。」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 晏尘水吞下最后一口面片,「所以说刑法必不可少,也不可不严,不严明则难以震慑人心,无法起到该有的效果。」 这会儿又转回到最初的论题,贺今行把自己的碗叠在晏尘水的碗上,看着后者说:「法治不可少,然而纵观歷史,只有乱世才用重典。律法本就由上位者制定,对上位者优待颇多,普通百姓并无置喙之权,只得被动遵行。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律例过于苛刻,便是对人性的束缚与压抑。且重典之下易生乱法与私刑,民生本就艰难,再行磋磨就是难上加难。」 晏尘水不避不让:「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杀生之机,夺予之要,皆在天子手中。只要天子圣明,刑法便会分明。法分明,则贤不得夺不肖,强不得侵弱,众不得暴寡。治世之下,受益最大的便是普通百姓。因为严刑峻法只对犯法之人,安分守己则无此忧。若还有心思不正作奸犯科者,遭到严惩,也怨不得其他。」 「若天子不理世事,或昏聩或无能,未有圣明之相,上行下效,法度如同摆设,又该当如何?」 话出了口,贺今行才后知后觉,这一句几乎是在质疑今上,悚然一惊。 另两人却并无明显反应,晏尘水接过张厌深递来的碗。 第89页 「天子虽上承于天,但也是肉体凡胎,难免出错。若天子遭奸邪佞幸蒙蔽,做臣下的自当劝谏力诤,斧正吏治。我虽现在不是御史,但以后会是,我会追随明主,辅其左右,砭其错处,尽力令法度清明。」 话题随着早饭一起结束。 晏尘水去洗碗,贺今行扶着老师回东厢。 张厌深交给他一个大荷包。 「永贞不会收,所以我不给他。你与晏小子上街时,米面油茶蔬果以及其他器用,主动买来就是。」 他取了一锭十两的白银,然后把荷包还给老人,「我也应当出钱。」 他刚到稷州时身无二两,给张厌深做了四个月的书童,共获得工钱五十四两白银。前后借给江拙共二十两,刨去这大半年来的各项花费,还剩二十余两。 贺今行心下算过一遍,剔出十两,用做生活费。 他知道是老师怜惜自己,才开出如此高的工钱。 但有些事,心里明白,便不必再说出来。只需好好地记住,好好地报答。 就像有些事,既知别人会做何反应,就不要再去让人为难。 静水流深,行胜于言。 张厌深也不推却,接过荷包揣回袖袋里,和蔼道:「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贺今行躬身作揖,「是。」 他走到院子里,见晏尘水背着小背篓从厨房出来,两人便结伴出门。 巷子里已有垂髫幼儿在自家门前跑跳玩乐。 出了千灯巷,便是贯穿南北直通皇城大门的玄武大街,足有几十丈宽。 贺今行对这座城市并不陌生,但每一次在天光之下行走在街头,总会感嘆其大气恢宏。 宣京占地两万五千亩,于山环水抱之处,聚八方之势,养天下之气,城池威严,建筑庄重。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天下之大,唯此一城。 晏尘水说:「我本是要骑驴的,你跟我一起,就只能走路了。」 「那真是抱歉了。」贺今行笑道,「不过那头黑驴竟是家养的,怪不得毛光水滑。」 「当然,小黑是全宣京最好的毛驴。」晏尘水很是骄傲,拐过街角,他抬手一指,「你要是真感到抱歉,就给我买那家的柿饼。」 「行吧。」 贺今行去买了十枚柿饼,晏尘水抱着纸袋一路边走边吃。 他忍不住疑惑:「早饭不够吃?」 「够。」晏尘水含煳道,吃完了一枚才说:「但柿饼好吃嘛,再吃一点也是吃得下的。」 「……」 沿街不少叫卖蔬菜的摊贩,都是自家种的,新鲜水灵。 朝阳渐渐高升,温暖明亮的阳光自街头倾泻到街尾。 贺今行记着张厌深的嘱咐,却也没样样都抢着付钱。 两人各自买各自挑的菜,走出半条街,他把背篓要过来自己背着。 轮流干活,就没那么累。 晏尘水卸掉担子,抱着袋子吃柿饼吃得更欢了。 贺今行怀疑他的胃是个无底洞,叫他在路边屋檐底下等着,自己去买几两辣椒。 谁知买完回头一看,「得浮斋」的牌匾熠熠生辉,客人来来往往,就是没了那个五六尺高的年轻人。 他环视一周,在不远处的巷子口看见了一个柿饼。 糖霜滚了灰,不再如白雪一般。 宣京大大小小千条巷子,不管内外城,白日都不少人迹。 这条夹巷却安静得出奇。 贺今行一拳放倒望风的人,越往里跑,拳脚与斥骂的声音便越发明显。 巷子深处,七八个人围成一圈,皆是年龄不大的样子。他们踢打着地上的事物,隐约可见是一条扭动的麻袋。 不用猜也知道麻袋里的人是谁。 跑到十来丈的距离,贺今行剎住脚步,气沉丹田,吼道:「大人,就是里面,有人在聚众行兇!要打死人啦!」 话音刚落,便见其中一个胖胖的身影掉头就跑,其余人咒骂了几句,再补上一两脚,也纷纷跑路。 虽说官府不一定拿人,但捅到各自亲爹那里,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贺今行见人都跑没影了,赶忙过去把麻袋打开,露出晏尘水鼻青脸肿的脑袋,以及一双沉静的眼睛。 「能站起来吗?」 晏尘水眨了眨眼,伸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爬起来。 贺今行这才看到他另一只手里还抓着装柿饼的纸袋,袋子里还有俩柿饼。 他忍不住说:「挨打时手臂一定要护住脑袋,身体尽量蜷缩起来护住腹部。」 「我知道。」 知道不做是吧? 贺今行扶额,「先去医馆还是先去报官?」 「都不去。家里有药,而且这顿打该挨。」晏尘水摇摇头,说:「虽然秦幼合没来,但那些都是他的跟班,就是给他出气的。」 「因为昨天的事?」贺今行拱手道:「还未多谢你替我们解围。」 「没事。本来我爹让我去接你们的,但是我在渡口吃茶吃忘了。」 「……那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有哪里受了伤?能走吗?」 「当然能啊。」晏尘水奇异地看着他,仿佛他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爹说过,做御史就要抗揍,因此我学过一点内家功夫,体质还成,并不怎么痛。」 「你别看我脸,这是意外。本来大家都有默契,是不打脸的,可能他们那边来了个新人吧。」 第90页 对方如此洒脱,贺今行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转身,示意对方回家。 晏尘水跟着他一起,把柿饼袋子放到背篓里,幽幽嘆了口气,「其实我一开始也能跑掉。」 「那你为什么不跑?」他疑惑道。 少年人撑着腰,肿着的半边脸牵连到嘴巴,瓮声瓮气地说:「吃撑了,跑太快胃会痛。」 「……你以后别吃这么多了?」 「我不。」 贺今行搀着晏尘水回家,还未到门口,就见台阶下站着一个人。 「同窗,我等你好久了。」陆双楼对着他笑,举起手里提着的糕点。 黄油纸外贴红封,封纸上书了三字——得浮斋。 第039章 三十六 「你这脸怎么肿成这样了?」 陆双楼问晏尘水,他语气可惜,表情却淡淡,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明知故问。」晏尘水开了门,侧身让出通道,然后对前者说:「咱们虽早就认识,但并不熟稔,不过看在你带了吃食的份儿上,请进吧。」 进了院子,他也不管别人,先回房处理自己脸上的青肿。 宣京说大却也小,同龄的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少年子弟们带着各自的姓氏,在家族长辈的影响之下,几乎是天然就形成了派系,分了亲疏。 再加上年轻气盛易生摩擦,打群架下黑手不算少见,有时间瞅着机会黑回来就是了。 晏尘水不是第一次被打,也不是没有打过架,所以并不怀恨在心,甚至心里毫无波动。 他倒了药酒在手心,对着铜镜看了片刻,然后直接按上颧骨的淤青,用力揉起来。 先前他确实可以跑掉,但今行还留在那儿。 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看着就单薄得没几两肉,他吃了人家买的柿饼,面片汤的味道也不错。 总得有一个人被套麻袋,那还是他自己来吧。 并不知道自己被归类到「瘦弱」里的贺今行转身去了厨房,放下背篓,把买的菜和肉都给取出来一一归置好。 陆双楼跟着走进厨房,放下糕点盒,在背篓里捡了几只辣椒玩儿。 贺今行一边归置,一边随口问道:「你和尘水有仇?」 「没有啊。」陆双楼睁大眼睛,有些不解:「怎么会这么问?」 贺今行看着橱柜里有些乱,便顺手收拾了。 「那你为什么让人打他,嗯,打他的脸?我看到苏宝乐了。」 陆双楼想到晏尘水肿得颇高的脸,「噗嗤」笑出声。 他沿桌坐下,笑够了才说:「若是苏宝乐打的,那该问他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宝乐同我一道上京,难道不是你授意的?」 「唔,这件事确实是我拜託他的。因为不确定你什么时候到,所以让他提前传信给我。」 「但那也不能说明他是我的人。」陆双楼把辣椒撒到桌上,看着鲜红的果实,说:「苏宝乐有好几个兄弟要和他争家产,我在稷州时觉着他可怜,就偶尔帮他一把,他帮我做点事情也很正常嘛。他家想把生意做进宣京,这回他孤身来,我是打算帮他牵线认一认人,但还没有开始行动。」 贺今行回身看他,后者一手撑着脑袋,颇为无辜地沖他眨了眨眼。 他再次平静地问:「你真没有让苏宝乐趁机下黑手?」 陆双楼本想继续打哈哈说「没有」,但对上那双平湖一般的眼睛,话到喉咙口又了咽下去。 没再说话,算是默认。 「为什么?」贺今行不自觉皱眉。他还记着那个失踪的总旗,其下落牵扯到漆吾卫,也很有可能与面前的少年有关。 但若对方真与漆吾卫有关联,以漆吾卫的手段,根本不需要苏宝乐递消息。 或者两者并无关联,是各自行事? 陆双楼挑眉反问:「那你和张先生为什么住在晏尘水家?」 「晏大人是老师的弟子。」贺今行说完,觉得莫名其妙,这和你暗地里让人把晏尘水揍得脸开花有什么关系? 「哦——」陆双楼拉长了声音,露出一排小白牙:「原来是这样。」 他提起桌上的糕点,「那我误会了,正好,就当给他赔罪了。」 「?」贺今行猜不到具体,但还是劝道:「尘水是个直率的人,若有误会,和他说开就好。」 「没事。」见他忙完,陆双楼也站起来,转了个话题:「好不容易来了,我带你在城里四处转转?」 「暂时不了,读书要紧。」他抬脚往外走,忽然想到:「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呗。」陆双楼在他身后,一手推着他的肩膀,「这些不提了,快去见张先生。你不跟我出去,我就跟你一起读书。」 巳时三刻,晏家小院的东厢房。 张厌深没想到陆双楼也来了,便让他自己去搬一把椅子过来,等人时,他问起晏尘水的脸。 后者只说是摔倒了,明显的託辞,老人就不再多问。 待陆双楼回来,三人围着一张长桌坐好,他便开始讲课。 「科举要做文章,我们就先讲一讲该怎么做文章。」 贺今行递给陆双楼纸笔。后者笑了笑,随手接过,放在自己面前,再向后一靠,并不提笔。 一副懒洋洋的作态,仿佛还在西山书院一般。 「所谓『文』,包揽万象,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千百变化,皆含其中。然则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 第91页 张厌深也坐在长桌一头,靠着椅背,神态自然而放松。 「子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夫缀文者情动而词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故提笔时,情必真,意必实。」 贺今行抚平宣纸,记下「真情实感」一词。 「当今科举作答以文论为主,行文讲究精微朗畅。至于原则,我向来推举韩文公,写文章要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穷且益工。」 他便又记下「不写废话」一词。 张厌深讲完行文讲内容,语气温和,语速平缓。 今日是个好天气,厢房外的阳光映亮了窗纸。虽还没有烧炭盆,但屋里也算暖和。 老人讲着讲着便阖上眼,食指一点一点地敲着膝盖,仍娓娓道来。 贺今行专注地听着,提笔蘸墨的间隙,偶然一瞥对面的陆双楼,后者撑着脸颊,闭着眼,脑袋不时一点一点,竟是睡着了。 他唿了口气,两指轻捻笔桿,手腕微微一扭,一滴墨汁便射向陆双楼的脸,「啪」地将他打醒。 陆双楼下意识地摸上脸,湿湿黏黏的触感几乎吓他一跳,到眼前一看,才是墨水。 而后抬眼便见对桌盯着自己,目含谴责。 他摸了摸鼻子,左右看看,见两边也都闭着眼,想着不能光自己出糗,便示意贺今行看晏尘水。 后者一看,晏尘水坐姿笔直,面朝张厌深一动不动。 对方离得近,双手摆在桌上,他便伸手拉了拉衣袖。 晏尘水张开一只眼睛,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我可没有睡觉。 陆双楼把那张纸拿过去:呵。 贺今行摇摇头,也在空白处写了两个大字:听课。 张厌深抽空睁眼看了片刻,便又继续闭眼讲课,脑袋微晃,面上浮着的笑意如同暖阳一般和煦。 许多年前他也曾讲怎么做文章,那时的学生们比现在更多,但课堂似乎没什么两样。有人认真,有人贪睡,有人互相传纸条,还有人悄悄在纸上画老虎。 年轻的他拿着竹制的戒尺,边讲边走,逮到谁就是一尺子敲出去。学生们也并不怕,还有孩子嘻嘻笑说「先生你力道不够」。 而今老了,有事弟子服其劳,也再用不上戒尺。 日当午,张厌深讲完课,少年们坐了一上午,终于解放。 贺今行见晏尘水的脸越发青肿,仿佛膨胀的馒头,便主动说自己去煮饭,让他好好休息。 「留下来吃饭吧?」他叫住陆双楼,「不过你给你家里打过招唿没?」 晏尘水说:「他要打什么招唿。」 「嗯?」贺今行直觉有什么奇怪之处。 然而他看向晏尘水时,对方却在陆双楼乜斜来的眼刀里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 他对宣京的世家子弟们并不熟悉,只听说过领头的几个。 但衷州陆氏有名望的朝官只有一位,任户部尚书,应当就是陆双楼的爹。尚书大人风评尚可,这两人怎地这般反应? 只是家事如私事,他不知怎么过问,便索性不问。 「我爹管不到我。」 陆双楼却忽然开口,推着他走过庭院,「你不饿吗,咱们快去煮饭。」 午饭做了四道菜,其中一道和了不少捣碎的辣椒。尽管贺今行再三提醒,晏尘水还是忍不住尝试。 北地人好咸甜,甚少食辛辣,他一筷子入口,当即辣得眼泪流出来。 贺今行忍俊不禁,倒了茶水给他。 晏尘水边喝茶边擦泪,说:「我赌整个宣京都没你这么能吃辣的,稷州口味这么勐?」 这回轮到贺今行摊手以示无辜,「我可提前告诫你了。」 张厌深试了一点,笑道:「稷州人应该也吃不下这么辣。」 只有陆双楼在默默地吃饭,他想到了什么,阴郁的脸上一抹笑容一闪而逝。 晚间晏大人散衙回来,带了一位牙行的婆子,看过院子,商定价钱之后,婆子答应明日就介绍一位帮佣的来。 晏大人对两位少年人解释说:「洒扫下厨要花费不少时间,而时间是最宝贵的东西,你们浪费不得。这些杂事我找人做,你们跟着老师好好读书就是。」 少年们拱手称是。 帮佣并不住家,每日按时来,初时负责三餐和洒扫,后来也包了浆洗。两人便自日出开始读书听课,直到日落。 只是贺今行早起一个时辰练武,晚间空出一个时辰学习背诵《大宣律》。而晏尘水总是睡得比他晚,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偶尔瞥到书封,似乎是案卷集一类的东西。 又隔了好几日,陆双楼傍晚上门,叫他们明日一起去打马球。 贺今行与晏尘水本都想拒绝,张厌深和晏大人却劝他俩要劳逸结合,于是也就答应了。 晚上陆双楼硬要留宿,三个少年在西厢搭了通铺,还是有些挤。 晏尘水盯着房梁:「陆双楼,我真的看不懂你,一个人的大床不好睡么?」 陆双楼不理他,偏头对贺今行说:「明天的马球赛,秦幼合也要来。那日他针对你是有原因的,虽然你现在不出门能避祸,但以后总是要在宣京行走。趁着这个机会早些说明白了,免得以后麻烦。」 「好。」贺今行这才明白对方今晚过来的理由,心下有些感动,然后好奇道:「我确定此前从未与这位有过交集,他为什么要针对我?」 第92页 「嗯……」陆双楼默了半晌,在晏尘水「你到底说不说」的催促下,才开口道:「可能和长安郡主有关。」 「啊?」另两人齐声惊讶。 「秦幼合似乎有意长安郡主。」陆双楼攥紧了双手,在黑暗中死死盯着身旁人的侧脸。「你在稷州受郡主赏识,他因此把你当成了对手。」 贺今行懵了,这哪儿跟哪儿? 「也就是说,秦幼合那么抗拒他爹给他安排的亲事,是因为贺灵朝?」 晏尘水睡在最里面,撑起上半身,抱着被子往外凑了凑。 「你怎么知道的?」他嘶了声,继续琢磨着说:「天化六年到十年,贺灵朝在宣京待了四年,除了长公主府那两个,她从来不和其他人玩儿。秦幼合和她应该只在宫宴上见过几面吧,这也能……?还是发生过其他什么事?」 他边说边伸长了脖子去看陆双楼。贺今行被挤在中间,不得不推他:「哎,你别挤我。」 「一会儿就好,你就不好奇嘛?」 「我好奇这个干什么?」 「那要不咱俩换个位置,」晏尘水坐起来,扒拉着贺今行和他换了位置,然后躺下来,裹好自己的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陆双楼。 被迫和他四目相对的陆双楼:「……」 晏尘水:「快,再多讲一点。」 后者直接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他,任他怎么戳都不再说话,反而扯起被子蒙住脑袋。 「赶紧睡觉吧,」贺今行看不下去了,拍拍他的被子,「谁知道秦幼合怎么想的,你问双楼不如问他本人。」 「哦,也是。」晏尘水想了想,收手睡端正了,很快就响起轻鼾。 贺今行平躺着,听着细微的声响,看着屋子里的月光如薄雾一般蔓延。 与仙慈关的四年相比,在宣京的日子其实没有多少值得记忆的。 在他的印象里,他只和秦幼合接触过一回。 有一年,太后的寿宴上,秦相没有来,但秦幼合来了——太后当时应该很喜欢这个侄孙。 而他住在裴皇后宫里,也跟着皇后一起来贺寿,并按制单独坐了张席案。 后宫无嗣,太后不喜,除了裴皇后与秦贵妃,宴上再无其他妃嫔。为免冷清,秦贵妃便请了诸多未出阁的贵女前来。 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莺声燕语,热热闹闹的。 但没有人来和他搭话,他独自坐着,饮茶吃果子,乐得自在。 秦幼合本来趴在太后膝上玩儿,不知怎地,跑下来要给他一个九连环。他道了谢却没接,小男孩儿递着手直到涨红了脸,才把东西扔在案上,然后飞快地跑了回去。 那个九连环在案头放了一个时辰,宴席结束时,他便让宫人拿去还给原主人。 离席之后他没问过后续,所以也不知道年幼的秦幼合因此大哭一场。 他只记得那一年是天化七年,晋阳长公主与其驸马秦袤的儿子尚未出生。 他正迫切地想要出宫回自己的家。 第040章 三十七 因昨晚想到太多过去的缘故,贺今行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他在城阙宫阁里来回乱转了几个年头,早上起床时还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 以致于陆双楼找他借一支髮簪,他下意识地就想叫从前的侍女携香,幸而迅速清醒,压着舌尖改口道:「你等等,我给你拿,不过是木制的。」 「扎头髮的东西,要什么金材玉质。」陆双楼笑道,抓着梳拢盘好的髮髻走到他身后。 他找了簪子递上去,对方却把梳子塞到他手里,然后背过身,手一松,一头长髮霎时垂落。 「好同窗,送佛送到西,帮我重新梳高一点?」 少年人微微蹲下身,哪怕穿着厚棉袍子,肩骨仍是肉眼可见的瘦削,似乎比在小西山时还要瘦。 「怎么了?这一大早的。」贺今行捏着梳子和髮簪,总觉得有些怪异。他见晏尘水出去打水洗脸了,便压低声音问道:「身体不适?昨晚愫梦发作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 「没事,你的解药很有效。」陆双楼的声音轻飘飘的,几乎一出口便融进了黎明时的油灯里,「冬天一到,人就容易犯懒嘛。」 他不说,贺今行只能默默地帮他梳头。 三人收拾好,出门便有几个人牵着马等在巷子里。 天寒,这几个人却仍是一身麻布短打,裸着两条肌肉发达的手臂。陆双楼过去和领头的说了两句,对方便带着人走了。 「南城车马行的人,」晏尘水说,向着陆双楼的背影努努嘴,「他和这些人熟。」 贺今行点点头,目光从那几名青年身上转移到留下来的三匹马上。 都是好马,一大早地送过来,普通的「熟」还真不够。 贺今行骑着马跟着另外两人向西拐上永昌大街时,就知道今日这场马球要在北郊的秋石围场打。 果然,陆双楼向他简单介绍目的地:「先帝好击鞠,特意在北郊的猎场边缘圈了一块地,做成宣京最好的鞠场,一直沿用至今。当今陛下不好此道,却也未曾封闭场地,而是向京中世族开放。」 「陛下隆恩。」晏尘水接着道:「听我爹说,先帝时的皇子们,除了六皇子,都是打马球的好手。大臣们都说六皇子最不像先帝,然而造化弄人,今上正是这位行六的皇子。」 初冬的清晨,大街上店铺依然准时开门,行人却不多。 第93页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高不低,毫无避忌。 快要行至城西安定门时,后方传来快速放大的马蹄声。 驻马回望,五六匹骏马飞驰而来,一路行人避让。 当头一匹长鬃黑马,马上少年锦衣金冠,腰间挂着团鞭,鲜红的披风如旌旗猎猎起舞。 朝阳在他背后升起,洒下万丈金光。 「驭——」 黑马骤然疾停,高扬双蹄,投下一大片阴影。 秦幼合虚虚拽着缰绳,嵴背后仰,冲着贺今行三人微微颔首。 贺今行拍了拍马脖颈,马儿乖巧踱到一边,给对方让路。 城门早开,城门吏连忙肃清门洞。 「陆双楼,晏尘水,」秦幼合叫了两个人的名字,眼神却锁在贺今行身上。 「不如我们来比一场,看谁先到秋石围场。」 陆双楼:「我随意。」 「我们要是赢了,」晏尘水正了正头上戴着的儒巾,说:「我问你一个事儿,你必须如实回答。」 「你赢了我再说。」秦幼合分神回他一句,仍然看着贺今行。 「就剩你了,你敢不敢比?」 贺今行想笑,心说先前你故意不问我,这会儿怎么又扯上「敢不敢」了? 他抬手示意:「秦公子先请。」 秦幼合自鼻间「哼」了声,双腿一夹马腹,大黑马快走两步,如闪电般冲出城门。 跟着他的护卫们也纷纷纵马欲行。 然而贺今行三人快他们一步。秦幼合刚起步,三人互相示意,前者一动,他们便抢先缀在他后头,前后脚出了城。 宣京坐落于平原腹地,出了城便是一马平川,近十马匹在宽阔的大路上奔腾竞逐。 原野上劲草已枯,目之所及皆是衰黄。 但天空在发亮,风在叫嚣,少年们你追我赶,互不相让。 地平线上有山峦起伏,形如笔架,自西南一直绵延向东北。 「那是怀王山!」晏尘水逮着机会介绍,「皇陵就在那边!」 「我知道!」贺今行大声回他。 前方是岔路口,去秋石围场需改道向北。 秦幼合跑在最前头,贺今行三人速度相仿,都落他两个马身的距离。 晏尘水在最右,看着他即将经过岔道上的指路石碑,心里迅速闪过几个念头。 秦幼合的马肯定比他们的好,而且去秋石围场的路就这一个弯道,此时不超过对方,后面多半没机会了。 他灵机一动,拉转马头,直接冲出大路踏上枯草地,取直线超过了秦幼合。 秦幼合看着从斜刺里冲到自己前面的人和马,怒吼道:「姓晏的,你作弊!」 一转向,北风迎面而来,比先前狂躁许多。晏尘水顶着风说:「事先可没定只走大路的规矩。」 「我呸!这就是默认的规矩!」 「我不认!既无公认明文,又无当事人口头约定,我不认合情合理。」 秦幼合刚升起的怒气瞬间到顶,腾出一手,甩开鞭子向着晏尘水的后背抽去。 晏尘水听见背后传来破空声,身子立刻向右歪倒,避开鞭尾,右手拽着缰绳起身的同时,左臂挥开再度袭来的长鞭。 就这么一落一挥的功夫,秦幼合的马就趁机追上来,同他的马撞在一起。 晏尘水差点被撞下去,好在及时抓住了前者的披风,借力重新坐稳马背。 「你给我放手!整天唧唧歪歪搞些虚的,找打是吧?」距离太近,鞭子施展不开,秦幼合干脆将鞭子往路边一扔,一掌噼了过去。 「打就打。」晏尘水甩开他的披风,架住手刀,「前几天套我麻袋,这会儿正好和你算帐!」 两人边跑马边徒手互搏,时不时再互相骂上一两句。 贺今行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不由失笑。躲了半路的风,见两人还在争斗,他与陆双楼对视一眼,抓住机会,一左一右超过了秦晏两人。 「我们先走一步啦!」 他俩跑出几丈远,秦幼合才反应过来,恨不得在马背上跳起来,「喂!」 晏尘水得了空,乐滋滋道:「今行,快!你赢就是我赢!」 「好!」贺今行头也不回地向后挥了挥手,然后向前压低身体,再次催马加速。 他越来越快,飞驰在唿啸的北风里,有如一条逆流而上的鱼。 身后传来陆双楼的声音,似乎在叫他的名字。 但风太大,路太宽广,溯洄的喊声只在他耳里转了一瞬,便不知被长风吹向了何处。 于是他没有回头,只专注向前。 所有的情绪在风驰电掣的速度里都可以被暂时抛下。 明明一路皆是怀王山的地界,他却仿佛奔跑在错金山下。 天地如此大,何处不为家。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到秋石围场的路碑,巨大的鞠城出现在视野里,他在入口前下马,和马儿互相蹭了蹭脑袋。 稍作休息,其余三人才接连到达。 秦幼合臭着一张脸,因路上已经发过脾气,又输了比赛,这会儿便恹恹的。但仍挪到他几步外,看着他说:「虽然有晏尘水作乱,但你最先到这里是事实,况且乡下来的能有这般骑术,我认了。」他顿了顿,「你赢了。」 贺今行微微一笑:「我从苍州来,曾经替马场养过马,所以不算什么。」 苍州是大宣最穷的州之一,但有一项产业天下闻名,就是其盛产马匹。苍州的马是大宣最好的马,除了上供皇帝外,基本只供军需。 第94页 秦幼合有些惊讶,他知道这人是贺家的私生子,但具体从哪里来倒没有了解。他的坐骑就是陛下赏的苍州马,他向来珍爱,心里的厌恶顿时少了一分。 这厌恶全部因了一个人。他心里念着贺灵朝,想知道对方是怎么认识她的,又知道些什么和她有关的事情。但他拉不下脸开口,平平地「哦」了一声,接过护卫递来的鞭子,一边往腰带上挂,一边往鞠城里走。 至于对方赢下比赛,反正事先又没有约定彩头,就无视好了。 却有人伸出一臂拦住他,「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他看着对方,恨不得翻十次白眼。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 晏尘水自然不在乎他的脸色,心情很好,「你和长安郡主唔唔……」 秦幼合捂着对方的嘴,绯红却迅速爬上自己的脸颊,咬着牙低声道:「你问这么大声干嘛?」 晏尘水:「?」 「你悄悄地问,我就松手。」秦幼合试探着松开手,晏尘水「我不」两字刚出口,就又被堵上。 他自然不依,去掰秦幼合的手,两人又开始死命掰扯。 解开他俩僵局的还是贺今行,他轻咳一声,叫了一声「秦公子」。 「郡主与二老爷和三老爷有龃龉,我求他们无果,所以才帮我一回。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瓜葛。」 「当真?」秦幼合狐疑道。 他这个人自认大度,向来有事找事,说没事了就绝不会再把人放在眼里。 不过殷侯与其本家不合,现在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贺灵朝年初又当众叫门讨嫁妆,无异于往贺家脸上抽巴掌。两边关系肉眼可见地差,她拿贺三老爷的私生子去噁心贺家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于是他慢慢放开晏尘水,说:「也是,她这个人又冷又傲,能看上你这样的才是怪了。」 晏尘水脱身出来。他要问的结果显而易见,他满足了好奇心,也点点头:「确实,跟庙里的金刚菩萨似的。」 贺今行:「……」我倒没想过我是这样的人。 却听陆双楼问:「我有些好奇,『这样』是什么样的?」 他站得有些远,抱着双臂,脸色有些冷。 秦幼合:「关你什么事儿?」 陆双楼嗤笑一声。却见又到一批人,皆是锦衣华服佩披风,纷纷下了马,神气十足地走过来。 走在最中间领头的却是最矮的一个,身形犹带着未脱的稚气,却嬉笑道:「说谁呢?贺灵朝?母夜叉有啥好说的?」 他身旁跟着的另一人也看到了他,吹了声口哨,「哟,双楼也在啊。」 这人盛气凌然,贺今行对别人的善意与恶意很敏感,直听得皱眉。 晏尘水在他身边低声道:「先说话的那个是顾莲子,蒙阴顾大帅的幼子。后面那个是陆衍真,户部尚书陆大人的嫡子。」 嫡子? 贺今行惊诧地看向对方,「陆大人不是只有一个……」 他这话说得有些怪,但晏尘水没多想,而是也惊讶道:「你不知道?」 然后又凑近了在他耳边说:「陆双楼是陆大人四年前才领回家的,当众宣布是自己的亲子,还把他记在了主母名下。大家都猜陆双楼的娘才是陆大人真爱之人。」 「……原来如此。」贺今行点点头,四年前,那自己不知道也正常。 「这事当时还挺轰动的。毕竟陆大人向来洁身自好,不纳妾不狎妓,谁知突然冒出个这么大的私生子,我爹还参了他一本。你……」晏尘水说着,欲言又止。 贺今行依然锁着眉,听前者说了这么一通,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就是浓厚的违和感。 他想到小西山,想到趴在围墙上和他打招唿的「同窗」,想到愫梦和蜃心草,想到这大半年来与陆双楼相关的种种。 他不自觉摸了摸耳垂,「交朋友交的是这个人,不是他的爹娘。他不说,我也没必要过问他的家事。」 至少现在,他是把对方当作朋友的。 话音落,陆双楼就走到两人身边,轻声说:「我们先走吧?」 他一见到陆衍真,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耐性,对其他事也没了兴趣。 贺今行点点头,见对方沉着脸,又补了一句:「你若不舒服,就不要强撑。」 马球消耗巨大,场上局势不可控,若身体不适,则更容易出事。 陆双楼扯出一抹笑,「没事。」 他们先走,后面的秦幼合驻足回头。 「莲子。」他不贊同地看了顾莲子一眼,才又与他身边那人打招唿,「陆衍真。」 陆衍真叫了声「秦少」,其他人也纷纷与他打招唿,但他懒得挨着回应,只微微一点头。 顾莲子耸了耸肩。 他脸型小而圆润,额头饱满,五官精緻,是典型的娃娃脸。此刻脸上挂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本该天真柔和的脸却显得刻薄:「怎么了?说不得?你别不是来真的吧?我劝你还是早早打消这个念头的好,你爹还等着你娶傅家的姑娘呢。」 「你管我。」提起联姻的事,秦幼合就十分烦躁,不想多说,「淳懿呢?」 顾莲子「啧」了声,走过来揽着后者的肩膀往入口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来是说好了要来,但什么时候那可说不准咯。」 他抬手指了指前面几个人的背影,「那个是谁?」 第95页 「陆双楼啊。」 「废话,我当然认识他,我说他旁边那个。」 「哦。」秦幼合拖长了声音,「姓贺,贺家的。」 「那个私生子?」顾莲子眯起双眼,仔细打量那道纤长的背影,但对方很快就消失在入口转角。 「嗯,和你哥一所书院的那个。」 「秦、幼、合。」 「抱歉抱歉,」秦幼合做了个封口的动作,「我们也赶紧进去吧。」 这座鞠城比一般的场子要大上一倍,铺展着被维护得恰到好处的密实草皮,犹如跑马场一般。 各家的侍从们连同鞠城的守吏早已做好准备。 少年们各自换了专门打马球的窄袖锦袍,聚在鞠场一头。 有人好奇新面孔是谁。秦幼合没有主动介绍,碍着他的态度,没有人当众问出来,但私下咬咬耳朵也就都知道了。 一时间,或明或暗看向贺今行的目光不少。 他任由别人打量,只与晏陆二人低声说话。 「怎么分队伍?」秦幼合问所有人,他做的局,自然要他安排起头。 虽说场上有对仇家,但陆衍真不是他叫来的,他没必要主动挑话。 顾莲子:「抓阄吧。」 他打了个响指,两名僕从抬上来一个密封的大箱子,只在一侧开了个方口。 「红黑两种颜色的腰带,一个颜色的一队,抓到什么就是什么。」 秦幼合伸手去拿。 顾莲子拦住他,偏头向贺今行一勾手。 「你先来。」 第041章 三十八 他这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只有晏尘水用一贯的大嗓门儿问:「谁前谁后有什么不一样?」 安静的场子又冷一度,秦幼合看看顾莲子,用眼神示意,你又打什么主意? 「新朋友第一次来玩儿嘛,尊重一下咯。」顾莲子觑他一眼,视线又漫不经心地落回贺今行身上,咧开嘴浮起一线凉薄的笑:「怎么,怕我害你啊?」 贺今行平静地与他对视,很快从少年的轮廓里看出了幼年时的影子。 他与顾莲子勉强算得上总角时的玩伴。年初来去匆匆,没来得及见,算一算,上一次见面还是四年前。 如今重逢,虽顾莲子认不出他,但他总有些微妙的感觉。 因为他这个玩儿伴向来喜怒无常无所顾忌,说了「害你」,那就是真的要使坏。 「我先来吧。」陆双楼突然说,抬脚就要过去,下一刻却被人拉住了手臂。 贺今行对他笑笑,轻声说:「我来。」 然后越过他,才松开手,走到那口箱子旁边。 「盛情不可却,多谢各位谦让。」 秦幼合忍不住伸手:「餵……」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叫住对方的当口,就见贺今行快速地从箱子里摸了条腰带出来。 「啊,黑色的。」后者把绸带攥在手里,举起向众人示意,而后系在腰上。 顾莲子盯着他走回先前的位置,抬脚把箱子踢翻了面,使得方口朝上。他踩着箱面弯腰朝箱子里看了两息,手伸进去停顿片刻,捡了条红的出来。 秦幼合闭着眼去拿,一看是红色的,顿时有些泄气:「怎么又跟你一队。」 顾莲子:「跟我一队还委屈了你?」 「没有挑战性啊,出来打球就是想有意思些嘛。」 「那你去对面。」 「哎,算了,抽到什么就是什么。」 贺今行回到现在的同伴身边,晏尘水低声问:「没事吧?」 「没。」他轻轻摇头,示意对方和陆双楼也去抽腰带。 陆双楼临走前看一眼他的右手,没说什么。 他右手自然垂落在身侧,手指蜷在阴影里,食指指腹两点不甚明显的小伤口。 箱子里有条小蛇,咬了他一口。 贺今行看着其他人围着箱子抽腰带,互相说笑打闹,气氛很快又活络起来。 心知那条蛇肯定是被顾莲子拿走了。 他知道顾莲子养蛇,曾经还被吓过,因此心里并不意外。这小子多半是想用蛇吓他,让他当众惊叫出丑,能被吓得跌坐在地最好,而后再趁检查箱子时拿走小蛇,再反嘲他杯弓蛇影大惊小怪胆小如鼠。 只是他心里有准备,也不怕蛇毒,自然无法再吓到他。 指尖的痛楚微乎不计,他却不由思索:前尘不算,自己才来京城不久且又整日闭门读书,到底干了什么惹人记恨的事? 陆双楼等所有人取完,才上前去随手摸了条黑绸带,摸的时候探过箱子内壁,却并未发现什么。 一抬头就见陆衍真站在一步外,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你许久没回家了,你娘挺想你的,要不要回家看看?」 陆双楼没理他,视线相接的第一眼就错开,转身走人。 就听身后有人说,「衍真,你竟然还能对他好声好气地,也太大度了吧?」 然后是陆衍真的笑声,「庶子么。何况不知廉耻的是他娘,我娘尚能宽容他娘,我大度一点又有何妨。」 他握紧了拳头,咬着牙让自己冷静。 十几个人皆系好了腰带,僕人们把马匹牵上来,马尾巴与小腿皆被或红或黑的布带束扎。众人骑着马扛着球杖分立两边,才发现红色方比黑色方要多两个人。 但马球规则并不限制比赛双方人数,常有少人对多人,是以两方都未提出增减人手的话。 第96页 裁判示意过两方,将一个不及拳头大的小球抛到草地上。 众人皆屏息执杖,盯着小球轱辘向前,滚向红色方。 「运气真好!」秦幼合大笑,催马上前,一杖击飞小球。 球杖击球的脆响如同一个信号,立时引燃全场,少年们不约而同喝马追着小球而去。 乌泱泱一片奔涌的人马里,晏尘水和贺今行挨在一起,嘟囔道:「我怎么觉得那裁判故意的呢?」 「不管有意无意,开局又有多大影响?」贺今行笑看他腰间缠成一团的红绸带,「秦幼合和你一边,你可别故意气他。」 「不至于,」晏尘水加快速度,「我还是想赢的。」 「谁不想呢?」贺今行落在后面,稳稳控着缰绳,仔细看最前方的战况。 却见陆双楼同秦幼合併沖在最前,占了手长的优势,俯身一杖将球挑飞向红色方的球门。 他立即改向,横穿球场去追球。 慢了半息的秦幼合气得要命,打马追赶的同时大喊:「莲子!拦住他!」 贺今行听声回头,见顾莲子举着球杖从另一方向追过来,奔驰间一条黑环白身的小蛇自他胸口衣下露出头来,只一瞬又立即缩了回去,仿佛受到惊吓一般。 他微微一笑,回身看准球路,用力抡起球杖。 下一刻,却感到马身一沉,有人落在他背后,抓上他的肩膀。 「想进球?」 是顾莲子。 他立刻缩肩前倾身体,打算先去击球,一根球杖却斜噼下来拦在了他前面。 球杖不可相碰,也不可接触人身,否则就是违规。 贺今行费尽力气才堪堪收住球杖去势,差一寸就打到顾莲子的球杖。 这小子也不管球,球杖直插在那儿,明摆着在等他主动犯规。 马还在追着球跑。 他飞快地将球杖换到拽缰绳的左手,去抓顾莲子按在他左肩上的手臂。 顾莲子眼疾手快,在被他抓到之前松手,整个人向右侧倒去。他猝不及防,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摔倒,只能伸手去接。 谁知这人刚松开的手又贴上他的肩膀,迅速下滑勾住他的腰,体重全放到了手上,差点当场把他拖下马。 顾莲子借力向前来了个大迴旋,途中伸展球杖,一杖把球铲回中场。 而后落回自己的马背上,偃月球杖甩到肩上斜斜扛着,歪头露出一个肆意的笑。 「做梦比较快。」 从他飞身踏马到铲球归位不过几个唿吸,攻守就已异形。 贺今行好容易才止住连连打转的马儿,稳住身形。见小少年神气得意,只笑着摇了摇头,便立即策马回补。 大部队已涌向右半场。 红色方到底人多,能以二防一。陆衍真接住顾莲子的传球,再传给秦幼合,两杖定局拿下第一筹。 铜锣敲响,场边侍从竖起一面红色的小旗。 一节毕,稍作休息,便开始第二节。 远山苍黛,天地茫茫,北风唿啸如咽。 然而这片苍凉的景象非但没能压抑玩乐的众人,反倒助长了他们要争个谁主沉浮的气性。 衰黄的草地上,少年们纵马飞奔,挥舞着球杖唿喊叫嚷。红黑两色的腰带飘飘,随着主人们的激烈碰撞而飞舞,暂时停歇而沉寂。 冬日里难得有这么明媚的天气,仿佛地上的团团朝气升到了天上,加热了阳光。 这一节颇为僵持,快到节末,仍未有一方进球。 红色方不知第几次截下黑色方的球,贺今行喘着气,跟着队伍一起回防。 秦幼合前两节出够了风头,这会儿就专门盯着他。 「虽说『会骑马就能打马球』,但你挺厉害的嘛。」 贺今行平復好唿吸,短短几次接触,就看出这秦小公子完全是个被娇纵着、还没长大的孩子。 「谢谢你的夸奖。」 「啊,倒也不必,我只是喜欢说实话罢……」秦幼合摇头晃脑到一半,就见对方趁机超过了自己,立即大喊:「喂!」 「下次再见!」贺今行头也不回,死命斥马去追最前头赶球的顾莲子。 却见左右各有一骑追上来,左边的晏尘水叫道:「我就知道这姓秦的靠不住!」 他不由失笑,右侧的余光里不是相熟的人,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陆衍真勾起唇角,「听说你和我那庶弟玩儿得很好?」 这人的语气总令贺今行感到不舒服,有些自以为是的黏腻,又隐含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实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 他再次加速,不愿被追上,一面平声回道:「是又如何?」 「所谓『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你可有自觉?」 那种感觉更加严重了,贺今行淡淡道:「我虽不识芝兰之姿,但想必也不是阁下这番尊容。」 前方陆双楼截了球,但传不出来,七八对人马混成一团。 他骤然调整方向,把尚未反应过来缀在后面的两人抛下,试图接应对方。 陆双楼不停赶球,在两名队友的围护下把球控在马侧。然而顾莲子球风剽悍,和他撞了几回马,周遭。压力越来越大,他便瞅准机会,一记长球直传贺今行。 视线随着小球飞快上移,他勐地变了脸色,「今行!」 「我在!接得住!」贺今行以为他是在提醒自己,便也回他表示自己一直高度集中着注意力。 第97页 球越来越近,他扬起球杖。 「让开!滚啊——」 却听身后尖叫陡然放大,回头的瞬间,一匹马头狠狠撞上他的马后半身,陆衍真因惊惧而扭曲的面容一闪即逝。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细长的球杖抽在他后背。疼痛袭遍全身的同时,座下马匹吃痛,与另一匹马齐齐失控,带着两人满场乱窜。 晏尘水跟着惊叫:「今行!」 「我还好——」贺今行忍痛把球杖夹在腋下,双手攥紧缰绳,贴着马背,尽力使自己不被甩下去。 辛苦这马了。 他心里尚还在想今日到此就让座下马儿惊了两回,有些对不住。 谁知下一刻,似要冷静下来的马儿突然一个趔趄,昂头嘶鸣一声,发了疯似的抽搐乱抖。 不及他跳马,便被甩到半空,砸向地面。 空中无处借力,他立时做好了五体投地的准备。 枯草极速填满视野的瞬间,却有人强势地闯入,用身体垫在他身下,代替了枯草地。 贺今行不愿拿对方垫背,一手撑地想要翻过去,却被对方死死抱住。 两人抱团重重砸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他在上头,立刻爬起来,单膝跪地查看这人的伤势,一边语速极快地问:「能动吗?伤到哪里?重不重?」 「……能,没!」陆双楼闷哼一声,刚撑起半截的身体又摔了回去。 贺今行几乎是立时接住他,抬头吼道:「叫医官!这里有人受伤!」 不远处已有人围成一团。守吏大骇,赶紧过来赔罪,但驻守医官只有一位,需得先看完陆衍真再过来。 晏尘水跑过来,焦急地问:「今行,可有受伤?」得到否定回答后,才松了口气,蹲下来瞧看陆双楼。 「双楼兄看着不大妙。」 陆双楼面色扭曲,先前打球热出的汗与将将剧痛逼出的冷汗煳了满脸,咬牙道:「这还用得着你说。」 晏尘水轻轻敲了敲他的太阳穴,「陆衍真可能这里有病,莫名其妙从那个角度撞人,简直就像故意的。但他伤得不比你轻,你近期可能不太好找他算帐。」 「指你自己的脑袋,谢谢!」 两人说话间,贺今行摸过伤患手脚的骨头,「左胳膊脱臼,右脚踝扭伤,好在穿得严实,没多少擦伤。我替你正一正胳膊?」 「行。」 「那你忍一忍。」贺今行刚说完,便「咔嚓」扳正了陆双楼的胳膊。 后者再度闷哼一声,缓了两息,才说:「好多了。」 贺今行扶他枕着自己的大腿,一面仔细地替他擦汗,一面轻声说:「多谢你助我。」 「不必。」陆双楼自下而上与他对视,几近无声地呢喃道:「都是我心甘情愿……」 贺今行没听清,又没注意到对方的唇形动作,便低头问:「你说什么?」 他犹豫片刻,正要开口间,医官赶来,快速地赔小心、把脉、检查胸腹,然后叫人抬担架过来。 「公子恐伤及脏腑,需回城仔细检查。」 两人帮着侍从把陆双楼抬到担架上,抬眼便看见另一张担架上的陆衍真几乎动弹不得。 贺今行便说不打了,跟着照看受伤的两人回城去医馆。晏尘水也说跟他一起。 顾莲子却不同意:「不准走!」 他高坐马背,手执球杖指着众人,「比赛没打完,能打的都必须打完。」 贺今行皱眉:「我非要走呢?」 「有医官看护,有僕从照顾,还怕他俩半路被丢了不成?」顾莲子冷冷道。 「打马球嘛,出点事儿受点儿伤很正常。」秦幼合也替他说话,「你们跟着回去也没啥用,不如留下打完这场。」 「我没什么大碍,陆衍真想伤你,你更不必管他。」陆双楼扯出一抹笑,「我和他还有事要说,不方便你们在场。你俩去打球吧,过几日我再来找你们。」 贺今行看他半晌,才放开握着他手臂的手,轻轻点了头。 一批侍从连着医官护送两人离开。侍从重新牵来一匹马,贺今行翻身上马,接过球杖。 「结残筹吧,就一筹。」 「行啊。」顾莲子甩了一圈球杖,虎虎生风,「人多了臃肿,这样吧,二对二,如何?」 「我没意见。」贺今行看向晏尘水。 后者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就听顾莲子用球杖指着他道:「他繫着红腰带,我方的人,你不能挑。」 贺今行沉默。己方诸人他皆不熟,此刻顾莲子有意针对,他一眼扫过去,繫着黑绸带的几人纷纷退后一步。 立场鲜明。 也罢。 他沉声道:「不必劳烦他人,就一对二罢。」 「好胆。」顾莲子大笑,「那就预备——」 话音未落,鞠场大门处传来一阵齐唿:「小侯爷!」 先帝年间诸子夺嫡,死伤无数,血流成河。除了当今陛下受天佑得以存活,其余子侄无一倖免。 今上即位十余年无一子一女,皇室更加凋零。 撇开早就封爵的几位异性侯,如今宣京能因年龄而称一声小侯爷的只有一位——太后的嫡亲外孙,先乐阳长公主之子,忠义侯嬴晅。 在整个宣京城里,哪怕四姓八望的子弟齐聚,以他的身份,依旧尊贵无极。 众人纷纷看去。 一匹纯黑的骏马飞驰而来,马身高大,长鬃猎猎,威风无匹。 第98页 其上端坐一身材高大的青年,奔行中仍姿态英挺,似如一座平地拔起的孤峰。一身玄色的宽袍大袖随风涌动,交领未扣,露出半片蜜色胸膛。他未戴冠,额前两缕长鬓与随意系在脑后的一把长发如捲云飞移。 「愣着干什么?发球!」 人未到,声先至。 裁判回过神,立即抛出小球,一不注意力气过大,小球乘风飞向远处。 顾莲子一抖缰绳,催马追球,「淳懿!你什么意思!」 「打球啊。」嬴淳懿拿过守吏双手高举多时的球杖,眨眼间奔到中场。 他随手向下拖着球杖,杖头竟不能触地。对准滚动的小球一杖划了个半圆,「簌」地将球击向红方球门。 秦幼合恰好在自家半场,立时喝马去截球。 「莲子!你发什么楞!看球!」 顾莲子咬牙等传球。 然而贺今行快他一步,放了缰绳,双手执杖,在空中就将球怼了回去。 他用了十成力气,找了最精巧的角度,皮质的充气小球如利箭一般飞射而去。 秦幼合刚放下球杖,就见球被打回来,「唰」地从他身前飞过,飞进球门洞,打在了其后的石壁上。 「嘭地一声,炸裂成几瓣。 「这……」他瞪圆了双眼。 「贺!今!行!」 顾莲子瞬间暴怒,躯体里传承自先祖的好斗血脉立刻甦醒。 他勒马沖向贺今行。 「发什么疯!」嬴淳懿一按马背,飞身而起,半道将顾莲子提熘下马。 「为什么?」顾莲子仍在暴怒中,狠狠将球杖掷于地,大吼道:「贺灵朝骗我,你也要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嬴淳懿冷声道,「因输球而不忿,甚至欲动武,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人书,学了多少道理,你还有脸了?」 「我……」顾莲子听了前半句,怒气便降下来,听完后半句,气势顿弱,但仍恨声说:「我们最先认识的,你们怎么能为别人说话、为别人做事。」 「我要是为他说话,何必管你?」后者见他低头,转身招来自己的爱马。 「一筹了结,散了吧。」 小侯爷说散,众人正好也没了再打下去的兴致。 秦幼合自觉今日还算开心,便做庄请大家去飞还楼。 晏尘水一听便眼睛一亮,马球打不打的他无所谓,有好吃的可不能错过。 谁知贺今行却婉言谢绝,他顿时有些纠结。 前者笑道:「你不是说过,飞还楼的酒席能白吃你一定要吃么?我还有别的事,你不去咱俩也不能一起回家,所以,去吧。」 晏尘水:「那晚上见?」 「好。」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回城。 贺今行缀在最后,有意地放慢速度,拉开距离。 直至一点儿马蹄声也听不见了,他调转马头,悠悠走上了怀王山。 暖日渐渐移向西天,却不见晚霞。越往上,天空越加澄澈如碧石。 一点冷意点上额头,他抬头看去,漫天白絮轻扬。 下雪了。 马儿行至山头,不再前行,低头努力去舔石缝儿间的小草。 他未下马,听另一条山路上马蹄哒哒,直至纯黑的骏马在他身边驻立。 「阿已。」嬴淳懿叫他,待他偏头,才递出一卷黄纸,「贺你生辰。」 他接过,打开来,拿走夹在其间的玉珏,再看纸上一笔一划,皆是经文。 「多谢。」 对话到此结束。 四年未见,亦不需多言。 两人并肩遥望远方。 远处苍山负雪,山下石陵恢宏。 贺今行吹燃一张火摺子,点燃那捲经书,火舌快要舐到手指,他便放手。 小雪渐密。 山风如泣如诉,卷着尚未燃尽的火焰与飞灰飘向对岸的皇陵。 第042章 三十九 是夜,晏尘水轻轻推开家门,院子里月光清幽,三面屋子都点着灯。 他到正房窗下向他爹小声打了个招唿,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贺今行正在灯下翻看厚厚的法典。 「你还真看下去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他把带回来的油纸包放到桌上,凑过去看了一眼书页。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子女赡养父母天经地义。不孝乃十恶不赦之大罪,鞭笞流放可不算重。」 「百善孝为先,这不必质疑,我有疑惑的是这里。」贺今行两指划过一段文字,「子女控告亲长,奴婢控告主家,不论对错,告者先加罪一等。」 他无意识地拧着眉,「一般来说,无冤屈不见官,告者选择上官府就是因为自身受到了损害,要藉助官府的力量来申冤解屈。然而有这条律例在,告者与被告者若是父子或主僕的关系,该如何申冤?」 「古有亲亲相隐、非公室告勿听,现今能允准父子主僕对簿公堂,已是进步。」 晏尘水拖来一把椅子,坐下说:「父为子纲,主为臣纲,若任由父主被告,纲常何在,父主威严何在?而且一般来说,没有子女会和爹娘过不去,也没有奴婢要和主子过不去。」 贺今行抬头看他,「律法为基,纲常在上,个人的威严岂能大过律法?」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晏尘水想了想,边说边拆油纸包,「很多人,包括你我,都会为人父母甚至为人主。这一条维护的是所有人的威严。」 第99页 他说完把拆开的纸包推过去,「尝尝,我运气好,排到了最后一单。」 贺今行拿起一块点心,发现是之前买柿饼的那一家铺子,和飞还楼隔了几条街。 「不是秦幼合请吃饭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吃完就回呗,他们要继续玩儿,我懒得去。」晏尘水也拿了点心吃起来,他吃东西一贯认真,哪怕速度再快也是细嚼慢咽。 两人一时无话。 贺今行吃完,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晏尘水,说起今日下午惊马的事,「不知道双楼怎么样了,还有另一位。」 后者眨巴眨巴眼睛,说:「有啥可担心的,又没缺胳膊断腿儿,这么多僕从护送回家,而且陆夫人妙手仁心,比普通大夫更甚一筹,过几天他俩又是活蹦乱跳一条好汉。倒是你,我才想起陆衍真是不是还打了你一棍?他骑术本来就差,还非得来打马球……你现在如何?」 「我没事,先前沐浴时抹过药了。」贺今行说着继续看法典。 「那就好,男子汉受点小伤不算什么。」晏尘水把剩下的点心都吃完了,才起身去找衣物,他一面翻着衣柜一面说:「其实我这么早回来主要是因为我爹,他不喜欢我和这些『狐朋狗友』混得过深。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为了让他知道我心里有数,我就得在他睡前回来。」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顺应晏大人的意思,不与他们来往呢?」 「为什么要完全按我爹的意思来?我是我,我爹是我爹,虽说有血脉联繫,但终归是两个人。他并不想干预我,我也尽量不干预他。」 贺今行想了想,微微一笑:「这样也挺好……啊,忘了说,厨房没热水,得现烧。」 「啊?」刚脱了外衣的晏尘水愣住。 「大娘家里出了点事儿,下午走得早。」 「……行吧。」他又套上衣服去烧水,走时顺便卷了本书。 房门吱呀一声、细微的脚步声渐消,烛火幽幽,万籁寂静。 贺今行看着法典半晌却一字也背不下去,干脆阖上书,铺开纸笔,提笔默《春秋》。 直到二更漏响,又过三刻,他才上床睡觉。 他本习惯平躺,但因背上棍痕青肿,只能侧着睡,一时竟睡不着。 白日的事歷歷在目。马球本就是高危险的运动,人员容易受伤,一场球抬下去几个实在见怪不怪。但他总觉得有问题,马有,人也有。一出事,惊马就被围场的守吏带下去,伤员也被送走,他都接触不到,也就无从验证猜想。 第二日上午,张厌深正在讲文章时,有人来敲门。 「哪位是贺今行贺公子?我家夫人有请。」 晏尘水警惕道:「你家夫人是谁?」 「我家主人姓陆。」 「陆夫人?找你干嘛?」他与贺今行对视一眼。 后者道:「因为昨日的马球?」 「那我随你一起去看看。」 小厮伸臂拦住他,「夫人只请了贺公子一人,晏公子莫要让我们难做。」 晏尘水皱眉,想要再说什么,贺今行先他开口:「那你和老师说一声,继续读书,我去去就回。」 马车驶得飞快,贺今行在颠簸里开始回忆,是否在哪一年的什么宴席上见过这位陆夫人,但始终没能想起来。 他抽空问小厮两位公子伤势如何,小厮赶着车,只答不知。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处宅邸的角门停下,门内早有婢女等侯。 此处便是陆宅。 贺今行环顾四周,高墙细瓦,长巷雅静。 陆氏起源衷州,先帝年间尚只在甘中宁西两路活跃。 中庆末年,族中有子弟科举夺魁,并与雁回王氏女结亲。双喜临门,陆氏一举在宣京站稳脚跟,可以在内城西南买下这样大的一套宅子。 贺今行早先对陆氏的印象基本止于此,本以为是个低调的家族,但昨日听了晏尘水的说法,想来内里也并不平静。 他跟着引路的婢女穿过几重涂漆堂门,在垂花门前停下,「这位姐姐,内外有别,小生不敢再走了。」 婢女低眉垂眼,木木地说:「公子莫怕,夫人在我们少爷的院子里等您,奴婢不会把您带到别处去的。」 她神情漠然,贺今行直觉不对:「你家少爷可是情况不好?」 侍女只道:「请随我来。」 贺今行只得跟着对方继续往里走。 迴廊曲折幽深,路上碰到行色匆匆的侍婢,皆是提着气不敢出的模样。 他心下渐沉,偶尔抬头看一眼,天空如同蒙了灰。算一算应是巳时了,太阳却还未出来,只怕又是一个阴天。 渐渐地,空气中多出一股汤药的味道,越来越苦。直到进入一方院子,空旷的庭院里几乎是平地搬了个药庐来,数个戴了纶巾的大夫围在一起争吵,另有药童、婢女团团奔忙,都窸窸窣窣地压着声音。 贺今行的心顿时沉到底。 婢女片刻不停地带他到了正堂才停下。 正堂房门大开,屋里灯火煌煌,上首圈椅上端坐着一位妇人。她闭着眼,手里捏着一串念珠,长眉冷目,仿若一尊肃穆的石像。 贺今行敛神,拱手作揖:「陆夫人。」 妇人缓缓睁开眼,眼里血丝遍布,手中转珠不停,「请坐。」 他依言在末位坐下,「不知夫人叫我来所为何事?」 第100页 「你既开门见山,我也不同你拐弯抹角。」陆夫人的声音犹如一把碎石互相摩擦,她一夜未睡,此刻仍无半点困意,「听下人说,你和我另一个儿子是好友,所以我请你来坐一坐。只要我那个儿子回来,我就送你回去。」 她语调平稳,贺今行却心知对方不是个好相与的,凛声道:「想必夫人此举是为了令公子,不知令公子现下状况如何?」 「阿弥陀佛。」陆夫人低低念了声佛号,「我儿自有天佑。」 「可否让我见令公子一面?」 陆夫人只闭眼念佛。 「既然如此,但愿令公子吉人天相。」贺今行站起来,拱手道:「晚生还有许多事要做,便先告辞了。」 他欲离开,门口两名小厮却一左一右拦住去路。 他嘆了口气,回身再道:「「夫人非官非吏,无权私自扣押百姓,还请放行。」 「我与双楼确是同窗,但贵府纠葛我一点不知。只论昨日的事,令公子在秋石围场坠马出事,与双楼无关,更与我无关,夫人若想撒气,怕是撒错了地方。」 「年轻人,我活到这个岁数,自然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你就好好地在这里待着,不要想做什么多余的事,免得出了什么差错,只能怪你咎由自取。」 陆夫人撩起眼皮看他,日日保养但仍扛不过岁月留痕的脸上露出一点诡异的笑:「我这个儿子既然没告诉你,看来是真想把你当作朋友。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你这位同窗好友的娘是个贱人,勾引人夫,诞下孽种,恬不知耻,活该千刀万剐!而这个畜生,也早该跟着那贱人一起去死!」 她激动得站起身,形容扭曲,尖裂的声音冲破屋顶又陡然停下,门外僕从都仿佛被掐住喉咙般静了一瞬。 贺今行沉默了片刻,仍然挺直嵴背,说:「夫人,我不知原委,但确信这一切并非双楼能够选择。」 陆夫人「呵呵」笑了两声,正欲开口,里间突然炸响一声悽厉的「娘」,她立刻尖叫着冲进里间,「真儿!」 片刻后,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带着哭腔的劝慰一齐响起,似乎有人在床铺上翻滚,甚至拿头撞墙。 大夫们与婢女小厮们团团冲进来,乱糟糟挤满了内室。 「快快快,把少爷按住!」「这么下去不行啊!」「解药哪是那么快就能研究得出的。」「夫人,还是把人打昏吧!」 惨叫戛然而止,婢女们低低哭成一片,大夫们再次退出来。 贺今行被挤到角落,此刻无人管他,但他却不能一走了之。 里间躺着的应该就是陆衍真,只是坠马受伤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仔细地回忆才将听到的一切,觉得对方不是皮肉或者骨伤,更像是中了什么毒。 他走到里间,向坐在床头抱着儿子的陆夫人问:「夫人,令公子可是中了毒?」 陆夫人额头抵着陆衍真的额头,默默流泪。 他再问:「或者说,是中了『愫梦』?」 陆夫人豁然抬头,本就枯败的面容在盏茶功夫里又迅速憔悴了几分,眼神却仿佛淬了毒,亮如蛇睛。 「看来夫人知道愫梦的存在,也知道令公子中了愫梦。」贺今行缓缓地说,想到了一个猜测:「陆双楼身上的毒,是夫人下的?」 「你、你竟然知道,那个畜生……」陆夫人抖着嘴唇,抬手要指向他,抬到一半,突然抓起旁边桌凳上的药碗掼到地上。 「人呢?怎么还没来!」 上好的白瓷迸裂,药汁与碎片四溅。贺今行躲闪不及,被一块碎片划伤了脸颊。 留在里间的两名婢女早就跪在地上,被问及话纷纷磕头,「夫人再等等!奴婢们已经去紫衣巷传话了,快来了,就快来了!」 他擦掉脸上渗出的血迹,一时间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的事,有什么东西仿佛马上就要被串联在一起,却被一声「母亲」打断。 他回头看去,陆双楼站在捲帘下,指间夹着一枚带血的白瓷片,眼神冰冷。 「母亲叫我来,有什么事?」 陆夫人把陆衍真放下,再直起身时已是贺今行刚见到她时的那副面孔,「看到我和真儿这个样子,你很高兴很得意是吧?」 陆双楼张开手指,瓷片掉在地毯上,悄无声息。他勾起嘴角,微微笑道:「还好,只有一点。」 「双楼?」贺今行站到一边,语带疑问。 「抱歉,把你卷进来了。」陆双楼低声说,让出走道,「你先回去吧。」 陆夫人也不再管他,抬手招了个婢女带他出去。 他犹豫片刻,还是转身随婢女离开。走出里间的时候,听到陆夫人说:「把解药拿出来。你早该死了,能活到现在,我不信没有。」 他迈着脚步,却不自觉慢了下来,即将踏出大门的一刻,终于听到少年冷淡又有些沙哑的声音,以及一贯懒洋洋的调子。 「解药我确实有。不过要救的是你儿子的命,你准备拿什么来换?」 出去时似乎比进来时要快得多,贺今行谢过引路的婢女,转身就见晏尘水扑了上来。 「谢天谢地,你终于出来了。」 贺今行拉开他,「你怎么来了?」 「跟陆双楼一起来的呗,你刚走不久他就来了,我说你被陆夫人叫走了,他就立刻带着我过来了。」 「你说他来找我们,然后带你来这里的?」 第101页 「是啊,怎么了?」 贺今行胸口一痛,眼前骤黑,幸而抓住了晏尘水的手臂,才没当场倒下。 扶着他的少年焦急的询问钻进他耳里只余「嗡嗡」,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他竭力站直了,甩了甩头:「没事。」 第043章 四十 两人回到千灯巷,门口站着一个穿袷衣配袄裙的女人。 通身的青色看不出身段,但因站得笔直,很有精气神。 「李大娘家事缠身,近日来不了,所以换成了我来替她。」女人双手递上牙行的印文,「婢子名唤携香。」 晏尘水接过扫了两眼,点头表示明白,贊道:「姐姐好名字。」 携香欢快地笑了,不是像宣京时下流行的礼节一般捂着嘴轻笑,而是爽朗地开口笑。 她面如红梅,神情灿烂,毫不忸怩地一福身:「谢公子夸赞。但婢子年近三十,可当不得小公子一声姐姐。」 晏尘水惊讶:「真的么?姐姐看着真的很年轻。」 携香忍不住又笑了,「晏公子也很风趣。」 贺今行去开门,然后站在一边,等他们进来。 携香跟在晏尘水后面,向他眨了下眼睛,眉眼弯弯。 他也抿着唇笑了,在对方从身前经过时,轻轻点了点头。 一进的院子,布局一眼可看穿。 临近正午,携香直接去厨房准备做饭,问起饮食忌口,晏尘水只说什么都能吃。 少年们继续回东厢读书。 已是十月末,时间丁点儿都不能耽搁。 踏上台阶时,携香叫住他们,似才想起来一般,问盐罐子在哪儿。 食盐贵重,一般人家都放得稳妥而隐秘。 「在第一格壁橱里。」贺今行回道,看向晏尘水:「昨晚是我做的饭,我去跟她说说。」 他到厨房挨着指了几个地方,「米,油,盐,茶,调味料。」 「婢子知道了。」携香笑眯眯地看着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两遍,「小主人真的长大了。」 贺今行听出调侃意味,无奈道:「携香姐姐。」 「年初你走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一眼,当时就在想你长高了多少。现在看,比那时又高了。」携香踮着脚用手隔空量了量,肯定地说:「衣裳做小了,得再改一改。」 她目光向下,顿了顿才轻声说:「喉结也遮不住了。」 「这是必然的事。」贺今行注视着她,「现在我叫贺旻,字今行。携香姐姐,我们已经跨出第一步,以后会好起来的。」 那双桃花瓣似的眼眸里满是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平静,携香怔楞片刻,慢慢地不由自主地点了头。然后慌忙移开视线,竭力睁大眼睛框住眼泪,同时问道:「昨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贺今行摇了摇头,「只是当时陆衍真突然动手,我完全没有感到预兆。后来马惊得也很突然,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但这两件事的破绽都太多了,很难从现场确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说陆衍真,单论那匹马,被围场守吏牵走那段时间,不知经了几人手。甚至在来之前,也是有可能被动手脚的。 他想到这里心神一凛,说道:「你让冬叔查一查陆家。尤其是陆尚书和他那个……私生子。」 「陆潜辛的两个儿子?为什么?家宅不平,兄弟斗法,牵扯到你?」携香咬着字,两道细长的眉毛竖起来,整个人顿时显出一股锋利的锐气。 贺今行沉默片刻,「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我最初骑的那匹马也查一查去向吧。」 他握紧的拳头又松开,最终还是转过身,「我去读书了。」 「去吧,好好读书,考中进士好做官,光明正大立地顶天……」携香看着少年背影远去,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 她抬头望向两片屋檐间,那一线青天又短又窄。 夫人啊,你在天有灵,万要庇佑小主人。 一个下午过去得很快。 贺今行放下笔,双手端起宣纸,轻轻吹了吹墨痕,才起身递到张厌深面前。 「啊,」另一边的晏尘水还在奋笔疾书,一边嘟囔道:「今行你怎么越来越快,等等我啊。」 「这可不行。」他笑道,「不能我等你,得是你加快速度。」 冬日天暗得早,张厌深拿了油灯仔细照着文章,「总的来说不错,但还有个问题。」 贺今行:「请老师指教。」 张厌深看他半晌,才放下油灯,温声道:「为民着想是好的,但前提是要熟悉官府情况,既要为官,就得从官府的角度出发去看待问题。毕竟政令要官府来施行,再好的办法,若无法落到实处,都只能是空中楼阁。」 「再者说,官府的角度也有不同。上官重『道』,下属重『术』,这本质上是决策与执行的区别。」 他细细剖析,贺今行边听边记。 待这厢说完,晏尘水也做完了文章,他便又评讲后者。 携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来叫他们吃饭。 正好晏大人也散衙到家。 少年们帮着摆盘盛饭,携香让他们坐下,将最后一盘菜放在贺今行面前。 「看两位公子读书,可真是辛苦,一定要多吃些饭菜。」 「不辛苦,写完文章能吃到携香姐姐做的菜,可太好了。」晏尘水盯着那盘菜,夹了一筷子,顿时鼻尖冒汗,吐着舌头用手扇风。 第102页 贺今行看得摇头,咽下一口菜,「受不了辣,就少吃一点。」 「不,好吃的我都要吃。」 「那你和着饭吃,可能好一点。」 「说得也是,我怎么没想……」晏尘水说到一半,忽然顿住,高声叫道:「今行!」 「嗯?」贺今行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皆目含震惊,不明所以,「怎么了?」 剎那的寂静中,有什么滴到桌板上,发出「啪」地一声。 他低头看去,是一滴血,血色并不鲜艷,反而浓稠如墨,泛着黑。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他这才后知后觉,抬手抹了把自己鼻下,却见一手的血。 「小、小公子!」携香惊恐地冲到他身边。 他按着桌面支撑上半身,真气瞬间流转四肢百骸,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 心下却一片清明,知自己是中了毒。 张厌深放下筷子,「先请大夫。」 晏尘水立刻起身。 「不!」携香大叫,见其余人狐疑地看向自己,才发觉自己反应过度,硬着头皮道:「我去,我知道最近的大夫住在哪儿。」 晏大人皱眉,正欲开口,却被张厌深打断:「那就快去。」 「是!」携香飞奔出门。 「去倒盆热水。」晏大人一边指挥晏尘水,一边去拿了两条帕子来。一条替贺今行擦了血迹,一条浸了热水拧干,让他仰着头,敷在了额头上。 「多、谢。」贺今行缓过来,哑声道:「不用担心,我还好。」 寻常毒药奈何不得他,只是身体仍会有些反应。 但这事说不得,他只能感谢大家的关怀。 晏大人见他不再流鼻血,松了口气,再去擦桌上的黑血,渐渐拧眉。 「你们今天可有去什么地方?」 晏尘水似也明白了什么,凝重地说:「只有上午外出过,是陆家夫人派人来叫今行去了一趟。」 然后把他赶去的情形,以及昨日马球场上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张厌深听完,慢慢说道:「雁回王氏女,医术平常,但擅毒理。」 晏大人目光一沉。 夜将深,携香带着大夫回来。 那大夫一身江湖郎中的打扮,诊脉开药熬药,看着贺今行喝了药,折腾到亥时正才走。 次日清晨,皇城午门前,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停下。 秦毓章下了轿,把手炉塞给一旁掀着帘子的成伯。 立刻有内侍提着灯上前来,恭敬道:「请秦相爷安。」 秦毓章拿了内侍手里的灯,举起来,暖黄火光映亮的范围里,点点白雪轻悄洒落。 「你回吧。」他看了会儿雪,对成伯说:「看着点幼合。要是他再乱跑,我就打断他的腿。」 成伯微微躬着背:「老爷,少爷十五岁了。」言下之意是「您这套吓唬之词早就不管用了」。 「哦,也是。」秦毓章说完沉默,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忽道:「那你就跟他说,要是把我惹毛了,我就送他到孟大人府上住几日。」 「这个好。」成伯点点头,待来人走近,行礼道:「孟大人。」 来人身形清瘦,两鬓半白,一身绯红官袍,补子上绣着锦鸡。路过并未停留,只向秦毓章略一拱手,回了声「秦大人」,便径直进了城门。 他未提灯,也无人引路,但在暗夜里大步流星丝毫不滞。 秦毓章并不恼,也提着灯进去了。 成伯看着那盏灯走远,才捂着暖炉慢慢往回走,含煳道:「这大冷天的,一路走着来,可真不容易。」 黎明将近,昼夜难分。 在他身后,皇城巍峨,细雪漫天。 鼓声敲响,崇华殿内灯火通明,百官肃立。 明德皇帝自登基起便是五日一朝。攒了五日的政事一股脑儿说完,正好到巳时。 「入冬才一月不到,雪灾可大可小,让王喻玄该赈的就赈,该预防的就预防,别抠抠搜搜。还有底下那些人,敲打敲打,不该有的想法都收一收。」明德皇帝倚在御座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特制的铜钱。 立于百官之首的秦毓章道:「北地连年大雪,王总督不论是预防还是救灾都经验丰富,有往年的章程做参照,再按今年的情况作改进,应当出不了大事。」 「总之松江不能乱。具体怎么办,中书省拟个摺子,这两天就发下去。」 「是,陛下。」 「还有事要奏否?」 大殿寂静无声。 「无事就散了吧。」明德帝把铜钱扔到御案上,撑着扶手正要起身,就见一人持笏出列。 「陛下,臣尚有奏。」 「哦?」明德帝止住动作,「永贞,朕倒是挺久没见你参过人了。」 晏永贞躬身道:「御史风闻奏事,有闻才有奏。」 「有闻才有奏,」皇帝玩味地重复一遍,抬起两指,「准奏。」 晏永贞直起身,双手举着玉笏,「臣要参劾户部尚书陆潜辛。」 他在今早入朝时就递了摺子,但他猜皇帝并没有看,是以从头到尾仔细说来:「前日秋石击鞠,其子因技不如人愤而伤人,昨日其妻心怀私怨下毒害人,皆行迹乖张,肆无忌惮。身为朝官本该遵礼守法,洁身自好,树下属与黎民之榜样。陆潜辛却教子无方,束妻不严,纵容家人仗势欺人,以私,如此德行怎能位列朝班? 第103页 他俯身作揖,「请陛下评判。」 「有这事儿?」明德帝扬声道,「陆潜辛,你怎么说?」 「陛下。」陆潜辛随之出列,向皇帝行了一礼,淡淡道:「马球素来激烈,球杖无眼,磕碰乃是常事,况且犬子亦坠马受伤,怎能说是『故意』?拙荆只为了解当时情况,才请那孩子前来询问一二,并无恶意。那孩子走时还好好的,臣府上奴婢与府外街邻皆可作证。中毒与否且不论,就算中毒,又怎能一口咬定与鄙府有关。」 陆潜辛看向晏永贞,两人皆是正二品文官,并列而站。「臣倒是好奇,晏大人为何要如此颠倒黑白,诬陷于臣。」 「臣身为御史,风闻奏事,只纠劾不举证。」晏永贞嗓音洪亮,「是黑还是白,陆尚书不该问我,该扪心自问。」 「陛下——」 「陛下!」 陆潜辛回头看向与自己同时出声的另一位,却是右都御史孟若愚。 「臣,」孟若愚一撩袍摆,跪下道:「亦有奏。」 明德帝坐正了,捻了捻手指,「说。」 陆潜辛沉下脸。 满朝文武皆不由自主地站直了,甚至为首的秦毓章与裴孟檀也回头看了一眼。 「臣要参劾户部尚书陆潜辛。」 孟若愚自袖袋中拿出一本奏摺,双手呈上,「请陛下先行览阅。」 顺喜快步下来,捧起奏摺呈给明德帝。 明德帝顿了两息,才拿起奏摺,打开来看。 皇帝看了许久,底下朝官纷纷觑着他的脸色。 只见阴晴不定,皆心道不好。 孟若愚不等了,高声道:「今年五月二十,重明湖泛滥,汉中路递的奏摺称东岸村落被全淹三十有余,波及五万余人口,当时朝中决议,由户部拨款五十万两白银火速赈灾。然而事实上,此次泛滥波及总人口只有近两万人,按理只需二十万两赈灾银。」 「而为什么灾情不大,是因为重明湖泛滥乃是人为。有人在汛期之前,填了重明湖入江水的泄口,借着连天暴雨导致湖水泛滥成洪涝!除此之外,稷州知州杨语咸在六月初接到户部公文,然而直至八月中秋,才接到只有十万两的赈灾银。」 「敢问陆大人,是谁下令在燕子口填的沙?是谁指使汉中路虚报灾情?又是谁,吞了剩下四十万两赈灾银!」 「此举上伤天理,下害人伦,罔顾国法,欺君欺民。」他的声音嘶哑,语调激昂,一字一句饱含悲痛,最后含泪磕头,「请陛下明断!」 满朝皆惊,窃窃私语间,几名官员趁机互相换了眼色。 明德帝站起来,攥着奏摺走了两步。磨着牙神色变幻几许,愤而将摺子掷下。 奏摺在半空中唿啦啦散开,落到御阶前,摊了一地。 「陛下!」陆潜辛当即跪下,「孟大人所言,臣一无所知!臣冤枉!」 孟若愚当即抬头,厉声道:「臣有证人,请陛下宣见!」 明德帝坐了回去,又把御案上那枚铜钱捏在手里,看着底下大气也不敢喘的朝官们半晌。 「宣。」 禁军领着两个布衣进殿,一胖一瘦,一中年一少年。 中年男子形容鄙陋,两股战战。 少年人形容消瘦,却步伐稳健,眼神亮得惊人。 他一步一步踏至中庭,才整衣衫,行跪礼。 「草民陆双楼,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044章 四十一 时间倒回两个时辰。 陆宅。 内院里,妇人坐在床边的小榻上,胳膊撑着扶手,头埋在手臂上。 天光微弱地探进一缕,在昼夜交替之间,将黑暗沖淡。 妇人头上金钗所镶嵌的玛瑙,也恢復了两分原本颜色,在灰扑扑里跃出一抹红。 房门「吱呀」轻响,妇人陡然惊醒。 她先是看向床上,确定自己的儿子尚在沉睡,然后怒上心头,回头打算给不通报就进来的婢女一顿教训。 来的却不是婢女,而是一位少年人。 贺今行站在昨日外间的位置,控制着音量叫了声:「陆夫人。」 陆夫人一惊,随即唇边绽开一抹冷笑。她抓着扶手站起来时尚有些踉跄,但只片刻,就站稳了。 「娘……」床上的陆衍真无意识地呻吟。煞白的脸上眉头紧皱。 「娘在呢,别怕。」她低声道,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掖好被角,才出去见客。 「昨日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有些做梁上君子的本事。」 陆夫人随意坐了把椅子,也懒得追究对方是怎么进来的,挥了挥手:「你也随便坐吧。」 只这一节反应,贺今行便知昨日给自己下毒的并不是对方。 他眼皮跳了下,按下疑虑,不再思考旁的,只专注打量陆夫人。 一日未见,妇人看起来比昨日又憔悴了许多。一双眼深深陷在眼窝里,两颊也凹下去,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笼着一团沉沉的晦色。 她估摸着才三十多岁,然而精气神去了大半,仿若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并未落座,站在原地施礼道:「晚生不请自来,不求夫人恕罪。只是有些事需要问一问夫人,还望夫人告知实情。」 陆夫人不答话,自顾自地倒茶。哪怕形销骨立,体态动作仍旧优雅。 她乃雁回王氏的嫡女,自小娇生惯养,在父兄宠溺中长大。 第104页 隔夜的冷茶,从前根本不会出现在她视野里。 昨日那等污言秽语,也根本不会出现在她的耳朵里,更遑论从她口中说出。 只是人会长大,身为女子,更是一出嫁便在本家之外,绑上了另一个家族。公婆,丈夫,儿女,府宅,娘家,从此吊在她们脖子上,到死不能卸下。 向爹娘兄弟撒娇,为胭脂首饰赌气,终究只在豆蔻时。 她饮下一口冷茶,有意无视这个少年,好让对方明白明白身份尊卑。 却听对方不急不缓地说道:「夫人,我猜陆双楼并没有给你『愫梦』的解药,或者只给了一部分。只是你或许不知,双楼的解药出自我手。我可以给你完整的解药,但请你先告诉我,你与双楼的恩怨。」 贺今行说完伸出手,摊开掌心。 陆夫人「嚯」地站起来,眼里迸发出炽热的光芒,紧紧盯着他手中的瓷瓶,颤声问:「你怎么会有解药?」 她垂下眼,按着方几的手蜷起四指,喃喃道:「秦王妃曾经说过,愫梦没有现成的解法,要以百毒为引,一次次的试方子,几乎是无解……」 她昨日质问陆双楼,也只是抱着诈问的心理。那个野种能侥倖活下来,她也只以为是有什么奇遇,遇到了能解百毒的好东西。昨日她用仅剩的筹码和对方作了交换,待陆双楼离府后让人传信回来,才知一粒药丸竟只能压制一次毒发。她被狠狠戏耍,几乎是咬碎一口牙要活剥了那野种,然而让人找了半夜也没找到半点人影。 「狗娘养的。」她低低啐了一句。 「因缘巧合。」贺今行收回手,「我不骗人,但信不信在夫人你。」 陆夫人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她的儿子就是她的命,心神俱碎之下见到一点希望,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半晌,她道:「也罢,那我就告诉你。」 「十七年前,我父亲为我指了一宗婚事。衷州陆氏,门当户对,新科状元,前途无量。我在雁回就听说过他,所以并不十分抗拒。」 「那一天,恰是三月初三,我娘带我去至诚寺上香。他和我一起在宝殿里拜佛,我向佛祖许愿的时候,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觉再灿烂的春光也比不上他虔诚的模样。出来后我娘问我如何,我满怀憧憬地点了头。」 陆夫人说起旧事,面上露出怀念与嚮往的神色,但很快就被深深的厌恶与痛恨所取代。 「后来整整半年未见,我只道是遵守甘中习俗。直到大婚当夜,我在房里枯坐半宿,才等到他被扛进洞房。我初时以为他只是被灌了太多酒,你猜他却是怎么着?」 合卺酒不喝,龙凤烛不剪。 凤冠霞帔千斤重,却要她自己来掀盖头。 「他倒在榻上,甚至不愿挨一下婚床!我道他烂醉如泥,去给他脱衣,他却有力气把我推开!再凑上去,他流着泪给我道歉,我想啊,我怎会埋怨他?」 极乐极悲只在一瞬间。 陆夫人止不住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滚下一颗泪来。 「谁知末了,他嘴里叫的却是别的女人的名字。」 「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满心以为能琴瑟和鸣的丈夫,在洞房花烛夜,哭另一个女人!」 「我对他有多少嚮往,那一刻就有多少恨意。然而我不能和离,我是王家的女儿,代表着王家的脸面。我甚至不敢跟爹娘说,只能拼命地讨好他,希望他回心转意,忘了那个女人。」 陆夫人摇头,「这就是贱啊。」 「后来我才知道,在至诚寺相看后的当晚,他就跟那个女人私奔了。陆家把这对姦夫□□抓回来,却没处置。只因为那女人怀了身孕,比我先生下儿子。」 「陆家还封锁了消息,瞒着我们王家……其实只是瞒着我罢了。」陆夫人似是嘆息一般,放轻了声音,「瞒得我好狠吶。」 贺今行听着,心下跟着陆夫人一齐嘆息。 不论个中内情如何,夫妻相叛总是悲剧。 然而事已铸成,再怎么扼腕也左不过一道嘆息几句安慰,无法挽回当年的事,也无法治癒当事人的心伤。 陆夫人想必也并不需要旁人表态作评,更何况他此来的立场更多也是站在他的同窗这边。 他不动声色,心道这个先出生的孩子应当就是陆双楼了。 只是从未听他说起过他的爹娘…… 「那夫人可知这位……」贺今行想到不好的可能,嗓子发紧,却不知该如何定义陆双楼的娘。他并不知其年龄名姓,也从未听说过其个人相关的只言片语,是以难作形容。 他并非因同窗的缘故而心生偏袒,只是要他用「贱人」一类的带侮辱性的词彙来称唿任何一个人,他都开不了口。但他也不能称其为「夫人」或是「大婶大娘」,前者不合礼,后者也总觉怪异。 而过往经歷也告诉他,任何牵扯到两个人及以上的事情,仅凭其中某人的一面之词来对整件事做结论,是盲目不可取的。 他呆了片刻,只能跳过这个问题,继续问:「现在何处?」 「两年前死了,骨灰昨日被你那好同窗带走了。」 果然是最坏的结果。陆夫人未曾细说,贺今行却知以她的恨意,陆双楼的娘所遭遇的当不是一个「死」字能够概括。 陆夫人只流了一滴眼泪,此刻睁着干涸的双眼看着自己几天没修剪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男人嘛,成亲前有个把女人也不算什么,我忍了。但这□□还想带着她生的野种入府做妾,来和我的儿子争抢东西,那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 第105页 「可惜协郎偏护她母子,使我没能连着小的一起收拾了。」陆夫人冷笑,「我主持这个家有多难,他不曾体谅半分。紫衣巷的宅子说给就给,怕我对那野种下手,还把人送到稷州。再大些,怕是这整个陆府都要换主人了。」 「娘。」内室传来虚弱的叫喊,只穿着一身中衣的陆衍真扶着博古架出来。 陆夫人立刻上前去搀他,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把自己披着的氅衣解下来盖在他身上。 贺今行观陆衍真的情形,与昨日相比,似乎没多大起色。 愫梦毒发只在当时那几个时辰,过后便与常人无异,何至于虚弱至此? 只怕陆双楼的解药里还掺了别的东西。 他可以理解陆夫人和陆双楼的做法,但绝不认同。 然而旧年积怨到如今,基本没有化解的可能。 何至于此?他想。 但他不曾经歷陆夫人与陆双楼所经歷的荒唐,也不曾体会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悲痛,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来说这句话? 他心中升起一点离奇的荒芜之感,而后把装着解药的瓷瓶放在一旁桌上,说清服用之法便要离开。 「我不要和陆双楼有关的东西。」陆衍真抓着他娘的手臂,哭闹起来,「娘,你请李太医来治我。我不要他们的东西,你把那个扔了,我不要!」 他一指贺今行,「娘,他看到我这等不堪的样子,传出去我就没脸了。」他喘了口气,「娘,你帮我杀了他。」 贺今行还没跨出大门,闻言顿住脚步,「你什么样子与我何干?我何必传你的闲话,又能传给谁?。」 「不,晏尘水是个大嘴巴。」陆衍真扯动陆夫人的手臂,「娘!」 「……」贺今行噎了一瞬,「他只是声音大,断不是乱嚼舌根的人。」 他说完便走。本就不是一路人,没有再多解释的必要。 「慢着。」陆夫人叫住他,「你既知道了这么多事,还想这么轻易抽身?昨日没动手,是分不出精神料理你。今日你又来,看在送了解药的份上,就送你好走吧。」 「来呀!」她高声叫道,「抓住他!」 话音落,庭院里涌进十余手持棍棒的家丁。 「陆夫人这是否叫做『过河拆桥』?」 贺今行略感无奈,走出厅堂时,右手握了握左手腕,灰白的箭袖底下藏着着包扎了好几圈的纱布。 晨间小雪已停,他站在檐廊上,把左手背在身后,迎着满院阳光伸出右手。 「我赶着回去读书,诸位一起上吧。」 第045章 四十二 「此人是稷州卫辖下一名总旗,名叫袁三儿。草民在稷州时,机缘巧合之下听说他早就知道重明湖会泛滥,当时便觉异常,而后设计问出了他参与指挥填沙燕子口一事。据他所说,他乃是受稷州卫监军赵睿指使。」 「草民进而悄悄调查赵睿,在他与京里来往的信件中找到了填沙引洪相关的线索,种种线索皆指向一个结果——赵睿的上线乃是户部尚书陆大人,他们所做一切为的都是侵吞赈灾银。」 陆双楼自怀中摸出一沓叠好的纸张,交给顺喜,「这是袁三的供词,与赵睿联繫陆尚书的信件抄本。」 顺喜呈上去,皇帝面沉如水,飞快地扫了一遍后扔在案上,怒道:「袁三,你的供词可是句句属实?」 袁三儿入殿后就趴跪着没抬过头,被喝得一个哆嗦,「砰砰」磕头,涕泗横流:「下官……下官冤枉啊陛下!都是赵大人逼迫下官干的!下官不敢不从啊!」 明德帝看着更觉烦躁,手一挥:「拖下去。」 立时有两名禁军将袁三儿架出大殿。 一众臣子看着哭叫「冤枉」的袁三消失,皆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自己位置上,如老僧入定。 「小小地方卫军竟如此大胆,做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来。臣亦感到震惊与悲痛,但所谓臣指使赵监军填沙与侵吞赈灾银一事,实属无稽之谈。户部所拨每一笔款项,都过了中书省,数额与去向都清清楚楚,有帐目随时可查。」 他对陆双楼说:「双楼啊,你如此处心积虑,就为了陷害爹?」 他说得缓慢,语声沉痛,似难以置信。 明德帝闻言皱眉,指着陆双楼道:「你是陆潜辛的儿子?」 孟若愚一愣,这少年此前不曾向他说过这一层关系,他便没多想。 但大宣以孝治国,子告父乃大不敬。 他惊讶片刻便出言维护:「引湖填沙,将天灾做成人祸,畜生不如。陛下,就算是父子,有着血脉关系,那也是大义灭亲,不该论罪。」 陆双楼对两人的话皆置若罔闻,只向皇帝伏地叩头:「陛下,草民检举揭发此事,只为天理公道,因能力有限,所获证据仅有一些,具体情况还有赖陛下下令彻查。至于父子血脉,既然陆大人提到了,那草民也想请陛下见证,让草民的生父陆协陆大人替草民了一个心愿。」 「陆双楼!」陆潜辛终于变了脸色,喝道:「你到底是听信了何人谗言挑拨?」 他很快冷静:「陛下,吾儿向来与臣有龃龉,但臣没想到他竟然敢伪造信件捏造事实,拿民生之祸做文章,来向臣泼如此大一盆脏水。」 仅凭所谓「抄本」就想咬人定罪,未免太年轻了些。 「草民对天发誓,草民今日在御前所言无一句假话。」陆双楼并指起誓,「我从未打算状告陆大人,也并不想与陆大人对质。只是完成家母遗愿需要陆大人的帮忙,然而陆大人一直推託,草民不得已在此提出,还望陛下允准。」 第106页 他再一次磕头,额头砸上青砖,发出沉闷的轻响。 少年人一身麻衣极其朴素,除了束扎头髮的木簪外,别无配饰。 明德帝俯视他半晌,捏了捏眉心。 近身伺候多年的内侍都知道这是皇帝妥协允许的意思,顺喜便给陆双楼打了个眼色。 陆潜辛还欲说话,明德帝半闭着眼,似未卜先知一般斥道:「你给我闭嘴。」 陆双楼垂下眼,盯着面前青砖上额头擦出的一点血迹。 他想到他娘死时,也是倒在青色的砖石上,鲜血如小溪一般流下台阶,淌到他面前。 「我生母黄氏,出身甘中小镇,因外祖有恩于衷州陆氏,故及笄后便与陆氏子弟陆协缔结婚约。」 他拿出两张红摺子,十几年前的旧物不可避免地褪了色,绒面也带了星星点点的斑驳痕迹,「这是聘书与迎亲书。」 礼书难以找回,但有这两样也够了。 陆双楼高高举着两书,顺喜却没有下来拿走。 大太监按皇帝的心意行事,他不来拿,显然是皇帝不愿意看。 毕竟当年陆王两家的亲事轰动一时,王氏为给自家长脸,便请先帝赐婚。先帝也乐得促成一桩美谈,就下了旨。 明德帝向来以孝顺闻名,要他打先帝的脸,自然是万万不能的。 皇帝体恤臣子能有什么错? 状元郎与美娇娘,佳偶天成啊。 至于状元郎是否还有糟糠妻,那怀着身孕的糟糠妻又该怎么办,无人去想,更无人在意。 不过没关系,陆双楼想,总归他今日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件事说出来,让在场所有公卿大夫乃至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娘亲,是元配,是被辜负被背叛的人。 至于有没有鄙视过他娘的人站出来道歉,他不在乎。 人已逝尸骨早凉,再好听的话也没了用处。 他自有别的手段让伤害过他娘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成亲不到一载,我母亲不曾犯七出之条,且怀了身孕,却被莫名遣归。陆家强硬,不给休妻的理由,本家深以为耻辱,不收留我们母子。我母亲性格刚烈,便自力更生,其后又带着我从甘中走到京城,想向陆大人讨个说法,再拿到休书,好彻底与陆家划清界限。」 陆双楼顿了顿,用沙哑的嗓音嘆道:「可惜她至死未能达成所愿。」 他丝毫不提陆潜辛科考高中后便抛妻弃子,再娶新人。 他只是放下聘书与迎亲书,再拿出一张纸,膝行向陆潜辛:「我今日只想请陆大人签了这纸和离书,我好烧给家母,令她安息。」 他跪了挺久,因嵴背挺得太直,又不曾取巧劲,两只膝盖便开始钝钝地痛。 然而再痛,都比不上他心里渐渐升起的快意。 上朝已有两个时辰,众多官员们站得腿脚发麻,昏昏欲睡之际,听了此等劲爆的旧事,都若隐似无地打量这对父子。 陆尚书的流言传开已久,只是没想到所谓外室竟是元配。 又是一片窃窃私语。 陆潜辛的脸色由青转白,他看着陆双楼,涌起一阵无力的挫败感:「双楼,我自认待你不薄,你就如此恨我?」 「陆大人若真有心,就请高抬贵手,签下名字来。」陆双楼递了递和离书。 「你要爹做什么事都可以,唯独这一宗不行。」 「那你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双楼转过身,只等皇帝宣判。 明德帝倚着御座,「毓章,你怎么看?」 「回陛下。」秦毓章拱手道:「引湖填沙事关民怨,绝非小事。臣认为应立即着三司会审,从那总旗入手,彻查重明湖泛滥一事,好给百姓一个交代。」 他身旁的裴孟檀跟着说:「赈灾银一事也该查一查,虽说咱们过了明目,但难保底下有人胆大包天顶风作案。」 晏永贞沉默许久,突然道:「这两件事合为一件事,都牵扯到陆尚书,陆尚书作为嫌疑人,恐怕得避一避嫌。」 孟若愚:「臣附议。」 「那就这么办吧。陆潜辛停职居家等待查办,查清楚了再来报。」明德帝站起来,他已不耐烦许久,「散朝。」 底下山唿万岁,待御驾离开,众臣才活动着手脚,三五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出宫回衙门。 「秦大人,裴大人,傅大人。」顺喜突然转回来,叫住最后的几人,笑眯眯道:「陛下还有事要请几位大人商议。」 秦毓章与裴孟檀对视一眼,各自发出「你知道是什么事?」的疑问,并同时得到「不是我」的讯号。 反倒是傅禹成走过来,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笑道:「秦相爷,裴相爷,为免陛下久等,咱们还是快走吧。」 人去殿空,陆双楼踉跄着站起来。 朝廷不断家事,也罢。 陆潜辛似要拉他一把,他侧身躲过,独自走上铺了一层薄雪的宫道。 日当正,阳光下的红墙黄瓦威严又冷漠。 他出了宫城,在人来人往叫卖不停的街道走了一阵,才感觉周身渐渐暖和了些。 宣京四大城区,内有东西,外分南北。 紫衣巷在外北城东,与京曹所居文定门内外隔了大半座城。 陆双楼进了院子,忽然停住,然后一飞身直接上了房顶。 有人坐在屋嵴上吃东西。 他看清了是谁,握着的拳头悄悄松开,走上去挨着人坐下,「同窗,你怎么……来了?」 第107页 「许你找我,就不能我找你?」贺今行把自己的午饭——几个裹了腌菜的饭糰,分了两个给他。 「我去给陆衍真送解药。」他从陆府出来,同贺冬碰了个面,「顺道过来看看你。」 陆双楼剥着油纸的手停了,「为什么?」 「你真要让他慢慢受折磨而死,陆夫人和王氏必然不会放过你,仅谋害兄弟一条就能让官府把你拿下治罪。一命换一命,不值……」 「为什么你要插手我的事!」陆双楼打断他,几乎是吼出来。 他上一刻还觉大仇将报,下一刻就如坠冰窖。 不止因为受阻,更因为阻碍他的是……他的同窗。 「我不也参与在其中吗?」贺今行说完咬了一口饭糰,似乎是与晏尘水混久了的缘故,近日他的饭量渐长。 没管呆愣当场的陆双楼,他慢慢嚼完吞下后才又说:「去秋石围场打马球那天,我和陆衍真的马都被动了手脚,我的马是你从南城车马行牵的,而你又与陆衍真有仇,我真的很难说服自己是其他人动的手。」 贺今行看着陆双楼的眼睛,这双狐狸眼比初见时更狭长,也更幽深了一些。 他忽然觉得陆双楼很像业余山上失了族群的孤狼。孤狼大多瘦骨嶙峋,为了捕猎经常浑身是伤,但厮杀里锤鍊出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它们感官敏锐,捕猎技巧娴熟,每一道不能致死的伤痕都会使它们更强大更狡猾。 他说:「惊马之后,你当真只是为了护我,而不是让陆衍真的侍从产生我俩关系很好的印象?不然陆夫人也不会请我去陆府。我去了之后,特意带着尘水赶来的也是你。哦,你还给我下毒,不过我没想通到底怎么下的,是李大娘还是?」 「我……」陆双楼张了张嘴,想说所以那天我自愿给你当了人肉垫背,想说我下的毒只是会让你昏睡几天,想说你和晏尘水都不会出什么事…… 然而事情既然都已做下。他在策划之前也知道他的同窗必然会发觉,但他仍然做了。 现在他还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陆双楼拍瓦而起,「既然毒不死他,那我这就去杀了他。」 「双楼!」贺今行猝不及防,把饭糰往边上一放,就去拉他。 「你别拦我,杀母之仇不共戴天!」陆双楼挥开他的手。 贺今行自然不放,猱身而上企图留住对方。 房顶三步之间,两人已过数十招。 突然,陆双楼不慎将手里饭糰抛了出去。 「哎!五文钱一个!」贺今行眼疾手快捞住那两个饭糰,「掉了多可惜!」 他没注意伸了左手,饭糰坠落的重量带着手腕下翻,牵动伤口,顿时痛得龇牙。 陆双楼趁机抓住那条手臂,却见那只手的五指微蜷有痉挛之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正好捕捉到扭曲的一瞬。 他当即把箭袖翻上去,只见其下裹缠的纱布正慢慢晕开血色。 「你既已拖陆潜辛下水,陆家败落是早晚的事。欺君贪腐渎职,数罪併罚必然要抄家,家中男丁最轻也是流放。你何必要争这些时日去杀人灭口,给自己种祸根?」 贺今行放缓语速以消解余痛,说完沉默片刻,又道:「我也要向你道歉。这件事说到底是我自作主张,我自以为是帮你,却没有过问你的想法,才让你这么难受。抱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陆双楼的视线从他的腕上移到他脸上,然后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答。半晌,放了手,迳自跳下屋顶。 「哎!」贺今行叫他。 「我不走,」他站在院子里,微微仰头:「我去拿药箱。」 陆双楼的药箱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药膏、药丸、药粉各式各样的都有。 贺今行一边拨弄这些药,一边伸着手让陆双楼拆纱布。 「这都是治什么的?」 「治什么的都有,很多都是民间的偏方。」陆双楼把纱布扔到一边,擦净污血,露出的伤口规整且浅,像是用小刀自切出来的。他不贊同地说道:「你划伤自己干什么?」 「做愫梦的解药需要药引呀。」贺今行弹开瓶塞,把陶做的小方瓶凑到鼻下嗅了嗅,然后递给陆双楼,「这个有点像金创药。」 陆双楼下意识接过来,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是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低下头确认是能癒合创伤的药,便小心地把药粉洒到伤口上。一直到他给贺今行裹好了新的纱布,把袖子拉下来罩好,都没再说一句话。 贺今行趁着这会儿时间把自己的饭糰解决完,而后站起来活动了下左手。 正是太阳最炽烈的时候,晒得久了也有些发热。 他打道回府之前,顶着一头热汗认真严肃地对陆双楼说:「你既做了局,便应该知道,眼下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选择。你现在去杀了陆衍真,甚至陆夫人,固然能逞一时之快,但也要搭上你自己的性命。我们的人生都还很长,这么做实在不值。」 陆双楼在他的注视下,轻轻点头。 而后目送对方消失在街巷之间,才拿了自己分到的饭糰,坐在房顶上,慢慢地吃起来。 糯米已冷,但就着阳光,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他抬头望天空,太阳悬在正中。 天地玄黄,宇宙。 第108页 只有日月星辰,才会普照它能照拂到的每一个人。 这厢,贺今行离了紫衣巷,贺冬正在街口等他。 「你啊你啊,何苦费力帮他?」贺冬摇着一把羽扇,这几日他换了吃饭的傢伙,从郎中摇身一变成了半仙,「这小东西就是狗咬吕洞宾,好心当作驴肝肺。」 「我初到小西山时,不受人待见,他带着我玩儿,让我更快地融入书院。」贺今行解释,「人说滴水恩、涌泉报,我没那么大本事,能帮多少是多少吧。」 「况且他和他娘……」他嘆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这些个世家大族,为了前程利益,脸皮都可以放地上踩。」贺冬「啧啧」摇头,「那王氏女确实也可怜,但不怪罪陆家人,反拿黄氏女与其子泄愤,更加可恨。」 「只是陆双楼到底利用了你,就如此轻轻放过?」 「这世道谁与谁不是互相利用?但我阿娘说得对,真心总要拿真心换。既没触到我底线,就随他去吧。」贺今行虚虚握着手腕。 他不是神仙,也有偏爱,但无力之处颇多,只能从心而行,求个无愧于心。 「不论他与谁合作,想必陆尚书此劫都难逃。」他微微凝眉,「户部尚书的位置倒是空出来了。」 「朝廷现有的格局已近十年没动过,尚书之位,想争的人怕是不少。」贺冬话锋一转,「北边的消息,长公主就要从雩关出发。」 「时机选得真好。」贺今行嘆道,「不过想掺和的人越多,才能把这潭水搅得越混。」 他復又微微一笑:「有时候水搅混了,才能看得清。」 两人在宣京街头走远。 市井蒸腾,直到夜幕渐渐落下,才稍歇了声气。 裴孟檀散衙回家,老妻已布好饭菜。他解了披风坐下,只吃两口便放下筷子。 「怎么了?」老妻奇道,「胃口不好?」 他闭了闭眼,答非所问,「你给父亲和三弟、三弟妹都去封信,叫芷因上京来过年吧。」 「这……」裴夫人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为难道:「这叫我如何去说?我说不出口啊。」 「说不出口也得说。」裴孟檀亦是头痛,但王命不可违,「算了,你只给三弟妹写信,父亲和三弟那边我来写。」 裴夫人忧心忡忡:「怎么会选到芷因?」 「今天下朝时,陛下叫了我、秦毓章和傅禹成去,虽未说是谁提议,但总归是他两人中的一个。」 「那肯定是傅禹成了。」裴夫人拍案怒道:「他家女儿如此多,想争功自己不上,反来祸害我家!」 「慎言!」裴孟檀放下筷子。 裴家夫妇一顿饭吃了个气饱。 半夜,便有小厮挎着包袱从裴府出来,驾一匹快马,南下稷州去了。 第046章 四十三 晨起开门雪满院,雪睛云淡日光寒。 雪后的早上,起床都格外难。贺今行结束早练,回屋直接掀了两床被子,才把晏尘水从床上薅下来。 他们生了火炉子,提到东厢的正堂,和张厌深一起围着火炉开始读书。 老人年迈,腿上多盖一张厚毛毯。 难得天日好,午饭后,携香在院子里支了锅,架着柴火熬糖稀,甜丝丝的味儿渐渐瀰漫开。 张厌深起身去看,「姑娘这是要做冰糖葫芦?」 「是啊,先生。」携香从厨房端出一盆洗净了的山里红,颗颗晶莹红润,她献宝似的捡起一颗给老人看,「这都是我一个个挑出来的,保证又甜又脆,而且很便宜。」 「你之前说过你是从西市过来的吧?能买到这么多物美价廉的山楂可不容易啊。」 「西市口确实人多,不过今早听说有个囚犯在刑部堂上畏罪自杀,好多人都看热闹去了。没人争抢,我就慢慢挑。」携香俏皮地眨了眨眼,黝黑的眸子透出一股子狡黠来。 两人说话并未放低声音,屋里的两个少年也听见了。 晏尘水放下书,「今日三司在刑部会审,竟能让嫌犯自杀?」 他的声音更大,张厌深转身笑道:「正好,我问一问你们,你俩觉得自杀的是谁,又成功与否?」 那日上午御史台左右都御史一齐参劾户部尚书,下午消息便在京里传开。 不管坊间如何传流言,朝廷依然是缓慢而有序地进行处理。晏大人向张厌深说起进展时也并未让两人迴避,是以少年们都知道些内情。 贺今行把书放到小几上,走出屋子,「三司已审过一轮,距今不过五日,袁三供出的几人还在押送路上。因此,此案目前在京嫌犯算上陆大人也就两个。」 「试图自裁的应当不是陆大人。一是陆大人苦心经营十几年至今,不可能轻易认栽,二是若自裁的真是陆大人,携香姐姐听说的就不会是『有个囚犯』,而是『某个大官』或指名道姓了。既然不是陆大人,那畏罪自杀的就只能是袁三儿了。」 一老两少开始问答,携香谨守本分,在这个时候绝不会插话,就专心给山里红去核。 她蹲在地上,用小弯刀把果肚儿横着划开一半,两指捏成个豁口,再用刀尖一挑就把核钩了出来。 这一划一挑皆只要一个唿吸的时间,显然手法十分娴熟,二尺长的弯刀在携香的指间犹如飞舞的蝶。 贺今行说话的功夫看明白了她怎么做的,而后也净了手来帮忙。 第109页 晏尘水跟着出来,说:「我猜自杀未遂。畏罪自裁是违律的,不止犯人本身,狱司也脱不了干系。刑部大堂,三司会审,专人看管,这要都能让嫌犯当堂自杀成功,那我看刑部尚书也可以换个人来当了。」 小刀只有两把,他就蹲一边儿看这两人去核,顺手拿了个扔嘴里。 贺今行:「若真是因太害怕而想死,早不行动晚不行动偏偏选了这个时候,图什么?」 「确实可疑,不排除他人谋害的可能。」晏尘水吃完一颗果子,「先生怎么看?」 张厌深正给糖锅底下架柴,随意说道:「等你爹散衙回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么?不过我猜那袁三死得透透的了。」 「啊?为什么?我还以为先生知道结果呢。」 「我和你们一样呆在这里,从哪儿知道去?你们若是等不及永贞回来,去西市口找几个凑了热闹的人打听打听也行。」 张厌深站起来拍了拍手,「未卜先知可不是单靠嘴皮子,需要足够的情报收集和严密的事理分析来做基础支撑。我不了解那袁姓总旗为人,但从稷州到宣京没死,御前还敢喊冤,一轮会审也出了供词,那就说明他不是个想死的人。」 「贪生怕死的突然要自杀,为什么?只可能是因为,他背后的人要他这个时候死。」 「生死不由自己决定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路。大堂上死不成,下了堂也要死。所以我说他死透了。」 两个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齐声问:「是谁要他死?」 「这我如何知晓?」张厌深道:「要么等三司结案,要么自己去查。小少年们,光提问是等不来答案的。」 他稍作思虑,「书要读,文章要做,但不必日日拘在屋里。若你们能挤出时间来,就多出去走走看看,民间多有奇人异士,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是。」贺今行与晏尘水一同应声。 说话间,携香处理完了山里红,两个少年合力抬了长案出来,老少聚在案边,开始串签子。 张厌深又出问,该如何去打听今日刑部大堂上那个嫌犯的消息。 几人讨论了一阵,晏尘水摇头:「得亏陛下心胸宽广,由着百姓们敞开了说,有胡言乱语也只是轻拿轻放。」 天下太平,宣京也许久未有大案发生。皇帝尚道,宰相雅量,是以京城百姓们比地方各州治下都大胆开放许多。 在最近十来日里,与重明湖泛滥一案相比,反倒是陆尚书抛妻弃子另觅高枝一事议论更多,各种小道消息频出。 陆大人一家不幸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连茶楼里的说书人和梨园里的戏子都换了才子佳人负心绝情的戏文。 「赵五娘借问京城路,骂一声『蔡伯喈薄倖夫!堂上双亲全不顾』,麻裙兜了土,剪髮葬公姑……」 戏台上的青衣举袖抹泪,唱腔哀婉。 楼上的雅阁里,端坐于轮椅上的少女敛着双目养神,显然兴致缺缺。 如「赵五娘」这等过于温顺屈从、只会自我牺牲的女人形象,在她看来全是糟粕,看一眼都恐伤了眼。 「小姐。」身后的女侍卫忽然出言提醒。 傅景书这才睁开眼。 她没有看向走进来的少年,只是淡淡地说:「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而后慢慢喝了口茶,才又说道:「你娘如此下场,你真就如此大度,要放过害你娘的兇手?」 陆双楼看向楼下正唱到「上京寻夫」的戏。 青衣身背琵琶,双手向天,声声泣血:「……诉不尽离情苦,诉不尽离情苦!」 「我早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他赌咒一般低语,握紧栏杆,半晌才松手。 「你有事就直说,不必来激我。」 傅景书这才愿意看他一眼。 「陆家的带着她儿子跑了,估计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出平定门,有人在至诚寺接应他们。我可以帮你拦一拦,你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陆双楼只站了片刻,便转身大步出去,临走前撂下最后一句:「不必再给我传信了。」 「好。」傅景书应了。 明岄推动轮椅转向隔壁包房。 一推开门,娇声调笑与脂粉香气瞬间扑了满面,傅景书厌恶地皱了皱眉。 明岄握剑的拇指灌注真气将剑柄弹出寸许,发出「铮」的一声剑鸣,在整个屋子里迴荡。 屋里人立时消声,看到她来,正左拥右抱的老男人立时叫环绕着自己的女人滚出去。 待所有女子全部离开,傅景书也懒得进去。 傅禹成堆起笑的脸顿时僵了僵,指了隐在一旁的小厮出去守住左右走廊,才又扯开笑脸,搬了把椅子坐到少女跟前三步远的位置。 「陆潜辛的嘴撬不开,陆府也没搜出什么东西,又不能对他动刑。这个案子怕是要拖到年后了。」他边说心里边打算盘,如果真拖到年后,要怎么办。 傅景书向来不爱与人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你安排我和他见面,我能让他认罪。」 傅禹成:「这,二小姐,虽说咱们可以做证据压死他,但要让他心甘情愿……」 「你应该清楚,陆潜辛的罪名里,贪污是真,填沙是假。」傅景书打断他,而后自己转动轮椅,慢慢向屋里驶去。 她要自己动手,明岄就没帮忙,只跟在她身后一起慢慢地挪。 第110页 傅禹成赶忙起身拖开自己的椅子。 「但只要等赵睿和杨语咸一押到,真的是真,假的也是真,何必与他多费口舌。」 傅景书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话,只继续说道:「他为什么要贪那几十万两的赈灾银,你们也应该清楚。」 她行至窗前,明岄上前一下拉开厚厚的垂帘,底下伶人的唱声瞬时放大。 「时间紧迫。长公主就要到了,接着是殷侯,顾帅。他不认这回的罪,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她抓起一旁方几上的茶盏摔到楼下,「砰」的一声砸在戏台边缘的棱上,茶盏顿时碎得四分五裂。 「别唱了。」 一熘戏伶下了台,只余空荡荡的戏台在天井中央。 傅景书在轮椅上伸出手,试图去接从云端飘下的雪。 一粒雪带来了千万粒雪。 还好糖稀熬得差不多了,才免了把烧红的铁炉搬到檐廊上的难题。 携香开始给穿好的糖葫芦串裹糖稀,晏尘水就守在一旁眼巴巴地等。 贺今行去厨房拿了碗,舀一勺糖稀,拿温水沖开,然后泡一把撕成条的干香栾叶,端给张厌深。 「多谢学生。」老人端着碗糖水回屋。 晏尘水又眼巴巴地看着他:「今行,我也想喝。」 贺今行正打算再去泡几碗,就听有人敲门,敲两下停一下,便改了口风:「自己去。」 敲门的是个扛着「解梦算命」幡的假半仙,硬要拉着他的手看骨相。眯着眼的半瞎子没怎么用眼睛看,倒是假模假样地在人手心画来画去。 ——陆夫人携其子乔装出府,与人约定今晚在至诚寺见面,路上似有人悄悄阻拦但未成功。 贺今行脱开手回来,携香已经裹了半数的糖葫芦串,一串又一串的冰糖葫芦在铺了油纸的长案上排成一排,等风吹干。 「携香姐姐,能给我包两串吗?」他笑:「我得出门去找一个朋友。」 携香也听到了先前的敲门声,点点头,「好呀。还剩些糖稀,我给你画好糖人,等你回来吃。」 然后无声地跟了句:「万事小心。」 他点点头。 晏尘水正好端着两碗糖水过来,「去哪儿玩儿?要带上我吗?」 贺今行自然地拿走一碗,一口喝完了,咂舌:「果然对于我来说,还是太甜。」 他把碗放回晏尘水手上,「今日不行,下次。」 后者啧啧摇头:「今行越来越狡猾了。」 贺今行与老师说过之后,把冰糖葫芦揣怀里,去最近的租市租了最快的马。 至诚寺坐落于宣京城北十余里的小山上,由平定门出去距离最近。 陆夫人带着陆衍真北上,显然是想回松江路。 陆府被封,私逃有罪。 而试图阻拦他们却不及时上报官府的,一定是陆尚书的仇家。这仇家里自然包括陆双楼。 别的仇家不在城里拦下这对母子,可以说是为了坐实私逃的罪名。而若是陆双楼,只可能是等他们出城,再行截杀。 冬日天黑得早,平定门酉时一到便要关闭。 然而千灯巷在内城西南,平定门在东北,斜线直插过去也要大半个时辰。 他出门时已过申时,要赶在城门落锁时出城,必须要快! 贺今行思及此,拣了行人稀少的街巷,一路催马狂奔,堪堪在城门吏清扫门洞时出了城。 城外一片枯黄,大路上零星几个背篓挑担回村子的农人。 他心下升起一点焦躁,片刻不停地奔往至诚寺的方向。 只盼能遇到并拦住其中一方。 而在他前方七八里之外,一辆马车也在车夫不停地鞭笞下,飞快前行。 马车里,陆衍真依偎着陆夫人,瑟瑟发抖。 「娘,我们为什么要回雁回?」他自中毒以来,就很有些虚弱,马车太快,颠簸得他无法闭目养神,便又回到了一开始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我们真的要抛下爹吗?」 「你爹完了。」陆夫人抱着他,「你爹对不起我们,何必要管他!」 「可是我们这算不算私逃?」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而且外祖父和舅舅真的会救我们吗?」 「会的,一定会的。」陆夫人厉声说,「你外祖母最疼你了,到时候我们去求一求她,让她收留我们。你爹有罪,但我们没有,我们和他断绝关系。他砍他的头,我们在雁回过我们的。」 她语速越来越慢,说得越来越稳,最后仿佛笃定一般。安慰儿子,也说服自己。 自陆府被封以来,刑部和大理寺的两帮人轮流来府上,强迫所有人听陆潜辛犯下的罪以及将要承受的刑罚,故意乱翻和打砸东西,指桑骂槐地打骂羞辱府上下人。 最初几天她还敢反抗,但在给哥哥寄出去的信没有下落,没签卖身契的下人们纷纷出走,以及遭到变本加厉的羞辱之后,她就再也不敢了。 陆潜辛被单独看管,她接触不到,更是恐慌。 昨晚夜半惊醒,她突然发现枕边有张字条,说是只要按字条上说的做,她就可以离开陆府,回到松江路。 先前陆衍真中毒,和陆双楼斗法,就已经要熬干她的精气神。陆潜辛一出事,除了要忍受刑部和大理寺的故意折磨,还要忍受不能离开的奴婢日日在耳边哭闹求情。 她快要疯了,几乎是一瞬间就决定按字条上说的做,并偷偷带上了她的儿子。 第111页 车厢里越来越昏暗,陆衍真害怕,陆夫人不得不拉起窗帘。 一束光透进来,陆衍真安静了些,愣愣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从飞絮变作鹅毛。 太阳悬在地平线上,没有云和霞光,只孤零零一轮血日。 两侧小山起伏飞速后退,最后一缕炊烟也渐渐消散。 马车陡然停下。 陆夫人狠狠撞到厢壁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感受到马车仍然一动不动,怒吼道:「搞什么?怎么停了?快走啊!」 无人回答她,车厢内外都蔓延着一种恐怖的寂静。 「娘……」陆衍真小声叫她。 「没事,别怕。」陆夫人拍拍他的手,硬着头皮说:「你待着别动,娘出去看看。」 她忍着痛,一咬牙掀起车帘,没看到车夫。她钻出车厢,才发现车夫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小刀,眼凸嘴张,死不瞑目。「啊!」 「娘……啊!」陆衍真跟着出来,看到车夫的死状也尖叫一声。 两人抱作一团,忍不住抽泣起来。 却有一缕乐声突兀响起,粗暴强硬地盖过了他们的哭声。 陆家母子循声看去,在不远处一块竖立得极高的巨石顶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正在吹埙。 曲调悲悽幽深,绵绵不绝。 在苍茫天地间,响彻人间与黄泉。 陆衍真呆了半晌,忽然尖叫道:「是陆双楼,是那个野种!」 他抓着陆夫人的衣裳,「娘,杀了他!杀了他……不,他是不是来杀我们的?娘,我不想死……」 他开始颠三倒四地胡言乱语。 小时候他爹让他习武射箭读书写字,他不肯。他爹请了老师来,他只要向娘亲撒娇,就可以不去上课。他不止不上课,还要捉弄老师,拿老师取乐。 他一片浆煳似的脑子里忽然有了「后悔」二字。 「娘不会让你死,娘一定会保护你。」陆夫人说着没底气的话,直至今日才醒悟过来她们母子两人与陆双楼在武力上的差距。 从前有丈夫和家族撑腰,有僕丛环绕拱卫,什么也不怕。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开始怕了。 她站直了张开双臂,拦在陆衍真面前,「陆双楼!你有什么就沖我来!一切都是我做的孽,你放过真儿!」 然而陆双楼仿若未闻,只顾吹埙。 年幼时,他娘常常吹给他听,也教他吹,以此渡过每一个或飢饿或寒冷的时刻。 他已多年未碰这只骨埙,如今到了结的时候,忽然想起来。 一碰,便吹出了那支最熟悉的曲子。 陆夫人喊了几遍,对方都恍若未闻。 她惊惧之下,反倒生出一股疯狂的气劲。她把陆衍真推到车厢里,自己牵起缰绳,驾着马车碾过车夫半身,跑动起来。 只要到至诚寺就好,只要到至诚寺就好。她念叨着她唯一的希望。 陆双楼仍未停下,手指在埙孔间跃动,吹出的埙声如泣如诉。 太阳飞快地被大地吞没,除了天边这一抹血红,万物皆如被泼了墨。 他静静地坐着,仿佛与山石、大地连在了一起。 向下,再向下,是否就能融进地母的怀抱里,再看一眼他的娘亲。 一曲终了。 陆双楼放下骨埙,拿起长刀。 马车已跑过巨石,他扔了刀鞘,双手握住刀柄,毫不犹豫地冲下陡峭的石壁。 在太阳完全消失的剎那,他跳到车厢顶上,抡圆了手臂,向着车厢一刀噼下。 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又似乎没有。 他听不见了,仿佛变成了靠着直觉行动的动物,落在厢板上。 驾车的人已成为尸体。 他一刀挥断车帘。 车厢里的人蜷缩在角落,漆黑一团,他根本看不清是谁。 但他知道那是他的仇人,只要杀了这个人,他就能彻底为他娘报仇了。 他就可以,去见他的娘亲。 「双楼!」 突然,他脑子里响起石破天惊的一声喊。 仿佛三魂七魄归位,陆双楼眨了眨眼,拔出捅在陆衍真胸口的长刀。 马车已然崩毁,他站在一片狼藉和两具尸体中央,与贺今行对视。 丈宽的距离,仿若银河。 但他听见了大雪降落的声音,与心跳有很大的差别。 而后在某一朵雪花惊醒时,精准地捕捉到了那股悸动。 贺今行知道自己是来迟了。 半晌,他才苦涩地张口:「三司结案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拿自己做陪葬?人生那么长,放下过往恩怨,好好读书,明年春闱过后,调个远任,至此忘了从前,不好吗?」 「我……」陆双楼丢了刀,口中讷讷。 从前他惯会与人说道,奉承也好讥嗤也罢,都是张口就来。 此刻在风雪里,他仍然戴着那支木簪,素衣却浸了血。他面对贺今行,一时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五匹马穿过雪幕,行到两人近前。 其中一人说:「陆双楼,与我们走一趟罢。」 马背上的人皆着劲装戴斗笠,腰间挎刀,刀鞘上暗金色的铭文微微发亮。 是漆吾卫。 贺今行心下一惊,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漆吾卫出现的原因,以及有没有能让陆双楼留下来的方法。 第112页 却见陆双楼跳下车板,走向漆吾卫的队列。 显然他也知道来者身份,知道反抗无用、只能顺从。 一名漆吾卫把他拉上马,临走前他回头笑了下。 贺今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他沙哑的声音。 他说:「同窗,回去吧。」 第047章 四十四 「不。」 贺今行低声说给自己听。 他往手心里哈了口气,也顶着大雪催马回头。 临近平定门,却见路边野亭里有一簇火光。有人在亭子里架了火堆,待他再往前些能看清人时,对方也向他抬手示意。 他牵着马上去,把马儿套在亭柱上,一边打招唿:「你怎么在这儿?」 「临近年关,事事敏感,又有漆吾卫出手,我闲着无事,就跟来看看。」 亭子里铺了张虎皮,嬴淳懿席地盘坐。肩上披了件大氅,因坐着的缘故,衣摆层叠地堆在毛皮上,看着暖和得紧。 他四指并掌指了指专门留出来的另一半虎皮。 「我马上要回城,就不坐了。」贺今行半蹲下来,伸手烤火。 片刻后摸了串冰糖葫芦递给对方。 嬴淳懿接了,撕了油纸,嘎嘣两下吞了一颗果子,「携香做的?」 贺今行点点头。 「中秋宴时,我打算把她送到太后宫里去,她只说再等等。」嬴淳懿拿起温在火堆旁的酒壶,喝了一口,「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你要回来。」 言下之意乃是:我竟不如一个奴婢先知道消息。 「不好特地给你传信。你什么时候计较过这些?」贺今行微微笑道,把手稍稍烤暖了些,便直起身要走。 嬴淳懿站起来,「那我问你,你现在要去哪儿?」 他要跨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轻声说:「漆吾卫带走的是我的同窗。」 「不过同窗半载。漆吾卫配的都是你们西北的马,这会儿怕是已经进了皇城。况且生杀皆在陛下一念之间,你去了并不能改变什么,反倒有暴露身份的风险。」嬴淳懿捞起地上的酒壶,跨过两步,「你应该知道现在最安全的做法,就是马上回去睡觉。」 贺今行无法回答,马儿立在亭檐下,他摸了摸它的头。 宣京城门早闭,好在大雪夜里值守多半不严。 他要悄悄翻过城墙,自然不能带着马,便打算把马儿在最近的野亭里放一夜。 只是要让它饿上一夜,实在抱歉。 他转头对嬴淳懿说:「这匹马是在西城租的,还得麻烦你让人帮我还回去。」 「看来你决意要去。」后者刀锋似的浓眉一挑,仰头饮尽壶中酒,抛了空壶,「那就走吧。」 贺今行微微颔首,与他作别,转眼却见对方跟了上来。 遂投去疑惑的一瞥,「你这是?」 「你轻装出来,飞钩都无,如何攀上宣京四五丈高的城墙?」 嬴淳懿步子迈得大,眨眼就走到前头去了。 「要去就抓紧时间。若陛下真杀了陆双楼,你也好赶着收个热乎的尸。」 贺今行本是打算仗着自己在仙慈关精进不少的轻功试一试。对方这么说,不知暗处带了多少人,但想必有万全的准备,他能省一些力气总是不错的。 他追上去,反驳道:「漆吾卫没有当场格杀,就说明陛下并非一定要杀人。不论原因是什么,起码有迴转的余地。」 嬴淳懿没说什么,只哼笑一声。 雪花落到他宽阔的肩膀上,转瞬便被身体散发的热气消融。 两人翻过城墙,墙根下有马车等候。 皇宫位于皇城东南,除去中轴线上的应天门,就只有东华门离宫城较近。 他们拐进吉祥街,一路向南。 「宣京朝班已近十年不曾有过高官变动,好不容易陆潜辛下去了,不知谁能上得来。」嬴淳懿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贺今行下意识琢磨了一下他说这话的意思,才说:「按大宣律例,尚书停职,部衙一切实务由侍郎兼领。待这厢结案,陆潜辛夺官伏法,高侍郎名副其实再进一步,也算得上顺理成章。」 「高侍郎是陆潜辛的人,陆潜辛靠着秦毓章。只这一条,他的仕途就已经到顶了。」 「秦相爷深得陛下信任,自兼吏部尚书以来,权倾朝野多年,六部除兵部外皆唯他马首是瞻。高侍郎选择投靠他也是人之常情,陛下未必会打压。」 嬴淳懿不满他这套说法,看他一眼,意有所指:「从这条街直走出了内城,再过几条巷子,你外祖父一家就住那附近。你外祖父自入京这一月来,奔走多处,拜访了多位旧时同僚好友,只可惜都没有下文。」 「陛下虽有诏,但落到什么位子,外放还是留京,总归要他自己去争。」 贺今行知道他是认真的,心下无奈。 「我对朝中事的了解不算透彻,但对户部尚能谈几分见解。只说每到双数年,我爹回京述职,在宣京十天半月,除去面见皇帝的时间,基本都耗在了户部。不为别的,只为来年给西北的军饷能早日发送。然而饷银却越来越难讨,户部要么是拿不出,要么是不想拿。」 「可不管是拿不出还是不想拿,都足以说明其中存在着许多的猫腻,毕竟税赋年年在涨,帐目上收来的税银也是年年增加。兵事犹如此,民生只会更加艰难。」 第113页 他看着簌簌下坠的大雪,眉心渐锁,「不论是官官贪腐成风,还是皇室大兴土木,掏的都是国库的钱。我只怕国库将被掏空,户部要撑不下去了。不然五十万两的赈灾银,陆潜辛何至于要在京中就抽去八成?」 嬴淳懿也皱起眉来。 「说白了,这就是个烂摊子。」贺今行再嘆一口气:「尚书之位确实诱人,但上去之后能不能安稳呆到明年开春,都要打个问号。我外公已年过六十,子侄尽灭,我怎么忍心去推他跳这么个火坑?」 语罢,他忽然想到,若户部情况真如自己猜测,陆潜辛当下认了罪反倒能求一线生机。 而案子一结,户部尚书的推选必然要提上明面的议程。 「朝局早已定格,此事正是变动之机。」嬴淳懿却道,「世事如棋局,落子当快且准。阿已,我不想说你妇人之仁,但你总有不合时宜的心软。」 「富贵险中求,谢家中落已久,要想开復,自要捨得一身剐。谢延卿既有资歷,又不涉朝争,推他上位,是陛下和秦裴两方都可以接受的结果。」 「他是没了儿子,但还有个孙子。哪怕他真舍了命,路铺开了,他孙子也能带着谢家存活下去,甚至恢復往日荣光。」 「再者,你不去争,自有的是人去争。不论国库如何,一部尚书,二品大员,所代表的权势就已足够吸引人抢破了头,更何况户部掌天下赋税钱粮。哪怕秦毓章为免陛下猜忌而避嫌,还有裴孟檀和傅禹成,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同时也难保他们不会暗中拉拢谢家,要拿你外祖父做探路石。」 「你和你爹本就艰难,若有谢家在朝中帮衬,日子想必好过许多。」 马车缓速,停下。 嬴淳懿递给他一把伞。 「话已至此,你好好想想罢。」 「我再想想。」 贺今行下了马车,在街道中央撑开伞。 左转是乐阳长公主府所在的巷子,右转便是东华门。 他目送片刻,转身走向宫门。 雪夜无月,皇宫的红墙显出近似深褐的颜色,扛着顶上厚厚的积雪,对映出一点黑白分明的意味。 这里是京城,是大宣的心脏。 但它作为天下政治与文化中心的岁月,却远远超过大宣朝的纪年。 一个又一个的朝代在此辉煌又衰落,旌旗变幻千百轮,累累白骨砌起巍巍城墙,层层鲜血洗就泠泠青石。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无论飞檐还是破瓦,都压着无数哀戚的魂魄。 帝王将相与黔首黎民,浑然一体。 白日才扫了雪,到夜半时分道路上又叠了一层。万籁俱寂的时刻,长靴踏在雪地上也没有声息。 他握紧伞柄,仔细听雪落在撑花绸缎上的声音,犹如古往今来不得安息的灵魂在叩问他的心。 而后低低地念起圣人文章:「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 隔了小半座城的陆府,明岄推着轮椅不急不缓地走在内院的长廊上。 傅景书搭着轮椅的扶手,指尖一点一点地打着节拍。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 一名小厮在前提着灯笼引路。 他并非陆家的下人,陆家没剩几个人了,自然也没人挂灯笼。 人定时分,四下昏黑,火光微渺,他听着背后清冷低哑的歌声,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容易倒了关押嫌犯的地方,他忙不迭推门送这对瘟神进去,然后想着那十两封口费,忍了又忍才没当即跑路。 他在房门外做足了心理建设,稍稍镇定后心里便一点一点地冒出好奇来。 只偷听一下,应该没有关系吧? 只听那把清冷的声音说:「……陆大人,权势如碳火,端不住可就会烫到手。我时间有限,你最好在我走之前想清楚,给个答覆。」 房间里没有上灯,陆潜辛坐在正堂上首的榻上,看不清面容服饰,只黑漆漆一幢人形,语声沧桑。 「我不管你是谁,但我做了八年的户部尚书,各中情况比你更清楚。是以阁下不必劝我,请回吧。」 「贵夫人,」傅景书顿了顿,「出身王氏的那位,她和你们的儿子都已经死了。」 「什么?谁杀的他们!」 「正是你另一个儿子。」她拿出一支火摺子,擦燃了,映出她淡漠的眉眼,「不死不休的恨,陆大人怎么会以为你能护住两边呢?」 她捏着一团火,拿远了,「陆双楼还活着,但情况也不太好。不过……」 「只要陆大人肯与我合作,我就能保他好好地活下去。」 火摺子几息便燃到了头,她手指一松,便轻飘飘落到地上,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而彻底熄灭。 「我如何信你所说是真?」 「明日刑部的人来,你一问便知。况且,就算你答应了也可以随时反悔,只不过你儿子的命不一定经得起你折腾。」 「阁下这是在威胁我吗?」 「当然。」 傅景书摊了牌,随即便是漫长的沉默。 屋外小厮打了数个哈欠、快要睡着时,忽听陆潜辛长嘆一声,「也罢,我明日便自请去刑部狱。」 女声似又说了什么,但声音比先前小,小厮听不清楚,耳朵渐渐贴到了门板上。 忽然房门向里拉开,他猝不及防地摔了进去。 第114页 明岄及时地将他踢开,然后把轮椅连同傅景书抱过门槛。 小厮揉着屁股爬起来,打算嬉皮笑脸赔个不是顺便再讨一回封口费。 嘴皮子刚张开,就听一句「杀了。」 他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是什么意思,便有一把刀捅进了心口。 小厮滚下台阶,横在露天的庭院里。 一锭白银自他怀里滚出,因先前时不时就握在手里,银锭还带着些许体温。 然而不过一息,便被落雪覆盖,迅速失了温度。 「这天冷哟,手指都要冻僵了。」顺喜端了盏茶,塞到跪在地上的人手里,「喝杯热茶,暖一暖。」 陆双楼楞了楞才反应过来,「多谢公公。」 而后捧起茶盏,小心喝了一口,热茶下肚,才惊觉自己冻得麻木了。 他被漆吾卫带到这里,大太监让他在殿外跪着等皇帝召见。 他只知道这里是崇华殿,被带来的原因却一概不知。 「陛下正在抄经,待他抄完……」顺喜还没说完,便听见殿里有了动静。他立刻示意少年人,「好了,进去吧,快去。」 陆双楼便踉跄着起身,懵着脑子进了内殿。 他唯一可以想到的自己能惊动漆吾卫的原因,就是先前杀了陆王氏母子。 内殿极大,明明摆放着许多东西,但看起来仍然空空荡荡。 明德帝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正收拾笔墨。 陆双楼再次下跪行礼,心里却升起一丝丝不服。 升朝时刻意忽视朝官抛妻弃子之事,下了朝却要为另一方出头。 何其偏袒。 就因为身世不同么? 却听皇帝问道:「听说你杀了你嫡母和弟弟?」 「不。」陆双楼压下心底的怒与恨,叩头,咬牙道:「草民母亲早逝,更无兄弟。」 「嗯——」明德帝揣着手,自书案后踱出来,「那你爹呢?」 陆双楼心一横,答出心中所想:「只恨不能手刃。」 明德帝踱到少年人跟前,左右绕着打量。 陆双楼见那双缀着明珠的软鞋走出视野,微微抬眼,正与蹲下来的明德帝撞个正着。 一双眼里溢满了不服的恨,一双眼里深沉得看不见情绪。 陆双楼想着反正死定了,也就无所畏惧地与皇帝对视。 对视越久,他心底所有阴暗的情绪就越浓重。 半晌,明德帝突然站起,哈哈大笑。 「不错。」他笑罢,喊道:「陈林,这小子就交给你了。」 角落里走出一个人,应了声「是」,抓着少年人的肩膀把人拎起来,出了殿才放手。 陆双楼跌跌撞撞地跟着那个人走,雪落了满身。 此刻他依然觉得冷,但却更想暖和起来。 他想,同窗,你说得对。 活下去真好。 他突然很想再见一见贺今行。 只是他隐约明白,自漆吾卫出现的那一刻,他的未来就无法再自己做主。 春闱也好,远调也罢,本就无法实现,就当做一场梦罢。 陆双楼跟着陈林出了午门,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回忆,脚步却渐渐放稳,嵴背渐渐打直,有余力打量走在前面的人。 陈林是一个身材、形容、气质等等各方面外在都很普通的人,若非专门提醒,实在很难注意到他。但真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危险,极度的危险。 他心下已有身份猜测,此人多半就是那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漆吾卫统领。 他开始猜自己要被带去做什么,散漫状态下随意偏头一瞥,却见远处石灯上落下个人影。 下一息,隔着十来丈距离的两个人同时瞪大了眼。 陆双楼嘴唇蠕动片刻,费尽力气才没把「今行」二字叫出声。 然而陈林几乎是瞬间察觉到他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下一刻便身形暴起。 贺今行暗道倒霉,刚潜进来就遇上陈林。 好在他比陆双楼要早一息发现他们,落下来的同时就摸出怀里的东西放到石灯上,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宫外跑。 眨眼间,陈林就追着贺今行出了宫城。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外,陆双楼走到那石灯旁,把上面的东西拿起来。 却是一串冰糖葫芦。 他握在手里,余温微凉。 第048章 四十五 天上夜幕似厚毡,脚下屋檐连成片。 大雪瀰漫的中间,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皆用尽全力飞速地奔跑纵跳。 跃过的院落里不时有未尽的灯火,但贺今行难以分神去看。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一心二用,一面想陆双楼的情况,一面想怎么才能甩掉身后的尾巴。 陈林紧追不捨,但他绝对不能和陈林起正面冲突。 陈林成名数十载,不入江湖,确是在整个大宣都排得上名号的高手。 他只能拼一拼轻功,交起手来毫无胜算。 一路狂奔到这片民居的最后一条屋嵴,前方是数丈宽的大街。 贺今行步伐慢了一瞬,便听背后传来微小的「咻」声。 来不及回头,他一个鹞子翻身,途中见一把柳叶刀擦着他的腰线飞过。 来得正好。 他旋身落直,一踏屋嵴前端的兽头,乘着风凌空,飞跃到半空将要坠下时,那枚柳叶刀正好到他脚下。 第115页 少年人轻轻一踩,飞刀掉到地上,哐当激起一圈雪尘。 白雪如飞花穿进窗户,还未落地便被屋里的热气烫化。 对窗的小圆桌上放着个猫窝——本来是只花猫的窝,现在换了个主人——一只正抱着尾巴打瞌睡的金花松鼠。 桌旁坐了个穿着中衣的少年,时不时地拿一只孔雀羽去搔松鼠,然而被搔的却一动不动。 「小裳,你说这小东西怎么就不理我?」秦幼合又戳了一下,「我救你是想让你陪我玩儿,不是让你蹭吃蹭喝睡大觉的。醒醒。」 金花松鼠终于往前挪了挪,尾巴仍然盖着脸。 一边站着的秦小裳一脸惨不忍睹,仿佛自己就是那只想睡不能睡的畜牲,无奈地劝:「松鼠要冬眠的,这是人家天性,改不了。少爷,子时了,您就别折腾了赶紧睡了吧。」 「不行。」秦幼合丢了羽毛站起来,「整日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岂不成了猪?」 书童生无可恋:「那您还想玩儿什么?」 他四下看看,拍手道:「不如我们出去吧,现下我爹和成伯他们肯定都睡了,只要我们悄悄地从后花园……」 「不行!」秦小裳见他盯着窗外,立时紧张地挡住窗户,「老爷说了您这一个月都不能出府!」 秦幼合瞪眼:「你听我的还是听我爹的。」 「我当然听您的,可谁叫您还是少爷呢。」秦小裳开始哭:「您就可怜可怜小的,小的再也不想去洗衣裳了。」 他伸出双手,指头上布满了将将癒合的疮,是上回他帮秦幼合偷跑而被罚去洗衣房冻出来的。 「停停停!」秦幼合捂住耳朵,「不出去就不出去吧,别嚎了!」 「您不乱跑就行。」秦小裳立即收了声,见自家少爷又在骚扰金花松鼠,便打算去把窗户关上。 他刚要走向窗户,秦幼合就叫住他,「小裳,我想吃夜宵。」 「啊?」他又转回来,「真要吃?这个时间吃了容易睡不着。」 秦幼合拿羽毛扔他,「你哪儿那么多废话?我就要吃,快去!」 「行行行,我去给您老拿。」秦小裳出门,临走前再一次叮嘱:「您可别偷跑啊。」 秦幼合挥挥手,待对方关上门,脚步声远去。 他轻轻提起一张圆凳,走到窗前,做好随时抡凳子的准备,「谁在外面?」 窗外倒吊下来半截人影。 「……」他呆了片刻,扯开喉咙,「贺」字还没出口就被捂住了嘴巴。 「别叫,我待一会儿就走。」 贺今行也有些惊讶。他躲到秦相府上,是因为实在甩不脱陈林,又笃定对方不敢在秦府明目张胆地搜人。只是没想到随便挑了个亮着灯的院子,就撞上了秦幼合。 虽然倒霉,但好在没有撞上秦毓章。 他另一手勾着窗棂跃进屋里,再迅速地关了窗,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在风雪里待了许久,屋里炭盆虽烧得很旺,却没能及时化去他一身的冷意,加之面无表情,很有几分唬人的味道。 秦幼合被唬住了,点点头。 贺今行慢慢放开他,凝神细听了半晌,确定四周无人了,作揖赔礼:「抱歉,我这就走。」 「等等。」秦幼合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这跟自己家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合适吧?」 他把手里的凳子放到地上,「坐下。」 贺今行愣了愣,不过多留一会儿也好,以防陈林在外面守株待兔,就依言坐下来。 秦幼合也拖了张圆凳在他对面一尺的距离,刚挨凳子又弹起来,跑去拿了厚厚一本大部头,垫在屁股下,才坐稳当。 这下他能平视贺今行的头顶了。 后者知道他是在意身高,但看得分明,这小子拿来垫屁股的书是一套四书纂注。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翘起嘴角。 「笑什么笑?」秦幼合眼尖,拿茶盏往桌上一墩,「严肃点儿,现在开始堂审,嬉闹公堂的都要被叉出去!」 他眼珠一转,捋了捋不存在的鬍鬚,「有人在追你?是谁?你们打架了吗?」 贺今行看他一身中衣明显是要就寝,但桌上一堆小玩意儿,估计玩了许久。这会儿又一本正经地扮判官,兴致高昂得不得了,心说小孩儿是不是都有如此旺盛的精力? 但他人在屋檐下,十分上道,配合地据实以告:「漆吾卫,没打。」以免对方再问原因,又加了句:「打不过。」 「嚯,」秦幼合作吃惊状,「漆吾卫哎,追杀你干嘛?」 「刚进皇城,就遇上了。」 「你想进皇宫?」 贺今行点头,又摇头,「我是想去看看陆双楼。」 「陆双楼怎么了?」 「漆吾卫把他带走了,我追着他们去的。」 「进了漆吾卫手里可是九死一生,陆双楼犯啥事儿了?」 他想了想,陆双楼跟着陈林出来,一时半会儿应当没有性命之忧,便道:「我并不知原因。」 秦幼合突然站起来把屁股下的书扔到地上,集装的书封太硬,硌得屁股疼。 「他能犯啥事儿?不会是终于把他后娘给杀了吧?或者是把陆衍真给杀了?还是一锅端?」 他放慢了语速,边说边仔细地盯着贺今行的脸,试图从对方的面部表情变化来确认事情状况。 第116页 「我真的不知漆吾卫要拿他的原因。」贺今行坦然地迎着他的视线,家狠尚不至于惊动皇帝,至于具体的原因,「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只可惜没能探个究竟。」 「啧。」秦幼合忽然俯身凑近,隔着三寸的距离看他片刻,咧开一抹笑。 自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年眉眼精緻如画,笑若繁花。但浓丽得过了分,仿佛能攫取周遭的空气,让人难以喘息。 「你想让我去查,不是不行。」 贺今行微微后仰,并没有被说破心思的惊诧或是尴尬,面色平静地反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让我想想……」秦幼合退回去站直了,那一点压迫感骤然消失。 他一手撑着下巴,仿佛在沉思,「你现在带我偷偷熘出去,天明再送我回来。」 贺今行思虑片刻,摇头:「不行,贵府暗哨不少,我独身尚能勉强潜行,多带一个人绝对会暴露。」 秦幼合拍着额头哀嚎一声,又挨桌坐下来,拿孔雀羽拂来拂去,轻声道:「那你给我讲讲贺灵朝吧。」 贺今行这才看清桌上的金花松鼠,但这小东西带给他的惊讶远不如它主人问的话,「……讲什么?」 「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啊,这还要我教?」秦幼合瞪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儿什么,身边有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儿,什么都行。」 「这……」贺今行倒是能全说明白,但他想到自己这两个身份并无多少交集,只能说:「你要不再换一个条件吧?」 秦幼合噎了一下,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你有什么用!」 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枕着双臂趴在桌上,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他想,或许真的该去睡觉了。 可是他还有那么多的愿望,万一明日再也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谁也不是万能的啊,」贺今行无奈,「那我走了。」 「滚滚滚。」秦幼合本来面朝着他,立即扭脸换了个方向,嘟囔道:「再见。」 少年人的身形不算单薄,但看着总觉有几分孤单,贺今行嘆了口气:「冒昧多问一句,你和贺灵朝……见过几回?」 他本想问「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根本没见过几面的人」,但自己问到自己就有种微妙的感觉,话到嘴边却根本说不出口。 他至今想来还是觉得奇怪,《孟子》里说「知好色则慕少艾」,十五六岁的年纪确实对得上,但凡事总得有个缘由吧? 他作为贺灵朝时,与秦幼合根本没有交集。就算有交集,他本为男子,两个人也不可能有结果。 只是若因他的缘故,叫另一个人平白烦忧难过,甚至耽误人生大事,他却不管不顾,好像也不对。 但怎么说明白才好?贺今行生平这么久,难得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茫然无措」。 在他腹中思绪百转千回的这段时间里,秦幼合也沉默了,而后仿佛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当然见过!不止一回!」 但下一瞬又蔫了回去,丧丧地说:「算了,你不懂。」 「……」他确实不懂,干脆闭口不言。 「你赶紧走吧,我书童要回来了。」他摆摆手,「陆双楼的事我过两日再给你消息。」 贺今行一怔,随即点头:「好。若你需要我帮忙,只要我能办到,万死不辞。」 「先欠着吧,哪日我想到了再说。」 秦幼合随口说,并不放在心上。听窗户打开,再回头,屋里已没了第二个人影。 只有长风卷着雪花,还在义无反顾地往这温暖的房间里闯。 从永夜到黎明,不曾歇。 第二日一早,贺今行被晏尘水薅起来,一看窗外天色大亮,暗道糟糕,立即下床穿衣。 昨晚从秦府出来,又绕回东华门拿走淳懿给他的伞,再回来睡觉时已过四更。本以为能像往常一样按时醒来,却没想到睡过头,误了早起练武的时辰。 「你没发现吗?」晏尘水把他按回去,「你生病了啊。」 「没事,携香姐姐马上就要来了,让她给我煮碗姜汤就好。」贺今行拿开他的手,系好衣带,瞥见窗外半白的天色,「要一起出去不?」 陆双楼杀陆夫人母子的目的是为了报仇,但引他在这个时候动手的幕后之人定然还有别的目的。而此三人都牵扯到的人物,无非是正停职待查办的户部尚书陆潜辛。 他抽了抽鼻子,「昨日不是有个嫌犯自杀么,今日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不如早些去看看?」 「当然可以。」晏尘水拦过一次也不再拦他,「不过姜汤不行,你得先喝了药才能出去。」 贺今行点点头,跟着他一起出去熬药。 两人及至辰末才出门上了街。 今日是冬月的第一次朝会,连带着街市也热闹了不少。才走到玄武大街,就见一队刑部狱吏锁了人往应天门的方向去。 「那是陆潜辛?」晏尘水眯着眼看匆匆走过的队伍,「要进宫?」 「应该是。」贺今行看了一眼他们来的方向,握拳遮嘴咳嗽两声,心中渐渐升起浓重的不安。 两人对视片刻,默契地加快了脚步。 街上人们伸着脖子也看不见狱吏们之后,便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再大的官儿再大的热闹也不如自个儿一家人的生计重要。 第117页 玄武大街上最高的建筑当属飞还楼。 飞还楼最高一层里,正有两名少年临栏而观。 「速度真快,」顾莲子用摺扇指着那队匆匆跑到应天门前,把人犯交给禁军的刑部狱吏,「半个时辰不到,就把人带到了。」 「早有准备罢了。」嬴淳懿嗤道,面无表情地看着另一处。 刑部官衙脱离六部,与大理寺和御史台在一处,三司并列呈一条南北向的直线。 顾莲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煞气沖天,只有漆吾卫的驻地堪比。」 他顿了顿,「昨夜漆吾卫出城做什么?」 「叫你一起去,你嫌冷。」嬴淳懿斜他一眼,「带陆双楼进宫去了。人没死,让陈林带走了。」 顾莲子大喇喇地受了这记眼刀,反正他去与不去没什么区别,嬉笑道:「有趣。淳懿,你说陛下到底什么意思啊?」 「往后看就知道了。」嬴淳懿转回视线,眉心渐起山川。 居高临下,人也好,车马也好,皆缩小了许多,犹如一枚枚会自行移动的棋子。 而宣京城池方正威严,各类建筑规划有度,条条街道勾连四方,便犹如纵横交错的黑白棋盘。 棋线延展出内城,至外北城东南的边角里,有一处两进的院子。 院落狭窄,一日打扫三次,也挥不去那股破败之气。 「祖父,您一定要去吗?」一名少年直挺挺地跪到正屋的檐廊上,磕头道:「请祖父三思。」 屋里老人闻言颤颤巍巍地转身,露出堂上供奉着的先祖牌位。 「咱们谢家,」他边说边把少年拉起来,「家业不兴,子孙凋零,都是我的过错。」 他一身骨头已老,更没有多少力气,少年不敢与他较劲,顺着他的动作站起来。 「不是您的错。」少年说,默默流下一行泪。 「别哭。」老人替他擦去眼泪,微微笑道:「兵法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咱们爷俩,要有人去赌,才有生路。」 「我也可以……」 老人摇头,截断他的话,「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好好读书就是。」 祖孙说话间,老僕匆匆进来,拱手道:「老爷,有人要见您。没问出家门,只说向您说个『逍』字,您便知道是谁。」 「逍?」老人低声念了两遍,面色一凛,「请他进来。」 老僕刚转身,他便叫住人,嘆一声,「罢了,我亲自去。」 大门外,形容淡漠的少女端坐于轮椅上。 冬日寡淡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衬得她仿若壁画上的飞仙一般高不可攀。 第049章 四十六 巳初二刻,朝阳东升。 早朝结束,百官自应天门涌出,三三两两走过金水桥,回归各自官衙,开始处理一天的事务。 两名少年站在玄武大街的街头,数着桥上经过的官员。 「秦相、裴相没有出来,我爹也没有。」晏尘水掰着手指头,「还有孟右史,刑部和大理寺那两个老头。这是要处理重明湖的案子了?」 「还有一位。」贺今行皱眉道:「傅禹成,傅尚书。」 晏尘水:「他一个工部的凑什么热闹?这傅大人平日最擅长和稀泥,遇事躲不及,今次竟主动凑了上去,真是奇也怪哉。」 「你小声些。」贺今行提醒他,眉心不展,「无利不起早,就是不知他打着什么算盘。」 他在心里把「傅禹成」三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 朝堂水深,傅禹成既然肯掺和进来,哪怕表面看似没有联繫,私底下也必然有什么关窍。 晏尘水压低声音:「陛下也越发纵容他们了。这等案子,大朝会上不做定论,偏生下了朝留几个人来决断,那还开朝会干嘛?」 哪怕被留下的重臣里有他爹,他仍然不满皇帝此举。 他想起先前两人去刑部,稷州嫌犯仍未押送到京,又咕哝道:「而且三司会审有规定的流程,诸从犯未到,陆潜辛此刻仍是嫌疑待罪,万事才开头,怎么就一副要尘埃落定的样子了?」 「除非,」贺今行偏头看他,面色凝重:「陆潜辛主动坦白,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 「他疯了?」晏尘水惊道,接着摇头:「也不对,真疯了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今行,我怎么觉着事情越来越不简单了呢?自我爹上奏开始,到今日陆潜辛忽然改性,虽说中间没出什么大事,但总觉得好像背后有只手在推一样。」 他尚不知陆双楼手刃陆夫人母子一事。但因在宣京长大,受他爹影响,好律法,钻研前朝狱司卷宗多年,对案件有着非常的敏感,此时已有警觉。 他望向应天门,朝官散尽,禁军正合拢城门。 「张先生说得对,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年关将近,只有大雪啊。」贺今行想到远在西北的贺勍,算算时间,应当就在这两日动身回京。 每个双数年,边将回京述职都是一场漫长的拉扯,尤以腊月户部做年度核算时最为紧张。 朝局之争不可避免地会对他们西北产生一定影响。但说到底,文武结党是天家大忌,只要军饷军费给够,边军向来不愿意管朝政是哪个姓氏在领头。 只是先前户部变动,今日陆潜辛突兀进宫,更加深了他对国库的担忧。 太平年代,国库空虚,开源可以向百姓加征赋税,节流却不会砍掉那些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工程,而是向那些看似无用却又占了开支大头的项目动手,比如军饷。 第118页 而这一条,首当其冲地就是西北。 西北军的饷银早就削得不能再削。风霜雨雪刀光剑影也就罢了,选了这条路自然要受得住,但起码要让人吃得饱穿得暖活得下去吧? 贺今行狠狠咬了下嘴唇,才令自己平静下来。 总归只是猜测,事情尚未发生,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勐地转身,要回晏家小院去。 却见街中远远行来一辆青布做帷的单乘马车。 那马车形制眼熟,他在一个月前的宣京城门前见过。 剎那间,他脑子里响起昨夜嬴淳懿对他说的话。 「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同时也难保他们不会暗中拉拢谢家,要拿你外祖父做探路石。」 他握紧了手心。 是谁一定要谢延卿做这个户部尚书? 嬴淳懿说:「阿已,我不想说你妇人之仁,但你总有不合时宜的心软。」 他哪里是心软。 他娘谢如星在遥陵咽气的时候,他刚到宣京,他爹在仙慈关,他外祖一家自行禁闭在江南路的老宅。 停尸三日,无人操办后事。 彼时已赋闲长住荔园的裴老爷子看不过去,派人殓尸装棺,设了灵堂,再往三个方向去传信。 头七过了一轮半,谢延卿才从江南路赶来,含泪遵从谢如星的遗愿,把人葬在了黍水环绕的山谷里。 据说葬礼过后,贺家清点了单子,谢延卿离开遥陵时带走了谢如星所有的东西。 两家从此再没有往来。 殷侯一生坦荡磊落,唯独有愧于他的髮妻。让谢延卿做这个户部尚书,无异于扼住了贺大帅的喉咙。 此事知晓的人不算少,但也绝不能算多。陈年旧事也被翻出来做文章,是谁一定要致他们西北军于死地? 不论动手的是谁,贺今行只觉悲凉与荒谬。 他站在应天门前,玄武大街的起点。 这里是宣京的中心,横贯南北,连接东西。长风自怀王山上吹来,吹过城墙、宫阁与万千百姓家,吹动他的眼睫。 「怎么了?」晏尘水轻声问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半晌,也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谢家的马车?谢老爷子也要进宫?」 贺今行摇头,侧身目送青蓝的马车驶向宫门。 车厢窄窄的,从后看去,像一方极其朴素的砚台。 注意着应天门的不止他们两人。 飞还楼里,嬴淳懿捏了捏眉心。侍从皆退到了楼梯下,他自己去倒了一杯酒,狂放饮尽。 「你到底在烦躁什么?」顾莲子盘坐在圈椅里,随手往堂中的双耳大肚壶扔了一只短箭,而后拍手给自己喝彩,「好,贯耳连中!」 他手边方几上放了一堆圆头的短木箭,说完继续投壶,重复问道:「你有什么可烦的?」 嬴淳懿没搭理他,这是个老话题,一开口就得车轱辘。 顾莲子此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固执,哪怕从小一起长大,嬴淳懿也很难提前警觉他会在哪一句话上钻牛角尖。 「侯爷。」楼梯口有婢女轻声福礼,在得了他示意后,送上来一枚不及指节大的圆竹筒,而后快速退下。 竹筒里是一小截如厕用的草纸,就写了两行字。嬴淳懿看了,递给顾莲子。 后者嫌弃:「这些个太监,就不能稍微讲究点儿?」 嬴淳懿睨他一眼。 顾莲子闭嘴,用两指指甲夹走纸条,快速看完后扔到炭盆里。 「临近年关,不宜见血。」他重复一遍纸条上的某段内容,「嗯,真就八个字。」 「八个字就把斩立决变成了斩监候。」顾莲子一箭钉在壶肚上,「这陆潜辛不给秦毓章磕头说不过去啊,是不?」 「这帮老东西惯会玩儿这种把戏,斩监候?过了年就变成流放,流放去哪儿,去老家。」他擦了擦手,站起来,趴在栏杆上向下看,忽奇道:「那不是晏尘水么,他和谁在一起呢?」 他很快看清了另一个人,捻着指尖道:「淳懿,你说贺灵朝这么个六亲不认的人,怎么就突然乐于助人了呢。」 嬴淳懿也看着并肩行走在街市上的两人,「你我三人之中,只有贺灵朝一贯容易心软。」 「是啊。」顾莲子脸颊贴着栏杆,栏杆用软绸包了,一点儿也没有他想要的冷。遂嘆了口气,幽幽地说:「都姓贺,是沾亲带故呢,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殷侯的私生子,或者说,想要他入赘?」 「对外称是贺三的私生子。据说进小西山时,贺三的儿子还同他打了一架。」 他盯着那道人影,眯起双眼,「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抱朴殿内就剩下秦毓章与裴孟檀,两个人各站一边,不言不语。 「陆潜辛犯了错,户部尚书肯定得换个人来做。」明德帝倚着瓷枕,看陆潜辛的供词,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既然你俩都不愿意先开口,那就一起写出来罢。」 顺喜立刻拿了两套纸笔,让小内侍们伺候两位相爷写下人选。 秦毓章与裴孟檀对视片刻,各自提笔写下一字,再一前一后把纸张放到顺喜端着的托盘里,字迹面朝下。 顺喜呈给明德帝。 「你翻。」明德帝仍在看供词。 「是。」顺喜把两张纸挨着翻过来,「这,裴相爷与秦相爷想到一块儿去了。」 明德帝扫了眼,两个一模一样的「谢」字。他自胸腔里笑了声,「谢延卿人呢?」 第119页 「应当到了,奴婢这就去看看。」顺喜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个老人进来。 明德帝放下供纸,起身绕出书案。 「延卿公,十六年未见,你老身子骨可还好?」 「臣谢渺,」谢延卿端正衣领,一撩衣摆,颤巍巍地跪下,闷声磕了头,再直起半身道:「蒙圣上庇佑,臣很好。」 「那就好。」皇帝扶他起来,「你入京一月,京中诸事想必也多少知晓些。」 他回身走到案前,再次拿起供词,看着说道:「户部尚书的接任人选,毓章和孟檀都举荐了你,你意下如何?」 谢延卿再度叩首,大袖铺了半圆,「臣愿效旧日云中守,再为陛下肝脑涂地。」 「何需肝脑涂地?」明德帝哈哈大笑,「你在任上好好多做两年,就是对得起我了。」 他说着眉毛一挑,侧身问:「晋阳到哪儿了?」 秦毓章:「回陛下,长公主殿下已过燕山,再过两日,应当就到了。」 「好,你代朕去永定门接她。排场弄大点儿,最好让全城的百姓都知道,我们的女战神回来了。」 两日后的清晨,贺今行一口气喝完了药,咂舌:「这药怎么喝都是一样的苦。」 「良药苦口嘛。」携香从他手里拿过空碗,带着笑劝道:「大雪日里冻一夜,不伤寒才怪。亏你底子好,还能跑跳。我也不问你去干了什么,但总归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要不想喝药,就好好的保重自己。」 少年人点头。 携香知道这孩子向来听得进去话,便低声说起别的:「杨语咸和赵睿今日午前就能进京。」 「孟若愚的奏表里,杨语咸是不知情的。但陆潜辛能改斩监候,有人要保他,就说明他不是主使。不知他给出的供词是否牵扯到这两人。」 贺今行想到重明湖泛滥时坚守洪灾一线的杨语咸,想到夜探稷州卫大营时赵睿的反应,想到燕子口通航记录里柳氏商行的频繁身影,再想到近来种种。 一个陆潜辛,根本不够做出如此滑熘的局。 他聚拢眉拢,一面擦桌案,一面说:「不论罪责如何,他们出了稷州,大概率是回不去了。」 稷州知州与稷州卫的监军两职就空了出来。 稷州不止是中原粮仓,还供着西北边防军的岁粮。往年不管哪一任知州,在这方面都没出过什么事。 但现今多事之秋,事情从稷州起,又可能影响到西北。他想着留个心眼儿的好,便吩咐携香:「近来多注意朝中想要补稷州职缺的人。」 「好。」后者颔首,顿了顿又迟疑道:「傅禹成那边没盯出什么异常,这老东西日常混帐事太多,反倒叫人难以分辨。」 「对他不必太费工夫。」贺今行想了想,说:「可以留意一下他的家人朋友或是门客亲随。」 收拾完厨房,两人一起出去。 晏尘水恰从西厢出来,腋下夹着两把伞,看起来很高兴。 「你俩说什么呢?」他走近了随口问道,分给贺今行一把伞,又笑嘻嘻地替携香端背篓,「携香姐姐也一起去吧?」 「你们去就好了。」携香背好背篓,「我看过好多回了,没甚意思,不如趁大家都凑热闹的时候去捡些好肉好菜。」 「啊,可惜。」晏尘水作罢,「难得张先生也愿意出门。」 携香笑笑,先行出门去了。 张厌深才从东厢出来。他穿了身远山紫的圆领窄袖棉袍,走在清晨的微风里,眼角眉梢都漾着淡泊的天光。 「老师。」贺今行上前欲扶他,他提起拐杖笑说不必。 三人从千灯巷出来,街上尚没几个人影。然而转过街角,进入玄武大街,目之所及便都是三五成群、兴高采烈的百姓。 贺今行与晏尘水一左一右护着张厌深,随着人流涌向永定门。 天色越发明朗,金乌跃出房顶,洒下大片轻盈的阳光。 城门三洞,右侧进城的门洞里驶出几匹黑马,骑手背后插着禁军的黑龙旗,马后跟着跑出一队黑甲步兵。 骑手带着步兵将人群分作两边,自主城门洞伊始,步兵们拉起条索筑起人墙,清出一条两丈宽的道来。 越接近城门,人群越挤,三人干脆在某间闭门的铺子前寻了处台阶停下。 「这得有一个营的人吧?」晏尘水挑起眉毛:「往年都没这么大阵仗。」 领头的骑手打马经过,武服上绣着熊罴,应当是位千户。 贺今行又看着十步一兵的人墙,按永定门到应天门的距离估摸着说:「可能更多。」 百姓们亦是惊讶,继而更加兴奋,各种猜测迅速传开。 一刻钟内,就三人所站立之处,周遭过了不下三种流言。 晏尘水再次感嘆:「大家是真的敢说。」 贺今行:「兴许就是要人说呢?」 「老子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事之所成,除了『术』与『道』,还离不开『势』。」张厌深两手拄着拐杖,目光掠过挨挨挤挤的人头,「眼下这万民空巷沸反盈天之景状,也可以说是一种『势』。」 「没有平白无故就起的势,你们猜猜,这股东风从哪里吹来?」 晏尘水说:「今日是长公主进京,风眼自然是长公主。长公主成名已久,深受百姓爱戴,宣京人人都以她为荣。」 「北方边境长安,既无战果,何谈荣耀?按例归京述职而已。」张厌深摇头,「你刚刚才说过,往年没有这么大的阵仗。」 第120页 晏尘水歪着头思考半晌,点点头说是,「为人臣最忌讳功高震主,长公主实在没必要这么做。」 他说完,伸长手臂从张厌深背后绕过去,戳了戳贺今行,「你呢,怎么看?」 后者正出神,被问及,沉吟片刻道:「兵法有云,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制胜之势,讲究以小博大,但再大的势都与在转的那块石头脱不了干系。不管是谁为长公主造的势,恐怕目的都与长公主有关。」 「看势是门学问。但有时候事情就是很简单,不必想太多。」张厌深微微一笑:「你们只看今早出城的人,秦毓章与裴孟檀带着礼部诸人联袂出迎十里,普天之下,谁有能耐做出如此安排?」 说到此,答案便已明了。 「陛下?」 两名少年同时脱口而出。 晏尘水掩住自己的嘴巴:「可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今行勐然睁大眼睛:「长公主那个孩子……」 「……不是吧,这,没个徵兆啊?」晏尘水震惊。 皇帝无子嗣,自长公主生子以来,过继的传言已久,大概有五六年了吧? 反正久得他都听习惯了,只把这当作传言,根本没想过会有成真的一天。 张厌深抻直了嵴背,问他:「晏小子,当时你爹只说了秦毓章替陆潜辛求情,可曾说有谁跳出来制止?」 晏尘水沉默。 晏大人在几日前的晚饭后说起这件事,用的是很平常的语气,与他前一句问近日肉价的话没有什么分别。 当时他就有些不愤,但莫名地,他克制住了,第一次没有当场开口问他爹为什么。 「当时审理此案的高官皆在,为什么裴孟檀不说,傅禹成不说,刑部和大理寺包括你爹也不说?」张厌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因为他们都预见了这件事,知道就算出言反对,陛下也不会理会。」 晏尘水忍不住提高了声气:「陛下不理会,与臣子不劝诫,是两码事!」 他说完便低下头,握紧了袖子下的手。 贺今行心里认同他的话,但并不惊讶,甚至隐隐有种『终于要来了』的感觉。 长公主那个孩子来得太巧。大约是天化八年的冬天,那个孩子在万众瞩目中出生,早晚是要发挥作用的。 然而看到对方难过的样子,他心下不忍,抓着对方的手臂传递无言的安慰。 前方人群骤然爆发欢唿,他偏头看向永定门的方向,想来应是迎归的队伍进城了。 张厌深也随他的目光看去,嘆道:「秦毓章此人,静水流深,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这一句声音压得太低,在鼎沸的人声里,连身旁的两个少年都没有听见。 他们所在的位置在外北城玄武大街中段。 人越来越多,叽叽喳喳地充斥着玄武大街的每一个角落,此刻都翘首望着来路。 黑压压的人海尽头,最先是有旗帜冒出来。一面,两面,仿佛大鱼成群结队地出海,鱼嵴划破水面不断升高。 打头一面玄底镶金边的牙旗上,以红线绣着端正大气的「嬴」字。 「以国姓做旗,真威风!」有青年贊道,「不愧是长公主啊!要是能被征入北方军就好了。」 一旁的中年人嗤笑:「先帝在时,秦王、楚王甚至是齐王,哪个不是嬴字旗?哪个不比现在的长公主威风?说到底不过是个占了皇室身份优势的女人而已。」 「年纪轻轻,放屁不停。」另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鄙夷道:「当年几个能上战场的皇子,哪个用过『嬴』字旗?都是用名字做旗号。」 他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引得青年连连问他具体的旗号。他面上得意,却不耐烦地摆手,只道说不得。 在他们身后,听了一耳朵的张厌深不由失笑,问身边两个年轻人:「你们想不想知道?」 晏尘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又是没心没肺的一条好汉。 贺今行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那好,我只说一遍。」张厌深声音低沉,只在左右才能听清。 「本朝以前,大宣以武立国,上下尚武。诸王争锋,皆以战功论短长。中庆年间,先帝的众多子嗣中,以秦王、楚王、齐王三王最为出挑,各掌兵权。为表区别,分别以他们的单名『迢』字、『逍』字、『逸』字做旗号。」 他话音刚落,欢唿声便如波浪,随着队伍的前进而涌了过来。 百姓们叫着「殿下」喊着「千岁」,各种朴素的溢美之词喷发,就连先前颇有微词的中年男人也扯开了嗓子。 禁军坚守的空阔行道中,一匹纯黑的骏马昂首挺胸缓步行来。 马上骑手是一位女人,戴银盔,被棉甲,系貂皮斗篷。姿态随和,却自有一股威严端庄的气势。 任何人见到她,都会立即知晓她的身份。 那是大宣第一位女元帅,当今陛下的亲姐,统率北疆十二万将士的晋阳长公主,嬴追。 「这位长公主一直以来都以『嬴』字做旗号,从来没用过自己的名字。」张厌深的目光追随着她,当年英姿飒爽的女孩儿如今也满面风霜。 他意味深长地说:「中庆年间不以为显,到本朝,便突出了。」 贺今行也像其他百姓一样盯着她看。 他看的不是人,而是那一身装备。 第121页 凤翅盔以钢铁铸成,顶上盔枪尖而利,缀着黑缨;包裹全身的厚棉甲里应当缝了细密的铁甲片,以铜钉固定,兼顾防寒与防御;北方盛产皮毛,尤以貂裘最佳,淋雪不沾,轻柔而保暖,除了贵重没有别的毛病。 这样的一套装备,不算武器都起码超过四钧重,花费更是不低。 不止长公主,她身后跟着的僚属除了代表级别的装饰物不同,盔甲斗篷战马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轻轻嘆道:「果然还是很羡慕。」 「羡慕什么?」晏尘水说:「这马是挺俊俏的,还好没拉我们小黑出来,不然对比惨烈。」 贺今行也笑:「那可是西北的马。拿毛驴和军马比,你可过分了啊。」 后者嘿嘿地笑:「都是代步用嘛。」 贺今行目光向上,落到『嬴』字牙旗上。 他确实羡慕北方军的待遇,但对给北方军带来这一切的晋阳长公主,只有敬佩。 宣京北去千里,在横亘宁西路边界的牙山山脉东段,与南北向的青阿岭南麓交界处,地势下沉形成天然的山谷,连通了北面的大漠与南面的平原。 自牙山南北出现并列的政权伊始,此处山谷便修建起关楼,一代又一代不断地屯兵扩建,不知在何年月定下了「雩关」之名。 雩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是与仙慈关并列、名震天下的「东西两关」。 晋阳长公主少时便不爱红装爱戎装,与诸位兄长相比也不遑多让。 后来诸子夺嫡,争斗惨烈,这位公主不曾卷进半分。 待夺嫡有了结果,皇室凋零、兵权散落之际,在北方漂泊多年的公主已是军功累累。 先帝尚未咽气时,力排众议,让自己这个女儿入主雩关,掌北方边军。 晋阳长公主镇守雩关十五年,北黎侵扰多次,却不曾有一次成功翻过牙山。 牙山之下、赤河平原上,饱受掳掠的百姓,终于安定下来,也渐渐富足起来。 对此地百姓来说,长公主就是上天赐予他们的女战神。年年新桃换旧符,不贴门神像,却贴长公主画像。 贺今行对于这样的人物,除了敬佩,实在难以升起半分其他的情绪。 至于军备用度,有哪个主帅不想手底下每一个兵都武装到牙齿? 只是他们没有钱,做不到罢了。 晏尘水:「长公主对部下真好啊,那都是貂皮哎。」 「在他们北方,一张貂皮斗篷不一定有那一身铠甲值钱。」贺今行说,「而且能随同回京的应该都是有一定军衔的人。」 「北方军里中层将领很多。」他想了想,解释说:「我从地理志上看到过,雩关的关道比仙慈关要窄得多。但高耸入云端的错金山和业余山是秦甘路天然的屏障,重兵屯守秦甘道就好。然而牙山海拔不够高,沟壑纵横,有许多能绕过主关的小道。要把防御体系做全,就得分散兵力把守每一个隘口,这些隘口的编制都是一样的。」 「一关两口十七隘是吧?」晏尘水在脑子里搜颳了一番,找到了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的关于雩关的描述。 贺今行颔首,「加之还有漫长的边防线要布置驻防,长公主能做到如今的游刃有余,很不容易。」 「听你说起来,感觉长公主好厉害啊。当然,我不是说之前就不觉得厉害。」晏尘水比划了两下,「现在就更具体,更有实感了。」 他说着笑了:「学堂不教这个。嗯,得多看书。」 「是得多看。」 两人把目光放回队伍中。长公主身后,乃是两位相爷,而礼部的几名主事则落在了最后头,没有兵部的人影。 虽说兵部向来不插手边军事务,日常只是走个过场,但如此甩手,也不知道避的谁的嫌。 贺今行默默收回目光。 天空飘起小雪。 他们站立之处的屋檐太窄,他撑开伞,遮住自己和张厌深。 马队依旧平稳前行。 嬴追忽然回头望去,逼仄的屋檐下,一把素色的油纸伞旋开。 裴孟檀道:「殿下?」 「无事。」嬴追回头,脑子里却闪过刚刚看到的那半张冷冽的侧脸与一抹洗旧的远山紫。 入了内城,队伍在应天门前停下,众人纷纷下马。 嬴追拱手与秦裴二人作别,而后抬手做了个手势,只带着两名副官入宫城。 剩下的百余亲随在入城前就缴了械,此刻皆牵着马原地待命。 裴孟檀本想先安排他们去驿馆,叫不动人,也就作罢。 长公主入城时宫里便接到了消息,顺喜提前在午门等着,终于见人来了,忙上前请安。 嬴追的目光却滑过他弓起的嵴背,穿过雪幕,落在崇和殿前跪着的半截人影上。 「他可有罪?」 顺喜哈着腰回头一看,没敢接话,只嘆息一声。 嬴追便大步上前,两个副官一左一右越过顺喜。 大总管赶忙叫着「殿下」追上去,碎步却总归慢了几许。 太阳隐于云层之后,天色黯淡下来。 崇和殿前的绯红官袍上落满了白雪,有昨夜未化的,也有才将飘下的。 嬴追边走边解斗篷,不过眨眼便走到跪地之人的身后。 斗篷在半空旋出利落的弧度,带起的风拂去对方肩头的积雪,而后稳稳地把人罩住。 她转到人前,弯腰替对方系好斗篷系带。 第122页 「孟大人,何苦来哉。」 孟若愚睁眼看她,一脸青灰之色。 「殿下。」他嘴唇发紫,竭力张口:「法、法不公,臣,臣、自当……」 他垂下眼,身形萎顿,不说话了。 嬴追一惊,抬指试了孟若愚鼻下还有唿吸,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去抱朴殿面圣。 长公主的队列已去,热闹却久久未散。 贺今行三人待人群稀疏了,才打道回府。 未走出多远,就听身后有马蹄与车轮滚动的声音。回头看去,一队刑部吏押着一辆囚车驶来。 囚车锁着两人,皆蓬头垢面,手脚裸露处满是冻疮。只一人状若癫狂,一人却在闭目养神。 马比人快,他们让到街边。囚车过去时,那闭目的人突然睁开眼。 贺今行握紧了伞柄。 这厢,嬴追从抱朴殿出来,又马不停蹄地去长寿宫。 大宫女欢天喜地地引她进了主殿。 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倚在炕上,逗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儿玩儿。宫女们在一旁围着,不时递个玩意儿凑个趣话儿,一派欢天喜地的模样。 见人来,太后立刻让人把男孩儿抱起来,叫道:「明哥儿,你阿娘回来了,快,去和阿娘见礼。」 宫女们抱着小主子前来,给长公主请安。 嬴追随意问了两句,便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不自觉捏了捏眉心。 小太监搬了软凳来,她端正坐下,一身铁甲似有轻响。 而后面向她的亲娘和她的儿子,严阵以待。 第050章 四十七 刑部狱一日两餐,还未到狱吏送饭的时候。 陆潜辛盘坐在靠墙的草蓆上,却听见牢门打开,厚底靴踩在石砖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睁开眼,一个漆红的食盒在他面前放下。 「陆大人,吃吧。」 一身玄黑劲装的少年人在他面前坐下来,替他揭了盒盖,好整以暇道:「吃完好上路。」 陆潜辛慢慢抬起头,鬓髮略显凌乱,但神色平静无比。 「双楼,你真就如此恨我?」他看着他的儿子, 等不到回答,便又说:「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我与你娘有个很美的开头,只可惜兰因絮果,终究天人两隔。」 陆氏在衷州是大族,黄氏不过小富的商贾之家。 因黄氏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陆氏族长一命,族长为着知恩图报可显陆氏高义,便随意指了一个分支子弟,与黄氏结下亲事。 陆潜辛少时在整个家族里并不出挑,只因他并非嫡支,幼加孤露,故而懂得藏拙。 族长这一指,就指中了他。 初时他并不抗拒,但也没有欣喜。 他所考虑的,不过是接受族长的安排后,该怎样获得最多的好处。 再底蕴深厚的世家,也不可能把资源平分给所有子弟。越是大的宗族,越是尊卑有序亲疏有别。 他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去争。 黄氏是个奇女子,自幼随父母经商,有自己的主见。 她被父亲告知已定下亲事,又听了一番未婚夫日后必定是人中龙凤的夸赞之后,羞恼之外升起了一点好奇,就偷偷地跑去看他。 盛夏的傍晚,陆潜辛坐在一株大榆树下读书。 秋闱在即,他日日手不释卷。 小院子里突然响起喘息声。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只手抓上墙头,随即冒出个梳着双髻的脑袋来。 「唿!」少女没想到被抓个正着,吐了吐舌头,干脆扒着墙头,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 她有着一双水灵的眼睛,鼻翼两侧还点着几颗小雀斑,迎着落日余晖闪闪发光。 「你就是那个陆协吗?」 不称字而直唿其名,不请而翻墙自来。陆潜辛大概猜到了她是谁,皱眉道:「黄小姐是否走错了地方?窥视之举,实在无礼。」 「这有什么呀?」少女咯咯地笑,「你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看看能怎样?」 「……」陆潜辛长了十八年也不曾与女子有这般对话。 他面上泛起薄红,仿佛真被无良调戏一般,啐道:「粗鲁!」 少女又是一阵笑。 她笑够了才翻身在墙头坐下,撑着双臂,认真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儿女的应当遵从。但毕竟男婚女嫁,以后要搭伙过日子的是你和我。」 她摇晃着两条腿,举目看向天边的红霞。 「我来看看你,也让你看看我。若你觉得我不好,我们就早些退亲。」 「免得日后生怨,伤和气。」 她迟疑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用商量的语气继续说道:「就算亲事不成,还能做朋友?」 陆潜辛没想到她此来的原因竟然是这个,更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 一时愣住了。 他发愤读书,做小伏低,求的就是能走出这里、能自己做主自己的事。 可今天,和自己同样被亲长定下婚约的女子,却来问自己的意愿。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懂少女的言下之意。 我愿意嫁给你,你愿不愿意娶我? 你若不愿,我不强求。 我们还能做朋友。 「我……」陆潜辛合上书,大片的榆叶在他站直的身体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你等等。」 第123页 他四下看看,跑进自己的屋子,再捧着一只埙出来。 他站在墙下,仰起头望着少女说:「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吧。」 「好啊。」少女眉眼弯弯,安静地听完。 哪怕她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不了解这首曲子的意思,但她懂了陆潜辛的意思。 她咬着下唇尽量克制地笑,双眼眯成一条缝,就像一只捉到猎物后惬意的小狐狸,「以后你教我吹?」 陆潜辛立在院子里,握着那只埙,也慢慢地说:「好啊。」 骨制器体的触感并不细腻,但并不妨碍他的心在晚风里变得柔软。 哪怕十几年过去,君埋泉下,我寄人间。他依然能记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黄氏面颊上的小雀斑与她脚上绣鞋缀着的珠花。 「你娘曾与我说,她虽是女子,但若未来夫婿不如她意,她是断断不会乖乖上花轿,定要反抗父兄的。」陆潜辛露出一点笑意,眼角堆起细细的皱纹。 「她应该反抗的。」陆双楼面无表情地说,「至少有可能避免和你这样的人结为夫妻。」 他把碗碟一一拿出来摆好,「从前我会想,我宁愿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 「你应当知道,你娘不后悔生下你。」 陆潜辛一动不动地看着陆双楼,似乎想要从少年的面容轮廓中看到故人的影子。 黄氏就是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下定决心之后就绝不会后悔。 他们在秋闱放榜后成亲。 少女雀跃地分享他的小院子,盘起青丝成了新妇。 她有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铺子,成亲第二日照常开门。 每日他在家读书,等她踩着斜阳回来,在炊烟里给她吹埙。 第二年正月,他上京赶考,黄氏送他出衷州。 他乘船向东流,背着她打理的包袱,站在船尾向她大声地喊:「你等我回来!」 黄氏站在渡口,抱着他送给她的埙,弯着眉眼向他久久挥手:「夫君!我等你蟾宫折桂,衣锦还乡!」 他野心勃勃地随族人一同踏入宣京。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榜首天下知。 来结交的仕子、说亲的媒人踏破了客栈的门槛,他欢迎前者、婉拒后者。 他说他已成亲,说得次数多了竟无人信,只道他中了状元,就看不上那些寻常莺燕。 他在翰林院入档之后,便要回乡。 临走前一天,恰是三月初三。在宣京做四品朝官的长辈邀他去至诚寺,他想着正好还愿祈福,便答应了。 谁知就此埋下一辈子的悔恨。 回到衷州之后,全族迎他,却不见黄氏。 族长把他带到祠堂,族老宗亲皆在,意思很简单。 「雁回王氏的家主有意招你做女婿,生辰八字皆已看过。这是我们陆氏进入宣京的机会,你可要做好准备,不容错失。」 「可笑,金樽玉馔不曾想起我,攀炎附势却要我来做,宗族荣耀与我何干?」 「你是陆氏子,你爹娘的灵位皆在这间祠堂。」 「宗族供养你读书成人,你自当报答。」 「可我已有妻室!」 「商贾之女,休了便是。」 他带着休书回自己的小家,关上院门后就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黄氏惊喜地迎出来,被他一把抓住肩膀:「我们跑吧?」 「好啊。」黄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只卷了细软无条件地跟着他。 然而出逃不过半夜,就被抓了回去。 两人被带回宗族,他才知黄氏已有身孕。 陆氏困于甘中已久,几代人都渴望着跳出西北,走入宣京。 难得出了位状元,有与北方大族联姻的希望,绝不可能放过。 要么一尸两命,要么他上京联姻。 这个选择不算难做,陆潜辛冒着夜雨离开,再没有回过衷州。 「我知道,后来我就不那么想了。但我仍然心疼我娘。」 陆双楼提起酒壶倒酒,语气淡淡。 淡漠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悲伤愤怒痛苦承受得多了,人就会麻木。 「你应该知道甘中路的风沙很大,不管甘北还是甘南。」 「但你肯定不知道阿娘带着我走遍甘中,走不下去了,才上京来找你。」 陆双楼的童年在惊恐与奔忙中度过。 甘中地贫,民风兇悍,官府势弱。 黄氏独身携子,为人灵俏又有几分姿色,无论辗转到哪个地方,都杜绝不了各种流言与骚扰。 而他的相貌继承了他爹娘的所有优点,在甘中遍地飢黄里,精緻得格外显眼。 积蓄充足时,黄氏尚能时常守着他。后来他大一些能认人认路自己烧饭吃的时候,黄氏就不得不忙于走街串巷叫卖各种小东西。 在他娘忙着生意的时候,各种大孩子小孩子就钻到他们只有一片屋棚的家里,讥笑他、逗弄他、恐吓他,变着花样地拿他取乐。 他不想给他娘添麻烦,就打回去。 一个人一群人,打得过打不过,都打。 只要没昏死,哪怕只剩一丝力气也要拼命反抗。 每每他身上的伤痕被他娘发现,他娘就又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直到某个月里他们走了两个县,黄氏崩溃了,抱着他大哭一场,问他想不想去找他爹。 他其实对所谓的「爹」根本没有什么概念,但他看出来他娘想去,于是点头说「好」。 第124页 「我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陆潜辛看着少年放了一杯酒到自己这边,双手放于膝上,依旧没有动作。 其实他知道。 黄氏母子一举一动他都知道,若非有他,他们也不可能安稳地走遍甘中路走到京城。 但那又怎样呢?他抓住了陆氏的权柄,在户部说一不二,但陆氏之外还有王氏、秦氏,户部之上还有中书、门下。 家族,权势,党争,他主动走进了宣京这个漩涡,这辈子就再也不可能出得去。 陆潜辛再见黄氏,是在京城,他们八九岁的儿子一脸兇狠地护在她身前。 「我想了好多种可能,给你写了好多封信,可总收不到回信。」不復青葱的妇人包着头巾,眼下除了雀斑还有青黑,她嘆息道:「你要另娶,你好好地跟我说呀,我不会拦你。」 当年我就问过你。 你不愿意,我不强求。 「怎么,怕我下毒?也罢,你不喝,我喝。」 陆双楼散漫一笑,喝了自己这杯酒,又把陆潜辛那杯酒端过来饮尽。 狱里没有窗,不分朝夕。过道每隔一丈架着火盆,火光在他背后,照得他一身黑衣犹如鬼神。 他扔了酒杯,收了笑。 而后抽出腰间的刀,递给陆潜辛。 直到今天,陆双楼仍然不懂为什么他娘要留在京城,给了王氏无数个羞辱、凌虐他们母子的机会。 他有胆识有武力,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借陆潜辛的势来办事,在宣京外城的下九流里混得如鱼得水。 越长大,越有见识,就越不懂他娘为什么要忍。 每次见到王氏和她的儿子,他都在想要如何才能成功杀了他们。 他自然也知道王氏恨他们入骨,只是年少尚且稚嫩,终究棋差一着,不知怎地被下了毒。 他第一次愫梦发作时,几欲自戕。 他娘打昏了他,带着他去求王氏,求她开恩,放他们一马。 他再次清醒,就看到他娘对着他笑,要他「好好活下去」。 他离他娘不过两步台阶,然而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浑身犹如蚁噬一般剧痛,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娘笑着笑着,就倒在了青色的地砖上。 鲜血自她身下蔓延开,如同小溪一般流下台阶,淌到他面前。 王氏要他娘自尽,才给他解药。 所以他娘拿着刀,毫不犹豫地捅穿了自己的腹部。 而他得到的,不过一瓶糖丸。 「我娘被贵夫人逼着自尽。」 陆双楼握着刀,横在陆潜辛眼前。 「陆大人若对我娘有一星半点的愧疚,就请自裁,以慰她天上之灵。」 陆潜辛终于动了,他抬起双手,自他的儿子手中捧过那柄刀。 「你娘这一生的悲剧,确实都是我的错。我也曾想过若我们没有成亲……」 若那个盛夏的傍晚,他没有坐在树下读书,没有应答那个翻墙而来的少女,没有捧出他心爱的埙,没有吹那首曲子。 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 然而他吹了埙,应了诺,成了亲。 最后踏进了宣京。 黄氏的死,王氏和他另一个儿子的死,错都在他。 是他总在要绝情断义的时刻,抱有不该有的幻想。 是他纵容黄氏带着陆双楼来到京城,又在他们要走时,开口要他们留下。 明明他知道,那个明媚如盛夏的女子,永远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但是。 陆潜辛放下刀,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还不能死。」 「哈?」陆双楼忍不住嗤笑出声。 什么情深如许,什么巫山沧海,什么盟誓白头。 「不过如此。」 「人来这世间走一遭,本就身不由己。」陆潜辛不动如山。 「双楼,有些事,你还不懂。」 「我不懂什么?」他砸了酒壶,起身踢翻食盒,「若我是你,就不考这劳什子进士!不去见那该死的姓王的!跑一次不行就两次,哪怕死一块儿呢?也比你让我娘这么生不如死十几年最后还要受折磨的强!」 「罢了,你不自觉,我来杀你!」 他脚尖一勾刀身,短刀飞起,他握住刀柄,手腕一翻,就向陆潜辛胸口刺去。 陆潜辛闭上眼。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柳叶刀擦过牢房门柱,「咻」地钉在陆双楼的刀面上。 剎那间,飞刀上包裹的真气爆开,震得陆双楼短刀脱手。 他不管身后,也不去捞刀,五指曲成爪,抓向陆潜辛的咽喉。 然而下一刻,牢门被踹开,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向后一拖,反手摔打在牢中央。 陆双楼眼前天旋地转,滚了几圈挨到墙才停下,身体自动蜷缩起来缓解疼痛。 几息后,他咳嗽着爬起来。 「擅自行动,假公济私,像什么话?」 来人开口训他,语气不容置喙,却是陈林。 「自去领二十鞭。」 陆双楼按着胸口,还想争辩一二,眼角余光却见牢房外的甬道转角处,有人影一闪而过。 他伸指揩去嘴角的血迹,「是。」 陆潜辛看着少年人不甘心地走出牢房,又看向陈林,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他突兀地开口,又突兀地停下,一瞬间仿佛又苍老许多。而后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八风不动,「陈统领来此,有何贵干?」 第125页 陆双楼好容易寻到空当,借着新身份进了刑部狱,临到头却失了手。 他暗恨自己啰嗦,给了陆潜辛喘息获救的机会。脱衣受那二十鞭时,没使巧劲儿卸力,要自己好好记住这一回。 一回到紫衣巷,他就面朝下倒在了床上。 半晌,才抬起头,伸手向墙侧的储物格。 那只骨埙被他捡了回来。 当时以为是诀别,想叫大雪把这物埋了去,却没想侥倖活了下来,自然不能丢。 他把骨埙下端抵在枕头上,嘴巴与吹孔隔了些距离,低低呜呜地吹。 吹了一会儿,窗扇响动,有人翻进了屋里。 「没有炭么,怎么不烧?」 他停了埙,嗡声道:「墙角有一些,炭盆也在。」 「火摺子呢?」 「衣柜上的匣子里,第三格。」 「行,等着。」 贺今行摆弄好一盆熊熊燃烧的碳火,把它放到床边不远的空地,觉着嗖冷的屋子里有了丝热气,才拍拍手端了凳子在床边坐下。 陆双楼双臂撑着上半身往床边移了些,「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贺今行直接上手掀他未系好的衣襟。 陆双楼几乎是同时反手抓住他的手腕,迎向他的眼睛。 那双凛冽的桃花眼里,不止流转着光阴,还有他自己的倒影。 对视半晌,他松开手。 贺今行剥他开的衣襟,敞开的胸膛上,果然烙着一枚簇新的凶兽衔环印。 「先前果然是你。」陆双楼有些苦涩地说。 他没有回答,安静地折起长眉,而后拿出带来的伤药,「我帮你上药吧。」 第051章 四十八 冬至前一日,贺冬开的三副药终于熬完。 午饭后的休息时间,晏尘水拉着贺今行说最好再去医馆看看痊癒了没。 「其实我对携香姐姐找的那个郎中挺感兴趣的。」他在路上买了一大袋蜜饯,一边吃一边喳喳:「看着像个神棍,没想到医术还不错。还没到吗?」 之前都是携香请人到家里来,后面贺今行跟着去诊了一次脉,他还没去过。 「携香姐姐最初是半路上碰见的人,至于他的医馆,有点远。」 贺今行带着他沿内城墙,从城西横穿到了城东。 「说起来,陆双楼是不是也住在这边?」晏尘水往嘴里扔了颗杏仁,随口道:「感觉好久没看到他了。」 「嗯,他……」 晏尘水才想起来陆家的事,顿住脚步,「抱歉。」 贺今行:「跟我有什么可抱歉的。」 「毕竟他是你朋友,和我也算熟悉。」他正色道:「而且不管怎么说,对这几个人,都是悲剧。」 贺今行回头看他,「佛家说有因必有果,就是不管做什么,都会有得失。」 「他的乙榜名次还不错。」 「他愿意承担结果,觉得值,随他吧。」 「也是,都不是小孩子了。」晏尘水把纸袋递给他,「我让老闆娘多裹了层白糖,试试看?」 贺今行拈了枚被糖霜煳得看不出是什么果子的蜜饯,好不容易吃下去,咂舌:「你小心吃坏牙齿。」 晏尘水微笑道:「我觉得吃甜食可以让我脑子转得更快,而且心情会比平常好一点。」 「那也得适量啊。」贺今行摇头,指着斜前方一家小铺子,「到了。」 两人还未走进狭小的铺面,就听里头有人惊喜的声音:「噫,贺今行?」 那人随即蹿出来,像一头熊似的给了贺今行一个拥抱。 「先前柳二哥给我写信,说过你上京的事,没想到我才来就遇上了。」 贺今行知道他们今早到的,但确实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惊讶片刻后向晏尘水介绍,「这是我在稷州的同窗,后来参军去了的林远山。」 「这是晏尘水,我和张先生就借住在他家。」 晏尘水看着林远山,对方是很周正的长相,但或许是因肤色偏铜色的原因,总有几分憨厚之感。他琢磨了一下:「你参军去了,又才到京城,不会是西北军的吧?」 后者点头,又挠头道:「大帅和军师都进宫去了,还没回。有几个弟兄受了凉,我就来抓点药。」 「哦。」晏尘水退到街中央看了看左右,才又回来说:「怪不得,这是殷侯府没典出去的铺子。」 他又塞了颗蜜饯在嘴里,没第一时间咬,鼓着脸偏头看贺今行。 后者失笑,没说什么,一手一个推着往药铺里走。 他问林远山:「这大半年怎么样?」 「挺好的。我现在是给军师做护卫,军师可厉害了,教了我很多东西。」林远山不明所以,问什么答什么,接着又从怀里摸出条链子递给他。 「星央兄弟让我把这个给你,然后给你带句话,他说他们挺好的。」 贺今行接过。 几股柔韧的草茎混着兽皮编成了长绳,最底下吊着一枚不及小指头大的绿松石,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下仍如水洗过一般清亮。 在西凉的习俗里,绿松石可辟邪、祈福、护主。 从他们认识起,每到年节,星央都会送他一枚绿松石。 他直接挂在脖子上,把石头埋进衣领里,笑道:「谢了。」 「咱兄弟谁跟谁,哪用得着说谢啊。」林远山锤他,「你俩谁生病了?快些看病才是。」 第126页 贺今行在柜檯前坐下,拿了脉枕垫在伸直的手腕下。 柜檯后窝着的贺冬这才直起身,做足了老神在在的模样,搭脉的同时,眼神撇向一边。 几步之外,晏尘水正请林远山吃蜜饯。 后者毫无防备地选了个大的柿饼,刚咬上去就被齁得面容扭曲,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晏尘水哈哈大笑,声音清朗:「林远山,我带你出去转转?」 「行啊,我还是第一次来宣京呢。」林远山趁机松口,拿着柿饼的手悄悄背到身后。 贺今行看着两人出去,晏尘水跨出门时还对他做了个手势——以往每天晚上他要先睡觉时,同还在挑灯奋斗的晏尘水示意,后者都会回以他这个手势。 他微微一笑,也做了个相同的手势。而后转头道:「冬叔,你说。」 贺冬依旧切着脉,当然,要诊的自然不是风寒。 「第一件事,有意争夺稷州知州与监军之位的人不少,毕竟都是肥缺。」 他另一只手从柜檯底下贴顶的夹层里拈出一张黄纸来,「这是有望接任的名单,足有十七人。虽说大体都是秦裴两边的人,但送人情攀关系的哪条道上都有。」 贺今行仔细记下人名出身,把纸揉成一团。 知州也就罢了,文职归属秦毓章领的吏部管合情合理。 但各州卫军都归兵部管,想做监军的也走吏部礼部的路子,说开了真是笑话。 只因兵部的崔尚书素以皇帝马首是瞻,皇帝怎么说就怎么办,多一个字儿少一个字儿都不行。崔大人有「崔王八」之称,向来不出头,更没人能撬得动他这道关系。 而皇帝倚重的却是两位相爷。 「第二件事,关于傅禹成。这半年来,除了傅谨观兄妹从稷州来京,他府上除了粗使的僕婢,没有添过一个门客或是姬妾。」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此人狎妓也好,赌博也罢,都是用的他管家的身份。」贺冬皱着眉思索,忽道:「八月时,他府上死了位小姐,说是暴病。」 「先前打算与秦家订亲的那位?」 「……应当是。」 贺今行尚未见过傅谨观,却想起年初上巳在荔园的宴席,他以贺灵朝的身份互换礼物的那位傅家小姐。 他点了点柜面,沉思几许,道:「罢了,傅禹成就到此为止。」 贺冬松开他的左手,示意他换成右手,再次仔细地切脉。 「至于户部,陆潜辛入狱后,本应是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疏于防备的状态,但实际上我和贺平尝试了几次,都难以潜进。主子说得对,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进不去……」贺今行咬着下唇,心中权衡片刻,说:「我去。」 「这怎么行?万一!」贺冬大惊失色。 贺今行抬手打断他,「明日冬至,宫中大宴,百官皆在宫中,正是机会。」 「况且北地天寒,长公主要赶在腊月封山前回去,明日就是在宣京的最后一日。不论如何,也得在后日前搞清楚户部手里还有多少存银。」 「那大帅他们……」 「明日宫宴结束,我再去找他们。」 贺冬嘆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捏着贺今行的手腕,眉头越渐紧锁,半晌松开手,凝重道:「你正是身体发育的年纪,再过三五个月,灰了师父还不回来,怕是要压不住了。」 贺今行顿了顿,扯起嘴角微微笑道:「冬叔,师父号飞鸟,不是灰了。」 贺冬无言,只静静地看着他。 「我娘这么叫是因为方言啦。」 他收回双手缩在柜檯后,用力地交握着,偏头看向门外。 即将过冬至,街上也十分热闹。 这厢,晏尘水带着林远山正随意地逛。 后者一路琢磨怎么把手里那过甜的柿饼处理掉,扔了对不起别人的心意,吃又实在吃不下。 他正纠结,就见前方似乎里三层外三层地堵住了。 「咦,有热闹啊。」晏尘水比他反应快,拉着他往人群里钻。 好容易找到处能看清最里面的地方,又听对方嘟囔:「怎么又是这傻子。」 「谁?」 晏尘水指着街中,「秦相爷家的小霸王,秦幼合。」 林远山仔细一看,宽阔街道上靠近他们这头,摆了套桌椅。 铺了貂绒的大圈椅里坐着个锦衣玉冠的少年人,正跷着腿喝茶。 轿子停在一边,两个小厮一个捶腿一个捏肩,另一边还站着一熘儿待命。 「哇,可以啊!」林远山道:「比我们二哥当年还要拽。」 晏尘水纠正他:「这叫傻。」 「这女人怎么这么能磨蹭?」秦幼合看着几丈外的马车,不耐烦地开口,「再去问问,到底有没有、下不下来,总得拿个准话儿。」 捶腿的小厮领命而去。 他向后一靠,瞥见周遭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小裳,这些人是不用做事还是怎地,把小爷当猴戏看吶?快去撵走。」 秦小裳叫了声「少爷」,也不捏肩了,瘪嘴道:「这么多人,怎么撵嘛?」 「要不我亲自动手撵?」秦幼合日常被噎,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去抽他,「让你带着这么多人是摆设啊?赶紧地,谁再盯着我就给我打!」 秦小裳一扭身躲过,慢吞吞地带着家丁挥舞着棍棒去撵人。 第127页 他们还没怎么施展,围观民众就自动跑了一大半。 街道重又阔静下来,厢体上烙着莲花纹印的马车终于被从里面掀开车帘。 一位罩着象牙黄流彩暗花斗篷的妙龄女子现出车厢,被侍女扶着走下车凳。 她未戴兜帽,梳着飞仙髻,完整地露出姣好的面容。 「裴六小姐?」林远山张大嘴。 他俩自然没走,晏尘水:「你认识裴家的姑娘?」 「呃,在稷州见过一次。」林远山收回目光,有些不舍。但二哥从前说过,一直盯着女孩儿看是非常无礼的行为。 晏尘水则继续看热闹。 在他眼里,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没有什么分别。 眼见裴六似乎同侍女说了什么,侍女留在原地,她独自走向秦幼合。 最后两人隔了一尺的距离,秦幼合仍然瘫在椅子上,一来一回地说话。 嗯,站得远了些,听不清说了什么。 晏尘水想着,眼见秦幼合从一摊软泥似的坐直了,脸色也不再漫不经心,似乎有些生气。 「你真不知道?」秦幼合,「你们都是女孩家家,」 「我与郡主就宴会上的一日之缘,从哪里得知她的行踪呢?」裴芷因好笑道。 「也是,她从来就不爱和大家一块儿玩儿,又不合群,又冷酷无情得很。」 秦幼合嘟囔着,突然站起来。 他年纪虽小些,身量比裴六高,眉眼也更加艷丽。坐着还好,一起身,便显得盛气凌人。 和明媚如天中霓虹的裴六姑娘一对比,就像要欺负人似的。 「嚯。」晏尘水不由提高了声音:「这厮想要打人?」 话音未落,他一句「傻了吧」尚未出口,身旁牛犊似的少年就沖了出去。 「喂!」林远山吼道:「故意为难女人的算什么男人?」 他三步并作两步插到裴芷因与秦幼合中间,竖起两道浓眉,不满地盯着后者。 「你谁?」秦幼合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扯着嗓子叫自己的贴身小厮:「小裳!把这玩意儿给我叉走!」 「哦。」秦小裳光应声不动作。 林远山犟在原地,更加大声:「光天化日,欺男霸女,你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秦幼合更不耐烦,对着吼:「谁欺你霸女了?你脑子有病啊!」 两人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 林远山背后突然传出一把清脆的声音:「哎,冷静,别吵。」 裴芷因绕出来,站在边上,「你俩是不是误会了?」 「啊?」林远山眨眨眼,一身气势弱下来,迷惑地看着她。 裴芷因「噗嗤」笑出声,又虚掩着嘴仔细看他一回,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林远山摸摸鬓角,笑出一排大白牙:「嗯,在荔园见过。」 「果然。」裴芷因笑道:「林公子,是这样的。秦公子曾拜託我一件事,我正在同他交接。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妥的事。」 她又看向秦幼合:「我昨日到宣京,你今日就在大街上拦我。先前人多嘴碎,我不好意思下来,也不能怪我,对吧?」 后者翻了道白眼,「不在街上拦在哪儿拦?孤男寡女的,我也要脸好吧?」 裴芷因微笑:「你大可先给我家递贴子,再约定时间见面不迟。」 秦幼合心说就你家那家规,我从门前过都嫌慎得慌。 这回不拦,下回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出门? 但他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懒得再多嘴,叫秦小裳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上轿前暼到一边的晏尘水,他立刻联想到另外一个人。而后愤愤瞪了晏尘水一眼,才钻进轿子,让小厮抬着走了。 晏尘水无所谓,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也叫林远山回药铺。 林远山同裴六姑娘告别,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啊六小姐,我一时冲动,没注意到具体情况。」 「没事。虽然情况不对,但我还是要谢你愿意挺身而出。」裴芷因绽开笑容。从先前到现在,她没有一刻是不笑的,但嘴角的弧度确有差别。 她敞怀而笑,髮簪上垂下的流苏缀在她颊边,抖出一瀑烟霞,衬得她光彩照人,只若天仙一般。 少年人一时看痴了。 直到晏尘水戳了戳他的胳膊,他才回过神,然后看着姑娘的背影。 裴六姑娘往回走到一半,似有所感,回过头来挥手道:「林公子,有缘再见呀!」 林远山也向她挥手,待人上了马车,才低低道一句:「有缘再见。」 两人往回走的时候,林远山落后一步,决定吃掉那个柿饼。 一入口便是,好甜。 第052章 四十九 林远山跟阵小旋风似的刮进药铺。 贺今行正在抓药,见他火急火燎地回来,心有疑问还没来得及出口,人就冲进了后堂。 他问后头跟着进来的晏尘水:「怎么了这是?」 晏尘水意味深长地笑:「街上遇见了个人。」 「谁?」 「裴家的六小姐。」 「她上京了?」贺今行惊讶道:「她这个时候进京干什么?」 按理她应当和裴明悯一样,不管什么事也要陪着裴老爷子过了年再说。 他转念一想,若事情非同寻常,裴六这会儿上京,裴明悯多半同行。 朋友来,如果有机会,自己应当去拜访他。 第128页 「这就不知道了。」晏尘水摊手,向他挤了挤眼睛,「总之你只要知道我们遇到的是位光彩照人的小姐就成。」 「嗯,然后呢?」贺今行茫然地打包药材。 他当然知道裴芷因,名门望族的嫡女,自然出众……他忽然反应过来,眉毛一扬。 晏尘水继续笑,见他意会了,开始摇头晃脑地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林远山灌了一肚子凉水从堂后出来,就听到「窈窕淑女」一词,立时涨红了脸,扑过去勾住他的脖子,勒着人不准再说。 「哎,好汉饶命!」晏尘水假装反抗不得,被压弯了腰伸手:「今行救我!」 贺今行知他们玩闹,也不管,就笑着看他们。 「多大点儿事。」贺冬窝在柜檯后,摇着头半羡慕半感慨道:「年轻人哟。」 抓好药出来,林远山要回殷侯府,走前问了贺今行的住址,说有空再来找他。 剩下两人沿街西行。 路过一家点心铺子,晏尘水停下来,拉住贺今行的袖子,「我想吃杏仁酥。」 后者笑:「为什么要我去买?」 「唔。」晏尘水自然地说道:「封口费?」 贺今行认真地想了想,「行。」 他去买了一袋酥饼,抱在怀里,并不给同行的友人,「你先前吃太多蜜饯了,这会儿不准再吃零嘴。」 「那就晚上再吃。」晏尘水收回手。 贺今行又看他两眼。 晏尘水:「想问我怎么猜到的?」 「你和携香姐姐从前就认识吧?她从第一天来,每次做菜,都会做一道辣口,并且总是放在你的面前。我记得你明明没有向她说过你吃辣。」 他双手交握托着后脑勺,微微仰头望灰蓝的天空。 「还有那个神棍郎中,大晚上的从城东走街串巷到城西,若说是为生计,那真的太勤奋了。然而今天去药铺,分明就是个懒鬼,还要让你自己抓药。」 「冬叔眼睛不太好,我能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贺今行解释,又问:「如果冬叔那天只是恰好被什么事耽搁了,所以才晚归呢?或者我也可能私下向携香姐姐说过自己的喜好。」 「细节不一样。」晏尘水放下手臂,没有说具体,只是看着他道:「我的推断原则是以发生的事实为根据,并且我不相信巧合。」 他皱了皱鼻头,「辣椒太上火了,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 贺今行握住怀中纸袋的封口,一本正经地说:「你嗜甜的程度也是会齁到每一个正常人的。」 晏尘水看他半晌,唇边绽开笑容:「张先生是我爹的恩师,我爹不问不说,所以我也不需要问什么说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有那么一股洒脱的味道,如同穿身而过的微风。 贺今行点头,迈开步子,「走了,早些回去读书。」 晏尘水与他并肩而行,朗声道:「与朋友交,重在人品。」 「我谢谢你的夸奖?」 「你应该说『我也是』。」 「那,我也是。」 他们都笑起来,继而说起下午要做的文章,该怎么破题才好。 两人穿过喧闹的街市,就如相约上学堂的普通书生一般。 经过正阳门时,一条直线往上,隔了几百丈的应天门里正走出一队铁甲。 一队七八人纷纷跨上自己的战马,其中一个穿长衫戴儒巾的文士说:「先回府还是怎地?」 领头的拉着缰绳,任座下马匹随意走了两步。 「先去一趟户部罢。」 户部官衙大堂,两拨人各据一边。一拨是户部的僚属,一拨是着甲的军人。 两拨人吵得不可开交,直到一名绯袍官员从堂后出来叫停,双方才暂时压住了火气。 谢延卿走到堂中,掐到一起的众人各自分开,现出其后安坐椅上安然喝茶的女人。 「殿下。」他拱手道:「非吾等不肯据实以告。因陆潜辛一事,部衙事务停摆多日,本该月初就开始的岁计决算拖到前日才刚刚开始。您现在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下官除了信口开河实在无从说起。」 嬴追放下茶盏。 她在这里坐了两个时辰,面上也不见半点愠色。 「谢大人,本帅知道你新官上任,部衙各项事务才将上手,或许还不甚熟悉。但边军饷银出入向来有定制,照着往年的章程应当不难捋。」 「说是如此,但您也应当知道,我们决算完报给陛下,陛下那里过了,才好编制明年的预算。各路饷银也都在预算项目之中,下官不可能提前说准。」 「那你给我个话,什么时候才能起送?」 谢延卿在她右手边的扶手椅慢慢坐下,撑着扶手,目光落在虚空,并不答话。 嬴追伸出手,张开五指:「不能超过五月,如何?」 「近五年来,饷银送来的时间一年比一年晚,往年有松江路接济,我也不曾说过什么。但今年东北大雪已成了灾,后头肯定冻得更厉害,他们明年不一定能顾得上我们。军饷差些数目也就罢了,若发放的时间再往后拖,我们雩关从上到下十二万人都得餐冰饮风。」 嬴追揉了揉眉心,「谢大人,咱们互相体谅些。」 「殿下,不是下官不体谅。」谢延卿长嘆。 忽有小吏来报:「大人,殷侯来了。」 第129页 他便住了口,抬手道:「请。」 小吏復转身去,不多时一队军士走进来,踏过天井。 为首的将领虎背熊腰犹如一座小山,身后跟着的除了一位文士外也都是人高马大,走动间铠甲哗哗作响。 七八个人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堂中北方军的军士们把目光从户部一帮弱吏转移到来者身上,都立时挺直了嵴背,绷起肌肉。 因为来的是西北军。 虽说同为边军,但文人自古相轻,武人之间也有各种各样的比较。 例如铠甲。 北方军的棉钢甲在关节间多嵌绒,不止防寒,也是为了抑制铠甲磨损。而西北军则用软皮革和土布连结铁甲,防着沙砾往人衣裳里钻。 两相比较,前者略显华丽威严,后者样式则简洁些。 前者笑后者又土又破如地痞流氓,后者嘲前者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 诸如此类,再牵扯到将士待遇和歷往功绩,两方各有优劣,更是翻不完的旧帐争不出结果的车轱辘。 因此两方军士一碰,皆目露凶光,煞气逼人。 然而将领之间却未有隔阂,殷侯贺易津跨过大堂门槛,两步便到堂中,抱拳道:「长公主。」 嬴追亦抱拳:「殷侯。」 两人互相打过招唿,贺易津看向坐在一旁的老人。老人满鬓花白,形容消瘦。 剎那间,他坚毅的脸上闪过莫名的神色。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虽为半父子,但上一次见面,是十六年前还是十八年前? 他抬手叠掌,弯下高大的身躯,恭敬地叫道:「岳丈。」 谢延卿慢慢抬眼,撑着扶手的手青筋尽凸,起身回礼:「殷侯。」 态度不言而喻。 贺易津接住他的手臂,扶着老人起身,算是受了这一礼。 往昔情与谊,皆了结在这一拜中。 其后无人开口,大堂突然安静得针落可闻。 跟在贺易津身边的文士认命地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听说您冬至一过就要走,我们便加快速度马不停蹄地往宣京赶,好在遇上了。」 边将述职只在年关前后,并未有固定的日期。 因三路不好同时离关,加之地理环境的影响,通常是长公主第一个回,然后在腊月上旬离京。这时殷侯将将赶到京城,而南疆的顾大帅才开始动身。 「王先生。」嬴追颔首,嘆道:「我们来时南赤河就已结冰,不早些回去,大雪封完了山,就得逗留到开春。」 王义先一惊:「今年怎么冻得这么早?」 「天要如此,人能奈何。」她不欲再闲扯,转向此地正主:「谢大人,我先前所说,你认为如何?」 临走在即,她今日一定要个说法。 贺易津随意挑了把右手边的椅子坐下,沉声道:「我今日也是为西北军的军饷而来。」 王义先挨着他坐下,跟随的军士们便站到两人身后。 北方军的军士们也不甘落后,簇拥在长公主身边。 两边霎时泾渭分明,隔着中堂互相瞪眼。 谢延卿挥手让衙吏们都下去干自己的事。 嬴追沉得住气,只等谢尚书回话。她身边的一位副将却道:「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尚书大人先把我们北方军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其他。」 王义先「唉」了声,边抚平衣袖上的褶痕,边慢条斯理地说:「想我们西北,今年吃的还是去年的饷。」 此话一出,除了西北军,满座皆露异色——非是讶异这件事,而是讶异此人就这么直白地当众捅了出来。 「我们也不和你们争明年的,我们就问今年的。」他对那位副官微微一笑,一段话嘆了三次。 「眼看一年就要到头了,本年的军饷还没见到半点影子。我们十五万人吶,别说喝风,业余山上的草皮都要被啃秃了。」 「今年的九十万两饷银不知何时才能启程送往西北?」他高声问罢,抬袖作拭泪状,目光含怨刺向谢延卿。 「谢大人,居庙堂之高,则忧兵民之艰啊。」 王义先往年一般是留在仙慈关,但今年为了甘中路那座金矿不得不回。本是无奈,半路上接到谢延卿接任户部尚书的消息时,却庆幸自己跟着回来了。 他家大帅不肯与老丈人针锋相对,他王义先可没什么顾忌。 没有人说话,他便冷笑道:「欠几个月也就罢了,今年拖明年,明年不知拖到哪一年。长公主,谢大人,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哪有欠成这样的!」 「我呸!」那位副将啐了口,「净会哭穷。」 王义先淡淡道:「这不是哭穷,这是陈述事实。」 副将:「你们穷关我们屁事!难道我们就好过了?你们好歹能屯田……」 嬴追抬手制止他,「咱们两路互不干涉,一码归一码。」 她叩了叩扶手,「争来争去也没意思。谢大人,行与不行,您老就开口说一两个字。」 她问的是谢延卿,视线却盯着贺易津。 年少时她和贺易津以及诸位哥哥也曾对酒当歌并肩退敌,只是如今各守一方,故人大都作了土。 将士一体,北方军保全自身就已艰难,更无余力管顾其他。 近日风声不断,嬴追向来谨守本分不主动伸手碰朝政,也猜到国库怕是漏了个大洞。 第130页 户部做来年预算时各军饷银多半要继续被削,但再怎么削也是一大笔银子。 若是存银有限,入不敷出,只能先到先得。 贺易津端起茶盏。 他们昨晚半夜到宣京,早上城门一开,他和王义先就进宫面圣,直到现在滴水未沾。 他知道自己的军师正看着自己,长公主和老丈人也看着自己,大堂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于他身上。 他一口饮尽杯中冷茶。 「谢大人,若非要活不下去了,我也不想来叨扰您。」 所以不管多与少,他们西北都要争到几分。 「罢,罢,罢。」 谢延卿环顾一堂将士,缓缓转身,唤了两个主事过来。 「今日不下衙,让所有人都放下手头事务参与到岁计决算中来。」 主事大惊:「这,大人,各州的报册都还未算完!」 谢延卿摇头:「长公主和殷侯都在这里等着。快去,什么时候算完了造成册,什么时候再散衙。」 主事立刻转向嬴追与贺易津,躬了两身疾声道:「殿下,侯爷,就算我们户部所有人一起不眠不休地算,这一天一夜也出不了结果啊!」 王义先:「我们可以等。」 嬴追以手支颐,闭上眼。她的副将便催促:「还不抓紧时间?」 「这一晃眼就要冬至,咱俩竟有小半年没见了。」裴芷因进了傅府,在后花园里找到了她的闺中密友。 对方正在作画,见她来,放下笔,转动轮椅。 「你别动,我过来就是。」裴芷因把侍女留在路口,走近了,弯下腰抱住好友,「景书,我好想你。」久久不放。 傅景书不问缘由也不叫人起来,只轻轻地拍着对方的肩背。 半晌,裴芷因打算起身拉开距离。 傅景书却抓住她的手臂。 她僵住半躬身的姿势,微微笑道:「怎么了?」 微凉的指腹贴上脸颊,而后在眼下轻轻抹过。 傅景书收回手,声音淡淡:「为什么哭?」 裴芷因一愣,再回过神,眼泪就止不住地冒出眼眶。 「我也不想。」她立刻抬手擦泪,但眼泪越擦越多,氲湿了她的妆。 「年年至日长为客。」她哭着笑:「我不想哭,但我忍不住。景书,我一想到我要去往异乡就忍不住。」 「明岄。」傅景书叫道,身旁侍卫递来一方手帕。 她接过来,又递给裴芷因。 裴芷因拿手帕擦脸,「这一个多月,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是我?」 她擦干了眼泪,也擦净了妆容,显出一张煞白的脸,「我知道这是好事,一桩联姻换取两邦和平,很划算。但为什么是我?」 傅景书轻声嘆息:「陛下向来尊崇『顺其自然』,和亲一事定然会询问你的意见,到时候你拒绝就是。」 裴芷因怔住:「你……早就知道?」 「嗯。」傅景书点头,「明日冬至宴,就是机会。」 她把轮椅转回书桌前,揽袖提笔。 案上用山石镇着一张熟宣,纸上一副寒梅图正临近收尾。 工笔细腻,枝茎铮铮。 裴芷因看她落笔勾出花朵轮廓,绽开一个惨澹的笑。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既落到我头上,那我便去了罢,也少教一个姑娘与家人好友分别。」 傅景书笔锋一顿,最后一朵梅花画成,搁了笔,示意明岄推她回房间。 裴芷因跟在一旁,听到她问「你心里可有意中人」时,下意识摇头。 「那不妨看开些。」傅景书悠悠地说道,目光穿过幽深的迴廊。 她一下一下地敲着膝盖,厚厚的貂绒与衣裙下,肢体毫无知觉。 「这世间任何人与事,只要没能杀死你,你都可以反客为主。哭是没有用的,你想的应该是怎么去掌控逆境,反败为胜。」 她的视线转到好友身上:「你既无意中人,便没有牵绊。」 北风吹过庭园,唿啸多时,才自梅树上捲走了一朵血红的花。 明岄自风中捉住那片飞红,递给傅景书。 「赤杼乃枭雄,你嫁他,不算辱没你。」 「北黎占据了广袤的塞外高原。翻过牙山一路向北,有水草丰茂的原野、矿藏丰富的高山和成群肥美的牛羊,你嫁它们,也不算辱没你。」 傅景书抬起手,将指尖的红蝶献宝似的给裴芷因看。 「芷因,傲雪欺霜才是真绝色。」 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谈论天气一般随意。 但她说的话,却仿佛一把刀,当头噼碎了裴芷因十几年来被衣裳首饰、琴棋书画与诗文礼仪填满的闺阁记忆。 「不。」裴芷因呆了好一会儿,才恍神道:「景书,你在说什么?我……」 她并未彻底地明白好友说了什么,却本能地感到战慄。她想说自己没听懂,但另一股念头却从心底升起,叫嚣着要她去了解、去深入。 傅景书看着她挣扎变幻的神色,淡淡地笑了。 「我在问你,你要嫁当世枭雄,还是千里河山?」 「我连赤杼长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裴芷因抓住她的手,急促道:「我、我当然要!」 傅景书颔首,替她说出未竟的话:「你当然要嫁千里河山。」 话音未落,两只柔软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第131页 手中梅花被体温烘热,蕊上残雪融化,润湿掌心,仿佛先前抹下的眼泪未干。 傅景书牵着尚未缓过来的少女回到自己的院子。 天光熠熠,满院寒梅飘香。 「从今天起,你每日都要来找我。我有很多东西要教给你。」 第053章 五十 冬至大节,宫里要祭天,民间要祭祖。 够不到祠堂的,就一炷香一碗饺子一片赤诚心了事。 百官按律可以休沐,但御史台近日事务繁多,晏大人身为二品大员,仍勤勤恳恳地天一亮就去了官衙。 张厌深不止给携香放了假,也给自己和两个学生放了半天假,午间吃过饭就要出门。 院子里就剩两个少年人,晏尘水眼珠子一转:「你不出去?」 「啊?」贺今行茫然。 「这种时候,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有很多事情吗?」晏尘水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压低声音:「借着节日热闹,传个信探个密什么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你想什么呢,我是来读书的。」 他知道自己未说明身份,晏尘水虽不问,但脑子里肯定会延伸出多种猜测,却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陆双楼先前说他「思维奇特」,确是真言。 贺今行拉着对方回房间,「还是赶紧把今日的课业做了吧。」 「啊,这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样。」晏尘水瞬间情绪下降,嘟囔道:「话本里可刺激了。」 「你也说了是话本,就此打住。我且问你,《孟子》离娄上章开篇之言,做何解?」 「孟子曰:离娄之明……」 上午摆开的笔墨纸砚未收,两人边说边提笔,各自写起文章来。 待停笔合卷,已到申时。 晏尘水伸了个懒腰:「我得去找我爹了,你晚上怎么办?要不干脆一起得了,咱俩就坐后面。」 皇帝白日祭天,晚上大宴群臣,晏家父子自然得去。 贺今行摇头,想了想:「我去找一位朋友。」 晏尘水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眼里闪着好奇的光,但什么都没有问。 两人遂一起出门。 冬日白昼短,未至酉时,便是天色阴阴。 他们路过户部官衙,见一大批衙属官吏涌出来,皆是衣衫皱乱,神情疲惫。 「谢大人也是说一不二,要不是今儿是冬至,我觉着他们这会儿都下不了衙。」晏尘水摇头,「年度决算是个大工程,哪能两天就算完?」 昨夜户部挂了一晚上的灯。今早携香说给他们听时,就连晏大人都皱了眉,道是压迫太过。 贺今行耳力过人,此刻听着官吏们三两埋怨,只能无奈地说道:「谢大人身在其位,不得不如此为之。」 谢尚书致仕前就是户部堂官,时隔多年官復原职,不至于这点当差能力都没有,更不是不懂驭下之道。 压着整个户部,只因应对的是长公主和殷侯。 两人在应天门前分开。晏尘水去御史台,贺今行向右到三市口,北转吉祥街,钻进了一条无人的巷子里。 他走到深处,四下看看,攀上了盖着灰瓦的白墙。 乐阳长公主府。 嬴淳懿在殿中看书,忽听一侧窗外檐铃响动,便抬手示意婢女退下。 待婢女们全部退出殿外,阖上大门,挂在屋檐下的人才从专门开着的窗口跃进来。 他翻过书页,头也不抬地说:「再晚些,你就不用来了。」 靴底悄无声响地踏过地毯,贺今行走到火炉旁伸手烤火,「今天老师布置的题目有些难,所以多花了一点时间。」 「一天一夜,」嬴淳懿语带嘲讽:「也不过将各路呈报的帐册做了核算归整。汉中路今年赋税收了三百万,然而拨去的款项就超过两百万。至于其他的,都在谢延卿的值房里。」 他说罢指了指一旁的矮凳。 凳上盖着几张纸,贺今行拿过来,前两张潦草地写着汉中路的赋税收入以及从户部拨过去的各款项数额。 项目不甚详细,但笔墨犹新,应当是才送到的消息。 他抬眼看向倚在榻上的人,姿势随性,衣衫不端,是惯常的不羁模样。 但不过几年时间,就在户部插了人。哪怕是个只负责核算一路帐册,尚无权察看其他的衙吏,也足以说明对方并非如表现出来的轻狂。 最后一张纸则是一份简略的地图,特别标註出了现任户部尚书的值房在官衙中的位置。 他看了片刻,就把一叠纸都放进了火炉里。 嬴淳懿这才站起来,一身黑色宽袍落直,放荡立去,显出几分肃杀的意味来。 「我要知道结果。」 贺今行点头:「可以。」 殿外忽然响起一把清脆的声音:「这个时间,闭门干嘛?」 顾莲子推开门,见嬴淳懿独自立在殿中,垂眼看炉中火舌翻卷。 少年人挑起眉,「什么时候走?」 「时间差不多了,明悯,收拾好了没?」 婢女掀起绸帘,身着繁复诰命服饰的妇人走进内室,见少年人静静坐着。 她走过去拉起少年的手,轻柔地问:「我儿为何愁眉不展?」 「母亲。」裴明悯回过神,起身恭敬地回答:「儿在愁六妹妹的事。」 他嘆道:「恨我非女子,不能以身代之。」 第132页 「煳涂。」裴夫人掩住他的嘴,「男女生来天定,你和你六妹妹各有前程,莫再说这些话。」 裴明悯定定地看着她,她抬起手,摸了摸儿子低下来的头。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天天抽条得飞快,和记忆里的糰子大不一样。 「一晃眼,你就长大了。」裴夫人牵着少年出门,「我裴家簪缨三百年,虽一时走到低处,但也不是寻常门户就可欺辱得了的。芷因的事自有你爹转圜,何须你来出头?」 裴芷因已等在院门外,见两人出来,露出笑容:「伯母,四哥。」 裴夫人走近,替少女理了理斗篷兜帽,然后也拉起少女的手,一手牵着一个,「宴席就是宴席,不管在宫里还是家里,你俩只当和平常一样就是。」 裴芷因一怔,笑容隐去,轻轻点头。 身后侍女们纷纷撑开伞,护着一行人走入夜色。 天空晦暗,已在飘雪。 街上行人渐少,店铺也纷纷关门落锁,归家过节。万家灯火连成一片橙红的海,羊肉与韭菜的香气如浪花翻涌。 贺今行奔跑在屋顶上,穿过越发厚重的雪幕,而半点不沾身。 下雪好,冬至一场雪,夏至水满江。 明年一定要风调雨顺,他心想,如一片雪花落在了户部后衙。 雪轻不如鼓点响,崇和殿里宴席刚开。 皇帝与皇后共席。左侧设了鸾座,太后搂着个年幼的男孩儿,正轻声哄着。 长公主独自一席,陪坐对面。 丝竹渐歇,大内总管顺喜捧着圣旨出列。 太后立即叫「阿追」,嬴追一动不动,只做没听见。 明德帝端起银杯饮酒,裴皇后一直挂着微笑,只笑不语。 最侧的嬴淳懿看着这几人,指节轻扣席案,亦似笑非笑。 太后沉下脸,只得让乳娘牵着男孩儿走下三层御阶。男孩儿十分听话,不须乳娘提醒便跪伏于地。 百官见此,皆起身整冠肃容,躬身听旨。 顺喜展开圣旨,高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登基十五载,尚无一嗣,天命如此,惟兹顺之。晋阳长公主之子少颖慧,性忠厚,有承祧之资质。为绵国祚,懋扬宗社,恪遵皇太后慈命,于天化十四年冬月十六,立其为皇嗣,赐名『旭』。今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及其家眷纷纷叩首。 「阿嚏!」 户部官衙,值守的小吏捂着鼻子嘴巴,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同僚叫他:「是不是该去巡逻了?」 「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阿嚏!」小吏缩成一团,更加靠近炭盆。 同僚犹豫片刻,塌肩缩脖地去开了条门缝,北风立时卷着雪花扑了他一脸。他「砰」地关上门,又缩回了火边。 「雪太大了,反正谢大人也不会知道咱俩到底干了什么没干什么。」 「知道又怎样?还能把我们辞退不成?就算辞了,那也无所谓,反正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唉,这谢大人比陆大人真是差远了,往年咱哪受过这罪?现在一晚上就两斤炭,还没有酒肉,真是冻死人了。」 两人裹着棉被闭眼发牢骚,没注意到屋门外黑影一闪而过。 贺今行踮着脚跟猫着腰,飞快地穿过月洞门;再左转过长廊,穿天井,就能到本部堂官的值房。 他听着这些官吏编排谢延卿,心里有些难过。 虽是外祖孙,但他并未与谢延卿相处过,也不知其性格。然而能顶着压力千里迢迢来安葬出嫁的女儿,且遵从女儿遗愿的人,品性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他心中的气嘆到一半,忽然禀住。 然后收回前迈的脚,慢慢后撤踩住地面,一步,两步…… 一点寒芒刺来,贺今行一扭身滚入庭院,飞刀钉上廊柱。 一条黑影跟着杀出,拔了刀再度甩射。 背后传来破空声,贺今行回头仰身,两指夹住了那枚柳叶小刀。 再起身,长刀穿雪,直往他面门噼来。 飞刀不能挡,他拔出匕首去接。 刀刃即将相接的前一息,却双双剎住。 大雪簌簌地落。 「怎么是你?」陆双楼收刀。 贺今行也撤回匕首,见他玄衣金鞘,蹙眉道:「漆吾卫的任务?」 「嗯。」陆双楼点头,「漆吾卫虽然能到处跑,但事情多而杂,好不自由啊。」 听着是埋怨的话,语调却又平平似拉家常。 贺今行记着他挨的二十鞭,问:「好些了?」 「还成。」 「那我要去做事了。」他说,「你要继续拦我吗?」 「不。」陆双楼摇头,在昏黑的夜里弯起双眼:「我给你望风。」 「呲」地一声,火光亮起。 贺今行举着火摺子,小心地迈开脚步。 谢延卿的值房里,每一张桌子、柜子、凡是能搁置东西的地方,都摆满了帐册和使用过的纸张。 他随意翻看了手边的一本帐册,罗列有序的帐目密密麻麻。他曾经跟着军师学过一点查帐的方法,但这里根本用不上。 户部决算的第一步流程,是以州为单位进行收支核算,核算完成后再与各路报送的总帐册比对。大宣九路三十三州,内容实在太多。 贺今行本想抄写一些重要帐目,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根本没这么多时间抄,甚至也完全没有挨着背下来的可能。 第133页 他犹豫了片刻,便做出选择。 汉中路有嬴淳懿的人,他不需要再浪费时间。而大宣超过三分之二的税收来源于江南、江北、广泉与松江四路,他只捡这四路十二州查看,背下户部核算过的帐目就好。 陆双楼说瞭望风,就真的没有跟进来。 他坐在值房外的栏杆上,靠着廊柱,屈起一条腿。屋檐伸出几尺,将黯淡的星光与纷飞的雪花一齐挡住。 他把执汝刀抱在怀里,一双狐狸眼微微阖拢。 在这样的夜里,耳朵比眼睛好使很多。 屋里响起纸张快速翻动的声音,很轻很轻,如唿吸一般。他心如明镜,知道贺今行是在查帐。 陆潜辛伏罪伏得干净利落,陆双楼了解他,绝对不可能是临到头的悔悟。老东西在户部经营十几年,一朝断尾求生,只可能是淌的水太深,面临了极大的危机,而当前的利益又不足以吸引他固守下去,所以才会干脆放手脱身。 陈林交给他的任务,也佐证了他的猜测。 几日前,陈林便让他蹲守户部官衙,盯住进出的异常人物。这任务本不需要他现身。但他这个人向来懒散惯了,哪怕进了传说中「非死不得出」的漆吾卫,也根本没有自觉。上峰安排的任何事情,他都会在心里掂量一番,只要不乐意,就不干。 不过他生性淡漠,审讯也好,杀人也罢,无论求饶还是惨叫,都难以在他心里泛起涟漪。能令他产生乐意与否这种情绪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同窗,一个是他还没能手刃的亲爹。 他想到陆潜辛,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傅家的二小姐。他与傅景书从稷州开始合作,到他杀了王氏母子结束。 短暂的各取所需的合作,自然互有许多的隐瞒,然而陆双楼从接触到的少量信息里,也能隐约感觉到傅景书所图不小。 傅景书手无缚鸡之力但心机深沉,明岄令行禁止却是十成十的杀胚。 她、他们,在图谋什么? 陆双楼掀起眼皮,看自己怀中发着微光的刀鞘。 这本不是他会感兴趣的事情。但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贺今行是否会被牵扯其中?而他要不要告诉贺今行,他所参与、知晓的一切? 崇华殿中,宴席正酣。 庆祝皇帝喜添子嗣的贺词尚未散尽,秦毓章放下杯盏,从席案后绕出来,走到御路中间。 他拱手躬身,做出及其谦卑的姿态,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管弦骤喑,歌舞散去。 偌大的殿宇里,所有目光都聚于他身上。 傅禹成从走出殿外的舞姬身上收回视线,有些不快。 但他满堂扫视一圈,看到众人或惊或愁各异的神态,又想到了些别的事,便抵消了那点子不快。他放下酒盏道:「秦相爷,冬至宴上提什么政事?未免太不解风情啊。」 明德帝摩挲着铜钱,两指一抬:「有什么话就说罢。」 秦毓章道:「去年腊月,北黎使团来访我朝,至今已将近一年。赤杼太子提出的联姻一事,我朝迟迟未行回復,已不可再拖下去了。」 「啊,是有这么个事儿。」明德帝似才想起来,拍着大腿说:「但先前傅卿说的好,大家喝酒吃肉呢,谈政事煞风景啊。 他在宝座上居高临下,点了下首默不作声的右相,「孟檀,你怎么看?」 裴孟檀立时起身出列,沉声道:「前有皇嗣过继,后说联姻北黎,都是家事,也都是国事。皇嗣说得,联姻自然也说得。」 傅禹成玩味儿地盯着他,溢出一抹坏笑,心道我看你等会儿还说不说得。 「嗯,裴卿说的也有理。」明德帝十分认同地点头。 「陛下。」秦毓章再次开口,声音沉稳,语调不快不慢:「今日冬至宫宴,百官家眷皆在,不如就趁此机会定下和亲人选。」 席间霎时响起一连串此起彼伏的惊唿,然后被飞快地掐断。唿声不高,但依然传遍了整座大殿。而后便是如死水一般的安静。 坐在家眷席上的裴明悯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他盯着父亲的背影,眼角余光里,对面的女宾席上站起来一个人。 「六妹妹!」他惊道,就要跟着起身。 一旁族亲立刻拉住他,把他拽回坐垫上,压低声音劝他:「莫要轻举妄动,且看大伯如何应对。」 他撑住席案,狠狠咬了咬下唇,才克制住自己没再冲出去。他一点点地坐直了,只觉嵴背发凉。 明德帝看着走到阶前的少女,瞟一眼皇后,屈指扣了扣御案:「这是哪家的姑娘?」 「民女乃是稷州裴氏女,名唤芷因。」裴芷茵提起裙摆,端正跪下,玫红渐白的裙摆散开铺圆。 她仰头看着御阶之上的皇帝,狠心装作没有看见一旁亲生姑姑震惊的视线。 「民女自愿前往北黎和亲,以结秦晋之好,缔两邦和平之约。」 她伏地叩首,犹如一朵完成绽放的西府海棠。 裴皇后愣愣地看着她。 少女自幼学习诗书礼仪,精神高度集中时的一举一动皆优雅悦目,规范到宫中最严厉的嬷嬷也挑不出错处。 然而她的嫂嫂裴夫人在前日才入宫,说的可跟今日这一出完全相反。裴皇后掐了把自己的手心,仍是忍不住偏头道:「陛下……」 明德帝只是抓住她的手臂,一字未发,她便无法再说下去了。 第134页 「为什么?」明德帝一手支颐,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似颇为好奇地问道:「这满殿的官宦与其家眷,估计都是不愿意去的。你一个弱女子,看起来也没和你家长辈商量,怎么就突然跳出来说自愿去和亲呢?」 「宣京至北黎虽不及宣京至你祖地远,但这去了,可就回不来了啊。」明德帝露出一点笑意,以玩笑的口吻道:「若是不懂和亲的意思,裴卿,与你侄女儿好好讲讲。小姑娘,你可要考虑清楚,朕准你后悔。」 「谢陛下。」裴孟檀恭敬行礼,绷紧的神经这才慢慢松懈下来,转身就要与自家侄女分说。 却见裴芷因再次磕头道:「谢陛下垂怜,但民女明白和亲之意,也绝不后悔。」 少女直起上半身,以双膝支撑全副嵴樑的重量,目光坚定,言辞铿锵。 「联姻已然说定,必定要有人去。与其让不愿意的姑娘去,为什么不能是民女自愿去呢?」 「民女出身裴氏,肩负维持家族荣耀的责任,可以与其他世族联姻,自然也可以去往异邦和亲。联姻换两族互相扶持,和亲换两邦友睦共处,民女自认做出了更加合算的选择。」 「自古和亲可换太平,不止利家国,也利生民。公卿之家受百姓血肉供养,民女自幼食珍馐、着锦绣,见田户脚夫日夜劳作,常觉无以为报,如今有了机会,北上出塞,便当报答。」 裴芷因再度叩首,额头贴上手心。 她向景书说了谎,人哪能真的无挂也无牵。 但人生于世,总要做些什么来留下自己的痕迹,要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亲人、朋友乃至其他。 在稷州,爷爷把信交给她看的时候,就问过她愿不愿意。 「多大点事儿,也值得你大伯惊慌失措。」归云出岫楼里,裴老爷子拨了下琴弦,说:「你愿意,就去;不愿意,就不去。不管你怎么选,只要你有做选择的勇气,就永远是我裴家的女儿。」 她哭了一宿,最终还是叫人收拾行李,登上了前往宣京的马车。 北风穿进屋宇,寒气卷着些酒菜香气,在裴芷因耳边唿唿吹过。 这风或许就从牙山之北的塞上高原吹来。 北黎路遥,但她想,长风可以义无反顾地跨越千山万水,她裴芷因也一定可以。 风声嘈杂,似乎影响了陆双楼的判断。 贺今行拉拢门扉的时候,他才发觉人已经出来了。 火摺子已经吹灭,他只能看到一个黑魆魆的人形轮廓,小心地关上值房的门,再转身向他走来。 不过几步的距离,陆双楼把刀挎在腰间,轻巧地跳下地,抬手便搭上对方的肩膀,轻声说:「别动。」 「嗯?」贺今行以为出了什么事,当即站住,绷起身体,右手贴上腿侧的匕首。 然而只有冰凉的手指触碰他的额头,过了两息,指尖慢慢摸到眉心。 他一下子僵住。 「果然不高兴啊。」陆双楼近乎呢喃的声音响起。 他稍稍施了点儿力气,把指腹下皱起的皮肤一点点抹平。然后他收回手,歪着头靠上身边人的头,埋怨道:「同窗,一九天就这么冷啊。」 贺今行回过神,还没想明白他刚刚是否听得真切,就听他这么说,想起他在小西山时似乎就很怕冷,北地又远比南方天寒,便试着介绍自己御寒的方法:「多穿、多吃、多动?让身体热起来就不冷了?」 他说完没等到回应,疑惑地看过去,就听见身旁传来一阵闷笑,挨着自己的肩膀也不停地抖。 陆双楼把笑意压在胸腔里,好一会儿才说:「骗你的啦,我早就习惯了,屋里多烧几盆炭,床上多铺几层绒毯就好。」 贺今行遂想到这人也在宣京呆了几年,一时失语,又觉得好笑,愁绪倒也去了几分。 「说起来,今天是十六。」他心里一直在意陆双楼给陆夫人的那颗解药,愫梦剧毒,解药缺半颗都不行,此刻有了机会便担忧地问道:「解药可有缺漏?」 「放心。」陆双楼知晓他没说出口的那部分,然而一想到王氏母子,他神情便不自觉的变得阴郁。 但他很快注意到,哪怕面对面也并不能看清表情,仍然收敛了表情。他淡淡地说出结果:「你给的另一瓶解药也被我拿走了。」 贺今行一愣。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变化,但不明原因,只能点头:「不缺就好。」 「那我走了。」他走下台阶,将要走进雪幕时,忽然回头道:「还请你替我保密。」 陆双楼倚着廊柱,本想点头,但怕贺今行看不清,就控制着音量说:「好。」 后者听见了,微微一笑,就要踏雪而去。 结果身后又传来一句「等等」,他无奈转身,立在风雪里等他的同窗。 陆双楼两步跨到他面前,用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认真的语调说:「我有句话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 从他娘过世开始,他觉得只要报了仇,叫他立刻死去也无所谓,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生与死从来不在他恐惧的范围里。但在大雪那天,他确实地感觉到了别的东西,令他眷恋,令他体悟到这人世间还有值得他留下来的意义。 他张开双臂,把贺今行拥进怀里,「谢谢你啊,让我觉得活着真好。」 「你我同窗一场,我总不能丢下你不管啊。」贺今行也抬手回以拥抱,嘆道:「不管怎样,这个世界总是好的比坏的多,人生很长,你大可以慢慢地看。」 第135页 「嗯。」陆双楼在他耳边说:「我记住了。」 那声音太轻太淡,但贺今行总觉得仿佛住进了自己耳蜗,直到他飞出一两里,仍在迴响,风声雪声都盖不住。 他想了一会儿这种奇妙的感觉,突然想摸摸自己的额头。但风大雪大,他赶着时间奔往殷侯府,始终没有腾出手。 崇华殿前的广场上排开两排灯笼,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带着自己的家人往宫门走。 今夜这场宫宴真是惊心动魄,又吓人又刺激。 出了殿,众人仿佛才活过来一般,高高低低的交谈声蔓延开来。 裴孟檀扶着自家夫人走在前,裴明悯与裴芷因并排落在后面。 女孩子眼角绯红,终于憋不住问:「四哥也觉得我做得不对?」 「不。」裴明悯撑着伞,遮着两个人,目光却落在虚空,「在你请愿之前,我因无力阻止你去和亲而感到痛苦。」 他停了片刻,选择坚持说出心中所想:「在你表明心声之后,我又在想,为什么没能让你提前告诉我。做哥哥的,却不能让妹妹信赖,是不是很失格?」 他终于看向裴芷因,眼里是昏黄的灯光都掩不下的哀伤。 「四哥。」裴芷因叫了声,却没能说下去。她扭开脸,仰着下巴让眼泪流回眼眶。 裴明悯递给她一方手帕,温和地说:「这是你的选择,只有你自己有资格说对错。裴家人从来不后悔,六妹妹,你觉得你做出了对的选择,那就是对的。哪怕你去往异国,我和爹娘、爷爷,还有所有的族人,都会支持你。」 裴芷因没有看他,他便停下脚步,转到妹妹面前,替她擦干泪痕。 「你别怕。」 灯火通明的殿内,帝后早已离席,长公主却没急着走。 先前太后想让得了新名的小皇子到明德帝跟前凑个趣儿,但明德帝显然兴致都在裴家姑娘身上,没怎么理。太后便拉下脸,要回宫歇息。 嬴追当时只做壁上观,这会儿知道她娘肯定要遣人来叫她去,是以吃着果子坐着等。反正她「没皮没脸」,被亲娘教训抱怨几句就当临走前的关爱了。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确实有人来叫她,轻声细语:「殿下,还请随奴婢走一趟。」 嬴追勐地抬头,躬身带笑站在她面前的,却是顺喜。 晏尘水见长公主跟着内廷大总管往殿后去了,没放在心上。他吃完席案上最后一盘凉菜,才施施然站起身,叫自家老爹可以走了。 晏大人知他这癖好,等他等得快睡着,眯瞪着眼走出一段路,突然听自己的儿子问:「爹,孟爷爷今天没来呢,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他那点儿瞌睡立刻醒了:「你想去?」 晏尘水点点头。 「哦,那你去吧。」晏大人,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就说是我借给他的。」 晏尘水迟疑地接过,叫了一声「爹」,沉声问:「你不去?」 晏大人自然地摇头,「你爹明日还要早起应卯,再不回家睡觉,迟到了被扣了俸禄,你没零花钱买零嘴吃的时候,可别哭着要。」 晏尘水小时候忒会在半夜折磨爹娘,他爹那时还是一介普通御史,时常因睡过头而被罚俸。晏大人怒在心头,就从小东西额外的吃食里扣,而晏尘水没得零嘴,就越发揪着他爹撒泼打滚。恶性循环几载,这仇就这么记下了。 后来晏尘水长大了,晏大人还翻来覆去地提起这事儿嘲笑他。 以往晏大人提起,晏尘水自觉宰相肚里能撑船,儿子不计老子过,还会应和他。 今次他却没像往常一般,跟着老爹插科打诨,而是拧起眉头:「孟大人做错了什么吗?」 「孟大人当然没有错,于理于法都没有。」 「那他生病了,你为什么不去看他?」 「我还没说完呢。」晏大人笑。 父子俩打一把伞,他伸臂把自家儿子搂过来一些。 「孟大人是恪尽职守,但陛下没表态,我们御史台就不能只有一种声音。孟大人是右史,他做出了明确的选择之后,能站在他对面的,只有你爹我。」 晏尘水:「可你从前说过,言官谏直。」 晏大人感慨道:「是这样没错。但我和你孟爷爷身为一部长官,往小了说要对整个御史台的官、吏乃至杂役负责,往大了说要对陛下、朝廷乃至天下人负责。但这不是一次两次谏言就能负起的责任。工于谋国的前提是擅于谋身,我和孟大人不栓在一根绳子上,才能互相为对方兜底。」 他倾身去蹭晏尘水的脸,悄悄地说:「这是生存之道,儿子,你能明白吗?」 后者由着老爹蹭了一两下,然后怼开他,大声说:「我不明白!」 晏尘水冲出去,头也不回地挥手,「我去看孟爷爷!」 晏大人随他去。自个儿把伞柄夹在胳膊下,双手揣在怀里,慢吞吞地迈步回家。 而晏尘水,早在风雪里飞快地跑远了。 第054章 五十一 夜阑人静,人定之时。 殷侯府的大门「吱呀」打开,七八个壮年男人前后脚进去。 开门的是个老人,颤巍巍地问:「主人可要夜宵?」 贺易津摇头:「泉伯早些歇着吧,让他们自去厨房就是。」 「天黑路滑,还是老奴带诸位过去吧。」泉伯说道,他身边跟着的幼童扶着他转身,打着灯笼带那五六个将士慢慢往厨房去。 第136页 王义先看着他们走过游廊转角才收回视线,「去书房?」 从大门到垂花门再到正院,一路皆是空荡荡。 游廊上隔十来步便开有镂空花窗,窗后却没有什么珍稀的花草盆栽;天井庭院里皆辟出了空地,却不见什么奇石怪嶂叠成的假山景致,每年春来撒一把草籽,待天风雨雪催成一片郁郁葱葱,便算点缀。 路上没有挂灯笼,目之所及,便只有青灰的砖墙。 王义先打了个哈欠:「好歹是个靠功勋挣来的正经侯爷。但我看你这府上,最能唬人的,就刚进门那一面大影壁了。」 用材奢侈,雕山画河,做工精细。 当然,若非不能拆卖,那堵影壁也无法安然屹立到如今。 大概十来年前,王义先被贺易津一封书信叫回京,五千里路跑死了两匹马,风尘僕僕地赶到殷侯府,就见贺易津蹲在进了门的台阶上,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影壁。 高大的身材缩起来,像个小土包,人却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地问:「你说这墙能卖多少钱?」 他一巴掌把人薅起来,像是强行拔起一座山,「大白天的做梦呢?你先给我拆下来试试?就算拆了,有谁买,谁敢买?」 「那倒也是,长在地上的东西还真没法儿整。」贺易津平平地说,一旦站起来,他就比他高出半个头。 但王义先仍然能清楚地看到对方鬍子拉碴的脸上,布满血丝的眼里黯淡无光。不过一个多月未见,他正当而立之年的好友却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贺易津叫他回来,是为了让他帮忙处理家产典卖事宜,以及与柳氏商行洽谈合作的生意。 这些事是他的强项,向来稳妥,这次也不例外。 但无论过去多少年,他始终记得那一日。 髮妻死别,孩子生离,家族相背,却还要一面与户部扯皮,一面想尽办法找钱。 贺易津不怨,他怨! 贺易津哼了声。 他俩认识已有二十多年,从弱冠到不惑,生死关头携手走了那么几回,互相一开口一抬手就知道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反正这会儿,好友嘴里要跟着蹦出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他傻了才接话。 西风穿廊过,飞檐下挂着的铁马叮噹作响。 贺易津说:「反正两年才在这里住那么几日,要那些花里胡哨的干什么。我还觉着府邸太大,泉伯日常不好打理。」 王义先凉凉道:「若能卖出去换座小宅子最好是吧?」 「啊。」贺易津快走两步推开房门,「到了。」 王义先也哼了声,摸了火摺子找到灯台,点上灯。见到在书桌上趴着的少年郎时,也没怎么惊讶。 贺今行听见动静,揉揉眼睛,小声叫道:「爹,王先生。」 他来了有半刻钟。虽确信没有带上尾巴,但殷侯回来,盯着侯府的不会少,他不敢贸然点灯,便趴着浅眠片刻。 「看着长高了些,」王义先说,「你……」 出了仙慈关,站在他眼前的也不是贺灵朝,他便不再称「郡主」。 「今行。」贺今行取来一沓白纸,笑道:「我自己取的字。」 「人生百年几今日,劝君惜取少年时。」王义先捻须,取了清水倒于砚台,磨起墨来,「今日事今日行,很好。」 「谢先生夸奖,但我只记下了江南、江北、广泉与松江四路的帐。」贺今行铺开纸,提笔蘸墨,略略回忆,便下笔书写起来。 「有两江与南北头,够了。」 他落笔速度极快,写完一张,王义先便拿走一张,看罢再放于书桌空当上。纸张挨着排开,不够放了,他便叫道:「抬张桌来。」 贺易津闻言,把中堂的圆桌去了茶壶杯盏,给他俩搬过去,几百斤的实木桌子在他手里仿佛棉花似的。 他是个粗人,年少时就没好好读书,更看不懂帐目。这会儿便夹了把椅子,在一旁坐下,靠着椅背阖上眼打起盹儿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推了一把,再睁开眼,就见视野里舖满了纸,连自己大腿和胳膊上也搁了几张。 「别动啊,晾干了好收起来存档。」王义先手里拿着个大开本,捏着支小管笔,刷刷写个不停。 贺易津缓了缓神,一动不动地问:「结果如何?」 「不太妙。」王义先边算边说:「两江收上来的赋税倒是超过了户部拨下去的款,但修缮太平大坝以及在几条江水支流增修水坝就花去了大半,他们似乎还挖了条渠造了好几条货船,可以说是所剩无几。」 他移动脚步,去看另一片白纸黑字,「广泉路今夏遭了大规模的飓风,受灾也不小,光户部拨下去的赈灾银就将近百万。松江路倒是无灾也无事,但那边向来和北边儿绑定,赋税供出去两成是朝廷默认的事。」 「除此之外,江北修建行宫,万寿节与太后千秋,以及在全国各地搜寻奇人异士奇珍异宝的花费,走的都是宫里的帐,但花的还是国库的钱。」 「这几路富庶之地尚如此,剑南汉中或有余裕,秦甘宁不要国库贴补就算它们厉害。」 王义先翻过一页,写下最后几笔,竹管「啪」地搁在笔架上,「总而言之,入不敷出,而且怕是差得不少,起码。」 他伸出三根手指。 屋里安静了半晌。 第137页 贺今行缓慢地活动着手腕,结果已有预料,算不上惊讶。但差得实在太多,他张了张嘴,迟疑道:「那我们今年的饷银,岂不是明年都发不出来?」 国库没钱,户部要么加重赋税,要么想法子开源,但不论哪一宗,都是盘剥百姓与民夺利,且需要时间。 贺易津捏了捏眉心,「国库没有余裕,我就算是带着人在户部大堂扎根了,户部也变不出银子。」 「长公主今次如此逼迫,怕是北边儿也出了问题。她都逼不出东西,我们更没指望了。」王义先压低声音道:「可侯府已经掏干了。」 贺今行:「那座矿,加大开採规模?」 「矿藏有限,也只能解一时之急。」王义先说道,「不过,我此去甘中,柳逾言让了三成利。」 「八二开?什么条件?」 「属于柳氏的两成利全记在她弟弟名下,头两年寄放在我们西北,第三年开始给付。」 「柳从心……」贺今行默念两遍这位同窗的名字,皱眉道:「柳大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布置?三成可不少,柳大当家是否知晓此事?」 「柳飞雁也给我传过亲笔信。」王义先颔首,「不管是为了什么,总归我们得了好处,还是最亟需的钱。反正你我赤条条也不怕被讹。」 他说到这儿,冷冷道:「自古军费靠国库,哪有靠人养的?我们又不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 「义先。」贺易津叫他。 他便嗤笑一声,把手中的本子也摔在桌上。 「也只能这样了。」贺今行嘆了口气,「那谢大人……」 「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去。」贺易津把胳膊上的纸拿下来,吹了吹墨迹,叠在一起,「决算只是得出个结果,后续怎么找钱补漏洞才是要命的事。」 王义先:「没人逼着你这老丈人接任,想来也是有自己的方法,管他怎么找?反正也不可能接济你一分。」 贺今行正挨着把记了帐目的纸收起来,见自家老爹低着头,只得无奈地叫了一声「王先生」,「谢家清贫,自顾尚且不暇,哪能强求?」 他说罢,又想起那日在玄武大街上错身而过的囚车,斟酌着说道:「稷州知州杨语咸前段时间被押送进京,因的是重明湖赈灾案,但他是被冤枉的。爹,王先生,能否搭救一二?」 贺易津:「杨梦杨语咸,此人我知道,是功过皆有的人物。」 「贪墨案与他无关,但孟若愚跪出了风寒卧床不起,也没改变皇帝的决意。」说起正事,王义先也不含煳,「很有可能是有人在给下一任稷州知州清路。」 他想了想,合掌道:「让他主动坦承此前的罪过。嗯,掂量着度,别挖着坑把自己埋了,再自请贬谪。」 贺今行应道:「好,我想办法给他传个信。」 「不,你别去,我找人去。」 忽听屋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敲门,撒着粗犷的嗓子喊道:「大帅,军师,夜宵!」 王义先住了嘴,去开门。 林远山抱着一只笼屉进来,没看见桌子,转头一瞥,却见到个意料之外的人,「哎?军师……」 军师在他后头关了门,一伸手拍在他后颈上,「大惊小怪,闭嘴。」 这意思就是不要声张。林远山意会,抿着嘴把笼屉搁到桌上,揭了盖,是一整屉冒着热气的大白馒头。 宫里赴宴不过是喝几杯酒水,跟着站岗的下属更是酒水都没有。 他一直留在府里,便自觉担了送夜宵的活儿。 贺今行才收了半数的纸张,见他进来,对他笑了笑。 「你们在算帐啊?」林远山帮忙收了一沓,翻了翻上面的内容,咂咂嘴:「这也太多了,我看着都头晕。不过柳二哥看帐最厉害了,默算甚至比大姐还快,他来应该不会晕。」 他俩收捡完了,一齐交给王义先。 然后,林远山勾着贺今行的脖子小声问:「我就知道你是自己人。兄弟,你哪个编的?」 这也不是不能说的事,他弯起眼睛:「神仙营。」 「我猜也是,不然……星央也不会托我给你带东西。」林远山嘿嘿地笑,「等我攒够了功勋,也申请调过去。」 「做我护卫委屈你了是吧?神仙营可不是谁都能进。」王义先拿了个馒头,听见这话,眼一瞪:「倒茶去。」 「得嘞。」后者麻熘地去端茶盘,摸了摸茶壶肚,「冷的!」 「无所谓。」 「那行。」 贺今行听着他俩说话,也擦了手去拿个馒头。 他晚上没吃东西,这会儿正好填一填肚子。 林远山在,不好再说军饷的事,他便问:「宫宴上可有发生什么事儿?」 「两件。」王义先长话短说:「其一,陛下正式过继了长公主的儿子,赐名叫嬴旭。」 「长公主回京那日,老师就预言了此事,果真说中。」贺今行顿了顿,感慨道:「雝雝鸣雁,旭日始旦。陛下对这位皇嗣寄予厚望啊。」 「老师?」林远山奇道,「谁啊。」 他由衷地笑道:「你认识的,张厌深张先生。」 「他呀。」前者想起在小西山被罚去擦洗藏书楼地板的事,也笑了。 贺易津对此事却没什么看法,咽下一口馒头,说:「我倒觉得原先太后取的『明』字更好。」 「有什么差别吗?」林远山挠头,「不都带个日字?」 第138页 「日月交辉与初升之阳,哪里一样?」王义先不比自己好友,一连吞几个馒头都不会噎到,他喝了口冷茶,才道:「叫你多读书,你宁愿去砍树,丢人。」 林远山顿时愁眉苦脸,搬了凳挨着贺今行坐下,咕哝道:「我要想读书也不会来参军了是不?军师总是强人所难。」 贺今行忍不住笑,说:「那兵书也是书,你总该读一读罢?」 林远山想了想,「兵书还成,总比『之乎者也』好。」 「你这小子。」王义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摇头,再道:「其二,裴氏女自请和亲北黎,陛下认其为义女,封号待定。但和亲一事本就拖了许久,想来半年内应当就会出塞。」 「裴芷因?」贺今行惊讶道,他想到昨日药铺中的所见所闻,下意识地看向身旁。 林远山睁大了眼睛,呆愣当场。 「远山?」贺今行叫了一声,没见反应,心道糟糕。 林远山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听见军师敏锐地问「怎么了」,他白着脸说:「没事。」 少年人情绪都露在脸上,成了精的中年人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虽有些讶异林远山是怎么认识裴家姑娘的,但王义先自然不会这个时候问出来,他与贺易津对视一眼,互相通了个气。 他清了清嗓子,就要开口。 却听林远山抢着说:「真没事儿,军师,您别想东想西,我就是有些震惊。真的,您不用开导我。」 「……行吧。」王义先闭嘴。他也至今没有娶妻,认真地讲,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哪个少年不怀春? 但被现实泼了冷水,挨了毒打,自己应当就明白了吧。 贺今行拍拍林远山的肩膀,沉默着啃了俩馒头,便起身告辞。 夜渐深,他还得去一趟隔了两条巷子的乐阳长公主府。 第055章 五十二 鸡鸣三声,天未明。 熊熊燃烧的火把自晋阳长公主府内绵延至府外的长巷,映亮了排列森严的铁甲。 嬴追踩着马镫跨上马,副官将头盔递给她,她反手挂在马背上。 副官说雪大,她道:「天亮就停,怕甚?」 她一举手臂,身后将士纷纷翻身上马,甲片相击的声音齐刷刷响起又齐刷刷落下。 几十步外,隔着一条青石道,就是乐阳长公主府的大门。 嬴淳懿独自立在门前台阶上,披散着头髮,中衣之外只罩了件大氅,静静地看着队伍整装待发。 马蹄踏出第一步,他高声道:「姨母一路顺风!」 距离有些远,火把照不到,嬴追自然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仍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小子,待你行冠礼,姨母再回来看你!」 行出巷子,副官才忍不住道:「小侯爷的体格身手完全是做勐将的料子,可惜了。」 嬴追淡了笑,抬眼望远方,长庚星孤零零地在东天散发光芒。 传说人死后要论功德,善者会化作星辰升上天庭,恶者沦为牲畜堕入地狱。 他们嬴家如果有人可以化作星星,那个人只可能是乐阳。 她想到胞姊,颇有些怅然。十几年过去,侄子已长大成人,她仍无法释怀。 「乐阳要是还在,也不一定捨得让他上战场。」 马队从吉祥街一路向北,到了头再左转走半条街,便至平定门。 他们来得有些早,而冬日城门开得有些晚。但嬴追也不急在这一时,缓速驻马慢慢地等。 城门前却早就候着一匹马,见到她便驭马近前来。 马上骑手裹着粉白色的斗篷,戴着兜帽只露出巴掌大的脸,从斗篷底下伸出双手,抱拳道:「殿下。」 「裴姑娘?」嬴追目光微凝,显然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昨晚宫宴上才见过的姑娘。 裴芷因抿着唇笑了笑,嘴角牵起柔和的弧度:「听说殿下今日要走,我猜是早上,就提前来等着了。从前一直听说殿下威名,今次有机会送一送殿下,我可不能错过。」 原来是送行。她眼角浮起细细的皱纹,眼眸里溢满了赞赏,「小姑娘有心了,我谢谢你。你昨晚在崇华殿上的表现很好,不逊色于我。」 裴芷因摇头,认真道:「殿下才是吾辈楷模。若非有殿下在前出将领军的影响,芷因也不敢说昨晚一定会做下这样的决定,故而今日特来向殿下道谢。」 城门吏前来拜见长公主,城门已开,请长公主通行。 裴芷因便退后一段让出路来,再次抱拳道:「山高路远,殿下保重!」 马队开始动起来。 「好女儿不让儿郎,你可比我部下任何一位将士。」嬴追戴上头盔,偏头看着娇娇小小的女孩子,飒爽大笑:「裴六小姐来日放心出关,嬴追和雩关十二万将士,都是你的依靠!风雪天寒,早些回家去罢。」 话落,她扬鞭一甩,领着这一小支百人的军队如洪流般冲出了宣京城。 马蹄声如震雷。 裴芷因下了马,对着平定门盈盈一拜。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面玄底金边的「嬴」字牙旗,才转身准备回去。 她的个子在女孩儿里不算矮,但也不是太高,与高大的汉中马比起来,仍然只堪堪高过马背,爬上马便有些费力。 一辆马车驶到她身后,车窗里的绸帘挑起,露出傅景书面色浅淡的脸,「何不上马车?」 第139页 她摇头,倚在马背上喘着气说:「我现在喜欢骑马,跑得快了便有飞的感觉。」 傅景书看了会儿她骑马,淡淡道:「骑术有待精进。」 裴芷因红着脸,却并非是害羞。北地不比南方,空气寒冷干燥,一岔气便十分难受,她尽力控制着吐息,「你说得对,我要再找一位北地的师父来教我骑术。」 「你还得换匹马。坐骑也好,武器也罢,首要都是称手。」 「在找了,但千里驹难得嘛。」 「据说长安郡主有匹日行千里的汗血马,矫健而纤细。」傅景书默了一瞬,「我替你打听打听西北的马市。」 「好啊。」 马车与马匹并行,在两个女孩的交谈声里不急不缓地往回走。 天边泛出鱼肚白,雪果然变小了。 从平定门出城沿官道行十余里,便要路过一座小山。 山没有名字,人们往往连着山腰的寺庙一起叫「至诚寺」。 至诚寺是整个京畿最为着名的寺庙。之所以名为「至诚」,乃是因为民间相传,在至诚寺的宝殿里许愿,只要心诚就必然灵验。 嬴追每次离京回边关时,都会来这里上一炷香,祈求佛祖庇佑雩关与牙山下的百姓。 她不怎么信鬼神,但多一道保障,哪怕只是心理安慰也不错。况且万一是真的呢?不拜白不拜嘛。 大部队在山脚下等待,她独自上山,只一刻钟便到了目的地。 破晓之际,天色灰与白交织。庙宇肃穆,内有浑厚的唱诵翻涌。 打扫院子的小沙弥看到她来,竖起一掌叫声「施主」。 「小师父。」嬴追合掌回礼。 而后小沙弥继续扫院子,她爬上十数层台阶,进入大殿。 殿内数十名僧人正在主持的带领下上早课。最后一排空着许多蒲团,专供早来的香众。 嬴追打眼一瞧,蒲团上已经跪坐着一位穿青袍的老人,竟还有比她更早的。 她一身铁甲,未免惊扰僧人,跨进门槛便站住了。然后望着殿中佛祖庄严的宝像,诚心许愿。有诚心在,跪与不跪,想必佛祖都不会介意罢。 却见那位老人似发觉了她的到来一般,撑着蒲团起身向她走来。 人走近了,她勐地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想起那个名字,颤抖着嘴唇问:「厌深先生?」 张厌深展开大袖,合拢手掌,躬身一礼,「草民张山,拜见晋阳公主。」 嬴追抬着他的手臂,看他满头花白,一时失语。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白驹一过隙,冯唐不堪老。 「往常我总想在上午偷个懒,然而今日张先生不在,真的能偷懒了,又觉得好没意思啊。」晏尘水在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大书,下巴就搁在书上,一边看眼皮子底下的词句一边叫道:「今行,快问我问题,不然我真的要睡着了。」 在他对面坐着的贺今行也努力睁大眼睛,一手撑着脑袋说:「我脑仁儿疼,一时想不出什么没做过的题目,你先默写。」 「也没什么好默的啊,本未来御史自然是滚瓜烂——阿嚏!」 晏尘水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亏得及时扭过头,才好险没喷在书上。这书是他爹的珍藏,要沾上脏污,肯定免不了吵一架。 「看来老天也看不惯你骄傲,快拿纸笔,就默你刚刚看的那一章节。」贺今行笑道,起身往外走,「我去叫携香姐姐帮你熬碗姜汤,我瞧着你是有些伤寒。或者就直接熬药吧,我上次开那个还剩一副,你说呢?」 「那我还是选择先喝姜汤吧。」晏尘水瘪嘴,见人出了门,伸手从一旁的柜子里摸出一盒蜜饯。 他趴在桌上,侧着脑袋,拣了蜜饯一颗一颗往嘴里抛,听见屋外脚步声渐响,就赶忙把盒子盖好放回去。 贺今行端着两碗乳酪回来,递给他一碗,「携香姐姐说马上要吃午饭了,饭后再喝药。」 携香来后,就时常做些零嘴小食,深得晏尘水喜爱和吹捧。往常不管是什么,他都吃得贼快,今日却反常地捏着调羹不下嘴。 贺今行觉着奇怪,问他:「你怎么了?昨晚受什么打击了?」 「我昨晚……」晏尘水少见地嘆了长长一口气:「宫宴结束后,我就去探望孟爷爷了。就是御史台的右史,姓孟,字若愚。」 「嗯,我知道,大智若愚。」贺今行说罢,舀了一勺乳酪吃。 「取义想必是的,但我也不知道他是愚还是智了。」晏尘水两条眉毛皱成一团,眉心溢着十足的困惑,「明明大家都懂,秦相爷向来和陛下穿一条裤子,秦相爷不做的事,那肯定陛下也不愿意。我爹都能明白,他为什么不明白呢?」 这话不清不楚,但贺今行知道他说的是孟若愚在崇和殿前跪倒的事。他放下勺子,表情也认真起来。 「我昨晚去他家,立马懂了家徒四壁这个词怎么写,六七十岁无儿无女,只有老妻照顾他。我去看他那会儿已是戌时,他卧床难起,他夫人还在织布。困苦至此,还要强出头,为什么呢?」 贺今行想了想,说:「鲁国人说孔夫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孟大人此举或许就印证了这句话。不论值不值,但问该不该。孟大人觉得他应该为此事出头,他就去了。不管结果如何,他问心无愧。」 他微微一笑:「从某种意义上说,孟大人是个很厉害的人,想必绝不会为此后悔。」 第140页 晏尘水:「我知道,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我小时候他还给我糖吃呢。反正我觉得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待遇。」 他挥舞着勺子比划了两下,似乎思考着该怎么表达他的想法,最后耷拉着脑袋说:「反正不应该这么穷,不应该连去看他的人都没有。」 「你不是去了么?」 「我是去了,但我爹没有。我去和我爹去,意义完全不一样。」 贺今行「唔」了一声,点点头又摇头,「是有些不一样。但是我觉得,在孟大人眼里可能是一样的。孟大人这样的人,哪怕现在没有任何人去看他、表示支持他,下次遇上同样的事,他还是会出头。」 「但是,」他顿了顿,肯定地说:「你去看他,哪怕你什么都不能代表,他也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 「真的。」贺今行再道:「我觉得孟大人这么做,不止是为了劝谏陛下。他是用他自己来证明,哪怕秦相爷力保,陛下默许,但不合理不合法,就一定会有人出来反对。哪怕反对没有效果,他依然要竭尽全力地反对。」 房间里忽然插入第三道声音:「那你们觉得,他是证明给谁看呢?」 两个少年人一齐站起来看向门口,张厌深背着手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先生。」晏尘水说:「孟爷爷之举,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证明给所有人看。」 贺今行:「告诉那些一直默默坚持正理的人,这世道还有别的人也在坚持着,他们不是一个人?」 张厌深听他们说完,才悠悠说道:「不止,他还是在做给你们看。」 「咦,为什么?」 「因为少年人才是这天下的希望。现在活跃于朝堂上的是秦相,是裴相,是你爹,但十年、二十年后,就轮到了你们。到那个时候,朝廷下什么命令做什么决定,都得看你们的意思啊。所以得时不时提醒你们,为官要立心,要走正道,要敢于为公义出头。」 向来大大咧咧的晏尘水罕见地体会到了羞涩的感觉,他摸了摸脸颊,颇有些不适应:「先生这么说,让我感觉自己还蛮重要的。」 张厌深一本正经地颔首:「确实。」 贺今行把老师的话咀嚼一番,记在心里。又见晏尘水抱出一个本子,奋笔疾书,好奇道:「尘水,你在写什么?」 晏尘水边写边说道:「先生都这么鼓舞我了。我决定,把我想要改变但暂时不能改变的东西先记下来。嗯,以后若是想到了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也可以一起记录。待我有朝一日有能力去改变,就可以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贺今行听明白了,也点头:「是个好方法,我得向你学习。」 晏尘水「嘿嘿」笑了两声,握拳道:「等我科举入仕,早晚要把我爹从左都御史的位置上踹下来。」 「有志气。」贺今行贊道,把他搬到一旁的一摞书又给他搬了回去,「在你向晏大人宣战之前,咱先把这些给读完。」 「啊……我这碗乳酪还没吃!」 第056章 五十三 日昳之时,天上就落起了雪。 王义先抱着一堆东西,快步走到门楼底下,抖了抖伞上粘雪,才把伞收起来放到门边立着,继续往里走。 「今冬的雪也忒多了些。」 门槛里面又蹲着个人。好在这回下大雪,没坐在台阶上,知道遮一遮。他拍了一把对方的肩膀,「才回来呢?」 贺易津端着个大海碗,菜肉米饭混在一起,抓紧把最后两口刨完了,不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陛下也不留你一顿饭?」泉伯在旁边放有马扎,他扯一个过来施施然坐下。 近几日,贺易津总是天不亮就进宫,他也忙得早出晚归,今日难得这个时候就碰了面。 「陛下修行的时间到了。」贺易津把碗筷放在另一边地上,看着粗犷的人放个碗却悄无声息的。 然后他就盯着那面雕了江河山川的影壁发呆。 虽在自家府里的地盘上,但也算大庭广众之下。王义先闭嘴忍了一会儿,免得开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拆了一个纸包递给对方,「冬师傅做的新药,说是镇痛用,也可做麻药。比我们现在用的要好太多了。」 那是一包药粉,贺易津接过来,送到鼻下嗅了嗅,「用的东西倒是杂,我一时也分辨不出。」 「原本是薰香用的,他改了又改,才做成外敷,效用更大,一次用量更少。据说口服也行,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试药。」 贺易津用手指沾了一点尝尝,果然是贺冬的风格。 冬师傅一贯坚持「原材原质」,经他手配的药都不会加入任何其他东西,以免破坏药效。但药材不苦的太少,所以成药基本都是苦得要命。 也不是没有例外,但医者狠心,救济万千,一个例外实在不足为道。 王义先再拆开一包,给他看:「这是配好的药材,碎了就行。当然,还是可以搓成药丸子,不过要加水加蜜。」 但这两样东西哪儿找?纯净的水和蜜在西北戈壁上的价值约等于金银,甚至有时候是比金银更硬的硬通货。 在这种时候,贺易津就很认同贺冬那一套,「良药苦口,不用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这东西要在军中推广,需要的就不是这么一包两包。而他们费用紧张,能省则省吧。 第141页 王义先自然也是一样的打算:「我再和柳氏谈一谈,让他们开春就按着方子送一批药材过来。」 他点点头,一边拨弄药材,一边大着舌头说给长公主和顾穰生也送两包过去。 「看来效果还不错,麻痹得很快。」王义先也懂些医理,拉过他的手给他把脉。 「等咱们用上了,我就派人送两包药粉过去。换些什么好?钱还是物资?雩关的貂皮确实不错,轻巧灵便,正好武装我们的轻骑兵;横海那边,自从摧山营配了那套新□□,咱们大营里知道的就没有不犯馋的……」 雪安静地落,他絮絮叨叨地说。 说了一会儿,他放开对方的手腕,「没有明显的副作用,冬师傅在这方面比我厉害,应该没说错。」 却见对方却慢慢拧起眉,他也跟着皱眉:「可有什么不对?」 贺易津挑出几味药材,聚起真气化了药效,说:「这几味药的用法有些熟悉。」 王义先仔细看过去,好几味药材都带着毒性,确实是寻常大夫绝对不会配在一起的药材。 他也越琢磨越眼熟,忽然脑子里某个念头一闪,遂勐地瞪大了眼。 贺易津与他对视片刻,问:「药方子谁给的?」 王义先卡了下壳,才低声道:「郡主收的,说是在稷州时别人送的礼。」 「这事儿太过蹊跷。」 「兴许是试探,甚至也可能只是凑巧。我找个机会和他提一提这事儿。」他掐着指头思考一轮,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可惜,若嫂子没有……这个药方子现在也不会出现在别人手里。」 「如星……」贺易津喃喃念了几遍髮妻的闺名,「她从小被她姐姐带着长大,若非有阿已吊着她的命,她当时就跟着她姐姐去了。」 他垂下头,宽大的手掌布满厚茧,可拉开三石的大弓,却握不住妻子不足三钧的身躯。 「我劝不住她。我本不想让她知道,但消息传得太快。」 王义先顿时有些后悔,不该开口提这些旧事。 他的好友却也不说了,迎着光站起来,在身侧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贺易津收敛了情绪,刚硬的脸现出肃杀的表情,道:「今日陛下召我,特地提出了赐婚一事。」 「在世人看来,郡主已经及笄。哪怕守灵之期还有两年,但有君父做主,提前说定人家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你若拒绝得太过强硬,反倒显得有鬼。」王义先也抱着东西站起来,不确定地说:「陛下不可能再让他回西北,不如就在稷州找个人家?裴氏不行,小门小户总行吧?规规矩矩地,就过日子,什么也不管。」 他说罢凑近了,嗡声道:「反正是我们的人做郡马。以后郡主的身份就绑定在稷州,不回西北,也不再回宣京,就此金蝉脱壳。」 「哪有那么容易?」他缓缓摇头,说出了事实:「陛下想让阿已待在宣京。」 王义先顿时闭了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又不解道:「顾家两个儿子我还能理解。你又没有儿子,陛下至于么?」 两人安静了半晌,贺易津弯腰把地上的碗筷端起来,「或许察觉,或许没有。陛下无子嗣,对阿已的宠爱也不算作假。」 「这话以后可说不得了,有个小皇子呢。」 前者模煳地笑了一下,「那个。」 王义先刚想说什么,就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大帅!军师!」林远山风风火火地冒着雪跑过来,叫了人,就往大门外沖,然后被自家军师精准地一把拉住胳膊。 「去干嘛呢?」 「啊?」少年人停下来,一身热气直往外冒,嘿嘿笑道:「柳二哥今日到京,我叫上今行一起去和他接风。」 「行啊你小子,有吃香喝辣的机会,只想着兄弟,就把长辈踹到一边儿了啊。」王义先把自己抱着的一堆东西都塞到他手里,「先替我搬到书房去。」 林远山瘪嘴,看着对方欲言又止,颇成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后者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赶紧地,我还有事跟你说。」 「您有事儿就直说呗,来回多耽搁时间。」 青袍的文士拿了伞来撑开,伞面不大,主要遮着他抱回来的那堆东西,在少年的抱怨里绕过那堵影壁。 待林远山再度拎着伞,跨出殷侯府的大门,雪却渐渐小了。 他琢磨着打量了几眼手里这把青竹柄的油纸伞,到底没敢扔在门口,还是谨遵军师之命不嫌麻烦地带着走了。 等他夹着伞到了千灯巷,恰逢贺今行与晏尘水一起结伴出门,连叫门也免了。 他凑上去说明了来意,贺今行笑道:「行啊,不过我俩这会儿是打算去找明悯,有道题目想问问他会怎么解。」 说起这题,晏尘水就唉声嘆气地摇头:「张先生的课和题都是越来越难了,我的脑子每一天都跟浆煳似的,我只觉最近头髮都掉了许多,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一边说一边摘了毛绒帽,给另两人看自己的发顶。 自然是看不出少了几根还是几十根头髮的,但林远山还是非常给面子地惊讶了一下,然后把伞塞给贺今行,眼疾手快地在晏尘水头上摸了一把。 「真是可怜,小晏子,不如你也跟着我去西北得了。咱们军营里的人都特好,肯定不押着你背书做题!」 第142页 「呔!林远山你竟敢摸我头!你给我站住!」晏尘水遭了魔爪,一定要摸回来,立时去追已经跑出丈远的林远山。 贺今行失笑,也加快脚步跟在他们后头。 青竹的伞柄握在他手里,走动间便转了两圈。竹骨中空,换手时轻轻一抖,一张纸团便落在手心。 三人一路打打闹闹到了裴府,门房进去通报,裴明悯亲自迎出来。 他一身直缀,头髮未扎,只随意繫于脑后,显然是匆忙而来。却也坦坦荡荡,拱手道:「礼数不周,见笑了。」 贺今行向他回礼,笑道:「不请自来,该我们惭愧才是。」 林远山也赶忙跟着他一起行礼,军中呆了大半年,习惯性地抱拳。 裴明悯眼里也漾起笑意,再看向晏尘水,两人同时向对方叠掌作揖。 一个道:「裴涧,裴明悯。」 另一个道:「晏辞,晏尘水。」 起身后相视一笑,从此便多一位朋友。 裴府与荔园相比,在拙朴典雅之外,多了几分庄重。 几人行走在游廊上,林远山不时就朝贺今行打眼色,频繁得晏尘水都注意到了,问他是不是眼抽。 贺今行才嘆道:「我不替你问,要问你自己问。」 他知晓对方的心思,但那是条註定没有结果的路。他帮不了人修成正果,只会推得人越陷越深,索性一开始就不插手。 「怎么了?」裴明悯停下来,温言道:「有什么大可直言。」 林远山期期艾艾半天,才说:「那个,明悯,听说你是和六小姐一起上京的,不知……不知她现在可在府中?」 「你说芷因?六妹妹近日都和傅二小姐呆在一起,早出晚归,此时并不在。」 贺今行又一次在没有预料过的地方听到傅景书这个人。 裴六小姐和傅二小姐是手帕交,好友即将离别,见面多一些也不足为奇。但日日在一起,就不大正常了。 谁让裴芷因提前上京,又让她在冬至宴上自请和亲? 并不是说没有裴六小姐完全自愿的可能,但他总觉得有些奇怪,毕竟按照裴明悯八月时的打算,她也应该是要留在稷州陪裴老爷子过年的。 「不在啊。」林远山亮晶晶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一些。 裴明悯瞬间就明白了,一下子严肃起来,认真地对他说:「远山,我六妹妹自请和亲,最多半年就要出塞。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呃,知道啊。」林远山挠了挠头,接收到三人都看向他的认真而含着隐忧的目光,比划着名说:「哎,你们别误会,我知道她是要嫁给北黎太子的,和我不是一路人。」 他说着有些烦躁,又撸了一把自己的脑袋,「我挺佩服她的,所以就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你们能明白吗?」他左看看裴明悯,右看看晏尘水,最后对着中间的贺今行说,「我真没有妄想什么!我就是觉得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不能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和亲这种事我肯定改变不了,所以能为她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 他一下子垮了肩膀,颓丧望天,「我爹娘从小就教我,做生意要先看看自己手里的本钱,再琢磨琢磨花费,最后算算能得多少利润。总之不能做亏本生意。你们放心,我肯定不会做什么傻事的。」 裴明悯迟疑道:「那我六妹妹知道你……」 「不知道!」林远山赶忙说,举起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你也不要告诉她!」 免得她徒增烦扰。 贺今行没想到他如此通透,一时也不知能安慰什么,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晏尘水也重重地拍上他另一边肩膀,语带沧桑地说:「人这辈子哪能没有几次无疾而终的心动,此时难过,以后总会过去的。」 林远山被他拍得身体歪斜,却没在意,而是疑惑地问:「你怎么说得好像很有经验似的?」 「哦。」晏尘水收回手,「话本里都这么写的。」 「……」前者刚熄下去要揍这人一顿的心思,闻言立刻又上来了。然而他刚勾上晏尘水的脖子,又莫名放弃了,丧丧地挂在人身上,瞅着院中的红梅发愣。 裴明悯难得嘆息一声,旋即挂起苦涩的笑。 他这短暂的人生里,按着爷爷和父亲所指引的道路前行,一路顺风顺水,不曾经歷也从未想过会有和家人离别的一天。其实他也不明白,六妹妹为什么要自请去和亲,明明可以不去的。 贺今行轻咳一声,将几人的目光吸引过来,说道:「我们来是有道难题想要问你,你看哪里比较方便?」 裴明悯精神一振,抬手向前,「去我院子里罢。」 于是还有题目要解的三人拖着林远山去了裴明悯的屋里。 后者用作书房的侧室倒是出乎意料的凌乱,并不是有多脏乱,而是地毯、书架、桌柜总之各种能摆下一本书的地方,都有可能搁着翻开的书本、卷籍或是小册子,甚至进门的衣桁上还挂着一副画了一半的画。 裴明悯随手收了几本书,又随手摞到桌上,好让他们进来,然后清空了他那张大书案,把笔墨纸砚摆开。 林远山拒绝加入他们,又无事可做,干脆在桌边扎马步,一面拿了纸笔画柴火人,分两拨,让他们互相打架。 贺今行写下题目,给裴明悯看了片刻。 三人随即讨论起来,各自想到什么说什么,边说边记,注意力很快专注在这道题上。 第143页 流光容易把人抛,情思愁绪皆是点缀,时间不暂停,就得继续读书做题。 第057章 五十四 飞还楼是宣京最大的酒楼,坐落于正阳门内玄武大街上,开间十丈,三层高楼可傲视整个内城南。 既可操办宴席,也可布置堂会,一楼天井还能按需搭高台。 「除了贵,没什么不好。」晏尘水说。 林远山和他勾肩搭背地挨在一起,乐呵呵道:「没事儿,反正是柳二哥请,咱柳二哥有的是钱。」 贺今行三人进的裴府,出来时变成四人并肩而行。 薄暮渐稠,大街两旁的铺面皆已高高挂起了灯笼。 「听说你和张先生住在一起?我爷爷让我一定要前去拜访他。」裴明悯走在外侧,说给贺今行听:「他俩看起来像是老相识,但我却从未听爷爷谈起过有什么交集。」 后者道:「我们借住在尘水家里,就在千灯巷。老师上午讲课,下午讲题,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老师?」裴明悯有些惊讶地偏头看他。 天地君亲师,师生堪比父子 。称一句「先生」仅算有教引之谊,日后分庭抗礼也无可厚非;拜一声「老师」却有上传下承之义,在他人眼里天然是一党,荣辱与共。 贺今行迎着他的疑惑,眨了眨眼,似乎在说:有什么不对吗? 裴明悯默了片刻,忽地失笑:「是我大惊小怪了,我以为你会去读荫监。」 荫监生是国子监生源之一。 年轻子弟凭藉在朝为官的父辈攒下的功德,无须参加选考便能入读国子监,但要求颇为严格。 「京四外三,恩荫难得。而且,老师很好。」 「张先生博古通今,高山景行,我亦钦佩。」裴明悯认真地想了想,「嗯,那我也不去国子监了。」 贺今行笑道:「好啊,明日上门记得带着束脩。」 却听晏尘水说:「你们是同窗,我却不是。我去蹭饭,是不是也应该准备个什么礼物?」 他一时兴起,伸头过去促狭道:「送他一本《大宣律》?」 「嗯?也不是不行。」晏尘水摸着下巴思索起来,「你们先去,我回去拿。」说罢就要调头。 「你别是来真的吧?」林远山赶紧制止他,把人掰回来,「别,我二哥除了媳妇儿啥都不缺,真不用给他送啥!」 这两人拉拉扯扯,另一边两人都笑起来。 「我跟你们说,我二哥这个人,真不在乎这些。和他做朋友,心诚就行。」 到飞还楼还有一条街,林远山开始回忆:「他是大当家三十多岁才有的,那个时候大姐都能独自掌柜了,所以他特别受宠,要星星不给月亮。我们当时一个庄子里的小孩儿,没有不羡慕的。」 「我记得有一回,他大白天的想看星星。大当家就选了一间厢房,让人用木板画了一幅和房顶一样大的星夜图,把星星的位置都凿穿,再吊上房顶铺开。然后让人用黑绸把屋子裹三层,把每一个缝隙都遮严实了。正好大姐派人送了好几斛夜明珠回来,大的小的都有,反正把那幅画上的孔洞嵌满了还剩。」 「弄好之后,二哥带着我们一起去看,哇。」他仰头张嘴做了个惊呆状的表情,比划着名说:「我们都惊呆了,就觉得特别好看特别激动,和晚上看星星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怎么说呢?」 晏尘水道:「我懂,就双眼所见的每一寸光亮都是银子,好看不好看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刺激啊。」 贺今行贊同地点头:「我连一斛夜明珠都没见过,想像了一下,确实挺震撼的。」 裴明悯:「你们大当家很爱自己的孩子。」 「嗨,大当家半年不一定回庄子一次。那一回是为了二哥的生辰,才特意赶回来。」林远山摆摆手。 「但是她上午回来,吃过午饭就要走。临走前问二哥想要什么,二哥想让她留下来。大当家当然不同意啊,让他换一个愿望,只要不涉及她和大姐的去留,就什么都行。」 「那天二哥回大当家的话,我到现在都记得。」 「他说,『阿娘是太阳,姐姐是月亮,我是星星。我想在太阳底下,看到月亮和星星。如果娘实现不了我的愿望,就得带着我一起走。』我当时还想这怎么可能嘛,结果转眼大当家就弄了这么一间屋子出来。」 「其实二哥只看了一会儿就没兴趣了,但他等我们都看够了,才让人拆掉。当时好多人来看,上到各路管事下到浆房浣洗的,拆完了,二哥就让大家把夜明珠分了。那个时候大当家已经走了很久了。」 林远山嘆了口气:「那一天除了他,大家都很高兴。我那时知道他情绪不高,但不知他为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劝慰他。我小时候被我爹娘天天盯着,时时刻刻都恨不得他们被大当家派到外地去,好让我松泛几天。结果就没实现过一天,直到二哥要来稷州读书,我才能跟着跳出我爹娘的五指山。」 贺今行:「你俩情况不一样,自然想法也不一样。世间难得两全法,既全亲情又全事业。」 林远山又笑,憨厚的笑容里带着些许惆怅:「柳二哥其实很懂事,又很能干,我爹娘从小就拿他来教育我。但他这个人就是有时候会犯倔,倔劲儿上来了,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在西北呆了大半年,再想起从前在庄子里的生活,颇有些隔世之感。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能想通了,令他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也发出难得的慨嘆。 第144页 却见前面站着一个人,正抱臂看着他。 少年身量见长,白袍金冠,剑眉凤目,右眼角下的泪痣隐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贺今行与裴明悯一齐拱手道:「柳兄许久不见。」 柳从心回了礼,又和晏尘水互相认识过,才好整以暇地看向林远山:「你这嗓门儿倒是一如既往,大得很。几头牛都拉不回谁?」 后者「哈哈哈」地笑:「我,我力气大,十头牛都拉不动。」 他扬起手臂,看似要打人。林远山不闪不避,任由那手臂落在自己肩膀上,然后反手抱住对方,叫了一声「二哥」。 柳从心拍拍他的嵴背,「你爹你娘让我代他们看看你,现下总算看到了。」 「他们还生气不?」 「他们忙得很,哪儿有这么多时间气你?哦,另外还说,你要是回家的话,记得带个姑娘一起。」 「啊?」林远山和他分开,讪讪地挠头:「我之前还挺想他们的,不过这样的话,这几年我还是不回去了。」 柳从心锤他一拳头,而后问其他人:「你们想去二楼雅间还是直接上三楼?」 「噫,只有我们吗?」林远山奇道。 不管哪处的商贾,出了祖地,首要都是和气生财,而这个「和气」几乎都是酒桌上推杯换盏喝出来的。产业越大的商人,请人喝酒与被请喝酒的次数也就越多。 他二哥以柳氏商行少主的身份拍板做主已有两三年,此次进京,接风宴竟然只有几个同窗,真是超乎预料。 柳从心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怎么,你想和他们一起吃饭?」 林远山迅速摇头:「那还是不了吧。」 「我还没去过三楼哎,可以上去吗?」晏尘水探头过来问,说完示意大家。 贺今行对这些无所谓,「我随意。」 裴明悯负手道:「更上层楼,也好。」 「那就三楼。」柳从心合掌,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人道:「去跟掌柜说一声。」 那人站在他的影子里,平平应了声是。 贺今行听见声音转眼看去,这人已转身进酒楼,只来得及抓住一个侧脸。 先前刚见面时,这人低眉垂眼,他没特别注意,只以为是个普通的小厮。此刻仔细看去,却觉得有些熟悉。 就听林远山说:「咦,三尺怎么跟着你了?」 柳从心答道:「大姐让他来,要他跟在我身边,还不能引人注意,就只能委屈他做个贴身小厮了。」 他才勐地回想起来,这人就是之前两次守在柳逾言门外的那个年轻男子。来歷不好深查,只知道跟了柳姓,有一身功夫。 飞还楼里灯烛通明,食客吵嚷,门口七八个伙计迎来送往。柳三尺进去,却没有伙计管他。 贺今行听见柳从心叫他,回神一笑,随他们一起进去。 三楼四面凭栏,冬日里挂了绸帘,却都高高捲起,要的就是敞亮。 一整层以两面楼梯口分界,此刻一人也无。 一走上来,底下人声便瞬间弱了下去。晏尘水问:「柳兄,我有个问题,这酒楼不会是你家开的吧?」 「与人合伙的,我们管经营。」柳从心拉开一把椅子。 几人围桌坐下,柳三尺拿了菜单回来,待他们点好菜又送下楼去。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走着悄没声地。 贺今行观他行事,只觉恭谨而从容。 跑堂的送上来热茶与瓜果,林远山帮着麻利地分洗杯盏,这类事他小时候做得多,现在也没手生。一边问:「二哥,你过年还回临州吗?」 柳从心摇头:「不回。」 裴明悯有些意外,按先前林远山所说,他应当是很看重和家人相处的人,便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笑了笑:「我娘和我大姐现下都在江南路。春闱还有两个月,虽然足够来回,但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 年关将近,柳氏商行在京中的分行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也是他在年前上京的主要原因。 但这些与他在座的诸位同窗无关,便没有多说。 晏尘水:「你不想他们?」 「想啊,不过几个月不见而已,有什么干系?又不是小孩子,时刻要人陪着玩儿。」 柳从心喝了口茶,举杯向林远山示意:「况且远山这次一走,下次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怎么着也得来见兄弟一面。」 后者也以茶代酒,和他碰了碰杯。 「也是哦,很快就要各奔东西。」晏尘水拈了片蜜瓜,忽然想到什么,也转头看向林远山:「那你岂不是就要和……永别了?」 「啊?」林远山先是迷茫,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怔住了。 「谁?」柳从心直觉有事,没人回答,便下意识问坐在左手边的人,「今行应该知道怎么回事吧?」 贺今行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被单独问起,用眼神询问过当事人,得到允许后,才低声同他说起裴芷因。 「这不好办啊。」他打直嵴背,十指交叉搁在桌沿上,「山儿,你是想就这么算了,还是?」 裴明悯正色道:「你们可不要有任何对我六妹妹不利的想法,不然我一定揍你们。」 「哎,我绝对没有任何不好的想法!」林远山赶忙叫道,力证自己思想清白:「我确实还想着裴姑娘,但主要是担心。塞外不比中原,我们这样的糙汉也就罢了,姑娘家家的过去,万一水土不服,万一生了病,万一其他人照顾不周……」 第145页 「但是最多三天,我就得跟着大帅和军师回西北了。」他说着说着往后一靠,摊在椅子里,半晌才憋出最后一句:「算了吧。」 柳从心听他那干巴巴的语气,就知道这小子不甘心,心下便打算替他想想办法。和亲的令旨是无法撼动,但是…… 他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决意一定要做点什么。 席间安静下来,只有晏尘水轻微的咀嚼声。贺今行一时无事,便开始回忆下午的那道题。 结果刚打了半截腹稿,就听楼梯间传来响动。 「哎哟,秦少爷,秦祖宗,楼上真有人包了!小的真不能让您上去!哎哎哎!」 这道声音戛然而止,同时「咚」的一声,似有重物落地。紧接着一阵有力而快速的脚步声踏近,伴着嘲讽:「我说要上去就是要上去。别人有没有包场,关我什么事?再拦我,就把你扔到楼底下去。」 贺今行几人便齐齐看向楼梯口,几息后,几个人影接连冒出来。 打头的一看他们:「哟,这不都熟人嘛。」 柳从心也认得是谁,起身打招唿:「秦公子。」 秦幼合还没说话,他后头走出个人来,问他:「这都谁?」 他便挨个指着介绍:「这柳二,我跟你说过的。裴四,你应该认识啊?这不你哥的好、咳。这边这个……」 柳从心道:「我兄弟,林远山。」 他说话时,晏尘水也给林远山指人:「秦相爷家的,秦幼合;横海顾大帅家的,顾莲子。」 掌柜这才「噔噔噔」地跑上来,苦着脸喊了一声「少当家。」 「你早说是你家主子在嘛,我就客气一点。」秦幼合边走过来边问柳从心:「一起吃个饭没问题吧?」 后者示意掌柜下去,抬指一挥,「请。」 顾莲子扫视一圈,视线掠过裴明悯时,后者礼节性地对他抿唇一笑。他飞快转开眼,眉宇间闪过一抹戾色。 五个人里,两个不熟没意思,两个讨厌不想挨着。正好秦幼合在贺今行旁边坐下,他便插进两人中间,左右推了推,「都过去点儿。」 贺今行起身挪座,最后坐定。 一桌子都是少年人,情绪直白,你给我好脸我就还你诚心,互相通了姓名便很快热络起来。 他并不擅于主导这种场合,只饶有兴趣地听着大家闲侃,时不时被提及或是被问到,才说一两句话。 有人讲了个冷笑话,贺今行迟了一会儿才突然意会,埋头忍笑的时候,却见旁座顾莲子垂落的袍袖里,冒出一只白首黑环的蛇头。 南疆多蛇虫蚁兽。南越有驱使蛇兽、炼虫为蛊的秘术,南方军曾在战争中缴获一堆相关的典籍,然而顾氏先祖认其为旁门歪道,并不在军中推广修习。但因其中每种蛊术都记载了相应的破解之法,为应付南越人,也就流传了下来。 顾莲子会驯蛇不稀奇,但这时候让它出来,怕是肚子里又起了什么坏水儿。 贺今行不动声色地伸手捏住蛇头,任其细长的蛇尾缠上手掌,然后把它放进了自己怀里。 他曾经观摩过顾莲子驯蛇,也向对方学过几招。此刻安抚的手法与顾莲子十分相似,小蛇分不清谁是主人,便在他衣下乖乖缩成一团,呆着不动。 酒菜陆陆续续地上来,吃了一阵,秦幼合撑着脸道:「光吃多没意思,人这么多,玩儿点什么吧?」 说到行酒令,林远山很有精神:「射覆、投壶、猜枚还是牙牌?」 划拳一类他估计不是所有人都会,便没提。 柳三尺不知在柳从心身后站了多久,闻言便从自家少主开始,给大家倒酒。 贺今行遮住自己的杯子,「我不能喝酒,看你们玩儿就行。」 「黄酒都不行?」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身有疾,医令忌酒。」 众人便不勉强他。 柳从心命人送上一只金瓯和数样小物,从最简单的射覆开始玩儿。 闹过三巡,贺今行起身离席,凭栏透气。 没过一会儿,秦幼合跟着往栏杆上一趴。 「刚刚行雅令,顾二出『各自东西南北流』,裴四接『剑花秋莲光出匣』,轮到我,我一时卡壳,就下场了。」他皱了皱鼻头,抱怨道:「太难了,最后肯定就剩他俩对打。」 「这是明悯的长处,他自然技高一筹。你也有别的长处嘛。」 「没意思,他又不会跟我比斗鸡追狗。」 贺今行忍不住笑起来,也学他的样子趴着栏杆,往下看。 这里位置是真的好。向北望皇城,东西遍览朝廷众衙,居高临下可观一街红尘。 夜已深,华灯更盛,绚丽灯火里却行出一匹马。 马背上的青年一身锦衣华光流转,僕人走在前牵着缰绳,他放心地闭着眼身体微晃。 像喝醉了酒,但绝对不是醉酒。贺今行凝神观之。 秦幼合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是王家的嫡长子,昨个儿刚到的京城。雁回王氏你知道吧?松江路的土皇帝,我爹都得礼待三分。」 「唔,我爹还夸他是贤才俊彦。他确实也当得起,二十出头就是四品外放。」 贺今行勐地转头:「稷州?」 「是啊,你知道?」秦幼合也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恍然似的笑:「知道也不奇怪。杨语咸还在牢里嘛,三十三州就空了这一个缺。」 第146页 少年人语气随意,他却皱起眉头。 他知道「雁回王」,却没听说过这位嫡长子。 所谓知州事,掌一州政令,牧一方黎民,责任重大。 且莫说稷州是汉中路治、干系万千,就是按户部升迁的章程,也不该点一个籍籍无名的青年官员出任知州。 「你是从稷州出来的吧?裴四也是。不对,你是从秦甘路到稷州的。」秦幼合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而是问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杨语咸的下场?」 「他被发配去的地方就是你出身的西北,好像是什么马场。」 贺今行听罢,倒不疑真假,只心中感到遗憾。 从汉中发配秦甘,落差实在太大。杨语咸为人如何不论,稷州百姓在他任上安居乐业,足以说明他是个好的父母官。 他又看向楼下,恰好青年抬头望来。 一剎那目光交错,青年抬起双手,戴上玄色的兜帽,遮住了眼睛。 却听身边的少年再道:「他好像是无辜的?还是被卷进了什么事?不过这都不要紧,你想拉他一把吗?」 贺今行惊讶地抬眼看他。 秦幼合枕着手臂,杏眼如星子一般闪着光:「那你求我一下?」 第058章 五十五 楼底下的酒菜香气打着转地飘上来。 贺今行愣了一会儿,但以他对秦幼合的几次接触了解,对方想必是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帮忙,便直接问:「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杨语咸的事既有了结果,想必王先生已经运作过。或许这已经是难得的结果,他不可能在没有和军师商量过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去打乱他们的计划。 他沉吟片刻,见对方还是没有说话,便道:「天子之命想来不会朝令夕改,我对杨大人爱莫能助。但你若碰上难事,可以直说,我还欠你一件事。」 「啊,对哦,我竟把这个忘了。」秦幼合恍然道,竖指向他勾了勾,「那我正好省事儿了,你凑过来点儿。」 贺今行依言把耳朵放过去些。 秦幼合撑起脑袋,四下看了看,才压低声音悄悄说:「我要离家出走,你帮我想想办法。」 「啊?」他这回是结结实实被惊到了,脱口而出:「为什么?」 「你管这么多干嘛,帮我想办法就是了。」少年人说着竖起眉毛,眼瞳也跟着睁圆了,「你之前可答应我了,不准耍赖!」 贺今行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要求,一时有些茫然。 他十三岁就能在仙慈关内外百万亩的大地上自由驰骋,但他从来不是一个人。而他在砂岭遇见星央时,当地草场上,种植蜃心草的劳工绝大部分都是被拐被卖的孩童。 「我没想耍赖。」他尝试着解释说:「我要帮你离家出走,就得对你的安危负责。而且你也不是小孩儿了,想去哪儿还需要偷偷去吗?」 「我爹要能同意我早就走了。」秦幼合嘟囔道。 他之所以找上贺今行,是因为他俩才见过两三回,对方没有向他爹打小报告的风险,行动之后也不会很快被他爹查到。 先前能悄悄躲进他家里,应该也能带他无声无息地混出京城吧? 贺今行认真地看着他:「离家出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要躲你爹,就不能走明路,但暗处有很多危险,可能会遇见拍花子的给你下药、盗贼偷你的盘缠、奸商敲诈你不懂市价,甚至可能遇到各种天灾,你想好。」 「我都想很久了。而且我又不是傻子,也会功夫,谁找我麻烦我就打谁呗。」 「好吧,那你要去哪儿?」 「其实我也不知道。」秦幼合又趴了回去,轻声说:「可能会先去稷州吧?」 「稷州?那有点远啊。」贺今行又想问为什么,但先前说了不问,便不好再开口。 然而他脑子里忽然闪过林远山的烦恼,他勐地抬头,「你不会是为了贺!」 秦幼合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声!」 而后偷偷摸摸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玩闹的好友,才慢慢松手,叮嘱道:「别让莲子听到了,他很讨厌她的,一提就容易出事。」 竟然真的是为了贺灵朝。 贺今行神色变幻几许,始终没能想通对方怎么就……他小心翼翼地说:「你想去找人家,就没想过可能找不到吗?又或许贺灵朝根本就不会见你呢?」 秦幼合当即反驳道:「她就在稷州遥陵啊,怎么会找不到?而且我没去找过怎么知道见不见得到?」 他咬了咬唇,「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她不至于见我一面都不愿意吧。」 少年人声音越说越低,显然自己也无甚把握。 贺今行在旁听着,只觉心绪复杂。他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然而只会直愣愣杵着,手足无措。 但他知道了理由,就不可能再让对方跑到稷州去。不论其他,满怀期许再落空,本身就是很令人难受的事情。 于是他想了半晌,打算换个思路。 「你觉得待在宣京不好吗?」 秦幼合瞟他一眼,「我不知道,我没去过其他地方啊。」 而后移开视线,盯着街对面一扇透着光的窗户,缓缓说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缺,也有很多人陪着玩儿。但镇日都是那些东西,久了就很无趣。」 今夜难得没有下雪。 满目屋宇连片,万家灯火齐明。 「不对。」秦幼合忽然回过头,「你开头答应了帮我,结果又劝我别去稷州,为什么?」 第147页 「呃……」贺今行欲言又止,心下快速思考理由。 就听里间喊了一声「秦幼合」,是晏尘水一如既往的大嗓门儿,「还来不来?不来正好把你踢出去,我们玩儿五人的。」 「这么快?」秦幼合立即转身回去,一面怒道:「你怎么不把你自己踢出去呢!给小爷让座!」 贺今行搜肠刮肚都未想出不骗人却能矇混过去的理由,不由松了口气。 他跟着回到席上,想到怀中还揣着一条小蛇,本要把它拿出来,让它自己爬回主人身上去,结果这小东西缩成团,怎么戳捏都一动不动。 他不好做大动作,只能维持现状,看他们玩游戏时又默默吃了些东西。 旁坐的顾莲子运气太烂,但偏偏要一直玩下去。以致输多赢少,全程顶着张臭脸,直到这顿饭终了都没缓和几分。 一行人在酒楼大门前告辞,裴家的下人早驾车等候在旁,林远山要送柳从心回去,秦幼合拽着顾莲子继续去玩儿。 晏尘水抓着贺今行的胳膊,摇摇晃晃地被拖着走。 后者奇道:「不是说黄酒不醉人么,怎么还能喝成这样?」 「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晏尘水忽地站直,眼神清明了一瞬,紧接着又软下去靠到他身上说:「难得喝一回酒,你好好搀着我,营造点儿气氛。」 「……」贺今行直接松了手,横跨一步。 骤然失去支撑的晏尘水手脚并用扑腾了好几下才没跌倒,「我控诉,你这是蓄意谋害!」 「控诉无效,驳回。」他扬起嘴角,浑身汗毛却骤然竖起,瞬间下意识地旋步后撤两个身位。 一柄带鞘的短剑从他眼前划过。 一击不成,剑身一抖,朝他胸口拍来。 贺今行立时侧身,抓住对方的手腕,一拧一捏,便夺下了那把短剑。 「贺今行!」顾莲子瞪着他,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面色通红,嘶哑着嗓子吼道:「你还我!」 他这才看清是谁,赶忙松手,「抱歉!」 然后把短剑递迴去。 「谁要这个!」顾莲子抓起那把短剑就狠狠扔了出去,却因用力过度,一下子向前栽倒。 贺今行赶忙接住他,心下明了缘由,低声道:「你别急,确实在我这里,我马上还给你。」 「果然是你偷了我的蛇。」他咬着牙寒声道。 他脑子昏昏沉沉,抬眼就是这个不要脸的小偷的胸膛,决意要给对方一拳头。但他两条手臂都被托着使不上力,眨眨眼,干脆一头撞了上去。 贺今行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扭身让他撞在自己胳膊上,好险才护住了盘在胸口的小蛇。 顾莲子瘫在他臂弯里,人看着小小的,体重却不轻,更有一大股酒气环绕。 「原来真醉鬼是这样的。」晏尘水蹲在一旁说,「他和柳从心都换了烧酒,可惜就他一个人输得最多,三壶灌了两壶半。」 贺今行无奈地直想扶额,示意前者搭把手,一起把顾莲子扶着站直了。 他这才腾出手,从衣襟下请出那条躺得舒舒服服的黑白小蛇,台到它主人眼前。 「先前它爬出来了,我怕它咬人,就拘了一会儿。」 顾莲子打了个酒嗝,盯着小蛇看了片刻,勐地挣开两人的搀扶,一把将蛇扑进自己怀里。 他踉跄几步转了一圈,才勉强站稳,而后捧起爱宠。 尺长的小蛇朝着主人抬起蛇首。顾莲子与它对视半晌,轻声说:「你再乱跑,我就把你砍了入酒。」 小蛇吐了吐蛇信,乖乖地盘成一团,由主人带着回家去。 「哎!」晏尘水高声喊道:「你才十四吧?少喝点儿啊,小心长不高!」 顾莲子打着晃儿地走远,头也不回地撕声道:「你放屁!」 贺今行直到看见秦幼合赶过来把人捞住,才收回目光。 他知自己先前应是错怪对方故意放蛇了,嘆息一声,心中默默道了句对不起。 顾莲子比他小一岁半,个子长得也慢,五六岁进宫时,看着就比同龄人要娇小一些。 他俩一起住在裴皇后宫里,后者看着玉雪可爱,嘴巴也甜,很讨人喜欢,然而接触久了就知其性子恶劣。 那时跟着顾莲子从剑南路来到宣京的,也是一条小蛇,但带着些许毒性,咬了人之后会让伤口肿得老高。 没多久,当时的贺灵朝便发现,所有让顾莲子不满的宫人的脸都会莫名被虫蚁叮咬,肿成猪头一般。 他觉得奇怪,盯了对方几天,便顺理成章地发现了这件事。 其间那条小蛇也咬了他一口,然而他没事,蛇却死掉了。 顾莲子很伤心,哭着要他赔。 他没说是怎么死的,反而故意恐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儿,不准再驯毒蛇。不然他发现一条就弄死一条,然后把蛇尸拿去泡药酒。 小时候的他常年面无表情,也不常开口说话,甫一出言威胁,很能唬人。 顾莲子不管是被吓到还是怎样,总之听了他的话,从此只要爹娘送无毒的小王蛇来京,以小蛇突然冒出来吓人为乐。 王蛇无毒,皇帝皇后也就不管他。 这一条,大约也跟了有两年了罢?贺今行想。 他捡起那把短剑,拍了拍灰握在手里,打算什么时候再还回去。 然后招唿晏尘水,两人一齐快步回去。 第148页 无风无雪的夜里,月亮难得赏脸,挂到了天中。 月华如练,自大开的窗户倾泻进卧房,铺了满地。 已近子时,然而床榻上无人安眠,外室却传来说话声。 「景书,你看看我这一回配得对不对?」裴芷因站起来,俯身将一个小盒递给桌案那边的少女。 傅景书端过来掂了掂,送到鼻下嗅两嗅,又仔细拨弄盒中药材翻看一遍,回道:「冰片多三钱,麝香少一钱。能用,但药效要打折扣。」 她说罢,明岄便接过小盒,转头放到一边的专用桌上,其上已挨着摆放了数十只样式相同的小木盒。 裴芷因神色不变,又坐了回去:「那我重来。」 她面前的长桌上,除了她放置工具和操作必须的空当,其他地方都摆满了各种常用的药材,至少上百种。 「好。」傅景书微微颔首,继续埋头看书。 明岄仿若不存在一般,静静地立于一旁。 直到裴芷因终于能赤手将这个方子配得分毫不差,两人才终于停下来。 丫鬟们进来收拾残余,并伺候洗漱。 「景书,从明天开始,我便不能日日来了。」裴芷因将双手浸在泡了药材的水盆里,一边说:「宫里派了女官下来。」 「在哪里无所谓,你只要抽空勤加练习就好。」傅景书淡淡地说道,将手上书册合拢,放于桌上,「这几本和你手边那本是一个路子的,你都带回去看。」 「好。我看了第一本,就觉得编纂之人十分厉害,可惜却未见署名。」 「这些都是秦王妃的手札。你往后看,救命良方有,杀人毁尸的也有。」 裴芷因惊异地偏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又下意识扫视一圈屋里的下人。 傅景书却并不遮掩,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她出身剑南路,师承药仙,歷遍天下,是难得医毒双修的奇才。这些并不算机密,二十年前宣京人人皆知。只不过秦王妃死后,为避讳,也就少有人再提了。」 至于听去此事的下人们,她毫不担心。因为在这座宅子里行走的人,首要就是学会闭嘴。 裴芷因见她如此淡然,便也安心了,「我零星听闻过她一些事,也是佩服她的。」 她捞起双手,边擦手边怅然道:「虽说红颜薄命,天妒奇才。但我若能做到她和长公主的地步,也算不枉此生。」 「会的。」傅景书说:「只要我们勇敢地去争取。」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少女放下巾帕,回以恬淡而坚定的笑容。 第059章 五十六 给柳从心接风后没两天,贺今行又与他一道去给林远山送行。 时辰太早,晏尘水的睡眠时间雷打不动,便没有跟着一起。 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柳从心坐在马背上,擎着乌骨绸伞,向他颔首示意。 柳三尺候在一边,递给他一把伞和一条缰绳。 殷侯的马队从西城门走,他们便向西行。 五更的更声在路上响过,贺今行忽地笑了声。 柳从心问他怎么了。 他说:「我想起了垂柳亭。」 八个月前,林远山跟着柳氏商队一起从稷州走西北。柳从心特意提前叫他一起去垂柳坡送行,两个人,两匹马。 今次只多一个悄无声息地缀在后头的柳三尺。 后者回忆道:「那天早上是裴先生的课,我们回去还差点儿被学监逮住。」 「好在翻/墙前听到了学监说话,不然咱俩都得去洗地板。」贺今行也有些感慨,「我记得那时候你特意把扇坠子换成了平安扣,当时没敢问你,但应该是为了远山吧?」 柳从心点点头,「我们那儿的习俗,担忧远游人,就佩戴一枚软玉平安扣,以期平安。」 「我和远山一起长大,他有一点心眼,但总不会用,所以我们都不放心他独自出远门。林叔秋婶就他一个儿子,本是让他跟我一起出来读书,结果他去参了军。」 他斜着转了半圈伞柄,倾落伞面雪花,声音低沉:「我也不求他出头,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 贺今行沉默了一瞬,只说:「会的。」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说到底是远山不喜欢读书。」柳从心偏过头看着他,缓缓道:「在小西山的时候我对你有偏见,抱歉。」 「啊,为什么?」他隐约有感觉到,但一直没想明白缘由。 后者却不说了。 贺今行不再追问,一时安静下来。然而还未出这条巷子,便有铁蹄齐踏的响动打破了静谧。 两人立刻赶上去,恰在巷口与横奔而来的马队相遇。 队伍停下,不过二十余骑,皆着甲戴盔,披风冒雪。 林远山护卫在王义先边侧,看见他俩不由眼睛一亮。但他并未出声打招唿,只快速地伸手挥了一下。 柳从心也向他挥了挥手,然后收了伞,跳下马,对殷侯与王先生一拜,「还请大帅与军师多担待。」 「柳少当家不必担心。」王义先拱手回他,一语双关。 贺今行看向贺易津,后者也正瞧他。 在一年最寒冷的一天,父子俩隔着几丈远对视一眼,抛开银子和前程,关怀与担忧,尽在不言中。 贺易津回头叫道:「差不多就行了,走!」 「确实耽搁不得,互市将开,有的是事情堆着等我们。」王义先微微笑道:「两位小友,后会有期。」 第149页 马队再次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贺今行只想打马跟着亲长而去。 然而握紧缰绳的手重又松开,他没忍住,抱拳朗声道:「前头风雪大,诸位小心,一路顺行!」 林远山经过他们的瞬间,神采奕奕地比了个手势。 「放心啦。」 「山儿!你记着我跟你说的话,别瞎逞强!」柳从心追了两步,朝着背影喊道。 林远山注意着前路,高举手臂向后挥了挥。 贺今行跟上前,将他笼在伞下。两人静立着,目送人远去。 当时亭前垂柳依依,而今城下寒雪霏霏。 直到人影彻底融进黎明前的晦色之中,柳从心才道:「谢了。」 贺今行看见他腰间坠着的白玉扣,摇了摇头,「回去吧。」 两人在正阳门前分路。 柳从心赶着去见一位卖炭的商人。他要腾出时间读书,便把该做的事都集中在一起,这几日行程皆安排得紧锣密鼓。 贺今行也赶着回去,天还没亮,他还能练半个时辰的武功。 转进巷子,远远就见晏家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正有一人提着袍摆从车上下来。 他看清了是谁,走过去笑道:「来得好早。」 「不算早。」裴明悯接过一旁僕从捧着的大方盒,温言道:「要我说,来得刚好,才能碰上你从外面回来。」 「说得也是。」贺今行点点头,替他提了书篮,说:「林远山走了。」 裴明悯顿了顿,嘆道:「走了也好。」 他跟着前者跨过大门。晏大人应当已去了御史台,院子里空荡荡的,两边厢房都没有亮灯。 此时没有火把灯笼,晨曦姗姗来迟,周遭皆是灰濛濛的颜色。 他这才知自己确实是来早了。 贺今行带他放了礼盒,然后点了盏油灯,问:「我要练武,你呢?」 「晨读时间还没结束。」裴明悯接过灯台,从自己的书篮里摸了一本书,但又立即放下,犹豫地暼向左右。 「老师这会儿应该正在冥想;尘水睡觉特别沉,不到时间,拿铜锣在他耳边敲都不一定醒得了。」贺今行指着西厢的檐廊,「你在这儿放心出声。」 他哭笑不得,应了声好,干脆吹了油灯,也不要书,就背诵昨日研读过的文章。 贺今行也放下心,走到院子中间,抬腕撤步,摆开架势。 直到天光彻底冲破阴翳,晏尘水才打着哈欠开门出来,看到裴明悯,讶异道:「真来了啊。」 后者停了诵读,笑道:「我觉得张先生比国子监的先生要好,我想来,所以就来了。」 他闻言,高兴地合掌道:「那太好了,你在这里读书,咱们饭桌上就可以多添一道菜。嗯,携香姐姐来了,我得抢先跟她说,让她做甜口的。」 「你慢慢说,又没人会跟你抢。」携香在厨房里掀开门帘,「去请张先生吃饭。」 五个人坐了一桌,一人一大碗粥,粥是糯米红糖混花生枣桂等各种干果熬成。 张厌深端详片刻,略带感慨:「腊八粥啊。」 携香:「是啊,腊八要到了。我许久没熬过,所以提前试试水,到时候好熬一大锅,让你们去施粥。」 裴明悯拾起调羹,忽道:「昨日我听我爹说起,松江路暴雪压山,埋了辽州周边几县三十多个村子,最远的州被封了所有的路,根本进不去。」 「这么严重?」贺今行皱眉道:「我记得一个月前就有雪灾,朝廷让王总督及时赈灾并预防,没防住?」 「天要下大雪,人又不能上天掏个窟窿,把雪塞回去。」晏尘水说罢,舀了一大勺粥吃下。 「具体灾情还在察算之中,但想来比一个月前要严重许多。」裴明悯放下勺子,「因为王总督上书请求户部预备国库赈济。」 贺今行的动作也跟着一滞,不敢置信道:「那可是松江路啊。」 虽说灾情乍一听很严重,但松江路环境气候如此,各家各户应该都有准备,存粮存炭充足。且当地人不缺经验,有一定及时自救的能力,实际情况应当没有表面看起来的严重。 而松江路又是大宣的东北粮仓,一贯物产丰饶粮储富足,是支撑国库赋税盈余的四路之一。怎会连一次赈灾都支撑不起? 况且户部根本没钱,近几个月若没有突然的进项,是拿不出松江路想要的赈灾银的。王喻玄能做到一路总督,绝不该没有这点嗅觉。 他有些出神,脑海里飞快地设想着原因。 他忽然想到前两日在飞还楼,秦幼合所说的,来补稷州知州一阙的王家嫡长子。 他脑子里浮出某种猜测,悚然一惊。 却见晏尘水咕噜咕噜喝了半碗粥,一看其他人都没怎么动,不由奇怪道:「你们怎么不吃?吃呀。」 他眼珠子转了一圈,明白怎么回事,「哦」了一声,说道:「松江路离宣京远着呢,你们不吃,这几碗粥也飞不过去。就算想去救灾,也得自己先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嘛。」 张厌深观察着几人面色,也道:「王喻玄盘桓松江大半辈子,对雪灾有的是经验,不必太过担心。」 他吹了吹粥,任其冒起一阵热气,模煳了视野。 但他的语声温和而沉稳:「力有不逮,鞭长莫及,再忧心也只是瞎操心,不如做好眼前。尘水说得对,你们该快些吃粥,吃完好做你们现在该做的事。」 第150页 贺今行只是一时惊愣,闻言回神便开始重新动勺。 裴明悯沉吟几许,也道:「张先生说得是。」 几人吃过早饭,开始上课。 松江路的暴雪到底离他们太遥远,没有砸到眼前来,便只成了一道令人隐隐担忧的插曲。 小寒过了没两日,便是腊八。 宫里按惯例在宣京城南北两门外施百家饭。京中世族与各路富贵人家也纷纷效仿,在外城内外搭起粥棚、架起粥缸。不说乞儿与流浪者得以饱餐,京畿附近村落的百姓在出入城时也愿讨一两碗,求个吉祥寓意。 携香提早来熬好了一大锅腊八粥,用棉被裹了保着温。 晏尘水与贺今行两人牵着小黑套了架板车,把粥缸同一摞碗勺拉到了平定门外。 至诚寺今日要办大斋会,祭祀释迦牟尼得道成佛,广施佛粥。主持也会开坛讲经,明析佛法,普渡信众。 大宣天子尊道,民间尚佛,是以佛道皆不禁。 每年腊八,从平定门到至诚寺,都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正是施粥的方便处。 一路大大小小的粥棚里,皆是僕从打扮的居多,时有年轻女子与妇人在侧。 晏尘水脱了帽,头顶熘着白气儿,他拿帽子作扇,舞了几下。 晏大人身为一部堂官,须作表率。但他家只算得普通殷实人家,张先生和携香都有不便,只能他俩一起来。 至于裴明悯,除去中书坐堂的裴相,一家子都跟着他娘去了庙里上香。 他道:「这里太多了,感觉没地儿放。」 贺今行远望一阵,也贊同地说:「要不咱们往其他偏僻处走走?」 两人便拉着车往周边村落去。 他俩皆是利落的打扮,相貌又好,精神十足,频频引人回头注意。 不时有人上前来请一碗粥吃,他们停住板车,舀一大碗捧给对方。 路边间生枯草,小黑驴得了歇,便埋头吭哧吭哧地啃。 衣衫陈旧的老丈吃尽了粥,把碗勺递还来,意犹未尽道:「这是最实惠的一碗了。年轻人,谢谢你们。」 晏尘水笑道:「是家里姐姐熬得好。」 贺今行:「老丈可要再来一碗?」 老丈犹豫片刻,问:「你们这缸里可还有富余?」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便说等一等,转身离开。 没多久,便带着七八个小孩儿来了,皆是自己捧着大碗,头脸冻得通红。 贺今行与晏尘水给他们一一舀了满碗的粥,缸子将要露底,他们瞧见了,端着碗却不吃。 两人疑惑地问起缘由,老人才简单地说了几句。 原来他们是住在附近村子里的,前几天大雪压塌了屋子,吃食紧张,恰逢腊八,所以出来讨粥。 一个小孩儿说:「俺爹娘都在盖屋呢,哥哥这里的粥稠,俺带回去给他们吃。」 旁边的小孩也附和道:「有了力气就盖得更快!」 冬日里吃食容易冷,孩子们说完便捧着粥往回跑。老丈谢过少年人,赶紧追上去,叫小心些别洒衣裳上。 贺今行立在原地,不住皱眉。 晏尘水道:「今日到处都是施粥的,没了我们还有许多人。」 「今日当然能饱餐一天。」他看向远处大路上挨挨挤挤的粥棚,到傍晚就会一间不剩,「我是在想,百姓受天灾,悬壶堂当有救济才是。」 「按律当如是,但也不排除悬壶堂事务繁忙忽略了,而村民又没找对路子上报。咱们回去帮忙写封请状,把事情与诉求写清楚了,递到悬壶堂。再让我爹办个招唿,明日当能见成效。」 「也好,我们快些回去,快些办妥。」 两人便调头回家,路过一处大粥棚,足有两个普通棚子那么宽。 棚上两边都打着宫里的牌子,几个宫人坐在里面,棚中架了一排缸子,都还有不少剩余。 「宫里的腊八粥向来受欢迎,不比佛粥差。怎么快午时了,还剩这么多?」晏尘水牵着驴,奇道。 贺今行与他对视一眼,上前去讨粥,见棚里角落还摆着炭盆,炭火烧得旺却不升烟雾。 半晌,一名宫人才起身,不怎么客气,好在到底给他舀了两碗。 他端回来,与晏尘水打眼一看,碗里只见汤水。把碗颠来晃去,才见底下米粒,掺杂寥寥几块干果。 后者端起来喝了半碗,试图回味无果,咂咂嘴:「稀就算了,但这味儿也太淡了,我甚至怀疑都没有放糖。太过分了,怎么能不放糖?」 贺今行看了片刻,手里这碗说是「粥」,实则最多只能叫「稀饭」。 「权当解渴罢。」他一口气喝尽,把碗送回去。 当晚饭桌上,他们说起日间所见所遇。 晏大人应了请,神色却是郁郁。 晏尘水不解:「这事儿很难办吗?」 「你爹不是为这事儿犯难。」张厌深替晏大人回道:「支句话算什么难事?再过一日,又是朝会,那才是登天的难。」 贺今行想到什么,抬眼看向老师。 张厌深对他微微一笑:「朝廷难,咱们不难。」 第060章 五十七 天化十四年,腊月初十。 夜有雪,不见星月。 一顶小轿落在应天门前。 正与守门禁军核对牙牌的紫袍官员回头见了,接过禁军递迴来的牌子,道一声「有劳」,却没进皇城,而是转身向轿子走去。 第151页 轿里下来一位绯袍的官员,抱着一个盒子,被长随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往宫门走。 「大人。」紫袍官员迎上来,叠掌躬身,恭谨地行了一礼。 谢延卿稍歇一步,抻直腰,借着长随打的灯笼仔细瞧了两眼。 「是轻名啊,来得可早。」 「许轻名,天化三年的状元。他本在江南路知淮州,上个月回京考评,陆潜辛出事后户部主事以上全部要换人,他便顺势迁了户部侍郎。」 几十丈外的飞还楼上,一片漆黑里,面北的栏杆后立着两个人,正低声交谈。 其中一人披着大氅,长发散落其上,眉目如霜,正是嬴淳懿。 「翰林出身,不入詹事府,却求个外放知州。」贺今行站在他身边,望着远处停顿片刻,「看起来是个想做实事的人。」 距离太远,灯笼一拿开,便难以看清许轻名的面容。 他抬指敲上下栏杆,「天化三年,那一科是秦相爷的主考?左相门生,怪不得不怕蹚这趟浑水。」 嬴淳懿「嗯」了声,道:「他请知淮州的摺子就是秦毓章批的。他是广泉路生人,未腾达之前,家里是替人养猪的。」 贺今行略有些惊讶,随即嘆道:「师恩如山,那也由不得他不蹚了。」 「秦幼合不读书不科考,秦家其余子弟也皆是凡庸,秦毓章要后继有人,只能从门生弟子里挑。他要蹚过去了,有的是前程。过不去,也有他老师兜着底。」嬴淳懿负手而立,「倒是谢大人,上任不过月余,已是佝偻蹒跚,眼看着苍老了许多。」 他话里有话,贺今行只答:「但愿他能得偿所愿。」 而后静静地看着那两人走进皇城。 许轻名替了长随的位子,扶着谢延卿,轻声说:「下官左右无事,便早些来了,更何况也就早了一步。」 后者笑了笑:「是一晚上没睡吧?」 「大人慧眼,下官确实睡不着。」 「早一步晚一步,这会儿也没什么分别,不如好好睡一觉。」 「大人定力超常,下官难以企及。」 谢延卿抓着他的手臂借力踏上台阶,边摇头道:「我是想睡却睡不成,写了一夜的摺子,累得我那孙儿跟着我一起熬。」 「谢小公子孝悌过人。」 「就是倔了些,若如你这般通透,我便能少些担忧。待日后得了空,我还想让他来找你请教一番举业。」 「下官才疏学浅。」许轻名顿了顿,道:「但若能与小公子切磋一二,轻名乐意之至。」 两人说着进了端门,几步再到北楹的直房。 「谢大人,许大人。」守在门口的内侍哈腰将房门推开,小声说:「秦相爷一直没歇呢。」 谢延卿看一眼透着灯光的窗户,由许轻名扶着入内。 秦毓章坐在东头的书案后批覆文书,听见房门开了又关,头也不抬地道一句:「来了。」 「秦大人。」谢延卿慢慢走近,拿出一本摺子,掖着袍袖递过去。 秦毓章正好搁了笔,接过来却没急着打开,而是抬眼看向许轻名。 后者站得稍远一些,见他看向自己,拱手作揖:「老师。」 他点点头:「别走了,旁坐吧。」说罢才开始看摺子。 「是。」许轻名便扶着谢延卿就近落了座,自己陪坐其后。 秦毓章大致翻了翻摺子,道:「竟差这么多,这无异于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有过之无不及。」谢延卿道:「相爷,别的不说,王喻玄的摺子一定要给他打回去。」 秦毓章:「松江路是实打实地受了灾,朝廷不能不救,否则让当地百姓心寒。」 谢延卿:「他摺子上写五十万人受灾,松江路地广人稀,怎么可能真有这么多人头?他王家明摆着是借天灾诓骗朝廷,实在是目无君王,太过放肆。」 门外内侍又高声喊道:「裴相爷,傅大人。」 谢延卿便住了嘴。 裴傅两人进来,与他们互相打了招唿。 傅禹成瞧见许轻名,怪道:「哟,这不小许大人嘛。几日不见,又高升了?不对,怎地没换上绯袍?」 大宣文武官员的朝服一应皆有规制,二品着绯,三品服紫。 而端门内北楹的直房,也只有二品以上大员才有资格进入。 许轻名拱手回道:「傅大人说笑了,下官在此不过是应变权宜,上朝时便要出去的。」 傅禹成在谢延卿对面的椅子里歪坐下,哈哈笑道:「开玩笑嘛,不必这么较真。坐,坐。」 裴孟檀没理会这些许小事,直接走到秦毓章案前,拿了谢延卿的奏摺。看过后,也道:「既然如此,那松江路是半分钱也批不出了。」 他沉吟几许,道:「但又不能不批。」 秦毓章往圈椅背上一靠,淡淡道:「王喻玄想要他儿子知稷州,那就让他去。」 他撑着额侧按了按太阳穴,「至于赈灾银,他既报了五十万人头,那发回的摺子也就写五十万两。钱让他自己出,朝廷面上也好看。」 裴孟檀与他对视片刻,道:「他想把南北粮仓握在手里,五十万两可不能够,更何况他还不用出这么多。」 「别说五十万,五百万都不可能。」秦毓章微微笑了笑,「知州定下来,监军就让崔连壁点人吧。拖了这许久,一定要让他们年前就到稷州任上。」 第152页 他说完,直房里一时安静下来。 「也罢。」裴孟檀终于出声,转身看向另外两人,「谢大人与傅大人觉得如何?」 傅禹成揣着手道:「两位相爷一贯决断英明,我只有附和的,哪里会反对?」 谢延卿也摩挲着手炉,思虑半晌,才道:「若确定是五十万两,那这一笔开支我便要加在摺子里向陛下说明。」 裴孟檀看着他道:「能填一点是一点。」 一件事了,傅禹成站起来,向裴孟檀讨他手里的摺子,一面说:「那我这工部的帐……」 秦毓章道:「贺鸿锦的刑部向来没有大支出,崔连壁又半点不挨事,刨去赈济,超支多少,必然要在你工部平多少。」 傅禹成去拿奏摺的手顿时停住,鬍子一撇哂笑道:「那我还有什么可看的,看与不看都一样,索性不看了!」 说着大手一挥,一屁股把自己摆进圈椅里。 「不看就不看罢。」裴孟檀把摺子递还给谢延卿。 秦毓章神色不变,拿起手边一道奏摺翻看起来。 腊月了,各州卯着劲儿地递摺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写一通。他一目十行地扫完,批了个「已阅」,扔到一边蓝皮的奏摺堆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这一堆奏摺数量最多,分类是「不必再看」的意思。 「傅大人倒令下官想起一件事。」许轻名忽然起身道:「下官还未离开淮州时,有人花十万两买下了佼人馆的头牌。下官北上时同路瞧见,还好奇谁人如此财大气粗,没曾想竟进了傅府。」 他说着对傅禹成一拱手,微微笑道:「若早知那是傅大人的如夫人,下官一定路上就前去拜见了。」 昏黄的灯光下,后者面皮涨了涨,最后一甩袖子,转身对着书案拱手道:「秦相爷,不是我老傅有怨。今年气候不好,老天爷不赏面儿,坏了朝廷许多事,咱也没有办法。现在外头大风大雪的,咱们还得共同渡过。」 「诸位,可别与我计较。」他缓和了语气,环视一圈,又对谢延卿道:「谢大人,要不你我再把帐目对一遍?」 谢延卿却没有动作,声音沙哑地说道:「平帐不是问题,但问题在于预算难做,赋税收上来就全补了亏空,就这样都还差几百万,该怎么填?」 「上个月皇嗣新立,正月要四方祭祀,上元节必定还要大赏甚至大赦。除去皇室开支,开年就得筹备三军军饷,二月春闱,三月末万寿节,和亲肯定也要在上半年出发,皇陵也一直在修建,更难保没个天灾人祸要朝廷出钱粮赈济。这样样都要钱,去哪里找?」 他嗓子发干,缓了缓才又道:「西北今年的军饷都还没着落,帐目上这一笔可是平了的。殷侯这次回来,幸亏长公主在,才没闹起来。但拖个一年也就罢了,再拖一年,难保不出问题。」 「那可是十五万人吶,若激起兵变,你我就都是罪人。」 傅禹成咽了咽口水,上下嘴唇一碰:「这确实不好再拖了。实在不行就加征一次节税吧,两三百万的先把三军军饷对付过去再说。」 裴孟檀严声道:「打住。秋粮才收,你拿什么名目?更何况正月加征赋税,你让百姓怎么想?陛下乃仁爱之君,你这是要污他的圣名。」 「裴相勿要发散,我可没这么想。」傅禹成赶紧辩白,又摊了摊手:「我也是想替谢大人分忧嘛,毕竟户部拿不出钱,首当其冲的可是谢大人。」 谢延卿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秦毓章批完一摞奏摺,「不必再看」那一堆堆得冒了尖。 「这废话是越来越多了,开年得发道文书下去,无效奏摺超过三封的,考评减一等,好遏一遏这股风气。」 他站起来,一夜未睡,衣袍上未起多少褶皱,却仍换了件朝服,绯红锦袍上仙鹤展翅、响唳云天。 「要找钱,不外乎开源节流,这事过了今日再想办法。」 端门上钟鼓响起,卯时到。 他抬臂竖掌一指,「走吧,该上朝了。」 在直房候朝的百官纷纷出来,跟在几人身后,穿过午门,进入宫城。 宫灯明千盏,禁军已列于道路两侧,暗红的旗帜在风雪里飘扬,其上黑龙宛如游弋。 许轻名仍旧搀扶着谢延卿行走,直到列入朝班。 明德皇帝处理过例行事宜,到了「奏事」环节。 顺喜唱喏过,百官皆屏息以待。 谢延卿轻咳一声,一手持笏、一手抱着漆盒出列。 他将盒子放于地上,撩起袍摆跪下,磕头行稽首礼。 「臣谢渺,有事要奏。」 他动作缓慢而庄重,崇和殿里气氛渐渐凝重起来。 明德帝手里把玩着一枚官制铜钱,专由纯金打造,日日摩挲也不会有铜臭味。 待谢延卿叩完首,他才道:「准奏。」 声音高朗,不怒自威。 谢延卿将先前那本奏摺捧出,「户部对本年岁计的决算已出,请陛下过目。」 顺喜快步下来将奏摺拿上去。 明德帝翻看时,谢延卿便继续道:「陛下,八月夏税入库,九路三十三州合计上缴白银一千七百二十万两。按照上年预算,军费、朝廷官员俸禄以及各级衙门运转所需的费用支出大体无差,但水利河工、赈济与其他杂项仍超支了近五百万两。」 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一阵低唿。除了早就知晓内情的几位,满朝官员无不震惊。 第153页 五百万,可是将近国库的三分之一。 明德面无表情地合上奏摺,寒声道:「怎会超支如此多。」 谢延卿额上颈间开始冒出细汗,他打开漆盒,拿出最上面的文本。 「其一出在河工。修缮太平大坝,并在江水支流澜、乌、沉、湫四江上增修水坝,去岁预算是四百万两。但因今夏江北干旱,赤河水位过低,运石船走不了,不得不重新开挖河渠连通湫江与大运河,这条河渠不比赤水,走不了重船,只能再造五艘轻量货船。工部向户部索款十余次,累计花费六百万两,超支两百万两。拨款的批文抄本与帐册细目在此。」 然后是第二份。 「其二出在赈济。广泉路遭了大规模的飓风,损失逾百万,户部下拨八十万两赈灾银,并调米粮物资万数。陛下仁慈,又减了广泉路今年三成赋税。再是江北干旱,稷州重明湖泛滥,合计下来,就多支出了一百六十万两。拨款的批文抄本与帐册细目在此。」 「其三,江北行宫修建两年有余,本该在今春完工,但因受干旱影响,工期延误了四个月,其中一间大殿更是因干燥失火,不得不重修。其间多出各项人力、材料等等耗费,导致成本大大增加,超支了五十万两。拨款的批文抄本与帐册细目在此。」 「再有各项额外支出,诸如宫里维修殿宇、修缮皇陵,京里疏浚官沟、拓宽御路,禁军购置连弩,林林总总合计超出预算五十万两。」 谢延卿声音干涩沙哑,费力说完,将所有凭据与帐册合在一起,让顺喜拿走。 「一项项算下来,共计超支四百六十万两。亏空近三成。」 说罢叩首不起。 明德帝仔仔细细翻看所有拨款的批文和帐册。 他看了多久,谢延卿便跪了多久。 从天色微明到朝阳高挂。 裴孟檀看着明德帝放下最后一本帐册,出列躬身道:「陛下,谢大人上任不过月余,紧赶慢赶才赶在今日朝会前做完决算,耗费心力可想而知。还望陛下体恤。」 谢延卿仍旧跪拜着,一动不动。 明德帝错了错牙齿,将铜钱慢慢紧捏在手心,又慢慢放开,才向顺喜递了个眼神。 大总管赶忙下去将老人扶起来,低声道:「谢大人,陛下不怪你,起来吧。」 「谢陛下。」谢延卿再次撕声叩谢,才撑着地砖被顺喜拉起来。 他双脚麻木,站立不稳,旁侧的裴孟檀赶紧扶住另一边,好一会儿才彻底站住了。 明德帝闭了闭眼,再道:「我倒不知工部竟能如此花钱。去岁国库亏空一百万两时,我就说过,要朝官带头厉行节俭,朝廷办事也要以实惠为先。一个个当时应承得好听,没想到啊,转头就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 傅禹成立即出列跪下,高喊着磕头:「陛下,臣有罪。」 「河工水利一事,江北本就容易干旱,但若不及时修好水坝,来年又是如此,挖河渠造货船实属无奈。年中朝会是议过的,况且货船日后可以再用,运河渠也能收税。」 「至于其他,臣是想着明年就是陛下的四十正庆,一定要赶在万寿节之前将这些事情通通做完,好漂漂亮亮地庆贺陛下圣寿。所以无论是江北行宫,还是宫里殿宇以及皇城维建,一应都要的最好的匠人,最好的材料,最快速的方法。」 他硬着头皮道:「本想着超支能压在预算内,谁知人和了,却未逢天时,干旱加大火,工期延误,一项项累加起来,花费就居高不下。」 「这是臣思虑不周,是臣的失职,臣甘愿受罚,请陛下降罪!」 傅禹成垂着头颅,明德帝久久不发一言,他便不能起身。 他体态略显痴肥,身体与神经一起紧绷,不一会儿便汗如雨下。 阳光愈发明亮热烈,照耀着皇宫的红墙黄瓦与其上的积雪。 熠熠生辉,庄严而大气。 「这一场怕是要拖到下午了。」 嬴淳懿远远望一眼宫城里严整肃立的禁军,仰头喝了一口热酒。 「亏空太多,总要拿出个章程来填补。」贺今行坐在后头看一卷兵法,孙武所着,是前者的私藏。边看边随意地说道:「陛下不高兴时,便喜欢磨人心神。秦相爷和裴相爷又总是顺着陛下,待陛下气够了才会出言做决断。散朝确实还早。」 他说着神情一变,合上书站直身道:「既如此,那我先回去了。」 嬴淳懿回身看他,高大的身形逆着光洒下一片阴影,挑眉道:「不等结果了?」 「我已缺了小半日的课,不能再浪费时间。」 贺今行走到西面,其下是一片屋檐,再往下便是飞还楼的后巷,通常少有人至。 他踏着栏杆落到屋檐上,如一只灵巧的仙鹤,不忘回头说:「你记得知会我一声。」 第061章 五十八 「退——朝——」 内廷大总管顺喜的声音响彻整个崇和殿,虽尖细,却气息充足,足足迴荡了十来息。 皇帝御驾消失在御门后,百官皆大松一口气。 文官班列里有些体弱的脚一软差点栽倒,幸而被同僚眼疾手快拉住。武官班列好一些,但也大都在活动着站得僵硬的手脚。 本次朝会从卯正到未正,堪称今年议事最久的一次。 然而仍有一人在皇帝走后就转身大踏步地离开,行动丝毫不见凝滞。 第154页 傅禹成本在弯腰揉膝盖,一见他走,立即跳着脚追上去。 「崔大人!崔大人!」 兵部尚书身高八尺,手长脚长,半步不打颤,走得极快。 直到跨出大殿,傅禹成才追上他,抓着人气喘吁吁地叫:「你老走这么快干什么,听不见我叫你?」 「傅大人有事?」崔连壁一把挥开他的手。 「崔大人这话就见外了,咱们同朝为官,无事也可以走两步嘛。」傅禹成双手揣袖,眯着眼笑,丝毫不见先前被当朝训斥的窘迫。 他身宽体胖,又矮上崔连壁一个头,站一块儿活像一根杆子旁边贴着个球。 「本官可不敢同傅大人一起走两步。」崔连壁皮笑肉不笑,蓄的一把修剪整洁的鬍子跟着一起跳了一下。他往旁边站了一步,「还是离得远些好。」 傅禹成腆着肚子道:「陛下虽然只叫了秦相爷与裴相爷留下来议事,但你我身为一部堂官二品大员,哪怕陛下没说,也应当主动为陛下分忧啊。依我看,咱们也该跟着去,万一要做什么也好提前有个准备,崔大人你说呢?」 「还是别了吧。」崔连壁看向天中偏西的太阳,凉凉道:「陛下怎么说,本官就怎么做。傅大人要去就自己去,本官还有部务繁忙,先走一步。」 说罢一甩袖走了。 傅禹成站在原地看着,一张肉脸还是在笑。 工部侍郎赶到他身边,却知他心情不好,遂赔着笑小心道:「大人,这崔王八向来明哲保身,大人何必找他?」 「试探一下罢了。有我们……」傅禹成说到这里忽然顿住,阴沉地说:「总之本堂想知道宫里的消息,何须要他?只会向陛下摇尾巴的东西。」 「是,是,有秦相爷在,总归不会让大人什么都蒙在鼓里。」 「哼。」傅禹成收回目光,自上而下地睨着自己的副手,没再接着说下去,而是吩咐道:「你去飞还楼叫一桌席来。」 他早起吃不下东西,只喝了一盅参汤,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下官立马就去,让掌厨亲自给大人做。」侍郎接到他的视线,立刻低头哈腰,转身就要走。 「等等。」傅禹成叫住他,「速度要快,另外,避着人些。」 「是。」 重又活泛过来的官员们才陆陆续续地走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国库亏空之事,都压着言语,不敢高声,怕惊动了什么。 三法司列位相近,晏永贞伸臂请另两位同行。 他低声嘆道:「猜到有亏空,没想到口子这么大。两位大人,今年这个年可不好过啊。」 「今年眼看着还有二十天,混过去不是问题。」旁边的大理寺卿揣着手道:「但亏空总是要补,朝廷少不得动用些手段,动作一多就容易乱,一乱就容易生事,你我的责任可就重了起来。不过我大理寺和你御史台到底隔着一层,刑部才是首当其冲。」 两人说罢一起看向刑部尚书贺鸿锦。 贺大人生得伟岸,一手背在身后,自有一股漠视一切的气势。他淡淡道:「在其位谋其事,既然觉得棘手,那就只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不掺和进去自然是好的,但哪能这么容易?」晏永贞摇头,「看着吧,到时候朝廷内外少不了扯皮。」 他看到前面有位青年官员独自一人行走,微微提高声音叫道:「许大人。」 许轻名站住回头,拱手道:「三位大人。」 晏永贞问:「你来京上任月余,可还习惯?」 大理寺卿跟着说:「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说出来,我们帮着你解决。」 许轻名浅笑道:「多谢诸位大人好意。下官虽经验不足,难免遇到挫折,但有谢大人带着,总体还算顺利。」 「那就好。」晏永贞颔首,边走边道:「谢大人是极好的人,我年轻时亦受过他的提携。如今他年龄大了,户部事务又繁琐紧迫,耗费精力甚巨,你要尽心辅助。」 许轻名稍稍站定,一拱手正容道:「下官身为户部郎官,自当为户部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晏大人放心。」 晏永贞拍拍他的肩膀。 出了应天门,他叫诸位先走,贺鸿锦问他:「你不回衙门?」 「我去看看孟大人,还有台务要与他商量。」 大理寺卿便压低声音道:「孟老就是太直,老晏你多劝劝他,为陆潜辛那事儿自毁不值当。」 「不好劝吶。」晏永贞嘆了一声,背着手快步往正阳门去。 长街依旧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腊八一过,百姓们便开始採买备置年货。街上一众店铺皆挂了红灯笼、红楹联,招牌也煳了红符纸,一眼过去满目红红火火的喜庆,极好地烘托出将要过年的氛围。 三九将出,雪也渐渐下得少了。 晴空映着黄瓦,三位绯袍大员跟着内侍往内宫走,一路只有朝靴踩踏地砖的声音。 到得抱朴殿,顺喜正在檐下向一众小内侍吩咐什么,见他们来,上前迎道:「奴婢这会儿还有紧要事做,诸位大人就自行进去吧。」 秦毓章面色一凛,端正衣冠,跨进殿中。 他在朝会上并未说过几句话,甚至不曾震动过心神。之所以一直保存着精力,是因为他知道,下朝之后,才是他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时候。 其后的裴孟檀与谢延卿对视一眼,神色也都凝重起来。 第155页 明德帝侧坐于宝座之上,倚着大隐囊,一脚踩在座沿,左手搭于这条膝盖上,手里捏着枚铜钱。 顺喜在殿外高声通传过,他看着自己的臣子们进来,齐齐行拜礼,一个比一个恭谨。 「起来吧。」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儿地转悠着铜钱,道:「我也不想再说废话。亏空这么多,该怎么办,几位有什么法子,都拿出来。」 底下三人静默半晌。 皇帝便不耐烦地说道:「就你我几个人,还装什么?都说话!」 「陛下。」秦毓章这才上前一步,拱手道:「候朝时我等简要地商议过,要补亏空,一则开源,二则节流。开源之法,最直接的便是加徵税赋。」 明德帝捏着铜钱敲了敲膝盖,「我记得现下土地和人丁都是十五税二,再往上能加多少?」 谢延卿立刻出言阻止:「陛下,不能再加征赋税了。臣近月来仔细察算过各州报上来的帐册,虽说朝廷给百姓规定的正税不算高,但往下州县所设各种杂税并不少,诸如鸡鸭柴禾果树农具,皆有税缴,合算起来已占普通家庭一年收成的三到四成。」 他一撩袍摆,跪下道:「从天化三年至今,收上来的夏税与秋粮数额一路下滑,然而税赋却是翻了一番。百姓负担日益加重,国库却日渐困窘,可见癥结不在于税收几成,而在于——」 「谢大人。」秦毓章打断他,慢慢说道:「我的意思,并非加征田税,而是要提高对商人的税收。」 谢延卿仿若未闻,只鼓着双眼直直地看着皇帝,撕声道:「陛下,癥结不在于税收几成,而在于能够收税的田地与人丁越来越少!地方豪强世家皆——」 他忽地哽住,因为皇帝向他竖起一掌,示意他不必再说。 他很快回过神,垂下头颅,慢慢磕到地上,「陛下,恕臣失言。」 「议政之争,何罪之有,谢卿请起。」明德帝并不为难他,示意秦毓章继续。 后者便又说道:「盐、铁两样乃官营,目前以十税三,臣认为可提高至十税四,剩下茶、棉、丝绸、瓷器等等大宗商业贸易,也可相应提高。」 谢延卿佝着腰站起来,问道:「但商税上涨,例如盐商多交了税,势必要兑到盐价上去,最终还是摊到了普通百姓头上,这与直接加征田税有何不同?」 站在另一边的裴孟檀终于说出入殿以来的第一句话:「朝廷可以规定盐商涨价的幅度,例如税涨一成,盐价至多涨半成,若超出官府规定,则对盐商进行罚款、没收存盐或是羁押等处罚,其他行当也可如此。」 「裴大人所言正如我所想。」秦毓章道:「商人不事生产,乃牟国利,如今国库有需,他们是该将利益吐出来一些了。」 「倒也可行。」明德帝靠着隐囊,仰头望藻井,指头快速地捻动铜钱,「只是就算加征商税,一成半成的能有多少,不够。」 他捻了片刻,「关税也应当提高,尤其是广泉路的舶司和西北的互市。」 「这是否会影响蕃商与我朝的贸易往来?」 裴孟檀笑道:「谢大人,你老是才将上任,可能不知道,自我朝与西凉休战互通、东南海域通航以来,咱们的丝绸茶叶与瓷器卖得极好,据说蕃商运回本国或其他国家,是能翻上数十倍的暴利,多征些税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谢延卿:「既如此,那咱们应鼓励丝茶瓷生产,可期关税暴增。」 「不可。」秦毓章驳道:「商贾乃是贱业,怎能让朝廷明文推崇?」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谢延卿想了想:「或可由户部派出人选,化身大商人去做丝茶买卖,所得利润直接充入国库,比关税来得更快更多一些。」 裴孟檀:「那只能暗中行事,不可打朝廷的牌子。」 「自当如此。」谢延卿嘆道:「官府本不应与民争利,但特殊时期,也只能突破限制了。」 明德帝贊同道:「这个来钱快,好。谢卿,一定要找可靠之人。」 「是。」 秦毓章:「除此之外,我朝物产丰饶,定有未曾被发掘的金银铜铁矿藏,应让工部增派寻找这四矿的人手。若能寻得一矿,也可解燃眉之急。」 「这事儿让傅禹成去办。」皇帝颔首,又补充道:「他这个老东西油滑得很,责令他必须在两年内找到一处矿来,不然他能拖上许久。」 「陛下英明。」秦毓章行了一礼,继续说道:「至于节流,朝廷内部最大的开支便是上下官员的俸禄。臣请从臣开始,削减一半俸禄,三四品官员削减三成,四品之后依次两成、一成地减下去,乃至胥吏。度过此次难关后,再行恢復。」 裴孟檀跟着作揖道:「朝廷上下一体,自当共克时艰。」 谢延卿也弯腰叠掌,「臣附议。」 「好,忧国者不顾其身,诸位有心了,不愧是吾室之栋樑。」明德帝坐直了,合掌道:「朕也当亲写诏书,感谢我大宣的臣子们,为国受苦啊。」 「陛下圣明。」三人一齐跪下叩首,「臣等无怨无悔。」 「诸位爱卿请起。」明德帝说罢,勐地叫了一声顺喜,「顺子,朕饿了。」 「嗳!」顺喜在门口应了声,立即转头唱道:「传膳——」 内侍们立刻抬来皇帝专门用膳的桌椅,八仙桌配圆凳皆是紫檀,榫卯契合,更不见一处拼接。 第156页 桌椅快速摆开,御膳房的宫女如流水般涌入,一人捧着一道菜品,盘盏碗碟羹匙牙箸皆是金银与瓷器,部分嵌有玉石。 「给诸卿设座。」明德帝自丹陛上走下来,「三位爱卿同朕一起吃个饭罢。」 「谢陛下恩典。」 宫女们又如潮水般退去,桌上菜品已然布置好。鸡鸭鱼羊猪肉,各色小菜并汤水点心果子,合计三十六样,摆成圆融的格局。 皇帝站在桌前把每一品菜餚都看了一遍,「这一桌要多少钱?」 今日当值的尚膳正立于一旁,被问及,立刻恭敬道:「回陛下,按规制,您的膳单耗费是一顿三十两。」 「这么多。」皇帝将手里铜钱扔到桌上,落入一只装着燕窝鸡丝的青瓷碗里,敲在碗壁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顺喜当即把碗端出,交给身后的小内侍,而后把软凳搬开,服侍皇帝坐下。 后者双手于腿上,交叉摩挲着,道:「从今日起,包括膳食在内,朕一切吃穿用度的花费都减半。」 他说得轻松随意,倒把顺喜吓一跳,哎哟道:「陛下,万岁爷,您是天子,哪能这么委屈自己?」 「不委屈自个儿,你来给我找钱?」 「别!陛下,奴婢哪儿有那个本事?」顺喜说着给了自己一巴掌,「是奴婢多嘴了,陛下莫怪,奴婢自个儿领罚。」 「你这老货。」明德帝难得勾起嘴角,笑骂道:「拿副碗筷来,这三十六品菜,朕从来就没吃遍过。今日最后一顿,你也替朕尝尝。」 秦毓章道:「陛下躬行节俭,臣下必以为榜样。」 裴孟檀也道:「有陛下在前,削减俸禄一事当无人有异议。」 谢延卿垂手立着,已然精力不济,便未多说。 皇帝只道:「如此最好不过。坐罢,愣着干什么?再站一会儿菜又该冷了。」 三人这才一一坐了。 第062章 五十九 晏家今晚饭桌上的汤品是羊肉炖白萝蔔,晏大人夹了一筷子羊肉,忽然道:「现在羊肉多少钱一斤?」 在旁另坐一张小桌的携香回答:「我买的前腿,三十文一斤。」 晏大人:「冬月初才二十出头,这些个屠夫,瞅着要到年关就勐涨价。」 「年底涨价是常事,但涨价如此之勐,并非屠夫之过。」张厌深放下筷子。羊肉性甘温,冬食可驱寒暖身,他本吃不动,但携香专门给他炖了一盅羊肉,炖至软烂得入口即化,他也就享一回口福。 「宣京的牛羊肉大部分来自宁西路和北黎,然而今年南赤河结冰太早,大雪封山,路极不好走,运来的羊肉一日比一日少,肉价也就一路飞窜。」 晏尘水刨完一碗饭,中途插空说:「总觉着今年雪太大了些,长公主也是提前回去,往年腊月才走的。」 贺今行:「算算时间,长公主一行应该早就到雩关了,正好避开最严寒的时候。」 张厌深着说道:「大雪影响的可不止宣京的羊肉市价。北黎人以游牧为生,今年冬天来得又早又冷,牛羊要冻死不少,却难以及时卖到我们这边来。换不了其他生活必需的东西,一天天下去,怕是生存堪忧。我大宣与北黎虽有和平共处的盟誓在,但生死面前,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骚扰劫掠我边境百姓。她早些回去,也好镇住北疆。」 两个少年人皆若有所思地点头。 贺今行想了想:「听着有些可怜,但我们松江路不说,宁西路尤其是牙山东北一带,估计也好不了多少。」 「都是各有各的难处。现在朝廷要减俸,服绯者削一半,依次递减,至服青者削一成。」晏大人哼出一口气,摇头道:「肉价噌噌往上,俸禄却哐哐掉底。不少官吏怕是要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了。」 「啊?」晏尘水夹着羊肉的筷子顿住,盯着他爹说:「真的?爹你要是没钱了……」 「我还骗你不成?秦相爷专门派人支会我,公文已经拟好,明日就会发往各路。」晏大人点点他的碗,「吃你的肉,你爹还不至于剋扣你的零用。」 「那就好。」晏尘水点点头,继续埋头吃饭。往年家里一银钱紧张,他爹就剋扣他的零用,现在还能给,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张厌深却问:「薪俸降低,各项贴补呢?」 晏大人一脸无奈:「凡是走户部帐从国库支出的,一律同俸禄一起削减。」 他说罢,看在座另外三人惊讶不解,便又略略说了今日朝会上的事情。 听到皇帝对傅禹成的责罚不过是「罚俸半年,兀自反思」,贺今行低声道:「半年俸禄,罚与不罚有何区别?」 晏尘水吃完了,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儿,跟着说:「有家族撑底,傅老头儿确实可以不在乎半年的俸禄。」 张厌深却道:「非也,他不在乎是因为他本就不以俸禄维繫开支。」 「对啊,他家里有权有势嘛。」晏尘水说,「不然以他的能力,也不可能坐上工部尚书的位子。」 张厌深再度摇头:「因果反了。」 看着少年眼里明显的疑惑,他却没接着解释,而是问道:「你们可知我朝官吏俸禄的构成?」 贺今行答道:「我朝官俸本身不高不低,发俸时还有以棉纱布帛代替米粮的情况。但除了俸禄之外,朝廷对于官员还有各项贴补,这大部分贴补都是发放现银或者能够折成银子。合算下来,官吏与「穷」之一字完全不沾边。」 第157页 「确实不能说穷,但也不能算富裕。」张厌深示意两人看向晏大人,「譬如永贞,身居二品,年俸只有八百石,户部再折个两到三成的俸,以一两银子两石米的市价算,到手不到三百两。正常情况下,各项贴补约有俸禄两倍,加起来年俸仍然未过千两。」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晏永贞,意味深长道:「就算凑个整算一千两,但这里面还包含了御史台诸多杂役皂隶的工钱,进行各项衙门活动的经费,包括永贞自己必要的官仪等等,还要养一个孩子读书。满打满算,你们觉得够不够?」 晏永贞忽然有些脸红,叫道:「老师。」 「我明白你的难处,不必觉得羞愧。」张厌深看着他微微笑道,眼角皱纹盛着昏黄烛光,如盛住了光阴。 「如今衙门活动稍不注意便会超支,薪俸自然是不够的。朝官日常开支主要靠地方送上来的孝敬,夏有『冰敬』,冬有『炭敬』,各个节日有『节敬』,哪个高官府上办事,还有『喜敬』。诸如此类,名目繁多。」 「而工部向来是底下衙门分支最多,油水也最多的部门。傅禹成上个月抬了第十八房小妾,」他说着伸出两根手指,「花费二十万两,从江南路买来。」 少年们一齐惊讶地睁大了眼。贺今行已知道此事,惊讶的是为何张厌深也知道,他早就有个猜测,此时又浮上心头。 晏尘水却勐地看向自己的亲爹,看了足足有十个唿吸,才眨了眨眼,说:「爹,你以前说言官当不惜名利,正直敢言,忠国忘身。」 晏大人一言不发,张厌深替他解释:「晏小子,你爹也是无奈之举。地方送来的各类孝敬,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就像地方官来京述职总要拜一回秦府,都是当今官场默认的规则。若你爹不肯接,恐怕未必能任职到现在。」 晏尘水不自觉提高音量:「可是孟爷爷就能坚持!」 张厌深再道:「宣京物价高昂,偌大一个御史台若只靠你爹的俸禄贴补,是万万不够的。孟若愚身为副史,能不管不顾地直言进谏,正是因为御史台是你爹在经营。」 他顿了顿,「一张一弛,宽严相合,才是文武之道。孟若愚也是明白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他,问他会不会怪你爹?」 老人说的话是晏尘水未曾想过的角度,好像黑可以不是黑,白可以不是白,这种错位感清空了他脑子里的辩言,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可他仍有许多不解:「爹,傅禹成和你同级,不吃不喝做两百年的工部尚书才能攒下二十万两的俸禄,而他如此巨款买个小妾,明显是贪得太多。你难道不应该参他?」 晏大人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算英俊也绝不能算丑的人。明德帝曾以「中庸」二字评价他,他只说「不敢当」。 他先时面对自己的老师尚有几分忐忑,此刻听到儿子的诘问,却毫不犹疑地摇头。他有一双目视专注的眼睛,天然地令人感到放松,仿佛他做任何的事情都可以被理解。若是贺今行,接收到这样的目光,便不会再追问。 然而晏尘水看了十来年,视若无睹,立刻反问:「为什么?」 晏大人曾经教育过少年不可说谎,此时以身作则,嘆道:「儿子,傅家接人的车马驶过永定门的时候,我就接到了消息。并非我不想参他,傅禹成中庆年间便执掌户部,比你爹根基稳固得多。他这么多年能抬十八房妾,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他曾经上过摺子进过言,但皇帝说是「小事」,奏摺留中不发,此后他便不再做无用功。 他说罢起身道:「老师,学生还有公务赶着处理,就先离席了。」 张厌深点点头:「去罢。」 晏尘水没有得到可以接受的答案,快速地说一句「我也吃好了」,便赶紧追了上去。 贺今行看着两人前后脚离开,提着衣摆跨过门槛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不愧是父子。 张厌深出声问:「学生在想什么?」 他回神说道:「我在想国库亏空如此大,傅禹成竟能花二十万两买妾。」 「二十万两,一品大员两百年的俸禄,宣京外城五十套两进的院子,边军一个季度的军饷,普通礼节性的孝敬可不够。」老人慢慢说道:「傅禹成也没必要千里迢迢买个妓子回来,依我猜测,十有八九是江南路的部分官员与商人联合送的,并非他自个儿出的钱。」 「我知傅禹成此人好色,下面的人定会投其所好,但没想到一位花魁身价竟然这么高,当地官员也捨得买。」贺今行刚知道的时候确实被惊到了,此时说起仍有些感慨。 虽不明白这份感慨是因羡慕、愤怒还是悲凉,但总归令他感到难过。 「江南江北河网密布,河工水利年年都在增修维缮,督工承建都是油水极多的位子,若能得傅禹成保举,捞到手的可不止二十万两。」 张厌深知他心中定起了波澜,却是笑了笑:「先前晏小子说他是靠家里上位,其实不然。天下四姓八望,傅家在中庆年间只能算中流,亏他合了皇帝的眼缘,当上这个工部尚书,谢家又败落下去,傅家才能跻身前列。」 「傅禹成每有进项,总是一分为二,自己留一半,给宫里送一半。」老人神色严肃起来,在与少年的对视中沉声道:「你猜得没错,这都是皇帝的选择。」 贺今行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携香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才说:「官吏俸禄本就不多,有家族供养的也是少数,这些上行的孝敬和贿赂,几乎可以肯定都是从治下百姓身上搜刮来的。」 第158页 「如此说来,若削减官俸就是朝廷想出的填补亏空的办法,户部确实可以一时减少支出,但贪腐之风不禁,只会让地方官吏变本加厉,这笔钱最终还是会通过各种苛捐杂税落到最底层的百姓头上。像孟大人那样的,终究是极少数。」 他停了片刻,抖着声音说:「民亦劳止,何其无辜。」 携香边干活边竖耳听着,听出他状态不对,立即停下动作,低声喝道:「凝神静气,切莫生心火。」 「我没生气。」他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再睁眼看着张厌深,「老师,你说这种我都能看透的问题,朝中诸人包括陛下就没发觉有错吗?」 后者见他无事,才放下心道:「这世上,谁敢说自己一定是对,谁又敢说别人一定是错?所以很多事不论对错,只看成败。」 「从中央到地方,高官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底下人上行下效鱼肉百姓,皇帝当初听之任之,就该明白会有今日亏空之祸。」 「既然有减俸,大概率还会涨税。但不论怎样,只要能把亏空填上,稍微起一些民怨,大不了砍几个地方官,也就过去了。毕竟朝廷可没明着让他们搜刮民财,上下官员还会奉承皇帝治国有方。」 「可是,若民愤超出预计,民怨不能平息呢?前人说君舟民水,水载舟覆舟,君王不该小心谨慎吗?」贺今行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 携香时不时担忧地看他一眼,他想说自己真的没事,心绪只有短短几息的波动而已。但他又知道对方肯定不信,便只帮着一起收碗盘擦桌子。 「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过火,也不能缺位。」张厌深按着桌面起身,深深嘆息:「但皇帝本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先帝从未把他纳入储嗣候选之中,然而兄弟尽陨,天命归了他。这是上苍无情。」 他想起旧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但谁又能肯定那几位既位就一定比今上要好呢?秦王也好,楚王也罢,都是穷兵黩武之辈,未必不会劳民伤财。」 贺今行轻轻叫了几声才把人叫回神,「老师?」 携香不要他帮忙洗碗,这里没其他事了,他便打算回屋看书去。 张厌深忽然握住他的一边胳膊,深深打量他半晌,才慢慢说道:「我才将想到,《管子》《平准书》《货殖列传》,甚至前朝有名的盐铁争论等等,你都应当看一看、学一学。日后不管是知地方还是做朝官,涉及买卖商业一道,才不至于被胥吏和商人欺骗。嗯,但不必急于一时,春闱将近,四书五经更重要。」 「好。」他扶着老人出去,应道:「柳从心在这方面很厉害,我有机会一定向他请教。」 贺今行将人送回东厢,才快步回自己那屋。 晏尘水正在翻他那本《大宣律》,灯台就放于一旁,他的脸隐在阴影里,书本在光下看起来却极其厚重。 忽然,他一手拿起灯台,一手拈起一页书,将两者慢慢凑近。 「尘水!」贺今行两步跨过去抓住他端着灯台的一只手。 「啊?」晏尘水茫然地回过头,「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激动。」 「你……」贺今行迟疑着开口,他想说出原因,但看对方的反应,又觉得是自己好像猜错了。他松开手,说:「没别的事,就叫叫你。」 「嗯?」晏尘水挑起一道眉毛,眼珠子看着他转了一圈,哈哈大笑:「你不会以为我要烧书吧?」 他放下灯台,捧着肚子笑够了,才说:「这可是我最宝贝的一本,我爹和孟爷爷以前在翰林院的时候一起编纂的,烧我自己都不可能烧它啦。我是有些眼花,想凑近点儿看得清楚些。」 贺今行被戳中了,摸摸耳垂,只说:「那就好。」 晏尘水笑了笑,他平日里虽嘻嘻哈哈却是个十分犀利的人,而此刻难得有了两分温和,「我没什么的,你别担心。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不能要求他按我的想法做事,他也不会命令我按他的活法长大。」 他说着低下头去,摸他的宝贝律典,「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 「不管怎么说,只要你不违反律例罔顾人伦,我都是优先站在你这边的。」贺今行拍拍他的胳膊,权做安慰。 晏尘水也正色道:「好,以后你要是打官司,我给你做讼师。」 他一本正经,贺今行哭笑不得:「那我还是希望你不需要我站队,我也不需要你做讼师。」 「反正我肯定是能打赢官司的。」晏尘水握了下拳头,收好律典。 两人各自占据一方,开始温习功课。 直至三更的铜锣声响起,晏尘水提前上床睡觉。又过半晌,贺今行准备歇了,见他双手露在被子外面,便过去给他盖被子。 掖被角时,灯台举得近了,才见少年眼角有一痕泪迹。 他心下嘆息,吹灭油灯,睡意却一点也无。 翻上屋檐后,贺今行才感觉到有小雪在下。 他拂开正嵴上的一处落雪,掌心贴上去用内力烘热了,才慢慢坐下。 夜色正幽悄,星隐天地阔。 目之所及乃千万家屋檐,细雪落在瓦片上的声音非常微小。 一片静谧之中,却有一道杂声突兀地踏雪而来。 贺今行刚刚寻声望去,一声含着惊喜的「同窗」来得极快,他便没动,顺手在旁边清理出一块坐处来。 「你怎么在这儿?」 第159页 「今晚这一片都该我巡守。」陆双楼在他旁边坐下,「你怎么没睡?」 「睡不着,爬上来清醒清醒。」贺今行没曾想会在房顶上遇到熟悉的同窗,也有些开怀。 「出什么事了?」陆双楼边问边解下背在背上的长匣子,匣面一掌宽,周身雕着独特的暗纹。 他踩着屋瓦,胳膊放在膝上,看着远方说:「我只是在想,如果税赋落在每一个百姓头上就像雪落屋檐一般轻悄就好了。」 可现实里,却如山一般压下。 「我从前在砂岭,每个人都分了地,虽然地里很难种出好的庄稼,收成也差,但税却并没有比其他地方低多少。很多人交不起,不想离开家园,就只能想办法种蜃心草,这在西北是最值钱的作物。然而私下栽种蜃心草是违律的,一旦被发现,不止作物被毁,人还要受示众鞭笞的处罚。」 「若地里收成能够在缴税后果腹,我想没有多少人会愿意冒险。然而天时地理不受百姓控制,税赋徭役也无法改变,他们没有选择。」 陆双楼认真地听着,他知道秦甘路的地理环境比甘中路还差,但仍觉莫名:「你因为这个不高兴?可是你走出来了,和他们远隔千里,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何必在意?」 他从打开的匣子里取出一把油纸伞,旋开来擎在两人头顶,顿时隔绝了雪幕。 「你说人生很长,然而从离开稷州之后,每次和你见面,我都不能确定还有没有下一次。」陆双楼扯开嘴角,是他惯常的漫不经心的调子,「所以我觉得,及时行乐最好。」 他想了想,「具体来说,就是想做什么就做,别管其他人。」 贺今行怔愣半晌,最后失笑着摇了摇头,「人生于世,红尘滚滚,岂能完全遗世独立?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想做的就要坚定地去做。也罢,不提了,你这匣子是什么?」 「漆吾卫的制式装备,各种工具都有,当值时带着还挺方便的。」陆双楼把长匣递给他。 他抱着匣子,慢慢地看。两人都没再说话。 檐上雪下,天地间便只有这一把伞。 第063章 六十 腊月年光如激浪,腊八粥似乎还没喝几天,就要忙着给灶爷上贡品。 朝会上又吵了两轮,就各级官员的俸禄具体该减多少、之后又该折多少来回车轱辘,把米粮银钱布帛都抠到分厘之后,削俸禄减贴补的公文终于从宣京发往全国各地。 一匹驿递的快马混在买卖年货的人流里出了城,一路皆是喜气洋洋。哪怕上了官道,人烟也并不见少,赶着回乡的马车与商人载满货物的板车比比皆是。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匹骡子拉的大车,伙计甩着鞭子,背后是捆堆成小山似的木炭。天色阴阴,远看便像一团黑云。 北地冬寒,柴炭买卖随处可见,毫不新鲜。驿卒又带着三百里加急的公文,是以并未多看。 然而他与骡子交错而过,其后却是同样的炭车,奔出很远,木炭换成了柴禾,仍未见到头。这下他十足地感到惊讶:这得有多少石的货,怕是上万了吧?想必货主一定是个大商人。 及出数十里,分了几条岔路,官道才显得空阔起来。驿卒加快速度,策马飞奔。 谁知转过弯,就见长路尽头轰隆隆奔涌来一支马队。马看着不多,但胜在气势骇人。 打头一桿巨大的玄色牙旗,正中一只硕大的白虎头;其后是一桿稍矮几寸的将旗,随风张扬间露出一个遒劲的「顾」字。 驿卒瞪大眼,仓促勒马转向一边的草野,而后滚下马,在道路边单膝下跪,吼道:「小的京南驿卒,参见顾大帅!」 马队从他面前如狂风般卷过,踏起尘土无数,留下一道短促有力的声音。 「公务重要,去吧!」 「是!」驿卒也用力应声,呛了一口灰尘,咳嗽着起身,却毫不在意地望着马队背影,眼里难掩炽热的光芒。 大宣邮驿隶属兵部,驿卒多由退伍军士和志愿参军但又因种种原因未能入伍的人担任,对军中名将有着天然的尊敬。 剑南白虎,顾氏名宗,南方边防军统帅——顾穰生,更是受无数人爱戴与嚮往。 「大帅,那驿卒送的怕是削俸的公文。」马队行远,前列几人中的一人如此说道。 另一人道:「虽然俺老牟不懂什么削不削的,但秦毓章那小老儿搞这么大的动作,必然是捅了大窟窿。待俺们进京去看他笑话!」 先前那人又道:「你这煳涂脑子,不懂的也消说!户部缺了银子,短的是咱们的军饷,又影响不到姓秦的,看什么笑话?反过来还差不多!」 「哎我说老陈,你骂俺干啥,那么大个国库还能真没钱?就算没钱了,那关俺们啥事儿?该给的还能不给咋的,钱又不是俺们胡花的。」 两人还要再吵,为首的顾穰生喝道:「行了,城门到了,都给我闭紧嘴巴,别丢人。」 便立时休战,规规矩矩地进了永定门。 顾穰生点了两个兵跟着自己进宫去,吩咐其余人到驿馆住下。 头头走了,底下两个参将一路口水互溅到驿馆。 陈参将把自家大帅的行李搬到上房去,帮忙铺开。本以为要等个把时辰,谁知铺到一半,人就回来了。 他一时忘了放下手中的笼子,凑上去问:「大帅,陛下怎么说?」 第160页 「见一面,应答几句套话,没了。」顾穰生直接提起茶壶,掀去壶盖,就着灌了一肚子的茶,才又道:「说是犯了头疾,说两句话就头痛,不得不歇着。」 「陛下春秋正盛,此前也没听说有个什么病症……」陈参将皱起眉毛,没把最后一句「怕是推託之辞」说出来,而是道出隐忧:「亏空这么多,明年的军饷可不好拿。长公主与贺大帅都空手而返,咱们也难说啊。」 「办法总是有的,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天底下可没这等好事。」顾穰生放下茶壶,他力气大,墩得桌面也跟着震了震。 「明日先去趟户部,再去找崔连壁。要是都不行,咱们就直接回去,恁地在这儿浪费时间!」 「只能如此了。」陈参将说,手中竹编的笼子口却忽地冒出一只蛇头,黑白双环交错。 顾穰生看到了,「嘶」了一声,抱着臂奇道:「我不是说了不准带,你怎么还悄摸揣上了?」 陈参将把蛇头按回去,抱紧笼子后退一步,「夫人有令,属下不敢不从啊。」 「好哇,她让你带你就带,她说的话是金口玉言,比我还有用?我早就说了娃娃放养最好,她倒好,嗯和我唱反调儿,一个二个都当仙人供……」 「等等,大帅,这都您说的,属下可没附和过半个字哈。」 顾穰生嘴巴一合,眼珠子一鼓,再道:「我说就说了,她还能听到不成?」 「那自然是听不到的。」陈参将假笑道:「既然您回来了,您就慢慢收拾着,我赶紧把这小东西给小公子送去。」 「惯得他!」顾穰生啐道,却也没制止对方。 参将几步跨出房间,忽又退回来,小心翼翼地问:「大帅,夫人的事,要不要告诉小公子?」 顾穰生的眉头立即皱得能夹死蚊蝇。 前者赶忙说了一句「属下差点忘了夫人早就吩咐过此事」,飞快地跑了,却没带上门,留他一个人在原地。 天光洒了他半身,隐约可见鬓间已生白髮。他站了半晌,几近无声地嘆了口气。 驿馆挨着鸿胪寺,门口是条南北向的长街。 按大宣例律,凡是与外朝进行贸易的商人,不管是和西凉、北黎还是南越,只要进入京畿贩售,就必须集中在鸿胪寺登记,在周边驿馆客栈下脚。不少商人就近在街上售卖,带动整条街繁华起来,成了有名的「琉璃街」。 有三名结伴的少年穿行在这条街上。 路过一辆正在卸货的板车,晏尘水眼尖,从一堆杂货里找出一只小巧的水晶瓶,对着光看,瓶里闪动着流光溢彩的颜色。 「这个还挺好看的。」 贺今行瞧了一眼,说:「看着像是西凉的醉仙花,碾碎萃了花汁,女孩子染指甲用的。不过颜色倒是新鲜。」 发现他们后急忙赶过来的摊主也介绍道:「这位公子识货,这紫色醉仙花今年在西凉那边十分紧俏,鄙人也是花了大力气才弄到这么一盒子。只是……」他顿了顿,呵腰道:「都有人预定了,不好卖给几位。」 「啊,我还想给携香姐姐带一支的。」晏尘水把瓶子放回原处,又四处张望,「再买些什么好?」 看了一路的裴明悯实话实说:「我觉得这里的东西稀奇又花哨,但不太实用。」 临近年关,晏家小院也需要採买年货。然而晏大人与携香都有各自的事务抽不开身,张先生年迈轻易不出门,最终这项任务就落到了三个少年人身上。 张厌深给他们放了半天假,又给了他们一人十两银子,要他们採买齐全。裴明悯本不需要参与,但他从来没自己买过年货,也兴致勃勃地想要体验一番。 「那去西市口好了,老老实实买些寻常的。」贺今行说着,目光从那摊主身上移到车上,装水晶瓶的盒子并不大,约摸三尺长宽。 醉仙花花期在八九月,才将走俏,又千里迢迢从西凉运到宣京,货还未卸完,就已有人预订。这个解释真实性有几分不好说,只摆明了摊主是不想卖。 他虽起疑,但生意一道,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也就作罢。 三人转道去西市口,路过一间茶楼,迎面与楼中走出的几个人相遇。 其中一位白袍金冠,却是柳从心。他与同行商贾打扮的中年男人说了两句,对方便带着长随先行离开。 贺今行拱手道:「少当家想是在忙生意?」 柳从心与他对礼,笑道:「确实有一笔柴炭生意,最近都在料理它,不过就快完事了。」 「柴炭?」裴明悯有一瞬间的惊诧,「运往松江路的炭车可都是从心手下的?」 「正是。」 晏尘水:「嚯,一路的生意,那确实是大生意。」 贺今行却再一次作揖道:「敢问柴价、炭价?」 柳从心台住他的手臂,直言:「一斤柴三文,一斤炭十文。」 「什么?」另外三人齐齐震惊:「这也太贵了吧!」 柳从心却道:「柴炭皆从江北收来,穿过京畿,再到松江入仓。一路关卡税费,车骡人手,到了地方还要存管分卖,哪怕不算损耗,成本就已经不低。」 贺今行:「然而寻常柴禾千斤不过三百文,烧成千斤炭,哪怕翻个六、七番也不过两千文。」 晏尘水再次张大了嘴:「这是暴利啊!」 夸张的尾音落下,一时无人说话。四人站成一圈,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开来,安静得可怕。 第161页 半晌,裴明悯嘆道:「松江路入冬以来雪灾不断,缺柴少炭,我本以为是救急救难,没想到价格如此高昂。」 贺今行说:「确实是救了急,但也确实发了财。」 柳从心听他们说完,倒也不恼,解释道:「从商便是为了赚钱。这次是我与人合作,不止是我要赚钱,别人也要赚钱,还有我们手底下几百个贩夫伙计都指着利润吃饭。」 「我知你们意思,并非我一定要发这个财。但松江路的雪灾不停,于商人来说就是机会,我柳氏不做,自有别家来做,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因为三人都知道他说的并没有错。自古商人逐利,若赚不到钱,也就不会有人不辞辛苦地将柴炭从江北路运到松江路。 柳从心看看日头,他还要出城清点柴炭车列,便与他们告辞准备离开。 却被抓住臂膊,「请等一等。」 贺今行松开手退后一步,平举双臂叠掌道:「我知道我不该也没有资格对你做任何要求。但请你想一想,松江路偏远,又以种粮为主,刨开地主大户,诸多百姓本就穷苦。雪灾已让他们损失惨重,官府救济微薄也难免疏漏,他们想要挺过去,柴与碳是最基本的需求,但这昂贵的价格势必令他们望而却步。」 「三文十文对你我确实不值一提,但对他们来说,或许就是良家子与大户奴、生存与死亡的界限。」 他躬身祈求:「请少当家垂怜。」 「虽然冰雪冷酷无情,但人却是有温度的。哪怕身如蝼蚁,也当尽绵力。」裴明悯也跟着作揖,温声道:「不管少当家做何选择,我愿捐献我自己所有的银钱,只请少当家帮忙捎往松江路。」 晏尘水挠了挠头,「我也还有三十多两的积蓄。」 「快请起。」柳从心将两人扶起来,道:「你我皆是同窗,何至于此?」 他看着贺今行说:「人心皆肉长,我亦不忍心。但价格是不能降下去的,我已签了契书,不可反悔。」 后者嘆道:「契约不好违逆,是我晚了一步,从心不必为难。」 柳从心却摇了摇头,「我这柴炭成本比寻常高出一截,就算降价,你所说的那些穷苦百姓也买不起。」 贺今行听出他话里有话,凝神道:「所以?」 后者微微笑道:「所以我会自购一部分柴炭,无偿分派给这些人。」 「当真?」 「我柳家人一字千金,说到做到。」 「既如此,那最好不过。」贺今行惊喜道:「少当家仁心。」 他要再次拜谢,被柳从心眼疾手快地截住,「别,都说了你我是同窗同辈,再来几次,我怕折寿。」 两人一拜一扶,对视片刻,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同窗,同窗,听着真好。」晏尘水在边上看着,略有些羡慕:「西山书院有这么好吗?我在社学里就没见到几个值得结交的,也不是人不好,只是目标不一样。」 他双手台着后脑勺,若有所思。 裴明悯也露出笑容:「我们小西山确实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从心人好,愿意舍财的都是善人。」 「也不是平白无故。」柳从心说着望向远方,天际有几点飞鸟划过。 「我阿娘年纪大了,阿姐也常各地奔波,我就当为她们积福。」 话罢就此分别,贺裴晏三人穿过几条巷子,便到了外北城最大的商贸之地。 东西南北,皆商铺林立。铺门前一丈外,散摊挨挨挤挤连成线,把几十丈宽的大街分割成几条。 车马驴骡行走在最中间,车上人吆喝不断。你撞了我的车屁股,他碰了你的驴子头,摩擦随时起随时熄。两边则挤满男女老少,买了鸡鸭猪头肉,扯了布匹裁新衣,不忘桃符新年历,顺手买支糖画递给小孩子。 众生百相,筹谋新春,摩肩接踵,沸反盈天。 晏尘水大喊:「我的天,这比琉璃街还要恐怖!」 「这也太多人了。」裴明悯在说话间便被挤了两回,好容易稳住了,跃跃欲试道:「我们从哪儿进去?」 「毕竟是宣京啊。」贺今行放眼一望,指道:「就那儿吧!你们东西都揣好,小心别挤掉了。」 他搓搓手,「看看要买什么,我带你们杀价,我可是学过的。」 「我想买那个虎头帽!」三人被挤成一团,也不挣扎了,就这么融进浩瀚如海的人群里。 直到夕阳西下,满载而归。 裴芷因匆匆下了马车,门房并不通传便任她走进大门。 她轻车熟路地穿堂过院,步子轻而快,身后的婢女要小跑才能跟上。 自进京以来,她本就不慢的性子越发爽快。 「阿书!」她推开房门,明间里四下都燃上了长灯,却不见人。 再转到东次间,果然见案前端坐着一位形容清冷的少女,正在煮茶。 「好累。」裴芷因自己搬了个凳子在对面坐下,一边说:「嬷嬷规矩忒多,好在大部分我小时候都学过。这是什么?」 桌上摆着一个手长的匣子,盛着十来支小巧的水晶瓶。她用两指捏起一支,举在灯下,满目光怪陆离。 「丹蔻?」 她拔了瓶塞,放到鼻下闻了闻,「不太像。能直接上手吗?」 傅景书这才淡淡地开口:「不能。」 「有毒?」裴芷因拿远了些,却并没有感到惊讶。这段时间,她在发小这里见识过不少奇花异草,有药用的,大半都带毒。 第162页 「那是蜃心草的茎叶,混了醉仙花,剧毒。」傅景书取走她手里的水晶瓶,盖上塞子,放回原处。 「好吧,那今天我们要做什么?」 「有时候武力只能表面胁迫,成事需要更隐秘的手段。」傅景书砌了一杯茶,递给她,「我来教你新的东西。」 第064章 六十一 自祭灶之后,一连几日雨雪不断。 皇帝在廿五朝会上宣布了节假。往年从这一天开始,宣京各部衙的大小官吏就进入了等待除夕放假的状态,虽还要上衙应卯,但都会默契地把那些不怎么紧要的事务推到来年元宵之后。 然而今年国库亏空巨大,明德帝震怒,中书门下的政令接二连三地急递下去,是个人都知道局势紧张,不敢躲清闲。是以上到六部,下至诸司,不管有没有实事要忙,都做出了脚不沾地的样子。 朝中如何忙碌不消说,坊间也一日比一日热闹。 这日,秦幼合的马车从宰相府艰难走到乐阳长公主府时,已过午时。 正殿里早已生好炭炉,架好汤釜,锅中分了几格,汤底皆煮开了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香气。肉食蔬果摆了一大桌,桌边坐着两个人,却都没动筷子。 「你终于来了。」顾莲子见他匆匆忙忙跑进来,有些不耐烦地说:「又睡过头了?」 「没有!」他立刻否认,边解斗篷边说:「我巳时就起了,谁知道今天路上堵得那么厉害。五城兵马司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一条街上要和他们的巡逻队撞两三回。本来人多路挤就不好走,还得不时给他们让路。气死我了!」 顾莲子笑他:「马上就是年节,京司自然要加强守备巡逻,你早该预料到才对。」 「那往年也没这么夸张啊。」秦幼合把斗篷交给迎上来的侍女,然后拣了一边空位坐下,「我都不知道五城兵马司有这么多人,平常也没见到几个人影,今天倒忽然冒出来了。」 对坐的嬴淳懿打了个手势,便有侍女上前来将碗碟蘸料等一应布好,而后纷纷退到殿外。 他给自己倒酒,一面说:「近来朝局难测,前日朝会上,陛下又发作了一批人,虽主要集中在户部和工部,但难保不会殃及池鱼。越是地位低微的人,越怕自己不小心就成了弃子,图些表现也正常。」 「他们怕不怕的跟我有什么干系?反正这北城兵马司办的是煳涂事,保民说不好,扰民倒是立竿见影。」 「这一司的指挥使是谁?现下人人都恨不得低调到叫别人想不起,他倒是招摇。」顾莲子百无聊赖地撑着头,抬手握住一瓶酒,仰头就灌。 「我哪儿知道?一个五品而已。」秦幼合摇头,反劝道:「莲子,你少喝点儿。那天从飞还楼出来,我都以为你醉得不行了,结果突然提着剑掉头就跑,吓死我了。还好今行不计较,不然你打不过他……」 前者将酒瓶「啪」地拍在桌上,巴掌大的脸冷成了冰,「你们很熟吗?熟到以字相称?明明是他的错,你不去教训他,反倒来教训我,谁才是你的朋友?」 「……」 嬴淳懿斜眼挑眉道:「你又去找他做什么?」 顾莲子冷笑:「谁找他了?」 秦幼合不着痕迹地扫视过两人,歪了下头,缓缓道:「在街上偶然遇见,就一起吃了顿饭。其他没什么,不说了。」 他提起筷子,见桌角一碟肉片色泽纹理与其他不同,遂夹起一筷,「不是涮羊肉么,这什么?」 顾莲子也夹起一片涮来吃了,才吐出两个字:「蛇肉。」 「哈?」秦幼合刚伸进锅里的筷子一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这不会是小银环吧……」 「当然不是。」 「不是就好。不然我怕吃了这一口,你什么时候后悔了,又要来寻我的麻烦。」他在锅里重新捞那片肉,忽然觉出不对,「等等,这是你爹才送给你的那条?」 顾莲子点点头,被取名叫「银环」的小王蛇攀上他拄着下巴的手臂,他便向后坐直了,由着它游上来,「本来我很高兴多个伴儿,但它要和这条蠢蛇争地盘,我只能把它给剁了。」 「这,你爹要是知道了,岂不是要气炸?」 「知道就知道呗,反正是我娘送的,和他没关系。」 「就是你娘送的,被你这么剁来吃了,你爹才会更生气吧?都说顾大帅畏妻如虎,是因为爱妻如命。」 「他要真怕我娘,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张开手掌,小王蛇游上来,立起蛇头向他吐了吐蛇信,便趴在他掌心不动了。 「懒东西。」顾莲子笑着骂了一句,将手垂放到膝上,那蛇便又从他手上下去,乖顺地盘在膝头。 他抚摸着爱宠,说:「其实我早就忘了我娘长什么样子,不过挺高兴她一直记着我。」 秦幼合见他低着头,想了想,重取一双干净筷子往辣锅里涮了片羊肉放到他碗里,又靠过去抓着对方的手臂握了握,小声说:「莲子,你别太难过。」 「有什么值得难过的?男子汉大丈夫,休耽于这等小情小怨。」嬴淳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道:「不管怎么说,你爹难得进京一回,你去看看他为好。」 顾莲子抬头看着他,眉心紧皱。 「你到底姓顾,和你大哥一样的,不管你有多厌恶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以前就和你说过,你因为这个姓而来,想走也只能靠这个姓。」 第163页 他再倒满杯酒,向前者举杯示意,「现在这句话依然成立。」 顾莲子与他对视好一会儿,才提起酒瓶与他一碰,而后把碗里那片肉夹起来放进嘴巴里。 咀嚼半晌,食不知味。 一顿饭毕,秦幼合推着顾莲子出门去看正在扎的灯楼。 临走时,嬴淳懿叫住后者提醒道:「莲子,你爹脾气爆,这回来又吃了不少闭门羹。若你去看他,最好莫与他起争执。」 少年人瘦小的背影不停,踏出殿,看着满庭飞雪,才留下一句「我知道了」。 候在殿外的侍女们又如云般涌进来,轻轻悄悄地收拾饭桌残局。 那碗摆成圆环的蛇肉缺了两道口子,沾过筷头便不能再用,侍女按规矩端下去分给了当值的侍从。 嬴淳懿在上首的圈椅里坐了半晌,面前楠木方桌换成镀金铜盆,感觉到碳火的温度,他才回过神吩咐道:「请长史来。」 虽他一直住在先乐阳公主的公主府里,但除去府邸外的一应规制皆是按侯爵配备。 长史姓吴,先是公主府的长史,公主薨了,小侯爷立起来,就成了侯府的长史。 他很快前来,行礼道:「侯爷有何吩咐?」 「你替我拟个摺子。」嬴淳懿靠着椅背,双手十指交叉,「我要参五城兵马司人员冗杂,耗费甚巨。主要两点,一是大大超出编制需要,二是众多吏目甲兵光领饷不做事,并附上裁撤部分冗员的建议。」 吴长史沉思片刻,回道:「侯爷所指问题确实严重。自中庆年起始,凡有宗室姻亲朝官之属,无官无衔、持白身求职者,皆往五城兵马司里塞,以致人员耗费一齐膨胀,已成京曹俸禄的大头。」 他停顿片刻,犹疑着说:「但眼下风声鹤唳,各方都指着有人出来担责,侯爷若此时上奏,岂非将自己放于风口浪尖?五城兵马司虽职权不高,但牵涉甚广,侯爷若直言裁撤冗员,少不了要将这些人得罪个遍。」 长史再次拱手道:「况且陛下也未必同意您的奏请,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还请侯爷三思。」 嬴淳懿勾了勾嘴角,只道:「你写就是,写好拿给我,我再润一润。到时候进了宫,我自有说辞。」 「侯爷。」吴长史面带忧虑,仍是不贊同。 嬴淳懿站起来,大步走向殿外,边笑道:「吴叔,此时正是我的机会。若是风不急浪不大,要什么时候才能看船翻,再挂帆起?」 他走到天光里,展开双臂朝天而啸,「我是嬴氏子孙,哪怕不谈前程,也当为陛下尽心,为家国尽忠。」 他已长成青年模样,肩宽背厚,宽袍大袖迎风鼓盪,正如一只要击水三千里、好扶摇上九天的鹏鸟。 吴长史跟在后头,嘆道:「那就依侯爷所说罢,不过属下得好生斟酌斟酌词句,万不能触怒陛下。」 嬴淳懿回头笑道:「放心吧,陛下不会怪罪我的。」 主僕两人说着去了书房。 另一边,秦幼合与顾莲子在人山人海里如蜗牛般爬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琉璃街的驿馆。 然而秦小裳上前让门房通报,才知顾大帅午时末便出门去了。 秦幼合觑着身边人的脸色,提议道:「莲子,要不我们就在这里逛一逛,等一等?」 「呵。」顾莲子嗤笑一声,「等什么,谁知道他今日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调头,去玄武大街!」 「等等,小裳,去同门房说一声,我们明日上午再来拜访顾大帅。」秦幼合吩咐过,才放心地让车夫转头,慢慢驶入城中心的主干道。 沿路的大街上,竹扎的彩楼框架已经纷纷立起,工期短赶得快的,架上已挂了不少灯笼。诸多彩楼样式新颖,可见匠人心思奇巧。 自嬴宣立国以来,每年正月,宣京城里都会举办灯会。自正阳门起至永定门终,整条玄武大街上都会摆开各式各样的灯楼,从大年三十晚上一直亮到十五元宵节过。 不止各家商号商铺会出资扎灯楼,就连各部衙门也会张灯结彩,以庆新年。 整个兵部此时便在尚书大人的带领下扎灯笼。 自从大宣与周边诸国签订了和平盟约,他们一年到头除了象徵性地整一整军备,催一催军饷,也没什么要紧事可做。 东南虽有战事,但都是小打小闹,广泉路甚至不必求助京里。 本来年底各州卫与中央禁军换防领饷,是要热闹些的,但国库敞明了亏空,户部明摆着无赖,他们也只能被迫跟着装死。 所以崔大人说:「不如扎个灯笼玩玩儿。」 兵部上下唯崔大人马首是瞻,当即准备好篾条宣纸与笔墨绳胶,协助大人手扎灯笼。 这一扎就是好几天。 直到顾穰生连着来兵部的第三日,忍无可忍,一巴掌推开与他车轱辘套话的主事,迳自去了后堂。 主事被亲兵隔在后头,仍不忘大喊:「大帅,咱们大人正忙着呢,真的没空见您!您有什么事儿就告诉小的,大帅!」 崔连壁听见了自家下属那破铜锣似的吼声,也没停下手中活计,正到第十次收口,他不得不打起一万个小心。 「你说这篾条怎么就这么硬?明明抽的上好的竹子,也摔打不知道多少回了,还是不好掰成我想要的形状。」 顾穰生在门口环顾堂内一圈,才踩着四处横飞的竹条宣纸走进来,冷笑道:「你少给我来这含沙射影的一套。我当几十万两的事呢,感情就煳个纸啊。」 第164页 「那我能怎么办?哎,好。」崔连壁这一回终于收拢口子,扎出了第一个完整的灯笼架子,接着说:「国库亏空你是知道的,谢延卿半个子儿也拿不出来,你叫我怎么办?」 「你堂堂一个兵部,就没点儿存饷?」顾穰生一手提了把椅子,「哐」地墩在崔连壁面前,大马金刀地坐下,靴尖儿正好朝着人鼻子,「谢延卿没钱,你也没钱?陛下也没钱?」 「大人!」下属们也赶紧搬了把椅子放到崔连壁屁股后头,想让他和顾大帅平起平坐。 他却没坐,而是推开椅子,扯了两张煳灯笼的宣纸来垫在屁股底下,席地盘了腿,才道:「没有,有也是没有。」 这四平八稳的态度激怒了顾穰生,他勐地站起,一脚踹散了前者放在身边的灯笼,喝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截锦州的税。」 「你少说混帐话!」崔连壁也提高了音量,抬手让其他人等退下,「非我和陛下不愿给,时局不易,你就不能多忍一忍!」 「忍个屁!我八万将士饿着肚子戍边,你怎么好意思叫我们忍一忍?」 「你也少来诳我。剑南路军屯众多,收成也不错,哪怕没有朝廷支撑三年两载也饿不死。」 「你听听你这话,简直令人发笑。我手下的是兵丁还是农夫?要种地何须入我军营?再说了,朝廷的兵不靠朝廷养,难道要靠我自己养?养来算谁的,啊?」 「顾穰生!你住嘴罢。」崔连壁话一落,没见如何动作便站直了,盯着顾穰生说:「你这嘴巴无遮无拦,早晚要惹下祸事来。」 后者也知失言,冷哼道:「大不了菜市口横尸一具。让我学贺易津忍气吞声,门儿都没有。」 「那我直说,你跟我闹也没用。」崔连壁一甩袖子,背着手走开两步,「你就是威胁要杀了我,我也只能回你两个字,没钱。」 「真没有?」顾穰生狐疑道,打量前者片刻,「那我进宫去见陛下。」 一干武夫气沖冲来又气沖沖走,先前那名主事跑进内堂,「大人没事吧?」又抱怨道:「顾大帅真是言行不忌。」 「他爹娘叔爷都死在战场上,又舍了个儿子在这里。」崔连壁摇头:「论迹不论心吶。」 冬日天黑得早,顾穰生从兵部出来,街上人流终于稀疏下来。到应天门不过几步路,已是暮色将合。 他乃外臣,又无特权,想进宫需得先递牌子进去。 然而禁军通报许久,直到朱门落锁,也不见有人出来回禀。 陈参将劝道:「大帅,要不咱们明日再早些来吧?」 顾穰生立在雪地里,望着青黑城墙,揣着手咬牙吐出一个字:「等。」 飞雪入夜便急切起来,很快淋了几人满身。 几片雪团飘进窗户,贺今行的位置正对窗下,瞧见了,便起身去关窗。 再回来时手里捏着个纸团,他直接打开,在案上铺平了看。 对坐的晏尘水专注于书卷,不曾分他半点眼神。 他看了半晌,忽地问:「尘水,你可知五城兵马司如今登记在档的人数有多少?」 「怎么想起问这个。」晏尘水头也不抬地随口道:「我不是十分清楚,但我之前看过一个案子,天化三年已有八千人,现在起码得翻两番吧?」 「这么多啊。」贺今行凝神思虑半晌,将黄纸揉在手心,「我出去一趟。」 第065章 六十二 寒冬半夜,除却花街柳巷,在外行走的人少之又少。 贺今行踩着梆子声翻过庭院,跃进长廊,如夜枭一般潜入公主府的书房。 嬴淳懿正在写奏摺,见他来并不意外,但仍是说:「你不该来。」 年节越近,守备越严密,城中除五城兵马司昼夜不歇,漆吾卫也会暗中监视。正阳门内外尤甚。 「你说要参五城兵马司,我只能来看看。」 贺今行在灯后坐下,影子洒在屏风上。 「建言而已,说不上参。」赢淳懿把手边另一封摺子递给他。 他快速看了一遍,只道:「吴长史起草的?」 嬴淳懿摇头,「年龄大了,难免保守畏缩。」 通篇都是些模稜两可之词,好坏黏煳不明,他看着心烦,干脆自己写。 「长史所虑,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贺今行却正色道:「五城兵马司虽地位不高,但人员众多,牵涉甚广。包括你这府上诸多属员,你能说他们就没有在其中任职的亲戚?你这一封裁撤的摺子上去,多少人丢了饭碗,你就得被多少人记恨上。」 他顿了顿,又微微笑道:「但以你的性子,应当不会如此鲁莽,更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先前说了,只是建言。」嬴淳懿写下最后一笔,也笑道:「五城兵马司日夜巡逻,执行不怠,护宣京百姓安宁,劳苦功高。我要奏请圣上,提高五城兵马司的俸禄,从上到下,皆擢升一级。」 「提俸?」贺今行直接略过前面的场面话,惊讶道:「五城兵马司如今在册人数过万,这提一级的俸禄,加起来可不少。别说国库亏空,就算财政正常运转,户部也不可能愿意拿出这笔钱。」 前者颔首道:「确实如此。」 「但你又说提俸,难道这笔钱不从国库出……」贺今行沉吟几许,忽地一挑眉,「你的意思是拿裁撤后省出的那笔钱去贴给剩下的人员。」 第165页 「知我者,阿已也。」嬴淳懿将墨迹未干的奏摺递给贺今行,「我单说裁撤,除了得罪五城兵马司的人,确实没有半点儿好处。但若先放出裁撤的风声,让他们惊疑惶惶;待摺子递上去,再透出要给他们加俸的消息,他们必定转忧为喜,期待非常;然而国库亏空,户部没钱,加俸的提议必然会被谢延卿否决。如此一波三折,在他们失望愤怒之余,再提出裁撤部分人员,将省出的俸禄转到剩下的人口袋里,阻力也就没那么大了。」 后者接过奏摺,顺着他的话说道:「具体裁撤哪些人由五城兵马司自行决定,他们内部倾轧,就不会牵连到你。被裁的人不知财政亏空的艰难,便会下意识把矛头指向否决直接提俸的谢大人,也不会认你为恶人。」 话虽平静,嬴淳懿却知对方心中必已起波澜,故而坦然道:「谢大人从江南路出来,想必就没准备回去。他如今既坐了这个位子,又何惧这一星半点的怨怼。」 「他虽是你外祖父,但和你、和你爹的立场并不相同。他不曾对你们伸出援手,你不必也不该对他有怜悯。」他顿了一息,肯定地说道:「阿已,我们才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贺今行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看完他的摺子,轻轻放回案上,才又说道:「哪怕裁撤成功,国库依然要给留任的人员支付巨额的俸禄,这真的能减轻财政负担吗?」 「这倒不必担心,我核算过,以先帝规定的员额裁撤,省出的财帛远远多于增加的俸禄。」 「即便如此,我仍觉不够稳妥。」贺今行捏了捏耳垂,边想边慢慢地说:「五城兵马司积冗已久,上至副指挥,下至吏目火夫,无不有裙带关系存在,干领俸禄不做事,实乃蛀虫窝生。但抛开这些人,仍有辛苦通过顺天府选拔或是立了功被嘉奖入职的普通百姓,平日里巡逻治安、修缮官沟城墙、为百姓排忧解难的都是他们。你让五城兵马司内部角逐,他们出力受累,却不比蒙祖荫挂裙带的有背景有势力,必然是被率先抛弃的一批。」 他说着说着便釐清了思路,最后道:「若他们被裁撤,多半也是没有补偿的,骤失生活来源,对他们乃至他们的家庭来说都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况且留下的是一帮惯会仗势欺人却没有多少真本事的主儿,日后到底是护民还是欺民,真的能担起保卫京都的职责吗?」 书案上灯火婀娜,他与嬴淳懿相视半晌,后者起身走向侧边的一整列书架,边沉声道:「阿已,你应该明白,我建言上策,乃是为了开年能顺利走上朝堂。」 他抬起指尖从一排书嵴上划过,补充道:「皇嗣已立,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贺今行的视线跟着他移动,立刻接道:「我并不是要阻拦你,只是既然要做,为什么不做到底,把真正的蛀虫抓出去?」 「指挥使是陛下亲点,副指挥使是秦毓章的人,底下小头目还有傅禹成的一干大舅子小舅子,其他沾亲带故的我都懒得说。你说该怎么裁?」 贺今行想了想,说:「这些人大都会仗着背后有人横行街坊,把柄应当不难找。」 他定定地坐着,思绪飞快地运转,「让五城兵马司开具留任名单,我们在暗中照着名单去查。无罪的留下,有罪的收集好罪证,交给顺天府,让府尹秉公执法,逐出兵马司。形成的人员缺口,就由那些被裁撤的能人来补。」 「这波人若是被清理得七七八八,必然牵连到整个兵马司衙门,那俸禄不必再增加,也有余地给那些无过被裁的一定的补偿。」 「话虽如此。」嬴淳懿抽了本薄薄的书下来,转身负手于背后,说:「若每个人都查一遍,这任务量可不小,谁来做?我是有些人,但比你多不了几个。」 他坐下来,手肘撑着案角,「举告倒是可以让受害的百姓来,但顺天府尹也是秦毓章的人,谁能给他施压让他不得回护自己人?最主要地,动这些人容易,善后可不容易。我们还没到可以和他们分庭抗礼的时候。」 「人手确实是个问题。」贺今行皱眉道。 流言可以一传十、十传百,收集证据却没有这么轻松。 西北军在京里的人并不多,且有漆吾卫在,行动都得万分小心。 他按了按太阳穴,说:「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但除此之外,还得有个人能顶住秦相爷的压力。」 「秦相爷这边,要么裴相出手,要么陛下开金口。其他人,不是以他马首是瞻,就是不敢与他做对。」嬴淳懿嗤笑一声,忽然安静下来,用指节点了下桌面,「顾穰生尚在正阳门前求见陛下。他要钱,五城兵马司裁撤后不就有钱了么。」 言下之意,便是请顾穰生出这个头。 贺今行摇头道:「不好。先不说请不请得动,你这摺子就算明日递上去,也要元宵之后才批,到那时顾大帅早就回了南疆,有什么事都是鞭长莫及。」 他说得没错,嬴淳懿也拧起眉头。 灯花哔啵作响,炭盆在门窗紧闭的书房里烧久,空气便有些闷热。 两人默默无言许久。 贺今行想到什么,嘆息一声,再道:「况且莲子一个人在京里,处境并不轻松,若非不得已,我不想给他增加麻烦。」 「他今日歇在秦幼合那里,没你想的那么难。」嬴淳懿见奏摺晾得差不多了,便收起来放进书案底下的暗格里,而后做出结论:「我会按照原定的计划来,至于裁撤之后能做到什么地步,就走一步看一步。哪怕这一次不行,来日方长,必有做到底的那一天。」 第166页 青年人说得斩钉截铁,自信而坚定,面庞上是毫不掩饰的野心。贺今行一怔,尚未完全回过神时便点了头。 出去比进来要容易些,雪渐渐小了,他一路贴墙疾行,离开吉祥街,很快便出了正阳门。 到行人稍多的街道,他忽地慢下来,跌跌撞撞,如醉酒一般。 迎面提锤敲梆子的更夫与他撞上,叫了两声,听回个囫囵声儿,便无奈地把东西挂在腰间,扶着他往路边上走。 冬日里防止夜行人在外因醉酒冻毙,是更夫的职责之一。 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熟视无睹地从两人身边经过。 待脚步声远去,两人转进一条夹巷,贺今行慢慢站直了,扶着他的贺冬这才问怎么了。 他放低声音,简略地说了说嬴淳懿的计划。 「确实有些难办。若在西北,何须去查,谁敢偷懒一天就要被同袍揪出来痛打,更没胆子去做那些欺男霸女的混帐事。」贺冬说:「可谁叫咱们在京都呢。」 他说到西北,便露出回忆的神色,又有些唏嘘:「咱们离开仙慈关有一年了呢。」 「是啊,一眨眼就过去了,好像过得很充实,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贺今行也难得有时间去想仙慈关。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夜晚,他曾与同袍一起,砍下仙慈关外的胡杨做柴烧。 他平静下来,两道长眉慢慢展开。 「你想做什么就做。」贺冬看着少年人的侧脸,只是一个年头,就要从只高过他肩膀到与他差不多高了。他想了想,「只要主子吩咐,我等在所不辞。」 走了许久,贺今行才轻轻摇头,「不,你们不要动手。」 贺冬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有些难受。他在脑子里搜颳起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倒真想起来了,「有件小事。」 「嗯?」贺今行配合地侧过头,认真听他说。 「傅家的人在到处买马,说是要寻一匹体型偏小、性情温顺、耐力好会识途、还得有灵性的,最好是大遂滩马场的马。」他说着忍不住笑了。 大遂滩是业余山脚下的平原,地势平坦开阔,草野丰茂,水源有保证,自古便是马场。因离边防线太近,被西北军圈做了军马场,产出的马匹在力量、速度与耐力上都冠绝整个大宣。每年极少数上供内廷,剩下的部分供给本军,部分与其他军队做交换,是西北军费重要的来源之一。 军师在卖与留上都要一匹一匹地抠,哪里有多余的流入民间。 贺今行也道:「像是给女孩子骑的,不过又要小又要强,确实难找。」 「不搭上咱们的路子,找几道贩子都别想。」贺冬很是自豪,「哪怕开再高的价,千金寻马,也得有地方给他寻是不?」 「千金?傅大人可不像会给孙女花这么多钱的人。」少年人在「傅家的人」这四个字上琢磨了一会儿,蓦地绽开笑容:「冬叔,帮着寻一寻吧。」 「啊?」 「如果我没猜错,这匹马不是给傅家小姐,而是为裴家小姐准备的。」 「裴家、要和亲那位?」贺冬想到前段日子里轰动一时的贵女自请和亲事件,点着头赞扬道:「是个勇敢的姑娘,该配一匹好马。但京畿是找不到的,我给军师去信,请他帮忙?」 「嗯,不过正常买卖就好,不必折价。」 「放心吧,就军师那一毛不拔的性子,知道是傅家出钱买,不敲一笔就算好的了。」 贺冬咂咂嘴,顺着话头开始叨叨王义先那些因为钻进钱眼儿而出糗的事。他们认识许多年,互相揣着八丈厚的老底。有些事贺今行已听过好几回,但仍忍不住笑。提到他的亲长,总能令他稍微放松。 长夜远未至尽头,但好在并不是一个人走。 他拿过打更的用具,刻意粗着嗓子,一敲梆子。 「更深露重,小心炭盆香炉与火烛!」 梆子声并警示语远远传来,雪停之后,天地间没有白雪填充,更显空寂。 顾穰生抖掉披风上的积雪,再裹紧了,问:「这是几更来着?」 「应该是、是五更了吧。」陈参将打了个喷嚏,深吸一口气,只觉肺腑都要被冰冻。 牟参将也哆嗦着说:「这宣京忒冷,大帅,俺要是冻死了,您可得把俺带回枝州,跟俺娘说俺是壮烈了。」 剩下几个缩成团的兄弟也纷纷跟着吱了个声儿,表示要和牟将军一个待遇。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剑南路人,就没见过能结冰的天气。除了陈参将,都是打赢了自个儿营里其他弟兄才有机会跟着大帅来宣京见见世面,结果还真是撞上了。 「出息!」顾穰生也吸了吸鼻子,然后骂道:「让你们回驿馆你们不回,还指望冻死了我收尸!」 他缓了缓,说:「天就要亮了,陛下应当要起了,再坚持坚持。」 一干人齐声应道:「是!」 时间在一唿一吸中过去,玄武大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除了赶着早市做买卖的小商小贩,还有在外厮混一夜后终于家去的浪子。 宫门换防,顾穰生又递了一次牌子。 这一回没等多久,太阳升起后,便有内侍出来回禀,仍是陛下龙体抱恙,让他先回去等着。 顾穰生冷笑,打发走了内侍,仍在原地站着,不动如山。 又过了个把时辰,内廷大总管亲自来劝。 「陛下并非不想见大帅。只是陛下前两日打坐时受了风,头一阵一阵地痛,没有个舒坦的时候,实在有心无力。」 第167页 「既是陛下有恙,为臣更当前去探望了啊。」顾穰生说着就要进宫。 顺喜拦住他,细细说道:「太医院看过,陛下需要静养,不宜见人。大帅还是先回去罢,过两日除夕夜,陛下好了,自然会召见大帅。」 顾穰生只紧紧地盯着他,面色阴沉。 顺喜也冷了脸,「大帅这是以为咱家诳你不成?就算咱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陛下的龙体开玩笑!」 「大总管息怒,大帅绝无此意。」陈参将上前打圆场,又扯扯顾穰生的袖子,「大帅……」 「呵。」后者自胸腔里冷嗤一声,咬着牙气得咯咯作响。半晌,才松开拳头,一挥手大步转身,「走!」 其余将士连忙追上。追出几条街,牟参将大喊:「大帅!要饿死人了!吃点儿什么吧!」 「吃吃吃,吃个屁!」顾穰生憋着一肚子的火,头也不回地骂。走出一段,见屁股后头还跟着一帮子萝蔔,又怒道:「跟着我做甚?自己滚去吃屁!」 「哎!好!这就去!」牟参将带着弟兄们乐滋滋地转头进了一家羊肉铺子,「要屁股肉!辣锅涮的!」 陈参将不放心,一路跟着回到驿馆,就见门房小心翼翼地和顾穰生说话。 他听了一耳朵,惊讶道:「小公子昨日来过?怎么不早说?」 门房心道你们一个人也不在我跟谁说?但觑着顾大帅的黑脸色没敢张口,只指指馆里,「今儿一大早又来了。」 顾穰生下意识顺着门房指的方向看过去。 少年人闻声从屋里出来,恰好走到庭院里,与他对上目光的瞬间停住脚步。 顾莲子今日是一个人来,从辰时枯坐到午时。 他心中难免生怨,然而神色变幻几许,仍是开口叫道:「爹。」 第066章 六十三 那一瞬间,顾穰生有些恍惚。 许是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又飢又渴连带头晕眼花,看到少年人的第一眼竟有些回到剑南路家里的感觉。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像他,小儿子像他妻子。 十六年前,大儿子出生,正是西南战事最艰难的时候。妻子待产,家中只有几个老迈的女眷并年幼孩童,其余青壮不分男女,皆在横海的战场上。 蒙阴顾氏上下一体,是以并不重视嫡庶之别。 凡其血脉,皆一视同仁,供养读书、教习武功、携手上战场。 这一场决定战争天平向谁倾斜的仗打了近两个月。 他代替他爹在发给宣京的捷报上盖了帅印,而后扶着十具灵柩回蒙阴,宅门口已挂起白幡。 他将灵柩送至早已布置好的灵堂,听见了妻子撕心裂肺地喊叫。 灵堂在前,产房在后。 婴儿嘹亮的啼哭响起时,随行之人尽皆落泪。 妻子躺在床上如水里捞出来一般,面色惨白,只对他说:「操办后事有我,你该趁胜追击。」 他想多看她一会儿,她却以臂捶床,大哭道:「你还杵这做甚!去把交禺王的头颅带回来,好祭我族人和同胞!去啊!」 战事收尾绵延两月有余,大军寸寸推进终至南越王城。他率领摧山营做先锋,直入南越王宫,搜捕半日,亲手砍下了交禹王的头颅。 再次回去,儿子已出生满百日。 妻子刚刚有喜时,他爹乐得一宿没睡,抓着他们几个小的推演沙盘。族兄笑问大帅怎么比穰生这个要当爹的还兴奋,他爹说,打仗费人啊,你我指不定哪天就用马革裹了,得靠新的来补,多一个孩子未来就能多一份力量。 族兄点头说懂了,新生儿代表新生力量,新生就是希望。 沙盘推到黎明,他爹又说不如来给小孩儿想个名字。 几人当即找了一堆书来翻,各个都有中意的字和理由,吵成一锅粥。最后临到早练,他爹拍板,挑了个让大家都找不到反驳理由、觉得再好不过的字—— 钰。 这个孩子不止是顾氏一族的珍宝,也将是保卫南疆的铜墙铁壁。 顾穰生在百晬礼上宣布名字的时候,与妻子、族人乃至前来道贺的百姓一样,对他仅有的儿子满怀祝福与希望。 但谁都没想到,他还会有一个儿子。 两年之后,战事已平。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同时准了南越的求和书,南方军撤回横海以东,整个枝州百废待兴。 他与妻子的第二个孩子哌哌坠地,然而他求了几日拜了几轮的神佛并未答允他想要个女儿的祈求——又是个男孩。 顾氏起源南疆,又世代镇守于此,嫡系单传并非纯粹是天意。南疆与宣京天南海北,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个儿子可以顺当继承衣钵,两个儿子就不那么妙了。 春来气暖,妻子在蒙阴的城墙上给这个孩子取名「熙」。她脱下头盔,埋首蹭蹭婴儿的脸颊,笑着说希望他一生坦荡顺遂,也希望他能为南疆的百姓带来光明与喜乐。 城外江水两岸,农耕正忙;城下河渠里,莲叶成碧,可预见採莲的盛况。她看得欢喜,便把小儿子乳名由「豚儿」换做「莲子」。 顾穰生牵着站不太稳的大儿子,却难以完全地沉浸于喜悦之中。 此后十几年证明,他并非杞人忧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何况只是要一个儿子呢? 只是彻底的忠诚并不能让他的愧疚减轻丝毫。以致于如今他站在驿馆门口,难得与小儿子相见,却相顾无言。 第168页 他在铠甲上擦了擦手心,又翻过来擦擦手背,最后讷讷地搓着手,说:「莲子啊,爹不知道你昨天来过。」 「没关系。」顾莲子抱着一只手臂,要笑不笑:「我知道,在你心里,军务压在最上头不说,先是我娘,再是我哥,然后是那些快出五服的族人,还有你乱七八糟的兄弟。反正不管中间有多少人,我都排在最后就对了。」 他同两年前相比,拔高了一大截;脸上的婴儿肥渐渐褪去,下巴尖了起来,这个笑就饱含嘲讽。 「什么叫快出五服和乱七八糟?」顾穰生一听就心头冒火,相比大儿子的沉默寡言,小儿子总是能精准踩中让他生气的点,「同袍如手足,不只是我的,也是你的,你就不能说点好!」 「爹,您看看清楚,和您说话的是我,不是顾横之。」顾莲子的面色陡然冷下来,边走边说:「什么同袍手足,我在宣京半只鸟影都没见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这会儿没见过就不作数,那你娘不是你娘,我一走也就不是你爹了是吧?」 「顾穰生!」顾莲子也被踩到痛脚,「你就只会拖我娘出来!」 「小兔崽子行啊,长两岁就直唿你爹的名字,真当你在宣京就没个家法是吧?」顾穰生气极,四下张望有没有藤条之类的东西。 「大帅!」陈参将怕他真要动手,赶紧拉住他,看他还要再骂,忙插着空隙说:「您别动怒,小公子干等这么久,是个泥人也要生气,您就让他发两句牢骚罢。」 又转向顾莲子,小声劝道:「小公子,您也消消气。大帅在应天门从昨晚一直等到刚刚才回,滴水未进、滴米未沾,饿上头就容易暴躁,您别和他计较。卑职猜您等这许久,也还饿着,不如就先一起用个饭罢?」 他苦口婆心劝来劝去,父子俩都还存着点儿要和对方打好关系的心思,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此时出去也来不及,就在驿馆的房间里围了一张饭桌,让厨下有什么上什么。 顾穰生坐在上首,没话找话:「学业如何?」 顾莲子:「不怎么样。」 「……骑射武功呢?」 「也不怎么样。」 「文不成武不就,你都要满十五了,到底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没有,你满意了吧?」 「顾熙!」 被连名带姓地叫,顾莲子不再答话,决意要把自己跳脚的爹当作空气。 银环藏在他袖子里,缠在手臂上睡了一上午,此刻冒出头来寻吃的。他便转头请陈参将去弄些鼠肉来,然后轻轻地按摩蛇身。 陈参将应声出去,走时还给顾大帅打眼色,让他顺着小公子一些。 后者却只盯着那蛇,嗤笑道:「一条冷血种,伺候得跟祖宗似的。怪不得功课不行,原来是玩物丧志。」 顾莲子看他一眼,忍了忍,没有反唇相讥。 顾穰生又道:「瞪什么瞪?我说错了?你哥能一心读书习武,不整这些旁门左道,你就不能跟你哥学学?」 他忍无可忍,勐地站起来,带翻面前的碗筷杯勺,砸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顿响,打断了对方没完没了的话。而后冷声道:「不吃了。」 「爱吃不吃!」顾穰生也将筷子摔到桌上。 顾莲子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扭头就走。 等陈参将捧着一碗鼠肉回来,见地上狼藉,又没了少年人的踪影,就知是被气跑了。 他放下碗要去追,被顾穰生叫住,「干什么去?不吃饭啊?」 「大帅,小公子明明一直都是想和您亲近的,您就不能软一软?孩子都是要哄的,您……」他又不解又有些痛心:「回回这样收场,卑职看着都难受。」 他嘆了口气,说自己出去叫人来打扫。 顾穰生垮着脸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 待饭桌重整洁净,陈参将递给他新的筷子,他端起碗刨了一口饭,囫囵不清地说:「还是这样好。」 有些事生来就由天註定,父慈子孝,没那个必要。 「大帅说什么?」陈参将没听清,将手里的一封信递给他,「刚刚送来的。」 顾穰生摆摆手,放了碗把信拆开,刚看几行就差点把饭喷出来。 「一匹马涨价一百两,西北的疯了?」他抖了抖信纸,「你看看是不是我眼花了。」 陈参将看了,也惊讶道:「是写的一百两没错,但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啊,摧山营预订了两百匹,交付时就得多给两万两。不过信怎么送到宣京来了?」 顾穰生没好气地说:「肯定是姓王的王八羔子出的主意,掐着时间送到我这里,当我是好说话的冤大头呢。先不回,等咱们回去了让夫人和他掰扯。」 说罢又觉不够解气,重又吩咐道:「嗯,还是先回一封,问问贺易津是不是想抢钱,想就直说,看我给他银锞子还是嘴巴子。」 「是。」陈参将将信装回信封,贴身揣好,「卑职吃完就去。」 这厢顾莲子快步出了驿馆,看着热闹非凡的琉璃街道,却一时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直到银环攀到他肩膀上,昂起头伸出蛇信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颊,他才回神自己在阶前站了好一会儿。 他飞快地抬手擦了下眼角,决定回公主府去。 下一刻,却被人从后拍了一下肩膀。 他猝不及防,剎那间,惊喜委屈羞恼通通涌上心头,然而接着响起的少年音色又让那些情绪霎时跌落心底。 第169页 「你在这儿干嘛?」贺今行看着他回头,蹙眉道:「身体不适吗?」 顾莲子一瞬间有满肚子不雅的话想骂。然而看着对方关切的眼神,最终还是压在喉咙口,什么都没说,铁青着脸转身要走。 他脸色太差,贺今行总有些不放心就这么让他离开。 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人正是发育的时候,如翠竹拔节一般飞快抽条。顾莲子只比他小一岁,已快长到他眉心,但因其小时候总是犯错受伤的缘故,他总觉得对方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儿。 顾大帅刚回不久,顾莲子便从里面出来,结合两人性格与经歷,发生了什么并不难猜。 他能够理解对方的心情,但并不好直接出言安慰,只能先试探着问些别的。得不到回应,又不能让人走,情急之下忍不住提高声音多问了一句:「哎,你吃饭了没?」 顾莲子满腹心事,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一个「没」字后,他停住脚步,奇异地问:「跟你有关系吗?」 「……」贺今行就顺口一问,此刻说「有」和「没有」似乎都不太好,只能识相地闭嘴。 顾莲子却道:「你请我吃饭?」 「呃。」他想了想,说:「我是出来买猪油的,买了就得赶紧回去,携香姐姐还等着用油。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跟我去晏尘水家吃饭。」 「携香?」顾莲子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疑心是自己认识的。 贺今行露出笑容:「我得抓紧时间,你要是去的话,就跟着我。」 顾莲子迟疑片刻,想着去了就能确定到底是谁,便迈步跟了上去。 反正公主府也不是他的家,回与不回都不必报备。 「携香姐姐今日要炸年糕,上了锅才发现油不够用。她去找存油,刚揭开盖子,就跑出一只滚圆的老鼠,熘肥。」贺今行侧过身,双手比划了个椭圆。 身边的少年人惊讶道:「老鼠能有这么大?」 他点点头,继续说:「可惜再大也扛不住携香姐姐的菜刀。她灭了祸害,再去看罐子,猪油已被啃去大半,整罐都不能用了。她气得要命,但锅上还炸着年糕,只能让我救急。」 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尘水也想一起出来,但他上午的功课还没有做完。」 顾莲子幸灾乐祸地说:「这个好,姓晏的以前老拿什么律什么条来呛我们,就该治治他。」 贺今行:「他虽能言善辩,却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肯定捉弄他了。」 「我没有!」 「真没有?」 贺今行问罢,少年人气唿唿地把头扭到一边,仿佛在说「你爱信不信」。 他依旧笑着,也不再多说。 其实晏家常吃的那家油铺在西市口,他路过琉璃街,本不必绕进来。只因想到那日碰上的绚丽过头的丹蔻,便又来看看。 然而那家铺子还在,却不见那个卸货的伙计,沿街走来更没有看到一支半瓶相似的丹蔻。 按常理说,走俏的货越接近年节越多才对,总不能整个宣京只有那一个人带了那一盒吧? 他心中觉得奇怪,抬眼就看到顾莲子从驿馆出来,那速度与姿态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 小少年杵在人流之外,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令他感到难过。 他只犹豫了一息,便将疑虑暂时放下,走过去,伸出手。 第067章 六十四 贺今行带着顾莲子回到晏家小院,指了指东厢,「忘了跟你说,明悯白日里也在,和我们一起读书的。现下应该都在里屋,你可以先过去。」 后者「哦」了声。 他抱着陶罐去厨房,掀开门帘就闻到了香气。灶上铁锅里年糕已炸至金黄酥脆,锅底浓油滚沸,估计是在隔壁大婶家借了几勺。 他把罐子放到桌上,说:「携香姐姐,莲子来了。」 「好。」携香顺嘴应道,片刻后发觉不对,「嗯?他怎么来了?」 「驿馆门前遇上的。」贺今行便把绕去琉璃街寻丹蔻结果撞上顾莲子一事仔细说了。 「怪可怜见的,爹娘尚在世,却不得团圆。」携香听完也有些唏嘘,但只一句感慨,便正色道:「那丹蔻的来源与去处可要再查一查?」 贺今行点点头:「万事小心。」 他想了想,又道:「不要在莲子面前提起他爹或是家人亲情这些,他要是钻了牛角尖,真不好拉出来。」 「奴婢晓得。」携香捞起年糕沥干,如拉家常一般说道:「其实将心比心,哪个父母愿意把孩子送离自己身边呢?只不过顾大帅脾气太差,不会好好沟通,在顾小公子看来就成了他的错。」 「我记得还是先帝年间,顾大帅来京参加武举,和殷侯莫名其妙地在琉璃街打了起来,打得双方都挂了彩,被五城兵马司羁押示众。当时两个人都是白身,王妃把人捞出来,一问才知是因为他看中了一支步摇,回驿馆取钱时,那掌柜又把步摇高价卖给了殷侯。明明是掌柜背信弃义贪图利益,他却问也不问就认定是殷侯仗势欺人抢他东西。」 携香说着盛好了一盘年糕,递给他,换了话头:「你们先垫一垫,我马上炒菜。」 说罢又低咒一声该死的老鼠。 「携香姐姐别气,咱们开春就去寻一只猫来。」贺今行笑道,去取了一把竹籤,又倒一小碟白糖,才一起拿着离开。 结果出门就见顾莲子还站在原地。 第170页 小少年抱着一条手臂,仰着头漫无目的地打量这座院子。 庭院不大,西北角种着一株枣树,光秃秃的枝丫朝天上、房顶上伸展,看着孤零零的。 「怎么没进屋,在外头干站着怪冷的。」他略一思索,认为对方可能是觉得一个人过去会有些尴尬,「怪我,该先带你过去的。」 顾莲子下意识和他对视一眼,看到他笑了一下。 「刚炸好的,试试?」贺今行递出左手端着的年糕。对方没有反应,他便把盘子暂时搁到放平的右臂上,串起一块裹了白糖,再递出去。 「携香姐姐厨艺超级好,不吃可惜哦。」 顾莲子这才接了,吃完想起携香是谁,没说好吃不好吃,只问:「她怎么在这儿?」 「晏大人请了一位帮佣,做了几天家里有事,便换成了她。」 两人走到厢房门前,贺今行特意停下说:「我的老师姓张,表字厌深,是很和蔼很包容的人。他上了年纪,你不要拿蛇吓他。」 「一个老头子而已。」顾莲子想说自己没那么有闲心去整一个不认识的老人,但看着对方不似玩笑,他心里有些不舒服,别开脸说:「知道了。」 「莲子。」贺今行看他神色就知他没往心里去,便打算趁此机会说个明白,遂转到他眼前认真道:「你可以闹我,因为我有一身武力在,兜得住。但其他不会武功或是身体孱弱的人,禁不住你的捉弄,出事了怎么办?」 宣京这么大,万一踢到铁板,难免要吃苦头。 顾莲子却不管这许多,揪着自己的披风,眉毛竖得老高,「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来教训我?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话里话外都要他忍让要他守规矩,大事也就罢了,些许小事凭什么? 贺今行不多解释,只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烦躁的心绪奇异地慢慢安宁下来,忽地把目光放到脚下的青砖上,小声说:「不惹我就没事。」 「没人敢惹你。」贺今行微微嘆道,一瞬间想摸摸他的头,好在因手里都端着东西,没能付诸行动,「进去吧。」 明间只有晏尘水一个人。 他趴在桌上,被一圈书本和纸张包围,望着门口气若游丝地说:「你俩终于进来了。我都闻着年糕的味儿了,结果你俩净站门口说话,可急死我了。」 「有这么饿?」贺今行哭笑不得,过来拿走一张纸,把盘碟放下,又看了看纸上尚未凝干的墨迹,「这一段见解倒是别出心裁,给老师看过了么?」 晏尘水鼓着脸说:「没呢,刚写完。」 他把年糕吞到肚子里,向次间努努嘴,「和明悯在清谈呢,等会儿再去。」 次间被提及的一老一少也停下交流,望了过来。 顾莲子上前向老人作揖,「晚辈顾熙,问张先生好。」 「好孩子。」张厌深和蔼地笑:「也祝你好。」 裴明悯起身与他对了一礼,见晏尘水拿着卷子过来请教先生,便主动让到一边。不过须臾,又被贺今行招唿去吃年糕。 两人各自吃了一块,贺今行问起他和老师在谈什么。 「尘水乱讲,哪里算清谈?」裴明悯笑道:「我尚且要为春闱学制文章、不得超脱凡俗不说,我和张先生说的也不是什么玄理,而是诗三百。」 贺今行来了兴趣:「哪一首?」 「因携香发现的那只老鼠而起,自然是那一首魏风。」 他俩交谈起来,越说越快,有时候一句话不必说完,对方便明白了意思回出了下一句。 旁座的顾莲子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打量屋里陈设,一边戳年糕吃。 年糕切得小,吃着没感觉,谁知没一会儿就见了底。他把竹籤扔到空盘子里,瞥见碟子里还剩一些糖。 携香确实很会做吃食,就连买来的白糖都显得格外的甜。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要面子的,把碟子推远了。然后转头就对上晏尘水不敢置信的脸。 后者仿佛天塌了一般,抱着卷子叫道:「你怎么就吃完了!」 「食物做出来不就是让人吃的?」顾莲子一下子跳起来,顿了顿,有些心虚地抬着下巴道:「一盘年糕,谁稀罕啊!」 「你!我!不稀罕你还吃!」晏尘水气不打一处来,又觉得自己特别委屈,立刻找帮手:「今行!」 「嗯?」贺今行陡然被打断,迷懵地看看他俩,又看看空盘,「哦,吃完了?没事儿,马上就要吃饭了啊。」说完便转头和裴明悯说话。 「?」晏尘水丢了卷子,走到他后面抓着他的肩膀摇晃,「今行你偏心!我就吃了两块!他把一盘都吃完了啊啊啊!」 往天里,携香每每做些小食,张厌深一点不沾,裴明悯和贺今行只略尝一下,其余大都进了他肚子里。他刚刚也是打算回来再吃,谁知听个评析的功夫一盘年糕就没了。 「哎哎哎,停!」贺今行举着手叫停,无奈道:「不是我偏心,这吃都吃完了啊,我又不能再变出一盘来。」 晏尘水还要再闹,顾莲子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抱着贺今行的脖子,笑嘻嘻地朝他龇牙:「谁叫你摆着不吃?今行才不会骂我呢,你不服气也得憋着。」 他气得脱了帽子,开始解袖扣。 第171页 裴明悯忍俊不禁,赶忙在桌下的暗格里找了找,拿出一屉糕点塞给他,「这不是还有零嘴么,你再垫垫。」 「哎?我以为吃完了呢。」晏尘水愣了一下,抱着小屉往嘴里塞一块糕点,便平和下来,不与小孩子计较了。 「莲子,发物一次吃太多不好。」贺今行仰头说:「尘水也爱吃这些甜的,你下次记得给他留点儿。」 顾莲子立刻松手,不忘瞪他一眼:「我才不要!到我手里就都是我的。」 「……」他一时失语,不明白自己哪个词又触到了雷池。 裴明悯围观了全程,难得捧腹大笑。见好友转过来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才忍着笑说:「嗯,都是老鼠惹的祸。」 贺今行眨眨眼,想通之后也笑了。片刻后,又敛了笑容,低声念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裴明悯道:「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我们先前说,只开头四句,百姓对执政者的怨怼之情便跃然而出。之前在小西山,齐先生讲诗里以『硕鼠』喻官府的盘剥,生动形象,单论做诗的手法,却并没有多高明。然而手法不高明的诗词为何能有如此打动人心的力量,他却没有细说。现在往深了想,只因其每一个字里都沉积着真实的血泪,所以一读便令人伤心。」 他慢慢说着,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老师,「百姓对偷吃猪油的老鼠尚可以刀毙之,对明晃晃地扒在自己身上吸血的『硕鼠』却只能任其施为,这怎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又想到近日所虑的五城兵马司,做事的不过千余人,在册领饷的却万数之巨。一俸一禄一贴补,皆从百姓缴纳的赋税中来。一罐猪油百余文,养这些蠹虫的钱却不知要抵多少罐猪油。再推及各处尸位素餐还要作威作福的官与吏,他平静的面孔笼上一层怅然。 张厌深一直在听他说话。此时放下手炉,把盖在腿上的绒毯拿开,慢悠悠地站起来,也念了一句:「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贺今行忙起身去扶他,他拍了拍少年人的手背,「若没有这『乐郊』,面对诗中情景,你们说该怎么办?」 他问的显然不止一个人,裴明悯起身以诗回之:「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晏尘水刚拿起一块糕点,又宝贝地放回屉里,认真道:「先生,我还是认为应该先劝谏君王强硬,再用严刑峻法惩戒之。重典之下,绝大多数人必畏缩不敢犯。」 张厌深点点头,又问顾莲子:「小少年,你怎么看?」 「我也要回答吗?」后者靠着桌沿,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有句话叫『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可见这个世上有本事有权势有钱财就是最大的道理。看中什么看不惯什么,只要比对方强,就能让对方按着自己的意愿来改。」 「也有点儿道理。」老人再次点头,最后问自己的学生,「你呢,想好了吗?」 贺今行摇头,当下所面临的事他尚未想到具体的办法,何谈诗中更为严峻的局面。他心下一动,问:「老师觉得该怎么办?」 「我?」张厌深顿了顿,笑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问你们啊。」 顾莲子「噗」得笑出声:「你不是老师吗?传道受业解惑,怎么还得问学生。」 晏尘水高声打断他:「顾莲子!你说话注意点儿!」 「无妨,三人行必有我师。谁规定少年人不能笑老头子呢?」张厌深制止又要吵起来的两人,解释道:「我为什么不知道呢,因为我遇到过民怨沸腾的时候,却并没能妥善地解决。我没有过成功的经歷,自然不能对你们说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裴明悯也若有所思地道:「如先生所言,我等如今尚未歷练,所言所感皆来自书本,种种道理只能先要求自己。」 「尽信书不如无书。时移世异,圣人道理可以用来考试,却不能照本宣科地用来做事。」张厌深依旧是笑眯眯地,温和地对学生们寄予厚望:「哪日你们得到了答案,记得来告诉老朽,我说不定还得叫你们一声『老师』。」 贺今行在老人的注视下,郑重地点头。 不管有没有「乐郊」,总要努力找过再说。 话音刚落,有人在外敲了敲门,「诸位,可以吃饭啦!」 「终于!」晏尘水第一个开门出去,携香在外叉着手等他们。 众人一起去倒座,顾莲子打量了几眼携香。 后者向他福了一礼,「顾小公子。」 他皱眉道:「你怎么给别人家做帮佣了?」 携香笑笑:「殷侯府不需要太多人,但奴婢总得混口饭吃。」 「你可以来公主府。」 「谢公子记得奴婢。但晏大人家里就很好,人少事少,奴婢暂时不打算离开。」 顾莲子狐疑地看着她,又扫一眼扶着老人的贺今行,说:「不来算了。」 贺今行没注意他的目光,只是听着两人的对话,忽然就有了思路。 自己一个人不行,还可以请人帮忙啊。 这顿午饭做好已过辰时,携香记得顾莲子随身带着小蛇,还准备了给蛇吃的冷肉。顾莲子当时不曾道谢,吃过饭就走了。 第二日,乐阳长公主府上便送了年礼过来。 晏尘水签字收了,觉得稀奇。 晏大人身居二品,掌的又是御史台,各个节日人情客往也算得上频繁。但因同僚皆知他家里没有女主人,是以基本都是和他本人应酬,很少会送礼到家里来。除此之外,和皇亲国戚来往也是头一次。 第172页 携香帮着收拣,看了看礼单,笑说昨日一顿饭值了。 当晚,晏大人便请张厌深用送来的徽墨写了几幅对联,然后让两个小子架了梯子,打着灯笼,把对联贴上了门楣。 一觉醒来,便是腊月三十。 一年的最后一日同往前其他日子好像没有什么区别,早起该练武读书还是一样。 裴明悯过来时,管家跟着一起送了两份年礼过来,一份给晏大人,一份给张先生。还额外带了一大篮小食,却是他自己给同龄的少年们准备的了。 待到下午,贺今行提前做完功课,向张厌深告假出去一趟。 他数了数积蓄,买了一篮「五福盘」去贺冬的医馆。再出来时,手里换成了一小箱子常用的药品。 日落西山,热闹了一天的街市蓦地冷清下来。行人尽皆归家,准备和家人一起吃团圆饭。 他走在街头巷尾的饭菜香气里,没急着回去,而是转去了紫衣巷。 一是晏大人要参加宫里的除夕宴,等他回来还得许久。二是哪怕年节压力倍增,但漆吾卫在百官放假前总该有一些休息的时间吧? 贺今行打着碰运气的主意,翻进陆双楼的院子里,却见门窗都是锁着的。 有些可惜,他想。然后跃上房顶,在屋嵴中央坐下。 时间还早,可以再等一等。 夜色渐渐将他包围,他默默回忆着今日张厌深给他修改过的文章,看灯火亮起,看雪花飘落天际。 等到有人像只鸟儿一般,乘着油纸伞落在他身前的屋檐上,倒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突然来了?」陆双楼唿了口气,将背着的长匣一侧,挨着他坐下,分了一半的遮蔽给他。 「幸好我总感觉落下了什么,换防也还有一会儿,能回来一趟。」他语调上扬,明显很高兴,「刚远远看着房顶上有个黑影,我猜是你,还真是你。」 「要过年啦,所以来看看你。」贺今行笑道,把药箱递给他。 陆双楼接箱子时碰着他的手,有些凉,立刻说:「等了很久?下次给我留个信就行,约好时间再见面。」 「还好。我本就打算在宫里筵席散时回去,这期间等得到是我运气好,等不到就下次再来。」贺今行并怕冷,知对方要赶着回去,便抓紧时间说正事:「这次还有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我想查一些人,但我对宣京外城的情况不够熟悉,又因为人手的原因必须要节省时间和精力。所以想问问如果是你,会从哪里入手?」他将他要查的那些人的情况大致说了,只略去了目的和嬴淳懿先行裁撤的步骤。 「五城兵马司的啊。」陆双楼轻飘飘的一句,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你说的这类人呢,大多都混迹在外东城玉华桥那一带,要找把柄也不难,揪到一个就能带出一窝。」 「不过你查他们干嘛?」他抱着药箱,没了笑容之后,瘦削许多的脸庞轮廓变得锋利无比,低声道:「谁和你有仇?我替你……」 他想说「杀了」,但话到嘴边却不自觉咽下去,换成:「我替你解决。」 「没有。」贺今行说:「我打算春闱之后求个外放,想着临走前能做一点事就做一点,现下正好遇到机会。」 他说话是一惯的平和,陆双楼却觉出点儿不对劲,「你这意思是不止几个人啊……你要对付整个五城兵马司?」 他想了想,说:「不算,只是把不好的祛除掉。」 「你这还不算?」陆双楼笑出声,抬肘搭上他的肩膀,「过分了啊同窗。」 贺今行转过脸,眸子里映着渺远的火光,「过分的不是我啊。」 陆双楼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好吧,我可以帮你。但那帮人很记仇,你不要出面,把名单给我,我找人去查,免得给你留下什么祸患。」 「不好。总得有人直接面对,其他人也会有风险,还不如我亲自去。事情结束的时候我多半已经离开宣京了,也不怕报復。」 陆双楼不想和他唱反调,便说:「也行,宣京下九流行当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矩,到时候我让人给你领路,你走一遍就知道该怎么查了。」反正有他在,谁要报復他的同窗,得先问过他手里的刀。 贺今行站起来,拱手道:「多谢。」 「不用。你不说谢,我可能更高兴一点。」陆双楼也跟着站起来,背着长匣斜斜扛着伞,对他笑了笑:「同窗,下次再见。」 说罢,脚下一点屋瓦,奔向皇城的方向。 「下次见。」贺今行下意识说道。他在房顶上又呆了一会儿,才准备回去。 直到他走到玄武大街,脑子里都还回放着陆双楼那个笑。明明都是笑,但给他的感觉,和对方在小西山时几乎截然不同。 很奇怪。 他这么想着,忽觉脚下震颤,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 不过几息,一支马队便跑进他的视野里,半空中玄底白虎旗随主人迎着风雪起舞。 「顾大帅?」贺今行惊讶地喊道。 正在怒头上的顾穰生以为他是姓秦那边的人,大骂道:「滚回去告诉秦毓章,老子承了他的情,就不会不报,又何故派你来浪费老子时间!」 余音和着飞尘滚了几圈,马已跑出数十丈。 他站在原地猜测发生了什么。 看情形,顾大帅一行是要回南疆,但为什么要这个时候走?算算时间,他们原本应当在除夕宫宴上才对。 第173页 也很奇怪。 贺今行思考了一会儿,便继续往回走。 结果刚走两步,又有单薄的马蹄声响起,应该只有一匹。 他寻声望去,只见一张巴掌大的脸上青筋尽凸,面色和其身后飞扬的披风一样煞白如雪。 一人一马像一阵狂风从他面前卷过。 「莲子!」贺今行认出是谁,来不及细想便拔腿狂奔追了上去。 好在他轻功不弱,短时间内能跟得上马的速度。 距离稍近,便听见顾莲子一路追一路骂。 「顾穰生!你个老混蛋!」 「你又骗我!」 「你给我停下!」 前方奔涌的马队里,陈参将犹豫着说:「大帅,小公子好像在后头,要不咱们……」 「不管他!」顾穰生斥道,「让他们开城门!」 「是!」 守城卫换成了禁军,早看到白虎旗,又见陈参将拿出皇帝谕令,忙不迭地开了城门。 马队毫不迟疑地出城。 剎那间,天地脱离了城墙的束缚,变得深邃无垠。 顾穰生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抓到小儿子半片身影。 顾莲子目眦欲裂,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你等等我啊!」 「爹!」 他眼里只有合拢的城门,剎蹄不及,马儿撞上鹿砦,直接将人甩下了马背。 他重重地摔到地上,滚了几圈,织锦披风沾满湿哒哒的雪泥,脏污不堪。 搬鹿砦的禁军吓了一跳,跑过来察看情况。 顾莲子咆哮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了!」 两名军士面面相觑,估摸着是个有来头的主儿,便又悄悄退回去不管了。 只剩少年人伏在雪地上,兜帽盖住了头,头髮散下来遮住了眼睛。 他的心像被剜了几刀,然而痛了片刻,便又变得麻木。 十年了,他又想到那个他翻来覆去地想过很多回的问题。 为什么是他? 他的脸颊贴着离家万里的土地,终于忍不住无声痛哭。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回家。」 顾莲子蒙头把眼泪流够了,才感觉到面前有人,霎时间恼羞成怒。 就在同时,温和的声音响起。 「生离死别总是令人痛苦,但要想改变,首先就得接受。」贺今行慢慢地说。 他勐地抬起头,入眼是沉静得没有任何怜悯的神情。 被他捉弄过的少年人向他伸出手,手背触到地面,才摊开手心。 「莲子,起来吧。」 第068章 六十五 顾莲子刚来宣京的时候,住在太后宫里。 皇宫很大,除了他,还有两个小孩。 从剑南路跟来的奶娘悄悄指给他看,这个是先乐阳长公主的儿子,淳懿小侯爷,听说已经进学读书;那个是殷侯的女儿,灵朝郡主,也是两个月前才进京的,倒和咱们有些同病相怜。 他才刚刚启蒙,还不懂什么叫「同病相怜」。消沉了几日,便要去找新的玩伴。 他看到那两个孩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对弈,急切地跑过去,然而上台阶时却突然摔了一跤,脸朝下倒在棋桌前。 他忘了宫里尚衣局制的鞋都是翘头的,而非在家里跑跳时穿的露趾草鞋,理所当然地被绊倒。 鼻子仿佛被压扁了,痛得他哇哇大哭。 「哭什么?」清脆的童声在他头顶响起,而后有人把他提起来,「别哭了。喂,你是男孩儿吧?」 「当、当然是。」他用手背擦擦眼睛,看到一张板得严肃的脸,顿时更想哭了。 「他痛,自然,要哭。」另一道稚嫩的声音说。 他抽噎着看过去,端正跪坐桌边的女孩儿穿一身石蕊红的宫裙,梳着总角,眉心点着一枚鲜红的梅花印。十分可爱又文雅的打扮,却因面上没有表情,像极了一尊瓷娃娃。 「我叫,贺灵朝,很高兴,认识你。」瓷娃娃倾身递来一方手帕,「你叫,什么?」 他被放下来,又抹了一把眼泪,说:「莲子,我娘叫我『莲子』。」 「好,莲子。」他看到女孩儿慢慢地眨了眨眼,努力地扯动嘴角,对他说:「把眼泪,擦掉。」 深棕色的眸子晶莹似琥珀,只笼着他。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从前依偎在他娘怀里的时光,怔愣半晌,回过神已经抓着手帕半截。 他赶忙缩回手,胡乱地擦脸,边问:「你为什么这样说话?听着好奇怪。」 「什么叫奇怪,你小子不会说话就别说。小朝是生病了。」嬴淳懿坐回去,淡淡道:「观棋不语,不想走就安静呆着。」 他惊诧地睁大了眼。 贺灵朝终于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别担心,很快,会好。」 从那以后,顾莲子就总是去找他们玩儿,但他从来没见过两人伤心难受的样子。 小孩儿有时候远比成年人要敏锐,他几乎再也不在人前哭泣。 直到今日,顾穰生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打碎他回家的念想。 他从宫宴上追出来已是冲动,被惊马摔落也是活该,眼泪汹涌的时候想着反正不会有人看见,放任一场也没什么。 然而有人来了,还是他第三讨厌的贺今行。 听到声音的瞬间,失望、愤怒、羞恼争先恐后地充斥他的脑子,恨不能立即叫看到他笑话的人消失。然而当他抬起头,少年人的手掌在他眼前张开时,所有情绪一下子就散了,随之蔓延开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第174页 为什么每一次他奢望有人出现并成真的时候,来的都不是他所希望的人。哪怕不是他爹醒悟回头,是贺灵朝突然出现……也好啊。 城楼上响起二更的鼓点。 贺今行嘆了口气:「莲子,我出来时没说今晚不回去吃饭,所以不会一直等你。」 他作势要收手起身,「你要是不想起来,那我就先走了。」 下一刻,顾莲子就勐地按住了他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按进雪里。 「你多等一会儿会死吗?」 贺今行听出了这话里咬牙切齿的意味,轻笑出声,「我不会死,但你可能会伤寒。」 说罢一使力,稳稳噹噹地把人拉起来。 「嘶。」顾莲子踉跄一步,感受到脚踝传来钻心的疼,他皱着脸骂了一句:「倒霉。」 「能走吗?」 他坚持一下当然能,但迎着关切的目光,他怀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心态摇了头。 贺今行毫不意外,这人从小就是个娇气包,问出口的时候就知道对方不管能不能都大概率摇头,他干脆地蹲下身,「我背你吧,送你回公主府。」 很快背上重重压下个人形,他缓了缓,背着人站起来,边走边说:「别打其他主意,我要是摔了你也讨不到好,而且我不怕痒。」 「嘁。」顾莲子悻悻地放弃挠他痒痒让他也跌个「狗吃屎」的念头,趴在他肩头问:「你为什么会跟来?」 「你的马太快,这个天里很容易出事,我总得跟着看看才放心。」 「就这个原因?」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顾莲子「哦」了声,觉得没意思,消停下来。 长街上酒肉香气愈盛,今夜雪小,吃饱喝足的人们渐渐走出家门,提着灯摔炮竹放烟火,噼里啪啦音声不绝。 尘世的烟火气就像天罗地网,无孔不入。 他在罗网里出神,突然叫道:「贺今行。」 「嗯?」 「你好像一个人。」 「谁?」 「一只母老虎。」 「……行吧。」 贺今行不与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计较,难得在路边看到一家大年三十晚上还开着门的面铺,他想到什么,停下来,「你饿不饿?我可以请你吃面。」 顾莲子没应声,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今天是我娘生我的日子,我想我娘了。」 「啊,祝你生辰如意。」话题十分跳跃,贺今行却接得极其顺畅:「那我请你吃长寿面吧。」 「就这?」顾莲子不满意:「还有吗?怎么说我也该配得上你送礼物吧?」 「呃,请你吃两碗?」 「……你大方一点会死吗!」 然而长寿面也是没有的,老闆上了一碗阳春面,顾莲子赌气一阵,终究是取了筷子埋头吃起来。 贺今行坐在一旁看他吃,看了会儿,便撑着头移开目光。 雪停了,天边一条似钩弯月。 月光如水水如天,影影绰绰映了满山。 一支铁爪从林间射出,「嗖」地越过数丈宽的深溪,钩住了山崖上一株海碗粗的大树。 由三股绞成一股的绳索绷紧了,须臾便有人影从上踩着掠过。 人影眨眼间便落在崖上,扫过几个隐蔽的藏匿点,确定没人,才朝对岸举起手臂向着自己的方向一摆。 却见寒光一闪,迎面一支利箭飞来,他勐地侧头,与滴着腥臭粘液的血口獠牙来了个面对面。 惊叫还未出口,擦着他颧骨飞过的羽箭正正穿透蛇头,钉在了身后的树上。 因早就卸下了箭镞,发出「笃」地一声。 他松了口气,找准蛇心的位置,拔出匕首一刀将其剁成两截。 而后将绳索在自己手臂上绕了几圈,又做了个准备好的手势。 对岸的人将长弓一旋,挂回背上,也回了个手势;而后从大石上解下绳索另一头,缠到自己腰上。 他深吸一口气,盯着对面山崖后退几步,随即目光一凝,助跑起跳,跃至深溪上空。 气力将散时,手中绳索一动,一股大力将他拉了过去。 一息后轻盈落地。 等他的人锤了他一拳,压着声音说:「吓死我了。」片刻后又道:「横之,你看看这蛇能处理带走?」 顾横之抿着唇笑了笑,边解绳索边过去看了一眼身首异处的长蛇,「有毒,不行。」 他们在山里趟了三天两夜,手上身上难免有自己都没发觉的擦伤,若徒手处理,碰到蛇血容易出事。 「那可惜了,早知道把工具都带上。」贺长期不强求,将飞爪一圈圈捆好,斜着扛到肩上。 「太重。」顾横之说,打头小心地从树下走过。光影倾在满是泥印子的褐色皮甲上,和洒在脚下的土地上没什么分别。 他背上挂着弓,左臂上绑着□□,腰间一侧挎着开/山刀,一侧繫着箭囊,箭囊右边是水囊,左边是个储物袋,皆是皮质。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不谈,哪怕力求轻便,光上半身的装备也有将近二十斤。 「我倒不怕重,就是带多了行动不方便。」贺长期扯了几把树叶将自己匕首上的血擦干净,又在大腿上蹭掉沾染的碎屑,才收起来,轻声说:「翻了几座山,快出划定范围,应该就在不远了。」 他用不惯南疆的直弓就没带,但飞爪比一套弓箭要重许多,额外还捎着一根五尺长的圆棍。 第175页 「末路愈难,愈要小心。」顾横之反手握着开/山刀,噼断一条挡路的枝桠,脚步跨出去,将要落地时却陡然僵住。 夜枭自林间呜呜飞过,他紧抿着唇,慢慢收回脚。 草叶掩映间,一条细细的绊绳露出形貌。 他半举起手掌。 贺长期立刻一翻肩膀,圆棍落在手里,转身与他背对背。 昏黑幽静的山林里霎时现出数十条黑影,堵住了四下去路。 同时有火把在他们来时的山崖上点燃,百众军士拥着几个将领模样的人走出,其中一个「啪啪」鼓掌,高声道:「不愧是摧山营调教出来的,果然敏锐。」 贺长期绷紧了身体,却故作轻松地喊道:「哪里哪里,不及马将军熟知地理,提早埋伏!」 顾横之闻言回头,皱起眉。 「就这么点地儿,能跑到哪里去?」马参将哈哈大笑,脸上的刀疤都跳起舞来,「摧山营就剩你俩,而你俩现在是走投无路了。臭小子们,听本将军一声劝,乖乖投降,也少受些无谓的皮肉之苦。」 他打了个响指,手下军士押出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来,「喏,你们的大头儿小头儿都在这儿了。」 「要不你也劝劝你手底下这两个兵?」他背着手耀武扬威地走过来,对最边上的摧山营营将说,跟着的军士立即扯了人嘴里的布团。 「马老鬼!你唔唔……」话未骂完就又被塞了回去。 「哎,堵得好,等会儿庆功给你加鸡腿儿。」马参将伸着手指指指点点,走到最中间的人面前,替人撇了撇胸甲上的尘土。 「老丁啊,你也别怪我玩儿得阴,都是规则允许的。你要怪就去怪大帅,总之别怪到我头上。 几个摧山营的将领立刻挣扎起来,呜呜声不断。 「算了!」丁参将忽然出声,他一直没有被堵嘴,「咱们两百对两千,输了也没什么不能认的。」 手下人倏地安静下来,他没再管,只紧紧盯着对岸的两个少年人。 「顾横之!贺长期!」 「属下在!」少年们条件反射般高声应道。 「非死无绝境,死地犹后生。随你们怎么办,只一点,不准投降!」 「是!」 「有骨气。」马将军也收了得意洋洋的神色,叉着腰吼道:「弟兄们,咱们年年给摧山营垫脚,不管你们怎么想,老子是受够了!风水轮流转,今年轮也该轮到我们了!抓住这俩臭小子,干翻摧山营,好回去喝酒吃肉!」 「干翻摧山营!」山野间此起彼伏地响起唿和,声浪如波,震醒无数飞禽走兽。 唿声落下,埋伏的军士们齐齐跨出脚步,卸了矛头的长矛划破空气直指两人,一步一步收拢包围圈。 顾横之却不急,收了刀,突然问道:「马将军,白虎旗,在哪儿?」 南方军年末演练大比,其中一项是山地攻防战,攻防重心是防守部队的白虎旗。防守方可以在划定的几座山里任何一个地方藏匿白虎旗并进行守卫,进攻方要在规定时间内找到并夺取白虎旗。 但按南方军的规矩,白虎旗共九桿,每一桿在南疆上空都应永远飘扬,绝不能取下。 「怕我作弊啊?哪儿能!」马参将虎着脸,心知可能是这小子的激将,但对方就剩两个人,处在他的包围之中;且横着数丈宽的深溪,除非长了翅膀,不然绝无可能飞过天堑。 他一挥手,便有两名军士从后面的树林里请出旗帜,插于山崖上的空地。 两丈八尺高的玄底黄边将旗,于天地间迎风招展。 清辉之下,其上白虎森然。 顾横之看了片刻,抬手飞快卸掉腰胯上一圈装备,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夺旗。」 「我掩护你。」贺长期几乎是同步有了这个想法,将长棍杵进地里,取下飞爪,一头扔给顾横之,自己拿着铁爪就近寻了一棵树套上去。 「一箭就好。」顾横之将自己的角弓抛起,拽着绳索没来得及缠上,就几步跨到崖边跃了出去。 马参将立时明白了他的意图,大吼:「拦住他!」 贺长期回过头差点把眼珠瞪出来,「绳子!系上!」 他一边喊,脚尖一挑扔在地上的箭囊,一手接住落下来的弓,一手取支羽箭,张弓搭箭。 眨眼间利箭离弦,他又扔了弓,转身拔出长棍,如握着长枪一般,打横一扫,迎上蜂拥而来的兵众。 顾横之充耳不闻,在扑面而来的狂风里睁大眼睛,眼里只有那一桿被众星拱月的旗帜。 贺长期送来的箭杆飞到他战靴底下,他轻轻一踩,借着这一点助力重又扑向站在崖边的马参将一众。 「好小子,胆子够大!」马参将握着大刀,刀柄朝他挥来,「但你还年轻得很呢,给我回去!」 丁参将急得大喊:「横之!躲开!踩他的头!」 顾横之直直撞上刀柄,却没被击退,而是巧妙地借力在半空中一扭身,贴着马参将的刀鞘落到地上,躲过了这一刀。 左右属将伸手来抓,他道一声「得罪」,抬手攀住马参将的肩膀,猱身而上,就要踩着对方的头越过这堵人墙。 下一息,尚未脱离的脚踝陡然被抓住,顾横之心下一跳。 「我说了,给我回去!」 壮如小山的马参将远比他想像的灵活,且力大无比,只抓着他的脚踝就把他拖了回来,甩向对岸的山崖。 第176页 顾横之看着自己离旗帜远去。 他手里还握着绳索,若真被带回去,必然要挂在山壁上。而长期一个人支撑不了多久,无法掩护他再来一次,他们必输无疑。 但是他不想输。 顾氏从开国之日起便镇守南疆,几百年来,每一代每一位嫡长子,都是南方军里最好的军人。 他要做守卫南疆的铜墙铁壁,要令八万将士信服,就要勇冠三军。 他不能输。 一念之间,他松开手,在一众人惊诧变作惊恐的注视下,直直跌落谷底。 「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入溪水中。 贺长期一棍怼开,看到套在树上的绳索软软垂下,惊怒地扑至崖边向下看。 「横之!」 山崖之间的沟谷里,只有如轻纱般缥缈的雾气与他的余音迴荡。 他愤愤捶地,一回头,十数根长矛的圆头怼着他的咽喉。他咬了咬牙,理智战胜冲动,松开了握着长棍的手。 「还愣着干什么!」丁参将挤到马参将身边,恨不能给对方一个头锤,又气又急:「让人下去找啊!」 「这他娘的,」马参将一脸不可置信,「这他娘的……」 他一把抓过下属手里的火把,弯着腰向下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那对瞳孔里映着的光说不清是火光还是月光,总之亮得惊人,甚至让他有种眼睛被烫到的感觉。 在马参将下意识闭上眼的瞬间,一只手扒住了他的靴子,另一只手几乎是同时拽上他的胸甲,倒翻的身体在他眼皮子底下踩着他的肩头跃向身后。 颀长的身影在月光下如惊鸿一般高高飞起,瞬息之后,又如鹰隼一般勐扑而下。 展开的双臂如翅膀,覆下的阴影里,马参将双眼瞪得像铜铃,扯着嗓子嘶吼道:「护——旗——」 诸将立即回头,然而来不及了。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手握住了旗杆。 「胜者是——」 顾横之高高举起白虎旗。 长风自山巅泄下,如山洪一般穿越山林,又似勐虎咆哮,震颤不绝。 他在带着月色的风里朗声宣布:「摧、山、营!」 话音落,天边炸开五彩斑斓的烟花,一朵又一朵,前赴后继地消散、绽放。 他看向烟火升起处,那里是挨着边境线的城池,是他的家园所在。 「好!」贺长期振臂喝彩,同袍们撤去长矛,一起望向天边的烟花。 他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灰头土脸也盖不住柔和的神色,轻声道:「过年了啊。」 不知遥陵是否也有如光景。 丁参将松了绑,笑眯眯地拍拍马参将的肩膀,招唿道:「老马,新年好啊?」 后者如丧考妣,呸了声「老狐狸」,一巴掌将人推开。 他垂头丧气地走到顾横之身边,磨磨蹭蹭地喊了个称唿,嗫嚅道:「你摸了好久了,该还给属下了吧。」 每一军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白虎旗,旗在人在,比他的命还要珍贵。 顾横之抬头看一眼旗上白虎,郑重地将旗杆交给对方,唇角梨涡一闪而逝。 「将军,新年好。」 「新年了啊。」 贺今行突然听到巷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从书卷里抬起头。 围着火炉的还有三个人,各自在看书或卷宗或话本。 张厌深闻言,侧耳听了片刻,露出笑容:「守岁守到了呢。」 「老师,新年好。」晏大人起身作揖,「愿您新年身体康健,寝食顺心。」 「好孩子,这小半年叨扰你了。」张厌深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封递给他。 「老师哪里的话,能和老师住在一起,是学生的福气。」晏大人诚恳地说罢,坦然地接过红封,贴身揣好。 旁边的晏尘水惊住:「爹,你都多大了,还收压岁钱呢?好意思么你?」 「当然好意思了。」晏大人十分得意,「儿子,谁叫你没老师呢。」 「别急,都有。」老人笑着说,待两个小的拜过年,也拿出了给他们准备的红封。 少年们欢喜地接了,他感慨道:「好久没这么发过压岁钱,感觉还不错。」 「可惜顾大帅已经走了,」晏大人也有些唏嘘:「不然老师也能给他包一份。」 晏尘水觉得奇怪:「顾大帅走了?张先生和顾大帅有关系吗?他为什么要走啊?过了年再走不好吗?」 晏大人看向张厌深,后者摇头道:「不过是几面之缘,占个年长的辈分罢了。」 贺今行说:「我回来时,恰好碰到顾大帅一行离京,他把我当成了秦相爷的手下。」 晏大人把目光移到他身上,边回忆边说:「宫宴到一半,顾大帅似乎是收到了什么特别紧要的消息。他想见陛下,但陛下不愿见他,所以他去找了秦相爷——哦,是秦相爷帮他传的话,或者说,帮他见到了陛下。」 「这样吗?顾大帅这么急着回南疆,是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他想到顾大帅那句「承情」,若有所思,「不关军情,那就是与个人有关,他家里的事?」 「好了。」张厌深抓着他的手背站起来,和蔼地说:「你们继续,老朽是撑不住了。」 他精力不济,守到新岁便作罢。 贺今行也不再多想,扶着老人去房间睡下,没急着回,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第177页 书上总是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在寂静的夜晚或许更甚。 但好在四面八方皆有爆竹声传来。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手边小几上的茶杯正冒着热气。 火炉上垛着铜壶,晏尘水给他添了热水。 他抱着杯子,微微一笑:「新年好。」 「新年好。」晏尘水字正腔圆地回他。 两人说罢,各自看书。 在翻动的书页中,天化十五年来得悄无声息。 第069章 六十六 「恭祝陛下新禧。」 抱朴殿正殿,顾莲子恭敬地叠掌叩首。 「愿陛下圣躬安泰,福祚绵长。」 「你小子可算来了,昨晚跑得倒快,朕就只来得及瞅见个影儿。」明德帝大马金刀地坐在宝座上,「起来吧。」 他抬指打了个手势,在旁服侍的顺喜便上前去搀少年郎。 「谢陛下。」顾莲子没敢真要这老太监扶,虚虚贴着对方的手,一提气便站了起来。 小内侍搬来圆凳,他不推辞直接坐了,但到底心虚,就只瞧着自己鼻尖。 「朕不是怪你,是气你那老爹。不过你爹一直这么混,朕不与他计较,你也莫与他计较。」 明德帝抛了个荷包出来,被他两手在半空拢住。 「明年再这么晚来,可就没压岁钱了啊。」 顾莲子心头一跳,面上却笑嘻嘻地说:「陛下放心,莲子下次一定守着时间给陛下拜年!」 「男人言出必践,许的诺可都得放在心上。」明德帝隔空点了点少年的额头,「朕要是没记错,昨日是你生辰。满十五了,再叫乳名不合适,该有个正经的字。」 他以指节轻叩宝座扶手的龙首,「你爹可有给你取字?」 「这,」顾莲子怔了怔,片刻后摇着头,放轻了声音答道:「没有。」 他在此之前,甚至没有想到原来自己已经到该取字的年龄了。 他又想到他爹,不自觉地收拢五指。 「小公子。」 他勐地回神,见顺喜捧着一盒点心站在面前,微微躬着腰,半个身子杵在他和明德帝的视线之间。 「陛下知道小公子要来,老早就吩咐人备下了,是您一直喜欢吃的,小公子尝尝?」 他伸出握成拳头的手,五指随之张开,拿了一枚小巧的酥点,「多谢大总管。」 顺喜笑眯眯地看着他:「小公子哪里的话,咱家和陛下一样,看着小公子长大的。咱家不敢托大,但要说句由衷的话,陛下对您如何,这宫里宫外的人都看在眼里,几乎就是把您当亲儿子看的。」 内廷大总管把点心盒盖上,送到他手里,「您心里也应当有数。」 顾莲子抱着点心盒,一瞬间觉得如坐针毡。 他咬了咬唇,内心挣扎片刻,便起身跪下,将点心与荷包都放在一边,飞快地磕头。 「莲子无亲长在京,陛下便有如亲长,还请陛下为莲子取字。」 说罢直起身,定定地跪着。 他穿了一身红色的吉服,团花圆领衬着精緻的娃娃脸,可爱如年画上走下来的童子。 但他到底不是能随心所欲、可以用「年纪小」做藉口的小孩子了。 「既然如此,那朕便替你爹做一回主。」 明德帝走下御阶,在阶前捻着铜钱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在顾莲子面前两步远站定,低头道:「『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你是顾家子,但久居宣京,表字便取『常明』二字如何?」 他的神情十分和蔼,哪怕居高临下。 顾莲子仰头与他对视,大袖底下的手却难以抑制地攥紧了。 物以和为常,故知和则得常也。 是要他识相地久居宣京,安分守己吗? 五脏六腑都开始翻腾,他强忍着噁心,伏首道:「常明叩谢陛下赐字,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把你视作子侄,你爹不在,如此才算尽责。」明德帝袖手负于身后,「生辰礼,想要什么?」 顾莲子试探着回答:「我想要一匹好马,陛下,贺灵朝那匹『卷日月』我眼馋好久了。」 「好男儿是该配骏马金鞍。」明德帝笑道:「但阿朝的爱马是西凉人送给她爹的,朕在宣京可找不出一匹相仿的给你。」 少年人飞快地认真地说:「次一些也行,能在秋石围场跑赢秦幼合就行。」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行,朕就把宫里最好的马给你。」 「陛下。」顺喜忽然插声道:「大遂滩的马要三月才出栏,现下马监里都是老马。」 「这样吗?」明德帝有些意外,微微一哂:「几年没打猎,对马监的情况倒是生疏了。老马不配少年,马就先记着罢。」 他走回御座,半途突然侧身,「这样,你不是喜欢投壶吗?朕刚收了一套壶矢,精巧得很,你先拿去玩儿,日后玩腻了再来同朕换一匹马。」 直到出了午门,顾莲子才觉得唿吸顺畅了些。 背后两面宫墙夹着甬道,同他来时并没有分别。但空气里仿佛塞满了别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得什么好东西了?这么久才出来。」 秦幼合等得已有些不耐烦,手里抛着个玲珑剔透的小物什,上上下下,待他走近了,才落在掌心给他看。 「姑祖母赏了我两罐玉棋子。」 第178页 太后姓秦,是他爹的亲姑姑,就是他的姑祖母。 「我只说了两句话,就换得一套好棋子,实在太划算了。」秦幼合很高兴,继续说:「我还看到了小皇子,虽然我以前也经常看到他,但这一回总觉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说着说着,直到出了宫城,终于觉出不对劲,「怎么不说话呀?不高兴?莲子?」 顾莲子咬着牙还没说话,跟着他的小厮抢先道:「秦少爷,陛下给咱们小公子取了字,您叫乳名不太合适了。」 皇帝亲自取字,在小厮看来是莫大的恩赐,作为贴身的下人,理所当然跟着沾光。 「啊?真的,叫什么?」 「叫……」 刚张口就被顾莲子陡然高声打断:「我让你说话了吗?」 小厮吓一跳,「扑通」跪到地上,抱着礼盒结结巴巴地说:「二、小公子,小的错、错了!」 顾莲子自己也被吓到一般,心脏狠狠地缩了一下。 「莲子?」秦幼合立刻扶住他,没明白怎么突然就这样了,看着对方迅速本就煞白的脸蒙上一层阴翳,惊问:「怎么了?」 顾莲子下意识地按着心口,无声地喘息。 半晌,才回魂似地看过自己面前的几个人,最后对跪在自己跟前的小厮,哑着声音说:「算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小厮立刻求饶:「小公子恕罪!您别赶小的走!」 顾莲子没应,只闭了闭眼,额上青筋若隐若现。 秦幼合挨得近,某个瞬间在他脸上看到了十分恐怖的神情,立刻叫道:「叫你滚你就滚,讨价还价你也配?小裳!这人碍小爷眼了,赶紧弄走。」 秦小裳发着呆,一脸茫然。秦幼合作势要踹他,他才一下夺过那小厮手里的东西,让几个侍卫把人拖走了。 「人弄走了,莲子,你别生气了。」秦幼合拍拍顾莲子的背,小声哄道:「其实我觉得叫『莲子』就挺好的,对吧?我都叫习惯了,也不想改口。」 顾莲子示意他别说了。 一滴汗水划过下颌,滴到他手背上。 他把手移到自己眼前,摊开掌心,慢慢收拢五指,再摊开。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他接受现实,要他安分守己,要他认命。 而他只是想要回家。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涌起了滔天的杀意,想杀人,杀光所有令他感到痛苦和绝望的人。 银环从他袖中游出,绕上他的手指,吐了吐蛇信。 秦幼合试探地叫道:「莲子?」 「没事。」顾莲子垂下手,苍白的面色恢復了几分生气,声音冷得像一阵风:「陛下赏的金壶银矢,你要是喜欢,给你了。」 「御赐给你的东西,我要来干什么?」秦幼合见他终于正常说话了,松了口气,嬉笑道:「不过可以一起玩儿嘛,天色晚了,去我家?」 顾莲子偏头瞥他一眼,笑了笑。 「不了,我要回公主府。」 那个笑太薄太淡,却毫无刻薄或者嘲讽的意味,一点不像从前的顾莲子。 秦幼合愣了一会儿,感到莫名的不可逆转的哀伤。 他伸出的手握紧了,只抓住了自己。 尚未长成大人的背影已经走进渐渐沉下的暮色里。 「笃、笃、笃。」 两根手指扣起来,敲了敲门。 大门是常见的榆木,上了年头,门板上遍布小孩儿淘气的痕迹。 一开门,便吱呀作响,随后有佝偻的老妇人探出头来。 「孟奶奶,我们来给您和孟爷爷拜年!」晏尘水大声说道。 老妇人反应了一会儿,仔细看着人说:「是晏家的小子啊,进来吧。」 晏尘水侧身亮出跟在身后的少年,「孟奶奶,这是我的同窗,姓贺。」 贺今行胳膊夹着东西,拱手作了一揖,「孟奶奶好。」 「好,好,贺家的小子,也进来罢。」老妇人招唿道,皱皱巴巴的嘴唇咧着笑,隐约可见几颗稀稀落落的牙齿。 她走在前,拄着拐杖在地上慢慢地点。 晏尘水把布袋甩到肩膀上,匀出一只手,搀上老妇人的臂肘。 贺今行在最后,提走了吊在他背上的袋子。 还未进堂屋的门,就听到里间绵绵不绝的咳嗽声。 「阿豚!」老妇人喊道,立刻小跑进屋,动作之突然之迅捷,连晏尘水都没反应过来跟上。 老人坐在床上,两床棉被盖到腰间,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拿巾帕捂着嘴咳。 急急赶来的老妇人将拐杖丢到床边,熟练地按着他的胸口给他拍背,显然已做过千万回。 她似嗔似怨:「你起来干什么?外头有我呢。」 老人止住咳,将手里染血的巾帕揉成一团,安抚似地拍拍她的手背,「我没事。谁来了?」 屋里充斥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几不可闻,又没有点灯,光线昏沉。老妇人害有目疾,更是难以识物,闻言便当他好了些,答道:「给你拜年的,有晏家的小子,和……」 说话间,两个少年人走进屋,放下带来的东西。 里外间没有隔断,不管气味多重光线多暗,晏尘水依然欢欢喜喜地做年礼,「孟爷爷,孟奶奶,恭贺新禧!」 贺今行初次见面,行了大礼,叠掌道:「孟先生,孟奶奶,晚辈贺今行,恭贺新禧。」 孟若愚却并无喜意,他撑着床褥,坐起来些,好靠着床头。然后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指,指着晏尘水,说:「你是要参加春闱的。」 第179页 指尖平移,指向贺今行:「你同他一起,必然也是要下场的。」 他的手落到床上,「二月开考,时间如此紧迫,拜什么年?我这个老儿不需要你们拜年,快走。」 「孟爷爷,我们今天上课了,还是从卯时开始。先生布置的功课也做完了。」晏尘水说,「新年到,晚辈当拜望长辈,这是我们的心意。」 「拜过年了,心意我收到了,走吧。」孟若愚挥了挥手,「东西也都带走,不要乱了我的规矩。」 「孟奶奶,」晏尘水撬不动老人,便立刻转换目标:「我想和您一起吃晚饭,您就让我们多留一会儿嘛。」 老妇人又开始笑,却没如他的意,「阿豚是有大学问的人,他说的都有道理。读书人,读书要紧,回去罢。考过了再来,奶奶还给你蒸鱼吃。」 「……」晏尘水扯了扯贺今行的袖子。 后者便上前一些,拱手道:「孟先生,我们带的东西不过米肉油盐茶,也并非是白送给您的,而是交给您的束脩。」 孟若愚皱起眉,浑浊的双眼穿透昏暗,锐利地盯着他。 他不退不避,诚恳道:「我和尘水确实已完成今天的功课,此来一是给您拜年,二是有学业上的问题想向您请教。」 听闻有教,老人的神情才缓和下来,「问吧,问完就回去温书。」 「您若不收,晚生不敢问。」 「问罢!」 「是。」贺今行爽快地应道,转头拿了一支蜡烛和灯盏出来,「晚生怕黑,实在怕得不行了,孟先生见谅。」 他将燃起的灯盏放到桌上,光明霎时驱走黑暗。 然后才一躬身,说道:「孟先生,韩非子《说难》中有言……」 一场论理讲过,回味一时,屋中四个人俱才回过神来。 老妇人忽然「啊呀」一声,「我该去做饭了。」 遂起身摸索拐杖,喃喃道:「在哪儿,在哪儿呢……」 贺今行拾起拐杖递给她,然后把她搀到床上,「孟奶奶,晚生也会一些庖厨手段,就让我露一手给您看看,顺便请您指点。」 又对老人说:「尘水的疑问与我不同,还得有劳孟先生。」 孟若愚:「问。」 晏尘水接收到少年人的目光,略一沉吟,便脱口而出。 贺今行就收起他俩带来的那些东西,摸黑出去找厨房。 一顿饭罢,又收拾过厨余,少年们终于向老夫妻告辞。 老人叫住他们,按着起伏的胸腔,喉咙嘶哑:「我孟若愚一辈子没攒下二两纹银,但我有一屋的古籍经典奇书异志。既交了束脩,就记得来把它们看完。」 贺今行抿唇而笑,同晏尘水一起拜谢。 「谢先生愿授我等诗书。」 第070章 六十七 正月上旬,除了那兜售各种货物的商贩比平时还要忙得多,上至朝官下至百姓,都没有要紧事必须去做。 大家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里,莫说人,就连刮的风下的雪都是懒洋洋的。 辰时初,天蒙蒙亮。 贺今行打完一套拳,走到枣树底下,对携香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携香架着高凳,用小木片将枝桠上覆着的薄雪轻轻刮进瓮里,声音比她的动作还要轻。 「回来吃早饭么?」 「赶不及。」 「那你小心。」 「嗯。」 屋檐下,闭着眼背书的裴明悯向他挥了挥手。 贺今行对他笑了笑,去厨房捡了只蒸好的馒头,叼着出门。 街巷上人不多,屋瓦盖雪,门墙盈联,皆是一派安逸。年节是可以心安理得偷闲的。 他到达约定的地点,不出半盏茶,接应的人便来了。 那人身形微胖,穿一身缎面绣铜钱的袍子,戴鹿皮手套,头上顶着方巾。 贺今行拱手道:「苏兄。」 「今行兄。」苏宝乐笑呵呵地打招唿,「来得可早,吃了没?」 他点点头:「时间紧,有劳苏兄带路。」 此前他曾拜託陆双楼给他指条路,昨日对方传了信来,今日才有这一遭。 信上还说,他只要吩咐接应之人做事就好,其他的一概不必理会。 「请。」苏宝乐雇了一辆马车,让他先上去。 两人相对坐下后,前者又道:「双楼昨日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因为他爹不是出事了么。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好久没见过他,我甚至以为他回稷州去了。」 昨个儿早上,他在相好的肚皮上被尿憋醒,想去放水,结果刚坐起来就见床帘子外竖着个黑影儿。一瞬间差点把他的魂儿都吓飞了。 「过的不错嘛,都能长住天芳楼了。」 状似感慨的嗓音带着凉意,他听出是谁,七上八下的心几乎是立刻被吊起来。 但他十分清楚这位最不耐烦等待,只得哆嗦着挑开床帘,「陆、陆……」 陆双楼一脚踩在床沿上,哪怕没有接近,仍震得他停住动作,浑身皮肉一起抖了抖。 「最近的生意挺好做啊?」 床榻里侧的女人醒过来,还未发出声音就被他一掌按住了口鼻。他稍稍定了定神,试探着回答:「也就那样吧,你怎么来了?你爹不是……」在看清对方抱着的双臂一侧夹着的是一柄黑鞘的刀后,陡然噤声。 陆双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惊恐的表情,「还想不想继续做下去?」 第180页 他当然是想继续做下去的,最好能越做越大,做到让家里的老爷子立他为继承人,把整个苏家都交到他手里。 苏宝乐继续笑:「但他突然出现,让我帮你做事。所以我想,或许你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 贺今行看他一眼,也微微一笑:「你亲自问他比较好。」 越往东,两边街道渐渐热闹起来。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下。两人下了车,苏宝乐指着一座单孔的石拱桥,「这就是玉华桥了。」 半椭圆形的桥身拉得很长,约两丈宽,没有设置阶梯。人能走,车轮也能走。 桥上遍地都是驴子、骡子、板车,赶猪的、推菜的、拉炭的、扛大包的,来往皆用尽全力。 桥下河渠有船接连摇过,舱里堆满綑扎好的货物,吃水颇深。 不远处是个小码头。 「这偌大的宣京城,不止衙门里的那些官儿分个三六九等。」苏宝乐指着那些人,边说边上下晃着指头:「像这些人,从早干到晚,一顿十个馒头两碗汤,一天能攒四五十文。」 贺今行的目光扫过一圈,落到横在面前的手上。 「怎么?」苏宝乐疑惑地看着他抓住自己的手臂,下意识想挣开,但没挣动。 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手上用力把对方的手臂给按下去,然后说:「请继续。」 只片刻,苏宝乐便反应过来为什么,背着手,不认同地摇头:「你们这些书生。」 他只说这六个字,话外之意尽在不言中。 贺今行还是那句话:「请继续。」 说罢也不等对方,转身走下玉华桥。 过了桥,正对一条极为宽阔的大街,或者说是一大片空地。 煳灯笼的,刨木头的,打铁的……凡是大宗的依靠劳力的事项,都在此处扎堆聚集。卖鱼的腥臭,装卸又需临近河渠,集散市场也在这里。 朝阳已经升起,底下热火朝天。 两人穿过遍地的篾条、木屑与废弃耗材,间或有短打赤膊的汉子拦下他们。有苏宝乐说项,对方认了脸记了名字,也就让他们过去了。 苏宝乐揣着手说:「双楼的牌子在这一块还是好用的,有事儿报他的名,哪怕生死帐都能缓上一缓。」 「这里也能不走顺天府,直接算生死帐?那谁来做这个判官?」 「玉华桥这一带的地头蛇姓陈,大家都叫他『陈老大』,包括往西南那边儿的车马行古玩街都是他的地盘。他平日盘踞在他手下的几家赌场,不过你要想见他,得去找双楼。」 贺今行摇头,「不需要见他。」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分散的房屋才慢慢收拢成巷。两边墙檐低矮,门窗紧闭,有的门前挂着帕子,有的没有。 「先前我说那些人,不算底层。」苏宝乐油腔滑调地说:「这一条街呢,都是暗娼,有的屋十文钱就能睡一个晚上。当然啊,我没睡过,都是听手下人说的。」 他说着说着就去看贺今行,好奇这人又会有什么感受。 书生啊,尤其是被呵护着长大的,比窑子里的姐儿还要多愁善感。 然而有什么用呢?要么给人赎身,要么睡人一晚,还能给人送一份嫖资。 贺今行却没有什么想说的。这种地方每座城里都有,他并非没有见过。 然而他现在改变不了,多说无用。 前方几丈外突然开了一扇门,一个打着哈欠的的男人走出来,手里提着头盔,身上甲冑松松垮垮。没两步,屋里跟出一个女人,抓着他,神情十分兇悍。 两人推推搡搡争吵一阵,原因无非是男的睡了却不想给钱。 最后男人脱不了身,只能从身上搜出几个大钱扔到地上,不忘警告似的瞪一眼走近的两人,才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苏宝乐啐了一口:「那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年节不放假,这个时候正忙,只能轮流排班休沐。」 他顿了顿,左右看看,又说:「今儿歇这儿的应该大部分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大营就在附近,这两天正轮休。」 贺今行蹲下身,捡起一枚滚到脚边的铜钱,顺势递到骂骂咧咧的女人面前。 女人霎时没了声音,一把夺过铜钱,也瞪他一眼,随即豁地起身回屋拉上门。 「砰」地一声,惊飞了刚刚降落在屋檐上的小鸟。 贺今行站起来,看着鸟儿振翅飞远。 瓦蓝的天空却与刚刚那个女人发黄的面容重合。 头髮散乱,额上有淤青,一双眼深深凹陷下去,只有两颗眼珠子黑得很、还能转动。 「我跟你说话呢,贺兄?」苏宝乐没好气地叫他。 「嗯。」他应了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听着呢,你请继续。」 苏宝乐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说:「五城兵马司的人就这么横,刚刚这样的,一天没有上百,也有八十。这些兵也不是没钱,就是仗着兵马司的势不想给,硬赖。」 「本来嘛,嫖客花钱,婊子卖肉,都是你情我愿,这些狗仗人势的却只想占便宜,活该让人瞧不起。」 「你不是她们,怎么知道她们愿不愿意?」贺今行打量着越来越窄的巷子,声音越说越轻,几近自言自语:「哪怕此刻因种种原因不得不自甘于此,溯及从前,谁又敢说她们就一定、一直是情愿的?」 没有人生来就愿意受苦。 第181页 他沉默片刻,问:「陈老大不管管?」 「管啊,当然要管,你看刚那个兵不也给了几个钱么。毕竟陈老大要抽成的,要是来这儿嫖的都不给钱,他上哪儿去抽?」苏宝乐「嘿嘿」笑了两声,凑近些压低声音说:「陈老大和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拜把子的弟兄,互相都要给几分面子嘛。」 贺今行皱眉,「这管与不管有何区别?」 苏宝乐咂嘴道:「区别大了。有陈老大,这些窑姐儿好歹有条容身的巷子。」 「我这么跟你说吧,就外城,东南这一片,基本都是外地人。松江、广泉、剑南、秦甘,天南地北,哪里来的人都有。有点儿门路的不会来这儿,来这儿的都是只能做下九流行当的。下九流嘛,本来就低贱,有住处,一天几个子儿就能活。」 「这里每天都有很多的人来来去去,自然也会生出很多的事,让顺天府来主持公道是不合算的,官差都喜欢勒索外地人。所以大家都找陈老大,让他裁判,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默认的规则——在这里起冲突报官是要被打个半死然后赶出去的。低贱之人,这里都容不下,那宣京也就没处可去了。」 「顺天府不管?」 「五城兵马司的大营就在附近啊,顺天府管什么。都说了上头是拜把子的兄弟,自然要罩着的嘛。」 「所以这一条巷子就是陈老大给五城兵马司的好处。」贺今行想了想,「嗯,应该还不止。」 「当然,再小的兵,再小的吏,在这些人面前,也都是兵老爷官老爷。换句话说,这里就是五城兵马司的地盘。」苏宝乐颇为唏嘘,身体微仰着,双手揣在袖子里,搁在肚皮上。 「不过这人吶,本来就分三六九等嘛。」 贺今行不再接话。 两人出了暗巷,街景豁然开朗。 苏宝乐:「再往前一片是赌场,估计能见着一大群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营里就没几个不是赌鬼。周边是民居,你想去哪儿?」 「周边看看吧。」贺今行说。 天下赌场都一个样。 他在秦甘路上过几回赌桌,若非必要,不想再进去。 顺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往前,街头路角渐有槐杨。 两边屋嵴拔高,门上贴了对联,不时可见燃过的爆竹纸屑;旁边蹲着些全身上下和泥巴差不多颜色的孩童,专心致志地在地上扒拉,偶然发现一小节没有引燃的炮仗,便能嚎出一串儿欢唿。 苏宝乐介绍道:「这些房子都是陈老大名下的,住的都是在这儿附近做工的人家,租约我不清楚。不好问,问了可能被怀疑居心不良。」 贺今行挨着看过去,「这些房子看着年岁可不小。」 「都是收来的。」苏宝乐说:「原来有本地人在这儿住,但常被五城兵马司的人骚扰,渐渐就都搬走了。现在嘛,虽然房价不高,但清白人家都不愿意往这边走。」 所言与贺今行的猜测一致,他嘆了口气,不再问什么。 太阳越来越高。 浓稠的沉默中,迎面一个人埋头走来。他抱着几乎齐额高的一摞书和纸,指弯里还吊着几个油纸包。 贺今行与他侧身而过,突然停住脚步,惊讶地喊出声:「江拙?」 惊讶过后便想到春闱将近,对方这个时候出现在宣京实在是情理之中。 「今行?」江拙勐地转身,也睁大了眼。 「好久不见。」贺今行搬走他手上大半的东西,「你住哪儿?我帮你搬回去。」 「就在前面巷子里,不远的。」他本想推辞,但贺今行抱着书,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他便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眼看再走一条街,就到外北城的地界,苏宝乐便要告辞。 贺今行谢过他,与江拙一起回返,边走边谈。 「一个人上来的吗?路上可还好?」 「坐了柳氏商行的船,一路都好。」 「说起来,你爹回家,可给你取了字?」 「没有,他说我读的书比他多,让我考过了自己取。那我就自己取吧,这一科要是考得好就取个大些的字,考得不好就取个踏实些的。」 两人说着拐入一条窄巷,江拙在前带路,走进了一间高大的房屋。 那门开得极小,贺今行埋着头跟上,却被守门的中年男人拦住。江拙赶忙回头解释说是帮忙搬书的朋友,他才得以顺利进去。 站直了,才发现里面是打通的。 整间屋子里,竖有一条条的大通铺,铺位上大多乱糟糟的,靠门的边上空出了一人宽的道可供行走。 屋里此刻几乎没人,但哪怕是寒冬时节,仍瀰漫着不可忽视的酸臭。 汗水浸湿被褥,窝干之后再次反覆而形成的气味。 贺今行知道,只有开春天暖、河流解冻之后,这些被褥才会被收去洗一回。 他问江拙:「你来多久了?」 「我昨天才到。」江拙回答。 走到一张枕被叠放齐整的铺位前,他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去,又拿走贺今行手上的;然后脱了鞋爬上床铺,把东西再一一搬到床头,边收拾边说:「我进城的时候,有人说带我去住便宜的店,仗着我不认识路,想把我带到巷子里抢我的东西。还好我机灵,看着路越走越偏就赶紧跑,差点被追上,但幸而又遇到了这里的一位大哥。」 他笑起来,把这段经歷当趣事分享。 第182页 然而看到贺今行没有丝毫轻松的表情,他后知后觉他的朋友并不觉得有趣,忙说:「你别担心,这里一天只要二十文,交了钱就什么事都没有。而且这些大哥白天都出去上工了,很安静的,正好适合我读书。」 他说着说着就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 稀稀落落的光线从没砌严实的墙顶钻进来,恰有头髮丝儿似的那么一缕,轻飘飘地落在他掌心。 「谢谢你帮我搬书啊,今行,本来至少应该请你喝杯茶的……」 贺今行也脱了鞋,跳到床上,在他对面盘坐下来,打断了他没出口的「不好意思」。 「我和张先生住在一起,他教我和另外两个人读书,如果你愿意,可以一起来。」 「是张厌深先生吗?原来他也来宣京啦。」江拙惊讶道,「我能启蒙,也多亏张先生的指点,如果能听他讲学……」 「至于住处,这里太远了,每日来回极其不便,所以我劝你搬到北城那边去。」贺今行看出他是愿意的,露出一点笑意。 他缓缓地说:「晏叔叔家里可能住不下。但我有个开医馆的叔叔,他有间小院子,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带你去借宿。」 「明悯,就是一起读书的同窗,他每天从他家里坐马车过来,要路过玄武大街。你可以在路口等,让他把你捎过来,就花不了多少时间。」 他说完,屋子里便安静下来。 江拙咬着唇,手指揪着衣衫,似在不停地思考,半晌才艰难地开口:「我没有什么钱,也没有什么本事,而且。」 「打住。」贺今行说:「我们是同保同乡,本就该互帮互助,何须要理由?难道你还怕我拐你去卖了不成?」 「当然不是!」江拙忙说,「只是……」 门口忽然响起粗糙的声音:「你这年轻人,有人来接还不好?要我年轻时候,早就巴着人去了,还啰嗦甚么!你不是要去参加科考么,考出来当了官儿还怕没钱没势?」 却是守门的,一拍桌子,「我把今儿收的二十文钱退给你,赶紧地走。」 贺今行轻快地笑出声,起身把江拙的东西抱走一部分,跳下地,叫对方:「走了。」 「哎!」江拙不自觉红了脸,静默片刻,一咬牙匆匆收拾好剩下的东西,跟了上去。 临出门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地说:「谢谢大叔。」 中年男人摆摆手,赶苍蝇似的要他们快走。 回到晏家小院,正好赶上午饭。 贺今行向晏尘水诸人介绍了江拙,并说起后者读书和借住的打算。 晏尘水高兴地点头,对携香说:「下一顿开始,姐姐记得再多做一个菜,我想吃超大只的烤羊腿!」 携香在他额头敲了一记,笑骂道:「小只的都给你还不够你吃是吧?」又转头问江拙的喜好与忌口。 裴明悯却笑道:「既然如此,何不住在我家?我家里空房间多得很。每日来回,一起进出,你也不必在路口等那一阵。」 「这样更好。」贺今行拍掌贊道,把江拙按到饭桌前坐下。「明悯学问极好,你若能与他同住,便可随时请教。」 「嗯。」后者埋头刨饭,忍不住湿了眼眶。 碗里多了一筷子肉丝,他抬起头,撞见老人温和的笑容。 「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张厌深专注看着他,目光却渐渐渺远,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别的许多人。 最后又夹了一筷绿叶菜到他碗里,「好孩子,不必有负担。多吃肉多吃菜,快快长大,才有气力去做你想做的事。」 晏家小院的东厢房里,张厌深的课堂上,就此又多了一人。 少年们每日一块儿吃饭读书写文章,很快到了正月十五。 今日早饭,大家都是一碗元宵圆子。 按部就班到了傍晚,提早解决晚饭,又纷纷出门。 元宵佳节,普天同庆,宣京外城三门彻夜不禁,灯市从晚到早,光耀满城。 这样盛大的节日庆典,没有人愿意错过。 大人有大人们的去处,携香也和姐妹约好;剩下晏尘水与贺今行两人结伴,先去裴府找裴明悯和江拙。 今日按习俗要吃团圆饭,后两人就没来这边。 未至裴府大门,就见一华服少女策马而过,后头几个护卫连喊:「六小姐等等!」 晏尘水贊了一句「飒爽」,再看到裴明悯要他们坐的马车时,煞有介事地摇头:「你六妹妹都骑马,咱们却要坐车。」 裴明悯笑着说:「我给你找匹马?」 贺今行却道:「我们来时就人流拥挤,待会儿估摸着更堵,坐车或许不如走着快。」 江拙看一眼巷子口来往的人群,也贊同地点头。 晏尘水:「那就走吧!」 四人便相携着步行而去。 夜色早已悄然降临,目之所及,却亮如白昼。 灯会已然开幕。 及至玄武大街,街道两旁早已亮起高至屋檐的灯楼。 自正阳门始,灯楼三丈一座,鳞次栉比,直直绵延入夜空深处。 如星桥铁锁,勾连天上人间。 灯楼与灯楼之间,挤满了摆摊的生意人,糖画烟花,福饼福果,各类饰品玩具,最多的还是灯。 各种各样的灯,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造型别致的,莲花兔子鲤鱼,甚至还有孙大圣和白龙马。 第183页 不止卖灯,还出灯谜。 贺今行与裴明悯一路猜过去,一家赢两三盏,最后手里提不了,便各留一盏,其余统统分给了周遭的孩童。 晏尘水数着自己的压岁钱,一路拖着江拙吃下来,肚里再也撑不下的时候,兜里也就干净了。 前方一座高台之上,架有数只火轮,两名杂耍艺人穿梭自如,忽而一口火喷向台下,把围观群众唬了一跳,瞬息之后喝彩不停。 「厉害啊!」晏尘水啪啪鼓掌。 班头捧着铜盒请赏,裴明悯慷慨解囊。 再往前,又有数座舞台,打着不同的招牌,请了不同的乐伎歌姬,丝竹伴舞,隔空争秀。 美人如云,花团锦簇,直教人目不暇接。 少年们裹在人群里。周围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有一人独立有阖家携手,有锦袍华丽有衣着寒酸,有骑马坐轿也有蹒跚而行。 唯有一样,大家都是笑着游冶。 放眼望去,千门如昼;火树银花,香车宝盖;灯浓月淡,笑语盈盈。 不知不觉玩到永定门,城门未闭,人山人海涌出城外。 「听说是柳氏商行在栖云湖办灯会,放烟火,人人都可免费领一只孔明灯。」 少年们便往湖畔去,行至半途,忽听一声喊:「四哥!」 裴明悯寻声望去,不远处,裴芷因倚在马背上向他们挥手。 她身旁矗立着一辆马车,纱帘被挂起,她低头问窗边的少女:「景书,想不想放孔明灯?」 傅景书见她满脸兴奋,微微颔首。 裴芷因便又转头高喊:「四哥,我不过来啦!回见!」 裴明悯喊不过她,只挥手以作示意。 两拨人打了招唿,都没有逆着人流汇合的想法。 遂各自去找最近的柳氏商行的摆点。 贺今行眼尖,看到湖边有一处,便让大家一起过去。 领孔明灯的人数众多,需要排队。 他站在队列里和同伴们说话,突然耳朵一动,抬手抓住往他脸颊袭来的一只纸团。 论角度,应是从湖上来。 他偏头看过去,离岸不远的画舫二楼,趴在栏杆上的少年向他做了个鬼脸。 「贺今行!上船不?」 他摆摆手,指了指快要排到的孔明灯。 秦幼合看了片刻,转身跑进舱里。 「淳懿哥,船上有没有孔明灯?我要放着玩儿。」 「给他拿。」嬴淳懿正拈着一颗白玉棋子,闻言直接吩咐侍女,思考少顷才落子。 「又是中局负。」对坐的顾莲子直接把手里棋子撒在棋盘上,「你赢了。」 嬴淳懿揉了揉额头,十分无奈:「不想玩儿就不玩了,去放灯吧。」 「好啊好啊,莲子也一起。」秦幼合正嫌无趣,把顾莲子拉起来,拽着他出舱。 甲板上,副手盯着即将燃尽的香烛说:「少当家,时辰到了。」 柳从心看着岸上与湖上各处已准备好的信号,举起手臂,利落划下。 「放!」 一瞬间,嗡鸣四起。 无数朵烟花升空,前赴后继地绽开,五彩斑斓,渲染了整个夜幕。 「孔明灯可以许愿的吧?」晏尘水说:「许什么愿好?明天中午就能吃到……」 江拙赶忙打断他:「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就只能在心里许愿了,不过再怎么许也不外乎就那些。」裴明悯看着自己手里的孔明灯,「修齐治平,终身所愿,许与不许,皆是如此。」 他笑了笑,又问:「今行呢?」 贺今行举起手里的孔明灯,放开手指,看它慢慢飞起。 「我已经很幸运了,有健全的身体和头脑,可以习武,可以读书,有亲长,有好友,有同窗,有同袍。」 他自己还有什么可求的? 巨大的灯笼越升越快,很快融入其他孔明灯之中,再分辨不出谁是谁的。 他放平视线,恰落进一双眼里。 远处官道上,两匹马离道而来,在他面前停驻。 「快马加鞭十数天。」贺长期慨嘆:「终于赶上了,宣京的元宵。」 「大哥。」贺今行迎上去,再看向另一人,「横之。」 「今行。」顾横之点头。 旧识新友,互相叙过。 说话间又有数十盆烟花升空,大家一齐仰头观看。 万灯共燃,千花齐放,百姓欢欣。 在此之上,夜空静谧而浩大。 贺今行的眼前,却缓缓现出前些日子里见过的那个女人的脸,再是那个大叔,那些汉子、老人、孩子、军人、书吏、异族少年…… 一张张或一面之缘或曾日夜相见的脸,堆叠融铸,化作仙慈关的山坳、稷州的麦田、银州的黄土、宣京的城墙…… 无数光影重叠消弭之间,他想起他娘曾经说过的话。 只要身在大宣的土地上,四面八方,皆是同胞,阿已,别怕。 他怔愣片刻,不自觉合上手掌,虔诚祈愿。 愿山河永驻,苍生万福。 第071章 六十八 正月十六,百官復班。 整个六部衙门尚沉浸在节日的余韵里。 几名主事抱着这段时日积压的奏摺过了应天门,一路细碎地聊着天、间或打个呵欠,往端门北楹的直房而去。 这一处直房本只是为高官候朝所设。但秦相爷宵衣旰食,为节省时间,常在此处办公,久而久之,政事堂和吏部衙门倒空了下来。 第184页 朝会尚未结束,值守的内侍请他们稍等。 几个人退到台阶下的庭院里站着,朝阳晒过来,暖融融的。 等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四下看看,小声道:「你们听说了没?昨个儿宫宴上,陛下大赏,赏了忠义侯一把弓。」 他腾出手,比了三指,「三石的大弓,还是太祖爷用过的。」 「这哪儿能不知?昨晚就传遍了。」另一人把声音压得更低:「小皇子是一套赤金的平安锁,据说把太后娘娘气得当场离席了。」 最后一人却恰巧不知,听了惊讶又茫然,「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小皇子虽年幼,但毕竟是皇子啊。」 「要我说,就是占着个名头罢了。」第一个人顿了顿,「都是外姓子,论人品才干,小侯爷岂不比秦家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要强?那小孩儿爹娘俱在,却能过继皇室,还不是因为……」 他向直房挤挤眼,因为什么不言而喻;回头要再继续,却见同僚都变了脸色。 「秦大人!」 几个人当即遍体生寒,「扑通」跪下。 秦毓章片刻不停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只淡淡地留下一句:「妄议皇室,革职。」 跟在他身后的主簿立刻抬手招唿内侍来把奏摺搬进去。 主事们试图求情,主簿眼含厉色一瞪,让他们闭了嘴,而后才小跑着跟上秦毓章。 「相爷,他们都是新升上来的,没个规矩,您别往心里去。」 「确实眼生。」秦毓章在门口站住,微微偏头问道:「秦兴提拔的?」 主簿迟疑着点头。 往直房送奏摺也是个好差事,能面见朝中重臣,轻松不费劲,一来一回可以混去小半天。等闲轮不上。 秦毓章按了按眉心,吩咐:「降职一等,罚俸半年。告诉他,眼睛放亮些,再塞些乱七八糟的人,就滚回老家去,让他兄弟来。」 「是。」主簿应声道,待搬奏摺的内侍们退下,关上门,面带忧虑地说:「但他们所说也并非空穴来风。自旭皇子过继伊始,宫里宫外就流言不断,相爷,太后娘娘对昨日之事是极其的不满。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若不满意,当初为何又同意过继?」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秦毓章在书案后坐下,平声道:「战弓也好,金锁也罢,都是陛下的东西,陛下想给谁就给谁。与你何关,与我何关?」 「相爷的意思是,咱们做自己的事就好?」主簿捧起才将预备好的热茶,弯腰送上,「可太后那边的意思,是要咱们给皇上进言吶。」 他接过茶盏,慢慢喝了一半,才说:「本堂没那个功夫。」 主簿面露疑难,见他开始翻看奏摺,便忍下劝诫,识趣地没有再开口,转而去做自己的分内事。 秦毓章翻了几本,忽地轻笑出声,「提俸?」又将这两个字念了几遍,翻来覆去地再看一回,评价道:「倒是会想。」 最后把摺子合上,放在了需要呈给皇帝过目的奏摺堆里。 很快内侍来报,礼部仪制司郎中求见。 「秦大人,这是下月会试的各项安排与相应事宜,请您过目。」 春闱乃朝廷开年第一件大事,也是仪制司的重头任务,因此他们早在年前就做好了准备。 秦毓章接过厚厚的奏章,说道:「你们裴大人本就执掌礼部,又担任过多届会试主考,他可比我内行,给他看了没?他要点头,我这儿不看也行。」 郎中拱手道:「裴大人说了,今次您是主考,相关一切皆由您决定,是以一概不准去问询他。」 「孟檀啊孟檀,避嫌呢这是。」他把奏摺放到桌上,拿硃笔批了红,又递迴去,「去通知其他几位考官罢。」 郎中拜谢告退。 「等等。」秦毓章又把人叫住,偏头问主簿:「孟大人可上衙了?」 主簿摇头,「孟大人自告病以来,久未见好。」 他沉吟片刻,对郎中道:「你去请示孟大人的时候,先去趟太医院带上李太医一起。」 「下官遵命,秦大人放心。」郎中肃容作揖。 他回到礼部衙门,叫胥吏套了马车,带着奏章往孟大人居所而去。 街上依旧人来人往,路旁的灯楼大部分已拆除或者正在拆,裱煳灯笼的白纸到处都是,被鞋底、马蹄与车轮碾作尘泥。 张厌深放下手中的答卷,与长案上另外三张并列一起。 他撑着额头稍歇一会儿,便听见一声隐含担忧的「老师」。 「无事。」老人睁眼看去,不止贺今行,一圈四个少年人,都关切地看着自己。 他不禁笑道:「人老了,精力不如从前,看一会儿就得休息一会儿。」 少年们面露愧色,又带着些纠结。 张厌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说:「我做了一辈子的教书先生,你们是我最后一批学生,若能把你们都送上杏榜,我这几十年也算有个好的了结。春闱只剩二十来天,你们若有不懂的,更要抓紧时间问我。」 「你们各自的优劣之处,我早已说过。此前都是让你们尽力弥补短处,但从今天开始,咱们换个思路,不再管短处,而是去想法子发扬你们的长处。」 他把所有的答卷收叠在一起,「好与不好,你们心里应该都有了评判的标准,以后也不必再等我批阅。不过江小子除外。」 江拙见身边三人都若有所思,自己却没咂摸出个什么道理来,忍不住问:「先生,为什么?」 第185页 「他们底子牢靠,有足够的积累,所以可以这么做。」张厌深注视着他,说:「但你从前缺了些读书的时间,现在就需要更多的技巧来辅助,之后我会单独教你。」 「哦……」江拙懂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握紧了放在桌下的双手。但老人的目光如此温和,没有丝毫的轻视与看不起。 他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回以目光,而后起身作揖,「多谢先生愿意教我。」 张厌深笑着点头:「好孩子,坐下罢。」 江拙红着脸坐回原位,对坐的晏尘水「啊」了一声:「我有一些心得随笔,都在我房间里的书架上,你可以随便去翻看,借走也行,只要不弄脏弄坏。」 「好啊。」他立刻应声,话出口才想起来:「可是今行给我的笔记我还没有看完……」 贺今行听了便笑:「他的笔记向来做得简洁精要,你对比着看,或许可见详略,速度能快上一些。」 裴明悯也对他说:「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想看什么书,直接告诉我,我书房里应该都有。我若没有,我爹肯定有。」 江拙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心里像装了一团火,烧得脸颊发烫,他觉得说什么都不能够表达他的谢意。 张厌深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见他们说完,才问:「再来说说本次会试,你们可知考官是谁?」 裴明悯答道:「本次会试定在二月十二,吏部尚书秦毓章任主考,礼部侍郎王正玄与右都御史孟若愚任副考,并同考十二名。其余提调、监试等等未做了解。」 老人边听边点头,缓缓地说:「往年考官里必有你爹一席,今年退得如此干净利落,这是在为你让路。」 裴明悯正色道:「我绝不会让父亲与祖父失望,也请先生放心。」 「你文思好,文采也好,不必为了切合实际而过分拘束自己。论及锦绣文章,飞扬气象,我观有名姓的子弟,无人可出你之右,你尽可放手一搏。」 「谢先生提点。」少年人起身行礼,姿态端方。 张厌深摆摆手,又看向旁坐的晏尘水,「你谙熟法理但儒义不精,笔下文章如你人品,刚直有余,情理变通不足,本不受官场所好。但孟若愚被点为副考,就是你的造化。他是个比你还倔的人,有他在,你只要坚持自我,必能登榜。」 他一口气说完,缓了缓,又道:「但若要名次往上,就必须做出改变。哪怕心不改,下笔也得改。」 老人直直地盯着晏尘水的眼睛,「我只说这一次,改与不改,怎么改,在于你。」 晏尘水不避不让。他一贯多话,此刻却什么也没有说,只起身,深深一揖。 「也罢。不管什么路,走下去才知道尽头是生路还是绝路。」张厌深摇了摇头,最后看向从小西山便跟着自己的少年。 他看了半晌,却没说贺今行,而是说起了别的。 「秦毓章小时候也是闻名天下的神童,比裴家小子过之而无不及。先帝曾破格让他不经乡试而入国子监读书,他考上状元的年岁也如你们这般。」他以一种平和的语调说起,语速不快不慢。 若非话中对象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执,就真如讲故事一般。 贺今行与裴明悯对视一眼,俱是惊讶。 张厌深犹在继续讲述:「你们别看他做了十几年的左相,就以为他是一帆风顺直上青云。实际上他做过两任知县,做过两任知州,还做过一任巡抚,辗转四五路,吃过不少苦。转入京曹之后,从户部员外郎到吏部尚书,再兼领中书门下,不过四年时间。」 「他这个人,从地方到中央,宦海沉浮三十年,是老狐狸修成了精。」他嘴角浮起一丝笑,继而深深地嘆息:「如今国库亏空,弊病甚多,不能说没有他的过错。但他崇尚实干,肯发掘重用人才。」 他看向自己现在的学生,「今行,由秦毓章做你的座师,最好不过。」 「老师。」贺今行尚不能理解老师说出此话的缘由,眨眨眼,换了个角度问:「那我在考试上需要注意些什么吗?」 「不管释义还是策论,你只要顺从本心,认真答题就好,不必追求技巧修饰。」张厌深明明白白地回答他,说罢起身独自出门。 少年们要扶他,他拄着拐杖,直说不用。 课间稍歇,贺今行站在檐廊上,目光从院角枣树到树梢屋檐再到檐上天空,不知该落在哪儿。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他一下,晏尘水依旧大着嗓门儿:「怎么了?发这么久的呆,还要不要读书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抬手往手心里唿出一口气,说:「我忘了一开始在想什么。只记得刚刚想到了我的一位同窗,书院结业考试,他的成绩也很好。但他此生再不能参加科考。」 「是吗?为什么?」晏尘水微微震动,「那好可惜。」 「是啊,好可惜。」 第072章 六十九 天化十五年,二月十二。 惊蛰已过,雨水渐渐多起来。 戒严多日的贡院在辰时撤了封,院前长街顿时喧譁起来。 贺今行与晏尘水卡着时间到达,皆是穿得极厚,一手提食盒一手提考篮。出发时,携香怕半途下雨,以防万一还给他俩各塞了把伞。 满街都是人,只要看哪些是一个人被几个人围着转的,就能分辨出哪些是考生,哪些是送考的。 第186页 街两头有忙着生计的百姓经过,都要探究地打量几眼,带着些善意的艷羡。 有孩童围在路口的上马石玩闹,唱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歌谣。 像他俩这样独自前来无人送考,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好在很快就有人叫他们的名字,江拙就在不远处向他俩招手,身后是裴家的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地挤过人群,江拙看着他俩,奇怪地问:「携香姐姐没来吗?」 「她说会试而已,要考中了去殿试才送。」晏尘水说着想要摊手,但提着东西,便把胳膊一摊。 贺今行笑道:「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方便来。」 「那就等殿试。」江拙看着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今行,你一定可以高中的。」 他说罢才觉有些羞涩,一张脸红扑扑地,却目光坚定,比刚来时要自信许多。 「好呀。」贺今行脸上的笑容扩大几分,说:「不止我,你也要中,大家一起取中。」 晏尘水把考篮挂到肘弯儿,取了几块小点心出来递给他们,并不为这一场而担忧,「这是必然的结果。」 「今行,尘水。」裴明悯从马车旁过来,给他们一人分发一个小方盒,边解释道:「装的是药丸,在号房里要是突然头疼脑热肚子不舒服,可以用一用,能舒缓症状,还能镇痛。」 大家都占着手,他便贴心地放进了考篮里。 方盒小巧精緻,盖面上描着冷艷海棠。贺今行总觉得有些眼熟,片刻后想起是谁,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裴明悯说:「是我母亲准备的。」 说话间,裴家的马车驶到他们身边。车中贵妇撩起纱帘,眉目柔和。 贺今行与晏尘水立刻齐声道:「裴夫人。」 「我想着号房逼仄,你们连考三日,必定有诸多辛苦,便请傅家二姑娘做了些丸药,以备不时之需。」裴夫人笑着解释,又眨眨眼,特意压低声音说:「傅二姑娘医术了得,我还特地嘱咐掺了花蜜,一定不苦。」 少年们顿时忍俊不禁,再齐道:「多谢夫人。」 裴夫人满足了一时的促狭之心,又恢復端庄,「我儿常说起他与你们在读书时的论辩,令我好奇不已。今日难得瞧见,果然都是好孩子。」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过贺晏两人,目光转到自己儿子身上,满含温柔与期许:「时候不早了,我就不耽搁你们入贡院。」 「母亲放心。」裴明悯拱手作别,接过侍女送上的紫竹考篮与雕漆食盒。 「为娘在府中静候吾儿佳音。」裴夫人轻轻颔首,放下车帘,马车随即驶动。 送考的人群渐渐分流至两边,少年们汇入中间的考生群。 一声锣响,震得现场瞬时安静下来。 早已等候多时的近千名举子在提调官们的组织下,经过简单的搜检查验之后,有序进入贡院。 贺今行举目望去,同考之中,有少年,有青年,有中年,也有白髮苍苍的老人。 多少读书人终其一生,都在为科举入仕而努力。 绕过一面大影壁,便是极为广阔的空庭,足够容下所有考生与监试官。 空庭四面分布着一排排号舍,中央是一座三层小楼,乃贡院最高建筑,四面皆窗,可俯瞰全场。 楼前台阶上,十数名考官已等候多时。 为首的考官一身绯色绣仙鹤补子官袍,开口道:「我乃本科主考,秦毓章。左右乃本科副考,孟若愚,王正玄。」 他淡淡一句介绍,不带官职与爵位头衔,却引起底下举子不小的震动。 哪怕举子们早已将本科考官人选谙熟于心,但亲眼见到、听到,仍具有极大的冲击。 那可是当朝宰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相爷! 秦毓章等他们激动稍过,才又道:「不论你们此前寒窗多少载,这一场考过,便是本堂同僚。若是考不过。」 他顿了顿,「那就回家去,三年后再来。」 周围又响起一片嘈嘈切切的低谈。江拙也颇为激动,与他们说起自己的感受,裴明悯笑说看多了就好,晏尘水便插空分享一些高官逸事。 贺今行耳里听着他们说话,脑海里却想到了张厌深评价秦毓章的话。后者果然是很干净的作风。 「我知道诸位走到这里不容易,都想考中,但不论如何,莫打歪主意,莫做小动作。」 三四十丈外,秦毓章抬手一挥,「好了,准备开考罢。」 举子们一齐拜谢考官,若能取中,此后便算是师生。 入贡院时,提调官给每个考生都发放了号牌,此时他们又在监试官指引下,按照自己的号牌去找号房。 贺今行四人各自在不同的方向,便就此分别。 分给他的号房在不起眼的某一列最左一间,他要打开隔板进去时,听身后忽然一声「劳驾」。 他转过身,与一名青年面对面。 后者着青布长衫,未戴巾帽头冠,通身染着泥灰,微黑的面上凝着汗迹,额发间还沾着露气。 像是晨起去了一趟田头地里。 眼看即将开考,贺今行压下心间疑问,不问「你是谁」,而是直接道:「有何事?」 青年露出一个笑容,拱手道:「可否借一支笔一方墨?」 他有些惊讶:「考试不带笔的么?」 青年便道:「才将赶到,尚未来得及去购置。」 第187页 「才来?外地的吗?」贺今行边说边放下食盒,打开自己的考篮。 他一贯谨慎,笔墨纸砚水注一类都准备了双份,此时便拣出一份递给对方。 青年双手接了,却只道一声「多谢」,便转身要走。 「等等。」贺今行把人叫住,问:「你的号房在哪儿?」 「就在你的隔壁。」青年看一眼手里的东西,依旧挂着笑,「你尽可放心,我知道这些都是好东西,很贵,一考完我就还给你。」 贺今行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不由失笑。他拿起两支蜡烛递给对方,「近日多雨,这一排号房又背着光,天阴或许妨碍书写。不过我带的也不多,晚上天黑,就早些睡觉吧。」 青年微微一愣,腾手拿了蜡烛。 贺今行见他周身空无一物,又抽了层食盒的抽屉出来,「一场要考三天,不能不吃东西,饿了就用点心垫垫。中间会有茶侍帮忙起炉炊饭,到时候我再匀你一些热汤饭。我帮你拿过去?」 青年已回过神,点点头,跟着贺今行一起把自己的号房布置好。 监试官敲锣提醒考生抓紧入号房,即将明题。 贺今行便赶紧回去。 「抱歉。」身后的青年忽然说:「先前我说了谎,我刚入京不假,但有路过书铺,只是没钱买。」 果然如他猜测,贺今行心中嘆息,回头却笑了笑:「都是些小事,现下好好考试,祝你高中。」 青年得到祝福,低头笑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进入各自的号房。 中央小楼上的大鼓鸣响九回,同考官分散开,一齐诵题。 天化年间第六场会试正式开始。 三名主副考官一同上了小楼,站在三楼凭栏而望。 「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副考官王正玄端一杯热茶,看着号房里或提笔疾书或不紧不慢研磨的举子,十分感慨:「又一茬新芽要出苗咯。」 他把茶盏递给秦毓章,「秦大人,难得和你共事一回,不容易。」 「同在一朝,以后机会多得是。」后者接了茶,转手递给另一边的孟若愚,「孟大人病体未愈就前来监考,辛苦。」 「老朽负皇恩,不辛苦,也接不起。」孟若愚以手作拳,捂着嘴咳嗽几声,不接。 秦毓章从来不强求,便拈盖饮茶。 小楼飞檐之下,一排排号房夹着窄巷,春雨如烟笼下一层青灰,落拓而洒脱。 裴夫人的马车出了会元街,绕几条道,在傅府大门前停下。 一座轮椅伫在风中,显然等候多时。 小厮搬来上马凳,站在轮椅后撑伞的高挑女人收了伞,将轮椅上的少女抱上马车。 裴夫人让少女坐到自己对面,摸到她冰凉的手,又立刻让侍女拿来手炉。 「好好暖一暖。」裴夫人把手炉塞到傅景书手里,「可怜见的,这一趟真是折腾二姑娘了。」 「谢夫人关怀。」她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我是想着,有佛祖见证,成与不成,都坦荡敞亮。至于这一两分的冷,不碍事。」 「这也可见你诚心,佛祖定会保佑你。」裴夫人信佛,抓着她的手,柔声道:「我们景书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琴棋书画皆通,又有一手精妙绝伦的医术,谁人能不喜?」 傅景书闻言握紧了手炉,垂眼看着自己的双腿。 裴夫人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动作,顿时有些心疼。犹豫再三,问道:「景书,你既能医好我叔父的腿,对自己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医者不自医。」少女淡淡地笑:「没事的,伯母,我早就习惯了。」 裴夫人举帕拭了拭眼角,想安慰她几句,但看着她恬静的模样,又觉不必。遂嘆道:「可惜六丫头没能一起来。」 「阿因不来才好,也请伯母先不要告诉她。若成了,我再跟她说也不迟;若不成,正好免得她因我而伤心。」傅景书看着裴夫人,视线焦点却落在一旁的车窗上。 春风频频吹起纱帘一角,窗外衰地新草,遥看遍野如绿。 马车一路驶到至诚寺,裴夫人此来一举两得。 一是替她儿子科考祈福。 二是给傅家小姐与秦家少爷牵线做媒。 秦傅两家早有结亲的意向,只是秦少爷似有不满,「傅小姐」的人选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 拖了快一年,终于改无可改。 秦家无主母,傅家主母不理事。 秦相爷便请裴夫人出马,帮两位年轻人牵个线。 山路不能走轮椅,傅景书也不坐软轿,明岄便背着她走上半山腰。 裴夫人夸赞明岄力勇胜过男人,明岄不言不动,傅景书替她道了谢。 石梯尽头开了几树素心腊梅,纯黄花朵挨挨挤挤,簇拥着庙宇红墙。 山门前,有人牵马而立。 少年不畏寒,已换上春衫。 斜风细雨中,只戴了一顶轻便的斗笠。 他一见众人走近,便知谁是他爹要塞给自己的人,也早已做好了准备。然而看到对方披着的斗篷,仍沉默片刻,才问:「你既有残疾,为什么还要与人成亲?不怕被人嫌弃吗?」 语声清脆,没有半点犹豫磕绊,仿佛只是在问一道寻常问题。 「秦少爷。」裴夫人皱眉,觉得这少年甚是无礼。 秦幼合却说:「夫人,被按着成亲的是我和她,不管成不成,有什么都应该一开始就说清楚。」 第188页 傅景书伏在明岄肩头,环着明岄脖颈的双手笼在袖里,闻言反问:「我怕或是不怕,有什么区别吗?」 她慢慢从袖中伸出手,如喟嘆一般说道:「秦少爷,我被不被嫌弃,在于看到我的人怎么想,而不是我怕不怕啊。」 秦幼合看着她掌心的玲珑漆盒,又看向她的脸,没有动作。 「这是我自己做的丸药,送了很多人,也送你一盒吧。不是信物,更算不得什么约定。」 她一直伸手递着,秦幼合与她僵持半晌才收下,怪异地憋出一句「谢谢」,又立刻跟着说:「但我不喜欢你,更不想和你成亲。」 少年说罢,便牵着马与众人错身而过,径直下山。 「秦少爷,等等!」裴夫人在后面叫道。 秦幼合却没停,反而加快了脚步,生怕裴夫人让小厮追上来。 他走出一截,没听见脚步声,才敢停下回头望。 裴家的一行人还在原地,被人背着的少女正与裴夫人说着什么。 似是察觉到注视,傅景书偏头与他对上视线,微微一笑。 秦幼合心里升起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不自觉蹙起眉,握紧了手中的小方盒。 直到与好友在平定门见面,他说起这种感觉,仍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你没那么讨厌这位『傅小姐』吧。」顾莲子随口道:「既然你早晚要娶妻,不如就娶个顺眼的,省心的。」 「我不喜欢她。」秦幼合摇头,再一次申明自己的态度:「我只娶我喜欢的人!」 他忽然有些生气对方也用这种话来劝自己,便道:「你若再这么说,我就和你绝交三天。」 顾莲子:「那就不娶嘛,反正你爹又不是现在就要押着你入洞房。」 秦幼合这才稍微舒坦些。两人极有默契地一起调转马头,他问:「去哪儿玩儿?」 「你之前不是说想去看看武会试吗?」 「啊,我就说说。你、那个不是参加吗?真去啊!」 第073章 七十 二月十五,禁军校场。 校场两边栽种着杨柳,濛濛春雨里,柳丝如愁。 场上这头,令旗一下,蓄势待发的马匹便横向沖了出去。 马上骑手并未控缰绳,一手张弓,一手搭箭,侧身瞄准。 场上另一头,五十丈开外,树了一排靶子。 一支长箭穿破春雨,「唰」地钉到靶上。 不过两息,又是「唰唰」几声,红心上便攒了一圈羽箭。 全副武装的校尉跑过去看了一眼,举起手中红色小旗摇晃,高喊:「全部正中靶心,十分!」 这边计分的校尉便重复一回:「顾钰,十分!下一个!贺眠准备!」 下一位早已准备好,瞅着令旗向下,便一夹马腹,反手取下挎着的角弓。 他一次搭了两支箭,拉弓的手臂向上曲起,发力的瞬间,贴肉的武服窄袖几要被撑破。 只听一道细微的崩裂声—— 贺长期及时勒马,看着还在手里的羽箭,懵了会儿。然后向着旗台甩了甩弦断成两截的弓,摇头:「考官!你们这弓,不够劲儿啊!」 这话瞬间激怒了旗台上特意来观看比试的禁军统领,他把自己的大弓甩给台下的小旗,「去,拿给他。」 小旗小跑着送弓,贺长期打马迎上去,半途便截走装备。 旗台上的统领怒道:「我倒要看看你小子有多大的臂力,能不能拉断我这张弓!」 他挽长弓如满月,大笑道:「将军这张弓是好弓,断弦岂不可惜?」 笑声未落,利箭离弦,直入靶心。 鼓声似春雷震响。 监试官齐声喝令停笔,早在号舍巷口准备多时的试卷官立刻开始挨着收卷。 此时考生还不能走动,要等考官清点完全部试卷并弥封之后,会试才算彻底结束。 贺今行在最后一位,检查好首书的籍贯姓名年甲等等,待试卷官收走正卷,才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几日春雨连绵,天色总是阴阴,此时难得放晴。 沉闷已久的贡院忽地爆出一声来自举子的长啸,如水入油锅,迅速炸开各种各样的声音。 浑厚的,清越的,苍老的,或痛哭或大笑,或独自发泄或唿朋结友,或志得意满或追悔不已,每一道声音都代表着不同的人。他们从九路三十三州,从天南地北聚集在这里,不论老少,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身份——读书人。 不知寒暑多少年,走到今天,坚持完一整场,便不算白来。 他听着周遭的喧譁声,不自觉露出笑容。而后将草卷放进考篮,拆下号板,提着东西走出两步,再回头看那逼仄的号房,一时也有些感慨。 不论结果如何,其他人或许还有机会重来,但他这一辈子,就这一次。 隔壁的同考叫他,双手递到他面前,「这两样都还能继续用,还给你。」 这人一手端着砚台,一手托着水注;面容上是掩不住的疲倦,但眼睛却含着光,十分明亮。 「多谢。」 贺今行本没打算收回,但既然对方要还,那他就接着。 「不客气。我有多的,分给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微微一笑:「贺旻,贺今行。」 「对你来说是小事,对我来说却是很大的事。」青年认真地说,再退后一步,认真地作了一揖。 第189页 「秦甘路,夏稞。稞是青稞的稞,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夏青稞。」 贺今行略感惊讶,念及「青稞」二字,问:「西州的人吗?」 西州因地处大宣最西端而得名,全州位于天河高原上,盛产青稞。 由仙慈关向南,翻过高耸入云的错金山脉,即可踏入西州境内。 他从前常在错金山下跑马,却从未翻越过这座被当地人奉为圣地的神山。他不能离关太久,而天河高原又太高、太冷、太辽阔。 夏青稞用一种明显变得兴奋的语气应道:「是啊,你竟然知道。」 他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继续说:「西州是我的家乡。我们那里很好的,人好,风景也好,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大家都很爱它。我真高兴你竟然知道,欢迎你以后来玩儿。」 路窄,他请贺今行先行,自己在后,话匣子一开就水泼似的往外倒。 「我是我们那里唯一的举人呢。我出来时,县令爷爷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这一趟是大吉,一路灾祸不断,但皆能逢凶化吉。」 他走下高原,在错金山下遭了响马,得幸被过往的大商队搭救;后来迷失在甘中路的黄土沟壑里,又遇到了一对和善的老夫妻;商队镖师和老夫妻送给他的盘缠,不出两个州便被尽数骗去,准备在江水边上找短工凑钱时,发现一艘到宣京的货船正在招水手。 他抓住这个天赐的机会顺利上船,一个多月便学会了东部流通的官话,最后在会试开始前一刻赶到贡院。 「县令爷爷真的高明极了,我的确是个非常幸运的人。」他十分自豪地说完,又念了句很短的词语。 贺今行听出是西州那边的方言,大概是「赞美神山」「赞美天神」的意思,说:「若你是一个人从西州到宣京,四千里路走下来,说明你不止非常幸运,还非常厉害。你说官话我都听不出口音。」 夏青稞轻咳一声,操着西州口音说了一句官话:「有这么远吗?我竟然走了这么远,还没有走到头,大宣真大啊。」 西北的口音让贺今行有种亲切的感觉,他被这把刻意的腔调逗笑了,点点头:「是啊,非常大。」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贡院,晏尘水最先出来,就在大门外等。 他替双方介绍过,夏青稞就要告辞。 贺今行想到他孤身一人,问:「你可有落脚的地方?」 后者爽朗地笑:「我来的时候时间紧迫,别无他法才向你借文具,现在考完了,有的是时间琢磨怎么解决食宿。」 他说罢就走,踏出两步又回头,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用草卷包裹的东西,「好吧,其实还剩一小截蜡烛,但这个我就不还给你了。」 「这有什么?」贺今行哭笑不得:「我住在外北城的千灯巷,离正阳门不远,你若有事,可以来找我。」 「好,我记着了,殿试再会。」夏青稞握住那一小截蜡烛,转过身,第一次好整以暇地打量这条宽阔的长街。 暮色朦胧,连片的屋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美轮美奂。 禁军已撤了封禁,街上涌进许多看稀奇、沾喜气的百姓以及来接考生回去的考生家人,热闹非凡。 「宣京也好大,好漂亮啊。」他由衷地赞美,随意选了个方向,走进挨挨挤挤的人群里。 剩下两人看着他离开,晏尘水道:「这位夏兄也是奇了。看着从贡院出来才知道他是来考试的,就这么走出去,路上遇见可能会误以为他是逃难的。怎么说也是个举人,再穷,朝廷不是有补贴的吗?」 「有吗?」贺今行倒从未注意过这方面。 「中举之后向当地的学正打申请,每月能领四五百文吧,不多,但也算是个经济来源。」 「啊,我才知道,可惜。」 「可惜什么?你又不缺钱,为这点儿钱跑衙门写请状,怪麻烦的。」晏尘水打着哈欠随口说。 一连三天没吃好睡好,刚考完的兴奋劲儿一过,疲倦便气势汹汹地涌上来。 「不是这么回事。」贺今行摇头,但没说自己,而是为夏青稞解释:「夏兄是西州人,能来参考就很不容易了。」 「秦甘路那个西州?」晏尘水惊讶,眨眨眼:「那确实不容易,我先前说得不对,只这一条就该高看他几分。」 街上人群渐渐散去,裴明悯与江拙一起出来,四人说了几句,约好明日对题,便各自回家。 贺今行走出檐遮,立时感受到飘散的雨丝。他撑开伞,罩住自己和晏尘水;看着街上匆匆躲雨的行人,又想到夏青稞,只盼这雨不要变大。 好在春雨落地就成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两人回到千灯巷,老远就看到张厌深拄着拐杖站在门前,与邻居家的小孩儿说着什么。 老人微微佝着嵴背,低头垂眸,神情和蔼;小孩儿呆呆地仰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食指搁在嘴里都忘记了咬。 两旁民居炊烟裊裊,饭菜香气从街头飘散到巷尾。 「阿囡,进屋吃饭咯!」邻居家传出妇人的声音。 妇人连叫几遍,又被老人提醒,小孩儿才回过神。要跑回家时,暼到提着考篮归来的少年郎,又顿住脚步;歪着头回忆了一会儿,将两只小肉手握到一起,似模似样地对着老人拱手弯腰,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先生!」 「诶,先生也谢谢你。」张厌深笑眯眯地挥手:「回家去吧,慢点儿跑,小心门槛儿,别摔着了。」 第190页 然后才对走到身边的少年们说:「回来啦。」 「考完了嘛。」晏尘水问:「先生,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呢?」 张厌深笑答:「讲了几个故事而已,闻鸡起舞,负薪挂角,程门立雪,都是你们听过的。」 晏尘水便笑:「先生这是劝学呢。」 「多读书总是好的。」贺今行也跟着笑,腾出手去扶老人,「老师,外头冷,咱们回去吧。」 一进门,携香便从厨房的窗户探出头来打招唿。 她从下午就开始准备,做了不少菜,算着时间正好上桌。 晏尘水早就饿得肚里抗议过几回,还记着自己老爹尚未下衙,托着腮和满桌好菜干瞪眼。 携香笑他,笑够了才说:「晏大人差人报过信,说是今天事务多,他留衙门值班,就不回来了。」 几人这才围桌坐下,贺今行思索道:「今天十五,有朝会。」 「听永贞说,为补亏空,开年几次朝会都吵成了一锅粥。每每吵一回,送到御史台的摺子就要翻上一番,今日估摸也跑不了。」张厌深拿起筷子,「但这些你们尚且管不了,先吃饭罢。」 「嗯。」他端起自己的碗,开始刨饭;这几日总没有吃饱,也饿得不行。 吃饱喝足后,稍作歇息。 老少难得聚在一起闲聊,说起夏青稞,张厌深也略感讶异,「西州偏远,能出个举人,还能走到宣京,不容易。这孩子一定是个有主张的人。」 贺今行说:「就我的感觉而言,他确实很有想法。」 「不管有多少想法,上榜才见分晓。」晏尘水呵欠不断,看着热水烧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准备。 待贺今行在其后沐浴回屋,人已躺上床,抱着被子发出轻鼾。 一场会试考完,不论是心神还是体力都有极大的消耗,靠睡眠恢復再正常不过。 初春尚寒,他替对方掖好被角,边擦头髮边扫视书架。 他也有些累,但远未累到不能动弹;与在边境戈壁走镖和崇山峻岭操演相比,在号房里坐上三天不值一提。 既有可以读书的环境,便不可一日不读。 他取下一本厚块头。 虽隔着千山万水,但宣京与西州,共享同一片天空、同一本地理志。 「你看看。」 明德帝将一本奏摺递给顺喜,大太监躬着腰接过,送到了底下坐在软凳上的秦相爷手里。 秦毓章不用猜就知道是哪一封,毕竟都是从他手里过了一遍的,皇帝会对哪些摺子有反应也早在预料之中。 但他仍然打开奏本,从头仔细看起。 他不管做什么都十分认真,哪怕这本已熟记于心;数十年来,一直如此。 「上一道摺子给他留中不发,这回又来了。」明德帝盘腿倚于御座,姿态十分放松,哼笑道:「这小子还知道先行试探,你觉得他探对路没有?」 顺喜候于一旁御座后,低眉垂目如空气一般,整个抱朴殿便只有君臣二人。 「该裁,该撤。」秦毓章没有打太极,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看法,「五城兵马司冗员甚巨,裁撤之后当能省出一笔不小的开支。」 「那你的意思是,准了淳懿这道奏疏。」明德帝敲了敲扶手,玩味儿道:「我倒也这么想,不过发下去怕是不容易啊。」 他起身走下御阶,边把玩着铜钱边说:「毕竟是养老的地儿,人员盘根错节,层层依附。我记得指挥使是你族亲来着?晏永贞下午来奏,递了一摞弹劾他的摺子。」 秦毓章立即就地跪下,伏首道:「臣失察。臣回去便将他革职羁押,按律查办。」 「别太难看。」明德帝停在他面前,顿了片刻,「送回去得了。」 他抬头看向皇帝,对方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后不是还赏过这厮一套玉器?别让她又逮着话头来找朕麻烦。」 他再次叠掌叩首,应声道:「臣明白。」 「你做事我一贯放心,起来吧。」明德帝一挥手,顺喜赶忙搬了个软凳过来,伺候着他坐下,又到殿外叫人挪了个炭盆来。 秦毓章站直身,恭谨地垂手而立。 「坐吧,你这么小心干什么,咱俩多少年的交情?」皇帝伸手烤火,又笑道:「这些都是小事,行商之事进展如何?」 「正要向陛下汇报。」秦毓章依言坐下,按着官服下袍,答道:「傍晚刚到的消息,许轻名已在三日前到达江南路,正着手准备与柳氏商行搭上线。」 明德帝颔首,沉声道:「柳氏有路子有船,但出海难免鞭长莫及。教谢延卿注意,时机一到就给广泉路那边打招唿,让广泉卫暗中护航,确保商船万无一失。」 说罢又补充:「柳飞雁精明无比,你多叮嘱许轻名,万事小心。」 「是。」 短暂的安静里,顺喜轻声道:「陛下,桓将军求见。」 「云阶?」明德帝惊讶了一瞬,立刻想起是为什么,抬手道:「今儿武会试也结束了,他这会儿是该来,快宣。」 「陛下。」桓云阶人未到声先至,「老桓来给您报喜了!」 话落,一身银甲的将领大步踏进殿里,喜气洋洋地向皇帝行礼,而后看到秦毓章,「哟,秦相爷也在,末将有礼了。」 禁军统领乃从二品武职,低后者三等,按律该行拜礼,但他这会儿耐不住性子,便只顺口一句做了个样子。 第191页 秦毓章早在顺喜禀报时就已起身,也不计较,淡淡地回了一句:「桓将军。」 明德帝依然八风不动地坐着,问:「结果如何?谁得胜了?」 桓云阶呈上两张记分表,难掩激动:「陛下请看,三天三场,每一场都出了两个满分。」 「两个?这武曲星下凡,还能一分为二?」皇帝打趣道,接过表单扫了几眼,「顾钰,顾穰生的儿子,不稀奇。」 他翻到后三张,来了点儿兴趣,「贺眠,这小子是哪家的?」 桓云阶答:「他是殷侯的侄儿,遥陵贺家的子弟。」 「嗯,原来是贺鸿锦家的。」明德帝点点头,「不错。」 「不过嘛,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朕只准备了一把奖赏给武状元的匕首,得让他俩分出个胜负来。」他捲起记分的纸张,「其他人呢?试前不是说参考的有五六十。」 「那臣安排他俩再比一场。」桓云阶说完淡了笑,一脸恨铁不成钢,「至于剩下那些,不提也罢。」 「……算了,在精不在多。」明德帝摆摆手,又对秦毓章说道:「你这边也抓紧时间阅卷,顺便把殿试题目拟一拟。」 他思索半晌,用捏着的纸卷一敲手心,「就以国用岁计做主题。」 秦毓章拱手应道:「臣,遵旨。」 第074章 七十一 夜雨晨止,难得好春光。 晏家的院子里,大家合力抬了张长桌出来,各自把誊录了会试答案的草卷摆开,互相阅卷点评。 江拙首先去看裴明悯的卷子,卷面一如既往比印刷体还要干净,感慨道:「不论看多少遍,依然会被明悯的字惊艷,这手正楷真的太漂亮了。我也摹了些字帖。」 「你这字是得继续练练。」晏尘水正看他的卷子,头也不抬地说:「但他那一手师从颜柳,自小练起来的。你临时学不如学今行。」 「我?」贺今行向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笑道:「我是挑便宜的写,所以写行书,容易写,又容易辨识,没有仔细练过什么技法。阿拙莫听他瞎说,练字在于坚持,喜欢什么就练什么。」 江拙对他点点头,「我会坚持的。」 他便垂下目光,专注到自己手里的草卷上,「第一道题目很保守,主出《论语》,我琢磨的破题点在『先王之道』,从《中庸》里取的释义。尘水以《商君书》作答,倒是另闢蹊径。」 「《商君书》?」裴明悯探身过来看了片刻,「确实新鲜,但是否激进了些?」 「嗯?」晏尘水抬头,皱眉道:「明悯有何解?」 裴明悯温和地笑,说出的话却寸步不让:「要论一场吗?」 被撇到一旁的贺今行看这俩架势,拿着草卷默默离得远了些。 阳光洒了满院,西北角的枣树正发新芽,两只麻雀在屋檐和枝杈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筑巢。 树下放着把摇椅,张厌深没管这些少年人,拿着小蒲扇,仔细照看着火炉上的茶壶。 火炉另一边,携香正埋头清理一盆韭菜,晨间才挖出来的,难免夹些枯黄草叶带些泥巴。但她去杂不用指甲,用小刀;薄薄的刀片在她指尖能翻出花来,做什么都不稀奇。 待壶中水沸,老人沏好茶,将小桌上的六只小盏挨着倒得半满,又晾了一会儿,才出声叫少年们过来饮茶。 这边正好论到末尾,就着台阶作了结。 「文章不必苛求尽善尽美,互相评阅为的是让你们不拘泥于惯有的一种思路,要放开眼界,兼容并蓄。看过评过便莫要置气。」张厌深拿蒲扇指着茶盏,「东风易换年华,且将新火试新茶。」 携香已理好春韭,顺手端了一杯递给贺今行,然后从老人手里接过自己的,嬉笑道:「裴公子带给先生的社前茶,婢子也跟着沾光了。」 老人轻呷一口热茶,笑道:「老朽也许多年不曾尝过,咱们都得谢谢裴小子。」 几个小的便用「行动」感谢裴明悯,后者边躲边笑:「学生也是完成爷爷的嘱咐罢了,当不得先生言谢。」 「那就托你替我谢谢你爷爷。」张厌深饮尽杯中茶,将茶盏放于手边桌上的茶盘。这一套用具是裴老爷子过年时命人从稷州送来,让自己的孙子在会试放榜前、茶芽初茁时,将其与新茶一起送到这里。 他承了情,心中笑这老儿还是奉行「拿人手短」那一套,口中却道:「殿试以往都在三月初,今年想必也不例外。其题目歷来由皇帝亲策,今日天气好,我们便来猜一猜天意。」 说到殿试策问,少年们立即拖了长凳短凳,围坐一圈。 携香便端着盆回厨房准备午饭。 稀疏的枝影照过来,张厌深伸出食指,「其一,皇帝向道,钟爱黄老。策问有可能从此出,论方术,论鬼神,论敬天法地。」 然后在少年们聚集的目光里摇了摇手指,「但机率不大。」 江拙不明白,习惯性问了一句「为什么」。 晏尘水:「陛下都快成道士了。」 「慎言。」裴明悯轻咳一声,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人人皆知陛下崇尚道学,陛下自然也知。但陛下要预防臣下揣摩题目,这反而有很大可能成为幌子。」 贺今行:「有道理。而且殿试策题也有考官参与,今科是秦大人主考,他不是更注重实用吗?应当不会同意陛下这么出题。」 第192页 张厌深颔首道:「从往年的科场试题就能看出风格。若是裴孟檀出题,有可能顺着陛下往敬天法地、礼用祭祀的方向走,但秦毓章不会。」 「再者,陛下无论喜好什么做了什么,他最先最大的身份都是天子,是满朝文武的君王,是天下百姓的共主。我仕途短暂,不谙为官之道,几十年只摸索出这一点,你们可以做个参考。」 他歇了片刻,接着伸出中指,「其二,科举策制本义为『以灾异风俗策制举人』,又有秦毓章做主考,策制更有可能偏重时政经要,即所谓『时务策』。」 「时间以上一届科举结束为起点,至今次殿试止。」 「这三年发生过什么,什么才算大事?」几个少年人面面相觑。 贺今行一时想起许多事,又一时不知该怎么和殿试策问相联繫。 「就说去年,江北干旱,汉中洪涝,广泉路飓风,松江路雪灾。」张厌深一一细说:「首先,为何灾害频出,该怎么救灾,如何安抚灾民,恢復民生经济,又如何预防?」 「其次,重明湖贪腐案,地方虚报,朝官勾结,上欺朝廷,下损百姓,该怎么抑制这股风气,避免类似案情的出现?赈灾银该怎么拨、怎么用,又怎么确保用到实处?」 「再者,朝廷每年出钱出力修堤坝、疏浚河道,但仍旱涝不保,为什么?又该如何修治河工水利,惠及民生仓储?」 「朝廷,会问怎么处理贪腐?」晏尘水迟疑着问,满脸都是「我不信」。 裴明悯也委婉地说:「吏治毕竟涉及考官自身,若真是问怎么肃清吏治,这……」 张厌深说得有些热,慢悠悠摇着蒲扇,和蔼地笑道:「我说这些,不止是针对科考策制。科举乃为国求贤之制,此时让你们做文章,登科入第后便是让你们为官做决策。但做官不是做文章,不能只是纸上谈兵,要躬行入世,要关注时政、重视民生,花架子只能一时唬人,终究会被推倒。」 「天下大局包罗万象,官府政事涉及方方面面,不论你们站得低还是高,是执行者还是决策者,都应该知道你们所面对的是什么、为什么,再去思考该怎么解决,才能一步接一步地走下去,从花架子变成真正的中流砥柱、国之栋樑。」 「不管吏治如何,科举的本意不会变。难道朝堂之上有奸佞贪腐之徒,你们便不去参加殿试、不入仕途、不做这官了吗?」 「当然不是!」 少年们纷纷起身,一齐作揖,「学生受教。」 「你们考虑的并非没有道理,但今天我不多说。」张厌深收了笑,继续前言:「最后,便是去岁末以来最大的问题,朝堂上吵了数回的国库亏空。朝廷可以一时缺少国用,但不能一直没有经费,该怎么填补亏空,丰裕国库,这是迫在眉睫的需求。若规定以条陈办法的方式做策对,不必涉及其他,相对来说是比较合适的出题点。」 他沉吟片刻,「若是我参加这一科,便会押一个填补亏空,再加赈灾防灾的题眼。」 少年们或点头,或若有所思。 太阳当空,携香叫大家吃饭,正好长桌没有收拾,便干脆把饭菜摆在院子里。 贺今行去搀张厌深起身,后者撑着他的手臂走了两步,慢慢说道:「秦毓章选人,选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人。我再次提醒你们,内容第一,形式在后。」 「我记着了,老师放心。」 此后几日,少年们便都在为殿试做文章策对。不止张厌深所说的那几条,他们还要往更深更广处挖掘。 会试已过,正是交际的时候,不少同科来递名帖叙交情,今日赏花明日会诗的邀请络绎不绝,通通被婉言谢绝。 这日下午,贺今行在院子里写字,又听敲门声响起。 他无奈停笔去开门,站在门外的人却出乎意料。 「大哥?」 贺长期一身星蓝长袍,抱臂而立,上下打量他一番,「还成,元夕看得不仔细,现下看果然长高了不少。」 「肯定的呀。」贺今行跨下台阶,抬手搭在自己额顶和对方比划了一下,「可惜还是差大哥一点。」 他露出笑容:「张先生和明悯都在,大哥要不进去坐一坐?」 「要是不比小弟高,还做什么大哥?」贺长期挑眉道:「不过我就不进去了,你快去换身衣服,我带你去找大伯父。」 「诶?」 「算了,你小子估计没几件好衣裳。上街买新衣吧,走。」 「等等,我向他们说一声!」 临近傍晚,饭馆客栈生意开始火热,街上熘达的人不少。 贺长期大步流星,状似随意地问:「听说你和张先生一起来的,有了新朋友,所以不给我写信?」 这一句话转了两折,贺今行硬生生咽下到喉咙口的「是」字,茫然道:「需要写信吗?大哥你不也没给我写吗?」 贺长期看他一眼,「你没告诉我地址啊。」 「?」贺今行腹诽,难道你就告诉我了吗?但看着即将踏进的成衣铺,说:「以后给大哥写,只要我知道地址。」 「这还差不多。」 掌柜迎上来,贺长期指着自家倒霉兄弟说:「就我身上的颜色款式,给他来一套。」然后看着对方乖乖地跟掌柜去量尺寸,莫名有些高兴。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但现在觉得,弟弟也不错。 第193页 待人换好衣服出来,他一面拿出块玉佩系在对方的腰带上,一面教训道:「都是要出仕的人了,要会收拾自己。」 「谢谢大哥。」贺今行本想说可以自己来,但看对方高兴,也就任其动作,「但我有收拾啊,只是衣服旧一些而已。」 「官场不比书院,同僚不是同窗,多的是从穿衣配饰上来挖苦人的。当面不说,背后也要嚼舌根。」贺长期说着皱起眉,「而且大伯父也不喜欢家中子弟太过朴素。」 贺今行却坦然道:「别人怎么说,与我何干?我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不过,大伯父是个怎样的人?」 他对贺家的家主,时任刑部尚书的贺鸿锦,只有一个粗略的印象。 太平盛世,以军功起家又无驻地且歷经分裂的贺家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成年的子弟又各有个性,没一个好好从文从武的。贺鸿锦做为一家之主、一族之长,在朝中可谓独自奋进、艰难前行。 「大伯父,呃,其实我也挺久没见过他了,前几天去他没在家。我就记得小时候,他给我们发压岁钱,还要求一字不差、一式不错地背诗和打拳。」贺长期替对方理好玉佩流苏,后退一步,要看看整体效果。 贺今行配合地转了一圈。他满意地点点头,付了钱。 从铺子里出来后才说:「很快就要放榜,不论你名次如何,有大伯父在,总不至于领个太差的职使。」 贺今行算是明白今儿这一趟是为什么了,微微笑道:「大哥的好意我领了。但是会试名次不说,还有殿试未考呢,结果不一定就是最差。而且分到哪里都是当差,总归都是自己考出来的,我自己担着,所以不必劳烦大伯父。」 贺长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英气的浓眉皱成一团,半晌才说:「你确定?」 「嗯。」贺今行郑重地点头,「现在才过酉时,大伯父近来估计也是事务繁多,未必能按时下衙,咱们这会儿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人。大哥你说呢?」 「你小子倒安排起我来了,谁才是大哥?」贺长期沉着脸,沉吟片刻,说:「那你也别想跑,先跟我去吃饭,然后再去递个名帖。」 「行啊,谁说我想跑了。」贺今行摸了摸耳垂,清清嗓子,迅速转移话题:「话说大哥你住哪儿的?」 「住客栈啊,和横之一起。」 「横之也住客栈?」 「客栈自在。说起来,他今儿也找他兄弟去了,就那个顾莲……」 话未说完,路过的胭脂铺里「叮叮咚咚」一阵响,眨眼间便轰出一团人影,正滚到两人跟前。 几个持长棍的大汉列在门前,一名着艷丽春衫的女人摇着扇子走出来,指着地上哎哟叫唤的几个男人大骂。 「我告诉你们,姑奶奶上头也是有人的。以前看着五城兵马司才忍你们多时,现在都被撵出来了,还腆着脸装什么大爷?不买东西就趁早给我滚!再来骚扰老娘,见一次打一次!」 她扇子一挥,「给我打!」 雇来的大汉们便举着长棍一拥而上,直把那几人打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跑了。 女人这才畅快地转身,看到两个少年人,浑身气势立即一变。 她拿扇子遮了半张脸,柔声道:「两位公子见笑,奴家处理一些扰乱生意的孬货,没波及到你们吧?要不要进店看看?昨个儿才从江南路运上来的雪容膏,膏质细腻,上脸效果好得不得了,还有好几种香可选;而且是柳氏商行出品的哦,质量绝对有保证。给家中姐妹买一套,保管能讨她们欢心。来看看?」 「……」贺长期与贺今行面面相觑,抓住后者的手臂,示意他赶紧想法子拒绝。 贺今行收敛思绪,对那女子笑道:「我等无事。多谢姐姐推荐,只是我和我大哥是上京来赶考的,并无姐妹在京。」 女子轻轻「呀」了一声,「原来是两位举人老爷。那奴家祝两位高中,中了再来照顾奴家生意,当做礼物带回家也是可以的嘛。」 生意人巧舌如簧,他有些无奈,但想到携香,点头说:「好。」 两人继续前行,贺今行一路想着嬴淳懿的动作挺快,但不知到了哪一步。 第二日开始,他便在读书之余,往外城南玉华桥一带走了几遭。 东风催着时日,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杏花满城。 三月初五,会试放榜。 贡院前挤满了早早前来等榜的举子。更有甚者,昨日宴饮至半夜,直接跑来这里抱着柱子不撒手。 清晨第一缕阳光碟机散云雾,贡院大门终于打开,礼部仪制司郎中举榜而出,禁军开道,着人贴了黄榜。 榜前立时水泄不通,看榜的悲喜交集,看热闹的沸反盈天。 郎中见惯了这种场面,有节奏地唱名,唱一个,便是一阵叫闹。 几匹快马从侧门出来,一路分散去往不同的方向。 沿街无事的百姓一见到骑手帽子上插着的红羽,和腰间挎着的泥金信筒,便知这是去给新科贡士家报信的,纷纷跟在马后头跑。 待其中一骑行至裴府所在的巷子,马屁股后头已聚起老长的尾巴。 马上胥吏拐进巷口便高举那一卷「登科报喜书」,一路高喊:「喜报!恭喜裴府郎君高中会试第一名,乃新科会元!文曲星再世!喜报!」 「呵!」跟着看热闹的百姓一听,会元啊!遂更加高兴,更加卖力地起闹。 第194页 整条巷子霎时热闹无比。 裴府开了大门,管家早已带着人静候,待信使一到,便迎进府里。 裴夫人接了报喜书,温温和和地道一声:「赏」。 府门前鞭炮便「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戴杏花的侍女们提着花篮鱼贯而出,将篮中的金银叶子撒向贺喜的人们。 携香也给前来报喜的信使塞了一锭银子,谢过道喜的街坊,才拿着报喜书进屋。 院子里,师生正在论题。 江拙在昨日以修治河工为主题而做的文章里大量引用《水经注》,其他人在这方面看得少,张厌深今日便让他给大家讲一讲。 携香向他们示意一番,把报喜书放在了桌上,然后便去做自己的事。 少年们自然听到了热闹,却并不因此停歇。 他们昨晚便已知晓杏榜结果,讨论过一番,不论名次,取中便足够。 过去不必再惋惜,五天后就是殿试,需要更加地努力准备。 三月初十,经过对会试取中的一百二十名贡士磨勘复试之后,天化年间第六轮科举的最后一场如期举行。 殿试比会试更早,天不亮,贡士们便要到应天门前集合。 本有的休沐日因殿试而挪后一天,晏大人依旧无法前来送考,只有携香与张厌深同行。 「携香姐姐,我想吃肘子,要猪老四家的,用酱卤,多放糖。还要三市口最东边那家肉铺的小排骨……」晏尘水抱着考篮,耷拉着双眼,絮絮叨叨一阵,忽地住了口。 若是往常,携香早该笑骂他「像只小猪」,今日却悄无声息。 他睁大眼看去,后者正望着皇城,神魂不知游到哪儿去了。 「携香姐姐!」 「嗯?」携香回头看他,勾起一丝笑容:「知道你想吃啥,我闭着眼都能买对。」 旁边的贺今行也笑道:「毕竟尘水的口味难得一变。」 晏尘水却没回嘴,而是有些困惑地说:「你不高兴吗?我们是去参加殿试,又不是上战场什么的。」 携香一怔,随即摇头,「当然不是。晏少爷,我是想起了我从前的主家,有些感触罢了。」 她说起从前,贺今行心弦一动,叫道:「携香姐姐。」 只四个字,便似千言万语。 礼部吏开始督促贡士集合。 携香看他片刻,忍住了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脑袋的冲动,只是轻声说:「去吧,这一场结束,我们公子就真正地长大啦。」 贺今行与晏尘水一起,向她和张厌深道别。 「去吧,好好考。」老人向他们摆摆手。 金鼓譟,春风吹动龙旗。 贡士们列队进入皇城。 「……一卷诗书就是一层楼,只要十年寒窗伟业就……」 张厌深看着队伍最后一点影子消失在皇城深处,城门禁军威严一如往日,忽地低声唱道。 「到那时,蹬朝靴、穿狐裘,临紫阁、披红绸,真风流!」 声音嘶哑,戏腔苍凉。 「先生,咱们回去吧。」携香扶着他,说:「他俩晚上就回来了。」 张厌深住了口,歇了许久才嘆道:「是啊,晚上就能回来。」 两人转身慢行,缓缓被晨间街市的喧嚣包围。 崇和殿内,灯烛通明。 殿中百余席书案如阵列,每张书案后端坐的考生更是严阵以待。 答卷已发下。主副考官立于御阶两旁,明德帝靠着龙椅,抬起两指。 内廷大总管顺喜遵命上前,缓缓打开圣旨,深吸一口气,诵道—— 「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古之治天下,至嬂至悉也,故其畜积足恃。今背本而趋末,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朕承广大之业,抚鸿熙之运,临御十五载,储思积虑,惟欲妥安国用。洪范八政,食货为先,何以调度岁计,施行实效,以充裕天庾,俾国收其利,而民不受其害?尔诸文士条陈所以,朕将亲览焉。」 第075章 七十二 殿试辰时三刻起,至酉时初刻止,皇帝待不住,宰相公务缠身,便先后退场,只剩两名副考压阵。 底下贡士们大都埋头思考,或是奋笔疾书。贺今行察觉到人员走动,却并未抬头去看,而是提笔在草纸上写出腹稿。 明德帝出了崇和殿,殿外朝阳初升、风晴日好,他握着双手问:「云阶那边开始没有?」 「巳时开始,就快了。」顺喜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答道。 「那去看看罢。」 「是。」顺喜侧身扬声道:「摆驾镝阁!」 崇和殿向东直去,到头便是镝阁。 镝阁非阁,乃皇家校场,拥有一座独立的大殿,已被冷落许久。皇帝特许武举殿试在此举行。 人员俱在,作为武举主考的禁军统领桓云阶看着仅有的两名武贡士,半是唏嘘半是骄傲,高声道:「什么马弓刀石,都不比了!给你俩一炷香时间,不拘兵器和手段,赢者胜。」 他大手一挥,便有军士抬出几座兵器架,任场上考生挑选。 谁知考生们只看了一眼,并没有要取兵器的意思。 桓云阶奇道:「怎么?又没有合适的?」 贺长期回答:「考官,既是切磋,点到为止,不必用兵器。」 他说罢,盯着与他面对面后退的顾横之,笑了笑:「横之,这大半年来多谢你的照顾。但咱们好像一直没有切磋过,难得有机会,放开了打一场?」 第195页 从前在小西山时,两人都是慎思台的常客,但各练各的,两相无事;结业后一起到了南疆,便是并肩作战,从未特意决过胜负。 两人年纪相仿,身手相当,又极有默契,摧山营的同袍笑说他俩就像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然而哪怕是亲兄弟,也终究不是一个人;功名利禄在前,皆需要一场比试来分个高低。 顾横之颔首,也微微露出一点笑意。退到三四丈远,便拉开架势,握拳道:「来吧。」 龙虎相争,一触即发。 桓云阶背着手,边看边摇头说:「现在这些年轻人,个性十足啊。」 语气却是明显的赞赏。 「桓统领是起爱才之心了?」却听游廊尽头响起调侃的声音。 桓云阶闻声看去,来的两个年轻人都是在他手底下学过骑射的,相处向来随意,便远远地招唿道:「小侯爷,顾小公子。」 场上的顾横之闻言,分神极快地暼了一眼,又立即被迎面袭来的拳风抓回心神。 瞬息之间,顾莲子与他短暂地对视,相似的眉宇间是一模一样的冷淡。 「这好苗子谁不喜欢?」看着他俩走近了,桓云阶才一面说,一面将亲自点燃的香插进香坛里,「虽然都是我留不下来的,但过过眼也好嘛。」 「未必。」嬴淳懿声音低沉:「姓顾的不行,姓贺的可以试试。」 桓云阶看他片刻,插了香向他这边走两步,叉着腰低声道:「人可都是从南疆赶来的。这怎么说?」 他却看向校场上战至正酣的两人,只道:「来了不一定回去。」 桓云阶便不说话了,与他们并排着看这场角逐,渐渐地入了神。 贺长期使的是贺家拳。这套拳法由贺家先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总结出来,先祖从手无寸铁的流民打到十八般兵器任选的武将,再传下数代,不断改进,却从未废弃。 贺家拳的拳法十分朴素,但拳势激烈,只讲究两个字:一曰「勇」,二曰「力」。 他一招一式都挟全身之力,催三关,运六气,直往顾横之命门出拳;并不在乎哪里有破绽,哪里是对方防守薄弱之处。 就像离弦的利箭携千军之势一往无前,要光明磊落地凭他最骄傲的家传拳法胜出。 非中标断矢,绝不休止。 贺长期来势兇勐,顾横之只能不断后退,借退势卸去沉重的力道。 南疆多山林,顾氏传家的武学多走灵活飘逸、借力打力的路子。他身材不及对方高大,但同样精悍无匹,且身法更为迅捷,拳头攻来,便以臂挡、以掌错,闪转腾挪间寻机反制,硬生生战成了五五开。 太阳愈升愈高,阳光愈渐炽亮,宽阔的校场一览无余。 拳掌与骨肉碰撞的声音沉闷而短促,一蓝一黑的武服皆很快被汗水浸透。 场边值守的军士不管在哪个方向,都悄悄地伸头转眼看向这边,不好出声,便在心里喝彩。 桓云阶想起自己的职责,用余光瞟了一眼香坛,说:「这一炷香可过半了。贺家拳刚勐,地形又空旷没有凭依,只论白打,顾横之未必能敌。」 顾莲子紧紧盯着场中,皱眉道:「莽夫才只凭蛮力,统领且看后头。」 阶上诸人说话间,贺长期忽地一拳轰向顾横之肩头,后者刚举起右臂相抵,肋下便有一阵拳风袭来。他立即侧身堪堪避过,同时抓住贺长期的上臂,借力错身时滑到手肘,再背身一扭,使了个小擒拿。 这一招本该让贺长期束手就擒,谁知他力大无比,硬是以手臂随时脱臼的姿势硬扛。 两人相背僵持少顷,角力到极点,顾横之见无法得手,干脆地撒了手,惯力震得他与贺长期双双旋身退后四五步。 汗水自颌下大颗滴落,洇入脚下土地。 阳光像是掺了番椒,变得热辣起来。 香坛里的香只剩指节长。 两人缓过一个唿吸,要再战,却听西侧入口响起几下掌声,有威严的声音贊道:「好!」 随即是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陛下驾到——」 在场所有人便一齐单膝下跪行拜礼。 「都起来罢。」皇帝随意抬了抬手,再吩咐道:「牵两匹马来。」 桓云阶赶上去,「陛下是要?」 「武将岂可无马?」明德帝声如洪钟,心情似乎极好,「赤手空拳有什么意思,难道朕是要让他们上战场肉搏吗?」 「陛下。」嬴淳懿与顾莲子跟着过来。 「你俩知道来,不错。」明德帝停下脚步,顺喜便让人搬来座椅,竖起宝盖,就地搭了仪仗。 嬴淳懿站在他身边,说:「臣左右无事,在府里闲着也是闲着,恰好莲子的兄长也在,便过来看看。」 被提及的顾莲子依旧看着场内,什么都没有说。 明德帝并不坐下,负手而立,好笑道:「你要是闲得发慌,明个儿琼林宴就替朕去走一趟,朕也免得再支使你老师。」 嬴淳懿一怔,随即大喜,单膝跪地,仰面问道:「陛下当真?」 「君无戏言。」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在青年肖似其母的脸上停留片刻,转向校场。 先帝初年,这里每日都会有皇子皇女跑马射箭。他的兄弟姐妹里,除了乐阳,每一个都比他有能力有才干。 但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他。 校场上,顾横之与贺长期一起去取兵器。 第196页 三座架子上长短兵器俱全,前者就近取了手边一桿长/枪。后者同时拿起一柄长刀,在手里掂掂,微微皱眉。 军士牵来两匹马,顾横之接过缰绳时顺手理了理马鬃,见他动作,问:「太轻?」 「将就。」贺长期翻身上马,长刀自上而下一划,「你不必因此留手。」 「好。」 两人各自行到校场两头。 顾横之摩挲着枪身,至中段处才陡然握紧。 马儿绕走几步,他拽住缰绳,反手一挽长/枪,周身气势随之一变。 他向来寡言少语,从不以顾氏少主的身份自居,更不掺和任何争斗,只一心做自己的事。以致于旁人提起赫赫有名的剑南白虎,很难想像会有这样一位温和而腼腆的传人。 然而他跨马,横枪,俯身之间,忽地就亮出完整的利爪和獠牙。才让人惊觉他并非如表现出来的无害,更不是与世无争。 满场皆是一震。静默间,明德帝坐下来,倚着扶手哼笑道:「比试比试,就要比真本事嘛。」 桓云阶似有些可惜,说:「顾家戍守南疆,歷来能征善战,一手枪法名扬天下。而贺长期似乎并未受过的骑战训练,先前白打他尚有赢面,现在上了马,结果怕是要反过来。」 明德帝啧了一声,偏头看他:「你很喜欢这小子?」 桓云阶嘆道:「他有殷侯之风。殷侯无子,由他接任衣钵再合适不过,就是……可惜了。」 他暗指殷侯与贺家决裂之事,皇帝自然明白,点了点太阳穴,却没顺着说下去,转而道:「要开始了。」 众人便都静了声,仔细看这场比试。 校场宽不过百丈,战马相向冲锋,铁蹄踏着长风,卷着尘土,皆是来势汹汹。 甫一交汇,人马未碰,枪刀先接。 顾横之出枪极快,一击不成,只稍撤寸许便接上下一击。半截枪身贴着他的手臂,余下半截亦如臂指使,点刺挑拨,好似疾风骤雨中梨花簌簌。 枪尖仿佛凝着日光,又若寒星点点,刺得人眼花缭乱。贺长期干脆闭了眼,听声辨位,长刀在手,只作单刀噼砍撩掠,不断招架。 马匹随骑手奔作一团,初交锋的金石铮鸣尚有余韵,两人却已不知过了几招。 场边诸人看得入迷,明德帝忽然出声:「顾穰生教得好啊。」 其余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又问顾莲子:「常明,你兄长这手长/枪舞得甚好,你学得如何?」 「照着葫芦画瓢,勉强会前几式罢了。」顾莲子下意识回答,话出口便回过神,勐地咬死牙关,攥紧了拳头。 他少小离家,无人教导,只得了几本枪法图谱。而今被当面问起,在他同胞兄长即将武举夺魁之时,无异于羞辱。 气氛猝然跌冷,桓云阶及时站出来说:「陛下,我禁军仪鸾司尚缺个主事的,就让贺长期做这个千户如何?」 殿试过后,他需和兵部协商安排武进士的去向,便趁机抢在崔连壁之前讨个准话。正如小侯爷所说,顾家子弟挖不动墙脚,但贺家子弟可以试试嘛。 往常这种往无足轻重的位置安排个把人的事,明德帝一般都会痛快允准,今次却不置可否,只道:「看看再说罢。」 桓云阶一时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便也不再多说,看回比武。 场中两人缠斗许久,已然忘记了更香是否燃尽。 短暂分开歇息时,皆是大汗淋漓,急促地喘息。 日照愈发勐烈,贺长期眨了眨被汗水煳住的眼睛,心知不能再拖下去。 他抛下缰绳,双手握住长刀刀柄,神色凝重。 相距不远的顾横之甩了甩髮麻的手腕,握枪的手见势再进一寸,身体也压得更低。 对手将以全力进攻,他自当以全力应对。 不论蒙阴,还是遥陵,街头巷尾总有孩童唱「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歌谣。 他们并非没有读书入仕的机会,也知晓同级官员武职天然低文职半等,然而从会走路开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曾歇一个昼夜,才有今日之争。 不知谁的马儿喷出一个响鼻,两对人马同时暴起,剎那间,便交错而过。 刀夹风声,枪带残影,刀声枪影里,银线一闪,尚带狰狞之势的人马勐地同时静止。 风动尘静,红缨飒飒。 顾横之反手刺出的一枪,抵在了贺长期扭身时露出的心口。 半晌,他放下离对方脖颈尚有一尺的长刀,「我输了。」 「差一点。」顾横之收回长/枪,微微笑起来。 两人慢悠悠调转方向,纵马踱至一块儿。 顾横之伸出手,贺长期也伸出手,两只交握的手一起高举。 与枪和刀,共指苍穹。 霞光漫天。 两位副考亲自收走试卷,当场煳名弥封,内侍们引导贡生有序退出崇和殿。 贺今行活动着手脚,见有人挨着大门远远地向他招了下手,是许久不见的夏青稞。 他挥挥手以做回应,对方便转身随人流走了。 裴明悯离他不远,两人相携出殿,前者轻声说:「张先生所料不差。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这类问题,今日可以说是一蹴而就。」 「那很好啊。我删删改改好几遍,掐着时间写完,也算顺畅。」贺今行说。题目涉及民生经济,哪怕只是一份答卷,他也不敢信口开河,条陈尽量慎重。 第197页 殿试按会试名次排座,短短几丈路,不少同科与他俩打招唿,两人皆笑着回应过去。 晏尘水和江拙在殿外等他们,跨出门后,忽地安静下来。 御阶百级,两旁禁军肃立,其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贡生。 大家都坐了一整天,水米未进,饥渴疲倦,行动间衣料摩擦,间或小声说话,更衬得黄昏静悄悄。 贺今行放眼看去,百十个人在殿内铺排开时看着挨挨挤挤,走出来一分散,却又显得十分稀疏。 与巍峨宏大的宫城相比,渺小得不足道。 清风吹凉汗水,倦鸟盘旋炊烟。 不知谁说:「考完了啊。」 「是啊,回家?」 「不了,直接去崇华殿。」 秦毓章说着批完最后一道摺子。 吏部无侍郎,各地常规的人员变动皆在春初陆续上报,需要他一一审核。他干脆累起来,一次解决。 主簿便让人回府报信「今晚不归」,一面收拾案桌,「相爷从早到晚理吏部事,待大家都下了衙,还得去阅览新科考卷,再没人比您更劳苦了。」 秦毓章靠着椅背,阖上眼歇了半晌,才慢慢说:「劳苦不可怕,可怕的是想劳想苦却没有机会。」 「为国择选贤材,考校其功,是本堂应尽之本分。」他站起来,整理坐起褶皱的官服,而后绕出案桌。 「担什么职,做什么事,少些抱怨。」 主簿跟上去,由衷道:「相爷说得是,愚受教了。」 内侍在前提灯引路,秦毓章看着前路,大步流星,「也少拍马屁。」 到得崇华殿,孟若愚与王正玄并同考官们正分派答卷。诸人见他来,告了礼,请他在最里面正中间的位置落座。 十余位考官每人一桌,每一张答卷都要给每一位考官传阅一遍,评阅结果分五等,取总评排名次。 由王正玄开始,孟若愚收尾,最后全部归到秦毓章手里。 秦毓章道:「在座都是有资歷的老人了,本堂不多说,开始吧。」 「早阅完早休息。」王正玄颔首,拿起第一份答卷,看完后在自己那份阅卷表上第一个格子里打了个「二」,便递给下一位。 「这一篇不错。」 「这一篇佶屈聱牙,难读。」 「这一篇又太浅显。」 「这个字……再拿一盏灯来。」 「题目要论食货,这写的是什么?」 「这些年轻人啊,到底知不知道一个铜板能买什么东西?」 「还敢隐喻前朝,胆子挺大。」 …… 每有一位考官说话或是动作,坐在他身后的监试官便会将其言行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这是先帝时期为严禁科举舞弊而立的规矩。 直到更漏时分,大总管送来宵夜,传陛下口谕请「诸位大人稍歇一歇」,众考官才暂时放下答卷。 碧涧羹配水晶脍,热腾腾正去春夜寒气。 诸人分食,叫迟迟不动的王正玄,后者却道:「待我读完这篇文章再来。」 「什么好文章,一时片刻也等不得?」大家趁此机会起身走动,闻言都围拢过来。 王正玄举起答卷让他们观看,同时说:「卷子阅了有小一半,要我说,最好的就是这篇了。」 「好字,端正而大气。」众人初观其版面清爽整洁,便为之一振。 待看完,一位考官嘆道:「这一篇以商贸切题,『君子行其德,小人适其力』,思路清晰,下笔有物,可谓行云流水。」 「不止内容,文笔也好啊。引经据典,笔底生花,令我眼前一新吶。」 「确实算得目前最好。」 「文风瑰丽而不失风骨,难得。不过,这风格越品越有熟悉的味道。」 「这手字也不算陌生啊,我想想是谁?」 众人纷纷沉思。 「哈哈哈哈,」王正玄笑道:「这不就是我那堂官裴孟檀裴大人所擅长的?」 他一说,大家随即反应过来,又有考官笑道:「原来是裴家的小君子。」 「今科会元,裴大人教子有方啊。」 「听说他已是小三元,乡试会试又连夺魁首,就看最后这一遭。」 「若能折桂,那就是青出于蓝啊。」 「不过我听说他一直养在稷州,由谁教导?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也快到入学读书的年纪。」 这边讨论得热闹,王正玄起身,走到孟若愚处,贴心地问:「孟大人的身体可还好?」 「倒不了。」孟若愚吃了两口菜羹便没再动,此时正垂眼看文章,哑声道:「就算此刻倒了,老夫趴着也会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没事就好,但若身体不适,孟大人也不要硬撑。」王正玄微笑道。 其他人要请秦毓章看看这篇文章,后者慢条斯理地吃着宵夜,让他们拿给孟若愚先过目。 「我们一致认为,这篇可得『一等』,孟大人看看?」 孟若愚在阅卷表上做了记号,说:「你们认为『一等』,那就记『一等』,我又不拦着你们。」 轻松的气氛一滞。 他拿过答卷,在众人注视之下,八风不动地仔细看过去。 先前诸同僚所言,他自然也听见了,但谁的儿子与他何干?他以副考官的身份在这里阅卷,自然就以阅卷的标准来。 他看了两回,又沉吟许久,数着格子,记了个「二等」。 第198页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此等锦绣文章,在孟大人这里竟也只能得『二等』?」 再一瞟他的阅卷表,一熘的三等四等,似乎也不是故意压等级。 「文章是好文章。」孟若愚直言不讳:「但以取士论,则绚烂有余,人情不足。为官若是只要一手花团锦簇的文章,那孟某何必忝颜坐在这里?」 他说得毫不留情,诸位考官皆是讪讪,便扭头问秦相爷的意见。 「策制二字,一『策』一『制』,前者内容有条理切合实际即可,后者文从字顺即可。这些贡生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未经世事,不必太苛刻。」 秦毓章用过宵夜,拿帕子净了面,淡淡道:「继续罢,要赶在卯正前给陛下送过去。」 「是。」众考官便各归其位,继续兢兢业业地阅卷。 王正玄拿到下一篇,看罢微微皱眉,思虑片刻,提了个『二等』。 及至五更天,终于将一百二十份答卷评阅完毕。 考官们的阅卷表收在一起,由监试官一一归纳核对每一张答卷的评分,再按得『一等』的个数多少排出次序来,『一等』得数相同时就按得『二等』的个数来,以此类推。 崇华殿诸人,从上到下皆熬了一夜,将要完事之时,终于放松下来。 一名监试官忽地叫道:「咦,有两张卷子得分一模一样。」 「嗯?」这一句把所有人的瞌睡都吓醒了。 众位考官又聚拢过来,一看阅卷表,确有两张得十个『一等』和两个『二等』的答卷,并列排在最前。 其中一张就是先前惊艷过众人的裴家郎的卷子,另一张却没有引发专门的讨论。 「这……」一位考官说:「我是觉着这篇看下来挺舒服,没跑题,内容也翔实,让条陈办法,真就一条条叙述,还找不出什么明显的错处。」 得到一片「是啊是啊」的贊同。 「虽初看不出彩,但细想又没有给它评『二等』的理由。」 「确实如此。且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是经过磨砺的人,没有普遍的漂浮之感,扎扎实实想法子找钱,估计是个年龄不小的老贡生。」 「我记得这篇文章里有两条论及茶盐的办法,先前听谢大人提过类似的想法,似乎可以一试?」 「……不过一样的评等可不行啊,得排个次序出来。这样,咱们不说好的,说说不好的,这两篇文章都有两个二等,是谁打的?」 大家又扒拉了考官的阅卷表,仔细看去,孟若愚给这两篇判的皆是『二等』,剩下一个,裴家郎那一篇是秦毓章,另一篇则是王正玄。 「这……」涉及主考与副考,众同考官一时失语。 王正玄理着袍袖笑道:「文可见其人,我就喜欢细水长流打下的真功夫,说明这人有持之以恆的认真,值得栽培。而读书多年却文采了了,可见缺那么几分巧思。」 众人便不约而同地看向秦相爷,等他发话。 恰好秦府着人送进来一套新的官服,秦毓章抬手制止要伺候他更衣的内侍,说:「本堂不在乎是一日之功还是毕生之力,朝廷需要的也是能解决问题能实心做事的人。我这里只能有一个『一等』,谁的办法更好,谁能替朝廷做事,谁就是那个『一等』。」 他走出崇华殿,站在鎏金飞檐下,才将穿了一整个昼夜的官服换下。 黎明尚在襁褓之中,三两星子挂在天边,他率先走下阶梯。 「至于谁才是更好的『一等』,自有陛下定夺。」 王正玄默了一瞬,提高声音道:「秦大人说得有理!」也一甩袖子,大步走了。 孟若愚精力有限并不掺和,看着人把答卷和阅卷表分门别类都装好抬走,才落在最后踽踽而行。 到达抱朴殿时,尚未至卯正。殿门阖着,在外值守的禁军与内侍不少,却静谧无比。 「相爷。」顺喜很快出来,压着声音说:「陛下一整晚都在打坐,再等等。」 秦毓章颔首,垂手而立。 待王正玄与孟若愚前后脚赶到,一名小内侍前来向顺喜附耳说了什么,大总管便神情一肃,抬手道:「三位大人,请。」 这才齐齐入殿。 皇帝一身道袍,正在洗漱,周遭伺候他的内侍如云。 三人视若无睹,行了礼,便开始汇报此次阅卷的结果。 「两个?还挺稀奇。」明德帝盥洗停当,挥退一众内侍,接过顺喜奉上的答卷。 他把两张都看完,又听了在场三考官的评阅理由,频频点头:「有理。」 秦毓章拱手道:「孰优孰劣,谁先谁后,还请陛下法眼裁定。」 「文无第一,这两张卷子也各有各的好处,倒是把朕给难住了。」明德帝说着把煳名的裱纸给拆了去,看到姓名便是一笑。 「裴小君子,朕亦有耳闻吶。裴老爷子为了这个嫡孙,可是用心良苦。」他又去拆下一张,奇道:「又是贺家的?」 旁侧的顺喜伸头一看,回道:「听说是贺三老爷的私生子。」 「外室啊。」明德帝捏着手里的卷子,沉吟少倾,将其放到前一张的后面。 底下王正玄看着他的动作,正要松一口气,却见他又拿起两张答卷,左右来来回回地交换。心下顿时一沉,蓦地想起皇帝登基前的出身也并不高。 皇帝果然开口:「爹娘做得不对,但孩子是无辜的嘛。」 第199页 他也看着他们,眼底幽深,直到把三人都看得低眉垂眼,才笑道:「硬选让人头疼,又不能让他俩打一架,麻烦。」 他把左右两张答卷一齐撩在案上,「朕不选了,就两个并列第一吧。」 「陛下?」王正玄懵了,急切道:「可从未有哪一朝哪一科出过两个状元啊。」 孟若愚也道:「这不合礼法,还请陛下三思。」 「不、合、礼、法。」明德帝把这四个字念了一遍,哂笑道:「那又违背了祖宗法制哪一条哪一句?这可是你们十来位考官一起评的结果啊。」 「毓章,你怎么看?」 秦毓章整袖作答:「穆穆清禁,济济群英。鸾翔凤集,羽仪上亲。有群英荟萃,不分伯仲,是好事。」 「陛下乃天子,金口玉言便是天意。」他深深一揖:「陛下圣明。」 第076章 七十三 明德帝看完三甲,又挨着拆视了前十,略做名次变换,便神色疲倦地停下动作。 「不看了,就这样罢,你们阅的卷,你们盯着拆。」 秦毓章三人领命:「是。」 「陛下歇歇,该进仙丹了。」顺喜捧了一只宝匣出来,轻声细语伺候皇帝坐下。 内侍们围着他,取水捧蜜,焚香打扇,持巾端盆,如众星拱月。 诸吏皆垂目以避,快速地将剩下的答卷拆除弥封,交由考官核卷并登册记档。 一缕晨光很快将天色拉得透亮。 今日传胪大典,朝官一大早便各具各位。 贡士们随后而至,经仪制司引导,在崇和殿前的广场上有序站列。 皆戴进士巾,穿大带青罗袍,蹬皂靴。 队列两旁不远,每隔五步,便有佩刀的黑甲禁军持旗肃立。 再往上,崇和殿大气庄严,红墙黄瓦白玉阶,凉风里朝晖跳脱而温柔。 贺今行站在队列里,轻轻唿出一口气。 「紧张吗?」与他相邻的裴明悯轻声问。前列的江拙也回过头来,脸颊带着羞赧的红,却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 「这有什么可紧张的?就是走形式的典礼,早点结束好到晚上鹿鸣宴。」晏尘水也记得压低声音。 他点点头:「我很期待。」 「啪、啪、啪。」 静鞭三响,前列两人立即转回去,所有人都噤了声,不自觉打直嵴背。 丹陛大乐响起。 宣制官走到殿前黄案后,在所有贡士的仰视里,展开手里的帛卷。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岁次戊午年常科殿试,策天下贡士一百二十人,得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二甲三十九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七十八人,赐同进士出身。」 洪亮的嗓音落下,进士们便一起整袖提袍,行跪拜大礼。 「学生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贺今行随众起身,抬头却见宣制官仍站在原地,并未离开。 按流程应该到读卷唱名,他微微皱眉。 却听宣制官继续宣读—— 「今之殿试,鸾翔凤集,朕心甚慰。汉中路稷州裴涧与汉中路遥陵镇贺旻,制策各有千秋,难分伯仲;朕斟酌许久,决意不定高下,着二子同为魁首,赐绯罗冠带。钦此。」 什么? 贺今行勐地睁大了眼,他怔愣片刻,看向身边人。 裴明悯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真好。比我想过的最好的结果还要好。」 他也被带得笑了笑,对方抬手拉着他的手臂,一齐出列听宣。 不止进士们,就连朝官班列里都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同为魁首,即是两个第一。大宣开国近两百年,从未有哪一朝哪一科同时出过两个状元。 裴家小君子也就罢了,另一位却籍籍无名! 直到读卷官按例当场宣读完两份答卷,议论声才渐渐消下去。 贺今行与裴明悯谢过天恩,站直身,礼官上前引两位新科状元入殿。 登上御阶,礼乐声渐大。 沿路几乎所有人都在打量两人。 贺今行遇事总习惯多想两分,他自认做文章不及明悯,也猜不透皇帝此举用意。 但不管怎样,路就在他脚下,他一步一步踏得稳当。 到得檐下丹陛,主考并两位副考在这里等他们。 一旁黄案上的银盘里盛着一枝枝粉白相间的桃李,怒放的花朵上犹带晨间清露。 两人拜过座师,秦毓章捡起花枝,插在了少年们的纱帽上,同时勉励几句。 身后读卷官继续唱道:「一甲第三名,江南路清河县谢矜!」 及至殿内,行至御阶前,裴明悯与立于百官之首的裴孟檀对上视线,孺慕地笑了笑。 父亲亦面带微笑,目光却含着一丝隐忧。 他心下生出疑惑,面上笑容不变,与贺今行一齐叩拜皇帝。 大殿华丽而威严,明间高台之上,明德帝倚于御座,精神比早间好上许多。 「平身。」他把两人叫起来,居高临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头:「不错,都是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赏。」 两个小内侍便端着托盘上前,盘里是一套文房四宝。贺今行一直低眉垂眼,只作拘谨状,此刻也恭敬地接过,如蚊吶般道一声「多谢公公。」 一甲第三名入殿,亦得了一模一样的赏赐。 明德帝笑道:「谢家终于又出了个能看看的男儿郎啊。」 第200页 谢灵意面无表情,跪地谢恩,额头重重地磕上指骨。 殿外接连宣读小半个时辰,才将名录传唱完毕。 二甲与三甲分两批进殿,幸见天颜。 明德帝看着殿中济济一堂的年轻人,指尖捻着铜钱,也生出一股「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豪气。 「恭喜诸位金榜题名,日后也要继续努力,朕等着诸位名列朝班,成为朕的臂膀,大宣的肱骨栋樑。」 传胪结束,拜过皇帝,新科进士还需到孔庙祭祀。 从皇城到孔庙要过数条大街,由禁军开道,护送进士们骑马游行而去。 一出崇和殿,进士队伍霎时热闹许多,先前因宫禁森严威势而不敢表露太过的喜悦与激动通通释放开。 不少人凑上来与两位状元郎攀谈。裴明悯声名在外,家世与脾性都是一等一的好,有意与他交好的人更多。贺今行出来时与他并行,这会儿就想让出位置,却被他把臂紧紧拉在身边。众人便知这两人关系极好。 到得镝阁相连的东华门,御马司已备好马匹,每一匹都头戴大红绢花,皮毛梳得油光水滑。 游行顺序按名榜来,司丞让众人散开,各就各位,请两位状元挪步到最前面。 贺今行请他和裴明悯先过去,自己回头看着同伴。 这里人多马多,若有惊乱,他可以即时阻止。 江拙爬上马背,拽着疆绳向他小幅度地挥了挥手,「我会骑马啦,今行,你过去吧。」 说罢,回忆起对方在稷州城门前牵马载着自己时所说的窍门,不自觉又红了脸。 他已非初入宣京摸不清街巷差点被人骗的傻儿,也见识了许多令他震撼的大场面,但情绪易上脸的天性却难以改变。 好在他的朋友从不介意。 贺今行微微一笑,走过去摸了摸江拙的马,又让离他不远的晏尘水看顾着些;后者打着呵欠让他放心。 这些马匹皆是宫里调教过的,大都十分温驯,又有内侍相助,大家很快都坐上了马背。 他也快步赶到前头,司丞还未来得及询问是否需要马凳,便利落地翻身上马。 裴明悯不用问便知他干什么去了,笑道:「君子六艺,射御该通,但骑术达到今行这种地步的却少有,可有什么妙法?」 「从前我让师父教我骑马,他说,想像自己是一缕风就行了。」贺今行轻快地回答:「不要畏惧颠簸,不要在意脚下,顺着风的轨迹驰骋,你就能像风一样自由。」 在裴明悯另一侧的谢灵意忽地偏过头,「这样就可以练好骑术?」 贺今行没想到他会参与进来,微微一顿,随即莞尔:「我信了他的话,然后摔了好多个跟头,但确实也不知不觉地练出来了。」 一支禁军小队扛着黑龙旗走到三人前方丈远,教坊司的唢吶吹起,伴随着敲锣打鼓,队伍开始移动。 「我也不知道师父的方法对不对。」他放松地倚在马背上,走过阴沉的城楼甬道,「谢兄,明悯,你们若有兴趣,日后可以试一试。」 走出宫城的剎那,阳光兜头泼下,鞭炮炸响,勐烈的欢唿如银瓶乍破、直冲云霄。 「状元出来了!」 「花开并蒂,文曲双星,那就是裴郎君与贺郎君!」 禁军已肃清中道,以人墙辟出一条通路,却并不能因此降低分毫百姓们的热情。 夹道两边皆站满了人,挨挨挤挤,不少小孩儿被大人高高举起,也把小手伸向队伍这边。 两面高楼上亦窗户尽开,无数人探出身子向行来的队伍招手挥扇。 「这一位是探花郎,谢小郎君!好生俊俏!」 队伍并不快,每走出一位新科进士,大家便要高喊他们的姓氏,为他们喝彩。 黄榜在传胪之时就已挂在了正阳门外,国子监内的题名碑随之开始刻上新科进士们的姓名,民间各大小报也快马加鞭地印刷《登科录》,力求将自家的册子第一时间发向全国。 不出七天,整个大宣都会知晓这一科进士们的姓名。 有窈窕女子结伴挽着手,在团扇底下悄声说:「好有气势的状元郎。」 有文士感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啊。」 也有母亲教导自家孩儿:「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恨铁不成钢的声音里满含期许,恰传到裴明悯耳朵里,笑着接道:「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 贺今行看着前方招展的玄黑龙旗,嘆道:「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 沉闷如谢灵意,也情不自禁地接了下一句,而后一句一句地传向后头。 在如此欢欣蓬勃的氛围之下,进士们不论年齿,都神采奕奕,满心欢喜。 他们着春袍,簪春花,如初生的春笋对颅顶的天穹志在必得一般,意气风发。 天公亦作美。 春阳如北冥大鱼,破春水、携春风、登春庭,向东君讨来八尺春光,化作无数流金溢彩的飞羽,漫天倾洒,为他们献上来自天地的盛大庆贺。 「万里锦绣,百鸟朝阳,也不过如此景象吧?」 与正街相通的一条巷子里,两名少年驭马静立,等待游行的队伍通过。 「你要是觉得羡慕,大可以去参加科考。反正有你爹在,乡试过不过都是小意思。」 「啊?」秦幼合惊讶地偏头看向自己的同伴,「你怎么会这么想?」 第201页 蹲在他肩上的金花松鼠也随之一齐转头。 这小东西睡过一整个冬天,瘦成了松鼠干,被餵足食物之后,终于认了主人。 顾莲子不说话,伸指头试图去戳小松鼠的尾巴;后者不憷人,反去扑他的手指。 秦幼合任他俩玩儿,百无聊赖地说:「这些人里寒窗苦读不止十年的大有人在,簪花游街不过一时,之后还得用一辈子的时间想尽办法在宣京站稳脚跟。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但我呢,我爹是宰相,我姑祖母是太后,我生来就在京城长大,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还要去参加这么辛苦的考试?」 他已站在了别人求之不得的终点,又何必去与他们争这星点机缘? 他如此想,却没把这话说下去。 龙旗游远,状元郎打马而过。 贺今行恰走在这一侧,一眼便看见比周遭高出一截的两人,遂向他俩招手。 大袖惹了春风,往他脸上鼓盪,他毫不在意地掖下袖子,仍是笑。 桃花开在他帽檐,也开在他眉眼。 秦幼合抬起双手,轻轻地拍了两下。 顾莲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放过了只有他巴掌大的小东西,和他一样看着队伍经过,掀起唇角:「宝马配英雄,多热闹啊。」 他似赞赏,「宫里留下来的马都是大遂滩那边送过来的,从秦甘草原不远千里走入御马司的马厩,供人骑行游街,谁看了不夸一句忠心耿耿。」 秦幼合与他一起玩儿着长大,听他开口便知话的好赖,嘻笑道:「草场比之马厩,不过是地方大了些,又有什么其他的区别?还没御马司这么精细的伺候。」 「把天生的战马调教得犹如家畜一般温驯,也不容易,陛下真该给御马司赏赐。」 「我觉得你这话不对,真论天生,就都该是野马。不管是成战马还是做家畜,这难道是马能做的选择,不都看主人的嘛?」 顾莲子冷笑。 秦幼合沉默几息,放松肩膀,接住拽着自己衣襟滑下来的金花松鼠,开口依然是同伴的小名:「莲子。」 「怎么?」 「不想呆了就跑吧。」 鼓锣与爆竹的喧嚣远去。 少女合上支摘窗,回身跪坐在小几前,看着对坐的好友,「你身体弱,少吹些风。」 她那一双含着眷恋的眼尽力弯起,「我就要走了,以后山重水远,再不能为你关窗。你要更加珍重自己,我才放心。」 傅景书靠着竖枕侧坐,面前案角上一只石臼。她握着木杵慢慢地碾磨,药材的气味渐渐弥散,比杯中的茶还要清苦。 明岄忠实地立在炕边,仿若撑顶的樑柱,几乎听不出唿吸。 直到清苦里渐有回甘,她才停下动作,抬眼问:「什么时候?」 「钦天监还在推算具体的时间,左不过十来日。」 开年之后,礼部主客司与宗人府便着手准备和亲事宜,如今万事俱备,只待择定吉日。 裴芷因并不后悔出塞的选择,然而临近离别,仍不可避免地感到惆怅。 傅景书拉开贴墙的暗格,取出一只小巧的银质方盒,推到对方面前。 「你带着它,什么时候想起我,就点燃它。烟云起时,就像我在你身边。」 裴芷因怔怔地看着她。 她牵起一点浅淡的笑:「香囊可以时时戴着,但香料不多,要省着些用。」 「……好、好。」裴芷因仰了一下头,復又拿起香盒紧紧托着,繁复的海棠纹路印在她手心,就像烙在她的心脏。 「不用点燃,我看着就足够了。」 她语带哽咽,快速地下了炕背过身,缓和片刻,准备告辞。 傅景书看着她的背影,眉心一蹙即分,挽留道:「晚饭有你喜欢吃的胭脂鹅脯。」 裴芷因再转过身时,已挂上几分明媚的笑容:「今晚家中长辈皆在,我必须回去。阿书,我明日再来同你一起吃饭。」 「这样啊。」傅景书轻声说,「那明日再见。」 象牙色的披风消失在屋门外,她继续细细地研磨香料,一杵比一杵用力,神色却仍与屋里的空气一样沉静。 无论做香、制药还是筹谋些其他什么,都需要极好的耐心。 这厢,裴芷因踏着噹噹的杵药声走出深宅闺院,归往自家的府邸。 车架轻盈,碾过一街的红纸屑,然后停在了巷口。 这条巷子里只有裴氏一户人家,平日里经行的人并不多,此时却有一个人牵着一匹马立在路中间。 她提着裙摆下车,快步上前,惊讶道:「林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林远山咧开嘴,抬起手,摊开躺在掌心的缰绳。 「你要的马。」 一个时辰前,裴府的门房跟他说六姑娘上街去了,请他把马留下,或是在前院等一等。他不想进去,也不想就这么走,便牵着马到巷口等。 託辞「一定要亲自交给本人」的那瞬间,他很难说清楚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像刚回到仙慈关不久,军师问他想不想再回一趟宣京,他不假思索便说「要」。 裴芷因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他身边的那匹马。 身披苍灰鬃毛的马儿高约到她胸口,头大额宽,四肢虽短却是肉眼可见的强壮,整具躯体充满秀气却富有力量的美。 她情不自禁地走近了,尝试着伸手摸上马颈子,摸到一手粗糙却厚实的毛髮。 第202页 马儿喷了口气,抖抖耳朵,并未躲闪。 「这是我们军师亲自挑的,他说六姑娘要去塞外,自然要用适合在塞外跑的马。汉中马不耐寒,大遂马骨架偏大,这一匹云骓虽血统不够纯正,但体形适中,底子也好,速度与耐力都不缺。你觉得怎么样?」林远山看着她说。 「它太漂亮了,我很喜欢。」裴芷因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马鬃,一想到这匹神驹将成为专属于她的马,就仍然有一种不敢置信的惊喜,「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王先生。」 「军师还说,钱货已讫,六姑娘喜欢就好,不必多想。」林远山笑道,再一次递出缰绳,「要试试吗?」 裴芷因这才恋恋不捨地转过脸,入目是抓着缰绳的五指,指节上皆缠着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条。 她喜悦的情绪忽地一滞,抬眼去看对方的脸。 这是她第二次仔细打量对方,皮肤似乎比年前糙了一些,两道眉毛也染了风霜与沙尘的痕迹,只有明亮的眼睛里,仍闪着真挚的纯粹的光。 林远山见她不动,不明所以。 他想了一会儿,似明白了什么一般突然缩回手,挠了挠头,讷讷地说:「缰绳是该换了……我把马牵到你家里,你让人给它洗个澡再来试吧。」 「不!」裴芷因回过神,惊觉自己声音太高,又压着嗓子说:「我不是嫌弃,是因为……」 她勐地顿住,与少年人对视片刻,率先垂下眼,「罢了,就劳烦你替我牵到宅门口罢。」 林远山呆呆地沉默半晌,才说:「好啊。」 他牵着马转头,等裴芷因迈开步子,与她并行。 半条巷子说短不长,两人静悄悄地走着,却仿佛走了许久。 到得裴府角门,裴芷因没让等在门上的侍女与小厮前来,而是自己接过马儿的缰绳,向对方说:「多谢你专程送马来,但时候不早,我就不留你了。」 她声音很轻,语气却坚定而有力:「你早些回驿馆吧,路上小心。」 林远山点点头,只说:「好。」 他想起大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不要让她为难。 于是他转身就走,还打定主意要走得潇洒;然而一瞬间鼻子眼睛却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不受控制地酸涩起来。 六姑娘牵着马,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直到夕阳远走,月亮赶来。 「六妹妹。」有人在身后叫她。 她回头,慢慢地绽开微笑,「四哥,江公子,你们准备去荟芳馆了吗?」 「此时去正好。」裴明悯道,目光移到她身旁,贊道:「好马。」 「漂亮吧?我很喜欢。」裴芷因笑言:「不耽搁你们了,快去吧。」 三人错身而过。江拙登上马车后,才犹豫着说:「六姑娘她看起来似乎有些伤心。」 「不必太过担心。」裴明悯轻轻摇头:「她从小就有一股韧劲儿,一旦做定选择,或许会伤心难过,却绝不会后悔颓废。贸然安慰更可能是惊扰,我们只要支持她的选择就好。」 他心中嘆息,然而家事不好为外人道,便另起话头说起此行要去的目的地。 大宣旧制,殿试传胪当晚,由朝廷出资举办「鹿鸣宴」,邀文武两试的所有新科进士共庆。自中庆末年开始,鹿鸣宴便固定在内城西南角的荟芳馆举行。 第077章 七十四 荟芳馆结构特别,进门绕过影壁,便是一座竹木搭就的高台,左右两面皆是宽阔的池塘。台榭极大,容纳百十人绰绰有余。 此时华灯初上,进士们陆陆续续赶来,台上厅中桌椅已备好,但因正宴未开,只上了茶水果子,便三五成群地聚着赏景闲聊。 因文官与武官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文进士与武进士便各据一边。 贺今行与晏尘水到时,看到的便是一派文武分明的局面,他俩环顾一圈,几乎没有犹豫地去了武进士那边。 「好好地怎么过来了,不和同科一起?」贺长期抱臂挑眉,嘴角却带着笑。 晏尘水直接坐下,「这边人少,空气都清新些,为什么不来?」 贺今行穿着那身星蓝长袍,也笑道:「大哥在,我当然要来打招唿啊。」说罢又看向安静坐在另一边的人,打了声招唿:「横之。」 顾横之看着他,微微一笑,颔首回应。 四人占了一张角落里临水的桌子,低调之意明显,故而没人上前来打扰。 晏尘水是本地人,自小听过不少传闻,便靠着栏杆饶有兴致地介绍:「这儿本是皇家别院,先帝曾赐给先楚王。先楚王常在此设宴出题,开宴时人人皆可入内尝试解题,无论解对与否,凡是能得楚王青眼者,皆可落座受享。荟芳馆因此别称『楚王馆』,与『秦王阁』一併名扬天下,成为无数凤泊鸾漂渴望藉以成名的舞台。」 他喝口水,又指着池塘中央形似宝塔的假山,「那就是荟芳塔,两边各一座。据说荟芳馆里每出一篇无可挑剔的诗词文章,楚王就会让人誊刻在他花重金寻来的奇石上,再供奉于此。前来求名者太多,以致刻文石竟垒成了山。可惜天色已晚,不然咱们可以乘着竹筏前去观赏一番,看看这一座宝塔是真遗珠还是混有鱼目。」 「这段渊源我也听过一些。如今斯人已逝,荟芳馆聚引天下贤才的作用倒是流传了下来。」贺今行看着水中倒映的山石轮廓与粼粼灯火,也有些感慨。 第203页 别院本就华丽,先楚王又凿池引水,寻奇石垒就奇山;每一块石头都是一座碑,刻的每一篇诗赋文章都是一道魂,千百道魂吟哦筑就先楚王的爱才之名。 贺长期捏了两颗花生米,一面抛着玩儿,一面说:「这石头文章我不好评判,但可以说,先楚王是做名声的一把好手。」 「无论求才还是求名,不冲突嘛。」贺今行伸指去捞抛至半空的花生,「况且结果是两全其美,有才又有名。」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要得太多,不容易长久!」贺长期抬掌截住他的指尖,被他一缩一挑脱开,好胜心立出,干脆闭了嘴,专心在桌角过起招来。 另两人看他俩打,也不再说话。 少顷,一声轻笑打破沉默。 「原来你们躲在这儿。」 贺今行停了手,寻声望去,两个人悠悠地走过来。 「叫我和阿拙好找。」正是将将赶来的裴明悯和江拙。 「咦。」晏尘水一边挪座,一边奇道:「你俩怎么不和裴大人一起来?」 鹿鸣宴是为新科进士专设,进士们不论文武,皆可称一句来日栋樑,皇帝为表重视,往往会派一位大臣代表他前来祝贺。这个人选地位不能低、名声不能弱、还要与陛下关系亲近,因宴会由礼部仪制司负责操办,皇帝近几届都顺势点了礼部尚书裴孟檀。 裴明悯却笑道:「莫说我父亲并不会来,就算来,我也不能和他一起啊。」 晏尘水:「你爹不来?那今晚是谁?」 贺今行也猜测道:「或许是某一位考官?」 江拙这些时日耳濡目染,也开始敢于讨论朝中那些大人物,「秦大人?孟大人?」 却听大门那头响起内侍尖细的高唱。 「忠义侯到——」 贺今行顿时一惊,随即眉头皱起。 几人面面相觑,而后一齐站起来,前往花厅那边。 他正要一起走,却听有人叫他:「今行。」 本是不算有辨识度的音色,但真听过一回,就很难忘记。 除了顾横之,没有别人。 「嗯?」他回身看去,惊讶盖过疑惑,打趣道:「难得听你主动说话。」 顾横之注视着他,微抿的嘴角扬起明显的弧度,两个梨涡久久不散。 「有事可以直说。」贺今行暼一眼走出丈远的同伴们,莫名有种特意撇下众人偷偷干什么事的感觉,遂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垂。 顾横之抬手伸到他面前,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鎏金鞘,青玉柄,一看即知价值不菲。 「这是?」 「回礼。」 「啊?」贺今行懵了一下,迅速回忆,「小西山,那个扳指?」 顾横之点点头:「那是个很好的扳指。」 很契合他的手指,帮助他赢下过好几次射赛。 阿娘说承了情一定要还,他曾想过送弯刀或者□□,但那些都是军中的装备,不是他的。 而现在,他靠自己在武举里赢了一把匕首,可以毫无负担地送给对方。 「可我那是为了谢你在洪水中救了我啊。」贺今行哭笑不得,「你特意送我,我不应该拒绝;但我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收下,还得再给你回礼。到时候你若再回我,岂不是循环往復,没个终结的时候。」 他说着再也忍不住,肆意地无声地笑起来。 未至十五,不甚圆融的月亮从池边树梢冒出,挂在他肩头,清亮的光辉凝在他髮簪流云上,蕴成一颗白露。 顾横之看着他弯弯的眼睛,就像一弦月牙,可以将他身后那轮凸月补成满月。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未觉多。 于是他说:「可。」 可以投桃报李,琼玖换琚,永不终结。 贺今行也敛了笑,接过对方一直举着的匕首,正手握鞘,拇指轻轻一拨柄头,匕身便滑出两寸。 雪色薄刃在月光下一闪,他神情随之一亮,「好锋利的匕首,谢谢啊。」 顾横之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你俩干嘛呢?」贺长期走到一半才发现后头根本没人,遂没好气地回来找他俩。 「这就来了!」贺今行赶忙收了匕首,叫顾横之:「走。」 来找人的大哥迎面作势要给他一记爆栗,他矮身躲过,快步跑向远处站着等他们的裴明悯三人。 「就属这时候熘得最快。」贺长期摇头,又叫顾横之快点儿一起走。 然而后者不疾不徐。 他看着对方可以称得上是柔和的脸色,纳闷儿地问:「你这心情怎么忽然就变好了?」 「我想起一句诗。」顾横之抬头看向浩瀚寰宇。 万里晴夜,明月当空。 「什么?」 「月出皎兮。」 「……」贺长期无语:「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考文举。」 顾横之只是笑,也不多说,加快脚步追上同伴们。 刚到中庭,便听诸人议论纷纷,显然感到震惊的不止他们。 「怎么会是小侯爷?」 圣上无子,宗室凋零,在小皇子过继之前,忠义侯作为唯一的嬴氏子弟,也颇受关注,很多人都听说过他。 「没听说啊,我前天问过我三叔,说还是裴大人来着。」 「那怎么忽然就变了,难道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此举有何用意?」 第204页 「难道……」 未尽之言在两列佩刀侍卫涌进庭院时戛然而止,众人整袖以待,不多时,礼部仪制司郎中引着一人在侍从簇拥之下走来。 这人身材高大,戴玉冠,着圆领窄袖的赤色长袍,宽阔的肩背撑起一条以金线织就的四爪飞龙,系玉带,佩翡翠;行走间步伐有力,面不言笑,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虽是便服,但也带着公侯的品级,身份不言而喻。 众人便齐声行拜礼。 「诸位请起。」嬴淳懿停下来答礼,拱手道:「陛下特命本侯替他前来向诸位道贺,恭喜诸位两榜登科,名扬天下。」 朝廷的赏赐在祭祀之后便送到了各人居所,此时众人无需行大礼,只再一拜,以谢皇恩。 郎中随即让手下主事安排进士们入席,一面高声介绍:「诸位可是有口福了,今晚这宴席的主厨乃是飞还楼的老大厨,早就歇手回家饴儿弄孙的『杜食翁』。」 无需多言,只要在京城待过的人便知他说的是谁。就连晏尘水都不由发出惊嘆,小声同贺今行他们说:「这位大师可厉害了,以前在飞还楼掌厨时,皇帝想吃他做的菜都要提前两个月预订。」 郎中又道:「若非借了小侯爷的面儿,还真请不来。」 众人入座,席面酒菜果真丰盛无比,只色香便令人食指大动。当即便有几人起身特意向小侯爷道谢。 「不过一席酒菜罢了。」嬴淳懿行至主桌,面向众人道:「本侯昨日才接到旨意,时间匆忙,未来得及给大家备礼,只能讨个巧。尔等皆是经世之才,只要用心,假以时日,必能再以官身名震大宣。到时登上崇华殿的元宵宴,别笑话本侯今日寒碜就是了。」 他神情诚恳,态度认真,又玩笑着自嘲以抬高在座进士。不少人感动不已,热血上头,好似已然看到未来的自己出将入相一般,纷纷出言应承。 贺今行知道嬴淳懿手里握有飞还楼的地契,对此举倒也不算惊讶,只是仍然不解对方为什么会顶替裴孟檀出现在这里。 正宴既开,一甲同坐主桌,在座几人都是「食不言」,奈何前来敬酒者众。安静的环境很快吵嚷起来,他便收敛思绪,专心吃席。有人要与他干一杯,他便抱歉地道一句「身疾忌酒」;有小侯爷与裴家小君子在,也无人刻意纠缠,甚至能收穫一束同情的目光。 觥筹交错几许,嬴淳懿接了一圈祝酒,该认的脸都认得差不多了,便借不胜酒力离了席。 侍从包围着他,想要挽留他的人也没有办法。 忠义侯一走,席上众人彻底放开,互相串场。拘谨的接连离席,剩下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暂时卸了心防,一同寻乐。 花厅桌椅妨碍,便奔至中庭。有人把酒当歌,有人趁醉吟啸,有人抢了伶人的琵琶、在漏夜里弹《阳春》;有人为琵琶喝彩,有人不服,抱着一面大鼓爬上台谢栏杆,迎风击鼓,袍袖飞盪,「咚咚咚咚」盖过全场。 铁砚磨穿,目不窥园,才登蟾宫、折桂冠。 读书路到头,官途初将始,事明朝再思量,今夜且倚东风、豪兴徜徉。 鹿鸣宴通常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就是因为这些狂人往往会烂醉如泥,蹬地为席,扯天为被,随处睡倒,最后还得荟芳馆的守侍来挨着盖毯子。 闹到亥正时分,就连裴明悯也饮了几杯酒,面色绯红,但还记着时辰不早,要归家去。 贺今行替他去找江拙,找了一圈,才发现他在一面临水的栏杆旁,一边焦急地叫着「你小心掉下去」,一边试图把蹲在栏杆上的晏尘水给弄下来。 后者怀抱大鼓,埋头趴在鼓面上,竟睡着了。 江拙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般松了口气。贺今行却不敢乱动,回去把自家大哥叫过来,两人一齐把这一到时间就睡得天昏地暗的人给搬了下来。晏尘水许是喝了许多酒,被折腾着搬到馆外竟还没醒,裴明悯便让他们把人放到自己马车上。 这人一遇车座便躺平了,舒坦地伸直手脚,才把怀中鼓放开。 马车坐不下,贺今行便拜託裴明悯先把晏尘水送回去,又同贺长期和顾横之告别。 后两人本想等他一起,但他俩住的客栈挺远,又和晏家不在一个方向,便也作罢。 两拨人走远,街上渐渐冷清下来。 贺今行站了片刻,一个人抱着皮鼓,回馆去还给伶人。 盛宴未尽,已是满目狼藉。 从前先楚王在此大宴前来投名的奇人异士,宴罢或许也是这幅场景。 一名侍女前来与他低声说了句话,他便跟着她穿过高台,去了内院。 到得穿堂,侍女便止步告退,贺今行独自推开房门。 前院声音都已听不见,屋里静悄悄的,柜上香炉青烟裊裊。 次间摆着棋桌,嬴淳懿盘坐上位,正在解一盘残局;灵清目明,不见半点醉意。 贺今行知道他乃「高阳酒徒」,宴上几杯酒远不够填他海量,对坐后开门见山:「秦相主考,王正玄副考,再有裴相代使鹿鸣宴,本是旗鼓相当的局面,你横插一脚是为什么?」 嬴淳懿说起昨日去观看武举殿试而碰上皇帝,「陛下有命,我自当遵从。」 贺今行并不认可这个理由:「你明知陛下一定会去镝阁。」 「你忘了?裴相是我的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算不得什么。」嬴淳懿递给他一罐白棋,棋子玉质莹润透亮,「贺你夺魁。」 第205页 他接了棋罐,放在手边,并不看棋盘,保持着一种安静的要问出个答案的姿态。 嬴淳懿沉默片刻,才沉声道:「我若不主动争取,难道要做一辈子的闲散『小侯爷』?」 他屈起两指,以指节轻扣棋盘,「我将要及冠,你也将步入仕途。时不我待,机不可失,再蛰伏下去,怕是等不到出头的机会了。」 「你身为宗室,师生关系不过一层外衣,没人会认为你站在裴相那边。你插手只会把这潭浑水搅得更浑。」贺今行眉头紧锁,「秦相与裴相明争暗斗已久,眼下看似有机可乘,但机缘还是诱饵尚不可知。况且国库亏空就是悬在朝廷头上的利剑,不管谁想出头都得面对填补亏空的问题,然而补足五百万两白银谈何容易?一旦填补不当,铡刀落下,不知又要砍掉几颗人头。」 嬴淳懿却是模煳地哼笑一声,「你久不在宣京,嗅觉变得迟钝了。」 他站起来,负手踱步至窗前,窗扇紧闭,又回过身道:「我跟老师通过气,嬴旭过继,外戚强横到如此地步,就是他秦家走向覆灭的预兆。而国库亏空大半出在工部,傅禹成也是秦党的人,这就是他们敲给自己的丧钟。现在已是三月,只要补不足亏空,不到八月,朝局必起大动盪。」 贺今行:「你的意思是,你和裴相要隔岸观火、伺机而动?」 他也直起身,缓慢地说:「我不能理解。国库亏空固然是秦党贪得无厌,但国用与民生息息相关,当前难道不该精诚协作,共渡难关,之后再行清算?」 「若这一回还让秦毓章扛了过去,事后清算又能有多大的力度?」嬴淳懿的声音冷下来,「没有不黏汗的钱,也没有不流血的权。秦毓章权倾朝野,秦党根深蒂固,要搬倒他,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停顿片刻,直视着贺今行的眼睛,再低声道:「秦家把全副身家都押在那个小孩儿身上,就算裴相不是我的老师,我也必须想办法让他站在我这边。」 「裴相可以等,但我不能等。阿已,你能明白吗?」 「我……」贺今行垂下眼,棋盘上残局纷乱,无论走哪一步皆是死路。 他按着棋桌,脑海里思绪飞快地运转。 嬴淳懿走近一步,继续说道:「更何况此事并非我主动提起,而是陛下点名要用我。裁撤五城兵马司一事,我递了两回摺子,第一回没有回音,第二回陛下批了准,今日又让我来见这些新科进士。难道这不是明摆着给我机会吗?陛下既给了我机会,我就没有不抓住的理由,也没有可以退缩的选择。」 「陛下他——」贺今行勐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 「均衡乱中求,乱起来才好寻破绽。」嬴淳懿一直盯着他,唇角勾起的笑带着一点睥睨的意味,「我也是今日才想明白。陛下或许腻了太后若有似无的压制,又或许腻了十几年如一日的朝局,需要一颗棋子来搅乱局面,好重新掌控朝堂。」 他拈起一粒黑棋,摩挲几许,「啪」地丢了在棋盘上,微微扬起下颌。 「不如我来。」 第078章 卷一完结 贺今行一时怔住,他没有去想权力的争夺、交移与所能得到的利益,而是莫名想到了去岁重明湖泛滥时淹没的耕田。 过了新年,开春播种,青苗与水利是官府的大宗支出;社学应该早就开了学,悬壶堂全年不闭,也全都依赖官府拨的银钱运转;还有三军的饷银,他们西北已经熬了一年。 他不由震撼道:「可国库支撑的是整个大宣啊……」 「撑过八月便好,少了秦党贪污,税收必定有余。」 嬴淳懿却并不担心,再道:「你想要彻底改造五城兵马司的想法或许也可以直接实现,陛下本来就想动这个地方。只要在先行的加俸裁撤之后,有那么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向陛下谏言,便能彻底掀了五城兵马司。」 「你们想让谁去?」 「此人两袖清风,不群不党,嫉恶如仇,有一把刚直的骨头。由他出面,没人会认为有谁在他背后指使。」 贺今行立刻猜出他说的是谁,失声道:「孟大人已经七十了,他年前大病一场尚未痊癒,而且膝下无子,还有半失明的老妻要靠他俸禄生活。」 「孟若愚既为右都御史,身负纠举百官、谏诤君王的责任,这就是他该做的事。你不是在收集五城兵马司底下兵员欺男霸女横行坊里的证据么,只要私下交给他,他必然要当朝参上一本。」 「话虽如此,但那些兵员与地痞无异,我把证据交给他,就是让他做靶子,送他去死。」 嬴淳懿皱眉道:「试问我们可有欺骗他,怂恿他?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总之我问心无愧。阿已,这事儿你不做,我也必然要做。」 「不。」贺今行摇头,他下定决心道:「我来做。」 「你愿意就好。」嬴淳懿心下稍松,筹划道:「至于参劾之后,有伺机报復的,大不了我派人保护……」 他说着说着,眼前烛火微动,接着整个房间都摇晃起来。 「淳懿?」贺今行接住他迎面倒下的身体,疾声道:「你怎么了?」 对方比他年长,体格也比他大一圈,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胳膊上,还用微弱的声音说:「……没事。」 他立刻摸脉,观面色,而后凝重道:「不,你这是中毒了。」 第206页 「什么?」嬴淳懿只觉神思开始混沌,但心中瞬间涌现的杀机仍让他清明些许,抬手点了自己胸前大穴,咬牙道:「谁、要、杀、我。」 「莫动气。」贺今行把他挪到旁边椅子上坐下,又迅速地再把了一回脉,「必须尽快解毒,你随身可有大夫跟着,或者我叫人去寻?」 「不。」嬴淳懿紧紧抓着扶手,「我不能在今晚、在这里出事。」 「你送我回公主府。」他昏昏沉沉地说,又扬声道:「来人!」 很快有侍女匆匆推门进来,垂头叉手站在明间答应。 「备车!」嬴淳懿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道:「从后门走。」 但侍女似乎还是察觉出了不对劲儿,因隔断处未设屏风,她抬头便能看到里间,惊唿:「侯爷,您怎么了?」 她跨前一步,袖口寒光忽闪。 贺今行从她一进门开始就盯着她,立即抓起手边棋盘打落射来的飞刀,同时挡到后者身前一脚蹬在那扑上来的侍女胸口,将人踹出丈远。 棋子「簌簌」落了一地,因是玉质,声音竟清脆悦耳。 那侍女一击不成,利落地翻身而起,便要脱逃。 房门大开,她刚动两步却忽地僵住。 贺今行正要追上去,眼尖地发现那侍女的胸口左右就在刚刚被打入了两枚钢针。一道人影随之电闪进屋,扼住了侍女的下颌。 然而晚了。 「自尽了。」来人有些讶异地说,松开手,任侍女的身体软绵绵倒在地上,然后转头问:「没事儿吧?」 她一身打扮与那行刺的侍女无异,显然早就混入荟芳馆,露出脸来,却是携香。 贺今行扶起嬴淳懿向外走,「我没事,但淳懿中了毒,必须马上找大夫。」 携香一惊,看到面色灰败的嬴淳懿,立刻摸出随身携带的小瓷瓶,倒了颗药丸递过去。 后者直接吞下,唇色已然发紫。 她赶紧帮忙搀住另一边,「好厉害的毒,冬叔的解毒丸只能压制一时,寻常大夫怕也解不了。」 贺今行与她对视一眼,做出决断,然后对嬴淳懿说:「我认为公主府并不安全,而且你需要马上解毒,我带你去找贺冬,你应该知道他。你带来的侍从怎么办?」 嬴淳懿几乎是被架着走,艰难道:「是人是鬼不可知,不要惊动他们。」 他先前要见贺今行,特意让跟来的侍卫都去吃酒,只留了个贴身侍女,却被刺客冒充,原身怕是凶多吉少。 「阿已,」他死死攥着贺今行的手臂,后者不得不停下看他。 他狭长的凤眼竭力睁开,嗓音已变了调,仍坚持说:「我信你。」 无比的寂静里,前院丝竹隐隐约约。贺今行沉默片刻,回以安抚的目光,拍拍他的手,「你放心。」 跨出门时,眼风扫过室内,棋盘边搁着茶盏,茶水未动,只有香炉里的香一直在燃烧。 三人以最快速度到后角门,分头牵马套车,驶出荟芳馆。 携香驾着马车,从后巷绕往正街。贺冬的医馆在外城东北那片的七条巷,几乎要横穿整座城池。 这一片皇室园林与世家别院混布,少有闲人往来,子夜时分更是空无一人。 马车一路疾驰,马蹄声混杂车轮声,越走越焦灼。 「驭——」携香忽地勒马急剎。 长街当中,一人拄刀而立,阻了他们去路。 身后几乎同时传出声音:「不要停。」 「是!」携香毫不犹疑地应声,松了缰绳,挥鞭重重抽在马屁股上。 马儿嘶鸣一声,疯也似的狂奔起来。 她左手一旋,指间便夹了三片薄叶刀。 车厢里,贺今行收回贴在嬴淳懿背后传输真气的手掌,将人小心地靠到车厢壁,叮嘱道:「你切莫运功,否则毒入心脉,金仙难救。」 后者面如金纸,几乎说不出话,只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颠簸中,他微微笑了笑,然后回身撩起车帘。 「姐姐让开。」 携香盯着前方戴斗笠的刀客,不必回头便知他的想法。 她默契地一侧身,容少年飞身而出。 刀客拖刀,刀尖划过青石板,发出「呲呲」的刺耳声。 他运气聚势,以逸待劳,要一刀将这辆马车连人带马噼翻。 马车距他不到两丈,马儿似察觉到危险,速度慢下来。 携香深吸一口气,又是一记狠鞭。 贺今行一步蹬在车板,再踏马背、点上马头,高高跃起。 顾横之回礼的那把匕首没有剑格,他拔刃出鞘就像伸出拳头一样容易。 三柄飞刀从他脚下射向刀客,刀客挥刀打落暗器。 就是这一瞬! 少年如逡巡已久的苍鹰终于捕捉时机一般,扑向自己的对手。 他借着下坠之势,狠狠将匕首插入对方喉咙,没入半截才至;然后抱着人就地一滚,马车车轮挨着他的身体碾过。 「公子!」携香一口气才唿出去,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没事!别停!我随后就来!」贺今行高声回答。 携香咬牙,再一次挥鞭赶马。 马车轰隆隆驰远,贺今行吐出一口血沫,抬手合上身旁刀客的眼睛。 这张显然是江湖人的脸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就是难以置信的眼神。 他战慄着爬起来,左边大腿处的衣衫已洇红一片。 第207页 一击必杀的代价,就是挨了这深可见骨的一刀。 但好在他的匕首更锋利,对方的喉咙也更脆弱。 刀客的斗笠和刀都落在周围,贺今行跛着腿把刀捡起来。 他要拦的不止一个人。 能用长兵器,自然还是长兵器更好。 然而一抬头,便见街边楼上窗口,一名少年震惊地看着自己。 「别叫人!」他压着声音喊道,然后忍痛攀上高墙,和那少年隔着一棵树对话。 「怎么老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遇到你?」秦幼合觉得稀奇。 他和他爹又吵了一架,独自跑出来住,没想到睡不着开个窗都能看到打架,其中一方还是他认识的,午间才簪花游街过的状元郎。 「我也不想。」贺今行无奈道,忽地灵光一闪,连忙问:「你现下有事吗?」 「没啊,这不睡不着嘛。」 「那你带护卫了吗?」 「啊?当然带了,你问这个干嘛?」 「有马吗?」 「当然有啊。」 「那我请你帮个忙。」贺今行快速地说:「你带上你家里的护卫,越多越好,从这里斜插到正阳街,应该会碰上一辆马车,打着乐阳公主府的牌子。你跟着他们,保持十来丈的距离,直到跟到七条巷,之后你转道去哪里都可以。」 「啊?」秦幼合懵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这是要我护送人啊?为什么?惹什么事了?车里是谁?不会是淳懿吧?」 贺今行便不说话了,沉默地看着他。 「那就是了……」秦幼合说着就要下去,忽然暼到对方额间淋漓的汗水,又趴回窗台上,皱起眉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是我没有马也没有护卫,所以需要你出手帮忙。」贺今行温和地笑了笑。 月光洒了他半身,看起来就像话本里半夜才能化成人形的精灵。 「那行吧,小爷就当找个乐子。」秦幼合拍拍手,说:「我帮了你的忙,你明天得陪我玩儿。」 「好啊。」他应道,看着对方跑下楼,才滑下墙根。 这座宅邸的正门在另一条街,不会发现这里的事。 他一面想,一面严肃地看着自己从荟芳馆过来的方向。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持蛇杖的老妇人,一个提着剑的中年男人,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 本是包抄夹击的万全之策,怎料那刀客一招都敌不过,他们也只能如此现身。 贺今行提刀伫立,与两人隔着三丈距离对峙。 那老妇人开口道:「年轻人,你是哪门哪派的后生?要与我等为敌。」 「无门无派,不过一读书人。」他平静地说,额间渐起密密麻麻的细汗。 大腿伤口痛得厉害,但他不能示弱,还要尽可能地拖时间,于是反问:「若我没猜错,尔等乃江湖中人。既是江湖人,为何要卷进朝堂事?你们可知你们要杀的是谁?」 剑客说:「忠义侯嬴晅,居乐阳长公主府,于今日酉时前往荟芳馆,伺机杀之。」 他复述了一遍他傍晚被告知的消息,似有些欣喜:「我只需要杀了他,便能还清二十年前欠下的人情。」 老妇人颔首贊同:「老身也曾答应某个人可以无条件为他做一件事,现在他的后人来收回,老身自然要遵守承诺。」 她有些疑惑,「你无门无派,却有如此功夫,难道是忠义侯特意请来的打手?」 贺今行摇头。 他身体越痛,脑子越清醒,甚至借着思考分散痛楚。 天子脚下皇城根,是谁敢如此明目张胆,指使江湖流客截杀皇室宗亲。 而且太平静了,就连掌控全城的漆吾卫似乎也没有反应。 「既不是,那你为何要替他阻拦我们?」老妇人再道:「若只是寻常朋友,做到如此义气就已经够了。老身高看你一眼,只要你让开,咱们就当从未见过。」 剑客也说道:「你左腿受了刀伤,是不可能胜过我的。不如就此让开,你去疗伤,我去杀人,两不相干,各自如愿。」 贺今行站在大路中央,一动不动,只是问:「你们一定要去杀他?」 老妇人冷下脸:「看来你是不愿意让了。」 剑客轻笑:「也罢,就杀了你,再去杀那小子,你俩黄泉路上也好作伴。嗯,还有个女人,也不算寂寞。」 剑客拔出长剑,扔了剑鞘。 贺今行双手握刀,侧身起势;未处理的伤口直接崩裂,流血不止。 但他恍若未觉,眼里只有对面他必须要杀的那两个人。 师父说,学武功并不是为了杀人,但你若决定要杀人,就要有搏死的决心。 捨生忘死,才能他死你活。 风起云动。 如水月华里银光乍现,剑客刺出一剑,贺今行噼刀相迎。 白刃入肉,拖出一蓬血花。 「最后一个。」 陆双楼及时踢开尸体,避过喷出来的鲜血,边说边拿手帕擦去刀刃血迹。 今夜任务到此结束。 他轻快地将执汝刀插回鞘中,准备迎接假期,刀入半截,却倏地一顿。 随即反手出鞘,用尽全力旋身挥刀。 巷子窄,偷袭者必定躲不过这横扫的一刀。 他的刀确实遇到了如切进骨肉一般的阻力,然而却没有预料中的鲜血喷出来。 第208页 有两根手指夹住了刀尖。 白衣白髮,如拈起一朵花。 陆双楼与这人对上视线的瞬间,全身汗毛竖起,每一道神经都在叫嚣着让他快逃——这种感觉,他此前只在漆吾卫统领陈林身上遇到过。 然而他生有反骨,越是令他感到压迫的,他越想反抗。 他正要使力夺刀,谁知对方却先他一步收回手,从他身旁绕了过去。 他怔愣片刻,勐地回头,那道雪似的背影已然走远。 不服。 陆双楼转身便要追,却被抓住了肩膀。 「你想干嘛?」是他这趟任务的搭档,一个年近不惑的漆吾卫老人。 「有不明目标出现,自然要追查。」 「咱们只负责解决公主府上的江湖客,多一个名单外的人都是滥杀,要领罚的。」搭档挎着刀,丝毫没有临战的觉悟,见他固执,便无奈道:「你看刚刚那人是不是背着个琴匣?」 他不明所以,皱着眉点头。 「那是『琴杀』飞鸟,十五年前就是天下第一杀手,再来十个你我也没把握动人家一根指头。不过还好这魔头自视甚高,非千金相请,绝不出手。」搭档便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老规定,凡是见飞鸟踪迹者,必须立刻向统领汇报。赶紧处理尸首然后回去啦。」 陆双楼抱着自己的刀,拧眉看向飞鸟所去巷口,出去就是荟芳馆所在的正街。 他稍一犹豫,月下檐明墙暗,早已没了人影。 东西向的宽阔大街上,马车唿啸着疾驰,两边帘帷几要飞起来。 嬴淳懿忍着呕吐挪到车厢入口,实在没力气掀帘子,断断续续地说:「若是再有……埋伏……你就直接……跑……」 携香牢牢控着缰绳,任马车颠簸如行狂浪之上,她亦稳如泰山驾轻就熟。闻言道:「小侯爷放心,只要婢子不死,一定护你周全!」 她想着断后的少年,秀气的眉毛竖成倒八,眸光如隼视,狠戾非常。 青年得到回答,便不再说话,闭目调息,以节省精力。 他的筹谋才刚刚开始,他并不想死,他要挺过这一遭,活下去。 心中的野兽在黑暗里无声怒吼。 轻云蔽月,暗淡了刀光剑影。 贺今行与剑客甫一交锋,便落于下风。 剑客一柄软剑舞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剑法粗中有细,可攻可守。 他大腿受创,剑客便专攻下盘,令他处处受制。 更何况还有一位按兵不动的老妇人,虎视眈眈。 他干脆舍了防御,如打拳一般使刀,噼砍斩刺,一刀比一刀兇狠,竭尽全力没有半点退怯之意。 哪怕每进一步,剑客的剑就要在他身上多划一道血口。 因为一退,便是死路。 只要能找到剑法的破绽,找出剑客的命门。 被割上一剑、十剑、百千剑,都是值得的。 决定生死输赢的只有最终那一招、一式。 「你和忠义侯是什么关系?如此不要命地替他阻拦我们。」剑客寒声问道,手中长剑更加诡谲。 他自忖武功与状态都好过正在交手的少年人,却被迫一退再退,心境渐有裂痕。 贺今行却没有分神回答,双眼蓦地爆发出极亮的神采,破绽已出—— 他抡起一刀以肉眼难及的速度噼下。 直视他的剑客只觉刀光刺眼,如日轮降临头顶,立即收剑横挡。 谁知那一刀竟直接噼断了宝剑,噼开剑客的身体。 「竖子岂敢!」旁观的老妇人点地飞身上前,接住剑客,一掌拍在贺今行胸口。 后者被轰出丈远,撞到街边高墙上,摔得头破血流。 剑客已然断气,老妇人放下他的身体,拄着蛇头拐杖踱步到少年跟前。 「我看你年纪轻轻根骨卓绝,本想放你一马,谁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杀了我们两个人,毁了我们的计划,我只能带着你的人头回去,也算对那人有个交代。」 贺今行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那把卷了刃的长刀不知掉在了哪里。 他浑身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身长袍彻底报废,星蓝的布料被鲜血浸透,整个如血人一般。 「我不喜欢、杀人。」他张口便有血涌,脸上煳着血与尘土,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澈,比月色更皎洁。 「你这样的孩子,若在平时,老身倒也肯怜悯一二。但今时不同往日,多说无益,去死吧。」老妇人退后两步,抬手挥袖向他洒出一片粉末。 她擅于用毒,江湖人称「百毒婆婆」,一手毒术神鬼莫测,无人敢轻易近她周身三尺。 「我很抱歉。」贺今行说。 他全身都是伤,稍动一下便疼痛无比,只能暂且如雕塑般一动不动,任毒粉落满身体。 百毒婆婆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痛苦地气绝倒地。 然而十个唿吸过去,少年人仍立在原地。 「我从出生便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以致得了个百毒不侵的好处。」贺今行动了动唇角,竭力抻直身体,「你若没有武技,是杀不了我的。」 「什么?!」百毒婆婆满目震惊之色,倏地举起手中蛇杖,挥向贺今行的头颅。 后者立即跨前一步,将匕首先行送入对方腹中。 蛇杖挨着他的太阳穴停下,老妇人看着他,嘴唇蠕动片刻,「轰」地倒地。 第209页 贺今行确认她咽了气,才拖着腿向前,走了两步,便气力散尽,跟着仰面倒下。 夜空浩荡,轻云蔽月,哄着城池安睡。 他眨了眨眼,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传入耳朵。 他想偏头去看看,但是太痛了。 「侠客不怕死。」 来人白衣白髮,背负一方琴匣,身姿如松。 「怕在事不成。」 一点微凉落在贺今行额头上,紧接着落在脸颊、手心。 「事成不肯藏姓名。」 飞鸟停在他身边,嗓音就像风一样。 他静静地仰面看着对方,许久不见仍是熟悉的眉眼,终于牵唇露出一点笑意。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啊,师父。」 春雨终于铺天盖地落下来,声势浩大,到了却如羽毛拂过皮肤,一点一点地洗去贺今行身上的血迹。 飞鸟也微微笑:「能自己起来么?」 他想了想,没有说能不能,而是试着爬起来。 飞鸟又问:「能自己走么?」 他站起来就用尽了刚刚恢復的那一点力气,迟疑片刻,确定地摇头。 「那就上来罢。」飞鸟解下琴匣,背对着他矮下身。 「谢谢师父。」贺今行依言趴到他背上,贴上去的一瞬间胸腹伤口剧烈作痛,但是他一咬牙,便忍过去了。 飞鸟一手揽着他,一手提着琴匣,在濛濛春雨里向东而去。 「师父,你这几年去哪儿了?」 「西南,西北,关外,塞外。」 「剑南路啊,有去剑门关吗?」 「去了。」 「那你念诗了吗?」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过剑门。」 贺今行便搂着师父的脖颈低声笑起来,笑得牵动伤口,又趴在师父的肩头,竭力忍笑。 「师父,还记得我曾经在殿问过你一个问题么?」 「当然记得,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不确定,但或许是。」 「那你告诉师父,侠是什么?」 「……侠,就是善。」 (卷一 完) 第079章 一 深更半夜,七条巷深处的一间屋子里却明亮非常。 门窗紧闭,点燃的每一盏油灯都像一个小火炉,烘得贺冬脸上身上都是汗。他那双手却是干燥无比,卷开针袋,捏起一根细长的金针。 嬴淳懿靠坐在屋里唯一一张太师椅里,抓着扶手,裸着上半身,咬牙任他施针。直到九根金针全部入体,他才闷哼一声,不可抑制地吐出一口污血。 血迹顺着胸膛流至腰间堆叠的袍子上,雪色的里衣与赤色的外袍与都被染得如墨一般。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无人来为他清理脏污。 他自己更不敢妄动,闭着眼缓了几息,带着血的唇齿开合道:「冬师傅这手金针之术了得。」 「小侯爷还是别说话为妙。」贺冬搭着他的手腕摸脉,神色皆是淡淡。 脉象并未缓和,大夫眉间摺痕更深,再次取针,「我眼神不好,又容易走神,话太多,小心我一个不注意就扎错了地方。」 嬴淳懿便闭了嘴,待对方扎完手中那根金针,才道:「对不住。」 贺冬按上他的手,没立刻接话。九针已过,他必须时时切脉。 一刻钟前,他正准备入睡,医馆大门突然被敲得哐哐响。这里平常少有人来,他一听便觉不好。 果然出了事。 携香把扛着的人给他,匆匆交待几句,便要回头去接应小主人。 贺冬又惊又急又怒,本想随那丫头一起去,但贺平近来一直带着人盘桓玉华桥那边,这里就他一个,人手完全不够;嬴淳懿又身中剧毒,危在旦夕。 他没有法子,只得立刻点灯救人。 「小侯爷知道就好。」他收回手,不再取针,反而开始拔针,一面快速说:「但这话你不应该对我说。」 嬴淳懿心里明白他说话这么夹枪带棒是为什么,颔首道:「连累阿已,是我之过,待他回来,我会亲自向他道歉。除此之外,晅也得谢冬师傅愿意施救。」 他以名自称,便是把自己摆在了低微的位置,显得诚恳许多。 说罢又动了动眼珠,似打量室内,「冬师傅医术高明,这铺子逼仄,倒有些屈才。你们贺家的人,看着再柔弱的,也仿佛能爆发出一股力量。就像携香,她在景和宫做了五六年的宫女,我竟不知她也身怀绝技。」 然而贺冬心下只觉得好笑,神色也无甚波动,「非我想要救你。虽我学艺之时就曾发誓,身为医者不可对病患见死不救,但这誓言早就破过不知多少回。」 停顿片刻,又毫不客气地说:「我家主子愿意拿命给你断后,我必然也会全力以赴救治。小侯爷就省省力气,不必再试探了。」 他将所有金针取出,又诊了一次脉,面色越发凝重:「况且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救你。」 嬴淳懿攥着扶手的手一紧,正要说出的辩解立时堵在了喉咙口。 「下毒之人奔着要你命来的。这毒奇到我此前从未见过,我虽能遏制毒素蔓延,但至多不过能拖一天。若一天内找不到解药……」贺冬没再说下去,但话里意思分明。 嬴淳懿死死地盯着他,似要看出他在说假话的迹象来,然而对方显然不是开玩笑的人。过了半晌,才蠕动嘴唇,晦涩道:「……罢了,生死有命。」 第210页 他惨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但晅先前所说,皆出自真心,冬师傅莫要怀疑。」 未至弱冠,能如此坦然面对生死,倒叫贺冬对这人改观了几分。 而嬴淳懿本以为绝处逢生,谁知到了仍是生死未卜,大起大落之下再也支撑不住,手一垂,昏了过去。 贺冬把人半扶半拖地弄到后院去,让对方歇下,再回到前堂,毫不犹疑地提了药箱就要出门。 然而一拉开大门,就和人撞了个满怀。 携香正抬着手要敲门,看到他鼻子一酸,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冬叔」。 贺冬脸色一变:「主子呢?」 携香抹了把脸示意身后,他立刻抬眼,就见后面站着一名身量极高的男子,正蹲下身把背上的少年人放下来。 那少年拖着腿走了一步,拄着携香的胳膊,向他扯出个笑脸:「冬叔,我今日考了个状元。」 人没事。 贺冬提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能落下去,长出一口气:「我知道,我白日里就见你簪花游……」 话未说完,就看清了对方那一身被血染透的破烂不堪的衣裳和毫无血色的脸颊。 他勐地瞪大眼睛,一口气梗在胸间,差点直接背过去。 「冬叔!」 一番兵荒马乱过去,贺今行被按在那张太师椅里,小心翼翼地看着贺冬帮自己处理外伤。 少年全身大小伤口数十计,衣裳和皮肉粘黏在一起,后者不得不先拿刀割去。 贺冬想下手重些让他长长教训,又怕真痛到他,也知道痛不痛的吓唬不住他,最后只能嘴上唠叨:「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惜命,要惜命!你总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前者说话了,贺今行才敢跟着小声开口:「我没有,我听进去了,一直都很小心。」 「你敢拍着胸脯说你听进去了?」贺冬脸一沉,几乎是痛心疾首:「嬴淳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偌大一个公主府没几个贴身保护的人,要你替他挣命?今日若非飞鸟师父赶回来,你怎么办?你要是出了事,又让我们怎么办?」 贺今行自觉理亏,扭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飞鸟,「师父……」 飞鸟自顾自擦他的琴匣,淡淡道:「和我无关。」 「……」 搬救兵无望,贺今行迅速地低头认错:「冬叔,我知道错了,下次会更加小心的。」 「还有下次!」贺冬气结,手上动作却更加小心。 「没有没有。」他立刻说,觑着对方的脸色好了些,又问:「淳懿呢?他怎么样?」 他能感觉到贺冬并不喜欢他在宣京认识的这个伙伴,但是他也相信冬叔并不会因此做出什么对嬴淳懿不利的事。 却见对方神色又是一变,严肃地摇了摇头,「不好。」 他也蹙起眉来,认真道:「什么毒,连冬叔都不能解?」 贺冬沉吟片刻,把情况和盘托出,最后看向飞鸟,迟疑地说:「我不行,但飞鸟师父或许可以试试?」 贺今行跟着看过去,声含期望:「师父?」 飞鸟放下巾帕,将琴匣端正地放于柜檯上,才转身看向他们。 「我并不通医理。」 「怎么会?」贺冬惊讶得不自觉抬高了音量,他看着飞鸟,又看看身边的少年,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地打转,半晌才失声道:「可主子的病,一直是飞鸟师父在治疗啊。」 这么多年,他,不止是他,应该说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是飞鸟在医治小主人的病。 就连贺今行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生来有疾,有记忆开始,便在药罐子里泡着。冬叔治不好他的病,寻过的许多名医甚至连病症也看不出,只有师父可以。 哪怕不能一次根除,他也深信师父可以慢慢治好自己。 因此,除了「武功高强」之外,「医术了得」也是飞鸟在众人眼里的标籤。 飞鸟站起身,满屋灯烛未灭,他身形颀长,一人便遮了半室光影。 他逆着光,神情带着些温和的困惑,「我说过,我是按着他娘留下的方子找药,并非自己配置。」 「……竟然是这样吗?」贺冬艰难地消化这个事实,拿起自己的酒壶,「我要开始上药了,你做个心理准备。」 贺今行点点头,他能很容易地接受师父相关的一切,而且他心里还记挂着别的事,「那淳懿岂不是、嘶。」 他咬住下唇,低头看到自己大腿上狰狞的伤口,拿药酒洗过血迹,仍一片猩红。 他忽地福至心灵,「既然是毒药,那我的血能不能——」 「不能!」贺冬直截了当地打断他,将自己研制的创伤药均匀地洒在伤面上。一指长的切口,他看着就痛,话语间更是来气:「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是嫌自己伤得不够重?想死何需放血,直接吊死更快!上吊前先给我来一刀,我好提前下去找你娘诉苦,也免得我一把年纪了还要给你收尸!」 他说着又想起之前那一碗血,怒道:「在稷州有一回就够了,现在、以后都别想。」 「冬叔,」先是烈酒再是烈药,被划破的血肉实打实痛得如火燎一般,贺今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放轻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可、可是他既然到、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就不能、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抓住贺冬的胳膊,「我没事的,冬叔……」 第211页 「不行。」后者十分坚决,看他焦急的祈求又有些不忍心,劝道:「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但现下你本就失血过多,再放血必然要出事。我知道你和他关系亲近,有小时候的情谊在,但你先前已经替他拦了一遭,够了。」 他行医半辈子,又出入军伍,早见惯了生离死别,心肠该硬就得硬。 「师父。」贺今行下意识地偏头去找飞鸟。 在他离开宣京前往仙慈关之前,师父就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说得没错,你不能再放血。」飞鸟走过来,伸出手,「我也不懂医理。但若单说解毒,也并非不行。」 他竖着张开的食指与拇指间,夹着一只灰白的小瓷瓶。 「这是我此次为你带回来的药,应当可以彻底治好你的病。」 贺今行与贺冬俱是一惊,面面相觑,暂且把先前的争议抛下。 后者急切地确认:「当真可以彻底治好?」 飞鸟点头,凝神细思片刻,说:「你娘的手札上,这副药就叫『灵药』。」 「灵丹妙药。」贺今行喃喃念了几遍,豁然开朗:「既然可以治我,那也应当可解百毒?」 「只要有一口气,就能吊着不死。」飞鸟把小瓷瓶递给他。 他宝贝地握在手心,惊喜道:「那淳懿有救了。」 「有个屁!」贺冬气恼无比,恨不能戳着他的脑门儿说:「这是你的药,救你命的!你给嬴淳懿,他是有救了,那你呢?你靠什么活下去?飞鸟师父,你劝劝他!」 飞鸟摇头:「他的药,他要拿去做什么,与我无关。」 「……」贺冬恨上心头,一拍桌子,「我干脆现在就去杀了姓嬴的。」 「冬叔!」贺今行立刻伸臂去拉他,一下用力过度,没拉住人,反把自己摔向在地上。 飞鸟及时揽住他,避免他二次受伤。 「这是怎么了?」携香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看着这几人,惊道:「冬叔,你中邪了?怎么比平叔还冲动?」 贺冬恰好走到她旁边,被她一拦,断了气势,站在原地锤了一拳药柜,「我要是阿平,那倒好了。」 他回头去看贺今行,嵴背垮下来,双目发红,犹如一头已过壮年、力量逐渐下滑的困兽。 「主子,你不是一个人吶,你就不能,就不能想想你爹、你娘、还有我们?」 「我知道,冬叔,我知道。」贺今行摇摇晃晃地站直了,一瘸一拐地来拉他的手臂,「我想救淳懿,并不只是因为我们小时候的交情。他没有与我们为敌,没有要和我们生死不休,他只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我既然能救他,难道要看着他去死吗?」 他靠着贺冬,就像小时候一样依赖对方,缓了口气,轻声说:「如果里面躺着的是你,平叔,或者是携香姐姐,别说一瓶药,立刻拿我的命去换,我也都愿意的。」 第080章 二 贺冬第一次接手贺灵朝的治疗时,后者尚不能流利地说话。 直到二十四根金针用尽,他擦去一脑门儿的汗,才后知后觉地想金针刺穴对七八岁的孩子来说会不会难以承受。 他做军医时就习惯了怎么治伤快怎么来,创口流血难止时甚至会直接上烙铁,对方撑得过去就能活,撑不下去他也没办法。濒死的战友太多,他必须与阎王赛跑,来不及细细呵护。 但宣京不是战场,他应该更温和一些才对。 然而在他紧张的告罪与问询之下,男扮女装的小郡主过了很久才缓慢地摇头,并给了他两块梨膏糖。 那一瞬间,他一下子就放松下来,甚至鼻头髮酸。 像,实在太像。 如同对已故的主人一样,贺冬对这位刚见面不久的小主人生出了亲切的感情。 他看着贺灵朝长成贺今行,甚至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比贺大帅还要了解这个孩子。 每当面临分歧或者困难的时候,贺今行往往会在最后变得沉默。 这种沉默绝非退让或者畏惧,在大多数时候像是一种默许,有着海纳百川的包容;然而当它变成一种坚持后,就代表着万死不辞的决心。 就像这一次,贺冬与他僵持许久,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他胸中翻涌着的愤怒与恼恨难以平息,一句话不愿说,但清醒的理智让他不得不拿了药去救人。 四更已过,贺今行来不及等嬴淳懿醒转,便要赶回晏家。携香送他到千灯巷,再把马车驾去荟芳馆。 飞鸟抱着他下了马车,待携香走远,才说:「三粒灵药缺一不可,今日你分给嬴淳懿一粒,剩下两粒虽依然有奇效,可以疗伤解毒,但却无法根治你所患顽疾。」 巷子里静谧无比,夜雨未停,在他周身打出濛濛的微光。 人声如雨声,轻而沙哑。 「师父你说过,『出剑不悔』。」少年撑着他的手臂稳稳站到地上,目光澄静,「今行也不后悔。」 飞鸟继续说道:「我会再去找。但我此前找了三年才找齐药材,其中不乏无二之物,下一次再找齐不知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十年。」 「不靠灵药,就得靠你自己修行。任祸福在前、毁誉加身,你且不沮不怒不悲不喜,就如道教之『太上忘情』,方可维持。」 「师父放心,我一直记着的。实在不行,还有两粒灵药可以续命嘛。」贺今行牵动唇角,扯起一个小幅度的笑容。 第212页 他摸索出钥匙,要去开门;飞鸟伸臂一揽,晃眼间,两人便落在院子里的屋檐下。 「师父?」衣领被松开的剎那,他下意识地偏头去找人。 「我在。」飞鸟握住他的手,弯下腰来与他对视。 「人生如逆旅。」师父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一直做着失去你的准备,你也应当做好失去我的准备。但我会为你活下去,同时也希望你能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贺今行怔愣片刻,然后无声地点头。 他不敢许诺,只能一天一天地践行下去。 飞鸟轻轻地摸了摸少年人的头髮,「去睡罢,我待到天将明时再走。」 屋中同龄人睡得正酣,贺今行也躺上床铺,偏头向自己的师父,然后闭上眼睛。 师父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冷茶饮尽,一缕晨曦划破窗棂。 宣京城很大,两万五千亩,一眼望不到边。 但九重城阙对飞鸟这样的人物来说,也不过是半炷香便能飞越的距离。 西行要过怀王山,他在某一座山巅驻足。 辽阔的群山峻岭之间,皇陵与朝霞交相辉映,呈现出一种气吞山河的壮丽。 「你果然来了。」蜿蜒的山道上走来一匹马,马上人斗笠披风,腰挎执汝刀。 却是陈林。 飞鸟仍旧看着对岸。 一夜春雨漫染春山,遍野尽显生机。 「我不解啊,今儿也不是祭日,你来干什么?」马儿不再往前,陈林伸指夹着斗笠边沿向上看,自说自话也丝毫不恼。 飞鸟回头,目光越过他,看向其后的山林,忽地嘆道:「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她若见此,一定会很高兴。」 他抬手翻下背负的琴匣,打开来,从里面取出的却不是一把琴,而是一口剑。 虽然他的剑没有剑鞘,但他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剑客。 「琴杀」不用琴,陈林并不意外,摘掉斗笠掷于马下,顺手拢上刀鞘,左手握住刀柄。 一阵风来,他顺着风抽刀,动作不急不缓,堪称赏心悦目。 飞鸟提着琴匣,等陈林拔完刀,才举长剑于身前。 长风猎猎,他双眼微阖,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把剑。 一。 二。 他数着风,刺出一剑。 这一剑,刺破青天锷未残。 朝晖尽收其尖。 「统领!」 山道上奔来两条人影,其中一个提速跃起接住疾速坠落的陈林,然力有不逮,反被撞得一道滚下山坡,缓了足足十来息才爬起来。 「属下来迟。」陆双楼拄着刀啐了一口血沫,就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问:「不追吗?」 他说着看向山巅,山石料峭,不见半点人影。 「丧家之犬四处流浪,难道你要跟着它跑?」陈林按了按胸口,掸掉衣上草屑,便与来时没有区别。他接过另一个下属递上的刀,翻身上马,「离宫半个时辰,太久了。」 「是。」搭档向陆双楼伸出手,他借力站起来,舔了舔后槽牙,临走前又看了一眼飞鸟跳下去的山崖。 回去后已是天色大亮。 傅家大宅里,一众侍女小厮皆已走动了个把时辰,忙碌又热闹;然而出入二小姐院子的,却都凝神屏息噤若寒蝉。 正房前后都开着大窗,挂了纱帘,透气不透风。 阳光透过花草掩映的窗格洒了半室,傅景书坐在床边,亲自拧了帕子,替自己的哥哥擦脸。 擦到一半,一名年长的侍女匆匆走进来,还未福完身便道:「小姐……」 刚一开口,傅景书便抬起半掌,制止对方,「不是有趣的事就不要说了,扰了公子休养,我让你去填花肥。」 「可是小姐,东……」侍女急得满头是汗,想要再试试。然而明护卫把目光转向她,她便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话头又是一滞,最后没法子只能垂首退了出去。 傅景书看也不看一眼,仍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湿润傅谨观苍白的脸颊。 「你做了什么?」后者却开口道:「不必瞒我。」 他咳嗽几声,撑着枕头坐直了些,「你我兄妹一体,不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傅景书把巾帕丢在盆里,一边替他拍胸口,一边柔声解释:「哥哥莫急,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昨晚发现有盆蔷薇生了虫,便让花匠尽早清理掉,免得把我的花给祸害了。」 贴身伺候的小侍女捧来漱口水,她接过瓷盅,递到哥哥面前,「这些小事不足挂齿,哥哥不必忧心,好好地把身体养好才是。」 傅谨观却摇头,又咳了一阵,再开口,声音便更加虚弱。 「你一夜没睡,就为了一盆花?」 他抓着妹妹的手,抓不稳,盅里的水洒到被褥上,他不管,只伸出手指抚平妹妹衣袖上的褶皱。 明岄端走瓷盅,傅景书沉默片刻,低声道:「芷茵下旬便要出嫁,我留不住她,只能给她赶做一些绣品和香料。」 傅谨观一愣,「这么快?」 「是啊。」少女反握住他的手,俯身贴上他的胸膛,慢慢地说:「我只有哥哥了。」 少年眼底很快浮上心疼,伸出另一只手环抱住自己的妹妹,两个人像小时候一样紧紧地拥在一起。 「哥哥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是怎么了,咱俩就睡一晚的时间没见吧?我却好像错过了一整年。」 第213页 难得懒睡的上午,晏尘水绕着贺今行转来转去,惊嘆连连。 「没办法,我真以为那墙上开了门,直直撞了几回,把腿撞折了才发觉不对。」后者搭着前者的肩膀,蹦跶出屋子,在院里坐下。 「那你这是滴酒不能沾啊。」虽然对方没说,但晏尘水推己及人,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喝醉了酒才出了这等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同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张厌深也摇头道:「酒不如茶,少喝为妙。」 携香把早饭摆出来,其他人喝的都是羊乳,端给贺今行的却是一碗刺鼻的浓药。 她觉得心酸,少年人却一饮而尽,笑着把空空的碗底给她看,引得她也跟着笑起来。 饭后几个人一起晒太阳看书,贺今行没觉得那药难以下咽,反倒因为行动不便没法练武,而浑身不得劲。 但没办法的事不能强求,他翻着书,很快也入了神。 日头渐移,门外响起一片马蹄声,携香去开了门。 秦幼合大踏步走进来,嗓门儿比脚步还响,「贺今行,出去玩儿啊!」 贺今行倚着一把大交椅,撩起一侧下摆,给他看自己包扎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大腿。 秦幼合听完原因,没有提出异议,只是说:「这看着起码得养个把月啊。」 他弯腰凑近了看,蹲在他肩头的金花松鼠一下跳到了贺今行的腿上,还没踩实,就被它主人一把捞了回去。 「可你昨晚答应我了,要陪我玩儿一天的。」他直起身,叉着腰冥思苦想,「马车能坐吗?要不软轿?」 「呃。」贺今行难得犹豫不决。 「等等!」晏尘水忽然起身,跑去他爹屋里折腾了一会儿,搬出一架轮椅来。 「我爹很久以前也摔折过腿,这不正好。」 贺今行看他飞快地去打水、把轮椅擦洗得干干净净,犹豫的话吞进了肚子里,「……行吧。」 携香赶紧垫了一层毛绒,待另两个少年人把他架到轮椅上,又在他腿上盖了一张绣花小毯。 「……」 秦幼合自告奋勇要来推他,晏尘水怕他毛手毛脚坏事,两个人为了轮椅正后方的那一小块地方搡来挤去。 贺今行不管他俩,自己试着转了转轮子,能动,便自己转着走了。 「哎,今行等等我!」 第081章 三 三个人出了门,随意地闲逛。 街头一如既往地热闹,秦幼合把跟来的护卫赶得远远的,自己推着轮椅滔滔不绝。 宣京城里有哪些好吃的好玩儿的,他最清楚不过。 一开始晏尘水还笑他玩物丧志,说到「吃」一字,便渐渐来了兴趣,到路过某家老字号时,已然称兄道弟要携手进去买上一封两封的新鲜果子。 贺今行在外面等着,目光飘到对街有些眼熟的门面,陷入沉思。 「进去看看?」另两人买好吃食出来,秦幼合看他一直盯着对街的胭脂铺,便问道。 「好啊。」他想起缘由,绽出一个笑来:「先前曾和这家掌柜说过几句话,我答应考中之后要来买她店里的雪容膏。」 「胭脂水粉啊,买给携香姐姐的?」晏尘水推着他转进铺子里,「我也买一套送给她好了。」 进士出身,朝廷赏银五十两,他暂且不缺零用。 迎上来的伙计听到他这话,面上的笑容更盛,快速地作了个揖便请他们在侧间稍坐;然后抱了一大摞瓶罐盒子来,言语介绍间力推的还是掌柜曾经说过的那一款。 贺今行环视一圈,却没看到掌柜的人影。 秦幼合以为他是因分辨不出好坏而犹豫,撑着下巴说:「这个应该还行吧,我前几日才看到我家的丫鬟给……哪个姨娘买过。」 他说到这儿,转脸问:「有新的吗?」 伙计哈腰笑道:「秦公子放心,新品运到宣京,头一件就是送到贵府,贵府家眷绝对是最先用上的。」 「是吗?」他语气有些疑惑,却并没有深究的想法,一边抚摸滑到手里的金花松鼠,一边随口道:「但显然不够用啊,再送一回吧,要人人都有。」 「是,小的这就让人送过去。」伙计喜气洋洋地应声,又问好另两人要的款式,麻利地下去安排。 茶水上来,晏尘水又拆了一包点心给大家分,一面说:「你对你爹的妾还挺记挂。」 秦幼合捡了颗榛子餵松鼠,「没,就是忽然想起了。她们镇日呆在后院里,怪无趣的。」 「也是。不过能进你们秦家的家门,也不算可怜。」晏尘水又拿了点心递给贺今行,却没被接过去,「今行?」 后者盯着隔间稀疏的珠帘,被叫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带着歉意地笑笑。 他在想五城兵马司的事,要怎么参,参到哪里,才最有效。 少顷,贺今行三人抱着装好的脂粉打算离开时,恰好后堂门的帘子掀起,两个男人走出来,然后是掌柜和一个女伙计。 掌柜沉着脸,似有愠色。 她将那两个男人送出门,转过身来才注意到几个少年,立即脸色一变,挂上灿烂的笑容,福身道一声「秦公子」,又与贺今行和晏尘水打过招唿。 先前的伙计对她耳语几句,她便露出抱歉的神色:「招待不周,还望诸位公子见谅。」 贺今行摇头:「姐姐可是遇上了麻烦?」 「不打紧。」掌柜轻摇团扇,瞥见那两个男人还在铺子外面磨蹭着不肯离去,提高音量道:「做生意嘛,和气才好生财,迎来送往陪多少笑都是应该的。但若要就此以为咱是泥捏的,想欺负到咱头上来,那可是打错算盘了!」 第214页 他随之望去,只看到两个壮硕的背影,「那是?」 「几个兵痞子罢了,被兵马司撵出来,没了进项,就想上奴家这儿打秋风。若非不好惊扰其他客人,奴家早让人乱棍打出去了。」掌柜说着送他们出去,见他真心关切,便敛了神色,微微笑道:「公子不必忧心。奴家乃柳氏商行的人,有大当家和二当家在,任谁想欺辱我们,都先掂量掂量自个儿。」 贺今行想起那日所见,知掌柜所说非虚,便不再多问。 走出不远,晏尘水捏着油纸袋,忽然说:「仔细一看,这一条街数出去,有十之四五都挂着柳氏商行的徽记。玄武大街上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地方。我知江南柳是皇商柳,但竟不知他们做得这么大。」 秦幼合没什么感觉,「那说明他家厉害呗。」 晏尘水摇头道:「商人者,不事生产,乃谋国利。有道是『工商众,则国贫』,适当的行商可以方便生活,多了可不太妙。」 秦幼合:「还有道是『士大夫众,则国贫』呢,也没见哪个官说自己不要做官,或者哪个世族要去种地的。就问你,你愿意去种地吗?」 「且莫说此句乃刺冗官冗士,朝廷运转需要官吏,百官之职有能者居之,我能做御史发挥更大的价值,为什么要去种地?更何况士大夫再怎么也没有商人多,又哪个世家能比得上柳家富足?」 这两人好了没半个时辰,又开始吵架。 贺今行却想起别的事,举起手在他俩中间晃了晃,让他俩停下,说:「其实我一直不解,柳从心为什么没有来参考?」 自那日在西市茶楼前论柴炭价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位同窗。 然而以对方的性子,能特意从江南路慕名来到稷州小西山,兼着的生意再繁忙也不忘读书,千辛万苦走到最后一步春闱,理应拼命考出个好功名才对。 晏尘水虽只见过柳从心寥寥几面,但对他印象很深,也奇道:「是啊,过年那会儿他不是还在京城么?说是要春闱之后再走的,怎么忽然就消失了。」 秦幼合:「柳从心本家在江南路,兴许家里有什么事吧。」 「什么事啊,会试都不考了?」 「我也感到奇怪。」贺今行转动椅轮,慢慢向前,「可惜我不知道他的住址,不能寄信去问一问。」 「我记得你和他是同窗?」秦幼合帮他推轮椅,想到这一层,试图劝慰:「江南柳家大业大,有什么事也都不是事儿。况且他这次就算不考,也没什么影响,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嘛。」 他仰头笑了笑,接住从对方肩上跳下来的小金花,放到腿上。 三个人继续漫无目的地逛街,一路吃吃喝喝,没到午时,腹中便饱了七八成。 暮春的太阳渐趋热辣,他们在街角大树底下歇脚,商量接下来去哪儿。 还没争出个结果,忽听街上有人大声喊贺今行的名字。 循声看去,一辆马车在街边停下,江拙从车上跳下来,「今行!尘水!」 「终于找到你们了!」他跑过来,震惊地打量一番坐在轮椅上的贺今行,眼里渐渐蓄满心疼,喘着气道:「携香姐姐说你把腿摔折了,我还不信,怎么会弄成这样?」 「先缓口气,不急。」后者拍拍他的背,解释:「昨夜出了点意外,算是饮酒误事吧。」 他自责道:「我昨晚该留下来的。」 贺今行哭笑不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也算得个教训,而且没那么严重。」 他撑着扶手要站起来。秦幼合立在侧边,隐秘地扶了一把他的胳膊,然后飞快地收回手。他站直了,展开双臂,笑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裴明悯落后几步,过来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由失笑:「你啊,还是好好坐着吧。幸而咱们有将近两个月的假,不然你拖着腿可没办法上任。」 他只是笑,借着对方的搀扶慢慢坐下。 许是他的神态太过从容,江拙也跟着放松下来,说起正事,「你要回稷州吗?」 礼部在上午贴了告示,新科进士要到五月初一才会被正式授官布职,这之前的时日可由进士们自行安排。 所谓「成名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大部分非京城的进士都会趁此机会归乡祭祖,告慰父老乡亲。朝廷亦十分赞赏这种风气,按惯例,要回乡的进士可在礼部额外领取一份路费。 江拙是要回去的,但稷州和宣京距离遥远,一来一回时间紧迫,他决定明日就走。此时来找贺今行,便是想和对方同路。 后者听了他的打算,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就不回了,不太方便。」 「……也是。」江拙看着他的腿,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振奋起来,拿出一个荷包递给他,「我终于有钱还给你啦。」 贺今行没有推拒,握着荷包问:「盘缠够吗?」 江拙点点头:「够的,我下午还要去礼部领盘缠,听说有五两呢。」 他也颔首:「够就好。」 「哇,突然富起来了啊。」晏尘水双手捏上贺今行的肩膀,摇摇晃晃,「今行,我想吃得浮斋的柿饼。」 「行啊,请你吃。」 「那我现在就要!」晏尘水高兴地推着他调头往城北去,裴明悯与江拙便跟着分列而行。 贺今行,问江拙:「说起来,你可取字了?」 江拙愣了愣,下意识咬住唇,然后摇头。 第215页 他这两个月一直借住在裴府,裴明悯多少知晓一些他家中事,温声道:「从秀才一路考到进士,也该有表字了。你父亲虽不愿管这些,但若你自己取上几个,再去问询你父亲的意见,让他从中挑选一个,想来应该也不会不耐烦。」 晏尘水也表示贊同,「我们也可以帮着出主意,但取字取志,阿拙是怎么想的?」 「……我本想在水经里取,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面对朋友们的关怀,江拙长出一口气,慢慢说起来。 「这是我爷爷最喜欢的书,小时候,他常给我讲书上记载的那些河流。他说,一条河最重要的就是河道畅通不干涸,有源源不断的河水,靠水为生的人们才能生生不息。若是河流淤了泥,改了道,冲垮了堤坝,淹没了田地房屋,那人也就活不下去了。」 「而治水,就是要疏浚河道,让河水畅快地流,规矩地流。洪涝是造祸,治水就是造福。我爷爷毕生的愿望就是治好一条河,但他没能做到,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他说着说着,想起挨着黍水长眠的老人,忍不住红了眼眶,「水经记有河流上千条,大的小的不论,若我能治理好一条,这辈子都值了。」 他说罢哽咽不已,晏尘水拍拍他的肩膀,「别哭啊,事是做出来的嘛。你没做,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 「好志向。」裴明悯也嘆道:「江河千万里,寸心与其疏啊。」 「好文采,这一句意义也不错。」晏尘水情不自禁地一合掌,提议道:「取字『万里』怎么样?」 「字『与疏』?」贺今行恰好与他后半句同时开口,说罢对视片刻,又一同笑起来。 江拙也破涕为笑,说:「我没哭,只是有些感怀。『万里』、『与疏』都好,我先记下。」 「嗯,孝悌为先,待你回去问问江伯父再做决定也不迟。」贺今行说罢,忽觉不对,队伍里少了个人。 他立刻回头,就见秦幼合还站在原地。 少年一身黄衣,远远望去,嫩生生的就像枝头刚抽出不久的新芽。 他一开始就没跟着一起走。 这人,这人……贺今行猜不透他的心思,干脆转着轮椅换了个方向,双手作喇叭状高声喊道:「秦幼合!怎么不走?」 对方这才似回神一般,抬手招来自己的护卫,跟着被牵过来的还有他的马。 秦幼合抬脚蹬上马镫,一晃便坐到了马背上,然后掉头沖向四人。 「你要干什么?」裴明悯反应最快,直接跨出一步,挡在其他几人前面。 「驭——」骏马在他面前高高扬蹄,马蹄铁几乎是贴着他的脸落到地面。 裴明悯被马儿喷了一脸的口气,仍不恼不怒,平和地说:「闹市不该纵马。」 秦幼合却对他视若无睹,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还在城里就没意思了,我要出城去玩儿。」 贺今行皱眉道:「你若要出城,便好好地出去。」 「我知道。」他拿着马鞭向对方一指,「你记住了,还有半天。」 而后纵马直向永定门去,再不回头。 第082章 四 乐阳长公主府按制比照亲王规制敕造,规模宏大而威严。 午后,正堂前的院子里仍洒满了阳光。 两樽浮着碧莲叶的青石缸伫于侧庭,中间摆了一张酸枝木嵌玉捲云纹罗汉床。嬴淳懿伸展双臂搭于床围子上,仰头闭着眼,任晴日盖上身体。 从日中晒到日落,他苍白的脸上才起了一丝血色。 年过半百的吴长史抱着一沓簿子走到他跟前,小声地喊:「侯爷,太阳落了,您小心着凉。」 等到对方睁开眼才继续说:「这是昨日跟着您出去的所有人的家累生平,老奴已经用家法罚过,打算过两日就打发到各个庄子上去。至于失踪的那个丫鬟,已让她的老子娘去顺天府报了官,若是找不回来,就酌情发一些抚恤,单子也附在后头。您看看?」 黄昏晚霞绮丽,映得簿子上的白纸黑字清楚明白。这些人基本都是家生子,几行字便能描绘出一生。 嬴淳懿一页一页地翻看,一边问:「长史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娘的?」 吴长史躬身道:「老奴是中庆三十七年随长公主殿下开府来的。」 「那是挺久了,培养几个能帮着你管家的小徒弟吧,你得了空也好晒晒太阳。」他很快翻完,捏着簿子一扬,「就这样?」 吴长史沉默片刻,弯曲的嵴背愈发低沉,「未能及时随侍在侯爷身边是他们失职,但罪不至极刑。」 嬴淳懿定定地看了对方半晌,才自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长史想哪儿去了?本侯的意思是抚恤太少,养个女儿不容易,多发一些罢。至于其他的,你看着办,要是有人找你求情,你应承下来也行。」 「侯爷宽仁。晚膳可要就在这里用?」 「不必了。」嬴淳懿站起来,一身暗紫鎏金的袍子如抖落,「备车,我要去见右都御史孟若愚。」 吴长史惊了一瞬,随即拱手道是。 「要见谁?」刚进来的顾莲子恰好听到这一段对话,目光落在吴长史手中的簿子上。 嬴淳懿没急着接话,而是吩咐长史:「你先下去准备。」 后者应声退到门廊外,才抬袖擦了擦额汗。 天色渐黑,沉沉地罩着府邸,他看着四处正在上灯的丫鬟小厮,悄没声地嘆了口气。 第216页 院子里,顾莲子问嬴淳懿:「昨晚发生了什么,一直没见你回来?」 他凑近对方,鼻尖微耸,「你面色好差,又一股子药味儿,出事儿了?」 「你倒是一猜就中。」嬴淳懿睨他一眼,转身进殿更衣。 顾莲子跟着他,不慌不忙地说:「你只有在沐浴之后才会穿这件袍子,而泡小半个时辰都洗不去身上的药味儿,肯定不是路过沾染。」 「但我没有闻到血腥气,说明你受的不是外伤。你行动如常,也不像是脏腑受损有内伤。」少年人随意地捡了张榻盘腿坐下,也不脱靴,隔着珠帘望向里间半晌,忽道:「中毒了?」 嬴淳懿没有否认,只道:「你提醒我了,这习惯得改改。」 他将紫袍连带里衣一起脱下扔于地,裸露的半身肌肉坚实而流畅,已然是成人的轮廓。 「我还记得老师曾经给我们上过一节课,说君当无见其所欲,居上位者就得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示于人,你改了也好。」 「听你这口气,是打算看好戏呢,还是怎么着?」 「你既有心思在这儿晒太阳,我有必要跟着急吗?」顾莲子仰面倒在榻上,「难道你怀疑是我下的手?」 「你还没那么蠢。」嬴淳懿从衣柜里拎出一件不常穿的长衫。 「那你觉得是谁?不说府上的下人,当日在镝阁就那么些人,桓云阶?」 「桓统领看似憨厚爽直,实则粗中有细,对禁中更是忠心耿耿,谁也不沾,比崔连壁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这么说,顺喜也可以排除,那就还有两个人。」 「说说看。」 「一个是陛下,一个是咱们的老师。」顾莲子抬高手掌,屈起两指,「陛下要你代老师去荟芳馆,你们三个人自然都是知道行程的。」 「你这样揣测陛下和老师,就不怕他们知道了失望?」 「我竟不知他们曾对我寄予过希望。」少年不以为意,「你否定了当日在场的所有人,那你说,谁想杀你?昨日在你出发前,连我也不知道你要去的是荟芳馆,谁又能提早做好准备?」 「我不管行程是如何泄露。」嬴淳懿换好衣裳,走出来,沉声道:「只要谁有和我一样的心思,谁就是主使。」 顾莲子听到珠帘叮铃作响,坐起来,「你是指秦幼合他爹?」 「若是秦毓章,我此时大概就不会站在这里。」 「万一他老眼昏花呢?你去见孟若愚又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要参秦毓章一本吧?」他开了个玩笑,拄着下巴沉思近日有什么可能牵扯到御史台的事,秀气的眉峰渐渐放平,「如果是五城兵马司那事儿,你递了摺子,撤了一帮人还不够?」 「这一把火要烧到底才行。晚膳你自个儿看着办,不必等我。」青年从他跟前走过,就要出门。 顾莲子忽地跳下榻,叫道:「等等!」 嬴淳懿停下脚步,回首示意他快说。 明间昏黑一片,整座公主府只有这里没有点灯,侍从们因了小侯爷的命令不敢踏入一步。 从黑暗里传出的声音是少年人在变声时期所特有的,清冽而沙哑:「淳懿,我替你去吧。」 嬴淳懿却挑眉道:「你现在愿意掺和这些事了?」 「那堂课上,老师还有一句话,『随其嗜欲可见其志意』。」顾莲子走到他身边,理正衣冠,「现在的局势,你其实不太好出面吧?而我就无所谓了。」 「你住在我府上,你做和我做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君子难罔其道,却可欺之以方,你去要和孟若愚开诚布公地谈,而我有的是方法制造一场意外。」 他仰头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毫无负担地笃定:「你放心吧,我不会搞砸的。」 嬴淳懿注视他良久,才开口仔细说清楚了自己需要孟若愚做的事,然后目送他离开。 又许久,终于扬声叫人进来点灯。 吴长史准备的车驾停在仪门外,顾莲子却没要,也没让人跟着,独自出了公主府。 他看到阶前石狮子旁立着条人影,当即转身要往反方向走,下一刻,就听到那人叫了他的小字。 「莲子。」 那人把他叫住,却就此闭了嘴,再没有一句话。 这几息的沉默让顾莲子本平静无比的心绪忽地翻江倒海,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做出失态的举动。 总有人说会闹的孩子有糖吃,然而他早就明白,那不过是仗着宠爱有恃无恐;对不在乎你的人撒泼打滚,只会让自己更加没脸。 他转过身,抱着手臂挑着眼,看着自己的兄长,「有事啊?」 「来看看你。」顾横之确实有事想说,但阿娘再三嘱咐过他,不能将此事告诉幼弟。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只能补上一句:「我明日离京。」 「……哈?你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说你要回家了?」顾莲子忍不住冷笑:「你在炫耀?还是很得意?」 「莲子。」顾横之又叫了一声,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他从未有过需要向别人剖开自我来进行解释的时候,潜意识里隐约知道应该要做些什么,再稍微细想,脑海里却一片茫然。 他们许多年没见,年幼时相似的面孔已长成完全不同的模样,唯有一双同样继承自母亲的眼睛尚有几分相似。然而互相对视的眼眸里却都没有兄弟久别重逢的激动与喜悦。 第217页 夜风轻轻吹过,华灯初上,巷子直通的吉祥街上渐起人声。 顾莲子抬手掐了一下眉心,神情很快变得冷漠,「罢了,你和我,从出生开始就註定是同姓不同命。我已经看开了,这辈子咱们就各走各的路,你别来对我指手画脚,我也懒得多看你一眼。」 他与兄长错身而过,咬着牙低声赌誓—— 「终有一日,我不靠你们,也能回到蒙阴。」 「莲子!」顾横之下意识地向对方伸手,伸到一半忽地顿住,再想去挽留,人早已走远。 他定在原地,慢慢地蜷起手指。 贺长期本在远处等他,目睹了这对兄弟短暂的会面,赶过来奇怪地问:「你弟怎么一个人走了,你不追?」 顾横之垂下手,说:「没用。」 两人打道回客栈,贺长期拍拍同伴的肩膀,「虽然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矛盾,但我了解你,你不是不管兄弟的人。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说一声就是。」 后者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对话模式,继续说:「明日什么时候走?我也得去和我兄弟道个别。」 在得来讶异的一眼后,他又笑道:「怎么,不欢迎啊?其实殿试之后,桓统领私下找过我,许诺只要我加入禁军,就可以直接从百户做起。」 「但我不想留在宣京。京城杀人不见血,我待不惯这样的地方。我想去真刀真枪的沙场,粗糙却纯粹,不止能守一座城,还能守一州、一路,乃至整条边防线。哪怕有朝一日马革裹尸,也是我这辈子的荣耀。」 「禁军不适合你,横海也不适合你。」顾横之攒起眉,侧头看着他,认真地说:「你该去西北,贺帅帐下有大宣最好的重骑兵。」 「我也想。」贺长期将双手枕于脑后,嘆道:「可是我去不了啊。」 半晌,他又打起精神,「还是最后去看一眼我那倒霉弟弟吧。」 有横之的兄弟做比较,自己这弟弟就让人放心许多,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顾横之知道他说的是谁,微微一笑。 两人不再交谈,并肩走在繁华的夜市里,各自思考着各自的烦恼与希望。 过六部官衙,转玄武大街,出了正阳门,再向西穿两条街,便到千灯巷。 晏大人今日依旧没能按时下衙,院子里却有五个人吃饭,多出一个下午过来的林远山。 贺今行没想到他会回来,正好问他有没有给柳从心写过信。 林远山答道:「我月初过宁西时碰到咱们的商队,让他们带了封信回去给他,但还没有收到回信。我也问了他们临州的近况,是出了点儿事,但已经被大当家解决了。你放心吧,有大当家在,不可能出事的。」 他摸摸鼻子,竭力压着笑:「柳二哥这人,最怕大当家和大姐出事,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要跑回去,亲眼看到人没事,才肯放心。从他押货出临州开始就这样,咱们都说他是浪费精力瞎操心,但他就不改。哎,不改就不改了,谁还能不顺着他呢。」 「没事就好。」贺今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几个人都这么说,便也放下心来。 林远山自告奋勇要帮携香姐姐洗碗,他帮着收拾了饭桌,就转着轮椅回房间去。 在西厢的台阶和院子之间,铺有一条长长的斜道,好让他能平稳地出入。他因此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自理行走,但晏尘水看到了便要帮他推轮椅。 这回也不例外。 贺今行进了屋,径直打开堆在书右次间角落的大箱子,抱了好几摞各式各样的纸张出来。 「这都是什么?」晏尘水替他搬运到桌案上,随手一翻,一半是同一种字迹的记录,他一眼就能认出是贺今行所写。 除此之外,还夹杂着字据、帐目、凭单等等,这些东西不止字迹,就连遣词造句都乱七八糟,有的上面按着颜色变暗的手印,甚至还有血印。 「你看看就知道,小声些,别让老师和携香姐姐听见。」贺今行跟着过来,轻声道,「我所记的一字一句都是我走访所得,且印证过,绝无虚言。」 会试前,他就在晨间傍晚跑过许多回玉华桥,费了不少功夫,但也搜集到不少关于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为害乡里的证词与证据。 「欺男霸女,横行街巷,这一桩桩一件件,真是罄竹难书。哪怕五城兵马司已经裁撤过不少兵员,也绝不能抹去这些罪行。」晏尘水抽了几张记录一目十行地扫视,一边皱眉道:「你打算怎么办?」 贺今行毫不迟疑地回答:「整理成文,上告顺天府。」 「谁去告?」晏尘水愣了下,然后震惊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当然是我去。」 「但五城兵马司的人为非作歹这么久,绝对早有人告过他们,顺天府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德性。然而五城兵马司还是发展到如今人人喊打的局面,这其间少不了顺天府的纵容。」 晏尘水挪开凳子坐下,十指交叉放于桌上,语速比平日快了些:「就算你去告,也很可能像从前一样,得不到结果,甚至可能被倒打一耙。」 「如你所说,几乎是显而易见地,顺天府这些年在关于五城兵马司的案子上,冤案错案不鲜。」 「那你还要去告?顺天府摆明了是个黑的。」晏尘水不解,「咱们完全可以换个方法。比如,待你我授职之后,以官身向御史台递弹劾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的摺子,一人一封不够,那就多找几位同科一起,多递几回。直达天听,也免得给顺天府尹混淆是非的机会。」 第218页 「我是觉得,」他抬手上上下下地比划了一番,「自上而下,比自下而上要容易得多,也更能一针见血。」 「也是条路。」贺今行想了想,说:「但是,一来晏伯伯近日事务繁忙,想必御史台已经收到了不少参劾的摺子。可直到目前,摺子还只是摺子,未必会有下一步的动作。二来我们要五月才能得职上任,留京与否尚不可知;现下五城兵马司刚刚歷经裁撤,内部应当还在混乱之中,若是等到五月,怕是就安稳下来了。所以我觉得趁势告最好。」 晏尘水没有立刻接话,但浓黑的眉毛已然皱成一团。 「我并不是觉得劝谏没用,只是有时候更需要律法来直接发挥作用。」贺今行点着太阳穴,仔细思索该怎么表达他的意图。 「我此前背《大宣律》,近千条律例涵盖刑、民、兵、礼等等方面,不可不谓详尽。但现今的南城,因顺天府纵容五城兵马司的缘故,有多少百姓还肯相信律法,遇事遇难肯求告于顺天府,让顺天府来主持公道?」 「若是我,求告不能洗冤雪恨,反被再三践踏,自然是不肯的。」晏尘水慢慢说道:「夫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废。」 「朝廷立律法本为废私刑而设,但若公法不明不严,令私法横行,那公法设与不设有什么区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不止要趁此机会替受害的百姓翻案,让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得到惩罚,还要做给百姓看,让他们肯再来求告官府。」 「对。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本就是为治理宣京而设,本应和京城的百姓如鱼水一般,现在这副局面对谁都没有好处。」贺今行点头,旋即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确定有没有用,但釐清冤案是我等为官之责,若是能额外挽回他们对顺天府和兵马司的信任,哪怕一点点,也是好事。」 他拿起一份证词,薄薄一张纸,记述了一对卖鱼的夫妻被强行拆散,妻子受辱自尽,丈夫求告反被定罪打断双腿的全部过程。 冤屈与愤恨,全在带血的掌印里。 他看了许久,有些失神,低声喃喃:「圣人之立法,本以公天下啊。」 「可这不是件轻易的事。」晏尘水撑着桌子站起来,看着他说:「什么时候去?我和你一起。」 「明日就去。」 「也好。疑行无名,疑事无功,就要趁热打铁,咱们一起干票大的。」 两人说完,安静了一会儿,晏尘水忽道:「我去找明悯来,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别。」贺今行叫住他,「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姓秦,你让明悯顶着裴姓来,在其他人眼里,不就变成了秦相和裴相打擂台么。」 「也是。」晏尘水又缓缓坐下,「他也不一定来。」 贺今行摇头道:「他会来,但我们既是朋友,就不该故意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其实你最好也别去,毕竟你爹……」 话未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不,我和我爹是两个人。我要去,也该去。」 贺今行无言地看着他。 油灯哔剥作响,时光易逝,贺今行赶紧动手整理。 晏尘水去拿了一沓白纸来,将他整理过的再另外归成档案。 忽听屋门被敲响,携香在门外说,「今行,你大哥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对视一眼,又见桌上狼藉一片,赶紧扯了几卷之前写的文章大字给遮起来。 贺长期推门而入,一眼看到贺今行坐着的轮椅,上一息还轻松惬意的神色立刻就变了。 「你这腿怎么了?」 第083章 五 春将尽,天色一日比一日亮得早。 院子大门被敲得砰砰响,老妇人摸索着去门上取了豆浆,再回到厨房,老伴儿已经端下灶上的笼屉,拿海碗装了几只刚蒸好的馒头。 再分好豆浆,捡一碟咸菜,夫妻俩便对坐下来吃早饭。 半炷香的功夫,孟若愚吃了一个馒头,喝了半碗豆浆,便停下筷子,「近来台务想必不少,晚上我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下衙,你早些休息,也不用留灯。」 「……好。」老妻捧着碗缓缓放下,忍不住劝道:「你当心身体,实在不行就别强撑……晏大人也不是不体恤下属的人。」 孟若愚微微摇头,「年前就让永贞一个人忙了许久,年后再这么隔三差五地告假,月底领禄米我都没脸去。」 他作为本届科举的副考官,先前殿试熬着一宿阅完卷,去上衙时没撑住,不得不告病休养了两日。 话罢,他整理好官袍,走了两步,又回头温言道:「我尽量早点回来。」 老妇人点了点头,脸上浮起笑容,「去吧,路上小心。」 油灯早被吹灭,视野里像是被蒙上一层虚影,她望着门口,听见了关门的响儿,才慢慢起身收拾碗碟。 人老了,眼神不好,耳朵反倒更好使些。 但这个家她住了几十年,再熟悉不过,年年月月日日都是这么过来的,闭着眼也出不了错。 刚过正阳门,孟若愚便瞧见御史台大门前徘徊着一个身穿麻布短打的男人,他走过去,斥道:「你是何人?无故不得在官衙前逗留。」 那男人看到他眼睛一亮,扑到他跟前跪下,磕头道:「求青天大老爷救命!」 孟若愚拉他起来,皱眉道:「你认得我?」 男人站起来,仍叠着手,「草民不认得,但老爷您穿的官袍和先前那些人颜色不一样,肯定是个大官儿,求您准没错!」 第219页 「听你的口气,是在这里等很久了?」 「对对,草民早就来了,只是这会儿才敢近前,真是老天有眼,一来就碰到老爷您……」 「那你竟没碰上晏大人?」 「晏大人是谁,草民不认得……」 「行了,演技拙劣。」孟若愚打断对方,冷下脸来,「晏大人惯常来得早,和我穿同色的官服,你略过他来求我,还真是开了天眼。」 他一甩袍袖,负手道:「我且不问你是受何人指点专门在此等我,只问你所为何事?你若如实道来,我尚可考虑酌情处置。若是再满嘴谎话,我即刻便叫人拿你见官,好好查一查你的来歷目的。」 他语速极快,那男人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脸色一阵青白。 见他要走,一咬牙「扑通」跪下,喊道:「孟大人恕罪,草民要递诉状,告官!」 孟若愚停下来,问:「你是哪里人?」 「草民是京城本地人士,家住外城南玉华桥下孪河巷。」 「那你走错地方了,御史台只管风闻纠察,不受理刑名诉讼。」孟若愚伸手指着皇城的方向,「京畿刑名皆归顺天府所管,而顺天府衙就在皇城后面一条街上,你现在去,正好能赶上开衙受案。」 「不!」男人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草民要告的官就是顺天府!」 「你要告顺天府尹?」孟若愚缓和了语速,一字一句地问,眉心的疙瘩愈发深重。 「草民的兄弟在年前因生计纠纷曾去顺天府告过,谁知府尹不但不为我们主持公道,还污衊我兄弟偷盗,把他毒打一顿,关进了牢里,至今生死不知。」男人从怀里拿出状纸,双手捧上,哽咽着说:「草民所说句句属实,请大人救救我兄弟!」 孟若愚拿过诉状,抖开来从头看起。 原来这人还有个兄弟,两人一起在安化场做工。安化场是一季发一次工钱,上年末发工钱那日,兄弟俩不知怎地撞上了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被殴打不说,还被讹去所有银钱。他兄弟成了家,年底没得开支,心有不忿,便上顺天府去报官,然而就此一去不回。隔了几日,有虔婆上门来劝他嫂嫂卖身赎人,他们才知他兄弟被按上偷盗罪投进了大牢。 「咱们南城的人都知道五城兵马司那些兵老爷和泼皮没有区别,没钱花了便来抢我们这些良民,我只当是破财消灾,紧着裤腰带也能把冬天熬过去。可我嫂嫂怀着孩儿,衣食柴炭样样缺不得,我兄弟把家里能当的都当了,最后实在是没办法,才想靠官府要回一些钱。谁知道他们还打我嫂嫂的主意,我连夜把嫂嫂送回娘家,才躲过一劫。」 那男人眼泪鼻涕一起流,随手抹了一把,「现在也不知我侄儿出生没有,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爹。我们一家都没什么路子,一个多月来求告无门,听说孟大人清廉正直,是个好官,才想来碰一碰运气。」 说罢继续「砰砰」磕头,「请孟大人救我兄弟一命啊!」 孟若愚制止对方,折好状纸。 三法司与六部官署里上衙点卯的钟声齐响,他站在御史台大门前,干瘦的身姿笔直如衙门里正堂前立着的那杆高旗。 他看了一眼完全明亮的天空,低头道:「你站起来,跟我走。」 那男人忙不迭地爬起来,一边用袖子囫囵擦着脸,一边小跑着跟上孟大人。 不远处的飞还楼上,少年人横坐于栏杆,黑底白环的小蛇盘在他肩颈间熟睡。 看到孟若愚走过应天门,他如瓷器般精緻而冰冷的面容才迅速软和下来,朝阳映着他的笑容,灿烂如出一辙。 他屈指敲着廊柱,哼了一首模煳的家乡小调,而后偏头扬声道:「上酒!」 「来了。」 顺天府在皇宫正北方向,东禅街中央。贺长期与顾横之所住的客栈在外城琉璃街附近,昨晚林远山也跟着他们住,三个人一大早赶过来十分不容易。 拥堵的路况几乎把贺长期心里那点儿郁气都给磨没了,然而一见到他那倒霉弟弟,就忍不住开始磨牙。 「大哥早。」贺今行与他们打招唿,神情十分无辜,「昨晚同你说过了的。」 同来的还有晏尘水,也嘻嘻哈哈地叫「长期大哥」。 「一个弟弟就够闹心的了,再来一个怕是要我命。算了算了,要去就赶紧去。」贺长期像挥苍蝇似的摆手。 贺今行颔首道:「大哥不是要和横之一起去剑南路吗,趁着日头好早些上路,这事儿有了结果我再给你寄信。」 「去什么去,我今天不走了,就在这里等着。」贺长期立在原地不动,看对方不解,又道:「你们若是两个时辰还出不来,我就去请大伯来捞你们。」 他上手推轮椅,一边低声告诫:「你注意着腿,别让伤口撕裂。而且你和尘水都有功名在身,不必跪府尹,若那老东西真不要脸想动刑,你就赶紧高声喊『救命』,大哥马上就来救你。」 「还是别了吧。擅闯公堂是违律的,把你抓起来合理合法,到时候指不定谁捞谁。」晏尘水提醒他。 「……」贺长期一噎,顿时不想和他说话。 「大哥放心吧,我今早大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略有几成把握。」贺今行忍俊不禁地说,让对方就送到这里,转眼看到跟在后面的顾横之与林远山,笑道:「不管如何,谢谢你们。」 顾横之轻轻点头,抬手做了个碰拳加油的手势。 第220页 晏尘水推着贺今行上前。 值门的衙役问他们要干什么,后者摸着放于膝上的厚厚一沓诉状,朗声道:「报官。」 衙役打了个呵欠,看了看他屁股底下的轮椅,「升堂是要跪着回话的,你这能站起来?」 「我和他皆是新科进士,按律见官无需跪拜,见吏无需行礼。」晏尘水淡淡地说:「况且,民若举告,官府不可不受理,若超时不受理,衙门上下都得被处罚。」 「哦,原来两位是进士老爷,失敬失敬。」衙役态度好了不少,让另一个衙役来帮忙把轮椅抬过门槛,又伸臂指引,「请随我来,不知是哪个刁民冲撞了两位?」 「那可就要说上一会儿了。」 后头三人看着他们进了衙门,也绕到侧边去,不约而同地瞄上了府衙旁边一棵高过围墙的大树。 林远山却挠了挠头,说:「我这两天就得回去,不敢横生枝节,不然就一起进去了。唉,我去支点儿钱来吧,若真要捞人,总是要钱的。」 「对啊,我倒没想到这茬儿。那你去吧,到时候真要花钱,花多少我之后给你还多少。」贺长期贊同道。 「用不着,打点一个衙门能花几个钱。」林远山摆摆手,赶紧去最近的钱庄。 贺长期也不在此时多计较,与顾横之一前一后,抱着树干,几下蹿上了树。 两人趴在高处的两根树干上,正好对着大堂,大半个顺天府衙门里的状况一览无余。 就见衙役带着贺今行与晏尘水进入仪门,转到侧廊上。 贺今行觉得不对,停下问:「这位班头,我们是来报官的,为何不去大堂?」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自然是有内情的。」衙役笑了,「需教两位老爷明白,咱们大人在堂上,那就是最最秉公明断的,眼里绝容不得一粒沙子。」 他习惯性四下看看,而后才低声道:「若是就这么直接升堂,不管两位老爷做了什么,都得按照律例来。该判的一定会判,该挨的刑一定会挨,该坐的牢也一定会坐,不会少一分,也不会多一分。」 「那正好,我们唯一所求的,就是府尹能秉公明断。」贺今行听出他还有言外之意,但并不顺着他的话说,只笑道:「请班头带我们去大堂罢。」 衙役摆了摆手,「您啊,还是没明白。」 「不过你们是进士老爷,不懂这其中关窍也是正常的,我老莱今天就行个善举,先给两位好好说道说道。」 「两位老爷来告官,不外乎是与人纠纷。第一,若是占理,那就少不了让咱们衙门去拿人。京畿这么大,小的一个人也就罢了,但还有那么多兄弟,出人出力总不能白跑吧?这一趟两趟,鞋钱、袜钱、车马费、酒食费、上锁费等等,靡耗可不少啊。」 衙役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嘴巴几乎咧到了耳朵根,令他那张本就肥大的脸显得有些可怖。 「第二,若是两位老爷不占理,那也没事儿,只要有……」他又比了比指头,嘿嘿笑道:「咱们也能让两位老爷变得占理。但是吧,两位老爷毕竟不占理,往大了说就是违法违律的,直接上堂是要被判刑惩治的。要扳成占理,这其中的花费可就不止咱们底下弟兄拿人的靡耗,还有往上疏通咱们各位大人的,笔墨钱、供纸钱、升堂费、录述费、判案费等等,不是小数目啊。」 说罢微微躬身,向两人凑近了些,「所以两位老爷,是要告什么案子,占理还是不占理?」 晏尘水看着他,说:「不对啊,你们这劳什子鞋袜车马酒食钱,还有笔墨供纸录述费用,不都是你们衙门该自备的。按《大宣律》,这一应开支皆由户部拨给、国库支出,而你们领了一分钱还不够,还要来勒索我们这些报案的,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你听你自己说的话,你们衙门还能把错的说成对的,把脏水泼到占理的一方头上,这难道不是扭曲善恶,是非不分?还敢说什么眼里容不得沙子,我看是被沙子煳住了眼才对!」 衙役脸上的笑立刻淡下来,横声道:「咱们顺天府一直都是这个规矩,您出去不论问谁,都是这个章程。哪怕告到皇帝陛下面前,咱们也不带怕的。」 「还敢拿陛下吓唬人。」晏尘水气笑了,「你是以为我们不敢告御状是吧?」 「那你们去告啊!笑话,你也不打听打听,咱们顺天府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惹……」 「纠治豪猾乃顺天府之职责。」贺今行忽地开口止住衙役的话,抬眼看着对方,平静地说:「请班头告诉府尹大人,草民是新科状元贺旻,今遇不白之事要请府尹大人明断。若是不立刻升堂,那草民只能转道去应天门前敲登闻鼓。」 他将诉状递出去,衙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接了。 然后他又把证词证据交给晏尘水,再撑着扶手站起来,尝试走了一步,没有什么大问题,才松了口气,侧头微微一笑:「还请班头速度快些。」 衙役满脸横肉跟着一抖,心下琢磨着这两个臭书生来者不善,身份不明,不好随意打发,便也打算先去禀报府尹大人再说。 临走前拿鼻孔哼了声,「你俩等着瞧!」 「好啊,骑驴看唱本嘛,我最擅长了。」晏尘水呛声道,转头见贺今行从自己水手里分了一半东西,正拖着腿慢慢地走向大堂。 「慢点,慢点儿。」他不再与衙役多说,赶紧跟上去,小心翼翼地盯着贺今行,恨不得自己代对方走。看人稳稳噹噹走出半截,才放下心,转头去把轮椅搬上一起。 第221页 「留在这儿指不定就被这帮没脸皮的给偷了,损失财物不说,还晦气。」 两人在大堂等了约有一刻,忽地涌入两班如狼似虎的衙役,分列两边,各持水火棍点地杀威。 「威武」之声乍听吓人,实则气力不一,杂乱无章。 堂侧走出一名穿紫色官服戴乌纱官帽的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到公案后坐下;随他出来的两名青袍官吏,一人侍立在他侧旁,一人落座书记席。 紫袍拿起惊堂木一拍,瞬间满堂噤声。 贺今行与晏尘水便一起行拜礼。 「草民贺旻。」 「晏辞。」 「拜见府尹大人。」 府尹将一直捏在手里的诉状放于公案上,第一句话却是:「本官姓齐。」 他的声音温和,气度儒雅,若是完全不了解他的人,定会把他当作哪家名门书院的教书先生。 显然两个少年人并不会被迷惑,只再次齐声称了一句「齐大人。」 晏尘水以极低的声音说:「他这个齐,应该是『浮山齐』。」 贺今行亦悄声回道:「与此事无关。」 不管他姓什么,到这公堂上,就只是顺天府尹。 齐府尹颔首:「状元郎不愧是状元郎,折了腿,还要为不相干的人来状告公堂。沖你这份心,本官准你坐下回话。」 「谢大人体恤,但草民尚未任职,在大人面前理应肃立。」贺今行并不坐,而是拱手道:「旻此告,专为请大人重审诉状所列的一系案件。」 「嗯,你的诉求我看到了。但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早已结案。有当事人签字画押,有检校记录存档,也有大理寺覆核盖章,你说重审就重审?」齐府尹笑道:「本官倒是愿意为你行个方便,但国法不允许啊。」 贺今行却面无表情,直视着他,说:「弄虚作假,威逼利诱,屈打成招,死无对证。审判手段如此下作,哪怕当事人签了字画了押,又怎能算结案?」 晏尘水接着道:「况且我们带有当事人翻供的证词与可证明案件判决不当的证据,按律可以申请重审,绝非无理取闹。」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大堂安静下来,半晌,齐府尹的声音再次响起。 「证据?证词?」他仿佛将这两个词在嘴里咀嚼了一番,笑意不减,「呈上来。够不够得到重审的标准,还得看看再说。」 青袍官吏立即下堂来取了东西上去。 贺今行再道:「证词皆是草民亲手所得,亲眼见当事人写下,并进行过初步验证,十数张皆没有一字言过其实。五城兵马司诸多兵丁欺男霸女,横行乡里,已作乱多时,被祸害者从半身残废到家破人亡俱有。」 「白纸虽薄,沉冤却重,血泪涕其上,闻者皆不忍。」他躬身长揖,「请大人为他们雪冤。」 晏尘水与他一齐作请,起身却道:「字据与帐目皆乃我二人誊抄,原件存于别处。大人尽管随意查看,要是不小心弄坏了,完全不要紧。」 正附耳与府尹交谈的青袍官吏顿时怒道:「简直胡来,那咱们大人怎知是真是假?」 贺今行:「是真是假,诸位大人心里应该都有数。」 「你!」青袍指着他再斥,自家大人却抬手打断了他,他遂闭嘴,剜了一眼堂下两人。 齐府尹站起来,拿着一张供词再看,嘆道:「确实是令观者落泪啊。」 「请大人下令重审这一系案件。」 「不,本官的意思是,两位不愧是新科进士。这文采出神入化,落笔用情饱满,编得一手好故事啊。」齐府尹放下供纸,一拍惊堂木,「身为朝廷预备官员,却私下聚党闹事,曲解判决,诽谤官差,居心何在?左右,还不拿下!」 两班衙役齐声应是,举起水火棍。 「慢!」贺今行高声喝道,围上来的衙役俱是一滞。 他盯着府尹,「大人当真要在公堂之上污衊我二人,以私废公?」 顺天府衙外的大树上,贺长期埋头捶了一下树干,「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听话。嘴上答应得好,转头就当耳旁风,再管他我就是猪!」 生完闷气再抬头去看,大堂里的局势却骤然变换。 「这府尹想干什么?」他悚然一惊,当即要直接跳进府衙。 却被旁边的顾横之及时地拉住。 后者在唇前竖起一指,然后向下指了指。 贺长期顺势看去,一名着紫袍的老者带着一名男子从远处走来。 大树因上头少年的动作,抖落一阵绿叶。老人似在沉思之中,自树下走过,沾了几片叶子也没有发觉。 恰有风起,轻轻拂过他漏在官帽外的白髮。 就仿佛在明媚春光里,淋了一场剎那便歇的雨。 孟若愚大步流星走进顺天府的大堂,短短扫视几眼,便看清了局势。 「公堂私刑,齐子彦,你也敢!」 「孟大人?」齐府尹升堂以来第一次变了脸色,「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你且别管我为什么来,先抬头看看你头顶上的牌匾。明镜高悬,你敢扪心自问,做到了几分?」 「孟大人。」贺今行叫了声,对于孟若愚的到来亦震惊无比。 「你们不要插话。」孟若愚一展袍袖,刚迈出脚步,两班衙役便纷纷散开让路。 这些老油子都知道右都御史就是茅坑里的臭石头,踢一把都硌脚,没人想触他霉头。 第222页 他迳自走到公案前,抄起供词一张张看过。 「孟……」青袍官吏想要拿回去,被他盯一眼,便讪讪地收回手。 「岂有此理!」孟若愚将供纸摔到公案上,怒道:「这五城兵马司真是伤天害理,恶贯满盈。」 齐府尹神色变幻一阵,不虞道:「孟大人,这些都是本府所治案件,皆早已结案有了定论。你看几张刁民所编造的供词,便在本府的公堂上大放厥词,未免太不把本府放在眼里了吧?」 「怎么,五城兵马司罔顾国法,践踏人伦,骂不得?我不止要骂他们,我还要连你一起骂!」孟若愚指着他鼻子骂。 「百姓来告,你不问是非曲直,便强按罪名,逮捕下狱,还要逼良为娼。齐大人,你也是天子门生,三品命官,口称府台,身服紫衣,端的是衣冠楚楚,干的事却禽兽不如。」 「孟若愚!你血口喷人!我敬你德高望重,你别蹬鼻子上脸、太过分!」齐府尹也绷不住回骂,额上青筋暴跳,逼着自己忍了又忍,才寒声道:「孟大人,我最后说一遍,怎么处置五城兵马司相关案件是本府的事。你只比我高半级,且顺天府非御史台下属,你要跨衙门来作威作福,就是僭越!」 「你领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不思善牧黎民,还报天恩,却勾结五城兵马司,随意拘捕百姓,制造冤假错案,如此贪赃枉法,颠倒黑白,为害一方,与国贼何异?」 「国贼谁人不可骂?谁人不可唾弃?谁人不可戳你嵴梁骨!」 「你,你,你……」齐府尹指着他,仪态尽失,最后疯也似的叫道:「我和你没完!」 孟若愚目光如炬,寸步不让,肃声道:「你不说我也不可能饶了你,我堂堂宣京,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奸佞横行。百姓治不了你,我来治!」 第084章 六 贺今行与晏尘水从顺天府衙出来的时候,都有些发懵。 孟若愚以快刀斩乱麻之势,逼着齐府尹当堂重审了跟着他前来的那个男人的案子,释放了后者被关在牢里的兄弟。 那男人看到自己两个月前还健壮如牛的兄弟此时却形容枯藁,再回忆起这段时日提心弔胆四下求人的辛酸,忍不住嚎啕大哭。被衙役驱赶后,才将人小心背上,出了衙门后向孟大人道谢。 「不必了。」孟若愚从袖袋里掏出一吊钱,放到男人兄弟怀里,「去悬壶堂好好看看吧。跟他们说是我让你们去的,若是钱不够,就先畲在我帐上。」 而后点了点晏尘水,「小贺腿脚不便,就由你跟我去一趟御史台,我还有些话要问,你也顺便再做些细节补充。」 他片刻便安排好了各人的去向,然后拂袖即走。 「哦、哦。」晏尘水回过神来,赶紧跟上;他看着年轻力壮,却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老人的速度。 眼看这两人就要离开,贺今行不得不出声叫道:「孟大人!」 对方回首皱眉道:「何事?」 贺今行咬着唇,脑子里思绪杂乱,根本没想好该怎么说。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孟若愚会出现在这里。他与嬴淳懿说「我来做」的时候,所打算的确实不是去说通孟若愚,而是自己来做这个引子。但他相信对方会认同自己的决定。 他有他的方法,并非意气用事,公堂上的针锋相对也一步一步地按着他的预期发展,只要府尹将他缉捕入狱—— 然而孟若愚来了,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几乎完全推翻了他的计划。 为什么? 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感觉到指尖在发抖。 「积弊非一日之寒,要解决也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他将手背到身后,千言万语皆不能道,最后只能隐晦地化作一句:「孟大人,您保重身体。」 「年轻人,」孟若愚微微一笑,镇日里不苟言笑的人陡然露出温和的一面,竟也毫不违和。他抬了一下手,指向贺今行的腿,「这话也送回给你。」 晏尘水站在他身边,也说:「对,今行你赶紧回去吧,中午别忘了喝药。我跟着孟爷爷弄完就回来。」 贺今行点点头,看着一老一少走远,眼前天色陡然暗下来,街上青砖府墙皆是影影憧憧。 他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嵴背撞上一只宽大的手掌。 「怎么了?站晕了?」贺长期把他的轮椅推过来,扶着他坐下。 贺今行吐出一口浊气,稍微缓和了些,说:「腿有一点疼。」 下一息,果不其然地被大哥叨叨:「让你注意,你不听,发作起来知道痛了。」 「坐一会儿就好了嘛。」 一直沉默着的顾横之却递给他一条手帕。 他笑容一滞,摸上额头,才发现满是汗水。 那对兄弟准备去悬壶堂,一个赛一个地瘦如柴,贺长期看不过眼,想送他们过去。恰好林远山回来,揣着暂时没有用武之地的银票说:「要不去我们商行的医馆吧,比悬壶堂近多了。」 但前者又担心自家一不注意就出么蛾子的弟弟,犹豫不决。 顾横之说:「有我。」 贺长期便放下心来,由林远山带路,从那男人背上接过对方的兄弟,稳稳地迈开步子。 这厢两人回到千灯巷,贺今行调息停当平静下来,才轻声说:「谢谢啊。」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顾横之在他身后,抿着唇「嗯」了一声。 第223页 携香来开了门,裴明悯正在院中与张厌深交谈。 见他们回来,少年笑道:「好你个贺今行,咱们皆为同窗同科,有事却独不叫我。是瞧着我上午送阿拙出城,不能及时来逮你们了。」 贺今行知他们上午的事瞒不过对方,也笑道:「只是去顺天府衙走一遭罢了,唾沫都没费上二两,何需裴家明悯出手?」 顾横之向院里其他人抱拳以作招唿,接过携香搬来的椅子,道了谢,放到边上坐着,安安静静地闭上眼晒太阳。 「我知道,你是怕我难做。但你我心无私慾,身正影直,何惧流言?」裴明悯笑着摇头,又问:「结果如何?」 「不好说。」贺今行略作整理,将上午所见所闻皆细细复述了一遍。 裴明悯与张厌深听完,皆露出思索的表情。 后者慢声道:「五城兵马司流毒已久,又与顺天府勾结,沆瀣一气,害民不浅。今日撞在孟若愚手里,也是纸早晚包不住火。」 他似想起了什么,再道:「孟公乃是中庆早年的进士,为官几十载,歷经两朝,刚硬的脾气就没变过。去岁末谏诤不成,想必憋着气,今次定然要掀翻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这一整个大摊子。」 「不过,五城兵马司歷经一轮裁撤,甚至换了指挥使,想必没顺天府那么头痛。」 贺今行自说起此事,眉头便没展平过,「我和尘水商量过,若上告不成,便要想法激怒顺天府尹,坐实他滥用职权以私废公的罪名,再托我大哥他们上诉刑部,由此牵扯出一众旧案,直接在刑部重审翻案,最后反过来将他革职问罪,一步一步徐徐图之。可谁知孟大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巧在衙役要逮捕我们的时候来了。」 「怪哉。」裴明悯也决奇怪,分析道:「我听我父亲说,孟大人前两日告了病假,若他今日销假,晨间应当是直接上衙。三法司与刑部衙署相近,出入往来官吏众多,那男子竟能直接拦下孟大人,想必是受了指点,事先认过人的。」 他说完,又有些后怕,「不过你和尘水也忒大胆,顺天府的大牢不亚于虎穴狼窝,你俩就这么把自己送进去,被狱吏勒索都是轻的,若是直接上刑,可怎么办?」 「我俩有进士功名在身,若无实证,谅那府尹不敢轻易动刑罚。」贺今行安抚似的笑笑,抬手指了指天,低声道:「况且我隐约有一些猜测,朝廷也打算处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虽这两处官官相护,但只要再往上,到三法司一级,想必是不会为难我们的。」 张厌深听到这儿,目光转向他,面带赞许地颔首道:「不错。」 「嗯?」裴明悯来回地看他们两回,觉着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沉吟许久,恍然大悟:「我忽然想起来,五城兵马司原指挥使姓秦,是秦相的表侄,但就在不久前被撤了职。」 「而这一轮裁撤,看似是精简冗员,提高单人俸禄。但国库紧张,朝廷可未必愿意拨出这一笔不必要的钱,而提俸的圣旨已经发下,要有正当的理由废止,那五城兵马司还得再出大纰漏才行。」 张厌深也笑着对他点头赞许,「比如留下的诸多兵员只是表面光鲜,实际私底下作恶多端,案底累累,论律当下狱法办。」 裴明悯合掌道:「对,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民怨既成,朝廷想动手,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有个人把他们干下的勾当捅到檯面上。」 贺今行说:「我本想做这个人,也差点成功,但孟大人出现了。」 张厌深见他神色郁郁,也敛了笑,问道:「你们可能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最终成了孟若愚?」 两个少年人对视一眼,沉思片刻,再齐齐摇头。 贺今行心中哀伤,轻声道:「明明我也可以。」 「不,你不行。」张厌深却直接驳了他的话。老人看到少年神情茫然,心有不忍,但仍然坚定地说道:「因为你只是一介进士,哪怕有个状元的名号,但此时连正经官员都不算,哪里比得上孟若愚的分量?」 「五城兵马司乃朝廷上下心照不宣的恩荫养老之地,往年兵丁为非作歹之事也屡见不鲜,难道皇帝不知道吗?皇帝一直忍到今年才动手,为什么?因为兵马司的耗费一年比一年多,国库吃紧,再也供养不起了。」 他语调沧桑,勉强站起来,身体已然比声音更加苍老。 「当皇帝愿意养着这些蠹虫的时候,五城兵马司就是他御下的恩典,而当他不想再养的时候,这些人就都是累赘。但他若直接下旨让这些人滚蛋,必定会让臣下心寒。所以他不止不训诫,他还下旨提俸,还要施恩。」 「但国库拿不出钱,这恩典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在泡沫被戳穿之前,就必须要有人来完成你们先前所说的,将五城兵马司做过的腌臜事摆到檯面上来。他们负了天恩,皇帝便能合情合理地废除提俸的圣旨。」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秦相知道,所以他撤了自己的亲信,五城兵马司编制里最大的指挥使;但到此为止了,再继续就是给人递捅他自己的刀。裴相也知道,所以他此时依旧按兵不动。他们都不会出这个头,都在等,等谁忍不住,来做这个出头鸟。」 「或许按照皇帝一开始的设想,你是有资格做这个人的——我猜他是想把兵马司削一层皮就够了,还能留待日后再用,而顺天府就只是捎带。」 第224页 他慢慢地转身看向贺今行,嘆道:「但有人不愿意。约摸是觉得你的分量不够重,气性不够烈,不能将天捅穿,不能让他们有机可乘。」 「老师。」贺今行失声叫道。 张厌深毫不留情:「再纵观这整个朝堂,一半姓秦,一半姓裴。夹缝中的几个摇摇摆摆,有捅破青天的魄力与胆气的,只有孟若愚。」 裴明悯听到那个「裴」字,微微睁大了眼。 张厌深低下头,看着贺今行,「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我,」少年也看着老人的眼睛,喃喃道:「我并非一点不明白。可孟大人七十多了,风烛残年,仍一心为公为民,为什么一定要推他到无可回头的境地。」 为什么。 第085章 七 第二日。 戌时将过,群星满天。 贺今行告别孟奶奶,看着合拢的门扉,有些出神。 「过几日再来吧。孟大人最近估计忙得不得了,明日都不一定能按时下衙。」陪他同来的贺长期说着缓缓推动轮椅。 「不!」他按住椅轮,不自觉提高了声量。感觉到身后人勐地顿住,他回过神,抹了把脸,侧头说:「抱歉,大哥。明日就是朝会,我想再等等。」 连着两个晚上都没能等到孟若愚,令他的心绪无法完全平静。 贺长期转到他跟前来,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带着疑惑与关切。 两人对视半晌,前者嘆息道:「我不明白你这么执着要见孟大人是为什么,不过大哥陪你等就是了。」 贺今行怔怔地叫了一声「大哥」。 「我让你不要什么事都掺和,你不听,我能怎么办?那我只能顺着你呗。」贺长期把他腿上那张半滑落的小花毯盖好,说:「不知道孟大人什么时候才回来,你在这儿等,我去买点热食。」 巷子口竖着石灯,荧荧烛光只能照亮周遭三尺,但当少年走过时,拖在地上的影子却陡然变得清晰。 贺今行盯着贺长期的影子出神,直到另一道脚步声响起。 右都御史带着满身疲惫下衙归家,见自家门前有人,便直截了当地问:「年轻人,你也是在等我?有事就说罢,不要绕圈子。」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但精神不见半分萎靡。 贺今行的心绪忽地就安定下来,拿开毯子站起来,也不多寒暄,迳自拱手道:「晚生是想问,明日朝会,大人作何打算?」 孟若愚答道:「自然是按律参劾进谏,如实上奏。」 「关于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之事,大人准备怎么说?」 「你这是想打听我的奏疏内容?」 「若是不可说,大人便当晚生唐突。」 「我孟若愚自忖光明磊落,所言所行皆不怕人知晓,告诉你也无妨。我会奏请陛下彻查两司,将一众罪首连根拔起,按律法办,以公示天下。」 「可这两司牵连甚广,陛下未必会同意彻查,其他被触及到利益的朝臣也很有可能会因此攻击大人。」贺今行斟酌着说:「或许有更温和一些的方式,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温和?但凡读过几本史书,便知古往今来,朝廷斗争皆是波诡云谲,无处不藏杀机,何时有过『温和』二字?我看你也不似仁厚到庸懦的人,怎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晚生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以为手段温和一些,或许能少些纷争、少些牺牲。」 「本官身任御史几十年,参过的人上过的疏不知几何,桩桩件件无不涉及利益与人命,没有一件事是能温和解决的;哪怕一时被压下,也终究会更加勐烈地爆发出来。而这些人中不乏恨我的,想要我死的,我都知道。但那又如何?我棺材早已备好,除了家中老妻再无牵挂。但她理解我,且她一贯坚强,没了我也能活下去。」 孟若愚的语速快起来:「年轻人,你与尘水既敢到顺天府对簿公堂,便应该知道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的积弊绝无轻易解决的可能,也应该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何故此时却畏畏缩缩?」 「如果此次出头的是我和尘水,那不管发生什么,都由我们来扛。我不怕,尘水也不怕,因为我们早就考虑过后果,我们是心甘情愿。」贺今行也有些激动,「但大人不同。」 他不忍直言,轻声道:「我希望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且在做出选择之前,都能清楚地明白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不论前程是锦绣灿烂,还是火海刀山,都能不被外力所裹挟,遵从自己的本心而行。」 孟若愚定定地看他片刻,说:「那我告诉你,能驱使我孟若愚的,从来不是哪一人哪一派。不论是否有人设计这一遭,都不会改变我今日的决定。有人求到我面前,我会这样做,没人来,我还是会这样做。」 他的嗓音干涩,吐字费力但毫不凝滞;如同他的眉头总是皱着,却从不怨天尤人。 贺今行看着老人干瘪的皮肤与嶙峋的头颅,就像是一棵老树,坚硬的树心里层叠着过去的荣光与风霜,却分毫不显于外。朝廷需要一把火,他便甘愿将自己做成柴。 少年心中酸涩,不想落泪,便抬头望天。 群星不言,心声难返。 他的肩膀上忽然搭上了一只手,老人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看似只祸于一隅,但流毒深远,实则腐蚀着整个朝廷。若不及时剜骨去毒,最终必然危害天下,后果你扛不起,我也扛不起。能扛起这个天下的只有天子,天子的嵴樑不弯、不歪,这天才不会塌。而我等做臣子的职责,就是支应天子,乃至在必要的时候为天子正骨。」 第225页 「后生,我行我事,不必为我难过。」孟若愚拍拍他的肩,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对他说:「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今日的话,做个有始有终的人。很晚了,回家去罢。」 少年人再无他言,肃然叠掌躬身道:「先生保重。」 先生在家门前回头,「你距上任还有些时日,若无事,便来把我那些藏书看完。」说罢微微抬手向少年人挥了挥。 浩荡星光似降落在那身清紫官服上,令贺今行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贺长期将一只温热的素饼放到他手里,说:「这下可以走了吧?」 夜市渐至最热闹的时候,两人穿过炭火烟气与食物香气缭绕的街道,买了些晏尘水喜欢的吃食。 这样平淡而的氛围令贺今行轻松不少,以致于自家大哥问起刚刚他和孟大人说了什么的时候,他坦诚道:「我从孟大人那里学到了一个道理。我以前在西北的时候,看到同伴受了伤,就总仿佛伤在自己身上,痛得不行,不敢多看伤口,又怕它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没能好转。因此我总是想要找到更多更有效的药,让他们的伤能更快地好起来。现在想来,这是本末倒置,我应该要保护他们,让他们不受伤才对。」 贺长期听了这番剖白,却问:「如果真是伤在你自己身上呢?」 「呃。」他仰头去看对方,梗着脖子,不假思索地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忍忍就过去了。」 「伤自己就不怕了是吧?就你现在这样跟个小瘸子似的,好意思放豪言去保护别人?」贺长期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别琢磨有的没的,赶紧好起来才是正事。我这个做哥哥的照顾你天经地义,但我逗留不了几天,之后总不能一直麻烦晏尘水来推你扶你。」 「大哥说得对。」贺今行飞快地点头,想了想又问:「大哥要去哪儿?」 「别光点头,好好践行才是。」贺长期知晓他的脾性,忍不住反覆叮嘱,「不是早先就和你说过,我要和横之一起回南疆。」 「可是南方军多游骑,并不适合大哥。我以为大哥会想去西北。」贺今行想起对方在小西山的种种表现,确定无误。 他再次仰头,毫不迟疑地说:「哥,只要你想去,我就想办法让你去。」 贺长期差点脱口而出「家里肯定不会同意」,但看着兄弟完全不似玩笑的神情,心中本就不牢靠的打算又开始动摇,几息后犹豫道:「再说罢。」 兄弟俩交谈着走远,在他们身后,星子渐渐隐匿。 东方破晓,到了三月十五,朝会日。 崇华殿里,明德帝展臂而立,一众侍从为他穿戴上袍服冠冕。 顺喜从殿外匆匆进来,上前低声禀道:「陛下,孟大人已到端门,是否要宣他前来?」 皇帝抬起两指,顺喜便向身侧跟着的小内侍示意,后者躬身要退。 「慢着。」明德帝叫住内侍,挥退身遭的宫人,叉着腰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揉了揉眉心,疲倦道:「算了,直接上朝。」 「这……」顺喜迟疑片刻,看着他的面色慾言又止,遂应声道:「是。」 第一缕朝霞还未照到崇和殿,皇帝仪仗便落至御台之上。 群臣早已做好准备,礼毕,便有序上奏。 科举已毕,各级官员擢贬迁调已定,各地春耕也已进入尾声,礼部吏部户部等诸司皆进行了汇报,最后轮到钦天监。 「臣等观测天象月余,终于择定和亲之期。本月廿一,天地交泰,百无禁忌,诸事皆宜,乃大吉。」 时间早已定好,此时不过公之于天下。 明德帝颔首道:「日子既定,诸司都给朕绷紧了,别到了才出些纰漏。朕要正式收裴芷因为养女,赐封公主,记在皇后名下,钦天监拟几个吉祥的封号上来。至于嫁妆,规制再往上提半级,都要最好的,以示朕对吾儿的爱重之心。」 钦天监监正领命,户部尚书谢延卿出列道:「陛下,公主爵位乃是最高规格,嫁妆靡耗已然不小,再要加码,这……」 皇帝再次揉了揉眉心,不耐道:「这笔帐不走国库,从朕私库走,行了吧?」 然而国库与皇帝私库有何分别?谢延卿仍是忧虑不已,「陛下……」 话刚出口,裴孟檀便道:「谢大人,吾私以为陛下所虑极是。和亲重在一个『和』字,『和』乃平衡之意,但表面的平衡需要背后的实力做支撑。公主出嫁携有丰厚的嫁妆,既可向北黎昭显我朝国力,亦能表示我朝对此次联姻的看重。虽耗费多了些,但这显然是值得的。况且多出的花费由陛下私库所出,不占百姓赋税之利,」他转向皇帝,作揖道:「陛下仁德。」 最后问秦毓章,「秦大人怎么看?」 后者淡淡地回了一句:「裴大人所言有理。」 话已至此,谢延卿只得抖着手合拢,向皇帝一拜。 明德帝顺了口气,说:「那就这么定了,诸卿下去各行各事,到此散朝罢。」 众臣恭送,却有臣子不拜不揖,而是跨出班列,「陛下,臣尚有奏。」 见明德帝不理会,孟若愚再次喊道:「陛下!」 声高语厉,在场所有人俱是一震,顿在原地;刚起身要走的皇帝也不得不坐回宝座。 孟若愚双手举至额齐,奉上一本奏疏,「请陛下览阅。」 第226页 明德帝捏着鼻子让顺喜取了奏疏上来,握在手里却没看,而是先发制人:「若是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勾结为祸之事,卿这两日连上三道弹劾的摺子,朕已知晓,也已着贺卿去查,此时便不必再说了。」说罢给底下的刑部尚书使了个眼色。 贺鸿锦便道:「孟大人,刑部奉陛下之命,已在昨晚将齐子彦等顺天府与五城兵马司的一应涉事官吏革职查办,清出的诸多冤假错案也已在重审之中。」 「既然陛下已将其法办,那臣便按下不表。」孟若愚抬头盯着皇帝,肃容道:「但臣要参的不只是这两司。」 明德帝将他的摺子放到御案上,示意他可以开始说了。 孟若愚双手持笏,再度躬身行礼。 「顺天府与五城兵马司,最高官员品级不过五品,在朝官遍地的京城可谓不值一提。是谁给他们的权力,能如此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是谁给他们的底气,敢官官串通成奸,结党为营?又是谁给他们的荫蔽,为非作歹数载,百姓怨声载道,却没有半点消息上达朝廷?」 「你的意思是,这两司背后还有主使?」皇帝捏起一枚铜钱,转于指尖。 「是。齐、秦已为国贼,但与其背后之人相比,犹如蚊蝇与虎豹之别。齐、秦虽革职下了狱,而这些更大的国贼却尚在朝中,就站在这座殿里。」 「孟若愚,你休得胡说!」傅禹成出言驳道:「什么蚊蝇虎豹,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诸罪员有罪,又与我等何关?你空口白牙就要将『国贼』之名扣到在场所有人头上,真是可笑!你若有指认什么『背后主使』的证据,当堂拿出来便是,我傅禹成还能替你参上一本;若是没有证据,就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藉机影射同僚。」 孟若愚仍然看着皇帝,沉声道:「陛下任命臣为右都御史,身兼正君道、明臣职、砭时事之责,臣为何不能言?臣所言皆出事实,一字一句发自肺腑,无一丝一毫夸大,臣有何不敢言?」 他冷眼瞧向傅禹成,再环视列位同僚。 「倒是你,傅大人,还有诸位大人,你们敢扪心自问,五城兵马司里就没有一个与你们沾亲带故的兵员,挂着职,吃着饷,不为宣京城治出半分力,还要横行霸道欺压乡里?顺天府就没有一次为你们家人亲眷徇过私,违了律犯了法,却明着暗着轻轻放过,甚至还要对受害的普通百姓倒打一耙?」 「满廷朝官,食君禄,攫民膏,有几个是真正为君分忧、为民谋福,而不是为一己之私慾,来争权夺利?」他慢慢转了一圈,目光回到龙椅之上,「陛下,难道我不该参劾他们?」 「这满朝文武皆由科举考评取贤而来,在朕眼里不乏国之栋樑,大宣的柱石。可在你孟若愚看来却都是虎豹豺狼,难道只有你孟若愚一个人是忠臣良臣?」皇帝把铜钱捏在手心,磨着牙道:「好一个忠良,口口声声为朕分忧,就是在此抨击朕的班底?」 「那臣敢问陛下,什么是忠良?难道捧着顺着陛下,将奢靡成性夸做仁德,将宠信奸佞夸做仁德,将懒功怠政夸做仁德,就是忠良,就是为陛下分忧?陛下好仁德,以致于皇天脚下竟有如此多冤假错案,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却求告无门,登闻鼓、御史台犹如虚设,高官要员以权谋私祸乱朝纲,还要表现出一副歌舞昇平的气象。」 明德帝一把扔下手中铜钱,怒目而视,「孟若愚!」 「陛下!」孟若愚的音量更高,「粉饰太平能一时,却不可能一世,皇城根尚且如此,莫说京畿之外!」 他撩衣下跪,掷地有声,「重明湖畔本是风调雨顺之地,却有人填沙引洪害民无数,连赈灾银都被贪墨大半,罪魁祸首按律当斩,陛下却轻轻揭过只判流放,叫百姓如何能对朝廷信服?边关将士为国守土,本该优待厚待,军饷却一再剋扣拖延,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保证不了,叫将士如何甘心为朝廷卖命?如此种种,数不胜数,皆是沉疴。此时不发作,只因我大宣国祚绵远,积累深厚,但长此以往,必有药石无医之虞。」 他重重磕头,「到那时,国将不国啊,陛下!」 裴孟檀打断他,严声道:「孟大人慎言,国运岂可轻谈。」 「我看你是迷障了。」明德帝豁然起身,怒而斥道:「朕身为天子,上承天命,下召万民,治国理政,自有道理。你一介言官,不识庶务,懂什么是治国?你身为臣子,读遍经史,眼里可还有朕这个君父?如此狂言蔑上,悖逆妄行,与贼子何异!」 天子一怒,满朝为之震慑,尽皆噤若寒蝉。 只有立于首位的秦毓章,低眉垂眼,一如朝会开始时的模样。 孟若愚亦如遭雷击,静默良久,才怅然道:「正是臣视陛下为吾君吾父,所以才斗胆直言谏之。既然陛下视臣为忤逆,臣从此便是有君无父,也不敢再厚颜忝列朝班。」而后磕了一个响头,「臣孟焉,就此拜别陛下。」 皇帝怒极反笑:「你这是以辞官来威胁朕?孟若愚,你好大的胆子!」 「臣不敢。」孟若愚将官帽取下,放于身旁,再次叠掌磕头,「是臣不能尽到为臣的责任。」 「陛下,愧杀臣也。」 他慢慢站起来,将嵴樑抻直了,却肉眼可见比来时更加佝偻。 「孟大人……」晏永贞想要拉住他,他轻轻摆手,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出宝殿。 第227页 他在上朝前竭力束得齐整的满头白髮,仍有几缕脱了髮簪束缚,飘动于微风中。 群臣注视着他,直到他跨出崇华殿的大门,软倒于地。 瘦如柴的骨头轻飘飘地倒在殿前青砖上,却在群心中砸出了如山陵崩倒的声响。 「孟大人!」 明德帝看着朝臣涌向殿门,绯紫官袍融作一团,眼前骤然一黑,不可自制地向后趔趄一步。顺喜赶忙搀住他,惊叫道:「陛下!」 他强撑着摆手,从牙缝里传出命令,「传太医,朕不准他死!」 顺喜立刻高声唱道:「传太医——」 朝会自然解散,裴孟檀带着人将孟若愚移去端门的直房;内侍们抬着皇帝回了抱朴殿,走前奉命叫上了秦相爷。 「陛下是气急攻心,怒火上头,臣开副清心宁神的方子,三五碗汤药便好。」太医为皇帝诊完脉,劝道:「但恕臣直言,陛下还是少动怒的好。」 明德帝闭着眼,微微颔首,太医便自觉告退。 殿里的宫人也悄无声息地退到殿外。 又过许久,明德帝忽地开口说道:「先帝在时,有诸位兄弟如珠如玉,朕只想着做个闲散富贵的王爷,从未对这把椅子有过任何想法。」 他语调极慢,像是尚未缓过神,又像是沉浸在了回忆之中。 「可谁知他们争得那么厉害,一朝同归于尽,皇位竟轮到了朕头上。」 「朕刚即位时,底下朝臣面上不显,但心里怕是都在说朕无才无德,是撞了大运,才能继承正统。」 「朕都知道,但朕自认大度,由着他们私下议论,从未因此苛责过任何一个人。」 「朕即位十五年,兢兢业业,没有一日敢放心大胆地睡个好觉,就怕大行之后,无颜去见先帝。可今日,却被歷经两朝的老臣指着鼻子骂。」 「毓章啊,你说朕,是不是真的有哪里出了差错?」 下首静坐半晌的秦毓章听到问询,才起身回道:「陛下不争而得,既可证明陛下乃天命所归。」 他顿了片刻,再道:「孟大人是高山之石,光风霁月,天地可鑑。但孤高太久,不沾泥地,难免脱离实际,不知幽微处的艰难。」 「陛下何必与他计较。」 「是啊,陛下。孟大人向来刚直,转不过弯儿,何必与他计较。」顺喜也捧着宝匣上前来,一面轻声劝慰,一面打开匣子,「陛下,该进仙丹了。」 明德帝嘆了口气,端起手边的银碗,碗里是专门服丹用的红泉水。正欲饮时,便听见一个小内侍在殿外轻声喊「陛下」。 皇帝一眼扫过去,内侍吓得「扑通」跪地,抖着声音道:「启禀陛下,孟大人……卒了!」 顺喜没来得及制止,立刻心道糟糕。 就见明德帝闭了闭眼,然后一下子将手边所有东西都摔了出去。 秦毓章立于原地,不躲不闪,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银碗,丹匣,连带仙丹,尽皆滚到他脚边。 第086章 八 顺喜小心带上抱朴殿的大门,不发出半点声息。 三四个小内侍前来搀扶着他下到丹墀,先前禀报孟若愚离世的小内侍正在一旁直挺挺地跪着,看到他,膝行前来,抱着他的腿哭道:「老祖宗,小的知错了。」 他没有踹开这个小徒弟,闭了闭眼,压着声音斥责道:「不长记性!」 「我嘱咐过你们多少回,万勿在陛下进丹时打扰,要因此伤了陛下龙体,你们有几个脑袋能顶得住?」 「小的知错,小的该死。」那小内侍松了手,左右开弓,哭一句自扇一巴掌,白嫩的脸上没一会儿便见肿。 其他几个跟着的内侍也纷纷垂首肃容,一时只有清脆的巴掌声不断。 半晌,顺喜长出一口气,「行了,错已铸成,就算把你这张皮扇下来又有什么用?好在陛下仁德,不与你计较。你这段时日就别在御前呆着碍眼了。」 「谢陛下,谢老祖宗。」那小内侍停手磕头。 顺喜摇头,瞥见一黑衣挎刀的人影走过来,遂敛了神色,低声道:「陈统领回来了,陛下正在打坐。」 「喜公公。」陈林回了礼,颔首以示知晓,大步不停。 顺喜皱眉回头,只一瞬,目光便从对方的背影移到料峭的飞檐,再到无垠的高天。 长空碧蓝如洗。 秋石围场。 晚霞铺满山坡,十余匹骏马踩着风冲下来,剎在平野上专供休憩的亭台前。 为首的少女下了马,揉了揉马儿的耳朵,才取下鞍后挂着的几只野雉,走向一直在亭中作画的好友。 「阿书,你看!」 傅景书瞟了她一眼,声音浅淡:「有进步,能猎到活物了。」 「多亏有匹好马,我觉得再没有比云骓更贴心的马了。」裴芷因把猎物交给对方的侍从,「都拿回去给你家小姐炖汤喝罢。」 然后俯身去看石桌上的画。 纸上旷野云霞之间,傅景书以寥寥几笔勾出一抹扬鞭策马的人影,同时说:「马好,送马来的人也不错。」 「真好看。」裴芷因夸赞完,偏头对上一道清凌凌的目光,仿佛在问她「是也不是」。 她抿着唇思量片刻,然后坦然地绽开笑容,「你说得对。」 傅景书也微微笑起来,让明岄抱着她下亭台,到外面看看。 恰这时,围场入口的方向赶来两个小厮,一个裴家的一个傅家的,匆忙请安后,各自在自家小姐的耳边低语几句。 第228页 裴芷因听完即刻敛了笑,与傅景书对视一眼,立刻着人准备打道回府。 回到傅宅时,已是夜幕四合,纱灯高挂。 宅门前焦急等候的管家看到车架停当,立即跑上前禀道:「二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老爷等您好久了,在……」 傅景书抱着画,只吩咐道:「先去看看大公子。」 跟着她的健壮僕妇们便抬着轮椅,跨过门槛,迳自向后宅去。 「二小姐!」管家在后叫不住人,无法,只得又赶忙跑去禀报自家老爷。 未至垂花门,傅禹成便提着风灯截住了她,「我的姑奶奶,你也太悠闲了些!」 然而少女并不搭理他。他抓了抓头髮,左右看看,把前后簇拥的僕从都给赶走,才说:「孟若愚没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这事儿是按不下去了。」 「那就别按了。」傅景书这才慢条斯理地接话:「五城兵马司原指挥使姓秦,顺天府齐子彦也是秦相的门生,秦相爷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这能一样吗?大半个朝廷都是秦毓章的人,陛下信他,可不一定信我。况且秦毓章连他亲子侄都不放在眼里,什么时候把咱们卖了也说不准。」 明岄推着傅景书走进抄手游廊,傅禹成跟在一旁说个不停,唾沫四溅。 「咱们通的情、收的钱、抓的人也都不少,这要是被顺藤摸瓜查出来,晏永贞少不了递摺子弹劾我。光这事儿也不算什么,但国库的窟窿还没填平,要是裴孟檀谢延卿他们藉机翻起重明湖和去岁工部超支的旧帐,那事情就大发了。」 他狠狠啐了一口,「他娘的,让老子背这么多黑锅……」但没多说,只道:「大不了一起死。」 停了片刻,又烦躁地自言自语:「算了算了,最近先低调些。」 风灯在他手里左摇右摆,晃得傅景书眼疼,便打断他道:「错了,越高调越好。」 傅禹成果然马上停下,「怎么说?」 「你上道摺子,要求三法司严办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一应涉案人员,该查的、该抓的、该判刑的,全部从严。而需要你工部配合的,你配合就是了。」 「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递自己的把柄么?万一查到咱们头上?」 「查到你头上又怎样?你真当没人知道你干的那些事?」傅景书瞥他一眼,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孟若愚没了就没了,朝廷现在最大的问题仍然是国用不足。国库缺钱,谁能找来钱,谁就有功。」 「有路子进五城兵马司的兵员,大都出身于殷实之家,让三法司一个也不要放过,统统下狱,开堂公审。牵扯到人命案子的,要么判流放要么判处斩,先平民怨。」 「真杀?」傅禹成嘶了口气,「那牵扯可不小,要得罪的人也不少。」 快要到达自己的院子,傅景书抬手示意明岄停下,「抓人的杀人的都不是你,你怕什么?」 夜色沉沉,前方高墙圈着深宅,犹如一口四方的井。 她靠着椅背,指尖慢慢点着大腿,说:「风头过了,再让这些罪丁的家人拿至少一半的家财来赎人。坐牢流放处斩,越重的罪要越多的钱。」 傅禹成心道也是,能刮出钱来最好不过。这事儿他主要是怕被牵连旧帐,至于其他的,还轮不到他来担干系,遂开始琢磨怎么在上摺子后把自己摘干净。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贺鸿锦肯干?」 「这是京畿内事,刑部审判,大理寺復勘,最后仍然要转顺天府执行。顺天府没了齐子彦,还有下一个。」 「但下一任顺天府尹可说不好是谁的人啊。」 「无论是谁,都得这么干。」傅景书直截了当地说:「你去向秦相爷献策,秦相爷自然有办法。」 「这,要是知会了秦毓章,这钱还能全部留在咱们口袋里?」说到钱,傅禹成的脸便堆起褶子,显然不大愿意。 「难道你以为这是在给谁捞钱?你是有能耐让下一任顺天府尹为你所用?还是有能耐让这么多的人乖乖割捨家财?」冷漠如傅景书,也难得感到一丝好笑,「傅大人,可别忘了,你也是坐在秦相爷这条船上的人。」 傅禹成盯着她,沉下脸,一时不再说话。 傅景书却还有话问他:「裴六姑娘出塞,送嫁的是哪些人?」 「正使不出意外是王正玄,副使尚未定。」 「随同领军护送的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傅禹成看她面无表情,赶紧再想了想,「哦,我忽然想起来,有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今科武试的榜眼贺长期。桓云阶几次想把人要到他禁军去,但陛下一直没松口,多半是有别的安排。嗯,送亲就是个不错的差使。」 「他啊。」傅景书思量片刻,说:「想办法换个人吧。」 此间话罢,明岄推着她走过院门,便见正堂房门大开,暖如琥珀的灯光里,傅谨观静静地坐在桌边,等着她回来一起吃饭。 她抬手仔细抚平自己的袍袖,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数条街之外的裴府,裴孟檀的书房里已有人在等他。 「老师。」嬴淳懿向他作揖礼。 裴孟檀奔忙一天疲惫不已,仍托起他的双臂,向上首道:「侯爷,请。」 两人落了座便直奔正题,说起今日朝会前后所发生的一干事宜。 「孟大人是高山之石,极刚极铮,但只有风化破碎这一道归宿。圣贤说『过刚易折』,就是这个道理。」裴孟檀摇头嘆息,而后凝神道:「但只有他说这些话,才不会让陛下怀疑有谁在背后指使他。」 第229页 嬴淳懿也早就接到了消息,颔首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孟大人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灵堂已立,侯爷过两日可前去弔唁。」 「我会捡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时间去。」青年应下来,再问:「老师,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否有向上彻查的可能?」 「顺天府不算什么,人人皆知齐子彦是秦相爷的人,陛下当然也知道。但五城兵马司这些年容纳的人太多,已然过于庞大,其间大小势力犹如蛛网一般,彻查下去怕是不知道要牵扯出什么。」裴孟檀再次摇头,「和亲在即,陛下不会让朝廷伤筋动骨。」 嬴淳懿看着他,皱眉道:「难道这一次又要轻拿轻放?」 裴孟檀却移开目光,端起手边茶盏,慢慢饮尽一杯茶,才道:「能肃清五城兵马司,撤去冗员,减少饷银开支,还诸多冤屈者清白,也是好的。」 「就止于五城兵马司?老师,太便宜秦毓章了吧?依我看,这分明是个能撬动他们的机会。」 「不。」裴孟檀只是摇头,「还不到时候。」 嬴淳懿立刻问:「那什么时候才是正确的时候?」 前者却沉默不言。 室内安静半晌,青年掐了掐自己的眉心,让自己克制住心中的躁郁之气,冷静下来。 孟若愚的死,他不意外,但仍旧觉得太突然了些,至少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最佳结果。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裴孟檀缓缓嘆道:「侯爷,要有耐性,徐徐图之。」 嬴淳懿咬了咬牙,起身抱拳道:「老师教训得是。」 「秦相爷深得陛下信任,后宫又有太后养着旭皇子,我等实在难以企及。但嫌隙虽小,修补却难,只需静待它裂变成鸿沟,何必争这一朝一夕。」裴孟檀亦起身受了礼,温声道。 青年依旧拧着眉,不置可否。 裴相爷略有些无奈,但他很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心性,付出了代价便一定要得到同等的东西。只得再道:「此次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空缺出来,侯爷可有意向?」 「老师的意思是?」 「五城兵马司有巡捕揖盗执法之权,掌控了它便能将宣京城防治安握在手里,以免再出现荟芳馆一类的事。」裴孟檀细细地说,「以往把持兵马司与顺天府的都是秦相爷的人,但这一回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他总不好再全部攥在手里。」 「待三司会审结束,这个案子尘埃落定,朝会上必然要重新推选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与顺天府尹,到那时,我便向陛下推举侯爷出任指挥使。」 嬴淳懿面无表情地盯着跳跃的烛光,沉思许久,再一拱手道:「多谢老师为学生考量。学生亦有也陛下分忧的决心,是以到时候,学生也会上疏自请接手五城兵马司。」 「如此也好。」裴孟檀点点头,「陛下是爱重侯爷的,定然不会驳斥于你。」 约定既成,嬴淳懿婉拒了老师留饭的邀请,就此告辞。 他离开裴府,让车驾前往孟大人家。 今夜月明星稀,前路光明。 第087章 九 贺今行与晏尘水赶到孟宅所在的巷子,远远便见丧幡飘白。 院门大开,他们要进去时,恰逢裴孟檀带着礼部诸人离开。少年们拱手作礼,官员们颔首回应,皆沉默不言。 院子里搭着棚,茅草与木板遮掩了天光,棚下十数支白烛齐燃,极其明亮,又极其冷清。 灵床恰好能在屋中放下,床头床尾床下各一盏长明灯,红烛光焰熠熠,却照不到灵床上略有起伏的人形。 那人形由白布蒙了身,白绢盖了脸,单薄至极。 晏永贞与几个御史台的人还在,正低声劝慰坐于灵床一旁的老妇人。 也就是孟若愚的老妻,随夫姓的孟氏。 礼部与御史台诸人将孟若愚的遗骨送回家时,孟氏已不知在门边坐了多久。她听到死讯时不惊讶不恐慌不哀恸,就像聆听一道判决,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将众人迎进逼仄的家里,拿出全部存银,道明各项物事所在,请众人帮忙採买布置灵堂。然后仔细地为自己的丈夫擦洗、梳头、戴巾,临到更衣时搬不动身体,才劳人帮忙。 待一切停当,她去烧了一壶水,兑温了,给众人一人奉一杯。 「外子生时从不欠人情,如今走了,我也不能让他留下人情债。老身别无他物,只能请诸位大人饮一杯水,替他谢过诸位大人。」 言辞恳切,身形伛偻,谁能不接? 晏永贞喝了这杯水,心里总觉堵得慌。但直到要走时,艰难开了口,也只得一句嘆息:「老嫂子,节哀。」 孟氏平静地点头,「晏大人放心,身体髮肤受之父母,老身绝不会自戕。」 她回答得清楚明白,晏永贞再无话可说,听见大门口有声响,便及时转了目光。 逆光里,两个少年人结伴而来,其中一个弃了轮椅,借着另一个的臂膊慢慢往里挪。 到得堂前,他们与在场诸人打了招唿,各取三支香点燃,祭拜上香。 而后,贺今行尝试着矮身屈膝。晏尘水抓着他的手一紧,低低叫了他一声,说:「我来就行。」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制止,慢慢地将膝盖触到地上。 晏尘水便松了手,与他一道跪下,恭谨地叩了三个响头。 第230页 叩天,叩地,叩长眠之人。 竹香入坛,青烟漫开,晏永贞准备离开,问自己儿子是否一起。 明日要三司会审,釐清陈案,他今晚还得提前做好准备。 晏尘水说:「我的第一本《大宣律》是孟爷爷送的,他教我读律例,给我解释法条。如今他与世长辞,我应当给他守灵。」 孟若愚亲缘淡薄,没有儿孙,晏永贞自然也是知道的,半是理解半是感慨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带着几个下属走了。 「今行要不跟着一起回去吧?」晏尘水有些担心贺今行的腿,「你还得换药。」 后者却不急着走,对两人说:「奶奶应该还没有吃饭吧?我们也没有,可否借您厨房一用?尘水来做,我打下手。」 老妇人仍是点头,看着晏尘水去把轮椅搬进来,两个少年轻车熟路地摸去厨下。 一时间万籁皆寂,只有烛火跃动的声音。 她把目光移到灵床之上,盯着那白绢许久,脸庞上忽地滚下一滴浊泪。 直到亥时,贺今行才独自回去。 宣京卧于平原之上,地势开阔,街巷俱是坦途,没有他一个人不能走的。 巷子口却横着一辆马车。 嬴淳懿立于车前,看到他的模样,拧起眉。半晌才开口:「劫后余生,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多亏有你。」 贺今行停在石灯旁,抬眼静静地看着对方。 暖黄的光斜照过来,与夜色一起将他的眉眼平分。 嬴淳懿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回答,踏前两步到他跟前,低声问:「你在怪我?」 「并非我不信你。这件事上别无他法,只能由孟若愚面陈皇帝直刺痛处,才有打破局面的可能,而你不可能愿意将他推上去。」 他顿了顿,「有些时候,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心一慈手就软,最后容易谁都落不到好。」 贺今行自认杀人时从不迟疑,但并不想争辩那一句「心慈手软」,而是反问:「谁生?谁死?」 他为了与人对视将头仰得更高,面容平静,一双眸子里既蕴着光,又酝着夜,无畏而坦荡。 有那么一瞬间,嬴淳懿感觉到一丝难堪,遂折转视线。 沉默片刻,却又撩起眼皮看回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他这样的人,哪怕没有我推这一把,也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你说得对,他是这样的人。」贺今行垂下眼,静默须臾,又道:「孟大人不怪你,我又有什么立场来怪你。」 他转动轮椅慢慢绕开对方,「冤假错案累累,釐清不易。且陈冤可雪,已遭受的伤害却再不能消弭,所以律法规定除了令加害者伏法认罪以外,还应当对受害者或其家人进行财物上的赔偿。但赔偿判决容易执行难,你上摺子想必不单是为了揪出这几个贪官墨吏,所以还请费心盯着些。」 「我会的。」嬴淳懿跟着他转身,「你要回千灯巷?我送你一截。」 贺今行拒绝道:「不必,我自己能回去。你既然来了,总要进去上炷香,我不耽搁你。」 他从马车与牌楼间的缝隙穿过,并不回头。 大街上的夜市食摊生意正俏,食客有穿青蓝袍服的官吏,也有着布衣的普通百姓。而来往家去的人,有为生计忙碌而疲惫睏倦的,也有因玩乐痛快而意犹未尽的。有人注意到他,更多的人没有。 森罗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人生有人死,有人欢笑有人痛哭,也有更多的人在平凡而努力地生活。 一人的生死得失终究不算什么,但正因有这无数微小的经歷如百川归海,才能汇成磅礴的红尘。他边摇轮椅边看,与人对上视线,哪怕毫不相识,也不吝于点头致意。到人烟少处,路遇巡夜的更夫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已能微笑着婉言谢绝。 他想,他不能苛求别人,但可以要求自己。 快要到千灯巷时,濛濛细雨飘下,贺今行想着那些还未收摊或者搭棚的食摊与未到家的行人,只盼这雨不要变大。 却听前方传来一声稍显迟疑的「同窗?」。 他循声看去,只见墙头上坐着个人影,黑衣几乎融进了背后屋檐。 「怎么搞成这样。」陆双楼跳下来,一边问一边从随身携带的长匣里拿出伞来撑开,走到他身边,遮住了雨幕,然后一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轮椅的椅背上。 「前几天遇到了一点麻烦,无大碍。」贺今行被他推着走,转头问:「你现在休沐?」 「没啊,不过我今日升了一级,想来告诉你。」陆双楼答完,回到之前的话题:「谁干的?我去讨回来。」 他说完便想到荟芳馆,欲问对方,但又想到漆吾卫的规矩,便没多口,打算自己去查。 「恭喜你,升得很快啊。」贺今行尚无知无觉,只道:「我自己赶上去的,不怪谁。」 「那今天呢?」 「嗯?」 陆双楼弯下腰,凑到更近的距离嗅了嗅,再次确认:「你身上有血腥气,新鲜的。」 贺今行这才回头看自己的腿,很快鲜明的痛感让他意识到伤口已经开裂,遂解释道:「孟大人逝世,我去弔唁,该给他磕头。」 「不痛?」 「不是很痛。」 就要到晏家大门前,陆双楼却忽地停下,转到前面来,半蹲下身,使两人视线平齐。 「你在生气?」他问得迟疑,心里却已有答案,两段长眉便拧作一股。 第231页 贺今行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我娘教导过我,愤怒只会沖昏头脑、蒙蔽眼睛,对解决事情百无一用。所以我感到生气的时候,就会及时地开解自己。」 他看着这位许久未见的同窗,只觉对方一次比一次瘦削。而那双斜飞的眼里蓄着浅浅的杀意,也令他微微皱起眉,而后握拳碰了碰对方,「你也不要冲动。」 斜风细细,随雨落长巷,将这一把油纸伞包围。 伞盖之下,陆双楼注视他半晌,蓦地出声笑道:「同窗,你这也太累了些。但能加深对你的了解,就值得一试,只要你告诉我开解自己的办法。」 那种熟悉的慵懒的调子一出,贺今行面前的人便陡然柔软下来,像一把刀自动地躺进了鞘中。 他心有触动,目光却落在飘至对方肩头的雨丝之上,慢慢地认真地说:「个人比之众生,犹如蜉蝣之于沧海,将己身的喜怒哀乐放于宇宙洪荒之中,任何事情都会变得无限的渺小。心,自然会平静下来。」 陆双楼听了,沉思许久,才道:「你这一套挺好,但只适合你这样心里有大世界的人。有的人心很小,根本不会考虑这许多。」 伞也不大,撑伞的少年站直了,自己便瞬间暴露在风雨之中,但他的心情显然十分愉悦。 「众生有什么好?沧海万顷,我只取一粟,这一粟便抵无穷。」 他说得十分认真,话里一瞬间的决心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贺今行懵怔半晌,颔首轻言道:「你说得对,万般选择,皆有其道。」说罢看向孟宅的方向。 「还有谁在等你吗?」陆双楼以为他在看院子里,下意识地问,然后立刻反应过来,笑了笑,推着他去敲门。 开门的果然是携香。 「喝碗姜汤?」贺今行叫站在门外的陆双楼。 「不用,这点雨算什么,我还有任务呢。」后者将伞往肩上一扛,搭在伞柄上的手小幅度地摆了摆,「同窗,明晚再见。」 而后几步点上屋檐,将那一个「好」字留在身后,化作路标。 「他……」携香面带忧色,欲言又止。 「我们是同窗,他别的身份与我无关。」贺今行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太晚了,携香姐姐早些回去休息吧。」 携香微微放松了些,但仍蹙着眉。她思来想去,不好说什么,最终嘆了口气:「看到你回来,婢子才能放心。你记得换药。」 他笑着点头,目送对方带上门离开,才独自回房间。 第二日晨间,贺今行暂时不能练武,便把时间用来读书。 待到日出,就和携香一起前往孟宅。 变作灵堂的宅子里,除却白烛换过一轮,昨日什么样,今日就还是什么样。 孟氏依旧坐在长明灯前,佝着背,微微抬头望着灵床。 她仍旧是等待的姿势,哪怕已无人可等。 携香祭拜过孟若愚,向她一福身,「婢子自来到京城近二十年,听过许多坊间流言,上至皇子公主,下至城门守备,皆有令人非议之举。唯孟大人,从未与飞短流长牵扯过分毫,哪怕有人埋怨他行事态度严厉,但绝无一人疑他德行不端,皆怕他、敬他、也信他。老夫人,孟大人实乃生荣死哀,想必也不会愿意看见您忧思过度,还望您保重自身。」 孟氏在她行礼时便转脸看着她,仔细听完了话,说:「好孩子,谢谢你。我答应过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会遵守承诺的。」 她在说话的时候,慢慢地上下移动着头颅,因目有疾而眼眸无光,整张脸上却闪现着坚韧的神采。 老人什么都明白,也不需要人劝,其余三人只能无言以对。 「其实我和他早就做好了告别的准备,但临到头,仍然不捨得。」孟氏第无数次看向自己的夫君,哑声喃喃:「不捨得啊。」 无声的哀恸摧人心肝,携香不忍地别过脸。 晏尘水跪在牌位前,默默地往火盆里送纸钱——他以忘年之交,行子孙之义。 生离死别之痛,贺今行也找不到安慰的词句,只能将一方手巾送到孟奶奶面前,等对方自行缓解。 日头上移,携香先行离开。 间或有街坊邻里看到丧幡,零星过来上香揖拜,贺今行在院子里迎送,晏尘水在屋中答礼。 将近午时,贺长期与林远山一起前来,面对灵床牌位,尽皆恭敬地磕头上香。 贺今行见到他俩,便提出一起将灵棚再加固些的打算。棚上在昨晚就积了雨水,有些滴漏,他怕这几日再来几场雨,这棚就要漏成筛子或者被压垮。 贺长期自然答应,然而刚捋起袖子,就有禁军的小旗找过来,说桓统领要见他和林远山。 「我?谁要见我?确定是我?」后者不明所以,指着自己向对方再三确认,「我是西北军士,就回来送匹马,和禁军八竿子打不着干系啊。」 小旗说:「绝不会有错,统领召见的就是你和贺榜眼。」 「啊?」林远山便看向贺今行,仍是一脸茫然。 后者也觉奇怪,但还未开口,贺长期便又扯下衣袖,烦躁地说道:「去就知道了,总不会吃了我俩。走走走,快去快回。」 他俩匆匆地走了,贺今行无法,只得将修棚一事后延。 然而这两人下午却并没有回来,也再无其他人前来。 第232页 孟宅本就位于偏僻的地方,门前偶有行人经过,余时皆寂寥无比。 待到傍晚,当朝左相秦毓章前来弔唁。 他是今科主考,官场上师徒关系重过上下级,贺今行引他进门时便按俗制称了一句「座师」。 秦毓章看他一眼,颔首「嗯」了一声。 燃香作揖时,晏尘水回以揖礼,口称「秦大人」,他也「嗯」了一声。 而后看了牌位片刻,便转身要走。 突然闯进来一个着青袍的中年人,似惊似喜地喊着「秦相爷,您老怎么也来了」。 秦相爷自然不可能回答自己为什么来,也不可能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而停留。 中年男人便赶忙取了支香,在灵前拜佛摇签似的一揖,便赶忙追了出去。 哪怕有主簿拦着,依旧很快传来「相爷高风亮节」「宰相肚里能撑船」一类的话,又很快没了声影儿。 晏尘水甚至来不及回礼。他气极反笑,低声骂了一句:「畜生也能做官。」 孟氏与贺今行却都向他摇头,他便咬着唇,将愤怒压到心底。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赶来弔唁者便络绎不绝。 吏部、工部、户部、刑部、兵部,乃至犄角旮旯里的衙门官司属吏,仿佛一齐在下衙前得知了孟大人身陨的消息,又一齐赶着下衙后的时辰前来表达悲痛。 院子小,来的人太多,更显侷促。贺今行便提前回去,好让出位置。 月亮刚上梢头,今夜应当无雨。 这里与玉华桥和安化场隔着半座城相对而望,他沉思一二,慢慢将轮椅摇了过去。 第三日。 贺今行还如昨日的时间前往孟宅,恰与裴明悯和顾横之在巷子深处相遇。 「今行。」顾横之说:「长期托我向你带话,他和远山这几日有事缠身,过后再来找你。」 他表示明白,看那二人进去吊挽,自己却不再踏入,只在外面静静地打量内里,确认无事。 只一夜的功夫,灵堂前便排开五彩斑斓的花圈,其上輓联有亲笔也有丧葬铺里的成货,一起簇拥出一种荒诞而诡异的热闹。 不多时,裴明悯便先行出来。顾横之跟在后面,跨出门前看了一眼院里的灵棚。 很快他们也注意到门前景象,皆站住脚。 半晌,裴明悯嘆道:「孟大人形虽死,神不灭。我不能第一时间前来,但可以传续他的遗志,完成他的遗愿。」 贺今行:「正有此意。」 前者见他腿上放着招文袋,发冠上簪着细毛笔,浅浅一笑,「你这是有打算了,接下来要去哪儿?」 他答道:「五城兵马司总驻地在外城东南,其兵员也镇日多在那附近一带为非作歹。如今官府对冤假错案进行重审,对案子牵连的受害者进行赔偿,但或许还有其他遭到波及而官府没能照拂到的地方。」 裴明悯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那我们现在便开始走访。」 他垂首应是,手刚放上椅轮,顾横之便走到他身后,说:「我来。」 裴家的马车停在外街,三人乘车向玉华桥下直插过去,不多时便到玉华桥下。 孪河渠上,一叶蓬船飘来。有老人站在船头,支着长杆放鞭炮;有老妇委在船头,抱着竹篮抛纸钱。 「我儿子三年前被南城兵马司的吴大推到河中溺死的时候,才二十一!我夫妻俩砸锅卖铁告到今日,那吴大终于被青天大老爷判了死刑,要给我儿偿命!儿啊,爹和你娘把这消息告诉你,苍天有眼,都在看着吶!你早些安息,投胎去吧!」 语声喑哑苍老,鞭炮噼啪作响,纸钱洒落满河。 聚在河岸围观的民众,半是哀嘆半是叫好,躺在桥上衣衫褴褛的汉子大喊:「老爹,你在哪儿告赢的!」 「刑部衙门!告了就升堂!」 贺今行与同伴们看着那乞丐攥着一只鞋,连滚带爬飞也似的跑远。 他抬手从冠上取下笔,拿出墨水盒与黄纸册,记下今日第一笔。 三人从桥头开始,一路向东,将三法司正在审理五城兵马司相关陈案的消息广而告之,鼓励有冤情者速速前去请官府做主。 裴明悯负责交流问询,贺今行便提要记录,顾横之推着他,只看不言。 走到安化场时,一个做木工的男人拦住他们,贺今行认得对方,便率先抱拳招唿。 男人也认出了他,好生问他们这回又是来干什么。 裴明悯便说出意图,见对方面容平和不像遭过大苦难的人,又多问了一句他对官府对安化场的治理有什么盼愿。 「俺们不要别的,有钱挣、有地儿住、有饭吃就行。」那男人以为他们是个什么官儿,被否认之后,挠头奇怪道:「你们既然不是官老爷,问这个有什么用,又不能实现。」 「我们今日不能实现,来日却未必不能。」少年温声道:「这位大哥且看着便是。」 他们穿过这片热火朝天的工场,到得一条房屋低矮的窄巷,周遭猝然间变得荒凉凄清。 「这里是做什么的?」裴明悯一时没能看出来。 贺今行轻声道:「暗娼。」 前者凝眉道:「这里……来往的应该多是五城兵马司的兵员,如今兵马司裁撤大半,新指挥使上任又应当会整顿作风,想必是不会再有多少人来。朝廷能管吗?」 他发问的时候就在思考,接着自行回答:「这里的状况并非由兵马司直接造成,多半掏不出补偿。按律法规定,妓子也不在悬壶堂的救济范围内。而就算朝廷有这个心,怕是也难以抽出人力物财来管。」 第233页 这事儿确实难办,话音落,三人尽皆默然。 但他们不能在此久留,便继续往前。那一扇扇门仿佛响应他们的脚步声一般,「吱呀」打开,又或快或慢地合拢。 只有一双带着青黑的眼睛,多看了他们一眼。 那眼神令少年们感到难过,仿佛打扰了对方一般,加快速度穿过窄巷。直到走完这一趟,乘车回返时,仍压抑不已。 裴明悯虚靠着车厢壁,合掌道:「我们先把能做的做了,做到多少算多少。」 贺今行将上午与昨晚搜集的资料全部整理成文,应道:「但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该官府做的,就应该让官府担起职责。」 「是这个理,我会向我父亲建言。」裴明悯接过他的册子,边看边说:「这事宜早不宜迟,我回到家便写书上表。」 「好,我也会向晏大人提起。」 正午太阳高挂,马车穿过繁华的大街,贺今行看着车窗外闪过的某家商铺,一瞬间福至心灵,喊了声「停车」。 裴明悯搀着他下了车,定睛看去,却是一家门匾上烙着柳氏商行徽记的胭脂铺。 一进铺子,他便向掌柜直言有事相求。掌柜搁了碗筷,请他们进后堂坐下说话。 「我知掌柜隶属柳氏商行,能在内城的玄武大街上经营,想必地位也不低。贵商行家大业大,生意遍及大宣,可能安排下百十来个人的活计?」贺今行开门见山。 掌柜讶异地看着他,琢磨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才笑道:「奴家这里最近是有一样活计。近来胭脂卖得俏,江南那边供不出太多成货,所以奴家打算自己来调,需要些人手採花蜜打香膏。」 对方聪颖且直言不讳,她也不绕圈子,摇着扇子说了个「但是」,「奴家有惯常合作的牙行,僱人的工钱比寻常散工要低不少,也更能信任。为什么要用你的人呢?」 贺今行说:「寻常散工一日要四五十文的工钱,牙行再低也低不出三十文。但我说的这些人,掌柜哪怕开价二十文,想必她们也会愿意接的。」 「还有这样一群人?」掌柜的扇子停了,「哪怕是从外地初次进京的乡下人,二十文也哄不来吧?」 室内安静了几息,接着响起少年平静的声音:「她们住在紧邻安化场的暗巷。」 「暗娼啊。」掌柜明白了,站起来向着墙上的画像踱步,「最下等的妓子,一日不过得几个钱。别说二十文,十五文应当也能拿下。」 「但她们既已入了风尘,哪怕没有五城兵马司的嫖客,这世上的窑子也多得是,大不了换一家就是。公子为何还要给她们另寻活计?况且你怎知她们就一定乐意改换生计?」 「我只是想为她们提供一种选择。」 「难道做娼妓不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贺今行说:「我曾经打听过,堕落风尘的缘由不外乎几种。她们有的家人病重,需要大笔的钱救命;有的亲人被抓,被迫卖身换人;还有的自小便被养在这个行当,更遑论父母卖女、丈夫卖妻、公婆卖媳之类。不外乎遭遇天灾人祸,走投无路,这怎么能叫选择?」 裴明悯闻之动容,低声道:「这是别无选择。」 「哪怕掌柜的活计只能做几个月,但或许就是她们换一种人生的开始。至少让她们知道,哪怕曾经做过娼妓跌到泥里,也有爬起来从头再来的可能。」贺今行也站起来,「她们确实遭遇过许多不堪的人,但她们的手脚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清水洗过一样干干净净,一样能为您採花蜜,工价还低。」 少年叠掌躬身,诚恳地祈求:「请掌柜帮忙。」 掌柜一直背对他,仰头看着那张画像,直到他说完。 裴明悯亦作揖道:「若是掌柜还有别的要求或是顾虑,但说无妨。」 「没了。」掌柜说。 怕他们误会,转过身来,微微笑道:「这事儿我可以答应,也会按牙行的价格出佣金。」 她这一笑朴素无华,眼角折出细细的纹路,才让人惊觉美人已不年轻。 面对少年们的道谢,她摇了摇头,拿扇子指向墙上的画像,「不必谢我,要谢就谢我们大当家罢。」 「实不相瞒,我少时也出身烟花之地。承蒙大当家不嫌弃,为我赎身,又准我随身跟从学习,多加提携,才有我今日。」她忆起旧时,感慨万千:「大当家说,同为女人,能拉一把的时候就拉上一把,愿意求生的自然能上来。我也算积德了。」 少年们齐齐向墙上看去,画上妇人荆钗布衣,慈眉善目,含威不露,自成气度。 天下商贾无人不知她的名姓——柳飞雁。 贺今行便又向画像行礼,而后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递给掌柜。 他昨晚算过自己的积蓄,在小西山给张厌深做书童的工钱、去岁的压岁钱、还有殿试夺魁的奖赏,除去偶尔的花费,零零总总也能凑出一百多两,全在这里。 「掌柜着人去,若是这些人里有患着病的,或是有其他急用,便请掌柜从这里面拿钱借给她们。若有人想要回家,盘缠也可从这里出。」 掌柜仿佛看什么稀罕物事似的,边上下打量他,边接过钱袋掂了掂,「哟,还不少,顶我这铺子小半个月的进帐了,可不一定用得完啊。」 贺今行微微一笑:「若有剩余,权当作给掌柜的谢礼。」 「好啊。」掌柜握住钱袋,顿了顿,一摇扇子,「不过那边是陈老大的地盘,她们要从良改行当,得他也同意才行。」 第234页 「那一带的暗娼没兵马司前去,便产生不了多少利益,想必他不会为难。」贺今行想了想,说:「掌柜放心去招人就是,陈老大那边我去解决。」 「这倒不算难办。」裴明悯取出一张名帖给掌柜,「这事若是遇到刁难,掌柜便拿着名帖来找我就是。」 掌柜将名帖收下,送他们出去,立在门口看着人上了马车,才摇扇遮了半张脸,唏嘘道:「竟有你们这样的人,我做生意怎么就碰不上呢?」 车厢里,贺今行听到这话,不由失笑。 待到下午,他再次前往孟宅,打算拜託周边街坊来收拾灵棚。到了却发现顾横之先他一步,正搭着梯子修缮。 他招唿道:「横之来得好早。」 顾横之抽空飞快地转头「嗯」了一声,便又去修整棚上的木板。 他便摇着轮椅给他递工具。 当晚,贺今行等到陆双楼,再请他帮忙联繫陈老大,希望对方痛快放人。后者自然答应。 第二日,苏宝乐来找贺今行,带着他去见陈老大。 应当是陆双楼已经打过招唿的缘故,贺今行与对方谈起此事,对方确实痛快地答应了。但是,要他签一张为这些暗娼赎身的契约。 陈老大披着银线滚边的袍子,擎着赤金的烟杆,大喇喇道:「我不能开着窑子,养着一帮娼妓,而不开门迎客。就算我准了,道上的弟兄们也不会同意。」 只要人在那儿,还套着暗娼的身份,就必然会有下三滥的男人找过去。 贺今行接过契约书仔细看了看,一式两份,上面倒是没有玩什么文字游戏,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画押人以每人二十两的身价为这一条街的暗娼赎身。 这是先前没有说过的,他抬眼看向对方,眸光沉沉。 「就写个数,做个样子,不是真要收这个钱。」陈老大及时解释,递上一张票据,「收据在这儿,你一併拿走。」 「有双楼做中间人,这位少爷尽管放心。」 贺今行拿着收据,沉吟片刻,要了支笔,在两份契约书上分别签下自己的大名。 陈老大亲自递来印泥,他按了按,在名字上摁下手印。 至此,双方各持一份契约书,此事作结。 贺今行谢过对方,前往安化场的暗巷。 同一时间,裴孟檀前往孟宅弔唁。至此,当朝三品以上官员全部来过。 逝者停灵三日,夜半正式装棺。灵床撤去,寿方独立。 刑部衙门一日比一日拥挤,越来越多的人要官府替他们伸冤。 那对兄弟将好一些便赶来给孟大人上香,渐渐地许多翻了案或是等着翻案的人都摸着消息前来,孟宅亦是一日比一日拥挤。 第六日。 宫中下旨,内廷大总管亲自来宣,孟若愚陪葬皇陵,落于怀王山北麓明德帝陵寝之东。 第088章 十 顺喜宣了旨却没回宫,而是转道去了裴府。因为他还带着第二道旨意。 皇帝收裴氏第六女为养女,敕封公主爵位,亲拟其封号为「靖宁」。 裴氏举家领旨谢恩,六姑娘捧过圣旨。 「靖、宁二字,皆安定也。」裴孟檀意味深长地对她说:「陛下对你期望甚重啊。」 她轻轻点头,裴大夫人揽着她回去,强作欢喜道:「这是好封号,除却家国安定,也有希望我们阿因平安之意。」 「伯母,阿因明白的。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着吧,免得明日又头痛。」裴夫人近来有头疼的毛病,裴芷因不忍对方触景伤情,就先把人哄着送到正院,才回自己的院子。 她的闺房之中摆着些箱笼匣屉,数量不多,胜在样样精緻。虽说嫁妆与和亲所需的一应物事都不需要裴府来准备,但到底是家中嫡女,又受一众长辈疼爱,便按她喜好准备了些能随她颠簸到塞外的家乡之物。 侍女们在做最后的清点,她不想待在屋里,便走到檐廊下想要望月舒怀。 可惜天公不作美,夜空中只有一片片的乌云。 裴芷因仍然在檐下站了许久,直到院外的侍女进来通禀,有人求见小姐。却是本该远在稷州荔园的祖父身边的管家。 她吃了一惊,心中升起不好的猜测。 管家披着蓑衣站在院子里,及时地躬身笑道:「老奴奉太爷之命而来,太爷身体康健,六小姐大可放心。」 「爷爷没事就好。」她松了口气,眼看着天要落雨,便请老管家到檐廊上说话。 从稷州跟来的还有好几个护卫,护着两个大小不同的箱子。 管家随手点了两人将东西取出来,捧到六小姐面前,而后解释道:「太爷算到六小姐这几日就要出塞,特命我等星夜赶来,为六小姐送上践行之礼。」 他抬手指向第一样物什,却是一张漆黑的古琴,「此琴名为『凰眼』,由七百年桐木所制,乃是太爷珍藏的七张古琴之一。其中一张在此前送给了四公子,六小姐应当知晓。」 裴芷因自看到那张琴时便怔住,闻言幽幽说道:「是,我知道,我曾经很羡慕四哥有爷爷给的琴,也很喜欢这张『凰眼』。」 管家再指向第二样物什,那是一把银灰色的短剑,「此剑名为『未展眉』,乃太夫人生前佩剑,玄铁淬制,削金断玉,六十年来锋利如初。」 「太爷说,」他叠掌一礼,「请六小姐从琴与剑里选一样。」 第235页 「爷爷他……」裴芷因说着伸出手,想去摸摸那张古琴,伸到一半又顿住,目光移向那把短剑。 忽地惊雷乍响,老天爷毫无预兆地直接泼起了大雨。 簌簌雨声里,少女收回手,看着管家坚定地说:「我都要。」 后者微微笑起来,「太爷说,若是六小姐都要,那就都是六小姐的了。」 他示意此间的侍女把古琴与宝剑都收走,「太爷还说,若是六小姐选了琴与剑,就把这句话说给您听。」 老管家再一次阖掌深揖,将数千里外老主人的叮嘱转述给他的血脉。 「六儿,天地广阔,不必想家。」 屋檐之外,雨愈发地大。 谷雨已过,五谷百果乃登。 裴芷因静默良久,提起裙摆,向着稷州的方向磕头。 而后起身道:「也请告诉爷爷,六儿生在稷州,无论去向何方,都绝不会辱没吾之故乡。」 管家面上浮起欣慰的笑,说:「老奴这就赶回稷州,前路山重水远,六小姐万万保重。」 「这就走?」裴芷因惊道,立刻让侍女去拿雨具,又想起别的事,「大伯父那儿……」 「老奴的使命已尽,当尽快赶回太爷身边。至于大爷那边,太爷说了,不必特意知会。」老管家说罢,戴好随身携带的斗笠,便踏雨而去。 裴芷因目送一行人消失在院门外,转身回屋,亲自寻了一方合适的琴匣,将「凰眼」珍重地封存,然后抱着「未展眉」入睡。 梦里下了一夜的雨,她醒来将将雨停。 裴明悯来叫她一起用膳,然后亲自驾车送她到应天门。 按制,她早该进宫,幸得裴皇后怜爱,特许她一直住在家里。 天色未明,宫门后已有内侍提灯抬轿等候。 裴芷因与裴明悯拥抱了一下。 兄妹俩自小一起养在裴老爷子跟前,不似亲兄妹,胜似亲兄妹。 裴明悯看着她轻声说:「我会想办法托往来商队给你捎信。你一人在外,万事以保全自身为先。」 「好。四哥回去吧,妹妹就不说『再会』了。」她扬起笑容,向宫里走了几步,又回头向哥哥挥了挥手。 后者也向她挥手,回以无声的笑,看着她上了轿,被飞快地送走。 景和宫里,裴皇后与一众宫人正焦急地等着裴芷因,一见她来,就立刻推着她去沐浴,沐浴完套上中单,便按在妆檯前梳妆。待繁复的髮髻梳成,皇后终于放下心来,挥退宫人,坐到她身边,亲手取了花钿,呵口气,仔细贴到她额头上。 「咱们裴家女儿一生下来,肩上便压着责任。琴棋书画,读书骑射,事事皆要比别家女儿高上几分。但就这几分,却要一辈子来填。姑母来不及后悔。」 裴皇后贴好花钿,又拉开盛耳饰的匣子,一面挑一面说:「贴黄金的俗,坠珍珠的重。这玉不打眼,也轻巧,正适合走长路。」 她挑了一对白玉耳环替少女戴上,贴着对方的耳朵说:「这天底下的皇家想来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不论是谁,你皆可以利用,可以抛弃,但万不可对哪一个上心。只有守住心,日后才能不后悔。」 惆怅的声音散去,宫殿里只有烛火在静悄悄地燃烧。 裴芷因伸指沾了口脂,对着镜子点于唇上,看薄唇染红,才偏头道:「姑母所言,侄女谨记在心。」 裴皇后会心地一笑,起身道:「你这眉型生得最好,像极了你祖母。我替你请了个姑娘来,专门替你画眉。」 她拍了拍掌心,宫人便推着一座轮椅进来,端坐其上的却是傅景书。 「阿书!」裴芷因得到出乎意料的惊喜,高声叫道。 宫女把人推进来,便退了出去。傅景书自行转着轮椅到她跟前,少女取了眉笔,向她俯身,「莫要激动,好好坐着。」 裴芷因推开软凳,随手拿了个团垫来跪坐好,方便对方给自己画眉。 「我只替你描这一次,你若喜欢,便自己学了去。」傅景书细细描绘过一轮,淡淡地说道。 裴芷因仰着头,只觉对方的神情仿佛是执着画笔,在自己眉间作画一般。 但阿书的画向来画得极好,她阖上眼睛,甘愿做好友手底下的一张画布。 少顷,脸颊上却传来微凉而柔软的触感。裴芷因睁开眼,就见傅景书停了笔,手掌贴着自己的脸,拇指从自己眼下抚过。 凝视着她的目光一如既往沉静,但她却捕捉到那眼底的一丝哀伤。她亦感伤怀,但无言安慰,只能轻轻地蹭了蹭对方的掌心。 傅景书感觉到她的动作,将身子压得更低,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嗓音轻得如灯盏上跳跃的火舌。 「哪怕此生不再相见,我们的感情也永远不会变。」 裴芷因心下震颤一时,亦许出诺言:「此生不变。」 时辰将到,裴皇后把裴芷因扶起来,唤来宫女们,为她穿上翟衣,围上革带,系好玉佩,缀上披风;一切打扮停当,最后亲自为她戴上镶满珠翠的头冠。 「吾家阿因,今日就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皇后牵着她走出正殿,送到轿撵上,不舍地告别。 出了景和宫,再到崇和殿。 朝会正好议到和亲之事,顺喜高声宣「靖宁公主进殿」。她便屏退宫人,整冠掸衣,一步一步踏入殿中。 顺喜唱过圣旨,钦天监正颂过祭文,满朝文武静观之下,裴芷因跪在大殿中央,行大礼拜别皇帝。 第236页 「靖宁这一去,必竭尽全力,倾我所有,护我朝与北黎之边境和平。」 明德帝垂目而视,抬起双手,示意她平身。 「朕,以吾儿为荣。」 吉时到,鼓乐齐鸣。 靖宁捧着宝册金印,退出崇华殿。 到得殿外,她才转过身背绝君父,面对如长风浩荡而来的命运。 她站在最宏伟的宫殿前远眺,天与地交界之处,一片橙红之中,一座金轮破云而出。 赤阳光辉之下,半座宣京城池、半壁皇家宫禁,皆黯然失色。 她走下三层丹陛。广场上,随她出塞的宫人阵列有序,在她前行时纷纷向她行礼。再往两侧,繫着红绸的嫁妆一直铺排到了宫门外。 阵列最后,禁军玄黑龙旗飘扬,数十名卫士披甲执锐牵着马,见她来,随头领一起参拜。 为首的小将放下手中的两条缰绳,躬身抱拳,低眉道:「请殿下登撵。」 在他身后,禁军层围中,四乘的车驾华丽无比。 靖宁却没动,说:「你抬起头来。」 小将握紧了拳头,慢慢抬眼看向对方,「卑职林远山,暂任禁军千户,奉命领军护送殿下前往北黎和亲。」 他的面容有一种绝望的平静,眼里却闪着赤诚的光。 靖宁与他相对,亦是无言。 荔园矜山,隔水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 「你说你要护送我去北黎。」她将宝册与金印交给身边的侍女,在朝阳下亭亭而立,问:「过燕岭,翻牙山,渡雩关,直到北黎王庭,不论途中出现何事,都绝对要完成使命?」 林远山闻言立时单膝跪下,垂头低眉,在铁甲碰撞的轻响里,毫不犹豫地回答:「卑职誓死护卫殿下。」 靖宁台着他的双臂将人扶起,而后退开一步,取下沉重的头冠,放到对方手里,「那就请你帮我抱着这顶头冠吧。」 林远山惊诧地看着她,见她头上只余一支固定髮髻的素银钗。 她笑了笑,从他身旁走过,牵起云骓的缰绳,翻身上马。披风起落间,佩在腰间的「未展眉」精芒乍现。 而后打马扫视众人,朗声道:「和亲一事,利国利民,乃吾生之荣耀。然则和亲又如邦交,虽无刀剑,却也是无形的战场,所以本宫既是出嫁,也是出征!愿为我大宣守胜而战者,跟我来!」 清越之声犹如凤鸣,响遏行云。 禁军震动,齐齐高喝:「殿下威武!」 靖宁攥紧缰绳,驭马一往无前。 行至午门,送亲的正副使与众使团人员也已准备就绪,汇入队伍。 队伍从太庙前经过,大宣数十位先祖、贤臣、良将供奉于此,她边走边在心中祈祷。 列祖先贤在上,万请庇佑大宣千秋万代。 同一时刻,隔着数百重屋檐瓦墙的深巷里,忽地响起一声唢吶。 如同尖锐的石子被掷于镜面一般,打破了沉寂。 「一!二!起——」 粗犷雄浑的声音落下,八个汉子勐地发力,在越来越急的唢吶声里抬起灵柩。 晏尘水担着幡,领路在前。 巷子里聚集着许多人,几乎都是素白的布衣短打,不知是谁低低地哭起来,人群顷刻间便哭成一片。 有人高喊「不要阻碍了孟大人入土为安」,他们便又抹着眼泪互相挤着为出殡的队伍让路。 人群一路退到巷子外,大街上却也挤满了前来送葬的人,退无可退,便干脆不再后退,而是留在原地,纷纷伸出手来帮着扶棺。 除了抬棺者,没有人能一直跟着往前,但扶棺的手却没有少过。 以致那普通至极的棺椁仿佛变作了一艘船,在无数民众汇成的人海里漂流,跟着高高举起的白幡,从西城的僻巷漂流到宣京正中的玄武大街。 恰与另一支队伍相遇。 一方唢吶泫然欲泣,来路尽皆孝白。 一方锣鼓喧天嚣地,身后十里红妆。 王正玄皱眉,偏头吩咐禁军,「吉时不可误,让他们等等,先请公主出城。」 林远山心底既不愿去拦晏尘水他们,但又不愿耽搁己方,一时迟疑僵住。 王正玄见他没有动作,挑眉道:「怎么?林千户这还没出宣京,就想违抗圣旨,忤逆陛下?左右何在?速速去拦住他们!」 「王大人且慢。」靖宁叫住他们,嘆道:「孟大人这一辈子跌跌撞撞,走得也寂寞,如今归了怀王山,就让他顺遂一回罢。」 她不理会对方的劝阻,出列对着百姓高声道,「怀王山尚远,前路不定,靖宁来为先生开道!」 随即打马前行几步,示意出丧队伍跟上。 「谢殿下仁心。」晏尘水面无表情地说完,举着丧幡带领队伍踏上玄武大街,百姓紧紧围着棺椁,将孟大人与禁军隔开。 烈日大光,唢吶不停,红衣白幡一道出了永定门。 隔街的屋嵴上,贺长期停下脚步,将背着的人放下来。 「就到这儿,不好再出城了。」他说罢瞟了眼身边人的腿,确认无事,才和对方一齐看向汹涌出城的队伍。 贺今行听着不绝的恸哭,亦是哀伤。 「孟先生,六姑娘……」他望着高而厚的城墙,虽不能亲眼看见,却能想出这两人离京越来越远的模样。 长风吹动衣衫,他的神思飘至远方,不自禁地低声念了一句诗。 第237页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第089章 十一 人群散去,家门前重归寂寥。 孟氏拄着拐杖,看着送灵队伍离去的方向许久,才转身走回自己的家。 礼部的吏员们已拆掉灵棚,正撤去祭物,将桌椅摆设恢復原样。 明亮天光重又洒满这间一进的小院子,一砖一瓦都是往日的模样。 处理完毕,郎中带着下属告退,孟氏谢过他们,将人送出去,又在太阳底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 贺今行与兄长到的时候,便见院门大开,院子里摆着几条长凳,上面挨挨摊着薄厚不一的书册。 而孟氏正从屋里抱着几本书出来,低声念叨:「……我把你们挪到外面晒太阳,不要急,每个都能晒,不要急……」 他叫了声「孟奶奶」,对方没反应,贺长期便屈指敲门,用了些力气。 老夫人这才惊魂似的看过来,慢了几拍,才扯出一点笑:「夏天要到啦,我把书都拿出来晒一晒。」 暮春正是晒书的好时节,贺今行知道孟大人有一屋子的书,便说:「您要晒哪些,我们帮您搬吧。」 孟氏的精神又集中起来,很快地点头。 贺长期将空余的桌凳都搬到院子里,然后用筐子从屋里运书出来,贺今行便和孟氏一起把一册册书给摊好晒匀。 艷阳流云下,墙头瓦砾间青草疯长,悄看一老二少进出劳动。 不知多久,老妇人从筐子里取了一册书,要分开时却忽地停下,然后怔怔地看着扉页。 贺今行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对方,见状担忧地偏过头去。 那是一本《昌黎先生集》。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孟氏长嘆,满面皱纹漾出温柔的弧度,对少年解释:「他向来推举韩文公,看起先生文集来爱不释手。」 贺今行知道这个「他」是指的孟大人,但仍然因孟氏本人而感到惊讶。 在此前,他来到这里,老妇人从来都是在缝补织绣,或者收拾家务;在慈祥和蔼之外,只给他留下了勤劳朴素的印象。 而对方此时此刻念起文章词句,却忽地显出一种柔韧的书卷气来,令他立刻想起孟若愚身上那股刚直的气质,形不似,神却相和。 孟氏看出他的好奇,恰回忆如泉涌,便继续说道:「我是农户之女,幼时虽不曾读书识字,但能吃饱穿暖,会织布做农活。若无意外,在村里寻上一门亲,就能平稳过完这一生。」 「但那一年,入夏便没见过一滴雨,河水断了流,地里庄稼尽数枯死。熬到第二年芒种,老天爷仍然不肯下雨,我们吃完了存粮,又抢不到官府的救济粮,实在没法子,只能向南逃荒。」 「官府的救济粮竟然要抢?」贺今行不自觉皱眉。 「整个江北都在旱,救济粮不够啊。」 「就算不够,也应当有序发放,不能让民众争抢。况且江北存粮不够,江南汉中松江也没有?」 「说是边关在打仗,粮实都运到前线去了。」 五六十年前,乃中庆早年。贺今行不了解史实细节,但转念想起史书上对中庆一朝的记载:先帝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彪炳千秋。 他思及「武功」二字,心下一怔。 孟氏说:「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就只有一个『吃』的念头。我和爹娘兄弟走了几十天,沿路草木田地都被扒了几层皮,不见半点能下肚的东西。我是真的饿啊,饿得浑浑噩噩,没等找到吃的,却被我阿爹卖给了别人。我本想,爹娘生养抚育我十来年,如果能让他们有一口吃的、多一点活下来的机会,无论他把我卖给谁,我都不会有怨言,给对方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 她停了片刻,眼里浮起一丝悲戚,「然而我听到那两人说要怎么分我身上的肉,才知道他们是要生吃了我。」 贺长期端着一筐书出来,听到这一段,说:「卖儿鬻女,不配为人父母。」 孟氏摇了摇头,「我和他们此后再无联繫,爱恨都作罢。」 老人家看得开,贺长期也无话可说。他默默地将箩筐放下,看桌凳快要被放满,就不再折返。 「我想过会饿死,但不想这么死,就拼命挣扎。幸而那两人也饿得皮包骨头,不比我力气大,让我跑脱了。」几十年前的劫后余生,想来定是惊心动魄,而孟氏如今说起却云淡风轻。 「我拼命地跑,只在没力气时歇一歇,其余时候半点不敢停,直到遇上他。我看他衣衫整洁不像饥民,应当不至于在我死后吃我的尸体,才放心地倒下。」 「但以孟大人的品性,肯定不可能见死不救。」贺长期肯定地说。 「对。」孟氏点头道:「他救了我,但我醒来却只想一头撞死。」 少年惊讶:「为什么?您得救了啊。」 「我五六岁起便帮着我娘烧火做饭,服侍祖母,后来跟着我爹下地,刈麦插秧都能干。虽然他们给我取名『招弟』,也更疼爱弟弟,但到底是生养我的爹娘,我总有濡慕之情在。就这样将我像卖一只鸡一头猪似的卖掉,我还有什么好活下去的?」 老人摇头失笑,感慨道:「也是他救了我,我才知道,原来只要再走一百多里,就是江南。」 「那岂不是只要再坚持……」贺今行讶然,假设半截便住了口,「抱歉。」 第238页 命运离奇。但既非亲身经歷,怎知今日啼笑皆非,往时是怎样的肝肠寸断。 「不碍事,都过去了。我能遇到他,就是我命不该绝。」孟氏并不在意,说:「他不让我寻死。他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而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极其宝贵。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趟,怎么能一遇到挫折就要死要活。他一板一眼地跟我讲大道理,教训得我晕头转向,直到我实在受不了,跟他发誓绝不再轻生。」 荒无人烟的官道边,年轻的书生见萍水相逢的姑娘冷静下来,才腾出手将面饼撕得细碎,放进水囊里泡软了,然后递给对方。 凉水饼碎有些塞牙,但姑娘却仿佛在喝滚烫的稀粥,烫得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书生看她哭成泪人,也没想起给她递块手帕,而是一丝不苟地分析:「若你在江南路还有亲戚,我给你盘缠和干粮,你寻亲去。若你孤身一人,江南并不十分太平,我给你盘缠你也不一定保得住。」 她不说话,只囫囵地吞咽,泪流不止。 而站在对面的书生拧着浓烈的眉毛,考虑了半晌,嘆道:「你站起来,跟我走罢。」 姑娘勐地抬头盯着他,看他神情认真不似作假,呆愣许久,然后抱着水囊哭得更加大声。 「我从此就跟着他。他渡江水,要去国子监读书,我便跟着他来到京城。」 微风吹拂孟氏盘起的白髮,她的声音却比风更加温柔。 「他出身江南孟氏,是书香世家的少爷,读过好多书,会讲好多圣人道理。但他不嫌我笨,教我认字读书,我也就不嫌他轴,给他做饭洗衣。他升任御史台主事那年,我俩用积蓄买了这间院子,在这儿扎了根,一晃就是几十个春秋。」 「他觉得我原来的名不好,将『招弟』二字前后交换,取同音的『玓昭』赠予我。我便弃了本姓,随他姓孟。」孟氏将那本文集抱进怀里,悠悠地望着渺远的天空,「他从来不说,但我心里知晓,他当我作明珠。」 而后慢腾腾地起身,取出书册,放在空余的桌角,让它们像往年一样晒太阳。 再抬头时,屋前檐下,依稀还见故人身影。 「生时影与吾形相依,死后魂与吾梦相接。」她痴痴地低语:「够啦。」 旁侧两个少年人默默地看着她,眼里皆是惋惜与敬佩。 待到傍晚,将晒出的书一一收回,他们才向孟玓昭告辞离开。 老妇人向他们道谢,再特地对贺今行说:「我不能生养,没有子孙,多亏尘水那孩子为我夫担幡,不至于坟前无人。他这几日劳累不已,今日想必不会再来,便请你先替我谢谢他。」 「奶奶放心。晚辈明日还来,尘水应当也会一起。」 贺今行心里沉甸甸的,数十年的帝王功绩与普通个人的离合交织在一起,直到回了千灯巷才收拾思绪,问贺长期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他正要答应,却见一名着长衫的文士向他们走过来,仔细一看,低声说:「是大伯父身边的长随。」 前者跟着看了两息,「看来是找大哥的。」 果不其然,文士说大老爷请七少爷回府。贺长期一听,只得把倒霉弟弟送进晏家小院,然后老实地跟着回去。 贺今行刚进门,便听见院子里有一把苍老的声音叫他「学生」。 声音的主人站在院子里,那棵枣树前面,正正地看着他,说:「送丧回来啦。」 他点点头,上前欲搀扶老人到摇椅坐下。 张厌深却不去,抓着他的手臂问了些细节,才长长地嘆息,嘆罢又微微笑道:「我和孟若愚同科,从殿试那回便知他是块顽石。磕碰大半生,而今终于回后土怀中,有半城百姓相送,也不算委屈。」 「不过今日就再不说他了。」老人侧身指向身后枣树横斜的一截枝桠,「咱们似乎昨日还在感嘆寒霜欺旧枝,但你现在看,这旧枝早就出了新芽,将长成宽叶。」 他收回手,喟嘆:「学生,时间从来不等人啊。」 时至傍晚,炊饭的香气从厨下窗户飘出,在静悄悄的庭院中流淌。 良久,贺今行叠掌道:「老师说得对,不可耽溺于过去,学生受教。」 老人向他走了两步,负手道:「皇帝让三司会审,不论如何,这件事都要画上句号。对你来说,当下最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派任官职。凡事预则立,你且想一想,要留京还是外放?」 少年直言回答:「按惯例一甲当入翰林,做编纂一类,少有其他选择。」 但张厌深却道:「你既然敢闯顺天府的大堂,又在堂上遭遇孟若愚,怎能认为自己日后一定会进翰林院?」 他呆在原地,「为什么?」 第090章 十二 贺家人丁兴旺,大老爷贺鸿锦在宣京的府宅因此隔成了许多小块儿,显得有些拥挤。 贺长期进府时特意绕了一圈,想碰上几位哥哥嫂嫂侄子女,结果一路上半个影子也没见着。 磨蹭到头,他大伯父威严地坐在堂上,人还没进门,便噼头盖脸地训斥道:「几步路要走上半日,真是越发懒散。」 「侄儿不敢。」他进了屋,作揖行礼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杵着。 贺鸿锦最看不惯这副要怂不怂的样子,但此次竟按捺住了脾气,挑要紧的事问:「前几日没来得及抽出功夫问你,桓云阶叫你去干什么?」 第239页 果然来了。贺长期心下一凛,微微抬了下眼睛,盯着桌脚,「桓统领让我暂时替一替林远山的职,等他回……」 还没说完,贺鸿锦便截断他的话,「不准。」 「……只是暂时。」 「暂时个屁!」贺鸿锦一拍桌子,「那林远山送靖宁公主去和亲,还能不能回来都不一定。他一年不回来,你要替一年的职,他一辈子不回来,难道你还要替他一辈子?更何况一个亲军卫士的职,缺了再挑人补上就是,还需得着专人替代?」 话是这么说,但贺长期心中早有偏向,只得硬着头皮道:「桓统领说了,最多就一年半载的,侄儿一定能回来。」 「还在这儿和我犟,你想什么我能不知道?」贺鸿锦豁然起身,握着拳忍了片刻,没好气地说道:「我也不是要阻止你从军,你走南闯北我都不管你,但西北就是不行。」 目标与计划又一次被反驳,贺长期心里渐渐升起怒气,勐地抬头回嘴:「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什么都不准我亲近四叔。当年四叔明明不是为了他自己,你们也知道他有苦衷,却还要把他当成仇人对待,我们小辈就连为他说句话都不行。大伯您就不觉得很过分?」 贺鸿锦脸色一黑:「什么四叔,什么苦衷,再大的苦衷能大过亲母亲族去?不孝就是不忠!贺勍弃母弃家,我遥陵贺氏没他这个人。你还当自己是贺家的子弟,就要分得清远近亲疏,对得起你的姓。」 他拍上这个相对最听话的子侄的肩膀,「听大伯的话,大伯总不会害你。你明日就去回绝桓云阶,他想留你在禁军也不是不行,但没必要绕这么大个圈子。」 「我不想留在京城。」贺长期皱着眉,既然都开了口,索性破罐子破摔,直言道:「我就想去西北。上头哥哥姐姐想干什么干什么,您不管他们,怎么就非得管我?」 「你就不能学点儿好,你那些兄姐我骂得少了?没一个让我省心,净是不成器的!」 「既然都是不成器的,怎么就我一定要按您的期望成才?」 「你还来劲儿了是吧?」贺鸿锦横眉怒目,收手撸袖子,四下看鸡毛掸子在哪儿。 贺长期见势不对,赶忙作个揖,「大伯恕罪,侄儿说错话了,这就回去面壁!」 刚撤出屋,一只鞋子就追着飞了出来。 他侧身躲过,鞋底拍到丈远的院墙,上方冒出几颗脑袋来,正是他住在京城的几位兄长。 但只一瞬,又纷纷缩了回去。 贺鸿锦追出来,取下另一只鞋掷过院墙,大骂道:「还叠着摞的听墙角!我有你们这帮后辈,真是不知要少活多少年!」 他赶忙跟着跑了。 第二日,贺长期再与贺今行说起此事,略去结尾不提,只道大伯父与四叔隔阂太深,竟连他去西北待个一年半载也不允许。 后者沉思片刻,说:「大伯不同意你去?」 「是啊,还发了好大的脾气。」他言语间颇为苦涩,却垂着眼将眼下人看得认真。 「那还好。」贺今行也仰头看他,微微笑道:「大伯不同意,大哥你才真正有去西北的可能。」 「……怎么说?」贺长期放慢推动轮椅的速度,低声问。 午后的街巷行人稀少,贺今行想了想,轻声说:「长公主能镇守雩关,受松江赋税供养,是因为她本就是皇室的人,与陛下一体。而顾大帅能盘踞横海,划良田为军屯,则是因为蒙阴就在边防线上,顾氏以家成军,以族人血肉做壁垒。只有殷侯的本家在遥陵,与皇室牵连不深,又怀抱稷州粮仓。地理之便利,只要打通甘中,就能与仙慈关连成一条线。」 他抬起两指,虚虚捏住一寸阳光。 「但长公主尚且要将其子过继,顾大帅也送了小儿子进京。殷侯不与本家反目成仇,怕是西北军统帅早就换了个人,朝堂上也不会有贺姓出头的机会。」 「你倒看得透彻。」贺长期说:「可四叔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朝廷纯属多虑。」 他顿了顿,再徐徐道:「按你所说,我只要和大伯父一样,憎恶殷侯,对西北军不假辞色,就能得偿所愿。」 贺今行笑了笑。他从前也十分费解,来宣京之后,读的书多了,见得也多了,就慢慢明白了。 但明白不等于就要接受并顺从,他问:「大哥不愿意?」 「我将沙场视作我最好的归宿,愿意为这个理想付出一切,但任劳任怨并不代表就要任人利用欺辱。」贺长期低头答道:「朝堂上的博弈与平衡是像大伯父那样的大人物要考虑的,我不想掺和争斗,更不想做棋子。我只想好好地当一个兵,守一片土。」 天光倾泻在他头顶,洒落一小片阴影,而阴影里的下颌轮廓却呈现出坚韧的弧度。 这是一种贺今行熟悉的气质,令他想起自己的父亲。 「大哥。」他将那一寸温暖收进掌心,笃定道:「若有人问起你的想法,你可以像大伯父一样,也可以据实以告。」 选择不必出口,贺长期郑重地点头。 干坤朗朗,丹心可剖。 两人到了裴府,请门房通报之后,裴明悯很快迎出来。 少年一身闲居的大袖常服,手上还握着一卷书,随性而雅致;翩翩作了礼,请两人进去。 贺今行却婉言谢绝,只道此来是有事想请他帮忙。 第240页 「我就知道,今行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裴明悯将书卷搭在掌心,浅笑道:「为长期兄?」说罢又摇头,「还是孟老夫人?」 他便直言是后者,再道出担忧:「她年事已高,又耳目不便,就此寡居,伶仃不说,也怕出事无人发觉。我们现在还能时常去看她,但日后难说。」 裴明悯沉吟道:「确是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孟大人家中藏书丰富,不乏古籍,我问过孟奶奶,是否可以让更多的人览阅。她说只要不损坏书籍,能让越多人看越好。我便想,国子监里监生众多,大都是爱书惜书且有时间读书之人,请他们前往孟奶奶家读书借阅之时顺便看顾老人一二,双方都互有惠利。」贺今行说,:「你觉得是否可行?」 「监生年年不同,但年年都有,是个细水长流的办法。」裴明悯听罢,补充道:「但需要立个规矩,一次前去的人不可过多,茶水笔墨一应杂事也不可劳烦老夫人,总之是探望而不是打扰。」 「正是这个意思。」 「这样,国子监祭酒与我父亲是好友,也是位博儒,咱们可劳他费一费心,请他告知监生们愿者前去。若是万一有人想要乱来,他的身份也能震慑一二。」 贺今行拱手道:「如此甚好,有劳明悯。」 「哪里的话,孟大人一生为国为民,合该为他照顾好遗孀。」裴明悯把书递给侍从,临时决定与他们一起去帮孟老夫人晒书,半途看着他俩,奇道:「说起来,尘水为何没与你们一起?」 「他去了刑部衙门,要给受害之人做讼师,帮他们打官司。」贺今行回答完,想起一件事来。 从前他与晏尘水闲谈,一起决定要将有心作为而暂时无力为之的事记下来,等日后能力足够之时再一一完成。 待到晚间,他回到居所,翻出自己的小册子,已有一两页的记录。 他划去包括「安化场暗巷」在内的几条,点着其间的一行字,有了新的打算。然后抱出一摞黄纸,裁订成册,伏案书写起来。 灯火如星,无声招摇。 左相府邸外几丈远处停着一顶软轿,本该坐在轿里的老爷却站在围墙下,巴巴地望着巷口。直到一匹马转进来,从他身边飞驰而过。 中年男人立刻提着衣袍追上去,一叠声地叫着「干爹」,一声比一声高。 追到府门口,人已下了马,他才成功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干爹,您这马可真是神驹。」 「嗯。」秦幼合在外玩儿了一天,有些疲惫,听见有人凑上来叫他,语调谄媚,便随口应了一声。 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不对,「咦」了声,看过去,一张方面大耳,却不知是谁。 「儿子赵睿啊。」对方看他面露茫然,急道:「干爹您不记得儿子了?」 「啊?」秦幼合对这个名字隐约有点儿印象,站住脚回忆了一会儿,好笑道:「原来是你啊,我应你一声『爹』,你还真把自己当儿子了。」 「干爹说的哪里话,一日为父,终身是爹。儿子可挂念您了,还有咱干爷爷,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你原先在稷州是吧?后头出了事,被拿进了刑部狱,怎么又出来了?」 「托干爷爷的福,儿子这否极泰来,劫祸变福啊。」赵睿见他要走,跟上腆着脸道:「所以儿子特地给您和干爷爷准备了些得趣的玩意儿,还请您瞧一眼。」 「哦。小爷什么没见过,要你那点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秦幼合走到门口,觉得这人没甚意思,打了个哈欠,挥挥手:「滚吧。」 守门的护院舞着长棍立刻赶人,赵睿大喊:「哎哎哎!这可不能啊干爹!是干爷爷要见儿子啊!」 秦幼合转回身,脸上失了笑,「我爹要见你?」 赵睿伸长脖子疯狂点头。恰好成伯出来,带他去了正院。 而少年回了自己房间,坐卧皆不得劲,晚饭换了几回花样也提不起半点食慾。 他烦躁许久,干脆爬起来,悄悄到正院的屋嵴上,掀开一片瓦听了半程,越听越震惊。 那姓赵的一走,他便跳下去,眉毛翘得老高。 「爹,您这是干什么?五城兵马司那些案子好多都判决完入了档,卷宗一摞摞的,我路过都看见了。外面人都以为受害的沉冤昭雪,作恶的报应不爽呢。您这么搞,这一切不就成笑话了?」 他爹仍然坐在那张画案后的圈椅上,神情自若,示意他:「继续。」 「那可都是血债,累了不知多少冤魂,您把这些祸首暗地里这么放了,就不怕冤魂化厉鬼,半夜找上门?」秦幼合说得极快,以致于有些口不择言。 他说完就开始后悔,但看着自己的父亲无动于衷,又有些恼怒;干脆走上前,双手撑上画案,又气又急地叫了一声:「爹!」 秦毓章这才微微抬眼,一手搭在案上。 「我让你读书考科举,你不愿意。让你学经商,你不愿意。要给你张罗一门亲事,你还是不愿意。如今你来质疑为父,要教为父做事,为父自然也可以置之不理。」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淡淡地问:「那么,你现在要怎么办呢?」 第091章 十三 天色一日比一日亮得早,辰时刚过,晏家几人便陆续出门。 晏尘水还去刑部衙门,贺今行则去往城南。携香本想送后者过去,但被他拒绝;一起走了一段,看他自己转动轮椅也毫无不便,才放心地去买菜。 第241页 夏日将至,街头多了许多春夏之交才出的时鲜物事,来往春衫也越发轻薄。 宣京虽在北地,但无时无刻不有全国各地的商旅快马加鞭将最新的商货送拢,京城民众不出城而享遍五湖四海的特产。 贺今行出了城,在护城河前找到一个适宜的位置,对着城门口,开始观测收集他需要的信息。 距离五月初一还有个把月的时间,不能浪费。 永定门是宣京最大也最繁华的城门,就像一只巨兽,不停地吞吐着人、车、货与牲畜。 而踏进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构成这座庞然巨物的一分子,不管是土生土长,还是从四面八方赶来。 渐有人上前找他问路,大多都是初次来京做生意或是投亲的人,去琉璃街或者玉华桥。他尽可能清楚地说明路线,遇上讲方言听不懂的便连比带划;有些地方不了解,又带着人去询问城门吏。 这么几天下来,倒与几班城门吏混熟了。 这日,贺今行埋着头整理记录的条目,轮椅背被忽然敲了一下。 斜侧站着个人,他惊讶道:「夏兄?你怎么在这儿?」 「给商人带路,也帮忙扛行李搬卸货,赚点食宿。」夏青稞就势在他旁边蹲下来,打量着要入城的人与车,姿势和他们斜对面等活的挑夫一模一样。 「不回乡么?」他取出点心袋递过去,那是携香做的小食,给几位城门吏分了之后还剩一点。 「谢了。」对方取了一块点心,把最后一块还给他,说:「西州太远,回去了就赶不及回来,不如等到授职之后再回。」 「可授职后就得走马上任,未必有时间再……」贺今行疑惑道,忽地灵光一闪:「你要回西州?」 夏青稞笑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对,我打算回西州,做我们那儿的县丞。这个职位空缺已久,我和县令大人说好了,考中后向吏部讨一封任命书,回去就是正式的官。」 虽说进士补缺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力,但西州这样的偏远苦寒之地,向来人人避之不及。若谁主动请调过去,吏部也不会不准,反而乐见其成。 贺今行仍是惊讶:「你名次不算很靠后,应该轮不到候补,留京不容易,但向东向南走不难。广泉汉中都有许多小县,去那些地方做县丞,没那么苦累,也好升迁。」 「那又怎样?」夏青稞却奇怪地看着他,比他更加不解,「我家在西州,我当然要回去啊。我是为了做我们西州的官儿才来考科举,又不是为了去其他地方。」 很快又回过味来,笑道:「你是觉得我们那里穷,我回去了就很难再走出来,是自讨苦吃。」 这位异乡的同科说话直来直去到有些不留情面,但贺今行想了想,没有反驳,点头说:「你有更好的选择。」 「西州是我的家乡,我爱她就像爱我的阿妈一样。」褐色皮肤的少年眨眨眼,笑容淡去,遥望远方。 大宣最西端,五千里外的高原之上,神山盖雪,山脚下栽满青稞。 游子短暂地离乡,披霜戴雪奔赴王朝的最中心,见识过熙攘繁盛,获得认可他能力的凭证,然后把更好的自己带回去。 「她贫穷,就带她走向富裕;她蒙昧,就让她变得开化。我要和她一起变得更好,而不是离开她,抛弃她。」夏青稞看着手里精细的酥糕,说了一句家乡话。 贺今行听懂那一句话是「神山保佑阿妈」,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向对方拱手低头,「抱歉,是我狭隘了。」 「不,你也很好,我欢迎你到我们西州来玩儿,到时候请你吃糌粑。」夏青稞又笑起来,他总是在笑,仿佛葆有无尽的活力与热情。而后将那块糕点塞进嘴里,问同科又在这里做什么。 后者向他解释自己的目的,「你看,光是永定一门,每日进出者便以万数计。其中不少人是初次来京,人生地不熟,容易被拐骗;而一旦被骗,钱财与人身都难保。就算来过一两回,宣京这么大,也不一定能快速而准确地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和最近的路线。我就想做张用来指引他们的简易地图,将外来人常去的地方、常走的路线以及能做路线标志的各大建筑都画出来,然后贴在各处城门里侧,方便大家查看。」 「有些人来一趟宣京未必容易,我希望他们至少进城找人找地能更方便一些。」贺今行搁下笔,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自己想做成的告示板的大小,又想到可以把一些便宜又干净的客栈也标註出来。 夏青稞歪头想想,说:「这样也好,我刚来时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贡院,如果当时有这张地图,应该能早一点到达。不过做成之后,靠给人带路赚钱的法子应该是行不通了。」 「你说得对,如果地图推行开,可能会损害到这部分人的利益。但这项活计本身收入不稳定,做为正当主业的极少,且多有猫腻,容易成为骗局的一环。」贺今行说着便沉思起来,该怎么让这个计划更完善一些。 「也是,干这行,少有心不黑手也白的。」夏青稞已蹿遍大半个京城,正好有些经验,便就此交流了一会儿。在看到有人在向这边张望时,他撩下一句「再会」,起身去揽活。 贺今行看着他很快和人讲好价钱,拉着骡子带人进城。提笔记两句再抬头,城门前排队过检的已换了一批人。 百姓南来北往,红日东升西落。 第242页 霞光洒满护城河,城楼上鼓声响起,城门吏大声唿喝让进出城的加快脚步。 高大而厚重的城门被两列军士喊着号子推动闭合,贺今行驶出城门洞,面朝宽阔而气派的玄武大街。 这座巨兽般的城池悠久而鲜活,威严而美丽,兴旺而包容。 天下亿万国土,再没有比宣京更宏伟的城市。而所有踏进这里的人都应当有机会拥抱这座城市,迎接它带来的馈赠。 他默默地想,却见女墙上跳下一个纤瘦的身影,踩着鼓点走远。 黑白双色环错的小蛇匍匐在那身影肩头,令它主人与周遭的人流格格不入。 贺今行认出那是顾莲子的瞬间,脑子里闪过几个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猜测,然后不知第多少次浮起想要为这位幼时同伴做些什么的念头。 但他没有出声叫对方。大家各走各的路,在没有把握之前,不必有交集。 直到顾莲子被他兄长当街拦住。几步路外的遮棚下茶桌上还有半碗茶,想来顾横之是特意在此等他亲弟。 贺今行直觉最好不要打扰这两人,便停下来等他俩先走;又因自己会读唇语,特意偏头只用余光注意人影。 那两兄弟却很快说完,或者是谈崩,总之顾莲子毫不留恋地走了。 落日余晖里,顾横之站在街边,侧身注视着弟弟的背影,眼神深邃。 这是贺今行第一次在这位同窗脸上看出有些伤心的情绪,不自觉嘆了口气,上去打招唿。 对方见到他,呆了片刻,然后抿着唇极快地笑了一下。 两人并列而行,贺今行搜肠刮肚,试图找些话来安慰。 顾横之却忽然说:「这一回,真的要走。」 「明早?」贺今行接了话问道,不再想其他。 「嗯。」 「上一回你因我大哥而逗留,结果这一回只有你一个人上路,而细想来,我大哥又是因为我。」他微微笑道:「这让我感觉有些对不住你。」 顾横之看他一眼,摇头。 「我知你不在意,此刻也无甚好补偿你的,且祝你一路顺风。」贺今行毫不凝滞地继续说道。说完想起在小西山与对方刚做室友,交流不了两句就得互相干瞪眼的时候,忍俊不禁。 顾横之又看他一眼,说:「我到后给你写信。」 「好啊,不过你知道我的地址吗?」他偏头问,思虑片刻又合掌道:「这样,我先给你写吧。等委任之后,我会换一处住所,到时候我把职属衙门与居所住址都写上,寄给你,你再按照新地址回信给我。」 他一松手,坐着的轮椅便停驻不前,顾横之便自然地上手推着他走。 贺今行跟着仰头,一边说:「至于你的地址,我就直接寄往蒙阴,可行?」 顾横之也垂下眼,晨昏交界的光线中,他看清了对方额上若隐若现的淡青血管。 他的唇角浮起梨涡,颔首道:「信封上写我的名。」 「好,就这么说定了。」 第二日,贺今行与几位伙伴一起送走顾横之,在裴明悯家里待了半日,按先前的调查画出几副草图,然后开始实地勘察并修改不合理之处。 有闲暇的伙伴们也加入进来。 他们路过孟宅,常看到院门开着,有一回是孟氏和国子监的监生并排坐在檐下看书,有一回是孟氏在院子里教邻近街坊的孩童念《三字经》,才彻底放下心。 第092章 十四 时间如织布机里被扯动的线,转眼就拉到了四月末。 今年万寿节从简,皇帝只在宫中设了家宴,未与民同庆。是以自靖宁公主和亲之后,再没有举城空巷的热闹。 贺今行接到江拙寄来的信,算着时间去泊桥渡等人。 一路上绿遍山原白满川,城外大片良田里尽皆热火朝天,农人才了蚕桑,又忙着插秧。 他在渡口的茶棚坐着等半个时辰,码头上烙着柳氏商行徽记的货船就驶发、停靠了好几艘。 旁边一桌船员在歇脚,其中一个似乎是新手,问带头的为什么一定要挤在柳氏的船队里走,抱怨柳氏商行的人对他们太不客气。 「年轻人不懂行情,看就是了。」那带头的嗤笑道,被央告了几遍之后,压着声音说:「沿大运河上来五六道税口,打着柳氏的牌子,每道税口都能少缴这么多的税……咱们老爷又不是傻子。」 贺今行听到那声音停顿片刻,想是把要说的话做成了手势,但他没有转头去看,而是起身走出茶棚,去牵驴。 不远处一条客船泊进渡弯,甲板上一名少年不停地向前方招手,一靠岸便迫不及待地背起大包小包下岸。过多的包裹压弯了他的背,但他神情欣喜,浑身迸发着压不住的朝气。 贺今行迎上去,分担了俩包裹,打趣道:「你这是把半个家都给搬来了?」 少年唿着气摇头,放下东西打直了嵴樑,退后一步,抬臂叠掌,「在下姓江,名拙,字与疏,从此同贺今行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说罢,深深一揖。 他态度郑重,贺今行便也不在乎周遭的打量,回以同样的礼节,「朋友,好久不见。看来伯父也很高兴你能考中。」 江与疏「嗯嗯」点头,做完了一直想要做的事,红扑扑的脸上又显出羞赧,赶忙提起一个包裹,「我给你们带了礼物。」 贺今行按住他的手,笑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再拆也不迟,大家还等着一起为你接风呢。」 第243页 两人把包裹缚到小黑驴背上,在车水马龙里结伴回城,大路两边的林子里子规声声不绝。 五月初一,吏部前衙。 新科进士尽皆按时到齐,济济一堂。 巳时一到,文选司郎中便带着已批覆的奏摺前来,念过圣旨,开始宣读各人被委任的职事。 「裴涧,一甲第一,授翰林院编纂;贺旻,一甲第一,授中书舍人;谢矜,一甲第三,授翰林院编修。」 话落,裴明悯讶异地看向贺今行,后者心有灵犀地与他对视,片刻后微微摇头。 两人便与谢灵意一同领命谢恩。 郎中继续宣读,小半个时辰便宣读完毕。除去少数名次极后没有轮到官缺需要等候递补的,大部分人都被授予了官职。 在贺今行认识的人里,晏尘水被授予刑科给事中一职,江拙则被授予工部都水司主事一职,而夏青稞也如愿以偿成为秦甘路西州宜连县县丞。 众人各自去领各自的委任书,然后留京的前往所属衙门报导,外放的便回去准备着离京赴任。 贺今行准备离开,裴明悯却拉住他,一起拦下那位郎中,拱手道:「请问大人,按例三鼎甲当皆入翰林,且极少有进士直接担任中书舍人一职,为何此次却出现了例外?」 大宣官场几百年来默认的规则,非翰林出身不能做大官,即官员想做到三品以上,获得穿绯袍列朝班的资格,必须要有入过翰林院的资歷。 而能入翰林者,若非科举一甲,则只能通过散馆考校最后再搏一次进入翰林院的机会。且下一次庶常馆考校还要再等三年。 郎中只道:「这是上头各位大人的安排,也呈陛下看过、得了应允的,自然有其深意。本官也不知其中缘由,但任命既下,尔等只管上任履职就是。」 裴明悯要再问,贺今行拉住他,笑了笑:「没事,做个中书舍人也挺好的。」 翰林官多掌起草诏书、经史修纂与侍讲经筵,清要从容;中书舍人则是中书省属官,负责具体的诏旨制敕与玺书册命等,事务琐碎繁杂。 几人拜别郎中,走出吏部衙门。贺今行才继续说:「咱们品秩相当,也都是为朝廷做事为百姓尽责,只是所在的地方、所担负的职务不同而已。若你我互换,难道你会因职属不如意,就不愿前去履职,在任上就不尽心尽力吗?」 「话虽如此,但没人会忍心让明珠蒙尘,你本也可以拥有更好的机会。」裴明悯回道:「我们总不能只看当下,还要为长远计。」 两人把臂同行,他思索几许,又说:「三个月后还有申调的机会,你及早做准备,我也帮你留意着,看看到时候能否寻到转机。」 好友言辞恳切,贺今行明白他是关心自己,于是点头应道:「好,我争取申调成功。」 「中书舍人是要到政事堂报导吧?」一旁的晏尘水忽然说:「可据我爹说,秦相好像不在政事堂办事,只有他的亲信在那里。而秦相的亲信大都仗势欺人,跋扈不已,且政事堂这一个和前顺天府尹有不浅的交情,你过去后要小心。」 「好。」贺今行再次应下,仍十分平静,并不因此烦恼,反开解对方:「既让我去了,总有我办公的一张桌子。且都是着锦绣的朝官,应当不至于明面上做绝,让大家都难堪。」 江与疏听了半晌,似懂非懂地问:「你们的意思是,今行去做这个中书舍人会遇到麻烦,很有可能被秦相爷的亲信穿小鞋?」 他问完,空气安静了片刻。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贺今行轻咳一声,拍拍对方的肩膀,解释道:「不算麻烦,要是鞋子小,趿过去换一双就好了。」 临到岔路口,四人就此分开,各去各的衙门,约定之后再聚。 政事堂在皇城内,贺今行独自在街角站了片刻,然后转头去街边杂货铺子买了些东西,才拿着委任书走向应天门。 进了皇城,沿城墙向左直行,再过一道门,进入一处小规模的建筑群,就是政事堂。 正中三间大厅,乃诸位宰执办公与高官议事之处。但因秦相搬去了端门北楹直房,而裴相又常在礼部衙门,这里无人问津,所以门窗紧闭。 左右各一排厢房,右边的房间门上挂着「吏」「户」等门匾,想来是五曹房。 那么另一边应当就是舍人院。贺今行稍一思量,走向左边的厢房,进门便遇到一位着青色官袍的人。 他说明来意,展开委任书给对方看,然后在对方伸手要拿走委任书时,撤肘捏着纸张拱手道:「还请问贵驾,新舍人报导该找谁登记上档?」 那人抓了个空,舔了舔嘴皮,不耐烦道:「跟我来罢。」 这排厢房内部打通,两边皆开了窗,窗下相对排列着十来条宽案,左右约隔三尺宽。贺今行从中间穿过。 中书舍人没有固定的员额,人数多少皆因两位相爷的需要而定。这里大部分位置上都坐着人,或多或少地瞟了他几眼,然后埋头做自己的事。皆没什么表情,也没发出什么声响。 五月的天气已经逐渐炎热起来,越往里走越有一种似枯木腐朽的闷气,最东头横着一张大画案,案上杂乱无章,案后却没人。 「头儿不在,我先给你开个条盖个章。」青袍打了个呵欠,绕到案后一屁股坐下,在一堆卷册里翻了翻,扯出一张表单,让贺今行填了,然后拿印章一戳,「成了,以后你就坐到那儿去吧。」 第244页 贺今行顺着那根肥白的手指看去,就是最近的一张空桌,桌面覆着一层薄灰。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然后问:「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青袍白他一眼,起身迴转。 贺今行侧身让对方通过,也走到分给自己的那张桌案前,拿出刚买的帕子擦去桌椅上的积灰。然后又去问了一遍,他们日常需要处理哪些事务、流程几何。 先前那人不搭理他,他便又询问了几位,然而无一人肯指点他。 他不再白费精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紧不慢地坐下来,拿出自带的纸笔铺开,开始思考这封谏言的奏疏该怎么起头。打定章程,书写草稿时又想着怎么能把一些措辞改得更加恰当,很快沉浸下去。 初夏的阳光穿过窗棂,懒洋洋地躺了半张桌面,不知不觉涤清了周遭沉郁的空气。 白日很快过去,到了下衙的时辰。 同僚们都很快离开,贺今行也不多逗留,跟着出了皇城。 宫门外,贺长期正等着他,见面便问:「做官第一天,感觉如何?」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摇头:「时间太短,来不及感觉。」 贺长期自忖已经摸准了自家弟弟的性子,只要对方没说好,就是情况不太好。 于是他下意识地琢磨该怎么安慰弟弟。 他自己本该早就启程去西北。虽然本家的家主贺鸿锦不准他去,但他打算先斩后奏、干脆地跑了再说。然而主意打定,桓云阶那边却迟迟不给准信,只让他别急着离京。 以致于他计划搁浅,郁闷至极,闲着无事还打坏了几只沙袋。 细细想来似乎没资格劝慰别人,但到底是做哥哥的,贺长期自认要担起责任,犹豫着说:「你从今天起大小也是个朝官,既然做了官,就按官场的做法来。有些事可能新人避免不了,要么忍要么狠,但你向来点子多,不要心软就是。」 贺今行微微一笑,应了声「好」。 第093章 十五 华灯初上,兄弟俩一边闲话一边前往外城南。 贺长期白天便与牙行说好,到了地方,便有一名牙人热情地带他们去看房。 这是贺今行拜託他大哥帮的忙。 他想换一处居所,一来是他既已留京上任,事业开始立起来,就不好再长期寄住在别人家;二来晏大人是监察百官的御史,他与晏大人没有亲缘关系,又隶属中书省,虽官卑职低,但最好一开始就适当地避嫌,以免日后出了什么问题,双方难做。 而对居所的要求就是距离官署近一点,环境干净些,价格适中。 两人跟着牙人从南向北看了好几间,都是一明一暗临街不带院子的格局。 贺今行最初看中了相对宽敞的一间,一问价格,一个月租金四两纹银。他赶紧换了另一间价格较低的,约定好下个休沐日签契入住。 回去的路上,贺长期抱着臂说:「这可够远的,你到应天门就得花大半个时辰。」 「我跑着去,就当操练。」贺今行看他一脸不贊同的模样,掰着指头解释说:「我月俸七石,加上各项补贴,折合成纹银大约有七两左右。除去日常开销和一点必要的应急钱,三两四是我能负担的极限。」 「怎么穷成这样?」对方却横起眉,摸出自己的钱袋递给他,「拿着。」 自家大哥向来大方,从不要还,但他这次还是推了回去,摆摆手道:「大哥放心,我有月俸,可以对付过去。况且救急不救穷,我总不能一直靠你接济。」 「就算一辈子又怎么了?我乐意。」贺长期脱口道,然而立刻想到自己可能要和家族分道扬镳的决定,手里的荷包忽地就烫手起来,很快烧到了脸上。 他烦躁地捋了把头髮。 贺今行心知他为何而烦躁,也知他不得不等,于是宽慰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情况也一定会越来越好。」然后握拳轻轻地碰了一下对方的拳头,「大哥,咱们共勉。」 高大的少年回以碰拳,拧着的眉却没松缓过。 回到晏家小院后,贺今行告诉大家自己已经找到房子。他前几日就和大家说过要搬离的事,是以此时都接受良好。 「你有条理就好。端午过后,我也要前往至诚寺住一段时间。」张厌深颔首道。 「老师一个人吗?」贺今行惊道,此前他就问过老人可否要与他一起,对方只说自有打算,没曾想是去斋住。 「我与主持弘海大师是好友,去叨扰他还是能舍下脸的,这些年来也存了些佛法心得要向他讨教。」老人微笑,又对两个少年说:「你们不必担心老夫。既已为官,就要好好做官,把心放到事务上。」 「当然,若是有哪里遇到难题出现了困惑,还来找我便是。」他看向自己的弟子,哑声道:「明辨楼与至诚寺,没有区别。」 昏昏烛光下,斑驳的白髮与不弯的嵴樑就像一副老画。 去岁秋至今年夏,老人不知为他们解释过多少条经义、改过多少遍文章。 而今要各自前往新的旅途,再不能日日聚在一起聆听教导,少年们怅然若失,但又一齐站起来躬身作礼,坚定地许诺:「学生谨记在心。」 第二日天未亮,贺今行练了半个时辰的拳,把晏尘水从床上薅起来才去上衙。 政事堂比刑部要远得多,他出了巷子,便抱着招文袋跑起来。腿上的伤口已开始落痂,正好趁此恢復肌能。 第245页 他带着清晨的风进了舍人院,落座不久,便有一位着紫袍的官员从他案旁经过,后面缀着昨日那个青袍。 他快速地起身跟到案前,行礼道:「掌印大人。」 青袍抢先一步到案后挪开椅子,待秦掌印近前才摆正。秦掌印提起织着锦绣云纹的袍摆,慢腾腾地窝进圈椅里,斜倚着看向贺今行,「你就是新来的那个贺旻是吧。」 后者短促地答了一个「是」。 「来了就好好干。」秦掌印拖长气自腹腔里「嗯」了一声,搭在肚腩上的手指动了动,「最近宫里也紧张,来不及给你做新的官袍,就先将就着罢。」 青袍应声去而復返,端来一个叠着两套官服的托盘,重重掼到贺今行手里。 少年稳稳接住。盘中袍服陈旧,已有些褪色,他只觑了一眼,便躬身道:「旧衣更柔软舒适,卑职穿惯了,多谢大人。」 另一个下属送来热茶。秦掌印捏着茶盏,用瓷盖拨茶叶,视线落在茶水上,一面慢腾腾地问:「你是昨日来的,来了一天,坐得还习惯罢?」 「舍人院窗明几净,环境安宁,很好。」 话落,时间仿佛停滞了剎那,秦掌印撑起眼皮瞧他一眼,又偏头瞧一眼那青袍书吏,在后者讪讪的表情下,抬手向外一挥。 贺今行便拱手告退,然而转身刚走两步就听到一声「等等」。 他又转回去,微微笑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秦掌印盯着他,从鼻孔里出了段长气,才说:「没别的,好好干。」 「是。」 没过多久,秦掌印便唤大家将今日上递的文书交到他那里,他要亲自送到端门去。 一众舍人先后汇拢文书,累了两摞,贺今行也将自己写好的奏疏呈上。 「又没给你安排事务,你哪里的摺子可递?」秦掌印皱眉,直接打开奏摺看起来。 「这是卑职的一些谏言。」贺今行见他面色不虞,便拱手道:「按吏律,中书省人人皆有向宰相上疏的资格,秦掌印定然也是知晓的。」 「好笑。将京城内地理布局公之于众,若有不法之徒抄去混入城中,危害城防治安该当如何?」秦掌印囫囵看完,将摺子扔到案上,「莽撞冒失,浅薄愚昧!」 对方不收,贺今行却并不拿回,再道:「大人不妨仔细看一看,卑职所设地图只有商贾与外来人常去之地以及各大集市客栈等,范围只局限于外城,并无任何机要之处。且这些地方不必特意探查,只需在城门寻几位老嚮导,或是常走宣京走动的商人便能问出。何致于危害城防治安?」 他稍顿片刻,「大人身为舍人院掌印,按律并无批驳奏疏之权,还请一併呈到端门。」 秦掌印嗤笑一声,转念想到这少年住在左都御史家里,便收住话头;復又拿起那封奏摺,掂了片刻,丢在一摞文书最上面,抱着走了。 先前那青袍赶紧抱起另一摞,追在掌印屁股后头,出去了。 贺今行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半晌,归位后拿出一封空奏本,提笔开始重写。 按他原本的想法,这封摺子本应上呈管辖此事的工部,但既入了舍人院,短期内没时间往工部去,就干脆递给秦相爷。 但看秦掌印的反应,他并不确定能否递上去,所以要再写一封以备不时之需。 通往端门的宫道上,青袍不住请头儿恕罪。 「要你有什么用,收拾个喽啰都不会。」秦掌印压着声骂道,看到眼皮子底下的奏疏,便止不住怒气上扬。 两人路过宫墙下矗着的宽口青石缸,他随手轻轻一抛,那封奏本就落进了水中。 行到北楹,他将青袍留在院子里,自己抱着几乎和他脑门儿平齐的文书进了左相的值房,恭敬道:「相爷,这是六部在昨日和今晨递到政事堂的文书。」然后按相爷平素的习惯放好。 秦毓章正在批摺子,一目十行地扫着文本内容,同时问道:「都在这儿了?」 「应当没有缺漏。」 「应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含煳其辞,模稜两可,就是心里有鬼。」秦毓章阖上手底下的摺子,抬眼看着他,「秦兴,本堂再问你一遍,该交到本堂这里的,你可都交上来了。」 秦兴不敢直视,低下头,立刻想到那封扔进水缸的摺子。他如芒在背,然而扔都扔了,只能咬牙道:「回相爷,卑职都交给您了,您查看就是。」 窗外响起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大约是从庭院上方飞过,并不闹腾。但只两息,那声音便忽地消失了。 接着响起秦毓章浅淡的声音。 「我就是养条狗,日日训练下来,也该知道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 他从旁侧的一堆案卷之后拿出一封奏本,放到面前,封上一片淅沥的水迹。 秦兴心头一跳,当场跪下,暗恨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一面嘴上讨饶:「叔父恕罪!侄儿一时鬼迷心窍,不是有意隐瞒违逆叔父!」 秦毓章翻开那封奏疏,很快看完,然后取了只羊毫沾染硃砂,在最末一页画了个圈,才道:「你回宛县叫秦满过来。」 「叔父!」秦兴如遭雷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被驱逐,回宛县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死。 「这里是皇城,没有什么叔侄。本堂是宰相,而你,只是一个舍人院掌印。」秦毓章不留情面地说:「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但你显然蠢得无可救药。」 第246页 「叔父,侄儿也是想为您分忧啊!幼合堂弟一心玩乐,您不靠我们这些子侄还能靠谁呢?您去问姑祖母,她老人家一定也会这么说的。」秦兴膝行过去,没敢抱叔父的大腿,只伏地呜呜痛哭。 「本堂要是靠你们分忧,那早就被拆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更不会给你今日试图骑到本堂头上的机会。」秦毓章不再给他眼神,「行了,趁我还有一点耐心,滚吧。」 最后,主簿进来将失魂落魄的秦兴带走。 盏茶功夫,主簿迴转来,合上门扉,走到里间,纠结着低声说:「相爷,您把兴少爷赶走了,太后那边可不好说啊。」 「她若责问,你就告诉她,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本堂能压裴孟檀十年,就是因为本堂一直牢记这个道理。」秦毓章将摺子递给他,「拿下去罢。」 第094章 十六 贺今行被内侍通知前往端门的时候,略有些意外。他才来,若只是这两日的些许小事应当不至于惊动左相,但那边显然不会是一时兴起;而掌印又未归,中间多半出了什么岔子。 他做好心理准备,到了北楹,见他的却是一位短须的中年文士。内侍提醒他这位是钱主簿。 「钱大人。」贺今行便先行做礼。 「哎,都是为相爷做事,哪里称得上一句『大人』?」钱主簿和煦地笑道,向他一点:「你跟我来。」 到了偏侧的一间耳房,钱主簿推门进去,熟稔地在靠墙的几大排架子上挑捡;一旁画案上各种奏本文卷堆叠如山,显然这里是他平素处理事务的地方。 贺今行跨过门槛便站住脚,垂目敛神,并不多看。 半盏茶后。 「你是新来的,就这么多吧。」钱主簿将一大摞文书递给他,「这是相爷明日可能要看的,我估摸着来不及筛了,你按照一贯的规矩筛一遍,明早交过来。」 说罢又大略了解释一下怎么将这些文书分类。 贺今行小心抱住,点头应是。正要走时,对方又将一封奏摺放到他眼下,「差点忘了,寻个空送到工部去吧。」 他认出是自己的那本,但奏封上湿迹明显,像是在水里泡过一般。 钱主簿拍拍他的肩膀,「咱们相爷就喜欢聪明的,年轻人,好好干。」 对方仍是笑,他却顿时心下一凛。直到回到舍人院,才松了口气。 预备的第二封奏疏还在他的袖袋里,但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成了,预设的其他计划完全派不上用场。 先前那青袍早一步回来,魂不守舍地杵在位子上。见他回来,犹豫片刻还是跟在后头,扭扭捏捏地欲言又止。 贺今行放下文书,侧头看着对方笑道:「主簿给我安排了一些事情做。兄台也赶紧做事去吧,时候不早了。」 青袍赶忙问:「钱爷还说什么别的没?咱们头儿呢?」 「在下并不知掌印大人去了哪里。但不管怎样,该做的事总要做完。」贺今行摇头,坐下来铺开专门的记录册,不再管这人。 第一份文书是某个县令调任广泉后的上表,说明自己已经到任并且投入政务。他仔细看过,确认没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内容,做好记录,便拿起下一份。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下衙的鼓声响起时,他案上未看的文书还剩一小部分。 政事堂的所有文本卷宗按律都不能带出皇城,他便挑灯继续,在应天门落锁前终于整理完毕。 回去时路过夜市食摊,各种香气直往鼻孔里钻。贺今行干脆跑起来,踩着月光进院门。 晏尘水也才回。 携香特地留了宵夜,两人头对着头各吃一大碗,摸着撑圆的肚子才有心思闲话。 第二日一大早,贺今行便提前到工部衙门,等到江与疏来,把摺子托给对方,让人到时间帮忙递上去。话罢便匆忙赶去政事堂,交上整理好的文书,同时又领了别的事务。 掌印与那青袍都不再出现。他马不停蹄地过了三日,到得初四,终于迎来任职之后第一个休沐日。 这天,朝阳升起,贺今行才独自出门。 虽和伙伴们约好一起搬家,但他全身上下只有几百文钱,要和牙行签契书,得先去户部把安置费给领下来。 大宣吏律,凡是异地赴任且任地无居所的官员都可领一笔五两的安置费,用于租房等必要开支。 申领过程倒是没遇到什么波折,贺今行十分顺利地拿到了补贴。然而他看着到手的数目,却震惊无比:「这也有折色?」 「你可能不知道,年后才发的公文,安置费已由五两白银换成了等值的银钱加布匹桌椅等实物。但是物价一直有波动,现在折换下来就是四两。」轮值的户部官耸肩:「唉,朝廷不容易,多理解一下。」 「……」贺今行一时失语,粗略心算,余钱勉强能抵这个月开销。但仍打算在下个休沐日开始,去找些润笔、写信的活计。 他带着租赁的契书回到晏家,江与疏、裴明悯和贺长期都已经到了,加上张厌深和携香一起在院子里闲谈。 裴明悯家在宣京自不必说。工部有官舍,是以江与疏也不必担心住宿,反倒宽裕许多。 那几人听他说了安置费的事儿,皆忍俊不禁。 「我说咱俩继续一起住,可你偏不要。」晏尘水拍拍他,「要是哪天吃不上饭就过来得了。」 「行,你记得把厨艺练好一些。」贺今行也拍拍回去。 第247页 「蹭饭还想坐等不动手?」 少年们吵闹起来,你推我我扯你一起去厨房做饭。 端午佳节,裴明悯带了一大盒五彩线綑扎的粽子,大家吃完歇歇便帮贺今行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东西并不多,衣裳鞋子并零碎的物件收了一箱,翻起毛边的书册装了一箱,之前写的文章卷子一箱塞不下,就留给晏尘水做「纪念」。 沿路又买了些杯壶被褥一类的家什,到了地方,众人边收拾边闹腾一阵,至夕阳西下,便各自回家。 携香没急着走,阖上房门,打量这处小房子。明间一套桌椅立架,次间床铺、立柜与书案各占一边,显得十分逼仄。 她嘆了口气:「侯府那么大,倒是空落落的。」 「住哪里都一样,不重要。」贺今行倒了杯水给她,是才将在巷口打的井水,「姐姐坐下歇一会儿吧。」 携香抱着陶杯依言坐下来,忧愁不减,「不知何时才能回去……婢子不好跟着您来,之后就到长寿宫做宫女去。」 「淳懿此前同我说过,可以去,但务必要小心。」贺今行颔首,又问:「先前荟芳馆刺杀一事,可有眉目?」 「婢子正要说此事。冬叔顺着百毒婆婆的来路追查,发现与她同路的江湖人都不是无名之辈,他们从各地聚集到江北,再从江北一起入京,而出入文碟都由秦氏的人开具。」 「秦氏?」贺今行挑眉,边思考边慢慢说道:「淳懿行事不算低调,若秦氏视他为竞争的对手,也构得成动机。但嬴旭已经过继,有了正经的名分,天然便压淳懿一头;而陛下春秋正盛,时日还长,此时便急着争储,反倒容易被人抓住话柄。他们的聚集地在江北哪里?」 携香答道:「復阳县。」 「復阳啊,离宛县确实不远,但欲盖弥彰的味道更重了。」他点了点桌面,「这样,你把结果通知淳懿,针对他的局让他来决定怎么处理。」 「我们不管吗?」携香分不清真真假假,只坚持一点:「他们伤了你,就是我们的仇人,我们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贺今行看着她,沉默良久,才道:「若以此论,难道我们的仇人还少吗?从下令者到执行者,中间不知牵扯多少人,难道要一一报復过去?携香姐姐,我不是全然反对、要逆来顺受的意思,我也杀了前来行刺的那三人。我只是想,我们真的有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挨个復仇吗?况且若是只一味地追求报仇,不计代价,就算大仇得报又有什么意义?我认为我们还有更重要更值得的事情要做,不能耽溺于此。」 「……从前主子也这么说,但她……」携香亦怔怔地看着少年,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杯子。 一道闪电噼亮了窗户,下一瞬,失去光的天幕开始漏雨。 贺今行目送携香撑着伞离开,一回首,屋檐下门柱边靠着个人影。 「同窗,你要搬出来住,完全可以住我那儿嘛,不比这儿宽敞?」陆双楼跟他进门,看着狭窄的屋子咋舌。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已付了租金,就不能白付。」 「啧,。」陆双楼把单肩背着的长匣随手一卸,然后坐到床上向后一躺,硬邦邦的床板立刻让他「嘶」了一声。 「怎么了?」贺今行问。 「硬,硬得硌人。」 「……那床你坐坐就行,要睡还是回去睡。」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陆双楼拖长了调子,闭上眼懒懒地说:「太远了,不回。」 「你既要睡,明日起来硌得腰酸背痛可别诉苦。」贺今行拿他没办法,将书案上的纸笔拿到外间桌上去,以身体遮住了烛光。 然后开始回忆这几日在政事堂接触到的各类公文,再模拟起草,力求尽快掌握各种格式与惯常用语。 过了半晌,身后一直没有声息,他便停笔去看。床上人已经熟睡,不甚明亮的光线里也能看清对方眼下的青黑。 他无声嘆息,抖开薄被给对方盖上,然后回去继续模拟,写完一张便引火烧掉一张。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有人酣睡,有人不眠。 「秦、毓、章。」檐廊下,嬴淳懿咬着字将信纸团在手心用真气一震,再松手,纸屑纷纷扬扬混进雨中。 一旁顾莲子朝外坐在栏杆上,伸着手接雨玩儿,闻言道:「他动的手?」 雨势渐密,嬴淳懿注视着雨幕,沉吟几许,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像。」 「这朝堂上看着人才济济,朝会班列逾百,其实到底也就那几个人在较劲儿。皇帝和你老师还要你做事,不可能害你,桓云阶崔连壁贺鸿锦之流又没有立场害你,那就只剩姓秦的咯。」 顾莲子收手撑着栏杆,转头说:「就算不是他,也是他手底下的人……瞒着他?」 狂风吹雨过屋檐,嬴淳懿退后一步,转眼看向少年,微微颔首。 「哈!那岂不是说明他要管不住他那群狗啦?」 大雨泼了顾莲子半身,银环从他肩头缩到了背后。然而他还觉得不够畅快,恨不能暴雨再勐烈些。 「虽说他手下做的事最后也都是算到他头上,但到底狗不如人,蠢得越毒越好教训。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淳懿,你说呢?」 嬴淳懿冷酷道:「他以此兴,必以此亡。」 语未落,雷声大作,将他话音湮没。 檐外暴风雨如他们所愿,愈加勐烈。 第248页 从端午这夜一直瓢泼到夏至。 第095章 十七 申时。 日未出,天与地交混,暗沉沉不辨昼夜。 官道上,一匹快马疾奔如闪电。马上骑手身着斗笠蓑衣,背插三支猩红号旗,沿路车马见之纷纷避让。 骑手抽出的马鞭一鞭比一鞭急,远处雄浑的城池轮廓隐隐在望。 抱朴殿外的的红墙下,秦毓章步履从容,为他打伞的内侍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速度。 到宫里,顺喜恰好在殿外,便停步等他一等,拱手道:「听说相爷家的媒人已在昨日带着礼上傅家纳吉。」又侧身作请,带着笑说:「恭喜。」 秦毓章伸臂还请,边走边道:「多谢公公,不过三书六礼没走完,还有得忙。」 「总是好事将近吶。」顺喜带着他绕过前殿,便不再走了,只说:「陛下正等着大人呢。」 后殿做成了道场,一头供奉着三清像,与前殿的宝座只有一墙之隔。 皇帝盘坐于蒲团上,背对着元始天尊像,阖眼诵经。 「陛下 。」秦毓章行了礼,拿出摺子握在手里,便直接进入正题:「赦罪银已经全部清缴,缴纳人户计九百二十户,共得一百八十万两。其中一百万两充入国库,谢大人已清点过;余下八十万两正陆续上呈宫中。」 经文声骤停,明德帝缓缓睁开眼,「辛苦爱卿啦。」 「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分。」秦毓章递上奏摺,回到原位肃立。 「这法子倒是立竿见影,只是治标不治本,后患颇多。」明德帝看完整本摺子,嘆道:「且百姓多艰,令朕于心不忍啊。」 「非常时期自然要用非常之法。陛下仁心,但时势不允,无法一一体恤;就像这笔钱也只能解一时之急,是无可奈何之举。」 「是这个理。」皇帝捧着麈尾扇起身,「趁着有一点钱,把三军的军费发了吧。」 秦毓章叠掌平举至胸前,微微躬身,做出聆听的姿势。 「一百万两,拨三成给晋阳,差多少让她去找王喻玄。朕听说他儿子年前下了汉中,跟边关将士一样,离亲远行,年节不能归。父母亲长思之念之,想必他完全能够共情。」 「至于剩下七成,就全部送往仙慈关。西北饷银两年未结,说出去不好听啊。」皇帝慢慢踱步下祭坛,仰头看向天顶,「七十万,应当能让西北的将士们吃饱穿暖了罢?」 藻井里富丽堂皇的彩绘静默无言,不堪回答。 只有秦毓章深深一揖:「臣遵旨。」 明德帝仰首伫立半晌,才低下头,继续道:「你替朕拟道旨,西北军需就让那个贺眠去送。」 说罢,他的左相却没及时应答,他眉毛一扬,「怎么,去不得?」 「回禀陛下,此前贺大人专门来找过微臣,说他们贺家族人这辈子都绝不踏入西北一步;要臣说一说桓统领,让桓统领不要再乱点人。」 「嗯?这小肚鸡肠的,多少年的事儿了还惦记着?」明德帝不禁发笑:「他家子弟一摞摞的,但依朕看,能长成大树的只这一棵苗苗,就得放手让他歷经风雨才行。」 「这贺眠与贺易津是血浓于水的亲叔侄,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在叔父能做主帅,日后侄子也能。毓章啊,你得指点指点贺卿,让他莫要耽误这块可造之材。」 君臣对视片刻,秦毓章答道:「臣明白了。」 明德帝一甩麈尾,长嘆:「儿女都是债,做大家长的,不止儿女,子侄也是讨债来的。到朕这儿,既为君又为父,更是两头难。」 他抬手搭上对方的肩膀,面对自己这位左膀右臂,就仿佛在与自己对话。 「说起来,幼合这孩子也是朕和太后看着长大的,现在要娶妻成家,朕感慨万分,太后想必亦欣慰不舍。且你这亲家也是朕的肱骨之臣,你说,朕该不该给你们两家赐婚?」 后殿两侧窗扇成排,因夏日炎热,此时皆大方洞开。 风一来,窗外便是雨潺潺。而秦毓章立在这风雨声里,久久不语。 「有这么为难吗?」皇帝撤了手,扔掉麈尾扇,沉声道:「若是不愿,朕也不勉强。」 他攥住官袍,正欲下跪行礼谢恩,却听前殿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陛下!」歷来沉稳的大总管匆忙闯进来,声音掩不住惊骇:「江南路八百里急报!」 君臣立刻一同到前殿接见。 驿卒爬到御前,被雨水浸透的号旗盖住他抬起的后脑勺。 「江南路连日暴雨,江水暴涨,太平大坝决堤,洪水淹没江南四州百余县。卑职奉齐总督之命,上报陛下,请朝廷驰援!」 话音随驿卒的头颅一起落下,满殿皆静。一息后,明德帝怒喝道:「速去叫裴孟檀、谢延卿和傅禹成前来!」 天色愈黑,被派去请人的几名内侍却来不及打起灯笼,接了伞便冲进雨里,奔向各位重臣所在的官衙与府邸。 大门被拍得哐哐作响。 贺今行拿白纸盖住桌上刚写一半的信,一开门,门外的人剎不住劲儿地带着水汽扑到他怀里。 「今、今行!」江与疏抓着他的双臂,抬起头,脸色煞白。 他感觉到对方不止双手,乃至浑身都在发抖,便将人带到屋中坐下,一边拍背顺气一边问:「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江与疏咽了下口水,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太平大坝垮了……」 第249页 「什么?」贺今行不敢置信地确认:「你是说江南路境内,江水上的那一座大坝?」 「对,」江与疏拼命点头:「我来之前才接到的命令,朝廷要我们整个都水司都前往江南路救灾。」 「可我上个月才进都水司,什么都还在熟悉中,万一坏事了怎么办?洪水兇勐无情,一步弄错都可能会害死人的,我,我有些害怕……」他一直紧紧地攥着贺今行的手,语无伦次:「今行,我是不是在做梦?太平大坝怎么会决堤呢?年年都有修缮维护的呀,怎么会……说是淹了一百多个县,受灾民众越百万之巨……太可怕了,怎么可能呢?我一定是在做梦!」 他越来越激动,贺今行反手稳住他的双臂,高声喝道:「冷静!」 他浑身一哆嗦,怔怔地看着对方。 「阿拙你听我说。」贺今行亦震惊无比,但下意识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注视着同伴的眼睛,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你没有做梦,太平大坝决堤,江南路洪水肆虐,朝廷派你们都水司前去救灾,都是真的。江水需要你们,江南百姓需要你们,他们都在等着你们。」 「我、我不怕洪水,可我怕我出错。」江与疏流下泪来,「我很清楚洪涝的恐怖,更何况那是数以百万计的人,这一下不知要死多少。为什么会这样?」 贺今行拿手帕替他擦去眼泪,「原因我们暂且不论,单说你去与不去的问题。你去了,可能会出错,也可能因为你而挽救灾情。你不去,是不会出错,但同时也无法为救灾出力。你好好想想,去或者不去,决定好了,我们再想下一步怎么走。」 「……我是想去的。」江与疏忽然说,他咬着唇想笑一笑给自己打气,做出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只能抽噎着说:「我想治一条河,想造福两岸的百姓,这个想法从来没变过。而且我做了都水司主事,就要对这些事务负责。大不了,大不了我多带几本书,遇事不决就多翻书或者去问其他人。」 「你才进都水司月余,还是新人,一开始应当不会派给你很难的任务。你就跟着你们水司的郎中和同僚一起,听上级指挥,行事多问多上报多回头检查,同时自己也要小心不犯险。我们无法预知哪些行为可能导致出错,但可以尽量谨慎以避免,也能在出错之后及时发现、尽早挽回。」贺今行看他平静下来才放开他,取了俩杯子倒水,「你们什么时候走?」 「郎中说两个时辰后。」江与疏抱着杯子小口地喝水。 「那没多少时间了,要赶紧收拾行李。」贺今行放下还未沾口的水杯,转身去取雨具,「我送你回去。」 两人很快锁了门,匆匆前往工部官舍。 夜雨连绵,但沿街仍有不少支棚打伞的商铺与车摊,在外玩耍、读书、做工的陆续归家,一如既往充满烟火气。 仲夏闷热,雨水正是上天赐予黎民去热除闷的礼物。 街道尽头就有两匹马慢悠悠行来,骑马的少年并排打着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到底什么时候成亲?透露一下又不会死,我好给你准备礼金啊。」 「我都说了不知道,不知道!你烦不烦,要么你去问我爹,要么就打一架!」 「好歹是你要守着过一辈子的人,你爹就这么给你安排了,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真没骗我?」顾莲子转着伞柄去撞对方的伞,「换以往你早和你爹闹了不知几回了,秦幼合,这还是你吗?」 「我骗你干什么?我认真拿你当朋友,你少来怀疑我。」秦幼合烦躁无比,却没忘用伞撞回去。 「那你最好说的都是真话。」伞被撞得歪斜,顾莲子干脆甩手扔掉,偏头看着他仅剩的朋友,直言道:「要我说,你爹这样,你还是早点和他断绝关系的好。」 「亲父子,断绝关系又怎样,难道他就不是我爹了?」秦幼合独自扛着伞,嘆气:「不过我真的想跑了。」 接受不了,又拒绝不了,总能躲开吧? 第096章 十八 「此去要奋力救灾,也要保重自己。我们等你回来。」 「你放心,一定。」 贺今行与江与疏短暂地拥抱过后,目送对方跑进官舍,听着夜雨声烦,思绪飘到千里之外。不知那片水乡是否还下着大雨。 他摸到腰上挂着的鱼符,不再多想,转头赶往皇城。 下衙前还不曾听到风声,想必是才将送到的消息,应当正需要人手。 已落锁的时间,应天门却比往日多了一队核查的禁军;到得政事堂,大厅内灯火通明,内侍进进出出,还有一部分静候指令。 钱主簿一手抱着几份文书出来,点了两个内侍交代,看到他,立刻招手示意他过去。 「大人。」贺今行快步过去,还未来得及问需要自己做什么,便被对方拉进厅堂。 「你赶紧起草一道奏疏,就那儿将就一下,」钱主簿指向角落的一方平头案,语速极快地说:「发给齐宗源的,让他开吴州和俨州的粮仓赈灾,别错了,一定是吴州和俨州,先开义仓再开官仓。写完给我,越快越好。」说罢揽着他的肩膀往里一推,然后从人后绕回里侧的角落,那里是他的位置。 「是。」贺今行立刻去取纸笔,同时开始打腹稿。 厅里少有地挤满朝臣,他转身时扫了一眼,三省六部除去三法司以外的高官几乎全在这里,坐不下的就都站着,围成一圈,激烈地议论着赈灾事宜。 第250页 还未出门,便有内侍送来纸笔。他不多费事,接过铺到那张案上,提笔很快写完,送去给钱主簿看。对方改了两组用词,让他誊抄到红封题本上,再送去给秦相爷过目。 秦毓章坐在最里的公案,案上摊着江南路的地图与几本卷宗;接过题本飞快地一扫,盖了印,復又递迴时才注意到是个新人,眉心微微一动。 贺今行不多解释,低头一拱手,便拿着题本回去请示钱主簿。 后者又塞给他几份请崔尚书籤了章的棕封文书,让他一併发出去,「我这几封给江南四州的卫军,都是八百里加急,延误者斩。 」 他应声拿出去,让内侍送去给宫门处待命的禁军,再由禁军送到驿站。然后回去站在钱主簿身后,等着下一步指令。 就听坐在秦相爷下首的裴相爷说:「六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旧粮已吃完,新谷尚未收,又损失惨重,从现在到明年春耕,都得靠官府救济。然而官府粮仓里也只有去岁的存粮,且江南重商业,耕地者年年减少,不管义仓还是官仓,存粮数目都不多。」 他向众人示意手里的江南路税赋卷宗,「吴、俨两州的粮仓怕是最多只能撑个十天,就得开临州和淮州的粮仓。然而这两州的存粮也有限,终究还是得从别地调粮,需要朝廷下拨赈灾银。」 谢延卿接话:「江南四州受灾地县过百,灾民以千万计,真论起赈灾银,五百万两都打不住啊。」 站在他身边暂理户部侍郎的下属跟着说:「国库的情况诸位大人也是知道的,莫说结余,去岁超支的窟窿都未补上,此时如何能拿出这么多钱?」 傅禹成坐在他俩对面,黑着脸,满脑门的官司,「户部不是才有一百万两进帐么?就先把这一百万两拨下去,差多少再想法子筹啊。」 「哎。」坐于末座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崔连壁忽然开口,「这一百万两已有去处,三十万作北方军的军饷,七十万作西北军的军饷。傅大人还是另想辙吧。」 「军饷什么时候不能发?」傅禹成拍了下手边的方几,「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江南灾情就是那个『急』,先救急再图缓,这道理也不懂?依我说,就把这笔钱先做赈灾银拨了,待灾情缓一缓再想办法凑军饷。」 「傅大人说得好听,若这是今年的军饷也就罢了,莫说缓一两月,推到年底都行,可这不是啊。」崔连壁在众人聚集过来的目光里无赖地一摊手,「西北兵的饷银本就是三军最低,人说宁做雩关的百夫长也不做西北的千户郎,诸位就知道这差距有多大了。且去年的军饷就没发,今年再不发,诸位猜猜仙慈关明年还能剩几个兵?仙慈关没人守,这宣京的官儿也不用做了,还是说诸位谁能带着人去替一替?」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傅禹成,「再说傅大人这个『缓一缓』到底是缓多久?像您这样上下嘴皮子一碰,今个儿寅明个儿卯的,咱心里也摸不准数啊。不过本官也不是不能理解傅大人,毕竟太平大坝年年都花费巨额的税银去维护,这一决堤,百万两的银子就真成打水漂,可不得把傅大人肉疼坏了。唉,傅大人你说这大坝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塌了呢?」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傅禹成攥着桌沿说:「我也正想问呢,我工部年年都派人花大力气对太平大坝进行查漏补缺,说是巨额拨款,可那么大一座堤坝稍微动一动就是大笔的钱,百万两也得精打细算地花。反正维修大坝的帐目都在户部存了档,哪个觉得我是在胡诌诌,立刻让谢延卿开卷看就是!」 「我等是拿着有限的拨款尽最大的力气,一钱银子都恨不能掰成两半花,没有一回敢稍稍懈怠。这大坝明明也坚固得很,却突然决堤,指不定就是上天对我大宣朝降下的警示,让我等警惕这朝中有奸佞妄图坏我朝廷基业!」他恶狠狠地盯着崔连壁。 「别这么激动啊傅大人。」后者一耸肩,「本官又不是工部的堂官,不懂这些水利河工,所以才问一问大人大坝决堤的原因,您可别多想啊。」 傅禹成冷笑:「你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平日里倒是会装个王八相,敢情好咬人的狗不叫。咱们同朝为官谁也别说谁,天塌下来砸的不止我一个,真惹毛了我大不了一起玩儿完!」 崔连壁眨眨眼,看向自己的副手,「这傅大人气煳涂了?说话颠三倒四的,谁要跟他一起玩儿命啊。」 兵部侍郎迟疑片刻,瞧了一眼傅尚书,答道:「应该是吧。」 「啪」地一声,傅禹成豁然起身,「姓崔的,你别欺人太甚!」 「停一停。」秦毓章打断这两人,按了按太阳穴,说:「傅大人,没人质疑你的帐,也没时间去对你的帐。至于这一百万两,用于军费开支是陛下亲自做的安排,不能砍。诸位再想别的法子。」 「书醒,」他偏头叫自己的主簿,「谢大人和崔大人就在这儿,把军费这条的公文也发了吧。」 钱主簿正提笔做记录,闻言应声,另取一张纸飞速起了草稿,然后让贺今行去誊抄。 后者听到「西北」二字时便绷紧了神经,此刻接过草纸和空题本到一边誊写,仍难捺心中惊骇。 七十万两,他略略一算,这个数目刚好能让西北十五万人吃一年,竟没有半点儿能挪出去做军备的余地。可马会老,刀会钝,甲冑会磨损。 再者,江南受灾民众竟有千万之巨,如此灾情实在百年难遇。而粮仓不足,国库无钱,要怎么才能救? 第251页 他捏紧了笔桿,静心一笔一划照抄下兄长的名字。 堂上,傅禹成又一屁股塌回去,端盏喝茶,拿宽大的袍袖遮了脸,已然怒气全消。 王八还是恶犬都不重要,不查帐就行。 裴孟檀又道:「不管多难,赈灾银一定要筹。先让江南路自己的粮仓顶着,不够再从周边路州调,汉中、广泉、江北,总能撑一阵。我们再细细想办法,诸位也莫急躁过头失了理智。」 「裴大人说得是。」崔连壁很捧场,「但下官只会指挥军卫,对这些事项是一窍不通,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裴孟檀颔首表示理解,「抢险救人,还得你们卫军多劳。」 旁侧谢延卿嘆道:「实在不行,就只能在收秋粮之前加征一次临时税了。只是江南路本是上税的第一重地,此次肯定不能收,今年的秋税也要免,那么摊在其他路头上的税就低不了。其他路的官民未必愿意啊。」 「赈灾银这一项就挪后再议。」秦毓章将江南路的税赋卷宗收起来,「夏日炎热,灾后恐出疫病,太医院和悬壶司也要及早派人下去,把当地的医馆散医悬壶堂都组织起来,抢救灾民的同时要严格预防疫病。」 底下便有人说:「李太医妙手仁心,又对防疫颇有心得经验,或可让他主持此事项大局。」 「可。」 一众堂官一条一条地议事,钱主簿将各人发言记录了半指厚的册子还没完;贺今行便负责起草他们议定的公文命令,无误后,送去让各项事宜负责的堂官签字盖章后再将其发出。 厅内数十支烛火煌煌,灯芯不知被剪了多少次,直到五更天,内侍奉皇命送了早膳过来,所有人才稍歇片刻。 官员们用罢早膳,便互相整理袍服官帽,准备去上朝。 虽未至朝会日,但今日这一场朝会必定免不了。 贺今行帮着钱主簿处理完议事后的整理归档,后者便匆匆赶去端门;而他自己,虽不打算回家,但也跟着离开。 政事堂的飞檐擎着蒙蒙亮的苍穹,檐下灯笼终于熄灭。 第097章 十九 寅正已过,大雨仍未停。 贺今行为赶时间,不走街道,戴着雨具飞檐走壁直奔刑部尚书府。 他要去找贺长期。而后者在殿试之后上门拜见大伯父那一次,就直接被揪回了府里,多次抗议也无甚效果。 到府上时,贺尚书已骑着马上朝去了。 他绕到后院,发现贺府大小院子虽拥挤,但舍了后花园,竟也辟出一块不算小的演武场。场上有人练武,近前一瞧,果然是贺长期。 「哥!」贺今行趴在墙头小声地叫人。 贺长期听见声,收了势将长棍往兵器架里一插,一边问:「有正门不走,这是干什么?」一边几步上墙,熟练地翻了出去。 「来不及解释,大哥你先听我说。」贺今行跟着跳下去,抓着他的胳膊说:「过几个时辰就会有旨意下来,陛下派你押送七十万两军饷去仙慈关。江南骤发水患,国帑艰难,未免夜长梦多,户部和兵部应当都会要你尽快出发,到时……」 「等等,七十万两,这么多?军饷?都让我去送?」贺长期惊得呆在原地,又很快回神,「不对,以西北建制光饷银一年就得一百多万两吧,怎么就这么点儿?」 「就这么多,送过去再说。陛下专门点的你,我猜是让你押送过去,短时间内就不用再回来。但你此前从未走过赤河马道,也是第一次押饷,上头肯定还会叫你去见一面。不管是桓云阶、崔连壁或者其他什么人,不出意外地话他们会做好安排,然而路途遥远,计划永远不及变化,你有哪些顾虑和需求,都一定要趁机向他们提出来,做足准备再去。」 贺今行紧锁着眉头,不给对方插话的机会,便继续说:「再有一条。赤河马道虽沿河走,但行的都是陆路,出京畿过宁西尚还好说,然秦、甘两路多响马,你们队伍踏入甘中境内,直到抵达仙慈关,途中不管赶路还是休憩,只要不是山崩地裂,都绝不可卸甲。」 贺长期从最初的惊异之后,便很快接受,此时沉吟道:「如果我没记错,地理志记载,秦甘气候干燥,风沙又大。一直不卸甲,我没问题,但跟着去的军士是熟手还是?」 「朝廷没有设置专门押送军饷的队伍,以往都是临时徵调卫军。此次赶得急,可能会从禁军里抽,怎么让他们信服就得靠大哥你了。」他放松气氛似地笑了笑,「你还记得贺平吗?他从前在西北军服过役,于宣京和仙慈关两地往返多次,对这条路很熟悉,现在南城兵马司做巡逻兵,大哥可以想办法招他做副手。」 「他们也上京了?」贺长期对自己每一场打输的架都记忆深刻。 贺今行点点头,知道对方还记得就行,「快要点卯,我得马上回舍人院,大哥若有什么事,可晚上再来找我。」 后者握着拳咽下一肚子的疑问,目送他消失于一片屋檐后,利落地翻回去,跑向自己的院子。 天边如大鱼翻肚,露出一缕白色晨曦。 卯时正,贺今行踩着钟声将将跨入政事堂的大门。 掌印大人也刚到片刻,见他来,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是怎么了,好好地突然就召开大朝会。 这位新来的掌印也姓秦,面相身材不如上一位周正,但对一众下属都比上一位要和气许多,也不爱故意磋磨人,是以更受欢迎。 第252页 贺今行便将江南洪涝成灾的消息汇报,再大略提了提昨晚的夜议。 「这,这,」秦掌印听完,一脸震惊,「……那我们是不是要准备起来?」 他拱手道:「接下来一段时日收发的公文应当会多起来,我等当打起精神等待命令,快速应承,小心办事。至于其他,还请大人定夺。」 「完了,我昨晚竟一点不知,没能赶来,相爷不会生气吧?」秦掌印却想到别的,茫然地望向端门的方向。 数十丈外的崇和殿里,比人高的宫灯长明。 满殿朱紫锦袍熠熠,裹在其中的官员皆垂首不言。 「……元武年间,江水十载祸其四,每每患及两岸,损伤官民财产无数。是以太祖拦江水,造大坝,使河清海晏,赐『太平』之名,铸千秋之功。经歷代先祖扩建修缮,绵延两百余岁,福荫万兆生灵,不曾垮塌过一次。然则在朕治下,却逢百年不遇之大雨,令百年不溃之堤决口,淹没百年富裕之县地。苍天何以如此薄朕乎?」 大殿里只有皇帝的声音,嘶哑干涩。 「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犹己飢之也。朕登极十五载,上承皇天,下御百官,克民事,修己身,为天下计,己飢己溺,忧思万千。乃至一夫不获,一民不立,皆私以为是朕之过也。如今千万子民饱受洪涝之苦,加诸朕身,朕便如亲受千刀万剐之极刑。」 明德帝自御座上起身,走下丹陛,走过群臣。 众臣随侍其后,裴孟檀眼眶湿润,不忍地低声叫道:「陛下!」 明德帝似若未闻,跨出殿门,值守的内侍与禁军尽数下跪行礼。 大风挟着豪雨袭来,他昂起头颅,张开双臂,举手问天。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 灰白的道袍飞扬,其后群臣伏跪,站立于此方天地间的便只有皇帝。 风雨唿啸半晌,他垂手掖着湿透的袍服,声似痛哭:「与朕千万子民何辜。」 「陛下!」群臣伏首叩头,痛心至极。 少顷,秦毓章抬起头,劝道:「天灾已降,无可挽回。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勿哀恸过度。」 明德帝只怔怔地凝望着远方,如压在殿上檐角的瑞兽石像。 裴孟檀也缓缓直起上半身,举袖沾了沾眼角,哀声道:「陛下,蒙太祖与陛下之德,太平大坝从元武年间落成,通航蓄洪至今,令沿江百姓不受涝患两百年之久,已是滔天之恩泽,不世之功劳。然则流水不腐,机关会蠹,实乃造物之命数更迭,天下堤坝古往今来皆免不了崩溃之时,太平大坝亦必有此一劫。江南承平已久,又有年年梅雨弱民惕性,未曾想却是百年不遇之大雨,应对措手不及,才酿成此祸,实乃天灾,与陛下何干?」 他说着说着,不由潸然泪下,「若念及罪过,臣等奉陛下之命,受陛下所託,辅理朝政,安定社稷。此一朝却出弥天之祸,上迁君王,下累黎民,种种孽行,岂非臣等之罪过?臣等自知负国负民,恨不能替江南百姓受此天谴。然则人力不可改天,江南涝患亦十万火急,臣等觍颜乞首,容臣等戴罪立功,待涝患平息之后再行请罪。而陛下就是定海神针,带领臣等共抗风雨,救灾赈灾一应大小事体皆需有陛下主理。」 他再度磕头,与众位同僚一齐高声道:「是以臣等万望陛下保重龙体,万勿哀恸过度。」 微弱的阳光从云中一丝一丝地渗漏出来,一寸一寸地逼退了雨势。 天光復明,明德帝终于回过身,注视群臣许久,才哑声道:「论罪可推后,赈灾却不行。朕身为江南千万百姓的君父,当亲赴江南路,与百姓共渡难关,以示朕之决心。」 才稍稍抬起身的众臣又立刻叩下去头,纷纷阻止:「陛下不可啊!陛下三思啊!」 秦毓章道:「陛下坐于天京,掌控天下四方,有如盘古撑天地,分天时,绝不可妄动。江南涝患虽重,但只在一方,还有其他各方需要陛下坐镇。是以臣认为陛下不应御驾亲往江南。」 裴孟檀再道:「陛下拳拳爱民之心,天地可鑑。但正如秦大人所说,宣京不能没有陛下。臣以为,陛下或可选一名心腹之臣,以钦差之名,代替陛下前往江南路,慰问受灾百姓。同时也可督理江南各司赈灾救灾事宜,以免政令下达却执行不周贻误灾情,或是有人趁民难大兴搜刮以中饱私囊。」 「两位爱卿之言不无道理。」明德帝负手而立,「那么这个代替朕下江南的钦差,诸卿认为点谁合适?」 「臣以为,忠义侯嬴晅可担此任。」裴孟檀直身,抬臂叠掌,快言道:「其一,忠义侯乃陛下之子侄血亲,有代表我大宣皇室的资格;其二,侯爷自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以来,肃清根结,雷厉风行,成效斐然,令兵马司上下为之一清,百姓无不夸好,有担任钦差的能力;其三,臣认为还可担任钦差的几位,诸如晋阳长公主殿下,都绊于一方,分身乏术。」 明德帝沉声道:「淳懿这孩子确实也长到能担事的年纪了……毓章,你以为呢?」 秦毓章一直听在耳里,被垂询时便拱手行礼,平平地说:「裴大人所言甚是。臣也以为,忠义侯就是最合适的钦差人选。」 「既然你们俩都觉得他合适,那就让他去罢。即刻拟旨,明日一早便出发。」 朝会终于在雨停之后结束,舍人院受端门传唤,又开始忙碌起来。贺今行与同僚一起在钱主簿的耳房领了事要走,后者却伸臂拦住他。 第253页 「你等等。」钱书醒示意其他人先走,低声对他说:「还有事要你去做。」 第098章 十九 「有何事务需卑职办理,主簿只管直言。」贺今行说。 钱主簿笑了笑,没应声,只将他手里的文书拿到桌上去,然后揽着他的肩膀往正房去。进了门再往里走几步,才通禀道:「相爷,人来了。」 秦毓章正在批改公文,轻轻「嗯」了声,动作不停。 贺今行便自觉行礼,口称「大人」。 「你既是咱们相爷今科监考出来的进士,就可称相爷一句『老师』,何必这么生分?」钱主簿说,见秦相爷搁了笔,忙上前捧起印章盒。 秦毓章在批覆条语上盖好相印,把文书合上顺手递给钱主簿,「发下去吧。」 「哎。」钱主簿应声去办事,转身时给贺今行递了个眼色。 后者立在原地,嵴背打得笔直,听见房门被带上,才拱手道:「卑职已有传道受业的恩师,事师之犹事父,不可异也。望大人见谅。」 「师徒也好,上下级也罢,本堂不在乎这些。」秦毓章捏了捏眉心,毫无波动地说:「本堂只需要做事的人,用得好用得顺手,本堂便能高看一眼。」 贺今行保持着拱手的姿势,微微躬身,做出倾听的姿态。 秦毓章看着他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场,应当知晓。今早陛下委忠义侯为钦差,代天子巡江南,慰问灾民,体察民情。使团随行的人,兵部出一个,户部出一个,礼部出一个,我政事堂也要出一个。但本堂能用的人不多,观你机敏慎行,欲派你前去,你可愿意?」 贺今行凝神答道:「为朝廷办事,是卑职本分,但请大人吩咐。」 「好。」秦毓章一手按着画案,直言其意:「江南路应对洪灾的大小事务都有齐宗源做决断,不必插手干预。你们只需要做好两点,第一,传达陛下和朝廷对受灾百姓的担忧与体恤之情,安抚百姓,减少流民;第二,对江南各司各州卫进行督察,确保一应救灾事宜能够有效执行。」 歷来赈灾钦差之使命不外乎这两样,但对方特意点出来,就说明这里面存在着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数。贺今行不自觉聚拢眉峰,沉声问:「如大人所言,一切以救灾为要?」 「是极。无论如何,务必以平江南洪灾为要,余事皆可后缓。」秦毓章微微颔首,站起身,拱手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本堂对江南路千万百姓不能亲尽之仁义,便拜託你了。」 「天地之大,黎元为本。」贺今行神色凝重地作揖还礼,「卑职必不辱使命。」 「起来罢。」秦毓章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些倦意,对他说:「明早就要走,你下午不用当值了,回去养精蓄锐,做好准备。到了江南,有任何为难处,都可写信于我。」 「卑职做完分内事便走。」贺今行应道,又思及对方也已有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不由多说了一句「大人也保重身体」,然后才退出去,到隔壁耳房拿走自己先前领的文书。 待一切处理完,已过酉时。他整理好桌案,向秦掌印做好交代,才提前下衙。 夏日昼长,太阳还悬在远山顶上。 贺今行依旧跑步回家,路过巷口支着棚的食摊,坐下来买了碗阳春面。 大娘将碗筷送上来的时候,街上有打着五城兵马司旗帜的人马声势浩荡地经过,运着木石扛着铁锹一类的工具,他便问大娘知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大娘拿起颈上的毛巾擦着汗说:「掏官沟呢,前两天大雨,白果巷那边又堵住啦。你别说,这兵马司换了人,就肯做事了,换得好啊。」 「是吗?那确实很好。」贺今行也跟着笑起来,看向那队走远的人马。马肥人也壮,看着精气神确实好了很多。 运输队抵达百果巷,坐在树下墙檐下的兵丁纷纷起身涌过来。 「终于到了!」为首的百户吐出嘴里的草茎,边拿铁锹边骂骂咧咧道:「运个料也慢得像龟爬,下次再这么慢以后就别跟着老子出来,都回大营铲屎去。」 负责运料的总旗回头说:「咱们已经片刻不停地赶了,头儿,您说话也得讲点儿道理……」 「屁!当我不晓得你们这些猴头的德性?」百户照着前者屁股踹了一脚,呵斥周围看戏的手下:「还不快干!等侯爷来,看到咱们一下午连一条巷子的活儿都没干完,有你们好果子吃!」 众兵丁立刻一闹而散,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官沟已经疏浚通畅。但侯爷说,这里地势不平,雨水涨出官沟就易往地势低的一边汇聚,所以要在地势低的那边砌一层矮堤拦水。 矮堤先前已打好桩,此时砌起来便不算麻烦。 到夕阳西下,围观他们干活的孩童也被父母叫回家吃饭时,工程紧赶慢赶终于赶完。 恰好嬴淳懿骑着马巡视到此,百户迎上去,搓着手请侯爷检查。 他便下马从巷口一路查看到巷尾,确认矮堤修得美观而坚固,才开口道:「干得不错。明天你们轮休,都早些回去休息吧。工具推车收拢,由本侯带回去便是。」 百户笑开了花,假意推脱道:「谢侯爷夸奖。只是东西是咱们带出来的,侯爷也忙碌了一天,不好劳烦侯爷吧?」 「怎么,还想回大营住着?」嬴淳懿看向这群兵,在众人的齐齐摇头里,好笑道:「那还不赶紧回家,陪陪妻儿,孝顺孝顺父母。」 第254页 没等百户回应,身后兵丁顿时高声唿好,勾肩搭背,乐呵呵地散去。 嬴淳懿让百户也回去之后,又回头把白果巷再走一遍。路过一户人家,见门户高出地面几尺,门前垫着矮凳,便叫人把推车推来。 青衫少衙归家,便见家门前围着一群兵丁,近前看才发现多了两层台阶。 嬴淳懿解释道:「兵马司在此办理公务。本侯想到谢大人腿脚不便出入,所以顺手做了两层矮台阶。」 谢灵意沉默片刻,作了一揖:「谢侯爷体恤。」 「此乃本侯职事,不必多言客气。」嬴淳懿略一点头,抬步继续往前,下属牵马推车纷纷跟上。 余谢家郎留在原处,望着一行人的背影,沉默思索。 皇室身份,侯爵地位,君主宠信,又有宰执为师。最重要的是,身强体壮,年纪也刚刚好。 或许可以一争。 这厢,贺今行想着远行可能用到一些他没有的东西,便又在街上做了一番採买,才归家去。 远远就见自家窗户开着,有人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撑着头在风里一点一点。 他家门的钥匙有两把,其中一把搁在门缝里,任哪位朋友来找,都可先自行进屋等待。 裴明悯笑言他是两袖清风,不怕贼惦记。但贺今行觉得这样很方便,可以避免人在外等许久。 他走近了,发现这人虽阖着眼,但另一只手的手指还无意识地来回拨弄着窗下一盆沙蒿,并未熟睡,于是叫道:「双楼?」 陆双楼勐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接过递到面前的一抱东西。待对方进了门,才完全清醒,惊讶道:「忽然发财了?」 「没,都是给下江南准备的。」贺今行又接过去,直接开始打包。 升了职级之后,作息也稳定不少,除轮到值夜或紧急任务以外,很少再夜间出行。 「你不是在舍人院么,下江南干什么?」陆双楼奇道。他坐在案上懒得下来,目光跟着前者移动了一会儿,忽地反应过来:「我听人说江南遭了大水灾,朝廷要派钦差使团下去,不会就有你吧。」 「对。政事堂要出一个副手,秦大人点了我。」贺今行边收拾边回答。 「他指你去,你就答应了?」陆双楼双手撑着桌案,咬着牙说:「我出过几回跟江南有关的任务,江南官场水深得很。况且这么大的灾,又是太平大坝决堤,不管治灾治得如何,事后肯定要有人担干系。秦毓章指你去,不就是把你丢出去做问路石?日后若是问责,也能推你顶罪。你应该知道他居心不良,为什么不拒绝?还是他胁迫你了?」 「秦大人没有对我威逼利诱,我也感觉到了不对。但正是因为我知道有问题,所以我才更要抓住这个机会去一趟江南,去看看到底是为什么不对劲。文忠烈问『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我答民生多艰,奋起救之,才能无愧。」贺今行转身将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是房子的租契,若我七月不能回来,劳你帮忙续租,租金我回来后再还你。」 他身上其实还有一笔钱,但那是先前在政事堂钱主簿拨给他的经费,专款专项,不可挪用。所以只能先拜託同窗。 陆双楼注视着他,半晌才伸指夹走信封,说:「行啊。一个月三两四,虽然不多,但你一定得回来还我。」 「一定。」贺今行笑了笑。收拾停当,便排好板凳,将竖在屋角的竹凉床搬过来摊平,准备睡觉。 陆双楼知他累极,也不多闹;跟着躺到铺满毛皮的床上,扯过狐狸皮蒙住自己,一同睡去。 第099章 二十 六月初六,朝廷派往江南路的钦差队伍从泊桥渡出发,分了两批沿大运河一路直下江南。 使团俱在第一批,乘快船先行。 一离开码头,忠义侯便在舱里召集四位副使议事。 几人依官职品级落了座,嬴淳懿将临走前才到的灾情咨呈递给他们传阅,一面谈道:「此次洪涝涉及江南四州百余县,范围之广,影响人数之多,远非去岁重明湖泛滥可比。灾情之惨重,民众之艰难也可以想见。太平大坝初二凌晨决堤,我等最快也要明日傍晚才能到达江南境内。这中间过去整整五天,各项救灾政策与措施应当已经推行开。本侯的意思是,咱们到恬庄便下船上岸,走陆路去临州,到时候正好和后面赶来的大部队汇合。」 临州是江南路治所在。他的意思很简单,要微服私访查探民情,还不能让江南的地方官员知晓。 这是摆明了怀疑江南地方官救灾不力,要查江南吏治。官场上的事不摊开来说,虽大家心里都有把算盘,但这么直接的少有,是以闻言皆有不同程度的惊讶。 下首左边三十来岁的官员两边看看,率先赔笑道:「我们大人说了,此行我就是个添头,一应事宜皆由侯爷做主,下官听侯爷安排就是。」 他乃兵部侍郎盛环颂,上行下效,与他堂官是如出一辙的滑不熘秋、左右不沾。 这人不出头不管事正合嬴淳懿的意。他不多推让,再看向另一侧挨着坐的两名官员,问:「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坐得近的是礼部仪制司郎中沈亦德,侍郎王正玄出使北黎后,便暂时坐上了礼部第二把交椅。他与裴孟檀同心,便是与侯爷同心,此时自然也支持道:「侯爷安排得极好。朝廷派咱们来,一慰问二督察,从恬庄到临州,一路正好亲身体会灾情感受百姓疾苦,顺便看看他齐宗源赈灾是否尽心。」 第255页 「下官同样认为甚好。」旁边的户部司务厅郎中张文俊也愁眉苦脸地点头,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不在于此,怎么走都行。他生就两撇八字浓眉,加上显老态的满面褶子,更是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发愁。 因此其他人听得同意便不再管他,而是将目光投向最后剩下的由秦毓章秦相爷派出的中书舍人贺今行。 沈亦德续着一把极为威严的腮胡,斜视向他,不苟言笑地问:「贺舍人怎么看?」 贺今行回答:「下官对此方案无异议。只是洪水泛滥,恬庄到临州的路况难以得知,若是两地之间的通路被淹没,咱们再想不动声色地按时过去,恐怕会很困难。」 沈亦德皱眉,酝酿了一段,但没来得及吐出来。 嬴淳懿接着话说道:「调船惊动江南路的衙门也没什么,重要的是这一路的所见所闻。」 「既然如此,请侯爷安排就是。」贺今行颔首。 短暂的会议结束,众副使各自回舱。贺今行等其他三位先走,再要走却被嬴淳懿叫住。 他阖上门,转身等对方开口。 嬴淳懿站起来,一手负在身后,看他半晌,才道:「不瞒你说,昨日我接旨时,很惊讶。你与秦兴有龃龉,但才入舍人院时,秦兴便滚回了老家。上任至今不过一个多月,其他人尚且在熟悉事务,给有资歷的前辈打下手时,你就已经站在了下江南的钦差船上。」 「前掌印被罢免主要因他自身之故,与我并无多大干系。」贺今行说:「至于其他,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这么绕弯子,有话直说就是。」 嬴淳懿沉吟片刻,直接问道:「那好。副使人选皆由各部长官所指,秦毓章为什么派你来,要你来干什么?」 贺今行答道:「我进入舍人院以来,只见过秦大人一面,不好揣测他把此事指派给我的原因。他昨日召见我,明令要我做的也只有一件事,就是尽全力挽救灾情,以抚灾民、扬圣德。」 他说完,房间内便安静下来,只有一些摆设因船只轻便又顺流而下,在轻微地随波荡漾。 嬴淳懿移开视线,走到先前张文俊的位置坐下,然后抬手示意他也坐。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前者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记得你头回入京那年,不过六岁。然而从我们相识到如今已近十年,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你帮我完成过一些心愿,我也帮你做成过一些事。我以为,你我哪怕不能亲密无间,也当心意相通。」 「此前孟若愚的事,我没能遵照约定,是我的错。但情势所迫,我不得不如此,哪怕重来一次我依然不会改变当时的选择。我以为,你会理解我,而不是因此事怨我到现在。」 贺今行沉默地看着对方,过了许久才说:「我没有埋怨你。」 他又想了想,坦荡地继续说道:「是,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但很快我就开解了自己。你说得对,我理解你的难处,所以不会怪你。而你刚刚问我的问题,我所回答的也都是实话。」 嬴淳懿立刻问:「当真一字不假?」 他脱口而答:「确无半点欺瞒。」 两人怔怔对视,皆是无言。 船体猝然晃动,嬴淳懿按了按眉心,指尖划到额侧的太阳穴,换了话题:「此行并不简单。江南商业发达,是税赋重地,但自齐宗源任起,柳氏商行不断壮大,敛财不知几何,可缴上去的税却并没有增多。这其间消失的银两,我不知都进了谁的口袋,但江南这几个衙门一定捞了不少。」 贺今行心里却突兀地跳了一下,但他没有提及,而是顺着说道:「万般行迹皆可隐匿于暗夜之中,但太阳一出便无处可藏。江南各司衙门贪墨与否,江南千万民心向背,只看今次洪灾应对便能得到答案。慧极易伤,你不必太过劳思,若是因没休息好而晕船,就赶紧歇一歇。到恬庄还有两天一夜,有事之后再议也不迟。」 嬴淳懿点点头,「你也回去歇着吧。」 「嗯。」贺今行本想扶对方进内室休息,但看人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也不好上前,便干脆地退出房间。 门扉合拢的剎那,他一按舱壁,勐地扑向走道深处,抓住了即将消失在转角的一片衣裳。然后欺身上前一勾一绞,便把想要逃跑的人死死制住。 四目相对,皆错愕地睁大眼。 「怎么是你?」贺今行低声问,稍稍减了些攥着对方手腕的力道,在对方欲挣扎叫喊时,又赶忙捂住对方的嘴巴。 幸好他分到的舱房就在附近。顺势将人拖到自己的舱房里,关上门才敢松手,「三脚猫的功夫也敢随便上船,你胆子真够大的,秦幼合。」 秦幼合一脱离桎梏,便不服气地回嘴:「我功夫也很厉害的,只是打架的机会少,才不如你能打。再来一回,你不一定能抓到我。」 「再来十回,我还是能抓到你,出手姿势都不用变。」贺今行摇头,坐下给自己倒茶,「你想好理由,等会儿去找侯爷坦白。」 「我才不去!」秦幼合不假思索地拒绝,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下,气势汹汹地说:「你也不准向淳懿告密。」 贺今行把桌上预备的糕点推过去,同时毫不退让地说:「这条船是钦差专用,不是游河玩乐,所有随行人员皆有明确的档案记录。我且不管你是怎么上来的,你既上来了,就必须让钦差知晓。否则若是船上出了什么意外,再揪出你,你就是有口也说不清。」 第256页 他态度坚决,秦幼合垮下脸,索然无味地趴到桌上,「一定要去吗?早知道我就不来偷听你俩了,让淳懿知道,他肯定到岸就要把我送回宣京。我不去,就是不去。」 贺今行无奈地劝道:「你在船上,他就能管你,你下了船,他就管不到你。」 「咦?」秦幼合立即坐直了,在心下琢磨片刻,忽地放松下来。他双肘撑在桌上,捧着脸说:「那这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我就去坦白。」 「你先问。」 「我听淳懿说你俩很早就认识了,意思是你小时候就来过宣京?」 「对。」贺今行点头,又道:「你偷听得还挺多。但涉及钦差专务,万不可将谈话内容外传,去找淳懿时也得一併向他说明。」 「谁爱听你们谈什么税啊钱的……其实我是路过才听的!」秦幼合突然恼羞成怒,又装作满不在乎地问:「那你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 贺今行「啊」了一声,摸了摸耳垂,说:「这是第二个问题,我选择不回答你。」 「……」秦幼合瞪大眼睛盯着他,试图以目光谴责无果,愤愤地拿起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只一口,便立刻吐出来,「呸」了几声,更加愤愤:「这什么玩意儿?人能吃?」 贺今行看他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忍不住抖着肩膀笑起来。 午后,两人去找嬴淳懿。 后者听完秦幼合一堆怎么躲他爹的人又怎么摸上船的废话,却没有勒令他下船便滚回去,而是让人给他准备了房间,叫他好好待着。 第100章 二十一 忠义侯命船员轮流驾船,一刻不停,在水上漂了快二十个时辰,终于第二日傍晚在恬庄靠岸。 恬庄位于江北路与江南路的交界之处,本是个专门走货运的码头,因漕运发达而渐渐聚集形成了村镇,以风景恬淡适宜人居而得名。 钦差使团的众人身着常服下船,缴了船钞,将船暂且寄留在河湾。 码头极大,但除却来往的货船,并无多少闲人。且这些货船又大半打着同样的柳氏商行的牌子,因而在乌蒙蒙的天里更显得空旷萧条。 秦幼合在船上憋了两天,落地看着满是尘土的栈板与四周灰扑扑的低矮建筑,大失所望:「恬庄就这样?不过商人重利轻别离,不在乎下榻的地方是什么模样,也说得过去。」 他一出声,走在前的几人纷纷回头。贺今行还没来得及回答,沈亦德便开口问他是谁。 他在船上不曾出过房间,其他几位副使都是第一次见这少年人。 「本侯在京的朋友,搭个便船下江南。」嬴淳懿替他回答。 另几人又把目光挪回来,各有不同的表情,或迷茫或不贊同或忧愁不已。 嬴淳懿并不解释,看那少年欲偷偷熘走,便高声叫了对方的名字:「秦幼合!」 秦幼合一震,刚跨出去的脚又缩回来,垂头丧气地转身。 「过来。」嬴淳懿把人叫到跟前,说:「水患未定,四处都乱得很,你跟着我们一起。否则万一出了事,我不好向你爹交待。要不然的话,你就立刻坐船回宣京。」 既姓「秦」,又有个忠义侯也需谨慎对待的爹,这少年的身份不言而喻。那三名官员的目光又聚集到秦幼合身上,眼神皆是幽深得令后者看不懂。 他不明所以,下意识退后一步,说:「我不回去。」 「那你就安生待着。」嬴淳懿神色严肃,又对贺今行说:「你好好看着他。」 旁侧的沈亦德听了这几句,不再注意秦幼合,一拱手道:「我相信侯爷心里有数。」 嬴淳懿不欲再说此事,直接向大家说明下一步安排,「先在这里转转,打听灾情与救灾的进展。」 一行人便穿过码头,向集镇走去。 两个少年人缀在最后,同前面的盛张二人隔了几步距离。秦幼合思来想去没琢磨明白,忍不住小声问:「他们为什么这么看我?」 「你说谁?」贺今行下意识问,话刚出口就反应过来,对方应当是在说那三位副使。于是解释说:「大概是感到惊讶?对你的身份,以及你出现在这里的时机。」 身边安静了两息,才又响起秦幼合的语声,「因为我爹?」 凉风吹跑栈板上的尘沙,水鸟于栅栏四处起起落落,縴夫的号子从水中喊到陆上,似乳虎的少年声音消散在扑面而来的细雨里。 贺今行心中嘆息,偏过头去,注视着那双落寞的眼睛,轻轻颔首。 秦幼合咬了下嘴唇,看向前头几人的背影。走出几丈远,才状似轻松地唉声嘆气:「我就说,不管我走到哪儿,和我爹都是分不开的。」 「没有谁和谁是分不开,必须要绑定在一起的。人生天地间,长路有险夷,无论是父子、夫妻抑或是师徒,都总有一分为二各自面对难题的时候。」贺今行说:「你看我们这一行五人,虽同奉皇命,但各自思虑的事情就未必只有五种。」 「你是说你们各打着各的主意?你怎么知道?」秦幼合好奇地问。 贺今行却不再就此往下讲,而是说起另一件事:「差点忘了,有事要拜託你。就是方才你刚下船说的那句话,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说。」 「为什么?」秦幼合问罢,又自行答道:「因为引起了那几个郎官的注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注意你,不是你的问题。但我朝疆域广阔,天南地北相差万里,有繁华富庶之地,就有穷苦贫瘠之地。宜居与否也得长住才知,或许你觉得贫寒的地方,对在当地长大的人来说却是乐园。你那句话,让住在这里的人听见,不太好。」 第257页 「这个啊,我就顺口一说……」秦幼合蹙起眉,歪头想了想,双手合十向左右的山水村镇拜了拜,「对不起啊,我以后不会这么说了。」 贺今行递给他一块糖,「是携香姐姐做的,下船时才从招文袋里翻出来。」 「只有一块吗?」秦幼合接过去,剥开油纸要往嘴里放时,才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儿,奇道:「我怎么觉得你跟我爹似的,说的话给的糖都好像啊。」 贺今行笑了笑,「吃你的糖罢。」 出了码头,行人也未见增多。 集镇上,大街两边几乎都是食店与客栈,嬴淳懿随意选了家靠近运河的食店。几人落了座,沈亦德便向贺今行示意。后者在舍人院做的就是辅理杂事,又是使团里品级最低的人,自当承担抛砖引玉问话的责任。 于是他在伙计迎上来时顺势问:「这位小哥,渡口码头做的是南来北往的生意,收的是四面八方的金银,就跟运河水一样源源不绝。但我看你怎么不大高兴啊?」 「嗨,别提了。」伙计耷拉着两条眉毛,「话是这么说,但光有水也不成啊,还得有船来才行,不然我们做谁的生意去?」 嬴淳懿报了几道菜名,伙计边记边打开了话匣子:「几位客官,今天还算好的。你们猜刚发大水那天,到咱们这儿的船有几条?」 他虽是问,却也不指望这几个穿绸缎着锦绣的人回答,直接打开手掌向前一伸,「就五条!」 沈亦德问:「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五条都是柳氏商行的船?」 「对,这位客官猜得极准。那天咱们店里从早等到晚,因此小的记得清清楚楚,湾里一共就靠了五条船,船壳和大帆上都是雁子印。」伙计说着说着就慢慢地带了笑,颇有些自豪:「太平大坝决堤的消息当天就传开了,也就咱们江南柳有这个能耐扛着洪水继续走货运。不过头两天船不多,后面慢慢走起来,但到现在也没往日一半。」 沈亦德冷笑:「区区浮木如何能抗天时,我看是有人在背后举着还差不多。」 「背靠大树好乘凉嘛。」伙计也嘿嘿地笑:「实不相瞒,咱们店也是靠着柳氏的堂口。」 张文俊忽然说:「江南柳,江南柳,柳氏在江南倒真是无处不在。」 盛环颂「唔」了声,手伸到桌下扯了扯贺今行的袖子。 他便又岔开话题:「我来时看好多店都关着门,街上也不怎么见人。按理说你们这儿地势不低,远离江水,又是运河上游,不至于怕洪水涨过来吧?」 「哦,她们好多拖家带口的都到后面山上去了。」伙计跟着转了风向,「一看你们就是从外地来的,不知道咱们这地方下了多久的雨,大坝决堤又有多恐怖。这么说吧,临州城都给淹了一半,淹到咱们这河边上也不是没可能。小的要不是上山就得喝西北风,也早卷了铺盖爬上去了。」 「这么严重?」嬴淳懿拧眉道,「你可知洪峰水尺刻度?」 「什么尺?」伙计一脸茫然地反问,而后向前者赔笑道:「客官,小的就是个粗人,您要问话也得问点儿咱晓得的啊。」 「小哥,我们是没想到此次洪水竟有这么严重。」贺今行将他的目光引过来,说:「那想必灾情也十分惨重,不知从这儿去临州的陆路还好不好走?」 「不大好走啊,毕竟沿河的路段不少。我前头不是说临州被江水泡了半个城,净是钻着法儿出来的,没见想进去的。」 张文俊嘆了口气,说:「我们此行本是要去临州给老人家贺寿,半道听说发了大水,欢喜变作担忧,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 「原来如此,令家祖必定福星高照,化险为夷。」伙计看他脸色,心道这老人家怕是情况不好,跟着说了几句吉祥话,便拿着菜单下去。 伙计一走,桌上便沉默下来。 半晌,嬴淳懿捻着指尖道:「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儿,吃完雇两辆马车,立刻就走。」 贺今行点头表示同意他的安排,虽说伙计没有特别怪异的表现,但他总觉得对方有哪里不合常理。 沈亦德与张文俊也没有反对。 盛环颂却伸出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这么急?咱们不熟路,黑灯瞎火的,又是阴雨濛濛,天时地利皆不占,不好行军,也不好赶路啊。」 「盛大人。」嬴淳懿盯着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哎,下官只是有一点点意见,没有和侯爷唱反调的意思。」盛环颂「嗖」地一下收回手,折在胸前,飞速说道:「我们堂官说了,要是对什么事有意见,就得当场说出来;要是想做什么事,就得当场去做。所以下官刚刚有意见,刚刚就提给侯爷了。」 他说完,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他摇了摇手掌,强行笑道:「下官真的就只是说说。」 嬴淳懿却按着桌沿勐地起身,「现在就走。」 一行六人立刻动身,到得店外,却齐齐顿住。 漆黑的夜里,空旷的街道上,桐油火把燃了一排,照亮底下全副武装的红甲。 为首之人戴乌纱,身着绯红官袍,淋着夜雨一撩袍摆。 「臣齐宗源,恭迎圣驾钦使。」 第101章 二十二 夜色凄凄,阴雨绵绵,整个恬庄寂静得犹如坟地。 齐宗源一直笔直地跪着,官袍下摆毫不怜惜地铺于泥地。 第258页 钦差使团不宣旨,他便不起来。 火把勤勤恳恳地燃烧了许久,嬴淳懿走下台阶,一步踩进积水中,「齐大人好灵通的耳目。」 「侯爷谬赞。下官身为一路长官,奉陛下所託总督军政粮储与河道漕运,每日进出我江南路的都是什么人,带着什么东西,」齐宗源不紧不慢地拱手道:「下官不敢不知。」 此人年四十又四,未过半百即是封疆之吏,牧一方水土,掌一路大权。虽是跪在雨里,一言一行却毫无居于人下之感,气度儒雅中带着一丝精悍。 「齐大人真是兢兢业业。」嬴淳懿走到他面前,弯腰伸出双手,台在对方举起的双臂下,「不过圣旨放于坐船上,本侯未随身携带,齐大人还是先起来吧。」 他说着请起,手上却未使力。 齐宗源掀起眼皮向上盯着他,只一瞬,便自行起身。 嬴淳懿跟着抬臂,待他站直才不着痕迹地收手。在众人看来,就像他小心地将齐总督扶起来一样。 「自恬庄到临州的官道被淹没了三段,陆上不好走,侯爷与诸位钦使随本台一同坐船去临州如何?」齐宗源询问使团众人。 嬴淳懿侧身道:「我等人生地不熟,齐大人请。」 齐宗源微微一笑,展臂道:「也好,本台既是地主,当为侯爷与诸位大人带路。」说罢示意食店门口的几人,而后与嬴淳懿先行一步。 立刻有军士跟上为两人打伞,又有军士为另一边的几位大人送上雨伞。 秦幼合却没要,将随身挎着的小皮箱抱在胸前,挤到贺今行的伞下。 陌生的官员在前,卫军在后。 秦幼合小声问:「不是说要走陆路过去么?我不想坐船了。」 贺今行也低声回答:「陆路水路都不是目的,齐大人应当提前清过场了,现在走哪条路都一样。不过刚刚齐大人说官道被淹,那就只能走水路;恬庄距离临州不远,最多一夜也就到了。」 秦幼合,最后说:「好吧,我忍一忍。」 然后打开自己的箱子,将手伸到里面,托出一只金花松鼠,慢慢地抚摸。 贺今行才发现那口小皮箱四侧都开了好几个孔洞,就是专门用来装活物的。 他打着伞,遮住这一人一宠,看向远处的运河。 河畔不知何时停了一艘两层的官船,与他们那艘使船靠得相近。 待上了舷梯,走到正厅,便有端着托盘的侍女向众人行礼。她盘里放着一套干净的官服,低眉对齐宗源说:「请制台更衣。」 轻声软语,带着江南特有的玲珑调,闻之令人放松。 齐宗源这才恍然大悟似的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脏污的官袍,面带歉色地说:「让各位见笑了,请先入席。待本台换一身干净衣裳,再来与诸位同席。」 他侧开一步,让出厅里已预备好的酒席,再一拱手致歉,便随提灯的侍女绕道后舱去。 留在花厅侍奉的侍女请众人依次落了座,退于角落静立不言。 那席面上只五样菜式,一道白汁狮子头,一条清蒸鳜鱼,一盘赤根菜,一碗豆腐,并一青螺冷碟。 看去就如家常菜一般,但只闻这溢而不混的香气,便知这几道菜的口味一定鲜美非常。 然而秦幼合扫一眼桌上,便毫无兴趣地低头逗弄自己的小松鼠。 盛环颂瞧见,饶有兴致地问:「这是怀王山上的金花鼠?看起来是要比这一桌菜更有吸引力,不过这么久了,你就不饿?」 「饿,但现在又不能开席。」秦幼合看前者一眼,这位大叔的脸有一种略滑稽的诙谐,他觉得有趣,便多解释了一句:「况且这一桌就这碗豆腐特别些,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说?」盛大叔兴趣更加浓郁,「我看这狮子头也不错。」 「这道菜叫什么我忘了,反正是选刚点出来的嫩豆腐,趁热捣成泥,然后置于鲫鱼汤中低温浸煮,待入了味,再佐以鱼胶重塑成豆腐块。味道鱼不像鱼,豆腐不像豆腐的,我只见过吃斋念佛的人喜欢这玩意儿。」 盛环颂「咦」了声:「但我看这齐大人不像是吃素的啊。」 秦幼合蹙眉,正欲反驳,胳膊却被碰了碰。他转过头去,挨着他坐的人对他眨了眨眼。 贺今行轻声说:「你这只松鼠惯常吃些什么,捡几样好寻的,请这里哪位姐姐拿一些来。」 秦幼合一怔,答道:「花生米就行。」说完就再也不开口了。 贺今行点点头,转眼就见盛环颂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他也回以微笑,然后侧身欲叫角落的侍女。 却见厅外裊裊娜娜地走来一名女子。 乌髮轻挽,素衣薄纱,抱着琴,向厅里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只见一截削了皮的藕段似的白皙颈子。 他不由愣在当场。 那女子抱琴福礼,嗓音如三月飞泉:「妾名『浣声』,奉制台之令,为诸位大人弹琴助兴。」而后莲步轻移至花厅右间的琴台。 她跪坐下来,仔细地将瑶琴放好,拈指拨弦时,又看一眼席上。 琴声如溪流直下,明快动听。 盛环颂阖眼听了半晌,「这吃席啊,席面怎样不说,就得有人弹个琴吹个曲子,才好佐着下饭。」顿了顿,又摇头晃脑地说:「嗯,跟『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一个道理。」 「盛大人这就说笑了,左右哪里能和比?」齐宗源走进来,到上首挨着忠义侯坐下,拱手道:「让诸位久等了,莫怪莫怪。」 第259页 盛环颂还是笑:「大俗就是大雅嘛。」 侍女上前来给每人添了一小碗白米饭,再另给秦幼合捧了一小盅花生米。 「新粮还未收,下锅的都是去年的陈米,但这陈米也所剩无几了。」齐宗源掩着袍袖抬手示意众人,「钦使代陛下来巡我江南,所备的接风宴按规制本不该如此简陋。但自太大坝决堤、江洪成灾以来,临、淮、吴、俨四州一应人手物储都吃紧,因此只能用寻常的食材,在烧制上多费些花样,以表臣对陛下的敬意。就是慢待各位大人了,见谅。」 嬴淳懿第一个伸筷,夹了一筷豆腐到碗里,细观片刻,勾唇笑道:「这席面菜色又清又白,就如齐大人一样。水灾严重,道路中断,物资缺乏,本侯理解。」 齐宗源淡笑着摇头,「诸位,别拘束啊,吃罢。」 众人跟着动筷。贺今行在末座,只捡面前盘子里的赤根菜和着饭吃,但夹了两回,也不再伸筷子。 秦幼合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米着,怀里的金花松鼠跳到贺今行手上,前爪一松,抱着的花生米便落在他手心。 他把花生米拈起来还回去,耳里听着上首几人打机锋,眉目平静如船下的河水。 琴曲换了一首《酒狂》,音声流畅而激越。 席过泰半,嬴淳懿终于问道:「齐大人,我知临州此前被淹没了半座城,但不知现在水可退了?」 「退得差不多了,否则本台也不敢请侯爷前去犯险。」 「既然如此,那咱们天明前便能到达临州,齐大人对明日的行程有何安排?」 「正要拜託侯爷。」齐宗源回答:「本台以为,明日能在临风渡宣旨最好,渡口离北城门不远,设有多处粥缸与临时的收纳营,聚集灾民众多。若让他们亲耳听见看见陛下钦使到来,一定能提高士气,增强大家共渡灾难的信心。既安抚民众,又彰显陛下仁德。」 「可以。只是不知施粥的粥米可够?」 「临州与吴州接壤而邻,吃的是吴州的常平仓,大略估算尚可坚持三四天。」 「好。有齐大人在,相信明日定不会出什么乱子。」嬴淳懿颔首道:「既有收纳营,不妨顺势前去慰问一番。」 齐宗源点头以示同意,「待城外事了,进城之后,再请钦差览察各项救灾要务。」 底下沈亦德问:「听说江南灾后大事小情皆要依靠柳氏商行运转,不知明日这柳氏是否也会前来?」 「那是自然,不管江南各衙门还是柳氏,都是为陛下做事。」 贺今行听到这话,不由皱眉,再一回首,琴声不知何时起就已停了。 一席散罢,他与嬴淳懿几人重回使船,都在想那句话的意思。 直到他走到自己房间,发现秦幼合还跟着自己,不得不集中精力,「怎么了?」 「没什么。」后者嘴硬,直接上前替他推开门,一只脚跨进去,另一只脚抬起又顿住。 房间不大,浣声抱着琴立于床头,见他们进来,轻轻一福身。 贺今行很快反应过来,把身边的人拉进去,合上门。 秦幼合不客气地问:「谁让你来的?」 浣声低眉垂首,柔顺地回答:「妾本为遥陵女,因在裴老大人的寿宴上得了头彩,而被妈妈卖到江南,跟了制台大人。」 「姓齐的让你来这儿?」秦幼合高高挑眉,「你确定没走错?」 「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贺今行看着她,嘆道:「浣声姑娘,好久不见。」 第102章 二十三 浣声听到少年人将她与长松做比,难言的滋味浮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她上前一步,看着对方,「我……」 本以为千山万水再不相见,谁知山重水复于此重逢。只是遥陵路远,她已非昨日,情愿此刻不见,就不会有这般无奈与难堪。 她说不出口,忽地落下一滴泪来。 「你,你哭什么呀?」秦幼合本气势汹汹地欲质问她来这里的目的,谁知这女子见面就掉眼泪,说出的话跟着打了个结,「这好好的,我还没吓唬你呢。」 浣声含着泪,牵唇微笑:「我知我冒昧,只求公子容我站一晚,我天明就走。」 贺今行却轻轻摇头,「抱歉,我不能留下你。」 浣声祈求道:「我可以弹琴,也会下棋、念诗、作画,或者什么都不做,当个哑巴、当块木头都行。」 「既然是齐宗源命她来的,就这么让她回去,是不是不太好?」面前的姑娘梨花带雨,秦幼合有些不忍心,「而且咱们在船上,她也没法回齐宗源那边啊。」 「我身为大宣官员,就要遵守大宣吏律。」贺今行不为所动,对浣声说:「我带你去找侯爷,为你单独腾一间房,明早再一起下船,可行?」 后者一直看着他,闻言哀声道:「我哪里有说『不』的权力?」 案头的烛火跳了一下,贺今行移开视线,「抱歉。」而后转身出门。 浣声垂下头,抱紧怀中的瑶琴,终究迈开了脚步。 秦幼合看他俩要走,心里总觉不舒坦,也跟了上去。 忠义侯的房间就在走道尽头,敲门进去时,侯爷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案后写信。 贺今行说明来意,嬴淳懿并不意外,让秦幼合与他挤一挤,空出的房间给浣声。 除此之外,并不多说。 第260页 秦幼合也不介意,主动带浣声过去,再同贺今行一起回房之后才道:「你和那个姑娘应该以前就认识吧?她看着怪可怜的,或许悄悄留下也没什么,这下淳懿知道了,船上其他人甚至另一条船也差不多知道了。」 「官员不可在办理公务的过程中私相授受,否则收授者同罪。况且我与齐宗源不可能是一路人,划清距离,对她对我都好。」贺今行说,「至于侯爷,这条船上他做主,你说他能不知道浣声姑娘上了船吗?」 「淳懿一开始就知道?」秦幼合呆了会儿,坐到床上,托着独属于自己的金花松鼠,慢慢说:「人好像越长大越复杂。」 他似是沉思,放空的目光「除了你。浣声说得不对,我觉着你更适合扮木头,不,你就是块木头。她肯定是倾心于你,但你就这么拒绝她,太绝情了。」 贺今行无奈地摇头失笑:「我不值得,她要倾注心力的应当是她自己。」 「怎么会?」小少年踢了靴子,盘起腿,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也觉得你挺好的,不像京里那些人把我当傻子只盯着我的钱势,也不像我爹什么都不愿意给我解释,不像莲子那样容易生气,也不像淳懿整天板着脸不好接近。」 他数了一箩筐的优点,最后总结说:「可惜你是个男的,我也有喜欢的人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哪有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至于你觉得我脾气好,那是因为这世上还有很多脾气更好的人,就比如明悯和与疏,你现在还没同他们成为朋友罢了。」这是贺今行第三次听到他的心声,但他仍然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干脆不去想,选择结束这个话题,「你不困吗?赶紧睡吧。」 「你好像总是有很多道理,不过我确实困了。」秦幼合就势一躺,滚到床里侧向着墙,大眼睛瞪上金花的小眼睛,低声对它说:「我还要去稷州,去看贺灵朝,然后回宣京成亲,不能在其他事情上耽搁太久。」 贺今行见他抱着小松鼠睡了,便吹了灯,挨着床沿躺下。 盛夏将至,船舱里有些闷热,四面如深渊一般漆黑寂静。 不久,舱外雨声渐渐大起来。 隐约之中船只停靠下来不再移动,睁眼已是天色微明,雨却还未停。 贺今行与秦幼合到甲板上,其他几人也刚好出来,俱是穿戴整齐。 隔着濛濛雨幕向前方望去,浑浊的水色一路蔓延,直到撞上一道用沙袋堆叠的看不见头尾的防水坝才止。再往前约摸五六十丈,是一座巨大的模煳的城池轮廓。 水坝与城墙之间,有序横列着一顶顶「黑团」,应当是用油布搭的救灾帐篷。 「各位钦使,这就下船罢!」不远处的临州官船上,齐宗源黑乌纱绯红袍,在雨里极其瞩目。 几条小船从堤口划着名浆过来,靠到大船放下的舷梯旁。 要下去时,贺今行回头看了一眼船舱。 「待我们进了城再让那个戏子回去。」嬴淳懿从他身边经过,直接撑着船舷跳了下去。 他默不作声地跟上。 在大船上看着离堤不远,两只小舟并列而行,竟也划了半盏茶。 沈亦德惊道:「城北只是支流,竟也淹上这么远?」 「老天爷这场雨下太久了。四月就开始缠绵,原先以为只是寻常的梅雨,谁知一下就不停,入夏直接转成了暴雨,连着十几日,把太平大坝也给沖跨了。」齐宗源指着堤上,边说边嘆气:「临州城外聚集的都是周边被淹没村镇的百姓,雨不停水不退就一直回不去,吃穿医葬样样都要官府出。当然不止临州北城门,城里几处宽阔之地和西城门外,乃至整个江南路都是如此,难啊。」 小舟靠拢防水坝,沿堤每隔五步远就有一名穿藤甲的军士站岗,向到来的各位大人行了礼便又肃立坚守。 众人终于踩到地上,他看向嬴淳懿:「人算不如天算啊,侯爷,百姓现下都缩在棚里,这……」 「陛下仁心,内宫有宫人犯错尚不忍责罚太过,更别说让百姓在雨里迎接圣旨。」后者淡淡道:「天已放亮,什么时候施粮?」 「一天赈济两次,巳时一次,酉时一次,皆是一碗稀粥配一个馒头。」 「那也快了,现在卯时已过,怎么不见锅灶起炊?」 「这两日城里的存粮正好吃完了,要等新的粮食运到了才能下锅。」齐宗源说,侧身伸臂向东方,「侯爷请看,已经来了。」 众人顺着他的指示一齐看去,远处河面上,出现一纵风帆。每一张帆上都涂着硕大的徽记,以水墨钩划,形似一只展翅于飞的鸿雁,江南路的人因此都称其为「雁子印」。 不论何处,只要出现雁子印,便知是柳氏商行的人到此。 近十艘货船成雁阵驶近,船帆迎风鼓涨,就像张开翅膀破开洪水的雁队。 贺今行想起柳氏商行大当家的名姓,再观此情此景,那帆上的雁形徽记便更显狂傲与豪迈。 齐宗源向大家解释:「这些灾民的口粮,每隔两日,由柳氏商行的少当家亲自押船,从吴州的常平仓运过来。」 沈亦德却问:「转运分发救灾粮,当是州卫军的职责,为何齐大人却要请商行来干?」 贺今行闻言便想,州卫人数有限,不论军纪作风如何,此时怕是都顶到了抗洪守堤的第一线。虽律法由此规定,但临州此举也不算什么。 第261页 他下意识地看向盛环颂,后者竟也在看他。两者目光相触,盛大人咧嘴一笑,只作心照不宣。 果不其然,就听齐宗源带着笑意道:「沈大人,我临州卫军只有五千,此时有少数在城南协助百姓清淤,大半则散在底下各县镇的水坝,官府所有的船只也放下去了。本台也不想如此,但官府的兵和船都不够用,只能稍作变通,让有货船的商人来做,按最低的佣金来给。」 「既是如此,米粮运到了就赶紧开始熬粥吧。」嬴淳懿作了结语。 众人从一顶顶救灾帐篷中间走过。为通气防疫,皆门户不闭,地面铺着油布,每顶帐篷里容纳着数十或躺或坐的灾民,注意到他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齐宗源高声道:「这是陛下派来慰问我们江南的钦差!陛下乃是上天的儿子,紫气御极,圣德巍巍。他老人家派钦差来,就是要把他的福气分给咱们江南的百姓,有陛下在,咱们这儿的洪水一定能很快退尽!大家也就可以尽早回家,重建家园!」 他说罢,周遭仍然安安静静只有雨声,便又笑道:「侯爷和诸位大人不愧是陛下钦点的天使,气威势重,看看,你们一来,就让我这儿的老百姓惊讶得话都说不出了。」 「是吗?」嬴淳懿似随意地回了一句,便不再接话。 贺今行一路看着这些安分乖觉的百姓,不自觉折起长眉。他耳力过人,忽然间听到一句极细小的童音,「阿娘,我们可以回……」 那声音戛然而止,几乎是同时,他勐地转头寻找来处,入目却是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隔着雨帘,面目好似都融在了一起。 身侧的同僚都站住了脚,他咬住下唇,令自己不再试图寻找。 城门前,着紫袍与青袍的一众地方官员有序地列着队走出城门洞,在雨里各自展臂提衣下跪,预备迎接圣旨。 第103章 二十四 「圣旨到,江南路总督齐威、布政使孙泌、按察使冯伫何在?」嬴淳懿拿出圣旨,示向众人。 周遭守城门的卫军与侍从尽皆跪下迎旨。 齐宗源走到群官之前,率领群官伏首行大礼,「臣等在此,恭迎圣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江水暴涨,大坝倾塌,殃及黎民无数,犹如身处洪水,日夜煎熬,忧虑难寝。是以特遣忠义侯五人,代朕亲临,以慰民心,同时督察江南百官,协理救灾事务。」嬴淳懿念到这里,停顿片刻,才又道:「另着江南路总督齐威与其下辖一府两司并各衙门,务必恪尽职守,竭尔所能,疏浚河工,排引积洪,安置流民,开仓放粮,设医济疾,全力救灾,并将每日灾情以快马驰报朝廷,以缓朕之牵念。唯愿我官民上下同心,共渡水祸,如述种种,不可拖废。钦此。」 贺今行注意到齐宗源后边不少官员都惊讶地抬头,同一排的互相对视两眼,很快又随总督一起磕头领旨谢恩。 他心知为什么,扭头不再看城门前。河面上,柳氏的货船不能再往里走,已有数十条小船下水去接粮。 另一边,齐宗源接过圣旨,面色也不太好,但仍然询问:「侯爷,可要按原计划进入收纳营慰问?」 「齐大人救灾有方,不论灾民安置还是粮食运转,皆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令本侯佩服。」嬴淳懿说着甚至拱手以示敬意,紧接着话锋一转,「但该去的,还是要去。」 「那就请吧。」齐宗源伸手示意,江南路各衙门的一众官员缀在他身后。 贺今行拉着秦幼合跟在嬴淳懿与几位朝官后面,走入最近的帐篷里。两边肩臂相挨,又泾渭分明。 灾民中间腾出一条过道,然而随行官员人数众多,帐篷无法同时容纳。以致于嬴淳懿在中途停下来,后头还有一截队伍留在外面,而他俩刚好卡在入口内。 齐宗源见队伍停下来,便随手招来一个小孩儿,弯腰搭着孩子的肩膀说:「这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来帮咱们救灾的,有话要问你。你能答的就答,不知道的不答也没事,听明白了吗?」 小孩怯怯地点头,他便微笑着示意,「侯爷。」 嬴淳懿收回想要点人的手,蹲下来,与那孩子的目光平齐,就势问了些问题。 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当地洪水淹到了哪里,亲人可有音讯,是否在一起,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来之后到现在吃了几顿饭,饿不饿等等。 小孩儿一问一答,虽磕磕绊绊,但也挨着答清楚了。到最后一个问题,咬着手指许久,才说说:「饿。」然后飞快地补充:「不过只有一点点。」 嬴淳懿问:「真的?」 小孩又一次把手放进嘴里。 在后头的贺今行一边听他们对答,一边观察着他这面的灾民。挤在一起的老弱妇孺居多,少数几个年轻男子也是瘦小羸弱,有的人头脸与衣裳上都有凝干的泥迹,有的人则把尽量把脸给擦干净了。 他在前面问到「吃过几顿饭」时便把目光转过去,看着那个孩子点头时,蓦地感到衣摆被扯了一下。他低下头,与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目光相对,余光里,抓着他衣摆的指甲里满是黑泥。 妇人蠕动着嘴唇却并未开腔,他到喉咙口的话忽然就失去了说出来的意义,只能弯腰握住对方的手。 秦幼合注意到这边,直接问:「大婶你怎么了?」 旁侧着青袍的江南官员听见,看过来,低声斥道:「你这婆子干什么?这是陛下派来的钦使大人,要是把大人的衣裳弄脏了,你赔得起么?还不赶紧松手,管你家小孩儿去。」 第262页 语气听着又刁又呛,秦幼合不高兴:「你凶什么凶?」 那官员拱手道:「下官是为这位大人着想啊,这婆子一身泥里出来的衣裳,到现在没沐浴过一回,指不定生了多少虱子。」 少年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反应过来后睁圆了双眼,又立即上前,「那你也不能这么凶啊,是她们不想沐浴的吗?要是你们有用,也不至于让她们连沐浴都没有地方。」 「行行行,是下官一时口误。」那官员举起手,息事宁人般说:「钦使就当下官开了个玩笑,玩笑啊。」 秦幼合看他一副「懒得与你计较」的无赖模样,顿时一口气噎在胸口,按他往常在宣京,早就一鞭子甩过去。然而他现在身处江南,这里绝大部分人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咬着牙忍住气,眼不见心不烦地扭头。 却正好看到那妇人仿佛执行命令一般慢慢地缩回手,帐篷外的雨飘进了她的眼里,闪着令人心碎的水光。 前头齐宗源的声音响起,他揽着那小孩儿的肩膀往人群中带,同时和蔼地说:「好孩子,去找你娘吧。」而后看向钦差,表情一丝不变,「侯爷,可还要再找个百姓来问一问?」 「江南路果真是地灵人杰,底蕴深厚。半大孩童尚且畏而不惧,对答如流,更遑论成人。」嬴淳懿嗤笑一声,「齐大人德高威重,治下严密,把什么都做周全了,本侯还有什么好问的?走罢。」 齐宗源仍是笑:「请。」 队伍开始前进。贺今行直起身,与秦幼合换了位置,和先前那名「开玩笑」的官员挨着。然后看了一眼对方青色官服上的鹭鸶补子,轻声说:「儿曹相鞭以为戏,翁怒鞭人血满地。大人穿着一身廉洁守法的皮,担着为民请命的名,还是少开这种玩笑的好。」 「你!」那名官员表情变幻片刻,瞪眼过去,少年已收回视线,只留给他半张毫无波澜的侧脸。他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词,胀着面皮「哼」了声,也没了先前嬉笑的神色。 钦差使团与江南路一府二司衙门巡视了一片灾民收纳营,到官府开始组织赈济时,嬴淳懿与沈亦德看到一碗碗稀粥与馒头髮到灾民手里,才打算到此为止,准备进城。 挥汗如雨的季节,哪怕雨再大,粥再稀,刚烧出来时也烫得不行。然而贺今行看到众多灾民狼吞虎咽地吃了馒头,就争先恐后地将稀粥倒进肚子里,不由攥紧了拳头。 他心里涌出许多想法,但此时此刻,只能跟着进城。 城门有重兵看守,一行人进了城,便立即关闭。 自昨夜倒下的雨不仅不停,声势又大起来。雨水在街道上流成河,所过之处,尽皆门户紧闭,只偶尔开着一两扇窗。 总督府衙门在城北,他们很快到达。齐宗源询问过嬴淳懿,便让两司长官以外的官员各回各的衙门去,剩下的人都绕到了后衙的议事堂。 几名穿着朴素的丫鬟送上巾帕热水,请诸位大人洗尘。齐宗源擦着脸随口问:「大当家到了没?」 话音未落,堂外便传来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制台大人」。 贺今行正欲循声去看,还未转头,那声音的主人便已走到了堂内,抱拳向众人行礼。 「草民柳氏商行大掌柜柳飞雁,见过钦差大人,齐制台,孙大人,冯大人,以及诸位钦使大人。」 可谓人未至声先扬,声未落人已远,端得是利落而飒爽。 贺今行曾在宣京看过这位大当家的画像,此时看到真人,就如画中人上走下来一般。 乌髻攒荆钗,粗布裹生涯,眉目慈和,不卑不亢,却比画像多了一股洗尽铅华、圆融通透之感。 嬴淳懿颔首回礼:「久闻柳大当家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侯爷谬赞,草民能有今日,全托陛下与各位大人信赖草民的福罢了。」柳飞雁再一还礼。 「虽有陛下慧眼任用柳氏商行在前,但没有大当家的魄力与决断,也绝对不可能做成今日的庞然大物,不必太过自谦。」齐制台说着与忠义侯同坐了上首两把太师椅,又抬手示意他这边的下首第一把交椅,「请大当家坐。」 柳飞雁微微笑道:「满堂朱紫尚未落座,草民一介白身岂敢忝列?这把椅子,还请孙大人先座。」说着侧身伸臂请布政使孙妙年。 堂上安静了一剎。 「哟,大当家真是谦逊惯了。」孙妙年提袍坐下,道:「你不愿坐,那本官坐了便是。」 柳飞雁再次侧身:「冯大人请。」 按察使冯于骁在孙妙年隔座一屁股坐下去,胳膊压着一条扶手,用鼻孔出了口气,似乎不太高兴。 嬴淳懿便道:「大当家所肩负的恐怕不止转运救济粮草一事,干系重大,坐远了不好说话。既然齐大人这边坐了孙大人和冯大人,不如大当家就坐这儿吧。」 他出手指了自己这边下首第一把交椅。 柳飞雁一直挂着淡笑,恭敬地回道:「谢侯爷抬爱,然诸位大人俱是京城来的钦使,草民身为江南百姓,恐怕也不好同列。」 她说完,堂上瞬间死寂。 然而她还有下一句,「齐制台,侯爷,就让草民在这堂中站着回话便是。」 第104章 二十五 议事堂里一直鸦雀无声。 钦差使团的人挨着落座,盛环颂跑到最后面,说什么也要让沈亦德与孙妙年对坐。 第263页 侍女进来一一上了茶再退下,齐制台与忠义侯皆是面无表情,柳飞雁则落落大方地站着,似乎都不急着再开口。 但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贺今行站出来,走到柳飞雁身旁,向上官们行礼,说:「诸位大人,依下官所见,这堂中宽敞,坐哪儿都是在总督府里;造办处置备的椅子也多得是,不缺柳大当家这一把,不如挪个座到这儿。」 堂上人先后瞟他一眼,齐宗源抬了抬手指:「设座。」 他便搬了自己这边最末的一把椅子过去,放端正后,压着声音说:「大当家,请。」 柳飞雁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以示谢意,他点点头,退了回去。 另一边的孙妙年没注意到,看她没有动作,寒声道:「怎么,大当家还是不愿意坐?须知万事可一而再,不可有三啊。」 「孙大人说笑了,尊者请不可却,草民只是因感到惶恐而迟疑。」柳飞雁不紧不慢地回了他的话,又向堂上一拜,「谢制台大人赐座。」才坐下来。 「漂亮话就不必说了,听多了令人心烦。」齐宗源按着额角,一指堂下的秦幼合,「这位是?」 嬴淳懿不说是谁,只道:「听一听,不妨事。」 前者目光凝了一瞬,「那就开始罢。」 孙妙年随即站起来,朝上首拱手道:「情况紧急,下官也就不兜圈子。这圣旨里没说,敢问侯爷,朝廷可有拨赈灾银?」 下一刻,沈亦德跟着起身,「诸位大人应当知道,年前才下的削俸令是为什么,去岁国库亏空近五百万两,不好填啊。陛下都因此减了一半的宫中用度,本指望夏税收上来能缓口气,可谁知还没收,你们江南路就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别说今年,未来三年的税都得免。但江南又是夏税的大头,你们说,朝廷怎么办?」 这意思果然如江南官吏们先前所猜测一般,钦差使团就是空手来的,一两银子都没带。孙妙年再次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愤愤道:「那朝廷是个什么意思?我江南每年上缴的税银起码占到国库岁计的两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闹了天灾,两三年缴不上税,总不能就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了吧?」 待他说完,齐宗源才道:「孙大人,慎言。若是朝廷不想管,何必派钦差来。」 「齐大人说得是。陛下圣神文武,忧民之心群臣可鑑,岂容孙大人质疑?」对朝廷不满就是对陛下不满,沈亦德冷下脸,一甩官袍大袖坐了回去。 「朝廷自接到江南的八百里急报,就集会商议救灾和赈灾的办法,陛下、秦相爷、裴相爷乃至各部司,那是没日没夜地想办法,就怕耽误了一点儿你们江南的灾情。常平仓开了,各州卫的调令下了,工部、悬壶堂、太医院以及相关各司的人都星夜赶来了,还有其他方方面面也都尽力关照到了,这难道不是陛下对你们江南的关切与重视?朝廷知道你们的难处,也想尽最大的可能帮助你们,但国库一直吃紧你们是知道的,赈灾银实在没法第一时间拨下来。」 冯于骁插话道:「可下官听说,户部前些日子才进了一百万两银子。」 「那是好不容易才抠出的一点儿钱,没得多的,且这笔钱在接到江南急报之前,就当做军饷分给了仙慈关和雩关。也是不赶巧,公文都发下去了,朝廷总不能再反悔给人收回来。」沈亦德十分惋惜地嘆气,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殷侯和长公主也不比你们轻松,今年的饷银都被压了一半额度,但他们明白不是朝廷不想给,而是朝廷实在给不出。就像现在,朝廷体谅诸位大人,诸位大人也得体谅体谅朝廷啊。」 这话说得有意思,贺今行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这位礼部郎中。 恰好嬴淳懿也端着茶盏向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然后各自移开。 这一百万两也是彻底没指望了。冯于骁与孙妙年对视一眼,孙妙年又与齐宗源交换了眼神。 然后孙大人憋着一口气,粗声说:「沈大人,侯爷,不是我说,大道理谁都懂,但好赖话一箩筐也变不成一粒米啊,总得来点儿实际的吧?咱们四州百十县收纳数百万的灾民,都一天两顿、一顿一碗粥一个馒头地供着,那是以为撑过前面几天,后面朝廷就能拨银子救咱们吶。不是我们不想体谅,我们衙门可以慢慢等朝廷筹措赈灾银,但这数百万的人命等不了啊!早知道就该一天一顿,也好让这些百姓多撑些时候,吊着命等朝廷赈济。」 他越说越激动,拿右手背「啪啪啪」地拍着左手心,唾沫四溅,还要不停往上首的两位话事人跟前凑。 齐宗源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后仰试图远离他一些,然而越躲这人越起劲儿,只能低声斥道:「孙大人,注意仪态!」 孙妙年反应过来,轻咳一声,退后一步,再拱手道:「制台大人,下官这时候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要是咱们治下百姓大批地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那下官肯定也没活路,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算了!」 他一副慷慨模样,然而满堂除了秦幼合好奇地瞧着他,其余人根本懒得搭理他。 什么人会仗节就义,什么人只是说说而已,众人心里都有分辨。 「孙大人何必这么激动?」嬴淳懿放下瓷盏,杯中茶水一滴不少,「若是只听孙大人所言,本侯定会以为江南赤贫如洗,明日没有等来朝廷的赈灾银,江南千万百姓就立刻活不下去了。」 第264页 「但是,」他停顿稍许,缓缓勾唇道:「据本侯所知,江南路衙门乃是九路衙门里度支最为富足的一个,每年除去上缴朝廷的税银,仍有盈余,年年累积下来,也该是一笔不少的钱。这笔钱一点一滴皆出自你们治下的百姓身上,朝廷筹拨赈灾银需要时间,这段时间安置救济灾民的费用就由这笔钱顶上,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再据你们上报朝廷的奏表,江南四州的官仓与义仓合计起来,存粮足够支撑整个江南近二十天的赈济。加上度支盈余,少说撑一个月没有问题,何以如此着急向朝廷索要赈灾银?」 孙妙年咂巴下嘴,坐回去,看向斜下方,不与前者对视。 「总督衙门是还有些钱,但数额并没有侯爷所想的那么多。朝廷税赋连年攀高,能留存衙门里的也就几万两,不超过一只手的数。而救灾赈灾中调动指派牵涉甚广,除了各处衙门,还有本地的世家大族与平头百姓,但不论地位高低,都不能白拿人的物资,让人白白卖命。把话说敞亮了,就是样样都要钱,消耗还不小。」齐宗源吹了吹茶汤,饮下一口茶,才继续道:「况且我江南商业发达,粮食生产就落于下处,有再多的钱,也只能到别的路州去买粮。这个时候,不好买啊。」 他抬眼视向堂中,「大当家做惯了生意,又负责运粮,最清楚这些,与侯爷和各位钦使说说罢。」 「回大人的话。」柳飞雁应声站起来,面向钦差使团这一边,沉声道:「赈灾所用主要是稻米。若是平常,米价大约是一两银子两石白米、四石稻谷,丰年略低,歉年略高,犹以五六月青黄不接之时最贵,但贵也就贵个几十上百文。然而此次洪灾之后,不止江南路内,周边汉中、江北、广泉各路亦是物价飞涨,米价已升至一两银子五斗白米、八斗稻谷,其余大小麦粟高粱豆类等等也差不多翻了一番,而未来时日内是涨是跌还难以预料。且暴雨不停,洪水不退,漕运航线也遭到了巨大的影响,有些便利的码头段时间内无法重新启用,转运的成本跟着就高了起来。」 「这么贵?」贺今行不禁惊讶地问出声,「各地官府就任由米价飞涨?」 「大家都不是傻子,如果粮价不涨,哪个肯卖?若让他们囤着,私底下偷偷地买卖,价格就会更加离奇。」柳飞雁面上闪过一丝苦笑,嘆道:「以从汉中路稷州买粮再运回临州为例,哪怕不算我柳氏商行的人力与船只耗费,一石稻谷的成本也要一两五至一两八,而白米存储装运比稻谷要精细得多,一石至少要三两银子。」 「不过若是一次买卖千石以上,价格应当可以压低两个点。」 少年拧着长眉,接着问:「运输需要多少时间?」 柳飞雁答道:「来回装卸至少需要四天时间,若是途中遇上暴雨洪涨,还会延期。」 他快速地心算了一遍,「按现在的市价,再以大宣律所规定的最低标准一人一天四两米计,江南一天的赈济就要一万六到一万八千石粮食,折中下来,耗费大约四万两银子。而运一次粮,至少要够用八天……不,以防万一,最好一趟至少买十天的粮。」 「今日已是初八。」嬴淳懿听完,面沉如水,接着道:「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十天内,凑够至少四十万两银子。」 第105章 二十六 「四十万两,怎么凑?」孙妙年问出了众人心中所想。 「先把情况上报朝廷,咱们这里同时想办法,两不耽误。」齐宗源说,「诸位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集思广益。」 然而沈亦德先前已经代朝中说过,要体谅朝廷,这话谁都没法接,便都沉默下来。 忽有一人起身,走到堂中,拱手示过左右,将大家目光吸引过去。却是户部郎中张文俊。 「下官就直说了吧。」他满脸愁云,神色为难,咬着字似难以出口,但吐句却清晰无比:「户部暂且是拿不出钱的。来之前,堂官就叮嘱下官转告齐大人,若是赈济粮吃紧,就请齐大人先在江南路内筹一筹钱。」 户部堂官谢延卿出身江南清河谢氏,齐宗源上任以来与他打过几回交道,略有龃龉。但那都是情势所迫,他自认不值一提,皱眉道:「谢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江南路如今这个状况,本台去哪里筹?」 「谢大人说,江南四州有钱有势的世族豪商众多,百姓遭灾,这些世族与豪商却未必,先请他们捐赠些银两,应个急,总是可以的。」张文俊对着他深深一揖,「谢大人还说,他在江南住了十几年,直到去岁才上京,对江南各处的情形,齐大人、孙大人与冯大人的雷霆手段,都心里有数。还请诸位大人以救灾为紧,勿要推搪。」 齐宗源听罢,拉下脸来,「谢大人这是把责任都推到本台头上来了。」 张文俊面色更苦,但不得不回话:「正如沈大人所说,朝廷一定会为江南筹措赈灾银,只要齐大人先撑一阵,户部筹到钱就会第一时间拨款下来。」他顿了顿,低头说:「若齐大人觉得难办,也可上表陈情,再与谢大人商议。」 「陈什么情,他谢大人远在宣京,本台难道还能飞过去质问他不成?」齐宗源怒而挥袖,半臂重重硌上扶手。 「这倒是个办法。」嬴淳懿却道:「歷来地方遭遇天灾,请当地名商望族捐献的事例也不算少。江南富裕之乡,又是商业重地,想必积有余财的不少,拿出四十万两应当不难。」 第265页 孙妙年道:「话虽如此,但下官在江南多年,这里的世族也好,商人也罢,个个油精水滑。想从他们手里抠钱出来,哪儿有那么容易?」 嬴淳懿笑了笑:「是吗,可江南路最大的商人不就坐在这里?我看柳大当家对三位大人是毕恭毕敬啊。」 步步紧逼,齐宗源只能问:「大当家对这事怎么看?」 「我柳氏能有今日,多赖官府和父老乡亲的支持,如今故土遭难,衔恩反哺自是义无反顾。」柳飞雁抱拳道:「草民愿捐献半数家财用于购买救济粮,但商行底下挂靠小户众多,草民却不好替他们做决定。」 「大当家高义。」嬴淳懿点头赞许,「那就请大当家先回去问问手底下的弟兄,官府不设要求,他们愿意捐多少就捐多少,明儿再来给个准话。」 沈亦德跟着道:「大当家,虽说是自愿,但你手底下的人,你得多费心提点提点他们。不管生意大小,都是江南路的人,在江南扎了根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能忘了本吶。」 柳飞雁垂下眼,沉吟片刻,答道:「草民明白。」 齐宗源,「你先回去吧,顺便去北城门看看,让他们注意不要乱了秩序。」 她一拱手,麻利地退出议事堂,脸色便沉了下来。 嬴淳懿看她走远,才又道:「商贾那边有柳大当家总揽,世族这边便拜託齐大人了。若能顺利募够购买赈灾粮的银子,齐大人当记首功。」 「侯爷说笑了,江南路在本台任内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切行动皆是补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齐宗源凉凉地说:「本台也只能咬着牙腆着脸去游说各大世族了。」 筹款募捐一事暂且议定,齐宗源带着钦差使团在总督府后衙的客院里安置下来,交待了侍女尽快送上餐饭,便与孙冯二人一齐离开。 一排五间厢房,贺今行仍与秦幼合搭伙住。 前者要了纸笔信封,进屋便坐下写信。 后者靠在另一头,一边拨弄笔架上挂着的一列毛笔,一边说:「四十万两有这么难筹吗?」 他在堂上便困惑不已,但他离家这几日,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口要看场合,有些话只能对信任的人说。 贺今行埋着头下笔不停,「那是四十万两白银,拖家带口的普通农户一年开支也不过五两左右。」 「可傅禹成那个老头子从江南买的小妾身价就是二十万两,四十万也就两个小妾。」秦幼合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一遍,而后压着声音说:「大不了让这边青楼再卖两个花魁呗?」 「嗯?」贺今行惊讶得抬起头,「谁跟你说那花魁值二十万两?」 「我在我爹房里翻到的书信上是这么写的啊。」秦幼合弹了一下某支笔桿,看他神情讶然,又赶忙补充:「不是我偷翻啊,我爹也知道我看了的。」 「那说明秦大人并不防备你,但你以后最好不要把你爹的书信内容以及其他可能比较私密的东西告诉别人。」 秦幼合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他的意思,讷讷地说:「我没有告诉过别人,就这一次。」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不算你告诉我的。」贺今行微微笑道:「可以这么说,值二十万两的并不是那位花魁,而是送他花魁的人送给他的所有孝敬,只不过名义上是他花钱买妾。」 「你的意思是他收授贿赂了?可送他花魁的不就是江南路的人?要走他的路子、花钱托他办事的人,很有可能是个官儿啊。」 「我也有此猜测。」 「那齐大人和孙大人刚刚还哭穷?」秦幼合茫然地问。 贺今行正欲回答,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近,便没开口。 几息后,侍女敲门,「贺大人,浣声姑娘求见。」 他眉心的摺痕一闪而逝,手下正好写完了一封信,把信纸对窗晾着,拜託同伴:「有劳你帮我看着这张信纸,我去去就回。」 「哦——」秦幼合拖长声音,看好戏似的对他挥手,「你放心,快去吧。」 贺今行看他这副模样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但不知如何辩驳,也就随人怎么想,自起身出去。 侍女引他到院门处,浣声侧身站在台阶下等他。 他作了揖礼,直言相问:「姑娘有何事,但讲无妨。」 浣声摇头,抬手犹如婉转的花枝伸向前方,「公子请随我来。」 院子里,嬴淳懿刚巧从屋里打开门,抬眼便看到少年随先前船上那戏子一同离开的背影。 他目视两人消失在甬道转角,才收回跨出门槛的一只脚,再度阖上门扉。 屋中还有一人,见他眨眼间就去而復返,奇道:「侯爷不是要去叫贺舍人么?」 「罢了,这些事也没必要叫他。」他面无表情地坐下,「沈大人,就你我商议一番即可。」 「这样最好。」沈亦德点头道:「虽然不知侯爷为什么觉得贺舍人可以信任,但他毕竟是秦毓章派来的人,下官以为,侯爷对他还是留个底比较好。」 嬴淳懿对他的劝诫不置可否,直接说起正题:「齐宗源紧盯我们的行程,从京畿泊桥度一路到江南恬庄外,眼线遍布。临州北城门外的灾民安置营也是连夜临时搭起,只可惜他演得一番好戏,我们没能抓到他的破绽当场戳破,留下证据。他是秦毓章提拔的人,也算秦党心腹之一,若是能扳倒他,必能让秦毓章元气大伤。」 第266页 沈亦德说:「但齐宗源对咱们的到来显然有所准备,只北城门外便可以看出他这路治班子积威深重,乃至百姓忍气吞声,无一敢当场奋力一告。依下官之见,要正面抓到他的错处太难,还得从侧面寻找机会。」 「齐宗源天化十年调任江南总督,而后一年,柳氏商行就获得江南路全部的粮食转运权,垄断了江南路的粮食买卖,从此江南遍地雁子印。这其间,若是没有齐宗源的手笔,那他这个总督也不至于做到今日。但才将议事堂上,柳飞雁与他显然不是一条心。」 沈亦德看向嬴淳懿,「商人本性逐利,而江南官场多得是贪得无厌的官员。他们初时能沆瀣一气,但时日一久,利益分配不均,进退倾轧下来,自然会出现裂痕。」 「那这道裂痕,」后者叩了下桌面,「出在哪儿?怎么找?」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说:「或许可以从柳氏入手。」 「我看这柳飞雁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当着钦差的面给咱们下脸子,她也配!」 总督府后衙的书房内,孙妙年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 冯于骁跟着粗声粗气地说:「齐大人,咱们就得给她点儿教训看看。」 「她翻不出什么风浪,眼下筹款才是正事。」齐宗源不耐烦地抬手止住这个话题,寒声道:「这个谢延卿,落魄的时候唯唯诺诺的,还以为是个老实人,没成想看走眼了啊,现在爬回去靠着相爷抬举做了个尚书,就借着朝廷的名义在这儿来卡咱们脖子呢。」 话音刚落,便有敲门声响起,他沉住气,回了声「进」。 浣声带着贺今行走进来,福过身便自觉退下。 后者颔首致意,然后就听冯于骁粗声粗气地招唿他,「贺大人,坐。」 孙妙年几乎同时问:「我说贺大人啊,这秦相爷到底什么意思?」 第106章 二十七 贺今行当然不知道秦相爷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这几位想从他这里得到个什么意思。 但显然,他们身为秦相爷一派的人,把他也当成自己派系的人了。他依着冯于骁的言慢慢坐下,并不贸然答话。 孙妙年沉不住气,噼头盖脸地说:「我和齐大人早就给相爷去过信,跟着急报前后脚到的,政事堂发下来的批覆也是让先开吴、俨两州的粮仓,我们以为他老人家应该是知道江南四州的常平仓根本撑不了二十天的啊!可现在怎么又让忠义侯来了?若非运河上都是柳氏的人,一直盯着使船,才能提前把人拦下。否则真让他微服私访下来,咱们不如直接进牢子还快些!还有张文俊,要逼着咱们……」 「什么?」贺今行震惊得站起来。 「撑不到二十天?」他低声喃喃,脑子里飞速地闪过各种信息与猜测,惊骇地看向齐宗源,「你们假报公文了?」 先前在议事堂商议的筹款期限和数额,皆是以官府还能再赈济到廿二为前提。若是不能,那势必还要再提前才行。 他立刻追问:「临州和淮州的常平仓里还有多少粮食?」 「……什么?」孙妙年的惊讶不比他少,睁圆了双目,快速道:「难道秦相爷没有知会过你?」 「那他派你来干什么?是他亲自派你来的吧?」冯于骁连着问。 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向齐宗源,对了一遍眼神,三双眼睛里皆是「糟糕」二字。 贺今行不着痕迹地撑住桌角,一时大起大落的情绪令他脏腑气血翻涌,阖眼片刻才平静下来,按实说:「忠义侯为钦差,是由裴大人举荐,陛下首可,并非秦大人一人能左右。且秦大人让下官来,是要下官请诸位大人实心尽力,用心救灾。」 他这话如秤砣,沉了地便再无迴响。 屋中另三人都变了神色,齐宗源道:「秦相爷的话就只有这些?」 贺今行道:「确只有这些。」 半晌,齐宗源靠上椅背,「本台知道了,午膳应当已备好,贺大人就先回去吧。」 「请齐大人容下官多说一句。」他拱手道:「若是临淮两州的常平仓赈济粮不够,还望大人开诚布公,我们再根据实际情况加快筹款的速度,灾情刻不容缓,一日都耽搁不得。」 少年深深一揖,才转身离开。 门一关,孙妙年便破口大骂:「我老孙还以为这是新上位的心腹,没成想就是个马前卒,还是个满口假仁假义的愣头青。读几本书就自以为了不得,他懂个屁!」 齐宗源示意他稍安勿躁,嘆道:「这样的人派下来做事是样样不成,样样坏事。但又确实是秦相爷指的人没错……你们说他到底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玩儿我们吧?」冯于骁说:「但常平仓的事情让这愣头青知道了,他会不会告诉忠义侯和沈亦德他们,咱们怎么应对?」 「那几个粮仓,也不怕他说,反正帐目是做好了的。至于秦相爷的深意,我再写信问问罢。」 齐宗源扶着额侧思虑半晌,溢出一丝冷笑:「其实也不难猜,忠义侯与沈亦德替裴孟檀来拿咱们的错处,想藉此攻击秦相爷。他们在宣京争朝班里的位置,却要在咱们江南路打擂台,拿咱们的身家性命做棋子。」 冯于骁皱眉:「不过这回钦差巡察的差使让裴孟檀揽了摊子,秦相爷只插进来一个人,是不是朝中局势有变啊?」 「管他怎么变,裴孟檀还能压过秦相爷不成?」孙妙年哼了一声,「也甭管是谁,咱们逢年过节送上去的孝敬可不少,除了才死的孟老头,满朝哪个没收过江南的东西?想就这么作践咱们,也得掂量掂量自个儿拿不拿得起!」 第267页 「没到那个地步!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先过脑子再说话?」齐宗源打断他,不耐烦道:「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钦差要咱们弄钱,那咱们就弄。你马上就去下帖子,明晚在总督衙门设宴,请江南各大世家的当家人前来。」 孙妙年不情不愿地咽下埋怨,转脸又吹鬍子瞪眼地说:「可四月才办过一次『百花宴』啊,按惯例下一次得到中秋,提前两个月,这我得遭多少咒?况且这恶人咱们做,骂名咱们担,钦差倒落得清闲,白白等着捡功劳。我可不乐意。」 齐宗源道:「笑话,既然来了,还想稳坐钓鱼台,没这么容易。你的帖子里就写,钦差说了,这是为朝廷分忧,为百姓解难,我看谁敢不来。你提前打好招唿,敢不来的,可别怪钦差一封奏表上报朝廷,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本台也救不了。」 冯于骁颔首道:「若是有哪家还要推拒,我带人去办。城里的『洗贼名』,乡里的『验白尸』,不怕他们不肯松口。」 「就这么办。」齐宗源拿定主意,让他们各自回衙门。 人走光了,浣声抱着琴进来,只行礼,不言语。 他一指对墙的琴台,「弹。」 伶人就了位,击玉之音便淙淙而来。 一曲罢,齐宗源再道:「别新起了,就弹那天船上那一首。」 琴弦却久久没有被拨动。 「不愿意?」齐宗源笑了,「穿着我的衣裳,住着我的房子,花着我的银子,还要自比阮嗣宗,妄图以曲传意。这些我都能作罢,不追究,可人看不上你啊。你说说,我这买卖是不是亏大了?」 浣声窈窕而起,按着琴弦的指尖滑下来,叠在身前,仍是沉默不语。 这厢,贺今行听到了孙妙年专门说给他的那几句,只作过耳轻风,拂过便消散无踪。 他回到客院,直接去敲嬴淳懿的房门,但敲了几次,都无人应答。 隔壁却「吱呀」钻出个人,对他喊道:「别敲了,侯爷和沈大人一起出去了,不在。」 「盛大人。」他无奈地招唿了一声。 「怎么了?这愁眉不展的。」盛环颂走出来,叉着腰打了个饱嗝,「我说小贺大人,你这年纪轻轻的,一天到晚放轻松些嘛。」 「有些事,十万火急,必须郑重对待。」贺今行摇头,他本想将常平仓存粮不足的事情告诉嬴淳懿,但没想到对方这会儿不在,只能晚些等人回来再说。 盛环颂与他同时摇头,「不对不对,有一句话,我们堂官儿时常念在嘴里,叫『天行有常』。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的发展趋势,你再急,也是急不来的。」 「谢盛大人开解,但下官还做不到『上善若水』。」贺今行抱歉地说,做了礼便先行回屋。 啧,看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啊,盛环颂心道。他独自倚在门前,看着少年的房间,拄着下巴若有所思。 而房间里,正在餐饭里挑挑拣拣的秦幼合见贺今行回来,立即放了筷子,把手边的另一个食盒推给他,「你终于回来了,喏,给你留的饭。」 后者欲直接再去写两封信,但看食盒丰盛还冒着热气,便坐下来先吃了再说。同时不忘催促对坐的小少爷,「你也吃呀,别浪费。」 「哦。」秦幼合原本觉得这些菜一点儿都不好吃,但看他似乎吃得很香,也跟着一勺一勺不知不觉地吃完。 饭后已过申时,贺今行写完信,用蜡封好,出门去寄。秦幼合也写了信,便同他一路。 外面仍旧是瓢泼大雨,白昼如夜。 两人在衙门里打听了官邮所在,寄完信回来,便被衙役带到了大堂。 还未走近,便听堂中有人高声道:「……随时都可能决口,是堵是疏,还请诸位大人速速做决定!」 贺今行几步赶过去,大堂里齐宗源与孙冯二人并钦差使团其余四人皆在,还有几个戴斗笠披蓑衣的人,雨具下是河道衙门的官服。 「当然要堵!若白浪矶再决口,那我临州城岂不是要被再淹一回?」齐宗源直接发号施令,点齐总督衙门班吏前往白浪矶,同时命冯于骁去调北城门的临州卫过去。 赶回来的两人雨具穿戴齐全,正好直接融入队伍里。 总督府大门外,马匹已备好。众人上马时,贺今行挤到前面去找嬴淳懿,「侯爷,下官有事要报!」 「现下不便,回来再说罢!」后者回头看他一眼,驱马便走。 愈临近夜晚,雨势愈大;此时又人马嘈杂,说话都得靠吼。贺今行咬了咬唇,只能回头。 队伍越往南走,街上房屋损毁越严重,出了南城门,更是一片淤黄,苍茫原野间已积起没过马蹄的雨水。 赶到白浪矶,前几日才抢筑起的堤坝前人声惶惶,一名主事扑到齐宗源的马前,惊叫道:「大人,堤前已出现多处管涌,我们人手不够,请增派人手前去堵口!」 他扑得太快,马剎不住,眼看马蹄要踩上他的胳膊,贺今行立刻飞身前去将人扯到一边。问情况如何时,才发现竟是江与疏。 齐宗源又惊又怒,勒马高喝道:「还不快快前去堵口!」 长跑跟随而来的衙役纷纷冲上去,他们不懂河工水经,一时茫然无措。 江与疏来不及回答贺今行,便扯着嗓子喊道:「把地上往外涌泥水的地方都堵住!用你们附近的沙袋木头石头!」 第268页 他重复喊了几遍,嗓子火辣辣地疼,见众人都明白怎么做了,就停下来加入其中。 贺今行抬眼一望,看到喷涌最兇勐的一处管口,奔上前。 「今行!」秦幼合在背后叫他,没叫住,也下了马跟着他跑。 储备的沙袋木石很快用尽,然而堤内的水线还在不停上升,从脚踝攀到了小腿肚。 白浪矶是片斜坡,靠近坝体的地方,已蔓到了腰部。 「堵不住了!怎么办!」 「堵不住也得堵!」 地面隐隐约约地震颤起来,贺今行看着水线的涨势感觉不对劲儿。「与疏!」他指着堤坝根处,吼道:「这里面是不是也有!」 江与疏立刻看过去,洪水浑浊,根本看不清底下三四尺哪里出了管涌,「肯定有!但摸不准在哪儿!」 「没沙袋就用身体去堵!」边上的齐宗源攥紧了缰绳,额上青筋暴起,「有命没命都得给我堵住了!跳!」 洪水涨得越来越快,眨眼间就蓄起了一泊深潭。 临州卫还未赶到,众衙役皆已疲累,站在边上犹豫不敢跳。 贺今行喘了口气,扔掉斗笠,扎入水中。 然而洪水里睁开眼也根本看不到东西,他触到底,挨着堤坝根用手脚去探,十来息也没找到裂口,只能浮出水面,靠着坝体歇气。 边上有人大喊:「他跳了!他是京里来的钦使,他都敢跳,我们有什么不敢的!」 话落,便有「扑通」「扑通」地入水声。 贺今行甩去头脸上的泥水,深吸一口气,正要再潜下去,惊变突起。 一股磨盘粗的水柱猝然喷发,将恰好游过的一名衙役冲上半空,甩向了堤外的滔滔江水。 他来不及思考,大臂便爆发出一股力量,攀着堤坝跃到空中,截住那名衙役,将对方推了回去。 雨声与水声重重交叠,他忽地想起自己曾在这条大河之上与同窗一起乘船游学,听老师讲述先祖圣贤源远流长的故事。 被江水包围的那一刻,他看见堤上有人跟着跳了下来。 「今行!」 第107章 二十八 临州西去七八十里,有座小山。自山脚开始,屋檐连着屋檐,院落挨着院落,一层一层绵延到山顶,形成了一座规模庞大的山庄。 大雨倾盆,一列马队疾剎在山门前,焦急等候多时的妇人立刻上前,「大当家,临州那边怎么说?」 一同来等的男人女人也纷纷「大当家」地叫。 柳飞雁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下属,「回去再说。」 一行人匆匆踏着雨上山,电闪雷鸣之下,距离石牌楼匾上以正楷题着的「柳氏商行」四个大字越来越远。 中庆末年,柳氏米行的男主人溺死在运河里,当家的女主人从此不肯住在水边,大着肚子和半大的女儿一起四处奔走,挑了个偏僻的小山头重立家宅,重头再起。 庄子不断扩建,门匾换了几轮,加入柳氏商行的商人半数都在此聚居。但当地人的习惯却一直没变,只称这里为「雁庄」。 雁庄最大的厅堂在山腰,非年节或是关系到商行命运、需要全庄的人都参与进来的大事,轻易不在此聚议。 然而此时厅里厅外却满是乌泱泱的人头,男女老少皆有;在雨里的俱顶着斗笠,无一人打伞。 最外面的人忽然喊道:「大当家回来了!」 话音未落,人群剎时炸开,皆翘首望着来路,同时七嘴八舌地喊着问着,喧嚣犹如赶集日的早市。 「都别急,先静一静!」先前那名妇人在前打头,立刻高声安抚。 「秋娘。」柳飞雁按上她的肩膀,将人换到自己身后。 躁动的人群看到她,很快安静下来,自动地分出一条路,容她行走。她穿过庭院,上了台阶,一路摘斗笠,解蓑衣,走到厅里的地台上,面对面地看向所有人。 「我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你们猜得没错,齐制台要江南路所有世族豪商募捐筹措赈灾银,这一轮需要四十万两。」 此话一出,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怎么又要咱们拿钱!」 「对啊,明明四月才缴过一回,孙大人要了我那几间铺子的三成年利啊!」 「我的桑田和织坊现在还泡在水里,别说利润,我这半条命都要赔进去了,再从哪里找钱?」 「我们才调制好的那批胭脂水粉也彻底废了,供不出货,契金都不知道要损失多少。」 …… 「大当家,再这么任由他们勒索,我们就真的做不下去了。」 「这些当官儿的简直欺人太甚,不给我们活路,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好过,干脆和他们拼了!」 「休说胡话!自古民不与官斗,五千临州卫不是吃素的,咱们拿什么拼?」柳飞雁喝道:「钱财再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命花才是关键。」 众人才将爆发过一轮,被她当头一喝,都先后息了声音。有人抬手抹眼睛,很快响起轻声的啜泣,混在雨里听不真切。 有人站出来,凄声道:「年前才提了一成的商税,除夕、元宵、上巳、寒食、端午五次节礼,再加个百花宴,就是铸币局造钱也没这快啊!大当家,您说咱们不偷不抢,一年到头一日不歇,就想做好生意图个饱暖,怎么就这么难吶?还不如洪水来时就跟着去了。」 「人生在世,哪儿有不难的?」柳飞雁说:「我还是那句话,有我柳飞雁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们,你们怕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咱们下一刻就一无所有,好好活着,也能从头再来,谁都不许再有轻生的念头!」 第269页 她缓了口气,语气平和下来:「对于各个衙门的勒索,大家都忍无可忍,我也一样,日后也不打算再忍。但这一次不行,这次捐献的钱并非是送给齐宗源孙妙年等人,而是用于购买赈济粮。」 「太平大坝决堤,洪水淹了大半个江南,是天灾,咱们谁都无法预料,哪怕造成了损失,也无需因此自责,而是要想办法一起度过难关。再论起难处,咱们难吗?难。但咱们尚能站在庄子里说话,有存粮可吃,家人也都在身侧。而许多老百姓,洪水冲垮了他们的家,沖走了他们的亲人,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靠官府一日两碗米汤吊着命,还要受官府的驱赶折磨,不比咱们更难?」 「他们都是咱们的父老乡亲,生长在江南,就一定买过咱们的货,滴水的恩也是恩吶。如今天大的难关在前,官府拿不出钱,咱们若是不捐,难道就看着他们饿死么?就算你我真能狠下心袖手不管,那日后江南没了人,咱们的货卖给谁去?诸位,纵使我柳氏商行能走遍大宣,但咱们到底是江南路的人,咱们的根,长在江南的土地里。」 她字字发自肺腑,未说完就已摧断自己的肝肠。 沈亦德要她提点她手底下的人,但这些当官儿的根本不了解她们这些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对故土的眷恋与依赖。 她注视着她与血亲一般的兄弟姐妹们,眼里泪光闪烁。有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大当家,那就捐罢!给父老乡亲,总好过给那些贪官!」 大雨奋力地敲着屋瓦,从檐沿沖刷至阶下,将青砖洗得更旧。 秋玉送走最后一个人,迴转来,见柳飞雁坐在厅中最末的椅子里,一动不动。 「大当家,咱们也回吧。」她上前轻声说。 大当家出神许久,才嘆道:「我心里有愧啊,秋娘。我逼他们,就是在诛我自己的心。」 「姐姐,您别自责。」秋玉握住对方的手,「况且咱们是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您劝他们,总好过冯于骁带人来。能拿钱解决的事都不算是祸。」 「但前提是要有钱。四十万两只够撑十天,后面朝廷要是还没拨下赈灾银,又怎么办?」柳飞雁起身道:「底下损失惨重的,就别让他们拿钱了,他们该出的份额从我的帐上走,我私房要是还不够,劳你们再添一些。只一条,给临州那边的单子要做好,免得孙妙年翻起来,又藉机寻事。」 「哎。」秋玉应声,随她一起回去。 他们两家的院落挨在一起,就隔了道篱笆。 快要到时,就见小径尽头竖着两条人影,其中一人远远地高声叫道:「阿娘,秋婶。」 「少当家回来了。」秋玉对柳飞雁说。 两人走近了,后者微微露出一丝笑容,「雨这么大,进屋等也是一样的。」 柳从心不答话,只是摇头。他在家时只要知晓娘亲和姐姐回家的时日,就一定要在门口等到人回来,自幼如此,从未有过例外。 柳三尺站在他身边,向大当家与秋姑姑抱拳行礼。 柳飞雁颔首示意,「辛苦你了,回去歇着吧。」 柳三尺依言告退。 柳飞雁又牵着儿子回家,问道:「此行可还顺利?」」 「吴州的义仓已经搬空了,而官仓根本没有一粒粮食。他们不准我们接近官仓,但我让三尺悄悄去看了。」柳从心再次摇头,神色凛然,「林叔回来了吗?」 一同跟进来的秋玉立时回答:「还没,俨州毕竟远,估摸得明个儿过晌才能到屋。」 「那俨州的官仓大概也是一样,而临州和淮州可能义仓里都没粮。」柳飞雁说,刚稍稍展平的眉心又顺着两道明显的摺痕蹙成山峰,「我说齐宗源为什么这么急,看来是因为他手里的余粮马上就要告罄。而钦差来势汹汹,目的不善,他们怕了。」 「钦差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柳从心惊讶道,心思立刻活络起来,「那我们……」 柳飞雁抬手止住他的话,「现在不行。」 「阿娘,我在义堂外面都听到了。」柳从心皱眉道:「各种勒索盘剥不说,朝廷年前布告涨一成的税,他们年后收缴却要涨两成,多出的一成就进了他们的口袋,当真贪得无厌。与我们谈判时还羞辱我们,现在有扳倒他们的机会,我不愿意就这么放过。」 「阿娘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虽然钦差使团不是秦相爷那边的人,但看着也不像为百姓着想的,他们此来是雪中送炭还是火上浇油都说不准。这是不死不休的事,咱们先静观其变,不可打草惊蛇。」 三人进了屋,秋玉收好雨具,柳从心找出油灯点上。 柳飞雁处理商行事务连轴转了两日,疲累不已,但仍然倒了三杯茶。 「大当家说得对,咱们出手就得要他们的命,否则还是得忍。」秋玉过来扶着她坐下,嘆了口气:「这一天天糟心得紧,都是他们逼得太厉害。」 柳飞雁饮尽一杯沁凉的茶,心肠就硬如岩石,「这天底下最难做到的事,莫过于『见好就收』四个字。仁与义也从来是你来我往,没有我们要一直受着的道理。」 她低声说罢,唤儿子过来,摸了摸儿子的头,然后说:「把今天这一趟的帐目拿来,阿娘来做。还有从初二开始到今天,凡是你经过手的,都拿来。」 柳从心疑道;「阿娘觉得我做得不好?」 第270页 柳飞雁笑了笑,「听阿娘的话。」 第108章 二十九 柳从心沉默几息,起身出去拿帐本。 他不明白他娘的用意,但阿娘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且他没去参加今年的春闱,就已让阿娘伤心过一回,不能再违逆阿娘的话。 然而刚到檐廊上,便见有人匆匆赶来。 「大当家!白浪矶又决口了!」 柳飞雁刚阖上的眼豁然睁开,与秋玉一同快步出来,厉声问:「临州情况如何?」 「报信的兄弟回来时,临州卫才赶到,齐大人命令他们退一里抢筑拦水坝,最新的消息还没传回来。」那人快速地说:「原来的沙堤起了管涌,堵不住,沖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钦差副使,职任中书舍人。」 「我知道了。让弟兄们多辛苦些,密切关注白浪矶的动向,一有消息就立刻来报。」柳飞雁让对方下去,脑仁痛得厉害,仍试图将乱成麻的思绪牵出条理,「中书省,秦相爷,忠义侯,户部……」 「不对。」她勐地抓住秋玉的手腕,后者回握。 柳从心走过来,问:「阿娘,哪里不对?」 穿堂风卷着雨珠噼里啪啦地跳溅到廊上,打湿衣裳,吹灭了屋里未来得及罩上纱罩的灯烛。 柳飞雁缓过神,看着他说:「钦使出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给你大姐递消息,让她在下游去找,不论生死,都先把人捏在手里。你现在就去。」 柳从心皱着眉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张口,取了斗笠便下山,白衣很快融进暮色。 秋玉这才将担忧问出来:「大当家,您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预兆?」 「这件事里,秦相爷的态度若即若离,令我感到极其的不安。」两人是几十年的老搭档,柳飞雁对她说了实话,「我有种直觉,咱们这回要面对的将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难关,若挺不过去,就没了。」 她望着山下好一会儿,又说:「我甚至在想,当初搭上齐宗源这一步,是不是走得不对。」 「对不对,咱们说了也不算。谁让咱们基业在江南,三任总督,十几位布政使按察使,哪一个要钱要物,咱们有拒绝的权利?我只知道您的每一个决定,都让咱们商行越来越兴盛,大伙儿也都实打实地分到了好处。」秋玉站到她身后,替她按压太阳穴,缓解头痛,「韧儿闹着要去从军的时候,我就想开了,有些事就是命,一开始没办法改变的始终是改变不了。大当家,您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若我一人,一家,那餐风饮露都无所谓。但我干繫着的不止一家,这么多的兄弟姐妹将身家搭在我这里,我岂能辜负他们?」柳飞雁长嘆。 她的视野里,遍布半山的建筑群各处挂有数十桿雁子旗,在晦暗的风雨中飘摇不止。 白浪矶。 数百支桐油火把撑起一片天地,火光笼及之处,举目皆是水泽。 原来的堤坝已被洪水淹没,水线前逼一里,靠北临近州城的上坡,到处都是着藤甲的卫军。在长官的指挥下,急哄哄地跑动着抢修防水坝。 仿佛天上砸落的不是雨,而是热油。 嬴淳懿接连垒了几只沙袋到沙堤上,感觉到过腿弯的水面没再往上,吐出一口血沫,朗声喊道:「江主事,水似乎不再涨了!」 「嗯?」不远处的人堆里传来应答,然后有个浑身淌着泥水的人影爬到堤上,拿了支火把向外一照,蹲下来紧张地盯着水面。 再回头时,底下围了一圈人,把他吓一跳。 齐宗源问:「江主事,这水是不是真的没涨了?」 一片寂静中,江与疏紧张地点头,有些结巴地说:「没、没涨了,洪水停了。」 底下所有人,不论官员还是兵丁,都肉眼可见地瞬间松了一口气。 「但、但是……」江与疏硬着头皮指了指天上,「雨还没停。」 众人还没落稳的心脏又吊起来。 「还不快继续筑堤!」齐宗源训斥趁机抖落藤甲积水的临州卫,见卫军们重新忙碌起来,才耐着性子问:「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江与疏回答:「若是雨没停,洪水却不涨,很有可能在上游发生了其他的事情。」 「什么事,你倒是一次性说完啊!」齐宗源忍无可忍。 「我不、不知道,得去看、看看。」 「那现在就去看!」 「好、好!」少年急急忙忙地跳下来,扶正歪斜的斗笠就要跑。 「哎,带两个人一起。」盛环颂叫住他,随手点了两个卫军,「去,跟着保护江主事。」 沉浸在焦急与惊惧里的江与疏被这一打断,立时想起之前一直念着的事,回身跑到齐宗源面前,作揖说:「齐、齐大人,先前今行、就是贺舍人,和另外一个人,因堵管涌被洪水沖走,还请您派人去找找他们。」 「谁?」齐宗源按了下额头,「我都给忘了,是得去找。」他看了一眼孙妙年。 后者心领神会道:「现在哪里抽得出人手?洪水这么急,人还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雨势大,路也不好走,明儿白天再说罢,」 江与疏又急起来:「可是早一点去找,找到他们的机会就大一点啊,齐大人……」 先前事情发生得太快,从贺今行以人换人跌落江水,到秦幼合跟着跳下去,不过瞬息。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一个洪浪就将那两人卷得没了影儿。而后沙堤崩毁,洪水汹涌,来不及思考便不得不紧急撤退。 第271页 到此时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嗯,最好是死了。孙妙年打断他:「现在这里抢筑堤坝的人手都不够,难道要因为这两个人而疏忽整个临州城的百姓?江主事,你懂点事理。」 江与疏还要争辨,嬴淳懿忽地出声道:「罢了,本侯的副使,本侯带人去找。」 众人的目光皆聚向他,齐宗源苦口婆心劝道:「侯爷,本台知道贺舍人是您的亲信,您焦急在意都是人之常情。但现下天时不便,人手不足,您就再忍耐几个时辰,待防水坝筑好,雨一停,本台立刻和您一起去找。」 亲信?嬴淳懿眉锋一扬,只道:「这两个人,谁都不能出事。现下洪水不涨,一切路况都好说;随行的禁军还是留在这里筑堤,本侯僱请流民帮忙找就是,一顿饱饭,想必有的是人愿意。」 沈亦德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有正当的理由脱离总督衙门,就有机会暗中行事,联繫柳氏商行的人;而带着流民干扰视线的同时,还能趁机向流民打听江南路的实际灾情。于是跟着说道:「侯爷思虑周全,此番安排既不耽搁筑堤,又能立刻去找人,还可安抚部分流民。不论是官是民,都是两条人命,下官愿随侯爷一起,出一分力。」 齐宗源的脸扭曲了一瞬,而后面无表情地拱手道:「流民流离已久,疲累力弱,不及禁军训练有素,找人更快。既然侯爷执意要去,那还是带着禁军一起罢。」 「齐大人所言也有道理。」嬴淳懿颔首,「那本侯现下就整队出发。」 「多谢侯爷!」江与疏赶忙躬身道谢,低声道:「今行什么都会,水性也一定很好,不会有大事的。侯爷去了,一定能把他们找回来。」像是说给对方,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嬴淳懿的视线在他身上停了片刻,做了个请起的手势,便转身离开。 沈亦德随即跟上。 张文俊年纪大身体不好,先时受了惊,已经被送回总督衙门。 钦差使团就剩下一个盛环颂,在孙妙年要吃人似的目光里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晃身便钻入了人群里。 他一路琢磨着防水坝哪里还需要堆沙袋加固,嘴里细碎的念叨比雨点还轻。 「好似无比重要又好似无足轻重的小贺大人吶……啧。」 …… 谁在叫我? 贺今行勐地睁开眼,头顶只有雨声。 意识回笼,他感觉到手脚的位置,再试着动了动身体,骨头应当没有问题。 浓稠的夜里,什么都看不清。他抓到了一把泥,嗅到了浓郁的土腥味,身体似乎还压着野草之类的东西。他拽了一把,先摸摸形状,再咬住一点叶尖,是稻苗。他立即爬起来,又弯下腰,瞪大眼费力地分辨植株的位置,踮着脚踩着空当走出这片农田。 稻田没有被淹没,这些苗就还能成熟。 他站在田埂上,才翻出衣襟里侧,擦干净手指,抠进喉咙,将肚子里的积水全吐出来。 许是干呕的声音大了些,远处传来一声厉喝,「谁在那边!」 而后一点莹莹火光出现,由远及近地却有两个人,皆警惕地盯着他,「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偷我们的稻苗?你休想!」 他拱手作了一揖,「我是被洪水冲到这里来的。十分抱歉,刚刚压到了几株苗,还扯了一株出来,不知损坏几何,我可以赔。」 这声音虚弱不已,那两人面面相觑,提琉璃灯的老者说:「我去田里看看。」 他去稻田里挨着走了一圈,回来时脸色和缓许多,问清贺今行的来歷和事情经过,连声说:「造孽哟。这些苗是县尊前天才带着我们插下去的,要怎么赔,得问他才行,你跟我们去见他吧。」 「好。」贺今行应下来,「但是还有一位和我一起被洪水捲走的朋友,我俩在水中抱着同一根浮木,他应当也被冲到了附近。请两位容我找到他,再随你们去见县令大人。」 第109章 三十 待在另一片农田里找到秦幼合再把人救醒,已是后半夜。 虽说贺今行确定他就在附近,但真摸黑地搜寻起来,哪怕有一盏琉璃灯,仍费了不少的力气。 秦幼合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拽着贺今行的胳膊,身体的大半重量靠到对方身上,半晌都说不出话。 「水吐出来,歇一歇就好了。」那两名农人也帮忙给他拍背顺气,一人说:「你俩真是命大,昨儿个这么大的雨,被洪水沖走还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 「我也以为、我要死了。」秦幼合断断续续地说。 「现在没事了。」贺今行低声安慰,见他好一些,便带着他一起躬身道谢,「多谢两位帮忙。」 「初时浪涛汹涌,但我俩扒住了一根顺水冲下来的浮木,捱过一段时间后不知怎地,洪水忽然就平静了。也算有惊无险。」他说到这里,不禁抬眼望天,仍然什么都看不清,只接了一脸的雨水。 雨好像一直没停。 「活下来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另一老者欣慰地笑道,「你俩现在就跟我们回去吧。」 贺今行应了声,又问秦幼合;「能走吗?不行的话,我背你。」 农人转身带路,离了那一星灯火,肩膀挨着肩膀地站着,也看不清面容。但秦幼合听到他的声音,想到先前在洪水里一直是他拉住自己,便努力迈开发抖的腿,咬牙说:「能。」 第272页 「那咱们先试着走一走,要是哪里疼或者没力气了,就立刻告诉我。」 「……我有那么不中用吗?」秦幼合忽地恼了:「你别老哄我行不,我已经长大了!」 贺今行一愣,这和长不长大有什么关系?继而失笑,「行,是我说错了,咱俩互相扶持,好不好?」 他说着把自己的胳膊搭到对方肩上,前者一下没了脾气。两人相互搀扶着跟了上去。 一条弯弯绕绕的小道走到尽头,再爬上一个小山坡,赫然出现一间亮着灯光的茅草小屋。 农人带他们到逼仄的屋檐下避雨,然后去窗前叫了几声「县尊」。 很快屋门便从里打开,一个约摸三十多岁穿着麻衣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县尊。」那老者恭敬地叫道,把巡视稻田的结果以及贺今行两人的情况都说明白了。 县尊听完,让他们带着琉璃灯回家,然后把贺今行两人叫进屋。 屋中间隔了道质地实厚的青布帘子,县令到帘子后面去了片刻,出来道:「我乃江阴县县令莫问。说吧,你们从哪里来,是什么人。」 「原来您就是莫弃争莫大人。」贺今行在筛选文书誊抄公文时对这位「铁板县令」的事迹略有所闻,拱手作礼:「我是江南路巡安钦差副使,中书省中书舍人,贺旻。于昨日傍晚在白浪矶沙堤救险时不慎落水,这位是我的朋友,为救我而跟着跳水。」 「白浪矶的堤又垮了?」莫弃争眉头紧锁,说:「你既是钦差副使,职使重要,得赶紧回去才行。」 「我正有此意。」贺今行说:「原本钦差与齐制台议定在十日内筹集四十万两用于採购赈灾粮,但昨日下午我意外知晓江南四州的常平仓存粮已经岌岌可危,完全不足以支撑到廿十,赈济方案与筹款买粮计划都要尽快进行调整。然而我还未将这个消息告知钦差大人,所以必须尽快赶回去。」 莫弃争稍稍提高了声音:「你意外得知常平仓存粮不足的消息,且钦差还不知道,你是说总督府、布政使和按察使三衙门联合欺上瞒下?」 贺今行颔首,「江南路上报朝廷的奏表里确切写明江南四州的存粮足够赈济二十日,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若你所说是真,那岂非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无粮可赈的局面?」莫弃争手握成拳来回走了两步,「但我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淮州的义仓就在我江阴县附近,我明日便打申请前去查看。」 「既有地利,能实地查看最好,望莫大人看过之后将义仓的情形去信告知于钦差。另外,淮州与临州隔江而望,还请莫大人借条船于我,就算此时不便,我等一早也得走。」 「自当如此。」莫弃争答应了。 安静片刻,贺今行想起来此的目的之一,又面带歉色地说:「实在对不住,我和我的朋友压坏的稻苗共有十二株,该赔偿多少我们先赔给您。」 他说着便要掏钱,然而摸遍全身,都没有找到先前随身携带的一点碎银。他顿时有些脸热,想到脖子上挂着的绿松石,但那是星央送给他的,且只在边境流通,遂放弃,再绞尽脑汁地想还有什么可以换钱的东西。 「我有钱。」秦幼合及时地说,他拿出一块贴身佩戴的玉珏递给莫弃争,「没银两,但这块是和田玉,应该够了。」 莫弃争却没接,摇头道:「虽然我确实心痛损失的稻苗,但天灾不可避,你二人又为救堤而落水,实在不该苛责。」 秦幼合急道:「你拿着呀,虽然不是现银,但可以当了,再去买粮食。你们不是缺粮吗?大半夜的都要去巡稻田,就当我捐的行不行?」 他上前一步,直接塞到了对方手里。 贺今行看他急得出了额汗,跟着劝道:「幼合是真心想为百姓做贡献,请莫大人收下吧。」 莫弃争将那块玉握在手里,嘆道:「也罢,就充做公费,专用于赈济。多谢这位年轻人。」说罢退后一步,拱手深揖。 「不用、不用。」难得有个正经人这么正经地向他道谢,秦幼合手忙脚乱地还礼。 贺今行看着他笑道:「还好有你救场。但损失是你我一同造成,赔偿、捐赠都好,你我都要一人一半,我那一半日后领了俸禄再还你。」 「你也损我。」秦幼合小声地抱怨,但眸光闪闪,显然很高兴。 这时,帘后走出一名妇人,抱着一叠衣物,叫了一声「相公」。 「这是拙荆。」莫弃争向少年们介绍,然后接过衣物递给他们,「都是我的旧衣,还望两位不嫌弃,权且先换一换。」 「莫夫人。」少年们赶紧低头作揖,那妇人也低头还礼,很快又进去了。他们才捧过衣物,连声说谢。 莫弃争摆手,熟练地将屋中的饭桌和几条长凳拼到一起,「实在抱歉,我老娘也在里面,没有多的地方,两位就在这儿将就一晚罢。」 两个人、甚至三个人挤半个屋子,秦幼合震惊无比,下意识地脱口问:「你是县令,就住这一间草屋?」话落又立即摇头,「我没有看不起的意思。」 「无碍。我江阴县大半辖地都沿河,洪水一来,包括县城在内就被淹没了大半。」莫弃争已看出他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并不在意,解释道:「只有这一片坡地没有被淹的风险,所以我就带领县城百姓在这里临时搭建了草屋,一家一间。」 第273页 「全城被淹吗?」贺今行亦感到震惊,快速问:「受灾竟如此严重,灾情如何?」 莫弃争说:「好在发现得早,大家紧赶慢赶都跑出来了,没出人命,甚至部分人家还抢出了些财产。我县的义仓就在坡顶上,粮储充实,大家每日紧着吃也能吃两三个月;前几日县里的青壮们又下去收了些稻苗回来,大半都已经寻田插下去,到秋收,也不怕没粮食接续。总而言之,是有惊无险。等洪水慢慢退了,大家回去重整家园,就能渡过此次灾难。」 他嗓音干涩沙哑,但吐字十分有力,虽是一身布衣,将百年难遇的天灾应对娓娓道来,简洁而从容不迫。 但贺今行知晓这一步又一步的「有惊无险」需要多少心力决断与长久的筹谋,真心实意地向他一拜,「莫大人治理有方。江阴县有莫大人为县令,是百姓之福,也是朝廷之福。」 「小贺大人言重了。百姓称我一句『父母官』,我就要当得起。否则在家种地就是,来做什么官?」莫弃争微微一笑,随即感慨道:「不过我也不知到秋收时,我是否还担任着江阴县令这一职。」 贺今行心下一凝,问:「这是何意?」 莫弃争走回窗下的窄案,案上铺着还没有写完的题本,「太平大坝溃坝第二日,我便上疏到淮州府衙,请知州大人做出救灾赈灾的指示,然而迟迟未有批覆。我又上疏到总督衙门和布政司衙门,请齐制台和孙大人示下,同样没有得到批覆。我不得不先斩后奏。比如开义仓,就未得上级的批准,论起罪来,当黜官废名。」 「可你救了全县的人啊。」秦幼合不解地说:「总不能州府和布政司不下令开仓,你就永远不开吧?那不是让大家抱着粮食饿死吗?他们不及时给批覆,论起罪,也应该是他们有罪才对。」 莫弃争只道:「为官有为官的规矩。大宣律在我心中,我违背了哪一条我心里有数,待洪灾过去,我便自请枷锁。」 第110章 三十一 听了这番话,两个少年久久无言。 贺今行沉吟许久,说:「莫大人,明日我可否与你一起去查看淮州义仓?看完再走,应当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县令没有直接开州府常平仓的权力,但他是钦差副使,事急从权,事后也有转圜的说辞。 「可以,你能做个见证最好。我现在就写状表,天一亮便送往淮州。」莫弃争顿了顿,「你们要洗漱的话,门外有桶水。」 贺今行点点头,屋里空间逼仄,转身便能开门。 仔细看去,门边二尺远,果然放着一只木桶,桶里盖着半面葫芦瓢,被雨滴滴答答地打着。 贺今行看了片刻,如释重负地自言自语:「终于要停了。」 秦幼合挤过来,屋檐太窄,风把雨丝掀到他们身上,他打了个抖,见对方把手伸到雨里洗干净了,拢成碗状接雨,不解地问:「桶里不有水么?」 「你不渴吗?」后者反问,捧着一小抔水回来喝掉,才发出一声喟嘆,「如果太平大坝没有崩溃,这样的雨,本该是甘霖。」 秦幼合眨了眨眼,看看身边的人,又看看夜色中的雨幕,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干脆也伸出手去接捧雨。 贺今行却有意问:「你为什么要跟着跳?」 当时他看到秦幼合毫不犹豫地扑下来,真的感到非常意外。 「嗯?」秦幼合手一抖,才蓄的雨水从掌缝漏了出去,呆了半晌,才讷讷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只有你和我玩儿,我怕你再也不回来,就没人愿意带着我了。」 「可你不是从小就和侯爷认识,经常找他玩儿吗?」 「不一样。我想和他做朋友,但我感觉得到,他越来越不喜欢我爹,我爹也一直不喜欢他。我不能捨弃我爹,他就肯定不会信我。」秦幼合收回手臂,慢慢地蹲下去,喃喃道:「我爹说得对,我优柔寡断,什么都想要,所以什么都得不到。就像我本来是想去救你的,但其实你不需要我救,我反而给你添了麻烦。」 他抱着双膝,趴在膝盖上,睁圆的杏眼里满是茫然,「今行,你说人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呢?」 贺今行挨着他蹲下,小声说:「可你没有给我添麻烦。嗯,虽然我是费力了一些,但一个人在洪水里不知道被沖向何方,和有人在一起互相抓住对方,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他试图比划,自然是比划不出那奇妙的感觉,放弃后微微笑道:「只要你的心是好的,也没有伤害到别人,不想选就不选了。」 「我可以不选吗?」秦幼合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没头没脑地说:「我的小金花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没有我,它饿了渴了该怎么办?」 「那就早点睡,明天我们早些赶回去,去给它餵食水。」贺今行拉他起来,借着雨洗掉一身的泥。 莫弃争也处理完公务,准备趴在那张窄案上睡会儿。两个少年人反应过来桌板本是他的「床」,不愿占,就各躺了一条长凳。 没有被褥枕头,硬板凳硌得秦幼合睡不着,又不敢翻身,只能在黑暗里睁着眼,想家,想他爹。 旁侧却忽然伸过来一条手臂,把他吓得浑身一僵的同时,抬起他的脑袋垫在底下。然后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快睡吧。」 他枕着对方的手臂,心说这我怎么睡得着呀,然而一阖眼就睡了过去。 第274页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原江阴县衙的衙属就前后脚到县令家里来报到。 县丞汇报说:「县尊,昨个儿一夜又有近两百流民流到咱们这儿来了。」 他们江阴县虽和江南其他地方一样遭了灾,但还有吃有住,不知是哪个接亲戚来时嘴碎传出去了,这几日天天都有别县的流民想方设法往他们这儿跑。 莫弃争点了个腿脚麻利的捕快把申请查看州府义仓的状表送到淮州城,才回他说:「还是跟昨天说的一样,安置好。」 见几个衙役面有不虞,又立时板着脸道:「别打歪主意,都是邻近的父老乡亲,吃不了你几粒粮食。现在把人赶走,就等于叫人去死,我江阴县衙容不下这样的畜生。」 衙役们纷纷一抖,将身板儿挺得笔直,连声说「不敢」。 县令才缓和了脸色,「老吾老,幼吾幼,大家都有困难的时候,咱们现在帮别人,以后别人才会帮咱们。」然后吩咐县丞:「对了,新来的流民,都给他们单独煮粥,煮稀些。」 后者拍着胸脯应道:「您就放心吧县尊,事情放咱老包身上,出不了错。」 秦幼合在旁听了前因后果,奇道:「为什么?莫大人不是说吃不了几粒粮食么,怎么又要煮稀的?」 包县丞眯着一双小眼睛,嘿嘿笑道:「一看您就不知道,这人吶,就是贱骨头。一旦饿久了,就吃不得好东西,只能先喝些米汤、稀粥,把饿小的肠子润一润、撑大些,才能开始吃稠的。若是一来就大鱼大肉白米饭的,一顿下去就得成饱死鬼见阎王去了。」 「还有这种讲究?」秦幼合惊讶极了。 「谁也不想这样,都是穷苦闹的。」莫弃争嘆道,安排好今日的事务,便与贺今行两人一起前往义仓所在。 上午要巳时才放粥,他们等不了,就一人灌了一瓢水。 按大宣律,州府所设常平仓分两种,由官府以底价收购主粮进行存储的叫「官仓」,在赋税之外向百姓徵收各种粮食的叫「义仓」。州治以下行政级别不可设官仓,而辖区内缴纳赋税的农户数量超过一定规模后就可以设置义仓。 「我江南路商业发达,做生意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还设有义仓的县就不多了。」路上,莫弃争摇着头说。 「商业税重,整体来说官府能收到的税变多了,也不算坏事。」贺今行接道。 「可如果人人都去做生意,那谁来种地生产粮食?像现在这样的局面,有钱也买不来粮食,就难了。」 他们从背坡爬上山嵴,莫弃争指着另一面的山坳说:「我江阴县的县城就在那里,沿江有良田万顷,年年堆满义仓。第二年秋收后,才将陈粮发还百姓,填入新粮。」说到后面语气饱含痛惜。 贺今行放眼望去,茫茫浑黄江水里,零星可见一小片屋顶或是树梢,宛如一片泽国,跟着嘆道:「可惜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坡地,一排排望不到头的草屋,再往下是新垦出的农田,无数嫩绿的稻苗在晨光熹微里晃着清露,熠熠生辉。 于是他对莫县令说:「但贵县百姓都存活下来了,有人在就有希望。待明年秋收,定能再次将新粮填满义仓。」 莫弃争稍稍释怀,颔首道:「都是乡亲们的功劳啊。若非真的出现在眼前,任谁也想不到我们能在六七天时间里做到这样的地步。」 秦幼合跟着看过去,从他们出发到此不过盏茶功夫,遍野已皆是劳作的农人,似有若感:「他们都是坚强又努力的人。」 三人继续赶路,路过江阴县的义仓,仓库高大而坚实,任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外面守着数十个百姓,老远就亲热地高喊「县尊」。 莫弃争也挨着打招唿,又走出老远才休止。 贺今行有感而发:「我的老师曾说,观仓廪,可窥政风。莫大人是踏实的人,」 「我这不算什么。往年许大人知淮州时,勤政爱民,仓廪富足,一年有半数时间都在田间地头跑,百姓们爱戴他,底下官吏也尊敬他。他升迁时大家都很不舍啊,但总不能阻碍人家的前程,只能含泪相送。」莫县令又想到此行的目的地,「新来的知州大人年后才到,我目前只在迎接时见过一面,对这位大人的作风尚不够了解。」 半年只有一面吗?少年再想到昨晚对方所说的情况,皱眉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三人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秦幼合又累又饿,整个人都蔫了下来。莫弃争安慰他说:「就快到了。」 再行一炷香,远处山林间,终于现出了圆木搭的仓顶。 「天吶,」他抓着贺今行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今行,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终于要到了。」 后者笑着摇头,「以后有机会多走走就好了。」 他们所走的是山间小路,小路到头是一条不宽不窄的官道,道上还有两道深深的辙痕,从延伸向山林间的义仓。 一州所设的义仓远非一县可比,可以说是一片仓库群。 莫弃争在前带头下去,然而却有一行人从官道而来,在他们之前占据了路口。 县令立刻竖眉喝问:「此乃州府仓廪重地,尔等何人,在此所谓何事?」 这行人身着一模一样的麻布短打,同行还有几辆马车,他们从后面的马车上搬下桌椅绸垫与陶壶瓷盏等物,在前搭设铺排开。 第275页 一应物事上均烙着一只展翅欲飞的水墨鸿雁。 莫弃争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你们是柳氏商行的人?」 贺今行与秦幼合看到那些雁子印,也面色凝重起来。 这时,打头的马车终于从里掀开了车帘,一名着白衣的青年走下车,再回头捺着纱帘,伸臂牵出一位女子。 鎏金步摇与绯色大袖长衫在风中摇曳,剎那间点亮了整片乡野。 女子在下属铺好绸垫的太师椅里坐下,交叠双腿,抬眼看向正对的三人,红唇轻启:「不知哪位是钦差副使?」 白衣青年站在她身后,毫不避忌地现出腰间挎着的长刀。 贺今行已认出对方的身份,上前道:「我是。不知柳大小姐有何见教?」 「……我们,」柳逾言骤然起身,抓着他的衣襟将他向前拽了几寸,仔细地打量。 她飞挑的长眉慢慢放平,继而笃定地说:「见过。」 第111章 三十二 两人对视片刻,贺今行眼角微颤,掩下心中惊异,平平道:「大小姐好毒辣的眼力。」 他曾以男装与对方在荔园见过一面,那时只粗粗抹了脸,本以为日后难再相见。谁知猝不及防在此地撞上,照面便被认出。 柳逾言蓦地溢出一声轻笑,再压近一寸,用只有双方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是他的儿子?」 她的敏锐令贺今行寒毛直竖,避无可避,只能小心回道:「请大小姐保密。」 然而对方只是细细地在他脸上巡视一圈,然后说:「不像。」 「不过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说不准。」柳逾言垂下眼睫,回忆一闪而过。 七年,还是八年?她过目不忘,但从来不记这些没有价值的小事。 她抬起两根手指,以剩下两指的指背将少年推出去,扬声道:「好说。」 贺今行趁势后退两步,知道她这是在回答自己先前的请求,抱拳道:「多谢大小姐。」 「但我不做亏本的买卖。」柳大小姐又不紧不慢地坐了回去,歪着头,撩起眼皮,「生意场上,向来是互利互惠才能走得更远。」 这是以保密为条件来要他做事,贺今行敛眉道:「大小姐请讲。」 「不急。」柳逾言展臂一指,如水的纱袖甩向山间的义仓,「你们这一趟不是要查看淮州义仓么,赶紧过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义仓有问题?贺今行看向莫弃争,后者常年紧锁的粗眉未曾展平过,「本县派去州里拿敕令的衙役尚未赶来。」 「州里不会给,那边也不会有人找你们要敕令,去吧,别浪费时间。」柳逾言再一次催促。 「没人要敕令是什么意思?」莫弃争高声道。 「字面意思。」 县令握紧拳头,一拂袖大步流星走向义仓所在,贺今行立时拉着尚不明状况的秦幼合追上去。 三人走远,柳逾言吩咐一众下属,「都散开去,守着前方路口,要是有官府的人来,拦住他们。」 待只剩下两人,她微微侧头,冷声道:「你现在可以解释了。我让你跟着阿自,你为什么要过来。」 柳三尺走到她视线里,单膝跪下。 大小姐命令他贴身保护少当家。所以少当家要他来送信时,他理应拒绝。 但是,他低头说:「三尺是大小姐的护卫。」 「别拿这种话搪塞我。」柳逾言自及笄起,就听过太多的甜言蜜语。各种各样的人说着天南海北的话,皆以为自己情意绵绵手到擒来,而在她眼里却拙劣不堪甚至不如表演杂耍的猴戏。 她在昨夜收到雁庄传来的消息,就立刻布置人手星夜沿江寻人,而她自己一边乘坐马车跟着找,一边处理她与人合作的在广泉路即将出海的茶叶生意,至此心力交瘁,懒得多言。 青年仍旧低着头,声音也跟着低两度,「三尺不敢。」 柳逾言瞥他一眼,「被我厌弃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沉到江里餵鱼。江里不缺你一具尸体,但你最好不要有下一次。」而后以手支颐,趁着短暂的空闲阖眼歇神。 「是。」柳三尺仿佛接到了那个轻飘飘的眼神,过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如瀑的长髮就流淌在他眼前。 他的视线于之溯游,落在发梢,便不动了。 静悄悄的旷野里,鸟雀啁啾渐响。 昨夜的雨在今日从叶尖滴坠,打进泥土的声音迴荡在山林里,叫人心悸。 淮州整体地势平坦,几条大小河流穿驰而过,将低矮的丘陵分割成稀稀落落的几块。最大的山群在江阴县与淮州之间,所以州府的义仓就建在这里。建造时徵用上万民夫、二十万税银并耗材无数,削平一整座山头,才建成五座不惧风雨、可扛地动的大仓。 按大宣律,常时,本该有五百淮州卫轮流值守,不得擅离片刻。 然而在贺今行三人面前,整座山头都看不到人烟,目之所及只有特意栽种在周边的常绿树木。 惊愣半晌,莫弃争奔向最近的一座仓库,仓门挂着锁,锁把上积了一层浅灰。他立刻抓着铁锁摇晃,再用肩膀撞门。 「莫大人,我来吧。」贺今行拦住他,然后拔出贴身的匕首,一下削断了锁链。 大锁「啪嗒」掉到地上,莫弃争却怔怔地看着少年,不知怎地没敢去开门。 「怎么不进?」秦幼合双手按着门扉一推,大门随之缓缓打开。 第276页 天光入内,飘散的灰尘落定,长达几十丈的仓库一览无余,空无一物。 就像一个巨大的空落落的胃。 贺今行看着空荡荡的大仓,五脏六腑似有火烧一般,眼前光晕闪烁,不得不抬手扶住门框。 「这里不是粮仓吗?」秦幼合开口便想起昨晚听到的对话,声音由高到低,将最后的疑问吞进了肚子里。 他下意识地去找前者,却见对方脸色煞白,满头是汗,吓得他赶忙把人搀住,焦声问:「今行,你怎么了?」 「……等一下,就好。」贺今行抓紧秦幼合的手,弯下嵴樑,大颗的汗珠砸落在脚下的褐色土地上,带走他微不可闻的呢喃。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你、你别吓我呀今行!」秦幼合捞住他,急得跟着出了,越急越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灵光一闪,赶忙转头去找莫弃争,「莫大人,您来……」 却见这位铁面无私的县令已是泪流满面。 莫弃争伸出颤抖的手,伸向本该堆满粮食的地方,半晌只抓住了一把飞舞的尘埃。 「淮州三十六县,近四百万百姓的存粮啊。」他撕开喉咙,哑声哭道,声声饱含愤怒与悲痛,「这些畜生!」 秦幼合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问:「你们都怎么了呀?我能帮你们做什么吗?」 「没事,」贺今行拽了他一下,竭力抻直身体,在他看过来时微微笑了笑,然后对莫弃争说:「莫大人,我们再去看下一座仓库吧。」 「好、好。」莫弃争连声点头,转头就走,一面自言自语:「兴许其他大仓里还有粮呢,只是这一个没有。」 他们又不死心地一一查看了剩余四座粮仓,然而每一座都和第一座一样,不见半粒粮食。 贺今行拉拢最后一座大仓的仓门,与莫弃争对视一眼,皆是欲说还休。 能说什么呢?明明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但为什么亲眼所见时,仍不敢置信,痛得仿佛裂心断肠。 树涛阵阵,正午至阳之时,两人却入坠冰窟,遍体生寒。 然而他们不能为此耽搁太久,贺今行说:「我与幼合要尽快赶回临州,将这个消息告知钦差,再请齐大人孙大人与钦差使团一同想办法尽早筹够钱,好以最快的速度去买粮。」 「我来时便让老包准备了船只,你们回去就能启程。」莫弃争颔首,边走边道:「我会尽力收纳淮州各处的流民,我江阴县存粮还能抵上一阵,再多的便拜託钦差了。」 三人原路返回,见原本拥簇的二三十余人尽皆不见,只有柳三尺守在一边。 而柳大小姐迎风立于路中,见他们来,曼声道:「情况正如各位所见,这里自五月中旬便没人看守了。」 贺今行立刻问:「柳大小姐知晓个中内情?」 柳逾言并未即时回答,而是先说起前因,「江南的官场烂透了。从前有个许轻名,还能撑一撑,上面的一府两司有什么太过分的决定,他敢争,也能挣回让大家都满意的结果。现在他走了,各州府便彻底与上面沆瀣一气。」 莫弃争接着问:「与我淮州义仓有何关系?」 「莫大人别急,先听我说完。」柳逾言展颜一笑,「州府的义仓按律本该还粮于民,但江南路自本朝以来未曾实施过此律一回,从官府到百姓,都默认缴到义仓的粮算是税赋的一种,不必还也不会还。所以每年的粮食最后都会被卖掉。许大人与其他知州的区别在于,其他州里收上来就会卖掉,而他是等到秋收后再卖,并且会根据卖粮所得的钱款减免秋税。」 她指向山间的粮仓,「这里的粮食从二月开始,到五月初,分了十批运出去售卖,共得二万两。齐宗源四千两,孙妙年与冯于骁各三千两,淮州知州明面上分帐三千两,实得五千两,再有淮州清吏司等各处关节瓜分剩下的五千两。」 莫弃争怒极反笑:「你这么清楚,显然你背后的柳氏商行也参与其中,牟利也不少罢?」 「莫大人错了。」柳逾言摇头,「木匠家里无凳坐,卖油娘子水梳头。我柳氏转运分销这十趟,分文不得。」 「商人本性逐利,本县不信你们就甘愿打白工。」 「我们当然不想打白工,但我们没得选。」柳逾言冷下脸,缓缓地说:「整个江南路,除了你莫问,所有县官、州官乃至齐宗源,都与我有帐册往来。不止倒卖常平仓存粮,所有金银物事交易,皆一笔一笔记载得清清楚楚。你们若不信,我大可将帐册交予你们一观。」 莫弃争道:「这是私相授受,中饱私囊。如果帐册属实,一旦见了光,整个江南路都必将受到震动。但你柳氏商行牵扯其中,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令我不得不思考你此举的目的。若说你是突然觉醒良知,要捨身取义,改过自新,那是没可能的。所以本县无法相信你的说辞,除非你说明你的真实目的。」 贺今行与莫县令所见略同,拧着眉思索许久,想不通,便干脆直接问:「柳大小姐到底想要什么?」 第112章 三十三 「请小贺大人借一步说话。」 柳逾言只肯单独告诉贺今行。 然而后者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张厌深曾教导他们,为官讲究一个「明」字。君子不欺暗室,但有些易起争议的事未必说得清,事后辨解也浪费时间与精力,所以不如在行事时就尽量处于光天化日之下。 第277页 莫弃争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小贺大人愿陪同他来查看义仓,他设身处地同样不愿对方难做,于是说:「你这一言一行都围绕着淮州乃至江南官场的贪墨行贿,目的显然也脱不开干系。既涉及官府清廉,就与百姓息息相关,就是人人可知可问的公事,有何不能在此言明?」 「莫大人,我是为您好,您听不了就是听不了。」柳逾言毫不客气,再转眼对贺今行道:「你要回临州,我可以为你安排船只,翻过这座山头便是河湾,比你从江阴走快上许多。」 这位大小姐向来不喜欢把威胁放在口头,但贺今行明白,若是不遂她的意,今日怕是走不了。于是伸臂道:「请。」 柳逾言转身走向山坡高处,他向两名同伴送去安抚性的眼神,便迈步跟上去。 「哎。」秦幼合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柳三尺以半截刀背拦在他面前,「秦公子请住。」 「你认识我?」他惊讶地问,得到「见过」的回答之后,盯着青年努力回想许久,才想起确实在宣京街头见过一回,遂点点头,「你记性真好。」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远处。 柳三尺看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绷紧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也望向自家主人的背影。 那两人走到坡顶,与坡下管道隔了十来丈远,贺今行道:「大小姐现在可以说了罢。」 「我要得不多。」柳逾言俯视山下,直言不讳:「我只要齐宗源、孙妙年和冯于骁去死。」 「为什么?」贺今行下意识看向前者。 漫山遍野层林渐绿,柳大小姐青黛描眉,与苍山同色,气质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碎瓷般的尖锐。 他斟酌着说:「淮州常平仓的情况我会上疏朝廷,将我所知道的据实陈述;若大小姐愿提供相关的往来帐目,我会将帐目一同上陈,请朝廷派人彻查。若牵涉到齐大人孙大人等,他们会有国法处置。」 柳逾言竖眉道:「他们三人收授的贿赂足够让他们受剥皮揎草、挫骨扬灰之刑。」 远处山腰便是浑黄一片,江水膨胀而成的巨泽不知何时才能消退。 她侧身显出正脸,眸中有怒火在燃烧,「我柳氏商行在此次洪灾中损失惨重,然而这一回要筹的四十万两赈灾银,我们起码得出二十万两,还只够十天。十天之后呢,下一个四十万两又该怎么筹?世族不会愿意付出更多,那剩下的所有缺口还是要让我们商人来填。我们就该被如此步步蚕食,敲骨吸髓?」 贺今行却移开目光,沉思良久,才道:「恕我直言,贵行扎根江南已久,与总督府布政司按察司乃至大大小小的州府县衙,都有密切的联繫与合作。就如莫县令所言,若说官府贪腐成风,而你柳氏商行清清白白,那绝无可能。官府倒卖常平仓储粮,贵行转运分销;钦差使船出京畿下恬庄,贵行一路盯梢;不知贵行为官府办事多久,何时开始藉机牟利,攫取民利又有几何。而今大小姐说官欺商衰,你死我活,但在我看来,却是你们利益分配不均而引起的互相倾轧。」 他垂首叠掌,认真道:「大小姐,虽贵行与我们西北军合作已久,採买转运所需,我们上下都很感激。但西北军是朝廷的军队,为国家为百姓守土戍边,至今所有行动目的皆是自保,没有任何干扰朝局的想法,也绝不做谁手里的刀俎。我固然是我爹的儿子,但脱离了仙慈关,不过是一介普通的七品中书舍人。江南官府与柳氏商行的龃龉,我只能站在公义的立场上秉公汇报,至于如何处理,自有政事堂列位朝官与三法司依照大宣律来判断。若有不牵扯理义的其他事情需要帮忙,但请吩咐。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话落,死寂许久。柳逾言抱着一条手臂,无不感慨:「不愧是今科状元,话说得真漂亮啊。」 长风自水面卷过山冈,吹动她的长髮与衣衫,将声音也变得苍凉。 「你说的这些我都认了。」她满身的戾气忽地沉下来,断然道:「所有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事情都经于我手,我认,我扛。」 剎那间,贺今行隐约明白了她的目的,嘆道:「大当家同意吗?」 「大当家要我扣着你,打算通过你搭上钦差,借钦差的能量来抗衡齐宗源,以图转圜余地。她总说『做人要留一线』,所以还抱着幻想,然而畏首畏尾,不想动干戈的结果只有一退再退。可我们已经没得退了,不反扑,就只能等死。」 「太平大坝决堤,江水泛洪酿成大灾,现在没粮可赈,还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局面。不论民怨爆发与否,朝廷早晚都要问责,一旦查下来,必有人头落地才能平息。以齐宗源和孙妙年的手段,罪责必然会全部扣在我柳氏头上。我们要死里逃生,只能先发制人,让他们早一步上路。」 「所以我本想托你杀了他们。」柳逾言寥寥一笑,任由风将髮丝拂过她脸颊,「但现在看来,我何尝不也是在幻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能留几个是几个吧。」 「依附我柳氏商行的大小生意人,有的只是图个减免苛捐杂税的便利,有的只是借雁子印躲山匪的劫掠,他们都是无辜的。希望朝廷能放他们一马。」 「若他们规矩行商,不曾为非作歹,相信朝廷不会为难他们。」贺今行应道,想起一件挂念许久的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我与令弟柳从心是西山书院的同窗,他没来参加春闱,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近况如何?」 第278页 「小孩子意气用事。年后布政司要提商税,把大当家怄病了一场,他就没走。」柳逾言沉默片刻,没再细说个中详情,只道:「我阿弟也甚少参与这些与官府牵连的经营,这一回若非齐宗源定要点名让他负责,临、吴两州之间的粮草运输本该由我娘亲自押阵。且他衣食住行乃至读书,用的都是我爹留下的私产。我爹被人害死之前,和我娘都是起早贪黑赚血汗的生意人,每一文钱都是干净的。」 「甘中路的金矿我柳氏不再收取分毫利润。」她退后两步,展臂一拜,「只求郡主能保住我阿弟的性命。」 她得不到回答便长拜不起,贺今行想扶她起来,张开的五指伸到一半,又攥了回来,低声说:「贺灵朝无法回你,但我答应你。」 柳逾言闭了闭眼,直身道谢,再拜再起,「帐册我会整理好,亲自给你送来。之后要用它做什么,都随你便宜。」 「大小姐的意思是?」贺今行却不自觉地皱眉,在一刻钟前,对方似乎还想靠这份帐目证明行贿受贿,以期将齐宗源等人拉下马,「大小姐或许可以带着帐册向钦差坦白,按律,自首可从宽处理。」 「我只要齐宗源之流绝无翻身的可能,就够了。再往前,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柳逾言好似破釜沉舟一般笑了笑,转身而去。 贺今行从她这决绝的态度里萌生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念头,他抓不住,但直觉十分危险。于是脱口道:「大小姐留步。」 在对方回首后,试探着问:「去岁重明湖泛滥,燕子口的沙,我查过前后半月的通航记录,只有柳氏商行的船队曾大规模经过……」 然而他还未问完,柳逾言便飞快摇头:「这我不能告诉你。」 她将被吹乱的髮丝撩到耳后,「船已备好,小贺大人还是快些赶回临州吧。」 贺今行不敢将拒绝回答等同默认,但一时也无法找到别的合理的解释,只能暂且压在心底。 他与莫弃争道过别,便同秦幼合一起踏上回临州城的小船。 柳逾言站在山头送行。红衫之后,白衣如故。 「今行,那个柳三尺,我们是在宣京见过的对吧?」秦幼合手搭凉棚望着越来越模煳的人影,一面说:「就是飞还楼那一次。」 「嗯,见过。」贺今行应道,望着浑浊的河水,仿佛心中也生出了一条长河。 尖头船匀速行在江面,两岸越渐狭窄。 「停,停,停!」甲板上着水司官服的人连喊三次,划船的卫军赶忙撤了浆,其中一个大胆问:「江主事,您发现什么了?」 江与疏张着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举着手臂,像是指着天。 众卫军纷纷仰头望去。 这里地势东沉,原本是高山夹着瀑布飞流直下;后来太祖扬鞭一指,一座名曰「太平」如巨人般伟岸的大堤从此拔地而起。 斗转星移两百年过去,在大坝崩毁释放巨洪之后第七日,它的残骸和被暴雨倾移的山体混凝成一座顶天的屏障,再一次拦住了上游奔涌而来的滔滔江水。 第113章 三十四 六月初九,天阴,时有风雨。 江南总督府前一日向江南路近两百余户世族地主乡绅等富足人家挨着发了帖子,申时刚过,各家的当家人便陆陆续续地赶来。 离得近的青布马车旧绸衣,离得远的因赶路急,更是风尘僕僕。 宴席设在大堂前的露天庭院里,敞亮的地方因暗沉的天色而显得不那么亮堂。 两个月前还套绫罗扎锦绣的桌椅被扒得赤条条,同桌上的清粥小菜一样,在前来赴宴的众人眼里惨澹无比。 有遮檐的穿廊上只摆了一桌,但没有谁没那个眼色要过去。进场时这些人与相熟之间客套招唿尚还有些声息,待入了座,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致于廊上响起的脚步声就像惊雷一般,伴着齐宗源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席桌上炸开,令不少人下意识地一抖。 「本台请大家相聚一堂,掏掏心窝,诉诉衷肠,本是一片赤诚。这好端端的,怎么都跟死了老子娘要等着哭棺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台一个人把在座百十来位给怎么了。」 齐制台带着一行属官等从桌间穿过,走到堂上才转过身来,看着众人道:「诸位是家里的顶樑柱,各地德高望重的贤士,乃至整个江南四州都有名有姓的人物,到哪儿都值得尊称一句『老爷』。齐某才将与各位老爷开了个玩笑,在此赔不是了。」 底下诸人像椅子上忽然都生了钉子一般,纷纷弹起来,规矩地拜道:「齐制台言重了。」 「诶,诸位太客气了。」齐宗源笑着摆手,再嘆道:「今日是本台有求于诸位啊。」却没接着说要求什么,而是侧身示向旁边的青年,介绍道:「这位就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陛下的亲子侄,忠义侯。」 一众消息灵通、熟知礼义的家主们这才再次行礼,「吾等参见钦差大人。」 嬴淳懿换了身规制的常服,自踏进院子便不动声色,到现在齐宗源把话题抛给他,他才稍稍凸显出自己的存在,抬手请诸位起身。 众人齐声谢过,重又落座,皆是挺着嵴背梗着脖子,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我说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放松些,今天谈的都是公事,不牵扯哪家的私事。」齐宗源一面出言佯劝,一面请侯爷与其他几位钦使入座。 第279页 嬴淳懿却不理会,前脚话音刚落,他便接着道:「诸位想必都知道这一回叫大家来是为什么,本侯就不与大家兜圈子。」 他在停顿的短暂间隙里与齐宗源对视一眼,后者咽下已酝酿好但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两人皆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杀机。 他转向众人,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忧虑,沉声道:「太平大坝决堤,洪水淹没百万亩土地,令鱼米之乡化作千里泽国,摧毁无数百姓家园。陛下忧之念之,朝廷殚精竭虑,所有在办事宜皆为江南救灾让路。各项赈济措施都已到位,只除了赈灾银一项。」 「朝廷正在全力筹措赈灾银,但此次洪灾波及范围太大,所需银两太多,户部仍要一定的时间才能筹集齐全。然而灾情扩散迅速,救灾一刻也不能等,赈济粮一天也不能断。本侯与齐大人、孙大人和冯大人商议许久,在朝廷拨下赈灾银之前,只能依靠江南本路坚持下去。又因官府常平仓存粮有限,度计难支,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请大家慷慨解囊,为赈济捐献一二。」 他说到此处,群情再难忍,却依旧不敢高语,只翁声一片。 但他毫不为此所动,稳着声音再道:「洪灾无情,本侯知道诸位的财物宗产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冲击,但诸位家业基底尚存,吃穿不愁,犹有余荫;而众多百姓却已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士门壁尚坚,蓬户度已难,乃是此时的现状。但不管士门还是蓬户,终究身在同一片江南,灾情缓急皆与所有人息息相关。若蓬户难度,士门也必不能久支,只有同舟共济,才是撑过此段时间、等到朝廷驰援的唯一办法。请各位老爷三思。」 说罢沉重地向下一拜。 坐靠难安的众位家主们俱是一愣。 按总督府以往的行事作风,总要再打些机锋,才会托出对他们的要求。至于事情原委,他们已习惯装作不问不知,再私底下打探。 高墙圈起的庭院里沉闷许久,薰风送来一缕缕凉凉的雨丝。 靠近穿堂的一张席桌忽然传出响动,一名文士打扮形容清寒的中年男人站起来,走到空当,向廊上的大人们一一行礼。 「既然侯爷这么说了,朝廷与地方官府的难处我们大家都知道了,那鄙人也将自家的情况实话实说。」他注视着台阶,木木地说:「我家不置庄子,不营铺子,唯有八百亩田地,在此次洪灾中被淹过半。家中三十六口人,尚有粮食十石,存银三百两。除此之外,仅有诗书万卷,或许还值些钱。」 「怪哉。」沈亦德抓住他的话头,问道:「观你座次,当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人家,族里竟无田产以外的产业?」 中年男人再答:「柴米面油,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并其他日常所需种种,乃至红白诸事,皆有柳氏商行经营。我等书香传家,不与商贾相争。」 沈亦德一滞,从喉间发出冷哼不再多言,脸色却更加阴沉。 嬴淳懿注意到这人发冠、胳膊与腰带上皆繫着白麻,眉心微皱,「请问这位老爷贵姓?」 「鄙姓孟。」那人有问必答,且为他释疑:「戴孝是因家祖母于两月前病故,鄙人此时本该守孝坟前。」 在江南路这样商业发达经济富裕的地方,又歷经洪灾折损,他的家底不算殷厚;他有嫡亲长辈于近期过世,他谨守孝行,却被官府以召宴之名惊扰。 「少来这一套!哪家办丧不挂白不请法事?你家偷偷发丧,不尊嫡亲,还有脸怪本官不知?」孙妙年认为他在含沙射影,大怒,进而斥道:「请你们来,是看得起你们,把你们当个人物。制台大人和侯爷给你们几分脸面,称一句『老爷』,不是让你们信口开河造谣官府的。」 「孝白挂于身,不必让大人过眼。一场法事三千两,我家请不起,祖母特意嘱咐不请。」那人叠掌再拜,「鄙人愿捐出家中所有的三百两银子,用于採买赈济粮。然此后只想带着家眷守在祖母坟前,尽最后的孝心。」 「你说三百两就是三百两,你说十石存粮就是十石存粮,你怎么不干脆说你孟家是无名之族?」孙妙年冷笑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家无人做官,无人行商,只靠祖业佃田度日,十里乡下人尽皆知。」那人依旧盯着台阶石缝里的草芽,一语罢,不再多言。 他对得起天地君亲足以,堂上的官员们信与不信,不在他的几句话。 孙妙年还要再呵斥,嬴淳懿掐准时机打断:「罢了,本侯相信孟老爷并无虚言,也请您节哀。」 「多谢侯爷。」那人行礼退下,雨丝尚未润染的衣衫早被汗水湿透。 侯爷再扫视过其余诸人,「有道是千里鹅毛,礼轻意重。诸位不论捐献银两多少,皆是一片心意。」 此话一出,在座其他家主们不由思量起各自该报的身家,以及要表出多少「心意」才算合适。 眼看好些人蠢蠢欲动,要再编排惨相,齐宗源不得不出言进行压制:「千里鹅毛难测人情冷暖,总要见些实际的才好说尽心尽力。本台与钦差使团商议出的结果,是这一回採买赈济粮需要至少四十万两纹银,各地豪商可出二十万,剩下的,诸位掂量掂量。」 他尾音稍长,箇中含义尽在不言中。 「那岂不是要二十万两?」 庭院里才涨的气焰立消,一阵低声交流之后,其中一部分人将目光瞥向忠义侯。 第280页 嬴淳懿嘆道:「此次赈灾救灾一应事宜皆由齐大人总理,本侯只行督办之职。到底是江南的地界,就依齐总督所言。」 齐宗源站在檐下,面沉如水:「灾情紧急,等不得,诸位尽快吧。」 宴席到此散去,众人顶着渐渐凝练的雨丝出了总督府,才有第一声哀嘆。 驶向家宅的车马人群里,一匹马逆流驰来。 「齐大人!侯爷!」江与疏跑进府衙,一路高喊,叫住了还未离开的几人。 嬴淳懿见他气喘吁吁,显然狂奔而来,立即问:「江主事有何发现?」 「原太平大坝所在的太平盪,出现了巨型堰塞湖。」江与疏缓了口气,便马上跟着解释:「就是泥石流带下的山石滚木与原来大坝的残骸堵住了江水的河道,堰中积洪涨速迅勐,距离溢出不到十丈,且堵塞物随时都有被沖开的可能。」 「什么?」在场几人大部分听完仍有些茫然,唯盛环颂悚然变了脸色。 江与疏一着急说话就容易打磕绊,但这回急得他不愿意再出现这种情况,干脆闭着眼扯开嗓子吼道:「一旦被沖开,积蓄的巨量江水会再一次形成洪涝,很有可能直接淹没整个临州,必须尽快泄洪!」 第114章 三十五 江与疏连比带划地解释一番,诸官反应过来,尽皆色变。 齐宗源立即折身踏进大堂,「拿舆图来!」 衙役们搬来长桌,主簿取来舆图,在桌上铺开,长五尺宽四尺的羊皮纸上绘制着整个江南路的辖域地理。 「太平大坝在此。」齐宗源按上舆图西端中部的一点,手指再略略向东斜上一滑,「距离我临州不到三百里,若是太平盪的堰塞湖突发决堤,洪水冲到我临州要多久?」 江与疏立刻在随身的布袋里翻出纸笔,粗粗一算,说:「以二百五十里计算,半个时辰就能抵达临州,再一刻钟,就会淹没整个州城。」 嬴淳懿道:「听江主事所说,堰塞湖随时都有可能决堤,无法预测。那我们应当从现在就开始疏散城内民众,向临州北面的高地转移。再向沿江大小县城发送水报,进行紧急预警。齐大人与孙大人能同时下达应对命令更好。」 然而齐宗源听罢便陷入沉思,对他最后一句话不置可否,他只能示意总督府里的主簿,「先将水报写好,尽快下发。」 然而后者上任这几年,别说写,就连见都没见过一封水报,茫然地踟蹰半晌,问:「这……怎么写?」 「我来。」江与疏赶忙说,要了公文纸就站在桌边提笔书写,却忽听一声暴喝乍响,「等等!」 他下意识地停笔循声看去。 「先别忙发。」齐宗源神色冷峻,边看向众人,边沉声道:「我临州城已经被淹过一次,给方圆百姓造成了极大的损失,若再次被淹没,损失更是无法估量。且临州作为江南路治,经济重镇,我们能不能在洪灾中保住它,对整个江南的救灾赈灾来说意义重大。」 最后将凝重的目光放在了江与疏身上,「江主事,可有什么比较稳妥的分洪、消洪的方法?」 江与疏停下笔,一边回忆自己在这方面的所学,一边迟疑地说:「消洪几乎不可能做到。而分洪,要保住临州,就得在堰塞湖的其他方向开凿出缺口,让洪水流到其他地方。这样的话,那其他灾情可能已经稳定地方就得再遭一次洪灾。」 嬴淳懿心下分析着齐宗源的用意与这件事各种走向的后果,口中道:「天灾不可避,唯转移而已。」 齐制台摇头嘆息:「本台忝为江南路总督,每一村每一镇都是本台身上的血肉,若情况允许,本台自然哪里都不想割下。但天灾当前,不得不做出取捨,东隅桑榆,孰轻孰重,想必诸位心里也明白。」 「既然如此,」江与疏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难过,声音低落了些,但仍然恪尽职守地说:「太平大坝西面是高山,也是江水来处,没得选。」 而后弯下腰仔细地看舆图,图上江水缩成一条线,自太平盪东流数百里,过临州再转折向南,「这一截江水北面地势比南面高,没有支流承接,若是引流到北面,分洪效果难以预料且无法保证临州不受到波及,也不好选。」 他的手指摩挲过山河的缩影,停在太平大坝以南的地方,「但南面这一条澄河与太平盪距离相近,中间有山谷直连,入江口又在临州下游。若是将此处做为分洪口,洪水可以经山谷入澄河再绕回江水,同时避开临州。」 众人的目光依着他的话在舆图上聚集,齐宗源意味深长道:「太平大坝东南乃是淮州地界,淮州是我江南最为繁华的地方。」 「呃,」江与疏觉得制台大人似乎是不太满意,赶忙出声:「下官、下官前面说的这些都是最佳条件下的假设,如果这条线路上有什么重要的不能遭水的地方,或者实际地形与舆图有出入,可能还得斟酌,斟酌一下。」 「淮州在这里。」孙妙年与自己的上峰对视片刻,点了点舆图,「澄河上游,与这片山谷隔了几座山,应当影响不大。」 江与疏忽然明白了他们的倾向,收回手攥着自己的官服,鼓起勇气说:「下官刚刚想到,其实,或许,可以在开分洪口的同时清除太平大堤上的堵塞物,让两边同时泄洪。如果做到真正的分洪,不论那边的压力都会比只泄一边要小得多。」 第281页 孙妙年「嘶」了声,拿正眼打量了他几下,「江主事可对分洪之后的洪峰大小有把握?敢保证分洪之后能对临州无损?」 「……不能。」江拙讷讷摇头,下意识反思自己先前是不是说错了,试图挽回道:「可如果不让堵塞物被清除,江水河道就要从此改变,对以后的漕运或许会有影响。」 临州沿江,有宽阔的天然河湾做码头,人口因此汇聚,城市因此繁盛。若江水改道,地理而成的优势将一去不復还。 然而孙妙年毫不在意,「你不说了早晚会被沖开?就算一时半会儿没有,待积洪退去,再派人去清理就是。」 齐宗源拂袖道:「好了,江主事,地址选定了,想想该怎么开分洪口吧。要多少人,哪些工具,现在就说出来,本台立刻为你调配。」 怎么一下子就到去开分洪口了?江与疏怔怔地说:「这,我没有参与过任何分洪的处理,没有经验……我已经让军卫大哥去找我们康大人,具体怎么做要等他回……」 因都水司人手不足,洪区过大,只能每个人负责一块地方,同僚们领完了其他划区,他就留在了临州。康大人乃是工部都水司郎中,也是此次工部下派江南协助救灾事宜的总理人,去了灾情相对较轻的吴州。 「等他回来都什么时候了?养兵千日,用兵无人,要他何用。」齐宗源怒斥,转脸又缓和了语气,「水事河工就那样,不难,你知晓是个什么情况,照着前人的经验做就是了。」 见江与疏还是犹豫,他又板起脸道:「江主事,现下临州就你一个水部的人,你不把这事担起来,还有谁能担?汛情紧急,不知什么时候这堰塞湖就垮了,为了临州百万民众的性命,你就别犹犹豫豫等你那上司回来啦!」 「我,」江与疏神情慌乱地将自己的纸笔都收到一起,紧紧抱在怀里,一咬牙说:「您等我回去拿两本书来,。」 朝廷派下来的有品秩的一应救灾人员都宿在总督府。 「去,」齐宗源疾声道:「快去。」 「本侯与江主事一起罢。」嬴淳懿道:「情势紧急,总督府与布政司要赶紧照会淮州分洪的各地县,下令让他们尽快组织百姓撤离。但公文送达,再加上撤离时间,起码也得五个时辰。江主事不必太着急,乱了方寸反而对办事不好。」 然后看向沈亦德等人,「我们也跟着回去准备准备,等会儿一起去太平盪。」 「侯爷放心罢,本台明白。」齐宗源招手示意主簿过来,速速起草文书。 嬴淳懿颔首回应,转身请江与疏一道离开。 出了大堂,转进后衙,后者才侷促地说:「多谢侯爷。」 「不必客气。」嬴淳懿微微笑道:「江主事是有真才实学之人,比康郎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我要学的还有好多呢。」江与疏飞快地摇头,然后小声问:「敢问侯爷,不知找到今行没有?」 嬴淳懿略一挑眉,「有人在淮州江阴县发现过他的踪迹,他应当没事,兴许明日就回来了。」 「没事就好。」江与疏按着胸口长出一口气,行至两间客院的分岔路口,做了个拱手礼就赶紧跑了。 剩下一行人转向游廊另一边,沈亦德突然说:「这贺今行结识的人倒是不少。」 「毕竟是同科。」嬴淳懿不多说,到了院子里,示意张文俊与盛环颂自便。 这厢江与疏裹了自己两本记录得密密麻麻的手抄本出来,独自回大堂,一路都闷着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就像今行说的,有些事,做了不一定有糟糕的结果,但不去做就一定会糟糕透顶。 已经入夜,细雨濛濛,无星无月。 总督府似乎是为了节约蜡烛,灯笼稀稀拉拉地挂着。 江与疏一身泥灰,到堂前的院门,守门的衙吏才看清有人过来。他稍稍躬身,便进去了。 先前用于办宴席的桌椅早已撤去,空旷的中庭里再没有其他人。他刚踏上台阶,便听到里面传出孙妙年的声音。 「……就找个人这一天,一路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情况给稳住,结果一回来,姓孟的就给咱们难堪。这还没完,立马又出个堰塞湖悬在头顶。真要这么泄下去,流民一起,淮州的常平仓立刻就得开,可你们也知道不管官仓还是义仓都是空的,到时候拿什么放粮?我真是要急死了。」 「总不能让这洪水再冲到临州来,那咱们才是真完了。」再是齐宗源的声音,「现在就是去死也没用,赶紧想个法子,没粮放那就不放了,圆得过去就行。」 堂里的议论还在继续,江与疏愣在当场,然后下意识地躲到一边。 隔着一道门,冯于骁说:「想要圆过去,要么没人吃赈济粮,要么常平仓有正经理由不放粮。」 那阴恻恻的声音令他十分不舒服,进退犹豫间,就听孙妙年又问:「什么意思?你有法子了?」 「字面意思。要想避免无粮可赈的局面,那粮仓和流民,总得有一样消失。此次泄洪,就是个机会。」 江与疏浑身一震,在六月天里打了个哆嗦,然后猫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轻轻后退。 门吏有些奇怪他这么快就出来,但也没管。 他走出十来步,在茫茫黑夜里迷惘了一瞬,便拔腿飞奔向后衙。 第115章 三十六 「此次泄洪,就是个机会。」 第282页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沈亦德肯定地说道:「这两日齐宗源与孙妙年为应付我们,不遗余力,将临州百姓与卫军指使得如自家奴婢一般。太平盪堰塞湖一出,就是在他们原本的计划上骤然添了个大乱子,一定会将他们原有的部署通通打乱。」 「乱易生变,变易出破绽。」嬴淳懿大马金刀地坐着,双肘各撑一边扶手,十指交叉于眼前,沉思道:「江南路官府治下显然倒行逆施,苛政已久,压迫太过,豪商对他们不满,世族也不服他们。以致于从恬庄到此次集宴,做那些欺上瞒下的把戏,一次比一次捉襟见肘,左支右绌。我有预感,这一次泄洪,会把他们想要掩盖的一切都暴露出来。」 「他们以为瞒这瞒那就能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却不知天理昭彰,他们掩得了作恶的行迹,却盖不住贪婪的嘴脸。」沈亦德的神色一派凛然,接着嘆了口气:「可惜咱们一直没能找到他们违律乱政的证据。昨晚侯爷抓住机会短暂脱离,路上也没能分出人去搜集消息,全因属下之过。这一回,属下绝不会再出纰漏。」 昨晚寻人,只有他随侯爷出去,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他头上,本来是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嬴淳懿对他的纰漏并不在意,让他不必自责,只道:「证据不必全面,掌握最致命的就行。就是不知齐宗源等人,会不会为了保住自身,借着此次泄洪出些昏招。」 沈亦德松了口气,闻言脑子一转,到对方跟前哈腰压着声音说:「若是他们还要藉机作乱,没有事先准备,临时用计,必定错漏百出。咱们隔岸观火,正好一举拿住他们的错处,将他们拉下马来。」 「他们要自保,少不了伤民。咱们既要做黄雀,也得提防着他们,让他们别做得太过。」嬴淳懿站起来,「本侯身为钦差,到底还是来督办救灾的。」 侯爷身材高勐,沈亦德不得不退后两步,再拱手道:「侯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灾情已然危及江南四州百县,再添一笔,又能加重到哪里去?反而是齐宗源孙妙年这些奸官酷吏,对江南百姓来说比天灾更为恐怖。若是能藉此除去他们,就相当于搬掉了压在千万百姓头上的一座大山;百姓们虽然会再苦一些,但从此也算解脱了。这所得远大于所出,对百姓难道不是好事?」 嬴淳懿嘴唇紧闭,神情变幻,似在考量。 沈亦德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况且国库吃紧已久,朝廷度用艰难,齐孙之流还在大肆收刮,简直恬不知耻。他们在地方贪一分,上缴朝廷的就少一分,若我们能将他们绳之以法,就是为朝廷驱除了一窝大蠹虫,说不定还能缓解一些国库的压力。至于其他,只要是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偶尔无法以常规计策行之,必须破格用些非常手段,就不足道也。」 他抬眼看着对方,声音越发地低:「最重要地,这齐宗源可是秦毓章提拔重用的人吶。」 「你说的本侯都明白,但你我身为钦差,就要顾及着肩上担的担子。没到一击必胜或是逼不得已的时候,都见机行事罢。」嬴淳懿恢復到一副淡然的神色,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砚,「下江南已是第三日,不知朝中形势如何。万一齐宗源等人搞出不可收拾的乱子,最后还是得朝廷来擦屁股,到时候赈灾银就不可不拨。我给老师写信通个气,让他早做准备。」 房中烛火战战兢兢燃烧,沈亦德连连点头,「此间一切事项,是该让部堂知晓。至于泄洪的事,侯爷也可问一问部堂的意见。」 侯爷悬腕提笔书写,不发一言,面容匿在前者的影子里,晦暗不明。 才将写完预备晾干,就听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跑步声。 嬴淳懿立刻收好书信,走向门口时,房门已被拍响。 「侯爷!」门一开,江与疏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我刚刚在大堂外听到齐大人与孙大人还有冯大人商议,似乎要借堰塞湖分洪,把淮州的粮仓还是哪一块流民聚集的地方给淹了。」 「什么?」沈亦德先是一惊,继而狐疑道:「这几个猪脑子怎么想的,竟然要淹粮仓?难道,淮州的常平仓是空的?」 「好、好像是。」少年撑着双膝,又惊惧又焦急,没有注意对方怪异的语气,而是喘一口气便挣扎着说一句话;「这样不行的,要是泄洪区没有提前准备,一定会出大事,会死很多人的。流民何其无辜,侯爷,求求您和各位钦使,快去阻止他们吧!」 「竟如此丧心病狂,简直枉为人与。」嬴淳懿眉头紧锁,「他们在哪儿,本侯这就去找他们。」 「对,必须要阻止他们。」江与疏缓了片刻,回忆着说:「应该还在大堂,先前他们说了要等我们一起去太平盪。」 说罢转身就要带两人过去。然而脚步还未跨出,颈侧忽然挨上一股巨力,他的大脑骤然放空,同时眼前一黑。 沈亦德接住他软倒的身体,与嬴淳懿对视一眼,带着一股狠意说:「倒卖常平仓储粮,贪墨粮税,再蓄意戕害淮州数十万百姓,一旦事发,民怨沸腾,他们有十条命都不够填的。侯爷,这是他们要找死啊。」 后者负手于背后,依旧紧锁着眉,看着昏死过去的水司主事思量片刻,说:「他太累了,找个空房间让他歇一歇吧。」 这处客院原本刚好住满,但贺今行与秦幼合一直未归。他一眼扫过去,指了秦幼合先前住的那间屋,「好好安置,别让其他人打扰。」 第283页 「属下明白。」沈亦德将人弄到房间里,出来后给门窗都挂上了一锁。 嬴淳懿吩咐之后,就将目光移向隔壁。待沈亦德做完,他才收回目光,低声说:「把张文俊也叫上。兹事体大,现场缺谁都不行。」 话音刚落,户部郎中便卷着包袱从自个儿屋里出来了,一路苦着脸赔笑,连声说:「下官已经准备好了。」 盛环颂跟着出来,包括雨具、藤甲在内的各式用具一应佩齐。 嬴淳懿没特别与他说话,人到齐,便一路回大堂。 守门吏高声通禀,齐宗源站在堂中等他们进来,左右看看,奇道:「江主事没一起?」 沈亦德摇头说:「江主事刚刚突然晕过去了,许是劳累许久,心力交瘁,怎么也叫不醒,只能让他歇着了。」 「这关键时刻也能晕?」孙妙年面沉如水,骂道:「水司真他娘的一窝废物,从上到下没一个不掉链子的!」 「泄洪等不得。所幸分洪口大致选定,叫上你们这儿河道衙门的人,跟过去勘察监工也是一样的。」嬴淳懿快速说完,又问齐宗源:「齐大人,水报与撤离的命令可发下去了?」 后者沉稳应道:「那是自然,快马加鞭,只求尽早发到。」 「那便出发吧。」 所有人都立即动起来。总督府外,接了命令赶来的一千临州卫整装待发。 无数火把列成长蛇,照亮了沉沉雨夜。 江与疏勐地清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脑仁突突地疼。他敲了一会脑袋,蓦地从床上爬起来,便要冲出门去。 然而房门从外面锁住了,他抓着门把手拽了几下都没能拉动,情急之下想去跳窗,但窗户也被锁住了。 窗是十字棱格,他戳破一块窗纸,透过窗格向外看。院子里没有灯,一个人影也不见。 「喂!有人吗!我是工部都水司主事江与疏!救命!」他重复喊了好几遍,半点回音也无。 难道都已经去太平盪了? 江与疏想到这个可能,急得疯狂撞门,房门却纹丝不动。最后他满头大汗地靠着门滑坐下来,抱着头,欲哭无泪。 却在这时,黑暗里不知哪处响了一下,他豁然抬头,只在地毯上看到模煳的一团。 那一团东西跳过来,竟是一只毛茸茸的松鼠。小东西把怀抱的花生米丢到他脚边,仰头「吱」了一声。 同一时刻,总督府外,两名少年人结伴而来。 「人都去哪儿了?」秦幼合四下张望,门匾两边挂的灯笼底下都没看到任何人。 「如此反常,必定出事了。」贺今行踏上总督府的台阶,一面沉吟道:「能让总督府空无一人,此事必定需要非常多的人手,且不需要术业专攻。而现在的临州,乃至整个江南,如此紧缺人手的事,」他停下脚步,「只可能是抗洪救险。」 秦幼合折身等他,小腿肚却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吓得他立刻抓住同伴的手臂靠过去,「今行!有鬼啊!」 「别怕。」贺今行按住他,回头看了片刻,又拍拍他,「是你的宠物。」 「嗯?」秦幼合定睛一看,还真是他的金花。他立时把那小东西捧起来,哽咽道:「你可吓死小爷了!我好想你呜……这是什么?」 他给贺今行看。小松鼠直立起来,两只前爪腋下缠着一圈东西,他扒拉了一下,竟是张草纸。 后者取下来,纸上以潦草的字迹写着一行排列不齐的字,好在借着昏黄的灯光能够认清字形。 ——太平盪堰塞湖即将向淮州澄河分洪,泄洪区百姓尚不知情,救命。 贺今行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字迹有些眼熟,很快想起来,「这是与疏的字迹。」 当时在晏家小院里□□文章,晏尘水还笑言让江与疏学他那一套练字的方法,与疏是个实在的人,听了建议便下苦功。 「啊?」秦幼合感到震惊,还没想明白江与疏怎么和他的小松鼠扯上关系,就听贺今行问:「你之前把金花放在哪里?」 他不需要反应便能回答:「我的房间啊。」 第116章 三十七 「那与疏可能还在你的房间。他出不来,咱们得立刻去找他。」贺今行将草纸在手心一捏,一瞬间脑子里又闪过许多念头,「不。我们不知泄洪的确切时间,以防万一,应该立刻去通知泄洪区的官府。」 他,各种思绪交杂,「堰塞湖的堵塞口随时有决堤的可能,分洪却由人工开凿出水口,是可以控制时机的。洪涝暴害,没理由不通知泄洪区提前撤离,若是因此出事,主官必要免职下狱以谢罪,齐宗源没必要这么给自己挖坑。但与疏说『救命』,那这个『照会』就很可能传不到泄洪区,这中间是为什么?况且淮州这么大,不可能全境承洪,哪里才是真正的泄洪区?」 「打个时间差呗。」秦幼合对这些见得多了,解释如信手拈来:「不派人太蠢了。但是派下去传信的衙役慢一些出发,或是在路上耽搁一阵,等到事发时才赶到现场。事后就算被问责,也可以说『没来得及』,或者干脆推给底下的人『懈怠误事』。这手段一点也不新鲜,不过看起来很好用。」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我爹说,能让一个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做某件事,那说明他一旦做成就能得到更大的利益,或者不做就会面临更大的风险。」 「既无利可图,那他们要遮掩什么?」贺今行顺着他的话,忽然想到淮州的义仓,要把空仓顶过去,被洪水沖毁确实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可淮州义仓所在的地势很高……」 第284页 「太平盪,澄河,淮州。」他低声念道,同时努力回忆在使船上看过的江南舆图。 太平盪堰塞湖决堤极有可能淹没临州,所以要绕过临州向南泄洪;南面淮州地界距离最近的支流是澄河,而澄河是西南东北流向,入江口在淮东,两地必须经由低谷连通。 他脑海里的丘陵沟壑连成一条线,巨量的江水自太平盪倾泻而出,顺着这条山谷汹涌直下,沖刷过淮州义仓所在的山嵴,最终与泛滥的澄河洪水交汇,潮位也在此达到高峰。 哪怕洪水无法冲垮粮仓,只要短暂的沖刷过,就能令仓内的「粮食」损毁。 就像兜头泼下的一桶水,哪怕无法将人淹没,也能令其一身湿透。而在这桶水流经之处生存的、比人渺小得多的蝼蚁,则将面临灭顶之灾。 「连谷两侧村镇稀少,可澄河下游都是人口富足的地县,有些甚至已经开始灾后的重建。若是不提前通知,」贺今行震撼难当,双手难以自制地颤慄,「就是在杀人。」 他看着秦幼合,疾声道:「你去找与疏,我去淮州。」 后者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继续嘱咐:「如果是有人把他关起来,后面为封住消息,很难说会对他做些什么。他身为朝官不好擅自消失,但你让他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相信任何人,一旦有任何不对,就立刻想办法离开。留得性命,再计前程。」 停顿片刻,「到时候你也跟他一起跑。」 他语速太快,秦幼合睁大了眼,想让他说慢一点,出口却是:「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不好。如果有人为难你们,实在没办法了,你就告诉他们,你爹是秦相爷。」贺今行握了握对方的胳膊,「有你爹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秦幼合怔了一瞬,回过神,人已不在眼前。他立即追出去。 「今行!你小心啊!」 贺今行攀上街墙屋檐,向后摇了摇手。 「放心吧!」 没有代步的坐骑,只能靠轻功赶路。他盯着北边遥远的城郭,如利箭脱弦而去。 很快转向直通城门的长街,他在屋嵴线上奔跑,却听底下街上马蹄声如影随形,便分神看了一眼。 骑手斗笠藤甲,看不清形容,然而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特意抬起头来。 「小贺大人吶,」盛环颂骑着马,向他拱手,笑眯眯地说:「我就知道你淹不死。不过去太平盪的大部队已经出发小半个时辰,你这可赶不上了。」 竟然这么久了?贺今行本欲问他一句「你怎么在这儿」,闻言只顾提气加快速度。 然而不管他跑多快,街上的马都与他保持平行。 「咦,不是去太平盪啊?」夜雨连绵,街上人烟稀少,盛环颂轻轻松松地控着马,还能用十分稀奇的语气说:「我说小贺大人,亏你是个状元,脑子不笨,也不是看不清形势,这是要干什么去?」 少年不搭理他,他发表意见的兴致也丝毫不减,「齐宗源,孙妙年,再加个冯于骁,要捂住他们那一堆烂摊子,就得让太平盪的积洪冲下去,打淮州百姓一个措手无防。而小侯爷和沈大人要拿住他们的把柄,送他们上断头台,也得让这洪水悄无声息地冲下去。」 贺今行再看他一眼,飞跃过一条窄巷,落下时,胸腔里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盛环颂仍是气定神闲,「不论齐宗源之流的阴谋,还是侯爷将计就计的决定,就像那泄出去的洪水,你都拦不住。」 「既拦不住,何苦白费功夫。」 贺今行陡然压低身体,抓住一只嵴兽,剎下脚步。 在电射而来的锋利目光里,盛环颂勒住马,微微一笑:「想通了?」 「盛大人,」少年展平眉峰,撒手如勐禽扑到他背后,「借您马匹一用。」 说罢环过他的身体,抓住缰绳一振。 骏马立即沖了出去。 「嚯!」盛环颂实打实地惊讶了一下,而后在迎面刮来的风雨里嘿嘿笑道:「这身法不错,你小子有点意思啊。」 「得罪了。」贺今行说着松开缰绳,交还给对方控制。 「其实吧,小侯爷的打算也没什么毛病。」盛环颂一面在手上绕了几圈缰绳,一面说:「将欲去之,必固举之。要想轻易地剜除毒瘤,只能让它们彻底腐烂,这其间就不得不捨弃一些。金银财宝,权力势力,乃至人命,都是常事。」 贺今行注意着两边道路,不假思索地驳斥:「钱权尚且不论,这把人命当什么?棋子,工具,还是蓄养着可随意宰杀的牲畜?此时能舍一地的人命,那日后就能舍一州、一路的人命。若真到那个地步,我大宣就该亡了。」 「既为官,自然不能只站在百姓的立场看待事情。小贺大人,你也是钦差副使,也代表着朝廷,有时候啊,就得为朝廷、为陛下多想想。」 「荀子说君舟民水,下官以为,为官者敬天、法地、爱人,知行合一,就是为朝廷和陛下尽忠。」 「你说为民着想,如果我是泄洪区的百姓,经此一遭,不过多受些罪,但长年累月欺压我的贪官污吏却被砍头了,我会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甚至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盛大人,您有一身武艺和见识,绝大多数百姓都没有,您能在洪水来时逃生,绝大多数百姓都不能。您说的这些官场上的斗争,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谁输谁赢,又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以我心比他心,不论顶头的官是谁,我们只想吃饱穿暖,好好活下去而已。」 第285页 前方城墙清晰起来,盛环颂驭马停在城门前,贺今行立即下马。 「多谢大人相送。」他抱拳一礼,转身便走。 「且慢!」盛大人叫住他,赶上来和他一起出城。 他疑惑地看过去。 「别多想,我可不是要和你一起。」后者边走边把身上的藤甲脱下来,「我用不上,给你吧。」 贺今行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来,穿戴时终于问出心底的疑问,「盛大人为何没去太平盪?」 「嗨,我们堂官儿说了,我此行就是个添头,不想把自己玩完,就哪里都不要搅和。」卫军上前搜检,盛环颂亮出腰牌,出了城门洞才继续道:「你说太平盪那湖那么大,那几位又那么狠,我不想法儿给自己摘出来,回去还能全须全尾?」 这话有些奇怪,但贺今行没时间细思。城外不远就是涨洪后的江水,水边有几只无人看管的小船,他解了一只推入水中。 盛环颂从城门处拿了只没点燃的小火把递给他,揣着手说:「知道路吧?小心些,别把自己整没了。」 贺今行颔首,抱拳作别。 小船顺流而下,江水宽阔,两岸只见黑魆魆的轮廓。 他紧紧盯着淮州那一面,丝毫不敢放松。不知船行了多久,河流出现偏转,对岸的山影向里弯出一道圆润的弧度。 那里就是澄河的入江口,他立刻划向岸边。上了岸甩燃火把,面前竟是一片插着稻苗的秧田,颇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贺今行高举火把,向右手边看去,果然是盈盈火光照不到边的田亩。田里已蓄起清浅的水,稻苗在细雨中柔韧地舒展。 澄河入江口处的地县,竟然就是江阴。 他一路往上,找到两天前被洪水冲去的那块田,然后顺着记忆里的路线穿田过埂,爬上山坡。 那间茅草盖的小屋前依旧放着接雨水的木桶。 「莫大人!」贺今行立即上前敲门。 少顷,莫弃争披着薄衣出来还未寒暄,便听他说:「太平盪起了堰塞湖,很快就要从澄河泄洪,沿河城镇都要尽快撤离。」 「什么?这么大的事,布政司怎么没早派人来说!」莫弃争赶紧进去叫醒自己的妻子与老母,边穿衣裳边出门。 贺今行来不及多解释,只道:「赶紧组织百姓撤离要紧。」 两人跑起来,莫弃争立刻意会对方未尽之言,怒道:「太平盪泄洪到澄河,必要从九峰崖入河,九峰崖下来三个县,这些人怎么敢!」 江阴县衙一半衙役住在附近,他挨个砸门,交代几个飞毛腿赶紧去通知邻近的其他几个县,剩下的都去叫醒其他民众。 贺今行不如本地人熟悉山野小路,便留下来帮忙。他手中的火把仿佛成了流动的火种,不断唤醒更多的火光。 很快,这片暂住地的百姓纷纷惊醒。 「这一天又来了两千多别县的流民,和其他流民一样都歇在东头,得赶紧去通知他们才行。」莫弃争让包县丞带着百姓们往山上撤离,自己与贺今行一起向东奔去。 火把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然而远处的河流、田野与矮山却逐渐清晰起来。 天际泛白,黎明将至。 脚下大地却忽然震颤起来,贺今行下意识回头,只听天崩地裂的一响。 他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来得及脱下藤甲套到身边的莫弃争身上。 铺天盖地的浑浊巨浪崩倒山河,在绝对的死寂中,湮没了晨曦。 第117章 三十八 第一缕晨曦穿破窗棂,照在四仰八叉躺在凉蓆上的少年脸上。他勐地睁开眼睛,只一个唿吸,便挺身而起,一把拿走挂在一根衣桁上的官衣和招文袋,破门而出。 「啊啊啊老晏你又不叫我!」他老爹早就人去屋空,听不到自家儿子的控诉,做儿子的只得憋着气一路狂奔去自家供职的官衙。 夏日天长,太阳未出,正是凉爽的时候,街边的早食摊热闹无比。他路过顺手拍下六文钱,提了一袋大包子,边跑边拎到眼前看,才发现袋里只有俩包子。 怎么又涨价啦!昨日还三个呢! 才领折俸不久的新任芝麻官儿肉痛无比,用招文袋遮掩着油纸袋跑进衙门。 「哎!」门房大喊:「小晏大人!有你的信!」 晏尘水倒着退回来,抓过信封,留下一句谢,便踩着悠悠响起的钟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了自己的位置。 再向上一瞄,堂官不在。 他想起今日是大朝会,沉沉地唿出一口气;拆开信封,捏着信纸只扫了两行,就皱起眉来。待到午间休息,便告了个短假,出去直奔翰林院,找裴明悯。 翰林院在礼部官衙背后,与刑部的距离不算远。晏尘水赶到时,裴家郎恰好跨出大门。 两人迎面遇上,前者直接问:「你收到今行的信没?」 「正要来找你说此事。」裴明悯抬手示意对方到一边无人处说话,然后拿出一枚信封。 晏尘水抖了抖自己手里攥着的信纸,「信里说的是江南洪灾一事?」 他轻轻颔首,嘆道:「他说江南路太难,千里原野化巨泽,码头少船只,流民有飢色,官府无赈银,民仓无余粮。又逢国库亏空,朝廷入不敷出,难以即时支持。江南官府已在积极救灾,同时从各方筹募钱款採买赈灾粮,但江南当地不管豪商还是世族,本就遭灾受损,也拿不出太多。而每日赈济所需消耗巨大,又一日都缺不得,该怎么办?」 第286页 「是啊,怎么办?」晏尘水跟着嘆了口气,一贯无忧无虑的他也现出了忧愁的神色,「我本以为五城兵马司连案就足够令人心惊,可面临如此天灾,才知『无能为力』四字远没有尽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许久。 裴明悯忽道:「我们得做点什么。」 晏尘水说:「虽人不能至,但可以捐款、捐物;虽一人之力微薄,但杯水车薪总好过于无。」 「对。若能让更多的人一起捐款捐物,点点滴滴聚沙成塔,就算无法彻底解决灾情,也一定可以缓解一二。」裴明悯边说边思考,「我们可以去游说更多的人对江南路进行捐助。」 「朝廷已让京中各处衙门捐献,其他地方官府或多或少应当也会量着力表个心意。」晏尘水接着说道:「我们不必去和长官建言了,得换个方向。」 「除去官府,各地有钱有势的世族、乡绅、富户,乃至家底殷实的百姓,都可以请他们相助。不过捐赠一事绝非哪一人哪一家的责任,绝不能强迫,要各凭自愿。」 「但你我身在宣京,各有职使不能擅离,该如何前往?若请官府主持,一是容易变味儿,自愿之事易变成强制缴纳,二是有的地方官府如果趁此勒索敲诈,或是隐瞒贪墨赠款,又该何解?」 「所以最好不要让官府沾边,民间有人带头主持,且是德高望重的人最好。」 「可我大宣富有四海,天下国土万万顷,你我本家还好,其他地方人生地不熟,不提游说,首先该怎么联繫上他们?」 两人再一次沉默下来,却是各有所思。 良久,裴明悯眼睛一亮,合掌道:「国子监!」 他跟着飞快地解释:「国子监的生员们来自五湖四海,天下九路涉及大半,江南路本家的应当也有一些。且能读到国子监的,大多出身名门世族或是富贵人家,是家里受重视的晚辈。我们先游说这些监生,再请他们游说本家,这些家族再发挥自身的影响力,或许就可以带动当地其他人。」 「是个办法!」晏尘水听完,觉得可行,便接着分析:「若能成功,每地可以由牵头的家族汇总捐赠款项,再直接与江南路对接转运赠款,不经官府,便不费国帑。不过这中间还有许多问题,最重要地就是怎么避免贪腐。大家肯捐献的都有一份情谊在,要让这些钱物真正用到救灾上面,不能让大家的真心白费。」 他沉吟片刻,再道:「捐款可以记名记数,各地汇总时出一份详细的帐册并进行公布,这一步让捐了款的人来监督;交到江南路之后,再请接收的一方清点出帐,两相对照,就能知道是否有缺漏。」 裴明悯微微一笑:「这就有点像是做买卖了。」 「商人用这方法不缺斤短两,咱们学过来不缺银少铜,就是好的。」晏尘水也笑道,笑了片刻又摇头:「其实仿照三司办案的章程,再有人到各地暗中监察核对最好,不过这个太麻烦,很难施行。」 「用我爷爷的话说,将有限的条件结合天时地利发挥到极致就已是非常地难,不必再苛求超出限制的事。」裴明悯宽慰他,估摸着时间,又道:「你我回去之后,拟个书面的章程出来,我再请我的父亲看看,你也可以请晏大人帮帮忙,确定没有大的纰漏就开始行动。」 「你说得对,我们当务之急是尽力发动更多的人向江南捐赠。至于赠款到达江南之后的使用,必然脱不开江南官府……今行在江南,咱们给他回信说明,请他想办法把关。」 「好,我手上事情不多,下午便写信寄过去。」 两人在烈日下站了许久,都晒出了汗,约定晚上再见,便各自回衙门。 裴明悯踏进翰林院,望了一眼飞檐上端着的耀目的骄阳,想到贺今行的信中说江南一直在下雨,心中却冰凉一片。 要是这太阳能分一些到江南就好了。 「今儿这可难得啊!」 三千里外的江南路,太平盪,两个多时辰前。孙妙年手搭凉棚望着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的红日,如是说道。 「这分洪口一开,积洪泻出,临州就解围了,跟着雨也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制台大人,这是吉兆啊。」他看向齐宗源,拱手作礼。 周遭一应属官纷纷跟着作礼恭贺。 齐宗源却向着北方遥遥一拜,似感慨又真诚无比:「托陛下的洪福。」 他们站在环绕太平盪堰塞湖的一片山崖之上,皆身着藤甲,来时携带的斗笠被取下放置一边。 这座山和邻近山峰之间的鞍部先被人工松动,再被□□一炸,崩开了十来丈深的缺口。群山怀抱里蓄了一天一夜的江水立时汹涌而下,形成了极其壮观的土黄色瀑布。 山洪咆哮如雷,两片山嵴上错落肃立着千百临州卫,数十柄卫军大旗猎猎飞扬。 嬴淳懿负手立在崖边,注视奔流向海的江水,久久不言。 他身着赭色宽袍,若非有随风飘动的袍发,就全如一尊石像一般。 「侯爷,洪泛已久,雨霁日出,是大吉。」沈亦德走上前,在他身边说。 这尊石像依旧盯着瀑布,半晌,才嘆道:「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确是大吉。」 说话间,太阳毫不计较地洒下光辉,在迸溅的透明水花上酝出一道七彩的虹光。 「侯爷能这么想就好。」沈亦德继续道:「这里泄洪也有小半个时辰,咱们该去泄洪区看看了。」 第287页 「不急。」嬴淳懿向后扫了一眼。除去对方,只有张文俊瑟缩在最后,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卷,若非特别注意,简直毫无存在感。他微微皱眉,「盛环颂呢?」 「来的路上,盛大人说他闹肚子了还是怎么地,总之不大舒服,来不了,半道又回去了。」 「怎么没告诉我?」 「这,部堂交代过,不必管盛环颂。他若不愿与咱们同行,就随他去。」沈亦德回道:「兵部一贯如此,两边不沾,下官不好同盛大人交恶,就没多制止。」 这个时候倒不称「属下」了。 嬴淳懿哼笑一声,目光落在这人身上,淡淡道:「老师还有什么交代,沈大人不妨一次性说完。」 只一眼,沈亦德便下意识地垂头错开视线,拱手道:「就这么多,都是些不大的琐事。其他但听侯爷吩咐。」 嬴淳懿敛了笑,「罢了,兵部出来的人,都跟崔连壁一个德性。」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齐宗源一边的人,「齐大人,这里应当无大碍了,你我就顺流下去看看吧。」 「是该去淮州看看。」齐宗源颔首,「不过这里下去到澄河要翻过九座山峰,山路不好走,咱们还是绕道坐船过去吧。」 沈亦德皱眉:「坐船绕道,怎么能察看泄洪区的情状?」 况且淮州的义仓就在这片山间,不去怎么能开仓?他看向忠义侯,试图让对方进行反驳。 后者却向众人伸臂做请,「无碍,怎么快怎么走吧。」 此话一出,立时轮到齐孙冯三人狐疑不已。然而已做下决定,就不好再改口。 一行人下了山,乘大船从太平盪直发向淮东。 风正,帆鼓,船上每一个人都胜券在握。 第118章 三十九 江南路风雨交加一个多月,盛夏的太阳终于姗姗来迟。 阳光炽热滚烫,令山川河流、草木风露与所有生灵一同感受到久违的欢欣。 船队经过临州,从太平盪到这一截的水位已经降了许多。太平盪蓄起堰塞湖之后,江水改流,没有足够的水源,原本的河道最终只能枯竭。 孙妙年看着不大妙,与齐宗源商议过后,立刻命人带队回返。待积洪泄得差不多了,就把原太平大坝所在位置的堵塞物给清理出来,令江水归流。 再往南行,平静的水面渐渐起了波动,水浪越来越急。 船工说不好再过去了,几条大船便纷纷停下。 嬴淳懿站在甲板尖端向前方望去。 原本的江面豁然变宽,作漏斗形状,狂涛骇浪逆着水流涌来,与泥土同色,仿佛是大地在挣扎咆哮。 河道衙门的主事说此等情景乃是因再前方的澄河入江口相对狭窄,难以容纳堰塞湖在段时间内倾倒的巨量洪水,而引起的倒灌。 然后小声地犹豫着说此次泄洪量可能太大了些。 一众官员都看向他,冯于骁剜他一眼,他便低头不说话了。待众官转移了注意力,总督府的主簿把他叫进了舱里。 「过不去就靠岸吧。」嬴淳懿注意到有人消失,皱眉道:「术业有专攻,别委屈了有才之人。」 「侯爷真如陛下一般仁善吶。」齐宗源微微一笑,下令让船队靠岸。 然而洪水蔓延极快,两岸水位拉得太高,大船吃水深,不敢轻易在此停靠,只能倒转一截,在潮平浪静的地方下了锚。 一行人连带五百卫军,也只能从山野间长途跋涉前往泄洪区。这么一折腾耽搁,能望见九峰连谷时,已过未正。 队伍疲惫,制台大人便让大家在山腰处稍作休整。 主簿拿着帕子给齐宗源擦汗,又有衙役摘了宽大的叶子做成扇子给诸位长官扇风。 一名衙役躬着腰走到嬴淳懿身后,他却制止了对方摇扇的动作,独自顶着烈日走到一块凸出的巨岩上。 隔了些距离的山谷间泥浆翻滚而下,裹挟着许多的山石树木,偶有一两片房屋边角,整体速度已趋平缓。 沈亦德跟上来,被晒得眯着眼,趁递斗笠时低声说:「再过两座山,应当就是淮州的义仓所在。咱们直接去那边,让他们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开仓。」 「不。」青年却断然驳回,沉吟片刻,再道:「直接去澄河沿岸,九峰崖和入江口哪边近就先去哪边。」 「为什么?」沈亦德有些急躁地说:「侯爷,只要咱们亲眼看到空仓,就是铁打的证据。一道摺子参上去,只欺君一项,就够他齐宗源吃不了兜着走。」 「我知道淮州的常平仓是空仓,何需去看?就算看了又能如何?」嬴淳懿想到去岁陆潜辛一案,那黄纸上的「临近年关,不宜见血」八个字,心下一番推测,沉声道:「就算把空仓桶到檯面上,也多的是理由推脱。只『梅雨天气,粮食堆积易霉烂,不如提早分卖』一句,再补上卖粮所得钱款,秦毓章就能在陛下面前圆个大半。」 「一座粮仓,有粮无粮,重不重要,看的是有多少人要吃这座粮仓,靠这座粮仓活命。」他本不喜欢说这么多。 在宣京时,不论是他的老师还是贺今行,甚至以粗放着称的桓云阶,实则都是问弦歌知雅意的人,哪怕顾莲子偶尔追问不休,也是故意为之,进退有度。 但现下身边就这么一个助力,他不想对方又自作主张横生枝节,只得解释一番,面上跟着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第288页 沈亦德皱着眉细细思量,忽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属下思虑不周。」而后观侯爷面色不虞,心下一惊,忙拱手道:「侯爷勿怪。」 嬴淳懿达到目的,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在对方告退之后,收敛神色,望着山谷,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另一边的大树下,齐宗源歇够了凉,挥退一众伺候的衙役,问孙妙年:「昨日派下去报送照会的那几个都交待清楚了?」 后者胸有成竹地点头,「制台放心,让他们说什么,他们绝不敢差一个字儿。」 冯于骁跟着道:「这几人的家眷亲属都在我按察司里,不怕他们乱张口。」 齐宗源「嗯」了声,颔首道:「有备无患吶。」 他说罢,看了一眼不远处巨岩上的人影,琢磨着说:「为免忠义侯拿淮州的义仓做筏子,待会儿直接去入江口。人叫过来后,冯大人看着些,要是谁想反水,就先一步让他开不了口。」 「齐大人放心,出不了错。」冯于骁惯常地从牙缝里泄出声音,语调在炎炎夏日里阴寒无比。 很快,队伍再次启程,江南官府与钦差使团十分默契,没有争议地将目的地直指澄河入江口。 又行进个把时辰,终于赶到。 「入江口的地县是江阴县来着?」齐宗源拄着半路赶制的木杖,眼瞅着只几步路便能翻过山岭,一咬牙快步上前。 「制台记性挺好。」他身边同样气喘不已的孙妙年接道:「县令姓莫,平素不起眼,但这一回洪灾,倒是吸纳了不少流民。」 「能吸纳流民,想必县城在粮储方面底蕴深厚,初二遇灾后又将灾情控制得很好。」在前面的嬴淳懿慢了一步,不动声色地等他们赶上来与自己同行,「听诸位大人说来,这莫县令倒是有真才实干的。」 孙妙年道:「侯爷不知,这姓莫的在咱们江南这儿有点名气,人称『铁板县令』。其实就一块儿砖,撒起泼来浑得很,让人没法提拔。」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一排五人终于站上山岭。风日晴好,天清气朗,岭下山河大地一览无余。 清晨泄下的洪水已经褪去,除却一小撮山包,目光尽处,皆是一片泥泞。 没有人迹,不见城池。 亿万石江水携带泥沙灌注成的洪流,裹引山势叠积力量,摧枯拉朽,抹平了所到之处的一切。 「这是怎么回事?」沈亦德已蓄满情绪,立即暴怒道:「齐大人,您不是早就下令让此地民众的撤离么?」 齐宗源亦是一惊,失声道:「怎会如此?」 他与左右面面相觑,再道:「本台昨日确是在我等议定分洪口之后,就派出了衙门里最好的人手前来报信,按正常情况,消息早该在子夜就送到了各县衙门。而咱们过了卯时才泄洪,预留的时间足够撤离啊。」 孙妙年回头斥问下属:「前去送信的那几个可回来了?」 下属飞快地摇头:「还、还没!」 「那这中间多半是出了什么事。」齐宗源抬手盖住双眼,仰天长嘆,「都是本台的过错。虽人手紧张,但如此大事,合该多派一轮人手确保命令下发无误。现今,本台还有什么脸面再做这一路总督,领受陛下皇恩。」 「这怎能怪到制台大人头上?」孙妙年也无可奈何地嘆道:「总督府的人向来能干得力,出了这等差错,或许是因他们遇到了无可抗衡的天灾也说不定。人算不如天算,大人莫要过多伤怀,江南还得靠您撑着呢。」 「若是意外就能说过去,那要诸位官员何用,要大宣律何用?」沈亦德冷笑:「如此大的堰塞湖泄洪,不提前照会泄洪区百姓撤离,与谋杀何异?只江阴一县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余沿河地县,那景状只想想就令人髮指!」 他打量过孙冯二人,「办差不力,渎职误民,我看不止齐大人,在列诸位都是嫌自己屁股底下这个位子坐得太久了!」 「依照朝廷的命令,救灾事宜由江南官府主办,钦差使团协理,不论高低,你我共担责任。沈大人说话之前,想想清楚。」冯于骁盯着他,语含威胁。 沈亦德还要再回驳,嬴淳懿开口:「够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救民。」 两边咽下仇气,息了声音,侯爷回身喝道:「临州卫何在?立刻下岭搜救存活百姓!」 「侯爷说得对。」齐宗源用衣摆按了按眼角,也回头高声喊道:「还不快都下去搜救!」 不论临州卫军,还是跟着来的一应衙役,纷纷得令。很快两班人冲下山岭,很快混在一起,像抢食的家禽一般唿啦啦地跑向江阴县。 日头偏西,此时距离泄洪已过去五个多时辰。 红云镶在天边,霞光满地。 「县尊,县尊!」 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围着他们从泥浆里剷出来的县令,争先恐后地用各自的土方法救上一救。 不知谁的方法起了效,莫弃争喷出几口泥水,悠悠转醒。 「县尊,您醒啦!」大家都很高兴,扶他半坐起来,给他擦去脸上的泥水,拍去身上的泥灰。折腾了一会儿,成功将县令大人变得和他们一样。 莫弃争耷拉着眼皮,积累了一点力气,环视一圈,然后费力地抬起手指,指向前方。 「……还有。」 呛过泥沙的嗓子吐一个字就刺痛一下,然而他依旧忍着要把话说完。 第289页 「小贺大人。」 第119章 四十 围成一圈的百姓立刻分出一半的人散开去搜寻小贺大人。 莫弃争缓了一会儿,拽住旁边的一个汉子,打着晃儿地站起来。 「其他人呢?」 「包县丞带着剩下的后生们在沿江找,」留下来照看县令的多是老弱,皆深深地嘆息,「就是不知道能找到多少人。」 莫弃争望向四周,山野田地几乎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绚丽的霞光令他眯起双眼,两边眼角一同叠起三道沧桑的纹路。 「那咱们也去找。」有人递来一根树枝,他拿过来拄上,「找到一个是一个。」 不论是谁,早一时获救,就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众人立即响应,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淌过泥泞,一面用肉眼和树枝寻拨,一面高声唿喊。 「有人吗!」 「小贺大人!」 「我们来救你们啦!」 「听见的话给点回应啊!」 …… 一行人走到澄河边,再沿河下行。一路上不时发现一两片衣角,却多是残缺的布料;偶尔挖出个人来,尽已全身冰凉,早没了生息。 落日渐渐沉入地平线,众人唿喊的声音渐渐衰弱,都喊哑了嗓子,精疲力竭。 莫弃争爬到一块石头上,心急如焚,环望着撕声大喊:「有人吗——」 几尺外河流平滑如镜,映着暗金色的天光,无法给予回应。他不信,一把扔了树枝,如困兽嘶鸣般拼命地喊。 就在这时,远处河面上逆着流水漂来一根木头。他定睛一看,抱着木头的那只手臂上穿的竟是他的旧衣,上面有他妻子专门缝的补丁。 「小贺大人!」他冲下去,待木头飘过来,才发现后面还有一个已经昏迷的人,便赶紧和其他百姓一起把两个人拖上来。 「溺水了,赶紧救。」贺今行指着另一个人说完,才仰面倒在石滩上。 一点残阳如血,落在他略略涣散的瞳孔里,就像一小簇即将熄灭的微弱火苗。 莫弃争赶忙将他的头抱起来,众人分成两股,同时齐心协力对两人施救。 好一会儿,贺今行才稍稍好转,而另一人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 「县尊,这人情况严重,要找大夫才行!」 「可这会儿哪里去找大夫?」莫弃争眉头紧锁,飞快地思考解决办法。 却听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响起,众人纷纷回头望去,只见十几个身着藤甲、带轻盔的军士跑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喝道:「你们可是江阴县的灾民?」 众人不明所以地点头,莫弃争问:「尔等可是州府派下来救灾的?」 「当然,你爷爷我乃临州卫旗下一总旗也。」那军士咧嘴一笑,伸着指头点数:「二、四……不错,你们十一个人就都是咱们弟兄救出来的,记住咯!」 还张着嘴巴的莫弃争勐地一顿,想让他们将仍在昏迷的那人送去找大夫救治的话瞬间噎在了喉咙口。 「等等!」那总旗身旁一个小兵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般夸张地大叫:「这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溺水已久,性命垂危,急需救治。」莫弃争闭了闭眼,耐着性子请求道:「还请诸位军爷赶紧将他送去救治。」 「那不就是要死了?」小兵用一种十分惋惜的语气说,然后问总旗:「大人,多了个死人,这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死的没法报上去,就先丢到一边,让后面来的收拾。平白少了个人头,晦气。」后者啐了一口,然后对着包围里的百姓挥了挥手,「还能活过今晚的就跟咱们走。」 十个人头足够交差,说不定还能领个赏。总旗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地调了头,就要收队。 谁知他走了两步,后面却没人跟上。他叉着腰回头,狞笑道:「你几个对我有意见是吧?」 周遭军卫跟着目露凶光,将手中长矛往前一送,吓得八九个老弱百姓都往里一缩,挤在莫弃争身边。 「岂有此理!」莫县令忍无可忍,高声怒斥:「尔等既身为卫军,奉命前来搜救受灾百姓,就该忠于职守,救民安难,可行动中竟如此敷衍塞责,唿喝驱使,不把百姓性命放在眼里,你们也配做卫军,担这个『卫国卫民』的『卫』字?还不放下你们手中的长矛!」 周遭军卫纷纷为之一震,不约而同地松了手,将长矛后撤一臂距离。 「怂什么?」总旗瞪了左右一回,「你是哪头蒜,还管教起咱们临州卫的兵来了。我告诉你,你爷爷们能救你就不错了,好好配合,少吃点苦头!」 又示意手下:「还愣着干什么,快将这些流民抓起来!」 众人赶忙摆手出声:「我们不是流民啊,我们家就在这里!」 「谁敢?」莫弃争铁青着一张脸,跨前一步,反逼得对方后退一步。 「尔区区总旗,真是好大的威风。」他反过来诘问:「本官乃江阴县令莫弃争。你又是临州卫哪一所哪一支,长官又是哪位?本县倒要看看,哪一支卫军教辖下士兵将长矛对准自家百姓的?还有脸向本县说嘴,真是恬不知耻!」 「就你?也是个县令?」总旗嗤笑一声,然而看其他百姓的反应不似作假,他僵了一僵,狐疑道:「你当真是江阴县令?」 莫弃争掏出挂在胸前贴身携带的令牌,冷声道:「带本县去见你们长官就是!」 第290页 总旗盯着他转了一转眼珠,扯过身边小兵转身嘀咕一阵,回头就横脸变作笑脸,凑上来抱拳赔礼:「莫大人别见怪,咱们并不是想耍威风,实乃遇上了好几波刁蛮任性的灾民,各种要求强人所难,就干脆一来就装作一副兇悍样,好让你们能配合一些。」 他见莫县令不为所动,再捏着鼻子道:「您刚刚说有人受了重伤是吧?咱们这就送他去找大夫医治。」然后亲自把那个昏迷的人抬抱起来,准备熘之大吉。 「且慢。」莫弃争叫住准备熘之大吉的卫军。有人命危在旦夕,他不得不缓和脸色,说:「既是如此,那咱们就一起吧。」 总旗假笑道:「莫大人有所不知,伤患营设在山里面,与流民营不在一个地方,除了伤患谁都不能进去。这是沿用李太医定的规矩,说是能防疫病,可不是我们胡诌的。」 淮州境内几条大河,水系交错纵横,在六月初二的洪灾里就受灾严重,死伤无数。 从宫里来的李太医因而在此坐镇。 莫弃争再度冷下脸,「本县不能放心将伤患独自一人交到你们手里。若是不能亲眼看到你们将人送到大夫那里,本县不如直接去见你们长官。」 「可人太多了是真的不行。」总旗现出纠结的神色,「这样,您派一个人跟着,行不行?」 莫弃争便知晓他前面所说是真,皱眉思虑片刻,「小贺大人可知这人是谁?」 贺今行张了张嘴,声音虚弱而模煳。莫弃争凑到他面前,才听见说:「洪水里碰上的。」 竟完全不相识。 少年明白他的意思是看自己能不能随那人一起,靠着身边大爷的搀扶与拄着的木棍勉力站住,用力提高了一点音量,「我去。」 莫弃争一怔,看着他苍白的面颊与干裂的嘴唇,忽地眼睛一酸。而后坚决地对那总旗说:「先一同回去,本县要看着你们把人送进去,大不了到营门口不进去就是。」 后者无法,只得如芒在背地领着他们前往安置伤患的营地。 百姓们奔忙跋涉已久,再度赶路却无人言说辛苦,尽皆沉浸在悲伤之中,早已忘记时间。 月亮已经挂在东天,照亮了山路和旷野里才将搭设好的四五座营帐。 营地里却十步一座火架,架着熊熊燃烧的火盆,将营帐里里外外都照得彻夜通明。 最中心的营帐里,嬴淳懿看着派出去搜救灾民的临州卫与总督府衙役们送回的奏报,不由真切地感到头痛。 杂乱无章,毫无重点,满篇报喜不报忧,净在邀功请赏。这还是书吏汇总过的结果。 他捏了捏眉心,将文书递给齐宗源,少顷又问:「淮州知州与淮州卫何在?淮州治下发生如此大事,州府竟毫无所觉么。」 后者看了片刻就觉得伤眼睛,也对手下这班卫军无能为力。但卫军直属兵部,并不归他管辖,他倒乐意得见这帮混子拖后腿。于是放下文书,回道:「淮州就在九峰谷背后,泄洪这么大的声音,就是头猪,也该被惊醒了。这么久了,还没有摺子上来,真是……去叫淮州知州来见我!」 候在一旁的主簿立即领命出去,见制台大人面色不对,便顺带叫走了其他属吏。 营帐里眨眼间便空旷下来。 嬴淳懿这才开始延续下午未能结束的话题:「还没有找到昨日前往泄洪区报信的衙役么,六个人,难道都不见了?」 「这六人昨夜一同从总督府出发,乘一条船前往淮州,但江上雨大浪急,耽误了时间,没能及时将命令送达。六个人都很害怕事后问罪,所以一起逃了。」接话的却是冯于骁,这位按察使平静地说:「不过,我的人已经将他们抓了回来。」 他抬手拍了拍,便有着按察司制服的人押着几个人进来。 第120章 四十一 营帐中,一排六个人跪在地上,皆被五花大绑,一身衣裳连着绳索都脏污不堪。 他们全部低着头,沉默不语。 嬴淳懿一一看过去,提高声音道:「都抬起头来。」 话音落下,却无一人动作。冯于骁斥道:「侯爷叫你们抬头回话,都愣着干什么?」 这几人犹豫了一会儿,先后抬起头来,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惊惧与懊悔。 「侯爷与制台大人想问什么尽管问。」冯于骁看向上首两人,「虽说下官已经让下属审问过,但事关重大,还是亲自审问一回的好。」 齐宗源摆摆手,「你按察司审问过,就是总督府审问过,本台自然不必再问。」 嬴淳懿与前者的视线在空中交错而过,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到底下嫌犯身上,从头挨个注视回去。这一张张面容皆普通无比,看面相约摸都是在三四十左右,正是上有老下有小、支撑着全家生活的年纪。 最是容易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他看了好一会儿,心知此刻不管问什么都无济于事,干脆阖眼道:「罢了,现下没时间细问,既然冯大人审过,那本侯也没必要费这个功夫。先将他们带回临州收押监候,将供词写成供状,让他们签字画押。待本侯上报朝廷,请陛下与两位相爷定夺之后,再行处置。」 「侯爷说得是。」冯于骁一挥手,按察司的衙役们便将嫌犯押起来,准备带走。 「且慢。」沈亦德叫住众衙役,眼睛却盯着他们的长官,「还请冯大人将这几个嫌犯严加看管,谨防他们出现畏罪自杀或是越狱潜逃的情况。毕竟是人为导致三个县上百万民众二次遇洪的罪魁祸首,朝廷绝不会轻饶,受灾百姓的愤怒也绝不可能轻易平息。」 第291页 「沈大人放心。」冯于骁微微颔首,以近乎温和的态度说:「我江南按察司的牢狱,就是神仙进了也插翅难飞。」 这批衙役与嫌犯下去,营帐里再次空旷下来。 「还是先着手处理这回灾情罢。」嬴淳懿按着长案坐下来,神情疲惫地说:「齐大人,在座诸位大人,搜救遇灾百姓、收纳安置流民与救治伤患都不是问题,但人救回来安顿好了,就得吃饭。明早的赈济,该怎么办?」 沈亦德接过他的话说:「依下官所见,灾害发生在淮州境内,不如直接把淮州的义仓开了……」 「不行!」话未说完,孙妙年立刻反驳:「朝廷先前发下来的命令明明白白地写着,先开吴、俨二州的常平仓,待这两州的义仓与官仓皆消耗尽了再开临、淮的。今日距离初二不过八天,俨州的粮还能再用几天,自然是等俨州的粮食运过来再行赈济。」 「这是谁的命令?」嬴淳懿忽然问。 「秦相爷批的条。」沈亦德回了侯爷的话,再与孙妙年相争:「淮州的义仓就在九峰山里,现下都夜半三更了,从其他地方调粮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你要让这么多的百姓都饿着肚子等?昨日清晨泄洪,到早上可就整整一天一夜了。孙大人,你等得住,这诸多受灾的百姓可不一定等得住。若是闹起来,谁来担这个责任?你?」 谁敢闹?孙妙年差点脱口而出,幸而及时收住,但一时又找不到其他说辞,只得双手叉着腰在原地气闷无比。 齐宗源皱着眉示意他坐下,慢慢地说道:「沈大人有所不知,柳氏昨日才从俨州运粮到淮州,现在从淮州调粮过来,时间是够的。朝廷下达如此命令,自然有朝廷的考量,咱们能不违背还是不违背的好。」 沈亦德不满,似要再度驳斥,嬴淳懿快他一步开口:「只要不耽误事,从哪里调都不是问题。」 齐宗源点点头,表示这个话题告一段落,然后扬声问守在帐外的下属,「淮州的怎么还没来?」 主簿回答说再去看看,不多时,便领着一名紫袍官员进来。 淮州知州终于领着两千淮州卫赶到。 他刚进营帐就被孙妙年噼头盖脸地痛骂一顿,但他显然在路上就已经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大事,哈着腰一副孙子模样听训;过程中毫不还嘴不说,还不时点头,说上一句「大人说得对」「都是下官的错」。 待孙妙年骂得差不多了,齐宗源才出面示意前者停下来,然后拍了拍淮州知州的肩膀,沉着声音好似用心良苦地说:「郑大人吶,长点儿心罢。你淮州地界出了这么大的事,事发没有及时反应就不提了,现在赶紧带着州卫去搜救百姓罢。」 「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郑知州涨着脸连连称是,似愧疚难当,即刻拱手躬腰告退。 然而在这人转身的瞬间,上首斜对面的嬴淳懿却捕捉到那张上一刻还恭顺无比的脸上一闪而逝的恼恨。 此间事暂歇,诸官不眠不休熬了两天一夜,都倦怠至极,便一致决定回去休憩。 临时营地简陋,江南路官员与钦差使团分别宿在两个帐篷。嬴淳懿回到自己的地盘,下属挂了灯,再回头已看不出他面上有哪怕一丝疲倦,神采与昨日晨间相比不减分毫。 他年少时为了驯鹰,曾五六日不合眼。 「着人暗中看住那几个嫌犯,将他们的家室背景,尤其是至亲去向,都调查清楚。」他吩咐沈亦德,说罢多加了一句:「只调查,别做多余的事。」 「侯爷放心。」沈亦德汗颜答道,又忍不住问:「侯爷也觉得这些人是受冯于骁胁迫?」 「纸包不住火,早晚要焚烧于光下。且先由他们折腾。」嬴淳懿颔首,不再多言。 三人各自歇下,帐外盆架火光渐弱。 望舒赶月西驰,载着黎明的金车一点一点爬上地平线。 九峰崖下的山中谷地里,两座巨大的营帐里外人满为患。这是昨晚草草拉起的收纳洪灾伤患的营地。 贺今行于其中一座营帐里待了半宿,在从头铺到尾的草蓆上占了半臂宽的位置,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梦里满是哀鸣与哭泣,大大小小的声音沉沉叠叠摧他心神,他醒过来,才知梦里就是现实。 他怔了片刻,自认为已恢復许多,便从草蓆上爬起来;空出的间隙立即被左右两边放松下来的胳膊怼满,而俩胳膊的主人尚在沉睡。这是躺也躺不回去了,他索性抬脚跨过满地横斜的肢体,到对面的营帐去。 昨晚赶到这里后,他在洪水里救上来的那个人立即被大夫指挥抬到了另一座帐里,没能如莫弃争所愿和他互相照应。而后者还得赶回江阴,只得拜託医者们照顾。 路上有人躺在席上睁着眼问他去哪儿,他说去看看对面的朋友。 「没跟你一起抬到这儿?」那人坐起来两眼放光地问,见他点头,立刻幸灾乐祸地说:「那完了,那边都是治不好的,你赶紧去收尸吧,晚了就被烧掉咯。」 感觉到两边挤过来,那人又赶忙躺回去摊平了,熄灭了光芒的眼珠盯着他,喃喃道:「都是要被烧掉的哦。」 贺今行一愣。他昨晚的猜测没错,这里两座营帐,一座收的是有救的,而另一座收的都是没救的。 只是他昨日太过虚弱,撑到岸边获救全靠生存的本能,到这里已来不及挽回。 第292页 他飞快地越过众人,跑出营帐,到另一边大门前却被拦住了。 戴着布巾遮了口鼻、穿着长衣束紧了手脚的医童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紧张地说:「不准进去!」 「我,」贺今行下意识开口,然而嗓子喑哑得他没能第一时间听出是自己的声音。他茫然了片刻,才回神道:「昨晚有个和我一起来的朋友,在里面,我想……」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不行!」医童连连摇头。 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都是有亲人朋友伤重隔离,指天对地地发誓只看一眼就走,结果十个有八个都要闹一场。 但这一回的少年虽形容憔悴,心情急切,举止仍十分克制,他不忍心地解释:「我们理解你们作为伤者亲人的心情,但为了防止疫病突发,控制不住,实在不能让你们进去。这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抱歉。」 贺今行摇头:「你不用道歉,我不进去就是。」他说罢,只能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里面。 这里的草蓆铺位要宽敞些,然而声音却单调许多,只有少许长长短短的呻吟。 他心中难过,就见一队和那医童同样装束的人从营帐另一头进来,挨个查看席上伤患,不时抬起一人出去。 一路下来,竟抬了近二十个人出去,其中就有他要找的那位。 他如被当头一棒,僵在当场,片刻后,又不假思索地跟到营帐另一边。 那近二十个人像麻袋一样被堆到板车上,没有多余的白布,草麻也没有,就大剌剌地裸露着。 有人紧闭双眼,有人死不瞑目,怎么阖也阖不上。 驾车运尸的只有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来,一边交谈,一边套车。 其中一个人说第一回干这种事,很害怕。 「这算什么?」另一人笑话他,「初四初五那几天,咱们在淮州连着挖了好几个埋尸坑,一个个十丈宽都打不住,累得我只想跟着躺下去,也盖一把土算了。」 「你别说,我真的躺了一下,但躺死人身上和活人不同啊,那叫一个冰,吓得我立马就熘起来了。」他嘆了口气,「现在就觉得再苦再累,好歹能喘气儿,还求什么?」 板车就要驶动,贺今行犹豫着是否要跟上去,忽听一把苍老而激切的声音由远及近,「等等!等等我!」 一个驼背的老人扑到车前,满头斑驳白髮扎进了死人堆里,剎那间,哭号震天。 赶车人知晓车上有这老汉的亲人,便停下来,吼道:「老爹,人死不能復生,您节哀吧!您哭一会儿,哭够了咱们就得走了!上头命令不能耽误太久!」 那老人勐地抬头,四下一看,弯下腰像公牛一般对着一边用来压营帐的巨石撞去。 「哎!」车头坐着的两人惊叫,却来不及去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撞上巨石。 电光石火之间,一条手臂垫在石面前,抵住了老人的额头。 贺今行被冲击得一个趔趄,眼疾手快地抓住巨石凸出的稜角,竭力稳住。然后拉住老人,疾声道:「老人家,您别冲动。」 「你放开我!」老人挥动着手脚挣扎,「让我去死!」 贺今行自然不能放,只能紧紧箍抱住对方,听哭喊在他耳边震响。 「六月初三,我儿媳没了,孙子没了,大家劝我还有儿子有孙女,得活下去为他们打算。这一回,我孙女也没了,儿子也没了,我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不如死了算了!」 老人哭着哭着就向下滑。贺今行昨日脱力太久,渐渐抱不住,只能跟着委顿在地,扣在一起的手却没放。 两个赶车人赶忙下来搀扶他俩。老少看到对方的脸,皆是一愣。 护城河前茶摊争嘴,黍水边上夜半敲门,江水码头短暂相遇,而今又重逢。贺今行失声道:「王老伯?」 老人呆呆地看着他,忽地扑过来抱着他,声声泣血:「我就不该来江南啊!」 「我要是带着穗儿和阿牛好好地待在稷州,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就都还好好的啊。」 泪水打湿了贺今行的衣裳,他想到那两个孩子,想起那块饼,还有那句「要好好读书」。仿佛那个眼眸清亮的小女孩儿再一次在他面前乖巧地点头。 一瞬间,他心神俱震,千百道思绪在脑海中纷繁闪烁,引得喉头涌出一股腥甜。 晨光熹微里,少年咽下口中的血,伸出手揽住对方,轻声反覆地说:「不怪您,不怪您的。」 第121章 四十二 从东天微明到天色大白仿佛只是一眨眼,王老伯浊泪流干,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去板车上扒人,「儿啊,爹带你回家去。」 「哎,老丈不可!」赶车人忙不迭地拦住他,却没想到这看着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头儿力气大得很,叫上同伴才将对方成功从车旁拉开。 老伯死命挣扎,「这是我儿子!我还不能带他回去,让他入土为安吗!」 赶车人死命锁住他的手臂,满头大汗地解释:「上头的命令说了,这回洪灾里死掉的人都得统一运到尸坑里烧掉,不能乱抛乱埋,免得起疫病。老丈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哪个上头,死的不是大老爷的家眷,他当然随便烧!再说了,我儿子生前壮得很,才不会染疫病!」 「您就别拗了!」赶车人也急眼了,「不是我说你,老丈,就算让你把尸体带走了,你埋在哪儿?洪水沖了两回,你这哪儿还有家?我告诉你,这个天儿尸体烂得可快了,你忍心让你儿子烂得面目全非,骨肉剥离,投胎都没个正形?还不如就听官府的话,一把火烧了,也不连累活着的人!」 第293页 这噼里啪啦地说完,双方都呆住了。 半晌,赶车的大哥放开老人,低着头说:「对不住,您老人家别往心里去。」然后走开两步,抹了把脸,对贺今行说:「小哥,看你和这位老爹认识,劝劝他吧,啊。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没办法。」 后者却久久无言。 他能说什么?此情此景,劝慰的话无非「逝者已矣,生者节哀」一类,他可以想出许多,然而一句也说不出口。 生离死别,谁也不能代替承受或是放下。更何况这一次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他凭什么劝?拿什么劝? 贺今行看着愣在原地的王老伯,如枯木朽株,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人吹得粉碎。 他的心像是还沉在水底,只有身体从澄河里游了出来。 时辰将至,运尸的板车缓缓驶动。老人如梦初醒,却没再去要自己儿子的尸体,只痴痴地跟在后头。 埋尸之地不远,绕过半座山,便见星夜挖出的五六丈宽的大圆坑。 卫军连夜搜寻许久,死者直接运到这里,坑里已堆了不少尸体,坑边围着一些从流民营找过来的人。 他们被卫军带过来,找不到亲人,只能守在这里,一个个地认。每有新的一车运过来,他们就如临大敌,挨着辨认完了,没发现熟识的人,才长出一口气。再等到下一车,循环往復。 害怕认出自己的亲人,又害怕亲人没有音讯,是尸骨无存。 从伤患营里来的这一车填到尸坑里,尸体累叠正好过焚烧线。值守的卫军拿着矛将流民驱赶开,倾倒好桐油,扔了个火把下去。 火苗迎着风起势,只一瞬,便燎满了整个圆坑。 「儿子!」王老伯大叫一声,扑过去,跪倒在卫军交叉的长矛前。 大火烧得滋啦作响,火焰撩人,他双手捂住脸,痛哭悄无声息。 贺今行请卫军收回长矛,揽住老人的肩背,守在他身边。目光却穿过大火,扫过在场或麻木或怔愣的每一张脸,再向其后的广大空间望去。 经过一天一夜,泥泞的田野已被晒干,旭日初升,照得草木、山路与飞鸟熠熠生辉。 山河可以復归原样,但人呢? 天地苍茫,何处是归乡?四方开阔,何处有出路? 少年眨了眨眼,歪头在肩膀上蹭去烤出的汗水,稍稍加重力气抱住老人,哑着声音说:「您别怕,我给您养老送终。」 老人转过头来,露出老泪纵横的一张脸,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好久,才慢慢地摇头。 紧握在一起的两双手却一直没放,直到尸坑里的大火熄灭。 回到营地,正好是施粥的时辰,营帐前的空地里挨挨挤挤人满为患。 王老伯拉着贺今行在人群里钻进钻出,不知怎地就找到了队伍的尾巴,排了小半个时辰,一人领到一碗。 稀汤里飘着几粒米,清得可以映出人影。 贺今行看着自己的倒影出神,却被王老伯拽了一下,「快吃!」 他抬头看去,却见周好几双眼睛都盯着他手里的碗。王老伯半挡在他身前,他赶忙一仰而尽。 施粥之后不多时,营地入口一阵骚动,一群医者打扮的人涌过去,不多时又簇拥着一行人走过来。 几个医童跑动着大喊,说李太医来了,让伤患们排好队救医。 贺今行依照医童的指挥站好,前后左右皆是能走动的人,才注意到他先前所在的营帐空了,而另一座营帐里没有人能起身。 他想到那个萍水相逢来不及认识的人,按了按心口,肚子里却回应了一阵晃荡水声。 为伤者切诊的不止李太医,拢共六七个大夫,一个一列挨着把脉,到贺今行这里,却正好是李太医。 一身布衣的大夫扣着他的脉,注视他片刻,说:「你是,贺今行?」 「李太医认得我?」他微微惊讶。 「我是个爱看热闹的人。状元郎么,跨马游街,飞扬少年。」李太医顿了顿,微微笑道:「不过我第一次听说你,是在孟大人家中问诊。我看到几条干肉,稀奇他终于开窍,结果他说是两个有闲心的小子送的束脩。」 少年却沉默下来。 李太医只略一提,便让他换了一只手,回到当下的话题,问了些身体情况,皱眉道:「你这脉象倒是有些稀奇。」 他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说:「晚辈身有旧疾,昨日只是脱力太过,此时无甚大碍。」 李太医看他片刻,收手而立,「既没事,那就别待在这里占位子。」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太尖锐,又补充道:「你手脚擦伤太多,容易染上秽物。」 「您是说会起疫病?」贺今行的眉心立时攒在了一起。 「死伤太多,天气又这么热,哪怕即时清理死者尸体,起疫也几乎是无可避免。」李太医望向天空,夕阳西下,空气却仍旧燥热无比。他早上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到现在都没干过,只能无奈地嘆道:「雨停了,太阳出来,也不全是好事。」 贺今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必想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也忧虑起来。 现今不过六月中旬,不知还有多少个大太阳要挂到天上。 「我等行医,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但也希望是真的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既然小贺大人要回去,那就替我给齐大人和侯爷带句话,我们需要更多的药物和人手,给患者的吃食也得多加些谷粮。」李太医并不问他是怎么到这里的,只拍了拍他的胳膊。 第294页 「小贺大人?」紧挨着他的王老伯震惊道,然后抓着他看了又看。 「老人家不知道?」李太医侧掌指向贺今行,「钦差副使。」 王老伯琢磨了好一会儿,想起曾经听过的戏,才大约明白这是个什么,十分稀罕地说:「原来你考中状元,还当大官啦!」 「科考侥倖得中;也不是大官,七品而已。」贺今行有些窘迫地摸了摸耳垂,认真地解释了自己的职衔,然后对李太医拱手道:「请您先看看王爷爷。」 后者便利落地为老人诊脉,很快道:「老人家倒是该住几天,毛病不少。」 贺今行咬住唇,下意识看向王老伯。 老人脸上还带着茫然,左右看看,点了下头,「住,住。」又点了下头,拉着他说:「当官儿的都忙,你肯定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吧?快去吧,老头子不耽搁你啊。」 他心下嘆息,却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对方拱手道:「我过几日再来找您。」 王老伯拼命点头,不舍地放开他,「你和我儿子一样,都是好孩子,以后肯定能成好官儿。不用管我,好好做事就行。」 贺今行再对李太医一拱手,后者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他走出十余步,回首望去,李太医已经在问诊下一位,而王老伯仍伸长脖子看着他。 他心绪微动,站定,深深一揖。 出了伤患营,向送灾民前来的卫军问清总督与钦差所在指挥营地的位置,贺今行便飞快赶去。 他一路思索着这几日发生的事,神情渐渐地坚定起来。 有些事,在意比不在意需要更大的勇气。 但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去做。 第122章 四十三 深夜,指挥营地里灯火通明,齐宗源等人与钦差使团再次聚在一起议事。 众人分作两队,经过一个白日的奔忙,都将九峰三县与周边村镇都走了一遭,又去流民安置营慰问过,多是累得手指都不想抬一下,但不得不捏着鼻子坐在营帐里。 以致于餐食送到各位大人手边,却没人动一筷子。 唯有嬴淳懿精神不减,没人起头,他便直言不讳:「几处赈济点,名为施粥,实则说是米汤都不为过。一人一日不足一两米,是否太少了些?照这么吃下去,不论老少还是青壮,早晚都会饿死。」 孙妙年给了个斜眼,「我的侯爷,这一人一两都是淮州那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粮,有就不错了,就别计较多少了吧?」 「孙大人这话有意思。」嬴淳懿勾起唇角,神情却是淡漠的,「在昨日泄洪之前,九峰三县就是受灾地,领救济粮合情合理。也就是说,此地灾民现在吃的是本就该赈给他们的粮食。而此次泄洪加重灾情,令上次洪水中活下来的灾民再次锐减,吃粮的人头少了,按说粮食该多出来才对,何来这『省出』一说?」 午间,淮州卫监军集合淮州剩下所有能够调动的卫军赶到九峰崖下,搜救灾民,集中遇难者。半个时辰前送来的总呈上说,粗略点算,截至酉时,死伤以过万。 「人说一客不烦二主,一两米也不能吃成二两。孙大人这手偷梁换柱,混淆视听,未免太过无耻了吧?」 孙妙年噎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一两米能不能吃成二两下官不知道,但下官却知赈济下去的粮少一两,侯爷这个钦差该尽的责任就差一分。就是不知侯爷明不明白这个道理了。」 「本侯明白与否,又当如何?」嬴淳懿盯着他,饶有兴致地问。 孙妙年一拍椅子扶手,「若是明白,就该……」 「大言不惭!」齐宗源打断这人,不耐烦地说:「脑子转不过弯儿,就别转了。」 他虽是看着孙妙年,声音却高得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最后一句才压下声音,「多听少说!」 后者悻悻收手,勐一下子背过身去。这显然是在置气的态度令齐宗源更加烦躁,他这个布政使捞钱有一套,其他是万般不行。 忠义侯身为钦差,且是裴孟檀的学生,自出京畿就与他们在暗里针锋相对,但明面上这么不客气还是第一次。 他忍不住揣测是为什么,与冯于骁交换了个眼神,正要开口诈上一诈,就听帐外下属通禀道:「贺大人求见。」 营帐里气氛又是一变,两方皆是面面相觑,少顷,嬴淳懿开口叫进。 贺今行走进来,立在帐中央,拱手向诸位长官行礼。 苍黄火光照耀下,仍可见少年面无血色,衣衫破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布细小的擦痕。 「贺大人这是,」齐宗源顿了顿,皱着眉问:「去哪儿了?」 「下官自白浪矶被洪水沖走,先是顺水到了江阴县……」贺今行简要地说了这两天的经歷,除去柳逾言不提,其他均未隐瞒。 「等等等等!」孙妙年正琢磨该怎么不动声色地威胁他不把那天下午听到的说出来,谁知他一来就直接挑明了,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你和江阴县令莫弃争去查看了淮州义仓?」 「对。」贺今行颔首道:「五座大仓皆是空仓。」 「什么?」沈亦德跟着失声道。 虽然他已经听侯爷说过淮州的常平仓都是空的,但侯爷说不可打草惊蛇,他也以为这事就像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最后时刻才会被做为筹码推出,或者永远不会见光。然而却在此时此刻此地听这个少年说出真相……这令他有种不真实的震惊感。怎么就?他难以形容,下意识地去看侯爷的反应。 第295页 嬴淳懿微微侧身注视着底下的人,搭在扶手上的指节轻叩了两下,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同时,齐宗源拍案而起,喝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下官很清醒,请齐大人不要激动。」贺今行叠掌做礼,平静地回话:「下官以为,粮仓储粮关系赈灾救灾甚重,不该隐瞒。」 「既然粮仓无粮,当即刻採买粮食,以支撑赈济。前两日官府向江南世族与豪商募集四十万两,也应当快要筹齐。既然官府暂时没有银钱之忧,请齐大人下令让柳大当家尽快出发,前往稷州买粮。」 齐宗源按着桌案,竭力让自己平静,然而嘴唇都在颤抖,「州常平仓由州府看管,任何人无准许令不可擅入,你这是越权。」 「下官身为钦差副使,事情紧急,可先行事后汇报。再者,按律,一州义仓当有五百州卫看管,淮州义仓并无一名官差或是卫军在守,仓内灰落成泥,乃淮州知州渎职。」贺今行就势一揖,「下官才将从伤患营出来,李太医让下官说灾民死伤过多,天气炎热,易发瘟疫,他们需要更多的人手和药材,以做好防疫。还请齐大人安排加大药材供应,从民间或是邻近路州借调更多人手。」 齐大人怒极反笑:「真是好大的理由。既然贺副使都能决定什么时候买粮了,不如你把这事儿也一併安排了罢?啊!」 「齐大人言重了,这是任何一个灾民都知道该怎么做的决定。多少人才失亲人,又遭打击,以致家破人亡,无乡可归,只能靠官府救命。」贺今行垂下眼睫,嵴背仍旧挺得笔直,再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飢色,野有饿莩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下官已将这几日所见所闻之灾情,整理写成奏表,发往宣京。事情后续如何处置,自有朝廷定夺。」 「你还捅到朝廷上面去了?」孙妙年瞪大了眼,都顾不上计较前半截的讽刺,起身快走两步,到他跟前,似要仔细看看这是个什么奇葩。 他依旧待在原地,回以注视,「陛下有口谕,每日都要知晓最新的灾情。下官不知侯爷与其他几位大人发了文书没有,只能自行上奏。」 「你、你,你。」孙妙年指着他,又惊又怒又怕,憋不出字来,气得一扫袖,瘫回到座上。 帐里安静了半晌,嬴淳懿仍不急开口。而沈亦德被敲打了几回,侯爷不表态,他也不敢擅自开口。 「好利的嘴巴。」冯于骁站起来,一边「啪啪」鼓掌,一边淡淡道:「贺舍人这七石的俸禄,怕是要一石一石地担回家吧?担得可真够重的啊。」 「位卑未敢忘忧国。」贺今行轻声说罢,垂手静立,任对方如毒蛇吐信似的目光在身上梭巡。 营帐里的火盆一直烧着,四周渐渐热起来。他在闷如水底的环境里,却想起在小西山结业那天,他们的学监李兰开站在讲台上,对他们的殷切嘱託。 他看向冯于骁,对方眼眸阴沉晦暗,就像白日所见的尸坑。他的心隐隐作痛,不自觉重复兰开先生的话。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他再望向上首,对着位高权重的总督与钦差,躬身以求:「请诸位大人放下争斗,齐心协力,救民于苦难,挽江南出生天。」 话落许久,前方与左右一片死寂,只有从门口溢进来的微风慢慢地吹冷了他满额的汗水。 …… 「顺子!」后半夜,万籁俱寂,抱朴殿中忽然传出喊声。 「哎,奴婢在呢。」守在殿门外假寐的顺喜连忙应声小跑进去。 明德帝起身坐在床沿,光着脚踩在脚踏上,「热死朕了,开门!开窗!」 「奴婢这就去开。」顺喜将灯台放到床前的平头柜上,快手快脚地挨着将两边的窗扇全部打开,然后回到皇帝身边,慢悠悠地打扇子。 凉幽幽的清风穿堂,明德帝闭着眼轻舒一口气,才道:「江南可有奏报来?」 「还没。」顺喜停了动作,把蒲扇放到一边,然后跪坐在地上,把皇帝的脚抱到怀里,拾起鞋子轻轻穿上,一面低声说:「奴婢着人一直看着呢,一有摺子上来就直接拿进宫里,请陛下览阅。」 明德帝站起来,起身走到一扇窗边。 抱朴殿矗立于高台,地基起得极高。宽大的窗户外,夜色澄净,皓月当空,小半座皇城一览无余。 他看了一会儿,捏着枚铜钱不停敲击窗棂,叮叮噹噹竟似有韵律,「盛环颂还没到?」 顺喜默了片刻,答道:「算算时间,盛大人应当进京了,奴婢去看看。」 不多时,大总管便带着人迴转。 盛环颂星夜兼程,沾了一身露气走进抱朴殿后殿的道场,神情肃然,跪地俯首,「臣盛秀,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了,套话一句就够,说说江南的情况。」明德帝将铜钱扔到窗下卧着青莲的水缸里,「朕要看看,朕的爱侄与朕的爱臣,都在江南做了些什么。」 第123章 四十四 辰时,一名大腹便便的绯袍官员从户部官衙出来,一路直行到端门北楹。 直房门开着,候在两边的内侍低声行礼,他站了片刻,才提袍迈步进去。 有人比他早到,见他来,颤颤巍巍地拱手道:「傅大人。」 「谢大人。」傅禹成顺手回礼,目光直接落在最里的画案后,「相爷这一大早地叫咱们来,是江南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第296页 秦毓章好整以暇地坐着,不急不缓地说:「都在这里,看看便知。」 他面前的案上有两本奏摺和两封书信,挨着一字排开。 「这……」傅禹成伸手想要拿最左边的一封信,指尖碰到信封又缩了回来,谨慎地问:「都是谁送上来的?」 秦毓章从一封黄皮的摺子开始,自左到右点过去,「忠义侯,贺今行,齐宗源,柳飞雁。你都可以看。」 「怎么都有?」傅禹成嘴角一撇,迟疑着拿走了嬴淳懿的一封,「那我可就看了啊。」 秦毓章微微颔首,示意钱主簿将另一封摺子递去给谢延卿。后者依言取走贺今行那一封交给谢延卿,再过去支开内侍,将房门关上。 傅禹成一目十行,很快看完,握着摺子怒道:「真是胆大包天!江南官府想干什么,泄洪这么大的事也不递摺子上来问询朝廷的意见,就自作主张还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不过这是忠义侯的一面之词,」他将摺子放回原位,「还得再看看齐大人怎么说。」 秦毓章不开口就是默许。 他打开齐宗源的信,这一回看得更快,看完又马上拆了柳飞雁的信。不过几息便勐地变了脸色,抬头盯着前者,「相爷?」 秦相爷八风不动,声音淡淡:「要得太狠,太贪心了。」 傅禹成把手里几张信纸捏在一起,也皱眉道:「整仓整仓的粮都靠柳氏转运分销,却半成利都不分给柳氏,要钱也不是这么要的。柳氏好歹也算是皇商,齐宗源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了?说起来也是个封疆之吏,怎么能煳涂成这样?」 「江南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水土风物都养人得紧,齐大人做这几年总督,应是深有体会。」钱主簿迴转来,走到画案一侧,向自己的顶头上峰躬身说:「属下还记得四年前,齐大人赴江南上任时,特意来向相爷辞行,在府外等了近三个时辰,成管家劝几回都不肯走。然而自去岁以来,齐大人对京中似乎就不大在意了,今年入夏时的『冰敬』更是远不如年前遭了雪灾的松江路。」 「嚯,这是翅膀硬了啊!」傅禹成张大了嘴,一脸义愤起得恰到好处,「可姓齐的信里还说要咱们把事情压下去,那咱们压还是不压?」 「拿了好处就不想认人,出了事再回头来求咱们相爷兜着,予取予求,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钱主簿摇头笑道,「傅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大人一僵,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钱大人说得极是。」 「这天底下最难做到的就是『见好就收』四个字。」秦毓章把忠义侯递上来的摺子放到一边,说:「所以本堂不要求所有人都怀抱钱财如无物,能拿的拿了,也没什么,但不该拿的绝对不能染指。」 傅禹成将信纸奉回,他接过来,在齐宗源的信上用硃笔从上斜下划了一道,「既乐不思蜀,那就不用回来了。」 钱主簿将那两张信纸取走,桌案上便只剩下柳飞雁的信。他看到信纸上朱红连笔略有凝滞,便拉开了一旁架子上的暗格。 「这人在外头久了,心确实容易野。」傅禹成却出声为姓齐的说话:「但齐宗源毕竟是相爷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些年也为相爷做了不少事出了不少力,就这么放弃未免太可惜了吧?我相信他肯定还是不敢违逆相爷的,多加敲打,未必不能调教回来。」 「相爷从不强用不趁手的物件。」钱主簿取了支新的软毫来替换掉了旧的那支,似觉稀奇地道:「傅大人也不是平白会替人求情的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傅禹成心底暗骂一声,硬着头皮说:「忠义侯在江南处处掣肘,肯定是得了裴孟檀的授意,若真就这么放弃齐宗源,那岂不是正如了他们的意?」 「谁给你的错觉,本堂不能如意,裴大人就能如意?」秦毓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微微的波动,看了前者一眼,「盛环颂两个时辰前进了宫,你们觉得陛下知不知道这些事,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他时常坐着,却不常抬头仰望,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都主动俯身垂头去就他,但仍旧无法和他保持到同一条线上。 「什么,陛下已经知道了?」傅禹成这一回实打实地吃了一惊,双手大开撑到案上凑近了些,「盛环颂知道了多少?泄洪淹民的事不说,太……」 话说一半便没了声儿,他顾忌着还有个谢延卿在,咬牙半晌,才压着声音说:「那这样一来,江南可不能起半点民怨啊。相爷,咱们该怎么办?」 秦毓章反问道:「傅大人觉得该怎么办?」 「不能让忠义侯和沈亦德在江南搅和太久,这件事自然是越快结束越好。」傅禹成真遇到事了,脑筋转得飞快,连珠炮似的说:「倒卖常平仓储粮可以抖出来,泄洪淹民也可以抖出来,让齐宗源把他自己做的孽都给背了,一切就都止于他。让裴孟檀占一时上风,也无所谓,不牵扯咱们就行。」 「视钱财如粪土,难;见好就收,更是难上加难。」相爷换了笔,就得换墨,钱主簿取了方端砚出来,一边磨墨一边说:「齐大人未必肯吧。就算他肯,他底下一府二司四州连带各色人等,也不可能让他收手。」 傅禹成立刻直起身,唾沫飞溅:「肯与不肯,这些闲杂说了可不算!」 「傅大人既然明白,那就做得干净些。」秦毓章暂且为此事划下句号,然后叫了一声:「谢大人。」 第297页 在他们这边议完一件事的时间里,另一边的谢延卿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手里的摺子,听到叫自己,便站起来。 钱主簿过去搭了一把手,扶他上前来。 「户部这几日东抠西挤,但匀出来的那点儿对江南灾情来说就是杯水车薪,再多的也实在匀不出来了。」谢延卿站定,将那本奏摺抱在怀里,哑声说:「加征一次紧急税吧,主收汉中、江北、广泉、松江四路。但这税收上来,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发下去又得四五天。江南地方已经募集了够买十天赈灾粮的银钱,中间还差个十天,再另外想办法。」 「征紧急税没那么容易,得陛下首肯才行。」秦毓章摇头:「况且离征夏税就只有一个月,民意不好处理,裴相爷那边也未必贊同。」 「可江南没钱又没粮,雨停日出,再拖下去,灾情就控制不住了。若是让疫气蔓延,哀鸿遍野,那江南势必元气大伤,未来四五年都难以恢復。」谢延卿满面忧色,沉吟片刻再道:「那就提前徵收夏税。」 秦毓章凝神道:「以此名目,倒是可以一试。稍后把摺子带进宫,向陛下说说吧。」 「等等,我说不对吧?」傅禹成却「嘶」了声,左右看看,「这样的话,今年征来的税给了江南,那国库的窟窿还是填不了啊!太后的行宫怎么办?在建的水利河工怎么办?」 谢延卿掩面长嘆,「天灾人祸,无可奈何。今年的国库进帐,只能指望许大人了。」 「……那还得多久?」傅禹成跟着哀嘆一声,右手握拳锤了一下左手掌心,「流年不利,真他娘的晦气!」 提到许大人,秦毓章眉心微微一动,侧头问钱书醒,「许轻名近来可有消息传回?」 后者答道:「最近的还是十天前的消息,许大人筹备着出海,启程之期就在这两日。」 「那就不好打乱他的计划,罢了。」秦毓章提笔开始写回信。 谢延卿见状告退,傅禹成跟着走了几步又迴转来,「相爷,还有一事,就是咱们两家小辈的订亲宴,还办不办?秦公子这一跑,倒是落得轻松,可订亲宴没了准新郎,那像个什么样……」 秦相爷笔触一顿,冷声道:「我秦毓章的儿子,还轮不到你来评判。订亲就按原定的日子办,结亲时,他自然会回来。」 傅禹成闻言一梗,神色变了几回,见对方继续写信,只得自觉告退。 钱主簿送他出去,「结亲结的是两姓,傅大人家能换几个小姐,咱们少爷自然也可以不出席订亲宴。傅大人别见怪。」 傅大人诡笑两声,甩袖走了。 钱书醒站在檐下,看着这人出了端门復回。 同一时刻,一封盖着雁子印的信从江南出发,越过丘陵、翻过高山,日夜不息。终于赶在船队扬帆起航之前,到达浮山之东,空气咸湿的禺州湾。 第124章 四十五 两天两夜过去,搜救基本临近结束,淮州知州与淮州卫监军完全接替了后续的救灾事宜。 临州卫则在齐宗源的指示下准备拔营打道回临州。 谷地里,一众卫军热火朝天地拆除营地,比来时积极许多。 议事不欢而散,贺今行要了一份行军干粮,到营地后面的山坡找了棵大树攀上去,慢慢地吃起来。 没多久,嬴淳懿找过来,站在树下望着他。 他摇摇头,吃饱了也不打算跳下去,直接靠着树干小憩。 嬴淳懿转身与他面向同一片天地,看着底下乌泱泱一团,不带感情地说:「同在一路,临州卫军风军纪比之淮州卫差得不少。」 「一将无谋,累死千军。」他边放松身体,边回道:「淮州卫的监军不错。」 「监军是许轻名举荐的人,也算沾了许轻名的余荫。」 这话不需要贺今行接,树荫下回归静谧。 艷阳高照,日光透过林叶缝隙洒下来,和煦得他蜷起来的骨头都争先恐后地伸张开,颇有一种时光静好的感觉。 就仿佛年幼时在景和宫的日子,两人相处也有许多沉默的时候,但那种默契不语和当下的相对无言并不一样。 嬴淳懿突兀地开口:「你当真向宣京递了摺子?」 「难道你觉得我是在说谎?」贺今行追着他的话反问,两句话前后几乎重在了一起。 他双眉紧蹙,「你从前不会这样说话。」 贺今行微微一愣,然后笑了笑,「我说的都是真的,不过摺子不是昨晚送上去的,而是更早,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中书省。」 嬴淳懿沉默片刻,说:「我也厌烦了没完没了地拉锯,你这样直接破局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然后回头向对方伸出手,「下来吧,该启程了。」 然而贺今行已先一步落地,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掌心,「不,江南的灾情远未得到解决。我知道你想争,但民为君本,要争,就不能忘本。」 嬴淳懿抓住他的手,低声问:「那你会支持我吗?」 四目相对,他缓缓摇头:「抱歉,未来变化万千,我现在无法给你承诺。」 树影轻晃,坡下整队的号子响起来。 「罢了。」嬴淳懿收回手,与他并肩向前,「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队伍从九峰崖下的河口出发,经澄河,绕江阴半周,入江水,再北上回临州。 太平盪堰塞湖已被清除,自崑崙倾泻的山雪源源不断地化进江水,涤清了河流。两岸淤洪消退只留洼地残余,最多一两日也会被骄阳晒干。 第298页 众官员在甲板上一路看过去,尽皆松了一口气,气氛活泛些许。贺今行陪站在末尾,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他也不主动参与交谈,只望着江岸,面容上却笼着一层浅浅的忧色。 潮平水阔,左岸沿江田野千倾,许多细长弯曲的人影顶着烈日在劳作。掏淤泥,疏田渠,预备重新引水插秧。 那是江阴县的辖地,贺今行和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在前两日曾有过一面之缘。 哪怕被洪水淹没了一次又一次,只要有田地,有幼苗,有一点点存粮支撑,他们就能一次又一次用双手重新播种下希望。 民生多艰,百姓们却如此任劳任怨,仿佛身体本就由岩石做成,所以才能如此坚强;或许也是因此,他们被一些人认为逆来顺受,可以随意磋磨。 他出神地想,但岩石里蹦不出大活人,上至皇帝,下至黎民,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会受伤会咽气的血肉之躯。 「这江阴县倒是振作得极快,已经开始抢种秋稻,恢復生产了。」人群里响起齐宗源放大的声音。 嬴淳懿道:「这『铁板县令』倒是有两把刷子。」 沈亦德接着他的话说:「确实有才干,在两天内收拢灾民、恢復种植可不容易。若是每个县都能像江阴县这样,那赈灾救灾可就轻松多了。」 孙妙年与齐宗源对视一眼,假笑着说:「江阴县是咱们江南路少数几个设有义仓的产粮大县之一,有充足的储粮,所以才能这么快地进行反应。绝大部分地县都是没粮仓的,还是得靠朝廷救命。」 他说罢,忽地灵光一闪,叫道:「对啊,江阴县的义仓还有粮嘛!制台,咱们可以从这里调粮啊。」 「但江阴县遭受了两回洪灾冲击,一次比一次惨烈。现在没有赈济,还要调走人家的存粮,未免太不讲仁义了吧?」贺今行说出上船以来的第一句话,「更何况江阴县终究只是一个县,县里义仓存储有限,且粮食都是当地百姓缴上去的。按律来说,官府也不能随意处置,要调粮,也需徵得当地百姓的同意。」 他声音不高,抓住了齐宗源开口前的间隙,正好能让其他人都听见。 孙妙年一听声儿就知道是他,盖了下脸,才转身说:「人畜虽然受损,但粮仓又没事,吃粮的人头还减少了。也不求他江阴能供一个州,把多出来的粮食分给周边的几个县总行吧?就九峰三县,不多吧?」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贺今行紧跟着道:「江阴县在太平盪泄洪之前,就收纳了总数过万的流民,哪怕有死伤,存活下来的人也是个不小的数量,粮仓未必能够负担自用。」 「我说贺大人,您怎么总是随时和长官顶嘴,还这么多理由?」孙妙年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您就一舍人,别咸吃萝蔔淡操心了行不行?」 他依然眉毛都不抬一下,回答对方的疑问:「下官身为钦差副使,身负督办之责,大人的提议不合情理,下官自然要辩驳。」 若依孙妙年在布政司的脾气,早就让左右把人拖下去处理,但钦差使团偏偏动不得,只得眼不见心不烦地扭过头,「齐大人,您来。」 「江阴县的县令是莫弃争,贺大人虽为钦使,也不能越俎代庖。」齐宗源面色淡淡,吩咐下属:「叫莫县令来临州问问吧。」 「了解清楚江阴县的具体情况,再决定粮仓调配与否也不迟。」嬴淳懿说着看了一眼贺今行。 既然都这么说了,叫莫弃争来问询也合情合理,后者只得一拱手,暂且闭嘴。 歷经这么个插曲,先前松快的气氛一扫而光。齐孙等人各自回舱,沈亦德要同嬴淳懿商议事情,张文俊跟着走人。 最后只剩下贺今行还留在甲板上,沐着河风览尽两岸光景。 到达临州之后,队伍从南门进城,直接回了总督府。府外长街上,以大门两尊石狮为界线,两边各有一群人,各抬着数十个箱子,恭候着众官。 街巷上空静悄悄地,若非亲眼看见,绝对难以相信这里聚集着这么多人。 「柳大当家。」齐宗源抬手向右招唿,再向左拱手道:「诸位老爷。」 两边齐齐躬身参了一句:「制台大人,钦差大人。」 在行礼时,贺今行注意到站在柳飞雁身边的是柳从心。后者面沉如水,直起身时也注意到他,两束目光微微一碰,然后各自不着痕迹地移开。 「看来是募捐有结果了,都请进吧。」齐制台微微一笑,又伸臂示意嬴淳懿,两人联袂率先走进府里。 众官紧随其后,再是各位世族老爷,最后才是以柳大当家为首的豪商。 还是那间大堂,宝箱如流水抬进庭院,落地的声音前赴后继响了许久,沉重得令人心里踏实。 箱子全部抬进来之后,两边挨着交了清单,报了数,皆是二十万两。 「一共四十万两银子,全部在此。」柳飞雁抱拳道:「请诸位大人查看。」 齐宗源挥了挥手,衙役们挨着打开了全部的箱盖。一时间,银华灿灿,绚丽如盛夏晚霞也不能分走这四十万两白银的分毫光彩。 「啪、啪、啪」,齐宗源慢悠悠地鼓掌,声音清脆响亮,「本台替我江南千万百姓,谢过诸位的慷慨解囊。你们都是我齐宗源的恩人,我江南有诸位,幸甚至哉。」 柳飞雁交叠的拳势一晃,垂首以应,堂下众人尽皆如她一般沉默不语。 第299页 嬴淳懿适时说道:「既然捐款已到,柳大当家即刻准备前往汉中路採买粮食吧。灾情耽搁不得,还望大当家尽可能採买更多的粮食,快去快回。」 「草民遵命。」柳飞雁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应道,抬头却见齐宗源看着自己,目光晦暗。 她心下一突,而后不动声色地告退,「草民这就下去命弟兄们准备。」 闲杂人等散罢,总督府的衙役开始清点银两,进行封存入库。 柳氏去买粮,自然不可能带着这么多现银,需要的是官府对一次性採买这么多粮食的说明文书、凭证与四十万两白银存记的票据。 江南路级官员与钦差使团又进行了一场短暂的议事,敲定买粮细节。 议事结束之后,贺今行没有回客院,而是直接出了总督府,七拐八绕甩掉跟在身后的尾巴,才迳自出城。 暮色四合,城外离亭,一袭白衣已等他许久。 第125章 四十六 四角离亭,垂柳依依。 贺今行远远便见亭檐下立着一个人影,雪色长衫上压着一枚翡翠平安扣,极其引人注目。 他傍晚在总督府前,便认出是曾经对方和他一起送林远山去西北时,佩戴过的那一枚。 距离亭子还有三步远,他便停步抱拳道:「几月不见,柳公子安否?」 柳从心亦抱拳回礼,「称字就可以。」说罢似想起什么,又补充说:「你在小西山时,就从未叫过我的名字,若是不喜欢,不必勉强。」 贺今行一愣,继而失笑:「我以为你不喜欢别人对你太亲近。」 「熟悉的人,不在此列。」柳从心捕捉到他一瞬间的皱眉,又问:「你在想什么?」 对方一开始就迴避了「好与不好」的回答,贺今行不愿一而再地触人伤疤,就摇了摇头。 却听柳从心垂眼轻嘆:「如果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没去参加会试,对我来说,科考是很重要,但我娘更重要。」 他想问的并不止于此,闻言却只是劝慰道:「三年后再考,以从心的才学,一定能中。」 他说得很真诚,是真心这样认为。然而柳从心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笑了一下,便回身从亭里椅子上抱起一只匣子,递给他:「这是我阿姐要我给你的东西。」 匣子长宽四五尺,扁形很适合装纳,贺今行接过来,心知应当是柳大小姐先前所说的帐册。 他曾经对柳大小姐说可以携帐本自首以期从宽处理,柳大小姐当时并未答应,可现在却让她的亲弟弟将帐本送了过来。 「柳大小姐可还有说什么?」他心下微动,见对方摇头,再道:「那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阿姐说只要交给你就行,其他的都不必说,也不必问。我听她的话。」柳从心望向不远处的江水,这条朦胧的长河连接着他与他的亲人。 「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和阿姐怎么认识的,她给你的又是什么东西。但她所做的一切,一定都是为了我们一家,她的每一个选择,一定都有利于我们柳氏商行。」 夜空晴朗,明月千里。清风拂动他的衣衫,他就像亭外的柳,潋滟着满身的清辉。 江南有很多的柳树,也有很多走南闯北的商贾,所以随处可见柳絮与离人。与「柳」相关的一切,也因此在江南人的习俗里变得意义非凡。 柳从心伸手摺了一枝柳条,摊平在掌心,递了出去,「我有一个请求。」 他的态度莫名郑重,贺今行不敢轻易去接,便折中台着他的手臂,凝神以倾听,「从心请说。」 「我阿姐对官府政令走向的把握一直很准,有时她的预见甚至能超越阿娘的判断,庄里的大家都很信服她。但有得必有失,我偶尔会觉得非常不安。我们行商获利虽丰但地位低下,和官府牵连太深未必是好事。」他毫不讳言,直接道出所忧。 「我知道你是钦差副使,阿姐应该和你、或者你所代表的势力做了什么交易。我不问内容,只想请你看在我们做过同窗的份上,答应我,如果这笔交易有什么后果,请让我替我阿姐承担。作为交换,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可以给你。」 贺今行听完,哪怕早些已经猜到,但心中震动仍久久不平。 柳从心要向他作揖,他就着扶起对方的姿势向前一步,阻止了这一礼。他不能受。 「我能感受到你与令姐的感情十分深厚,但我很抱歉。」他说出这番话很艰难,但不得不剖开了说明白:「柳大小姐已经做出了选择。」 柳从心凤眼陡张,愣在原地,任带着热意的薰风吹拂许久,依旧全身冰凉。 「再上两个冰盆!」 总督府后衙的书房里,孙妙年吩咐下人。 身后打扇的侍女闻言,更加用力地摇扇子,孙大人却向她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侍女飞快地退下,冰盆飞快地被端上来。 待房门合拢,孙妙年才伸手向着冰,继续说道:「这有雨的时候,洪水退不了,令人着急;这雨停了,洪水退了,汗水又没干过,还是令人着急。就没个不着急的时候,你们说,这官儿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有银子,就有意思了。」冯于骁不似他一身横肉,稳稳噹噹地坐在他对面,一滴汗水也未出。 「你们吶,这募捐的银子才刚上来,就等不急了?」齐宗源看着才将送上来的募集清单,皱着眉头也不抬地说。 第300页 孙妙年凑到他身边跟着一起看,边看边说:「不是我着急啊。我布政司上个月的补贴还没发,这底下人跟催命似的,闹得我都不想回去了。」 「你少往你那布政司衙门里插几个老娘舅,保管没人半夜搁你床上催命。」齐宗源嗤笑一声,却没驳斥,而是道:「说说看吧,你们想怎么分?」 「国库亏空,朝廷憋着我们下面薅,今年的夏税秋粮都甭想了。依我看,今年唯一的大头,就是这回。」孙妙年说着压低了声音,「还是老规矩,十存二。制台四,我和老冯各三。」 冯于骁颔首称是,「我没意见。」 齐宗源却道:「行不通。我看柳飞雁这段时日的态度暧昧,又有钦差压在她商行头上,这一回未必肯走。而且,」他掂了掂手里的单子,「粮价节节攀高,买粮就八万两,还是少了些。」 「我看柳飞雁就是想过河拆桥,这山望着那山高,也不看自己配不配。」孙妙年啐了一句,再转回到主题:「咱们干脆走淮州。以前许轻名仗着有相爷在,不屑咱们这点儿,但我看姓郑的是狮子口来者不拒。」 他说起怎么分钱来,语速飞快,「这样的话,制台三,我和老冯各二,郑淮州一,剩下的堵清吏司和淮州卫。忠义侯和姓沈的确实盯得紧,那就十存三?再少咱们可就没了。」 冯于骁道:「给姓郑的多了。我看他上回被叫到九峰崖,对咱们很不满,有可能怀恨在心。」 「嗯?」孙妙年颊上肉一拧:「那就只给他半成。」 冯于骁点了点头,「先敲打敲打,要没那个眼力见儿,咱们也不惜得再换个人。」 齐宗源与他们各对视一眼,将手中清单对摺,「那就这么办吧,十存三,再合个整。」再扬声唤守在门外的下属进来,命人去请柳大当家,并且格外嘱咐:「勿要声张。」 私囊将鼓,连日的晦气似乎终于去了些,诸官等候时觉得无趣,又让人把浣声叫来弹琴。 不到半个时辰,柳飞雁便趁着夜色而来。 傍晚散后,她留在临州城的自家分行,安排采粮的准备事宜时,就一直等着走这一遭。 书房里琴音裊裊,却丝毫不能搅动她沉静如水的面色。 一番表面客套过,齐宗源问:「大当家什么时候能走?」 柳飞雁回道:「只要制台大人这边妥当,明早天一亮就能走。」 「既然如此,那就快去快回罢。」齐宗源拾起案上的文书与票据,轻飘飘地拿给她。 柳飞雁接过来翻开看,一看票据数额便眼前一黑,震惊无比:「怎么只有十万两?」 「大当家,为什么就不需要我们说了吧?」孙妙年满不在乎地说:「你柳氏商行下半年出江南的路引可还没开呢,你想想清楚。」 「草民很清楚,当时议定四十万两,已经是折中取了压价之后的价格。这几日粮价又涨了几文,十万两根本不可能买到那么多粮食,四万石已经是极限。」柳飞雁沉声道:「齐大人,要只有这十万两,我们的船队明日没法走。」 「粮食不行,那糠呢?重量不够,能掺点什么?」齐宗源嘆了口气,「大当家,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您纵横商路几十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拿不下来的货,就再想想办法。」 柳飞雁沉默以对,表示自己无法同意。 冯于骁跟着说道:「雁庄扩建占了好几处别家的山头,那几家来找本官告了好几回。按律要羁押问罪,但本官看着都是老人小孩儿的,一直没忍心拘捕。甚至思量着大当家事务繁忙,都没打算用这点小事来打扰。」 「官府如此体谅你们,大当家也得体谅体谅官府啊。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大当家好好想想罢。」 冯大人声音不大,面色也平平。柳飞雁听在耳里,却似一座山压下来,轰隆作响。 钱财可以少赚,但命一定得在。 她心中长嘆,抱拳俯身,一字一句:「草民再想想办法。」 话落,绕樑不绝的琴声忽然停了一瞬,但转瞬又叮咚响起来,仿佛只是因为拨弦不流畅而引起的凝滞。 柳飞雁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个据说是制台大人帐边红人的妓子,攥紧了文书与票据,提前告退。 大事议定,三位官员皆心头欢喜,放松了不少,相约再去库房检查检查。 待诸位大人离开,琴音终于消散。 纱帘后的美人站起身,纤纤玉手按在琴弦上,却久久没有抱起心爱的瑶琴。 第126章 四十七 离亭不远便是渡口,柳从心与贺今行告别之后,却骑马去了向西的官道。 他在路口没等多久,便有一支烙着雁子印的旗帜飞来。 「大当家。」他与下属汇进旗后的马队里,叫了一声领头的妇人。 柳飞雁「嗯」了声,扬鞭加快速度,乘着月光风驰电掣地赶回雁庄。 没多久,整个雁庄管事级别以上的人物都聚集到了山腰中央的聚义堂里。 柳从心来不及问阿娘发生了什么,见此情景,便直觉不好。 果不其然,柳飞雁直截了当地说出今晚接到的命令,将总督府、布政司与按察司三部的要求都复述了一遍,不止他,全场的人都震骇不已。 许久,呆若木鸡的众人才找回神智,不死心地问:「只给了多少?」 「十万两。」柳飞雁毫不犹豫地打破他们的幻想,朗声道:「我们不可能拿出三十万两来填剩下的窟窿。」 第301页 「所以我的决定是,明日我按原计划率领船队去稷州,能买多少粮就买多少。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就抓紧离开江南,越快越好。大物不要,至于金银细软,能带多少是多少。」 「江南路以外,跑商还未回归的,不必再回;挂着咱们雁子印的商铺,全部换牌子,今年的契金咱们不收了;还有约定的买卖未交付的,谁要是遇上了,就替我道一声歉。」 她的决定又快又急,众人才将遭受的震撼未平便又起一波,柳从心难以置信地问:「我们为什么要走?江南是我们的祖地,祖宗埋在这里,基业建在这里,亲朋好友都在这里,我们怎么能走?凭什么要走?」 堂内瞬间炸锅,吵嚷起来,「对啊大当家,咱们凭什么要走?咱们明明才是被压榨的一方,没有犯错也没有犯法,咱们不走!」 …… 「静一静!先听大当家说完!」秋玉高声叫停。 未等堂里平息下来,柳飞雁便竖眉喝道:「咱们不走,难道要等着被敲骨吸髓,榨干最后一滴血吗?」 「我受够了!」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大不了和他们拼了!」 柳飞雁的声音再攀高几度,「你们拿什么拼?你们若是被下了狱砍了头,难道不会牵连你们的父母妻儿甚至宗族亲朋?就算把他们藏起来,你们没了,谁来赡养你们的父母,谁又来照顾你们的妻儿?没有积蓄,没有壮丁,要他们怎么顶着官府的搜捕、逃亡的艰难活下去?还是说,要他们直接跟着你们去死!」 话音未落,全场已死寂如坟地一般。 「这些当官的以为咱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他们不知咱们商队的脚步遍布天下,哪里都能去得,哪里都能扎根。捨弃现有的一切又能如何?只要打不死咱们,咱们就能东山再起。」她注视着这些一同打拼许久的同伴,眼里布满血丝,通红一片。 「还记得咱们刚刚将商行做出江南时约定的暗号吗?柳出江南飞絮远,枝叶连脉情不断。不论大家去到哪里都是江南的商人,咱们兄弟姐妹之间、与故乡山水之间都有着切不断的联繫。祖宗一直保佑着咱们,咱们只是暂时退走,换个地方,从头再来。」 她举起在山门前折下的一枝柳,哑着声音喊道:「我相信有朝一日,咱们雁商,一定能重回江南!」 人群里,有人流着泪问:「大当家,我们要是走了,那你怎么办?」 柳飞雁抬头望了一下房梁,然后低头安抚性地笑了笑,「我自有我的安排,你们不必牵挂我,安顿好你们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她说罢,与秋玉一起将众人送出聚义堂。 再回来时,柳从心仍然呆在原地。 他叫了一声「阿娘」,还未来得及说出下一句,便被柳飞雁吩咐:「你亲自去给你大姐传信,让她放下手头的一切,直接从淮州转汉中路,再北上去秦甘路。到万不得已,就请贺帅庇护。」 后者再转向秋玉:「秋娘,你也做好准备,和林弟跟我到稷州,就直接去找阿言汇合。」 秋玉定定看着她,半晌嘆道:「大当家安排得周全,可我和轩哥岂能舍你而去?多少年风风雨雨,咱们都一起扛过来,不差这一回。」 「这回不一样。」柳飞雁眼眶里的泪终于滚下一滴,握着她的手说:「听姐姐的话,远山在西北从军,你们正好去看看他。」 「正是因为韧儿在西北,所以我们夫妻才能放心地陪着您。」秋玉坚决地说,两双手紧紧交握。她又看向一旁的少年,「少当家,请你替我给韧儿带句话,为娘的等着他带孙子回来。他向来听你的意见,你让他不要想着寻仇,就好好地当兵,去建功立业。从前是我和他爹错了,不该阻止他。」 柳从心却缓缓摇头,说:「我也不走。」 「你不走,想干什么?」柳飞雁收了泪,眨眼间强硬起来。 「阿娘为什么不走,我就为什么不走。」 「别想有的没的,我是柳氏商行的大当家,整个商行的兄弟姐妹将身家性命託付于我,我不担这个责任,谁来担?」 「我来!」柳从心跪在她身前,抱着她的手臂,仰望着乞求道:「阿娘,让我来。我是您的儿子,替您担责天经地义。」 「你担不起。」柳飞雁不为所动,推开他,语气近乎残忍地说:「雁庄的雁,雁子印的雁,都是我柳飞雁的雁。别说你,你阿姐都替不了我。」 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我不会让其他人去给阿言传信,你要是不去,就是弃你阿姐于死地。」 「娘!」柳飞雁大步离开,柳从心膝行着追了几步,扑倒于地。 秋玉不忍于心,去扶他起来,「从心啊,你就听大当家的话吧,别让她伤心。」 「谢谢秋婶。」柳从心踉跄着起身,追出门去。 庭中月华如水,垂柳随风。 亥时,总督府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灯笼,亮堂得紧。 贺今行回到钦差使团所在的客院,先去敲了秦幼合那间屋的门,没人应。他满腹疑虑地回去自己房间,一推门却没推动。 「等等等等!」门里传出清亮的少年声音,似被突然惊醒一般。然后叮叮咚咚一阵,房门被勐地拉开,现出睡眼惺忪的一张脸。 「原来你在这儿。」贺今行七上八下的心落了一半,接住从对方怀里跳过来的金花松鼠,然后被扑了个满怀。 第302页 「今行。」秦幼合抱着他,满腹委屈地叫他的名字。 「没事啊,我在这儿呢。」他把匣子竖着揽到侧边,拍拍少年的背,向屋里看了看,「与疏呢?」 秦幼合放开他,揉着眼睛说:「江与疏去太平盪了。他说清除堰塞湖需要很多的人手,他是水部主事,不能逃避,昨天一早就走了。」 「水司简化已久,确实人手稀缺。」贺今行想到这位朋友,不自觉露出笑容,「与疏的性子就是闷头做事、不爱多说。」然后看着前者一身衣裳皱皱巴巴,满是蜷缩的痕迹,有些意外:「那你怎么没跟他一起?」 太平盪离汉中路界碑不远,坐船就能直达稷州境内。少年在宣京、在船上乃至刚到这里时都一直念着要去稷州,但真有机会去时,却又留了下来。 「我要等你回来呀。」秦幼合不假思索地回答,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他。说完又立即陷入茫然之中,想了想,仿佛给自己解释一般:「我朋友很少,不想这么快就失去一个。」 几乎没有同龄人,贺今行怔愣片刻,拉着他进屋,「怎么会?你和尘水不是玩儿得很好吗,和明悯、从心也在一起吃过饭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你们要是多加联繫,一定可以成为朋友。」 「可我不能和他们做朋友。」秦幼合在他身后小声地说:「其实我想回家了。」 两人进了屋,他趴到桌上,侧头枕着手臂,视线落在虚空,「这里不能沐浴,没有好吃的,也见不到我爹。」 金花跳到他头顶,抱着发冠,以和主人如出一辙的姿势地趴到冠上。然而很快就被主人反手撸下去。 秦幼合立时将满头愁绪抛诸脑后,瞪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东西,教训道:「你好重,再敢踩我头上,我就把你的花生米都吃了。」 「你饿不饿?」贺今行忽然想到他可能一直没有吃饭,便拿出先前剩的一个饼子递给他,「军备的干粮比较硬,味道也一般,你和着水将就吃一些。」 说罢倒了两杯水,一人一杯。 秦幼合本想说不要,但肚子适时咕噜一声进行挽留,遂轻咳一声,「你不吃吗?」 在对方拒绝之前,他便掰了一半递迴去,转头见自家的宠物仰头盯着自己,又分了一小块给它。 这一人一松鼠以同样的姿势抱着饼啃了一口,都没咬动,然后再同时用力咬上去,咀嚼片刻又一起放下。其中的人看向贺今行,不大的脸皱成一团,「真的好难吃。」 后者喝了口水也没能忍住,捧腹笑起来。 稍微填了填肚子之后,秦幼合不肯回隔壁房间睡觉,说:「江与疏在隔壁被关了好久,黑漆漆的,头上撞出了包都没把门窗撞开。万一我也被关在里面怎么办?」 贺今行闻言习惯性地皱眉,思虑片刻,「那你在这边睡吧,有什么事叫我就行。」 照顾着对方睡下之后,他才打开柳逾言让柳从心交到他手里的帐册。 匣子里满满当当塞着好几个本子,他举着油灯一一地翻看,却不止是今年倒卖淮州义仓的帐,还有其他往前追溯两三年,涉及到一府两司四州乃至地县衙门的各类侵吞私卖与行贿往来。 他看了半宿,尽力背下所有帐目尤其是重大往来,直到脑仁作痛,才趴到桌上入睡。 没多久,便听几声鸡鸣,他又爬起来,到院中就着晨霜练武。 黎明之前,天地静谧,正是日夜未分,光影最为混沌的时候。 贺今行撤步出拳向院门,却见石柱旁依稀立着一束婀娜的身影。 他不得不收势停下来。 第127章 四十八 「浣声姑娘?」贺今行走上前,看清了是谁,颇有些出乎意料地叫道。 女子站在院外,抱着一件外袍,柔柔地福身道一声:「贺公子。」 她衣裳单薄,但颈间遮得严严实实,乌髮松松挽在脑后,以一根木簪定住。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首饰。 拂晓之时露湿气冷,这一身素色微动,似弱柳不胜晨风。 贺今行停在院子里面,隔着一道门槛,垂下眼,拱手道:「姑娘若有事,但讲无妨。」 浣声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奴家生有十七年,见过许许多多的男人。他们有的贊奴家貌美,有的嘆奴家才情,更有甚者愿为奴家一掷千金、大打出手。但只有公子,相逢许多回,从不肯多看奴家一眼。」 自小被特意训练出的声音柔且媚,稍一情动,便如寒蝉鸣泣,哀怨婉转。 少年沉默片刻,抬眼正正地看着她,「浣声姐姐。」 他很想说「抱歉」,但直觉会伤害到对方;只四个字,便缄口不言。 然而浣声却似听到千言万语,剎那间,就什么都明白了。像她这样的人,原就不该奢望攀上云端。 「……我知道我不配。」她痴痴地想要望进对方眼里,自己却滑下两行泪来,「只是我忘不了。」 遥陵镇上,黍水河畔,她倚在窗前,不慎丢了手帕。这本是不算稀奇的小事,可从楼下长街打马而过的少年恰恰接住了那方手帕,然后看了她一眼。 她在那双清澈的眼里,捕捉到了一瞬间的不带任何慾念的惊艷。 贺今行听完,却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他以郡主之身活了十多年,再恢復男身读书,不算秦幼合那种赌气似的宣言,这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向他明明白白地传达类似倾慕的心意。若是各种隐晦的暗示,他尚能装作不懂,可眼下如此直白,他就不能再逃避。但他又没有任何经验可以依照处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第303页 他呆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忽然就觉得自己必须要在此刻说清楚,不能耽误别人。 「我身有顽疾,并非良人,所以从未打算婚配。」他拱手作礼,认真地说:「姐姐坚韧、聪慧且勇敢,一定会有更好的际遇。」 浣声怔怔地凝睇着他,凄声道:「你若是不这么说,那我倒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她不擦泪痕,也不再添新泪,伸出双手将怀里抱着的衣物递给他。在对方疑惑的眼神里,依旧带着哀伤解释:「昨晚齐大人、孙大人与冯大人一起,请柳大当家议事。我在旁弹琴,听见柳大当家说,齐大人给她的买粮钱只有十万两。我虽未能听见他们协议瓜分剩余钱款的过程,但我自今年元夕跟着齐大人以来,无意听到他们侵吞贪墨其他公产的情形已有三四回,剩下的三十万两一定是被他们私吞了。」 「你说齐孙冯三人侵吞了募捐来的三十万两赈灾银。」贺今行闻言,抛下先前的儿女情长,拣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震惊地皱眉道:「当真?」 「真的,我亲耳所听,冯大人威胁大当家,如果不与他们合作,按察司就要把雁庄的人都抓起来。」浣声说:「大当家没有办法,似乎是答应了与他们合作。」 贺今行一接过那团衣物,便感觉到里面包着什么不软不硬的东西,赶忙打开一看,却又是一册帐本。他惊骇地望了一眼对方,什么也来不及说,便就着东天破晓的微光快速翻看起来。 「这册帐本是我在齐大人的书房里找到的,我虽然看不大懂,但他藏得十分小心,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又非常重要的帐目往来。」 那件外袍被随意地搭在他小臂上将落未落,浣声说着伸手想要替他拢一拢,但距离不够。她慢慢地收回手,仍未踏进门槛一步。 「昨晚柳大当家走后,齐大人他们去库房查看募集的银两,我一个人留在书房里,总觉着不能让他们这么做。」她想起昨日柳大当家的挣扎,以及在跟着齐宗源转移的间隙瞥到的临州城外的哀鸿遍野,油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哀切,遂轻轻地嘆了口气。 「都是被官府那些的大老爷小老爷随意作践的苦命人,谁能来帮帮他们?齐大人已经是很大的官,要想压制齐大人,就只能找更大的官。我知道你是状元,又跟着钦差到江南来,一定很得皇帝陛下青睐。所以就想把帐本给你,你去交给皇帝陛下,让陛下惩治齐大人,救救柳大当家她们。还有那些指望着官府赈济的人,也好可怜。」 「……这是与太平大坝相关的帐,行贿往来的有工部尚书傅禹成,他是二品京官。」贺今行翻到后面,越看越心惊,哪怕竭力让自己镇静,仍未能抑制身体震颤的本能,「浣声姐姐,你送来的这本帐,牵扯的不止齐宗源和江南官府,但不管牵扯到谁,都是可以将他们按律问罪的铁证。可以说,你带给我们一个天大的帮助。」 他翻到最后一页,又开始往前翻,强迫头脑将帐目一笔一笔地背下来。 浣声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似是怕打扰到他,本就轻的声音放得更低。 「从前妈妈说,只有她最心爱的女儿才能住最好的房间拥有最风光的排场。而要当她最心爱的女儿,就要做最出名的花魁,为楼里赚最多的钱。我们那一批二三十个姐妹,熬啊熬,终于熬到出头的时候,就只剩我一个。」 「然而等我做了花魁,才彻底明白,妈妈那些心疼的话、可以自己赎身的许诺,都是假的。我不过是一件物品,被不断地以高价买卖,从有权势的人手里转到更有权势的人手里。但我知道,哪怕有再多的男人追捧我,为我开出的身价再高,所满足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欲望。他们看重的不是我,而是拥有我可以向其他人宣示的财富、地位与权力。在他们心底,我就是低贱的玩物,只是现下青春尚存,还有几分颜色可以侍人罢了。 「齐大人就是如此,只当我做阿猫阿狗,可以随意碾压处置,而我用尽全力也翻不出他的掌心。」她平静地说起自己这一年以来的感悟,目光却流连在少年身上,难以自拔。 而后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般,坚定地说:「可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想试一回做人是什么感觉。」 「但姑娘未免太傻,就这么将帐本偷出来,只要齐宗源回过神,一定会立刻发现不对。」院子里却响起另一道低沉而有力的声音。 贺今行思路骤断,回头看去,「侯爷。」 嬴淳懿负手走到他身边。他迟疑一息,还是将帐本交了过去。 前者略略一翻,只看出入名目与往来人等,便知这本帐册分量。 正是他此行寻觅已久,能够斩断秦毓章左膀右臂的证据。 「对,齐宗源肯定会发现,说不定已经有所觉。」贺今行顺着他的话思索下去,勐地转头疾声道:「浣声姐姐,你不能再回去。就先留在这里,我马上想办法送你离开。」 浣声最后一次凝望那双清澈的眼眸,轻轻摇头,「我就不进来了。」 她说罢低头,指尖抹上眼角,再抬头却展颜一笑,像晦暗天日里含苞已久的梨花偏要顶着风雨绽放开来。 「不!」贺今行顷刻间便明白她的意图,见她转身要走,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拉进院子里,然后赶忙放手,「情急唐突,姐姐勿怪。」 浣声惊唿一声,眨眼间就换了个位置,却没有挣扎,只是失神地看着对方,任眼泪滑落。 第304页 「不出意料,齐宗源很快就会带人过来,我们必须立刻将她送走。」嬴淳懿看着两人沉声道,同时举起手中的帐本示意,「还有这本帐,也不能留在这里。平时可以拿钦差大权压他们,但现在肯定不管用,如果他们强行搜院子,一旦被搜出来,就完了。」 「你说得对。」贺今行边说边飞快地思考现下该怎么办,「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可你我却不好离开。」 「你房间里不是还有一个人么。」嬴淳懿平静地说道:「秦幼合是秦毓章的儿子,只要表明身份,掐着齐宗源反应的时间差,他在江南可以畅通无阻。让他带着浣声和帐本一起回宣京,是最稳妥的办法。」 「不妥。」贺今行下意识摇头,然后脑子里才浮现出反驳的原因,「这帐本明面上牵扯傅禹成,而傅禹成是秦相爷的人,内里一层多半也会牵扯上秦毓章。你让幼合带回去,交给谁?他爹还是裴相爷?」 「这俩谁也不给,让他直接交给陛下。他要是见不到,可以让莲子带他进宫。」 「那怎么跟他说?」 嬴淳懿顿了顿,「他信你,超过信我。」 「不行。」贺今行坚定地拒绝,「他信任我,但我不能利用他这份信任。百善孝为先,你让他把有可能牵扯到他爹的罪证交给陛下,事发之后,让他如何自处?」 「那就让他自己选,大义灭亲古来有之。」 「用大义逼他灭亲,还算什么让他选择?」 话落,两人都欲继续争论,然而院子外却有杂乱的脚步声快速接近。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嬴淳懿抬了抬下颌,示向他的房间,「进屋再说。」 贺今行同时拉起浣声,带着人几步进到屋里。 第128章 四十九 「你们怎么进来了。」秦幼合似被吵醒一般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闯进来的三人。 嬴淳懿眉头一皱,严厉道:「天已亮,还不赶紧起身。」 窗外果然不復黑暗,他手忙脚乱地系衣带跳下床,屋子不大,两步就到贺今行跟前,「今行,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只求你帮一个忙。」后者进了屋便赶到书案前,在这一句对话间已就着昨晚的纸笔,唰唰写下一行小字。他将带字的小半张白纸撕下来,再在剩下的半截纸上画了几个符号,看着对方说:「你带着浣声回宣京,找到这个地址上的医馆,再将人和这封信都交给坐堂的大夫。可以吗?」 秦幼合看着他眉心的摺痕,迷茫的神色悄然褪去,平静地问:「一定要回去吗?」 贺今行莫名直觉少年可能早就醒了,但眼下不是追问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时指尖捻转将两张字条摺叠起来。 「……那你就跟我走吧。」秦幼合说着,与贺今行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一直默默不响的浣声。 「不。」浣声摇头,「我不走。」 「浣声姐姐,」贺今行只叫了一声,嬴淳懿便截过他的话,「你不走,留下来也没有用处,甚至会连累他死在这里。」 浣声按着自己的心口说:「都是我的错,我去向齐大人认罪,他要杀要刮,怎么处置我都可以,绝不连累你们。」 「你认罪又如何?从你踏进这个院子的那一刻开始,你在齐宗源的眼里就已经是个背叛了他、变得无足轻重的将死之人。」嬴淳懿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幻想。 秦幼合直接道:「怎么走?」 贺今行思索片刻,「客院背后就是小花园,与大街只隔一堵墙,沿街左转到租市,城门应当已开,到城北渡口坐船直接北上。」 「但正门有齐宗源,走不了。你们先让开。」他看向朝里的那堵墙壁,江南园林歷来爱用带暗巧的薄墙,叫道:「淳懿。」 另外两人让到他们身后,嬴淳懿看他一眼,他微微颔首。两人同时聚起真气,下一刻又同时爆发,出腿踢上后墙。 墙体龟裂再向外崩塌的声响里,院子外传来一道高喝:「左右卫军何在,给我速速将这座院子围起来!」 「你送他们出城,我去应付。」嬴淳懿说罢,将帐册连带那件外袍一起交给他,又抛了个钱袋,才拂袖出门。 贺今行把几样东西接过来随手一卷抱在怀中,推着浣声与秦幼合从砸出的墙洞钻出去。 「齐大人。」屋外传来嬴淳懿低沉中带着一丝威严的嗓音,「不知齐大人一大早带着临州卫到本侯下榻之处,有何贵干?」 他来不及细想外面的情形,只低声催促身前的人:「快!」 小花园里只有不知道在干什么的两个衙役,被贺今行一下解决,三人顺利地翻墙出去。 晨曦明净,朝阳未出,逐渐从洪灾里恢復过来的临州城比钦差使团刚来那一日灵动许多。 贺今行问浣声是否会骑马,在得到否定回答之后,替他们租了一匹马,再一人抓了一半银锞子,掏空钱袋。 「你不走吗?」浣声虚虚地抓住他的手臂,满含忧愁地问。 「我是钦差副使,齐宗源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他快速地嘱咐道:「你们路上小心,注意饮水食物暗箭迷药,未至宣京,不可松懈。」 「我明白。」秦幼合看着他,余光笼罩着他一直夹在胳膊里的衣袍,在他转身欲走时,提高声音说:「我送她回去,再来找你!」 「好啊。」他回头笑了笑,然后拔脚飞奔向总督府。 第305页 满街蓬勃的生机里,秦幼合静默片刻,翻身上马。浣声仍在痴望,他直接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将人提到马上,扬鞭背驰。 总督府的客院,齐宗源在数十名卫军的拥簇下,站在院门外,嘆息道:「侯爷就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不管您累不累,我累啦,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齐大人想说什么?本侯洗耳恭听就是。」嬴淳懿隔着一道门槛,站住了内里正中的位置,从容以对。 齐宗源沉着脸问:「侯爷知道了多少?」 「本侯才将被齐大人的威风惊醒,不知齐大人想问的是哪一方面的事宜?」嬴淳懿先是反问,再饶有兴致地说:「光是一句『知道』,未免太宽泛了些。本侯知道的事情远远超出齐大人的想像,不如齐大人再给点儿提示,本侯也好仔细琢磨琢磨齐大人的心思。」 「你不知道?」齐宗源听完,面上却露出狐疑的神色。 昨晚难得高兴,又有孙妙年怂恿,以致于他走时忘了浣声还在书房里;后来夜半想起,便把浣声叫来跟前伺候,那时人倒一如既往的乖觉。谁知晨起却四下不见那婊子的人影,他预感要遭,再到书房一检查,他与京中联繫往来的帐册之一果然不翼而飞。 他震怒至极,立刻让人搜遍府衙,却哪儿也没找到。然而一个到了他手里的妓子,再跑也跑不出总督府,除了客院就没地方藏。他思来想去,干脆直接带人来了钦差使团所在的客院。 嬴淳懿挑眉道:「齐大人详细地说一说,本侯不就知道了?」 「你在诈我?」齐宗源一时拿不准他到底知不知道,扭曲着面容息了声音,心里计较半晌又道:「府上进了刺客,尚未抓到,本台怕伤及侯爷与众位钦使,所以带着卫军前来护卫。现在一看,侯爷应当还没与那刺客正面对上,但那刺客说不准就藏身在侯爷或是哪位副使的房中。还请侯爷到咱们这边来,让卫军仔细搜查一遍院子,以免被刺客抓住机会行刺。」 话音刚落,前者还未接口,院子里一扇房门打开,穿戴完全的沈亦德快步走出来,一边喝道:「齐宗源,你想干什么!」 「本台想干什么?本台是在履行捉贼揖盗、保护钦差使团安全的职责!」齐宗源正愁没有话柄,寻到了由头,便举手一挥,「还不进去搜!」 「我看谁敢。」嬴淳懿负手而立,注视着几个如狼似虎扑上来的卫军,「本侯是陛下的嫡亲子侄,五岁便封侯,可随意出入皇宫;又跟随禁军统领桓云阶学骑射武术十年,对刺客的出没比你们这帮酒囊饭袋要敏锐得多。本侯说没见过刺客,那就是这里没有刺客。」 「执意要搜查的,是想把本侯当作刺客吗?」 他声音不高,但句句有力;站在那里就像是一道门,封死了所有进院子的路。 刚跨过门槛的几个卫军被吓得一滞,更不敢从他身边绕过去,缩到门外,才犹犹豫豫地回头,用眼神请示上峰。 齐宗源怒其不争地骂道:「侯爷房里没有,难道其他房里也没有?搜!」 嬴淳懿高声问道:「沈大人,你可在你的房间里见过刺客?」 沈亦德立即高声回答:「下官醒来没见过任何人。」 青年再问:「沈大人也没见过,张大人呢?」 沈亦德闻言要去敲张文俊的门,还没走动,后者便开门熘出来,苦着脸作揖,「下官胆子小,若是有刺客,那早就被吓出来了。」 「咱们都没有见过刺客。」嬴淳懿看着齐宗源,「不知齐大人所说的刺客到底在哪儿?」 「还有三个房间呢。」齐宗源也阴沉地盯着他,「侯爷费这许多口舌,莫不是在拖延时间罢?既然侯爷光明正大,且让本台搜一搜就是。」 当然,只要进了院子,搜哪几间房可就不是对方说了算的。 嬴淳懿顿了顿,说:「盛大人不知去了哪里,本侯的朋友也已经离开。这两间房齐大人要看便看,只是贺副使尚在休息,不好扰他。」 齐宗源下意识警觉,冷笑道:「这么大的动静,睡得再死的人也该醒了,除非本来就不在那屋里。」 「齐大人不必质疑,贺舍人确实在休息,下官去叫他就是。」沈亦德冷声回呛,转身去把人叫出来,「这贺舍人也实在没有礼数。长官皆在外,岂有不露面的道理?」 嬴淳懿侧首睨这人一眼,负在身后的手掌随他前行的步伐慢慢攥紧。 三步,两步,一步。 沈亦德抬起手臂,曲起手指,就要敲到门上。 那一瞬间,房门却从里打开了半扇。贺今行站在与他距离极近的位置,带着歉意说:「大人恕罪,下官许久没能睡饱,所以多赖了一会儿。」 沈亦德不愿与对方接近,冷哼一声,走回原来的位置。 贺今行闪身出来,跟着走到院子里时,嬴淳懿便看着他问:「你可有见到刺客?」 「毫无所觉。」他摊开双手,与青年对视一眼之后,看向院门外,「难道齐大人觉得刺客跑到我们这里来了?那齐大人可知刺客身形样貌?令人画出来,或许会好找一些。」 齐宗源临时找的藉口,哪里想过身形样貌,寻思着随便说个模样打发过去,就听「吱呀」一声,贺今行阖上的房门再一次被打开。 一个卫军模样的人走出来,左右看看,愣愣地指着屋里,对众人说:「墙上有洞,守在花园里的两个兄弟也被打晕了。」 第306页 「……你们是傻的吗!」齐宗源闭了闭眼,高声怒吼道:「还不将这些人都给我拿下!」 拢在他面前的卫军迟疑不敢动手,他气得挨着一脚一脚踢过去,「不想活了怎么地?上啊!」 贺今行与嬴淳懿立即肩背相靠,同时出手成拳起势,迎上吱哇大叫着冲上来的众军。 第129章 五十 「砰!砰!砰!砰!」 一个又一个的卫军冲进院子,未来得及与守门的两人照面便被扔了回去。 院门不宽,十来具壮硕身体堆成一座肉山,把出入口堵得水泄不通。 嬴淳懿拂衣肃立,沉声斥道:「花拳绣腿,吵得刺耳。」 「气势不足,缺少力量,进攻更是毫无章法。」贺今行站在他半臂距离处,看着这些被打倒就顺势躺下、丝毫没有爬起来的迹象的临州卫,亦拧着眉道:「实在难以想像,尔等是要守卫一州百姓的军队。」 这些挨了打的卫军只顾着身上痛,回应他的只有叽叽歪歪地哭爹喊娘。 齐宗源同样看着这一幕,只觉一股气血要冲出脑门儿,气得差点倒仰;哪怕被下属及时扶住,仍止不住愤怒地骂道:「一群废物!弓箭手呢?放箭!」 「是。」主簿立刻应声准备下去吩咐,走了两步才回味明白指令的内容,又倒回来问:「制台,真放啊?」 「齐宗源!站在你面前的可是钦差使团!」沈亦德与张文俊两人躲在后面,前者闻言立即探头大喊道:「你对侯爷不敬,就是对陛下不敬!你要犯上作乱,想谋反不成?」 贺今行不由侧目,一次两次地上赶着把己方推进更糟糕的境地里,裴相爷怎么会用这样的人? 嬴淳懿也忍无可忍,跟着回头寒声道:「闭嘴。」 「沈大人说我这是犯上作乱要谋反?」齐宗源看一眼院里几人,又看一眼自己的下属,蓦地敛神平静下来,徐徐说道:「沈大人说错了,本台是要抓捕刺客。」 「只是刺客行刺,死伤个罢人有什么稀奇?侯爷与众位钦使接连遇刺,刺客显然极有针对性,经过调查,竟是不满赈灾政策的暴民干的。」 他说完,已有一条完整的计策。虽惊骇了些,但情理上也不是没可能;且山高皇帝远,又有秦相爷在,朝廷责问起来,再慢慢想法子遮掩过去就是。 随他而来的临州卫今晨才集结至总督府,本是准备监护柳氏商行出行稷州的船队,所以配备齐全。 一队弓箭手很快持弓搭箭准备到位。 他背着手慢慢地点头道:「钦差使团被暴民虐杀,暴民逃窜,恐为祸街巷。待安顿好尸首,众州卫即刻随本台去清缴乱民暴民。」 「齐大人这自说自话的本事倒是一直在进步。」嬴淳懿上前一步,浓眉如刀,怒目似剑,直视向齐宗源。 后者毫不介意地露出胜利般的微笑,举手「唰」地向下一放,「放!」 贺今行听见利箭脱弦的声音,便立即回身展臂将沈亦德与张文俊两人揽到一起,几乎是拖着两人飞奔向直线上的房间。 顷刻间,一排又一排利箭「咻咻」齐发,飞过一人半高的院墙。 嬴淳懿抬手伸到颈后,凝神注视着箭雨。在看清第一波箭簇的剎那,他勐地拽下外袍,逆风一甩。 柔软无比的大袖宽袍张开如撑圆的伞盖一般,挡住了小片天空,他旋臂一收,便兜下了射向他的所有羽箭。下一息,他急退三尺,蓄力隔衣一抖,要垂挂的宽袍又如波浪向前翻涌,将兜住的箭矢再次全部震了出去,恰恰迎上紧随其后的第二波羽箭。 「力道太小,速度太慢。」他轻飘飘地点评了一句。 话间,相冲的羽箭两两相击,断矢落满地。 「放!再放!」齐宗源看他在箭雨仍从容自如,莫名心焦起来,吼道:「继续放别停!谁能杀了他,本台赏三百两银子,连升三级!」 这一批弓箭手一听,争着抢着更加卖力地射起箭来,有的甚至把手伸到了旁侧同袍的箭筒里。 贺今行将沈张两人推进房里,「事情未平息之前,两位大人万不可出来,找箱柜挡一挡最好。借沈大人衣袍一用,得罪。」 「哎,贺舍人!」沈亦德张口叫道,话没说完,外袍便被拽走。他被带得转了个圈儿,看着两扇房门在眼前被砰地关严。他下意识挡住自己的鼻子,发现是多此一举之后面色不虞,再转身,张文俊已在掏衣柜。 「没出息,越是危险的时刻才越容易遇到机遇。」他低声啐了一句。 后者苦着脸,盯着柜子里面,连连点头小声说:「沈大人说得对。」 沈亦德似觉自己被嘲讽,瞪了对方一眼,但犹豫片刻,却到底没再出去。 外头又是一阵箭雨,贺今行拽着丝绸做的宽袍,踏步上前切入挡箭的行列,一面说:「一筒十支箭,撑过这一阵,他们就得换箭筒。」 嬴淳懿没有分心答话,只横撤几步,让他分担了半边压力。 果不其然,不到盏茶功夫,外头的弓箭队便射空了所有的箭。 「赶紧换啊!」齐宗源怒道,恨不能亲身替这些人上阵。然而带队的弓箭手却支支吾吾地说,出队时大伙都以为用不上,就只带了一筒箭。 「……」齐宗源眼前一黑,「都是些夯货,只会吃饷的废物,要你们何用!」 他靠着下属喘了口气,指着众卫军喝道:「没箭了就用刀,用矛,肉身压也得给我把他们压死了!上啊!」 第307页 「齐宗源。」嬴淳懿却突然出声,神情不明。 他攥着袍子的手平展向前,再慢慢松开,玄金交错的锦袍逶迤于地。他上前一步,长靴踩上织金锦,「你既行取死之道,本侯就替你成全。」 话音未落,他踏地暴起,长腿眨眼间便跨过门槛,踩着还未起身的某个卫军,扑到齐宗源面前。 朝阳升至半空,将散未散的红霞仿佛都化作电光,聚集在了此方人间小院里。 「淳懿!」贺今行立觉不妙,高声叫道。 嬴淳懿掐紧齐宗源脖颈的动作一顿,改为箍着下颌,将人一点点举起。 变故陡生,将制台大人团团围拢护在中心的州卫们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忽然出现在本是最安全的地方的青年。 「且慢!」一声暴喝忽地从天炸响,一匹骏马横冲直撞大半个总督府,急剎在客院大门前。 骑手勒缰驻马,一身绣怒豹扑猎补子的紫色武袍,却是消失了几天的盛环颂。 「侯爷手下留情!」盛环颂抬腿下马,从怀里取出一道明黄锦绸,示向众人,「有圣谕。」 嬴淳懿偏头看向他手里,嵌玉的锦绸不似伪造,便毫不迟疑地撤手。 齐宗源摔倒在地,缩成一团捂着脖子张大嘴巴,似搁浅的鱼。却一时没人敢扶他。 「我杀你,不需要编造理由。」青年冷冷地吐出一句,才单膝跪迎圣谕。 「哐当」一声,某个卫军手里拿着还没来得及用的刀掉到地上,如同一个信号,拥挤在甬道里的卫军哗啦啦跪倒一片。 贺今行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说,走出来,在侯爷身后一同行礼。 至此,盛环颂展开锦绸,朗声念道:「着缉拿齐宗源、孙妙年与冯于骁一干人等,停职查办。由原户部侍郎许轻名暂领江南总督,与忠义侯两人全权负责江南救灾事宜。卿二人务必尽心尽力,不可重蹈覆辙。」 第130章 五十一 六月十四,休沐日。 自江南太平大坝决堤之后,宣京各部衙不管是不是真的事繁人忙,从上到下都连轴转了十来日,终于能在今日休息一回。 国子监里檐墙古朴,绿树成荫,一大早便随处可见晨读的监生。 阳光氤氲,琅琅书声飘满四方庭院,从夹道的藤萝架下路过的晏尘水眯着眼喟嘆:「读书真好啊。」 「至诚寺不远,你可以随时过去跟着张先生读书,就是每天起码得早起半个时辰才行。」与他同行的裴明悯浅笑道。 「那还是算了。弘海大师七老八十了,每天礼佛诵经挺好,我还是不给他添堵为好。」晏尘水竖掌连摆,眼尖地瞅见前面穿堂有一老一少两个人经过,指着人喊:「祭酒在那儿!不过旁边那是谁啊?」 裴明悯的目光顺势转过去,对那个少年背影的气质十分眼熟,想了片刻便答道:「是谢家灵意。」 前者下意识推敲:「他来干什么?不过他在国子监读了小半年,休沐日来看看先生们也不算稀奇。」 前面两人听到才将那声大嗓门儿,一致停步转身,看到是谁之后,祭酒招手示意他们前去。 对方峨冠博带、一身儒士打扮,裴明悯身着常服,便称对方为「世叔」。 他刚行完礼,便见谢灵意侧过身来。 「谢兄。」他笑着拱手。 「裴兄。」谢灵意回以相同的礼节。 「哎,谢兄,还有我呢。」晏尘水见他和裴明悯打了招唿就似要结束,奇道:「咱们同科啊,一起游过街的。」 谢灵意快速地打量他一眼,想起这位在甲榜上的名次以及分领的职使,顿了顿,才拱手称唿。 后者捕捉到这短暂的计较,一挑眉,却整理衣袖,郑重地作揖。 「尘水难得正经。」裴明悯打趣他,同时拉住他的手臂,并肩跟在祭酒身后。 四人走到礼殿前极为宽阔的广场上,好几个在此读书的监生立刻向先生问好。祭酒温言回问了几句他们刚刚读过的文章,才让他们去把同窗们都叫来。 等待的间隙里,祭酒说起裴老爷子,裴明悯有答有问,交谈间从容而熟稔,与对方不似前后辈,更似忘年交。 裴家小君子五岁出族学,跟在祖父身边访遍三山五岳的名师洞府,与天下大儒皆有一讲之缘。虽有裴老太爷门生故旧遍天下的盛荫,但他自身于儒学一门极有天分,又谦和聪慧一点就通,是以无人不喜。哪怕只在国子监短暂地就学过,祭酒乃至绝大部分先生对他的称赞与期望都胜过余下三千监生。 只三五句话,这两人便极有默契地将话题转到今日要做的事情上来,带着剩下两人一起。 祭酒忽地合掌道:「对了,灵意也是跟你们一样的打算。」 「为江南洪灾募捐?」晏尘水看着谢灵意,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谢兄,看不出啊。」 后者垂着眼说:「人微言轻,又相隔千里,略尽一点心意罢了。」 「这种心意多多益善。不论结果,尽力就好。」祭酒点头赞许道。监生陆续到来,他看着差不多了,便让他们商量哪边先进行讲演。 谢灵意咬了下嘴唇,拱手道:「裴兄先请。」 裴明悯沉吟片刻,转而示向晏尘水。 「我觉得你上去效果比我好。」后者拍拍他的肩膀,飞快地眨了眨左眼。 「那我就去了。」少年向三人颔首致意,走到礼殿前的台阶中央,正面广场上千余束冠静候的监生。他展臂叠掌,广袖灌风,生翠的颜色如竹浪,令人耳目一新。 第308页 「诸位学兄好,在下翰林院编纂裴涧。」他就势深深一揖,直起身仍维持着礼节,「想必大家都已听说江南路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洪灾,涧此来便是想请大家一起,为江南洪灾募集善款出谋划策。」 「我一直记得我们入国子监所学第一本经义就是《大学》。圣贤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然后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我们在学堂读书,在领会圣贤道理的过程中修身炼神,或可以达到物格知至、心诚身修的阶段。但私以为,要想达到家齐国治、以遂天下太平的夙望,就须得先知晓天下事,去接触天下万物。而天地之大,黎元为本,欲使海晏河清,首要务以百姓为先,乐其乐,忧其忧。森罗万象,苦难尤为深刻,江南……」 「……一人之力有限,但群体之能无限;一文两文或少,但一千一万个『一文两文』汇聚起来却能挽救一个、十个灾民的性命。若我们再让更多的力量加入进来,所能挽救的绝非止于此。今日我助他人,来日才有人助我。吾等身为圣人子弟,更应善己身,济天下。诸位以为如何?」 音声悦耳,似琴曲余音绕樑。他说罢躬身相请,足足十息才起。 又许久,广场上掌声雷动,有数位监生出列,相对还礼道:「某愿为江南百姓尽这一份心力,唯祈百姓安宁,山河安泰。」 他再次拜谢,而后退到一边。 谢灵意神情凝重,走到他先前所站立的位置,同样以大礼相拜。 「诸位或许也知道,此次奉皇命下江南督办赈灾的乃是忠义侯。」他所说正题却简略许多,「侯爷前两日写信回来,欲托在下帮做一桩事,内容便如裴兄所言,大半为江南赈灾筹款计,我就不再复述这些,只向诸位转达侯爷的许诺。侯爷说,不论诸位募捐的结果如何,皆是一片为国渡灾、为民解难、为朝廷分忧的拳拳心意,他为感谢诸位施来的援手,要在江南洪灾平息之后,为诸位立碑着传,矗于荟芳馆。同时,荟芳馆在未来三年内也会向诸位敞开大门,所有藏书与珍玩皆可供大家随时览阅、观赏,但祝诸位学业有成,鹏程万里,三年后荟芳馆的鹿鸣宴上,他再亲自敬谢诸位今日之慷慨。」 荟芳馆,鹿鸣宴,荟芳塔。 扶摇直上,千古流芳。 若说裴明悯先前的劝请只是温和的补方,循循善诱,谢灵意转述的许诺则像一剂勐药,打下去后瞬间令整片广场上的人都沸腾起来。 群情激昂之外,裴明悯与晏尘水对视一眼,俱是讶异与疑惑不已。 待事情彻底结束,两人出了国子监,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才说起此事。 「小侯爷好狂啊,简直像昭告天下他欲意储位似的。然而旭皇子虽小,太后和秦毓章还有长公主可一点不手软。」晏尘水顿了一下,以隔岸观火的语气说:「看来以后是太平不了了。」 「就个人来说,同为陛下子侄,他远比另一位合适,只凭这一点,就很难不争,所以他揽一回人心不算什么。近两日有一件事,更值得关注。」裴明悯却蹙着眉,思索道:「下江南的钦差使团共有五人,除去忠义侯,身份权职最高的则是兵部侍郎盛环颂。我听我父亲说,盛大人在前夜疾驰回京面圣,天亮之后再度南下。结合今日谢灵意的所言所行,只怕江南路官府包藏着祸事,而且要包不住了。」 他思及此,嘆息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别拖累赈灾救灾才好。」 两人相对沉默,晏尘水很快又打起精神买了一袋细果子,一边数袋里的数目一边说:「谢灵意自嘲他人微言轻,我们又何尝不是?手伸不到江南,就只能在这里加快筹措善款的速度。」 裴明悯想了想,「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天命或许不可抗,但总得用尽人事。」 国子监距离翰林院不远,他从街口路过,干脆道了别,直接回衙门继续做事。 而被两人谈及的盛环颂在山重水远的江南路总督府里,正抱着头应付钦差的责问。 「陛下真没说原因。」他坐在先前那堆装死的「肉山」上,满脸痛苦地叫道:「侯爷,好侯爷,您就放过咱吧,啊。圣谕就在这里,您随便看。我们堂官儿说了,我就一个添头,哪儿敢去猜陛下的心思,哪儿敢质疑陛下的决定?万岁老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您要是明白这个理儿,就别问了。」 嬴淳懿站在他对面,冷笑一声:「盛大人好瞒,好会装模作样。」 「下官真没瞒,只是诸位大人不在意罢了。」盛环颂一听就不乐意,想起他家堂官说被扣黑锅的时候要赶紧甩掉,立即反驳道;「我这个人就这样,完全是本色!」 刚去小花园里拿回帐本的贺今行插到两人中间说:「现在紧要的是去拦下柳大当家,十万两能买的粮食,还不够赈济她来回一趟所需的时间,同时得赶紧去追查另外三十万两的下落。盛大人让一让。」 「已经让张文俊和沈亦德去了,不过说不好拦不拦得上。至于找钱,这还不好办?」盛环颂跳下来,被他当坐垫的几个卫军哼唧着想爬起来,被他一脚踢回去,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就你们也好意思当兵,丢我们兵部的脸!」 贺今行开始清点参与此次事件的临州卫,忽然想起各州卫直属兵部,论起对各州卫的管辖职权,兵部侍郎显然胜于一路总督。 第309页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盛环颂。 而盛大人已经转身走到被五花大绑的齐宗源面前,微微一笑:「齐大人,您说说,剩下的三十万两都有谁分,分去哪儿了?」 齐宗源被摘了官帽,五花大绑,形容悽惨,然而闻言只是冷笑。 「且让你得意几天,咱们走着瞧!」 第131章 五十一 「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盛环颂大为不解,抬手在两人之间来回示意,「您看啊,您呢,已经是个阶下囚。这乌纱帽一摘,再戴回去基本没可能,您这不赶紧趁着孙妙年和冯于骁还没枷过来,多供出些他们阴谋挑唆你干下的坏事,以减轻您自个儿的罪行,还想什么有的没的?戏台都在夜里搭,可这天才亮没多久啊。」 「呵。」齐宗源丝毫不理挑衅,嘴角噙着的冷笑就没下去过。 贺今行点完临州卫的人头,心下有了个隐隐约约的猜测,但没有证据证明,只能隐下不表。 他一直注意着盛大人这边,闻言走过来说:「齐大人,你为官二十余年,任江南总督也有四五年,做了这么久的父母官,难道就对治下百姓没有半点感情?这三十万两说得不好听,就是榨取于本地受过灾的豪商与世族,一分一厘都来之不易。但不管怎样,他们愿给,就代表着他们对父老乡亲怀着诚意与善意,尔等怎有脸侵吞?你若有心,就请主动坦白,归还于民。」 「若是执迷不悟,」他拨开怀中包裹帐本的外袍,显露出来的却不止一本帐册,「有帐本为证,如盛大人所言,你的罪行无可饶恕。但诚心悔过弥补,帮助朝廷追回被贪污的筹款,或许还能为家人亲族求得一些恩典。」 在场另外两人都看向他。嬴淳懿眉峰一扬,「本侯记得那个妓子只带来了一本帐册。」 「其余皆由柳大小姐提供。」贺今行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柳逾言的名字。 齐宗源也看向他手上厚厚的一叠簿子,目不转睛地盯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下九流就是下九流,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而后阖上眼,「但那又如何?咱们既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不好过,难道她们就能落得了好?」 「你不给人活路,还要叫人为你们的共同利益着想,未免太过无耻。」贺今行皱着眉反驳。 前者自鼻腔里哼了一声,却再也不说话了。 「你不说,我们也能找得到。」嬴淳懿不耐与这人白耗功夫,吩咐随行的禁军,「去拿下孙妙年和冯于骁,再挨着搜查这几人的家宅府邸,亲眷心腹拘在一处,不得擅自离开,以待本侯审问。」 「如果人手不够,就向盛大人借调百十淮州卫。」他补充一句,再看向盛环颂,「盛大人不介意吧?」 「哪儿能啊,侯爷所想就是下官所想。」后者哈哈哈地应道,随手指了两个百户,「去,你俩各带一支队跟着钦差捉那俩王八羔子去。」 捉拿齐孙二人的队伍一同出发,嬴淳懿再命人将齐宗源押到总督府的衙狱关着。参与此次事件的临州卫较多,间牢不够,就被赶到牢房外面的院子里排排蹲着听候处置。 客院外的甬道很快清场完毕,盛环颂拿手指指着贺今行怀中的东西,「这几本帐……」 「下官接这些帐本时,答应过要亲自上呈到陛下手里,人不可言而无信。也请盛大人放心,下官人在,帐本就不会丢。」少年低头回道:「至于拿到这些帐本的起因经过,下官在之后递到御史台和中书省的摺子里都会如实阐明。」 盛环颂常日挂在脸上的笑意散去,现出一副不贊同的模样。然将欲开口时,嬴淳懿却先道:「既然她们交给你,那就是信任你,你就一直拿着罢,比放在其他人那里更令本侯放心。」 他低声应是。 就这时,一名卫军前来通禀,江阴县令到了。 钦差都这么说了,盛环颂也不执着,转了话题,「这人腿脚倒是快,我看不该叫铁板,称铁球更合适。」 「盛大人莫要打趣。」贺今行无奈地说:「莫县令爱民如子,州府要拿他们的口粮,他不着急才怪。」 「没办法,俨州差不多空了,整个淮州就只有江阴县的粮仓里还有粮。不拿江阴县的存粮出来匀一匀,淮州其他灾民就得挨饿。而人饿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肯定会有铤而走险去抢粮的。与其看着争斗发生,不如提前匀了。」盛环颂耸了耸肩,「这也不能怪咱们,都是齐孙冯太作孽。我看你和这铁球相熟,劝劝他吧。最好是咱们唱白脸,他做红脸,好安抚住当地百姓。」 贺今行却道:「同为朝官,都知官员按级年考核评等,地方又有御史、清吏司与州卫军在,难道这相关的官吏都没有半分察觉?任用他们的朝廷就没有半点责任?」 嬴淳懿:「但官员又不是神仙,底下的人干了龌龊事,朝廷未必立时就能知晓。盛大人话糙理不糙,除掉这些毒瘤就是负起责任。」 「道理虽如此,但情义上,下官实在难以启齿。」贺今行说着摇头,沉默地走了一截,忽道:「依下官看来,不如就照实说罢。人心都是肉长,江阴县的百姓们都经歷过洪灾,对灾后的苦与难深有感触,会理解的。再者,存粮到底是他们攒下的,官府也不能白拿。待江南灾情好转,恢復元气之后,要对江阴县进行补偿。」 盛环颂沉思稍许,「也不是不行。不过咱们就是一时督办,完事就得回京。具体怎么做,能不能成,还得看下任总督。」 第310页 贺今行想到圣谕所指的继任人选,颔首道:「我听莫县令说,许大人深受淮州百姓爱戴,应当不会不准,甚至或许还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许轻名正在来的路上。」盛环颂意味深长地笑道:「说来奇也怪哉,按早定好的行程,他应该已经出海才对。可就那么巧,他因事耽搁那么一两日,就赶上了这道调令。」 「管他真巧假巧,总之无巧不成书,不妨再巧一些。」嬴淳懿嗤笑一声。 三人各有所思,并列着走向大堂。 百里之外,一队骏马飞奔向雁庄所在的山头。 领头的两匹挨得极近,但最前的马上,釉红的大袖与衣摆一齐飞扬,将半个身位后的年轻人掩盖得黯淡无光。 直到马队急停在山门前,红衫贴到马背上,那一抹偏灰的白才略有些许引人注意。 石砌的牌楼底下,桌椅茶点一应俱全。冯于骁站在「柳氏商行」四个字底下,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尘埃,露出一排牙齿,「大小姐,本官等你好久啦。」 柳逾言摩挲着马鬃,高声问:「冯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冯于骁伸展双臂,向后转了一圈,「就是这个意思。」 在他身后,临州卫与按察司的衙役设了鹿砦,将雁庄的正门完全封锁。其他几个出口虽未得见,但想必也差不离。 「想金蝉脱壳?没那么容易。」 「是吗?」 柳逾言抬首望了一眼山上,炽烈的阳光下,满山的雁子旗随风飘扬,一如既往。 她在淮州看到弟弟来的那一刻,就明白大当家断尾求生的考量,但她并不打算依言做。 她抬腿下马,走向山门牌匾。柳三尺静静地跟在她斜后方半臂的距离。 冯于骁注视着她,轻轻拍了拍掌心,「不愧是大小姐,面对如此囚笼困兽的景状,步伐依然从容,既没有快上一分,也没有慢上一分。」 「冯大人想要什么?」柳逾言在他面前三步远站定。 「冯某最喜欢和大小姐打交道,爽快。」冯于骁微笑道:「人可以走,但东西要留下。还有这座山头的地契,也得放在这里。」 柳逾言也轻笑出声,抱着手臂说:「什么都要给你,那我们岂不是一无所有?」 冯于骁仍是笑:「大小姐,输了就得认啊。」 他说罢,身后一众下属齐刷刷拔刀出鞘,在烈日下映出凛凛刀光。 柳逾言抬手遮了遮刺目的刀光,眯起眼低声道:「我柳逾言自娘胎里出来,活到今天,从不知道『认输』两个字该怎么写。」 她说到最后,已带嘆息,似放弃一般垂手落于身侧。 「大小姐向来是,可称俊杰。」冯于骁满意地点头。 然而就在他低头的剎那,身前的女人反手拔出短刀,狠狠捅进了他的腹腔。 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带红的刀刃缓缓从自己肚子里拖出。 「我告诉你,我既然敢回来,就没打算脱身苟活。」柳逾言再上前一步,迎着他似死鱼凸起的两颗眼珠,「你也别着急,我先宰了你,再送孙妙年和齐宗源一起陪你上路。」 她将红刀子递迴给自己的护卫,鲜血溅了满身。 身后的骑手们同时抽出马刀,策马从她身侧冲过,砍向乱成一团的州卫与衙役。 庄里被围了大半日、观望许久的人们,也纷纷抄着傢伙冲出来,与大小姐里应外合。 柳逾言一直立在原地,看着不到一丈距离的恶斗。冯于骁的尸体倒在她脚边,柳三尺依旧站在她身后。 厮杀将要结束,一名兄弟从临州的方向赶来,向大小姐汇报:「总督府里的人说,齐制台一大早把忠义侯的住处给围了,命令弓箭手放箭不停,似要置钦差于死地。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盛环颂带着圣谕拦下。圣谕命令捉拿齐孙冯等人,让许大人回来领江南总督一职。」 「他想杀钦差?为什么?」她眉心一蹙,沉吟不语。 「许大人回来了?」庄里兄弟姐妹听闻这个消息,皆震惊而激动地望着她,「大小姐,那咱们是不是可以不走啦!」 「不。」 心头狂跳中,柳逾言想通了一切,蓦地低喝道:「在许轻名回来之前,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第132章 五十二 傍晚,宣京近郊的农家小院。 几只白羽信鸽扑稜稜落在人工搭建的枝桠上,守鸽人立刻双手抱住其中一只,乘快车进城。 下衙的鼓点响过,从应天门到端门皆已挑亮宫灯,钱主簿抱着一摞文书从吏部官衙过来,示意守在直房外听候传唤的内侍下去歇息。 他将文书放到画案一角,从袖袋里摸出一截细细的竹枝,递到秦毓章面前,「相爷。」 秦相爷正在写批覆,只分神瞥了一眼。 钱主簿挽起衣袖,取小刀切开了竹枝一头,将内里所藏的一张字条倒在宣纸上,一看便凝重道:「是他。」 这张字条不似平常捲成棍状,而是折成了极薄的一叠。秦毓章合上奏本,拈过字条小心拉开,折了三折的素纸上只写了五个字。 ——齐欲杀钦差。 他看罢,捏了捏山根,沉吟几许道:「留不住了,你亲自下趟江南罢。」 「又出什么事儿了?」钱主簿拾起字条,立刻变了脸色,咬牙道:「齐宗源疯了不成,净出些下下策。」 第311页 「别让他再疯下去。」秦毓章示意他把那一摞吏部的文书推过来些,拿了一份,边看边说:「这事让傅禹成来做。」 「是。」钱主簿应道:「可要现在就通知傅大人?」 「不急,明早再送张白纸过去,用那个绘海棠的匣子装。」 钱主簿听完,没有跟着答话,只躬身静候。 秦毓章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手头的文书,才似随口一说:「你下去之后,等一等轻名。」 又许久,他圈出其中一句落了註脚,「但不必让他出面。」 钱主簿便知他的吩咐止于此,拱手道:「相爷放心,属下明白。」 「去吧。」 钱主簿应声要走,没两步又回过头来,迟疑道:「少爷在回京的路上,您看……」 秦毓章撩起眼皮,看着他。 他转身立正,再一拱手,「少爷在京里长大,四处玩儿遍了,自然会觉得没什么意思。说书里刀光剑影跌宕起伏,他想闯荡一番也很正常。属下觉得,不如趁这一次让他过足瘾,玩儿腻了,或许就不会再想走了。」 筏子都是现成的,不会真出事,被察觉也不怕,推到江南那边就是。 「别做多余的事。」秦毓章垂眼继续处理公务,平平地说:「该他吃的苦头他早晚会吃。我既然还没死,就能让他随心所欲,畅行无阻。」 「可少爷带的那个姑娘,听说是齐宗源买的人。」 「到我儿子手里就是我儿子的人。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都是小事,随他去。」 「……属下多言。」 秦毓章拿笔头向他点了一下,「这小子容易蹬鼻子上脸,你别溺爱他。」 钱主簿微微一窘,轻咳一声,便退了出去。 夜幕已沉,有群星无月轮。 单肩挎着长匣的少年脚下连跃,点过几片屋檐,悄无声息地落在长街上的某间屋前。 他伸手从门缝里摸钥匙,捏到钥匙柄的瞬间,却忽地停住动作。而后按着门棂,偏头看向远处。 高挑的女护卫推着轮椅走近,最后停在他三尺之外。 车轮轱辘碾过青石板,将星夜惊扰,傅景书沁凉的嗓音也有几分刺耳,「陆公子,许久不见。」 陆双楼眉心抽动,长匣「哐」地卸在身侧,他将其抬手推到身前的同时一转,缚在匣子背面带暗金铭文的长刀便正对着不请自来的少女。 「别来这里,否则下一次,就是你的死期。」 「我不是来同你叙旧的。」傅景书却丝毫没被吓到,神色平静地说:「上一回的合作告一段落,我认为我们接下来还可以继续。」 「继续?」陆双楼将这两个字重复念了一遍,拖长了声音奇道:「我还有什么事是需要你才能做到的?」 「那个老畜生就不必再提了。」 傅景书直直地盯着他,「漆吾卫有进无出,九死一生,你就没想过脱身?」 陆双楼按在长匣上的指节点了两下匣面,只道:「漆吾卫里的事,我比你清楚。」 三言两语描绘的空中楼阁自然是唬不住人,但傅景书却露出微笑:「不,是我比你清楚。」 前者立时皱眉道:「漆吾卫里有你的人?」 少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动头颅,看向临街的一排屋墙,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惆怅:「这人啊,一旦感受过被信任被关心被爱护的滋味,就很难愿意再回去过孤苦伶仃的日子。你说是不是?」 陆双楼随之看过去,半开的窗扇里,浸染了夜色的沙蒿叶随风轻摇。 他沉默片刻,将长匣转回再背到身后,肃声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傅景书收回目光,低声直言道:「第一,履行你们漆吾卫的职责,杀人。」 看来此行不止自己一个人,还会有同僚一道,那就相当于执行任务。陆双楼挑了挑眉:「你既能指使某些漆吾卫做事,何必还要多付一份报酬?」 「这是我找你合作的诚意。」傅景书微微一笑:「因为接下来的第二件事,暂且来说,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有意思,既然『暂且』非我不可,那我就『暂且』听一听。」陆双楼也笑,狐狸似的眼眸里却一直是冷的。 傅景书侧首向身后示意。明岄松开了轮椅扶手,后退一步,留出的空隙正好能让她无阻碍地瞬间拔刀。 陆双楼瞟了后者一眼,便靠着屋墙,放松身体,状似悠闲地听她说完要求,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下来。 这倒令傅景书稍感意外,嘆道:「我以为你对你的同窗,会有些许不忍心。」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陆双楼嗤笑一声,直起身离开。 「有瑕疵的刀总是会比臻品早一些折断,只盼你是真的断情绝义。」 话音落地,人早已走远。 这一片街道虽安静,却也冷清,陆双楼不急不缓地迈步行走。 今时不见月。但月光不会缺席,只要低头,便能在自己的影子周围找到。 他走到目的地,终于收敛神思,攀上屋檐。 巷子里人来客往,莺声燕语,缭绕不断。 「苏老爷,您可算来了,我那亲亲女儿可是乖乖地等您好久啦,谁来都不肯碰。」老鸨挽着一名微胖的青年,几名女子簇拥在周围,一路拿不着调的话哄着他往里走。 「是吗?那爷可得好好检查检查,是不是真的谁也不让碰。」苏宝乐嘻嘻地笑,到了头牌专有的房间,便毫不怜惜地推开身边一熘人。 第312页 老鸨也毫不在意被推倒的人,哈哈笑着替他开了门,将他推到屋里,再锁上门,喜气洋洋地叫道:「乖女儿,好好伺候苏老爷!」 「倩儿,来香一个!」苏宝乐先喊一声,站在原地理了理衣襟,就美滋滋地闭上眼,等着那女人扑过来。 然而半晌都没有动静,他面色沉下来,睁眼看向内室,没找到倩儿的身影,却见窗前靠着个化成灰他也能认出的人影。 他「哎哟」一声,吓得差点直接背过气去,好容易缓过来,试探着说:「哥,不,祖宗,您下次要想见我,就直接带个信儿,我让人扫屋相迎行不行?」 这人有了钱和权势,确实能改变不少事情,说话都有底气许多。 但陆双楼只是好整以暇地睨着他,直把苏宝乐看得寒毛直竖,心升退意,丢了想要碰一碰的心思。他才玩味道:「苏大掌柜如今也担着一族的生意,这等颜色,也好意思当个宝贝?」 「您抬举我了。」苏宝乐硬着头皮假笑,「这不是宣京有几分颜色的就这些么,那些好的都有达官贵人包着,既轮不上咱们这样的人,咱们也不敢肖想啊。」 「别老把目光拘在宣京,去过江南没有?」 「咱们做生意的自然是哪里都去过的。」苏宝乐胆子大了几分,凑过去说:「江南出瘦马,工部尚书府里就有个做过江南花魁的小妾,那身段和样貌,绝。」 他嘿嘿地比了个大拇指,转头又恋恋不捨地摇头,「可惜我只是短暂地呆了几天,小手都没来得及摸。」 「为什么?」 「江南路毕竟是柳氏的大本营,他们不做青楼,我们过去求合作的也不好多沾染。」 「柳氏不做,你可以做啊。」陆双楼放轻了声音,「你取而代之,不就能打破他们的规矩了。」 「我们哪里能在江南路抢生意……」苏宝乐摆摆手,摆着摆着回过味儿来,大惊失色:「哥,您可别开玩笑了啊。」 「你配让我开玩笑?」陆双楼收了笑,半张脸陷在阴影里。 「带着人和钱,准备下江南。」 第133章 五十三 时间倒回大半日前。 江南路,临州湾。 二十余艘三桅的大船泊在港里,风帆已鼓,只待起航的命令。 码头上,孙妙年带着布政司的心腹,指着江上说:「不愧是大当家,现下还能调出这样大规模的船队,也只有你们柳氏商行。」 「这些非我柳氏一家之船,草民和其他兄弟姐妹想尽办法才凑出这几艘,勉强能装下那么多的粮食。」柳飞雁抱拳道:「多谢孙大人特意相送,时间不早,来日再叙。」 孙妙年抚着肚子老神在在地点头:「说得好,来日再续。稷州也不算远,大当家快去快回,本官和齐大人,还有贵行留在庄里的诸多家眷,都等着您回来。」 柳飞雁握成拳头的手再紧了紧,站在她身后的秋玉上前一步,被她抬高手肘行礼时顺势拦下。 待上了舷梯,后者才疾声道:「大当家,这姓孙的威胁我们,冯于骁多半已经去了庄里,可庄里的大家这会儿根本来不及走。他们是不是提前知道了我们要撤的消息?怎么会?」 「谁透露的风声,现下我们这里动不了,自然也追究不了。」柳飞雁脚下不停,一路走到船尾,登上舵台,「只能希望大家随机应变,不要起冲突,先稳住他们,再寻脱身的机会。」 她把住船舵,秋玉高举手臂做了个手势,甲板上的兄弟吹响船号,脚下的头船缓缓起锚。 云帆灌风将济大江,其上鸿雁借力展翅欲飞。 起锚的号子激昂而悠远,在她之后的大船跟着接二连三地驶动。货船本就庞大,二十余艘同时行动,就如一座移动的小型城池。 东方江面上,却远远追来一叶小舟。 柳从心站在船头,听见号声,本就急得满头汗的脸更加煞白。他拼命加快划桨的速度,赶上了头船。 「你来干什么?」柳飞雁在他穿过船队时就接到了消息,等他一上来,便厉声问:「你姐姐呢?」 「阿姐回庄里去了。」柳从心按着心口喘气,一个整夜在临州到淮州独自来回,他的精神与身体都已经到极限,但仍强撑着说:「要留就一起留,要走就一起走,我们姐弟不做踩着亲娘活命的孬种。」 「你们留个屁!」柳飞雁却罕见地愤怒上脸,压不住高声道:「我跟你们说过多少回,活下去才有翻盘的希望!我要是在你爹死的时候就跟着他去了,哪里还有今天?要讲情义,你娘我就该跟着你爹跳江,跳下去远比活下去容易,但我没有,为什么?因为你爹不希望我带着你们给他陪葬。同样的道理,现在我也不希望你们跟着我去死,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她说完身体晃了晃,随即抬手按着额侧。 秋玉忙扶住她,出言劝道:「大当家别急。大小姐向来法子多有决断,相信她不是莽撞之举,回去了正好可以把庄里的人都救出来。」 「罢了,我说的她不听,就随她去。」柳飞雁闭上眼,眼周泛红。 「娘!」柳从心看着她绝望的神情以及眼角眉心藏不住的岁月痕迹,心碎不已,抱着她哑声道:「您别伤心,儿子不想气您。」 他娘将他拥在怀里,低头定定地看着他,「那你还愿不愿意听娘的话?」 他心中巨乱,攥紧了阿娘的衣摆。 第313页 长风推着船队远行,吹散了少年微弱的哭声。 同一时刻,一辆马车带着一队军士自临州城里驰来,剎在码头边。 沈亦德与张文俊从车里下来,要走上栈道时却被守在路口的卫军拦住。 「放肆!」前者斥道,「你们可知我们是谁?钦差办案,还不速速让路!」 交叉横拦的长矛却一动不动,一名卫军垂着头说:「我们大人吩咐了,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接近码头,阻碍柳氏商行的船队启程。」 「岂有此理,孙妙年以为他是谁,把州卫当成自己的私卫不成?」沈亦德更加恼怒,正欲叫身后禁军将这几个不知好歹的拿下,就见对方忽然让出了道路。 「哟。」孙妙年带着一票人走过来,奇道:「沈大人和张大人怎么来这儿了?」 沈亦德冷笑一声,手一挥,「将这个罪臣拿下!摘了官帽,剥了官服,拿木枷枷了带回总督府!」 禁军立刻拿着绳索上前拿人。 「你们要干什么?」孙妙年被捉住时尚是一脸懵,随即反应过来,边挣扎边大骂道:「老子可是江南布政使,陛下亲任,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弄你爷爷?沈亦德,你挨……」 有人将他的袍摆掀起团巴着塞进嘴里,周遭立时只剩「唔唔」声。 「下令拿你问罪的正是陛下,你离死期不远了。」沈亦德向北一拱手,恐吓了这人一下,再看向江面,水天相交之际只余船队的残影。 张文俊也看向西天,愁眉苦脸地说:「这怎么追得上?」 「追不上,没办法。」沈亦德心里盘算一会儿,下了决定:「就先回去吧,抓住孙妙年,也不算空手。」 「这……」张文俊想说侯爷交待的事情可不是抓孙妙年,这事儿最多只能算顺带,不拦住柳大当家,那追善款买粮的事可不就砸了一半么。 然而他注意到先前阻拦他们的临州卫不知何时已经撤去,又想到柳氏的船都是最好的船,一时半会儿确实没法追上去;就还是闭上嘴,缩起脖子,唯唯诺诺地低声附和:「就依沈大人的。」 两人便立即带着孙妙年乘马车原路返回。 总督府里,众官聚在正堂里议事。隔着一堵院墙,都能听到嘶哑而高亢的中年男声。 「诸位大人,我不是不愿意借粮。人命比什么都重要,救人的道理我都明白,回去之后也会和乡亲们商量,尽量劝说他们同意开仓放粮。但我就是不懂,」莫弃争站在堂中央,唾沫与愤慨齐飞,「凭什么要以如此理所当然的态度拿我们江阴县的粮去济整个淮州,难道就因为我们县里的百姓在去岁勤勤恳恳耕种,存下了余粮?夺勤而济懒,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贺今行看着堂上另外两人俱不太好的面色,嘆了口气,出声道:「莫大人,我们说好会有一系列的补偿,您和江阴的百姓们要是不满意,可以再商量。」 「小贺大人,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两位呢?」莫弃争却不肯就这么含煳过去,看向忠义侯与盛大人,「还有昨晚什么原因都不说,就急令我前来的前制台齐大人,难道你们敢否认没有打过白拿我江阴县的粮食的主意,没有要我们吃这个闷亏的想法?」 「莫大人这话就不对了。」盛环颂故意躲远了些才说:「齐宗源派人叫的你,自然是他想让你们吃闷亏,咱们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如果你们江阴散了大德,官府自然也会记得你们的奉献,给你们上州志,立碑着传。」 「官府一本档案卷,一块石碑,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被盖?仓廪实而知礼节,不让人吃饱,却来夸夸其谈这些仁义道德,未免本末倒置,与伪善何异?」 「够了。」嬴淳懿拧眉道:「齐宗源已经下了狱,你有什么牢骚大可去狱里当面发。你身为县官,只需要执行上级的命令。补偿已经说定,下一任江南总督又是许轻名,不会缺你们半点,你再问这些又有何用?不如赶紧商定向淮州其他地县放粮的方式与数量。」 「当然有。」莫弃争毫不犹豫地驳道:「我若不据理力争,问个明白,诸位大人今日能理所当然地拿我们口粮,来日再遇祸患,是不是就能理所当然地夺我们的性命去给其他更『贵重』的东西垫脚?我身为江阴县令,如果就这么让你们含煳过去,怎么对得起治下百姓对我的信任?」 嬴淳懿不耐烦对牛弹琴,便坐下喝茶水。 贺今行听出他在影射太平盪起了堰塞湖之后,路上一府两司与钦差为保临州而向澄河沿岸泄洪一事。他自下江南以来,一直决意要竭尽全力让玩忽职守草菅人命者按律得到惩罚,但眼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次无法将事态挽回,便不堪一言。 堰塞湖一事,他知晓其中阴谋,却未能阻止。而今面对莫弃争的质问,哪怕不是专门对他,他也觉羞愧,更无从劝解,只能道一声「抱歉」。 「我没怪你,也没怪侯爷和盛大人,这不只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莫弃争说罢侧头向无人的地方。自太平大坝决堤以来,桩桩件件都积在他心中,累成了郁气,只因没有掌握切实的证据才按下不发。 但置气显然对解决事情毫无作用,很快,他平復了情绪,又将头颅转回来,「请侯爷详细说一说淮州其他地县所需赈济粮的最低数量吧。」 嬴淳懿颔首,放下茶杯,对此人的看法略略提高了些。 第314页 几人刚欲商量放粮的细则,沈亦德与张文俊押着孙妙年回来,便暂时搁置。 待沈大人汇报了此行的结果,最后说:「孙妙年命临州卫阻拦我二人,不得靠近船队。我和张大人眼睁睁看着船队行远,又无快船可追,只能回来再行。」 盛环颂微微一笑:「这来回一趟的功夫,柳氏的船队怕是进汉中路了罢。」 嬴淳懿按了按眉心,再懒得对这人浪费口舌。 贺今行攒眉沉思道:「柳大当家绝无可能自行凑出剩下三十万两,但她按照官府定下的计划去了,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变数。」 他心下一沉,「诸位大人在此商议江阴县放粮之事,我去追。」 第134章 五十四 贺今行说罢便出城,逆着流民聚成的人潮赶到白浪矶等船时,忽觉不对。 一回头,却发现隔了几个人后面,有个背着手晃悠的盛环颂。 「盛大人。」他干脆地打招唿,「你没有留下?」 「留下做什么?」盛环颂丝毫没有跟踪被抓住的尴尬,反正大路朝天,谁不能走? 然后三两步窜到少年身边,压着声音说:「你看看周围这些,没有齐宗源孙妙年的弹压,都想往临州城里涌。淮州隔着一道江,商议完放粮的事就能暂且告一段落,但这眼皮子底下可不能搁置,我留下来岂不是得跟着侯爷他们头疼?」 这话颇有些「跑了才好落得一身轻松」的意味儿,若其他人听了多半不齿。然而贺今行只是遥望临州城,皱眉道:「他们想进城,无非是以为城里有粮食,想饱腹,想活下去。要解决,只有把粮食带回来。」 河工推来一只尖头的小型快船,入水后,他脚下一点跳到船尾,准备自己划船。 下一刻,船身一晃,盛环颂紧跟着落下来,说:「柳氏的船是江南最好的船,又先行半日,除非对方半途停下足够的时间,否则你不可能靠坐船追上。」 「盛大人知晓更快的路线?」贺今行塞给他一只船桨,「有劳了,先走再说。」 「小贺大人还真不客气哈。」盛大人一噎,却没敷衍了事,认真划起来,「太平大坝没了,柳飞雁的船队只能从淮州绕行进汉中,再转江水。行船逆流而上,速度本就会慢一些,咱们直接翻过太平盪,然后骑马沿江奔行,顺利的话,在到达春风岭之前就能赶上她们。」 小船很快驶出河湾,贺今行在脑海里勾勒出两条路线,最后说:「可春风岭距离稷州已然不远,这个时候就算赶上,时间也过去了将近两天。若再无功而返,岂不就是白白浪费时间?」 「饥荒易起混乱,混乱易生民变,赈济确实一刻也拖不得。但是,」盛环颂看着他摇头,然后笑道:「小贺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所做的这一切本来就是无用功啊。」 「总要做过,做到底,才知道是否无用。」少年毫不动摇,沉思几许,「没有足够的钱买,那就先借。」 他盯了后者一会儿,又说:「盛大人身为兵部侍郎,见一面稷州知州的身份总是够的。」 「哎哎哎!」盛大人连声拒绝,挥桨的速度都快了些许,「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我不出面的啊,你别打我主意。稷州知州是雁回王家的嫡长子,和柳大当家都带个『雁』字,说不定看在这个缘分上,能成。你去找她。」 「我们肯定要和柳大当家一起的。」贺今行说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下意识以为这种感觉是对方带给他的,真心实意地疑惑道:「盛大人真是个矛盾的人,特地跟上来带我去追赶柳大当家,绝非是不敢担事的性格,可为什么又不肯带头去稷州借粮?」 「矛盾吗?身为朝官,职责就是为陛下为朝廷做事,我领了俸禄,自然要履职。」对面的盛环颂只是笑,「小贺大人难道不觉得你自己比我更奇怪?不过我们堂官应该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贺今行与他对视片刻,意识想不通,便暂且不去想,专注地用力划船。 快到太平盪,远远便见河道衙门的衙役与一些州卫,散布在大坝坍塌及其后堰塞湖堵塞处周围,打捞坝体沉积物,疏通河道淤积的泥沙。 这群人尽皆是一身脏污,衣裳被水浪打湿滚了泥沙,又被太阳晒干成一层土壳。 贺今行望过去,觉得他们就像是披上了用泥土做的铠甲,好不容易才在这群泥巴色的人里找出江与疏,高声叫他的字。 江与疏在半山崖敲山石,好一会儿,被人提醒才知道有人在叫自己。然而只听声音他便知道是谁,立即放下手头的事,然后直接吊着藤索下滑到岸边,极为娴熟地跳到沙袋堆成的防水坝上。 贺今行放下船桨,站起来张开双臂。 他站在船上,江与疏站在岸上,弯下腰来和他互相拥抱了一下。 「没事就好。」贺今行拍了拍他的嵴背,低声说,「请你帮忙向临州城里传个话,说我赶上柳大当家后,会尽量想办法在稷州借粮回来,请钦差发我一封借粮的文牒。」 「你要去稷州?」江与疏用手臂擦了一下额头,已然将总督府里的遭遇抛到脑后。 「嗯,从太平盪走陆路过去。」贺今行抓住他伸出的手上了岸,然后把盛环颂拉上来。 「那我们送你们一程。」江与疏转身朝山崖上面叫了两声,便有几条绳索垂下,直接将他们拉到了崖上。 第315页 太平大坝在时,崖上是一片宽阔的大湖。大坝崩塌后,原本蓄水的湖泊已然缩减成正常宽度的河道,两岸草木低矮却欣盛。 江与疏给他们找了两匹马,和几个在这里认识的同伴一起目送他们离开,分别时说:「要平安回来。」 「放心。」贺今行对他笑了笑,盛环颂还打趣了一句。 两人策马扬鞭奔出老远,再回头,江与疏仍站在原地,在用衣摆擦脸的同时向他们挥手。 河风阵阵,却吹不干他们的汗水。 待进入汉中路,已从黄昏走到星夜。经过一间驿站,盛环颂不知用什么方法换了两匹马,脚程比先前快了许多。 贺今行的马慢了一个身位,一路就跟着对方走。他从未走过这条路,只能判断大致的方向没错;然而无论是上官道还是走乡野小路,却从没怀疑过对方会故意将他带到别处。 月亮陪着他们迎来黎明,一连出席了五六日的太阳却在今日告了假。 「小贺大人,我觉得咱们有点倒霉啊。」盛环颂瞅了瞅阴沉沉的天色,没话找话说:「你带雨具了吗?万一下雨可就完了。」 「节省体力。」贺今行言简意赅地回答。他俩疾行一日夜,中途只饮水未曾进食,阴天勉强算是有利他们赶路。 「这才哪儿到哪儿?」盛环颂还是一副悠闲的模样,甚至随手扯了路边一根野草茎叼在嘴里嚼,「我当兵的时候,疾行上千里都不带停。虽然是屁股都颠裂了吧,但赶到战场还能砍几颗人头。」 身后的人却没有说话。 「你以为我骗你呢?」盛环颂吐掉被嚼干汁液的草茎,拍了一下大腿,「听说过先秦王么,他追击……」 「不,」贺今行打断他,「我相信你的话,只是现下不是说从前的时候。」 他勒紧缰绳,两人座下的骏马几乎是同时嘶鸣着扬蹄。 山路狭窄,一边是江水,一边是高山,而在他们唯一的去路上,等着一批黑压压的人影。 汉中路半山半田,江水自崑崙而来横贯整个辖境,只有三分之一的河道能够行船,而这段航道的起点恰恰在稷州。 「我每次去稷州,当地的农户与商人都会对我说,这是上天对他们的恩赐,赐予他们安定、富足与远大前程。」着布衣戴荆钗的妇人站在甲板上,十分怀念地说。 距离春风岭还有百余里,漆着雁子印的风帆却停了下来。 船队泊在江心,船上除了她和秋玉,以及隔了半臂的中年男人,再无一人。 那中年男人笑了笑,温和道:「大当家本身就是安稳与财富的象徵,何须艷羡要吃山吃水的普通百姓。」 「若真是如此,那钱大人此行为何而来?」柳飞雁也无奈地笑,却并非真的不解。 她看着眼前的广阔天地,天色阴晦,天空却更加宏大,江面更加宽广。静水流深,无穷极已。 「不是我想来,是我不得不来。」钱书醒摇了摇头,诚恳地说:「这件事,相爷本欲止于齐宗源,但裴大人那边不肯。」 柳飞雁偏头看他半晌,嘆道:「罢了,时也命也。相爷怎么说?」 男人自袖袋里拿出一只青釉瓷瓶,举到她面前,「相爷会保全贵行底下的所有人。」 「包括秋娘?」 「自然。」 「大当家。」站在身侧的秋玉不忍心地轻声叫道,上前挽住她的手臂。 她抬手盖住对方的手掌,却没有回头,继续说:「我还有一双儿女。」 钱书醒沉吟片刻,道:「也可以,但他们要隐姓埋名,从此消失。」 「那我就放心了,相爷一言九鼎。」柳飞雁颔首道,扶着船舷,看向底下的江水,「十七年前,我的丈夫死在这条河里,如今我下去,不知他是否还在奈何桥上等我。」 钱书醒却不能同意:「大当家生在水上,让你跳江,相爷不会放心。」 他眼里满是惋惜,举着青瓷瓶的手却纹丝不动。 「既然如此,」柳飞雁接过那只瓷瓶,慢慢握紧,回首低声说:「那就只能拜託秋娘了。」 「姐姐,咱们何至于此?」秋玉死死挽住她的胳膊,落下泪来。 柳飞雁平静地抱了抱她,动作里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柔,「你去另一条船,把那条船改做头船罢。」 第135章 五十五 「小贺大人,又见面了。」 大道沿江,柳逾言身形单薄,却牵着马一人拦住了整个路口。 在她身后就是岔道,跟随她潜逃出江南路的人们按照计划逐渐四散。 贺今行却并不期待在这里再见,拱手道:「大小姐,有事不妨直言。」 身旁的盛环颂语气稀奇地「哟」了声,纵马走上前几步,「我还以为是劫道的呢,结果虚惊一场。早闻柳大小姐的英名,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能屈能伸啊。」 柳逾言不认得他,但一眼便知他身份不简单,也听得出嘲讽,只淡淡道:「我们雁商人人都有走南闯北的本事,这位大人未免少见多怪。」 却并不说有什么事。 「这你们也没到我跟前来让我看看啊。」他的视线从柳逾言身上滑到她后面的青年身上,再从后者按着刀柄的指节上扫过,摸了摸鼻子,不再多纠缠,「我闻到了令我不舒服的味儿,得走了。」 「嗯?」贺今行虽早知道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但仍然惊讶地看向他,「盛大人是要回临州?」 第316页 盛环颂调转马头,走到他身边才低声道:「我不能和他们遇上。」然后笑了笑,提高声音,「这不柳大小姐在么,你跟着她妥妥地能找到柳飞雁!」 「谁?」 「你若是碰上,就知道了。」」盛环颂片刻不停,说话间马儿就走出了丈远,他扯了根野草茎向后一挥,「小贺大人,快些去吧,等会儿下雨了可就不妙啦!回见啊!」 贺今行看着他的背影,无意识地锁起眉,再回头,前方几乎只剩柳逾言和她的护卫。 「请吧。」柳逾言翻身上马,向侧边让了一让,「你不是要见大当家么,我带你去。」 贺今行打马上前,忽然明白过来,「大小姐就只是为了让他们顺利离开?」 「越是亲近而没有防备的人,越容易在暗处捅你一刀,我不可能完全信任你。」柳逾言收紧缰绳,轻叱一声,座下骏马立即冲出。 贺今行随即跟上,柳三尺待他动身才缀在最后。 这是要看着他,然他自认没有任何对他们不利的想法,也就随他们。 未至稷州,与他同行之人便换了一回。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茫然,却并非是对哪个具体的人,而是对即将到来却尚不可预料的事件走向。 这些日子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仿佛在告诉他,命数如织,早有定论。 但他很快又沉静下来。 他不信命时。世间种种,凡人所为,哪怕死地,也必有生机。 崎岖的地形逐渐平缓,道路愈开阔,三人便知愈接近春风岭。 远处宽阔的江面上现出一艘货船船的轮廓,然后是三艘、五艘……柳逾言扬鞭打马,抽着马儿加速。 红衣飞扬过一艘艘大船,在与头船平行的岸口停下时,细雨始落。 「大小姐!」岸边原野上已有一群人,秋玉匆匆赶过来,「您怎么来了?」 「大当家呢?」柳逾言下了马,一面往江边走,一面疾声问:「船上什么情况?阿自又在哪儿?他要来找你们,我没拦。」 「钱大人来了。」秋玉快步跟着她,两三句说清刚才船上的情况,而后道:「少当家在马车上。他不肯走,大当家趁他不备,一掌噼昏了。」 「那你赶紧带他,带他们走。」柳逾言扬手招船,回身郑重地一拜,「日后就拜託婶婶和林叔。」 秋玉想要拦她,红着眼劝道:「大小姐,您何必呢?大当家意已决,若您再陷进去,那咱们商行就真的要散了。」 「散了就散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来日再聚就是。」她毫不迟疑地打断对方,高声叫道:「三尺!」 「属下失礼了。」柳三尺低声说,然后抱着她跳到迎面驶来的小船上,再将人安稳放下才退到惯常的位置。 船不靠岸便直接驶向江心,贺今行飞身欲追,「大小姐!」 「我柳氏的事,小贺大人不必卷进来,」柳逾言却竖掌制止他,两三日都未上妆的脸仍浓艷无比,却多了一丝肃杀之气,「只要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就好。」 「可是借粮一事还需与大当家商议才行。」他不愿留下,赶忙说道。这一迟疑,小船却已驶远。 他在原地将事情捋了一遍,看向秋玉:「请问从心在哪儿?」 后者立即带他去路旁停驻的一列马车,中途不忘高声催促周围将家当装车的众人都加快速度。 走到其间某一辆,掀开车帘,靠着车厢壁昏迷的少年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应该还会再睡一会儿。」贺今行看了片刻,又转头问:「大当家安排你们往哪里走?」 话未说完,手腕便被一股大力抓住。 柳从心豁然睁开双眼睛,抢在秋玉之前开口:「我不走。」他攥紧了对方,「我要回去找我阿娘。」 他脑袋嗡嗡地疼,眼前现出一片模煳的重影,仍要借力拼命往车外爬,差点直接栽下马车。 贺今行眼疾手快地托住他,回头向江上看去,红衣不见踪影,柳逾言应当已经上了头船。 头船宽敞的甲板上,柳飞雁盘坐于地,面前摆着一方棋盘。 而与她对坐的,却不是钱书醒。后者靠在船舱檐下,最先与她打招唿。 「许、轻、名,」柳逾言却没理他,如被当头棒喝,几乎失声一般喝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青年人落完最后一子,才站起来,「多谢大小姐传信来,让轻名等上一等。」 他拱手一揖,惊落满身风霜。 从广泉路到汉中路,从东海畔到稷州平原,距离之遥远,令他不得不日夜兼程。 「我是要你回淮州救命,不是让你来这里!」柳逾言竖眉冷笑,锐利的目光斜着划下,定在那个白了头髮的身影上。她瞬间忘了所有的质问,想叫出那个字,一时却又没敢。 「不关许大人的事。」柳飞雁在棋盘上放了两颗棋子,而后才看着她,温柔地说:「阿言,别意气用事。」 「大当家。」柳逾言三魂七魄好似去了一半,一步一步地向对方走过去。 雨丝捻成珠落下来,将她的袍袖裙摆全部慢慢地压在甲板上,最后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跪在妇人跟前。 柳飞雁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她的脸颊,带着笑意轻声说:「为娘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你早早地来到这个世界,陪伴在我的身边。」 「阿言一直都是我最骄傲的孩子。」妇人慢慢地垂头,抵上女儿的额头,然后闭上眼,任头颅滑到对方肩头。 第317页 许轻名一直注意着她们,见状嘆道:「大当家慢走。」 钱书醒也长嘆一口气。 「……是我贪心,是我不知足,是我将商行拖下深渊。要报应,也该报应在我。」柳逾言对其他声音毫无所觉,抱紧了这具再不会醒来的身体,喃喃自语。 天空中闪电剎闪,惊雷骤响,她忽地浑身一颤,下意识叫了一声:「阿娘。」 话出,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将阿娘的身体平放在甲板上,然后站起来,看向许轻名,再是钱书醒。 「杀了他们。」她平静地说。 柳三尺守在距她只有一步的距离,闻言单膝跪下。 「你不肯?」柳逾言垂眼看着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她自己想像中的愤怒,「果然是你。」 「秦大人对属下有恩,不能不报。」柳三尺仰头回以注视,声音却放得很低,只有她能听见。 四目相对半晌,柳逾言闭了闭眼,「早在你第一次违逆我的时候,我就该杀了你。」 柳三尺沉默不言,任由对方抽出自己挎在腰间的刀。 「今日,总要有人给我娘陪葬。不是他们,就是我。」 却听一连串脆响,一排铁爪抓上船舷,眨眼间,便有几人顺着飞索攀上船来。 总共五个人,俱是一身黑色武服,佩长刀,刀鞘上的暗金铭文在不甚明朗的天光里微微发亮。 四人落于甲板,一人立在一指宽的船舷上。 这人背着半身高的匣子,举着油纸伞,目光扫过半条船,聚焦在那个拿着刀的女人以及跪在她脚边的男人身上,歪了歪头,「你们要互相给一刀吗?」 他仿佛没睡醒一般,平平地说:「那最好快些,雨有点儿大,打伞很麻烦。」 「漆吾卫。」钱书醒脸色巨变。 许轻名亦是心惊,拱手道:「敢问诸位出现在此,可是办理公务?」 「此行与尔等无关。勿听,勿视,勿扰。」陆双楼回答完毕,仍然盯着那对主僕,「你俩不动手,那就只能我们代劳了。」 他唿出一口气,「好冷啊,大家快一点儿。」 话落,余下四人便齐齐拔刀,勐扑向目标。 柳三尺立即起身挡在柳逾言面前,以刀鞘架住噼来的长刀。 几乎是同时,第二把刀直捅向他的腹腔,他弃了刀鞘,回身抱着柳逾言侧旋几步,避开致命的一击。 后者厉声道:「拿刀!」 他依言夺了对方手中的刀,然而终究寡不敌众,不过几息,便被砍翻在地。 他不是目标,解决阻碍之后,漆吾卫片刻不迟疑地去杀柳逾言。 「不!」他目眦欲裂,未觉疼痛,就拍地而起。 不过剎那,在柳逾言眼里极速的刀尖便被熟悉的面容遮挡。 利刃入腹,「噗呲」一声,仿佛尸体被抛入水中。 「大小姐,」柳三尺望着她的眼睛,张口便涌出鲜血,声音却依然很低,「属下,告辞了。」 柳逾言怔怔地看着他阖眼,低下头,就见一截带血的刀尖。 「你为我生也好,为我死也罢,我都不会原谅你。」她说罢,上前一步。 第136章 五十六 一片死寂之中,陆双楼轻飘飘地点上甲板,将手中的油纸伞转了一圈。 「还剩一个。」 那名漆吾卫应声抽刀。 失去了支撑,柳三尺的尸体向前扑倒,柳逾言抬手撑了他一下。只一下,便滑了手,反被压得后退两步。 青年跪倒在她跟前,最后一次向她低头。 她一手撑着护卫的肩膀,一手按着腹部的创口,费力地看向许轻名,「既然你在这儿,那齐宗源和孙妙年肯定完了。」 力气飞速地流失,视野渐渐失去光彩,她却勾起嘴角,一点一点绽开笑容。掌心之下血流不止,她便不再试图按伤口,缓缓地看向自己的手,喃喃道:「早晚都是要死的,死得好,死得好啊。」 这满手的红,到底沾过多少人的血,她忘了。 她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抻直了身体,昂起头颅望着浩渺的天际。 好高,好远。好似她儿时坐在阿爹的肩头,抱紧阿爹的脖子,在两根桅杆之间牵绳打鞦韆;阿爹赶在阿娘出舱来呵斥之前,扛着她说「我们阿言要飞高高」时,盪向的苍穹。 「柳大小姐。」许轻名注视着她,叫她一声,却无余话可说。 她自尽得太突然,他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他知淮州三年,与这位大小姐打过许多回交道,柳氏与一府二司之间的弯弯绕绕他也有所察觉。但处在知州的位置上,他从来自觉规避,点到为止,不曾深究。 而今走到这个局面,他心中复杂,不知该怜还是该嘆。 却有一声尖叫和他同时响起。 刚扒着船舷爬上来的少年恰好看到女人仰面倒下,红衣在落地的一瞬间扬起又伏下,再无动静。 「阿姐!」 上一息还在笑着的柳逾言立时表情凝固,想要转头去看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再不能动弹。 大雨终于「哗哗」落下,弥留之际,她陡然生出一股「天要亡我」的念头。 「阿姐,」柳从心如五雷轰顶,摔下甲板,连滚带爬到她身边,将她的头抱起来,拖着她的半身揽在怀里。 「阿姐。」他慌乱地去捂她的伤口,只摸到一手黏湿的血,那一点温热转眼便被雨水浸凉。 第318页 柳逾言张了张嘴,他立刻附耳过去。 「我把唯一的隐患都带了过来,你不走,是想气死我和阿娘吗?」她竭力睁大了眼,瞳孔却无可抑制地涣散,微弱的声音终极趋近于无,「走啊,走……」 「我不走,阿姐,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他无意识地拼命摇头,抱紧了姐姐的同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眼扫向四周,先是看到三尺,然后,然后是个躺地的妇人。他愣了一下,但盖了一层雨的面容苍白而安详,是那么的熟悉。 「地上凉,」他情不自禁地说,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了一声,「阿娘。」 可他的阿娘再也无法应答他。 他脑子里绷紧了许多日的那一根弦,忽地就断了,筑在弦上的整个世界随之崩毁、粉碎成灰,悄无声息又惨烈至极。 「何苦呢,地府无门你自来。」陆双楼长嘆,将伞柄扛在肩上,面无表情地说:「速速收尾,好回临州。」 下属们听命行事,先前杀了柳三尺的那名漆吾卫距离最近,毫不拖泥带水地抡刀噼向柳从心。 这种没有多少武功底子的普通人,最好解决。 长刀划破雨幕,甩出数滴未来得及流净的血。 贺今行刚攀到船上,便见这心惊肉跳的一幕,来不及想是否该后悔让对方先上来,便疾声高喊道:「从心!躲开!」 许轻名被钱书醒拉到舱檐下,也叫道:「柳少爷!」 后者却抱着阿姐直愣愣地跪坐在甲板上,仿佛丢失了神魂,只剩躯壳一般。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他仍旧盯着他的阿娘,似对自己即将被噼成两半的险境毫无所觉。 贺今行无法,反手抓过吊在船外的绳索,灌注真气抽了过去。在那漆吾卫撤刀避绳之时,离他最近的同僚直接拔刀接替他执行任务。 两人的动作十分默契,才将一点意外不过令他们解决目标的时间晚了一个唿吸。 另外两名漆吾卫则拔刀迎向贺今行。 而少年出绳时便身形暴起,面对两柄撩刺而来的长刀毫不意外,硬生生在半空止住去势,落地矮身就地一滚,刀尖贴着他的衣裳后摆剁进甲板。 他顺手捡走柳三尺遗在一旁的刀,起身就势向柳从心颈侧一送,正好架住破风而来的刀刃。 执汝刀由工匠专门打造,锋锐且坚硬,非凡铁所能比。 哪怕他以刀身相抗,挡刀的瞬间,一股颤麻便传遍他整条手臂。他立即知晓手中的刀要断,干脆糅腕一震,抢先捞住断作两截的刀身,分别射向正面这两名漆吾卫的面门。后两人不得不疾退几步,收刀相挡。 侧方另两人再度攻上来,他伸臂箍着柳从心借力旋身,扫腿连蹬在那两人握刀柄的手上,将他们踢得倒仰。 柳从心任他如何动作,都痴望着,不言不语。 白衣蹭了泥,又浸了水,颜色混得不伦不类,仿若只塑了个粗胚的泥像。 贺今行很快松手,将柳从心护在身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握拳起势。 那几个漆吾卫重整片刻,一人占了一个方向,将他们围住,显然要结阵再来。 「同窗。」对峙的间隙,陆双楼轻声叫道,而后从两名漆吾卫之间走进包围圈,「停。」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但皆未迟疑,立即收刀退到他两侧。年纪最大的那个活动了下胳膊,奇道:「同窗是什么?你认识的人?」 陆双楼没有回答这人,而是将手中的伞递出去,眨了眨眼,「淋雨太久,容易伤寒。同窗,给你。」 这把伞用了许久,握柄处上下已经有些掉漆。 贺今行认得这把伞,却没接,也不敢去接。 他忽然明白盛环颂所说的「我不能遇上他们」里的「他们」是谁,心中立时沉下来。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艰难地开口:「陛下要灭柳氏满门?」 「不,不可能。」几丈外的许轻名闻言,皱眉道:「若陛下真有此意,相爷不可能允准钱大人手下留情。」 「许大人。」钱书醒低声提醒他,「漆吾卫直属天子,任何行动皆为上意,你我身为臣下,不得干涉。」 他轻轻摇头,也低声回道:「我知道相爷让我不要出面,是为我好。但他既允了柳大当家,我们就该替他实现承诺。」 「就怕事情中途有变啊,这会儿也来不及和相爷通信。」钱书醒嘆了口气,没再坚持反对他。 雨势越来越大,很快打湿陆双楼一直竭力保持干爽的衣裳。但他仍旧伸手举着伞,「如果我说是,你会让开吗?」 贺今行没有摇头,却也没有移动半步。 「甘中路,银州,兴庆县,你还记得吗?」他想起这桩旧事,说:「那一回我们没有分出胜负,今日就再来一场。若你输了,放过从心吧。」 「原来你早就猜到是我。」陆双楼沉默片刻,应道:「好啊。」 那把伞不大不小,横在两人中间,谁也没有遮到。 他干脆丢了伞,解下挎在腰间的执汝刀,刀柄朝前递给贺今行。 在对方迟疑的霎那,他握刀的手向内一转,刀柄便朝向自己,再松手一撤一拔;眨眼间长刀出鞘甩了个半圆,从斜侧刺向柳从心。 电光石火间,贺今行来不及拿其他东西去挡,本能地伸手抓刀。 长刀在他手里划出尺余,刀尖堪堪停在柳从心额前半寸。 第319页 后者终于被刺激得回魂,眼里慢慢有了焦点,哑声道:「今行?」 贺今行见他没事,屏住的唿吸才重又顺畅,迟来的疼痛却如丝如缕,从手掌蔓延至心脏,将心脏缠绕包裹。 那一点疼便也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地鼓动,愈来愈剧烈,但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还不能放手。 两人挨得极近。陆双楼睁圆了眼睛,看着一滴又一滴的血从他手心里往下坠,带给他的震动远比受伤的本人要大得多。 他倏地丧失了所有力气,说:「你松手,我放过他。」 「真的?」贺今行不敢放开,想了想,迟疑着一根一根地张开手指。 「同窗,」陆双楼看着他的动作,提着垂落的长刀,不甘心地问:「你就一定要救他吗?」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柳大小姐或许连通江南官府作了恶事,可柳从心犯了什么罪?哪怕诛连,也要三司会审,过了公堂,才能定罪。」 那一点不甘心迅速地放大,陆双楼咬牙道:「陛下要他死,他就得死。」 「真的是陛下的命令?」贺今行用极低的声音问:「还是陈林?亦或者其他人?」 只一句,便将陆双楼问得哑口无言。他无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升起的情绪随之缓缓消下去。 柳从心听进耳里,把阿姐小心地放下,站起来的同时盯着前者,「是皇帝杀了我阿娘和我阿姐?还是谁?是你,还是他们?」 他打了个晃,看向在场的其他几名漆吾卫,认出先前拿着血刀的那个,然后抓起一截断刀,如小牛犊一般沖了过去。 「来得好!」那漆吾卫大喊一声,挥起一刀,将人掀翻在地,滚了好几圈,撞上侧板。 「从心!」贺今行欲去救他。 陆双楼将执汝刀一掷,插在甲板上,以拳脚相拦。 柳从心扒着船舷爬起来,还没站稳,下一刀挥过来,他将将转身,嵴背几乎同时传来剧痛。 他未来得及惊叫,便眼前一黑,向前栽了下去。 「扑通」一声,如泥像落水,直接沉入江河深处。 第137章 五十七 「噗嗤。」 一颗豌豆大的汗水砸进苍黄的土地里,起了一个小小的气泡,转瞬便蒸发殆尽。 万里无云,白日挂在天空正中,不可直视。 「就要到错金山的地界了,大家再坚持坚持。」全副武装的汉子眯着眼,手搭凉棚,撕扯着干涩的嗓子喊道。 跟在他后面的军士们仿佛看到希望一般,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 贺长期也顺指望去,光秃秃的黄土上,一眼就能数清有几株草木。视线再往前,黄土变得稀薄,青灰的砾石赤裸裸地暴露在烈日下,延展成一片望不到边的戈壁。 「……我记得错金山应该很高?」 「是啊。」贺平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伸手遥遥一指,理直气壮地说:「看到天边那一抹黑没?那就是错金山。」 错金山脉绵亘千里,横跨整个秦甘路,最东支甚至伸进了甘中路。 听了这话,众军士明白过来,错金山还远得很,又纷纷呸了他一口,垂头丧气地缩回去,互相试图躲在同袍的影子里。 然而太阳就悬在他们头顶,避无可避。那一抹黑,就像「望梅止渴」里的梅林,可望而不可即。 这支五百余人的队伍押着二十辆装满饷银的马车,又行进一段路程,终于走入一片山谷。 走在突出的山崖阴影里,沉寂许久的队伍骚动起来,有军士喊道:「大人,咱们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这儿歇会儿吧?」 贺长期还未说话,贺平便高声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歇了还能走?」然后又看向前者,嗓门依旧大得方圆数十丈都能听见,「深谷险壑,行军大忌,哪怕不能迅速通过,也宁慢不停!」 立刻又有别的军士反驳他:「咱们是押送饷银,又不是去打仗,走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还怕谁偷袭不成?」 「对啊,黑龙旗打着,哪个不长眼敢来惹咱们?」 这些军士说着就自顾自地停下来不走了,更甚者开始脱头盔。 贺平被晒了大半日积攒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叉着腰道:「我说你们这帮禁军把这儿当成哪儿了?一路走走停停,骊州卫五日能走完的路程,你们要走七八日。在宁西就算了,都到甘中地界了,还以为在宣京么?这里响马匪盗多得是,遇上就得厮杀,没人把你们当老爷供!」 「你什么意思?」禁军们也跟着上火,七八个人向他围过来,「明里暗里的看不起咱们是吧?忍你很久了,想打架就直说!」 「什么意思?骂你们禁军是软蛋废物的意思!」贺平啐了一口,长矛往地里一插,「啪啪」地捏着手腕,迎了上去,「老子不用矛,就能把你们这帮软蛋全打趴下!」 「就你他娘的能耐!兄弟们别动手,老子和他单挑。」一名禁军也插了矛,赤手空拳扑过来。 两人刚要对上,一根长棍便「唰」地横进两人中间。 贺长期攥着矛柄,尖头对着自己,头盔底下的眉毛皱成一团,「干什么?一言不合就起冲突,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军纪?既然有打架斗殴的体力,那还叫什么累?」 贺平不服气:「我可没叫,我说了,我能走到错金山再歇。」 贺长期却道:「有这吵架打架的时间,都足够歇一轮了。」 第320页 那名禁军闻言趁机说:「大人,这会儿就是走不了,不止人,马也累得翻白眼了。」 他的同袍们纷纷附和他,「对啊,人马真的都要到极限了,这会儿不歇,待会儿想歇都没地儿歇。」 大有一股不让休息就破罐子破摔的味儿。 贺平就看不惯这副样子,「歇什么歇,不歇这一会儿能要命怎的?」 「就是要命!咱们猝死在路上你给赔命不成?」 「别吵了!」贺长期听着一帮大老爷们儿的破锣嗓子吵来吵去,也心里窝火,汗水直流。 他去查看了马匹状态,而后吩咐众军士,「咱们已经停着歇了一会儿了,大家赶紧喝口水,喝完就走。」 这就是可以短暂歇一会儿的意思,一众禁军都松了口气,取水囊喝水。 「不准卸甲!」贺长期也取下头盔,顶着满头直冒的热气巡视队伍,看到有人准备脱掉甲冑,立即喝止。 他一路上都在强调这个原则,那名军士马上停下动作。他便缓和了语气,边走边说:「骊州卫经常在寒冬腊月押送,那时气候比现在好得多,自然要比咱们走得快。平大叔气话上头,没有特意怪你们的意思。但西北情况确实和京畿、宁西路不同,要高度警惕意外的发生。」 他说完少许抿了一口水,润湿嘴唇,重又戴上头盔,「大家歇够了吧?准备出发!」 稍稍歇了一会儿之后,状态都松快许多,这一回没有人再出头抱怨,都自觉地整理出发。 板车的车轮缓缓动起来,贺长期翻身上马,领在最前。 贺平也骑马跟在侧后方。他是自己备的马。 押送的路途漫长而无趣,贺长期擦了把汗水,问:「平叔对西北很熟悉?」 贺平已没了方才的暴躁,悠闲地回答说:「我在这边待过二十来年。」 「你的家乡在这儿?」 「算是吧。我不知道我的祖籍在哪儿,虽然肯定不是西北,但这玩意儿就是看感情嘛,我觉得是那它就是。」贺平笑了笑,「贺千户,我快四十五了。」 贺长期偏过头看到他遍布风霜的脸庞,想起稷州医馆里的对话,「原来你真没骗我。」 「骗你干什么?那是贺冬才会干的事。」 两人短暂地聊了几句,都口干舌燥,又必须节约饮水,只能不再说话。 狭长的山谷快要走到尽头时,贺长期忽然觉出刚才贺平那段话里的怪异之处。 不知祖籍故乡,就相当于不知祖宗姓氏。那他为什么姓「贺」,又和今行是亲戚? 他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回忆,不似舅侄,更像是主僕。 他对这位突然出现的「私生子」弟弟的身份早有猜测,但勐然间觉得自己猜得不准,还可以更进一步。他想要质问贺平,却在转头的瞬间,看到对面山崖石壁被震得松动。 一块碎石滚下来。 贺平也注意到动静,立即举手横矛大吼:「敌袭!有敌袭!」 「结阵!御敌!」 队伍一片譁然,立即调整阵型。 贺长期驱马出列,仰首左右一望,两边山崖上冒出连成线的人影与堆成堤似的石块。 「赶车的不要停!外围列兵缩紧,举盾!护着银车出谷!」 话音未落,数不清的石块从崖顶滚落,砸向谷底,声势如雷噼。 禁军们举起盾牌靠拢银车,动作稍慢一些的,被石块砸中,立时仆倒气绝。 「快!盾牌不够就两人共举!优先看顾车夫!」贺长期策马打援,挥舞着长矛,或击飞或刺破砸下的石块,任由碎石击打在铠甲上,全神贯注地掩护下属军士变阵。 「惊马不要留!直接弃!」贺平在另一侧,有马匹被砸中,惊痛扬蹄乱踢,他一矛捅穿马颈,俯身把马蹄下的人拉出来。 十几息过去,五百余人已去了小半,拉车的马匹损失殆尽。 禁军终于各自围着银车缩成狭阵,每两人藏于一块盾牌下,在哐哐噹噹的落石声里,一起用胳膊撑盾。盾面与车上的铁皮箱平齐,皆被砸出深深的凹陷。 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银车被坚定地推动着一寸寸前进,山谷里,尸体遗留满地。 谷口就在前方,距离押饷的队伍只有十几丈,却仿佛隔着天堑。 贺长期不知挥了多少次长矛,虎口崩裂,一身甲冑惨不忍睹,密密麻麻掉落的石块终于变得稀疏。 他却没有松懈,面色反而更加沉重。 出谷的生路上,等待他们的却是层层打围、用黄沙抹脸的响马,持刀相向,以逸待劳。 贺平低骂一声:「这帮狗娘养的,剿不绝。」 贺长期也咬着牙说:「军饷都敢劫,猖狂至极。」 「以前押饷的要么是骊州卫,要么是西北军,他们的旗子,这边的响马都认得,从来不敢动。」贺平自责道:「是我的疏忽,先前该让你们换旗。」 「天底下谁能用黑龙旗?我看这些人是想钱想疯了。」 队伍慢慢接近山口,距离响马刀阵不到三丈距离。贺长期撕声道:「兵器遗失的,持盾推车。其余人等,拿好兵器,随我破敌!」 他握紧带血的矛棍,长矛一划,将山风分作两股。不等对方拥上,便携风雷之势,沖入敌阵。 不似受伏挣扎,好似歼灭冲锋。 他照面便挑飞一片,矛尖所至之处,如割麦般一面倒。座下马匹也似神助,左踢右踏,骁勇无比。 第321页 队伍士气大震,有百余人随他一同突围,竟真撕咬出一道口子,能容银车通过。 然而银车多且笨重,对方人手源源不断地前赴后继,贺长期与贺平兼顾银车与众军士,左支右绌,终究被压制在谷口。 一切图穷匕见之后,两方面贴面地肉搏厮杀。 朝天里,忽有一声嘹亮的口哨响彻戈壁,几只苍鹰从天际飞来,在山谷里外盘旋。 紧接着地面震动,一缕隐隐约约的歌声迅速放大,雄浑豪放的调子奇异又神秘,不似大宣官话或者甘沙方言。 那些响马却似极为震惊,乱了方寸,下手迟疑,竟似有撤退之意。 贺长期趁机与贺平收拢己方军士,背靠背地互相掩护。 僵持的稍许时间里,整整齐齐的马蹄声如山摇地动般逼近,极具地方特色的歌谣却不曾中断。 「西凉话。」贺平听明白了,拄着长矛说:「贺千户,咱们有救了。」 一众响马再不迟疑地四散奔逃。 贺长期循声看去,数百匹骏马飞扬,铁蹄践踏戈壁,长鬃猎猎迎风。 赤膊的骑手们挥动弯刀,蜜色皮肤映耀烈阳,顷刻间席捲整座山谷。 第138章 五十八 秦甘与甘中两路因位于大宣版图的西北方位,而被简单地合称为「西北」。在西北之外的绝大部分百姓的认知里,是黄土、沙尘、贫穷、愚昧的代名词。 尤以淇山之西,环境恶劣,经济凋敝,官府破落,响马与匪盗流窜不止。世代居于此的人们只在家门口的集镇活动,从不轻易出行;商队路过,哪怕请了众多好手押阵,也会将过路费预备充足。 而能在这片大地上自由驰骋,所到之处民匪尽皆闻风而逃的马队,只有一支——长安郡主手底下的神仙营。 「神仙营不在西北军的编制内,不领军饷,也不受管辖。但在某些地方,名头甚至比西北军响亮得多。」贺平看着一面倒的局势,拉住想要带人去帮忙的贺长期,「区区千数响马,对他们就是小菜一碟。」 后者皱眉道:「比正规军还厉害?」 这些形似西凉人的骑兵风驰电掣,上一息才抡起半人高的弯刀,下一息便将敌方人马斩翻。赤裸的臂膊与胸膛上淋了热血,却只令他们更加兴奋。 狭窄的山谷里,人头与断肢齐飞,惨叫叠吼鸣震天。 「不是这么比的。是因为仙慈关的大军不能擅自离关一步,常年龟缩在关营里,毛都不知长了几茬,外面说起他们的自然就少了。」贺平见惯了这种场面,觉得没甚意思。 虽然神仙营的战斗力显然比从宣京来的禁军高出一大截,但他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肩甲,说:「贺千户,赶紧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吧。别的队伍再怎么样,都不是你的兵,你得看着自己的兵。」 贺长期却没动,依旧看着四散奔逃的响马,以及紧追不放的异族骑兵。 「别跟我说你心软,神仙营要是没来,现在被砍瓜切菜的就是我们。还有那些被劫掠的百姓,比这可要惨得多。」贺平警惕地说。主子要他一路跟紧提点,他也觉得这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但为将者需杀伐果决,最忌讳地就是优柔寡断。 「我是在想要怎么才能将这些强盗连根拔起。」贺长期摇头,握紧双拳,身形轮廓已基本长成。 「呵,有志气!倒是我小看了你。」贺平有些意外地笑道:「不过这种事情,贺大帅都做不到,你要想成功,怕是难如登天。」 贺长期没有回答,将长矛撴进沙土,回身高喊大家清理战场。 靠着银车缓神的众人尚有些茫然。一个个头盔歪斜、甲冑破损,脸不知被汗水洗了几回,形容悽惨;闻言却没有抱怨,或快或慢都撑起身来行动。 宣京已有许多年没经歷过影响到半座城以上的混乱,更遑论遇袭厮杀。短短一刻钟,尚不及巡逻时忙里偷闲歇的那一会儿,许多平日一同应卯吃酒的同袍却已生死相隔。对他们来说,离奇得就像在做梦一样。 这厢收拢牺牲的同袍,那边贺平点完银车,过来就看到一排排铺列的尸体。 「要么埋,要么烧,有条件带些衣冠或是骨灰回去给家人,就差不多了。伤亡名单交到兵部,他们会出抚恤,处理后事。」 贺长期沉默片刻,一跺脚,说:「底下都是岩石,咱们基本没可能挖穿,就火化吧,免得他们遗体被飞禽野兽惊扰。」顿了顿,「大家帮忙给相熟的整理一下遗容,记住名字,遗物收拣起来,带回给家人。」 此时此地气温本就极高,哪怕没有柴禾辅助,大火一点即燃,半透明的火光立即沖天而起。 「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想干仗。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有的地方太平还好,有的地方入伍从军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没办法,大家节哀顺变。」贺平取下头盔,对呆呆地看着同袍尸身被焚烧的禁军们说。 贺长期也把头盔夹在臂弯里,向着火堆立正抱拳行军礼,低声道:「愿诸位,千山万水,魂归故里。」 众军士一齐脱盔敬礼,汗水流淌过下颌,如眼泪一般咸湿。 不知多久,那几只苍鹰又飞回来,却因山谷里的大火远远逡巡。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隆隆的马蹄声随之响起。 「非我族类,又不入军制,当真可信?」贺长期拧着的眉头就没松过,望向来时的山谷深处。 第322页 「都是郡主的兵,如果你能信郡主,就能信他们。」贺平举着水囊往嘴里倒,倒了一下,就及时,说:「整个错金山都是他们的马场,不过能及时赶到这里,显然是专程而来。」 「专程?为我们?知道我们的出发时间和行进路程,」少年沉吟几许,迟疑道:「郡主特意关注着我?」 「不单是为你们。」贺平摸了摸鼻子,怕自己又多嘴说漏话,手里的水壶指向银车,「还有这些饷银。」 说话间,神仙营的骑兵们迴转来,分流作两股绕行,将众人围在圈里。 他们只将那些响马赶出几十里地,有追上头的,也被吹哨叫回。 这些人悠闲地倚坐马背,麻布做的长袍垂挂于腰,毫不在意半身的伤疤混血;左耳皆坠着大小形态不一的松石,在太阳底下闪烁着珠粉一样的碎光。 除了显然是领头的那个,才认真扣着衣裳,嵴背端得笔直。 一只苍鹰俯冲到他身侧,绕着他飞了两圈,在马头上短暂地停留片刻后,又飞出山谷。 他脖子上挂着两条项鍊十分显眼,一根吊着个骨制的哨子,一根吊着块比他耳坠稍大些的小石头。 「星央!」贺平大声叫他,挥动双手示意他过来,「还认得我不?让你们的人匀十几匹马出来套车行不行?」 星央打马近前,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展开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将军说,带你们到仙慈关,没别的了。」 他讲的宣京官话,调子有些拗口,但语句很流畅。 周遭的骑兵们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贺平拍拍身后银车上的铁皮箱子,示意他看看左右,「这没马拉车,我们也走不了啊。」 「马是伙伴,不能随便借给你们。」星央看着他们,伸出手说:「除非你们,给钱。」 「你口中的『将军』就是郡主吧?」贺长期抹了把脸,「郡主知道你们这么勒索押送军饷的队伍么?」 「你们也可以推着车过去。」星央将信纸装进信封,揣回胸前,认真回道:「将军信任我们,一定会贊同我们的做法。」 他顺势握住垂在心口的那枚绿松石,垂首阖眼祝祷。 「天神庇佑将军。」 低语的祝福飘向远方,悠远的天空澄澈无比,就像隔了千山万水的江河深处。 贺今行屏住气息寻觅许久,肺腑濒临极限,不得已上浮冒出水面。 大雨仍未止,噼里啪啦地打着江面,江水毫无芥蒂地反将其收容。 他深吸一口气,重又下潜,换了个方向寻人。如此来回几次,终于找到了昏迷在一大丛水草里的柳从心。 他立即游过去将人拖起,拖到一半,却好似有人在反方向拉扯一般,怎么也拖不动。定睛看去,却是柳从心的脚踝不知怎么被细密的水草缠住了。 他只得回头,拼命地去解绕成一团的水草,却越急越是怎么也解不开。 空气一点点耗尽,他想到身上还带着一把匕首,要伸手去拔时,一股水流涌过来。 陆双楼游到他面前,相距不过一尺,相视无言。 水里十分安静,重压之下,一唿一吸过去,心跳逐渐如鼓擂动,仿佛在倒计时间。 贺今行摸到匕首的同时,前者指着他做了个向上的手势,然后四指并掌横斜一划。 他即刻会意,放下手头这边,去捞柳从心的肩背。在陆双楼接替他的位置,一刀割断水草之后,带着人快速上游。终于在将要气尽力竭之时,浮出水面。 许轻名与钱书醒赶忙划着名小船驶过来,将他俩拉到船上去。 贺今行伏着船舷喘了好一会儿,憋得涨红变紫的脸色才缓过来,再回头去找陆双楼。 后者已经上了漆吾卫的船,一名漆吾卫给他打着伞,另一名年龄最长的拿帕子给他擦头髮。他裹着毯子,面上血色全无,只有眼眸漆黑得令人心惊。 贺今行算了算时间,正是「愫梦」可能发作的日子,立时心头一震。 他张口欲喊「双楼」,就见对方向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那两个字便卡在喉咙口,再也无法加诸声调。 「柳少爷的状况太差了。」许轻名忽然出声,再伸手到柳从心鼻下一探,「唿吸微弱如风中残烛,怕是不好。」 贺今行毫不迟疑地转身,简要检查了一遍,「他背上伤口太深,又溺了水,必须找大夫才行。」 「秋玉还在岸上,」钱书醒边划船,边看向江岸,猜测道:「他们应该带着大夫。」 说罢加快了划船的速度。 贺今行在许轻名的帮助下,快速帮柳从心清出口鼻与腹腔积水,简单地包扎,一手扶住对方上半身,一手按着腕摸脉。 脉象极浅,若有似无,乃将死之兆。 他皱着眉,脑海里飞速地闪过各种各样可能的办法,然而眨眼便否了大半。 默念了好几个「怎么办」以后,他蓦地按上心口。 衣襟下藏有两处凸起的小物,一枚绿松石,还有一小颗中空的琉璃珠,里面装着两颗药丸。 「许大人,帮忙扶一下。」贺今行说,趁许轻名低头看顾柳从心时,扯下挂在脖子上的琉璃珠,开了关窍,倒出一颗灵药,抢着时间餵进了徘徊在鬼门关的少年嘴里。 第139章 五十九 临近江岸,岸上车马已走了许多,剩者寥廖,皆撑着伞在岸边翘首以望。 第323页 小船靠过去,贺今行与许轻名一起将柳从心架下来。 秋玉看着尚在昏迷生死不知的少年人,瞬时红了眼眶,抖着手探过鼻息,才望向许轻名,「许大人?」 后者微微摇头,轻声嘆道:「柳大当家与柳大小姐的后事还需要林夫人周全。」 「大小姐她……」秋玉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撑着额头,踉跄几步。 贺今行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说:「秋婶,从心情况危急,还需要您的照顾。你们的人里可有大夫?」 她倚着对方缓了片刻,回头扫过还留在这儿的人,慢慢地摇头,「外子会些医术,可他人这会儿不知在吴州还是俨州。」话未落,泪已滚出眼眶。 灵药可以吊命,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贺今行皱眉道:「这里离稷州不远,只能带他尽快进城。」 「对,去稷州。」秋玉满怀希望,立刻让人去把仅剩的那辆马车拉过来。 恰在这时,蒙蒙的雨幕里响起达达的马蹄,一人一马从官道尽头的雾里走出来。 那人戴着斗笠,蓑衣一侧被顶起,底下掩着的却是一个箱子,箱子外侧挂着半截走方郎中的幡子。 秋玉眼尖,扔了伞就跑过去不要命似的张开双臂拦马,「大夫!救命啊!」 马的速度不快,在她面前稳稳停下。 这郎中是个中年男人,话不多,下马后问清情况,便让其他人将柳从心抬到马车上去;再撕了伤患背上的衣裳,观察伤口。 众人等在车外,贺今行擦燃一支火摺子递过去,给对方照明。 郎中捏着脉,与他对视一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 前者很快说:「伤口深,要缝针,没带麻药,你们来个人按住他。」 秋玉上了马车,翻出烛台,贺今行便退到一边。 许轻名打着伞,将遮蔽分给他一半。 三人走远了些,钱书醒背着一只手说:「山野官道都能遇上厉害的大夫,命不该绝啊。」 「既是天意,那就让他活下去吧。」许轻名的目光落在江水之上。 江天一色,雨雾空濛。 「漆吾卫不达目的势必不肯罢休,怎么救?」贺今行偏头看着这位从广泉路远道而归的代理江南总督。 后者一身云山蓝的单衣,似要融进这片天地里。 许轻名沉吟几许,说:「我有办法,只要林夫人愿意把他交给我,我就能保住他。」 「许大人,要他命的可是陛下。」钱书醒出声提醒他。 「陛下做事一贯是有道理的,要柳氏消亡自然也有他的目的。」他边思考边说:「既然有特定目的,换一种方式达成就是了。」 钱书醒看着他,嘆了口气:「你啊,这让我怎么和相爷说?」 他促狭地笑了笑,「钱大人就说,恩师有事,弟子服其劳。」 钱书醒神情一滞,摇头失笑,「行吧,也就你敢。」 「能从根源解决最好。」贺今行表示贊同。 许轻名对着他眨眨眼,「咦」了声,有些好奇地说:「小贺大人不问我到底是什么办法?」 「虽然我与大人的接触不多,但京中朝官、淮州百姓乃至柳氏商行中人,都对大人赞赏有佳。」他拱手认真道:「我相信许大人是个谋略在胸,言而有信的人。」 「你这么放心把这事交给我,倒让我不敢轻易敷衍过去了。」许轻名三言两语缓和了气氛,再问:「你此行是要往稷州去?」 「对。」贺今行点点头,简洁明了地将买粮款只有十万两的情况告知于对方,然后说:「钱不够,我本欲同柳大当家一起去稷州借粮,现下柳大当家身故,柳氏的船队停摆,只能再做其他安排。」 「如果我没猜错,这些船在这两三天自然会有人接手。」许轻名说到这里,也不自觉地蹙眉。安静了半晌,又道:「你不必担忧运输的问题,先拿着齐宗源给柳大当家的文书去稷州。十万两也是钱,半买半借,同王知州商议好。我这边马上回临州,借粮后续所需要的文牒我会加急给你递来。」 钱书醒却道:「稷州知州是王氏子弟,王正玄的亲子侄,这粮可不好借啊。」 「好不好借,都得借。」贺今行闻言,心下一沉,但深知江南灾情已到刻不容缓的地步,咬牙道:「五天之内,我一定回来。」 许轻名颔首道:「好,我会同钦差安抚住百姓,等你回来。」 这厢刚商议完,一旁马车里骤然响起一声短促的惨叫,声落之后再无余音。少顷,渐起妇人断断续续的低泣。 三人互相对视,皆是无言嘆息。 待郎中缝完针上了药,秋玉把柳从心安顿好,跟着下车,面容更加憔悴。 她听贺今行说完关于柳从心的安排,迟疑道:「不是我不信许大人,只是临州路遥,远不及稷州近便,少当家这伤不适合奔波劳累,您看能不能让他在稷州把伤养好一些,再来找您?」 她的目光带着祈求,在三人中间来回,疾声说:「我问了谢大夫,他也是要去稷州的。」 「林夫人别急。」许轻名安抚道:「也好,柳少爷养伤最重要。只要他不消失,在钦差回京之前来找我,我的承诺就不会失效。」 「好,好,多谢许大人。」秋玉拿手帕擦了擦眼角,连连福身做礼。 许轻名赶忙扶起她,她落定了一件心事,回身怔怔地望着江心的大船。水雾浓重,模煳了帆上的雁子印。 第324页 许久,她才艰难地做出决定,再次对着前者一拜,「许大人,民妇还有个不情之请……」 「秋婶。」马车里却传出微弱的声音,恰好打断她。 她连忙回头去,柳从心面朝下躺在车座上,狭长的凤眼只睁开一条缝,「我阿娘,和阿姐的尸骨,我希望,是你亲手,收回。只有你,别让,其他人,碰。」 他费尽力气说完这一段话,已是满头大汗,额发黏在脸颊上,面白如梨园里画的地府无常。 秋玉只觉肝肠寸断,「可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稷州?」 「没关系。」柳从心垂下头,趴到坐垫上,声音更加虚弱,「我和,今行,一起。」 秋玉替他擦去汗水,撩起髮丝,他挣扎道:「你去,秋婶,你代替我,去啊。」 「我去,我去就是。你别作践自己,这不是你的错。」妇人只得答应他,看着他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才下来对贺今行说:「小贺大人,我知道您和少当家是同窗,能否拜託您照看他一程?我收敛完飞雁姐姐和阿言的尸骨,就马上赶过来。」 「秋婶放心,我答应过柳大小姐,就一定会遵守诺言。」贺今行抱拳一揖。 众人说定行动便毫不耽搁,许轻名与钱书醒打马回临州,秋玉带着人乘小船去江心,把马车让给他和那郎中。 贺今行这才请郎中帮忙处理自己掌心的刀伤。 后者一看,那伤口不知泡了多久的水,皮肉外翻已经泛白,差点气得背过去。然而气归气,还是沉着脸给人上药。 待包扎完毕,少年驾着车,一路徐徐驶向稷州。 不知走出多久,渐渐将雨水甩在了身后。 那郎中也从车厢里出来,靠着另一侧车框,嗓音带着凉意地说:「又救一个,不知这个以后是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冬叔。」贺今行无奈,又有些莫名的心虚,只小声地叫他,「从心情况怎么样?」 「你就只会这一招。你都给他餵药了,还能有什么事儿?他年纪轻轻大好儿郎,要这点骨肉伤都熬不过,还有什么用?」贺冬把缰绳拿过来,哼了声,「连着一天一夜赶路,累了吧?趁着现在睡会儿。」 「没有很累。」贺今行给他捏捏胳膊,笑起来,又奇道:「您怎么知道我赶路来的?」 「刚进汉中路时碰上了盛环颂,他指的路。」贺冬说着忽地变了脸色,「那一段是江南到汉中的必经之路,说不好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和他一起来,他要回临州,应当不是有意为之。」贺今行收回手摸着另一只掌心的纱布,「您怎么说?」 「我自然说是要去稷州。」贺冬:「但愿他不是有意等我。不过我接到你的信就下来了,没人不知道我出发的时间,他更不可能开天眼来算好时间等我。」 「不管他有意无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等着就是。」贺今行靠着车厢,看向官道两边,青山绿水,野趣盎然。却不能打消他所忧虑的另外一件事,「如果许轻名猜测成真,柳氏此难,只是个开始。」 「反正不管他们怎么斗,只要不牵扯到咱们,都不关咱们的事。」贺冬反手打开药箱,摸出两个信封给他,「差点忘了,寄到医馆的信,都是给你的。」 贺今行在江南这些日子里,却有了新的感悟,说:「神仙斗法,凡人遭殃,最后受苦的都是百姓,也不可能不影响到我们。」 他一边说一边看信,信封上只写着他的大名,笔力遒劲,一笔一划皆入木三分。拆开来,先看落款,寄信人果然如他所想。 他再看内容,短短几行字,一眼便能扫完。他却看了许久,不自觉地一点一点露出笑容。 第140章 六十 残阳斜照,将宏伟的城墙投影到人流如织的土地上。 一辆没有任何装饰的马车驶进大片的阴影里,驶过稷州城门,悠悠地在街巷间七拐八绕。路过药铺,停下来称了些药材;路过米行和菜铺,又停下来买了些米菜。 「一斗米一百三十文,比宣京的价要贵上不少。」贺冬将马车停在一条窄巷里,险险没有蹭到两边屋墙。 「前段日子高过两百,现在这个价,应该是官府压下来了。」贺今行想起柳飞雁在江南总督府的大堂里说米粮商情,不由一顿,回头向车里低声交代一句便跳下车,接了前者递来的钥匙去开门。 「那还挺快的。江南起洪灾,灾情恐慌蔓延到汉中,粮价一路疯涨,再被压下去,也就十几天。」贺冬跟着过去,有些唏嘘。 房门上那块「收钱医病,童叟无欺」的牌匾落满了灰,歪斜着要掉不掉,他干脆扳下来,拿进屋里预备做柴禾烧。 「民为国基,谷为民命。尤其是稷州,作为南方粮仓,更是涨不得。」久未住人的屋里蛛网尘埃遍布,贺今行以手作扇挥去飞尘,凝眉道:「新任知州有些能耐。」 「越有能耐的人,越有主见,就越不好说话啊。」贺冬摇头,看着他道:「你要借粮,就得和他打交道,五天除去回返的时间,并不多。」 「五天已是极限,对灾民来说不知要经歷几轮生死。至于这位知州,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之以利害,总有能达成共识的办法。」他找出扫帚掸子,抖了灰,递给前者一把。 两人迅速地将前屋后院都打扫一遍,把所有的被褥全部铺到一架床,才去挪马车里的柳从心。 第325页 下午这一路走得再慢也免不了颠簸,一把人安顿好,贺冬就点了两盏灯给后者检查伤口,顺势换了一回药。 换完药,贺今行又去打了些井水来,蹲在床头给柳从心餵水;因人是趴着的,五勺水都难以咽下一勺。 他正想该怎么把人抱起来一些,就见对方或许因太干渴而无意识地寻水,竟直接埋到了他端着的陶碗里。不过两息,便勐地偏头咳嗽起来。 贺今行不敢给他拍背顺气,贺冬立刻在他胸前穴位上按了两下,说:「溺水本就伤肺,再咳下去易成痨病,你能忍最好忍一忍。」 柳从心这才缓过来,微微抬头半睁着眼,看向周围。 床前两人之间的缝隙正对着后院的窗户,圆月嵌在右上角的框里,只有小半轮。 「好些了吗?」贺今行给他擦了擦脸颊上的水渍,见他能正常唿吸,才放下心,说:「被褥陈旧,来不及晒,只能让你将就些。」 柳从心微摆下颌,撩起眼皮,看向的却是贺冬,「我,见过你。」 「坏了。」贺冬拍了下大腿,说:「忘了咱们是见过的。」 「谢大夫,」柳从心哑着声叫道,慢慢抬起手臂。 「哎,小心伤口。」贺今行赶忙提醒,怕碰到对方,只虚虚地拦着。 他却不肯放弃,果然牵动伤口,闷哼一声,仍要伸手向贺冬,「我……求郡主……」 这一听准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贺冬果断道:「有什么事,先养一养,有力气了再好好说,啊。」 柳从心被一打岔,气力不继,垂下手来;听对方想也不想地拒绝,痛苦好似一瞬间被放大。他死死咬住唇,精緻的面容在昏黄的油灯下,仍透出一股绝望的苍白。 贺今行知他所求之事多半是为家人。柳氏母女的后事有秋玉处理,那他要求的多半就是报仇。 然而他虽理解,却并不能在此时说起相关的话题,心中一嘆,安慰道:「我知道你肯定还在担忧你阿娘和你阿姐的后事,有秋婶在,不会出问题的。你要是想亲自处理,就更得好好养伤,早一日痊癒,早一日离开。」 柳从心闭紧双眼,低头磕在枕上,不再发一言。 「世事最怕想不开,只要活着,凡事就还有希望。」贺今行说罢,见他眼角滑下清泪,不忍再看,便起身去后院生火做饭。 贺冬再照看柳从心一会儿,见这年轻人再度昏睡过去,才取了药材,翻出罐子。 正在厨下切菜的少年见他来,看看他,又看看架在灶下烧了一半的门匾,忍不住笑了笑。 贺冬轻咳一声:「那个秋玉问我名姓,我要是说姓,」没吐出那个字,而是耸了耸肩,「那不就巧合过头了?」 「嗯,反正都用过,也不算骗人。」贺今行替他找好理由。 「对啊,赶明儿换个门匾,我以后就真改回『谢』姓去。」贺冬微微一笑,将烛台放到一边,另外生好一炉子火熬药,才摇着扇低声说:「这柳少爷定然不肯善罢甘休,真开口求过来,怎么说?」 见小主子沉默不语,他敛神道:「他家破人亡,确实可怜,但柳氏并不无辜。更何况,他一家人身上牵扯太多,要他们死的可不止一两个人。」 「柳氏商行到底帮过我们许多,我也答应了柳大小姐要保住她的弟弟。」贺今行停下菜刀。 「那是你们双方互惠互利,柳逾言替你们走商没错,但她打着你们的旗能在秦、甘两路横着走,她只赚不亏。主子就算把这事说到王义先和贺大帅那里,他们的意思肯定也是不过多掺和。」贺冬却沉声道:「至于柳从心,主子已经救了他一命,他要再寻死,也赖不到咱们。」 「可我总不能看着他取死。」贺今行嘆道:「况且柳氏商行旗下商贾甚众,这回不知要牵连波及到多少人,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啊。」 他想起宣京里那家胭脂铺的掌柜和那些在掌柜手底下做工的女人,打算晚些写封信给裴明悯,请他和尘水照拂她们。 他想到这里,又拧眉道:「柳氏在江南路确实不干净,但应由三司审判按律定罪,绝非如此不明不白地被灭口。况且柳大当家的死因,漆吾卫追杀柳氏的理由,以及钱书醒和许轻名为什么出现在柳氏的船队上,都有疑点。就算从心不开口,于情于理,我都该查明。」 「那姓许的和姓钱的都是秦毓章的心腹,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秦党搞的鬼。」贺冬用力地摇扇子。 「秦相爷是个将一切事物都利用到极致的人,柳氏对他的意义绝不比齐宗源一个江南总督小,然而这两者都被他利落地捨弃,一定是有什么更重要的目的或。」贺今行说着说着就入了神。 「齐宗源行贿的帐册上有傅禹成的名字,以及有关太平大坝的往来,我怀疑太平大坝的崩塌并不单纯是因为天灾,十之八九是人为之祸。」 「就算是贺平这样不怎么关注工部事的人,也知道太平大坝年年都要花费数十上百万两的白银修缮,江南路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真要是连这笔钱也敢动,胆子也太大了些。」贺冬眉毛一挑,「怪不得傅禹成这么有钱呢。」 贺今行安静片刻,说:「此次洪灾百姓死伤无数,房屋田亩并其他财产损毁更不可计,若是人祸,总得有个交代。」 「我这回来只是擦着江南路的边过,就见哀鸿遍野。罪魁祸首实在罄竹难书,该偿命的就得偿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咱们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人也不多,但永远在你身后,随叫随到。」贺冬看着他说。 第326页 他也回头看了对方一眼,抿着唇就开始笑,然后将洗净的黄瓜切一半递过去,「谢谢冬叔。」说罢抬袖擦去额汗,热锅炒菜。 「有什么好谢的,要是没有你,你冬叔我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或许瞎着眼讨饭,或许早就裹了蓆子。」贺冬感慨两句,一边啃黄瓜,一边把扇子伸过去给他扇风,囫囵问道:「你打算怎么找稷州知州?」 「既是正事,自然走正道。明天一早,州府开衙就递牌子求见。」 第二日,贺冬要照看柳从心,留在医馆没有出门。 贺今行踩着晨曦到稷州府衙时,门吏已上衙。他说清来意,递上总督府的文书与自己的牙牌,请对方向知州大人通报。 门吏却把东西退回给他,作揖道:「咱们大公子不住在府衙里,您直接在这里等他来就是。」 「谁?」 稷州新任知州是雁回王氏的嫡长子,整个松江路的人皆不带姓地称其为「大公子」。到了稷州,不知怎地,也流传开来。 大公子携委任状甫一来稷州,在州府后衙逛了一圈,对规制极其不满意。当天下午直接费重金在裴氏别院的隔壁置了宅子,晚上就入住。 贺今行初听此事,有些讶异又觉得有些好笑,但人不在府衙,他也只得耐心地等。 朝阳很快升起,推着时间走过了卯正。 他站在晨晖里,神色渐渐凝重。 门吏就说:「大公子可能有事耽搁了,大人要是着急,直接过去找他就是。」 贺今行自觉不能干等,从前去过裴氏别院,这回也就轻车熟路。 幸而他过去得早,半路便看到了知州「出行」「迴避」的牌子。 人车皆慢,他横插过去,拦在路中间,隔了丈远,拱手朗声道:「王大人,下官是中书省中书舍人兼江南巡察钦差副使贺旻,奉钦差大人与代领江南总督许大人之命,前来稷州,有要事与大人相商。」 谁知队伍毫不停滞地从他两侧经过。 「请大人留步!」队中的马车要从他身旁绕过时,他伸臂去拦,缠在手掌上的纱布白得极其显眼。 马车终于停下,车帘被掀开一角,只露出半截玉色指节与一小片暗色的袍子,「贺大人,本官要去遥陵拜见长安郡主,也有要事与郡主相商。你所求的事,待本官晚些回来再说。」 车帘垂落,声音越发地轻,「走。」 留贺今行在原地震惊无比。 「啊?」 第141章 六十一 知州的马车一出稷州城,便弃了仪仗,在黄土大路上加速飞奔起来。 两边轻薄纱帘飘出车窗外,随风远盪不止。 车厢里,王大公子靠着蚕丝枕,阖眼浅眠。 马车宽大,下首左右各跪坐一名年轻娇俏的姑娘,抱着冰盒,就像磨香一般碾冰。碎冰冒起丝丝缕缕的冷气,凉而不寒。 姑娘们握着玉杵细细地碾,眼神却都粘在上首的青年身上。 以致于后者无奈地睁开眼道:「老看着我做甚?」 他左手边的姑娘大方地笑着说:「自然是因为大公子好看呀。」 「大公子要是没歇好,何必忽然起得那么急?」右手边的姑娘抿着唇,神色黯了一瞬,「郡主一直在遥陵,什么时候去都是见得的。」 「我若不今天去,怎么好撞上江南来的人?」青年摇头失笑,「你俩谁要是没睡够,告诉我,现在就可以派匹马送你们回去。」 「婢子不困。」左手边那姑娘仍是吃吃地笑,凑到对坐去问:「姐姐,你要回去吗?」 「我才不要。」对方放了冰盒推她,她也不依不饶,立时笑作一团。 夏花争妍,暗香缭绕。王大公子噙着淡淡的笑,不斥止,只看。 直到马车到达目的地,姑娘们起身为他理好袍袖,送他下车。他才用扇柄意思着一人轻敲了一下肩头,「不准跟来。」 骄阳耀眼,车前院子外几株梧桐,宽大的树影下守着两个便服的禁军。 见人来,上前驱赶:「郡主不见客,请回吧。」 「疏桐滴清露,凤凰只栖梧。」王知州颔首以贊,目光从梧桐移到这名禁军,露齿笑道:「本府一定要见。」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进去通禀。不多时,復又出来请他进去。 两进的院子,那禁军带着他到二门,便有侍女接引。后院做成了佛堂,除去檐下挂着的铜铃偶响,四下皆静悄悄。 侍女带他进入正堂,搬了蒲团予他,伸臂示向侧间竖起的一道八扇屏,「郡主近日不耐多说话,知州大人有何事,请直言。郡主若要回復,会写于纸上,递给您看。」 王大人看一眼屏风,实木绢芯,再锐利的目光都透不过去。他不置可否,只看着侍女道:「你也要听?」 侍女叉手一礼,退到屏风一侧,能同时看到里外的位置。 他神情不变,一展大袖,叠掌躬身作揖,「某姓王,单名旷,表字玡天。拜见郡主。」 而后直起身,才道:「此行来,是为向郡主说亲。」 他眼角余光一直笼着那侍女,见对方下意识看向屏风后,微微皱眉,说完最后一句:「给我自己。」 屋里安静了片刻,那侍女得了令,走下来说:「郡主请王大人直陈缘由。」 说罢退出去,从外带上房门。 王玡天提起袍摆,在蒲团上跪坐下来,对着屏风道:「我未娶,郡主未嫁,凑在一起不就是嫁娶么。」 第327页 他说完便不再开口,不急不躁地等。 许久,屏风后才响起第二道声音,好似嗓子伤了一般,沙哑得雌雄莫辩,「这就是原因?」 王玡天弯起笑眼,「至于原因,也很简单。松江占东北,仙慈关据西北,只要我们联姻,江水以北,就是我们说了算。若我能就此在汉中站住脚,江南也不愁拢不下来。」 「京畿也在江水以北。」 「能站住脚的前提,自然是为陛下卖命。」王玡天站起来,走向屏风,一步一说:「皇嬴之外的三姓,该换一换了。」 「拿我嫁衣作你脚踏,这路哪有这么好走的?」 「若郡主愿嫁,雁回直达仙慈关的粮道,就是在下的聘礼。日后夫妇一体,自然祸福同担同享。」 「雁回到仙慈关,中间横着的可不止宁西,还有牙山和雩关。」 「长公主的驸马姓『秦』,儿子姓『嬴』,与我王氏何干?」 「你父亲王喻玄与驸马是八拜之交,你叔父王正玄是裴孟檀的副手,你却说与你王氏无关。」 「八拜之交论起亲缘也是八竿子打不着,正如叔父只是叔父,夫妻却是夫妻。若我是西北军的姑爷,郡主来日就是松江路的主母。」 「来日太长。」屏风后的声音顿了顿,「你说实话罢。」 王玡天敛去笑容,嘆道:「长安郡主不愧是长安郡主。」 「那我就掏心窝子给郡主看吧。」他走到屏风前一尺处站定,「我听说柳飞雁和柳逾言死在江水上,许轻名已赶回临州,就猜到有人要来我稷州借粮。这人一来,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我自然要反将回去。思来想去,稷州之内,只能靠郡主拉一把。」 他再次叠掌一拜,「玡天求娶之心是真,天地可鑑。虽无男女之情,但想必郡主也不是耽于儿女情长之人,你我联姻就是互相最好的选择。」 隔着一道屏风的人没有及时地回答,却听一声轻响,他循声看去。几根指尖搭上屏风,将其慢慢摺叠,随后,半截白得显眼的纱布从他眼前划过。 他迅速抬头,恰与一双桃花瓣似的眼相对。那双眸子极具个人特色,他似乎见过。 花灯,高楼,浩瀚夜空。 打马过长街,特意仰头望见的那一眼。 「原来是你。」 王玡天惊讶了一瞬,便从容地后退,「我一开始还以为刚刚带我来的那个女人是郡主。」 「我确实不是,但你可以当我是。」贺今行也想起那一天,但街头相视之交,甚至算不上渊源,实在没有深言的必要。 「长安郡主,是个男的?」 他握拳轻咳,用先前的沙哑音色说:「一点技巧罢了。」 王玡天将他上下扫视一遍,笑道:「郡主过谦了。」 贺今行没再接话,走到堂上坐下。 他绕路紧赶慢赶才提前赶到,本欲化装,可人在这一年多里长高了好几寸,从前作为郡主时备的两套骑装再穿不下,一时又无法另置,只能作罢。 至于他一身所学,皆为生存,不足道。 「男也好,女也罢,我需要的只是长安郡主这个身份,我甚至可以为你遮掩。」王玡天却没跟着过去,而是退到自己先前的位置,好整以暇地盘坐下来,「你觉得怎么样?」 「王大人,我们西北军从上到下都没有嫁娶的打算。」贺今行不为所动,平静地说:「我此来目的,你也知道,是为借粮。」 「怎么借,借给谁?」 「自然是借五谷,杂粮也行,给江南百姓。」 王玡天自下而上地看着他,说:「齐宗源锒铛入狱,柳氏商行就此覆灭,许轻名去而復返,足可见秦毓章要保江南。江南洪灾百年不遇,江南又是商经之地,不存粮,要挺过去,自然就得来稷州借粮。我知稷州的委任状,还是秦相爷批的红。于情于理,我似乎都该借。」 这「似乎」二字令贺今行的眉心瞬间皱起,但他没急着回应,而是等对方的后话。 「可是,」王玡天微微笑道:「陛下亲点忠义侯为钦差,裴孟檀又派了沈亦德这么个人跟着来江南,光太平盪堰塞湖一事就针锋相对,你死我活。你说他们会希望我借粮给你和许轻名么?」 他所说果然如贺今行所想,少年沉默片刻,再道:「官场倾轧,祸不及百姓。若再无粮赈济,尸横遍野,路遗白骨,民变就在眼前。」 「民变也只是一小撮,敢于反抗的人自古就是百里挑一。江南四州两万卫军,若有暴动,正好藉机平乱,多死一波人,赈济的压力就小一点。」 「野火可以燎原,江南人口千万之巨,民变一起,非轻易可以平息。」贺今行摇了摇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王大人对百姓之能估得太低。」 「非我低估。而是我借也错,不借也错,我能怎么办?民变再严重,又岂是你我能挡得住?」王玡天说得慷慨愤怒,面上却带着笑意:「只有『拖』字一诀,等朝廷下令,不管什么命令,我到时再严格执行就是。」 等到朝堂相争有定论,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贺今行嘆了口气,直接问:「王大人要怎样才肯借粮?」 他拿出此行所携的全部文书,「王大人可要看看?」 王玡天起身上前,却没接文书,而是拱手道:「在下一开始就说过,是为向郡主求亲而来。不知郡主对这门亲事的看法是?」 第328页 「陛下不可能允准,您换条件罢。」贺今行说得斩钉截铁。 「那可就不好办了啊。」前者对他坚决的态度起了疑,不动声色地拿过文书翻看,「这样吧,容我仔细考量,明早之前给你答覆。」 贺今行心知自己既来,对方不借也得借。但万事皆有意外,他兵行险招,一步也错不得,只愿能赌对。同时他亦知以对方的处境,下这个决定显然极其艰难,便拱手以示说定。 目送对方离去之后,他也紧跟着离开。 从遥陵到稷州来回要半日,中间又耽搁许久,不知冬叔与从心现下如何,漆吾卫是否追了过来。 他一路忧急,将要抵达州城时,却临时改了主意,向西拐去。 第142章 六十二 仲夏午后,骄阳高悬,断续有一两声蔫了似的蝉鸣。 竹木掩映间,整座西山书院都在群山的怀抱里昏昏欲睡。 贺今行驭马在山门前停下,抬袖擦了把汗水,放下手便见那牌匾上的「积玉」二字。 顶着烈日一路疾驰的燥热不知不觉散去,他平静下来,拴了马。和门房里打盹儿的老大爷照过面,老人一看是熟脸儿,努努嘴让他进去。 六月正是游学季,书院里一片宁静,临近师斋才听见一点儿响动。 最外头的院子里,有人正在翻晒藏书。 他在院门前站定,规规矩矩地执弟子礼高声叫道:「子回先生。」 「嗯?」齐子迴转头看了片刻,又惊又喜地说:「今行?你怎么回来了?我听说,你不是被派到江南路去了么?」 他放下手中的一册书,向少年走过去,「你们这回考得不错,甲榜传过来,学监还特意向今年新收的学生赞扬了你们。尤其你和明悯,一科两状元,异曲同响,他恨不能让那些孩子们都结对向你俩学习。」 「被先生夸奖,我很高兴。但认真地说,论才学,我不及明悯,能和他并列是我的幸运,学业上向他学习更好。」贺今行笑了笑,边迎上去边道:「我来稷州,是奉钦差之命公干。不过来这里并非是为公事,而是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兰开先生。」 「现在?兰开先生可不在书院里。沾你们的光,殿试之后要来书院入读的学生暴增,学监这些日子都在城里同学政琢磨扩院的事。」齐子回直言「不巧」,想了想,「你要不是非学监不可的事,说出来,我可以帮忙想想办法。」 「也好。」贺今行便把自己来稷州的原因和柳从心重伤的情况简单说明,「我这两日一得王大人的准信,就要立刻赶回临州,没法带着从心一起。虽有大夫,但大夫毕竟与他不熟悉,对他的一些想法或者需求很可能觉察不出,所以想托兰开先生不时去看看他。」 天地君亲师,除去亲朋好友,最能託付的关系就是师生。 这也是无奈之举。贺冬治病救命贯来是能活就成,其余一概不管。但他这位同窗心事重,背负太多又陡逢巨变,他怕他想不开。 「我明白,心伤难愈,是得有人不时疏导。」齐子回听罢,皱眉嘆道:「从心那孩子看似懂事又听话,不需要人多操心,实则倔得很。把这些书晒完,我就随你一起去看看他。」 「多谢子回先生。」贺今行拱手道谢,赶忙帮着一起收拢晒了大半个院子的书。 这一丛丛书都是旧书,尽数被翻起了毛边,书嵴或骑缝间皆盖着私印。他连着翻了几本,讶异道:「都是云时先生的书?」 「对啊。」齐子回点点头,毫不掩饰地露出自豪的笑容:「他说这些书他已看完,不会再看,就全部留给书院。」 见对方露出疑惑的神情,他解释道:「云时先生教完上半年,就进京去了。他在小西山执教十年,阅尽明辨楼的藏书,现下只有京城里的萃英阁和荟芳馆,对他尚有吸引力。」 「原来如此,云时先生潜心做学问到这个地步,着实令人佩服。」贺今行表示明白,下一刻又觉不对,「云时先生出走,您又留在书院,那今年的游学?」 「我本欲带几个学生去禹州,顺道回家一趟,结果还未出行,江南就泛起洪灾。太平大坝一垮,江水无法通航,走陆路又太热,跟我那几个小子就都转头跟公陵先生到剑南躲暑去了。」齐子回说起来就摇头失笑,一脸无奈。 贺今行听到「禹州」和「回家」两个词,蓦地想起「四姓八望」中的「浮山齐氏」祖地就在广泉路禹州,惊声问:「恕学生冒昧,前江南路总督齐宗源是先生的?」 「是我叔父。」齐子回倒也不避忌,只淡了笑,摇头道:「家里的事,我不愿管,也管不了。他们要争,就争去吧。」 他说罢,转身将装满藏书的竹框搬回屋里。 贺今行自觉失言,也不追问,一起把事情做完,便锁门外出。 两人捡青石小路绕到礼殿前,却见有人刚跨过山门。双方皆注意到彼此,隔着一坡青石长阶,一上一下,默契地停步。 「今儿怎么了?双楼也回来了。」齐子回打破了寂静,又稀罕又高兴地说:「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午间不出门的决定是对的。」 他在西山书院一众教书先生里年龄最小,甚至尚未成家,但受到学生们的喜爱却一点不少。或许正是因为年轻,所以他更能和学生们打成一片,对学生们的喜爱也更亲近如平辈。 「齐先生。」陆双楼仰头看着他们,一双狐狸眼微狭,含着笑叫了一声「同窗」。 第329页 被叫到的少年垂眼望向他,见他一身沙青色的窄袖长袍,通身利落,缀玉佩而未挎刀刃,就如寻常出门玩耍的少年人一般。 半晌,才拱手作礼道:「同窗。」 陆双楼低头走上台阶,走到他们跟前,「我想去藏书楼看看,你们要去哪儿?」 「你以前从那儿翻/墙被学监抓到的次数可不少,这是要忆羞愤思自由?」齐子回习惯性地打趣他一句,才道:「你且去旧地重游,我得和今行去探望从心。」 「哦。」他拖长了声音,眯起眼,看向贺今行,「那我和你们一起好不好?」 后者不自觉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我和他也是一起读过书的交情,不会害他的。」陆双楼继续低声道,好似请求,「同窗,好不好?」 贺今行沉默地回以注视,片刻后说:「走吧。」 医馆不会跑,以漆吾卫的能力,把稷州城翻过来最多只需要一两日。而漆吾卫执行任务从来不死不休,除非命令作废。 既然早晚要面对,不如早些一次解决罢。 三人便一齐离开小西山,齐子回套了辆书院的马车过来,载着大家进城。 贺今行说自己会赶车,占了车夫的位置。陆双楼便请先生先上车,然后自己坐了外面车板剩下的另一半。 「你小子也让先生吹吹风。」齐子回将车帘捲起,问陆双楼:「听你的意思,你知道从心发生了什么事?」 在得到点头确认之后,又沉吟道:「我在进士榜上没找到你和从心的名字,你俩是不是都弃考了?」 后者毫不迟疑地回答:「学生做了些别的营生,不便参考,就没去考。」 「看起来是不方便向先生透露的营生。」 陆双楼笑着回答:「对,齐先生别问最好。」 「行,你别经营着玩脱了就好。」齐子回果然不再问。 马车一路摇晃到了城南杂巷里的医馆,太阳从天中滑到天边,空气终于不再那么灼热。 贺今行敲开门,让贺冬带着齐子回先进屋去照看柳从心。 陆双楼要跟着进去时,他伸臂一横,将人拦在门前。 「在这里打,还是另外找个地方解决?」 橙红的晚霞斜过屋檐,给灰白的墙体镶上一层暖茸,那些斑驳的痕迹瞬间变得温柔起来。 房屋在巷道里投了一半影子,将霞光逼退。两人立在阴影之中,陆双楼再次以问作答:「你就一定要保他?」 贺今行还是那句话:「他不该死。」 「你觉得他不该死,那我就不杀他,行吧?「陆双楼十分干脆,摊开双手,转了一圈给他看,「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放过他了。」 他横伸的手臂一动不动,「那你到小西山干什么?」 「等你啊。」陆双楼眨了眨眼,盯着他说:「我真的对柳从心没有想法,你怎么就不信呢?」 「我,」贺今行张口欲言,往昔种种如走马花灯闪过,一瞬间却不知该如何去说。他想了许久,最后只道:「抱歉,我也想相信你,但我的本能在抗拒。」 陆双楼看到他迟疑与挣扎的神情,心口忽地重重抽动一下,而后垂下眼睫,本就慵懒沙哑的声音压得再低一度。 「同窗,如果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你能再相信我一回吗?」 贺今行十分清晰地听进耳里,再认真地叩问过自己一回,最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再一次问:「不止是你,还有你的另外几位同僚,真的可以放过从心?」 「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陆双楼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陛下从来不容臣子质疑他的命令。虽然我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但你既然能做主停止任务,那就说明下这条命令的不是陛下。」贺今行却思索道:「是谁?」 「同窗一直都很聪慧。」陆双楼颔首,微微地笑起来。 霞光渐行渐远,暮霭自城外的群山蔓延过城墙,带来黑夜。 此时此地此刻,被黑暗包裹的感觉令他分外安心,以致于尝试着剖开自己的过去,说:「曾经我有两个选择,但同窗总是心软,总在某些时候令我犹豫不决,所以我没有选择你。」 贺今行一点即明,微微睁大了眼瞳,「是她?」 第143章 六十三 亥时正,夜阖灯挑。 左相府难得在起更之前迎回自家老爷,长廊上的灯笼都多亮了几盏,成管家一路碎步跟着秦毓章,低声汇报府里的情况。 在他们要去的目的地,外院会客的花厅里,已经候着一对少年男女。 两人相对而望,因一方坐的是轮椅,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些,不远,但也不近。 「秦公子似乎很紧张。」少女漾出一丝浅笑,「我虽是以见你的名义而来,但要见的并不是你。所以你不必陪在这里,大可先行离开,别耽搁正事。」 「你……」秦幼合看着她,犹豫的神情变幻几许,终究没再开口,只低下头揉捏自己的金花松鼠。 他带着浣声进京,送了信,左思右想大半日,觉得还是自己家里安全,就把人带回家里安顿好,而后便想走。 谁知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 府上就他一个主人家,他不接待不好,接待了却又让自己不开心。 若他还是从前敢当场骂贴上来的女孩子「丑八怪」的那个秦小少爷,或许就会直接让成伯把人赶走。 第330页 可现在,他对着这位身有残疾又知书达礼的傅二小姐,实在狠不下心。反使得自己如坐针毡,好似自己才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一般。 侍女不知上来剪了几回灯花,花厅外的石道上终于响起一叠脚步声,煎熬许久的秦幼合立即起身,闭着眼向对方拱手作了一揖便走。 脚刚迈两步,又转身把站在他坐那张椅子后面扶着椅背打瞌睡的书童拉走。 后者被拉出门,还不知今夕何夕,他不由怒从心头起,「秦小裳!」 「在呢在呢。」秦小裳囫囵地说着,顺手打了个呵欠。然而一睁眼就见迎面走来的几个人,立时如被兜头泼了一桶冰水,透心凉似的清醒过来,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老爷」。 秦毓章微微颔首,看着自己的儿子说:「别急着出府,爹还有话要对你说。」 今夜的月极其的亮,秦幼合更不敢看自己的亲爹,目光落在院子里的盆松上,小声道:「噢。」 「先去吃饭吧。」他爹拍拍他的肩,与他错身而过。那神态极其平静,好似他一直呆在他爹眼皮子底下里,不曾离家出走一般。 他回头想说些什么,他爹却已大步跨进了花厅。成伯留下来问他想吃什么,含着笑轻声细语,同小时候哄他的语气一模一样。 他仰头望了一下月亮,对老人说不必麻烦,用屋里的糕点将就罢。 花厅里,傅景书面上还挂着那一丝浅笑,叉着手,下颌轻点:「秦大人案牍劳形,辛苦。」 秦毓章经过她,拂袖在上首的太师椅坐下。他还穿着一身绯红官袍,尚未来得及换常服。 「傅小姐亲自登门,倒让秦某暂且从摺子堆里脱身了。」 明岄推动轮椅转向上首,少女还是笑道:「景书既无父母亲长可以依附,自然事事都得必躬必亲。」 她拿开搭在膝上的薄毯,露出底下一只绘海棠的方匣,再将其双手捧起,说:「傅大人把这匣子给我的时间,比他告诉我齐宗源欲除钦差的消息要晚一些。而在得知这个消息更晚一些的时候,才知您派来送匣子的人什么都没跟他说。」 秦毓章不置可否,端起手边的茶盏,从容饮茶。 「秦大人真是,」傅景书说着低下头,咬住嘴唇一侧,很快又抬头,贊道:「好厉害的心计。」 她把那匣子放到一旁的方几上。这物件已完成了使命,再无作用。 「人一旦得意忘形太久,不需要别人动手,便会自取灭亡。」秦毓章放下茶盏,平和地说:「你得让傅禹成谢你提醒他这一回。」 傅景书随之点头,「我的奉告都有价标,日后会向他收取。」 她的声音轻快,神态理所当然到不以为意。 秦毓章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半晌后说道:「果然是你。」 「我以为秦大人早就知道。」傅景书瞥向方几,那匣子上的雕绘清晰无比。 上首传来平淡的男声,「总得确认一遍。」 傅景书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说:「成亲之后,我要带着我哥哥一起过来。」 「你兄长与你相依为命,又身患沉疴,接过来住在一起,确实更方便照顾。」秦毓章痛快地答应下来。 「凡事知会我,不可劳动他半点。」 「随时都可能咽气的人,本堂能劳他做什么?自然不如景书小姐。」 傅景书攥紧绸裙,两道淡如烟景的眉蹙到一起,仍坚决道:「那就一言为定。」 「好。」 话音刚落,成伯走到厅门外请示,得了允准后进来到秦毓章跟前,低声说:「老爷,钱大人回来了。」 「叫他进来就是。」后者示意不用避讳,又吩咐道:「去给他准备宵夜。」 成伯应声下去,少顷,钱书醒快步进来,「相爷。」 他看向厅中的主僕二人,再看向上首。秦毓章微微摇头,他便上前疾声道:「船队未至春风岭,柳飞雁死,柳逾言自戕,剩下一个柳从心,」他顿了顿,「被漆吾卫追杀。」 「漆吾卫?」秦毓章面色微动,偏头向下首的少女,片刻后笑了起来,「本堂记得,陈林与承平张氏女有旧。」 傅景书回以淡笑,只道:「斩草就要除根。秦大人割捨了柳氏商行,自然得允准其他人接手。」 「你!」钱书醒悚然一惊,一时说不出话,差点就伸手指向她。 秦毓章示意他坐下,计划被打乱也不见愤怒,仍是语调平平:「柳氏商行确实家大业大,有多大就有多烫手。还有陛下那边,陈林未必能圆过去。」 「柳氏旗下商贾甚众,积累了这么多年,余财一定可观。」傅景书亦不动声色,「可解江南之急,可填国库之需。」 秦毓章却道:「本堂奉劝景书小姐一句,本堂能拿的东西一定会拿。没有拿的,不是我拿不了,而是我不愿拿。」 「至于为什么,景书小姐聪慧绝顶,一定能够明白。」 傅景书闻言,再一次蹙眉,垂眼盯着自己的掌心,陷入沉思。 秦毓章没有紧逼不放,再问:「轻名现在在哪儿?」 钱书醒脸上犹有震惊之色,思维却恢復到寻常,应道:「轻名这时候应该回到临州了。」 「买粮的钱款不够,必然要借粮。他回了临州,去稷州的是谁?」 「贺今行贺舍人,带着柳从心一起去的。」 「想也是他。」秦毓章沉吟片刻,说:「传信给轻名,让他把柳家郎拢在手里。」 第331页 「许大人让柳从心养好伤再去找他。」钱书醒再道:「他要替柳从心脱罪。」 「很好。」秦毓章毫不意外,微微点头,「只有轻名能让我放心。」 相爷直言不讳,然而钱书醒毫无尴尬之感,而是深有同感地跟着笑道:「毕竟是轻名啊。」 傅景书凝声问:「秦大人要留下这个祸患?」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活人都比死人有用。」秦毓章解释完,又温和地说道:「我对盟友的耐心要比对手低一些,希望景书小姐最好能善解人意。」 「正巧,这也是我想对秦大人说的话。」傅景书抬手抓住椅轮,一点一点地加大力气,「我已拿到或是将要拿到的东西,一定不会放手。」 她推着自己缓缓地转向,眼眸扫过秦毓章的官袍上绣的仙鹤,慢慢露出笑容,「秦大人,秦相爷,除了我和我哥哥,您没得选。」 剎那间,秦毓章与她四目相对,然后按了按眉心,「把五城兵马司的遗毒解决掉。」 她顿了一下,侧目奇道:「秦大人此举有何用意?」 「没有任何好处,但我儿子想这么做。」秦毓章坦然回道,起身从侧门离开,钱书醒立即跟上。 傅景书听罢,却更觉奇异,撑着额头欲要细究。 明岄推着她走远。月华清透如水,流到她指尖,她才似忽然反应过来一般,回过神笑起来。 「好,我答应过他们赦罪,但没说不会在之后杀了他们。」 她五指旋握收紧,渐渐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是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过的畅快。 直到出了相府,被抱上停在街边的马车,一直在车里等待的少年撑着车厢壁俯身向她靠近。 「怎么了?妹妹为什么而难过?」 封闭的狭小空间里,少年的声音却依旧虚弱得微不可闻,轻轻悄悄地沉进傅景书的心里,就像碎了一地的月光。 「不。」她拥住对方,没有眼泪可落,竟似喜极而泣,「哥哥,我是高兴,高兴啊。」 「你高兴就好。」傅谨观嘆息一声,用最大的力气,尽可能地抱紧胞妹。 第144章 六十四 贺今行目送陆双楼离开,观其背影,似乎又瘦了些。 月光粼粼,对方行于窄巷,就像走在清澈的湖水里;人却像只鸟儿一样,似乎随时要点地飞上屋檐。 陆双楼走到巷口,驻足片刻,才回头看去。他的同窗还站在原地。 贺今行抬手向他小幅度地挥了挥,待他身影消失,才转身进屋。 齐子回坐在床边,小声地对着柳从心说话,一眼瞥过来,「双楼呢?怎么没进来?」 贺今行微微摇头。 「不是说好一起来看从心的么?」齐子回不解地说,话落,就见他那一直恹恹提不起精神的学生忽然睁大了眼。 「……陆双楼。」少年不见一丝血色的薄唇微张,吐出几个字来,「我早晚,杀了他。」 他疑惑更甚,看向贺今行,对方却已经转开了视线。他在那一副平和的眉眼上看到了哀伤,便静下声来。 「杀什么杀,先把你自己这条命料理好再说吧。」贺冬端着一只大海碗过来,闻言毫不客气地斥道,然后把塞到齐子回手里,「劳驾,餵他一下。」 饭菜盛在一起,都是发黄的颜色,不仔细看绝对分不出是哪些菜。后者跟端了碗臭豆腐似的,身体后仰,尽量委婉地说:「大夫,您这,会不会,不太适合病人吃?」 「怎么不合适?又吃不死人,怎么就不能吃?」贺冬医术有多好,厨艺就有多烂,但他自己不这么认为,立即一连串地反驳。 「不是能不能吃……」齐子回还没说完,柳从心就伸手把那碗饭菜拨到床头与床沿平齐的小几上,自己拿着勺子,艰难地吃了一口。 贺今行看了看,说:「冬叔下厨少,成色不稳定,我去重做吧。正好子回先生来了,等会儿一起吃饭。」 柳从心仿若未闻,继续舀了一勺往嘴里塞,动作迟缓又有几分粗暴。 「别吃了。」齐子回制止自己的学生,「从心,这大夫就不是下厨的料,咱们不给他错觉啊。」 然而叫了几声都没叫住,他干脆抓住对方的手腕,「别倔了行不行?」 木勺「哐当」掉到地上,一起砸落的还有一颗泪珠。 柳从心死死地盯着地面的狼藉,不可自制地颤抖着,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的心脏像是被捏得要爆开一般,令他几乎无法唿吸。 对啊,他在倔什么?他这十七年,哪一桩哪一件,是倔到底就能改变结果的? 他这么没用,活下去又能做什么? 不如一了百了。 那只勺子却被捡了起来,抛洒的饭菜也被用帕子一一拣走,压得很轻的声音在他跟前响起,「柳大小姐对我说,你从未参与商行和官府的钱权交易,你的衣食住行一应花费皆是你爹的遗产。从心,她想让你活下去,你阿娘也想让你活下去。」 他豁然抬眼,眼眶里血红一片,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贺今行心中长嘆,注视着他,依然轻声地问:「你要辜负她们吗?」 齐子回大约明白自己这个学生才将经歷了什么,震惊之余,升起深深的心疼,俯身虚虚揽着他的肩膀,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地活着,别和自己过不去。有什么困难,先生帮你想办法。」 第332页 柳从心闭上眼睛,垂头咬紧牙关。 「这人活世上,不容易的可太多了。」贺冬摇着头说:「年轻人,大事小事都要死要活的,所以跟着你娘的是你姐姐,而不是你呢。」 「冬叔,」贺今行起身推着他往后院走,「熬药了没?」 贺冬闭上嘴,出了屋才愤愤地说:「熬什么熬,看不起我的饭,还能看得起我的药?」 「从心是江南人,口味和咱们不太一样,您以后要做,给他熬粥就行。」 贺冬哼了声,见院中火炉上的铁罐毫无动静,赶紧过去把它提下来。 贺今行嗅着满院的药香,会心一笑,就往厨房走。 「别忙。」贺冬叫住他,倒了半碗药晾好,又去把药箱拿过来,「你该换药了。」 「呃,要不等会儿饭后再?」他试图商量,对方直接拉着他上手拆纱布。 「我厨艺还不至于差到都要你来。又裂了,不觉得痛是吧?」 「没伤到骨头就……」贺今行看人脸色要黑,赶忙改口:「有点儿。」 「你啊,痛就要说出来,哭上一哭也行,不然谁知道你伤多重。」贺冬见他一脸无奈,也觉自己在说胡话,转口问:「姓陆的小子来干什么?」 「在小西山碰上的。他要来踩点,我和齐先生一起,没法甩掉。」 「然后呢?就这么走了?」 「对。」 「就这么轻轻放过柳从心了?漆吾卫这么好说话?」贺冬小心地给他换好药,皱眉道:「一路追杀还能挡过去,这样追了又放可不太妙啊。」 「安生一时是一时,之后再看看许大人有什么办法。」 「不过这拖泥带水的,不像皇帝的作风。」 贺今行想了想,低声说:「冬叔还记得那一袋可以用作麻药的香丸吗?」 「当然,王义先后来不是说,那方子是根据王妃的手札改的。咱们当时还在猜王妃的遗物是不是在她手里,不过没其他证据,就暂且算了。」贺冬面色一变,沉声道:「如果真是她,那她的身份?」 贺今行颔首道:「经此一遭,八九不离十。」 「对。」贺冬也连连点头,「能让陈林那畜牲徇私的,就只有张氏女的亲骨肉。」 他说罢,又显出深思的神色,迟疑道:「既然如此,去年遥陵的截杀说不定也是她。」 「有可能,不过为什么?她不是无缘无故就会出手的人,行事总得有个动机。」贺今行也思索道,回忆起去岁上巳那一天,他以郡主的身份参加杨语咸举办的春宴。 杨语咸的目的是想不动声色地替郡主撮合亲事,而他借的地方是裴家的荔园,席上有裴明悯。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难以置信却又是唯一的可能,缓缓地说:「除非,她和她哥哥也对那个位置有想法,那她把『贺灵朝』视为欲除之而后快的阻碍才说得过去。」 贺冬顺着他的话捋了一遍,双手叠着一拍,「嚯,才出一个忠义侯,这又来一个,再加上宫里那个小的,热闹啊。」 「争得越热闹,百姓的日子越难,咱们也不好过。给大帅和军师传信,告知他们这个消息,以及这段时日的所有事情。」贺今行动了动手指,被稍稍挤压的掌心微疼。 但切肤之痛,何以比得上生离死别。 贺冬应声道是,语气松缓,面上却毫无轻松之色。两人一边交谈,一边一起做莱。 齐子回在医馆待到了亥时才回,他在稷州城里也有寓所,说定明日再来。 第二日,贺今行依旧在破晓之时便前去州府衙。这一回门房特地让他等着不要走,说是大公子的交代。 果然没过多久,王玡天的车驾便在府衙前停下。 王知州今日身穿官袍,四品服紫,衬得整个人有一种不沾烟火气的矜贵。 他捺着大袖,伸臂向衙里,「小贺大人,请。」 贺今行向他行过拜礼,随他步入府衙。 去年在小西山读书时,他也曾几回从府门前经过,甚至还进来过一次。那时的知州尚是杨语咸,州府装潢陈设不算朴素,但绝对比不上现今的华丽典雅。 他想到知州更迭之事,再回想起昨晚的定论,先前散乱的线索忽地被一根线串了起来,因此对燕子口被填沙一事又有了猜测。 两人没上大堂,而是到了一处穿堂。 两面的垂纱软了穿堂风,王玡天屏退一众下属,示意他坐,「小贺大人尽管随性些。公事要谈,茶也要喝。」 「江南灾情紧急,拖无可拖,恕下官无法放松。」贺今行拱手自认不识趣,「不知王大人对借粮一事做出的决定是?」 王玡天在朝北的矮榻上坐下,提起茶盘上刚刚煮开的陶壶,往已放好茶叶的白瓷杯里倒了半杯水,才道:「既然你这么急,那我就直接问了,郡主选的谁?」 贺今行站在长案另一面,对着他,沉默以答。 「那我换个问法。秦毓章,长公主,裴孟檀,忠义侯,总得有个亲近些的人选吧?若是这些都够不上郡主,那就谢延卿,裴明悯,甚至左都御史家也可以。」王玡天冲出第一杯茶,揽袖持杯递于他。 「你所问的这些人里,有我的朋友,亲人,上峰,也有我尊敬的人。但都不是你所意指的人。」贺今行说罢,不接这杯茶,对方便直接放于他面前的案上。 「既然都不是,那我岂不是没得选?」王玡天一面说,一面给自己泡茶,淡淡地说:「没有选择,我借粮给谁?」 第333页 「我此时借粮,担的风险可不是一点半点。若再无半分好处,我为什么要借?」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神情专注。好似他们此刻谈论的是茶道,或是瓷器,「不划算。」 贺今行拉开椅榻,坐下说:「王大人既对宣京了如指掌,就应当明白,从禁军到兵部再到边军,都效忠于皇帝;除征战安邦之外,从不干涉朝局。这是我们的立身之本,绝无出格的可能。」 「废话。」王玡天骤然欺身而至,双手撑在他这边的案沿,袍袖带翻杯壶盘盏,很快被浸湿。 然而青年毫不在意,双眸锐利地盯着他,疾声道:「可你走科举,入朝堂,任钦差副使,现今又身在稷州。你做了那个例外。」 面对不过寸余的审视,贺今行坦荡无比。 这是他自掀身份必然要面对的质问,但他从未特意准备过,被问及,便自然而然地平声说:「贺灵朝是贺灵朝,贺今行是贺今行。王大人或许可以分开来看。」 王玡天眉头紧锁,端详他许久,忽然说:「殷侯真是天生的将才,论忠心,胜过他从前的主子先秦王远矣。」 他慢慢直起身拉开距离,「我今日冒险借粮,总得有个收回利息的对象。既然你没有选择,那我日后就向你来讨。」 这正是贺今行一开始的打算,遂爽快地点头。 「好。」 第145章 六十五 「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 王玡天坐了回去,弹指一拨案角矗立的铃铛,坦荡地质疑道:「你答应得太快,反叫我生疑。」 「信与不信,在王大人,不在我。」贺今行不多言。 「大公子。」穿堂下响起娇俏的声音,接着几名年轻的侍女掀帘进来。为他脱下打湿的官袍,换上一身常服;将茶案上打翻的壶盏收拾干净,另送上泡好的茶水与新鲜的果子。 这些姑娘一面做事,一面叽叽喳喳地同大公子说话。对贺今行则是半分好脸也不给,似乎都认为这水是他泼到大公子衣上的。 待姑娘们退去,四下重归寂静,王玡天观察着他的神情,才继续道:「小贺大人真是好涵养。」 「她们并没有对我造成妨碍或是伤害。」 「对侍女尚且如此怜惜。可本官怎么记得,我一位姑姑的命就送在你手里。」 「如果王大人说的是陆夫人,」贺今行顿了一下,不带感情地说:「我虽不信因果报应,但陆夫人确实令我动摇过。」 这个回答令王玡天挑眉片刻,笑道:「小贺大人别介意,本官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姑姑嫁为陆家妇,就是陆家人,荣辱生死自然随陆潜辛。陆尚书既倒了,她不过换种死法而已。」 贺今行依旧端坐原位,静静地看着他。 「好吧,不来那些虚的了。」王玡天拍了拍手,竖起一掌,认真道:「殷侯与长安郡主声名在外,那我就赌一把,借你五十万石粮食。什么时候还,怎么还,我会找许轻名。」 「江南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借多少还你多少。」 「当然,我稷州年产稻米五百万石以上,粮食多得是,何须要他多还?」 对视少顷,贺今行起身拱手道:「只要不违背大义与伦理,王大人若有吩咐,今行必在所不辞。」说罢深深一揖。 王玡天伸手虚扶,「你放心,我不过留条退路而已,轻易不会劳动你。」 两人刚刚议定,州府主簿便前来通禀,「大公子,临州有牒传到。」 「来得正好。」王玡天叫人进来,接了两封文书,依次看罢,对贺今行说:「小侯爷和许大人的目的虽然都是借粮,但行文措辞迥然不同,小贺大人可要看看?」 后者摇头,「路州平行公文,下官没有非看不可的理由。」 「不止怜弱,还很谨慎。」王玡天合上文书向他一指,然后递给主簿,「给许轻名和小侯爷回函,就说我给他们翻一番,借江南五十万石。还有,朝廷要提前收夏税,你们想法子借着这个由头少缴一些,送上去的摺子都写得漂亮点儿。」 「是。」那主簿领命而去。 「我会递表回去,临州那边应当也会尽快派粮船过来。」贺今行说:「请王大人及时准备。」 「放心,天没亮就在搬仓。至于粮船,不就在春风岭底下泊着么。」王玡天端起小盏的瓷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眼里酝酿着期待无比的光,「本公子倒很想看看,将柳氏拆吃入腹的是哪一家。」 贺今行不愿谈论此事,行礼告退,回到医馆便开始写信。 齐子回已经来了,坐在床前拿着本游记念给柳从心听。他还带来了一位厨娘,正在后厨烧菜。 贺今行将借粮的进度以及安排说给他们听,「我大概明晚或者后日一早就得回临州。」 「赈灾重要。」齐子回十分理解,颔首道:「你就放心吧,从心有谢大夫和我照看着。我左右无事,天天来也是行的。」 他又转向贺冬,后者一眼便知他想说什么,回以瞭然的眼神,表示自己会寻空去看看贺夫人的坟。 柳从心也抬眼看他,神色莫名。他微微笑了笑,蹲下来平视着对方说:「从心,我在临州等你。」 临州,江南总督府。 许轻名身着布衣跨过府门,稷州的驿卒恰好在门前驻马。 「许大人好快的脚程。」嬴淳懿站在大堂的台阶下等他,赞嘆道:「两天两夜就走遍了淮州。」 第334页 其后跟着三人,都是他在朝堂上见过的熟脸,除了仰天无声哼着小曲的盛环颂,还有自进来便紧盯着他的沈亦德以及愁眉苦脸的张文俊。 「侯爷耳目也锐利得很。」许轻名抿唇而笑,稍一思索,便猜出和面前人通气的是淮州接替他的那位郑知州。然而虽有猜测,他却并不打算就此发挥,仍笑道:「先看看稷州的回函罢,借粮一事或许有结果了。」 沈亦德皮笑肉不笑地说:「许大人未至总督府,便把总督的牌子打出去了,真是会搏一把好名声。」 「沈大人说笑了。行出于己,名生于人,本官并不在乎这些。」许轻名平静地回道,声音不高不低,温和而有礼。 他从汉中路乘船绕淮州而回,顺路走访淮州治下一众地县。虽已在各路公文和信件里见够了江南路的灾情,但他一贯信奉躬行才知深浅。 「若非顺势绕这一趟淮州,怎能得见澄河下游沿岸的人间惨象?」他以太平盪单口向澄河泄洪一事反问。 「澄河二次泛洪是齐宗源等人做下的意外,具体尚在调查之中,先关注借粮的事吧。」嬴淳懿翻着回函,沉声道:「五十万石,王玡天给的倒是比本侯预想的多了不少。」 「虽并称『天下粮仓』,但稷州是以一州比松江一路,足可见粮食富饶。」许轻名也不故意唱反调,接过回函仔细看了一遍,「不过王大人确实大方。五十万石,撑个把月没问题。到那时,朝廷的赈灾银应该也拨下来了。」 「那当务之急就是组织船队,把粮食运回来。」嬴淳懿抬眼看向对方,「官船远远不够,只能靠民间商船。」 「柳氏虽灭,商行底子还在,买粮的船队尚在江水上飘着。」许轻名低嘆一声,「召集各路大商人,商量商量谁来接手罢。」 嬴淳懿再道:「柳氏商行与齐宗源孙妙年冯于骁等人官商勾结,私相授受,巧立名目,倾吞公款,罪不容赦。虽其头目畏罪自尽,但该查的还是得查,该封的还是得封。其旗下产业不知掠夺民脂民膏多少,也当悉数收归官府,清盘列单,上报朝廷,以待处置。」 许轻名点点头:「按律理应如此。但运粮耽搁不得,不如就先把货船单拿出来,卖以其他大商人。既能将货船折算成银两交归国库,也好即时派遣接手的人去稷州运粮。侯爷若无异议,本官便立即向宣京上书。」 「向朝廷上书再发文回来,起码也得两日夜。」嬴淳懿拧着眉,说:「许大人不拘上书,本侯身为钦差,握有便宜行事之权,现下就派人去办。」 「如此最好不过。」 嬴淳懿便回头指了张文俊,「张大人身为户部官,与商人应当不陌生,不如就劳烦张大人走这一趟。」 沈亦德上前一步似有微词,被侯爷一瞥,不得不咽下到喉咙口的话,斜了一眼张文俊。 后者苦着脸,犹犹豫豫地应了声「是」,拖着脚步出了院子,便飞快地小跑起来。 这边大堂里,哪怕暂且处理了一桩心头大事,许轻名仍皱眉不展,忧道:「粮食运来,灾情就可缓上一缓。只是这两月好过,秋冬到来年开春却难捱。」 「现下已是六月中旬,只能先组织百姓们抢种晚稻,然后等冬麦下地。本官从广泉路带回了一船种子,但对整个江南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他继续说道:「况且江南商贾多农户少,耕地也有限,实在头疼。」 嬴淳懿沉吟片刻,边思考边说:「洪水退去,留下淤泥无数,可作现成的土肥。耕地少,就把桑田还耕。至于种子,除淤时应该可以清出一些,还差的只能买和借。先前筹措的那十万两,王玡天没要,就拿这笔钱再向稷州买些种子。」 「可以。只是第二项,桑田还耕,商户未必肯。」许轻名也思索道:「得同他们好好说说,争取让他们理解。另外,就我一路所见,洪水全部退去,各地县官府已经在带领百姓们重建家园,各州卫军或许可以帮忙助力。」 「军民一体,州卫理应为地方復兴出力。」嬴淳懿说着移动目光,「盛大人先时率领淮州卫为本侯解围,又身为兵部副堂,对各州卫的掌控胜过本侯与许大人远矣,你看?」 盛环颂被叫回魂,咬牙切齿地说:「前两日就让他们去了,这帮懒蛋子多半又在不知哪儿掉链子了,我再督促督促。」 「好。」许轻名绷了许久的心弦稍稍松缓,才感觉到自己一头的汗,屋宇虽高大,依然热得不行,「江南的夏季要持续到七月底,天气炎热,但愿不要起疫才好。」 「各地都已经遵照李太医的指点做好了防范,该烧的烧,应当不会出大问题。」 「那就好。」许轻名说罢,又想到了一事,「对了,太平大坝垮塌,极大地影响了这一截的江水通航,重新修筑一事得尽快提上日程才行。」 「本侯前日责令水部郎中尽快赶回临州,勘察太平盪的地理水情,就是为重修太平大坝做准备。」嬴淳懿,「但此人理由太多,本侯观其不似成大事之人,干脆由他推脱过去了。」 「这等夯货,不知傅大人派他来干什么。」许轻名神色微凛,「我记得太平盪一直有水司的人在,不知负责的是谁,叫他来问问罢。」 「也可。」嬴淳懿命人抬来长桌,叫来一干书吏,将灾情相关的案卷文档都搬到大堂上来,就此将议事展开下去。 第335页 第146章 六十六 金乌西沉,炊烟绕着霞光升腾。 临州城内最大的客栈里却静悄悄的,掌柜亲自带着跑堂的把饭菜送到大堂,布置好两桌,便飞快 楼上的几个住客这才慢腾腾下来,四个人围坐一桌,剩下的那个独自坐在另一边,却一直没动筷。 这边年龄最长的那个注意到异状,端着碗过去问:「双楼,怎么不吃啊?这菜还行,都是费了功夫的,对得起苏大老闆包场的价钱。」 「你都说了是苏老闆花的钱,我可不得等正主回来。」陆双楼闲着无趣,随手从他怀里摸了条帕子擦自己的刀。 「哎,那可是……」他「是」了好一会儿,略带苦恼地说:「咱们回来遇到的那船家姑娘叫什么来着?」 对方懒得给他眼神,他站在后面,对着颗后脑勺下饭,忽然说:「哎,你这髮簪是不是裂了条缝儿啊?」凑近了瞅两眼,「还真的是。」 「嗯?」陆双楼勐地回头,猝不及防吓他一跳,却听少年凝眉问:「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木杈子做的,就是不经造,换一支得了。」 陆双楼下意识抬手摸上那支木簪,还好及时回过神,才没有当场拔下来检查。 「看你的样子,这簪子很重要,不能……好的,我回去添菜了。」他边说边观察前者的神色,见其慢慢阴沉下来,赶忙收住找乐子的想法,及时回自己那桌。 谁知那三个臭小子已如风捲残云,把满桌好菜卷得只剩残羹剩炙。其中一个还打着嗝儿说:「你就在头儿那桌上捡些剩的吃得了,兄弟们说是不,哎!黎哥你怎么还动上手了呢!刚吃饱不宜打斗!头儿!」 两人追打到陆双楼这边,绕着方桌转圈儿。 「几位在玩儿什么?」大门口传来疑惑的问句,一个白白胖胖的青年走进来,「不知该如何称唿?」 黎肆立时轻咳一声,站直了,看着他咧嘴一笑:「苏大老闆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笑意未达眼底,配合着话语更像是威胁。苏宝乐自小练就一双毒辣的眼神,寻常人一眼便知是三教九流中的哪一行当,眼前这几个虽看不出底细,但也知不是好惹的善茬,遂打了个哈哈把话题带过去。 「就等你呢。」陆双楼开口,以手作掌向对面一指,「坐下吧。」 「哥,您这就开玩笑了,我哪能和您坐一起吃饭啊。」苏宝乐一听,千百个不愿意,但等不到让他走的话,又不敢撤,只得僵笑着坐下来。 黎肆再次朝他笑了笑,转身带着其他人上楼去。 很快,大堂里便只剩两个人,陆双楼把刀鞘铭文朝下放到桌上,「怎么说?」 苏宝乐闻言,犹带惊惧的脸立即皱成一坨,左右看看,伸出两根手指,低声回答:「大船拢共五十来条,就要两百万两。」 言语间颇有怨气,显然觉得价钱太高。 「柳氏商行一出事,汉中广泉乃至江北,多少豪商闻风而动,就等着拆柳氏的血肉骨架以肥自己。」陆双楼微微挑眉,看着对方道:「你以为张文俊为什么会一挑就挑中你?」 苏宝乐的眼神闪了闪,移开目光,「可问题是别说五十条船,五百条也才刚刚值到这个价,这不把我当冤大头么。」 陆双楼含着笑,嗓音却凉如水:「值钱的当然不是船。航道,货源,客源,剔两成的税,以及河关的优待,乃至户部工部的路子,你要是觉得两百万两太多,那我换个人来接手就是。」 「别!」苏宝乐立即道,咬着牙沉思半晌,握拳一怼桌角,「我想办法凑就是。」 「交易要趁早,免得夜长梦多。」陆双楼拾起筷子,夹了一筷青菜放到自己碗里,「我也无法保证许轻名和忠义侯不会突然插手此事。」 苏宝乐沉着脸,一对眼珠转来转去,许久,站起身道:「我这就去找张文俊。」 人一走,陆双楼搁了筷,以指腹触碰插于髮髻上的木簪,试图找到那条细小的裂缝。 真摸到了,他动作忽地一滞,开始发呆。 这厢苏老闆急匆匆再访布政司衙门,张文俊还没走。年过半百的户部郎官好似专门在等一位商人,真等到了,满脸惆怅又大大地散了过半,显然是期待着有人来。 苏宝乐一天内第二次见到对方,不似他初以为的智珠在握,他便没了第一次与众多友商一起被召见时的忐忑与下意识的敬畏。 四品官又如何?在钱财面前,不过如此。 两人互相客套一阵便直入正题,协商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约定在一个月内,苏宝乐向江南官府给足两百万两银子,同时即刻前往汉中路,接管柳氏商行停摆好几日的船队,前往稷州运粮。 他在打好的条子上签了名姓,按下手印,再盖上公章,便捲起交接文书,连夜去安排人手。 张文俊也收好约书,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着心口。 下江南小半个月,他终于能够稍稍松上半口气,只要督促着苏老闆缴钱,就有希望完成堂官交代的任务。 第二日天没亮,苏宝乐便带着人赶向春风岭,成功地接收了遗留的船队。 他理所当然地占据头船,摸着才下水不到三年的新船船舷,望着迎风鼓涨的大帆和又高又粗的桅杆,满心得意甚至想要哼两支小曲儿。 不过,船虽好,就是那帆上雁子印有些碍眼。 第336页 「去,把帆都给爷洗干净,全部重新漆上『苏』字!」他命令自己手底下的船员,一面琢磨这两百万两该怎么凑。 船队行至汕浪矶,沿岸宽阔的码头上已经挨着码好堆成一座又一座小山般的粮食,一直绵延到码头之后的广袤原野。 一群官吏在临水的栈板上等候,苏宝乐初时急着让人泊岸,下船时却忽地开了关窍,特意放慢了脚步。 「苏大老闆。」贺今行与稷州司户司漕一同迎接他,拱手叫道。 「诸位大人真箇儿折煞苏某了。」苏宝乐笑圆了脸,但还记得自己只是个商人,连忙回以揖礼。 船队既到,司户同贺今行再核对了一遍借粮的单子,便下令开始将粮食装船。然而五十万石不是小数目,哪怕王玡天特地让稷州卫前来帮忙,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结束。 天中挂着的太阳换成月亮,汗水流淌、凝干又湿透不知几回,大家终于装填完毕。 红日出东方,耀光满山河。 贺今行与苏宝乐一同回临州,两人熬了一宿,却都无心歇息。 「贺兄。」后者站在甲板上,昂首望向金灿灿的天际,就仿佛看着自己的前途一般,感慨道:「我们从前一起在小西山读书的时候,我是真的非常羡慕柳从心啊。」 「同为商贾之子,他娘可以专门为他请江南名楼的掌勺师傅到书院食舍来做菜。而我呢,只在刚考上秀才之后得到家里的一笔钱,也就刚够小西山一年的束脩吧,后面各项开支都是自己想法子凑。」 贺今行听完,说:「苏兄自力更生,兴家树业,值得佩服。但从心与你,诸事不相及,你少时的辛苦并非因他而起。」 「嗐,我明白,这都得怪我那个守财奴的爹,逢年过节都不肯漏几个子儿。但在一间讲堂里读书嘛,就难免被比较。我知道同窗里看得起我的少,毕竟都是做生意的,哪家能和柳氏比?」苏宝乐嘿嘿地笑:「不过这人啊,就讲究个际遇,遇上贵人能立时飞黄腾达,遭到小人,家败人亡也就是顷刻间的事。你看看这些船,柳氏要是不倒,日后就该传到柳从心手里对不对?可现在,我花了大价钱弄到手里,就都改姓『苏』啦。」 他说罢,又回头去看帆上的徽记。来的路上,就已经全部重新涂漆。 贺今行也随之望去,见风帆上新漆的字号尚未完全晾干,虽明白对方的行为完全合情合理,但心下仍唏嘘无比,嘆道:「大价钱?可有五十万两?」 苏宝乐噗嗤一声,「小贺大人,你都是在舍人院当职的人了,眼界放宽些。」 「难道五十万两都不止,苏老闆家底竟如此雄厚,在下倒是不敢猜了。」 苏宝乐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伸到他面前比出两指,低声道:「以百万计。」 然而声音压得再低,也透着抑不住的得意。 「两百万?」贺今行着实感到惊讶,「这么多?苏老闆一时拿得出?」 「做生意嘛,利润足够就不怕找不到办法。」苏宝乐双眼眯成一条缝儿,没再细说是什么办法,摇头晃脑地哼起小曲儿来。 涉及行商秘密,贺今行也没想过他真能说出来,只确定了两百万两不假。他再一细思,忽然就想通了秦毓章为什么在捨弃齐宗源之后,还会放弃柳氏这个能源源不断为其提供钱财的棋子。 朝廷将柳氏商行以官商勾结论罪,收缴其全部产业,再拆分变卖给其他商人或士绅,所获一定不菲。江南的赈灾银,应当就出自于此。而既能解决朝廷忧患,以陛下的态度,恐怕也不会深究这其间的种种猫腻,江南官场里还没被抖出来的桩桩件件就能揭过去。 朝廷得到喘息,江南路有了救命钱,各地豪商也扩充了产业,甚至就连他们钦差队伍和许轻名肩负的救灾任务也将取得重要的进展;而受损害的只有柳家以及依附于他们的一众小生意人。 贺今行想到稷州医馆里的那位同窗,不由长嘆。 江水汤汤,河风迎面拂来,眨眼便将这一声嘆息吹散。 第147章 六十七 天化十五年,六月十九,午后。 满载粮食的船队终于抵达临州湾,代领江南总督许轻名与赈灾钦差忠义侯嬴淳懿率领一众江南路官员在码头亲自迎接。 贺今行在船头放眼望去,岸上除了最近的一撮朱紫官袍和其后数百全副武装的临州卫,再往后,还有无数不能进城而聚集在此的流民。 粮船越靠近港口,码头后方的流言越渐沸沸扬扬。拦守的卫军不得不亮出长矛威慑,才将不断拥挤向前的流民们吓退些许。 许轻名自然也听见后头的响动,沉吟片刻,回身拨开一众下属,穿过卫军队列,走到最前,与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流民们面对面。 贺今行听不清他说的话,只看到他伸手将他身边卫军对准流民的长矛扳回来。再一两句话的功夫,拦防线上的卫军们似挨个传令般竖起长矛,如波浪归于河滩。 几个蓝袍官员搬来货箱搭成简略的高台,他提起官袍爬到台上,展臂向人山人海的流民群深深一揖。 乱闹闹的人群渐渐平息,最后鸦雀无声,许轻名高亢嘹亮的声音便清晰地传到了贺今行的耳朵里。 「……赈灾粮既到,官府会立即组织官兵卸粮并进行赈济。我许轻名以这顶官帽向大家保证,从今天晚上开始,每一个人都会分到同样多的赈济粮。大家不需要争抢,也不需要互相警惕,只需要在官府的安排下有秩序地等待两个时辰左右,就能喝上热粥填饱肚子,明天、后天乃至日后也都不会再挨饿……」 第337页 他听得入神,身旁忽然有人出声道:「这许制台怎么就过去了?还来不来接啊……得,这些流民可真是能给人添堵。」 他这才发觉船已经抛锚停泊,偏头就见苏宝乐大觉可惜地咂巴一下嘴,满脸晦气地叫一众船员准备下货去了。 好在忠义侯还留在原处等待他们。苏宝乐下船便换了副脸色,喜气洋洋地迎上去,一套大礼做全了,「草民苏鸿,拜见侯爷!」 嬴淳懿微微颔首,「有劳苏掌柜,卸粮还得你看着提点些。」说罢又示意身后几位副使分散督察卸粮。 苏宝乐笑脸一僵,随即哈哈应是,转身去盯船。 贺今行晚了一会儿下来,对方正好与他错身而过。 苏老闆脸色似乎不太好,他就顺着那微胖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贩夫走卒,不必太过在意。」嬴淳懿走到他身边,负手道:「辛苦你了。」 「在稷州还算顺利。」他轻轻摇头,收回视线,「柳大当家的事你们应当已经知晓,关于柳氏商行的处置是?」 「柳氏母女虽已伏诛,但罪责难逃。过两日,禁军会将她们的案卷随齐宗源和孙妙年一起押送上京,听候三司判处。」 贺今行想了想,也无可异议,只道:「被侵吞的那三十万两筹款追回了?」 「还在追查。分利的太多,不如顺藤摸瓜捋到底。」嬴淳懿折身沿岸边走边说:「只是,按律除三司会审外,其他官员皆无权对三品以上的嫌犯进行判决。且宣京那边又催了一回,再怎么拖,廿二也得押上去。」 他斜眸看向少年,「齐宗源查办了几日,可罗列罪名条目一只手数不过来,但是还差一本关键性的帐册。」 「既是办案需要,我将帐册交呈三司就是。」贺今行瞬间领会他的意思,「若是在升堂之前帐册不慎被毁坏,我可以再默写一份。」 只要能将帐册呈上三司大堂,作为证明齐孙二人罪名的证据,柳大小姐要齐宗源孙妙年陪葬的要求就能够达成了。 嬴淳懿哼笑一声:「放心吧,不管有没有意外,帐册都会全须全尾地递到朝廷的诸法司主官手里。」 两人边走边谈,察看完整个船队再原路返回,许轻名正指挥临州卫协同卸粮,卸了半船便让临州司户赶紧先拉去下锅熬粥。 码头热火朝天小半日,终于在日落之后卸完二十余船粮食。 稷州借给江南路的五十万石粮食分成三批运送,苏宝乐向江南官员交接完第一批,立即星夜回返去运第二批。 卸下来的粮食都被暂时摞在码头往里的大片河滩上,摞成了一个个方阵。这边一众官员对着清单盘点完毕,确认不差数目,才靠坐粮堆或是货箱,稍事歇息。 流民早已随粮车回到临州北城门外的收容营地。齐宗源虽未打算长期赈济,但为应付钦差,搭营用的都是好材料,许轻名便沿用下来。 歇气的间隙里,司户运了好几车熬好的稠粥过来,分给卫军和诸官吏。 许轻名端着碗,仔细问了他流民营的情况,得到一切安稳的答覆,才放心地吃粥。 贺今行解决完粥,趁着长官都在,说起借粮的数目与条款。虽已在传回来的文书里都写清楚了,但他还是要再口头详细地汇报一回。 众人听着,不时提出一些疑问,他皆仔细回答。末了,许轻名真心赞扬道:「小贺大人能如此利落而迅速地借粮回来,可见厉害,当记一功。」 「此功得记在王大人身上。多亏王大人肯为大局着想,愿借粮于江南路,下官不过是顺水推舟。」贺今行弯起双眼,看着他说:「倒是先前,船队未靠岸时,我观流民群情激动不已,许大人却能游刃有余地安抚住,这才是真正的厉害。」 「王大人自然也是有功之人。待灾情稳定,我一定亲自去稷州向他道谢。」许轻名笑了笑,「至于先前的安抚,那是因为江南的百姓本就信任我,我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没有欺骗他们,所以才没出波折。」 他回忆起自己知淮州时的一些事情,喟嘆道:「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百姓对官府的信任可以说是一种很珍贵的感情,不能轻易抹黑、破坏;否则一旦被毁,再重建可就难了。」 盛环颂和几个才被提拔的卫军千户坐在一起,闻言晃着碗道:「我就说许大人胆魄过人呢,面对气势汹汹的人山人海都不带憷的。我手底下这些兵要有您这个素质,也不至于令我这么头疼。」 他说完,怕身边这几个下属听不懂话外音似的,抬脚飞快地踢了一轮,「说你们呢,都竖起耳朵听着些!」 那几个高大的壮汉嗷呜一声,纷纷抱头缩到他身后,让他踢不着。 许轻名看着这个场景,不由失笑:「都是父老乡亲,我有什么好怕的?在地方当官,就不要怕面对百姓,百姓才是为官的根基。当兵也是一样的,战矛战刀不论,总之不要将手中的武器对准自己的同胞百姓。时日一久,自然就会和百姓们亲近起来,百姓们也会更加认可官府,尊敬官长。」 「听见没有?」盛环颂回头斥道,几名千户连声应是,他才继续嘱咐:「日后多看看许制台许大人是怎么为官待民,依样画葫芦,能像几分也就够你们用的了。你们临州卫年底考核再得几个下等,我就让堂官把你们通通发配到西北去挖沙。」 话音落,千户们顿时哀嚎不已,引起闹笑一片。 第338页 闹了一阵,众人基本都吃完了粥,嬴淳懿起身道:「大家都歇得差不多了罢,开始准备把这些粮食分发到其他三州去吧。」 「正是。」许轻名也收敛神色,让主簿将携带的档案卷宗拿出来,严肃地对大家说:「这是本官这两日让临、淮、吴、俨四州各自统计的辖境内最新的受灾人数,受灾等级,伤亡状况,房屋财产损坏情况,官府组织救灾以及民间自救情况等等。但只是粗略统计,精准度不高,本次拨粮按照这个来,下一次就需要更准确的数目。」 「本官的意思是,诸位前往各州发放赈济粮的同时,需要重新摸一遍州内各地县的灾情具况。靠不靠当地府衙,随诸位自便,本官只需要看到最后的结果。」他顿了顿,扫视过众人,「三天之后,本官在临州总督府等你们回来。」 嬴淳懿接着道:「依许大人安排,本侯有四位副使,就一人负责跟查一州。」 他没有点明哪个人具体去哪一州,便是让大家自选。沈亦德要留在临州,盛环颂则选了东南部的俨州,剩下两人,张文俊推让贺今行先选。 后者笑了笑,说:「下官去过几次淮州,对淮州情况熟悉一些,这一次就还是轻车熟路,占个便宜。」 张文俊没有异议,几乎是松了口气,忙不迭答应下来。 那边许轻名也安排好几位江南官员的负责去向,两边一接洽,再按着各州交上来的案卷商议好四州分配的粮食数目,便开始往特地调来的官船上装粮。 同贺今行一道前往淮州的是总督府的主簿,姓黄。当然,已经不是齐宗源在任时的那一位。 夜半时分,淮州的粮船一装好,便一刻不停地发往淮州。 贺今行与黄主簿歇在一艘船上,就摸查一事简单地讨论过后,各自回舱,和衣倒头便睡。 第148章 六十八 第二日上午,粮船抵达距离淮州城最近的河港。 总督府昨日便将赈济粮运输到各节点的大致时间照会给各州县,是以淮州知州与其治下二十余地县的县令都提早等在这里,各县带来的人手、船只与板车也都已准备好,粮船一靠岸就立即开始装卸。 贺今行与黄主簿下了船,郑知州上前来见礼,「小贺大人,黄大人,两位夤夜赶来,着实辛苦了。」 这位知州言谈和气,面貌也绝不能说兇恶。然而少年一看到对方,就想起柳逾言给他的帐册上,此人上任不到一年,贪污受贿的数额便超过了江南路境内大部分官员,直追孙妙年冯于骁二人。在某些上下勾结的案件里,所侵吞甚至比孙冯二人还要多,可谓是心黑手狠。 昨日忠义侯说已在顺藤摸瓜查办,不可能没查到这位。但此人现下还能身穿官袍站在这里,没有被拿办,就说明侯爷并不想打草惊蛇。 「郑大人客气了,此乃我等职责所在。」他平静地回礼,黄主簿也点点头,将文书与单据一起交给对方。 「小贺大人和黄大人办事,本府那是放一百个心。」郑知州哈哈笑道,随意翻了翻,便在收据上籤押然后交回给他们,「我知道两位大人事务繁忙,但这马上过晌,不如到我淮州府小歇片刻再回。两位意下如何?」 贺今行并没有立刻到淮州的打算,与黄主簿对视一眼,后者会意,露出为难的神色婉拒道:「多谢王大人相邀,我等心领了。赈灾粮虽送到,但制台大人还安排有其他事情,不好耽搁。」 「也罢,现下特殊时刻,公务要紧。实不相瞒,我淮州府衙里也有一大堆事情摞着,上下许久都没有休沐过。」郑知州十分理解,甚至嘆了口气:「不过都是为了百姓,累些也没什么,只盼灾情早日过去才好。」 黄主簿客套着应承了两句,待对方一走,便低声向身边的同僚说:「这姓郑的真是好厚的脸皮。」 贺今行没有立即接话,看向对方,目光带着探究。 黄主簿瞭然地一笑,同他把臂到人少的地方,才道:「我去岁在淮州府任的职也是主簿,许大人升迁,把我一起带走了。现下朝廷要大人回来收拾烂摊子,我自然追随他一道。」 「原来如此。」他点头以示明白,许轻名既然派这位来,想必是早有准备,便开诚布公地问:「既然您在此任过职,想必淮州了解颇深,您看,该怎么调查为好?」 「江南四州,临淮最富,临州府衙形同虚设,知州还不如总督府一主簿有话语权。但淮州与临州隔江而望,又有许大人任职的三年打底,一府两司对淮洲府的控制就弱上许多。」黄主簿先将前情细细道来:「这郑锋毅虽年前才上任,但半年里已有几位淮州治下官吏暗中写信向许大人诉苦,他太过贪婪,手上绝不干净。」 他停住话头,侧身时顺势一望周边,才低声道:「大人的意思是送他上刑场,但现下灾情未平,他此次交给总督府的具表也有问题,还不好立即动他。」 贺今行想了想,说:「还没来得及向许大人汇报,柳氏商行的大小姐曾交给我一些帐册,有与郑锋毅贿赂往来以及替他周转赃款的帐目记录,应当可以做一部分罪证。」 黄主簿稍稍有些意外,但很快笑道:「这倒是意外之喜。不过拿他论罪是之后的事,现下更重要地是怎么在换班子之前稳住他,好尽快减轻淮州的灾患,让百姓们平稳过渡到家园重建。」 「您的意思是咱们探查灾情要避着郑知州,不能让他发觉?」 第339页 「对。」黄主簿颔首道:「能找到其他明面上不相关但又方便查探的事情做遮掩最好。」 「要做到毫无痕迹怕是有些难。」 「只要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咱们不信任他』就行。」 贺今行开口时便习惯性地考虑起问题的解决办法,闻言更是皱眉沉思。 两人皆安静下来,恰此时,他对面走来一位着蓝色官袍的县官,稍近一些便向他招手。 「小贺大人!」 「莫大人。」他眼睛一亮,黄主簿显然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两人相视一笑,联袂迎了上去。 莫弃争再向黄主簿行过礼,才对贺今行说:「听说是小贺大人前往稷州借的粮,真是辛苦你了。我县义仓告罄,这批粮食能及时运来,就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啊。」 他语气感慨,面上仍是一派严肃,又问:「你现下是否急着赶回临州?」 「多亏稷州王知州慷慨又爽快,我才能不费功夫地迅速赶回来。稷州一共借了江南五十万石粮食,还有两批在途,莫大人不必担忧。」 贺今行先解释了借粮之事,才悠悠地露出笑容:「我和黄大人还有许制台交代的任务在身,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淮州,所以不算着急。」 莫弃争道:「是这样,县里的百姓都想感谢你,让我有机会代表大家请你去江阴县做客。你来两回,都没见过县城吧,这回可以好好看看。我们江阴县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百姓们都热情好客,非常值得一游。」 「这……」贺今行用眼神询问黄主簿的意见。 「看来你俩早有交情。」后者意有所指地说:「小贺大人,咱们这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啊。」 莫弃争左右看看,问:「两位的公务可是需要下官协办?」 各地对自身整体受灾情况最了解的自然是执政的父母官,只要立场没有问题,向他们了解灾情就是最快的方法。贺今行也笑道:「是有一些事需要莫大人相助。」 而后将此行的任务和盘托出。 莫弃争听罢,细思道:「这倒不难。先前澄河下游的地县要来领我江阴的储粮,我对他们的情况都是核实过才给粮,现下虽过了几日,但也能大致估计,我回去后便整理成文交给你们。至于其他地方,才将出走的流民嘴里的话或许比官府要真实一些,先问过他们再行调查,应该能八九不离十。」 「此言有理。现在的淮州,我只对莫大人递上来的公文,能放一百个心。」黄主簿说完,觉得有些不对,因这话不久前才有人说过,他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咱们打过几年交道了,我和制台大人对莫大人的人品官风都是信得过的。」 莫弃争不明就里,肃容对答:「这些都是为官的基本要求,不值一提。」 「若淮州,不,江南诸官皆如莫大人,那也就不需要咱们制台劳心劳神啦。」黄主簿忍俊不禁,拍拍他的肩膀,「莫大人,好好干,你啊,升迁在即。」 「这,考评还未至啊……」莫弃争甚少被上峰如此直白地夸奖,一时有些无措,赶紧转移话题:「我县的粮船已经装好,两位既不急着走,那就一同随我回江阴县吧?」 贺今行却想起一件事来,问他:「九峰崖下的伤患收容营可还在原处?」 「当然,营地一扎就不好再拔迁。」 「那就好。我先前还有一位乡亲留在那里,想趁此机会接他出来。」 贺今行将自己在澄河被泄洪之后前往伤患营的遭遇说给他们,不论是背了几座山才送过去的人第二日就没了,还是眼睁睁看着亲子遗体被焚的百姓,都令闻者嘆息。 三人随后搭江阴县的运粮船一起顺流而下,到九峰崖,莫弃争交代好属官,便随他二人下船登山。 群山依旧浓绿如墨彩,坐落在山谷里的伤患营也似贺今行上回离开前一般拥挤。 焚烧病亡遗体的土坑不知换了几个,总之运尸的板车驶向了另一座山。 莫弃争嘆道:「不知淮州那边的收容营情况如何。」 「明日去看看便知。」黄主簿亮明身份带两人进去。 正值午时,营帐外的空地上排着打粥的长龙,弯来绕去挤得摩肩接踵。他们不好往里,便就近找了一位精神好些的伤患攀谈起来。 贺今行的目光却在万头攒动里来回,想要找到王老伯。 半晌无果,他正要暂且放弃,等午时过后再仔细找,却由远及近响起一阵吵嚷。似乎有什么横向穿破人山人海,那沙哑的嘶喊也越来越清晰,「劳你们让一让!让一让!有人来接我啦!」 少顷,一个干瘦的老头从人群里钻出,同他面对面的剎那,却仿佛不可思议般呆愣在原地。 半晌才嗫嚅道:「你真的来接我啊?」 分别未至半月,老人还裹着那件衣裳,已却是满头花白。 贺今行只觉心酸,捞住对方没拿稳的粥碗,笑着点头:「对。」 王老伯回过神,抹了把眼睛,双手抓住他,久久无言。 「前几日有要务在身,去了稷州一趟,所以今日才来。」他知道老人肯定怕他不来,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把借粮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小老儿晓得,你们办的都是大事,关系到咱们吃的米粮。」王老伯连连点头,「大事要紧,大事要紧,晚些来也没事的。」 贺今行无言以对,回握住对方的手臂,一握便握到了骨头。 第340页 正好黄主簿那边谈完,转头看了片刻,说:「人找到了就好。老人家,您啊,一看就是否极泰来的面相。」 他声音洪亮,还带了些淮州口音,仿佛拉家常一般,三言两语就把人哄得喜笑颜开。 说话间,身后队伍变动不停,王老伯想起自己排的队,急得立刻转身要回,下一刻又回头欲拉着他们一起去打粥。 黄主簿和莫弃争连连拒绝,同贺今行一起把他劝过去,才又找其他伤患了解情况。 他们本还想谘询李太医,但各地情况不一,李太医现下身在俨州,只得作罢。 半个时辰后,三人连带王老伯一起离开。守营的军士才将吃饱换上岗,见状高声道:「王老头,现在怎么肯走了,赖不下去啦?」 「病好了当然要走!」王老伯精神抖擞地吼回去。 那军士便哈哈地笑,叫他走快些,别想着再回来蹭饭蹭住。 走出几丈远,忍不住回头的却是贺今行。木桩围起来的营地庞大而简陋,晌午日头毒,绝大多数人都缩回了营帐里,外面看起来便空空荡荡。 山谷里安静无匹,就连飞鸟也不会经过。 他没来由地感到难过,直到抵达江阴,看到恢復生机的小县城,才好上些许。 第149章 六十九 江阴县坐落于澄河入江口左岸的原野之上,背靠山丘,面朝大江。 洪水褪去,秀丽的城池重见天日,以县城为中心,三面皆是广袤的农田。 从码头到县城的官道自田野间穿过,大路两旁的田地皆已被翻整过。水田里插着成人半臂高的幼苗,旱地里堆着一丛丛小土包,有的秧着细芽,有的底下不知埋着什么种子。 四下散落着忙活的百姓,和着那星星点点生嫩的绿,却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气势。 一行人戴着草帽徒步前往,一边听莫弃争向他们介绍:「我们把洪水没有带走的淤泥全都夯进了田地里,耕土日后就会更加肥沃。保存的稻苗有限,移栽过来也不知能长成多少,所以加紧种了不少甘薯、苞米和各种豆类做备用粮。然后在稍微瘦一些的地里种了应季的蕹菜、豆角、南瓜、秋黄瓜之类,一两月就能开始收成。」 他说着说着,颇为感慨:「多亏许大人从广泉路带了种子回来分发给我们,不然我们不会这么快就能播种下地。」 「制台大人给每个地县都有预备,但像你们这么快落实的也是少有。」黄主簿显然对江阴县城外的这番景象十分满意,笑道:「哦对,大人对你从洪泛之后的一系列处理大为赞赏,有意让你总结经验具表上书,他好印发给各州县,让他们也有个摸索学习的参照。」 「若是能帮到各地百姓,下官肯定是愿意的。但各县地理条件和民生情况都不尽相同,以我县的办法去套别县,是否会水土不服?」 「经验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只会照猫画虎,那也没必要再在县令的位子上赖下去。当然,不只是你江阴,江南路内其他灾后反应迅速、处理有效的都会上这么一道书。再这之后,大人也会将你们的上表一併递到宣京,请吏部将其作为考评你们的依据之一。」 莫弃争拱手称是,「下官明白了。只是这些都是身为父母官应该做的,不必多劳许大人特意为我等请功。」 黄主簿「欸「了声,特意停下脚步,看着对方说:「这就不对了啊莫大人,这些都是政绩,你该争取的就得争取。恕我直言,也就是许大人做过你的上峰,知道你的心性和能力,不是贪腐庸碌之吏,所以才处处尽力提携你。若是换成现在这位郑知州,你要想动一动位置,怕是还有得磨。」 「既有一心为民的抱负,就更得往上爬才是。须知你越往上,你说的话做的决定才越有分量。「他说罢,再看向旁侧一直安静倾听的贺今行,「小贺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少年微微一笑,「黄大人言之有理。」 他答得认真,不是随意应承。黄主簿越看越觉顺眼,忍不住多加提点道:「相爷派你来,就是对你抱有期许,给你机会让你多多歷练。我家大人,甚至相爷本人,都是从地县做起来的。你这么年轻,更是大有可为。」 「下官明白。」贺今行点点头,再拱手道:「下官也很感激。」 「我看你是立得起来的,相信你日后也不会让相爷和我家大人失望。」黄主簿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臂膊,眼含赞许。莫弃争在旁看着,难得露出一点笑来。 王老伯听不太懂他们说话,但分辨得出这位长官是在夸奖小贺大人,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忽地嘆了口气:「若是往年在稷州,这个时候割完麦子该打谷了。」 「老伯原来是稷州人?」莫弃争问。 「是啊,我老王家上数十几代祖宗都是土生土长的稷州人氏。」王老伯回忆起从前,沟壑纵横的面容剎那间蒙上一层哀颓,「是我儿子和儿媳说江南这边更容易赚钱,吃穿住用也都比我们那乡下好得多,叫我带着孙子孙女过来。我本不想来,我在黍水边上还有十几亩地吶,可是我的孙孙们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又想念爹娘,我就来了。」 他比初遭大难时平静许多,但仍嘆息不止。 老人没有说重明湖泛滥对他的打击,但贺今行与他数次相遇,完全清楚地了解他的遭遇。他搀扶着老人,再伸臂揽住对方的肩膀,只希望自己能给到对方几分依靠。 第341页 「命运无常啊。」黄主簿感慨道:「老人家,您节哀顺变。」 王老伯怔愣许久,只是摇头。 说话间,迎面驶来几辆板车,拉车的几个中年人老远就大声地喊:「县尊!」 车上堆着木桶,一路清水晃洒。莫弃争也回叫了几个名字,上前去帮忙拉车。 「别,县尊您不用动手,这才几桶水,哥几个轻轻松松!」打头的汉子连忙推脱,走近了看清站在原地的几个人,惊喜地喊道:「这不是小贺大人吗,县尊这么快就把您请来啦!」 这汉子嗓门儿高得很,他后头与周边田地里劳作的百姓被他惊动,前后脚地跑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兴高采烈地叫着「县尊」「小贺大人」。 贺今行一一与他们打招唿,有认得的就带姓称唿,认不得就只称「大哥」「大姐」「大伯」「大娘」。 「您客气啥!」大伙七嘴八舌地,没说两句就给他送东西,多是一壶山泉水,或是一小块炊饼。罕有一小把红艷艷的山果子,递着手的妇人憨厚地笑,说是她女儿在山上找到的,幸好她一直没捨得吃。 贺今行忍俊不禁,连连婉拒。那妇人急了,干脆挤过来塞到他手里,「要不是您来给我们报信,指不定我一家人就没了,吃几颗山果子算啥?等会儿到我家里去吃饭,我给您杀只鸡!」 「你家的房子不是被冲垮了,还在盖嘛?小贺大人去我家,我家里早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说你俩都是在放屁,大家现在都吃的公家饭,怎么能让小贺大人单独去哪一家?」 看着双方眨眼就掐起来,贺今行头一回见这种场面,立即转头向莫弃争求助。后者哈哈大笑,没插进去劝停,而是对大伙说:「小贺大人和黄大人是送赈济粮过来的,还有公务在身,现下不太方便。这会儿天热,你们都先去忙吧,晚些再聚,啊。」 好一会儿才把大家都劝回去,各忙各的事。 那几辆板车被拉到了一片水田旁,汉子们将木桶里的水统统倒进田里。六月日头毒,稻田每日都需要添水。 莫弃争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顶着一脑门儿的汗水自言自语:「得再挖几条渠才行。」 王老伯也伸长脖子看他们伺弄稻田,渐渐有些担忧,「六月天炎,七月流火,这一田不好出穗啊……不知道村长把我的地经营得怎么样了。」 贺今行看着老人入迷的神情,记得他说过他把自己的田交给了村长,心中微动,然后将那一把果子给他们一人分了两三颗。 几人不再耽搁,一路往江阴县城去。 青石城墙尚在,城里房屋建筑却被损坏大半,四处皆在热火朝天地动土。莫弃争带着他们大略看了看,便不引人注意地回到县衙。 衙门比城门还要简陋,衙役大都被派出去协助重建,包县丞匆匆赶出来汇报赈灾粮的储放情况,和莫弃争事先的安排无甚出入。他便让对方招待王老伯,然后请贺黄二人到大堂后面的书房,翻出这段时日的县志、流民登记档案与周边各县平行往来的书据。 待核对完毕整理成文,已过去近两个时辰。 「情况不妙啊。」黄主簿看着表文说:「郑锋毅送上来的章呈里淮州城情况并不算严重,伤亡相比其他三州都要少,但按涌到江阴县的州城流民来估计,姓郑的不但说了谎,实际情况比制台预计的还要严重些。」 莫弃争闻言皱眉道:「黄大人是说,郑知州瞒报伤亡?」 「人死了,但其财产尤其是宅基和田地还在。按律,天灾人祸中遗留的无主土地应该由官府收回,再重新分配。」贺今行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地说:「若是瞒报死亡人数,不止能多领赈济,还能将无主的宅基与田地收为己有。」 黄主簿颔首,接道:「来日再装模作样过道买卖流程,併入世族产业,良田转成佃田,还能免去赋税。」 莫弃争不解地问:「可这中间差的人口怎么算,人死了不报,户籍就销不了,是要上税的啊。」 「大宣律例,奴婢等贱籍不计入赋税人口。若是查,就先让家奴丫鬟顶上,日后再慢慢转回贱籍。」黄主簿冷笑:「这左手倒腾到右手,就能把好处占绝,就算暂时多缴一些税,也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贺今行当即说:「此种行径流毒深远,不能让他瞒下去。」 「这正是制台的目的。」黄主簿抬指道:「宜早不宜迟,咱们立刻就动身前往州城,搜集证据。」 三人出到大堂,王老伯还是坐在原处,抱着一杯茶水,姿势几乎没有换过。 莫弃争主动商量着说:「小贺大人和黄大人公干,下官就做主请老伯在我江阴住上两日,如何?」 老人不明所以,但不管他们说什么都是忙不迭地点头。贺今行上前向对方解释,只重复地听到「小老儿听大人们的安排」一句。 他看着老人害怕说错话的拘束的模样,心下不忍,犹豫片刻,问:「您想回稷州吗?」 王老伯愣了一会儿,然后缓慢而坚定地点头。他在江南路再无亲人,而老家的村里都是他认识了大半辈子的乡里乡亲。 贺今行抿了抿唇,向他郑重道:「这次差事结束,我会想办法送您回去。我现在走,大概后日午时左右回来。」 「真的?」老伯下意识问,又忙说:「我相信你,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第342页 少年抱了抱他,低声应好。 莫弃争牵了两头驴子来送他们,两人骑着驴,在漫山遍野的霞光里渐行渐远。 黄主簿说起王老伯,「你何必送他回稷州?现下时间紧张,你不一定能脱开身。况且你一直没歇过,未免太过劳累。」 「办法总会有的。」贺今行轻声回答,「我难以时时在他身边照料,或许在熟悉的环境里,他会过得舒适一些。」 他望向远方,田地绵延,连水再连天。 「我在想,人不能只靠过简单的食水过一辈子。不止王老伯一个人,推及天下百姓皆是如此,我们不仅要给他们生存的保障,还要让他们有好好生活下去的盼头。对现下的环境感到安全,对每日的劳作充满干劲儿,对未来的日子抱有希望,才能算得上是『安居乐业』。」 第150章 七十 夜幕围拢,贺今行燃起一支火把,回头便见黄主簿正眼看着他。 后者再瞧他片刻,才笑道:「你能有此想法,倒让我还要再高看你一眼。」 他面露疑惑地将火把递过去,黄主簿却没多解释,只接了火把,越到他前面去,「一支就够,你跟着我走。」 贺今行立即跟上对方的步子,一面提议:「山路曲折,下官会些功夫,不如让下官在前探路。」 「我跟许大人在淮州三年,也算半个本地人,哪有让你带路的理?小贺大人放心吧,这地界上的沟沟道道我都熟悉得很,不会失脚掉沟里去。」中年文士在前,看着前方慢悠悠地说:「许大人知淮州时,走夜路是常有的事。虽我从未做过父母官,但跟他许久,知晓执掌一地,第一条就是要尽快熟悉辖地的地理人情。」 话题忽地转了个弯儿,少年明白他在传授自己经验,感激地回答:「下官受教。」说罢,视线扫向四周,尽力将行过的路都记在脑海里。 黄主簿见他一点即通,甚是满意地点头,接着挑了些他随许轻名下乡的趣事说起来。 明月在天,风里不时响起虫鸣,贺今行一面扫视周边环境,一面听同僚前辈们是怎么和乡民拉近关系,从家长里短了解乡风民俗,明辨宗氏纠纷令众人信服。 将抵州城地界时,两人把驴子都系在一处偏僻的山洞里,徒步翻山,在黎明时分踏上通往淮州城的官道。 两人赶了一夜的路,皆面色疲惫,一身尘土;商量片刻,又各自扯乱髮髻。互相端详半晌,黄主簿虚虚一点对方的脸,摇头:「还是不像。」 少年人生机蓬勃,英气难掩。 贺今行便借着晨露沾湿泥土往脸上抹了几把。 「这回对了。」黄主簿点头,捡根树枝作拐杖,弯腰驼背,做出一副虚弱模样。 前者会意地搀扶着他慢行,俨然一对从乡下逃荒而来的叔侄。 天光渐渐明亮,越接近州城,流民越多。「叔侄」俩混在人流里,毫不起眼。 临近巳时,终于能看到淮州的城池轮廓,城门前已聚集庞大的人群。 黄主簿停下来,擦了擦汗水,叫住旁边一名中年男人,也不管齿序,哑声道:「老哥,我听说州府要放粥,是在这里吧?」 那男人上下打量他们两眼,见身上没有藏东西的迹象,才努努嘴:「是啊,排着吧。」 黄主簿觉察到对方的目光,低着头连声道谢。 「可这队伍似乎分成了两边,叔,咱们排哪一边才好?」贺今行望了望前方,城门前应当是设有两处粥棚,只是一边排队的人山人海,另一边人迹寥寥。他觉得奇怪,指着人少的一边小声说:「排那边的人好像要少得多。」 黄主簿还未说话,却听那男人高声道:「傻子才排那边!」 他顿时住嘴,和周围的人一齐看向对方。 男人却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再次提高声音:「大傢伙儿说是不是?」 在一片附和的声音里,贺今行微微皱眉,直觉这人不怀好意。他脚下一个趔趄,扑向那男人,双手扑腾着似要带倒那男人,对方却下意识侧身一躲,只他自己摔到地上。 「大侄儿,摔着没?」黄主簿赶忙拉他起来。 贺今行同他对视一眼,爬起来,摔懵了似的愣愣摇头。 「没事儿吧?」中年男人狐疑地盯着他,黄主簿佝偻着赔笑,然后赶忙拉着「侄儿」走了。 周遭爆发一阵有气无力的闹笑,「还真是个傻的,注意着点儿,可别把命摔没咯!」 「反应很快,不像饥民。」走出一段距离,贺今行低声说,并不在意身后的讥讽。 黄主簿沉吟片刻,确定道:「是官府的人。」 两人走向排队的人少的那一边,他压着声音继续说:「出现百姓大规模、长时间聚集的事件时,官府派人混入其中,以把控流言风向,也不稀奇。只是这个人有些不大对。」 「他对百姓的态度很恶劣。」贺今行直言道,见有数名穿着制服的淮州府衙役提着篮子过来,便不再多说,排到队伍末尾。 很快,他俩便分别领到一枚漆了印记的竹籤。 夏季的太阳毒辣,城门前毫无遮挡,又是人赶人,不多时便汗流浃背。黄主簿更是嗓子干得快要冒烟,形容萎顿得与真正的灾民无异。 非他刻意假装,连夜赶路,又八九个时辰不进水米,实在是难以为继。 巳时到,官府开始放粥。队伍缓慢移动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轮到他们,贺今行看了一眼大缸,里面是稀粥,便对黄主簿说:「叔,您先吃吧。」 第343页 后者也不推却,把自己那枚竹籤交给粥棚里的衙役,领到一碗稀粥。他走到一边,顾不得烫与不烫,赶忙捧着碗喝了一大口;米汤进肚,要被晒干的感觉才稍微下去些。他把剩下的半碗递给少年,「肚子饱不了,解渴还算不错。」 贺今行埋头看着碗里,看到自己模煳的头颅倒影。 他眨了眨浸汗的眼睛,仰头喝尽,将碗交还,便与黄主簿去排另一边的队伍。 这边的队伍要庞大许多,日轮移到天幕正中时,他才向粥棚递出竹籤。 棚里的食缸也多了不少,衙役将竹籤扔到身后的筐里,摆出两个碗,一碗舀了一大瓢,而后示意他赶紧端走。 他与黄主簿一人端了一碗,后者挖了一指碗里的煳状物,观察片刻,又尝了尝,说:「谷糠、麦麸、花生壳还有其他边角料混杂,这倒是能饱肚子。」 「只能饱一时。」贺今行肃容道:「都是牲口吃的东西,人若是一直只吃这个,与吃观音土没有区别。」 黄主簿却飞快地看了看四周,向他摇头。 他抿了抿唇,埋头将这一碗麸糠吃完,手心里满是热汗。 黄主簿也慢慢吃了些,然后将剩下的半碗分给了旁边的一位老人。 吃过官府放的「粥」,两人又互相搀扶着寻找寻荫避处。 脱离了挨挨挤挤的人群,黄主簿才嘆了口气:「这天杀的淮洲府,你叔有几十年没吃过这么难以下咽的东西。现在不仅自己吃,还有数十万百姓都要吃。」 贺今行沉默片刻,道:「对飢不择食的人来说,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和两碗浓稠的麸糠,并不难选。且往往整碗下肚,都没来得及咂出味道。」 「是啊,放出稀粥与麸糠让流民自选,再派人装作流民混入其中,暗带风向,双管齐下。今日尚设了稀粥的棚,明日或许就只有麸糠。」黄主簿接着说:「就算有少数有见识的告到总督府,姓郑的也能辩驳这是因为大多数百姓乐意吃糠不吃粥,是『民心所向』。」 他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怒意,「真是好狠毒的计策。」 「此次从稷州借回的第一批粮食,淮州分了五万石,仅次于临州,数量并不少。总督府以一人一天四两计,绝对够两碗稠粥。然而赈济粮昨日运到淮州,州府今日便以麸糠充精米,诱导迫使流民以麸糠果腹。」贺今行,「州城之外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地方。如此明目张胆地偷梁换柱,愚弄百姓和上级,置国法和朝廷于何地?他们从百姓口中夺走的口粮,又不知被卖到了哪里,鼓了哪些人的荷包。」 「郑锋毅实在太贪,许大人为大局计,本想留他到灾情稳定之后再行处置。现下看来,这厮竟完全不把总督府放在眼里,是留不得了。」黄主簿眉头紧锁,思索着说:「但现下不可打草惊蛇,咱们还有任务在身,且让他再蹦跶两天。」 贺今行没有异议,此时此刻,就算他想做些什么,也无可施力。 两人商议过后,决定先找城墙根下相对宽敞的一处稍作休憩。 流民不可进城,只能在城外游离。下午日头晒,他们要么躲在周边的林子里,要么就缩在城墙根下。 原本占据此处的流民看到自己要挪地方,都有些不满。但他们皆是精神恹恹,也提不起呵斥的力气,更遑论驱赶。 黄主簿与贺今行却没有硬要谁让地方给他们,只在人群边缘光影交界处坐下来。 好在日头向西,城墙的影子不断拉长,渐渐将他们笼罩。 两人轮流打了会儿瞌睡,都清醒过来的时候,四周的流民正陆陆续续起身走向粥棚。 快到下午的放粥时间,气温终于降下来,人群也活跃了许多。 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忽然嘈杂起来,两人近前打探,很快弄清缘由。 原来是淮州城里的世家大族出来布施,同时挑选壮丁和少女做家僕,以补充各自府宅先前在水患里的人员折损。 不少流民争先恐后地冲上前去,哪怕握着棍棒的家丁护院大声斥骂,打人驱赶,也丝毫不影响流民的热切。 只要能做大的家僕,少不了吃的喝的。 两人目睹此情此景,相对无言。 黄主簿长嘆:「每有天灾人祸,不论物价如何涨跌,到最后,最贱的都是人命。」 贺今行移开视线,落到旁侧的墙根下。却见一些流民仍旧靠着城墙,蜷缩着身体。 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都像被晒干了水分的野草一般,萎靡不振。既没有赶着去排队领吃食,也没有冲上去自荐为仆。 他勐地想起李太医的嘱咐,一个猜测浮现于脑海。他看向黄主簿,对方也恰好看向他。 两人同时张口吐出两个字,皆震惊得几要失声:「疫病?」 第151章 七十一 若真是疫病,此处民众聚集,影响非同小可。 贺今行下意识想要上前察看,却被黄主簿一把拉住。 「疫病极易传染,不可接近。」后者低声说:「不管是不是,都要以防万一。」 「可如果不近前仔细辨认,怎么确定是否真的是疫病?」 「去通知衙役,让悬壶堂的大夫来。」 「悬壶堂人手紧缺,救治伤患尚且不够,若不说明情况,未必会来。但若直接说是疫病,大夫来了却查出不是,你我恐怕要被安上动摇民心的罪名,难以及时脱身。而我们明日就得回临州。」贺今行撕下一截衣襟,「我身体底子好,就算染病应该也能捱过去。叔在此稍等片刻,我去看看就回。」 第344页 他说完佯装干呕,用麻布掩住口鼻,走向城墙根,似欲寻地方休息,目光却锁定了一名靠坐墙根抱膝蜷缩的老人。 西北夏季比江南炎热,军中防疫也是大事,殷侯会定期让军医教导全体军士如何识疫防疫。他反覆听过好几回,深知瘟疫可怕之处。此地又与满是壮丁的军队不同,男女老少皆有,而老人与妇幼的身体比青壮脆弱,更容易染病发病。 「哎!」黄主簿四下一望,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粥棚与城门口,便也用袖子捂住口鼻,跟了上去。 贺今行走到那名老人身前,直接开口,声音闷在布料里,「老伯,粥棚放粥啦,您不去领吗?」 对方却低垂着头颅,没有丝毫反应。 黄主簿见状,提高声音叫道:「老人家,您听得见不?」 话音未落,贺今行已将那截衣襟系在脑后,蹲下身,伸手扶起对方的额头和肩膀。手下皮肉包骨,尚且有热度。 然而那头蓬乱的头髮抬起来,露出一张黝黑的脸,然后是发紫的嘴唇,颌下颈子一侧高高肿胀,已溃烂流脓。 黄主簿一惊,伸出两指去探鼻息,片刻后,凝重道:「没了。」 贺今行的心向下一沉,将已病逝的老人靠着城墙安置好。 或许这位老人并不知自己染了病,上午还是好好的,但下午躲着太阳昏昏欲睡时,疫病忽然发作,来不及唿救,人就没了。 又或者知道自己染了病,但连日飢饿,身体早已虚弱至极,无力赶去伤患营地;又亲人离散,无依无靠,只能忍。希望像从前劳作时的磕碰摔打一样,忍着忍着,就会慢慢好起来。 毕竟眼下有一口吃的尚且艰难,药物更是奢求。若是让旁人知道自己染了病,能不能再领到这一口吃的,都是两说。 然而到最后,躲过了洪水,却没能躲过瘟疫。 少年站起身,视线自下而上扫开去。 四方人头攒动,其上碧天红霞,光华灼灼。 「天地不仁吶。」身旁的文士亦仰天长嘆。 贺今行又接连看了周边其他几人,状态相差无几,应当是同时染病。虽还活着,但已是苟延残喘,无力回天。 「能走动的,怕是都去领食了。」他看向不远处闹闹哄哄的粥棚,声音不自觉变得沉重,情况比他一开始预想的要糟糕得多,「有一个被传染,这里所有人都危险。」 「但你我也不知哪些人已经被传染。先不要声张,免得引起骚乱,到时候更不好管。」黄主簿拉着他走出几丈,离得够远,才放下手臂,「咱们去寻这里的主事,让他上报州府,立刻对这里封锁控制,进行隔离治疗。」 「瘟疫有许多种,此种看起来发作极快,又症状严重,应是烈性疫病。淮州府越快採取措施,就越有可能减少损失。」贺今行认同地点头,这等大事,必须要由官府出面主持大局,也只有官府才有能力进行处理。 他四处搜寻粥棚之外的淮州府的靛蓝夹红制服,找到人之后,将其指给对方,「那儿有一个。」 「这小子倒是我认识的,能少费许多口舌。」黄主簿眯起眼仔细看了看,走出两步才发现身边没人跟上,回头诧异道:「怎么不走?」 「叔你去吧,我在这里守着他们。」贺今行解释说:「治疫首先要将病源分隔开,我们不知道还在活动的哪些人身上可能带着疫气,但这里这些人都确定已经染病,不能再接触人群了。」 潦草制作的布巾遮了他半张脸,只有涂过泥巴的眉眼露在外。但哪怕沾染污迹,那双眼眸仍旧如飞泉一般清澈,倒映着霞光如火。 黄主簿默了一瞬,也撕下一片衣摆,边往脸上系边快速地说:「人命关天,任务往后放罢。这里的衙役我认识一半以上,应该能指挥得动。淮州府要通知,但郑锋毅并不能够信任,所以还得让人去临州禀报许大人。」 贺今行瞬间领会他的意思。淮州知州贪得无厌,为避免淮州府借瘟疫做文章,搞出诸如放任瘟疫在流民之间蔓延以消灭流民的把戏,须得有总督府在上头敲打着才行。 遂表示贊同,转念又思索道:「回收的粥碗也不能用了。不,不止,还有做凭据的竹籤……」 「让粥棚的衙役将所有用具统统封存起来就是,非常时期,怎么快怎么安全怎么来。直接一竿子下去,不必揪细处。」黄主簿直接说道,临走前多嘱咐了一句:「你就站在这儿,离他们远些。瘟疫兇勐,对十数人无情,能救数十万人,你心里不要有负担。」 拳拳告诫,虽严肃,却也发自肺腑。贺今行垂首领受,低声说:「晚生明白。」 待黄主簿大步离开,他立在原地,面朝城墙,将缩在此处的所有染病的流民皆纳入眼底。 身后是喧天的嘈杂,不断有人来来去去。但他只全神贯注地盯着身前这些人,仿佛一堵墙,将两边隔绝。 郁悒许久的沉闷里,斜前方忽然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贺今行立刻过去拦住,「请留步,现在不方便让您过去。」 对方衣衫褴褛,驼着背,犹如。竭力抻直了,竟是个年轻女子。 「小哥,官府放粮救咱们,你不能拦我。」她早就奇异地察觉这少年人是有意在此阻拦她们,照面便立即搬出官府。 「我知道。」钻进耳里的声音低哑,贺今行也放轻了声音,脚下却仿佛生了钉子一般,任那女子慢慢接近。 第345页 他近距离地看着对方,看着她的面容随天色一起暗沉,嘴唇上的暗紫色越来越浓。而她颌下鼓起的鸡蛋大小的肿包正在溃烂,脓液流过衣衫,滴落尘土。 他寸步不让,看着对方的眼睛,无力地说:「抱歉。」 女子意识到什么,摸上自己的脸颊,然后摩挲到脖颈。半晌,她看着自己一手的黄白,却没有多少惊讶。那是一种对生命流逝到尽头的预知,如草木即将彻底枯萎的颓败麻木。 「我是不是染了时疫?可我还要去找我的孩子。」她张口便溢出污血,眼角却流下两行泪,「我的孩子,在等我去找她啊……」 贺今行心中巨恸,身体跟着踉跄一步,以致于没来得及接住对方倒地的身躯,也就没必要再去挪动。 他站稳了,弯腰阖上对方睁圆的眼睛,如同自言自语似的再次说:「抱歉。」 他不知这位年轻母亲的来歷与过去,救不了她的性命,也留不下她的身首与姓名。最后只能道一声「抱歉」,将对方的尸身与先前那名老人放于一处。 他随即退回原位,就像从前在关墙上站岗般一丝不苟地继续履行责任。 他竭力专注,但神思却无可抑制地飘散,穿越时光,忆起从前。 遥陵光线幽暗的宅子里,憔悴的妇人抱着年幼的他,轻轻捏着他的脸颊,打趣似的说:「阿已可不能难过,阿娘知道你是为我担忧,但是这对你的身体不好。阿娘好不容易才把阿已养出一点肉来,难道眨眼就要没了吗?」 再是临别时的私语,「阿娘做的所有都是为了治好阿已,无论付出什么,都心甘情愿。你要让阿娘真正感到高兴,就听阿娘的话,不要在意任何人,包括我和侯爷,心无负累,好好长大。」 他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一身的毒,阿娘费尽心机才让他活下来。自他记事起,便时时提醒他,要平心静气,才能避免牵动余毒。 他早慧,谨记阿娘的每一句叮嘱,欣喜时不可以大笑,愤怒时不可以动气,悲伤时不可以痛哭。如此活了十多年,终于平安长成少年。 但他行走在这世间,面对这无数的人,无尽的苦难,无量的真情,要怎样才能无动于衷? 夜风从城墙上吹来,捲走燥热,带来几丝凉爽。 下午的放粥已经结束,州府官差却不让流民离开,引起了许多人的疑惑与不满。 贺今行留意着后面的骚动,又守了一段时间,黄主簿过来叫他:「今行!」 「黄大人。」他侧身拱手,在原地等对方过来。 「小贺大人啊,别这么老实。」黄主簿见那老人旁边多了具女人尸体,便知又是病发无医,将他往后再拉开几步,才道:「流民众多,消息压不了多久。但郑锋毅应当能即时赶到,依我猜测,他还会抽调部分淮州卫过来,管控现场没有大问题。」 贺今行没有立即接话,微微颔首等对方继续。 黄主簿看着他说:「封锁隔离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怎么防治。」 他未明说,但现下整个江南路,最擅长此道也最有资格主持疫病防治的人,就是奉命先行下江南救灾的宫中御医李太医。 贺今行当即会意,问:「李太医此时在何处?」 「俨州。」 他毫不犹疑地接下任务,「我立刻去请。」 第152章 七十二 黄主簿弄了两匹马,再点了个熟悉淮俨路线的衙役,让其同贺今行一起动身。 将他们送走时,特意把少年叫到一边耳语道:「盛环颂在俨州,你此去多加注意。若有异动,只管暗中记下,回来再禀报给制台大人。」 「是。」贺今行也不意外,直接低声应下。 他先前便觉得若只需传信,点一名衙役即可,没必要暗示让他去。果然还有其他交代。 只是在他看来,盛大人并非庸官污吏,既派其前往地方巡查,便无需如此防备。否则对方递上去的文书,信还是不信? 老师常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但黄主簿绝不会做无用之功,且他身为下属,无论怎么想,都得先执行命令。至于盛大人,若真的尽心尽力做事,查一查想必也无妨碍。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些念头,忽地想到了一直没有注意的问题。 现下江南官场上,原一府两司长官纷纷落马,钦差与代领总督共同主事。他自己被看作秦相爷的人,忠义侯则被归于裴相爷一派,许大人黄主簿连沈张二人,或显或隐都旗帜分明。那么剩下的一个盛环颂,是哪一边的人? 他疑虑顿生,然同行的衙役主动向他报名姓,千头万绪便收敛于转念之间,抱拳回以自己的名字。 对方是个青年小伙,也用布巾包了头脸,袖口裤管都扎得严严实实,贴着头皮的帽子边缘已被汗水浸湿,但精神十足地说「原来您就是小贺大人」。 他弯了弯眼睛,伸手做请。 两人翻身上马,还未离开,便有眼尖的百姓涌过来,想要跟着他们一起跑。 黄主簿让他们赶紧走,接着官差马上搬来不知从哪里弄的栅栏将路口拦住。 中年文士在先前已重新打整好自己,此时却扯下遮面的布巾,肃容转向激愤而来的人群,张开双臂,高喊道:「大家不要激动,听我黄树石说一句!」 「咱们这里确实发现有人生了疫病。但是!病例发现得早,目前只有十来位,已经单独隔起来。而刚刚离开的两位则是去俨州请李太医前来治疫。大家想必都听说过李太医,他是太医院次席,妙手回春,且治疫经验丰富,称一句『神医』也不为过。所以请大家不要惊慌,先按照官差的引导,互相拉开一两臂的距离,各自找地方坐一坐,好不好?官府不会放着任何一个人不管,昨天能把赈济粮运来,接下来也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把李太医请到……」 第346页 苦口婆心但又快又稳清晰的声音渐渐被甩远, 贺今行回忆着黄主簿安抚的话语,一面剖析对方说话的方式与技巧,一面跟着在前带路的衙役疾驰。 按理,他们在场所有的人都有被传染的可能,都应该留下隔离。但时间紧迫,这边城门距离俨州最近,现下官道上又人烟稀少,就先上路。 再者,疫病一般通过唾沫和饮食饮水传播。除此之外,若是伤口与患者秽物接触,也有可能感染。 他想到这里,虽然先前接触时极为注意,仍不自觉地握了一下左手,手上缠着的纱布早看不出原本颜色。 同行的衙役回头看他好几回,才忍不住问:「小贺大人你看着年纪比我兄弟还小,不怕吗?」 「嗯?」贺今行微微笑道:「陈大哥不也不怕吗?」 「其实我是有点害怕的,但事情都遇上了,还能怎么办?去请李太医应该是很重要的任务吧,黄大人派我去也是信任我。」姓陈的青年慢了一鞭,等他赶上去,才继续说:「而且那么多人,能多救一个,就多给自己积一笔功德。或许老天爷就看在这些功德的份儿上,让我幸运一回,躲过这一劫了呢?」 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却奇异地从那犹豫的语调里听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对未知命运的忐忑与对美好未来的希冀,和他一样,和许多留在淮州城门前的百姓一样。 他的心瞬间被触动,想了想,认真地点头:「你说得对,好人一定有好报。」 夜风迎面而来,明月照亮前路。 二人两骑沿着官道,除了歇马,片刻不敢停地赶往俨州。 临州,总督府。 天刚蒙蒙亮,后衙牢房里便有两名嫌犯被押解出来,皆蓬头垢面,脖颈上戴着木枷,手脚套着锁链。 却是齐宗源与孙妙年两人。 「大人,嫌犯带到。」牢头说罢,向另一名狱吏使了个眼色,各自推搡这两人一把,令其扑通跪到地上。 孙妙年差点摔个狗吃屎,立即破口大骂:「许轻名你个猪猡养的,定是你在相爷面前搬弄是非,陷害我和齐大人。你这等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小人,早晚挨雷噼!」 「孙大人一大早的火气就挺旺,想来这几日没怎么受委屈。」许轻名并不恼,示意狱吏将其嘴巴堵上,然后吩咐:「趁着天凉,早些上路吧。」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狱吏立即遵命照办,孙妙年挣扎不肯配合,便直接将其拖上囚车。 按大宣律,京官四品以上地方官三品以上犯案,需交由三法司审理,其余大小官员皆无权处置。 因此,在齐孙二人革职之后,嬴淳懿哪怕顺藤摸瓜查出一摞贪墨行贿情事,足以血洗江南官场,却也只能按兵不动,先将供词证据整理成文上报朝廷,等待朝廷下一步的指令,再做行动。 然而朝廷发下来的批覆里,只是着令先行将两名主犯押解进京。 这个态度和他上呈奏疏的严刻用词相比,就显得轻飘飘的,十分微妙。 是以此时,他只站在一旁,面沉如水地看着孙妙年表演闹剧。 从三品布政使也算地方高官,一跺脚整个江南就得抖上一抖,然而前提是好好戴着头上那顶乌纱帽,没有沦为阶下囚。否则任你从前位高权重,哪怕是皇子王孙,也算不得是个「人」。 嬴淳懿想起一些宫闱隐秘,眉心渐渐拧起,仍旧不打算开口。然而却有人偏要拉他下水。 齐宗源甩开狱吏,自行走向囚车,上车前却特意停下,叫了声「小侯爷」。 他年幼承爵时,被宫人家臣称一声「小侯爷」,是尊宠;如今将要及冠,再被如此称唿,就变成了轻视。 「你是否很得意?」昔日叱咤风云的制台脱了紫袍乌纱,也不过寻常文人模样,没了精细供养,甚至更显落魄。是以始终不甘心,「但你以为将我齐宗源拉下马,你和你的老师裴孟檀就能如愿以偿么?」 他翘起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你我诸人同朝为官,就如同济一舟。你们将我脚下的舰板凿穿,我落了水,难道你们就能逃掉?等着瞧吧,你们覆没的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一个阶下囚,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些。」嬴淳懿心烦意乱地捏了捏眉心,虽不是因为此人的胡言乱语,却正好藉此不虞道:「别异想天开地攀扯,本侯不曾也不屑与尔等为伍。」 「天真。」齐宗源,抓着囚车的门框,「许大人,你我在江南共事三年,我敬你是秦相爷亲传弟子,事事忍让三分,也算和谐。你却如此回报于我,难道是相爷的授意?」 「齐大人。」许轻名打断他,神色平静地说:「本官所行皆奉皇命,还请慎言。至于相爷如何行事,非我所能揣测,也非你所能置喙。」 随后下令,「即刻出发,以最快速度押送钦犯入京,沿路驿站不可多逗留。」 押差领命。 齐宗源上了囚车,慢条斯理地靠着木栏坐下,冷眼敲着看他笑话的众人,「我在断头台等着诸位。」 许轻名嘆息一声,而后道:「佛家说有阿鼻地狱,齐大人既然要等在下,那就期盼这地狱一说为真,而齐大人能在里面多撑一阵罢。」 他说罢,折身前往大堂,还有堆成山的政务需要处理。 后衙的大堂撤了部分椅子方几,对着摆放两张宽大画案,作为钦差与代领总督临时的办公场所。 第347页 许轻名先到,嬴淳懿紧随其后。 两人各自落座,左右亲随捧文书置笔墨,嬴淳懿提笔写信。 朝廷的命令来得太快,裴孟檀没有提前来信通气,他只能在事后去信询问。 齐孙二人提早进京,对他来说并非好事,毕竟太平大坝相关的烂帐还没有查清楚。但愿朝中局势还没有到他所想的最坏的情况。 他写得很快,写好晾干之后便让下属寄出,言谈十分坦荡,并不刻意迴避对面的许轻名。 许轻名由秦毓章一手提拔,是秦毓章的心腹弟子,在秦府地位堪比秦幼合。虽看似文弱,也尚未在其为官生涯中发现阴毒之举,却远比齐宗源更难对付。 这些信息嬴淳懿十分清楚,也明白对方对他的了解并不差多少。是以心知肚明,许轻名不可能脱离秦毓章,站到他这条道上。 那就没必要再做那些无用的事。 少顷,文吏来报,淮州府衙役求见。 许轻名着带人进来,只见这名衙役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顿觉有大事发生。 那名衙役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回禀道:「黄大人命卑职前来报信,淮州城外一处粥棚发现烈性疫病,已造成人员死亡。黄大人当场便指挥封控,同时向郑大人通报,并派人去俨州请李太医。」 「瘟疫?」嬴淳懿一惊,眉头摺痕加深。 他与许轻名相视一眼,后者思虑片刻,起身吩咐:「通告各衙门,点齐人手,速速准备,一个时辰后前往淮州。」 第153章 七十三 俨州多山少水,不适宜耕种,河运也不便利,是以不比江南路其他三州繁华。 陈衙役就是俨州人,平日在淮州府做事,只因淮州府薪俸比俨州府高上一些。 他对家乡的道路仍旧十分熟悉,进入俨州地界后操着一口家乡方言问了几个乡亲,便确定了李太医的位置。 洪灾过后,逝者已逝,伤者还需疗伤活下去,此时李太医的名声比俨州知州还要响亮。 两人在某个村口找到李太医时,对方正在看诊。 丈方的油布系在几棵树上,就搭成个简易的诊寮,棚下几张扁头案,李太医和他的弟子、附近的坐馆大夫、赤脚郎中还有悬壶堂的医者,皆忙得不可开交。再后头是两辆堆满药材的板车,数名医童来来去去,拿到方子就现场抓药打包。 几面悬壶堂的妙手仁心旗挂在诊寮外,旗子底下都排着长队。 贺今行在路上跟着陈衙役学了些俨州方言,排队的百姓拉家常,他竟也能听懂几句夸赞李太医的话。 两人绕到诊寮侧方,隔着药柜叫住最近的医童,说明来意。 他俩一直都裹得严严实实,怕万一自己染病会传染给对方,官道上没人也不敢摘下布巾,喝水休息时都要拉开距离。 医童被这阵仗吓一跳,丝毫没觉得是玩笑,立即去禀告李太医。 李太医却镇定许多,侧头看了他们一眼,迅速将手上这位病人号完脉,确了诊,才起身叫一个在后面筛药的少女到跟前,交代了几句,便向他们走过来。 贺今行看到那个姑娘先是惊诧,再是彷徨,很快又转变成坚毅的神色,重重点头,放下束扎的袖口,坐到了李太医空出的位子上。 在后面等待的百姓譁然,李太医回头说:「淮州事急,我必须走一趟。青姜是我的关门弟子,自小跟着我学医术,有单独坐诊的能力,请大家放心。」 群情稍安,他才将贺今行二人领到一边僻静处,询问具体情况。何时何地发现起疫,有多少人染疫,染病者症状如何,是否有死伤,官府又做何处理等等。 贺今行侧过身,不正面对着他,一一进行回答。 李太医听罢,沉吟片刻,说:「据你描述,应当是鼠疫。老鼠染上疫毒,人被鼠咬,或是吃了病死鼠,都会被传染。我立刻动身去淮州,你二人连夜赶路,可在此歇息片刻。」 「可是我们……」贺今行想说自己不确定是否染病。 「鼠疫发作极快极凶,但没发作就有得救。」李太医说:「你们正好在这里熬两剂甘草汤吃下,有任何不适立即找青姜,就是我那小徒弟。」 他唤了一名医童来,吩咐下去熬药。 陈衙役眼睛一下亮起来:「李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会没事吗?」 「熬夜赶路还有这精神,应当是没事。」李太医微微颔首,又拿纸笔写了份名单,「这些是我所知的江南境内有治疫经验的大夫,你们不管是找吴知州还是盛侍郎,尽快让人去通知他们,愿意来淮州的,官府务必协同。」 贺今行应下,接过名单收好。 在场有几位大夫听说起疫,自愿一同前往淮州治疫,待医童收拾好药箱,李太医便带着他们一起出发。 诊寮空了小半,民众议论纷纷,那名唤「青姜」的女医紧张得面色通红,却顶着压力从午前坐诊到了傍晚。 贺今行与陈衙役有心帮忙,但不敢贸然接近人群。喝了药,忽觉疲惫至极,便在附近无人的大树下,各靠一边,囫囵睡过去。 再被叫醒时,民众已经散去,悬壶堂的人手已拆除诊寮,正把油布和桌柜搬上空荡的板车。 女医蒙了口鼻,来替两人号脉。贺今行请她先看陈衙役,再看自己。 右手换到左手时,对方看到他手上的伤,立即紧张起来,替他重新上药包扎,告诫道:「公务虽急,但也应爱惜自己。」 第348页 严肃的语气让他想起了贺冬,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垂,叠掌作揖道:「多谢大夫。」 女医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知两人是官差,身负要务,将吴知州和盛大人所在告诉他们,又包了药和吃食,便预备告辞。 悬壶堂除了定点的医馆,还会以今日这样的流动诊寮形式,在每个县坐诊一天。而巡诊的路线早已公布,他们今晚需得赶去下一个县。 陈衙役达成命令,睡足吃饱,恢復了精神,就要回去復命。 贺今行记着黄主簿的交代,问清路线,各自分别,策马前往俨州卫大营。 他自到江南,便常赶夜路,好在夏日夜晴爽,明月多朗照。不害怕,不焦躁,难得安宁,便又想起出发前的那个问题。 盛环颂到底是哪一边的人? 此人时任兵部侍郎,三品京曹,官职不低。但兵部向来不声不响,除了朝堂论起军饷以及边军回京述职要钱时有些许存在感以外,其他任何事务几乎都见不到他们的身影。兵部尚书崔连壁外号「王八尚书」,被士林评价为「缩头乌龟滑不熘秋」,更遑论他的副手。 盛环颂这个名字,在朝官口中出现的频率,远不及其他部衙的侍郎甚至郎中。不少人听到,都得反应一下,然后说一句「哦,兵部的那个」。 贺今行细细回想,就此次江南赈灾他与盛环颂同行的经歷来看,对方并非如兵部一贯表现出来的「高高挂起,万事不沾」。 相反,不论初到恬庄,筹措赈灾银,还是太平盪分洪,柳氏覆灭,盛环颂都早有所觉,但似乎并不参与进任何一件事,置身事外如同看客,只静视其变。 若非盛环颂只是一个兵部侍郎,绝无左右朝廷决定之权,就真有隔山观虎斗、坐收渔利之感。 他不自觉攒眉,就着马蹄声开始深思。 黄主簿要自己暗中注意盛环颂是否有异动,相当于是许轻名不信任他,那就说明他并非秦相爷的人。而早在太平盪分洪之时,忠义侯要顺水推舟借刀杀人,盛环颂清楚前者的意图,却并未在自己试图阻止时进行拖延掩护,应当也不是裴相爷的人。 当然,若是这些人都一直在做戏,欺瞒自己,那先前的结论都得推翻重来。但己身一介中书舍人,恐怕不值得他们费这么大力气。 而盛环颂既非秦裴两党,却能游离事外,来去自如,那只剩一种可能。 他心神一震,唿吸都急促起来。 天下皆知,陛下倚重秦相爷,礼待裴相爷。朝堂内外,秦相爷做下决定且裴相爷不反对的事,陛下从不曾驳斥过一回。 他又想起那几本帐册。他在此之前,所考虑的都是如何绕过秦相爷,将帐册上达天听。 现在看来,想做成此事,向上进言,或许要比他所想的难上许多。 思虑良久,贺今行感到阵阵头疼,好在已能看到俨州卫大营的火光。 他加快速度,到得大营,向守卫出示牙牌,说明身份与来意,请盛大人出来见面。 守卫虽有些怀疑,但仍尽职地进去通禀。 在盛环颂出来的这段时间里,他在辕门外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座卫军营地与巡逻守哨,比之他曾经夜访过的稷州卫大营要好上许多。 不知撤换监军之后,稷州卫是否整顿转好。 「小贺大人来得正好。」盛环颂不紧不慢地踏步出营,见面便笑:「伙头兵刚炊好大锅,先吃了饭再谈别的。」 贺今行收敛思绪,闻言觉得奇怪?军营晚炊基本在傍晚,现下肯定已过戌时,怎地如此晚? 但这与他无关,随摇了摇头,说起正事:「我不进去。淮州一处粥棚起疫,我从那里出来,尚不能确定没有染病。李太医已经前往淮州,他开出了一份擅长治疫的大夫名单,都在江南路境内,请盛大人派人询问他们,是否能对淮州流民伸出援手。」 「小贺大人倒是挺爱惜军士。」盛环颂听了,继续笑道:「都不像个文官了。」 贺今行却正经道:「大营军士甚众,任何有意识的官员都不可能拿此事开玩笑。」而后将李太医书写的名单交给对方。 盛环颂接过去,颔首道:「洪涝接旱天,死伤无数,饿殍遍地,赈灾施粥又使流民大量聚集,起疫实属无可奈何,也不奇怪。」 他翻看一眼,便随手招了个跟在身后的俨州卫千户上前,让下属抓紧安排人手去请。 「不过也不用太着急,都吃了饭再动身。今天就到这里,明早还是老时间,哪个所要是到点儿还给我缺人,自己想想后果。」 那千户浑身一抖,立即大声喊,「末将遵命!请大人放心,明早一定一个不落!」 盛环颂摆摆手让他下去,转头看着少年,「既然小贺大人不进去,那我就只能跟着小贺大人在外走走了。」 贺今行心知肯定不止走走这么简单,遂侧身做请。 大营在山间平地,两人登上一面高岗。 「小贺大人啊,你观察我也够久了。」盛环颂意味深长地说:「不妨猜一猜,我来俨州是为了什么。」 第154章 七十四 贺今行与对方相隔一臂距离,并肩看向山岗下的卫军营地。 篝火尽明,「俨」字卫旗飘扬,千数卫军才刚刚吃上晚饭。 他想了想,说出最直接的猜测:「整顿俨州卫。」说罢又补充上一句:「盛大人在临州也是如此。」 第349页 盛环颂道:「天下九路三十三州,太祖设一州一卫,本意是要卫军保卫州境百姓,协办民生大事。如遇天灾人祸,卫军便该身先奋勇,致力挽救百姓安危。但现状如何,想必你也有所体会。而州卫由兵部直辖,不设主将,只有监军。监军与知州平级,州府管不了,总督府也不好管。兵部想管,但这帮孙子平日里山高皇帝远,上呈的总报吹得天花乱坠,又很会打点,是以只能趁外派的机会揪出他们的小辫子,把他们好好修理一顿。」 「盛大人。」贺今行讶异地看了过去。这些事情并非隐秘,有心打听便能打听个大概,但对他的身份来说,对方仍是说得细了些,甚至细得有些诚恳。 没有平白无故的示好,他尚摸不准对方的意图,只迟疑道:「州卫既由兵部直辖,崔大人为何不用能干的亲信担任监军?」 「三十三州卫,哪儿去找那么多能人?今年武举,若非有顾帅与贺帅家的后生,殿试都拿不出人选,差点就让天下人看笑话。」盛环颂也看他一眼,又转回去,盯着闹腾的大营自嘲般嘆道:「监军人选虽是堂官所定,但要得政事堂默许,不然后续上任会额外生出许多麻烦。」 贺今行眼前闪过一些回忆,知他所言非虚,竟有些感同身受:「确实不便。」 大宣立国之初,太祖便明令军政要分离。 政事上自左右宰相起,中央到地方,一品到从九品,自上而下,建制庞大而职务精细。军队的层级则要简单得多,禁军、卫军、边军三军皆直属皇帝,但各成体系,互不相干,又互相掣肘。 若三军一体,军权握于兵马大元帅一人,绝对有同政事堂叫板的权力与底气。但可惜的是,三军不止各自为伍,内部也多有派系,除去禁军十卫皆由桓云阶统领,三支边军天南地北,三十三州卫互不通项,还被政事堂暗中操纵。 以致文荣武衰,经世之术盛行。 哪怕中庆年间先帝致力于开疆拓土,名将辈出,也未能改变文武格局。但或许这就是太祖将军制写进祖训所想要的效果。 贺今行想到这里,再度开口却道:「盛大人很厉害。」 整顿军风非寻常之功,更何况需在短短几日之内做成。越是十分不容易,越显出做成的人能力之强。 「居心叵测的杀,被教唆忤逆的打,出头鸟或身死或撤职,剩下的自然就会听话。」盛环颂以一种十分轻松的口吻说出来,却在某个瞬间显出杀伐决断的气势,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也只是遏制一时罢了,復萌只是早晚的问题。承平日久,利刃生锈,新兵不上战场,人心嚮往安逸,这是我朝所有军队的通病。」 「当然,或许还有个例外。中原和平许久,但西南西北休战言和也不过十五年,而当初随殷侯作战的老兵都没怎么退。」 对一支成建制有歷史的军队来说,新生兵源十分重要。是以大宣律明文规定,边军每隔三年可以招募一次新兵。 但殷侯麾下的主力绝大部分仍是入伍多年的老兵,军士平均年龄高出另两支边军一大截。究其原因,是西北已近十年不募新兵。 一个新兵入伍,从毫无战斗素养的普通青壮培养成训练有素能上战场的军人,耗费不少。而西北环境艰苦且要求严格,家累,人言,前途,奔着殷侯与建功立业而来的一腔热血渐渐被现实浇灭,而后便多会萌生退伍之意。 募一千退九百,剩下的还在观望。殷侯不强留,临到下一次,王军师就撂挑子不干,且理直气壮。 朝廷都不责问,大帅你在我这儿坐到明年,我也不去。 殷侯能怎么着?不募就不募吧。 贺今行自然知晓这些内情,然而他才想明白这人的身份,七分警惕升成十分,闻言第一时间思考的就是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虽看似是监军之问合理的延伸,还是他提问起的头,但是,他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说:「既然问题屡出不止且大家都有,每每整治也只能治标不治本,或许还存在着其他原因。」 夜枭呜呜叫了两声,夏夜山风吹彻周身,凉意渐生。 盛环颂转过身来,双手藏于身后,看他许久,才露出个笑容:「小贺大人,我首先是一名军人。」 兵部官员,不论官职大小,都有军伍经歷。 这话没头没脑,约等于废话,但听在贺今行耳里,却不亚于惊雷。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小贺大人要不来我们兵部干吧,武官体系里也有文职。」盛环颂忽然两步跨到他身边,毫不在意他可能是个病源,哥俩好似的搭上他的肩膀,「更何况我看小贺大人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能打能熬又有才华,我们堂官可太喜欢你这样的人了,待在舍人院抄写文书实在屈才啊。」 贺今行一直戴着布巾,被吹凉的汗水凝在额头上,像是盖着一层不透气的冰。他转开脸,不直面对方,说:「能踏进政事堂,就是站着充当笔墨纸砚,也值得。」 「行吧,虽然我们堂官很优秀,但兵部确实比不过政事堂。」盛环颂坦然承认自家部衙不足,利落地转换话题,「再回到最初的问题,你猜我来干什么?算了,我直接一点,你知道俨州毗邻广泉路吧?」 「俨州与广泉路禹州相接,。嗯,禹州有天下第一港,禹州湾。」 「那你也知道国库亏空吧?还做了你们殿试的考题。小贺大人的答卷中有开源一段,答得挺不错。」 第350页 贺今行敏锐地发觉盛大人似乎有些焦躁,但面对几乎明示的问话,仍据实委婉以答:「下官曾听过京曹中的一则传言,户部奉陛下之命,携丝瓷茶香出海,经商谋利以填亏空。」 盛环颂拍了拍他的肩,以示赞许。 「这个人选就是许大人。」他便接着说道。 「对!但是许轻名现在去江南了。」前者唿出一口气,压低声音:「秦毓章要给他登台服紫铺路,他十有八九不会再回到禹州湾的海船上。」 贺今行无意间的猜测突然被证实,怔愣了一瞬。 大半年前,他与嬴淳懿在飞还楼上看到刚右迁户部侍郎的许轻名,说此人在国库亏空之际入户部搏前程,虽有恩师兜底,却也是踩着钢丝起舞。 而转眼,许侍郎已迈了两大步,成为江南路代领总督。最多明年这个时候,许制台的头衔就会去掉「代领」二字。 人生奇妙,一遭际遇便天差地别。 盛环颂见少年不接话,便接着往下说:「许轻名一接手江南路的烂摊子,整个下西洋的船队都不得不在禹州湾停摆。」 他少见地正色道:「柳氏没了,赈灾银到库,你又从稷州借来粮食,江南水患可解。但国库仍旧亏空,岁用依然紧缺,禹州湾的船队必须尽快起航。」 「为什么没走?」贺今行下意识问,很快又自问自答:「船上缺个会做生意又能让朝廷信任的主事人?」 盛环颂收回手臂,终于露出一点发自内心的笑,「小贺大人果然聪慧过人又善解人意。」 贺今行却皱眉道:「盛大人的意思是,你们选中了柳从心,要他代替许轻名发挥作用,出海做生意?」 「原柳氏商行的少当家,做生意的本事自不必说。更重要地是,他六亲无靠,没有亲朋挂累,出海可全心全意致力行商;又有家仇牵绊,不必担心他不会回来。」盛环颂亦觉人生充满戏剧性,就像茶楼话本,初听时有无数意想不到的转折,「可惜现在的江南路,要找到他不容易,说服他更不容易。」 「而你与柳从心有同窗之谊,又在春风岭前救了他,他的行踪想必知晓一星半点。由你出面去找到他再劝说他,最合适不过。」他再一次哼笑出声,继而认真道:「所以我说小贺大人来得正好。」 贺今行觉得不可思议,反问:「盛大人应当知晓他娘和他姐姐因何而死,还要他为朝廷忠诚卖命?您觉得可能吗?」 盛环颂却道:「他娘与他姐姐并不无辜,数项罪名足够死刑,甚至连坐于他。非要较真了说,他戴罪之身,能将功折罪,是陛下恩典。」 此话不算假,贺今行犹豫道:「可许大人说过……」 盛环颂直接截过他的话,「许轻名要替他脱罪,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那为何要他去劝说?由许轻名出手,结果也会是一样。 贺今行下意识分析原因已经成为习惯,反应过来后,便陷入沉默。 盛环颂是皇帝的人。 不经许轻名,只有一个原因,皇帝不愿再让秦相爷插手西洋船队。 第155章 七十五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雄浑的诵经声低至平息,钟磬悠扬,盪向至诚寺的八方角落。 此间禅房距离宝殿偏远,张厌深侧身静听片刻,才推开窗扇。 天光瞬间泄满窗前案几,他慢慢坐下,从匣子里拿出这个月收到的所有书信,按着时间先后从头看起。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敲响,他正捏着一张信纸,便边看边去开门。 这个时候,门外的只可能是他的知交老友,刚做完早课的弘海。 法师抱着一壶茶,跨进门,「又有新的信来?」 「是我学生的信。」张厌深摇头,收好满桌的信件,只留了手上那封在外。 法师习惯在早课前煮上一壶茶,早课后正好与老友一同品茗。 他把茶壶放到空出来的方几上,一面分杯点茶,一面随性问道:「哪一位学生,让你一大早就反覆地看他的信。」 张厌深不说是谁,只道:「他霜竹似的年纪,不比其他。哪怕信里不说苦和难,我也总免不了担忧。」 法师却听明白了是谁,微微一笑:「少年人还未长成,就像圃里的幼苗,师长偏爱一些也是常事。」 张厌深捧起茶盏,吹开汤面茶梗,慢慢喝茶。 「阿弥陀佛。」弘海法师看着他,拾起念珠,告了一声佛号,「佛谓阿难曰: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法师袈裟着身,半阖双眼,音声平和而庄严,口一吐便如宝殿金像活了过来。 然而在这等妙法厚重的境地里,张厌深毫无接受渡化的迹象,甚至反以经文里另外一句相回:「虽有多闻,若不修行,与不闻等。如人说食,终不能饱。」 你说我不破迷障,执着虚妄假象;我道你远离尘世,不知具象苦恨。 弘海法师摇头:「六根不净,执念太深,难得善果。」 张厌深拈起另一杯茶,向对方奉上,「所以君入佛门得道成高僧,我依旧是俗人。」 弘海法师出身世家,少时跟随大儒学习,与张厌深是同门师兄弟。然而他在一夜之间,得佛祖託梦,第二日醒来便看破红尘,剃髮出家。 第351页 在儒学刚刚崭露头角的他放下儒道,皈依佛门,对儒士来说不亚于奇耻大辱。然而任亲友师长如何规劝斥骂,千般手段使尽,他一如磐石劲松,不改其心,从一介沙弥修行成护国住持。 他与张厌深四十年未见,在对方回京之后,予了对方一间禅房。 哪怕此时被当面狠狠驳斥,却发自肺腑地大笑道:「可我看你啊,还是向从前一样,傲得很。虽是俗人,却不可说平凡。」 而后接了对方递来的茶盏。 张厌深将信纸在桌角铺平,视线跟随手指慢慢抚过挺劲的字迹,轻声一嘆。 「学生啊,你会以何等姿态归来?」 弘海法师正低头饮茶,抬眼似欲有话说。恰有小沙弥小跑过来,说有两位小施主来找张施主,他出口的话变了一变,「这又是哪两位学生来看你?」 「他们各自家学渊源,一承其祖父,一承其父,算不得我的学生。」张厌深摆摆手,又笑了笑,出门去,站在檐下等那两个少年人前来。 「张先生!」蟹青色的衣摆刚刚飘出转角石墙,响亮的声音便紧随着传来。 晏尘水瞅见弘海法师也在,声气顿时弱了几分,恭敬地行礼道「住持好」。 与少年并肩同行的是裴明悯。他穿着一身浅水绿撒莲叶的长衫,在夏日阳光下清爽又柔和,也浅笑着向住持问好。 弘海法师竖掌回礼,「两位小施主想必为要事而来,老衲便不打搅你们。」 不必与老友打招唿,就迳自抱着那把陶壶回自己的禅房去了。 晏尘水看着法师离开,悄悄松了口气。 裴明悯觉得稀奇,「你怕住持做什么?」 「我小时候,我爹娘常带着我来这儿嘛。我娘是烧香求保佑,我爹是拜佛问疑难,求籤解经都要问到弘海法师,他有时候可凶了,像那什么那罗延金刚一样。」晏尘水说完四下看看,附耳过去:「其实我爹也怕他。」 然而他做出姿势,声音却没跟着低多少。张厌深听到了这一句,回头指着他笑道:「你爹是敬而畏,和你可不一样。法师不严肃些,怎么镇住你这调皮鬼?」 晏尘水立即鸣冤:「虽说我爹是您的学生,但张先生您也不能这么偏心,说他就是敬畏,说我就是调皮啊。我可是正经人。」 「好好好。」张厌深被逗得笑容大了些,示意他们各自坐下,道:「你是正经人,那就说正经事罢。」 裴明悯搬过一张圆凳,在老者面前端正坐下,才说:「我和尘水此来,是想请教先生。江南水患至今,形势几经变化。初时钦差未至,灾情仅靠地方官员一纸文书,就像是模煳不清的一团乱麻;但随着钦差进驻,地方官贪墨擅权之事被查,赈灾银筹措成功,局势渐渐明晰;而罪员落网被抓,赈灾粮从稷州运到江南,灾情得到控制,局面理当是尘埃将定,渐要平息。但为何最近几日朝堂上的情况却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我有些看不懂。」 「对。」晏尘水眨了眨眼睛,接着说:「总督、布政使、再加个死了的按察使,江南路能说得上话的大官被一锅端,按理说是天大的事儿啊,再怎么也得激起朝野议论吧?可这几天,怎么各个衙门都没听到有几个人说这事儿。太安静了,反常得紧。」 话落,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张厌深本是坐着,此时却按着方几站起来,看着窗下光影,言简意深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先生的意思是,还有大事将要发生,齐孙二人锒铛入狱只是小事?」裴明悯沉吟少顷,皱眉道:「但江南洪灾殃及千万百姓,路治官府与豪商勾结为祸数年,还有什么比一路民生更大的事?《论语》说……」 他未说完,便被张厌深抬手打断,「圣贤书当读,但不可按图索骥,完全照着书理来做事看事。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就是因为它只能做为指导我们行事的理念,帮助我们减少犯错的准则,却不能做为实际操作的方法指南。世间事千变万化,若尽用一套方法去做、去看,那岂不是处处僵化,事事四不像?」 裴明悯怔了怔,继而抿唇,低头思索。 张厌深并不急着继续,而是一直将目光放在这少年身上,带着惯常的温和。 半晌,少年忽地抬头,拱手作揖:「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学生受教,多谢先生。」 张厌深伸手台起他的手臂,注视着他,说:「翰林院是个好地方,翰林出身就是最稳当的晋升阶梯,但安逸易生隐患。你是裴家子,当为青山竹,不可行差一着、踏错半步,更不可贻误学问、自滞成长。」 老人的话字字寻常,但其间谆谆教诲,裴明悯闻之便能感受到,不自觉反手抓着对方的手臂,「先生。」 「我与你祖父少时同窗而学,他的心血,尽付诸于你。」张厌深动了动头颅,没有问出未尽的「你可明白」四个字。 「爷爷他……」裴明悯在剎那间想起许多自己与爷爷相处的画面。 裴老爷子致仕时尚能跨马弯弓,算得上老当益壮,却只能在远离京城的稷州含饴弄孙。到如今,苍苍者化为白,动摇者脱而落,再难驾车打猎。而他亲手教养的嫡孙将要成人,就如同渐朽的老树用自身所有养分催生出的幼木将要成材。 裴明悯一瞬间有许多的话想说,但他想说给对方听的人却不在这里。 第352页 他退后一步,肃容整袖,向代他爷爷提醒他的张先生,深深一揖。 「啊。」晏尘水旁观许久,忽然说:「我看着你们,为什么觉得这么沉重?」 裴明悯直起身,粲然一笑:「涧甘之如饴。」 好友以名自称,郑重无比,晏尘水也被影响,想起自家。好在自家只有院子一所,家具若干,不像那个和他互相看不顺眼却又碰过许多回的秦幼合。 家大业大虽然看着风光,但要担到自己肩膀上并且撑起来,可不容易。 张厌深观少年面色,便知目的达到,遂回归今日主题,再一次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既有此志,那么今日的疑惑便不需问我。」 另两人闻言,对视一眼,都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随即各自深思。 裴明悯眉心拧起,道:「先生的意思是,此局还是党争?」 他心中已明了结论,但出口仍有迟疑。 「今行寄来的信中说,柳氏覆灭之日,在场的有数人。」张厌深拿出那封未收进匣中的信,「许轻名和钱书醒是秦毓章的心腹,不必置疑。盛环颂虽未到场,但相当于在场;他是崔连壁的副手,崔连壁唯皇命是瞻。而今行,在出发前是向忠义侯领的通行文牒,忠义侯是裴孟檀的弟子。」 他停下来,弘海法师为他倒的茶水已凉,但正合他心意,饮尽,才道:「江南虽与宣京远隔千里,但个中形势,身在宣京的大人物们,尽皆了如指掌。若有人问今日的局面,是否有他们在暗中推动,甚至不需要证据便能肯定。」 「你们说,一个地方总督,一个地方布政使,就算被押解进京,又算得了什么?」 第156章 七十六 「只要柳从心还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他就必须踏上这条路。」盛环颂说得斩钉截铁。 贺今行的态度不变,依旧道:「未免太强人所难。盛大人或许有许多方法能强使从心为朝廷办差,但无视他的意愿,差事未必能如你们所愿办好。」 「在朝廷的意志面前,个人意愿算得了什么?」 「可陛下也是人。」而皇帝的意愿分明凌驾于朝廷之上。 「错了,陛下是真龙天子。」盛环颂轻快地说,忽然就放松下来,「小贺大人啊,虽然你为你的同窗着想,但人家未必不肯领这趟差使。」 他顿了顿,向前一步,「据我所知,柳从心十分在乎他家人,孙妙年还任布政使时,他就敢为他娘与官府对峙。如今家破人亡,应当做梦都想报仇吧。而出海就是现成的机会,若我是他,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抓住这个机会。」 盛大人话语干脆,毫无感情,却恰恰道出贺今行心中正涌起的担忧。少年蓦地想起当日江船上发生的种种,艰涩地开口:「我道漆吾卫奉命灭柳氏满门,为何独独放过从心,原来是有意而为之。」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下去,垂在身侧的左手掌心却开始隐隐作痛。 「从心资质再好,只在行商方面,也孤身一人难掀风浪,竟要被如此算计,为什么?」 「国库亏空,必须尽快补齐缺口。朝会上的几句话,落到实处,就需要大把的人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柳从心只是其中一个,因为家人新丧,所以显得惨烈了些。」盛环颂向他略略侧头,说:「我知道小贺大人肯定不愿脏手,我也不愿折腾你们这些年轻人。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大好年华就该无忧无虑。但没办法,柳从心是现下最合适的人,你不去劝说,我只能再另外想办法,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是明谋,你我谁都解不了,只能一步一步地执行下去。」 「是吗?」贺今行抬高目光,望向远方。 天地没有尽头,望得久了,就仿佛置身于浩渺的宇宙之中,所有的悲伤都会在无垠的时空里消融。 年幼时为解毒,他必须清醒着被施针放血。耐不住痛变得昏昏沉沉的时候,阿娘就会一遍遍叫他的乳名,叫他再忍一忍。他知道阿娘恨不得替他承受一切,虽从未曾说过感同身受,但一定比他更痛,所以他咬着唇不让自己昏睡。 后来识字读书,看到前人说「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他渐渐明白,一定有人早已体会过你所体会的喜乐,也一定有人经受过你正在经受的痛苦。 所以,暂时的悲喜不值一提,且任它随风去。 于是他说:「我会将此事告知从心。」 盛环颂露出一点笑意,这少年人没有说出「任由对方自行选择」这种话,看来是真的想通了「没得选」这三个字。 颖悟绝伦啊。就是可惜,参加的是文举,兵部也没甚前途好吸引对方。 「小贺大人路途疲惫,可要用个便饭,歇上一歇?」他暂了一桩事,转口问。 「我不进营,也不用劳烦卫军兄弟。」贺今行摇头,他身上带着黄主簿准备的干粮,还有青姜大夫给的点心。 「我看你状态不是很好,要不要军医来看看?」盛环颂不勉强,甚至贴心地说:「我让他到这里来。」 「不必,下午已找大夫看过,也抓了药。倒是想请盛大人给我一条船。」贺今行见对方讶异,解释说:「我还有同行的一位老伯留在江阴,我对他说过今日午时回去。现在已经过了大半日,得尽快赶回,以免他一直担心。」 俨州卫大营所在的山脚下有一条河流,可直通江水。 第353页 「江阴县?就是澄河入江口那儿吧,也是个倒霉地方。」盛环颂打了个响指,走过来说:「我和你一起吧,我走水路回淮州,正好送你一程。」 贺今行看着他,犹豫道:「大人尚有差使在身。」 「俨州知州相对老实,又有许轻名的人在,我不做事,反倒更好。」他与那位一到俨州就分头行动,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暗中注意他,但他只管做自己的事,遂双手一摊:「小侯爷应该也会理解的。」 而且差不多是该回去復命了。 「那好,有劳盛大人。」贺今行不多说,直接应下来。 盛环颂回营点了两个好手,驾一只无篷的快船,星夜西行。 逆水行船,桨声悠扬。 贺今行坐在船头,远离船尾划船的两名军士,盛环颂却特意过来同他说话。 他想起陈衙役,问:「你不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没见过。」盛环颂背靠船舷,伸手比了个数,「我当兵时遇到过的疫病就不下这个数。最严重的一回是在当时的秦王军中,恰好秦王妃随军,就立刻封营诊治。王妃衣不解带地日夜照管,不出半月,便平息了疫病。所以疫病虽穷凶极恶,但只要人心向好,就能令它变得不可怕。」 「再说了,人生无常,看淡生死,才能活得更自在。我难得能遇到聊得来的人,若你真是染上疫病,过几日便没了,与其日后唏嘘后悔,不如现在就同你多说几句话。」 贺今行心中触动,转头看他一眼,才说:「多谢盛大人。」 「就这一句?」盛环颂坐直了,有些微的不解:「我前头所说,你不觉得惊讶?」 「累。」少年背过身,做出入睡的姿态。 盛环颂摸了摸下巴,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很快说:「那你睡吧。」 他阖上眼,星河压身,携他坠入梦乡。 事务繁重,不该也挤不出丁点儿时间为那一点心绪辗转反侧。 约莫拂晓时分,船只驶入澄河,贺今行向盛环颂告辞,独自上岸赶去江阴县城。 他歇了半夜,头疼却仍旧不见好转,甚至有些喉痛。他抬手贴上额头,有些烫手,顿时心下一沉。然而他本就没能遵守承诺按时回去,王老伯一定很担心,不能让老人家。于是他决定不进城,尝试在城门口托人向王老伯带个话,自己便回淮州。有黄主簿在,应当已经做足了治疫的准备。 朝阳未出,江阴县的城门已经开启,一群衙役搬动着桌椅路障正在忙活。 包县丞摇着蒲扇指挥他们搬这儿搬那儿,一转头便瞅见大路上远远走来个人,仔细一瞅,招手叫道:「小贺大人?您怎么这时回来了?」 贺今行没想到自己蒙了面,对方还能认出自己,遂快步上前,拱手回道:「包县丞。」 「您这是?」包县丞看他这身打扮,也觉得奇怪,想要凑近些再看看,对方却先退了一大步。 贺今行垂下头,低声说:「我可能染上了鼠疫。」 「什么?」包县丞吓了一跳,周围衙役立即问怎么了,他回过神,把人挥走:「没怎么,忙你们自个儿的去啊。」 然后回头压着声音说:「昨个儿来的消息说淮州那边起了疫,县尊正让我们卡住城门,但凡淮州那边来的都不准进城呢。您前个儿过去,就是在那边染上的?」 「莫大人反应迅速,正该如此。」贺今行颔首贊同道:「我不进城,就是想劳您给王老伯带个信,替我道个歉,我人没事,但是得过段时日才能送他回稷州。」 「老爷子在县衙住得好着呢,小贺大人您就放心吧。」包县丞人胖,一大早就是满头的汗,用力摇了摇蒲扇,又说:「您也别急着走,先在这儿等等,我去请咱们县里的老神医来给您瞧瞧。」 贺今行婉拒:「我回淮州就好。」 包县丞蒲扇拍上胸口,「嗨,淮州那边那么多人,大夫哪儿管得过来呀?您别急哈。」说罢回头叫了个伶俐的衙役过来,低声把请大夫的事说给对方。 「小贺大人您……」那衙役也吃了一惊,被县丞大人的蒲扇一拍,往嘴上做了个上锁的动作,撒丫子麻熘地跑进城去了。 包县丞拿了条长凳过来,「县尊有令,不好请您回衙门,但让您在这儿坐坐还是可以的。」接着又拿了些茶水点心。 「多谢您。」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接了点心却没接那碗茶。茶碗有限,他若用了,其他人就不好再用。 「您客气啥?」包县丞把茶碗放到他身边的条凳上,虽隔了两步距离,但说的话却是真心实意:「不是我老包夸口,洪水之前咱们江阴县也算是富县,路上丢了东西都没人乐意捡,还缺个碗不成?您也别不好意思,您就是我们县的恩人,大伙儿都是明白人,哪儿有知恩不报的道理?前天晚上好多人送东西来,才知道您提前走了,都不乐意,埋怨咱没留住您呢。」 他说完嘿嘿地笑。贺今行却肃然动容,打直嵴背,抬手叠掌,向他作揖,接着侧身,再对着挂了「江阴县」牌匾的城池一拜。 亲以淳善待我,我自时时铭记,绝不忘怀。 包县丞看他做礼,摇扇的动作都慢下来,心道,怪不得人家能当状元郎呢,看着再憔悴,一举一动也有说不出的精气神在。又想,像他们县尊和小贺大人这样的人做成大官,对他们这些小官小吏和平头老百姓来说,才是最好的。 第354页 贺今行忽地注意到有些不对劲,问:「县丞的意思是,莫大人此刻不在江阴吗?」 「哦,县尊到淮州去了,昨天半夜州府派人来说郑知州考虑要在咱们江阴县城外建场子集中收治管理疫病患者,让我们抓紧时间筹备,我们县尊不同意,连夜上去了。」包县丞说起此事,也是一肚子的气,「州府来的人非得说我们江阴地宽,临水,方便建营管控。可这样的地方,澄河沿岸哪儿哪儿不是?硬逮着我们不放,不就是因为县尊年初没送孝敬上去么,故意拿这事儿折腾我们呢。我呸!」 第157章 七十七 「疫病起于淮州城外,却要在江阴建营收管?这不是捨近求远么。」 江阴县城外原野辽阔平坦,两面临河,既方便建造营地,也方便控制进出、取用干净水源。地理位置确实很好,但这样的地方在整个淮州境内并不算稀少,其中还有远离城池不会影响到普通百姓的野地。而且两地距离并不近,转移患者会有不少的麻烦。 贺今行皱眉,难以想出郑知州此举正当合理的用意,只能暂时往包县丞所说的对方蓄意刁难江阴县上靠。 「谁说不是呢?城东都是水田,才插的苗,要是在这儿建营治疫,以后让我们怎么种地?」包县丞一脸的晦气,「不过县尊不让我们声张,等他上访州府回来再说。」 「事关重大,是该消息确定之后,再行应对之法。」贺今行颔首道:「此事并不合理,治疫之事也并非淮州府能够独断,应当有很大的转圜余地。」 「唉,但愿吧。」包县丞嘆了口气,蒲扇摇得更加用力,见城门卡口布置得差不多了,便过去检查一遍。 农民多早起,很快便有人出入城,看到城门口的布告,都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包县丞他们又解释,又安抚,渐渐忙碌起来。 贺今行挪到卡口侧后方,尽量避着这些百姓。有看到他想要过来打招唿的,也被包县丞劝走。 又过两刻,衙役带着老大夫赶到。满头白髮的老大夫不止戴了布巾遮面,还戴着帽子与手套。包县丞要搀他过来,被他严肃地命令呆在原地,而后背着药箱独自过来为他看诊。 「小贺大人别怕,您看起来症状并不严重。」大夫端详片刻,示意他伸出手腕,把住脉搏许久,眉头渐起摺痕。 「有什么,大夫您都可以直说。」贺今行不自觉紧张起来。 在此之前的短暂时光里,他难得不需要做什么,可以发呆。脑子却自动地想了许多许多,一系未竟的事情该怎么安排,甚至连万一不幸、给大家的遗言该怎么写都考虑了几分。从父亲、师父、老师,冬叔和携香姐姐他们,想到他的同窗和朋友们。 他先前去稷州的路上收到了横之寄到宣京、再由冬叔转交给他的信,写下的回信只怕还在捎往蒙阴的路上。如果跟着再寄一封遗言过去,横之会怎么想,会不会感到猝不及防的难过?或者干脆不寄,让明悯寻个合适的机会转告? 然而还未想明白,便见把脉的大夫露出不好的神情。仿佛一语成箴,宣判的令箭落向了不好的那一面,他在一瞬间的茫然过后,心中涌起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感觉。 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做完,还有那些未与人说过的诺言尚未实现。 他的信还没有寄到蒙阴,他也还没有收到回信。 他的脑子一片混沌,却听大夫问「是否想要呕吐」「腋下腹股可有异状」一类的话。他竭力冷静,跟着大夫的话回想,然后通通摇头否认。 大夫绷紧的肩膀一下子塌下去,摘下蒙住口鼻的布巾,说:「您吶,是感了风热,中暍,不是疫病!」 「嗯?」贺今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真的不是?」 「当然。」大夫露出和蔼的笑容,转眼又板起脸来,严肃道:「不过风热不轻,需得好好吃药调养,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否则吃很多很苦的药都不一定能好。」 「多谢大夫!」贺今行的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立刻合掌竖在胸前,说:「我不怕吃药,您只管开最快见效的方子,多苦都行。」 包县丞一直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闻言也拍手笑道:「不是就太好了,小贺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见过要甜的,没见过要苦的。」老大夫嘀咕了一句,当场开了个方子,交给贺今行的时候还给了他一小包饴糖,他的孙子吃药之后一定要吃块糖。 贺今行再三谢过大夫,包县丞提议:「那小贺大人进城抓药去吧,完事了就在咱们县衙煎药,还能看看王老伯。这边也没什么大事,我带您去。」 两人便一同进城,顺道送老大夫回去。 距离县衙老远,就瞧见王老伯站在县衙所在的街口张望。贺今行大声叫他,一面向他挥手,一面快步过去。 老人也赶过来,一把抱住他,抓着他的衣裳连泪带笑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爷子这是被吓怕了。」包县丞唏嘘不已,待老人情绪平静下来,回县衙安排好贺今行的落脚处,便要回城门把着。临走时说:「小贺大人可别走。咱们县尊下午回来,见到小贺大人,肯定也会很高兴。」 「好。」贺今行应下,他也想知道在江阴县建营治疫一事的最终结果,等莫大人回来是知道消息最快最准确的法子。 而被盼着回去的莫县令正在百里之外的淮州城内,州府衙门的大堂里,与一众州府官吏对峙。 第355页 说来说去,最终还是只有一句:「我不同意。」 郑知州在这儿同他耗了小半个时辰,实在不耐烦:「莫弃争,你差不多得了!」 今早天没亮下人就来报,江阴县莫县令求见,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臭石头来干嘛,自然不见。然而这人就铁了心往他卧房里闯,几个青壮差役都没能拦住,反被对方搬出大宣律来含沙射影地嘲讽他。 这几个差役也真是废物。 莫弃争摊着双手,脸上是十分的不解,声音是十分的响亮:「我差不多什么?难道是下官想在这儿同郑大人干耗?但凡府台大人能好好说明为什么要在我江阴县建造封闭营收管疫病患者,把下官说服了,下官早就回去了不是?」 郑知州懒得搭理他,几位属官互相用眼神推来推去,最后其中一位捏着鼻子上前说:「莫大人,早就跟你说过了,江阴县地势宽且平,又两面临河,是建营的极佳之选。你非要在这儿胡搅蛮缠,车轱辘来车轱辘去,不太好看吧?」 莫弃争立马反驳:「这样的地方,九峰崖下不也是?还比江阴要近得多。」 又来了,属官嘴皮子说破了对方都听不进去,也恼火得很,直接道:「可九峰崖下没有现成的木材和粮食啊!」 话落,大堂里一瞬间静得可怕。 「大人的意思是,还要我江阴县出建营的材料和人员的口粮供应?」莫弃争差点被气笑了,「我看你们这副什么都想算计的嘴脸才是难看得很。」 「我江阴县是有常平仓,但经过两次洪灾,又一直在收留救济流民,存粮根本不多,就算加上赈灾粮,也只够本县百姓撑到冬天。」 「而且江阴县好好的,突然多出一座疫患营,一应用度都从我县出,要是疫毒外溢,传染上我县百姓怎么办?就算我县百姓严格防疫,那城外的地是种还是不种?不种地,我数十万百姓,今冬至明年春吃什么?」 「您几位嘴皮子一张,什么调度章程、补偿办法都不给,就想掏空江阴给你们解决麻烦充脸面,做梦!」 他狠狠地甩了下手臂,越说越气愤,声音越渐拔高,到最后甚至有些破音。 另一名属官出来说:「莫大人你别激动,这法子确实不太周全,但苦一苦你们江阴的百姓,能救整个淮州,就是值得的。你要分得清轻重,况且又不是要剋扣你的薪俸,你这么着急地争什么?」 「我是江阴县令,我不替我县的百姓争替谁争?还是要我就看着诸位大人这么随意作践我们江阴县的百姓?那才是对不起我领的俸禄。」 「够了!」郑知州提高声音,一巴掌拍上公案,「莫弃争,州府政令,还轮不到你一介县令来置喙。你要做的就是执行命令,否则,」他冷笑一声,「耽误了治疫的大事,本府就替朝廷拿你是问,撤你的职,砍你的头!」 莫弃争刚要驳斥政令不公,就听身后传来一把清越的声音。 「本台竟不知,郑大人何时能越过总督府,代替吏部,对江南路内的县令喊打喊杀。」 他顿时回头,惊喜地叫道:「许大人!」 堂内一众官吏也气焰顿消,唯唯诺诺地上前来行礼,「吾等拜见制台大人。」 许轻名迈步踏入大堂,双手负于身后,没有叫他们免礼,而是看着堂上人,平静道:「明知城外起疫,且疫病传播迅速,封锁后却不管不问,任由疫情发酵。李太医携一众大夫赶来,还得自行安置。郑锋毅,你要是觉得这个知州难做,本台可以替你向京里递一封请状,辞了官。」 郑知州豁地站起来,全然不復先前盛气凌人。他嘴皮子动了动,不敢辩驳,撑着公案走下堂,颓然地行礼:「制台大人。」 许轻名垂下眼,睨着他再问:「黄主簿人在哪儿?」 起疫就是黄主簿两人发现的,这等大事,人不可能不在现场。然而他从到达淮州城外至今,都不见其身影。 郑锋毅垂着头,惊惧的神态尽消,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下属。 后者接到授意,硬着头皮回禀:「州府上下昨日都忙到半夜,请黄主簿进城歇息的时候,他说他有两头驴拴在山里,那是江阴县的财产,得牵回来,到时好能全须全尾地还回去。」 「这等紧急时刻,牵什么驴?黄主簿跟我多年,我竟不知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不知轻重缓急的人。」许轻名折身吩咐跟随的临州卫千户:「派人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千户立即领命而去。 「许大人的意思是。黄主簿失踪了?」莫弃争惊道:「那小贺大人同他一起来淮州,下落如何?」 他说完,尚垂头躬身保持行礼的郑锋毅神色一变。 摸到淮州来的还有一个? 第158章 七十八 许轻名刚吩咐人去找黄主簿,转头便如常道:「本台询问过李太医,原地拔营隔离最好,然而起疫源确实离城门太近,易波及城内。经与李太医、侯爷多方商量过后,最终决定外迁十里建营。」 满堂官员连连点头,皆道「制台大人处理有度」。 「虽有侯爷留在城外主持大局,本台也已在一个时辰前命人去调淮州卫前来协助,但侯爷对淮州一地并不熟悉,恐有诸多问题,还需郑大人你前去解疑答惑。」 郑锋毅继续点了一下头,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下意识反问:「现在?现在就去?」 第356页 许轻名微微一笑:「郑大人还想休息多久?」 虽是平常的笑,乍看还有些温和,甚至替他把迟迟未去起疫现场的理由都主动找好了。郑知州却心头一跳,立即低下头,「下官不敢。」然后向自己的下属们示意,「下官这就去。」 下属们会意,纷纷跟着他匆匆往外走。 「留个人,」许轻名再道:「把淮州府各级人员名单,赈济粮分配调度和悬壶堂药材收支的卷宗,还有登记在册的流民档案,都拿出来。本台现在就要查看。」 他说「留个人」,却不指名道姓。一众淮州府的官吏们都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等候安排。 这位制台大人敛了笑,仍是一副文弱的面孔。然而通身却如秋风般,带着一股子莫名的肃杀之气,他们则仿佛是将要被清扫的落叶。 当中心思活络的立刻明白这趟怕是要遭,遂小心地看向郑锋毅,暗示知州大人开口点个人留下。 当然,他们都不想这个人是自己。 这明晃晃的套子摆在面前,郑锋毅却不得不钻,权衡片刻,割肉断腕般让平素参与州府事务最少的那人留下。 许轻名得到结果,便颔首放行。 郑锋毅便带着其余下属埋着头再度转身离开。 「郑大人,」跟在许轻名身边的一位总督府属官却忽然叫住他,似才想起这事一般,说:「对了,西城门已经封锁,任何人不得从那里进出。郑大人最好事先想清楚怎么走,才能去得快些。」 郑大人嘴角抽了抽,回头一拱手,便甩袖子大步走了。到大堂外,才冷嗤一声。 还好留在城外的是侯爷,他早就送了冰敬上去。而只要解决了剩下那个,任姓许的翻遍案卷,也别想抓到他什么把柄。 大堂内,莫弃争见上峰知州已去,拱手向代领总督请罪:「下官并非不愿为治疫出力,同为淮州治下,理当同心齐力,共担祸福。只因州府只对我江阴予取予求,却丝毫不顾及我县百姓的利益,没有半点补偿措施,下官才不敢答应州府的要求。否则下官无颜回江阴,面见父老乡亲。」 「淮州府荒唐怠政,你能提出质疑,不跟着行诡道,极好。」许轻名伸手虚扶一把,让他起身,「疫毒尚不知来源,也不知那日有多少可能染病的人离开了淮州西城门。按流民脚程计算,整个淮州都有外溢风险。莫大人要做好江阴县的防疫事务,若有余力,江阴周边也可照拂一二。」 「是,下官必定照管好江阴县。」莫弃争领命。他被任内的最高长官夸奖,哪怕是与上峰做对比,他也并未露出丝毫欣喜或是得意的神色,冷静而镇定地告退。 许轻名对此人的印象又好上几分,作为「可用之人」记在心里,随即看向鹌鹑似的杵在角落的那名淮州府属官。才半年,淮州府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便一个都不认识了。 「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更不能容忍其他人浪费我的时间。郑锋毅为什么将你留下,你心里清楚。现在就按我先前说的去做,最多半个时辰,我要看到所有东西。」 尚未走远的莫弃争听到这话,不知那名同僚是什么心情,但他却放心了许多。 许大人的手腕,一如既往。 想必此次疫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很快就能平息。 他出了州府衙门,在街边买了两袋馒头给自己和下属,便立刻赶回江阴。 到达江阴县衙,果真如包县丞所说,未时才过一半。 后衙,贺今行正在熬药。 如今江阴县灾后重建,又逢起疫,四处都要人手,县令家眷都在田间地头忙活,这些小事他能自己动手便不麻烦别人。 王老伯要帮他,也被他劝走。老人家心事落地,闲不住,午后太阳稍阴,便跟着莫老夫人一起下地去了。 整个县衙都静悄悄的,是以莫弃争回来后,找了他好一会儿才在厨房的窗下找到。 「我听老包说了,小贺大人虚惊一场,没事真是太好了。」 火炉边太热,贺今行边擦汗水边走出厨房,也笑道:「莫大人形容轻松,想来在江阴建营一事是有转机了?」 「郑大人要强行下令促成此事,但许大人及时赶到,驳回了他的决定。」莫弃争点了点头,又想起黄主簿,「对了,小贺大人可知黄大人去向?」 「黄大人不在淮州?」贺今行闻言大惊,仔细问了对方为何这样问,得知详情之后,沉声道:「许大人的意思是,黄大人失踪了?」 他迅速将当日的情形回想了一遍,遍体生寒,「不好,他怕是出事了。」 「什么?」莫弃争比他还要吃惊。 他便把当日在淮州城门外,淮州府诱导流民以麸糠换白米的事告诉对方。 「岂有此理!」莫县令大怒道:「赈灾粮是以整个江南路的名义向稷州借来的,是借给所有飢不饱食的百姓,他却在这等关头从百姓口中夺食,贪婪狠毒至此,不配为官,该杀!」 「黄大人和我也是这样认为,当时打算入夜便赶回临州禀告许大人,请总督和钦差处置淮州府。但谁知突然发现有流民染疫,黄大人不得不亮明身份,以求尽快指挥封锁现场。」贺今行说起来竟觉得荒谬,难以置信,「城门外那么多人,流民,官差,都认得黄大人,郑锋毅竟也敢动手。」 「那现在该怎么办?我走之前,许大人还让郑锋毅去协助侯爷办事,万一他……」 第357页 「侯爷身负武艺,又有禁军随侍,应当不会给他机会。」贺今行果断道:「既然许大人在淮州,那我马上赶过去,将所有情况禀告于他,请他立刻拿办郑锋毅。」 「也好。坐船去,晚上便能到。」莫弃争拱手作揖:「但郑锋毅阴狠狡诈,小贺大人知晓内情,一定会被他视为眼中钉,此去要万事小心。」 贺今行还礼道:「莫大人放心,另请同王爷爷说一声,就说我回淮州公干,不必提其他。」 他做好准备,炉上药也熬得差不多了,等不及放凉,便直接装在水囊里带走。 江阴县的船送他到距离淮州西城门最近的渡口,还未泊近,便见码头前停靠了一熘的大小船只,尽皆挂着灯,在黑夜里将河水映照得通红。 贺今行好不容易上了岸,一打听才知道码头出入的路口设有淮洲府的关卡,官吏按总督命令,检查来往通行的人,严进严出,非必要不放行。 来这里的要么原路返回,要么绕道从淮州其他城门进,要么办下通关文牒。但这些船只多是货船,一时没有准备,就僵在了这里。 「姓名身份,来淮州做什么,有通关文牒没有?」值守关卡的官吏打着哈欠问。 贺今行本不愿暴露身份,但关卡有淮州卫巡守,要混过去,只能下水找没人的地方上岸。再者,他官职再小也是官,若不遵行官府政令,还怎么好要求其他百姓严格遵行? 于是他如实回答,并亮出牙牌供对方检查。 「你就是贺今行?被制台大人派来淮州押送赈灾粮的那个?」那名官吏一下没了瞌睡,仔细看了几遍牙牌,确认无误,便向后面喊了一声。 很快有名淮洲府的衙役过来,要领他去见总督,「制台大人正等着贺大人呢。」 贺今行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制服,说:「烦请带路。」 两人过了关卡,走上官道。衙役提着灯笼在前,只管闷头走,并不说话。 夜黑风高,大路上远近皆不见第三人。 走了一阵之后,贺今行问:「这位差大哥,应当快到了吧?」 「是快到了。」衙役回答完,忽地停下脚步。 「那怎么不走了?」 衙役一把扔了灯笼,「唰」地拔出佩刀,回身道:「因为此地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话未落,刀便已砍向正对着的少年。 「是吗?」贺今行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当头的一刀,顺势抓住对方手腕一扭,再一脚踢在对方膝盖关节处。 衙役惨叫一声,佩刀脱手,被迫半跪在地上。 他再用靴尖一勾刀身,便将刀柄握在另一只手里,逼至那衙役脖颈前,「刀剑无眼,别动。」 郑锋毅不知他身手,派来的人显然只会普通的拳脚,远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 然而对付黄主簿那样的文士已经足够。 那衙役也没曾想会碰到硬点子,连声求饶。 贺今行沉默片刻,才问:「你欲杀我,可是受到郑锋毅郑知州的指示?想好了再回答,若是骗我,立刻要你人头。」 「对对对!就是郑大人派小人来的!他让小人在接您去见制台大人的中途,把您给杀了。」衙役一被恐吓,直接一股脑地全部交代,「小人也不想这么做,都是被郑大人逼的啊!贺大人饶命!」 贺今行收了刀,将人提起来向前一扔,「要想活命,就立刻带我去见许大人。」 第159章 七十九 从渡口至淮州西城门的官道没有岔路,只要一直沿路走下去,就定能看到官府建起的收容营寨。 更别说贺今行走过一回,记忆犹新,甚至一眼认出了两天前他和黄主簿一同从山上下来的那条小路。 山与树仍在,同行之人却可能已经永别。 但他仍抱着微渺的希望,只愿是自己推断出错。 前方已能看到庞大的火光,嘈杂人声不断。淮州卫与徵调的民夫两队轮替,挑灯赶建,已筑起八尺高的木围,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而官府的驻所就在几丈外,搭的最简易的营帐。 那名衙役越到地方越想逃跑,贺今行撕下对方的衣裳将其绑起来,通报过后,便拖着人到了中帐。 营帐里,不止许轻名与嬴淳懿,来这里的有级别的官员都在。 中央放着一抬担架,躺着一名布衣打扮的文士,面色颓败,胸前衣衫上大片暗沉的血色。 仵作验查完毕,正在回禀结果:「死亡时间当是昨日凌晨寅时至卯时之间;两道伤口皆是刀伤,应是第一刀未能命中要害,而补了第二刀;作案工具是寻常可见的铁刀。」 「小贺大人。」嬴淳懿看到他,向他简略地说明:「黄主簿遭人谋害,刚从野外找回。」 贺今行将那衙役扔到一边,点了点头,立在原地,看着尸首,无声默哀。 微渺的希冀转眼彻底破灭,他感到难过,以及些微的绝望。 许轻名挥退仵作,接过白布,亲手为其盖上。 而后看向那名衙役:「此人是?」 「下官从江阴赶回,此人以许大人要见下官为由,领下官前来的途中欲杀下官。」贺今行将哀伤压在心底,再将他离开临州之后所见所遇种种,除却盛环颂的要求以外,事无巨细地回禀。 许轻名听罢,半晌无言,忽然说:「淮州官服皆用补花绣,你不是淮州府的衙役,叫什么,哪里人氏,原本做何营生?」 第358页 「许大人。」那人显然认得许轻名,战战兢兢回了名姓,做出一副惨相:「小的是淮州城里人,家里有老爹老娘要养,平常替人照铺子,收些辛苦费……」 「獐头鼠目,形容猥琐,哪家请你看店?」许轻名皱眉,吩咐身边卫军:「带下去审问。」 那人连声告饶,却立刻被两名军士堵上嘴拖了下去。 许轻名看了一眼帐外,再道:「郑锋毅还没来?去催。」 又一名军士领命而去,贺今行扫视一圈,才发现郑知州并未到场。 审问「衙役」的军士很快回来,「启禀大人,此人就是个地痞流氓,欠了许多赌债,有人拿了三百两银子让他按照指示杀人,他就忙不迭地做了。但他只招认黄主簿是他下的手,此次想如法炮制谋害小贺大人并未成功,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已派人进城调查他所说是否属实,但弟兄们要绕回去,需要些时间。」 「不必等了。」许轻名说:「拉去东城门,示众三日,再行斩首。」 「是。」 贺今行听到缘由,难过之外,更加觉得荒诞。 证据确凿的嫌犯尚要通过三司会审判决,而为百姓奔劳的官员却死在了如此简单的谋害之下。 去找郑知州的军士紧跟着回来,说郑大人并不在原本的帐篷里,其余地方也没找见。 他心道不好,这厮怕是听到风声就已经跑了,接着下意识看向帐里其他人。 嬴淳懿也正看向他,神色不明。 两道目光交错片刻即分,他却莫名觉得蹊跷,心中却越发沉重。 「畏、罪、潜、逃?」就听许轻名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四个字,面容在灯火下冷得像冰瓷,「去找。」而后再吩咐属官:「从现在开始,郑锋毅革职待罪,淮州府下属官吏不得离开淮州,否则同罪论处。天明前没有消息,就以总督府的名义发布通缉令。」 他做好安排,便命人抬起担架,临走前向嬴淳懿说:「黄主簿的家就在秀水县,我送他回去。此间有劳侯爷。」 「许大人放心。」嬴淳懿拱手道:「也有劳许大人替本侯向黄主簿家人传达哀悼之意,本侯职责在身不好立时前去,请他们节哀。」 许轻名颔首,「一定如实转达。」 营帐里的人立时去了大半,嬴淳懿伸臂向贺今行做请,「一起透透气罢?」 后者请他先行,随他一併到营地外。 旁侧的淮州卫与民夫们正在发宵夜,嬴淳懿让身边的人都去吃一碗。 只剩他二人,贺今行才问:「侯爷早就知道郑锋毅跑了?」 「黄主簿一失踪,我就猜到是他下了死手,而你们多半是抓到了他的什么大把柄。」嬴淳懿并不对他隐瞒,直言道:「今日晚间一问,果然。他又说安排好了要解决你,我便告诉他,你身手很不错,不可能让他如愿。」 「所以你就让他这么跑了?」他难以理解,转念又说:「你晚间才问,他甚至来不及撤回派去杀我的人,那就是才走。想必他没走多远,追得上。」 说罢便要去追。 「慢。」嬴淳懿一把拉住他,「许轻名已经让人去追捕,至多三两日就能把人抓回来。他也算半个秦毓章的人,秦□□,你没必要掺和进去。」 「内斗?郑锋毅给百姓吃麸糠,倒卖赈灾粮,害的是整个淮州的百姓;再随意残杀朝廷命官,更是置朝廷威信于不顾。岂能单纯以内斗论之?」贺今行眉心紧蹙,蓦地灵光一闪,「他此前就找过侯爷了?太平盪分洪,你来淮州那次开始?」 嬴淳懿颔首:「他不满齐宗源与孙妙年,欲投靠于我。」 贺今行却注视着他,肯定道:「此人阴毒而愚蠢,侯爷不可能收拢他。」 「我确实看不上这等人,但不妨碍从他这里套些消息。」他略略勾唇,耐心解释道:「郑锋毅原本是户部主事,天化八年被任做太平大坝的监工,至去岁换任已有将近七年之久。他不满齐孙二人,多半是因为利益分配不如意,单从他送上来的孝敬看,就知此人贪污行贿惯了,且胃口越来越大。放着不加制止,早晚会捅出大篓子。」 「所以黄大人死了。」贺今行提起这位短暂共事的同僚,便觉悲哀。 他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郑锋毅欲投二主,想必捨得银钱开路,长利做筹码,侯爷也能不为所动,果真心如磐石。」 「我事先并没有想到他竟如此大胆,许轻名的心腹,说杀就杀。」嬴淳懿收回手,将他放开,「再者,我虽有猜测,但无凭无据,并不能将他捉拿查办。更不可能去提醒许轻名,他极擅以小事做文章,你与他打交道也小心些。」 说罢见他不言不语,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你信不信,都是如此。」 贺今行与他相识多年,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说自己不信他,然而他哪里是不信? 道理易懂,情分难割。 「侯爷所言皆是事实,我明白。」他摇头否认,仰头望向夜空。 盈月被浓云遮蔽,只有点点星光落在他眼底。 嬴淳懿亦负手远望,冷声道:「现在看,整个江南路官场都烂透了。」 「不,还有好官。」比如莫县令。 「沙里淘金罢了。此次差使结束回京,朝堂上必然会起风波,你怎么看?」 「眼前事尚未做完,还不知有多少变数,不好推论。」贺今行的意思是专注当下。 第359页 「也是。」嬴淳懿不反驳,「你连日辛苦,先休息去吧。」 贺今行便依言告退,在营地守卫处拿回自己的包袱,要取出吊床时,才发现还有个水囊。 先前装了药,说等它晾凉,等着等着就这么给忘了。 一小碗的量并不多,他一饮而尽,舌尖甚至来不及觉出滋味甘还是苦。 几十里外临河的约莫半人高的野草丛里,几个人正快速地向河边移动。其中一人抱着一只箱子卖力地跑,还不时被身边下人低声催促「老爷快些」,也没时间埋怨腰酸背痛。 正是临时决定潜逃的郑锋毅一行。 此人从忠义侯处得知那贺今行非寻常书生,谨慎又会武,便心知不妙,即刻决定走为上计。 虽西城门已封,但他早有警觉,这两日一直让亲信带着财物跟着自己,一出事,不必回城,就能直接远走高飞。 他还为此特地绕了个大圈,从一处少为人知的河湾走。那里有他上任以来就舍钱养着的渔船,渔夫平日打渔为生,关键时刻就是他的救命底牌。 已经能看到泊在岸边的渔船的时候,他却忽然放慢脚步,「不对,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什么声音?」亲信初时没听见,以为自家老爷紧张得幻听,欲劝他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跑路才是正事。然而一慢下来,一缕乐声就飘进了他耳朵里。 幽深的曲调,哀婉的音色,节奏适宜,显然吹奏者十分娴熟。 这一曲在梨园肯定很卖座,然而在此时此地,却不亚于迎面而来的利箭,令人汗毛倒竖。 一行人都不约而同地弯下腰,藏进草丛里。 一人说:「好古怪的调子,不像咱们江南的。」 另一人说:「这好像是……埙?」 「别管是什么了!老爷,附近肯定有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郑锋毅气喘吁吁,还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一时只顾得上拍自己的胸口顺气。 又有人出主意:「老爷,要不咱们不从这儿走……」 不从这儿走从哪儿走?其他地方都要盘查,他一眼瞪过去,却见那名亲信忽然住了嘴,一截带血的刀尖从他心口刺出,正朝向他。 「既然都走到这儿了,就别急着回了吧。」 年轻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顿时吓得他魂飞魄散,还没回头看,身侧一名亲信就喷了他满头的血。 左右也都有人! 要杀他! 可他还不想死!他还有大把的钱财没来得及享受! 郑锋毅瞬间生出无穷的力气,抱着箱子站起来就没命地往前跑。 渔船就在几丈外,篷里一豆灯火,已经变成活命的希望。 身后似乎没人来追,又或许是他跑得够快,总之他成功地敏捷地跳到船上,大喊:「快开船!」 然而渔船只轻轻晃动,繫船的绳索尚套在岸边木桩上,他又听到一股乐声,剎那间浑身冰凉。 先前听到的那埙声正是从船篷里传来。 一人躬着腰从里面走出来,手中握着一只石埙。在月亮下站直了,郑锋毅才看清这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然而他也挎着刀。 生死存亡关头,郑锋毅剜肉般忍痛将怀抱的箱子扔向对方,便要往河里跳。 然而下一瞬,一条长腿向他下盘扫来,将他扫翻在地。还未挣扎,后背便踏上了一只脚,将他往甲板上重重一碾。 那箱子里的金银珠宝泼了半空,纷纷落落,砸得他直喊「饶命」。 「你们要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放我一命!我还有很多的钱存在银庄里……」 「太吵。」踩着他的年轻人却面色冰寒,因先前那一曲没能吹完而十分不悦。 「有什么好商量!」郑锋毅立即闭嘴。 「这人脑子蠢,躲躲藏藏倒是狡猾。」岸上一人走过来,黑衣金刀,却是漆吾卫黎肆,「石榴差点跟丢,但还好目的地没变。」 「石榴说这厮是因为谋害小贺大人不成,怕被告发,才匆忙潜逃。」他耸了耸肩,「未免太不了解小贺大人。」 小贺大人虽年少,但身手比他们这些漆吾卫不差半分。 「你想动我……贺今行?」船上的年轻人却忽然开口。 「没成……」郑锋毅欲辩解,刚开口便被抓着领子拖到船舷,连头带颈掼入河中,灌了一嘴巴的水。 河面很快冒起水泡,搭在船上的半身死命扭摆挣扎,却不能挣脱半分。 「双楼。」岸上的黎肆见对方情绪不对,出言提醒。 陆双楼这才把人提起来,定了定神,说:「老规矩,面皮剥回去復命。衣裳留着给许轻名,剩下的,剁了,扔河里餵鱼。」 黎肆点点头,抬手招弟兄们过来处理,「能饱鱼腹,也算这厮为此地生灵做一点好事。」 郑大人一口水卡在喉咙,吐不出,叫不了,只能绝望地蠕动,而后眼睁睁看着刀刃落在了自己脸上。 陆双楼就着另一侧的河水洗了手,拿出几张信纸来,对着星光翻看,「剩下的不多,明日休整一天。」 上好的宣纸,洒银描金,记载着一个个人名与官职。 黎肆取了一颗药丸给他,看着那份名单,犹豫道:「这真的是统领的命令?」 「不该问的别问。」他将纸张折在手里,声音寒如霜雪,「既是任务,做便是了。」 第360页 第160章 八十 「死了?」 第二日上午,淮州城外的官府驻地里,嬴淳懿围着并排摆放在地上的几具尸首走走看看,「这些人身份都确认了?」 被叫来指认的淮州府杂役一一仔细辨认过后,肯定地回禀:「他们都是府台老爷手底下的亲信,常在城中行走,许多百姓都认识。」 嬴淳懿挥手让杂役下去,将尸体看遍,问:「那郑锋毅在哪儿?」 奉命追捕郑锋毅的一名百户立即回禀道:「卑职等在距此三十里外一处临河的芦苇丛里发现了这几具尸体,相近的河湾里有一条空渔船,船上散落着许多财物,并无活人。我们立即在周边排查,没有找到罪员全尸,但发现了这件衣裳,并在附近河流中打捞出了残肢与尸骨,能拼出人形,我等认为很有可能就是郑锋毅。」 「既能拼出人形,为何不能确定身份?」嬴淳懿皱眉道:「头颅可在?」 「在。」百户顿了顿,有些犹豫道:「但死状惨怖,恐污诸位大人耳目,侯爷是否要过目?」 「当然。」 随行的军士便打开带来的大箱子,抬到中央。 周遭的大小官员伸头看了一眼,就飞快缩回去,移开目光,甚至有人哆嗦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嬴淳懿也一看便明白那百户为何不敢肯定身份。只因头颅虽在,但脸部血肉模煳,似乎还被什么野物啃咬过,面目全非。 仵作还没到,他便侧身道:「小贺大人来看看。」 贺今行接过军士递来的手套戴上,仔细翻看那颗头颅,而后道:「脸皮应该是被剥走了,没有任何皮肤残留,不过头形确实很像郑锋毅。」 今日也是有太阳的晴天,碎尸易发臭,他将箱子合上,「是他们动的手?」 「从郑锋毅潜逃到淮州卫发现尸首,前后时间差没多少,这等迅速而精准的技巧,也只有那些『手艺人』能信手拈来。」嬴淳懿认同了他的猜测。 「可他们为什么要杀郑锋毅,杀了还要碎尸?」他一时不解,然而转瞬便想到昨日对方所说,此人曾任职太平大坝监工,以职权便利贪墨无数。 要在这等工程里长期贪污,并非易事,其背后不知还有多少牵扯。 所以是有人不想让郑锋毅落到他们手里,遂提前灭口? 可为什么动手的是漆吾卫? 他脑海里滚过几个称谓或是名字,看向嬴淳懿。 后者接到他目光,便知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默契仍在,就接着他的猜测说:「昨日我说风波不会止于江南,现下看,果然难以善了。」 贺今行咬唇深思,一时无言。 旁边官员看看忠义侯,再看看他,有胆子大的拱手问:「侯爷和小贺大人在说什么?下官听得稀里煳涂的。」 「本侯是说,」嬴淳懿指着一地尸首与那口装残肢的箱子,面向这些人:「这就是为官不忠不廉的下场。」 一众官吏顿时立如鹌鹑,齐声道「不敢」。 嬴淳懿哼笑一声,抬手道:「都做事去吧。」 众官散去,先前那百户又献上另一只精巧的小箱子,沉香木的底,鎏金嵌银。 箱子在侯爷面前打开来,现出里面满满一箱的金银财宝,「这是卑职等在现场搜寻到的赃物,不知具体数量,应是郑锋毅的私财。」 「至死不忘敛财,可惜带不进黄泉。」嬴淳懿向来不屑这等人,在箱子里随手抓了一把,阖上箱盖后放到上面,「外面的你拿走,里面的封存。」 「卑职不敢。」百户立即单膝跪地。 「本侯给,你就拿着,给昨夜出值的弟兄们分去买酒肉。」 百户犹豫片刻,低头感激道:「多谢侯爷。」 待军士们抬走尸首,贺今行才开口道:「那可是赃物。」 「这些缴上去,不过是从郑锋毅口袋里换到另外不知哪个人口袋里,不如给这些实在做了事,辛苦过的人。」嬴淳懿理所当然道:「许轻名若在这里,同样会这么做。」 贺今行皱眉思索,知道癥结在底下人的待遇分配,不在此。他不再纠结此事,随即起了另一层不解:「侯爷为什么老是提许大人如何?」 对方不知他会问这个,盯他片刻,忽而笑道:「许轻名由秦毓章一手栽培,行事作风几乎与他老师一模一样,了解他,就是间接地了解秦毓章。」 「许大人和秦相爷……」他仔细回忆了自己与这两人的接触,摇头,「不像。」 「你觉得不像?」嬴淳懿饶有兴致地问:「秦毓章只要柳飞雁的命,许轻名就把柳从心扔给你;秦毓章欲拔擢于你,许轻名就让心腹来带你做事;这对师生互闻弦歌而知雅意,还不够一脉相承?」 「下官所为,皆是职责所在;许大人对下官的派遣,也并无任何违律越矩之处。」贺今行只觉他,认真地说:「侯爷与许大人政见或有不同,但都是想做实事的人,求同存异,见贤思齐,未必不能双赢。」 「双赢?」嬴淳懿倾身向他,低声嗤道:「在外,文尊武卑,文荣武辱;在内,政事堂左右二相,左相始终压右相一头。」 「阿已,你不能把所有人与事都想得太好。」 贺今行说:「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只要规则精确而恰当,人人都依规而行……」 「能制定规则的只有,」嬴淳懿抬指向天,然后注视着他的眼睛,沉声说:「而那把椅子,也只有一座。」 第361页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袍摆带起一小片风。 贺今行看着他的背影,阳光有些刺眼,他单手盖了盖脸,也去做事。 年少时对棋畅谈已是往事,以他现在的位置,确实不够资格谈「规则」二字。 要更加奋进才行。 及至午时,几日前被派往各州运粮并调查民情的诸人都陆续赶到。 许轻名当时给的时限是三日,但他们多在回临州的半道上才收到消息,再折往淮州,是以耽搁了些时间。 制台大人在午后归来,腰带上扎着一截白纱。他先是查看了淮州卫追捕郑锋毅的案卷,然后就着仵作的尸检汇报验了罪员尸首,便命人将所有尸首一把火烧了。最后才听各人汇报,并未追究迟误之事,随即就地召开一场小型的议事。 贺今行见沈亦德与张文俊皆在,唯独不见比他还早来的盛环颂,遂问身边同僚:「盛大人为何不在?」 嬴淳懿坐在上首一侧,闻言淡淡地说:「他去吴州了,暂且不必管他。」 他便知盛大人是去整顿吴州卫军务,向前者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而另一侧的许轻名翻看着半日内积累下的文书,大都是赶建悬壶营与李太医治疫所需人与物事的清单,部分涉及到江南路内务,忠义侯不便做主。他一面签字盖印,一面抽空看了一眼众人,说:「水患未绝,疫病突发,但在官府控制下都有所稳定,态势向好。而官府进一步该做什么怎么做,大家有什么想法,尽可畅所欲言。」 「这……」底下众人分列两边,总督府的属官一列,钦差麾下一列,淮州府的属官则站在最末。然而听了制台大人的话,皆是欲言又止,然后互相打量,都不愿做头一个。 贺今行抿了抿唇,起身拱手道:「洪涝,疫病,都是折损人口的大灾。下官以为,现下淮州因疫病戒严,不如趁此机会进行一次人丁清查。」 寥寥数言,吐字清晰,音声明朗。然而落在周遭大部分人耳里,不亚于往他们脑子里丢了个炮仗。 不等众人反应,他便快速地接着说道:「土地田亩也需重新丈量,有主的翻新计数,无主的另行分配。淮州乃至整个江南路现行的鱼鳞簿与黄册还是天化初年所制,是时候更新了。」 嬴淳懿也看着他,但目含探究,十指交叉而握,显然是在飞速地思考。 人丁,土地,无论对世家大族还是升斗小民,都是根本。 统计人口,清算田亩,这要动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当即有官员被激得站起来反驳:「贺大人,这恐怕不太好吧?」 「是啊,未免操之过急。」 「疫病尚未消……」 「啪」地一声,许轻名将手中管毫搁到笔架上,顿时按下了所有声音,而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本台倒想起一件事。」 他对贺今行说:「由翰林院编纂裴明悯、编修谢灵意与刑科给事中晏尘水提议起头,国子监诸监生参与,各路州县世族与百姓慷慨解囊,专为我江南水患而募捐来的钱粮物资就要运到临州。」 他停顿片刻,眼风扫过自己手下的人,最后回到少年身上,「裴编纂在文书中提到了你,此事就由你去负责对接。」 这是要支走他。但对接一事亦不可马虎,贺今行拧着眉,最终还是以执行命令为先:「敢问捐赠物资具体何时到临州,下官又该何时启程?」 许轻名道:「议事结束,你就回临州。」 「是。」贺今行应下,仍不肯放弃:「那下官先前的提议,大人以为?」 「这些要做,但不急于一时。」制台大人说罢,底下立时起杂音,他并不看是谁,只抬手制止,再道:「郑锋毅死不足惜,但淮州不能没有知州主事。」 一众江南路官员脸色顿时又是一变,按下前情,或多或少都带着期盼地望向上首。 许轻名露出一丝浅淡的微笑:「小贺大人从澄河走,船到江阴时,叫莫弃争安排好县衙事务,然后带着家当过来。」 「本台给他连升四级的机会。」 第161章 八十一 淮州知州之位,竟然就要直接给到一介平平无奇的县令头上。 在座总督府官员少有职级比县令还低的,因此多有不满,七嘴八舌地闹成一团。 贺今行为莫弃争有望升迁而感到欣喜,但见此情景,却不由皱眉。 他们皆是前任总督府的旧员,朝廷只明令处理齐孙二人,尚未大规模查处。这些人一时没被牵连,便渐起小心思,仗着法不责众,要下许轻名的面子。 「大家都有机会,别急。」但许轻名还没完。 就见他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继续微笑道:「本台给莫弃争的机会是暂领知州,而给诸位的机会,就是让你们还能坐在这里。从齐宗源到郑锋毅,诸位跟着各自的长官做过什么,心里都有数。本台一直不问,不是不查,而是不想因为你们拖累赈灾与治疫的速度。」 「但诸位对本台的赏罚有质疑,不如就趁今日把案子翻出来,好好说个清楚。」他随意点了个激动得坐不住的人,轻声道:「马大人,前两月百花宴时,你给齐宗源送了座红珊瑚还是金佛来着?」 「……」那姓马的官员懵了一瞬,没料到被突然发难,腿一软,当场就跪了下去。 早就鸦雀无声的营帐里更加死寂。 「既然不耐烦坐在这里听本台的安排,那就去牢里凉快凉快罢。」许轻名竖掌示意,候在帐外的两名淮州卫进来将马姓官员拖了出去,他环视一周,敛了笑问道:「还有谁想去做伴的?」 第362页 底下再无人敢出头。 「大家都没异议,很好。」他双掌一合,「再说第二桩,小贺大人所提议的『统计人口、清算田亩』之事,本台预备在莫弃争到任之后,着手进行。本台初到江南之时就下过令,任何人在江南境内,都不能以低于官府定下的低价买卖田地,若是在清算过程中被逮到有人阳奉阴违,即刻捉拿问罪,没收其田产充公。大家可有意见?」 被他扫视的诸官纷纷缩脖摇头,不敢与他对视;脑子转得快的还斗胆拍上一句「制台大人高见」。 「都没有,那就说定了。今天到此为止,下去做事吧。」许轻名颔首作为结束,「另外,在此之前能拿出可行的章程的,记着找本台领赏。」 先前还心思活络的人皆乖觉不少,一齐行礼告退。 嬴淳懿靠着椅背,向左手边觑了一眼,说:「许大人好手段。」 而后提高声音叫住正欲离开的众人:「本侯也给诸位大人指条明路。齐孙二人虽被押解进京,离秋后斩首不远,但事情结束尚早。若是识时务,就该好好考虑怎么将功折罪,别肖想那些有的没的。」 诸人又谢过侯爷,神色不一,不知做何盘算。 沈亦德与张文俊二人不知为何,对贺今行的态度亲近了许多,邀他一道离开。但他还有事需得上峰允准,遂请他们先走,自己等人散尽,才上前行礼,「侯爷,许大人。」 而坐在原处继续批阅文书的代领总督大人,捺卷提笔,仍如寻常写文作诗的书生一般温和。 「待赈灾结束,这批人不知要换多少,所以不必留情面。」许轻名忽然对他说,又像是对忠义侯先前所说的回答。 「大人做事,自有道理。」贺今行应道,却对朝廷不急着处理江南官场的态度,有了更深层的想法。 朝廷政令由政事堂出,政事堂由秦相爷做主。秦相爷一直冷着齐孙二人的案子,或许在考虑到赈灾之外,也是专门留下这些有污迹的官员,好让许轻名有把柄可握,进而能更顺利地控制江南路? 运筹帷幄,谋算至此,难怪许轻名视其为恩师。 他心中闪过一些想法,拱手直言所请:「下官此回临州,再对接募捐物资之后,想随运送赈灾粮的船再走一趟稷州。」 「稷州?」嬴淳懿叩了下扶手,「我记得稷州也刚换知州不久,是王喻玄的儿子接了杨语咸的任?」 「对,王大公子紧赶慢赶,才在大年三十之前赶到稷州。」许轻名知道此事,便不介意给对方确认一遍,再对贺今行道:「柳从心在稷州养伤有些时日,是该把他带回来了。」 「除了柳从心,下官还有一个目的。」后者却说起王老伯,简单解释了自己和对方的相遇,「他去岁因重明湖泛滥被毁屋淹田,而带着孙子孙女来江南寻亲,但今夏在淮州又因两次洪患,失去所有家人。他祖籍遥陵,有田地寄存在村上,下官答应送他回家。请侯爷与制台允准。」 「命运弄人。」许轻名嘆了一声,「你既顺道,送一送也不妨事。」 嬴淳懿也不反对,见他仍站在原地面色迟疑,便问:「小贺大人还有何事?」 贺今行抛下犹豫,叠掌作揖,躬身道:「江南繁华天下无双,一直吸引着许多其他路的人背井离乡前来讨生活。但一场滔天巨洪,不知沖毁多少性命与事业,除了王老伯,或许还有更多受到创伤的人也想回到家乡。哪怕是在江南路扎根的人,也有可能因此次洪灾在江南举目无亲,想去投奔其他路的亲人,而因种种现实原因无法成行。」 「下官是想,官府是否可以送他们回去?既能帮助他们完成心愿,也能减轻江南路内部的安置压力。」 「送、外地人、回乡?」许轻名反覆念了两遍,停笔沉思。 「主要是想回家乡和想去别路投奔亲友的人。」贺今行解释:「下官了解过,江南以商业为主,人口流动极大,而土地多属于江南本地的世家大族和乡绅豪商,外来行商的普通生意人占有的土地非常少。他们一旦遭遇天灾人祸,财物大量损失,又无安身立命之本,重头再来十分不易,不如回到有一定根基的老家。比如江阴县的流民,有半数都非江南本地人。」 他们在江南流离失所,无处可去;而故乡与亲人远隔一方,不可望也不可即。 若是能送他们回去,或许能让他们多升出一些活下去的盼头。 「这倒是个法子。」嬴淳懿撑着下颌说:「他们回去比留在这里强,而我们也不用再操心他们后续的赈济与安置问题。不过,要送人回去,就得先调查各人籍贯与意向。眼下淮州疫病未消,其他三州流民四溢,做起来并不容易。」 「怎么送,送回去当地怎么接,也是问题。」许轻名接着他的话说,指尖笔桿转了转,「这样吧,我先写信和周边几路的总督通个气,了解一下他们对此事的想法,日后好做对接。」 「下官只是提出想法,后续落实还需仰赖侯爷、制台大人以及多位同僚。」贺今行坦然说罢,再拱手一拜。 他不是神仙,也不够位高权重,能力有限。但他有一分力,便出一分力,就问心无愧。 许轻名看着少年说:「我现在是江南总督,尽力让每一个身在江南的百姓活下去、活得好,就是我的责任。」语气严肃,但神态却很柔和。 「小贺大人去完成你的任务。」嬴淳懿做了决定,「此事我和许大人会想办法。」 第363页 他说罢,视线扫向身侧不远的人,对方微微颔首致意。 贺今行便又收拾行囊,乘船回临州。 路过江阴县,他带着许轻名签下的任命书,还未进城就找到了莫弃争。 正值傍晚,莫县令带着包县丞还有几名衙役,沿着大路叫两边田地里劳作的所有人赶紧在城门关闭前回家。 「我是来向莫大人报喜的,」贺今行见面便奉上任命书,「恭喜莫大人。」 「什么喜?淮州那边疫毒消了?还是……」莫弃争随口说着,却在看到文书内容后突然失声。 包县丞凑过来一看,蒲扇都忘记了摇,叫道:「县尊,您这是升官啦!」他激动得抱了一下自家县尊,又回头叫那几个衙役:「咱们县尊升知州啦!咱们淮州的知州!」 「真的?」衙役们也围过来,争抢着看那封任命书,一时恭喜不绝。 「嚷嚷什么,只是暂时的,做过这段时间就要回来,还是你们的县令。」莫弃争叫他们别那么闹腾,面上却也止不住笑意,「小贺大人可还有别的公务?」 「让莫大人猜到了。」贺今行也为对方感到高兴,说起此次的任务,最后道:「我这回终于可以带上王爷爷一起了。」 王老伯就在不远的地里,包县丞去将人请过来,借着一道回县衙收拾东西,留贺今行吃了一顿便饭。 莫老夫人带着儿媳亲自下厨,既庆儿子升官,也感谢小贺大人当初报信救命之恩。令少年难得腼腆,亦万分感激盛情。 再动身时已是月色满天,莫弃争与贺今行把臂说话,包县丞搀着王老伯:「老爷子,要我说,这几天你也看到了,咱们江阴县的地肥沃得很,种什么都是好品相,气候也好。不如您吶,就留下来算了!」 王老伯只是笑,笑了好久才说:「我老头子知道你们这儿的地好,人也好。但我老家的地更好,人也很不差!」 「难得看到您这么高兴。」贺今行与王老伯告别江阴县众人,上了船送对方去船舱时说。 「我好久没回去啦。」老人搓了搓手,干瘦的脸在月光下笑成了一朵花儿,「希望我的地没有荒废。」 他下意识附和:「肯定没有。」 第二日又是个好天气,官船披着晨曦停靠临州湾。 贺今行与留守临州的知州在码头通过公文交接,还未来得及回衙门,便有差使来报,剑南、汉中与秦甘、甘中四路合併送来的物资即将抵达港口。 他立于栈板,和一众同僚、百姓一起向西而望。 大江汤汤,旭日煌煌,一支船队顺风顺水、迎光而来。 七八艘大船,皆满载着从西北、西南与大宣腹地汇集而来的粮食、衣裳与各式各样的物什,不知经过多少人的双手,带着多少人的祈祷与祝福。 头船上竖有三根桅杆,最大的那面白帆上以油墨漆着两句诗,字体行云流水,大气磅礴。 「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贺今行满怀震撼地将其念了出来。 紧紧跟着他的王老伯不解,下意识问:「这是什么意思?」 「哪怕我们相隔千山万水,连接我们的青山沐浴着同样的风雨,而我们头顶的明月,又何曾不是同一轮?」贺今行郑重地说:「是其他路州的百姓,与江南路和江南百姓同甘共苦、同心协力的意思。」 王老伯听完,看着那船帆怔愣许久,才叫了一声「小贺大人。」 不知何时起,他也喜欢跟着莫县令他们这样叫人。 少年回头看去,对方苍老的面容在光风中舒展开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他也露出笑容,「您说得对。」 第162章 八十二 船队靠岸,押船而来的主官是汉中路布政使,将几册厚厚的清单交到贺今行手中,说:「这是各地募捐的记录,贺大人可要收好。」 后者沟通过后,当即便带人和对方一起进行清点,同时在心中思考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 裴明悯在信件往来中与他讨论过此事。从全国各地募集救济物资只是第一步,各路州上怎么捐汇怎么运送由地方官府想办法,他们也鞭长莫及;但物资到了江南路,怎么分配,怎么发放,则是身在江南的他应当考虑到的。 第一,要每地皆有,不能厚此薄彼,忽视偏远地县。第二,募捐来的除了银钱,更多是粮食、衣裳、生活用物等,有些地方需要得多,有些地方需要得少,要减少损耗、物尽其用,最好是按照各地的实际需求来进行合理分配,但这个「实际需求」如何界定?第三,因赈济之事体繁杂,对象庞大,细分下的每一笔钱物去向难以追查到底,常有主持赈济的大小官员剋扣挪用赈济银、倒卖赈济粮,损公以肥私。因此,还要尽可能地防范其间的贪腐行为…… 如此种种,罗列下来,看似简单的任务,竟也令人感到棘手。 一行人在港口忙活大半日,才终于交接完毕,到临州府衙进行短暂地休息。 贺今行来到江南大半月,出入临州数回,还是第一次前往临州府。他与知州并不熟悉,但一同在后衙歇凉等饭时,仍主动向对方行礼,请教他先前所想到的那些问题。 知州姓康,闻言有些意外,还礼后问道:「制台大人没有做好安排?」 贺今行摇头。许轻名只交代他好好做,并没有提及任何细则。 第364页 康知州「哦」了声,一面慢慢地点头,一面同另一侧的汉中路布政使对了个眼神。而后又问:「那小贺大人完全可以上书询问制台大人,怎地问起我来?」 「许大人远在淮州,文书去来少说一天,多有不便。而两位大人既是官长,又在下官眼前,下官自然要向你们请教。」贺今行保持着拱手的礼节解释。 据他所观察,临州虽作为江南路治,但有一府二司压在头上,临州府着实毫不起眼,这段时日里也未见任何动作。而这座府衙是寻常布置,算不得朴素,却并无任何出格之处。康知州应当是个谨慎的人,且要么能隐忍,要么够淡泊。总之不大可能刻意与他为难。 现下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小贺大人别多想,老康他是受宠若惊啊。」汉中路布政使与康知州是旧识,察觉到他的疑惑,出言玩笑道:「知临州这么久,难得有人把他当回事儿。」 毕竟在这官场上行走,看的可不是一时的官职高低。能进出政事堂、被委任为钦差副使的年轻的中书舍人,和无甚实权、就等着熬日子的地方知州相比,任谁也能看出哪个前途更好。前者虽品级低,但少有人敢轻视;后者虽品级略高些,但偏偏是在临州,治下都未必有多少百姓认识。 而他自己虽是汉中路一级的官,但汉中与江南不同。江南布政司光捏着「商税」这一条就能拿捏整个江南路,而汉中路商业不兴,重耕种,靠粮食买卖上税,各州的粮食握在各知州手里。他这个布政使的处境则与老友类似。 就比如稷州,作为天下粮仓,地位一直凌驾于包括路治州在内的其他三州。王大公子知稷州后,更是超然。 无他,州府度支足够富足,知州背景足够硬气而已。 贺今行眨眨眼,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初时有些哭笑不得,很快却敛容肃然道:「下官与两位大人同朝为官,不论官职品级,都是为朝廷为百姓做事。现下天灾未平,更该齐心协力,只要对赈灾有用,何须在意其他?」 「小贺大人胸襟之宽广,怪不得秦相爷和许大人都器重您啊。」康知州看着他,心中升起几分感慨,又有几分不甘心,遂也认真道:「既然小贺大人问到我,那我也不能轻率待之。只是,尚不知小贺大人有什么想法?」 贺今行便将自己的顾虑与初步打算和盘托出。 康知州沉思许久,说:「按需分配倒是不难,主要在于提前了解各州县需求,做好分装,再尽快运送过去。要特别注意的就是联繫及时,不能混装、错送、漏送。」 「押送第一批赈灾粮时,许大人曾让我们勘察各州民情。」贺今行忽然想到这事,「或许可以作为参考,以免某些地县夸大其词。」 「有章程,紧的就只是人手和时间。」布政使也帮着参谋道:「但要杜绝发放过程中的贪污之举,不亚于登天之难,毕竟我们不可能亲眼盯着每一批物资发到需要的百姓手中,也不可能在事后进行调查。从物资离开临州,要经过数道关口,转过数道人手,一关一人贪一点,到最终发放下去,剩得下三四成就算多的。」 他说起来平淡得紧,只因这些是稍微有些资歷的官吏都知晓的事实。 就算朝廷一贯倡廉,三令五申,但底下阳奉阴违,不在少数。 「层层盘剥,着实可恶。」贺今行皱眉沉思,一时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目光在院中游离,继而看到了安静坐在一旁的王老伯。 老人一直跟着他们,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更不敢胡乱插嘴,但一直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不自觉地回以微笑,忽地灵光一闪,立刻转头对另一边的两位大人说:「既然我们不能一直盯着,那就让百姓们自己盯着,如何?」 康知州与好友面面相觑,再看向他,「小贺大人的意思是,让百姓自己监督?」 贺今行把那一摞捐赠清单抱起来,「既然是捐赠给江南路的,那所有江南路的百姓都应该知晓被捐赠了什么东西。我们就把这份清单内容公之于众,让百姓们自己看,其他路州的同胞捐赠给他们的东西是到了他们手中,还是被某些贪官污吏昧下。」 「分配给各地县的物资都需州府记录在案进行公示,领到物资的地方官府也得在城门、官衙前、菜市口等人流多的地方张贴布告,时限至少一个月,期间不得以任何方式阻止百姓查看,州府可不时派人暗中巡察。若施行时还有其他缺漏,也可再行补充。」 汉中路那位布政使说:「万一你们江南的某些州府上下沆瀣一气,串通作假呢?」 贺今行稍作思索,便有了想法,「这整份清单,可由总督府或是布政司与江南的书坊小报合作,印刷成小册子,放于民间低价流传。好奇者甚众,愿买的人应当不少,不至于付出太多成本。」 只要百姓有知晓捐赠物资内容多少的渠道,就有比对所得物资是否相差太多的可能,以减少中间官吏暗箱操作两头欺瞒的机会。 他缓了口气,继续道:「这是其他路州无数百姓的心意,不论捐赠者身份,都可看作血汗所得,不可以被挪用,更不可以被浪费。公之于天下,不止是为了防范贪腐,也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善意不会被掩盖,也不会被糟蹋。哪怕只一分一厘,也会有人看到、记得这份情意。」 廊下安静许久,康知州才说:「或许可行。但江南路风气……总之许久不曾如此……牵涉动员范围太广,必须徵得制台大人的首可才行。」 第365页 他一句话停顿了几回,最终仍是不曾言明。 「下官立刻向许大人上书。」贺今行却明白对方的顾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解冻也非一日之功。 但是,他目光坚毅,认真道:「我们不一定能完全杜绝贪腐,但一定要尽可能地去防止。若冷眼旁观,放任自流,这一次是赈灾,下一次尚不知是什么,那做这个官又有什么意思?」 「是啊。」树影蝉鸣里,康知州长长地嘆了口气,「读书做官,做成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好友拍拍他的手背,劝道:「老康,日子还长着呢,别多想,啊。」 康大人摇了摇头,抛下自嘲的神色,起身说:「许制台比我等有魄力得多,应当不会不同意小贺大人所请。既然要做,不如提前准备。」 他振作极快,绝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倒令贺今行有些佩服。 在齐宗源治下做透明人也需要本事。且被架空未必就只是坏事,在前者风光时虽分不到好处,但锒铛入狱时同样也不会被牵连。 少年思及此,想到自己身负的另一项任务,犹豫片刻,仍决定开口:「康大人,下官还有一请。」 「小贺大人请讲,康某能办到的,必定竭尽所能。」 贺今行便说:「处理完现下四路送来的物资之后,下官需得前往稷州一趟。但松江、宁西、江北、京畿以及广泉路送来的物资还在路上,不日抵达临州,下官恐赶不及回来,不知康大人是否愿意代替下官主持对接与发放事宜?」 「我?」康知州愣了一下,说:「这可是你立功的机会。」 还是许制台特意准备的。 「这也是得罪人的时候,不知大人是否愿意替下官分担一些骂名?」 「小贺大人肯信我?」他仍难以置信。 「下官相信康大人想要做个好官,所以才甘愿在临州沉寂。」贺今行笑了笑,真心实意地向他作了一揖。 「也请大人相信,只要为民为公,实心做事,定然有出头的一天。」 第163章 八十三 眼下事暂且议定,贺今行当即便写了两封呈奏,一封致钦差,一封致总督,同时送往淮州,在第二日上午同时收到批覆。 许轻名果然不反对,只针对性地提出了几条建议,并派来一名属官协助。他与康知州便前往总督府调出各州灾情相关案卷,参照上峰意见做出最终计划,而后再联繫其他衙门进行动员落实。 如此脚不沾地忙了一昼夜,终于在第三日做齐准备,将第一批捐赠物资装船开运。 一行人在码头目送一条条货船驶向江南各地,日晴风正好,哪怕出了一身大汗,心中仍觉十分畅快。 康知州感慨道:「有朝廷扶持,有各方相助,我江南的民生一定能快速地恢復过来。」 「一定会的。」贺今行亦感到高兴。 他这些时日走了不少地方,所见所闻开阔许多。江南虽商人众多,但绝大多数商人同农人一样,辛勤而坚韧,靠双手赚血汗钱。他毫不怀疑,只要他们能熬过这一段灾难,就一定能从头再起。 就像原上青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港口另一边,前往稷州的粮船预备出发。王老伯一大早就带着行李在码头外等着,贺今行请他过来,就要再次上路。 康知州顺道给他们送行,拱手道:「我会随时注意各州县的反馈,并切实进行调整,有什么问题也会及时请示许大人与侯爷,小贺大人不必担心。某不多言,就预祝小贺大人此行一帆风顺。」 「借大人吉言。」贺今行还礼,「下官亦祝愿康大人畅行无碍。」 前者似有动容,嘴唇张了几回,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他们登船,待航船出港才归。 船队过白浪矶,便转向淮州,绕行进汉中。 货船没有单独的客舱,但货舱都空着,贺今行特意找到最大的舷窗,远远地望向太平盪。 同船而行的还有汉中路布政使,跟他一道看了半晌,才说:「琦年能遇到小贺大人,是他的幸事。他一贯谨小慎微,虽未明言,但心底是十分感激你的。小贺大人勿要见怪。」 「下官只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顺手而为,不足挂齿。」贺今行并不在意对方是否感激他,只要能好好做官为民办事就行,况且他只是起个助推的作用,「若非康大人始终不渝,也不会有厚积薄发的机会。」 「时来运转,有时候需要的正是一个契机,不论大小,但一定要有。」布政使为好友打了圆场,见他真的不放在心上,便也不再多提。转而看着窗外的山水道:「太平大坝垮了,往来总是没有以前便利啊。绕淮州这一大圈,起码要多出半日的行程。」 「航运是其一。没了大坝拦截,日后再起洪水,从汉中下来,就是一马平川。若洪峰勐烈,直接淹到临州也未必不可能。」贺今行正是为此而担忧。 据他所知,许轻名与嬴淳懿皆提过重修大坝的想法,也应该向朝廷上过奏摺,然而直到目前为止,都尚未有任何相关的后续。 虽然朝廷应当不可能放着大坝不管,但只要没有具体的章程落实下来,那所有说辞都算不得数。 可为什么朝廷迟迟没有提起呢? 因为国库亏空,拿不出钱?抑或还有其他原因? 船只渐渐改向,与太平盪侧身而过。 第366页 烈日之下,隐约可见瀑布两边的崖壁上有许多细小的黑点。 凿石搬山,需日復一日,久久为功。 贺今行这一回不从那里经过,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与自己的同窗江与疏打了个招唿。 抵达稷州境内的汕浪矶之后,布政使换船续行回遂州,他则带着王老伯上岸。 码头仍是粮袋堆成山,挑夫排着队喊着号子来回搬运,过往旅人依旧不耐炎热神色疲累。 日头十分毒辣,往边上的茶棚歇歇脚就成了自然而然的选择。 贺今行付了茶钱,转头就见王老伯端着一碗茶,倏忽间老泪纵横。 往事难堪回首,愁如江水东流。 他自然知晓原因,心也随之变得沉重,正搜肠刮肚如何才能安慰老人,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贺大人」。 是在此押粮的苏宝乐。对方一面拿丝帕擦着脑门儿上的汗水,一面打量着他说:「上一趟我在稷州还有些事,就没跟着去,听说贺大人差点出事了,现在看,没事儿吧?」 贺今行不明所以,如实答道:「多谢你的关心,我没事。」 「那就好,你在这儿歇,我还得去看着装船。」苏宝乐说完,高声叫茶棚掌柜让其把两人的花费都算在自己帐上,便再度离开。 行色匆匆,言语直接,似乎当真只是单纯地来打个招唿。 他不多想,把注意力放回王老伯身上,后者已经揩去了眼泪。 「我记得去年在这里遇到的,除了小贺大人,还有个年轻人。我和孙孙们就是坐他的船到江南,也是个好人吶。」老人嘆了一声。 贺今行想到他说的那个年轻人,竟不知该怎么接话,最终只轻轻点头,陪着对方静坐半晌。 待歇够了,便出码头租辆马车,顺着黍水下遥陵。 六月正是夏稻收成的时节,重明湖千顷碧水荡漾,沿岸广袤的农田一片金黄,随处可见打谷的队伍。 贺今行循着记忆指路,找到王老伯所在的村子;到了地方,再跟着老人去找村长。 村长一大把白髮,已挥不动锄头,在院子里扎竹筐。两人看到对方,皆是又惊又喜。 听王老伯将遭遇说完,村长涕泪涟涟,拉着王老伯的手说:「老弟啊,生死富贵都是命,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啊。你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叙完旧,村长便和王老伯细细碎碎地说起村里的安排。 去岁官府帮着重新盖了房,王老伯走了,他家就没重盖完全,只起了一间,收存旧物;但一直空着,没其他人占住。而他的田地则分给了村里其他人种,但村长分田时和大傢伙说好只是在王老伯一家不在时耕种,且要交一部分粮食充到村屯里。王老伯现在回来,今年交到村里的那部分粮食就直接给他,明年想种就收回,不种也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其他还有什么都可以慢慢商量,总之亏不了谁。 说着说着就走到一间单独的屋子前,村长把钥匙给了王老伯,让他自己开门。 贺今行跟着进屋,将王老伯的行礼放下,便抓紧时间打扫房屋。 屋子不大,但能遮风避雨,床柜也还能使用。 而行礼里有江阴县的百姓送的衣裳和小型家什,也有在临州被算作灾民而发放的一些救济物资,还有忠义侯赠与的五十两白银。加上村里给的粮食,生活应当也不成问题。 他放心了许多。 「这后生看着怎么有些眼熟?」村长看着少年忙进忙出,才想起来问是谁。 「哦,这是小贺大人。」王老伯擦着自己的柜子,说话似乎都更有力气,「就是去年大湖涨水那回,来叫我们赶紧跑那两个中的一个。」 「是他?那你们可真有缘分吶。」村长以十分稀奇的语气说。 「小贺大人跟着钦差侯爷来江南赈灾的。」王老伯仿佛是在说自己的孙子一般,与荣有焉,「他可厉害啦,之前还考上了状元呢。」 「这我知道,今科有两个状元,听说是考得太好,皇帝都评不出优劣,所以干脆好事成双,封了两个。最重要地是两个都是我们稷州出去的……」 作为谈论对象的贺今行挑着两桶水回来,就看到两位老人都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遇到了什么喜事一般脸上光彩熠熠。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却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而后抑不住地跟着笑起来。 一切安顿好,便到了分别的时刻。王老伯十分不舍,送出老远,才慢慢地往回走。 这方山水都是老人熟悉的故土,贺今行不担心会出事,但看着对方佝偻伶仃的背影,心中仍觉酸涩。 然而他不能不走。 月亮已经爬上山坡,他一路疾行到官道上,挎着药箱不离身的郎中正驾着马车候他。 郎中的面容上也是他熟悉的关切的笑容。 「冬叔。」贺今行伸臂抱了抱对方。 「几天不见,又瘦了。」贺冬回以拥抱,然后拉他上车。要牵动缰绳的时候,却犹豫道:「贺夫人的墓一切都好,可要去看看?」 贺今行愣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马车背后。 暮色烂漫,地平线上山影迷离,衬得通往彼方的大道有种奇异的荒凉。 如星谷距此还有几十里的距离,而千里之外的禹州湾,下西洋的船队正等着起航。 贺冬不需明言便知他决定,低叱一声,拉车的马儿飞驰向稷州城。 第367页 两人赶在城门闭合前成功进城。 到得医馆所在的街巷,贺冬去套车,贺今行先一步进去。 没走几步,就见巷子里堵着一辆宽大而华美的马车。车厢上的徽记他认不出,但谁人会有此等作风却十分好猜。 他不由微微皱眉。 第164章 八十四 贺今行绕过马车,就见医馆门前立着个人。 绫锦蚕纱,宽袍大袖,在逼仄杂乱的巷子里仍飘逸如仙。 他走上前,心念电转,一面抱拳做礼:「王大公子。」 对方身为一州之长,能找到这里不奇怪,需要考量的是来此的目的。 「小贺大人速度还挺快。」王玡天旋开手中摺扇,示意车上的侍女们不必再搬软凳下来,「挺好,本公子不用在这里餵蚊子。」 空气中有恬淡的艾草清香,显然提前熏治过,哪里会有蚊蝇?贺今行知他的意思是专门在等自己,便说:「大公子不是拐弯抹角之人,有事不妨直言。」 王玡天却道:「你在想,我为什么来?」 「去岁冬,松江大雪,柳从心押运木炭前来贩卖,为过冬艰难又无钱购炭者无偿发放数万斤。他过雁回时,我父亲还特意召见他以表感谢。」他轻摇摺扇,自答自话:「时移世易,但人情仍在,我此时来看看他,有何不妥?」 竟有这一层缘由在,贺今行略有动容:「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您有心了。」 「小贺大人错了。」对方摇头,一脸理所当然地笑道:「我今日会来,是因为柳从心对我王氏来说还有未尽的价值;若他一无是处,那我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是明朗而大气的长相,只要一笑,眼必然弯,齿必然露,将天然生有的那种「万事合该如我所愿」的气势衬了个十成十。哪怕偶遇险阻,也自信不疑。 「但本公子也不是只顾自己,而不讲道义的人,我的提议对柳从心有百利无一害。小贺大人和柳从心是同窗,关系想必算得上亲近,不妨劝劝他。」 贺今行听了这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连这个提议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要他劝? 若事情对从心来说真有千般万般的好,那一开始从心自己就会答应,何必还要他人事后去劝?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去。既为同窗,那我自然要支持他的选择。」 「噫,小贺大人还是个性情中人?」王玡天摇晃的扇子慢慢停了,「那此事就作罢,再也不提。不过,我此前提议,你真的不再好好考虑考虑?」 他走近两步,微微矮身与少年视线平齐,低声说:「依在下所见,小贺大人既经科举入仕,想必已经打算要脱离那一重身份。郡主死遁的代价太大,嫁到一个互知根底的大户人家,从此寻个理由不再抛头露脸,是最简便的法子。而我王家在松江,不沾兵权,不涉朝局,不会让陛下怀疑,我本人还身在稷州,是你最合适的下嫁选择。」 「话虽如此,」贺今行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之感,「你为什么这么着急给自己……说亲?」 对方「哦」了一声,坦然道:「我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家里催得紧。纵观整个大宣,可堪与我王氏相配的,也不过几家。我父亲中意裴氏女,然而在我看来,裴家的小姐好则好矣,唯一可能与我志同道合的却已经飞过了牙山。女孩子最美的年华就是未出嫁时,我虽不在意儿女情长,但也并不想把好好的姑娘娶回来互相折磨。」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郡主守孝只三年,最迟明年,宫里必定提起赐婚之事。」 贺今行默然无语。 陛下早有赐婚之意,守孝只能拖一时,这确是一桩不得不面对的麻烦事。 王玡天见状,再次摇扇而笑,「我可以更有诚意一些。你如果愿意,这就只是你我之间的合作,不牵扯其他。」 「若此话当真?」贺今行攒着眉问,不等回答,便抿唇沉思。在心中衡量许久,终于松口道:「我重新考虑。」 「好。」青年抚掌退后,展袖作揖道:「旷静候佳音。」 而后经过对方,登上马车,开怀而去。 一名侍女奉上擦汗的冰帕,他拈起帕子随口道:「你们什么时候又换了新花样?」 「夫人送来的,说是表小姐亲自绣成,请公子看看手艺。」另一名侍女低眉回答,再捧上一条。 他动作一顿,丢下手中的帕子,换了另一条,「既是母亲的主意,那不好退回去。就寄一百两银子回去,说,本公子倾力支持表小姐的绣坊事业。」 「是。」侍女盈盈应道,掩唇而笑。 马车叮咚驶过巷口,带起一阵香风,错身而过的贺冬嘀咕了一声「花哨」。他走到贺今行身边,仍不忘抱怨:「好好一个世家公子,怎么跟只花孔雀似的。多走两步又能怎样?非得让马车挤进来。」 后者显然在神游天外,好一会儿才转头看着他问:「冬叔,你觉得贺灵朝和他联姻怎么样?」 「啊?」贺冬猝不及防吃了一惊,说话都结巴起来:「这、这不得问、问问殷、你那、你那个爹?」 「是得问问,我晚些时候就写信给他。」贺今行点了点头,抬脚进医馆。 堂屋里没人,却能听见后院有断续的说话声,声音高低不一,似在争执。 贺冬跟进来后也听见了,暂且放下没头没尾的「联姻」,边往里走边重重咳了一声。 第368页 院子里三个人,除了柳从心,齐子回,还有秋玉也在。 妇人想方设法处理完柳飞雁母女的后事,也是今日才赶到稷州。见他们来,赶紧擦了擦眼角,仍止不住眼眶微红。 贺今行关切道:「林夫人这是怎么了?」 「是我的缘故。」柳从心站在一把椅子前,伤势好转许多,但脸色仍然煞白。他握拳咳了两声,才看向前者,继续说:「王玡天要资助我做生意,只抽三个点。可是我不想再碰商事,就拒绝了。」 原来说的是这事,贺今行想着,就听秋玉紧跟着说:「少当家,秋娘不是想逼你做什么。王大人提的合作,咱们不接就不接。」 「秋婶,商行没了,以后不必再叫我『少当家』。」柳从心仰面自嘲。 秋玉闻言立时流下眼泪,哽咽道:「婶子知道你想做什么,可莫说我,就是飞雁姐姐和大小姐,也不会愿意看着你去做傻事的啊。」 她上前抓住少年的手臂,泪流不止,声音颤抖地祈求:「从心,你娘临走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你好好活下去。咱们好好地活着,行不行?」 柳从心别开脸,咬紧牙关,怕自己一开口就再也绷不住。 可是他怎么能不坚持下去? 他若是选择放下这一切,忘记那一天,隐姓埋名地苟活下去,那谁来证明阿娘和阿姐的清白?他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齐子回看不下去,半强迫地扶着摇摇欲坠的秋玉到一边坐下,低声安慰。 贺冬向来不掺和别人的事,自去看熬在炉上的药。 贺今行心中嘆息,拿出一方手帕递给柳从心。 他看到了对方瘦得不成形的脸庞上的泪痕。 柳从心没接,抬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一裹,然后说:「让你见笑了。」 「我理解你的难过。」贺今行摇头,正色道:「但有一件事,必须立刻同你说明。」 他让对方坐下,然后自己也搬了张凳子来坐,才详细地说起朝廷为填补国库亏空,欲派船队下西洋同诸多番邦进行商贸的事。 「船队和货物都已齐备,皆停在禹州湾,只等一个精于商事管理的人上船主事,便能立刻扬帆远航。」他说到最后,并不刻意隐瞒,「原本定下的人选是许轻名许大人。但江南爆发水患,总督又因故落马,朝廷不得不调他前往江南救急,连带这项计划也不得不搁置。」 「上头现在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补这个缺,而且是越早到位越好。」 柳从心听罢,神色变幻几许,冷冷一笑,「朝廷要人做事的时候,想起我们来了?我娘执掌商行十多年,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贺今行起身说:「我很抱歉,但不得不告知于你。」 「国库亏空,岁用不足,危害深重。往近的说,江南赈灾捉襟见肘,太平大坝迟迟不能重修;往远的说,万官削薪俸,三军欠饷银,税赋尤其商税一涨再涨,大大影响民生。与西洋番邦进行商贸往来可开源生利,虽不能治本,也能大大缓解国库拮据的现状。是以我必须将此事告知于你,否则我心难安。」 「但我知你才失去亲人,身心俱伤,且那日船上的疑点颇多,现下对朝廷难以信任。因此我亦不愿勉强于你。此事全看你的决定,若你愿去,明日一早便随我前往江南面见负责此事的人。若你不愿,我明日便独自回去復命,另想他法。」同时还得设法让朝廷的人不要再来死磕对方。 他说完便不再开口,任由柳从心安静地思考。 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此事,秋玉叫了声「从心」,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下定决心打扰。 「禹州湾啊。」她身旁的齐子回默念了一句,语气有着无限怀念。 东海之滨,浮山脚下,是他的故乡,他的祖宗与家族所在。 他看向柳从心,似在猜测对方的想法,却目光渺远,实际陷入了自己杂乱的思绪之中。 直到贺冬提起熬好的药罐子,倒了一碗药,「啪」地放到柳从心所坐椅子旁的方几上,「事情再大,都把药喝了先。」 后者终于回神,却转向另一边,哑声问道:「为朝廷做事,我能得到什么?」 「新的身份,便宜权力,还有钱财。」贺今行凝重地回答:「更多的,要看你想要什么,和朝廷能谈下什么。」 第165章 八十五 天化十五年,六月廿五。 护送靖宁公主北上和亲的队伍在翻过牙山之后,已于合撒草原边缘的小部落停留多日。 北黎王庭尚远,但王室派遣来接驾的使者却请他们不要急于上路。 「刚来时说要让马匹休整,十天前说穿越大漠的物资还未备齐,五天前说漠里起了沙暴不能上路,今天还不知又有什么说辞。」 一座十分宽敞的毡包里,一名儒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气得叉着腰来回走动,忍了又忍,才没破口大骂。 他的涵养不能算不好,奈何北黎一方近乎无赖地屡次拖延。而他们身在屋檐下,只得被动地一边催促一边等待。 「王大人不必着急。」坐在他上首横案后的少女,不得不暂时从书中抽出目光,「等毋木一来,就知道了。」 「说好今日一定上路,这都过了大半天了,还不来。」王正玄上前急道:「殿下,再这么拖下去,婚期都要误了!」 「若真误了,非我等之故,蒙羞的也不会是我们。」靖宁合上手中的书册,书封朴素,是一本《韩非》。 第369页 「可是……」王正玄还要再说,对方指了指他身后,示意他安静。 守卫在帐外的禁军高声通报,随即进来几名北黎的侍女,送上今日的午食。 王正玄走到旁侧的桌案,见盘子里又是大块的羊肉,还没坐下去就有一股子腥膻之气扑面而来,挥之不去。他立时没了胃口,宁愿取个素饼来吃。 塞外饮食以牛羊肉为主,烹制简单,且多面食,少蔬菜。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大宣人来说,连着吃上这么些天,简直是折磨。 然而靖宁却无妨。她收好自己的书,谢过侍女,待对方走后,用匕首将肉块全部切细,再慢条斯理地吃下去。 她本是南地人,口味比生于北地的王大人更偏向于温和细腻。但王大人只需熬过一时,便能回到适宜他口味的地方。而她如无意外,要吃上一辈子,所以必须尽快适应。 一顿饭毕,林远山恰巧从外面回来,抱拳行了礼,才低声道:「殿下,打探清楚了。」 王正玄立刻站起来,「怎么说?」 「部落外围比前两日又多了不少人,皆是壮丁,粗略估计总数已经超过五百。我和唐将军听其交流,观其活动,认为他们并不是本部落的人。」他说着看向与自己同行的唐参将。 队伍过牙山时,晋阳长公主亲自送他们出关后,说她无法再往前,便让她的部下代她送靖宁公主前往王庭,并一观大婚典礼。 这个人选就是唐参将,斥候出身,精通北黎话,此时便接着说道:「他们用的弯刀皆是内钩双刃,帐中所挂图腾皆是苍狼,且这个部落的人对他们都有些畏惧。依末将所见,若非刻意冒充,应当就是北黎王庭帐下的人。」 「毋木也是王庭的人,他将我们拖在这里,然后王庭陆续增派了大约一个营的兵力过来……」 靖宁在行路途中无事可做,除了看书,便是让林远山给她说一些军队里的事,日积月累,已对军队建制有基本的了解。但北黎似乎和大宣不太一样,她头一回知晓北黎诸多部落除了信仰图腾不同,还有武器在内的许多差别。 她记在心中,打算之后再仔细了解,此时却下意识地思索道:「是在防备?还是养精蓄锐,要主动出击?对象又是谁?我们?」 她边说边摇头,「我们为和亲而来,携带的大量嫁妆与仅仅八百的随行禁军,足够表明诚意,有何需要防备之处?而从会面开始,毋木的态度不算坏。除了有意拖延,不让我们离开此处以外,其他任何要求都尽量满足,不像是要动我们的样子。可若说不是针对我们,这里还有什么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势力吗?」 林远山也说:「我们人虽不多,但只要有提防,也不是一个小部落加上五百人就能吃下的。而且牙山就在背后,长公主殿下疾行军赶到这里用不了一日。」 「北黎能与大宣联姻,是赤杼太子亲自前来我大宣求到的恩典,为的就是巩固他的储君之位。若是在大婚之前与我们交恶,对他确实没有任何好处。」王正玄浸淫朝堂多年,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看着其他人不解的样子,微微笑道:「但是你们不要忘了,北黎王室可不止一个王子。」 「对,与赤杼年龄相仿的就不止一个……」靖宁眉心轻蹙,起身沉吟片刻,忽道:「王大人的意思是,北黎王庭内部可能出了问题?」 「殿下闻一知十。」王正玄点点头,拱手不吝赞许。 然而靖宁毫无欣喜之意,面色反倒凝重起来,环视帐中诸人,轻声问:「那被派驻到这里的那些人,是赤杼一方的,还是与他敌对一方的?」 林远山直言不讳:「末将习惯凡事往最坏处做打算,认为这或许是北黎其他王子想要劫持殿下,以打击赤杼太子的阴谋。我们需要保持警惕。」 唐参将却道:「苍狼是王室才能用的图腾,代表着北黎正统,苍狼骑兵只听大君与储君调令。末将倾向于是王庭发生动乱,赤杼太子派兵防备,以应对其他王子对殿下动手的可能。或许可以尝试合作。」 「两位将军是截然不同的想法,」靖宁咬了咬嘴唇,转向第三个人,「王大人以为呢?」 王正玄的思路则是完全不同,「臣以为,不论这些骑兵是谁的人,我们都得先想办法打探到王庭的情况。」 他看了一眼帐外,见外面依然平静无波,才压低声音继续道:「若是赤杼一如既往,储位稳固,那殿下自然要站在他那边;若是赤杼败落,甚至身死,咱们也就没有再与胜者为敌的必要。」 靖宁听他说完,隐隐约约知晓了他的意思,如黛的长眉拧在了一块儿,像一片山河压在了她的眼眸上。 「殿下是大宣的公主,为和亲而来,代表的是整个大宣。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会选择直接与我大宣结仇,这就有磋商的余地。」王正玄果然看着她说:「咱们只做不知,等待他们相斗的结果,再伺机应变,最好。」 话音一落,毡包里便安静下来。 两武将一文臣都盯着靖宁,等她做决定。 然而这并非决定一次宴席该怎么操办或是年节该怎么给各家随礼,这关系着异国的政局、两国的邦交乃至他们这里所有人的性命前程,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万劫不復。 从各方面来说,这比她从前做过的所有决定,包括自请和亲,都要「重」得多。 而三人所说各有道理,靖宁一时难以抉择,心中纷乱如麻。 第370页 她开始回想,如果是四哥面临这样的局面会怎样应对,很快这个参考的人选换成景书,再换成爷爷,最后是皇帝陛下。 他们会怎么做? 她又该怎么做? 她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嗓子发干,才张口:「我大宣既决定与赤杼太子联姻,那么就是在北黎诸多王嗣里选择他成为日后的北黎大君。本宫肩负着联姻的责任,自然要与朝廷的选择一致,所以应该坚定地站在他这一方。」 「殿下……」王正玄欲行辩驳。 她紧张得攥紧了双手,怕自己会动摇,立刻打断对方:「靖宁明白王大人的考量,但靖宁是大宣的公主,代表着大宣的脸面,不能做待价而沽的钓叟。」 「政局一事,瞬息万变。提前站队是因局势明朗,但若局势翻覆,岂能死认一条道而不加变通?」王正玄仍觉不妥,「若是旗帜鲜明地站定赤杼一方,赤杼身死事败,我们岂不要落进退维谷的境地?这姻亲还联是不联?又该怎么联,怎么不联?」 帐中气氛再次凝滞。 死一般的寂静中,林远山忽地单膝下跪,铠甲带起一阵轻响。 他垂首抱拳,虔诚道:「末将相信殿下的判断,现下该如何行事,全听殿下吩咐。」 「……」王正玄只得看向唐参将。 后者摸了摸头盔,说:「大帅命我护卫公主,依公主安排。」 「多谢两位将军。」靖宁只觉一身的急汗都凝固成冰渣一般,头脑却进入了异常冷静的状态,「韩非子曰,『挟夫相为则责望,自为则事行』。自立者强,倚他人者危。不论派兵驻于此处的是谁,最后的胜者又是谁,我们都要尽量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她的目光坚定,亮如火炬,昂首道:「传令下去,所有人等即刻做好随时撤离与作战的准备。」 「是!」林远山与唐参将顿首领命,快步出了毡包。 王正玄见两人走远,拜说:「既然殿下执意如此,那臣也只能相陪。只盼赤杼手段了得,这一次依然能够压制住他那些兄弟。」 靖宁肃容,向他郑重一拜,「多谢王大人。」 「殿下请起,臣万不敢当。」王正玄长嘆一声,扶她直起身,而后告退回自己的毡包做准备。 靖宁无法再平心静气地看书,也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很快打点完毕。 她换上一身改过的窄袖骑装,将「未展眉」挂在腰间,出得帐外。 云骓就套在不远的桩子上,低头啃着草皮。 塞外草原的夏日空有耀眼的太阳,气候却并不炎热,不像稷州,年年都要用冰消暑。 她解了云骓的缰绳,亲昵地与马儿蹭头,然后梳理马鬃。 蔚蓝天空下,忽起一声高亢而急促的号角声,几要刺破耳膜。 第166章 八十六 靖宁下意识捂住双耳,还在持续呜鸣的号角声立刻被削弱,而后才反应过来,勐地看向声音传来的西北方向。 号角急响,代表有敌袭。 大宣的和亲队伍全部被安排落脚在部落东部。除了公主殿下有北黎提供的单独的毡包,三位大人住在另一座毡包以外,禁军与随行的宫人则是在不远处自行扎营,二十余座营帐呈环形分布,将载满嫁妆的板车围在中间。 角声忽停,这个人口不到一万的小部落瞬间譁然,靖宁这边都能听到闹哄哄的声音。 「你二人过去查看情况,快去快回,不要深入,安全为先。」她立即吩咐随侍的几名禁军,「你赶紧去请王大人过来,让他一定要把东西全部带好。剩下的都跟本宫去嫁妆车那边。」 她说罢翻身上马。贴身侍女机灵,已经回帐里拿上了打好的包袱。 未走出几丈路,就见唐参将与林远山骑马赶过来,「殿下!」 「似有敌袭!」靖宁迎上去,高声问:「两位将军,此时该如何应对?」 「嫁妆车难以立时转移,且尚不知具体情况,不宜贸然动作。应先做足防御,以守为攻。」唐参将边调头边答,「结圆阵最好!」 林远山马速快,绕了大圈回头,跟着道:「我去传令!」 他一扬马鞭,疾驰向禁军的营帐,先召齐百夫长,将结阵的命令告知。百夫长们立即散开,各去找下属总旗,层层传递,很快所有军士都遵令行动起来。 靖宁则与唐参将奔向宫人们的营帐。 准备随时撤离的命令才下达没多久,宫人们正在紧张的收拾之中,听到号角俱是惊慌失措。几个管事拿不了主意,正连滚带爬地来找公主请示。 「不要慌乱!听本宫号令!」靖宁问过唐参将阵型要点,直接命令:「营帐不必拆了!让所有人出营,有什么能防身的东西就拿什么,全部向嫁妆车聚拢!」 管事们立即照做。她也没停下,沿营帐策马而行,一路反覆地高声安抚引导。 然而宫人虽人数较少,但不比军士训练有素,听到军令也不知该做何具体行动,在四处嘈杂中惶惶乱作一团。 禁军迅速集合完毕,唐参将立即让部分军士协同,耗费许久,终于成功结阵。 嫁妆车不容有失,被围在最里面;宫人们紧紧挨着嫁妆车站了一圈,拿着自己能拿到的棍棒锅钳剪刀等所有防身物;最外一圈则是禁军步兵,离宫人们半丈远,井然有序地隔着一臂距离竖起盾牌,架起长矛;骑兵全部上马,不够再结一层圆阵,便一字排开,向西以待。 第371页 王正玄劝靖宁进入保护圈中,她却婉言拒绝,驻马留在骑兵中间,询问起唐林二人圆阵的特点以及之后该如何变化。 西边兵戈声与喊杀四起,个别毡包被烧,燃起浓浓火光,显然有两方正在激烈交战。 很快有许多这个部落的牧民逃过来寻求庇护,靖宁与其他三人商议之后,没有让他们进入圆阵,而是请他们避到后方。 打探情况的两名军士随即回来,快速汇报:「殿下,前面打起来了。一方是这几天陆续来的那些人,另一方骑兵之前未见过,应该是突袭,人数大约是前者的四五倍。」 「四五倍,取大不取小,就是三千左右。」靖宁心中升起不安,又问:「这个部落的人在协助哪一边作战?」 「先来的那拨人。」 「那这个部落和第一批骑兵多半就是赤杼的人。」王正玄皱眉,「那杀过来的又是谁的人?难道赤杼真的败了?」 「管他是谁的人。」林远山一挥马槊,面无表情地说:「只要敢来进犯我等,末将就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不论如何,我们暂且不要妄动,保留精神,以逸待劳。」靖宁说罢,又让唐参将即刻派人回雩关报信。 前方战斗渐渐平息,唯有黑烟滚滚,叫看见的人平白生出几分躁意。 匆促的马蹄声如惊雷响起,一支人数众多的骑兵迎面奔驰而来,似乎没料到面对的会是严阵以待的军队,不得不在距离圆阵十余丈的位置紧急剎住。 黑压压一片皆是壮硕的北黎汉子,蓬头垢面,个个拿着的弯刀上都带着血,仿若匪徒。为首的一样不修边幅,服饰却明显不同身边其他人,□□马匹更是肉眼可识的神驹,他抬起弯刀指向靖宁。 「你就是从大宣来的公主?」 「放肆!」王正玄怒斥道:「尔等何人?既知是殿下在此,言行竟如此猖狂!」 「放下你的刀!」林远山一声暴喝,抡臂一转,马槊直指对方,原样奉还。 整列禁军皆如他一般,齐刷刷挥动马槊,矛尖压向前方,带起一阵罡风。 那人用阴狠的目光盯着他们半晌,才将弯刀收回,说:「我乃北黎的大王子,赤杼篡位谋反被废,大君特命我前来迎接公主回王庭。」 而后拽着缰绳踏前两步,「请公主下马,跟我走吧。」 听到联姻对象被废的消息,靖宁却没有先前想像中的惊惶与恐惧。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与□□分开了一般,心脏狂跳的同时,脑子却在飞速地思考这个消息真实与否。 「本宫确是大宣的公主,要嫁给贵国的赤杼太子,日后将成为贵国的王后。但尔等身份不明,来意不清,也配叫本宫下马?」她听见自己冷静无比地说:「你若真是大君派来迎接本宫的人,那一定带有旨意文书,请你下马,独自将能够证明你没有说谎的文书送过来。」 「公主未免太过高傲。」大王子当即沉下脸,向后打了个手势,便有一名骑兵扛着一具尸体从后方出来,扔麻袋似的将其扔到军前。 此人被乱刀砍死,形容惨烈,竟是先前接待和亲队伍的毋木。 大王子再次举刀,「此人公然违抗大君之命,已被我的部下处决。公主这么美丽,若是不想得到像他一样的下场,就赶紧下马过来,并且还要让你身边的军队放下武器。」 「怕是有诈,殿下万不可过去。」王正玄低声道。 唐参将也说:「他们的马匹状态都不好,应该是长途行军,中间甚至来不及休整。可能是为了赶时间,或者正在被追击。」 靖宁握紧未展眉的刀鞘,注视着大王子,「本宫以为,谋反篡位的不是赤杼太子,而是大王子你吧?」 话音未落,她便拔出短剑,喝道:「本宫绝不与乱臣贼子为伍!」 「准备迎敌!」林远山闻言,一夹马腹,举槊上前,将靖宁护在身后。 唐参将:「请殿下与王大人退入阵中。」 靖宁不会武功,更不懂冲杀,为了不拖后腿,也不再坚持留在前线,迅速与王正玄退到盾兵之后。 唐林二人却没马上行动,而是等大王子急不可耐地冲过来,才率领骑兵对阵冲锋。 他们严格保持横阵,又两两结伴,互相掩护,优先伤马再伤人。一波交锋之后,毫不恋战,立即伺机后撤入盾兵防御圈里。 步兵紧随其后收拢阵线,举盾连筑成人墙,与骑兵一上一下刺出马槊。就像一只刺猬,将冲过来的北黎骑兵刺得人仰马翻。 大王子不得不让手下暂时退后,重新组织进攻。 林远山与唐参将趁此机会,再次带领骑兵出阵,备战。 如此几个回合,大王子也看出了关窍,待大宣骑兵退入圆阵之后,再不给他们出阵的机会,命令下属轮番进攻,势必要冲破他们的阵型。 大王子一方攻势愈发勐烈,禁军们渐渐难以支撑,出现伤亡。宫人们纷纷上前帮忙,将牺牲的军士拖到后面,或扛住盾牌,或捡起长矛,或拿棍棒之物挥砍冲上来的北黎骑兵。 一时刀光矛影齐闪,哀叫怒吼不绝。 靖宁骑着马不好上前,又怕自己贸然出声打断禁军节奏,只能攥紧缰绳,捏出一手的汗。 她死死咬紧牙关,想着各种解局之法,只恨自己从前没有学武读兵书。 忽听王正玄惊喜地叫道:「殿下你看!那个方向是不是军旗?」 第372页 她顺着后者的手指看过去,在大王子队伍的侧后方,数杆高挑的旗帜迎风急速接近。 长天白日之下,旗上绘有的草原苍狼栩栩如生。 号角再次鸣响,在大王子耳里却如催命的丧钟一般,令他越加疯狂地驱赶命令手下向大宣的军队进攻。 不多时,他的后方便响起拼杀与惨叫。 「大君有令,大王子犯上作乱,欲谋害王父,罪不容诛!其余被迫跟随他的人,放下武器,可免死罪!否则一律杀无赦!」 「我没罪!是王父偏袒赤杼!」大王子杀红了眼,决心拼死一搏。 林远山时刻注意着靖宁这边,看到大王子不管不顾冲过防线,试图舍了坐骑也要抓住公主,便立即回防。马槊横扫,直接将大王子掀落马下,周遭军士与宫人不眨眼地补上长矛与乱棍,瞬间了结他的性命。 大王子一死,他的手下便溃不成军,要么丢了武器下马,要么被赶来解围的苍狼骑兵杀死。 林远山下了马,踢开大王子的尸体,走到靖宁马前。 他不知杀了多少大王子带来的骑兵,被溅了多少人的血,一身铁甲染红,却把马槊竖于身后,垂头恭敬地问:「殿下可还好?」 在得到对方「无事」的回答之后,沉默片刻,便暂行告退,带人去打扫战场。 又有一匹马行过来。马上骑手曾来大宣求亲,靖宁在除夕宫宴上见过他,是以驱马向前,主动打招唿:「赤杼太子。」 赤杼旋身下了马背,闷哼一声,而后带着歉意拱手道:「让公主殿下受惊了。」 靖宁摇头,「太子可否告知靖宁,这是怎么回事?」 赤杼迟疑少顷,便将实情道出。 原来大王子一直以长子自居,对大君立他为储君十分不满,在他前往大宣求娶妻子之后,两人不睦的关系达到顶峰。近几月以来,大王子一直和他针锋相对打擂台。 他怕大宣来的公主被卷进争斗,是以让人在边境处将和亲队伍拖住,等他彻底处理好大王子,才前来迎亲。 却不料大王子在前不久策划了一场逼宫,事败之后直接潜逃。他一路追击到合撒草原,意识到大王子的意图是抓住公主来威胁他和王庭,便向周边的苍狼骑兵飞鹰传书,让他们提前赶来保护公主。 「原来如此,真是惊险。」靖宁跟着下马,看到对方面色不太好,便问:「你受伤了?」 赤杼看她半晌,才点头承认。 她眉心微蹙,招来贴身侍女,命其取出一瓶金疮药,赠予对方。 赤杼接过并诚恳道谢。 两人稍作会晤,便分开处理各自的事务。 「北黎王庭可不止一个大王子,暗流汹涌得很,且对我大宣的态度都不如赤杼和善。但赤杼这伤,看起来可不轻,会不会有影响?」王正玄跟在公主身边,暗示道。 「说不好。」后者愁眉不展,心中浮起各种猜测,只说:「请王大人将今日之事毫无遗漏地传回朝廷,以确定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臣这就去。」王正玄便折身回毡包。 靖宁立在原地,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而后低头便见澄碧的草原,其深远与广袤正如她的闺中密友所言。 「等等!」她回头把人叫住,忧声道:「前两日的来信说江南月初洪灾甚重,不知现下如何,王大人在信里也问一问。」 第167章 八十七 大暑三候,大雨时行。 贺今行天未亮便起身,秋玉已经在屋檐下烧炉熬药。 他出声打招唿:「秋婶好早。」 秋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人老了,睡不着。」 她望着瓦沿垂下的雨帘,满怀惆怅,慢慢地轻声说:「我想了一夜,想通了,少当家要去,就让轩哥跟着他一起去。我们一辈子都是生意人,只会做生意,在江南、稷州是做,下西洋也是做。他们下西洋拼出路,我就在稷州打理那些产业,留个退路。」 他们昨夜为柳从心该不该接手下西洋的船队一事商量到很晚。 秋玉极力反对,说虽然商行的产业都被收缴了,但大小姐在少当家来稷州读书时,暗中于汉中路内给他置了些与柳氏商行毫无关联的私产,防的就是这一天。她希望少当家不要以身犯险,改头换面,留在稷州好好经营,其他的事慢慢图谋更加稳妥。 但柳从心坚持要去谈一谈,她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 贺今行明白她的担忧,只能往好的方向宽慰道:「柳大当家的案子尚未有定论,从心此时为朝廷做事,日后便不会被牵连。他坚韧而有谋勇,定能否极泰来。」 「少当家从小就比庄里所有的孩子都要刻苦,我自然是相信他的能力。但他背负得太多,太苦了啊。」秋玉红着眼摇了摇头,「树倒人散,没几个得用的。可惜远山送公主和亲出塞,音书不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然也能多一个助力。」 她说罢,怔怔地盯着药罐,再次出神。 贺今行算了算时间,若路途未出事故,靖宁公主的和亲队伍此时应该已经抵达北黎王庭,林远山最多两个月就能回来。但他知妇人正哀愁,便不再打扰,转眼却见柳从心站在门边,就在秋玉背后。 对方接到他的目光,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雨天阴沉,少年身形已基本长成了大人模样,身上惯常穿的白衣却仿佛被罩了一层灰。 第373页 他心中蓦地感到一阵难过,遂自去洗漱,再到厨下蒸上馒头。要练武时,地方小施展不开,便打了一套拳。 刚吃完早饭,齐子回正好过来,说已经租好了马车。 「子回先生这是?」贺今行看到他随身挎着的包袱。 「从心的伤还没痊癒,我作为你们的师长,总不能不管。」齐子回露出明亮的笑容,「反正书院开学还有一个多月,我顺道回家一趟。」 竟是要和柳从心一起去广泉路的意思。 秋玉大为惊喜,连连道谢。 柳从心向齐子回作了一个揖礼,仍一言不发。 后者和他一般高,拍拍他的肩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日子总是要过的,你再有天大的目标,也得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否则尚未雪恨,自个儿就先垮了。」 他扭过身,端起晾在桌上的药碗喝药。 「你先生说得对。」贺冬抓了十几种药材并各种外用膏药,一边打包一边插话:「这人吶,一辈子总要经歷些大风大浪,看得开,才能活得下去。」 「凭什么要我想开?」柳从心终于说出今日第一句话,嘴唇都在颤抖,「难道谢大夫会任由杀害你家人的兇手逍遥人间?」 贺冬没想到他会这样反问,笑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看见贺今行递给他的眼神,便又将到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 而后把一摞药包扔到柳从心怀里,一脸无所谓地说:「本大夫医身不医脑,随便你怎么办。反正除了真正为你着想的人,也没谁有那个闲心来管你。」 众人收拾停当,贺冬送他们出发之后,回来再次锁上医馆的大门。 门上的牌匾已经被扳下来做柴火烧了,任谁也不能从外面看出里面是一间医馆。 他举着伞,想起那「收钱医病,童叟无欺」的八个字还是老主子当年亲自定下,做为联络的暗号。 天下三十三州,只要是挂着这方牌匾的医馆,就不收诊金,只收药材钱;若药材钱都给不起,那就痊癒之后来医馆帮忙做事抵扣。从头疼脑热到各种疑难杂症,不欺童叟,不拒贫苦,只要你愿意来,我就愿意救。 然而从前遍地开花的医馆,到如今只余寥寥,今日又将少一间。 他无声地嘆了口气,将挎着的药箱转到身前,抱在怀里,快步离开。 大雨不停,将整片天地都包裹在雾蒙蒙的水汽里。 前往淮州的三人在第二日凌晨赶到目的地,关卡已经宽松许多,只问来歷缘由并告诫不可前往西城门外,不再需要通行凭据。 贺今行打听来疫病已经被完全控制、正在好转的消息,感觉沉闷的天气终于松透些许。 他先让齐柳二人在东城门外客栈落宿,独自回到西城门外的官府驻地。盛环颂已经从俨州回来,他找到人后,连夜带对方前去会面。 盛环颂进客栈后只摘下了斗笠,雨水顺着蓑衣纹路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他刚上楼,就见某个房间房门大开,一个清瘦的年轻人等在门口。 「柳自柳从心?」 「我是。」柳从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阁下的身份呢?」 盛环颂没说话,贺今行走近了,替他介绍:「这是兵部侍郎,盛环颂盛大人。」 柳从心挑眉道:「兵部怎么会涉及商贸之事?」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毕竟我只是个习武的粗人,没户部那群算盘转世的那么多心眼,也很不擅长和你们这样精明的商人打交道。」盛环颂耸了耸肩,「但我们堂官让我这么做,那我只能按照他说的办。」 贺今行示意他们进屋说话,而后将客栈内部扫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才跟着进去。 屋里的齐子回正百无聊赖地拨动棋盘上的棋子,看到他,立刻叫他过去对弈。 房间不大,一张圆桌四张凳,他俩左右对座。 柳从心走到上首,盛环颂便在最末坐下,隔着一方棋盘,率先开口:「本官为什么要见你,小贺大人同你说过了吧?」 前者颔首,只问:「我能得到什么?」 「你娘身为柳氏商行之主,与江南前任路官上下勾结,行贿受贿,掠夺民利,侵吞国帑;你姐姐帮着齐宗源之流倒卖走私,手上更是沾有朝廷命官的血。你身为直系亲眷,按律当被诛连。但你若投效朝廷,便能将功折罪,免去刑罚。」 「这是污衊!」柳从心撑桌而起,喘了口气,才快速地反驳:「我娘从商向来以仁义为本,从不曾打压剋扣商行里的小商人,为了商行的发展才选择与官府合作。是齐宗源与孙妙年他们步步相逼,一桩生意七成利要占去五到六成,欺人太甚!我阿姐也一贯是人不犯她,她不犯人,她杀冯于骁,一定是冯于骁犯贱在先。」 「对自己人好与行贿受贿无关,来往帐目等证据皆在,与贪官有银钱往来就算行贿,不管你娘是被迫还是主动。不管冯于骁做了什么,他在死前都是江南按察使,是朝廷命官。而你姐姐将他手刃,目睹之人不下百余。」盛环颂虎着脸,在油灯下显得冷酷无比,「你身为她们的亲人,我理解你在情感上无法接受,但必须要认清她们违律的事实,而不是盲目维护。」 「盛大人,」待他说完,不等柳从心反驳,贺今行掐准隙机道:「按大宣律,官尊商卑,若是商户被官员胁迫成为共犯,可不行连坐家人之举。而柳大当家与柳大小姐所为,从心也并未参与其中。您说的将功折罪,或许并不成立。」 第374页 「小贺大人有点儿意思啊。」盛环颂侧头向他,笑了:「但谁能证明柳氏母女是被迫?」 他想起柳逾言对他的託付,有些犹豫,但事到如今,不得不道出实情,「我能证明。柳逾言主动将她与官府往来的帐册交给我,就说明她良知未泯,并不想助纣为虐。」 刚说完,就见柳从心骤然睁大了眼,难以置信,「阿姐她……」 喃喃半晌,忽地滚下一滴泪。 齐子回旁观许久,将手中棋子落定棋盘,轻嘆道:「我姓齐,老家临靠禹州湾,沿海渔民每日出海打渔,都会事先祝祷,但仍要做好回不来的准备。下一次西洋少说要一年半载,海上危机重重,西洋番邦的态度更是不可预料;而朝廷所要求的利益数目怕是也不低。盛大人,要让人卖命,权财名利总要捨得给一样吧?」 「你是浮山齐氏的嫡支?」盛环颂有些诧异,左右一扫,「你俩都给这小子助阵是吧?」 他哼笑一声,犀利的目光直射向对面的当事人,「那行,柳少当家想要什么,直说。」 柳从心深深地唿吸几次,才说:「我要做官。」 「做官?」盛环颂却有些迟疑,「你确定?」 「对。」他咬牙点头。 在这个世道,商人排在四民最末,地位之卑贱,于官府就像一条狗。唿之即来挥之即去,要留着长期榨取利益,还是立时杀鸡取卵救急,不过那些高官一念之间。 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做纯粹的商人。 「可以啊。」盛环颂痛快地答应下来,甚至不需要传书徵求上头的许可,「商贸归属户部管辖,你本就应在户部挂号,侍郎以下所有官职,你随便挑。想进其他的衙门,也可以再商量。」 对方答应得太过容易,许诺的官职级别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高,柳从心皱眉道:「当真?」 「当然,在船队出发之前,我就能给你把旨意请下来。」 前者半信半疑地权衡起来。 「盛大人既然敢答应,就一定能办到。」贺今行再次出言,佐证的人却换了一方,「侍郎之下就是郎中,从五品,在京城算不得什么。」 从进舍人院当值,到下江南二十余日,他渐渐有了一个体悟。 当今的官场,未做到一部堂官,在政事堂有一把椅子,就算不得是个有权力的官。 他垂眼看着桌上的棋盘,纵横交错于方寸之间,棋子却挨挨挤挤占满一篓。 低似舍人院掌印,高如一路总督,皆不过是左相手中一枚弈子,说丢就丢。 第168章 八十八 蜡烛上的灯芯剪了两回,盛环颂与柳从心终于谈好条件。 朝廷不再对原柳氏商行麾下的商人追责,产业查封也到此为止。而柳从心要任的具体官职,则等他第一趟航海回来之后再做选择。其余出海必备的零碎要求,也都被一一应允。 但贺今行知道盛环颂答应得如此爽快,是因为柳氏商行的大头产业早被清算干净,比如旗下的那些货船,在柳飞雁身死第二日就被换成了赈灾银。剩下边边角角,扔到国库里听个响儿都不够,朝廷再花费力气去找,就是不划算。 柳从心也不是为了那些钱财,他是为了留在稷州的秋玉他们能过得松缓一些。 至于与他娘和姐姐有关的诉求,他则丝毫未提,且除了刚开始情绪有些激动,之后都冷静无比。 然而越是如此,贺今行越是担忧对方的状况。 下西洋一事朝中催得急,盛环颂天明就要带人走。柳从心借了客栈的后厨夤夜熬药,他跟过去帮忙。 剩下两人知少年们有话要说,便都留在房间里等。 厨房关着窗,却挡不住淅淅沥沥的雨声。 贺今行在柳从心身边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从来没见过大海,只在杂记上看过对它兇险的描述,你此去,万事都要小心。」 「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后者麻木地扇着火,声音有些沙哑,「就算真不济被浪涛吞噬,我也会化成水鬼,爬都要爬回来找他们索命。」 他扯出一个惨澹的笑,又很快消沉下去:「我不是傻子。害我娘和阿姐的岂止一个人,早晚有一天,我会送他们下地狱。」 「你……」贺今行想说你娘亲和姐姐对自己的结局早有预料,未必会愿意看到你这样。但是他直觉对方并不想听这些,劝下去甚至可能会起到逆反的效果。于是只说:「那你得按时吃药,早日把伤养好。」 柳从心点点头,往炉子里架了一把柴火。 两人安静下来,听窗外的雨声,围着火炉渐渐热出了汗,手脚却一直是冰冷的。 直到把药熬好时,柳从心才打破沉默,闷声说:「谢谢。」 贺今行偏头看去,对方低着头往水囊里灌药,白纸般的手背上青筋尽凸,只有继续响起的低低的声音证明他刚刚不是幻听,「若是有机会,另请你替我向谢大夫道谢。」 「我本不想在这个时候说。」柳从心的人生信条向来是恩怨皆必偿,只是,「现在的我一无所有,无以为报。但若真回不来,我不想连一句『谢谢』也没有。」 他自嘲着抬起头,与一双半开的桃花眼相对,清可见底的眼里却沉着他看不明的情绪。既非怜悯,也非哀怒,以致他忽地愣住。 他们同窗只半载,相识不算久,然而到最后,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他。 第375页 贺今行伸出双臂,轻轻抱了抱对方,心中许多想说的话终究融成一句:「好好活着。」 黎明时分,雨仍如瓢泼。 齐子回扶着柳从心上了马车。 盛环颂只租了马车没僱车夫,自己坐上车头,斗笠一戴,仿若一江湖客。 贺今行低声问他:「此事可否详细告知许大人?」 他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地道:「你就说柳从心已经往广泉路去了,剩下的让他意会。」 「这……那我直说。」贺今行不管他促狭,、只当他是随自己怎么说的意思,再次压低声音道:「从心的伤势尚未痊癒,有劳盛大人多照顾一些。」 「放心吧,亏不了他。」盛环颂配合地用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声音回答,而后却嘆了口气,看看旁侧的少年,又看看沉郁的天色,嘟囔着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他说罢,扬鞭即走,不需要回答。 贺今行目送片刻,折身出城,绕回西城门外将将雨停。 他进了营地,片刻不停地求见制台大人。 许轻名不知何时起身,抑或一夜没睡。 书吏通报时,他正在看一封凌晨送到的急递,从宣京发来,由他的老师秦毓章亲笔写就。 通篇只一个字——放。 他幼年家贫,上有患病的爷奶,下有嗷嗷待哺的弟妹,靠爹娘替县里的大屠户养猪勉力供养。他是长子,为爹娘分担理所当然。 有一日,他赶着一栏生猪到屠宰场,路上被地痞讹诈。他身无分文,不肯也不可能花钱消灾,预备挨一顿打了事时,却有一个年轻男人出来制止。 那人是刚到本县上任的知县,姓秦。 秦知县直接让随行的便服衙役捉了地痞押回县衙处置,然后问他,为何宁愿挨打也不肯给钱。 秦知县说,我刚刚看见了,你脖子上明明挂着两个铜板。 他没想到他眼睛那么尖,只得如实以告。那是他存下来,准备买草纸抄书用的,放哪儿都不安心所以才挂脖子上藏在衣服里,绝不能被抢走。 秦知县没有评判他这天真的想法,而是说,你想读书啊。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轻轻点头。 那你日后有空到县衙来吧,我读过很多书,还考过状元,应该可以教你。 真的吗? 真的。 他从此把秦知县当做老师,也看作第二个父亲。 那一年他未满十岁,如今将至而立。 二十年光阴如梭,他跟着他的老师辗转晴雨风霜,从广泉路的小县城走到宣京内城中央。他自认对他老师的了解,胜过朝堂上和秦氏宗族里的所有人。 就像现在,秦毓章只给他一个字,他一眼便知这个字背后所有未竟之意。 陛下不允,你不要再伸手到广泉路。 陛下要用柳从心,你不必再多关注此子。 陛下要给忠义侯机会,你且静观其变,因势而动。 许轻名知其意,然而依旧沉思许久。 现下国库就是朝廷命脉,开源是唯一的解,解法系在下西洋的船队上。他年初为什么进户部,就是为了把这个解捏在手里。 秦氏与裴氏不同。 裴氏簪缨世胄,引领仕林,几多沉浮,虽颓不倒。而秦氏乃后起之秀,权势与富贵皆来自于当今圣上,可俱荣不可俱损。 裴孟檀可以选择要名,老师却只能且必须要权,也唯有握住实权,在朝堂占据上风,方可生存下去。但现在,陛下绕过他们直接将柳从心提了出去,把西洋番贸独立于朝局之外,无异是削他们的权。 为什么,是因为陛下不再像从前一样信任老师了吗? 用国库亏空唯一的解换一个江南路总督之位,哪怕是不得已而为之,值?还是不值? 他几番权衡,头疼得紧,对于贺今行一来便请罪的说辞,并不感到意外。 然而他选择轻拿轻放:「此事非你能做主,不必告罪。」 贺今行闻言便知对方多半是得人提前通了气,拱手道:「许大人既已知晓,下官便不再多言。」 许轻名撑着书案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我与柳逾言也算有旧,大势不可抗,但对他亲弟照护一二是可以的。若柳从心走我这里的路子,就不会太打眼;日后他想脱身,我也能暗中通融,放他归去。」 他嘆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但现在,他被陛下纳入布局之中,日后恐怕难得善了。」 可柳从心敢接手,要做官,求的就是入局。 于是贺今行为他辩解:「我这位同窗从未想过『脱身』二字。」 许轻名顿了顿,皱眉道:「罢了,他有怨气也是正常的。」 能否翻出风浪,且得来日再看。 营帐外的天色已经明亮起来,他不再多耗时间于前事,开始着手眼下,「忠义侯带着两位副使亲下地县巡视,势要一纠赈济中的贪墨之风,行踪不定,我亦不知他们一行的具体去向。但你先前所提议的统计人丁与清算田亩一事,我已着莫弃争先于淮州一地开展。万事开头难,你可去协助于他。」 「下官遵命。」被安排下正事,贺今行集中精神,领命而去。 官府驻地不远,治疫的封闭营早已建成,围栏极高,三面不通,犹如与世隔绝的堡垒。但他知道很快这座「堡垒」就会解封。 因为有李太医和许多赶赴而来的大夫日夜围着这里转,衣不解带,呕心沥血,只为早日平復疫疾。 第376页 他从稷州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想江南路所有的一切,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他好像一直在奔走,但又对什么都无能为力,无济于事。 然而看到淮州城外的疫情在好转,他又真实地感到一些安慰,忽而想起王老伯的话。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于是他再次振作起来,踏着晨光前往淮州府衙,赶在莫弃争出府之前挂上自己的号牌。 「小贺大人,你来得正是时候。」莫弃争看见他便止不住惊喜,神采奕奕地拉他过去,「你看看,这是我们才整理出来的老鱼鳞簿,还有去年才新勘的舆图。」 「这么快。」贺今行一边翻阅图册,一边跟着他快速往库房行进,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消散在迈出的脚步下,「莫大人可是已有打算,什么时候下地勘察?」 对方满怀壮志:「就从今天开始。」 第169章 八十九 天化十五年,六月廿七。 淮州知州莫弃争与钦差副使贺今行率领州府司户衙属与民间徵调而来的舆地人才组成的测量队伍,自江南路淮州江阴县开始,亲下乡山野林,清丈土地,核定田赋。 因洪水肆虐,加之疫毒骤发,乡野之间十室九空,杼柚凋敝,官府几乎未遇阻拦。 及至大户之私地,豪绅多试图暗通款曲,或派家丁佃户使计妨碍,百般阻挠,不欲官府丈量其下田产具体方圆。 队伍日落方休,晚间随地扎营,贺今行与莫弃争商议:「我们时间紧迫,不宜过多纠缠,不如请制台大人出手,一力降十会。」 后者亦有此想法,只因初任知州尚未来得及掌控治下,才四处受掣肘。 两人便连夜上书,请制台大人调淮州卫协助。 其时江南总督许轻名亲驻淮州监治疫情,及时应允,派遣一百淮州卫随行护持。 凡再有阻拦者,皆以蓄意妨碍官府公干之罪论罚重款,并收押监牢,旬月才放。 淮州府清算田亩之务由此畅行无阻。 途中遇前江南总督府主簿黄树石的老家,一行人特意前去弔唁。 青山埋骨,封堆伫土。贺今行将他们目前的成果简要地写在黄纸上,烧在坟前,以告天灵。 与此同时,忠义侯带着两位副使,微服辗转江南四州,走遍八方地县。凡遇到贪墨赈灾粮款、以次充好或是截留其他路州捐赠物资并倒卖等等情况,便亮明钦差之身份,行便宜之权力,将担责官员就地革职处置。罪行严重者,不拘当街处斩,以平民愤。 手段之雷厉风行,行踪之诡谲飘忽,令无数手脚不干净的小官小吏胆寒,纷纷夹起尾巴,正经做事,生怕触其霉头。 然而他所到之处的百姓却纷纷叫好,未曾经过的地县百姓听说此事,也期盼着他的到来。甚至有含冤者想方设法寻找他的踪迹,只求他为自己为亲朋主持公道。 荟芳馆之诺随着千百国子监生寄往家族的信件,早就传遍大江南北。这趟迟来的微服之行,更令他在士子中间的名声更盛一层。 时间转瞬迈入七月,淮州西城门外封闭营里最后一位感染疫毒的患者情况转好,经李太医切诊之后,准许其离营归家。 这座存在二十余日的「堡垒」似的营地终于完成使命,人员清空之后,许轻名亲自举火把点燃外墙围栏。 这场及时发现并控制下来的疫病没有逞兇横行的机会,然而死者仍然以千数计。 逝者已矣,生者还需活下去。有幸从中活下来的百姓们目睹一场大火焚尽所有痕迹,临了带走一把灰或是一抔土,便是对逝者的纪念。 疫病一事画下句号之时,淮州府歷经十六日,终于初步编订出淮州境内的鱼鳞分图。 许轻名再次下令,让淮州开始以县为单位统计人口,编制户帖。户帖内容包括一户人家的家庭住地、拥有事产、家中人口构成、各做何营生等等,详细而全面。 若是籍贯不在江南路而想回乡者,可以在官府登记,事后由官府统一组织送回家乡所在州治。江南路生人想要投奔别路亲人者,视同前述。 另外三州则仿效淮州,从第一步清算田亩、编制鱼鳞图开始做起。 用许轻名的话说,有淮州做榜样,诸尔三州可少走弯路。且淮州做得成,那么你临州、吴州、俨州自然也能做成;若是做不成,那就请知州或是知县自觉挂印,总督府好早些换个能做得成的人来。 前有忠义侯巡视砍下的人头震慑,后有关在牢里还未放出的淮州豪绅为鑑,这道政令推行尚算得上顺利。 七月廿二,由许轻名腾出手亲自跟进的淮州境内人口清算一事,比预期提前两日完成。 新制的户帖装了满满两个箱子,呈在淮州府衙的大堂上,此前勘绘出的鱼鳞分图也摆放于侧边。 然而距离造成黄册还差得远。 按大宣律,地方官府上呈户部的人口黄册需包括户口、田产与赋税三样。然而将淮州才出的鱼鳞图与户帖相比照,显然多出了大片无主的空置田地与无田无地的流民。 「仅淮州一州,人口便比去岁少了将近两成。」许轻名览阅完莫弃争连夜写就的淮州舆地与人户总呈,只提出了一点:「哪怕刨除离开江南谋生的人,此次灾祸中的人口折损也足够惊心憷目。」 「这是我们的罪过。」他嘆了一句,放下文书,并不多言。 第377页 然而在场的所有官员皆知他言下之意,都一致拱手嘆道:「是我等救灾不力。」 贺今行位列其间,不管其他同僚心里怎么想,他完全认同制台大人的说法。 他想起太平盪分洪,使澄河沿岸受到二次重创;柳氏商行带头筹措的四十万两赈灾银,隔日出船便只剩十万两不到;还有从稷州运往淮州的白米,发到灾民手里就变成了麸糠。凡此种种,难以细数。 洪水是天灾,这些却都是本可以避免的人祸。 「尽力与否,该由朝廷论断。自嘲两句,自罚三杯,可都做不了数。」嬴淳懿对此不置可否,掸了掸衣袖,道:「留下来的流民也不少。幼儿与孤寡老弱由悬壶堂收容合情合理,成年男女却不能一直靠官府养着。」 「侯爷说得对,得让他们自力更生。」沈亦德接着前者的话茬,只说一句阐明紧要处,不再画蛇添足。 他跟着忠义侯一趟微服私访下来,显然有所长进,摸清了分寸。 至少侯爷闻言,不再横眉冷目,而是微微颔首。 「这正是本台今日召大家来的目的。」许轻名于上首落座,抬手示意众官也坐下,而后环视堂内,温声说:「赈灾进行到现在,令人头疼的问题只剩下一个,就是灾民、尤其流民该如何安置。大家有什么想法,不必忌讳,皆可放胆直言。」 莫弃争如今身任淮州知州,在大堂上的位置已经从站立末位变成端坐前列,进言更加无所惧怕:「现下已是处暑,稻子是种不成了,麦子也来不及。再组织抢种,也只能种些应秋的蔬果,要人人吃饱怕是不够。不知赈灾粮还能支应多久?」 许轻名对这些心中有数,张口便答:「稷州借我江南五十万石粮食,截止昨日,只余十万石左右。再以现在的灾民数量计算,撑不过腊月。」 「那可差得太远。」莫弃争的眉毛很快纠结成一团,「江南冬日会下雪,住宿御寒也是问题。」 他皱眉沉吟,周遭官员也拧眉阖眼或抓耳挠腮,多多少少都做出一副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模样。 贺今行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等了许久,大家都不开口。他便看向堂上公案,说:「景公之时飢,晏子使路寝之役以振民,眼下江南或许也可仿效。」 许轻名闻之一顿,随即注视着他,微微笑道:「赈灾银所剩也不多,未必能支足工钱。」 对方的视线暗含应许,他只能站起来,走到堂中,拱手道:「予民以银钱,不如予民以田产。」 话音未落,气氛便先行凝滞。 但这一回大家都聪明了许多,没人敢再当场扰乱制台大人的场子,只嘘了两声。 许轻名很满意无人插话,再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按律,无主的田地当收归官府,上报户部,再由朝廷进行分配。」 「生民为邦本,土地为民根。将无主之地分发给无地之民,活生民,充税赋,支应国本,天经地义。若制台大人上书,朝廷不会不允。」贺今行如做文章奏对一般相答。 「好。」一切都如许轻名预想的发展,他起身道:「本台即刻上书。」 「重修河堤,重建村镇,开垦淤田,疏浚河道,都需要劳力。招募流民来代替徵调徭役,做工期间官府为流民提供食物与住所,工程完成之后再按功劳分以田地,最后据此重造黄册。」他拍了板,偏头问:「侯爷可有异议?」 嬴淳懿自然地称赞道:「极好。」 以工代赈,确实是很好的办法。哪怕议事结束,他叫住贺今行,看到对方松缓肩膀,露出因连日不休而疲惫不堪的神态,仍未改变意见。 但这同样不影响他出言提醒:「歷来天灾人祸,都是兼併土地的好时机。上到世家大族,下至乡绅小吏,只要有钱使有路子,就免不了趁机多置地产。给流民分地,无异于断了他们的财路。在某些人眼里,甚至胜似杀他们父母。」 「我知道。」后者无奈地说:「但灾民总要安置,若是放任不管,他们怎么过冬?更别提可能会酿成民变。」 两人在近一个月未见之后同路而行,一如来时并肩,各自心境却已不知换了几轮。 「我知道能在堂上得座的官吏无不是饱学之士,晏大夫之谏,人人皆知。他们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想说。」贺今行的声音带着些没有休息好的沙哑,「但许大人既有意要做成此事,那我就当一回引玉的砖。他们不说,我来说。」 府衙大门就在前方,他说罢,拱手告退,独自走下台阶。 秋风将起,少年背影挺拔,似乎长高了一些。 第170章 九十 宣京的秋天来得早,八月未至,屋檐上的晨露已然凝白。 这个时节正是一年中极忙的时候,比之年关也不遑多让。且后者是奔着放年假的忙碌,只忙不急。然而此时,人人都需得高度紧张,万不可出错。 江南水患虽告一段落,但夏税未结,秋粮起收,死牢里的犯人也将走到生命尽头。 连月以来,不止京曹各部衙门忙成陀螺,各路的奏摺与书信也雪片似的往宣京里送。其间又以自江南路发来的最多。 今日没有朝会,吏部堂官难得连续在本衙门当值。 钱书醒一大早跑了几个地方,进吏部衙门时儒巾上沾着几朵桂花,弯腰将怀抱的一大摞文书搁到案上时,其中一朵就跌往他面前的信封,恰落在「老师敬启」的「师」字上。 第378页 秦毓章瞧见,伸笔将那朵不及指头大的花苞拈到笔洗上头,嘆了一句:「快到中秋了啊。」 「是快了。」钱书醒随即拿走那封信,开口便带着会心的微笑。 小少爷和傅家小姐的订婚之日占在中秋,可不就只剩大半月了。 但此时显然不是拉家常的时候,他将那信封裁开,取出信纸展平,送到前者面前。 再继续处理起其他信件与文书,则先自己筛过内容,挑紧要的留下。 秦毓章看了两遍,才放到一边,铺开纸笔写下几个字。 凡书信往来,都有被截留的风险,所以他从来不费不必要的笔墨。 但他将回信递给自己的主簿时,仍然多提了一句:「叫他注意安全。」 「相爷放心,属下省得。」钱书醒把信收在怀里,预备等会儿寄出时让驿卒再多带几句关切的话。 瞅着堂官腾出空,他又把才将整理出的信件送上去,总结着说:「都是江南来的。被许大人教训得痛了,就想起求告到相爷您这儿来了。」 许轻名要把江南水患后多出的无主田地重新分派给无地的流民,还要重新清算有主田地和人丁,不知堵了多少人的路,拆了多少人的台,自然而然会遭到成倍的不满与忌恨。但现今的江南路,许总督说一不二,这些人就只能想法从宣京找路子。 秦毓章随意抽了几本看,无外乎都是求情求饶——咱就是缺心眼儿的棒槌,不该轻信齐宗源之流,知道错了,求相爷高抬贵手,让许大人收了神通。 字里行间有多低声下气,就能想像出写字的人有多咬牙切齿。 「千里江南,多少楼台,只有一个孟家尚算得上清正。」相爷见惯了似的摇头,将一堆信纸都推开,不再浪费时间。 钱书醒和声贊同,一面把那些废纸拿走销毁,一面低声道:「不过这几家附送了不少礼单,也算诚心。」 「那就点到为止。」秦毓章继续处理先前未完的事务,「东西照老规矩处理。」 「是。」 两人各自做事,直房里静悄悄,只偶尔响起调阅档案卷宗的命令和底下主事来去匆匆的脚步。 约摸两个时辰之后,秦相爷写好上呈天听的奏摺,指使自己的主簿:「替我检查一遍,可有语句错误或是疏漏。」 而他自己则靠在圈椅里闭目休憩。 钱书醒放下手中事务,逐字逐句地校对。 这封题本很厚,详细记述了整个江南路的文官职表。上到总督,下至县令,每一把椅子上坐着什么人,有什么重要的履歷,都清清楚楚。 这也正是秦毓章今日回吏部衙门的缘故。 他身为吏部尚书兼领平章政事,不止要琢磨这些椅子怎么摆,还要琢磨让哪些人来坐。琢磨得有理有据自认挑不出毛病了,就递上去,请皇帝做最后的决定。 「漆吾卫处理了一批,忠义侯和许大人又陆续处理了一批,江南官场竟不知不觉就换了近一半的血。」钱书醒核对到后头,有些意外地看向书案后的人。 对方仍阖着眼,闻言只淡淡道:「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想做官的人。」 一茬又一茬,前赴后继。 「但这些空缺一时都要相爷选人填补,不同的位置还要安适合的人。」主簿真心实意地表示佩服,甚至有些心疼:「相爷实在太过辛劳。」 「庸者众,能者少。安排一个与十个,没有多大差别。」秦毓章睁开双眼,按着案沿起身,「校完了?那就准备进宫。」 钱书醒立时转头去茶室取了一套整洁的官服来伺候前者换上,「相爷此时进宫,那齐宗源和孙妙年的案子?」 这两人被押解进京时本该立即由三司会审,但陛下没发话,朝廷忙着赈灾,御史台少了位右都御史,应付因削俸和加税而纷至沓来的弹劾与谏言就疲惫不堪,没精力再多管其他事。是以两旬过去,这两人一直被关在刑部狱里,毫无动静。 不少人还私下向他打听过怎么回事。江南富庶,齐大人往年送到京里的礼敬不菲,接过的也不在少数。 他三下五除二,全都敷衍过去了。 毕竟朝堂之上从无真正的玄虚,任何令人匪夷所思之事,背后都必有其原因。大人物消息灵通,脑子灵光的见微知着,你想不透,那就说明你要么太愚蠢,要么不够格。 「没必要再拖了。」秦毓章换好官服,戴上官帽,神情平静而端肃,「既然笃定本堂尾大不掉,那本堂就斩断一尾,让他们看看,又能将本堂伤到哪里。」 「相爷明断。」钱书醒亦敛神郑重起来,快步为他推开大门。 院子里没有种树或是摆花,空荡荡一地秋阳。 暑气早衰,前几日一阵雨就卷得彻底没了影。 然而盛环颂跳进兵部后衙时,仍出了一头的汗,一半是热的,一半是被衙门里的尖刻噪声给闹的。 武官正气堂堂,不怕有人行刺,所以在后衙大堂前的院子里栽了棵常绿的黄杨。 崔连壁一身单衣,在树底下搭了架子,吭哧吭哧地锯木头。 「堂官儿!您可真是奇思妙想!」盛环颂扯着嗓子打招唿,然后对周边围观的属官们指指点点,「你们也不劝劝!得亏附近没有民居。」 一干人盯着日头等吃饭呢,饭点儿没到,侍郎倒是回来了。某位郎中嘀咕了句什么,打着哈欠把他的包袱拿走,和兄弟们互相拉扯进直房干活。 第379页 崔连壁停了锯,端起板凳上的水碗喝了一大口,才说:「中秋要到了,你又不拿钱回来,你堂官我只能亲自动手做把弓给陛下当贺礼。」 「您换的人都是穷鬼,我上哪儿收钱去?」盛环颂话赶话地抱怨,走过去拿起锯子在木头上比划,看来看去,「贺礼?就这?」 这若不是什么一百文一大根的木头,他马上倒立用鼻孔喝水。 「礼轻情意重,你懂个屁。」崔连壁随意找个地方坐下,蒲扇摇得唿唿响,「下西洋的船队走了?」 盛环颂坐到他旁边,享受了一把冷风,才在对方看过来时若无其事地说:「早走了,禹州卫送出了南海才回。」说起此事,眉头就跟着皱起,「装备太烂了,水师十几条船,但一条船上基本就一门火炮,还有的炮筒都起锈了,用不了。」 大宣九路之中,唯江北与广泉编有水师,而又只广泉四卫配有铸铁炮。 西洋番邦危机四伏,船队前路困难重重,但不容有失。兵部侍郎奉命给远洋船队加编两条战船,一条船上要配四门火炮,他把广泉卫掏空了才凑齐。 「工部找了一年的矿,连点儿铁屑都没见着。东南难起战事,锈着就锈着吧。」崔连壁把扇子塞到他手里,「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没有?」 「……我想想。」盛环颂认命地给自家堂官扇风,脑子回忆了一圈,「哦,有这么个事儿,我看到谢冬了。」 「谢冬?」崔连壁重复一遍姓氏,「哦」了声,「我记得他是大夫,去江南行医了?」 崔尚书歷经两朝,发于军伍,荣于六部,一直葆有那么些特殊的情结。对那些在血与火的年月里所结识的人,比太平时代才雀起的京曹同僚们,印象更深。 盛环颂摇头,将当日在汉中路东境的荒山野岭偶遇走方郎中一事提起,说到最后竟有些认真: 「卑职曾经在萃英阁见过他,所以我认得他,他却不认得我。我看他风尘僕僕似赶长途,临时起意给他指了春风岭的路,他竟真去了。」 「春风岭,他去救了柳从心?」崔连壁挑眉看他。 他点点头。 一只鸟儿落到头顶的树梢上,咕唧两声。 「有点儿意思,没白跑这一趟。」他家堂官拍了拍他的背,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我得进宫了,你也差不多歇够了,赶紧回江南去吧。」 「啊?」盛环颂抓住对方的袖子,「不是,我还没吃饭呢。」 「大不了饿一顿嘛。」崔连壁拿开这小子的手,起身向树上哼了两句口哨,将那鸟儿逗得飞到他手上,便施施然回直房。 他换上朝服,支了匹马,而后顶着大中午的太阳,往应天门去。 一路过宫门,略城阙,到抱朴殿,顺喜看见他便笑道:「崔大人可赶巧了,秦相爷和裴相爷正陪陛下用膳呢。」 「不巧,老崔打的就是蹭陛下这顿御膳的主意。」崔连壁向皇帝行礼。 天子哈哈大笑,让顺喜添个座儿,「差你一个不差,多你一个却是正好。」 自皇帝明令削减用度之后,御膳的规制就一改靡费之风,分量对于四个人刚刚好。 「正说到靖宁大婚呢,你也看看。」明德帝把一封摺子递给他,他恭谨地接过, 奏摺上说,靖宁公主在本月中旬抵达北黎王庭,已于十八日与赤杼太子完婚。在庆典上,大君将苍狼骑兵的兵符当众交给了赤杼。然而当晚,赤杼便旧伤復发,公主花了番大力气才把消息压下去。 崔连壁看罢,眉头紧锁,说:「上月北黎内乱,公主传回的信中就说赤杼太子的身体情况不太好。现在看来……要是他死了,他兄弟上位,难保不对咱们有想法,得早做防备。」 明德帝颔首道:「是这个理。」再示意秦毓章:「让晋阳多注意。」 「陛下,」崔连壁的目的却不止于此,直言道:「有文事必有武备。」 「急什么?」皇帝打断他。 他不急,只以赤裸裸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皇帝嗤笑一声:「等下个月算完帐再说。」 「是。」他得了一句话,便心满意足;想起自己陪坐的身份,低头兀自吃菜。 然而明德帝不及他这般无赖,又侧头对右手边的裴孟檀说:「淳懿也是时候回来了,江南已定,他再留下去没多大必要。」 裴相爷闻言,微微一笑,拱手应道:「臣等等就给侯爷发文。」 而左侧静坐多时的秦毓章这才平静地开口询问:「那江南路重造黄册一事,陛下以为如何?」 「许轻名做得好。」明德帝一锤定音,「江南烟雨恬淡,是该洗一洗铜臭,让百姓们把地都种起来,」 「陛下圣明。」 一场比平时还要快上几分的午膳用完,顺喜送走三位大人,回后殿道场伺候皇帝打坐清修。 明德帝盘坐于殿中,面朝圣像;两面大窗皆开,帘随风动,簌簌不止。 「顺子,你说,」他突然问:「这满堂神仙,可能看清人心?」 顺喜在清水盆里拧了帕子,一面替他擦汗,一面絮絮地说:「祖师爷们是天上的人,天机不可泄露。但在奴婢眼里,万岁爷是神仙转世,自然没人比您的道行更高了。」 第171章 九十一 载有圣意的谕旨很快发往江南,在八月第一天送达临州。 早已回到总督府的许轻名在大堂外亲迎,授了黄诏册命,印信从他手里交出去又接回来。虽然只是走了道流程,但从此刻开始,他才能算是真正地坐稳了这个位置。 第380页 传旨太监十分客气,恭喜过后,将携带的其他文书交给他,就要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他道过谢,并没有私下塞金银给对方,亲自把人送出府门,便回去继续处理事务。 江南各处的官员调度本就是由他递的荐书,吏部下达的任命与他的提议大差不差,是以粗略浏览过一遍便让人发往下面的州县。 给黄树石以及其他在救灾中牺牲的官员的追封与抚恤也请了下来,朝廷追授他们增品虚衔,荣及家人,恩荫子弟。 这些都在许轻名的预料之中,但最后剩下的一道公文却令他微微皱眉,随即命人去请小贺大人过来。 书吏前脚刚走,临州知州康琦年后脚便来求见。 初秋萧瑟,康大人却像是踩着春风,一来便撩袍摆跪地行大礼:「制台大人维护提携之恩,下官铭感五内,永生不忘。」 在朝廷对江南官员的处理之中,他作为齐宗源在临州的旧系,没有被贬,能全须全尾地待在原本的职位上,就是万幸中的万幸。 许轻名不以为意,抬手叫他起身,「你在处理各路捐赠物资与清算临州人丁土地二事中做得都不错,谢你自己罢。」 物以稀为贵,人也是如此。对于有能力又心志坚定的,他不介意多包容一些。 康琦年再次整袖,叠掌磕头。 他告退时想着另一位恩人现下是否在府里,能不能见一面,就看到对方迎面跨进院门。 「小贺大人!」 贺今行见人喜上眉梢,便知是有好事,拱手笑道:「恭喜康大人。」 「正想来谢一谢你呢。」康琦年笑眯眯地回礼,但知他来这儿定是有事在身,约好之后再见就体贴地告辞。 他便直入大堂。 许轻名领他到后室,让人在自己的书案对面看了座,示意他坐下。而后将朝廷下达的江南现行职官调度与牺牲官员追封的两道公文展开,摆在案上。 贺今行仔细看完,对朝廷追封的决议略感欣慰。但是,他仍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有些疑惑地问:「齐宗源孙妙年的案子仍然没有进展?」 「尚在审理之中。」许轻名摇头,「至少截止今日信来,没有任何结果。」 「此案发生在江南,牵连甚广,但朝廷此时就完成了江南官员的调度,难道不是尘埃落定的意思?」他不明白。 许轻名挥退左右,才温声道:「前一个半月里,江南路该处理的人已经处理过,此时需要的是安定人心。」 他一边将文书收拢归档,一边说:「朝廷不缺想要做官的人,缺的是令行禁止的能吏。作为一个上位者,不求下属实打实地卖命,但一定要肯于服从。御下之道,以势威之,以利诱之,两者结合就是俗称的『一个巴掌一个枣』。但这巴掌要有理有据有分寸,给出的『枣子』也要找准关窍且尺度适宜。」 「大人所说,都是对官。」他仍然不解,「可江南千万人口,除了大官小吏,更多的是普通百姓。他们都有一双眼睛,能看得见。」 江南确实换了一大批官吏,也不可否认许制台将是一位比齐宗源好上许多的总督,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了。 太平大坝为什么崩塌?澄河下游沿岸为什么被二次泄洪?甚至齐宗源之流这些年贪赃枉法,不知多少人因此蒙冤受屈,也都该有个说法。 然而朝廷对此的态度却似乎是按下不提,保持静默。 多少百姓遭了灾,没了家园,失了亲人,却什么都不知道。好事的或许会根据流言拼凑灾难的起因;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些真相,随着灾难的平息,就一併过去了。 但贺今行心中过不去,说:「不管朝廷想拿出怎样的说辞,至少得把这个态度拿出来。」 「有些事并不是能够在江南路解决的。就算能,我也会竭力不让它落在我江南头上。」许轻名很有耐心地进行解释,这正是他叫他来的目的之一,「江南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恢復民生才是当务之急。且莫说齐宗源一案尚未了结,就算三司审结,盖棺定论,若是将个中种种实情皆公告于天下,那百姓会有何反应?江南会起怎样的风波?若是有心人趁机煽风点火搅弄风云,那后果实在难以想像。可江南路在五年、十年之内,再也经不起任何动盪了。」 他说完,见对座的少年拧着眉沉默不语,一时拿不准:「小贺大人在想什么?」 「下官在想大人的话。下官一时无法完全理解,自然不能贊同或是反驳。」贺今行坦诚地说:「大人所说乃是为维持大局的稳定,让百姓知道真相不如掩盖不提。大局和真相,看起来是不能两全的难事,这令我感到疑惑。」 许轻名笑了笑:「我踏入官场之时,我的老师教我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妥协。我后来验证,果然如此。小贺大人也算老师门生,希望我的经验对你有所帮助。」 话虽如此,但他此刻显然没有时间让对方仔细思考,紧接着便取出第三封公文。 贺今行随之将前一个问题暂放,接过这封文书,看完后更加讶异:「减免农税,提高商税?不过这回只针对江南路。」 士农工商,商事一业最贱,课税本就极重。更何况年前才提了一回。 「朝廷此项举措对我江南重分田地重造黄册一事,有极大的益处。」许轻名初上任的政令就得到大力支持,却是忧喜参半,「从商不易,起头就需一定的本金。此次洪灾令绝大部分百姓损失惨重,正是劝商转农的好时机。但江南是商业重地,商贾根基深,氛围浓,经营转变绝非易事,且改农初期仍需商业支撑赋税,商税一再提高无疑会对民生造成重创。」 第381页 真是奇也怪哉,好好地忽然要提商税逼人都去种地。贺今行皱眉沉吟,勐地想到了某种可能,一时凝重起来。 就听对座的制台大人轻声一嘆,看着他低声说:「你回京復值之后,劳你向相爷带个信,问他此事能否转圜一二?或降低提税幅度,或推迟执行时间。我就不写信了。」 「好。」他没有问为什么,直接答应下来:「下官一定把话带到。」 事罢便去找康琦年。 往后一两日,因圣上召忠义侯早日回京口谕,宣京各部衙门派遣到江南路救灾的官员也陆续赶到临州,准备随之回返。 就连盛环颂都优哉游哉地现身总督府,贺今行却没在水部的人里找到江与疏。他很快请了上峰允准,去太平盪接人。 他在午后乘船赶到太平盪时,一眼就瞧见江边一块巨石上趴着他那位同窗。 江与疏脑袋对着瀑布,身下铺着类似麻布草纸一类的大张东西,捏着支炭笔在上面涂涂画画,陶然忘我。 秋风凉爽,今日阳光也称得上和煦。贺今行拜託周遭的工人们不要出声,悄悄攀上巨石,看对方横撇竖捺似写字一般勾完一幅画,停了笔,才出声叫人。 江与疏吓了一大跳,差点滚下巨石,被他及时拉住。 「抱歉抱歉,我不该吓你。」贺今行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赶紧道歉。 「没,没。」江与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风吹日晒快两个月,肤色深了几分,身形更加精干,害羞起来却如往日别无二致:「是因为我见到你太高兴啦。」 贺今行摸了摸耳垂,也笑,指着那副画说:「这是太平盪?」 画工虽简,但肉眼可见是深潭飞瀑。悬崖两端和中间还各画着许多横线和竖线,又延伸出许多箭头,指向周边空白处标记的许多数目与註解。 「对。」江与疏看着他点点头,又捂了捂眼睛,「不过我不太会画画,学了一个多月,还是画不好。」 「挺好的呀,很有神韵。」他真心觉得对方比自己的画技要好很多,然后指着那些横线,「这是堤坝?」 「对!」少年飞快地应道,有些激动,但很快冷静下来,悄悄和他咬耳朵:「朝廷肯定要重修太平大坝,我就想,或许能提供一些参考呢?不过现在就是随便画画,做不得数。」 他虽话里话外都说自己是闹着玩,但神情带着显而易见的畅想与嚮往。 「挺好的。」贺今行沉默了一会儿,如是说。 江与疏拍了拍自己的脸,才想起问前者的来由。得知原因后很快蔫下来,蹲坐在巨石上说:「我还不想走呢……」 贺今行安慰他:「现在回京復职,日后才能更好地回到这里。」 「对,重修大坝的时候,我们水部肯定还要再派人来的,到时候我就毛遂自荐!」他随即振作,站起来举起双手,对着汹涌而下的江水,大声吶喊。 「我一定会再回来!」 八月初三,为江南水患而南下赈灾的钦差队伍辞别总督府,踏上回京的路程。 忠义侯为免惊扰百姓,特地选择在晨初便出发。 然而出城十里,船队起航之时,沿江仍有许多百姓自发赶来,夹岸相送。 能给他们一条活路,让他们活下来,吃饱有住,就是好官。 贺今行与江与疏一起挤在某条船的甲板上,目不暇接地看着两岸的百姓。 东方日出,江水欲烧,人心也变得滚烫。 直到又一个日出日落,船队终于抵达宣京。 他们混在队伍里,熬过礼部的接待之后,一解散便各自回家。 贺今行踏进自己租的小房子里,略作打扫,倒在床上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白白交了两月租金也是值得的。 但他没躺多久,就爬起来去取自己的信件。 离京的第一个月收到的信,冬叔都带给了他,但第二个月又积累了好几封。其中有个小包裹,他就率先拆了这个。 质地普通的小匣子里,是一瓶伤药和一枝风干的木芙蓉,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那瓶伤药是摧山营的制式配药,对创伤有很好的疗效,寻常铁制刀箭致伤半月就能癒合;那支木芙蓉是在横海的山林里遇见,采来倒挂在笔架上风干,跟笔墨打了几天交道,但愿你看到时墨气已经散尽。 贺今行因此凑到花前嗅了嗅,只闻到淡雅的香气,不由一笑。而后将东西都仔细收好,那封信也收进专门的匣子里。 他自小东奔西走,收寄过许多的信,能留下的,都存在了一起。 而后他在屋子里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了窗台下的那盆沙蒿上。 戈壁上的生灵大都顽强,离了主人家看顾,靠着风霜雨露,也好好活到了现在。 他打量着它,心想,或许这盆来自西北的植物,还可以再跨越万重山水,到南疆去。 第172章 九十二 入秋后夜晚渐渐拉长,第二日卯时,贺今行到舍人院应卯时,天刚蒙蒙亮。 同僚们前后脚进门,惊讶之余,竟有几个犹豫着主动向他打招唿。 两个多月前,他请教公务无人搭理,今日倒是转了个头儿。他当然知晓为什么,但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既对他无实质损伤,便不必苛求。 于是他笑了笑,温和地拱手回礼;闲话两句,就去领了公务,到自己位置上处理。 第382页 辰时左右,钱书醒过来叫人去打下手时看到他,也有几分讶异。示意他出去后,才笑问:「昨个儿傍晚才回来吧,怎么不歇两日?」 贺今行即答:「近来正是朝政繁忙之时,下官既回,自该早些復职,为大家分担一些事务。」 「你在我自然是高兴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前者甚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路去到政事堂专属的档案馆,调了一箩筐的案卷,才说明任务:「陛下今早命翰林院纂修先帝一朝的实录,编为正册。这是个大工程,需要咱们提供一些案卷支持,就按暂时调阅处理。」 这事儿不难,就是需要仔细与耐心。但钱主簿亲自来过问,就说明除了前述两样,还得要闭紧嘴巴;看到什么不该看的,都得当作没看见。 「下官明白。」贺今行应下,抱着箩筐回舍人院。钱书醒本想唤人来抬,但看他二话不说搬起就走,直唿现在的年轻人不管哪方面可都不容小觑。 修史非易事。中庆年历时四十余年,从先帝少年初即位到圣驾崩,其间风起云涌,发生过许多大事。不提朝堂权势更迭,仅内外战争就起了十余回,要编纂清楚,更是难如上青天。 翰林院上下怕是都要忙上一段不短的时间,他在翰林院里的同窗估计也不能免于其外。 贺今行想着他们应该很着急,接手便尽快处理,午间饭都来不及去吃,紧赶慢赶才在下午戌时前做完备案,办好手续,派人知会翰林院来领。 来的人却是裴明悯,大大方方地将他打量一圈,说:「听说你们回来了,我就趁机来看看。虽瘦了些,但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裴家消息灵通,四公子知道江南路自水患以来发生了不少事。 听到消息时免不了担忧,但此时此刻,事情都已经过去,不必再提当时。 贺今行却知对方是习惯将所有情绪内化,所以面上总是如春风化雨,让人不会产生任何不适。他心中感动,无言以谢,郑重道:「过几日休沐,定来拜访。」 裴明悯展颜颔首,但确实不能多耽搁,一交接完,当即着人带上案卷返回翰林院。 而前者则回头去向钱主簿汇报任务完成。 上峰在端门北楹,他过去时,心里一直盘桓着许轻名的託付,是以顺势求见秦相爷。 散衙的鼓点已经响过,直房里的秦相爷仍在埋头批阅公文,丝毫不见要下衙的迹象。 他听完自己的学生让人亲口带到的话,暂时搁了笔,沉思许久,忽然问:「你对这项提议有什么看法?」 静立半晌的贺今行不假思索地回话:「下官以为,许大人言之有理。」 秦毓章抬眼看他片刻,徐徐道:「既决定劝商改农,那就要快准狠。商贾趋利,一旦给了喘息之机,江南再次行商成风,日后令他们弃商务农,难度必然大幅增加,不知又要起多少事端。这等必然会损伤部分人利益的事,晚做不如早做,否则人财物力下去,还未必能见成效。」 他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许轻名的担忧也有道理,他有些不忍心,再度尝试着说:「许大人或许有别的办法,能更加平稳的过渡。」 「本堂不怀疑他有能将此事办得更加漂亮的办法。但提税的政令下去,他花五分的功夫就能办成;而若没有这道政令,另行他法,就需得花上十分的功夫。」秦相爷点在案上的指节动了一下,平静地下了结论:「没那个必要。」 初秋的黄昏光线不大明亮,钱书醒点上了灯,房间里仍旧安静异常,就说:「这不止是相爷的决定,更是陛下的圣谕,不容忤逆。」 他是对贺今行说的。后者听得劝,不再纠结,他便让人早些下衙回去休息。 待少年告退,他才去找出第二座灯台,一边点燃一边说:「这是个好孩子,想来不会辜负相爷的栽培。」 「上进的后生,官长总不吝提点,仅此而已。既无情分,何谈辜负。」秦相爷对此并无所谓,转念道:「轻名年幼时过得艰难,对同样出身的人总是多几分怜悯,但世间安得万全之法。你传信给他,就说,长痛不如短痛。」 钱书醒起初不置可否,听到后头,很快敛神道是。 而贺今行回到舍人院,收拾好招文袋,不再多逗留。 寓所略远,他出了应天门,便由慢至快地跑动起来。 中秋将至,街巷已经酝酿起过节的气氛,间或哪家院里屋外种有桂树,甜香令过路人心醉。 他这时才有空闲思索下午得知的消息:因江南水患平息、靖宁公主与北黎赤杼太子完婚、夏税徵收顺利等等大事落定,皇帝决定于中秋宴赏已连续两月未得休沐的群臣。 忠义侯到京就得进宫述职,但他们这些副使则不必;汇报的奏疏在回京前就已写好递交,若是皇帝有疑,自会传召。他起先以为无召便是没事,但现在想来,或许是皇帝把事情都推到中秋的宫宴上去了。 他直觉有些蹊跷,但想到齐孙之案未结,又勉强能说得通。 夜幕笼罩,他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寓所所在的街道,因还想着事,没有注意两边。忽听一声大喊:「贺今行!」 像是谁忽然丢了个爆竹在他面前似的,凭空蹦出个人将他拦住,少年声气随之炸开:「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哪里都找不到!」 贺今行盯着熟识的小少年,克制住反击的本能,眨眨眼:「舍人院呀。」 第383页 「……你去衙门干活啦?」秦幼合目瞪口呆。这天底下还有上赶着找活儿干的,嫌自己不够累? 「昨晚怕打扰你休息才没来找你,早知道这样,昨个儿半夜就该直接来敲门。」他嘀咕着跟对方进屋。 窄窄的两室不如他一间卧房大,贺今行把招文袋放到里间的书案上,他毫不客气地坐到唯一能坐下的床上去。 说起正事时竟犹豫起来,反覆几次才开口:「你后来,就是咱们分开之后,你再回去,没事儿吧?」 贺今行点了根蜡烛,又把窗户全部推开透气,同时轻快地回答:「没。齐宗源想动手,但盛大人带着临州卫及时解围,什么事儿都没有。」 秦幼合唿了口气,双肩松懈下去又很快绷直了,「那个,我,我想回去找你的,但是,我爹,我爹不让……」 「宣京到江南太远了,你一个人走很不安全,你爹的顾虑有道理。」贺今行转过身看他,侧靠着书案,微微一笑:「听说你要和傅二小姐订亲了?」 凉爽的晚风从窗外轻轻吹进来,抚平了一天的疲惫,他惬意地再后仰一些。 秦幼合没来由觉得脸皮开始发热,直到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才后知后觉自己是恼羞成怒。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迁怒朋友,于是闷声说:「我不想娶的,我不喜欢傅二,傅二也不喜欢我,但是,但是……」 他大叫一声,仰倒在床上。他袖子里钻出半只金花松鼠,小脑袋还未四下打量,就被主人一手抓住揉来搓去,只能「吱吱」地抗议。 「好吧,我是要订亲了。」他发泄够了,坐起来,蔫蔫地问:「浣声怎么办?」 贺今行闻言,立即站直了,「浣声姑娘现在哪儿?」 半个时辰后。 两人到达内城西南的秦家别院,懒得走正门,直接沿街墙翻进去。落地丈远就是一栋小楼,贺今行还有些印象。 秦幼合也想起来,回头幽幽地看了他两眼,带着他绕到小楼正面去敲门,大声地喊:「睡了没?有事找你!」 「秦公子。」端着灯台来开门的自然是浣声,然而她目光一偏,看到随同前来的少年人,立时神色一滞。 「浣声姐姐。」贺今行向她拱手作揖。 浣声又是一怔,双目泫然,福身还礼后侧身让路,无声地请他们进去。 「齐宗源的案子,三司尚在审理之中,但他和孙妙年不会再有出狱的那一天。而你将帐本交给我,就不会再被此案牵连。浣声姐姐,从今往后你就自由了。」 三人围坐圆桌,贺今行将来时与秦幼合商量好的打算告诉浣声。 「你日后想做什么都可以。」 「对,我要订亲了,虽然傅二看着柔弱,但我总觉得她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秦幼合接着说道:「你留在我家,我没什么,但我不能保证她进门后不会拿你做筏子,而我又能及时护住你。」 他虽被宣京城里世家大族的叫做「纨绔」,但不是真没脑子的绣花枕头。他认真起来,精緻的面孔显出几分和他爹神似的气质,竟有些冷酷。 浣声对此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她一生飘零,早已见惯形形色色的人。 金银财宝易取,真心善意难得。 她起身,向对方深深地福礼,「这些时日多谢秦公子收留。」 「区区小事而已。」秦幼合为她嘆了口气,「咱们一起上京,也算是朋友,你日后想做什么,小爷我罩着你。」 贺今行沉吟片刻,亦道:「若姐姐想在宣京落脚,寻个营生,我恰好记起个去处。」 第173章 九十三 与浣声商定之后,夜色已深,贺今行便告辞离开。 第二日仍旧上衙,只午间寻空出去了一趟,事情一妥,就请人到秦家别院带个信儿。 秦幼合接到消息,就带着浣声到飞还楼等他下衙。 三人汇合之后,一起走向距离不远的胭脂铺。 这家位于繁华闹市地段的铺子与春闱放榜时无异,只牌匾与招子上没了柳氏商行的徽记。这一整条街看出去,再不见半阙雁子印。 「贺公子来了。」掌柜送最后一名客人出门,正好瞧见他们,摇着团扇请进。 铺子里没有其他人,几人便没进后堂,贺今行向掌柜介绍:「这就是在下先前所说的浣声姑娘。」 再对浣声说:「掌柜为人大方,曾收留过不少娘子,为她们提供活计,是位仗义之人。」 后者盈盈一福身:「浣声见过掌柜。」 「姐姐这里正好缺一个帮手,午间贺公子来问起,说你调香制膏皆会,简直是天降之喜。」掌柜拍了拍她的手,将她带到身边。 浣声见对方是真的高兴,忐忑许久的心中稍安,柔声说:「是会一些,但不知技艺能否达到掌柜的标准。」 「妹妹如此标緻的人儿,手艺定然也不会差的。」掌柜十分爽朗,笃定地说:「知道妹妹从江南来,或许一时不熟悉宣京的风行,但只要肯花功夫,就不是问题。」 浣声迟疑片刻,再次行礼:「如此,多谢姐姐收留。」 掌柜笑道:「现下我一个人住着,有人来作伴再好不过。」 两人颇有些一见如故,贺今行,便不多逗留。 掌柜说:「前段日子出了些事,多亏裴四公子援手,奴家才能安然无恙地在这宣京城里待下去。他说是因贺公子给他写了信,奴家在此向您谢过,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知会一声就是。」 第384页 她打直身形,倒握团扇,行了一个抱拳礼。 一身风韵做此礼有些不伦不类,但少年却佩服于她的利落与豪爽,立即抱拳回道:「掌柜不必客气,我只一句话,明悯费的心力要多得多。」 「裴小君子的好,奴家自然是十分感激,记在心里的。」掌柜轻笑着举起扇子,眼波流转,不再多言。 她和这少年此前不过短暂交集,比萍水相逢也亲近不到哪里去。但对方远在江南办差,还念着宣京的她们可能被牵连到,这份心比珠宝还要珍贵,她也一定会记着的。 掌柜挽着浣声送少年们离开,转身说:「近日只有傅家一张大单子,并不忙,浣声妹妹先熟悉咱们这铺子和几间作坊,不必急着做事。在我这里的姐妹大都是身无挂累的人,大伙一起过日子,也不比有家有室的人差。你尽管宽心,有什么直接与我说就是。」 「多谢姐姐照护。」后者感激好意,随之折返。 铺子里满目琳琅,不同于青楼小院,令她不由出神。 辗转漂泊小半生,若能从此安定下来…… 两人往内室走,她赶紧回神,「还不知姐姐芳名?」 掌柜答:「我叫祺罗。」 「可是『门外绮罗如绣』这两个字?」 「我原来的花名确实是你说那两字。但脱身风尘之后,大当家便为我改成了祺祥的『祺』字,以此祝我脱离厄运,愿我日后幸福吉祥。」掌柜打开内室的门,擦火柴点灯,声音比动作还轻:「我说我们这泥一样的人怎能配这样好的字?她却叫我不可妄自菲薄,前尘种种皆不是我的错,我既没做错,自然受得起。」 点上油灯,昏暗的室内一下明亮起来。 浣声下意识打量,只见一面靠墙摆着供桌,香坛供品齐备。青烟如丝缠绕,祭的却不是牌位,而是一幅画像。 她仔细一看,惊道:「柳大当家?」 「你认得她?对,你也是江南路来的。」掌柜怔愣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原来姐姐先前说的是柳大当家,怪不得。」浣声亦有些恍惚,「她常常帮扶弱小。」 「是啊,她是顶好的人。」掌柜取三支香,伸进香坛借火。 可她那么好的人,却被不明不白地谋害。她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的商行,一朝改旗换姓,尽入他人之手。 安魂香始燃,她持香对着画像阖眼一拜。 祺罗与这些贼獠,不共戴天。 与此同时,百丈外的大街上,秦幼合问贺今行:「这掌柜遇到什么麻烦了,都在宣京,你怎么不叫我帮忙?」 「我是给明悯回信,顺道就提了,你那时还不知在宣京没有呢。」后者想了想,一言以蔽之:「她原是柳氏商行的人。」 「哦,怪不得。成伯常说心宽才能体胖,她看起来消沉了很多。」秦幼合恍然大悟,歪了歪头,不知得出什么感触。 「做生意的大都起早贪黑,一年可能就歇那么一两日,很辛苦。」贺今行说。 这世上的生计皆不容易,单看是为「生活」计,还是为「生存」计。西南的方言里还把「生计」叫做「活路」。 秦幼合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此没有反应,走到正阳门才说:「我订亲,你要来观礼吗?」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贺今行直接反问:「你不想我去?」 秦幼合抿紧嘴唇,脸颊鼓了鼓,磨叽半晌,才泄气似的垂头说:「算了,你还是来吧。」 「呃。」贺今行不明所以,正打腹稿准备问缘由,就见对方直接转身走了。 他一时更加茫然,就连脚步都迟疑起来。 然而小少年没走出几丈远又匆匆转回来,扯着他的袖子往前拉,「我饿了,还是先吃饭去吧。」 「啊?」对方只比自己小一岁多,矮半个头,但贺今行实在想不通他的用意,加之早就飢肠辘辘,便明智地选择放弃思索,跟着迈开脚步。 这道插曲很快过去,再上了两日衙,就到初九的休沐日。 诸衙皆放,然而翰林院还在紧张的修史筹备之中,翰林学士勤勉恪职,贺今行认为他必然会独自上值,但此事太过庞杂,中途难免需要下属帮忙做事。是以他一大早便找去裴府。 「我就知你要踏着晨阳而来。」裴明悯在府门外,趁着晨风等他。 「我若不早些来,岂不叫你独自看这日出。」他弯起双眼,与对方把臂同行。 四公子的屋里仍是乱中有序,但从前的经史子集与各类杂记换成了更加艰深的名家着作,甚至有一二手抄孤本摆在床头。 贺今行自如地找位置坐下,将带来的游记递给对方。他在江南街头看到这册游记才刊行不久,便买了两本带回。 裴明悯为他倒好茶水,才接过书翻开,一目十行地看起来,一边就着书上内容同贺今行随意地闲话。 然而没多久,便有小厮通报,翰林院来人请四公子上衙门一趟。 两人相视一笑,约定下次再聚,裴明悯随即起身更衣。 贺今行接着去晏家小院拜访。 晏大人不在,晏尘水顶着两眼青黑给他开门,张口就是控诉,被他一盒子冻干堵住。 西厢房换了格局,他睡的那张床还在,但圆桌被拖到了晏尘水的床前,桌上堆满了各种卷宗。案旁另立一方几堆满了果子点心和茶水,理案卷时伸手就能拿到。 第385页 晏尘水就在贺今行震惊的目光中施施然爬到床上,将那盒冻干放到方几距离自己最近的位置,说:「我们衙门里半数的斩监候都源自五城兵马司一案,我向堂官申请了去做监刑官,到时候你要是没事,可以和我一起。」 刑部正值秋审之际,今年刑部狱里斩监候的犯人尤其多,整个刑部都还得脚不沾地忙上一段时日。 「好,到时我一定在刑场外观刑。」贺今行缓过神答应下来,见他忙公务,便主动告辞。临走时还是忍不住指着那些零嘴,劝道:「你节制些,牙要是坏了,可就再也吃不了。」 晏尘水刚把一枚冻干放进嘴里,顿时有被抓包的感觉。 可他只是无意识为之。 各地需递到刑部的案子必是重案大案惨案,一桩桩一件件,许多罪犯手法与动机之兇恶,受害者遭迫害之惨烈,令人闻所未闻,目不忍视。然而晏尘水进刑部之后,不出一旬便成为同僚啧啧称奇的勐士,只因他虽是新人,却能对各色惨案都能平常视之,冷静处理。上峰便有意培养。 他亦锐意进取,不怕自己的认知被不断突破,他只是需要一些东西来中和,嗜甜是最直接的方式。 咽下许多甜,定能盖过一口苦。 但是好友关切,抵得上一屋零食。于是他把方几推远些,「今天不吃了。」 贺今行沉吟片刻,收罗走这人一半的库存。 待抱着一提食盒行在街头,观树影算时间,不过巳时。 他已访过两位朋友,能上门的还有一位江与疏。 不过他知道与疏需要出一份关于太平大坝的水报,以对方的性子,必求详实而无错漏,定要紧张地再三斟酌反覆检查。况且他们一道从江南回来,就不再去打扰人家。 大家都很忙,都在为各自供职的衙门做事,尽心尽力。 他感到高兴,也为朋友们骄傲。 他仰头看了看天中明日,又回头去问晏尘水借来小黑,哒哒地出了平定门,往至诚寺而去。 漫山渐黄,层林尽染。 万物将枯萎的季节,唯有山门前的腊梅孕育着花芽,静候开花。 贺今行将小黑驴拴在腊梅树上,独自进寺。 着梓灰僧衣的住持和尚从大殿前走过,偶然一瞥,却见数十级台阶下,有少年人拾级而来。 他转动佛珠的手指忽停,立在原地,慈和地注视着对方走到近前,才竖掌念了一声佛号。 「施主缘何而来?」 第174章 九十四 「主持大师。」贺今行认得他是弘海法师,合掌躬身,「晚生来看望老师,他姓张。」 法师瞭然,回头点了个小沙弥的法名,「就请老衲这弟子为施主带路。」 年轻人向他道谢,随小沙弥折身去山石小径。 法师看着他们的身影掩在青松之后,目光转朝少年人来的方向,天地渺茫,白云苍狗。 「阿弥陀佛。」 这会儿太阳正好,没有风,张厌深便到院子里练五禽戏。然而岁月不饶,有心将养,动作却已不如去年利索。 他看到少年前来,慢悠悠地收拢阵势,诧异道:「怎么来得这么早?」 「老师。」贺今行端正地向他一拜,才扶着他进屋,「大家都还有差事要忙,就学生得闲些。」 然后将带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好,「这些书和文章是学生在江南所收所记,这些抄本是明悯准备的,这些吃食都是从尘水那里拿来的。我今日没去找与疏,但他也十分挂念老师。」 「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但忙些才好,好好办差要紧。先生我在这儿如鱼得水,再没有更惬意的时候了。」 张厌深的炕上还铺着一件远山紫的外袍,学生收拾时,他便慢慢地穿好长袍。而后按着炕桌坐下,倒上两杯清茶,才问:「倒是学生走江南这一遭,可有体悟?」 贺今行便先将他从下江南到回京这两个月时间里所遇所见所闻,皆简要地说了一遍,再谈起自己从中所感所得。 张厌深一直注视着他,仔细听了小半个时辰,嘆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怅言越千年,其情其景却毫无改变,不可说不是作孽。」 贺今行喝尽一杯茶,继续说:「学生从前读诗文,虽皆能解义,对家国时弊一类的理解却总不如山水田园或是边塞思乡之类,有切身实地之感。但一出仕,尤其是到江南赈灾之后,却渐渐体会到那些字句间所蕴含的痛苦与挣扎。因为我们个人实在太过渺小,对太多的事无能为力,抗不过山河一怒,拗不过大局权衡。到最后,徒哀民之艰难,空恨我之无能。」 这些想法在他心中盘桓已久,不止令他痛苦,还令他茫然不安。 他所受到的教育一直是要坦诚,要勇敢,要不惧不耻说出心中所想。但他如今能够倾诉这些的人,只有面前的老者。 张厌深闻言,一改温和之态,严肃地说:「你才刚刚踏入仕途,不过一介从七品的中书舍人。江南官员礼敬你两分,一是因钦差副使的超然,二则是因你由秦毓章举荐。但你不被虚相蒙蔽,不因此而狂妄自大,恪职守分,不论何时何地都能尽心竭力做事,已经足够,何须自责自伤?」 「一人之力有限,古今如此,圣王贤相也跳不开去。但人之一族,自茹毛饮血到精衣细食,数千年改天换地,为什么?因为一人之力虽有限,但一族之力无限,齐心协力,众志可成城。你的同窗,你的同僚,难道尽是庸碌贪腐之辈?难道就没有志同道合,可携手共进之人?」 第386页 贺今行沉默地给自己倒茶,再喝尽,才低声说:「我与从心同窗同学,与他姐姐也……有些旧谊,但柳氏家变,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心中有愧。但从心坚持柳氏完全无辜,我不忍反对,但也无法认同。」 「律法与人情,常难两全。」张厌深缓了缓神,靠着扶手,皱眉道:「我不评判柳氏如何,只提一句诗,『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王朝以农为本,江南路的商业发展至此,百姓大半口粮要从别路买下运回,柳氏也因此飞速壮大。然而粮食生产与河路转运皆靠天吃饭。像六月洪灾一出,全境遭灾百姓即刻断炊,虽有常平仓贪腐影响,但与重商的风气未必没有关联。这一次稷州有余粮可借,如果稷州同时遭了灾,出不起呢?那江南路立时就要全面崩盘,天下也将大乱。」 贺今行回想这句诗的全文,若有所思,「土地和粮食才是根本。」 「商业可便利百姓生活,若在任何时候都能保障基本的衣食供应,发展商业未必是坏事。但这次洪灾的结果你看到了,国库亏空,筹措赈灾银歷经曲折,朝廷遏止这股风气,也是必要之举。」 张厌深并不在意四民之分,所言只纯粹考虑当前局势:「而柳氏商行作为江南商贾之首,太平大坝连接的可不只是江水航运,保的也不止是江水沿岸风调雨顺;最重要的,它是支撑雁商将买卖做遍大江南北的基石。太平大坝一塌,他们的天,岂能不塌?」 「按佛家讲的『因果』,柳氏依靠江水发家,就註定会被江水吞覆。」 「天行有常,如此说来,不管怎样挣扎,从心都一定要经受生离死别之痛?」自事变之后,贺今行看到柳从心麻木与消沉的模样,就难免会想起对方在小西山的时候,哪怕带着些疏离的傲气,神采依然飞扬动人。对比之下,更令人难过。 「嗯?」张厌深思索着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如今他扬帆出海,不失为一条生路。」 「可这不是道家的学说吗?」能这么通解吗? 「兼收并蓄,能为所我用者皆可收为己用,不必拘泥于一家之言嘛。」老人笑眯眯地说,哪怕身在禅房,也毫不心虚。 老师坦荡包容的态度奇异地驱散了贺今行怅然的情绪,他在自己背来的书箧里取出一册宽本的帐目,摆在炕桌上,「柳家大小姐曾交给我一匣子帐册,我上交给了刑部。但我这里还有一本帐册,与太平大坝有关。」 「我不看。」张厌深按住推向自己的帐册,摇头,「先问在前头,这本帐册里所涉及到的所有人,现在下场如何?」 贺今行不解其意,收回来自己翻看,按着名目一一查对下去,越看心越凉。 「其中江南路的官员,除了齐宗源二人,其他人都死了。」他回忆,「我认得出是漆吾卫的手法,但总督府发出去的讣告,死因或暴病或意外。当时正值淮州起疫,百姓之间风声鹤唳,我虽猜测与大坝有关,但仍认为许轻名是不想引发动乱而大事化小。现在看来,他或许早就。老师知道漆吾卫吧?」 张厌深微微颔首,「显而易见,对于这件事,我是说太平大坝可能因为监工贪墨维修款项、渎职失察而溃坝一事,皇帝早就做了决断。」 「陛下……」贺今行默念,犹豫道:「如果执行任务的漆吾卫并非听命于皇帝呢?」 「不可能。」张厌深直接否定,「大宣祖制严密,皇帝之所以是天下共主,就是因为他手里握着全天下的人、财、物,犹如蛰伏于九路三十三州之上的盘龙,其势非任何人能比。这等大事,除非他亲自下令,否则是瞒不过他的。」 但贺今行心中却勐地升起一个念头,他竟宁愿是皇帝遭受矇骗,是有人伪冒他下令行事。 只是这无异于自欺欺人,他很快压下这个念头,正视事实,唯余不解:「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祸及千万百姓,中伤国用岁计,其罪罄竹难书。陛下为什么要选择息事宁人,为这些贪官污吏兜底?」 话音落下,张厌深却没急着开口为他解惑,而是定定地凝视着他。待他平静得再不能更平静,才缓缓开口:「天下聪明人满百,则九十都在朝廷和皇帝的掌控之中,以科举,以官制,以仕林。然则能吏寻常见,公廉第一难。太平大坝年年维修,年年拨款数十万两白银,至今多少年,满朝文武,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没沾过这笔钱?」 「若是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是因为朝廷任用放纵贪官蠹材,才致使太平大坝溃坝,进而导致江南水患。且这些从百姓手中徵收赋税而来的款项,或许流进过大半个朝廷官员的口袋里。那伤的就不止是国用,而是国祚了。」 「若国祚动摇,则亡国不远。」贺今行接着老师的话说下去。 掰开揉碎了讲,与在临州时许轻名所说无二,他后知后觉自己并非不能理解,而是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 这令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可朝廷到了伤害百姓还要欺骗百姓才能稳定大局的地步,那国祚又能绵延几年?」 他想起那些因公殉职的人,「孟大人尸骨未凉,朝堂上的沉疴竟已重到如此地步。」 「朝廷几十年来风气如此,公挟私,廉挟贪,有时候由不得他们选择。你看孟若愚一生清廉刚直,得罪不知多少人,所以满朝文武都防着他,想要把他弄下去,任何消息他都慢几步。冲突剧烈,逼不得已之时,甚至需要捏着众官把柄的永贞反过来威慑他们,令他们忌惮,不敢对孟大人动手。」 第387页 张厌深嘆了口气,自己这个学生就是什么都好,才容易受到伤害,遂有意宽慰:「皇帝并非袒护这些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尊贵如皇帝,也不能真似神仙一般为所欲为。这些人捅了天大的篓子,漆吾卫杀人灭口,许都得崩坏几把执汝刀。只是不能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 「可还有一些京官在这本帐册上,比如傅禹成,他府上就要办喜事。」贺今行合上帐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就像他不知自己在朝廷,该何去何从。 「这个不难解释,能杀的都已经杀了,没死的就是对皇帝还有用处,不急着杀。」张厌深沉吟片刻,信手拈来,「傅禹成贪婪成性,但论起找钱的能力,无人能及。这一次捡条命回去,朝廷急需的矿产和年底的缺用,想必就快有着落了。」 「如果学生非要将太平大坝维修款贪污一事抖落出去,闹得人人皆知,以求个真相讨个公道呢?」 「学生,老师才说,这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有九成九聚集在这宣京城里。六部往上,都是千年的老狐狸,难道不知其中猫腻?就算真没有亲身参与,光视风向就足以让他们嗅出危机。」 「看清局势不难,但要怎样才能扭转局势,按照你所求所愿发展?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廷,无异于蚍蜉撼树,最终的结局往往也只是互相消耗。于个人的志向,于民生的维持,有何益处?」张厌深说着,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自嘲的神色。 「所以绝大数人的为官之道,就是不断地选择,不断地妥协。」 包括他自己,壮年之时挂印弃官,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贺今行盯着帐本封皮,静默许久。 再开口时,嗓音染上晦涩的沙哑:「偌大一个朝廷,无人不知,无人敢言,无人求变。」 如何叫人不羞愧。 「古往今来,『变』之一字,难于登天吶。」张厌深极知求变之艰辛,意味深长地问:「学生,你打算放弃了吗?」 贺今行收好那本帐,神情随着思考几经变幻,最后轻声说:「我还记得去年游学,在甘中路兴庆县借宿的那一日清晨,天有大雨,老师给我们讲了《孟子》大同篇。我在想,真的有那样的世界吗?」 「你觉得呢?」 「学生不知。但学生很喜欢孟夫子所描绘的大同世界,所以我会用我这一生去探寻。」他下榻,向老师告辞,「若是学生有幸找到,那时再来告诉老师。」 张厌深一怔,随即大笑,笑过之后,眼眶湿润。 「学生啊。」他在院子里止步,展臂相送,洗得发白的远山紫大袖随秋风抖落。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贺今行背着书箧,叠掌躬身相应。 下山时,山风随行,山门前腊梅依旧从容。 哪怕与它共处的生灵万物皆走向萧瑟,它也要以繁密花朵傲雪欺霜,与凛冬相拥。 休沐结束,他依旧白日按时上衙,勤恳做事。从至诚寺回来时买了几本农学着作,晚间就专看这些书。 舍人院多是些起草公文、抄录文书的活,虽得严格按照规制不可出格,但内容过了眼,却能留在心里。 除去江南路,还有其他各路,大宣所有非机密的政务文书皆汇聚于此。哪怕中书舍人只是末流小官,然则只要肯用心,也能了解天下之事。 同僚见他做事又快又好,屡屡被钱主簿委用,私下询问关窍,他便倾囊相授。偶有不足,也不吝请教。 某一日,新任的秦掌印也来偷偷问他怎么尽量不惹秦相爷生气,他好笑之余,认真回答。 相爷吩咐什么事,就认真做什么事,任何不懂的地方直接问,不要拖延时间。要是相爷正忙,转头去求问钱主簿也是可以的。 就这样? 嗯。 舍人院的所有人渐渐忙碌起来,走路都带着风,吹散了值房里沉淀许久的闷气。 贺今行和几名同僚抬着箩筐一起回来,互相抢着抱走一摞,放到自己整洁的桌案上,便抓紧时间开始处理。 他一边记录一边想,从坚持自己开始,去影响所有可以改变的一切。 他绝对不会是一个人。 第175章 九十五 八月过半,秋夕如期而至。 满朝文武难得休沐,但今日有两件大事,令这个休沐日比平常点卯还要紧张些。 其一,当朝左相唯一的公子与工部尚书家的二小姐文定厥祥,将于午时行纳吉之礼。不管有没有请帖,那都是得去凑个数的,「不请自来、趋炎附势」总好过「目中无人、假作清高」。 其二,朝中诸事了结,皇帝特择佳节,设夜宴,犒劳百官。有品秩者皆可在崇华殿前共饮一杯酒,平素许多应天门都没进过的,就盼着今晚长长见识。 订亲的礼宴由女方操办,贺今行准备好贺礼,巳正才前往傅宅。 他和晏尘水事先约好,几乎同时到达,却没急着进去。用后者的话说,在大门外等着,才能更好地看秦幼合的热闹。 没多久,秦家下聘的队伍便在街角冒出头,载纳嘉贽,委禽奠雁,有锣有鼓,很是喜庆。 着吉服的秦家公子骑着一匹雪色的骏马走在最前,生就一股恣肆的贵气,仪表非凡。 然而两人看了一阵,晏尘水琢磨着说:「这小子是不是没睡醒啊?」 贺今行眼尖,瞅见秦幼合打了个哈欠,「应该很早就起来准备了吧?」 第388页 「哎,太可怜了,肯定是被他老爹逼着来的。」 队伍走近,秦幼合也瞧见了贺今行,顿时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但转眼就见这两人交头接耳,他不用猜就知道姓晏的肯定是在说自己坏话,当即瞪了一眼过去。 晏尘水不痛不痒地耸肩,见傅家负责接礼的已经迎出大门,赶紧拉着同伴回头钻进人群,先进府占个方便吃席的好位置。 府里已来了不少人,多是各家的女眷,两人不好意思与她们同处,就请引路的丫鬟带去人少的地方。傅府占了极大的地利,前院后宅之间夹着一泊小湖,两人最后到了一个临湖的角落。 晏尘水坐不住,见不远处有座空亭,便说过去玩玩儿。 却不想有人与他们同样打算。贺今行看着这位需要小厮搀扶而行的青年,率先作揖见礼:「傅大公子。」 傅谨观对自己被认出来并不意外,整个傅府上下再没有比他更羸弱的人。他慢慢地拱手回礼:「在下傅曈,表字谨观,是今日订亲的傅家景书的兄长。两位是来观礼的罢,离开席还有一会儿,不妨一起入亭赏湖景。」 那双手背上骨节清晰,与脸色一样苍白。 伺候他的小厮再次规劝:「公子,亭中风大,若是叫小姐知道……」 「一时半会儿,不碍事。」他声音虚弱,态度却不容置疑,直接抬掌指向亭里,「两位,请。」 目光却始终落在贺今行身上。 如此直白的相邀,不止他,连晏尘水也感觉到不同寻常,互通了姓名,却不知该进还是退才好。 然而那贴身小厮见劝不动,已经指挥其他下人给水亭挂上纱帘,送来热茶与手炉。 两人只得跟着走到亭中,傅谨观请他们先坐,而后才在小厮的服侍下慢慢坐到铺好厚团垫的石凳上。他着浅粉常服,腰间挂着的一点绿便十分显眼。 那是一块白玉环中嵌着的一枚绿松石。 贺今行多看了一眼。 傅谨观便抚上那块玉环,「这是在稷州时,长安郡主送给我妹妹的。妹妹说它能祈福消灾,又转送给我,我就一直佩戴于身。」 他中气不足,说一句要停两息,但语气与目光一样温柔。 「玉有驱邪庇佑之寓意,这块玉的玉质极好。」晏尘水以为送的就是整个配饰,称赞道:「傅兄与兄妹情深。」 「我和妹妹自幼一块儿长大,」傅谨观闻言,慢慢地扬起嘴角,「我们都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然而贺今行知道他当初送出的只是其中那枚绿松石,远不如那白玉贵重,对方不纠正,就是有意令人产生错觉。 他勐地反应过来,今日并非偶遇。 「我虽为兄长,却先天不足,身体羸弱不如婴孩,这十几年来,对我妹妹多有拖累。她为了医治我的身体,付出许多努力,做了许多事。」傅谨观注视着他,低声说:「都是因为我。」 贺今行对着这一双满含忧伤的眼睛,心下一嘆,诚恳道:「傅兄不可自艾,傅二小姐定然不会认为你是拖累,或许还会因为有你的陪伴而倍感庆幸。」 若是去年此时,他一定会换一种劝慰的方式,如对方所愿,理解傅二小姐的苦心,以此来反劝对方好好就医。但现在,他心知肚明,傅景书与燕子口填沙一事脱不了干系,又布局几次截杀,插手江南商事,绝非只是为了「医治兄长」这样的简单目的。 他只是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才能和对方勉强维持眼下相安无事的局面。 但傅谨观显然对傅景书所作所为只有模煳的认知,并不清楚具体,否则绝不会有今日之举。 他心念电转,忽觉胳膊被戳了戳,偏头一看,晏尘水无声地问他这一出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摇头,也尚未想明为什么。哪怕拿一枚绿松石试出他的身份有异,但也不够支撑对方特地来对他说这些,除非,他回头看向这位傅家郎。 傅谨观与他四目相对,轻轻启唇:「我和妹妹在稷州多年,听说今行曾也在稷州待过,未尝不算是有缘。」 贺今行听出这话里若有似无的亲切与商量之意,右手下意识地移到腿侧,反应过来后虚握成拳。 他思绪纷乱如麻,飞快地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哥哥!」这时,亭外远远传来一声高喊,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与恼怒,很快被轮椅滚过鹅卵石的杂声盖住。 傅谨观咽下将要出口的话。 侍女挑起纱帘,高挑的女护卫推着轮椅进入亭中。轮椅上端坐的少女身着吉服,手底下团着海棠红的帕子。 「傅二小姐。」贺今行与晏尘水起身见礼,皆往后推了些,拉开距离。 傅景书站立不能,颔首便算回礼,再开口时,已然平静如常,「哥哥怎么到这里来了?」 「今日是你文定之喜,哥哥当然要过来看看。」傅谨观回答自如,看到周遭瑟瑟发抖的小厮们,认真道:「不关他们的事,阿书不可以惩罚他们。」 「只要哥哥没事,还能高高兴兴的,妹妹不止不罚他们,还有赏。」傅景书扫了一眼这些下人,反问:「可起初我请哥哥到正院观礼,哥哥为何不肯呢?」 「嫁娶乃人生大事,哥哥不想因自己误了你的吉时与礼仪,哪怕只是万一。」 傅景书沉默下来。 少钦,有侍女匆匆赶来,沉声向她禀告:「小姐,老夫人请您快些过去,说是秦家姑爷已经进门了。」 第389页 「让她们等着。」她冷眉吩咐,而后向自己的哥哥伸出手,顿了顿,柔声说:「哥哥,你牵我过去吧。」 傅谨观摇头,坚持道:「这里很暖和,不会吹得风寒,妹妹放心去就是。」 他知道妹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深渊薄冰,如行刀尖,他绝不想让自己成为可能破坏她一切筹谋的因由。 他侧身看向亭外平湖,波光粼粼,风日正好。 可这具破败的躯壳将他限制在方寸之间,犹如囹圄。 纵他心有七窍,皆是惘然。 然而身后却一直没有应答,他返回去,少女果然保持着伸手邀请的姿势,没有丝毫其他动作。 「哥哥。」傅景书叫他。 傅谨观嘆了口气,握住她的手,「依你就是。」 小厮立即上来搀扶,他却借着妹妹的力气撑起身,对后头两名少年说:「晏兄与贺兄好坐,在下与妹妹先行一步。」 贺今行点头,视线与傅景书冷淡的目光相错,「傅兄慢行。」 两人看这对兄妹互相牵着走远,亭里亭外的僕从跟着离开,晏尘水一屁股坐回原位,说:「这两个人好怪。」 「据我所知,他们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很不容易,情分自然深重。」贺今行尝试解释。 「不是,怎么说呢?」晏尘水摸了摸下巴,对他比划道:「再怎么,这傅家也是『八望』之一,大家大族的,怎么会让少爷小姐……这样?」 他立即明白,好友是指这两人一病一残的原因,也不由皱眉道:「确实奇怪。」 身体羸弱或许真的是先天不足,但双腿不良于行不可能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这两人哪怕不是在傅氏本家长大,也不应该会有这样的遭遇才对。 「哎,可能涉及到什么家宅阴私吧。咱们不好窥探这些,不说了,这席该开了。」晏尘水说罢,抓着贺今行出亭,去找摆好的席桌。 至于湖景风光,只得下次欣赏。 女眷与男客分席。两人落了座,同桌互相寒暄一轮,皆是品阶差不多的同僚。 听说秦相爷与裴相爷还有忠义侯刚刚也到了,但这一类的大人物,都被请到了正院堂屋里,离他们隔得远着呢。 订亲不需要未婚夫妻敬酒,于是连秦幼合与傅景书兄妹也没再见着。 「傅老头嘴刁,这席面还是不错的。」晏尘水尝遍酒席,「与疏就是呆了点儿,没帖子也能来嘛,这些人家,不吃白不吃。这样,咱们给他打包一些。」 贺今行没有异议,能省一顿食费挺好的,「行,下了席,我们就去工部官舍找他。」 两人做好安排,然而吃饱喝足出了傅府大门时,却有人叫住贺今行,先亮明身份牌,再附耳道:「侯爷请小贺大人走一趟。」 他微微皱眉,晏尘水摆摆手,「我把吃食提过去就是。」 他遂跟着来人坐上马车,观行走路线,应是驰往乐阳长公主府。 马车驶出一段路程,快要经过正阳门时,他忽然问驾着车的侍卫:「这位小哥,你家侯爷从江南回来之后,可曾进宫?」 他问得有些冒犯,但对方应是得过什么命令,毫不忸怩地回答:「小人不甚清楚,只知侯爷曾在初六进宫。」 「那就是才回来的时候。」贺今行想了想,「可否出正阳门?我需要回家拿些东西。」 第176章 九十六 乐阳长公主府所在五宝巷,因同一条巷子里还有一座晋阳长公主府对望,而别名「公主巷」。 这里鲜有闲人,贺今行下马车后却习惯性地将两边墙瓦屋檐都扫了一番。 不管有没有耳目,他来得光明正大,不惧窥探。 忠义侯上午在五城兵马司总驻地处理积压的事务,午间去傅家挂了个名就回府,此时正用午膳。 见他来,便干脆地让人撤了膳食,换上清茶。 「侯爷。」贺今行踏进正殿,躬身行礼。 嬴淳懿洗手净面,挥退所有侍从,「前些日子你我一直都不得空,今日总算能请你来。小贺大人,坐。」 贺今行依言在下首落座,静候下文。 「就在昨日,齐宗源与孙妙年的案子已有结果。三司共同判决,这两人革职抄家,秋后处斩,妻妾门客同罪,但不祸及其嫡亲子嗣。」嬴淳懿开口便问:「你可知晓?」 他点点头,判决文书送到舍人院,正是经他的手留档之后再送到端门直房。 前者见之,浓眉一挑,「齐氏一代不如一代,今年前有齐子彦,后有齐宗源,叔侄捅的篓子按律都可牵连家族三代,眼看就要败落。可惜齐家祖宗祖坟选得太好,背靠浮山,盘踞禹州湾,愣是在今日又庇佑了后人一回。」 「齐宗源背靠齐氏,孙妙年可没有倚仗。不止是因为西洋番贸还需齐氏出力,也有安抚齐孙二人,让他们闭嘴,安心等死的意味在吧。」贺今行有话直说。 朝局波诡云谲,政事牵涉复杂,不能单以一面两面观之。 这是他近来体会最深的官场准则之一。 嬴淳懿并不反驳。 贺今行拿出特意回家带上的东西,「我此来,亦有事相求。」 「但说无妨。」 「今晚宫宴,侯爷若有机会,请把它呈给陛下。」他双手捧着那本帐册放到前者面前。 「怎么这个时候给我?」 「之前不给,是我怕侯爷与你的老师裴相爷以公挟私,为打击秦相爷一系,而不顾江南洪灾。但眼下尘埃落定,也就不再多担忧。江南之行,侯爷是我的直系上峰,所取得证物也自然该交给你。」 第390页 嬴淳懿垂眼盯着帐本,沉吟片刻道:「太平盪分洪一事,是我考虑不周。」 若早能想明白太平大坝溃坝的所有干系,何须画蛇添足,做这些多余的布置。他始终坚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也并不愿意看到没有意义的生命消亡。 纵要人死,也要让人死得其所,才是真正的不拘小节。 贺今行看着他,「侯爷这句话,不应该对我说,而是要对与疏,还有澄河沿岸因此而丧命、失去亲友的人说。」 「那你不该把这本帐给我。」嬴淳懿抬眼与之对视。 贺今行坦言:「我官卑职低,无法请求面见陛下,思来想去,这本帐似乎无人能给。但我知侯爷有抱负在,或可尝试一请。」 「交给陛下倒是不难,我晚上带着入宫就是。」理由并不复杂,但他知道对方不会说谎,伸出两指按着帐本转了个方向,同时思索道:「江与疏应该是想参与到重修太平大坝的工程中,有机会,我会推他一把。」 他不可能向江与疏做出任何类似道歉的举动,但其他地方,可以补偿一二。 贺今行也深知这一点,遂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臂一拱手。 嬴淳懿坦然地受了他的虚礼,继续道:「秦幼合与傅景书的婚期定在明年春天。」 「很正常的时间。」 「这两家越走越近,而宫里那位已满九岁,据说前两日背了一段《孝经》,背得很好,太后因此要请名家专门为他上课。」嬴淳懿在意的当然不是单纯的嫁娶,哼笑一声,「上个月京中恰好来了一位大儒,锦州路云时,名满天下的孔孟荀儒正统大家,绝对有教导皇嗣的资格。我打算在宫宴上举荐。」 他上半截话一出口,贺今行就觉不好,听完果然如此,蹙额道:「云时先生品性淡泊,来京只为读书研学,恐怕请不动。」 「我只是提出建议,可能再跑两趟腿而已,并不保证就一定能请动。」嬴淳懿停顿少许,说:「请不动更好。」 贺今行瞬间领会了对方的意图,惊讶地问:「你想让云时先生做什么?」 「我不需要他做什么。路先生入京,想必是为了一馆一阁而来。我动不了萃英阁,但荟芳馆在我手里,我可以请他来研读藏书。」嬴淳懿不惮于向他说出自己的计划,言辞间颇有几分睥睨之意,「荟芳馆藏书数十万,不缺孤本珍籍,价值无量。然而因中庆年间诸王之争,寥落多年,令满馆宝藏蒙尘。现如今读书向学的风气起伏不定,正该让荟芳馆之名重响天下士林。」 「侯爷为江南赈灾出力的监生在荟芳馆立碑,已经扬名。」 「一次怎么够?碑要立,名士也得有。若是有路云时坐镇馆中,定能吸引更多的士人学子前来。到那时,满馆藏书才能真正算作重见天日。」 「侯爷已经胸有成竹,想必很快就能一举两得。」贺今行见他早有谋算,便祝他成功。 至于宫里的小皇子,他还未来得及去想,便听嬴淳懿嗤笑道:「哪个世家大族正经培养的继承人不是三岁开蒙,五岁读经。嬴旭身为皇家子弟,本该更加严格要求,却被纵容多年,九岁才开始起步,学得出个什么?」 太后溺爱,迟迟未能过继名分未定,都是学业进度被拖延的原因。贺今行心想,也不能完全怪罪于小孩子不尽心上学。 但淳懿显然只是拿举荐做个接触路云时的由头,太后娘娘若是对小皇子的课业水平心里有数,想必不会答应。若是答应了,先生三番两次请不来,折了面子,亏了名声,那也无法。 不论如何,翰林院詹事府多得是能为皇子讲学的人。 「你曾是路云时的学生,可知他有什么喜好与忌讳?」嬴淳懿出声再问。 贺今行回神,仔细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云时先生虽外表冷淡,但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只要你开诚布公,直言请他入荟芳馆研学,想必他不会拒绝。」 「当真?」嬴淳懿早看过路云时的资料许多遍,大致了解此人。淡泊名利是一代大家应有的品德,但这也意味着寻常条件怕是打动不了对方,他为顺利说动对方想过多种办法,却不想竟如此容易。 「当然,先生潜心向学,这就是他入京的目的。荟芳馆面向天下学子重新开馆也是好事,他不会犹豫,更不会欲擒故纵。」贺今行想起路云时的事情越多,就越发笃定。 身后响起敲击门框的声音,他没有回头,而是直接站起来,「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那本帐册,劳你多费心。」 「你放心就是。」嬴淳懿也看到殿门外的人,不多留。 他迳自走出去,跨过门槛时同对方打招唿:「莲子。」 几个月未见,少年好像一下子窜高了许多,原来要比秦幼合矮上一两寸,现下看竟要比后者高上一两寸了。那张无害的娃娃脸长开了些,下巴却变得更尖。 顾莲子穿着一袭窄袖窄身的单袍,在这里吹了好一会儿的风,吹得嗓音都带上了凉意:「明知不会有结果,为什么一定还要冒着被训诫、贬斥的风险去做呢?你明明不是会白费功夫的人啊,还是你握着什么能绝地翻盘的手段没使出来?」 「我要有这等手段我早就用了,还等什么翻盘。」贺今行失笑,随即正色道:「但这不是白费功夫。我能做到就要去做,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来日不会后悔。」 第391页 「是吗?」顾莲子抱着胳膊的手紧了紧,目送他走出高墙,才回头进殿。 秋天的太阳就是花架子,总不及夏天的火热有温度。 「我要去见老师,你也换身衣服一起去吧。」嬴淳懿已经起身走向内殿。如今更衣这等事,他皆不假于人手。 顾莲子随意捡了把椅子窝进去,不再动弹,「老师跟前的人,不管是他的老来子,还是你,包括那个后来的谢灵意,我都比不上。干什么要去现眼?」 「莲子。」嬴淳懿停下脚步,侧身看他,眼里尽是不满意,「大丈夫别做小儿女情态,拈酸吃醋并不能让你得到公正的待遇。况且老师没这么偏狭,你不去才是把自己推向被忘记的位置。」 「好吧好吧,你别说了,我还是跟着你去一趟。」顾莲子举手求他住嘴,往椅背上一靠,「既不偏颇,那我穿什么去都行,懒得换了。」 嬴淳懿长出一口气,不再理会这混不吝的,独自去更衣。 两人同乘一架马车到达裴府时,已过申正。 裴家的四公子一大早就去了翰林院,一直未归,没人能代迎,裴孟檀便亲自来接。 嬴淳懿与顾莲子都带了节日贺礼,交给裴府的小厮,才一齐做拜礼,「老师。」 「侯爷客气了。」裴孟檀扶他起身,再侧头说:「常明也是,你们都有心了。」 顾莲子扯了扯嘴角,只道:「学生应该的。」待这对师生走到前头,才百无聊赖地跟在后头。 等进到正院,他说想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就不跟着进屋了。 裴孟檀开口欲再请,嬴淳懿拦住他,「他今日吃得辣,上了火气,在外面消消火也好,不用管他。」 年近半百的裴相爷嘆了口气,由这个学生虚扶着走向花厅。 在厅中落座,屏退左右,他才问:「齐孙之案了结,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侯爷可有什么想法?」 嬴淳懿回道:「此次下江南赈灾,我在一些决策以及具体行事之上多有纰漏。今晚宫宴,陛下要提及此事,我便自请负罪。」 「侯爷不可!」裴孟檀当即表示反对。 嬴淳懿没料到对方反应会这么激烈,「本侯以为,既已结案,那么此事就有了定论。不管我请罪还是请功,对事态都不会有多大的影响,自然也不会遭到多大的惩处或奖赏。但我确有错处,不如趁此机会挑明,让自己心安,也免得日后再被翻出来算旧帐。」 而后顿了顿,虚心请教:「老师以为有何不妥之处?」 「若只如你所说,当朝请罪还能搏个功过分明、不偏不私的直名,对之后重开荟芳馆聚引名士也有好处。」裴孟檀先是顺着他的计划分析,再道出不妥:「但这个朝堂上,不止有陛下高坐龙椅,还有秦相佐领百官。」 「秦相在江南路经营许久,洪灾过后,江南官场撤换大半,令他在此处的根基松动。他岂能你我没有意见?」 嬴淳懿对此不置可否,「没了齐宗源,又去了许轻名。都是他的人,许轻名的手段比齐宗源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多一年半载,就能完完全全地掌控江南路。依本侯所见,齐宗源之于秦毓章,尚不如柳氏商行重要。柳飞雁下黄泉,可是钱书醒亲自送的行。」 「柳氏巨富,可提供财帛无数。然而江南水患一起,柳氏必须死,秦相将其捨弃,实属万不得已。许轻名本该掌控着下西洋的船队,他调任江南,就相当于撒手番贸。与西洋番贸可产生的暴利,又远非柳氏商行可比。一个江南总督,不过是及时止损,挽回些许罢了。」裴孟檀微微嘆息,「你若自言罪责,就是现成的靶子,他怎能容你轻轻揭过?」 「商船远航,海外风险重重,能否全须全尾地回来尚未可知。」嬴淳懿仍然坚持。 但裴孟檀看着他,「侯爷可知陛下让广泉四卫凑了两艘带铸铁炮的战船编入船队,又让柳氏子掌船队,禹州卫保驾护航出南海方归?」 话说到这里,嬴淳懿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岔了,这令他感到难堪,遂一言不发。 「所以我说,」裴孟檀点了点桌面,压低声音,「下西洋的船队不容有失,必携巨利而回。」 「可就算我不提,秦党也必然要做文章。」嬴淳懿忍下情绪,咬牙道。 「是啊。」他的老师第三次嘆气,慢慢说道:「所以我们得请罪,同时还要做好付出沉重代价的准备。」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护腕,喉结动了动,沉声说:「我会带上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印信,引咎辞职。另有责罚,一併担了就是。」 「不。」裴孟檀摇了摇头,「侯爷不能担责。」 「我是钦差,我不担谁来担?」 「侯爷作为钦差,差使整体完成得很好,在江南民间颇有声望。而荟芳馆重开在即,侯爷的名声不能染上污点,也不能有半点禁足公主府的可能。」 话音落,四目相对。嬴淳懿眉心深沉,「老师的意思是?」 裴孟檀缓缓说道:「侯爷初担大任,思虑不周,在所难免,但瑕不掩瑜。然而沈大人身为副使,由我指派,资歷在礼部也算老成。出发前我耳提面命,要他劝着侯爷,凡事三思而后行。可他到了江南,不劝谏不说,还常自作主张出昏招。幸好侯爷胸有主见,才没酿成大错。」 「我知道他曾受秦相打压,心有不忿,想尽可能地收集证据以打击秦相一系。但既是去赈灾,自然该以赈灾为先。他的错处可比侯爷要大得多,我身为他的堂官,不仅不能包庇,还要负起管教不力之责,自请罚处。」 第392页 嬴淳懿不肯,疾声道:「老师再怎么说,沈亦德也是我们的人。我为钦差,他为副使,出了事自然该我这个钦差承担主要责任。若推他顶缸,那我算什么?」 「侯爷。」裴孟檀打断他,「就这样吧,这是最好的结果,陛下那里也需要给个交代。」 「陛下?」 「侯爷和沈大人实在不该在临州动手。就算你们远在江南,种种动作,难道以为陛下不会知晓?」裴孟檀抖了抖衣袖,也罕见地有些激动,「秦相爷付出了代价,我们焉可全身而退?」 他说罢,按着桌角站直了,略略倾身,以极微弱的声音说:「下江南这一趟,为您铺开了大道,就是值得的。」 「至于其他事情,侯爷不必挂心。」他退开两步,拱手躬身相求:「重开荟芳馆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陛下一如既往地看重您,还请您以大局为重。」 大局如此。 大局就是陛下要他揽功,老师要沈亦德揽罪,或二者兼有之。 但踩着自己人的尸体龌龊上位的,算什么英雄? 嬴淳懿心中气血翻涌,双手攥成拳头许久,才慢慢强迫自己松开指头。接着起身,肃容整冠,对裴孟檀深深一揖。 「晅幸得老师点拨。」 两人一同直起身,裴孟檀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意。 嬴淳懿不愿再多逗留,距离宫中晚宴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遂告辞离开。 后者要送,他只道「留步」。 顾莲子在院里赏花踏草许久,与他一道来,又与他一道离开。 侯爷心情不好,前后随从都隔了两丈远。 庭院深深,游廊曲折,西沉的秋阳斜来一抔残照。 顾莲子踩着里侧的阴影,轻抚缠在臂上的银环,劝他:「有些人,註定就是被抛弃的,不必可怜他们。」 第177章 九十七 贺今行从公主府出来,就去工部官舍找江与疏。 后者不知从哪儿搞了座小型沙盘,要復原太平盪方圆百里内的地形。晏尘水先去,看到那沙盘就眼睛一亮,不管自己会不会,就要上手试一试。 等他来的时候,江与疏终于有理由带着晏尘水离开沙盘,看着他的双眼里满是无言的感激与解脱。 「怎么了这是?」贺今行听完这两人各说的前因后果,哭笑不得,也挽起袖子加入。 他有经验,又知晓太平盪地形,驾轻就熟地垒起沙上山河,口中如拉家常一般问:「分洪前一晚,是侯爷打晕了你,又把你锁进房间,令你担惊受怕。这是他的不对,你有什么想法?比如要他道歉,或是给你补偿其他。」 「还有这样的事?」晏尘水感到诧异,好奇道:「小侯爷竟会使这等暗中作祟的伎俩?具体发生了什么,说说?」 「……也不算暗中。」江与疏抓起沙土的手一顿,不愿重述一遍。他抬头看向贺今行,酝酿了半晌才说:「其实我,我几乎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哪怕听你说起,我也感觉过去了好久好久……既然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贺今行认真地说:「此前大家都忙,所以我一直没能和你谈起此事。但现在赈灾已了,就该把这些说清楚,总不能让你一直受着不明不白的委屈。」 回程时,江与疏在船上就无意识地躲着嬴淳懿,显然不是真的忘了。 「可我真没受多少委屈。侯爷是皇亲国戚,下江南时又是钦差。咱们和他的身份差距犹如云泥。他事后不追究,我是说没有专门派人来封口,就已经挺好的了。」江与疏仍是摇头,心中甚至有些牴触再和忠义侯牵扯上。 贺今行嘴唇微张,想说不是这样的,论事当只论对错,不论身份。但事实又和他想说的截然相反,他思来想去,最后只能说:「对不住。」 「这不关你的事啊。当时有秦少爷的那只宠物松鼠陪着我,也没那么害怕啦。」江与疏用手背蹭了蹭额头上的汗水,看了一眼初具成效的沙盘,对他说:「今行,你别因为我不高兴。我现在还能继续做我喜欢的事情,就已经很满足了。」 然后重又抓起一把沙土,垒到「山崖」上,「而且每天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等着我做,哪里还有时间再三纠结这些呢?」 晏尘水在他俩之间左瞧右看,忽有所悟,展开架势,「那我们帮你把这玩意儿快些做好吧!」 江与疏赶紧转头去拦他,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他的心意,只能巴巴地教他该怎么做,叫他下手小心些。 贺今行看着他俩,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也跟着加快动作。 与疏说得对,不管怎样,都要坚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不论遭遇何种,都不要停下来。 三人就这么围着桌子摆弄了一下午,申时左右,又一起收拾着赶去皇城。 裴明悯早就同他们说过,中午不去傅家,晚上也不赴宫宴,他们便都没去翰林院找人。 酉时正,金乌西沉。 应天门按时开放,一队增派的禁军赶到,专职核查前来参加宫宴的各位大小官员的身份与牙牌。 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的官员们走进应天门,黄昏光影下的皇城越发庄严肃穆。 巍巍宫阙接天长,叫人深感磅礴大气的同时,心生无限豪情。 「那些经常从这里出入的大人们,该有多幸福啊。」江与疏不是第一次走这条宫道,但他觉得他不管再走多少次,都会被震撼到。 第393页 晏尘水摇头晃脑地说:「非也。要是每天都能看到,那就毫不稀奇,熟视无睹了。」 贺今行也笑道:「日后多走走,就知道走多了是什么感受。」 三人一起进来,但不能同坐。此次宫宴席位按官阶品秩与所属部衙布置,他们没有进入崇和殿的资格,也不属于同一衙门,只能各自分开。 整个宣京城里从七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合计近八百人,贺今行一眼扫过崇和殿前层次有序的席桌布置,看起来竟与中午傅家的宴席规模相当。 他下意识觉得操办这回宫宴的人有点儿意思,待走到殿前广场左侧,被舍人院的同僚们招唿坐下,听了一耳朵小道消息,才知这回主事的人正是中宫那位裴皇后。 一名胆大的同僚拢着他们,刻意压低声音:「要我说,等会儿这殿里面的大戏肯定比这席面的菜色还要好看。」 舍人院在皇城内,哪怕只有从七品的中书舍人平素也是日日出入应天门。虽不能过端门,但里外都是一样的红墙黄瓦,看也看腻了,完全不似宫外诸多衙门的低阶官员对皇城陌生而敬畏。 是以这话一落,便有其他人附和,很快都笑起来。 贺今行心知这是实话,但时刻记着自己身为朝官的素养还是令他没有参与进谈笑之中。 中书舍人因官职特殊,每日经手各类公文上百数,对朝堂决议与各地方大事的知晓时间,比同级别乃至更高级别的其他官员都要快得多。 但那又如何?舍人院就相当于政事堂的一只手,在起草抄录公文的作用之外,最多能再顺带看看内容,却不能改变其中任何一个字,更无权决定一份发下去的文书该怎么写、写什么。因为他们没有参与议事的资格。 若要发挥先知先觉的优势,那就只有勾结朝中重臣、泄露朝廷机要一条路可走,而这条路的终点是斩立决。 他想到这里,出声让他们慎言,再三两句将桌上的话题带了过去。 夜幕当头罩下来,又被宫灯火烛撑起。 约莫一刻钟后,太监尖细而高亢的唱喏在崇华殿中响起,皇帝携皇后与太后一併驾到。 文武百官皆出列,叩首行大礼。 礼毕过后,内廷大总管奉皇帝之命宣读圣旨。 但贺今行与诸同僚所在的位置距离殿内丹陛太远,只能听个模煳的声音,比他们还要靠后的,估计只能在脑海里畅想旨意内容。 等到第一遍念完,大总管出得殿外,再行宣旨,还能对照一遍自己是否想岔。 一系列仪式做完,丝竹雅乐即起,大殿外面冷下来的气氛重新活泛。 贺今行一面注意着殿里的状况,一面听同桌的同僚们讲谈各种风闻流言。 崇华殿里又一次宣读圣旨,这道旨意却只留在殿内,没再出来重宣。 但他不急着猜测是谁得了什么旨,因为不出盏茶功夫,消息便从殿门里外传到了他们这里。 「侯爷到江南赈灾,很得民望,陛下特意在此时当着百官的面夸赞他。据说赏了不少东西,还特准他此后入朝列班。」 「那今后岂不是常能与侯爷打交道了?」 一干同僚议论了一番,最后齐齐看向跟着忠义侯一道下江南的贺今行。 「陛下很看重侯爷。」他跟着点头,对江南之行却不多说。 同僚们也不强求,问了些零碎的小问题便作罢。 贺今行望向雄伟的大殿,神色平静。 忽然间,却听到他们所在广场边缘下面的阶梯上传来一声沉闷的低响。他立刻循声看去,几息后,一名内侍牵着绳走上台阶,四名内侍在左右相护。 顺着那一截儿臂粗的麻绳到最后,竟是一头体格壮硕非同寻常的黑牛。 宫道周边几桌人都看到了这头牛,纷纷惊讶出声。 「怎么把大黑牛给牵到宫里来了?还皇然到了大殿之前?」 「诸位大人快把下巴收起来些。」领头的那名内侍开口便是笑,还卖了个关子,「这可不是普通的牛。」 这群品秩不高的末流官员明知无根的太监最是踩低捧高,被嘲讽没见识,也只能讪笑一阵。 贺今行仔细盯着那头牛,不自觉皱眉,「这难道是青牛?」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令周遭所有人都能听见。 昔年老子倒骑青牛出函谷关,留下一传世奇书《道德经》,就此超脱凡俗,大隐于世。 世人多传其已得道成圣,是以认为青牛示道。 而这「道」,可不正合当今陛下之意向。 众人没几个不知这段典故的,急忙定睛一看。 原来那大牛通体纯青,因夜色浓重,才被一眼误以为是黑毛牛。 「是了。」那内侍得意地点头,抖着袖子给他们解释:「这是傅大人特意为陛下从宁西路寻来的祥瑞。」 话罢,便指使一众下属,「快快将神牛请到殿前去候着,说不得陛下就该宣见了。」 众人又瞧着那青牛随内侍走向殿门,所到之处引发低唿连连。 舍人院的舍人们回头又凑成了一圈,「乖乖,宁西路寻来的,傅大人瞒得可真紧啊。」 「近两个月宁西路没什么大事啊,能说的就一宗,荼州要借工部的人去寻矿。但这去年到今年也借了好几回了。」 「……难道这回让傅大人给寻着了?」 贺今行却想到了前次休沐,老师所说的傅禹成脱身保命之法。 第394页 宁西路多出铁矿。据史册记载,中庆初年,宁西路就有两座大铁矿问世,但随着连年开採,矿藏采尽,就此废弃。宁西铁矿之名也就渐渐被世人遗忘。 傅禹成今日能弄来一头青牛充当祥瑞,恐怕铁矿、一座或几座不小的铁矿已然是手到擒来。 他想到铁矿,情不自禁地多想了些。 秦甘路大遂滩以天时地利养出大宣最好的战马,宁西路荼州卫则凭藉铁矿之便造出大宣最好的铁甲与兵器,其中就包括杀伐利器铸铁大炮。 西北军主力以重骑为主,若能将火炮编成制式装备,何须再龟缩于仙慈关。 但铁矿做何用途不是此时的他能决定的,他想一想就算,不过心下却已在琢磨腹稿,要把这个消息告知给军师。 殿内通传进献祥瑞,青牛入殿,不多时,殿内爆发出一阵惊唿,一片譁然。 消息传到后头,却不是因为那头青牛。 而是因为工部在宁西路,除了勘探到两座铁矿之外,还发现了一座银矿。 这座银矿实在太过振奋人心,一时议论声压不住,大殿内外都变得十分嘈杂。 「厉害啊傅大人。」舍人院这一桌,也有人感慨。 「神不知鬼不觉就整了这么大一出。」 贺今行依然只听不说,心想,国库亏空急需进项的档口,傅禹成身上又压着一座太平大坝,应当不敢在矿上作假。 然而江南水患至今不过两月半。若是之前工部勘寻几年都没找到的矿,偏偏在这短短两个半月找到了,还是三座。要么是苍天开眼时来运转,要么就是早有线索藏而不报。 但老天爷让太平大坝在这些人手里溃毁,显然是阖眼不视人间。 傅禹成真是好大的胆子。可皇帝与秦相爷,还有裴相爷,到底知不知晓此事呢? 内侍层层通报,申斥百官肃静。 他再度望向崇华殿,皇帝陛下想必正在赏赐寻到矿产又请来祥瑞的功臣。 重檐庑殿之上,数不尽的星辰闪烁,耀映天地。 夜空晴朗温柔,可他在倏忽之间,就觉得坐在这里很没意思。 一重又一重的喜庆乐声如潮水涨而復落,崇和殿里因银矿而起的波澜终于平静下来。夜风吹凉了席上菜餚,同僚们开始倒酒互相劝饮。 贺今行忌酒,还是不能参与到他们之中去,兀自动筷夹菜吃菜。 反正这里离崇和殿大门都远得很,不需要注意君前礼仪,先饱腹一顿再管其他。 殿里却无人动酒席,旧事落定,已起新事,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对。 太后说起旭皇子功课,贊其聪敏又孝顺。忠义侯便说起上月才入京的锦州大儒云时先生,自言愿负起兄长之责,请先生入宫为小皇子教导课业。 太后在寻觅名家之时就听说过此人,是她中意的人选之一,便准备顺水推舟地答应。 她当然知道这事儿肯定不可能这么顺利就敲定,因此也存了看谁要反对她,日后就要谁好看的心思。 然而第一个表示反对的却不是哪位朝官,也不是皇帝和皇帝身边的裴皇后——竟是紧挨着她旁坐的年仅九岁的小皇子本人。 「旭皇子怎么说的?」 这起伏转折堪比话本,甚至比某些劣质话本还要精彩。只是殿里情况传到殿外需要一些时间,贺今行的同僚们等不及,催促前桌的官员们再向前打听。 他略略吃饱,放了筷子尝试着猜道:「左不过那几条理由。现在的先生教得很好,小皇子很喜欢现在的先生,自知学业尚有欠缺恐入不得先生的眼,等潜心学几年再去拜师……」 前桌的官员听了内容便向这桌传话,一名中书舍人特地示意对方小声,张着耳朵听完,回头难以置信:「今行说的全中!」 「真的?厉害啊今行。」 「这么快就结束了?」贺今行将剩下的猜测都吞进肚子里,笑了笑,问:「结果如何?」 一同僚回答:「陛下听了旭皇子的,不准人去叨扰云时先生,应该是打算在翰林院里筛人吧。」 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颔首道:「可见陛下也很看重旭皇子的意见。」 引起周遭好一阵笑。 宴席到这里,接近尾声,将要散席。 今夜宫宴一波三折,大家都有些意犹未尽,然夜色已深,须得赶紧在宫门落钥前回去,明早好按时应卯。 贺今行打算去找晏尘水和江与疏一起出去,便向同僚们告辞。 却有一名内侍匆匆小跑而来,高声喊道:「哪个是舍人院贺今行?」 他站住脚,「我就是,不知公公有何事?」 还没离开的同僚也纷纷问内侍「怎么了」。 内侍直接侧身做请:「陛下有召,贺大人请随咱家来吧?」 「陛下?陛下召今行做什么?」同僚们却没被一句话就打发走。 「许是江南赈灾一事还有遗漏,需要我去补充。皇宫里还能出什么事?大家先回去吧,咱们明日再见。」贺今行感激地向他们解释一番,再拜託他们若是见到刑部的晏尘水和工部的江与疏,就说他有事让后两人先回家。 最后向那内侍做了个拱手礼,「既是陛下相召,臣必不会推託,请公公带路。」 第178章 卷二完结 崇和殿内的高官要员们也随之结伴出来,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喜意。 第395页 银矿意义重大,能左右许多事情,说不得今年削掉的俸禄也能补回来。这对诸位大人都有好处,就连那头煳弄人的祥瑞也讨喜了许多。 而殿外的低阶官员要么已经先走,要么往两边避让。 给贺今行引路的内侍也不会逆着众官而行,选择从大殿侧边狭道向后绕去。这边虽鲜有人过,但禁军岗哨依然是五步一人。 看来目的地是崇华殿了,他如是想着,转角时对上某个禁军的视线,微微一愣。 对方头盔下的狐狸眼一弯,无声地向他做了两个口型:同窗。 宫宴免不了有大量外来人员进宫,宫防势必比平时森严,漆吾卫假扮禁军混防也不算奇怪。 贺今行微微颔首,只来得及笑了笑,便跟着步履匆匆的内侍,与对方错身而过。 留在原地的人看着他的背影,一边算着换岗的时间,一边猜测皇帝召这位同窗去干什么。 贺今行跟着内侍走到崇华殿的右暖阁前,后者便示意他停步在此等候,而自己则去向大总管復命。 他依言停步,独自站在檐廊上,望着挂在崇和殿屋嵴上方的满月,没有猜测皇帝正在殿里召见的人是谁,而是想起了许多不得见的人。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月影向西,殿里传出些许尖锐的声音,又很快平静,而守在殿门外的内侍们纷纷将低着的头颅垂得更低。 在这寂静无比的月色下,暖阁的小门被轻轻从里拉开,接着探出半截小小的身影。 贺今行第一时间注意到,转身向这个孩子拱手行礼:「殿下。」 「你在这里等着见陛下吗?」小皇子扒着门框,细声细气地问他。 「是。」 「那你得再等一会儿哦,因为皇祖母在里面。」 贺今行轻轻「嗯」了声,小皇子在这里,在正殿里面的自然就是太后娘娘。但他身为臣子,不好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暖阁里面响起细小的声音,似是哀劝。因门扇只开了一截缝儿,他看不到里面,只猜是小皇子身边的贴身内侍。 却见小皇子回头说:「我不出去,你也不许向皇祖母说哦。不然我就告诉皇祖母,是你摔碎了我的玉碗。」 贺今行闻言,心下微感惊讶。面前的小皇子哪怕现在已经九岁,一直以来的行为神态却保持着六七岁时的模样,不少朝臣因此暗中担忧这个孩子的心智是否正常。毕竟晋阳长公主三十高龄产子,子嗣有些缺陷再正常不过,这也是迟迟未能过继的原因之一。 然而他听到刚刚这话,便知那些担忧皆是多余。 「我见过你,你是今年的状元,陛下还夸过你。」思虑之间,小皇子已经转回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如果我像你一样聪明,皇祖母和陛下是不是就能少起一些争吵?」 这话问得十分棘手,甚至有些诛心。但贺今行想了想,还是认真答道:「陛下与太后娘娘的家事,臣不敢置喙。但臣只是陛下的臣子,而殿下却是陛下的子嗣,陛下对殿下的期望远高于臣子,要求自然也要高些。不论如何,陛下和太后娘娘一定会为殿下找到最适合的老师,来教导殿下的课业。只要殿下潜心向学,来日一定会比臣更加聪明。」 话音刚落,小皇子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可是我不想变聪明诶。」 他小小的额头再往上仰了一些,秀气的眉毛耸成「八」字,十分烦恼:「我觉得陛下就喜欢我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我变聪明了,他就该不喜欢我了。那我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贺今行不曾想会听到这些,下意识反问:「为什么?」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先前在宫宴上拒绝忠义侯为他请云时先生入宫为师的提议,竟是因了这样的原由。 「因为陛下从来没有说过要我好好读书呀。」小皇子咧了咧唇,自然地笑起来,露出两个小巧的酒窝;但那天真的笑容很快消了下去,变得忧愁:「可是有你们这样的聪明人在,就会显得我很笨,我又不太想一直做个小笨蛋。唉,该怎么办呢?」 他心神一凛,再次拱手道:「殿下是内秀于心,自有前程,不必为此发愁。」 「真的吗?」小皇子立即问,睁大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等他回答。 「真的。」他十分肯定。 「那太好了,我很高兴。」小皇子重新挂上笑容,伸出小手向他挥了挥,「皇祖母应该快要出来了,我就不和你多说啦,下次再见哦。」 他看着那扇小门再次合拢关严,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才慢慢吐了出去。 与这位小皇子对话,他总有十分熟悉的感觉。现在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年寄住裴皇后宫中,顾家莲子也是如此。但对于莲子,他们平辈而处,完全可以直言对方的错处,约束他,并叫他改正。 今日面对皇子,却完全不能同论。 他不自觉皱眉,就见守殿门的内侍们躬身退后,他也走下台阶避让。 太后大踏步出来,满面怒容毫不加以掩饰,叫上小皇子,便乘了撵向后宫而去。 顺喜亲自送出来,回头顺势叫他进去,并行时低声道:「侯爷傍晚宴前就递了牌子求见陛下,为的什么,小贺大人心里有数。」 贺今行瞭然:「多谢公公提点。」 崇华殿的格局他十分熟悉,然一路未曾多瞟一眼,跟着顺喜亦步亦趋地到了内殿。 第396页 皇帝站在大开的窗前,背对着他们。 「臣贺旻,叩见陛下。」他一板一眼地行大礼。 「倒是个知礼的。」明德帝微微侧身,斜睨着他。 圣上不叫起,他便不能起身。但他可以打直嵴背,答:「克己復礼,乃臣本分。」 「既为仁,那这本帐,又是怎么回事?」明德帝举起左手,道袍的宽袖滑至小臂,随风微动。而他手中正捏着一宽本帐册,封皮朝向殿里。 忠义侯说到做到,将这本帐呈到了御前。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江南千万百姓,除却蝇营狗苟的魑魅魍魉,皆是身为食民禄领君恩的吾等官员要爱的人。」贺今行张口即答。 「为仁由己,臣既收下了这本帐,就该送到陛下面前。若留在手里不闻不问,或暗中销毁,就是愧对信任臣、把帐本交到臣手里的人,愧对因太平大坝溃坝而家破人亡的江南百姓,无异于诛自己的心。」 「你是求了个心安。」明德帝转身,垂眼俯视这个才入朝不久的少年人,「却置朕于何地?」 他将帐册扔到一旁,负手于背后,声音冷下来:「状元郎颖悟过人,想必将这帐本上的帐目都一条条背了下来,是想要威胁朕,将这些人按律处置,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还是怎地?」 贺今行哪怕要仰视对方,也不避不让,「这些问题,陛下身为君主,不该问臣。」 他抿了抿唇,选择直言以禀:「臣为王臣,该遵君令,可为君死,却不应受陛下如此责问。」 明德帝哼了声,注视他半晌,才道:「罢了,平身吧。」 说罢坐到榻上,眉目浮现疲惫之色,「看在你也算知分寸、识大体的份上,朕且不追究你这一回。」 贺今行却不肯起身。 顺喜上前奉茶,也没能阻止皇帝板下脸,「你还想要什么?朕对你已经是宽宏大量,别不知足。」 他弯腰伏地,额头磕到交叠的手背上。 「臣请外放。」 明月满窗,清辉满堂。 茶盏勐地被放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同窗,」陆双楼见人回来,立马起身问:「你在崇和殿是什么意思,外放,要离京吗?去哪儿?」 看到比自己还早到自己家的人,贺今行只惊讶了一瞬,便习以为常,「对,外放去哪儿尚且不知。」 「为什么?」陆双楼不能理解,甚至有些急躁地说:「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他摇头,「中书舍人位卑而职重,能知天下事,却不能改变其中哪怕一件事。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想去某个地方,哪怕只做个县丞,也能着手做实事。只有做到实事,我才能真正的平静下来。」 「你……」陆双楼看着他,目露困惑,但仍尽力去理解他,然后迟疑道:「这段时间很痛苦吗?」 「还好。」贺今行习惯性地不想让人担心自己,有意缓和气氛,「其实去哪儿都一样,而且地方上的房价肯定没京城这么贵。不过这个月的租金已经交给牙人了,还有半个月才到期。」 他说着嘆了口气,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接近二两的银子肉疼。 屋里陷入沉默,风从内间的窗扇灌进来,催着窗台下的沙蒿在夜里无声生长。 半晌,陆双楼最后说:「那你走之前把钥匙给我吧,到时候我替你退租。」 「好啊。」他绽开笑容,「那我就提前说一声谢谢。」 第二日,贺今行照旧卯时前到舍人院,领了公务认真处理。不时有同僚来问他昨晚怎么了,他只简要地说陛下问了些江南水患相关的问题。 下午,内侍前来叫他去端门的直房。 秦相爷如千百个过去的日夜一样,坐在那张宽大的堆着公文的画案后,只问了一句:「你是秦甘路的人?」 他答:「下官从砂岭来。」 秦毓章微微颔首,拿硃笔在面前铺开的文书上籤下自己的大名,「勐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部。」 再盖上吏部尚书的官印,将那封公文递给他,「实心做事。」 「是,下官谨记于心。」贺今行双手接过任命书,再对着抱朴殿的方向稽首。 「臣贺旻,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卷二完) 第179章 一 天化九年,冬月。 从沟坎崎岖的甘中高原下来,跨过天河,就进入了秦甘路的地界。 然而除了界碑提醒行政区划的不同以外,环境没有任何变化,官道上依然遍布沙石,磋磨着马蹄与车轮。 赶车的汉子五大三粗,在夕阳里眯起眼,捉到了地平线上招展的酒旗,扯着嗓子侧头说:「主子,前面好像有家客栈,咱们是就在这里歇一晚还是继续赶路?」 车厢里坐着两个人,其中小姑娘闻言,看向另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冬叔?」 「秦甘路地广人稀,城池村镇不似中原稠密,过了这家客栈,距离界碑最近的城镇还得走几个时辰。」贺冬不替他做决定,只是说明情况,然后补充:「再有三天就能赶到玉水,不急于这一时。」 玉水县是距离仙慈关最近的城池。 贺灵朝点头,叫前头驾车的人:「平叔,歇。」 这边风沙大,气候又干又冷,夜里的野外更是滴水成冰,远不如白日好走。 马车与骑马缀在后头的几名护卫便都在那家客栈前停下。贺平率先跳下车,揉着屁股瞅大门上的匾,咕哝道:「好些年不走这条道,路上多了哪些店子也不认得了。」 第397页 「以后往返机会多得是,有你走到嚎丧的时候。」贺冬跟着出来,再回头向车厢伸出手,牵着小姑娘下车。 小姑娘裹着厚斗篷,戴着毛绒兜帽,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约摸不到十岁。衣着并不华丽,但一眼就能看出所用的料子极好,是富贵人家才供得起的。 迎出来的伙计眼睛一亮,用带着口音的官话说:「这位小姐真好看。」 贺灵朝看过去,抿着唇笑了笑。 贺冬牵着他,感觉手被捏了一下,便上前直截了当地说:「要四间房,把我们的马都安顿好,草料餵饱。」 「好好好,贵客们请进!」伙计笑开了花,态度更加殷勤,立即招唿人解车牵马,引他们进去。 客栈里没什么人,这样的地方只能做来往旅客的生意,寒冬腊月里三五天没人光顾也是常事。 昏昏欲睡的掌柜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亲自带他们上楼,走到最里面的房间,叉着手紧张地说:「上房只有一间,这位老爷您看……」 贺灵朝仰头看贺冬,后者依旧牵着他,「无妨,我和阿囡两人住就是。」 「老爷和小姐不介意就好。」掌柜垂下眼,做出松了口气的模样。 忽听先前那个伙计在楼底下喊:「掌柜的,草料不够!」 「什么?还不去附近的村子借点儿来!」掌柜勐地抓着栏杆探出头,打发了伙计,回身连连道歉,许诺今晚一定会把马餵好。 贺冬摆摆手,待她点了灯,便叫她赶紧送饭菜上来,然后牵着贺灵朝进房间。 掌柜悄悄回头,只见携带行李的汉子也跟着进去,很快一身轻地出来守在门前。她赶忙停止窥探,下楼去了。 屋里倒是有床有榻,打扫还算整洁,只对墙有一扇紧闭的窗户。 贺灵朝走过去推开窗,窗外对着后院,他们的马匹都系在马棚里,食槽果真空荡荡。 贺冬也瞧了一眼,说:「连累这些畜牲了。」 冬阳沉没极快,夜幕已经降临,寒风唿唿地闯进来,颳得脸生疼。 贺灵朝关上窗,摇了摇头,找出白天未看完的游记接着看起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掌柜才亲自把饭菜送上来,磨蹭地说起伙计偷懒、草料还没借到云云。 贺灵朝只说饿,夹了两筷子菜吃下,成功让掌柜闭嘴退出去。 门被带上,脚步走远,贺冬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尝了一点,然后吐出来。 「蒙汗药,剂量一般。」他啧啧摇头,「这是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好解决?还是准备干完一票就跑?」 西北穷,穷则生盗,遇上一家吃人吞财的黑店也没什么稀奇。 贺灵朝继续吃饭,把他的分量也吃了些,然后擦了手脸,才低声说:「有一次,就有许多次。抓现行,报官。」 贺冬却看着他,皱眉道:「或许怕剂量太大,吃出事了,那为的可就不止是求财。」 他想了想,伸出一根指头,指向自己,微微歪头。 贺冬颔首道:「我往年在西北行走时,也听闻过幼童走失。后有意打听,这些幼童多出身殷实之家,身体健康、样貌周正,被人贩子拐了卖往中原繁华之地。路途遥远,人贩狡猾,哪怕家中倾尽全力,也难以找回。像咱们这样投亲访友带着孩子的,更容易成为目标。」 而那些家中过不下去的孩子,无需拐骗,最多半吊钱就能买走。 虽大宣律禁止买卖良籍,但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贱籍一落实,诸罪皆消,是以屡禁不止。 「人贩子,卖到中原,那就不止,一个小孩?」 「路远,一个不划算,所以……」贺冬突然领会到他的意图,立即闭上嘴。 这孩子总有许多吓人一跳的念头。 以前说话不利索,他还能装作没听懂,但现在不行了。于是他又改口:「直接把这伙人抓住审问就是,问出路子,找到窝点,再交给官府。然后咱们继续赶咱们的路。」 但贺灵朝依旧捧着脸,慢慢地思索:「买卖,这么多的人,需要,庞大的组织。那伙计,报信去了。万一,只是下线,所知甚少,会不会,打草惊蛇?」 「你别想,我是不可能让你以身犯险的。」贺冬板起脸。 「既是人贩,就不会害我,性命。」他从座上爬起来,蹬蹬跑到对面,然后抱着前者的胳膊说:「冬叔,阿娘说过,路见不平,要仗义相助。我们遇到,不能不管。」 「我被带走,你们跟着我,不会让我,出事的。」 「如果爹知道,肯定也会,同意。」 这孩子在这冬叔长冬叔短、巴巴地说了一大堆,贺冬耳朵都要听起茧子了,嘆口气:「一定要去?」 贺灵朝「嗯嗯」地点头,人小手短,只能环住他的脖子表示自己高兴,「我就知道,冬叔,心善,不会不管。」 「少来给我戴高帽。」贺冬抿住要翘起的唇角,将他拎开些,严肃地说:「咱们约法三章,不管什么情况,不论会不会打草惊蛇,都要以你自己的安全为先。我们会一直跟着你,若有意外,喊我或者阿平,我们就会立即现身。」 「我记住了,冬叔放心。」贺灵朝没有挣扎,只抬手比划了一下,「我也有,防身的功夫。」 他的武功由飞鸟师父亲自传授,贺冬自然是信服的,但怕他放松警惕,故没有接话,而是絮絮叨叨地讲了一番人贩子怎么怎么兇恶,万一出了什么情况该怎么应对等等。 第398页 至于打探情况通知官府之事,不需多说。 如此一番,才叫伙计来收拾碗碟。 贺冬再向隔壁的贺平通了个气儿,回屋便熄灯和衣睡到榻上。 贺灵朝则躺在床上,没有用客栈的被子,裹紧斗篷,如平常一般很快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响起轻微的开合声,他耳朵一动,但没有让自己清醒。 意识再次回笼,他已经被放置在一辆板车上,手脚皆被绑住。绳子不粗,只绑了两三圈,不够紧实。能挣脱,但没必要。 他牢记自己是个「娇弱的小姑娘」,一直装作昏昏沉沉的模样,从眼缝里打量周围的人和走过的路。 赶车的与押后的都是壮硕的汉子,挎着刀。 板车从天亮走到天黑,一路皆不见人烟。途中停了六七次,每一次都会塞一两个孩子上车,小的五、六岁,大的九、十岁,几乎都是女孩儿。有的昏睡不醒,有的醒过来哭闹,又被看车的汉子打晕。 不论你是谁,在西北的城池之外,稍微高调一些就会引来许多意外。 贺灵朝缩在角落,脸埋进斗篷的绒毛里,任由风沙扑身。 他听不懂这些人说的方言,也不担心冬叔他们会跟丢,想了一会儿近日看过的书,便开始发呆。 路上所见的景色要么是矮圆的山包,要么是长条的戈壁,都光秃秃的,偶尔才能见到几棵未凋零的树木或是一座破败的土屋。 单调,贫瘠,还有恶人环伺。 不如稷州秀丽,不如宣京繁华,不如中原安定。 这就是秦甘路吗? 他的父亲所在的地方。 板车忽然停下,与迎面而来的马车接头,两边领头的说了几句话,他仍然听不懂。 正在他琢磨着要学甘沙话的时候,有人将他提下车,放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只有他一个人。 他看着自己离板车队伍远去,惊讶无比,为什么会突然分开? 冬叔肯定不会放着那些孩子不管,但肯定也会气得骂人。 再者,要把幼童卖往中原,不应该向东或者向南走吗?为什么马车会向西行? 直到半夜,马车停在了某处山谷入口的一片土房前,这里到处都挂着灯笼,明亮如白昼。 他被抱下车,带到一座院子里,扳着脸给一个穿着长袍的人看。 这回终于说了官话:「难得捡到个尖儿货,头儿特意让小的给大人您送过来。我们要的那批蜃心草,还请您通融通融。」 那名长袍没急着说「好」还是「不好」,将他仔细打量一番,摸了摸他的脸,发出一声喟嘆,「小姑娘,别害怕,叔叔不会伤害你。」 他当然不信,一边回忆蜃心草是什么东西,面上仍旧保持着一副呆愣愣的神情。 「大人。」送他来的那人再次喊道,语气有些焦急。 「急什么。」长袍不满,但没有发作,回头提高声音叫人:「星央!」 某间屋子里很快奔出一个半大的少年,在呵气成霜的冬夜里只穿着一身单衣。 长袍却视若不见,皱着眉吩咐:「把这个小姑娘带下去。」 贺灵朝注意到前者的嫌弃,看着这个走向自己的少年。他高鼻深目,皮肤的颜色像是被烧红的土地,应该不是汉人。 除此之外的唯一感觉,就是瘦,太瘦。 少年肉眼可见的紧张,张了几次嘴才说出一句拗口的官话,「请跟我来。」 他怕面前的小姑娘听不懂,一只手比划示意,一只手伸到对方面前。 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手心。 贺灵朝低头吹去那朵雪花,才抓住他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把有稜有角的骨头。 第180章 二 下雪了。 星央一手裹紧蔽身的布料,一手牵紧了老爷要他带下去的小姑娘。 但老爷没说要带到哪一间屋子,他也不敢问。犹豫之间,老爷已经叫上院子里的其他下人,领着那汉子往外走了。 他便把小姑娘带到自己先前待的屋子。 屋里没有桌椅柜床,堆着镰刀锄头谷风车打谷桶之类的农具、破口的盆碗罐箕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 贺灵朝进门的时候,摸了摸土墙,巴掌宽,不算太厚。 这边的房屋都是平顶,也不高。星央伸手就能够到贴着房顶的草篮子,在里面摸了什么东西下来,然后宝贝地送到小姑娘面前。 嶙峋的手掌比他的脸颊更黑,更加粗糙。掌中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块米黄色的条状物,藏了好几天,已经沾上许多灰尘。 「给你吃。」星央看他不动,又往前送了送,劝他:「快吃吧,可好吃了,而且他们都走了,不会被发现的。」 「他们,去哪儿了?」贺灵朝捕捉到其中的关键,一边问一边接过那快干酪。 他一天没吃东西,确实又饿又渴。 星央歪了歪头,说:「可能去谷里了?」 「后面的,山谷?」贺灵朝问出来,但已经不需要答案。他看着对方高高凸起的一侧颧骨,将干酪掰成两半,递了一半回去,「谢谢你,我只吃得下,一半。」 「哦。」星央不疑有他,将那半块干酪塞进嘴里嘎嘣几下吞掉,意犹未尽地拍拍肚子,然后模仿了一遍「谢谢」两个字的发音,「这是什么意思?」 他接连说了两个词,用的不是官话,也不是甘沙方言。 第399页 贺灵朝愣了一下,一时想不出怎么解释。他隐约回忆起自己听过这种发音,在宣京的鸿胪寺或者琉璃街,有些惊讶地反问:「你是,西凉人?」 星央点点头,又摇头,「我爹是,我娘不是,我也不是。」 那就是混血儿,贺灵朝又问:「那你的,爹娘呢?」 「爹不知道,娘走了。」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 这回轮到星央愣神,想了好一会儿,才比划着名说:「大家一直都在这里,栽草,割草,才能吃饭。」 「大家?」贺灵朝忽然意识到什么,继续问他:「像你一样的,还是像那些,大人?」 他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不明白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要问这些,但依旧有问必答:「不是大人,他们都和我一样。」 「他们在哪儿?我的意思是,住在哪儿?」 「谷里啊。」 「可你,在这儿?」 「前几天老爷问谁会说西凉话和两种汉话,我会,就叫我出来了。」 贺灵朝已然见微知着,猜出事情全貌,不再问下去。他仰头看着眼前单纯得如同婴孩一般的半大少年,对方骨瘦如柴,衣衫下或许还有许多伤痕,但在如此严苛的环境里依然抖擞蓬勃,仿佛大半的血肉都用来供养了精气神。 他想起那个长袍叫出的名字,「星央」。 「星央,日月星辰,灼灼未央,真好听。」他念了一遍,双手合十说出请求:「你可以,蹲下去吗?」 星央只听明白了自己的名字和后半句要求,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姑娘和他还有他的兄弟们都不一样,哪怕看着小小的,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气势却很像那些指挥命令他们的大人们。 但他直觉对方没有恶意,于是听话地矮下身。 贺灵朝解下自己的斗篷,套到他身上,把系带打成个漂亮的结,然后抱了他一下。 「这就是『谢谢』的意思。」 星央却在带着体温的厚实绸缎罩住自己的时候就瞪大了眼睛,当场怔住。 「星央?」贺灵朝悄悄伸出手,飞快地戳了一下他的脸颊。见他没有反应,又悄悄地把斗篷的兜帽扯起来,盖在他头上,双手隔着绒毛再次贴上这张古铜色的脸蛋,搓了搓。 往常只有别人这么对他,他终于也能对别人实施一回。这种感觉果然很令人满足,甚至腹中都没那么饿了。 星央被搓回神,不明白什么意思,眨眨眼,「好暖和。」 贺灵朝立即收回手,心虚地背到身后,面上却煞有介事地点点下巴:「你太瘦,要多穿点才行,嗯,还要多吃点儿。」 「哦……」星央习惯性点头,半途反应过来,赶忙要解斗篷,口中急急地说:「这是你的,我不能穿。」他很强壮,不怕冷,但小姑娘肯定会冻伤。 贺灵朝按住他的手,「我不冷,你冷,所以你穿。」 星央呆滞地看着他,是这样的吗? 他退后一步,拎着裙摆转了一圈,「我的裙子很厚,真的不冷。」 而后停下来,注视着星央,很慢很慢、字正腔圆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我叫,贺,灵,朝。」 他的嗓子因缺水开始发疼,声音变得沙哑,「你想,离开这里吗?」 星央的神色转变成茫然,身体却下意识地顺从心里的意愿,缓缓点头。 贺灵朝拍了下掌,向他伸出手,「那我带你,逃出去。」 星央站起来,就要去牵他的手,指掌相碰的剎那却勐地弹开。 他站在原地摇头,「不行,我的兄弟们都还在这里,我不能丢下他们,自己逃跑。」 「嗯,你说得对。」贺灵朝没有异议,很快改变主意:「那你带我,去看看他们?」 「可是老爷让我看着你,他回来发现我们都不在,会生气的。」星央还是不肯,「铁鞭打人很疼的,你太小了,肯定受不住。」 「我不怕挨打,他也不一定,能打过我。」他干脆主动抓住对方的手,拉着人往外走,「不要被抓到,就好。」 「可以这样吗?」星央没有抗拒,顺从地跟着他,再随手捡了个脸大的小陶盆。 一开门,朔风就扑面刮来,贺灵朝往手心呵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脸。 雪花已经变大变密,漫天纷飞。 星央抱着陶盆伸臂去接,盆底很快铺了一层雪花。 「这是干什么?」贺灵朝停下等他,就见他又掀起斗篷,把装着雪的陶盆罩在斗篷底下,贴着腰腹。 他比他高许多,他的斗篷很小,只能遮到他的膝窝,显得不伦不类,甚至有些滑稽。 贺灵朝看着那露在外面的脚踝很快被风吹成紫红,很想变出一件厚实的长袍。但他不是神仙,什么都变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感到难过。 半晌,星央才把陶盆拿出来,依旧用斗篷遮着,递给他,「给你喝。」 盆底积的薄雪化成了水,在斗篷的阴影里映着不知哪处漏下的一点灯光。 贺灵朝看看盆里,又看看抖着嘴唇的星央,拿过盆一气将雪水喝完,灼烧的喉咙瞬间变得冰凉,才仰头说:「星央,谢谢你。」 星央偏头露出笑容,矮下身,和他平齐。 「你们这是想去哪儿?」院门处忽然响起阴恻恻的声音。 那个长袍回来了。 星央霎时变得浑身僵硬,贺灵朝看出来了,依旧像之前一样拥抱他,轻轻地说:「别怕。」 第400页 「好心善的小姑娘。」长袍一看他俩的装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见那小姑娘看过来,咧着嘴巴向他招手,「小姑娘,过来,到叔叔这边来。」 贺灵朝还没有反应,星央已经快一步挡到他面前,手足无措地躬身道歉:「老爷,都是我的错,我……」 「给我起开!」长袍大步走过来,一脚踹在星央胸口,将他踹到在地。 他在雪里滚了一圈,顾不上心疼斗篷沾满雪泥,就赶紧爬起来试图制止对方去打他才认识的贺灵朝。 小姑娘比他瘦小得多,肯定经不起老爷打的。 「你这小杂种,反了天了,还想动老子的东西!」长袍暴怒,再次将这少年踹倒,一脚不够解气,还要俯身拳打脚踢。 「你住手。」贺灵朝提高声音,没等回答,便举起手中的陶盆,「哗」地一下,精准地打在那长袍男人的后脑勺上。 陶盆碎裂,那长袍动作一滞,随即滚到地上。 抱着头缩成一团的星央懵了,轱辘地翻了个身,看着倒在雪里的男人,无比震惊:「老爷他……」 贺灵朝蓦地松开手里的碎片,定了定心神,才伸出两指到那男人鼻下。 还有鼻息。 「没死。」他松了口气,把星央拉起来,「我们快走。」 然而两人刚准备跑,就与一个匆忙赶来的护卫对上。 护卫看到院子里的景状,惊唿一声「老爷」,下一刻就拔出挎在腰间的铁刀,「好啊你们,两个低贱的杂种,竟敢谋害我们老爷!」 星央喉咙动了动,已然紧张得说不出话,只张开双臂牢牢将贺灵朝护在身后。 「小心!」贺灵朝看到那护卫扬刀噼过来,立刻推开星央,直面放大的刀刃。 他人小,灵活得紧,一侧身就躲了过去,还能游刃有余地轻声做出评价:「花拳绣腿。」 护卫面对俩孩子,一刀竟噼了个空,还被嘲讽,恼羞成怒之下,再次挥刀砍向贺灵朝。 他就不信了,他还治不住一个小姑娘! 然则刚迈出两步,腰部便被从后抱住。 星央没看到另两人先前的对手,以为护卫有刀,他俩肯定打不过。是以打算自己死死地拖住对方,撕开嗓子喊:「贺灵朝,快跑!」 护卫愈发恼怒,彻底动了杀心,扭身举刀要先解决他。 西凉人与娼妓生的杂种,死一片都毫不可惜。 贺灵朝一惊,足下瞬间发力扑到护卫侧肩上,双手斜着钳住护卫拿刀的手臂,向上一折。 谁知那护卫挣扎,铁刀不管不顾地挥向他,他撒手后撤,竟直接割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喷涌而出,他跳到地上,只衣袖上沾了星点,大部分落在了星央的脸上身上。 铁刀「哐当」掉落,护卫重重倒地,如惊雷乍响,激得贺灵朝退后一步。 瀰漫开来的腥甜气息里,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和衣袖,喃喃地念道:「我,杀人了。」 院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其他下人抱着綑扎物回来,看到血溅当场的情形,皆扔了草捆,目露凶光,抽刀沖向院里站着的小孩儿。 下一息,又有几人从天而降,三两下便将这些下人通通放倒。 「主子!」贺冬赶到贺灵朝身边,蹲下将他仔仔细细地查看一番,「没事儿吧?」 「……我没事。」他摇头,沉默片刻,垂头说:「冬叔,我杀人了。」 「冬叔看见了,是他先想杀你和那个少年。」贺冬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抱着他安抚道:「你是反击,他被他自己的刀割喉,怨不得你。拿起刀的时候就得知道,刀剑无眼,生死有命。况且你虽然杀了那个人,但也保护了另外一个少年。」 贺灵朝眨眨眼,被他提醒,赶紧将情绪抛到一边,回头去找星央。 星央已经自己爬起来,擦去了脸上的血,盯着他说:「你打赢了老爷和老爷的护卫!我们没事了!」 他依然穿着那件不合身的斗篷,神情是完全的欣喜与放松,目光炯炯有神,瞳孔里像是有一簇火苗在燃烧。 这簇火苗将飘扬的雪花纷纷点燃,暖和了贺灵朝渐冻的心。 他轻轻颔首,说服了自己,「你活下来,就好。」 第181章 三 大雪落下,一时半会儿就停不了。 贺冬从带着的包袱里取出一件斗篷,给贺灵朝裹上。 后者乖乖地站好不动,见一边处理尸体的只有两个护卫,便问:「情况,怎么样?」 「问题不大,主子放心。」贺冬一边低声说起路上的情况,一边拂去他头髮上的雪花,给他拉上兜帽。 他们一行总共八个人,留了两人连带马车扭送客栈掌柜和伙计去最近的县城报官。中途分路时,贺平带着个人去跟踪拐带幼童的板车,而剩下三人则一路骑马远远地追到了这里。 贺灵朝点点头,此行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军中好手,又两人结伴,他不必过多担心。 这期间,星央一直在边上看着,一脸不知该做什么的茫然。他套好斗篷,转身握住星央的手,「你别怕,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来救我们的。」 又对贺冬说:「冬叔,这是我的,新朋友,他叫星央。」 贺冬早就注意到这名少年,然而等到小主子介绍过了,才问话:「你不是汉人,是西凉人?」 他皱着眉,语带严厉。星央却仿佛松了口气,飞快地摇头。 第401页 「那你是什么人?」 异族少年呆了一下,努力找出回答:「老爷和都叫我们『杂种』。」 「你这小子,『杂种』可不是什么好词。」贺冬眉头皱得更加厉害,怀疑他装傻充愣。 星央点头,又摇头。 「好」和「不好」有什么区别呢?他还不太明白。 「星央是混血,还有好多和他一样的人,在后面的山谷里。」贺灵朝抢着回答,语速都快了许多,「冬叔,我猜他们都是被抓来做劳役的,能帮帮他们吗?」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嘴巴张了张,眼睛闪闪亮,「冬叔,你听见我刚刚说的了吗?」 他能一气说出一个很长的句子了。 「叔听见了,这是在好转了。」贺冬亦是惊喜,听他嗓子沙哑,忙取了薄荷糖给他。而后思及前言,抬眼望向这一片土屋后面,黑黢黢的山壁挡住了视线。 「山谷?劳役?」他沉下脸,心道这里怕是藏着比贩卖人丁还要严重的恶事。 贺灵朝将薄荷糖分了一半给星央,又悄悄给他说先前那个词是不好的,只有心里冒坏水的人才会用来形容别人。 星央晕晕乎乎的,反正点头就对了。 贺冬见状,一眼就知这少年似懂非懂,心道还真是个傻的,不再多加防备。 这时一名军士走过来,拿着一把细长的草给他们看,那草叶脉发青,在灯下隐隐透着黑斑。 贺冬面色一变,捏了根凑到眼皮底下仔细查看,「竟是蜃心草。」 星央以为他要拿这个充飢,赶忙阻止,「这个不能吃,吃了会发疯的。」 「我不吃。」贺冬摆手,看在自家主子的份上,多解释了一句:「我只是眼神不太好。」 「蜃心草是什么?」贺灵朝也拿了一株翻来覆去地看,想起之前送他到这里的人,和那个长袍要的货就是这种草,就顺道把这事儿说了出来。 「一种毒草,原产自西凉,一年四季皆可长。它的汁液有毒,能致幻,易成瘾,可以入药,但大多数时候都被用做制毒。不过要量大才有效,取汁不易,所以一旦涉及买卖,基本都是大批量流通。」贺冬说罢,转头叫那两个护卫都小心此物,然后问星央:「你认得这玩意儿?」 后者「嗯嗯」点头,张开双手划了个圆,「整个山谷里,都是。」 贺冬先有猜测,被证实后仍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好傢伙,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真敢在这里培植蜃心草。」 贺灵朝直觉问:「很严重?」 在场诸人,只有贺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凝重道:「非常严重,买卖蜃心草已是死罪,更遑论大规模培植加买卖。这事儿得立刻通知你爹。」 「通知此地官府也不能解决?」贺灵朝敏锐地发现问题,「这里离仙慈关多远?」 「这一带叫做『砂岭』,是错金山的支脉,隶属于净州云织县。沿山脚直奔,不顾马匹,七八个时辰就能赶到。」贺冬看着他,耐着性子解释:「西北民风彪悍,官府本就势弱,砂岭再往前两百里,就是神救口。接近边境,更加鱼龙混杂,这事儿又不同于拐带幼童,县衙怕是根本不顶用。」 「那就请李大哥辛苦一趟,立刻去仙慈关报信。」他唤来功夫更好的李护卫,从髮髻里摸出自己的郡主印信交给对方,「路上风大雪大,李大哥定要万事小心,安全为先。」 「主子放心,卑职定不辱命。」李护卫当即领命而去。 贺灵朝目送前者大步走远,回头又想到:「那山谷里岂不是很危险?星央的兄弟们都住在谷里,我们得去救他们出来。」 「现下应当无事,但若被发觉,那就说不准了。」贺冬指了指院子里的景状,提议道:「我们先摸进去打探清楚情况,再做决定行事。」 他想了想,十分贊同地说:「嗯,这样更安全。」 尸体已经被拖进杂物间,用杂物遮掩住。剩下那个有气儿的长袍,则被贺冬直接扭了脖子,扔进去作伴。 也亏得有这场雪,将血迹与打斗的痕迹都埋了个干净。 星央听来听去,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知道要进谷,就说自己可以带路。 于是贺灵朝三人跟着他,取了盏小型的灯笼,往土房后面的山谷摸去。 入谷只有一条狭道,道口竟然设有岗哨,简易的哨楼上有挎着刀的汉子站岗。 星央带着他们从那片土房侧边绕到一片山坡,坡上有一条他白日才发现的小路,蜿蜒曲折向山顶。 鹅毛似的大雪簌簌地落,贺冬只带着一个包袱,装了些干粮与几件女孩儿的衣裙。贺灵朝取出剩下的衣物,叫星央缠在腿上,裹住冻得青紫的小腿与脚踝。 一行人冒着雪爬上山,随着山势升高,渐渐能看到谷里的情形。 这是一座阔大的山谷,临近谷口的半边不止有许多灯笼,还架着许多火盆,比那片土房还要亮,照得谷底所有事物清清楚楚。哪怕雪密如网,也盖不住大片大片青黑的蜃心草田。 许多人正在草田里忙碌,有老有小,多是半大的少年。他们的腰皆弯得极深,脑袋几乎扎进地里;片刻后勐地直起身,顺势将双手抓着的一丛青黑草束抛到埂上,復又埋头压下嵴樑。起落间单薄的衣衫一扯,半截嵴背或是臂膊便倏地一现。 「一株蜃心草要发挥出最大的功效,就不能用镰刀割,必须连根拔起。」贺冬嘆道。 第402页 谷底少说有数百人,分工明确,有人拔草,就有人将拔出的草束綑扎成半丈高的草堆,再由人背到谷口码放整齐。不论哪个环节,稍微慢一些,就有鞭子抽过去。 他们站在高处,只见青黑的草堆移动,不见其下的人影,而所有的声音都被风唿雪啸淹没。 「原来从山顶上往下看,是这样的。」星央忽然开口,声音讷讷。 他住在谷里的时候,偶尔会仰头看山顶,想像那一方天空外面是什么模样。前几日终于有机会出来,却发现好像没什么不一样,这让他吃饭的时候都提不起胃口。 贺冬说:「每年开春,都会死一批人吧?」 「是啊。」他没有悲伤或是唏嘘,显然是见惯了的模样。 贺灵朝看着谷底,却怔愣许久,喃喃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贺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心知不能再停留,牵着他继续上行。 他抿了抿唇,收回目光,跟着迈开脚步。 谁知山顶上竟然也有岗哨,只哨楼换成了一间土筑的小屋,四下门窗紧闭,但透着灯火。 「布置得够谨慎,可惜抵不过风雪冻人。」 贺冬啧了声,和大家低声商量怎么把这间屋子夺过来,最后看向星央,「你小子既然是这里的人,去叫门的话,应该能把人骗出来。门一开,我们再一起上,三下五除二快速解决,不给他们报信或是求援的机会。」 沉思了许久的贺灵朝也看着星央,但不是为了让他去做诱饵,「你知道冬叔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他歪头想了一会儿,迟疑地说:「就是要和他们打架?」 贺冬试图理解这少年的思路:「差不多吧。」 「可老爷们有刀有铁鞭,会把人吊起来打死的。」 贺冬:「……刚刚差点被打死的是你先前伺候的那个老爷,不是你吧?」 「是哦。」星央回忆了一下,陷入剧烈的头脑交战中。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不能违逆那些老爷们,否则要吃大苦头;但正如这位大叔所说,他们刚刚在山下院子里不止打晕了最大的老爷,还打死了好几个管事的老爷。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推翻了,他有些不确定地认真地问:「我们真的可以打他们吗?不会被罚吗?明天还能有饭吃吗?」 他问完贺冬,又去看贺灵朝。 「他们都是坏人,把你还有你那些兄弟禁锢在这里奴役,是不对的,违反律法的。」贺灵朝说:「你能听明白吗?」 星央摇头,但他能分辨对方的情绪,遂努力地理解:「就是可以打他们的意思?」 贺灵朝转换思路,用他的话回答:「对,打赢他们,你就自由了,不用再回到山谷里。」 再也不用回去了吗?星央脱口而出:「那我的兄弟们呢?」 「他们也会和你一样,离开谷里,不用再这样没日没夜的干活,还要挨打。」 「是这样的吗?」少年裹着不合身的斗篷,自言自语般问完,突然转身跑向那座小屋。 剩下三人都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跟着奔过去的时候,星央已经在「砰砰砰」地砸门。 屋里传出一句甘沙话,带着兇狠与不耐烦。 星央大声回了一句方言,门没开,又吼了一句,门被从里打开。 贺灵朝只看到似乎是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开的门,下一刻,星央就扑了上去,将那汉子猝不及防地压倒在地,抓着对方的头髮一扭,将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对着泥巴地,又快又勐地砸起来。 那汉子的手脚只扑腾了两下,就瘫软下去,再也没有动作。 屋里还有一个汉子,抓着酒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然而还没等他举起酒罈,贺冬当胸一脚踹过去,紧随而来的护卫在要害补上一刀,便让他做了醉死鬼。 「星央!」贺灵朝怕少年气血上头起癔怔,大喝一声,令他住手。 后者喉中发出勐兽咆哮一般的呜咽,回过头,眼神却清亮亮,如屋外的雪地,如天上的星星。 「我打赢了?」他松开手中的头髮,将那张满是血和泥的脸看了又看,确认这人已经死了,高兴地说:「我打赢了!」 他爬起来,举起双臂,「贺灵朝,我把他打死了,但我没事!」 「嗯,你没事。」贺灵朝松了口气,看着他高兴得不得了的模样,也抿唇一笑,然后说:「之后也不会有事。」 两个大人将那两具尸体拖到屋外,再回来把门关上。 屋里升着火盆,虽气息难闻,但到底比外面温暖许多。 贺灵朝搓着脸问:「冬叔,我们之后怎么办?」 「等。」贺冬说:「雪太大了,先在这里等一等,雪停再走。」 四人在屋中搜寻一圈,找到些水和食物,加上原本携带的干粮,互相分食,也有七八分饱。 之后,贺冬与护卫让两个小的休息,他们轮流出去查看谷底的情况。 曈昽时分,雪渐消,谷底这一批货也已备齐。 劳作大半夜的人们没有吃到任何东西,就纷纷走回靠近谷口的两排房舍之中,挨挨挤挤地倒头睡去。 贺冬叫醒贺灵朝与星央,四人走出小屋。 晨曦微明,四下都是朦朦胧胧,屋外的尸体已经被雪埋得严严实实。 「若是有人上来,人少就杀,人多就跑。」贺冬指着昨晚上山的路说,然后指向反方向,「我查看过,那边也有条下山的路。」 第403页 另三人表示明白,把小屋里的刀棍都拿了出来,做好随时作战的准备。 然而他们绷了一上午,太阳从东天挂到头顶,依然不见半片人影上来。 贺灵朝有些担忧:「要是他们都跑了怎么办?」 「一山谷的蜃心草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当然,也有可能根本没想到我们会躲在这里。」贺冬笑了笑,「算算时间,给你爹传的信应该已经到了,咱们不急,等他派人来就是。」 星央想下山,潜进谷里看看,也被贺冬制止,「他们都是劳力,忙了一夜各自睡下,应当不会有事。但咱们要是下去被发现了,肯定会出事。」 他只能呆在山上,渐渐有些急躁,但强忍了下来。为缓解焦躁,下意识地去和贺灵朝搭话:「你来找你爹?」 「他爹旧伤復发,伤势很重,他要去照顾他爹。」贺冬代后者回答。 星央睁大眼睛,「那你爹会死吗?」 贺灵朝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他的父亲确实犯了旧疾,但远没有奏摺中报的那么严重。 军师之所以会写这封催人泪下的奏摺,主要是为了给他一个出京的理由。 「那就好。」星央替他高兴,眼睛里都露出笑意。 贺灵朝摸了摸耳垂,更加不好意思,遂决定换个话题:「你之后打算去哪儿呢?」 他问完才想起这少年无家可归,立时说了声「抱歉」。 然而星央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抱歉,认真地去想他的问题,脸庞上再一次现出茫然。 「我要去哪儿?」 贺灵朝不忍心,问贺冬:「冬叔有办法吗?」 后者无奈道:「不好办,这边的悬壶堂约同于无,不能指望官府救济。而他有西凉血统,西凉人的样貌特徵明显,收养基本行不通,正经铺子也不会要他做事。」 那岂不是无处可去? 贺灵朝忧心忡忡地站在原地,心想,该怎么办呢? 第182章 四 「恰!」 艷阳当空,万里无云,一匹骏马飞驰过宽阔的流水。 大河对岸,竖着一丈高的界碑,碑上凿刻出的「秦甘路」三字已然清晰可见。 一只苍鹰从天际飞来,如箭矢掠过碑顶俯冲向河面,在与奔马相遇的剎那拔高,绕着后者盘旋。 马蹄放慢速度,在界碑前停下,马上的少年才伸臂接住它,片刻又将其放飞。 少年戴斗笠、挎包袱、背苗刀,一人一马,从宣京走到这里。 汗水湿透衣衫,他将掩在前襟下的吊坠扯出来,碧绿的松石和体温一般热。 他翻身下马,牵着马到河边,卸了刀,和马儿一起埋头汲水。 天河与江水同源,发于崑崙,自天河高原一泻千里,辗转秦、甘两路,进入宁西之后,分流作南北两条赤河。 对于脚下这片干涸的大地,天河雪水无异于母亲的乳汁,没有任何一个儿女会嫌弃。 掬起第一捧水泼到脸上的时候,身后传来马踏戈壁的响动,一声高过一声。 等他洗完脸,站起回身,一匹有鞍无骑的枣红骏马打头奔来。 红鬃猎猎燃烧,令他开怀而笑。 「将军!」与枣红马并行、奔至两三丈距离的混血少年却舍了马飞扑过来,抢先与他抱成一团,转了几个圈儿才站稳。 随之去而復返的苍鹰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振翅高飞,巡天不懈。 「星央,让我看看。」贺今行忍住激动,拉开距离,抓着对方的双臂仔细打量。见人面色红润,不似有伤在身,才放心地笑嘆:「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第一次遇见星央,对方只是半大少年,空有一副高大的骨架,却瘦得不成人形。 贺冬替他切脉,说是劳损过度所致,好在年纪轻,吃饱吃好养起来还能恢復。若再长个两岁,则不必谈休养,直接等着见阎王就是。 当时的他先松一口气,随即发愁。因为不止星央一个人,在砂岭救出的所有混血少年都有这个毛病。但他答应把人带上,就得负责。 军师王义先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靠山吃山,自力更生。也因此,仙慈关内外的野物曾一度被逮得绝迹。 但好在,大家都慢慢地好起来,变得强壮且健康。 「将军终于回来了,星央也很高兴。」星央又抱了他一下,然后抬手在他额前和自己额前比划,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将军长高啦。」 「还不够高,我要和你一样高。」贺今行玩笑道,「以后不用这么叫我,我现在的名字是『贺今行』,叫我『今行』就好。」 星央歪头露出困惑的神情,随即「嗯嗯」点头,仍旧看着他笑,左耳坠着的绿松石晃闪着碎光。 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需要按着做,不需要费脑子去想明白为什么。 一颗马头从侧边探进两人之间的空隙,然后用身体把星央挤到一边,低头蹭贺今行。 「卷日月也长高了。」贺今行抱着它的头用力揉了揉,互相蹭蹭脸,被喷了一脸的热气。 星央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还顺手给卷日月抓了抓背嵴上的毛。 「今、行,」他念起来有一点拗口,「你说不要来太多的人,桑纯他们都想来,我就让他们都不来。但卷日月不是人,你要带上它一起吗?」 他自己的坐骑金刚轮也凑过来拱他肩膀,他反手拍了拍马儿的大脑袋,让它去饮水。 第404页 贺今行摇头:「卷日月是贺灵朝的坐骑,与我现在的身份无关,所以我不能带着它。我去云织赴任,与你们和仙慈关不能有明面上的关联,所以你也不能跟我一起到云织县。」 他自请外放,秦相爷问他出身,给他指了出身地的缺——秦甘路净州云织县县令。年少即牧一方县地,熟悉的家乡故土总要比那些陌生之地容易上手些,在朝堂上也不打眼。 地方官任职虽有三迴避原则,但他入吏部档的籍贯在稷州,赴的又是边陲小县的任,无人挑错。甚至不少人为他扼腕,同时猜测连连。 好好的能出入皇城的中书舍人,又才随忠义侯下江南办完赈灾差事,正该前途大好,怎么突然就被发配到偏远穷苦之地去了? 难道和那位礼部郎中一样,犯了什么大错,得罪了什么人? 他只向亲近的师长、同窗与好友解释了原因,其他流言就随他们去。 对大部分官员来说,调任西北,远离宣京朝廷,无异于在政治上被放逐,为官生涯可能就此走到头。 对他来说,则完全不同。 天地之大、四海皆为家,西北、京畿、稷州乃至江南,他所亲身到过的、只在地理志上看到过的地方,他皆同等地看待。 但在这片地广人稀的赤贫大地上,人到底要自由些。 「这样啊。」星央弯起的眉毛耷拉下去,「那将军什么时候能回仙慈关呢?」 「这……」贺今行只能一笑了之,安慰道:「你们要是想我,可以悄悄过来找我,也不远。」 正好几匹马都歇够了,他把卷日月的缰绳解下来,「至少现在,我们可以一起跑马。走吗?」 星央得知以后能去找他之后,不再那么难过,闻言重重点头:「好啊。」 他喜欢跑马,没有一个仙慈关的兵不喜欢跑马。 天下第一雄关的关墙越是沉重,他们就越喜欢那种和同袍火伴一起驰骋,仿佛能乘着风飞上云霄的感觉。 「那就,预备——」 话音未落,苍鹰啼鸣,两人三骑自天河畔一併冲出。在旷野长天里,追着西斜的红日而去。 一路黄沙胡杨,日落月降,直到接近净州边界,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分别。 贺今行牵着离京时骑的那匹马向西赴任,星央则带着卷日月与金刚轮向西北直行回仙慈关。 大宣行政区划实行路州制,每路应设四州,但剑南、秦甘、宁西三路因其毗邻外邦,只设三州。而剩余的边境线内两到三百里皆属于边防区,由驻扎在此的边防军布防、屯田所用,独立于其他州县。 云织县已是净州最西端,再往西去,地势突拔,就是得爬上天河高原才能进入的西州。 贺今行在驿站歇了半宿,于黎明之际踏入云织县的地界,下马徒步慢行。他一路走走看看,观察这个即将任职起码三年的地方。 原云织县令就从天化十年任职至今,六年时间兢兢业业轮了两回吏部大考,早该调任。然而直到今年秋天有人接任,才终于喜出望外地收拾家当、带着一家老小前往宁西路荼州,虽还是平调县令,但怎么也是向宣京跨出了一大步。 他心知自己在此应当不会如前县令超过一个任期,但他既然求到了这里,就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机会。 他十岁那年初到西北,第一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就是云织县砂岭,他对西北的认知、了解与各种复杂的情结皆由此生根发芽。所以他改换身份之后,才说自己出身于此。 天化九年的冬天,他与贺冬、星央还有一名护卫在砂岭的某座山顶上被围困,是从神救口夤夜驰来的西北边防军解救了他们。 骑兵们俘虏了近百名监工与打手,一举踏平了藏在山谷里的蜃心草田,救出数百名被拐骗到这里的劳工。 王义先在第二日上午赶到,第一件事就是通知云织县衙与净州府,前来善后。 他被裹上几层袄子,手炉火盆一股脑地塞过来,热得他流汗。他没有抱怨,只是不解地问,就这样结束了吗? 王先生没有把他当孩子哄,而是事实就是地说,云织县和净州府会处理这里,该审判的判,该追捕的追,救济也会尽量。净州卫也已经按照贺平他们提供的线索端掉了一个拐子窝点,抓了十几个人犯,正在帮解救出的幼童寻找亲人,之后会陆续送她们回家。 这样已经很好了。 可已经从这里流通出去的蜃心草呢?还有那些已经被卖掉的孩子呢?怎么办? 这确实是令人头疼的问题,王先生在寒冬腊月里也随手携带羽扇,一边给他扇风,一边给他解答。 但边防军本不该插手路州事务,神救口离云织县离得近,来一趟也能说是演练。再远一些,就不该也不能伸手了。 为什么?他不太懂,惩奸除恶,解困救苦,这不是官府和官军应该做的吗?还要分该不该与能不能吗? 因为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写进明文大家都要遵守的制度,还有一些令人恼火却不可言说的原因。王义先摇着扇子嘆口气,心道以留侯武侯为楷模可太难了。然后对小小的郡主说,在掣肘太多助力太少的情况下,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殿下,有些道理,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有些事,现在做不成,就等你长大之后,再去做吧。 时隔六年,贺今行独自一人重回旧地,朝阳从山坳处冒出头来,已能远远看到云织县城的城廓。 第405页 军师的话犹在耳畔,但他再不是懵懂的孩童。 现在,他长大了。 第183章 五 面朝晨阳而行,黎明时的混沌被一寸寸抛在身后,沙土与裸岩的形貌渐渐清晰,青黄交错着延展向远处的城池。 同路入城的百姓很快多起来,他们或戴着帽子或包着头,或背着背篓或挑着担;偶有牵骡拉车的,都载满了货物,有彪形大汉相随。 但所有人都与贺今行保持着距离,他和他的马周身空旷得能再塞下一匹马。 少年仍旧是那副戴斗笠斜挎包袱的打扮,有些莫名不解。但好在西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地,官道几乎与戈壁融为一体,绕着他走也绝不会拥挤。 他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叔独自背着一大篓山货,还提了一布口袋,驼着背走得吃力,便过去问要不要帮忙。 「你想干什么?」那大叔走得不如他快,只得警惕地退后一步,用浓重的方言喝问。 贺今行看着他的反应,眨眨眼,忽然明白了大家都绕开他的原因。西北民风虽悍,但马匹和长刀都很稀缺。他牵马带刀,可不就相当于在脑门儿上大写「不好惹」三个字么,能威慑盗匪,自然也能吓到普通百姓。 他刚从中原回来,一时没转过脑子,这会儿想通了,就笑着用方言大声回答:「我是说,您要进城吗?我正好回家去,懒得骑马,可以用马帮您捎一段。当然,您要是怕我拉着您的东西跑了,不愿意,也没事儿。我就问问。」 他的方言很地道,没有入声,一点儿也听不出来外来人的口音。 大叔的目光里仍是狐疑,但天没亮就赶路,十几里下来确实要把他累坏了。 「那您慢慢来?」贺今行作势要走。 前者来不及迟疑,伸手叫住他,「等会儿!」 近百斤的货从背上卸下去,大叔直起身,叉着腰长舒一口气,「你家住哪儿?」 「在县衙附近。」他模煳地说,把缰绳交给对方,「您自己来牵的话,我可以把您送到草市。」 两人一马走到城门前,汇入进城的长队。 大叔伸头往前瞅几眼,便缩回来啐了一口痰,「我就知道,刘班头肯定又来了。」 贺今行闻言,向对方打听:「这位刘班头怎么了?」 「每到赶集日,他都亲自守城门,要多收一文过路钱。」大叔一脸嫌恶地压着声音跟他说完,又补充道:「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是准备着吧啊。」 「一文钱?」贺今行挑眉,一个人一文钱不多,但这么多人要进城,「也不少呢。」 「难道你没有?刘班头可是不找零的啊,你要是没有的话……」大叔说话的速度慢下来,顿了顿,还是肉痛地说:「那我帮你给了吧,就当谢谢你帮我运货了。」 「不,不用,我有。」贺今行连忙摇头,摸出一枚铜板,「我反正也是顺路,您和我说说话,就算抵了。不过他一个班头,这么大摇大摆地收过路费,就没人管吗?」 大叔松了口气,转眼又哼道:「这刘纸虎就是仗着余县令走了,新的还没来,才骑咱们头上作威作福。新县令来了,他肯定就不敢了,这一段咱们先忍忍。」 贺今行没说万一新来的县令和这班头沆瀣一气怎么办,而是问:「县令走了,但县丞应该还在,怎么也不管呢?」 「你这是五六年没回来过了吧?『泥水汤』那是能指望的?只会抹光墙的……」大叔一脸晦气,但眼看着轮到他们,没再骂下去;老老实实地放下缰绳,向一个小兵说了名字家住和进城目的、又按了手印之后,将铜板拍到城门口摆着的长桌上。 「哎,等等等等。」坐在桌后摇椅里的刘班头叫住他,黑粗的手指向他身后的马匹一指,「这马上东西都是你的?」 贺今行立即说:「这位班头,这马是我的。」 「你的?」刘班头的视线转到他身上,上上下下扫了一眼,看他不像本地人,五指唰地张开,「马也算人头,要五文。」 那大叔马上大叫:「不是吧刘班头,一个人头一文钱,一匹马凭什么要四文?坐地起价啊!」 「谁规定马价和人价一样了!」正在验马背上山货的小兵比他声音还大,转头嘿嘿笑:「是吧,头儿?」 刘班头满意地点点头,大叔气不过,开始捋袖子。 「没事,没事,五文钱我还是拿得起的。」贺今行赶忙去拦。 对方反而不满地推他:「你这小子一开始看着煞气腾腾的,怎么是个软蛋?」 「没必要在这里起冲突啊,后面还有那么多乡亲等着进城,不能耽误他们。」他拿出一把铜板递给刘班头。 「不错不错,你这年轻人上道。」后者伸手接过,瞥到他肩膀后头,眼睛一眯,「再等等,你带刀干什么?」 「防身,毕竟要赶这么远的路嘛。」贺今行主动从包袱里拿出一卷细长的文书递过去,「这是我的路引。」 「我们这儿可少有外地人来,谁知道你是不是哪个山窝子里的匪盗冒充作假。」刘班头翘着脚,先哼哼两句,才随意地打开文书。然而只看两行,便勐地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他,唇肉蠕动半晌,只挤出个「县」字的口型。 「班头,那文书可不能丢。」他在对方发声之前抢先开口,指了指不慎落到地上的文书。 第406页 那确实算是路引,但也是他的任命书,乃朝廷公文,不得有意损毁。 刘班头一下子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捡起文书,一边小心翼翼地双手捧回去,一边绞尽脑汁想说辞,「县。」 「尊」字还未出口,他的左手便被一下按到桌上,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他瞬间汗毛倒竖,凝出一脑门的冷汗,试图把手缩回去,然而怎么用力也纹丝不动。 贺今行看着这人脸上的横肉动来动去,最后挤在一起凑出个讨好的笑,也跟着笑了笑。 他一笑,刘班头瞬间笑不出来,垮着脸成一副要哭的样子,但也明白了他不想在此处声张的意思,只得迂迴着求饶,「我,我是今早出门被屎煳了眼睛……」 「别,这么说太不雅了些。」贺今行制止他,低声道:「把收来的都送回去,好好地给每个人道歉,我就当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你还是云织县的衙役班头。要是有一点没做好,或者敢阳奉阴违,本官上任第一把火就从你开始烧。」 刘班头霎时如丧考妣,另一只手抖着把那五文钱送过来。 「我不急着用,先留在班头这里吧。」贺今行再次对他一笑,推回他的手,顺势抽走自己的任命书,便和那大叔牵着马进城。 从他递铜板到现在离开,耽搁的时间不及两口茶,后面关注着城门的人都只看到刘班头脸色大变,尚没搞懂发生了什么。 只有先前那个很有眼色的小兵,凑过来悄悄问:「头儿,刚那谁啊?咱们这修缮费还收不收了?」 「收个屁!」刘班头呸他一口,瘫在摇椅里,瞪着老天喃喃道:「夭寿啊,我命怎么这么苦。才送走一尊大佛,又来一尊更不好惹的。」 而赶往早集的大叔也在同贺今行说话,但不是问他和刘班头说了什么,而是在心痛多给的那几个铜板,「我说你年纪轻轻的,看着也没病没灾,怎么就不能硬气些?再说你还带着刀呢,亮出来谁敢欺负你?」 少年听完,才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觉得,不需要用刀就能解决的事情,那就最好不用。」 「有句老话叫『人善被人欺』,你得让人知道你不好欺负才行。」大叔握拳在他面前比了比。 两人就快走到集市,他说罢便四下张望,挑选合适的地方。 西北没有野集,集市都在城池内部。 云织县一旬两个赶集日,市场就在县城内最宽阔的两条交叉大街上。 贺今行不再多说,替对方把货物都搬下来码在街边,就此别过。 云织县并不大,也只有小县城才会允许百姓把主干道摆成菜市口。不说宣京,哪怕江阴县,也都有专门的市集,绝不准如此影响县容。 立冬已始,万物闭藏,来赶集的百姓大都是紧着大雪之前来换些柴炭粮食好过冬。 朝阳升得高了些,加热了街道的喧嚣,暖和了干冷的空气。 贺今行依稀记得县衙是在城北,牵着马穿行在满街的挨挤的各色货物与叫卖里,走得极慢。 一条街终于要走到头,却见路口不知为何堵了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哪儿也不好拴马,便向人群外围的一位小哥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马上就开打了,你别烦我,我一定要看完!」那小哥头也不回地飞快说了一句,扒着前面人的后背,踮脚伸脖,像个猴子似的往里瞧。 「打什么?」贺今行讶异地爬到马背上,只看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子里,最中央有两个岁数差不多的中年汉子。一个举着钉耙,一个攥着锄头,都面目通红,互相敌视对方。 他们各自身后还有一群同样操着棍棒农具的家眷,互相谩骂唾沫乱飞。再加上一大圈叽叽喳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民众,几要吵翻天,将两边集市都给盖了过去。 他听了好一会儿,没理出一条有用的线索来,只得下马找人打听原因。 问了一圈,才有人回答:「还能为啥,为了杉杉谷里的地呗!」 杉杉谷? 贺今行听着耳熟,在脑子里回忆了一圈,还没想起是哪个地方,就听前面吵闹的人群骤然安静了一剎那,而后轰地炸开。 「真打起来了!」 「快躲——」 第184章 六 上一刻还在围观看热闹的人群立即抱着自己的背篓货担退开,下一刻便散得干干净净,只剩独自站在路中央的贺今行。 他看着扭打到一起的两拨人,挥舞棍棒,沙尘乱飞,赶忙大喊一声:「等等!」 正要上前去拦时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抓住了胳膊,先前与他一起进城的大叔大惊失色:「小伙子,干啥呢?这可不兴掺和!」 「得赶紧拦下他们啊,万一出人命怎么办?」贺今行边说边挣出胳膊。 大叔又要抓他,「说了是决斗,生死由命,你管他们呢?他们手里的傢伙可不长眼。」 「那也不能光看着啊!」他见前方打得火热的人群里,一个汉子举起锄头,还带着泥的锄铁挥向另一个拿钉耙和他互砍的汉子脑袋。情急之下,来不及再多解释,就解下苗刀向那两人平掷过去。 长刀电射而去,「哐哐」击飞了锄头,那俩汉子都被震得退后几步,挤着好几个亲眷倒成一团。 因这一打岔,场面反倒短暂地平息下来。 「你干什么?」两边的人爬起来,都气势汹汹地盯着搅局的贺今行,因人多而拥挤成一团。 第407页 后者孤零零地站在他们对面,看着年轻,一身打扮却像个风尘僕僕的江湖客,从容得紧。 「江湖人?」拄着锄头的中年汉子一脸兇相,两只眼睛都吊起来,「管你什么人,在咱们这地界儿上,别想多管闲事!」 「抱歉,方才之举实属无奈。」贺今行才将趁乱拾回了自己的刀,这会儿赶忙赔礼道歉,「在下想问问诸位为什么起了争斗,若是两边因田地产生纠纷解决不了,或许可以让官府帮忙裁定。」 扛钉耙的往地上呸了一口:「关你什么事儿?赶紧地滚。」 他沉默片刻,卸下包袱放到身后,认真道:「好吧,听说你们在争杉杉谷的地,那我告诉你们,那边的地,你们都不能动。」 「啥意思?」第一个问出声的却是站在后面的大叔,「你不会也要争那块地吧?」 「我不争。」他回头露出个安抚性的笑,然后再次直视对面人群,「但无主之地怎么管理划分,就是我说了算。」 那两个汉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振臂招唿自己的亲眷,「先把这儿人收拾了!」 两拨人并作一拨,抄着傢伙什唿啦啦地冲过来。 边陲乡民,不论内部如何掐斗,在对外时都会同心协力。 「还不快跑!」大叔吓得跳起来,欲拉着贺今行一起跑,一拉不动,则立即放弃,退而提熘着他的包袱转身就冲出老远。 那动作敏捷得像个被点燃的炮仗,少年失笑,但并未跟着离开。 下地干活的人,不论男女都有一把力气,但未经受过任何成体系的训练,莽勇而散乱。在他眼里,哪儿都是破绽。 但他并非为了争斗,所以选择速战速决。 他握紧苗刀,以刀作棍,踏步迎上前。刀刃不出鞘,只以将人击倒为目的,跨步横扫上去便放倒三四人。不出十息,方圆三丈便只有他还站着。 围观民众顿时响起一阵吸气声,还在跑路途中的老大叔喘着气回头,亦是目瞪口呆。 最先骨碌爬起来的汉子涨着红黑大脸,骂道:「别以为你会点儿功夫就了不起,除非把咱们都打死,否则咱们和你没完!」 「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贺今行看着他,笑道:「但咱们的规矩是胜者为赢家,那我一次性打赢了你们两家,你们就该听听我的要求。」 汉子眼瞪如牛:「你一个外人,凭什么?」 再次跑回来的大叔赶忙作证:「胡大,这孩子也是咱们县里的人,可不是外人!」 却听贺今行同时朗声解释:「我是本县县令,怎么能算外人?」 「啥?」满街的人都稀奇地盯着他,随之响起窃窃私语。 那汉子被气乐了:「就你?也敢冒充县令?」 大叔也不敢置信:「你小子,啊不,你真是县令?」 他指向对方提着的包袱,「包袱里就有我的委任状,您若不信,大可拿出来看看。」 「干什么干什么!」后方忽然传来高声呵斥,一小队兵丁驱开围拢的人群小跑过来。 刘班头胖胖的双手捏在一起,向贺今行做了个礼,然后叉着腰朝百姓们介绍:「这就是咱们云织县新任的县尊贺大人,秦相爷亲签的任命书,谁敢质疑?」 大家不认识新来的县令,但都认识刘纸虎,一听他这么说,都惊奇不已地消化这个事实—— 这个啪啪就把胡大这发人打趴下的年轻人竟然是他们新来的县令老爷! 「我叫贺旻,也可以叫我贺今行。未来三年里,我将任本县县令,与大家共处。」贺今行含笑抬掌,端正地向四方作揖,最后视线回到胡大身上,「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们不可再私下决斗玩儿命。有什么拉扯不清楚的事,就来县衙,本官依律替你们禀公决断。」 他说到这里,再次环视四周,「不止今日此事,日后都要如此。如果谁不想按本官的要求来,那也到县衙,胜过本官再说。」 「咱吃了几十年的米,还没见过你这么年轻的县令。」大叔震惊过后,把包袱还给他,又问:「那如果咱们遇到了什么难事儿呢?余县令在的时候,咱们都是找他解决的。」 「这是好的惯例,自然照旧。」他点点头,对围拢了些的民众说:「县令就是为大家做事的官,县衙永远向大家敞开大门,遇到坏事难事不平事,都可以上门。但眼下是赶集的时候,大家热闹也看了,都回去做自己的事吧。祝大家都有满意的收穫。」 再闹哄哄问答了几句,大伙儿意犹未尽地散去,只留下胡大和与他争地的两家人。 刘班头腆着脸道:「县尊您瞧,老刘我就是个笨瓜子,差点忘了您初来乍到,得送您到县衙才是。」 贺今行看他片刻,「刘班头真是个妙人。」 「哪里哪里,不及县尊一成勇武。」 「看来你来得挺早,那你若能早一刻出现,本县也不必与乡亲们动手。」 「……」 刘班头擦了擦额汗。 他被小兵提醒,才悄摸跟上新县令,一路都琢磨着找个能将功补过的机会才现身,好挽救一下他在县尊心里的形象。因此在看到对方叫停决斗并对峙时没有立刻出现,就等着县尊被为难,他好从天而降解围。 ……谁知道根本用不到他。 见县尊点胡大问话,他眼一闭,假装没有生过别的心思、更没有被戳破一般,上前协助询问其他人。 第408页 贺今行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专心与面前的汉子交谈。 又一刻过去,在胡大与刘二唾沫横飞的痛诉之后,他终于理清了两边有今日争斗的起因。 原来这两拨人分别出自胡家沟与刘家塬,都靠近杉杉谷。谷里有一大片无主的田地,原来的余县令不准大家耕种,所以一直荒着。现在余县令走了,没人压着,两个村子就都想把田地据为己有。两边之前磋商过几次,但对于田地分配始终不满,都觉得对方占了便宜,己方肯定不能吃亏。 贺今行听罢,看向刘班头,「余县令不准耕种,想必是有什么缘由?」 后者抬手遮着嘴巴小声告诉他:「那地儿以前种的是毒草,土壤或许也被污染。余大人怕种出来的粮食也带毒,就一直没准大家耕种。」 毒草?贺今行「哦」了一声,想起来杉杉谷是什么地儿了。 那座种植蜃心草的山谷,在天化九年被驻防神救口的西北骑兵踏平,云织县因此换了一任县令。新县令姓余,名良,字闻道,年年吏部考评都是中等,在云织县一任就是六年。 余县令的出身与才干品行暂且不论,如今右迁知宁西路荼州安县,也算看到了熬出头的希望。 刘班头的嗓门说小不大,但刘二就跟贴着他的嘴巴似的,立刻反驳说:「都过去这么久了,土里有毒也早该消失得一干二净。而且那些地很肥的,不种就是亏大了!」 他沉吟片刻,对两村的人说:「土地是否被污染,还需查证。但哪怕没有被污染,按律,无主的田地也当归属于朝廷,任何人都无权占为己有。但荒地不产粮食不出果,搁置对于朝廷也无益处,你们既住在周边,由你们耕种上税,也算合情合理。」 胡大搓了搓手,抢先说:「县尊,我们村子就在杉杉谷后面,比刘家塬更近,我们村应该分多一些!」 「放屁!」刘二当即朝他脸上啐了一口,「你们胡家沟才几个人?惯来都是按人头分地,哪有按距离远近的?县尊,我们村里人更多,就应该分得更多的地!」 「别急。」贺今行打断即将爆发的新一轮争吵,安抚道:「你们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但我不能两眼一摸黑地给你们分地,我得去实地勘察过才好做决定。这样,你们先回家,后日再到县衙来,到时候本县一定做出判决。」 胡大与刘二互相排挤着对方,一起喊:「那您可不能偏心眼啊!」 贺今行含笑应下:「当然不会,诸位可以一齐监督。」 「真的?」 「我是县令,我说话算数。」 第185章 七 云织县是个很小的县城,与贺今行去过的江阴县相比,前者不及后者三分大小。 地方穷,街道两边的房屋也不高,最多两层,好扛风;皆是平顶,便于留蓄雨水。 县衙坐落在十字型主街那一「丨」的尽头,土墙围了一圈,在出入口特地用高大的木头搭了门脸,显出与周边其他土房不同的气派。 门匾上的「云织县衙」四个大字下,还有一行小字——中庆三十六年进士余闻道亲提。 贺今行盯着匾看了一会儿。 刘班头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余大人亲手挂的。县尊您看,要不要取下来,换上您的?」 「不,这样就很好。余县令非常人,留着匾,可警醒你我。」他浅笑着摇头,垂下目光。 进城前才把靴面的黄沙抖干净,此刻又覆上了一层尘土。 「县尊说得是,余大人这字儿还挺好看的。」刘班头嘿嘿笑了两声,进到院里扯着嗓子喊人,「老汤?老汤!泥水汤!死哪儿去了,咱们县尊到了!还有其他人,在的都赶紧出来!」 贺今行也跟着抬脚跨过门槛。 少顷,一名干瘦的中年男子匆匆从大堂后面小跑出来,提着发皱的长袍,两撇小鬍鬚随着跑动一摆一摆。 他站定了,深躬作揖,「属下汤伯俅,见过贺大人。不知大人到任,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汤县丞。」贺今行拱手还礼,温声道:「本县独自前来,并未提前通知,岂能怪你们不迎?」 「县尊不怪就好。」汤县丞拿袖子挨了挨脸颊,伸手来接他的包袱,被摆手谢绝,又说:「大傢伙都出去了,现在衙门里的人没多少。县尊要不先在大堂稍坐,属下立刻派人去把他们都叫回来拜见您。 他不同意,只道:「他们在外做事,不必因本县而中断。本县既来,日后多得是见面的时候。你把县衙的吏役情况给我说一说就行。」同时挥手示意跟着汤县丞出来的衙役把他的马牵下去。 「哎好。」后者立即改口,一边将他迎进大堂一边细细道来。 云织县衙下属官吏有三人,汤县丞兼任主簿。另有一名教谕姓朱,性格内敛,不爱出风头。而刘班头因常带着一班步快在外晃悠,所以百姓们称他为「班头」,但实际官职是县尉,也兼任巡检的活儿。 再有三班衙役各十名,就是衙门里的所有人手。 寻常县衙的差役员额一般是百十来人,富县大县多上几番都是有的,但边远贫苦之地肯定不能同论。贺今行来之前就做好了县衙官差少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这么少。 「加上我,也就三十四个人。」但他没急着说多少的问题,而是问:「衙门日常运转够用吗?」 「够的够的,不时还能闲个一天半日的。」汤县丞语气谦和,知无不言,显然有一副好脾气。 第409页 旁边的刘班头忽然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他赶紧补充:「哦哦,原来是有七八十个人的,但是余大人来了之后,说薪俸负担太重,就撤了一半。秋收已经结束,现在只等着过冬,所以大家的事务都不算繁重。」 贺今行只当不知从身后伸过的胳膊,颔首道:「那就先保持原样,后头事情多了大家忙不过来,再行增添人手。」 大堂简陋,公案上方悬的「明镜高悬」匾亦是余县令的手笔。 待他环视过一圈,汤县丞再次想要替他拿包袱,「县尊,这大堂看过了,再去后衙看看?您从京城来,肯定舟车劳顿,要不先歇一歇?您其他的行李呢,属下马上派人去给您搬回来,也好尽快为您安顿归置。」 「我行李不多,暂且搁这儿就是。」他取下包袱放到公案上,对另两人说:「时间还早,先去杉杉谷看地。」 「啊?」汤县丞张了张嘴,眼睛瞟向刘班头。 他也看过去,张开五指晃了晃,「刘县尉,你觉得呢?」 刘班头重重咳了一声,缩着脖子应道:「县尊想去,咱们就去。」 汤县丞闻言,两条小眉毛皱起来。他推了推刘班头,后者心虚,退开一步。他只能再次劝道:「县尊,杉杉谷挺远的,谷里的地也都荒着,小半日不一定能看完……」 「我还没说为什么。」贺今行截过他的话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对方身上,「看来你和刘班头一样,都是知道胡刘此事的。既然知道,为何不早些调停制止,任由两边矛盾加剧至当街决斗?」 汤县丞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不说话了。 贺今行再道:「虽本地风俗如此,但风俗大不过国法,若决斗真伤了人命,报到州府上去,你们又该如何解释?」 他把背着的苗刀也解下来,放到包袱旁边。刀重,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刘班头见过他拿刀鞘打人,眼皮跟着跳了一下。 「我知道地方不同,民情也不同,所以凡事先问原因。你们如实回答,我秉公处理,若有错当,依律惩处,绝不掺个人喜恶。」贺今行转身背对公案,注视着这两人。 衙役不算官吏,朱教谕低调得近乎透明,云织县衙除了他这个新来的县令,就他面前的县丞与县尉两人说话落地有声儿,必须一条心才行。 汤县丞抬头看他一眼,犹豫片刻,嘆了口气,道出实情:「县尊您知道,杉杉谷原是栽种走私毒草的地儿,毒窝被官府剿灭之后,地就空了出来。余大人怕土壤被污染,所以一开始没准乡亲们在那里耕种。但那地其实是能种的,属下割谷里的草回来餵过猫狗猪骡,都没事儿。」 贺今行拄着下巴,若有所思:「所以问题不在于地质?」 「对。」汤县丞点了点头,「余大人一走,胡大就来找属下要那谷里的地。那些地空了六年,养得很肥沃,属下本来就打算放给乡亲们耕种,无意为难。但刘二也前后脚地来要地,和胡大一样,两个村都要包圆谷里所有的地,不肯对半分。那我没办法,只能谁都不答应啊。」 「说来惭愧,余大人不在,我和老刘都镇不住他们,所以只能让他们自行商量好分地的办法,」话到这里,他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声音随脑袋一起低下去,「若是决斗中出了死伤,正好杀一杀他们的气焰。属下再提均分的办法,应该就会容易许多。」 「岂能如此作想?」贺今行拧眉听完,肃容道:「若事情真如你所说发展,虽能暂时解决问题,但只能得一时安稳。两边因势弱而暂时低头,矛盾并未消失,仇恨积累下去,日后难免爆发更大的冲突。更何况,他们也未必不会因伤亡而迁怒官府,若是冲动上头,来找你们要说法,你们又该如何应对?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百姓的性命,对官府的信任,以及官府的颜面,都会产生无法挽回的损失。」 汤县丞唯唯不应,刘班头讪讪地摸了下脑壳,试图打圆场:「这不没事,咳,幸亏县尊及时赶到。」 贺今行不为所动,「官府势弱,则民众势强,你们为难,我可以理解。但官出于民,本是一体,百姓用赋税供养我们,我们岂能倒回去算计他们?」 「咱们也不想这样嘛。」刘班头厚着脸皮继续拍马屁,「县尊身手极好,您一来,肯定能服众。」 「治理一县非领人打架,服众岂是单靠武力就行的?武力只能震慑一时,要让人心悦诚服,就得真心实意为人着想。」贺今行嘆道,偏头问:「汤县丞以为呢?」 「属下思虑不周,请县尊责罚。」汤县丞掩面躬身。 「你家中有几口人?」 「父母妻儿加一个老妈子,算上属下,共七口人。」 贺今行稍作沉思,有了决定:「你虽起恶念,但并未造成严重的后果,就罚你三个月俸禄,做充公处理。望你以此为诫,勿要再犯。罚俸的这三个月里,你一家的衣食柴炭诊病开药等等用度,就从我的俸禄里出。」 「县尊?」汤县丞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又埋头急道:「属下犯错,领罚心服口服,岂有让您再贴补我一家的道理?」 「你的错,不该牵连你的家人。马上过冬,你忍心让一家老小挨冻受饿?我知你家中肯定有些积蓄,但万一不够呢?我独身一人,无家眷同行,也用不完那些俸禄。」贺今行扶他起身,微微一笑:「罚过了,日后还是同僚,还当同心协力做事。」 第410页 四目相对,汤县丞鼻子一酸,拱手郑重作礼:「谢县尊体恤,属下明白。」 贺今行拍拍他的臂膊,转向旁边杵着的另一位,「刘县尉,我早上交代你的事,还没做完罢?」 刘班头就知道下一个要轮到他,嘴巴发苦:「还没呢。这么多人,再快也得还上七八天吧。」 「那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唉,老刘我想把城墙修一修来着。」有汤县丞在前,刘班头也痛快地坦承道:「但衙门不是没钱么,所以……」 「你可真能出馊主意。」贺今行无奈,回忆进城时所见,「不过城墙确实老旧失修,官道也有些破败。」 刘班头一喜,「县尊的意思是可以把这些钱留下修城墙修路了?」 「当然不行,你得赶紧都还回去。到时候看你表现,再论惩处。」贺今行断然否决他,「百姓赋税已经很高,日子过得紧巴,衙门不可再从他们手里抠钱。不过城墙也是要修的,近年国库吃紧,户部拨款指望不上,咱们得想办法让县里的银库丰裕起来。」 刘班头茫然道:「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咱云织县要什么没什么,能靠什么发财?」 「办法总能想出来的。」贺今行心意坚定,「但现在不急,我们先去杉杉谷,把分地的事给解决了。」 第186章 八 赶集不过午,待套好马车从县衙出来,街上人流已去大半,恢復了平常的冷清。 「……稍微有钱的人家,都搬去了更好的地方。没办法,条件确实差,留不住人吶。」汤县丞靠着车厢,一路都在讲云织县的民情。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头顶,贺今行与赶车的衙役并排而坐,边听边看,四处可见散落的垃圾。有的被临街住户骂骂咧咧地打扫,有的则完全无人去管。 「人人都想过得更好,这没什么。就看这街道脏乱,观之不美,且易生蚊蝇虫害,若你我不为官,恐怕也不愿长住。」他叫衙役停下,吩咐道:「我来驾车,你回衙门带人来帮忙打扫。」 衙役缓速停车,态度迟疑:「这……」 「去吧。」他熟练地拿过缰绳,「不能总留给住户打扫,但咱们官府也不会包办。你们就帮这一次,打扫干净些。」 「是!」衙役麻熘地跳下地,转身往回跑。 汤县丞赶忙说:「县尊,怎么能让您驾车呢?还是让我或者老刘来吧。」 刘班头也附和,扒着车门框就要出来。 「无碍,你们继续说就是。要是说得渴累,就想想怎么让进城赶集的百姓们都注意维护街道整洁,赶明儿好发布告。」贺今行让他坐好,一扬马鞭,马车飞驰出城,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 西北地广人稀,云织县城小,但辖地大。马车驶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达杉杉谷。 贺今行率先下车,山谷的地形地势与他记忆里没有多大差别,原来那一排土房只剩几片残垣断壁,立在谷口悠悠吹来的风里。 「把工具都带上,进去看看吧。」他回头叫人。 汤县丞与刘班头一路颠得腰酸背痛,正揉腰抻背,闻言赶忙挎好箱子跟上。 山谷里已看不出草田的样子,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两边贴近山壁的地方有人为穿行过的痕迹,是附近的乡亲们踩出来的。 曾经这里关着许多被抓来或是低价买来的异族少年孩童,在暴力强迫之下不分日夜地栽种伺弄毒草,是苦难之地。但到了明年春天,这里就会种上庄稼,然后在夏秋时节给周边的百姓带来收穫。 贺今行想到春苗成碧、秋收累累的景象,不自觉弯起眉眼;又想到星央和桑纯他们或许也会因此感到高兴,打算回去就写信。 他拣了前人的便利,走在前面,和剩下两人商量把谷里的地分成多少块,然后挨着丈量一遍算总亩数。 「怎么量?」刘班头扛着步弓,终于确定他在出发前说的话不是做样子,而是要来真的,稀奇不已:「县尊吶,这您也会?」 「我参与过一次清算田亩的任务。」贺今行把步弓接过去,又找汤县丞要了曲尺和指南针,一边摆弄一边说:「技多不压身,你们也可以学一学。」 「好好,咱们这儿只有朱教谕懂这些呢。」汤县丞马上把脖子伸过来。 他一边行动一边讲解,很快将这两人安排起来。 然而山谷极大,三人合力,从午后一直紧凑地忙到傍晚,才堪堪完工。 出谷后,刘汤二人靠着马车休息,贺今行随手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写写划划,「这谷里的地起码近千亩,又被杂草覆盖。冬月腊月不劳作,而开春后,要在春耕之前清除杂草,开垦成田,并不容易。不管是胡村还是刘村,肯定不会放弃他们原有的田地,那这样的话,两个村的劳力加起来都不一定能在明年春天把作物播种下地。」 他说到这里,放下石块,深感疑惑:「两个村的人显然都是来谷里看过的,就算没有实际丈量,有经验的老人肉眼也能估个大概,应该都知道光凭自己村里人是吃不下的。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争得差点头破血流呢?」 刘班头一手指向某个方向,一手抱着水囊说:「这两个村子一个在那坡上头,一个在坡底下,经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起争执,前两年就为水源大闹过一回。这俗话说『不争馒头争口气』,估计哪个村都不想给对面好处吧?」 第411页 「有旧怨啊。」贺今行顺着对方的指示看了片刻,「那争斗确有因此而起的可能。但不管怎样,地都不能只给其中一个村子。为了顺利春耕,或许还得再把更远处的村子也加进来。」 远处山峦静卧,再往天边,起伏的轮廓陡然高出许多,仿佛要把天戳破。就连红日也不及它高远,只能在它面前慢慢沉没。 「那就是天河高原吧。」他抬手搭凉棚,昂首远望:「若我记得没错,爬上那座山就是西州地界?」 「对,县尊对咱们这儿地理方位很熟啊。」汤县丞语带感慨,虽这位年轻的县令早上才到任,但他已然深深认为对方就是正经做事的人,和前头的余大人一样。「那上边儿就是西州的宜连县。往年要到冬天的时候,他们县里都会派人下来我们这儿,採买过冬的物需,能靠他们赚一点儿点儿钱。」 说着将拇指与食指叠在一起,比了个手势。 「真的?」贺今行听到意料之外的惊喜,算算时间,笑道:「那不就是这几天了?」 汤县丞思及前头银库开源之事,道:「县尊有想法?」 「没,只是我与该县的县丞有过几面之缘。若来的是他,故人相见,自不胜欣喜。」他坦然地摇头,将带出来的工具都搬上车。 「县尊说的是夏青稞夏大人?」 「是他,你们认识?」 「去年下来的就是他,今年说不准还是他,到时县尊就能如愿。就是夏大人可太会砍价了,属下先前说咱们和宜连县做生意赚得不多,就有夏大人嘴皮子太厉害的缘故。」汤县丞帮着搬完东西,顺势坐进车里。 「砍价?」贺今行招唿刘班头也赶紧上车,笑容更大:「我也会,到时候和他碰一碰。」 刘班头来时还暗戳戳地打算回去时一定要抢先驾车,但这大半天里他搬扛工具出的力最多,此时累得只想瘫成家里的狸奴一样,有心无力。 因此依旧是贺今行驾车回城。到县城时,他不得不叫醒已经睡过去的刘汤二人,才吼动守夜的城门吏开门进城。 云织县如宣京一般不设宵禁,但入夜之后,没有一个人在外晃荡。 刘班头打了个哈欠,恹恹地看着依旧神采奕奕的少年县令,说:「县尊吶,您精力可真好。」 「是吗?或许是因为我今日过得很充实,所以心里也很踏实。」贺今行在街道交叉口停下,「今日多谢你们,你俩多有劳累,回去早些歇着吧。家在何处?我先送你们。」 「县尊抬举属下了,哪里需要县尊言谢?」汤县丞忙道:「履行公务是我和老刘分内之事,应该的,县尊只管差遣就是。您上午没到过后衙,我们该先替您打扫收拾出居所再回家才是。」 「县衙有人专门洒扫,何须特意收拾?至于栖身,有一张床就足够。」贺今行不愿再让两人多奔忙一趟,依次将他们送回家,才独自回县衙。 前一任余县令前往宁西赴任时,带着家里父母妻儿连同所有丫鬟僕人一起走了,县衙后堂便空下来。 衙役们下衙之后各自归家,只有轮到值夜的那名衙役宿在门房,没有什么可供玩乐的东西,就一直靠着椅子打盹。 贺今行把人摇醒,叫去床上睡,那衙役困顿迷煳之际依言照做。 他给人盖上棉被,将马车停到角门的甬道里,给马儿解了套索,繫到马厩,餵了草料和水,终于闲下来走一遍后衙。 明月亮堂堂,十分清晰地照出院子里那一架光秃秃的葡萄藤。他受人之託,要让这架葡萄好生越冬,便借着月光仔细观察藤蔓走向,白日好动手埋根。 随后推开正屋的门,不在大堂的包袱和刀果然静静地躺在堂屋的桌子上。 他点灯取纸笔,就势铺开,按着记忆画出一副简易的杉杉谷地形图,再标出胡刘两村的位置。然后画画改改,想好几个分地的办法,记录成文。 做完这第一件要紧的事,又换了新的纸张,思虑起第二件赶集百姓遗留垃圾过多的事。怎么劝说乡亲们注重街道整洁,遗留垃圾怎么清理,要不要明文规定,赏罚又要定哪些,怎么推行到全县;若是涉及到银钱花销,钱从哪里来,又怎么走帐等等等等。 他跑了一日,思及这些问题,只觉脑袋都涨起来。但他不能撂挑子,仍耐着性子琢磨出一些可能有用处的想法,一一记下。只待明日上衙,召集汤刘朱三人,再一起商讨,确定最终的章程。 到最后,把所有事务都理了一遍,已是月上中天。 云织县里没有虫鸣,万籁俱寂时分,他终于拿出几张信纸,开始伏案写信。 第187章 九 更深露重,钱主簿轻手轻脚地进了直房,将一封信放到灯下,「相爷,许大人的信。」 秦相爷刚刚批阅的正是许大人的奏摺,闻言捏了捏鼻樑,展信慢慢看完后,一言不发。 六月江南水患平息之后,朝廷下令遏止江南重商风气,命江南官府上下劝商为农。 诏令公文一道接一道,许轻名接旨快两月,递迴来的摺子写得漂亮,却迟迟不见动真格。 桌角砚台将干,钱主簿躬身去取,「属下替相爷添墨。」 他忙活起来,凝滞的空气随之流动。 秦毓章折了信纸靠近火烛,徐徐开口:「违逆朝廷的命令,不听我的劝告,还要明明白白地写在信上,送到京里来。你说,他是不是专门气我?」 第412页 「相爷这就开玩笑了,哪儿能啊?」钱主簿轻轻地笑起来,「属下看在眼里,许大人这么多年,待您如父,对您最尊敬不过。」 「他既然偏要坚持走重商的路子,对朝廷阳奉阴违,又何苦对我说真话?写封漂亮的信,连我一起骗过,更好。」 「许大人只是性子执拗了些,怎么可能欺骗相爷?就算知道会让您生气,也绝不欺瞒于您。再说了,有什么事能骗得了相爷您?」 「他不肯瞒我,那就得承担说真话的后果。朝廷因水患免了江南三年的徭役与农税,可没免商税。」秦毓章将烧了一半的信纸扔进火盆里,「知会谢延卿,叫江南清吏司当差严恪些,不可玩忽职守。」 「许大人想必已经做好了准备,肯定会理解相爷的苦心。」钱主簿替他铺上特制的信纸,「只是谢延卿自中秋之后就闭门谢客,已许久不同朝中官员走动。」 「他老迈不便,但他孙子年华正好。别以为本堂不知道户部的张文俊下江南干了些什么,柳氏万贯家财,他帮着换了个姓。本堂不追究他给谁行的方便,但前提是,他得付出同等的诚意来。」 「是,属下明白。」 纸砚备齐,秦毓章欲给爱徒回信,提毫许久,笔墨却未落到纸上。 「罢了。」他搁下笔,按上眉心,「荼州那边打点好没有?」 钱主簿正要说起此事,赶忙道:「那两座铁矿,一座在安县境内,一座距离安县不远,余闻道知晓是相爷调他出西北之后,十分感激,发誓要为相爷效力。他把所有家眷都带到任上,以此表明不愿再回西北的决心。」 秦毓章听过太多口头的忠心,不为所动,只道:「家眷?」 「是,父母俱在,还有一双儿女,儿子十岁,女儿七岁。余大人还说他父母已老,妻子身体也不好,精力不济,无法兼顾一双儿女,请相爷帮忙给孩子谋个前程。」钱主簿显然清楚相爷的言外之意,也早打听清楚了消息,「他儿子资质一般,但女儿倒是长得玉雪可爱,若是相爷不嫌弃,可送来京城做相爷的义女。」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块不小的玉佩,呈上前,「这是他送给属下的和田玉,换一句说给相爷的好话。」 秦相爷随意地扫了一眼,挥手让他收回去,「本堂不缺一个女儿。但十岁已经到了该找名师开席的年龄,资质愚钝,更要在教授上花功夫。荼州没有好的书院,若他愿意,就把他儿子送到宛县读书吧。」 钱主簿拱手领命:「属下即刻通知余县令。」 蜡烛已经融了一半,秦毓章感到疲乏得紧,连着在直房歇了好几日,也有些厌烦,便起身道:「回府吧。」 应天门已锁,但左右相皆有皇帝特许,可随时从角门出入。 左相府,成伯等在大门前,主人家的轿子一停,就上前打轿帘。 秦毓章开口便问:「幼合呢?」 「少爷还在西巷别院,不知道您今晚要回来。」成伯跟着他进府,小跑着说:「明日老奴再去劝劝少爷,得做新的冬衣了。」 秦毓章沉默片刻,取下官帽,「总归都是他的家,他爱住哪儿就住哪儿。」 「是,少爷不回来,老奴就带着成衣匠和绣娘过去。」 一行人疾步穿过抄手游廊,僕从提打头前,在深秋夜里走出了满头额汗。 直走到尽头一座静悄悄的院子,才停下等值夜的僕妇通报。 很快出来一名侍女,打着手势将身宽体胖的老爷领到了东厢房。 距门槛几步处的香炉燃着轻烟。傅禹成分辨不出这是什么香,更不知里头加了什么料,只嗅了一嗅,便径直往后退,闻不见味儿了才深深吸气。 但正事总是要谈的,他心一横,用袖子遮着口鼻冲进内室,「我的姑奶奶,明个儿就行刑了,你是真不着急啊?」 傅景书瞥他一眼,仍不紧不慢地碾着香,「急什么?」 傅禹成一滞,随即拍着掌心低声说,「咱们可是收了钱的啊,你忘了?一半家财换一条命吶。」 「明日行刑前用其他死囚把他们换出来就是了。」 「我也知道办法,但……」傅禹成忽然没了声音,很快喜道:「你已经打点好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吧?万一没换成,那人死了可不好交代啊。」 「当然不会。」傅景书把磨好的粉末倒进宽盏里,指腹一下一下地敲击钵身,「若是出意外,死了,那就死了吧。」 「什么意思?」 「我还有一笔交易,需要这批人的人头。」 「交易?和谁」傅禹成敏锐地问,「那些亲眷闹起来怎么办?」 「秦毓章。」傅景书把灯台拿近了些,开始合香。她做惯了这些事,动作灵巧又优雅,声音也近乎轻柔:「若是敢闹,那就定罪,抄家,把剩下那一半家财也拿过来。我答应把他们捞出刑部狱,并不妨碍之后再杀了他们。」 「抄家?不错。只不过秦相爷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傅禹成想了半晌,百思不得其解,搓着手再问:「二小姐,说起来,老夫一直好奇得紧。你这说杀人就杀人,到底走的谁的路子,刑部贺鸿锦,还是禁军桓云阶?」 他说着说着,看向角落像根桩子似的明岄,指着对方不敢置信:「总不能是她一个人干的吧?」 明岄仿若未闻,傅景书阖眼闻香。 屋里太过安静,他忍不住嘀嘀咕咕。对他来说,不管那种可能,都有些匪夷所思。 第413页 不知过了多久,傅景书忽然开口:「前往荼州监採铁矿与银矿的人选可定下了?」 「银矿自有陛下指人,至于铁矿,估计还得吵几个朝会。」傅禹成下意识地回答完,突然灵机一动。对方剷除异己厉害,对政事堂里的消息却不大灵通,肯定是靠山的耳目也不能安插进去。 然而傅景书却立刻打破了他的猜测,「那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想着安□□的人进去分羹。」 「为什么?」 「你连这都想不明白,就别总干些蠢事。」 「……行吧,反正我也没找到机会。」傅禹成站了一会儿,累得慌,搬了张圆凳不远不近地坐下,「只是朝会上一直有人提要重修太平大坝,陛下也有这个意思,明里暗里都催得紧。但没钱怎么修?先头为了平帐,我可搭进去不少钱,这事儿必须得咬死让户部拨款。」 他捶着腿,试探道:「今年的赋税差不多都收完了吧,要不二小姐想办法和谢延卿通个气儿。」 傅景书直截了当地回绝:「鞭长莫及,你自己想办法。」 「怎么会够不到?他回京官復原职不是你给铺的路?恩情也好,交情也罢,那你不该找他还?」 「傅大人,推举他的是秦相和裴相,召他开復的是皇帝,与我何关?」 「那陆潜辛总归是你弄走的吧?没把前头的拔出坑,有他后头的来占坑的机会?」 「陆潜辛不肯与我们合作,自然得挪出位子。至于后来的是谁,板上钉钉的事,需得着哪个使力?」傅景书竖掌贴上桌沿,将自己反向推出一尺距离,冰冷的目光地骤然射向傅禹成,「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后者被这突起的一遭吓了一跳,烦躁的神色顿收,换成副赔笑的脸,「好好,你不愿意出手就算了。大不了我先派都水司下去,把地理水文勘察上几个月,拖到明年再说。」 他随即告辞,揣着手踱出门。 傅景书看着他在光下硕大的影子,目光幽幽。随即招来一名侍女,将才制好的香交给她,淡淡地吩咐:「明日送到后院的丽娘那里。」 侍女捧过香盒,福身领命,毫不好奇。 丽姨娘去岁入府,很是得宠,小姐给她送一两盒香再正常不过。 第二日,刑部大牢里所有被判秋后问斩的囚犯都被拉到菜市口,分批行刑。 虽然因中秋天降祥瑞,皇帝大赦天下,所有在狱犯人皆罪减一等。但五城兵马司一案里,多得是罪行累累,再大赦个三五次都还得砍头的囚犯。是以今日被处斩的囚犯里,起码有一半落网于该案。 这么大的场面不多见,刑部郎中利用监刑之便,拉了一批刑部的低级官员过来观刑。晏尘水就在其中。 同僚们大都不怎么情愿,但他不同,早早就自愿请来不说,还行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感觉。甚至一大早不用他爹掀被子,就自个儿醒了,还吃了一餐丰盛的早饭。 第一批死囚被押上刑台,个个都低垂头颅,形容萎顿,早被牢狱磨得意志消沉。 北地深秋,又常是阴沉天气,不大明亮的光线下,远远看去便是面容模煳。 晏尘水却看得十分专注,看砍刀落下,血柱喷溅,头颅滚地。 他视力极好。哪怕在孟若愚下葬之后,整夜整夜地看案件卷宗,将那些嫌犯的生平画像与犯罪记录翻得起捲儿,也没有伤到眼睛。 然而他却渐渐地拧起双眉,不自觉地靠近刑台,被同僚拉住提醒,才退回原位。 不对。 有那么几个死囚,他对不上号。 第188章 十 西北秋冬昼短,日出似乎比宣京还要晚。 贺今行依旧在卯时前醒转,出到院子里,月亮不知所踪,唯留漫天星辰。 他已经有许久没在这个时间练武,现下安顿好,合该重新捡起来。 大半个时辰之后,汤县丞第一个到县衙。 他换了身干干净净的公服,看到自家县令已在秉烛办公,有些惊讶,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早啊老汤,我昨日忘记问了,咱们县衙上衙休沐时间以及各人的月俸补贴是多少,你跟我详细说说。」贺今行看到人,立刻向对方招手。 「县尊安!」汤县丞应了声,小跑上前。 贺今行随手拿张纸,听一遍再写一遍,就能熟记于心。 地方不如京城,他在舍人院以从七品的品秩能拿一个月七两的俸禄,到云织做正七品的县令,一个月能到手的却最多只有六两。 在他之下的汤县丞,虽被纳入吏部记档的官秩体系里,但不算是正经的官员,县令只要上个表,就可自行任命。因此月俸远低于他,只有不到二两。 刘班头与朱教谕的月俸和汤县丞相比,差不了多少。 再往下的各班衙役差吏,得再折一折,三班头八百文,普通衙役则只有六百。 贺今行盯着纸上的数目,想到宣京的城门吏一个月都能有二两银,忽然有些难过,「我想给每人每月出一点补贴,你看多少合适?」 他月俸六两,自己吃住在县衙,各项花销加上应付意外的预留钱扣去一两,给汤县丞支二两,就还剩三两。县衙三十三个人,每个人可以补贴九十文。三个月过后,还可以再增加。 至于薪俸拖欠的问题,他沾了秦相爷的光,并不担心。 他心里啪啪算过一轮,汤县丞却大感意外:「这,县尊吶,您的意思是把您的俸禄分给大家?这怎么能行?您是县尊,我们只是胥吏,底下的衙役更不能和您相提并论,哪儿有给我们的道理?」 第414页 「话不能这么说。我是县令不假,但我想把云织县变得更好,就不能只靠我一个人,云织县衙也不是只靠我一个人就能运转的。大家都很辛苦,暂时不能惠及每个百姓,但是给衙门里的同僚增加一点补贴,还算力所能及。」贺今行把自己的俸禄也写在纸上给对方看,「我的俸禄可比你们多多了,我也用不了那么多,而且等到县里的银库充裕起来,就能走公帐。我算了一下,咱们县衙人手不多,每个人大概能补贴九十文。」 汤县丞仔细听他解释,初时还觉得不妥,很快就被带着走,到最后听说了个数字,惊得按着公案大叫:「不行!九十文太多了!」 说完方觉自己太激动,不好意思地轻咳两下,压低声音说:「县尊,我是觉得,三四十文就差不多了吧?有些人一天懒怠得很,要我说六百文都给多了。」 贺今行摇头道:「既决定要做,就不能只做个样子。我认真了,大家才会跟着认真起来。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折个中,先定六十文,后面再涨吧。剩下的除了留备衙门急用,还可以做点别的。」 汤县丞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县尊是认真的,并没有丁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他突然觉得有些热,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点头说:「那,那好,就听县尊的。」 辰时,朱教谕和大部分衙役到县衙之后,刘班头和最后几个衙役终于踩着点到齐,列队拜见新县令。 第一缕阳光从屋顶上淌到院子里,贺今行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认了脸,问了长短项,然后宣布增加补贴一事。 「除了每个人都有的六十文基础补贴之外,每个月还有机会拿到额外的奖赏。好好完成本县安排的任务,主动替百姓们解决困难,或是给县里的事务出谋划策,都算有功,月末按功劳大小排位领赏。但若有人敢偷奸耍滑,不止什么都没有,还要受罚。晚些会出具细则条陈,贴在这里,大家可得看仔细了。」贺今行指着大堂外侧的柱子,面带笑容。 衙役们皆惊喜万分,一下子闹哄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真假。有些脑子灵活的,问得更多,他皆耐心地回答。 到最后,衙役们一个个都精神百倍地行礼:「多谢县尊!」然后喜滋滋地跑着下去做事。 常跟着刘班头的几个衙役也飞快地跑了,他「哎」了一声,没叫住,转头嘟囔道:「这么好的事儿,县尊怎么不跟我们提前说啊?」 「我是今早问老汤,才想到这事儿。你来得晚,所以没来得及跟你说。」贺今行直言解释,又道:「咱们也开始做事吧。关于杉杉谷分地和整治集市,我昨晚写了几份条陈,大家一起看看,再商议商议,争取今日就拿个章程出来。」 「好!」汤县丞高声答应,转头又低声训斥刘班头:「你都差点迟到,还埋怨县尊,好意思么?」然后拂袖而去。 朱教谕也跟着走了。 刘班头想反驳但想不出说啥,咽了口唾沫,又搓搓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的脸皮,抬脚追了上去。 这是云织县衙第一次上衙就开始干正事儿,围着公案的几位当地人多少有些不适应。但在县令主导的紧凑的议程中,很快将那些微妙的感觉抛之脑后,竟在午时就议定了分地的办法,并把整治街市需要做的准备任务都安排了下去。 午饭送来,喷香扑鼻,汤刘朱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公务好像也没那么麻烦嘛。 一晃眼就到了第二日卯时,贺今行起床后没再点蜡烛,就着星月洗漱。 在院子里刚打完一套拳时,一名衙役穿戴整齐地进来,走近了才行礼:「小的周碾,见过县尊。」 是在城门口说「马价与人价不一样」的那个,他印象很深,点点头:「怎么来得这么早?」 周碾嘿嘿笑,他昨日特意和人换了值夜的班,但并不打算说出来,而是再次拱手道:「小的以前听人说过,中原那些地方都是卯时就上衙的,就想着县尊从京里来,肯定也起得很早。这段时间说不定需要人打个下手。」 「你倒是机灵。」贺今行微微一笑,「不过冬日天亮得晚,规定辰时上衙,辰时来就行。我晨间习惯练武,也不需要有人在这儿做什么。」 他说罢拉开架势,继续练武,拳脚带风,簌簌有声。 周碾就在一旁看着,眼里溢满惊艷与羡慕。那是他在这个边陲小县里,从未见到过的力量。 「想学吗?」贺今行走完一遍,看着他,摆出个简单的起势,「那你跟着我一起练吧。」 「哎?好啊!」他手忙脚乱地照做,慢慢跟上动作,心中炽热澎湃。 如果他也能拥有这样的功夫,或许就可以走出云织,走出西北了吧? 今天的太阳渐渐升起,胡大与刘二同时带着亲眷找上县衙。 这一次,竟在大门口就被收缴了携带的棍棒等工具。到大堂上,两排衙役分列两边,手持水火棍,不断点地杀威。 胡大瞬间觉得有些不妙,但准备闹时,落座于公案之后的县令及时开口,简述过前因之后,命人将一幅半开的图纸打开让众人观看。 「杉杉谷里的田地共计九百八十余亩,这是分布图,诸位可以看看是否属实。本县与僚属勘察实地并了解你二村情况之后,决定按照丁口划分田亩,有多少人种多大的地。以免明年春耕时,仍有地荒废,到时候也好按律收缴赋税。」 第415页 他再让人呈上几张小幅的图纸,「这是县衙按照胡家沟与刘家塬还有附近所有水源的位置,给诸位分地提供的一些参考,你们可以看看,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胡大便叫:「不行!」 「为什么?」贺今行指了指图纸,「你要是对分到的地不满,可以看了再提。」 胡大却道:「你说按丁口分,咱们胡家人比姓刘的少,岂不是吃亏!」 贺今行说:「但你应该知道,若是均分,你们人少,根本就种不了那么多地。而日后收起税来,可不管你们地里长了多少粮食。」 「老子不管!」胡大梗着脖子吼:「老子胡家人宁愿多缴税也不可能叫姓刘的占便宜!」 刘班头立即呵斥:「大胆!你什么态度?给我拿下!」 「等等。」贺今行抬手止住下属,好笑道:「宁愿比刘村多缴税?那不还是你们胡村吃了亏么?」 「你!」胡大一哽,身后亲眷亦是脸色一变。 贺今行站起身,看着堂下诸人,平静地问:「这杉杉谷里,除了田地,还有什么?」 「啊?除了地,还有别的东西?」刘二诸人一脸茫然,惊讶地看向胡家人。 「哪儿还有什么东西?」胡大装傻充愣,给亲眷们使眼神,「总之我们胡家沟一定要谷口这边的一半地!」 一拨人立刻哭喊起来,滚地撒泼,拉扯刘家人。刘家的躲闪不及,也忍不下恶气,混乱成一团。 县衙大堂立时闹将成菜市场一般。 还有人抓乱头髮沖向公案,贺今行眼疾手快地一掌将人推开,再取惊堂木一拍,「安静!」 他带上了一丝内力,威声贯耳,震住了所有百姓。 水火棍再次响起,他走下堂,面容严肃,「咆哮公堂,威逼县官,依律要收押监牢,戴枷游街。我看谁敢再造次,到时候可别怪本县不客气。」 「县尊!可不关我们刘家人的事啊!」刘二被他揍过,下意识地畏惧,赶忙跪地求饶,「是胡大他们先撒泼的!」 被指责的胡大眼神躲闪,竟没再叫嚷。 贺今行愈发肯定田地里还有什么玄机,转念道:「你们闹成这样,怎么让本县放心把田地交给你们?那地就先由官府负责开垦。你们若是真想耕种,就好好商量分地,否则官府另行僱人耕种就是。」 第189章 十一 被吓上一吓,胡村人才牢实起来。贺县令让他们好好想清楚,在三天之内决定到底要不要种杉杉谷的地。 看着一群人走出县衙后,他把周碾叫过来,「能不能跟上去看看,但不被发现?」 周碾顿了顿,飞快地点头。 「去吧,小心些。」 年轻的衙役拱手应是,边往大门走边脱外袍。 贺今行目送片刻,笑了笑,再将剩下的衙役解散,就要接着回后堂处理公务。 刘班头这一上午都浑身不自在,看着常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子得用,再也忍不住去拦他,狐疑道:「县尊,这么紧要的事儿,你怎么不让我去?周小子才多大,也没什么经验,万一把事情搞砸了呢?」 他估摸着县尊还在计较之前的事儿,今儿就是故意起由头敲打他,做好了挨训认错的准备。谁知对方比他还要不解:「你不是还有其他事么?」 「啥?」 「我让你把在城门口收来的钱都还回去,忘了?」 刘班头一个激灵,后知后觉想起这档子事儿,赶忙挺胸摇头:「没,当然没忘!但现在不是杉杉谷这边的事儿更重要么,那胡大一村儿的人肯定都有猫腻呢,咱不得先把这事给捋清楚了?」 「弄清谷地里有什么很重要,但你把钱还回去更加重要。」贺今行面色逐渐严肃,见他仍是嬉皮笑脸,显然真地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皱眉道:「民无信不立。哪怕你只收一文两文,也与在百姓手中抢钱何异?如果你不还回去,让大家明白你意识到自己做错了,长此以往,叫他们怎么看得起官府,又怎么能够信任我们?」 「可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啊!」刘班头被说得急了,虽然他之前可能动过留下那么几百文的念头,但毕竟没真伸手啊,「我也是为咱们县里着想啊,那城墙都要垮啦!老刘我自愿唱黑脸,大不了到时候县尊您来唱白脸,让大家明白咱们是为了大家好,也能把声誉挽救回来嘛。」 「不需要。」贺今行严词道:「你我同处一个县衙,你是我的下属,不管谁黑脸谁白脸,在百姓的眼里,不都是我们官府在做戏?谁也不是傻子,抢钱再加上欺骗,更加可恶。」 「刘县尉,如果你和被你拦下收过路费的百姓调换一下身份,你会怎么想?你会相信抢你钱的人,跟随矇骗你的官府吗?」 「我、我当然。」刘班头住了嘴,一张脸变得铁青。 「我看过你的履歷,你在本县干了十多年都没走,想必对这里的人也好地也好都有几分感情在。你是想往来的乡亲们真心尊敬你,还是因你是县尉而对你表面恭敬、背地讥笑,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你?」 「我都说了不是……」刘班头跳脚,提高声气给自己壮胆,「我一时想岔了还不行吗!」 「我知道你想修城墙修官道都不只是为了你自己。」贺今行缓和了语气问:「你也说了是为大家好的事,那为什么不能向乡亲们好好说明白?」 刘班头一听,激动地说:「他们不一定给啊!县尊,都是死抠门儿的,脾气还硬,就不能好声好气地对他们。」 第416页 他本名叫刘大保,他老子说取的是保家卫国的保,他为此很得意。但不知什么时候被安了个「纸老虎」的外号,大家就都叫他「刘纸虎」。他初时很不乐意,后来没办法,只能装没听见。 贺今行听对方诉苦,说怎么被这些看着老实的乡民坑害,但就他目前与云织县老百姓的接触,感觉大部分人还是挺和善的。他不知刘班头为何会有这样的处境,暂时给不出建议,也不能任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于是同情地拍拍对方肩膀,转口道:「修缮城墙官道本来就不该向百姓要钱,我这两日写个状子递州里,看能不能要到一些拨款,你别急。要不到也没事,咱们想办法找钱就是。」 时常因为没钱而揪头髮的刘班头:「怎么找钱?」 「现在还没想到办法。但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不必因此而无端焦躁。」贺今行认真道:「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你赶紧把钱还了,拖得越久越不好。」 刘班头刚刚升起一点点希望的心里顿时又变得苦涩,眼巴巴地看着前者,「可这么多人,我总不能一个个去他们家里还吧?」 迟迟没等到他俩过去的汤县丞出来,闻言也在中间劝道:「县尊,这么久下来,少说也有成千上万人了,老刘确实不好还。你看有没有什么折中的办法?」 贺今行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商量道:「那这样,从明日起,你早上还去城门口坐着,有被收过路费的人进城,就把钱还给人家,再好好道个歉。几天下去,没进城的人应该也会听说此事,来找你拿钱,就不用你一个个去找了。行不行?」 刘班头如丧考妣:「啊,那不是要被进出城的所有人看到……」 贺今行笑:「你敢当街收,不敢当街还?」 「我有什么不敢的?去就去!」他刘大保敢作敢当! 三人再到后堂,汤县丞已把衙役们在昨日收集的讯息都归类摆在案头,便就势讨论起整治街市的问题。县学还没放假,朱教谕是唯一的教书先生,应卯后就去了那边。 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贺今行与汤县丞讨论并定章程,刘班头只负责绞尽脑汁地提问题。 贺今行:「……除了立奖惩规制,设置垃圾扔放的集中点,还得把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与好处,向乡亲们面对面说清楚,正好明日又是赶集,我们一起来;今年后面的赶集也都要辛苦大家,让牢牢地树起这个念头。」 汤县丞:「布告也要贴,但识字的人不多,可能看不懂。要不画成画?朱教谕的画技就不错。」 刘班头:「要是有很多像胡大那样不听话的,效果不明显,或者嫌麻烦不进城做集了,怎么办?」 「野集劣势重重,乡亲们非到不得已应当不会在城外做集。若是效果不好,那就换套办法,设个门槛,向入集的人收取一定的费用,而后请人专门打扫。或者我们划个专门的集市口出来,和主街分离开。嗯,不过城里现有的地方不够用,这条暂时略过。」 贺今行拄着下巴说完,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刘班头:「整治初期肯定不能尽善尽美,赶集结束之后很可能还有垃圾遗留,到时候就由你打扫善后,作为你编造名目恶意徵收的惩罚,怎么样?」 刘班头一愣,神情复杂,起身抱拳道:「谢县尊开恩。」 转眼到了未时,火房的衙役一端着饭菜上来,就告罪说:「县尊恕罪,今日后院水井的水少了许多,所以没有烧汤水。」 贺今行下意识想到:「天河开始冻了?」 西北气候干旱,河流稀少,多吃人工开凿出的井水。云织县挨着天河高原,但距离天河主河道有一定距离,是以多赖天河的地下水流为生。 井水水位随着季节变化,夏日雨大水急,便涨;冬日天干地冻,便落。 而天河一旦开始结冰,往往同时意味着雨水的减少,井水也会随之一日比一日少,日常用度跟着紧巴起来。只有等到下大雪了,煮雪化水,才能宽裕些。 「天时如此,不关你的事。在开春之前,怎么用水节省怎么来。」他让衙役也下去吃饭,自言自语道:「还没来得及看看农桑灌溉的情况。」 汤县丞听见,放下刚拿起的筷子,「那我先在口头上给县尊说一说?」 「不,不必。」他回过神,赶忙摆手,笑道:「先吃饭罢。」 话音刚落,周碾朝气蓬勃的声音就传进来,「县尊!」 「可有发现什么线索?」贺今行见他进来,起身给他搬了把椅子,「辛苦了,坐着说吧。」 「多谢县尊!」周碾受宠若惊,本就泛红的面颊如火烧,更加兴奋地说道:「回县尊的话,最开始,刘村人与胡村人一起出城,他们人多,属下不敢离太近,所以没听清楚说什么,只看到刘二似乎没有和胡大磋商成功,放了狠话,很快就领着刘村的分道扬镳。而胡大他们转头去了杉杉谷,属下借了匹骡子偷摸跟着,本想跟进谷去,但有两人留守谷口,就只能在外猫着。没多久,胡大就搬了一个裹着泥巴的箱子出来,让外面两个人看着。」 他停下缓了缓,又咽下一口唾沫,然后两眼放光地说:「胡大一走,他们就开箱看了,那箱子里面都是一吊一吊的铜钱!」 「什么?」刘班头「唰」地起身,差点打翻他面前的碗盆。震惊之后,咬牙切齿地握住了拳头,「我说胡大一沟子的人怎么非得撒泼打滚强要地,敢情里面藏着财宝,要的不是地,是宝贝啊!」 第417页 汤县丞也大吃一惊,但想到这等来路不明之财是要收归官府的,很快喜道:「这,县尊,您看?」 贺今行倒不怎么惊讶。胡村的言行他都看在眼里,若是那谷里除了地就没点儿什么其他好东西,才叫奇怪。而当年的毒窝突然覆灭,那些人来不及转移钱财埋在谷里留待后用,也不算意外。 他想了想,拍板道:「我已说过杉杉谷里的田地由官府开垦,虽冬日不好垦荒,但不妨碍把场面清理了。那地里枯草居多,几把火就能烧干净。点好人,我们下午就去。」 第190章 十二 未正,贺今行与刘班头点齐一班皂隶,带上工具,从县衙出发前往杉杉谷。 周碾自告奋勇在前开路。他本是快班的观察,但左右县衙里人手少,经常混在一起干活,区分不明显。 贺今行便把自己带来的那匹马牵过去。小伙子又惊又喜,但没有拒绝,挺着胸膛大声谢礼,骑上马一扬马鞭就跑了。 「哎,在城里别跑太快!」他赶忙提醒,回头就见一干衙役瞪大了眼睛,「县尊?」 刘班头说:「您把坐骑给那小子,您骑啥?」 「这不还有么?」县衙原本就有两匹马,但都是非常普通的老马,远不及他这匹高大矫健。 然而代步是完全够用的,他摸了摸老马的后颈,对皂隶们说:「好马配能人,日后你们出公务,都可以骑我那匹马。但要记得,不能闹市纵马,且要注意歇马,别把马给累瘦了,养膘不容易。」 「真的?」衙役们顿时激动起来,都是青壮之年,谁不想骑好马迎风驰骋? 「我是你们的县令,当然说话算数。」贺今行温和地笑道:「不过现在得做好眼下的事,出发。」 后头的人立即跟上,其中一个拍了一下自己肉肉的脸,恍然大悟:他说周碾怎么要和他换班呢,肯定是去讨好县尊了,不行,他也不能被落下! 距杉杉谷还有一小段路,周碾回来报:「县尊!刘村那些人竟然也来了,正在谷里和胡村的人打架!」 「看来刘村的人也发现了。」贺今行一夹马腹,加快速度,「去制止他们!」 一人一骑率先冲进山谷。第一时间就被咒骂哀叫哭嚎混杂着怼进耳里。临近谷口处一片混乱,男的女的都扭打在一起,地里枯草被压翻一片,到处都溅着泥巴。 他勒马急停,「住手!」 「县尊!等等咱们啊!」刘班头领着大家追上来,一看这阵仗,赶忙指挥下属们拉架拿人。 然而群殴上头的一干村民不仅不听喝止,还会无差别地挥打上去试图拉开他们的衙役。 衙役们不及村民人多,又不敢拔刀伤人,一时竟控制不住局面。 贺今行深唿一口气,一眼扫过去,找出打得最兇狠的那几个汉子,几步上前将其挨个制服,扔作一堆。 他出手又快又准,动静还大,其他村民都被吓一跳。 刘班头赶紧趁机指挥众衙役将他们拿下,「没听见县尊叫你们『住手』么!还闹,还闹!」然后都押到一起,命令他们抱头蹲下。 「不可暗中动手泄愤。」贺今行提醒下属,看两村民众们都能走动,伤得不算厉害,略略放心之余,仍问:「若是有伤势严重的,就说出来,本官立刻派人送你们去县城医治。」 不少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古怪,但都没有出声。 他便接着道:「你们才出县衙就私下聚众斗殴,还是第二次被本官抓个现行,按律该从严惩处。」停了片刻,看向为首做主的两人,「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县尊,不能怪我们,是他们姓胡的想吃独食!」刘二抢先开口,鼻青脸肿,说话都瓮声瓮气的,也不妨碍推责诉苦。 「刘二!」蹲在他旁边的胡大暴怒地抓住他,「老子前脚才和你说好,你他娘的后脚就出卖老子。」 刘二转头吐口水:「我呸,谁和你说好了?要不是我们多长了个心眼,过来撞到你们在数钱,难道你会主动把这事儿告诉我们?我们还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就是看事情大条了,想拉着我们垫背罢了!县尊,是他们先动手想灭口的!」 胡大骂了一句,就要把他往地上掼,刘二不甘示弱,欲要再次厮打,被紧盯着他们的几个衙役及时按住拉开。 这两人打不起来,就互相骂骂咧咧,贺今行打断他们:「杉杉谷里埋着财物的事,官府在此之前就已经知晓,你们不必因此相斗。」 胡大顿时噤声,胡村的人皆是脸色一变。 山谷里安静下来,贺今行再道:「胡大,本官问你,你何时发现此地藏有财物,又为何不上报官府?」 胡大昂着头回答:「十几天前。我们族里人发现的,就该是我们的,凭什么报给官府?」 「按我朝律法,依靠捡拾或是其他手段得到来路不明的钱财物品,皆需上报官府,交由官府找寻失主;若是无主之财物或是赃款赃物,则由官府充作公产。」贺今行注视着对方,简单说了说律条,「这片地并非你们所有。按照你的说法,在你们发现之前,这片地就属于朝廷属于陛下,那么埋在这地里的财物自然也属于陛下和朝廷。你们不告而取,可视为盗窃。」 胡大顶着肿胀的眼睛冷笑:「上报给你们?谁知道你们会不会私吞?若是给你们送钱,鼓了你们的荷包,还不如咱们兄弟花了痛快!我看你年纪轻轻就能做县令,肯定是找哪个大官花钱买来的,到咱们这里来作威作福,也不看看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配不配!」 第418页 「放肆!竟敢污衊县尊!」刘班头气得甩了他一巴掌,「我们县尊才不是这种人,不,这种官!」 虽然他老刘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看不出有没有才学,但县尊不记仇,好相处,肯讲道理,还自己做事儿,那就是个好官。再说了,哪个贪官没有大把僕从,还把自己的俸禄省出来补贴给下属? 胡大肩背耸动想要挣扎还手,被周碾摁着脖子用力压回去,掐了一把,低声道:「老实点儿,县尊的厉害,十个你也比不上。」 后者咬着牙忍了,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 刘二则急急忙忙摆手撇清,「县尊,我们村儿可没有动这些东西啊,不,连想动的念头都没有!我们都是清白的呀!」 胡大剜了他一眼,「你这软蛋,当官的一来就吓成了这样!废物!」 刘二要回嘴,贺今行微微皱眉,喊了声「肃静」,「胡大,本官行端坐正,不与你分辨这些臆想之事。本官且再问你,你们何时开始挖掘谷里财物,共挖出运走多少?」 胡大毫不配合地闭紧嘴巴,表情兇狠试图恐吓他。 他不再看胡大,视线掠过后面的胡村人,「胡大不说,你们可有人愿意说上一说?若回答属实,本官对你们可从宽处理。」 胡大立刻回头瞪了一眼,村民们互相拉扯递眼神,都低下了头。 他们这些边陲小山村,一个村一个姓,村人有出无进,几乎都是沾亲带故有血缘的。利益绑在一起,没人愿意也没人敢出头。 只有个妇人哭道:「这外面路上不知道谁丢的钱,你们看到了也不会不捡对不对?我们就是想有钱了过冬暖和些,享受几天好日子啊。这是老天爷给的好处,怎么就犯法有罪了?」 「这天底下哪有这等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好事?」贺今行轻嘆:「实话告诉你们,这批财物与六年前的毒草案脱不了干系,这件案子你们本地人应该都有听说过,当知道轻重。有没有贩毒的余党一直盯着这里,且是两说。难道你们看到这么多的财物,对其来路就没有半点猜测?」 他停顿片刻,又道:「再者说,你们不愿意坦白,本官可以你们与大案有牵扯、怀疑你们是余党为由,抓回县衙大牢用刑审问,同时可以派捕快搜查你们及你们亲族的家里,要找回你们运回家藏起来的财物并不难。」 刘班头听了这话,摩拳擦掌:「县尊,要抓人吗?」 胡姓的村民们则大都向后缩了缩。 贺今行却轻轻摇头,「不,本官不想这样做。」 众人不论官民,尽感意外,刘班头摸着脑壳说:「那县尊的意思是?总不能就这么放了他们吧?」 「杉杉谷埋着财宝的消息多半已经传了出去,为防有心人算计,眼下需要尽快将这些财物起出运到安全的地方。」贺今行几经思虑,做出决定:「尔等两村人屡次聚众斗殴,不听官府劝告,就罚你们以劳役抵罪,本月内都得听候官府差遣。」 接着转向胡大一干人,「至于你们隐瞒消息,私运财物的事,在将这里的财宝起走之后再行论处。」 最后指示刘班头:「时候不走了,赶紧带人剷出一条防火带,把地里的杂草清除干净。」 「啊?」刘班头嘀咕:「您这也太仁慈了吧,就该好好教训一顿。」而不是给时间让他们反悔求饶。 贺今行小声同他说:「他们斗殴事出有因,没有出现伤亡,也并未影响到其他百姓,何必重惩?更何况有他们帮忙,我们做事也会快很多。」 「可胡大那样污衊您。」 「言语并不能伤我。而且他们会这样说,是因为不了解我,若是了解我,就不会这么说了。」他笑了笑,再一次看向众村民,朗声道:「这里的所有财物,本官都会做充公处理,至于去处,得请示过州尊或者制台大人才能决定。只要你们能意识到错处,肯改过自新,遵守律法,本官愿在律法允许的最大范围里,从轻处理。希望大家好好想想。」 衙役们收回挎刀,诸村民茫然地站起来。不用吃牢饭,不用缴罚款,他们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不由全都看向这位刚来还没见过几回的县令,就连胡大也悄摸多看了几眼。 刘班头让人搬出工具,吼道:「还不赶紧地动起来?」 贺今行拿了把锄头,走向最近的地块,一边说:「除完草,大家就可以回家。不过得记住了,明早还要来县衙报到。」 第191章 十三 杉杉谷里燃起大火,橙红火焰与天边夕阳遥相辉映。 贺今行让村民与衙役们先回,自己和刘班头守着地一块一块地烧,以免引发山林大火。 将近子时,野草烧完,两人出了山谷,却见西边天地交界处闪着一层朦胧的火光。 刘班头打了好几轮的瞌睡一下子没了,立即点了几下指头算时间,然后爬上马背,才扭头去看,「县尊,您知道神救口驻扎的边军吧?他们在演习!」 两百里外就是大宣西北边境线上最小也是最陡峭的关口,西北军在此驻扎了一个营。虽然驻营几十年来从未遇到过夜袭,但每年秋冬,仍会谨遵主帅的命令进行针对性演习。 贺今行在仙慈关参与过两回,也眺望了一会儿,「看起来要到天明才能结束。」 「对,比咱们这还要辛苦呢。」刘班头有些唏嘘,「不瞒县尊您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加入他们来着。不当什么将军,给咱们大帅当个亲兵就值了。」 第419页 「嗯?」 「不过现在当个县尉也挺好的,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辈子知足了。」 不管什么活法,只要自己心里满足,就是好的。贺今行看了看伶仃的月亮,笑道:「这几日忙得太晚,以后咱们尽量按时散衙。」 刘班头愣了一下,赶忙说:「哎,县尊,我没这意思……」说着说着,也消了声音,跟着笑起来。 两人又一次星夜回城。 衙役在厨房留了一桶水,贺今行倒了半桶在盆里,谨慎地洗漱擦身,怕泼洒了丁点儿。 他身为县令,多有优待,用水仍是不便,普通百姓定然更甚。他想起在江南路被水泡的那段时间,不由出神,若是能让江水分一支流到秦甘大地就好了。 他一直琢磨到点灯伏案时,突然转过弯,他不能让大河改道,但可以挖井渠修水利啊。除了充供日常生活所需,最好还能满足灌溉。 只是兴修水利要人要钱还要知道怎么引水,非一日之功。他因此在心里告诫自己,绝不能急于求成。 第二日清晨,早早来县衙的除了周碾,还有另外两名衙役。 贺今行来者不拒,教他们打了几招,又看了两遍,问:「知道怎么站桩吗?」 「啊?」 胡大与刘二带着一帮村民提前找上门的时候,就见满院子的衙役在持拳扎马步,阵势整整齐齐地十分唬人。 「看什么看?」周碾斜眼瞧他们,「县尊操练我们兄弟呢,等我学成了,哼。」 胡大一点就着,马上捋袖子:「就凭你?」 「周碾,别挑事。」贺今行叫住他们,对胡刘等人说:「县衙经治全县,衙役负责缉捕治安等颇多事务,关系到包括你们在内的所有百姓。他们提高战斗力,对大家都好。」 刘二接过他的话谄媚道:「县尊说的那肯定没错,您这身手咱们是见过的,打十个胡大都行。您看我们住在城外,没个好邻居,也挺不安全……」 贺今行看他明着给胡村上眼药,有些好笑,回答却很认真:「你们要是想学,只要能腾出时间,也可以一起操练。不过我只有上衙前才得空,你们大概很难赶来。」 他想了想,抬掌指向众衙役,「或者,他们先练,就让他们教你们。」 「这……」刘二迟疑,一双小眼睛在两边快速地扫来扫去。 在这人还没做出决定时,汤县丞赶过来,「县尊,属下都准备好了。」 东天也即将放亮,贺今行颔首道:「老汤你带着他们先去,集市一散,我就立刻赶过来。」 「是。」 刘班头要坐镇城门口,贺县令主持整治集市,汤县丞便率一班步快与二十多名村民前往杉杉谷挖掘财宝。 周碾也要跟着去,被贺今行留下,递出一封信,「立刻快马送到净州府,可行?」 前者双手接过,重重答应:「县尊放心,属下一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 「不必太急,以安全为先。若是到得太晚,就在净州留宿一晚,宿费回来到老汤那儿支取。」 安排好各项事宜,鱼肚白的晨光已经铺地,贺今行整理官袍,也上街去。 与此同时,城门口,两扇大门「咯吱」「咯吱」地打开。 刘班头又搬出了那张长桌,站在桌后,抓住了要把一枚铜钱放到他桌上的手。 那手的主人瞬间警惕:「刘班头,你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不好意思的意思。」刘班头虎着脸,从桌下堆着的几大袋铜钱里掏出两枚,放到对方手里,「之前对不住。现在时候变了,不收你们的钱。」 他招唿身旁的衙役,「你给他好好说说,现在进去摆摊要注意什么。下一个!」 …… 轮到一名背着满背篓山货的老大叔,稀奇地看着刘班头,「刘纸虎,你这是不收钱了?怎么突然转性了?」 「我收钱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后者「唰」地出手,递给他三枚铜板。 大叔退后一步:「你撞邪啦?」 「……你才邪门儿呢,哪儿这么多问题?」刘班头把铜钱拍到他面前,「对不住,之前是我的问题,行了吧?现在县尊不让收,赶紧地拿着之前的走。」 「我就说你怎么漏了气儿了,原来是被县尊收拾了。」大叔恍然大悟地嘻嘻笑,然后赶紧抓了钱跑路。 刘班头朝他露了个狠相,回头继续口干舌燥地对进城的乡亲说「对不住」。 出了城门洞,两边都聚集了一圈人,最里面各有一名衙役在高声说话。他们昨日跟着汤县丞学了两个时辰,说起来头头是道。 「……总之大家得注意,有什么不要了的东西,烂绳头柴渣子还有嘴巴里要吐的,可不能就地扔咯吐咯。带来的禽畜要是疴了屎尿,也不能留在原地不管,都需得扔到这几个地方的大桶里去。」 大叔挤过去,就见衙役敲了敲贴在城墙上的大幅草画,之处上面用硃笔圈了的几个位置。 人群议论纷纷,「意思是不能乱扔?」 衙役挺胸板脸:「谁乱扔,谁就在散集之后留下来扫大街!」 仍有人不解,「为啥?以前不这样的啊?」 伸脖看那草画的大叔随口说:「按照官府的指示做就行了呗,反正肯定是有什么用处,县尊还能害到咱们?」 看清之后又往外挤,「别想有的没的,咱们什么人干什么事儿,还是赶紧去占摊吧。」 第420页 「说得也是,走了走了。」 主街上,贺今行领着几名衙役分散在各处,引导赶集卖货的乡亲们,随时帮把手,并解疑答惑。 「……整不整洁不说,要是你们住在这街上,出门就是垃圾,肯定也不会觉得舒服吧?第二个就是垃圾堆多了,容易引起蚊蝇环绕,现在冬日还好,到了夏日可就麻烦了。你们想想,是不是蚊虫多的人家里容易得病?严重些还可能造成瘟疫……」 日头渐高,人流渐密,免不了出些乱子。好在贺今行与衙役们有准备,脚不沾地跑前跑后,都能及时地解决。 来赶集的百姓们起初还有些拘谨,但看他们不拿架子,有求必应,也渐渐放下心,跟着指示摆摊落位、扔放垃圾。 有少数几个硬茬子不服管,则被口头警告,押着改正。刘班头从城门口回来,主动把这事儿揽了过去。 到巳正时分,热死在阳光里蒸腾,集市将散未散。 贺今行搬起背篓方便大叔背上,撒了手还没来得说上话,就听有人急促地喊他。 「县尊!」是被派去杉杉谷起灶开伙食的衙役。 他要带锅碗瓢盆之类,速度慢,就没跟汤县丞他们一起走,还晚出发了一会儿。 贺今行看他们脸红气喘,显然跑着回来,顿感不妙,「出什么事了?」 一名衙役加速跑过来,站定后累得直不起身,他弯腰附耳过去。 「杉杉谷,有响马。」 「什么?可知人数?」 「大约近百。」 「这么多,汤县丞他们情况如何?」 「属下不知,只看到马匪在抓人,就赶紧跑回来报信了。」 「我立刻想办法,你先歇歇。」他低声说罢,就去找刘县尉。 剩那大叔懵在原地,问衙役:「咋了,差爷,发生什么事了,县尊这么着急?」 衙役摆摆手,「老哥你别问,反正是大事。」 这厢的刘班头听说此事,大惊道:「哪儿来的响马?不是,马匪怎么会知道?」 西北多响马没错。但盗匪盗的是钱财宝物,像云织县这等穷困小县,不稀得响马瞧一眼,就从未受过侵扰。 「要么早就盯上了,要么有人通风报信。我猜是早就得到了消息,一直想下手。」 「那现在怎么办?我立刻召集大家,一起去救人?」 「近百响马,又有武器马匹,咱们这点儿人哪够。若是都出去了,没拼过,响马转头来劫掠县城怎么办?」 街市仍旧热闹,两人避着人群往城门走,沉默了几十步,贺今行说:「你先派人去州府报信,然后守在城门口,想办法让大家先不要离开县城。如果必须回去,则得提醒他们绕着杉杉谷周围走。」 刘班头下意识问:「什么办法?」 贺今行眉头紧锁,迅速地想了几条理由又被自己迅速否决,沉吟道:「没有办法,那就将响马的事实话实说。然后告诉大家,我们有援兵,前有神救口的西北军,后有已经在路上的净州卫。只要在县城里待过一日半日,官军就能把这群响马灭掉,让他们安全回家。总之不能引起恐慌和动乱。」 「可西北军应该才结束演习不久,正在休整吧?去净州来回也得一两天啊。」刘班头想到什么说什么,越说越焦急,忽然「呵」了声,瞪圆眼睛看向他,「县尊,您不会是打算一个人去杉杉谷吧?」 贺今行没有否认,而是解释道:「咱们城里总共就剩十多个兄弟,守城门守县衙守银库,维持秩序,震慑宵小,都要人。若是跟我走了,县城怎么办,你怎么办?」 剩下这点儿人,其实甚至还不够刘班头用的,但他丝毫没有想到这些,只火急火燎地劝说:「可您也不能一个人去啊,您也说了,那么多马匪,多危险啊!我知道您很能打,但他们人多势重,还有刀箭,您肯定会吃亏的。还是多带几个人吧,给我留两个就行。」 「我又不是要以一敌百,只是先去探探情况。」贺今行握住他的胳膊,声音平静:「老刘你听我说,如果马匪一开始就要灭口,那么汤县丞他们大概已经遇害,我们去多少人都没有作用。如果马匪一开始没有杀害他们,那多半是他们对马匪还有用处,只要他们顺着马匪,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出人命。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我就直接去神救口搬救兵,也不需要带着人一起。」 「如果是这样的话,老汤最会和稀泥,不是,当调停的中间人,他肯定会安抚住马匪,等县尊过去救他。」刘班头惶惶的神色缓和许多,视线落在前者身上,也双手抓住对方的手臂,用力地握紧,「县尊,您可千万小心吶。」 「我依情势行事,又有拳脚傍身,不会出事。」贺今行拍拍他的臂膊,甚至微微安抚似的笑了笑,「你放心,不论生死,我一定会把老汤他们带回来。」 刘班头再无话可劝,看少年人骑着那匹干瘦的老马出了城,很快消失在戈壁黄沙里,鼻头蓦地一酸。 他黄铜色的脸上先是浮现出茫然,接着隐去,恢復成平常那副没个谱儿的样子,和守城的衙役说:「关城门。」 第192章 十四 砂岭在云织县城西北边儿,只有一条小河,除了胡家沟与刘家塬,少有散居。因此,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到这边来。 前往杉杉谷的路上如贺今行所愿,不见一条人影;在还有一炷香的距离时就下了马,徒步往前,隐藏行迹。 第421页 他虽是一人,但心知自己身上繫着许多牵挂,必须万事小心,才能不让牵挂他的人担心。 从山石后面探头望去,杉杉谷外面的空地上放着一群马儿,马匹质量良莠不齐,有四个骑马的汉子看守。 这几人都是一身齐整的短打,挎没有鞘的砍刀。从巡逻动作来看,受过一些训练,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 报信的衙役说人数近百,那么剩下的应该都在谷里。 马群在谷口遮挡视线,贺今行始终没有看到汤县丞一众人,然而再往前都是空旷平地,无可掩身。他咬了咬牙,瞥到山谷一侧的山嵴,视线顿住。 当年的小道被荒草碎石覆盖,贺今行已经分辨不出路径,只管往山上走,估摸着哪里更方便攀爬。 最后寻到一处距离谷口不远的崖壁,一看谷里,果然有好几十名响马。汤县丞、一班衙役和胡刘两村村民都还活着,被驱赶在一处挖土掘地。 他数了两遍,人都还在。 边上总共已经摆了十来只才起出、还裹着泥巴的大箱子,都有不同程度的腐朽,匪首带着手下开了盖点算完一箱,就倒进带来的麻袋里。 显然早有准备。 走私毒草,竟能赚到这么多钱。贺今行吃惊之余,暗恼自己大意,早该想到这一茬才对,然而此时后悔已然于事无补,需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去神救口找驻军求救? 可他看这些马匪似乎并不着急,万一是底下财宝已经挖掘得差不多,他这边一去,那些马匪也很快撤退怎么办?马匪不可能带着一群累赘一起走,汤县丞他们的结局可想而知。 如果静观其变,那也得想出个能救人的办法来才行。他匍匐贴着山崖,宁神想法,猝不及防与底下望来的一道目光相对。 汤县丞的小眼睛睁得熘圆,若不是手里把着锄头,他就要揉揉眼睛,看看是不是真的了。 不然怎么会他心里一想到县尊,就看到县尊趴在山崖上看着他们? 「嘘。」贺今行下意识竖指在唇前,又立即反应过来怕对方看不清楚,换成大幅度地摇头。 竟然是真的!汤县丞赶忙点头,嵴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监视着他们的马匪很快注意,「你,干什么呢?」 汤县丞转脸诉苦:「我就是把老骨头,埋得腰都要断了……」在马鞭甩过来之前,赶忙改口赔笑:「不劳大爷动手,我这就继续挖,这就继续。」 他再次挥起锄头,待那马匪转移注意,才一边挖地一边找机会看向山崖上。 贺今行也一边注意着底下的马匪东西,一边向汤县丞比划手势,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差不多能弄明白对方的意思。 走私贩毒再暴利,埋的宝箱多也不可能让他们百十来号人在这地里挖上一天。况且马匪似乎知道大概的藏宝位置,很快就将财宝全部挖出。 贺今行来不及再想更加稳妥的办法,伸出两条手臂拢圆,接着移向谷口,再往自己这里收,最后指了指底下。 汤县丞丢了锄头,双手扶腰示意自己明白,被马匪唿喝着,和其他衙役与村民们一起被赶向崖壁。 先前虽然累死累活,但好歹有命在,现在没了用处,不少人害怕自己马上就会被杀害。然而稍微发出大的动静,又不知会挨上马鞭还是拳脚,只敢低低呜呜地哭。 「哭什么哭,还没死呢。」胡大斥骂。 他们早上一来就被马匪抓住,吃了不少苦头,是以此时知道压着声音。 刘二想都不想就觉得他在说自己村里的人,冷笑:「你有能耐凶我们,有能耐去凶这些马匪啊。你以为你声音大,把咱们吼住了,你待会儿就能不被杀?」 走在中间还没来得及传达计划的汤县丞赶忙劝停:「你俩别急着吵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可不能内讧,县尊说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提县尊,有用么?」胡大勐地站住脚。他近些日子接连倒大霉,早不知憋了几肚子的气,再也忍不住,大骂道:「不管怎样都是个死,那还忍他个鸟,拼了算了!刘二,老子敢拼,你敢不敢?」 话没说完,他就侧身扑向距他最近的一个马匪。 那马匪起初没有防备,被扑倒在地,挨了两拳头。然而其他马匪很快将胡大制住架走,他爬起来就扇了胡大一巴掌,然后一脚踢到胡大肚子上。 刘二一句「谁他娘的不敢」还没来得及说,就目睹胡大被打得吐血,他吓得大叫:「亲娘哎,马匪肯定不会放过咱们,咱们也拼了得了!」 遂也冲上去试图解救胡大。 衙役们围着汤县丞:「大人,咱们怎么办?」 后者想拦住胡大和刘二,然而谁也拦不住,只能说:「快去帮忙啊!」然后焦急地抬头去看他们县尊。 正悬吊在半山壁往下爬的贺今行闻声一看,顿时心惊肉跳。 二三十个普通老百姓,哪怕平日行走乡里再泼辣,又如何是几倍人数的马匪的对手? 眼看许多村民被马匪往死里地拳打脚踢,还有马匪抽了刀砍向衙役,他也顾不上先前的计划以及不能引人注意,当即飞身下去,「住手!」 除了汤县丞,山谷里其他所有人的动作俱是一滞,惊讶地看向他。 马匪们想,怎么会忽然凭空冒出一个人? 而衙役和村民们除了惊还有喜,在汤县丞「我就说不要冲动啊!还不快到县尊那边去」的催促与带领下,能跑动的都跑到他身边去。 第422页 马匪首领拨开下属走过来,奇道:「你是谁?」 贺今行也走上前,把汤县丞他们揽到自己身后,低声安抚两句,才高声回答马匪:「我是今科进士,于本月调任秦甘路净州,知云织县。」 「本地的县令?怎么来的?」 「从上面爬下来的。」他偏头示向山崖。 「有意思啊。」匪首从头到脚打量他,毫不掩饰嗜血的眼神,「县令老子见过不少,但主动爬到咱们兄弟面前的县令,你还是第一个。兄弟们说,是不是?」 马匪们看清他只来了一个人之后,闹笑着回答说「是」。 贺今行回以平静的目光,「你们扣了我治下的百姓,我当然得来。」 匪首「啪啪」鼓掌,「看你文文静静的一个读书人,还挺有胆儿。不错不错,老子就喜欢你这种骨头硬的人,等下一刀给你个痛快的!」 「你错了。」贺今行说:「本官此来,并非赴死,而是要带我的百姓们回去。」 「口气真够大的啊,老子最讨厌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命令谁?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这又是什么地儿!」匪首转眼就变脸,一抬手,底下马匪将刚刚跑不掉被抓住的几个村民押过来排成一排,「你想带他们走是吧?老子现在就能杀了他们!」 被抓住的就有胡大,听了这话,挣扎着转头就往后者脸上吐口水,「杀你娘!」 匪首从自个儿脸上摸了一手的血沫,大怒,反手一掌将人扇得血肉模煳。 旁边的马匪补了一拳,胡大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蜷了蜷身体,就僵住不再动弹。 「胡大!」贺今行上前一步,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对方却被两个马匪拖起来,向他示威。 他顿住脚步,面沉如水,盯着匪首说:「本官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大宣王土,净州卫军与西北边军守护之地。」他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比,字句出口,却像贯穿山谷的风一样,渐渐冰冷,「神救口驻地距此不过两百里,西北军奔袭而来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净州卫大营距此六百里,卫军赶来也只需要五个时辰。而本官在今日辰时就派人前往净州,请卫军出山;又在赶到这里之时,就派人去了神救口求援。」 他抬手指天,「太阳就要落山,算算时间,西北军和净州卫就快到了。敢问你们,本县西面与南面皆是高原,北有边军,东有卫军,你们要往哪里逃,逃得多快,才能不被他们拦截剿灭?」 「不愧是能当官的人啊,这脑瓜子就是灵光,嘴皮子就是利索!」匪首哈哈大笑,「但是!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官军里的那些猫腻,西北军可不能过边防线,而净州卫又凭什么为你们这几个人出马?你们配吗?」 贺今行回道:「你们不是才挖出了十几箱财宝么?金银珠宝铜钱,数目不菲,绝对值得他们跑这一趟。」 匪首的笑脸变得阴沉,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县令大人想要做什么?」 「我说了,来把我治下的百姓带回家。」 「你在做梦!」 「首领稍安勿躁。我知道,你们要从西北军或是净州卫手里脱身,除了财宝,还需要人质。」贺今行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当今秦相爷亲自任命的云织县令,你们拿我做人质,或许比拿这里其他人做人质的效果要好得多。」 匪首冷笑:「你们全都在老子的掌握之中,难道你还以为,你可以用你自己换这些人当人质?」 贺今行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横匕于面前,「有何不可?如果我不是自愿的话,首领不会有拿我做人质的机会。」 「拿自杀威胁老子?」匪首一脚踹倒一个村民,「你要么现在就滚过来受绑,要么我立刻杀了他。」 「你若杀了他,我给他赔命,然后你们给我们赔命。」贺今行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县尊!」汤县丞抓住他的衣摆,「您可别冲动。」 他回头轻声问:「老汤,你怕死吗?」 汤县丞点了下头,又飞快地勐烈地摇头,抖着手指着匪首说:「你,你这个歹人,要是杀害我们县尊,那我老汤就跟你拼了!对,大不了一起死!」 刘二也喊道:「对,大不了一起死!我就没见过马匪手底下有活口!咱们先前就挨了那么多打,是不是?」 后头响起一片应和。 贺今行回身面对匪首,微微一笑:「首领可听到了?也就是说,只要你杀一个人,你们所有人都得死。我和我的百姓们不怕死,你怕吗,你的兄弟们怕吗?」 匪首霎时脸黑如锅底,要吃人一般死盯着他。 直到旁边一名马匪低声提醒:「大哥,天要黑了。」 匪首望了一眼围拢的夜幕,咬牙道:「行,老子认栽,答应你,换!」 贺今行收了匕首,「那就请首领先放他们过来,否则我怎么相信你们,不会在绑了我之后,又杀了他们?」 「还不把他们扔过去!」 马匪放开被抓的村民,汤县丞几人忙把人接回来。刘二则去拖胡大,「还有气儿没?你胡大要是就这么死了,那我刘家就少一场决斗,不亏。」 胡大从胸腔里闷哼一声。 「没死?命还挺大。」刘二也哼了声,让同村帮忙把人驮到自己背上。 所有百姓都聚到了贺今行身后,他数了一遍确定没少人,转身上前几步,张开双臂,「来吧。」 第423页 匪首抬手一挥,两个手下拿着拇指粗的绳索朝他走来。 「县尊!」身后不知谁在叫他。 「你们不要过来,往后。」他站定未动,与匪首对视。 在绳索将要套上脖颈、匪首勾起冷笑的瞬间,他陡然抓住套绳的马匪双手,用力一扭,将绳子反套到对方脖间。而后抬脚当胸踹上另一名马匪,同时借力后仰,拉紧手中绳索,直接将第一个马匪绞杀。 「跑!」 「快!大家快跑!」汤县丞想起之前的计划,组织催促大家跑出谷口。 刘二背着胡大,朝谷口撒腿狂奔,「快跑快跑,能活命就别急着死!」 「县尊,属下来助您!」衙役们跑回来。 「外头还有四个,你们去开路!」贺今行夺了两把马匪的刀,顺手扔了一把给他们。 「县尊小心!」衙役们又调头去护送村民们出谷。 「大不了就是死是吧?不想让咱们活,那你们也都得死!」匪首怒极反笑,拔出挎刀,「还等什么,上啊!杀了他们!」 一名马匪扑过来,贺今行抬刀刺出便后跳,却没能完全躲过喷溅的鲜血。 没来得及甩掉血珠,就又有马匪沖了上来。 他且战且退,刀出必杀,直到退至狭窄的谷口,不再后退一步。 温热的血浸透衣裳,他背对月光,右手横刀,左手握紧匕首。 「先过了我再说。」 第193章 十五 长风过,月光拨开浓稠夜色,显出一点一滴的红。 贺今行甩掉刀上的血。七尺肉身单薄,立在谷口却好似一座小山,拦住了余下五六十马匪们出谷的路。 他退的时候,这些马匪不要命一般前仆后继地追杀;现下他站定了当靶子,他们仍旧拿刀对着他,却反而犹豫不敢再往前。 师父说,没有人不怕死。就像他不喜欢与人争斗,但到了避无可避你死我活的时候,也会摒弃所有杂念,全力以赴。 他想到师父,抿唇笑了笑,然后攥紧长刀短匕,预备拼命的时候,却听身后响起乱乱的脚步与喊声。 「县尊!」 汤县丞和衙役们去而復返,贺今行等他们跑到身边才问:「你们怎么又回来了?胡大和刘二他们呢?」 「回他们村里去了,还说让咱们坚持住,等他们叫兄弟过来呢。」汤县丞拿着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大棒,显然没把刘二他们的话真放在心上,气喘吁吁地说:「县尊您没事儿吧?」 与此同时,匪首怒吼:「上啊!咱们多少人,他们几个人,还怕他们怎地?都给老子上!」 打头的马匪再次叫喊着冲上来,贺今行立即把汤县丞拉到身后,提刀上前招架,「小心!」 两拨人瞬间交兵,谷口处打成一片。衙役们热血沸腾,拿刀拿棍棒甚至搬了块石头的都有,虽不及马匪们狠辣,但好在谷口狭窄,几个人一起对付被他们县尊漏掉的零星马匪,也算得心应手。 然而两边人数差距过大,他们不知不觉被一点点逼退至谷外。需要同时对付的马匪越来越多,贺今行左右支应渐感吃力,心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他噼翻一名马匪,偏头一瞥,就见正在休息的马群。 「我断后,你们去骑马,跑!」 「现在跑?咱们还能打啊县尊!」 「打不了!」 「啊?那往哪儿跑?」 「上马再说,快!骑最外头的!」 衙役们也感觉到局势不妙,纷纷听命转身就往马群里跑。 先前一拥而上乱揍看守的马匪时,马群就已经乱过一回。现下才平静不久,血气飘过来,又开始不安地骚动。 汤县丞因为个子不高,人又干瘦,一直都怕这些高大的畜牲。然而他被一名衙役不由分说地拉着穿过马群,也斗着胆子手忙脚乱地扒着马背往上爬。 「还不快追!」匪首在后高喊:「谁杀了这厮,赏谁一袋财宝!」 贺今行见衙役们撤得差不多了,快速解决与他纠缠的几名马匪,也退入马群之中。见后头又有马匪打着鸡血似的冲上来,他暗道一句「对不住」,而后一转刀刃朝下,在左右马身上用力一拍,两马吃痛嘶鸣,撞上周遭其他马匹,将冲来的马匪统统挡了回去。 马群眨眼间乱成一团,他毫不恋战,攀上就近的马背踩着马头几个起落,就飞身跨坐到外围的一匹马上。马匹暴躁地甩蹄摆身要将他掀下去,他将匕首往腰带里一插,抬掌按住马颈往下一压,马儿登时乖觉。而后拽缰打马,斜插出去,顺道将屡屡扒不上马的汤县丞给捞起来放到背后。 「县、县尊!」汤县丞下意识抓住他,紧张得舌头打结,「多、多谢!」 衙役们也磕磕绊绊地朝他聚拢。他们大多只骑过县衙里那两匹掉毛的老马,而马匪的马强壮却不够温顺,难以快速掌控。有的甚至原地打转,急得满头大汗。 「抓紧了。」贺今行朝后说罢,奔过去帮忙把马匹制服。 那名衙役松了口气,道过谢又问:「县尊,咱们现在怎么办?」 「敌强我弱,地利渐失,正面对上胜算太少,先撤退避其锋芒。」贺今行望向回县城的路,虽不至一马平川,但也只是略有起伏。 他原本的打算是有马就可以迂迴游击,然而忽略了衙役们并不熟悉马战,控马就需要不短的时间,更遑论在黑夜里奔袭。 第424页 山谷前燃起烟雾,马匪似乎点燃了什么东西——他们大都有专门驯马的办法。 马群果然渐渐稳定。贺今行深知不能再犹豫,立刻调转马头,下令道:「上山!」 「咱们不回去吗?」汤县丞茫然地问。 「不能往县城跑,不熟马不识夜路,很快就会被追上。」他高声说给其他衙役听,一边控制着速度带路,「但上了山,大家都不能骑马,我们先到高处,熟悉地形,就能占据地利。」 衙役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有人忍不住问:「县尊,之前我们明明还能多少杀几个马匪,说不定就能因此立大功,您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撤退?」 黑夜茫茫,掩盖了生死交锋的惨状,也加热了血液里的勇气。 「立了大功,也得有命去领。」贺今行忽然想起他爹讲过的话,看着前路说:「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活下来,而不是杀多少马匪。若我们在谷口外与马匪鏖战,固然可以多杀几个,但却难以保证每个人都不会受伤乃至牺牲。如果你们折在这里,回不了家,你们的爹娘妻儿、兄弟姊妹该怎么办?」 身后静了一瞬,接着响起一道不解的声音:「可您之前不也是一个人留下了么?」 但没等他回答,便有另一名衙役说:「你傻呀,你怎么不问县尊一开始为什么要过来呢?再说了,县尊的功夫可比我们好多了。」 「我一个人的话,我拦不住,可以跑啊。你们也看到了,我轻功很好,能跑得很快。」贺今行用轻松些的语气解释,回头看去,那些马匪果然已经骑马追了过来,「加快速度!」 「是!」变得纷乱的马蹄仿佛在提醒大家,他们还在逃命途中。 很快就到了山嵴下,贺今行催马上去,马儿走了几步便不肯再动。他先下马,再扶汤县丞下来,然后对大家说:「山路陡,路上弯多,碎石多,上去的时候小心。」 汤县丞好好地待在马背上就用尽了全部力气,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抓住他的袖子,「县尊您呢?」 大家下了马,都看着他。 「你们先到前头探路,如果我没记错,山顶那边还有条小路。到时候从那边下山,然后回县城等临州卫过来。」贺今行一直拿着那把刀,「我在这儿借这几匹马拦一拦他们,然后再回去。」 「放心,我不会做送死的事。」他微微笑道:「你们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在山顶等我。」 衙役们沉默了片刻,想帮忙又怕自己给他添麻烦,便说:「那您一定要上来。」 「好。」贺今行目送他们走上山,才重又翻身上马,将另外几匹没人骑的马儿赶到前面。 不止马匪不想放过他,他也不想放过他们。 西北的响马,上到劫官军粮饷,下到掠普通百姓家财,无恶不作,且报復心极强。 既然到他治下,就如他的下属们所说,能杀几个是几个。 他横刀马上,注视着马匪卷近的尘土,心中计算着彼此的距离。而后掐准时机,一夹马腹,赶着近十匹马儿随他一起冲锋。 马匪们看到他一人前来,皆是大喜,「找死!」 正当时,一只山鹰抓破夜幕,自山巅掠下,展平的双翅唿啸着从他身边飞过。 「来得正好!」贺今行放了缰绳,拽出挂在脖子上的项鍊。 随即一声尖利的哨响自地面直达天际,将夜幕刺穿。 山鹰巡迴,先他一步抓破了一名马匪的脑袋。 两边即将相遇,在空骑扰乱阻隔马匪阵型之际,贺今行却陡然转马,并不正面相抗。他横着从马匪队伍的边缘切过,手起刀落,收下两条马匪性命,便立即拉远距离。 马匪们被戏耍,怒火再上一层,不管不顾地砍翻那些不长眼的马,接着唿喝着分作两队,欲从两边包抄。 他们身后一侧却响起急促而齐整的马蹄声,惊悚地回头看去,只见一熘高大得骇人的马匹仿佛一息之间就奔袭到了眼前。 马背上随坐骑律动的几乎都是赤膊的年轻异族男儿,弯刀在月色下甩出锃亮的寒光。哪怕只有十数人,却带着天地都该为他们让道的气势,令人忍不住心惊胆寒。 贺今行也看到他们,夹着刀,举起手臂朝他们做了几个大的手势,然后用西凉话吼了几句。 星央看懂了,他的将军说,我们打一场剿灭战。 于是他们这十余骑三两结对,迅速分散向四面八方,很快结成稀疏的包围圈,把即将分散开的两队马匪圈回了一起。 「你们退什么退!」马匪中有人高声怒喝,「他们才多少人,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可、可他们是——」他身边的同伙哆嗦着,尚未说出那个名号,一把弯刀就带着破风声插进了他的胸口,带得他向后仰倒滚落马下。 这名马匪被吓得目眦欲裂,在周遭同伙突然抱头四散中勐地回头,视线里只有大得近乎恐怖的马头与高高扬起的马蹄。 精钢制成的马蹄铁铸有一圈尖钉,除了能抓稳戈壁,还能将敌人当胸踩碎。 金刚轮拔蹄不停,星央俯身抽回自己的弯刀,下一剎起身时,大臂抡圆,就势割下一颗马匪头颅。 鲜血爆溅的瞬间,贺今行相向纵马而来,在落下的血花里抬手与他击掌,随即错身而过。 只这一回沖阵,他们便将马匪队伍分割作四五个小块。就此反覆几轮,如挟雷霆万钧之势,不出半炷香,便横扫了这群马匪。 第425页 来回奔驰的骏马们终于慢下来,马背上的青年们围拢过来,挨挨挤挤地齐声笑道:「将军。」 「大家好久不见。」贺今行近乎放松地轻嘆,目光从他们的面容上一一看过去,不自觉地绽开温和的笑容。然而视线往下,落到满地的马匪尸身上,却很快皱眉道:「不大对。」 星央立即接话:「还有漏掉的?」 一行人飞奔进杉杉谷,原本堆在谷里的财宝果然不见踪影。 「我说怎么一开始就没见到匪首。」贺今行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估计在让大部分手下追过来的时候,这人就带着亲信卷了财宝跑了。」 星央燃了支火把给他照明,「我们去追?」 「他们在这里挖了十几麻袋的金银珠宝,分量不少,应该跑不远。」贺今行追着地上的脚步出谷,很快换成了沉重的马蹄印,一路蜿蜒向西北方向。 跟着查看的另一名青年说:「这么多钱?是不是以前那些毒草贩子留下的?」 贺今行点点头,「追上他们,绝不能让他们扰乱边境线。」 众人利落地上马,临走前,星央问:「将军,不,今行不去吗?」 他轻轻摇头,「我是云织县令,这里还有事需要我。」 星央不说话了,看着他,清澈的眸子里酝酿出困惑。 他伸出手掌,「嗯?」 星央还在犹豫,旁里却伸出一只手,先他一步和贺今行碰了一下。 「桑纯。」他生气了,转而去抓这只手。 「大哥,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桑纯躲到贺今行身后,耸了耸肩,「要不我带兄弟们去,你留在这里和将军一起。」 「不。」星央坚定地拒绝,然后也对贺今行说:「星央替你去。」 他再次笑起来,「好。」 「之后还是在云织县找你?」 「对,不过我近几日大概会去净州。」 神仙营如一场及时雨来去皆快,贺今行却仿佛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回到了过去,重温了一遍那些快意得像风一样的日子。 但他终究不只是贺灵朝,不可能做一辈子的长安郡主。 他牵着马往旁边的山上走,准备去叫汤县丞他们下来,一边想匪首为什么会选择逃窜进边境线。 行至一半,忽见远处亮起莹莹的火光,伴着嘈杂的唿喊,很快移动近前。 竟是一大群打着火把的男女老少,都是普通的村民打扮,手里却都带着能用来打架的傢伙什。或者说,他们村里凡是能抄得动傢伙的,都身在这里。 「县尊!」见过贺今行的村民们发现了他,带着大家跑过来。 「您没事儿吧?」刘二提着把大砍柴刀,「还有汤大人他们呢?」 贺今行耳边响起汤县丞的话,愣了一下,才慢慢地露出笑容:「别急,已经没事了。他们在山上,我正要去叫他们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大家都长出一口气,然而这心刚刚落下,就听有人惊叫出声:「这,这是?」 几十根火把一照,竟照出了满地的尸首。 「都是马匪,别怕。」贺今行赶忙解释。 大家仔细看了看,终于彻底放心,先前被抓的几个还上前鞭尸吐口水,「这些死货!」 刘二却大惊失色,试探道:「那这些马匪不会都是县尊您……」 贺今行失笑道:「不是,刚有援兵到,把这些马匪都解决了。不过匪首带着财宝跑了,他们又追上去了。」 一行人又上山去找汤县丞他们,没了马匪吓人,村民们都放开了嗓子喊人,在半山腰就与汤县丞他们相遇。 「县尊!」汤县丞擦着眼角,看到刘二他们,眼泪直接掉下来,「你们,你们竟真的来了。」 「难道我们还能说假话?」刘二不敢置信:「这生死关头,我刘二看着像那么不靠谱的人吗?」 「平常确实不像,挺刁钻的。」有衙役点头,接着口风一转:「不过现在看来,也没那么坏嘛。」 汤县丞轻咳一声,拱手道:「是我汤伯俅想差了,给诸位乡亲们赔礼。」说罢向大家躬身道歉。 「哎,使不得使不得,咱们都是粗人,哪儿能让汤大人给咱们赔礼呢!」刘二连连摆手,心里一时高兴得有些得意,一时又有些不好意思。 「当官的也好,当兵的也罢,都是从老百姓里选出来,本就是同源同体。只是大家职责不同,需求不同,平日里难免起冲突,也因此才造成了一些隔阂。经此一事,大家都清楚了彼此是什么样的人,往事不再提,日后相处和和气气就是。」贺今行说罢,又问:「不知胡大还有其他受伤的乡亲们怎么样了?」 刘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不太好,虽然死不了,但咱们村里的郎中说他治不了,只有去那些大医馆才行。」 「大医馆只有州城里才有。」贺今行沉吟片刻,道:「伤势不能耽搁,得马上送他们去净州医治。」 第194章 十六 待刘二带着官府的人回到村里,套好几架板车,将伤者搬到车上,准备启程时,天色已蒙蒙亮。 路过云织县城,贺今行叫汤县丞带着衙役们回去,让他收容那些马匪的尸首并代为主持县衙的日常事务。 后者却有些担心:「您这一天一夜都没怎么歇过,要不还是属下去吧?」 「我是县令,有些事总归方便一些。」他笑了笑,没有把话说明。但汤县丞很快意会,只得下车嘱咐他们路上小心。 第426页 板车上无处可靠着浅眠,众人强撑着赶路,将近午时,在官道上遇到了约摸半个营的官兵。 贺今行看那将旗上写的是「净」字,便拦下对方,将事件情况说明。 「已经解决了?」为首的将官大感惊讶,「你说谁解围救了你们?」 他如实回答:「仙慈关的神仙营。」 「那些财宝呢?」 「匪首令手下拖延时间,自己带着财宝先逃一步,神仙营剿灭其余马匪之后就追上去了。」 「那咱们这趟走空了啊。」那将官转头同自己的亲信抱怨,「砂岭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们怎么会到那儿去?」 亲信也摸不着头脑:「这谁知道?兴许是早就看上的『猎物』呢。」 两人再看向贺今行,目光里都不约而同地多了点儿微妙的同情。 他听到了对话,大约明白是为什么。 因为神仙营不能吃军饷,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就会专门去找响马的麻烦。少年们把这事儿叫「打猎」,不知怎么就在西北传开了。这两位将官大概以为神仙营早就盯上了这批马匪,而他们这些老百姓是被殃及的池鱼。 但他不好解释,只能保持沉默,被问到「没死人吧」,才肃容拱手道:「无人牺牲,但有七名百姓伤势较重,正要送到州城去医治。」 将官往他后面看了两眼,大手一挥:「那咱们护送你们一截。」 「多谢将军。」 净州卫调头回营,挤在后面的周碾和另一个报信的衙役这才看到他们,立时隔着队伍激动地大喊:「县尊!」 贺今行向他俩招了招手,叫人不必急着挤过来。 「等等,你是谁来着?」将官看到这,多问了一句。 他即答:「云织县令,贺今行。」 将官「噫」了声:「你就是贺今行啊?」 然后打马转回来,与贺今行并列,凑近了仔细瞅他,「盛大人特地写信让我们照看你,没想到你这么,你多大了?」 「十七。」他面色不变,心中却是微微一惊,没想到盛环颂竟然会照拂于他,还没有提前告诉他。 但涉及到各州卫,显然不是盛环颂一个人能决定的。可崔连壁惯常是万事不沾,怎么就忽然想起送他个不一定能发挥作用的人情? 为什么? 「年少有为啊!」将官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治伤是吧,去城东最大那家医馆,报咱们净州卫的名号,保你们享受最好的待遇。」 不管什么目的,此时都不好拒绝。贺今行干脆地抱拳道:「如此最好不过,旻再次谢过将军。」 「都是自己人,哪里还需要说谢?小事小事。」将官十分豪爽,将他们一行人护送到净州城外,还派了名亲信带他们进城去医馆。 一路无波无澜,顺利无比,没有遇到任何为难。 贺今行向那名亲信道过谢,亲自把人送走,又回头和医馆安排确认好各项事宜,才有时间去看被安置在同一间房里的村民们。 胡大伤得最重,其妻子和儿子都守候在侧,其他伤患也基本都有亲眷陪同。 待大夫一一诊治过,贺今行了解了伤情,才对大家说:「诊费会由官府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採买,包括你们在这里的食宿,也都记在官府帐上。大家听大夫的话,安心养伤就是。」 亲眷们纷纷过来向他行礼道谢。胡大伤到了肺,说不出话,只睁着眼珠子一直盯着他。 他连忙叫大家起身,嘆了口气,而后又对周碾二人说:「你们就在此帮忙照护,跑跑腿传传话,算是公差,可行?」 两人应声道是,周碾又问:「县尊若有公务,是否需要随行?」 贺今行答道:「我是得去州府,向知州大人汇报,不过就一趟来回的事。」 周碾闻言有些失落,一拱手,不再说什么。 出了医馆,日影东斜。贺今行加快脚步前往州府,赶在下衙之前面见知州,将此次云织县两村数十百姓遭遇马匪的前因后果都在口头呈报清楚。 知州听到净州卫护送他们至州城,略略挑眉,一双眼从他头顶扫到靴头。 贺今行不动声色地任对方打量,又问答了些寻常的后续处置、代为慰问伤患等等问题,然后提及那些已经伏法的马匪尸首和窜逃的匪首该如何处理。 知州端着茶盏,慢慢吹散热气,才说:「那些尸首既然在你们云织县伏法,你们就地处理了吧,不必闹得大张旗鼓。」 贺今行闻言抬头,对上知州的目光。 「至于匪首,既然逃往了边境,出了你云织县的辖地,又有仙慈关的人去追,也不必管了。」后者意味深长道:「本府知道你是秦相爷亲签的委任状,但咱们秦甘地界,到底不是京畿,离中原都远得很,平平淡淡、安安稳稳才是真吶。」 茶香渐渐氤氲,贺今行叠掌道:「下官明白,不会做出激怒其他马匪或是官军的事。只是,下官临走前应过秦相爷,到任后要实心用事,且一任三年,总不好什么都不做。不然来日任期结束,也不好忝脸回京。所以,还请州尊指点一二。」 知州喝了一口茶,对他满意地颔首:「民生民事,能闷着捣腾不大动干戈的那可太多了,是不是?」 他就势作揖,「下官多谢州尊指教。」 大概摸清州府的态度,贺今行心里也有了个底,回到医馆看望过一众伤患,将州府的慰问与抚恤转达,随意寻个地方歇了一宿,第二日一早就赶回云织县。 第427页 刘班头也在上午带着衙役去砂岭把那些马匪尸首收拢在一处,摸了身,就等上头命令下来好进行处理。下午回来,两人正好在县城外碰上。 听说了知州的处置,刘班头也不意外。州府无兵权,对四处作恶的响马都束手无策,更遑论底下的小小边县。 他十分嫌恶地说:「那咱们这就把那些畜生都给烧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贺今行望向西北,天高不见水,大地赤且贫。 春风吹不生繁茂的植被,便催长出一茬又一茬的盗匪。 响马为何屡禁不止,屡剿不绝?令官府深恶痛绝却不愿触其霉头? 他忽生感触,「如果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愿意落草为寇的人或许就会少很多?没了草寇,也就不会再有因他们而遭难的人。」 刘班头和衙役们听得似懂非懂,试探着说:「好、好像有道理?」 「不对。」远处传来一把高而亮的嗓音,「这世上没有哪一条律法、哪一个道理、哪一项风俗,说谁穷、谁苦、谁活不下去就可以去偷、去抢、去伤害别人、让别人活不下去。选择为盗为匪,为非为祸,就是错。」 一行七八个人牵着氂牛向他们走过来,最前面的是一个着青布长衫、束了头髮却未戴冠簪的青年人。他身材高大,皮肤微黑,额头鼻尖凝着汗水,五官有种不同于中原汉人的俊朗。 贺今行转身看去,仿佛回到了宣京贡院狭窄的号房夹道里,于剎那间升起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你们看,我果然是个幸运的人,在这里也能遇见最想见到的同科。」青年人高兴地同身后人说罢,在云织县众人面前站定,娴熟地抬手作礼,「宜连县丞,夏青稞,幸会诸位。」 「幸会。」贺今行与下属们齐声回礼,直身再道:「夏兄言之有理,请。」 两拨人合作一股,一起回县城。 牛铃脆响,晚霞自天边漫来,悠然地将他们照成橙黑的剪影。 一列十余骑的马队犹如小旋风颳过山坡,捲起一场小型的沙暴。 坐在坡上的贺长期眼疾手快地把面饼藏到身后,仍免不了接一头一脸的灰。 「咳、咳。」他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臂扇灰,一面闭着眼睛大吼:「星央!星央!」 富有节奏的马蹄声骤然断停,星央对着他吼:「什么事?」 「你们去哪儿了?」贺长期勉强睁开眼,就看到他们马背上扛着的一个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神救口。」星央说完,一个唿吸后等不到下一句,打马便走。 马队再次轰隆隆刮远,贺长期差点爆出一句脏话。一个小兵爬上山坡,凑到他跟前,「头儿,他是不是骗你了?神救口能猎到那么多东西,不可能吧。」 「他不说假话。」 「哦。」小兵只是随口一说,此刻眼睛发直地盯着飞扬尘土里的马屁股,「头儿你看他们那马,那披甲,那铁掌……哎,咱们要是也能像他们那样弄一身就好了。」 「要个屁!他们是什么身份,咱们是什么身份?」贺长期顺手拍了一下对方的脑袋,拍完才后知后觉是用的手里的面饼,顿时心疼,一看那饼上也沾了灰,更加疼得嘶了口气。 「我懂,我懂。」小兵嘎嘎笑,眼睛收回来瞅向他的饼,「头儿,你这饼还吃不?」 贺长期用一种「你怎么会问出这种蠢话」的眼神看着他,「当然要吃!」然后掰了一半递过去。 小兵接过饼就咬了一口,咽到肚子里才想起事儿来,说:「对了,头儿,军师叫你过去呢,说有任务。」 「……」 第195章 十七 一行人回到云织县衙时已入夜,汤县丞提前接到消息准备好饭食,然后布置好后衙几间厢房,按惯例安排宜连县的七名人员住宿。 贺今行除了早晚进出自己的卧房,后衙其他地方都没来得及看过,更别提打理。 汤县丞走时,他特意道谢。对方笑得十分慈祥,不以为意,反倒让他早些歇着。 夏青稞特意留下来和他一起,看着汤县丞的背影若有所思:「听说你才到任不久,但我看汤县丞和刘班头都很尊敬你,衙役们也很听话。能这么快掌控一个县衙,厉害。」 「他们本就不是庸吏,也愿意做事,所以合得来。嗯,我运气不比你差。」贺今行去后厨提了最后一桶热水,把布巾递给他,「你先?」 夏青稞也不客气,端盆倒水,感慨道:「云织别的都还好,就是容易缺水,你能习惯?」 「嗯?」贺今行却敏锐地反问:「你们不缺?」 「当然。」 「可我记得宜连也在天河边上,还更上游,这个时候河道都已经冻上了吧?」 「冻啊,但冻不完,上面是冰,下面还是水。」 「你们有取水的办法?」 夏青稞顿住,然后说:「我们有很多蓄水池,还有很多地下井,遍布全县,由暗渠连成水网。夏蓄冬放,泽被全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出过问题。」 「蓄水池,地下井……」贺今行尝试构想他所说的这套水网,无果,直接问:「怎么修、怎么运转?」 「你想修?」夏青稞看他一眼,把帕子丢进水盆里,「我不知道你的前任县令们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但至今没有实际的水利出现,那就说明肯定存在什么困难。毕竟地理不同,不可能一模一样地复制。」 第428页 「只要有一半的可能,就值得试一试。」他将手浸入盆中,在昏黄的烛光下,一点点被温水包围。 夏青稞笑了:「你胆子很大啊。」 贺今行也笑:「这不就是我们站在这里的意义吗?」 两人对视片刻,夏青稞正色道:「你说得对,因为我也有个大胆的想法。」 「什么?」 「我想修条路。」 「从哪里到哪里?」 「……你没去过,我不太好跟你形容。」夏青稞看着他往盆里加热水,起了新的想法:「要不你到我们那儿去一趟?」 第二日,云织县衙又如往常一般开衙运转。 虽然周碾不在,但清晨主动来跟着贺今行练武的衙役却只多不少。待到天明,他了解了县里这几日的情况,将马匪事件的起始写成布告让人在城门刊出,然后和刘班头一起带人去处理了马匪尸体,又前往胡刘两村探望此前受惊吓的村民,顺道告知胡大等人在净州的情况。 刘二接待他,除了最开始高兴了一会儿,之后一直都蔫蔫的,被问到后说:「这不是白忙活一场吗,什么都没捞到。唉,只庆幸大伙儿人都还在,没少哪个。」 贺今行说:「但你们一开始不是为了杉杉谷的地么?地没跑,还能种。」 刘二「哎」一声,脑筋忽地转了弯:「也是啊。这马上就要下雪了,得去杉杉谷挖几个储雪窖才行。」说着就要喊人。 「等等,你别急。」贺今行拦住他,认真地问:「如果官府想修暗渠连通每一片田地,取水浇水走几步路就行,你们愿意应徵劳役一起开挖吗?」 「挖渠?真的?这是好事儿啊,只要不耽误下地,咱当然愿意了。」刘二反应很快,搓了搓手,「县尊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贺今行摇头:「目前还只是个想法。」 这个想法在他心里盘旋了一整天,回去之后,就把刚陪同夏青稞一行人採买回来的汤县丞和朱教谕召集过来一起商议。 众人对此已是见怪不怪,快速地进入了状态,最后一致认为可以一试。 用刘班头的话说:「反正我们也没多少事儿可做,真修成了,不止用水方便,说不定还能上县志。」 「夏兄说过他们宜连县有一套比较完善的灌溉水利,我认为我们或许可以参照,所以想亲自去看看。」贺今行下定决心,「另外我们县里有擅长勘察地理水文和修浚营造的能人么?我想请他们一起。」 「呃。」汤县丞尴尬地摇头,「余大人也有过修水利的想法,就是一直没找到懂行的人。」 既然本县没有,贺今行把夏青稞请过来,请他帮忙。 夏青稞爽快道:「我们可以出人,但不能白出。」 贺今行:「我们自会付出适当的酬劳。」 「我们不需要财物。」夏青稞撑着桌案道:「我不是说我们想修条路吗?路段就在我们宜连到你们云织中间,可能从下往上,也需要你们帮忙。」 「互惠互利,怎么样?」 贺今行与汤县丞三人互相对过眼神,最后道:「要确认过才能谈合作。」 「你们好谨慎。」夏青稞虽这么说,但也没反对,「那就确定了能动土再谈。」 又过两日,最后一回赶集结束。当日周碾从净州护送一个村民回来,听说县尊要去宜连,到下衙时分仍在大堂晃荡。 贺今行把他叫到跟前,让他有事直说。 周碾纠结了一会儿,直接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想跟县尊一起去宜连县。」 那郑重的模样倒把贺今行惊了一惊,「就这事儿?可以啊。」 「……县尊就这么同意了?之前您还不让我跟着您的。」周碾比他还意外。 「嗯?」贺今行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解释道:「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不需要人打下手,带着你也是让你白跑。但这回是需要人手的,你要是不怕上高原,现在就可以回去收拾行李。」 「多谢县尊!属下不怕苦!」周碾站起来一抱拳,随即转身大步出了县衙。 贺今行目送对方朝气蓬勃的背影,不由露出笑来。 「贺大人年齿几何?」身后传来疑问。 「十七,怎么了?」他回头答,笑容还挂在脸上。 夏青稞抱着双臂认真道:「怪不得你能做『父母官』。」 贺今行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推着他往后衙走,「少来打趣我,不如继续给我讲讲你们那套井渠。」 交谈声随脚步走远,夜色转浓又转淡。贺今行带着周碾与汤县丞道别,准备前往宜连县。 云织县与宜连县相邻,两座县城相距不到三百里,然而一个在错金山下,一个在天河高原上,高高隆起的山脉大大地阻隔了两地的交通。 刘班头套车送他们,经过砂岭,到了陡然拔起的错金山脚下,也就是县界,再不好往前。 一行人下了车,背着行李,牵着载满货物的氂牛,拄着杖开始往山上行。 在县城遥遥看到群山轮廓,与门前山包似乎没有太大区别;然而到了山脚下,脖子仰得酸痛,才悚然惊觉其体量之大、脉络之远。 蓝天遥迢,褐土深邃,满目山岩与砂砾,不见星点青绿。 贺今行望着方圆不知多少里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色,压着声气说:「不会迷路吗?」 第429页 「神山就是我们的母亲,在母亲的怀里怎么会迷路呢?」夏青稞拍了拍牵着的一头氂牛,「就算我们迷路了,它们也会记得怎么回家。」 然后看向前者,「这里的动物都是有灵性的。」 贺今行扫过沉默向前的牲畜们,不再开口以节省体力;因为越往高处走,速度就越慢,疲惫累加却越快。 直到天色将晚,翻过第一座山头,一行人决定在背风的山坳里扎营过夜。 夏青稞给初来的两人打气,举起手臂说:「我们县城就在那片山左侧的河谷,天气好,再走个三四天,就能到了。」 他的手指穿过了两座相互遮掩的山峰,指向后头矗立着的一座更高的山。 云雾如湍流缭绕山巅,倾天一般泻出源源不断的白雪,为高峰披上圣洁的白衣。 天地如此辽阔,晚霞却像是浮于头顶,在四周降下绚丽的光芒,被笼罩其中的人们忘记了赶路的疲惫与余途的遥远,「好漂亮。」 「我说过我的家乡很美,不是骗你。」夏青稞依旧伸着手臂,只有嘴唇翕动:「但是我们要出去,只能用脚一座山一座山地翻。哪怕只是走到云织,一趟就要四五天,太久了。如果能修出一条近些的,能让车轮滚起来的路,至少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 他走到凸出的山岩边缘,看向下面蜿蜒的沟谷,「但我知道修路没有那么容易,所以想请你们县的人帮忙。」 贺今行看着美丽如画的景象,没有开口。 周碾被霞光照耀得有些晕眩,走到山岩边,吹着山风才觉得好些。他很累,但一直憋着一口气,硬撑着不肯喊累。他看着这看了一天也没什么变化的景色,喘着气说:「夏大人,如果每回出行都要在这条路上走四五天,每天所见都是一样的景色,再美,也会看得乏味吧?」 夏青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永远爱这里,也不会离开这里。但我希望有更多的族人可以更加容易地走出去,走到错金山外面,去那些拥挤的热闹的繁华的地方看看。我已经见过很多这样的城市,包括宣京,但我们那里绝大多数人只见过雪山和天河,从来没有出去过。」 哪怕他们对此并无所觉,更没有怨言,他依然因此深感遗憾。 周碾听了他的话,不由地想,宣京,宣京是什么模样? 他期待着听到更多的描述,但这里不适合说太多的话,夏青稞显然也不打算再说。 太阳即将落下,大家都钻进帐篷,把自己裹进厚厚的皮毛里,挨挤在一起睡去。 第四天正午,一行人终于到达宜连,一座位于高原河谷里的没有城墙的小城。 冰川从天而降半道凝滞,五彩经幡飘在高高的山坡,石头上刻着浓重暗淡的经文,宽阔的河流呈现出冷玉一样的颜色。戴着平顶无沿帽的老县令伸出揣在袍子里的手,本为迎接难得来访的客人,却接住了一把从天而降的雪花。 夏青稞将带回的物品送往一梯一梯的民居,最后剩下一袋糖果,分给了拥上来的一群小孩。贺今行和周碾跟着来到县衙也就是老县令的家里,持家的妇人燃起大盆的炭火,架上铁罐,招唿众人围火而坐。 夏青稞先是用天河高原上的语言和老县令夫妇交流,贺今行与周碾听不懂,就安静地烤火,欣赏四面屋墙上富丽堂皇的彩绘。 好一会儿,夏青稞才换官话对贺今行说:「爷爷同意了,下午我们就去看蓄水池。开始下雪了,明天一早你们就得回去。」 「好。」贺今行点头,没有在意夏青稞透露出的先斩后奏意味。因为地理的突变,西州与西北其他州治在风俗语言包括信仰上都有很大的区别,而朝廷为维持管辖,也放出了极其大的权利。就像宜连,说是县,其实更像是古老的大宗族,而县令就像族长。 老县令老得就像堆在一起的羊皮,但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十分清澈,贺今行与他对视,发自内心地绽开笑容:「我们愿意互相帮助。」 夏青稞把他的话翻译过去,老县令听完,说了一句话,然后就着盘腿的姿势双手合十,向他微微鞠躬。 夏青稞说:「没有木头支不起帐房,没有邻居过不好日子。爷爷很感激你们。」 「我们亦不胜感激。」贺今行作揖还礼,用和以往不同的方式履行公务。 吃过热腾腾的食物,夏青稞先带着两位邻居去找县里专门维护井渠的水户,「他叫夏满。」 贺今行神情一动。 夏青稞笑道:「我知道汉人很注重姓氏,但我和这位叔没有亲缘关系,只是他让我帮忙起个汉人名字,我就取了同一个姓。」他说完,又解释自己的名字:「我喜欢夏天和青稞酒。」 贺今行想到什么,低头敛回目光,说:「原来如此。」 他们一起顺着天河去察看数量众多的蓄水池与地下沟渠。 白雪簌簌地落,所有人都戴上了绒帽,一路上遇到不少赶着羊群回家的牧民。 夏青稞亲昵地同他们打招唿,从白云一般的羊群里穿过,不时摸一把那些羊肥壮的身体,对贺今行说:「秋膘贴够了,冬天才能扛过去。」 如果羊的肥膘贴得不够,那么到了寒冷的深冬,羊群就会成片成片地冻死。羊群一死,冬去春来,下一个该死的就是牧民。 贺今行知道这是牧民的生活规律,颔首道:「所以你想修路。只有与高原外的联繫紧密了,才有改变生活方式的可能。」 第430页 夏青稞说:「没有人不喜欢安稳的生活,但能种植青稞的地方与时间都太少了。」 山野间有好几处十余丈见方的水池,可蓄雨雪,此时表面都结了一层薄冰。 水户带他们进水门看水闸和渠口,夏青稞下到渠边舀了一瓢水,「这就是暗渠,除了地脉里渗出的活水,冰层下没有冻结的水也可以在其间流动。由一条主渠横穿县里,其余支渠则连通田地。」 「你们那儿距离天河干流不算远,主渠不会超过二十里,地方又平,要挖池子沟渠,说不定比我们还要容易。」 他们又爬到最高的山冈上,向下看去,天河两岸的山野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蓄水池,将那座暗色的小城围在其间。 「其实不止我们这里,我曾听西凉的商人说,西凉好几个大的聚居地也是用的这样的井渠。」夏青稞环顾道。 「西凉的商人?你在哪里遇到的?」大宣准许本朝商人与西凉在互市上买卖交换,但并不准许西凉商人进入关内,贺今行因此一问,又道:「另外据我所知,仙慈关外并未见西凉人营造任何水利?」 「就在我们州里。」夏青稞回答,「我当时没看出他是西凉人,后来出去见识多了,才发觉不对,现在想想这人多半是偷渡进来的吧。」 他走向山冈另一边,同时说:「我读过一些大宣的歷史。太祖立国之初,四方不稳,尤以西北最甚。于是太祖御驾远征数千里,征服了沿路所有戈壁、沙漠和草原,一度将西凉人赶到了淙河西岸。然而两百多年过去,宣人从婆罗山一退再退,直退到了仙慈关内。我猜他们的井渠修在婆罗山一带,仙慈关外肯定见不到。」 婆罗山,是仙慈关西去近两千里的巨大山脉,也是西凉国都所在。 贺今行听完解释,沉默片刻,「开疆容易,守土太难。先帝想要重现太祖时期的辉煌,准备多年,南征北战,到最后仍不过是惨澹收场。」 夏青稞听到这个说法,觉得有趣,于是笑了笑。 随行的水户听不懂官话,周碾则震撼于所见的一切,没有人开口,山冈上安静下来,只有夹雪的风吼。 众人默契地转身预备回去,夏青稞忽然问:「今行,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是状元,可以去中原的很多地方。」 「啊。」贺今行应了声,一时难以回神。 站在太高的地方,所有忧虑都被卸下,思绪也变得稀薄。这里只是西州的边缘,已然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可以想见其他地方。 这里的山川落日是这样的美,美得除了这种美本身以外,什么都没有。这种旷盪、单纯、真实的美的背后,藏着的未必不是闭塞、蒙昧与贫穷。而除了这里,整个大宣版图上还有许许多多相似的地方。 「我来是想,或许是想看看,我能够改变多少。不管是改变自己,还是别的。」 他这样说着,却难免想起江南水患的结果,想起净州知州的话,语气因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 我能够改变吗? 改变会是好事吗? 他心里没有底,他不确定他所做的一切是否是对的,但他不能停下来,必须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 夏青稞偏过身打量他,目光锐利如隼视,几乎像审视一般。 最后他微微向后仰身,披着从远处山尖斜过来的天光,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心智,说:「你好像变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能够认出你。我常说自己幸运,因为我可能会把一般坏的人想得非常坏,但从来不会看错好人,而好人都很厉害。今行,你想要改变,就一定会有收穫的。」 「真的吗?」贺今行认真地问,但他不需要回答,转而豁达地笑了一下,真心道:「谢谢。」 他们回去之后,安顿在老县令的家里。两边围着火盆确定了两县合作的事宜,心情都很迫切,若非冬雪阻碍,甚至想要明天就开始落实。 夏青稞想了想,和老县令商量之后,提着灯跑出门,好一阵才回来,跟贺今行说:「我和水户跟着你们一起回去吧,你们那儿冬天至少可以出门活动。趁冬天勘测好挖渠路线,开春就动工。」 贺今行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这场雪应当没有下太久,一夜过后,路面只覆盖着浅浅地一层白。 贺今行二人同老县令告别,老县令送给他们一人一张氆氇和一壶青稞酒,又拉着夏青稞和夏满连声叮嘱后,才让大家趁着太阳赶路。 普通的山坡下去总比上来容易,但在起伏的高原雪山上,山路总是曲折的,下山与上山要同样小心。 一行四人怕下一场大雪不知何时到来,除了夜间休整,白日里片刻不敢歇地抓紧赶路。终于翻过最后一座山,看到前面再没有山峰拦路才放慢脚步。 贺今行靠着山石歇口气,而他正对着的西北方向有一段如巨龙嵴背一般的山嵴,向底端一路下陷到最低之处,有一个豆子大小的黑点。 夏青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说:「那里就是神救口,离你们云织很近。」 「嗯。神救口是西北边防线上最窄的关口,外面是非常陡峭的斜坡,人需攀爬,马匹则完全不能上。相对来说,也是最安全的一座关口。」贺今行简单介绍了一下。 西北防线上的关口并不多,每一座人造的关口都借了山川地势,因为错金山与业余山本就是筑在大宣与西凉之间最牢固的铜墙铁壁。 第431页 太祖征服了婆罗山却并未在山下的草原上设置路州,一则因为这片地域距离宣京太远,朝廷难以实现有效地统治;二则是错金山到婆罗山之间大漠连草原,几乎是一马平川,无天险可依,大军难以驻防。而退守仙慈关,则能事半功倍地抵御西凉人。 夏青稞抬手将那段山嵴描摹了一遍,「只要翻过那座山,就能到西凉境内。不过我没去过,不知道关外是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周碾当即嫌恶地说:「西凉有什么好去的?西凉人没一个好的,都是恶鬼的种。」 夏青稞道:「大约三十多年前,西凉与宣朝就互相关闭了国门,两边的普通百姓不再有任何往来。以你的年纪和身份,应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西凉人,又怎么知道所有西凉人是好是坏?」 周碾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很快气愤道:「我爹就死在西凉人手里,我娘独自把我拉扯大,不到四十岁就满头白髮,我怎么不能说他们不好?要不是贺帅争的抚恤丰厚,每年还派人来过问我们,我和我娘甚至不定能活到现在。别说现在骂两句西凉人,如果有机会,我还想杀了他们呢!」 夏青稞脸上显出剎那的茫然,随即变成惊讶,再接着反应极快地作揖赔礼:「抱歉。」 战火从未蔓延到天河高原上,令他一时忘记了大宣与西凉停战不过十五年。而战火连天流离失所的记忆,与对异族残杀亲族同胞的仇恨,尚没有完全从这片大地上消失。 周碾本对神秘的西州充满兴趣,现在却完全不想与这些高原人为伍,扭过头不愿接话。 贺今行抬手落在他肩膀上,安慰道:「令尊忠义之魂,必定长存。」 周碾用袖子飞快地抹了下脸。 「但我还是要说,战争并非一方挑起,征成丁入伍,送他们上战场战死的是朝廷。」夏青稞却接着道:「西凉人固然残暴,但我们的皇帝想要开疆拓土、四处征战而不顾劳民伤财,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吗?」 「皇帝陛下怎么会有错?」周碾愤怒化作惊吓:「夏大人,你不要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夏青稞没有被吓到,反而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大逆不道?西州是大宣的西州,谋逆对我和我的家乡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只是在讨论战争。」 他又问贺今行:「宣人崇儒,孔孟都说要以至仁伐至不仁,若是仁义之师,又怎么会血流漂杵,如此惨烈?」 贺今行一直安静地旁听,闻言沉吟片刻,轻轻摇头:「过去的事,我知之不多说不清楚,但打仗总是残酷的,受到最多伤害的也总是黎民百姓。仁义之师的构想自然是好,但古往今来,史书里有所记载的仁义之师太少了。」 他把自己那份行李背起来,「我们下山吧。」 周碾立刻站到他身边,做出跟他一起走的姿态。 夏青稞再次眺望向神救口,似乎又有了新的思考。夏满不知道他们刚刚说了什么,但出于对夏青稞的了解,就念叨他不要总是有太多想法。 「人活着就应该思考呀,先有想法,而后才能把想法付诸实践。」他露出一排白牙,拉着夏满跟上贺今行一起下山。 轻盈的雪花随着天色渐渐变得沉重,四人再次憋着一口气加快速度,终于赶在大雪埋脚之前回到了云织县。 汤县丞这些天一直在衙门待到很晚,见他们跟「雪人」似的,立刻把人都架到大堂,烧起炭火,打来热水,让他们把僵硬的手脚泡软,再吃些汤饭。 贺今行没和他们坐到一起去,在温暖的屋子里活动一会儿,见夏青稞他们舒缓过来,就把行李扛回自己卧房。汤县丞叫人照看着,出来跟他一道,轻声细语地汇报县里的近况。 西北的冬天正式开始了,百姓们都待在家中减少外出,不碰头也就难以产生磨擦。衙门运转一切都好,陆陆续续从银州的医馆里接回了几个人,只剩三四个伤筋动骨的还得再待一段日子。 贺今行贊他辛苦,又道:「今年大雪来得早,那些鳏寡孤独困难的人户不知道做好过冬的准备没有。明日要是没落雪,我们就下去看看。」 汤县丞猜测着他的意思说:「每家每户都去?」 「嗯,若是缺衣少食,也好早些帮他们想办法。衙门里多的被褥衣裳都可以找出来,明天一起带着。」 「是。」汤县丞应道,转身要走时忽然想起来,「对了,县尊,前两天有一位自称是您亲戚的人找上县衙来了。中年男子,挎着药箱,像是个郎中,属下将他安置在东厢了。」 「郎中?」贺今行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路上慢行,别滑了。」 「您也早些歇着。」汤县丞拱手告退。 贺今行放了行李,再回头,贺冬背着手站在门口。 虽有预料,他仍欣喜地快步过去抱住对方,「冬叔,感觉好久没有见您了。」 「我也好久没有看到咱们小主子啦。」贺冬拍拍他的背,「你这是越来越瘦。」 「没有呀。」他看看自己,棉袄外面还裹了件皮袍子,就像个球;再看看贺冬,只有一件棉长袍,就像一张面片片。他把皮袍子脱下来,一抖开披到贺冬身上,「您穿着吧。我先去看看我的朋友们,安排好他们再回来。」 「哎!」这小子跑得飞快,贺冬欲追他,一动身上的皮袍就往下掉,只得赶忙站住脚拉住袍子。 第432页 大堂里,夏青稞和夏满还在一块泡脚,用他们的方言说话;而周碾坐得远远的,同留下来帮忙的衙役侃谈,也用的自己这边的方言。 贺今行一眼收尽当下情形,先去找周碾。后者也看到他,先是一喜,再看到他严肃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心慌。 贺今行伸手试了试他脚盆里的水温,然后提起一旁裹了厚布的铜壶,「小心脚。」 周碾下意识提起双脚,反应过来后就低下头。 贺今行不急不缓地倾斜壶身添倒热水,同时用官话低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可以理解。但夏大人他们两位是来帮我们县里勘测井渠路线的,官府、也就是我们衙门上下的人自然该礼待他们,你可以理解吗?」 周碾看他一眼,头垂得更低,盯着自己的手指。 「我不是要你强迫自己改观,只要不因此耽误公务就行。另外你既和母亲相依为命,就更应该顾及自身,没必要因为这些影响到自己。」他嘆了口气,放下铜壶,「我记得你家住得比较远,夜深雪大,不如就留在县衙歇着。」 周碾手指扭了一下,半晌才慢慢抬头,小声说:「我要回去看我娘。」最终还是和同僚一起回了家。 贺今行把两名衙役送走,再回来,夏青稞已经收拾好盆壶,对他说:「今行,我并不在乎你的下属怎么看我们,我只需要将你们云织和我们宜连的合作落实到底。」 他也注视着对方,说出这些时日在他脑海里想了很久的话:「宜连的百姓也好,我们县里的百姓也好,包括你我,都是大宣的子民,在我眼里没有分别。我们都是一样的,这也是我一见到贵县令,就提出两县合作的原因。所以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们的隔阂不要越来越深,哪怕你们之后可能不会再有交集。」 「一样的吗?」夏青稞咬着这几个字重复了两回,两手垂在身侧做出沉思的模样,「我会好好想想。」 贺今行也不多说,将他们领到厢房住下,他才回去。 贺冬却不在正房和先前歇的屋里,他四下找了找,人竟在后头的厨房。 「大小是个县衙,连个使唤做杂事的人都没有,只能我来给你做这碗面了。」贺冬往烧开的水里下面疙瘩,厨房里只有这个。 「好啊。」贺今行也挽了挽袖子,打出两碗简单的佐料。 贺冬给他端回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十七岁,冬叔还是那个希望,希望你好好长大。」 贺今行捧在手里,感受着慢慢变得灼热的温度,漾起浅浅的温和的笑,「谢谢冬叔。」 两人对坐着吃完,贺今行找了个空炭盆,摆到门外屋檐下。 贺冬搬了板凳出来,还有他随身带着的药箱。箱子里今日没有装药材,只有一沓厚厚的黄纸。 贺今行取了一叠,抖松了用火摺子引燃,然后慢慢放到盆里。 贺冬不声不响地照做。 到最后所有黄纸都放到了盆里,贺今行站起来,飞身攀上屋顶。 贺冬没动,用目光守着他。 天上的雪扑通坠落,炭盆里的火狂乱燃烧。 庆他的生,哀她们的死。 贺今行凝望没有终点的夜色深处,觉得好安静,又好热闹。 他的生辰,是他两位至亲之人的忌日。她们一个的衣冠埋在宣京城外的怀王山,一个的遗体葬在遥陵镇外的如星谷,与他此时所站立之处互相连接,就像一个三角,圈住了大宣的泰半山河。 仿佛在印证他娘说给他的话—— 阿已,在我故后,这天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是你的亲人。 翌日一早,县衙院子里积起厚厚一层雪,周碾和一帮兄弟依旧早早赶到。 贺今行却没带着他们练武,而是一人发一把铲子,一起铲雪。到天亮开衙,县衙内外的积雪铲得七七八八,一干衙役也累得倒仰,看着如常行动的县尊感嘆自己果然差得太远。 见天清气朗,太阳有升起的苗头,贺今行让他们在衙里值守,和刘班头带着剩下的人,收拾好物资,一起去走访县城周边村落。 冬季白日短,一行人走了两个村子便不得不打道回府。 距离县城两三里,贺今行忽然看到天空中飞来一只苍鹰,他便说自己想跑跑马,让其他人先回。 城门已近,一干下属对他的身手毫不担心,遵命先回。 贺今行驱马跟着苍鹰去和它的主人汇合。 距离剿灭那一小撮马匪已经有十来日,足够神仙营的快马从云织到仙慈关一个来回,但这一次来的只有两个人。 一见面,星央便从怀里摸出一沓东西递给他。 银票?贺今行粗略一数,大约有五六万两,顿时明白是先前杉杉谷里的财宝变卖所得,又递了回去。 「那些财宝本就是你们曾经被榨取的血汗,被匪首捲走之后,也是你们夺回来的。怎么处理看你们自己的,不必给我。」 星央不肯接,固执地说:「神仙营的一切,都是将军的。」 桑纯眼巴巴地看着那叠银票,「我就说将军不会要,可大哥就是不肯信我。」他跳下马背,抓着贺今行的手臂撒娇,「将军,我们今年还没换过马蹄铁呢。还有啊,大遂滩的马就要出栏了,我们还想换几十匹马。」 看样子这小孩儿是都计划好了,贺今行拍拍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 第433页 他从银里抽了一张面额小的出来,然后重又递迴去:「我拿这些就够了,剩下的你拿着。就像桑纯说的,怎么计划的就怎么用,如果我在仙慈关,也会这么做。只是我现下不在关里,所以把银票交给你们,你们用和我用,没有什么区别。拿着好不好?」 星央沉默地接过去。 贺今行露出笑容:「天就要黑了,跟我一起进城吧,明日再回去。」他打马在前带路。 桑纯看他走出好几丈,爬到星央的马上,锤了一下星央的背,「大哥你好笨,你难道没发现吗,将军有了新的身份,不会再回仙慈关了。」 星央没有反应,他又抓着人晃了晃,「你看将军今天的意思,他不能带我们一辈子,我们得自立。大哥你明不明白?」 桑纯是兄弟里年纪最小的,从小就鬼头鬼脑,主意最多。星央没有还手,把他从自己的马背上提熘起来,放下地,然后催马追上去。 「我不管那么多,我只跟着将军。」 第196章 十八 三人悠闲地跑马回城,贺今行问:「你们在哪儿追到了那伙马匪?」 星央说:「神救口。」 「没过关,我们追上的时候他们正往关口左边的山上跑。」桑纯怕贺今行误会,赶忙补充:「估计是想从顶上的悬崖吊下去吧,那个匪首还想趁他亲信顶着的时候逃跑,先是被我们的鹰啄烂了眼睛,然后滚下马被马踩死了。」 贺今行想了想,慢慢点头:「在当时的情形下,出境确实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他们行到城门口,遇到了汤县丞和夏青稞等人。 贺今行早上出发的时候,这一行人也一同出发前往最近的天河,准确的说是天河支流看看。现下遇上,就再一起回去。 夏青稞看到星央和桑纯的面容,很感兴趣:「敢问出身?」 「是出生在关内的混血。」贺今行替他们回答,没有说两人是仙慈关的骑兵,只介绍是自己以前认识的朋友。 夏青稞「哦」了声,转而说起今天勘测的结果。不过他并非专长,主要是替夏满转达。 贺今行也不懂那些生僻晦涩的名词,听得一知半解,最后说:「我不擅长这些。不过我有一位在工部水司任职的朋友,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都可以写下来,我捎信给他,问问他有没有解决办法。」 夏青稞翻译给夏满,夏满立即点头说了一句话。贺今行以这几天时间的接触,听出是「那太好了」的意思。这事就暂且说定。 回到县衙吃过饭之后,贺今行让星央和桑纯在后衙自己玩儿,别扰到夏青稞二人就行。然后开始着手写信。 贺冬昨晚给他把脉后重开了药方,今日特意找足药材,这会儿端了一大碗药过来。听他说在给江与疏写信,顺嘴道:「江与疏下江南了,你这封信得寄到临州去。」 「什么时候?」贺今行惊讶地放下笔,他还想着入冬后驿递不便,打算干脆一气写很多封给在宣京的亲朋师长的信。 贺冬指指放到他桌角的药碗,回答:「就你走之后没多久。那段时间朝堂上一直在吵重修太平大坝的事,工部扛不住,就先派了一队水司的人下江南,带队的就是你那同科。听说是他自荐要去的,很有勇气,但他们下去註定就是做做样子。没钱,把工部的人头都砍下来也修不了。」 贺今行端起温度正好的药碗一饮而尽,闷头的苦过后竟浮起一丝隐秘的甜,他便知这药里肯定又加了蜜。于是慢慢地笑着说:「这是与疏一直以来的志愿。他定然比外人更了解工部的内情,但我想不论形势多严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赶赴江南。」 贺冬对他喝药的行为很满意,不管是作为一名大夫还是亲长或者下属,心情好了话也就多:「但这事儿明摆着着就是工部为了堵其他几部的嘴,不会有什么权力给到,后头指不定还要背黑锅。毕竟河渠水利营造修缮可都是肥差,如果真要重修,哪儿能轮到一个新进的没背景的主事?」 贺今行闻言一顿,「冬叔说得对,与疏一个人肯定不容易。」 他提笔,思索道:「现在坐镇江南的是许轻名许大人,他不是会无端为难下官的人。而且他应当也深知太平大坝的重要性,不会由着朝廷推来推去,说不定还会给与疏提供便利。临州知州康琦年康大人也是位好官,不用担心使坏。至于朝中……」 他想了很久,拿过一张新的信纸,在抬头写下「淳懿」二字。 贺冬看着他谨慎地考量措辞,无声地嘆息,「我也不想再劝你什么,只愿你这份心不被辜负。」 「心甘情愿何谈辜负?我想修井渠,也是要拜託与疏帮我忙的。」贺今行的思路很快转到下一件事,「明年挖渠凿井肯定需要大量的人力与工料,我们县里不一定能自给自足,怎么办……或许得同大商人合作?」 他想到才收的那张银票,拿出来看。一年前的银票四角标记还是雁子印,这一张银州票号新签发的银票标记已经成了变形的「宝」字。 「现在西北最大的商号已经变成了苏家。」他开始考虑与苏家合作的可能性。 贺冬在他侧坐下说:「苏家应该有户部的关系。自柳氏覆灭之后,快速地吃下了大半个柳氏商行,近几个月都风头无两。」 「户部?这倒也是。」贺今行开始回忆今年的夏天,「江南水患期间,总督府决定提前变卖罪产以筹赈灾银,具体事项由户部郎中张文俊负责,张文俊把那十余艘大船都卖给了苏宝乐。他身为郎中,做这么大的决定肯定要经过他部中堂官的首肯。而从总督府下令到找到接手人选的过程非常之快,当时张文俊说『事急从权,先卖后报』,许大人还特意写摺子为他说明。现在想来,更可能是早有布局。」 第434页 短暂地沉默之后,他继续说:「也就是说,谢大人给他行了方便。但我认为,苏宝乐本身不足以让谢大人特意为他破格。因为据我所知,苏宝乐本家只是普通商贾,在当地比较有名而已。」 贺冬:「那就是他背后还有人?能说动谢老大人的理由可不多了,会是谁?」 贺今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很快由苏宝乐联想到陆双楼,但又很快地否定。思绪就这样在他的记忆里发散开来,那些听过的话见过的人如潮水涌过,然后突兀地停在了一张面孔上。 他不知自己为何想起这个人,微微侧了下头,眉心拧起。 贺冬忙问:「可想到了线索?」 贺今行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工部尚书傅禹成家里的公子,也就是曾经养在稷州那位,那日秦幼合与傅家小姐的订亲宴上,他说他叫傅曈。」 「哪个瞳?双目瞳,还是曈昽的曈?」 「不知。」 贺今行仍是摇头,后道:「不管是谁,有这么些牵扯,我们与他们合作就不安全。」 修渠凿井的合作虽是以云织县的名义,但终归他会出面商谈,而他一身所代表的并非他自己一人。 说到这里,又想到了仙慈关那边,「不知道王先生现是在与谁合作。」从前与柳氏做买卖,现在柳氏没了,但买卖的路子不能断绝,就必须再找其他合适的代理人选。 贺冬多少有些无语:「少操些心吧,他们那好几个不惑之年的人,自然会想办法。」 贺今行眨眨眼:「冬叔你误会了,我是想着能不能蹭一蹭军师的路子。」 「啊?」贺冬懵了一会儿,贺今行看着他难得茫然的模样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灵光一闪,抚掌道:「对了,还有一位可以尝试合作的生意人,现任稷州知州的雁回大公子——王玡天。」 他想到就做,按着信纸,开始琢磨怎么提条件。 贺冬不打扰人家,又架了一块木炭,把炭盆烧得旺些,暖和些。 贺今行把所有的信都写好,一整叠都交给他:「冬叔,您帮我把信送到净州去寄吧,寄出去后再劳您走一趟荼州。」 贺冬看着最上方的那封信上的名字,「主子要开始用他了吗?」 「一直在用啊。」贺今行笑了笑,看向窗外,「他拜託我的事就要做到了。」 屋外大雪如网,细细密密地向南过了淇山,便渐渐变小。到千里之外的中原腹地,则早已消失于无。 「阿嚏!」 一座典型的北地风格的宅院水榭里,靠着栏杆的青年男子勐地抬手捂住口鼻。 他身后亭中围着火炉的侍女们赶紧起身递帕子,端热水热茶来,一面伺候一面娇声取笑:「大公子在老家,三九着春衫都不染风寒,现在到了稷州,还没下雪呢就打起喷嚏来了。」 「你大公子也是人啊,怎么打喷嚏还得分时候了?」王玡天净手净面,饮了一大口热茶,才说:「刚刚有只鸟儿从我面前飞过,抖了一身的草屑下来,才令我打了这个喷嚏。只是如此晚来偶嚏,不知谁在记我?」 「若这说法是真的,那您早就被叫得『喷嚏像天花唾』了。」一名侍女替他披了件袍子,「没有风寒就好,否则姐妹们都得戴着面纱伺候您了。」 另一名侍女道:「这样好的天气,大公子怎么会风寒呢。」 王玡天望着晴朗夜空,感慨万千:「对啊,这稷州的气候多好啊,小雪还能见飞鸟。我王氏的祖宗们怎么就在南雁不北往的地方扎了根?」 侍女说:「可咱们雁回离宣京多近啊,只要一两日的脚程。从稷州回去,又坐船又坐车地都得走大半个月呢。」 「近吗?」王玡天垂眼笑了笑,早晚会无限接近的。 一名侍女到亭外来报:「大公子,一位自称是江南路来的人要见您。」 「哦?」王玡天命侍女传人进来,收到了一封亲笔信。 他展开信纸,举臂取下挂在亭檐上的一盏小巧风灯,借着光看完,小幅度地勾起唇角,「又要借粮啊。」 他轻轻张开五指,信纸连带信封一起随风飘进池塘里,自言自语:「但许大人不一定能让我收回利息啊……」 可他又知道,要是不试一试,他这心里就会一直像有猫抓似的。 他看着信完全沉没水中,转身吩咐:「本公子要出门几天,备马车,立刻。」 天色将明未明,一辆素净的马车轱辘轱辘驶进江南总督府所在的街道,在刚刚打开的大门前停下。 从车上跳下一位蓝袍官员,请门吏通报,「下官江与疏,刚从太平盪赶回,特来参见制台大人。」 青年这一身官袍是大半年前领的,每天换洗穿着,几乎要洗褪了色。而因为迅速窜高的个子,袍摆已经盖不住脚踝,晨间清风一吹,就露出沾着泥的靴帮。 很快一名书吏出来,将他直接引到了制台大人日常处理公务的书房。 书房里烟雾缭绕,提神的薰香不知燃了几炉,几处灯台里都烧得只剩一小截的蜡烛仍孜孜不倦地燃烧着。 许轻名挥手示意书吏关门退下,左手撑在案上拄着额头,声音沙哑:「你夤夜赶来,想必有结果了,直说就是。」 江与疏却认为许大人应该被礼遇敬重,于是仍恭敬地作揖行礼,而后才道:「我们在完全清理掉大坝残遗之后,挖开了原来的堤坝基底,发现有多处漏洞,不少长满湿苔,显然早已被虫蚁蚀空。」 第435页 他说到这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按照朝廷对大型水利河工的营造规定,应当一年至少勘察修缮一次,其中最重要地就是对基底以及坝体的维护加固,而所有修缮耗费都由工部向户部支取。」 话音落下,像是所有声源都消失了一般,房间里安静无比。 清冽的松香钻进江与疏的鼻子里,令他稍微清明了些,他鼓起勇气向前一步,声音随身体一起俯低,「大人,需要将结果记录成卷宗吗?下官可以签字画押以证明我所记为真。」 许轻名的手离开太阳穴,慢慢平放到桌上,搭在一枚镇纸上。同时抻直了嵴背,向他微微地摇头。 江与疏快速地眨了眨眼,关着门窗的屋子难以避免地有些热,令他鬓边渐渐渗出汗来。 许轻名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签字画押,与你同行的所有人都不必留下任何痕迹。你将所有结果写成一份记录交给我就好。」 至于录成卷宗,他也曾在舍人院待过,这些事最熟练不过。而籤押负责,有他许轻名一个人的大名足以。 事情转了个弯儿,江与疏有些懵:「大人……」 许轻名抬起两指示意他不必劝说,转而道:「你先下去歇一歇吧。哦对,这两日别急着走,我这边可能会有一些涉及关于重修太平大坝的会谈,如果需要你做出专门的解释,会立刻通知你过来。」 江与疏精神一振,立即拱手道:「下官随时准备着。」 他向制台大人告退,回到客院却没有马上大睡一觉,而是亢奋地找出纸笔,写好两封信。 他把信看了两遍确认没有错别字之后,等不到睡醒,必须立刻寄出去。他亢奋地走到街上,干脆奔跑起来。 一辆华丽的双乘马车迎面驶来,只一眨眼便与他擦肩而过。车夫鞭子挥得很高,车厢四角挂着的「宝」字灯笼也剧烈晃动。 骏马在总督府后巷的一处角门前剎住蹄子,车厢里的人却迟迟不见出来。 「老爷。」车夫以为自家老爷睡着了,回头小声地提醒:「老爷,总督府到了。」 车里的这位老爷一身锦绸,圆脸上发着痘,戴着一顶比普通头冠大了一圈的银冠,坐在后半截车厢的高榻上,躬着嵴背,肚子尖儿几乎与额心竖齐。他双手互相紧紧捏在一起,下巴上的软肉轻微地快速地抖动,显然在激烈地抉择之中。 此人正是今夏一跃成为天字第一号大商人的苏家家主苏宝乐——若非知晓他出身的人,必然看不出他离三十岁还差得老远。 「叫个屁!老子能不知道车停了!」苏宝乐骂完,一身肉仍止不住地抖。 车夫立即闭嘴。 总督府的后巷少有闲人来,安静得有些让人发毛,被框成一方狭窄空间的车厢里则更加令人不安。 苏老爷特意挖来的两个「师爷」一左一右坐在下首,对视了好多眼,其中一个硬着头皮开口:「老爷,您要是为难得很,要不就不去了吧。」 另一个立即接话:「对,反正制台大人就是一个雾里看花的暗示,还没有直接给到您。您装装傻,直接应付过去得了。」 「你看看外头是什么地方,都走到这儿了,你跟我说这是能回去的?」苏宝乐气得汗水直冒。 师爷当真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外面,见一条巷子里都没人,才凑近苏老爷,压低声音说:「主要这重修大坝,要掏的钱肯定不是个小数目,还容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老爷您何苦费这功夫?」 「没有太平大坝,老子手上那一二十条大船你们接盘吗?」苏宝乐终于松开双手,拿帕子囫囵擦了把脸,「说点儿新鲜的。」 另一个说:「老爷您看啊,咱们身在江南路,制台大人肯定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但京里边儿,年底您肯定也要送节敬,给了这儿,那上面,可就不好……」 他伸着根指头一会儿指车窗外,一会儿指车厢顶,把本就烦躁的苏老爷看得更加暴躁。 苏宝乐挥苍蝇似的挥手打断,「行了行了,我请你们来才是肉包子打狗浪费钱财。」 座下两人对视一眼,腆脸道:「我等自然不及老爷您英明决断,主要您心里肯定有数了,咱们也就是给您再提个醒。」 苏宝乐扔了帕子,双手盖住脸,好一会儿才忽然向两边撇开,抬臀下车。 「走!我苏宝乐是要挣一辈子大钱的人,今日出多少,来日就能几十倍地赚回多少。」 左边那师爷眼珠一转,立马贴着他下车,「那京城那边……」 「我自有办法。」苏宝乐勐地回头,眼睛瞪圆了几乎要凸出来:「你下来干什么?又不能一起进,上去待着!」 「是是是。」这人马上赔笑脸,钻回车厢,扒着车框目送苏老爷进入总督府后门。 没一会儿,他不知怎地开始闹肚子,急急忙忙地下车出巷子去找地方解决。 一封没有署名没有落款的密信被送进宣京,已是三日之后。 看信的女子毫无波动,只当小事一桩:「等着他的办法就是了。」 送信的男子一身黑衣,按着挎在腰间的刀柄,「此人对您有二心。」 「忠心这种东西,怎么能奢求它出现在一个逐利的商人身上呢。我只管到时候拿我要的东西,若是他有办法给出来,皆大欢喜;若是没有,拿他的身家性命来抵就是。」 男子又道:「主人想见您一面。」 第436页 傅景书静默片刻,淡淡地回道:「我未正要进宫,就在路上见吧。」 男子拱手应是,消失在迴廊深处。至于路上怎么见面,能不能说上话,那不是他需要头疼的问题。 空庭愈发寂静,檐下草木已经黄了一半,傅景书按着搭在腿上的厚毛毯,明岄将她推进屋里。 自她与秦家订亲之后,宫中太后召见过一回,贵妃娘娘更是三不五时地叫她进宫说话陪趣。无他,只因深宫实在太寂寞了。 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管后宫中事。因她与裴芷因的关系,裴皇后也不多加干涉,偶尔还会在她进宫后请她顺道到景阳宫坐一坐。 裴氏世代诗书传家,族中每个人的礼教都是顶好的。哪怕因为傅禹成举荐裴六小姐北上和亲,裴夫人恶了傅家,也从不牵连到无辜的小辈,反而因傅景书的身世多加怜爱照拂。 这样的主母这样的长辈哪家不想要哪个孩童不羡慕呢,傅景书嘆息着对镜描眉,试图把自己画得更像记忆中那个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女人。 很快,她便化出一个完整的妆容。但这只是临时起的一个小插曲,她此行还有更重要的准备要做。 她把自己不常用的药箱找出来,将自己调配许久的香与药一一放进去。这些大肚长颈的小瓷瓶长得一模一样,瓶身都雕饰着盛放的海棠,以贴的红纸上的名字来区分。 马车行至应天门,忽有小雪,明岄把傅景书抱下来,一手打着伞,一手推着轮椅进宫门。 到后宫的路与上前朝不同,她们没去过崇和殿,但去往后宫这条偏僻而冷清的路走过很多回。 傅景书抱着自己的药箱,靠着椅背,神色懒怠地瞧着一路上的风景,然后畅通无阻地到了秦贵妃所在的长熹殿。 殿中有人在说话,细听是个女声在嘱咐贵妃娘娘近来要注意养身云云。 傅景书收敛神色,上前请安。秦贵妃也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先是悄悄向她眨了眨眼,然后才叫「快起」,接着介绍站立在一边的女医。 「这位是今年中秋才进太医院的青姜大夫,她跟着她的老师李院正在江南水患里救了不少人,甚至还亲自照顾过瘟疫病人呢。」 「娘娘谬赞了,悬壶救命,是我等医者本分。」青姜有些脸红地福了一礼。她身量高,身材不胖不瘦,穿着改过的太医院服,上下拾掇得干干净净。 秦贵妃看起来很喜欢她,再笑着向她介绍:「这位是傅二小姐,闺名唤作景书,是我那不成器的幼合堂弟还未过门的媳妇儿。」 青姜忙点头,看向傅景书的眸子里浮着些惊喜,「原来您就是傅二小姐。听说您擅长医治腿疾,我还想过能不能见见您,没想到今日就在娘娘宫里遇见了,好巧。」 傅景书把自己推向对方,扬起一丝浅浅的笑:「不巧。」 「我听说你进入太医院之后,就负责日常给贵妃请脉,所以特地拜託娘娘,让我见你一面。」 「我也早就认识你。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年龄与我相仿,医术又好的女医,所以我一直想和你结交,还望你勿怪我自作主张。」 青姜看着这个身有残疾却笑得云淡风轻的女孩子真诚地请她原谅,忙受宠若惊地摆手道:「怎么会?我也想与傅小姐探讨切磋医术。」 傅景书慢慢绽开笑容,把自己带的香粉作为见面礼送给对方,同时不忘献上一份给贵妃,「原料是小女在家中湖畔桂花树上摘下来的桂花。」 「难为你记着我的喜好,不亏我这回给你俩牵线。」秦贵妃笑得活泼,把香盒递给自己的贴身大宫女。 任何人进献到宫中的所有物品,在供贵人使用前都会经过严格的检验,是否□□,有没有添加多余的东西,不适合哪些人哪些时候用,都会验得一清二楚。 傅景书叉手躬身,嘴角的弧度张扬过再收束,凝在了一个微微起伏的弧度。 临到出宫时,她特意和青姜一起,到玄武大街分手时,又约定了下次见面。 一个时辰的功夫,小雪变作大雪。 傅景书拂开一瓣被风吹得跌到她怀里的雪花,面容已如被冰霜封印一般。 她不愿意坐马车,明岄就换了大伞,推着她缓缓行过长街。 这一天,天底下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在下雪。 江水到赤河之间是小雪,京畿和西北是大雪。而再往上,牙山已是一片银白;牙山北面的合撒草原上衰草晶莹,竟已结了一层薄冰! 整片草原上不见任何生灵,直到北黎王庭所在的居邪山下,才有人迹。 但这里下的已经不是雪,而是夹着雨,混着冰雹。 雨落到毡帐上、栏杆上,向下流的过程中就迅速地冻结成一排排冰凌,犹如倒挂的地刺。雹冰砸到篷上砰砰响,砸到地上碎裂四溅,在搭帐篷的牛皮表面、筑成栏杆的木头上一划一道,然后划痕迅速被冰封。 没有一座毡帐敢从里打开一个口子,然而哪怕不放进一朵雪花一丝寒风,火塘里堆满柴禾大火旺盛,靖宁和她的侍女们也都披上许多件厚皮袍子直到再也披不上了,仍就冷得出奇。 她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在稷州,在宣京,都没有冷到牙齿四肢咯咯发抖,冷得五脏六腑都好似冻成了冰块,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具冰棺! 忽然帐门被飞快地打开了一点缝隙,林远山抱着提着六七个盖严的陶罐挤进来。 第437页 他也穿着厚厚的棉袄皮袍。 陶罐里装满了滚烫的沙子,他把陶罐都堆到靖宁周围,靖宁和侍女们挨挤着坐在一起,心中极为复杂。 这样大的冰雪会冻死多少牛羊? 她仿佛听到了成群的牛羊悲鸣,然而牧民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能够管得了牲畜? 林远山再次出去,端了两罐烧热的肉汤进来,让她们分着喝,才说:「王宫那边好像有问题,我看到有不少人摸过去了,只是不清楚是谁的人。」 「赤杼呢?」靖宁问得太急,被刚入口的热汤呛到,顿时咳嗽起来。 林远山刚伸出手想要替她拍背,她身边侍女就已经有了动作,他只能默默把手放下。 因穿得太多的缘故,好一会儿,靖宁才缓过来,「今日一直没见他的踪影,很可能,不,他肯定也在那边。」 她无意识地看向毡帐角落,自心中升起一种不逊于帐外风雪的寒冷,「大君怕是要……不行,我们得确保是赤杼继位。」 她勐地站起来,一层又一层臃肿的袍子就如甲壳一般蜕下,堆在她脚边,显露出并不强壮的身躯。她几乎是同时打了个抖,随即狠狠咬牙,快步到兵阑拿起自己的短剑。 「走,把所有近卫都叫上!」 「殿下怎能犯险?」林远山伸臂拦她,抱拳道:「末将愿替您前往。」 「别说了,时间宝贵。」靖宁叫侍女们好好待在帐里,不准出来,随即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后,一把拉起帐子。 林远山只得跟上,一出帐,就脱了影响拳脚施展的外袍,露出穿在中间的铁甲。 在这样的天气里着甲,但凡铠甲里不慎流进一点雪和水,时间稍长,就会活活把自己冻成冰雕。但他身为一名战士,还有即将要做的事,都叫他必须着甲。 狂风暴雪当头冲击,他把袍子展开撑在自己和靖宁头顶,护着靖宁往他们的营帐走。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大力气,但他甘之如饴,甚至私心里宁愿这段路再长一些。 靖宁公主到达北黎与赤杼太子大婚之后,送亲使团本该就此回大宣。但大君病重,北黎王嗣众多,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王位,内政不稳。赤杼用尽各种理由留下他们,王正玄传信回宣京,朝廷回信让他们随机应变,一切以大宣利益为重。他们便与赤杼心照不宣,在北黎一直留到现在。靖宁与赤杼同帐,林远山和王正玄则率领二十近卫在其不远驻帐,其余禁军则按北黎的规矩,在王庭外围扎营。 王正玄在帐里焦急地等着,二十名禁军卫士在他身后待命,都裹成了一只只熊。见两人到了,脱口而出:「怎么办,直接赶过去还是先派人探探路?」 赤杼身为太子所拥有的这一块地盘与王宫有两百多丈距离。 王正玄还在分析利弊,林远山忽然做了几个手势。他提气靠近帐门,禁军们立刻踮着脚围过去,然后在前头的几位和他一齐拔刀刺出。精钢制成的长刀刺破牛皮与木板,「噗」「噗」刺进了柔韧的血肉之中。 林远山抽回刀,顺势在帐上割了一道,一脚踢开掉下来的帐子,与前来偷袭的北黎人战到一处。其余禁军一拥而上,快速地解决所有。 「想把我们灭口,看来占先机的不是赤杼。我们直接过去!」靖宁已经不会再对这种场面产生不良反应,撕扯下一块牛皮,包住自己的头和一小截肩膀。 禁军们纷纷像林远山一样脱掉外袍,又像她一样包住头臂,几乎拆了半座营帐。 一行人在风雪里飞快地赶路到一半,就见王宫那边燃起狂风暴雪也压不灭的大火,林远山:「整座中帐都烧了!」 王正玄惊疑喜惧交加:「这帮人终于忍不住把自己亲爹给杀了?」 随即响起低沉呜咽的乐声,那是北黎特有的一种骨器,声音穿透力极强,能穿越暴风雪,向王庭所有人传递大君崩殂的消息。 乐声就像一个信号,大部分沉寂着的毡帐都瞬间活过来,无数北黎男人提着刀冲出毡帐,将冰雪与寒冷置之度外,将锋利的刀刃砍向与自己对立的族人。 许多毡包都燃烧起来,喊杀与凄叫响成一片,逼得大雪都往天河倒退两分。 天昏昏一团,地浑浑一片,靖宁和林远山他们分不清正在战斗的是哪些人,只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王宫。遇到拦路者,不问来由,见面就搏杀。 终于赶到王宫时,里面的战斗亦是如火如荼。 「赤杼!」靖宁没有办法一个个细找,只能边穿梭于毡帐之间边高声大喊。包裹头肩的牛皮在跑动中松散,绕过一座小毡包时被风吹到她前面,挡住了她的视线。 「殿下小心!」打头阵的林远山的声音从牛皮后传来。 靖宁睁大了双眼,然后僵硬地低头。 一柄尖刀刺穿牛皮,堪堪停在她胸脯前。 牛皮软下来,露出后面的一个表情凝固的北黎人,而她的短剑正戗在这个人的腹腔里。原来她的力气也这么大,也可以将人捅个对穿。 她双手拔出短剑,喷洒出来的热血还没溅到她身上,就在半空凝成了冰花。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她把人踢开,大吼:「我没事!」 林远山将扭曲得差点僵化的身体摆正,把那个北黎人的刀也提在手里,直面最兇勐的敌人。所有近卫都在与不知哪一方的北黎人交战,就连王正玄也提着平常主要用来装饰的长剑守卫在她左右,和她一起帮助禁军噼刺敌人。 第438页 不知过了多久,刀剑卷了刃,尸体结冰成堆,这场突然而起的战斗终于平息。 靖宁喘着气,冰冷的空气流入肺部,她却觉得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但她总觉得不对,四下寻觅,果然在那个小毡包里一堆柴禾下找到了受伤的赤杼。 赤杼旧伤復发,又添新伤,只做了简单处理,冻得嘴唇发白,「六王子和十三王子,杀父弒君,罪不容诛。我的部下正在北部院与他们交战,请公主殿下派兵相助,杀了他们,待我赤杼登基,公主殿下就是我的副君。」 在北黎人的习俗里,大君的妻子就是他们的副君,位子相当于大宣的皇后,所拥有的权力却不可相提并论。 「大君伤重,不要再多说话耗费力气了。」靖宁脱下一件外袍,罩住赤杼的身体,「清除逆贼,维护正统,靖宁自当义不容辞。」 她看向林远山和王正玄。 王正玄拱手道是,林远山单膝跪地:「请殿下放心,末将这就去绞杀叛贼逆臣,一定将他们的人头提到殿下面前。」 他只点了两名禁军,转身走出毡包,眨眼便被黑魆魆的风雪湮没,唯余一点走动间甲片相击的脆响。 「铮——」 激越琴声已结,余音却久久不绝。坐在檐廊上弹琴的青年也迟迟未再有动作。 「你们翰林院为修前朝史,给才加入的编修都安排了许多事务。你近来总是早出晚归,忙得不歇气,这会儿怎么有时间坐下抚琴一曲?」峨冠博带的儒士走到他身后问。 裴明悯恍然惊醒一般,站起来,走到琴桌一侧,整袖行礼:「父亲。」 裴孟檀看着自己的儿子,熨帖的衣衫,交叠的双手,躬身的幅度,哪怕说话的语气,都一丝不苟得恰到好处。有子如此,他应该欣慰的。但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他有许许多多的学生,都研习孔孟之道,遵君子之礼。他的儿子就像是他的学生之一,恭谨有余,亲近不足。 他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来证明父子与师生不同,于是问:「可是翰林院给你分配的任务太难,或是你在编修中遇到了什么问题?」 「确实有一些。我负责的部分里有涉及到先秦王与先楚王之争的事件,但相关的记载十分模煳,说法纷纭,不知道真相到底是哪一个。」裴明悯坦然道出,神色间难得带上了一丝苦恼。 但这点苦恼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被春风吹散了一般,他微微笑道:「不过这些问题都不急于一时解决,我就先放着做别的了,同时已经写信给爷爷,请他老人家帮我找寻真相。」 裴孟檀刚刚张开想说「具体是什么事件,为父的或许知道一些内情」的嘴巴又闭上了,话在舌头上滚了几圈,变成:「你祖父可回信了?」 「尚未。」 冬日里少见鸟雀,裴府又远离市井喧嚣,下人净皆聪慧伶俐,以致于整座院子都静悄悄。 裴孟檀搬过那张矮凳坐下,嘆道:「你是不是对我这个当爹的有意见?」十七八年,相聚时日不多,也未曾亲自教养过你。 裴明悯却心神一颤,提起袍摆,端端正正地跪在父亲面前,展臂叠掌磕头。 「子不言父过。但父亲既问,明悯以为,在此前的江南案中,父亲不应该将黎民百姓做为政治争斗的筹码,来达到一人或是一党的目的。」 第197章 十九 檐铃被风吹动,雪花跌到廊上,裴明悯依旧跪得笔直。 父亲已经拂袖离开,他没有受到任何责罚,但他觉得自己应当跪在这里。 他想起了小时候。 五六岁的时候,在稷州荔园。爷爷给他和芷因讲《论语》的学而篇,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就是在家里要孝顺父母亲长,出了门要尊敬兄姐友爱弟妹。 他把「出入」与「孝悌」四个字拆开理解,忽然觉得有些不好,问爷爷:「那阿涧是不是不孝顺?」 比他小了大半岁的六妹妹也惴惴不安地点头:「芷因也没有孝顺阿爹和阿娘。」 裴老爷子稀奇地问他们为什么,得到因为爹娘不在家里,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孝顺爹娘的回答后,哈哈大笑,差点把眼泪都笑出来,「我的乖乖哟,那是你们爹娘不成器,怎么能怪到你们头上呢?」 两个小孩儿不懂,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爷爷。 爷爷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什么都会,什么都懂。他俩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只要告诉爷爷,就一定能得到解决。 爷爷果然慢慢地收了笑,说:「孝顺有很多种。对亲长事之以礼,不违抗他们的命令,把他们的疾病苦痛放在心上,替他们解决难事,都是孝顺。」 「就像孔圣人因人制宜地回答弟子问一样,你们自然和书里也是不一样的。阿涧的爹娘在宣京腾不出手来,六儿的爹娘要游歷天下,你们留在爷爷身边,就是对爹娘的孝顺。嗯,也是对爷爷我的孝顺。」 芷因听得似懂非懂,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些难过:「阿爹和阿娘不喜欢我吗?」 裴老爷子摸摸她的头髮,温声说:「他们当然喜欢你们,天底下哪儿有不爱自己骨血的父母?只是一个人的所有感情都是有限的,对你们的爹娘来说,他们还有比照顾你们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必须暂时把你们放下。」 阿涧又问:「为什么要放下,而不能在一起呢?他们不能回稷州,但我们可以去找他们呀。」他知道自己和六妹妹不能独自离家太远,所以又补充说:「爷爷可以带我们去。」 第439页 裴老爷子已显出老态的脸上再一次溢出笑来:「爷爷确实可以带你们去大宣的任何地方。但是你爹要留在宣京,那爷爷就不能再待在那里。所以阿涧想去的话,爷爷只能派人送你去。」 他想念很久没有见面的爹娘,但也很喜欢和爷爷待在一起,顿时犹豫不决。与此同时,疑惑更甚:「爷爷从宣京回到稷州,爹爹就从稷州到了宣京。为什么不能都在稷州,一定要去宣京吗?」 团团圆圆不好吗?荔园很大,可以住下很多人。 裴老爷子深深地颔首,指着亭台外面的一株大树,「你们看这树,它的根扎在地里,养分也从地里来。然而最美丽的花朵,却开在高高的枝头,最接近天空与太阳的地方。因为越高的地方才能越好地接受阳光雨露,结出最丰硕的果实。我们裴家就像这棵树,根在稷州,花儿却必须开在宣京。哪怕暂时被西风压倒,也不影响整棵树枝繁叶茂。现在开花儿的是你们爹娘,日后就是你们,所以不必太过想念爹娘。」 暑气蒸腾的时节,难得凉风阵阵,吹得满树枝叶与花朵一齐哗哗作响。 阿涧仰头盯着那些花朵,然后转动目光,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爹爹孝顺您了吗?」 「你爹在宣京把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坐稳了,就是对他老子最大的孝顺。」老爷子不急着把这些给他们说明白,孩子嘛。 他随手把书一放,站起来:「今日天气好,不读书了,爷爷带你们去钓鱼。」 见俩小孩儿下意识看向他没翻过一页的书,「圣贤书这东西,用处有两个,一个是放到文庙里供着,另一个就是教你们这样小的小孩儿。但孟夫子自己都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所以你们长大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儿和这书上说的不一样,拿不准主意,那就把书扔到一边儿去,信你们自己的。当然,必须是在你们长大以后。」 爷爷钓鱼从不失手。但裴明悯已经记不得那天钓到了多少鱼,只记得爷爷带笑的面容,一下就转到给他取字的那一天。 爷爷说,明悯啊,就是君子明而悯。 庭院里大雪纷纷扬扬,他想着爷爷,却忽然听见他娘急促的声音。 「儿子!」裴夫人一进院子就看到儿子跪在檐廊上的身影,翠色长衫外一件袍子也没披,立即提着衣裙奔过去。 他也立即抓着琴桌一角站起来,「母亲。」 「这么大的雪,好好地跪什么跪?」她带着哭腔把他揽进怀里,他躬身静静地依偎着她,手还撑在琴桌上。 裴夫人稳定好情绪才缓缓把他放开,然后红着眼眶说:「别和你爹计较,啊。」 裴明悯站稳了,摇头:「是儿子的过错,与父亲无关。」 他把母亲送回正院,再回来,小厮奉上一只信筒:「老太爷的信。」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但他仍旧十分惊喜,让小厮自去领赏,接过信筒边拆边往院里走,看到一半却停下脚步。 「先楚王妃是承平张氏女,张……」他说着看了一眼北面屋檐上的高天。 第二日一早,便冒着雪出城去了至诚寺。 晨间照常与弘海法师饮茶论道的张厌深听小沙弥来报,刚进嘴的一口茶在喉咙哽了一下。 「裴方雎这老小子,喝他一壶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咽到肚子里。」他茶杯正好空了,说着就要再斟一杯。 弘海法师却先一步把自己的茶壶端走,竖掌道:「张施主,一饮一啄,不可恣意。」 张厌深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飞快地伸长手臂掂了一下茶壶底,不高兴地说:「分明就是法师想独喝这最后一杯。」 弘海法师不应他,笑眯眯地向他摆摆手,碎步离开禅房。 「张先生好。」裴明悯放下带来的一套鹅绒护膝,端正地行礼,在老人示意之后才坐下。 张厌深慈爱地看着他,一把年纪的人对于刚刚长大的雏鸟总是无限包容,更何况是个品行学问样貌皆优的孩子。算起来,应该是他白赚了裴方雎的便宜。 裴明悯道出来意:「翰林院奉陛下之命修中庆史,避不开先帝的诸多儿女,尤其是最为出色的那几位。但我查看了所有我能查看的卷宗记录,关于诸王的事迹众说纷纭,有些说法自相矛盾,或互为驳斥,真假难辨。所以我想向亲歷过中庆年的人打听真实。我写信向我爷爷求助,他老人家回了信,却让我来找您,说您肯定比他清楚。」 他舔了下嘴唇,稍作停顿,「爷爷说,您是承平张家人,是先楚王妃的叔叔。在诸皇子封王开府之前,曾任过他们的老师。」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张厌深目光灼灼,却不是针对眼前少年,「你们宋大学士把这样的任务分配给你,真是人尽其用。」 他盘腿坐正了,一举一动透出些许宁西世族的影子,颔首道:「不错,先楚王妃是我嫡亲兄长的女儿,在我未脱离家族之前,她很亲近我。我没有儿女,视她如亲生。」 裴明悯有些惊讶,暗道,难怪不曾听人把张先生和承平张氏一併提起。但他没有开口,而是保持着倾听的姿态。 张厌深继续说:「不过你爷爷说他不知多少,那是在诳你。我和他同年入的翰林院,后来同时升任侍讲学士,给诸皇子皇女讲学,那时候他们就已经有分立之势。只是你爷爷深谙中立之道,晓得推拒,且长袖善舞,从不公开站队。」 第440页 裴明悯听到这些评价,很快反应过来爷爷的用意,露出羞赧的笑,但还是维护自己的爷爷:「爷爷只是说不如您清楚。」 若是裴方雎当面跟他这么说,张厌深一定要指着这老头的鼻子骂他狡猾,和他论一场。但现在他面前的是裴方雎的孙子,他不爱扫孩子们的面子,但笑不语。 裴明悯轻咳一声,又问:「那在先生您看来,诸位皇子皇女是什么样的人?」 张厌深敛了笑,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将那些再不能相见的故人娓娓道来,「近十位皇子里面,大皇子文敏,二皇子武勇,六皇子天资稍逊于前两位兄弟但很能隐忍;而几位公主里面,当属大公主晋阳最为纯和坚韧,二公主乐阳最为温顺善良。除此之外,先帝其他子女都是平庸之辈,不当一提。」 先帝后宫充盈,宫妃肚子争气,皇子比皇女多,且年龄差距并不是很大,长子与幼子相差不过十二岁。 但直到长子及冠,也不曾立储。 张厌深接到为皇子女讲学的圣谕,正是满怀抱负、想要一展宏图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熟读经纶、并立志贯彻先贤理想的文人能拒绝成为帝师的诱惑,哪怕只是有些微的可能。 在一众学士里,先帝独独给他画了一张大饼——朕看你张厌深少有神童之名,大了惊才绝艷,讲学深入浅出,又别有趣味,很适合替朕教导朕的这些孩子,朕也相信你一定能教出一位令朕满意的皇子——卿有大才,朕倚为信——就这八个字,他毅然决然地咬了上去,犹豫片刻都觉得自己是在辜负陛下信任。 那时大皇子刚过十岁,二皇子稍小一些,九岁半。连带一干年龄差不多的伴读,有裴家的,谢家的,傅家的,秦家的,总之都是四姓八望极高的出身。当时的四姓还是嬴裴顾谢,秦家在八望之末,沾了宫中宠妃的光,才能送进来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孩。 这些孩子本就是精力旺盛的的年纪,优越的家世更让他们天不怕地不怕,敷衍课业,顶撞先生,欺负同窗——也就是秦家少年,还要先下手向先帝告状。 好在先帝深谙自己儿子们的德性,脾气比二儿子还要暴躁,小的一来求他这个老的出面撑腰,他不管好赖先把人一顿揍,揍得人没真要紧的事不敢往他宫里跑。 张厌深大为感动,把下辈子的毅力与好脾气都提前挪过来,用了整整半年时间,才把这帮混小子训得服帖。让他们至少在明面上尊师长友同窗,认真听讲好好完成课业。 「我在文华殿教了两年,然后请辞。」张厌深寥寥数语便结束了这段经歷。 「为什么?」裴明悯下意识问,「先生博学而包容,教导学生各因其材,在明悯看来,是天生的师者。」 如果不辞,今日堂上朱紫,未必没有张氏一席。 「你所认识的是现在的我,与年轻时的我并不相同。」张厌深淡淡地微笑,嘴角叠起的纹路里充满无限的遗憾。 「我之所以请辞,是因为我发现,在皇子们聪颖能干的表象之下,大皇子狭隘,二皇子好斗,六皇子隐戾,而他们卓绝的天赋不仅没能压制他们的劣性,反助长其肆意妄为。我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改变他们,我是个不合格的老师,我辜负了先帝的期望,自然无颜再做皇子师。」 如果是现在的他,一定不会就此离开文华殿。但年轻的时候,总有太多拿不起放不下的自尊心和羞耻感。明知自己走后不会再有人在学堂上压制这些孩子,但当他发现自己一直被学生欺骗,且学生对此习以为常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被一下子敲了个稀巴烂,再也无法忍受,片刻都不愿再待下去。 为人师表,循循善诱,他做得确实不够。 裴明悯听出其中饱含的种种忧郁情绪,不禁想要安慰对方,「先生。」 「都是往事,只剩这一点唏嘘而已。」张厌深反过来用眼神安抚他,然后灵光一闪似的说:「今日荟芳馆重开,你我不如前往一观。」 江南水患期间,为鼓励国子监士子说服家族捐献赈灾银款,忠义侯许诺在未来三年重开荟芳馆供他们览阅藏书、观赏珍玩,并于馆内为他们立碑着传。 这是当时远在江南的忠义侯托谢灵意之口向国子监诸生转达的意思,裴明悯与晏尘水怀着同样的目的在国子监与谢灵意撞上,亲耳所听。 裴明悯噤声,起身叠掌相请。 两人乘坐他来时坐的马车回去,从安定门入城,直奔荟芳馆。 荟芳馆在内城西南角,这一带皇家别院世家宅邸众多,很少有平民百姓从此经过,今日也是如此。 然而离目的地越近,马车行得越慢。裴明悯看到街道上有众多年轻士子,因风急雪重,都打着伞,各式各样的披风底下露出一截国子监生统一的襕衫下摆,说明他们此时的身份相同。 他的马车上烙有裴氏的家徽,已经有人看过来,因此只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道:「学生听说,忠义侯还特地请了云时先生坐镇荟芳馆。」 张厌深颔首道:「青川路云时,先儒传人,经学大家,正适合做荟芳馆的一面招牌。」 裴明悯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分量,「就是不知侯爷是怎么请动的。」 「云时这一生别无所好,唯嗜书而已。他愿意为明辨楼的藏书进小西山做先生,自然也能为荟芳馆的藏书应忠义侯所请。」 张厌深与路云时打过好几年交道,后者是再纯粹不过的人。若是路云时看完了荟芳馆里的书,转头就去萃英阁,他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惊讶。 第441页 「云时先生旷达如许。」裴明悯也跟着点头笑道。却听车厢外壁忽然被敲了敲,他掀帘看去,马背上的少年压着身子,也趁机扫了一眼车厢里。 「要不要去我家?」却是秦幼合。 这人定亲之后,就好似失踪了一般。不过裴明悯与对方也并不是能时常走动的关系,近来又忙,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 他想了想,回头问过张厌深,便吩咐车夫跟着对方走。 裴家在这片也有宅子,但相对于荟芳馆的位置,就不如秦家的别院好。 到了地方,张厌深下马车的时候,秦幼合拱手叫了一句:「张先生。」 老人回以温和的笑,然后被小心地引进宅院登上高楼,最顶层四面皆能开窗。其中两面,都能看到荟芳馆的大门。 而一片窗下的窄榻上,屈膝横躺着个少年人。听见声儿,拿起放在怀中的酒壶向楼梯口一送,然后收回到自己头脸上方,手腕一倾,便张口接酒。 可惜位置没对准,上好的烧酒直接淋到了他鼻子上。 秦幼合正好看到这一幕,惊吓地跑过去,一边把人拉起来,一边快速地小声说:「莲子,人来了,你别喝了!快起来。」 「嗯?」顾莲子随手扔了壶,挺腰而起,按着太阳穴看向来人。 裴明悯与他照了个正面,今日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惊讶道:「顾兄?怎么没到底下去?」 「不是有谢灵意么。」顾莲子瞬间清醒,屋里一直备着盆水,他掬水泼脸,洗去满脸的酒液与疲惫,「这种场合,翰林院编修,比我这个一事无成的边将之子,更合适。」 从楼上看下去,荟芳馆大门前张旗结彩,十分隆重。 忠义侯尚未到,在现场主持的是一名着青袍的年轻人。裴明悯认得,正是他在翰林院的同僚,谢灵意。 顾莲子嗤了一声,收回视线,恰与最后上来的张厌深四目相对,「……张,先生。」 他计划里只有裴明悯。他肩膀动了动,僵硬得好似刚刚被压麻了一般,最终举起来做了个拱手礼。 张厌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柔和无比,「年轻人,嗜酒伤你身。不如骑马射箭,在怀王山下,秋石围场,平定门外,至诚寺前,都能容你驰骋。」 顾莲子闻言愣住,心底却电转过许多念头,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谢谢先生。」 然后走到一扇窗前,靠着柱子,脸朝向窗外。 秦幼合说不用管这人,另两人就与他一起站在另一边窗前,观荟芳馆前愈发热闹的长街。 张厌深说:「你们应该都知道今日开馆的前因,但可知荟芳馆为何会到忠义侯手上?」 裴明悯摇头,「这本是『楚王馆』,但从我有印象开始,它就在忠义侯名下。赐肯定是陛下赐的,但原因却很模煳。」 「这得从先帝给诸子封王说起。」张厌深微微一笑,负手道:「荟芳馆本是皇家最大的藏书与讲学之处,属于整个皇室,而不是哪一个皇室成员私有。」 「先帝早年子嗣不丰,头先的两个皇子未等上玉碟排族谱便夭折,导致先帝一度不愿临幸后宫。直到大皇子意外出生,安然无恙地学会了说话,朝野内外才松一口气。到他年满十五,先帝封其为亲王,赐号为楚;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先帝为磨砺大皇子脾性,同时封了二皇子为秦王。楚王乃长子,十分不满与秦王同时封王,秦王亦不肯示弱,与其针锋相对。楚王为证明自己与众兄弟不同,向先帝讨要一处别院,先帝让他在京中随便挑,他选中了荟芳馆。」 「先帝是有大气度之人,金口玉言,准了。楚王十分欣喜,因此大宴弟妹与当时京中的青年才俊。秦王也参加了,然后宴席到一半就进宫去向皇帝讨要萃英阁。萃英阁和荟芳馆的用处相同,只是比后者小一些。」 裴明悯知道这一段故事,因此也产生了许多疑惑:「根据多种记载,秦王并不是好诗书经义典籍之人,他完全可以要围场或者其他地方大的别院,但他却要了萃英阁,还把萃英阁经营成了能与『楚王馆』分庭抗礼的『秦王阁』。」 张厌深:「秦王是非常地不爱读书,文章都是逼着他写。他自幼力气远大于常人,酷爱舞刀弄枪,十五岁就能举五石的石锁,开三石的弓。和先帝一般,是天生的勇士。」 「这么厉害?」秦幼合平日里从不主动涉猎这些宫闱秘史,首次听说,不由赞嘆。 「作为武人来说,确实很厉害,但也不是举世无双。」接他话的却是顾莲子,依旧朝着窗外,「我爹、我顾氏上数三百年,像秦王一样厉害的人有很多。」 张厌深转向这孩子,「你爹和秦王打过一回,胜负不知,不过那都在他们十几岁还没有彻底长大的时候。因为秦王及冠之后,就很少在京城,武功到底进步成什么样,只有那些西凉人和北黎人才知道。而你爹也很少有来京城的机会。」 他稍微提了两句,就拐回正题:「或许也是因练武影响,秦王性格直率且冲动,楚王一激他,他必定要和楚王作对。」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楚王其实只是向秦王炫耀,也没想到陛下真的会把萃英阁划给秦王。」 而顾莲子的脑海里却因「十几岁」那几个字,一直迴响着那几句话。他并不了解他的爹娘,更不知他们年轻时的经歷与爱恨。他们给他的只有一个令他又爱又痛又恨的姓氏,令他在这种时候依旧忍不住提起。 第442页 然而在听到张厌深说他爹「没有彻底长大」的时候,他却升起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顾穰生那个混蛋,和秦王切磋比武,会赢还是输?输了未免显得没用,但赢了也不好。他会怎么做? 「先帝真是……」裴明悯则不知该如何形容,才能避免对先帝的不敬之罪。 在得到父皇恩赏后,大宴弟妹与好友并广而告之的第二日,就被狠狠甩了一巴掌,哪怕先帝的本意或许只是想一视同仁,但楚王之郁闷可想而知。 张厌深也只能无奈地笑笑,把这段揭过去,「至于萃英阁被叫『秦王阁』,并不是因为秦王,而是因为秦王妃。只是他们夫妻一体,大家并不怎么在意起因,后来就这么传下去了。」 楼下长街忽然涌入一队兵马司的兵员,清出了一条道,忠义侯府的马车终于随即到来。 谢灵意与借调来的几个礼部官员一同迎上去,前来观礼的诸多监生、士子自觉地分列两边。 远远看去,人才济济,马车连成线,伞花更是挨作一片。 张厌深看了半晌,感慨万千:「先帝年间,尤其是中期,名臣如雨,勐将如云,巾帼亦不让鬚眉,是何等的盛世。而那时的荟芳馆,每日来往人流也不比此时此刻差半分啊。」 「世事轮转,荣枯有数,盛极一时,接着就会衰退。」裴明悯亦有感触,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张厌深嘆了口气:「明悯说得没错。楚王向先帝讨要荟芳馆,先帝给了;转头秦王就来要萃英阁,先帝也给了。底下的皇子们难免会对兄长生出不满的意见,或者是陛下也会这么对他们的错觉。其他还好,待到六皇子封齐王,压在头上他的两位皇兄已经及冠,一个娶了承平张氏的嫡长女,进入吏部;一个娶了清河谢氏的嫡长女,进入军中,他更加难以企及。同时,他在先帝那里,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了。」 先帝并非不爱他第六个儿子,只是他作为一国之君,朝堂与战场已经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与精力。剩下的一小部分精力实在有限,能够分给子女的就那么多,先出生的孩子占了先机,越往后出生的孩子能分到的就越少。 「我早些说过齐王隐戾。他在宫中确实能忍,但那是因为有先帝和他的兄长压着他,在他封王之后无所束缚,府上每年无端死亡的奴婢以百计,已然变成了暴虐。他未显露之时,常暗中挑拨兄弟相争,楚王也因此渐渐变得睚眦必报,再加上秦王被前两人或联手或各自针对,三方明争暗斗,殃不及他们本人,却令许多文臣武将凋零。」 「我向先帝进言,当尽快立储。否则以诸王个性,必起阋墙之祸。」 秦幼合听故事一般,他一停,就赶忙催促:「先帝怎么说?」 裴明悯说:「先帝在位时,并没有下过任何立储的诏令。」 张厌深想起那一天,他去见皇帝。他已经不是官,不能穿官袍,所以穿上了他最新裁的衣裳,衣裳颜色是他最喜欢的远山紫。 他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告诉先帝,好的坏的,都毫无保留。他知道先帝不会因言语而怪罪于他。 先帝甚至没有生气,认真地跟他说,不行,不能立储。 先帝说,张卿啊,朕这两个儿子朕自己知道,做个宰相做个兵马大元帅是够格的,但继承大位治天下不行啊。阿逍太过计较,阿迢只想着打仗,都是不成器的,还不如晋阳。但女儿不好当皇帝啊,晋阳也不想和她兄弟们争。你说朕立谁好?不管立谁,另外的都不服气啊,都有祸患,我又不忍心打杀他们其中哪一个,万一杀错了怎么办?不如就让他们争吧,谁赢了谁就是下一个皇帝。 先帝跟他说了好久的话,语气就像是面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挣扎无果之后全盘接受的平静,平静到让他差点怀疑是不是替身。 张厌深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令他大受打击。 在他眼里,先帝文治武功,对内保天下太平四海富庶,对外一度像太祖一般打到了西凉国都所在的婆罗山下。 先帝是如此的天纵英才,但他的儿子们都不堪储位! 这是何等的悲哀? 他张厌深,圣人弟子,天子门生,不能接受。 秦幼合见他不接着讲,摸着下巴自己想自己的:「先帝那么多儿子,总能挑出一个立储吧,楚王齐王不好,秦王也不行吗?听起来他都是被动反击,而且我觉得先帝是不是最喜欢秦王啊?要什么给什么,赐婚的王妃出身也是最好的。」 人只要有心,就会有偏爱。张厌深承认在一众皇子里,他自己是偏爱秦王的,甚至因此反对过家族与楚王的联姻。他也知道肯定不止自己一个人这么想。 但那些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现在的他只说:「为人臣,不敢揣测君心偏向。秦王待人实诚,滴水恩也涌泉报,但他太冲动,也太过好战。先帝能南征北战是因为有上一朝的积累,且西征之后,已有民疲国敝之兆。若是秦王上位,再接着穷兵黩武,对百姓和王朝都将是灭顶之灾。」 先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到底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张厌深却摸不准了。 「总之先帝没有立储,诸王之争就这么持续了下去,争夺的祸端渐渐从文臣武将牵连到他们的兄弟姐妹。到最后,齐王谋逆,楚王被刺,秦王战死,荟芳馆和萃英阁没落,产业重归皇帝内库。」 秦幼合:「那这馆就是咱们陛下的了。」 第443页 裴明悯却要敏锐得多,皱眉思索道:「是不是与天化二年的中秋刺杀案有关?」 窗外喧嚣骤停,仪式进行到关键之处。他们一起看去,忠义侯抬手按在荟芳馆两扇厚重的楠木门上,缓慢却坚定地推开了大门。 张厌深随着他的动作说:「当今陛下继位之初,也遭遇过一次刺杀,也是在宫宴上。但有漆吾卫在,刺客依然没能刺杀成功。刺客与漆吾卫缠斗中欲刺太后,千钧一髮之际,乐阳公主替太后挡下了致命的一刀。小侯爷幼年接连丧父又丧母,太后对此心痛不已。陛下将他接入宫中,放在景和宫里由皇后抚养长大,并将荟芳馆和乐阳公主府都留给了他。」 「怪哉,就算是为抚恤,为什么会想到把荟芳馆给淳懿呢?」秦幼合还是不明白,说完却忽然灵机一动,拍了下栏杆,「难道陛下在学先帝,把淳懿哥视为长子?」 「噗!」顾莲子赶忙偏头,一口酒喷到了窗棂上,才回过来教训:「秦幼合,不该说的话,少说两句。」 「哦。」秦幼合向他「拉上」自己的嘴巴。 张厌深眼睛里流转着难以言喻的光芒,看他故意逗趣的动作还带着孩子气,显然只是随口一句,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仪式已经到了入馆祭祀阶段,裴明悯的注意力都放在荟芳馆。 顾莲子看着这似松柏一般的背影,突然叫道:「裴四公子。」 在对方回头之前,他把自己抻直了,从酒箱里随手拎起一只瓷瓶,走了过去。 一方银盘三杯酒,送到时,杯盘里都盛着着雪。 今冬的第一场雪大得不同寻常。凡有异象,皆昭示着变数将生。但无论吉凶,都与此时此事无关。 嬴淳懿拈起第一杯,倾倒在地。 敬先贤、祖宗和所有有名的无名的死者,薪火不衰。 第二杯,敬向在场所有前来捧场的士子与监生。 敬江南水患中所有慷慨募捐之人,也敬所有辛勤救灾与奋力求生之人。 他双手持杯,一饮而尽。 第三杯,留待三年后的鹿鸣宴,再与在座诸位英才共饮。 嬴淳懿把酒杯放回银盘,八名工匠用运来一座覆着红绸布的庞然大物。 「本侯曾托小谢大人许诺,为所有募捐之人立碑着传。」他边说边收紧五指攥住红绸一角,话落,勐地掀开整面绸布。 一面半丈长宽一丈高的巨大石碑显露在众人面前,玄黑的大理石面被刻满了细密的小字,笔法遒劲,刀工凌厉,观之赏心悦目。 「碑已铸成,至于立在哪里,不该由本侯决定,而该由诸位一起商议。」 荟芳馆里再一次人声鼎沸,到处可见激烈地赞嘆与讨论。 馆内最大的藏书楼里,採光最好的位置,摆上了一张宽大的书案,案后坐着一位大约不惑之年的儒士,着云水蓝长袍,未戴冠,束以同色髮带。 第一批进来的士子看到他,纷纷眼睛一亮,小跑过去,躬身作揖:「云时先生!」 路云时闻言抬眼,小幅度地点头致意。 「您看的是程正叔的易传。」其中一人注意到他手中的书,「学生曾读过半卷抄本,没想到真迹竟然收录在此。」 路云时把书递给对方,这人茫然地接了,不解为什么要给自己。 「你可以先看,但要小心翻阅。」路云时说。 案上堆了一摞书,他随手再拿一本翻开。他翻到哪里,就从哪里开始读,若是后面看不懂,再往前翻也来得及。 士子惶恐,忙道这怎么可以,哪有学生夺先生书的,不合礼。 路云时摇头,「一本书而已。」然后指了一个方向,「你们要坐的话,那边有椅凳。」 士子们纷纷搬了方凳过来,先前那个又大胆地问:「学生愚笨,遇到看不懂的,可以请教先生吗?」 「可以。」路云时当即应道。 大家便欢喜地围绕着他坐成一圈,在刚开的一尘不染的馆阁里,读起书来。 而另一边,嬴淳懿回到建在深处的内院,这一部分是先楚王在拿到荟芳馆后所扩,在今春过后,对他来说仅有闲坐片刻或者更换衣衫的作用。 半个时辰后,谢灵意求见,送来几张被勾画过的图纸,「士子们圈了几个地方,请侯爷您做最终的决定。」 侯爷已经换了一套常服,两指夹过图纸,微微一扬,「小谢大人可有高见?」 谢灵意:「并无。」 他回答得太干脆,嬴淳懿挑眉道:「你也捐了不少。刻名你不要,选址你也不参与,那你辛苦忙活这一遭,几乎是半点好处都没得。」 「江南是下官祖地,伸以援手是应该的。」谢灵意拱手道:「请侯爷知晓,矜要的不是碑上名,而是手中权。」 「小谢大人倒是直接。」嬴淳懿把图纸放到桌上,「那就恕本侯也直言相回,要握权,小谢大人投入秦毓章麾下,定然会升得更快一些。秦相爷是你座师,你投他也不算攀附。」 谢灵意脸颊抽动了一下,神色木然地说:「秦氏与我,有血仇。」 嬴淳懿提起茶壶的动作顿住了,他偏过头,看着谢灵意说:「对,差点忘了,你们两家是有仇。」 然后他倒了一杯热茶,屈臂高举,再落到对方眼下。 「这一回你既没得多少好处,那本侯就先请你喝一杯热茶罢。雪大天冷,暖暖。」 第444页 谢灵意垂下眼皮,盯着热气裊裊的茶水,片刻后抬起双手接下,仰脖喝干。 「多谢侯爷。」 第198章 二十 暴雪泼天的第一日,贺今行就给县衙里的人放了假,叫他们雪晴再来。他自己顺便趁这个时间处理一些积压已久的公务。 谁知大雪一连下了三日才转为小雪,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堆得高过台阶。 星央和桑纯没来得及走,夏青稞和夏满也没法外出,五个人就一起铲雪,把好雪往储雪窖里藏。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雪。」夏青稞说:「瑞雪兆丰年。但雪太大,成了灾,能不能活到丰收的时候可难说。」 贺今行也在想,他们这里已然如此,不知道牙山和松江是个什么光景,还有仙慈关以西和牙山以北的地方。哪怕不是大宣的领土,他也担心生活在那两片土地上的生灵。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生命都是脆弱的,无辜的。并且,吃饱穿暖才能安居乐业,饥荒只会引发动盪甚至战争。 星央和桑纯必须回仙慈关,贺今行嘱咐他们从银州走。错金山沿线很可能已经被大雪封路,官道也无法避开,但至少有路标,还有驿站。 「这个冬天还可以来找你吗?」星央问他。 「过年吧,年节休沐。」他想了想,说:「我来找你们。」 星央没有预料地听到他这么说,一下变得高兴起来,跨上马又回头约定到时候来接他,才被桑纯抓着金刚轮的马辔拉走了。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俩的人影,贺今行才回去。 云织县衙的大门不宽,夏青稞站在门外能堵一半的道,「你们的书上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你和那两个外族人看起来关系很亲近。他们虽然是混血,但外貌显然更加接近西凉人,而不是宣人。为什么呢?」 问的显然不是长相,贺今行边走过去边回答:「他们身上有宣人的血脉,户籍也全部落在净州玉水,怎么能算外族?更何况他们信我,我也信他们,坦诚相待,就不惧异心。」 「你信他们,那除你之外的其他人呢?」夏青稞的疑惑毫不掺假,他对于家乡之外的地方的人文与习俗与都有着旺盛的求知慾,急切地想要从一切的不同中寻找到适合移植于家乡的部分,急切到甚至有些尖锐。 「西凉面孔真的可以在净州这样的大城里随意行走吗?」 「他们知道怎么隐藏自己,至少在西北这一片是自由的。」 夏青稞与他一起回后衙,口头很快很直白:「也就是说,中原是不会接受他们的。」 贺今行突然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他,认真地说:「中原腹地远离西北边陲,很多人因为大宣与西凉的战争而引发的恩怨天然厌恶西凉,所以才会下意识地牴触长着西凉面孔的人。但也是战争,让西凉女人短暂地进入仙慈关内,被迫与大宣的男子媾合。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带着西凉人的面貌特徵,然后与亲生父母失散或是被抛弃。不论厌恶的还是被厌恶的,都不是他们的错。」 夏青稞说:「那是谁的错?一件事有了果,就一定有造成这个果的因。强迫女人的士兵,没有约束部下的将领,还是两国决定发起战争的皇帝,亦或者是失败那一方的原罪?因为若是胜负相易,那这些人或许就会换成一副宣人特徵的面孔出现在西凉的草原上。」 贺今行沉默下来,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院子里的道路刚刚清扫完,扫出的部分积雪就堆在两旁,道路和雪堆黑白分明,一眼就能看到它们的边界。如果世间所有问题的答案也这么清晰明白就好了。 他想啊:「我爹说战争是非常复杂的。我以前不懂,但渐渐开始理解这种感觉,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复杂的。」 拿着刀杀人的或许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救人一命的未必不是为了更好地利用;送你大礼的目的或许是要你死,将你置之险境的也有可能是想保全你。一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敌友之别不知会换几轮,在政治的漩涡里,谁能永远处在同一个位置? 「我认为不能轻易地把这个错误扣到某一个人头上。不论是那些将士还是当时的朝廷,至少我们今日能站在这里谈话,正是因为他们守住了仙慈关,将西凉人挡在关外。」贺今行说出自己的想法:「虽然我不知道该归咎于谁,但我觉得我可以去改变这样的局面。我不能挽回他们从前受到的伤害,但我可以尽力让他们以后都不要再有这样的遭遇,也希望未来不会再有其他人重蹈覆辙。」 他的目光里不再有犹豫,寡淡的冬日在他身上映照出熠熠的光彩。 「你看,我是汉人,你是绒人,细分下来也是不同族的。但我们不也一起合作,互相帮忙吗?因为你和我生在同一个国家,我们都是宣人。」 他向夏青稞伸出手,「我想和你成为朋友,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夏青稞久久地注视着他,他的手臂就一直固执地保持着斜向上的角度。 「我相信你,你借给我纸笔和蜡烛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心很好的人,但是……」夏青稞抿了下嘴唇,终于握住他的手,「好吧。如果汉人都是你这样的人,我想不止是我,我的族人都会愿意的。」 贺今行笑了笑:「我相信有一天,生在大宣的每一个人,都能同心协力,互帮互助,没有歧视,没有敌意,没有对立。」 第445页 白雪飘飞,交握的手掌在半空中再次用力握紧,「就从我们开始。」 两人回到后衙,贺今行打算整理一下云织县的县志,夏青稞没事可干,就帮他一起整理,帮着帮着就拿了一卷坐到旁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当日下午,最后一片雪花终于落地。雪停不到一个时辰,周碾和几个兄弟就扛着铁锹到县衙,本想着来铲雪,但衙门里通畅又干净,根本用不到他们,令他们有些郁闷。 贺今行却很高兴他们来得这么早,带着他们一起出了县衙,去大街上铲雪。街道两边的住户也陆续出门来,加上后头赶来的衙役,一大群人一起热火朝天地扫了一个下午,把城门的路给扫干净了。 第二天依旧是晴天,整个县衙又分成三队去周边乡下村子,剷出被大雪封住的路,看看各个村里有没有受到大雪的影响。 贺今行问夏青稞和夏满,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夏青稞还没应声,夏满就答应了,揽着前者跟他们一起,还说着什么。 以贺今行这几日进步过后的绒语,听出了「邻居」「不能光站着」「热情」之类的词彙,于是满含谢意地向对方露出笑容。 好在云织年年冬天有大雪,乡亲们早有准备,今年的雪虽然来得早来得大了些,但也没有造成大范围的受灾。有十多户人家被压垮了牛棚猪圈,有两户人家特别倒霉被压垮了屋舍,借住在同村人家里,看到官府的人来帮他们重修房屋并承诺会给予补贴,眼泪落了一次又一次。 落日下山的时候,贺今行才和大家一起回县城。却见朱教谕焦急地等在县衙里,见面便告诉他们,社学被大雪压塌了学舍。 刘班头摸鬍子:「嘿,那些小的岂不是正好放假?」 朱教谕手里正好拿着一卷书,听了这话就狠狠打他一下,「放什么假,一年到头就那么些时间读书,还放假?你是个莽夫,难道要让你儿子也做莽夫?」 云织县的社学是整个县里唯一的一间学堂,本就老旧,大雪天又没有人值守,垮塌很正常。而对孩子们来说,冬天不热,也不需要帮衬家里,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没了社学,可就没了进学的地方。 刘班头赶紧赔不是,朱教谕没空搭理他,忧心不已:「县尊您看这该怎么办?」 贺今行尚未来得及顾到社学这块儿,便反问对方有什么需要。 朱教谕略一沉吟,便直说:「社学肯定要重修,但重修需要时间。这段时间属下不想让孩子们错过,您看能不能安排个地方,让孩子们暂时把学给上着?社学共有学生二十三名,也占不了太大地方,一间大屋就足够。」 「可有闲置的适合做成讲堂的地方?」贺今行问汤县丞。 后者想了想,「衙门隔壁的库房是三大间,以前用来存放武器和仪仗一类,但县衙员额缩减之后,就只用得上一间,另外两间一直空着呢。」 众人一起过去看了看。三合大院,临街是随墙式的大门,一个朝向打通成一间,除了中间那屋,两边都空着,「别说二十多个,五六十也坐得下。」 地方便定了下来。第二天,贺今行和刘班头带人去原来在城外的社学,把能用的桌椅之类的物件都搬回来,按照朱教谕的吩咐布置好讲堂。 朱教谕则去通知学生们复课。他知道他的学生们家住在哪儿,从城里到城外,一个一个地上门去通知。 又过一日,县衙开衙后,众人办公途中不时就能听到隔壁隐隐约约传来的读书声。 偶得闲暇,贺今行和汤县丞悄悄过去看,坐在讲堂里跟着摇头晃脑的都是七八岁八九岁的半大孩童,一数人数却只有十五个。 朱教谕是启蒙先生,课堂的内容主要是教识数、详训诂、明句读。不求学生考秀才,就图个会数数认字儿。 贺今行问学生怎么少了这么多,朱教谕嘆气。 讲堂在城里离得远,上下学就要花更多的时间,以前在社学是他煮饭管饭,但现在得孩子们自己带午食,他们爹娘就反悔不让读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县尊。 汤县丞说,老朱你别气馁,不认字儿就是睁眼瞎,咱们衙门里多少被骗的案子都是因为原告不识字。能教几个是几个吧,你已经很辛苦了,尽到你的责任就够了。 朱教谕不说话,贺今行就说,我们再劝一劝,试一试吧。 于是他跟着朱教谕一起,又一家一家地跑,瞅见同村有年龄合适的孩子,也去游说。 早出晚归可以同村或者几个村的孩子一起结伴,中午就由衙门做大锅饭管吃。若是下午风雪大,衙门会派人护送回家,或者就宿在城里。 两人奔波好几天,终于让学堂里的学生增加到了三十个人。贺今行把县衙临街的两间倒座也改成了通铺,供师生偶尔留宿。 改完之后,他重新翻阅汤县丞说的那些诈骗案子,有了新的想法:「可以教孩童读书明理,也可以教大人们认字写字啊。」 这样至少不会煳里煳涂地就在自己名字上按了手印,到出事了才明白意味着什么。 于是他又和汤县丞他们一起四处走访,请正是农闲的大人们来参加今冬的小学堂。 头一回效果不大好,只有不到十个人愿意来,领头的还是贺今行初到云织遇见的老大叔,大叔笑呵呵地搓手:「县尊总不会坑咱们。」 贺今行也笑,就在库房另一边的空屋亲自上阵教了第一堂课。教认一些常见的字形,教写每个人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简单常用的字。也管一顿饭。 第446页 因为教的简单,县衙里读过一些书的人不少,大家就轮番上阵。 火盆烧得旺,讲堂暖和得很,大锅饭也管够,渐渐来的人就多起来。 汤县丞却有些忧虑,说这么多人来蹭饭蹭火,一天几大百文地走,衙门开支可就紧张了啊。 贺今行拍了下额头,回道,这些日子忙,忘了让你看公帐,上回帮忙剿灭马匪的仙慈关骑兵捉到了匪首拿到了财宝,回头分给了咱们一千两。 汤县丞听了,再不焦虑,也准备给乡亲们上课去。 日子一天天地赶下去,只要不下大雪,县衙与相邻的库房每日都热火朝天。 大寒之后,衙门也渐渐清闲起来。某一日上午,贺今行日常扫雪,忽见刘二扭着他儿子从门前过。 他把人叫住问怎么了。 「县尊!」刘二很给面子地稍稍松开了自家混不吝的儿子,「我让这小子来进学读书,他偷跑去雪地里抓狍子,这不被我逮到了。」说着就生气地给了小孩屁股一巴掌,「我看你小子才是个傻狍子!现在多好的条件不知道珍惜。」小孩抱头欲跑,但被紧紧地抓住了后衣领。 贺今行记得这孩子叫刘粟,十岁了,平常跟他爹一样精明,不是个不听话的。就说朱教谕正在上课,让孩子先在他这儿待会儿,下堂课再过去。 刘二放心地把人交给他,自个儿好继续去给杉杉谷挖好的储雪窖填雪。 当爹的走了,贺今行才问刘粟怎么会逃学。 小屁孩儿咕哝着说要不是被他爹逮到挨了一大圈儿的揍,他才不会迟到,然后飞也似地跑向学堂。 看着不像是有意逃学的样子,贺今行心里疑惑,但又观察了几天,那孩子没再出任何问题,也就没揪着不放。 年关越来越近,贺今行寄出的信渐渐都收到了回音,朋友们还给他附寄了一些东西,书本吃食皆有。 其中江与疏给他的信几乎要撑爆信封,拆开才知,与疏按照他的描述,问了同僚,查了典籍,绘出了几种供参考的营造图纸,还根据错金山脚的地质列出了可能遇到的问题和一些解决方法。他看了大半夜才看完,然后交给夏满,后者十分高兴,说这帮了他的大忙。 学堂上课的最后一日,刘粟那小子一大早跑到县衙来,丢了个麻袋在大门口说是送给县尊的。 贺今行亲自看了,却是一只死狍子。 他趁下课的时候去学堂把人叫出来问,能与同伴在雪地里掐架的皮实小孩却罕见地有些羞涩。他说他用棒子打的,蹲了好多个早上才打到两只,一只给县尊,一只给朱先生。 他半蹲着,小孩儿就大胆地抱了抱他的脖子,开始吹牛说区区两只狍子不在话下,明年还给您和朱先生打。 他看着这张小小的笑脸,动容许久;然后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说大冬天的早上危险得紧,叫他不要再这么大胆。 回头就把晏尘水寄来的两大盒吃食拿出来,一盒送给刘粟,一盒托朱教谕发给其他孩子。 这小孩儿喜出望外,得意坏了,回家就举着食盒向家里人炫耀,然后被他爹一把收缴不提。 总之小孩子和大人们的学堂都在这天放了假,县衙也开始休沐。 因为天化十五年的除夕就要到了。 贺今行到任一个冬天,云织县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了这位年轻的县令。大家知道他是独自一人前来赴任,就在年前送了许多吃的喝的用的到县衙。 他把能还回去的都一一还了回去,顺便拉拉家常,问问大家都有什么愿望。各式各样的回答都有,最多的是说希望明年冬天还能像今年一样。 贺今行回到县衙还在想那些愿望,明年他在当然可以继续像今年一样,甚至更好。但他早晚会离开这里。而云织未来的发展与选择,都得看下一位继任的县令。 他与夏青稞在饭前说起这件事,嘆道:「要是不管继任者品性能力如何,都不影响那些好的政令执行,大家也可以过得越来越富足满意,就好了。」 「你想的这些,说简单也简单。你把这些写进律法,制成条例,让所有后来的官员都遵守照行,不就不用管后事了。」夏青稞说完,快速评估了一下,「不过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很难,应该比你找个靠谱的继任县令还要难得多。」 贺今行倒还没想到这里去,听完很有启发。然后说自己已经交代过汤县丞,除夕要到玉水去探望亲友,问对方和夏满叔要不要一起去。 他本以为按照夏青稞对外界的好奇心与探知欲,会选择和他一起,但夏青稞却摇头:「我和夏满要回宜连过年。绒人会在除夕燃起篝火,围着篝火手牵手地跨过年关,进入新年。大家一定很想我们,我也很想他们。」 夏满也是如此,说自己元宵之后再下来,到时候会拿出最终的修渠方案。 大寒已过,不会再有连绵几日的大雪暴雪,也没到雪化极其冻人的时候,正适合出行。贺今行没有留他们,准备了给老县令夫妇的薄礼,请夏青稞代他问好。 他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送走这两人,也独自骑着马,转头去向净州。在净州城里歇了一日,第二天出发前往玉水。 玉水县是最接近仙慈关的一座城池,名义上为县,但与净州城几乎差不多大。 西北城池的繁华一半靠河流,一半靠商队,或者说两者互相成就。 第447页 玉水横跨天河主河道,建立在戈壁难得的绿洲上,占尽水文地利;并且对绝大部分长途跋涉来到西北的商人来说,玉水才是大宣最西端。 尤其是年关前后,仙慈关互市将开,大批的商队带着大量的货物在此聚集,等着正月初一前往秦甘道,与西凉人做生意,然后在正月十五回返中原南北。 贺今行进入玉水县城的时候,已是腊月廿九的晚上,所有客栈都被住满了。他牵着马一副江湖客的打扮,熟稔地穿过一条条街巷,最后进入了一家挂着柒号招子的打铁铺。 星央接到他从净州传递的消息,和桑纯一起在这里等他。星央本来不想带上桑纯,但这小子不跟踪他也能找到这里,他没有办法,只能憋着气不和对方讲话,以表明他在生气。 但他看到贺今行的时候,就忘了这些,叫桑纯去给将军套马。 桑纯在他背后朝他吐舌头,做鬼脸,然后麻熘地去牵马。 贺今行旁观了全程,哈哈大笑。稍作休息,就换了身衣裳,抹了脸裹上头巾,再裹着斗篷,带着兄弟俩一起上街去。 太阳早已落下,但整个玉水灯火通明,在未来的大半个月里,它都将是一座不夜城。 街上人来车往,什么样的装束都有,三个人混在里面可以说是毫不起眼。 他们先去了城里最大的客栈,按照约定敲响一间上房的门。往年这门楣上都刻着一枚雁子印,现在被刮掉了,但不影响里面住着的还是柳氏的人。 从前走仙慈关的货都是柳逾言亲自押,但这一回的负责人变成了秋玉。 她比半年前又苍老了许多,贺今行看到她,很想宽慰两句。但她的丈夫和少主远下南洋生死不知,而她的儿子亦在北黎音讯全无,他一是身份不便,二则没有拿到最新的消息,也不敢贸然开口。 秋玉带着他们到了院子里,抬手指向一辆堆满货物的普通褐色马车,「验吧。」 贺今行探身进车厢,箱盖开开合合的声音响了半晌,最后出来说:「怎么这么多?」 他说的当然不是那些堆着的所谓的货物,车上所有箱子都是空的。 而之所以堆这么多空箱子,并在到达这里之前封得严严实实,是为了确保不被人从马车行走的辙印中看出端倪——这是一辆由纯金打造的马车。 秋玉的手势告诉他,这一车黄金,总共五千两。 从甘中路银州平安到此。 秋玉闻言,垂首道:「请你们不要忘记对我主家的承诺。」 柳逾言不要柳氏在金矿的利润,只求保她弟弟一条命。贺今行一直记着,抱拳道:「会的。夫人保重身体。」 秋玉不再多言,贺今行便将箱子用封条再次封好,示意星央和桑纯将马车拉走。 玉水本就是边陲上的商贸重镇,每天发生着难以数计的交易。他们孤身进入客栈,拉着一车货出来,再正常不过。 东西拿到,但他们却没有急着回打铁铺。因为他们不能直接拿着这么多黄金到仙慈关。 不管是西凉的商人还是大宣的商人,进出秦甘道,都要过两道关。一道验人,一道验货。空心的器物会被打开,实心的器物也会被戳刺或者割开。 就算贺今行有办法过关,把黄金交到军师手里,王义先也不能拿着大笔黄金去结付各种款项,否则他很快就得回一趟宣京。 若是鼎盛时期的柳氏,自然能直接将黄金换成银票给他们,但现在不行了,他必须多走这一趟。 三人驾车转向了城东,这里坐落着玉水最大的赌场。 玉水的这家赌场在各路人里十分出名,因为除了赌博,它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能不记名不挂档、也就是不过官府明路地兑钱。 马车在赌场大门一侧停下,贺今行跳下去,理一理斗篷,独自走了进去。 桑纯攀到车厢顶朝着厢尾盘腿坐下,星央去街对面买了甑糕,抛给他两块。他一手接了往嘴巴里喂,一手甩着把链子刀。 星央警告他:「不要弄脏衣服。」 「大哥你好啰嗦!」桑纯转了转身体,彻底背对着他。与此同时,抡了好几圈的右手斜着向下一掷,铁链子哗啦作响,尖端的短刀楔入车厢后的车轸,击出了些许木头碎屑。 试图靠近马车的人立即走远了。 而赌场里边,贺今行今天不是来赌钱的,只要见到话事人就行。 他进场登过记,就待在角落等着,一边无意识地观察着所有的赌桌。 在玉水,赌桌上只有两种人,要么是路过此地新来的,要么就是待了很久以此为生的。能在赌场里赖下来不被乱棍打出去的人,都有几手在身上。但这些人里有真功夫的少,更多的是惯千。 所以他以前在这里赌钱的时候,不猜骰子不猜牌,就看他们怎么出千,然后反其道而行之。他们赢不了,他就赢了。 但是今天,在他斜对面的一张赌桌上,却有一个手法看着不像老手,态度却也不像新手的人。 对方身量很高,肩膀很宽,也裹着一身斗篷。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小块侧脸,包括高挺的鼻樑和看起来就很硬的短胡茬。 这个人很随意地摇骰盅,随意地开盅,甚至不看骰子,桌上的其他人说他输,他就更加随意地掏钱,大把碎银一次又一次地撒在他身前的桌面。 赌徒们最喜欢这种爽快的有钱人。 第448页 看他玩了几把,贺今行明白了,有自己曾经那样专门来赢钱的,就有这位仁兄一样专门来输钱的。 不过这么输,图什么? 长时间盯着一个人容易惹麻烦,贺今行移开目光。正好赌场的伙计过来了,他跟在伙计身后,经过那张赌桌。 那个人又输了,满桌的赌徒叫嚷着他又输了多少钱。 他面前的碎银已经堆得像一条银色的大鱼,在赌场昏黄的灯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他的对家忍不住伸手去把那些钱揽向自己,虽然这一场还没有结束,但这钱早晚是要被他们瓜分的! 而那个人也把手伸向他自己,却没有再拿出钱袋。斗篷被他挥肘扬起,露出里面黑色的皮甲,以及缚在腰侧的短刃。 只是一眨眼,他就已经拔出短刃,插在了伸到他面前的手背上。然后,握刀的手一攥紧,短刃再向下三寸,直接刺进了赌桌。 「啊啊啊!」那名被他固定在桌上的赌徒发出一连串地惨叫。 贺今行亦是一惊,刚抬起的脚落定在原地。 那刀是玉水城里的铁匠打的刀,拔刀的手法也模仿了仙慈关的兵,就像他真的是从仙慈关过来的一般——仙慈关的许多人在玉水安了家,或者喜欢在县城里玩儿,一得假就往这边跑。 但是,哪个兵敢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么大胆地输钱! 「救命!救命啊!」 一个高挑的年轻女子从转角闪出来,几步就跨过了十丈长的甬道,闪进道旁开着大门的院子里。她扒着门墙旋身进去的时候,还有余力向坐在门槛上的年轻男子竖起另一只手,握拳做了个威胁的手势。 不出三个唿吸,一个拽着长棍的妇人紧随其后杀来,路过院门,又剎住脚,缓和了气势问:「横之,看到你铮姐没有?」 顾横之刚想开口,一枚小石子敲上他嵴背。于是他闭紧嘴巴,摇头。 那妇人二话不说,又气势汹汹地拔腿飞奔离开。 待人影消失在甬道另一头,先前的女子才从那院子里出来,一手叉着腰给自己扇风,「累死我了。」 顾横之看她:「怎么了?」 「我娘真是疯了!」顾元铮峨眉飞斜,气得肩膀一耸一耸地,「我才回来,她就不知道从哪儿拉了十个男的过来,排成一排,让我挑一个。」 「我挑谁啊我,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骑了一天的马,颠得我人都要裂成两半了,就想先歇一歇。她却非拉着我选男人,我不干,她就说我嫌弃她的眼光,不耐烦她的安排,然后又开始嚎啕她要绝后了。她说十句,我就顶了一句,然后就成这样了。」 「横之你说,我娘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大姑母身体挺好的。」顾横之听完了,给予他阿姐一束同情的目光,然后低头继续摆弄自己手上的东西。 「嗯?你大姐我这么惨,你这什么反应?」顾元铮挨着他坐下,凑过去瞅他手里类似细绳的东西,「你这弄啥呢?串的手鍊还是项鍊?挂的琥珀还是玉?送给你爹娘还是相好的?不对,你什么时候有相好的姑娘了?哪里找的给我也介绍介绍?」 最快的连射手射出的羽箭都没有顾元铮的嘴巴快,但顾横之只需要回答一句:「都不是。」 他摊开手心,把要坠着的东西给她看。 「扳——指?」顾元铮伸着脑袋前后左右地看了一圈,「还挺好看,质量也不错,虎骨的?」 「嗯。」顾横之捏着搓好的皮绳两端向上举,吊在底端的扳指晃晃悠悠,阳光透过纹路,映出丝丝缕缕的血色来。 顾元铮眼睛都看直了,「不过看着有点儿小啊,你现在戴不上吧?给我怎么样?我拿新得的一对象牙和你换。」 「不。」顾横之迅速地给细绳打了结,往头上套,「我要挂脖子上。」 「?不对劲儿,你这以前换下的扳指护甲手套一摞摞的,怎么没见你这么捨不得过,还专门串起来挂身上。」顾元铮语气渐渐危险,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兴奋起来:「难道不是你自己弄来的?谁送的?应该不是叔和婶吧?哇,你不会真有相好的吧?给大姐看看!」 她说完,勐地出手成爪抓向垂到他胸前的扳指。 顾横之立即仰身,做了个与地板平齐的背桥,再反手一撑台阶,从对方掌下滑出去,一跃而起。 顾元铮几乎是就着侧坐的姿势直接弹起,欺身粘过去,「这么宝贝?那我岂不是说对了?」 「还没有。」顾横之架住她噼来的手刀,又旋臂避开她变掌滑向自己手肘要使的小擒拿,同时腿上一推一勾一撤过了三招,两人瞬间换了个位置。 「泥鳅变的是吧?」顾元铮磨牙,退后一步,抬起双臂挽地大开大合。 那是他们家花枪的起手式,顾横之再熟悉不过,预备起手时,却突然看见对面甬道尽头冒出个人影。于是他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说:「铮姐,大姑母来了。」 「你小子想诈我,没门儿!」顾元铮从鼻腔里哼了声,背后汗毛却忽不受控制地竖起。她顿时僵硬地转头。 「顾元铮!我就知道你这死妮子躲在这儿!」她娘的髮簪都追了没一支,操着棍子也似握了把枪,倏地向她袭来,「不是累得要死吗,还有劲儿在这切磋!我看你就是不想应付我!」 「我的娘哎!你可比我来劲多了好吧!我就是不想成亲不想生孩子怎么了!」顾元铮忙腾挪转避。 第449页 妇人追着她打,「你都二十多了!你们这辈兄弟姐妹本就不多,下一代再不多生两个,想让顾氏绝后还是怎地?」 顾横之见大姐闪向自己,立即蹬墙上瓦,躲到远远的檐角。 冬日余晖温柔地从他身边经过,落到他脚下这一片百余亩的建筑群。随处可见竹林飒飒,摇曳生辉。 墙下甬道,顾元铮被追得嗷嗷叫,躲无可躲,横下心准备拿头迎棍、然后倒地装死之时,悠远的号子终于响起。 她家人多,宅地儿大,有什么要叫大家一起的事就直接吹号。 这号子是为了除夕团圆。除了她莲子弟弟,大家都难得赶了回来,不能耽误时间。 妇人收了手,一棍敲到地上,点碎了底下青砖。 「明天要再敢跑,我就把你屋里收的那些缨穗都给送人!」 顾元铮哀嚎一声,心说我今儿半夜就捲铺盖跑总行吧,抬头去找顾钰那个没一点儿姐弟情的,人早就没了影。 顾横之直接跃过一列列墙檐,最快一个赶到主宅所在的院落。 正屋堂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山河图,顾穰生站在图前,举着片叆叇看得如痴如醉。他到这屋里就喜欢看这图,看了没一千也得有八百遍,就是不厌其烦。 「爹。」顾横之叫他。 他摆摆手,不舍地放下叆叇,「我去叫你娘。」 顾横之跟他一起。 他娘在后厨,盯着下人做菜,现在正在吩咐待会儿开席怎么上菜。 父子俩排排站在一旁,等她忙完。顾穰生没忍住,叫了一声「阿绵」。 「你杵这儿干什么?」君绵这才看到他,安排道:「就这一排,写个菜单,送到京里,叫他们在元宵的时候给莲子也做一份。」 她声音低下去,自言自语:「今日是来不及了……」 顾穰生趁机走过去,挨着她,假装低头看菜品,偷偷斜眼看她,「就这些吗?」 他顺手支使大儿子,「来仔细看看,别弄错了。」 君绵却因这一句无意的话愣在原地,半晌才说:「对啊,你说莲子还喜欢这些吗?宣京口味和我们这里不一样吧,咸甜多,要不要撤换一些?」 她说着说着,那几道她特意按照记忆挑选出来的菜忽然有了重影,影子们打着圈儿地交汇、融合…… 「阿绵!」顾穰生接住突然倒下的妻子,将人打横抱起,一边往外走,「去叫唐大夫来!」 唐大夫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平素行踪飘忽不定,顾大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今年正月将他请来蒙阴,让他暂且住在顾家。 顾横之折身欲奔,他的袖子却被一下抓住。他停下来,「娘。」 「……我没事。」君绵半睁开眼,又闭上,声音虚弱:「缓一缓就好。」 「菜单照旧,就说阿娘希望莲子新年快乐,其他的,都不准告诉他。」 第199章 二十一 「这么大的赌场,一桌人故意出老千,坑我。」 男人松开短刃,没有看那名哀嚎不断的赌徒一眼,侧过身对上前询问的伙计摊开双手,然后把手心翻到底下,做出一个没有攻击性的姿态。 「不太好吧?」 宽额细眼颧骨凸出,玉水大街上常见的长相。声音有些喑哑,像是许久没有喝水,除此之外,一时听不出破绽。 但刚刚那一瞬间,贺今行看到他一双手上,虎口、指腹和指根相连的掌肉上都布满厚茧。 「你想干什么?」赌场伙计问他的时候,抬手把分散在场子里的打手都给招了过来。一人处理昏死过去的赌徒,其他人都提着手臂粗的木棍围住那个男人。 这一桌的人早跑了,就剩男人气定神闲地待在原地,举着手道:「我虽然是来消遣的,但被坑了这么多钱,很不爽啊。你们做庄家的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伙计眼光厉害,没把这人当一般赌徒看,皱眉:「你想见我们老闆?你是谁?」 男人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兵罢了。」 「哪里的兵?」 「还能哪里,当然是……」 「装得不够真。」贺今行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所有人都看向他,包括这个眼神陡然冷下来的男人。 在伙计询问原因之前,贺今行出手如电,一掌拍向这人面门。 对方反应极快地打开他的手,一掌按上赌桌,抓了大把碎银掷向他头脸。他立刻侧身躲开,脸颊上仍是一凉,漫天细碎方正的银锞子在他眼前落下。 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你又是谁?管爷爷闲事。」 贺今行甩了甩手臂卸力,对伙计说:「这好像是你们的钱。」 对面的人脸色一变。伙计定睛一看,嘿,真是他们帐房铰的,顿时绿了脸。再回头,男人已经踹开两个打手,沖向大门。 「追!」 贺今行比他们先一步翻上赌桌,欺身斜刺上前伸手一捞,抓住了一截棉布衣摆。 那人停步转身,他恰好抬头,一瞬间四目相对。 下一瞬,手刀挟着破风声砍下来。贺今行手腕一翻,贴上对方手臂顺势一沉,再反向上欲卸人关节。谁知手底下抓住的却仿佛是一截铁棍,根本折不动。 他心道不好,立刻撒手,只听头顶一声怒笑:「找死!」 又一掌贴着他耳廓噼到桌上,力道之大,直接将赌桌噼裂两半。 第450页 贺今行滚下桌,撑地跃起。 那人已经蹿出了两张赌桌的距离,追上的打手全不够他一拳或是一掌。 「快拦住他!」伙计大喊。然而就近的赌徒们仍沉浸在赌局之中,押大押小的叫喝不断,于是伙计转而吼门子:「关门!关门!」 两个守门的立即一人推一边大门。 「岂敢!」那人大喝一声,随手抓来一个就近的赌徒,拦腰举起,像扔一块石头似的向大门处扔了过去! 赌徒砸到两个门子倒成一团,很快做了那人的踏脚石。 好强的力量!贺今行绕开他们,紧随着冲出半合的大门,几乎是下意识地贴上了匕首。 大街上挂起了灯笼,依然热热闹闹,来往不歇。而那个男人已经过了他们的马车,即将融入人流。 他不能把匕首当飞镖扔,就叫在外的同伴:「桑纯!」 坐在马车顶上的少年闻声立即回头,一眼看清形势,拔出链子刀甩向那人。 男人听声辨位,仰身大旋,耸腰起时抓住铁链,一挽一拉,一下就将桑纯拽了下来。 桑纯的面貌在他眼里瞬间放大,令他讶异道:「西凉人?」 然后目光一凛:「不对,是杂种。」话落,甩开链子刀,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刚跳下马车的星央及时接住桑纯,贺今行赶到他们身边,「怎么样?」 桑纯按着胸口脱离星央的搀扶,吐出一嘴血沫子,「没事儿。」又恨道:「下一次再遇上,我一定打烂他的头!」 「追吗?」星央抓住套马绳,看着他问,然后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有伤口。」 「不小心擦了一下。」贺今行盯着即将消失的背影,用大拇指腹揩掉颊上渗出的血,也转头看马车,「兑钱要紧。」 星央困惑地皱起眉毛,但仍旧听话地守着马车。 赌场伙计这才带着一群打手追出来,人早没了影儿,只得悻悻收手回去上报老闆。 贺今行跟着他去见老闆,赌场认信物不认人,没多久便将马车拉了进去。 近些年来,铜钱越来越贱,黄金越来越贵。 今次五千两黄金,换到了十万两银票。 双方都很满意,贺今行顺便口头描述了一下那个人的画像,帮助赌场抓贼。但他总感觉这不是对方本来的长相,于是和老闆约定,后半夜或是明天若有消息,就派人来知会他一声。 然而直到翌日傍晚,都没有消息传来。 赌场是玉水最大的地头蛇,说是对本地民众了如指掌也不为过。但一天一晚都没有找出那个人,说明他不仅可能易了容,多半还是外来人。 而这段时间的玉水,满大街都是外来的商队,那个人也极有可能混在商队里。 贺今行带着星央与桑纯在城里逛了一整日,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临近日落时分,便晃悠出了西城门。 大批商队正从这里离开玉水,大路上都是赶驴拉车载满货物的商队,他们排着队前往秦甘道,队伍长得看不见首尾。 三人骑马离开官道走戈壁,把商人队伍甩在后头,一个时辰就赶到了秦甘道的入口。 先到的商队已经架起火盆,在官道两边安营驻扎,将这片荒凉空寂的戈壁,在这段时间里短暂地变成人烟稠密的集市。 秦甘道此时在封闭中,要等到今夜子时才会开放。到那时,关内的大宣商人和关外的西凉商人都会进入道中,在各自划定的区域内铺摆摊档,开始交易。 玉水则会变回平时的模样,又因年节,外来人更加稀少。有心人要想不被清查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商队离开玉水,混进秦甘道的互市中。 贺今行把昨晚在赌场拿的一幅画像交给桑纯,让他先回关去找王义先,安排人在子夜查关的时候特别注意这个人。 山口建有岗哨,守有重兵。商人们心有敬畏,扎营时特意保持了两三里的距离,正好方便桑纯悄无声息地摸过去。 剩下两人则盯着陆续到来的商队。 那个人不是一般的高,除非把骨头给锯一截,否则只要出现在贺今行视线里,他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他也想过对方或许根本不到这里来。但既然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玉水,又假扮是仙慈关的兵,这段时间最有可能被图谋的就是互市。不管逮不逮得到人,只要互市期间不出事,就一切好说。 他思来想去,想到那人看到桑纯说的那两句话,为以防万一,又让星央到秦甘道另一头的关口去守着。如果他这边盯梢盯脱了,也多一重保障。 戈壁平坦,树木少得可怜,没什么可以藏身盯梢的地方。贺今行就假装是哪家的护卫,在最边缘的几家商队营地之间转悠。 越来越多的商队到达,营地迅速扩大,商人们和他们聘请的护卫们都忙得热火朝天,无人在意隔壁的人忙与闲。 一直到亥正,贺今行都没有发现目标。他这一生很缺时间,但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所以依旧高度集中精力,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绝大多数军队士兵在非战时都是日復一日地训练,十分枯燥。而斥候哪怕在执行任务时,都依然地枯燥无比。 在仙慈关,他就是一名轻骑斥候。他可以在这里盯到正月十五,互市结束,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任务枯燥是好事。因为所有的不枯燥,都需要拿命去搏。 第451页 忽然,一片马蹄落地声传入贺今行的耳朵,声音不算齐整,其中一道却比旁的都沉重许多。 好马。他立刻循声望去,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一群人中鹤立鸡群的那一个。 几乎是同时,那个男人有所感觉地看了过来。 贺今行站在帐篷投下的阴影里,面无表情,目光就如同今日的天气。 对方却在火盆照耀之下笑了笑,翻身下马,一边解下腰间挎着的牛皮水囊仰头豪饮,一边走向他。 男人走近了,放下水囊,胡茬上沾满了水滴,飘出一股酒气。 「我说这位小兄弟,咱们无冤无仇,你昨日坏我事,今日竟然还敢在这里蹲我。」他夸奖似的伸手做出欲拍人肩膀的姿态,点头道:「胆子很大。」 「不是玉水产的酒。」贺今行截住他抓向自己脖颈的指节,另一手拍出,未落到对方胸口,又立即撤回架住横袭而来的肘击。 压力之大,令他后滑一步,不忘质问:「你到底是谁,昨日在赌场有什么目的?到这里又是为什么?」 「我看你不像是本地人,竟也闻得出。」男人加重力道,一寸地一寸往下压,「没想到你心眼这么多,算我失策。」 贺今行不欲搏力气,一脚踢到他腿骨上,借力空翻后退。站稳后左右一扫,抓了根支帐篷的棍子,旋身一棍敲了出去。 棍子不长,但由他上剃下滚,兼打兼剪,舞得虎虎生风。 男人没有称手武器,左闪右躲,挨了几棍便堪破棍法,觑机抓住棍稍,用力拉向自己,狞笑:「我告诉你也无妨,进赌场当然是为了捞钱。」 贺今行与他角力僵持,「你在说谎。」 「难道敲诈不是赌?」 「诈赌何需冒充西北军。」 「哦?」男人顿了顿,手下一声闷响,松掌后木屑四溅,双手往前再抓上木棍,用力一拽。 「我不是,难道你是?」 贺今行同时收力,让自己被勐地拉过去的瞬间,伸手摸向对方的脸。 他怀疑对方脸上蒙了一张假皮,指尖挨到的那一下却是温热的人皮触感。 男人当即侧头躲开,手中棍子一扫,将他拦腰扫出丈远。 两人打到了官道上,被惊动的商人喝止他们:「这些日子可不准闹事!闹事的都得被抓回玉水蹲大牢!要打远些打,别牵连我们!」 贺今行爬起来,忍痛提气,握拳在身前,周遭的其他商人也撵他们。 那男人先前藏身的商队不见踪影,很可能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咬了下嘴唇,压住痛感,却见对方兀地转身沖向秦甘道,便也立刻追上去。 官道两边都是火盆和帐篷,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投掷的东西。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都拼了命地狂奔。 将要冲出商队营地之时,贺今行终于追上对方,又一轮交手,对方却并不恋战,一招一式皆为脱身。 他留不住人,瞥见最近的帐篷前有一桶水,奔过去提了来。再偏离官道追出几十丈,距离够了,才连桶带水砸向对方。 男人骤然剎住脚步,折身撩臂一拳打烂了木桶,桶里带着冰碴子的水却尽数泼到了那张长相普通的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他猝不及防地闭上眼睛,贺今行抓住机会助跑跃起,飞出一脚踹到他背心,将人踹了个狗吃屎。 男人摔到地上就势滚了几圈,惊起一地沙尘。挺身欲起,下一脚却扫了过来,不得不再次仰倒贴地。 贺今行收腿踩住他一条手臂,一矮身,膝盖就压到了他脖颈上。 「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有意思。」男人很慢地唿出一口长气,抬起另一只手,把脸上混浊的血水和冰碴子都给抹掉。 借着星光,贺今行看清了对方的脸。 没有了其他东西修饰掩盖,这人的鼻型更加高挺,眼窝更加深邃,甚至睫毛都浓重了许多,再也不像关内人的面貌。年龄也变小了些,应该只有二十多岁。 他的猜测成真,「你果然是西凉人。」还是个精通大宣官话和甘沙方言的西凉人。 对方却把手摊开,让身体放松下来,「西凉人又怎样?你的同伴里不也有西凉血统吗?」 「他们和你不一样。」贺今行不欲多说,抬掌按上他的心口,稍有不对就能发力毙命,「你的身份,目的,何时潜入关内,预备何时离开?谁协助你入关,谁又在玉水接应你,还有哪些同伙,你最好全部从实招来。」 男人不说话,就静静地盯着他,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嘴巴却闭得紧紧的。 贺今行皱眉道:「不要装傻充愣。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是细作,不会杀你,但会把你交给仙慈关,让他们审问。」 话音落,却听数十支号角同时响起,沉郁的角声远远盪开。 男人忽然大笑:「子时到了。」 「嘭!嘭!嘭!」 商队营地里燃起烟火,成百上千朵烟花在夜空绽放,与欢唿声一起辉映泰半高山与荒原。 除夕已过,天化十六年的互市从此刻开放。 一支支商队举起火把,离开营地,走上官道。 秦甘道的入口处也灯火通明,一名参将亲自率营镇守,守关的士兵挪开了鹿砦,摆出了两道关卡。 同一时刻,仙慈关外,也有这样的队伍从秦甘道另一头进来。贺今行在剎那间就明白了男人大笑的意图,倏地拔出匕首,俯身对准男人的眉心,刃尖几乎刺进了皮肤,「你算的就是这个时候?」 第452页 两人在距离官道较远的戈壁上,火光照不到这里来,他的心就如夜色一样冷。 「又被你猜到了?」男人刚说完,就感觉到心口和脖子上的压力忽重,压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还是笑:「你敢刺下来吗?你敢压断我的脖子,或者拍碎我的心脏吗?」 他断断续续地说:「此次西凉负责互市的是我阿布,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我爹。此时有人顶着我的身份进了秦甘道,你说我要是回不去,我爹会怎么办?」 「或许只能让跟随我们的商人而来的勇士们进来找我了,你说是不是?」 互市喧嚣,不到明晚不会暂时停歇。贺今行听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他,说:「我不会给贵邦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 「你没有第一时间杀我,就不可能再杀掉我。」男人一脸放松地回道:「我叫那日阿,你可以记住我的名字。」 「你非我同胞,没那个必要。」贺今行将手中匕首滑到对方脖子上,然后把人拽起来。 「好吧,但你早晚会记住的。」那日阿没有再反抗,甚至可以说是十分配合。他要高一些,起身后主动驼着背就前者的匕首,「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见人不回答,又说:「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也没有骗你,你应该礼尚往来。」 贺今行拖着他往关卡走,持礼回以名字:「今行。」 那日阿回想一圈:「没听说过。」 贺今行不与他多说,免得不自觉漏了什么消息出去。 走了一截,那日阿却像忍受不了周遭安静似的说:「你这样的青年,智勇皆全,不应该是无名之辈才对。」 对方不回,他丝毫不减兴头,继续说:「不如替我做事吧。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得到。」 「美酒,,美人;宝刀,骏马,金银。要什么有什么,绝不会亏待你。」 「而这一切,你在西北军中很难得到吧。」 「请你闭嘴,保持安静。」贺今行掀起他的衣摆,「再多说一句,我会把它塞进你的嘴里。」 那日阿识相地闭嘴。 「你爹既然就在关外,那就让你爹来和我们军师谈条件吧。看看他为了换你,又能付出多少代价。」 贺今行到了关卡,没有在意商人的议论,直接向镇守的参将说明情况,把人交给对方。自述身份,却是前来互市一观西凉风情的云织县令。 参将对此极为重视,招来手下心腹的一名守备,让其带一队士兵护送他们到仙慈关去。 士兵拿黑布蒙住了那日阿的头,那日阿依旧十分配合。当然,他反抗也不会有作用。 贺今行看着他这副态度,提议道:「本官以为,将他打昏更保险些。」 说罢就抬手一掌噼在那日阿脖颈之后,后者紧握成拳的双手随着身体缓缓瘫软,把周遭士兵和偷偷打量这边的商人都惊得一愣一愣的。 他捞住那日阿的身体,笑了笑:「走吧?」 那队士兵下意识地跟着他过了关卡,然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去抬那个西凉细作。 贺今行也自然地交给他们。 这让士兵们更加迷惑,胆子大的守备就问:「这位县令大人,怎么亲自来?」 西北这么多州县,没见过这么亲近边军的文官儿,还不带僕从卫士,有一身武力。 「为什么不能亲自来?我见到你们就觉得高兴。」贺今行活动了一下手脚,惬意地说:「又高兴又安心。」 这里是仙慈关,哪怕他没有使用「贺灵朝」的身份,他依旧下意识地信任这里,在这里敞开自我,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要自如许多。 他直白又诚恳,反倒把几个兵给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都是老油子了,很快就应承了好意嘿嘿笑起来。 秦甘道内沿路十步一火盆,整个山谷亮如白昼。两边山坡上没有植被覆盖,高处也隔十步就插有一面军旗,旗帜下有军士站岗。 已经进来的商人们搭起棚子摆起摊架,一样一样地码放自己远道带来的货物,也丝毫不担心。 这样的地形,这么多的军士守在这里,还需要担心会遇到什么匪盗抢劫之类的危险吗? 贺今行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些忙碌中的商人,试图看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来。 秦甘道的地形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有心既可知。打晕那日阿,只是为了防止他在中途悄悄留下什么讯息或者记号。他一个人绝对进不了仙慈关,定然是关内有人暗中相助。 山道走过一半,就到了划给西凉商人的区域,这一段更是看不出什么了。 他跟着守备到了仙慈关内城,层层报上去,很快就被传唤。 王义先正在琢磨桑纯拿来的画像,一听通报,立刻亲自来见。 军师对于突然出现在关内的西凉人连生气带不耐烦,过了道流程,令守备带队回山口,便让属官把那日阿带下去,先泼醒了审问一番再说。他毫不留情,只嘱咐别留下明伤。 人去了大半,贺今行又让桑纯去叫星央回来,就只剩他和军师两个人。 他这才躬身作礼:「王先生,新年好。」 王义先受了礼,又相对还了一拜,说:「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宣京钻营,就你跑得远远的。」 「凡事都有两面,这里离你们近就是好处。」贺今行笑着递出昨晚换得的银票。 第453页 「就只晓得捡好话说。」王义先接过递来的银票,点了点数额,「虽然这些银票揣不到俩月,但金贵银贱竟然至此,不是良相啊。」 「没办法,物价不是哪个人能压得住的。」贺今行就着兑钱这一段,再一次说起抓到那日阿的所有经过,最后道:「他伪装得极其老道,若非我知道军中士兵绝不会在除夕前几日出现在玉水,也会被他骗过去。」 他怀疑有内鬼。 王义先直接冷笑:「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帮他来冒充自家人。前些年都是些小打小闹,没精力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现在胆子大到这个地步,看来是再放纵不得了。」 「先生成竹在胸就好。」既然军师不是毫无准备,贺今行不再过多担忧,又问:「我爹他?」 「大帅正在看诊。」王义先正是因此有些暴躁,带他去见贺易津,「这大过年的,我都替他晦气。」 「我早就让他看,他不肯,一定要过了今年演兵。结果呢,才下场几天,人就出问题了。」到了门前,他停下来,特地叮嘱:「你待会儿记得说说他。你说他,他还能听进去一些,我说他,他是一点儿都不听了。」 贺今行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劝说老爹。 王义先却忽然眸光一凝,眉头一皱,「你抓到那日阿,可有受伤?」 他想了想,摇头。 争斗难免挨打,被打到了,自然会痛。但挨的打自己能好,不算受伤。 「总之别像你爹一样,以前仗着年轻弄一身的暗伤,现在就知道苦了。」王义先略略放心,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 大夫已经开好方子,收拾完药箱,便拱手退下。 贺今行在门外,低头等他离开,才跨进门。 王义先正在看药方,看得又是一股心火冒起,问他:「谢冬没和你一起?」 「你别向大夫发火。我这些老毛病我自己知道,就只能开这些药。」贺易津坐在堂上,有些无奈地说。 他依旧铠甲不离身,只是外面罩了件宽大的皮袍子,袍子上面缀着细软的绒毛。 「我让冬叔去荼州了。」贺今行说,走上前抱了抱贺易津,触摸到那些细绒都是暖和的,心里却有些发酸,「爹。」 他爹往年从不穿皮袍子。 贺易津只是用大手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头髮,「爹一直在。」 贺今行便趁机劝他保重身体。 他俩说话的丁点儿时间里,王义先出去叫亲兵抓药熬药,回来后情绪平復了许多,「荼州那边的矿怎么说?」 贺今行回:「两座铁矿都归安县统一筹管,预计最快开春就开採。」 王义先便道:「这么快。银矿不沾,铁矿我们总得分两口。」 「我也是这么想的。」贺今行颔首:「只是宁西离雩关太近,长公主必定也会插手,我们是否要提前和长公主通个气?」 「雩关不好说啊,就算晋阳殿下不运作,肯定也少不了她们的。」王义先沉思片刻,「我先行试探一番,成最好,不成就绕开。」 「也好。」贺今行没有意见。能联合最好,不能就各显神通。 贺易津却开口道:「那你顺道问问顾穰生吧。别看南疆远,这种有好处的事不带上他,他肯定要闹。」 「这厮就会无理取闹!都是君绵给惯的。」王义先骂了一句,但以防姓顾的把大家的好处都给闹没了,还是打算捏着鼻子同对方通通气。 不过他突然想到,「对了,他要那两百匹马还没送呢,还能再拿捏他一下。」心头又舒坦了些。 说起这批扯皮许久才订下单子的马,贺今行问:「开春谁去送?」 贺易津沉默了一下,说:「你长期大哥。」 送马不是人到马出栏就能送的,所以他又问:「他已经去大遂滩了?」 「嗯。」 那今次就不能见面祝春好了,贺今行略有些遗憾,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转而又道:「南疆那边儿谁来接?」 「总归是姓顾的,他们一家子里挑。」王义先因为顾穰生,对这一家子都没好声气,「钱还没给呢,我让长期先送到衷州就差不多了,拿到钱再送出西北。」 贺易津十分信任地说:「你安排就好。」 贺今行本是接着话题随口一问,得到没有确定的答案,又莫名有些可惜。 他正想着,负责审讯那日阿的参将来报,对方要见大帅,说只有见到大帅才肯说出进关的办法。 「好大的架子,仗着还没给他上大刑是吧。」王义先冷嗤一声,「不是皇族,也不是什么重臣爱子,就算把他弄死又何妨。」 贺易津才知出了什么事,站起来,安抚道:「这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义先,别把人弄伤弄残了,先递个疏到宣京问问。」 王义先翻了个白眼,不是对这里的人,而是对奏疏递到宣京之后那些做决定的人,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出结果。 西凉人咬死因互市误入,朝中重臣以和为贵,两边煳弄煳弄就过去了。 「行吧,反正咱们说了不算,我这就写。」 「这个时间太巧。」贺易津说,迈步往外走,「我就去见见这个年轻人罢。」 王义先嘴上说着写奏疏,脚上还是跟着前者一起。 贺今行却不能跟他们一起去,便就此拜别。 贺易津再一次摸摸他的头,「有什么事不好扛,就写信来找我。」 第454页 他躬身送两人先行,下了关楼,星央和桑纯已经在演武场等他,高兴地向他挥手。 关楼地下的暗牢里,被剥了上衣绑在刑架上的西凉青年忽然抬起头,看着走到他面前半丈远,身影就如山崩一般压过来的男人。 「你就是贺勍?」 「我是。」贺易津温和地眨了眨眼睛,「年轻人,说出你要见我的目的。」 「没有目的。」那日阿摇头,「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我们西凉翻过业余山上的冰雪,到你们大宣境内,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曾经迫使我们将国都迁到婆罗山下的人。」 「翻山?当我们都是傻子吗?」王义先笑了,「我建议你直接说出同伙,之后的半个多月,会好过一些。」 那日阿也笑:「我已能征服高山,何需同伙。」 贺易津拍了拍王义先的手臂,然后注视着那日阿,说:「将你们赶到淙河西岸的的人,是我的先皇帝,还有先秦王,不是我。」 那日阿盯着他,眼里闪出恨意:「但是他们都已经死了,你还活着。」 「对,十五年前到三十年前的一系列战争,从头到尾与贵邦作战的将领,只有我还活着。」贺易津坦承道:「如果你恨我,我很抱歉。」 「哈?」那日阿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扭动挣扎着想要扑向他,束缚手脚的铁链哗啦作响,「你在放屁吗?你杀了多少人!你们垒了多少座京观!」 仙慈关西去到婆罗山前,不管是草原,还是沙漠,都有数座白骨垒就的京观就像一座座缩小的城池,镇着西凉的国土,悬在每个西凉人的头上。 「但是,年轻人,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贺易津只是一抬手,便轻而易举地将他按回去,甚至声音都听不出用力,依旧平和无比。 「战争一旦开始,就必须有人背负最惨烈的结局。我身为大宣的将帅,绝不能让我身后的百姓来承担这样的后果,所以只能杀掉每一个想要进犯的你的同胞。被我杀死的人太多太多,我对绝大多数亡魂都感到抱歉,但仅止于此。」 那日阿呸了他一嘴口水。 「放肆!」周遭一众下属纷纷怒目拔刀上前。 贺易津制止他们,嘆道:「和平远比仇恨更加难得,也更加难以维繫。你今日敢单枪匹马闯我仙慈关,而笃定我们不会杀你,就得感谢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他收了手,转身离开牢房,「就这样关着罢,条件得和送他来的人谈。」 「你别走!你老了!我早晚杀了你!」那日阿挣扎更甚,铁链噹啷不停,巨大的力气扯得刑架都疯狂晃动。 审讯的军士咒骂着给了他两鞭子,才让他稍微安静下来。 将将走出牢房的王义先听到这话,转身欲回。 贺易津把人拉住,「互市开了,我们说好的,你要亲自盯着互市呢。」 互市上的每一宗货物,仙慈关都会代朝廷进行抽成,作为税利上缴。但朝廷屡次不发饷,或者扣饷缺饷,他实在没办法,只能打破自己的底线,从旁想法,这些税也不能再像往年一样一分不动。 「可是这兔崽子说你老了!」王义先比本人还激动,但被拉着,终究没真回去痛扁那西凉小子一顿。 「确实老了。」贺易津早已习惯坦然地面对一切,反过来劝慰他放宽心,「老了不是死了,况且,我的孩子们还很年轻。」 「阿嚏!」 业余山脚下的大遂滩马场,贺长期从床上爬起来,边裹紧身上的棉袍边打了个喷嚏。 「谁又在想我。」他咕哝着出了屋舍,绝不承认强壮如牛的自己可能是染了风寒。 天还未全亮,北风唿唿地刮,与他住同一排屋舍的养马人都在屋门外哆嗦。 大家互相看了看,一起哆嗦着去了他们负责的马厩。 在大遂滩,马匹比人金贵。 不止马厩造得比人舍好,宽敞又暖和。还因为马有转缰之症,稍不注意就可能发病,所以得小心再小心地伺候。 贺长期舒服地伸展了一下,先是去察看自己负责的那匹马,确认马儿昨晚没有发生什么事故,才把只剩一点水的水桶刷洗干净,换上清水,放在这一格马舍外面晾一晾。等水变温的期间,就把马粪给捡出来,马蹄子给抠干净,再打扫干净马舍,把水桶提进来。 最后才是给马儿餵料。草料都是三伏天里割来备下的,专门供马匹冬日嚼用,每天都得去专门的仓库领。 贺长期端着大圆桶,拿着号牌,前往仓库。 他到这里有段时间了,但从来的时候就听说管仓库的庾吏生了病,一直都是别人代管。今日进门就发现换了个人,他知道是原庾吏回来了,便本着多个朋友好行事的原则,主动上前打招唿,「大人新年好啊。」 「新年好,号牌拿来。」庾吏抬头,同时伸出手。 贺长期把号牌递过去,看清人脸时却是一惊,「杨大人?」 「嗯?」杨语咸这才仔细看他,「……你是遥陵贺家的小子?」 「对。」贺长期五味杂陈,「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 他还记得前年重明湖水患,他和今行因为救了一村人,当时还任知州的杨大人慾召见他们,被他们以学业为由婉言谢绝。 后来他到南疆修行,就听说杨知州不知怎地卷进了贪墨赈灾银的案子,被押往京城,判了流放。就此再也没有见过。 第455页 没曾想竟判到了大遂滩军马场。 杨语咸人到中年再逢打击,面貌沧桑远超年龄,亦是百感交集,「你怎么也被发配到这儿来养马了?」 「不,不,晚生不是被发配来的。」贺长期赶忙澄清,「我是来预备二月送马出栏的。」 「不是被发配就好。」杨语咸松了口气,「你年纪轻轻,前程还远大得很,不该在此处磋磨。」 贺长期看着他垮下去的肩膀,心里却有些难受。 据他所知,那件贪墨案的主犯尚且只被流放到了甘中路,从犯却被发配到了秦甘路养马。怎能让人相信案子是真? 至少在那次暴雨涝患当中,他所见到的杨大人的所作所为,当得起「父母官」三个字。 第200章 二十二 正月初二,在仙慈关逗留了一整天的贺今行出发回云织县,骑马沿着错金山脉走了一遭。到达神救口,特地悄悄爬上山岗,摸了一遍关口。 神救口的地势说是天险也不为过。一个人要躲过巡哨不难,但一群人绝无可能。 西凉人到底从哪里进来的? 不管是偷渡神救口还是翻越业余山,都说明原有的关防或许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找到了缺漏,仙慈关已经下令查漏补缺重新排布防线。 但这也是一个需要时间来检验的过程,他因此忧心无比,却又无可奈何。 初三傍晚,贺今行回到云织县衙。 十五过后才开衙,此时冷清但也没有杂事打扰,正适合他处理需要伏案的公务。遇到需要传唤某人时,就专门累到一天,一件事一件事地一家一家地亲自去找人。找到人后,该惩罚的按律处罚,该嘉奖的给予奖赏。 汤县丞在他回来后,时不时地过来陪他,跟他一起到处跑。周碾和几个兄弟也主动提前復职,却被他劝回,他说一两个人足够,让大家好好过节。若真人手不足,他自会叫他们。衙役们知道他不说客套话,也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在十五之前,他们终于将所有积压的公务都处理干净,还去净州将胡大和另外两个养得差不多的伤患接回来。 胡大才能走动不久,到家后,硬是让妻儿扶着自己跪下给他磕了个头,「当初是草民有眼无珠,冲撞县尊,蒙县尊不弃,反而处处救护我们。我这几个月心里难受,今日终于能给您磕头赔礼了。」 贺今行扶他起来,作揖回礼,笑道:「你们都能康復就好。我初来乍到,你不了解我,有防备不是错。以后有什么事勿要以争斗解决,好好商量,若还是不行,来找官府也是可以的。」 他驾着马车预备回城,碰到前来看望胡大的刘二等人,纷纷亲切地和他打招唿。 等人走了,一个村民有些艷羡地说:「胡大命真好,人都养胖了,县尊还亲自送他回来,我都想去医馆躺一躺了。」 「躺个屁,马上开春,你那地不种啦?」刘二给了他一下,哼道:「县尊是咱们云织县所有人的县尊,又不是胡大他一个人的,有什么好羡慕的?老子才不羡慕。」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马车驶远。 马车上,汤县丞没有进车厢,而是挨着贺今行坐。他看着熟稔地握着缰绳的县尊,道:「大人真是,属下都不知该说什么来形容。其实完全不必您亲自走这一趟,让周碾或者我去就行。您和百姓走得太过亲近,未必是好事。万一有人不知数,想要您给他走后门办事,您不办,记恨上您怎么办?」 须知升米恩,斗米仇啊。 「我所作所为皆不超过律法。若是有人想要求我越过律法与人伦为他牟利,我也必然会严词拒绝。我光明正大,坦荡行事,孰是孰非,大家自会明白。」贺今行心情很好地笑着说。 他们驰行在戈壁上,日头很暖,喧嚣的风儿都甚是可爱。 「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治理一县百姓,固然可以利相诱,以威相逼,以恩相挟,在履歷上留下漂亮的一笔,运气好还能得到一些人交口称颂。但人不是器物,不论大字不识还是满腹诗书,都是有血有肉的,能感受到冷暖,也能感受到真心与伪意。我想让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富足的、被尊重的生活,所以要从自己做起,不把大家都当成工具、看作棋子。我也相信只要让大家明白,官府让大家做的事都是有好处的,大家不会都无理取闹。至于名声,乃是身外之物,有固然好,没有也无妨。」 汤县丞知道他所说皆发自肺腑,颇为动容,但仍然再劝道:「可您再怎么也是一县长官,未免把自己放得太低了些。」 贺今行向后靠上车厢,屈膝踩上踏板,望着远处道:「上位者常说『驭下之道』,『驭』之一字,控制之意也。可为什么是『驭』?孟夫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在民之下,奉君为主的天下众臣不更应该在民之下吗?我选择做官,难道不就应该把自己摆到这样的位置上吗?」 辽阔的戈壁上,云织县参差不齐的城墙是如此之矮,在城池上方的苍蓝天空是如此壮观。 汤县丞陡然听到这样的话,原有的上下阶层观念仿佛不慎掉落到地上的瓷盏,「啪叽」一下碎了个稀巴烂。 他全身抖了半晌,许久才挤出一句:「这世上总有恶人,要做刁民。」 「固然人心里有坏的一面,但也有好的一面。身为父母官,要做的就是帮助他们压制恶意,发扬善意。只有如此,才能和谐长久。如果吃饱穿暖还要作恶,那就让律法惩处他们。律法不完备,那就再完善律法。」 第456页 贺今行感受着拂面的轻风,悠然道:「其实我亲自去,主要是因为周碾他们在休沐呢。年前大家都忙了那么久,我是真想让他们趁着过节好好休息。不过这点对你不作数,这里得给你说声抱歉。」 他偏头看着汤县丞,「老汤,我任期满了之后,举荐你继任,你愿不愿意?」 「啊?」汤县丞懵了。他当然不是没听明白话,只是,他只是个末位录上的举人,还是在净州考的,做到县丞就很满意了,从没想过再往上升。巨大的惊喜令他好一会儿才消化掉,磕磕绊绊地说:「这,这能行吗?属下自然是愿意的。」 「当然能行,我说话算数。」贺今行开怀而笑,扬起马鞭,「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坐稳抓紧!」 马车很快加速,迎面狂风唿啸,吹得汤县丞帽子差点飞走。他按着帽子,心中却激动不已,仿佛也回到了少年时代。 是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但男儿至死心如铁,如何不能再试手,补天裂? 十五元宵那日,贺今行收到了一盏灯。百姓们知道他不收礼,就一家一户出了一片绢纸,做成了一盏千瓣莲花灯,一起送给他。 他感激地把花灯挂到了县衙大门外,许多百姓也提着灯前来观看。一晚上,整个县城都充满欢声笑语,喜庆又热闹,甚至有人对着莲花灯许愿,满怀希冀。 元宵过去,春耕即将开始。 但今年野外的冰雪化得慢一些,百姓们也只能跟着天候晚一些下地动土。 正月十九,夏青稞和夏满再次来到云织县,不止带来了井渠图纸,还带来了几名擅长打井开渠的匠人。他们的意思是,先帮云织县修好水利,到夏天没那么冷了,再上山帮他们修路。 天河高原只有夏日才适合动工动土。 贺今行没有异议,让他们休息一日之后,便正式开始率领众人挖掘井渠,所需的石料木料等一应物料只要报上,他确认没有作假,官府就会一一採买来。 云织县里的泥匠瓦匠木匠等等工匠和闲汉都被召集来,官府管饭还给工钱,尚不能垦地的百姓们也纷纷参与。尤其是挨着自家的井渠,更加积极,一些人甚至吊在井里吃饭,吃完又继续。 贺今行某回巡视时吓得胆战心惊,但不好打击大家的热情,光说他们也不听,只能勒令他们下井时做好井壁支撑防护,以免井壁垮塌下来把自己给埋了。 打井十分顺利,挖渠却遇到了一些问题。因为某些地方石层太厚,很难挖开,但绕道又太远了些。 县衙聚会商议时,贺今行说:「如果用炸药炸开呢?」 「能炸开当然好,还省时省力。」夏青稞提出疑问:「但我们能弄到炸药吗?」 炸药是朝廷明令禁止普通百姓使用的禁物,不管是火药还是火器的成品保存发放都有严格的规定,且只有专门的工匠在获得工部批准的情况下才能进行生产。 「成药不好弄,但我们可以自己做□□,《纪效新书》《武略神机火药》一类的兵书里都有记载配方。」贺今行大致算了一下,绕道所需要的人力物力比配置炸药的花费还要多一些,便决定道:「你们先挖掘其他的渠段,我想办法弄原料。」 大宣的火药主要用于军需,西北军自然有储备,但他不能挪用军需。 他先给知州写了封陈情的文书递上去,炸一小块地用不到多少火药,知州很快允准,并因他们兴修水利而赞扬了一句官府勤勉。除此之外,没有下达任何实惠。 但有州府背书就足够了,他再写信给王玡天,请对方帮忙弄一批制好的纯硝送来。至于硫磺和炭,在西北就能轻易找到。 他在年前就给王玡天去过信,王大公子此前也给他回了信。此人毫不掩饰自己放长线钓大鱼的态度,对他很有信心,甚至不在乎银货两讫,而坚信投入的每一笔都能得到回报。 世家大族之间的做派,总是人情叠人情,利益套利益。王玡天敢赌,贺今行便也不客气。此事就这么定下,他的信很快被送了出去。 时间来到正月末,天河开化,因为冬天的暴雪严寒,中下游甚至起了规模巨大的凌汛。 但下游的水患影响不到上游的云织县,田地里的冰雪化尽,百姓们开始耕田翻土,准备播种。 贺今行早有准备,云织县衙开衙之后,他给下属们下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大家行动起来,去确认各家各户的耕种预备情况。他特地到净州购买了一批种子回来,若是种子不够的,可以到官府凭户籍立字据无息租借。 杉杉谷那边,胡刘两村的壮丁已经划了田亩,在开垦土地。他过去查看,和他们商议把谷外的部分土地也给利用起来。经此启发,又在全县辖境内勘察适宜耕种的土地,然后鼓励百姓垦荒,多加栽种粮食。并许诺新垦出的田地上的作物都只收原定税利的六成。 以往地少,是因为水源的限制,以后有了井渠,能够耕种的范围就大大扩展。 百姓们转去春耕,挖井渠的人就少了很多。但官府提前去周边县镇招募了许多工匠和没有田地可耕的闲人来,及时补上,没有落下一天的进度。 这些人干了几天了解过后,有不少人羡慕云织县的政令。贺今行便又颁布了一道命令,准许户口不在本地的人租赁荒地进行开垦,头三年不收租子,但新地只能种官府规定的几种主粮和杂粮,税利也由本地人的六成提高到八成。 第457页 然而这已经足够令他们感恩戴德。他们白天在河渠上做工,晚上就回去垦自己租来的地,累极了才裹衣裳就地睡下。 流入云织县来的人更多了,甚至有一小撮在附近县城里流窜的盗匪偷偷跑来租地。 他们都是黑户,贺今行毫不费力地识破了他们,把人抓住审问过后,没有犯下大罪,便判他们做苦役去挖井渠,每天只给饭不给工钱,晚上继续蹲大牢。工期没结束,也不能到官府租赁荒地。 谁知这几个匪盗的兄弟们竟闻风而来,主动投狱。 贺今行来者不拒,只是另外颁布了更加详细的治安条例。 而县衙为加强治安,也不得不招募了一批衙役。周碾升做了班头,接了刘县尉的班,每天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两班步快四处巡逻,哪里有打架斗殴,就把人通通抓来做劳力。 前头买种子的时候,商行送了贺今行两大袋草籽,他把这些草籽都洒在了挖出的河渠两岸翻起的泥土里。 二月春风一吹,便莹莹一片新绿,令过路的人都温柔许多,怕踩坏了它们。 又有一些百姓四处搜罗了许多杨柳枝来插上,河渠虽然还未挖通,但已然可以预见夏日垂柳拂水的景象。 春分过后,难得真能休沐的一天。贺今行把县衙后院里埋着的葡萄藤起出来,移到架子下,刚培好土,就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他托王玡天送的那批纯硝,被混在王家送往净州的货物里一起送过来,却在衷州被扣下了。 「谁扣的?官府,还是地方哪家豪强?」 拿着信物来送信的人答:「衷州知州。」 「衷州的知州敢扣王氏的货?」贺今行着实惊讶了一回。 西北天高皇帝远,但除了秦、甘两地的总督府,州府与州卫因军政分权,尚没有听说过哪地知州发出过特别大的声音。 他想了想,说:「知州不可能姓陆吧?」有任职迴避在,衷州陆氏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让本地知州位子上坐自家的族人。 信使摇头,说这位知州姓杜。 他又问:「那真是奇了,用什么理由扣的?」 信使再答:「未给出明确的告书,只说是有禁物,要拿这批货的人亲自去领。」 贺今行不由发出一声笑,思虑一番,还是决定走一趟。 那批纯硝,有本州知州的许可在,不算什么大事。但既然有人想要让他过去,那这次不去,下次还不知又会搞出什么么蛾子。他没这么多时间一次次来处理这些多余的事。 整个云织县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中,他把县衙的事情交给汤县丞,托夏青稞盯着井渠,再安排好其他人,便独自跟着信使出发前往衷州。 衷州在甘中路,往上挨着秦甘路的银州,往下则紧邻甘中路治银州。 它和银州的地形合在一起就像是个沙漏,葫芦体两边皆是高原山脉,中间那一小截水口就是中原与西北来往最为便捷的通道。 所以大宣人口头定义中的「西北」,是不包括银州在内的秦、甘两路其他州县与边陲。 时间倒回到二月中旬。 雨水连带惊蛰终于过去,业余山下开始放晴,草场翻绿,顺便抖掉了凝在草叶上的一颗颗水珠。 新马提前小半月出栏,在马场上放肆地奔跑。 贺长期与一干下属等它们跑舒服了,钉上马蹄铁,给它们最后餵一回大遂滩的草料,就得赶着它们南下。 马监在他们出发之前,特地把帐本拿出来大声念了一遍,然后交到为首的贺长期手里,「军师说了,要是那边钱没给够,你们就直接把这些崽子给送回来。都懂吧?」 贺长期嘴角抽了抽,不是因为军师抠搜,而是那帐目大得超出他想像。他经过前些日子养马,知道一匹战马从出生到上战场,养育所耗费的精力与心血是巨大的,但也没想到能花这么多钱! 在他未送饷银到西北之前,对钱财没有太大的概念。自小他要什么就直接掏钱买,价钱都不问,反正他爹娘绝不会短他花用。到了西北之后,在军营里也是基本没有开销的。 但自从他悄悄去打听了神仙营那个星央的一身装备,得知光是那匹叫「金刚轮」的坐骑连带一身马鞍甲子铁掌,都得几千两银子之后,再看自己的钱袋,就迅速体会到「惨澹」二字的含义。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这么穷! 于是他保证道:「末将明白,南方军的人要是不识货,就绝不能让他们糟践了好马!」 马监满意地拍拍他的铠甲,「小贺将军明白人,去吧,路上小心些,别让这些宝贝掉一点儿膘。」 杨语咸也来送别,「小贺将军与诸位将士一路顺风!」 拱手祝罢,右手便落下来,扶到他那条三指宽的腰带上。 贺长期向马监一抱拳,走到杨语咸跟前回礼,同时低声说:「先生等我消息。」 杨语咸只是笑,然后轻微地小幅度摇头。 贺长期没有多想,戴上头盔,抬手下令,与众军士齐齐上马。 两百匹马,百名军士相送,一人骑一匹牵一匹,中途一日一换骑。 从苍州入甘中路,过菅州,再进入衷州,寻片草场停下来等待南方军前来交付接应的人。 路程不算长,千里而已,大遂马全力奔袭只需三日不到。 但为了保护还未经磨鍊的马匹,贺长期下令一日只行进百里。 第458页 对于从云织出发的贺今行二人来说,则没有太多的顾忌。净州与衷州本就离得近,他们花了两个日夜便到达了衷州的州城。 贺今行没急着上州府去递名帖求见杜知州,而是等着带他来的这位信使再带他去见要见他的某个人。 一切如他所料,他跟着信使来到衷州城里一座偏僻的宅邸。 宅门外没有石狮镇门,没有楹联,只有一块匾,写着普普通通的「黄宅」二字。 这是一座甘中常见的普通宅邸,过了门厅,没有迂迴曲折的廊桥和开得别趣横生的窗扇,没有曲水池塘,也没有盆景摆设,一眼就能望到头。 简单而落拓的院子里只有一株老迈的榆树,树下桌椅齐备,坐着一位身穿棉绸形容斯文的中年男子。 他面朝大门方向,掖着大袖抬手相请。 「贺公子,现在应该叫小贺大人,嗯,难得一见吶。」 带路的人已经退下,贺今行看着他,第一眼所带来的的惊讶渐渐消散。既然已经想过会是陆氏动的手,那么见到这个人,也就不值得多惊讶。 「陆大人,不,现在应该称唿你为陆老丈。」他走过去,提起袍摆端正坐下,「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你因重明湖赈灾银被贪墨一案,于十四年冬被判流放,不应该如此好整以暇地出现在这样整洁的宅子里才对。」 陆潜辛面前摆着一方棋盘,他拈起一粒白子落下。但整个棋盘上都是白子,分不出胜负。 「陆氏,还没有倒。」他悠闲地说道,就如同一个普通的富家翁,「老夫当然能好好地活着,还能活得很好。」 贺今行沉默地注视着这些棋子。 面对陆潜辛如此直白的宣言,不,仅仅只是对方坐在这里的事实,就足够令他沉默。 陆潜辛再告诉他:「杜生是老夫的弟子,从一介县丞至一州之长,皆由老夫一手提拔。在中原,陆氏让王氏两分,在衷州,暂且还是由老夫说了算。而你要的硝石超出了正常的量,经过的州府都有权利扣下过问。让你到此地来,合规合矩。」 「这不是你的宅子。」贺今行忽然说:「双楼没有回来过吧?」 陆潜辛坦然回道:「这是我老丈人的宅子。不过他们早就搬家了,也并不知道是卖给了我。」 他短暂地停了一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不用拿我儿子来动摇我的心境。」 「若他能动摇我,十七年前,我在宣京站稳脚跟之际,就不会以半副身家请了一位江湖高手,日夜保护他和他娘。而是早就抛下一切,带着他们娘俩儿跳天河了。」 贺今行只是单纯地想起那位同窗,并为他感到难过,说:「陆大人未免太过狠心。」 陆潜辛却不解地反问:「怎么会?他想要的所有东西,只要我能满足的,我都满足他了。就连他要与傅家女合作打垮我,我都能如他所愿。」 他再下了一步棋,然后取走一颗棋子,「可惜啊,傅家女要的是权,而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是要我的命。」 贺今行难以置信地提高了声音:「可他幼年流离悽苦,少年丧母,身中剧毒,陆大人你身为人父,护他避开了哪一样?怎么还能如此大言不惭地说你如他所愿?」 「我心里自始至终都是希望他好的,但人的一生,总要面对许多意外。他娘我尚且不能时刻看顾,以致她遭了王氏毒手,何况是他呢?」陆潜辛长嘆一声,「我知道是小贺大人救了我儿子,你们是同窗,有情谊在,所以为他不平。但是请你不要再说啦,难道你就能事事如愿吗?」 贺今行还能再说什么呢?他不是陆双楼,痛斥与责骂都站不住脚。而以他同窗的性子,更不会诉苦或者抱怨。至于谅解,那是天方夜谭。 因无人开口而显得粘稠的安静中,明朗的天空变得阴沉,雨点落下来,滑过树冠外圈的枝叶,打在榆树的周围。 西北春天多风,吹起漫天沙尘,雨水混了沙,就如同下泥浆。 陆潜辛仰起头颅,透过枝叶线隙,望那窄短天空,「你看这样的环境,若是有离开的机会,谁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 贺今行也嘆气:「陆大人找我来,既然不是为了双楼,那就请不要浪费时间。」 「对,你和我的时间都很宝贵。」陆潜辛贊同地颔首,从袖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棋盘上,「我这里有一封信。但你首先得告诉我,你和殷侯是什么关系?」 贺今行下意识看向那封信,但是对方将封面朝下,没有露出一点字迹,看不到谁寄谁收。 仿佛含了西北风沙的声音在他对面响起:「他是你爹,还是你叔父?」 贺今行撩起眼皮看过去,没有答应是或者不是。 反向看回去,那一双眼睛的弧度像是弯刀,而瞳孔中一点白芒恰如枪尖袭来。 「你不否认,我就当你承认了。」陆潜辛不多纠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本就没打算问出个清楚的回答。 有些事,正是云里雾中,只有你知我知,最合适不过。 「朝中其他人不明白,但我这个出身西北的人却知道砂岭是个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事。你既然姓贺,又回到了西北,那我就赌上一赌。」 他张开手掌,按住那封信,连着底下的棋子一起推向贺今行。 这一盘的白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哪些是正,哪些是反,谁能做劫,谁会被吃掉。乱与不乱,都没有关系。 第459页 贺今行捡起那封信,慢慢翻到正面,竟也不见字迹,只有一块被塑成弯月的封蜡,因信封已被拆过而断成两截。 他不恼怒,取出信纸展开,信上却是两种文字——大宣与西凉各自通行的文字。 他再次抬眼看向对面。 陆潜辛一直注意着他,接收到这束视线,不由大笑出声,笑过才道:「西凉人,就是自负。」 他往后靠到椅背,双手交叉搁在腿上,闲聊似的说:「以为把这么些东西送到我手上,我为了不被朝廷抓到把柄,就不得不与他们合作。」 「万两黄金,千颗宝石,百块美玉。」贺今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后看,看过一个就印下一个在脑子里,一边缓缓说道:「如此重诱,陆大人真是淡泊名利。」 「小贺大人果然是看得懂的。乱世黄金盛世玉,确实都是值钱的东西,也送了几盒来。」陆潜辛动了下拇指,不屑地嗤笑:「但纸面儿上的东西,就跟吊在驴子眼前的萝蔔一样,只有蠢人才会被熘着跑。」 「那陆大人的意思是?」贺今行今日第一次皱眉。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西凉人以金银珠宝向这位被贬黜的大宣官员换取他们想要的情报。但这封信所代表的意义却不简单。让西凉细作潜入大宣境内,堂而皇之地与官府人物勾结,且送出的信勾结的人肯定不止眼前这位前任户部尚书。 这是非常重大的事故,上报宣京,朝堂上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贺侯守着西北边防线,却让西凉人潜进来,这是他的失职。」陆潜辛敛了笑,儒雅闲适的气度便淡去了许多,又因身在黯淡的天色下而显得得阴沉狡诈。 「但老夫把这封信送给你们提个醒,你们只要顺藤摸瓜把西凉的细作和大宣的奸细都查出来,再将他们的头颅连带证据送到宣京,这过失就变成了功劳。」 贺今行听明白了,「你想开復?」 借西凉派出的细作,以及一众与西凉人勾结上的同僚的命。 「不,你说错了。」陆潜辛强调道:「是陆氏想要开復,老夫如他们所愿而已。」 贺今行拧起长眉,攥紧了那封信。 陆潜辛见青年迟迟不肯表态,奇道:「小贺大人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觉得助陆氏开復是在背叛你的同窗,我的儿子?可你若不接我这封信,那岂不是要背叛贺侯与这天下百姓?」 「这孰是孰非,孰轻孰重,难道你不明白?还需要考虑这么久吗?」 雨越下越大,老榆树罩不住了。裹着沙尘的雨点打弯层层枝叶,砸到棋子和棋盘上,桌上,以及这两人的头上身上。 贺今行站起来,低头说:「我们会查个清楚。」 「嗯,这就对了。查吧,最好能快一些,有什么需要用到陆氏的地方,尽管开口。」陆潜辛还坐在原处,颇为开怀地说:「门厅有放伞,这是衷州人的习惯。小贺大人离开的时候也拿一把走吧,免得淋一身的泥水。」 走到雨中的贺今行顿了顿,侧身说:「多谢。」 陆潜辛目送他撑开伞走出大门,才慢腾腾站直身,任由泥水从他梳得一丝不苟却夹杂着灰白的发间,沥到脸颊上。 衷州的泥雨就像雁回的冻雪一样,世代生长于此的人早已习惯。但只要离开它们一阵,就会想要永远不再被它们烦恼。 然而在歷经波折之后,兜兜转转又回到雨雪之下,偶尔那么一瞬间,也会觉得,就这样吧。这才是他们的归宿。 但世事总是轮迴。就像他已经不再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有人爱恨分明。 「老爷!」老僕匆匆赶来,将伞举到他头顶,说:「族老们催了好几回了,一直派人问谈得怎么样,老奴有些顶不住了。」 「我这儿谈得挺好的。」陆潜辛抬脚往外走,眯起眼笑着同他说:「黄金万两,宝石千颗,美玉百块,价值连城啊。」 老僕忠心耿耿,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一边快步跟着为他打伞,一边有些煳涂地问:「可您不是说要把消息告诉给贺大帅么?难道又不和他联手了?」 「我是把消息送给他了,但我何时说过要拒绝西凉人送来的宝物?既然大家都想要,那就都收下吧。」 陆潜辛跨出大门门槛,老僕轻手轻脚地把门扇拉拢上锁,顺手擦了擦这门原配的「黄」字锁肚,见大门摇晃了几下又稳定下来,才转头追上主人。 这宅子十几年没有修缮过,白蚁快要把门柱啃空了,可不得小心些。 这阵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没多久,就转而放晴。 春色已在整个剑南路境内蔓延开,漫山皆青绿,一支百来人的队伍走出空庙,踩上遍野的新草。 走在前头的两名将领用长枪挥挥打打,把过路植株上的水露都给打掉,领着队伍在山间爬了小半日,终于看到了一座矗立在群山怀抱中的孤峰。 峰上结有一座草庐。 「他爷爷的姑奶奶终于要到了。」顾元铮停下来歇脚,长枪倒竖插进土里,一手叉着腰,一手给自己扇风。 在她身边的顾横之看着那座草庐,眉间有遮不住的隐忧,「不知怪医可在。」 此地名叫赤城山,江湖上人称「赤城怪医」的老怪物在此结庐几十年,年年都有众多病入膏肓或是伤重得只有一口气的江湖人被亲友抬到这里来求救命。 他们是官军,本不该和江湖有过多牵扯。但他娘病重,需要一味药,唐大夫说,普天之下只有赤城山可能有。 第460页 「应该在吧,据说这老头基本不下山的,吃喝全靠人送。」同行的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游击将军,和顾元铮很聊得来,小声和她说:「先秦王妃就是这怪医的徒弟,要是他不肯给,你就试试抬出王妃打感情牌。」 「我知道,心有七窍、玲珑仙嘛,这些江湖人取的称号真好听。不是,你们别一副我要硬蹭关系的样子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景仰秦王妃的。」顾元铮佯怒,拍拍双手,握成拳捶了下空气给自己鼓劲儿,「我上去了,等我的消息。」 这怪医有个规矩,只有女子才能踏上他所在的峰顶。否则,根本不需要她一起走这一趟。 顾横之没有被她逗笑,哪怕站在人群中,也掩不住一身的颓然之气,只道:「路滑,阿姐小心。」 顾元铮心下嘆息,拍拍他的肩膀,悍然许诺:「你放心,只要他有,大姐一定想尽办法拿到手。就算明抢,也要抢回来。」 她拔起长枪,独自上峰去。 顾横之一直盯着她,见她进了那草庐,才收回视线,爬到了另一边的山顶上。 自山巅俯视,脚下就是百丈高的绝壁,犹如一面屏障将赤城山圈在东面。 最底下则是一片西南至东北走向的长狭状的山谷,整条山道长度只有不到六里,地势却向西南一步步沉降。若非两边山壁竦峙,这里更像是一座山坡,而非谷地。 在山谷最窄处,矗立着一座青石铸就的关防要塞,名唤「剑门关」。往上走是大宣境内,往下走则进入南越辖境。 剑门关不大,立关却千年有余,自古便以「奇险」闻名四海。 诗仙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此关。 关楼上插着高矮好几杆旗,在山巅只能看到个随风涌动的模煳影子。 顾横之看了半晌,说:「这趟回来,我们换防到这里。」 游击将军猜他是觉得剑门关离那个怪医近,寻医问药方便,遂点头说:「行,我们正好该往这个方向挪了。」 小半个时辰后,顾元铮提着几个药包下来,众人纷纷问:「拿到了?你的枪呢?」 「我的枪抵作药钱了,这老怪物不收银子。至于这个药……」她神情有些古怪地支吾半晌,最后憋屈道:「老头给了那味药,但他说不一定能用。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让唐大夫试试就知道了。」 游击将军疑惑道:「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唐大夫的药方子有问题?」 「我哪儿知道。」顾元铮也没法子,「揍又不能揍,问又问不出。」 顾横之把自己的枪递给她,「铮姐先回去吧。」 「也只能这样了。」她嘆了口气,「你的我用着不顺手,我回去重打一桿就是了。」 姐弟俩在山下分别,顾元铮回蒙阴,顾横之则继续率队北上。 他念着他娘的病情,决心速去速回。 第201章 二十三 春分将至,天气理应渐渐回暖。 但从苍州南下进入菅州这一路,山峰融雪,河流化冻,又远离了业余山的庇护,气温依旧是冷的。 从大遂滩出发的百人队赶着马群沿着水源走了□□日,终于到达衷州边界,还有百十里就能到达和南方军约定交付的地方。 贺长期收起羊皮地图,眼看天色不早,便下令不再往前。 这附近方圆百里就是块大草甸,众军士赶着马儿在不远处的河流饮饱了水,就把马群圈进背风的山坳里面,人则在外围扎营。入夜后一支小队分两组轮流守夜,两人守一个方向。 贺长期自己每晚都守个半夜。今夜子时刚到,他便从帐篷里出来接替同袍,守后半夜。他坐在火堆旁边,面朝视野最开阔的原野。 一般来说,越接近任务结束的时候,人越放松。他们整支队伍着甲扛旗,训练有素,也不会有不长眼的无端来招惹他们。 但他正因如此,才反其道而行之,愈到最后,愈加倍地谨慎。这是他在来西北的路上学到的道理。 「醒得这么早。」贺平不甚惊讶地走过来,坐下烤火。 此前送饷银来的禁军们早已带着同袍的骨灰回了宣京,他却没走,跟着贺长期一起重新入了伍,吃住训练都在一块儿。 贺长期和这位大他快三十岁的老兵已经很熟,应了声,递给对方两条烤热的肉干。 守夜是很枯燥的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同袍起伏的唿噜声。 到平旦时分,夜色昏沉人也昏沉。贺平就找话说:「贺百总,我一直想问,你说你留在禁军直接就是千户,到西北军中,演习出色才混了个临时的百总,得的还是养马送马这种大家都不屑的任务。你现在有没有后悔?」 西北军建制,步兵十二人一队;其中队长一名,伙夫一名,弓弩手两名,炮手两名,长枪手、刀盾兵各三名。而后三队一旗,三旗一司,一司设一百总。 按照等级换算,百总离千户差了两个大级。 但就这个百总也只是临时擢升,只在此次任务期间有效,任务结束回去还是个小队长。 「少说这些让人不痛快的,用不着这么醒神。」贺长期埋着头用木棍戳火堆。 「你就说吧,一点点。」贺平将拇指和食指捏到一起,凑到他眼前,「你就没有一点点后悔?」 贺长期仰身拉开距离,没好气地说:「有没有都不妨碍我现在坐在这里,」 第461页 贺平无声地咧开嘴,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笑意又有些慨嘆似的说:「这么想就对了。」 说完又有些遗憾,此刻若是有酒,当痛饮一大碗。 但现在军纪如山不说。玉水城里不止粮价在涨,用烂米酿的鲁酒一壶也涨了几个大钱,这口头之享,不喝也罢。 贺长期把手中木棍也架到火堆里,闷声道:「禁军和边军就是不同的体系,根本没得比。」 他侧身到柴堆里拾柴,想把火烧得更旺一些,回头时却忽然定住。 视线的终点,有两颗荧绿光团,幽幽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周遭倏地亮起十数颗光团。 他「噌」地扔了木棍拾长矛,站起来的同时一身肌肉绷起。 贺平被他惊动,一眼看去,也跟着吓得跳起来。下一刻,他便扯下挂在腰间的号角,鼓起腮帮子一吹。 急促的军号立即响彻整个山坳,营地顿时被惊醒。 一口气用完,他换气的间隙才震惊道:「贼恁娘,这里怎么会有狼群!」 扎营前才查探过,周边没有勐兽的活动痕迹。 然而此时距离营地十多丈远微微隆起的小坡上,一群半人高的大型夜月狼正盯着他们。 所有狼前后交错列成一排,在夜里近乎浓黑的皮毛蓬松着,半蹲的动作仿佛随时都能发起冲刺。 十一只狼的大狼群,先前竟毫无所觉。贺长期陡然想起在马场听说的有人可驱狼为自己所用的传闻,不由握紧长矛,死死盯着头狼。 睡梦中惊醒的军士们迅速整装集合,纷纷拿起各自的武器列阵以待。 贺平问他要不要出两个队把它们赶走。 普通商旅遇到狼群确实麻烦,但对训练有素的百人军伍来说不算什么,惊大于吓。 贺长期却伸长一臂,做了个阻拦的动作,带着他们一步步往后倒退,到合适的位置才停。然后下令盾兵与枪手间列在前,弓弩手与炮手在后面将帐篷快速拆掉。此次出任务没有带火炮,炮手皆如弓弩手一般,携带弓弩与小苗刀,行动十分方便。 两层疏密有致的阵型,借着山坳的夹角之势,将马群密不透风地围住。 营地外围的几个火堆还在燃烧,火苗不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狼群没有一直待在原地,弧向地来回走动,盈着绿光的眼睛一直盯着人群。熟悉狼群习性的都知道,它们是在寻找进攻的机会。 直到帐篷拆完收起,两边依然保持着僵持。军士们只看到有狼,但头儿不叫他们驱赶也不说什么,只是保持戒备;时间久了,离得近的就忍不住问怎么了。 贺长期解释道:「这狼来得有些蹊跷。畜牲最识利害,这群狼若是一开始没看到我们有这么多人,想打人或者马的主意,在大家出来之后也该跑了。现在还在,总不能开春了都猎不到吃食,那就只能说明有别的原因。」 有军士立即产生反应:「难道有敌袭?」 又有军士说:「谁不要命了敢找我们麻烦?」 山坳里吵闹起来,被影响到的马匹也开始不安地甩蹄。贺平吼了一声,大家很快安静。然后他同贺长期商量:「我带人去试着赶一赶?」 后者拧着眉考量片刻,点了两队刀盾和长枪手出来,嘱咐:「不要走太远。」 月黑风高,夜里不好视物,驱狼的过程中也不好探路。 这片草甸上又分布着潜沼,数量不多,但万一遇到了就容易要命。 「放心,就往我们来的方向赶。」贺平率领合併的小队,没有骑马,保持着盾枪的阵型,往头狼的方向慢慢接近。 身后那些马都是身价几百两的宝贝,万一被狼群咬上一嘴或者抓上几爪子,可没多的能补给南方军。 贺长期叫人取来自己的弓。那是一把十二钧的硬木大角弓,配破甲用的稜锥箭头,弓与箭都超过了他一臂长。 他快速地卸了箭头,张弓搭箭,为贺平他们压阵。哪里激烈,箭尖就对准哪里。 贺平等人提着一百个小心,真近距离面对狼群,驱赶起来却比想像中要容易得多。几乎是没怎么费力,头狼便领着狼群逃之夭夭。 他们追出五六十丈远,看不到那十来条狼的身影才回。 贺长期仍是满弓待发的状态,直到他们回到他身后,才缓缓回弦。 「可以啊,膀子不酸?」贺平反手拍了两下青年的胸膛,手背下的腱子肉十分硬挺。 他这才恍然注意到,对方已经隐约比自己要高出半寸一寸了。看这窜个头的架势,赶上他叔叔也说不定。 「还差得远。」贺长期说出这话,脸色却依旧不乐观,依旧紧盯着远处,面颊甚至倏地抽了抽。 贺平忙回头,就见那个小坡上,又冒出了一排绿眼睛。 「有点儿意思,感情是监视我们,不想让我们睡个好觉呢。」他给气笑了。 「疲兵之计。果真有人盯上咱们了。」贺长期捋了把头髮,拄着矛深唿吸。 自从选择离开稷州之后,他就没怎么顺过。这让他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背着亲长一意孤行到底是不是对的。 贺平想劝两句,琢磨开口的时候,贺长期已经转身大声下令。 他沉声说,不管敌人在哪儿,他们想疲敝咱们,那咱们就不能太过紧张。大家可以交替放松,以逸待劳,准备天亮再做行动。 贺平听完,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便不算再开口了。 第462页 年轻人,无时无刻不在成长,不需太过提点。 众军士一齐耐着性子等待,随着篝火熄灭,天边泛起鱼肚白,黑暗渐渐褪去。 狼群依旧巡守在十丈开外,夜里看不清的草甸却变得明晰。 然而黎明浮现之时,一同降临的还有杀机。 起起伏伏几轮之外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冒出一段黑色的波涛。它像是忽地披着晨光出现,又像是已经在那里等待了许久,只是此时才撤去蛰伏的外衣。 「准备战斗!」贺长期背上弓,腰侧一面挎箭囊,一面挎腰刀,握紧长矛。 所有人都随他一道亮出武器,盾牌立阵,压枪斜刺,弓弩上槽,羽箭在手,眨眼便列好阵型。 但当那道波涛涌过草甸,让他们看清之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升起绝望。 毛色杂乱体型不一的马,穿绵穿麻新旧不同的人,手携刀锤棍棒之类乱七八糟的武器,都无不昭示着这是一群什么都要拼凑的响马。 看起来人马都不精良,但架不住数量众多。 贺长期粗略一扫,人,马,刀,都太多了。 他们是重步兵,每个小队的兵种构成与武器配备都专为克制西凉骑兵而设。寻常响马当然也不再话下,哪怕两倍三倍人数,他借这个山坳的地势都有信心一战。 但他们一没有带火器,二则面临的起码是十倍之敌! 「敌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他喃喃念道。面对滚滚而来的响马,踏起草屑尘埃乱舞,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这是汇聚了多少支马匪。不妙,大大的不妙啊。」贺平也看懵了一会儿,而后攥紧矛杆看他:「你是头儿,你说怎么办吧?」 所有军士都看向贺长期,一齐高声道:「请百总下令!」 他们大都三十多四十来岁上下,在军中待了许多年,见过许多场面,不像新兵一样容易慌乱。 这给了贺长期极大的勇气,让他能够竭力保持住镇定,举臂吼道:「两翼前张,中坚后退,列曲阵!」 军士们立即变阵。里层的弓弩手把所有帐篷与器具堆到一起,堆成一条矮墙,隔绝了里面的马群。而后他们傍着地形拉开,列成一道凹如圆弧、形如口袋的曲阵。 贺长期与贺平按着站在阵前,与曲阵两端连起来就犹如一道弓的弓弦。 他也想过要不要上马一搏,但他们既不擅长马战,又不熟悉地形。 他们严阵以待,响马们走到昨晚狼群所盘桓的那道山坡上,却不再往前了。 狼群亦不再盯梢,集中向领头的一匹大马,围着马转悠。 倚在马背的人打了个响指,不一会儿,有两个人扛着麻袋从后面小跑出来,协力将麻袋扔向狼群。 麻袋尚在半空中,一段带血的肉骨头就飞了出来,被头狼一跃叼住。 这人看了几息群狼吃血食,又转眼瞅向对面全力戒备的西北军众,手一张,就揪住了旁边马背上的人的耳朵,扯向自己。 「怪不得说是狗头军师呢,瞧瞧你这法子,有个鸟用。」他慢哒哒地说:「让老子的狼崽子们忙活了大半夜,这些狗日的官兵都还这么有精神,老子能捡你娘的漏?」 「狗头军师」是个瘦弱的落魄中年秀才,差点被扯下马去,立即「哎哟」叫唤着讨饶道:「大王您轻点儿,轻点儿,人家毕竟是正规官军,西北军呢,哪能像其他马匪一样好打……」 「你也是个狗日下的,不过说得还有点道理。」大王「啪」地松手,再「锵」地一声拔出大刀向前一抡。 秀才差点被削掉半边脑壳,吓得魂不附体,抱着马脖子好半天才定神。 大王洪亮的嗓门响起:「喂,你们这里的老大是哪个?我看你挺聪明的,不如跟我混吧!」 他手中的大刀在贺平与贺长期之间来回移动了两次,便指着贺长期不动。 「就是你?你也不想你这么多兄弟都死在这里对吧?」 贺长期注视着这人。应当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得好似随时能把□□马匹压垮,形容粗犷,右眼上一道绽开的疤痕,更衬得整个人兇恶无比。 他右手握长矛往前一送,矛尖亦直指对方,「你是何人?这么大的口气,也不怕熏死你自己。」 后者却反手将大刀扛到肩上,一撩额发,嬉笑道:「苍州牧野镰,人送外号『小狼王』。哎,就是我。」 贺平哈哈大笑:「又带『野』字又带『小』字,能是什么英雄好汉?」 「我这个『小』字,是有来头的。」牧野镰没有被轻易激怒,侃侃而谈:「你们又是谁?」 贺平看他反应,心知此次不能善了,冷笑不答。 贺长期却抱着微渺的希望自报家门:「遥陵贺长期,与众部皆为西北军中军帐下第五营所属。目前正在执行任务途中,尔等意欲何为?」 那些在来西北的路上被装进罈子里的骨灰,是他心中永远迈不过去的坎。西北军在西北就是面旗,如果用它能保住部下性命,哪怕是他在军中从不愿意主动提起的家族,此刻也毫不介意绑在一起。 对面的秀才听了,有些惊讶地对牧野镰说:「大王,遥陵贺氏是贺大帅的本家。」 牧野镰:「什么陵?什么本家?」 秀才擦了下冷汗,说:「就是这个贺长期很可能是贺大帅的亲子侄。」 第463页 「哦。」牧野镰明白了,然后反手甩了秀才一巴掌,「这么重要的消息,事先怎么不查清楚!」 他皱起眉头,刀疤裂成两条诡异的斜槓,但很快又重合成一条直线,看着贺长期大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西北军出身,看不起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正常。」 他催马向前半步,「你们都是好汉,我也不想为难你们。投降吧,把那些战马都交出来,我就考虑考虑给你们留个好下场。」 果然是为那两百匹战马来的。那点微渺的希望转瞬就破灭了,贺长期怒道:「你休想!西北军没有投降的孬种!」 牧野镰对着他端详了片刻,点头道:「也是。让你们投降做俘虏,你们心里都怕被戳嵴梁骨,肯定不愿意。」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不如加入我们得了,我再派人四处散布你们已经死了的消息,这样就不用怕被军中知晓唾骂。你们能活下来,我如虎添翼,两全其美啊!」 贺长期也止不住冷笑:「落草就是寇,我西北军人固可一死,但绝不为寇!你们想要战马,来战便是!」 身后一众军士纷纷唿喝响应,手中武器抖动,串连出齐整又雄浑的音调。山包与草甸都随之震动。 牧野镰也被震了震,但随即夸张地嘆气:「这天下就要大乱了,还在乎什么兵啊寇的?我看你们眼界才是小了。」 贺长期喝道:「天下大局,岂是你小小马匪可以妄议的!」 「大局小局的,老子确实不懂。」牧野镰放下手臂,大刀垂在身侧,抬着下巴说:「但去年冬天,北域那么大的雪,人和牛羊那都是成片成片的冻死。我这些做马匪的兄弟都打劫不到粮食,只能来投奔老子,更何况那些普通人呢。」 他本是苍州数十支马匪中较大的一支,但因为手腕狠辣,又因机缘巧合屯了不少粮食。去年冬天仅仅三四个月的时间,便迅速壮大,将整个苍州连带菅州的马匪都收拢到麾下。 若是平常,他想兼併其他山头,少不了一番血拼。但去年北域的雪实在太大了,与冻死鬼饿死鬼相比,做他的手下可太有福了。 但饿痨鬼收编得太多也会拖后腿。就比如这次行动,他本想半夜偷袭,但手底下不少人有雀蒙眼,夜间就是个半瞎子,才不得不想法子拖到天明。 若是他的部下也如眼前这些西北军一般,有勇武有智谋,还全副武装。那别说苍州菅州,拿下西北所有响马,整编成一支杂牌军,也不成问题。 至于会不会开罪西北军,他无所谓。因为他知道西北军囤兵仙慈关,轻易不能离开,只要他别想不开凑上去找打,那西北其他地方还不是想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 「兔子逼急了会咬人,狼饿急了可以像狗一样跪着舔剩饭,人饿急了自然也可以杀人、吃人。」 牧野镰张开双臂示意贺长期看自己身后那么多的兄弟。秀才再次抱住马脖子躲他的大刀。 「你看这么多人饿得要死了,只能做马匪,那是不是说明这世道不行?世道好的时候,马匪少,做马匪也没前途。但现在世道不好,那机会可不就来了?」 他抑扬顿挫地劝说起来:「小贺将军,你看你手底下才这么点儿人,还被派来做送马这种粗活,没被重用吧?我都替你可惜啊。」 「你这又有武力又有脑子,若是加入我麾下,我肯定让你当二把手。手下这几千弟兄,都可以听你随意调遣,不比现在的窝囊样要强出几里地来?」 「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收拢西北响马,成立马帮,当个土皇帝也不是没可能啊。到时候何须看人脸色,就连官府放屁,也不稀得理会!」 他豪言一番,最后盯着贺长期,激动地握拳道:「能做土皇帝还做什么小喽啰!你说是不是?」 贺长期沉默不言。他一晚上没怎么睡,双目渐渐爬上通红的血丝。而牙关咬得太紧,以致面部控制不住地颤抖。 「小贺将军。」他身后有几名军士不约而同地出言叫他,语气隐含复杂的担忧。 贺平也分神盯着他。 殷侯之于西北军,已如一族之长,一家之父。人人敬仰爱戴,哪怕比他年纪还要大些的士兵,也真心地视大帅为长辈一般维护。随着漫长的年岁过去,殷侯一如既往,亲军对他的信赖与尊崇却越发稳固,发展到了连姓氏也不容被玷污的地步。 贺长期闭了闭眼,左臂向后一张,「保持阵型!」 随即一划长矛,张手前握一截,怒髮冲冠地喝道:「我贺长期虽人微力薄,但自认行事问心无愧,可顶天立地,你羞要辱我!」 牧野镰的眼睛却亮起来,收刀回鞘,拍掌道:「好,好,好!果真英雄!」 他随即搓了搓手,低下声安抚一般道:「放松放松,小贺将军,你把你自己和你的手下都搞得太紧张了。」 贺长期怒目以对,眼瞳愈发充血。 「你们没胜算的。」牧野镰认真道,带着些轻松的笃定:「我十倍人马围住你们,你们没水没粮,还要防备我们,要不了两天,就会崩溃。虽然有些可惜那些宝贝马肯定会掉膘,但有青草啃着,死不了,养一养也就回来了。」 贺长期自然也十分清楚,目前形势对己方来说就是死局。只是对方目的是那两百匹战马,一交战必定殃及马群,所以才没急着围拢推进。这给了他们喘气的时间,也让他们承受着随时间加倍的煎熬。 第464页 兵家胜例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但如何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心中绝望不已,然而绝望之余,开始飞快地思考哪里才有一线生机。 就算保不住马,能保住人也总好过什么都保不住。 牧野镰传令手下弟兄们都放松状态,起灶做炊饭。然后再次游说:「小贺将军,我猜你肯定想脱身的办法呢。但我这个人做事就讲究一个『周全』,你们没人能偷跑出去,也就不会有援兵。所以还是好好考虑要不要投降吧,投降越早受的罪越少。」 此时,狼群正好分食完那一麻袋血肉。但除了头狼,其他都处在半饱的状态,又再次围上了牧野镰的马。 他忽然有了个主意,指着群狼对贺长期喊:「小贺将军!这样吧,我这一支狼群是腊月收的,看着也差不多养肥了,就是不知道战斗力如何。小贺将军要是能单挑打赢它们,我就放了你的下属们,如何?」 贺长期闻言,看向狼群。 朝阳从东方的云层里泄出丝丝缕缕霞光,群狼在霞光里露出真面目。除了四只尚未成年的小狼,其余七只狼都壮硕无比,头狼尤其巨大,直立估计比人还高。 「那可是大狼群。」贺平对他说:「没必要送死。反正咱们早晚都是死,不如一起,黄泉路上也好搭伴儿。」 贺长期摇头,上前两步,将长矛插在土里,沉声问:「当真?」 「你说呢?」牧野镰放声大笑,用马鞭挥赶狼群,「去吧,崽子们,把那个男人的头颅给爷爷叼回来。」 头狼盯着贺长期,试探着向前迈开爪子,群狼跟随首领一齐行动。 一步,两步,按到第三步,便倏地像炮弹一般冲下山坡。 十余丈的距离对于夜月狼的体型来说,只需要六七步便能到达,奔跑冲刺状态下几乎是瞬息而至。 「别插手!」 贺长期低吼着一埋头,便将大弓拿到手里,再一抬头,锥头羽箭已搭上弓弦。弓与箭尚留有残影。 他一下将弦拉到不能再拉的幅度,臂上肌肉瞬间暴涨,两根捏箭的指腹渗出血来,临到极限,才将手指微微一张。 ——利箭噼风斩光离弦而去。 头狼恰好扑下来,箭矢擦过它尾巴绒毛,「嘟」地穿透了它后面一只跃到半空的狼首。 沥着血的箭头被牧野镰一刀砍落,那只额头多了一个血洞的母狼才轰然倒地。两只小狼回头绕着它悲鸣。 牧野镰没有看母狼,而是低头盯着断掉的箭簇,它在草丛里滚了几圈,一路都是四溅的血迹。 贺长期那一箭从一开始就对准了他,若非母狼替他挡了,那溅的就该是他的血了。 他被骤然惊出冷汗的身体这才回温,但他丝毫不恼,眼里光芒甚至越发炽热。 他叫手下把那支箭头捡起来给他,他用破布垫着箭头捧在手里,看向贺长期,大叫道:「这他娘的才叫弓箭手啊!」 贺长期只来得及射出一箭,便立即扔了弓。 因为头狼已经扑到他面前。那巨大的身躯遮挡了光线,所投下的阴影铺天盖地一般,比之在头顶扬蹄的战马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寻常人,这一吓便定要骇破了胆。 他却不避不让,双手拾握起长矛,就像面对冲锋而来的骑兵一般,用尽全力向前刺出长矛。 步骑对抗,一拼阵型,二拼胆量,三拼力气。 换成人与狼,想必也不过如此,且一个人还不用稳固阵型。而剩下的勇与力,他贺长期,一样不缺! 头狼却如人精,一爪子打歪了矛棍,擦着他落到他身后。 幸而他闪身及时,才没被抓掉皮肉。 在后边的贺平下意识攥住自己的矛,想起他先前的话才忍着没挥矛上去。然后撤开几步,「小心!」 其后两只公狼毫不给猎物反应时间,接着头狼的进攻节奏一齐扑上去。 长矛因头狼那一爪尚在震颤,贺长期拼着虎口裂开,攥紧棍身,横矛一扫。矛棍打到第一只公狼身上,将其在半空中生生横移三尺,与第二只公狼叠到了一起。但到这时,矛棍便如陷泥沼,再难移动。 贺长期不愿就此收手,步子一撤,腰身一沉,咬着牙加大力气一寸寸地推。 堂堂贺氏子弟,西北军士,还能比不过畜牲不成! 他咆哮一声,软木做的矛棍勐地崩裂两半,他手中那一段反弹到他身上,迫得他退后几步。那两只公狼交叠着摔到一起,他也撞到一只欲意从他背后偷袭的小狼身上。 那小狼一口咬到他肩膀上,他一身铁甲,反教这畜牲崩了牙,嗷呜一声,就要退开。 自从出了那座山谷,除非沐浴或者疗伤,他从不卸甲。哪怕睡觉,也宁愿枕着铁板。 说时迟,那时快,他抓住这只小狼的尖腭,将那半截矛棍狠狠掼入其侧颈。而后将疯狂挣扎的小狼,伸臂抡向第三只扑上来的公狼。 随即拔出腰刀,砍向左手边撺将下来的第二只母狼,一刀便砍到其头颅上。母狼吃痛扑空,落到他身后,他旋身补上一刀,砍得这畜牲的后颈皮肉翻出,只伏到地上哀叫,再战不能。 先前那两只摔到一起的公狼爬起来后,与头狼一道从三个方向掀来。贺长期躲开头狼,提着腰刀迎向另一只公狼,一刀砍下半边狼头,再战第二只。他将刀使得如剑一般密,专往狼的脖颈腹部噼砍,双目赤红,比群狼还要疯狂。 第465页 他很快抓住机会一刀下去,那刀却卡进狼骨头里拔不出来了。卷了刃的刀与废铁无异。他毫不犹豫地撒了手,一脚踢开那只狼。 从长矛断到腰刀崩,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于贺长期来说,每一个唿吸都危机四伏、漫长无比;于他身后的贺平等军士来说,亦煎熬无比,只恨不能立刻出手帮他。 但对另外那帮马匪来说,却是看个刺激,只觉时间短得很,尚不够秀才从身上找出一块干净的好的手帕。 牧野镰亦目不转睛地盯着贺长期,看他顷刻间就宰了自己养过的五头狼,激动地为他鼓掌叫好,「小贺将军!勐士啊!还有六只,干掉它们!」 「贼恁娘的畜牲!就该剿了!」贺平听见这话,忍不住骂道。 贺长期没有反应。他心跳得厉害,「咚咚咚」地从胸腔震到他脑子里,几乎盖过了外界的所有声音。 狼群还剩一只头狼,一只母狼,两只公狼。再族群同伴接连毙命之后,它们没有再急着进攻,而是选择将猎物围起来,小心地进行每一步动作,等待下一个机会。 贺长期与它们周旋,一直盯着头狼转移脚步。他没了长矛和腰刀,就取了两支羽箭攥在手里做武器。 太阳只升起了一会儿,就隐进了云层。天光彻底晦暗下来的那一刻,他无意识地微微一晃神。 就在这一瞬间,群狼暴起。 贺长期立刻回神,心跳几乎都被吓停了。 他知道不能躲,此时越害怕死得越快。却也没有向先前那样针对头狼,而是沖向了那只最弱的母狼,迎着张到面前的血盆大口,将稜锥箭头插进了母狼同时暴露出的喉咙。 他抓着母狼的头颅将羽箭插得更深,同时将狼身摁向地面,后背立即挨上了几爪子。哪怕有铁甲保护,力道依旧震得他胸腔发疼,向前扑倒在那只母狼身上,再滚到身侧。 离他最近的一只公狼便咬向他脖颈,他脖子一缩,双手抓住狼嘴捏合到一起再换做单手。去捡羽箭的时候,那只小狼钻进空隙,要咬他的手,他一扭,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哪怕有护臂,那巨大的咬合力依旧令他臂膊巨痛,差点松开了手中捏着的狼嘴。 他的同袍们吓得血色全无,纷纷向前一步:「小贺将军!」 「别动!」贺长期大喝一声,牙关咬出血来,忍着痛绷紧手臂,扛着小狼的力量,另一只手将羽箭捅进了公狼脖子,再用力贯穿。然后才去抓住小狼的头顶。 小畜牲感受到恐惧欲退开,已经来不及。贺长期毫不迟疑地拧断了它的脖子。 他趁着这短暂的间隙大口喘气,将手脸上的涎水都蹭到母狼的皮毛上,然后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只剩一只头狼一只公狼,都缩着身躯,在比先前远一些的位置盯着他。显然它们已明白敌强己弱,心生退意。 「怕什么!他已经要不行了,就是强撑的!」牧野镰不高兴地喊道。但畜牲再机灵也听不懂人话,那两只狼仍然在犹豫。 他便俯身捡了块石子,掷到头狼身后,。 头狼刨了刨脚下土地,嚎叫一声,随即前爪按地,弓起嵴背。 贺长期手伸到腰侧去摸羽箭,谁知箭囊已经空了,那剩下的几支羽箭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什么地方。 他什么武器都没有了。 他脑子空白了一瞬,随即握紧双拳,举到身前,摆开架势。 没有武器也没关系,他还有一双手,他从小练到大的一双拳头。 「贺家拳。」贺平低声嘆道。 他也摆开架势做好准备,决定忘掉贺长期先前的吩咐,不论怎样,只要人一有危险,他就立刻冲出去救人。 头狼迟迟未动,贺长期却先发制敌,主动扑向对方面门。 头狼不得不也扑上来,亮出尖牙利爪,势必要与这只猎物撕咬一场。 临到照面,贺长期却扭身一躲,和头狼错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狼尾巴,在头狼迴转身体之际,使出通身之力将其掼到地上。那一下让他脱了力,之后的一切几乎都是本能。 他骑到头狼嵴背上,双腿死死夹住粗壮的脖颈,再不让它有翻身的可能。然后提起拳头,不惜力气,只顾捶打,一拳一拳下去,直到再也提不起拳头。 最后一只公狼根本不想与他打,转身狂奔欲逃。 「畜牲哪里走!」牧野镰怒道,拔出大刀,甩向那公狼,没入狼腹。公狼仍欲奔逃,跑了几步,腹部伤口裂开,鲜血淌了一路,然后忽地倒地,再无生息。 「小贺将军!」贺平上前制止贺长期,「别打了,这畜牲已经死了。」 后者慢慢回神,这才发现,头狼已经趴伏在地,眼耳鼻口都淌着血。 血腥味飘散开,几只马儿开始咴咴地鸣叫,贺平等人没精力管它们,都紧张地盯着 贺长期借着对方的搀扶站起来,只觉力气随着汗水一道流失。他甩了甩头颅,发觉左手尚能动,右手已经一下也动不了了。 「我没事。」他哑着嗓子说,然后看向对面山坡上的马匪,「我赢了吧?」 「啪!啪!啪!」牧野镰歪在马背上,毫不吝惜掌声,甚至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对,小贺将军你赢了。」 贺长期只觉说话如上刑,但不得不扯着嗓子让声音大一些,「那你能放我这些部下离开了吧!」 第466页 牧野镰却一脸遗憾地摇头:「不行,你们不能走。」 「本来我是打算只要战马,然后放你们走的。但小贺将军宰了我一支狼群,还能好好地站着,实在是太强了。你这么强,该跟着兄弟我干票大的。兄弟我怎么捨得放你走呢?」 第202章 二十四 「啪。」 贺今行放下笔,将签好的证明文书递给衷州府的胥吏,又接受了一些问询,那一批带着纯硝的货物便得已继续发往云织。 离开府衙的时候,雨还没停,但小了许多,轻飘飘地洒着。 他却没有跟着商队回去,也没有去找脚店留宿;而是骑着马,打着油纸伞,出了北城门,向距此最大的草甸而去。 按时间,西北军送马的队伍应当今天就能到达衷州。 他特意算好今日过来,就是想顺道见一见他大哥。冬天的时候想着除夕就能见面,所以没有写信,却意外错过了。 然而当他走了一下午,到达王义先所说的那片大草甸边缘,却并没有看到一个人一匹马的影子。 这边植被多沙尘轻,就连空气都清透许多。他心中却升起不好的预感,往前再走了几里,依旧不见人烟。 两边山峦变得低矮,起伏缓慢许多,村居和百姓踩出的土路也渐渐消失。 贺今行便知道从这里开始就有潜沼存在,不敢再随意骑马乱走,下马折了两根长树枝绑在一起。戳过了是结实的土地,才牵着马往前走。 不知何时,烟雨散去。夕阳迟挂天边,一片稀薄的霞光洒在无边的青草地上,亦真似幻。 贺今行忽然看见前方有旗帜飘扬的时候,还揉了下眼睛,确定没有看错。他飞快地接近,看清那是一面玄底白边的白虎旗。 南方军的人都到了,为什么大哥他们还没到? 旗下有一小股约摸百十来人的队伍,马匹都放在一边,着藤甲的军士们背朝他排成了几排,似乎在做什么。只听一声齐喝,所有人都倒退一步,气氛肉眼可见地松散下来。 很快一名放哨的军士也发现了他,大声汇报有一个人牵马接近。 其他军士们排排地转过身来,让到两边,露出最后一排的人。 什么人独自到这荒野来?顾横之刚刚救出两个陷进潜沼的部下,微微皱眉,回身看去,却骤然愣住。 他身旁的游击将军还在粗着嗓门指挥:「愣着干啥,不晓得接着怎么办咋地?赶紧把他俩衣裳扒了,换干的啊!还是咱们这藤甲厉害,在西北这个鸟地方都能发挥作用,二公子你说对吧?噫,这谁,西北军?不可能一个人吧?不像啊。」 「啊。」顾横之简单地应了声,又补充上一句:「是我朋友。」 「啊?」游击将军稀奇地仔细看向来人,二公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能遇到朋友? 就见来人一身短打,一手牵着马,一手攥着根拼接的长棍。速度不慢,脚上靴帮却没沾多少水露草屑,是个惯走野外的练家子。这是他的第一印象,所以他才以为对方是西北军的人。然而再一细看,这年轻人面相挺俊,气度平和,通身不见丝毫杀伐之气,不像从军之人,更像是一个柔弱书生。奇也怪哉。 他疑惑间,他家二公子已经高高举起手臂,一边挥手一边迎上去:「今行!」 「横之?」贺今行亦惊喜非常,牵着马快步走过去,拍了一下对方的手掌,意外地说:「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你。」 顾横之抿唇笑了笑,没有说为什么,转身向大家介绍,「小西山同窗,贺今行。」 刚走过来的游击将军本习惯性地准备替他当传话筒,结果还没张嘴,话就被抢了,顿时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贺今行抱拳对他们和左右军士解释:「在下时任净州云织县令,因公务到衷州,才路过此地。不知诸位这是发生了何事?」 还真是个书生。游击将军先瞅了一眼顾横之,见他没打算开口,又根据他这态度估摸着此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才说:「问题不大,咱们两个人不小心掉水沼了,现在已经被捞了起来。」 「嗯,这一片有潜沼分布,但不多,也不大,基本都在低洼处。你们不知道才中招,知道了应该很好防备。」南疆的地形最为复杂,沼泽之类的小块水域比西北多得多,看他们身上能浮水又透气的藤甲就知道,这片藏着潜沼的草甸对他们并不会有多大影响。 贺今行又问:「那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是?」 游击将军又瞅向顾横之,后者微微点头;他心道,您和这位同窗关系这么好的吗?嘴上同时说:「我们也是在任务途中,但还没对接上,要去找任务目标。」 他只说了个大概,顾横之直接道:「我们与西北军约定今日在此交付马匹,但贺长期迟到了。」 游击将军傻眼了,行军任务的具体内容岂是能轻易告诉不相干的人的? 但他二公子不可能不知轻重,更不会随意地泄露军机,于是他颇觉古怪地顺着随口说:「西北军那边是步兵,步兵嘛,就是慢得要死。」 「不可能。」贺今行立即反驳:「我大哥他们行军严密,纪律第一,若非意外,绝无延误可能。」 看着周遭除了顾横之都不掩惊讶的众军士,他跟着解释:「我大哥就是贺长期。」 游击将军想到对方也姓「贺」,顿时明白了,「怪不得,你也是贺大帅的子侄,一家人呢。」南北三方边军,统帅互有交情,底下互相看不起。对于南方军的人来说,西北军值得尊重就贺大帅一个人。但贺长期因为在摧山营里待过,年末大比和顾横之一起助摧山营夺魁,站在这里的人都是知道的。贺长期是条汉子,那他的兄弟想必也不孬,众军士便对贺今行天然升起些好感。 第467页 贺今行闻言,微微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游击将军再看自家二公子眼皮都不带掀一下的模样,显然是早就知道。他琢磨了一下,刨开都是同窗不说,他想到刚一见面,那贺今行说的「竟然在这儿见到你」,是「你」而不是「你们」。也就是说,他知道他们南方军会出现在这里,只是不知道二公子也来啊! 那人家都知道的事确实没什么好瞒的,他咳嗽了两声来掩饰尴尬。但随即又想,和他二公子关系好就是和他们关系好,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有什么好尴尬的!但顾及到这是位书生县令,还是尽量斯文道:「那小贺大人是觉得出了什么问题?」 「能让他们延误的,无外乎天灾人祸。这个时间从大遂滩下来,可能遭遇的大一些的天灾只有凌汛。但不管是什么,我今日在衷州府办事,特意打听了一下,未听只言片语提及哪里遭了灾。」贺今行隐隐蹙着眉道:「我怀疑他们遭人拦截了。」 顾横之显然也有此看法,目光从他眉心上扬到天空,下令道:「救援宜早不宜迟。稍作休整,连夜行进。」 「是!」众军士齐声应道,轮流饮水吃干粮,又餵马刷马。 游击将军则拿出一张舆图,摊开来,正是脚下的甘中路地形图。但绘制简易,只有大概的山脉河流与城镇。 顾横之看了片刻,在衷州到苍州的山水脉络之间接连点出好几个位置,「埋伏点。」 山谷密林河湾,都是适合伏击的地方。 「苍州卫大营,菅州卫大营。」他又点了点舆图上两个没有任何标记的地方。 这张舆图没有标记,但他家中的山河图上有。而图上的山河、城池、关隘,兵营,皆在他心中。 贺今行明白他的意思,是将距离两座州卫大营较近的埋伏点排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两个区域。 「疲兵易挫。」顾横之的指尖接着从菅州腹地划到衷州腹地。 兵家常言「疲兵莫用」,用一支疲劳的军队执行军务,效果会大打折扣。但相应地,在地方军队因行军疲惫不堪的时候进行突袭,就很容易打败对方。如果是他拦截西北军的人,一定会选择在对方行军进程大半人马疲累的时候出手。 游击将军跟着二公子的思路走,下意识想说那就只剩三个埋伏点了。 却听身边另一位青年先一步说:「但他们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多半是被包了饺子,一个也突围不了。按照惯例,白日行进有前哨探路,我相信他们绝不会被包圆,因此,我倾向于对方是夜里动的手。」 得,他这废话不说也罢。他又往肚腹里搜颳了一下,想说那不是只要找到这支西北军夜里扎营的地方就行。 又听顾横之开口道:「可知脚程?」 「新马钉掌不宜多走,一日大约百里左右。」贺今行也养过马,大略知道一些。说完看着舆图,用目光划出无形的路线,然后在尾端指出两个地方,「他们近两日应该就在这附近扎营宿夜。」 顾横之轻轻颔首,目光安静地落在他身上,「先找近的。」 「这片草甸的大概范围。」贺今行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圈中一条河流蜿蜒横斜,正经过他先前指过的一个宿营地范围。他指尖点上那一点,「歇马要水要草,就是这里。」 顾横之对游击将军道:「整装,准备出发。」 却见对方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盯着他俩,他微微偏头表示不解:「嗯?」 「没事儿没事儿,末将这就传令。」游击将军终于有开口的机会,赶忙说道,仿佛为证明自己还有用处一般,说完就去办。 而后一边叫人一边心道,大帅看自己经验老道才叫自己一起来,说是路上照看着些。但这一路他能照看个啥?二公子一应判断老辣得不比他差,好在话少些,他还能当个捧哏。现在再加个新来的小贺大人,他接话的余地都没了。 还是早点办完事回横海吧。 不过在此之前,得把那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他们南方军要的东西动手的孙子给解决了,然后再把那些竟遭宵小暗算的西北土兵嘲笑一番。 众军士很快整装完毕。先前四散开的十多名军士,抓了好几只旱獭、野獾、野鸡之类的野物回来,用长长的一截绳子绑住它们的身体或爪子。 贺今行看到两名军士骑上马过来,各牵了几只在手里,先行起步。才恍然大悟,他们是要用这些野兽探路,避开潜沼。 野兽本就比他们熟悉地形。几只野兽一起,有一定重量,不会出现野兽能过,人马却陷进去的情况。就算出现问题,两段距离也足够他们反应。 「走。」顾横之驱马到他旁边。 「好。」贺今行也翻身上马,拆了拼接的长棍,没急着扔,顺手插到了背后的马褡子里。 斥候开道,众军士在其后沿路快行,无一人发出多余的声音。入夜后,亦只有打先锋的两名斥候才甩燃了火把。 南方军人马皆是轻装,马匹踏在青草地上,松软的泥土吸收了大部分的声音,近听才有沙沙声。 贺今行与顾横之并肩而行,既为他大哥与众同袍忧心,注意着前路与两边景象,也观察着这些南方军士们。 虽然西北与南疆地域天差地别,但任何优秀的地方,都值得学习并借鑑。 顾横之也注意着他,但并非像他一样正大光明,而是悄无声息地,用眼角余光笼罩着他。 第468页 星斗指引方向,夜风穿梭过肩膀,这一片天地静谧得恰到好处,令他心底也生出像银河一样清浅的欢喜。 而在他们行进的终点,几十里外的山坳,被围困了一整日的西北军情况却并不乐观。 军人的耐性让他们依旧坚守着曲阵,但只要是人,就都由血肉铸成。一个日夜没有进食已让他们飢肠辘辘,长时间高强度的保持戒备让他们的精神十分疲劳,身体尚未受到伤害,脑子已经突突地发疼。 最严重的则是孤身与狼群作战之后的贺长期。 他卸掉了右臂护甲,衣裳也撕掉了。因为整条手臂都肿起来,涨了好几圈,青紫暗红交错,十分骇人。而他一双手,手心手背都皮开肉绽,稀烂一片。 还好白日里下了一场时间不短的雨,不至于没水喝。但也正是这场雨,帮贺长期熬过手臂胸腔的灼烧之后,雨一停,却让他的身体变得更加滚烫。 贺平又找了个接满雨水的水囊递给他,然后把手贴上他的额头,一下就被烫得缩了回去。和日落时相比,他发烧更加严重了。在初春天寒地冻的夜里,却像一尊烧得极旺的火炉。 贺长期一直坐在曲阵中心,升起的几个火堆都离他远远的。他左手接了水囊就送到嘴里灌,手上那些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楚。 贺平不知该怎么办,急得手足无措。他就是个武夫,治病救人是一点也不会,只能拍脑门儿说:「要不你把胸甲也脱了算了。」 贺长期仰着脖子灌水,除了喉结耸动,就像一座雕塑。 「别犟了,脱了甲好散散热气,小心烧成个二傻子。」贺平越说越觉得对,干脆上手帮他脱。 他挣扎了一下,但因大半个身子都不好动弹,自然是挣不过对方的。 贺平也顾忌着他身上的伤,怕自己手重,但还没怎么弄,那一副胸甲就忽然裂开,七零八碎地滚落一地。 一些甲片上还有爪痕——原来早就被狼爪子抓烂了。 贺平的眼睛忽然就酸了,使劲眨巴两下,又狠狠吸了下鼻子,才止住。 懦夫才流马尿,而西北军没有懦夫。 贺长期灌完一整囊的水,才感觉嗓子里的火稍微灭了些。他看到贺平的反应,嘆了口气,再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他的嗓子大概烧坏了,说不出话。 对面的马匪在白日就扎起了帐篷,一副要困死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此时忽然起了响动,却是牧野镰从他的大帐篷里出来了。他那些拜把子兄弟都睡了,没一个像他这么精神的。 「小贺将军!你怎么样了?」他声音依旧洪亮,语调游刃有余甚至有些高兴,手搭凉棚试图看清他们这边的景象。 但因为贺长期身边没有篝火,坐在一片黑暗中,这么远的距离只靠星光是看不清的,顿时有些讪讪。 贺平大骂了一句,「贼狗攮的□□脸,要你假惺惺,滚!」 「怎么是你这老牛皮骂我呢?」牧野镰听了,不高兴地问:「小贺将军人呢!」 对面却不回话了。他抱着双臂,又眺了两眼,琢磨着贺长期肯定不太好,就转身把秀才叫出来,低声道:「去把我收的那堆药都拿出来。」 秀才大惊失色:「啊?大王你要救那个当兵的啊?」 「他要是死了,那老子还围他干什么?」牧野镰看傻子地看着他,见他没反应过来,一巴掌招唿上去,「不然以后是你替我打仗呢,还是你能让他的尸体像他白天一样勇勐?」 秀才被打懵了,好一会儿才疯狂点头:「大王高见,打仗肯定得当兵的去,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去。」 他钻进帐篷里,很快抱着一大包药瓶药罐出来。 牧野镰翻来翻去地挑挑拣拣出几瓶,又撕了一大块包袱皮,把这几瓶药包了几层系好。 秀才忍不住好奇道:「大王您还懂玄黄之术?」 「什么术?」牧野镰瞥他一眼,转身又去叫小贺将军。 他挑的药瓶都是看起来就贵的,送人东西可不就得送贵的?至于里面的药粉,应该都差不多吧?反正他看那些郎中上药也都是随便拿个瓶子倒。 「小贺将军!我看你这状况不太好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那兄弟我可得难受死了!」牧野镰试着向对面多走了两步,喊道:「兄弟特意给你找了些药来,你先用着,可别嫌弃!不够还有!」 他说完,用力将手中那一包药抛过去。 「你别怪我之前反悔啊,我是马匪嘛。马匪不无耻,那还怎么做马匪?是不是?你我日后做了兄弟,你就知道当马匪不容易,咱们得互相理解是不是?」 贺平看着那包药落在不远处,实在忍不住了,对贺长期说:「这畜牲脑子有病吧?」 后者没法儿接他话,他盯着那包药,犹豫好久,跑过去捡了回来。然后打开包袱,药瓶上都没写名字,就扯了瓶塞一个个地闻。 他跟贺冬搭档多年,终于体现出了一点好处,至少闻得出常用的几种伤药气味。 他挑了一瓶止血化瘀的药,凑到贺长期身边,「我给你试试。」 贺长期挥开他的手臂,好在他瓶子捏得紧,没有被打落。 「我也不想用他的东西。」鼻子又开始发酸,贺平忍着说:「但你这手都要保不住了,别犟啊。」 贺长期摇头,侧身躲开他倒的药,药粉都洒到他破烂的衣裳上。 第469页 「不用了。」他费力地牵动喉咙,声音喑哑犹如石块相磨,「若是这一回走不了,匪徒与废人,我宁愿做废人。」 贺平听到了,在原地躬着背站了片刻,回头把药瓶丢到包袱里,捲起包袱又扔了回去,「去你爹的你爹不要!!」 然后,他走回来背着贺长期坐下,拿手抹了几回眼睛。他白日为了张帐篷让马群躲雨,费了不少力气,也十分疲倦。好一会儿,他才萎顿地说:「大不了就是一死,咱们还能死在一起。这也算牺牲吧?不窝囊。」 贺长期往后挪了挪,贴上对方的后背,互相依靠。 最后向所有同袍说:「大家放松休息吧,撑到哪儿算哪儿。」 所有军士都原地坐下,将身体放松,武器仍然握在手里。 贺长期听着盔甲兵器响动了一阵,又归于安静。他的心也变得十分平静,望着夜色深处,视线渐渐模煳。 贺平说得对,一死而已,这是天底下所有人的归宿。他们身负军人的荣耀而死,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但他,和他们这么坚持着,还在等什么呢?为什么要等呢? 三里之外,先行赶到的两名斥候熄灭了火把,将兽绳挂到马鞍上,结伴摸黑前进。 距他们二十丈之后的队伍也齐刷刷驻马。 一刻之后,斥候回来復命:「前方有大规模帐篷呈围状聚集,基本都是小帐,至少八十顶。帐间升有篝火,未见火盆。有两队岗哨,各四人,两队外围巡逻,各十人,皆穿麻衣配土矛。岗哨玩忽职守严重,多在瞌睡。属下猜测是土匪一类。但没敢进去,不知被围困的是谁,怎么样。」 众人望向前方。 今夜无月,没了引路的火把占住视线,稀薄的星光下,草甸尽头竖有一条重重叠叠的黑影,隐约可见其间有微小的火光闪烁。 但只要这些人还在就是好事,说明被围困的一方还在抵抗挣扎。 游击将军说:「还能有谁,肯定是贺长期他们呗。只是,土匪也能把一支正规军困住?这些个西北军,不行啊。」 顾横之却摇头道:「有大风又有潜沼,扎营必然背靠山坳,以十倍人数夜半围之,插翅难飞。」 除非提前得到消息,才有把握避开。更何况还赶着一群新马,负累堪比带着一群妇孺。 他取下牙牌递给斥候,「去衷州卫大营,求援。」 「应当是附近几个州的响马。」贺今行皱眉,沉思道:「但他们怎么会聚集到一起?几千人马,战斗力再不济,对周边大小县镇来说都是威胁。」 他很快想起去年冬天的大雪,嘆道:「我早该想到,我云织县在秦甘路南部,错金山下,冬天尚且那么大的雪。北域的暴雪只会更加严重,苍州、菅州,业余山内外,不知遭了多大的雪灾。」 西北尚且如此,宁西路北部,牙山内外,到更加北方的松江路,又是怎样的景象? 南疆湿热,夏日能热死人,冬日从未见过雪,一众南方军士不太能感同身受。 「做良民,活不下去,就成了匪。」但顾横之说:「不是良兆。」 贺今行何尝不知,但此时无力改变,沉默半晌,说:「不知道我大哥他们怎么样了。不能强攻,不如先潜进去侦查情况,再做决定。」 顾横之答:「可以一试。」 游击将军正想商讨一下潜伏办法,就看着这两人一起下了马,「二公子,您这是?」 「我去。」顾横之脱下藤甲,取下长弓,解下□□,将箭囊挂到马背上,只留了一把开/山刀。 他做完准备,顿了一下,看向贺今行。 后者几乎是瞬间就领会了他的意思,说:「我有匕首,带太多武器反而累赘。」 顾横之眨了眨眼,忽然笑了一下,而后点头说「好」。 昏暗的星光中,那浅得只是稍稍牵动嘴唇的笑容一闪而逝,但贺今行恰巧捕捉到了。 为什么会高兴?他有些不解,心中闪过朦胧的念头。 但游击将军很快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小贺大人也去?」 「对。」 「呃。」游击将军很想问您一个县令,会做这种事吗?要不还是他来。但他家二公子都没有反对,看起来还很了解这位书院同窗的样子,便努力按下自己的想法,抱拳道:「行吧,您二位一切小心。」 顾横之又揣了一支信号弹在身上,说:「你们看信号接应。」 「末将等随时准备接应!」后者立即肃容道,目送两人融入夜色。 两人沿着斥候经过的路线快速摸近马匪营地半里以内,才放慢速度,躬身前行。 顾横之走在前,拔出□□探路。沿途挡路的高大植株、可能划伤人的野草以及受惊欲伤人的野物,都被斩下刀下。他不爱说话,动手亦悄无声息。 贺今行攥了根木棍反手横于身后,随时都能补上一棍。但直到两人摸到马匪营地十丈以内,都还没有需要他动手的地方。 到这里就不能再贸然接近,他们寻了处隆起的坡地,蹲伏在坡后先查看情况。 贺今行迅速地扫过先前斥候所说的那几队岗哨和巡逻,忽然,顾横之伸手过来洒了些粉末在他周围。 「驱虫蛇。」他低声说。 虽然他在南疆的时候一般不用,避免留下痕迹被人追踪,但此时此地,不需要考虑这么多。 第470页 「多谢。」贺今行下意识说,说完才小小地讶异了一下。然后点了点距离他们最近的帐篷,「进去借他们一身衣服,假装巡逻,然后到里面去,怎么样?」 至于那两个所谓的「岗哨」,太过简陋,就是四个马匪围着火堆守夜而已。甚至因为到半夜了,大多都在打瞌睡。 而潜沼分布,马匪们肯定已经把这附近摸清了,只要是有扎帐篷的地方,就不需要担心。 顾横之应了声。 两人刚刚冒头准备翻过坡顶,就见坡背面勐地冒出个人影来,还正面朝着他们,只有四五丈的距离。 顾横之瞬间屈臂,准备随时掷出□□,手臂却被及时抓住。 他看向身旁,贺今行微微摇头,示意他看那个马匪。 就见那人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一般,解完手提上裤子,就转身向燃着篝火的营地走去。他伸出双手,向前胡乱地摸着,中途还跌了一跤。好在越靠近篝火,行动就越自如,还和守夜的人说话。 「他有雀蒙眼,黑暗里和我们面对面都不一定看清。」贺今行轻轻说道,觉得春寒太冷了些,「长年吃不饱,就易患此症。」 顾横之收回视线,说:「不杀他们,他们会杀其他百姓。」 贺今行也偏头道:「可这里就有这么多马匪,几千人,哪里杀得完?若是天灾人祸不断,日后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百姓落草做匪,怎么杀?」 顾横之静静地看着对方。这往往表示着他的不认同,但还有少数时候,表示他在等待。 贺今行亦注视着他的眼眸,在夜色里只见幽深一片。于是他仰头望星河,「我知道谋人钱财害人性命的匪徒该杀,但面对这样的人,心中总有些愧疚与不安。横之,怎么才能问心无愧,十全十美呢?」 短暂的寂静过后,顾横之说:「招安?让他们有饭吃?有正经活路?」 他勐地低头,头顶那片星河便一起倾倒,落进能承接它们的幽深里。 但顾横之坦承:「我不懂怎么做。」 「我只会打仗,杀人。」 他将□□送回鞘中,说:「如果不用杀人,也很好。」 贺今行听见刀柄撞上刀鞘很细小的一声清响,沉静下来:「你说得对,那很好。」 两人待放哨的那四人又重新打起瞌睡,才继续猫着接近,趁巡逻队过去之后的空当,轻而易举潜进了预定的那座帐篷。 对着他们这个方向的守夜马匪抱着矛棍闭着眼打瞌睡,根本没察觉。 贺今行曾经潜进过稷州卫大营,那已然不堪称为军营。而眼前的马匪营地与其相比,更是远远不如。更加证明这就是一支才将拼凑起的队伍。 农民拿上一支土矛,跟着大的响马走,旗子一扯,就也成了马匪。 顾横之探身进帐看了看,很快退出来向贺今行摇头。 一顶八人的小帐里起码睡了两倍的人,衣裳都穿在身上,要不惊动所有人扒衣裳有些困难。 贺今行进来才发现,篝火只有最外面最里面才有。因为在下过一场雨的草甸上,柴火是很难找的,而他们根本没有携带辎重的概念。外面的篝火是为了巡逻守夜照亮界限,里面的是头领们的特权。中间的重重帐篷则漆黑一片,唿噜声此起彼伏。 他迅速调整策略,做了两个手势。 两人便不再打算乔装,直接避着,飞快地穿行过一顶顶破旧的帐篷。 还未到达最大的那顶帐篷,就听见有人扯开嗓子喊话。 「小贺将军!」牧野镰看着自己被扔回来的那包伤药,很是伤心,「兄弟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你为什么就不肯接受呢?」 他在帐篷前那块空地上踱步道:「我没做马匪之前,也打听过你们西北军的待遇。一年就六两饷银,还经常拖欠不发,这都算了;但规矩还定得那么死,做个官兵什么势力都仗不到,一天天苦哈哈地混日子。你说这有什么好待的?」 被他问到的秀才连连点头,拱手哈腰附和:「大王说得是,大王高见。」 牧野镰挥开他,继续喊:「只要你们加入我们,顿顿好酒好肉,女人也可以随便找!看上哪个不用你动手,兄弟我一定帮你抢回来!更不用遵守什么破规矩,你我兄弟说的话就是规矩!」 对面山坳依旧没有回音,但没关系,人的意志力是比不过身体欲望的。 「小贺将军不动心,旁边那个老牛皮呢?后头的几十位弟兄呢?大家都是有本事的人,何必窝在一个小小的仙慈关?何必看哪些脑满肥肠的东西脸色?你们看那些大官,那些富翁,他们有什么本事?大家都要冻死饿死的时候,他们还能胡吃海塞玩女人住大宅子养一大群僕人,咱们凭什么不可以?那什么有种……」他舔了下嘴唇,想不起来就直接说:「大家都有种!」 「对!」他指天震声道:「他们做得,咱们也做得!」 情绪激昂,声音迴荡不止。 贺长期还没有反应,最先忍不住的却是后面的一名弓箭手。 「屌脸放狗屁!凭你也敢骑到我们仙慈关头上!」那弓箭手「唰」地站起来,张弓就是一箭,射向牧野镰。 「这么激动?」牧野镰惊得张大了嘴,向旁边一跳,躲过这一箭,然后背着手摇头:「不行不行,力道速度都不太够啊。」 话音刚落,一轮箭雨就射了过来! 第471页 这回不好躲了,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跑向帐篷,途中伸长手臂一夹,把秀才也夹进了帐篷里。 两人躲到帐篷深处,牧野镰还不忘鼓足气大喊:「射吧射吧!看你们这几轮箭矢射完还能射出什么东西来!」 他这帐篷用了三层牛皮夹棉花,专门做来四处火併用的,平日里只有他自己才能用。箭矢打在篷布上面「砰砰砰」的,虽然不会破,但也让他十分心疼。 「狗日下的,突然动手,不讲理!」他骂骂咧咧地转身,打算先上床躺会儿。 却见床里面的篷布骤然被刺入一截刀尖,而后向下一划到底,再左右几刀,他的帐篷就被削出个大洞。 「日!」牧野镰只觉心在滴血。 下一息,一个人影闪进来,不由分说出掌往他身上招唿,一拳一掌全打在他要害上。 他措手不及,左支右绌,只能矮身抱团遮住要害。 「你能在这里口出狂言,只是因为仙慈关的大军不会和你计较。」贺今行直接一脚踹在他交叠的双臂上,将他踹得四仰八叉。 「你!」牧野镰才张口,一只带着泥的靴子踩到他心口,踩得他胸腔一震、头晕眼花。同时锋利的匕首就带着寒气架到了他脖子上,又立即给他吓清醒了:「有话好说!」 顾横之收了刀,跟着进来,撞上试图从破洞逃跑的秀才,一掌便把人噼晕了。 贺今行抓着牧野镰的领子把人提起来,顾横之四下一看,帐篷里正好挂着一卷粗绳子,当即取来把这人五花大绑。 「两位兄弟!有话好说别动手!」牧野镰一边扭动挣扎一边快速叫道:「你们打哪儿来啊?干嘛的?有什么事不能大白天好好说的?」 他手脚都被绑住了,贺今行将他扔到地上。他用肩膀蹭着地挺起上半身,不屈不挠:「你们功夫这么好,想要什么跟兄弟说啊,兄弟我还能不给吗?何必这么兇残唔唔唔……」 顾横之撕了张篷布,塞住他的嘴巴,帐篷里立即安静了。 贺今行慢慢平復唿吸,看向帐顶,「等箭雨停下。」 八轮速射,箭囊清空。 弓箭手们纷纷把弓和箭囊一扔,抽出兼弩刀,「将军,我们杀出去吧!」 所有军士都纷纷起立,握住了武器。 「小贺将军。」贺平从下握住青年的手臂。 贺长期借着对方的搀扶站起来,左手接过一名长枪手递来的长枪。 他向前一步,挽了个枪花。 还等什么呢? 马不要了,命也不要了。 「杀!」 他一抖长枪,领军阵前,像在仙慈关的无数次操练一样,率先冲锋。 刀盾兵们却不约而同地抢到他前面,竖起盾牌;贺平和长枪手们分列在他两侧;弓弩手们则殿在他身后。 他彻底融进了队伍里。 激烈的声势惊醒了马匪营地,马匪们慌忙地从帐篷里出来,。 贺长期扫开两名马匪,冲到主帐前。门帘却从里挑开,露出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 他蓦地睁圆了眼睛,长枪「哐啷」落地。 「大哥!」 贺今行接住倒向自己的身躯。 第203章 二十五 贺今行只觉自己接住了一块正在燃烧的炭。 那一瞬间,巨大的惊惧陡然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令它停止跳动。 「小贺将军!」贺平听到贺长期兵器脱手,打倒拦截他的马匪,冲上来见人没倒,这才看清帐篷阴影里支撑的人影,惊诧悲喜交加道:「主子!您怎么在这儿?」 「平叔。」贺今行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想问想说的太多一时不知该说哪一句,最后试探着叫了一声,「大哥?」 倒在他肩膀的头颅没有任何反应。 顾横之随后出来,看清状况亦是一惊。 他见贺今行占着手,就伸出两指快速地探了贺长期鼻息又贴上脖颈,片刻后说:「昏过去了,得尽快送医救治。」 贺今行下意识地看向对方,抬头的过程中,目光却因一串刺耳的惨叫扫向侧边。 隔壁的一座帐篷竟被点燃,帐篷里醒过来的两个马匪刚套上棉袍就被大火引着,号叫着冲出来在地上打滚灭火。守株待兔的西北军一顿乱棍,打得两匪七荤八素,昏死过去。 另一边亦有怒嚎与兵戈之声,细看去,十数丈内皆起了打斗冲突。他看到那些熟悉的甲冑与兵器,立刻明白,在他和顾横之赶到之即,他的同袍们正试图突围。 他转头扫视一圈,目光回到面前。 四目相对间,顾横之说:「你去。」 他拿出信号弹,举起来毫不迟疑地拉开阀门。弹筒中蕴藏的一□□倏地升空,然后「砰」地一声爆炸。望着绚丽的花火在夜空绽开,他才低头道:「我留下。」 突发的巨响与烟火令所有人都停滞了剎那。 死寂中,贺平重重地吸了下鼻子,说:「我也留下,我们的马还在里面呢。但小贺将军顶着这身伤坚持了一个白日,已经太久了,您带他去衷州找大夫吧,」 浓重的血腥气甚至盖过了汗水的味道,贺今行抬手落到他大哥臂膊上,做出决定。他将人推给贺平,低声说:「性命第一。」 贺平待他转过身半蹲下,将人放到他背上,回道:「您放心。」 贺今行把人背起来。他大哥比他壮得不是一星半点,他深唿一口气,才慢慢调整好姿势。 第472页 顾横之捡起地上的那把长枪,杆上一片湿热的黏腻,那是上一位持枪者手心的血汗。他陡然握紧了,走到前头,枪尖一划,「我送你。」 贺今行毫无异议地跟着他,步伐越来越快,几乎奔跑起来。一路上遇到所有拦路的马匪,都被那一桿长枪掀翻到两边。 直到遇到赶来接应的南方军马队,他二人的马也在队列中,贺今行便打算换马。顾横之把自己的马牵给他,帮他将贺长期扶上马背,放到他身后;他怕他大哥抓不住自己,又借了绳索将两人套在一起。 那几只野物到了贺今行手中,他掉转马头,看了顾横之一眼,「拜託你了。」 不需多言,后者说:「明后日再见。」 他点点头,攥紧手中的一把绳子一扯,马儿迅速跟着几只小东西蹿进黑夜里。 顾横之目送片刻,重新佩好武器,才转过身翻上马背,策马回到营地内部。 马匪们的马都圈在营地侧边,没有雀蒙眼的精锐都跑往那边去骑马。剩下一群半瞎子和被西北军缠上跑不掉的,骤然看到、听到一支训练有素蹄声齐整的马队,犹如神兵天降,都恐惧起来,不敢接近他们,只惶惶乱蹿。 顾横之没有理会这群乌合之众,到主帐前面,让人把帐篷里的匪首提出来。 贺平见他去而復返,还带回一支骑兵,立刻明白了:「你们是南方军的人?」 「瞧你们这狼狈样。」游击将军慢悠悠地骑马走到他前面,「爷爷们是南方边防军第七军第三旅第五骑兵营,是来救你们的,可记住了!」 「呸!」贺平心下感激他们来得及时,但对面这厮狗嘴不吐人言,他也不说好话,朝对方啐了一口。 但到底形势比人强,他憋着没多说,吹号叫自己人回防。他们百来号人,此时能占上风,只因马匪措手不及;待对方反应过来,双拳难敌四手,若散得太开,容易被围攻。 百余名西北军缩回聚拢。贺平用观军法点了人头,虽有人挂彩,但都是轻伤,他略略放心,号令大家摆方阵,墙面。 顾横之却打马上来,说:「不必防守。」 贺平被打断得有些懊恼,但想到他刚刚和自家小主子一起来的,便耐着性子问:「这位小将军是?」 「蒙阴顾横之,前来接马。」顾横之说,看着不远处的火光大盛。精锐的马匪们在头领指挥下,已经安定下来,骑马整队,应当很快就能反推到这里。 「顾家的人?」贺平听个地名就没甚好感,但不得不承认,顾氏以族成军,敢冠以族地名号的都是有实力的人。能领兵在外,想必更是不差。 前者还在琢磨身份,顾横之已经环顾一圈,接着道:「暂且请听我指挥,刀盾分两乘,列于我部左右两翼,长枪手殿后,弓箭手在前。若无余箭,可与我方骑兵交换箭囊。」 他瞥到山坳里躁动的马群,顿了顿,「另外,请派人安抚马匹。」 「……行。」贺平噎了噎,便举臂重打信号,将他的指令传达下去。 他们的人已经疲累不堪,确实更合适打援,真与马匪正面对上,还得仰仗这帮南方兵。 军士们迅速铺开,顾横之在周遭闹烘烘的跑动中,再次驱马向前。他端直的嵴背几乎没有动过,显出一种旁人有些怪异但又觉合该如此的安宁。 重整旗鼓、汹汹而来的马匪们看到他,也狐疑地停住了脚步,无形中被断了一回气势。 他勒住马,单手挽了个枪花,将枪头换到面前,卸掉了细长锐利的锥尖。 步战用的长枪桿子不如他平常用的枪桿长,也不够韧,在他卸掉枪尖后,和一只普通的长棍几乎没有区别。 但他会走路那时,刚开始抱着训练的也是一根没有枪头的短棍。枪与棍之于他,区别只在于面对的敌人不同。 「一炷香,丢掉武器,下马投降。」顾横之没有用力嘶吼,但他的声音就像风一样在这片草场上传开。 马匪那边,几个头领先是吓得一愣,然后左右后头看了看,确认自己的人马绝对比对方多上几番。正欲嬉笑,就见对面又上来两名军士,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到阵前。定睛一看,不正是他们一直不见踪影的牧大王么! 几人的脸色立时古怪起来。 游击将军跟上来说:「二公子,人提出来了。想跑,就多绑了一层。」 顾横之分了一瞥余光到脚下,「劝降。」 牧野镰口中塞的布条被扯去,正好也瞟到这一眼,心底咯噔一下,骂了声晦气。难道是出师的黄历没算对,就劫一趟马,怎么老让他碰到硬点子? 他在心里叫苦,在游击将军眼里却是不听命令负隅顽抗,登时甩马鞭抽上去。 「没听到我们二公子的话?也不怕告诉你,衷州卫就在来的路上。我们边军不愿对自己人下杀手,但卫军可就不一定了啊。你既是他们的头儿,为你的部下着想,让他们投降自首争取从宽处理才是上策!」 「哎哟!」牧野镰大叫一声,借着这一鞭跳起来,因为手脚被绑在一起不便活动,为了立住身体而疯狂耸动,像一条狂涌的大甲虫。 他心中却在想,老子为什么能被你们偷袭成功,就是平时怕做大梦的时候被兄弟们割了脖子砍了头,才一个人住。看那几个衰人样子,怕是巴不得老子死了才好,劝个毛毛球! 顾横之微微皱眉,忽地正眼看向他。 第473页 看得他一个激灵,人站直了,腿也不抖了,忙咧开嘴说:「您别急,兄弟这就劝。」 他摆好表情,拿出最真挚的笑容,轻咳两声,吼道:「那边的几个兄弟们!」 中气十足的吼声惊得露珠滚下草叶,天上厚厚的云层都散了些,透出隐晦的天光。 贺今行一路策马狂奔,鬓髮乱舞,一身汗水被反覆吹干好几回。终于有惊无险地出了草甸,便将那群野物放归。 耳边忽然响起咳嗽,他放缓速度,侧头叫道:「大哥?」 好一会儿,身后才传来虚弱的回声:「……怎么在这儿?」 贺今行心中一痛,说:「我带大哥去衷州找大夫。」 贺长期的眼睛只睁开了一会儿又无意识地闭上,几乎是呓语一般说:「贺平他们人呢?」 「横之带着南方军在那儿,且已向衷州卫求援,不会出事。你放心。」贺今行怕吵到他,放轻声音。眼看着踏上官道,他绷紧许久的精神稍稍放松,立刻想起自己还有一颗灵药。 他左手抓着他大哥的手臂,便松开握缰绳的右手,翻出藏在衣襟下的项鍊。他脖子上不止挂着那条绿松石项鍊,还有一条坠着个琉璃珠子,打开机关,就能倒出那颗药。 马匹停下,他回头试图餵药,但难以转身,只得竭力伸长手臂把药递到贺长期眼前,叫道:「大哥,吃药。」 他庆幸自己随身带着灵药,「此时没有水,只能让你干吞。我知道你嗓子肯定难受,但只要吃下去,你的伤势定然能缓解许多。」 「什么药,这么神。」贺长期微微撩起眼皮,眼前只有模煳的样子。他试图动了动身体,不止右手,左手也变得僵麻,便干脆放弃,全身都靠上对方的肩背。 他小时候想要个妹妹,但后来只有弟弟,他别扭了一阵也欣然接受。弟弟也很好啊,就像此时此刻,可以放心地依靠。 他脑子里滑过许多有的没的,随口问:「贺冬做的?」 贺今行不想骗他,回道:「不是,我有位教我武功的师父,他配的。」 师父,师如父。贺长期默念,又问:「还有没有?」 贺今行没有即刻回答,他便明白了,断断续续地说:「贺冬给你把过几次脉,你不说,大哥也知道肯定是你身体有恙,只是一直没问。」毕竟他不懂医术,也没认识个什么神医。 他微微移动脑袋,用脸颊把那只手推回去,「自己留着,你大哥死不了,不吃。」 既是师父配的,而不是贺冬做的,那贺冬大概是做不出来,可见珍贵。保不齐就是给自己救命用的。但依他这倒霉弟弟的性子,自己还没用上,看着哪个要死了,就先给出去了。 他思考到这里,有心想说教一顿。但酝酿了一会儿,没那个力气开口,不得不作罢。 「大哥!」贺今行感到被坚硬的颧骨触碰推拒,心脏抽动一下,激得回身道,「我还有,你就别犟了。」 你有什么有,你就只有一条命,贺长期怒道:「谁在犟?你是大哥还是我是大哥?听我的!」 他把脸转向另一边,唿唿出气。 贺今行当即有所察觉,攥紧了那颗药。浓重的情绪起伏令他必须闭上眼默念几句经文,才能平静。但很快,他回头再次牵起缰绳,「大哥,坐稳了。」 他叱马奔出,飞快提速,鬓边一滴汗水就被甩向身后,就如被风吹走的泪珠。 从混沌行到朦胧再踏进明亮天光里,两人到达衷州,城门刚开。 贺今行拿钱问了城门吏,直奔最大的医馆。最后下马时,他身后的贺长期已经再次昏死,人事不知。 两个伙计抬着担架出来,憋红了脸才将人抬进去。贺今行在门口倚着马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挪开双腿跟进去,把身上所有钱都预付了诊金。 坐镇医馆的大夫切过脉开了药,一边让徒弟去拿药煎药,一边施展金针刺穴。贺长期额头上盖着冰帕,上衫被剪了个精光,肩胸腰腹青紫一片,细长的伤痕交错密布,那条肿得像个被摔烂的大号红萝蔔似的右臂被扎满了金针,显得更加可怖。 打下手的药童才来不久,承受不住,换了位年纪大些的来。贺今行却站在角落定定地看着,大夫看他不害怕不吵闹,处理好前胸,将病人翻到背面,露出两条大伤口需要缝合时,也默许他从头陪到尾。大夫本意是想亲属在能安抚一下病人,但谁知这个病人哪怕被削去烂肉,也只有几声闷哼,甚至被短暂痛醒都能忍住挣扎。 到最后,给病人处理完全身伤口,转移到病床上用医馆特制的木围子架好,院里斜阳已西照。 「亏得底子不是一般的好啊,这要换做寻常人,我就该让你准备棺材了。」大夫很满意遇到这样的病人,擦着汗道:「不过现下也说不准,今晚到明早要是不醒,那赶明儿还是把后事准备起来吧。」 「不会的,我大哥一定能醒。」贺今行谢过大夫,站在床头,把熬好晾温的药半勺半勺地餵给他大哥。 这药闻着就极苦,贺今行餵了两勺,贺长期果然无意识地皱眉。 他慢慢地餵药,不由想,如果贺冬在就好了,冬叔会做掺了蜜的药。 晚霞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模煳的橙红光影,落在药碗里,就像覆上了一层蜜一般平添几许温暖。 而百里之外的草甸上,顾横之正在一匹一匹地检查从山坳里牵出来的马匹。 第474页 这些马都是纯正的大遂滩公马,全部按照南方军的要求选出,身高体型都正好,膘肥马壮,早已去势,且经过长时间的作战训练。在未来几年的服役期里,将会是大宣最好的那批战马之一。 它们还配有成套的马鞍、马镫、马蹄铁,两百匹要近十万两白银。 很贵,不能有任何闪失。任何觊觎它们的人,都会被南方军打垮。 游击将军看它们的眼神比看炕上的婆娘还要热烈,上手抚摸马颈马背的时候却比抱婴儿还要小心,生怕摸坏了一般。哪怕回到南疆肯定都是配给摧山营的,但能近距离看看也好啊。 贺平跟着他们一起点数,一点完,便毫不迟疑地伸手:「咱们西北的马不会有错,你们看也看了,该给钱了吧?」 「他娘的,这多好看的马,谈什么钱?俗气!」游击将军说,仰头望了一眼他们骑着来的那些马,确实是肉眼可见的逊色。 「不谈钱,那我们这就赶着往回走,就当出来放了一回。」贺平冷笑,当然他不是真的不想卖,眼神便直往顾横之那边飘。 「马很好。」顾横之抿唇勾出微笑的弧度,然后拿出一把银票,递给对方,「当面结清,银货两讫。」 「哎。」游击将军眼巴巴地看着那叠银票被送出去,就和得不到这些骏马一样令他心痛。 横海不适合养马,或者说整个剑南路都没有合适的草场。 但南越近年来小动作频频,他们必须要有一支能快速反应并随时调动的轻骑,强大到足够来震慑邻邦。 顾横之不留恋那些钱,下令:「整军,出草甸,到衷州郊外宿夜。」 贺平也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喜滋滋地接了,验过真伪,点过数,也招唿自己人到衷州休整。 他们按照命令,完成送马的任务之后,就要直接回仙慈关。 「但小贺将军还在衷州,情况不知,我们得和他一起回去。」同袍们歇了小半日,也都记挂着小贺将军,他一说便行动起来。 两边不知觉预备一起走,但临到开拔时,衷州卫指挥使前来,请顾二公子赏脸就在此地用顿便饭。 昨晚衷州卫来得很快,一个满编营夜半疾行军,赶在天明抵达。顾横之得承这个情,便答应下来。 游击将军大约明白他的意图,一同前往,就略略挑开说:「我们南方军不想背上草菅人命滥杀百姓的罪名,希望指挥使心中有数。」 经过一夜围战,这群马匪死两百余人,俘近三千人。俘虏里面不乏作恶已久的老马匪,当判死刑;但起码有一半是去年冬天才落草为寇的百姓,罪不至死。他们怕州卫通通砍头以充军功,是以有意敲打。 指挥使背着手哈哈笑着回道:「都是穷苦百姓,哪里下的去手?就算真该砍头,老夫也不想砍,毕竟这么多人头要砍,不知得卷几把刀?现在一把刀可比人头值钱吶。」 顾横之闻言,微微偏头看了片刻。在对方主动掀开帐篷的门帘后,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不远处,在他视线的落点,立着一辆木制的囚车。最大的马匪头子牧野镰被关在里面,捆缚他的绳索已经被解开一半,只绑了手脚。 少顷,一名州卫送饭过来,替换了看守他的人。 一张干饼子被扔进囚车。牧野镰一天没吃饭,也饿得紧,但他手脚不便,拿不起来,将身体伏下去蠕动一阵,倒是能舔到饼子,但不好叼进嘴里啊! 那州卫旁观全程,就像看狗似的,发出一阵笑声。 「兄弟,你可别笑话我了。」牧野镰侧躺着,眨巴着眼睛说:「我真是饿坏了,要不你行行好,把我手上的绳子给解开一会儿,等我吃完饼再绑上?」 眼周的刀疤不仅不吓人,反倒有些莫名的滑稽。 「凭什么?吃不到就算了,反正饼子给你了。」州卫嬉笑着说,「你不是马匪么,作恶多端,就该饿你一饿!」 「不行不行,人不吃饭可不就饿死了?」牧野镰忧伤道,忽然灵机一动,屁股抵着木板,挺起胸膛凑过去,「兄弟,要不这样。兄弟我身上还有一块银锭,你来摸走,然后给我解开绳子,让我好吃个饱饭,行不行?」 「真的?」州卫本没当真,戏耍一般上手摸进他怀里,却真摸出了两块银锭,一块拇指头大小,差不多是他一年的饷银。他顿时惊了,油水竟没被前头经手这匪徒的人全部收走? 「成色重量都还不错吧?」牧野镰也嘻嘻笑,「我还有呢。」 州卫立即眼热地看向他,「在哪儿?」 「兄弟别急啊,大家都是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要银子,我还能不给吗?只是兄弟我现在真的太饿了,你先把绳子给我解开,我吃完饼再说。」牧野镰扭了扭身体,找出被压住的那块饼子,又低头舔了一下。 重罗白面饼。 哪怕沾了灰,那也是重罗白面! 州卫只迟疑了一个唿吸,就用小刀割开他手上的绳子,把他双手解开。 反正是关在囚车里的,只要不把人放出囚车,解个手绳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跑出了囚车,那周围都还是官兵,能逃得出去? 「谢了啊兄弟。」牧野镰捡起饼子,咬了一大口。 州卫又被他逗乐了。 他看着对方,也更加高兴,面饼和着泥吧唧吧唧嚼下肚。 这样才对嘛。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视钱财如粪土的人? 第475页 一辈子遇到几个就已经够倒霉的了,但老天爷显然对他还不错,没让他一直倒霉。 「运气不错,退烧退得很快,不用再一直给他擦洗餵水了。」夜半时分,衷州的医馆里,大夫专门过来试了试贺长期的体温,再次贊道:「体质真好。」若是人人都有这样的体质,他这医馆说不定早开垮了。 「真的吗?那我大哥是不是很快就能醒了?」贺今行看向尚在昏睡的青年,大夫没给准话,他亦惊喜非常。他送走大夫,将水盆帕子都端了出去,还到倒座,再回来。 他像这样照顾伤患的次数并不少,知道自己此时可以并且应该小憩片刻,之后才能更好地照顾病人。 但这一回,他没有丝毫倦意,睁大双眼盯着贺长期,生怕错过对方醒来后头疼口渴之类的需求。他大哥前胸后背左右手臂皆有伤,不能压着睡,只能被架起来摆成坐姿,一定很辛苦。 万籁俱寂中,他想起昨日陆潜辛给他的那封信,又拿出来看了一遍。哪些位置哪些人可能是内奸,他想得头疼,便开始背书,《春秋》《水经》《六韬》,想到哪一段就随意地背哪一段。 他沉浸下去不知今夕何夕,房门忽然被敲响。他勐地回神,以为是大夫或者药童,忙去开门。 门外,顾横之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无声浮起一朵梨涡。 贺今行愣了一下,抬手遮住眼睛又放下,发现人还在,忽然乐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顾横之说:「长期伤重,小医馆未必能收能治。」所以他从最大的医馆开始找,一来便找对了。 不过,他又说:「城门关了,他们没进得来。」 两军前后脚赶到衷州城,已入夜,城门早闭,只能在城外五里扎营。 贺今行明白他说的「他们」指的是西北军,就算城门尚开,南方军也未必会进城。但只要大家没有留在那片草甸,就算是一个好消息,他又接着话问:「那你怎么进来的?」 顾横之眨眨眼:「翻城墙。」 「衷州城墙确实不难翻。」贺今行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哪怕知道他性格如此,仍不自觉笑了一下。但将对方让进屋里,面对病床,却再次忧虑起来,「大哥他还没醒。」 顾横之看贺长期的面色比之昨夜好转许多,说:「今晚会醒的。」 贺今行点点头,接受这番好意的安慰。下一刻,一只拳头伸到自己面前。 顾横之张开手指,对他说:「给你。」 「什么?」贺今行仔细看去,却是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冬果梨。 这是衷州特有的水果,而这样小的果子只有衷州某个县才产,很甜,且贮存到这个时节很不容易。 「衷州卫指挥使宴请所留。」顾横之解释了一下。 对方说是「便饭」,却准备了很多野味与少量的蔬果。待指挥使离开,他便将其他吃食都分给了部下,自己只留了一只梨。 「那这位指挥使很有诚意。」贺今行没有拒绝,接过来,说:「我去洗一下。」 他目送对方出门,背后才响起微弱的声音。 「你不是不吃外食么。」贺长期朦朦胧胧听了一段对话,终于撩起眼皮,「我记得在稷州,谁请你都不去。」 「与人相交,免不了人情套人情,利益叠利益。」顾横之转身说:「能避则避。无法避,那就不避。」 「你怎么都有理。」贺长期花了点功夫才消化自己目前的姿势,郁闷道:「那可有酒肉?」 「没有。」 「梨呢?」 「只有一个。」 贺长期一点一点地转动身体,琢磨道:「我怎么觉着你有些厚此薄彼呢?」 顾横之与他对视两息,坦荡地颔首承认:「对,只想给他。」 「……行吧。」贺长期也不是真想吃喝,他又转了转脑袋,突然警觉:「那是我弟弟,不是你的。」 他还记得顾莲子是个不省心的熊玩意儿,比他那倒霉弟弟差远了。 「我知道。」顾横之给他倒了杯温水,端到他面前。 看到就很好。能说上话,也很好。 不需要更多。 贺今行一回来,就看到顾横之一边给贺长期餵水,一边说马匹交付的事。像是悬在头顶的秤尺终于落到了好的那一面,他终于完全地放松下来,轻快道:「大哥你醒啦。」 他洗了梨,也洗了匕首,见人醒了,就从预备切两块变做切三块。 「别动!」贺长期一看他的动作,立马叫道。他嗓子本就不好,一激动就喘气如砂砾磨蹭一般拉得变了声,「梨子不能分!」 贺今行想拍拍他,顾忌着伤口又不敢下手,只得看着他自己恢復过来,才问:「为什么?」 「分梨就是分离,寓意不好。」贺长期给顾横之使眼色,「我和横之也不想吃。」 顾横之简短地应了声。 贺今行左右看看他俩,不解道:「可大哥你不是不信神佛吗?更遑论这些俗谚。」 贺长期看着这倒霉弟弟,英气的面容上难得露出纠结的神色。两股念头在他脑中激烈斗争许久,最后他试探着说:「若神佛真能保佑你们,信一信也不是不可以?」 在一天前,他曾经认真的想过,如果此后再也不能见到父母亲长、兄弟姐妹以及好友同袍,他该怎么办,会不会后悔?当时靠一股领兵的责任与不服输的孤勇撑着,只道死字就一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现下坐在病床上,面见故友,行动受限,才感到后怕。 第476页 他不怕死,但他如果死了,他和那些牵挂他的人再不能相见,他们肯定会伤心欲绝。 所以他真心祈求神佛保佑,哪怕有一天他真的回不去了,他的亲人朋友们也能走出因他而起的伤痛,继续好好地过日子。 那种因深厚的牵绊而起的忧虑与恐惧,贺长期说不明白。 但贺今行感受到了,他张开手臂,虚虚地环抱住对方,低声说:「大哥现在没事,以后也不会有事。」 贺长期偏头碰了一下他的头,嘆道:「这话你自己也得记着。」 贺今行听出他大哥话中的疲惫,说罢,摸到厨房去热了一碗清粥。贺长期吃了半碗,便昏昏欲睡,很快就着难熬的姿势沉入梦乡。 初春夜寒,他把炭盆翻了翻,又架了炭。待一切停当,才重新拿起那只梨,转头小声问坐在另一头的人:「真不吃?」 顾横之摇头。 他便不再客气,一口咬下去。看着小小的个头,但真的好甜。 顾横之看着他吃梨,视线从那双平展眉眼一路滑过嘴唇、脖颈,到胸膛,腰间。 「我有什么不对吗?」贺今行敏锐地察觉到,没有多想,直接举着吃了一半的梨问。 顾横之伸出一指,他顺着指尖低头去看,发现自己腰封上沾了一小片破碎的嫩叶。 这个啊,他轻轻地笑道:「院子里有一棵矮树,发新芽了。」他大概是起火炉的时候蹭到了。 顾横之拈走那片嫩芽,心情也如它新嫩清新的颜色一般,也无声地笑:「嗯,我看到了。」 三更的梆子远远敲过来,他站起身。 「要走了吗?」贺今行吃完了梨,擦干净手,同样起身预备送他。 「下次再见。」顾横之说。 昨日定下天亮便出发,回南疆。他不会破坏规矩。 但下次是什么时候,他也说不清楚。 「好。」贺今行停在门口,向对方挥了挥手,「一路顺风。」 下次见面,是下次的事,那一切就下次再说。 他回到病床前,搬了只小凳坐下,伏在床沿上,安心地睡去。 一两个时辰前,衷州城外,一座普通至极的园子。 几匹马停在大门前,皆着布衣的骑手下马上前叩门,很快一名早就候在门房的老僕打着灯笼来开门。 火光映亮为首骑手的面容,赫然是那位衷州卫指挥使。 「老爷一直没歇,就等着指挥使来呢。指挥使可用过宵夜?老爷让老奴给您留了饭菜。」老僕在前领路,一面熟稔地说着话。 指挥使动容道:「大人既然为某留了,那就请管家热一热吧。」 老僕笑呵呵地说「应该的」,领他走到老爷所在的花厅,便转头去厨房。 厅中四壁徒然,陆潜辛摆着楸枰自弈。 指挥使上前便欲行大礼。 陆潜辛落下一子,道:「坐罢,子建如今官阶比老夫高,不必再行礼了。」 「大人于子建,既是恩人,又是伯乐。若无大人当初相救,子建已是刀下亡魂;若无大人接连提携,又岂有子建今日?」指挥使却不肯,敬重地向他叩头。 「往日种种,皆该化为尘烟。」陆潜辛扶他起来,「你既念着恩,那老夫这便让你还了。」 第二日,贺平和十多名军士从顾横之那里得知了医馆地址,一大早就找过来。 他们看着贺长期的样子,先是不约而同地爆笑出声,笑着笑着嘴巴咧不下去了,就围着病床嚎啕大哭。引得来看病的人频频从门口和支起的窗口看他们,没一会儿,大夫就拿着小扫帚冲过来将他们都给撵了出去。 直到下午,这帮人才求动大夫去而復返。贺长期看着他们的熊样,无奈道:「看也看了,不回去还要怎样?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这回的事主要也怪我,经验不够,否则就能避开。」 军士却七嘴八舌地反驳他说:「这怎么能怪您呢?谁知道那些马匪如此大胆?」 「他们只围不攻,就是因为小贺将军的武功镇住了那个匪头子。」 「对啊,要不是小贺将军厉害,我们也不一定能把马完好地交给那些南方军。」 「……」 若非行动不便,贺长期恨不能捂住整张脸。 而贺今行在外头,听贺平将这一路上的遭遇复述了一遍。 贺平最后说:「三千马匪,就敢打军马的主意,真是胆子大得没边儿。」 「天灾严重,灾民激增,这样的匪徒只会越来越多,日后得提起警惕。」话虽如此,贺今行却心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治本还得从民事上下功夫。 但他尚不知灾情如何,也不知朝廷会如何应对。 思虑间,一大帮子穿便服的士兵被赶出来。贺平也听见了刚刚屋里的对话,哈哈大笑,「小贺将军是真能扛啊,在仙慈关就是两倍三倍地训练,军纪守得比我还严。」 他说到这里,见军士们还在门口推搡,低声道:「大帅还没见过他,只是让他从步兵做起。」 贺今行见面便知仙慈关这回来的是一个百人步兵司,但听贺平这么一说,才恍然想通,「做步兵好,大帅是想培养大哥呢。」 在殷侯的治军理念中,步兵是一切兵种的基础。 没有战车就不能称为车兵,没有马匹就不能称为骑兵,没有弓箭就不能称为弓兵。军队里各种各样复杂的兵种都依託于他们的武器或者载具,只有步兵,不需要任何附加之物来证明身份。一个士兵只要站在战场上,就可以称自己为步兵。也只有步兵,才能最大限度地抗衡天气与地形限制,胜任所有战争任务。 第477页 他认为,当车兵的战车损坏、骑兵的战马阵亡、弓兵的箭矢射光,不得不下到地面、拉近距离与敌人肉搏的时候,面对战斗的勇气与近身搏斗的能力就是决定他们能在战场上存活多久的关键。而这两样,就是步兵训练的核心。也是一名战士踏上战场所应具有的基本能力。 在仙慈关,只有先成为一名优秀的步兵,才有继续拓展身份的资格。 贺平与其他军士一起离开,贺今行端着晚饭进去。 先前贺长期实在忍不住,就自己把木围子给拆了,迫不及待下了地。他的左手已经能活动自如,就自己接过餐盘摆到桌上。 贺今行等他吃完,说:「大哥,我得回云织了。」 「确实出来挺久了。」贺长期说:「咱们明日就走,一起到净州,怎么样?」 贺今行不大赞同:「我是打算明早走,但你应该再歇一歇。」 「歇什么歇,我马上就痊癒。」贺长期收拾好碗筷,没让他沾手,自己端回厨房,「得赶紧回去。」 贺今行没法拦他。 第二日两人到城外与西北军众汇合,一行人便拔营启程。 两日便到净州,贺今行没急着分道扬镳,而是以多送一程的名义跟到了玉水。 他在玉水城里兜兜转转,再一次找到那家铁匠铺。 昏暗的屋里,年过半百的老铁匠握着铁钳,从猩红的熔炉里夹起一块烧红的菱片状烙铁,放到铁砧上。 铁锤打下去之前,他进来了。 老铁匠便放下铁锤,「年轻人,你这个时候来,要什么?」 「我想打一桿槊。」贺今行比划了一下,「重骑兵用的那种。」 「马槊?一桿马槊至少要三年,而老头子我已经快十年没有做过这东西了……不过你运气好,我有一根泡制已久的椆木。原本想截做两柄□□,现在拿来做成马槊,只需要……」老铁匠竖起食指。 「一年。」 第204章 二十六 仙慈关,日落时分。 一个硕大的藤筐从瓮城城墙上被吊着下放到关外的戈壁滩上。 在百丈开外等待许久的西凉人看到,立刻派出一骑,牵马过去接人。 藤筐里蜷着个男子,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手脚被和他拇指一样粗的绳索牢牢捆缚,头上罩着厚厚的黑布。 赶来的骑兵将黑布取下,他眯了眯眼,一时不能完全睁开。待手脚解放,他站起来露出全身,活像逃荒数月的难民。而后活动着手腕跨出筐,衣物收放间,露出一道又一道皮开肉绽的勒痕。 赤脚踏到戈壁上,感受到飞快流失的热度,他慢慢掀开眼缝。 崑崙之西有若木,赤华照地光灼灼。 一望无垠的戈壁滩尽头,一轮巨大的红日渐沉。它的沉没无可阻挡,仿似悲壮的具象,令霞光也染上了黑芒。 「真美啊。」那日阿用大宣官话,发自真心地赞嘆。 苍天之下,一条宽阔的河流溢满余晖,追随着落日而去——业余山上的冰雪无时无刻不在融化,几百座山峰的雪融水涓涓流到山脚,汇成一条大河,名为「叶河」。 叶河沿着山形蜿蜒向西,流过仙慈关,流入西凉人的戈壁与草原。 宣人占尽地利,就连这条河,也被圈进了仙慈关内。 哪怕西凉人占据了这条河的十分之八,剩下的两分发源地也足够宣人扼住西凉东部命脉。 那日阿回头看仙慈关。关城之高,令他必须将头颅仰到最大限度,才能勉强一窥城墙上飘扬的旗帜。 虽然主帅姓贺,但西北军用殷字旗与金雕旗。 吊桥已经放下。 他看了半晌,勐地转身,抬手按住马背。下一刻,人便已跃上去,纵马西去。 风驰电掣中再回头,仙慈关随着他的远离而展现出全貌。 自殷侯到此镇守开始,城防便不断被完善。 现今的仙慈关,城墙高三丈有余,两臂城关周长近五里,城垛一千两百有余,正中箭楼高耸,两侧望楼十六座。皆是青石包砖,一字排开,远望去,恢宏壮观到恐怖的境地。 然而仙慈关还不止于此,它坚固的城郭外修有瓮城,瓮城之外又挖有护城壕。虽叶河水浅,城壕一年有一半时间是干的,但阻碍军队大举冲锋、推进的目的已然达到。 三十年前,他的祖辈尚可正面攻破仙慈关。 三十年后,贺勍将仙慈关打造成了固若金汤的堡垒。凡是亲眼见过此关的西凉人,都难以抑制地生出永不能翻越的绝望。 那日阿也不止一次产生动摇,但每一次动摇之后,都会变得更加坚定。 早晚有一天,他会和他部族里的勇士一起,越过这道关! 他回到族人之中,等待的骑兵们发出欢唿,为他的归来而庆贺。 此次负责与仙慈关谈判将他赎回的年长官员说:「太子殿下在叶辞城等你很久了。」 互市早已结束,但谈判不太顺利。仙慈关要得太多,谈了一个多月双方才勉强达成共识,以八百头肥羊折合成白银换回了那日阿,也因此令那日阿在仙慈关地牢里多受了一个月的罪。 但只要能见到那个男人一面,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我当尽快去见殿下!」那日阿说走就走,队伍随之动起来,沿着叶河飞驰。 衣料不断贴打在身上,他扒掉衣裳扔进河里,迎风高声唿喝。 第478页 他上身不见一寸完好的皮肤,但伤疤正是他的勋章。 紧随其后的官员大声问:「贺勍怎么样?」 「他啊!他老了!」那日阿大笑:「伤病缠身,和你们所说的『战神』相差太远!」 「当真?那他岂不是撑不了多久了?」官员亦大喜道:「苍州的地形图已经拿到,只要贺勍一倒,太子殿下大计可成!」 近百年以来,西凉不断向宣朝靠拢,学习宣人的制度与技艺。梦想着有一天能跨过仙慈关,进入传说中遍地黄金、米粟成堆、没有冰雪与大漠的中原富饶之地。 先祖们眼里梦里都是仙慈关,但怒月太子上位之后,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观点。 仙慈关就是一堆石头,是不能移动的,令仙慈关发挥防御作用的是守关的将士。若是没有守关将士,那关隘也就不再成阻碍,自然畅通。 而宣人自私、傲慢、贪婪,为了蝇头小利便能彼此出卖、自相残杀,正是可以利用的弱点。 不管从哪里突破,只要能越过西北军的边防,就能将宣人从内部撕裂。到那时,不管仙慈关如何坚固,都将变成一座死关。 「你们被他打怕了?白头名将,何须在意!」那日阿年轻而骁勇,是太子殿下的忠实拥趸。 他遵照太子命令令学习宣人的歷史与文化,但越是了解,越是对其不屑一顾。宣朝当今在位的皇帝昏庸,连个亲生的继承人都没有,如何能比得过太子英武? 未来二十年,天下必定属于西凉与怒月太子。 西凉骑兵就如一股沙尘暴卷远。 「放虎归山吶。」仙慈关的城墙上,王义先用摺扇指着天边那一团渐小的黑影,嘆道:「婆罗山传回的消息说,西凉王老迈不问朝事,现在西凉朝廷由他的儿子铸邪怒月说了算。这那日阿就是铸邪怒月的部下,潜入关内,肯定所图不小。」 对于那日阿起初自曝的身份,他心里衡量出可以接受的与西凉交换的价位是三百头大肥羊。于是他开口要了三千头。再经过一个多月的博弈,最后压到了八百头。 翻了一番不止啊。 但他们并不因此感到高兴。因为越贵的东西,往往越不简单。 「就该宰了他。」依王义先的脾气,把那日阿放下去等人来救之后,几轮箭雨就能收割掉,还买一送一。 「别说气话。」贺易津收回视线,心态倒是一如既往地平和:「你杀了他,拿什么给朝廷交代。」 仙慈关抓到奸细之后,将这件事上报给朝廷,政事堂回復的批文是「以和为贵,以朝廷利益为重」。 也就是说,此事虽然细节由他们把握,但人必须得交还给西凉。换来的四万两白银,也都得送回宣京。 王义先噎了一下,他是真忍不下这口气,伸出三根指头,「今年互市的税又少了三成,加上这四万两也不够去年的税利。本想一起缴,现在我是哪笔都不想往回送了。」 仙慈关互市,西凉与大宣两边的商人所做的每一笔交易,西北军都会抽一成税。但近三年以来,这笔税连年减少,前两年还被户部的对接官员含沙射影,暗示他们私吞。王义先亲自去清吏司发了顿火,扬言要砍人,才把那狗屁郎中给镇住。 「这几年的气候都不大好,一年比一年恶劣,夏季干旱成灾,冬季大雪成灾,买卖自然也受影响。」贺易津有些发愁:「天灾多了,不管哪里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 一旦百姓的日子彻底过不下去,兵乱就要来了。 为将者最怕大灾之年,他是真的愁啊,想来想去,对军师说:「那就先把钱留着吧。」 夜幕降临,王义先的眼睛却亮起来,「好啊,你想通了?怎么忽然想通的?」 「那个西凉的年轻人说他不是从仙慈关进来的,那就是从其他关口。我看西凉人是贼心不死,又想来犯。仙慈关我有信心,不急着加防,但沿线其他大小关口都要重新布防,不然我总觉得不安稳。」贺易津长嘆。 论计谋,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玩儿不过那些城府深沉的,最怕别人说十分话,里面九分真再掺一分让人匪夷所思的假。但日子要过,事情要做,仗也要打,为防万一,他一直习惯把事做全。不论对方出真招假招,他都有法子去应付。 「我手头没有余钱,必须想办法弄钱才行。」他坦然道:「你先拖着别给清吏司,我写摺子上书给陛下,请他允准。」 「……」王义先还以为他终于愿意学南北那两位,怀着好心情听了他这一番话,结果只是权宜之计,最后还得要皇帝允许,过明路。 贺易津说完了,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王义先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打开摺扇唿唿地扇风,反问:「你觉得皇帝能准吗?就算你说动皇帝,政令能出政事堂吗?你这问和不问有什么区别?直接缴上去还免了你一番笔墨!」 「天下三十三州卫,南北两边军,再加禁军六部,哪个半点没贪过?两袖清风有什么用?喝风就能饱不成?」他真是要气昏头了,扇子一收,拍到城墙上重重道:「要是没钱,那关防就烂着吧!」 「管他娘的山河社稷,谁爱守谁守!」 贺易津把扇子拿过来给军师扇风,沉默半晌,才说:「你别急,若是陛下不准,那就再依你的办。」 王义先不想和他说话,就死死地盯着他。 第479页 「秦甘路民生凋敝,官府想办实事尚得朝廷挪富庶路的赋税贴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再掠夺他们的血汗。」他嘆了口气:「但这笔钱,挪起来不会那么难受。」 「这还差不多。」王义先也没想搜刮什么民脂民膏,那是畜牲做的事,否则他何必来西北? 繁星爬上天空,贺易津仰头望天。 仙慈关一面是高山,一面是广漠,夜里只要不下雨,永远都能看见漫天的星辰。 王义先拿他没办法,也不想改变他。琢磨怎么把那笔钱黑掉的时候,亲卫过来,呈上了两个信封。 第一封是一叠银票和汇报文书,他一点数便知是卖给顾穰生的那批马,一边看汇报一边说:「比预计的日期晚回来了三日,估计路上遇到了些麻烦。等会儿我下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贺易津脑子放空中,闻言茫然道:「我见他们干什么?」 「你就不想你亲侄子?」王义先「啊呀」一声,扬了扬文书:「苍州马匪成一股了,匪首能驱狼,你侄子鏖战狼群,差点伤成傻子,也不去?」 「能回来就说明没事。」贺易津笑了笑:「宰相必起于州部,勐将必起于卒伍。不经歷许多生死一线的险地,哪能成材?」 他说着敛了笑,沉思道:「倒是苍州的马匪,散兵游勇就罢了,抱团必定不是偶然,得提醒一下苍州卫。还有大遂滩的马场,绝对不能被响马骚扰。」 「行,我给朱指挥使去封信。大遂滩有水有粮,还有一千人马,杨语咸也在那里,全苍州的马匪都去了,也不至于应付不了。」王义先揣好银票,拆第二个信封,里面只有几张信纸。 他看了几行字,却脸色大变,飞快地扫完所有内容,「我说那日阿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眼线都收买到衷州去了,真是好大的手笔。」 贺易津接过他递来的信纸,也跟着拧起眉头,「陆潜辛怀疑今行的身份……他想开復,还是想灯下黑?」 「老狐狸一个。」王义先说:「我马上派人去盯着他。不管他想干什么,只要有与西凉勾结之相,或者对今行不利,就直接杀了他。放逐之臣,宣京总不会还要说法。」 贺易津微微颔首,同意了他的安排,又道:「就怕不止西北有奸细。」 若他是西凉人,布局肯定不止于西北。他们的人能安插到西凉国都,西凉的探子自然也能深入到宣京。 他因此道:「给崔连壁写信,叫他暗中查探。顾穰生和长公主那边,也知会一声。尤其是北黎,与西凉接壤,难保不会暗地里通气。」 王义先却迟疑道:「如果这个奸细就是崔连壁呢?」 「他?」贺易津沉吟片刻,否决道:「不会是他。」 「既然你相信他,那我也选择相信他。」王义先说。他们在朝中没有太多人手,高官更是插不进去,让崔连壁出手是最快的法子。思及此,他装好信纸,「我即刻就去。」 下了内城墙,亲卫对等在的贺长期与贺平等人说:「军师已看过你们的汇报,夸你们这趟差事办得很好呢。但他临时遇到紧急的公务要办,只能明日再召见你们。」 「谢军师夸奖,都是分内事,应该的。」贺长期抱拳回道。 回营地的路上,贺平轻轻撞了他一下,他「嘶」一声,转头问干什么。 「看你抱拳,我还以为你真痊癒了呢。」贺平笑说。 「去去去。」贺长期用左手挥开他,含煳道:「面子不能丢。」 他们的营地与编外的神仙营接近。同行一名军士伸着脖子看了一眼,不见半条人影马影,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又出去打猎了,也太自由了些。」 「他们不是西北军,不领饷,自己开伙,当然自由。」贺长期把他脑袋搂回来,「你们要是也想有这个待遇,现在退伍加入他们还来得及。」 大伙都马上摆手,嘻嘻笑:「不去不去,西北军就没有退伍的,我们也不能丢人!」 贺长期伸长手臂拍到他们背上,「那就早些回去睡吧,明天好按时起来训练。」 他看着大家勾肩搭背地钻进营帐里,也无声地笑起来。不管什么身份级别,他都是仙慈关的兵,都应该认真训练,尽全力执行任务。 问心无愧,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人心里不藏事的时候,一睡觉就很容易睡到天亮。 崔连壁忽然惊醒,看到窗外还是黑漆漆一片,松了口气。 「堂官,您醒啦。」案前传来带着笑好似幸灾乐祸的声音。 崔连壁揉了揉眉心,看着跟前站桩的副手,骂道:「你小子就看着上峰打瞌睡,也不把上峰搬到榻上去是吧?」 「哪儿能啊。」盛环颂立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左手公文右手信封,全放到他面前,「这还有信要让您过目呢,把您搬到榻上去,万一让您耽误事情怎么办?」 崔连壁直接从桌案下踹了他一脚,才开始处理这些东西。 盛环颂及时扭身,贴心地去给上峰换盏灯台,然后帮忙把案上的纸卷都整理起来。 兵部这几年只有提前下衙,绝没有超时拖延的。他们堂官这段时间之所以留宿官衙,是因为不知道得了什么奇思妙想,要编一本兵书。 崔连壁很快看完,却没有说什么,而是陷入了沉思。 这模样让盛环颂受到了一点惊吓,小心问:「堂官儿,出什么事了?」 第480页 公文叠在上面,他拿起来瞄了两眼,说:「西北边防确实该加固了,殷侯这些年拿到的军饷只够维持军队不散,现在估计也是没办法了。不过这钱不好拿吧?卑职敢赌一两银子,户部已经规划好这笔钱该怎么用了。」 他家堂官还是没说话,他的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边军要钱都不是大事,那岂不是天要塌了?他又拿起信纸一看,「好傢伙。」 「这要坐实了,可是通敌卖国,要满门抄斩,夷九族之罪。」盛环颂差点没压住声音,俯身凑到他堂官面前,「谁这么大胆子?」 崔连壁把信拿过来,送到烛火上,说:「人为权钱死,西凉人给的确实太多了。」 盛环颂瞬间意会:「真要查?」 「这西凉探子送给奸细的财宝,又不分给你我,为什么不查?」崔连壁看着信纸焚烧的火苗,伸手试了试火温,幽幽地笑道:「只是这满朝同僚,一个个都人面兽心的,真不好分辨哪头才是真狼啊。」 信与公文都是仙慈关送来的,信给他,公文要他转递给皇帝陛下,免得被截留在舍人院落灰。 最后几句肯定出自王义先之手,但仙慈关这两人同穿一条裤子,他就默认是贺易津的意思,见了皇帝的面也准备这么说。 能不能动摇圣心,就看造化。 盛环颂也深有所感地点头:「您说得对,现在分不到这些钱,后头查出来,就能分了。」 崔连壁看他片刻,把他手上的纸卷拿回去,「我还是赶紧编书吧。」 「这么急?」 「祸患将起,现在不赶紧编完,以后未必还有机会。」 五更天,上朝时间到,崔连壁略略整理坐皱的官服,就准备出门。 通宵就要换朝服,只有秦相爷和裴相爷才这么讲究。 盛环颂跟他一起,出门后看到其他直房才忽然想起:「对了堂官,还有一件事。去年送靖宁公主出塞和亲的禁军回来了,林远山走前只是暂时挂职,现在桓云阶差人来落档,您看?」 不是本人前来,看来桓云阶是真心想收。崔连壁就卖他个面子,「桓云阶要,禁军也勉强算是个好去处,那就让他留在禁军吧。」 「林千户,以后同为武官,又都在京中行事,大伙儿互相多照应。」兵部郎中将签好字盖好印的文书递给林远山。 他得体地笑着回应了几句,便拿着文书转去禁军衙门,领了牙牌和分到的官舍钥匙之类,再去拜见桓云阶。 桓统领大手一挥,先给他放了半月的探亲假。 朝阳已经升得很高,林远山走在大街上,看着两边商铺行人。一年不见,恍若隔世,都陌生得紧。 他走完一条街,被晒出了些细汗,却越发的茫然与疑惑。 为什么没有看到雁子印?难道换徽记了? 转到玄武大街,他甚至有些紧张,在看到胭脂铺还是原模原样之后,才放下心。一进门就看到掌柜在与人介绍胭脂,他便喊道:「祺罗姐姐!」 祺罗的背影肉眼可见地一僵,勐然回头,眨了好几回眼睛,才叫道:「远山弟弟?」 话音未落,已是潸然泪下。 「这是怎么了?」林远山才落下的心又提到半空,直觉模煳地告诉他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姐姐。」在几步外擦拭柜檯的女子忙走上前去,安抚似的拍了拍祺罗,接手那位客人。 「这位是……」林远山看那名女子有些眼熟,回忆半晌,才想起是在稷州的荔园见过,惊道:「浣声姑娘?」 浣声送走客人,向他轻轻一福身。 「好妹妹,你先看着些。」祺罗擦擦眼角挂着的泪,交代过浣声,拉着林远山往内室走,「你听我说。」 林远山由着他把自己拉进去。 灯烛一燃,室内缭绕的青烟、香坛供桌与挂在墙上的画像,便陡然映入林远山的眼中。 「祭祀?」他看着这一切,不敢置信地拍了几下额头,又狠狠扭了几下手臂,仍未从梦中惊醒。他一点一点地扭头,「大当家她?」 不论多少回提及此事,祺罗心中都忍不住涌起磅礴的伤痛。她捂住嘴,频频点头,眼泪随着动作大颗大颗地砸落。 「怎么会?」林远山后退一步,反手撑住墙壁,竭力镇定下来,「什么时候的事?我爹娘呢,二哥和大小姐呢,还有庄子里的大家……」 祺罗用手帕盖住脸,狠狠擦了一把,吸着鼻子说:「去年夏天,江南路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江水暴涨,太平大坝溃坝,水患严重。大当家被官府聘去稷州买粮,未至春风岭,却和大小姐一同殒身在船上。货船都被官府收缴卖给了苏家,大部分产业被查封,庄子和商行的人也都走的走,散的散。」 「太平大坝垮了?大当家和大小姐都,死了?」林远山摆了下脑袋,再一次觉得自己身在梦中,或者出现了什么幻觉。太平大坝那么坚固,怎么会垮?大当家和大小姐那么厉害,又怎么会死? 但他从北黎回来,已非曾经斗鸡走狗的少年,脑子几乎是顺着本能自行分析下去:「水患,买粮……钱不够?粮不够?还是有人要抢夺钱粮?」 「对,重修的消息一直在传,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实。」祺罗又擦了一回眼鼻,红着眼睛说:「少当家也受了好重的伤,但幸得大当家在天之灵保佑,救回来了。但他去年八月从禹州湾出海行商,一直没有消息。你爹也跟着一起出海了,秋玉姐姐则在稷州打理剩下的产业。」 第481页 林远山听完,庆幸爹娘和柳二哥没事,同时升起巨大的哀伤,然后愤怒:「柳氏就这么没了……谁动的手?谁和我们过不去?要结下血仇。」 「是当朝左相秦毓章!秋玉姐姐说,是秦毓章身边的主簿亲自送了毒药到江南,要看着大当家自尽。」祺罗当即回答。她的情绪平復了些,低沉的声音里恨意却越发暴涨:「他们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拿我们的商行平他们赈灾的帐。」 「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以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秦相爷? 林远山攥紧了拳头:「为什么?」 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柳氏与秦氏的关系。秦氏庇护柳氏,柳氏则每年送上商行大约四成年利。 「我们每年送给秦氏这么多钱,这么丰厚的利益,关系难道还不够坚固?痛下杀手就等于自绝财路,为什么?」 祺罗道:「我虽不知原因,但秋玉姐姐亲眼所见,一定不会错!」 林远山眉头紧锁:「你说谁接手了商行的产业?」 「汉中路遂州的苏家。」祺罗冷笑:「大当家一出事,姓苏的就跳出来把船买过去,肯定也是蛇鼠一窝。若我有余力,定然也叫苏家身败名裂。」 「当朝大员,随时都有官兵护卫,寻常人根本没有接近的机会。你打算怎么办?」 「我接近不了本人,但可以迂迴地从后宅下手。」祺罗拿起一盒存放在内室的胭脂,向他示意,「上等货,专供世家大族内院所用。」 她走到画像前,双手握着那盒胭脂,阖眼一拜,低声喃喃道:「您等等祺罗,等少当家回来,大仇得报,祺罗就来找您。」 林远山骤听惊变,脑子混乱得紧,一时再说不出什么,便取了支香,凝神一拜。 他离开胭脂铺,便租马去了泊桥渡,坐最快的船南下去稷州。 等他见过他娘,互相清楚了各自这一年来所有经歷,他娘说:「禁军总比边军好。你在宣京,也能和祺罗她们互相照应,拉着她们,不要让她们做傻事。」 他顿时明白,他娘不想让她们去復仇。 「咱们做生意的人,和当官的相比,就是胳膊拧大腿,拧得过谁呢?若是枉然送了性命,岂不是叫大当家和大小姐白白牺牲?」秋玉抚摸着他的头髮说,「这世上的运道总是风水轮流转,秦氏也好,苏家也罢,早晚都会有势弱的那一天,慢慢等就是了。」 他半跪在他娘跟前,不忍看那两鬓斑白,也不忍说任何反对的话,低头答应了一声「好」。 秋玉眼里亦含泪光,「你也长大了,事业立起来,就该成家室了。」 「不。」林远山摇头,看着对方说:「阿娘,不急于一时。」 去岁冬月,北黎内乱,大君遇刺。赤杼太子继位成为新的大君,靖宁公主则以副君的身份与前者几乎平起平坐。和亲使团的使命圆满结束,二月开春便启程回到大宣。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什么选择留在宣京。 桓云阶问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就答应了下来。后来回想,大概是宣京比之西北,离雩关更近罢。 秋玉盯着他半晌,说:「是不该急,至少得等你爹和少当家回来之后再说。但你若真是遇到喜欢的姑娘,也不必因此放弃……总之,我儿心里有数就行。」 林远山忽然眼眶一酸,临行前,跪下来端端正正地给阿娘磕头。 他的意见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得不到重视,不再被爹娘逼着读书背书,更记不得上一次挨揍是什么时候。 但他也再不会像小时候一样盼望着快快地,长大成人。 进入禁军的第一个休沐日,林远山决定去千灯巷找晏尘水。 他年幼时在江南路的狐朋狗友基本失去联繫,在小西山和西北军中认识的朋友又天南海北,思来想去只有后来在宣京遇到的这一位,可以一聚。 「林远山?」晏尘水来开了门,立时睁大眼睛,「哇哦」着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这送一趟亲,变化也太大了吧。」 身量变得更高,身形更加宽阔,气质却由外放转变成内收。而通身装束则近乎朴素,再没有半点富家子的模样。 「你也变了很多。」林远山哈哈笑,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说:「刑部衙门这么忙吗?」 「最近衙门里的事情倒不多,只是我有些私事必须熬夜处理。」晏尘水懒得和他互相对礼,直接让他进去。 四合小院里冷冷清清,西厢的房门大开着,晏尘水指着屋里一桌的小食,「随便吃。」然后蹬掉靴子跳到床上去。 林远山曾经在他这里齁到过,不敢笑纳太多,只拿了一块柿饼便坐下。 「你们回来快一个月了,你应该见过亲友了吧?」晏尘水盘腿坐好,没有急着继续翻卷宗,而是问对方。 林远山嘴里嚼着柿饼,虽然还是双层糖霜,但他已能面不改色地点头。 晏尘水十指□□,试探着说:「在你来之前,我正在处理的是另外的事。不过你来了,我就想起之前琢磨的关于去年江南水患的事。我且问你一句,你觉得太平大坝应该在那个时间垮吗?」 林远山拿着柿饼的手放到膝上,「你什么意思?」 晏尘水直接道:「柳从心不在,我没法得知他的想法。你呢?你和他亲如兄弟,你怎么想?」 林远山舔了下嘴唇,抿掉沾上的一点糖霜,「忘恩负义、背亲弃友的事,我不想;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话,我不说。」 第482页 「这话有意思,哪里学的?」 林远山挠了挠头,迟疑道:「礼部侍郎,王正玄王大人?」 「看来你们在北黎所经歷的,远不止奏摺里说的那些。」晏尘水啪啪鼓掌,「那我可以放心地直说了,在我看来,太平大坝肯定是有问题的。」 他顿了顿,看对方皱起眉,继续说道:「因为江南水患牵扯出了江南官府贪墨案,江南路从上到下半数官员被洗牌,而被押解进京的一应案犯都经过我们刑部判决行刑。我看过卷宗,从前江南一府两司主官到他们府上的总管,林林总总四十多条罪名里没有一条牵涉到太平大坝。且涉案人员全部止于地方,没有牵连到一名京曹官。」 「这案子从头到尾就讲究四个字,『点到为止』,但我偏就觉得不应该仅此而已。」 「太干净了,反倒疑点重重。」晏尘水一面折身到床柜里找他之前誊抄的案卷,一面说:「工部那一大帮蠹虫,年年拿着大笔款项修缮太平大坝,若是丝毫没有偷工减料,贪墨工款,我是半点都不信。」 林远山安静地听完这大段话,忽然问:「真的是秦毓章要灭柳氏?」 晏尘水拿着一卷案卷,转过身来,沉声答道:「你应该说是,秦党。」 「对于站在崇和殿里的高官们来说,水患本身并不可怕,但水患若是因为他们贪墨工款、导致大坝修缮不力而引发,那问题可就大了。柳氏大概与太平大坝的帐目牵连甚深,所以秦党才留不得。」 「秦党诸人,在五城兵马司一案里,就敢大批地撤换死囚。要一家商贾消失,不是很轻易的事情吗?」 林远山的脸上慢慢浮起悲哀的神色,再问:「你有证据?」 「有,但不够。」晏尘水低声道:「我爹曾说,他们御史台的御史,若是要弹劾某位官员,第一封摺子没有奏效,那剩下一个月里无论递多少封摺子,都是白费笔墨。如果真能参到痛处,一封摺子一次上书,足已。」 他转了转眼珠,「你打算留在宣京了?」 前者点头:「禁军羽林卫。」 「戍皇城?哪一面?」 「暂戍南面,后头应该是轮换。」 林远山咂摸过味儿来:「你想让我帮忙寻找证据?」 「对啊。」晏尘水耸了耸肩,把案卷抄本递给他,「难道你不想让秦党倒台吗?小心些,就这一份,别沾上糖霜。」 林远山接过去,没有急着看,而是问:「我求报仇,你求什么?」 晏尘水的桌角一直摆着一本厚厚的《大宣律》,每当他看到这本书,就会获得无限平静。 他抬手抚过泛黄的封皮,由衷道:「我求律法执行,公正无私;律法之下,王子与庶民同位。」 厢房内寂静,林远山将剩下的柿饼塞进嘴里,手指在腰带上一抹,攥着案卷向他抱拳。 晏尘水抬臂叠掌,回以一揖。 「愿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可是我每年生辰许下的愿望都没有实现过。」在宣京内城西边的宅子里,秦幼合抱着膝盖,靠坐在廊椅上。 檐外阳光明媚,庭院里花繁草盛。顾莲子躺在另一头,提着酒瓶灌了一口,才埋怨:「那你就不知道换个好实现的愿望?」 秦幼合只当没听出怨气,不解反问:「如果能轻松实现,那我何必要许愿?」 「靠人不如靠己。」顾莲子嫌弃他,屈起一条腿遮住他的身影,借着醉意上头:「算了,你说吧,你有什么愿望,我帮你想办法。」 秦幼合立刻坐直了,思量片刻,又起身跑到他脑袋旁边,蹲下去在他耳边说:「我还是不想和傅姑娘成亲。」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你爹?你傻了?」 「我想让我爹严惩那些罪犯,就得履行我爹的安排呀。」秦幼合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顾莲子举起酒瓶,接着话随口问:「什么罪犯?」 秦幼合犹豫了一会儿,悄声说:「就是五城兵马司那个案子。我也不想违背约定,就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婚期拖一拖?」 顾莲子勐地侧头,迷濛的眼神快速聚焦,「这案子你也掺和进来了?」 「什么叫『也』,你也有份?」秦幼合眨了眨眼,眸子里晃着一种天真的迷煳。 顾莲子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了。 一个时辰后,这两人来到傅家大门前。 顾莲子把秦幼合赶下马车。 「男婚女嫁,找你爹,不如找傅景书。」 第205章 二十七 立夏过后,天气一日一日地热起来。对净州南部地县的大部分百姓来说,春装还没来得及穿两天,就得换上单衣。 云织县亦是如此。傍晚,刘县尉从井道里出来,热得直接脱了上衣,提着衣裳抖下了厚厚一摊沙尘土砾。 他负责监工,本不必下井,但大伙儿都这么辛苦,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光看着。 暗渠掏捞不易,地道里又闷又热,只要下去,不管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出来都是一个样,挨一身沙土。有的从别的地方来做工的人,衣裳几天不换,反覆被汗水湿透又窝干,甚至在衣料上析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盐粒。 他光着膀子灌了一大碗水,放下碗就远远看到他们县城的破城墙,一行人出城向他们走过来,率先扯着嗓子打招唿:「县尊!」 周围歇气的民夫听到,都纷纷起来跟着招手叫县尊。 第483页 合起来声音颇大,贺今行老远向他们挥了挥手,走近了,让人把送来的饭食分下去。然后看着他们疲惫的神色,说:「天热,明天开始,午时到申时就别干了,早晚干两阵就行。」 「可这就快要修到城里了……」刘县尉以为他来查看暗渠的开挖进度,却不想是来叫他们慢些干的,习惯地「天热下井是要辛苦一些,但也不算什么不能吃的苦,忍一忍就过去了。」 其他民夫们也说:「对啊县尊,咱们都是粗人,没那么娇气,只是热些闷些,受得住。暗道马上就要挖通了,早通早来水啊。」 话语间充满了对水渠畅通的希冀与兴奋。 贺今行失笑道:「这渠挖出来就不会跑,左不过多挖几天。况且我们修这个井渠,不就是为了以后不去那么远的地方挑水,用水更方便么?为了以后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大家愿意吃苦固然很好,但如果不那么辛苦也能修好,那何必拼上自己的身体来换进度?」 太热太冷的环境下劳作都有可能致人伤亡。他回头点了两名衙役,让他们跑一趟,去其他两个渠口传达他的意思,就说是命令。 「县尊您这,」刘县尉想说些什么,肚子里又没啥墨水不知道怎么形容,憋了一会儿重重地拍着胸脯道:「您放心,我们一定把这渠修得又好又牢固!」 「好,我相信大家的本事,但我们不急于一时,吃饭吧啊。」贺今行看过他们,转头和夏青稞、汤县丞以及两位专门从净州请来的工匠说话。 他竖掌指向云织的城墙,「就这个距离怎么样?」 「向西外扩两里,县城要大一倍。」夏青稞站到一块微微隆起的土包上,一边眺望一边估摸着说。 井渠即将挖通,县衙下一件大事就是修缮城墙。因今春云织县人口增加许多,贺今行就提议干脆把这破败的城墙拆了,向外移,好让外来的百姓也有落脚的地方。有了立足之地,才能安稳长久地扎根于此。 云织县城三面都是戈壁,只有北面距离小天河近一些,开垦有农田。是以衙门众人在商量过后,决定往西扩。今天正是来初步勘察地形。 两名匠人带着徒弟开始计里画方。 汤县丞对此忧喜参半,说:「修城墙不是问题,但这个耗费可不小,挖这个井渠,县衙财库就差不多见底了。」 没有哪个当官的不想做出政绩,但办实事往往需要大量的钱财投入。 「这事我也苦恼了几天,目前倒有一个想法。」贺今行在一道土坎上蹲下来,捡了块长条的石头,在地上几笔画出县城扩大后的大致形状。 汤县丞和夏青稞见状都围拢过来。 「这是新的城区,这是主街。」贺今行又划了两道,然后圈住几个地方,「这些位置好的地段都可以事先卖出去,再把收到的钱反过来用于修城墙。不过流民是买不起的,我们得推给周边的世族富户,推到隔壁县,甚至净州城里。」 官府是有权买卖无主的土地,但汤县丞仍有些忧心:「可咱们这里的条件您也知道,会有人来买吗?」 贺今行说:「水渠通畅,耕地增加,人口繁密,要不了三五年,我们云织就会兴旺起来。地方好,就会吸引更多的人过来。而且我们不是还要帮助宜连修一条能跑车轮的官道吗,路通之后,云织就将成为西州东部与净州西部出入的必经之地,我相信商业也会随之变得繁荣。」 他看了一眼夏青稞,后者微微点头。 夏满已经回宜连,在带着族人下山的路上。随着夏日的到来,天河高原的气候不再冰冷冻人,正是破土动工的好时候。 贺今行再道:「现在买入,地价不会很高,我们还可以许诺给出一些相关的便利。待日后县城繁华起来,地价就会大幅上涨,哪怕不做他用,光赚差价也将是一笔很大的利益。这也是做生意,只不过我们官府就是个中转,算是无本的买卖。」 「虽然一切都还在规划中,但以官府信誉做保,只要是有余力有眼光的人,相信都不会吝啬投入。」夏青稞很快想明白,慢慢说:「那我县修路或许也可以参考你这个办法,引入外地商人,能减少许多耗费。」 「这,或许可以试一试?」汤县丞听完,左右看看他俩,被说服了。自从县尊到任之后,看起来也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不论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出解决的办法,好像事情本来就应该那么做一样自然,这一回他也有信心。 「当然要试。」贺今行笑了,对夏青稞说:「商人重利,夏兄想做,就得以利诱之。」 后者「唔」了声,摩挲着下颌道:「利益嘛,从这里转移到那里,只是换个口袋对不对?先拿出来再放回去,也是可以的吧?你们画饼可以拿一条没修的路做筹码,我们也可以捆绑没修好的城池?」 「说好的互惠互利嘛。」贺今行替他想了想,「你们的话,比如许诺通路之后,给出向过往的非宜连籍贯车马行人收取过路费的权力?不过官府得规定好单次数额和收费期限。」 第二日,夏青稞便回宜连。贺今行则把打算卖的地划出来,估算了修缮城墙所需的大概耗费,往上取了两成,平摊到地价上,然后和汤县丞一起到净州把云织县官府要扩城卖地的消息,通过本地的大商铺和过往商队传了出去。 为增加官府筹码,他又上州府恭维了一番知州大人,请对方出面做保。这等说两句话就能添一笔政绩、结果不好也没什么影响的事,知州自然应允。 第484页 一番运作之后,小小的云织县忽然间就在整个净州名声大噪,前来投奔的流民,和来往看地的商人之流增加不少。 半个月之后,汤县丞找到正在处理几起民众纠纷的贺今行,呈上近期有买地意向的人员名单。名单上世族没几个,大多都是富商。其中一个大商人,除了想买下官府开出的全部地皮甚至还想要更多的。 「价钱开得也不错。」汤县丞带着喜意说。 「不可。」贺今行却直截了当地拒绝,「实际上,我并不想卖地。但秋税未收,估计也收不上多少,衙门度支捉襟见肘,必须想法弄钱,才出此下策。」 汤县丞不解:「既然是弄钱,多卖些钱不好吗?」 贺今行摇头道:「把地全都卖给商人,但你觉得他们会举家搬迁过来吗?显然不会。那他们买地的目的除了倒卖不作他想,今日出给官府多少,日后就要成倍地从百姓手里赚回来。我们扩城的本意是为了让无家可归的流民有一块落脚之地,若是任由商人倒卖发财,那岂非违背本意?」 「让每一个百姓有一席之地,安居乐业,是官府应尽之责。但你也知道,在土地的争夺中,越是穷困的人越是处于弱势,我们身为父母官,应该保护他们啊。」他拿出新城的规划图,指了一块地方,「按照我的计划,这一块要建个大的悬壶堂,收容老弱孤寡,也能让外来流民短暂停留。」 「卖地只是权宜之计,就我们划出的这些位置,只能减不能增,每个人也最多只能买两套两进宅地。至于财库,大家过得好了,我们能收上的田税商税多了,自然就会充裕。」 「原来如此。」汤县丞听罢久久无言,最后拱手俯身道:「县尊仁心仁术。」 「效法管子、陶朱公罢了。」贺今行扶他起来,温声道:「应尽之义而已,你也不必太过操劳,能分下去的事情就分给他们做。」 县衙新添了好几名吏员,汤县丞和刘县尉一样,不必再身兼几职,但他依然忙忙碌碌。 「应卯最早、下衙最晚的就是您了,卑职也要多跟您学学,不想在您高升之后,把现有的这一切给搞砸了。」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是真心实意地认为,像他们县尊这样年轻又有才干的人,就应该往上升。莫说知州,京官,朱紫大员也是做得的。 贺今行明白他的心情,便也不再说什么,只让他自己注意不要熬坏身体。而后再看向那份名单,忽地注意到其中有两名他从前似乎听王义先说过,是柳逾言手下的大商人。但看这名单排序,现在境况估计大不如前。 柳氏商行解体之后,汉中路的商人接管了江南路大部分的商业版图,再由汉、江两路辐射全国。朝廷虽然不追究,但商人争利就如仇敌,雁商势微,被迫流落向南北边远地区。 他扬了扬名单,「本官去见见他们。」 不管为什么,柳逾言与西北军合作多年,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们。若这两名商人非忘恩负义之徒,他就照顾一些罢。 待卖地的事处理完毕,汤县丞打着算盘理进帐的时候,水渠终于挖通。 准确地说,是从北面的小天河引了一道主渠,而后在接近云织县城五里左右分作三条支渠,一条南北横穿县城,两条向东西的村子和农田绕一圈,再回到县城。主渠和支渠都是暗渠,一路上的所有竖井都设了封石,晴日里封闭,雨雪天则搬开石盖积雨储雪。 农田浇灌则用明渠,由各家根据自家田地自行开挖,而后与暗渠相连,在水口设阀门,需要浇灌时开阀通水,不需要时明渠就是干的,尽最大可能避免水源被浪费。一些人得到启发,挖了细渠将自家的储雪窖和井渠相连,这个办法又传开来,百姓们纷纷效仿,连成了遍布半个云织的水网。比官府最初的设想好上许多。 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暗渠开挖完毕,只差打通主渠和小天河的接口,就能通水。 官府特意举办了通渠仪式,这一日正好是盛夏。 天没亮,贺今行就带着县衙里能走开的所有人前往引水口,一路上遇到了许许多多的百姓,不乏拖家带口的,都是自发去观礼。 与小天河相连的十余丈渠道暴露在天光下,一边和河水隔了一堵两三尺宽的土石壁,一边向下倾斜隐入大地。 贺今行带着火药下到渠道里,在土石壁上挖洞,然后把火药埋进去。 火药不仅是稀罕物,危险性也极高,稍不注意就易出事故。是以开挖井渠过程中需要的所有火药都是贺今行亲自配的,并且由他一个人装填引爆。 「县尊,小心吶!」水渠两边围满了百姓,层层叠叠,乌泱泱一片。不知谁喊了一句,都七嘴八舌地关心起来。 「没事儿!大家放心!」贺今行仰头喊了一句,埋好火药后,上岸叫大家退到安全距离,然后点燃长长的引线。 火花顺着引线迅速前撵,所有人都屏息紧盯着,生怕错过丁点儿。 贺今行被簇拥在最前面的位置,放眼扫过去,汤县丞和刘县尉,周碾和他老娘,朱教谕和学生们,胡大和刘二两个村的人,周遭还有无数本地人或外来人,一张张紧张又激动的面孔,都是他在处理这样那样的事务中所熟悉的。 忽而「轰」地一声,沙尘暴起,土石飞溅,众人都下意识闭眼捂住耳朵,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去看。 第485页 却见烟尘散开,先是一股清澈的水流喷涌而出,接着两股、三股……朝阳高高升起,折出了七彩虹光。 「娘,好漂亮!」有稚嫩的声音说。 话音落,崩裂的土石壁发出轻微的响声,倏地隆然坍塌。天河水汹汹涌入渠中,裹挟着土石块沖入地下的渠道,流向云织县的四面八方。 一时间唯有水流之声,整片天地都寂静无比。贺今行轻轻地鼓掌,说:「通水了啊。」 人群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下炸开,不约而同齐声大喊:「通水咯!通水咯!」 有鼓掌的,有拥抱的,有举起双手喝彩的……热烈的阳光下,贫瘠的戈壁上,欢声笑语溢满云织。 人们一起往回走,大家都带着树苗,全是戈壁上耐旱的品种,一路沿着井渠栽了回去。直到划定要扩城墙的西城门外,刘县尉淘气的小儿子刘粟在最后一个竖井旁栽下了一株胡杨幼苗。 夏青稞来的时候,路过城外田间的明渠,正是浇灌的时候,渠里漾着清凌凌的水。他掬了一捧直接喝下,道了一声「甜」。 进入县衙,后院的葡萄架下立着一块石碑,贺今行握着把剔骨的尖刀,在碑上雕刻。 ——天化十六年六月,云织县井渠贯通,自小天河白鹭湾始……下井开挖者如下…… 他走近了一看,不止挖渠的,连负责炊饭送水的人都写上了。「这都是普通百姓,他们拿工钱,你还管饭,值得吗?」 「井渠一事,不止利当时,更有功于后世。其价值远非铜钱与糙饭能够衡量,当然值得记录下来。」贺今行分神与他说话,下笔依然极稳, 夏青稞看他片刻,又转头仔细去看一个个人名,「不写你自己?」 「我为官,所做皆是本分,有何可写?况且我在这里最多任职三年,就要调离,于云织来说,只是个过客,何必留名?」难得休沐,贺今行才有时间刻石碑,但他来了,就停下刀,「你们那条路怎么样?」 「我联络了我们周边的几个县,说动了他们一起。大家一起干嘛,反正路通之后,都能从这里走。」夏青稞拨弄着架上还未成熟的葡萄,笑道:「我这回就是来同你商量的,我们今天正式开始动工,从下往上,已经扎好营地。只是需要食水,还有火药。不白要,但是得低价。」 「行,这是早就说好的。」贺今行放下刀,带他去库房,把剩下的纯硝找出来。量不够,便打算再找王玡天弄一批。 云织县最近几个月多了许多商人,外来的没找到地方,就在城外扎帐篷买卖。两人又去找米商、屠户和卖菜翁,贺今行出面谈好一个适当的价格,再折价转给夏青稞。忙完这一切,他才独自回衙门。 门檐下立着名风尘僕僕的中年男子,却是贺冬。 「冬叔?」贺今行有些意外,上前去迎对方入内,「您怎么这时候来了,路上一定极热。」 「你又忘了。」贺冬进屋放下药箱,拿出腕枕。 他立刻明白,半年过去,又须得问诊断脉。于是去打了壶井水回来,便乖乖坐好,等前者喝过一碗水,才伸出手。 虽县衙吏员激增,但后院还是一个杂役都没有。 「我来的路上,听说你此前去了一趟衷州。」贺冬两指搭上他的手腕,仔细感受脉象。 他们在西北的消息网要比中原灵通,消息的收集与传递也都要便捷许多。 「对,苍州马匪一统成了马帮,想劫我们交付给南方军的马匹,反被我们连同南方军和衷州卫俘虏大半。」贺今行颔首道:「但衷州卫让马匪头子牧野镰跑了。此人能屈能伸,头脑灵活,又有钱财打底,能跑掉也不奇怪。」 「但我特意绕了苍州一圈,没有发现此人的踪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贺冬说着眉心缓缓挨近。 「若他一个人,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捞不到也没什么。若是捲土重来,不必找,也会显形。」贺今行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为此人烦忧,再道:「您此去宁西,如何?」 贺冬闻言,先是嘆了口气,「余文道不止全家老小搬过去,还把他儿子送到宛县去了。朝廷上面又派了两个监工下来,一个礼部的,一个工部的。」 他说到这里,又想起此去安县,见到这位新上任不久的余县令带着的监工大人巡视矿场的谄媚模样,直接托出结论:「我觉得他不可信。」 贺今行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人却陷入沉默。 贺冬见状,说:「难道主子还愿意相信他?他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可都捏在秦毓章手里了。」 「冬叔你看。」贺今行伸臂指向洞开的窗户,指向院子里那架葡萄,「这是余大人託付给我照料的,他说出果无籽且极甜。再等上半月,就知他所说是真是假。」 贺冬松开他的手腕,看清窗外绿叶间的嫩果,想起往事,一时有些复杂。最后只说:「但人是会变的。」 「人心之变只在瞬息,要永远坚持一个想法,难于登天。」贺今行平静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每个人做事的方法不一样,我从不图谋别人的良心,但只要余大人没有做出背刺的实质痕迹来,我就愿意相信他。」 贺冬时常为他这种类似「心大」的性格感到不省心地头疼,但随着对方年岁增长,又渐渐为这种气魄折服,「那如果走眼了呢?」 贺今行微微偏头,视线从天光里挪回来,伸出另一只手搁上腕枕,轻声笑道:「虽然我还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但我肯定会想办法补救。不过,我娘会走眼吗?」 第486页 「你娘……」贺冬怅然地住嘴,聚精会神地把脉,盏茶功夫后,面色凝重地问:「飞鸟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师父他。」贺今行对不管什么结果都有预料,倒依旧平静。但他开口便顿住,然后摇头。 师父在剑南路还是广泉路?南疆还是东海? 他不知道。 天下之大,千山万水,江湖朝堂,只有飞鸟自己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背着琴匣,走出无边林海,踏上回大宣的路。 明月随山势一步步升起,青石路阶长短不一,此起彼伏的虫声如杂乐。他从容慢行,袍摆自横斜伸出的草叶上拂过,蹲在叶上酣睡的蚱蜢恍若未觉。 山谷渐窄,一座青石筑成的关楼傲然耸立在路中央。 箭楼上,玄底黄边的白虎旗随夜风张扬。 关墙上,火盆隔五步一架,守夜的哨兵又间五步一岗,两支小队上下巡逻,另有暗哨藏于两侧山壁,防守不可不说严密。 可惜今夜无雨亦无驴。 飞鸟在百步远的位置停下,左右一望,脚下一点,便飞上了右侧山壁。山壁上生有藤萝蕨草乃至矮木,他偶尔借力,如一只最灵活的猿猱迅速攀上山顶。 越过山巅,便能瞧见群山之中的一座孤峰,峰上乃是赤城怪医的药庐。明朗的夜色里,可见庐中漏出的灯光。 他到达目的地,十分有礼节地敲了敲门。 药庐里的老头正看着两只蛐蛐斗在一起,猝不及防被打断兴致,提着砍草药的刀就来开门。 一看,白衣,白髮,还背着一方琴匣。 「琴杀?」 老头儿打不过,「砰」地把门关上,隔着门大骂:「你怎么又来了!」 「只有女人才能进老头子的药庐!」 「别以为你仗着是我那徒弟旧识就能一次又一次不请自来!」 「你滚不滚?」 飞鸟一言不发,再次敲了敲门。 老头儿闭眼深唿吸,然后放下砍刀,拉开门。 「好吧,你又想拿什么药材?」 飞鸟递给他一张纸,并不打算进屋。 他瞟了一眼,吊着眉毛嘀咕道:「怎么又是这两味药?灵药没炼成功?其中一味『石绿壳』前两个月给一个小姑娘了,再行炮制得要个一年半载,还得找到绿壳才行。」 飞鸟答:「炼成了,但不够用。在哪里找?」 「怎么可能?」老头儿立刻歪鼻子竖眼,眼角褶子都拉直了,「念念的方子不可能出错!定然是你找人炼的时候出了问题,配比错了有效的剂量才会变少。」 「剂量没有问题,只是失了一颗。」 「什么?」 老头儿以为是丢了一颗,叉着腰,一把快垂到腰间的灰白鬍子差点气得翘起来,「我没听错吧?」 飞鸟垂首看他,一双眼如无波古井,束于颈后的长髮被峰顶大风吹起几缕,无端有些渗人。 打是打不过的,老头儿心中再默念一遍,算了。他捻着鬍子半晌,说:「要不你把那孩子带来吧,我今年观古卷偶然有所得,有个解毒的思路。但没有中这种毒的人能让我试验,只有叫他亲自来让我看看。」 飞鸟知道他不会出赤城山,思量片刻,答应下来。 「等等!」老头叫住他,别扭地说:「那什么,他来之前,你先上来打个招唿。」 飞鸟看他一眼,然后两步跃下峰顶。老头儿追出去,只见一片白影如孤鸿乘风掠远,也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飞鸟却没想那么多,当山风托着他唿啸向谷底的时候,他就只是一只鸟。 他这一生极其简单,不论少年、青年还是到如今不惑之年,所在意的都只有一把剑、一个人。 他上山之前,在剑门关外;下山,便已到剑门关内。 剑门关在剑南路扶州境内,向西南,入南越境内;向东南,则到枝州;中间一道横海山脉则划作国界。而向东北出扶州,就进入汉中路遂州境内,乘船可直下稷州。 宣京一别,他并不知自己的徒弟此时在哪里,需要先到遥陵确认一番。 溽暑将过,但南疆仍热得紧。夜间凉爽,适合赶路。 他踏上剑门驿道,只一晃便远离了剑门关。然而这瞬息间一闪即逝的白影,却被剑门关上的守将捕捉到。 来换岗的游击将军一句称唿尚未讲完,就看到对方提枪跳下关城。 「二公子!」他一个箭步扒着栏杆去看,只见迅速变小消失的背影。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立刻叫了就近的一支巡逻小队跟他下去看看。 顾横之眼里只有那一点难以接近的白影,他原本并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但追出百丈,他便十分肯定那是个人。 还是个高手——接近边防要塞、目的不明的高手。 越过山谷最高处,一片原野连森林映入眼帘,视野豁然开朗。 深夜,密林,不当入。 顾横之虽不至于被那个白影甩掉,但也难以企及。在对方即将进密入林之前,他立刻做了决断,长/枪反划,以一块巨石做跳板,起跃时将长/枪当做投枪掷了出去, 削成尖锥的枪头长达一尺一,锐不可当,穿花碎叶,破风而去。 飞鸟听到了风中的哀鸣。 他停下来,转身时侧移半步,任由细长的枪体从自己耳侧一寸穿过。 盪开的气劲儿吹乱了他的鬓髮,但他并不打算翻下他的琴匣。 第487页 顾横之注视着这一幕,眉眼一凛,当即拔出开/山刀,疾奔向对方。 只要他决定战斗,每一次,都全力以赴。 「我是江湖人,来寻赤城怪医。」飞鸟却开口道:「你是守关将士,应该注意关外的林海。」 背对月光的刀刃已在他身上落下阴影,他抬手慢挽,向下轻轻拍出一掌,人便借力向后飞退。 顾横之一刀噼空,抬头再看,已没了人影。 草屑纷纷扬扬落下,他站在原地,望着密林,仿佛也变成了一棵树。 「二公子!」游击将军领着小队追上,「发生什么事了?您没事儿吧?您的枪呢?」 「江湖高手,来寻医。」顾横之收起刀,向密林走去。 他的长/枪钉在一株树上,枪头几乎全部没入,树干不粗,另一头还冒出了一截枪尖。 钉入容易拔出难,他握着枪身,慢慢地挪。打一桿枪所费不小,得小心使用。 「来找那个老头的?」游击将军跟上来,围着树啧啧称奇,一边说:「那不奇怪,咱们不也找过他。」 顾横之还在回想那两句话,拔出长枪后,看着那道十字的空洞,忽道:「遣斥候,出关,盯着林海。」 「是!属下一定尽快找到!」 周碾领了特别任务,气势十足地领着一干下属的衙役,出了县衙。 他们要在云织县及周边找到适合修城墙的石料。 云织县自宣布扩城之后,人流再度增加,维护治安的难度和所需的精力时间通通翻倍。贺今行本意是看他们这班步快绷了太久,很辛苦,变相想让他们轻松几天。然而看这副样子,怕是没想过放松的问题。 他不由开始琢磨要不要再招一些人手,在算增添人手的开支的时候,贺冬寒着脸匆匆赶来。 「怎么了?」贺今行看他神色,想必是不太好的消息。 贺冬把手中揉软了的纸条递给他,同时凑到他耳边压着声音道:「三日前,皇帝发了道圣旨,给你的,已经在送到遥陵的路上了。」 贺今行一下子站了起来,半晌,打开纸条看了看,「没有说内容。」 他蹙起眉,低声道:「这么快就要三年了。」 大暑已过,七月将尽。 他刚满十四岁的时候,从仙慈关回京,又以守灵三年的名义回到遥陵。现在,三年之期还有四个月,他就不得不再次回到宣京。 「寻常问询倒不怕,就怕赐婚,或者让我提前回京。」他把字条浸到砚台的墨水里,脑子飞速地转动,「也不知来的是谁。」 「此事是携香偷偷递出宫的消息,肯定是真的。」贺冬说:「但她都没打听出指了谁,可见神秘,甚至有可能是漆吾卫。」 「不,漆吾卫从不传旨。」贺今行否认了这个想法,「陛下意图不简单,但更可能是某个太监,或者禁军。」 别说遥陵的院子里没人,就算有做好让人替代他的二手准备。他在宫里呆过几年,若来的是宫中老人,但凡有意试探,也太容易穿帮了。 「算了。」贺今行有些头疼地说,「传这种圣旨的人马速度大都不快,我立刻赶回遥陵。」 他本想十月再做打算,但没想到一纸圣旨硬生生地把时间提前了两个月。他当即找到汤县丞,说明有急事自己得出趟远门,把最近要完成的公务交代下去,便与贺冬一起动身。 两人一路租马车,昼夜不停,到银州又换水路,紧赶慢赶,用了五日才赶到遥陵。得知传旨的天使尚未到,才松了口气。 此时,时间已进入八月。 贺今行站在他对外称「闭门祈佛」的院子里,甚至有些恍惚,好似还没能从西北的遍地风沙中走出来。 遥陵不如稷州繁华但也足够富庶,空气里飘着桂花香,初秋的阳光漏过屋檐,散发着一种安稳的宁静。 这座院子里配有小药房,贺冬把药材都翻出来,抓紧给他配一味能短暂改变嗓音的药。 他对着立柱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冬叔,你说我现在扮作郡主,会不会太高了些?」 他马上就要十七岁,也从未克制饮食或是练专门的功夫抑制,已经比街上的寻常姑娘家高出起码一个头了。 「贺大帅跟座小山似的,贺夫人也高挑,郡主生得高些怎么了?」贺冬不以为意,「长公主不也很高么?」 「只能这么解释了。」贺今行已经派人去路上盯着,但以防万一,还是决定进屋先去把衣裳换掉。 然而衣柜里的女装许久没有更换过,现在的他来穿,都短了一截。 这让他呆了一会儿。 正这时,侍女来报,说知州大人求见。 王玡天? 来得也太快了些。他不禁想起去年下江南在恬庄撞上的齐宗源。到任一年就能做到这种地步,王大公子确实不简单。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贺今行请王玡天坐下。 「我来碰碰运气,但没想真碰上了,你回来得还挺快。」后者是独自进来的,亲手递给他一个大礼盒,然后拿开盒盖。 里面是一套赭色罗裙。 王大公子随手把盒盖放到一边,戏嚯道:「我还猜你没来得及准备。」 贺今行对这副说辞不置可否,也没有退还礼盒,只道:「你猜对了,多谢。」 「你的反应有些无趣。」 「这只是一层必须的,且势必要脱离的身份。」 第488页 「好吧。不必客气,毕竟我帮你的不止这一点。」王玡天看着他,正色道:「来传旨的有一个老太监,还有个嬷嬷,都是皇后宫里的。我让他们在运河上多漂了几天。」 「你如何知道?」贺今行略有些惊讶,怪不得他们这么久都没到遥陵。 王玡天摇着扇子轻声笑道:「谁叫我叔父是裴相爷的副手呢。我向家中提过要娶郡主为妻的想法。」 「当然,」他一合摺扇,遥遥指着他画了个圈,「这只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会有第二个人从我口中知晓。」 「圣旨最多还有一日便抵达。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贺今行说。 王玡天一直扬着唇角,抬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漫长的安静中,房门被敲了敲,门外响起贺冬的声音。他送来一个小瓷瓶,不着痕迹地打量屋子里另外一个人,然后看向贺今行。 后者向他微微颔首,他便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贺今行已做出决定,打直了嵴背,说:「贺灵朝绝对不会留在宣京。」 王玡天瞬间领会他的意思,也收敛神色,认真道:「我于地方任职,至少在这一段任期内不会进京。甚至可以向陛下上书,请求于稷州完婚。」 「能不进京,最好。如果成婚,最多两年内,我会死遁。」 「郡主放心,我不介意多个鳏夫的名头。两个月还是两年,随你。你只需要告诉我计划,我好负责替你打掩护。」 「好。」贺今行抬手按在那套罗裙上,「若圣旨有催婚之意,我会主动提出与你联姻。」 第206章 二十八 王玡天走后,那套罗裙被侍女收起来。 「以前的穿不了,再改一身就是了。」她如此说,找出一套旧衣,支起窗,借着天光动手剪裁。针线与尘埃在光里一起翻飞,一举一动都温婉无比。 贺今行盘腿坐在底下的蒲团上,安静地看着她。 「持鸳姑姑这几年独自留在遥陵,很辛苦。明年您就回宣京吧,携香姐姐很想你。」 持鸳比携香大了差不多十岁,是从后者垂髫便认识的。共同在宣京生活了一二十年,无论地方还是人,终归都熟悉些。 持鸳却没有应承去向,而是温言道:「难道主子真要与那王大公子『联姻』?」 「他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他的目的与我们不冲突,知晓我非女子,家世、年龄、位置都刚刚好,陛下也会满意。」贺今行表明自己的决定是出于冷静的思考,并非一时脑热,「我若是不『嫁』,就得留在宣京,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像莲子那样。」 他说到顾莲子,停了一瞬,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况且我和莲子也不一样,男扮作女,是欺君。等陛下或者太后指婚,不管是谁,都免不了要解决这个问题。不如占个先机,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持鸳道:「那若是王氏前恭后倨,以此相要挟呢?」 「纯粹地以利相交,可说是『赤裸无耻』,也可以说是『坦荡磊落』。不论哪一种,都胜过小人许多。」贺今行微微一笑:「合作比背叛所带来的利益要大得多,只要王玡天脑子清醒,就不会反悔。嗯,他应该是个清醒的人。」 他说罢,想了想,又安慰道:「风险与机遇总是并存的,人选是谁都免不了,姑姑不必太过忧心。」 「婚姻嫁娶,哪怕是作戏,也有不同寻常戏码的意义。」持鸳穿针的动作停了,看着他就像看自己的儿子一般,嘆道:「你走了许多地方,就没有遇到过喜欢的姑娘?」 贺今行没想到她在意的是这个,愣了一下,然后没有迟滞地摇头,「遇到过一些媒人撮合,但我的情况姑姑也知道,岂能耽误别家姑娘。」 渐渐长大的青年面容坦然而平和,持鸳与他对视半晌,移开了目光。 越是失去了太多东西的人,越是容易将「不在意结果」做为本能。不期待就不会失望,但有时也会令人绝望,绝望过后则生出绵绵无期的恨意。 「姑姑。」贺今行走到她跟前,递上一方手帕。 持鸳接过来,掖了掖眼角,而后迅速地收针剪线,起身将改好的衣裳抖开给他看。 男女之别,区分在身形动作。她取的是一套窄袖窄身的男装,将袖口腰线再收紧一些,袍摆和领口则放量些许,看起来就仿佛是特意改做成女式一般。 贺今行换衣裳的时候,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绿松石和琉璃珠,犹豫片刻,收在了盒子里,没有戴回去。 持鸳让他坐到梳妆镜前,给他描眉上妆,将颧骨鬓角修饰得柔和一些,最后在眉心点了一枚火焰状的花钿。 面具则换做面纱,能遮住下半张脸和喉结。 贺冬再看到自家小主子的时候,若非有准备,第一时间差点没认出来,拍掌道:「某虽在持鸳姑姑这里学了一手,但效果还是不及本尊,相差甚远。」 若由他动手,也能起到易容作用,但熟识之人仔细分辨还是能够认出。在持鸳手下,则几乎判若两人。 持鸳笑着福身,受了他的夸奖。他凝重道:「圣旨还有两条街。」 贺今行点点头,取了卷书坐在榻上看起来,只当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圣旨。 「报——」 落日遁走之时,两名出关三日的斥候终于回到剑门关,皆是气喘吁吁,满身在山野林丛里打滚的狼狈。 第489页 顾横之叫他们不必着急。 三日是斥候出普通任务的最长期限,踩着时限回来,往往意味着没有收穫,慢慢道来也不要紧。 果然,其中一人喘息片刻,回禀道:「属下二人进入林海十里左右,一路未见兵丁扎营,只找到两处哨探的痕迹。」 南疆多高山深谷,大河与密林遍布,南越境内更是如此。除了国都所在的河谷宽敞到可以建城,其他地方更似散居的部落。 他们没有城墙。但崎岖复杂的地形变化,重重叠叠的森林河流,无处不有的虫蛇蚁兽,比城墙更能阻挡外来人进入的脚步。 苍溪林海属于南越边防的一部分,有南越士兵巡逻查探再正常不过。 但没有收穫并非是坏事,顾横之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让他们回营休息。 两人告退,下关楼往上走。 剑门关险却小,只有关楼而无关城。常驻兵员一千,营寨扎在关道最高处的火棘岭,距离关楼约两里路。 黑夜悄无声息来临,山野静谧。顾横之铺开剑门关舆图,一言不发地看起来。 寨中有主帐,但他来之后,就一直宿在箭楼后面的耳房里。 游击将军随主将习惯也没回营,从门外路过,见他一动不动,不由进去问:「二公子这是看什么?」 他问的当然不是舆图,而是突然看舆图的目的。 「我在想,如果我是南越人,想要拿下剑门关,会怎么做。」顾横之回答。 「怎么好端端地想这个?」游击将军一惊,「斥候出去不是没发现什么动静吗?」 顾横之:「有备无患。」 他此前去衷州,听西北的军士说过仙慈关。仅盏茶功夫的交流,就能窥见不凡。 剑门关只是南疆九关之一,还是最小最偏的一道,当然不能和仙慈关这样的重关相比。但建设关防的道理是相通的。 殷侯将仙慈关经营得有如铁桶,令他生出许多启发。 「我们剑门关虽小,但自古以来,还从未被正面攻破过。」游击将军还是有些不解,「而且这么多年都没出事,南越的人总不能突然来找我们麻烦吧。就算来,他们那战斗力,也不可能一下就突飞勐进,能打赢我们。」 歷数南疆史上发生过的大小战役,中原王朝与西南异族决一死战的会战场,往往在枝州与横海交界的边缘,浮沙道。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兵家之胜,不可先传。」顾横之伸出两指点在舆图上,指尖分开,划过代表剑门关的图标两侧,「正面难攻,所以我会从侧面绕行,迂迴突袭。」 游击将军挠着头髮嘿嘿笑道:「二公子说得是,我等不该轻敌。」 顾横之起身走出耳房,站在关墙上,环望山势地形。 两边峰峦高耸,岭上山嵴相连,犹如一座大山被一剑斩成两峰,削出绝壁相对,奇险至极。 但若能攀上绝顶,难以望断的劣势便能逆转为居高临下的优势。 他开口道:「明天上崖,将崖顶清理干净,碎石断木、落叶枯草,一点不能留。两边各增一队暗哨,三轮换防。」 「天已转凉,藤甲换成鳞甲,草垛不能露天,用于遮盖的油布也要全部换掉。」 这是要防火,跟着出来的游击将军立即抱拳领命。 顾横之吩咐完,就不再说话。他望向天上明月,已圆了大半。 还有一日就是中秋。 虽驻守在外,但将士们也会简单地过节。例如在营寨里和关楼外挂上月光纸做的彩灯,以寄託自己对亲友的思念。 他静静看了半晌,说:「写家书,一起寄回。」 「是!」游击将军大声应道。周遭站岗的军士们仍目不转睛,但也开始期盼着换防,回去找会写字的同袍。 翌日,天将白,捎着两大麻袋家书的快马启程驰回枝州。 南方军兵员大都是剑南路生人,以地方编伍,将兵相对固定。每年换防,都是全体将士一起拔营。 两个百人队则各自沿鸟道上了两边山崖,进行清理。一个百人队搬运草垛,撤下油布。 再有一小队伙夫领了公钱,架着两辆板车去往百里外的城镇,在下午些的时候带回来採买的许多月饼和彩灯。 这些月饼尽是一尺有余,一人一个。 彩灯挂上,装好灯烛,纸上绘的太阴星君、捣药玉兔、伐桂吴刚,都清晰明亮起来。 剑门关与赤城山其他地方不同,几乎没有桂花树,关道两旁皆是连片生长的火棘。 正是坐果时节,挨挨挤挤的火棘果席捲成火焰,烧红了整条关道。 八月十四的傍晚,将士们全部回营后,领到月饼,佐以肉汤白饭,在欢声笑语中放松过节。 虽无戏曲杂耍可赏,但许多人哪怕看着漫山遍野的火棘,也觉热热闹闹。 顾横之带着月饼回到关楼,站在关墙上,慢慢地吃。 在他身后,箭楼前,正中位置竖着一根三丈高的旗杆,顶端一面玄底黄边的白虎旗迎风飒飒招展。 旗帜宽有半丈,恰西风残照,于楼阙上投下大片流动的阴影。但很快,这片阴影就彻底融入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夜色里。 剎那间,山风骤然兇勐,张牙舞爪地朝着剑门关狂扑而来。 顾横之倏地抬头,一点寒光穿透黑夜,迅速占满他的眼瞳。 贺今行第三次将额头叩到手背,再抬头时,才睁开眼睛。 第490页 大门两边的石灯静静燃烧,他「谢主隆恩」的回音似还未消,立于一旁的嬷嬷便上前来扶,「郡主,快快起身罢。」 宣旨的老太监将合拢的圣旨交到他手里,细声说:「万岁爷还有口谕,让您就当这道圣旨是封信,写封回信给他老人家。」 他拘谨地接过圣旨,道了声「是」。 「郡主不必惶恐,一别多年,陛下和娘娘都是念着您的。」老太监斜睨一眼身后竖立的禁军,垂手露出个不明显的笑。 这两位都是他年幼时居景阳宫所熟悉的老人,贺今行意会,压着声音道:「待灵朝回京,一定去拜见皇后娘娘。」 待将人送出别院,他回头关闭门扉,才握紧了圣旨。 持鸳与贺冬在内院等待,为以防万一,完全没跨出过二门,见到他便问情况如何。 「陛下说他准备了三份年礼,让我赶在年节前回京,可以先挑。」贺今行拣紧要的事说了,把圣旨递给持鸳。 后者快步走进里间收放起来。 贺冬跟在后面进屋,发现没有皇后的什么事,奇道:「只有皇帝下的旨,为什么让皇后宫里的人来宣?」 「不管哪个宫里的奴婢,往大了说,都是陛下的奴婢,陛下自然能随意驱使。」持鸳动作利索,转眼又出来,一边说一边示意贺今行别动,然后踮脚为他解下面纱。 「皇后宫里的人认得我,或许是为了确认我好好地待在稷州,没有乱跑。或许是因为臣女婚事,由皇后过问最好。又或许,这本非陛下所愿,而是皇后争取到的机会。」他走到书案前,取小纸铺开,「不论为什么,陛下要我回信,我必须做出选择。」 持鸳听完,给他研磨的动作只稍稍一顿便恢復如常,嘆道:「皇后娘娘是个好人。」 贺今行提着笔迟迟未落,没有否认,「天化五年到八年间,我和淳懿、莲子一同住在景阳宫里,裴皇后是真心喜爱我们。她不止会找来我们想要的所有吃食玩具,还督促我们读书习字,学骑马射箭。」 那时,三个孩子都居于偏殿,但一日三餐几乎都由裴皇后亲自安排。明德帝有时也会过来和他们一起用膳。 「难道裴皇后也想插手你这个,额,婚事?」贺冬说起来总有些别扭,然而说完就觉得这事儿不对,「遥陵贺氏已有嫡女嫁与裴氏子,再打你的主意那可就过分了。」 贺今行有些头疼地盯着纸面,没有说话。 他的师长,尤其是张厌深和王义先,私底下对当今圣上的评价都颇为咬牙切齿。但他与明德帝有过许多次接触,认为陛下并非那么不堪。 信件不能当成奏摺写,但帝心难测,他该不该在圣旨没有明言的情况下,在这封信里稍微提一提王玡天? 持鸳温柔的声音犹如轻风缓缓送来:「皇后娘娘与秦贵妃都是在建元之后才进宫,秦贵妃一贯受宠,但十几年来帝后相敬如宾,皇后娘娘执掌凤印稳稳噹噹。」 她在景阳宫当过差,隐约触碰到裴皇后与秦贵妃之间微妙的平衡。但一时风平浪静,不代表永远相安无事,便换了个角度猜测:「做事不急于一时,为了以后打算也是可能的。」 贺今行不多想,只道:「照料呵护之恩,我当报答。」 他握着笔缓缓下移,毫尖触碰到纸张划下第一笔,却有人敲了敲门。 「是谁?」持鸳立刻喝道。 别院里的禁军与杂役皆宿在外院,内院只她一人能够出入,门外这人显然不请自来! 「是我。」一把白水似的毫无起伏的嗓音传进来。 「师父?」贺今行当即搁了笔,前去开门。 白衣白髮的男人如剑直立。 「我也没想到你在这里,但我听见了你说话。」 持鸳放松下来,向他福了福身,便去沏茶。 贺冬则激动道:「飞鸟师父可是找到解药了?」 「没有。」飞鸟解下琴匣,到圆桌前坐下。 贺冬很是失望,不再说话。 「那些药若是那么容易找到,也不能叫做天材地宝了。」贺今行宽慰道,然后岔开话题问:「师父这一趟去了哪些地方?可有什么有趣的见闻?」 飞鸟气息不变,问什么答什么:「南越,从横海到苍溪林海。修行的路途总是枯燥的,不算无聊也不算有趣。若把有趣换成特别,」他停下来,稍作回想,「在苍溪看到了西凉人,算不算?」 「西凉人?在南越?」贺今行确实吃了一惊,「我记得苍溪林海在剑南路西北面,接近边境线了吧?」 飞鸟颔首道:「我于剑门关回境。」 「剑门关。」贺今行低声念了一遍,「西凉人怎么会出现在剑门关?」 「师父可有看到他们在干什么?」 「我穿过林海,看到成百上千的南越人在广泛地狩猎。到林海边缘,接近赤城山,才看到那个西凉人。他和两三个南越人在一起,什么都没做,身手还算不错,但尚不能发现我。」 飞鸟去过数不清的地方,遇到过数不清的人,但能发现他来过的人,少之又少。 「什么都没做?」贺今行眉头紧锁,沉吟几许,很快面色凝重地摇头道:「不,他在窥探剑门关。」 否则完全无法解释一个西凉人,从西凉千里迢迢跑到南越,又出现在边境线上的目的。 西凉与南越之间隔着一座不可逾越的天河高原,要想互通,只能从高原两边绕行。较近的东面乃是大宣国土,不准西凉人进入;西面不知境况,但路程要远上许多,付出的代价亦可以想见。 第491页 他将那名西凉人视作南越的斥候,其余的行为便也能慢慢说通,「我听我爹说过,苍溪林海作为南越边防的一部分,就像我们在边关划百里为军禁区一样,其中的草木花果飞禽走兽都算是军队应急的口粮,无缘无故不可轻易採集狩猎。况且现在才八月,还不到南越人集体打猎储备肉食过冬的时间。除非,他们在准备打仗?」 他就像梳理文章一样说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最终结论,话落,才觉遍体生寒。 「剑门关守关将士可知这些消息?」他勐然问。 飞鸟想到他与那守将的短暂交流,摇头。 他是彻头彻尾的江湖人,自幼专注于剑道,不通军事。说那一句,也只是为了让对方不要再执着于追赶他。 「不知……那您到这里花了多长时间?」 「两个晚上。」飞鸟自离开剑门关,便直往遥陵来。 「那或许还没有动手。」贺今行镇定下来,分析道:「剑门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只有突袭才有破关的可能。我们得尽快将消息传过去。」 他勐地站起来。 贺冬听他说可能打仗还没什么感觉,看到他马上要走的架势,反被吓一跳,骇道:「你想干什么?」 「军情紧急,通知官府要浪费大把时间,又没有苍鹰传信,谁能比我们立刻前往更快?」贺今行说完就开始做准备,一边打包袱一边飞速地思考。 南越想要突袭,没有地利,必要占天时人和。今日是八月十三,两天后就是中秋。 若是他,必定将突袭的时间选在中秋,军队过节放松大意之时。 「但愿我的猜测没有错。」他自言自语,这样就还有希望赶在动手之前把 消息送到剑门关。 「等等,你要是去了,才来宣旨的那两个宫人如何应付?而且莫说你离开云织已久,得尽快赶回;就说这等战事如果真的发生了,南方军必定要上报朝廷,到时候你怎么解释,你一个西北的县令,出现在南疆的战场上?」贺冬赶忙叫道,叫他不住,又上前去试图阻拦。 「都两天了,等你再过去又得两天,能赶得上吗?守剑门关的也不是傻子,被袭击了自然会向他们的友军求援。南方军本来就不关我们的事,知会一声稷州的官府,让驿兵送信过去,就已经是我们仁至义尽了。再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呢?那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不管是哪里的兵,都是我大宣的将士。」贺今行做下决定就绝不后悔,「哪怕只是猜测,我也必须要走这一趟。如果最后真的白费力气,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伤亡,那最好。」 至于身份,确实是个问题。他想了想,把找出的男装又放了回去,然后戴上面纱,「贺今行不可以,但贺灵朝可以。」 「……」贺冬不愿他涉险,但没办法,转头叫飞鸟,「飞鸟师父,您劝劝。」 「他做好了决定,也做好了准备,我为什么要干涉他?」飞鸟却平静地反问,「人世间的修行就如练剑之道,唯千锤百鍊矣。况且不止他去,我也要去。」 「师父您不必……」贺今行讶然回头。他与师父从未同行过,也从来都认为不必迁就自己。 飞鸟解释道:「因为我此来,就是要带你去赤城山。赤城山上的怪医说他或许有解毒之法,但需要你亲自去让他诊断。」 贺冬和端着茶水回来的持鸳都愣了愣。前者急道:「当真?」 飞鸟点头。 「那我们这就去。」贺冬什么都不反对了,也开始收拾。 持鸳放下茶盘,为飞鸟奉上一杯茶,才合掌闭眼道:「那真是太好了。」 好一会儿,她才继续说:「从前小姐去赤城山拜师学医,是婢子陪同去的,见过那位怪医一回。婢子为他老人家准备一点礼物,劳你们一同带去。」 贺冬很快明白她的意图。贊道:「还是持鸳姑姑妥当。」 三人很快成行。 早在一年前,持鸳就寻机免了禁军值夜,现下不慌不忙地送他们从后门出去。 贺今行向她交代说:「对其他人,姑姑就说我外出寻医即可,不必在意他们怎么说。至于信,之后我会直接送回宣京,并向陛下请罪。」 哪怕是用贺灵朝的身份去,事后需要解释的也不少。但他并没有多在意。三年之期将满,这些从前算做大事的外出都变成小事,可以到了时候再去烦恼。 马车飞驰向渡口。漫天繁星照亮前路,贺今行计划了一下,这条路不算漫长。 稷州向西,沿江水过遂州,便入眉州。再向西走一段,就可斜下西南,直插剑门。 剑门关的风狂涌不止。 顾横之扔掉月饼,握住电闪而至的箭矢,只差一寸,便能射中他的眉心。 两旁军士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他说:「擂鼓。」 话音刚落,两侧鸟道上的暗哨吹响竹笛,发出警报! 同时,游击将军挤开看守战鼓的士兵,抡起两支鼓槌,就重重地敲了下去。 在响彻整条关道的尖锐警报与沉重鼓声中,又一箭乘着风势,向着关楼射来。 顾横之还握着先前那支箭,下意识横于身前预备格挡。下一刻,却陡然发现,这一箭并非对准他,而是卷着气流沖向了他身后。 这一箭的目标是将旗! 他立刻攥紧了手心,一步踏上关墙石栏,借力跃至半空,却并非向前,而是向后空翻——犹如斩圆的刀,精准地一脚蹬在了那杆白虎旗三寸粗的旗杆上。 第492页 韧木混丝棉所制的旗杆被他蹬得一弯,利箭擦着旗帜顶端飞过,「笃」地一声,钉入了箭楼的砖缝里。 待落地,才发觉手中箭矢已断成两半。他扔掉断箭,向关外一望。 月亮尚未升起,山间飘着雾,地势越低,雾霭越浓。从关楼下望,沉沉夜色里只能看清至多三四十丈远的地方。 这段距离已经足够发现弓箭手的位置,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是弩。」他高声叫道:「趴下!」 他从判断到下达指令,仅弹指一挥,铺天盖地的箭雨便如飞蝗沖盪而来。 楼墙上许多反应不及的士兵连中几箭,或向后仰倒,或栽下关楼。 顾横之一时没有能用的兵器,随手抓了支箭矢作短棍使,挡在鼓台前面,拦下了所有射来的飞箭。 一鼓作气势如虎,半途而废气短半。鼓不能停。 游击将军沉着注意战况,手下片刻不停地击鼓,鼓声整齐有序,声势震天。 「二公子!」从楼下赶来的两名军士合力将长.枪抛过来。 「我在。」顾横之扬手一接,收回时顺势旋臂甩出,扫落一片羽箭。 他冷静的声音传遍整座关楼,「就近找掩体。或到我身后,护卫战鼓。」 箭雨簌簌,携森然杀机而来。然长.枪所及之处,一丈三尺为径,其后风消雨歇,唯有鼓点如雷。 离得近的尚且存活的军士都摸到了这一小块安全之地。 顾横之站在最前方,双手握紧长.枪,一面挥动如圆盾,一面数着箭。 连弩十发,还剩三波。 这一轮箭雨不如先前那单独两箭强横,但一整轮覆盖下来,今夜值岗关楼的军士几息间便死伤大半。 关墙上到处都是尸体,羽箭散落一地。 「弓箭队预备!」顾横之的声音忽然响起。 仿佛应和他的话一般,箭雨减弱至停。 刚刚还在四处躲藏的军士迅速出动,关楼上的拖走阵亡的同袍尸身,关楼下的几队弓箭手迅速上楼,于箭垛就位。 专门击鼓的令兵换下游击将军。他才下鼓台,便见关外三十余丈远,身披黑甲的南越士兵犹如南疆丛林里埋伏猎物的蟒蛇,悄无声息地于雾里现身。 眨眼便到了与剑门关仅二十丈距离之处,他悚然一惊。下一刻,嘶吼出声。 「放箭!放箭!」 训练有素的弓箭手立即张弓搭箭,自剑门关射出的箭雨泼向了沖关的南越人。 攻守异位,又占据地利,冲杀最前的南越人成片倒下。 雾霭中,骤然响起金石鼓声。 南越士兵气势一振,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继续不要命地往前沖。 他们举起藤牌,顶着一波又一波的箭雨,踏过同袍尸体,一步一步地接近剑门关。 顾横之心下顿沉,点了个亲卫,「立刻前往朝天关求援。」 南疆九关,离剑门关最近的是朝天崖上的朝天关,此时是他的大姐顾元铮在那里驻防。 亲卫当即跳下关楼。 顾横之将长.枪立于一边,与弓箭手一同挽弓射箭。他的弓是强弓,箭是重箭,一箭出去,能射穿藤牌与其后的士兵,让一竖排的南越人滚成一窝。 然而不论他们射出多少羽箭,射死多少南越人,都会有更多的黑甲士兵向着关楼冲杀而来。 南越人一尺一尺地,推进了剑门关十丈距离内。 「滚石圆木预备!」顾横之死死地盯着南越人。 囤于营寨的军士们虽反应慢了一些,但听闻警报与鼓令之后,都迅速放下肉汤月饼,拿上武器,自火棘岭陆续赶到关楼。 因剑门关地形地势的缘故,这支千人的大营里,骑兵与长.枪手极少,基本由弓箭手、弩手与步兵组成。 步兵们将囤积的滚石圆木搬上关楼,堆在墙下;弩手抬出弩机,装填弩箭;弓箭手则将弓拿在手中,挎着两个箭筒,随时准备接替射空羽箭的同袍。 南越人进入五丈距离之内。 今晚月亮迟迟未出,但在火盆照耀之下,剑门关楼上的军士却总有一种似乎能看清他们藤牌纹路的错觉。 站在最前排的顾横之却没有关注最前沿的南越人,目光落在后面那片雾霭。 混杂了夜色的浓雾深沉可怖,好似那种大型虫群的母体一般,能源源不断地生出黑甲士兵。 一排又一排的连弩被推出了雾霭。 剑门关道狭窄,弩又是需要空间的利器,能够并列的弩机并不多。然而对于同样受到牵制的剑门关守军来说,依然会受到极大的压力。 「举盾!」顾横之下令。 楼上待命的步兵们齐齐踏前两步,插入箭垛之间的空隙,举起盾牌顶在头顶,遮住自己和右手边的弓箭手。 没有一名士兵退却或是高声喧譁,只有才将换上不久的细鳞甲随动作同时哗啦作响,又整齐地消散。 来自南越箭雨再次笼罩剑门关。 弩箭的穿透力强于弓箭,又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一波又一波如暴雨勐冲、瀑布捶打,沖乱了阵型,打碎了盾牌。 关楼上不断响起闷哼与惨叫,更多的军士无声倒下。他们的尸体被无声地拖走,空缺的位置则立即补上新的军士。 「杨将军,掩护我。」顾横之将关楼上的所有声响听在心里,他退后一步,对游击将军说。 第493页 杨将军早已取下挂在腰间的大刀,闻言立刻站到他身前,挥刀挡箭。 顾横之拉开弓,对准雾霭前操纵弩机的南越士兵,一箭穿喉。 他松开弓弦之后,目光就移向了另一名弩手那名士兵,然后再度拉弓,搭箭,松弦。 接连七八名南越弩手倒下,箭雨密度骤减,很快再度停下,弩机退后重新隐于雾中。 然而这短暂却勐烈的助阵,已经帮助南越人推进到关楼底下。 南方军的将士们则再一次庆幸,剑门关的地形,註定不能使用攻城战车。 南越人只能架起挨挤的云梯,以肉身攀爬关楼。 关内关外的战鼓自响起之后,一直未曾停息。 弓箭手与弩手退后,步兵上前,抬起滚石圆木,对准一架架云梯砸下去。 眼看着要爬到顶的南越人被砸得头破血流,连带底下的士兵摔倒一片。 然而不管将云梯推倒多少次,杀死多少黑甲士兵,都有数不清的活着的南越人前赴后继地冲上来。 滚石圆木渐渐用罄,开始有南越人突破封锁,上到关墙。 顾横之重拾长.枪,刺穿所有冒头的敌人,将尸体挑飞,抛到关楼外。 剑门关的楼墙下渐渐堆起尸山,鲜血汇流到两旁山沟里,如汩汩小溪一般蜿蜒向山下。 南越人似乎誓必要用血肉躯体将剑门关吞没。 「真是疯了!」杨将军喃喃道。他到此时都来不及想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袭击。他们的伤亡也不小,都是跟着他和二公子从枝州来的好儿郎啊! 如此不惜兵力,也要攻破剑门关,南越人真的是疯了! 但好在这里是剑门关,幸而这里是剑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 任凭冲上来再多的敌人,只要他们还握紧武器,还能战斗,就能将这些人通通杀回去! 他挥舞大刀,毫不留情地砍向南越人的头颅。 厮杀正酣,两边崖壁鸟道上的暗哨却突然再次发出尖锐的警报。 只一声便停,接着一具□□自崖壁摔落,重重砸到关道上,血肉模煳。 顾横之遽尔仰头望向两边山崖,瞬间明白过来,南越人在正面如此勐烈的攻击,就是为了给他们从侧面上崖的队伍吸引注意力、拖延时间。 「立刻拆毁栈道。」 杨将军听了,撕心裂肺地吼道:「拆毁——栈道——后翼准备——迎敌!」 但来不及了,又是几具尸体从崖壁上坠落,关楼下的南方军却只来得及毁坏两三丈高的栈道。 一条条儿臂粗的绳索从栈道断裂前的那一截垂落,一个个着黑甲的南越人从天而降,抽出刀扑向宣人的军伍。 南方军也立刻迎敌反击,顿时兵戈交响,喊杀一片。 绝壁断崖攀爬不易,别名「鸟道」的栈道又极窄,同时从崖上下来的南越士兵并不多。 但正如关楼正面的战场一样,这些南越人就仿佛杀不灭一般,源源不绝。 「我在这里,你下去。」顾横之说。 「公子小心。」杨将军略一停顿,便提刀而去。 看到从崖壁入关的道路已经打通,正面战场上的南越人士气大振,冲杀更加兇勐。 顾横之把守关楼正中的位置,不时照应左右,间或下达一些简短的指令。 但渐渐地,他不再有命令可下。 因为弓箭和弩箭都射光了,能砸人的东西都砸光了,甚至有军士情急之下把火盆也扔了下去。然而铁甲不易引燃,被南越士兵互相挤压一下,火便灭掉了。 到最后,南方军就只能与南越人贴面厮杀,以性命换性命,用尸体来阻碍南越人冲上关楼的脚步。 他们不知道南越来的士兵有多少,但深知己方只有千人,战斗持续越久,他们对于战斗的结果就越是绝望。 但没有人退缩,没有人畏死。 顾横之说:「握紧武器,不要害怕,不要躲避;打倒敌人,杀死敌人,才有活路。」 他顶在最前方,所有部下都追随着他。 黑夜越来越深,天幕也似越来越沉。 剑门关内外仍在战斗着的军士已经闻不到血腥,感受不到疲惫与痛苦。 浓重的绝望蔓延之下,所有将士皆存死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点雨滴落到剑门关的将旗上,接着两点、三点…… 一场冰冷的秋雨忽然瓢泼而至。 雨水驱散雾气,将崖壁变得湿滑;雨帘密织之后,不论山上山下,半丈外皆不识人形。 杨将军杀掉最后一个从栈道偷渡过来的南越人,踢开尸体,举刀向天高喝:「天不亡我顾家军!」 没有友军在关内配合,没有箭雨压阵,关楼正面的南越人也不得不暂时撤退。 所有活着的军士都仰头迎接这场甘霖,张大嘴巴接够了雨水,湿润了喉咙,一齐撕声怒吼。 天不亡我! 顾横之依然站在关楼上,那杆白虎旗底下。 他的双臂发麻,双手颤抖得握不住长.枪,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声音沙哑但依旧沉稳:「救治伤者。」 军士们骤然松缓下来,先前被麻痹的疲累与痛楚都涌上来,但能行动的都行动起来,从遍地的尸体里刨出还有气息的,进行简单的救治。 至于死者归置,实在无法顾及。 关楼上的伤患尤其多,楼里房屋安置不下,不得不放到了外面。 第494页 顾横之派人回营寨拿油布,但两里路说近不近,雨却迅速地大起来。他想了想,拔出将旗,取下那面绣有白虎的旗帜,张起来,做雨棚为伤患们遮雨。 一轮又一轮的箭雨让旗子破了不少小洞,在底下遮雨的军士们却自责不已。 将旗就如生命一般珍贵,他们没有保护好它。 顾横之又找来幸运没被损坏的小旗,盖住将旗上的破洞。 他说:「它在我心中,永远崭新,永远飘扬。」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沉着;但其间蕴含的力量却越来越强,仿佛永不枯竭,令闻者忍不住泪流满面。 「公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杨将军狠狠眨了眨眼睛,糙老爷们儿流什么马尿,不合适。 除了完全失去作战能力的人被送回了营寨,剩余的人都留在关楼这边。 「等这场雨停。」顾横之回答。 所有将士便都期盼着这场雨下得再大一些,再久一些。 然而上天的眷顾终究是有限的。它给了剑门关的将士们一点希望,很快又将希望收走。 雨势随着黑夜一起退去,东天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只剩丝丝小雨。 军士们不必命令,便重新进入战备。 顾横之则把将旗拆下来,装到旗杆上,重新插好。 山风一吹,旗上白虎便重新舒展,上面的血迹、锈迹与尘灰都被雨水沖刷干净,重新变得干净而威严。 他望着旗帜,说:「死守,守不住。」 将领们围着他,一名伍率问:「公子可是要出关迎敌?」 杨将军立即接话:「公子,不能出关!」 剑门关的地势,本就是出关容易,回来难。更何况是这样的境地,南越人一定也等着雨停,进行最后最勐烈的冲锋。 出关迎敌,就是有去无回。 「按朝天关到剑门关的路程算,最多还有两个时辰,大小姐就到了。我们再撑一撑,或许就能等到援兵了啊?」杨将军手足无措地劝道。 「来不及了。」顾横之摇头,「只有将南越人的正面部队阻挡在关楼外,才能拖延时间,等到铮姐来接管剑门关。」 若是还在关楼接战,一旦被击溃,剑门关就会被南越人迅速攻占,进而占领他们的营寨。火棘岭山高坡陡,极据地利。若是被南越人布防,哪怕顾元铮率兵赶到,不再经过一番血战,也很难拿回剑门关。 但若能将南越人的正面部队挡在剑门关外越远的位置,就越能拖慢他们占领剑门关的时间。哪怕还有小股的南越人从崖上栈道切入,顾元铮一到,凭藉兵员优势,就能够迅速收割他们。 「哪些人,愿意随我出关?」他环视关楼上下,粗略点数只有三百余人。 然而这三百余人中的绝大部分都站起来了,剩下的多是腿脚受伤,不便移动。 顾横之抿了抿唇,微微笑起来。 「小半随我,大半随杨将军。」他说:「出关,守关,都是英雄。」 至于到底能有多少人出关,军士们把剑门关所有的马都牵来,也只有五十余匹。 关楼大门被南越人的尸体堵住,他们便架起木板连接官道与楼墙。 做好所有的准备,雨终于也彻底停下。 晨曦透过云层,唤醒大地。 「南越人要冲锋,我们也要冲锋,但我们地势占优。」顾横之跨上战马,驭马走出关楼。他没有带别的武器,只背一桿长.枪。 马蹄踩上南越人堆就的尸山,枪身抵上嵴背,他压低身体,横枪一凛,冲出剑门关。 「自上而下,则势不可挡!」 一人一枪,一马当先。 但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五十余名同袍紧随在他身后。 南越人推出弩机,黑甲士兵已配备刀盾准备就位。 弩机连发,箭雨直射,倾斜的角度就仿佛拒马的长矛一般。 但长矛会刺穿马匹,羽箭则会被他扫落、挑飞、拦在他身前。 直到穿越这阵箭雨,接近弩机和弩手。顾横之才放开缰绳,长.枪自手心滑出,几乎没有凝滞地刺穿脖颈,而后双手握枪,直接将人挑起,甩进南越士兵的队伍里。 血花在空中喷洒,就像一场雨。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所有南方军都随他开始杀敌。 他们冲进南越人的步兵队伍里,撞翻弩机,撞飞盾牌,在大刀砍向马腿之前,就刺穿持刀的南越士兵,然后踩着尸体,继续冲锋。 他们都不再控马,目标只有一个,向前,再向前。 他们不断鞭马,加速,再加速。 南越人的战鼓响个不停,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士兵再也不能像昨日进攻一般不惧死亡,反而调头蜂拥向林海。 宣人这支毫无章法的骑兵就像突然爆发的山洪一般,不止冲垮了他们的进攻阵型,还淹没了他们的心理防线。 尤其是为首的年轻将领,银甲长.枪,披一身鲜血,宛若巫神。他所在之处,竟仿佛比昨夜的关楼还要难以攻破。 短衣匹马,能移剑门。 南越军中除鼓声之外,开始响起第二种军号。 顾横之看到他们的几名将领在远处堵住去路,横向奔走,以砍头催动士兵回返。 越接近林海,关道越发宽敞,但他们仍然一往无前,毫不留恋身后。 直到南越人能够分散将他们包围,再难寸进。 第495页 黑甲士兵围成的人山人海之中,他身边的同袍不断摔下马背,他能互相照应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只剩他一个人。 他什么都不再去想,只凭藉本能控马、挥动长.枪,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受了多少伤,只觉原本锐利无匹的枪尖似乎都钝了许多。 从他开始练枪之时,大帅就告诉他:「你只有勇冠三军,才能统率三军。」 他不知道今日的自己是否有半点达到他的期望,但这已经是他极限。 围住他的南越人再度回撤,将他一个人留在关道。 装填好的八台连弩重新对准他。 厚厚的血从额上流下来,压得眼皮十分沉重,他眨了眨眼,抬手去抹。但手上亦满是鲜血,反而彻底煳住了这只眼睛。 罢了,他下马,拍拍马屁股让它走。他的长.枪依旧握在他的手中,这就够了。 箭雨覆盖下来。 他立在原地,依旧本能地尝试挥动长.枪。 忽有一支利箭,超过与它同时射出的诸多箭矢,越过他的长.枪,钉在了他的心口。 「横之!」 他身后的关道中,俶尔传来心胆俱裂的声音。 那道声音仿佛从心底响起,顾横之将要陷入沉睡的意识忽然惊醒,怎么会? 他想转头去看看,恰有一支羽箭没入肩胛,阻碍了他的动作。他握住箭身,勐然使力一拔,骤袭的痛楚令他猝不及防软了身体,单膝跪到地上。 他依旧想回头。 但那人已经越过他,到他身前,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拔地而起,替他挡下未竟的箭雨。 顾横之看着那道背影。 掐腰的骑装殷红如日光,长发与长剑一齐翻飞,剑术精绝,身姿利落,仿佛是位像他大姐一样飒爽的女将。 但他知道不是。 他此前从未见过那位传闻中的长安郡主,可他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之时,就确信是他。 是贺灵朝,也是今行。 他依然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仿佛陷入永恆。 那些夜深人静时才敢起的念想,一剎那间全部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在这片血流成河的战场上,他身受重伤不知还能撑多久,或许就要死在此处。可心中那一点点妄念却如同久旱逢甘霖的草种,破土疯涨,迎来新生。 直到许多骑兵从他两侧穿过,顾元铮不敢置信地在他身旁半蹲下来,「弟弟……」 他抿了抿嘴,扯起微笑的弧度,一张唇,血便涌出来。 但他的心落下来了,「剑门关,没有失守。」 「别说了,别说了,姐姐知道,姐姐都知道。」顾元铮甚至不敢触碰他的身体,忍着泪回头大喊让军医立刻来。 顾横之想说不用了,但姐姐让他别再说话,他便不张口。 剑门关的风无止境,白虎旗会永远飘扬。 他认为他应该没有留恋了。可是,他的心为什么会感到痛? 他依然凝视着在前方与南越人接战的背影。 不想离开。 今行。 贺今行忽地勒马回头。 看他满身浴血,半跪在关道中央。 在他身后两边,漫山遍野的火棘果,烧红了整个剑门关。 顾横之注视,抿唇微笑,颊边泛起一个小小的梨涡。 他的视野变得模煳,天地迅速黯淡,一切光影都飞速地离他远去。 只有一颗被风吹向他的泪珠,留在了他的世界里。 他无声地张了张唇,将那颗泪收进心里,垂下眼睫。 「今、行……」 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第207章 二十九 剎那间,天地骤静。 阳光炽烈,贺今行闭了闭眼,两军交战喊杀如雷霆,重新灌入耳朵。 他镇定下来,纵马驰回。 迎面关道,贺冬紧赶慢赶追上来,抛给他一枚药丸。他扬手一接,撩起面纱便送入口中,而后下意识摸向脖颈。 手下空空,他才想起,他的绿松石和琉璃珠都放在遥陵,走得急,忘了戴上。 「冬叔!」他下意识地大喊。 贺冬跳下马过来一看,饶他见惯风浪,也被吓了一吓。这一整个「血人」不说,身上还中了两支羽箭,一支没入左侧大腿,一支钉在心口。 他皱眉道:「这还救什么,直接准备后事吧。」 「放屁!」顾元铮一把抓过他的领子,怒道:「你是大夫?」 「是……」贺冬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被提到人事不省的青年面前。 「赶紧给我治!」 「将军别着急,冬叔只是刀子嘴,不会见死不救。」贺今行再开口就是柔和的声线,他快速地出手按了一下顾元铮的手臂,迫使她难以自制地松开手。 「你又是谁?」后者羽眉反拧。 「贺灵朝。」他简洁地答道。 顾元铮面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压着脾气抱拳行礼:「郡主。」又转头说:「麻烦大夫。」 「我确实烦你们这些姓顾的人。」贺冬没好气地说,药箱一撂,找出钳子和剪子,就开始动手给伤患脱甲。 没曾想细鳞甲已经碎成了许多块,只是还贴在身上,不需要钳剪,就能直接拿下来。 这名年轻的将领半跪于地,全身重量皆靠扎进土里的那柄长枪撑着。贺冬在心中摇头,见右边肩胛处还在流血,就先把整个右肩的里衣剪掉。露出的血洞竟是箭伤。 第496页 必须马上止血,他拿了药酒直接泼上去。 顾横之剧烈地抖了一下。 眼看人摇摇欲坠,贺今行马上扶住他的嵴背,又抓住他握枪的手,用了些力气,带着对方一起攥紧长.枪。 贺冬接着上药缠绷带,动作虽不至于刻意放重,但也绝不算轻巧。 「大夫,你就不能轻点儿?」顾元铮忍不住了。 「我可以给他缠半个时辰,想多轻有多轻,要不要?」 贺今行不能阻碍贺冬的动作,就半跪在顾横之身侧。两人挨得极近,他看见对方没有被血煳住的那只眼睛缓缓撑开了一条缝。 那一排睫毛很长,但不怎么密,不停地颤动着,就像奋力挣脱蛹壳的灰蝶,要飞向……飞向他这边来。 「横之?」他不自觉地放轻声音。 贺冬瞧见顾横之短暂恢復意识,趁机塞了两颗人参丸到他嘴里,「你能自己吞下最好,免得我掰你下巴。吊不吊得住,就看你的命硬不硬。」 青年闷哼一声,许久才喉头微动,将药丸吞掉。这一下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头颅也随之垂下去。 贺冬面色不变,继续清理对方胸膛上的鳞甲。因为插着一支羽箭,他不得不小心动作。 这一箭实在兇勐,护心镜直接被击穿,。他一点一点夹掉碎铜,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旁观的两人都不由屏住唿吸,生怕惊扰了他。 待开始剪掉贴身里衣的时候,顾元铮看着那被浸透得血红的布料,整个上半身都抽搐了一下。她走开两步,叫亲卫就地扯起油布做棚遮。 「到底有没有一点救,就看这支箭了。」贺冬哑着声音将衣料取下来,血煳一片。 朝天关的军医赶到,及时补上不够的药酒。他一葫芦倒下去,冲去血迹,铁制的箭簇边缘露出来,而后是底下的环状物。 「这是什么?」贺冬仔细看,这东西还被穿了线,系在脖颈后面,显然是上战场都没取下来的挂饰。 贺今行关心的却是:「能拔箭吗?」 贺冬伸指贴着心口皮肉比划了一下露在外边的箭簇长短,让军医准备好止血药,稍作预备,就一下拔出了那支箭矢。 那枚环形饰物像是解脱了禁锢一般,一下裂成两半晃荡开,被顾元铮眼疾手快地捞住。 没了堵塞的伤口立即流出血来,但比先前肩胛处的血洞要小上许多,周围还有一圈深深环形印记。贺冬观察片刻,确定没有染毒的迹象,便利索地上药包扎。 「运气好啊,这支箭被护心镜挡了一下,又被那什么东西卡住,入肉不到一寸,将将悬挨着心脏。」他的声音都轻松了许多,「若是少一样,他都得被射个透心凉。」 「那大夫的意思是,我弟弟不会有性命之危了?」顾元铮大喜,看看她兄弟,又看看手里的东西。护心镜人人皆配,那就多亏这玩意儿了。她擦了擦残余的血迹,把两半拼起来,越看越眼熟,忽道:「是那枚扳指。」 纹路光滑,血线透光,是那枚她曾想用一对象牙换的虎骨扳指。还好横之拒绝了她。 「现在暂时没有,但后面难说。毕竟容易致死的不是箭伤本身,而是破伤风……」贺冬也认出了那枚扳指,他记得是回遥陵后找出的旧物,奇道:「这不是……」 他下意识瞟向贺今行。 「大夫也认识?」顾元铮跟着看过去,心中迅速升起一个念头,惊道:「难道是郡主送的?」 贺今行猝不及防。但对方既有此一问,显然已起猜测,便点头说:「是。」 顾元铮看他毫不避讳,大方承认,更加惊讶地生出了其他猜测。但她没有说出来,而是把扳指收好,拜託道:「劳郡主看顾我弟弟片刻。」 她留下一队亲卫,提着崭新的长.枪,策马杀向战场。 「好。」贺今行留在原地,几乎一动不动地扶着顾横之,做对方的依靠与支撑。 扳指只是短暂的插曲。贺冬抹了把汗水,继续剪完衣裳,看着青年身上密布的刀伤,颇觉棘手。最后决定只给其他还在流血的伤口上药包扎,然后把人大腿上的羽箭拔出来,能让军士移动这具身体、搬回营寨就成。 他精力有限。至于剩下的,到时再让他们的军医处理吧。反正他这个人从来就这样,尽人事,听天命。 而当顾元铮加入战场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战斗。 太阳完全升起时,南越人已退入林海。 秋高气爽,本是十分宜人的天气。但自剑门关楼至苍溪林海边缘,尸横遍野,血腥沖天;吓跑了无数生灵,又吸引来诸多以肉食为生的野兽。 朝天关赶来的军士们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将受伤的同袍送医,将还未断气的南越士兵绑到一起。 副将来请示顾元铮,俘虏该怎么办的时候,她正一边擦枪一边往剑门关走。 「俘虏?」她回头冷笑一声,摘掉枪头缨穗掷到台阶下,额上青筋暴跳,「不论死活,剁成肉泥,肥剑门关道,以慰我阵亡烈士。」 「是!」副将没有感到任何意外,领着人到关道尽头,赤城山与苍溪林海的交界之处,开挖尸坑。 林海里留下来窥伺的南越人很快发现他们的动作意图,转头追到林海深处,向主人汇报。 「残暴的顾家人!」发起这次突袭的南越贵族十分恼怒,气得拔剑砍了这名哨探的头颅。 第497页 但他显然没有半点回头解救同胞的意思,而是向同行的西凉人发难,「你此前说过,只有按照你的计策行事,就能攻下剑门关!现在落得这个结果,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西凉男人十分高大,五官立体犹如浓墨勾就,蓄一把剃得极短的硬胡茬,正是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从婆罗山来到南越的那日阿。 他毫不在意刚刚的一手杀鸡儆猴,用流利的南越古话回道:「我是说过有攻占的机会。但我也说过,剑门关易守难攻,攻不下也不必强求。昨夜雨一下,你就该撤退。」 「我这边死了那么多人,当然不能就这么撤退。」贵族狰狞地笑道:「更何况,那时你也并没有提醒。」 那日阿也负手笑道:「提醒有用吗?你是损失了不少人手,但死掉的大部分都是你的奴隶吧?奴隶消耗有什么好可惜的,更何况这两三千尚不及你所拥有的十一。」 南越歷来由交禹王和拥护他的大贵族们共同治理,每个大贵族都拥有数量众多的奴隶。他们会挑选出高大、强壮的男□□隶训练、武装成士兵,这些士兵会获得高于其他奴隶的地位。但说到底,仍然是奴隶。 这些奴隶不在战争中消耗,也会磨损在他们的主人手里。依那日阿所见,就该让所有奴隶上战场。 「我国怒月太子交予你的信中,明明白白地说过此战的目的是试探宣朝的反应。此战能不能拿下剑门关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接下来与宣人朝廷的交涉。」 「只要太子殿下的猜想能得到验证……你,自然也能获得丰厚的回报。更大的土地,更多的奴隶,以及顾家人的头颅。」他「唰」地拔出短刀,勐然凑近对方,横刀在两人胸膛之间,沉声劝道:「但不要心急。」 这名大贵族的脸色变了几变,手一扬,为他捧刀的奴隶立刻接过他的刀。 队伍再次开拔,离开林海。只留下一具尸体,很快被野兽分食。 同一时刻,剑门关的南方军们将阵亡的同袍尸身火化,骨灰与腰牌一起封存,再和他们的遗物一起送回枝州。 顾元铮回到火棘岭,头两座营帐皆用来安置伤兵。 剑门关千人驻防,仅存活一百余人,且皆受到不同程度的伤。 她听汇报时咬牙切齿,跨进营帐就缓和了脸色。一个一个地看望过去,到最后,才去看她的弟弟。 「顾将军。」所有的军医和军士都忙着救治伤兵、打扫战场,贺冬也帮忙去了,只有贺今行一个人守在病床前。 「我名元铮,郡主不必客气,直唿名字就行。」顾元铮走过去,全身都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坐到床沿上看顾横之。 昏迷不醒的青年几乎全身都被绷带缠满,只露出了一小块脸,灰白的嘴唇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前不久才被餵过水。 「大夫说,这几天都很危险,得小心看顾。但我来赤城山还有要事办,不能留下。」贺今行顿了顿,起身道:「元铮姐姐,现下你来了,那我就走了。」 顾元铮点点头。长安郡主出现在南疆,总不能是来游玩的。既然人家有别的事,她也不能强留。 「郡主慢走。今日赶不及谢你,来日再补。」 贺今行便准备离开,然而刚走一步,忽觉手指被很轻地碰了一下。就像羽毛拂过似的若有似无,但他感受到了。 他下意识回头。顾横之面容苍白,双目无知觉地闭着,仍在昏睡中,只有裹着绷带的右手前伸了一点点。 他几乎以为那是幻觉。 但鬼使神差一般,他也碰了碰对方的手指,低声说:「我一定回来。」 第208章 三十 贺今行走出火棘岭的营寨。 天边晚霞西斜,剑门绝壁嶙峋,崖底火棘鲜红,尽头绿如墨的林海也被镀上了一层暖光。 若忽略狼藉的关楼,仍在忙着搬运遗体的军士,以及因疼痛而呻吟不断的伤兵,这壮阔的景色几乎可以称一句「恬淡安宁」。 但大火能将血肉焚成灰,却沖不淡哀恸的氛围。 贺冬处理好手头的伤患,就洗了手脸,过来与他汇合。 两人一起从火棘岭后方绕上赤城山,遥遥便见孤峰草庐,以及庐前正在练剑的白衣。 以长枝作「剑」,半丈圆的石坪,只取尺方。击发转回如山巅劲松,冯虚御风,又飘然似遗世之仙。 「若是飞鸟师父愿意出手,这一战还能结束得更快一些。」贺冬仰望着说,声音有些疲惫。 贺今行走在前面,把挡路的高草枝蔓都给清理掉,「师父的剑不是为了杀戮,我不能勉强他。」 「琴杀」的名号在江湖上广为流传,恐怖程度可止小儿夜啼,但飞鸟实则从不轻易出剑杀人。只是知道他这个原则的人半只手就能数过来,再更深层的原因,这世上已无人知晓。 他修习剑术,只为「剑」本身。 待上到峰顶,月出山岫,如玉盘高挂,正是一年最圆满的时候。 然十五中秋,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飞鸟将树枝插进地里。在剑客侧后方,草庐的主人窝在鸟巢似的摇椅里打盹儿。椅子低,他一把雪白的鬍子几乎垂到了地上。 然而当第三个人的脚一踏上峰顶,他便张开了眼睛。 贺今行解下面纱,端端正正地跪下,「今行代娘亲,祝愿您百事无忧。」 待他叩完头,抬眼就见白鬍子怪医已蹲在他面前,呆怔地看着他。他便没有急着起身。 第498页 许久,怪医忽然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疤痕,虽触到是假的,仍长嘆一声,「念念吶。」 他的徒弟都不长命。他都快忘了,有没有跟他的小徒弟说过,入了江湖,就不该回去。 他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他虽不喜男人入他的草庐,但他小徒弟的儿子,可以豁免。 贺今行站起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飞鸟。 飞鸟微微颔首,没有动弹,意思是就在这里等他。 贺冬没到峰顶上来,就差几步,找了块石头坐下解水囊。听见柴门阖上,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飞鸟师父,你是哪里人?」 「不知道。」飞鸟一手搭在竖立的琴匣上,自山巅眺望远夜。 满月越来越高,越来越大。 「没想过找回去?」 「没必要。」 「不愧是飞鸟师父,某敬你。」贺冬扬手向身后举了举水囊,「四海为家,何处不天涯。」 飞鸟轻轻敲击两下琴匣,作为回应。 待贺今行出来之后,不知发呆多久的贺冬马上跳起来问:「怎么样?」 他轻轻摇头,低声道:「怪医说过了这么多年,毒性已非同往日,还按原来方子做的灵药也未必有效。师父给的那本手札已经不够用,他需要我娘其他手札。」 贺冬顿时有些失望,但这比完全没有希望好上许多,又迅速振作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们这就去拿回来。」 对于手札在哪里,他们早有猜测,不是盲寻,一定能很快拿到。 飞鸟道:「在谁手里?」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在傅二小姐手里。」他们都走路下山,贺今行依旧走在最前面。 飞鸟不知此人是谁。 贺冬想了想,找到一个对方应该认识的人,介绍说:「就是张撄宁的女儿,现在工部尚书府上。」 飞鸟知道张撄宁,回忆片刻,直觉道:「不好拿。」 「好不好拿都得拿。」贺冬不甚在意,「反正这事用不着飞鸟师父动手。」 贺今行闻言停下,回头说:「冬叔也不用动手。我最迟冬月回京,到时候亲自去拿。」 「为什么?」贺冬懵了一下,这事儿不是越快越好? 「我们对她的了解并不深,不急这两三个月。」三人下到火棘岭附近的平林,他便提议就在这里宿夜。 贺冬嘴唇动了动,但心知他已打定主意,最后没再多说什么,拿出驱虫蛇的药粉扑洒起来。 贺今行寻了根粗壮的大树枝干靠坐,正好能望见灯火通明的剑门关营寨。他想起在衷州医馆里,他大哥受伤,顾横之半夜来探望。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只是军营不比医馆,他当有分寸。 他闭不了眼,干脆下树摘了一把火棘果上来,一时望军营,一时望明月,一时回头看看贺冬和飞鸟,做个沉默的守夜人。 歇至黎明时分,飞鸟继续按照他原定的计划东行去浮山,贺今行与贺冬同他告别之后,去。 巡守的是顾元铮的亲卫,带他们进去时正好碰到军医带着药童从营帐里出来,皆是形容疲惫。 两人对视一眼,进了帐,顾元铮站在榻前,潦草对过礼,就简要说了下情况:「横之半夜里高热不退,把我们都吓坏了,还好现在退下来了。」 她双眼通红,显然熬了一夜。 贺今行看向躺在病床上依旧人事不知的顾横之,因大量出汗失水的缘故,面色甚至比昨日更加苍白。 他感到难过,身旁的女子亦是嘆息。于是他又转头劝慰:「第一个晚上最兇险,能挺过来就好。元铮姐姐也要适当休息。」 「谢郡主关怀,只是一个晚上罢了,不碍事。」顾元铮早就听说过长安郡主的大名,如今接触,只觉盛名不负;且性子又十分和气,是会体贴人的。她想到代为收放的那两半扳指,心下一动,「恕我冒昧,敢问郡主来赤城山,可是为了寻山上的怪医?」 贺今行点头说「是」。 顾元铮便搓着手心道:「不知郡主此行可达成了目的?咳,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家中近来也请了一位医术了得的神医,若是郡主有需要,元铮愿意替你牵线。」 贺今行愣了愣,然后微微笑了一下,「元铮姐姐客气了。我来赤城山求医,主要是为了消这道疤。」 他已重新戴回面纱,边说边抬手抚上大半隐于面纱下的疤痕,「但祛疤不是简单的事,找不到办法,我也不能强求。况且这一趟出来已久,不能再多耽搁,多谢姐姐的好意,但灵朝只能心领了。」 「没事儿没事儿,事关己身,一切当然看郡主自己的安排。」顾元铮赶忙摆手,又趁机瞄了几眼对方的脸。 虽说她觉得有伤疤留痕不是什么大事,但有这么英气的眉眼,容貌必然也不差,若是能去掉面纱,一定更好看。她丝毫不觉得郡主所说的目的有什么问题,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嘛,再尊贵再厉害的姑娘遇上喜欢的人,也多少会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吧? 顾元铮在心中暗自点头,点了两下忽觉不对劲儿,等等,她大惊失色:「郡主难道?」 「嗯?」贺今行做倾听状,等着她的下文。 她差点就直接问出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捂住嘴巴假装咳嗽两声,脑子疯狂地转了几圈,旁敲侧击地问:「我听闻两年前陛下就要为郡主赐婚,但因为郡主纯孝,要为母守灵,所以才延期三年。难道郡主想要消去疤痕,是与此有关?」 第499页 「呃。」贺今行眨了眨眼。他想到可以用脸上的伤疤做理由的时候,倒是没想这么多,但既然会令人有如此猜测,他干脆顺着话说:「对,年末我就会回京。」 「……」顾元铮猜想被验证,下意识瞅了一眼自家弟弟。 昨日在剑门关外的战场上,因为那个扳指,她以为横之和郡主是两情相悦。但后来贺灵朝要走,她又觉得不是那么回儿事,哪有在情郎身受重伤的时候捨得撇下人的?更像是朋友之间的关心,因为有朋友的家人在照顾,所以放心去办自己的事。 现在一看,还真是她弟一头热,而瞧郡主的样子,甚至不知她弟这份心意。 她不说话了,开始发愁。 贺今行对她的想法一概不知,将自己在怪医那里求的一些伤药拿出来,混着一把火棘果,交给对方。 再待片刻,顾横之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但他不能再逗留,见天已大亮,准备告辞。 「我回去就给你写信,信寄过来的时候,你一定已经醒了,好转了。」他走到病床前,轻轻碰了碰顾横之屈展的右手。 「下次再见。」 这一去怕是再难来剑南路。 顾元铮有心想留,但既无立场,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只能敬祝一路顺风。 她把人送出营寨,再回来,看着病榻上依旧无知无觉的弟弟,怅然而嘆。然后打了水,用湿帕子给人擦脸和手。 刚沾上脸,就见手边那片眼睫颤了一下。 顾横之微微睁开一条眼缝,嘴唇翕张。 「弟弟,你醒了?」顾元铮大喜,确认没眼花,就赶忙放了帕子,给他餵水。一面说:「战报昨晚就已经送回蒙阴,你放心。」 顾横之一动不动,只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顾元铮知道他稍微动作就会扯到伤口,心中一痛,但依旧没有任何隐瞒地跟他说起剑门关在此战中的情况,包括驻军的伤亡以及她对战俘的处置。 「十、存、一……」顾横之气若游丝,半睁眼盯着篷顶。 南方军为防将士在节日里放松大意,被敌人抓住机会袭击,是以从来不过正节。但哪怕提前一日,依旧没能过好这个中秋。 「发动突袭的南越人一定会付出代价。」南疆九关八系皆是一家,顾元铮对于伤亡亦心痛无比,并且更加坚定自己的做法,「南越这些大贵族就像成群结伙的野狗,向他们示弱,只会被他们争先恐后地咬碎喉咙。只有狠狠地打,砍下他们其中几个的头颅,才能令剩下的安分守己。」 顾横之没有回应,他的脑子好似被投入了无穷无尽的钝痛之中,令他无意识地皱眉。 他慢慢地适应,以为过了好久好久,实则盏茶不到,「我记得……」 顾元铮埋头听他说话,只半截就立刻反应过来,却顿了顿,才有些不忍心地说:「是,不过她刚走。」 顾横之闻言,缓缓阖了阖眼皮。 原来他真的来过,不是幻觉。 顾元铮掏出用手帕包起来的两半扳指,往他眼前一晃,「你的宝贝扳指给你放床头了,虽然断了,但能救命的东西就是好东西,挺有意义的,可以收藏起来。哦,这一堆药,还有这一把果子,都是郡主给你的。」 话音未落,就见一双眼珠直愣愣地看了过来。 她嘆了口气,「真喜欢?」 等不到回答,又接着唏嘘道:「可人家年末就要回京成婚了。」 顾横之一直在颤动的睫毛霎时凝固了,目光也不再移动。 一直盯着他反应的顾元铮几乎是同时就注意到了,她展臂合掌,从前夜穿上就未脱的盔甲清脆作响。然后转身,大步向外。 「大姐替你去追。」 顾横之正在想「成婚」两个字,慢半拍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顾不上伤痛,撕声喊道:「铮姐!」 差一步就跨出营帐的顾元铮停下来。 她回头,青年依旧是仰面的姿态,连髮丝都没乱一绺,唯有混杂着喘息的声音证明他刚才着急过,「别告诉他。」 「为什么?男婚女嫁,天理人伦,既然喜欢,不赶紧争取还在等什么?你不会不敢吧?还是有什么顾虑?」她拧眉道:「我可以不说,但你真的一个机会都不要?」 机会。 要争取吗? 顾横之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他没法告诉顾元铮,他与今行,和她所以为的不太一样。 他与贺灵朝…… 贺灵朝一定会出嫁,至于人选,他属意的人选,会是谁? 「当真不需要我去?」没等他理明白,顾元铮就让他想清楚:「才走没多久,现在追还来得及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 「不。」顾横之没说几句话就开始感到晕眩,闭上眼,模煳地说:「我自己去。」 但顾元铮耳朵灵敏,当即回道:「就你现在这样,等你能去稷州的时候,人家姑娘说不定已经上京去了。」 说罢怕他状况不对,又迴转去看他,说了几句话,确认没大碍,「好好养伤,大姐快去快回。」 出帐就见杨将军被亲兵搀着,一跳一跳地往这边走。他也受了不少的伤,其中一道伤在脚背上,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伤势有多严重,开口嗓音依旧洪亮:「大小姐!」 「老杨还挺早,不多歇歇?」顾元铮已经在九关换防过一轮,与诸多大小将领都是熟脸。 第500页 「不来看看我们将军,哪儿能歇得着啊。」杨将军说这话时声音低了些,面带愧色。 顾元铮懂他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胳膊,低声安慰一句。 两边交错而过,今日没有兵丁晨练,只有伙夫烧饭的炊烟在军营上空盘旋。 战场已经打扫干净,整座剑门关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样,火棘依旧鲜艷,鸟雀虫兽重回家园。不出意外,充盈驻军的人马在明日就会抵达剑门关。届时,顾元铮也必须尽快赶回朝天崖。 她跨马出营,在岭上静默片刻,便扬鞭打马,用一顿饭的时间,替她兄弟去追人。 长安郡主的脚程远比她预想的要快,但还好她能抄对方不知晓的近道。 「元铮姐姐?」贺今行被一人一马从旁斜的小径里穿出来拦住的时候,差点拔刀而起,幸而立刻看清了是谁。 顾元铮没有下马,直接转了个方向,就在马背上轻咳一声,说:「郡主刚走,横之就醒了。」 「已经醒了?那太好了。」贺今行由衷地感到高兴,继而等待她的下一句。 「他让我求郡主一件事。」大家的时间都很紧张,顾元铮也不忸怩卖关子。 贺今行有些意外,自宣京别后,他与顾横之通过许多书信,还从未互相请求过什么。这让他有些好奇:「请说。」 莫说他,就连贺冬都没想到,随即加倍警惕地盯着来人。 顾元铮却跳下马,郑重地抱拳。 「请郡主在做出决定之前,给他能写一封信的时间。」 第209章 三十一 在他做决定之前? 不对,不是他,是「贺灵朝」。 可贺灵朝明面上一直待在遥陵,能有什么事做什么决定,会影响到远在南疆的顾横之。 甚至他们并没有见过。他清楚地记得,去荔园那一次,对方并没有到场。 除非横之知道贺灵朝就是他。 但这也不对,就算知道,以这人的性子,有什么事大可以直接找他,必不会拐弯抹角。所以事情应当还是与「贺灵朝」有关。 贺今行想了一路,将至遥陵之时,忽地福至心灵。他以贺灵朝的身份将做的决定,只有一件事,就是婚事。 他与贺冬说起,后者眉头一皱:「姓顾的也跟王玡天一样,想打这个主意?那小子人看着话不多,心眼儿倒是不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横之人挺好的。」贺今行下意识地反驳,但他一时也说不上自己刚刚想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自顾自地摇头:「而且我再一想,又觉得还是不大对。」 「西北靠关,南疆靠人,是完全不同的格局。他们顾家应该不需要联姻。」至少他暂时想不出两边有什么进行利益置换的必要。 「也是。顾穰生的亲儿子,这回死不了,日后肯定要接他老子的衣钵。他家媳妇儿,都是本地人,不至于往外找。」贺冬一如既往地嫌弃,同时保持戒心:「那他们想干什么?」 顾穰生与贺易津都是将门之后,在那个尚武的年代,皆是少时就声名鹊起。两人同年上京赴武考,一个没几天就成了名号更加响亮的南疆小霸王;另一个在大街上被小霸王找茬打了一架,又被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官兵扭送到顺天府,秦王亲自来捞人,众人才知道他就是那个贺家的千里驹。 再往后,贺易津加入秦王麾下,顾穰生回南疆承继祖宗基业,各成体系。两边的人在战时又有许多摩擦,哪怕成家立业多年,互相再也没有挽回过印象。 对于顾家人的任何动作与要求,都得万分警惕,谁知道他们会冒什么坏水儿。 「我猜不出。」看到持鸳候在门前,贺今行不再猜测,总之等那封信来就是了。 来传旨的老太监在第二日就回京去了。持鸳说他们还让她代为转达,请郡主慢些考虑清楚、不必着急时,面上笑了笑。 宫里的人就是这样,只要对跟着的主子有益处,又不影响自己,随你怎么做,口头都不会有任何意见。至于他们心中如何想,不必理会。 贺今行也明白她的意思,说自己知道了,就回院子里换身衣裳。 持鸳在外间帮他收拾包袱,一面嘆气:「来来回回,就没有停过,哪怕歇半天呢?扮女子虽麻烦,但妆容衣饰都能应对,就是要成亲嫁人这点,不好。」 「我精神足,歇下来反倒心慌。」贺今行知道姑姑心疼他,就捡好的说:「世事有舍有得,若是不扮作女子,固然能免去许多麻烦,但也未必能再去西北、回遥陵。况且我只是一层身份,又有你们支持我,远不及真正的女子所面临的严苛。」 他重新把项鍊挂到自己脖子上,见日头尚未近午,便打算不吃午饭,直接回云织。 贺冬不再同他一道,说既然年底要回京,那他自己不如现在就先进京。 这一回不比先前,形势紧迫许多,早做准备的好。 贺今行便没有拦他,只叫他凡事多谨慎别冲动,碍着持鸳在,没有明提「手札」两个字。后者说自己知道轻重。 这回他翻墙出去,另两人就站在院墙下同他暂时道别。他忽然想起顾横之,又回头嘱咐持鸳,如果收到剑南路的信,就转寄到云织来。 走出街,打算租匹驴子去渡口时,一辆宽大的马车挡住他的去路。黄口的扇柄挑起车帘,王玡天歪着头,向他晃了晃手。 贺今行从善如流坐上马车,省几十文,挺好。 第501页 「有个词叫『夜长梦多』。」他不说话,王玡天得说,语调幽幽:「那天圣旨晚间才到,郡主半夜就跑了,我总觉得心慌啊。」 因他叔父的关系,他能知道有圣旨要来稷州,但圣旨上写了什么,却不是王正玄能窥探的。 「陛下只让我在年底回京。」贺今行走时确实有想过就这回与王玡天说定合作,但圣旨让他再度犹豫。而后在眉州,顾元铮追上来,他是明确答应了的,不能出尔反尔。 他又想到那句「能写一封信的时间」,这一次琢磨出了一点狡猾的意味。若是这封信迟迟不来,他岂不是一直得等?但转瞬又自行否定了这个想法,应该很快就能等到吧,毕竟是顾横之。 「看来真是出现了变数。」王玡天这回没有带侍女,自己给自己沏茶,然后递一杯出去,「小贺大人,我为了等你答覆,可是拒绝了许轻名啊。」 「许大人?」贺今行眉毛一扬,「可否详细说说?」 王玡天毫不隐瞒道:「许轻名今年又向我稷州借粮。他准备重修太平大坝,需要徵调徭役。官府可以不发工钱,但民夫口粮得供吧?工期还不短。但江南路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不止今年,明年都不一定有余粮。」 他乐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牺牲,因为这有时候是一种变相的肯定与选择。 「那王大人为什么拒绝?」贺今行握着那杯茶,慢慢摩挲起杯壁。 「去岁借的粮尚未归还,今年再借,何时才能还?朝廷免了江南四州的税赋,总得有其他地方去补,小贺大人觉得我这里的税会不会涨?收不回的粮食,缴不齐的赋税,谁来补?」 王玡天垂首,嗅着茶香慨嘆:「松江已经连着两年大灾,大雪落下来,我王氏做为当地大族,多少得担着些。在我赴任稷州之后,所有花费皆是从我自己帐上出,钱也好,粮也好,都是有限的,可不得用在刀刃上?」 有些人就是有舌灿莲花的本事,将最精明的利益计算说得坦诚又充满感情。绕是贺今行,沉吟片刻,也不得不诚恳地道一句:「多谢王大人看得起在下,但不知太平大坝可有动工?」 许轻名绝不是知难而退的人。 王玡天颔首道:「他同时找了苏宝乐。」 「老实说,许大人也是个人物,某愿真心道一句『佩服』。但很可惜,他是秦相爷的人。」 他这回借粮给对方,收穫不会超过付出,不划算。 「买粮与借粮,耗费天差地别。一个苏家,肯定不够。」贺今行想起江与疏画过的草图,粗略算了算,不由皱眉,「许大人在强撑。」 「太平大坝对江南路非同小可,越早重修越好。」他认真地看向王玡天,「王大人当真不能借?」 「你想让我借?」王玡天惊讶道:「现在可不是小贺大人赈灾的时候,你远在西北,何必还要管江南的事?我知道你在云织县政绩斐然,但江南路的政绩可与你半点关系没有。」 「怎么会没有关系?」贺今行微微笑道:「航运,漕运,拦蓄洪水,都是好处。若是大坝通航,我从稷州上京,都要快上许多。」 王玡天不说话了,沉默地注视着他,再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贺今行轻声说:「王大人不是可惜许轻名吗?」 「我可惜的是他,也不是他。」王玡天神色不再从容,变得冷峻。他抬起指节点上扇柄,再拉开只能插入蝉翼的高度,再敲下去,一下又一下,几乎看不出他有在动作。 但贺今行只需要确定他在思考、权衡,就足够了。 「我知道,你可惜的不是许轻名和你阵线不同。你可惜的是你取代不了许轻名在秦毓章、秦党里的位置,你王氏更不可能取代秦氏在小皇子身边的位置,所以秦党不是你的首选。忠义侯与裴相爷在你这里,同理。」 他不紧不慢地说:「但你既然不打算融进本就没有位置的党派里,又何必再大费周章去寻其他人,直接取代他们在朝堂上的位置,不好吗?」 「重修太平大坝不会与我有多少关联,但可以成为你的政绩,让你走出稷州,位列京曹。」 王玡天慢慢展平手心,翻过来贴着摺扇,开口仍带着些难以置信的语气:「我试图与你合作,甚至愿意与你结盟,但你却劝我,向我献策,让我独自往上爬?」 贺今行却理所当然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秦、甘与江南,都在大宣的土地,你、我和许大人,皆是大宣的臣子。这天下万姓,众生共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能生生不息。谁能独善其身?又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来自黍水的河风捲起车帘。 「小贺大人不止有好口才,还有大气度。」王玡天丢了扇子,鼓起掌来,「王某人佩服。」 「我一直疑惑,郡主最终的目的是脱下这层身份,那为什么不直接假死呢?但后来一想,若是能,想必陛下也不会逼着要郡主成亲。正如我最初所说,我们的选择都不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就算我愿意再给许轻名借一回粮食,我也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不愿意与我合作?」 贺今行眨了眨眼:「我们不是已经开始合作了么?」 他想了想,决定学习对方的坦诚,「若我直接死遁,陛下不会相信。陛下不信,我父亲那边就会承受更多额外的压力。」 第502页 他确实可以策划出天衣无缝的假死,但他了解明德皇帝,如果事情没有按照皇帝陛下设计的那样发展,那他一定会有所怀疑。 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能看透皇帝。但他总觉得,帝心可以揣测,陛下要他们揣测。 他看向车窗外,还可见遥陵镇上,贺氏族群的宅邸层层外扩,随黍水绵延。其中有一座被层层包围的院子空了很多年,早被蛛网与青苔尘封,它曾经的主人已长驻仙慈关。 如今的仙慈关由殷侯一手打造,是他一个人的关,也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 「陛下要我父亲做孤家寡人,没有家族,没有子嗣,身死则权消。」 而殷侯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郡主还是要拒绝我。」王玡天真心实意地因为惋惜而嘆气,不止因为少了一道搪塞家中爹娘催婚的藉口。 贺今行痛快地点头:「因为我现在彻底想明白了,王大公子,你不是最好的人选。」 第210章 三十二 「岂有此理,他们单方面撕毁十六年前定下的盟约,是想要和我们开战不成?」 「南越人固然卑鄙无耻,但剑门关易守难攻,此战损失却如此惨重,守将必须负责!」 「战后擅自坑杀俘虏,不请不问,简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 南越突袭剑门关的战报半夜送到,第二日早朝,满堂震惊之后,吵作一团。 明德帝近年越发浅眠,昨晚好不容易入睡,没半个时辰就被惊醒,现下头正疼得厉害。他帕子捂着咳嗽一声,顺喜便尖着嗓子叫诸官「肃静」。 禁军已经带着一个人候在殿外。大殿暂时安静下来,太监们高声传宣。 此人进殿就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五体投地,来不及扶正歪斜的纶巾,就连滚带爬到御前,大哭道:「陛下,一定是误会!我父亲对大宣推崇备至,怎么会出兵攻打大宣的边防要塞呢!一定是那些大贵族,他们平常就对我父亲阳奉阴违,心里多有不满,所以现在瞒着我父亲干下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他口中的父亲正是南越在任的交禹王。他是他父亲的第十九个儿子,在父亲继任王位时被送到了宣京。 哭哭啼啼半晌,被叫抬头时,脸上涕泗横流,犹存茫然与恐惧。 这失态的模样毫无半点皇族风范可言,不由引起一阵嘲笑。 待笑声低下去,位列在右班右首的忠义侯开口道:「陛下,南越人突袭剑门关必然是有备而来。但南越距离宣京不止千里,这等军事机密,想必不会特意告诉沙思古王子。」 这对沙思古来说,简直就是天籁之音。莫说有人特意来给他通气,从被送来大宣之后,就无人在意他的死活。这十几年来他爹不知道又添了多少个儿子,能不能记得他的名字都得打个问号。 他疯狂点头附和,就差把眼泪抹上御阶。 明德帝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声音尚且算平静:「你父亲能把你送来,足以证明他不是个愚蠢的人。朕愿意相信你和你的父亲。重阳将至,不妨送些节礼给你父亲,问候一番。」 得知自己不会被迁怒的沙思古含泪谢恩,如释重负地躬着腰退出大殿。 话题又回到战事本身。只是这回没人轻易发声,嘴巴都闭得紧。 但皇帝的耐心是有限的,王正玄与本部堂官对过眼神,率先持笏出列道:「陛下,我朝与南越十几年未动刀兵,承平日久,这些南越人就忘记了当初是怎样向我们投降求饶,再一次生出非分之想。臣认为这一次必须给足教训,好教他们知晓强弱从属。」 第二个出列的却是不常有的刑部尚书贺鸿锦,他站的位置比王正玄要靠前一步,也就没把后者放在眼里,只抬头注视着皇帝,说:「陛下,臣以为,南越区区弹丸小国,所谓『贵族』也不过都是些未开化的蛮夷。此次突袭剑门关,就是妄图以蚍蜉撼树,可见他们不自量力、愚蠢至极。凭这一点,南越人就不足为惧,待南越的使臣到来,好好论一论赔偿才是要紧事。」 「但剑门关遭此重创,损失那么多将士,绝不能轻轻放过。」与他同排的傅禹成惊讶地看他一眼,立刻反驳他,眼睛随即向上盯着皇帝,「陛下您看,这守关的,杀俘的,都是顾家人。大意轻敌,目无君上,全犯遍了,不知这顾穰生怎么带的兵,简直越老越活回去了。陛下,您可得好好问他的责、治他一治,免得日后又发生这样的事儿。」 明德帝揉着太阳穴,缓解头疼。 这底下三个臣子,一人一个意思,显然还没吵出共识。 崔连壁瞄了两眼,就说:「战火一起就难免伤亡,未丢关弃守,有什么可指责的,不怕人心寒?南越人的损失比我们只会重不会轻,至于他们留下的伤兵,不处理了,难不成还得好好地治伤供起来?」 他顿了顿,眼风扫过去,「当然,傅大人要是愿意把你自个儿的身家拿出来养俘,也不是不能商量。」 傅禹成先是哼了一声,然后端着袖子接了话:「我倒不知,崔大人什么时候和顾穰生关系这么好了,我这才说一句,就要出言维护。」 若是往常,崔连壁定有反话怼回去,但今日他不想在这事上与人争太多口舌。反正话都不是说给彼此听的,说出来就行了。 「崔大人言之有理。」裴孟檀微微嘆道:「杀俘不祥,有伤天和人理,但木已成舟。我们牺牲将士如此多,更要厚恤优待。」 第503页 抚恤是应该的,无人反对,或者说有意见也不会在此时提出。至于负责拨款的户部尚书,依旧嵴背微佝,八风不动。他上朝一贯如此,非点名到他,甭想听到他一句话。 明德帝重重敲了一下额角,语气变得危险起来,「裴卿说得对,就先这么办吧。」 他给顺喜递了个眼神。大太监即刻高宣退朝,不给群臣出言挽留的机会,仪仗便动作起来。 朝臣们争论在意的点都没个结果,多少都觉得这朝会开得有些虎头蛇尾。但陛下今年以来频频如此,底下各种猜测不少,众臣也习惯了。 不少人注意着秦相爷自上朝以来也没怎么开过口,一散朝就围上去,问相爷怎么看。 「事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其他的,等南越使臣来了再说不迟。」 秦毓章平平地回答,目视前方大步离开。众人云里雾里地想要再问清楚些,但还没有谁敢没眼色到挡他的路。 一片朱紫袍服如云流动,迎着风怪冷的,都把手揣进袖里。 皇城已进入深秋。 这厢顺喜扶着明德帝回崇华殿,低声道:「奴婢已将小李太医召来,陛下再忍一忍。」 身穿太医院服的女医候在殿内,药童提着药箱站在她身后。两人来得急,虽擦掉了脸上汗水,身上仍冒着热气。 明德帝略略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顺喜和小太监先一步布置好炕榻,皇帝被伺候着倚上榻,就靠着竹蕈丝枕闭了眼。 青姜一看,先叫顺喜为陛下敷了块冰帕在额上;内侍送上预备好的清水和药酒,药童铺开针包,她净了手就取针淬火。 整座内殿都静悄悄的,殿外有鸟雀飞来也被及时赶走。 直到青姜从皇帝额头上取出最后一枚金针,结束此次施针,满殿伺候的人才仿佛活过来一般,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唿吸。 女医一来就命人熬下的药,此时正好端上来。 明德帝喝尽一碗,漱了口,脸色已经十分和缓,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他的头疾自开年以来越发厉害,贬斥了几名太医,又砍了几个进献丹方秘术的道士以后,院正李太医推举了他的徒弟上来。 这名唤青姜的女医,本是负责为后宫娘娘们请脉。但她一手金针刺穴配以独门药方,不仅能立时遏制皇帝的头疼,还能延缓下一次发作的时间。皇帝就把人叫过来听用。 青姜跪地谢恩,然后说:「不敢欺瞒陛下,这方子并非我一人所制。多亏了傅二小姐无私相助,才能调配出。」 「傅二?」明德帝微微偏头。 顺喜一面为他擦手,一面低声解释:「就是傅尚书府上的嫡小姐,名唤傅景书,和秦相爷的公子结亲的那位。」 「秦毓章眼光倒是不错。不过傅禹成那脑满肠肥的,还能有个这么聪明的姑娘?」明德帝倒是头一回听说,来了点兴趣:「她这名字也有意思,可是日悬上京之『景』?」 「正是。」青姜回道:「二小姐医术不在臣之下,只因身有腿疾,才多受掣肘。若能得陛下恩赏肯定,她一定很开心。」 傅二小姐帮她许多,是很好的人,她不想埋没她的功劳。 「腿疾?那可惜了。」然而皇帝却只是摇头惋惜,叫顺喜备了些金银玉器赐下。 青姜有心为傅景书请赏,但帝王威严在上,她犹豫片刻,大总管就明示她领赏退下。 人走了,明德帝才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头,「多亏有这女医,朕才勉强觉得自己还能多活几年。」 顺喜正捧一盘点心过来,闻言「嗳」了声,「您可别这么说,您是万岁爷,要活万万岁的。等奴婢投胎转世了,还来伺候您。」 「你这老货,这辈子还没累够?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闲散富家翁罢。」明德帝拈了块点心,「想来女医立足不易,叫李院正多关照些。那些脑子不在正事的,直接申斥,贬了也行。」 「是。」顺喜放下瓷盘时顺势揩了下眼角,「陛下仁心,要奴婢说,您身边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去处。」 皇帝哈哈大笑,笑够了说:「好了好了,去叫崔连壁过来。」 顺喜也跟着不好意思似的抿抿嘴,转身示意自己的徒弟去请崔大人。 外头太阳偏移中天,昭示着现下过了午。 命令传到陆双楼手里的时候,他刚刚回到驻地,交了一卷脸皮上去。把它们动手剥下来的还是黎肆,但后面查验真伪得由他担责。 漆吾卫传令都是用特制的皮纸,不同质地花纹只代表紧急程度,没有级别之分。 在他手中的这张鹿皮,不是最急的。但就浸了黄酒之后露出的寥寥几行字来看,这事儿时间跨度不会短,越早办越好。 「今年的活也太多了些。」上一趟走遂州走得不容易,手下的弟兄看到皮纸就头大。 「这是你能抱怨的吗?」黎肆扔了个板栗打过去,也凑过来看,一看就吓一跳。接着皱眉道:「杀人还行,这种案子怎么也让我们来。这种脑袋别裤腰的人都狡猾得很,不好对付啊。」 「难道我们还能拒绝?反正到最后也没什么区别。」陆双楼把鹿皮纸叠起来揣好,环视他的小队,「休整一天,明天午时吃过饭就开始行动。」 入了漆吾卫,此身不由己。一应六个人都点头道是。 但再短暂的假期都是要过的,众人各自散了,陆双楼也打道回家。 第504页 秋栗子成熟,宣京街头很多混着铁砂炒来卖的,香气随风飘荡诱人得紧。黎肆上一袋给大家分完了,又买了一袋,一边剥壳一边跟他拉家常似的叨叨:「我还打算这次回来买个小院子,现在看房的时间肯定是不够了。」 他们为皇帝出生入死,拿到手的钱也不少,端看有没有命花。 然而陆双楼没这种烦恼,走到目的地便停。临街的屋子,次间窗开半扇,一盆油绿的沙蒿独坐窗台,他从花盆底下摸出钥匙,回头开门。 黎肆很好奇对方的心思,「你在紫衣巷不是还有套院子么,何必住这么逼仄的地方?」 「你要喜欢那院子,送你也行。」陆双楼活动了一下肩颈,打着呵欠迈进屋里,顺手关上门。 「……那还是别,无功不受禄。」门外的黎肆耸耸肩,把那袋炒栗子从窗户放进去,「专门孝敬你的,明儿见啊头儿。」 难得好天气,他决定好好逛一逛,到琉璃街淘些新鲜玩意儿。 路过鸿胪寺,大门外停着排场不小的车架。 他习惯性地多瞟了两眼,却发现车厢上面烙的是乐阳公主府的徽记。公主府和鸿胪寺,能联繫起来的场合不多见,他不由停下脚步,转向街对面的铺子。 鸿胪寺专门接待外邦宾客,从南越来的沙思古就住在这里。 不管在南越还是在宣京,他本一直是无人注意的透明角色,但今早却被恍惚从睡梦中拖到了皇城大殿上。当时吓得他几要魂飞魄散,被领路的太监提点了两句,才镇定许多。 好不容易撑到回来,他还没来得及庆幸「逃过一劫」,忠义侯就到了。 嬴淳懿没有挨这人让出的椅子,开门见山地问:「沙思谷王子想不想回南越?」 沙思谷也不敢坐下,手足难安地摇头。很快又觉得不对,转作点头。 南越又湿又热,除了他不能住的宫殿,其他地方都破落得很,哪有宣京繁华?他回去了,说不定还不如在这里过得好。 但他身为南越人,若是不想回去,会不会被认为是在撒谎? 不对,他说思念故土想回去,万一被认为是有异心,对宣朝不满呢?会不会被藉口发作? 这人胡思乱想一通,自己把自己吓得一脸菜色。 「乐不思蜀。」嬴淳懿替他做了结论,负手道:「不过没关系,你想留还是想走都不碍事。」 沙思谷壮着胆子问:「……侯爷的意思是?」 「你还算有几分眼色。按本侯说的做,你就可以继续留在宣京,并且比从前过得更加安稳富贵。」 「这……」沙思谷茫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疑,但又下意识环望了一眼守在屋中四处的黑甲卫士。他吞了吞口水,试图交涉:「侯爷能否容在下考虑一两日,不,一两个时辰!」 嬴淳懿垂下眼,盯着他,勾唇道:「你觉得本侯有时间在这里等你算计吗?」 两名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将平案搬到他面前,公主府新换的中年长史将纸张铺在上面,然后捏着笔送到他眼下。 「王子请提笔。」 沙思谷腿一软,跪坐到地上,那支笔随之降低了位置,仍然停在他视线正前方。他不得不伸出手,颤抖着接过。 长史收回手,依旧俯着身道:「我说,您写。您请听好了。」 这封用南越古文写的信很快被装进信封,却并未跟着盖泥戳,只由长史亲自捧着。 嬴淳懿从始至终都没看那信一眼,出了鸿胪寺,琉璃街依旧熙熙攘攘,不少人好奇地将目光投向他这边。 他毫不在意,命长史一同登上马车。 「去礼部。」 车轮辚辚碾碎月影,驶入傅府宅门。 满身酒臭混脂粉气的傅大老爷被搀扶着回正院,门房之一就寻了个三急的理由,奔往偏院。 侍女匆匆走进花厅,附耳将消息告知正在修剪花枝的傅景书。 后者微微颔首,牵唇道:「人回来了,姨娘注意时间。」 坐在对面的丽娘攥紧手帕,只描眉点唇的脸上依然是带着娇弱的无辜,心里却不停打鼓。 她自小受调教,一举一动都风情万千,从江南到宣京,所见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惜这院里唯一的男人她接触不到,剩下的女人都是瞎子! 她早就想见傅景书,但直到入夜,对方才肯见她。是她有求于人,容不得她迟疑推却,必须来这一趟。 然而才来一盏茶的功夫,傅禹成就回来了。这老东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唤她去伺候,她必须尽快回去。 她心中发寒,知道不能再犹豫,干脆豁出去了,「二小姐,您厉害!妾身就直说了罢,只要您能帮妾身保下这一胎,您要妾身干什么都行!」 她好不容易怀上,往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指望着肚子里这一胎。但姓傅的屋里人可不少,她发现自己胎象不大对,就赶紧想法子,最后求到了这里。 傅景书并不意外,漫不经心地问:「傅禹成有六七个适龄的儿子,姨娘挑的哪一个?」 这话问得突然,丽娘如遭雷亟,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半晌才抓着桌角问:「二小姐怎么会、怎么知道的?」 傅景书将目光从桌上的腊梅盆里抽出来,落到女子身上。 她面色极白,瞳色又极浅,直勾勾盯着丽娘,吓得后者想避视但又不敢移开眼。 第505页 就在丽娘快要忍不住的时候,她开口道:「傅禹成近来进帐颇丰,你和你这位姦夫一起,把来路打探出来。只要事成,你家老爷的后院就由你做主。」 「什、什么?」丽娘愣了一会儿,才艰难消化对方的话。不明来路的钱,肯定是那个老东西收授的贿赂;而能让傅景书注意到的,数目肯定不小。若她能掌管中馈……不,轮不到她。 她只要这辈子锦衣玉食,就足够了。 她思来想去,定了心,忽地抚上肚腹,「那我这个孩子呢?」 「你想留就留。」傅景书嗓音淡淡,注意力已经不在她身上。 直到丽娘起身告退,婀娜走远,花厅另一边才响起虚浮的脚步,「又在熬夜,伤神。」 「拿捏一个烟柳出身的妾室罢了,不费心神。」傅景书放下花剪,示意侍女将盆栽端走。 裴皇后喜欢腊梅,她这一盆是为了等着冬至投其所好,但没必要让她兄长知道。 侍女将丽姨娘坐过的圆凳搬走,换上新的茶具,健壮的僕妇扶着傅谨观过来坐下。 傅景书让明岄把她推到他身边,为他披上薄披风,「夜深风露重,哥哥身体才好一些,万不可受寒。」 傅谨观却按住她的手背,问:「既不是为这女子费神,那是在为什么?」 傅景书不由蹙眉,抬眼扫了一圈他身后的侍从。 「不关她们的事。」傅谨观叫所有人都退下,只有明岄依旧一动不动。 「他来过?」傅景书瞬间反应过来,疾声问道。 「难道你要我什么都不知?」傅谨观目露隐忧,拦住她合拢的指节,让她不要伤到自己。 他受躯壳缚累,也不想管这些。但他不能看着妹妹独自前行,他必须问:「今□□上怎么说?」 傅景书牙关轻颤一瞬,随着对方的动作慢慢张开手心,而后闭了闭眼。 陈林! 「阿书?」哥哥在叫她。 她抻直了嵴背,仰着脸忍下这口气,然后将下午得到的消息一点点说给他听。 「如此严重的伤亡,不知要令多少人家破碎。」傅谨观听完,本就未展平的眉皱得更深,「相应地,南越若求和,要付出的代价定然极为苛刻。」 傅景书伸指试图抚平他的眉心,但两人对坐,距离便不够,遂口中劝慰:「事情已经发生,哥哥不要为死人伤心。」 傅谨观倾身垂首就她,额头触到她的手指,没有再提伤亡,而是说:「但南越人为什么会忽然发动进攻?他们必定有所图。可惜不知当日具体战况,也不知南越内部的情况。」 不论是南疆传回的战报,还是大宣安插到南越的密探,都是他够不到的消息。 「等南越的使臣到宣京,自然就知道他们的目的了。」傅景书不愿意多说,「哥哥累不累?」 傅谨观笑了一下,妹妹的意思十分直白,但他并非时时刻刻都会迁就。「今日朝会的局面是,裴相爷想打,秦相爷想和?」 王正玄是裴孟檀得力的副手,礼部侍郎的位置坐得很稳,他的话可以看作是裴党的意图。 贺鸿锦虽与王正玄的见地不同,但未曾听说偏向,可留待观望。 至于傅禹成要给顾家人扣罪名,就不知是否有秦毓章的授意。 傅景书尚未散尽的懊恼又回来了些,但她是绝对不捨得向兄长撒气的,只能咬着牙简短地说:「战与和,只能有一个结果。」 这又是新的一轮博弈,在两边互相妥协之前,很难说死最后的结果。 「战乱起,流离的都是黎民百姓,能议和就和罢。」傅谨观看到重新鱼贯而入的侍从,不再坚持,站起身,「妹妹以为呢?」 「哥哥慢些。」傅景书心头松缓许多,主动去牵他的手。她没有说自己的想法,只道:「我们可是和秦相爷站在一条线上的。」 夜色幽幽,灯火摇曳,模煳了两人的身影与未竟之言。 ——不止要与敌人互相妥协,拴在一条线上的盟友,也得互相妥协。 待黎明到来,短暂停息的争议与计较再次继续。 剑南路,枝州,蒙阴。 顾氏宗祠坐北面南,祠堂里一列又一列的牌位如鳞甲一般,岿然竖立;而祭案前的巨鼎里,香火永远不断。 「我一直以为,我南方军八万将士不论级别,在军中、在战场上从来都是互相提携,没有哪个是背后捅刀、出卖同袍求取富贵的阴险小人。贺易津传消息给我说军中可能混进了奸细,我还不信,骂他离间我方军心,结果有人转眼就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 顾穰生仰视祖宗牌位,声如洪钟沉郁,并不如何激昂。 他背对着的二十余名大小将领,都如他一般,披着盔甲,未戴头盔。 不论男女,个个都面色凝重,噤声不言。 「这人与敌蛮勾结,出卖关防机密,致使剑门关遭袭。一千驻军血战一夜,打没了八成,才守住这道关。」他转过身来,指着陈列在庭中的一坛坛骨灰。 「这些都是我南疆的大好儿郎,如今却只能长眠在这狭小的罈子里。你们都看看,心痛不心痛,羞愧不羞愧?」 秋阳冷艷,照在一只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骨灰罈上,令满院寒意萧萧。 立时有妇人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大帅,我等忠心天地可鑑,绝不会干出这等背主求荣、叛军卖国的勾当。」 第506页 「不管是提前过节的规定,剑门绝壁上那些鸟道的出入栈口,还是能躲过暗哨的时机路线,若非有人里应外合通风报信,南越人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顾穰生双拳垂在身侧,布满血丝的虎目巡视过每一个人,「我把你们都叫回来,就是因为你们都姓顾。而我顾氏戍守南疆近三百年,代代皆忠良,人人是英烈。从前没有叛徒,现在、以后也绝不会容忍叛徒的存在。」 「列祖列宗在上,我等子孙恪守家训,一刻不曾忘!」妇人勐然低头,一拳砸上脚边青砖。 「生为悍将,死为忠魂!」所有人随之一齐单膝下跪,抱着头盔立誓,声震云天。 顾穰生慢慢侧过身,再次看向祠堂里的香火牌位,青烟裊裊恰如横海上空的高天云雾。 「若是你们其中一个,最好在被我查到之前自行了断,尚不至于令尔父母兄姊或是子女蒙羞。若不是你们,而是你们手下将兵,那就把这叛徒给我抓出来,再自领御下不严、督察不力的罪罚。」 几只寒鸦飞过屋檐,留下粗砺嘶叫一片。 顾横之陡然惊醒,问过亲兵,再拄着拐从自己院里赶到祠堂,只剩他爹坐在堂前台阶上。巍峨的身影被门扇分割成几道剪影,落寞又忧伤。 「爹。」他出声叫人。 他爹深深地嘆了口气,「你爹以为年轻的时候把这辈子的仗都打完了,在病死之前不会再看到有人战死沙场。」 他无话可接,沉默地立在原地,同时顾忌着右肩左髀的伤口不能崩裂。 两个亲兵追上来,一左一右地护着他,小声说:「将军,您小心伤。」 「我没事。」顾横之看了他爹半晌,又看向庭中那片骨灰罈,最后说:「我们送他们回去。」 把他们交给他们的爷娘、妻子。 顾穰生点头同意了,这正是他等在这里的原因。他并非没有看到大儿子满头沁出的汗水,但驻防剑门关的是他,他得对他手下的每一个士兵负责,这些事也该由他做。 他顾穰生心疼他的孩子,但天底下的父母,又有几个不心疼自己的孩子? 顾横之便带着同袍的骨灰、遗物与抚恤,一趟一趟地跑遍了枝州。 从剑门关跟着他回来的兵重编成了一个排,杨将军也在,都劝他不必全部亲力亲为。他只是摇头,说不能厚此薄彼。 他们便一起去送,一起见了许多的亲属。 有年迈的老人抓着他们的臂膊问,我儿守关作战可英勇?也有妇人领着孩子向他们磕头,求将军为孩儿他爹报仇。 到后来,消息传开,更多的父母妻子主动找来认领遗骨。 哀哭声声不同,又声声都叫人心碎。 顾横之在那段时间里总是做梦,伤势随之反覆。直到把每一位牺牲的同袍都送回了家,他仍不能安眠。 他再一次孤身走进祠堂,他爹正弯着腰换铜鼎香案上的长生烛。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顾穰生就如平常一般同他说话,「后事处理完,该好好养伤了。」 「爹。」他已有两日不曾说话,声音沙哑无比,「我想娶贺灵朝。」 剑门关的魂魄是他的责任。 他叫今行等他一封信,这是他许的诺,也是他的责任。 顾穰生拿香的动作顿住,头颅偏抬,「你说什么?你想娶哪个?」 顾横之看着他:「我想娶贺灵朝。」 天底下只有一个贺灵朝,贺易津的女儿,皇帝亲封的长安郡主。 那柱香被一下塞进香坛里,顾穰生难以置信:「你疯了?」 「儿子没有。」 两人对视良久,顾穰生倏地站直了,朝他儿子大步走过去。 「你爹不准!」 顾横之没有躲避,就直直地看着他爹气势汹汹地一巴掌扬了过来,然后在他面前骤停。 他爹力气大,在他们兄弟俩小的时候就不敢乱动,怕弄伤他们,被他娘教训。 顾穰生这时才发觉,他们父子俩的身量只差半个头了。 他缓缓垂下手臂,带着些哀求地问:「你跟这贺灵朝有什么交集,就要娶她?你认识她么?她跟你说什么了,就要让你娶她?」 顾横之不能回答。 他转过身,面朝那些像龙鳞一样的木制牌位,缓慢地屈膝跪下来,将腋拐轻轻放到一边。 顾穰生当即横眉怒目,给气笑了:「好啊,拿自个儿威胁你老子?」 「儿子没有。」顾横之仰头望着先祖名讳,腿上的伤口不可抑制地崩裂,「儿子是心里难受。」 他知道他不应该起这个心思。 但他控制不了。那天在剑门关火棘岭,他应该拦住大姐,然而那短短的几个唿吸里,他心中抱有的却是侥倖,万一呢? 「你难受!难受就给我打消这念头!」顾穰生气得叉着腰原地打转,深唿吸了好几回,才压下怒气指着人说:「你难受,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俩是能成亲的吗?」 顾横之死死抿着唇,一言不发。 「行,你这么能耐,是该好好跪一跪列祖列宗,问一问他们,谁能同意你这门亲事!」顾穰生气狠了,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也不走了。 这一家子的脾性一个比一个固执,一老一少就这么僵持着。 夕阳落山,群星未及登场,秋雨就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小鱼!」一身素衣的君绵举着伞疾步跨进祠堂。 第507页 「阿绵!」顾穰生吓一跳,手忙脚乱地扒着门站起。 妻子却一把扔掉伞,直接越过他,沖向了大儿子。 「娘。」顾横之被扶起,却一个踉跄,险些跌回去,「我……」 汗珠自他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到君绵手背上。 她连忙去看儿子的腿,暗色的水迹染透了衣裳,她的心霎时抽痛了一下。 「顾穰生,」她回头,音声悲戚:「我两个儿子,你送走了一个,还要废掉一个么?」 顾穰生无措的手足停在了极其别扭的姿势,秋雨打在他身上,仿佛令他缩水了一圈。 他的气势也跟着减弱了许多,显出几分颓丧:「阿绵,你一定要诛我的心吗?」 「我不想怨你,可你总要给我留一分念想啊?」锥心之言何尝不伤君绵自己,但她只流下一滴泪,便要搀着大儿子离开,「小鱼别怕,娘带你去找唐大夫。」 「阿娘,我没事。」顾横之努力自己迈脚。阿娘身体大不如前,他不想让她有太多负担。 顾穰生愣愣地站在门边,无力地说:「阿绵,他想娶贺易津的女儿,你说我这如何能够同意?」 「我儿想娶谁就去求娶谁。」君绵安慰儿子,路过丈夫时,却恨声道:「为人父母,去留做不了主,难道嫁娶也做不了主么!」 第211章 三十三 贺今行这一趟走了快半个月,回程进入净州之后,沿途大变样。 绿水红枫银杏黄,西北的秋天就是一晃眼,他幸运地赶上了个尾巴。 向西外扩的城墙地基已经打好,他特地绕过去看了一圈。修到未来城门旁边的那一小截明渠被围成了水池,修了棚,日后来往行人都可以在此取水饮用。通渠时在池边插的胡杨生命力极其顽强,已经长高了肉眼可见的一小截。 「县尊!」汤县丞每日都要巡查修城墙的进度,正好看到他,过来寒暄两句,就拉着他下水门去看暗渠。 地穴里原本只有两道暗渠水口,一条是从北边儿的小天河挖下来的主渠,另一条支渠伸向城里,和穿城而过的那条主渠相连。但现在,又向西多开了一道可开关的渠口。现下闸门开着,冰凉清澈的河水在水渠里无声流动,等到冬天就闭合闸门,只让水往城里流。 「这么快就挖通了。」贺今行有些惊喜。 这条暗渠通向错金山,另一端止在爬上天河高原的山口。 宜连县要从云织县这头往上修路,大批的民夫直接吃住在山口,但附近没有大的水源,取水用水都很不方便。夏青稞就和他们沟通,干脆再往那边牵条渠,把水引过去。 说好互惠互利,更何况这条渠还能顺势经过杉杉谷,云织县没有理由拒绝。 「人一多,办事就快。」汤县丞乐呵呵地说:「胡大和刘二两个村里也出了不少力气。」 日子有盼头,原本兇恶蛮横的人也变得和善讲理,好说话了。 两人看完上到地面,便顺着这条渠走。其他暗渠修得早,上方都插有树苗做标记,这条渠得等到明年春耕之后,才有时间补种了。 眼下秋收已到最后阶段,每家每户的劳力都在田间地头忙碌。杉杉谷垦荒耕种的第一个收成年,幸而是丰收。 才被提起不久的胡大正领着家人挖红薯,瞧见他俩,抽不出身过来,就扯着嗓子招唿:「县尊您回来啦!今年这番薯长得好,又大又甜,等咱收完了,给您送一车去!」 贺今行哪里能收,赶紧婉言谢绝。一路又碰到不少百姓,他一一问了今年收成,得到的结果整体来说十分不错。 许多人家收的都是番薯,这东西不挑地、产量大,汤县丞说从广泉那边传过来已经有些年头,余县令在任时才推广开。 他有些感慨,余大人是个好官啊。 贺今行没有反对这话,走走谈谈到错金山口。路已经打出一段,路口平坦处好几名妇人已在山石间搭灶生火。 炊烟被风吹斜逸散,托起挂在山壁上的民夫;不断有碎石砸落深谷,扑通声被绒人独有的号子掩盖。他们用镐镢一点点凿开山壁,凿出能容人的平道,其他人就缩在上面再往里深凿。上下几排人一个挨着一个,组成了一柄誓要噼山斩道的利斧。 夏青稞从山壁下来之后,原地跳了几跳,把身上碎石抖掉。 贺今行看到他脸上手上都有许多细小划痕,这是再怎么小心也无法避免的。他自己包袱里药倒是不少,就把治创伤的都拿出来给对方。 「一点小问题,都感觉不到痛。」夏青稞并不在意,但还是道过谢接了过去。他不用,其他人能用。 夕阳西斜,所有人都陆陆续续被放下来。 「进度怎么样?」山上修路,不比平地挖水渠,而且以云织到宜连的距离,贺今行估摸得好几年才能通路。 夏青稞摇头:「不好炸山,纯靠人手,慢。而且冬天就要到了。」 冬日严寒,气凝为霜之时,他们就得全部停工,回到高原上去。 他到帐篷里扛出一只大铁箱,「今年应该是用不上了,还是你保管。」 箱子里装的是火药配料。他本想用来炸山开路,但这一段实在不好操作,就一直没用上。 「行,什么时候能用了什么时候再来拿。到时候我要是在,就我来埋。」火药危险,贺今行自己保存更放心。 箱子重,汤县丞帮他背了包袱。晚饭炊熟,两人各自吃了一碗糌粑才回。 第508页 自上半年增添人手之后,县衙运转越发纯熟,县令不在,也没出什么纰漏。 第二日刘县尉和朱教谕来汇禀过公务,给他送了月饼,贺今行就着手准备秋税收缴。 大宣田赋施行的是两税制,每年上缴朝廷的部分是由户部给各路布政司划定额,布政司再往下划分。夏税在八月前必须收缴完毕,不过秋粮最迟可以延续到明年二月再缴。去年他上任就入冬,秋粮拖着没缴,今年得一起缴了。 其实上边儿对云织这样的县很宽松,一年两税能缴齐一样就算完成任务。说白了,秦、甘两地官府支用大头靠的是朝廷贴补,并不指望从百姓手里收上来的那仨瓜俩枣。 穷苦人家再剥皮拆骨又能有几两肉?穷县一年不上州府嚎丧要钱,到年末考评,知州就起码给该县令发个中等。 但贺今行并不打算一直赖掉一项税。赋税是官府运转的基础,不能乱来,也不能荒废。当取于民,还用于民。 他又花了几天时间走访,云织县今年收成普遍不错,就连外来流民开垦的那些边角荒地也种出了粮食。州府根本没有下达今年的缴税额,他翻出县志,按照往年税额算了算,将朝廷十三的税降到十一,又制定了几条贫苦人户减免条例,便开始徵税。 徵收有条不紊,过程中免不了出现问题,但他亲自盯着,总能迅速解决。 这期间有衙役仗势欺人,刚刚上报给他,周碾就押着人来请罪了。他夸了周碾,又借着这事把衙门从上到下敲打了一遍,之后更是三令五申不能翘尾巴。 胡大当真送了一车粮食来,不止番薯,这时节成熟的作物都堆到了车上。他说不止他一个人的,不能带回去。人跑得太快,贺今行知道的时候, 他把少数易腐坏的蔬果给衙门众人分了,剩下的都收进了仓库里。这里的百姓栽种的大都是耐旱耐储存的东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飞快过去。九月中旬的休沐日,贺今行取回了一札从净州转来的信件。 这些信有从宣京来的,汉中来的,宁西来的,甚至还有两封来自江南的回信——他先前主动向许轻名和莫弃争去信,询问太平大坝相关的消息。 一沓信封翻到最后,又挨挨翻回到首封,他才慢慢拆信,回信。 到最后,他思量半晌,终究觉得给皇帝陛下的答覆不能再拖。而为人臣,礼节不可废。便又好好写了封颂君的奏摺,夹带一张信纸,寄到遥陵。持鸳姑姑会将其送往宣京。 到下一旬,城墙筑起土胚,秋税征了大半,他依然没有收到剑南路的来信。 会不会是伤势不好?他思及此,写信时添了一封,寄往蒙阴。又想打听些消息,然而因三军互相避讳,他们在剑南路并没有布置人手,只得作罢。 今年雪下得又比去年早,第一场雪后,因云织县辖境多了许多人口,安置他们过冬也就成了官府近期头等大事。 等贺今行忙完这一遭,已从霜降越过了立冬,夏青稞也带着族人採买了越冬的货物回宜连。 一旬又一旬,他与各处来往的信件不停,然而这些雪片里始终没有从剑南路传来的音信。 县衙需要跑动的活计变成了维护水渠,打开沿途竖井预备储雪。贺今行与刘县尉各自带队奔忙,间隙总是忧心此事。没有消息所代表的意义太多,这令他有稍许不安。 这日,从稷州来的王氏商队今年最后一次到达云织,带来各种各样的年货与消息。 贺今行问起南疆,对方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再结合这两月朝堂上的动向,至少说明人是没事的,他才暂且放下心。 待安顿好商队,独自回县衙,街道已被夜幕笼盖。 小雪自云端飘下来,衙役在散衙前给大门挂上了灯笼,暖黄光芒照亮了伫立街前的一人一马。 贺今行注意到是谁的时候,两人距离已经很近,他却下意识以为是雪花扰乱了视线,并伸臂挥开一片白雪。 对方恰好牵着马向他走过来,随着他的手臂落下,那朵梨涡仿似撇开浮雪,盛放到他眼前。 他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问:「伤好了吗?」 「能骑马,行动无碍。」顾横之一身玄色骑装,在他面前站定后就如一桿旗,完全展开的双肩仿佛在说,你看。 贺今行果真从头到脚、前前后后地仔细打量了他一回,也缓缓地笑了:「恢復得不错,但还是得小心着。」 算下来,从中秋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了。但箭伤癒合不易,小心将养总不会错。 顾横之点头说「好」。 贺今行又看他片刻。 冬夜静谧无比,耳边只有唿吸与细雪簌簌。 顾横之依然迎着他的目光,注视着他。 「太突然了。」贺今行想了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此刻的感觉。 他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但此刻却忍不住试图剖析:「我下午,准确地说是傍晚,还在托人打听你的消息。但一个时辰后,可能不到一个时辰,你就……」 他抬手指向对方,又快速地收回来,点头像是肯定一般,说:「我就看到你了。」 顾横之安静地听他说完,笑了一下:「我也很想念你。」 「也?」贺今行说完,后知后觉自己竟有些吃惊。但不知是因为那一声短促的笑,还是自己说出口的这个「也」字。 第509页 落雪声再度大起来,他摸了摸耳垂,于一片寂静中忽然领悟,他也想念对方。 ——而见面确实是最能成全想念的方式之一。 他轻唿一口气,替对方牵马,带着对方走进县衙。拴了马,又给马餵草料和水。 他照面便知这是大遂滩的马,一路都很高兴,临走时还揉了揉马儿的脖颈。 顾横之一直跟着他,不询问,也不闲聊,只不时帮忙搭把手。 但他完全不会忽略他,甚至因为曾是舍友的缘故,十分熟悉彼此的一举一动,配合默契。 这是一种很惬意的感觉。贺今行推开正房的门,点上灯,回头看到顾横之的一瞬间,好似回到了在小西山学舍顽石斋的那几个月。 他拿出平常用来垫肚子的所有点心,实心的糕点、肉干、还有一大罐葡萄干,摆到桌上。 顾横之自己坐下来,倒了两杯冷茶,分一杯给他;然后打开那罐葡萄干,推到刚刚坐好的他面前。 他们读书时,也会在学舍里藏点心,然后互相分享。他经常会拿走第一块,这回竟也同从前一模一样。 他去遥陵那回,赶不上院里那架新鲜葡萄,走时让大家别浪费。大家就分出半架,请汤县丞的夫人晒制成葡萄干,专门留给他。 现在一尝,余大人果真没有骗人,很甜。 贺今行把甜意咽下去,才认真地问:「横之,你这回来,是为了什么?」 对方说好的信没有寄,而是亲自前来,所为之事一定十分重要,他应当郑重对待。况且,他也有事相请。 两人对视半晌,顾横之抿了抿唇,似乎想要开口。但他即刻咬住下唇,制止自己的同时偏移了目光,只一剎那又移回来,小声道:「我可以明天说吗?」 他的瞳色很亮,但不怎么深,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其中蕴含的腼腆与些许慌乱。 贺今行看见了,又疑心自己看错了。他也在琢磨怎么开口,闻言飞快地答应下来,明天再说最好不过。 他因为心里揣着的事而坐不住,遂站起来指了指内室的床铺,「你要是困了,就直接睡。」 后衙院子空房很多,但都几个月没收拾了,是不能即刻住人的。 顾横之点了两下脑袋,在他转身后悄悄松了口气。 该怎么开口呢? 贺今行走到书案后坐下,对着满案的文书卷宗却一时不知道做什么,最后决定把这段时间的县志给写了。 这事儿简单,他闭着眼也不会出错。 待他一气写完,回过神,灯台上的蜡烛烧得只剩小半截。 他去看顾横之。对方叠臂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翌日,贺今行把顾横之介绍给衙门众人认识,又县衙与县城方位,叫他随意,而后继续带着衙役去检查井渠。 这是最后一批,未时便打道回城。 临近城门,远远地就瞧见顾横之和刘粟为首的一帮半大孩子围在水渠边。走近了一看,他们是在给夏天扦插移栽的苗木根部培土。 「县尊!」孩子们热切地叫他,围着他。刘粟自豪地拍胸脯:「我阿爹说今年冬天比去年冬天还冷,幼苗可能会被冻死。但现在,有我们给苗苗们穿的『土衣服』,它们就能捱到明年春天啦!」 「树木有灵,苗苗们长大了,一定会感谢你们的。但要注意,别冻伤了自己的手」贺今行从来不吝夸奖也不忘嘱咐,把孩子们脸蛋上沾的泥巴一一擦掉,才让他们继续跑跳。 最后才稀奇地问:「你怎么也加入了?」 顾横之拍了拍手上泥土,拍不干净,就把双手背到身后,「想来找你,中途遇上了。」 一个小孩请他帮忙搬走一块大石头,他一帮就到现在。 跑向下一棵苗木的孩子们见他没有一起,正回头找他。甚至有幼童想过来拉他,被孩子王刘粟夹着走了。 他向他们挥挥手,示意再见。 贺今行在旁看着,觉得更加稀奇了。但转念又觉得,横之不是兇恶之人,受孩童喜欢才是正常的。 两人回到县衙,他打水来让顾横之洗了手。 衙门暂时无事,两人一起吃过饭,又默契地坐回昨晚那张桌前。 该继续说昨晚没有说的事了。 「我……」贺今行张了口,才发现白日打过的腹稿已被尽数遗忘,短暂的茫然过后,他再次陷入犹豫。 该不该提这个请求呢? 「今行。」顾横之却打断了他。 他便不再去想那些得失权衡,专注地等待对方先说。 然而十个唿吸过去,顾横之依旧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 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似乎十分紧张,额发被不自觉渗出的细汗濡湿,嘴角也抿出了艰难的弧度。 「如果是很为难的事,可以不……」 「不。」顾横之坚定地摇头,「你听我说。」 贺今行做出倾听的姿态,然后看着对方从怀里拿出一块有些陈旧的素色手帕,捧到自己面前。 手帕四角垂落,露出一只油润纯净的黑青玉镯。 「我是来议亲的。」 顾横之说完,喉结难以自制地动了动,整个人依旧紧绷着。 好在他终究是说出来了。忧虑,疑窦,不安,通通被他压到心底。 「这是我娘给我的,我想给你。」 他的瞳眸清晰地映出他想交付的那人身影。 第510页 他在得知自己被召进京之后,就立刻规划出了绕行云织的路线,只是走得太急,以致于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从蒙阴北上云织,他只带了他自己。 但他选择来,就一定要试这一次。 「你能,考虑一下吗?」 第212章 三十四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回来了。 贺今行眉心微蹙,凝在那只墨玉镯上的目光,慢慢移到捧着它的青年脸上。 他先前和贺冬猜测对方要他等一封信的目的,排除掉「联姻」的可能时,就有预感,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谁。否则难以解释他为什么会让顾元铮来拦他。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一半。 他很少有猜错的时候。任何一件事情发生之前,局势每一次改换之初,都会有徵兆,都有迹可循。只要抓住那些细微的变化,就能先知先觉,以防未然。 但现下在他面前的这只镯子,这个人,都令他措手不及。 他忽略了什么? 他心里闪过许多往昔的画面以及模煳的念头,心念一动,直接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顾横之,几息之后,才回答:「你和柳从心比速射,拉弓的姿势。」 起手是军中惯用的方式,经过长久的训练才会流畅自如。 他一开始注意到的时候,并没有在意。人总有秘密,别人如何与他无关。 「你又给了林远山推荐信。」 十四年上巳那天,他知道对方没有出现在荔园,但留在小西山的只有他自己。他也知道西北军费吃紧,已多年不曾徵兵,殷侯治军严密不会徇私,只能另闢蹊径。 至于「私生子」的传言,因为贺长期连续的反应,他是不信的。 「端午贺寿,你跟着一个『小厮』消失了一段时间。」 虽然他没有追踪,不知道人去哪儿了,但心里却有了几分怀疑。 「重明湖泛滥,你和长期……」顾横之似要一件一件地挨着说下去。 「不必再说了,我知道为什么了。」贺今行截住对方的话。自同窗时养成的习惯,彼此话不必说全,就知道要表达的意思。 顾横之顿了一下,微微低头,捡了一定要说的那句做结语:「还有那枚扳指。」 只有长年拉强弓的人,才需要扳指辅助扣弦。也只有知道这一点的人,才会选择送人扳指。 贺今行捂了下脸。 雪泥鸿爪,不可全消也。 他的速射确实习自军中。师父擅剑,没有教过他箭术,他在宣京跟着桓统领学射箭,在仙慈关就跟着弓箭队一起操练。 那封推荐信,因为他爹从不给谁开后门,他去求也不行,所以他让林远山去找王义先。军师总有妙计,安排个把人不成问题。 至于那枚扳指,是他爹年轻时用过的。他娘把绝大部分家产以嫁妆的名义经营保管,唯有他爹的旧物单独留着,说等他长大之后或许也可以用上。他回遥陵整理出的东西就有这枚扳指,只是他指骨细并不能戴住,而那时的顾横之刚好合适,他就送出去了。 还有其他没有说出来的细节,他顺着往下捋大概也都能猜到。但他自问,若是换个人,绝无可能注意到每一个细节并全部串联,并仅靠这些就猜到他的身份。 除了顾横之。 顾横之这个人不爱多言,心却极细……贺今行想到这里,算了,他自己也没有刻意避着对方。 他喝了口茶,缓缓地说:「实不相瞒,我也想过以贺灵朝的身份向你寻求合作——在陛下指婚之前,自己找到一个『心仪』的对象,去请陛下赐婚。但我一直在犹豫,因为我想不出这件事对你和你背后的家族能带来什么好处,又怕我提出此事,你会为同窗情谊而被动答应。」 「哪怕现在是你提出来,我依然觉得不妥。」他重新注视那只手镯,青黑玉料在斜洒的天光下显出牛毛一般的细腻纹路,光泽内敛,令人心里也沉甸甸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但你应该知道,我……贺灵朝和你,是不可能成亲的。你爹娘不会同意,陛下更加不能允准。况且,这对你不公平。」 姻亲会将两个姓氏绑在一起,没有任何帝王会乐见两位手握重兵的将帅联合。 若执意成亲,他可以因此更加顺理成章地假死,之后改头换面,以贺今行的身份继续自由地活下去。 但这门「亲事」对顾横之没有任何助力,甚至有可能令皇帝生出猜忌。并且在世人眼里,顾横之这辈子都会有一位死去的妻子,就算再娶续弦,对他的名声、他和他未来的夫人来说都是负累。 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同王玡天掰扯利益,计较得失,因为他知道王大公子无利不起早,所作所为图的就是「利」之一字,绝不会让自己吃亏。 但对象换成顾横之,尤其是面对面之后,他再不忍心向对方提出请求。时间越久,越是否定自己的想法。 「不对。」顾横之说:「我阿爹阿娘都知晓我的心意。」 他爹最初不同意,但被他娘冷了好几天,又气又急,最后指着他说:就算你老子同意又能怎样?你还能让贺易津和皇帝都同意? 他有些愧疚。但仍然坚持说,他们同不同意,他去求过才知道。 「可是你爹和你娘都不知道贺灵朝并非女子,对不对?你们顾氏扎根剑南,长守南疆,全族人一定都对你寄予厚望。」贺今行舔了下嘴唇,总觉得唇舌发干,「我试图『成亲』,是为求脱身,贺灵朝……是一定要消失的。」 第511页 他又喝一口茶,茶水没有先前那么冷,好似被他双手捂热了。 对坐的青年沉默着,没有接话,被光影对半分割的面容细看来,竟有几分憔悴。 从蒙阴到云织这么远,伤又没能痊癒,赶路一定很累。他放下茶杯,双臂跟着放于桌上,问:「你什么时候回去?」要是不急,他等会儿就去请汤县丞的夫人帮忙熬一锅补汤。 「陛下因剑门关遇袭一战,召我进京,要尽快。」顾横之抬眼道:「你能收下吗?」 那只镯子被再度往前送了寸许。 贺今行惊地一下缩回手,藏到桌下握紧了,他才反应过来,低头松开手露出掌心。他以为自己刚刚说清楚了,「横之,别开玩笑。」 「不是玩笑。」顾横之的语气没有改变分毫。 他考虑过后果,也徵求了爹娘的同意,和他们约好不插手自己的婚事。 「这件事对我也有好处。」他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要说:「天大的好处。」 「什么?」贺今行愣愣地问,略微睁大的一双眼里写满茫然。 他怎么没有想到什么好处?还是说,他又忽略了什么? 「你不必知道我是为了什么。」顾横之放轻声音,托着手镯的五指合拢些许,「也不用在意我以后是否会后悔。」 就连他自己也无法保证未来,这只能用时间来证明。但比起纠结未来如何,他更不想错过当下。 「因为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或许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他站起来,「既然贺灵朝一定要成亲,为什么不能是和我?」 贺今行下意识撑着桌角起身,看他稳稳地举着手镯,走过来,然后再一次把它送到自己眼前。 「今行。」顾横之叫他的字,「我心甘情愿。」 别的都不要,只想和你成亲。 两人目光相对,贺今行微微仰着脸,只觉天光忽然黯淡,屋外的寒风都停止吹动。 太郑重了。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他出生后的十七年里,只要面临这样的场面,就很少会有好的结果。 他不自觉地向后退,然而顾横之按住了他撑在桌上的那只手。 「不可以吗?」 不可以吗?贺今行想,如果对方愿意的话,为什么不可以?他还在担忧什么,犹豫什么? 他看着顾横之上下颤动的睫毛,那对平素很亮的眼瞳背着光,就像横在他们之间的那只墨玉镯。但他心中无端地升起一种肯定——这双眼睛里肯定圈着自己的倒影。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剑门关那惊鸿一瞥,一个荒谬的猜想在他心里一点点成型。 他张了张唇,想问一句,又觉得这种问题太唐突太冒昧,不应该问出口。毕竟从未发现或是听闻过对方好南风,或许真的有什么他难以猜中的打算。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也做不到,去无视、践踏别人的心意。 他将手掌覆上去,微凉的触感令他停顿了片刻,而后小心地将镯子连带手帕一齐拿起。 「我下个月回京,你等我。」 感觉到手镯离开的一瞬间,顾横之的手臂跟着向上抬了抬,屈起的手指随之伸直。而后像抓到了什么一般,握成拳垂下。 「好。」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贺今行找出一套护具给顾横之,两人才牵着马走出县衙。 「一路顺风。」他说。 顾横之跨上马,又仔细地看他一回,唇角抿着的梨涡更加明显,「放心。」 说完便拉上披风的兜帽,打马离行。 他站在原地,目送渐远的背影。他很想留一留对方,不要这么劳累。但陛下有召,还来这儿绕了这么大一圈,时间实在太过紧张……早知道昨天就该提正事。 他没来由地乱想着,忽听远去的马蹄声又响近了,不由诧异地凝神。 骏马去而復返,在几步外扬蹄剎住。 顾横之跳下马,兜帽滑落,扔到马背上的缰绳带起几朵下坠的雪花,「可以拥抱吗?」 贺今行刚做出点头的动作,就被满满地抱了一下,炽热的气息吐在他耳边,「今行,宣京再见。」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呆了一下,一人一骑就已重新上路。他知道这一次不会再回头,于是跟了几步,大喊:「横之!别光顾着赶路,小心伤!」 疾奔到长街尽头的青年回头挥舞手臂,下一刻,飞起的披风消失在转角。 只余寒天大雪,纷纷扬扬。 朔风扑过来,贺今行一个激灵,回过神。 他的情绪波动向来很小,种种喜怒哀乐,哪怕对他来说是已足够跌宕起伏、要念心经平静的程度,相比常人都淡薄太多。但此时此刻,他按了按心口,自己应该是很高兴的吧? 他回房找出自己用来装信件的官皮箱,拉开最底层的一格,里面却安静地躺着一支木芙蓉。这东西能入药,但他一直没捨得用掉。 现在,他把那只用手帕包好的墨玉镯也放了进去;然后写信,送往仙慈关。 雪一场大过一场,百姓们减少外出开始窝冬,县衙也清闲许多。 贺今行打算在小寒之前回遥陵,然后上京。他要把能提前处理的公务全部处理掉,然后同汤县丞安排好未来两个月的事务,尤其再三确认年节之后的春耕。他预备在正月末回来,但不一定能成行,得做好万全准备。 第512页 时间一天撵着一天跑,顾横之在江北与大部队汇合。他们扛着白虎旗,沿江水歷运河上来,途径稷州的时候,还在城里休整了一天。 一汇合,几位领头的大小将军就想方设法打听他去干嘛了。二公子想娶长安郡主,闹了不大不小的一场,在将领之间不算秘密。 顾横之离开云织之后,心中被刻意按下去的隐忧再度升起。他不后悔所有做过的事,也不会因为未知与惧怕止步不前,但成亲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哪怕是假的,也是他和今行一起,他没法独自揽下来——他庆幸是一起,又因此担忧。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让大家抓紧赶路。 他们这一趟进京,不止为剑门关一事,还要代大帅向陛下述职。 宣京依旧是天底下最庄严最繁华的城市,冬至将至,街市热闹尤甚。 而近一两个月,皇城大殿上的朝会一直都比菜市口还要喧嚣。 剑门关中秋遇袭,战报八月十七送到宣京。礼部发国书质问,南越回国书解释,再到南越使臣抵达宣京,已过九月。 使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明德帝解释,此次突袭并非交禹王授意,而是某位大贵族手下的一名奴隶居心叵测,煽动其他奴隶和他一起叛逃造反,在南越被四处追捕无可容身,就胆大包天、铤而走险来打宣朝的地盘。 从幼年就被奴役的奴隶知道攻打南疆最偏远、防守最薄弱的一座关,时间还挑在中秋前夜,满朝文武都嗤笑不已,没几个信的。 使臣带来了不少佐证,朝上试图力证,朝下游走交好高官重臣。直到第三次朝会,秦相爷淡淡地开口:「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往下谈吧。」 话落,满朝譁然。 虽然陛下不开口时,朝廷几乎是秦毓章的一言堂,但面临这等涉及朝廷威望的邦交往来,忠义侯指着南越使臣直言道:「这厮尽是胡编乱造,所谓领头奴隶会读书识字一类的证据也无可证明真假。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秦大人先前可不是这个态度,莫非站煳涂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我等不知的内情?」 一番明嘲暗讽,傅禹成跳出来,不满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要是你今儿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给咱相爷泼脏水,明儿岂不想给谁定罪就给谁定罪,你问问满朝同僚可同意?」 「证据一一摆出来,你们就是不信,要找各种理由推翻。我还想问,你们这么胡搅蛮缠是为了什么?想扰乱边境破坏两国和平,还是有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秦毓章一眼扫过来,将两人都囊括在眼底,却没有再开口。 当然,他不说话,有的是人为他说。当日两拨朝臣又大吵了一场,言辞激烈到一些人打了起来。南越使臣被撇在一边,呆子似的看着,莫名挨了几笏板。 这场闹剧被大太监喝止之后,左都御史晏大人当天就往宫里上呈了一沓弹劾秦相爷勾结南越使臣、收贿受贿的摺子。 当然,其他弹劾忠义侯的,弹劾裴相爷的,还有傅大人谢大人甚至他自己的摺子,都有不少。 在其后的几天时间里,政事堂终于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在下一个朝会上宣布。大宣接受了南越的说法,并提出了签订条约的赔偿要求。 然而这一步又出现了问题。宣朝要求南越交出在剑门关一战中逃散的剩余所有奴隶,赔款,再发布国书致歉。但南越使臣被这要求吓得以头抢地,说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接受范围,他做不了主,要传信回去问过交禹王和贵族们的意思。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朝廷只能捏着鼻子让使臣传信回南越,来来去去又拖了不少时间。 明德帝被吵得不安生,头疾又犯了几次,实在不耐烦。恰好南疆上了道奏摺来问磋商的结果,他就顺势下了道谕旨,召顾横之进京。 人到的时候,正是冬月最后一场朝会。禁军通传过后,整座崇和殿莫名安静下来。 着轻甲的年轻将军踏进大殿,明明殿中帐幔未动,却好似闯入了一股寒风。 他在应天门卸去了所有武器,两手空空。然而大步经过时,所有官员都忍不住侧目,再向后微移。 直到他越过众臣,脱盔行礼,「末将顾钰,叩见陛下。」 「起来吧。」明德帝捏着枚铜钱硌在手心里,垂眼看向他,「朕闻你伤势未大好,就长途奔波,怪劳累的。」 顾横之谢恩起身,只一眨眼便站直了,横于臂的头盔顶上的白缨一动不动。 「有他老子当年的气势。」后头班列里的盛环颂低声说小话,然后靠向旁边的上峰,「堂官儿,您觉着呢?」 崔连壁目视前方,波澜不惊,「杀气太重。」 朝上重提条约。南越使臣开口必带哭腔,不时指天对地发誓,然而现下声音却小了许多。 两边依然谈不拢,明德帝便问南疆怎么看。 顾横之答皇帝问,便仰头直视轩陛之上的皇帝。 「诸位大人所提的条件,大帅与军中诸多将领已经一齐看过,并下达了指令。」他说:「我们不同意。」 「那顾穰生的意思是?」 「顾将军还有什么条件要补充?」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嬴淳懿对上傅禹成的视线,然后面无表情地移开,「南方军若对条约有异议,顾将军但讲无妨。」 顾横之向前者微微颔首,谢过这一问,朗声道:「我南方军只要求南越人将发动突袭的贵族交出来,不论是不是其奴隶自主所为。」 第513页 此话一出,好几名大臣顿时脸色一变。南越使臣也吓了一跳,「都说了是奴隶癫狂之举,你、你们要领主干什么?」 顾横之偏头一瞥,「于剑门关,斩首祭旗。」 他伫立在殿中央,就像一柄出鞘的剑;目光有如剑光,音声犹如剑气,都是带着杀意的冷。 「你、你!」使臣不敢触他锋芒,当即转换目标,向明德帝哭诉:「大宣皇帝陛下,我领主对战事毫不知情,怎能为奴隶顶罪,这万不可能啊!」 皇帝不悦地拧起眉。 崔连壁却若有所思,「倒是我看岔了。」 他随即出列道:「顾小将军,你身为守将,对敌动机不察,对己军纪不申,难道就没有责任?」 顾横之没有回头,当即向皇帝单膝下跪,请罪:「剑门关此战伤亡惨重,是末将之责,末将甘领责罚。但在此之前,末将当为麾下将士报仇雪恨。」 「陛下以为呢?」崔连壁持笏举问,对于同僚射向自己的几道目光只当浑然未觉。 明德帝将铜钱丢于御案,面无表情地俯视群臣,「朕能有什么意见,尔等再议罢。」 此次朝会又被半道搅乱,无果而散。 顾横之不在乎满朝文武如何看他,也不与谁套近乎,出宫时取了佩刀□□,就独自回驿馆。 皇帝命他出席冬至宫宴的口谕,很快追了上来。 冬至赐宴群臣,已是惯例。 然而他领了口谕,只觉领了块烫手山芋一般。 翌日傍晚进宫,还与乐阳公主府的车架碰到了一起。 几人在宫门下马下车,顾莲子瞧见他兄长,便冷哼一声,一句话也不说,昂头独自走了。 顾横之沉默地任禁军搜检。 「莲子的脾气向来执拗,你做大哥的,别与他计较。」嬴淳懿劝慰他。 他眺望那道渐行渐远的瘦小背影,说:「我知道。」 而后两人同行至崇和殿,一路无话。 正宴尚无事,一切都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直到皇帝退席,召他去崇华殿。 他深吸一口气,才跟着内侍离席。 明德帝倚在榻上,额上敷着一块冰帕,闭着眼叫他不必行礼。 小内侍搬了矮凳来,他规矩地坐下。 明德帝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问话。问那场战事细节,问伤势恢復得如何,问阵亡将士的抚恤处理,问爹娘身体怎么样,最后问:「你这个年纪,业早立,家未成,爹娘可有为你相看?」 顾横之一一回答,到最后犹豫许久,才低声说:「臣心已有所予。」 皇帝惊讶地「哦」了声,半睁开眼,「哪家的姑娘,朕怎么没听过风声?」 「尚不敢言。」 「看来情意还未相通?」 他本就打直的嵴背立刻绷紧了,却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然后回答:「是。」 第213章 三十五 腊月初一,雨夹着雪下得不停歇。 午时,政事堂两面对望的迴廊上,站满了用午饭的舍人曹员。大都飞快地挥着筷子,赶着吃完好回去继续做事。 政事堂这两月难得主官常驻,今日更是高官齐聚。别看正堂檐下一片冷清,大人物们都坐在门窗紧闭的屋里,人实则注意着八方动静,手眼通天呢。 「还有,因连年大雪,松江路今年粮食再次减产,四州清吏司徵收来的秋粮比之去年又少两成。」谢延卿低头按着记录本,边看边疲惫地说:「但雪灾颇重,常平仓余粮不丰,王总督要求减免部分上税,以充作赈济。两位相爷以为,批,还是不批?」 他把王喻玄那封摺子颤巍巍地递上去。 秋粮收缴可以延期,但那是对边远路州的优待;南北粮仓甭想拖过年,否则京里拿什么发年俸? 裴孟檀起身伸手接了。 写这封摺子的人也是一甲进士出身,文采鞭辟,情真意切,他看完便嘆:「苍生潦潦,不准,不合适啊。」 「那这一桩桩一件件累下来,今年的赋税可就又是……入不敷出啊。」谢延卿的嘆息更加无可奈何。 江南路本就因水患免除了三年赋税,松江路减产又减税,仅靠广泉、汉中、江北三路的税赋,是远远不够支撑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任他户部上下如何会做帐平帐,也变不出多的钱粮来。 「折半准吧,剩下的让王喻玄自己想办法。」摺子传了一圈,最后由秦相爷拍了板。地方上的人报灾情都爱往大了说,往些年可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两年朝廷吃紧,没得继续放任的道理。 「其他诉苦要钱的也都一样,哪个不识趣,叫他来找本堂分说。」他心中有数,便教户部少浪费些时间在这些扯皮的事情上,接着又问:「下西洋的船队何时回归?」 谢延卿缓缓点头谢过。 陪坐末位的崔连壁陡然被问,慢了一拍才道:「禹州卫上回收到消息是两个月前,说是要预备返航了,不出意外明年四五月就能到港。」 他嘴里回着话,眼睛依旧往窗外瞟。饭菜的香味虽未传进来,但他听着外头一干声音,更饿了。 「那就让广泉四卫算好时间,出海接应。」秦毓章简洁地说完,就散了会,下午再议。 众人坐了一上午,纷纷起身出去吃饭。崔连壁也随大流,然而刚想走就被人叫「崔大人留步」。 崔大人顶着一脑门儿的晦气转身,两位相爷都没走,一左一右地坐在原位盯着他。 第514页 裴相爷微微笑道:「崔大人不妨也坐近些。」 「两位大人有什么事要叫我老崔去办的,直说罢。」崔连壁过去坐了谢延卿刚刚那把椅子,靠着椅背一脸了无生趣:「我这前胸贴后背了,饭量又大,又没钱到外面飞还楼加餐,去晚了可不得饿一整日。」 列位堂官都有专门准备的饭食。裴孟檀不听他瞎扯,也不兜圈子,「不为别的,还是为与南越签订条约的事。」 这事儿仔细算来已经拖了两个月,十足的混乱。谁都没想再把南方军的人拉上来凑热闹,毕竟武将嘛,专管打仗就够了,战场外的事情还得由文官来统筹。 好不容易有进展的时候,陛下偏偏把顾穰生的儿子给召来了。 裴孟檀就问:「召顾横之进京,可是崔大人向陛下进的言?」 「?」崔连壁「唰」地一下就站起来了,「您开玩笑呢?这怎么可能!」 「不是崔大人?」裴孟檀目光微凝。 「当然不能是啊,我进这言我图什么?我能有什么好处?」崔连壁抬袖做了个擦汗的动作,夸张道:「这寒冬腊月的,都快把我吓出汗水来了。」 「既不是崔大人……」裴相爷皱眉半晌,偏头看向另一位。 两位当朝宰辅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转向了崔大人。 秦相爷道:「此事年前一定要解决。」 仿若实质的目光把崔连壁看得脸颊抽了抽,感情是想让他去找姓顾的调和。但顾横之进京跟他没关系,他现在凑过去劝人大度,那脸皮得有多厚啊? 他不能接这摊子,于是张口就来:「这事儿下官没法办。顾穰生前年踩坏我灯笼我还记着呢,他这人就是蔫儿坏,让他儿子代他来,咱们和他协商还得传信。要传也行,但我跟他说话就是对牛弹琴,别说他听不懂,他就算听懂了也装不懂,没法沟通。」 「而且依下官看,人家这要求并不过分啊。南越交出罪魁祸首就能了结一切,推几个奴隶出来算什么?毫无诚意。您二位也不是不明白,得施压才行。」他按着长桌,边说边倾身过去,声音随之压低,「下官知道现在的国库打不起仗,但指不定,这些南越人就想试探咱们,是不是虚张声势呢?」 屋里安静下来,屋外三两同僚的闲聊骤然响了不少。 少钦,秦毓章摇铃唤了名舍人进来,「去叫傅大人来见我。」 裴孟檀看着那舍人领命快步离开,笑了一下,开口依旧是温和的:「秦相爷是有成算了。」 秦毓章整理着袍袖起身,只道:「不能再拖了。」 崔连壁侧身避让,转头邀裴相爷一道去用饭。 非他不愿同秦相爷为伍,只是秦相爷日日清粥小菜,不如裴大人的精食细脍有蹭头。 当天晚上,乔装打扮的南越使臣随两名扈从走进内城一座今年才开的酒楼,小心翼翼上了雅阁,见到大喇喇地坐在酒桌后头等他的傅禹成,才松了口气。坐下道:「傅大人,昨天不是约好去飞还楼的么?」 临时改地址,吓得他以为出什么事了。 傅大人面容扭曲了一瞬,啐道:「去你爹!」 唾沫喷头,那使臣也当即变了脸色,「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毁坏条约了吗?」 「我倒要问你们是什么意思。」傅禹成一拍桌子,冷笑:「我吃喝玩乐样样顶级地供着你们,说好签订条约,结果你临到头反悔,一日拖一日。我在政事堂替你们顶着压力,丢尽脸面,你倒是吃喝得挺舒服啊?要这样下去,这条约不结了,你们滚回南越,等着顾氏的铁骑打进银蛇城罢!反正也不是没打进去过。」 使臣脸色又是一变,但明白他是来施压了,咬牙挨着他坐下,诉苦:「实不相瞒,那位领主是我们王上最要好的兄弟,王上怎么可能答应交出他呢?赔款好说,让我们王上为难,我回去后这人头可就不保了啊。」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扈从将一只宝箱放到傅禹成面前,打开来,满箱金银珠宝浮光灿灿。 「还望傅大人再替鄙人说说情,转圜一二。」 后者颧骨下的皮肉跳了跳,手摸到宝箱上,却是拉上了箱盖,「不是我不愿意帮你,但再拖下去,我是真顶不住了。今日议事,秦相爷说了,此事年前无法了结,那就不谈了。」 他左右看看,示意随从都到外面去盯着,而后压声道:「兄弟又怎样,你们王上愿意拿他自己的命换兄弟的命不成?再者说了,你们随便找个人顶替,姓顾的和那些边军还能认出真假?」 不谈的意思,就是要武力解决。 傅禹成这个办法,未必不可行,就是屈辱了些。但与顾氏铁骑兵临王城相比,又不算什么。 「这……」使臣却陷入两难,并非为邦国,而是忧心自己的身家性命。王上的兄弟发起怒来,奈何不了宣朝,奈何得了他啊。 傅禹成看他这样子,心知事成了大半,也不着急,就摩挲着宝箱等待。 另一名扈从忽然上前来,出声问:「秦毓章真的这么说?」 南越的奴隶脸上尽皆烙印,有碍观瞻,是以入京时都包了头脸。这人也不例外,就是身材比寻常奴隶高大一些。 然而不论强弱都是奴隶,贸然插嘴直唿尊讳未免太不知分寸。 傅禹成正要呵斥,却见这人拆下头巾,露出一张粗糙却光洁的脸来。轮廓分明,五官深邃,是与南越人、宣人都不同的长相。 第515页 他到嘴边的斥责立刻变成了惊悚:「西……?」好在剩下两个字被他及时打住。 「傅大人何必如此惊讶?」这人好整以暇地在他对面坐下,「您往常收钱的时候可一点不手软啊。」 雅阁外的鼎沸人声如潮水消逝,凝重起来。 一夜过去,雪霁初晴。 宣京四千里外的云织县衙,贺今行背着行囊,在点卯之前便启程。 同一时刻,按照惯例今年需得回京述职的殷侯于仙慈关出发。他们路程一致,但不好同行。 三天之后的下午,贺今行先一步赶到遥陵。 持鸳早早准备,为他做好了合身的衣装。冬日穿得厚重,披风一裹,就看不出身形是否有女子的玲珑。贺冬留下的换声的药丸也还有整整一瓶。 第二日上午,一小支马队带着西北的风沙与烟尘跨过黍水,踏入古镇。 贺今行换上女装,戴上面纱,待声音柔和下来才去迎接。却发现不止他爹,贺长期也回来了。 「大帅。」他抱拳见过礼,轮到后者,迟疑地叫了一声「堂兄」。 盯着他爹的人不会少,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贺长期却没反应,好似神游天外。他又叫了一声,对方才慌忙回礼,之后随队进入别院,一直面色沉郁。 贺今行大抵能猜到是为什么。少年出乡关,回乡情却怯。 众人一起用过饭,同姓三人又一道出门,且没有让任何人跟随。 然刚刚打马出街,后头便响起骚动。 「儿子!儿子!」有妇人的喊声接连传来,夹杂几个丫鬟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夫人等等」。 贺长期陡然勒马,不必回头,便知是他娘找来了。 「去吧。」贺易津拍拍他的背。 他沉默片刻,道一声「属下告退」,便调转马头,奔向他娘。 两边很快相遇,贺三夫人一把将儿子揪下来,贺长期被揪着耳朵仍乖顺无比。 「你这不孝子!说走就走!信也不给你老子娘寄一封啊!」 在喜怒交杂的哭声里,贺易津环望两边楼阁店铺。除却名头变换,格局大差不差,他与夫人往年爱去的那家老酒楼仍在街角屹立不倒。 「爹。」贺今行出声叫他。 他爹很轻地笑了笑,「走吧。」 马蹄哒哒,酒旗迎风招展,父子俩悠悠路过。 「前年夏天大雨,长期大哥来砌了石栏。」两人到了如星谷,贺今行解释他娘墓地的变化。 贺易津点点头,走到墓前盘坐。 贺今行兀自上香磕头,祭拜过后,才挨着他爹坐下来。 他爹伸臂将他半揽入怀,凝视着墓碑,「哪日我身故,就带我来这里与你娘团聚。」 他闻言怔了怔,低声答:「阿已记住了。」 短暂的託付过后,一老一少谁也不再作声。日头一寸寸西移,直到红霞漫天,第三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平静。 胖胖的贺三老爷独自爬到半山,捏着手绢擦满头大汗,边喘气边说:「四弟,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贺今行站起来,略一抱拳,并不开口。 贺三老爷不计较他叫不叫自己,摆摆手,也一屁股坐到地上,「要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贺易津只是侧过身,摇头道:「灵朝也要进京,我就向陛下求了个恩典,回来接她,顺便来看看如星。不做别的。」 「是哦,马上就要三年了,又得走了。」贺三老爷看看他,他身后的碑,还有站在一边的年轻人,「什么时候走啊,明天还是后天?二嫂说是准备了宴席,晚上要不……」 「实在不必。」贺易津打断他的话,「三哥,日后除非我死,否则不会再回来了。」 贺三老爷呆住了,半晌才重重地抽了下鼻子,喃喃道:「我们贺家,何至于此。」 犹记年少,爹娘俱在,阖家兄弟齐心,其乐融融。 「已经很好了。」贺易津语带宽慰,「天要黑了,你们早些回去吧。」 现在的境地很好吗? 比一比长女长子皆自尽的谢家,再比一比摔落深渊至今不得开復的张家。他们贺家朝中有人,子弟俱全,荣华富贵犹在,是很好了。 贺三老爷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撑着地爬起来,回身往家去。 贺今行亦沉默不言,跟在前者身后,先行回别院。 第二日一大早,殷侯带着一身雪回来,马车卫队皆准备齐全,贺长期也已从家中赶来。 再一刻,车马便粼粼地动起来。 走出遥陵之后,贺易津回头望,已看不清有谁在送行。唯河风飒飒,掩去心声。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但见黍水之上,山青云长。 腊月初十。 议和条款终于尘埃落定,南越交付战犯,赔银十万两,宣朝则不再追究袭击之举。政事堂拟好约书,送与皇帝过目之后,盖上玉玺,遣礼部侍郎王正玄为使节,于一日后持国书同南越使臣一道前往南越,交换约书。 朝会过后,礼部衙门。 堂官直房里,王正玄命心腹在门外守着,快速道:「南越敢突袭,就明摆着不安好心,那使臣放的屁我是一个也不信。他们必定还有后手,这交换约书就有大做文章的空间。难道我们真要去?」 裴孟檀端起他手边的茶,递给他,「不急,等侯爷来了,我们再行商议。」 第516页 王正玄接了茶杯,也镇定下来,因忠义侯而起了别的话头,「说起来,陛下近来召太医的次数可不少。」 服丹本就亏耗身体,史书上的惨案比比皆是。可惜每一位真龙天子都不信这个邪,坚信自己是真正的天选,是例外。做臣子的早些年规劝,被砍头还能搏个直名,后头便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而明德帝今年不知为何,似又患上了头疾,更是雪上加霜。 天子龙相不大好,底下便人心浮动。 「宫里那位今年可满十岁了,若是太后纠结秦党上书立储……」他点了点案几,「咱们是不是也该准备起来了?」 裴孟檀眉头皱起,显然也有此虑。然而一番思量过后,仍然进行了否决:「不可。」 「为什么?这种事儿,可是一步晚就步步晚。」王正玄不解。 裴孟檀微微笑道:「依老夫对秦相爷的了解,他就绝不会提出立储之言。」 「秦毓章当然不会主动提……」王正玄忽地顿住,继而茅塞顿开:「下官明白相爷的意思了。秦党不倒,不立储位,这宫里皇子依然地位坚固;秦党倒了,就算立他为储,他的位子也岌岌可危。所以我们当务之急,还得是扳倒秦党。」 「何其容易啊。」裴相爷浅嘆一声。 心腹敲响房门,通传:「侯爷到了。」 嬴淳懿大步踏进来,开口便道:「沙思古酒囊饭袋,阿斗不如,要想通过他挖到南越内部的消息,需得转几道弯,代价太大,也难保他骑墙。本侯决意直接派探子潜入。」 另两人皆知晓这南越质子是个什么东西,都没反对,王正玄只是提醒:「派去的人手可要慎之又慎。」 嬴淳懿颔首领了好意。他通过五城兵马司和荟芳馆,搜罗了不少可用之人,现下说出来就是已经挑好人,送过去了。当然,沙思古这边也不会直接放弃,就慢慢地磨。 重说起议和之事,他的意思也同两位大人一样,并且直白许多:「此行兇险,不该让王大人涉险。」 王正玄却正色道:「多谢侯爷为下官着想。但某并非不敢涉险,北黎下官去得,南越自然也去得。只是要去得有成效,若白走一遭,那不如不去;若是于大事有成,那押上性命也无不可。问题是这南越人葫芦里到底冒的什么坏水儿?」 嬴淳懿再道:「这事蹊跷得紧。南越地小,兵不强马不壮,若有自知之明,就不该对我边土有任何肖想。但他们不止发动了突袭,议和以来,那使臣虽装作卑微老实但实际滑头得很,这态度就不对。好似有什么倚仗一般。」 「最离奇的是,顾横之到京,代表南方军要求交出躲藏在奴隶背后发动突袭的大贵族,依照南越使臣给的那套奴隶叛变的说法,他们几乎是不可能同意的。但秦毓章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那南越使臣说服了交禹王,竟然也答应了。似乎是要不顾一切,竭力促成条约。」 「傅禹成和那使臣走得很近,指不定吃了多少好处。」王正玄接着侯爷的话,若有所思,「如侯爷所说,未必不是里应外合,藉由此事来掩盖什么。」 「可这事儿怎么查呢?」 裴孟檀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这约书不能送!」王正玄立刻意会。 「南越力弱,就算有犯我朝之心,也不足为虑。」嬴淳懿拧眉,所思虑的却不止一道约书,「但若有人吃里扒外,给南越人带路,那麻烦可就大多了。」 他沉吟片刻,「得想办法,尽快阻止此事。」 裴孟檀笑道:「侯爷可记得,范睢既相时,王稽对他的衷告。」 范王皆是列传人物,但这一问肯定不是为了考校才学。 嬴淳懿回忆道:「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可奈何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 他不紧不慢地说完,心中随之瞭然,「本侯这就安排,叫南越人出得了宣京,出不了南境。」 王正玄很快也明白了,「那我可要做何准备?」 裴孟檀却道:「你不必做什么,侯爷也不必费心思在路上。就叫那南越人,填了鸿胪寺的沟壑罢。」 第214章 三十六 腊月初十,傍晚。 冬日天暗得早,打着金雕旗的车队堪堪赶在暮鼓响起之前抵达永定门,排队过城检。 殷侯与贺长期骑马领队,贺今行则与持鸳一道待在后面的马车上。他本是骑马骑惯了的,但他大哥不知为何,坚持要他坐马车。他不与对方拗。 「这天看着又要下雪了。」马车动得慢,持鸳就掀起车帘,看看许久未见的城池,低声说:「指不定又要下一夜,主子明儿个去见陛下,得穿一双厚厚的护膝。」 「阿已听姑姑的。」贺今行也向车窗外看去。 天寒,此时还在城外奔波的大都是没得选的人。俗谚常说「瑞雪兆丰年」,但对南方是好事,北方就未必。不知宣京今年炭价几何? 此时出入城的人流不多,殷侯的车队不需搜检便放行,马车很快驶入城门洞。 贺今行将要放下车帘之际,忽听迎面一声高喝。 「贺灵朝!」 所有人马骤然停顿,贺长期沉着脸回头,哪有非亲长的男子当街直唿女孩子闺名的? 一瞅,却是顾横之那混球弟弟。 第517页 他捏了捏拳头预备下马去揍人,贺今行先他一步下了车,对他们说:「阿爹,堂兄,你们先走,我等等就回。」 啥?贺长期不愿意对妹妹说「不准」,搬救兵似的叫了一声「大帅」。 贺易津却完全没有对上他脑里所想,只道:「那咱们先走,别耽误后头进城的人。」看他脸色不大好,又说:「放心,阿朝认得回侯府的路。」 「……」行吧,贺长期瞪了一眼那小子,跟着进城之后还频频回头。 然而顾莲子毫无所觉,一双眼睛只死死地盯着贺灵朝。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的声音甚至含着怒气。 话未说完,「咚」的一声,鼓声响彻城楼,盪向城内外。待一百零八道鼓声之后,四方城门就要关闭。 「三年期近,陛下有召,我当然要回。」贺今行说罢要进城,顾莲子却站在原地,他便回头拉起对方胳膊,「走啦。」 但对方一动不动,他又不敢太用力怕把人拉伤。僵持片刻,他嘆了口气,「莲子,这回又是为什么不高兴?」 「你就不能装病?」顾莲子没头没尾地质问,几乎是吼出来:「找藉口拖延,或者半道偷偷熘走?」 「你不是一直都很有办法吗,为什么不想办法留在稷州,为什么召你回来,你就一定会听话地回来?」 你为什么不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从此自由? 早在圣旨去遥陵宣旨的太监復返,嬴淳懿说贺灵朝快要回京的时候,他就在想,她为什么要回来? 明明已经去过西北,又去了稷州,最终还是要回到京城,回到这座最繁华最坚固的牢笼里。 贺今行平静地说:「我是可以想办法拖延时间,但在那之后呢?办法总有穷尽,也未必能一直不出错、被容忍。与其胆战心惊惶惶度日,不如一开始就面对。而且我要是偷偷跑了,我爹怎么办?」 他轻轻地唿出一口气,放松道:「我是回来成亲的。成了亲,就能彻底离开,再也不回来啦。」 暮鼓一槌接一槌,落在顾莲子耳里,都不及这道轻柔的声音落在心里的动静震撼。 暮光飞速撤离,天幕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城门洞里更加晦暗。 少年不知道该怎么消磨时间的时候,就喜欢待在永定门的城楼上,看车水马龙,南来北往。有时候上不去城楼,就窝在城门洞的兵房,看官兵例询进出城的人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五湖四海,天下万方,都是他此生可望不可即之地。 他看着对方被面纱与夜色一同遮掩的脸,眼泪滑出眼眶,「贺灵朝,你真是可恨。」 恨她从前离开,恨她此时回来,又恨她终将再次离去。但又庆幸,她到底是可以走出去的。 贺今行知晓对方难过,但他此时若出言安慰,无异于是另一重伤害。他无言以对,只能递出一方手帕。 从前被送到景阳宫的三个孩子,从剑南路来的小孩儿离家最远,最年幼,也最无助。所以另外两个年长一些的对他总是有额外的包容与爱护,时至今日依旧是一样。 顾莲子不接,他便抬手想直接替他擦掉眼泪。 谁知少年脸一撇,躲开手帕。而后就这么梗着脖子,一副扎了根的架势。 鼓声不知响了多少回,最后一个进城的人也走了。官兵们收拾桌椅路障,眼瞧着就快过来赶人。 贺今行无奈道:「再不走,我要动手了啊。」 他收好手帕,开始折挽衣袖。 顾莲子最初没反应,无意中瞟到他的动作,一下转过去:「你,你,贺灵朝!」 从前他赌气不回房间的时候,嬴淳懿来找他,就直接抓着他后颈处的衣领把他提熘回去;贺灵朝温和一些,会将他抱起来或者夹在臂弯里带回去。总之都不是什么有面子的方式,他们来的时候也会遣开宫人。 但现在可是在大街上,还有这么多官兵! 「那你自己走?」贺今行趁势擦去对方眼下的泪痕。 少年僵了一瞬,然后一跺脚,气沖沖地走了。 贺今行徐徐地跟在他身后,殷侯府与公主府相距不远,正好同路。 未走出多远,就见家中的马车停在路边。持鸳替了车夫的位置,笑盈盈地向他招手。 他叫姑姑坐到里面去,自己来驾车,然后赶上前头的少年,「莲子,一起吧。」 吉祥街与永定门隔了大半座城,就这么走得到什么时候? 顾莲子恍若未闻,直直地往前走。夜风似有重量,吹得他双肩不时微微起伏。 贺今行落后一步,放松缰绳任马儿慢悠悠地踱步。两边就这么并行。 直到一处十字街口,顾莲子越走越慢,最后停步,转过身来。他是字面意思上的脸皮薄,从前一哭鼻子,脸颊眼周准要哭红。但此时却白着一张脸,只有眼里浮着丝丝绯红。 今日天气晴好,他的声音却像过了雪似的:「贺灵朝,你自己回去吧。」 贺今行已经下意识挪到另一边,为他让出了位置,闻言不由诧异地抬头。 「你既然找到了出路,那就好好地准备。男女有别,我不该与你同车。」顾莲子说完,便拐了方向,走向别路。 一排排灯笼亮起来,令有光处愈发明亮,光照不到之处,晦暗愈发浓重。 少年身形隐没。 持鸳挑帘出来,在贺今行肩上搭了件披风。 第518页 这件轻薄的衣物惊醒了他,「我只是想送他回去。」 「时日还长,主子总能等到机会的。」持鸳在景阳宫当过差,看着他们一起长大,明白他的心情。 贺今行平息心绪,点点头。马车重新驶动,笔直向前。 他顶着贺灵朝的名字活了十四年,这个名字几乎代表着他的过去。如今要弃名换身,与这个名字有关的所有联繫也都将被斩断。 但有一些东西,他不想捨弃。 马车刚转进八宝巷,便见有人等候,却是顾横之。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青直裰,在夜里颜色近墨,但又与夜色区分开来;宽肩长臂,干净爽朗。 「你怎么在这儿?」贺今行停车跳下去,又疑惑道:「大哥怎么没请你进府?」 「我避开了。」顾横之眨了下眼睛。 城门处不便停留说话,他就到侯府这边等。但要是和贺长期说上话,他就不能再等在巷口了。 贺今行没想到这个答案,愣了一下,而后莫名生出些笑意。 他略略抬眼,便合上对方的目光,两个人慢慢地都笑了。 持鸳从马车上下来,福身一礼,也笑道:「奴婢先独自回了。」 贺今行颔首应了,又问顾横之:「你要进去坐坐吗?」 「太晚了。」 他只是想来看看。 「那我送你回驿馆。」 「好。」 然而人一时却没动,贺今行微微一笑:「你也顾忌与我同车吗?」 见对方面有怔疑惑,补充道:「我们方才从永定门入城,莲子喜欢待在那儿,就碰上了。我邀他一道回来,他不肯。」 顾横之明白了,说:「他也不愿意和我共处。」 他们兄弟只有在双方都必须要出席的场合才能见面,见了面也恍若陌生人。 「他心里苦,也不愿示人,所以要避你。但你们血脉相连,你又怎么不会难受呢?」贺今行有些后悔在他面前提起这事,低头说:「我曾想过求陛下恩典,但一直没有契机。」 这个口不能轻易开,但达到五成以上把握的条件又太过苛刻,于是一年拖一年。 顾横之:「不必求。」 面见皇帝时,除非皇帝愿意提起莲子,他甚至不能主动过问。 多言易错,错一句也是错。 这个话题三言两语就让人难过,贺今行沉默片刻,转了话头:「走吧。」 顾横之摇头,又点头,看着他难得迟疑:「我在想,坐哪里不会冒犯到你。」 他现在是贺灵朝,郡主之身,应当有顾忌。但是,他摸了摸耳垂,「坐哪里都没关系,就当提前给陛下透个风。」 反正他和他爹进京的消息,肯定已经报到了陛下那里。 顾横之便不再迟疑,登上马车,弯腰坐进车厢里,然后把车帘挂到壁钩上。 按常理,年轻男女同车,断没有女子在外驾车的。但贺今行是男扮女装,顾横之愿意把自己放到低处。 这让贺今行有一种微妙的触动。哪怕他梳女髻穿罗裙戴面纱,对方不止对他明面上的身份谨守礼节,并且清楚地知道衣裙之下的人是谁。顾横之没有参与他的过去,却又和他的过去有了微弱但难以忽视的联繫。 当然,这本就是简单的事实,毕竟要「成亲」,互相交过一些底。但他心中为什么会升起几分怅然又庆幸的感触? 他在对自我的疑惑中挽起缰绳。身后不远,持鸳在角门前见车马轻快地调头,才回身上前叩门。 马车行一路行到正阳门,车上二人各自沉思,没有说过一句话。冬夜行人稀少,但一束束灯烛光从窗后门缝里透出来,令干冷的街市充满烟火气。 贺今行想到明日的事,便提声叫顾横之的名字,想同他商议。然而叫了几声,后面才有回应。 「如此出神,在想什么?」 「间关车之舝兮。」顾横之正想到这句,下意识就说出了口。 话一落,呆住的人就换成了贺今行,拉车的马儿也随之放慢步伐。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句意是写马车轮辖响动的声音,在当下说出来没什么问题。但他显然是记得全文的,还有《毛诗序》为此篇目的作的註解。宠妃无德,国君偏信,士大夫思贤女取代宠妃,是以幻想了驾着车迎娶贤女的场景写作诗歌,刺谏国君。 简言之,抛去隐喻的话,这是一首迎新婚的诗。 「横之。」千迴百转的思绪隐下,他回头再次叫了一声。 「嗯?」顾横之出口就觉不妥,见他看过来,慌乱地垂下眼。若非夜色遮掩,一定能看到他耳红。 贺今行想问的话又凝在了舌尖。 他虽偶然在书上见识过分桃断袖之癖,但还从未在身边遇到或是听人说起过。 那句是《车舝》的开头不假,然而横之只说了那一句。原文后一句接的是「思娈季女逝兮」,思的是「德音括之」的贤女新妇,并非男人。 结谊不易,一些话自然该谨慎出口。若不是,岂非羞得他自个儿无地自容,明年一年都不好意思与对方通信了。 「抱歉。」顾横之见他不作声,主动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将你当作女子。」 正处于问与不问两难之间的贺今行闻言,当即松了口气,「没事。」 他转回去时,顾横之轻声说:「就算是,现在驾车的也是你呀。」 第519页 他只当对方自损来安抚他,便在扬鞭时也开了个玩笑:「好,我迎你。」 马车重新疾驰起来,将长风分做两股,袍袖与面纱一道飞扬。 风里响起一声短促的笑,随即传来顾横之的问:「明日何时进宫?」 贺今行道:「辰时,你可要一起?」 「嗯。」 马车行至琉璃街,二人先后下车,站在驿馆前面对面,但都不知该先说什么。 好一会儿,贺今行忍不住,垂首笑了一下,然后仰头说:「那就明天见?」 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巡逻兵迎面经过,见两人要走不走要留不留很是可疑,便斥问是何人在鬼鬼祟祟。 贺今行将腰牌递出去,领队的小旗一看,竟是长安郡主。这位郡主与寻常贵女不同,在陛下面前也是能说上话的。他当即奉回腰牌,行礼请罪。 「无妨。」他一眼扫过去,发现一队有十二人之多,奇道:「我记得以前是八人一队,现在规制变了吗?」 那小旗答:「回郡主话,近日有盗贼在西城流窜,已于夜间行窃好几起,所以侯爷命我等加强夜巡兵力,一旦发现贼人踪迹,就地缉捕。」 「原来如此。」贺今行不再多疑,「诸位辛苦,预祝早日擒住贼子。」 对方只道「不敢当」,拜谢告退,领着手下兵丁继续巡逻。 驿馆前再度安静,话题便又续了回来。顾横之抿着笑,也说:「明早见。」 二人道过别,皆背过身欲走。 恰此时,巡逻队离开的方向上走过来三个人。身形未近,酒气先扑了过来。 贺今行看过去,却是两个裹紧头脸的人左右架扶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这醉鬼一身似官服的锦绸,戴着形制与大宣不同的纱帽,大半身体都靠在左边那人身上。 「南越使臣。」顾横之说。 三人略过他俩。若非沖鼻酒气,就好似抬了具尸体般,死气沉沉地进了驿馆, 「哎哟,大人怎么醉成这样!」一名驿吏从大堂经过,看到他们,当即迎出来。 贺今行的视线转过去,恰看到他将手里帕子一扔,殷勤地冲到使臣身边欲帮把手。左边搀扶的那人没动,他便又转到右边,右边那人顺势撒了抓在使臣臂上的手。 「等等。」他叫住人,上前问:「不知使臣与谁人宴饮,竟如此欢畅至酩酊?」 南越三人毫无反应,那驿吏也是一脸懵地看着他。他今夜第二次出示腰牌,皱眉道:「回话。」 驿吏吓一跳,忙跪下道:「见过郡主!」 另外两名奴隶仍旧毫无反应,使臣更是眼睛都睁不开。驿吏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他们都是南越的奴隶,是没有舌头的,也听不懂汉话。」 贺今行惊讶一瞬,目光转向那两名奴隶。他们都裹在像蚕茧一样的衣袍头巾里,一人垂头,一人直视他,因背着大堂光源看不清眼瞳情绪。 他觉得不大对,但没实据,不愿为难这些人,「罢了,把人送上去吧。」 这行人便绕过大堂,向接待外宾的院子去。 贺今行看着一行人消失在耳房后头,一偏头,顾横之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对视片刻,他忽然想到哪里不对了,「我才来,那驿卒不认得我情有可原,但你到此有旬日之久,他竟也不认得你。」 顾横之侧耳道:「好安静。」 话一落,两人不约而同地拔腿追了上去。 转过廊,就见甬道尽处,南越使臣刚好被左右拖着跨过一道拱门。他的头颅靠在自己的奴隶身上,被墙檐阴影覆盖。 「站住!」 那驿吏勐然顿住,自知生变,当即撤了手,从怀里抽出一柄短刃,不带片刻犹豫地刺向使臣! 贺今行瞥见寒光之时,就拔了头上一支髮钗掷过去,打在那驿吏臂上。 驿吏闷唿一声,下刀的手偏移几许,从原本要捅的心口扎到了肋下。 使臣当即惨叫一声,左手边扶他的奴隶反应过来,一把推开驿吏。 驿吏撞到门墙,只一瞬便又握刀重扑上去,欲再行刺。贺今行将将赶到,擒住他握刀的手一折,同时踢膝用力一拽,便将人放倒在地按住,卸了手脚关节以防逃脱。 「别动!」 在他身后,醉意彻底消散的使臣哀哀痛唿,指使身边的奴隶,「还愣着干什么?想我死吗?去叫大夫啊!」 奴隶慌忙点头,把使臣交给另一名奴隶扶着,腾出自己双手往身上揩去。 那双粗糙的手停在胸腹间,伸向怀里。 就在这时,一截玄青色的袍摆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顾横之示意另一名奴隶将使臣挪开些,挡在他们中间,平声问:「你想干什么?」 这名奴隶抬头甫一与他对视便将头埋到更低处去,转身欲走。 「取下头巾。」他先是用官话说,对方没有反应,又用南越古语重复了一遍。 刚转过去的背影顿在原地。 顾横之静静地等,只一个唿吸,从前方骤然甩来的衣袍之后,一把短刀兜头扎下来。 他不闪不避,双掌一伸,夹住刀身;再反向下一坠,接了个膝撞,瞬息间便夺下短刀。 对方吃痛弯腰,反手撒出一把草木灰。趁着顾横之下意识偏头闭眼的当儿,竟选择直接逃走。 贺今行见状,放开那驿吏,起身欲追。 第520页 「我去。」顾横之抹把脸,越过他,就跟着跳上了屋檐。 这不小的变故惊动了驿馆,馆丞很快带着一群小吏匆匆赶来,一看景状惊吓不已。 「人没死。」贺今行提醒他,「速请大夫,报兵马司和顺天府。」 未等馆丞开口,他便掏出腰牌自示身份。 馆丞仿佛找到了依靠一般,没那么慌了,弄清南越使臣只是受伤没被刺死之后,又大松一口气,吩咐手下:「还不快按郡主说的办!」 使臣痛得受不了,胡乱地又咒又骂。这驿馆里每个地方都承担了不同的职责,住不同的人,馆丞只能让小吏和仅剩的那名奴隶一起把使臣抬回他自己分到的房间。 「不可,先让他平躺在此。」贺今行制止他们,指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今晚他身边三个人就有两个冒充的刺客,房间里尚不知是否留有后手。就在此地,我看着,安全些。」 「是,是,还是郡主您想得周到。」馆丞即刻改了主意。 贺今行知道馆丞在想什么,无非是怎么少担责。但他并不介意,只让人过来认一认先前那名驿吏。 然而两人把仆倒在地上的那名刺客翻过来,一张脸已经紫胀,口鼻冒黑血,眼球凸瞪。 「死了?」馆丞大惊。 贺今行蹲下查看,气息已经没了,显然吞了剧毒。 死士? 他回头望了一眼,几个驿吏围着南越使臣做简单的止血处理,使臣意识模煳,只剩断续的呻吟。 地上太冷,馆丞便派人去南越人住的院子取棉被来。几个驿吏怕遇到刺客都不想去,最后推了那个还活着的奴隶去。 贺今行往那边瞥了一眼,正想叫他们再多个人结伴去,身后就响起脚步声。大夫被带来了。 一打岔,那奴隶就走远了,他咽下到嘴边的话,随大夫一起过去,并时刻警惕着周遭动静。 然而大夫刚摸上使臣的脉,下一刻便抖掉了手,颤声道:「诸位大人,这人都死了,还怎么治啊?」 「什么?」众人齐齐看看他手底下的使臣,只见他闭着眼,头歪歪地靠在一个驿吏身上,一声不吭。大家先前都以为他是痛昏过去了。 馆丞提灯笼凑近了些,看到使臣嘴唇有些发紫,骇道:「难道刀上有毒?」 揽头的驿吏手一软,使臣的脑袋便以近乎垂直的诡异角度垂了下来。 顿响的一片吸气声里,贺今行及时伸手台住,上手轻捏对方脖颈,凝重道:「碎了。」 就算刀上带毒,但显然人在毒发致身亡之前,就被捏断了脖子。 一瞬间,今晚踏进驿馆之后的种种皆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第二个奴隶也有问题,他是要脱身! 檐墙外的街上响起唿喝,应当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到了。 他看一眼馆丞,迅速把尸体交给旁人,四下一望,选了馆里最近的高楼,就蹬墙攀上去。 「郡主!」馆丞在后面慌张叫道,也回过味儿来:「是不是刚才跑掉的那个杀了使臣?」 「很有可能。」他丢下一句话,上到楼顶,扫视后半片驿馆。 居高临下,视野开阔。院阁楼亭,皆在夜幕下无声静立。 那贼人是否还藏在馆里?如果要逃,会从哪里走? 驿馆背后是条小巷,临巷的院落里忽有黑影向着院墙一闪而过。 贺今行立即追赶。 然而他离那堵墙隔了两进,起落间视线难免被遮挡。待他翻出去,一眼能看到头的直巷里,不见任何人影,只有一辆青幔马车刚刚经过他所在的位置,往城南方向去。 「且慢!」他高声道。 马车停下来,他绕到前面去,却在看清驾车之人是谁后愣了一下。 对方也晃了晃神,但看到相似的眉眼,很块猜出他的身份。随即下车作揖:「谢灵意见过郡主。」 贺今行回了礼,该问的还是得问:「小谢大人,缘何在此处?」 「祖父今日来鸿胪寺商议公务,我接他一起回家。」谢灵意说着偏向马车。 户部与各部衙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年底光俸禄一项就得频繁沟通。 他随之转头,就见几根枯瘦如笔桿的指节从里撩起车帘,谢延卿的身形慢慢显露出来。他太老太瘦,占不了车厢一半的横面,里面没挂灯,漆黑一片,只后头帘缝里隐约漏几点光。 老人注视着他,开口便是嘆息:「郡主啊。」 「谢大人不必下来了。」贺今行忙上前一步。 谢灵意先他搀扶住祖父,低声说「您慢些」。 谢延卿便没下车。 贺今行看对方挨着车门坐下,想说的话不止这些,但喉咙上下几回,最后还是垂下脑袋,抱拳道:「夜深恐有雪,谢大人早些回吧。」 半开的车帘垂落,谢灵意向他告辞。 他目送这对祖孙走远,揉了下眉心。 刺杀事发突然,他本就毫无头绪,错过这么一会儿,追是肯定追不上了,只能先回去。他想了想,徒步绕到了驿馆正门。 西城兵马司附近的官兵大部分都被召集了过来,已经替了驿馆的门房把守大门。他过去之后,不得不再一次自证身份。 统事的是兵马司今日总领夜巡的千户,官兵们围住现场,记录、收集证物,气氛凝重,但井然有序。 千户对他很客气,请他稍坐,而后取了纸笔来亲自问询。 第521页 很快,顺天府的法曹也先行赶到现场。他正好做完笔录,问自己能不能走,千户稍微思考过后便答应了。 南越使臣遇刺身亡,牵连不小,三司恐怕都要来人。他本就是路过,再待这儿掺和下去,不大好。 贺今行出去时,嬴淳懿带着一队官兵迎面大步走进来。 两人撞上,后者显然已经知道他在这儿,径直拧眉道:「你傍晚才入京,怎么这个时候就出现在了驿馆,还撞上了刺杀现场?」 这句话令贺今行也皱起眉,但他还没回话,侧边就插入一道声音,「他是为了送我回来。」 他闻声看去,只有顾横之一个人。 对上视线的剎那,后者微微摇头。 意思是没有追到那名逃走的刺客。 嬴淳懿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圈儿。千户迎出来欲汇报当前情况,侯爷抬手示意先别忙,问:「做过笔录没有?」 这问的自然是贺今行,他点点头,带着探究的目光再度望回对方。 嬴淳懿面色不改:「那你就先回府吧,之后若还有疑点需要问询,自会有人登门。」 他沉吟片刻,便应了声「好」,而后看顾横之。 青年刚巧走到他身边,很淡地笑了一下:「明日见。」 此事终究不宜深入,贺今行便取了自家的马车,远离此处是非。 顾横之待看不见他了,便主动寻了千户去做笔录。 使臣尸体就放在迎宾的正堂,馆丞待在一边,两手紧攥,面色急惶。 他见忠义侯进来,一下冲过去,扑通跪到地上。 「侯爷!这事儿可与下官无关啊,下官也不知怎么就……」 嬴淳懿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直到他声音全消,才道:「在你管辖的地儿上出了事,失职跑不了。至于刺杀之罪,若真不是你,何必害怕?」 馆丞知道自己这顶帽子是保不住了,但他不想被抄家或者判死啊! 他伏地磕头,哭道:「侯爷救命!」 第215章 三十七 贺今行回到侯府,书房的灯尚未熄。 「年初西凉人赎那日阿的那笔钱,赶明儿陛下估计要问,我再盘一盘。」贺易津独自熬夜,有些苦恼。 那笔银子能全留在仙慈关,是王义先和崔连壁一起运作的结果。这两人隔着几千里,手段都弯弯绕绕的,他走时顺明白了,这会儿又有些不确定。 其实直接问一问崔连壁,立时就能搞明白。但他进城之后就遣人往宫里递了牌子,陛下命他等明早觐见,这意味着在面圣之前,不能见任何人,传个消息也不行。 贺今行把军师给的那些凭条字据看了,琢磨半晌,大致猜到了,「爹,我能推一遍,但……」 他爹嘆口气,抬手示意他别说,「算了,总归陛下最终是点了头的。」 他一个带兵的人,通军策军务就够了,不需要太会做官。 「那行,您早点歇吧。」贺今行笑了,自己也打算赶紧睡觉。 贺易津却叫他等等,「你和那个人说好了?」 「您说横之吗?我们说好了,明天一起进宫。」 「嗯,这事他家吃亏,我们也不占他家便宜,事后能多补偿就多补偿一点吧。」 「我也这么想。」贺今行不急着走了,问:「不过我不大了解他们家,您能说说吗?」 他对于顾横之的了解都来自于他本人,以及顾氏在外的声名形象,说深刻说片面,似乎都可以。但现在,论及补偿,他就得更全面地了解这个人和他的家族。 贺易津摇头:「我们以前只有都在京城的时候,才能见到面,但那时关系并不怎么好。顾穰生的脾气很差,老是来找我茬,如星的脾气也不好,回回都要替我出头。后来他成了亲,有君绵管着,就不再到处惹麻烦了。」 再后来,他们各自掌军,常驻边疆。他俩、嬴追还有崔连壁,互相之间都有了默契,只专注自己分内事,不插手其他人的地盘,以维持平衡。联繫渐渐只剩公务往来,再也没有同台比武、同席喝酒的时候。 「我没有见过君绵,但你娘在剑南学医的时候见过,夸她是个很厉害的姑娘。」他本陷于回忆,到此处却正色道:「我听说君绵病得很严重,你替爹问问情况。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叫他爹早些写信给我,别抹不开面子。」 「好。」贺今行想起在赤城山,怪医说顾氏来求过一回药,应当就是为了君夫人。不知效果如何,但愿能有用。 他想到傍晚遇见的莲子,进而想到驿馆的刺杀案,或许是因为很久很久没有在侯府住过,梦里也不大安稳。 好在很快过了五更。持鸳比他起得还早,如临大敌一般,仔仔细细地给他梳发上妆,化出假的疤痕。 待头脸收拾妥当,他换上厚厚的宫装,与他爹一起出府,才将过卯。 天边挂了几颗星子,屋檐与嵴兽剪影相融,大门缓缓被打开,顾横之就站在外面的上马石旁边。 他身着朝服,牵一匹纯黑的大马,左手虚握着放在唇边,轻轻地呵了一口气。 贺今行快步出去,边走边说:「我刚还想,要在应天门才能见到你。」 顾横之已经很熟悉他这一套声线,迎上来,伸出右手递给他一样温热的东西。 那是个巴掌大的小手炉,他一看就笑了。 盏茶功夫之前,持鸳姑姑要他带一个手炉或者手抄,他觉得不冷,就没带。但现在,嗯,必须要揣着了。 第522页 他双手捧着说:「谢谢你啊。」 「你要是因此高兴,就不要谢我。」顾横之小声说,看到后面的人出来,又上前躬身作揖,「贺大帅。」 贺易津的目光在他身上快速地一扫,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 随行军士把马牵出来,不多说,几人上马先行。 贺今行牵过自己那匹,留在后头,待他爹他们走出几丈远,才问:「为什么?」 「我因为你给的手炉而高兴,不更应该感谢你吗?」 「可我也高兴啊。」顾横之说完,抿唇轻咳一声,摸摸自己那匹大黑马,向贺今行介绍:「它叫『明夜』。」 贺今行听他说完,看看他,又看看马,眼里流露出好奇。 他解释道:「我分到这匹马的时候是晚上,那天晚上月亮很亮。」 他从剑门关调回蒙阴养伤,终于能下地行走的时候,他爹让他挑一匹马。年初从大遂滩接回的那批还剩百来匹没主儿,他有挑的资格了,打算挑最厉害的。可马都是好马,他犹豫不决,这匹马就自己冒出头,要跟他走。 「像明昼一样的夜晚?」 「嗯。」 两人一起骑上马,也不急着追前面的人,就慢慢地走,悠悠地说话。 冬日的黎明凝着霜气,但人说话行动都会生热,一冲,就变暖和了。 贺易津走在前面,身边几个人频频回头,他不得不出声叫他们收敛些。 下属干脆驱马凑近了,偷偷摸摸地问:「大帅,这位就是咱们以后的郡马爷?」 「年轻人的事,我老傢伙哪儿知道。」他笑骂道,但也没忍住往后看了一眼。空旷的街上,两道年轻的并肩而行,若非心知实情,他也会贊一句「登对」。 正因知晓实情,所以不会有任何其他想法。 年轻真好啊。他想,如果他的女儿好好长大,会不会也有这副光景? 然而他当年没来得及见那个小小的婴孩一眼,现在自然也无法想像出她长大的样貌。 下属买了几袋包子回来,他接过一袋,不再想那些如果。 今日无朝会,出入应天门的只有政事堂隶属官吏。 贺今行到的时候,正好碰上两名青袍行色匆匆地小跑出来。他一看人拿的文书封皮,就知道是刑礼房对接司法道的。 昨晚的刺杀显然掀起了轩然大波,让政事堂的属员在天刚蒙蒙亮时就忙成陀螺。 顾横之站在他身边,低声说:「昨晚驿馆的每一寸地皮,落宿的每一个人,都被搜查、审问了一遍。」 贺今行并不意外:「有结果吗?」 「防得很紧。」顾横之摇头。 昨晚先是兵马司并顺天府查问,然后刑部来人,看过记录,又传了重点人员重查。 那几个驿吏都被暂时羁押。他与麾下诸人也被问了两回,但因为身份,并没有被严审或是苛待。但审查结果,只有审的人才知道。 贺今行嗅到了其中的一点微妙。死的是南越的使臣,就算他在现场,与他们西北也很难扯上关系,下手之人针对的应当也不是他们。但不论针对的是谁,都免不了牵涉到南方军。 他就问:「你们怎么说?」 顾横之答:「我们的要求不会变,死一个使臣,还是死十个,都没有关系。」 刺杀使臣,无非想拖延时间,或者想从根本阻止和谈。这和,谈下来的利益,与谈不下的利益,他们南方军都占不到多少。他们只要那名贵族的人头,要是不给,就自己去取。 止戈为武,非所能。 轮到他们搜检,便不再言谈。三人进了宫,有内侍来引路,将他们直接引到抱朴殿。 守门的一名小内侍说裴相爷正在里面,请他们耐心等待。 贺今行对此人有两分眼熟,似乎是内廷大总管的某个小徒弟,便试探着问:「不知相爷几时来的?」 内侍摇了摇头,躬身道:「奴婢是上卯就来了。」 这么早啊。也就是说,裴相爷面君起码有半个多时辰了。 但为什么是裴相爷在这里,又是为什么和陛下僵持这么久。贺今行低头盯着手炉的鎏铜花纹,下颌陷在毛绒绒的围脖里,心念一刻不停。 驿馆属鸿胪寺,而鸿胪寺政令仰承礼部。使臣遇刺,一个小小馆丞压到泥里都担不起这个责任,鸿胪寺卿至少得自领一项御下不严的罪责。或许寺卿也不够分量,但裴相爷堂堂一部尚书、政事堂参政,来负这个责,又未免太隆重了些。 直白地说,一个小国使臣,还不配。 「裴相爷早早面圣,或许不止是因为死了个南越使臣。」他微微偏头,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 与他相隔半臂距离的顾横之轻轻颔首:「主使刺杀之人,图谋不小。」 「你们行事小心,别被当了枪头使。」 「嗯。」 几个人在殿外站了小半个时辰,才有脚步声自殿内响起。 顺喜亲自搀扶着裴相爷出来,站了片刻,才松手示意两个内侍来顶上。 裴孟檀摆摆手,示意不必了。 众人拱手与他打过招唿,看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台阶。靴底踏一步,气氛就凝重一分。 顺喜无声地嘆了口气,然后压着声音说:「侯爷,陛下先宣的您。」 贺易津就拿着摺子跟他进去。 殷侯自有一套独门的为臣之道,贺今行不怎么担心,仍在想刺杀的事:「难道跟裴相爷有关?」 第523页 这个有关当然不只是连带担责,此处不好把话说清楚,但他相信顾横之能听明白。 后者果然即答:「才将事发,尚不明晰。」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贺今行也认为当相时而动,便暂且放下此事,开始预备等会儿面圣要怎么说。 两刻之后,殷侯面色如常地出来。叙事听问,这个时间差不多。 「郡主,到您了。」顺喜轻甩拂尘。 陛下心情很不好啊。贺今行看着他的动作,心下沉了沉,今日恐怕会比自己预想的还要不容易,「爹,您要不先回?」 贺易津不打算走:「爹在这里等你。」 顾横之问:「请问内监,陛下可有传召我一道?」 顺喜瞧向他的眼里带着探究,只一瞬就垂下去,细声说:「公子且耐心等着。」 陛下要他等,那就等着。 他颔首肃立,向贺今行伸出手,「我替你拿着。」 后者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把那只小手炉交给对方。 顺喜看着两人,但笑不语,伸臂作请。 抱朴殿内合易经八卦而设,殿宇幽深。太阳迟迟不出,天色阴阴,唯靠九座连枝灯熊熊燃烧才撑起光亮。 明德帝未靠御座,站立于案前,指尖按着本摊开的奏摺。 顺喜悄无声息地回到皇帝身边侍立,除他之外殿内不见一名内侍。 贺今行没有多看,依礼叩安。 皇帝边看摺子边说:「大半夜的吵到朕头上来,叫朕如何能安?」 他低头跪着,没有接话。半夜的事不该他掺和,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明德帝自然不是为了迁怒,「你这封夹信的摺子送到许久,但朕现在才看,为的就是你能当面对答。为何会去剑南道?」 贺今行如实回答:「灵朝听说赤城山有神医,见面难得,故而第一时间前往求医问药。」 他在摺子上也是这么写的。 「结果如何?」 「差了些机缘。」 明德帝停了片刻,看向他,「那撞上剑门关遇袭就是意外?」 那天对贺今行来说不是意外,他前往赤城山的第一目的就是为此,但此时他必须答:「不完全是。在前往赤城山的路上,就打算顺道去剑门关看看。」 「你与顾横之,何时相识?」 「两年之前,在遥陵。」他抬头迎着皇帝的目光,叠掌拜下去,直接跳过了所有试探与揣测,请求:「灵朝想求陛下恩典,为我与横之赐婚。」 明德帝沉声道:「你明知朕不会同意,为何还要开这个口?朕原本打算,你不说,朕就当没有这回事。」 贺今行直起半身,盯着地毡上的纹路,说:「陛下是阿朝的君父,不论阿朝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是否能令陛下欢欣,阿朝都不愿隐瞒陛下。所以哪怕这件事说出来会让陛下生气,阿朝也想求得陛下宽宥与认可。」 「既视朕为君父,望朕欢欣,你亲爹亦等在外面,为何还要一意孤行?伤朕的心,也伤你爹的心。」 「阿朝自知任性,亦愧疚难当。但情不能自禁,既许下诺言,就当负起责任。」贺今行再度叩首,「求陛下成全。」 「说到底,还是朕和你爹在你心里的分量不够重啊。你就这么喜欢那小子,要为他抛君弃父?」 明德帝走下来。顺喜搬了张矮墩,伺候他坐下。他看跪在自己跟前的年轻人,就像看待自己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朕一直把你当作亲生的孩子,换一个人吧,在京里挑,或者招赘上京来。朕不限制你。」 贺今行忆起初入京不久,他想和淳懿一起读书,就去求明德帝。陛下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想做个笨蛋,知道读书才能变得聪明,也知道陛下是金口玉言,所以就来求陛下恩典。 他本打算不成,就再去求皇后。但没想到陛下直接同意了,不止让裴皇后找了女先生,还允许他在淳懿上课时旁听。 那段时日,明德帝不时会看他们听讲、学骑射,过问课业,甚至还有两三回教他们写字。 他说:「记得有一年,裴大人教淳懿《资治通鑑》,有一句『知其不忠,则勿任而已矣。任以大柄,又从而猜之,鲜有不召乱者也。』灵朝从前只疑惑双方为何不能坦诚,不懂个中隐晦,现而今亦知陛下心忧。陛下让阿朝与父亲母亲分别团聚,已是天恩;愿让阿朝留在京中,也是陛下慈爱。但除腹心之疾,而置诸股肱,何益?灵朝自幼恶疾缠身,痊癒无望,不如趁此一了百了,还能为君与父分忧。」 话语落地无声,殿内烛火幽幽,殿外天沉欲雪。 一队羽林卫从阶下巡逻而过,给沉闷的宫城带来了些响动。 顾横之忽然想到,难得有和殷侯近距离接触的时刻,自己或许应该说点什么。 「贺大帅。」然而他开了口,才发觉不知该如何起头才显得不那么突兀。事实上,他对今行的了解,并不包括他身边的人与事。 贺易津微微一笑:「我听阿已说,你是个话少的人,此时也不必刻意说什么。他的事,我只需要知道,不会插手。」 「阿已?」顾横之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唿,不由重复了一遍。 「哦,我夫人给他取的小名,要他记住过去。」贺易津注视着抱朴殿的朱红门扇,声音醇厚而平和。 他并不希望今行活在只是听说的过去里,年轻人,就该走向未来。但谁又能说他这种想法就一定正确?所以他并不多加干涉。 第524页 殿内经过漫长的寂静,明德帝终于出声问:「阿朝啊阿朝,你就铁了心一定要嫁给顾家子?」 贺今行答:「是。阿朝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不想哪一天突然弃世,令所有人措手不及;不想日后被陛下厌弃,或是与陛下反目;也不想看到我爹与陛下生出龃龉隔阂。我与我爹说清楚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日后生死皆是命数。」 他句句皆为剖心之言,膝行两步上前,祈求道:「陛下就舍了阿朝罢。」 明德帝看着他,半晌才道:「这样的话就只有你敢对朕说,但朕只听这一回。你与顾横之的事,朕要你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该怎么做决定,再来回朕。」 贺今行只是磕头:「此心此志已定,绝不更改。」 「年后再来说这话。」明德帝按了按太阳穴。 顺喜见状,忙唿了一句「陛下」。后者动了动手指,他便碎步绕到后殿,捧了只方盒出来。 那是专门装丹药的盒子,贺今行见过,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进言:「陛下,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些方外之术……」 「百病不愈,安得长生?」 皇帝抬手打断他,「就这样罢。」 贺今行不再提丹方,但没有告退,「灵朝还有一事想求陛下。」 明德帝便没急着服丹,让顺喜先去准备,颇有些头疼地说:「朕真是欠了你们这些孩子的,一个两个没个省心的,说罢,总不能还是什么。」 贺今行说:「阿娘在世时,常口念长姐,至死遗恨当年没能上京,亲自为先秦王妃送灵。是以灵朝想前往怀王山,替阿娘祭拜一回。」 「……谢廿心啊。」饶是明德帝提起这个名字,也免不了几分惋惜。这事不大不小,有头一件事在,他很快准了,「去找皇后安排。」 「谢陛下隆恩。」 顺喜端着雪水回来的时候,正碰上贺今行告退,两人一点头一躬身,各自规矩错开。 明德帝看着他俩的方向,感慨道:「朕记得天化六年的元夕,宫宴散席之后,阿朝悄悄把收到的所有礼物和红封都送给朕,希望里面有一样东西能让朕高兴。」 「是啊,郡主还是找老奴帮的忙呢。」顺喜把碗盒交给跟随的小内侍,扶着皇帝起身,嘆息一般附和:「郡主待陛下的心是诚的。」 「那时还是个小小的不到朕大腿高的孩子,是怎么就看出来朕心情不佳,还想来安慰朕的呢?」 顺喜没再添话,有时候有些话一句就够了。待伺候皇帝服了丹,才道:「顾二公子还在外等着,陛下可要宣见?」 「朕过两天再见他,现在去叫李青姜来。」明德帝面色不变,转过身才忽然想起似的说:「差点忘了阿朝的生辰礼,你等一会儿送过去,亲自去。」 「是。」 半个时辰后,顺喜走出抱朴殿,守门的那个最能讨他欢心的小徒弟并几个心腹下属都抱着礼盒跟在身后。宫道上前后无人,小内侍才小声说这盒子里都是好东西,陛下对郡主真好。 他毫不惊讶:「自始至终,陛下对郡主都是最优容的。」 「那为什么不让郡主一直留在京里呢?」多少人挤破头往京城钻营,在这里的富贵权势才是最顶尖的。就像那些世家的少爷小姐,只有不讨喜的才会被送去那些乡下地方。 「你懂个屁,不明白就少开口。」顺喜回头敲了一下这小子的脑壳,让他紧一紧皮,否则甭想有机会到陛下跟前露脸。 一行人从应天门出,迎面碰上一绯袍大员,顺喜作了个揖,「傅大人安。」 「顺公公大忙人,竟然在这儿碰上了,陛下这又是赏的谁?」傅禹成行色匆匆,但看到这架势,还是停了片刻。 大太监打个哈哈过去了,他暗自冷嘲一声阉人。但正事要紧,也无暇多顾,赶紧往政事堂去了。 「他娘的,好死不死,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但凡走出了京城,也没这么晦气!」 堂上坐着户部与大理寺几位要员,听他这话都不大耐烦。都快午时了,在座谁还不知道死了个南越使臣? 户部侍郎说:「死了就死了,问题是谁杀的人,杀人想干什么。」 傅禹成灌了一碗茶,「还能有谁?肯定是裴孟檀那老孙子。」 大理寺卿:「不是咱们动的手,那就他们没跑了。但口说无凭,证据呢?嫌犯呢?又是怎么行刺的?」 傅禹成:「宋大人,这话该我问你们司法道的吧?人被拧脖子五六个时辰了,查出点儿什么没有啊?」 大理寺卿:「您别急啊,陛下今晨只命了刑部接手现场,未提及三司共审。这会儿贺大人正查着,傅大人想知道查到什么了,得问贺大人去。」 一旁靠在圈椅里的谢延卿忽然问:「傅大人一大早做什么去了?」 傅禹成没问到案子进度,一边低头喝茶一边说:「还能做什么,解决一些小事罢了。」 案子搁刑部手里往下查,南越使臣最近几日见过的所有人、去过的所有地方必然都要被查个底朝天,他和南越使臣的诸多来往肯定也会被查出来。他半夜一听说此事就赶紧出去找人,该封口的封口,该通气的通气,忙活到现在。 但他想到那天晚上的那个西凉人,心中莫名升出一股寒气,令他觉得自己做的这些还不够保险,又上前说:「相爷,我老傅这回可是奉命办事儿,必须得摘出去,您可不能不管咱啊。」 第525页 秦相爷在亲自撰写国书草稿,向南越告知使臣身亡的噩耗,并商议接下来的和谈变动。 他的心腹主簿钱书醒便替他发言,微微笑道:「傅大人只要是按照相爷吩咐行事的,没有出格,大可完全放心。」 「那当然!」傅禹成拍着胸脯保证,坐下来发现对角的谢延卿一直闭着眼睛,似乎十分疲惫。 「谢老还是要注意保重身体,您要累倒了,户部可就没人了,说不定还得把陆潜辛提回来。」 一句话损几个人,户部侍郎顿时坐不住,谢延卿叫住他,起身说:「今年的决算初稿已经呈上,待相爷批覆了,就差人送回户部。下官等不住,就不多逗留了。」 秦毓章颔首以示回应。 户部的两人一走,傅禹成就冲到前者案前,「我的相爷啊,您是一点儿不着急吗?」 「急什么?」秦毓章写下最后一笔,又从头检查。 傅禹成一时语塞。 「户部的年报就在这里,这仗决计打不起来,那本堂有什么可急的。」秦毓章淡淡地说:「他们试图扳倒我,而我要屹立不倒,这就像角力,动嘴皮子没用,使力气才有用。」 大理寺卿这时才说:「凌晨仵作验尸,那使臣死因是颈骨断裂。然而他身上还有一处刀伤,伤口虽不致命,但刀上抹了毒,若使臣没有被拧断脖子,再过半个时辰,就会死于毒发。显然拧脖子的刺客不知道使臣中了毒,这说明他和出刀的不是一波人。」 傅禹成:「呵,要这使臣命的人还不少。」 「出刀的死士伪装成了驿吏,被抓到当时就自尽了。然而根据在现场的目击者口供,还有两名伪装成南越奴隶的刺客,一个在中途试图下手未能成功,另一个最后得手。这两人都逃掉了。且在目击者描述里,这两人没有任何互动,行为表现也完全不同,我们法司倾向于他俩没有关联。」 大理寺卿进行总结:「也就是说,昨晚这使臣身边很可能潜伏了三拨刺客,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不死也得死。」 傅禹成也:「什么目击者,不就是顾家那个和长安郡主在现场。要我说,万一是他们俩联手,或者当中哪个人暗度陈仓……」 「可不能这么猜。」钱书醒出声。他很少插话,但傅禹成没再说下去。 大理寺卿点点头:「这两位被证明不曾接近使臣身周,理论上来说没有机会捏断使臣的脖子。」 秦毓章忙完手头的事,吩咐道:「看看这案子会查出些什么罢,元礼你带人去从旁协助刑部,有进展了再送消息来。」 大理寺卿应声告退。 傅禹成却心道,贺鸿锦又不跟咱们穿一条裤子,等查出些什么来那不就晚了吗?虽然不是他们下的手,但万一被栽赃嫁祸,反应不及,不还是得完犊子? 他心里着急,又不能太表现出来,就问:「那咱们现在就这么等着?」 「你先把工部今年的帐好好平一平。」秦毓章不多说,只抬手示意对方赶紧滚蛋。 待堂内终于安静下来,钱书醒送上一小卷叠得很细的草纸,低声说:「傅大人在南越使臣那里吃了不少。」 「陛下觉着能用,那就是还能用。把他摘出来。」秦毓章卷开那张纸,上面一字一句,都是今早裴相爷面圣的对答。 钱书醒收敛目光,「谢大人那边?」 「人老了就无所畏惧,从他孙子下手吧。」秦毓章边看边说,看完就把纸泡了墨。 第216章 三十八 贺今行从抱朴殿出来,还是没能跟他爹和顾横之一起出宫。他要去拜见裴皇后,只得各行其事。 与天化十年相比,前朝不曾有大变局,皇帝又不近女色,后宫的变化更小。朱墙澄瓦青铜铃,只旧不新。 今日造访景阳宫的却不止他一个人,嬴淳懿甚至比他先来。 他拜过皇后,再一次请去怀王山祭祀秦王妃。裴皇后听说陛下首肯,当即就点了头,留他用午膳,转头又吩咐大宫女去叫顾莲子来。 嬴淳懿说:「这小子一大早就出城去,叫他来恐怕得晚上了。」 皇后只得作罢。 三个人同坐一席,都是象徵性吃几口,她看着左右的两人,嘆道:「一眨眼就都长大了。」 她于元年同秦嘉稚一道入宫,也曾争风吃醋,图谋抢先诞下皇长子。后来有低位宫嫔在侍寝之后怀孕,她惊怒之余未来得及动作,那宫嫔就不由分说被一道暗谕赐死,尸体甚至不配填宫里枯井。那之后,她就歇了所有心思,整个后宫也渐渐沉寂不起。 皇帝把嬴淳懿交给她抚养算是个意外。乐阳长公主薨逝之时,她的儿子已满五岁,最初本由太后抚养。但第二年的冬天,太后染了风寒大病一场,无力照顾,皇帝才把人挪到了景阳宫。她膝下空空,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有亲生孩子,而这个孩子又失了亲爹亲娘,正好互相需要,就把心血与精力全部倾注。 哪怕嬴淳懿十二岁就出宫独居公主府,但联繫是斩不断的。现在孩子长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有责任、也必须来操持这些事。 「淳懿就要及冠,陛下的意思是现在可以慢慢相看着了。但年底宫务多,本宫还没开始准备,你若是心里有打算,得及时告诉本宫。」 嬴淳懿随意道:「不着急,冠礼之后再议论也来得及。」 「那你也得上心些,别只想着公务。找个合你心意的,也免得日后挑剔不是。」裴皇后习惯了他的态度,更何况他的生辰在三月,时间充裕,故而只嘱咐两句,便转头问:「阿朝呢?」 第526页 贺今行一直沉默着,被问及才说:「我同我爹说过……但还需看陛下旨意。」 裴皇后知道他才从抱朴殿过来,便不再问及此事。 午后临走之时,把他叫到一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只小圆盒,「从傅家二姑娘那里要的,据说能祛疤,你试试。」 「多谢娘娘记挂。」他看着盒面雕绘的海棠花,心下一动。 嬴淳懿等他一道,出了景阳宫,才哼笑一声:「怎么不敢跟皇后娘娘说是谁?」 他一听就明白指的什么,也明白对方是怎么知道的。顺大总管一惯与人为善,对他和淳懿都挺好。 「尚未板上钉钉的事,何必说出来?」 让裴皇后知道了,不管是劝他另择他人,还是向陛下说情,都是在让她为难。 「那为什么是顾横之?」嬴淳懿出口停顿片刻,换了种问法:「你们何时有这么深的交情?」 既然会求陛下赐婚,双方肯定都做好了准备,至少在身份上得互通根底。但光是今行男扮女装这一条,就是欺君之罪,敢留柄于人,肯做共犯,得有相当的互信或者利益捆绑加持。 贺今行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只在知与不知。何况我和他认识也快三年了,不算新朋友吧。」 三年千日,是绝不算短的一段时间,他想到这里,笑了笑。 「樊于期割首赠燕丹,王奢自刭却齐以存魏,相知到这样的地步吗?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太容易相信别人,有时候又觉得你或许根本没有信任过任何人。」 两人并肩走在冗长的宫道上,穿过一道道宫门,一应侍从在后面远远地缀着。这是从前留下的惯例,小侯爷和郡主同行说话的时候,不喜欢有人跟得太近。 嬴淳懿面朝前路,宫城最后一道大门出现在视野里,他问:「如果我想知道你与顾横之联手的真正原因,你现在是否还会告诉我?」 「那我问你,昨晚驿馆刺杀,有没有你的手笔?你能回答我吗?」 贺今行停下脚步,嬴淳懿也转向他。 两人注视彼此片刻,几点白雪晃悠悠从中间飘下,彼此都得到了答案。 嬴淳懿移开目光,「我去政事堂,就不一道了。」 「好。」贺今行颔首告辞。一个左转,一个直行,距离渐渐拉远。 他出了应天门,第一眼就看到前面空旷的广场侧边,有一匹皮毛髮亮的黑马喷着鼻息,旁边是他自己代步的那匹棕马。见马识人,第二眼却没找到人。他目光放远,才见顾横之抱着什么东西从远处过来。 他谢过看马的禁军,牵着两匹马走上去。 「怎么没回去?」 「没要紧事,不如等你。」顾横之把买来的吃食分给他,坦然地说:「饿不着的,我出来就吃了一回。」 两袋酥黄独,两筒汤绽梅,都是才做好的。一人一份,量不多,但握着热乎得紧。 贺今行正好暖暖手,看顾横之把竹筒和食袋捏在一只手里,低头叼起一片酥黄独,两口就吃下去,另一只手还揉了揉因没有嚼头而撒娇的明夜。 他的目光才停留一个唿吸,对方就回了个疑惑的眼神。 他笑道:「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酥片外壳被咬碎的脆响不停,顾横之看着他,无声地催促。 「我当时就觉得,你一定是个很省心的人。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也不会多管闲事。」 不需要别人担心,不仅能很好地照顾自己,还能顺便照顾一下别人。 贺今行通常是顺手照顾别人的人,但今天当了一回这个被照顾的人,他不大习惯地说:「既然没事,到我家做客怎么样?」 顾横之任由明夜伸脑袋过来捲走了剩下两片芋头,才慢慢地答应:「好啊。」 他们一道冒着小雪回去,贺今行问:「那你当初是怎么看我的?」 「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传闻?哦,『私生子』那个。我大哥是不是也跟你说过什么?」 「嗯……」 回到侯府,殷侯已经去了兵部。贺长期也打算出门,在前院碰到他俩又跟着往回倒,「横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顾横之轻咳一声,拦住他,「你自去,不用管我。」 「啊?」贺长期狐疑地扫视这俩人:「你找我妹妹,不是找我?」 顾横之把手背到身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 贺今行却弯着眼睛看回去,说:「就是堂兄想的那样。」 贺长期呆了一下,震惊道:「怎么、怎么会?」 贺今行用贺灵朝的声线平静地说:「阿爹知道的,堂兄放心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不是,灵朝妹妹,四叔他,你,他,这个事……」贺长期语无伦次,仿佛被人揍了个七荤八素,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四叔既然知道,他也没有资格指手画脚,最后梦游一般走了。 顾横之看好友走几步回头瞧一眼,低声问:「不能告诉他吗?」 贺今行摇头:「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但不得不拜託你保密。」 转上游廊,他斟酌许久,决定将事实托出:「我娘真的有过一个女儿,但因为早产而很快夭折,后来我顶替了她的身份。这件事除了我爹,贺家所有人都不知道。」 他的大哥也确实有过一个妹妹,只是没能活下来。 顾横之花了一点时间来领会底下的意思,然后让它沉在自己心底,说:「我不知道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肯定不是你的错。」 第527页 「我知道。」贺今行带他进入待客的正厅,「也绝不是我娘她们的错。」 持鸳正带着侍童在厅里摆弄梅花插瓶,清香满室。见他回来,上前接过他脱下的斗篷,叫童儿拿回郡主屋里去。 小童蹬蹬跑出去了,他把那盒祛疤膏药交给持鸳,「皇后娘娘给的,出自傅二小姐之手。」 持鸳瞭然地点头,把圆盒放进袖袋里,取出的却是叠好的纸条,「冬师傅中午已来过,婢子晚些再去。」 「这东西不着急,总归我不会用的。」贺今行低头看贺冬传的讯息,并没有任何避忌。 持鸳便改到明日,然后才向顾横之福礼,问:「公子剑南路生人,可吃辣?」问完觉得不妥,又补充道:「或有其他忌口?」 顾横之忙回了礼,简略但认真地一一回答。待人退下去厨房,他才松口气,还好这座府上人丁稀少,更没有女主人,不然他面对她们估计手脚都不知怎么安放。 「你很紧张吗?」贺今行招唿他坐下。 「不想留下不好的印象。」顾横之抿唇,他知道能在侯府留下的人,对今行都意义非凡。 「姑姑叫持鸳,原是我亲娘的贴身侍女。她问你饮食忌口,应该打听过你,是喜欢你的,别担心。」贺今行语气轻快,并没有在意为什么,只当他腼腆。他看完纸条,把它推给他,「说昨晚的刺杀案吧。如果真是三拨人,你和我追的就不是一拨,你那边可有什么头绪?」 顾横之面对他,很容易就重新放松下来,开始回忆昨晚的经歷:「我追出两条街,撞上了兵马司的巡逻队。」 他本来就要追上了,但那名刺客跳下屋顶,钻进了街边一条窄巷。他跟着追过街,一队兵马司的官兵恰好巡逻过来,以他行迹可疑为由,叫住他查问身份。 琉璃街那一片多是商人寓居,人住得杂,街巷也乱。加之夜晚天光不明,他停留片刻,再想追,已找不见那刺客踪影。 然而五城兵马司本就身负日夜巡逻、维护治安的职责,盯紧每一个可疑之人,正是负责的体现。 「这并不能够说明什么。自忠义侯上任,京中治安,尤其西城与南城,都好上许多是事实。」贺今行想了想,「或许还有其他疑点,比如刺客的身法行迹乃至那队巡逻兵出现的时间地点?」 顾横之说:「我不曾在京营入训,不能做判断。」 贺今行跟着否决自己,「我们也不知道当时兵马司的巡逻布置。昨晚那名小旗说兵马司近日为揖盗捕贼而增设了巡逻人次密度,就算真和刺客有勾连,也不会出现这样明显的破绽。」 他忽地想到午时出宫前,他与忠义侯相对无言的瞬间;而后一转眼,昨夜驿馆后巷的青幔马车,谢大人半撩帘帷叫他那一声,似在迴响。 他掐了下指尖,「你追出去之后,馆丞带人过来……馆丞派人去取被褥,驿吏都不愿,最后让那个奴隶去。很快大夫赶到,发现使臣身死。我怀疑是那个奴隶,追到后巷……」 顾横之又问了一些细节,最后道:「在发现使臣死亡之前,所有人的反应都很正常。」 他颔首道:「不论刺杀由谁主使,驿馆从上到下都脱不了干系,我倾向他们不是同谋。或许给谁行了些『方便』,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顾横之对此没有异议,但是,「谢大人是你外祖。」 他的语气明显有些小心翼翼,贺今行笑了一下:「是。不过当时发生的一切,我都如实做了供述,刑部肯定不会放过任何线索。兵马司没有审查刑案之权,他们过渡案件之后,应该也会被调查。」 但是顾横之还是说:「如果你没有送我回去……」 「这不关你我的事。」贺今行打断对方,「不论我们有没有撞上现场,刺杀都会发生。人一死,要再想和谈,不止是时间延后的问题,先前谈好的条件很可能也要再谈。如果南越要压低条件,首要就是战犯的去留,他们肯定不想把交人出来,那你们怎么办?」 主使刺杀之人,或许就是这个目的——朝廷显然想讲和,但有人不想,想把事态扩大。所以杀了使臣,要借他们南方军的力量,去对抗朝廷。 顾横之看着这个人,几乎想要嘆息。 今行总是这样,当你察觉到他难过试图关心他的时候,他会向你表示「他没事」「他很好」,然后反过来问你所面临的困难,试图来帮助你。 但他从来不嘆气,依靠对方何尝不是一种交心的途径。 他认真地回答:「我们不能妥协。」 不是不可以,而是不能。他虽身在京城,背后却是陨落在剑门关的同袍骨肉,妥协退后半步,都会踩上那些不能安息的魂魄和他们所坚守的信仰。 所以,哪怕被当作朝堂斗争的刀枪,也绝不能妥协。 贺今行并不意外,他感同身受,但不得不指出事实,「朝廷寅吃卯粮,国库亏空已久,绝对不会同意任何额外的军费支出。」 战争消耗的不只是战士,还有巨额的钱粮、马匹、武器,以及民心。但有时候避战并非全是为了和平,更主要地是因为军费意义上的打不起来。 顾横之沉默了很久。 这不只是他一个人面临的难题,自然也无法靠他一个人解决。更何况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武将,哪怕没有放弃读书,知晓经典会做文章,也并不擅长通过政事博弈或者解决财政经济难题。 第528页 最后他说:「我们南方军,每年从腊月十五到正月十五,会有为期一个月左右的军演,往年在横海,距离蒙阴不远。今年或许会有调整。」 他们不会向内举起拳头,但可以向外震慑;撼动不了朝廷,威逼南越低头也是一条路。 「但愿能起作用。」贺今行如此说,但他心底知道,南方军有这样的打算,就是默认这一场和谈不会轻易落定,至少在今年冬天不行。 顾大帅是了解朝廷的。 可是,为什么他们不能有别的选择?为什么一再地被漠视被挤压,明明他们要求的已经很少。 仿若一束阳光穿透重云,他灵光突闪,是因为他们要求的不够多吗? 这时,侍童跑进来,说有刑部的人在外面,要见郡主。 两个人都站起来,看见厅外大雪簌簌,酝酿大半日的积云终于痛快倾泻。 贺今行叫童儿去同持鸳姑姑说一声,出去一见,果然是为南越使臣一案传唤他。顾横之也在被传之列,正好与他一道。 刑部官衙距离殷侯府不算远,他们打两把一模一样的油纸伞,随走着去。 这天只是反覆确认之前的笔录并做一些细节补充,回去正好赶上晚饭,贺今行还记着请了顾横之做客。 殷侯也从兵部回来,把那笔银钱给彻底了结,他这一趟回京就暂且没其他事可做。讨饷这事儿已经不指望了。 四个人一起吃饭,贺长期看顾横之是眉毛鼻子都不对,但他势单力薄,只能频频向贺易津挤眉弄眼。可惜他四叔一如既往地心粗,半点信号都没接收到。 贺今行倒是注意到了,但贺灵朝这个身份与他大哥并不亲近,也不好主动解释。 之后几天,刑部又传唤了他和顾横之几回,并不都是一起。但两人会在之后交换信息,不动声色地关注案件进展。 对顾横之来说,这些过程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斗争的结果。 不论谁策划,谁参与其中,只要是斗争,就一定会有人占上风。 问题是,谁会成为弱势的那一方? 很快,在朝会日前一天,有了答案。 刑部在五城兵马司的辅助下抓到了第二个逃走的刺客,明德帝谕令三司会审,嫌犯挨不住刑罚,指认了裴相爷。 第217章 三十九 卯时将近,端门前一片寂静。 往常上朝之前,官员们会聚在这里说说话,聊一聊等会儿要朝议的政事。今日有一个算一个,都闭紧了嘴巴。 直到晨钟响,时辰至,宫门开,朝臣们有序地列入崇和殿,才出响动。 然而御座之上却迟迟未有仪仗驾临。 卯时过一刻,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才来传报今日不朝,请诸官自行散朝,另叫裴大人与贺大人留下。 许多官员做好再三准备而来,却没想陛下根本不见他们,这令他们措手不及。先前压抑的交谈声一下变大,揣测与质疑层出不穷。 傅禹成上前喊道:「陛下怎么了?顺公公说清楚些啊,今日臣等有要事等奏,陛下怎么只见裴相爷?」 「肃静!」顺喜高喝,待底下安分下来,才冷声道:「陛下头疾突发,忍着病痛召大人们理事,正是为使臣被刺一案。诸位大人所虑,陛下皆有考量。如此辛劳,还望诸位大人感同体谅,慎思慎言!」 傅禹成忙弯腰称「不敢」,一通请罪之后,直起肚子看向另一边,「那就劳裴相爷替咱们转达,望陛下保重龙体。」 裴相爷这几天形容憔悴不少,闻言却淡淡一笑:「傅大人放心。」依旧儒雅从容。 傅禹成哼了声,暗道看你等会儿还能不能笑得出来。转身一看,秦相爷就快走出大殿了,忙提袍追上去,途经刑部尚书,不轻不重地撞了对方一下。 裴孟檀注意到,笑容不隐,反而主动上前:「贺大人,一起走吧。」 顺喜为他们引路,只几十步,就到后面的崇华殿。 殿内四下都开着窗,明德帝斜倚炕榻,额上还敷着冰帕。臣子跪下请安,也没能让他睁开眼。他指了指放在小桌上的厚本奏摺,顺喜便拿去给贺大人。 「朕头疼看不下去,贺卿念给朕听罢。」 贺鸿锦便打开来,从头开始快速地念下去。这是他昨晚才上的奏摺,写时再三斟酌,不看摺子也能默出。 从何时何地抓到第二名刺客,并如何进行审问,得知他与第一个自尽的刺客是同伙,并搜出可能牵涉到裴府的证据,进而顺腾摸瓜查出与其接头的裴府管事,再到三司会审,该管事指认裴相爷,所有经过都详细地写进了摺子里。 这段诵读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读完好一会儿,明德帝才问:「但这两人都没能得手,致使那南越人身死的是第三个刺客。」 「是。」 「那么第三个刺客可有下落?」 「臣等无能,还在追捕搜查之中。」 「无能。」明德帝重复了这两个字,拿下额上的帕子丢到顺喜手里,起身大马金刀地坐着,却不再开口。 被他审视的两位重臣都挺直嵴背,哪怕汗湿衣衫,也不曾躲避。 许久,他说:「你都听到了,奏报所说,你可认?」 裴孟檀伏首道:「臣不认。那名管事确是臣府上之人,但臣从未授意过他去收买江湖流氓、行刺杀之事。」 明德帝:「那你如何解释那些证据?」 第529页 第二个刺客为证明自己没有说假话,将第一个刺客的名姓籍贯出身家人、以及两人在京中的落脚点全部招了个干净。刑部证实无误,并在两人的落脚点搜到了一些金银珠宝,后确认自裴府流出。 裴孟檀道:「管事可以收买,珠宝也可以盗取,欲行栽赃嫁祸之事,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主使另有其人。」皇帝撑着双膝,声音沙哑:「贺卿怎么看,还有其他证据否?」 贺鸿锦顶着似有实质的目光,如实道:「第三名刺客尚未抓捕归案,当前进展也仍有疑点,不足以完全定罪。但裴大人,确有嫌疑。」 明德帝:「疑罪?你们说,朕该怎么处理?」 朔风穿堂,卷尽地龙热意,裴孟檀望向上首,「臣承蒙先帝与陛下爱重,掌率礼部已有十七年之久,长思皇恩浩荡,却未有报效,心中时时惶恐。部下陡生惨案,臣本就负失职之罪,今又被迫与刺客牵连,臣若言对此一概不知,恐怕朝野无人肯信。因此,臣惟请彻查此事,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双手取下官帽,低头道:「在此期间,臣愿依例律,于刑部狱羁押待审,并约束家人全力配合查案。」 明德帝看到他,忽地感慨:「裴卿也生白髮了啊。」 裴孟檀一颤,下意识抬手抚鬓,但很快反应过来,叠到额前叩首,「陛下恕臣,失仪。」 尚书大人风姿雅正而恳切,一如当年奉请新帝登基之时。 明德帝嘆道:「昔临玉颜,今从飞蓬,朕心难忍,卿闭门思过罢。」 贺鸿锦当即出言:「陛下,这不合法理呀。」 皇帝抬掌至半空,往下压了压,「声音小些。你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朕又不拦你,只是别太失礼。」 贺鸿锦见他露出乏态,便知此事不可再改,便伏首领旨:「……是。」 裴孟檀到此,闭目谢恩:「微臣叩领陛下垂怜。」 这天是腊月十五,裴相爷自宫里出来,卸冠回府,就此闭门谢客。 这就像一个信号,虽然礼部与政事堂都空了一席,但行走做事的人却不约而同绷得更紧。 「这老鬼什么意思?」傅禹成站在端门的直房里,怒道:「自退?我看以退为进还差不多!」 大理寺卿要冷静得多,「敢贼喊捉贼,定然还预备了什么后手。」 两人都看着秦相爷,后者不甚在意地说:「查下去不就知道了。」 傅禹成:「可他这一退,逼的就是咱们,不,针对的就是您啊。」 大理寺卿也点头:「刑部那边,贺大人一贯谨慎保守,说不准真按着他们的布置查下去了。」 「风不来,树不动。船不摇,水不浑。」秦毓章埋首公务,「别找贺鸿锦麻烦,就让他查。」 他发了话,大理寺卿就认真督办。傅禹成心里有意见也没办法,他叫不动司法道的人。 刑部为侦破此案,抓到第三名刺客,上下连轴转。裴府与该管事牵连之人,包括裴夫人在内,都被一一查问。 裴明悯也免不了被叫去刑部走一趟,再回到翰林院的直房,昨日找兵部要的卷宗已经摆在他那张案上,显然是送过来的时候有人帮忙收了。 他便向共用直房的另一位编修道谢,对方不冷不热地回了句「不客气」。这位同僚性格如此,他不再多言,开始翻看卷宗,对比史料,整合重编。 修编一朝史志是件十分繁琐漫长的事,翰林院这一年主要就为此忙碌。 裴明悯负责的部分到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阶段。 中庆年间,诸王争锋日久,但真正不容水火的夺嫡时期实际上并不长。自齐王谋逆被废,秦王战死,楚王被刺,到先帝驾崩前传位当今,只有短短三年时间。这三年风云突变,发生了太多事,后人试图復原也十分艰难。 他与同僚花三个月理顺了逆王案,经由待诏校正,大学士审核,已能归档。眼下则开始摸索第二件大事,秦王案。 兵部存留的卷宗显示,中庆四十二年夏天,秦王率军奇袭叶辞城,本是绝密行动,却不知为何被走漏军机。秦王殉国,三千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唯剩十余人带着秦王尸骨回到仙慈关。 这十余人里,军衔最高的就是时任明威将军谢芳琢。他是秦王妃的弟弟,谢氏的嫡长子,此刻正坐在他对面办公的谢灵意的父亲。 这一场败仗不仅代表着皇储之一的陨落,也代表大宣在西北的战事再次陷入泥淖。直到五年后,殷侯大破叶辞城,扬鞭淙河,西凉被迫求和,这场漫长的战争才暂时结束。 而在当时,民众的愤怒、朝廷的指责、秦王一派的质疑全部落在了谢芳琢头上。他戴着镣铐扶棺回京,先是下诏狱,再被保出来,不到一个月,就于家中自尽。再一月,萃英阁封闭,秦王府走水,身怀六甲的秦王妃未能走出火场,一尸两命。年末,时任户部尚书谢延卿告罪请辞,携家归乡,秦王一派风流云散,清河谢氏就此退出京城。 这段歷史在各方卷宗里的记载都十分简洁,叙述绝不超过一页。那场突袭的始末,谢芳琢回京受审的供词,秦王府走水的原因,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全然不可知。 然而仅从这只言片语,就可窥见重重疑云里的血腥。 裴明悯不由头疼,先不提怎么还原真实的歷史,这一传怎么开头就是个难题。 第530页 先齐王是先帝御笔硃批定性的逆王、废王,但秦王不是。先帝亲自为他挑选陵寝,以亲王礼制下葬,死后哀荣不可不提,但导致他身陨的叶辞城一战记载却讳莫如深。这在史录上无疑是冲突的,令他感到矛盾。 「我说。」对面忽然响起声音。 谢灵意越过重重案牍,盯着他,「如果感到为难,礼部和兵部的卷宗怎么写,你就怎么写。」 裴明悯并不意外。虽然他们负责编写的是不同的部分,但同坐一室,对方每日经手哪些卷宗文书,进度到了哪里,总归会有大概的印象。 他听到对方声音的第一瞬间,脑海里闪出的念头是,这段歷史,谢尚书或许是现世了解最多的知情人。 而后他才斟酌着回復道:「前人已亡故,再开不了口。你我后世之人,对其生平註解,合该慎之又慎。」 尤其史志,行文以简短精悍为佳,寥寥几句背后,往往隐含着一段磅礴曲折的歷史。他们作为史官,用词就更应求准求实,尽可能全面、公允地去概括叙述对象的一生。是黑是白,是清是浊,都不能也不应该含煳。 例如,无论是「通敌叛国」还是「受诬含冤」,在史官笔下只是四个字。但对于谢芳琢,却是足以决定身后之名的判词,对他出身的谢氏,甚至对那只有「几近全军覆没」一句记载、留不下任何姓名与其他痕迹的「三千骑兵」,都有着重要的影响。 谢灵意木木地说:「你大可以试试看。但如果能不打扰我祖父,就请你不要去找他。」 裴明悯想起偶然见到谢尚书踽踽独行的模样,亦于心不忍,遂答应下来:「好。」 房间重归安静,他将兵部的卷宗誊抄下来,决定下个休沐日,再去请教张先生。 下午刑部又来人问询了一回,过程并不麻烦,但容易打断他做事的思路。以致他出了翰林院,见到身着官服的晏尘水,第一反应就是:「可是有案情传唤?」 晏尘水说:「当然不是,这个案子涉及到你家的部分,我是要迴避的。」 虽然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部里规定该遵守就得遵守,他自请去了负责查谢家的郎中手下。 他在今年朝审之后升任六品主事,由科道官正式转成六部吏员。那时不是没有进入御史台的机会,但他直接选择了留在刑部。 升职前一天晚上,他和老爹一起在家里吃饭。晏大人乐呵呵的,说自己等着儿子来给自己打下手;就算上阵父子兵,他也一定举贤不避亲。但他不想和人磨嘴皮子,要动就动真格的。 晏大人就说那儿子你可别乱来,你老子弹劾也不避亲的。 晏尘水大咧咧地叫老爹放心,大宣律他烂熟于胸,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梦里都分得清清楚楚。 不该说的他也不会说,此时就委婉道:「刚好从你们这边儿过,就来看看,这两天是不是打扰到你做事了?」 裴明悯并非全然无知,浅浅地笑道:「我还好,但你和我,会不会耽误你做事?」 「没事儿,我到点轮班了。」晏尘水抻了个懒腰,和他一起走出半条街,「这也算是一种常用的办法。想从你这里撬出些什么,又不能限制你或者伤害到你,就只能不停地来烦你。」 裴明悯点点头:「人在不胜其烦的时候,更容易失去理智。用你们的话说,就是露出破绽。」 雪天傍晚行人少,好在点心铺一直开着,晏尘水买了一包蜜渍梅花,「对,但我知道你涵养很好,不会动气。我会告诉他们,这么做没用的。」 裴明悯一如既往婉拒这些零嘴,「多谢。只要翰林院没有让我停职,我就会按部就班,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下去。」 两人就此交流了一会儿各自公务上的问题,晏尘水道:「说起谢大人,南越使臣遇刺那天晚上,他恰好从鸿胪寺回去。虽然事后证明他当天是在与鸿胪寺卿核对鸿胪寺今年的帐,但我这个人,不怎么相信『巧合』这个说法。」 裴明悯:「你觉得有问题?可你们办案,第一要讲的就是证据。」 「是。比如第三个刺客伪装成奴隶行刺,那么被他冒充的那个奴隶在哪儿?不论是死是活,哪怕被碎尸万段,都应该有痕迹才对。但我们一直没找到人,把驿馆掘地三尺,半根可疑的毛都没发现。」 「当案子走到死胡同的时候,我就会反思,是不是前面哪一步出了问题,导致我们走了岔路。」晏尘水此时想到的不止当前使臣这个案子,还有他私下一直追查的另一个案子。 沿街店铺支起灯笼,他低头用竹籤叉起一朵蜜渍梅花,迎光细看。 梅肉裹了一层厚蜜,色泽暗红,放在饴糖堆里可能会被肉眼认为是糖块,但只要扔进嘴里就知道,眼睛欺骗了自己。 「飞鸿踏雪尚有爪印,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天衣无缝的犯罪。我发觉,我可能一开始就想错了。」 换囚也好,刺杀也好,除了外部势力介入,都还有另一种可能。 「你是说?」 「灯,下,黑。」 晏尘水有了新思路,但线索报上去,具体怎么做还得看上峰安排。这个案子看似没有牵制,实则动得艰难,尚书大人都愁得嘴角起泡,更何况他只是个六品主事。 他心里还记挂着五城兵马司那桩旧案。使臣遇刺案一定会有结果,但已定论尘封的旧案,除非找到足以全盘翻案的证据,再没有其他重见天日的可能。 第531页 他怀疑刑部内部有鬼,此时部中上下的注意力都在外边,也正是他探查的机会。 局势越发紧张,刑部查案却一直没有进展,以致流言四起。 裴相爷门生遍地,一致认为老师是被栽赃陷害,纷纷往御史台递摺子。就连借读荟芳馆的士子们,都在筹划联名上书,幸而被忠义侯拦下。 天子脚下、皇城之内出现这等行刺邻邦使臣之惨案,负责治安的五城兵马司亦脱不去失察之罪。忠义侯身为指挥使,案发后便主动请罪,被皇帝申斥了一顿,罚俸半年,看守城门七日。 服役一结束,就撞上有人混进荟芳馆试图搅浑水。他解决了带头撺掇的人,安抚好士子们的情绪,最后请坐镇馆中的路先生看顾这些年轻人。 路云时答应了。 朝堂上,礼部事务暂由侍郎王正玄总领,但有些事务必须由堂官决断,他实在没法做主,不得不请奏皇帝。 明德帝被他不分时辰地问了三回,就让他带着公务文书滚去裴府,找裴孟檀处理。 于是裴相爷就在自个儿家里待罪办公,依旧谢客,但门是闭不上了。 这一下,御史台从上到下所有官吏的桌案,又被新一轮参劾谏言的摺子堆满。 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中,唯有秦相爷依旧八风不动,稳坐端门北楹。每日宵衣旰食,一支笔、一方印,统筹朝野。 殷侯府也不问纷争。结亲的消息尚没几个人知晓,刑部偶尔会请郡主前去,但不曾踏入侯府一步。 殷侯这个年纪一闲就容易怀旧,他本想等嬴追到京,和她比试两把。但长公主为参加忠义侯明年三月的及冠礼,特地请了旨,开春才回来。他就又去兵部讨饷。 崔连壁也闲,一帮文官斗死斗活都不干他事,他只要小心别让自己官袍沾上血就好。但他有许多爱好可打发时间,眼下就在着手编什么兵书,一看贺易津无所事事,立即毫不客气地叫人留下帮忙。贺易津看了草稿觉得不错,就带着自家子侄下属一起长长见识。 而贺长期见顾横之三不五时地上门,总疑心这厮什么时候就把自家妹妹骗跑了,也不由分说把后者捎上。 贺今行上午从宫里回来,府上只有几个老弱妇孺在。 持鸳给他看才收不久的请帖,又是京中哪家小姐请郡主去什么花会,她知道主子不可能真去,所以照旧婉拒。 他听完,说:「我们去怀王山。」 持鸳当场就愣住了。 贺今行接住从她手中掉落的请柬,放轻声音:「陛下一直不肯见我,但皇后的懿旨拿到了,娘娘还派了言朱来协助。姑姑,快去收拾吧。」 「主子容候。」持鸳一福身,就跑出院子,跑回自己的房间。一个箱子的衣物全抖落在榻上,她捞了最上面的旧袄换好,坐到铜镜前想要卸妆。下一刻,伸向眉心的手却生生止住。 镜子里的面目非她原本容颜,但她已用了十多年,包括在景阳宫的时候。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是见过的。 于是她只重梳了头髮,戴上放得发黄的耳坠。 回到前院的时候,她才想起什么,无措地问:「携香那妮子呢?」 「携香姐姐在太后宫里,不好轻易出来。以后还有机会的。」贺今行把自己的斗篷给她,「外面风雪重,姑姑不要受寒。」 持鸳捏着衣料,没有像往常一样拘礼,「那奴婢再去拿一件。」 贺今行拦住她,「我不怕冷,早一点过去才好。」 言朱与太常寺少卿等在门上,马车也已备好。 宗庙陵寝事务由太常寺负责,但他们要祭拜的是秦王妃,所以皇帝没有亲自下谕,而让皇后代行。 贺今行让她们坐车,自己则骑马开路。 一行人走永昌大街行至安定门,有一队鲜衣怒马的年轻公子从后面超过他们。他还没注意到是哪些人,对方就停在城门前。 「贺灵朝?你去哪儿?」腰间挂着团鞭的少年驱马倒回来,藏在他怀里的金花松鼠也从斗篷下探头探脑。 贺今行一下就认出是秦幼合,虽然处在成长期,但那张脸似乎没有变过。 他如实回答:「怀王山。」 「哦,那你们先走。」秦幼合让到路边。 路旁等着的有三四个人,比前两年少了一半。顾莲子也在其中,但没有打招唿的意思。 他示意车夫正常前行。 秦幼合等他走过去,又调转方向与他并行了一小段路。 于是他忍不住问:「你们去打球?」 「不打。天太冷,容易出事,就跑跑马。」 这话在这样的天气太寻常不过,但从秦幼合嘴里说出来,还是让贺今行多看了他一眼。 但也就这一眼,随即便驰出安定门,驰过衰草连天的原野,进入怀王山。 秦王妃与秦王合葬同穴,是距离先帝陵园最近的皇子墓,规模仅次帝陵。在漫天白雪之下,山水怀抱之间,宏大又苍凉。 踏上神道便不需要注意方向,道旁自有披着雪的石像生为他们引路。哪怕知晓地宫已闭,贺今行也无端生出尽头有人在等他的错觉。 守陵人早早接到知会,因无敕令,正堂不开,就于右享堂做好了祭祀准备。 看到牌位阴刻的一瞬间,持鸳的眼泪便掉下来。 言朱附耳安慰她:「姐姐莫哭,失了仪,花了妆,反叫王妃笑话。」 第532页 持鸳没有要哭的意思,只是一下没忍住,她带着泪痕微笑,然后摇头:「言朱,你不知道。」 言朱欲言又止,但祭礼即将开始,不得不与少卿退出享堂。 剩下一对主僕依照守陵人引导,一揖三叩,持香再揖,而后重跪于位。 贺今行注视着那尊牌位,一个字一笔一划地看。唱礼罢,诵经起,他将牌位名讳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但很奇怪地,他当然没有任何愉悦之情,却也没有特别难过。 就像做成了一件必然的事——当养育他长大的娘亲要他记住过去的时候,他就在为这件事做准备,不管是行动上还是精神上,他知道此时此刻早晚会来。 《礼记》祭义篇有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悽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着也。 所有生灵从出生就走向死亡,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归于尘土。毛髮、血肉、骨头都是留不住的,唯有精、气、神,能脱离肉体凡胎,浮游于天地,长生不灭。 既是必然的结局,他该为什么而悲伤? 经声消逝,守陵人也退出享堂。 持鸳终于敢低声说:「王妃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她怎么会笑我,她只会用各种办法弄明白我为什么会哭,然后试图替我解决麻烦。」 她仰头,目光滑过牌位,一路往上,试图寻找什么,然而直到天顶,也只能觅到无限的怅惘。 再好的木料雕出的牌位也是冰冷的,更何况所镇的只是一座衣冠冢。 「但现在,我把眼泪流干,她也不会为我做主了。」 贺今行听着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头去,看到一滴水珠在青砖上溅开。 他相信他的母亲神魂永在,但她永远不会再活过来。 所有死去的人,都不会再活过来。 第218章 四十 自使臣遇刺之后,进出城防戒严不说,此前争论许久悬而未决的宵禁也正式施行。每日一更四点至五更三点,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在大街上逛盪。 贺今行等人踏着第一轮暮鼓回城的时候,街边摊店已陆续归家闭门,还做夜市的越来越少了。 行至正阳门,持鸳先行回侯府,他则继续往外北城东,骑着马穿过小巷,找到一家没有门匾的小医馆。 贺冬今日也换了行头,甚至把铺面打扫得焕然如新,见到他便紧张地问:「此行没出事儿吧?」 他答:「墓园很好,香火不绝。」 贺冬便放心了,又担忧道:「其实最好是不去,这也不是必要的。」 「阿娘想祭拜王妃,我要替她完愿。」贺今行并不后悔,现在他还是贺灵朝,是谢如星的孩子,待日后金蝉脱壳,就再也没有机会。 更何况他们已经如此谨慎,只请了祭拜秦王妃的恩典,连秦王的牌位都没有见到。 贺冬也并非真的不愿他去,沉默片刻,另说起刺杀案的进展。他的医馆在刑部狱挂了号,接一些狱医不好做的活儿,因此有了出入许可,认识了几个兄弟。 消息与贺今行所推测的差不多,这个案子被满朝文武盯着,刑部很难藏住什么东西。他把头尾捋了一遍,请贺冬帮忙抓几副补药,拎着去拜见谢大人。 他按照地址找上谢宅,牵着马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等到谢灵意驾车载着祖父回家。就像初十那天晚上一样。 谢灵意没有问他来干什么,面无表情地与他对了一礼,便转头扶老人下车。 「外祖父。」贺今行躬身道。 谢延卿早有预料,听到这一声仍怔了怔,而后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拉起他的手。 谢灵意开了门,贺今行被老人牵进去,跨过门看到窄小的院子里落了一层黑黢黢的雪,鼻子陡然一酸。「如果我说我后悔来,谢大人……」 「不要后悔。」谢延卿抓着他的手紧了紧,一步不停,「我们谢家人,选定了就从来不回头。」 谢灵意先进堂屋点上灯,出来后硬邦邦地问:「我去煮面,你要吃吗?」 这座宅子不进新人,自从最后一个老僕去世之后,就只剩祖孙俩,一应家务都由他亲自动手。 贺今行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多留,谢延卿说:「多加一碗吧。」 谢灵意就扭头去厨房。 这边两人进屋坐下,谢延卿哑声说:「他比你小大概八九个月吧。芳琢从西北回来,要跟蕙娘和离,蕙娘不肯,还怀上了孩子。芳琢一走,她熬到生下灵意,也跟着撒了手。」 他说的是他的儿媳妇孟彤,小字蕙娘,也是江南人氏,与他的儿子谢芳琢。 贺今行听过这段故事,金童玉女少年夫妻,成婚不到三年便共赴黄泉。无论何时再听,都叫人想回到过去,去阻止这一切发生。 然而过去无法改变,这些都是谢延卿不得不接受并正视的事实。他平静地继续说:「灵意这孩子跟着我长大,吃了不少苦头,也养成了拧巴的性子,总是拼命和自己过不去。日后他要是撞了南墙,你帮帮他,别让他头破血流。」 「外公。」贺今行勐地站起来。 谢延卿盯着他:「我晓得我没道理也没资格要求你做什么。你外祖母走得早,念念是长姐,担了做娘的份,还担了许多我这个做爹的该承担的责任。现在到了孙辈,我做祖父依旧失败无比,但我没有别的路可走,除了你我谁都信不了,你就当我求你的罢。」 第533页 那双深深凹陷的浑黄眼睛里如他所说的一般满是祈求,贺今行按着桌面慢慢坐回去,「如果有这一天,我会尽全力。」 谢延卿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又隐匿下去,「我知道你来想问什么,你问吧。」 贺今行眨了眨眼,他以为开口会十分艰难,然而他听见自己很顺畅地问:「初十晚上,从驿馆逃脱的那名刺客,在您所坐的马车上,是不是?」 谢延卿颔首:「是。」 「为什么?」贺今行不解:「刺杀一事,不论是裴相爷自诬,还是其他人栽赃,与您能有什么关联,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今此案成为裴秦两党博弈的筹码,又该如何收场? 谢延卿嘆道:「我知道刑部目前认为这个刺客并非宣人,而是南越人,与朝官勾结搞鬼。但实际上,他是个西凉人。」 「西凉人?在宣京?」 「对,他在西凉军中应该具有一定的地位,能够带着中庆四十二年的叶辞城战报找到我,以此为交换,让我载他一程。」 贺今行震惊地看着他的外祖父。他想过西凉人会渗透进后方,但没想到已经渗透得这么深。在宣京,在六部,在他所珍视之人身边。 为什么? 谢延卿面对他目光中的惊痛,认命一般说:「我要知道那场战事的真相。」 「我谢氏,耕读传家从无非分之举;我谢延卿,做人做官,亦自问无愧家国君父。但我的孩子们,却都因那场战事而死。」 他的两个女儿,儿子,儿媳,一个个离他而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不能阻止,什么都挽回不了。 怀中璞玉,碎于眼前,眼中星子,陨落天边。每一场葬礼都是对他的天罚,剜他的心,剔他的骨,血泪都流尽,徒留一副肉皮囊慢慢腐朽,还要他如何沸腾燃烧? 「孩子们死得不明不白,我这个做爹的不能一直稀里煳涂。」 谢延卿面露悲戚,但很快被决然之色取代。 贺今行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感受,他们拥有共同的亲人。但是不论多少年过去,怎么能,怎么能为了,他用力闭了下眼睛,事已至此,「所以您,得到真相了吗?」 谢延卿却摇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 「这个西凉人还没有把战报给您?」贺今行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也就是说,这人还想以此为把柄继续拿捏您?他还在宣京?」 他不自觉起身,做出随时准备疾奔的动作,「那您可知他落脚在哪里?哪怕只是一些线索也可以。」 「不。」谢延卿让他不要再往下说了,「我并不知此人在哪儿。」 「那所谓的真相到底是……」 门被敲响两下,谢灵意直接推门进来,把食盘往桌上一放,「面好了。」 他给这两人各分了一碗,自己坐下,就埋头吃面。 贺今行说了声「谢谢」,然后也一言不发地挑面吃。这一大碗白水面只加了油盐,他吃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但还是把汤都喝干净了。 一放碗就听谢灵意说:「宵禁将至,你赶紧走。」 他下意识看向谢延卿。 他的外祖父早搁了筷子,一直注视着他,现下跟着抬手催促:「走吧。」 他便站直了,对着老人躬身一礼。 谢延卿微微笑道:「灵意,替祖父送一送。」 两个年轻人一起出去,谢灵意留在门里问:「你要参劾祖父吗?」 贺今行愣了一下,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下意识脱口而出:「不会。」 话落,才觉茫然。 他该怎么做?轮得到、由得着他想怎么做吗? 他望向四周,看到挂在马背上的药包,才想起去取下来。见油纸上记载有地址,便直接送出去,「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可以到抓这副药的医馆,找坐馆的大夫。」 谢灵意接了给祖父的药,而后拒绝道:「不必了,姓谢的是我,不是你。」 大门在他面前轻声合拢。 提示宵禁的鼓声响起,他解了自己的马,飞驰上无人的街道,越来越快,将风和雪都甩在身后。 从南疆翻山越岭而来的国书也在这个雪夜送抵宣京,翌日休沐,但皇帝仍然为此召开了一场小朝会。 国书中说,南越全体贵族都为使臣的死感到震惊与悲痛,质疑宣朝和谈的诚意,要求重新商议和谈条件。 明德帝直接略过了前面一堆废话,看完最后一段,哼道:「不交出战犯,还要减少赔款。给诸位爱卿也看看。」 顺喜将国书送下去,秦相爷先看,然后是几位尚书大人。顾横之也被召了过来,不过他不需要看。 崔连壁看得啧啧称奇,「简直就是仗着我们的大度作威作福,南越人别的没有,脸倒是挺大一张。」 裴相爷不在,王正玄暂代他的位置,也愤慨道:「这些南越人实在愚蠢又无耻,先前的条件对他们已经是优容至极,但他们不思感恩,反而得寸进尺。陛下,他们今日要降低条件,明日还不知道要什么。咱们可不能一味迁就,否则,不就是纵容这些小国蛮夷骑到咱们头上来吗?」 明德帝不置可否,示意秦毓章说话。 秦相爷对此只有六个字:「臣以为,可以谈。」 王正玄当即冷笑道:「秦相爷这就过分了吧?这还能谈什么?下官知道您在剑门关遇袭这事儿上,一开始就是个讲和的态度,为了两邦和平,为了边境百姓免受战火之苦,您是有仁心的。但是,对君子讲礼可求和平共处,对小人讲礼就只会被占尽便宜受尽欺辱,难道我堂堂大宣,还要窝囊地忍受小国的侮辱吗!」 第534页 「要不是下官亲耳听到这话从秦相爷嘴里说出来,也确信秦相爷一心为国为民,不然还以为是哪个吃了南越人贿赂的东西,吃里扒外,才为蛮夷说话呢。」 右都御史当即举笏道:「陛下,王正玄含沙射影,污衊参政,该行申斥并罚俸!」 王正玄即刻反驳:「陛下听着的,臣所言皆是实话实说,也并未将任何污名安到秦大人头上,请陛下明断!」 明德帝按了按眉心,不发话。 傅禹成就站出来,先哈哈笑了两声,「陛下,秦相爷只是说可以谈嘛,还没说怎么谈。有些人就上赶着急眼,不知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但这儿可不是梨园,有陛下这尊真龙镇着,什么鬼蜮伎俩都甭想好使。」 崔连壁跟着笑道:「陛下这抱朴殿里确实没有搭戏台的地方,但我看傅大人想唱戏的兴致不小。」 他声音不高,傅禹成咬了咬牙,心中骂了一句之后就当没听到,「陛下,臣以为,南越毕竟已经交代了一个使臣在咱们这里,而刺客到现在都还没全部抓捕归案,这事儿咱们说来也有些理亏,不宜太强硬啊。咱们或许可以先使怀柔手段,等抓到刺客,能给南越一个交代,了结此事,再重谈条约。」 这话明里暗里指刑部无能,贺鸿锦不得不也站出来,但他没有选择自辨,而是汇报最新进展:「陛下,使臣遇刺一案,就刑部目前搜集的证词与证据来说,极有可能是南越贼喊捉贼。而他们自导自演使这一出苦肉计,或许就是为了在和谈上做文章。」 在一干同僚质疑之前,他就抢先立下军令状:「刑部已追踪到该名刺客的线索,三日之内,必定活见人,死见尸。」 傅禹成:「话说得好听,那要抓不到怎么办?」 贺鸿锦不答,自归其位。 左都御史晏永贞旁观一阵,进言道:「陛下,臣以为此次和谈与南方军息息相关,当问少将军的意见。」 皇帝点了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崔连壁一侧的角落。 顾横之安安静静地站着,被问及,就抱拳答:「可以减少赔款,但战犯必须交给我们。」 话音未落,秦相爷的眉头今日第一回皱起来。 王正玄合掌道:「少将军不愧为将才,情系部下,心志坚且勇。」 傅禹成恨不能把这厮煽风点火的那嘴巴给撕了,但面上还是得劝说,「顾二公子,顾小将军,你们军伍难,难道我们朝廷就不难?为将首要一个『忠』字,你们也该考虑考虑朝廷的难处,站在天下百姓的立场上想一想,没有谁愿意看到打仗对不对?」 顾横之很认真地回答他们:「末将并不能做主,诸位大人不该同我商量,该去问生死皆在南疆的将士以及他们的父母亲人。」 「……」油盐不进。 眼看着又要掐一轮,明德帝叫了停。 「别在我这儿吵。要吵就下去吵,吵出个结果再拿到朕眼前来。朕乏了,毓章留下来说会儿话就行。」 顺喜便指示一干内侍将诸位大臣请走,唯有秦相爷没动。 皇帝是真头疼得紧,没留他多久,一刻时间之后,人便从抱朴殿出来。 先前一众官员除了贺鸿锦忙着办案,其他人都没回各自衙门,聚集在政事堂等他。左右两列太师椅,诸官按品级坐的坐站的站,交谈成圈。 顾横之不善应酬交际,就在堂外廊下,看檐上的落雪。 秦毓章回来后,面对的就是这么一副泾渭分明又吵吵嚷嚷的景象。 当然,大家看到他在门口之后,都自觉不再交谈。 堂内重归寂静,傅禹成瞅着裴孟檀不在,自忖怎么着也是自个儿这边占优,就咳了一声率先道:「相爷,这条约……」 秦毓章竖起一掌,示意前者闭嘴。 「我今日,确实有话要和大家说。」他跨过门槛,所有人都后退为他让路。 「闹了这么些天,大家都累了吧?诸位平日脑子里想的什么,本堂不介意,也不在意。但是,要因此耽误了国事,令陛下生忧,那本堂就不得不管。」 王正玄脸色一变,拱手道:「秦相爷的意思是?」 秦毓章走到人群中央站住,负手环视一众同僚,随意地展臂一指,正对堂上那张书案后空着的那把椅子。 「我秦衾不退,诸位谁敢上坐?」 第219章 四十一 贺今行昨晚上谢家门的时候,就察觉到有桩子盯梢,不用想也能猜到肯定是刑部布置的人手。他最初没有在意,但当他知道谢延卿帮助脱身的第三名刺客竟是西凉人之后,总觉得不安,就也派了人远远盯着。 巳正,有消息传回,说谢延卿奉命进宫之后,谢灵意独自去了琉璃街。 琉璃一条街,一层货铺两层客栈脚店,从外朝舶来的东西是它人尽皆知的卖点。这些东西贵、对日常生活作用有限,所以平常爱去的除了转手贩子,就是一些有闲有钱到处寻乐子的人。 但刺杀案后,刑部对驿馆及周边半封锁,鸿胪寺对这些商人身份的审核与货物的盘查也严格了许多,导致整条街的生意都冷淡不少。 今日休沐,翰林院与鸿胪寺也几乎没有公务往来,谢灵意更不像是有兴趣去寻淘新奇玩意儿的人。那么他去干什么?找什么东西,还是见什么人? 贺今行想到这里,眼皮狂跳,当即出府。 同一时间。 第535页 顾横之在议事进行到一半时就离了席。 无论文官内部如何争斗,在面临武官之时都会默契地统一阵线。只有夹在中间的崔连壁会有意平衡,但此时的朝局,兵部并不能说上话。 秦毓章说「可以谈」,而皇帝没有反驳之时,结果就註定了。 他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 自政事堂出应天门,他在直行和左转之间犹豫片刻,便牵着马去殷侯府。 然而今行并不在府上。 贺长期穿着一身宽松的武服出来,假意惋惜地摇头:「你来得可真不巧,她看她表弟去了。」 表弟?顾横之想了一下,「谢家灵意?」 「你竟认得?」 「打听过。但为什么是今天?」 贺长期莫名其妙:「今儿谢灵意休沐啊,不然平常哪有时间?」 顾横之:「上一回没去。」 上一个休沐日是十四。若是拜访,那天就该去。 时间线再往前,殷侯府一行人初十到京,当晚发生刺杀,今行在追兇现场遇到谢灵意组孙。 他又想到早上小朝会,刑部说追查到线索,三日内无论死活都要把第三个刺客翻出来。 同时,今行去找谢灵意了。 「嘿,你故意找茬是不是?」 「绝无此意。」 「行吧,你这就走了?」 「我去找他。」顾横之翻身上马,话未说完明夜就蹿了出去。 「不是说横之来了吗?人呢?」影壁后面有人绕出来,只见到马蹄扬尘。 「走了,找我妹妹去了。」贺长期没来得及截留,臭着脸。 林远山有些惊讶:「横之和郡主?」 贺长期哼了声,「不管他俩,咱们再回去打两场。」 俩人勾肩搭背地回演武场,林远山就问他们什么时候回西北。 「过了除夕就走。」贺长期说到这儿,认真地问:「你要不要也一起走?」 「……我就算了。」 「算了?呆在京里有什么好的,你在这边又无亲无故,碰上事儿都不好找人商量。」 「京中消息灵通,又离雩关近,挺好的。」离雩关近,就是离北黎近。 贺长期停下脚步,皱眉道:「你还念着啊。」 林远山捋了把汗湿后乱糟糟的额发,好一会儿才说:「也不算吧。我在羽林卫真待得挺好的,桓统领把大家都当兄弟……好吧,我只是想,殿下独身在异国他乡,不知要面对多少困难,万一发生什么需要母国相助,我在宣京,或许能发挥一点作用。」 「靖宁公主在北黎乃一国之母,能有什么需要你的时候?」贺长期当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发现一般的和亲公主远嫁之后,除了宫变、政变一类牵涉到国家政治的大事,几乎不会再与母国产生联繫。但这种事情,若非早有谋算,消息传到宣京的时候基本就代表着尘埃落定。 「是,我微末之力,殿下几乎没可能用得到。」林远山笑着自嘲,「我也希望她永远平安顺遂。但只要她需要我,再远再难我也愿意去,而离得越近,就能越快赶到她身边。」 他出身商贾,有清醒的自知,明白这只是无谓的坚持。或许在几年之后,他就慢慢淡忘了、放下了,他娘再给他安排几回相亲,他会遇到更加适合自己的那位姑娘,然后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但在必须肩负的责任到来之前,他允许自己怀揣这么一点小小的不会有结果的坚持。 贺长期的不贊同变成了困惑,最后看着他说:「我真想不明白你们。」 他想不明白,就不去想。 反正不管兄弟的心上人是谁,只要不干孬事,都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友谊。 明夜自殷侯府狂奔而去的时候,谢灵意已经裹着斗篷坐在驿馆不远的一家茶肆里。 茶肆正对琉璃街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哪怕近日官兵来搜查了好几回,这家客栈每日也都住满了人。越是风声紧,房间越紧俏。 因为出入琉璃街的熟客都知道,客栈掌柜是工部尚书傅大人最宠爱的姨娘的兄弟,背靠大树就不会吹风淋雨。至于傅大人最宠爱的姨娘年年换,掌柜的姊妹也跟着年年换,这一茬休提。 当然谢灵意来这里并不是要住店,而是因为他要找的人住在这里。 初十那天晚上,他在驿馆后巷载上那个西凉人,马车一转到琉璃街正街口,对方便下了车。 那时还没有宵禁,街口的夜市很热闹,西凉人胆子很大,在车上脱了冒充南越奴隶的外袍,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人群里,走回琉璃街。 他跟祖父说去买吃食,招来一个蹲在隔壁玩具摊子旁的小孩儿,告诉对方,如果明天这个时候,能告诉他那个高个子男人今天晚上去了琉璃街哪些地方,他就把那个会叫的陀螺买下来送给他。 第二天晚上,他就知道,这个西凉人比他以为的还要大胆。 此人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鸿胪寺旁边的客栈,离犯案的驿馆也不过二十多丈距离,或许还旁观了司法道来往查案的现场。而刑部查了七八天,街上客栈的住客也反覆盘查过三四回,愣是一点也没查出来。 昨晚贺灵朝上门,让他骤然意识到,他谢家的马车载过刺客这件事,很快就要暴露了。 虽然他告诫过那个小孩儿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自己,但孩童的保证是不可信的。他们无法控制的表情,异常的行为,多出的物品,都会轻易出卖承诺。 第536页 他自作聪明留下把柄,就得来解决后患。 他不能再失去祖父,或者让祖父失去自己。 人死不能復生,真相是什么重要吗? 祖父要战报,他不要。 他要杀人。 小孩儿是无辜的,祸患的源头是那个西凉人。 他在茶肆等到客栈开始给住店的客人送午食的时间,才过去。跑堂的伙计过来迎客,笑问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谢灵意说吃饭,随意报了几个菜名,刚坐下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站起来,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我想起有一位朋友在这里歇脚,你们先上菜,我上去叫他下来一起喝一杯。」 「好嘞!」伙计爽快收钱。 送午食的伙计已经上楼,他慢几步,上去就看到伙计把食盘放到那西凉人房门前的高凳上。 这个西凉人的习惯是让人把饭菜送到房间,并且只能放在门口,人走了,他才会出来取。 这种避人视线的可疑行为,自然没有被搜查官兵放过,并且被当成了重点盘查对象。但结果却是因为他脸上长了一片丑陋的红色胎记,所以不管走哪儿都不喜见人,而他的堪合经歷甚至在京中认识的许多商人都没有查出问题,以致于除了第一次搜查,其他时候都被草草略过。 谢灵意从兵马司得知搜查结果时,确信他那张脸肯定是假的,西凉人不应该长这样,只不知对方使的什么手段。 他与回返的伙计错身而过的瞬间,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即将走到专门摆在房间外的高凳时,回头见伙计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 瓶中是砒霜。祖父患有哮嗽,大夫开的方子里就有这味药。 一海碗米饭四盘菜,他快速地给每一样都下了毒。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但奇异地,从起念头开始,没有犹豫,更没有手抖。 待下楼后,伙计上菜时搭话,还能平静地回一句:「人不在,算了。」 他慢条斯理地吃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挑了个伙计都没有注意大堂的时候再次上楼。 西凉人房间外的高凳上什么也没有。 「这位客官,您吃好了吗?」他上前敲门。 敲三回问三回,皆无人应答。 他轻轻推门进去再合拢,第一眼就看见一个趴伏在桌上的背影,饭菜洒落一地。 得手了吗? 这个疑问在脑子里冒出的瞬间,他就勐地拔出藏在斗篷下的短剑,向那道背影刺去。 利刃才将破空,趴伏在桌上的身形便勐地暴起,按着桌角,扫出凌厉的腿风。 果然没那么简单! 谢灵意心下一突,收剑避过这一脚,变换剑势重新挥出。 那西凉人挺身一翻,站到地上,下盘立定,只以双手应付他的短剑。甚至有余力笑道:「我说谁想杀我,竟没想到是小谢大人。」 谢灵意不答,一剑比一剑更加刁钻用力,然而皆不能令对方动摇分毫。 「你们宣人不是讲家传吗?你爹娘皆因朝廷而死,你祖父尚知要个真相,你却甘心做朝廷走狗。你谢家传的难道是狼心狗肺不成?」 谢灵意一滞,紧攥剑柄,咬牙道:「朝廷里的有些人该死,你们这些西凉人也都该死!」 他已明白自己武功相差对方太多,便不再抱期望,倾尽全力刺出一剑。 然而这殊死一搏,仅被西凉人后撤一步便躲过,他怒道:「你既铁了心要寻死,那我就当替谢大人清理门户!」 随即五指捏住自胸前划过的剑刃用力一折,短剑便崩断成两半,再横臂当胸一拍,怎么扑过来的人便怎么原样被打回去。 力道之大,使谢灵意撞塌门扇,伏地蜷缩难起。他还攥着断剑不肯放,只能用小臂捂嘴,一口血全喷在自己斗篷上。 西凉人紧随而至,捏着另外半截剑刃,对准他的喉咙欲将其刺穿。 「住手!」 走廊尽头陡起一声暴喝。 西凉人动作一顿,谢灵意抓住这转瞬的机会,扒着门槛翻滚一圈。 半截剑刃钉进他的兜帽。 那声音主人眨眼便到近前,一脚将高凳踢向西凉人。 后者只觉有事物袭来,松开剑刃,一拳将这东西打碎。 碎裂的木块与木屑四溅,来人一手扬起自己的斗篷,遮住谢灵意,一臂架住西凉人就势锤下的拳头。 拳头与骨头相碰,两步各自退了一步,西凉人才看清对方戴的钗环面纱,「你又是谁?」 这声音有些特别,贺今行只觉一定在哪里听过。他一边回忆,一边把谢灵意半扶半抱地拉起来,「怎么样?」 「死不了。」谢灵意按着胸口直不起腰,哑声道:「杀了他,就能死无对证。」 「煳涂。」贺今行低声斥道:「这里到处都是眼线,你这么做就是变相承认你和此人有勾连。」 西凉人皱眉思索,视线在两人快速来回,忽地灵光一闪:「你就是贺灵朝!」 这一句话倏地将贺今行震住,随即不敢置信地抬头,那日阿? 这个西凉人竟然是那日阿! 上一回在玉水,这一回竟在宣京!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唿喊骚动。客栈呈回字形,开门上走廊就能看到这层所有房间,定是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而兵马司一直把守着驿馆,赶过来只需半盏茶的时间。 第537页 那日阿神情一凛,不敢再多留,回身就近破窗而出。 官兵涌进大堂,总旗维护的秩序同时大喊搜楼抓人。 「不能留在这里。」贺今行也赶紧带着谢灵意到窗边,先扶后者翻出去,再跟着一跃而出。 屋檐下就是琉璃街后巷,堆了不少杂物。那日阿没下去,已奔出一熘屋檐。 贺冬站在底下向他们挥手,示意他们赶紧下去,「快走!兵马司马上就来了!」 贺今行迅速决定:「你跟他走。」 「你去追?」谢灵意很快反应:「但他身手很好。」 「我知道。」他回头扫视屋内是否漏下了什么,见那柄断剑搁在窗台上,伸指按住剑身,一旋,剑柄就握进手里,而后向贺冬喊:「接一下!」 贺冬接住跳下来的谢灵意,再往上一看,哪里还有贺今行的影子。 但现在没时间计较这些,他抓住谢灵意的胳膊,迅速往反方向离开。把人交给接应的货郎,又回头去找自家主子。 琉璃街是条南北向的长街,建筑密集,屋顶鳞次栉比,两条人影在其上飞奔追逐。 正是晌午,白日人流最少的时候,偶尔有人注意到屋顶上面的动静,告诉给后来的追捕官兵之时,只能在天际看见两个跳跃的小黑点。 贺今行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日阿的背影上,他们都在用尽全力奔跑,高矮不定的屋嵴与屋檐皆如平地。 他什么都没有想,只计算着被一寸一寸缩短的距离。 琉璃街往南到头,就是东西向的永昌大街,街宽三十丈,非肉身可飞越。 那日阿没有迟疑,选择跳下屋顶。 贺今行此时距他只有三步,同时提气纵跃,他身轻,能跳得更高、更远。 两人几乎同时落地,前后翻滚卸力,起身便交上手缠作一团。一个断剑当钝匕,一个拳头如铁锤,你来我往,招招皆欲夺命。 街转角是一家酒楼,出入行人被这从天而降的两道身影一吓,掀起一连串的惊叫。 那日阿心知纠缠下去对自己不利,秦甘道被抓一是大意二是他想见到殷侯,但这一回绝不能被逮到。他一发狠,抓了个路人往贺今行剑上撞去,后者收势不及,只得扔掉断剑,接住路人。再追上去时,又落后了几个身位。 路人惊惧交加,破口大骂。其他人先时害怕,现下又围上来看热闹。 「劳驾让一让啊,让一让。」一个举着小旗的走方郎中弯腰护着药箱挤进人群,顺势捡起遗留在地的断剑,放进药箱里。再满头大汗地钻出去,那两人背影已经远了。 他赶紧拔腿追上去,也顾不得自己此时的速度对于一个郎中来说是否太快。 主街宽阔,车马行人也多上许多。 贺今行与那日阿再次陷入漫长的追逐,随时警惕着对方再挟一两个路过百姓作为人质。 但那日阿只顾狂奔,迎面遇上的孩童、摊贩、马车,都只是能给追他的人制造麻烦的工具。 贺今行不得不接住将被绊倒的孩童,扶正侧翻的摊柜,以及避开受惊急停的马匹。 而远离了一开始的酒楼,除了驾车的马夫,其他人都没有特别在意这些动静。 京城之大,无奇不有。两个在街上打闹追逐的年轻人,虽出格了一些,但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一只白羽飞鸟从东方掠来。自天空俯视永昌大街,可见街道靠北一侧,两道黑白的身影如旋风一般,卷着雪花,在西移的同时不断接近碰撞。 速度越快,迎面风越利如刀割,贺今行的脸已然冻得麻木,但手心却满是细汗。 忽见前方露出一条青黑的横线,然后不断拉高——那是城墙。永昌大街西行到头,就是安定门。 他立刻明白,那日阿是要出城! 近日出入城查验极严,普通百姓渐渐没必要就不出城,而安定门又不像永定门是南北商贾必经,这会儿城门前正好就没几个人,也再没有障碍阻挡。 贺今行逆着风再次冲刺,拔出随身的匕首,扑向一臂外的背影。 那日阿回头出拳招架。他有一身横练的功夫,寻常刀剑割不开他的皮肉,刺进他手里只会被折断。 然而这回他刚捏到匕刃,指腹便一凉,再收手避过,已是一手的血。 「好刀!」 他贊了一声,屈指成爪,直抓向贺今行脖颈。因后者迅速低头,只抓住了兜帽。 斗篷系带将要勒住脖颈之时,贺今行反手切断那截布料,摇身一晃,手中匕首便转了方向,扎向对方腰腹。 那日阿徒手来挡,思及匕首锋利,又撒手后退。 但这下意识的动作让他慢了一步,很轻的「噗嗤」一声,匕首刺入腹中。 贺今行当即全力将匕首往前送,那日阿却及时攥住了他的手腕,令他不能再往前一分。 内力激盪,骨头咯吱作响。 冷汗霎时滚落,但贺今行不愿放弃。 四目相对,两张易了容的脸上,只有各自眼里的怒火与杀意是真实的。 把守城门的官军注意到他们,喝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城门重地,不得乱来!」 几名禁军持矛走过来。那日阿率先放手,扔掉斗篷,一拳将贺今行轰开,转身沖向城门。 贺今行反应不及,摔在砂石道上,全身剧痛令他眼前黑了一瞬,紧接着大喊:「拦住他!」 第538页 禁军们才握紧长矛,那日阿就已经接近他们,夺过一柄长矛,将这几人横扫在地,而后片刻不停地越过路障。其他禁军也纷纷前来拦截,尽皆照面便被放倒,拖延不了他一息时间。 城门洞里的禁军已经在关闭城门,但城门庞大厚重,无法即时合拢。那日阿长矛出手,挑开一面推城门的禁军,便从刚关一半的门隙中闯出了城。 贺今行翻身起来,顾不得其他,也立即跟着追出去。 背着药箱的郎中远远追上来,停下准备捡斗篷的时候,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先撑着膝盖缓一阵。 忽有急促的马蹄响起,他抬头就见一匹黑马从身边经过,马上青年俯身捞起斗篷,直奔城门。 城门外是宽近五十丈的草地,再往前则是护城河,吊桥已经被断开。 那日阿一手捂在身前,五十丈几个唿吸便到头。 贺今行落了十余丈,只见他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再赶到堤岸边,深壕河面仅余盪开的涟漪。 第220章 四十二 「阿已!」 贺今行闻声一惊,回头发现是顾横之的时候,又放下心。 后者把捡起的斗篷搭到马背上,快步过来问:「伤到哪里?重不重?」 他咽下翻涌到喉咙口的腥甜,「我没事,但人跑了。」 他迟一步未看清人往哪边潜走,又知道自己水性并不是很好,所以没有强行跟着跳下去。 顾横之看了一眼护城河,水面风平浪静,目光便又移回来,「抱歉。」 他不习惯叫贺灵朝,刚刚又不能叫「今行」,情急之下就脱口叫了「阿已」,并非故意。 「这有什么,称唿而已……嘶。」贺今行猜是他爹跟人提过那个小字,没有在意,打算擦掉匕首上的血和泥,才后知后觉握匕的这只手动一下就痛得要命。 他解开腕带,捲起衣袖,发现右手腕连带半截小臂已经肿起。看肿胀和疼痛程度,骨头或许有一点裂开。 在外受伤多了,慢慢就会分辨处理一些轻伤尤其跌打损伤。 「得去找大夫。」顾横之欲帮他台住手臂,又怕皮肉受力更疼,最后只帮忙拿着匕首。 贺今行摇头:「问题不大,等兵马司和刑部的人来了,再去。」 顾横之想马上去,但理智告诉他,今行说得对,官兵马上会到,还有很多事需要解决。他没再说什么,低头用手帕擦拭匕首上的污迹。 贺今行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高兴,看他动作,想起这匕首正是他在鹿鸣宴上送的那一把。就找话题:「说起来还得谢谢你这把刀,当真削金断玉。」 「陛下赏的。」顾横之捏着刃身把擦干净的匕首递还。他确实有些失落,但矛头对的自己。 贺今行左手接过来,插回鞘中,微微一笑:「那个时候的赏赐,武殿试?嗯,我记得那回你赢了我大哥。」 「那时长期尚不擅马战,我占便宜。」 「可赢了就是赢了啊。有名字吗?」 「陛下没有说过。」 「那要不你取一个吧?」贺今行眨眨眼:「有名字会更加特别。」 特别吗?顾横之与他一起往回走,思索片刻便说:「召猊。以言曰召,食虎豹豺狼之猊。」 「好名字,兵器是得凶点儿。」贺今行默念两遍,便牢牢记住。 明夜在不远处啃枯草,一只白鸽停在它脑袋顶上,啄梳自己的羽毛。两人过去,这俩货都视若无睹。 再远处,关了一半的城门被推开,大队身着黑底红边制服的捕快涌出来。 先赶到的竟是刑部,为首之人乃督捕司郎中。 贺今行的斗篷沾了不少雪泥,顾横之把自己的披风给他,他稍作迟疑便接来裹上了。 一是遮住衣裙上的脏污,二是遮住肿胀不能动的手臂,免得对方找大夫来看伤,他不好拒绝。 「此人就是初十那天晚上逃走的第三名刺客。我刺了他一刀,在右腹。但后续追踪不及,被他跳入护城河跑了。」 双方照面,他便主动报上情况。 郎中当即布置人手去追,又问:「郡主可能描述此人形容?」 「他应该易了容。」贺今行只能描述身形,然后把对方在驿馆附近客栈住宿的事情说了。 这位郎中瞬间色变,又招来一名下属,耳语几句打发走。然后才问:「郡主可知谢灵意下落?」 「我们约了今日在那家客栈见面吃饭,发现刺客踪迹之后,我就让他先回去了。大人找他是为了?」 郎中皱眉:「殷侯府在内城东,谢家在外城南,为何约在琉璃街?」 「因为我住在驿馆。」顾横之接话。 「顾将军也有约?」 「是。」 郎中一时噎住,有顾横之在其中,那约在驿馆旁边的客栈就没什么可质疑的了。 他们刑部是怀疑谢氏祖孙有问题,但暂时没有证据,也不能对外透露。他只能再按例询问一些案件细节。 这时,兵马司的人才姗姗来迟。 速度并不能说特别慢,但刑部在谢灵意身边布了眼线,兵马司也在驿馆附近巡逻。贺今行以为他们会同时赶到,而现下更像是兵马司有意慢了一步,或者说,在赶来之前先做了别的事。 这些暂时无法去印证,他看着满脸堆笑走过来的兵马司副指挥使,长眉一扬。 若他没记错的话,此人名叫赵睿,前任稷州卫监军,同杨语咸一道因重明湖填沙案被押解进京,本该罢官流徙,今时今日看起来却春风得意得紧。 第539页 赵副指挥使一来,先同大家见礼,然后套近乎,马屁又臭又长还滔滔不绝。 其余人都不喜他这副腔调,打断了他,赶紧公事公办。 就在官兵自安定门散开搜查之际,北上几百丈远,护城河左岸,几个樵夫打扮的人沿堤焦急地巡视水中是否有异样。 突然,水中「哗啦」冒出一颗头颅,向他们招手。他们大喜不已,忙忙抛下绳索。 然而把人拉上来,才发现他面色惨白,手按着的右腹还在渗血。 几人大惊:「将军受伤了!」 那日阿心道这他娘的还要你们说,然而他此时虚弱无比,只能节省力气下令:「赶紧转移!」 「樵夫」们给他草草包扎之后,便抬着人奔向附近的村落,那里有他们的暂时据点。 天上下着雪,四野白茫茫一片,偶尔经过一两户人家,都闭着门窝冬,竟也无人注意到他们。 然而这寒冷的天气亦令那日阿备受煎熬,他腹部那道伤本不致命,但在这个天里的护城河带伤游了一刻时间,就变得致命起来。 下属们进屋就生火找药箱。 一壶酒浇在伤口上,痛得他差点晕厥,牙关几欲咬碎才挺过上药。然后才有心力叫人把那个奴隶带上来,和自己交换衣裳。 他们扮作商队随南越使臣一道进京之后,他就顶替了一个南越奴隶的位置,而被顶替的那个则从入城开始就一直被关在此地。 他只说自己有用,使臣也没问什么,反正一个不值钱的奴隶而已嘛。 南越训练的奴隶从不知反抗为何物,哪怕被人一刀刺进腹部,没有舌头的嘴巴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手脚本能地挣扎。然而被两个人死死地按着,没多久便一动不动。 那日阿扎好绷带,烤着火,缓和许多,就把自己脸上的那张带胎记的皮撕下来,按到这个奴隶烙了印的脸上。 一个西凉人说:「这奴隶能为太子大计而死,也算走运。」 其他人皆点头贊同,又有一人匆匆赶来,递上才收到的消息。 那日阿展信一看,正是今日政事堂议事的结果,即道:「把人丢出去,我们立刻动身回大凉。」 下属喜道:「咱们任务要结束了?」 「对小小南越尚要如此委曲求全,宣朝已是外强中干,气数就要到头了!」那日阿大笑,继而捂着伤处忍咳。 「将军小心伤。」下属忙劝。 他吐出一口血沫,揩了唇上血迹,撑着起身却差点栽倒,不得不让下属架着自己。 「走!」他压下心中怒火。这一刀,早晚奉还! 这厢,贺今行和顾横之结束刑部与兵马司的问讯,也脱身回城。 安定门内,受伤的禁军已被送去医治,城门官临时抽调了其他人来守城门。除了有不少刑部和兵马司相关人员匆忙进出,其他一切恢復如常,先前看热闹的少许百姓也已被驱离。 殷侯府的马车停在永昌大街街口,贺今行过去,车夫便低声汇报说,谢家那个小子跑了。 冬师傅交代接应的兄弟,把谢灵意带到侯府待着,结果人半路就没了踪影。而刑部的捕快已经往谢家去了。 「他本就是自由身,去哪儿都行。走就走了罢,不关你们的事。」贺今行让对方不要着急,「我跟刑部的人说和他还有横之约定中午在琉璃街见面,只要赶在刑部找到他之前让他知道这个消息,不要穿帮就好。」 车夫又说:「属下们正在找他,只是宣京这么大,万一在刑部之后找到……」 贺今行沉思片刻,「他入京后交游不广,现在会去的地方应该就两个,公主府,或者裴府。」 「我去找。」说话的却是顾横之,「我应该快一点。」 贺今行相信以他的能力,在刑部之前找到谢灵意不是难事,但先前编造口供时已经牵连人下水,现在又……罢了,反正自己欠的人情不止这一样。 「那拜託你了。」 顾横之估摸了一下时间,说:「晚上见。」然后指指他的右手,「要尽早看大夫。」 「回去就看,冬叔应该在等我。」贺今行举起左手保证。 两人各自一同到正阳门才分别,贺今行回到侯府,贺冬果然已在和持鸳一起等他。 他把自己脏掉的斗篷放进衣篮里,才想起身上这件披风忘记还给顾横之了,一时有些懵。 怎么会忘记呢? 持鸳看着他颇有几分懊恼的表情,忍不住笑:「是顾公子的吧?奴婢一道送去洗了就是。」 他轻咳一声,单手把披风脱下来交给对方,待人端着衣篮走了,才折起衣袖。 手腕的情况比他估计的要严重一点,贺冬不止给他贴了膏药,还捆上了夹板。 他轻轻摆动右手适应了一下,欲言又止。 贺冬不用猜就知道他想什么,「好好将养着,除夕之前能拆。」 「那就好。」贺今行露出笑容,不用说就把左手伸出去。 贺冬却没再像从前一样又气又急地叮嘱,只继续把脉,然后开一张调理内伤的方子。 他是希望自家小主子远离危险不假。但他们这拨人,本就是苟存下的性命,生死悬在头上,搏命才有机会。就像今日他只是跟一路,就差点跑散自己这把老骨头,更遑论还要和那贼子交手,之后还得应付官差。他如何还能苛责。 途中,殷侯过来,旁观了一会儿,待贺冬收拾药箱去抓药,才问:「认得是谁么?」 第540页 贺今行正想和他说这件事,「爹你也认得的,西凉人,那日阿。」 贺易津皱眉:「又是他,竟混进京里来了。」 「我怀疑他是和南越人一起来的。剑门关遇袭之前,师父就在苍溪林海看到过西凉人和南越人混在一起。」贺今行忽地醍醐灌顶,「我之前就怀疑过剑门关遇袭与西凉人有关联,但一直没有证据,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现在看,他们不止挑动南越发起突袭,还潜入宣京搅弄和谈——他们不想让大宣与南越成功谈和,或者说不能那么轻易谈和。」 「但是那晚有三拨刺客行刺,除了裴党,那日阿,还有一拨是谁的人?而且那日阿在宣京兴风作浪,定然有人予他方便助他行事,又不知是谁。」 说到这里,他想起昨晚的事,谢延卿的话让他做了一宿的梦。他头一回不知该如何处理,被惊变短暂压下去的烦躁,此刻又自心底升起。他不能去参劾他的外祖父,但也不能当作不知道,就这么放任。幸而他爹在这里,他可以把这些倾诉出来。 贺易津听完,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或是惋惜,沉默许久,才嘆了口气。 「谢大人敢这么做,就没有想过给自己留退路,你不必因为他而做什么。」 贺今行喃喃道:「什么都不必做吗?」 贺易津却问他:「你想知道那场战争的真相吗?」 他怔了怔,最后说:「我没想过这件事。」 他一直都有预感,他早晚会知道,但是他从来没有主动寻找过,也没有让身边的人去探查。 「……我不想因为要这个真相,而造成更多的牺牲或是灾难。」 不管受到影响、承担结果的是他的亲人还是其他人,对他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都会令他感到难过。 「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 为什么要这样做?以肉餵虎,与虎谋皮,怎么会有好结果? 他站在四壁萧条的堂屋里,心中也如这屋子一般萧瑟。 贺易津站起来,张开胳膊,避着他受伤的右手,将他揽进怀里,「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愧疚。」 他把脸贴着父亲的胸膛,将眼泪闭回眼眶。 「谢大人是我一直都很尊重的人,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将由他自己承担结果。」贺易津摸摸他的头髮,温声道:「我们无法替他承受一切,也改变不了他的选择,但是我们不会和他走一样的路。」 他的老丈人也深知这一点,或许还会为此感到欣慰。 贺今行慢慢平復下来,低声说:「当务之急,还是揪出朝廷内部其他与那日阿有联繫的人。」 他也因此没有将第三名刺客是西凉人的消息告知刑部那位督捕司郎中,就怕打草惊蛇,反让这些奸细提早得知风声藏匿下去。 贺易津放开他,肃容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立刻亲自去将消息告知崔连壁。」 他想起上半年在衷州收的那封用西凉话与大宣官话写就的信,「不知崔大人查得如何。」 他一直也有些疑惑,兵部在朝中地位不高,势力不大,但他爹和军师都很放心地将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崔大人。 崔大人是怎么查的呢?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出来。 贺易津理所当然地笑道:「当然是靠陛下啊。」 陛下?贺今行若有所思。 「你以为本堂能坐在这里靠的是什么,陛下的信任?还是笼络朝臣的手段?」 议事结束之后,政事堂里只剩四个人。秦相爷疲惫不已,靠在圈椅里闭眼休憩。 傅禹成一脸狐疑:「难道不是?」 常言伴君如伴虎,他们底下这些人是伴虎,秦相爷就是简在帝心啊。 秦毓章懒得搭理他,刚从外面进来不久的钱主簿便婉言提醒他可以走了。 傅大人磨磨蹭蹭地出去,一带上大门,就变了脸色,大步离开。 堂内,秦毓章睁开眼,看向一直安静地坐在下首的人,「谢大人以为呢?」 谢尚书的状况也不大好,耷拉着眼皮回:「这满朝文武,能位列崇和殿,哪个不是对陛下有用之人?」 秦毓章道:「谢大人是聪明人。那就应该知道,能臣与忠臣,在陛下眼里是一样的。」 他抬手示意,钱书醒就捧着一只托盘走到谢大人面前,将盘中事物给他看。 那是半截刀刃,断痕不平,刃尖微卷。 谢延卿的眼皮动了一下。 「你的孙子胆子挺大,说杀人就动手去杀人,只可惜读书人在功夫上花费的时间总不及武人。」 秦相爷向来大度,说完这断刃来处,便不再言语,留出足够的时间给人权衡决断。 但钱主簿尽职尽责,过了一盏茶便道:「谢大人,十一晚上,令孙自鸿胪寺归家,路过琉璃街正口,买了一样玩具,送给一个孩子。」 话至于此,谢延卿撑着椅旁的方几站起来,看向上首,「秦相爷想要下官怎么做?」 秦毓章平静地回望,「这件事闹了太久,谢大人来做个了结罢。」 谢延卿颤巍巍举起双臂,躬身作了一揖。 「好,下官会自请面圣。」 第221章 四十三 裴府正院的厨房有四位掌勺,皆是随裴大老爷自稷州辗转多地最后长居宣京的老师傅。 每一餐每一饭都符合他的口味,从不出错。 近日自裴府闭门开始,厨房每日都在午时二刻备置膳席。哪怕中途礼部将直房搬进来,也没能影响裴相爷的作息。 第541页 今日到了时辰,门上却叫「再等一等」。厨下众人便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绷紧神经时刻准备。 厅里,裴相爷尚在与忠义侯对座弈棋。 棋枰旁的白纸上,悉数记录着今日小朝会上的君臣对答。 「老师何必再等?」嬴淳懿丢了两枚棋子下去,以认输来结束这一局,「陛下当时没有反驳,之后更不可能。」 秦相爷在小朝会上说「可以谈」,会有许多官员认为这就是秦相爷的意思,甚至暗暗揣测秦相爷能从和谈里攫取多少好处。但他不会这么认为。 皇帝金口玉言,不可朝令夕改,因此需要一位心腹重臣代为发言。若是事后不得不改,也是臣子过错,与天子无关。 不伤君颜,不损君威,殿堂上永远是圣明君王。 秦毓章为陛下做这些事,显然得心应手。 称一句「简在帝心」也不为过。 裴孟檀审视棋局,微微嘆息:「好好的局就这么戛然而止,侯爷应该有更多的耐心。」 嬴淳懿不置可否。 他与老师在一些细节上总是有不同的看法,他身为弟子,只要无伤大雅就没必要坚持提出来。 就像这局棋,输了就是输了,输赢并不会因为他忍耐得足够久而改变。 一名中年男人走进厅堂,行过礼,低声汇报已安排好的事情。 「……按相爷吩咐,我们放出的证据没有直接指向秦毓章,而是挂上了秦府底下的。」 裴孟檀问:「贺大人如何反应?」 「贺大人迳自往宫里去了。」 嬴淳懿闭目道:「这把火还是烧不到秦毓章。」 虽然知晓朝会内容的那一刻就明白,但己方不得不跟着改变布局,还是令他生怒。 「陛下还要用秦相爷啊。但这种事嘛,一次两次不算什么,多了总会忍不下去的。」裴孟檀深深摇头,末了吩咐:「他的家人好好安顿奉养,子弟都给销了奴籍,寻个好书院。」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府上那名在刑部狱自尽的管事,一人身死,全家腾达。中年男人领命告退,心里对此几分羡慕又有几分可惜。 他还未走,又有人来报,户部尚书谢延卿出政事堂就往抱朴殿求见陛下。 「他一个人面圣干什么?」嬴淳懿刚起疑,他插在西城兵马司的心腹就匆匆赶来向他禀报,驿馆旁客栈发现刺客踪迹,赵副指挥使将搜集到的某样证物交给了钱书醒。 「赵睿?」他哼笑一声:「平素老老实实的,我只当他酒囊饭袋,没想到竟这么大胆子。」 五城兵马司一案后,他走马上任,陆陆续续清理了不少人,但也被塞了几个人进来。这姓赵的就是其中一个,据说是秦毓章的干孙子。他最不屑这等人,往常没由头收拾,现下自己撞上来,他便叫下属勿要惊动其他人,待他腾出手来再亲自处理。 裴孟檀道:「既知是秦相爷的人,放着就放着罢,蠢人总比聪明人好对付。侯爷您如今也不适合做这样的事,今日小朝会,陛下没召您去,就是在敲打您。」 嬴淳懿:「陛下知道我的性子,能改的我会改,但不该改的我也不会改。这等吃着碗里还要瞧着锅里的,在本侯手底下,绝不能被容忍!」 这正是肃清兵马司内部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握住实权更重要,裴孟檀便不再劝。 到这会儿,嬴淳懿也明白过来,老师并非在等陛下改口,「学生确实没想到这件事里竟也有谢家的影子。」 刑部最开始查出前两名刺客是同伙,他当然知道是假的,因为这两人之中只有一个是他派出去的,也就是后来被抓到的那个。 他布置的杀机并不在前半夜,此人的任务只是发出刺杀的信号,为了把本就不太平的和谈再次搅浑。水一浑,伸进水里意图摸鱼的就不会只有一只手,更方便他们行事。 但他没想到,要杀这南越使臣的人这么多,后半夜的布置根本用不上。这正好减少了他的麻烦,他乐得顺水推舟。 更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刺客死无对证,其背后之人将他和第二个刺客绑到一起,藉此抽身事外。打雁的被雁反啄,哪怕伤到的不是自己,也多少有些窝火。他一直在查,这个死士以及第三名刺客都是谁的手笔,是否和秦毓章有关。 他不是没想过第三个刺客与谢家有关联,但动机难寻。即便现在被证实了,他依然不解:「谢家为何要卷进来?」 裴孟檀:「能让谢延卿兵行险着的,只有一件事。」 嬴淳懿便请教是何事。 话落,门房通禀,小谢大人到了。 「人来了,问问或许就能知道。」裴孟檀微微一笑,叫管家下令传菜,准备多时的侍从鱼贯而入。 谢灵意随小厮过来,形容虽已整理,依旧难掩虚弱,「下官来迟。」 嬴淳懿道:「今日没关系,本侯与老师都能等你。」 「谢矜敬谢。」谢灵意作了一揖,便沉默不语。 裴孟檀见之一笑:「看来是问不到了。」 但他毫不介意,起身与两个年轻人一道过去用饭,「这世间只有三样大事,一为吃饭,二乃睡觉,三则是读书。没有其他什么事是能够影响这三样的,来,坐下好好吃饭,吃完再说。」 嬴淳懿在旁洗手时说:「老师境界已臻从容,任尔东西南北风,也不动摇。学生不如老师,不定能吃得下。」 第542页 裴孟檀:「你我现在做的所有事,追求的所有东西,不都是为了能按自己喜好吃饭,能在夜里安枕无忧,能有条件将读书所得学以致用?既然眼下有玉食珍馐,不好好品尝,而为一些琐事劳心伤神,岂非本末倒置?」 「欲望,仇恨,抱负理想,都要慢慢来。你们多年轻啊,别着急,想要的早晚都能实现。」 嬴淳懿擦了手,坐下道:「照老师的理论,若是復仇,只要比仇人年轻,早晚能熬到仇人身死。但任仇人逍遥多年,又岂能算是自己报的仇?」 「为什么不能算?要活得安稳长久,可不是一件易事。」他身着常服,就如闲居家翁,慈和地招手示意另一个年轻人坐下。 谢灵意想到自己祖父,心中又悔又痛,低头落座,一顿饭吃得毫无滋味。 直到告辞离开,都没有像来时打算的那样,向裴相爷与忠义侯求助。他从裴府后门出,转身就见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反方向畅通无阻,但对方有马。 顾横之正徒手给明夜梳理鬃毛,等人走到近前,才停下来问:「谢灵意?」 谢灵意隐约记得,之前因刑部问讯,和此人碰上过一两面。但他一天有太多的事要做,走路总是匆忙,稍微回忆了一下才对上是谁,半是惊讶半是提防道:「你有何事?」 顾横之便把贺今行的交代复述给他。 谢灵意默然,然后道:「这种把戏有什么意义?」 顾横之微微皱眉,「给刑部能把你摘出去的说辞。」 「我不需要。」谢灵意当即要绕过这一人一马离开。 大黑马却往他那边横跨了两步,将他拦住。 「我有个问题。」顾横之侧身看着他,「第三个刺客,是宣人,还是南越人?」 「是哪个国家的人有什么区别?」 「意义不同。」 最后杀掉南越使臣的是宣人还是南越人,有同胞阋墙与敌人挑拨之分。 谢灵意口快之后,才想起对方的身份是一名军士,也很快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这样问。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顾横之拍拍马儿脑袋,给他让开路,自己也骑上马准备离开。 「都不是。」他说:「是西凉人。」 顾横之动作顿了一瞬,但很快如常道:「谢谢。」驱马离去时,又特地回头说:「请你记得他的话。」 谢灵意本就对他来为郡主传话感到奇怪,这句特意的嘱咐令奇怪的感觉更甚。但当他走出一段路后,很快就消了下去,他有很多事要做,需要在回家之前去一趟医馆,然后准备面对刑部和兵马司的人。 或许在半道就会遇上,他掐了下自己的手心,神情变得沉静。 街道上车马行人不算少,也不算多。还有十天就是除夕,往年腊月过半的时候,城里不分早晚都会十分热闹。 今年或许是因为比去年还要频繁的大雪,或许是因为使臣遇刺一案的搜查以及宵禁实施造成的影响,总之不復从前。 傅禹成从来没觉得宣京这么大,户部到他傅宅的距离这么远,到了家门口,都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飞进二小姐的院子。 「我的姑奶奶,这回是真要出大事儿了!」 「什么大事,让老爷这么着急?」庭院里回他的却是一道男声。 傅禹成刚跨过门槛的脚立即剎住,定睛一瞧,从庭院里缓缓向院门走过来的,却是被侍女搀扶着的傅谨观。 「你你你、你怎么出来了?」他吓得舌头差点打结,伸脖一望,傅景书在她兄长身后不远,冷冷地看着他。 「……」 傅谨观轻声道:「现下雪停了,我正好到花园去转转。」 他一开口,四下寒冷的空气似乎都变暖了一些。 「哥哥!」傅景书自己转着轮椅赶上来,声音不自觉攀高:「你刚刚说的可只是在院子里转转!」 「可妹妹也不想我在这里听你们谈话对不对?」傅谨观低头看她,弯起嘴角:「我也想去透透气,如果园子里有梅花,哥哥就给你摘一枝回来。」 兄妹注视彼此片刻,傅景书妥协,吩咐侍女带上伞、绒垫、备用的手抄一类事物,又多叫了几个小厮跟着,才准他走。 傅禹成讪笑着站在一边,也表态一般训道:「都小心伺候着,大少爷要有半点风寒,拿你们是问!」 乌泱泱一大群人走远了,他脸上的肉立刻垮下来,急道:「姑奶奶,你是不知道,陛下这一天见了多少人!先是谢延卿,再是贺鸿锦,我回来的路上听说崔连壁都递了牌子。这六部尚书去了一半,铁定是因为那个南越死人的事。」 他从政事堂出来,在飞还楼吃了顿饭,回工部直房听着消息,实在坐不下去,犹如火烧火燎一般,干脆跑回来。 傅景书却没理他,唤来这院里得用的侍女,「哥哥走得慢,在他之前,把这府里开得好的梅花,能送的都送到那园子里去。」 那侍女福身领命,带着剩余的所有侍从下去。 傅禹成在旁边儿急得不行,但深知这大少爷就是二小姐的命,说不得更惹不得,只能再次道:「我这心里是真的慌得不行,贺鸿锦要是在那案子里查到了什么,谢延卿和崔连壁再加把火,那咱们这些事儿可就不一定能遮得住……」 傅景书冷声道:「你慌什么?拿人钱财的时候不手软,替人办事的时候才心慌?」 第543页 傅禹成满头冒汗,取了官帽扇风,一边说:「我是拿了钱,但这钱也不是我一个人拿的啊!就算到我手里,那我之后不还是得分出去?对,大头都分出去了,我手里就剩小头。」 他捏起两指比了个手势,「就一点点。但万一出了事,那秦相爷能揽过吗?最后黑锅不还是我一个人背,」 「你既然只拿了一点点,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傅景书揉了揉眉心,明岄推着她回屋,她不大耐烦地说:「只要你不自绝生路,比你拿得多的人自然会保着你,在你可能出事之前,就替你把烂摊子收拾了。」 傅禹成抓住了希望:「你的意思是,秦相爷会解决这件事?」 「难不成靠你?」 「不不不,论手腕谁及得上秦相爷啊。」傅禹成略微安心了些,转念又道:「如果我拿的比一点点还要再多一点儿呢?」 轮椅停下来,傅景书偏过头,眉眼锐利,「贺鸿锦要查你,最多也就是查到你之前和南越使臣行贿受贿之事。你工部的帐已平过一轮,谢延卿递的奏报,秦毓章盖了印,他还能参你什么?崔连壁就更不应该与你有牵连。你却这么怕,究竟在怕什么?」 「还是说,你在这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 傅禹成心下一惊,当即摆手道:「当然没有!二小姐你是知道我的,我这胆子小啊,一有风吹草动就担惊受怕的。」 「你最好没有瞒着我。」傅景书收回视线。 傅禹成抬袖擦了把汗,稍稍松口气:「我是看今天这个架势,这事儿是轻易结不了了。蛮夷人就是晦气,自打进京来,多少破事儿,呸。」 他说完不解气,又啐道:「活该一拨又一拨的人都要杀了他。」 傅景书闻言,没应使臣相关,只淡淡道:「怎么不能了结?陛下还需要你们做事。」 皇帝大概会多头疼几回,但仅止于此。 傅禹成琢磨着走了,她盯着此人背影,目露犹疑。 明岄便问:「可要杀了他?」 她搁在膝上的手指不停地点着,最后放轻唿吸,「算了。」 明岄便推她进屋。等待多时的黑衣武士从屏风后出来,奉上一只扁平的木匣,「苏宝乐送来的。」 匣子里是帐本,她翻了翻,「倒真给他凑齐了,但江南路应该捞不出这么多现银。更何况还有个太平大坝。」 「大坝才开工两个月,花费尚不重。而且他联繫了不少其他路的商人,好像是搞了什么先行筹贷之类的东西。」黑衣武士并不大懂生意上的门道。 「盯着些,盘点之后不缺数,就算他过关。」傅景书也不需要太明白,她要确保的是最后到手的银两一个子儿不少。 黑衣武士悄无声息地离开,她一页一页地看帐,不时分神往窗外庭院望两眼。 她在等兄长回来,也在等宫里的下一条消息传出。 但在等结果的不只她一个人,许多道目光都聚焦在抱朴殿。这座规模中等的宫殿古雅拙朴,丝毫看不出于当今登基之年才重制。 谢延卿先来,但明德帝并未即时见他,而是先宣了贺鸿锦。 他站在殿前宽阔的飞檐之下,低眉肃容,身后是雪霁初晴的茫茫天地与宫宇楼阁。 待贺鸿锦自殿里出来,内侍才来相请。 他在殿中跪下请安之时,膝下地毡似还有些许温度。这是跟贺大人跪在一块地儿上了,贺大人没能起身,他更不必。 「延卿公。」明德帝端于宝座,「你知道刚刚贺鸿锦跟朕禀报了什么吗?」 谢延卿只答不知。 「朕平日信赖的臣子们,崇和殿朝会上站得离朕最近的那几个人,竟然搞出了互相栽赃陷害那一套。」明德帝的声音高了一些,却听不出喜怒,「他刑部处置起来棘手,难道让朕来处理,朕就不会头疼?」 谢延卿伏首道:「陛下息怒,如今种种皆是臣等过错,是以臣来向陛下请罪。」 「请罪?你有什么罪?」 「死罪。」 他答得干脆,明德帝却似所料未及,「这就要过年了,你老人家何必说这些话。」 「臣字字句句皆非玩笑。」谢延卿按着毡毯,撑起嵴樑,「请陛下清退左右,容臣细屏。」 侍立于御座一侧的顺喜转了转眼珠,就听皇帝问:「什么话,一个人都不能留?」 谢延卿:「与先帝有关。」 顺喜握拂尘的手一紧。 明德帝沉默少钦,叫道:「陈林!」 一道着黑衣挎执汝刀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落在谢延卿身旁不远,单膝跪地回道:「臣在。」 「你,」明德帝指着他,「亲自到殿外守着,谁妄图接近,格杀勿论。」 「是。」陈林起身后退,与同样带着一干内侍退出的大太监撞上视线。 两人一个面善,一个面冷,看向对方的时候都没有表情,视线亦一触即分。 崔连壁提着官袍匆匆赶来,就见阶上殿前,漆吾卫统领与内廷大总管一左一右罚站,殿门则紧紧闭着。 他吃了一惊,欲言又止:「两位这是怎么了?都在这儿……」 顺喜解释说:「谢大人正在内向陛下禀事,不容旁人近前,崔大人得先在此等上一等。」 崔连壁更惊讶了,什么事这么严重?但陛下最贴身的两个人都被驱赶出来,那这事儿就只有天知地知,皇帝与谢延卿知。他不可能得知,要直接通传也不可能了,只得站到檐下,耐性等待。 第544页 这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天黑下来,雪重新落下来。谢大人还没出来,贺鸿锦就去而復返,了解状况后,就和崔连壁打商量,他的事情紧急,要先面圣。 崔连壁当然不肯,且不说他在这儿被西北风吹得透心凉,他要报的事情难道就不紧急? 贺鸿锦便对顺喜说:「那就请公公稍后通报,刑部搜到了第三名刺客的尸体,是随南越使臣来京的南越奴隶。」 「什么?」 这个结果出来,不止崔连壁,所有人都惊讶至极。 「南越人自己痛下杀手,他们内部也不想促成此次和谈?一个奴隶……是奉命杀人,还是被其他人借的刀,或者根本就是只替罪羊?」 嬴淳懿下午从裴府出来,去了趟兵马司大营,刚回公主府,便接到消息,不由沉思。 幕僚继续报:「裴相爷脱去嫌疑、解禁復职的圣旨也已下达。」 「这尸体出不出,老师都不会有事,但出了,秦毓章就能抽身而退。尸体怎么找到的?」 幕僚便将今日长安郡主前往琉璃街,于客栈发现刺客踪迹并追捕,直到兵马司与刑部捕快一同在护城河沿岸搜寻到刺客尸体一事,详细说明。刺客因被郡主刺伤,又跳护城河,流血过多,伤冻而亡。 「他怎么会出现在琉璃街?」 「据说是约见了小谢大人和顾横之。」幕僚迟疑道:「依属下所见,郡主或与顾横之有私情,西北军与南方军……」 「私情?」嬴淳懿笑了笑。他与今行,哪怕陌路,也不会拿彼此的秘密做筹码。他手底下的人自然不知郡主已向陛下请求赐婚,更不知这无关男女私情。 「此事不必过于关注。」他转身向外走,「但刺客是南越人势必会影响到南方军的决定。去找那质子,本侯要在驿馆见他。」 车马都是现成的,还未来得及卸下就再度拉回大门前。他临到上车,忽然问:「谢灵意从刑部出来没?」 对于谢灵意的在场,他已不惊讶。此前因动机不明,且有刑部的人监视,他便没派人盯着谢家。但想到今日老师所说的谢家旧事,谢家祖孙出现在刺杀现场就未必是巧合。 幕僚答:「截至戌正,仍在接受问讯。侯爷可要去捞人?」 嬴淳懿思虑片刻,否决道:「他既和郡主一起出现,自然有得是说法。谢延卿在宫里,刑部又抓到了第三个刺客,此时更不会拿他怎么样。去驿馆。」 今日谢灵意在裴府未开口,显然是有自己的打算。不被领情或者是不必要的恩,他不施也罢。 更重要的是,谢延卿到底要跟陛下说什么,要防着所有人? 公主府的车架在黑沉的夜幕里飞奔,经六部官署,自刑部衙门前匆匆而过。 贺今行与谢灵意一道从里出来,送他们的主事礼节性告个歉,就又忙忙回去做事。第一轮暮鼓已响尽,但刑部官吏这一旬就没按时散过衙。 下午刑部找到刺客尸体之后,请郡主前来协助辨认。他到的时候,谢灵意已经在了。后者虽状态不大好但人身自由,可见刑部并未过多为难。 他同谢灵意打过招唿,才去看那具尸体。若非仵作揭去那张人皮面具,底下的脸上烙着代表奴隶的印记,他大概会真的以为此人就是那日阿。 身形,体格,包括腹上的伤口,也是由匕首反手刺入造成——显然是那日阿精心挑选出的替身,应付根本没有见过他更别谈熟悉的宣京官员,完全足够。 但他不能直接说这人不是,否则要么牵扯出谢延卿,要么就得解释他为什么会认识西凉军人,而且是在对方易了容的情况下认出来的。他只能说不确定,因为两次追踪过程中都未见过对方真面目。 途中贺鸿锦回衙门,也叫他过去问话。贺今行因为要瞒着对方而有些愧疚,但对方不知道是更好的选择。好在贺鸿锦并没有多问,甚至一直没有看他,问完便告诉他可以走了。 他却没急着走,等谢灵意那边结束之后,才一起离开。 殷侯府的马车等待多时,贺今行听车夫耳语几句,对谢灵意说:「谢大人还在宫里,我们一起去接他?」 后者一天下来,身心痛苦且疲惫,自己又没有车马代步,便答应下来。 一路上两人都保持着保持缄默,谢灵意没有问贺今行是否还知道什么消息,他也没有问对方是否知道谢大人要禀告陛下的内容。 至应天门等候不久,便有两名羽林卫搀扶着谢延卿出来。 谢灵意上前接人,贺今行在旁打伞,见老人行走艰难,便都知是跪了许久。 但谁都没有说什么。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风雪催得紧,三人尽快上了车。 直到马车到谢宅,祖孙俩搀扶着往家去,贺今行终究忍不住,在后抱拳说:「天寒地冻,万望谢大人好生保暖,勿要为外事外物太过伤身伤心。」 谢灵意停下来找钥匙,谢延卿倚着他,转过半个身子,回道:「郡主宽心,老朽待了结完户部事项,年后便回江南。」 「回江南?」贺今行讶然。 钥匙「哐当」掉到地上,谢灵意抓住老人的胳膊,失声叫道:「祖父……」 「清河的冬天比宣京暖和得多,你们也别想太多。我回去,是因为我今日向陛下乞骸骨,陛下准了。」 谢延卿搭上青年的手背,嘴唇翕动,慢慢酝出一个模煳的笑容。而后弯腰欲捡钥匙,谢灵意不让他动,抢先捡起来,背过身魂不守舍地去找门锁。 第545页 他便向街上说:「郡主也早些回去罢。外面冷,你从小身体就不好,别冻着了。」 小巷石灯筑得远,贺今行并不能完全看清他的模样,但只是听着他的话就眼眶一酸,千言万语不知该说哪一句,只能收了伞,躬身一揖。 「灵朝拜别。」 谢延卿注视着车马行远,风雪很快将车辙覆盖。 他的儿女都有一颗嚮往万里山河的心,他作为父亲,也支持他们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实现所有的理想,过他们想过的人生。他曾经许多次这样目送他们离开家,走向远方,直到他们某次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现在轮到他的子孙,但他已不再年富力强,送不起,也等不起了。 谢灵意扶着他进屋,待他坐下,便直挺挺地跪到他跟前。 「不要跪,地上冷,快起来。」谢延卿说着就想拉人起来。 但谢灵意年轻,拧着一股气,一动不动,「清河什么都没有了,您怎么回去?」 他仰头看着祖父,眼珠子一眨不眨,「祖父,您说过要永远陪着灵意的,您要回去,我就和您一起。」 「说什么胡话!」谢延卿板起脸,「你在翰林院待得好好的,这一回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岂有自绝前途的道理?」 「空有前途有什么用?我长大了,可以不听您的了。」谢灵意执拗道。 「你跟我回江南,又能有什么用?」 「那您为何要乞骸骨?难道是陛下逼您的?」 「非也。」谢延卿严声道:「日后官场行走,勿要乱口揣测圣意。」 「既然不是陛下……」谢灵意脑子里闪着许多乱糟糟的念头,忽道:「是那个西凉人!他到底给您看什么,或者告诉您什么了?您就要弃灵意而去。」 谢延卿怔了一瞬,接着移开目光,「他没有告诉我什么。」 谢灵意当即道:「您在骗我!」 然而任他如何缠问,祖父都闭口不言。到最后,他不得不接受现实,「祖父一定要留下灵意吗?」 谢延卿抬手摸上他的头髮,哑声问:「你当初为什么跟祖父来京城?」 谢灵意却不再回答,他从来不回忆过去。 他就像小时候那样,把头搁到祖父膝上,眼睛一直睁圆了,眼里却没有任何东西。 祖孙俩相依为命十六年,谢延卿知他难过,也知他想不开。然而再不忍心,也得要求他:「现在就为了这个理由,留在宣京。」 岁月不饶人,他已不能把孙子抱在怀里,却依旧习惯似的哄道:「祖父已垂老,视茫发苍,齿牙落尽,能托一副骸骨归乡,是祖父的福分。」 这算什么福?什么分?谢灵意只觉心肺都被捏在了一起,难受得如同将死一般。 但他知道他不会死,他还将看着祖父离开他,而他什么都改变不了。甚至只有遵照祖父的安排,才能不令祖父更加忧时伤神。 他紧紧依偎着祖父,似乎这样就不会失去,不用去想其他。 烛火幽幽燃烧,一面不停地融化,一面不停地淌下烛泪。 贺今行回来之后,就见他爹呆呆地站在屋中,不由问:「爹怎么了?难道崔大人那边有进展了?」 贺易津回过神,摇头说:「他们兵部的人已经往西北追去了,这一路远得很,三五日不会有结果。」 「崔大人反应很快,刑部抓到的那个南越奴隶就是个替死鬼,那日阿肯定早跑了。」他说完,又问:「那爹在为何事忧心?」 贺易津看他片刻,坦言道:「崔连壁让我尽早赶回仙慈关。」 「西凉人不远万里绕道南越挑拨战争,又潜入宣京阻挠和谈,除了对我大宣蠢蠢欲动以外,没有别的解释。互市将开,怕起乱子,我不在仙慈关不放心。但若马上就走,你那亲事陛下还没有松口,我也不放心。」他摸了下自己后颈,有些烦恼:「要是我能变成两个就好了,像孙猴子一样。」 贺今行闻言笑了一下,然后正色道:「西凉人大费周章,所图必定不小。爹说得对,您不能在宣京久留,必须尽快回关。至于赐婚一事,陛下早晚会同意,爹您放心好了,我能处理的。」 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但远远比不上关防重要,而且已经做了许多准备,他不怕。 贺易津并非只为此烦忧,但他不擅于表达自己的情绪,嘆了口气,就准备抓一把椅子放到屁股底下,继续发呆。 贺今行接着道:「谢大人向陛下乞骸骨,陛下准了,翻年就要回江南。」 他伸向椅子的手顿住,「致仕回江南,是陛下的意思?」 持鸳端着新找的烛台进来,正好听到这一茬,也皱眉道:「他们进京时,江南老宅什么都没留,老爷年迈,病痛又多,现在一个人怎么回去?可灵意少爷才将入仕,他定然不会让人跟着侍奉……」 这岂非是让人自寻绝路? 第222章 四十四 持鸳所忧未尝没有道理。 贺今行拧着眉考虑半晌,说:「灵意在翰林院未满两年,尚未站稳脚跟,外祖父绝不会在此时让他丁忧。」 持鸳:「老爷不寻死,但陛下或是那些有心人未必肯让他活。」 「我明日便挑些人手,放过去暗中保护他。」贺今行眨眼就有了决定,看她欲言又止,主动道:「姑姑若是愿意,也可随外祖父一道回江南,只是路上恐多兇险,免不了担惊受怕。」 第546页 持鸳正是为此犹豫,嘆道:「我自是愿意的,只是如此一来,就不能随您去西北了。」 她是谢氏的家生子,后做为陪嫁丫鬟随大小姐入京。大小姐待她如姊妹,谢氏待她一家也恩至义尽,哪怕后来出事,她留在江南的家人也被好好地销籍放归。如今谢氏这等光景,她感同身受,惟愿能报偿一些恩情。 「西北遥远,不如中原安稳,我本来也没打算让姑姑一道去。您回江南也好,正可看看您的家人。」贺今行露出的笑容里带上了歉意,拱手向对方作揖道:「累姑姑多年不能与家人相见,阿已该向姑姑道谢。」 持鸳忙扶他起来,「说哪里话,这些都是奴婢的本分。」 贺今行没有说「不是的」,而是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抱对方。 经年累月的情谊,大家心里都明白,不须再多言。 「怎么了这是?一副明天就再也见不到的样子。」贺长期从外面回来,一问才知道自个儿明天就要走。 「我才和林远山说好进羽林卫跟训几天。」他挠了挠头髮,有些可惜,但毫不犹豫:「那就麻烦你们帮我跟他说一声,我不去了,日后有机会再练。」 「羽林卫?好。」贺今行答应下来。 贺长期又看到他手腕上的夹板,立刻问他怎么了。 他便将今天的事简略说了,只道问题不大,吃饭睡觉用左手完全足够,叫对方不必担心。 然而贺长期在意的却是:「顾横之都专门去找你了,怎么还能让你受伤?」 「为什么不能?」贺今行不解,「他来的时候,刺客都已经跑了。」 「那也是他赶路太慢的错,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让女孩子去和刺客拼命?而且你俩不是,咳,他不是喜欢你吗?就这表现?」贺长期说完才觉自己口快,有些后悔。 他一直以来面对这个郡主妹妹都有些别扭,想亲近又不知该如何亲近,话都不敢多说,更别提大吼大叫地说重话。 但对方似乎丝毫没有被吓到或是被冒犯到,反而认真地问:「有这样的道理吗?」 贺长期莫名松口气,甚至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觉,继续苦口婆心地说:「不然还能是什么道理?他既然喜欢你,就应该保护你。像今天这样让你受伤,还想娶你,那不是做梦吗?」 「娶?横之和你说了吗?」 「……这倒没有,但我看出来了!」 贺今行不自觉摸了下耳垂,慢慢反应过来,蹙眉道:「大哥你不要胡搅蛮缠了,我这手伤真的和横之完全没有关系。」 「谁胡搅蛮缠?」贺长期瞪大眼睛:「你这就护上了?」 贺今行因为自己确实瞒了对方一些事,怕人一直误会下去,干脆道:「大哥,我和横之的事另有隐情,只是现在无法全部告诉你。他尽力地在帮助我,你不要对他有奇怪的或者不讲理的要求。」 他不想再车轱辘,说完赶紧藉口开熘。 贺长期一脸茫然,而后忽然明白那熟悉的感觉从哪儿来了,这看着文静的妹妹怎么也和那倒霉弟弟一样叛逆? 他转头向在场另外两人比划,「大帅,持鸳姑姑,你们别光看着啊。」 贺易津和持鸳再也忍不住,纷纷笑起来。 第二日早上,殷侯去辞别皇帝,贺长期跟着没了踪影。 待殷侯从宫里回来,队伍动身启程,贺今行送他们快要出安定门,他大哥才策马追上来。 一同来的还有顾横之,汇合后专门绕到他这边,与他并行。 「大哥竟找你去了?」他先前以为是去找林远山。 顾横之点了下头,一如既往没多说话。 贺今行偏头看他表情,总觉得有古怪,就主动小声说:「大哥不知道我们的事,他要是跟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你不要介意,也不用别当真。」 「嗯……」顾横之微微拉长了声音,似在犹豫说还是不说。还没等他决定好,另一边儿上的贺长期就喊道:「你俩是来送我的吧?能不能别说小话了?」 两人顿时被抓包一般,齐齐转开视线。 出城十里,雪晴风停,官道上再无人迹。 队伍开始加快速度,贺今行与顾横之停下,目送人马旗帜飞快地缩小成一个点,消失在冰雪堆砌的天边。 这一行将士,来时双手空空,去时两袖寒风。 但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从仙慈关截下那笔钱开始,此后或许无法再坚持不向外伸手。 两人一道回返,贺今行想起昨日没来得及说的事,现在正好与顾横之说。 「昨日我追那个刺客,是西凉人,名叫『那日阿』,乃西凉太子铸邪怒月座下心腹。」 「我问过谢灵意。」顾横之没有隐瞒。 贺今行愣了一下,嘆道:「他肯告诉你,他想去杀了那日阿,可见并非要与西凉人同流。」 然而事实已经发生,他察觉到自己这话含有为谢家开脱的意思,便不再继续, 顾横之却似看出他的抱歉,说:「我不怪他,也不同情他。」 家仇遗恨,很多事身不由己。他们要这样做,受到相应的反噬,也是应当。 贺今行转而问:「西凉人的目的是想挑起战争,那你们怎么办?」 哪怕有那具南越奴隶的尸体在,能把使臣遇刺的责任扣回到南越头上,只要国库负担不了大规模的武力冲突,朝廷就必须也不得不让这件事尽力和平解决。然而要想依照最初的条件签订合约,在西凉人搅和进来的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了。 第547页 但剑门关一战死伤惨重,若草草息事宁人,南疆的百姓们未必愿意。任何所谓的轻飘飘的赔付,都只会反向激起民怒。唯有人命相偿才能抚平他们失去亲人的伤痛,这亦是让此战影响彻底翻篇的唯一办法。 朝廷就算不妥协,一直拖下去,也只是将矛盾暂时压抑,且拖得越久越深重。一旦到妥协的那天,国书下达剑南路的那一刻,民怨必定爆发。 夹在朝廷与百姓之间的南方军,面对国书圣谕,接还是不接? 顾横之显然也反覆思考过现在的局面,「我已经传书回横海,我爹大概会……点到为止。」 此话一出,贺今行便明白了他们的选择。 南方军知晓这是西凉人蓄意挑拨,欲引大宣与南越鹬蚌相争,西凉好渔翁得利,就陷入了投鼠忌器的境地;况且有君命在上,又无军费支撑,他们只能低头,配合朝廷行事。 而南疆年末的这次军演,既要达到震慑的目的,尽可能为朝廷与南越洽谈争取优势,又不能真的挑起事端,令事态升级。难度直线上升不说,军心想必也会浮躁许多。 「上回你说演习十五开始,已经过去四天,那你也要尽快赶回去才行。」贺今行说罢,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因为成亲一事而逗留,迅速道:「我们的计划可以调整。」 顾横之摇头:「我此时回去与否,都是一样。事情要一件件解决,我答应过,不会失约。」 他态度诚恳而认真,贺今行没有坚持强硬地拒绝,却决心要尽快将此事解决。 远处地平线上冒出城池轮廓,两人跑马回城,将近晌午的天却一路渐沉。 各自皆有事做,他们便在正阳门分别。顾横之回驿馆,贺今行则回侯府。 贺冬恰来找他,还带着一盒药膏,正是先前在景阳宫裴皇后给的据说能祛疤的那盒。 「这药膏本身没有问题,用药材也很捨得。」 贺今行接过那个盒子,里里外外地看了一圈,没发现不对。 贺冬说:「其中有那么三四味不大稳定,受到一些诱引就易变成毒。但医毒不分家,诊病本就讲究对症下药,很多药材能活人也能死人,也不能因此而咬定它有问题。」 他有所怀疑,是因为潜意识就认为这傅二小姐不安好心,到此却忽然想起件事来,「记得傅景书上京的目的,就是为傅家某位小姐医治脸上的伤,但这位小姐不久就暴病而亡。」 贺今行:「可有什么痕迹?」 贺冬说没有细查,一是难以摸进傅家内宅,二是别人家的女儿,老子娘都没说死因有问题,他们这些外人更不会觉察不对。「傅禹成那后院来来去去热闹得很,当时都以为是宅邸阴斗。」 「既无证据,疑罪从无,这事暂且不提。」贺今行将那小圆盒子握住,「皇后娘娘一片好心,这东西我就当它没有问题,也好以此为由上门去谢谢她。」 贺冬只道有机会再查,又紧张地问:「可要一同去?他们未必肯认王妃的手札在他们手里……」 意思是不论对方认不认,藏在哪里,不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找出来。 「正经拜访,我一个人就够了。」贺今行为了让他们放松一些,玩笑道:「若她不愿见我,那门都未必能进。」 他拿定主意,持鸳准备了回礼,午后就往傅宅去。 今冬的雪太多了些,路上又开始稀稀疏疏地飘。 贺今行没想到一句随口玩笑竟成了真,倒不是进不了傅家的门,而是傅二小姐难得出一次府,就给他撞上了。 他只能说下次再来,然而刚坐回马车,通传的小厮就跑出来,请他进去。 「我家大少爷说,郡主既来这一趟,就不能白跑。他愿代二小姐招待您,请您赏脸。」 他稍微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邀他的是傅谨观。 贺今行与这位病弱的傅大少爷唯一见过的一面,是在傅景书与秦幼合的订亲宴上,而贺灵朝与他……似乎从未见过。 「不是的,在此之前,在下曾见过郡主。」 两人见面之后,傅谨观屏退所有下人,如此说道。 「上巳,荔园,傍晚。」他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把所坐的椅子都占满了,却显得他愈发单薄。 他拾起坠在腰间的玉环,指尖搭在中间嵌着的绿松石上,「还记得吗,你送给我妹妹,妹妹又送给了我。」 那一天的回忆迅速在贺今行眼前闪过,最后瞭然道:「原来你在车上。」 「对。」玉环坠到腿上,傅谨观慢慢地点头,下颌陷进雪白的绒毛里,不再抬起。 「那天妹妹要做一件危险的事,所以我坚持和她一起出来。」 像今天这样,只是清点银两、不会见血的小事,他就放任她独自去。 对方没有说明是什么事,贺今行却奇异地懂了——是他遭遇的那场截杀。 虽然早就已经猜到是谁下的手,但他还是有些讶异,「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傅谨观交叠双手,放到腿上贴着柔软的狐毛,如同昏昏欲睡前的闲话一般说道:「我有些愧疚。」 「你看,我,阿书,和你,我们有相似的名字,流着同样的血,本该是现世最亲近的人。但我作为兄长,纵容了她来伤害你。」 这句话的含义所具有的力量冲击极大,贺今行却只是沉默。 第548页 「你没有猜到吗?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傅谨观轻声笑出来,紧接着掩唇连咳数声。但这回没有僕从上前相劝,他咳完胸中郁气,很畅快地继续笑道:「我不信你没有猜到。」 贺今行看着他笑,那双毫无血色的唇就像窗外百灵台上的盆梅,雪覆梅蕊,白得冷清。 「然后呢?」 「我和阿书一母同胞,我们互相依靠着长大,从宣京到承平再到稷州,她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 杀人,夺权,敛财,算计人心,对象不管是谁,哪怕是生养他们的母亲,都没有关系。 不知何时,傅谨观抬起脸来,笑容已散尽。他拈起几上茶盏,认真道:「以茶代酒,我向你道歉。」 银制的杯盏似乎很重,他的手腕在抖,但就这么举着,没有放下的意思。 贺今行刚落座的时候,侍女就送上茶水点心,但他在此之前一下都没有碰过。 此时用左手端起来,茶水已凉,他亦认真回道:「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对。」傅谨观颔首,遥遥举杯,而后直言道:「你来找阿书,想要什么?」 贺今行同时敬过便放下茶盏,始终没有喝那一口,也不再做无谓的试探:「我此次来,只想拿回秦王妃的手札。如果我没猜错,它们都在二小姐手上。」 傅谨观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只有遗憾:「你来晚了。那些手札曾经在阿书手上没错,但后来她给了裴六小姐,六小姐应当将它们都带走了。」 那手札不止一本,皆由秦王妃随笔所记,内容涵盖不止医毒,烹调、木艺、稼穑、营建、乃至行军,所有她经歷过的都有或简略或详尽的记载。 北黎啊。 秦王妃就剩这么一点身外之物,竟然去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贺今行初闻只觉完全出乎意料,后来又觉是在情理之中。 他撑着伞走回吉祥街,雪大起来,密密地砸在伞上。 秦王府曾经的旧址距离殷侯府并不算远,这条街,这样的雪,或许王妃也曾撑着伞走过。 那个时候她会想些什么?若时光能够倒转,他好想回去问一问她,看一看她。 因车马先回,持鸳与泉伯都到门上等他,冉儿在一旁蹦蹦跳跳地取暖。殷侯走了,这偌大的府邸又只剩几个人。 他在巷口望见,便忙忙跑回去,关上大门,说今日去傅府的结果。 他说:「如果是靖宁公主的话,应该会很好地利用它们,不至于束之高阁,将那些宝贵的经验埋没。」 持鸳惆怅道:「王妃也说她写那些就是为了加深记忆。她记性好,写过的东西全都记在脑子里,我翻着手札都未必有她准确。她说手札丢了就丢了,不必费力去寻。不论谁捡到,如果能看几眼,她会很高兴;直接当作柴火烧也没关系,都能发挥作用,何必拘泥作用大小。」 她曾经也这么想,但世事多变,「那手札对你意义重大,怎能不要回?哪怕是北黎,只要知道在靖宁公主手上,告诉飞鸟师父,他一定能拿回来。」说到这里又忧心如焚,「只是不知飞鸟师父如今身在何处,该怎么寻他……或者派人去求公主?但没有飞鸟师父的身手,雩关那里不好过,又万一折在草原上……」 「姑姑别担心,我不急于一时的。等下一次师父回来,我再同师父说就是。」贺今行笑着安慰她,说没关系。 持鸳背身掖去眼角湿意,多架了几块炭将火烧得旺旺的,今日大朝会的消息终于传到。 贺今行坐在炭盆边看消息,竟被烘出了一身汗意。 这一天,是天化十六年倒数第三个朝会日。 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明德帝在户部年报上批了红,文武百官皆以为能安稳过年了。谢延卿却上书再陈岁用之艰、户政之弊,请皇帝派钦差巡抚,清查天下田亩,理顺盐铁茶税,以挽救亏空到底的国库。 满朝譁变,皇帝一再弹压不住。谢延卿见之无望,便自请致仕。皇帝应允,念其年迈又有事功,准年后再行归乡。 其二,南越使臣被刺一事一波三折,牵连当朝两位相爷,最后却被查出是南越人贼喊捉贼,自导苦肉计。百官就和谈条约再生争议,而最新送到的南越国书盛气凌人,更助群情激愤。而和谈不能再拖延下去,最后政议的结果是,选派一名使节,带着国书与南越人的尸体证据前往南越,尽可能快刀斩乱麻,解决此事。 但负责此类事务的礼部侍郎王正玄擅长西凉话与北黎话,却并不擅南越古话。礼部擅长南越话的官员稀少,且多位卑职低,派谁出使就成了一道难题。 尽管朝议轰动,但皇帝对这两件事显然是提前知道的,不算意外。问题在于,不论查税清田,还是出使南越,都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 总之贺今行一时没能想到。 他也没时间琢磨太多,至第二日起,便日日前往应天门,向宫里递牌子,而后在抱朴殿前求见圣颜。 皇帝一日不召见,他便一日不缺地求见。 直到明德帝终于肯见他。 第223章 四十五 腊月廿四,上午。 顺喜踮着脚从抱朴殿出来,向在外等候多时的年轻人微微摇头。 一连几日,贺今行已经习惯,心知再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果断撩起裙摆,端正跪下,高声道:「恳请陛下见我!」 第549页 「郡主啊,您这又是何苦?」顺喜吓一跳,弯着腰低声劝道:「恕老奴多句嘴,陛下准您日日到此,已是优容。但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您就歇了这心思,别和陛下较劲儿了。」 大太监话里拿来做比较的是顾横之,坚持与他一同求见皇帝,但又不能像他一样随意出入宫廷,只能在午门前等待。 他本没打算让对方一起来。若非昨日无意间听宫人提起,他甚至不知,还有人相隔半座宫城陪着他。 那种感觉对贺今行来说难以言喻,唯一确定的是,麻烦顾横之的次数逾多,亏欠的人情就愈重,甚至有些不知如何偿还。 他只能拜託顺喜,「求内监再行通传。」 顺喜嘆息一声,转身进去了。 他挺直嵴背,静静地看着雪花从眼前落下,化作寒意自膝底升起。 待得下午,便有小内侍出来,碎步小跑地略过他,往宫外去。 皇帝终于召见了人,却不是他,而是顾横之。 顺喜引着顾横之穿过空旷的前殿,到后殿道场。 明德帝双足伽趺盘于圆座之上,行闭目返听的内练功课。在顾横之行礼过后,却开口问道:「你进来的时候,看着阿朝跪在外边儿,心中可有生怨?」 顾横之答:「末将不敢。」 「不是没有,而是不敢。」明德帝语调平平,接着却一转话头,「与南越和谈一事,你身为顾氏子,于南方军中领职,可有什么看法?」 顾横之平视前方,再答:「末将只一人,不足以代表南疆八万将士,亦不该有看法。」 皇帝双眼半睁,注视着他,「那朕再问你,问你一人,对使臣被刺一事,对现阶段的和谈,有什么看法?」 寒风自大殿两面窗洞涌入,顺喜觑着皇帝脸色,上前关了两扇窗。 他说:「末将空有一身武力,而无处使。」 「你能说这话,说明你心里不止有怨,还有气。」明德帝抬脚走下台,顺喜为他披上一件薄道袍,「你们这些年轻人,有血性是好的。但世事皆讲究阴阳平衡,凡事过了头,就会招致祸端。」 他走到顾横之跟前,俯视道:「你可明白?」 青年一动不动,眼神都未移半分,「末将只认军令。」 「军令?」不是君命。 明德帝玩味片刻,转身的剎那,风将他肩上担着的薄袍吹落。 顺喜三步并作两步滑跪到地上,堪堪捞住,让其不至于掉到地上,随即抱着袍子请罪:「奴婢该死!」 「这有什么该死不死的?」明德帝叫他起来,「风要将它吹落,我任由它被吹落,如此而已。」 顺喜一愣,继而发自内心地喜悦道:「陛下又精进了。」 明德帝示意他将那件道袍收回去,回头对顾横之说:「也罢,你爹比你分得清,回南疆之后,好好听你爹的命令。话尽于此,你且退下,此后未得朕召见,不可入应天门。」 顾横之不肯起来,仰头道:「陛下!」 明德帝沉声道:「先前你不肯低头,此时却又来相求。朕视阿朝如亲生,不忍直接拒绝她的请求。但是你,错非看在你顾氏的面上,朕绝不会对你多半分容忍。你自己好生掂量着。」 顾横之叩头道:「求陛下开恩!」 「够了。」他的求情却给明德帝添了一把怒火,指着他道:「朕先前说轻了,你身为南方军将领,合该早些回南疆。朕不想过年还看到你,走时也不必来辞行了。」 顺喜也收敛了面上笑意,上前道:「少将军,请吧。」 顾横之不得法,向皇帝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行礼告退。 顺喜盯着他出去,回头见皇帝闭着眼揉太阳穴,急忙伺候着坐下,一边细声细语地说:「万岁爷别动气,郡主和少将军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为情爱痴了一些,不是什么很坏的毛病。」 「你还觉着这俩人做得好是吧?」明德帝挥开他。 他又凑上去,笑道:「哎哟您这就冤枉奴婢了。奴婢只是觉着,要是冷冰冰的什么都不爱,什么都不要,铁石心肠五毒不侵,那才真不像个年轻人呢。」 明德帝哼笑一声,重头静坐,神色意味不明。 顺喜退开几步,侍立不动,才徐徐唿出一口浊气。 殿宇上方的日头已往西斜,风吹雪花开,斗拱下铜铃轻响。 贺今行听见比铃声更轻的脚步,抬眼看去,果然见顾横之独自走出来。 「天晚了。」青年向他伸出手,「一起回去?」 他顿时明白情况并不好,却不知在此时此刻说什么才能回应。他的本能替他做选择,在他组织好语言之前,就已经抓住了对方的手。但腿脚终归冻得僵硬,酝酿了一会儿,才借力站起来。 「别急着动,先缓一缓。」顾横之轻声说,一手撑着他,一手将他兜帽里盛的雪花翻落。 他感觉到身体在回暖,力气也在汇聚,就向守门的内侍说:「劳公公代为禀报陛下,灵朝,明日再来。」 顾横之闻言,犹豫片刻,实话实说:「我明日不能来。」 「没关系呀,我们现在可以一起出去。」贺今行微笑道。他又想,既然自己现在是贺灵朝,那拽着对方走应该是正常的表现吧? 于是两人谁都没有放手,直到一起跨出抱朴殿的宫门,各自接过宫人送来的伞。 油纸撑圆,成两朵挨在一起的伞花,很快被大雪遮掩。 第550页 今日休沐,裴明悯特意挪出了时间,带着许多的问题去至诚寺。 到禅房的时候是上午,远远地便听见经文辨析,一如既往。 弘海法师每日晨课后都来给张先生讲经。 张厌深说:「他想渡我立地成佛,未尝不是着相。」 法师却道非也,「讲经乃是日常修行。修行求诸己身,与身在何处、面对何人,并无关联。」 裴明悯就问:「那法师为什么一定要来先生的禅房,对着先生讲经?」 弘海法师念了一声佛号,竖掌道:「因为张施主不信佛,而我的弟子们太过虔诚。」 张厌深只是笑:「我住他这一间房,喝他这一杯茶,就得听他来自辨自驳。这是很公平的交换。」 裴明悯却陷入思考。并非他愚笨,相反正是因为聪慧,闻一知十,两位老人的话都能延伸出好几种理解,却并不知该取哪一种最为合适。 一时间,禅房静悄悄,唯有红泥小炉上的雪水冒着泡。 床榻那边忽然「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 临窗三人,只有裴明悯看过去,却惊讶地发现,走出来的是许久未见的秦幼合。 「法师,你们今天讲完了吗?」 少年一身装束齐全,外袍却皱巴巴的,显然是起床梳洗后又和衣睡去。 「秦家小子不像我,不能不听法师讲经。」张厌深的语气里略有几分羡慕。 禅房坐具不多,秦幼合抱了个蒲团出来,就坐在地上。怀里鼓鼓的,团着一只金花松鼠。 自从生辰那日去见过傅景书之后,他玩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后来跟着一帮斗鸡走犬的朋友到至诚寺,狐朋狗友求姻缘求前途,他却无事可求,甚至不解。既要求这些,为何不早早努力读书习武,偏生到了才想起求神拜佛? 若他是神佛,才不理会这些不诚心的香火。 他不求神佛,却在听到宝殿僧人唱经之时,想要在这里住一阵子。之后回去告诉他爹,他爹纳捐了一大笔香油钱,他就在寺里有了间禅房。 裴明悯听他说完,问出自己的疑惑:「你既为听经来此小住,为何法师讲经之时,你却睡着了呢?」 「因为听困了啊。」秦幼合自然地说。他为那一刻的经声而来,准确地说是为了让自己的心能短暂平静下来,一直留到现在,并非是为了听经。 他在寺庙,就有如他在家中,随性而自在。但是裴明悯提醒了他,他问:「我不听,法师会不高兴吗?」 「不会。」弘海法师摇头,他惯带悲悯与慈爱的脸上露出笑容:「秦施主有佛缘。」 另三人皆是惊诧,秦幼合茫然道:「佛缘,是说我适合当僧人吗?」 「秦施主不要多想。」弘海法师依旧摇头,随即定住,似有感悟。 「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他捞起自己的茶壶杯盏,吟着经文而去。 法师不沾红尘因果,裴明悯却因此而茅塞顿开。 张厌深见状,笑问:「裴家小子,可还有用得到先生的地方?」 「有的。学生只是决定了一件犹豫好几日的事,还有许多史志上的问题需要劳烦先生解惑。」 裴明悯从背来的书箧里拿出为对方带来的书籍,然后是一本特制的小册子,记录着他遇到的所有问题。 张厌深倒是有些好奇:「裴氏的小君子也有需要犹豫如此久的事?」 裴明悯顿了顿,坦言道:「朝廷需要一名擅长南越古话、知晓南越习俗又熟知出使礼制的官员,学生恰巧符合这些条件。」 「你想出使南越?」张厌深想了想,「你的祖父会十分贊同,但你的父亲未必同意。」 「先生也这样以为吗?」 「你祖父年轻时很喜欢搞恶作剧,和人对赌。整体来说他赢多输少,赌得越大输得越少。」 而张厌深知道,他裴方雎现如今最得意的「筹码」,就是他的宝贝孙子。 「爷爷还从没有说过这件事。」裴明悯笑道:「谢谢先生,我知道该怎么说服我父亲了。」 他翻开那本册子,到最近的那两页,送到张先生那边。 秦幼合就听他俩开始说先帝年间的事,听着听着又开始犯困,便走出禅房,抱着金花在寺里闲逛。 待到午后,裴明悯将要回城,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 除夕就快到了。 秦幼合确实不会待太久,但他此时却并不急着回去。刚来的时候,秦小裳间天儿的给他送吃的喝的玩乐的,他收了几次就不让人来了,如今已经许久不曾刻意打听京里的消息。 宛县秦氏乃大族,嫡庶附庸无数。然而与他秦参有那么些联繫的,在这世上,只有他爹一个人。他爹若是有事,定会派人来通知。 他因此说:「再过几日吧。」 第二日,腊月二十五,崇和殿例行朝会。 列班的官员们还记得从前这个时候最是轻松,却不知何时起,年关真成了他们要提心弔胆去过的「关」。稍不注意,就有粉身碎骨的风险。 户部年报了结算过后,按例该预备年饷,京曹地方各级官员俸禄,各处衙门贴补,以及禁军、州卫乃至边军饷银,都要开始清算。 大家都知道国库亏空厉害,军饷早就要东拼西凑,朝廷支出该砍的砍,该节缩的缩。却都没想到,今年连京曹最低例俸都发不出来了,折色都凑不齐! 第551页 家底殷实或能左捞右拿的油水官不说,更多的清水衙门低品级官员等着俸禄过年,领不到俸禄那还了得。 户部接连被闹了几日,尚书即将致仕,一直保持缄默。侍郎却压力巨大,不得不在朝会上旧事重提。 他从堂官身上吸取了经验,不提清算田亩,只提巡查盐铁茶税。 这一回,反对的声音少了一半,大殿两头都安静得很。 秦相爷出班奏请,减去矿冶一项,只查盐茶。 冶铁一项大都集中在宁西。而宁西旧铁矿衰竭多年,只余零星小矿,新的大铁矿才将发掘,税目尚未完全形成,没有大费周章去清查的必要。 明德帝称其言之有理,准了此奏。 此事刻不容缓,但到全国各地巡查税赋不是件小事,总要先组个做事的班子,作为领头代表的钦差人选更是重中之中。 为这个人选,朝堂上又吵了个天翻地覆。 领不到俸禄补贴的希望钦差手段厉害、能查出些钱来,心里藏着猫腻的要推一个平庸的好敷衍的钦差。而有一个提名出来,诸官又要看看他是谁的人,秦相爷那边的?裴相爷那边的?最重要的是不是和自己站一边的? 这边推一个,那边敲一个,近几年来的朝堂上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 明德帝就听着臣子们吵,插空叫他们也好好想想出使南越的人选。一个使节,一个钦差,令文武百官从朝会上吵到各部衙门,过年要买的炮仗都省了。 贺今行不曾费心此事,他依旧跪在抱朴殿前求见皇帝。 一连三日,中途裴皇后来劝了一回。不时有朝臣求见皇帝,从他身旁来来去去,不论何种反应皆未有插手之意。 他与顾横之两人前几日一道求见皇帝,已是朝野皆知。 若是往常,必定引起一番轰动,两方边军联姻,文官们绝不会坐视不理。但今时今日,必须在年前决定的两个人选就令他们头疼不已,腾不出太多精力来弹压一桩没有可能的亲事。 反正从郡主一直跪在殿前,就可以窥见陛下的态度。 这事儿可能吗?不可能啊! 贺今行不管朝野如何议论,只一心求皇帝开恩。 廿七那日,明德帝没有宣他进殿,而是披着道袍走出来。 明德帝在难得一出的晚霞里负手而立,低头盯着他:「阿朝,你一定要抛弃君父,令朕伤心?」 他没有任何话可以对答,他的心中涌起无限的哀伤。若是有得选,他亦不愿如此欺君。 明德帝注视他许久,等不到回答,便留下一句话,离他而去。 「若你坚持要跟那小子走,朕就当没有过你这么个孩子。」 他跪在原地,没有移动毫釐。 不久之后,顺喜带着两名内侍出来,跪在他跟前。其后的内侍,一人捧着一只掌宽的扁平长匣,一人端着一方银盘,盘中只一杯清酒。 大太监眼中含着湿意,指着那只长匣子说:「郡主,这是陛下特意为您准备的年礼,您选它罢?」 贺今行顿时明了皇帝的意思,要他在这两样东西里二选一。 「多谢内监这么多年来对灵朝的爱护。」他抬手伸向那方银盘。 顺喜偏移身体拦了他一下,「郡主啊,求您三思。」 他看着对方,低声说:「横之还在应天门外等我。内监,成全我罢。」 顺喜知他心意已决,抖着身子退开,向他磕了一个头。 内侍将大总管搀扶到一边。 他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拖着腿爬起来,朝向殿内,三跪九叩,行全大礼。 走出应天门的时候,渐渐消散的霞光令他有些晕眩,但他还是一眼就找到了顾横之。 或者说,当他想去找的时候,对方就出现在他开始摇晃的视野里。 四目相对间,只有顾横之的眼睛岿然不动,就像漩涡的中心,支撑天地的不周山。 他不好张口,只能伸出手去。 顾横之什么都没问,拉着他的手,牵他登上马车。 他靠着车厢,车帘挂于门壁上,而顾横之驾着车,靠在另一边。 他们离得很近,就像刚到宣京那一天的傍晚。 明夜拉着车,飞驰在玄武大街上。 天彻底黑下来,贺今行抬袖掩着唇,不再怕张口就会有鲜血涌出来。 「横之。」他叫他的名字,「你别怕,我只是现在有一些痛,但最后不会有事。」 顾横之带着内力说:「我们就要出城了,听见鼓声了吗?」 贺今行凝神细听片刻,笑了一下,擦掉唇边的血迹,然后点头:「听见了。」 玄武大街沿街的鼓楼一齐作响,淹没马蹄与车轮声,雄厚浩荡,仿佛为落日送行。 「我曾经试图从其他人那里去了解你,但后来我发现,直接问你本人,或许能更快得到答案。」他闭上眼,感受着身体里的所有冲突,感到自己的力量慢慢流逝,「你帮我太多,我想要弥补一些,所以问你,你想要什么?」 迎面狂风唿啸,顾横之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不需要弥补。」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很抱歉,但我希望你能永远对我愧疚。 我知道你生来坦荡磊落,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就像日月光辉一样爱着芸芸众生,我也是这所有人的其中之一。但我觉得不够,还想要贪求更多,所以我想—— 第552页 「我想做你心中唯一有愧之人。」 话落,明夜自永定门外的吊桥上狂奔而过。 第224章 四十六 贺今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之所以知道自己在做梦,是因为他看到了缩小许多的自己,在遥陵的老宅子里。 宅子里每日进出的人不超过一只手,他娘却恨不得时时刻刻看着他,只有飞鸟师父来的时候,她才放心短暂地离开。 大约四五岁的年纪,他尚不能直晒阳光,所以飞鸟只在晚上出现。 那应当是个很寻常的夜晚。在教习剑术之前,飞鸟听他连比带划断断续续地说,阿娘又咳血了,咳得很难受,师父您帮帮她。 他与他娘长时间呆在一块儿,哪怕对方总是避着他,但次数多了,他不止能感觉到、偶尔还会不小心看到。 在梦境中旁观的贺今行很快明白这是什么时候。天化四年的冬天,谢如星请遍了稷州城里的大夫,身体却越来越差。 他早已明白缘由,也接受了事实,此刻如同过客一般,平静地等着再一次听到师父的回答。 飞鸟说:「贺夫人是心病,师父救不了。」 幼童不懂「心病」是什么,问出来,师父就会尝试给他解释:「当一个人骤然遭遇或是失去很多东西的时候,心里接受不了,精神承受不住,就会反映到身体上。她的身体变得虚弱,开始频繁生病,但寻常汤药医治不好。那就是因为在她的身体生病之前,她的心中早已郁积成疾。」 不能像医治身体一样,给心治病吗? 其他人师父不知,但贺夫人,除了她自己,没有谁能救她。 如果只有自己能救自己,那阿娘为什么不愿意自救呢?他暂且想不通这些,只是隐隐感觉到自己将要失去很珍贵的东西,于是本能地抓住了师父的衣袍。 飞鸟牵着他走到庭院中,把那把磨得很钝的小木剑递给他,「我的师父说,学剑,要有一颗坚韧的心。现在我把这句话说给你,愿你能记住。」 小木剑竖直了快到他肩膀,他要用尽全力才能一直拖拽着不掉,等到跟着师父挥动的时候,已经分不出心去想任何其他的事。 但师父说给他听的话,他每一句都记住了。 直到多年以后,他从回忆里醒来,那些话犹在耳边迴响。 车马辚辚,他敲了敲车厢,声音很快停下来。车帘从外掀起,贺冬看着他,如释重负地欣喜道:「终于醒了。」 他们已远离京畿,在宁西地界上。 贺今行看着车窗外起伏的原野,哑声问:「横之他们,走了吗?」 「那些南方军是走了。」贺冬递给他一只皮水囊,「你感觉怎么样?」 走了啊。也是,回南疆得从江北走。他喝下一点水,答:「再过一两日,应该就能完全恢復。」 寻常毒药于他不算什么,只是但凡中毒,就不免会对身体造成损伤。也亏他年轻底子好,能扛过去就不肖提。 但贺冬对他何等熟悉,抓过手腕把了脉,才颔首道:「那我就这么给持鸳回信,免得她一直担心。」 他感觉恢復了些力气,就下车去,要和前者换位置驾车。 贺冬却说不急着走。 「就在这里过夜吗?」贺今行习惯性扫视周边的环境。 现在也是傍晚。马车停在一片山坳,几丈外的官道一路蜿蜒进原野里,尽头依稀可见村落轮廓,还有一匹马似乎在向他们奔来。 马是寻常的汉中马,马上骑手却不是寻常的过路人。 「横之?」贺今行看清是谁,惊与喜混杂:「不是走了吗?」 贺冬摊手:「我只说南方军走了,但没说顾二公子不会再回来啊。」 为了照顾对方的行程,他这一路赶车都快慢成蜗牛。 顾横之早早看到两人,下马时仍抿着笑。他把马背上的大包小包卸下来,一边说前面不好住店,就只买了些东西回来。 贺今行一问,才知他们出京畿分开后,他随队往江北走了一日,又脱身回来。为防万一,把明夜也留在了队伍里。 他有些懵,「今日是?」 「除夕啦!」贺冬说罢,开始打扫扎营。 「这么快……」贺今行去帮顾横之,思来想去,还是问了出来:「你独自回去,怎么对顾大帅还有你娘交代?」 这事虽筹划得早,但实际完成的时候还是有些仓促,遗留问题许多,尤其是横之那边。 顾横之看起来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烦忧,只道:「你别担心。」 他却有些焦躁,考虑过后,说:「把事实告诉他们也没有关系。」 顾横之正在拆一只大的纸盒,闻言停顿片刻,颔首道:「好,如果我无法靠自己妥善处理,我会考虑告诉他们事实。」 贺今行这才略微放心些,他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对方与家人的关系。他先前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但那个时候,他想得更多的是怎么面对皇帝,这些因素就被有意无意地略过去了。 他脑子里闪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却听顾横之叫他,「今行,你看。」 一盏圆球似的滚灯被送到他面前,里面已经点上了蜡烛。 顾横之晃了晃灯笼,然后将灯笼用力往上一抛。 贺今行被吸引着仰头看去,黄昏与夜色融合的天幕之下,那只球形灯笼不断翻滚攀高,裱纸下光芒闪烁,好似星辰一般。 第553页 任它如何旋转颠簸,那支箍在中心的烛火都不会倾倒、熄灭。它将一直燃烧,直到蜡炬成灰。 顾横之双手接住回落的滚灯,如同捧着一颗星星,再一次送到他面前。 「愿君新岁安康。」有如此灯,颠扑不灭,和光长明。 他怔怔地接过来,忽然不敢注视对方,只盯着灯中光亮。 许久,才轻声道:「与君同愿耳。」 天化十六年的除夕,就在宁西路的某处官道旁过去。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相聚总是难得,别离才是常事。 翻过年,顾横之南下去追回蒙阴的队伍,贺今行的时间要松缓一些,可以慢慢西游回云织。 启程前,他让贺冬考虑回宣京,西北到底不如中原,没必要和他一块儿走。 后者叫他别打那些主意,主子就算及冠,在他眼里也是个孩子,只有亲自跟着才能放心。 贺冬不愿意,贺今行也没有办法。和这些长辈相处久了,他一动脑筋就会被看穿。 两人在初十到县城,外扩的城墙已修筑过半。墙体上都堆着厚厚的雪,看不出质地,但已初步可见日后的规模。 贺今行又去检查了井渠,看过水门,才悄悄地进城。 衙门还在放年假,他谁也没惊动。 宣京的消息紧随而来,年前朝廷争吵不休的两个人选都有了着落。 其一,谢灵意毛遂自荐,向皇帝陈请下地方查税。 「翰林清贵,有代天子巡查的资格;编修位卑资歷浅,盐茶税道上的官吏虽忌惮,但尚可以接受;他与忠义侯走得近,裴相爷一派也不会过于反对。」 朝官对此互相妥协达成平衡,贺今行并不意外。但有谢延卿致仕在前,明德帝肯点头,就多了几分有意为之的微妙,定然有其他打算。 贺冬在一旁跟着看了些,结果给气笑了:「这些个当官的,都会打算盘。瞅着谢灵意不通税务,觉得好欺负,还不准谢大人一起去呢。」 有好几位官员上奏皇帝,极陈谢大人劳苦功高,当给足谢大人颜面,令其回江南荣养。其实就是怕谢延卿致仕之后,名正言顺地出现在钦差队伍里。 贺今行说:「不可能让谢大人去的。」 几十年的老户官,真让他上手查,别说里外两套帐,再来几层障眼法都能给捋得清清楚楚。 他看到后面,「谢灵意的目的,应该也是想与谢大人一同南下。」 陛下贊谢灵意勇气可嘉,择完钦差班底,问他还需要些什么。他请禁军两百,尚方宝剑一柄,从广泉路查起。 谢延卿要回江南。但江南路的商业因为前年的水患损失惨重,清过一回田,查过一回税,又还在免赋税期间,不可能从这里开始。 选择广泉路开刀,谢灵意就能带着禁军护送自己的祖父到江南路。 他思及此,取来纸笔信纸,「清河县乃临州治下,我给康大人写信,托他对外祖父照顾一二。」 贺冬就帮他研磨。 「回江南的路不好走,广泉路的税也不好查。」 盐茶两税皆是商税,除去江南,就以广泉商业最为发达。且广泉路又产海盐又产茶,两税合计是此回要查的五路之中最重的,其间的水想必也深得很。 谢灵意此番一去,就挑了块最硬的骨头。啃得下来,后路未必畅通,啃不下来,却是一点后路都没有了。况且盐茶清税还关系着国库的填补,意义重大,除了地方争斗,朝廷亦必起倾轧。 但广泉路离贺今行太远,他也并不擅长行商一道,对官商之间的门道也只是略知一二,不知该如何才能帮上忙。他琢磨过后,决定向王玡天去信请教。 其二,则是出使南越的人选。 除夕那日的小朝会上,巡查盐茶税的钦差敲定之后,提及此事,有名职阶不高的官员提名了翰林院另一位编纂裴涧。 理由很简单,裴编纂状元出身,风姿高雅,形容俊秀,礼仪完美,又精通南越古话,年纪轻能赶长路能吃苦,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嘛。 翰林学士冷笑,当我翰林院是予取予求的馆子么,挑走一个又要一个。他以裴明悯没有出使经验,且忙于编修中庆史志为由,认为这个提议并不妥。 傅禹成当时就跳出来反驳。 经验这玩意儿,谁不是歷练出来的?我大宣开国以来多少年轻使节,扬名番邦? 另外史志这东西,说重要确实重要,皇帝下令编写,翰林院就怠慢不得,每月每旬都要报得出进度。但说它有多紧急吧,那也没有。史志什么时候不能写?出使南越却是迫在眉睫。朝廷需要他,不能因为他是裴相爷的儿子就护着吧? 这番争论过了除夕宫宴,才由御笔硃批一锤定音。 使节依然由礼部侍郎王正玄担任,而裴明悯则停下手头史志的编写,作为王侍郎的副手一同前往南越。 贺今行收到消息时,按时间推算,钦差将至广泉,使团才将出发。在出使一事上,朝廷内部的态度至少看起来是一样的,都希望速战速决。己方准备做足了,和谈的成败关键就在于南越一方。 但南越人贪婪狡诈不提,西凉人是否还会继续在中间搞鬼,也得打个问号。 贺冬说:「裴氏与顾氏乃世交,虽不通婚,但交情一直在。带个裴家人去,效果肯定比让王正玄一个人去要好吧?」 第554页 「是这样。使团进入南越地界,南方军不能过边境,但一定会做好随时支援的准备。以明悯与横之的能力,若是搭档,定能事半功倍。」贺今行铺开一张空白的信纸,提笔良久,只写了四个字,「见信如晤」。 说些什么呢?他犹豫再三,还是以公事开头,以祝愿和谈成功、使团平安归来收尾。然而一切说尽了,他的手仍不肯搁笔。 罢了,他的心与手达成和解,末尾再添一句:你回去可还顺利? 翌日出去寄信,汤县丞便知道县尊回来了,专门和周碾等人一起来帮忙打扫后衙。 大家只当他出远门寻亲访友,归来后还是他们所敬爱的县尊。宣京的风起云涌未有一丝流传到这个边陲小县,人们兴致盎然谈论的依旧是身边接触到的话题。 汤县丞计划着元宵办个灯会,开年就在准备。贺今行听他说了,在元宵那天,特地把带过来的那盏滚灯,挂到了县衙大门外。 蜡烛点上,便和一整条街的花灯融汇成一条光河。 灯会没有几个项目,花样都在灯笼的造型上,但整座小城都被妆点得很漂亮,很热闹。 「宣京是样样都不简单,但谁说在宣京就一定比在这里过得高兴?」贺冬感慨完,也提了盏灯上街去。 贺今行留在县衙,漫无边际地想,宣京虽然实施了宵禁,但上元节应该会有特赦吧。 路过的大人们都向他打招唿,小孩子则跑过来给他看自己的灯,来一个他就发一块糖出去。最后汤县丞过来陪他坐一会儿,指着头上那只灯笼说:「县尊,这是滚灯吧?怎么翻动都不会熄灭,单挂着可惜了。」 「但灯笼本来就是照明用的,挂着又何妨?」他看着汤县丞一脸的不信,摸了摸耳垂,不好意思地说出实情:「好吧,这灯是……一位很好的朋友送的,我怕放下来,不小心就弄坏了。」 不想藏起来,想拿出来,点上灯给所有人看。但因这灯很特别,又怕过往那些孩童玩儿的时候手重,把裱纸戳破,把竹骨碰折。 所以高高挂起来,让路过的人们能一眼瞥到,然后以为是一盏普通的灯笼,又很快移开目光。 谁知汤县丞听了,表情由狐疑变成豁然开朗,甚至带上了几分调侃,凑过来悄悄问:「县尊,您是不是回家相亲去了?」 「就您这位朋友吧。」汤县丞捂着嘴笑,又摆手说:「我懂,我懂。」 「不是。」贺今行哭笑不得,澄清完自己真没去相亲,忽道:「我问一个问题,你别被吓到。」「就是,你见过,一个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吗?」 「啊?」汤县丞呆了一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这真没有。」 贺今行看着他的反应,也缓缓笑道:「我以前也没有。书上说,这个世界里,男为阳,女为阴,阴阳敦伦调和才是常理。我就想,如果不和呢?」 律法里没有提及非男女的夫妻关系,就连婚嫁二字,搭配的字眼也往往是男婚、女嫁。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如果想要成亲,姻亲怎么结、名分怎么定,甚至还有孩子、继承权、对双方家族责任等等问题,都没有任何明文的规定。 这是否代表着这样的事情十分少见,或者并不被世俗伦理接受? 如果坚持打破世俗陈规,那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但他不好问冬叔,也不好问持鸳姑姑。他们太看重他,就免不了想太多,徒增更多的担忧。而汤县丞与他熟识,又不了解他的过往与背景,反倒成了适合倾诉的对象。 汤县丞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咂摸道:「县尊,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但如果是您的话……您看咱们县衙现在也近百号人,谁没被人拉着打听过您有没有家室?想嫁给您的人那么多,这些人里出现一两个男的,也是很、应该是正常的吧?」 他看贺今行没有说话,又联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惊讶之余,搜肠刮肚地劝解:「其实和谁过日子这个事儿吧,那都得自个儿一天一天地去试,试过了才知道合适不合适。光是一个口味咸淡轻重的问题,就能拆散一对神仙眷侣。但有些看起来不合适的,关起门来偏生就能把日子过得很好。这个不讲道理的,您也不用,呃,想太多……」 贺今行认真听他说完,想了一会儿,起身作揖:「多谢县丞。」 待到灯会结束,他把那盏滚灯取下来,抱回房里放妥当了,躺上床仍在想先前的问题。 就算不顾忌世俗。他已独自走过很长的路,见过很多的人,经歷过很多的事,能把自己照顾好,处世也越渐得心应手。和某个人在一起,未必比他一个人轻松便利。那么他还需要另外一个人吗? 更何况结合的意义,应当包括责任。以他现在以及未来的情况,能对另外一个人完全的负责吗?他这一生还能有多少时间,来换那个人的一辈子? 元宵一过,县衙再度开衙,贺今行忙着处理累积的公务,不再去想其他。 天气渐渐回暖,又一年春耕将要开始,城墙也继续修筑起来。 商旅带着货物来往云织,规模比去年冬天又要大一些,里面不少新面孔,都是其他地方听说了此地商机而来的商人。 他们让云织更加活跃,但也带来了很多变化,贺今行因此带着官府重新制定了更加合适的规则。 到月底,新的消息被流民带进云织。宁西路开始全境徵调徭役,集中到荼州,加大新铁矿的开採力度。 第555页 新城区也可以慢慢开始建设起来。除开去年卖地的规划,江南路重修太平大坝的方法又给了贺今行灵感,让他进一步完善规划。 同一时段,业余山上的冰雪开始融化。西面山麓下,打磨已久的铁蹄蠢蠢欲动。 仙慈关外,几匹飞奔的骏马偏离叶河,北上而去。 ——春天就要到了。 第225章 四十七 广泉路位于大宣版图最南端,又近海,春天来得格外早。 浮山下桃花出了苞,绿头鸭不须赶便成群结队地下了河,沿海的各大盐场按例也到了烧灰晒土、开始新一年制盐的时候。 然而到了正月廿三,一熘盐场依旧静悄悄的,盐户里的成丁都窝在家中,没有出门做活。 广泉一路最大盐场乃福安县的海口场,谢灵意自场间穿过,面无表情地巡视一排排空荡的熘井槽坑。 盐茶两税,除去江南路,就以广泉路税入最多;而在广泉,每年盐税约摸是茶税的五倍。 这一回巡查,谢灵意没有时间徐徐图之,要动手就先啃最难的,是以专挑广泉路的盐税开刀。 各大盐场的亭灶、卤池、槽井、灶房皆由官办,盐户灶丁月例皆由官付,产出成盐再支给有盐引的榷商,出价比之成本多的那一层,就是由朝廷所赋的盐税。 盐税乃仅次于田税的第二大税入,朝廷为此命户部在每处产盐地设盐使司管理,又令御史台增巡盐御史监察。 然而不论朝廷如何重视防范,盐政弊病层出不穷,贪腐成风。 仅谢灵意到此半月,便发现了诸多问题。盐官或是侵占盐引,藉此牟利;或是暗调产收,中饱私囊;或与部分盐户头目勾结,偷运转卖私盐,不一枚举。 他这个钦差来巡,此地盐官们欲拉他下水不成,态度便陡然冷落,配合敷衍,欲令他无法开展公务,知难而退。他坚持到现在,两方已成水火不容之势,再下一步,就要拿他人头来做警告了。 但谢灵意此来并非肃清盐政,而是清查并催缴盐税。同样是为了钱,盐官做得的,他又有什么做不得? 他停下脚步,回头吩咐:「出一支小队,去请这海口场的提举。无论他在干什么,都把人给我带来。」 蓝袍的户部官员与黑甲的禁军跟在他身后,百户亲自领一队禁军出去,剩余的都默不作声。 小半个时辰后,不止整个盐司的人都来了,还有一大群跟随而来的约摸三四百人的灶丁。这些平民百姓出身的灶丁皆拿着刮盐的削刀、掘坑的铁锹等物,不仅人数众多还气势汹汹。 但谢灵意若是能被吓到,也就不会站在这里。 他抱着尚方宝剑,木木地问:「按律,当于十八便开始盐课生产,然而已经一个周目过去,为何迟迟不见你们动作?」 「一两个周目的时差,是在盐律允许范围内的。好教钦差大人知道,近年来银贵铜贱,物价飞涨,这些盐户也闹着要提饷,不然就不事产盐。下官前几日忙于核算帐目,今日才有时间来调解。」 提举扶着肚皮下的腰带,说着抱歉的话脸上却带着不怎么抱歉的笑。又回头向那些灶丁说:「你们求本官可怜,本官是有心无力啊,钦差在此,不如同钦差说罢?」 盐官对盐场当然要比钦差熟悉得多。他们按上头的指示,与几个盐户头目合计,歪曲事实加带煽风点火,让那些普通盐户以为钦差来查税是要再次盘剥他们。 果真有灶丁大声问:「年前我们已经缴完了税,怎么这才过一个月就又要来折腾我们?」 「我们勤勤恳恳制盐,从来不敢昧下半斛官盐,凭什么来查我们!」 「工钱那么少,赋税却那么重,一年到头根本剩不下钱,还要举债过日子……」 越诉苦越是激愤,太阳越升越高,把众人都晒出汗来。有些脾气爆的举着削刀就要冲向钦差,幸而被队伍里沉稳的汉子拦下。 提举和一众盐司官吏亦做势拦了拦,回头作苦恼状:「大人吶,您说怎么办吧?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元宵一过就开始制盐,但您一来,把大伙儿一刺激,这……」 谢灵意看向那些盐户:「我且问你们,你们一年要在盐场劳作多长时间?」 盐官们试图转嫁矛盾,妄图以盐户停产来向他施压,计策不错,可惜打错算盘了。 灶丁们安静些许,那沉稳的汉子答:「咱们晒盐要看晴雨,晴时忙雨时松缓,但没有一天能停下来的。冬日晒不了盐,就出海捕鱼或者回乡里种地。」 「那你们制盐这几个季节收入几何?」 「一月基本不到一两。」那汉子有些黯然,若非做工收入不能支撑一家度日,何须冬日出海?要知道,他们家里还都一直种着地呢。 谢灵意冷冷地说:「我知道日头越好越适合晒盐,尤其夏日。你们顶着烈日一担担地挑土,肩背压得皮开肉烂也不敢停,一连六七日,工期紧张还要熬长夜搅卤。结果一年所得不足十两,说得不客气些,就算把你们榨干了,又能榨出多少油来?朝廷有什么必要专门派出一个钦差来折腾你们?」 百十来个灶丁皆是一愣,难道钦差不是来找他们这些底层盐户的麻烦的? 他握着宝剑,横剑一指盐司诸人,「本差要查的是这些欺骗朝廷、截留盐税、偷贩私盐的官。而这些大小官吏,平日压榨你们劳作,剋扣你们的工钱,你们辛苦产出的盐,不知有多少换成银子流进了他们的腰包,祸到临头了,还要哄骗你们替他们挡祸。你们当真要为他们来冲撞本钦差?」 第556页 灶丁们皆震在当场,随即譁然,仇恨地看向那些盐官,爆发出一阵质问。 「住口!」提举只觉大事不妙,安抚两句盐户,回头指着谢灵意:「你这是污衊!诽谤!本官要上报朝廷,参你……」 一线寒光在他眼前闪过,他张开一半的嘴就此凝固,而后身体「嘭」地倒在沙滩上。 整个盐场骤然寂静,都骇然地盯着提举的尸体。他们从前何尝见过巡盐御史动刀剑? 谢灵意握着出鞘的宝剑,顺势刺向剩下的盐官。哪怕只是一个假动作,剑上几滴血飞出去,仍把这群人吓得连连后退。 「本官身为钦差,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 「你们盐场不管何时开始产盐,哪怕就此停产,本官也不在乎。本官此行只为了钱,也只要钱。诸位的钱和命只能得到一样,谁要不把钱吐出来,那就休怪本官砍了你的头!」 他落剑指地,吩咐随行禁军:「把他的头割下来,带去抄家。」 禁军手起刀落,收好人头。一众才将还和这无头尸一样神气得意的盐官,旁观了全程,愣是什么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 唯有海风送来咸湿的气息,潮水漫上来打湿靴袜袍摆,将流出来的血稀释带走。 「他绕过了布政司和各州府,直接下到各地盐场,找盐使司要钱。但凡哪个不愿意,他二话不说就把人砍了,然后带着头颅去抄家。每个盐场砍一到两个人,其他人就都乖乖吐钱了。好傢伙,这人头不都得收一大箱子?」 贺冬将拿到手的消息转述给贺今行,一路念一路惊讶。 后者正在重画细緻一些的新城区规划图,闻言不由停下笔,「参他的摺子肯定也堆成山了。而且他杀得了别人,别人肯定也想杀他,但愿不要出事才好。」 信上说,截止这消息发出的时候,小谢大人就已经遭遇了两起刺杀。好在他自己有些功夫,又有禁军保护,才勉强有惊无险。 「这么下去,别说回京要面对的弹劾,能不能好好地走出广泉路都是个问题。」 盐官狡诈兇狠,谢灵意就比盐官更加兇恶残忍。这固然是一条能快速打开局面的路,但走起来如履薄冰不说,事后也会给自身带来巨大的反噬,全程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贺冬说:「他是为了谢大人吧。谢大人孤身在清河,明为致仕,实际上就是勒着他脖子的绳。」 贺今行何尝不知。皇帝对每一个人从来都是物尽其用,谢延卿一事看似被轻轻放过的时候,他就知道肯定还有后手。 但他不能看着谢灵意被当做一次性的刀来使。哪怕没有亲缘关系,这一次清税对国库对朝政至关重要,他也不能坐视其半途而废。 只是东南之于西北,几乎是毫无牵扯的一个地方,他们自然也没有怎么经营过。他鞭长莫及,只能曲线图救。 「广泉路盐政至此,涉及的衙门也不大可信。禹州乃浮山齐氏所在,但我早已与他们交恶。」 一个前顺天府尹齐子彦,一个前江南总督齐宗源,两人锒铛入狱都有他的参与,齐氏是绝对走不通的。 他另拿一张白纸,来写了几个名字。 贺冬看到上面的「秦」字,「对啊,广泉路是秦毓章的发家之地,他拥立当今的时候身份还是禹州牧。」 「对,那一系盐官说不准就是秦相爷一派的人。」贺今行想想又将其划掉,另写了个「许」字。「许大人乃广泉路生人,先前领西洋番贸一事,又在禹州经营良久,请他帮忙罢。」 贺冬说:「但许轻名和秦毓章乃师徒,一脉相承,给他俩写信有什么区别?」 贺今行拿定主意就立刻动手,「这件事,秦相爷肯定不会插手,许大人却很有可能会帮忙。」 他请许轻名帮忙,并非强求对方左右局势。许大人熟悉广泉,若能指点一二,让谢灵意在关键时刻躲过一劫,不殒命于刺杀之下,就是大恩。 他敢写信,也并非仗着交情,而是因为清查盐茶税对国家对朝廷对百姓来说都是好事。若有隐患,许大人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贺冬看他写信,笑道:「听你这意思,许轻名还是个好官儿。」 「一个人,盖棺以后都未必能有定论。我不好评价许大人,但我尊敬他。」贺今行也微微笑,吹了吹写好的信纸放到一边,又取一张。 「小谢大人这一回的任务可不止广泉。他带着两百禁军,只要各州卫不出手,衙门官差就不可能与他正面抗衡。」他又动笔给盛环颂写信,请对方给各州卫打个招唿。 不需要特别照拂,只要能约束州卫,避免卫军与官府勾结、对钦差队伍不利就行。 这不是什么麻烦的事,他帮过盛环颂一回,对方应该不会拒绝。 他帮别人的时候从来不求回报。但如果对方能达成某件事的最优解,他也不会羞于上前请求相助,被拒绝了再换次一些的办法。 他能想到的地方都一一做预备。 贺冬感慨他算得太细,谢氏祖孙对郡主确实有亲情在,但总归是分出了亲疏远近。 「国库太穷了,需要钱。这一趟顺利,能入帐几百万两的银子,去年的军饷或许就能早一些送过来。我们也是帮在自己。」贺今行并不在意,接着问出使南越一事。 贺冬摇头道:「只听说顾横之与使团一道去了南越,到南越那边如何,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第557页 横之也去了?他有些惊讶,猜测对方大概是隐藏了身份装作护卫一类,才能跟着去。 不论如何,他盼他们顺顺利利,早些回来。 贺冬在旁看得久了,想起什么来,也到一旁去写信。 贺今行则继续画图,画到一半,喊:「冬叔!我去年预订了一桿马槊,在玉水的铁匠铺里,让平叔跟大哥说,叫他记得去取!」 待图画好,他便换衣裳出衙门,到城外实地去看看。 这事本不该他这个半吊子来做,但衙门还没招到擅长绘制这些图纸的人才,他就先顶一阵。 今年雪化得慢,春耕推迟的百姓们都来帮忙筑城墙。好些原本住在外面村落的人,在新城区也拥有了房屋,对此都很积极。 用他们的话,这是大家的城墙,砌的每一块砖,既是为整个县城,也是为自己和家人。 一干小孩儿也在周围到处窜,一面玩闹一面帮忙打个下手。 县尊来到这边与工匠们交流图纸,孩子王刘粟就不跑了,安分地待在一边围观。 待到结束,贺今行就发现周围蹲了一圈孩童,都捧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他,「县尊,您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好厉害啊!」 「是说画图纸吗?」他已经习惯这些孩子的簇拥,悄悄和他们说:「我也是和我一位朋友学的,其实技艺并不怎么好。」 孩子们张大嘴:「还有比您更厉害的吗?」 「对呀,他叫江与疏,不仅能画出特别细緻的图纸,还会观测天时水文。」 「不对!」刘粟跳起来反驳他,「他肯定没有您厉害,您会的肯定比他多。」 半大的孩子一下掰着手指吧嗒吧嗒地说了六七样,贺今行哭笑不得,揽着他们说:「可不能这么比,有句俗话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解释了一番,小孩儿丧着脸说:「好吧,总之都比我厉害。」 「怎么会,你们也很厉害啊,会读书、会抓狍子、还会栽树……」他也给他们掰手指,「而且你们还小,还有很多的时间去成长。」 孩子们听得懂夸自己的,但不大明白后面一句话。 「我所有的学识和经验,要么是自己经歷过的,要么是从书上和别人身上学到的。你们也一样,只要不断读书,不断吸收经验,就能不断进步,变得越来越厉害。这个过程就叫做『成长』。」 他们经过水门,贺今行指着一株去年被培过土的小树苗,「就像它,从一颗种子长到这么大,也是在成长。」 孩子们专注地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树,看它在春寒微风中颤巍巍地舒展芽叶,幼嫩、脆弱、却好似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贺今行陪他们一起,目光从近处眺望远方。 自水门延伸向出去的几条暗渠上面大都栽着树,唯有通往西州的那边还没来得及栽,是以地面上完全看不出暗渠在哪儿。 待完全化冻,春耕之后,就给那条暗渠上面也栽两排小树苗。 他暗暗地做着接下来一年的打算,都与这座小城有关,并没有迁往别处的想法。 他现在是云织县的县令,这一座城和城里的百姓就是他此时最大的责任。 只有治理好这一座小县城,才有资格去谈论州牧、制台,去掌握更高更大的权力,担起更多更重的责任。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如此而已。」 临州的总督府里,许轻名淡笑着摇头,而后在最新的文书上签名盖印,递给等待着的临州知州。 康琦年捧着布告,半是钦佩半是嘆道:「下官并非对您的决策有异议,只是这几条政令颁下去,那些对您不满的人又有弹劾您的说法了。」 朝廷对江南路的指示是重农抑商,当初免税免的是田税,商税反而有所增加。但许制台在劝农课农的同时,依然坚持发展商业,把不少因为一场洪灾而濒临悬崖的商户给救了回来。今年依旧大行鼓励甚至贴补一些商人,那些仇视许制台、觊觎总督之位的人可不就又要作妖了。 「粮油丝布盐茶甚至文墨胭脂水粉等等皆是民生所需,岂能完全一点余地不留。若是倒退回以物换物的阶段,或是任由别地商人涌进江南,大行垄断肆意定价,对我江南百姓有害无利。」 许轻名当初为什么坚持要农商并行,现在依然一样,并且还要继续轻徭缓刑,在江南路境内、在他的权限内减免商赋杂税。 经过一年多的恢復与发展,江南四州基本重回正轨,太平大坝也在如火如荼地重建之中。百姓们慢慢走出伤痛,重新燃起把日子越过越好的盼头。 哪怕是坚持不贊同商策的淮州知州莫弃争,对于制台大人整体决策的结果也无可指摘。 「再有两年,江南路必定能比从前更加富庶、繁华。」许轻名对自己在任期内完成这一目标很有信心,到时候缴纳上去的税额足够多,必定能大大缓解国库压力。 他忙完政务,才有时间看近日收到的一摞信件,看着看着就问:「广泉路清两税,你怎么看?」 康琦年还在忙手续没走,闻言答道:「小谢大人成效不错,就是手段残暴了些,容易给自己招祸。而且他只管要钱,并不管疏通盐政,面上多少有些不好看,也容易被那些文人御史诟病。」 这大半个月来,广泉盐政动盪不已,少年钦差大开杀戒,消息都传到了江南。 第558页 「要快,就不能不狠。他只要钱,不动盐政,清一座盐场,就把帐目银两往京中送,也算是给自己留后路,并不是想走绝路。」许轻名叫他也看看。 「原来是小贺大人的信。」康琦年先看落款,笑道:「小贺大人这心担得太多了些。」 先是太平大坝,又是广泉路盐税,说不得时刻关注着朝局。 「身在西北边陲,心里装着天下九州,很好。」许轻名评价道,从前老师对这少年的栽培没有白费,「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一回清税绝不能半途而废。正好我能帮上忙,那就帮一把,也不耽搁什么。」 他唤来一名前年在禹州收的长随,一番交代,便让对方亲自回一趟广泉路。 随后写了封回信当日寄出去,叫人暗中照应着致仕回江南的谢老大人。 贺今行收到信的时候已是二月末。 谢灵意在广泉路九死一生,带着肩伤巡查到江北。 南疆依旧没有使团的消息。 天河开化,净州东部又起了几回凌汛,流入云织的流民与来往的商人又增加了些。 百姓们都忙于春耕,云织县衙将流民招来修城墙,进度竟也没有落下多少。 转眼就进入三月,东部因清两税而风起云涌之际,整个西北好似刚刚醒来。 仙慈关外数百里,上个月离开叶河的几名斥候重新进入叶辞城,带回了自北黎境内探查到的消息。 三日后,在此囤练一整个冬天的骑兵便整装开拔。 他们骑着马,戴着钢盔,披着皮甲,背着弓箭,握着长矛,马背上挎着弯刀、短斧与铁棒,成群列队地从城堡中走出。 人马之间,暗红色的旗帜密密麻麻,犹如一条红黑交错的巨蟒出洞,亦或沸腾的岩浆自山石缝中溢出。 这支整整一万人的军队沿着斥候探过的路,远远地与业余山平行着北上,然后进入北黎境内。 一支数百人的北黎骑兵在此等待他们,而后带着他们再往前百余里,抵达业余山最低矮的一处山口。 翻过这座山,就是宣人的苍州。 第226章 四十八 「这座山口,宣人叫做鸣谷,驻扎有大约三千人,都是那个女人的兵。」 西凉骑兵停留在山口二十里外,北黎人向他们的将领介绍。 业余山主体呈南北走向,越往北越往东斜,进入北黎境内后拐了个弯儿。整条山脉的相对高度除去仙慈关,就以此段最低。 山脉再往前一段就换了个名字,叫做牙山,呈东西向,一直绵亘到北黎东境,与青阿岭相连。 大宣与北黎相接的整条边防线,皆由长公主嬴追掌率的北方军驻防,这鸣谷关自然也是她的人。 西凉一方早就打探清楚了,否则不会花费巨大的代价借道于北黎。他们还知道,牙山这条边境线上有一关两口十七隘,比此处低矮更加容易翻越突袭的隘口多得是。 但北黎人不肯再让他们深入腹地,他们也不宜跋涉太远,此处就十分合适。 地势足够大军翻越,不在贺易津的西北军掌控范围内,而又距离雩关十分遥远,能够最大限度地延长宣人的反应时间。 怒月太子选定此处,那日阿毫不怀疑,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距离日落约摸还有一个时辰,他派出一支斥候小队,前去摸清道路,并伺机与山口的「自己人」接头,打探军情。 宣人贪婪,那日阿收买他们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但收取回报的时候,却并不会因此手软。 大半个时辰之后,两名斥候回返,带来意料之中的好消息,还在休憩的骑兵尽皆为之一振。 太阳已经有一半坠入西天,战机将至。 那日阿传令下去,骑兵们降下旗帜收起,给马蹄缠上软布,检查好马鞍、缰绳与武器。 他们逆着余晖,向东方地平线上的山脉进发,斥候随之移动在前放哨。 即将抵达山脚的时候,黑夜全然来临,巍峨的业余山沉默如深渊。 那日阿所领的中军停下来,左右两翼却片刻不息,分别从两个方位先行上山。 今夜并不晴朗,山间却没有一支火把,全靠数量足够多的斥候在前探路留标。 人马行进如幽灵,隐匿于夜色中,只有在足够近的距离才能听到沉闷的声响。 一支军队在行军时,右翼通常负责开路,左翼则负责收尾。 但那日阿要翻山夜袭,马匹适合冲锋耐力却有限,必须速战速决。所以他选择分三路包抄,势必一口气拿下这座关隘。 半个时辰后,他率领中军开始登山,连他在内的所有西凉骑兵都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垭口越来越近,仰头已经能看见深浅明显的山口轮廓。 先锋应当已经解决岗哨。 那日阿按捺住心中激动,下令全军备战。 突然,一侧山嵴上亮起一簇微弱的火苗,紧接着像是被风吹开一般,沖天而起。 烽火点燃,映照出一旁点火的军士。他站在台沿上,扔了火把,拽起挂在腰间的军号,就要举到嘴边。 那日阿当即张弓搭箭,自下而上跨越近五十丈,一箭正中此人心口。 镶了铁片的银灰色棉甲被穿透,军士顿时全身凝固。 那日阿将弓放回马背,却见应该被他射死的人硬生生低下头去就号管,吹出最后一口气。 第559页 一声短促却嘹亮的号角响彻山岗,惊碎了西凉骑兵精心保持的平静。 下一刻,一轮愤怒的箭雨将那军士射成了刺猬,使其栽进烽火台。 在四溅的火星中,那日阿抽刀高举,「杀——」 不必再克制隐匿行动的骑兵如逆行的洪流,奔涌向山岗,将冲上来的宣人士兵无情碾压。 铁蹄踩烂缠在其上的软布,踏碎被撞倒的尸体。一小股骑兵迅速分散占领高位,扑灭烽火,其余大部队皆随主将向岗后的驻军营垒冲锋。 所过之处,所有试图迎战的宣军皆被绞碎。 北方天寒,军队驻扎皆筑小型城池一般的堡垒,出入森严。 山道尽头丈宽的城堡大门却被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在营垒外的同袍奋战之际,一个人卖力地将门扇推开。看到远处飞速接近的西凉人,甚至激动地向对方招手。 上方城墙看不到底下的局面,已有快速反应的弓箭队就位。不消两个唿吸,便箭雨如注,试图延缓敌袭。 那日阿挥舞弯刀打落箭矢,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骑兵如他一般挥动武器,顶着箭雨向城门冲刺。 再后一层骑兵则放慢速度搭弓反射,为前锋压阵。 那日阿纵马直入宣人的营垒,弯刀一扬,直接撞塌了大门。 后头补上的骑兵立刻攻占城墙。 大地震动,一颗头颅被密密麻麻的马蹄踢出来,脸上还带着凝固的笑意。 背叛母国投向他们的人,势必也会在未来再次背叛他们。西凉不需要没有用处的炸弹。 那日阿一往无前,带着麾下最精锐的骑兵沖向城堡中心,犹如一柄直刺心脏的剑。 一路上撞见不少夜半被惊醒的宣人士兵,他们匆匆套上盔甲拿着武器出来,才将照面就被弯刀、斧棒收割了性命。 三月初,业余山这个海拔的冰雪才将消失不久,依旧是夜里要裹棉袍的温度。 然而迎面泼溅来的宣人的血是热的,伴着惨叫足以驱散寒意,那日阿放声狂笑。 这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西凉人尽皆享受无比。 哪怕足够反应的时间过去,鸣谷守将组织起反抗,但在人数与骑步之间的巨大差距之下,很快不敌。 守将欲意撤退,组织残部自后门退出营垒。 又有两股西凉骑兵自两边山嵴冲杀下来,截住去路,将他们团团包围。 占尽优势的一方没有劝降,被围的也从未想过投降,都是不死不休。 宣军将士全都握紧手中武器,摆好步阵,「杀——」 战斗至后半夜收尾,西凉人彻底占领鸣谷关。 城堡最高处插上了暗红的西凉王旗,其上红莲在夜色与火光中如浸透了鲜血。 那日阿命人打扫战场确保没有漏网之鱼,同时给马匹补充食水、让马匹尽快恢復;再派人回去向怒月太子禀报军情,鸣谷关已按照计划拿下,请大军尽快进驻;最后才下令全军休整。 将领集中议事,他打开苍州的地形图,圈出了三个地方。 鸣谷关位于苍州北部偏西,隶属西北边防的佛难岭位于鸣谷西南,苍州城则位于鸣谷东南,大遂滩则在苍州城东北、靠近菅州的位置。 这三个地方,距离鸣谷关最近的就是佛难岭,约三百三十里。 一名在鸣谷营垒外巡逻而捡到一条命的北方军,拖着双腿在业余山奔走两天一夜,走完这三百多里,于破关第二日傍晚走到佛难岭。 驻防于此的西北军守将即刻派出最快的马,于翌日天明将消息传至仙慈关。 殷侯惊落手中药碗,浓汁溅洒一地,苦涩至极的气味霎时充满整个房间。 先前兵部没有抓到那日阿,让人逃回西凉,他就预感不好。没曾想来得这么快。 他看向王义先,「写军报,急递迴宣京。」接着命人去召各大将领。 后者当即就地铺纸动笔,写好盖了戳吩咐人马上送走,再继续写通知苍州府、苍州卫以及周边的净州、菅州的关牒。 另一边的贺易津草草擦了铠甲上沾的药汁,便与匆匆赶来的将领们就沙盘议事。 陡闻鸣谷破关一事,众将皆惊疑非常。 「大帅要我们加固关防,提高警惕,没想到这帮龟孙竟然借道北黎!不敢正面相抗,奸诈无耻至极!」 「北黎肯与西凉人借道,定然还有其他勾当,不知雩关情况如何?」 王义先运笔如飞,百忙之中插了一句:「长公主此时怕才刚刚回京。但雩关常驻四万人,北黎兵力不如西凉,没那么好啃,暂且不必忧虑他们。」 要紧的自是当下苍州。 「那传信的北方军说,西凉入关人数起码倍于鸣谷关守军,至少六千以上,或许还不止。」 「马具武器皆备,全是骑兵。」 「他们能翻山夜袭,定然不是重骑。」 「轻骑兵缺补给,人马不说,他们携带的弓箭矛刀粮草肯定不多。」 「鸣谷关常驻只有三千,又有战斗损耗,定然不够填他们的缺。」 「军费多年不曾拨给,饷银年年拖欠,说不定鸣谷关跟我们一样,根本没有多少储备。」王义先头也不抬地再一次说道。 诸位将军想到迟迟没有影儿的军饷,都有些悻悻。 王义先嘆了口气,他是对朝廷不满,但此时不是提这个的时候,遂不得不说:「我的意思是,西凉人捞不到什么东西,光靠占据军事要塞以战养战,难。」 第560页 「夜袭不一定只有一路人马,正面六千,加上没有看到的两翼,说不得过万人。」 「这么多人马入关肯定不是只为了拿一座小型关口,鸣谷的粮草储备也不足以支撑万人级别的军队。这支骑兵绝不会固守鸣谷关,要向关内进发,缺少补给,自然会选择劫掠沿途百姓。他们一动,苍州地县首当其冲。」 贺易津眉头紧锁,在苍州腹部平原上的城池标的插了一支小旗,「光这支骑兵,苍州卫就不能敌。」 当即有将领请命道:「末将愿即刻率军支援苍州!」 贺易津沉吟片刻,叫他带一万的兵马去。 王义先正好忙活完,特地嘱咐:「一定要省着打。」 军队一动,消耗的就不止平常那些,打一天就烧一天的钱。朝廷不拨钱下来,他们西北军是烧不了多久的。 那将领黯然应下,但想到军情紧急,又很快振作起来,大步离开。 众人继续商议一阵,有将领说:「这西凉人着实可恨,若是能把鸣谷关拿回来,对进入苍州的这支西凉骑兵,就是瓮中捉鳖。」 贺易津道:「破关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两日,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王义先点头:「这支骑兵极有可能就是开路的先锋,后头还有大军在路上,不知赶到没有。」 如果是他自己,必定在夜袭之时,就做好了跟进准备。 贺易津对先前的将领说:「你带五千人马,沿业余山前往鸣谷,切记要先行打探清楚虚实。若是西凉大军已到,没有夺回关口的可能,就退至佛难岭,进行增防。」 业余山高大犹如平地拔起的屏障,与西凉接壤的边境上只有佛难岭一处关口,可以容军队大规模通行。眼下已让西凉人占据一座关口,绝不能让他们再占一座。 他盯着沙盘上业余山西面的广阔戈壁,顺着叶河的河道一路划到叶辞城,再次下令:「盯着这条线,一旦发现有西凉行军踪迹,即刻来报。」 王义先明白他的意图,摇头:「不好拦啊。」 若能抓到西凉大军行进途中的薄弱之处,固然是很好的伏击机会。 但业余山对西凉与大宣来说,既是屏障,也是阻碍。不论谁贸然进入对方那一边,都要面临极大的风险。 「能知道动向就够了。」贺易津也没想此时出关,又与众将商讨着布置了几处增防。 最后说:「手下的弟兄们操练如常,不能停,也不要让他们太过惊慌或者激动。能放探亲假的就早些给人放假,家书能寄的就帮人寄了。战斗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大家都要做好随时出战的准备。」 王义先也加派了一些插到苍州的探子。暂且事毕,他又开始写摺子,将今日一应明面上的军事安排全都汇报给朝廷。 写到最后,转眼去看贺易津。 殷侯一脸愁容,嘆道:「军需紧张,这钱,必须得要。」 第227章 四十九 天化十七年,三月初六,傍晚。 太阳不出现的日子,天色老早就阴沉下来。 苍州的西城门还有一刻就要关闭,此时已经没有出入城的百姓。 天边黑乎乎的,烟尘乱舞,看样子是起了沙暴。 苍州春日常常遭遇这种天气,几个城门吏都有经验,准备退到门洞里,再稍微躲一会儿就可以关上城门,回家去了。 大家都转身往回走,其中一个守吏又多看了一眼,就见那旋风越刮越近,分成许多道影子,在最后的天光里折射出寒芒——战马和盔甲? 他揉了揉眼睛,听到一声极细的尖啸。 「走啊,看什么……」同袍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一支利箭射进自己胸口。 铺天盖地的箭雨随之而来,倒下的不止这几个城门吏,还有城楼上值守的官兵。 那日阿亲自扛着一桿红莲大纛,百丈距离不过几个唿吸便至,战马一跃,旗杆横旋,将欲关城门的宣人噼作两半。 麾后连弩射罢,甚至不需弓箭衔接,便随他攻进城门。 他早将州城布局熟记于心,直往州府而去,身后骑兵则分流向各条街道。自西向东,全面而迅速地侵蚀这座城池。 手无寸铁的宣人平民,比之鸣谷的士兵,更加脆弱。他们一支小队就能轻易收割一条街。 与西城门隔了半座城的州府衙门外,茶铺一角坐着几个樵夫打扮的男人。叫的一壶茶水沖了好几回,味儿都白了,旁边州府里的官吏还没散衙。 其中一个低声骂骂咧咧:「这他娘的天都黑了,当个知州不抓紧享受,这么拼命干活能多捞几两银子还是咋地?」 此人二十多岁的面相,右眼一道显目的疤痕,身材能抵左右两个心腹,正是去岁栽在衷州卫手里、拿钱买命逃脱后又捲土重来的牧野镰。 左手边是他新「请」的举人师爷,比上一个功名高也更沉得住气,只道:「再等等。」 他们此来是要盗取知州印信,给自己造堪合与通关文牒。 牧野镰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图人数,不招那些有雀蒙眼的夜瞎子,只准有真本事的兄弟入伙。他这一支响马到现在也就一百多个人,队伍精简许多,负担也小了不少。 但不知怎地,这西北就是越来越不好混。冬天一年比一年冷,能劫掠的富户也越来越少,坐吃山空,这马匪就快当不下去了。 他听取师爷建议,决定尽早跑路去中原。 第561页 忽听西头大街上传来一阵骚乱,牧野镰正烦着就没管,动静却越来越响,几个人连滚带爬地从茶铺前跑过去,一面鬼哭狼嚎。 「快跑啊!西凉人打进城了!」 「叫你爹的魂儿呢叫!」牧野镰捂着耳朵下意识骂了一句,而后才反应过来,「……他们在叫什么?」 师爷还没说话,后头又有一大群人乱闹闹地跑过去,「西凉人打进来了!快逃!」 「西凉人?开玩笑吧?仙慈关有殷侯守着,哪个西凉人能打进来!」 牧野镰豁然起身,往来路看去,只见黑压压的人头带着恐慌的气息向这边涌来。 这情形与马匪劫掠的时候极其相似,那些商队就像被牛羊一般,被他们纵马驱赶,惊慌失措地朝着他们事先准备的死地逃去。 然而要命地是,现在拥挤奔逃的不止一支商队,还有全城的百姓。最该死的,他们身处其中。 长街尽头拐出一桿旗帜,随即是与人一般高戴着皮甲面罩的战马,他们看不清马上的兵,只看得到比臂长的弯刀挥下来,惨叫瞬间炸穿人群。 夜风极快地吹开血腥,几人顿觉大事不妙。 府衙里的吏员也听见了骚乱,很快,年过半百的知州握着刀率一干属吏衙役大步出来。 但牧野镰没空再去打他印信的主意,当即抓着师爷,与另外两个属下挤进街上人流,一起往东跑。 铁蹄似乎眨眼就响到了身后,无数嘈杂的声音里,牧野镰听到一句轻松惬意的大宣官话。 「刘大人,本将军无意冒犯你,只要你能配合我们,你就还是这苍州的知州。」 这西凉畜牲竟然会说大宣官话! 牧野镰边跑边不时地回头看,他人高,看见州府的人不论官职高低,都跟着知州一起挡住了那些西凉兵的去路。 知州背对着逃散的人群,扬刀直指对方,「休想!」 那日阿一来就被拒绝,并不愤怒或是意外,只是略感遗憾。 怒月太子的命令是尽可能留下原州府,以便更好地控制苍州。但是留不住也没关系。 他把将旗交给下属,抬手将沥着血的弯刀转了一圈。 他喜欢忠诚而有骨气的人,杀死这样的敌人会令他更痛快。 州府的人墙只略略阻挡了片刻,便被西凉骑兵冷酷撕碎。 牧野镰这次回头,只看得一蓬鲜血泼到府衙大门前的灯笼上,将灯火也染成猩红。 蹄声再次如轰雷迫近,这一次绕是他也再不能分心,全身都运转到极致,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目标——逃! 不能停下,不能跌倒,来不及注意其他人,更没有时间去救人。 否则不等西凉人的屠刀挥来,就会先被一同逃命的百姓踩死。 不知过了几条街,前后左右也不知换了多少拨人。 到处都是惊惶奔逃的人影,哀鸣惨嚎的哭叫。 在这个寻常至极的黄昏,不少人已回到家中,炊饭等食。 西凉骑兵犹如天降魔神。他们茫然失措,反应稍慢一些,整座城池就已变成屠宰场。只要被骑兵的阴影笼罩,不论投降还是反抗,都只有死路一条。 在高速冲锋而序列丝毫不乱的铁甲洪流面前,血肉成了天底下最柔软的材质,一触便碎。 官沟里流的不再是污水,而是分不清谁的鲜血;砖缝中填的不再是沙尘,而是践踏成泥的碎肉。 牧野镰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不,半座城的逃亡比他这辈子还要长,他是豁出半条命才捡回剩下半条命。 一行四个人出了城也不敢停留片刻,顺着盗取印信后的撤退路线狂奔出好几里,和接应他们的部下汇合,才敢稍微放松。 其他马匪见状大惊,纷纷问他们怎么了。 牧野镰没精力细说,催大家赶紧撤退。 师爷是个文人,已然累得虚脱,根本骑不动马。他就把人放到自己马上,顾不得黑夜不便,抽马狂奔。 一路南下向净州走了大半夜,人马都已疲累,才在黎明之际寻了个地方暂且歇息。 马匪们此时都知道事态严重,西凉人神不知鬼不觉打进来,再待在苍州不只是不好混,还有随时碰上杀身之祸的可能。 师爷虚弱地说:「若是弃了马,混在流民群里,或许用不着堪合文牒,就能过衷州。」 牧野镰比他稍微好一些,问:「这么多西凉兵,你觉得他们会留在苍州还是撤退回西凉?」 师爷:「咱们要是能翻过业余山,有屠城的实力,你会轻易收手么?」 昨晚跟随去苍州城的下属之一恶狠狠地说:「那不得多屠几座城,能打到他们王都最好!」 另一个却说:「万一衷州过不去怎么办?那些中原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来西北做生意的都还嫌弃我们是乡巴佬,肯定不想我们过去。」 牧野镰看他片刻,走过去揽着他,笑嘻嘻地说:「兄弟你考虑得也有道理,那你说说,咱们怎么办?」 那人贼眉鼠眼,也猥琐一笑:「西凉人肯定是想把苍州打下来。苍州这么大,他们没有咱们熟悉,咱们还有人有马,完全可以向西凉兵投诚啊。哪怕他们分咱们一个小县城,咱们也不用到处讨食了。老大你说是吧?」 「你这么想啊,也不是没有道理。」牧野镰摩挲着下巴,考虑了一会儿,问其他人:「大伙儿怎么看?大家都是兄弟,有意见别憋着,要是兄弟们都没有意见,那咱们就按老三说的……」 第562页 当即有人站起来反对,「老三是狗日下的,没爹娘。老子爹娘却是被西凉狗杀的,要给那些畜生端尿壶你们去,老子反正不去!」 不少人跟他一道激烈地反对,支持者寥寥无几。 他们这些在西北土生土长的马匪年纪都不小,大都有亲人死在十几二十多年前的战争里。 高高在上的中原人和贪拿卡要的官儿一样可恶,但论起最恨的,一定是西凉人。 老三也急了:「那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没西凉人说不定也被官差弄死了或者饿死了呢?现在这个局面有多难大伙儿都知道啊,我也是为了咱们寨子着想,老大你说是不是?」 「说的是有那么个意思,为咱们大伙儿着想对吧?」牧野镰一直挂着笑,笑着笑着就收了手,将他一脚踹开,「想着想着把咱们卖了也不是不可以对吧?」 老三「哎哟」一声滚成一团,坐在周围的几个兄弟当即拥上去,提拳就打。 牧野镰冷眼看着这场围殴,高声道:「这官府里的大老爷,贵人做得!奴婢做得!我们也做得!但西凉人不行!所有外夷都不行!谁要是再被爷发现有异心,通通宰了餵狼!」 牧野镰抽出马背一侧的砍刀,高举怒吼:「咱们是不是西北人?」 一干马匪都扯着嗓子喊「是」。 「既然是,那还走个屁!」他噼手一掷,刀插进老三脸前的地里,「就算打不过,要跑也要先杀几个西凉狗再跑!」 诸人应和,晨光斜照,在一片寒气里烘出杀气。 三日后,三月初九。 晋阳长公主自雩关抵达宣京。 初十,忠义侯及冠,承皇恩于荟芳馆行冠礼,请其老师裴相爷做大宾主持。 其母乐阳长公主早逝,生父身份低微且早已与公主和离,礼前便只祭生母,拜嬴氏先祖。观礼者除出入荟芳馆的士子、几位友人与晋阳长公主之外,宫中秦太后与裴皇后皆派人代为祝贺。 吉时将至,皇帝亲临,亲手为自己的外甥加冠,赠言道:「孝、悌、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可以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我们阿晅从今日起就不再是孩子了,朕对你寄予厚望。」 嬴淳懿跪叩受冠,「晅谨记陛下教诲,必不令陛下失望。」 礼仪毕,恭贺满堂,年轻的士子们皆以受邀参与侯爷的冠礼为荣。 嬴淳懿坦然受之,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听到有人称他为「小侯爷」。 恭送皇帝离席之时,背插猩红号旗的驿卒迎面冲进荟芳馆。 一封军报,四个昼夜,走尽三千六百里。 五名驿兵,二十一匹马,让秦甘大地染血的风沙吹到了燕山腹下。 惊变如晴天霹雳,明德帝当即摆驾回宫,召众臣议事。 嬴追还未来得及在自己的公主府好好歇一日,还未进宫去拜见太后、看望旭皇子,便得即刻启程回雩关。 皇帝没有特地命嬴淳懿随行,他也没有提出参加议事,而是选择去送自己的姨母。 姨母为他的冠礼调整行程才如此奔波,他理当十里相送。 到至诚山下,嬴追叫他不必再送。 「你既及冠,有侯爵在身,又领兵马司指挥,朝事上就可主动些。」她嘱咐完,又沉吟道:「若是有事不能决,可写信给姨母。」 嬴淳懿抱拳应下,目送这一支北方军匆匆来,又匆匆去。 他却没有如姨母希望立刻回城,去过问战事,而是调头上山。 至诚寺供奉有乐阳长公主的长生牌位,虽然他今日已经祭过一回母亲,但不妨碍再拜一回。 回去后,他打开姨母送自己的礼物,竟是一套铠甲。裴皇后的贺礼寻常得挑不出任何毛病,至于太后送来的,他连盒子都没看,就直接让人放进了库房。 他从始至终没有进宫的想法,他只需要等一个议事的结果。 长熹殿中,傅景书正陪同秦贵妃制香。这座宫殿的主殿极其华丽,加之烟气裊裊,好似不受俗事所扰的仙宫。 但没多久,便有宫人碎步进来通禀,太后娘娘突然晕厥,太医入宫还需要些时间,皇后娘娘想着傅二小姐在宫里,便请二小姐先去看看。 秦贵妃让傅景书先去,「人去多了,吵吵闹闹,既搅太后清净,也扰你看诊。况且有皇后坐镇,本宫是放心的。」 待人出了殿,贴身的大宫女上前向贵妃说明缘由。 太后听闻陛下出宫参加忠义侯的冠礼时,便发了脾气。才将又得知下午将要进宫的晋阳殿下已经赶回北疆,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梗过去了。 旭皇子一直在旁侍疾。 秦贵妃边听边走到窗边,不带喜恶地说:「今年已是天化十七年,姨母还当是陛下继位头几年么。」 「那小的也是,大好春日,不读书不习骑射,供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逗趣。能有什么指望?哥哥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小三元。」 「旭皇子怎能与相爷作比?毕竟……」宫女无声笑了笑,没有说完。 贵妃掩唇打了个哈欠,倚到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口中犹道:「盯着那傅景书罢,有什么异常举动,都要及时让哥哥知晓。」 太后悠悠转醒之际,抱朴殿议事仍在争吵阶段。 西北战事突起,西凉人攻占鸣谷关,殷侯请拨军需至少一百万两。 扯皮的原因不是没钱,恰恰是因为国库正好有钱。谢灵意于广泉清出盐税一百二十余万两,茶税三十余万两,共计一百六十万两,将将运抵至京师。 第563页 问题在于,今日早朝会上,户部才就这笔钱的预期用途呈上奏章。 各部欠俸,各路州春耕补贴、水利修缮,再有要拨给宁西两个因凌汛受灾的州县的赈灾银,已经是把暂领户部事务的户部侍郎头髮给抓没了,才堪堪令各方勉强满意。 至于太后那停工十几个月的行宫,根本排不上趟。 然而这战事一起,前面所有预算统统作废。 军情固然紧急,但低阶官员领不到俸禄,农户地里播不下种子,受灾民众等不到救济,都会死人,只在于早晚。 那么这笔钱给多少,怎么给,剩下的又怎么分,就又成了问题。 明德帝听了半日废话,又开始头疼,叫他们下去拿定章程再来。 各部官员便都来找户部商量。但这位户部侍郎比之前两任堂官,多少差了些。像今日这等议事,他站在抱朴殿就是凑人头,根本插不上话;下来也不敢随意向其他人松口,哪怕裴相爷叫他去问,他也只回,要等陛下做决定。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几方相持不下,就这么稀里煳涂地拖了一日。 三月十一,新的战报传来,苍州沦陷。苍州知州殉国,苍州卫溃散,指挥使不知所踪。 西凉人于州城屠城一夜,血流成河。 明德帝大怒,当场呕了一口血,革了户部侍郎的职,叫秦毓章兼领户部。接着亲拟圣旨,拨了一百万军饷,命盛环颂亲自押送至仙慈关。 再起朝会,重议起西北战事,满朝文武态度皆与昨日大不同。 西凉人自攻占鸣谷关,到拿下苍州,不足四日,显然准备充分而来,野心勃勃,不可轻视之。 借道北黎一事就显得十分刺眼,毕竟大宣与北黎才将联姻不到两年。 「赤杼大君素来亲近我朝,应当不会轻易与西凉联盟一致对付我朝。就算北黎与西凉联盟,靖宁殿下也绝不会坐视不管,除非她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没有办法传书回来。」 裴孟檀拱手陈情:「臣以为,北黎或有内乱,我朝不可任其发展。」 朝臣商议过后,决定明面上向北黎致以国书就借道给西凉一事进行质问,同时派出人手暗中前往查明情况。 暗访任务,未经波折,直接落到了禁军千户林远山头上。 第228章 五十 苍州比之净州更加地广人稀,人口主要集中在州城,下辖只七个地县并少量村镇。 地形上,南连净州,东南邻甘中路菅州,东北则接甘中高原,接壤州治乃宁西路荼州。 三月初七,西凉人入关的消息终于随着苍州城破、倖存百姓纷纷向外逃亡,而迅速在整个西北传开。 云织县位于净州最南端,贺今行听闻噩耗之时已经是初八。 临近午时,他站在自己精心挑选出的地皮上,刚刚与王氏的商号谈妥,以未来三年优先与官府合作的权利,换得对方出资在此兴建悬壶堂与收容所。 周遭先一步做好规划、或是卖出去的地块已经排头动土,随处可见忙碌的匠人与成堆的砖木泥石。再过一两刻午饭送来,这一片会飘满饭菜香气。 「太突然了。」去州城送文书,听说消息就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汤县丞震惊得仍有些恍惚,「他们说西凉兵入夜那会儿打进苍州城,屠杀到天明才止。现在州城北面都是流民,县尊,咱们怎么办?那些西凉兵会不会打下来?」 贺今行狠狠掐了下眉心,吩咐跟着他的衙役,「立刻叫所有人手回县衙集合。」 所有衙役与属吏回到县衙,听县丞说明情况,都震惊非常。 大堂前闹哄哄的,贺今行立在台阶上,高声叫大家肃静。 「本官知道大家都非常惊讶,但请不要慌张。大家都是衙门一员,代表着官府和朝廷,我们不慌张,百姓们才不会跟着恐慌。战事虽起,却暂时不会波及到我们这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安抚百姓,稳定民心,尽量避免一切可能产生的混乱。若真到紧急时刻,本官不会丢下大家不管,边军、州府和州卫也一定会想办法确保大家和所有百姓的安全。」 他吩咐汤县丞将战事实情写成布告,张贴到县城各处,每一处都要配备文吏负责向百姓解释情况、安抚情绪。 接着让刘县尉调整衙役班次,加大巡逻力度,所有趁势造谣生乱、寻衅滋事、抢劫偷盗的,全部缉拿下狱,严惩不贷。 最后挑了几个骑术好的衙役,叫周碾负责,前往州城或者更往北一些的地方,密切关注战情,每日至少一次回传。 下午,官府带着盖了县令印章的布告出衙张贴的时候,西凉入关的消息已经在城里流传。 绝大部分百姓刚刚听说的时候,都不大相信,怎么可能呢?但官府布告说得明明白白,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 「仙慈关有殷侯镇守,有十万大军,西凉人怎么可能打得进来?」 「不是说苍州上边儿进来的么,不是仙慈关啊。」 「苍州离我们这儿要走好几天呢。」 「那怕什么?贺大帅一定能把那些西凉贼赶出去!」 「……」 殷侯之于西北,犹如定海神针。离家弃族,于仙慈关扎根二十余年,兢兢业业,从未行差踏错,才有此声望与威名。 贺今行前往常平仓的路上,听着满城议论,不知该喜该悲。 云织县去岁难得丰收,将不大的粮仓装得满满当当,其中一半已经点好数,另外造了册子,随时都能运走。 第564页 那是县衙预备缴上去的秋粮,汤县丞昨日去州城就是交接此事。本来不需要缴纳这么多,但贺今行想把这两年欠的都补上。上到朝廷下到州府,运转都需要钱粮,他没有特意藏富于本县的想法。 然而听闻苍州战事之后,他却犹豫了。 战乱之中,粮食之贵重不肖多说。他是云织县令,这一县百姓都是他的责任,除此之外,他该不该、能不能去管更多? 直到下属送来最新的公文。 州府的照会传下来,直接原模原样照抄总督府的命令,说战事尚控制在苍州境内,叫各地县官府稳定民情,等待下一步指令。 对于苍州逃亡出来的百姓,总督府让净州妥善安置,州府说得委婉,但意思就是让各地县掂量掂量自身实力,看着办。 而净州卫为防流民大规模流徙、聚集生事,指挥使已经分派卫军前往州城和几个大县,协调安置、维持治安。云织县偏远且小,暂时不在名单内。 同行的还有来收粮的州府户曹,看到仓库里真真切切的粮食,不由大松一口气。 「贺大人,我真怕你们这帐上报的数字也是虚的。」他说州城要安置苍州来的流民,进行赈济,知州半夜就派他下来收粮,这一路辛酸真是难以道尽。 苍州乃边陲,西凉人自西入关,百姓只能向东或者向南逃亡。往荼州要爬上高原,往菅州要过路堪合审查极严,所以他们纷纷选择南下,流入同在一路的净州。 全州人口两百多万,哪怕只有半数南下,这半数里只七成到净州,依然是不小的冲击。更何况秦甘一路,本就贫瘠,各地又正值春耕之际,存粮很不富裕,根本没有多少收容能力。 贺今行经歷过江南水患,知道筹不到粮是什么滋味,不再想其他,指挥仓吏们抓紧搬粮装车。 云织的百姓,苍州的百姓,西北无数人,都是同胞。 户曹一日夜生出许多白髮,嘆道:「加上你们云织这些,应付个一旬半旬的够了,后面就等朝廷赈济罢。」 西北土生土长的官员对朝堂局势不大了解,贺今行也没有特意给人说丧气话,把粮队送走,就骑马去新城区。 春耕要继续,还要扩大规模,城墙修筑也不能停,包括规划好的建筑。 他一到就被商人们围住,询问苍州战况和官府的打算。 云织县的商人大多来自天南海北,不迷信仙慈关的西北军,嗅觉远比其他百姓灵敏,对利害的反应也要精明得多。 西凉人神不知鬼不觉就进了关,屠了城,虽然距离苍州城还很遥远,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呢? 就算暂时不会被波及,他们也要做出慌张想要撤离的姿态,好趁机向官府多讨些好处。 贺今行对疑问一一解释,对得寸进尺的要求严词拒绝。大家做生意求的就是互利,船开到一半,他知道只要情势没有严峻到不得已的地步,谁也不会凿船跳水。 他花费许多功夫解决好,然后独自继续往城外去。 杉杉谷外面又多垦了一批沙地,正是谷雨时节,十几个农人忙着秧番薯苗。 贺今行和他们认识,打了招唿,过去帮忙递幼苗,一边问他们知不知道西凉人从苍州入关的消息。 「中午听刘二说了一嘴,但那不是还没打过来么?」 「应该也打不过来吧?苍州那么远,俺还从来没去过呢。」 胡大从地头不远的渠里舀了一碗水端给他,崑崙山上化的雪,甜得很。 他正好润润嗓子,谢过对方,又问:「那万一打过来呢?」 「又不是没打过仗,小时候那会儿家里挖的地洞还在呢,西凉兵真打过来了,咱就带全家躲进去。」胡大重新拿起点锄,刨着坑说:「等官军把西凉兵打跑了,再出来。」 说完就往坑里栽进一株小番薯苗,勾土培上。 只要战火没有烧到他们的田地,那就还是赶着天时抓紧种地最重要。 他们的赤忱,他们的爱意,全都埋进土壤里,和这些作物一起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然后变作口粮,变作税赋,变作子孙,凝聚成血脉世代延续的生机和希望。 贺今行一直紧绷着的心莫名放松了些,他抓起一把松软的沙土,徒手挖了个坑,种进一株不及巴掌大的幼苗。 将近天黑,才在渠子里舀水洗了手,和众人告别回城。 西北的夜空极其辽阔,满天繁星下却见一城灯火。 前年他刚来的时候,家家户户入夜即息,街道漆黑一片;今年元宵前后,夜里多了不打烊的酒家和客栈,支着一排排的灯笼照亮城里的行人,也照亮城外的归人。 马儿慢悠悠往城门走去,他没握缰绳,把脸埋进双手里。 没多久,城门吏发现了他,高声叫「县尊」。 他深吸口气,驱马入城。 他想振兴这座城,让这片土地兴旺繁荣。不论洪水、疫病还是战争,种种天灾人祸,都不能使他动摇。 到县衙没多久,贺冬就带回更加全面细緻的消息。 「……大帅初六接到消息,就派韩将军领一万人马支援苍州,可惜现在看,还是去晚了一步。」 「冬叔先歇一会儿吧。」贺今行煮了一大锅面,一人添一大碗,吃饱了才找出许久没用过的旧地图,伸指虚划。 「西凉人从鸣谷入关,这地点就选得非常巧妙,哪怕有人逃脱报信,不论去仙慈关还是雩关,都需要起码两天的时间。他们发动袭击的时机也卡得非常好,第一次夜袭在初三,第二次夜袭在初六,中间将近三天时间足够令他们的骑兵恢復战力,又能赶在我们援军到达之前完成下一轮袭击。而行动如此快速精准,肯定早有准备,他们应该拿到了地形图。」 第565页 贺冬:「那出卖地形图的叛徒该被剥皮揎草。」 西凉人占了先机,他们又毫无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鸣谷关驻军几乎全军覆没,可见西凉人之残暴。而苍州城那些没能逃出城的百姓,结局不敢细想。 贺今行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到眼前地图上,「今日已是初八,韩将军应该走到了这一块儿,距离苍州城不远了。而那些西凉骑兵,如果这两日没有离开苍州城,按前两轮突袭的时间与距离来算,明后两日极可能还有动作。」 「他们可能会撞上,产生遭遇战。」他转头说:「冬叔,我们需要及时知道战况。」 贺冬叫他放心,「大家都盯着,自己一方的人马上战场,哪敢错眼。」 这支人马于初六下午从仙慈关出发,没有入净州,而是先沿业余山北上两百里入苍州,再贴着净州边界过去。 西北四面环山,中间乃盆地,虽有起伏,但与外围大山高原相比,也可称一句地势平坦。是以主将派出了百余名斥候,一里五人为一组,一直布到二十里开外,不断往返报前途路况。 初七下午,队伍在距苍州城两百里内,遇到南下的流民,方知苍州城已于作夜被破。 主将思虑再三,前进到距离苍州城五十余里处便停军休整,此时已是初八傍晚。 他们这支队伍,骑兵两千不到,步兵七千,剩下全是塘骑、军医与伙头兵等等。因出发得急,没有专门的后勤部队运输辎重,也没有配备任何火器,只带了十天的干粮。 虽然也是轻装,但与全是轻骑兵的西凉人相比,速度上相差太多。 是以入夜后,主将就派出小股部队前往苍州城,探查西凉骑兵是否还在城中。 如果已经离开,那么他们就得先找到对方的位置,才能确定下一步行动,情况会变得十分麻烦。 但好在天明后,探子带回的消息是西凉人还在州城附近。 烧杀抢掠,皆需要时间。 主将脸色一沉,传令迅速炊饭,然后拔营行军。 骑兵并不适合守城,西凉人若占据城池不放,正好是他们反攻的机会。 虽然他们自己没有携带攻城械具,也不好直接攻城,但可以打围逼对方弃城,他们再行占领。以他们的军种结构,守城要容易得多。 如果西凉人不想走,他们也可以选择假围变真围,将西凉人困在城中,等待大帅派援军到来,再一举夺回苍州城。 但这样的情况,夜半便发现宣军踪迹的西凉人显然也想到了,并且也打算来会一会这支西北边军。 一个时辰后,两边在苍州城南二十里外相遇。 贺长期看到信兵挥舞着小黄旗在队列奔驰而来,喇叭同时在耳边吹响,立即率领自己的小旗与前后左右的队伍一道迅速集结成军阵。 他握紧手中长矛,绷紧全身。眼睛盯着百总的方向,耳朵也都竖起来,随时准备迎接下一个指令。 这是他第一次上到真正的战场,面临他真正想要面对的敌人。 春阳好似盯着他头顶晒,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他听到喇叭响了几次,看到中军大旗挥了两次,接着两翼骑兵跑动,没多久便于阵前交兵,喊杀声震如雷。 然而这些命令里没有一道是下达给他们身在中腹的步兵,所以他们一直保持着严阵以待的状态,直到鸣金撤退。 这一退就退到了苍州城南六十里的胡杨庄。 傍晚炊饭时间,一个旗里的步兵都坐到一处吃饭,憋了大半天的牢骚终于能发出来。 原因都一样,今天的交战让他们心里觉得窝囊。 贺长期半斤炒米就一壶水,几下唿噜完了,提高声音骂道:「吵什么吵,西凉人没打上,先自乱阵脚,也不怕人笑话!」 「咱们退了,那西凉人不也退了吗?这说明什么,说明西凉人也不想打。将军自然有将军的道理,少想东想西的。」 他这一路也在琢磨,韩将军为什么不打一场大的。到更晚一些,骑兵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他才明白为什么。 那些西凉骑兵,每一个都全副武装,就连马匹都装备有箭帘。而他们这边,轻骑兵乃是字面意义上的「轻装」。和对方差距之大,短短半个时辰不到的交锋,竟伤亡近百。 他们需要更好的武器,更好的甲冑。 以及,他摸了摸自己晃一晃好似有水声的肚腹,觉着还需要更多的粮草。 第229章 五十一 三月初九,信兵将苍州与鸣谷关的战报传回仙慈关。 哪边的情况都不大妙。 其一,仙慈关外、业余山西麓的戈壁上,发现西凉人大规模往北迁徙,并携带有大量的牛羊马匹的痕迹。 其二,鸣谷关发现西凉大军进驻,已于关内二十里安营扎寨;此次前去的第七营与其短暂交锋,兵员差距巨大,难以匹敌,已按照命令全部退至佛难岭驻防。 其三,苍州城破,流民南下东迁,第三军将尽快确认苍州城情况与那支西凉骑兵的踪迹。 「蓄谋已久,有备而来。」王义先眉头紧锁。「那一万骑兵果然是先锋,现在进入鸣谷关的西凉大军恐怕也得以万计。」 而他们带着入关的牛羊既是家产也是口粮,显然预备着长期打仗,甚至就此附生于关内。 仅从此处,就可见西凉人的野心。 殷侯没有评判敌人,而是沉默地取下头盔放到桌上。 第566页 在场将领全都同他一样脱盔。 被西凉人撕开边防线,致使苍州生灵涂炭,是他们的罪过。 默哀过后,一名将领激动地说:「大帅,让末将出关,去截他们的后路吧。」 贺易津盯着舆图,沉思许久,摇头:「没有多少人马能够给你。」 将领即道:「两千就够!」 「可若只是打游击进行骚扰,确实不需要多少兵力,但同样不会起到多大的效果。」王义先说:「除非带上火器,专挑他们的粮草辎重下手。」 「军师所言极是。」 「他们敢进,就必定有所防范。」贺易津在业余山沿线的边防中,选出了中段的一座小关口,「从此处出,只在两百里内作战,谨防诈诱,不可冒进。一旦有危险,即刻回关。」 「大帅放心!」那将领抱拳应命而去。 贺易津心中明白这些小规模的后方袭扰作用终究有限,对于正面战场能影响多少算多少,下了令就暂且不管,再道:「苍州城破,以西地县难逃不测,以东地县或有生机。叫老韩配合官府转移百姓,若是遇上溃散的苍州卫军,能收编的就暂且收编着,之后再交由总督府。」 王义先颔首道:「我已给荀制台去函,等他回復。」 说起苍州卫,底下将领接话:「一卫指挥竟临阵脱逃,若叫末将遇上,一定砍了他的头。」 「这些人自有朝廷和兵部清算,咱们不管。」贺易津继续看舆图。 西凉人短短几日内,先是鸣谷关,再是苍州城,动作这么快,显然战略早定。而苍州境内,地贫城稀,除了关隘与州城,只有一处可以称得上战略点。 「大遂滩今年的马才出栏,还没有送走。」王义先倒执羽扇,指着接近甘中高原的那一块儿,「但是,太远了。」 大遂滩与仙慈关几乎隔着整个苍州,在往常这段距离不算什么。 然而西凉人从鸣谷入关,再攻占苍州,便无疑是将两地的联繫当中切断。 「传我命令,第四军抽调两局骑兵,并十四营两冲车阵,自净州绕道,急行军至苍州东北,接应马场撤退。第三军进行掩护。」贺易津按着桌上舆图,闭了闭眼,继续道:「如若西凉军已占据大遂滩,损失超过五一也难以夺回,则放弃马场。」 「大帅!」诸将齐声叫道,大遂滩可是他们的马场,有他们的马,还有在那里驻扎的兄弟。 贺易津看着他们,嘆道:「我们需要马,但更需要人。」 一名将领出去传令,其他人尽皆咬牙悻悻。 他继续道:「西凉大军既已进关,苍州城短期内恐难以夺回。第三军完成掩护之后,不必再回来,直接在净州城北部建立防线。粮草辎重后面会给他们送过去。」 「净州与苍州接壤线长,一万人马或许不够。」王义先说:「咱们得做好长期战备。」 贺易津点头:「第六军也过去,这道防线须得辐射到菅州。」 然而西北腹地没有险要可依,如何驻防则成了难题。众人商议许久,将防线定在了净州往北百里一带,尽量不干扰百姓生活。但若战事到不得已的地步,也可退据后面的县城防守。 事情议罢,众将各自下去做事,殷侯则同军师一道去视察十四营。 路上两人重盘鸣谷关被袭,提起北方军。 贺易津说:「我早就想让边防改制,咱们这儿和晋阳那儿都起码得分做两到三段,朝廷再挑选得用将帅,各自负责。像现在这样,等北方军知道消息再派兵过来,起码还得三天。」 防线过长,分管僵化,难免消息传递用时过久,以致军令下达不及时,指挥不畅,耽误战情。 就像鸣谷关位于苍州界内,距离仙慈关相对较近,但因接壤的是北黎,所以在建制上归属于雩关统率。 这就导致仙慈关年节前后的增防部署未能布置到那里;西凉人打进来,他们虽然先得知消息,但对关内外地形和周边布置一概不知,行进不得不小心谨慎、提不了速。 而战机一错过,西凉大军进驻,再想及时夺回关口几乎是天方夜谭。 「我记得你写过两回摺子,递上去什么结果?」王义先反问他,「就咱们这西北,谁有能力来,谁愿意来,皇帝又敢放心把军队交给谁?再说了,人家长公主掌军掌得好好的,你就要给人削权,你这不没事找事儿么。」 「晋阳不是贪权的人。至于我这里,如果芳琢还在……」他说到这里顿住,硬生生转道:「老鲁老韩都是不错的。」 「那你也得问问他俩乐不乐意。」王义先拍拍他的胳膊,走进营地之中,都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 被点兵的军士们都在收整火器车械,准备干粮武器,忙而不乱。 车阵出战,必带火器。然而天化五年以后,四海昇平,火器便渐渐不再进行军用生产。仙慈关所存的火器与装填用的火药都不多,且这玩意儿是彻头彻尾的消耗品,用一点少一点。 不止火器,他们所用军备,大部分都是十年前的货色。 贺易津一再叮嘱部下不要轻易接战,且战要有策,就是他们此时还摸不准西凉人的战力如何,但他对己方的情况却十分清楚。 老旧的甲冑,落伍的军械,上了年纪的士兵,都在无声地诉说,这是一支贫穷的队伍。 将士们都很熟悉自己的大帅,大声打过招唿,丝毫不影响地继续干自己该干的事。 第567页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贺易津走到一半,突然说。 王义先与他搭档多年,眨眼就领会了他的意思,然而还是颇为惊讶地打量他,啧道:「真转性了?」 他摇摇头:「局面不一样了。」 和平时期,他们窝在这关里,靠粮饷果腹也就罢了。 战事既起,西凉人来势汹汹,之后一定会爆发大规模的交战,仅仅靠吃饱并不能打赢这场战争。 他不认为己方队伍作战会失败,但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们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获取胜利。可他的这些兵比所有易消耗的武器装甲都还要宝贵,伤亡一个,就永远少一个。他捨不得。 将士们保卫山河,他身为统帅,应该保护他们。 王义先听他慢慢地小声地絮叨,心中唯有长长的嘆息。他想改变他已经有好些年,但并不愿意看到战争迫使他改变。 「那咱们好好想想,怎么要钱罢。」 不多时,又一支队伍整军自仙慈关出发,打头的数杆旗枪竖起来,逆着余晖奔驰过秦甘道。 三月初十,贺今行结束最后一个村落的走访,回到县衙,厨房留的午饭早已冷透。 这几日,官府都在忙着稳定货市行情。 虽然颁布了政令,禁止囤积粮食和棉麻盐等必需品,哄抬价格;但商人逐利,私下屡禁不止,物价仍在一点点攀高。官府划线收粮,这些商人却一再提价抢收。 接下来两个多月,春夏交际,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又加战事影响,若是持续下去,不知道还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就转了方向,一边强硬地申斥投机倒把之人,严重者甚至进行羁押;一边去找那些上游卖粮的百姓,连说带哄加吓,才暂时遏制住这股风气。 毕竟战事才刚刚开始,谁也拿不准之后的局势走向。 不论商人,还是富户,大家都在等,等着看战事是否能快速结束,以决定是否还要继续在西北做生意或是长居。 若是局势不好,就赶紧捞一笔然后往中原撤。 他已经摸透这些人的心理,但没有办法。 他一不能阻止战争,二不能让所有人都不怕死。 灶上冒了一会儿热气,他捡出柴禾埋进灰堆里,开始吃饭。 贺冬匆匆进来,说:「昨日的战况,韩将军部与西凉骑兵小规模接战一回,然后退到胡杨庄。西凉骑兵却也没走,两边僵持住了。」 「胡杨庄?」贺今行端着碗站起来。 「你先把饭吃了,再看不急。」贺冬知道他想干什么,把地图拿过来,「就是这儿,距离苍州城不远。」 贺今行三两下吃完放了碗,仔细看地图,「依山托水,是个安营的好地方。但西凉骑兵为什么会和我们对垒?」 韩将军帐下的第三军乃步兵旅,虽配备了轻骑兵,但主体以步兵为主,扎下营休整几天没问题。可对面这支西凉人的队伍全都是骑兵,以他的了解,一个西凉骑兵甚至会配几匹马,对垒相持不下,对马匹的影响会非常大,相当于间接折损自己的战力,不应该啊。 「除非对垒是个幌子,他们还有别的阴谋。距离初六夜袭已经过去三天多……」他拧着眉,扫过苍州全境,最后盯着东北部的一块草原不动,「大遂滩,他们的目标肯定是大遂滩的军马场!」 他勐地站起来,贺冬亦脸色大变。 但此时此刻,他们身在云织,能干什么呢? 「我们是来不及了,但韩将军经验老道,肯定也有所发觉,不会置之不管。」贺今行冷静下来。 思绪纷飞之时,衙役来报,说有两人求见县尊。他以为是先前那些扯皮的商人,叫人去请汤县丞过来,一道接见。 通传进来,却是两个面容深邃不似汉人的青年,从仙慈关而来。 他才想到去岁新招的衙役并不认识他们。 星央说:「王先生叫我们跟着您,我们就都来了。」 「对!」桑纯抢着扑过来抱了他一下,举起一只手说:「大家都在城外,没有惊扰到周边的百姓哦。」 贺今行很快理解军师的意思,战乱多变,叫神仙营过来,防身治安都有用处。 「大家一直记着规矩,很好。」他回以拥抱,想着怎么安置他们,见汤县丞从直房那边过来,脑子里立即生出新的想法。 他问:「吃过饭了吗?」 「一到就起了灶。」 「那你们先回去,叫大家做好准备,我们即刻走一趟苍州。」 星央点点头,叫桑纯一个人去传令。 后者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先走一步。 贺今行不由失笑,但没时间多说,转头见贺冬一脸不贊同地看着他。 他刚要开口,就听对方说:「不走这一趟你心里放不下。我知道,我去给你们准备一些伤药带着。」 他愣了一下,而后由衷道:「谢谢冬叔。」 「我在乎什么,你心里有数就行。」贺冬摆摆手,转身走了。 汤县丞赶到,他直接说起自己需得立刻离开几天,把这几天要做的事情、可能面对的情况交代给对方。 「您放心,下官一定不让城里出乱子。」汤县丞已经很有经验。 待一切安排妥当,贺今行脱了官袍,换上麻衣,系好绑腿,戴了披风与斗笠,变成与星央一模一样的打扮。 两人往北出城,到人迹少的石滩上,一匹血红的骏马远远便冲过来,撞进主人怀里。 第568页 再远处年轻的混血儿们或站或坐,向他们挥手唿喊,然后骑马来迎。 贺今行和卷日月碰了碰头,把弓背好,箭囊缚到腰间,才翻身骑上去。 马背上还挎有弯刀和狼牙铁棒,褡裢里装着面饼、肉干和水囊。 星央说:「能再次和将军在一起,大家都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他与人群汇合,击了一圈掌,笑道:「我们要去大遂滩,途中很有可能会碰上西凉骑兵。」 「去呗。我还记得那个打我一掌的西凉人呢,不知道他来没有。」桑纯打马绕着大家跑,举弓对准从南边儿飞过头顶的一只鸟儿。 大家知道他那次出糗,先笑话他,然后说:「要是碰上,哥哥们帮你杀了他。」 箭矢沖天而起,一眨眼,鸟儿疾速坠落。 卷日月先撒开蹄子,其后马匹纷纷随之跑动,载着年轻的骑手们追逐而去。 他们很习惯这种生活,一直保持着随时出发、随地休整的状态,甚至有人欢快地起了首歌。 贺今行很快适应,带着大家调整步度,迎着长风疾驰向北。 第230章 五十二 三月十一,胡杨庄对垒第二个白日。 西北军这边只搭了简易的营帐,略略防风防虫。好在三月的天气已经没那么寒冷,士兵们可以忍受。 西凉骑兵囤聚在十里之外,住的是他们惯用的厚帐篷,还有从苍州城里搬出来的酒肉,食宿好上太多。 时不时前来骚扰的小股西凉骑兵甚至浑身都是酒气,风一吹味儿散开,煽得前哨的军士十分烦躁。 但韩将军并不着急,很快调整了巡守安排来应对,也没有因此认为对方军纪懈怠,而准许部下的偷袭之计。 骑兵贵重的是马,苍州城里可没有多少草料。论起消耗,西凉人只会比他们更大,看谁能耗死谁。 向东面派出的斥候回来,汇报今日发现的行军痕迹。 韩将军顿觉不好,即刻召集议事,一番商议下来,皆认为西凉人今日一番动作极有可能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小股袭击麻痹己方,暗中同时进行别的军事行动。 苍州境内此时的局面基本是明牌,西凉人的目的只可能是东北方向的大遂滩军马场。 马场意义非同小可,他们必须得追。 因大遂滩靠近菅州,有部将提议请菅州卫协助。 但边军与卫军是几乎平行的体系,为防止勾结,在行政编制上没有任何交叉。西北军平素为了避嫌,与净州卫和苍州卫都从未有过协同演练,更遑论隶属甘中路的菅州卫。 韩将军再三慎重地考虑过后,只去信一封,没抱期望,转而对自己手下的人马做了重点部署。 是夜,便有一千轻骑并四千步兵脱离胡杨庄,借着夜色掩护向大遂滩急行军。 贺长期乃是其中一员,随着大部队连夜急行,至晨曦才止。 全军进行一次大休,他也扯松了靴子绑带,席地而坐,提着干粮袋犹豫不决。 「多吃点儿吧。」贺平坐在他旁边,撕了一口面饼咀嚼着,囫囵地说:「咱估摸着今天铁定要干一场。」 周围其他老兵也纷纷点头,行军途中吃多了不好解决屎尿,到临战前却要吃饱些,才更有力气。 他便比平常多吃一些,吃了个八分饱,然后闭目休憩。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喇叭响起来,所有军士迅速起立,整装出发。 越接近大遂滩,地势越平坦开阔,步兵打头,骑兵分作两股护着左右翼。 这几日都是晴天,太阳本不热烈,但人因长途行军而被晒得有些发昏。 约摸巳正,距离大遂滩仅二十里不到。忽听号笛骤响,贺长期立刻抬头遥望,看不清人影,只见黄旗接青旗不断挥舞——前方出现大股敌军,立刻集结应战! 旗帜不断变动,哱啰一声接一声,随着中军指挥,全军迅速跑动。 半刻不到,便阵列有序。 贺长期领的那支小旗处在第二横队,构成阵型的第二道屏障。透过人墙之间约摸半臂的空隙,他隐隐约约看到百丈之外一条黑压压的线,约摸拇指宽。 那就是西凉的骑兵? 西凉将领哈哈大笑,身旁副官用大宣官话高喊:「净是些老弱残兵,也敢来追击我等!你们宣人是没有强兵悍将了吗?」 己方军士们皆怒,就听他们的将军也豪放地笑道:「知道为什么还是咱们吗,因为你们的老子是爷爷们的手下败将!对面那西凉小贼,你老子的坟头草怕有八丈高了吧?还是说年年被牛马啃食,它长不起来啊!」 大家听了,转而一阵闹笑。 西凉人气急,进攻的号角顿响。 宣军同时动起来,指挥官当即退入步兵掩护之中,喇叭吹响天鹅声,全军齐声高喝以壮军威。 喇叭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两翼骑兵迅速斜向拉开,步兵收紧阵型,就如雁行,以应对冲击。 西凉骑兵犹如一支漆黑的利箭射向宣军,然而到达百步距离,「箭镞」却如炸开的毛竹,分作两股,变沖阵作游击。 好快的应变指挥!领军的宣军将领也立即下令变阵。 经过前一次短暂交锋,他们的轻骑与西凉人对沖不占优势,不得不退后拉开距离。 两翼的西凉骑兵再次分散,一部分有意将宣人的骑兵驱赶开,分割出战场;剩下的一部分则专注游射宣人的步兵。 第569页 军号与步鼓急促地连响,步兵变作空心方阵,贺长期所在的小旗便成了右翼第一纵列。失了己方轻骑掩护,直接面对侧翼袭来的西凉骑兵。 第一排的长板巨盾竖起,连结成墙。他错身站在第二排,来不及仔细看敌人的武装,就像平时操练的那样,将手中长矛架于盾间缝隙,矛杆朝地,斜指向已接进到四十步的西凉骑兵。 密密麻麻的羽箭如蝗群袭来,他当即矮身低头,手中长矛却不动分毫。 间行的刀盾手们斜举圆盾防御,箭矢打在盾上,噼里啪啦一片。仍有不幸中箭的,闷哼一声,绝不大喊大叫。 捱过一轮齐射,圆盾放下,□□手就位,射出一阵箭雨反击。 步弓的射程超过骑弓,然而西凉骑兵已经打马后撤,宣军的羽箭只将将够到他们的影子。 几轮战斗下来,战损便显出差距。 将领心中焦急。敌军的人数与他们的估计差不多,五千对五千,但在这样的地形对上,优势就在敌军,他们只能被动挨打。 然而他们先前不能不追击,眼下这一仗也不能不打。 只有尽可能拖延时间,等待韩将军的援军到来。他们昨日已商议好,为避免先行人马被西凉军回头包夹歼击,剩下的人马也会陆续跟进。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西凉人同样有如此想法。 两方将领都高度关注战况,随时下令调整阵势;交战之中的军士们更是全神贯注,怕稍一分神便要负伤殒命。 军乐伴旗风,兵戈佐铁蹄,厮杀如波,沖遏行云。 贺今行在两三里外便听到了厮杀之声,随营的苍鹰早已嗅到血腥之气,掠向战场。 他们没走胡杨庄,从净州直上大遂滩,没曾想竟在这里撞上了激战。 队伍减速,桑纯却没停,追着苍鹰过去。 「小休。」贺今行举臂做了个手势。 大家纷纷跳下马,没卸弓刀,只是活动起手脚,稍微吃点东西喝点水。 一刻之后,桑纯回来汇报:「西凉人和仙慈关的兵,各有四五千人吧,打得挺焦灼的。战场分成两片,都没法靠太近,不知道有没有上回那个西凉人。」 他有些懊恼,但仍然仔细复述了战场局势,甚至在沙土地上划了几笔。 神仙营的青年们还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却都听得跃跃欲试,星央说:「我们随时可以参战。」 贺今行沉吟片刻:「我们人少,正面插入不划算,也起不到太大作用。绕到西凉人后面去,想办法迫使正面战场的骑兵回援,好减轻我们这边的步兵压力。」 这一片戈壁原上有许多连绵起伏的小山包,因接近业余山脚下,绿植间生。 虽不知西凉人的兵力分布情况,但如果从左翼迂迴,万一撞上赶来支援的西凉骑兵,那就不大妙了。 稳妥起见,他带着大家调头右转,在一个个小山包的掩护下绕向战场北面。 同一时间,一名自胡杨庄全速赶来的西凉骑兵先行抵达,将西南面的消息传达给指挥战场的将领。 此时已交战大半个时辰,他结合消息,命旗兵传令,要求正面加快游射,一旦将宣军步兵的箭矢消耗光,就尽快冲散其阵型,再行歼灭。 军令一下,西凉骑兵更加拼命,压缩轮换频次,加大了齐射力度。 骑弓轻便,速度快,游射又不需要瞄准,对骑兵的影响并不大,只是增加了马匹的疲累。但他们备用的马匹多,一批不能战斗换一批就是。 相应地,被围的宣军步兵立刻感觉到压力倍增。铺天盖地的羽箭犹如源源不绝的暴雨,从前方和左右袭来,无孔不入。 贺长期眼疾手快逮住一支从巨盾缝隙中射进来的箭矢,箭身上带着的旋转令他手掌麻痹了一瞬。 他发现西凉人将锥形箭换成了棱箭。后者的箭簇上带有一圈倒刺和血槽,被射中后不能拔出,否则它会将它勾住的血肉一起绞碎,留下一个巨大的血洞。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若是被射中,哪怕没中要害,作战能力也将被大大削弱。 然而他们不能移动,一动阵型就散。若是没了阵型,他们面对的就不止是箭雨,还有骑兵毁灭性的冲击与收割。 只能扛,硬扛。 □□手几乎没有再露头的机会,只能在圆盾的掩护下进行无瞄准抛射。 两方箭阵你来我往,片刻不歇。就连闻腥而来的苍鹰也不得不拉远距离,在高空盘旋,不敢接近。 贺长期看到许多西凉骑兵跌落马背,然而身后亦响起同袍此起彼伏的痛唿,以及人员不停地跑动换位。 他听得头皮发麻,却不能回头去看,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敌人,防备不知何时射来的冷箭。 这是一场对他们来说漫长无比的较量,但没能扛到西凉人的棱箭射光,己方□□手就射空了箭囊。 步弓射程远威力大,同样对弓手的损耗也大。他们连续不停地拉弓,大多数双手痉挛,虎口开裂,手上流满自己的血,不得不含恨退到后面,给枪手和矛手腾出位置。 奇异地是,己方箭雨停下之后,西凉骑兵也不再射箭,并且往后退了几十步。 贺长期正起疑惑,就见敌军迅速集结,竟是要准备沖阵! 下一刻,身后中军擂鼓乍响,犹如春雷。 同时,西凉军中号角长鸣。 擂鼓与号角盖过了战场其他所有声音,震得贺长期脑子里嗡嗡作响。直到远处西凉骑兵开始发起冲锋,才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钻进耳朵。 第570页 该自己发挥作用了,他握紧长矛,向前半步。 就见百步外的西凉骑兵迅速放大,眨眼间就闪现到几步之内,面对密匝的巨盾长矛,高大雄壮的战马高扬双蹄。 蹄铁上的尘土抖落到巨盾里面,贺长期睁大双眼,看着战马遮住了太阳,就像一座山盖下来。 连成一堵墙似的骑兵,就是排山倒海。 不要怕! 不要躲! 似察觉到身体在发抖,他心中咆哮着将长矛向前一送,刺穿战马颈下的箭帘,刺进其后宽阔的胸膛。就如同切开豆腐一般,轻易地将马身捅穿,捅进马背上的骑手。 战马的鼻息打到他脸上,长矛震颤,传回巨大的阻力,似要当中崩断。他双手攥紧,将身体压上矛杆,和左右的同袍一道怒吼出声。 「不要退!」 然而战马连带骑手太过沉重,极具韧性的长矛骤然折断,庞大的重量撞到巨盾上,巨盾又拍到盾后支撑的两名军士身上,当即齐齐吐血,无力滑倒。 贺长期手中那半截矛杆直冲面门弹回,他侧身一躲,肩膀就抵到了塌下来的巨盾上。 他不知那两名盾手状况,但他不能让巨盾压下来,只能使出全力咬牙去顶。 这间隙才发现旁边的两面巨盾已被撞飞,西凉人挥舞着弯刀沖入阵中。 打头的西凉骑兵无一不被拒马阵斩杀,然而骑兵之后还有骑兵,只要前一波冲散他们的盾,后一波就要收割他们的命。 后面的长枪手和预备的矛手立即接战。 刀盾手趁机把那两人拖走,贺长期却依旧没撤。两具人马的尸体压在盾上,令他动弹不得。 一把弯刀砍向他的脑袋,他缩头欲躲。就见一桿长矛从他身侧刺出,扫开弯刀,刺中持刀的骑兵胸腹,将人拖下马来。 贺平收回矛,推了巨盾一把。 他同时发力,终于推翻巨盾,顺势就地一滚。 西凉骑兵的战马从他头顶跃过,他摸起弯刀,砍断了一条马后腿。 战马猝倒,贺平的长矛瞬间捅得那骑兵透心凉,「老子就说咱是精兵,你小子信了吧?」 「我早就信了,是你非不信我!」他握刀跳起来,抹去脸上溅到的血。 贺平嘿嘿一笑,两人肩背相靠,和周遭的同袍集结到一起。 战鼓一直在响,鼓点急促,鼓声有力。 他们各自握紧武器,敌视向附近的西凉骑兵,「杀啊!」 正面战场酣战之时,神仙营终于绕到西凉骑兵后方。 贺今行眺望他们的中军大旗,估摸它周围的战力。 那是一面暗红如血的旗帜,正中九条颜色浓重近黑的旋芒,内收外放,头尾勾连,好似花环。 它取自西凉王庭所信仰的某支佛教派的圣物红莲,是以被称为「红莲旗」。 但身为宣人,贺今行并不关心敌军信什么教,若非距离不够,他更想一箭把它射下来。 许是因为兵力集中在正面战场,后方的防守并不严密。包括西凉骑兵们备用的马匹,以及他们用马匹驮负的物资,分散在中军护卫部队的两侧,专门看守它们的人并不多。所有骑兵加起来约摸只有四五百。 他翻了翻马背后的褡裢,还有几支火摺子,再问大家,皆有存货。 计策可行,便当即布置下去。 贺今行走上山包,举起左臂,风从北面的业余山吹到他的手背。 时机正好,他向下一按,「冲锋!」 卷日月袭步奔出,金刚轮不甘示后,两百余匹骏马列成锥形,沖向西凉骑兵中军所在。 桑纯和剩下的几十个兄弟们则取下弓箭,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为他们压阵。 西凉骑兵很快反应过来,但在惯于袭击的神仙营眼里,还是慢了些。 贺今行的弯刀挟着沖势,砍向仓促迎战的西凉人胸膛。 这一刀本该开膛破肚,然而对方仰身一躲,弯刀便只在那锃亮的胸甲上划出一串火星。 他皱了皱眉,错身而过时反手扬刀,自后方割了对方没有防护的脖子。 「好硬的甲!」 星央把刀挎回去,取了狼牙棒握在手里。迎头一棒,管他什么盔什么甲,直把人打下马去,就算没有震碎心口或脑子,紧随身后的马匹自会将他们踩烂。 弟兄们便都学他,弃弯刀换铁棒,杀得这一小股西凉骑兵片甲不留。后方压阵的只偶尔解决一两个漏网之鱼,一箭射不倒,便几十箭招唿过去,直把人射成刺猬。 贺今行观察片刻,心道这也不失为一种面对西凉人硬甲的解法。 才将交战不久,中军主将见势头不对,便毫不迟疑地由卫队护着向左侧转移。 他们追赶不及,也没打算去追,而是分散开将右侧西凉人来不及带走的几百匹马半围住。 这些马匹有的驮着摺叠的帐篷,有的驮着綑扎的粮草。帐篷为防水,大都是涂了油脂的油布;粮草更不必说,大都是是干货。 贺今行甩燃一支火摺子,丢到了一顶帐篷上,风一吹,便腾地燃起大火。 众人齐齐点火,用不了两三支,被引火刺激的马匹受惊乱蹿,挨来挤去,一整片驮了物资的马群连带那些没有负重的备用马都遭了殃。 他们驱赶着所有的马匹向正面战场上的西凉骑兵冲去,仿佛在赶一片移动的火海。 到半途,却不再往前。 第571页 眼见驮着火海的马群发疯一般冲进西凉骑兵阵中,剎那间就将这些骑兵沖得七零八落。 围困已解,贺今行调转马头,高声下令:「立刻急行至大遂滩!」 而正被一点点蚕食的宣军步兵们一获喘息,不必弄清楚原因,当即发起反攻。 「把这些骑兵通通拉下马来,宰了!」 西凉主将转移到安全位置,骑马望着战场状况,大怒,转头却已不见那支袭兵的踪迹,只得先顾正面战场,一气下达数道命令,试图稳住战局。 他们身后几十丈的山包一侧,却伸出几颗头来。 其中一个眼上带疤的男人压低声音啐道:「他娘的,这么多好马,看着真眼馋啊。」 身旁的兄弟无一不眼热,「老大,要不咱们弄几匹过来?西凉人的东西,不偷,咳,不抢白不抢!」 「是得抢几匹走。这些狗日的要这么多好马干嘛?不如孝敬大爷我。」牧野镰搓了搓手,「他们正在和官军打仗,咱们去赶了马就撤。」 说完回去骑了马,带着兄弟们摸到西凉中军卫队后方,看准主将发怒、底下西凉兵纷纷吹号传令的当口,现身沖向那些无负重的备用马。 他们人数不多,但全部喊打喊杀地突然冲出来,把西凉主将又吓一跳,传令中断,手忙脚乱地准备再次转移。 谁知这些衣着破烂、形似土匪的人只是抢了他们的一些马匹就跑,主将看明白意图后,再次气得跳脚。 一帮马匪赶着马往北跑出十来里,确认后头没有西凉兵追来,皆放松下来。 牧野镰哈哈大笑:「这西凉人跟个傻子似的,看着也没那么强啊,早知道多抢他一些马。」 部下接话,「对,甚至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啊!」 笑声持续了一会儿,却忽然顿住。 「停停停!」牧野镰一边大喊,一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只见前方山麓下的平原上,一条黑色的长龙自天那头,蜿蜒到天这头。 长龙之上,起码数百杆旗帜随风飘扬,比刚刚那战场上的血与火还要红。 第231章 五十三 阳春三月,山雪消融,冰凌退去。 业余山上飞流下难以计数的小溪,形成水网遍布大遂滩,便利驻在这里的人马随时随地取用。 前些日到处可见成群结队放牧的马驹,今日却都缩在厩里挤成一团,恢恢地叫着。没有骟过的子马脾气暴烈,更是不停地甩尾蹶蹄。 哪怕马监的所有人都经验丰富,花费了许多力气安抚,也只能勉强不让马群混乱。 许多马夫比手底下的马也好不了多少,控制不住地频频向马舍外看去。 然而目光并不能穿透栓紧的门窗,只有无法忽略的血腥气从木头与泥巴之间的缝隙钻进来,伴随着渐渐减弱的厮杀声,越发浓重。 战斗就要结束了。 赢的是哪一方? 最后一声闷响落地,血腥仿佛化作粘稠的水雾,混着躁动的马骚,刺激着马舍里的每一个人。 「扑通」一声,不知谁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引发一片不安地低唿。 杨语咸放下毛刷,退到过道仔细地洗手。 周围有人注意到,蠕动着嘴唇叫他:「杨大人,我们是不是要完了……」 他整理好衣冠,又将他身上那条三指宽的旧腰带解开再繫紧一格,「你们待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那么多西凉兵,一出去就会被射死的吧?」 杨语咸道:「我们的职责是养马,不管哪个地方的兵来到这里,都不会改变。」 声音不高不低,但很多人听见了,有人惊怒地质问:「杨大人的意思是要投降?」 「外面那些西北军为了抗击西凉人而战死,你被保护在这里,想的竟然是投降?」 周遭的人都不管马驹,纷纷聚集过来,杨语咸面容麻木,毫无感情地说:「他们死战的目的,不正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吗?大家从西北其他地方到这里来养马做活,难道就再也不想回家了吗?」 「我知道做这个选择很难,所以我替你们选了。」 「你是在狡辩!你个叛徒!」一个瘦弱的男人扬起铲粪的铁锹就向前者冲过去。 可惜还没挨到监丞,旁边几个人就将他拦住。 杨语咸骤然提高声音:「现在我是监丞,还认我的人,都让开!」 大家赶忙把那人架到一边。但人哪怕被死死钳住双臂,仍愤怒地挣扎着向他乱踢。 他丝毫不理会,在背后不停的辱骂声中,拖开一扇大门,没有任何迟疑地走出去。 入目依然是熟悉的草原,只是四处散落着尸体与残肢,压塌了一丛又一丛的野草。 半面旗帜被一支羽箭钉在地上,他刚蹲下去用双手拔箭,面前就多了好几柄弯刀。 远处传来一句西凉话,似乎是命令。 杨语咸只能大概分辨是「别忙动手」一类的意思,由着两个西凉兵粗暴地搜了身,然后被押去见一个高大的西凉男人。 这人看着约摸二十多岁,眉目极深,额鼻极高;两髻各几条辫髮,皆绾到脑后合为一条垂于衣背;身着精铠,却未戴头盔。 一开口却是腔调极正的大宣官话:「你这身衣裳,是这大遂滩的马监?」 旁侧亲随接道:「这是我们大凉的怒月太子,还不跪下参拜!」 第572页 杨语咸没动,依旧木着脸,说:「这里是大宣的疆土。」 话没说完,膝弯就被踢了两脚。他跪倒在地,下意识仰起头,却没看西凉人,而是望天。 一只苍鹰在他狭窄的视野里飞速掠过,只留一声嘹亮的鹰唳。 草原上的鹰隼何其多,除了他无人注意。 「从现在开始,就不是了。」铸邪怒月很有气度地笑了笑,负手环视道:「闻大遂滩之名已久,我在来的路上就仔细看过,水草丰茂,盛名不虚。」 他示意手下把这个马监架起来,注视着对方,「这里将会是大凉在东方的养马场,淙河马将和大遂马一起跑遍这片草滩,或许还能产生出新的更优良的马种。你想活下来试试吗?」 杨语咸比西凉兵矮许多,被架得双脚离开地面,得以平视着他:「我们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铸邪怒月:「你也可以选择自杀,成全一种你们宣人称之为『气节』的东西。尸体虽然无用,但有气节的人总是值得敬佩的。」 「不自杀,也会被你们屠杀,就像苍州城的百姓一样。」 「对于被屠杀的平民,我很抱歉。」铸邪怒月神情十分真诚,「那日阿脾气不大好,但我已经下令申斥了他,并让那些倖存百姓离开那座已经变成地狱的城池,到鸣谷关去帮忙修筑工事。」 杨语咸久久无言,最后低下头,说:「大遂滩有数百马夫。」 铸邪怒月笑道:「真的吗?养护马场还需要诸位的努力,人当然越多越好。在此地战死的所有士兵,我都会让勇士们送他们入土为安。毕竟士兵是无辜的,他们死在这里,是将领的错。」 夏天就要来临,尸体曝晒太久必起瘟疫。疫病一起,这草场连人带马全得玩儿完。 杨语咸对此心知肚明,眼前的西凉太子对宣人的善意,绝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大。 然而被允许落到地面,踩实了之后,他依然不得不选择整冠捋袖,拱手作揖,「大遂滩马监丞杨梦,见过太子殿下。」 铸邪怒月欣然受之,并夸赞道:「你的礼仪真好,并非平民出身吧?」 杨语咸答:「家祖上世代农户,只是梦有幸多读几年书,考中进士,任过几年知州。」 「知州啊,是个不小的官职,怎么会沦落到此地养马?」 「捲入了一些大人物的风波而已。」 「那真是可惜了。」铸邪怒月面露遗憾,「据我所知,家世不好,在宣朝很难做到高官。」 杨语咸没有再接话,对方也不打算再谈,让他把马舍里的人全都叫出来。 他转头时顺势望一眼天边,碧空如洗,不见任何活物。 那只苍鹰向南飞去,飞向一支奔袭中的队伍。 贺今行勒马急停,伸臂接住它。它「咕咕」了好几遍,又展翅爬飞到半空盘旋,不肯再往北走。 桑纯有些惊讶:「它叫这么多遍,是有多少人?」 星央的目光跟着自己的鹰转,皱眉道:「有大规模的战斗发生,它害怕。」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吹哨把它叫下来,梳了羽毛,又再次向前一送。 往前五里就是大遂滩,会在此产生战斗的双方不言而喻。 贺今行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点出几骑,往四面散开,再率营快步前行。 然而未至半途,前哨便回返来,汇报说西凉人设置了十分密集的岗线,穿不过去。 这无疑证实了大遂滩已被西凉军占领的猜测,他们只能改道,爬上岗线外最高的那座山包。 视野陡然开阔,看清草滩上的场景那一瞬间,所有的人声都戛然而止。 满目尽是披挂整齐的西凉骑兵,从近处溪流边清晰可见的甲冑,到很远处的业余山脚下一片模煳的黑灰。 「西凉人真的,入关了啊。」 他们听说了好几天,到此时才真正有了实感。 贺今行攥着缰绳,面对此刻局面亦心神巨震。他粗略估了估人头,光是眼前所能看到的人马就起码三万往上,且防御的阵型做得严密,绝非他们这点人所能碰的。 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从鸣谷关被破伊始,一步慢,步步慢。 可还在马场里的人和马怎么办? 他手搭凉棚,眺望向被西凉人层层包围的马舍,那一排排连在一起的木制建筑就像一头受伤后不能移动的巨兽。 心中焦急之际,就见马舍那两丈宽的大门被完全打开,如箭筒一般大小的人影接二连三地走出。 两三百人排列成队,左右皆有两排西凉兵持刀威吓,前头又有一个西凉兵喝令他们跪拜怒月太子。 有人跪得快,有人迟疑一会儿跟着慢慢跪下;有人死倔着不跪,被西凉兵打断了腿,摁到地上。 铸邪怒月看着那一处的动静,问道:「难道你们在宣朝,不跪高官,不跪皇室吗?既然都是跪,那跪我,又有什么不对?」 「你个蛮夷也配!」断腿的那人朝他的方向吐口水。 话音未落,一把弯刀闪过,头颅飞出去,被切断的脖颈血如泉喷。 无头尸体倒在人堆里,炸起一阵杂乱又绝望的尖叫。 铸邪怒月不疾不徐地等骚乱平息,才继续说:「你们要知道,你们所跪的人并没有来救你们,而你们不愿跪的我却在考虑让你们活下去。」 两边的西凉兵各逼近一步,明晃晃的就要戳到人身上。 第573页 杨语咸咬紧牙关,瞪着眼抬头望天,好把那一点湿意给憋回去。 却见那只苍鹰又飞了回来,在远空盘旋。 他终于确定这是有人驯养的鹰,但他看不到是谁了。 他闭了闭眼,跪下来,带头叩首。 身后所有人都如他一般,唿啦啦地弯下腰,放平嵴樑,把头磕到地上。 头股相连,相隔百丈望去,好似连成了一块平实的砖。 「这是降了吗?」桑纯有些困惑。 「他们本不该遭遇这些。」贺今行不忍再看,却别不开脸。 星央:「那么多西凉兵,驻军都打光了,他们肯定也打不过,没有办法。」 马舍外的那些马夫又被赶了进去,有小股西凉骑兵向这边摸过来。贺今行不再迟疑,调转马头,「撤!」 他们再度急行回十几里外的战场。 路上不知何时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先是打湿野草,再点碎溪流,而后浇灭蔓延了半块战场的大火。 「他娘的,老天爷是被哪匹马尥蹶子踹瞎了眼吗!」 好不容易把西凉骑兵拉下马打步战的宣军大骂贼老天,这雨就是针对他们! 西凉军中趁机响起重整阵型的号角。 贺长期去追扒着马撤退的西凉骑兵,背后亦敲起铜钲,他立即放弃追击,与其他同袍一起跑步向中军靠拢。 立定之后,他竖起不知捡的第几根长矛,才有机会好好看看矛杆上刻的姓名——是他不认识的名字。 再点自己那支小旗的人头,三十多个人,还剩不到二十个。前两日同他抱怨接战窝囊,被他骂回去的那两个,不在其中。他麻木许久的鼻子忽然一酸。 贺平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打仗就这样,保存体力等待下一道指令,要哭回去再哭啊。」 贺长期看他拖着一条手臂,就知道他受了伤,没有呛回去,只闷声说:「我没有。」 短短两句话之间,号笛再变。 仙慈关的信兵追到了胡杨庄,韩将军接了命令立刻派人强行军传过来,又逢大雨。主将知道不能再打了,下令尽快收拾战场,准备撤退。 贺长期便甩开脑子里的愁绪,和大家一起去寻找、收敛伤亡的同袍,用长矛、短弓以及所有能用的东西做担架抬运伤患。来不及去找自己熟悉的战友,就近背起一个伤了双腿的,又拖抱起一具尸身,赶紧随大部队撤离。 大雨打在头盔上,雨水垂下来在眼前织成帘,只看得清几步以内的路。他觉得自己好累,但精神却异常清醒,还谨记着命令要求的步速。 稍有杂乱但大体齐整的脚步声就响在他两个耳朵里,许许多多的同袍就在他前后左右。他不管方向,不管路况,只跟着这脚步声一起跑,只踩前面的人踩过的脚印。 主将命令轻骑兵掩护,一报伤亡,却比步兵还要惨澹。 「把我长枪拿来!」他瞬间大怒,让副将领军,自己接了兵器,打马回返,竟是要亲自殿后。 副将拽他拽不住,便把任务交给下一级的千总,也跟了上去。 主将指挥仅存的轻骑结了阵,把住路口,一面掩护步兵离开,一面盯着战场另一边的西凉骑兵,准备随时应对追击,反掩杀。 任大雨如何沖刷,都不动如山。 却见一支没有打旗的骑兵从东北一侧的山包上冲下来,似乎来自大遂滩方向。 「桑纯,告诉他们,我们殿后!」贺今行拔刀斜插战场,直指正在整军的西凉骑兵。 「是!」桑纯掏出一只喇叭,「呜呜呜」地吹了几下,怕雨太大,仙慈关那些大头兵听不清楚,又多吹了两遍。 吹完一看,兄弟们都挥着刀奔向,只剩他在后头。 他没急着追,甩去脸上的雨水,再一次吹响喇叭。 这一次是进攻号。 第232章 五十四 雨水顺着屋檐上的草排滴答,和进檐下清亮的琴声里,一道飞扬于檐外奔腾的沧水上空。 整幢竹楼的人都沉浸在这和谐的韵律之中。直到王宫来人,匆匆地说,王上请裴使节进宫。 琴音戛然而止。裴明悯起身整理好袍袖,旁侧有人适时地奉上一把伞。 不是从宣京跟随来的侍从,而是奉命在此伺候并看守他的南越奴隶。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里不必再包着头,脸上的烙印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异邦人的视线下。 但裴明悯已然见惯,接过伞,如常道了一句「多谢」,便提着袍摆随来人下楼。奴隶们躬身送行,偷偷地看他撑开伞,没有坐滑竿,徒步顺着江畔而行。 青翠如远山的背影渐渐融进水雾里,那张古琴却还摆在挑廊上。 裴使节说过,音律不会挑剔听众,如果大家对弹琴感兴趣,随时都可以试试。哪怕不慎将琴弦崩断,也没有关系,他带了备用的弦丝可以更换。 先前送伞的那名奴隶躬着腰转过身,盯着那琴看了好一会儿,不自觉抬起手挨到脸上的疤痕。 旁边那幢竹楼住着跟裴使节一起来的随从。那些宣朝的奴婢,就像住在高楼上、一辈子都不用干活的贵人一样光鲜。 他跪下来,对着琴台磕了头,才敢膝行过去。而后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像去触摸一团火一样、慢慢地拨了下最近的那根弦。 「叮咚」一声响,沉得他当即缩回手。周遭所有悄悄注视着他动作的人,亦如同受惊的群居动物,吓得齐齐五体投地。 第574页 许久仍没有人来鞭斥,他们才稍微抬起头,让滚烫的泪洒到手背。 竹伞清爽,稍微一晃便能抖掉大半的积雨,裴明悯把伞交给守卫,走入这座石砌的王宫。 据说南越王宫原本一直依照习俗採用竹木做建材,但被顾家军单刀直入一把火烧毁大半之后,就换成了点不燃、撞不塌的石头,一层一层围砌成墙,直到最中心的宫殿,才用回木料。 这一路的石墙上绘满了绮丽的壁画,记述着南越人的歷史传说。 在南越,耕作与祭祀一体,功罪赏罚在轮迴转世之时就已被判决。前世有功之人生为贵族,有罪之人生为奴隶,但不碰耕作的贵族亦无法主导祝祭。只有能在当世洗脱罪孽的奴隶,才会被祭司选召成为巫师,修习占卜与祭祀之术,侍奉王族。 裴明悯在宫殿外面碰到两名打扮不同寻常、不辨雌雄的人,便猜测他们就是传说中的巫师。 三人同时走进宫殿。 这是使团抵达南越王城的第十七天,他第三次面见交禹王。 第一次,他随正使王大人一起拜送国书,交接遗体。当晚筵席到后半夜,王大人在回寓居的竹楼途中被劫,翌日他再次进宫。 年前南越使臣在宣京所言,他们南越有一伙奴隶叛逃作乱,并非假话。既然胆大妄为到叛乱,敢劫走宣朝来的使臣似乎也不算什么。 但这对贵族来说无疑是明晃晃的挑衅,交禹王保证一定会找到王大人,让他耐心等待,并派出了王宫的守卫来保护他的安全。他欣然接受,一直等到今日,王大人的下落似乎才有眉目。 巫师们跪下进行了复杂地叩礼,他则像先前那两回一样向交禹王行了揖礼。 却听一名巫师问:「使节为何不跪拜我王?」 来者果然不善。裴明悯镇定地向交禹王答道:「在下是宣人,自然要以宣人尊敬客位的礼节来向王上行礼。」 这一任交禹王的体型可以用「庞大」来形容,他倚靠在特制的床榻上,左右共四名奴隶合力才推起他的后背让他坐直了,看着底下三人不耐烦地说:「是这样的道理,巫师,说正事。」 先前那名巫师欲言又止,他们欲给宣朝的使节施压,但王上并不配合。另一名巫师便说:「大祭司得到巫神的谕示,王正使遇袭与裴使节有关。」 裴明悯讶异道:「这当然与在下有关。王大人与在下乃一朝同僚,一起出使贵邦,如今他遇袭被劫,在下心急如焚,怎么也不能说没有关系啊。」 巫师:「回禀我王,大祭司的意思是,宣朝人或许与那些叛军有勾结。」 「什么?」交禹王把眼睛睁开了些。 裴明悯道:「巫师这话好没有道理,我等自来到此地,才知贵国境内竟有叛军作乱,如何未卜先知,与他们联繫?」 他并不因此生气,甚至浅笑着说:「在下对贵邦的巫祝之术很是好奇。冒昧地说,若非条件不允许,我甚至想观上一观。」 交禹王道:「你们宣朝不是有个叫『钦天监』的地方吗?」 裴明悯敛去笑容,认真道:「有,但钦天监观天象以推节气、制历法,对占卜事件吉凶、预测事态走向却是完全不在行。所以在下十分好奇,王上的祭司是如何与鬼神相交,得赐神谕的呢?在我朝,只有皇帝陛下才是真龙天子,唯一被天神所眷顾之人,拥有天下所有的土地与子民。」 交禹王捏住一个奴隶的手臂,微微向前倾身:「还有这样的说法?」 一名巫师抢先道:「王上,我越国与宣朝分治不同的疆域,侍奉的神灵自然也不同。在宣人一次又一次的觊觎之下,幸而巫神庇佑,我族人才得以绵延至今。」说完做了一套祈福礼。 另一名接着说道:「大祭司乃巫神亲自选中的神侍,因此被赋予聆听神谕的资格。使节这样的无灵骨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窥探到神机。」 他们将矛头对准不祥的异邦人,「使节既然担心同僚,如果不是知晓对方状况,为何这一连许多日,却不见你着急?」 裴明悯依旧从容,「在下着急又有何用?王上既已派兵向四方追查,自然一定能找回王大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在下若是日日着急,岂非是不信任王上?」 他向交禹王作了一揖,然后转向巫师,真切地疑惑道:「在我朝,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掌控一切,只要陛下开口,万事无忧。难道在贵邦,不是这样的吗?」 两名巫师面面相觑,如芒在背,不知该如何回答。 交禹王一掌将手边服侍的奴隶拍出丈远。他手劲极其重,那奴隶当场昏死过去,很快被侍卫拖走。 宫殿里所有的越人都立即跪伏于地,请王上息怒。 交禹王怒喝道:「难道你们都觉得孤的命令是戏言吗?」 奴隶们皆战战不敢言,离得近的更是抖如筛糠,生怕下一个被拖出去的就是自己,却又不敢退缩躲避毫釐之距。 裴明悯心下嘆息,拱手道:「王上一怒,伏尸百万,谁敢将王命当作戏言?」 交禹王阴沉地盯着他,许久,才让人去传召负责追捕叛军的那名贵族。 他却一直提着心气不敢放松,直到结束后回了寓居,慢慢坐下来,才发觉一身冷汗早将里衣湿透。 交禹王傲慢、易怒、滥杀,那位未曾露面的大祭司却有些卓见。 他之所以不担心王大人的安危,是因为在王大人被劫走之时,扮作随从与他们一道而来的顾横之便追了上去;确认那伙叛军是为了拿宣朝的使臣做筹码,王大人没有性命之虞,才返回报信。 第575页 当时还没有天亮,他问顾横之为何不把趁机人救回来? 「不好救。」后者犹豫片刻,说:「我还想跟去他们的据点。」 「为什么?」他熬了一夜有些头疼,下意识道:「要助力南越人平叛吗?」 顾横之摇头:「越乱越好。」 「你是想?」他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想法,震惊其所图之大,缓了缓才低声道:「但我们可不知道这股叛军的能量,万一不成气候呢?」 「借刀杀人。」顾横之没有太多犹豫,显然构思已久:「宣京还有个质子。」 「……那要朝廷配合才行。」 顾横之否决了这一步,有内鬼在,不能直接上报。 裴明悯陡然得知朝中有奸细一事,更加震惊。但此时多余的情绪于事无益,他握住双手,尽量冷静下来,顺着对方的思路道:「那找谁……忠义侯?他似乎与沙思古走得极近。」 「可我与他并无往来,并不知该如何与他暗中通信。」他踱了两步,忽道:「我可以传信给你兄弟,让他转交。」 「莲子?」 「他曾经找过我。」裴明悯颔首,又忧道:「但今晚一出事,明日未必能轻易传书出南越。」 顾横之扬起的眉落下来,「你写,我来传。」 兄弟之间想必有特殊的传讯方式,他放下心去找笔墨。 手书一好,顾横之拿着便走。 待到天明,裴明悯被召进王宫,只作完全不知状况,先下手占理。 交禹王不管俗务,追剿叛军营救宣朝使臣的任务落到了他跟前得力的贵族头上。这厮就是南方军点名要的战犯,乐见刚刚开始的和谈就此中断,对此事并不大上心,几回来试探、找麻烦,皆被他周旋过去。 威胁极大的唯有那位大祭司。就是此人说服交禹王,用难以反驳的理由将他与使团众人分隔开。 虽然只是被隔在相邻的竹楼,这些天他想了不少办法传消息,但都不大好使。哪怕今日的挑拨离间一时好用,待巫师将情况回禀给那祭司,未必不会被对方破解。 裴明悯一面沉思该如何加把火,好解决大祭司,一面期望顾横之与王大人那边能顺利无阻,至少王大人能尽快归位。 他沐浴更衣出来,竹楼中的奴隶们不知跪了多久,为拨了一下他的琴弦而请罪。 「我既说过,只要你们愿意,就可来尝试。那你们又有什么罪过?」裴明悯叫他们起来,叫不动,就一个个拉起来。 哪怕他家中亦奴婢成群,但至少在他身边的,他皆当做独立的人格来看待。眼前这些人,哪怕见再多回,再怎么安慰自己异乡有异俗,亦无可平復他心中的惋惜。 小半个时辰之后,裴明悯不再弹琴,找了本南越的典籍,开始念书摹字。 沧水边的竹楼中,再次响起悦耳的韵律,逐渐融于越发瓢泼的大雨。 短箭穿透林叶的刺响比雨声还要大,顾横之立刻滚到一丛灌木之后,箭矢擦着他的嵴背钉进土壤里。 他无声地出了口长气,反手摸过去,把那支箭拔了出来。 随使团入南越,他没能带太多的武器,只有一把□□,一卷单钩索。这十多日追在南越人的王军与叛军之后,倒是捡了不少断箭残弩卷刃刀,他不嫌弃,一路追一路换,到此时正好用光。 他就这么躺着,攥紧箭矢,闭上眼,任雨点打到脸上。 有人摸过来,还有三步,两步……他迅速出手抓住那只小腿,使力一拉,将人拽倒的同时猱身上去,将短箭楔入柔软的脖颈里,阻断即将出口的惊叫。而后任由尸体摔到地上,发出雨声也盖不住的闷响。 他这才站起来,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环视一圈,藏到几丈外的一棵大树上,借着繁茂的枝叶掩映身形。 南疆的夏天来得很早,雨天又总是阴沉,就如同他现在的心情。 若是今日这一队南越王军的哨探全部解决掉之后,那支奴隶军再不能交付信任,他就要换种方法。 这回守尸的时间略有些长。但他一向很有耐心,总能做到完美的袭杀,这一次也不例外。 搜完尸体,要走之时,却在几步外看到了几株木芙蓉——在南疆随处可见的树木,也是他的幸运树。 顾横之多看了片刻,顺下一把树叶,双手揉碎了,按到两边手心擦出的伤口上。 疼痛转瞬即逝,他离开的脚步依旧悄无声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轻盈了多少。 他已经在期待此间事了,好早些回到蒙阴。 那时应当到了夏去秋来,拒霜花开的时节。他又能折下许多枝木芙蓉,扎成一束风干之后,挑出最好的那一枝,托南来北往的商队送去遥远的云织。 第233章 五十五 深林山谷间的单兵交锋悄无声息,荒野上骑兵冲锋的阵仗极大。然而尖锥般的阵型将要刺入敌阵时,却分散拉成长线,将混乱中的西凉骑兵切割作多股,令他们无法顺利集结整军。 神仙营的目的是掩护友军撤离,只要起到拦截骚扰的作用即可,没有必要冒着被围的风险深入收割。 贺今行从大遂滩回来,心中悲愤交加,但他亦知战场局势并不会因此产生任何变化。敌军越强,他们越要小心谨慎,不能意气用事把自己陷在这里。 不到两刻,侧翼响起敌军增援的预警号。桑纯从外围插进来,语调不安又兴奋地叫道:「我看到了那个西凉人!」 第576页 他口中在意的西凉人就只有那日阿一个。对这厮出现在这里,贺今行并不意外,低头避开乱射的羽箭,在同伴掩护下收刀逆行退出去,「从胡杨庄那边赶上来了?多少人马?和第五营撞上没有?」 「没呢,我看着走的是两条路。」 向南面的路口一望,已不剩几杆旗帜;而桑纯所指的西南方向,已可见如黑云一般的骑兵袭来。 再周旋片刻,撑到第五营的步骑全部撤退,贺今行便吹了哨,全营迅速跟着桑纯从东南方向脱离战场,他与星央则带着一支小队持弓断后。 部分西凉骑兵试图追赶截留,但他们只要拉开距离,以箭雨阻拦,就绝不会被追上。 这是他们一直能驰骋西北的优势所在。比对方更矫健的马匹,更优良的马具,更轻量的武装,来去如闪电。 整个西北,仅他们这一支不在编的轻骑具有这样的配置。殷侯绝不允许他的士兵只备武器不着防具,不论车骑步阵,要抵御西凉军的冲击,就需要大量的重甲。 被仙慈关连在一起的错金山和业余山,就像一堵墙、一面盾竖立在边境上,坚固无比。然而一旦被西凉骑兵绕过防线突进到内部,这样的军种构成就显得十分笨拙,难以迅速进行反击。 贺今行愈想愈觉不妙,一面催马跑动,不时回头射出一箭补上同伴的空当,一面难以抑制地忧虑日后的局势。 「将军!」星央忽然大吼。 他下意识偏头,一点寒芒穿风掠雨,激得他仰倒在马背上,抬手将将抓住箭尾。 这支箭比普通的羽箭更长更重,飞得也更远,箭镞攒刺,就如同射它的人一样刁钻狠辣。 卷日月加速甩开紧随其后的两箭,金刚轮立刻补位过来,星央挡在他和西凉援军抛射来的箭雨之间,弯刀挥如圆盾撑起一片晴空。 贺今行挺腰直起,没去策应,而是旋臂扬弓,将那支特制的长箭扣于自己的弦上,对准了最近的那一面红莲旗。 他闭上左眼,凝神见风吹雨滑落旗杆,在那瞬间松开捏箭的三指。 「走!」 柔韧的旗杆被「铎」地一下刺穿,大旗猝不及防倒折下来,旗兵惊唿出声。 那日阿一鞭子把人抽背过去,打马上前捞住旗帜,再向前眺望,那红鬃骏马早已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卫队仍在追赶,但他看了看两边步度,就知基本追不上,便攥着旗回头去找负责先行追击的前锋副将。 雨势渐小,西凉军中仍有不少受惊的马匹乱窜。他手起刀落砍翻一匹冲过来的疯马,看着混乱的场面,脸色越加阴沉。副将老远就下了马,连滚带爬地赶过来请罪,再请带兵追击宣军以将功折罪。 「这一回暂且记着,下一回再被打成这样,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那日阿高拿轻放,下令将不能再作战的惊马全部杀掉取肉,再快速休整以备接下来的行军。 他将断杆上的旗子解下来交给下属,盯着断口片刻,陡然使力将韧木捏出裂痕。 要说他心中没有怒气是不可能的,但太子殿下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不可以多出事端。 西凉骑兵追击一阵,十里地还没追上便调头回返。 「怎么就缩回去了?」桑纯听到敌军是真撤之后,有些懊恼:「这马上就到地方了。」 再往前,原野隆起,正是适合反击的地形。 「那日阿能赶上来,韩将军肯定也来了。怕我们是诈逃,想诱他们深入吧。」贺今行拧着眉说:「我们追上去,把大遂滩的情报告诉韩将军。」 追上第五营没有花太长的时间,趁着步兵进行休整的时候贴着边儿越过去,发现己方的增援果然也到了。 戈壁荒原上,前来接应的绝不止一个营。围桩起灶的兵团之后,还矗立着一辆辆庞大的战车,就连车顶竖的旗帜都要比步骑高出许多。 神仙营只有一面旗,贺今行让星央带着它去拜中帐。 「将军不去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星央就利落地行动起来,回来时带了几大罐桂枝汤。韩将军特地送的,这些年轻人们传着喝完,伙头兵又带着空罐子回去。 这时的天已经完全放晴,从眼前到天边,皆风平草静。 休整过后,大军再度开拔,重新退回胡杨庄,按照命令在原本的营盘上扩建加固。 贺今行多等了一天,敌军却似真的放弃了追击,甚至不见斥候来探。他心知西凉人绝非因不敌而避战,哪怕仙慈关有增援,面对大遂滩的那些人马依然不具有兵力优势。 若是西凉人急于入侵,或许还能露出一些破绽,被他们抓到并进行反击。但如此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他们的处境就难了…… 战事肉眼可见会持续下去,他不得不立刻考虑神仙营之后的去留。他明白军师叫他们来找他的意思,但这些年轻人就像随营的苍鹰一样,热爱宽广的天地,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连续待过半个月以上。 「暂时留在这边,怎么样?」 星央没有回答,桑纯就高兴地说:「好啊,我们可以继续打猎!」 纯粹而肆意的笑容感染了贺今行,也跟着放松一些:「别和西凉人的大部队起冲突,只要注意他们的动向就行。」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星央送出很远,回返时已经天黑。他餵了马就歇,预备明儿一早就去苍州城、再向鸣谷关那边跑跑。 第577页 隔壁驻扎的是第五营,没轮到值岗的士兵也都歇了。帐篷里很安静,贺长期就着烛光,把自己不小心撕裂的胸甲内衬给缝起来。 以前他干这事儿老是被笑话,他往往会顶回去,谁规定男人就不能学缝补手艺了?张飞绣花听过没,总比穿破烂的好吧?这些人都是年龄比他大的老油子,在西北安家有媳妇儿打理,他又没有。 而今带头起闹的已经不在这里,剩下的人也没心情再笑他,年纪大了,打完一仗得缓几天。 忽然有人低声说:「咱们这几天是不是还得干一回?」 「西凉狗这么蹬鼻子上脸,不打还成?」 「但我怎么觉得是要驻在这儿了?」 …… 「反正这个月肯定是回不去了。」几个弟兄嘀咕一阵,想到在玉水的妻儿,渐渐沉寂。 他们并非生出怯战之心。年少时不知畏一腔热血说抛就洒,但现在里外上下都是牵挂,不捨得,就会怕。 一直没参与话题的贺长期终于把胸甲缝补好,起身挂回架时,隔床的同袍问:「贺旗,想不想你老子娘?」 「我挺想见见他们,但不经常想到他们。」他自然地说,见不到,也就没什么好一直想的。 老兵们就笑他果然是年轻,气氛松快了一些,贺平从外面进来,说韩将军派人来找他。 「有任务?」贺长期没想别的,立刻跟着出去了。 帐外篝火连营,听不见任何吵闹,巡逻队有序地来回穿行。这是他们的纪律,不管驻扎在西北哪里,都不会有任何的区别。 盛环颂入京许多年,再押着银车走在秦甘道上,竟有些不适应。 抵达仙慈关,王义先和他交接了文书,就在库里盯着点完数,才带他去关楼上见殷侯。 贺易津正在看胡杨庄传回的军报,见人进来,提了把椅子请他坐。 盛环颂可不敢坐下去,只托着对方的手臂笑道:「大帅身体可还硬朗?」 他本是寒暄,那两人却都没回答,顿时心下一惊,「您?」 「……哦,是我出神了。」贺易津拍了拍他,「秦广仪从骊州绕过来,暂驻在菅州,我在想怎么联合起来构筑防线。」 王义先接话:「他来了,就是长公主已经回到雩关……他带了多少兵?」 贺易津张手比了个数。 北方军为防御北黎而设,北疆又隘口众多关防如网,处处需要驻军,抽出这些人马也很不容易。 先前的话题就这么被揭了过去,盛环颂转移了注意力:「大帅的意思是,苍州暂时还拿不回来?」 「现在怎么拿?」王义先用羽扇指着屋中央的的沙盘,「秦甘腹内就是块平地,一没有纵深可迂,二没有奇险可据,一旦开战,局势只会往一边倒,没有任何调整重来的空间。西凉人占了鸣谷关,源源不断地增兵进来,我们要接战,也得倾重兵去接。得胜还好,如果败了,净州菅州可就危矣。」 盛环颂一看,苍州境内几乎所有战略点都已插上代表西凉军的红标,震撼道:「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自鸣谷关到大遂滩,西凉人以苍州城为中点,依託业余山排兵布阵,正好构成完整的攻防体系。与从前抢了就跑骚扰一般的入侵截然不同,足见野心昭昭。 「西凉人蓄谋已久。」贺易津从王义先手里接过文书,没急着看,而是严肃道:「我们措手不及,不得不临时预备这一场会战,这是我的过错。但我不得不说实话,一百万两,远远不够。」 盛环颂也知道不够,甚至还不知该从哪里去挤出军费。他一个兵部侍郎,对此心有余而力不足,「小谢大人巡来的盐茶两税还没进国库,就全给您运过来了,下一批再送过来还得要些时候。国库紧张,您是知道的。」 王义先冷笑:「国库紧张难道是我们造成的?一百万两,欠饷都发不完。粮草、被服、军械、马具,还有伤亡将士的抚恤,拿什么出?出不了,这仗怎么打?」 盛环颂低头听着,没话说。 「我们打仗,是为了护国安民。如是必败之战,于国于民无益,那就不能让士兵们白白送死。」贺易津併拢两指自苍州虚划向净州,「但西凉人来势汹汹,必趁我军势弱而大举进犯。这一战,早晚会打。」 盛环颂嘶了声,盯着沙盘眉头紧皱:「大帅认为,净州会守不住么?还有菅州……」 贺易津解释:「非我做悲观之想,就如义先所说,西北境内无关可守,东进到衷州才有一座累关。西凉人一旦起势,必到此关才能稍止。不论会战胜败,我皆当提前做准备,不管全与不全,都要尽量减少境内百姓的伤亡。」 他顿了顿,再嘆道:「战祸无眼,如果能让这两州百姓早些撤退过累关,是最好的。」 盛环颂呆了一下,「大帅,您这就开玩笑了是不?西北人丁再少,几百万也是有的,秦甘路的官府怎么组织得起转移?且累关把持进出中原之口,万一混进奸细怎么办?」 再者,流民都进了中原,其他州县怎么接收,对当地人的影响又怎么算?恐怕东进的第一个衷州就不乐意。 王义先听出他的推脱,飞快地摇起扇子,「衷州银州不愿收,我们这些老百姓还不一定愿意走呢。土地家业都在这里,不到万不得已,谁捨得下?真到全无希望的地步,一座累关又能挡得住多少流民?」 第578页 「大帅何必管这些,叫荀制台跟朝廷诉苦,他们一起头痛去罢!」 「莫说浑话。」殷侯知这老搭档的性情,一点不受影响,对盛环颂说:「这只是一个愿想,我亦知难以实现,更没有为难盛大人的意思。」 他转头去取来一本早就写好的奏摺,交给对方,又抱拳道:「只望大人这次回去,能替某将奏章亲呈于陛下。臣贺勍,请求补充军备,征粮,徵兵。」 后者忙躬身回礼,捧着奏摺由衷道:「盛秀尽力而为。」 第234章 五十六 三月廿六夜,盛环颂回京復命,皇帝随即召六部重臣入宫议事。 「……殷侯言,西凉人正于苍州囤兵,磨刀霍霍直指净州菅州,而西北军的军械落后,粮草不丰,兵力亦难占优势,必将面临一场恶战。秦甘四州乃中原屏障,若西北不保,则中原亦危矣。为确保会战不败,斗胆请朝廷尽快筹措军需,以支应前方战事。」 盛环颂跪在殿中,连日地赶路让他十分疲惫,「臣回来的路上,已有许多百姓拖家带口向关内流徙。其情其景,可怜可嘆。」 「整个苍州都没啦?那马场呢,也被西凉人占去了?」傅禹成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夸张得有些突兀,「这不合常理啊,西凉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殷侯曾经可是能打到他们国都去的,现在……会不会是军报写错了?」 明德帝的目光瞟过去,前者立即露出悲痛的神色,「陛下,臣都被吓得恍惚了。西北军怎么会败得这么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要饷要得勤快,到该他们起作用的时候怎么就没用了?」 「西凉骑兵入侵太快,苍州卫未能组织有效抵抗,西北军从边境调至内州又反应不及,是以造成了眼下的局面。」崔连壁进宫前也接到军报,直接提袍在副手旁边跪下,「臣等失职。」 傅禹成抬袖拭眼角,「陛下,这一州沦陷得死多少人吶,臣光是听着就心痛得紧。」 皇帝捏了几下手里捲成筒状的经书,才问:「那苍州卫的指挥使可抓到了?」 盛环颂答:「回陛下,还有两日就能押解进京。」 「不必来了。满门抄斩,即刻行刑。」 「是。」 抱朴殿安静了,皇帝命顺喜将奏摺传下去,「仙慈关要钱要粮要武器,叫诸卿夤夜而来,就是为此事。都先想想法子,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秦毓章一目十行,先道:「各地正是春耕农忙之时,此时徵兵,田地荒废,秋粮必受影响。最好是能拖一拖,到六月之后再行徵兵。西北军十五万人,北方军十二万人,这两三个月总不至于就打没了。」 裴孟檀比他看得慢一些,跟在后面说:「粮草武器这些军需是必要的,还有一些例如抚恤这一项,对为国牺牲的烈士遗属怎么优待都不为过。但现今国帑拮据,战事吃紧,臣以为可先供军需,留待战后国库充裕,再统一行厚抚。」 崔连壁不贊同:「抚恤之意在于鼓舞军心,让将士们不留牵挂地上战场。若不丰厚及时,恐怕会令人心寒。」 裴孟檀:「我亦知这个道理。然则眼前的局面,户部恐怕不能满足所有需求,不管前线还是后方,都得能省则省。秦大人暂领户部,不知以为此议如何?」 秦毓章颔首道:「陛下,谢灵意现巡到汉中,下一批税银入京至少在四月中旬,税额不会比广浙更多。」 也就是说在这笔银子到之前,户部不可能再拨得出款项。 「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战机不等人。西北其他州县随时都有被西凉骑兵侵略的可能,要尽一切可能支持战备才行啊,陛下。」崔连壁叩首道:「若国库艰难到如此地步,臣请紧急徵税以筹军费。」 傅禹成摇头:「盐茶两税还未巡完,已是怨声载道。再加征战争税,恐怕全天下都知道战事不利,都要恐慌起来了。」 盛环颂勐地看向他:「我三十三州已沦陷其一,如此事关国体的大消息,为何不能让天下人知晓?老祖宗早就说过,『骄兵必败』『忘战必危』,今日西凉铁骑已非昨日散勇,若是还不重视起来的话,难道要等西凉人打过累关,入了中原,才来后悔吗?」 「盛侍郎别激动啊。本官知道不可轻视西凉骑兵,只是更信任贺大帅嘛,有他在,怎么可能让西凉人过累关呢?」傅禹成堆着笑看回去。 盛环颂冷笑,正想讥讽两句,却被崔连壁抓着手臂按了下去。 明德帝将经书扔到案上,沉吟几许,两指一挥,「这一条先略过。」 崔连壁松开手,继续道:「陛下,除去军饷不提,西北军与北方军的军械供应皆有赖于荼州攻城作。但其制造规模已收缩多年,臣认为应当尽快恢復生产水平,许其优先取用安县铁矿所产,以保障前线打仗所需。」 秦毓章:「军械必取材于铜铁,荼州攻城作建址所临的旧铁矿已枯竭,去岁又受雪灾影响塌了一半,不如趁此机会搬到新铁矿边上去。」 攻城作隶属于工部,崔连壁丝毫不知去年冬天的事,不由侧目。但迁址能减少铁矿运输与装卸的耗费,他没有反对的理由。 「朕记得年初为开矿征过徭役,现在看来正好为攻城作復工做准备,那就搬过去罢。」皇帝允准了,又想起月初宁西路报上来的凌汛,便问:「荼州的赈济拨下去没有?」 「第一笔已送到地方,第二笔尚在筹措之中。」秦毓章答道。 第579页 原本议的是拨二十万两,还没发出去西北就起了战事,急需用钱,宁西这边最后就只拨了一半。秦相爷代管户部之后,宿在官衙好几天釐清了大部分事务,但金银财帛之缺依然无法解决。 其他需要拨款的地方,要么减少数额,要么直接延迟。 明德帝按住额侧,缓缓地说:「眼下多事之秋,各部都忙碌许多,秦卿主理政事堂,不能老是被庶务缠身。朕看着户部需得尽快选出一位主官来掌事,你们说呢?」 「陛下圣明。」裴孟檀拱手道:「但以户部如今的情形,堂官非常人能任,需得好好选一选。」 崔连壁不吭声,傅禹成则瞄向秦相爷,「这……」 秦相爷面色淡淡,从容不改:「谢陛下体恤。至于人选,既熟悉户部事务,又有管理之能,臣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明德帝抬手示意他直说。 他躬身一揖,「流放至甘中路的前任户部尚书,陆潜辛。」 「啊?陆潜辛?」傅禹成惊了。人是认识,老同僚嘛,但他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啊,怎么就在说把人提回来了? 崔连壁亦皱眉道:「有罪之臣,岂能如此轻易地官復原职?」 却听裴相爷温声道:「陆潜辛确实是眼最下合适的人选。」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让他戴罪回京,为国效力,是陛下恩德。提前说清楚了,等这段日子一过,找到合适的接任人选,再流放回去,想必也不会招致多少非议。不知秦大人可与在下所想略同?」 秦毓章敛眉叠掌:「臣如何想并不重要,提拔黜落全凭陛下做主。」 明德帝看着他们,忽然笑了,「陆潜辛出事的时候,你俩都举荐了谢延卿;现在谢延卿撩挑子,又把陆潜辛顶上来了。」 「贪污渎职之罪不能轻赦,但朕可以给他一次回京的机会,端看他抓不抓得住了。」他颇觉玩味儿地直起身,点点底下的人,「你们谁都不要给他通风报信啊。」 殿中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此次夜议的内容传至乐阳公主府,嬴淳懿被唤醒之时,正好距入睡过去两个时辰。 侍女为他披上一件新做的长袍,摆好茶炉壶具,便全部退下。 黄纸看到一半,殿门被敲了两下。他分出一个眼神,「今儿起这么早?」 衣冠齐整的少年就大步走进来,到画案前头站住,「淳懿,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知道贺灵朝去哪儿了?」 「怎么忽然又纠结起这事儿来了?」嬴淳懿不紧不慢地继续看情报。 「难道我要像你们一样,默认她就这么消失了?」顾莲子不自觉提高了声气。天还未亮堂,他的声音在空落落的屋宇下尖锐又突兀,他意识到了,耐着性子坐下来,「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你真的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茶炉上的砂壶发出沙沙的细响。 嬴淳懿将它提起来,把手中的黄纸填进炉膛里,復又放回,才注视着对方:「我与他已分道扬镳,你若想知道他的下落却找不到他,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兄长?他能离京,你的兄长才是最大的帮手。」 「你明明知道,我从不与顾钰通书信。」 「你们血脉同胞,尚不如点头之交,为什么就笃定我与贺灵朝能一如既往?」 顾莲子怔了怔:「……我们不一样。」 嬴淳懿:「有何不一样?这天底下,没有什么能永恆不变,友情如是,亲情亦如是。就比如,如果要你在我与贺灵朝之间选择一个人,你会选谁?」 「你们要互相为敌?」顾莲子下意识地拧眉。 「不。只是为了让你明白,感情是会变的,在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水开得很快,嬴淳懿动手沏茶,「喝杯茶,醒醒神罢。」 除去无法推拒的宴饮,他已不再沾酒。 但顾莲子还是更喜欢喝酒,他从怀里拿出一封拆开的信,盖在递过来的茶盏上。 「裴明悯要找你。」 「他怎么联络上你的?」嬴淳懿有些惊讶。虽然裴明悯的父亲是他们的授业恩师,但对方长于稷州,和他们只能算是泛泛之交。出使南越还要专门寄信来,绝不是寻常事。 待读完信,更加出乎意料,「有意思,看着是只会做文章编史志的『君子』,想不到竟有这等胆识。」 他又看了一遍,问顾莲子:「你能确定这封信出自裴明悯之手?」 后者神情莫名地点头:「和我娘的书信一起寄来的,我娘也提了这封信,名义在我,过程不会有问题。」他看了个开头,才发现是叫他给忠义侯的。 「这路子真有意思。」嬴淳懿把信折起来,一口饮尽晾温的茶,「赌一把也无妨。」 早饭过后,他便去上衙。 顾莲子没有职务在身,就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从前一起玩乐的朋友大都被家里安排了正经路子去走,偶尔一两个来找,他也不想见。 京城那些早就玩腻的东西,没什么意思。 只有秦幼合能被门卫放行,带着那些外地官员送到府上的有趣物什,来和他分享。听说一大早的事,也面带担忧地问:「淳懿哥有说什么吗?」 顾莲子神色郁郁,抱着酒瓶痛饮。 秦幼合试图拿走他的酒瓶,一边安慰他:「我爹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贺灵朝她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我们不用太担心……」 第580页 「轮得到我担心吗?」他咧了下嘴,无声地笑。 十二年很短吗?他有记忆以来,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跟他们一起度过。他把他们当兄姊,当最好的朋友,但他在他们眼里,算什么? 他松开手指,倒在桌上,用大袖盖住头脸。 秦幼合「啊」了一声,有些苦恼地看着他。这时,一只小松鼠从他怀里冒出头,他立刻有了点子,「你要不要和金花一起玩儿?它很聪明的哦,以前在江南,我和今行……」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过很多回,我都会倒背了。」 「那我给你念经?弘海法师又教了我一段,很好听。」 顾莲子没有抬头,伸出另一只手向他那边摸索片刻,准确无误地捂住那张嘴巴。 「嘘,安静一会儿。」 亭中便只剩浅浅的唿吸,被春风一吹,犹如低泣。 这个春天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冬雪一化,眨眼便到仲春。然而自西北军在净州北境修筑防御工事的消息传来,云织的街道日渐冷清,暮春又一日比一日难捱。 最先离开的是外地带货过来倒卖的商人,囤货一脱手,便毫不留恋地回返;接着是城里有些积蓄的富户,留了一两个家人看守屋宅,就举家东迁。 流民来到这里,又离开这里——云织县不是能避祸的地方。随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四处流传,有些普通百姓也提心弔胆过不下去,咬咬牙走了。 这段时间,贺今行白日里很少留在县衙,几乎随时都在城内外奔波。 每一天都会少许多熟悉的面孔,新城一些建筑规划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他干脆把所有工匠都召集起来,不敢再做下去的,他亲自结工钱把人送走,愿意留下的都给双倍工钱,全部投入到城墙修筑当中。至于通往西州的那条暗渠,不知何时才能再给渠上栽下树苗。 到四月初,新的云织城廓已经隐隐成型。 「瞧,多漂亮多有气势啊,哪些跑了的人是看不到了。」汤县丞又悲又嘆。 苍州边界的形势越发紧张,风声鹤唳之下,云织城内只剩去岁夏秋一半的人口。临近的县城情况更加严重,州城也好不到哪里去。知州下令各县尽力留住人口,保住耕种,但实效不尽如人意。 县衙一行人这些天为命令绞尽脑汁,此时爬到山坡上鸟瞰全景,闻言都五味杂陈。 贺今行说:「这一战免不了了。大战一起,百姓便难免被波及,胜要遭殃,败亦要遭殃,不如早些远离战场。你们的家人,若是能送走,也当早些送走。」 众人皆惊:「县尊,当真?」 「人在,日后还能回来。人不在,那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愿意走的,能走的,不得再以任何形势阻拦。」 若真要留人,或怀柔或强硬,他总有能出的手段。只是他的消息要快一些,知道局势对己方不利,此战会十分艰难。 桑纯来过一回,说西凉人在鸣谷关修筑堡垒,在大遂滩厉兵秣马,在苍州城周围迫使俘虏的百姓挖壕沟修工事,甚至进行耕种。 而殷侯递迴宣京的奏摺,迟迟没有批覆。 西北军如此对垒,本就有拖时间的目的。让百姓有时间撤离,朝廷有时间筹措军需。 他手搭凉棚向县城四面远眺,各处的田地里都有农人在劳作。只能靠土地为生的人,不到最后一刻,哪里也不会去。他一届县令,能做的不多,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护住自己治下的每一个百姓。 翌日,县衙循例休沐,周碾如往常一般早早过来。 贺今行在大堂前看到他,讶异道:「不是给你放假了么,让你把你娘送到衷州的姨母家里去。」 「我娘说她不走,要是西凉人真打过来,她就和他们拼命。」周碾在晨曦里扎马步,声音嗡嗡的,「她还说,等大帅徵兵,要我去应徵呢。」 贺今行沉默地打了一会儿拳,忽道:「我这县衙可离不开你,哪里能让你走?要不,你和你娘搬到城里来吧?」 他很快在后衙给周碾和他娘腾出房间,随即找到了今日要做的事,开始着手把城里无人留守的空屋都登记成册。 入夜,披星戴月而归。 贺冬比他先回来,煮了面,一边端上来一边跟他说各处的消息。 西凉军的动静,巡盐茶的进度,流民逃亡的情况,「……累关不放行,流民都滞留在衷州,知州怕譁变,请衷州卫拉了一千人过来守城。那个阵势,我路过看着都觉得骇人。」 吃完饭,才把收到的信拿给他。 他把书桌搬到了窗下,一封封地看。 仙慈关与雩关皆在持续地往胡杨庄增兵;银州那座金矿已遵令加速开採;朝廷意欲復用陆潜辛;荼州攻城作在安县选址重建;太后娘娘正在给旭皇子挑伴读……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多且杂乱,只是依然没有丁点儿提到南疆。 他反覆看过,又细细思虑过,便挨着写回信。 明月照在窗台上,那一只滚灯就立在桌旁,任窗外的风如何吹动,光焰始终不摇不灭。 他蘸墨时,能看一眼月,也能看一眼灯。 第235章 五十七 四月的业余山,绿草如茵,百花盛开。 一辆辆载满辎重的板车从叶辞城出发,穿过鸣谷关,运抵苍州城。 铸邪怒月亲自接收,算过入支之后,不太满意。 从鸣谷关过来,还是太远,自全国各地徵收的粮草到手只有六成。若是能从仙慈关直出直入,运送时间、所需人力物力以及路上消耗,起码能减省一半。 第581页 「那就改换粮道,从这里走。」那日阿将匕首插入地坑中的沙盘,楔进错金山脉西南部一道极不起眼的山隘。 奇袭鸣谷关,拿下苍州作为前沿阵地,他们对宣朝作战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就该进行第二步,在后方大部队与辎重到齐之后,一举占领净州,夺取菅州。 「西北军能出的兵力在我们之下,将兵老弱,补给脱节,战力更不如我们。」 「为防万一,我会请我的叔父囤兵在仙慈关外。若是贺易津敢分出过多的兵力到正面战场,我们就声东击西,直接突破秦甘道,与王叔内外夹攻,拿下仙慈关,再回头攻占净州。」 铸邪怒月手持王剑,指点山河。 「这一战,我们必胜,诸位将军尽管放心大胆地去打。」 火塘上的瓦铫煮着蒲公英茶,滚沸的水将血也烧热。有资格在此议事的将领纷纷单膝下跪立誓,「末将定为殿下带回胜利。」 太子殿下豪放道:「有诸位在,我相信秋收之时,王军便能叩开累关,南下宣朝的中原。」 待将军们离开中帐下去备战,他看了细作送回的情报,露出讶异的表情,「难道地方的小官比京城的大臣更有气节?」 那日阿作为心腹没有急着离开,闻言道:「绝没有不能攻破的人,属下立刻让他们换一种方式,一定尽快拿到衷州的地形图。」 铸邪怒月拍了拍得力干将的肩膀,为对方倒上一碗蒲公英茶,神态游刃有余。 「不用太过紧张,夏天才刚刚开始,你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三日之后,苍州城外,西凉军歃血誓师。 旌旗麾动如云,鞭弭周旋如风,甲骑集结如蚁群蔓延整片荒原。 铸邪怒月立于战车之上,拔剑指天。 「我凉人三代之耻,今日开始,一併雪了!」 「雪我前耻!踏破敌土!杀!杀!杀!」 步兵举起长矛,骑兵挥起弯刀,十万人的怒吼似波浪拍向四面八方,层层叠叠久久不绝。 王剑挥下,红莲大纛缓缓移动,铁蹄随之踏向南方尚未被征服的土地。 这一天是立夏。 天地始交,万物并实。 狼烟于苍州南部的胡杨庄燃起,大宣其他路州的百姓正起早贪黑忙于田地。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趟趟飞驰在官道上,向京城送去触目惊心的战报。西北军与西凉交兵一旬来苦战不下,朝廷终于扛不住。 天化十七年四月十四,皇帝亲颁谕旨,向全国各地徵收紧急税,以筹措军费对抗西凉。 有粮缴粮,没粮缴棉布、药材、铁具等等实物,若是都没有就缴银钱。 这是一笔大税,除了西州,无一州一县可以免除,各级官府与民间皆称其为「凉饷」。 随着旨意发到江南路总督府的还有一封密信,许轻名将两者并放在案上,对着它们入定般枯坐半宿。 康知州闻讯而来,看了公文,犹如挨了一道晴天霹雳,震惊道:「朝廷这是不止要我们割肉,还要我们放血啊!」 大宣赋税,歷来由江南江北与广泉汉中占大头。 江南路免除了前年与去年的夏税秋粮,略过了年初的盐茶税,这一回的凉饷避无可避。朝廷还认为江南休养生息已久,应有余裕来负担更多的军费。 问题在于江南路这两年轻徭薄赋,又出台多项补贴,布政司的公帐上并无多少钱粮。 要达到朝廷划下的定额,就要总督府推翻自己先前颁布的政令,收回对商人与农户的惠利,另行严苛的条例来收取高额的赋税。 「可如此攫利于民,大人上任以来所做的一切岂不都要毁于一旦?」光是想到这种可能,康琦年就难以接受,焦急道:「难道朝廷忘了我们两年前遭过的水患?请相爷再转圜转圜吧?」 「……若是有转圜的余地,我不求老师,也一定会向陛下上书。」许轻名将手放在那封密信上,信里只有一句话。 他年少的时候,因机缘巧合拜了新来的秦县令为师,得以随其读书。从县衙到府衙,每个休沐日,他都会准时报到,风雨不改。直到某一天,秦知州要进京。 他问老师还会回禹州吗?老师说不会,但如果顺利的话,他可以去宣京找他。 两个月之后,新帝登基改元。 他收到老师寄来的生辰礼,叫他好好准备府试,并用了一句圣人名言来勉励他——就是现在他掌心底下的四个字。 康琦年注意到他的动作,「难道相爷也是这个意思?」 许轻名静默半晌,才哑声道:「相爷他没有选择。」 秦相爷暂领户部,就要担户部尚书的担子,对国库的收支直接负责。然而最近的进项皆由巡税得来,巡税的钦差谢灵意在科考之后就拜到了裴相门下。 西北战事一起,风云突变,他的老师需要最大的那笔军费来稳固话语权。 「相爷是我的恩师,但我并非全然为了还报他的恩情。西北军费吃紧,打得焦灼,总要有地方做他们的后盾。」 由江南来,由他来,至少能让这些钱粮最大限度地用于西北,送到西北。 许轻名收起那张信纸,开始起草布告。 江南路这两年的每一条新政他皆从头到尾参与,谙熟于心;今日亦由他亲自择选废止,不假手于他人。 康琦年知道此事无可挽回,绝望得不忍看他下笔。 第582页 这仗怎么就不能晚两年再打?若是再给他们两年时间,江南路何须为税赋担忧? 总督大印盖下去,两年的心血,尽皆付之东流。 布告一发,江南四州尽皆譁然。 莫弃争抓着盖了印的绢布从淮州赶到临州,将它摔在了总督府的大堂上。 当初推行重商之策他本不同意,效果良好他也就不置喙,但现在简直忍无可忍,「这么高的定额,这么大的折色,制台大人,您把我们这些百姓当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 许轻名埋在如小山般的案牍里,听他说完,不与他争论,也没时间解释,只道:「莫大人若是不愿执行政令,大可挂印出走,本台换个人继任就是。」 莫弃争当然不会挂印,负气而去。 一名着水司官服的年轻官员在堂前与他擦身而过,步履匆匆神色惶惶,却是为了太平大坝而来。 朝廷要征粮,松江路这几年连年大雪,压垮了粮产,供应粮草的压力大半落在了汉中路头上。汉中路又基本指望着稷州,王玡天便干脆地中断了与江南路的合作。 先前粮价飙升不说,现在直接没得买卖,太平大坝千多号人眼看就要断炊,工程就要停摆。苏宝乐急得上火,催着江与疏来问官府是个什么意思,还修不修了? 许轻名向王玡天去信质疑违约。王知州先拿朝廷调粮的公文诉苦,再提先前水患借给他们的粮食怀柔,最后两手一摊,直接摆出无赖模样:拿不出。 新粮还在地里,陈粮得供军需,整个汉中路都收紧了粮食买卖,不是我王玡天不想给,是这会儿实在拿不出。 王大人所言非虚,许轻名清楚,只能下令暂停修筑太平大坝,待日后条件允许再重启。 苏宝乐也无可奈何。他倒是有渠道买粮食,但一则价高,二则过不了明路,垫多少钱都是有去无回,他绝对不干。更何况他为修这大坝揽了不少钱,投钱的都找他要说法,够他头痛的。 而那一堆工匠挑夫伙夫等等人没了活计,只得纷纷另寻生路。没个三五天,太平盪便人去地儿空。 江与疏顺着崖壁上留下的绳梯爬到崖顶,江水浩浩汤汤,就在他脚边奔流下坠。 他不善口舌,弄清了原因,就默默地消化。 怎么忽然就打起仗来了?他没见过打仗,但知道会死很多人,很可怕。 又想起在秦甘路的好友,净州挨着苍州,会不会被战火波及? 他抹了把眼泪,对着江流与青山合起双掌。 要好好的啊,今行。 贺今行正带着衙役轮流下地帮百姓们耕种。 战争真正打响之后,云织县东迁的百姓反而变少了。因为能走的已经在迁徙的路上,不能走的正争分夺秒地挣口粮。 县衙的政务不再繁忙,城墙也砌到了尾声,农事就成了第一要务。 麦子与谷子正是生长的关键时期,要保水保肥,除重茬除杂草;而油菜和荠菜一类的速生作物则进入成熟期,要赶紧收穫,好种植下一批作物。 汤县丞带着州府文书找过来,跑丢了自己的帽子。 「县尊,州府急令,朝廷要徵税啦!」 贺今行擦掉手上的泥巴,仔细看那份文书,竟有种悬在头上的刀终于落下的感觉。 春末夏初,青黄不接。农户家里陈粮将尽,粟麦未熟,大多只能靠买粮或以各种杂粮果腹度日。 他们能缴出多少粮? 本就是物斛涌贵的时节,加之战乱、徵税,物价彻底按不住了,日后之艰更是可以预见。 他攥紧文书,心中涌起巨大而复杂的感觉。 周围地里的百姓都听到县丞的话,也都停下动作,面面相觑。 良久,一个汉子打破了寂静:「县尊,这是给西北军征的粮吗?」 贺今行回过神,向对方认真地点头,「对。」 另一个妇人又问:「那咱们啥时候收啊?」 她手里还捏着一朵荠菜,被大家看着,大方地说:「咱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基本的好赖还是分得清的。这该缴的就要缴啊,当兵的要吃饱饭才有力气打仗,他们打赢了仗,咱们才能安稳地过日子是不?」 「对啊,咱们种地的和那当兵的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好我们也就好。」有人应和她。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来,贺今行听在耳里,眼鼻泛酸。他做官的目的,就是想让治下的百姓不再吃苦。可如今,却依然要他们来扛起苦难,而他们甚至心甘情愿。 他无言以报,叠掌躬身向所有人作揖。 「县尊您这是干啥?」大家躲闪不及,忙拥上来扶他,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搓了搓,「今年水渠通了,种得多,收成也好,缴了税也完全够餬口。不然咱肯定也要躲着藏着不想缴。」 就这样,家家户户省下来的小米、面粉、豆子,甚至还有腌菜等等能长放的口粮,都出现在了统一运到州城的车上。 不止大人们忙忙碌碌,孩童们也帮忙綑扎搬运,在初夏阳光里跑来跑去。 贺今行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心情稍缓,随即越发沉重。 这段时间,西北军与西凉人多次交战,战线不断南移。净州卫既要征运粮草,又要剿灭盗匪,分身乏术,再也弹压不住流民之势。 北边儿离战场近的几个县都空了,州城以南同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州府就放权给辖下诸县。管不了了,干脆就不管了。 第583页 他深知不能再这么下去,下令召集所有留存的百姓,商议转移之事。 残阳如血,倾泻在沙尘覆盖的土地上,映照出被叫过来的那些百姓们茫然无措的脸庞。 「可是,这番薯都在地里,麦子也还没收啊,怎么能现在就走呢?」 「我们的新城墙才建好,新房子还没有砌啊。」 「再说西凉人还没打过来,万一不会打到这里呢?」 「……就算要走,县尊,我们往哪里去?」 留下来固然前途渺渺,但他们这些活路都绑在土地上的人,离了故土,何处能为家? 贺今行无法给他们保证,他只是个县令,手中的权力太小,在这动盪的时期有太多的无能为力。 月亮爬到天中的时候,这场集会才散。大家举着火把回家,絮絮的低语犹如虫鸣此起彼伏,这个夜晚註定不能平静。 第二日午后,星央率神仙营赶回,贺今行叫他、桑纯和汤县丞一起,确定转移的路线。 一路尽可能远离战火,贴着天河高原进入衷州,过了累关为止。路上碰到其他地方的流民,能带上的就带一程。 「若是过不了关,怎么办?」汤县丞愁白了头髮。 贺今行亦在考虑此事,为此写了份请求开关放行的函文,但思及情势,恐怕并无多少效用。 桑纯趴在桌边看他写字,似乎从中找到许多乐趣一般,「要不摸过去?或者打过去?」这种事他们做过很多回。 「今时不同往日,不可乱来。」他拧眉思索,一时无法,只道:「你们先行上路,我想办法疏通。」 汤县丞相信他,拱手道:「待属下将大伙儿送过累关,即刻赶回。」 贺今行把盖了印的函文递过去,就算不能让衷州那边通融,至少能证明身份。而后笑了笑,「若是局势不好,就不要回来了。」 汤县丞一愣,含泪应是,又看向旁侧的两名混血青年,「那这两位……」 星央回以奇怪的眼神,用西凉话理所当然地说:「我们当然会永远和将军在一起。」 四月廿一,天未亮,许多百姓便拖家带口聚集到城门外。除了人身上背着挎着的包袱,所牵的牛马骡子板车,全都载满了家当,城门口一时拥挤又闹哄哄的,烘热了微凉的晨曦。 贺今行带着衙役引导人车排好队列,一个小孩儿跑到他身边,抱着小包跟着他走,「您也不走吗?我爹说,他要跟您一起留到最后。」 贺今行正指挥一辆板车调头,抽空应了声:「对。」 「我也不想走。县尊,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啊?我的小树还没有长到八尺高,朱先生布置的大字也没有练完……」刘粟抓着他的衣摆,边说边吸鼻子,声音听起来伤心极了。 他快速地交代完,回头蹲下来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安慰道:「大字可以在路上继续练习,小树也会继续长高,等你下次回来看到它的时候,或许它就长大了呢。」 「我们还能回来吗?」 贺今行沉默片刻,点头:「能。我们现在走,就是为了以后还能回来。」 「可我、我就是不想走嘛!」小孩儿抱着他的腿哇哇大哭,直到被阿娘抱走,涕泪满面地朝他挥手再见。 整队完毕,他看着队伍由慢到快地动起来,看着决意留下来的人和要走的人告别,不舍的哭声随风飘散,脚步与车辙带着约定行远。 他伤怀过,便一直思虑要怎么才能让大家走过累关。从日出到近午,走在彻底寥落的街道上,忽然想起一个人。 一介戴罪流放之身,能在衷州地界悠然自得,与州府州卫的关系必不简单。 或可借其之力一试。 第236章 五十八 衷州,束西北腹地之腰,扼出入中原之咽喉。 一条夯土长城横穿过衷州南部,西连天河高原,东抵甘中高原。中原人在城墙低处兴建起关楼,是为累关。 关卡严格,一行五名黑衣人却靠通关文牒免了搜检。放行的衷州卫在档上记下一笔,按察司的捕快们于四月廿四过关。 关内是草野森林郁郁葱葱,出关后便见戈壁荒原浑厚苍凉。 前往州城的路上,随处可见窝棚岩洞,流民扎堆。过去一打听,都是等着进关的。 进关要文牒,拿不到就只能等。所有试图闯关的人,都被乱箭射死、长矛刺死在关楼下。 州府在城外十里设了赈济点,但月份不好,数量很有限。 官道上堵着许多预备抢赈济粮的流民,被他们明挎在腰间的长刀一晃,分分往两边后退。 黎肆把半包蜜饯分给衣衫破烂的懵懂小孩,看他们接过去就塞进嘴里,嘆道:「这天底下,富贵无两样,穷人却各有各的苦法。」 涝旱大雪,兵连祸结,越往后越没有安生。 同行看得唏嘘,都说这回拿了赏钱要去买些硬通货存起来,唯有年轻的掌使不为所动。他从人群中穿过去,没有向左右多看一眼。 州城外四下亦有流民逗留,城门在白日也是闭着的,守卫森严,进城比出关还要麻烦些。 待到入夜分派行动,两两一组,陆掌使落了单。黎肆就说要不还是一起,左不过多费些功夫。 皇帝命漆吾卫查西凉细作,派了几拨人不清楚,但他们从宣京追到西北,已经折了个兄弟。关外又不比关内,落单总不如结伴有个照应。 第584页 「各做各的,不要浪费时间。」陆双楼没有与人商量的习惯,交代好明早汇合的地点,便独自踏进夜色里。 这条路他小时候走过,那时只觉得街道特别宽,行人特别多,两旁灯笼又亮又好看。而今重回,人与灯皆消,尽头的宅门亦渐腐朽。 老僕引他到院子里,老榆树下的石桌旁,把着蒲扇乘凉的中年男人微微笑:「儿子,好久不见。」 陆双楼脚下一顿,随即拔刀出鞘。 「少爷!」老僕骇然欲拦。 陆潜辛抬手制止他,示意人下去,才看着走向自己的儿子,「就这么着急剥我这张脸皮?」 杀气随步伐而涌,陆双楼冷冷道:「里通外敌,出卖机密,你该死。」 「没有私怨?」 「有又如何?」 「你要出气,直接杀将来,我难逃一死。但你若能克己奉公,不泄私怨,那我就不该死。」陆潜辛在锋刃砍上自己脖子前一刻,不紧不慢地拿起石桌上的信纸。 「你那位好同窗的信,要不要看看?」 刀势骤止,陆双楼接过信,看到起头的字迹,便心神一凛,「今行为什么会找到你?你将他也卷了进来?」 「上一回,确是我有求于小贺大人,请他来此,就站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从我手里接了能证明我陆氏『通敌』的『证据』。」 陆双楼捏着那封信,内容不长,只说云织县转移的百姓将于不日抵关,望陆大人能照应过关。若能惠及其他州县百姓,更善,为此愿应下任何条件。 他与这位同窗许久未见,陡然读到对方的信,熟悉的感觉却立刻扑面而来。 看第二遍时,才去回想刚刚听到的话,「难道你是将计就计行反间之举,并未通敌?」 「非也。」陆潜辛不便摇头,摇着扇道:「你只需要明白,这一回是你的同窗主动来找我,是他的胆魄与大义使然,也是我命不该绝。」 「你爹生长在衷州,发达在宣京,又回哺于衷州。衷州知州是我的门生,衷州卫指挥使亦需还恩于我,不经朝廷敕令而教累关开关放行,只有我能办到。」 「若你杀了你爹我,固然能为你娘报仇,能与衷州陆氏断得干干净净,但再想开关,就只有请皇帝的谕旨。」 「儿子,你杀还是不杀?」 陆双楼盯着对方,握刀的手依然毫不动摇,再横移一分,便能割开皮肉,放出血来。 然而这一分,却似一道厚土长关,难以逾越。 月影偏斜,树下时间犹如静止。 陆潜辛知道自己赌赢了,举起蒲扇贴上执汝刀的刃,像关爱后生的长辈一般劝道:「出刀不见血,就不要拔出来。」 陆双楼移开视线,忽地扬臂,一刀斫上石桌。精钢制的刀身猝然崩断,他攥着断刀回头,任由另一截「哐当」落地。 「儿子,门厅有伞,记得带上一把!」他爹在后头高声叮嘱。 剑格撞鞘,修长的背影大步直出,不曾多一瞥。 陆潜辛含笑目送,见不到人后才唤来老僕,「给小贺大人回信,要快。」 初夏第一场暴雨在后半夜落下来,雨声响亮透彻,熄灭了战火,叫停了耕作。 贺今行难得白日窝在县衙,正好处理才收到的一批信件。 第一封就是陆潜辛的亲笔。陆大人要求不多,请小贺大人为他作证,以洗通敌之嫌疑,再请殷侯在他开復回京之时,保上一手。 除此之外,还提了一项隐忧。按大宣律,农户与匠户籍贯不可无故迁徙。他可以放他们过关,但就算过了累关,他们也难以在中原任何一座城池立身。躲开了战祸,仍然会流离失所。 这是一个难解之题,他想不出办法,就先写信同他爹和王先生商量陆潜辛开復的事,能向前一步算一步。 回信是王义先写的。户部尚书一直缺着很妨碍办事,助陆潜辛官復原职,他们与户部沟通要钱时也方便些。至于流民,武官不涉文事,走出西北后更是鞭长莫及,需请朝廷做主统筹。 兵祸也是灾,朝廷会怎么赈灾? 贺今行一面给陆潜辛写信,一面想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天高路遥,消息传得慢,不能只等着朝廷的命令行事。 雨停过后,战火重燃。 夏青稞带着族人从宜连下来继续修路,惯例到云织县城採买,所看到的却几乎是一座空城。 云织去岁近十万人口,留到现在的不到五千,都是被田地所牵挂,镇日都扑在农事上。 贺今行接待了他们,向他们说明情况。这些绒人从未直面过战争,大都有些听故事似的茫然与惊讶。 然而夏青稞的思维却敏捷许多,想得更远,「如果打到这里的话,那我们这条路……」 以现有的条件,大规模的军队很难上天河高原,可若通了能行车的官道,天险就不復存在。虽然通路还得努力几年,但战乱将至,在这里修路的族人安危也很重要。这项决策是否继续下去就需要好好斟酌。 他思前想后,决定请贺今行帮忙照应族人,自己立刻赶回宜连去请县令爷爷来做决定。 后者自然答应,带着衙役筹齐了一旬的物资,送到错金山口。那些绒人则继续爬上崖壁凿山修路,在六七日过后,小县丞回来说「暂停修路」才止。 这期间,西凉大军直逼净州,西北军收缩防线于净州城北郊排兵布阵,固守待敌。 第585页 在对峙的同时,一支西凉骑兵夤夜急袭菅州,这场袭击在半道被领命布防于此的第五军及时发觉,并进行拦截,然兵力悬殊近半,这场各有准备但又调度匆忙的遭遇战进行极其惨烈。 夏青稞再次下山,北边儿已到危急时刻。他要带着族人抓紧撤回,走前来向朋友道谢顺便告辞,「……我希望这仗能早些打完,我们好像去年那样,互通来往。」 贺今行亦希望明日兵戈便止,或者说西北大地上每一个百姓都这么盼望着。但此战显然非三两月能了,提起只能轻嘆一声。 「说好互惠互利,如果需要援手,一定要派人上来告知。」夏青稞向他伸出手,在短暂的思考里下了决心,「待到秋初,我会再来一趟。」 「好,我不会客气的。」贺今行握住他的手,两人默契地贴近了单臂相拥,又很快分开,「保重。」 绒人带着傢伙什回他们信赖的高原,高耸如云巅的无尽雪山似能抵挡一切冲击。 云织一行人也预备打道回城,周碾羡慕地望着山路说:「他们住得那么高,不用担心战乱,真好啊。不过,让我长住到宜连去,我也是不愿意的,上下一趟太麻烦了。」 他收回视线,跟上大家,「县尊,有得必有失,天底下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地方,你说对不对?」 「你这话问到我了,我不敢说没有,也不敢说有。」贺今行说不知道,然后一路都在听大家争论有没有富饶又安宁的地方。 水渠里的水位渐长,渠上树边养出了草皮,农人拉着山羊快步经过,不让它们啃食草根。 贺今行算算日子,夏忙就要到了,得早做预备。 傍晚却有几十号人拦住他,为首的胡大与刘二却带着大家像模像样地抱起拳,向他鞠躬:「县尊,都知道您拳脚功夫很好,请您教教咱们吧。」 北面的硝烟飘到了云织,令这些一心繫在田地上的庄稼汉子也感到不安,地利不足以庇护他们,他们要靠自己。 「农事已足够忙碌,晚上再来练武,可能撑得住?」贺今行了解他们的想法之后,如此问。 「哪个撑不住,回家歇着就是了!」胡大手一挥,众人皆应。 于是每天太阳西沉之后,在新城还没来得及修起建筑的空旷地皮上,就会有方形阵似的队列笨拙而顽强地展开。 为节省时间,贺今行让大家都住到城里,从站桩开始来不及,就选了棍法教。 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棍棒更好上手。在军中是用去掉矛头的矛杆操练,在这里,拿着扁担锄头把也可以。 殷侯说,带兵不难,能让人安心,就会有弟兄愿意跟着你干。人一多,队伍就自然而然地拉了起来,再好好操练,把大伙儿心都拧齐,就有了能打胜仗的基础——殷侯不好读经典,唯孙子的传世之书倒背如流,推崇的亦是不战而胜、先胜后战之法。 但歷经短暂且粗糙的训练的农户,与沙场磨砺的西凉铁骑完全不可比,真对上更是没有丝毫胜算。贺今行没有任何以命搏险的想法,只希望大家能通过训练多一些自保能力,也就这么跟大家说。 没有人不想更容易地活下去,队伍越来越大,他便划分成多队,让刘县尉与一干班头衙役分别带领。 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云织县的官民们坚持白日忙农、晚上操练,汗水越滚越多。就在这个时候,贺今行收到了一封长信,他捏着信封,指尖似能触到江水的沁凉。 展信便是担忧,忧西北战事致生灵涂炭,虑好友濒临战火安全有虞。再是江南路开徵的凉饷与其他新增的税赋,兼之汉中路粮食紧缺、粮价飞涨,导致正在夯基的太平大坝不得不暂时停工。 贺今行知晓朝廷划给各路州的,却并不知的连锁反应,第一个年头便是这一停,不知何时才能復工。 写信来的江与疏正是为此焦虑。 江水是江南的命脉,漕运就是流动的血液,大坝早一日修筑完成,早一日通航,就能早一日令江南重塑血肉,恢復生机。若是放置久了,任风雨侵蚀,前功尽弃,再来又是重头做起。 今行,该怎么办呀,我觉得不能停,我是否该去求见许大人,或者在此之前先去游说其他大人?但近日又征饷又颁新政,诸官似乎都对许大人有些意见,总督府又忙得日夜不歇…… 几页絮语带泪,贺今行仔细看完,不由也跟着忧虑起来。 他提笔先报平安,再写建议之法,却久久没有下文。 仗在秦甘路打,却牵动着整个神州。菅州焦灼的战况,累关徘徊的流民,江南被迫停工的大坝,稷州往西北运的粮草,以及各路州徵收的凉饷等等等等,各方各面的事务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要怎么解? 他脑子里仿佛塞满了乱麻要炸开一般,不由抬头,盯着窗下那盏滚灯,轻唿一口长气。 凉风拂面,他渐渐平静下来,重理思路,然后更换纸张。 这个夜晚,有的地方只一豆微光,有的地方明如白昼。 菅州城破的消息率先传到衷州的陆氏宗族耳里,这一大家子吵了小半月,不吵了,老少迅速达成一致。 「那西凉人可是到哪儿都屠城的,全是杀人魔,咱们投他们有什么好处?不如带着金银财宝下中原,买产置田,好不快活?」 「对啊,反正过了累关,西凉人还能追上来不成?」 第586页 「等咱们出了衷州,只要死守这个秘密,谁又能知道?」 亮堂堂的主厅里,除了摆着冰盘的地儿,能坐下能站下的位置无不有人,男女老少,皆是陆氏的族人。 站在人前的几个男丁滔滔不绝:「各位族老,陆氏要出衷州,站稳中原,此时就是机会!」 「族长来了!」却听屋外小厮高喊。满堂骤静,靠近门边的人纷纷让出道。 陆潜辛依旧是一身粗麻衣,带着笑意的目光扫过一圈,才问:「各位族老与嫡支众脉都在吧?」 「都在!」众人立即回答:「咱们商量好了,请族长下令,我陆氏全族撤离衷州,迁往中原!」 「宣京不便去,遂州,临州,都是好去处,族长以为呢?」 陆潜辛微微摇头:「陆氏当立于宣京,这是先祖的遗愿,我们怎么能违背呢。」 「咱们还能进京?您不是……」几个领头的飞快地对视一眼,皆不解道:「难道族长您有办法开復?」 「当然有。」陆潜辛颔首,在一大把狂喜夹杂惊疑的目光之下,合掌轻拍。 僕从们如流水冒出,在厅外大院中摆开桌椅,送上酒菜。 他张开双臂,叫他的亲族们入席宴饮,而后举杯示意。 「庆祝咱们从此走出衷州,干!」几个年轻男女语带豪气,仰脖饮尽。 然而酒液一入肚,这几人便拿不住酒杯,扑到酒桌上,口鼻溢出黑血。 旁座大惊,试了鼻息,竟已气绝。 「老贼皮竟然下毒!」一名族老指着陆潜辛大喝,心底暗暗庆幸自己警惕,还没有喝下这杯酒。 「你说得对,我下毒了,还不止下在饭菜里。」陆潜辛负手大笑,眼角叠起风霜痕迹,和气道:「陆氏可以进京,诸位却不可以离开这里。」 话落,先前那族老只觉剎那间头晕目眩,心腹剧痛至呕血,最后一眼便是对面亲族惊惶的脸。 一时间杯盘倾倒,人仰椅翻,惊响不绝。 唯有陆潜辛站如寒松,端着酒盏,瞧着满院族人倒成一地尸体。 待一切安静下来,穿堂风吹开血腥。他转过身,注视着厅中堂上高悬的牌匾,将杯中烈酒倾洒于地。 「敬我妻,敬我衷州,敬我先祖贤德之名。」 第237章 五十九 端午节后,菅州沦陷,固守军民十不存一。 正此时,牙山以南冬小麦翻黄,山北则层林尽绿,从雩关深深浅浅地铺到天边。 关楼平地拔起,窄而高,「嬴」字大旗竖在楼顶,几乎能够到两侧山头的烽火台墩。 统帅嬴追就立在飘扬的军旗下,眺望关外。无边无际的合撒草原上,随处可见成群的牛羊。 去岁冬雪重,今年水草丰。 她却无暇为百姓即将到来的丰收而喜悦,一直想着西北送到的急报,面容沉郁,展平的眉心摺痕难消。 「西凉大军绕过仙慈关所在的净州,连夺苍州、菅州,下一步,很有可能就是衷州。换言之,铸邪怒月的目的本就是累关。」 牙山大小峰岭无数,嵌在山峰之间的城墙亦有许多节,连绵相接,犹如盘山而卧的巨龙。 守在城墙上的人难以纵览全景,却自有山河在她心中。 「西北是中原的屏障,中原是王朝的根基。鸣谷一破,西北将陷;累关再破,王朝难存。仙慈关与累关两道防线已失其一,不可再失其二,否则我大宣危矣。」 「怒可以復喜,愠可以復悦,死者却不可以復生,亡国不可以復存。仙慈关与我雩关虽各分东西,情理上却同气连枝。凉人入侵,西北军陷入苦战,我们绝不可袖手旁观,需得和衷共济,派兵助之。」 随行的将领纷纷点头,又道:「殿下所言极是,但派兵多少才合适?少了可能不够解围,多了咱们派不出啊。」 嬴追不由自主地拧眉,沉思半晌,对其中两位道:「等夏忙过后,朝廷才会进行徵兵。咱们既然要增援,至少得坚持到秋收。两万人,你二人各领一军,一同过去。」 下属却有些惊讶:「殿下,我们分兵出去,若是被黎人得知,趁机前来进犯,该当如何?」 北疆关隘众多,驻防兵力分散。雩关仅有五万人,这一去就少了一半,防守大大削弱。 「先行支援,再请徵发,我会立刻写摺子递迴京。」嬴追肃容道:「鸣谷关由我军驻防,关破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耻辱。现在后果叫西北担了,我们再畏畏缩缩,弃同袍于不顾,岂不叫四方耻笑,我军日后又该如何立身?」 众将皆应是。 「菅州战死的也有我北方军的人,你们过去,将他们好好收敛了送回来。另外,我会给殷侯发函,出了累关,你们就听他的调度。」 嬴追写完公文,还有些许时间,便再写了一封简信。她与秦广仪是父母之命,但细水长流下来,感情已然深厚。 五日后,北方军的增援开到衷州与菅州交界处。秦广仪率残部与他们汇合整编,接了军令,即刻着人与西北军对接。 殷侯得知后,嘆道:「长公主分兵过来,时日一长,雩关也难过啊。你跟秦广仪回,就说,就说咱们会记着这份情谊。」 「大敌当前,本就该同舟共济,否则唇亡齿寒,其他人又能讨到什么好?」王义先按着大帅的意思写回函,嘴上却不饶人。 「反正我看这么拖下去,人早晚打光了,抚恤都不够发。我前几天去玉水,满城白幡,没有一处听不到哭声。军属们怕看到我,我也不敢去见她们,可能怎么办?还是得硬着心肠去报信,看她们肝肠寸断,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 第587页 「朝廷也是,拿不出钱总得拿出些其他东西来。现在这个局面,商旅皆断,流民成海,物资紧缺,安危难料,就要叫人看得到希望才行,不然怎么忍得下去?虽然我是悲观的,但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一起玩完……真是屁用没有!」 他「啪」地搁下笔,不知骂自己还是骂朝廷。 「朝廷该做的事让朝廷想办法,你消消气。」贺易津端着刚送到的伙食放到他面前,一碟十个大饼,一海碗野菜汤。 王义先一脑门儿官司,没心情吃,转念又道:「今行还在云织,我总觉得不妥,他那儿百姓都转移得差不多了,让他也走吧?想个法子把他调回去,对,陆潜辛不是要回京么,让他出点力气。」 贺易津摇头:「他不会走的,况且这种时候,怎么能跑?」 「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若不防范于未然,万一出了事,咱们来不及救援,怎么办?」 「我知道危险,可他在那儿又不是游玩,是有正经职事的。不管做文官,还是做武将,排头要身先士卒,包尾要留到最后,否则怎么能叫做『官』?一到危急时刻就想跑,怎么让人信服?」 「那能一样吗?他是县官不假,但该做的都做到了,净州府去收粮不就他们县最配合?尽其道而死是正命,不尽其道就是枉死。他又不是你的兵……」 「唉呀,那你写信问他嘛。」贺易津拿走一摞饼子,背过身到窗那边去吃。 王义先话头一滞,抓起羽扇「唿唿」地扇了几下,然后把扇子一丢,「问就问!」 一封措辞激烈的信就这么送到了贺今行案头,他凝重的心情却在读信时缓解了许多。 「我要一走了之,当然容易。」哪怕西凉人兵临城下,他也有独自脱身的把握。 「那天送大家离开,大家都很捨不得。这里是他们世代耕耘的土地,有他们亲手建造的家园,背井离乡无异于割肉剔骨。我安慰孩子们说,离开正是为了回来。此时西凉大军强盛于我,云织或许会沦于战火陷入敌手,但只要留得人在,日后就有打回来的力量与希望。」 「只是,如果所有人都早早离去,而无人留到最后一刻,这话就会变得缥缈,让人怀疑它实现的可能性。我为县长,自认和世代生长这里的百姓一样,热爱这里。要论留到最后的人,也应当是我。更何况现在还有四千余百姓坚守在这里,我怎么能临阵脱逃呢?」 「走与留,皆看你。反正我孑然一身,跟着你就是了。」贺冬在院子里分拣才拿到手的药材,与他隔窗说话。 暑气渐重,需要做些解暑的药,分发给百姓。 「只是王先生既提了这事,说不定还有其他安排,你得早些回拒才行。」 「嗯。军师爱护我,我要好好向他说明我不走的理由,让他放宽心。」 药香在明晃晃的日光里蒸腾发散,贺今行心定神静,下笔如飞。 随之而来的第二封密信,却是关于银州那座金矿。 殷侯说,流民过了累关,南下的官道必然人稠车密,商队运金大大不便,跟着朝廷的粮道走也有暴露的风险。而眼下的局面,哪怕成功运到了,短时间内也没法换成银两。是以不必再运到仙慈关,可直接用于沿途的赈济。 话短意白,却叫两人都惊了好一会儿,最后贺冬说:「大帅仁厚。」 他总说军民一体,不是假话。 贺今行把书信珍重地保存起来,开始思考怎么把这批金子化整为零。 最后决定请秋掌柜代为处理,联繫沿途商号共同运作也好,与各地豪绅地主合作也好,怎么方便怎么来。凡是需要联繫甘中路官府那边的事,再由他们出面通气。 给秋玉的信写到一半,他忽地神光一闪,福至心灵,思虑多日不得解的难题竟有了眉目。 他迅速整理成腹稿,加进写了多日的奏疏里,探头向窗外喊:「冬叔,又得劳您跑一趟!」 贺冬赶到衷州的时候,发现游荡在州城外到累关前的流民大大减少。 原来是前几日为方便北方军出关,累关特地放开两日,不设查卡,许多人就趁着这个机会进了关。 这么看,汤县丞应当也已经带着大家过去了。他打听清楚情况,就按照得到的暗号去找陆潜辛。 谁知这人近些时日风头无两,一进衷州城便能在行人的议论中听到他的名讳。 陆老爷发现族中有人勾结外敌,先是大义灭亲,再向皇帝上书自陈罪过,并愿献上全族家财以充军资——包含西凉人送来的贿赂在内,竟有百万两之巨。兼之户部急需用人,多方重臣保举,他竟成功戴罪復职,由流放之身一跃再度成为陆尚书。 「恭喜陆大人得偿所愿。」贺冬在黄宅见到陆潜辛,开口客套过,便将携带的东西交给对方,「请陆大人代为呈交给皇帝陛下。」 那是一封奏摺,后者接过,垂眼将封皮上的大字挨着扫过,「……流民,安置疏?」 贺冬:「我家主子说,陆大人可以随便翻阅,只要保证原封不动地让陛下过目即可。」 意思是不怕他知道其中内容,也不会对他有妨害。 奏疏大意从名字即可猜出,陆潜辛不会当着对方的面翻看,他现下在意的也并非内容,只笑道:「多少年没见过这种后生,稀奇。叫小贺大人把心放到肚子里罢,只要老夫回到宣京,这封摺子就不会有第二个去处。」 第588页 贺冬便向他道谢告辞。 少钦,老僕过来禀告,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他环视这座已显破败的院子,只觉唏嘘:「要走了,还真有些捨不得。」 老僕不忍道:「可以留人洒扫维持。」 「不必管,由它倾颓。」陆潜辛在门厅拿走一把伞,将伞撑开了才跨出宅门。大锁在他背后落下,将他与再也无法溯回的光阴彻底隔绝。 辚辚车马抛沙弃雨,东出累关,疾速向宣京去也。 南下数千里的异国他乡,暴雨方歇。王城数百里外的某座山谷焕然一新,鸟雀重振双翅,在林间路上飞来飞去,更显此地幽静。 忽然,一侧山冈上的一丛野草动了动位置,紧接着响起小声的南越古话,「已经过去八个时辰了,还要等吗?王军真的会从这里经过?」 「等。」旁边传来回答。 那「草丛」又蹲回去,一动不动了。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雨后新出的太阳迅速抛洒热量,将山间万物晒得发蔫儿之时,山谷入口处终于冒出一面旗帜。 紧接着,身着布甲的南越军队涌现出来。 山冈上的灌木野草似被风吹过,起起伏伏。 「再等等。」 底下经行山谷的部队毫无所觉。为首的小贵族坐着滑竿,宝盖不能完全遮挡阳光,他便将绢扇盖在脸上。 那些闹事的奴隶自称起义军,还往几个大聚落散播流言,搞得人心浮躁。王上忍无可忍,派他们同时向各个方向出发,进行全面地搜捕剿灭。 他权势最弱,手下奴隶也不多,就被排挤到连路都没有的荒山野岭。他便打算做做样子能交差就行,这会儿正做着梦,却突觉屁股底下的王位摇晃起来。 一睁眼便是天旋地转。他肥大的脸砸到山道上,痛骂还未出口,一支利箭破风而来,钉入他的脖颈,如被放了血的饲猪一般抽搐两下,就干脆地死了。 抬滑竿的那几个奴隶因勾到绊脚绳而被绊倒,转头一看贵主身亡,立即呜呜叫喊起来。 伴随着两侧山冈上纷纷滚落的石块,队伍大乱。 暂时没被砸到的奴隶抽出刀、竖起矛,冲上两边山坡。谁知坡上草地里藏了许多带刺的棘条,薄薄的草鞋踩上去便被刺穿,顿时惨叫一片。 盏茶之后,山冈上储备的石块告罄。 「杀!」一个「草人」勐地站起来,举刀向天怒吼。 下一刻,两边山冈似平地拔高一般——许许多多的「草人」跟着站起来,随他冲杀下山。正是南越王军久抓不到的起义军。 此时才能看清,他们穿戴着与周遭的灌丛颜色材质都极其相似的斗笠蓑衣。 最后只有一人留在山冈上,俯视这场毫无悬念的伏击战。 战斗结束之后,他取下斗笠,迎上喜气洋洋的起义军首领,「……敌人全部消灭,而我们只伤亡了三十个不到,这样的战术太有效了。顾将军,你是怎么算到一定会有王军从这里经过的?」 顾横之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欣喜之意。 伏击,截杀,我强敌弱,这样的结果在意料之中。 况且,他毫不否认自己就是在赌,「如果再晚两个时辰,还没有敌军经过,我就会提议离开。」 他只确定会经过这里的敌军必然战力不丰,并不能肯定会有敌军从这里过。 「但结果证明你是对的。」首领依然感激他:「这一路,多亏遇到了你。我向先前怀疑你而向你道歉。」 顾横之抱拳回礼。在休整过后,他便让起义军换上完整的王军铠甲,收起无损的王军旗帜,按计划继续向王城前进。 整体战力而言,南越王军绝对优于起义军。 所以他提出了以小博大的计策,趁王军大举追捕起义军、王城空虚之时,金蝉脱壳,暗度陈仓,直捣王城,拿下交禹王以及一干贵族。 计策虽险,但起义军首领显然是有胆略的人。双方合作走到这里,再跨过一条大河,只需一天一夜,就能直抵王城。 然而入夏以来的多次暴雨,让大河水位勐涨,上面激流涤盪,下有暗石不明。起义军尝试几次,竟都难以渡河。 「绕过去怎么样?东行一百里,地势平缓,水浪不大,更容易过河。」首领指着树皮地图说。 顾横之闻言皱眉。 绕道太费时间,有被那个方向的王军堵截的风险,更重要地是,若他们预备冒充的这支王军覆灭的消息传回王城,让交禹王有了警惕,擒王的计划将功亏一篑。 他将十数条粗麻绳接成两股,一头都绑到自己腰上,另一头分别绑到河边并排的两棵大树上。 「盯着我。」 他做了交代,深吸一口气,一跃跳入湍急的河中。 沧水在阳光照耀下平滑如镜,映着粼粼金光。 水边,名为「翠玻台」的水榭高台上,酒席正酣。左右席位坐满了留在王城、不必领兵出征的大贵族。 左列上首乃是交禹王最信任的兄弟之一,拥着美姬开口道:「本王听说宣人男子皆学御射,裴使节年纪轻轻,能胜过其他官员出使我国,想必极有本领。本王座下有勇士二十,不知比之裴使节输赢几何,可否讨教几番?」 话里虽是疑问商量,话落,便有武士自他身后走出,到宣朝使节的席位前,作势请战。 裴明悯没有向对方做出任何回应,起身走到堂中央,整冠理袖,向倚在宽榻上的交禹王行了一礼。「在我宣朝的习俗里,君子习六艺,本意是为修身养性。御射兼拳脚之道,在下虽有涉猎,却并不精通。若是要比拼武艺,这位大王的二十名勇士,在下恐怕一人都打不过。所以,在下直接认输。」 第589页 对方哈哈大笑:「不战就投降,岂不是软蛋一个!难道你们宣人都向你一样,软得举不起武器么?」 「非也。我大宣能人辈出,论武艺,百般兵器皆有高手。正是因为如此,每个人才可以选择学武,或者不学武。在下嗜好文章笔墨,所以走了文之一道。」裴明悯不假思索地坦然应答。 「更何况,认输怎能与投降相等同?我习文不习武,武艺不精,这并非不能言的耻辱。这位大王要以勇士的长处来挑战我的短处,我若不敢认输,那才是逞强硬撑,有违君子之道。」 又一名贵族不满道:「说什么长处短处,有的没的,其实就是你比不过咱们的勇士而已。你只要直说你不敢比试,对咱们服气了就行。」 更多的贵族闹笑着响应他。 越渐升高的温度让裴明悯额上蒙了层细汗,但他唇角一弯,整个人便似春风,堂堂正正向对方说:「认输当然也不能代表服气。」 「我是宣人,我们信奉以德服人,以理服人。」 「嘴硬!」先前那名大贵族推开美姬,从桌下拔出一把刀,眨眼便架到了他肩上。 「什么是理?拳头就是道理,力量就是道理。我一刀下去,便能砍断你的头颅,现在你还觉得,要以理服人么?」 刀光乍现的剎那,裴明悯下意识欲伸手去挡,但他克制住了,手抬到一半又垂落回去,被大袖遮住。 「大王只需一刀,便能了结我的性命。但生死与对错无关,更不能左右我的信仰,哪怕我死在这里,我也不会信服贵邦的习俗与行事作风。」汗珠滚下脸颊,他依旧面带微笑,视线投向稳坐高堂的交禹王。 「放肆。」堂上传来懒洋洋的呵斥,交禹王指责道:「你要破坏我的筵席吗?」 「兄弟不敢扰王上雅兴。」大贵族告罪,收了刀,留下一声带着威胁意味的冷笑。 裴明悯站在原地,在心中反覆默念自己要稳住不能失态,大袖底下紧攥成拳的手竟有些发酸。 他一面接着思考这些南越贵族为什么会在此时发难,一面抬臂向交禹王行礼,「王上,若要让在下信服,只有通过经义道理来说服在下。」 交禹王重新打量他,奇道:「使节想干什么?」 他望一眼水榭外清凌凌的沧浪,放缓唿吸,环视在座所有人。 「在下对贵邦的宗教学说十分好奇,不知比之我宣朝的诸子百家输赢几何,若能同诸位巫师论经辨义,解一解在下的疑惑,或许还能改变在下对贵邦的看法。」 第238章 六十 「……在我国境内,家家户户无论贫富皆设有祭享,无论老幼壮弱皆手持教义,一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用于斋戒,不食荤腥不饮酒,诚心礼拜。如此令国人尽皆信服,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我圣教的崇高?」 翠玻台延伸于沧水之上的露台被无形地分为两半,一名巫师走上去,语带斥责之意高声说道。 裴明悯跪坐在另一端,比对方冷静许多:「巫师所言『家家户户』是单指大小贵族分支,还是包含奴隶在内?」 交禹王如他所愿,准许他在此论经辨义。全城的巫师都被召集过来,轮流与他辩论,或宣传教义或诘问,试图挫他锐气,教他心服口服。 而贵族们则依然在楼台上饮酒取乐,等着看笑话。对他们来说,宴饮通宵达旦,几日不绝,乃是常事。 巫师回道:「奴隶自然也是我神信众,然而他们带着前世罪孽降生,此世的唯一目的就是赎罪,罪恶之躯怎能玷污圣神祭庙?」 裴明悯再问:「在下曾观贵教圣神留下的真言,并未找出哪一条明确将信众划分为贵族与奴隶,更没有禁止奴隶祭祀的说法。不知如何分辨奴隶?难道仅凭从谁的肚子里出生?」 「神执掌轮迴,在人死去之时进行审判。祂奖赏有德的,让他们生于福禄之中,一世都在欢欣中度过,这即是贵族。祂惩罚有罪的,让他们生于枷锁之中,一世都要劳苦,这就是奴隶。若有罪的诚心忏悔,此世洗尽罪孽,来世自然能转生为有福有德之人,享受圣神的恩赐。生为贵族还是奴隶,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在降生前就已註定,我们只需遵循。」 巫师试图向他传教,「贵国不是也有世族与奴婢之分吗?世族为良籍,高高在上,奴婢为贱籍,低入尘埃。贵贱尊卑,正与我教真义相合。」 「我大宣确有良籍与贱籍之分,然良籍会因违背律法而被罚为贱籍,贱籍也可因功脱籍从良。世族会没落,寒门能出贵人。主家聘用奴婢之时,会结下契书。更有国法明文规定,主家不可随意打杀奴婢,若有错失当发送官府。」 裴明悯缓缓扫视这座翠玻台,内外数千名奴隶日夜不停地伺候着,才能供应王族与贵族们日夜不知节制地享乐。 他轻嘆一声:「此世功过罪赏,此世便能了结,不必延至来世。我认为,这比贵教更加高明。」 「这位巫师在被拔擢之前,可有父母兄弟?不知现下境况如何?」 巫师沉默半晌,忽然问:「难道除了神明,还有谁能让人不多享福,也不多吃苦吗?」 「正因神明不能做到釐清善恶,所以要由人由法来称量。」裴明悯起身,作揖相送。 对方回礼下台,下一名巫师走上来,开始新一轮的问答。 中途下起了雨,雨停后日出,但很快太阳也下山了,繁星铺满天空。 第590页 翠玻台的楼阁里召了新的歌舞,酒肉脂粉与淫词艷语混合飘向四方。 裴明悯依然端坐在临水的露台上,身后江上云雾氤氲,虽青衫湿透,也不觉沉重。 突然之间,歌舞乍停,一名裹着及地斗篷的巫师走上露台,就那么站着。 裴明悯双手放在大腿上,死力撑着以免自己身形晃动,向人颔首致意。 对方低头看着他,「你在蛊惑、动摇我神的信徒。」 他垂眼笑了一下,将嵴背挺得更直,嗓音沙哑至极:「被大祭司发现了。」 他根本就没想辩经,「我朝有位弘海法师,是佛门高僧。我曾向他请教大乘各宗的优劣,法师说,道统之争千年不止。在下才疏学浅,怎敢妄言论断?不过说些你我两国不同之处罢了。」 交禹王带着贵族们从楼阁上走下来,向大祭司问好。 裴明悯没有看他们,继续说:「神负巨石吓退来敌,越人得以立族立国,繁衍生息。然而你们少部分人却以教义之名,将另外大部分的人判定为有罪,在未出生时便给他们打上奴隶的烙印,驱使他们不停地从事劳作,包括上战场无谓地送命,只为供养、满足你们少数人的需求与欲望……」 「闭嘴!你在说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一名大贵族骂道。 裴明悯被骤然打断,撑不住了,躬身按着胸口剧烈地咳起来。 但他看到贵族们身后的武士得了命令,向露台而来,强忍着说:「太荒谬了。我一直认为,当一种学说不能为大部分的人谋得福祉,就不值得信仰。」 「你非越人,自然不解圣教对我越人的意义。」大祭司身形笔直,声调更冷,「将他拿下,带到·祭坛。」 裴明悯只觉眼前渐渐模煳,听见自己说:「我为使节,贵邦岂敢。」 大祭司道:「凉人已经打入你们的苍州,宣人应当顾不上你们这个使团了。」 什么?裴明悯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他几乎要晕倒,单手拄地才没有倒下,已无暇细思,「不必诈我……涧既来,何惧一死。」 武士围上来,他等着被拖走,却有人冲出来挡到他面前,然后跪在大祭司脚边,呜呜地磕头——竟是一直跪在露台角落等候使唤的奴隶。 大祭司微微摇头,神态动作竟透出些许怜悯。 奴隶不肯让出位置,武士们便不耐烦地拔刀,将白刃染红。 一切都太快。裴明悯懵了会儿,才把倒在他面前的头颅揽起,放到自己腿上。 这个他不知名姓的异国人,双目圆睁,脸颊上烙着印。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在他此前上台时,对方为他送上蒲团,他向对方颔首道谢。 他抬手盖住这张脸,掌心合上泪痕,湿润滚烫。那一瞬间,他明明已经撑了很久,却仍然在那一瞬间猝不及防地崩溃流泪。 怎么值得。 裴明悯被架起来,他盯着大祭司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张了张唇。 「……但生为人,皆有血肉。」 「舍下皮囊,才得超脱。」大祭司回身欲走。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一颗石子擦着他的额侧飞过,砸出一声惨叫。 裴明悯甚至有种水汽在耳边瀰漫的感觉,就仿佛那个东西才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一只手扒住露台边沿,臂肘几乎同时拱起,带着一道矫健的身影跃上露台,袭向大祭司。 变故突起! 「有刺客!」 「保护王上!」 「保护大祭司!」 话音未落,来人便将露台上的一圈人,包括大祭司在内,全数放倒在地。 裴明悯被扶了一把,虽然眼前人相比两个月前变化不少,但依旧立刻认了出来,「横之?」 顾横之「嗯」了声,松开手,随意在地上捡了把出鞘的刀,就片刻不停地去追仓惶撤退的交禹王和贵族们。 着甲的武士层层拦住他的路,他刀一横,便杀将上去。 「小心!」裴明悯提着心,听见身后数声异动,回头一看,又有几个人从水下爬上露台。 不,整个翠玻台濒临的水面,都不断有人冒出来。仿佛水鬼爬上岸,带着泼天的杀气将楼台围住,激战很快展开。 政变?起义军? 他再去看大祭司,后者刚刚爬起来便被几把刀指住了脖子。 因四面被围,交禹王没能及时逃脱,不得不与贵族们一道退上高楼。 王军主力皆被派出平叛,留在王城的只有一支精兵卫队,跟到翠玻台的更是只有一半人数。起义军全数出动,很快控制住四下局面。 高楼周围死伤一片,楼上贵族们愤怒无比,咒骂不停,「叛奴贼狗,不怕神罚吗!」 他们从未经歷过奴隶反抗,仍然下意识地将眼前的事件当成闹剧一般。 首领预备谈判,询问顾横之的意见。后者直接取来桐油与火把,一把火将楼台点燃。 湿润的水汽被蔓延的大火快速蒸腾,漫天繁星也被对照得失了光彩,整个翠玻台的人都被烘烤得汗流浃背,往后撤了些。 「你是顾家人?」被羁押于一旁的大祭司突兀开口。 顾横之没有回答,瞥他一眼便重新盯着楼上的状况。 这就是承认了。大祭司有些恍惚,不敢置信地自言自语道;「顾氏杀我先王,屠我子民,今日竟又一次重演。」 他怨毒地盯着青年,「我以我神的名义诅咒你们顾家人,亲族相残,血脉断绝,悽惨而终。」 第591页 「大祭司住口!」起义军首领打断他,抱歉道:「顾将军勿介意。」 「我信的东西不多,神鬼不在其中。」顾横之叫守在楼前的起义军做好准备拿人。 奉命将大祭司封口的两个起义军却犹豫着不敢上前,他哈哈大笑:「你不信!对,你就是罗剎恶鬼!你所信奉的一定会将你背弃!」 首领看不下去,亲自给前者嘴里塞了布条。 顾横之的背影顿了一下,而后转过身,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大祭司。 在唿吸的间隙里,他想起荟芳馆的月亮,这足以令他坚定。 「他不会。」 月亮不会背弃任何一个人。自然也包括他在内。 大火熊熊燃烧,浓烟滚滚而起, 交禹王屁滚尿流地被人墙护着冲下楼,短暂地交兵之后,被起义军顺利制住。 顾横之没有太过在意,直到另一名大贵族也是交禹王的兄弟,试图趁乱冲出重围。 他拨开左右的起义军,亲自过去把那人抓住,打断了双腿扔到露台上。 这场突袭彻底结束。裴明悯也恢復了些精力,过来低声问他:「王大人呢?」 「带走他的不是起义军。」顾横之不太确定地说:「我猜测是你祖父。」 「……我爷爷?」裴明悯惊得不知该作何感想,半晌才整理好表情,暂且不计较此事,「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顾横之毫不迟疑:「我要回剑门关。」 裴明悯则沉吟道:「使团其他人还被关着,我得去救他们出来,和他们一起。看起义军的反应,我怕他们放过大祭司,必须解决掉他才行。还有先前联繫忠义侯那件事……这样,你先走,我和使团把事情处理完就回京。」 顾横之本就是私下跟着使团来的南越,不再有需要他做的事,独自离开也没有异议。 他向起义军首领告辞,牵了两匹马,将那名只剩出气没有进气的大贵族绑上马背,便打马向北,扎进了苍溪林海。 连奔两日,才走出林海,走上夹在绝壁之间沿地势起升的关道。 漫山遍野的火棘早已褪去鲜红外衣,变成蕴满生机的绿。他在拔地而起的关楼百步远勒马,将载了一路的南越贵族拽到关前,在守关将士的喝问下摘掉斗笠。 「是我。」 闻讯前来的守将正是去岁中秋与顾横之一起驻扎在此的杨将军。他伤好之后,向大帅请求在剑门关多镇守一年,年节也不曾回家。每日除了值守,就是为阵亡的同袍刻碑。 此时相见,看到那个南越人,瞬间明白用意,「二公子啊。」 顾横之什么都没说,拖着只剩出气的南越贵族,到烈士碑前,上香时才哑声道:「顾钰,前来祭奠。」 祸首已斩,望诸位泉下安息,魂归旧土。 长风自火棘岭流淌过剑门关,树涛阵阵,军旗猎猎。犹如颂声,献给在此抛洒热血的所有将士。 五月中旬,西北军与凉人交战已有一月,逐渐摸出了敌军的作战规律。 他们兵马未动,斥候与细作先行。以铸邪怒月为首的西凉将领再根据反馈回来的情报,选择进攻目标并布置战术,以足够的骑兵为先锋,对目标进行精准而迅速的打击;步兵在后作为兵源保障,并在骑兵摧毁敌对力量之后,接手占地巩固战果。 这样的作战方式对骑兵、马匹以及辎重消耗都极大,所以他们打完一战,至少要休整三到五日,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就像涨潮时的海浪,凭藉情报优势与兵力优势,一波一波地向岸上推进。 仙慈关据此调整了防守策略。 一是尽量阻断对方的情报来源。王义先从年初就开始肃清内部,但那时他们只能管到自己,现在则有立场与理由请总督府协同,缉查整个秦甘路的官僚属吏。 二是改变作战方式。将原本呈线状排开的十来个营点收缩为几个军团,皆配备车营,只把住几处战略要地,并加大军团之间的塘骑巡逻联繫,以应对西凉骑兵的袭击。 这一个月西北军的战损将近四成,比之敌军大约翻了一番。殷侯调兵遣将时捉襟见肘,好在北方军及时增援,补上了缺口。 虽然兵员依然不够,但起码达到了落实战略的最低要求。 菅州失守后,为防西凉骑兵自菅州南下攻打衷州,秦广仪带着北方军开到衷州与菅州交界处的草甸。 这大片草甸上分布着许多潜沼,大军只能从官道行进。北方军将几条官道一卡,西凉骑兵无论闪袭还是攻坚皆施展不开,被堵死在草甸另一头。 进攻的脚步受阻,那日阿亲自回中军復命,在席地掘出的沙盘上插了两支黑标,「宣人的增援到了,两万人,卡着这里的口子,我们不好过去。」 铸邪怒月并没有责怪他们,而是将目光从秦甘盆地放到了牙山北面的合撒草原上。 「宣军的骨头确实比想像中要硬一些,他们驻扎在北方的公主也很有气魄。但眼下的情况不是依然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吗?」他坐在地坑的坎沿上,双手拄着王剑,从容笑道:「到我们的盟友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一刻之后,几匹快马带着太子亲笔,从不同的路线赶往北黎。 其中一匹贴着业余山脚西驰向鸣谷关,走到翌日下午,走着走着马匹倏地跌了前蹄,将西凉骑手摔进半人高的草丛里。 第592页 四下立即钻出五六条人影,一气儿扑过去把那骑手打死,再将其身上带的东西一股脑儿扒下来,连带着伤马拖回山上去。 作为临时据点的山洞里还有二十来个人,大家杀马放血,清点东西,竟发现了一封信。「这是个信兵,信封上还煳了泥的!头儿!」 贺长期刚剔下一条马腿,手上不干净,叫贺平去看,「平叔才认得西凉字!」 苍州初陷时,韩将军派他们潜入敌占区,去搜救那些落单的百姓。他们躲着西凉人,走了不少村落,往菅州那边转移了不少百姓。但前些日子菅州失守,净州下不去,没办法再进行任务。又不慎撞上一支西凉人的小辎重队,干过一场后,基本都挂了彩,最后的几匹马也都折了。实在没办法,干脆跑到业余山上,寻了个山洞休整养伤。 好在是夏天,人也不多,打打猎凑和能混下去。运气好还能撞上一两个往来的西凉骑兵,得到点儿乱七八糟的情报。 就像现在,贺平揪了把草擦手,接了信眯着眼睛一看,登时吓一跳,「出大事了!西凉人要让北黎出兵攻打雩关!落款是他们那个什么太子,铸邪怒月!」 贺长期立马放下刀,一群弟兄凑到一块儿,让平大哥再瞪大眼仔细看看,最后都说:「得把这个消息传回去!」 问题是,怎么传? 等他们腿着到净州,突破西凉大军的战线,雩关那边大概也不用他们送信了。 琢磨了半晌,贺平没办法,去拆开自己的被褥,拿出个小药包来。接着找了块扁平的大石头,把包里的药粉用水兑了抹上石头,放到山洞外面的坡顶。 「……让我一定要把这玩意儿带好,没想到啊,现在就用上了。」他手搭凉棚望天,「但到底能不能等到,还是得看命。」 「等什么?」贺长期发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惑。 贺平只是笑了笑。等到半日后,自天际掠来的苍鹰降落在他们的山洞,他才松口气,「来了,神仙营的鹰。」 几个老兵回过味儿来,「对啊,平大哥以前是跟着郡主的,咱们都忘了!」 贺平面上嘿嘿笑,心底却暗道失策,怪自己这个脑壳儿总不能多想一层,遂拿眼去瞧他们的头儿。 贺长期只是撕了节衣摆,咬破食指指腹,在布料上写下消息,绑到苍鹰腿上,再让贺平放飞。 后者看他这么平静,总有些不得劲儿,晚上便把人叫到一边说话。 贺长期正好也有主意让他帮忙拿,还先他开了口,「平叔,你说,咱们能不能用这个方法去联繫杨先生?」 他一直想把困在大遂滩的那些马夫都救出来。 第239章 六十一 五月廿十,惯例大朝会。 顺喜当廷宣旨,前任户部尚书陆潜辛戴罪復职,着其即刻接手凉饷征运事宜。 这官復原职的风吹了一两个月,满朝文武皆知。眼下尘埃落定,一众同僚瞧着陆大人领旨谢恩,心里都各打各的鼓。 姓陆的为了回京,敢自己抄了自己的族——说是族人被西凉人贿赂收买,难道阖族上下人人皆通敌,他这一族之长却半点没沾?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再到朝堂上干出什么疯事儿来就不好了。 却见陆潜辛另呈上了一封奏疏,而后在一干吸气声里,善解人意地及时拱手道:「陛下,这封《流民安置疏》并非臣亲笔,乃是代为上呈。」 同僚们略略放下心,傅禹成多问了句:「谁能劳动陆大人?」 「秦甘路净州云织县的县令,贺今行。」陆潜辛微笑道:「小贺大人有心为国分忧,臣举手而为,不敢称『劳动』。」 傅禹成听着名字觉着耳熟,很快想起来,面色不太好,「他啊。」 贺今行在江南坏了他不少事儿,他还没来得及找麻烦,人就被秦相爷打发走了。眼下窝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借力递书御前,他直觉这摺子没那么简单。 不熟悉的朝臣却议论纷纷,皆道小子轻狂,「一介县令,不告上级,不经政事堂,未免太不识礼法。」 忠义侯听在耳里,目光从明德帝手里的奏疏上划过,落到陆潜辛身上。 后者体态从容,八风不动。 毕竟小贺大人只要求将摺子送到,可没指定场合啊,且送上之后就与他无关了。 嬴淳懿出列道:「陛下,西北动乱,传讯人手紧张,小贺大人的本意想必只是为了节省时间。眼下非常时刻,形式没那么重要,内容有用与否才是关键。」 左都御史接着道:「陆大人也是上级,不算太过逾矩,但究起来到底不合章程,当申斥。」 傅禹成不满:「光申斥几句太便宜了吧?再怎么得挂个考核下等。」好让这小子就在西北打转,甭想升回来。 「都急什么。」明德帝开口了,将粗略扫完的奏摺合在手里,晃了晃,「这年轻人我记得,朕亲自点的状元,除了他,还有昨日送奏报来的裴明悯。」 「奏报说南越起义军已占领翠石城,生擒暴君,要向我朝借兵,对抗不肯归附的逆军,诸卿怎么看?」 朝廷派使团出使南越,本意是与南越重订盟约。结果一去,正使王正玄就被叛奴抓走。使团待在南越王城,等南越王军救人等了两个月,结果叛奴直接打上王城,把交禹王与一干大贵族给活捉了。叛奴摇身一变成为「义军」,还喊出了「推翻暴政、解放奴隶」的口号,在外平叛的王军也变成了「逆军」。 第593页 奏报里还说,南越贵族似与西凉人有勾连,甚至想暗害使团。好在义军及时杀进王城,变相解了他们的困境。 话题立即转向,裴相率先出言道:「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交禹王竟欲杀害使节,昏庸残暴至此,无怪乎治下子民要反。但想来义军比之逆军兵力悬殊,所以才要向我朝借兵。依臣之见,这两方内斗得越久,越能削弱南越的国力,无论最后谁胜谁败,都于我朝有利无害。所以兵要借,但借的方式与数量要适度。」 其实奏报一到,皇帝就召了政事堂商量。西北打起来,南疆不能再打,先前叫使团忍着也是为了能签下和约,避免战事。眼下对方内斗起来,主动权重回己方手中,便是无形地缓解了压力。 嬴淳懿昨晚没进宫,但听他老师说完,已知晓皇帝的决意,只道:「借也不能白借,义军当政后,南越当向我朝称臣纳贡,彻底退出横海。」 傅禹成说:「这是肯定的,但细则可以慢慢商量。」 此事说着就要这么定下,兵部侍郎盛环颂却站了出来,道:「长公主日前增援西北,才奏请徵发不久,一兵未征,却要往外借兵,这军费怎么算?」 嬴淳懿:「无论借兵与否,南方军都不可能调到西北或者牙山去,要么镇在横海,要么出兵南越。现下是南越人求着咱们借兵,一应耗费叫他们承担,不累及国库。又不必担心南越人趁我西北起火,扰我南疆,有何不妥?」 盛环颂:「可南越人未必负担得起啊,一群奴隶军能有什么积累?」 「若是负担不起,不正好给了我们自取的理由么?哪怕做成债务,也能作为日后拿捏的筹码。盛大人要还是觉得不妥,那就少借些兵或者只援不打。」嬴淳懿看向边上的人,「崔大人意下如何?」 崔连壁向御座拱手道;「借兵自然比开战要好,具体的布置可交由顾大帅去决定。只是,陛下,徵兵不能再拖了。净州战况焦灼,兵员减损、军械武器消耗极快,雩关现下囤兵不足三万也是隐患。若再不准备徵兵,等现在的部队打光了,拿什么来顶?」 宣人没有全民尚武的传统,新兵征来是不能立刻服役的,要经过成体系的训练,才能拥有集体作战能力。但如今的局面,就算立刻拉一支新兵起来,顶多操练一两个月就得顶上前线。战力够不上,还得拿人数去补。 兵部计较出的结果,这一轮徵兵的员额最好能有二十万。 「二十万?」才上任的户部堂官惊讶得笑了,「二十万兵员,所需粮草、甲冑、武器几何,且不提。光是需要为之徵调的役夫,就涉及百万之众。这些人从哪里来?若是田地里的壮丁都在此时抛下农事,夏忙没人忙,秋收没人收,赋税减不减?冬天怎么过?饥荒闹起来,又拿什么去赈灾?」 这些都是户部的责任,兵部是不管的。 崔连壁疾声道:「壮丁服役去了,妇人可以下地,老人孩子也可以下地。都到这时候了,再想四面周全,那根本不可能啊。让老百姓现在咬牙苦一苦,总比被西凉人打进来,流离失所的好啊?实在不行,一路一路地征,陛下,步调可以放缓些,但绝不能不动!」 庙堂之上没有回音,陆潜辛问:「那崔大人以为,先从哪一路开始徵发?」 这却是个难题。崔连壁临场之言,没有细思,稍后一想,却不好推举哪一路。 九路三十三州,各有各的难处。兵部单独指派哪一路,人家总督府都有驳词等着,需得谕旨强令才行。 只是这事儿涉及的不止陆尚书所说那些,满朝文武都有不能言明的看法。 僵持之际,秦相爷上前一步,奏禀圣上:「陛下,已有外患,不可再有内忧。」 明德帝缓声道:「朕明白崔卿的意思,国家危亡之际,免不了牺牲。但今春各地本就粮食紧缺,百姓要生存,农事不能动,只能让西北多担待一些。」 崔连壁袍子一掀,跪地道;「陛下!西北军民也是我大宣的子民啊……」 「崔大人慎言。」御史出声打断。 皇帝并不介意,只嘆道:「秦、甘两路战火连绵生灵涂炭,朕自然痛心不已。然天下四方都扛在朕的肩上,朕要看顾的,不只是一路三州。此事不必再议,再过一个月,六月底就开始徵发,崔卿,你们兵部下去好好准备吧。」 「雩关那边,若缺人手,就先从临近的各州卫里抽调。」 话已至此,崔连壁无可再说,俯首应是。 朝会散去,他与副手一道走下御阶,吩咐:「给殷侯去信,净州能不打则不打,一定要坚持到秋收。」 盛环颂领命先行一步,落到走在最后的忠义侯眼里,多少猜出前者要去干什么。 他没有同自己的老师一起,偶尔看看群臣众相,也挺有趣。 出了应天门,公主府的车架就停在广场上。 顾莲子在车里等他,见面便问:「陛下准了么?」 「借兵么?当然准了。」嬴淳懿心情不错,甚至说反话逗了逗人:「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南疆的事。」 「……我只是担心我娘罢了。」顾莲子有些不自在,盯着窗上的纱帘,「那西北怎么说?现在徵兵?」 「还是到下个月底。徵兵落军籍要核验原户籍,调度民夫劳役也要牵扯到户籍,我看是怕扯出什么不好压下去的东西,拖着时间赶紧补漏洞。」 第594页 「崔连壁说先从一路单征。户籍干净些的只有江南路,许轻名前两年动手清理过。但江南现在还顶着凉饷的大头,不能把压力全给人家。」 顾莲子听着,什么都不说,只是冷笑。 「总归西凉人过不了累关。打下去,老兵消磨,新兵上去,信的人也就不一样了。」农事确实不能耽误,但绝非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嬴淳懿如此揣摩,自认不算空穴来风。 马车忽然停下来,他撩起车帘,一名着便装的兵马司哨子站在外面,附耳同他汇报消息。 有南越人进京畿了,正往京城赶来,藏着掖着的,似乎是南越王军一方的信使。 他细思片刻,问顾莲子:「听得懂南越话么?」 「懂一些,怎么?」 嬴淳懿便说了刚刚送到的消息,「想必也是来求援的。你找几个好手,装成劫匪,把人抓了,诈他一诈。」 顾莲子面上闪过一瞬惊讶,随即来了精神,「行啊,死伤怎么论?」 「别弄死了,等裴明悯回来再处理。」 到时候看南越的情况决定,送活人回去,还是送人头回去——大宣可以先助他们的义军剿逆,也可以再助王军平叛。 唯有一点,南越人,不配为友邦。 嬴淳懿从接到裴明悯那封信开始,定下的目标就是要藉此机会,把南越纳入大宣的掌控之中,就连傀儡都准备好了。 顾莲子很快想明白他打的主意,当即下车。 正阳门人来人往,一辆载着个年轻女子的骡车同他们擦肩而过,到了傅宅后巷。看门的认识对方,是为丽姨娘送胭脂水粉来的浣声姑娘,当即放行,还说了几句恭维的话。 浣声跟着人进门,远远瞧见一堆丫鬟婆子从游廊那头走过来,中间簇拥的是位坐轮椅的小姐,推着她走动的却是个高挑的女护卫。 她只看了一眼便让路迴避,到了丽姨娘的院子里却依旧神思不属。 丽娘才出月子不久,晒着太阳懒洋洋地摇着扇子,「那是咱们家的二小姐。哦,别误会,她这排行和其他少爷小姐不一样,只跟着她哥哥排的。」 说完,又扯着胳膊把人拉近了,咬耳朵:「我还听说这兄妹俩都不是亲生的,但看老头子待他们比亲生的还要好,想必真身也是金贵人儿。」 浣声掩住嘴。丽娘只当她是为乍听这等密辛而吃惊,并为轻松震住她而得意,又说回前言:「好妹妹,咱们是老相识,既然在这宣京遇见了,姐姐我吃香喝辣,就不能忘了你,眼下就有个提携你的机会……」 「好姐姐,妹妹从良了。」浣声苦笑着截住她的话,又转到先前那二小姐身上去,「我瞧着她行动不便,却要盛装出门,想是参加什么重要的席会?」 「嗨,她那是进宫去服侍太后娘娘的,什么寻常宴啊会的,人家才看不上——」丽娘说到这儿卡了一下,转了话锋认真道:「这二小姐不是什么和善的人,你以后来再遇上她,还是尽量迴避,能不往她眼里扎就千万别惹她注意。」 浣声柔顺地点头,松开攥着袖摆攥得发白的指尖。 这厢,傅景书过了应天门,明岄交出自己的刀,依然推着她走。 这条路她走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熟悉,过几道门,有几层守卫,何时换岗,何时落锁……她皆瞭然于胸。 「景书小姐来了。」长寿宫的内侍向她作揖,因她不能站立,而将腰弯得更低。 她看清对方的手势,微微颔首。 皇帝在朝会后留秦相爷单独议事,还没有结束。 抱朴殿周围十步内无一人,只有顺喜立在外廊听宣。 殿内静悄悄的,御案上摊着一本奏疏,站在案前看它的不是皇帝,而是秦相爷。 明德帝在看东墙上的一幅题词,待时间够了,才开口问:「你觉得怎么样?」 「调整过后,可以试行。」秦毓章的回答向来能短便短。 「朕也是这么想。」明德帝说:「西北战事起了两月有余,朝中无人提出怎么安置这大批的流民。但朕一直记挂着,怕处理不好,酿出大祸。朕一直等着建言上来,没想到先来的不是荀卿,而是贺今行。」 一封《流民安置疏》,只写怎么安置因战乱而流徙的百姓,只字不提其他。 秦毓章便也只说办法:「其一,流民目前聚集在衷州与银州一带,就地徵兵操练,可行。但练兵所需粮草武器,是个大问题,怎么徵集供应需要政事堂再议。」 「其二,让各州县建收容所接收流民,组织垦荒,抓紧秋播,可行。但不能让他们自己划数,自己说自己收多少,得朝廷下定额。这数额让户部来定,也好给这些收容流民的州县减免赋税。」 好处必须要给,否则当地百姓易有怨言,官府也易出偷工减料、滥竽充数之流。 「就拿凉饷抵扣。」明德帝干脆地下了令,又加一句:「这收容所,优先收容入伍的新兵家属,以及老弱病残。」 「是。」秦毓章拱手应了,再道:「其三,重启暂停的水利、官道甚至行宫等工程修建,将剩余的流民分散到各项工程上去。宁西的银铁矿,江南的太平大坝,还有各地的水利常规修缮,确实都需要人。但要把人迁徙过去,一则路途遥远,一路皆需官府赈济,赈济难出;二则流民四处流窜,也易扰乱治安。」 各地距离秋收还有一段日子,前些日子又加征了凉饷,都过得紧巴。 第595页 「人离乡贱吶。」皇帝摇头,「远洋船队还没消息?」 秦毓章答:「本该近几日到禹州港,但迟迟没有新的消息传回,恐怕遇上事了,只能再等等。」 「等、等、等……盐茶税巡出多少转手用掉多少,凉饷要拨给军需不可乱动,陆氏所抄家财倒是可以用于赈济,但显然不够啊。」明德帝一手按到百灵台上的长匣上,一手盖住额头,闭目仰天,半晌才嘆了口气:「陆潜辛舍了身家,国难当头,其他个世家大族,也该有些表现。」 祸患既起,没有谁能独善其身。秦毓章沉默片刻,终究躬身道:「臣明白。」 「由你办下去,朕放心。」皇帝侧过身来看他,「这贺今行也算献策有功,你说朕要不要把他调回来?」 「朕喜欢这种人啊,闷头办事,没有废话,就像孟若愚一样。但就是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不是要跟朕对着干,就是要跟自己过不去,不如秦卿时时刻刻都合朕心意。」 秦毓章听着如此直白的夸赞,抬起的手臂没有晃动一下,「合适的时候用,不合适的时候弃。陛下是君,拔擢贬黜,皆为天恩。」 「也是,这年轻人走的时候憋着气,一年两年磨不平,就让他继续待着吧。」明德帝也收回手负于背后,笑了一下。 君臣初议之后,政事堂当即召六部再议。其中一项就是提议各部堂官、尤其出身高门世族的几位做表率,为赈济受战乱影响的流民,献钱献粮。 秦相爷开口提议,裴相爷带头应承下,谁也没提拒绝的话。 灯笼亮了一夜,第二日,就有好几封家书寄往各自本家。 裴老太爷收到大儿子来信的时候,正在自家园子里垂钓。 天气晴好,重明湖畔凉风习习,暑热不侵。老爷子看了一半,便将信纸揉成团扔进水里。 自抵达南越后失踪多日的王正玄陪坐在侧,昏昏欲睡,乍听水响以为有鱼上钩,长竿提上来却是空空如也。 裴老爷子哈哈大笑,然后说:「别下水了,王大人该走了。」 王正玄一下清醒了,「使团回来了?明悯怎么样?」 「挺好的,你现在出发,能和我那孙子在江南汇合。」裴老爷子说罢,让管家送上备好的谢礼,「这回叫你吃了亏,日后定然有给你的补偿。」 「老大人许诺,下官自然是信的。」王正玄忙站起来接了礼,道完谢又疑惑道:「只是,当真不能叫相爷知晓真相?」 「若叫他知道,老夫倒是老无所谓,王大人却如何自处?」 王正玄回过味来,只道自己必信守承诺,继而行礼告辞。 管家送走客人,回来为主人换鱼饵,说:「太爷用心良苦,四少爷定然不会辜负。」 裴老爷子写了两笔回信,才执鱼竿一甩,垂钩入湖。 「一朝天子一朝臣吶,这一朝不顶用,可不得早些绸缪下一朝咯。」 第240章 六十二 「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鹿角解……是为『夏至』。」 雍容华丽的被称作「穹庐帐」的圆顶宫殿里,靖宁向围坐在她身前的侍女们讲《礼记》的月令。 她的北黎话已经说得很好了,穿着贴花单袍,戴着翻檐的尖顶帽,长长的珠琏垂在两颊边,除却明显不同于他人的明丽五官,完全是一个地道的黎人。 一段念完,她又用汉话慢慢地念了一遍「夏至」这两个字。 「砂、纸?」活泼的侍女们跟着念。 「是夏、至。」靖宁就像教幼童识字的塾师一般纠正了几回,「意思是说这一天,太阳升到最高点,阴阳之气交融争替,万物开始更新换代。在南方,鹿开始脱角,蝉开始鸣叫,半夏发芽,木槿开花。在我们的草原上,河水涨起来,蒿草长起来,牧民也赶着羊群迁往早就看好的草场。再数四十个日子,就可以给母羊配种。」 她边说边用黎人的语言提笔做注释,心下却有些遗憾,自己终归是没有熟练到可以进行精简的翻译。 一名侍女掰了下手指,惊喜道:「夏至就是今天?」 「就是今天。」靖宁环视这些娇憨可爱的面孔,她不觉得教导侍女是没有用的事,甚至曾打算过,要在她们之中选拔第一批女官。 但局势变化实在太快。她站起来,将书籍与注释本都交给她们,「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都出去晒晒太阳吧。那两块试种的田,也要拜託大家帮我继续照看。」 笑声很快减弱,侍女们的表情变得不安,惴惴地叫她:「东君……」 但她微笑着摇头,态度坚决,她们只能陆续向她行礼告退。 待所有北黎侍女离开之后,左右盯梢的两位侍卫也预备退到帐外,靖宁却叫住他们。 对方立刻说:「您不能离开这里。」 靖宁面无表情:「我不走,去告诉左贤王,我要见他。」 自二月大君病重昏迷、卧床不起之后,政事就由左贤王把持,王宫也被对方的私兵接管。她被迫「受惊」之后在偏殿「养病」,一直蛰伏等待,前两日打听到北部院决议集结多部发兵牙山,实在忍无可忍。 侍卫们退出去之后,偌大的帐中就只剩她一个人。从稷州跟她来的贴身侍女都没了,她也不愿再给那些黎人少女带来灾厄。 于是她亲自收拾画案,拔出随身的短剑平放进镂空的琴架里,再把古琴架上去,遮住短剑;接着从柜子里拿出那盒一直没捨得用的香,将香粉全部倒进香炉里,打了篆,点燃了摆在案头。 第596页 一缕青烟升腾而起,靖宁却没有闻到什么香气。然而这香只要燃起来,就能令她感到慰藉,仿佛制香的人出现在她的身边。 她静下心,屈指轻拨琴弦。 古琴本就沉郁厚重,再慷慨激昂的曲子也会被下压三分,平添几分端庄。 「东君从宣朝来,果然与草原妇人大不同。」浑厚的声音从外进到帐内。 琴音骤停,靖宁双手按上琴弦,勐地看过去。 来人正是北黎的左贤王。他乃赤杼的叔叔,在协助侄儿登位获得信任之后,仅一年就坐不住了。 赤杼登基之时,就同靖宁私下说过,王叔野心不小。然而王叔有护驾之功,朝上又无人可替,兼他旧伤反覆,无力整治,不得不容。 靖宁当时还劝慰赤杼徐徐图之,现在却恨没有早早动手杀了这厮,否则何至于此时要忍着噁心向对方行礼,「王叔。」 「看来东君是想开了。」左贤王稳稳受了这一礼,抬手指琴,「继续,别停啊。」 这像对歌伎一般召之即来的语气无异于羞辱,然而靖宁心知他是要激怒自己,所以沉住气问:「大军走到哪儿了?」 左贤王眯着眼打量她片刻,笑道:「想套话?到这会儿了也不怕告诉你,述罗已过合中,距离牙山不远了。」 「母国将要受袭,东君想必心痛万分。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要怎么做才能阻止。」 靖宁闻言,面上做焦急犹豫之色,心下却冷笑不止。 当她做三岁小孩哄骗么? 北黎是多部落联盟,王庭之下大小二十余部落,述罗乃王族宗室,此次出兵也不过纠集了合西一半部族。剩下的一半,见只有诏书,却不见大君赐下的调兵虎符,都不肯助战。 出兵尚且如此,左贤王若直接弒君上位,合东部族必会质疑。但若有她这个副君支持,证明大君遗诏禅位给左贤王,各部就不得不服。 这是左贤王留她性命的原因,然而一旦她选择合作,事成之时,也就是殒命之时——这种反覆无常背信弃义之徒,在她没有了利用价值之后,难道还会善待她么? 更何况,大军已出动,岂有轻易撤退的可能? 她直视对方,咬着牙道:「我可以劝说大君,立王叔为储,并向各部作证诏命为真。但是,王叔为何要与西凉人勾结,挑起战火,置我两国之间的盟约与合南的百万子民于不顾?这让我有何颜面向大君进言?又如何能让各部信我所说,而不质疑我与王叔同谋篡位?」 「除非,王叔先下令撤兵,让我有转圜的余地。」 她的目的并不出左贤王预料,甚至可以说,一应对话皆在他的掌握之中,「东君如此在乎母国,怪不得愿意来和亲。」 「那是养育我长大的地方。」靖宁低头捻起一根琴弦,「今年开春以来,草原气候一直很好,就应该鼓励百姓们放牧育种,而不是让他们去打仗。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开战。」 左贤王盯着她:「你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再美丽的草原也要小心其中的泥潭,本王不敢相信你。」 「王叔还有什么条件?」靖宁低声问。 「很简单,只要你愿意再嫁给本王,那就什么都好说。」左贤王一派理所当然,「赤杼病死了,大位传给我,东君再嫁给新的大君,合情合理嘛。对我草原部众,对你母国的朝廷,也都是最好的交代。」 「你说什么?」仿佛被突然砸下的惊雷击中,靖宁当场愣住。 一只戴着扳指的大手伸进她的视线,欲挑起她的下颌。 那一瞬间,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没有抬手去挡,而是一手移开古琴,抓起短剑,就刺向对方中腹。 骤然发难,不可谓不快。 然而,几乎在她拔剑的同时,那枚扳指即刻向下,抓住了她的手腕,令她寸进不得。 「早就听说东君身怀利剑,本王片刻不敢放松啊。」左贤王哈哈大笑。 靖宁踉跄一步,撞上画案,案角的香炉被带翻,滚到地上。 「哐当」的声响引起帐外侍卫的警觉,立即出声询问。 她叫不出声,攥紧了剑柄,冷汗如雨。 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对抗对方,腕骨似要被捏碎一般传来钻心的疼,却依旧不肯放手,试图将短剑往前再刺两分。 「无事。没有本王传唤,不必进来!」左贤王面上浮起狰狞的笑,不断加重钳制的力气,好一点点地折断这个女人的手。 在他手上,每一个女人垂死挣扎的模样都很像他打过的猎物。 靖宁痛得几欲惊厥,另一只手胡乱地在案上摸着,想要抓住什么可以救命的东西,却先摸到了一把灰。 ——阿书送给她的香,还没有燃尽。 她已无法冷静思考,脑子里却清晰地涌现出这个念头。 下一刻,如同回应一般,卡在她腕上的巨力顿消,笼罩在她面前的庞大身影后退两步,轰然跌坐到地上。 「你……」左贤王以肘撑地,指向她的手半道转回,抓住了自己的喉咙。 他竟说不出话来! 靖宁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直到他呕出几口血,才勐地看向洒了一地的香灰。 「阿书……」 泪珠滚落眼睫的剎那,她有如神助一般爆发出极大的力量,将短剑换到左手,冲过去,举剑刺向倒地不起的左贤王。 第597页 一剑,两剑……利刃不断刺入血肉,「噗噗」地响。 直到她这一口气彻底泄完,累得再也提不起剑,才停下来拼命喘气。 而她跟前的血人早已没了声息,变成一摊死肉。 不知过了多久,靖宁忽然回过神,慌忙地爬起来,看向帐外。 帐帘安静地隔绝着里外的视线。还没有人发觉,或者察觉到不对也不敢进来。 怎么办? 没有太多的时间细思,她用左手笨拙地将带血的短剑装回鞘里,又兜头浇了自己两罐清水打湿衣衫,便打燃火镰,送到做装饰用的挂毯底下。 羊毛制的织物燃烧起来,很快,半座穹庐帐陷入大火,牛皮与黏土做的墙也被烘烤出黑烟。 靖宁这才裹上棉布长袍,看一眼被留在原地的古琴,狠心转过身,抓起袍摆去引火。 「救命啊!起火了!」 穹庐帐里响起尖叫。 守门的一惊,不顾命令撩起帐帘,便有个浑身浴火的人影冲出来,火焰迎风燎涨,吓得左右两排侍卫都纷纷跳开。 直到对方跑出好几丈,才有人反应过来,「东君!」 「快救火!王叔还在里面!」靖宁只管往外狂奔,遇到拦她的人,只管往对方身上撞,一边大喊:「拦着我干什么!去救王叔!王叔要是被烧死了,你们有几个头能砍!」 一众侍卫分不清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怕引火上身,又怕拦着她导致她出事,而后头的穹庐帐浓烟滚滚,左贤王生死不知,便都赶去救火。 靖宁这才得以跑出偏殿,滚到无人的甬道里,压灭一身的火。她来不及捡跑丢的头冠,便一面捂着咳,一面向王宫中央跑去。 这里与赤杼所在宫殿只隔三座穹庐帐。侍女每天都偷偷告诉她大君的状况,但到底如何,她要眼见为实。 突如其来的大火惊动了周遭巡逻的卫士,靖宁为避开他们不得不迂迴绕路,却不想转角就遇上了一名侍女。她的模样大概十分糟糕,把人吓坏了。 「别出声!」她眼神一厉,肩膀一顶便将人推到墙上。 「东、东君。」侍女认出了她,哆嗦着说:「……您是要逃走吗?」 外头的脚步声跑远,靖宁放开对方,沉默不答。 对方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您换上我的衣裳吧,我的腰牌也给您,从北门出王宫,那边查验宽松……」 面前少女面上的真诚与担忧不似伪装,她眨了眨眼,缓缓松开按住短剑的手,哑声说:「我要去见大君。」 两刻之后,蔓延的大火仍未被扑灭,而左贤王毙命的消息已经传遍王宫,四下惊惶。侍卫长是左贤王心腹,一边指挥压住局面,又派了人去通知丞相。 在一片混乱之中,靖宁扮作侍女去给大君送汤药。此处守卫森严,但皆是才换来不久的私兵,并不认得她是谁,查过腰牌便放她进帐。 她走进内帐,大君的床边只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看顾,想来也是左贤王安排的。对方从她手上的托盘里端走药碗,便示意她出去。她行礼欲退,在对方转身将药碗放到床头桌几上、后脑勺对着自己时,迅速举起托盘砸了上去。 软倒的身体被她接住轻轻放下,床帏里却传来被惊动的声音,「何人?」 那声音极其虚弱,似行将就木的老人。靖宁闻之便心中一酸,顾不得浑身疼痛,立即走到床边低声道:「是我。」 四目相对,躺在床上的赤杼形容枯藁,微微睁大了眼,半晌才唤出一声:「东君。」 靖宁又湿润了眼眶。 犹记去岁大典,他说她不远万里嫁入草原,为黎人带来百家典籍,带来先进的耕织器械与技术,就像宣人神话里的司春之神,赐予所到之处改天换地的希望,所以赠她封号为「东君」,并践行诺言给她等同于自己的权力。 那时她觉得赤杼太子是位胸襟开阔、见识长远的雄主,她和他一定会成为很好的盟友,很好的伙伴。 谁知乱臣贼子不绝,天亦妒英才,不许他长命。 「王叔呢?」赤杼问。 靖宁握住他伸来的手,然后低头在手背上擦了下眼角,「我杀了他。」 赤杼安静片刻,没有多问,回应道:「杀得好。」 他看她一身狼狈,便知她来得不容易,更不可能久留,「他一直不敢杀我,但我这条命也撑不了多久了。我剩的那几个兄弟,安分却没有才能,都不能做储君、咳咳……」 靖宁忙收拾好情绪,将他半扶起来。 赤杼边咳边说:「几个侄儿倒是都有些资质,你挑个好的过继来,让他尊你为嫡母,你辅佐他继续推行我们的新政。」 靖宁给他拍背顺气,摇头:「眼下左贤王虽已死,述罗也已率军南下攻打雩关,但王宫侍卫和王庭守军都还是他们的人。我势单力孤,去找哪个?就算找到,过继的打算一旦被发觉,恐怕反而会对你那几个子侄不利。」 「丞相背叛了我们,其他大臣也不可再信。我大约还能拖几天半月,你带着兵符去合东,叫老兀骨来清叛逆拥新君……」赤杼紧紧抓住她,撑起头颅,越发虚弱道:「不,先去叫停述罗。这场仗不该打,西凉人狡诈,让我们的子民去白白送死,只是为了牵制牙山的宣军,给他们在业余山下制造战机。他们的承诺都是谎话,不会兑现。」 「我明白,我一定尽我所能去阻止这场战争。」靖宁俯首听着,「我能走,你怎么办?」 第598页 「我已时日无多,今日就当永别。」赤杼贴着她的耳朵,告诉她兵符藏在哪里。 靖宁扶着他躺回去,沉重的心情将她满腔的话都吊在胸口,最后如立誓一般说:「大君所愿,就是靖宁所愿。」 让草原变得更加富饶,让子民过得更加幸福。哪怕是边境的部族,也能长久地安居乐业,不受动乱之苦。 赤杼笑了一下,阖上双眼,「公主,拜託你啦。」 靖宁站起身退出床帏,咬着唇挺直了嵴背,行礼告退。 一出帐,远远一大群人过来,她立刻避开,直往王宫北门去。一路有惊无险,出了宫,先前偶遇的侍女在路口等她,牵着的马竟是她好久不见的云骓。 来往两句问清缘由,靖宁跨马就走,走出两步,又回头向对方说:「我一定会回来。」 北黎王庭不似宣京筑有城墙,她纵马狂奔过市集,径直奔向草原深处。 她没有看见后头侍女为她祈福的动作,但她心中确信无比,她一定会回到这座居邪山下。 自那年宫宴,她站出来请愿,她的人生就走上了此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这条路上,她时常恐惧,反覆回想、叩问自己是否行差踏错。 然而今日,哪怕前途依旧未卜,她却不再恐惧。 生来十八年,靖宁从未经歷过如此漫长的逃亡。她许久没有骑马,颠簸得呕吐之际不自觉放慢了速度,便被追兵赶上。幸而云骓乃神骏,发力甩脱了他们。 她再不敢放松一刻,只拼了命地赶路,渴了就随处找条小溪水凼,饿了就摘几把野果野菜——她做世家小姐的时候从未学过分辨这些野物,多亏阿书让她看的那些手札,使她不至于误食毒物。到不得不跟着云骓一起休憩时,她靠着马浅眠亦不敢完全闭眼,怕睡死后一醒来就被抓住。 然而无论她如何小心谨慎,总有一小股追兵能找到她的踪迹,似跗骨之蛆,始终阴魂不散地追在她身后。不知绷了几个日夜,她再也扛不住,追逃中不慎滚下马,摔在没蹄的草甸上。 两名追兵纵马唿啸而来,一人持一头,张开丈宽的大网,就要将她盖住。 她不错眼地盯着绳索织成的网格,左手去拔短剑。 风动云变的剎那,蹄声在她头顶踏响,高扬的马蹄剎到她身前,遮住了太阳。但这突如其来仿佛泰山压顶的景象也没能吓得她闭上眼,她看着寒光闪过,骑手挥长刀替她噼开了那张网。 接着太阳重现,阳光无比刺眼,令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听见马身相撞的闷响,战士纠缠厮杀的吼叫,以及刀剑划破空气、刺入□□再拔出来,锐利又带着钝感的声音。 她摇晃着爬起来的时候,一切声响俱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好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拄着刀向她低头,「末将林远山,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竟是你……」靖宁怔怔地盯着他,还有他身后的他们。十余人皆是黎人商队的打扮,满身风霜混血污。 是她的母国派来的么? 「好,来得好!」眼眶干涩再氲不出泪,她干脆大笑,笑两声便咳,却毫不在意地说道:「诸位勇士立刻带我、护送本宫去合东,事成,必有重赏。」 林远山看她摇摇欲坠,实在不忍心,劝道:「殿下的状态实在不宜即刻赶路,不若稍事休息,调整一二。」 「不可!」靖宁强硬地拒绝,「前线战事一触即发,甚至可能已经交兵,死伤无数,我岂能在这里耽搁?」 她抓住他的领子,将人往自己跟前扯了些许,提着最后一口气道:「我若走不了,你就算扛,也要把我扛上路,明白?」 话音未落,人就昏死过去。 林远山及时接住她,心绪震盪,却坚定地应了一声「是」。 第241章 六十三 「报——」 一名斥候从草原快马驰回雩关,三步并两步登上关楼,踏进议事厅。 南风穿堂都压不下厅里的燥热之气,围着中央沙盘的大小将领全看过来,上首撑着台桌的主帅开口:「情况如何?」 「合西方向果真有黎人大军集结,七部联合至少不下五万人,分作九翼,先锋军已开进三百里……」斥候快速地将侦察到的敌情禀报。 「辛苦了,下去歇着吧。」嬴追示意斥候退下,肃容道:「殷侯送来的消息果然是真的。」 近年来北黎频繁政变,他们安插过去的探子屡屡被波及,损失不少,导致情报掌控也弱化了许多。接到仙慈关的预警,她立刻派人越过边线探查,此时得到确切消息,心中充满危机感又庆幸能及早应对。 一名将领怒道:「公主出塞与他们联姻才两年,他们就撕破脸皮,忘恩负义,岂有此理!」 「西凉人能与北黎人勾结上,赤杼大君就算未遭不测,恐怕也早丢了话语权。靖宁与他一体,情况不会好,只盼有惊无险。」 雩关也许久没有接到靖宁的传信,他们有预感却不能做什么,西北战事突发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嬴追点名正在做记录的主簿,「林远山一直没有消息?」 对方摇头:「这大半个月都没有商队回来,北黎那边应该是在五月中旬就收紧了出入境。」 赤杼掌权时,大宣与北黎的邦交融洽,贸易来往跟着宽松许多。现在看,这牙山南北的世道就要变了。 嬴追皱眉道:「看来是早就想咬咱们一口。我北方军没有不敢接的战,黎人敢来犯,就要叫他们尝到苦果。传令下去,各隘口营旅全部进入一级战备。塘骑加大联络班次,日夜不休,一旦战况有变,随时来报。」 第599页 「是!」一名将领即刻去传令,另一人又看着沙盘道:「北黎人组军,惯以部族为编,齐头并进我多处关隘。但这回竟分了九翼,胃口倒是大得很。」 「若是像往年一样分散兵力,那倒好了,咱们能如常对应,不用太过担心。但这一次他们和西凉人搅和到了一块儿,应当知道咱们有两万五的兵马在西北战场,极有可能合流来强攻。」 众人所虑到了一处,秦广仪带兵增援西北,雩关现有战力不过两万,「秦将军那边……」 嬴追知道他们的意思是要考虑调兵回援,但她思索半晌,还是进行了否决:「不可,广仪一撤,累关危矣。这正是西凉人的目的,借北黎的兵逼咱们回援,他们好在西北战场进行突破。」 但雩关守备战力薄弱,亦必须加强,「朝廷既然发了令,准许咱们调动卫军协防,那就从宁西三卫抽个一万的兵来。」 「真调啊?」属下有顾虑,「朝廷万一只是说说,咱们却当真了,这?」 「敕令白纸黑字盖了大印,岂有儿戏之言?日后谁要因此来指手画脚,本帅亲自与他分说。」嬴追不怕那些文官找麻烦,但依然留了转圜余地,「叫他们做好准备,能随时响应就行。」 卫军不会戍边,她也不打算一来就让他们上前线,但真到危急时刻不得不用的时候也不会犹豫。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朝廷迟迟不徵发,众将心里也明白,便接着议防。 己方既提前得知黎人行军的动向,自然要对其先锋军进行伏击,杀对方个措手不及,好削其兵员,挫其锐气。 嬴追口述完传回京的军报,出关巡视工事。 茫茫草原,绿海翻波,一望无际,适合埋伏的地点并不好找。 「不能守株待兔,那就诱敌深入,杀个大的。」她两指併拢,向北方天际一指。 一个时辰后,便有三支队伍一共近万人紧急整军出关,一支在前作诱饵,另两支随后作伏兵。 捷报传到西北已是五日之后。 难得好消息,仙慈关与驻防在衷州北部的北方军都略松口气。但秦广仪自接到北黎将要出兵的消息起,就精简营寨预备随时拔营,一直没有撤令。 「……长公主带的兵都是打伏击战的好手,饺子包圆一锅闷,直接端了北黎人一支先锋军。」贺冬把消息带回云织,在城外的暗渠上找到正在勘渠的贺今行。 入夏天气干燥,地容易裂,他隔几日就会来看看渠方是否出现裂痕,「好啊,只要能稳住局势,秦将军就不需要回援。净州还能平静一段日子,我们也有更多的时间准备。大哥应该也能放心了,可惜没法与他联络。」 收到苍鹰传书,又转交给王先生之后,他才得知他大哥早就率队秘密潜进了苍州。 敌后危机重重,但愿都平安无事。 「苍州那么大,只要他们小心避开西凉大军,不会出事的。」贺冬跟着他,笑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荼州的攻城作赶制出了第一批武器,弓箭十万支,长矛一万杆,报过朝廷就能交付来。」 「真的?」他高兴了一瞬,就惊讶道:「他们不是要迁址么,怎么这么快就能出货?」 「听说是作监有办法,余大人也出了不少力。」 「这能有什么办法?若是攻城作有了新的技术,上报朝廷岂不是大功一件,现在丝毫不提及,那很可能就是没有,只催着役夫加工加时吗?」他不自觉皱眉,转身看向贺冬。 前线军队是需要武器,但后方也不能本末倒置,拿人命来赶。后者笑容顿住,说:「那我去信问问余大人到底怎么回事?」 贺今行想了片刻,他们现在也不能做别的,决定问清楚再说。 两人一道沿着暗渠回城。时近傍晚,阳光温和许多,田间劳作的人多起来。县衙院子里的葡萄藤也谢了花,开始坐果,贺今行看到它,脚步慢下来。 「星央他们呢?」贺冬四下望不见半个人影。 贺今行回过神,「天气热,没地方放马,我就让他们上错金山去了。」 贺冬:「出去跑一跑也好。我看他们在的时候,一遇上这里的老百姓,双方都不自在。」 毕竟神仙营都是混血,相貌更肖西凉人,回云织后不时就会惊吓到周围的百姓。百姓们因县令的缘故没有做什么,但终归是有些牴触的。 贺今行一直认为,他们都是真诚的人,只要互相接触深入了解,就一定能消除隔阂。但眼下特殊时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与机会,将双方分隔开是最便捷的办法。 贺冬说完才发觉他肯定早就注意到了这回事,拍拍他的肩膀,回房间收拾自己去了。他再看那葡萄架片刻,也走向书房,继续整理县志,重新封存。 几百年的过往,他要尽量不使它们流失。 一个半时辰之后,他出门去两条主街交叉处的中心广场。民众们每个晚上都在那里集会,能来的都会来,他也从不缺席。 路上看到有人趁闲清理房顶,他知道这是在预备过些日子打麦,忽地想起,稷州这个时候已经在播下一轮的种子了吧? 「县尊!」背后传来风风火火的一声喊,贺今行下意识折身,接住袭来的拳头。来人不断用劲却不能寸进,渐渐涨红了脸,有些泄气:「还是一招都不行啊。」 他缓缓卸去力道,笑着说:「不着急,你还能再快一些。」 第600页 「督运职责在身,本府就不说『慢走』了。」 汕浪矶上,王大公子「唰」地展开摺扇,挥向江面,「一路顺风。」 辎重官站在船头抱拳回礼,座船抛锚起航,逆流北上。 押运粮草的船队一走,河上等候已久的其他船队立马泊进位,刚歇会儿气的力夫再次忙碌起来。他们肩扛的每一袋都是新麦,将被运往另一个北方。 知州则登上返程的马车,冰盆一沁,瞬间凉爽得喟嘆一声。 侍女心疼地为他擦汗,一面禀告:「公子真有先见之明。年初您要组织垦荒,那些个讨厌的老不死还推脱不交地,最后讹了您不少东西。现在粮价涨了,又都后悔了,巴巴地来送礼,真叫人噁心。要奴婢说,公子就不要理他们,他们难堪都是自找的。」 王玡天慢悠悠地摇着摺扇,「都是为五斗米而忙碌的俗人罢了,何必互相为难?」 侍女不依:「您怎么把自己也说进去了?」 「人能被杀死,却不能被饿死。所以天底下都是俗人,本公子也不能免俗。你们啊,看那些老不死是什么眼光,折一半来看我就是。」 「公子开玩笑呢,那些人怎能和您相比?」侍女掩嘴笑作一团,另一名侍女便问:「那今晚可要安排公子与他们见面?」 「明日再说。」王玡天提高声音吩咐车夫:「直接去遥陵。」 侍女们惊讶道:「要去拜访贺氏?」 「不,去看一个老人家,据说也姓王。」 「公子在稷州没有本家,这是谁?难道又是小贺大人拜託公子帮忙?」 王玡天露出默认的笑容。 最新往来的信件里,贺今行不止托他照拂萍水相逢的鳏居老人,还恭喜稷州的小麦丰收,又提了太平大坝停工一事,替水部的主事江与疏牵线搭桥。 不过事情难度有高低,举手之劳他尽心尽力,烫手山芋他就先搁置搁置。 那道治安疏他有耳闻,朝廷也下了好几道似乎很相关的政令,但具体怎么个实施法,还需得观望一阵,才好判断。 侍女听他讲完渊源,「这么远,这么久,还能记得这么个人,小贺大人可真是个好人。」 「好人么?对一些人好,就得对另一些人不好。比如他手底下的吏员,肯定不会过得太滋润。」王大公子将车帘撩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他们顶着烈阳,快马加鞭,所过山野田林生机葱茏,贩夫走卒汗如雨下。 越是丰收季,越是人倍忙。 宣京城中央的政事堂里,五曹房和舍人院也忙得晕头转向。但任何一个吏员出入时,都记着要远离正堂。 因为堂里诸位高官议事的氛围比这天气不遑多让。 「看看荼州攻城作,一边造厂房,一边起炉灶,还能及时赶制出一批新武器。诸位大人也该好好鞭策鞭策属下,再嚷嚷着殚精竭虑为国分忧,也得拿出些实绩来是不?」 傅禹成举着一本奏摺,音容激动:「而不是就知道逮着我们工部薅,扣预算,削开支,拿我们工部该得的拨款,去填其他地方的坑!」 首当其冲的陆尚书没有上一任的老好人脾气,当即回敬道:「傅大人可不能这么揽功啊。铁矿是安县役夫所开,发动铁匠也是安县令余闻道所为。至于攻城作研制军械,本就是你们工部军器局的职责,履职也值得夸耀了么?」 傅禹成大怒,心道这厮一定是记恨重明湖填沙案的事,更加不甘示弱。 两人你来我往,位置被调到他们中间的崔连壁抬手扇了扇,试图扇开空气中左右乱蹿的唾沫。无果,悍然出言打断:「既然造出了这么多武器,那就赶紧送到前线去。不然造再多,发挥不了用处,也就是堆废铁。」 政事堂稍静,裴相爷淡笑着开口:「问题是,送到哪一边呢?」 盛环颂即答:「这攻城作一开始不就是因为西北战事才重启的么,后头迁址扩建也是为了更快造出武器补充军需,第一批自然该运到西北去。更何况西北军打了这么久,兵疲器损,正是亟需补给的时候。」 「不能这么说。」傅禹成却道:「北黎毁坏盟约的军报大家也都看了,晋阳殿下先是分兵支援西北,而后设伏歼灭北黎先锋军,又力抗其主力于雩关,局势紧张不亚于西北,对武器的需求是燃眉之急。不如先将这批武器送到雩关,再责令荼州攻城作加紧制造下一批,供给净州那边。反正净州那边暂时处于休战期,也不急着用……」 听到这里,盛环颂忍无可忍,拍桌子道:「你懂个屁的局势!」 傅禹成不屑:「怎么,盛侍郎以为只有你们兵部的人才有资格谈军情?本官告诉你,雩关若是出一点问题,北黎人进来,一过燕山就能冲到你鼻子底下。到时候,哼,你这样的就是千古罪人!」 议事桌上又大吵一架,吵到最后照例请秦相爷做主。 秦毓章合上一本刚批完的摺子,眼神没分出来片刻,「不论功过,赏罚自有陛下做主。武器送到雩关还是仙慈关,自然也要请陛下决断。」 散了会,正好快到下衙时辰,傅禹成一肚子气,干脆直接坐轿子回府。一路上暑热灼人,他心里却冷意直冒,又冷又热,冰火两重天。 回府没来得及躺,就叫人伺候着换了身官服,又调头单独去见秦相爷。 到了政事堂,当值的舍人却说,相爷已经归府,「若是傅大人您来找,就请您自便。」 第601页 「自便?自便是个什么意思?」傅禹成擦了把冷汗,想到府里的人,心一横,直接递牌子进宫面圣。 抱朴殿恰好宣了人觐见,顺喜将傅尚书来的消息禀上,明德帝不置可否,继续对殿中人道:「这小半年辛苦你了。说吧,是想继续在翰林院待着,还是转到其他部衙去。朕准你自己选。」 谢灵意依旧是一张板成木头似的脸,跪下答:「回陛下,臣想调去户部。」 「挺好,日后能接你祖父的衣钵。」皇帝不出预料,爽快道:「迁个郎中吧,回去歇几天再去报到。」 谢灵意叩恩告退,出去时傅禹成匆忙进殿,前者目不斜视地经过。 后者没时间计较,向皇帝行过礼便道明来意:「……西北有累关顶着,西凉人进不了中原。雩关守着北疆防线,护卫的是京畿。臣认为京城安危更重要,这批武器就应该先拨给晋阳殿下。」 一番话说得气喘吁吁,最后反覆请陛下三思。 明德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召见他似的,「秦裴不急,崔连壁不急,你一个工部尚书,倒是最先来见朕的。」 傅禹成噎了一下,极力堆笑:「陛下,咱做臣子的,不管什么职使,第一要务就是为您分忧啊是不?咱们工部的人平时就是不爱说,但心都是向着陛下您的,做的可不少,您看荼州攻城作,送了奏报来,也没说一句邀功的话。臣也一样,只要是为陛下好,不管怎样,都得进言。」 明德帝哈哈大笑,颔首道:「那就先拨给雩关。」 傅禹成笑得自然了些,上前一步,「其实吧,臣甚至以为秦广仪将军也应该回防。虽然北黎损失了一支先锋军,但毕竟还有五六万的兵力,而且还可以继续增援。长公主确实厉害,但万一出一点纰漏,那京城可就危矣……」 一番心诚泪现的进言结束,顺喜送走这位工部尚书,接过小内侍送来的汤药。端上去,却见皇帝似笑非笑,他呆了一下,忙道:「奴婢该死,忘了今日圣上该进丹了,竟还端了青姜太医的药来,这就撤走。」 明德帝叫住他:「行了,别以为朕看不出来,没你的吩咐,你那些徒子徒孙敢端药上来?」 「嗳。」顺喜又回过身来,继续伺候,「陛下火眼金睛。奴婢是想着最后一付药了,连着喝完,肯定效果更好。」 「一碗药也就罢了,不触及朕的底线,朕不生气。傅禹成这厮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不过有句话说得没错,京城安危更重要。」 明德帝喝了药,漱口洗手,开始打坐冥想。 撤兵回防的谕旨送到雩关,嬴追一看便动了怒,「荒唐!」 在场部将皆劝,「陛下也是为了雩关的安危,京城的安危着想。」 「我看是陛下不知受了谁挑拨煽动,才会下这样的命令。」嬴追毫不顾忌前来宣旨的禁军,转头传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告诉广仪,没有本帅的虎符盖印命令他撤,他就绝不能退半步!」 宣旨禁军还未斟酌好言语,就有塘骑来报,北黎人又派出一支部队前来叫阵。 嬴追眉头一皱,拿了头盔便走。到关楼上瞭望,黑压压起码四五千人,不是叫了就跑的阵势。 部将请战试水,号角一吹,战鼓随响。她观局督阵,己方虽占优势,面色却越发凝重。 这是前几日未出现过的北黎部族,说明北黎大军还在集结,兵力绝不止眼下的数。 北方明涌暗流搅浑一潭水,消息传到南疆,顾穰生边点评边念给卧病在床的君绵听。 「咱们这儿是无人问津啊,一口汤都捞不着。不过算了,说好按需取用,咱们不争,不然我高低要跟他们理论理论。」 这些日子天气好,君绵的身体也好了些,坐靠床头,拍了他一下,「那两边都打着仗,你好意思去争?老脸不要了。」 「要脸又不能当饭吃。」顾穰生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嘿嘿笑,把手送上去挨打,「你看,本来是仙慈关的货,贺易津向晋阳送个消息卖个好,就弄脱手了。」 君绵点着他的手心,嘆道:「殷侯应当是怕走漏风声,对北疆边防不利,落在陛下眼里,反倒是他们的关系坏了。不过雩关需要武器,也不算乱来。」 「你别嘆气啊,天要下雨人要打仗,那都是没办法的事,你别操这些心……」他赶忙劝说,忽听屋外站岗的近卫重重咳了一声。 「有事儿来了?」君绵自病后慢慢卸了所有的职,但心里还挂念着,更不愿自己耽误任何公事,立刻撵他走,「我不操心,你赶紧去忙,别偷懒,别乱来。」 「我这才回来。」顾穰生不情不愿地走出去,扯着嗓门儿问什么事。 近卫也是一脸牙疼的表情,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二公子回来了。」 「呵,还知道回来见他老子。」他声音当即低下来,「叫他到校场去。」又回头提声说:「阿绵,我去大营了!」 蒙阴原本是军屯,后逐渐发展为边陲重镇,不再适合寻常操练或是演习,南方军就把大营迁出三十里。 顾横之比他老子先走一步,先到校场,找了块地儿规规矩矩军姿罚站。 顾穰生来了,绕着他转圈打量,「先斩后奏玩儿得挺熘啊,一声不吭跟着使团入南越,你娘还以为是我把你派出去的,老子替你背好大一顶黑锅。」 这小子又长高了些,绷紧的躯体肉眼可见更有力量,头脸上还有些未消的疤痕,他娘看见又得心疼。 第602页 「当初时间紧迫,所以来不及向您请示。」顾横之站如不远处的旗杆,一动不动,「前因后果已上书写明。」 「哼。」顾穰生笑了,「别以为使团回京,出兵援助的圣旨下来,你就能功过相抵。你没有合适的理由出现,裴明悯只能根本不提你这号人,所以你怎么解释你抓了个南越贵族回来杀掉?」 此事已传遍剑南路。 顾二公子亲自潜入南越几个月,抓回了去岁突袭剑门关的南越主谋,在剑门关前斩首示众。而后走遍三州,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一战牺牲的烈士家属。 民怨是下去了,后头一屁股的麻烦事也跟着来了。 日头毒,校场一览无余。汗水从眼皮上流下来,顾横之眨了眨眼,说:「朝廷不予,我只能自取。」 顾穰生心中惊了一下,嘴上却说:「好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一身反骨?」 「没想反。只给他们一个交代。」那些没能回来的人,做过一日他的部下,他就永远以他们的将军自居。 顾穰生不说话了,揩了头汗,挥手叫左右都站到五十步以外。而后压着声音:「这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和贺灵朝怎么回事儿?」 这事压在他和君绵两夫妻心头许久,一直没机会逮到兔崽子好好问问,「年前的事我可都听人说了。你俩一起出的京城,贺灵朝人呢,你安置到哪儿了?」 「他。」顾横之张口又闭口,隔了好几息才斟酌着说:「他回西北了。」 「什么?」顾穰生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她出了京,就直接回西北了,那你俩的事算什么?你,你这不简直给人抬轿么!」 他摘下头盔,来回踱步一阵,忽然喝问:「你们怎么联络的?」 这几个月来,顾横之一直奔波没歇过,更别提有时间给今行写信。但他能领会到他爹的意思,只答:「我乐意。」 「你还乐意!我看你要么吃错药,要么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不找贺灵朝,我找她爹总行吧?贺易津这狗日的。」他爹就知道自己肯定问不出,没法对小姑娘下嘴,就转而对姑娘爹骂骂咧咧,气沖沖离开的那架势,仿佛要提刀去寻仇。 顾横之没追,自行去领了擅离职守的二十军棍,又回到校场的旗台下罚站。 按军规,他得站一天。这是比军棍更严重的惩罚,但他做什么都坦荡,不怕人指指点点。过往操练的士兵反而向他敬礼。到午时,日头就很毒辣了,晒得他嘴唇干裂。有士兵悄悄地想给他餵点儿食水,都被他拒绝。 下午些,暴雨骤然兜头来,为他洗去暑气,也浇得他狼狈。唯有打直的站姿,不曾偏移分毫。 长靴踩着雨蹬蹬地走过来,伴着调笑:「唷,落汤鸡。」 「铮姐。」顾横之睁开眼睛。 「挨了多少棍,这么一副丧气样?这段时日全军议论的可都是你,就连我朝天崖的兵,都说二公子仗义,轮到你手底下不会吃亏呢。」顾元铮把伞分了他一半。 他并非为此伤神,摇头否认,「怎么突然回来?」 顾元铮笑容爽朗:「不是要出兵给南越起义军打援么,我回来向大帅申请这个任务。这么久了,我还没上过真刀真枪的战场,这回就拿南越王军当本将军的磨刀石。」 「铮姐如愿。」顾横之的目光落在雨里,「但霖雨季来了。」 每到六七月,南疆就会进入连绵的雨季,很不利于规模作战。南越同样如此。 「所以要八月才能出征,眼下只是准备。」顾元铮语带无奈:「现在各处攻城作也都紧着西北和雩关的战事,等朝廷调度好,才有余裕拨给咱们。」 顾横之闻言,捕捉到了其中的两个词:「西北,战事?」 第242章 六十四 听说秦广仪接到朝廷调令之后,仙慈关表示配合,随时可以接换防。 虽然雩关紧跟了帅令来,衷州的北方军到底还没动,王义先暂且松了口气,但心里总是悬着。北黎不断增兵,雩关那边面临的压力一日大过一日,秦广仪早晚要撤回去。 这日晚,做完换防的预演,屋里就剩两人收尾,他越想越气:「我就说,长期那消息传过来,当时就该一块儿报送宣京。现在好了,皇帝还以为咱们跟北方军穿一条裤子瞒着他。长公主是他亲妹子,不会怎么着,炮火全朝咱们轰。都当咱们是发面团,随意捏扁搓圆,真是气煞我也。」 贺易津宽慰道:「你也知道朝廷里有奸细嘛,敌人不知道咱们掌握了他们的动向,是先机;敌人知道咱们知道,那就是错失良机,哪儿还能打成一场伏歼?陛下也不算徇私,京城的安危更重要,于情于理,这话都没说错。」 「就宣京城金贵。」王义先将羽扇「啪」地盖在沙盘桌沿上,吹得盘里红黑交错的小旗微动。 眼下战局不过堪堪维持。北方军的援兵一撤,西北军靠现有兵力要固防累关,净州这边的部队得拉一大半过去。届时整个秦南都将暴露在西凉大军铁蹄之下,沦陷只在瞬息。 累关不能不守,代价却是要放弃净州,彻底让出西北腹地。 他捨不得,心里难受,「徵发也没有,就要咱们死耗。秦甘盆地是地,咱们这些人不是人。」 贺易津听不下去:「不是人是什么?」 「是神仙!」王义先冷笑一声,「挥挥手,就能召道闪电把铸邪怒月噼了,天降流火砸西凉军里,直接送他们下地狱!还要什么军队,打什么仗?」 第603页 「你这浑话。」贺易津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忽然咳了一下。他抬手捂嘴,却没捂住,一声声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义先忙给他拍背,看到他咳在手心里的血,什么话都没了,转头去找药和水。 临战在前,主帅伤病復发乃大忌。为避免透露风声,传出去被有心人做文章,除了例行问诊,贺易津不再叫军医来。 他吞了丸药,靠着椅子缓缓道:「我在想,西凉大军补给遥远,没有储备,咱们这地贫,靠以战养战也难以维繫。铸邪怒月恐怕不止在等秦广仪撤兵,还盯着咱们秋收的粮食。」 「就算秦广仪不撤,西凉人过不了冬,秋收前后也必然有动作。」王义先亲自给他扇风,压低声:「还有些时间,要不找贺冬来瞧瞧,重新开个药剂子?」 贺易津摆手:「往来不便,他跟着阿已也有事情要做,算了。」 王义先想劝,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怒气散尽之后,就只剩疲惫。 再愤怒再痛苦有什么用?他了解殷侯,这个男人不会问为什么,只会一直守在这里,直到死。 「让净州府提前秋收,然后坚壁清野。咱们打阵地战,防守战,坚持过这个秋天,把西凉人拖进寒冬,他们的气势自然会衰竭。到明年开春,朝廷准备好徵发,就是咱们扭转战局的时候。」 殷侯想着未来一段时间的大方向,末了劝慰搭档:「你放心,我一定活得比这些西凉人长久。」 「和那些短命鬼有什么好比的?」王义先背过身去,随手整理信件,一看笑了:「顾穰生骂你来了。哦,为他儿子。」 「这厮惯爱无理取闹,不过这事确实是咱们占了他家便宜,别回信,随他骂吧,过几个月再说。」贺易津眼一闭,就这么睡过去。 他不愿意多惹麻烦,王义先却有火没处发,专门磨墨铺纸,提笔洋洋洒洒怼了回去,连带着荼州攻城作的情报一起发往蒙阴。 与此同时,南疆的军报已送到宣京。 荟芳馆内,凌霄花笼盖的长廊上,忠义侯漫步道:「……顾大帅竟然没有点他儿子为主将。像助南越义军剿逆这样唾手可得的功劳,可不好找第二件。」 与他同行之人乃刚回京不久的裴明悯,闻言只道:「顾氏一家人,不分彼此,横之和顾大小姐都不会在意所谓『功劳谁属』。」 「顾氏好家风。」嬴淳懿哼笑道:「但本侯以为,顾横之不争,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裴明悯眉心微皱:「侯爷此话怎讲?」 嬴淳懿驻足回头,以问代答:「裴侍读如何看待西北战局?」 两息未等到回答,他便接着说:「在本侯看来,苍州陷落之初,西北军就当即刻收缩兵力,让出包括苍州、菅州与净州在内的整个秦甘盆地,而后集结重兵把住累关,即可以最小的兵力损失扼住事态,不让西凉人有任何进入中原的可能。」 裴明悯即道:「边军不战而退,那西北三州的百姓怎么办?」 嬴淳懿理所当然道:「只要战争爆发,必定流民遍地,边军战与退都是如此。你看西北军与西凉人鏖战数月,伤亡万数,兵员损失何其大,甚至要靠北方军增援才能勉强战平,可拿回一寸土地,南下的流民可因此减少?」 「现下北疆战事吃紧,只要援兵一回撤,西北军要想守住累关,必然要放弃净州。这早晚都要放弃,不如早早放弃,还能保住几万兵力,不至于布防时捉襟见肘。」 裴明悯眉头紧锁:「流民增多,正是因为边军顶在前线,为他们的撤离赢得了时间。凉人残暴,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有边军的牺牲,才有无数百姓逃出生天。他们的抵抗绝非没有意义,我等怎能空口质疑?」 嬴淳懿负手道:「本侯并非否认将士的付出,只是作为朝官参与庙堂决策,必须去思考这些问题。民与兵,孰轻孰重?再者,以西北军现存兵力,能否守住累关都堪忧。若是累关失守,将被战火波及、流离失所的中原百姓,比之西北三州,孰多孰少?」 兵者诡道,裴明悯直觉他说得不对,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天下大局,不可兼顾之时,有失才有得。」嬴淳懿看出他的不贊同,收回话题,「譬如顾横之,舍了南越探囊取物般的军功,才有机会踏入西北的战场。」 「夏忙将过,朝廷就要进行徵发。征多少的兵,就要点多少将。顾氏在南越进无可进,助义军剿逆不过锦上添花,在西北却有许多新的可能。」 他接到南越的军报,很快想到这一层,便打定主意等着顾横之进京。 「横之他……」裴明悯想说顾横之不会这么想,但忠义侯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顾氏在南疆已然无可进,这对顾家人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斟酌后确定道:「横之绝不会为立功而请战。」 如果他来,必定是为别的东西。 「动机并不重要。」嬴淳懿从容笑道,「将领立功,不过在不同地方,打赢一场胜仗或是十场胜仗。但王侯要立功勋,却是要开疆拓土,收服四海。」 他注视着对方,沉声道出今日目的:「裴四公子可愿与某携手,助某一臂之力?」 裴明悯被请来时便有所觉,坦然拱手道:「侯爷抬爱,然涧与侯爷不是一路人,难走一条路。」 被拒绝得直截了当,嬴淳懿也不恼,脸上犹带着笑:「大道万千,不可同往,何奇之有?但道不同,却不妨共事。南越方面,本侯还需和裴侍读守望相助。」 第604页 「涉及公事,下官自当尽心竭力。」花廊即将走到头,裴明悯不再多留:「下官还需去看望云时先生,就此告辞。」 才将升任翰林侍读的年轻公子走向藏书楼,去寻在此坐馆的路云时。因为江南水患筹捐,借读荟芳馆的士子们对他并不陌生,今年出使南越之行更是让他声名鹊起,很快便有人看到他,上前与他攀谈。 公主府的长史走上来,向自家主子请示,可要动用别的办法。忠义侯毫不在意地摇头,目光移开,环视偌大的馆阁。 凉殿中,水榭里,宽檐下,士子们三两结伴,切磋学问之余,免不了议论当下的军政形势——荟芳馆没有外面「莫谈国事」的规矩。抬眼偶见忠义侯,或惊喜或沉稳,都恭敬地向他见礼,胆大者甚至来请他评判。 风吹过太阳下的凌霄花,洒落一肩摇曳花影。 嬴淳懿听完士子们的争议,说:「不如办一场文会吧。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有争议也可一併解决。」 命令传达下去,侍从们迅速地行动起来,铺排好席位。文会将开之时,长史匆匆来报:「谢大人的消息,禹州那边说,柳从心要回来了。」 嬴淳懿在众人目光下动作一顿,随即恢復如常,示意大家自如即可,起身而去。 数千里外的禹州湾,落日淬红海浪,庞大的船队载着从远洋获得的巨额财富,缓缓泊进港。 领头的船上放下舷梯,第一个走下岸的年轻男人身着麻衣,臂缚白绦,裹着黑色头带,全身素净,只腰间挎了把短刀。 掩在人群里的秋玉第一时间竟没能认出来,好一会儿才恍然,喃喃自语:「高了些,瘦了些,晒黑了……大当家的,他们平安回来了。」 她按着心口。平安回来已是不易,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只能记在心里。 衙役们开始清场,等候的禹州府官员们迎上去,含笑问:「可是柳当家的?」 「是。江南,柳从心。」男人打扮就如本地时常出海的渔民一般,然而一开口自报名讳,中原内陆水乡的味道,就冲散了那股久居船上的海腥气。 话短,语调生冷,气氛陡然凝滞。 紧随在他身后下船、年龄稍长一些的男子走到他身边,笑眯眯地向诸位官员拱手:「浮山齐子回,见过诸位大人。」 浮山齐氏,是本地的望族啊。官员们缓和许多,哈哈笑着,将人迎去早就准备好的盛大的接风仪式。 宴席到深夜才散,船队抵达的消息却早已飞向四面八方。 柳从心去了知州安排的下榻之所,果然有美姬等候。他从前就厌恶这样的应酬,如今连敷衍也懒得费心思,转头就去了隔壁齐子回的屋里。 但他没有提不爽快的事,好似专门来问:「先生回家,还是回小西山?」 「这么着急进京?」齐子回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咱们多久没睡过好觉了,歇两天不会影响行程,养足精神,才能更好地去面圣。」 他们如朝廷所愿携财宝而归,可算做「凯旋」。但福祸相依,此次进京将面临的压力,不亚于与外商周旋,与海盗搏杀。 「我不需要。」柳从心摇头。他心里只有一件事,在没有做到这件事之前,不会疲倦。 然而其他跟着他出海的人,比如子回先生是来帮忙的,不是为谁做工,或许就需要回家一趟,见见亲友以慰思乡之情。 齐子回能感受到话里藏着的关切,默然片刻,笑了笑:「那就早些启程吧。早就听说荟芳馆重开,我正好搭你们的便船,去见识见识。」 翌日一早,两人谢绝禹州府挽留,率队换了漕船,沿运河直上京畿。 一路有各州卫开道,风正帆顺。 远航期间发生的大小事件,包括柳氏存续产业的帐册,也都送到了柳从心手中。秋玉本不贊成这么急,但少当家提早传了信,她就按照他的安排准备。 阔别两年,天地翻覆了一半。齐子回念出来,免不了痛心嘆息。 柳从心平静地看帐,在他说话期间,决定了一间亏损铺子的开闭,以及管事伙计的去留。 朝政风云变幻,边陲战火蔓延,无数人生死起落,都难以扰动他的心志。 他的阿娘和姐姐救助过许多人,但救不了自己的命。他背井离乡,无家可归,不配再可怜、同情任何人。他也不会再让自己产生这样的情绪。 船队抵京,户部尚书亲自率领半部属官迎候。 柳从心要交接,之后还要进宫,齐子回便与他告辞。 禁军隔开民众,盯着役吏卸货,一车又一车的黄金白银和奇珍异宝被送进国库。核对时一一开箱,华光灿灿,瞬间填满了空旷的库房,唿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陆尚书翻着帐目,对他们到底带回了多少钱财有更加直观的了解,啧啧嘆道:「柳公子好定力,本官光是看这帐本,都难免眼热。」 柳从心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接话。 「哦,我忘了,柳公子出身豪富,想必早就看惯了这些身外之物。」陆潜辛把帐本交给下属,笑道:「你既然想做官,来我户部如何?各处清吏司随你领。」 柳从心沉下脸,依然没有开口。 陆大人拍拍他的肩膀,「本官是开玩笑的,你的去处当然由你自己说了算,好了,去见陛下吧。」 他不再管交接的事,跟着内侍去皇宫,穿过重重宫门,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抱朴殿。 第605页 这是柳从心第一次亲瞻皇帝圣容。他在内侍的引导下行完叩拜大礼,然后听到一道声音让他抬头。 他看清了御座之上的人影,心想,原来这就是天子威仪。 而后又想,如果他参加了两年前的春闱,应当有机会在殿试上看一眼,那时或许会有更大更深的震动与感触。 愣神的功夫,内侍轻咳示意他回神。他整袖告罪,集中精神开始回答皇帝的问询。 下西洋的路线,沿途所经番邦地理风情,如何进行贸易交互,因路遇海盗而耽误回程,以及最重要地,带回了多少钱。 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 他从午后说到日落之前,皇帝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和颜悦色地倾听臣子之言,甚至大方地许他一个愿望。 「我只要我应得的。」柳从心伏首请愿:「请陛下赐草民工部官职。」 明德帝摩挲着手中的铜钱,没有计较「应得」二字,而是疑惑道:「为什么是工部?朕还想着将你安排去户部。」 「草民已经厌倦与算筹为伍,工部更适合埋头做事,不问其他。」 「有趣。」皇帝微微笑道:「朕可以准你所请。但现在的国库,可没钱让你去动土立木。」 他再次叩首谢恩。 「臣会竭尽全力。有朝一日,让陛下不用出钱,也能修建宫殿,开渠凿路。」 这句话让许多人惊讶。 一个时辰后,传到乐阳公主府中,恰好几个年轻人都在。 「口气可真大。」顾莲子还记得这个江南人,但一顿饭不至于让他升起好感。 「他想查太平大坝。」谢灵意携今日国库的进帐而来,已经特意了解过柳从心此人,「他亲娘亲姐死于江南水患引发的贪腐案,水患因太平大坝溃坝而起,溃坝的源头在工部。」 顾莲子闻言,坐得端正了些,「这样啊。下一次远渡西洋还需要很多准备,在那之前,就让他查下去?」 他扭头去看忠义侯,「反正溃坝肯定有傅禹成的过失。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要不要帮帮他?」 嬴淳懿正在处理文书,一心二用,「不急。他的目的摆在明面上,傅禹成肯定有所防备,等他们交过手再说。」 危急时刻再伸援手,才能最大化发挥作用。 「那就先盯着他。」顾莲子说完,起身去找宵夜。 殿里撤了冰盆,没有薰香,两架多宝格也搬进了库房,空荡荡的一眼就能扫尽,一点也不好玩儿。 嬴淳懿知道他呆不住,没管。过了半晌,忽然说:「这笔钱来得很是时候,至少军费确定有着落了。」 「……终于要开始徵兵了吗?」谢灵意怅然地看向殿外。 梧桐落叶,秋将立。 天化十七年七月初三,朝廷正式颁布徵发令,徵集兵员,支援边疆。 驿兵携带命令奔赴向全国各地,吏部没有吩咐特别保密,这件事就从各处驿站传开。 汉中路某处紧邻驿站的茶棚,歇脚的旅客谈论的都是徵兵。 角落一桌围坐着几个风尘僕僕的汉子,听了议论,一面大口吃着肉饼,一面囫囵地说:「竟比公子预想的还要快些。」 快,就是急迫,意味着情况不好。他们之中最年轻的公子说:「所以我们也要加快速度。」 距离京城还很遥远,一行人补充好食水,便再度骑马赶路。 大家都将包袱背在身后,或直接捆在马背上,唯有那年轻公子,将包袱小心地放在怀中。 包袱里除了衣物,还装着一支风干的木芙蓉。 他回到蒙阴之后,写了一封信寄往云织,但来不及捎上刚折的花。 现在,他希望能亲手送过去。 第243章 六十五 立秋过后的天气依然燥热,百姓们在太阳底下才割一茬麦,汗珠就滚滚下落。 但半年的耕耘有了收穫,收成比去年还好,又怎会有人嫌苦嫌累? 「错金山下,是我家乡——」 风吹麦浪,麦秆哗啦啦地响,麦田里的民谣应和而起。 「天神赐佑,美丽风光——」 「男儿豪勇,女儿飒爽——」 「安居乐业,人兴地旺——」 贺今行跟着哼哼,反手握住一把麦秆略往后压,镰刀贴地一划便整把割净,顺势往后一丢,手再摆回来揽住下一把,速度与左右的老乡们相差无几。 他们身后,割下的麦穗堆成了小山包。刘县尉指挥衙役们一堆堆地綑扎好,方便神仙营的马匹驮运。 这些酷肖西凉人的年轻汉子被他们县尊叫来,牵着矫健的大马,驮着比马匹更加庞大的麦捆,来回于县城和田地之间。 本地人初时不敢劳烦他们,次数多了,渐渐习惯。更何况这些年轻人看着兇悍,实际替他们担了不少活儿,甚至从城里出来碰上送饭送水的妇人们,都会帮忙捎带。 大伙后来甚至感慨,这么好的马来给他们驮粮,大材小用得叫人不好意思。 屈才么?上战场杀敌和为百姓驮粮,在贺今行眼里没有区别,都是值得做的。 混血儿们自然地延续了他的观念,以两样事情都能做到而为荣。 成捆的麦子被运到城里的碾场,铺开晾晒。老人们吆喝着耕牛与骡子,拖着石碾在麦草地上来回滚动,妇人们觑机来回翻动。 待得太阳完全落下山,最后一批麦子也脱粒装袋,所有人聚集到老城区两条大街交叉的中心广场。地渠穿城过,蓄水池修在广场中央,池边插了一圈柳树,枝条青青。大家就在垂柳下舀水饮用、洗漱,等大锅饭抬上来。 第606页 自上迴转移之后,留下来的百姓不多,贺今行让他们都搬进城里,又给每一个人都安排了合适的事情做。大家每日同吃同住,一起干活,忙忙碌碌却精神满满,好似这世道如往日一般安宁和平。 但谁都知道,苍州、菅州相继沦陷之后,秦甘路就只剩净州还在坚守。 总督府在净州一直没挪动过,荀制台一改往日互不相扰的作风,和仙慈关联繫密切,还上了几回前线。他在月初传密令给南部各县,小麦一熟就赶紧组织收割,收完就往衷州撤离。 这意味着,净州也要守不住了。 「县尊,咱们真的,还是要走吗?」周碾捧着冒尖儿的饭碗,却吃不下去。 夜色掩盖下,广场上出奇地安静。就着秸秆席地围坐的百姓们想法和他一样,都看向篝火旁正在记帐的身影。 汤县丞和朱教谕带着大部队转移之后,很多事情都要县令亲力亲为。这些日子,贺今行白日与大伙一起劳作,晚上才处理政务。大家都看在眼里,越发信赖他,完全忽略了他的年龄。 他知道众人心中不舍,温声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收完麦子就走。如今局势紧张,越早撤离越好。」 净州耕地多,因此多种春小麦。云织县春播比北边地县早一些,收成也要早一些,小麦收完,番薯收了一部分,至于其他的作物,实在来不及去收。 明日走之前,神仙营会将它们统统踏毁或者烧掉,完成坚壁清野的命令。 大家心里明白,县尊这么安排,局势一定严重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 但故土难离啊,刘二心疼:「我家里今年种了些葵花,还有棉花,以为能卖个好价钱呢,谁知道……唉。」这些主要用于买卖的作物,哪怕他能收穫,也找不到採买的商人。 贺冬忽道:「苍州那边种棉花的才多,大片大片的棉花田,这个时候该採摘了。」 苍州。不止刘二,听见这话的人皆是一愣,少钦,才一声嘆息:「苍州唉!」 「天也,我他娘的受不了!」胡大将手中陶碗砸到木桩上,站起来粗声说:「县尊,要不您带着咱们投军去吧!俺老胡有一把力气,又练了这么些天,长矛还是挥得动的。」 话未落,前后左右的人群哗地起立一片,纷纷响应:「对啊,咱们投军去!边军顶在前面打仗,咱们难道就在后头看着?」 「反正麦子也收了,咱们自己背着粮食去,不多费军粮!」 「对!咱们自己的家业,自己不守谁来守?」 …… 晴朗的夜空下,大伙儿七嘴八舌,群情激愤,比熊熊篝火还要热烈。 贺今行早早合上了帐本,听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 众人见状不约而同停住话头,等他做决定。 他眼含抱歉,环视道:「我明白大家的心情,但投军,并非去到前线加入军伍,就能立刻上战场杀敌。」 「新兵入伍,首先要明辨号旗,熟记各种命令的含义,能够及时有效地完成命令。否则打起仗来,只会干扰同袍,打乱队伍行动步调。如今大战一触即发,西北各军都在战备中,恐怕抽不出时间和人手来训练新兵。」 他们这段时日的操练,教与习皆是以自保防身为主,与军中步兵操练相差甚远。 先前还激昂的人们露出茫然的神色,胡大攥着双手,同样茫然:「这,这,咱们都是种地的,不懂啊……」 「大家没有了解过,不明白很正常。这些不难,只是需要时间。」他展开一个安抚的笑,「待大家转移到关内,朝廷派人组织徵兵,再去应徵也不迟。到时候经过足够的训练,就能更好地发挥大家的力量,保卫我们的家园,对不对?」 更何况,这里并非所有人都是健壮的男人,还有数百名妇女和老人,怎么能跟着一起去投军? 但这一点他没有说出来。这些汉子们此时冲动,之后冷静下来,也会想明白的。 四下的人又陆陆续续坐回去,都有些低落。胡大又重新端起碗,低头说:「平日只会闷头种地,现在祸到临头,什么都做不了,真是窝囊。」 争再多的地来种,有什么用?西凉人一打过来,就要放弃收成逃命,还不如一早就…… 「这话说得不对。」贺今行见他们胡思乱想,正容道:「边军为了保护我们,不惧牺牲,英勇奋战,为抵抗西凉做出极大的贡献。大家配合边军转移撤退,腾出战场,让他们能放手作战,后顾无忧,这也是贡献。大家处在不同的位置,所以做的事不同,但与外敌抗争的心是一样的啊。」 一样的吗?在场百姓尽为之震动,他们说不清是为什么,却本能的因此落泪,「那些军爷也就是多当几年兵,比咱们多操练几年而已啊。」 都是血肉做成的普通人,有家有老小。 「所以大家更要好好地吃饱饭,好好地活下去。如此,才是对那些还在奋战的将士和已经牺牲的将士,最好的报答与安慰。」贺今行也被触动,想到远在仙慈关的父亲与诸位将士,不知他们近况如何。 西北各地的信件往来越发艰难,他上一次收到消息还是五日之前,或许得让苍鹰专门飞一趟了。 没有人再高声说话,都默默地吃饭,默默地消化。 贺今行将帐目整理好了,如实念给大家听。 今年小麦收成创下这二十年来的新高,比大伙儿想的还要多,让人不由转悲为喜。 第607页 「是个好年呢。」 「去年那么大的雪,我就说今年要丰收!」 「真好啊。这么多粮食,咱们现在这点儿人,吃一年都吃不完吧?」 「要不给西北军送一些?」 「对,吃饱肚子才好打胜仗啊。」 一些脑子灵活的,如刘二,当下算了算。他们几千人收了一个县的小麦,就算送给西北军一半,剩下的也完全够往衷州走几个来回,便商量着要不要再多送一些。广场上又热闹起来。 「这要看我们启程之后的战况。而且你们别忘了,关内还有父老乡亲在等着我们呢,可不能什么都不给他们带啊。」贺今行及时拉回他们,叫大家赶紧回去收拾行装,明日好早些出发。 一众百姓各回各家,留下的都是县衙的人,他将明日的事宜一一安排下去,才彻底散会。 周碾却磨蹭着没走,眼睛亮亮地盯着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属下真想成为您这样的人。」 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无论什么时候都能镇定从容,为所有人解难解困。 「嗯?那我要做得更好才行啊。」贺今行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谦虚,笑呵呵地应了,又挥手撵人:「快些回去吧,别让你娘等太晚。」 周班头精神抖擞地向他抱了个拳,踩着风火轮似的跑了。 坐在房顶上旁观许久的桑纯才跳下来,走到他身边,道出心中疑惑:「为什么他们都不想走?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才不舒服呢。」 这个少年人喜欢跑马,喜欢追鹰,居无定所是常态,从未想过要用房屋和土地来束缚自己。 整个神仙营的混血儿几乎都是如此。 贺今行替他拍掉衣衫上沾的草屑,说:「因为这是他们的家乡,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一辈子的心血也都在这里。他们离开家乡,就像你长住在玉水城一样,要捨弃很多的东西,作出很大的决心,才能做到。」 「这么恐怖?那我理解他们啦。」桑纯吐了吐舌头,怀着对这些百姓的可怜,去寻同伴。他是塘骑,不必参与作战,但要排岗放哨。 今晚轮到值守,他与同伴一起出了西城门。两人本该沿城墙来回,但云织县离北边前线远,神仙营驻扎之后,贼匪都不再光顾,巡逻就变得十分无趣。 看着月上中天,两人无所事事,决定偷偷地赛一场马。这段时间他们往错金山上上下下,对周边十分熟悉,闭着眼都不会跑错。 口哨一吹,两匹骏马瞬间冲出,向着边境线奔驰。你追我赶,不知不觉就跑出了几十里 夜风与马蹄隔绝了大部分的声音,却骤听「呲」地一声,犹如一把刨刀刮过耳膜,刺得人头疼。 但这声音对于一名塘骑来说,再熟悉不过。他与同伴立刻勒马,仰头望向声音的来源——色彩奇异的烟花在西天绽开。 那是神救口的方向。 眨眼间,又一支鸣镝拖着火光冲上天,爆响尖锐地盪开。桑纯没有捂住耳朵,全神贯注地数着。 「两支、三支……」 另一边,贺今行回到县衙之后,将云织的县志、人口黄册、鱼鳞图册以及其他重要文书,装了三大箱子封存好,才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 贺冬煮了夜宵端过来,就看到青年在桌前捏着一封信发呆。那信是他前几天才从净州带回的,知道它来自剑南路。 「这信里有问题?」 「没。」贺今行回过神,把信收进官皮箱里,竖指向窗顶,「冬叔,我在想,要不要把它也带上?」 贺冬顺指看过去,是那盏滚灯,「想带就带呗,虽然这玩意儿是有些占地方,但也占不了太多地方。不过这和那封信有什么关系?」 他回想了一下,「哦,都是那顾氏子——他有问题?是了,顾穰生一直对贺大帅有意见,他肯定知道了除夕那件事,让他儿子来……」 贺今行越听越没边儿,赶忙打断对方,「横之没有问题,不是,就不关南疆的事,冬叔你别多想。」 他拍了下额头,看着窗下轻轻晃动的灯,继续为难。 它由竹编,个头大,心却是空的,不用合适的箱子装起来,会被其他行李挤压损坏;若是挂在板车上,又怕它在路上被刮坏,或者不慎遗失。 当初他坐马车抱着回来的。这次要骑马,不好随身携带,专门弄个大箱子,一辆板车又搁不下了。他更不想放到其他人的车上去,占别人的位置。 「怎么会这么麻烦呢?」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踮脚伸手去摘灯。 贺冬听得莫名其妙,正想叫他吃了夜宵再说,话到嘴边却恰好被跑进院子里的少年打断。 「将军!神救口遇袭求援!」桑纯满头大汗地冲过来,比着手势急道:「一次发了五支鸣镝。」 贺今行瞬间变了脸色,五支鸣镝代表敌我悬殊,但守军决意坚守阵地,死战等待援军。同时周边所有部队一旦收到信号,必须立刻增援。只有直面外族的关口才有。 他当即收手,撑着窗台跃出去,「什么时候?」 「大约半个时辰前,瓦珠还在侦察。」桑纯随他疾走,迅速汇报情况,连自己擅离职守的过错也没有隐瞒,「……我已经通知大哥了,营里应该正在集合。」 贺冬亦是大惊失色,顾不得其他,赶忙跟上。 一盏滚灯和两碗甜水都被留在了屋里。 第608页 出了县衙,贺今行先去叫搬到附近的刘县尉以及衙役,几人都还没有歇下。他简短说明事项,命令刘县尉组织人手通知全城的百姓,便往新城区神仙营的临时驻地奔去。 留下几人仿佛在做梦。云织确是紧邻边境线,但神救口怎么会遇袭?西凉人从哪里绕过来的?净州其他地方怎么样了? 「别愣着了,赶紧行动啊!」贺冬挨个拍醒,「西凉军擅奇袭,再晚一会儿,就打到家门口了!」 刘县尉打了个冷战,赶忙去县衙库房提了几面铜锣,带着人惶惶敲开来。 城里百姓因收拾行李,大都将睡未睡,又住得集中,锣鼓一响,一条街的灯火便接连点亮。 与此同时,贺今行与桑纯已经踏进新城。 「将军!」星央牵着两匹骏马来接,「全营整备完毕,随时可以出战。」 「好。」贺今行纵身跃上卷日月,拽缰调头,举臂向等在前方、披挂齐整的人马喝道:「即刻随我驰援!」 他一马当先,如飓风卷过,混血儿们汇聚在他身后,合如激流涌向大开的城门。 「将军!」然而城外一骑先一步举着火把飞驰进城,正是留后侦察的瓦珠,「西凉骑兵杀来,不足二十里!」 上一刻如奔雷一般的马蹄齐刷刷剎住,骤然的死寂之下,贺今行难以置信:「那神救口岂不是没了?」 神救口常驻军五千,于六月初抽调三千补充净州西北防线,仍有两千。关口狭窄,西面斜坡陡峭得马匹无法行走,整体易守难攻。驻军全面戒备的情况下,西凉骑兵怎么上来的? 西凉人投入多少兵力,用了什么办法,才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破关?还能在破关之后有余裕立刻进攻最近的城池? 难道像鸣谷关一样? 「城外可还有弟兄?」他掐了一把虎口,见瓦珠摇头,当即做出决定,派对方前往净州报信。 人一走,便下令关城门。 西凉人来势汹汹,距离太近,撤离或者布置伏击显然已无可能。未能探清敌军兵力与构成,出城迎战风险太大,唯有藉助城池防守。 可他们人太少了。城中所有人算上都不足五千,称得上训练有素的更是只有神仙营和几班衙役。 怎么办? 贺今行站在城门前,星央带着弟兄们闭紧了城门,回头来等他再度下令。桑纯则领着一干塘骑,上了城墙,望风戒备。 时间犹如静止,但他知道自己必须争分夺秒。一个个办法闪现在他脑海里又被否定,太难了,他想不出一个可以保全所有人的办法。 既然如此,那就能全多久是多久罢。他咬牙做出决断,大吼道:「全部上城楼!有多少火把、火盆全部点燃架上!」 混血儿们依言照做,城墙上很快燃起一蓬蓬火光,映得周遭亮如白昼。 「将军是要我们唱空城计么?」星央问道。军师讲三十六计的时候,神仙营也旁听过,他对这些计谋印象很深。 「可以这么说。」贺今行在城楼前左右调度,安排站位。 但西凉人绝对不会被吓退,这一招只能拖延时间,就看能拖延多久。 云织城小,新修筑的城墙虽比一般县城要坚固一些,但绝对不及边境线上的军事要塞,只有一道丈宽的墙体和城顶外沿的垛墙。加宽后的周长也不过二十余里,一面城墙不足六里。 然而就算是这么短的城墙,神仙营三百多人排开来,看着依然稀疏不已。 人还是太少。 贺今行环望左右,闭了闭眼。 没有其他来得及的办法,他转身下城楼,同时想着要怎样调动百姓们参与防守。 贺冬正好赶过来。他先前只是一说,没想到西凉人的动作竟然真的这么快! 刘县尉完成了任务,也带着衙役们赶到。 在衙役们身后,是匆匆穿衣出门的百姓们。男男女女,尽皆举着火把油灯,抄着棍棒、锄头、钉耙、砍柴刀等等一切能用来打人的傢伙什,就连周碾的老娘,都抄了根棒槌,紧紧跟着队伍。 他们从长街这头的新城门绵延到旧城,在七月的深夜里,汇成一片光热交融的长河。 这条长河的流向城墙,所有的视线也都聚焦于城楼。 「县尊,是不是西凉人打过来了?」 「我们不怕,和那些狗日的拼了!」 「对!我早就想和那些畜生决斗了,娘的,老子这回一定赢!」胡大举起自制的朴刀。 决斗啊。贺今行想起初来云织所见的风俗,此地的百姓歷来爱憎分明,直来直去。 他停在楼梯上,双手抱拳,对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似的人群深深鞠躬。 「请大家听我指挥,齐心协力,一同守城。」 第244章 六十六 「我们听您的,县尊您安排就是!」 百姓们怀着担忧,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喊道。 「好。」贺今行心中感动,不再耽搁,当即选了一批以胡大刘二为首的壮丁上城楼,补充阵线。 剩下的人们又纷纷问:「县尊,咱们能干什么?」 人声嘈杂,听得人越发紧张,刘县尉不得不高声叫大家冷静。 贺今行说不妨事,稳住心神,尽力让自己语气镇定地下令:让一部分人去收集这些日子碾麦剩下的麦秆,一部分人去找瓦石、木材、砖头等等能用来打砸的重物,一部分人去蓄水池打水,再将这些东西统统搬运到城根下备用。城里能用来驮运的牲畜全部上阵。 第609页 人群忙忙四散开,他又吩咐三班衙役,各去东城门和两翼城墙盯着,以防西凉军从其他方向夹击。 贺冬见状,肃容道:「我去准备伤药。」说罢即去寻还在城里的赤脚郎中。 最后剩下一些老人妇女,贺今行就拜託他们还像之前一样,负责准备炊饭饮食。 就这一会子功夫,在城墙上的桑纯转头道:「来了!」 听见这话的人皆是一震,虽心里惶惶,但想着还有事要做,都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贺今行上城楼一望,西天下一条橙黄的光带迅速接近放大,就像燎原的火烧了过来。 他吩咐将火把火盆都移到垛墙边,神仙营的将士们临火而站,民壮交错在后贴着宇墙,虚实相掩。 而后让左右口口相传下去:「大家沉住气,万不可喧譁乱阵。」 眼看西凉骑兵越来越近,星央忽地拔刀出鞘,举刀暴喝:「弟兄们,谁是西北最强的轻骑?」 「捨我其谁!」两旁的混血儿握拳拍上半赤的胸膛,吼声绵延下去,此起彼伏,似一串钟磬余音。 「哥哥们上马能一敌十,下马也能!」桑纯一脸自豪,手却握住军号,好随时传令。 贺今行也放声道:「那就拿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箭阵预备!」 话落,羽箭齐刷刷搭上弓弦,对准已然可见披挂的人马。 星央目光一利,「那是西北军的马?」 看来西凉人并没能战胜神救口外的峭壁,将他们的马匹运上来,而是直接缴获了驻军的马匹。 「可恨。」这意味着眼前这支骑兵人数并不会太多,但贺今行还是捏紧了箭尾,死死盯着即将进入射程的西凉人。 对方却减缓了速度,停在五十丈开外。 「前方还有宣军的要塞?」领军的西凉将领十分疑惑,据半日前的情报,这里应该只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县城。 而现在看,此方城池轮廓不大,城门紧闭,城墙上灯火通明,前排弓箭手已然张弓,后排兵士看不大清兵种但竖立得井然有序,上下一派严阵以待的景象,显然提早知道了他们的突袭计划。 副将道:「肯定是那几支鸣镝,前军就不该让那些宣人放出来。不过,这些人没有穿甲冑,或许不是仙慈关的兵?」 「不。」将领摇头,「气势非军伍,太子殿下说过,宣人的军队和武器制造都掌握在皇帝手里,他们的地县不可能有私兵。」 「贺勍狡猾,竟然还在这里藏了一支兵。」副将又问:「那我等还要不要按计划进攻?」 将领远远望着城池,探不清虚实,便有些迟疑。突袭被发觉,已然失了先机;但小小边县能藏多少军队,又或者实际上内里空虚,专门摆出这副阵势吓唬他们。 城楼上的贺今行见状,招桑纯来耳语两句。后者便放下军号,用一把脆生生的少年音向西凉骑兵喊道:「喂!那边那群羊日下的,怎么大半夜的找死来了?」 喊完又用西凉话再来了一遍。 「张狂!」副将打马上前,喝道:「黄毛小儿也上战场?还不快快……」 一点清光在夜色里倏地一闪,一支利箭便没入他的喉咙,让他再不能说出后面的话。 「这是激将!」将领骇一跳,小小县城里竟还有这等神箭手。他接住副将的尸体,急急调转马头,「先撤退!」 麾下部将后军变作前军,退出百十丈。 「县尊箭射得真准,那些西凉狗被吓退了!」后面的百姓惊喜道。 「只是暂时的,我们还不可掉以轻心。」贺今行垂下弓,却没有松口气。 才将他已看清,这支西凉骑兵大约有千余人,没有直接撤回神救口,就是还在观望。很可能只是开路的前哨,后面还有大军未到,势必早晚会图谋攻城。 幸而对方没有立即攻城,他们又多了一些准备的时间。 他下令全体轮流休息,把城防交给星央。下城楼去,第一批麦秆、重物和水陆续搬过来,刘县尉居中扯着嗓子指挥大家依次,吼得声嘶力竭。他便另外组织人手将瓦石木材搬到城墙上去,贴着垛墙根按距次堆放好。 只是,他们要防守,弓箭远远不够,靠投石滚木也不够,还需修建防御工事,至少要能堵住城门洞,能挡住西凉人的弩箭。 贺今行抽了一批修盖过房屋的百姓,收集齐掘筑工具,教大家如何搭建掩体、挖壕沟掩洞。神仙营在仙慈关的营地就是他带领少年们亲手挖出来的,哪怕过去了好几年,他还没有忘记这样本领。 待有模有样地排起头,已是弦月西移,星辰淡去。 桑纯下来汇报,西凉军营地似有骚动。 贺今行选了名稳重的汉子管事,马上重回城楼。灰濛濛的天光下,百余丈外只见重重叠叠的影子耸动。不必猜,也知道这是人马在频繁走动,调换阵势。 「饭来嘞!让一让!」城楼下忽然响起喊声,炊饭蒸熟,先紧着守城墙的吃。好些个箩筐抬上来,几个人发碗,几个人打饭,不论是神仙营的混血儿还是本地民壮,接了饭食就赶紧往嘴里扒。 给星央打饭的大娘看他比旁人还要高大些,就多舀了两勺,他用甘沙方言谢谢对方,大娘反叮嘱他要吃饱。 双方都不再管什么血脉不血脉,自在不自在。 如今在这云织城里,就是一家人。 贺今行看着,这是他早就希望看到的场景,他应该高兴应该笑,眼眶却自顾自地湿润。 第610页 他一晚上没有展平的眉再深折两分——天就要亮了。到时候,他们的城池防备,一目了然。 而城外观望的西凉军,经过大半夜,也已做好准备。 将领连夜向神救口送去军报,他的上峰也及时回覆:宣军除了边防关口驻军,不可能还有没被部署到净州前线的藏兵。此城定然是外强中干,命令他部直接进攻,半日务必拿下。再休整半日,于后日寅时北上净州城,与其他几部形成合围。 同时增派了两千步兵,携带云梯冲车而来。 将领立刻让塘骑回报,保住自己一定按时完成任务,请那日阿将军放心。 他部先前没能跟去苍州菅州,这回又没来得及参与神救口的攻坚战,这个夜袭的任务再不好好表现,可就没什么军功能捞了。 东天颤巍巍泛白之际,西凉军中吹响号角,率先发动了进攻。 「所有人立刻停止行动,寻找掩蔽,轻易不要出来!」贺今行朝城楼下吼,刘县尉将他的命令传出去,他回身举刀当空噼下,「准备迎敌!」 桑纯深吸一口气,也吹响军号。 城上城外两股号角皆是急促激昂,犹如对轰的炮火,□□撞到一起。 西凉骑兵先行,踏着飞扬尘土,向云织城楼抛射出连环箭雨。 「贴墙蹲下!有什么能挡就拿什么!」贺今行只来得及向左右喊出一句,便不得不挥刀打落密密麻麻的利箭,专注保护吹号的桑纯。 号角伴着马蹄,箭啸裹着喊杀,西城门连带周围地界仿佛变成了一面鼓,里外一起被敲得震天动地。 他的声音也被湮没,无法传开。好在民壮们在危机时刻,都自发地跟着混血儿们应战。他们蹲在墙根下,没有盾牌,就顶着木板、举着石块当盾牌。 但防护到底太过简陋,一轮箭雨下来,不知多少人中箭,或短促或唉唉不绝的惨叫,远近皆有。 侥倖躲过这一波的人听着,止不住地抖成筛子。相邻的混血儿操着口音不同的方言,叫他们别怕,「等这波攻势过去,就轮到我们。」 「可人死了啊?」一个汉子怔怔地说。 昨晚还说好帮忙装运家当的乡亲,就这么倒在自己面前。什么都来不及做,甚至不曾和那些西凉狗贼打个照面,就这么死了。 天杀的。 可恨啊! 第一缕金光洒下大地,箭雨逐停。西凉骑兵向两翼散去,露出其后举着盾的步兵,掩护云梯冲车向城墙杀来。 「放箭!」贺今行将弯刀往墙上一放,反手取下弓来,右手已捏了三支羽箭。 桑纯随之换了号子,代替传令。 贺冬在底下听到,和城里仅有的两个大夫带着挑好的帮手奔上来,为轻伤的治疗,将重伤或是已阵亡的搬下去。 大夫们躬着腰在城墙上迅速移动,神仙营已开弓速射。 民壮们没有弓箭,就握紧武器,紧紧盯着城下如虫群迁徙的西凉人,希望这些畜生能被多射死几个。 然而他们的弓箭实在太少了,西凉人又盾甲齐备,分工明确,互相掩护,伤亡率远远低于他们。 仿佛过去了许久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眨眼,西凉人就冲到了城下。云梯「砰」地搭到眼前,才如梦初醒,举起锄头。 「丢石头砸!」旁边不知谁在嘶吼,这个汉子赶忙放下锄头,搬起墙根堆的一个石墩,就对准攀爬云梯的西凉兵砸下去。 看着对方滚下梯子,还砸到了其他的西凉兵,他哈哈大笑,「兄弟,我给你报仇!」 笑罢疯狂地将瓦石往下砸,可西凉人实在比他们多太多,一批砸下去,另一批又爬上来。 「不能让他们上来,快砸!砸死他们!」 「可石头不够了!你们还有吗?」 「没有了!木材也没有了!」 「没有就打,把他们打下去!」 眼看着西凉人越爬越高,就要接近城楼,而储备的一批瓦石木材已经耗尽,众人纷纷拿长武器向下戳刺。 城里有百姓发现箭雨似乎停了,冒险出来看到城墙上的状况,一拍大腿,回头叫人:「天也,西凉人杀上来了!咱们不能光躲着,得去帮忙啊!」 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纷纷出动,不等安排,自发去寻自己能做的事。搬木石上城墙的,往下抬伤员的,或是干脆拿了武器加入民壮抵抗敌军的,各自脚不沾地,撞上了也互相退让,比平素还要团结。 贺今行正因人手锐减想动员大家,没想到大家自发、先行前来。 有这样的百姓,有这样的百姓—— 忽听刘县尉在底下焦急地喊:「县尊!不好了,城门要裂了!」 他按墙往下一看,西凉人的冲车已经开到了城门口,正在冲击城门。 城门洞里有一批百姓拿身体在堵,但木制的城门并非坚固如铁,一被撞裂就全完了。 「把麦秆也搬上来,快!」 一捆一捆麦杆被搬到贺今行跟前,他拿刀从未熄的火盆里挑了块火石到麦秆堆里,只一个唿吸,晒干的麦秆便轰然烧起来。 他不惧高温,将燃烧的麦捆扔下城墙,砸到西凉人的冲车上。接着一捆两捆,左右一齐来,数十捆麦秆迅速倾泻下去。 城门前迅速燃起大火,推车的西凉兵们弃了车,唿号着四散。充足的麦秆又引燃了木头造的冲车,大火久久不息,橙红的火舌几次舔舐到垛墙,仿佛天边散去的朝霞都落到了云织县的城头。 第611页 贺今行撕了被火燎到的衣袖下摆,提刀跃至别处,救下差点栽下城墙的民壮,转头与登上城楼的西凉人搏杀。 满城百姓没有几个受过军事训练,却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协调磨合,呈现出一种无师自通的井井有条。 每个人都用尽全力奋战,直至受伤力竭,仍不愿意放弃。 上到县令,下到烧火老妇,此时此刻,都只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就是守住城——守住他们自己的城。 以致于西凉军几度站上城墙,又被杀了回去。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三个时辰了,竟然连城墙都上不去!」西凉军中,督战的将领对几名下属将官大发雷霆。 一个上午看下来,这座小县城分明没有多少军队,守城的除了少部分是受过训练的士兵,其他只是连军号都听不懂的普通百姓而已! 「我们骑兵本就不擅于攻城,又没有攻城械具,实在难办啊。」下属辩解,丝毫不提那些宣人见了鬼似的坚韧、不怕死。 对,他们从神救口外暗渡上来,没能携带投石机和火炮,也没有火箭床弩,只有在关口缴获的几架云梯和一架冲车。就不该来攻城,去净州打前锋多好? 另一名下属说:「我们伤亡已有两百余,是否先撤回来进行调整?」 「撤什么撤!」将领看着移到头顶上的太阳,任务时间将至,不由焦躁:「加大兵力!」 其麾下士兵不得不饿着肚子继续攻城。 然而面前看着防守简陋的小县城就像一块没有什么肉的硬骨头,直到日头偏西也没咬下来,甚至崩了自己几颗牙。 经过大半日的鏖战,攻守双方的喊杀声都减弱了许多,围绕城墙的拼斗却没有停歇。 直到西凉军后方响起了鸣金之声,前方士兵才终于撤退。 将领下了马,跑步向一支飞马而来的精锐小队,到首座跟前:「将军恕罪!」 那日阿面容冷峻,声音更冷:「我视你们为精兵,才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们。没想到啊,射天火、掘地道,有那么多种攻下这座城的办法,你偏偏用了最简单却也是愚蠢的强攻之法。」 将领讪讪,他也没想到会这么难打,「再给末将一次机会……」 那日阿抬脚一下蹬在他胸口,将他踹了个仰面朝天。 「顿兵攻坚,兵家大忌。更何况一破落小县,四千人打不下也就算了,你竟然还想我给你继续增调人马?」 云织县贫瘠,没有任何军需资源,他派人来攻打只是想快速肃清净州南部,却没想到伤亡四百将士都没能打下来。前方还有更重要也不容有失的任务,再耗费兵力时间在此,显然得不偿失。 那将领出了个大糗,没有任何怨言,反而赶忙爬起来跪地道:「末将知错。只是这城,还打吗?」 「还打什么?速速休整,按原定计划明早开拔!」那日阿冷笑一声,「若是坏了殿下大计,你我这人头也都别要了。」 「是!末将听令。」将领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那日阿这才向心腹道:「这等贫城何须硬打?切断周边联繫,围上一二十日,即可不攻自破。留千八百人守着,你我去随殿下打下净州城,早日整兵攻破累关要紧。」 「将军英明。」心腹点头贊道。 话罢,小队快马往净州方向驰去,很快只剩残影。 这个黄昏不见晚霞,唯有一轮孤独的落日。 贺今行在城楼观望许久,才确认西凉人是真的撤兵,短时间内不会杀个回马枪。 他绷了一昼夜,此时才终于稍稍松缓。回头想告知大家这个消息,却见城墙上早已倒下一片,只有星央和少数几个人还能撑着站直了。 四下皆寂。不知哪里飞来的鸦鹫落在墙砖上,吱哇叫着。大夫们还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问伤的句子渐渐清晰。 贺今行与星央相视一眼,知晓彼此没有受到重伤,又简单安排了一下清点伤亡的事,就去寻贺冬。 他也会处理伤口,可以帮忙上药包扎。 「你失血太多,我就算能把伤口给你缝上,也没用了。有什么遗言,说吧,我给你记下来。」贺冬背对着他蹲在一处墙边,摆在脚边、向来满满当当的药箱空了一半。 老军医习惯了生离死别,他听着却极其伤感,转过去一看,躺在墙角的伤员竟然是刘二。 被西凉人一刀划破了肚腹,肠子流出来,就再也捂不回去。 「县尊。」刘二看到他,黯淡的眼神亮了些,向他伸出手来。 贺冬让开位置,贺今行忙握住那只手,单膝跪地,俯身凑过去,听见对方说:「我婆娘,和儿子,您、您多照顾。」 「好。」他毫不迟疑地应道。 「遗言既留,送他一程吧,也少受些苦。」贺冬嘆了口气。 贺今行抬高身体,看向刘二的眼睛。 「我信您。」那张典型的净州农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因失血而惨白的脸好似也焕发出光芒,眼瞳无可逆转地溃散,嘴唇犹在张合,「错金山下,是我……家乡……」 「男儿豪勇,女儿飒爽。」贺今行低声唱,握住对方的脖颈,勐然用力。 下一刻,中断的歌声在不远处响起,「有敌来犯,掠我牛羊——」 这首歌谣自二十多年前,从当时的军中流出,就被这片土地上的许许多多人听到、记住,直至今日。 第612页 「侵我屋房,屠我儿郎——」 粗砺的嗓音接着怒吼。 贺冬自然也记得,感慨道:「天河汤汤,大纛皇皇。」 「兄弟姐妹,齐心抵挡。」前来送饭送水的老人妇女们潸然泪下。 「垒我血肉,筑成城墙——」 「宣人不降!宣人不亡!」 低哑的合唱飘扬在云织的城墙上,从黄昏流入黑夜。 贺今行抬手盖住刘二的眼睛。 贺冬这才看到他裸露在外的半截手臂,虎口绽裂、血痕斑斑,还有烧伤的水泡,遂叫他赶紧处理。 「不算严重的。」他安置好刘二的遗体,才独自去找了一桶泡着柳枝的水,将双手放入水中。 剧痛令他清醒,开始思考之后的生路。 西凉人从神救口上来,必然不是为了云织这座要什么没什么的小城,所图只可能是整个净州,以及拿下净州之后,以净州为前哨跳板,发兵累关。 如果净州沦陷,他们除了固守云织,将无处可去——这很有可能成为现实,他们也不可能再指望净州的救援。 到那个时候,该怎样才能守下去? 前路渺茫,贺今行仰头望天。天上无星无月,黑云厚重,预示着将有一场雨。 他看了半晌,忽然站起来,进楼去寻了一块七八尺宽的布匹。 此前他一直觉得城楼上还缺了点什么,大家唱的民谣提醒了他,他们还缺一面旗。 大夫们将伤员换下的血衣堆在一处,不曾干过。他得了允许后,取来当作笔墨,在布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大字——宣。 旗帜绣好,终于挂上城楼的时候,大雨滂沱落下。 又是夜半时分,仙慈关一个时辰却来回飞马十余匹。 「净州告急!」王义先取下斗笠挂到门上,顾不上自己被雨浇透的大半个肩膀,急道:「布置还没完全落实,若是我们与累关提前被切断联繫,不论对哪边,可都是大大的不妙。」 秦广仪还没撤,铸邪怒月就等不急了,突来这么一下,叫他们措手不及。 「我已向各军传令,许他们观势而动,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全部撤往衷州,囤守累关。」殷侯握着一份军报,已有决断。 王义先抹了把脸,看着他,「今行还在云织。」 他沉默片刻,说:「我们西北军最擅阵地防御战,他在军中四年,应有所得。」 见对方不说话,转而又道:「局势变化太快,塘骑来往终需时间。我希望你亲自去衷州,我才能放心。」 「我也正有此意。」这对老搭档对视片刻,王义先面露哀戚,不再提其他,併拢三指举起:「我王约不死,累关绝对不破。」 贺易津将半枚兵符交予他,微微笑道:「明年春天,你我再会师于此。」 王义先攥紧兵符,决然而去。 第245章 六十七 天化十七年七月十六,西凉太子铸邪怒月派两万奇兵从戈壁迂迴,暗渡神救口,自西南方向奇袭净州。秦甘路总督荀游率净州卫奋战一夜,于黎明时分,城破殉国。 这支西凉军随即与北部主力军对部署在净州东北的宣军形成合围之势,会战由点及面,迅速爆发。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牙山亦燃起烽烟,北疆边境线上的数道关隘都打响了防御战。 急递传回宣京,明德帝夜半惊醒,传唤多位高官重臣。小半个时辰后,除了留宿京畿攻城作的崔大人一时半会儿难以赶到,其他几位大人前后脚到殿。 「……西北军还可退守累关,但雩关却是退无可退,半点不容有失啊陛下。」傅禹成几乎声泪俱下:「陛下,请下旨调秦将军回援吧!」 这两万兵马该在衷州还是雩关,悬论了一两个月。诸如傅尚书之流,皆认为回防雩关更加重要,但他们这些文官左右不了长公主,必须得请圣上来下金令箭。 明德帝撑着额头,脖颈微微转动,斜睨向自己的两位股肱之臣,「你俩怎么说?」 裴相爷从府上赶来,精神尚佳,和缓道:「回陛下,臣不读兵道,不通军事,故不敢妄言调动。但臣明白一个道理,朝廷设立军队,就是为了保护百姓家园,捍卫国家疆土。那么,军队的所有行动,都应该以能保护更多、更重要的人和土地为先。」 至于哪边更重要,当然由陛下说了算。 明德帝不置可否,拇指按了按太阳穴,唤道:「秦卿。」 秦毓章一身官服似簇新,仪容得体,只是眉眼间难掩疲惫。傅禹成能长篇大论地说完,他便知圣上绝不愿自己背上毁失祖宗基业的恶名。此时被问及,敛神道:「傅大人言之有理。」 傅禹成一喜,有秦相爷表态,这事儿就算成了一半。 果不其然,皇帝默默不语似是沉思,他不由再上前一步,再次劝谏。 崔连壁满身热气赶到之时,命令秦广仪带兵回援的圣旨已发,明德帝垂询:「崔卿以为如何?」 离弦之箭不可追,他拱手良久,垂头道:「臣谨遵圣命,没有话可说。」 「那就说说选将的事吧。徵发由你兵部组织,领兵练兵的人选,也该由你兵部来推。」明德帝点了点下颌,「诸卿若有推举之人,皆可道来。」 崔连壁道:「王义先已从仙慈关出来,不如就叫他总管。他本就做过武选郎,又在仙慈关操持多年,练起兵来必然得心应手。」 第613页 「这,或许不大妥当吧?」裴孟檀却微微摇头,「前线紧张,王参议指挥作战已然日夜不休,而练兵备战之事务庞杂繁琐,恐怕难以两头兼顾。不如另遣一名熟悉军事又无作战任务的将领前去,早日练出正规军,早日投效战场。」 「那裴大人,以及诸位大人以为,这名将领是谁?」崔连壁反而笑了,难道他不想找个人专门负责? 徵发令颁下也有一二十日,兵部依託各路州卫军徵召新兵,动作快的已经拉起队伍准备出发前往银州。但州卫只负责徵兵送兵,不管操练,这些新兵说白了就是一群不识号令、不辨步度的民勇,离能上战场还远得很。 都知道得让有能力的将领去练。但是,谁来? 天下太平时,各部皆道兵部衙门里闲人太多。到战事四起,才恍然发觉能带好兵打好仗的人太少。 将星凋零啊。 几次朝会上不是没有朝官举荐,但提出的人选大都名不见经传,不能让其他官员信服。 这个时候只能退而求其次。然而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若今年把人推上去,明年就吃了败仗,牵连到举荐人,该怎么说理? 站在抱朴殿里的诸位倒无此虑,但真要推个边军体系以外的人,又有培植亲信、以文摄武之嫌。 毕竟此次徵兵的员额可是二十万,操练好了,就算在未来的战事中伤亡过半,也是一支足以媲美现有三支边军的武装。 裴孟檀坦言自己身为礼部官,已多年不结识兵将,没有提名。 站在最边儿上旁听半晌的陆潜辛忽道:「或许可以请南方军顾大帅前去主持大局?」 先帝年间的名将大都陨落在新朝之前,留下来有名望有资歷的不过三边元帅。眼下东西两关主帅无暇他顾,请最后一位出山,再正常不过。 陆大人言罢,傅禹成的眼神便瞟向裴相爷。 「南方军即将发兵助战南越,是否会有影响?」后者面带忧容,拳拳之心,不避亲也不怕嫌。 稷州裴氏与蒙阴顾氏是祖辈就有的交情。两家从不联姻,已足够表明态度,令皇帝放心。 崔连壁接着道:「裴大人所虑此时主帅离军,易致军心不稳。不如从顾帅帐下挑一名将领出来,两边不误。」 助战南越并不需要南方军全军出动,剩余将领抽调过来也不耽误什么,合情合理。 无人反对,明德帝便说:「将南方军属将名册呈上来,朕好好看看。」 今夜就到此为止,顺喜亲自将各位大人送出殿。秦相爷回端门直房,其他人各回各家。而崔尚书则直接去了部衙,将南方军的名册卷宗找出来,家也不回了,就等卯时再进宫。 这几个月忙忙碌碌,从前做的纸工和木工在屋里胡乱堆了一块角落,他抽了把木剑,端详道:「秦王与谢芳琢三征叶辞城之时,殷侯尚是个五品的武节将军,而我还在清吏司守武库。」 上面的木刀木盾没了支撑跌落一地,他不管不顾行到院子里,持剑指天,低声疾道:「如今我这样才疏能浅之人却忝居尚书,是你无眼,是你不仁啊!」 暑气已止,秋风一吹就有落叶飘零,他挥剑去斩,瞥见衙门外不知何时立了几道人影。 「崔大人。」为首之人率先向他抱拳行礼,声音年轻而有力。 崔连壁刚被吓出一层冷汗,看清是谁,又镇定下来,「顾横之?我没看错吧,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横之踏进衙门,「陛下曾有令,末将无诏不可入皇城,是以来请大人帮忙通传。」 他早间就已入城,为圆他入京寻的名头,在户部花了半日。下午就想进宫面圣,但应天门的禁军不接他的牌子,他只能另想办法、托人转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兵部尚书。 「你要见陛下,为什么?」 「自荐。」 「你想去银州领兵?」崔连壁觉得浑身又热起来,扯了下官袍领子,「你爹果然也不想就这么看着。」 「不。」顾横之说:「我此行与我爹无关。」 崔连壁开始皱眉毛,「顾帅不知道你来了?」 顾横之并不确定他爹是否知道他的行踪,只道不知,再次行礼:「请大人助我。」 崔连壁:「我确实想从你们南方军中推举一位合适的将军,方才看到你进来,也确实让我惊喜。但你说不是你爹让你来的,那我就不能推举你。」 「有资歷的老将更加稳妥,一套正式的章程走下来,你爹那边也好交代。」他完全冷静下来,又补充说:「我希望能获得南方军的全力支持,你……见谅。」 「无妨,大人言重了。」顾横之并不感到意外,平静地告辞。 崔连壁看着对方挺拔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竟想嘆气。已是五更天,他整理好官袍,回直房带上名册,徒步往皇城去。 到应天门前,却在早到的同僚之间发现才将可惜过的年轻人。对方来打招唿,仿佛此前未曾私下见过。 崔连壁不在意这点避嫌与否,问他:「你还是想去?」 顾横之颔首。他已下定决心,做好准备。 「实话说吧,你想得陛下委任并不容易。」崔连壁真心嘆道。 眼下练兵,日后掌军权,皇帝能容忍得了顾帅的属将,未必能容忍他儿子。前者到底不姓顾,分出去能自成一系,首要忠心的是君王、是朝廷。 第614页 他委婉道:「直接到银州那边想办法,或许机会更大一些。」 顾横之:「多谢大人建议,但末将试过才能甘心。」 他不是没想过去应徵投军,甚至临时改道往银州走过。但冷静下来一想,从头开始太慢了,他等不及。 更何况,就算隐姓埋名成为一名新兵,在新兵营里一骑绝尘出尽风头,又能怎样?疆土危亡之时,当全力救亡图存,一名列兵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对他的目标也没有任何助力。 上天既生他于武将世家,让他长于横海军中,而他读书习武,十八年来亦不曾懈怠过一天,那他就应该有勇气凭藉他的能力去追求更高的起点,去担更大的责任。 钟声响起,百官进入应天门,列队前往崇和殿,门前很快冷清。 禁军奉命不理会顾横之,他便一撩衣摆,直挺挺跪到石砖上,「蒙阴顾横之,求见陛下!」 今日朝议漫长,他这一跪就跪到了正午。 皇城门直对玄武大街,广场大道车水马龙。他不怕指指点点和各种猜测,这反而能让他的动静直达天听。他担忧的是朝会上就将人选直接决定,日头越移他越急,又深知急不得,必须耐性地等下去。 至午后,终于有朝臣陆续从宫里走出来,但观他们神色俱是不佳,甚至对跪在应天门前的都没有太大反应,恐怕此次朝会结果对君臣来说都不怎么理想。 顾横之心下稍定,随即打起精神等待宫中内侍。 又小半个时辰过去,来的竟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廷大总管顺喜。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不知数。陛下连日来操劳军国大事,本就头疼得紧,你偏偏还要来惹陛下不痛快。」 顾横之却顺势拿出一份奏摺,「末将正是为陛下头疼之事而来,请顺公公代为转呈。」 「你。」顺喜本还想教训两句,谁知这小子直接掏奏摺托他办事,顿时训不下去,接过奏摺道:「既想为陛下分忧,就该好好地递呈子,等陛下通传。一时不见你就要跪宫门,置陛下脸面于何地?快些起来……」 他还想说什么,背后有人叫了声「总管」,便马上住嘴回身行礼,又道:「侯爷不在景阳宫多留些时辰?」 「傅家小姐来为皇后请脉,本侯不便久留。」嬴淳懿心情不错地给了解释,而后越过前者,到顾横之身边,压低声音道:「陛下最好名声,顾将军在这里跪久了,只会适得其反。不如早些离去。」 顾横之看对方片刻,又瞥了一眼微微躬着身站在几步开外的顺喜。那是一个保证自己不会听到他们说话的距离。 他便懂了,在砖上撑了一把,起身道:「多谢。」 嬴淳懿勾唇一笑,展臂相送。 待登上公主府的车架,在车上等候多时的谢灵意问:「侯爷替他请动顺喜,为何不趁机拉拢他?」 「只是帮忙递个摺子而已,离成事还远。待与西凉人的战事结束之后,再论恩义交情不迟。」 他靠着背枕闭目养神。今日大朝会再连着看望裴皇后,着实耗去他不少精力。 明德帝提出让衷州的北方军回援雩关,其将领秦广仪则调去银州,暂任军谋总兵,负责操练新兵,以备西征。 朝班譁然过半,反对之声不绝。他没有过多发言,全程注意着秦毓章的反应。而秦大人,什么都没说。 这是知道秦广仪不可能染手西北呢,还是知道陛下根本不是真心想要这么做,只是拿此事试探朝臣反应? 秦毓章不在乎他的兄弟是否能当上总兵,而是奏请为这支雏形未塑的新军定下一个名号——好区别于现有的西北军。 初时百官皆以为,徵兵是为补充现有边军的兵力,维持其建制。现在看,皇帝显然是要另起炉灶。 这就有意思了。嬴淳懿心道,待战事结束,接着镇守仙慈关的军队会是哪一支? 马车辚辚而过。 顾横之慢慢地骑着马,让跪僵的腿脚慢慢恢復,目光从街景上飘过,没有一处看进心里。 顺喜接了摺子,就一定会把摺子递到御前,但皇帝是否会召见他,仍是未知数。今日朝会上不知发生了什么,总归没有将西征的将领全部定下。 他还有机会,不能干等着,白白放过。 他在心中列出可以登门相求的朝官名录,打算回去就准备名帖礼物,一家一家地去拜访。 若万不得已必须借他爹的势,他也不会犹豫。 名号就是用来报的,家世就是用来借力的,只要能成事,他不在乎自己是否被看轻。 他按了按心口,感受到衣衫下半枚扳指的轮廓,愈发坚定。 到驿馆下马,下属来报,户部的陆尚书正在客间等候公子。 陆潜辛?这倒令顾横之意想不到,并且不得不将一应安排都推迟。 「陆大人请直言。」一见面,他便对着这位换了便服的朝廷大员说道。 陆潜辛点头贊同:「时间很宝贵,战争没有停止的每一个时辰里,都有许多人失去性命。所以老夫愿助顾二公子一臂之力,以使新军早日出关西征,击退西凉人。」 顾横之放下茶杯,「陆大人如何助我?」 陆潜辛将上午朝会的内容简略提了提,「陛下要立起一支新军,那就如陛下所愿。世人皆道父子同心,实际不然,活成冤家仇人的也不少啊。公子年轻俊彦,不愿活在父辈羽翼之下,想要另立门户,很正常嘛。」 第615页 顾横之不说话,保持倾听的姿态。 陆潜辛顿了顿,再道:「我还有一门生,衷州卫指挥使方子建,二公子也是见过的。我会全力推举他上位,在其他朝官回驳之时,顺势推举你,再请陛下传召你。之后,就得你我共同发力了。」 「方指挥使才是重点。」顾横之很快回忆起,这位指挥使是位有情义之人,又镇守衷州,熟知西北与累关情况,便道:「可以一试。」 陆潜辛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快,咽下劝词,笑道:「与武人谈事,就是爽快。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一早便进宫。」 顾横之却摇头:「陆大人若无不便,最好今晚便去。」 早一日,他便能更早赶到银州,进入西北。 第246章 六十八 牙山北麓,秋风渐起,草野泛黄。 北方军与黎人爆发小规模战斗数十次,粮草军械经不起长久损耗,人马也疲于来回调动,终在处暑过后出关会战。两军在雩关以北二十里的草原上对垒,双方数万兵马,如一片片黑云,将本就不甚耀眼的秋阳挤得更显黯淡。 中军阵前,主帅嬴追下发军令箭,「……你二人把住东西山口,以防偷袭。杜将军和郭将军各领轻骑,从左右翼进攻黎人军阵。侧翼交战后,中军随即于正面冲杀。待中军接战,左右前军再变阵游击,掩护中军,以防敌军锁阵合围。」 「除此之外,轻骑若能伺机突袭敌军号令台,拿下敌军主帅述罗,不论生死,必能大增我军胜算。不过此事不可强求,不成也罢。」 「是!」众将接令,调转马头,奔向各自军中。 少钦,号角吹,战鼓擂,旌旗如龙舞,驾黑云向北黎大军叱咤而去。 塘骑不断往返于前军各军与中军之间,传递消息与命令。 嬴追立于战车之上,眺望东北与西北方向的战场。待塘骑来报杜郭两位将军已突入敌军侧翼,北黎分兵迎战,中军门户已开。 她走下战车,跨上坐骑,握缰回身喝道:「中军将士,准备随我进攻!」 副将大惊,当即劝道:「大帅不可!请下令由末将领兵冲锋。」 为将要惜身,从嬴追接帅印掌军开始,就再也没有上过前线冲杀。她自然明白主帅生死对于麾下军队的重要性,然而已到你死我活的时刻,就不能以常理论之。 「如今我雩关的伙夫都上了战场,我身为主帅岂能不身先士卒?若此战不胜,让黎人冲破雩关,就是我北方军奇耻大辱,万死都不足以向关内百姓谢罪,还谈什么主帅贵重?」 她曾发誓与雩关共存亡,就算死,也要死在马上。更何况这些年来,北方军已形成完备的军规条例,建制严密,职责分明。她相信自己的部下,只要依军规行事,哪怕她当真牺牲,各军依然能运转下去。 「传令各部,由本帅始,上级阵亡,下级则次序晋位。哪怕打到只剩一个人,也绝不可擅自撤退,逃兵立斩!」 军令官即刻传令。她抛下所有后顾之忧,拔剑前指,「将士们!我北方军镇守雩关二十年,忠君报国,战功累累,从前不曾让黎人踏过牙山一步,此后也不会。杀!」 「杀!杀!杀」身后将士齐声应和,马匹与战车齐齐跑动,跟随他们的主帅杀向敌军,士气如浪潮高涨。 北黎军中,述罗听闻宣军主帅竟然亲自领兵冲杀,不由大喜,倚在马背上与左右部将哈哈笑道:「女人就是容易被沖昏头脑,一军主帅竟然亲自上前线,她以为刀剑是绣花针?诸位勇士,送到手上的战功可不能错过。」 「传令,全军出击,包围敌方中军,拿下嬴追!」 弓箭、弩箭如蝗群,投石、火炮似天陨,直至两军在山包间的平地遭遇,箭石才歇。双方步骑犹如两点水墨交汇,迅速拉长。 金鼓鸣雷千下,银甲砍刺万发,白刃骤接,血泼原野。 黎人几乎捨弃左右翼防守,集中兵马全力围拢嬴追所在中军,试图活捉宣军主帅。然而北方军布置得当,左右军横在黎人两翼之间,死死掐着阵眼,令黎人难以围成。 头顶的阳光渐渐倾斜,塘骑飞马而至:「报!西陉关和白水隘方向有敌军增援!合计万人有余!」 北黎人几日前分兵进攻这两处关隘,北方军明知此举是削弱雩关兵力,令他们疲于奔命之计,然而他们是守方,不得不调兵去防。眼下北黎人虚晃一枪,先一步撤回来加入主战场,嬴追也早有预料。 她拔出刺在一名黎军心口的宝剑,勒马回头,喝道:「传令各部,交替掩护,占住周边山坡!」 三军齐动,铁马兵戈声震云天。 嬴追所在护卫军由冲锋变为断后,以身为饵掩护其他队伍。手中剑锋渐渐挫钝、卷刃,她毫不犹豫扔下佩戴多年的宝剑,捞了敌人的大刀,继续杀敌。 副将与她隔了两个身位,吼道:「大帅!北黎人又有援兵来了!我等是否要撤退,避开锋芒?」 北黎人的增援越来越多,似乎将此前分散的所有部队都调了回来。他们护卫队所剩将士越来越少,压力也越来越大。 「不可!守住高地,把住关道,能打!」一鼓作气,再而衰。今日绝不能轻易言退,否则撤退容易,再打回来就不知难上多少。 嬴追抹去脸上的血,催马加速,「想一口气吞掉咱们,那咱们就撕了他的嘴!」 第616页 奋战之际,又有飞骑来报:「秦将军率兵回援!大帅!秦将军回来了!」 周遭将士闻言皆惊喜道:「大帅,秦将军与,咱们困境可解了!」 「什么?」嬴追却是怒道:「来我中军有什么用?叫他去攻打述罗!」 北黎大军全部投入战场,主帅所在后方防护薄弱,正是擒帅的大好良机。 塘骑领命疾走。然而不等他赶至,秦广仪就已分兵两股,一股过万人的步骑支援中军,自己则亲率一千轻骑,驰往北黎大纛所在。 「别捨不得卖命,全都给我上!捉住嬴追大大有赏!」北黎中军,述罗不停地催促各部落。忽见西南方向尘屑滚滚,马蹄动地而来,定睛一看,竟是宣人骑兵! 此时号令台下不过数百亲卫,他当即吓得命令车兵:「快快转移!」又怒斥传令官:「还不快叫全军立刻回防来救我!」 塘骑当即飞奔向自家主力军,一路高喊:「主帅遇袭,全军回防救帅!」 北黎大军阵型大乱,本就是各部落联盟,听令回防的和欲意继续战斗的互相妨碍,更是乱成一团。 另一边的宣军轻骑紧追不放。他们从衷州回来,为赶路,只携带干粮和武器,其他的全部抛弃,因此速度极快。 秦广仪甩着链子刀,一马当先,迅速接近述罗的战车。到得十步内,尖钩状的弯刀飞出,越过重重护卫头顶,勾住述罗脖颈。他拽住锁链用力一收,便将整截颈子割成两段,头颅飞向空中,洒下一场血雨。 剩下的无头身栽下战车,亲卫譁然一片,但因军令严苛,仍要奋力保住主帅尸首。 部下涌上来接战,秦广仪振臂高唿:「述罗已死!北黎军主帅身亡!」 将将追上他们的塘骑将这个消息传回去,一刻之后,整片战场都流传开来。 黎人军心溃散,战力大减,不得不全面撤退。 北方军将士欢欣鼓舞,但到底激战大半日,身心疲惫,也没有深追。 众将领回到关楼,先行议事。黎人今日死了主帅,他们各部落之间还会再推举新的,未来几日必然还有一战。 待议毕,部将散去,嬴追才露出疲态,坐下靠着椅背歇息。 她十七八岁时,能不眠不休地疾驰两天两夜,提前赶到敌军必经之地,布下埋伏。如今冲杀半日,便有些精力不济。 终究是上了年纪。 秦广仪挨着她坐下,用帕子替她擦去护臂上的血污,听她问:「你这个时候回来,西北怎么办?」 「宣京发了金令箭,监察催着我动身,我不能不走。」他动作和声音都轻轻的,「净州守不住的,累关以外都守不住,殷侯也明白。仙慈关兵残器缺,驻军打没了快一半,秦甘路的百姓能撤的也都撤了,够了。再多的,西北军和我们都无能为力。」 将军老了,他的兵也老了。 嬴追闭上眼,似梦呓一般嘆息:「陛下啊,就这么忌惮吗。」 但京城如何,说到底,他们没有置喙的可能。身在边疆,守住边疆,就已倾尽所有。 接下来的几日,北方军重整边防。嬴追吸取上一战的经验,换了部署,将宁西三卫调过来,又从荼州攻城作接了一批军火。 北黎人在战场被敌军杀死主帅,不论述罗人望如何,都是耻辱。推己及人,他们必定耻而后勇,全力雪耻。 这一战,就是决战。生死存亡在前,她必须调动所有能调动的人马、资源,来增加己方获胜的筹码。 七月廿七,北黎人推举出新的主帅,重整旗鼓,前来雩关叫阵。 嬴追率北方军出关迎战,排兵布阵,不惧不避。 两军共计超过十万人马,相向冲锋似要踏破草原。远处炮阵轰鸣,近出箭雨石雹不停,银甲棕骑□□撞,如山摧海倾。 交战焦灼正酣之时,忽听东北方向传来巨响,盖住了厮杀。双方将士齐齐看去,数百支火箭飞天,数千只大小野物绑着炮仗沖入战场,闹得人仰马翻,将他们生生逼退回各自阵中,逼停了战事。 再看去,一支阵列极宽的军队常速接近,犹如地平线上的山脉缓缓压了过来。 「合东的部族?」嬴追细看旗帜,心下顿沉。 北黎由数十个部落联盟组成,大都散居在合撒草原上。草原以王庭所在为分界线,分为合东与合西,但两边不断争夺对方的水源与草场,歷来不对付。为何今日竟齐聚一处?难道都为攻打她雩关而来? 再观对阵的合西人马,他们诸多将领也不似欣喜,没有任何与其对接之举,她才稍稍安定,决意先按兵不动。 这支合东大军却远远停在战场之外,只分出了一队百人骑兵,自战场边缘驰入中央。 为首之人穿戴着极其显目的红衣银饰,与青丝一道随风飞扬,竟是名女子。 「那是靖宁公主!」 「东君?」 「她怎么来了?」 战场两边都有将士认出此人,两种语言此起彼伏,道出同样的疑惑。 「左贤王意欲弒君篡位,已然伏诛。述罗犯上作乱,假传圣旨,发动战争,大逆不道。」 「大君深知诸位将士是受其蒙蔽,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才铸成大错,特遣本君来告知尔等真相。」 「现在立刻放弃抵抗,归顺王庭,则既往不咎。若还要执戈相抗,则以逆贼同党论罪!」 第617页 云骓载着靖宁自合西军阵前驰过,用北黎话高声叱喝。每前行十丈,队伍里便有两名黎人军士留下,将她的话一遍遍复述,确保传至每一个人。 耸人听闻的说辞像瘟疫一样蔓延,听闻的北黎军士皆震惊不已,随即骚动频频,「将军!我们可是奉大君命令来征战的啊,怎么变成谋逆啦?」 新推举的主帅当然知晓其中内情,也理所当然不能承认,急忙否认:「大君不在,她当然能随口胡说!她是宣人,心里头肯定向着宣军,说不得就是与那嬴追勾结,前来动摇军心的,将士们不可信她!弓箭手!」 话落,左右弓箭队便开弓上箭,直指靖宁,只待一声令下,就能将她万箭穿心。 靖宁驭住马,从怀中拿出一枚骨印,示向怀疑她的军士们举起,「苍狼兵符在此,如大君亲至,诸位将士难道还不能信服?」 林远山随行在她身侧,随时准备为她挡住刀与箭。 她却打马向前一个身位,直面这些北黎士兵。而后举着兵符,不紧不慢走向中军号台。 「本君是大宣的公主没错,但也是大黎的国母。本君入黎以来,对我子民爱护之心,天地可鑑!诸位,眼下丰收时节,你们为何不收割马草,不给牛羊蓄膘,而要在此与宣人打得头破血流?这一场仗打到现在,诸位获得了什么?除了族人的死亡,自己的伤病,家人的担忧与痛苦,我们还获得了什么?」 「今日的战争无法为我们带来任何好处!将士们,收起武器,停止战争,早日回到家园,休养生息。我们不靠流血,也能繁荣富饶!本君会以特使身份,与宣朝议和,力争两邦早日重归于好,早日恢復贸易往来。」 她与合东部族的首领们并没有提前商讨过议和之事,但并非一时冲动地发愿。 他们要她独自将左贤王谋逆之事昭告合西各部,说服麾下将士归顺。她不把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借阵前行走的机会宣布,逼着对方不得不同意议和,也无可厚非吧? 更何况,冬天很快就要到来,合撒草原和牙山都需要时间准备过冬。两边都征伐不下,握手言和是唯一的出路。 靖宁走到主帅的战车前,主帅大喊放箭,要杀了她。 她攥紧了缰绳,没有退让一步。 少数亲信听令放箭,尽数被林远山挥矛挡下。更多的弓箭手们依然端持着弓,箭依然搭在弦上,准头却转了向。 靖宁见状,垂下手臂,在控制不住颤抖之前就缩进大袖里;又看林远山没有受伤,汗水终于放心地滚落。 天化十七年七月廿九,北方军与黎人在雩关与草原交界处,就谈和一事进行草议。议案即时传回宣京。 紧张了几个月的牙山南北,终于缓和下来,重新出现商队行走的痕迹。 山脉西麓改名为「业余山」的那一段山脚下,以往商旅时常经行的野道上,杂草已经蹿高一大截。 晨霜在草叶尖儿聚起白露,水汽足够重时便跌下去,砸到躺在其下的男人嘴唇上。 两里之外,歇了一个晚上的西凉人整理好队伍,继续出发。 一辆辆板车轧在草皮上,车轮发出的声音还没有拉它们的马儿蹄声大。西凉人本就习惯一个人带几匹马,占领苍州、在大遂滩建立据点之后,他们的马匹便多到拿良驹拉车也毫不可惜。 从东天破晓,到朝阳高升,所有板车终于全部离开。 在杂草掩映下躺了一整晚的男人们终于能爬起来,十多个一起奔去西凉人的营地察看。 「还是辎重队。比前几次运载得更多,更重。」贺长期扒了一熘草丛,发现几粒谷壳,「应该是粮草。」 「他娘的,这些狗贼还能吃白米白面。」贺平活动着僵了一夜的胳膊腿儿,看一眼便撇开视线,免得犯馋。 陆续有人发现其他线索,一合计,确定这批人就是运送粮草的辎重队。 贺长期感到不妙:「这么多辎重,粮草武器都有,恐怕要发生大战。」 敌后消息不通,然而他们从观测到的西凉人各部队调动的情况,也能推测一二。这些狗贼平静了一两个月,忽然大规模地调遣辎重,必然是为了大规模的行动做准备。 第一次撞见辎重队是十天前,前线很可能已经开战。 「咱们去把这一队劫了?」有人提议。 他们在敌后几个月,风餐露宿,还能保持人样,全靠劫杀西凉人。 若是能烧毁敌军粮草,或是截断运输,以缓解己方前线压力,当然最好不过。但是,贺长期环视一圈,存活到现在的人手实在太少了,甚至比不上西凉人押运队伍的零头。 「先跟上,到时候再觑机行事。」 一队人便草草挖了些野菜下肚,顺着车辙开拔——也只有这种负担大、行程慢的辎重队,他们才能靠两条腿跑步追踪。 一路时远时近,到太阳落山,西凉军再次扎营过夜。押运骑兵大约一千人,十分谨慎,结了圆阵,将辎重队伍围在中间,又设了几层岗哨铺出一里。 待他们炊饭过后,大部分进了营帐,贺长期才匍匐着接近,试图先摸清对方岗哨明暗、轮换频次。 月夜下的草原十分活跃,他遇到不少小动物,忍了又忍,才没抓住它们拿回去打牙祭。直到前伸的手背上忽然落下湿热的触感,他一如既往准备挥开,然后在下一刻反应过来,这他娘的是人手! 第618页 两只手迅速互抓手臂,把对方拉向自己,再顺着臂肩探向脖颈。两人眨眼间就在草丛里滚成一团,拳脚互搏几轮,草折虫散,却听不见一丝人声。 「小贺将军?」对方忽然出声,「别打了,是我。」 「你谁?」 「牧野镰啊!」 一炷香后,贺长期和牧野镰各带着自己的人,在几里外的山包背后碰面。 「小贺将军,你们收拾得可真干净。」后者见面就发出惊嘆。反观自己手下,除了举人师爷,尽是衣衫褴褛,形容脏污,跟乞丐似的。 贺长期不动声色地将这百十来人扫视了一遍,只道:「我任职百总,担不得『将军』两个字。」 「我看好你,现在不是将军,以后肯定是。我先叫着,你也不吃亏嘛。」牧野镰过来揽他,跟他哥俩好似的说:「英雄不提来处。我就问一句,你们是不是也想打劫那一队西凉兵?那可是大肥羊啊,咱们都吃不下,不如合作,一起薅他几把羊毛。」 贺长期皱眉:「我记得你是被羁押在狱的匪徒。」 「嗨,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牧野镰嘻嘻笑,也把他们这几个兵看来看去,「我是匪徒不错,但是小贺将军,我人多,还有马哦。」 他的师爷正经说:「马不太好,老瘦的多,所以我们想从那些西凉人手里抢一些马匹过来。」 「嗯,我看过,他们拉车的马就是大遂滩的马。」牧野镰点点头。他想要的东西,不管过多久,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得到。 「赶马可不容易。」贺长期养过马,也送过马。 牧野镰很自信:「这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贺长期想到对方能驭狼,想必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此情此景也顾不得谁是逃犯,一切都以对抗西凉人为先,他便开诚布公:「我们不需要马,我们是要烧他们的粮草。」 「噫,玩儿这么大?」牧野镰惊讶了一瞬,双眼却渐渐放出光芒,就像夜里的狼,兴奋道:「好啊!那我不止要把我的马抢回来,还要烧他们的粮草,烧得越多越好,叫他们没得饭吃,也尝尝饿得想啃人的滋味儿!」 双方约定了合作,当即便重新侦查,而后回来商议行动计划。 贺长期进行总结:「你们去赶马,吸引押运队的注意力,能把他们引出营地更好。我们趁机去烧粮草,只要大火能起,他们必定回来救火,你们也就能顺利逃脱。」 「那你们烧了粮草之后怎么脱身?」 「当然是趁乱跑啊。」 牧野镰满意点头,「嗯,不要变成飞蛾扑进火里就好,不然我来捞你也会引火烧身,很难办的。」 贺长期没理他,领着自己人做了些简易的伪装,潜行绕到西凉人营地的后方。 已入子夜,一朵浓云遮了月亮。 「老天也助我们。」贺长期无声说,蛰伏许久,忽听营地前方爆发骚乱。 牧野镰那边按照计划开始行动。 贺长期则保持着匍匐的姿势,直到后方的西凉骑兵去了前方,只剩下少量的岗哨,才示意大家前进。 众人依次动身,配合默契,唿吸间便能放倒一个岗哨,然后把人的甲冑头盔扒下来穿到自己身上。 这是他们几个月来做了不知多少回的事,熟练得很,这回只是要解决的人多一些而已。 待到正式踏进营地,他们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巡逻的西凉兵,各自分散开,光明正大地接近辎重车。营帐里的押运兵们匆匆跑出营帐,匆匆经过他们,也完全没有察觉。甚至看到他们守在辎重车旁,就转而去前方争马。 马匹也是辎重的一部分。要是没有足够的马拉车运送粮草,在这里逗留过久,贻误了军机,全营都要受罚! 前营混乱毫无终止之意,马嘶人吼,甚至还能听到牧野镰一阵狂妄嚣张的大笑。 贺长期摸了摸板车上码得整整齐齐的麻袋,底下鼓鼓囊囊,颗粒形状分明。他爹从小教他爱惜粮食,一时竟有些捨不得。 但这是餵养敌人的,敌人吃饱了就会更加兇残地攻打他的同袍。他想着,将火把架上的火把都取下来,丢到了一辆粮车上。 粮草干燥,又堆放密集,火一起,便迅速蔓延整车。 他来不及细看,便奔向下一车。火盆火把,能够到的火源,都往粮车上丢。 很快有西凉人注意到他,一边试图来抓他,一边吱哇叫着。 不外乎是抓人救火之类,贺长期不管这些,只管奋力躲避追捕,拼命放火烧粮草。 直到听见贺平叫他:「该走了,那些骑兵过来了!」 他才看见四处都燃着大火,听见轰隆隆接近的马蹄,便也当机立断撤退。转身之际,却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个人。 那人脱下外衫奋力扑火,没有注意到他,却让他定在了原地。 「杨先生?」他不敢置信地叫出姓氏,才重新迈腿奔过去,抓住对方的手臂,「你在干什么?」 「救火呀!救火!」杨语咸大喊。 「不用伪装了,杨先生,我是贺长期啊,我现在就带您离开这里!」贺长期心酸不已,当即拉着人就想跑。 「谁?」杨语咸却没动,桩子似的站在原地,说:「我不走!」 贺长期再次愣住,艰涩地问:「为什么?」 「我是押运官,我不走。」 「就因为西凉人让你做了个押运官?」贺长期不信,带着怒气质问:「杨大人,你可还记得稷州?记得重明湖泛滥那一晚?」 第619页 杨语咸挣脱他的手,回头继续大喊:「救火呀!救火!」 喊了两句,又换成了西凉话。 怎么还不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贺长期还欲再问,贺平蹿过来,抓住他的双臂,将他拖走。 杨语咸仍然高举双手,大喊救火。 火光越发炽盛,将黑夜照成白昼,照亮他惨白、枯瘦、癫狂的脸。 第247章 六十九 炮火落到壕沟上,炸起砂砾漫天,护卫当即将王义先扑到身下。待轰鸣响过,才双双爬起来抖落一身的尘土。 耳里还嗡嗡作响,就见信兵穿过重重战火滚进壕沟,吼道:「军师!胡杨庄方向的敌军撤走了一半,原因不明!」 北方军撤走,净州城破,西凉大军得以集中兵力勐烈围攻北部防线。西北军凭藉地利进行了几日拉锯战,周边地县相继沦陷,又因军需补给不足,渐渐支撑不住。王义先不得不决定撤退,派了一小支部队潜行去截西凉人的粮道,以逼其分兵回援。现下看,那边应当是得手了。 战机转瞬即逝,他不耽搁,「传令各部,抓紧机会,向胡杨庄突围!」 军令官吹号挥旗,护卫们灰头土脸地高声叫道:「军师,这就撤了?」 「不然呢,等着我们全军覆没,都死绝了,好让西凉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打过累关、下中原吗?」王义先也扯着嗓子大骂。 骂完转头命韩将军打头阵,其余各军按序而走,他亲自领两营车骑掩护断后。又一个时辰过去,终于成功突围。 西凉骑兵一路追杀,紧咬不放。 至胡杨庄附近,大片胡杨林妨碍去路,眼看就要被追上,王义先悲道:「千年胡杨啊,对不住了!」随即下令放火烧林。 车骑穿林而过,沿路泼洒桐油,出林时抛下火石。火苗迎风而涨,迅速蔓延整片胡杨林。 火海滔天,将西凉骑兵尽数拦住。 前线军情传回后方主帐,铸邪怒月大发雷霆,拔剑欲杀负责拦截的将领。 其余将领纷纷单膝下跪,请太子殿下息怒,为同袍告饶。 「几百马匪就能烧我粮草,残兵老将放一把火就能断你们追击。」太子面无表情,「厉兵秣马,养你们千日,结果第一次大会战就令宣军主力逃脱,草草收场。我要你们何用?」 众将喏喏,那日阿抱拳道:「殿下息怒。王约引兵逃窜,虽未能全歼他们,但秦甘三州总归都是我们的地盘了。至于那几只没清理干净的老鼠,跳出来也是找死,不值得殿下为他们耗费精神。」 战斗未能完全按照计划发展,但结果没有太过偏离预期。净州已经拿下,继续下一步战术才是重中之重。 铸邪怒月压下火气,下令全军休整,罚那将领到苍州去肃清贼匪。又重新调遣辎重,将阵线东推,为攻打累关做准备。 另一边,王义先率西北军撤退至累关。衷州卫十里相迎,指挥使前来拜见他:「末将方子建,请参议入关主事。」 他被西北军上下尊为「军师」,实职乃正三品参议,比一个四品的卫军指挥使高了两级。当下也不客气,直入关楼,将麾下大军与衷州卫并作一体,抓紧布防。 最重要的任务是在关前两里处挖出一条三丈宽的深沟,以抵消骑兵冲锋,并避免西凉人的火炮靠近关墙。除去巡逻岗哨和必要人手,累关上下所有没缺胳膊断腿不能动的,都投入到工事修筑之中。 过两日,斥候就来报,发现西凉人东进之举。 铸邪怒月放回一批流民替他传言,「西凉十万大军,必在重阳之前拿下累关。」以致人心惶惶。 王义先一面派人疏导流言,一面亲自去衷州府衙见了知州,将地方役夫、民勇与豪族家丁护院全都征来,挖壕沟筑掩体。又派人去给衷州相邻的银州卫与梁州卫传信,要抽调卫军助战。 方子建听闻后,前来相劝:「大人,没有朝廷调令,州卫擅离驻州是重罪,调遣之人罪加一等。不如上报朝廷,得了调令再行事。」 「等写摺子报到朝廷再传回来,那要到什么时候?怕是调令未至,你我就已做了失关误国的千古罪人。」王义先命信兵立刻出发,让方子建回去监工,「朝廷要问罪,我王义先担着。」 两州卫推辞不肯挪动,他又连夜驱车赶去银州的总督府,逼着总督写调令。 「王义先!我看你是越来越疯了。」后者当然不肯,在直房外拦着不让他进,「新兵大营在我这儿,州卫都给你了我拿什么坐镇?」 「一群新兵蛋子还要多少人压着?」王义先一挥手,带来的兵们将衙役全都推搡开,护着他硬是闯了进去。 门一关,总督才甩开他,压着声音道:「我是有调兵的权力,但朝廷向来忌讳边卫互通,没有陛下敕令,那更是大忌。现在看情势不提,日后也早晚有翻旧帐的一天。你不要命了,我还得顾着一路人!」 王义先冷笑:「北方军能调宁西州卫,我西北军凭什么不能调甘中州卫?都是为国戍疆的边军,难道还分个高低贵贱,他们有特权我们没有?」 总督:「长公主有调令,是陛下允准的,你有什么?到时候怪罪下来,连累的是你整个西北军。」 「是,我什么都没有,不得求着打完仗被怪罪?」王义先说着提了声气:「你甘中路的官府和卫军不愿出力是吧?那好,也别怪老子撂挑子,咱们鱼死网破,一起掉脑袋!」 第620页 待他拿着调兵书,率银州卫回到累关,跋扈自恣、油盐不进的名声更添一层。 西北军中都说,可能这仗没打完,军师就要被撤职了。 王义先面对一众被强行「请来」的大族富商,将羽扇一掷,抽出横在架上的佩剑,「朝廷什么时候卸我的职我不知道,但谁敢阳奉阴违,一毛不拔,在我被撤职之前,我一定先砍了他的头颅,抄了他的家财!」 众位老爷纷纷后退,两股战战,争先道自家能献多少钱粮。 事情传到宣京,御史纷纷上奏摺弹劾他目无朝廷,不尊军纪,扰乱民生。更有诛心之言,道他借国难肥自己,净州失陷未必没有人为原因。 有人斥责就有人反驳,朝会上吵吵闹闹,如同菜市。明德帝听得头疾发作,百官这才消停,告罪散朝。 几位重臣前往抱朴殿,在廊上等了一个时辰,小内侍才引着小李太医和医童出来。 李青姜见了礼,大人们点点头,便走的走,进的进。 明德帝越发听不得嘈杂之音,殿内只有顺喜,众臣手脚嘴巴也都放得极轻。 但一味地安静下去只会令皇帝怒火更盛,秦毓章率先开口问:「陛下,可要补调令?」 「调都调了,还补什么敕令文书?」皇帝闭着眼,音声平淡:「他调了朕的兵,就必须把累关给朕守住了。守不住,朕灭了他九族。」 秦毓章便应声得令,不再多言。 此事虽朝会上吵得热闹,但说白了只是件小事。有甘中路总督的盖印文书,只要陛下不追究到底,流程上完全能说得过去。 当前头等大事还是累关的安危存亡,以及与北黎人的停战谈判。诸多朝官之所以抓住王义先的错失久不放,也有无法对这两件事提出有效见解的原因。 然而小官可以避而不谈,他们作为一部首官,大宣朝廷的中流砥柱,却不能毫无建言。 北黎方面,王正玄再携裴明悯作为正副使,一道前往雩关。又有靖宁公主在,谈成和约想必不会太过艰难。 至于西北的战事,徵兵还未结束,只能从粮草、武器、被服等等辎重后勤方面想办法。轮到工部的傅大人,自然而然地说起攻城作,「荼州又提前制造出一批武器,即日便可运往累关。」 明德帝道:「恪尽职守,有事功,当赏。待战事结束后,作监与负责开矿迁址的那县令都擢升两级。」 能给人升官儿,看来是心情好转了,傅禹成喜道:「陛下,其实臣还有个想法,或许能解累关之困。」 明德帝睁眼睨向他,眼神中没有欣喜,只有探究。 傅禹成忙将自己的办法说出:「仙慈关不是还有三万兵马么,让殷侯领兵出秦甘道,与累关的大军前后夹击,将铸邪怒月包围,定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哈?」不待皇帝反应,崔连壁先笑了声,「真是荒谬。」 「你知不知道累关多少兵力?加上甘中州卫都不到五万。而西凉人十万大军不止,莫说仙慈关合累关都不及,单看西凉人占住了净州苍州二城及沿途城镇官道,殷侯要如何领兵突出重围赶到累关?」 他收了笑,冷脸道:「傅大人不知军事,毋要在此异想天开,还是刨你的木料修你的宫殿去吧。」 傅大人剜了他一眼,却没有多余的动作,拱手向御座:「陛下,臣是不通兵法,但殷侯领兵的本事臣是服气的。西凉人重重封锁线,别人不能打出来,殷侯可未必啊。我看他就是怯战,不愿与西凉人相战,怕战败了晚节不保。只有陛下给他下令,才能让他出战,早日平息西北战火。」 「傅禹成!」崔连壁突然一声高喝:「你说什么?」 傅禹成被吓一跳,随即不甘示弱地提高声音:「我说贺易津人老了本事不如当年,怕了西凉人,否则四五个月了,怎么一直不敢亲自迎战?」 话音未落,崔连壁就挥起拳头砸到他脸上,将他打倒,在厚实的地毯上砸出一声闷响。 整个抱朴殿都懵了片刻,就见傅禹成勐地跳起来,扑向对方,「奴兵安敢辱我!」 两人扭打成一团。崔连壁武将出身又尽下狠手,傅禹成养尊处优惯了,很快被揍得大叫「救命」。 「够了!」皇帝将案上笔墨奏摺全部拂在地。 顺喜带着内侍将两位大人分开,教他们好生冷静。 傅禹成跪地告罪,捂着脸哭诉:「陛下,臣所言都是为社稷着想,绝无半点私心。崔英却因臣说了两句殷侯的不好,就要打死臣。如此公私不分,陛下您可要为臣做主啊!」 「陛下!」崔连也道:「殷侯绝无怯战之心!」 「仙慈关是抵御西凉人的第一道屏障,不论内外,皆是易守难攻。殷侯坚守至今,就是为了来日能再次将西凉人赶出秦甘。殷侯若动,西凉人势必趁机侵占,再无夺回可能。」 「仙慈关一丢,就等于将整个西北拱手相让,西凉人与我朝的攻守也将对调,我大宣从此只能困守于累关之内。」 「西凉人亡我之野心不死,焉知累关不是下一个仙慈关?累关若陷,中原再无天险要塞可依。」 他字字发自肺腑,却见皇帝靠着龙椅,以手支额,毫无倾听纳谏之意,心中酸涩之外,更升起一股虚无之感。 「陛下,要让仙慈关,不如将整个江山都让了!」 「放肆!」顺喜当即指着他喝道。 第621页 在场同僚也叫他慎言,傅禹成更是喊道:「陛下,崔英大逆不道!」 「好,好……」明德帝头疼欲裂,摇晃着站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忽而暴怒:「一个个都嫌朕死得不够快是不是?滚,都滚!」 「陛下!传太医!」顺喜惊忙搀扶,唤内侍进来伺候,又将所有人都撵出了宫。 崔连壁失魂落魄地走了。 傅禹成追着秦毓章,想要说两句话,无奈刚出午门,钱书醒就拿着几份紧要文书过来找相爷批阅,无形将他隔开。 他被打得浑身酸痛,衙门也不去了,愤愤地坐了轿子回府。在路上叫了好大夫好酒席,又琢磨着怎么将崔连壁弄到牢里去。 下人将他抬到正院,一下轿,就与不知何时在他院中的傅景书面对面,登时又吓得跌坐回去,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的姑奶奶,你这也忒吓人了。有什么事儿你支使人来传个话就是了……」 「我亲自来找你,自然是有很重要的事。」傅景书淡淡地说罢,转动轮椅,她身后厅中走出一名黑衣人,拎着一具尸体到傅禹成面前,扳正了脸给他看。 她问:「这个西凉人,你可认得?」 后者一惊,别开脸,「我怎么会认得西凉人?」 黑衣人又将一张人皮面具戴到尸体脸上,转过来给他看。 「我不看!这谁啊?死了还是晕了,晦气的东西拿到我院子里来干什么?快丢出去!」傅禹成大叫着再次别开脸。然而刚刚那一眼就足以他认出,是一直与他联繫的那人。 这张脸竟然不是真面目!他心中怒意一闪而过,随即惊恐地转头,「你发觉了?」 傅景书没有给答覆,而是再问:「你为什么要向陛下进言,调秦广仪回雩关?」 「当然是为了解雩关之危。」事实证明就该回援,傅禹成心一横,决定隐瞒其他原因,「秦广仪要是不回,就杀不了述罗,长公主就不一定能打赢北黎人,等到靖宁公主前来。」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功劳大,也不怕揽功:「今天陛下赏了荼州攻城作,什么时候也奖赏奖赏我。」 傅景书:「但是秦广仪撤走之后,囤在菅州的西凉兵就开到了净州,打破了净州的平衡。」 「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啊,主要原因还是净州城没了——对,主要是因为西北军守关不利。」 「西北三州彻底沦陷,神救口全军覆没,净州官府上下殉国,北方军撤退是遵陛下命令。至于西北军,还需靠他们守住累关。」 「你什么意思?」傅禹成觉出不对的味儿。 傅景书颔首:「你该死了。」 将将消失的惊恐变成了惊悚,傅禹成浑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可这事儿是陛下点了头的,还有秦毓章,他也是表态同意了的。这怎么能怪我呢?」 他左右看,试图找个人附和自己,却发现送他回来的下人小厮不知何时都消失了。除了他,就只有坐轮椅的傅景书,永远站在她身后的明岄,以及……刚刚那个黑衣人也带着尸体走了。 只有孤零零一顶轿子落在院子中央,就像即将送上屠宰台的囚笼。 他并非当真蠢笨之人,卖痴卖傻皆是有利可图,当即道:「我已经与西凉人达成合作,只要……」 傅景书打断了他,冷漠道:「区区蛮夷,也妄想染指我嬴氏江山。」 「你都知道?」傅禹成怔了一下,「那陛下呢,陛下也知道?」 若是陛下也知道,那为什么……为什么还这样……轻拿轻放? 他脑子顿时混乱起来。 「你本可以多活些时日,但你今日说出那番进言,就由不得你了。」傅景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都知道……都知道……」傅禹成自言自语,脸色一阵青白,忽然扑向轮椅,「陛下要我死,你也来给我陪葬!」 他刚刚倾身,便见刀光一闪,下意识闭眼之际,胸口陡然一片冰凉。 明岄攥紧了刀柄,以长刀支撑着他,将他推进轿子里。而后才慢慢拔刀,不让血溅出来,以免吓到她的小姐。 「老爷回来了怎么没个伺候的?」恰此时,院门处传来说话声。丽娘端着羹汤走进来,先看到轮椅,「二小姐竟然也在?」 她忙停步,把贴身侍女遣出去,绕过轿子的时候顺势看向轿里。只一眼,就吓得一个哆嗦。 碗盘「哐当」碎溅一地,丽娘跟着跪了下去,「二小姐,妾身无意窥视!」 傅景书端详她一刻,微微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回去跟你情夫说,日后他就是傅家的大老爷。」 「那,那妾身呢?」丽娘捂住自己砰砰跳的心口,眼神热烈地仰视对方。 「你愿意做夫人,妾室,情妇,随你。」傅景书倾身,抬起她的下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可明白?」 明岄收刀回鞘,站到自己的小姐身后。 丽娘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模样,反而焕发出神采,当即磕了个头,又举手发誓:「妾身知晓,妾身谨记,妾身日后万事都听二小姐的!」 她早就厌烦了伺候一个糟老头子,能踢了老头子还能上位做夫人实在是天赐的机缘!谁来也甭想夺走! 而后不顾手指划伤,收拾了满地狼藉,才提着脏污的裙子飞快地跑出去。 院子外,一道白色的身影躲在门墙后,浑身僵硬。 第622页 丽娘面色一凛,赶紧用眼神示意对方跟上自己。回了她自己的房间,衣裙都不换,就拉着人低声告诫道:「好妹妹,不管你在那院子里看到了什么,就只当没看见,一个字儿也别往外说,成吗?否则被追究起来,是要丢命的!」 浣声是经过事的人,竭力让自己不要发抖,忙忙点头:「我明白,绝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只是,姐姐,那到底是死了人,还是个当官儿的,不会被追究吗?万一被府里其他人告发到官府……」 「这你就别操心了,只要有二小姐在……」丽娘声音更低,挨得更近,嘴唇几乎贴着耳朵。 院子里,傅景书依然停在原地。 直到黑衣的青年背着长匣从临近的屋檐跃下,落到院子里,看了看已无气息的傅禹成,蹙眉道:「你先杀了他。谁把消息露给了你?」 漆吾卫奉命要杀傅禹成,从他接到命令再赶过来,不到半个时辰,只比傅禹成回府的时间晚那么盏茶功夫。 然而傅景书就是提前得知了消息,还等着他来。 果然有内鬼啊,还是级别很高的内鬼。 傅景书抬眼环视院落,瞥见同样的黑衣人站在屋檐上,树上,或许还有其他不容易发现的地方。 她当然不会告诉他是谁,只道:「陆双楼,我与你做笔交易。」 「傅小姐,我说过不想和你再有任何来往。」陆双楼掩唇打了个哈欠,「早说有人帮忙动手,我就不用跑这一趟了嘛。」 不过,来都来了,这张脸皮终归得剥走。交易些什么呢,他站在太阳下思考了好一会儿,仿佛晒够了太阳,才道:「刚刚院子外面还有个女人,不把她处理掉?」 明岄推着傅景书离开,她说:「你也没有动手,是旧相识吧?」 她杀傅禹成,只是要杜绝傅禹成可能会暴露她的风险。至于其他人,她不是很在意。 这意思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了。 陆双楼检查过尸体,确认是傅禹成无误,吹了个哨子叫黎肆下来动手。 他在旁等事情结束时,随意地想,确实和那个女人在稷州见过几面,但不算旧相识吧。 那女人叫什么来着?浣笙?还是浣声? 今行肯定知道。 第248章 七十 天刚亮,驿馆便开了侧门,几名身着武服的汉子牵着马鱼贯而出。 顾横之走在最后,向专程起早来送他们的驿丞道谢。 街上冷冷清清,店铺紧闭,但并非只因时辰太早。边关一开战,琉璃街断了货源,生意随之一落千丈。 转进永昌大道后才热闹些,远远就能听见唢吶二胡吹拉不绝——昨日晚上传出,工部的尚书傅大人在家中暴病而亡,想来正是他府上在治丧。 「看来这老狗是真死了。」属下兴高采烈地抚掌:「死得好啊。」 顾横之侧首听了片刻,便催马向前,「走吧。」 战事失利,总要有人负责。用哪一颗人头来向朝野上下交代,是皇帝、是政事堂的事,与他们无关。 一行人没有逗留,伴着哀乐去安定门。 「顾将军。」崔连壁等在一处十字路口,对他们拱手道:「本官特来给你们壮行。」 「崔大人。」顾横之驻马抱拳。 崔大人身后,两排小厮举着竹竿挑了一长串鞭炮,见自家老爷一挥袖,便纷纷引燃。 炮仗噼里啪啦炸响,大红纸屑翻飞,好似过年一般喜气洋洋。 「给少将军去去晦气。」崔连壁大笑,见百姓围观,又向四周做恭喜:「也给大伙儿去去晦气!」收到了一圈喝彩。 待爆竹响尽,他笑容散去,重对顾横之,长身一揖:「愿诸位此去一路顺利。」 银州的新兵大营定下番号为「振宣」,暂由王义先任统帅,将新兵练好之后,再交由殷侯指挥调度。但他身在前线,要领西北军作战,所以操练新兵的具体事务由衷州卫指挥使方子建与南方军守备顾横之共同协管。 两人各授振宣军信武、显武将军。原本的职使依然留着,也就是说,日后能随时回归原职。 皇帝此举是为告诫他们别生其他心思,将他们打回原形只需要一句圣谕。 顾横之能揣摩明白,但依然不在乎。 那晚他被宣召进宫,在抱朴殿外候了许久,到最后也没能面君。只有顺喜出来问他,为何要舍南疆去西北。 他说,为了贺灵朝。 这是他的心里话。 然他这一去,所为却不止一人。 「不收秦甘誓不还。」 顾横之在马上低眉回礼,随即扬鞭踏过满地爆竹残骸,如风西去也。 五湖四海应徵而来的预备兵们也都在往银州汇聚,广泉汉中,江南江北,带着不同的气息,操着不同的乡音,一来就因水土不服倒了一大片。 圣旨送到衷州,王义先看着那番号,止不住地冷笑。但军队和兵员是无辜的,他担了完善振宣军建制的职责,就尽心尽力,顺带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亲信安插进去。 顾横之赶到银州时,大营已经有模有样地运转起来。 徵兵时号称二十万,实际抵达银州十七万有余。因部分兵员难以适应气候、跟不上操练、达不到要求,被送回了家乡,最后剩下不到十五万,分成十四个戍营,占了银州城外大片的荒山野岭,由西北军与衷州卫、银州卫的将官一起操练。 第623页 一行人策马到山岗上,看着底下旷野里训练有序的新兵方阵,下属发牢骚:「这都把位子占满了,他奶奶的,什么意思啊?排挤咱们?」 「他们都做得很好。」顾横之放眼望去,说:「振宣军上下一体,要互相信任。」 「可我看这阵型摆得也没多好啊,远不及公子你。」 「至少更了解更适应这里的气候与地形。」他看罢,去累关找王义先报导。 后者才从关楼上下来,端了杯茶却因一直喘气没能喝进去。 从白露到现在,累关已与西凉人打了大小二十余场攻防战。马上就是中秋,全军提前通告不过节,到时候只发月饼做加餐,甚至还要加强警戒以防西凉人趁节日来犯。 两人交接过后,王义先终于缓下来,灌完一杯水,抬头发现这人还杵在跟前。 「你怎么还不走?」他狐疑道:「银州大营的事都去找方子建商量,别动我放过去的人,更别打着幌子搞小动作,就算你是我西北军名义上的姑爷也不行……还是说你要帮你爹找场子?不能吧?」 说到最后已有怒气。 徵兵本就拖了许久,朝廷再另立番号,打压他们的心思快摆到明面上。结果呢,临了找不到人挑担子,还是要回头来委任他总领。这就算了,又另选两个卫军与南方军的人来分实权。一道圣旨将他来回噁心了三遍。 他不是不顾大局的人,捏着鼻子忍了朝廷,也没打算为难这两位分权的将领。外敌当前,他没那个闲心去内斗。大家相安无事最好,但若有人趁机搅浑水,他绝不客气。 「军师误会了。」顾横之抿了抿唇,面上难得闪过一丝犹豫,片刻过后选择直接问:「您知道今行在哪儿吗?」 「嗯?」王义先没想到他说这个,有些措手不及,「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横之没有答话,长眉迅速地拧起。 他捎往云织的信一去不返,音书断绝,又听闻西凉人突破神救口的消息,就怕毗邻的小县城来不及撤离。心里却又怀有希望,一定要来确认。 「我能出关,往净州走一趟吗?」他问完,又自顾自道:「或许有些不妥。」 「这不废话么!」王义先一转防贼的心态,跟看傻子似的看他片刻,起身到舆图前,食指连点几处,「这儿,这儿,这儿,西凉人布了三重封锁线。我派探子试过好几回,无一例外都闯不过去。你现在去也是送死。」 他按着图纸,忽地嘆了口气,将实情告知:「今行和留下的百姓都被围困在云织县城里,得亏他们那儿贫瘠,西凉人的主力又都在这边,所以暂且无破城之忧。」 顾横之一怔,「军师如何知道那边的状况?」 「我们自有传书的办法。」王义先本不欲多言,但看青年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其中关切不似作假。又思及他确实有恩于己方,是今行可以信任的朋友,便心软了一回:「过两日,不出意外就会有消息来,你想知道就在这儿等等。」 「多谢军师!」顾横之当即抱拳。 告辞往外走时,一个半大的孩童端着食盘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差点与他撞上。幸而双方都及时错开,避免了摔盘摔碗的事故。 「军师!吃饭啦!」 「说了多少遍,慢点儿慢点儿!要洒了饭菜,日后就不让你送了。」王义先去接食盘,不忘数落。 「可是还要去给别的叔叔送饭啊,不快的话饭菜就凉了。」小孩儿义正辞严,一副「下次还敢」的模样,在军师伸手敲他脑袋之前就一熘烟儿跑了。 顾横之让到一边等他先走,得了一句「谢谢大哥哥」,不由好奇这里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孩子。 王义先努努嘴:「是云织县提早撤离的那批百姓。让他们到南方去,不肯,硬要留在这儿。那就做后勤吧,反正别想吃白饭。」 这话叫那孩子听到了,扒着门回头大声说:「我们留在这儿是为了以后早些回家,也没有吃白饭,军师你别老想赶我们走!」 王义先举手做了个认输的手势,看着人真走了,才低声解释:「这孩子叫刘粟。他爹当时没一起走,后来在守城的战斗中牺牲了,我跟他娘说,他娘让先瞒着。挺机灵的,是个好孩子。」 顾横之立刻想起刚刚的小背影,生机勃勃,就像一棵蓄势待发的小树,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多说。 他此前出入累关都走得匆忙,正好趁此机会踩一踩地形地貌。一日里跑遍了关防,又参加了一次战斗。 结束后打扫战场,帮忙抬伤员送物资的都是百姓,当地的,西北的,还有其他地方过来的。 军师把每一个人都用上,犹嫌不够。 过了两日,他被军师叫到远离关楼的山坡上,看见一只低空盘旋的苍鹰。 「你看吧。」王义先把布满摺痕的纸条递给他。 他低头看信,字体比平常书信小了许多,但依然是熟悉的字迹。 今行在信上写了云织的现状,又问累关战况,问徵发进展,问他的父亲,问他那些百姓……太多的东西让他牵肠挂肚,哪怕身陷孤城,也没有封闭自己。 顾横之深觉对方从来不曾变过,又生出层层担忧。深陷敌阵危机四伏,哪怕暂时安全,也不能叫人放心半点。 于是问军师:「可方便带话?」 「可以。但需要回復的太多,只能给你匀一句话。」王义先没有拒绝,他心里也难受,「自那鹰第一次飞来,我每日提心弔胆,就怕以后再也收不到消息。」 第624页 但他没有办法,救不了,也不能去救。「只能安慰自己,与其他被破城灭家的地县相比,被围城至少还有希望。」 说罢又恍然,和一个外人说这些干什么?遂转口提醒:「一句话已经够多了啊。」 顾横之回过神,「请军师跟他说,顾钰在银州。」 「就这五个字,没其他了?」王义先再确认一回,得到肯定的答覆,便写好回信,吹干了装好,绑到鹰腿上。 苍鹰打开双翅冲上天空,头也不回地追着太阳飞去。 两人仰头看了一会儿,顾横之忽然道:「可恨。」 王义先偏头看他,面容平静毫无愤怒激动,只觉自己一时半会儿真不好猜这年轻人在想什么,「可恨什么?」 「恨生来未有双翼。」 不能展翅高飞越过千山万水。 顾横之回到银州,写了一封家书给娘,一封告罪书给爹,而后去找方指挥使以及一众属官商议练兵的章程。 他将南方军的演练和盘托出,两州卫与西北军也不藏私,大家去芜存菁,议定了一套最合适的训练方法。 眼下振宣军最要紧的事就是将官紧缺,十五万人的队伍,靠州卫和西北军那儿抽调来的人手,完全不够。 方子建欲请朝廷从兵部和其他州卫借人,再紧急开武举恩科。摺子递上去,却不能及时解难。 顾横之决定就在军中选拔,当众颁布了鼓励比武但禁止私斗的条例。五天一比,择优选取出一批级别最低的小队长后,操练时人人奋力争先,勇武者迅速脱颖而出。 有搞事的无赖刺头儿,他便亲自下场。只要是与他比过拳脚的,无人不服。 银州大营热火朝天地抛洒汗水之际,累关的长城被鲜血洗过一遍又一遍。 而秦甘大地的另一头,王义先领兵去守累关之后,殷侯将边防线上南北所有的关口驻军都调回仙慈关,自己让自己成为了一座孤堡。 这是早就有的计划,兵力集中才能防止被各个击破。而关内兵员锐减,屯田加上夏天的粮草储备,足够自足。 他甚至将关内一半的兵力慢慢挪到了玉水。这座军屯重镇是仙慈关对内的前哨,西凉人陈兵相峙,因战略重心在东部,不敢轻易攻打。他就不断地施加压力,迫使西凉人也跟着增兵,以减轻累关那边的负担。 日子一天一天地数过中秋,苍鹰飞至云织,落到了主人手臂上。 彼时圆月转缺,贺今行正握着刀,在城墙里侧的女墙上一笔一划地刻下许多他熟悉的名字。 被围一个月,城中军民人数锐减,牺牲者超过一千三百。为了避免引发瘟疫,遗体不得不集中火化。 除了骨灰,除了姓名,他不知道还能为他们留下些什么。 起初想刻成碑,但城里找不到合适的石材。为了守城,木石瓦材甚至金汁都已用尽。 他想,那就直接刻在城墙上吧。反正现在有许多的时间。 前两旬,西凉人还会前来叫战、偷袭、劝降,反反覆覆似无止境,吓得大家夜不敢眠。最后分成两批轮班,一刻也不放松戒备,硬生生地熬。 大概十天前,西凉人堵死了天河渠口,让地渠断流。每日依然有小股骑兵前来叫战骚扰,却不再试图攻城,就等着他们城里食水耗尽,不攻自破。 贺今行组织大家提前蓄了水,但水不同于储备充足的粮食,慢慢就要耗尽。 他们可以捡西凉人射来的箭矢,可以出城去抢西凉人的军械,却没有办法另寻水源。 西北的气候干,自七月中一场雨后,老天爷再也没有降过甘霖,城里的蓄水池干枯已久。 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 截断水渠,不外乎用土石去堵。衙门库房里还有些炸药,本就是开渠口用的,再炸一回也算物尽其用。只是渠口离城太远,需要好好计划一番,确保能炸成功。 他转腕利落一钩,收了刀,吹去石屑,起身准备去找星央。后者负责坐镇东城门,南北两面城墙则由刘县尉与周碾等人巡守。 桑纯就在这个时候替星央举着宝贝苍鹰过来,等贺今行取下信筒,就寻空地放鹰去。 后者走到火盆边,借着火光展信默读。 周围举着矛站岗的民壮见了,都翘首问:「县尊,是关内的信吗?」 「那边怎么样啦?能来救咱们吗?」 对于被围困的百姓们来说,救援是个很有重量的词。贺今行知道大家都盼望着什么,但他不愿说假话。 一时的谎言固然能振奋人心,然而谁也不能确定战争何时才到尽头,胜利者又是哪一方。大家一起面对现实,齐心协力寻找出路,才是最长久的办法。 于是他缓缓地摇头,概括地说:「西凉人正在全力攻打累关,守关很缺人手,接邻几州的卫军都被调来助战,仍然紧缺。大家的亲人,也都在那边帮忙,目前很安全。还有朝廷征的兵,也全部汇集银州,等训练好了,大约明年开春就能投入战场。」 「明年啊。」民壮们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揪心:「那累关能守住吗?」 「我不知道。但他们现在能守住,我相信日后也能守住。就像我们,没有援军,也能坚持这么多天。」贺今行向城内一指。在建的新城满目疮痍,可它还在,没有沦陷到敌人手里,「不就是靠大家一起守下来的吗?」 众人顺指看去,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第625页 有人讷讷:「一定要守住啊。」不论是自身所在,还是远方重关。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心愿,也都默默祈祷,不再说话——话说多了会想喝水,但每日的饮水有定量,大家都很珍惜。 贺今行独自去城东,信纸卷在手里,到空无一人的街心,才重新展开。 月亮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星光黯淡,细密的字迹也变得模煳。 给横之的那封信没能寄出净州,但对方的回音依然送到了他手上,哪怕只有一句话。 他捏着信,指腹就按在末尾那一行字,仰头望着天空,轻轻地唿出一口气。 脸上忽有点点湿意,他勐地抬掌举过头顶,掌心很快湿润——迟了许久的秋雨,终于来到云织。 他攥着信盖住了眼睛。 少钦,便回头跑向聚居处,「下雨了——」 满城百姓都炸开了锅,纷纷欢唿雀跃地拿出干涸的盆桶,乃至碗盘杯壶,凡是能装水的,都拿出来接这一场雨。 对云织来说,这是天神的赐福。然而对于围城的西凉人,却是破坏计划的贼雨。 雨不大不小,偏偏能缓解城里困境。他们不能让宣人得到喘息,雨停不久,便发起进攻。 贺今行率百姓们迎战,没有充足的军械,就下令拆除最近的房屋建筑,拿砖瓦土木来做武器。 垛墙渐渐塌陷损毁,便在战斗间隙,领着人手修葺。 隔三岔五的突袭令所有人疲惫到麻木,城墙上刻下的名字越来越多,城池越来越萧瑟,他们与累关的传讯间隔也越来越长。 直到第一场雪落下,才教人惊觉,冬天到了。 云织城里不再缺水,缺能抵抗寒冬的被服与柴炭。 不止他们缺,围城的西凉人也缺。 双方的战斗不再频繁。不管宣人还是凉人,寒风冷雪一视同仁地带来伤冻。 贺今行可以让大家继续拆空屋的木头做柴禾,面对因气温下降而导致伤情恶化的伤患,却实在无计可施。 他和星央在雪夜摸黑出城,到西凉人的营里偷了一批伤药回来,依然无法挽救那名同胞的性命。 他不知第多少次在城墙上刻下新的名字,每一次,每一刀,都像划在他的心上。 夜里风雪紧,架上的火把被吹得时隐时现,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他把县衙书房里的滚灯拿来,清理了裱纸面积的一层灰,挂到城楼上的宽檐下。任风雨飘摇,烛光长明不灭,照亮那一面「宣」字大旗。 「县尊!县尊!」城楼下有人声嘶力竭地喊,「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谁?从哪里?」楼上众人皆是一惊。 贺今行向城外一扫,风雪夜里四下寂静不见其他活物。他几步跃下城去,扶着前来报信的老乡,听对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从蓄水池里爬上来的,您去看就知道了。」 两人当即往中心广场去。 伙房设在蓄水池边,负责炊饭的妇人们此时也都围在里面,只听一道带着笑的爽朗男声说:「诸位大娘大姐们,我解释得差不多了,可以给我和我的同伴们一点水喝吗?」 立刻有妇人去倒水,看到贺今行来,又招唿大家让路。 人群渐次分散开,露出最里面七八名服饰与汉人不同的男子。 「今行!」中间的青年主动挥手。 「夏兄?」贺今行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看到夏青稞。他既震撼又惊喜,上前与对方握住手,拥抱了一下,「你们怎么会出现在城里?」 夏青稞接过一碗热水,咕嘟咕嘟喝干了,才满足地喟嘆道:「我立秋过后下来,看到你们被西凉人围住了,就回去找县令爷爷。他说,要给你们带些棉布、药材、盐巴,还有其他的东西。我们就又来啦。」 「至于怎么进来的,还记得你们帮忙修的那条暗渠吗?出水口在错金山脚那一条。」他松了松袍子,被捂着的热气瞬间跑出来,蒸得他脸颊更红,「西凉人堵住了渠口,地渠里就没水了。虽然他们还堵了城外的水门,但挖一挖,就能从旁边绕过来。」 在他身边的夏满跟着点头,用生硬的汉话说:「西凉人,不懂渠。」 引得周围一阵发笑。 城里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见过如此畅快的欢笑声,贺今行心里发酸。 寒暄过后,大家一起将还留在地渠里的物资全部搬上来,他同夏青稞说道:「你们能进来,那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出去?」 「现在或许不行。」后者认真想了想,面上露出遇见麻烦的神色,「我们过来时,就发现西凉人似乎有大军在往这个方向移动。」 兵马多警戒严,一旦被发现,就全完了。 第249章 七十一 九月初八。 银州各大戍营同时在卯正响钟,过一刻,新兵们便到演武场上列好了队。 队伍做到令行禁止之后,就一起拉拳脚,再练兵器。 寻常学功夫,一开始打桩都以月计。但侵略的敌人就在前方,他们没有时间慢慢来,必须尽快成长到能够迎战西凉军的地步。 顾横之行走在方阵之间,遇不得要领的新兵,便指导人规范姿势、正确发力。未行多远,一匹飞马驰进营,举着信筒跑到他跟前,「顾将军,参议密令!」 西凉大军强攻累关,军师命他即刻带兵驰援。他看罢信,当即传令全军,进行动员。 第626页 群情沸腾,几乎无一人不言战。他挑了训练表现勇勐的三千人,备好干粮,便往累关急行军。 朝行夕至,正逢西凉军越过宽沟,强行发动攻势。王义先一见他,便圈了段关墙让他们赶紧过去接替防守。 顾横之接过令箭,率领部下迅速地赶过去。这些新兵们往日操练之余,不乏偷偷议论何时才能上战场,但谁都没想到会这么快。 翌日下午,这场持续三天三夜的战斗终于结束,西凉大军再次退到壕沟之外,来不及带走的尸体遗留遍地。 西北军打扫战场,将自己人的遗体运回关内,将西凉人的尸体扔进壕沟里,最后都是一把火烧掉。 血肉炙烤,香飘几里,令不少倖存的新兵们呕得胆汁都吐尽了。 顾横之为救人伤了一条胳膊,处理包扎过后,叫围着自己的部下们都跟着老兵去,学一学怎么清点伤亡、修復工事。 他则独自沿着关墙向西走到尽头的崖壁,再沿着窄小的栈道登上崖顶。 环眺四宇,霜风凄紧,关河冷落。 累关长长的关墙像一条凸起的疤,而远处的壕沟像一道未结痂的新伤。暮秋霜露重,沟底的火烧不透,将会留下满沟焦黑骸骨。 西面群山拔地而起绵延到天边,是人力与铁蹄都无法征服的高原。 而北上十里的辽阔戈壁,那盘踞着庞大如蜃景一般的「巨兽」,则是西凉大军的营盘。它横亘在衷州与净州之间,对累关虎视眈眈,无时无刻不意图撕裂这道伤疤。 「二公子!」一名将官抱着头盔从栈道上来,招唿道:「您在这儿看什么?王参议找你呢。」 「杨将军。」顾横之转身向对方走去,没头没尾地说:「今日是重阳。」 「重阳节,该登高饮菊酒啊。」杨弘毅想起了家里几口人。 但他跟着二公子从剑门关一路到宣京再到银州,知道这话肯定不是说思亲,「对了,那个什么西凉太子是不是说过,要在重阳之前把累关打下来?怪不得这几天疯了一样,王义先连新兵都要用上。不过,西北军还是有点儿东西,看着一群老弱残兵,结果比王八壳还硬。」 铸邪怒月放言重阳之前必下中原,直到今日,仍叩不开累关。 累关每多□□一日,都是在狠狠地抽西凉人的脸。 「我想去杀了他。」顾横之走下山崖,脚步放得轻,速度却很快。 「什么?」杨弘毅一愣神的功夫就落后许远,赶忙追上去,「您是在开玩笑吧?」 「属下不是说公子没那个本事,而是这事儿多危险啊。咱们就是来帮着练兵的,战事一结束还得回南疆,顶多捞点儿不痛不痒的好处,何必这么拼命?就算要刺杀,让王义先派人去不就完了,您怎能以身犯险?」他边跑边说,急得直冒汗。 「为什么不能?」 「您要有个万一,大帅和夫人知道了,那得多伤心啊。」 「若能以杀止战,母亲不会拦我。」距离关墙两丈时,顾横之直接一跃而下。 回到关楼,他将这个想法告诉军师。 王义先没有急着应答,而是先和他商议了新兵的抚恤,又处理了几件中途报上的军务,最后挥退帐内其他人,才重谈这个话题:「实不相瞒,我也考虑过,擒贼擒王,出奇制胜。」 在西北战场所向披靡的西凉骑兵,到了累关却无法进行大规模地冲锋,被迫下马拿起矛和盾。随着战线的推进以及宣人内部的肃清,通过细作获取的情报优势也悄然消失。 两相作用之下,他们赖以生存的骑战方式、包括此前创下赫赫战功的闪袭都失去了用武之地,以致于在攻坚战中频频受挫。 就算如此,西凉人依然凭藉优良的军械与多出一倍的兵力,让守关的军民在这一个多月里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 今次不得不抽调未练成的新兵,下一次胜负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频繁的战斗对于兵械、粮草的消耗也大大增加。战争一日不结束,军费就是个无底洞。国库本就入不敷出,全靠凉饷勉力支撑着,可又能撑多久? 种种破敌之法里,杀掉敌军主帅西凉太子铸邪怒月,或许是代价最小最快捷的一种。 但是,王义先嘆道:「要刺杀一军主帅有多难,不用想也知道,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缺,都未必能成功。更何况,眼下没有合适的机会,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顾横之说:「末将可以去试。」 「你的能力是不错,但你不合适。」王义先直截了当地拒绝,「刺杀者,必死士也。你爹虽然常常对我们无礼,但我不能真地让他衣钵无继。」 顾横之沉默片刻,再道:「我父之衣钵,我大姐,还有几位堂兄弟,人人可继。」 王义先:「你这人,看不出还挺固执?铸邪怒月所在中军大帐被层层包围,坚如铁堡,插翅也难飞进去。并且他身边防守严密,只用培植多年的亲信,我安插进去的探子两个月也未能接近一步。我就算同意你去,你怎么去?」 这才是最致命的关窍。 顾横之思及此,一时也想不出周全的办法,只得暂且作罢。临走时问:「有今行的信来吗?」 王义先摇头。每次这人从银州过来,他都要被问上一回,但并不反感。 年轻人嘛,有知交好友,坦然不吝关切,可见大方、重情义。 第627页 他因此对其印象也慢慢地好起来,多嘱咐了一句:「和你的兵一起喝碗肉汤,休整一晚上再回银州吧。」 大战之后才有荤腥犒劳,士兵们大都不愿错过。 顾横之应声告退,回营地后安排好炊饭,进帐找来纸笔,给他娘写信。 ——儿子想做一件事,尚未觅到良机,且或有去无回,因此犹豫不决,来与阿娘商量…… 写写停停,搁笔时,帐外不知不觉已落了一层雪。 甘中的初雪不厚,来往士兵靴子一踏就能见底,再被体热一烘,泥雪很快混合成一滩污水。 一名低级别的将领因此踩脏了中军大帐里的羊绒地毯,因此被太子殿下身边的属官狠狠申斥了一番,只能退到帐外听议。 帐内诸将虽未被波及,但都心知肚明这是做给大家看的,遂皆低眉顺眼蹑手蹑脚。 实际上,因为近月来十分难看的伤亡数,以及大军集结却未能寸进的焦躁,所有人心里都憋着火气。 「我大凉的勇士们不远万里,从婆罗山、淙河畔来到宣人的土地上,是为了一雪前耻,让宣人血债血偿。我们绕过了仙慈关,突破了鸣谷关与神救口,在五个月内拿下秦甘三州,但是——」 铸邪怒月越渐急促高昂的声音陡然停下,王剑出鞘,勐地插进沙盘上的关口,「却被拦在这里,接近两个月,白白损失兵马、消耗粮草,到现在也过不去!」 累关久攻不下,他不惜调动了驻扎在苍州与菅州的大军,可恨累关的地形限制太大,让再多的兵马也难以发挥。 他精心筹划多年的战略战术,一帆风顺走下来,却在最后一步,完完全全脱离了他的布置,颠覆了他的预期。 为什么? 他们不占地利,但占有人和,兵力配备、武器、甲冑更是领先太多,却偏偏就是打不下这最后一座关! 「耻辱!」铸邪怒月喝问自己,拔剑划过沙盘,带起沙尘乱舞。 将领们纷纷单膝下跪,「请殿下息怒。」 其中一人抱拳道:「宣人死不投降,但守关的军队就快到极限,现在只是负隅顽抗,拿人头拖时间。殿下,末将愿领兵再次发起进攻,磨下去,胜利的必然是我们!」 这一战,他们确实伤亡惨重,但战损绝对少于宣军。以命换命,也只会是他们赢到最后。 此言一出,获得不少附和。淙河边长大的勇士不惧死,甘愿为国家的荣耀与辉煌献出头颅。 唯有那日阿出言反对:「殿下,末将以为,不宜再强攻。」 刚刚还热血上涌的同袍们顿时吹鬍子瞪眼,「宣军已是强弩之末,此时放弃强攻,岂非给他们喘息之机?」 「你要是怕死在战场上,那就去运粮草。殿下,末将愿做先锋!」 铸邪怒月没理会,喝下一碗蒲公英茶,才问那日阿:「你说说,为什么不宜强攻?」 后者解释道:「离间计不奏效,强攻不下,连日的伤亡导致士气低落,就到了转变作战方式的时候。例如,改强攻为对峙。」 「哀兵必胜。再强行打下去,我们固然会获得胜利,但付出的代价势必比我们所期望的要大得多。」 「宣人朝廷近年来都是收不补支,国库没钱,他们的军队就会缺少军费。哪怕现在凑出一些,也只能解一时之急,战事拖得越久,缺口就越大。」 「我们只需要陈兵在此,做出随时攻打的态势,他们就不敢放松。等到他们粮草不济,军械无补,士兵陷入绝望,我们就能花费最小的代价将其攻破。」 那日阿顿了顿,隐晦道:「这期间,也能腾出时间来重整其他方面的布局。」 莫名断联的细作,需要重新安插。 还有背离盟约的北黎人,也应当得到教训。 先前的将领并不负责这方面的事务,仍然坚持:「拖下去不知会生多少变数,就要一鼓作气,尽快拿下才好。」 贊同他的也更多。 两边各说各有理,铸邪怒月按捺住心下烦躁,给两拨人分派了不同的任务。 一方面令车步继续尝试攻关,一方面命各地各军做好原地过冬准备。 打先锋的将领斗志满满,然而直到立冬过去,依然未能站上累关的关墙。 秦甘大地比婆罗山下要寒冷一些,雪花已大过指甲。不出太阳的日子,关墙上始终结着霜,令云梯打滑,士兵们更难攀爬。 再往后拖些时日,霜露凝成冰,握住武器犹如握住一把冰碴子,不知不觉就冻掉了手指头。 军中士兵渐起不满,大小将领之间亦多有微词。 驻扎在仙慈关外的王叔也送来密信,进行劝说。 「……今年能打到累关已然出乎预料。这座累关乃宣朝中原门户,只要我大凉能拿下,即可顺势将宣朝半壁江山收入囊中,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反过来,宣人必然会全力抵挡,你们一时难以攻下也是常事。这场战斗将是士兵战斗力和统帅意志力的联合较量,殿下慢慢来,不必操之过急。 凛冬将至,对我军作战大大不利,没有结果的牺牲也毫无意义。何不用这个冬天休养调整,消除疲惫,待来年春天再战?」 一年半载,凉人耗得起。 铸邪怒月不得不下令休战。接着召来几位心腹大将,做好布置,准备动身回国。 一则为筹措来年军需;二则他离开国都已久,难免有人动歪心思,他要亲自回去处理这些人。 第628页 临走前,招来了几名投效的宣朝官员,对他们说:「良禽知择木而栖,牧人者也当知人善用。诸位有才,放在这贫瘠之地着实委屈,不如随我回到大凉,一展才华。」 闻言的几位也曾官居四五品,出入府衙,一朝成囚,为活命不得不低头。然而在西北还能安慰自己,有逃出生天的希望。若是被挟去西凉,彻底离开故国故土,就再也回不来。 实在难以抉择啊。 铸邪怒月微笑道:「诸位不愿意?难道先前所说报效我大凉之言,都是假话么?」 其中最瘦弱的那位当即掀袍跪下,叩头道:「愿追随太子殿下,听凭殿下差遣。」 「好。杨大人真俊杰,先前押运粮草有功未赏,这一路就准你随我王帐吃住行走。」 其余三人纷纷侧目,心中不耻这等行径,然而大势所逼,不得不也随之跪下表忠心。 铸邪怒月满意地点头,拂手示意他们下去。 杨语咸行礼谢过恩,缩着肩背站起,出了帐才握拳挡住唇,咳嗽了几声。 「这些人,都虚伪得紧。」那日阿等人走光了,不屑道。 「宣人。」铸邪怒月哼笑一声,「只要能为我所用,我管他们想什么?难道还能翻天不成。」 「殿下英明。」那日阿由衷贊道。 告退后回自己帐中,僕从送上一箱子崭新的绣品,都是这几个月在秦甘三州搜罗的。 这些女红玩意儿宣人独有,他觉着毫无用处,但他妹妹很喜欢。所以他捏着鼻子在箱子里挑挑拣拣,精美的留下,粗糙的扔掉,最后挑出小半,亲自装进包袱里。 他作为太子心腹,将领兵护卫太子,随同回国。 队伍从累关出发,经净州,昼行夜宿,又遇风雪,五日才抵达神救口。 中部的仙慈关未通,北部的鸣谷关太远,南部的神救口就是距离叶辞城最近的关口,不到五百里。 自那日阿突袭拿下这座关之后,就命工兵在关外陡坡上修建栈道,现在已经修好,出入关便捷许多。 凉人要征服宣人的土地,打通现有的边境线全在计划之中。铸邪怒月对此只是例行褒奖了一番,反而是离关不远的那座县城,令他感到兴趣,「这就是那座钉子似的小城?」 那日阿的心情却不太好,毕竟在此折戟丢脸的是他的部下。但他依然诚实地回答了殿下的询问,包括当时导致失败的一些细节。 「宣朝真是个奇妙的国家。」铸邪怒月不会为同一件事发怒两次,只是感慨道:「官员苟且偷生,奴僕忠贞殉国;面对战争,防御完备的大城尚不如一座破落小城坚持得久。」 那日阿在战事方面惯来少带情绪,此时也公允道:「但是我们攻打大城和小城投入的兵力完全不同,没法相提并论。」 当时急于攻打净州,派过来的兵马不多,强攻损失太大,不值,所以他才下令围困。 「眼下若增兵合围,从四面一起进攻,拿下这座城池只需一个时辰。」他抱拳做出蓄势待发的姿态,随时可披挂上阵,率军进攻。 铸邪怒月大笑摆手,「既然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何须消耗兵卒?它在我大军包围之中,孤立无援,过完这个冬天,城里还能剩下几人?」 他笑罢,又将杨语咸叫来,问:「你可知此城歷史,现任的县令又是谁?」 后者瞥了一眼远处朦胧的城墙,垂头道:「属下在西北这几年常驻苍州,对于净南并不熟悉。」 「可惜了,我还想知道这人姓甚名谁,能困守如此之久,是个人才啊。」铸邪怒月略感遗憾,转头道:「破城之时,留个活口,我要见见。」 那日阿却说这事儿有些难办,「对家国忠诚之人,会在城破之时选择死殉,不会让自己成为俘虏。若是真的苟活下来,岂不侮辱了殿下的看重?」 铸邪怒月轻描淡写道:「难道没有令人求死不能的办法?我说要见,他就不能死。」 「属下明白,这就进行布置。」那日阿拱手应道。 办法当然有许多,只是他不爱折辱有骨气的人,所以杀那苍州令和秦甘总督都杀得干净利落。若是先极尽折辱再行虐杀,那和侮辱自己有什么区别? 但是,太子殿下的心愿比他的颜面更加重要。既有吩咐,他自当全力达成。 太阳即将落山,队伍今晚就在露宿,明日一早再出关。 营帐扎好,铸邪怒月要回去处理军务,一大群随侍唿啦啦地跟着回去,转眼只剩杨语咸独自站在原地。 他见左右无人,便慢慢地走向那座小城。他当然知道城池的名字,还知道这名字的来歷。 兵马如云,旌旗如织——兵戈不祥,是取「云织」。 直到能看见城墙上覆盖的灰雪,垛墙内站岗放哨的人影,他才恍然停住脚步。 近旁有几个枯败的木桩子,树干想必早做了安营扎寨的料。他拂去表面的雪,脱下披风叠了几层铺好,才坐下扶着腰上三指宽的腰带歇口气——这条腰带从他离开稷州时,就压进了箱底,这回要去西凉,他又翻出来日日佩戴不离身。 「那里是不是坐了个人?」抱着苍鹰爬上城楼的桑纯眼尖,扒着墙看了片刻,问左右的岗哨。 大家一起瞪大眼睛盯了好一会儿,「好像是个老头子?还没穿铠甲,不像西凉兵。」 桑纯立马跑去找贺今行,说城外有个老头子坐在他们的树桩上,别是哪个村子里倖存下来的。 第629页 后者过来一看,他的目力胜过其他人,虽在倾斜的夕阳里看不清完整人脸,但看到了那人身上的腰带。 三指宽的缎面上镶着一排细碎的宝石料,被余晖一扫,折射出许多点光芒。 贺今行听说过这条腰带,也亲眼见过,因此疑心自己眼花,杨大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左右听见他自言自语,都很惊讶:「县尊认识?」 「我在稷州读书时,他是知州。」而在知稷州的许多年前,曾是秦王府的长史。 旧事不足道,他只捡读书那年的事说:「那年小暑,重明湖半夜泛滥,他带着衙役顶着大雨垒防水坝,搜救百姓。」 「那他是个好官儿啊,我们救他进来?」 「再看看。」他拧着眉慢慢摇头,没有再说洪涝过后包括大遂滩的种种。 他们并不清楚对方的处境,救或许反而是害。 「城外都是西凉人,他这么大摇大摆,除非跟西凉人是一伙的,否则早就被抓走了吧?」 「中原的官儿做到我们西北来,肯定是犯了事被发配,犯官都没骨头的。」 「那也有可能是得罪了人被收拾啊?」 「对啊,我们荀制台也是江北调过来的,可他老人家就挺好的,荒年什么税都缴不上,他也不硬收。可惜被这些狗日的……」 大家争议到最后,又痛骂起西凉人。千错万错,都是这些畜生的错。 贺今行没有制止,沉吟许久,接手桑纯臂上的苍鹰,抚摸过羽毛,将它向远处送飞。 一声鹰唳自头顶唿啸而过,杨语咸起初并没有在意。西北的天空中,勐禽众多,一只鹰实在不稀奇。 再一次感受到巨翼带起的长风,他才仰头去看这生灵,看着它在上空盘旋,而后飞向云织的城楼,落下去就没有再飞起。 他的心忽然停了一息,而后剧烈跳动;身体却僵直了,许久才装作不经意地站起来,环视四周。 雪野茫茫一片,前方云织城楼上的「宣」字大旗飘扬不息,后方西凉营地火光赫赫。 旌旗下有人注视着他。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回营地。 贺今行沉默地注视着他走进夜色,心中却如有疾风骤雨,难以平静。 他找到贺冬,告知此事,后者大惊:「你能确定是杨语咸?」 「十有八九。」 「他不是投效了铸邪怒月么?被迫与否先不说,大遂滩距离咱们这儿可不近,他到这里来做什么?」贺冬与杨语咸也算半个旧识,头疼道:「难道要助西凉人攻城?」 「并没有攻城的迹象。」贺今行道出心中所想:「而且我相信杨大人也不会这么做。西凉人围住大遂滩那日,我亲眼所见,上下数百口人,杨大人若不率先投降,恐怕都会被杀害。」 「你想与他联繫上?」贺冬很快反应过来。 「不止,杨大人的出现更多是佐证我的猜测。」贺今行点了下头,脑海中一直浮现今日城外多出来的西凉军队,「我看到他们打的旗帜了,红莲外圈有太阳纹,那是西凉的王旗,只有铸邪怒月才能用。」 「而一座小城,还不至于劳动王旗亲临。他从我们这里经行,目的只可能有一个,从神救口出境,回到西凉。」 「铸邪怒月回西凉,那累关那边暂时不会打仗了?这是好消息啊。」贺冬面上带了些喜色。 凛冬休战在预料之中,贺今行继续道:「他们从这里过,很可能还要从这里回。现在风雪大,不宜用兵,回来时天气暖了,顺手就能攻打我们。」 神救口比鸣谷关便捷太多,几乎可以肯定,明年西凉大军会选择从这里出入。云织能守到现在,也多亏西凉人没有分出多少兵力在这儿。日后大军压境,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等待他们的只有灭顶之灾。 「那我们得赶在开春前撤走!」贺冬立刻说,说完想到什么,又锁起眉头。 夏青稞带着宜连的同胞们前来,挖通了一条生路,令城中上下都鼓舞振奋。 只是,如今整个净州都在西凉人的控制下,他们就算出了城,也只能往天河高原上走。 冬日的高原,大雪封山,坚冰覆路,难见生灵踪迹。一旦遇上暴风雪,更是危险重重。 贺今行正是为此忧虑:「从云织到宜连,平常走得快也要四天,现在起码要翻番,中途不可能不下雪。」 留与走都前途未卜。 房间里静了半晌,他忽然说:「兵法云,不可胜者,守也。然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两军交战,以正难合,当以奇制胜。」 贺冬愣了一下,随即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你想干什么?」 「我做奇兵,去杀铸邪怒月,让他再也没有从神救口进来的机会。若能成功,西凉人必士气大跌,或可扭转明春战局。」 「那要是没能成功呢?」 「试过才知道能不能。」贺今行抿唇笑了一下,尽量轻松地说:「就算不能,也可以我之牺牲,鼓舞还在抗争的其他人。」 贺冬先前听到「奇兵」二字,他就知道,今行已经打定了主意。听到这话,如心中预料丝毫不差。 他有时候恨这孩子为心中信念不惧死不惜身的秉性,总令他提心弔胆;但他又真切地感到欣慰,少年长大成人,仍怀有赤子之心,就像他的母亲一样,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随。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对方,问:「那城里百姓怎么办?」 第630页 贺今行也看着他,向他一揖,「谢谢冬叔。」 而后道:「我想请您和夏兄一起代为看顾,不过我还没有和他商量,得先去问过他。」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冬叔留下来更好。」 贺冬心知自己功夫平平,强行跟去也是拖累,不再说什么,闷头去自己的药庐。 贺今行则去找夏青稞。 后者不好出现在城墙上,正和妇人们一起揉面,被贺今行叫去县衙时,大家还叫他早些回来,说等着他教大家做绒人特有的糰子。 「自你们来这两天,城里热闹好多,多谢你们。」贺今行向他道谢。 被围困日久,百姓们哪怕再怎么坚韧,都免不了变得麻木、绝望。然而宜连一行人的到来,让大家知道还有同胞在乎着自己,甚至还带来了一条退路,便一扫先前的低沉,重新充满希望。 「我们两县说好互帮互助,互惠互利,我也说好要来看你们,践诺而已,不必多谢。」夏青稞还礼,笑道:「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挖了那条到错金山口的渠,我们也没法避开西凉人潜进城。」 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有今日,可见一饮一啄,皆有偿还。 贺今行也微微笑:「我还有一事,想拜託于你。」 夏青稞:「但说无妨。」 他便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见对方神色有异,迟迟不说话,又道:「你不是云织的官,没有必须要担下此事的责任。你若为难,我再另行安排,也不会打乱我的计划。」 「不。」后者回过神,说:「这有什么为难?我是有些震惊,这事太危险了,追到西凉境内,不管你杀不杀得了,再回来可就难啦。」 「杀了铸邪怒月就算成功。」贺今行完全不去想之后的事。 「或许有一点疯狂,但你说得对,只要有可能,就值得一试。」夏青稞十分认真地颔首,继而叠掌肃容道:「你且放心去,夏稞答应你,一定会尽我所能,将云织的百姓安全带到宜连。」 贺今行拱手躬身相谢,「若是在大寒之后,我仍无音讯传回,你们就早些转移出城。」 那时,最冷的日子已经过了,天气渐渐回暖,大家可以慢慢地爬上高原。 接着他又把刘县尉、周碾、胡大以及几名有声望的百姓叫来,说自己要出城去做一件秘密任务,将城里后续诸事一一安排明白了。 大家毫不怀疑他会私下脱逃,都担心他的安全。周碾想跟着去,反而被贺今行以人数不宜过多的理由拒绝。 议事结束后,他送大家出去。 桑纯从贺冬那里听见风声,在院子里等他,等人都走了,凑过来小声问他:「我们终于能出去了吗?」 呆在城里这么久可把他憋坏了,看着大哥那几只苍鹰飞来飞去,都羡慕得紧。 「嗯,我们出关去。」贺今行做了个手势。 「太好了!」桑纯立刻懂了,这是要去杀人,「肯定比现在有意思!」 他没问目标是谁,反正将军肯定不会找错人。 贺今行看着少年跳上盖雪的屋檐,就像雪豹一样灵活地蹿远了,知道他是去找星央,只高声叫他小心别摔着了。 而后回到书房,环顾四壁萧萧,一时不知还要做什么。 半晌,他取下脖子上挂的琉璃珠,这颗灵药带着也未必有用,不如留下。再慢慢地写了几封信,一起放进自己那口官皮箱里。 他打算先交给夏青稞,托他过段时间再代为转交给贺冬。欲走时,总觉放不下箱子底层那几样东西,他思来想去,还是单独写了张字条搁进去。 最后合上匣屉,对着箱子坐了许久,又打开来,飞快地捡出那支木芙蓉,装进自己的行囊。 第二日晨曦,他早早将昨日那只苍鹰放飞,而后与众人一道登上城楼。远远望见西凉人营地里如林的红莲王旗尽数移动,便也准备从地道出城跟上。 朝阳渐升,山河今日又小雪。 在蓄水池分别时,贺冬递给他们一只药包,将里面装的伤药和毒药分说清楚,最后几乎如祈求一般说:「回这里,或者去仙慈关。」 贺今行郑重地应了一声「好」。 第250章 七十二 地渠不见天日,空气沉闷,只有夏青稞举着一支火摺子,在前方带路。 一行人摸黑跟在后面,蹑手蹑脚地,偶尔听见头顶上地层震动时,都不由屏住唿吸。直到出了渠口,站上白地,才豁然开朗。 小雪渐密,不见飞禽走兽,也不见西凉人踪影。 贺今行向夏青稞道谢:「夏兄与诸位友邻仁义恩情,我云织上下铭感于心。若我不能报,其他人亦必报之。」 深入围城施以援手已然可贵,出城后愿再一次进去更是难得。 夏青稞郑重地还礼道:「大家都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报答。希望你们顺利。」 「放心吧,神仙营从不失手!」桑纯背着包袱,一边倒退着往山上走,一边展开双臂拥抱新鲜的风,「我们三个人呢,杀一个人绰绰有余啦。」 星央叫他:「好好走路!要是摔了你就立刻回去。」 他撇撇嘴,停下来等他们过去。 贺今行笑了笑,与夏青稞告别。 错金山身披重雪,他们一步一个脚印地踩上去。到某处鞍部,能隐约眺望见东北方向的神救口时,再回头已经看不到那座小县城。 第631页 小歇间隙,桑纯习惯性侦察一番,可惜太远了,看不清西凉人走到哪儿。 「军队要补给,从神救口出,西凉最近的军事重镇就是叶辞城,我们去那儿。」贺今行昨晚就想好了路线。 西凉人能从神救口外摸上来,他们也一定可以翻越错金山,将天堑变作天谴。 星央一直盯着远天,半晌忽地伸出手,待早上放飞的那只苍鹰收翅落在他小臂上,才替它梳着羽毛说:「金铃真聪明,还记得这个地方。」 贺今行取下缠在鹰腿上的布条,那是一截窄窄的髮带,涂着几个暗红的字——口十舌辛。 「是说叶辞城吗?」桑纯凑过来看了一眼,「是昨天看到的那个老头?」 贺今行:「没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他。他姓杨,大约年在不惑,不算老。」 星央疑惑地皱起眉:「他是向着我们的吗?」 桑纯:「肯定啊,哥哥,不然他怎么会给我们传消息?」 那为什么不想办法逃跑?星央想不通,看贺今行点头贊同,便不再多想,「那他是好人。」 而后拿出肉干餵了鹰,再将其放飞。 天快黑了,三人寻了避风处,掘个简易的地窝子搭帐篷。 这里还能拾柴燃火,第二日再拄着杖往更高的山上爬,空气越来越稀薄,火堆架得艰难,只能靠衣食御寒。 除了必要的交流,他们也不再说话,就这么沉默地赶路。 气候无常,天晴日朗到风雪大作不过盏茶功夫。贺今行立刻拽了拽绑在腰上的绳索,连在另一头的两人瞬间会意,一道提杖奔跑。 然而暴风雪比他们更快,像罩子一样盖下来,迅速隔绝四方。即将迷失之际,一头赤鹿从斜旁蹿出,又跃进雪幕。 三人精神大振,立即追上去。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赶在大雪埋山前滚进山洞里,抖掉一头一身的雪,互相依靠着喘气。 好一会儿,桑纯抬了抬手,指着站在石间一动不动的鹿,「要不要杀了它吃肉?」 说话间唿气凝成霜,吸气更是仿佛吸的都是冰渣子。 贺今行放慢唿吸,检查了一下剩余的食物,摇头:「没到那个地步。」 「那我找它玩去。」桑纯按着胸口刚迈出脚,赤鹿就转身跳下岩石,消失在山洞深处,「……怎么就跑了呢?」 贺今行见少年一副无趣又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说:「跑了就跑了,别追。」 桑纯抱住他的胳膊,「我才不追,和哥哥们在一起,比鹿有意思。」 说完又想挂到星央身上去,后者从怀里摸了张揣热的饼子塞给他,「吃完就睡觉。」 狂风唿啸,卷着雪粒子扑进洞口,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三人就在山洞里宿营,自夏末几个月以来,难得一次睡足了三个时辰。 这一场雪从夜到明,外头雪地厚了几寸,白茫茫不辨方向。贺今行与星央轮流值守,都未见那头赤鹿回来过,便决定往山洞深处探一探。 这一走又不知多久,越往里越黑。大家心里没底,几乎撑不住要原路返回时,发现了几处陈旧的器械痕迹。他们并不知这是偷渡者凿通的穿山路,却足以坚持下去,直到得见天光。 光亮之中没有重峦叠嶂,山脚下与天空一样宽广的戈壁上,数以千计的铁甲如巨蛇凌风逶迤。 这是西凉的国土,西凉的军队。 「太好了,还能追上。」贺今行盯着那支队伍,语带欣喜,嗓子干哑。 他们煮了一壶雪水,将攀山用的手镐留在山上,尽快下山。 人身渺小,寄于莽莽天地,微不可见。 累关柴炭紧缺,军师帐里也只有一日两斤的份例。 王义先干脆不烧火盆,弄了个比巴掌还小的手炉揣着,使手指不至于冻僵得无法批覆军务。 这日,埋在西凉军中的内应传回密信,道是铸邪怒月已离军五日回返西凉。 「好啊,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斗。」他心下一松,当即给大帅传信,又召诸部将前来议事。 恶劣的天气令西凉人进攻不利,他们虽然也无法趁此机会发起反攻,但有了更多喘息的时间,必须好好利用。 两日后,仙慈关未有回信,银州倒是先来人了。 「末将来为军师献策。」顾横之一进营帐便请命,盔甲上犹挂着霜雪。 「你又想干什么?」王义先下意识问,见他不开口,挥手遣退帐中书吏。 顾横之这才直言:「愿请一千死士,出关夺回神救口。」 他本想策划一场刺杀,但铸邪怒月离开累关回西凉,就有些鞭长莫及,便立刻改变了策略。 「哈?」王义先一噎,而后说:「你小子可真敢开口。不说别的,你爹,还有皇帝,准你到银州来,是让你来练兵,不是来打仗的。」 「振宣军组建已超三个月,操练阵式编排成谱,军规条例人人皆知,按部就班即可。况且还有方指挥使与诸位教头在,并非缺我不行。」 「不是一回事儿。」王义先摆摆手,表示免谈。 顾横之抱着拳,正色道:「末将愿立军令状。生死由命,概与旁人无关。」 臂缚肩甲相撞,金声震耳,大有事不成绝不罢休的气势。 王义先也为之一震,随即无奈道:「你怎么去?铸邪怒月回西凉,累关外的重重大军可没跟着回去。」 第632页 「走西州,经错金山,直奔神救口。」 「这寒冬腊月的,大雪封山,不好走。」 「能不能走到,走过才知。」 「……年轻人啊,天河高原和你们南疆可不一样,一年四季没个冷的时候。遇上暴风雪,碰上雪崩,迷失道路,都会死人的。」 王义先丝毫没开玩笑。 顾横之却说:「难道军师就没有想过这条路?」 他起身走到挂于一旁的大幅舆图前,直指神救口所在,「西北边境线上下皆在西凉人控制之中,可谓门户大敞。眼下天寒,尚未有影响;等到明年开春,西凉人的后备军与辎重补给捨弃鸣谷关,直接从神救口出入,时效将会大大提高,对正面战场的支持力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能守住累关,铸邪怒月也可以调头去围困仙慈关。到那个时候,就算振宣军出山,我们有多大把握在正面战场上完胜西凉大军?仙慈关如一座孤岛,又能坚持到几时?」更甚者,西北三州一旦彻底易主,以西凉人对中原沃土不死的野心,骚扰袭击将无穷尽也。 「要想收回西北三州,要保住仙慈关,代价最小的办法就是夺回神救口,切断西凉人从净南穿越错金山的路线。」 「若能成功,明春攻守异势。」他沿着秦甘大地的边缘划了个圈,指锋落在豁开的鸣谷关,「围三阙一,哪怕不能瓮中捉鳖,也可逼着西凉人撤出鸣谷关。」 最后,他垂下手,转身与军师正面相对,说:「夺回神救口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 王义先确实想过在铸邪怒月回来之前,让仙慈关那边派兵,夺取神救口。他抬手鼓掌,「看来我说错了,你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 整个初冬,顾横之除去银州大营练兵,都在筹划此事。但这点忙碌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只道:「还需得军师点头,派给我五百熟悉雪山地形与气候的老兵。」 「不行。」王义先依旧坚持道:「这是我们西北军的责任。神救口、佛难岭、秦甘三州,我西北军奉命镇守,就一定会战到底,哪怕粉身碎骨,全军覆没。而在此之前,无需他人替我们冲锋陷阵。」 「你,且回振宣军去履行你自己的职责吧。」 顾横之不走,再道:「军师是想从仙慈关拨人马?仙慈关内外都有西凉军队重点盯防,不一定好动。退一步说,做两手准备,不是更加稳当吗?」 王义先没回话,撩起眼皮看他。 一开始就说过,这不是一码事。 顾横之也回过神,心知为什么,便说:「顾钰出身南方军不假,但今日站在这里,不为宗系,不为朝廷,只为早日平定战乱,还我河山安宁。」 他单膝跪下,字字诚恳:「请求军师给我一个机会。」 帐里并不外面暖和多少,可他的血是热的,汗是热的,烘得膝下的土地也热起来。 王义先沉默好一会儿,才叫他起来,把手炉与竹笔一起递给他。 回程大雪纷飞,杨弘毅来迎他,瞟了他一小截路,才呵呵笑道:「王参议答应公子了?」 「嗯。」顾横之简短地应了一声,又问:「辎重送到了吗?」 一个月前,他写信向他爹借一批武器和甲冑。他爹回信骂骂咧咧一通,末了到底没说个「不」字。 「昨天就到了。」杨弘毅顿了顿,「吕管事也跟着来了,就等见您呢。」 顾横之便加快脚步回住处。不大的营帐里添了几只箱笼,两大箱新做的衣物和一小箱伤药,都是君绵亲自备下的。 管事报过单子,「夫人遣属下来问公子,今年是否回去过年?」 他抚摸着新衣细密的针脚,难以开口,唯有摇头。 管事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在心中嘆息一声,按照君绵的吩咐,躬身道:「夫人说,若公子今年不回,她就等您来年凯旋。」 顾横之把话都写进家书,他帐里没什么好东西,就把银州的特产挑拣出来,让对方捎回去。 杨弘毅把人送走,转头嘆道:「大小姐也说不回了。」 顾元铮于八月末领兵下南越,并没有急着助起义军反围剿。她把苍溪林海要过来做根据地,步步为营站稳脚跟,近来才开始参战。 战事愈演愈烈,除夕决计抽不开身回蒙阴。 家里人的动向,顾横之都知道,可世间哪有两全法? 他收拾好箱笼,就先清点辎重,然后去找方指挥使。 一千死士,老夹新,西北军出五百,振宣军也出五百。 在他去累关这三天里,选拔已过了两轮,方子建把成绩榜给他看,一起确定了最后的名单。 入选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两套崭新的棉衣、软甲,以及几种西北很少见的武器。 杨弘毅在台上演示□□和链爪的用法,底下新兵们都看得眼热。 方子建哈哈大笑,对大家说:「多亏有顾将军,不然咱们真拿不出这么多装备来。」 面对聚焦的目光,顾横之微微笑了笑,「别的部队里有的,振宣军早晚也会有。」 演示结束,他上前一步,环视全场说:「大丈夫既效命疆场,就要奔着奋勇杀敌而去;不畏生,不惧死,方可建功立业。此一去,管它山高水险,我不怕,你们呢?」 方子建抱拳向天,「我振宣军,勇往直前——」 台下将士齐齐立正,振臂喝道:「锐不可当!」 第633页 队伍整装完毕,写好遗言便开拔。先到衷州,与西北军的老兵合流。 军师亲自为他们壮行,并许诺:「诸位勇士即升一级,名留史志,惠及家人。若能成事,我王义先必定再为大家请下更多的封赏!」 而后把顾横之唤到一边,单独说话:「云织许久没有传信来,若你们能把神救口打下来,你替我过去看一看。遇上今行,叫他给我和他爹报个平安。」 说完又补充:「这是我个人的拜託,做不成也没关系。」 后者与其他军士一样,全副武装,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沉静得就像头顶铅灰色的天空。 他低声说:「军师放心,此亦我所愿也。」 「好,我等着你们的消息。」王义先目送队伍远行,直到连旗帜也看不清,才按了两把酸涩的眼睛。 「真去了,虎父无犬子啊。」陪同的心腹部将语气感慨:「,也就军师您敢放他去。」 「有什么不敢的?这些年轻人敢为家国捨生,不分彼此,难道我还不敢给他们放行?」王义先哪怕对顾穰生怀有成见,也愿意承认这厮有个很优秀的儿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啊,越是严寒,越是机会,咱们也该动起来了。」他最后望了一眼西天的群山,回首走下山冈。 天河高原有多巍峨,往上爬的人类就有多渺小。 但是,人可以登上高原,翻越它,征服它。 顾横之率领这支新编军,跟随特意让人请来的嚮导,沿着天河高原的边缘,走河谷,翻雪山,睡冰屋,花费十余日才走完小半个西州,抵达距离神救口最近的宜连县。 陆续有人掉队,一倒下去就再也无法站起来。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将遗体送去周边的地县,就都埋在路上,记好位置。若有朝一日战事消停,队伍里还有人活着,再回头来寻。 「好多年没有看到我们大宣的军队上西州啦。」 宜连的百姓发现了这支穿越雪原而来的军队,老县令带着族人亲自在必经之路上迎接他们,白鬍子在风中颤颤巍巍。 没有人听得懂绒语,但都感受得到对方的好意,以及专门摆出的热水热食。 顾横之却只要热水,哪怕他们这些日子吃最细碎的炒面也犹如吞冰,依然坚决地拒绝了那些热乎乎软绵绵的食物。 面对麾下将士的失望、郁闷与不解,他说:「我们能撑到这里全靠一口气,事未成便松懈下来,就会断掉这口气。」 「再者,水源要多少有多少,贮存的粮食却有限,百姓愿意给,我们不能收。」 「谁要是不服,或者不愿意再继续前进,可以先留在这里,开春再按原路回累关,不会有任何后果。」 他向老县令躬身道谢,随即下令继续行军。 将士们很快列队开拔,除了不能行动的伤员,竟无一个人选择留下。 终点就在前方,没有人甘心放弃。 三天之后的正午,队伍终于爬上最后一座山峰,近百丈深的悬崖之下,就是神救口的关楼。 寒冬腊月里,崖壁上覆着一层坚冰,顶上更有层层冰凌倒挂,是天然的险阻。 然而顾横之打算从这里下山突袭,就做好了突破一切阻碍的准备。 他挑了身手最好的兵,亲自领队,绑着绳索吊下崖。用□□剔掉冰凌,再将剔下的冰柱按到崖壁上,形成落脚点。如此,硬生生开出下崖的窄路,直到距崖底二十来丈才止。 这八个人被拉上去的时候,眉毛上都盖着冰霜。其中一个老兵已经脸色发紫,却制止了顾横之脱下棉袍的动作。 别了,他用最后的力气含笑说,他的任务完成了,没有给西北军丢脸。 这就够了。 在寂静的送别之中,夜幕彻底降临。 杨弘毅抹了把脸,震声道:「儿郎们,神救口在脚下,路在脚下,该我们报仇雪恨、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将士们皆振奋起来,群声应和,「这些狗日的西凉人不是喜欢偷袭么,让他们也尝尝被袭的滋味儿!」 「好,我们去给他们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 顾横之也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拔刀弃鞘,低头咬住刀背,拽住钩绳,便率先滑下山崖。 在他之后,七八个人与他一样攀绳下崖。在他们之后,一排又一排将士整装待发。 这个没有月亮的雪夜,註定要有许多人付出性命,以偿热血。 云织县的城楼上,十几个人聚在一起,或站或坐或靠,俱是身心疲惫,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以防西凉军趁夜攻城,并商量应对之策。 贺今行三人离开没几天,那条地道不知怎地就被城外的驻军发现了,彻底堵死通道之外,更是气急败坏地重新发起了进攻。天晴来,下雪即止,一直断断续续,如同猫戏老鼠一般,磨得城中军民筋疲力竭。 「房子再拆下去,就没地方住了。」 「能做武器的东西也没有了。」 「横竖都是死,不如跟他们拼了,杀一个不亏本,多的都是血赚!」 …… 「要不组一支敢死队吧?西凉人再来,我们就出城决战。」周碾忽然说。 此话一出,众人都息了声看他,却没人接。 前几日,周碾他老娘来城楼下帮忙时被一支流箭射中,没几个时辰人就走了。从那之后他跟着了魔似的,镇日想着出城去杀西凉人。 第634页 但大伙儿也答应过他娘,要看着他,别让他干傻事。 「我愿意领头,你们呢?」周碾看向瓦珠。 这些混血儿已然完全融入这座城,甚至多亏了他们能打善战,才能坚持到今天。 没等瓦珠说话,刘县尉就半强制地拉周碾坐下,说:「就算要去,哪有让娃娃先去送死的?咱们这些老的先上,等打光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再顶上也不迟。」 胡大从另一边把人按住,点点头:「你们年轻,没咱们活得长,该多活一阵。」 有人试图缓和气氛,玩笑道:「对啊,万一就等到救兵了呢。」 城墙上响起稀稀疏疏的无奈的笑声,笑过之后,刘县尉嘆了口气:「就是对不住小夏大人和诸位绒人兄弟,县尊当时该让你们走的。」 「我们下来的时候就没打算马上回去。」夏青稞托着自己的左臂,说:「大家也不必着急拼命,能守多久守多久,哪天守不住了,都得死。况且,今行还没回来,我要等他的。」 话说得直白,众人皆讪讪,俄而有人低声祈祷:「……也不知道县尊他们怎么样了,不管顺不顺利,千万要平安啊。」 夜渐深,该睡觉的往掩体下挨挤着一趟,该值守的就倚着城墙盯着西凉军营盘的方向。到如今,已经难以维持岗列,全靠硬撑着熬下去。 夏青稞把自己排在后半夜,小睡片刻,便起来替换。 不知过了多久,贺冬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低声说:「找遍全城,才从犄角旮旯挖出些沙蒿,你且将就将就。」 「麻烦贺大夫了。」夏青稞不在意,脱了半边衣裳,把胳膊伸过去。他白日守城时挨了一刀,当时伤药不够,就只进行了包扎止血。 贺冬眼睛不太好,眯着眼凑近了,借火盆架的光给他重新清理伤口,下手总有些迟滞。 他不想浪费太多时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截蜡烛点燃,方寸间立时明亮了些许。 「不早些拿出来。」贺冬把揉碎出汁的草叶按到他伤口上。 「以前剩下的。」夏青稞忍不住长嘶一声,似是为了缓解疼痛,慢慢地说:「那年我进京参考,身无一物。幸而与今行的号房相依,他带了四支蜡烛,分给我两支。我没捨得用完。」 贺冬闻言一怔,沉默地给人裹好纱布,背过身去拭了拭眼角。 夏青稞咬着牙等痛劲儿过去,将手里的蜡烛放到了垛墙上,凝视半晌,终究没有吹灭。 县令爷爷说,人世间因果轮迴,善恶终报。 所以啊,天神在上,请您福佑我们。 蜡烛即将熄灭的时候,城外的西凉军营也亮起火光,少钦便金鼓大作,震响了所有人。 「西凉人来攻城了吗?」大家都惶惶地爬起来,抓紧武器。 「尚未。」夏青稞眉头紧锁,不确定地说:「他们似乎是内部出现了问题,在互相争斗?」 「内乱?好啊!」有人高兴地大叫,然而他们并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不知事实到底如何,只能紧张地盯着远处的动静,又害怕又希冀着什么。 黑夜一点点走到尽头,黎明之际,兵戈厮杀之声终于平息。 大半座军营都塌毁了,一群人从废墟里走出,至云织城墙十丈外即停。 这个距离,足够上面的人们看清他们青肿的脸,残缺的盔甲,以及煳在上面的血。他们形容悽惨,眼睛却仍是鼓的,浑身肌肉仍是偾张的,如同饿得癫狂之后才将捕到猎物暴食一顿的野兽。 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们认得出这些军士——是宣人! 「我们是朝廷新组建的振宣军,来解救大家的!大家看清楚了,不要怕,也不要攻击我们!」有军士放开嗓门叫城。 然而连续几遍,城楼上都毫无反应。 年轻的将军独自出列,走到城门前,目光扫遍上方的人,才开口:「我是振宣军信武将军顾横之,也是今行的朋友,可否打开城门方便对接?」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匆忙奔下城楼。 还有些人精气神一松,没力气下楼,就沿着城墙滑坐下来,靠着刻在墙上的大片名字,低声说:「兄弟姐妹们,救我们的援军来了,我们没有被放弃。」 真好,真好啊。 要是你们也能等到就更好了。 还活着的人额头抵墙,失声大哭,涕泪满衣。 振宣军进了城,百姓们把将官们层层围住,胡大问出大家的心声:「将军,是朝廷发起反攻,来收復我们净州了吗?」 顾横之看着他们脸上熠熠发光的期盼,说:「我们是先锋军,任务是夺回神救口,其他地方尚在西凉人掌控之中。」 大家顿时有些失落,又疑惑:「难道军爷们不是从净州过来的?」 「咱们走的天河高原,那上头是真冷啊,差点就翻不下来。」杨弘毅把话揽过去,引起一阵惊唿。 顾横之就与刘县尉和夏青稞到一边去谈事,深入了解云织的情况,包括他们县令的行踪。 所谓机密任务,他从未听军师提过,便在结束谈话之后,单独去问贺冬。 「我能信你吗?」贺冬习惯保持怀疑,但并没有坚持太久,「罢了,总归都到这时候了。」 他抬手指向西天,「今行他,杀人去了。」 顾横之顺指望去,错金山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去哪里,要杀谁,都不必言明。他低头很淡地笑了一下,「不愧是今行。」 第635页 声音极轻,只说给自己听。 贺冬盯着他,欲言又止,满脸犹豫挣扎。 顾横之却毫不迟疑地侧身回头,「那面旗,可否借我一用?」 他来到这里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城楼上那盏飘摇的滚灯,还有那面千疮百孔仍凌风飞扬的宣字旗。 云织上下自然不会不愿意,只是在交给他时再三叮嘱,「这是县尊亲手缝制的,作为大旗用了很多天,对我们意义非凡,请将军一定要珍惜。」 「放心。」他颔首许诺,握住那杆旗,仿佛握住一桿长.枪。 杨弘毅才过来就傻眼:「公子要去干啥?」 「我去找人,你留下。」顾横之言简意赅,借纸笔写了封信,交代道:「把信传给军师,原委都在信里。西州路能走通,请他再派人来,加防神救口。另外,将百姓都迁至关口,以防净州的西凉军下来再次围城。」 「是!」杨弘毅下意识得令,旋即还是忍不住问:「找谁?您不会还想着去……那您走了,谁来管咱们啊?」 顾横之让他暂代自己的职使,又召来下属将官,放权下去。 热餐饱腹之后,贺冬背着药箱,主动找来交涉:「顾将军若要出关,不妨与我们一道。」 在他身后,一群混血儿赶着马从老城过来。无论是人还是马,困于城中数月,都瘦了许多。但他们一走动一开口,就有蓬勃生气迸发。 「听说现在可以从神救口出关,这位将军要是允许我们借道,我们可以借你一百匹马。」 顾横之的视线掠过他们的面容,最后停在贺冬身上。 后者躬身相求,「都是大遂滩的马,底子是好的。」 「一匹就够。」他牵过最近的一匹黑马,扛着旗跨坐上去,策马奔向天边。 旌旗涌动,神仙营紧随其后,久违地跑动起来。 错金山外,起伏平缓的戈壁不利于追踪,贺今行三人几度丢失铸邪怒月大军的踪迹。 幸而他们知道对方的目的地,只需沿着叶辞城的方向追过去。 当戈壁上粗糙的砂砾渐渐变成细腻的黄沙,白雪覆盖的沙地上又冒出越来越多的胡杨与沙蒿,且发现西凉军暗岗痕迹的时候,他们暂时停止赶路,一起挖了个旱獭洞。 冬眠的七八只旱獭被一窝端,放血剥皮,去了头和内脏处理好,作为食物,也作为过两日到叶辞城买卖的猎物。 「可惜没找到大洞。」星央犹嫌不够。从前能随便找到两只手数不过来的旱獭群,现在好像变少了,找寻也更加不易。 「路上再打些别的就是。」贺今行边说边脱下护具,清点随身的物什。 要伪装成普通的西凉百姓,就不能带有任何会让人起疑的东西,且就他要做的事来说,越是轻装越方便。 最后剩下他临时起意带上的那只盒子。他拿着犹豫片刻,弃了盒,只留其中的风干花朵,合在掌心慢慢压实了,再用巾帕包好,小心放进怀里。 星央和桑纯也把多余的东西埋进沙地里,然后像从前在仙慈关外行走那样做了记号。他们天生的面貌只需稍作修饰,便能变成地道的西凉人。 贺今行则重新挽了头髮,像西凉女人一样裹上大头巾,几乎遮住整张脸。 「兄妹」三人背着猎物翻过沙山,似对沿途暗哨毫无所觉,就这么进入了西凉东南境内最大的绿洲。 这里地势凹陷,叶河弯弯绕绕蕴出百十个大小不一的湖泊泉眼,古来就有人烟。绿洲北部被垦作军屯发展壮大之后,更是吸引了十多万百姓迁于此,围绕驻军的堡垒要塞而居。 因为叶河流出绿洲不远,便悄然消失于黄沙之中,是以城名为「叶辞」。 绿洲甚少下雪,比沙漠戈壁暖和许多。 叶辞城不同于军民混合的玉水。北部巨大的城堡石墙高砌,无数旌旗飘扬,守卫森然。城外依附着大片的平顶夯土房屋,屋子间隙种着许多矮树,尽皆枯黄,显出冬日特有的衰朽。南北泾渭分明。 南边的集镇没有城墙,随着不断深入,贺今行看到了好多处明井暗渠,与天然的湖泊勾连成水网,不由在心中惊讶。 西凉人的井渠竟从淙河畔铺到了这里,可见这些年里西凉有在大规模地兴修水利,抚慰民生。 他思忖着是否能藉由这些地渠潜入城,因为进出城肯定要查验身份,他们走城门显然过不去。 但不知地渠路线走向,太过冒险,还是先想办法探清铸邪怒月所在,再做细緻的谋划。他们几乎没可能有第二次机会,必须万无一失。 正午过后,来往行人不多,因街道十分宽阔,更显寥寥。间或遇到几个忙碌做事的妇女老人,或是抓着石头沙子玩的小孩儿,总要被盯着多看几眼。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开着门收野物的铺子,瘸腿的老店家只同意以物换物,交割后又稀奇地问他们怎么没去参军,「看你们年轻壮实的,不可能征不上,是不是徵兵的时候躲出去了?」 桑纯信口胡诌:「来我们这儿徵兵的将军是个草包,不厉害,跟着他挣不到功劳还会送命,就没去。」 「盐没吃几粒,口气倒大得很。」店家没听过这人口音,当他们是外来的,也就半信半疑,「叶辞城里最近来了大人物,你们要是有真本事,尽可以去投效。当兵总比打猎赚的子儿多,运气好还能杀几个宣人。」 第636页 他似乎许久没见到外来人,交谈的兴致很高,一边用硷草擦旱獭皮子一边说:「我两个儿子都去了,大儿子还当了个头头,给老子长脸!」 又劝他们:「你们要投军就趁早。虽然徵兵一直没有停过,但王军都快打到宣朝中原去了,投晚了就只能做个小兵,啥功劳也捞不到。」 桑纯说去看看,夸了他儿子几句,又转着弯儿地套话,问是什么大人物。店家却不知名号,只说排场很大,守卫都严格许多,一定是位大将军。 那就是铸邪怒月了。贺今行低眉垂眼站在身后,并不参与谈话,心中却道,他们从未见过这位西凉太子,需得先找机会认准人。 不知对方会在叶辞城待多久,就快到西凉人大节之一的佛诞节,又是否会露面参与节庆…… 总之不着急,不能着急。 他思绪纷杂,走出店后看见一个小脸蜡黄的孩子蹲在路上,手里抓着一截用来玩耍的羊骨头,眼睛却痴痴盯着他鼓起的皮口袋。 对视片刻,他移开眼,拉了拉星央的衣袖。 星央会意,送给那孩子一袋咸肉干。不等对方反应,便继续赶路。 西凉人信奉天生天养天长,孩童极易夭折,有父母照顾的婴儿能长大的尚不超过一半。战争的爆发,让许多孩子过早失去父母,成长更加坎坷。 老无养,幼无教,百业萧条,见之不忍。 贺今行知道发起战争的并非他们,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完全不明战争的意义,也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会将他们推向更加艰苦的深渊。 他不忍心,却必须硬起心肠,绝不能因此动摇。 因为在他的故国,在中原大地,在苍州、菅州和净州,同样有无数饱受战乱的人,浸在比西凉人过之而无不及的血泪之中。 因为他生来是宣人,要为宣人的土地与同胞而战。 巨型的城堡盘踞在前方,遮住了半边天空,城墙上、城门外都有守卫巡逻。三人谨慎地踩点远观。 冬阳不偏不倚地摊下来,薄薄一层贴在皮肉上,暖和不了骨头。 城令府上的直房里,铸邪怒月翻看着各级官府送来的奏摺,阴沉着脸久久无语。 他为了在半年内打通累关,不惜投入大量的兵力,调动了国库一半的粮草和武器。却不想在最后一步受到了最大的阻挠与挫折,战事被动拖延下去,每拖一日,都是在蚕食他们的资源储备。他不得不赶回来筹措军需,并再次徵兵补充军队的后备力量。 然而这一次传令下去,却有不少地方官员反应激烈,上书哭诉,试图以此逼迫他收回成命。 包括叶辞城令,听闻消息也来下跪劝谏,「殿下,万望三思!若将绝大多数青年都征去打仗,虽能增强一时的兵力,但这几年后方缺人耕种放牧,必会导致粮食减产,反过来拖累前线。再者,青壮消耗于战场,妇女磨损于田地,长此以往,我们凉人将有断代之忧啊!」 「既然一时无法打通累关,不如先稳固秦甘三州,拿下仙慈关,将秦甘彻底变成我们凉人的土地,再图中原。」 「还要多少年。」铸邪怒月面无表情地说:「难道要本太子再等十五年吗?」 他忍了许久的怒气忽然爆发,屈指重重叩上桌案,「一味地等待与懦弱无异!对待宣人这样的民族,一旦它暴露弱点,就要趁势打击,一战到底。只要我们能赢到最后,占据所有的土地与女人,人丁就会再次兴旺。否则给了他们喘息之机,将累关打造成第二个仙慈关,到时候,你们是不是又要继续说『等下去』?我凉人又要到何时才能报仇雪耻,何时才能走出这苦寒贫瘠之地?」 直房门窗紧闭,阳光穿不透,压抑得紧。 叶辞城令也是太子一派的人,那日阿不能任由他们产生龃龉,便先请太子殿下息怒,又对城令说:「宣朝人众,这是地域所决定的差距。我们的军事行动必须快准狠,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是不利。你应当明白。」 「臣怎么会不明白?可是殿下,今年徵收的粮食已然锐减,再征走一批壮丁,明年还能收上几粒?到时候前线若无进展,那我们就会自己拖垮自己,白白便宜宣人。」 城令声泪俱下,「殿下您出去看看,您的这些子民就要无粮可征了啊。」 铸邪怒月额上青筋跳动,强压着火气向那日阿做了个手势,然后倒回椅子里。 后者便将城令半拖半劝地送出去,回来说情:「武将做久了文官,容易变得软弱,但他绝无顶撞殿下之意。」 「欲成大业,岂能没有牺牲?」到底是心腹老人,铸邪怒月没有当真计较,命书吏拟旨:「传令各地,年前就要做好准备,抗命不遵的全部革职论罪。」 那日阿与他商讨了一些细节,最后说:「佛诞节快到了,殿下要是回国都过,这几日就得启程。」 铸邪怒月知道他说的不止是节庆,仍然道:「不急。」 老国王在战场上受过伤,从此汤药不断,一直依赖王后照顾。怒月太子作为王后唯一的嫡子,早早独揽大权,敢有异动的兄弟叔父都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留下的要么是他臂助,要么就是扶不起的孬种。再怎么作妖,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摁死。 相比这些,他更在意军务,打算在叶辞城把一切都布置妥当,再回国都露个面。 然而他拿着奏报看了半晌,总有些烦躁,干脆将军务都放到一边,提起王剑,「出城去看看。」 第637页 那日阿立即通知城令,又调遣护卫,做好出行安排,最后请示是否要带上那几个宣人随侍。城令府上太多机密,他对这些人并不放心。 铸邪怒月不想太麻烦,叶辞城距离累关已经很远了,只道:「叫上杨语咸,让他顺道看看,能不能在这里养大遂马。」 命令传下,杨语咸便整冠从命。那日阿想把他放到眼皮子底下,殊不知他也想尽可能地跟着他们,以接近铸邪怒月。 大军来时从专用的北城门进城,眼下这支百来人的护卫队却走南城门。他一边揣摩铸邪怒月巡视的目的,一边默不作声地打量四周。 天低云蔽日,身处绿洲却有身处墓园的沉肃萧瑟之感,一排排土房如坟茔,听闻动静而从屋中走出、站在房前观望的人们就是墓碑。 碑上烙印着名讳,坟里安放着灵魂。 这就是叶辞城,先秦王陨落之地,他这些年做梦都想来看一眼的地方。 杨语咸不自觉抬手贴住腰带,慢慢压紧了。铸邪怒月与一众近身护卫虽然骑着马,但走得很慢,他徒步跟在队伍后面,一路好似神魂分离,所有议论嘈杂都不入耳,直到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个一身西凉传统打扮的女人,和左右的妇女们没什么不同。然而他却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心中才将升起疑窦,就见对方揭开头巾,露出明显不肖西凉人的面容。 是宣人! 他怔了一瞬便立刻回魂,脑海中陡然闪现神救口内那座边陲小县城头上的「宣」字旗,还有那只曾追逐他越过边境的苍鹰。 不,甚至更早,他与这个人在宣京的街头就见过一面,那一次他也是阶下囚。 可是,这年轻人千里迢迢来到西凉的地盘上,是为什么? 刺探军情,还是……刺杀主帅? 他又能帮到他什么? 各种杂乱的念头在剎那间交织,迅速地令他感到头痛,同时被队伍裹挟着僵硬地向前迈脚。 贺今行重新扣上头巾遮住脸,看向队伍前方高坐马上的背影。 他认得那日阿,那么被他簇拥在中间的会不会就是铸邪怒月? 他向桑纯耳语几句,后者便语气疑惑地提高声音:「这就是前几天来的那个大人物吗?看着好厉害,什么来头啊?」 他们本想试一试周围是否有人知道,谁知第一时间回应的却不是任何一个西凉人。 混在队伍里萎靡不打眼的杨语咸,用汉话扬声喊道:「怒月太子!」 马蹄止步,整条街道霎时都没了动静。 猜测被确认的瞬间,贺今行几乎同时想到,这是个机会! 目标就在眼前,离他不到十丈距离。 但这是否是唯一的机会? 没有严密的准备,万一失手,又该怎么办? 还未计较出个结果,在为首一排的骑手纷纷回头之时,贺今行便先行退到旁边老人身后垂眼站着,就像跟着出来侍奉的小辈一般。 既狭路相逢,那就先下手为强。成与败,试过才知! 桑纯默契地上前一步,指着那排人佯作吃惊:「诶,是你啊!」 话落,便扑向最近的士兵,扯下对方的头盔,再用上十足力气勐地掷向那日阿。 头盔未至面前就被打落,但对他们来说已然是莫大的羞辱,那日阿不由大怒:「拿下他!」 后排的步兵们向桑纯围过去,他不慌不忙两拳打倒手下那名士兵,顺手将对方的弯刀夺过来,同时用汉话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抱歉抱歉,我忘了你们听不懂。」他赶紧换成西凉话,弯腰似道歉,正好躲过挥来的长矛,反手一撩弯刀,钩住面前那双腿的腿弯,用力一收,头顶便有惨叫乍响。 又有长矛刺来,他往那倒霉蛋膝盖上一按,就势前翻,蹬在不知谁的脑门儿上,平稳落地。 「刀剑不长眼,断手断脚也别怪我啊——」他嘻嘻笑道,一抖弯刀甩落刃上血滴,又主动迎上去。 他不取性命,只废手脚,东一刀西一刀四处乱蹿,就像在玩游戏一般。一张嘴话又多,气得那些西凉兵跳脚,偏偏抓不住他。 更多的士兵围过来,桑纯力有不逮,星央便加入进去帮忙。 他下手都是实打实的,干脆利落,不叫敌人过多痛苦也不给反扑的机会。 「杂种。」那日阿言语间颇有些切齿意味,不止是因为认出这两个混血儿,更是因为下属护卫抓捕不力。 铸邪怒月奇道:「你认得,不是凉人么?」 「宣朝女人下的种,只在玉水见过一回。」 「玉水,那就是和西北军有关系了?」铸邪怒月来了兴趣,见战局僵持不下,吩咐道:「你亲自去,抓活的。」 「但是殿下您……」那日阿更想上弓箭。 铸邪怒月明白他的顾虑,豪放地笑道:「在我国境内,怕什么?」 太子殿下纵横多年,不曾出过一回事。那日阿便点了几名骑兵,又命步兵撤到两边,腾出道路。 桑纯暂时脱了身,反而大惊失色,忙叫星央:「坏了,大哥,快走!」 两条腿可跑不过四只蹄子,两人直接沖向一边的房屋,推开挡路的人群,就往屋顶上攀。 附近的民众慌忙散开,妇人尖叫伴着孩童哭叫,一片混乱中,有沙哑的女声叫大家赶紧躲到屋里。 那日阿打马驰过,一心只想赶紧把人抓回来。 第638页 追逃双方向着城堡那头拐过街角,铸邪怒月收回视线,垂眼俯视被带到跟前的杨语咸,「杨马监,说说吧,突然叫出本太子名讳的理由。」 杨语咸被两名护卫夹在中间,不得动弹,只说:「有刺客。」 他重复了一遍,「属下看到了刺客。」 他西凉话学得不精,此时都说汉话,铸邪怒月便也用汉话饶有兴致地问:「在哪儿?」 「其中两个,那日阿将军已经追过去了。」 「我记得你说过,并不熟悉净州。」 「他们曾来过大遂滩的养马场。」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那么剩下的刺客呢?」 杨语咸没有立即答话,而是逐一看向对方身边的一排护卫,最后拱手道:「请殿下允许我站到您身边,受您的庇护。」 这话说得模稜两可,那几名护卫听不懂汉话,都不解这宣人看自己是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本太子身边有内鬼啊。」铸邪怒月仍然在笑,向下属们示意,「好,你站过来吧,本太子准你为我牵马。」 杨语咸被放开,往前走三步,就到铸邪怒月的马前,再跨到左侧,叠掌躬身行礼,「谢殿下恩典。」 后者淡然道:「你可以指认了。」 话音未落,杨语咸勐地抬头,右手自左手袖袋里抽出某样物事,刺向铸邪怒月。 「果然是你。」后者只做了个横剑的动作,便挡下这蓄谋已久的一击,还悠闲地仔细看了一眼他所用的兵器,竟是一根一头磨尖的铁条,不由好笑地摇头:「宣人啊。」 杨语咸不强行刺他,双手握住铁条,一转向下,狠狠扎进了马脖子里。 马儿骤然吃痛嘶鸣,摆头扬蹄,将他撞翻在地,也让铸邪怒月笑容顿收,不得不飞身而起,落到了队伍一旁的街道上。 对一个多年不从事苦力的文官来说,被军马撞一下实在太痛。杨语咸摔得头晕眼花,浑身差点散架,好容易翻过身来,脖颈上就架了几把长矛。 惊马也已被制住杀死。 「把他铐起来,带回去审问。」铸邪怒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远。 杨语咸顺从地被架起来,没有任何反应。 他甘愿跟到西凉,是想刺杀不假,然而在他的计划里,今日绝不是良机。 之所以这么做——他撑起眼皮,视线越过铸邪怒月,对上更后方的那个人,笑了一下。 铸邪怒月也看到了这个笑,顿觉不妙。身后似有微风流动,他浑身汗毛立竖,当即欲拔王剑,回身噼砍。 却有一只手比他的思路更快,先一步按住他拔剑的手,将抽出半截的剑身送回鞘中。 「护驾!」铸邪怒月大喝,既拔不出剑,就将整把剑作为棍使,向后捅去。 可惜尾鞘似贴着什么柔韧的东西,捅进了空气里。 但那只手却已经移到了他肩膀上,几乎是同时小臂也被抓住,整条右臂被反撇压向后背,瞬间骨折。 铸邪怒月闷哼一声,五指大张,王剑再也拿不住,掉落于地。 接着一只带底钉的靴子踩上他右腿肚,逼着他单膝跪倒。 他痛得眼前翻白,仍竭力转动头颅,试图看清是谁,口中断续道:「你……要什么……本太子……坐拥一国……」 「我只要你的人头。」贺今行干脆地打断。 拖延就意味着变数。他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可能令西凉太子逃生的变数,所以,一有机会就立刻下死手是最稳妥的选择。 对方回头,正好将喉咙送到他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攥住,瞬间发力捏断了颈骨。 「你——」铸邪怒月音声顿消,头颅软软地垂下。 「殿下!」 变故发生得太快,刺杀就在一瞬间。周遭护卫都才反应过来,他们的太子殿下就已经没了命。 杨语咸也懵了一下,很快哈哈大笑:「轻敌,自大,活该啊!」 哪怕马上就被羁押他的护卫打了一拳,疼得弓腰缩背,又被拖去街边,也止不住地笑。 贺今行见状,双手抓起铸邪怒月的尸体,就向他们砸过去,拖住那护卫的脚步。 其他护卫大喊:「抓住他,给太子殿下报仇!否则我们都得死!」 他双眸一凝,勾起地上那把剑,利刃出鞘,横扫向涌来的护卫兵。 寻常军士皆不是他对手,很快七零八落倒了一地,让那些骑兵难以下脚,只能在边缘封堵或是下马来。他不管这些,谁来拦他就杀谁,一路杀向街边,长剑一挑,截住就要刺进杨语咸胸口的弯刀,再正手一撩,削了拿刀的那只手。 「杨先生。」他拉起杨语咸,走出一步便觉不妥,左右一扫,盯上在附近试探的一名骑兵。 「先生等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步上前,拽住笼套,压低马头,借力腾身旋起,将座上骑手踢下去,转眼落地接着道:「先生上马!」 「你走,不用管我。」杨语咸却不肯走,要把那匹马让给他,「我好不容易来到叶辞城,死在这里又何妨?」 贺今行的声音已经变回原样,没时间跟他详细解释,快速道:「杨长史,难道你要永世留在西凉吗?」 「你叫我什么?」杨语咸愣了一下,随即抓住他的手臂,激动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做过长史?」 「我,小心!」一桿长矛刺来,贺今行右手不便,立即用左手揽住对方旋身躲避。然而慢了片刻,左臂被矛刃贴着划过,令他动作一滞。 第639页 杨语咸立即清醒过来,忙松开他,「伤到没有?」 「没事。」贺今行挥剑缠向前方刺来的两桿矛。他本意是要把矛杆震脱手,谁知一剑过去,直接将其削断。 他心中惊讶铸邪怒月这把剑竟如此锋利,回身噼翻想偷袭的几个人,将杨语咸推到了那匹马上,再一拍马屁股,将人先送走。 这才撕了节衣袖绑住左臂,再将目光锁在被西凉兵保护起来的尸体上,提剑杀了过去。 他要拿到人头,证明铸邪怒月的死亡,绝不能空手而退。 对方很快察觉到他的目的,将太子的遗体交给两名骑兵,先行运送回城,同时搬援兵过来。 贺今行想去追,然而被重重围住,一时难以突围。 他的头巾不知何时遗落,所有西凉兵都看清了这是个宣人,对宣朝的恨意与刺杀储君的恨意相叠,促使他们发起更加勐烈地攻击。 他只能和他们一样,更加不要命地拼杀,顶着刀砍矛刺换这些西凉兵快速减员。 焦灼之时,长街尽头再起尘烟。星央和桑纯遛完一圈,抢了马匹和武器飞驰回来,正好撞上带走尸体的那两个人。 「将军得手了!」桑纯高兴得大叫,直接勒紧缰绳,驾着自己的马去撞那两人,直撞得对方人仰马翻,从他们身上踩踏过去,不忘捞起铸邪怒月的尸体。 两人一路飞奔,从后方沖开街中央的人墙,又牵了一匹马,奔到贺今行身边,助他清空身周。 他已经伤痕累累,浑身是血。 星央看在眼里,有些焦躁地叫了一声「将军。」 「问题不大。」他抹了把脸,看他们都还好好的,又看到尸体被拿回来,不再绷得那么紧,翻身上马。 然那尸体带甲冑十分沉重,先前走那一截路,就已经把马儿的速度压了下来,不能一直带着。 贺今行手起剑落割下头颅,又找了面落地的西凉旗裹住,只将尸身留下。 那些西凉兵亲眼看到这一幕,都红了眼,疯也似的扑上来,想要抢回太子的头颅。 三人不多纠缠,杀出一条血路,将所有西凉人都甩在身后。 他们很快追上杨语咸,四人一道,片刻不停地奔逃出绿洲。 那日阿随后回到原地,得知太子遇刺身亡的消息,又看到那具不全的尸身,只一眼,就仿佛被抽去了三魂六魄,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怎么会,怎么会……」他跪倒在尸身前,双手探向头颅之处,什么都触摸不到,只有虚无。 他发誓效忠的储君,统率二十万王军的主帅,带领大凉走向强盛的希望,只剩虚无。 他把那具无头的尸身抱在怀里,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心中似有一把火,从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宣人!恨杀也!」 凉人的嘶吼响彻叶辞城。 而那几个宣人已经逃出绿洲。 气温迅速下降,沙地上还有旧雪未消,马蹄不适应,才到黄昏,就要跑到极限。 几个人都挂了彩,尤其是贺今行,身上创伤本就是草草包扎,颠簸下来崩裂得更加严重,到了必须停下来处理的地步。 他的左臂早已感觉不到几分疼痛,只觉棉袍被血浸透又冷又湿,解袍脱袖,才见血肉撕裂一片模煳。 水囊早就丢了,他抓一把雪在手心里,用体温把它暖化成水,就往伤口上淋洗。反覆几次,洗去血沫,现出泛白的伤口。 星央把所有的药和纱布都拿出来,连开几个药瓶,闻出哪个是金疮药,就立刻替他上药包扎。 贺今行冻得直哆嗦,额上却渗出汗滴。 杨语咸呆呆地看着他,心焦得煎熬,有许多话想说,口中只喃喃道:「不该救我,不该救我啊……」 「多亏,先生相助,才能杀、杀了铸邪怒月,岂能不、救。」他咬牙用右手使力拧干衣袖,重新穿上衣裳,寒冷与疼痛似乎都随之从身体中剥离出,漂浮在体表。 他闭上眼放缓唿吸,这不是好徵兆,但确能在眼下让他镇定并保持行动力。 他和星央继续互相处理外伤,能上药的就上药,不好上的直接隔衣包扎,动作娴熟又默契。 杨语咸就在旁不时地帮把手。 就这耽搁的功夫,在高处望风的桑纯忽然跳下来,急道:「追过来了!」 沿途的暗哨没有清理,被追上是必然的。四人当即上马,不管马能不能再跑,都强行催马疾驰。 那日阿等不及调兵遣将,自带了十余亲兵,脱了铁甲一路玩儿命地赶,马鞭抽断,终于能看到那几个宣人的影子。 跑出几里地,双方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减。 这样下去早晚要被追上,跑在最前头的贺今行急剎调头,「桑纯!」 「在!」桑纯跟着勒马,就见那颗人头被抛过来,赶忙伸手接住。 「你和杨先生先去仙慈关!」 神救口过不去,让他们两个人再爬一遍错金山难如登天,不如往仙慈关去。桑纯知道怎么叩关,两个人也不易被大军发觉。 「那你和大哥呢?」桑纯不想拿人头,催马过去,「我不走,我还记着那日阿打我那一掌呢,我要报仇!」 「哥哥给你报。」星央伸臂拦住他,顺手替他摆正脑袋上的皮帽,语气一如既往:「听将军的话,快走。」 贺今行主动到另一边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第640页 桑纯看看他,又看看星央,两位哥哥都神情坚定、不容拒绝。他抱紧人头,抽了下鼻子,伤心地哭着说:「那我送到就回来找你们。」 贺今行什么都没说,只是替他揩去眼泪,接着看向杨语咸。 后者哑声道:「一定要这样吗?铸邪怒月是你杀的啊。」 然他心中明白,必须要有人去拦那日阿,而他自己体衰力弱,留下只会是拖累。纵然有太多疑惑太多不甘,也只能抓紧时间离开。 「功成不必在我,人头送到仙慈关之后的事,就拜託杨先生了。」贺今行微微笑着向对方颔首致意。 杨语咸盯着他,嘴唇快速翕动,所有疑惑与不甘都化作一句誓言:「杨梦必不负君。」 目送两人远去,他回头再看,战马踏着黄沙狂奔而来,马背上的西凉骑兵已清晰可见。 「星央,我们再跑一次?」他握紧缰绳。 「好啊。」星央点点头,无需再倒数,与他同步冲出,箭射向迫近的沙尘。 两方人马极速接近,那日阿看遍他们身遭,双目通红,怒吼道:「太子呢?你们把怒月太子藏到哪里去了?」 随即猜到他们分成了两批,太子殿下被另外两人带走,愈发暴怒,直恨不能立刻把这两人撕碎! 体力十分珍贵,贺今行不愿说话浪费。眼看下一刻就要撞上,他松开缰绳,拔剑出鞘,弃马飞扑向侧面某名骑兵,凌空一剑给人喉咙放了血,再一脚将人踹下去,背身跨坐到马上。 右手执剑横刃,左手持鞘做刀,一齐拍向左右的战马头颅。 星央则扑向另一侧,随手抓住某只臂缚挂下马肚,刺伤马腹,砍断马腿,只为让这些西凉人不能再往前追击。 剩下两匹空马与那日阿及左右亲兵狠狠相撞。一下五六匹马被撞得团团转,将不慎被甩落地的骑手踏成了肉泥。 那日阿却毫不惊惶,噼了一匹甩头沖他的战马。刀刃卡进骨头,一时取不出,他直接弃刀不用,徒手抓住了星央的小臂,一下就将他整个人从马上摘离,往马蹄下掼去。 星央另一只手出掌在沙地上蹭了一下,拼着骨裂挥刀砍向他坐骑前腿。 那日阿一下将他甩出丈远。 「星央!」贺今行当即与跟前其他几名骑兵打斗,跃过来接住他,一起摔到沙上滚了两圈。 那日阿接住亲兵抛来的弯刀,驱使坐骑几步便跨到两人跟前,扬刀欲当头铡下。 贺今行举剑格挡,金石相振,震得他手腕发麻的结果竟是崩断了那柄刀。 那日阿看到那把剑,理智愈发崩溃,「杂碎!还我太子王剑!」 前者立刻便来夺剑,贺今行就地一滚,爬起来往最近的沙山上跑。 越高处的沙面越打滑,还夹着雪,负重的战马攀爬几步便陷进沙里。那日阿踩着马头一跃而起,扑向前方的背影。 星央见那两人战至别处,擦了手上嘴角流的血,喉间囫囵唿哧一声,先行沖向朝他围拢的西凉人。 明月当空,眼前陡然罩下淡淡阴影,贺今行回身刺出一剑,正当那日阿面门。 后者却不闪不避,在半空中徒手握住剑身,借着落地的重力将人拽向自己。 贺今行拿不住,果断松手,在对方控制不住力道之时,抬脚一踢剑柄。 整柄剑斜飞出去,落到了半坡。 那日阿看了一眼落点,不顾双手鲜血淋漓,拔出贴身佩的短刀向他刺来。他摸到绑在大腿上的匕首,执匕格挡。 两人的兵刃皆短,过招时拳脚相交,都使出了十成的本事。招式如流星,步移如闪电,沙丘上尘土飞扬,兵刃相接,拳脚入肉,再激烈不过。 贺今行左臂伤重,那日阿发觉之后,频频从他左侧进攻。他便以此为饵,侧身露出破绽,在被钳住左臂之时,将匕首刺向对方心口。 谁知那日阿反应极快,回肘架住他握匕的手腕,使匕尖刺歪寸许。再反挑刀削向他脖颈,他躲避不及,拿右肩扛了这一下,并藉此拉开距离。 「贺灵朝?」那日阿认出了那把匕首,加之相熟的身手,让他确定对方就是在宣京、在秦甘道碰到的那个人。 然而眼前这人分明是个男人,他嘲讽地大笑:「宣人果然狡诈!贺勍的女儿竟是个带把的,你和你爹欺骗了所有人,包括你们的朝廷!」 「那又如何?」两臂和胸腔痛得贺今行眼前发黑,他强撑着扯了扯唇角,「我读书科考,做官办差,问心无愧。我爹戍边多年,为保家国太平,鞠躬尽瘁。你这样的人,不配说他!」 话落,两人再度悍然交锋。 「不配?」那日阿咆哮道:「你知道淙河沿流有几座京观?」 「我妹妹才出生就失去了爹娘,失去了家园,不得不跟着我流浪,吃尽苦头。这一切都拜你们宣人所赐!」 贺今行和他贴得太近,声如擂鼓敲在他耳朵里,震得他脑子嗡嗡地响。 他也放开了声音:「那你和你的祖辈在秦甘三州,烧杀抢掠、屠城之时,可曾想过会有百万的冤魂、千万的流民!他们吃的苦难道就不是苦吗?」 国雠家恨,生来就是你死我活。 一代又一代、一笔又一笔的冤孽债,谁也说不清楚,谁也说服不了谁。 两人缠斗间,脚下沙土突然松动,令他们站立不稳,跌撞到一起,双双滚下沙山背面。 第641页 这一面要深得多,匕首和短刀插进沙里挂不住,也使不上力,两人便都抛了武器,试图在天旋地转间抓住对方。 翻滚当中,贺今行挂在脖子上的绿松石项鍊抖落出来,被那日阿拽住收紧,想要勒死他。 他被迫将身体与对方挨得更近,以缓解后颈的压力,但这也给了他掐住了对方脖子的机会。 直到跌进谷底停止滚落,两人仍然缠在一起,互扣命门,都只剩最后一点力气。 贺今行被压在底下,脸上被沙粒擦出许多细小的口子,左臂已毫无知觉,只剩右手还在勉强用力。 他急促地喘息着。 天地在他眼里竖直,明月倒悬,一望无垠的大漠压在他头顶,断绝了所有退路。 他屏住唿吸,几息后勐地奋力挺身,额头撞上那日阿的额头。跌回去的时候,后颈传来剧痛,绳子勒破皮陷进肉里,接着骤然一松。 吊着绿松石的半截皮绳从那日阿手中飞出。他的手掌流了太多血,裂开的口子深可见骨,也因此流失了太多体温,冻僵之后,已攥不住哪怕一根绳。 贺今行捞住那截断绳,任由那日阿的身体倒下来,砸在自己的身体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聚起力气将对方推到一边。 天地豁然开朗,世界骤然清晰。一轮巨大的月亮就悬在他头顶,仿佛触手可及。 十九年。 距他的亲生父亲战死于此,已经十九年。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他半举起手臂,欲伸向圆月。那枚绿松石挂在指间,莹莹似泪滴。 下一刻,沙山倾颓,滚滚黄沙如大雪落下。 第251章 七十三 星央与最后一个西凉人缠斗之际,大地似应和一般,响起一声沉闷的嗡鸣。 两人齐齐往声源处看去,那沙丘顶突然矮一截,竟是滑坡了! 星央心中一突,抢先收刀,趁对方失重回首之机将人噼倒在地,又往脖颈补了一刀,便转头飞快地爬上沙丘。 月亮沉沉坠在天中,底下黄沙浩浩千顷,不见半片人影。 他脑海空白一瞬,随即扔了刀冲下坡。流沙不实,踩上去如陷泥沼,几步便失了平衡,抱着头一路滚跌到底。 伤与痛已不在知觉之中,他跪在坡底仰望眼前的沙山,仿佛全世界都将倾塌。 在哪里,在哪里? 他盯着毫无异样的沙堆,徒手不停地将它们刨开。沙粒钻进绽裂的伤口,堵住流出的血;风带走温度,将沙漠变作冰窟,让他四肢逐渐僵冷。 这些都无法阻碍他的动作,他甚至越来越快——这个世上,除了他娘,就是将军对他最好。他早早地失去了娘亲,不想再失去他的将军。 然而他找不到,挖得双手血肉模煳也没有挖出一衣半角。 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抬手撑住额头,绝望趁机降临,让他心碎得想要一起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眼角忽然瞥见一点莹莹微光。他立刻忘了其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将那点光抓住。 翻过来看,是一枚不及小指头大的绿松石。他愣了一下,认出来的瞬间忍不住呜咽出声。 十四年冬,贺灵朝离关的第一年,神仙营在仙慈关一如既往。西北军没有接纳他们,也没有排挤他们。星央早早弄来一块松石原矿,断断续续打磨几个月才做成一条项鍊,适逢林远山跟随军师回京,他便托对方帮忙送人。 言谈间念出那个崭新的名字,陌生得有些拗口。但当林远山笑说今行和他关系一定很好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无论将军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要去做什么事,都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他握着那枚绿松石,连同最真切的祷愿,郑重地交付出去。 ——愿将军年年岁岁,百邪不侵,万事顺意,逢凶亦能化吉。 「将军,将军……」 混沌之中,贺今行隐约听见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唿唤自己,他欲回应,却似被巨石压住一般无法动作。 那声音满含担忧,他不忍让对方一直焦急下去,便拼命地试图睁眼使自己赶紧醒来。 如此拉锯不知多久,身体终于有了反应,连呛数下咳出血。他的意识跟着清醒,撑起眼皮,只见一片模煳的影子占据了大半视野。 星央将他从沙堆底下挖出来,简单处理过新的旧的伤,正仔细拂去他头脸上粘黏的砂砾与血污。察觉到他似乎清醒,忙凑近了,小声地叫他。 贺今行的视线才将聚拢,能够看清人形。那张脸被血泪混着沙尘搅和得一塌煳涂,唯有双眸在月光下噙着泪,像浸在水里的纯度极高的宝石。 怎么哭了呀? 他发不出声音,想伸出手替对方抹掉泪痕也抬不起双臂,只无意识地翕动眼睫。 这一点点动静让星央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低头蹭了下肩膀。而后麻利地脱下外袍裹住他,又取下自己胸前挂着的绿松石吊坠,给他戴上。最后将他半扶着挪到自己背上。 「将军,我们回仙慈关。」鼻音浓浓,囫囵得听不清字词。 然而贺今行被他背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听着窸窣的脚步,就明白了。 这里没有伤药也没有水,西凉人更是随时可能追上来,不能久留。 可是,从叶辞城到仙慈关,骑马尚需三五日,靠一双腿要走多久? 第642页 更何况带伤又带人。 「……放,下,我。」贺今行靠在星央背上,努力许久才吐出三个字。 他声音很微弱,但他们头挨着头,他相信后者听得见。 这条刺杀路九死一生,他本想一个人来,但又没有太大的把握,所以带上了星央和桑纯。他知道他们不会拒绝自己,也因此更加愧疚。 他们陪他来,已经足够。如今有回去的机会,他不想拖累。 星央却只闷头赶路。明月渐隐,他不时望一眼星空,靠星象来判断方位。 半晌,贺今行又重复一遍。 「我不。」他这才回答,说完重重地吸了下鼻子,「将军说过,不会抛弃星央。」 那是七八年前的承诺。时移世易,再说起,直教贺今行心中嘆息。 也罢,只要能回仙慈关,有个念头总比没有好。 他不再起让对方放下自己的话,而是用散下的头髮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耳朵,「我记着,别哭。」 每一滴泪,都是身体里的水,掉一滴,少一滴。而在沙漠戈壁,水就是生命之源。 「先前没忍住,以后不会了。」星央也觉察到喉咙的干渴,极力稳住情绪。尽管如此,他每走出百来步,就一定要同贺今行说一两句话,叫人别睡。 一旦没有立刻得到回应,他就提心弔胆地转眼来看。 贺今行昏昏沉沉地望着前路,茫茫大漠,沙丘连绵,被星辰照耀的那一面如银灰铁甲,背光那一面又似落花残红。银红交错铺向远方,无声地昭显着没有边际的恐怖。他们如沧海一粟陷在其中,跋涉一条看不到终点的路,四下无着。 故国三千里,归途讵有终。 他不怕埋骨异乡,早有随时赴死的觉悟,可他怕所亲之人落泪,怕他们因自己而受伤甚至殒命。 所以他竭尽全力提着那口气,总要发出一两个音节,让人放心。 星央就靠着这一点点回应,背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这个夜晚又漫长又寂静,他五脏六腑都缩在一起,分不清是因为伤痛还是寒冷;他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在打颤,似乎下一刻就会仆倒。可他从深夜走到黎明,眉毛上凝了冰霜,仍似不知疲倦。 直到所有的知觉渐次消失,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停下,他要带将军回去,回仙慈关,回他们亲手开闢出来的营地。 晨光熹微,他咬着骨哨,青紫的双唇哆嗦好一会儿才吹出响。 天亮了,他想唤来自己的鹰,已顾不上是否会引来其他的注意。 嘹亮的哨音响彻天际,一阵又一阵,唿得朝阳冒头。随着灿灿的金光洒下,荒瘠的沙丘高处似也冒出了一道扁长的影子。 星央眨了眨眼,戒备道:「将军,前面好像有人。」 这声音在贺今行听来已经十分遥远,他迟缓地应了声,睁开一条眼缝,隐隐约约看见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其他没能看清,只辨出一个「宣」字。 他很快认出这面旗。只是它该竖在云织的城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海市蜃楼啊…… 在许多山经志怪里,这是蜃兽吐出来的气,会根据人的心意幻化成他想要看见的模样。 传说未必都是编造,贺今行看着如潮涌却无声无息的马队,其中一匹越过其他人,斜倾一身朝晖,飞也似的向他奔来。 他们的距离不断缩减,面容也逐渐清晰。 他恍惚想起,八月从累关来的信。 那人应当是特地央告军师,才能在信中占一句话来告诉他,自己已到银州。他在看到那句话的那一刻,无端升起想与对方见面的念头。但那时围城正紧,谁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他看完信便不再多想。 如今骤然如愿,才觉那一念在他心海游荡许久,从未消失。 今得一面,此生无憾矣。 哪怕是幻景也已足够。他微微笑着,阖上眼。 「将军?」星央似有所感,想要偏头看看。 他一停,再一动,身体便如被风雪压了许久的树,终于不堪重负,不可自抑地垮塌。 「小心!」顾横之立刻将战旗竖插入地,飞跃下马,及时撑住他。 「将军!大哥!」紧随其后的混血儿们抬着担架围拢上来,迅速地将两个人分开安置,放平身体,脱下靴子倒掉里面的沙,动作都万分小心。 他们很有经验,这个时候不能随意坐卧,冻了一晚上的骨头太脆弱,稍有不慎就会被折断。 贺冬带着药箱慢一步,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两个人都是遍体鳞伤、其中一个还昏迷不醒的狼狈模样,仍是心跳骤停,被顾横之在后背拍了一下才顺过来。而后立刻为两人摸脉看伤。 千幸万幸,都还有气息。 星央外伤不算多,虚弱得不能动弹,一半是冻的一半是过度疲累。贺冬叫人给他餵了颗补丸,先暖和过来再说。 他盖着好几件带体温的长袍,温水润过喉咙,强撑许久的那口气泄了,将桑纯带着西凉太子人头去仙慈关的事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便昏睡过去。 最小的兄弟没有遗落,给大家沉重的心情带来稍许安慰。瓦珠抖着手替大哥擦了脸,又将帕子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便干脆地点出三四个人留下照护,就带着其他的弟兄们去架火堆、搭帐篷、烧热水。 将军受了那么重的伤,冬叔把金针都取了出来,显然需要在此逗留些时间。他们不能只顾悲伤,还得做好准备。 第643页 贺冬握着剪刀没有马上动作,而是想起什么,抬手按到贺今行颈下。然而摸了两遍都只摸到块松石,不见那颗灵药。 怎么会没有? 他忽地想起夏青稞交给自己那口官皮箱,他还没打开来看过,但已然猜到那颗灵药肯定就放在箱子里面。 「真是,真是……」他真想骂一句傻子,但光是看着青年惨白如冰雪的面容,就心如刀割,更说不出任何苛责的话。 「剪刀不方便?」半跪在另一边的顾横之问。 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哪些地方受了什么伤经过什么处理,之后要怎么治,章法大都很熟悉了,就待在这里打下手。 贺冬无声摇头,稳了稳神,准备先处理今行左臂上的伤。那处包扎的布条为了止血缠得太紧,肉眼可见伤得不轻。 谁知布条浸血后冻硬了,轻易掀不开,他不好再用剪刀。其他法子各有弊处,一时犹豫该取哪种。 顾横之见状,轻轻地把手覆上去。真气汇聚于掌心,不多时,他掌下便化出淋淋漓漓的血水。 贺冬直道他帮了大忙,当即剪开软下的层层衣料,仔细一检查伤口,本就凝重的面色再次大变。 锐器伤深长一道,周遭的皮肉都冻烂了,必须剜掉。 可麻药早在云织就用光了,在城外的西凉军营里也无缴获。 站在旁侧的混血儿转过脸去。顾横之攥紧了满手的血,盯着今行无意识蹙起的眉,下意识请求道:「冬叔,您轻些。」 贺冬一言不发,额上的汗水都在颤慄,唯有用刀的手是稳的。 就像他这辈子习惯了与阎王赛跑,医人救命只求速度不管轻重,唯有对他的小主人,做丸药都要加蜜,就怕太苦。 篝火在几步外燃起来,烧红了他的眼。 他尽可能地快,但血肉之躯如何才能不感受到痛苦?到第三刀,无知无觉的身体便勐烈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头颅昂起,疾速地喘息。 顾横之眼疾手快地伸臂垫到脑后,看到睁圆的眼瞳斜过来。 他稍微侧了侧身体,方便对方看他,轻声道:「冬叔在给你处理伤口。」 贺今行听见贺冬叫人按住自己,张了张唇,「星央……」 「他在昏睡,没有性命之忧,你放心。」顾横之说完,就感觉到手臂上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他看着那双眼再次缓缓转动,似是看到几张熟悉的担忧的脸,试图露出个安抚的笑容。 贺冬重新下刀,他也竭力忍着不挣扎,青色的血管从脖颈浮到额头,唇角那一点点弧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瞬间,顾横之恨不能立刻冲出去,好做些什么来平復胸中蹈涌的情绪。他恨自己来迟,躺在这里的不是自己。但他连眼睛都没有别开,倾身前去,垂下头,几乎要触到今行的额头。 胸腔震动着撕扯着,翻来覆去,却都被压在镇定的面容之下,只有眼睫扑棱如惊惶的幼蝶。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他注视着他,哑着声音,说给他们两个人听。 咫尺之间,贺今行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唿吸。 到此刻,生生痛得清醒之后,他终于确认,不是幻觉。 他想,横之他,一定赶了很长很长的路,所以眉眼间有压不住的倦色。 他一定去过云织,所以带着那面旗,和冬叔他们在一起。 他要向他道谢,问问累关和云织的情况,再问问他「你怎么来啦」,银州过来那么远,还要出关。 那么远,你来…… 最后一刀终于落下。 顾横之再一次看着他闭上双眼,替他抹去那唇上咬出的一点血。 贺冬细细裹好纱布,回身背着人擦了把脸,长吁一口气,才继续给人治伤。解开胸前衣襟,却发现一方摺叠的手帕。 打开来,是一枝被压扁的干枯的花,肖似木芙蓉。 这么携带一味药草有些奇怪,但他没时间深究,又正好缺消肿排脓止血的药材,就说等会儿碾了配药。 顾横之怔怔地看着他重新包好手帕,伸出手欲接,才回神补道:「我来吧。」 贺冬没有异议,却莫名想起,西北不长木芙蓉,南方才盛产这玩意儿。 他不由多瞧了一眼这出身剑南的年轻人。 恰一名混血儿跑来,疾声道:「西凉人追杀过来了!冬叔,我们还需要多久?」 贺冬立时抛去杂念,凝神道:「两个时辰。」 顾横之问:「距离?」 「十里。」 他用叠成方枕的衣裳替换出胳膊,将手帕放到今行枕边,「我尽快回来。」 说罢便起身去牵借给自己的那匹马。 瓦珠已经集合队伍,只留十余护卫,其他人全部上马迎敌。 待顾横之汇过去,齐齐策马向西。 为了不波及刚搭好的简陋营地,他们必须拉开距离。才出两里,便与西凉人遥遥相望。 数百失去储君、前途渺茫的兵丁们满腔悲愤,草草武装便循迹杀将来,誓要让人血债血偿。 隔着沙丘,顾横之放缓了速度,「迂迴,不胶着,擅长吗?」 「当然,将军教过的。」这是轻骑兵作战的要义,瓦珠熟记于胸,拾起骨哨吹出长短不一的音节,其他弟兄们纷纷闻哨而动,分散占据南北高地。 他们和这些西凉人,也有旧恨新仇。 第644页 顾横之没有贸然干涉,看明白他们的作战意图,便选了最薄弱的一处顶上去。 弓箭由低射高,效果会大打折扣,所以他将箭囊抛给位置更好的同袍,链子刀也不要,只拿起挎在马背上的两柄□□。 战斗一触即发,嘶吼代替言语,愈是惨烈愈是不休,直传到贺冬耳里。 他神情不改,在火上烧热金针。 战争总是突如其来,躲不过避不开,所以要习惯,要炼硬心肠。 给今行缝针的时候,这位少年从军的老军医再听着远处起伏的厮杀声,却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老天爷啊,给这人世多留几条鲜活的性命罢。 他在战场祈求过无数次,而今终于应验一回。 待冬阳移过头顶,兵戈渐歇,神仙营牵马回来,伤者虽多,却无减员。 贺冬已熬上汤药,便又回头来救治这些伤患。 剩下的混血儿们都抢着凑进帐篷里,看一看他们的将军。行容急切,手脚却放得很轻,说话都压着声音。 然后清点战利品,起灶炊饭,有条不紊。 顾横之没有参与这些,洗净手脸,安静地坐到今行身边去。后者挪到了行军床上,一条绒毯盖住了一身伤,神情恬淡,如在小睡。 那块包着木芙蓉的手帕还在,他摸了摸,没再打开。 瓦珠来送给他一瓶伤药,顺便道谢,「方才那一战,多谢顾将军伸以援手,让我两个兄弟活下来。」 顾横之接了药,并不居功,只道:「不必客气。若是少了谁,他一定会难过。」 从云织到这里,瓦珠已将他归为是自己人,闻言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反而更加感激他时时记挂自家将军。想到这里,又变得忧心忡忡。 看到贺冬端着药过来,忍不住问,将军何时才能醒来。 「你们将军命硬着呢,一定否极泰来,不会有事的。」贺冬知道这些崽子心思单纯,为了不让他们一直惊惧害怕,说得信誓旦旦,实则心里也没底。 瓦珠半信半疑,外边还有很多事需要他,他待片刻,再去看看星央,便出去了。 贺冬嘆了口气,想叫顾横之帮忙把今行扶起来,他好餵药。却见后者已经把人半扶半抱在怀里,自然地接过他手中药碗。勺不满半,吹凉再喂,不急不缓。 他反倒成了甩手,先前看到那枝木芙蓉的奇异感觉又回来了,半晌道:「……我听说你很小就被你老爹丢到军营里,做这些事倒挺像样。」 「我娘病重时,不能便利地进食水,大夫就教我这么做。」顾横之简略答道,一小碗药餵了一炷香时间,只略洒出点滴,被他用帕子仔细拭去。 之后餵汤餵药都被他包揽了。入夜后瓦珠请他去歇一歇,换人来照看,他也不肯。 他的神态一直很平静,好像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贺冬这一整日累得不轻,早就精神不济,在一旁睡下,顺便劝他别一直硬熬。 不理智,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沉默,少顷低声说:「我想看着他醒过来。」 这样他醒过来,就能看到我。 然而贺今行一直没有清醒的迹象。 夜里任是高热到惊厥,冷到身体本能地痉挛,都再也没有醒过。 顾横之不错眼地盯着,给他寻冰,为他加衣,在贺冬施针时擎火照明,燎到虎口都未能及时发觉。 兵荒马乱地过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才脱离兇险。星央都清醒了好一会儿,可他依然沉沉不醒。 昨日那拨西凉兵,心力已溃,阵型不稳,胜之不难。但此处到底是西凉地界,离大宣边境尚远,绝不是久留之地。 大家合力造了板车,拔营回神救口。 这一程走了三日,不再有西凉军追上来,顾横之就一直守在今行身边。 瓦珠委婉地劝他休息,他亦婉言拒绝。星央精神好了许多,直言大家都想出力照顾将军,他不能一个人占着。 星央说这话时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大家庭里像要独占兄姊宠爱的老么一样。他认真地跟他说,自己人不分彼此,兄弟间没有亲疏,他不能这样排挤其他人。 顾横之从未想过这一茬,也不知他们营里到底是个什么形式,实在无言以对。只能每日跟着其他人离队两趟,一起找水拾柴打猎。 途中有意打听,才知神仙营的来歷。 「……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们,办不下户籍,也没有地方可去。将军就带我们到仙慈关,在西北军的营盘旁边辟了一块荒地。练武写字,辨草识虫,打猎押镖,都是他带我们一块儿。」 「你知道西北很多人都信奉神明吧,西凉人也信,什么天神圣教,佛祖婆罗。但我不信,我们这种混血的都不信。」 瓦珠挥刀剔下胡杨的枝桠,扎成束捆到马背上,动作利落,言语间更是肆无忌惮。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神佛,那一定像我们将军那样。其他挂在画像上经书里,不显灵救苦救难的,都是狗屁。」 顾横之听在心里,颔首贊同,只觉对那个人的了解又进一分。 但他捋了捋,那个时候出面的应当是贺灵朝,就提醒道:「这一段经歷,不要轻易告诉别人。」 「当然不会。」瓦珠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你不是混血,我们往常肯定不会接纳你的。但你解救了云织城,愿意跟着我们来救将军,还出了很大的力气,所以才破例认可你。」 第645页 那意思就是说,你是自己人,所以才给你详细解说,否则谁理会你。 这和顾横之待过的摧山营很不一样,军营讲的同袍义气,军人的天职占有很重的色彩。而这神仙营,更像是绿林山寨。 他笑了笑,谢过对方解答,回归队伍之后,仍然寸步不离地守着今行。 周围的混血儿们都多多少少地感觉到,大家都很爱戴将军,但他好像和他们有些不一样。只是哪里不一样,细究又说不上来。 待队伍终于平安回到神救口,这位顾将军病倒了,和他们不在一处,围绕他的疑惑也就消散了。 他这一病,被压制许久的困意趁机出笼,笼络着他睡了长长的一觉。 两天一夜过去,一睁眼,就瞧见杨弘毅蹲在病床前。 「我的公子啊,您可终于回来了!平安无事,老元帅保佑——」 嚎啕才一半,就听他二公子问:「今行呢?」 杨弘毅撇嘴。 神仙营回来就在神救口挨着的山坳圈了块地,做出界限分明的样子,他昨天派了几个人过去打听消息,都无功而返。 今儿早上他上关楼去探望小贺大人,想顺便套套近乎,结果,「贺大人没醒,就他那几个手下守着,都坏得很,故意说西凉话,叽里咕噜的,欺负我老杨听不懂。可惜没看到贺大夫,下午我去找他问问……」 还没醒。顾横之心中担忧,颅内还有些钝痛,不欲多听,打断道:「他们杀了铸邪怒月。」 话音立顿,杨弘毅瞪大眼,「成了?谁杀的?」立刻想起身受重伤的那位,「贺大人?厉害啊!」 「嗯。」他披衣下床,不等人缓过惊讶便问:「走前送出的信有回覆么?」 「还没。」杨弘毅见他一醒就要忙公务,不再多说废话,只喜上眉梢地给他端来茶水和饼子,「咱们从来没用过苍鹰传信,通习性的又都走了,不知正常需几日往返,怎么接应。」 「去找星央帮忙。」他饮尽杯茶,见前者一脸郁闷,说:「公事来往,正常对待即可。他们不是不分轻重的人。」 「行。」杨弘毅应下。他年纪上来,心胸跟着体胖,不是真对那些毛头小子有什么看法。 而且,他家公子往常吩咐事情,不一定会多解释这一句。他咂摸着有点意思,乐呵呵地把文书搬进来,将这七八日里的军务秉明了,才去找人办事。 顾横之抱着这几本文书,后脚出门去。 将领都安排住在关楼下,他所在的房间距离今行那一间并不远,没走几步,正好看见星央和杨弘毅一起骑马出关口,似乎要去云织县城。 杨弘毅瞧见他,大喊了一声「公子」。我怕你劳累,专门把文书给你拿进去,你怎么又拿出来了! 顾横之自然不知他言外之意,只点点头,示意他们早去早回,便收回视线敲门。 贺冬撩起帘子开门,「你不是病了么?怎么这就过来了?」 「睡了一觉,现已大好。」顾横之进去,屋里还有几个百姓。 他面无表情,一身兵煞气息,他们又不熟悉他,言行都不自在,很快告辞离开。 贺冬见状,一转态度殷勤招待,「行啊你,在这儿多坐会儿。」 云织县倖存的百姓和振宣军一起住进了原本驻军的兵营,按人数划成了两片,距离关楼自然不远。 听说他们县尊受了重伤被抬回来的,许多人惶惶不已,也因此,这两日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 贺冬知道大家都是好意,但太多了实在招架不住,换药都没时间,让刘县尉说项也收效甚微。 「顾将军一来,就把人吓跑了,挺好。」 顾横之明白了,坐了半日,将那些文书都解决掉,又提笔写了两封密信。 西凉太子的死,是牵扯西北全盘局势的大事,必须尽快将消息送达累关,让军师知晓。 还有仙慈关那边,桑纯和杨语咸若能成功赶到,殷侯必然会得知当时的险厄。不管是派兵去救人扑空,还是以大局为重独自咽下「丧子」的锥心之痛,都是他和今行不愿看到的。 他写到随神仙营出关去接应今行的部分,还询问了贺冬,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 毕竟是公文,尤其是战争时期的军务文书往来,一定会有留档。 贺冬却没想到他会考虑这么多,一时心绪复杂,对他再度客气许多。 期间婉拒了几波百姓,到下午些,前来的人便少了。 贺冬甚为满意,傍晚才亲自把人送回去。 谁知盏茶功夫,顾横之就去而復返,还把他领的那几斤炭也拾掇燃了,端到这边。 他说:「夜里寒冷,多盆炭暖和些。」 贺冬也觉着晚上炭火有些不够,但关口柴炭紧张不好多取,更不愿收取百姓赠予。他晚上为难了一阵子,这会儿竟有炭盆送上门了,便不忍相拒:「那你用什么?」 「我借桌椅一用。」顾横之伸臂作请,「冬叔您去休息,我守着就是。」 「……」贺冬走出门,被冷风一吹,总觉得自己是被撵出来了。 星央和一个混血儿过来,预备守夜,也同老军医一般被劝回。 顾横之就这么占据了一半屋子。 夜阑人静,他提了热水回来,挨着门帘等身上沾染的寒气祛尽,才进里间,给今行擦洗手脸。 一切事毕,他便屈膝斜坐在脚踏上,有时安静地注视着对方,有时拿本兵书来看,到累极自然昏昏睡去。 第646页 梦里梦外,都是那张越来越瘦削的脸庞,以及不知该求向何方的愿望——要怎样,才能让他醒过来? 他想起自己还未送出的那支木芙蓉,从火头营找来一只缺了角的陶罐,不能再装食水,因此有机会让他填进一层沙,再搁几块细石,石缝里正好插下花枝。 这只「花罐」被放到床尾靠墙的半月桌上,并排的锦盒里装着一方手帕与一枚绿松石。 他希冀这幸运的花朵能为他带来幸运,然而这希冀无情地落空了。 若非贺冬每日望闻问切,确定今行的身体在好转,顾横之也不知自己还能靠什么稳住心神。 他在这间屋里待得越来越久,夏青稞、杨弘毅或是其他的谁因公务来找,就在外间轻谈。 不得已需要外出,总是快去快回。 冬至那日难得大晴,阳光明媚宜人。 半月桌上有扇窗,顾横之便开了半扇,让阳光跌进来。 他搬了方几圆凳到床前,摆了半桌书目半桌黄纸,借着光写写画画。 先前走得急,他只下令加固防御工事。这段时日大家商量下来,不止要加固,还需得扩建,最好能打造得如铁桶一般。 眼下已是腊月,留给他们修建的时间不多,得取个折中的法子。而他在南疆参与过一些工事修筑,那些方法并不适合雪境,是以来翻古书。 他拧眉取捨,忽听轻微的一声响,似皮肉跌进被褥。 待那声音消失不见,他才愕然回神,抬头望向对面的床铺。 一只伶仃的手从被底挪出,苍白的指节正试图抓住床沿。 「今行!」顾横之失声叫道,忙起身欲奔过去。 却不想腰佩一扫,带偏了晾在砚台上的毛笔,笔锋挟着浓墨在纸上滚了一圈,污了他才列下的优缺。他忙去扯那黄纸,毛笔洇到底下的干净纸页,他又忙去抓毛笔,乱糟糟的沾了一手磨。 他看着这场面愣了一下,干脆将手里的纸笔全都扔进纸篓,不要了! 贺今行已用右臂撑起半身,长发凌乱铺在肩头,面色淡如生宣。 他抬眸,看着他几步跨到跟前,嗓音微弱得像拂不动水波的风。 可他在笑,笑他:「何故这样急?」 顾横之忽地平静下来,擦净了手上的墨,半跪在床前,扶他靠坐在床头,「我怕你没有看见我,强撑着起来,伤到自己。」 他一边说,一边替他放好软垫,掖好被角,才出去兑了杯热水。他在外间备了个小炉子,正为此时。 贺今行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走远,收回来自然地将这屋子扫视一圈。 半开的窗扇透进一斛阳光,窗下的半月桌上,一枝木芙蓉沐光舒展,如置身春天里。 真好啊。 他不自觉用右手按住左肩,手掌包裹住臂膊,慢慢下滑。一层薄衫之下,藏着明显凸起的纱布。 「今行。」顾横之唤他回神,将杯盏递过来,眸光落在他的手臂上。 他松手去接,慢慢地喝下半盏,交还的时候说:「没关系,还能活动,只是不太能用力。」 一用力便觉绵密的痛楚。 顾横之将杯盏握在手里,「可以慢慢地养,一定能养回如常。等战事结束,我们去赤城山,找唐神医,李太医……」 「横之。」贺今行看那只盏快要被捏碎了,截住对方的话,「我不怕失去一只手。」 「很值。」他说,「就算废了一双手,能换铸邪怒月一条命,也是值的。」 顾横之坚持:「可我觉得不值。」 贺今行不说这个了,再次抚上左臂,挽起宽袖,指尖碰到纱布缠绕的结,「你替我换的药?」 顾横之没想到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一时语塞。 贺今行就笑,解开那个结,将纱布一圈圈地卸下。 顾横之抬手虚覆在他的手背上,没有立时按住,而是祈求似的询问:「今行?」 「我只是看看。」他很坚决地拆完纱布。 顾横之便收回手,和他一起,仔细端详那因剜去一块血肉而形成的凹陷。 直到他说:「这是否算身有残缺,在不得为官之列?」 那只杯盏终于在崩溃前,被顾横之放开,掉到地毯上。 陶瓷碎裂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他替他换了好几回药,因此看过他的身体。 他知道他受过许多伤,手臂,胸膛,肩胛,腰侧,腿腹,新伤叠旧伤,将肌理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看那痂痕的新旧,便能往前推出受那道伤的时间,十五日、三个月、一年、两年…… 再想起那些时日他所在的地方,西凉,秦甘,宣京,江南,汉中…… 山河万里,烙印在他一身的伤疤里。 「不。」他看着今行的眼睛,反驳他,认真到虔诚:「很漂亮。」 这三个字犹似掷地有声,令四目相对的两个人如冰雕一般,久久不语。 直到卷着尘埃的风在眼前乱舞,贺今行才心下一颤,带着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自心底拔出一个徘徊许久的猜测。 「你是不是……」他才张口就觉得自己冲动了,还是昏了头的那种冲动。 下一瞬,脑海便被「既然昏了头,那就昏到底」的念头彻底占据。 这间静谧的内室中只有他和他两个人,无论说什么,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第647页 管他问的真语还是胡言,答的誓言还是谎话,都再无人知晓。 他缓缓唿气,眼睫反覆垂下又撩起,终于给自己打足了气,与顾横之面对面,字正腔圆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结髮连理,永为伉俪的、那种喜欢。」 顾横之被他震住,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些话。 在他过往那些称得上大胆的日子里,也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 他凝视着眼前的面容,就像端详那道伤口,或者更加缓慢而细心。 今行他——原本飞速地眨着眼,待开口后,眼眸振翅的速度随着嘴唇的开合而慢下来;等到话说完,眼睛也就睁圆了,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喜欢那双眼睛。 就像夏日林荫下的清潭——于蒙阴做步卒的岁月里,他常常在操练结束之后,独自钻进静谧的山林,找到一泊被乔木笼盖的潭水,赤条条地跃入其中。 到云霞漫天炊烟升起,所有的疲惫都被洗去,再回家挑灯读书。 那是他年少时的乐土,代表着休憩、闲适与安宁。 经年之后,它随着故乡的水淌过千山,流入另一个人的眼底,叫他不知不觉地被吸引。朝朝月月,眷恋难却,渐生成无法掌控的妄念。 如果,如果能永远只看着我,让我永远沉溺在你眼中—— 「是。」他承认了。 他说出这话,感觉到四肢与相连的躯干、头脑忽然就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但他也能感觉到胸腔里那一颗心无比雀跃,能飞天揽月,能入海捉蛟,催促着他勇敢。 「我心许你,你愿意要吗?」 贺今行几乎立刻就想说「愿意」,但「昏了头」的那瞬间过去,他的脑子不等他发令,就已经习惯性地冷静下来。 随即满腹杂念丛生,生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句子,一时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他看着眼前人,那眉眼倦色愈发浓重,如万家灯火都寂灭的深夜。可唇角梨涡却似漾着春风,蕴着意气,羞涩又坦然地绽放。 「我……」他不忍看,垂下眼,目光滑落到地上的碎瓷。 顾横之看他眉心蹙起,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替他抚平。然而手到半空中,闯入那一截阳光里,又恍然顿住。 他指腹有厚茧,糙。 那朵梨涡消融于微风,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有异样,「是不是冒昧了?」 贺今行不知该如何与他说,只是不断地摇头,终于了断那滴泪;復又抬眼,想要对他笑一笑。 顾横之还半擎着指节,指腹的胼胝在光里清晰可见。他握过的旗,拉过的弓,还有垂髫便苦练的长枪,都被这纹路一一见证。 本应是极稳的,此时此刻却在颤抖,细微地,不自觉地。 贺今行第一眼便发觉了。他心中似有一盏滚灯四下翻滚,长明的火照亮每一个角落,叫他也抬指探进光里。 慢慢地,慢慢地,指尖相触。 所有的顾虑都抛开,他贴上顾横之的掌心,温和而坚定地答:「我要。」 第252章 七十四 贺冬闻讯赶过来的时候,顾横之正在收拾掉在地上的碎瓷片,捡得很细心,以免遗漏半点。 而贺今行藉着软垫靠在床头,在翻看一份文书。 贺冬竟也认得那封,是顾横之先前欲往两关发送的呈报的草稿。 「……」他很想把药箱搁出个气势汹汹的响,然而真放下去的时候还是小心收着,无奈道:「刚醒来,精神就这么好吗?」 「有一点困,但我想先看看现在的情况。」贺今行如实说完,看对方脸黑下来,赶忙把文书一合,右手伸出去。 他身上伤处大都已癒合结痂,贺冬是知道的,就只把脉。号出大体无碍,只是仍然气血亏弱,便说调整一下方子,最后才问他左臂。 血肉剜至见骨,无可避免会伤到筋脉。贺冬这些天想尽办法配了些接续筋脉的药,那伤口生了层新肉,却不知内里如何。 贺今行便活动绵软的左手,同时将自己的感觉形容出来,而后笑言:「伤筋动骨百日起,等它慢慢长就是了。」 人身脆弱,功夫再好的人也无法保证在争斗中次次全身而退,而医术再好的大夫也有医不了的伤。 这本就是生命轮迴的一部分,可称一句「天行有常」,何苦执着?只是他看得开,亲近的人却郁结难解。 他说到这里,去看横之。后者撇开眼,转身端着木盘出去了。 他无声轻嘆,望见窗下的木芙蓉,又抿唇微笑。 贺冬随之一瞥,「你那朵做药用了。」 贺今行慢一拍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他包在手帕里的那一朵,「也算是个归宿。」 「都是顾横之弄来的?」贺冬接着问。 这花罐摆上去那天他就发现了,并迅速想起先前碾做药泥的那枝。 能带着去西凉,起码在战事突发之前就到了手里;手帕包裹贴身存放,可见珍视。然而和顾横之联繫到一起,总让人心里七上不下地,不妥当。 先前忍着没提,此时人醒了,说不得要问一问。 贺今行笑容一滞,脸颊有些热,但又觉得这种事到了年纪顺理成章,何须气短? 旋即淡定道「是」。至于什么时候怎么送来的,却不多说一个字。 贺冬何等熟悉他,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什么都不打算说。 第648页 这就更不对了,遂狐疑道:「这小子什么意思?人都以为是个冷面罗剎,结果大老远地奔波还要随身带着朵花儿,这算什么?」又想到顾横之曾与他郡主身份来往的那一遭,「难不成真想做西北军的姑爷?」 他最后一句本是顺口戏嚯之言,话落,却见他的小主人敛了笑容,端正眉目,颔首。 犹如晴天霹雳,让他顿时哑口,半晌才磕绊道:「我说、说中了?当、当真?」 贺今行:「当真。」 贺冬豁地起身,盯他片刻,又勐地看向那枝木芙蓉。在床前来回地踱步,「这、这」了半天,才勉强消化这件事,回头来压低声音道:「他可是顾穰生的儿子,这怎么行?」 「慕艾之情就如饮食日常,人皆有之,有何不行?」贺今行不解,「分桃断袖,亦是情浓之致,我并不视其为耻。」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冬忙忙否认。 他与今行虽为主从,实际情同亲子,近些年来也想过少年长大后的金玉良缘。在他眼里,他的小主人自然千好万好,足够配得上天底下的任何人,只要他喜欢,何须计较男男女女。 这顾横之绝非池中物,当少年将军看,他是欣赏的。但要说到是否可为良配,他是真心不看好。 「……顾氏,南方军,皇帝,甚至眼下的振宣军,处处都是牵累,处处都是掣肘,万一他因为这些,辜负你呢?」 人心不堪问,尤其这些世家大族子弟,搅扰诱惑太多,最易生变。 「虽然他现在看着对你是在乎得不得了,事事绕着你转,但谁知道日后呢?这世上多得是忘恩负义之徒,尤其情爱当中,上一刻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捧给你的,转过身就能背刺你一刀。」 贺冬越说越快,急得生出汗来,「万一他就是想利用你,在西北站稳脚跟,好握住振宣军的军权……」 「别说了,冬叔。」贺今行听得哭笑不得,拉住他的袖子,示意他别急,「您先歇一歇。」 贺冬依着他坐下,看到那本文书草稿,当时觉得顾横之心细,现在就无比刺眼。 贺今行撑起来些,用袖子遮住封面,带着笑意说:「我知道您爱护我,凡事以我为先,所以我对谁好,您都怕他们会辜负我。但我总觉得,要换真心,就得先拿出真心,有回应当然好,没有也不必苛求。」 他喘了口气,「再者说,论起身外羁绊,我还少么?照您这样看,我之于他,难道就是最合适的吗?况且,我们皆是男子,又不会成亲……」 贺冬听他气息急促,忙扶着他坐好,给他顺气,「好好,我不说了啊,你也别说了。」 贺今行微微点头,半阖着眼,平復唿吸。 少钦,两个人都平静下来。 贺冬嘆息一声,「你心中有数,我不该干涉,只是。」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不看好的话。 贺今行软软抓着他的胳膊,低声撒娇一般说:「冬叔,你就当他是我的一点私心,我藏起来,绝不影响其他事情。」 他这点私心,怕人知晓,但不惧人知晓。不论结局如何,他都心甘情愿,不悔这一场。 贺冬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 等顾横之端着清粥回来时,冷哼一声,然后嘱咐他不要太过劳心劳神,便干脆提着药箱走人,眼不见为净。 后者倒无所觉,或者说并不在意这些。 贺今行没提自己和贺冬的分歧,反倒说起那枝木芙蓉。起初他还以为是先前那朵,惊诧于被压扁了竟能復原,没成想是新的一朵。 「五月摘的,本想托商队给你送来,但风干之后,商路就不通了。」顾横之悠悠地把来歷说给他听,「知道的人不多,也就冬叔火眼金睛。」 他也注意到了贺冬看那花罐的异样,可他不擅长解释,便没有多提。他的喜欢从来坦荡磊落,是否长久,自会由时间证明。 贺今行吃了小半碗粥,便撑不住睡过去。 剩下半碗,顾横之两口喝尽,收拾了碗筷,才重新去纸篓里把扔掉的毛笔提熘回来。就两支,还是得省着用。 下午,星央带着几个混血儿过来,见他们将军已经睡着,稍坐一会儿,就把其他兄弟支回去了。 他带来一些草茎和兽皮,将它们编成绳,把那枚绿松石重新串起来。 贺今行醒来后,问他的身体,又问神仙营现在的营地,大家的状况,还有他们的马。 星央就在床前席地而坐,一一答完,项鍊也就编成了。 顾横之已经把桌椅挪走,期间就一直在外间继续处理那些古书。星央走时同他打了个招唿,他淡淡回应一声,仍然头也不抬地沉浸于手下笔墨。 直到眼前投下阴影,继而响起轻缓的声音:「不如效仿仙慈关?」 他才恍然惊觉,「你怎么起来了,冬叔说你还需休养……」 「不妨事。」贺今行没等他搀扶,便按着桌沿在他左手边坐下,截住他的话:「西凉储君身亡,大军无帅,内部不知是何情形,不知何时就会反扑,岂能一直休息下去?」 顾横之看他坚持,便没有强行劝他。说回前言,「但是我没有去过仙慈关,不知各处布置关窍。」 他方才尝试根据地形推演,但那样庞大的雄关壁垒,非一年一月之工事,凭空想像还是太过艰难。 「我知道啊,你问我就是。」贺今行将摆在一角的舆图拿过来。神救口里外,包括方圆二十里,画得清清楚楚,细緻到马匪开凿的小道。 第649页 顾横之便列开图纸,一项一项地询问,问题繁且杂,但没有涉及任何一处机密。他有分寸,以他的职级不该知晓的,绝不多问。 贺今行说了许多话,很快倦意上头,不得不撑着额侧,端看他奋笔疾书,竟入了神。 这一宗事务终于做完,他的精神也缓和许多,能起身在房间里走一走。 夏青稞就在这个时候前来,将印信郑重地交还给他,「万幸不负君所託。」 贺今行与他对礼,俗话总说大恩不言谢,只管还报。但这等恩义岂能不谢,礼罢再度一揖。 「别。」夏青稞赶紧止住他,「我看你这脸色,真怕你直接栽倒。」 「怎会?夏兄肯定能先接住我。」 两人都笑,夏青稞又说:「我今日先把印信给你送过来,那些搬迁前后的公务,等我整理几日,再给你拿来。」 贺今行知他是怕自己重伤初愈,太过劳累影响康復,才会如此细心打算,认真地托他再代任几日。 晚间饭后,贺今行占了桌案写信,又说起净州那边的西凉驻军。 「目前还没有动静,来过几拨探子,露了头一赶就走。」顾横之对这些了如指掌,「冬月连着几场大雪,地上雪厚得很,马很难长途奔袭。他们的甲冑和武器用的铁太多,一旦沾染冰雪很容易起绣,维护就是宗大事。」 这就是骑兵的劣势之处。战马武器都很精贵,却始终不如人灵便,什么地方都能去,什么气候都能承受。 等到春来冰雪消融,天气暖和了,就又轮到它们大展身手。 今日已是冬至,距离开春不远了。 贺今行心中升起无端的焦躁。 神救口不同于云织县城,后者内部一贫如洗,也无险要工事可借,连鸡肋都算不上。 在西凉人攻克净州之后,它就是错金山南部出入的唯一关口。西凉人一占领它,就立刻着手修建栈道,试图打通东西,战略意义可见一斑。这也意味着西凉人不会轻易放弃,必然会伺机再度派兵攻打夺取。 大宣在神救口现有的兵力太少了,又孤立无援,一旦被西凉人里外夹击,再次失陷几乎是註定的事。 他思虑间,便将自己所有想法说了出来。 顾横之听罢,皱眉道:「我来时就请军师派援兵,但至今未有回信。问过星央,信应该早就送到了。西州路难走,腊月风雪更盛,恐怕需要更多时间。」 牺牲也会更大。 「苍鹰没有出现问题,那么问题多半出在累关那边的兵员调度上。军师绝对不会放弃神救口,我们再等一等。」贺今行在信上写起此事,口中又道:「得盯着云织那边。」 云织空城一座,若有西凉军进驻,那只可能是想来攻打神救口,才将其作为前沿阵地。 顾横之点点头:「一直盯着,等小寒过后,再加派人手多排两个轮次。」 贺今行却捻着笔桿,不说话了。 屋里依然烧着两盆炭火,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水,半晌,停笔转身,「横之,我忽然想到,为什么我们要这么被动?」 「你是说?」顾横之与他四目相对,瞬间明白其意,「先发制人?」 「对。」 「但光凭我们,很难有什么动作。现有的兵力堪堪进行防守,若是主动出击,防守就空了。」 以神救口的重要程度,以及关口兵员器械的紧缺,几乎没有任何容错。 他们没有本钱和资格冒险,也无险可犯。 「所以,行动起来的不能只有我们。」贺今行按着心口,哪怕只是个想法,对现在的他来说,依然令他心脏狂跳不已。 第二日天刚亮,他便亲自送飞了两只苍鹰,顺道去了一趟神仙营的营地。 贺冬配了新的药,早上在关楼没找到他,等逮到人又絮絮许久。 贺今行低眉顺眼地听训,最后才为自己分辨:「我醒来了,不能让大家一直担心。他们不好挨个来看我,我当然要去看看他们。」 「就不能多等两日?他们又不是小孩儿,非得要你马上去?」贺冬气过了,不是真骂他,就叨叨两句。然而例行摸脉问诊之后,却拿出了一口官皮箱给他。 贺今行瞧见,顿觉不好,但还是老老实实按照吩咐,把收在里面的那条琉璃珠子拿出来。 灵药能解百毒,能吊一口气,然终究不是神丹妙药,也无法生死人肉白骨。 他走的时候没有万全把握,自己若是不能回来,带着这样的好药岂不是浪费?不如留下,给他人日后救命。 「是你的就是你的,给谁?」贺冬把链子给他戴上,想到前面捨出去的那两颗就一阵肉痛,「别再取下来了啊!」 贺今行连连应是,小心哄劝,保证绝不会再有下一次。 顾横之把剩下的两副药收进柜子里,从旁经过,被贺冬提熘过去。 「你们既然,」他张口想说「要在一块儿」,又觉得不妥,就单对顾横之说:「你知道他身子不好,就不能好好看着他?怎么能由着他到处跑……」 顾横之也低头听着,没有一句反驳的话。贺今行站在他身边,悄悄凑近了,从背后捏了捏他的手臂。 两个人好容易把冬叔送走,回头来相视一笑,莫名便开怀。 「这装的是什么?」顾横之点了点那口官皮箱,四周盖沿皆有些脱漆,显然使用已久。 第650页 贺今行才想起这茬儿,忙抱住箱子,「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说罢转身几步进了里间,四下打量地方,要把这箱子收起来。 「何故这样急?」背后传来轻笑,很快又收了回去,正经道:「冬叔让我看着你慢点儿。」 「我才不急。」贺今行扬声说罢,低头摸了摸怀里的官皮箱,绽开无声的笑颜。 冬至过后没几日,错金山又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殷侯披着大氅,站在仙慈关的一座角楼上看雪。四下站岗的军士恪尽职守,一言不发,这天地间便只有风雪簌簌。 不知过了多久,殷侯忽然开口:「他拔营调头了。」 这个「他」指的是西凉亲王铸邪蒙诸,正在对面二十里外的戈壁上囤兵。 西北军上下和这位有二十年的旧帐可翻,左右副将因此伸长了脖子向远处望去,盯了许久,都没能从风雪中分辨出一些模煳的形状。 左边的副将遂拍马屁:「大帅目力越发老辣了。」 殷侯摇头:「他把岗哨都撤掉了。」 二人定睛一看,戈壁上原本鼓起的好几处地窝子瘪了下去,今日雪大,不细瞧,多半还以为是被雪遮了。 另一位副将立刻嘲笑同袍,很快被顶了回去,「那也是大帅先看出来的,我这话有什么不对?」 殷侯听着他们互损,关楼沉闷,一人多两句话也好热闹一些。 「不过,老黑猪要是回去了,那混血儿带回来的人头就是真的了?」热闹不长,三两句便转回正事。 十多天前,神仙营的桑纯带着一个中年男人偷摸进关,被岗哨逮到。他说他们去叶辞城杀了西凉太子铸邪怒月,还拿出了一颗西凉人的头颅。 可是仙慈关内众将都没有亲眼见过铸邪怒月,哪怕有人头,以及另外那个自称大遂滩马监的人证明,也不敢相信。 他们倒不是不信这两个人,而是那西凉太子风评阴险狡诈,未必不会放出替身引诱刺杀。他们不能轻易下论断,更不敢藉此进行军事布局,万一上当,后果不敢想像。 今日一看,那头多疑的老黑猪竟顶着大风大雪拔营撤退,就觉这事儿十有八九不是假的。 只有西凉太子铸邪怒月身亡,引发国内政治剧变,铸邪蒙诸不得不回国都勤王护驾,才能说得通——如果是给假死之计打配合,那这代价也太大了些,不管宣军是否中计,他们都要自损一千。 殷侯吩咐道:「再派几个斥候摸过去看看,一定要确认是否彻底拔营。」 身后令兵当即下楼去传令,副将则问:「那,桑纯和那个马监怎么办?等斥候回来,我就让人把他们放出来?」 先前他们不能完全相信这两人,自然要做防范。加之桑纯那小子嚷嚷着要回去救他的兄弟,不肯就范,手下办事的都是大老粗,干脆地把人打晕了,五花大绑一关,每日只有军医和送饭的去两趟。 现在验证他们所言不假,斩首西凉太子也算大功一件,再关着好像就不大合适了。 不曾想殷侯再次摇头,「继续关着——换个舒服些的地方,加几顿好餐饭。」 副将很不解,「大帅这是何意?」 「那混血儿不是想去救人吗?」殷侯说:「让他歇了这念头。」 其他人便明白了,「对啊,是该多关一段日子,免得这兔崽子去送死。」 送死啊。 贺易津仰天望穹顶,仙慈关再雄伟,与将它夹在中间的两侧巍峨大山一比,就显得无比渺小而脆弱。 其实他认得出桑纯,也认得出杨语咸,自然也就知道桑纯口中,留下断后的有他的孩子,至今生死未卜。 但他只能当做不知,更不必去认。因为他知道下属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这座关,他默许。 山势愈高,压在这铁锁青关之上,就愈沉重。 压得他一双大手按上垛墙,也不得不弯了腰。 一名军医被搀扶着爬上楼梯,气喘吁吁地喊道:「大帅,您忘了今日该诊脉了吗?天寒地冻,莫要在外久留!」 左右副将都变了脸色,搀扶着他回去,一路劝他保重身体。 「不妨事。」他挥退军医,灌了一碗药,等斥候带着消息回来,立刻召见一众部将。 铸邪怒月被刺,铸邪蒙诸大军撤退,在大宣境内西北地界上的西凉军群龙无首——大宣的机会来了。 丈宽沙盘上,神救口所属位置的红标被撤下,换成黑标。 军师与那顾家子神来一笔,扼住了西凉人自净州出入的要道。若收回佛难岭,只留鸣谷关的出口,仙慈关的西北军与累关的振宣军一同出兵,就能对秦甘三州内的西凉军形成围三阙一的态势。 西凉人既然以骑兵为傲,那就让他们也尝尝被骑兵拖累的滋味。 「首先,在发起反攻之前,神救口绝对不能失守。西凉人定会想方设法地试图夺回去,我们不能让他们如愿,否则麻袋底部漏了个洞,咱们什么都抓不到。」 「军师是说过派兵,但过段日子正是最冷的时候,累关过去怕是不好走,要不从咱们这里派吧?」 「神救口那地形窄,易守难攻,也不需多少人,半个步兵营应当足够。」 「不,以防万一,让第四营过去。」 …… 一众将领憋闷了大半个冬天,终于有吐口气的机会了,围着沙盘商议得热火朝天。 第651页 然而到最后,还有一桩难题。 辎重营负责调配军需的将军等诸位同袍一一发表完意见,才苦着脸问:「……大帅,这个军费,怎么办?」 厅堂安静下来,只有火柴哔啵燃烧的声音,以及这位将军硬着头皮说:「上半年发来的凉饷已经用光了,咱们现在用的还是玉水城里的储备。明年从开春算起,起码要打三个月,这远远不够啊。」 军费一直是西北军的老大难。 六月是送了一回凉饷,但户部把他们今年本该得的年饷也算在里面,又各种抵扣,就少了一小半。荼州攻城作制的武器也没有分多少到他们手里。他们是裤腰带系得前胸贴后背,才能支撑这么久。 军需官说得两眼泡都是泪,几个脾气大的将军看着来气,三言两语找茬,吵将起来。 殷侯按了按眉心,抬手示意他们别闹,「我会即刻上书朝廷,请户部调度筹备来年军费。其余事项,就先按今日说定的办。」 众将听令,风风火火地下去,闹哄哄一阵,很快安静。 殷侯独对沙盘,半晌,将大手伸向神救口外至叶辞城那一片沙。他在沙盘上一只手掌可以覆盖的土地,策马扬鞭,至少三日。而他的孩子们,要走多久? 这时,亲卫擎着一只苍鹰到门口,大声通报:「大帅,神救口有信到!」 「进。」他叫人进来,取下信纸,看到一半,精神便为之一振,「好,好,至少回来了,回来了。」 「老天爷,不枉老子爬了这么多天,终于到自家地盘上了!」 玉水城外,往北二十余里的戈壁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叫喊着,把自己摔进雪堆里。 他形容粗犷,一身不知多少块布缝起来的穿着更是寒酸,在他不远处或躺或站的一群男丁,打扮都与他差不了多少。 任谁来看,不消说,就是一群逃荒的。 贺长期与他们拉开了些距离,独自整理衣冠,化雪水洁面。他爱干净,只要不是战斗前后,都尽力保持整洁。 跟着他的几个西北军不管原来习惯如何,都有样学样,反正不与那窝子马匪为伍。 休整半个时辰过后,他们便准备出发,进玉水城。 「等等等等,贺将军,您怎么就急着走了?」马匪头子一下跳起来,追上他,试图跟他勾肩搭背。 「脏不脏啊你。」贺长期打开他蹭着雪泥的胳膊,毫不客气地说:「你我只是暂时合作,说好到了地方就一拍两散,还等你们干什么?怎么,想赖着不走?」 他们两拨人自从遇到,一起烧了回西凉人的粮草,之后就一直在一起行动。毕竟敌占区到处都是敌人,遇到几个宣人不容易。 入冬过后,苍州越来越冷,西凉人行动减少,落单的更少。他们搅乱敌后的策略执行不下去,能不能好好活到明年春天都成了问题,不得不南下。 一路重重封锁线,大都是暴雪天里偷渡,基本人人都被埋过两三回。幸亏人手多,这回你拉我一次,下回我扯你一把,才能相携着逃出生天。 「哪儿的话,咱们兄弟还说什么赖不赖的?」牧野镰几下拍掉袖子上的雪,又凑近了嘻嘻笑道:「我是忽然想到啊,贺将军有身份令牌,能直接进城,咱们没有啊,万一被当成策反的奸细怎么办?」 他说着令人发愁的话,右眼上的疤痕却笑开了花,「您看,您要不送佛送到西,带着咱们一起进城,到时帮着做个身份证明,也免得那些守城大哥误会咱们。」 贺长期也笑,就是冷得像带着冰碴儿:「可以啊,你牧野镰不是大名鼎鼎的西北小狼王么,几个州的马匪都听你号令。之前抓你一次,被你贿赂守卫跑了,这回进了玉水,落到我西北军手里,正好翻一翻你那些罪行,为民除害。」 那疤痕立即拉长了,牧野镰忙摆手说:「都是玩笑,当时年轻不懂事,贺将军您可别往心里去。什么马匪,我牧野镰早就洗手不干了,还有那劳什子名号,就是赶个名头响亮瞎叫的,咱西北只有一位狼王,在仙慈关坐镇呢。」 能坐镇仙慈关的当然只有殷侯。 贺长期崇敬这位叔父,姑且忍了牧野镰的聒噪。 后者一看有戏,摆出正经模样继续道:「不怕贺将军您笑话,我扯蓆子上山本意也是想当个绿林好汉,没洗劫过穷苦人,还想带着他们一起发财——您是看到过的,那么些雀蒙眼的夜瞎子,自个儿家里都活不下去了,我收留他们,他们才能跟着混口饭吃。」 这马匪一张嘴,索人命的无常鬼都能吹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也不怕哪日被真菩萨显灵降道雷给噼咯。 贺长期熟知他秉性,当然不信,「打住,你到底什么个意思,不说就滚!」 他不信没有混进城的办法。 「那我就直说了啊,您别不信。」牧野镰挺直腰杆,「我们商量过了,想投军,或者说,被招安。」 这话利落,意思也足,贺长期不由侧目。 牧野镰任由他打量,牙花子一咧:「以前西北军严进宽出,咱这号人没那个机会。但现在仗打着,人是一坑一坑地死,军队也就缺人了是不是?贺将军你看我们这百十来号人,也是经过歷练的,拉到战场上不憷人,运气好能砍几颗头,实在不行做炮灰都算有用。您觉着怎么样?」 「不怎样。」贺长期收回目光,迈步往前,「能不能收编你们,我做不了主,得进城问过守备。」 第652页 他虽然这么说,但心知结果是可以预见的。 一是如牧野镰所言,战场上确实缺人,这些马匪能用。 二则正因为他们是马匪,所以不能放任他们继续在民间流窜。现在非常时期,没条件依律收押审判,只能放到眼皮子底下管束。 「真的?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啊,多谢贺小将军收留!」牧野镰怪模怪样地抱了个不成型的拳,回头抓了抓鸡窝似的头髮,喊自己的一熘手下,「还不赶紧跟着走!」 举人师爷走到他身边,等那波西北军走出十来丈,才问:「咱们真要投军?进城的方法多的是,何必一定要跟着那姓贺的?」 牧野镰一脸得意地笑:「你都说了,他可姓贺啊,和贺大帅一个姓,老子稀罕!」 见师爷若有所思,他伸臂搭上对方肩膀,凑到耳边说悄悄话:「战场是一定要上的,师爷不想做炮灰,可记得抱紧爷大腿。」 而前面不远,贺平也在低声问贺长期,那帮子马匪怎么处置。 马匪马匪,杀过平民劫过财的,绝不是投军从良就能抹平的罪孽。 贺长期说:「等战争结束,他们还活着的话,功归功,罪是罪,交官府论处。」 贺平深表贊同:「这样也好,咱们是兵,判不了案,就让官府来。」 一行人相安无事到了玉水。 贺长期领着下属与驻军对接,牧野镰一干人则跟着驻城守备去校场,走时还嘻嘻哈哈地挥手:「贺小将军,等咱们成了同袍,兄弟我再来找你!」 贺长期皱了皱眉,没回应,他自认和这厮不在一条道上,联繫暂且结束。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从兵营里出来,就与贺平一道,在城里兜兜转转,最后走到一家铁匠铺前。 室内光线不足,老铁匠大半个身子陷在昏暗里,只有一头白髮和手中铁钳所夹的烧红烙铁,格外显眼。 贺平拉着他进去,在门口就喊:「匠师,我们来取马槊!」 老铁匠的目光扫过贺平,落到贺长期身上,「哦,你兄弟是做给你的。」 「兄弟?师傅认得我们?」贺长期便问名讳,怎么称唿。 「这军屯里人人都是兄弟。」老铁匠放下铁钳和大锤,转身融进了一片黑暗里。 少钦,大喇喇地扛着一桿马槊出来。 丈八桿,双尺刃,破甲棱锋,光芒内敛,朴实无华。 贺长期却看得痴了,呆呆地伸手接住,巨力陡然袭来,长柄另一头一下就撴到地上,砸出凹坑。 铁匠哈哈大笑,「要拿稳啊,骑兵。」 第253章 七十五 腊月初五。 北风急,卷着雪花跌进殿门大开的崇和殿,站在后排的官员都忍不住打哆嗦。 今日朝会的气氛就像殿外浓云密布的天色,从兵部奏事开始,到大太监宣布散朝,都不见一丝阳光。 自前任尚书傅禹成暴病之后,工部与户部、刑部等几处部衙就陆陆续续革职、裁换人员,撤得多补不足,三四个月下来,满朝朱紫消减不少。 还在列的满朝文武都提心弔胆,生怕下一个消失的就是自己。 兼之西北边关兵凶战危,陛下又做表率免了冬至宫宴在内的一系列皇家宴席,不愿铺张,诸官更不敢放肆。 散朝后互道两句节庆,便三两齣宫门,伞花擎雪,渐融进天地之间。 这些低阶官员能走,几位部堂高官却不能走,默契地转进了政事堂。 昨晚有西北来的军情急递送到,兵部尚书崔连壁夤夜进宫陛见,今早朝会却没有什么风声。这说明事关重大,未落实之前不能拿到朝会上说,但又不急于一时,或者陛下一时做不出决断。 奏摺传到裴相爷手里,看到一半便问:「人头可有一併送来?」 「禽鸟有翅能飞,带个信不引人注目,人头怎么送?」崔连壁靠座闭了闭眼,今日没来得及打理胡茬,一张脸上下都冒青,「相爷难道忘了,秦甘三州还在西凉人手里。」 「崔大人误会了。能斩杀西凉太子,于西北军是大功,于我朝是大捷,私以为当广而告之,以涨天下士气。若有人头佐证,效果必定更好。然因西凉人挟制我国土而不能送回,着实令人痛心,令人生恨吶。」裴孟檀说着说着由喜转忧,看到最后,凝思不语。 半晌才道:「我虽把握不明战局未来如何变化,但也知趁人病好要人命的道理。西凉军失其主帅统御,短期内必然生乱,在他们重整旗鼓之前进行反击,确是个好机会。」 崔连壁:「我们兵部此前就商研过,和殷侯的意思差不多,要趁着西凉军过冬后人疲马怠,快开春的时候就打。如今既有良机更得抓住,否则等苍州的草长起来,西凉人兵强马壮,新的统帅到了,又要陷入鏖战。」 「我们准备越充足,赢面才能越提越高。且战机转瞬即逝,早早做好准备,才能应对自如。」 他说罢,喊内侍换杯浓茶来,藉以提神。 现任户部尚书陆潜辛还没看那奏摺,光听这俩同僚在这儿唱双簧,就知道那摺子里写的是什么事儿。 说白了,就是借着捷报要钱。 「军情危急,要加增军费没有问题。但今年开支实在太大,结余不知能有多少,总之不超过。」他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个数。 决算尚未结束,说这话不谨慎,甚至可能说得太轻巧了。但不管算出来是多少,这个数在明面上是一定要有的。 第653页 茶还没端上来,崔连壁就清醒了,「这是不是太少了点儿?凉饷征了八百多万,下西洋的船队带回近四百万,还有陆大人您献上的族产,近月抄没的罪臣家财……」 他比户部的郎中都要清楚这些收入,一项项算来,一千三、四百万绝对是有的。 陆潜辛带着笑同他掰扯:「北方军修补工事要了一百万,振宣军安营练兵要了不止一百万,西北军的粮草、装备、抚恤更是一笔一笔如流水似的走,少说也有五百万,再有各州卫整备,这些军费支出都和你们兵部确认过,由你们押运到各边,崔大人岂会不知?」 「再加上这两年欠俸补了有一百六十多万,各地赈灾加上安置西北流民拨款两百万,您说还能剩多少?」 「能拖欠的款项都没算进来,就这,想剩三百万都还得在帐上做文章,从其他地方抠。若再扣减掉明年的各项预算,剩一百万都难。」 能用的数目立刻就降下来了。 凉饷名为抗击西凉而专门徵收的税赋,实际用途不止西北军费一宗。各方面急需用钱的地方太多,国库又紧张,不可能专门放着大笔钱等日后打仗再使。 崔连壁自然明白,但这不代表他就贊同某些挪用。今日正好说:「军费所支,朝会上是报过的,一笔一笔皆有帐目,我兵部拿得出。其余帐目,咱们可没见过一眼啊。」 他冷笑:「盖宝殿都有钱,这才过多久,就如此紧张,连军需都要推脱?」 「盖宝殿」是上个月的事。 大雪压塌了京郊一处皇寺的宝殿。那是明德帝为贺太后娘娘五十圣寿而捐资兴建,让僧侣专为太后诵经祈福,以佑太后延年益寿。该寺的砧基道人立刻上报僧录司,请求重修。 这事本该由太常寺负责,这笔钱也本该由皇室内库支出。但因多年来工部包揽形成的惯例,僧录司转头就送了呈子到工部,请工部派人来处理。 若是傅大人还在,必然接到消息就派人拉着工匠木料过去了,修缮完毕才让宫里知晓,不大不小地邀个功。 然而当时的工部正暗潮汹涌,负责的主事自顾不暇,没精力也不愿应付这些不入流的僧人,所以直接把呈子转递到户部。户部哪儿有款拨,也就按下不处理——每日要钱的文书收一沓,一多半都被这么搁置着,往后拖。 寺庙那边左等右等,没下文,又不能一直任由宝殿塌着,怕背上不敬的罪名,就私自想法子捅到了太后那里。 太后娘娘震怒,又对着皇帝流泪道,为她祈福的庙宇垮塌竟无人管,难道这些个臣子是盼着她早死? 话到这份儿上,皇帝被落了脸,底下人能得什么好?哪怕心底揣着大不敬的念头,也得恭敬地低头告罪。 最后户部挪了笔预备正月疏通官沟的款子拨过去,工部也从宁西路调了批好木材,才把这事儿打发掉。 诸如此类,总有不得不拨款的理由。每一笔几万的银钱,架不住积少成多,做起来帐就是个麻烦。 当然,再麻烦的帐,到陆大人手里也能做得干净漂亮。 他革职了两三年不假,在任的、和傅大人共事的年头却到底要多许多,开復一个月,便又将户部握在掌中。 国库漏洞已久,根源不在本朝。烂摊子一年糟糕过一年,是收拾不好的,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兢兢业业勉力维持。 这道理,谢延卿和他都懂。更何况,这些钱说到底都是给上面花的,他是一点没沾,又不像谢老爷子有个宝贝孙子要顾忌,不怕摆到明面上与人分说。 只是,傅禹成突然没了,现如今的工部缺了尚书没补,暂由秦相爷兼领。 陆潜辛脖子一转,向上首道:「这大半年来我户部勤勤恳恳不曾疏忽懈怠过一日,大家想看什么帐,大可以现在就拿过来给大家过目——只要相爷允准。」 秦相爷将一份公文放到左手边,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淡淡道:「十万火急也不急于这一刻。」 他招来主簿,低声吩咐一句,接着批覆文书。 崔连壁见状,知道这是敲打自己,心有不甘。 奈何此事最终还得秦相爷点头并向陛下进言,他不宜争辩,干脆靠回椅背,阖眼假寐。 这厢,钱主簿快步出去,不多时便提着两个食盒回来。 一碗白粥并两样小菜,先为秦相爷布好,再摆了一模一样的份例到下首的几张方几上。 「各位大人,请便。」 腹中不足,则易生怒。 吃饱喝够,才能好好地慢慢谈。 「有劳。」陆潜辛带着和煦的微笑道谢,当真吃起来。 毕竟从候朝到现在已过去三四个时辰,腹中很难不感到飢饿。饿了,那可不就得吃?其他同僚或讲仪态或要置气,他嘛,不需要。 一餐毕,厅内始终安静得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声,四角炭火却烧得人要热出汗来。 他便又喝一口放凉的白露茶,提醒在座:「诸位!今日除了贺大人,大家都在,银子就这么多,怎么分,一起合计个章程出来罢?我回去便立刻写条子派发,免得误了边关的战事。」 崔连壁压着眉,起身向前拱手道:「下官知道国库艰难,军需负担太重。老实说,我们这些当兵的,没有几个愿意打仗。但西凉人打进家门,又岂能不接战?眼下这一仗是收復秦甘三州的关键,必须打。怎么打赢是前线边军的任务,我们在后方总得把粮草辎重备齐,让他们有条件去打啊!」 第654页 此言发自肺腑。 哪怕他呆在兵部形如赋闲多年,也从没期望过战争爆发。只因他深知,战争对钱粮人力的消耗极其巨大,徵得凉饷也只能支撑一时。早一日结束,就能省一日的开支消耗。若僵持下去,将本就入不敷出的度支拖入深渊,早晚会累垮整个国家。 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就是,目前尚且无人提出割捨秦甘三州,与西凉人议和罢。 秦相爷先前只用了半碗白粥,便继续醉心公务。此时闻言,搁了笔,做出倾听的姿态。 一屋子官吏瞧见,都跟着绷起精神。 陆潜辛亦起身说:「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西北战事就是当前头等大事,如今到关键处,我户部上下自然该全力支持。只是咱们没有点石成金的能耐,变不出银子,只能将其他开支削减,或是直接挪过来充作军费。」 停顿片刻,「再多的法子,下官也想不出了。」 钱粮有限,一个去处占多了,其他地方就得少占些。 同侪都在,谁多谁少说定了,一口唾沫一个钉,日后就别想再来找他户部扯皮。 事实摆在这里,崔连壁也无可指摘,便问:「不知裴相爷意下如何?」 裴孟檀抚袖笑了笑。 急递子时送到,他两刻之后得到消息,在书房观书到寅时,都没有太监出宫宣召大臣觐见。 然而秦毓章这段时日几乎一直宿在端门北楹,到抱朴殿只需要过两道宫门。寻常官员难知秦相爷是否被皇帝召见,但他有能通宫禁的手段,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他自是点头:「眼下共克时艰,军需为先,其余各处节省一些亏苦一些,也是应当。」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后面的具体分配商量起来就顺理成章。 诸事议定,各回各衙门,秦相爷才着手拟奏摺。 钱书醒归置好本次议事记录,将一份列好的名单送到相爷案上,低声陈述:「工部还剩下的干净人,就这些了。」 傅禹成不中用了,跟他穿一条裤子的侍郎也被羁押在牢里,等着年后处斩。秦相爷虽暂时代管工部,但他事务繁忙,不可能一直兼任,所以向皇帝推举了接任人。 被各方举荐的候选当然不只一个,皇帝心中或许也有属意的人选,不管接任的会是谁,他们都需要尽早物色能为己所用的低阶官员。 钱主簿做事细緻,这些人的身世背景、入仕歷程、与哪方有血缘姻亲或是其他利益上的牵扯,都清清楚楚。 才入职不久的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柳从心也在其中。 秦毓章盯着这个名字片刻,提硃笔将其划去。至于其他人,更不入他眼中。 「这些人不行,去提拔新的人上来。一时找不到,那就慢慢挑。」他说。 钱书醒应声撤下名单,开始在脑子里回忆栽培到各地方的能员,不自觉皱起眉。 另一边,走出政事堂的崔连壁也是眉头紧锁,连路上向他出声行礼的蓝袍官员都没注意到。 这些蓝袍见他一脸兇相,也不敢触霉头,匆匆离开。 这天变得可快着呢。边关一打仗,兵部说话就硬气了,同其他部衙大小龃龉不断,截用户部的驿兵,争夺工部的预算,甚至这位崔大人敢在朝会上动手打人……他们这些人微言轻的,还是躲着走更保险。 殊不知崔大人之所以无视他们,是因为心思全在刚刚议定的军费上。 两百万,西北军与振宣军共用,下一笔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显然不够,但已经是国库能挤出的极限。 他回到兵部衙门,副手盛环颂到荼州攻城作督工去了,一干无所事事惯了的下属骤然连轴转,忙得像拉磨盘的驴,都焦头烂额,以致于到处乱糟糟的。 他也没时间揪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只惦着尽快给殷侯写回函。路途遥远驿寄困难,不能耽搁。 真正落笔的时候,却一句比一句滞涩。 他对自己与所在的处境已经连愤慨都提不起了,对信那边的人们越发地愧疚难当,可他写到最后,仍然要去劝慰、去恳求他们继续承受这一切—— ……财匮器乏,饷额微薄,令崔英羞愧无地。然纵有万般不愤,大敌当前,唯抛却一切情绪,前后团结,奋力抵抗,以期逐敌于寝门之外……运筹决策,安抚军心,数般责任寄君一身,望君保重,亦望君海涵…… 浅淡的嘆息迴荡在空荡的檐梁下,因先前的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顾莲子被这一声弄得彻底睡不着了,单手撑在身后坐起来,脑子里迴响着才将听到的「两百万」,很快明白,「这不够吧。西北军和振宣军加起来有没有二十万?除非窝着不动弹,一旦行起军打起仗,两百万能顶一个月就算厉害了啊?」 带着困意的声音不高,谢灵意向花窗望了一眼,忠义侯仍在与裴相爷谈话,看起来并未被打扰。 他垂下眼,用比嘆息还要低的声音说:「振宣军眼下只有人,武器、甲冑和马匹一无所有,两百万不够武装这一支大军。」更别说支撑军事行动。 「那怎么不多拨些军费?」顾莲子将双腿搁到朝向院子的那一面,很随意地问。 谢灵意在户部也干了几个月,总不会一点底细不知。 但正因为知晓,甚至经手了相关公文,所以他更加无奈:「国库见底,去哪儿拨。」 「再加一百万的钱都没有?」 第655页 「没有。」 「哈。」顾莲子惊讶了一瞬,随即乐得肩膀乱颤,因背着裴氏师生所在的房间,无所倚靠,不得不抓稳栏杆,「怎么都跑出日夜了,还是不给马儿吃草啊?这旨意发过去,不是刺激人么,万一西北军和振宣军上下的将士闹起来怎么办?军队暴乱说不定会比秦甘失陷更让朝廷重视?」 「闹起来也会压住的。」谢灵意说。 几乎是同时,他们背后响起声音。 「有殷侯在,乱不了。」 嬴淳懿走出来,屈指敲了下顾莲子的额头,「老师正为西北发愁,别瞎说话。」 「这确实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我们应该考虑到。」裴孟檀随后走出,语含担忧:「幸而有殷侯在,可叫人略放心些。」 顾莲子与谢灵意都站起来,作揖叫「老师」。 前者又说:「有什么好担忧的,这朝廷不就是某个人的一言堂,走到如今的局面,不就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么?谁揽事谁负责,不揽事何必多操心?」 就像上个月塌了宝殿的那间皇寺,他听说许久没有修缮之后,弄清楚了原委,就找人拿话恐吓僧侣,又暗中提供了把消息送到太后宫里的门路。 结果一通折腾下来,户部认了疏忽的罪责,代管工部的秦相爷连句话都不曾漏。 他一想到此事便不爽快。 但嬴淳懿瞟他一眼,他也就撇撇嘴,不说了。 裴孟檀对于这些话不置可否,仍然温和地笑道:「不多操心,怎么能揽事?」 忍让这么多年,也操心了这么多年,不差后头这一年两年。 他目送几个年轻人离开,宅院重又冷清下来。 今日腊八,当祭祖敬神。 然而裴氏的祖祠在稷州,老爷子健在,尚轮不到宣京的大房主祭。 他又想起自己的儿子。儿子远在北黎王庭,中间隔着冰封万里的合撒草原,音书难修。 看望过老师,谢灵意要回户部衙门,剩下两人则一道回了公主府。 顾莲子一进正殿,就把自己摔上榻,「还是这里自在,下午那么好的睡觉时间,我偏偏睡不着。」 「尚未入夜,睡什么睡?」嬴淳懿展臂任由侍女宽衣,换上便服,目光并不看他,只道:「觉得无趣,就看看功课,明年你也该下场考一考了。」 「考什么啊,考中功名能求外放么?」顾莲子闭着眼模煳地说。 可惜嬴淳懿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来日方长。有功名傍身,日后路也宽些。」 那边却不接话了。 侍女退下,长史抱了几本册子进来,送到书案上,再退立一侧,将今早被吩咐的事一一汇报。 嬴淳懿边看边听。半晌,听到晏尘水还在试图寻找傅禹成下葬当日、所有接触过棺椁的人,忽地拧眉:「还不死心?」 长史问:「可要制止他?」 「这人……傅家的一众子嗣没闹,朝廷也没特别关注,怎么就看不明白呢?」嬴淳懿便知这又是个脑子轴的人,但终归有真材实料,还在刑部做事,日后或许用得上,「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一下,别白费功夫。」 长史应下,将此事列入明日的要务一栏。 汇报继续,嬴淳懿却想起什么来,回头问:「你和晏尘水是不是有过交情?」 「嗯?」顾莲子当真思考了一下,他好像是和晏尘水一起打过球吃过饭,不过这样的人多了,也就泛泛而已。 但淳懿的意思显然不是问交情,他不情不愿地下榻,「我去找找他。」 冬日昼短,等他晃悠到千灯巷,天就快黑了。 晏家大门紧闭,小院里一丝光亮也无,显然那父子俩都还未归家。 今日兑了初四的休沐,顾莲子也不知晏尘水去哪儿了何时回,在巷口茶铺小坐到宵禁将近,仍未见他的踪影。 反正他来过了,没找到人是那人的问题。 他百无聊赖地想,要查就查呗,反正傅老鬼不是他们杀的,查到谁都能看个乐——最好能证据确凿,闹到御前才好。 思及此,他干脆付了茶钱,打道回府。 被他寄予「厚望」的晏尘水,则根本没有回家,而是背着书箧出了永定门。他白日从几个目击者口中对比确认傅禹成的尸身有异状,下午就决定去验证真假。 这么急,一是趁热打铁;二是刑部这几个月一直加班加点,能私下活动的时间太少,今日不去,下一次就得等到除夕才有公休——大过年的去掘坟,让他爹知道了肯定有意见。 年景不好,各地偷盗劫掠之事频发,牵扯到人命官司的案子也就多起来。刑部又裁了几个郎中、主事,秋审就多弄了半个月,连带着朝审一起往后推。 傅尚书暴病死于家中的消息传到刑部时,晏尘水刚了结一宗蓄意谋杀的案子。 案犯杀人手法巧妙,又把有意焚尸假作成无意焚死,仵作验不出。 晏尘水干脆找了间废弃的屋子蹲进去,让同僚在外面放一把火,呛了一嘴灰才喊人把自己拉出去,和死者一比对,就发现死者口中的菸灰是被人为灌进去的。 他顶着满头满身的污迹咳个不停,忽然间听说工部的傅大人暴毙了,不由大惊失色。 在刑部人口中,暴病就是暴毙,说得好听些罢了。可是傅尚书那样脑满肠肥耽于享受的人,荣华富贵未尽,怎么会捨得去死呢? 第656页 晏尘水当即抓紧时间跑到傅府,想要看看尸体,结果毫无疑问地被当作闹事的打了出来。之后就算表明身份,再三请求也无果,傅家人把他当贼似的严防死守,隔天还上告御史参了他一本。 回到刑部,众同僚也觉这厮死得蹊跷。可傅家没人递状纸,就立不了案,查案自然也无从谈起。 律法上的手续走不了,那他就只能在自己有空的时候,暗中查一查。 傅氏祖上是地道京里人,旁支东西南北四处流,嫡支一直没有挪动过,宗祠陵园就在京畿。 这类世族陵园占地广,围墙长。晏尘水远远观察好一会儿,没瞧见巡守的家丁护院,便重新甩燃火摺子,小心地摸过去,翻墙进园。 下葬已超三个月,守灵哭坟的孝子们早就回去了。傅宅依然挂着白纸幡,家里人出入都系白绦,可内里是哭天抢地还是花天酒地,关着门谁知道? 他找到傅禹成的墓。想是人生前走得突然,来不及准备后事,坟墓也就修得潦草。不过这反倒方便他摸索个好位置,掏出工具,跟倒斗似的向封土底下挖洞。 早已入夜,四下漆黑,雪无声地落。 他倒是不怕周围的傅氏先祖活过来,毕竟这些死者真要有灵,哪儿轮得到他,早就该被傅大人这样的不肖子孙给气得跳起来了。 但打盗洞当真是个费力气的活儿,晏尘水挖得满头是汗,直想找个帮手。可惜相熟的同僚都不愿意深入这件事,而他的朋友们,又都身在远方。 他喘了口气,伸手去摸挂在书箧上的水囊,伸到一半,水囊就被递到了他手中。 只剎那,他手背上的汗毛竖起一片,脑子里已经在想被发现了该怎么办,跑不脱的话怎么才能少挨打。 应付大活人可比应付尸体或者鬼魂麻烦太多了。 好在给他帮忙递水的人只吓唬他这一下,便及时开口:「你就不怕开到空棺?」 这声音有点耳熟,晏尘水按住咚咚狂跳地心脏,举火折一看,竟是许久不曾见过的陆双楼。 ——陆大人流放又开復,他原配生的儿子也没有离开京城啊。 陆双楼站在两步开外,打着一把伞,不叫片雪沾身。面容在乌漆嘛黑的夜色掩映下并不十分清晰,只有倒映着两团火苗的双眼,沉沉地盯着地上快挖穿的凹凼,不容忽视。 而这偏郊墓园寒气森森,相比叙旧,显然更像什么谋杀埋尸的案发现场。晏尘水打住关于对方身份目的的种种猜测,想起自己刚刚被问的话。他当然是怕的,怕开到空棺堪比看到傅老鬼诈尸,但是,「若这里葬的是空棺,岂不是更能证明他死得不寻常。」 寻常病死或者意外死亡哪需要毁尸灭迹啊。 「而且,在钉馆时做法事的人说了,当时棺材里肯定躺着具尸体。」晏尘水说到这里,竟被启发了别的想法,万一躺在这棺材里的尸体不是傅禹成而是别的人呢? 他思维发散下去,越发觉得这棺必须要开来看看,遂准备继续挖洞。 铁锹却被一只靴子踩住。陆双楼的声音有些冷:「不是空棺又如何。尸身已经腐朽,靠你自己能看出个什么,刑部又没有当堂立案,你去哪里寻老道的仵作替你验勘?」 晏尘水抱着锹用力使了把劲儿,没挪动,琢磨道:「你想阻止我?」 陆双楼笑了一下,「对,你要再挖下去,我就杀了你。」 晏尘水惊吓了一瞬,皱眉道:「这不好笑。」 「所以不是开玩笑?」 「你觉得呢。」 晏尘水低头看着还没挖穿的封土,自是一片漆黑,底下什么也看不清。 他再次嘆气,妥协道:「那好吧,保命要紧。」 然后吭哧吭哧地把土填回去,踩实了,用他在办案过程中学到的办法,把地面復原,让人看不出被挖掘过。 等人翻墙离开陵园,黎肆才从道旁栽种的塔松后面走出来,感慨:「当官儿的果真是越年轻胆子越大,那句话怎么说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撞南墙不掉泪。」 转头又问:「那几个护院怎么办?」 傅府新上任的当家老爷,不知是害怕什么,总之派了人一直埋伏在陵园里,就守着墓等人来挖。 他俩来得早,挨个打昏了,就堆在隔壁石像生后头,又是深夜又是下雪的,凑近了才能发现。 陆双楼答:「再冻半个时辰就该醒了,死不了,不管。」 漆吾卫不能随意杀人,杀错了还有麻烦,所以他们都没有养出草菅人命的习惯。但要论救人行好事,也没那份菩萨心肠。 黎肆便直接检查地面痕迹,一面抱怨:「唉,你说这些人,不愁吃不愁穿的,都安安分分做事别想不开,不行吗?」 省得他们跟着没日没夜、迎风冒雪地出任务、善后,几个月都轮不到休沐。 陆双楼也倦得很,抱臂阖眼,额头虚靠着伞柄,懒得再开口。 两人再待一刻,确认那个刑部主事没有去而復返,就能回城復命。 一时间天地寂静,松柏悄悄。 檐上雪又厚两分。 调拨军需的圣旨辗转送到累关,王义先跪地听旨,听到一半,当场爬起来,咬着牙忍了又忍,才没一剑噼了圣旨。 宣旨的礼部郎中抖着声音念完,差点虚脱,万幸西凉人占了秦甘三州,自己不需要去仙慈关再遭一回苦。 第657页 等圣旨上的消息再飞传到仙慈关,已是小寒,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将领们应主帅的召集上关楼议事,一路都有嘎吱嘎吱的细响,一是踩碎了砖石表面结着的冰层,一是抖落了甲冑上挂着的冰凌。 可脚底下、身板上的冷,都比不过这一道圣旨,叫人心冷。 两百万,两支大军分,连士兵一年的饷银都发不够,更别说有富余用来打仗。 长年驻扎在边关的将领们并不清楚京中局势,更不知晓国库底细,听见圣旨内容里明明白白的数额,只当仍是那些文官想尽办法地打压他们,不拿他们这些当兵的做人看,顿时心头蹿起一股大火,恨不能立刻赶到宣京剁几个狗日的贪官。 「和平无事,咱们窝着不动,被话里话外地骂『吃饷不干事』,也就忍了。眼下被西凉狗打上家门,还要抠那几个子儿,生怕给我们的军费多了,落到他们口袋里的就少了。」 「如此欺我,可恶!」 「就这么一点点钱,还要和振宣军一块儿分——说起这劳什子振宣军我就来气,他娘的秦甘战场上打没的是我们的人,不让我们补充兵源,偏偏要组什么新军。当谁不知道,就是想等我们西北军打光了,再让振宣军来摘桃子!真他爹的想得美!」 「这军的将领是谁,赢过什么仗?没名望没战绩,就要和我们平起平坐,分我们的军费,凭什么——」 「什么摘桃子?」殷侯打断这些迁怒之语,让他们不得再说下去。 「你当将军的不知道吗?从军打仗由不得哪一个人,哪个人领哪一军都是朝廷的命令,上了战场面对外敌都是一家人,就得一条心!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 那将领平日憷军师,但不憷他,心里憋着气一定要争:「我就是觉得不公平,我们西北军这三十年立了多少功劳苦劳,大帅您带着兄弟们打了多少仗才守住西北,结果呢,饷银比其他军队少,分辎重要排到最后,现在朝廷找个州卫指挥使拉了一堆新兵蛋子,也要骑在咱们头上拉屎。凭什么,我就要问凭什么!」 说着说着双眼发红,捏着鼻子擤了把鼻涕,「这鸟气受了这么多年,大帅您还能忍吗?我老鲁是忍不下去了!」 这天气实在是冷,应和发泄的其他将领也好不了多少。 殷侯看着他们惨兮兮的模样,不忍再多斥责,就由着他们说,他只听着。 心中愤懑,说出来总要好受一些。 谁知大家越说越气,愤怒沖昏头脑,越说越没边儿。 「……我老程也忍不下去了,想骑在咱们头上拉屎,那就把他们给掀下来!」 「朝廷被这些个酒囊饭袋的文官把持,皇帝陛下也偏心纵容他们,还有什么可值得效忠的?」 「大帅,他们逼着咱们反,咱们不若就此反了去!」 「对!大帅,只要您振臂一唿,咱们自立为王,再也不受这些狗日的窝囊气!」 「……」 一时间群情激应,恨意夹杂着快意,十来位将军闹得沸反盈天。 「住口。」殷侯高喝,一声没能压下,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住口!」 他鲜少发怒,众将都是一个激灵,很快冷静下来。 鲁将军说:「大帅您消消气,千万保重身体。我老鲁是一时上头,没有想顶撞您,虽然声音大了些,但说的都是真心话。」 这五大三粗的汉子摸了摸脑壳,像往常跟军师道歉一样,凑到大帅跟前赔不是。 殷侯没理他,仍然沉着脸,气得不轻:「你们想想你们都是什么话,也好拿到这盘面上来说!」 鲁将军心中生出懊悔,埋怨自己嘴不把门儿,又有些无措,低着头像鹌鹑一样等发落。 殷侯却没有单单指责他,而是对所有人说:「这个时候闹着反闹着自立,那其他人看在眼里,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造?振宣军连像样的铠甲和武器都没有,他们是不是比我们更有理由?西北闹起来,北疆和南疆难道就能忍住,只坐着看?大家一起闹,闹得朝局不稳,天下不安宁,互相攻击,互相瓦解,不等西凉人打过来,我们自己人就把自己人打没了。到时候军队垮了,国家没了,还谈什么自立,造什么反,都要做外族人马蹄下的亡魂!」 「我知道你们信任我,外面万数的兄弟们都信任我。我若要自立举事,你们都愿意跟我,而底下的兄弟不管愿意与否,必然也会跟着我们。可自古拥兵自重试图自立者,成事的有几个?下场多的是身败名裂,还要连累身后整支军队都被钉在耻辱柱上,侥倖活下来的兵丁也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贺易津死不足惜,但你们、外面这些扛着风雪坚守的老兄弟们,已经跟着我吃了二十多年的苦,我岂能再继续让你们跟着我跳火坑?更何况我知道,这跳下去是万劫不復啊。」 他说到激动处,不免拍几下沙盘桌沿,气血上涌,弯腰咳呛起来。 咳嗽只两下,便被压进喉咙里,引得胸腔一起震盪出沉闷的声响,犹如埋在地底下的熔岩逐一爆发。 「大帅!」左右相近的将领忙上来搀扶,替他拍背顺气。 「大帅您没事吧?」稍远一些的也都赶上来,凑成更紧密的一团,闹哄哄地询问,关切地看着他。 殷侯止住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让他们不必担忧。 「列位同袍。」他喟然道,声音厚重而沙哑:「我们扎根在这里,十年如一日地坚守,是为了守住我们身后的父母妻子、亲人同胞,守住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世代延续的家园,是为了这个国家能太平安稳、不受外族肆虐的战乱之苦。而不是为了哪一个世家大族,或是宣京朝堂上的哪一位官员老爷。」 第658页 从军,为将,「家国」「忠义」二词是千百年所传下来的信仰,他从未怀疑过,岂会去破坏它。 「说句大不敬的话,难道陛下没了,我们就不守了,就要把仙慈关、把这大片的土地直接让给西凉人吗?」 这是不需要任何思考、犹豫的问题,众将立即齐道:「当然不是!」 「就算那些文官都死绝了,只要咱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和西凉人打到底!」 「那我们还在迟疑什么?」殷侯欣慰而笑:「战机不能错过,该打就打。」 大敌当前,发发牢骚也就罢了,岂能真的撂挑子。 众将围着沙盘商议作战方略,首要夺回的毫无意问是净州。 将净州打通,辎重粮草才能从累关运到仙慈关。蚊子腿也是肉,总比一点没有要好。且神救口也在净州境内,内部稳固,才能彻底断绝西凉人南进的野心。 …… 在苍鹰带着军令飞出仙慈关之际,西北军第四大营沿着错金山脉,潜行数日,成功抵达神救口。 提前半个时辰得到前哨预告的一行人在关楼下等待。人马未至,其中一道单薄的身影先蹿出来,直奔他们。 贺今行一注意到便挂上笑容,伸出右手,预备接人。 对方最后几丈路仿佛是弹跳一般,一下就要蹦到他身上。 顾横之立刻竖起手臂挡在他左臂伤前,结结实实地受住扑来的力量,被桑纯连带着抱了一只手。 「怎么了?」后者马上警觉,跳下地围着人打量,目光最后定在被保护起来的左臂上,只看到宽大的半长衣袖。 顾横之收回手没有说话,贺今行向他眨了下眼睛,然后对桑纯:「先前被颳了一刀,已经结痂了。天冷,就还包着纱布。」 而后拂去少年头髮上的雪花,一边问:「路上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呢,我恢復得可快了,甚至更有力量了!」桑纯接受了这个解释。对他们来说受伤是常事,只要人还在,总能恢復如初。 他退后两步,左右转了一圈,又去抱了块大石头回来做挺举、抛投,在雪地里砸出一大泡乱飞的雪沫子。更充沛的力量让他兴奋不已。 贺今行看着也很高兴,夸过他才问:「杨先生呢?」 「他染了风寒,军医不准他走。他想偷偷地跑,可惜他力气太弱了,一下就被抓回去了。」桑纯耸了耸肩,对杨语咸的遭遇表示可惜,而后四下张望:「大哥去哪儿了?」 「打猎去了,还没回。」 两人说话间,大军抵达。 第四大营是重步兵,除了将领与塘骑,其他军士都没有携带马匹。任务只有一个,守住关口,哪儿也不去。 面对这一支几乎和雪山融为一体的步行军,所有人都抱拳致意。 主将下马,瞧见桑纯与一人似重逢般亲近,稀奇道:「你就是那个贺今行?刺杀铸邪怒月的功臣。」 「云织县令贺旻,见过将军。」贺今行认得对方,但身份变了,得重新介绍自己,「功臣不敢当,成事不止我一人。」 主将瞧他言行作风,依稀觉得有些熟悉,但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没想到像谁,也就不想了,哈哈笑道:「还是个文官?年轻人这么谦虚干什么,大帅可都亲口夸奖你了。」 「真的吗?」贺今行眼睛一亮,不是为夸奖,而是为能听到他爹的消息,「大帅身体还好吗?」 主将本以为他会问大帅夸了他什么,却没想是问身体。不过也没有过于惊讶,西北这地界,谁会不爱戴他们大帅?只是主帅身体状况也是军机,不便对外言说,只笼统道:「大帅他现在挺好的,你们放心,一定不会丢下西北不管。」 而后拐回前言,回了礼:「贺大人也只管安心养伤,如此大功,朝廷必定有封赏下来,等着就是。」 贺今行承了对方的好意,退到一边,继续听桑纯叽叽喳喳地说话。 少年还在失而復得的喜悦之中,抱着他右手胳膊不放,仿佛丢开就再也见不到了。 顾横之则带着部下与主将交接关防,对方带着浓浓的西北口音,末了问他:「从天河高原上下来的?」 他微微颔首,「日子好了,还得走一趟。」 那条冰雪路上还埋着同袍的尸骨。 主将也懂,错金山就是西北最大的陵墓。他握拳轻击这年轻将领的胸膛,「好好干,活下来了,就得带着那些兄弟的份儿一起去建功立业。」 顾横之郑重地点头。 对方又看他片刻,随即嘀咕着走开了。 杨弘毅在后头憋笑,「公子听见没,他说你爹,也就是咱大帅,走了狗屎运才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贺今行听见了,忍不住轻笑出声:「这话糙。」却没有说对不对。 顾横之本来没感觉,看他笑,也跟着抿唇笑起来。 第254章 七十六 接下来的几天,第四营接管了神救口,对正在扩修的防御工事很满意,接手也很顺利。他们专于防守,跟顾横之来的队伍便撤了下来。 这支近千人的局里也有四百西北军,但第四营编制完整,他们融不进去,也就继续跟着振宣军。 关口容纳有限,商议过后,他们决定重回云织城,将城防组织起来。 从城里搬到关口的百姓们自然也跟着一起,回家。 振宣军从天而降解了城围之后,因惧怕西凉人再次打过来,他们慌忙离开城池奔往关口,连多看一眼都来不及。 第659页 如今因背后驻扎着精锐的重兵,不再像往日那样害怕,重回到家园,终于能好好地端详这座承载着他们所有祖辈家业与记忆的小城。 城外一片荒芜,战火烧焦的土地已被大雪覆盖,砍过的树桩、洒下的种子被一併埋住。 城郭因歷经多次攻守交战而斑驳,城垛倒塌,砖墙破碎,朝天的那一面同样覆着厚厚的雪。三两只鸟雀在上面歇脚,忽见捆载而来的人群,赶紧扑棱翅膀飞走。 而城中还是走前的模样,到处可见残垣断壁,破屋烂房,路上还散落有不慎遗失的小物件,可见当时仓惶。 重新看到、摸到这一切的人们都感慨万千,难忍泣泪。 贺今行爬上城楼,那盏滚灯还挂在屋檐下,凝裹着一层霜就像个超大号的糖柿子。 「县尊!」城楼下有百姓叫他,扯着嗓子喊:「咱们以后能不走了吗?」 没等他回答,就有其他人回答:「这俺家,走什么走,耗子都要絮个窝呢,要走也是那些强盗走。」 「可万一西凉人又打过来怎么办?」 「你这就怕了?西凉人围咱们三个多月都没把咱们打趴下,我看他们也就那样,怕个鸟!」 「对啊,那些西凉人都是仗着傢伙什厉害,论单打独斗未必有咱们的兵爷厉害,不然怎么会被顾将军他们打得哭爹叫娘?他们要敢再打过来,咱们这么多人,打回去不就完了。」 冬阳照耀下,大家一面打扫废墟,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议论开来。 他们并不知道西凉人在净州乃至整个西北到底有多少兵力,这些兵力能摧毁多大的城池,也不知道朝堂上发生的较量,运到累关的军费有多少,更不明白现今的局势如何,未来又会走向何方。 他们只是凭藉自己所经歷的一切,形成简单的认知,认为自家的军队更厉害,早晚能把西凉人彻底赶出家门。只要,不给拖后腿就好。 贺今行听着,没有再插话。 他爹曾经说过,百姓的期待,是很难得很珍贵的东西。 现如今他渐渐感受到这种期待,以及期待中所隐含着的信任。也因此更加鞭策自己,不能敷衍对待它,更不能随意破坏它。 他握着那面「宣」字旗,将它重新竖在云织的城头,看着它再一次凌风飘扬。 他要让大家相信,期待一定会有回应。 就像信心会随着城池一起重建。 从秋天压抑到冬天终于解放,许多人现在都怀着极高的热情,想做点什么,想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很快有几个青年结伴来到县衙,见贺今行正独自把封存在地窖的县志搬出来,忙上前帮忙,「县尊您歇着,叫我们来就是。」 县尊刚回来的时候一直昏迷不醒,贺大夫和小夏大人不让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但大家相信,他一定是去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以才会受那么重的伤。 后来县尊醒了,来看大家,问大家在关口待得怎么样。大家问伤,县尊说他没事了,可哪有重伤初愈就好利索了的? 大家惦记着,从他手里接筐子都小心翼翼。 贺今行有些意外:「怎么忽然过来了,城东的望楼搭好了吗?」 「搭好了,县尊您放心吧,您安排的任务我们都好好完成了。」带头的是周碾,和几个弟兄一起将书册全部搬到院子里晒太阳,才说出目的:「县尊,你看我们能参军吗?」 这是他们早就有的想法,之前因为被围城沉寂了一段日子,现在又冒了出来。 西北军进不去,不是还有振宣军么,那都是才拉练的新兵,他们还和西凉军直接打过呢,自信不会差多少。 在战争爆发之前,他们是衙役,吃官粮的,签了契书,要投军自然要徵得县令允许。 贺今行以为他们是顾虑这个,就说:「国难当头,你们愿意投军报效,是好事。尽管去,身契提前终止。」 说完却见这几个人都没动,似欲言又止。他茫然道:「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不好解决吗?」 「我们知道您不会故意阻拦,是怕、是怕振宣军那边不收。」周碾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您不是和顾将军关系很好么,所以想请您替我们举荐一下。您放心,我们入伍后一定不给您丢脸!」 「他们那边不收新兵吗?」在贺今行看来,这几个人投军是绝对够格的,振宣军除非禁止加编,否则没理由不收啊。遂疑惑道:「你们问过了?」 另一个衙役说:「刚刚本来想直接去问的,但顾将军板着脸不知道在看什么,眼神可凶了。我怕他正在气头上,我们去会触霉头,让他看不上我们。」 「怎么会。」竟是这么个原因,贺今行不由失笑,干脆带他们去找顾横之,一面说:「不管什么事,只要你们找上他,好好地把目的说出来,他就会认真地考虑,绝对不会因为他自己的情绪影响公事。」 衙役们都不敢相信,他们观察了好些天,那位年轻将军做事雷厉风行,不苟言笑,一看就是不好说话的人。 可找到人之后,县尊让他们自己去说。他们大着胆子上去,顾将军听完后很快就同意了,还鼓励了一句,就让人带他们去登记。 过程顺利得超乎想像,令人喜不自胜,抱着拳豪言道:「某一定奋力杀敌,报效朝廷,不让将军您失望!」 顾横之微微笑道:「不为我,也不为朝廷。要为你们自己,为你们的亲人。」 第660页 为自己建功立业,为生者带来安宁,为死者报仇雪恨。 几人俱是一凛,立正道是,随即列队小跑去兵营。 顾横之受了启发,干脆让人去摆个招兵的牌子,把标准列清楚了,免得还要人来问。事情说完,转身见贺今行站在一株枯树旁,光看着他笑,不由目露疑惑。 后者说:「我是在笑,他们现在不了解你,所以才觉得你不近人情。以后了解你了,一定会觉得你很好。」 顾横之愣了一下,随即不自在地撇开脸,很快又转回来,唇角旋开一朵梨涡。 但他想起那封信,笑容又淡下来。 「差得太远了,难怪你看着生气。」贺今行看了仙慈关最新送来的信,也忍不住扶额,「这真是……我信国库是真的拿不出钱来。」 况且这两百万两,目前只能送到累关,要补充仙慈关的军需,必须先打通净州。 所以随信而来的还有一道军令,给交付了守关任务的振宣军。内容简洁,只交代时间、地点与任务,其余一概不知。 军令下达向来如此,为确保行动隐秘,除去执行命令的将领,其他人甚至在队伍开拔之时,都不知要去干什么。 贺今行却忍不住根据这短短几句话,去揣测整个战略的布局。神救口,累关,玉水,是逐一而动,还是共发制人? 顾横之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样,犹豫着问:「你想去吗?」 贺今行纠结了那么一小会儿,最终摇头。 他的左臂仍然不能抓握用力,还有几处伤口上的创痂尚未脱落,难以长时间奔袭作战。强行上阵,势必会给其他同袍添麻烦。 「下一战。」他攥紧了手心,「下一战,我们再一起。」 顾横之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松开指节。 其时,已是腊月廿三。 错金山周狂风怒啸,夜以继昼,直刮到更遥远的北方。 合撒草原的北部边缘,来自宣朝的使团在约定之期七日之后,终于抵达北黎王庭。 大宣与北黎的议和先是因赤杼大君病重,靖宁公主不得不赶回王庭而中止。又过一个月,赤杼驾崩。赤杼死前让靖宁过继了自己年仅六岁且丧父的侄儿,并立为储君。靖宁持遗诏扶储君继位,还等在雩关的使团则应邀北上,前往居邪山参加继位典礼。 这条路王正玄走了两回,回回迟到。上回是夏天,赤杼特地派人拖延时间,路上除了等得焦躁没有别的毛病。这一回,则纯粹是因草原上风一程雪一程,行进速度实在太慢,路上除了风雪难捱,还极其担忧靖宁公主在王庭的情况。 近半年来,北黎接连歷经宫变、逆王伏诛、大君驾崩一系列内政动盪,加之南边与宣朝的战争虎头蛇尾,尚在议和谈判之中,国家正是虚弱之时。 储君年幼,无法自主朝政,需要依赖旁人扶持。靖宁公主作为手握遗诏的嫡母,只要能携储君顺利登基,站上北黎的朝堂,替幼君摄政、干预朝局则是顺理成章。 这对他们来说是极其重大的利好。 毕竟靖宁公主出身大宣,母国是她最大的倚仗,而她上位之后,想必也能为母国带来丰厚的回报。 只是,这样明摆着的利益关系,北黎人显然不会不知。天下不论哪个民族,皆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忌惮。 此前的传信当中,靖宁公主就隐晦提及,合西的贵族以她的出身来反对她带着孩子继位。储君的生母乃合西贵族女子出身,他们要推举储君的生母入宫,亲身教养储君,以此来架空她的权力。 使团不惜在入冬之后,冒着风刀雪剑横穿合撒草原,就是因为朝廷下了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助靖宁公主上位。 结果这一趟又是迷路又是丢行李的,生生迟了七日才到。再有一日,就是北黎新君的继位典礼,这令他们原本定好的计划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实施,怎能令人不急? 「这路真不是人走的,但愿此行顺利,我王正玄这辈子都不想再出雩关。」王正玄心里火急火燎,大冬天起了一嘴的泡,远远看到王宫圆顶就恨不得直接飞过去,立刻找到靖宁公主。 接引官员却把他们带到了一处穹庐帐,等在帐前的女官带他们进去,请他们稍事休息,并为他们详细说着接风晚宴的安排。 王正玄一只耳朵听着,眼睛跟随脚步在帐里四下乱转,用汉话对裴明悯说:「我哪儿有心思想什么晚宴,靖宁公主呢?她就不急着见我们?」 女官话头一顿,语速很慢地说:「景、您,是指,我们东君?」 口音怪异,但吐字确实是汉字。王正玄吓一跳,跟见了鬼似的盯着对方,「你听得懂?谁教你的?」北黎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女都能专门学习汉话吗? 对方带着羞涩的笑,用北黎话回答:「能听懂一些,东君教我的。您别急,东君正在确认典礼上的誓词,结束后就会来见您。」 王正玄:「……」 等人一走,他才以不可理喻的语气说:「不是,教北黎人说汉话是什么意思啊?给北黎培养礼宾人才?」 「王大人别急,喝口茶润润喉咙。」裴明悯在熊熊燃烧的大火盆旁边坐下,取了杯倒好的奶茶递出去,不急不缓道:「若有疑问,等殿下来,再问不迟。」 王正玄上回来就喝不惯这茶,也是急得狠了,才一口灌了半杯,坐在另一边,烤着火生闷气。 第661页 然而直到来人带他们去参加晚宴,靖宁仍然没有出现。 接风宴安排在一顶很大的穹庐帐里,两人带着下属入座,等所有位子快坐满了,靖宁才姗姗来迟。 女官在前开道,她牵着一名六岁孩童从帐外走进来。两人皆是盛装,因照顾孩童,步履缓缓。 裴明悯注视着分别已久的妹妹,出塞三年不到,她的身上就发生了近乎脱胎换骨的变化。 从前是稷州裴氏的六小姐,才名在外,明艷大方,不失活泼。 如今携储君而来的北黎东君,褪去少女时代的灵俏,端庄沉稳,雍容不迫,已炼出高居尊位的气度。 兄妹目光相接,靖宁微微一笑,自然错开。 裴明悯颔首致意,心有感触,并不怎么愉快。 君上就位,宴席很快开始。 王正玄作为使节,与北黎各方语敬往来,觥筹交错,没有半点冷场。 裴明悯旁观席上局势,与他们同列的北黎贵族对他们显然更加热络。对面席位的则冷淡许多,话藏机锋;但被王正玄不着痕迹地挡开之后,也没有进一步找茬。 而上首的储君则专注于眼前饮食,靖宁不时低头听他说话,分享一两道菜品,对底下臣子的表现并不大在意。 宴罢,众人散去,女官请两位使臣留步,引他们到后帐。 王正玄终于舒坦了些,整冠理袖,在一众侍女侍卫以及磨蹭着没走的贵族的目光之下,昂头挺胸大步跟着过去。 这就跟娘家人去看嫁出去的女儿一样,就要大大方方地显摆,让婆家人都看着,你们媳妇儿是有娘家给她撑腰的! 不过隔一道厚毡门,后帐就安静多了,幼童储君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靖宁在等他们,两名女官陪侍。 「殿下。」裴明悯行礼作揖。王正玄也按捺着行完礼,才急切地问:「殿下,如今局势如何?可有需得咱们出面的地方?陛下说了,一定要配合您拥幼君即位,您一定要是唯一的太后。」 「哥哥,王大人,好久不见。」回王庭不过几个月,靖宁却总觉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纯正的乡音。 她想起在大草原上找到她,救下她,送她赶到雩关,又在那里分别的人,眉眼含笑,半是怀念半是喟嘆道:「现如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王大人与哥哥等着参加继位大典就好。」 「什么?都妥当了?」王正玄还准备大干一场,谁知做好了准备却无用武之地,惊讶之余,心里空空的落不到实处,「合西那些部族都同意您上位了?那储君的生母呢?」 他说着,扫了一眼边上的侍女。 「她们都是贴身伺候我的,忠心耿耿。」靖宁知他顾虑,示意他安心,而后解释道:「我是借了合东部族的势,才能稳当上位。想必你们在席上也看出来了,与你们同列的都是合东出身,对座的则是合西出身。」 「不知你们可认得合东的老兀骨,我允诺他,待我上位之后,就任他做丞相。」 王正玄稍一思索,疑心道:「他不忌惮你,不忌惮我们?」 靖宁笑了:「当初我能及时赶到雩关,叫停述罗与合西部众,就是通过他借了合东的兵马。合作起来也算驾轻就熟。」 非我族类又如何?嫁过来的外族人掌权可能带来的影响,与庞大的利益相比,不值一提。 「毕竟,要是让合西部族得逞,推举王儿的生母上位,他们可就一点儿好都落不到,甚至还会因年中出兵而被惩处割地。而若与我合作,他们就可借势压制合西部族,我孤身一人又无亲生子嗣,也算好拿捏的。」 王正玄:「合西那些人就这么同意了?那小孩儿的生母不说也是合西出身么?」有这么好的筏子,这换了他,怎么也不能轻易就松口啊。 靖宁默了一刻,说:「她死了,就在几天前。」 王正玄脑子一滞,随即转过弯来,「怪不得,殿下厉害。那女人确实该杀,否则被合西那些人捏在手里,不知要生多少事端,只有一死才能永绝后患。」 靖宁浅笑不语。 那女子其实并非她所杀。 她见过对方,因育有一子且死了丈夫,只能依靠本家父兄;被推出来做争权的筹码,无措得话都说不利索。她就想,把人偷出来送到牙山,让晋阳殿下照看几年;等她坐稳王庭,再接回来,让这对母子相见——她母亲在世,但已经多年未见,由己及人,不忍教寡母分别。 然而在几天前的朝会上,合西部族骤然发难,要即刻迎储君生母入王宫。老兀骨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提前下了手。人抬到朝上,已经断气多时。 是捂死的。她亲自看了,给人合了眼睑。 合东这一手,未必没有杀鸡儆给她看的意思。 她想了大半夜,暗中差人搜集证据,留待日后。待储君长大,合东权重,与她水火不容的时候再翻出来。 眼下王大人以为是她动的手,她也不反驳,只做默认。 王正玄这回是真高兴:「殿下雷霆手段,能在北黎朝堂站稳,是我大宣之福气。」 他拿出一张贴身存放的羊皮纸,送到靖宁眼前,压着声音说:「您看看,这是朝廷对此次谈判的期望,有您在其中转圜,谈成有望啊。」 靖宁接过羊皮纸,细细看来,眉心渐蹙。最后递迴纸张,沉声道:「王大人,恕我不能答应你们开出的价码。」 第662页 王正玄傻眼:「什么?」 靖宁:「北黎因年中的兵乱影响了合西数个部族的耕牧,今次秋收并不丰裕。这几年冬天又都有大雪灾,王庭储备可称匮乏。若再拿出大量的牛羊与制品赔给大宣,明年势必会闹饥荒。」 「饥荒一蔓延,黎人为了填饱肚腹,必然再度南下牙山,掠夺边境人民的粮食和马匹物资。刚签订的和平盟约就会被立刻撕毁,战争再度爆发。」 「所以,我答应你们这些条件,除了能给大宣带去一笔横财,还有什么用?」 「这……」王正玄愣住了。他来时思考过许多种可能,但几乎都是靖宁公主事败该如何挽回,没有一种是被靖宁公主拒绝的可能啊! 「大宣是你的母国,你,你回报母国,还问什么有没有用?」 「王大人想差了吧?」靖宁安然端坐,没有一丝犹疑,「本宫为促成大宣与北黎的邦交和平而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国能够长久地和平相处,让牙山南北不再经受战乱摧残。行事之前,当然要问有没有用。」 「有用,则不惜一切代价。没用,那连半分精力都不能浪费。」 「不不不,这不对啊。」王正玄听了,仿佛看到什么妖怪一般,又惊恐又茫然,想要劝说她回到正道,为母国争取利益。然而任他如何劝说,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靖宁都不为所动。 最后不由恼羞成怒:「好啊,真是女生外向,这才几年,还没当上太后呢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那你就自己一个人造吧,看你没了母国支持,能造成什么样!」 说罢拂袖而去。 「王大人!」安静旁听全程的裴明悯豁然起身欲追。 「四哥!」靖宁及时拉住他。 王正玄怒气沖脑,对身后声音充耳不闻,很快消失在毡门外。 「王大人性情易躁,他送我来的时候就这样,气急了就口不择言。」靖宁并不气恼,甚至为王正玄解释:「实则心中并不这样想,冷静下来就会知错。」 裴明悯从不在背后言他人长短,闭眼静心半晌,才对妹妹说:「他说得不对,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张单子他事先没同我说过,你也不必为此费神。既是议和,谈判桌上谈就是。」 「哥哥放心,我心里有数。」靖宁肩膀松懈下来,肉眼可见地比先前放松许多,又笑了一下:「王大人可能是吓到了。」 「他或许是发觉,我不知怎地,就变得特别有城府、会算计,手段也狠辣起来。」她抓住挂在腰间的一个小香囊,里面装着半袋香灰,在她指尖被捏出各种形状。 话语则随着思维去揣摩王正玄的想法,「他吓不住我,也感觉到似乎很难控制住我,因此慌乱……」 她停下来,眉眼沉静,眸光幽深,「四哥,你会觉得我很可怕吗?」 裴明悯隔案注视着她,轻嘆一声,摇头,「你成长得很快,很好,哥哥都追不上你。」 「你变得更加聪慧,更加敏锐,谋划事件也更加缜密,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好事。因为在这里,琴棋书画都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只有依靠这些智计谋略,你才能真正地保护你自己。」 「如果爷爷知道了,一定也会为你感到自豪。」 他说得十分认真,犹带着几分帮不上忙的无力与愧疚。 靖宁听完,心中泛起波澜,连日的疲惫似乎消散大半,起身揖道:「谢谢四哥。」 裴明悯台住她的手臂,「一家人何需言谢。我还是那句话,你只管向前走,四哥永远都会支持你,家里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你如今身居高位,夹在北黎人权斗中间,更要万事小心。有什么需要,只管与我联络。」 靖宁微红着眼,点头:「四哥放心,我不会让自己轻易出事的。」 兄妹短暂叙过,裴明悯不便多留,告辞回到使团所在的穹庐帐。 王正玄来回踱步,见他忙道:「我先前冲动了,后来公主怎么说?有没有回心转意?还有那个单子,我不是故意不和你说——」 「王大人。」裴明悯却打断他,没有理会这些所谓的任务,而是看着他道:「您先前那些话,请您日后勿要再言,否则休怪在下与您割席。」 「什么话?」王正玄下意识道,随即想起自己先前那些,有些讪讪。 可他也有理由啊。 「公主说到底是一个女子。她一个弱女子,孤身在他国,不依靠强大的母国,去依靠一看就狼子野心的外族人,那不是本末倒置么?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朝廷命令压得有多紧。」 裴明悯冷肃道:「若当真强大,何须要弱女子和亲?」 王正玄顿时怔然,不再言语。 一日之后,北黎新君的继位大典如期举行。 宫宇肃穆,穹顶深邃。 靖宁牵着年幼的储君,在万众瞩目之下,踏着钟鼓礼乐,一步一步迈上台阶,走向王座。 裴明悯位列外邦使团观礼之席,在看不到靖宁之后,偏头眺望殿外。 王宫之上,飘风骤雪,簌簌如歌。 除夕就要到了。 这是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不论身在何种境地,只要有条件,大家都会尽力过好这个节。 一道面食,能做出煎、炒、炸、煮多样花式。钻山卧野才好不容易打到的狍子、野兔、山鸡等等野物,虽没有太多佐菜与调料,就火焖、清炖、烧烤、干腌,也能制出好几种菜色,不浪费一点荤腥。 第663页 大年三十,云织县城的军民一道,热火朝天地准备了一个上午,做出这些天最丰盛的一餐午饭。 不论你我,共庆团圆。 待到下午些,贺今行与顾横之一道上城楼,等太阳落山。 大寒过去,春将立,气温逐渐回暖,风也变得和煦。 贺今行静静地晒了一会儿太阳,忽然想起那把遗失在西凉境内、茫茫黄沙之中的匕首。 他觉得有必要告诉横之,于是小声说:「召猊,就是你送我的那把匕首,丢了。」 其实顾横之早有所感。 他还记得把匕首送给今行的时候,今行是欢喜的,所以连带着那天的月亮、枝桠、池水甚至同科毫无章法地击鼓声,都令人欢喜。 那是防身之器,今行应当会贴身带着,就像……可他照顾他那些时日,并没有发现它。 丢了也未必是不慎遗失,而是在打斗中断于某一处,或者被迫抛弃,好脱手求生。 只是今行不会说,他也不会问。 他想了想,说:「手伸出来,我再给你一把。」 有带多余的匕首吗?贺今行不明所以,仍依言伸出右手,摊开掌心。 顾横之转过身来,面朝着他,屈起手掌,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地点了一下,又一下。 那力道实在太轻,就像蜻蜓、蝴蝶或是什么刚出生的小小的动物,撩起一点微不可觉的痒。掌心却被搅动,颤了颤。 贺今行忍不住放轻唿吸,桃花眼微微睁大,看着那几段指节突起的骨头,又移到上方的面容。 顾横之将自己放到他手中,「愿做君手中猊。」 那几根削如箭锋的手指屈停在他掌心,是他可以轻易握住的姿势,他不自觉握了一下,「不会丢的那种?」 顾横之微微笑:「丢了也能自己回来。」 「……那你答应我,这一次,一定要回来。」贺今行彻底握住那只手。 「一定。」顾横之就着交握的手靠近他,又怕身上铁甲膈到他,就只伸出左臂环住他的肩,在落日之中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拥抱。 天化十七年的最后一个晚上,短暂驻扎云织城的振宣军趁着最后的余晖开拔,衔枚疾走,奔赴净州。 于此同时,在其他几个方向,同样有人数不一的队伍放倒军旗,停击战鼓,在夜色掩护之下,如龙蛇潜行于野。 目标皆指,净州。 第255章 七十七 云织城与净州城之间还有一小县城,驻有大约千余西凉军。 顾横之率军趁夜出发,疾行至距其二十里左右,便放慢步度。 再前行十里,与领着一支先遣小队回返的杨弘毅相遇。 后者上前汇报情况,刻意压低的声音擦着风,离了两三步便微不可闻。 沿途西凉岗哨已除,可安全绕行。 「城防如何?」顾横之问。 杨弘毅有问有答,末了说:「……想来是小贺大人白天的设计起作用了,那些西凉人比前几日松懈不少,我们爬上望楼都没费多少功夫。」 今夜乃除夕,明日就是春节。西凉兵都知道这是宣人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极其遵循传统的宣人会在这一夜一日里想方设法,好好过节。 他们白天特意没有去管城外出没的探子,大肆庆祝过节,甚至专门端了一口煮好肉的大锅到城墙上。不止为了让值守的兄弟们吃热吃饱,也是为了加深西凉人的印象,让其进一步放松警惕。 到了夜里,他们放倒设在城外道路上的岗哨,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去—— 贺大帅下达的命令,是要他们绕到这座小县与净州之间,占据通行要道,与友军一道建立封锁线。围住净州城,也将其他地县划成孤岛,以切断州县之间的联繫。 顾横之明白,这是要将偌大一个净州的西凉军化整为零,西北军再和振宣军凭藉局部的兵力优势与快速反应,进行逐个击破。 但此时看,他们这里或许能一步到位。 战机转瞬即逝,他迅速做了决定:「把人都召回来。」 前哨分了三拨,还有两支小队在前方开路,隔两刻一轮替。但既然不急着走了,那就得撤回。 杨弘毅也懂了,迟疑道:「公子,命令里没这条啊。」 「随机应变。」顾横之打马上路,整支队伍随之移动。 杨弘毅虽然跟着走,但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劝一劝:「有人参您违反军令怎么办?」 他不是小看殷侯,而是朝野内外都盯着西北战场,光说近的,振宣军里想取代他二公子的人就不少。既然朝廷让殷侯总调度,那就仙慈关安排什么就做什么,没必要多做事,落人把柄。 「那就再快一些。」顾横之催马,带着队伍飞奔。 杨弘毅便把要说的话,一口气哈在了手心里。秦甘的冬天实在比剑南冷太多,他又戴不了手套,让血热起来也是个驱寒的办法。 只要明日准时到达指定地点,与友军取得联繫,谁也甭想指责他们。 火把早早熄灭,驰跃的马蹄与快跑的靴底悄无声息,只在雪地上留下不深不钱的印子,不多时,又被新下的雪覆盖。 作战计划在路上下达,层层传递至每个人。这一局人在西周路上损失百余,到云织又补充了一些,老兵带着新兵,距那小县城一百丈,已能做到齐整剎蹄。 顾横之下了马,卸下多余的装备,只带钩索与腰刀,再检查好绑腿,不多说,点足两旗经验丰富的老兵,带队即走。 第664页 两队左右各走一边,绕开防守最严密的城门,潜行至城墙两侧转角。 城墙里外都架着火盆,外侧每隔五步就有一名西凉兵握着长矛站岗。只是歇战已久,今明又是宣人的节庆,任谁也难以长期保持作战时的警戒。更何况现在深更半夜,还有半个时辰才能换班。 他们大都睏倦不已,面朝着前方黑沉的虚空,脑子不知神游到何处去了。无人注意到城墙外廓斜下的庞大的阴影里,有许多雪堆耸动着接近。 披着一身雪的宣人将士们,匍匐前进到能摸着墙砖才爬起来,咬着手背互相把脖子里、脑袋上的雪抓出来,等不打摆子了,才开始解下缠在腰上的钩索。 顾横之确认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握紧拇指粗的麻绳,退后几步。 这就像一个信号,十余只三角铁爪甩上城墙勾住墙砖。几乎是同时,轻装的将士们拽着绳索飞身向上攀爬。 墙砖结着一层薄冰,但与神救口上的断崖相比,不值一提。 距墙沿最后三尺,顾横之弃了绳,蹬墙挺腰,似出潭蛟龙一跃上城墙,拔刀抡如圆月,借势将闻声看来的一个西凉兵连矛杆带人噼作两段。 待他落地,鲜血才在他背后喷洒,人头掉到地上轱辘滚开,瞪大的眼睛犹剩惊恐。 守城的西凉兵终于反应过来,抄起长矛弯刀,怒吼着迎敌。转角的瞭望塔上射出鸣镝,火药在半空爆开,发出尖锐刺耳的预警声。 急遽攀上来的宣军没有一个抬头去看,站稳城墙,就抽刀跟随主将向城门杀去,尽快与另一边杀过来的同袍汇合。 城外,杨弘毅看见那支鸣镝,心里默数到一百个数,立刻带队奔向城门。小县城不具备壕沟与护城河,他拖着长柄刀一马当先,沖开鹿砦,斩断绊绳。 城门及时打开,大部队汹汹涌入城中。 从睡梦中被叫醒的西凉兵震惊、恼怒、慌乱,草草披挂,就得提着武器出来迎敌。 前头骑兵率先迎上,加速冲锋将他们卷进马蹄下,当时还剩一口气的,也被后头跟上的步兵补上致命的一击。 周碾与一干才将投军的同乡最后一批进城,近门处已是满地尸体,血腥沖天,不见敌人影子。 两个带头的老兵有经验地拐入街侧的窄巷,摸进一栋没怎么损毁的房屋。屋里没有点灯,他跟在后面摸黑走了两步,身侧忽有疾风袭来,尚未反应,前面的老兵回头扬刀,只听「铮」地一声,接着「噗嗤」两下,温热的液体溅了他半张脸。 「发什么愣!不要命了?」对方边骂边把他扯过去,一脚把那个躲在门板后面试图偷袭的西凉兵踢翻。 周碾回过神,赶忙提矛补刺,黑咕隆咚地看不到刺中要害没有,就多刺了几回。 老兵见他不是真的怯战,语气缓和了些叫他跟紧。他握紧矛,亮出刃护住身周,心中又后怕又有隐隐的快意与躁动。 西凉兵也不过如此,都是人身血肉,在铁蹄与利刃之下也如薄纸一般。 战斗随时触发,渐渐不再有时间去想杀人以外的事情。 骑兵们去找西凉军首领,争夺城中高楼;步兵们在掩护下挨街挨户搜寻隐藏在屋房中的敌人,能敌则战,不能敌则放火炬之。他们占有先机,打得西凉人措手不及,层层推进,不到半个时辰便覆盖整座小城。 随处可闻兵戈,随处可见厮杀,火光幢幢,惨叫惶惶,叫风雪也避退三分。 到晨光熹微,风雪渐止,胜负才分。 城池陷入混沌的寂静之中,只有原本的县衙大院所在,燃了半夜的大火尚未熄灭。大堂前竖立的红莲旗已经倒塌,烧成灰烬。 伙头兵就在附近借柴火起灶炊饭,军医带着手脚利索的步兵清点伤亡,其他人再盘一盘缴获的辎重和其他战利品,便在血汗油烟里沿着街或躺或坐。 战场尚未打扫,敌人的尸体就在身遭,他们并不怕。甚至只有看着那些尸体,才真切地感觉到己方真的突袭拿下了一座城——西凉人占据它,又被他们夺了回来。 然而攻守异形,城池失而復得,却没有让将士们感到多少喜悦。 周碾脱了甲靠墙而坐,随着伤口隐隐作痛,那种置换处境的错觉延迟而来,填满胸腔,令他感到无法轻易平復的难过。 这一夜的屠杀,是否就像往日西凉人屠杀他们的同胞一样? 他并非对这些敌人动了恻隐之心,只是终于不得不接受,他的生活因战争彻底改变。那些安宁和平的日子,濡慕的亲人,仗义的朋友,没来得及实现的愿望,都再也回不去。 他望着灰濛濛的天,裹紧他娘做的袷衣,不住泪流。 「男子汉大丈夫,流什么马尿?有仇就去报,多砍几个西凉狗,还能挣得军功光宗耀祖!」挨着他坐的老兵发觉后骂骂咧咧,军医过来给他治伤,他还是粗着嗓门跟大夫说:「您先给这年轻人看吧,哭哭啼啼的真让人受不了。」 军医遂看过去,周碾忙抹了把脸,摆手拒绝:「队长伤得重,还是先给队长看吧。」 说话间,朝阳破云而出。 顾横之解开裹住马嘴的封条,牵着辛苦了一夜的马儿去吃草料。伤亡名单送过来,他一一看过,用油布裹严实了放进马背上的褡裢里,再回头调整队伍。 早饭做好,面疙瘩煮昨个儿中午做的肉干,食物香气驱散了浓重的血汗腥气。 第665页 再歇两刻,队伍重新整装。一个司队留下打扫战场,将西凉人的尸体拖出城烧掉,并照顾伤患,其余人则继续按令行军。 临开拔,顾横之叫来一名信兵,让人把这里的消息送回云织。杨弘毅听见,极为贊成:「是要赶紧告诉大家,让大家高兴高兴。这可是开年第一个好消息,那叫什么来着,开门儿红!」 战马飞驰而去,沿途道路以及两旁山包枯树清晰起来,盖着的雪都好似闪闪发光。 大年初一,晴日高照。 贺今行一大早就带着人出城,将西凉人填平的地渠段重新挖通,挖出来的土方运进城筑屋墙。午后则背着配好的火药,前往白鹭湾,将堵住的渠口重新炸开。 他刻的那块石碑被推倒在雪地里,随行的百姓们找了好一会儿才刨出来,齐心协力将它重新立在岸边。 碑上多少熟悉的名字犹在,人却已归了厚土。 夏青稞在渠沟里帮忙埋火药,一面轻声说:「当时我觉得没必要,现在看,有块碑也是好的。至少能证明大家来过人世,做过某件事。」 「我总以为,人终有一死,但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他们就没有从这人世间彻底消失。」贺今行开始牵引线,「你先上去,叫大家也走远些。」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响过,将将开化、携冰带雪的天河水再一次冲破地形束缚,流淌向云织。 众人踏着斜阳回城,与带着捷报找来的信兵相遇,顿时欢唿雀跃。 净州的人口集中在州城,邻县与云织一样是偏僻小县,大不了多少。但大家不管这些,只要前方打胜仗就足够令他们高兴,并升起更多的期待。现在能收回小城,日后定然也能收回大城。 贺今行也很高兴,回到城中,晚饭仍是大锅同食,他就趁闲问起突袭的过程,问伤亡,问后续的动向。 那信兵口条极佳,将夺城门与之后的巷战说得惊心动魄,引得一众围听的百姓心情随之起伏。再听到后面近百的伤亡,纷纷担忧起来,「这么急吗,那他们带的干粮够不够吃?打仗是力气活儿,肯定要比咱们吃得多才行啊。」 「还有衣裳,卧雪地滚刀尖的,太容易损坏了啊,不知道够不够穿?」 「县尊,要不咱们给他们再送一些过去吧?」 「对啊,咱们不能就干等着人家把西凉人打跑,出不了力,出些东西也好啊。」 贺今行听在耳里,被数百双眼睛殷切地注视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经过围城,云织前两年存下的财富所剩无几,上下已然一贫如洗。然而这些艰难存活下来的人们,仍愿意拿出不多的衣食,去支持前线作战的军队。 百姓们已在细说自己能拿出什么吃食和衣物,又提议掌饭灶的大爷和大娘每顿少煮一些,或是去哪里找野菜打野物。 饭后就行动起来,将一包包衣食送到县衙。 贺今行郑重地谢过大家,欲归还一批,众人不肯。他心中既感动又酸楚,答应明日就送往前线。 人群到深夜才散,夏青稞随即来辞行。 贺今行正在写这批物资的清单,之后还要写进县志。百姓们不求回报,但他身为父母官,不能让大家一番心意连个记载都没有。 闻言诧异道:「天气尚寒,何不多等些日子?」高原可不比盆地,路上大概还是坚冰覆道。 「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风小,小心些能走得回去的。」夏青稞说:「而且现在打仗打得这么急,我猜军费或许不足?我回去找县令爷爷,想办法再送些粮食下来。」 贺今行没想到他急着回去竟是为此,一下停了笔。 「不止是因为今行你。」夏青稞抢在他开口之前,笑道:「我喜欢这里,也喜欢大家。我觉得这里会是我与家乡之外,联结最深的地方。我不想再看到云织被围城,也不想再看到西凉人践踏我们的城池与百姓。我和满叔,还有其他来到这里的族人,都是这样想的。」 他张开双臂,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我们说好,要互相帮助,互惠互利,不是吗?」 贺今行静静听罢,起身行礼拜谢。 夏青稞受了礼,还得十分认真:「你们值得。我相信日后我的家乡遇到困难,你们一定也会伸出援手。」 第二日早上,贺今行率领神仙营护送这批从牙口里剩下来的物资北上,夏青稞和他的族人们同时背着包袱走出城门。 两拨人背道而驰,却怀揣着同样的目标。 再说昨日,顾横之率军到达指定地点之后,已有西北军的塘骑在此等候,传递军师最新的命令。内容与他所猜测差不离,只是方式不同,要与附近的某支振宣军合作,多围城几天,引起西凉人恐慌再诱敌出城打伏击。 现如今那座小城已收復,自然不需再南回围城。塘骑带着捷报回去,他们则按照剩余的命令,依山安营扎寨,挖壕沟竖望楼,建立封锁线。 不出半日,塘骑回返,言军师召见。 王义先提前一日带了一万西北军、四万振宣军离开累关,与韩将军、方指挥使兵分三路,从西州迂迴,亦于除夕夜神不知鬼不觉将净州东部的三座小县分割包围。 大营就扎在净州城东一百里,顾横之距其所在不算远,便立即赶过去。 到时,营地灯火通明,中帐正夤夜议事,议的就是怎么解决那三座小县。 第666页 事项与顾横之无关,他先到偏帐等候,挨着床板只消片刻就睡着了,等军师身边的卫兵来叫,已是三更。 两个月不见,军师熬得眼下青黑,两颊深深凹进去,越发清癯。 见他来,开口便是夸奖:「你做得很不错,拿下神救口,出关救人,再到昨夜的果断突袭,功劳全给你记着你了。」 「是全军的功劳。」顾横之抱拳行礼。 「都有功,上报时谁也不会忘记。」王义先语气疲惫,示意他看才搭的简易沙盘,手持羽扇柄端围着净州划了一个圈,而后指定南端,「西凉人在净州周边山岭上的营寨堡垒大约二十处。你既然先解决了下面的县城,那就盯着这一片营垒,能拔多少拔多少。其他方向不必管,待大军解决那三座县城,再回头处理。」 顾横之盯着沙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先出兵,就代表要面临极大的风险,同时也有更多的机会打出更多的功劳。 若是杨弘毅在,大概又会劝说他「没必要」,风险都是实打实要自己承担,功劳却未必能兑现——他们不是这西北地界的人,拿太多功劳也容易扎某些人的眼。 王义先自然知晓这一层,姓顾的人不适合在这里做先锋。但西北军的将兵在去岁损失惨重,振宣军除了这一支特编营以外尚无战绩,他需要能带好兵、能打胜仗的将领,越多越好,来保证他与殷侯制定的战略计划能如期落实。 年轻人心气高,恨不能拿云捉月,激一激总没错。遂笑道:「怎么说,敢不敢?」 顾横之回过神,当即应令:「特编营必不辱命。」 言罢,又看回沙盘。 净州城外五十里到百里之间,自东北到西南,铺得很散的黑标联成一条弧线,他所领的那一支在最南端,左右皆有友军。如无意外,兵力应当数倍于他。 而正西至正北一面,从沙盘上看尚无兵力布置。但他知道,净州往西走就是玉水,西凉人一直没能拿下的军屯重镇,不管是进攻还是撤退都绝不会轻易去往那个方向。所以,只有通往苍州的北方毫无阻碍。 围三阙一,打援还是攻坚? 整面的缺口会不会太大,怎么绞紧? 从他进来看清沙盘全貌的那一刻,就开始试图还原整个净州战场,思索殷侯如此布局的目的。 至于那些利益处境,他思考了一瞬,让自己心中有个数,便全都抛至脑后。 王义先以为他在估量难度,就问:「可需扩充兵力?」 特编营的兵力确实少了些,加上这一路伤亡,补充乃至扩员都是极其正当的要求。 顾横之仔细考虑过后,拒绝了,「我们只负责拔寨。」 人少,虽难于正面攻坚,但行军更加隐蔽,作战方式也更加灵活。 「好,只要能打下来,据守的人我另派。」王义先这回笑得真心实意,见他的视线又落在沙盘左上部分,同看片刻,恍然发觉自己先前或许把人看低了。 他伸指点了点净州西北的某一处,压低声音道:「大帅派的人卡在了这里,与这边协同。多的我没法说,能悟就自己悟。」 若把这一处布置加上,整个净州的布局便趋于完整。 顾横之若有所思,眉心渐展。 王义先不动声色地瞧着,心下微嘆,这年轻人确是难得的将才,可惜不能为西北所用。哪怕一时在这片土地上浴血奋战,但终究要离开这里。 就像那个来去匆匆的孩子一样。他感到怅然,忍不住问:「今行近来怎么样,他那伤……」 提及此,顾横之顿时收敛思绪,少钦道:「天寒,恢復缓慢,尚不能拉弓握刀。」 王义先闻言悲不自禁,徒然坐下,半晌挥手道:「你的马带来了,就在外面,记得牵走。」 顾横之沉默地告退。他本就少有表情,长眉压下来,半张脸陷入阴影里,似笼上一层经年不化的霜。 出了帐,卫兵牵给他一匹高大的黑马。明夜嗅出他的气息,亲昵地用脑袋蹭他。他顺了顺马鬃,验过马鞍,绕去辎重营领了东西,才披星戴月,逐黎明而去。 他前脚走,韩将军带着塘骑谍报后脚进帐,「军师怎么不留人用饭?」 言下之意,也好笼络笼络感情。 「军情要紧,一顿饭哪里不能吃?」王义先一晚上说得嘴皮子都裂了,没那闲心去谈什么感情。再说了,那是顾穰生的儿子,和他们感情再好,还能背祖离宗? 「我听说,他们夜半夺城,可是烧毁了一座县衙连半条街,最后一个俘虏都没有,全杀了。」韩将军虑及顾横之乃初出茅庐之小将,手段如此激进,难说是好还是坏。 「房屋损毁该记到西凉人头上。慈不掌兵,留俘虏干什么,你省口粮去养?」王义先示意他把谍报拿过来,少啰嗦。 韩将军也就不再多虑,总归和他西北军没有关系,细说起他根据东部三县情况而预备的夺城之法。 那厢,顾横之回到营地,天已放亮。 杨弘毅给他留了早饭,在他吃饭的时候,说昨晚隔壁来人了。 这个「隔壁」是插到他们西北方向的一支振宣军,两边相距也就二十里。本是要和他们协同作战,但战略目标被他们先行单独解决了,对方就只能按后续计划进驻县城,运送辎重、安置伤员,发挥个后勤作用。 那边领兵的是个千总,当初军中大比,顾横之提拔上来的。当天就过来对接顺便报备,还带了一大只不从哪儿弄来的氂牛腿。可惜顾将军不在,只能让杨弘毅转达孝敬。 第667页 顾横之还记得这个人,说:「以后别收了。」 杨弘毅笑容一僵,「那我送回去?」 顾横之摇头:「中午给大家分了。此后公事公办,别再有太多其他的联繫。」 杨弘毅立刻反应过来,问题不在收这点东西,而是不能被人认为他们在拉帮结伙,分化振宣军内部的势力。 在别人的地盘上打仗就是麻烦,他时时提防也差点因一件小事着了道,还好他二公子一直是清醒的。他马上应了,并琢磨给那只氂牛腿换个说法,最好说成是给所有人的,互通有无的同袍情谊。 顾横之没管他在想什么,稍微垫了垫肚子,叫他把自己带回来的那两口大罐子匀下去,寻上榻倒头就睡。 杨弘毅一看,却是两罐冻疮膏。 这一个冬天,他们从银州走过西州再到净州,层层厚茧也抵挡不住刺骨严寒,手指脚跟绽裂开许多条细长的缝。行动间带起的痛楚也细细长长,大家习惯了,不专门注意几乎感觉不到,也就没有人为此叫喊。没曾想他们将军竟然放在了心上。 他一个臂弯抱紧一个罐子,怕吵到人,提着脚猫着腰,做贼似的出去了。 直到中午,整座帐篷附近都静悄悄的。顾横之惊醒后的剎那,竟没能及时想起自己身在何方。 下一刻,无法摆脱的危机感与紧迫感便让他迅速起身,召集部下,说起军师才下达给他们的任务。午饭后半个时辰,就亲自带着斥候前往净州城周边侦察敌情。 贺今行到的时候,人已不在营中。 他押运物资到了底下县城,听说驻地离城只五十里,才趁午歇疾驰前来。 留守的杨弘毅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才惊动他,当即要遣人去寻。 「别。」他赶紧阻止,将此行的目的简略道出,「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顺便来看看。」 杨弘毅对这个「顺便」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毕竟还挺麻烦的。不过知道小贺大人和自家公子关系极好,也没多想。谢过百姓们的好意,又笑着叫他留下来等一等,「不说别的,我们将军看到大人你来,肯定高兴。」 贺今行也笑,目光扫过营前辕木,望向北方天空。 到这里已经够了,再往前或者再等下去,就要耽搁回程。云织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做,时间不容他随意。 「战场上刀剑无眼,望诸位都珍重。另劳将军替我转告横之,我们来日再见。」他决意不再久留,向杨弘毅告辞,打马回返。 星央在不远处等他,汇合后便吹哨叫回在山野间跑马的其他兄弟。 这些原本矫健无比的马儿跟着他们被围困几个月,部分不能再跑跳,能跑的也都瘦了不少。养了一个多月才恢復到从前的七八分,正是需要多跑练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恋恋不捨。 贺今行便驻马问大家,要不要去找军师王先生,挂靠在他麾下,做斥候或是塘骑,为抗击西凉人、收復失地而出力。 这些日子,他思来想去许久,这些混血儿们留在云织也可以帮忙重建,但他们不是本地人,日后也不会定居在云织。他们信任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他,从未想过能得到什么,他也要为他们考虑更多更远。 他们显然适合更加广阔的地方。 斩首铸邪怒月是大功一件,他早已想好藉此为他们请入民户籍,登户部黄册。待他们日后离开仙慈关,无论做什么,都有正经的身份户碟。 只是未来日子还长,若有更多的功劳傍身,能走的路就还要宽上许多。 这些鲜少考虑未来的混血儿们听他慢条斯理地分析,都有些无措的茫然。 年幼的时候东躲西藏,有上顿没下顿,被卖做黑工之后随时都可能饿死、累死或者被打死。后来跟着将军脱离毒窟,在草原和戈壁上自由自在地跑马,也从未想过「未来」这个词。他们关心的,不过是能打到什么猎物,找到什么宝矿,自己又缺了什么东西,能拿什么去换取。 可听将军说起,原来人的一生有那么长,现在就要考虑到往后的几十年,他们还远远没到终点。 「……能跑马,能去不同的地方,能正面对上西凉人,能挣得功劳。日后退下来可以去当驿兵,可以给中原的商队押镖。不过,也要比留在云织危险得多,上战场大家都明白,随时都可能面临死亡的威胁。」贺今行一条一条给大家比较,「如果留在云织,可以做快班衙役,可以学一学木工或者其他手艺……」 围着他的混血儿们跟着他的话,也开始思考、比较。 没有人惧怕死亡,因战斗而死更是值得称道的勇士,尸骨能被活着的兄弟们葬到高山之上。 但是,桑纯问出大家都关心的问题:「那将军你去吗?」 贺今行慢慢地摇头,「若无意外,日后我会离开西北。」 「就不能一起吗?」桑纯眼巴巴地看着他。 「可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我也不会为哪一个人徇私。」他有些不忍心,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无情,嘆道:「那就大家自己选。」 混血儿们顿时陷入巨大的纠结。他们大多数人都和桑纯一样,不想离开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不想年年月月都囿于一处,也不想和任何一个兄弟分开。只是不如桑纯心思敏锐,早早地感觉到不论是否留在云织,最终都会和将军分离。 桑纯问:「我们还能经常联繫吗?」 第668页 「当然。」贺今行抬起右臂,指向盘旋在高空的生灵,「只要苍鹰飞来,我就知道是你们。」 大家皆仰头看去。 随营的两只苍鹰见他们许久不动,唳叫一声,各自飞向不同的远方捕食去。 待那两点黑影消失在天边,混血儿们也做出了共同的决定,整队北上。 星央留在最后,说:「打仗很危险,我跟他们一起去。等打完仗,我再来找将军。」 贺今行不知他怀着怎样的决心,但哪怕只是为了这其中隐含的「能活着回来」的寓意,也欣然颔首应:「好。」 而后目送这些曾共同生活也曾并肩作战的青年们远去,在他们频频回头时,挥手告别。 待他调转马头,便只剩一人一骑。 良夜温柔地将他拢入怀中。 「走了多久?」顾横之回营,听说他来过,立刻问。 「有三个时辰了吧?」杨弘毅觑他难得有变化的脸色,就像下午看到小贺大人突然到来一样,奇道:「难道将军有事要同小贺大人说?」 顾横之望了一眼天色,碧山已暮,云暗几重。 「没有。」他低声说罢,提高声音:「传令下去,全军整备,子时开拔。」 时间就是战机,这一场仗打得越快越好。他摸清敌情,回来的路上就有了夜袭的计划,刻不容缓。 一听又有仗要干,杨弘毅也绷紧神经,当即就去传令。 才睡下去一个时辰的将士们都飞快地爬起来穿甲戴盔,装好干粮拿好武器,没有一个人抱怨。 既能报仇雪恨,又能建功立业,何不为之? 这支特编营夜袭净州城南营垒的当夜,部署在净州东部的西北军,亦对距离累关最近的那座小县城发起进攻。 韩将军没有将城池围死,放了西凉人的信兵通过,使得驻扎城中的西凉将领早早弃城向邻县撤退。他们半道设伏将人一网打尽,再捆了一部分,装成残兵去叩邻县的大门。 群星尚未落幕,血与火再一次沸腾于净州大地。 - 铸邪怒月一死,直接引发了西凉朝局的大动盪,国内其他具有继位资格的皇室贵族们皆冒了头,一些野心膨胀的甚至盯着老国王的位子蠢蠢欲动,各使手段,欲逼老国王立自己为储君。 亲王铸邪蒙诸顶替了自己的侄子继任东征大军的主帅,当王后密召他勤王护驾时,他不得不率领驻扎在仙慈关外的大军赶回国都。 临走时,他派人传发军令,命占领秦甘三州的军队在原地修筑堡垒,以防守为主,坚持三个月,待他肃清朝政,再回头与宣人决战。 问题是,他的大军在仙慈关外,与秦甘三州之间横亘着一道百里宽的天堑。神救口被堵,信兵被迫绕道鸣谷关,需要北上走大半条业余山脉,再南下将军令送到各个队伍,路途遥远,风雪当道,艰险无比。 铸邪蒙诸派出百余名信兵,在路上就折损过半,太子身陨的消息与坚守战略的军令一起送到最南端的净州,已是腊月末。 驻扎净州的西凉大军约有两万人,全军惊痛不已,缟素哀悼储君。结果没几日,便突兀传来军情急报,得知自己已被三面包围,悲痛之余更添骇然。 主将因前几日才收到主帅命令,不敢贸然出兵,只能按兵不动,以州城周边山岭为阵地,和前来夺营的小股宣军打攻防战。同时派出斥候向东、南两面打探,派出信兵前往苍州与菅州求援。 最后抱着极其微弱的希望,又往国都送了一封求救信。 「西凉人太过贪婪,不论大小州县都想占住,不愿放弃,以致于兵力分散,首尾相顾不及。这些驻兵一千两千的小县城,真是中看不中用,军师那边不出两日就已全部拿下。净州周边山岭高地,不出意外,初十之前也能全部拔除。」 仙慈关的议事堂里,几份军报一同展开摊在长桌上,其中不乏捷报。传看的将领一吐浊气,笑逐颜开,议事的气氛都活泛许多。 「若是铸邪怒月在,必然不会如此。恐怕一发现异动,就要收缩。」 「不,按他之前的做法,大军集结在累关外面,不会动。」 「军队四散在野可随时集结,若一个个钻进小型城池里,那不就是自己把自己关入牢笼?」 「西凉人未必不懂这个道理。秦甘的冬天太冷了,城里再怎么说也暖和些,对辎重的消耗也要小不少。」 「不管怎么说,铸邪怒月死得好啊。他一死,他的军队就变得迟钝,没有之前厉害了。」 「对,他死了,老黑猪都得麻熘回国都,去给他爹站岗——说不定这西凉哪天就换了国王呢?」 「那更好啊,老黑猪可是硬得不能再硬的太子党,新王上位,不得直接砍了他的头?也该让这些西凉人尝尝辎重不足,粮草不丰,朝廷不管的滋味儿了。」 这话一出,厅里立时安静下来。 仙慈关的老将们并不熟悉新崛起的西凉太子,和为太子在后方压阵的铸邪蒙诸却打了二十来年的交道,单论带兵打仗的能力,论对国家百姓的忠心,这位老亲王是值得尊敬的。 哪怕天生立场不同,众人仍有些物伤其类的唏嘘。 可古往今来,几乎所有的战争,打的不就是这些么? 主帅统御有方,粮草充足、武器精良、马匹矫健的军队,往往更容易打败敌人,赢得胜利——这些都离不开当权者的大力支持。 第669页 因为西凉内部的朝局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动盪,他们就能趁势发起反攻。 甚至他们的朝廷并没有变得多好,只是没有恶劣下去而已。 殷侯见他们不说了,开口将众人思绪都揽回来,「尽快联繫那边的探子,务必要搅乱西凉王室夺嫡,尽可能拖延铸邪蒙诸回边的时间。」 「是,末将这就去!」其中一名将领干劲儿满满地下去了。管他一个西凉人命运如何,脚下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最重要。 说回净州,殷侯又问西凉主将的反应如何。 「净州派了不少信兵,我们按照您的命令,一个没拦,全让他们过去了。有去苍州的,也有去菅州的,还有往鸣谷关去的,大概是要送回国都。」 「信随便他们送,但不许回,口子要卡好。」殷侯命书吏收去军报,将沙盘升上来,指画道:「尤其通往苍州这条路。这几日净州的攻防战异常激烈,苍州那边的西凉军要南下支援,必从这处过。」 「西凉人在苍州驻军两万,如果派出的援军超过半数,则放他们通过,再封死后路。累关与我仙慈关所剩大军则全数出动,绕过净州夺取苍州城。」 「如果不超过半数,则在路上设伏,进行阻击。若是大几千人,就多段设伏,先打散再歼灭,这一段、还有这一段路地形狭长,是不错的伏击点。人少,就一次性给他包圆了。」 他顿了顿,特地转头嘱咐军需官,「武器粮草要送足。」 后者竖掌比划道:「大帅放心,按您说的,就是下个月咱们全体喝西北风,这个月也绝不少前线兄弟一口吃的。」 「嗯。」殷侯点点头,又道:「菅州那边囿于地形,好防,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老鲁最熟悉地形,但他心大,这边一开战,每日都要给他传信警醒……让军师那边再派个心细的人过去,级别不够可以临时提拔。」 书吏立刻拟军报。其他将领不由感嘆,以前没打仗没感觉,现在到了战时,才恨好用的将官少啊。 「战火最淬勇将,且等着看。我十万儿郎,必有出挑。」殷侯温和地笑了笑,按着桌沿撑起身,「准备准备,去玉水吧。」 战场重心在净州及其北部,仙慈关总归离得远,指挥作战不如在玉水便捷。 帅帐没有惊动底下部将,隐秘而快速地转移到玉水城。 不久前才回到玉水的贺长期,已经跟随所属第五大营,埋伏在了苍州通往净州的必经之路上。 为避免被西凉人的斥候发觉,他们的营盘设得很远。又为了掌握西凉人两边的动向,岗哨沿路排出百余里。 这两州之间地形平坦,起伏不大,所谓「山包」也就高出平地二三十丈而已。本就植被不丰,冬日落雪后更甚,放眼望去尽是白皑皑、光秃秃一片。 要藏住身形,就只有把自己埋在雪里。 正是立春时节,山川化冻,寒气直往心肺里钻。 贺长期咬紧牙关,忍许久才把差点打出口的喷嚏给憋回去。而后继续透过那一道指宽的缝隙 盯着苍州方向,双手缩回腹前小幅度地活动着,以免不知不觉就冻掉了哪根指头。 他忘了是谁说过,一个优秀的步兵,不止要作战勇勐,还要会侦察敌情分辨敌军痕迹。所以军中斥候不够,徵集新人的时候,他就主动报名,并挑了离苍州最近的一处岗。 又一刻过去,夕阳的影子越拖越长,他盯的路段仍不见半片人影。蹲守的壕沟里却窸窸窣窣,很快挤了个人到他身边。 「该吃东西了,给。」说话的是和他搭档的牧野镰。 刚进玉水的时候,贺长期本以为能暂且眼不见心不烦,结果这厮阴魂不散,也自愿做了斥候。其他同袍不知牧野镰底细,他怕被这厮利用,只能捏着鼻子做回搭档。 「你过来干什么?我带了干粮,赶紧回去盯着你自己那一块儿。」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你不是吃完了么?我给你分点儿。」牧野镰语气轻松,不由分说地横过手来。 贺长期没有防备,手里被塞了块东西,「你!」 壕沟上方搭了一层盖着雪的草皮做掩护,脆弱得很。他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做大动作,只能低声下气地相求:「谢了,赶紧回你位置去。」 「急什么,我发现跟你一块儿吃饭更香,吃完再走。」牧野镰此人最会蹬鼻子上脸,说完就吧唧吧唧地,似乎在啃骨头之类的,又是不知从哪儿弄的东西。 「……你等着。」贺长期恶狠狠地盯着外面,只觉度日如年,生怕他那边过了个什么西凉人却没被盯到。到实在忍不了了,飞快地瞪了人一眼,「你怎么还没吃完?」 这一眼发现他啃的真是骨头,正好把上面粘的最后一点肉丝儿啃干净。 牧野镰把骨头收好,龇牙一笑,「放心吧,我叫了几头狼在那边,比我肉眼好使。」 贺长期知道这人能引狼,但没见过这种作用,又狐疑地看了一眼。壕沟里黑黢黢的,只见模煳的轮廓。 他耳边响起瘆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听到嗥声没有?有人来了,还不少,把它们都吓住了。」 他目光一凝,不再管牧野镰做什么,定住身形,死死盯着苍州方向的来路。 沉甸甸的夜幕下,忽然驶出轻装的骑兵,几个唿吸便从他眼前飞驰而过,大约一个小队的人数,并不多。 第670页 但他们都知道,那是开路的前哨。 第256章 七十八 苍州的西凉军想趁夜驰援净州的消息,从最边缘的暗哨飞快地传递迴大营。 主将当即组织设伏,吃了几天雪的西北将士们恨不能一口气吞下敌人。 这一战打了一天一夜,西凉军始终穿不过封锁线,损兵折将良多,于初十天明时狼狈退回苍州城。 捷报至玉水和净州东,净州城周边的营垒也宣告全部拔除,并在阵地战中歼敌数千。 殷侯下令各军推进至少五十里,彻底对净州形成围三阙一之势。 州城不同于底下小县城,尤其西北地广人稀,一州的大部分人口与贸易往来都集中在此,城池防御也是天壤之别。 坚城难下,先围困,再诱离,分化,劝降,不得已而攻之。 王义先直接率部驻扎到了净州城南两里,指挥振宣军另挖河道,让流经净州的天河改道,再将其他小河渠全部堵死,截断了城中水源。 护城河亦因此断流,裸露出丈深的河沟,待残冰化尽,振宣军即刻着手填南城门前裸露的河沟。 西凉人在城墙上放箭阻止,或者派小股骑兵出城来扰,工兵便在盾兵掩护下立刻撤退。待西凉人退回去,箭雨停止,又继续奋战。 两个大夜过去,南城门前的壕沟被填平,东西城门前也搭起壕桥。 净州城里的西凉军没有事先准备,仓储贫瘠,经过一个冬天的消耗已所剩无几,又被大举围城,断了水源与粮草补充。 而苍州南下的援军,则被阻截在百里之外,难解燃眉之急。 宣人动得太快太突然。年前尚视其为重伤垂死之老兽,并未放在眼中,翻年突遭反扑,才惊觉这头伤兽的獠牙并未完全凋落,仍有搏命之力。 那仿佛凭空多出的好几万大军,若非军旗不同,几乎要怀疑此前被他们杀死的西北军死而復生。 正月十五,净州的西凉军与苍、菅两州的友军彻底失联。 宣人并没有对州城发起任何进攻,只是一步一步切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繫。他们发起的小规模战斗也没有取得任何成效,随着时间流逝,希望一点一点破碎。 绝望的情绪悄然笼罩这座城池。 城里剩下的一万多人开始出现分歧。 一部分西凉兵坚持死守不撤。这是他们从宣人手里打下的大城,是最荣耀的战利品,怎能轻易献回敌手? 更何况继任的主帅下达的军令,也是坚守阵地,丢城失地就是违反军令的死罪。 在剩下的人眼里,这座异国他乡的石砌城池就像一座大型坟墓。没有草场,没有耕地,更没有生生不息的作物、牛羊和马匹,坚守的意义何在? 他们想回家了。 此时此刻,太子已死,亲王身在国都,将官的威信很快减弱。面临断水断粮、没有援军的处境,军心异动,逐渐连砍头也弹压不住。 主将无奈之下,决定兵分两支,一支死守净州城殿后,一支从城北突围。宣人为了拦截苍州援军,部署在北部的兵力极少,是围城最薄弱的一块。他们若突围成功,还能与苍州的友军前后夹击,将北部宣军歼灭,扭转战局。 与此同时,菅州的西凉军开始收缩集结,沿着业余山退回苍州。 这则动向自然被全天不间断盯守他们的西北军斥候发现,只半日,情报便送到了玉水城中。 「当真?」一位将领奇道,「老鲁不是就守在边儿上么,确定他们真撤了,岂不是可以直接进驻,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復了菅州?」 菅州的作用是能从侧面压迫累关。正面的净州出了问题,它的战略作用与地位也就随之降低,西凉人将它战略性放弃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殷侯盯着沙盘半晌,摇头:「我们也不要管菅州,让老鲁带着他的队伍,从这儿过,插到这里来。」 他大手所指的地方,乃是净州城东北、苍州东南的一处要道,然后平移,「还有这儿,胡杨庄,老韩去年在这里打过,这回也让他过去,立刻。」 令兵当即去传令,还留在这里的将领问:「大帅的意思是?」 「除去包围净州的几支部队,剩下所有兵力全部集结到苍州南。如果苍、菅二州的西凉人会师之后大举南压,不管来多少人,我们都要兜得住。这也是为了防止净州的西凉军从这里突围。」殷侯屈指一点桌沿。 「铸邪蒙诸和他的大军还在婆罗山下,至少十天内,不会对远端战场的有任何增援。所以苍州的西凉军有三个选择,第一,全军出动南下救援净州,那我们就在净州北打一场大会战。」 「第二,放弃净州,按兵不动龟缩苍州,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的援军。那我们就好过些,先取净州,再围苍州。」 「最上策,就是连苍州也直接放弃,快速撤出我国境,保存兵力。待国内朝政稳定,主帅归来,再做图谋。」 殷侯向来坚持生力最重要的看法,「失地,只要善后得当,能在一两年内就捲土重来。失人,则至少要经过一代至两代人的时间,才能东山再起。」 部将们闻言皆点头,又道:「可我秦甘大地,岂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这些西凉人最是贪得无厌,恐怕也不捨得就这么丢掉到手的城池土地。」 若西凉人轻易带大军撤退,那他们这一整年的征战,就是白忙活一场,成了个笑话。 第671页 殷侯肃容道:「西凉人觊觎我国土,兴兵犯我疆域,戕害我国人,损毁我财物,必须付出代价。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损兵又损国力,正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传令各军!」他取出帅印,「厉兵秣马,枕戈待敌,收復净州,就在当下。」 「是!」众将高声齐应,抱拳落下,连动铁甲作响。 塘骑将一道一道细化的命令传向西北大地上的每一支队伍,各军互不干扰又互相协同,和谐而有序地运转起来,组成天下最精密最锋利的兵器。 苍州的西凉军还在观望,净州城里的西凉军已分作两支,一支近万人,于正月十五凌晨出城向北突围,剩下所有人则决心守城到底,与宣人鱼死网破。 突围的那支军队很快冲破振宣军北部防线,往苍州进发。 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领军的几名将官只觉似在梦中,又加派了数十名前哨。然而不消半个时辰,便陆续疾转回来,手持火把随疾风摇摆,几要熄灭。 「前方有埋伏!」 其时正晨昏交界,天地处于混沌之中,远远望去,只得见黑压压一堵墙,挡死了去路。 大军即时剎住。 对方似乎也发现了来路的动静,忽然齐刷刷地举起火把。无数火光连成一条线,两端不知有多长,直没入了左右天幕。 光亮的剎那,打前锋的西凉兵几乎都被吓得闭了闭眼睛,不敢置信这堵「墙」竟是无数泛着寒光的马匹。 ——这些马实在太高大了,比寻常的战马还要高出几寸,体格大出两圈。最让人惊恐的是,它们垂着面帘,裹着鸡颈,胸前身周皆披着如鱼鳞一般的铠甲,只露出耳目口鼻与四肢、马尾。 端坐在马背上的骑兵一样全副武装,浑身堪堪露出一双眼睛,皆手持一柄比人还高的马槊。火光倒映在大面积或铁制或皮制的甲面上,衬得人马好似魔神座下的不死兵将。 「是仙慈关的铁骑!」 「我们中计了!宣人早有埋伏!」 看清这堵「墙」真面目的西凉兵纷纷大骇,不少人更是直接调头欲撤。 随着西凉军现出乱象,西北军中角声突起,列阵许久的重骑兵开始移动。 沉重的铁蹄一踏一个印坑,震动沿着地脉传向四面八方,直面这堵墙的西凉骑兵座下的马匹开始惊惶,恢叫不已。 「别慌!重骑兵行动不快,我们只要拉开距离,就能耗死他们!」将领大叫着,试图稳住阵脚。 他才开口喊上两句,重骑兵便开始加速。 地面震颤的频率越来越快,站立于地面上的所有人都不由跟着心跳加速, 将领稳着,挣扎:「他们人数肯定不多!我们耗也能耗死他们!」 那一字排开的重骑兵举着火把,照亮之处却似看不到尽头。 西凉军中除了少数老兵,这几年才入伍的年轻士兵从未见过这传说中的「仙慈重骑」。传说重骑兵冲锋过处,人马俱碎,任何步兵、轻骑甚至普通的战车都无法抵挡。 火线步步逼近,那是熔炉里淬鍊出的真正的铁甲洪流,能吞噬一切—— 西凉将领再也稳不住大军,前锋四散奔逃,消息传到后方部队,更是一片譁然。 将领无法,只得各自领着嫡系的骑兵,调头往西北和东北方向转移,试图从两侧突围。 待他们奔出两里,铁骑火光仍绵延不尽,陡然惊觉不对。细看才发现,除了堵在路中间的那几百近千名是真正的重骑兵,两翼都是普通骑兵。只是都举着火把,夜里离得又远,让他们没能及时发觉。 「宣人狡诈!」这些西凉人恨得大叫。 然而此时悔恨已是晚了,被他们留在战场上的士兵们已经溃逃,挤在前后军之间、无法及时撤退的步兵更是乱成一团。 铁骑再重再慢,也能轻易追上人腿。所过之处,果如传说,伏尸遍野,血流成河。 重骑兵不断向前推进,开出一条笔直的道路,隐藏在其后的步兵随之杀入战场,与逃向两翼躲过一劫的西凉兵展开白刃战。 这支西凉军到底近万人,铁蹄踏碎不过十之二三,主力仍需步兵与轻骑共同歼灭。 因兵力部署调整,第五大营铺排出去的岗哨早已全部撤回,临时的斥候们回归原属,全部参与此次伏击战。 重骑兵已冲散西凉军的阵型,吓破西凉兵的胆子,令他们的作战容易许多。然则生死关头的反抗已深入每一个士兵的骨髓,他们要压制这样的反抗,同样需拼尽全力搏杀。 战斗就如暴风雨下的汪洋,随处都是捲起的波澜,撞碎的浪涛。 贺长期身在漩涡之中,一整夜都在反覆地寻找敌人、将长矛刺入敌人要害,直到矛尖断在血肉骨头之间。旷野里到处都是尸体,西凉人的,同袍的,还有他们曾经使过的武器。他记不清自己换了多少杆矛,又杀了多少人。只记得要拼过这一刻,再拼过下一刻。 直到周身几丈之内再也没有站立的敌人,他拄着矛,如惊梦一般清醒过来。 「数清自己砍了多少人头没有?」贺平脱力地躺在远处的尸堆上看他,笑声嘶哑:「都是军功!」 「没……」他脑子仍是一片空白,手抹到脸上才觉不对,低头看,才发现双手沾满血迹,已不再新鲜。 他看片刻,忽然发现脚边是同袍尸身,忙忙退开。 第672页 「这是哪营裨将?」洪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中军帐下第五营所属,贺眠。」他抱拳答完,才注意到对方一身骑兵所穿的重甲,又不同于昨晚所见的普通重骑兵,显然级别更高。 「老韩手底下的步兵啊。」对方观察他许久,眼下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他。 这个年轻的步兵胸甲断裂,披膊丢失,髮髻也被削散了,一身脏污看不出本来面貌。但他活到了现在,站到了现在。 这位将军很满意,于是问他:「想不想来十三营?」 十三营乃重骑兵营,是仙慈关闻名于世的王牌,精锐中的精锐,寻常不会离开仙慈关。 贺长期惊诧了一瞬,即答:「属下当然愿意,但我们将军待我很好,我不能……」 「你小子还有情有义。」对方轻「啧」一声,重手拍上他的肩膀,「只要你愿意就行,先好好休养,老韩那边我来说。」 这位老将军挖完墙角就要走,他的卫兵把坐骑牵过来,一样披挂齐整。但他并不上马,而是牵着马在战场行走,慢悠悠地四下张望,就像在挑拣什么。 贺长期就看着那匹高大非常的马。天光大亮,才得见马铠上,锈迹斑斑。 「终于当上骑兵了,不高兴?」贺平爬起来,本是想恭喜他,却见他拧着眉。 贺长期摇头。 他高兴,又感到难过,不知道该如何与人说起。 他似乎有些厌倦打仗了,并不是想退伍,或者当逃兵——他想要战争终结。 军功也好,晋级也罢,都不如有朝一日,他自己、还有所有同袍都不用再打仗。 只是这个愿望在眼下终究无法实现,围城正如火如荼。 北边儿伏击一得胜,王义先便派人往净州城叫战,被城中的西凉人拿箭射了回来。他并不恼怒,换着花样激怒西凉人,好让他们多射些箭。 既能趁夜里捡回来充军需,又能减少西凉人箭矢存量,等日后攻城少挨一些,何乐而不为? 反覆来了几次,西凉人不再上当。 王义先觉得不行,开始组织佯攻。先是深更半夜,然后大白天,城南来两次,城东城西也不落下。 一旬下来,净州城中还剩下的西凉兵昼夜防守,疲于奔命,已经绝望到麻木。 周围县城全部失守,周边营垒也全面失陷,送往友军、送往国都的求援信数十道都没有回音。 这些人不得不接受事实。 他们被他们的国王和朝廷,暂时地抛在了一边。 这个「暂时」或许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年半载。 国都总会再派兵攻打宣朝,中原的土地对国人有着世代不灭的吸引力,只是他们很难等到那一天。 因为城里彻底断粮了,主将不得不下令杀马匹取肉。 随着天气变暖,存雪消融,水源也变得紧缺,每人每天从一壶水变成了不到半壶水。 巢车上的斥候很快察觉到这件事,汇报给军师。 王义先却没有当即做出任何决断,而是写信给殷侯,询问对方的意见。 若按正常的节奏,他们继续把净州城围上十天半个月,只要中途不下雨,西凉人不出来拼命,城中大概会发展成人肉充飢、人血解渴的局面。到那时,再拖上十来天,城中开始起疫病的时候,他们登城楼几乎不会遇到任何阻碍。 但是,西北军连同振宣军,十余万的大军在野,再加上他从甘中路徵调的民夫,消耗太大了。 再围城一个月,就要把自己拖垮——更何况苍州还有三四万西凉军虎视眈眈,铸邪蒙诸也不知何时就会率大军来袭。 殷侯盖着帅印的军令很快送回来。 一天后的正午,包围净州城的所有军队,自三面城门发起全面进攻。 城墙上轮守的西凉人刚刚听到如雷鼓点之时,以为又是佯攻,连箭矢都不打算浪费一支。谁知再往城楼下看去,阵列齐整的队伍自当中分出道路,几门载着三尺铜管的大车被推到阵前。 「轰隆」几连响,巨大的热浪夹带着碎石砖屑在城楼上爆开,几个躲闪不及的西凉兵当即栽下城楼,所在的城墙现出缺口。 瞭望塔上有人侥倖躲过,立刻鸣镝示警。 鼓声、炮声、角声齐作,城池内外霎时沸腾。 盖过了炮台旁的大骂,「他爷爷的,这什么鸟炮?三颗蛋打出去就炸了一发!」 这个插曲很快随着炮车退出而略过,数量更多的床弩取代了炮车的位置,三尺长、拇指粗的弩箭几轮弹射,很快肃清城楼。 床弩撤下,搭了三层望台比城墙还高的战车出动,车上的弓箭手掩护着步兵携带云梯、撞城木沖向城墙。 城楼下的西凉人听闻预警,刚刚跑上城楼,城外第一波攻城的宣人几乎同时爬上来。 双方即刻短兵相接,抢夺城墙。 王义先立于战车之上,在后方观战,不时根据战况调整部署,左右令旗挥动不止。 破城在预料之中,但比顾横之估计的稍微慢了一些。 王义先瞅着车营那一堆年久失修的大型武器,也头疼不已。 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净州城,殷侯让他们把所有家当都从仙慈关搬过来了。像这种就吊着一口气的困城,若是火炮足够,能直接给它轰没了,用不着床弩这种东西。 但火药年久失潮了不响,炮管再怎么养护都会生锈,新的又没有,不凑和着用旧的,还能怎么办呢? 第673页 他嘆了口气,吩咐第二批进城的车兵,把弩箭都给捡回来。 顾横之眼观耳观一笔陈年旧帐,却并不好说什么。 轮到他的部队进城。他为了和其他队伍避开,又想稍微发挥一些作用,就没有直接走南城门,而是带着部下沿护城河绕了一大圈,从北城门进。 进了城就是巷战。净州城里屋舍众多,西凉兵也没有傻到和他们正面对决,藏匿于各处,得逐街逐巷、逐楼逐屋地搜寻。 一天一夜之后,除了负隅顽抗的西凉人,他们还找到了不少百姓的尸骨。 军师让人把尸骨都收敛到一处,比照牺牲烈士规格以军礼埋葬,立碑上香,告知他们城池已復。 又命人疏通天河水源,砍来大批的柳枝,泡了水,在城中一桶一桶地泼洒。 血迹与尘土都被洗净,青石砖缝里冒出嫩绿的幼芽。 惊蛰就要到了。 「大帅,净州城拿下了!」副将三步并两步上了玉水东城门的城楼,嗓门大得城楼上下都能听见。 「真的吗将军?」值守的士兵都忍不住询问,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后,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传遍玉水,引得上下欢腾。 殷侯仔细看过军报,也笑道:「好,很好。给朝廷上书——要露布飞捷,告知天下所有关注西北战场的人。」 他起身欲将军报递给书吏的剎那,全身忽然僵住,接着勐地坐回椅子,带得椅子往后划出刺耳的刺啦声。 「大帅!」副将脸色骤变,上前欲搀扶。 屋里屋外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过来。 「坐久了没注意,带到椅子腿了。」殷侯挪了挪椅子,又摆摆手,「继续做你们自己的事吧。」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各自归位。 副将看他捏着军报,试探着往桌沿上放,心中越发惊疑,不动声色地伸手摸到军报旁边。 这一下,令他几乎失声:「大帅?」 殷侯微微侧头,耳朵朝向他,「你说什么?」 副将腿一软,差点跌倒,幸而被及时扶住。想说些什么,巨大的惊骇压在胸口,使他只能发出囫囵的声音。 殷侯转回来,眼睛稍微适应了骤然暗下来的光影,已能分辨出副将模煳的脸部轮廓。 他竖指于唇前,轻轻地摇了摇头。 - 「谁是贺眠?」 一名卫兵在兵营门口高声问。 「是我。」贺长期举臂回道,端着大海碗从同袍之间钻出来,还没问,对方就说:「将军有新任务,跟我走一趟吧。」 他便赶忙把碗放回去,叫平叔给他看着,等他回来再吃。 将军的营帐离他所在的兵营不远,他以为去去就回。结果卫兵牵了两匹马,带他连夜赶到玉水。 一路风驰电掣,下马上城楼,他还没找到机会打听到底怎么了,就被一名佐将带进了一间屋子。 殷侯就坐在铺着舆图的长桌一头。 副将走过去,躬身禀报:「大帅,人带来了。」 不应该在门口就禀报吗?不传而入,贺长期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儿。 殷侯似才发觉站在门口的他,目光转过来,然后招手,「走近一些,说话大声一些。」 他走过去,对方的目光仍停在门口。他特意走到视线当中,然而那目光毫无变化,细看甚至有些涣散。 贺长期骤然想到某种难以置信的可能。那一瞬间,他只觉头顶的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不要惊慌。」殷侯找到他的方向,温和地笑道:「我叫你来,就是因为我现在的状况不是很好。」 「我、您……怎么会……」贺长期直愣愣地看着他,语无伦次。 他年少时很想亲近他四叔一家。直到今日,他才第一次和他四叔距离这么近,近到能无比清晰地看见他鬓间的白髮和无法凝神的双眼。 他宁愿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 殷侯拍了拍他的小臂,「年纪大了,生老病死,天行有常。这算不得什么,你也镇定些。」 而后才道:「我希望你能去一趟净州,把我现在的状况告诉军师,让他尽快回来。除了他,此事不能让军中任何一个人知晓。」 然他越镇定,贺长期越是难以平静。满脑子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待他。 他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殷侯以为是问自己这样安排的原因,回答:「现在还没有把西凉人彻底赶出去,所以不能让大家知道这个消息。」若是因为他而影响战局,那就不好了。 「此事虽紧要,但才打下净州,军师那边想必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也不必太过着急。你连夜赶来,饿了吧?」他说到这里,叫副将把他的夜宵端上来。 副将应声出去,把门也带上了。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殷侯拿出一把短刀放到桌上,推向他,「我一直都想向你道谢。谢谢你为我妻固坟。」 贺长期已忘了这件事情,此时回忆起,竟无语凝噎。 「收下吧,改日试试可还锋利否。」 贺长期抖着手拿起那把刀,刀鞘斑驳,显然佩戴使用已久。 他仰头眨了眨眼睛。 恰此时,苍州急报送达,言西凉军异动频频。 端着一碟面饼回来的副将立刻将碟子塞到他手里,跟他说可以吃完休息到明日再走。 贺长期知道不能再留,吸了下鼻子,大声告退。 第674页 殷侯含笑朝他点头:「去吧。」 他抱着碟子出去,把面饼打包做干粮,把短刀挂到腰间,想想又觉得不对,脱了铠甲底下的袍子,把刀包起来带走。 夜风冰凉,他吹了一路,经过自己所属的兵营驻地,踌躇许久,还是先回到营里,把贺平叫上,还给人另外支了匹马来。 贺平有经验,出营的时候就背上了包袱,习惯性地问要去干什么。 贺长期却不答,闷头就走,走了几里路,心中挣扎终于有了结果,才反问他:「你知道今行现在在哪儿吗?」 贺平茫然道:「云织县,净州城,或者累关?距离我们上一次通信已经很久了。」 其实他回到玉水之后就联繫过贺冬,但当时是避着前者去的,现在也就不好说出来。 贺长期说:「平叔,我知道,是他让你跟我一起来的。」 「是。」贺平点头,反应过来又摆头:「不是,你问他在哪儿是什么意思?」 「你就说,你能不能联繫上他?」 「能是能,但是……」 贺长期勒住马,低声说:「那就拜託你去找他,告诉他,他爹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如果能回去见他爹一面,就一定不要耽搁,尽快回去。」 说罢,打马独自飞驰而去。 「他爹?状况不好?」 贺平留在原处,摸着脑壳思索他说的这个「他爹」是谁。 他还没忘那个「私生子」的事,但他也记得贺三老爷挺心宽体胖的啊?更何况贺三老爷是贺长期他亲爹,不至于自己不管,要他家主子去管吧…… 半晌才忽地明白过来,说的是殷侯! 他立刻用老办法唤来一只苍鹰,谁知星央他们身在净州,浪费了他一日功夫。 不过好在能藉此得知今行确在云织,他又立刻调头过去。这一绕,赶到南端的小县城已是二月初三。 贺今行近一旬都在预备春耕。 前不久,他发动大家翻遍整个云织,将所有作物种子都找出来,竟有不少。再等几场春雨润了田地,就能播种。 他的左手依旧无法用力,但右手就快恢復如初。早起不便练拳,就练单手的剑。 贺冬领着贺平奔进院子里的时候,他正在写摺子。净州已全部收復,不必急着接流离在外的百姓回来,但必须有足够的人手恢復春耕,且最好能重开商路。 贺冬进门就飞快地说了一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但又下意识地抗拒,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比平常迟钝了千百倍,过了好一会儿,才讶异地问:「你们说什么?」 贺平满头大汗地重复:「殷侯出事了!」 提起的竹笔砸到干净又工整的奏摺上,浓墨迅速晕花了字迹。 第257章 卷三完结 「军师回来了!立刻打开城门!」 夜半三更。 塘骑先行叫门。不多时,几匹骏马自浓夜里驰出,驶进城门,随即急剎。 王义先翻身下马,没站住踉跄了一下。卫兵来扶,他抬手让他们留在原地,独自快步上了城楼,直接推开还亮着灯火的那间房门。 「贺易津!」 「嗯?」殷侯听出这熟悉的声音,有些意外。前一夜才让贺长期去送信,现在人就到了。他望过去,很不贊同:「这么快,人和马都遭罪啊。」 王义先才不管马遭不遭得住,看到人好好地坐在椅子里,手抵着门框喘了口气。再目光一扫,屋里只有一名副将,手里还拿着一份军报。他不管他们刚刚在做什么,说:「请军医过来。」 副将抬脚就要走,却被殷侯叫住,「别去。军医为了配药忙了一天一夜,再不让人好好休息,铁打的也熬不住。」 「大帅……」副将欲言又止,目光求救似的看向军师,才发觉军师也沧桑许多。 王义先还撑着门,好一会儿,挥手示意前者出去。副将只得告退。 长桌两边都是独凳,殷侯起身去侧间提了把椅子过来,好让老搭档坐下靠一靠。 这几步路走得很稳。武人的敏锐感知仍存,在熟悉的地方行止如常,旁人只要不刻意观察试探,几乎不会发觉他有什么不对。 许是察觉到自己被人盯着,他慢慢露出一点笑:「我比你先归休,是我赢了。」 ——他俩曾经打过一个赌,看谁先挂冠悬车,随归鸿回乡。 王义先早就忘了这桩无聊的赌,回忆涌来却如在昨天,令他五味陈杂。但他放下手头所有事务,连夜飞驰过来,还得尽快回去,容不得伤怀抚时。 他不能再沉默:「那你说怎么办。」 「你代我写一封奏摺,向陛下告罪。」殷侯直言。 王义先下意识地皱眉,但这回没有反驳,而是直接去取纸笔。 殷侯摸索着帮忙磨墨,一边说起早已打好的腹稿,要举荐他接任总兵的位置。知他不愿,甚至迂迴劝道:「老韩比咱俩年轻,等你想撂挑子了,就推他上位。」 他心中确有抗拒,然而时局如此,实在无可奈何,「那振宣军呢,要推谁?」 若他接任西北军总兵,朝廷不可能再让他兼领振宣军。与其到时候被动听宣,不如现在主动举荐。 殷侯道:「我们的人都不合适,顾横之根基又在剑南,就推举方子建吧。我看军报,这回他也立了不少功,有凭有据,还能再卖陆潜辛一个人情。」 第675页 「如果朝廷要调秦广仪接手?」 「应当不会。但为以防万一,你再替我向长公主去信一封。」 王义先便按着对方的意思,将给圣上的奏疏,给长公主的谏言,给崔连壁、桓云阶等朝中武官一系的託付,加之日后军中职务的变动,以及其他各项事宜,一一记下。 公事具了,已是五更时分。天尚未明,殷侯便就着早饭再提一二私事,托他转告家人。最后道:「……今行那边,他本就不宜大喜大悲,更何况重伤尚未痊癒,若知道了,定坏心神。待我故后,再告诉他。我这里,能多拖一日是一日。」 「你就不想见他一面?」王义先诸事皆应,唯独此事有异,「那孩子一定也想见你。」 怎么会不想呢?可若在膝前,如何捨得生死别离?唯有摧肝断肠。 殷侯缓缓摇头:「难道要他看着我弃他而去吗?」 生死命题千古有之,不论如何选择,都註定难解。 王义先也解不了,只能被焦头烂额的公务推着走。他封好所有的文书与信件,临走时说:「我尽快回来。」 「好,一路顺风。」殷侯说,没有再像往常那样送到路上。 军师前脚离城,军医后脚提着食盒爬上城楼,见他站在城墙上望着东方,衣着面容和昨晚几乎没有变化,惊道:「您是不是一晚上都没睡?」 殷侯回头笑了笑:「日后自有长眠的机会。」 他年轻的时候领兵千里奔袭,几天几夜只囫囵打两个盹儿,等受了伤不得不卧床养病的时候,再昏天暗地睡一遭。那时候总觉得怎么也睡不够,如今却难睡久了。 更何况战事未止,他却时日无多,哪能安睡? 军医无法,只能引他进屋,把药端出来,问他一夜过去的身体情况。听他说罢,痛心疾首道:「早几年就向您说过,您该好好静养,如今真是……」 殷侯不提如果,只问:「可有暂时恢復的法子?」 对方恨不能立刻将他治好,然而医人不医命,天下大夫皆如此。遂道:「不瞒大帅,您现在立刻休养,再坚持用药,尚可延缓旬月。若是强下勐药,至多恢復七八成,但管不出几个时辰,最多一天半日,您就,您就,唉!」 军医掩面而嘆。 嘆息尚未落地,城楼下便传来焦急的吼声:「急报——」 不多时副将带着信兵跨进门,「大帅,西凉人于昨日傍晚分批撤出苍州城,并放火焚城。驻扎于胡杨庄的第六大营正在试图救火,不知现况如何。」 「什么?」军医骇然道:「西凉人疯了?那可是一座城!」 殷侯亦是面色一变:「快马去追军师,让他立刻调兵前往苍州,协助救火。」 信兵当即回头,换了马拼命追了半个时辰,才追上军师的马队。王义先惊怒交加,当即派人去净州传令,自己则转道苍州不提。 这厢,副将却忍不住道:「那西凉人怎么办?就由着他们撤退?」 殷侯嘆道:「这把火就是为了拖延我们的脚步,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撤离。他们如愿了。」 「入夜放火,照亮半边天,西凉人分明是示威!」副将不忿,急道:「若让苍州境内的驻军即刻追上去,应该还来得及,救火就让净州的振宣军去救好了。」 要出境就得走鸣谷关,关口狭窄,几万大军绝不可能一日就通过。 「可大火不等人。」殷侯没有任何犹豫,耐心道:「杀敌不是我们打仗的根本目的,而是为了保护百姓守住国土的手段。」 「等苍州收復之后,州城仍然是整个苍州百姓赖以生存生产的基础。我们有人能救灾就要尽可能地去救,不要等着大火把所有东西都烧没了,还给他们一座废墟。」 「道理是这样,但……」副将悲愤地挣扎道:「末将只觉,西凉人如此残暴,如果就这么轻易让他们撤回去,毫髮无损,实在愧对那些牺牲的同袍和百姓。」 「当然没这么容易,你别急啊。」殷侯低头想去看舆图,手摸到图纸,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看不见了。 头颅深处的隐痛逐渐清晰,一股一股地搅扰着他的思绪,他抬手撑住额头,手肘重重磕到桌上。 「大帅!」副将忙躬身凑近,「您怎么样?」 他微微摆手,哑声道:「你从剩下的兵里挑两千带出去,沿业余山抄近道,卡住鸣谷关。不必强行夺关,就在侧翼依託山势骚扰,拖住欲出关的西凉军。军师那边有空出的人马,自然会调拨上去。」 「末将前去?」副将却吃惊道:「那您怎么办?」 从仙慈关调兵北上鸣谷关,确实比从净州走要快上许多。但为了收復净州,西北军所剩的将官几乎都派出去了,只有他肩负传令与护卫之责,常在主帅身边。而且关里剩下的兵也不多,再带走一半,那可就彻底空虚了。 「不妨事,你走了,还有军医在。」殷侯拍拍他的臂膊,「军机不可贻误,速去。」 「末将遵令!」副将便抱拳跪地,立誓:「此去粉身碎骨,亦必不辱使命。」 「仗要打,性命也要爱惜。」殷侯微微笑着嘱咐,待人走了,才对军医说:「温大夫,请为我备药吧。」 温大夫在西北军做了十几年军医,这几年更是专门负责主帅诊治,自然明白他这是要下勐药的意思,「大帅这是为何?战事如此紧,您就不能再多留些时日吗?」 第676页 「不行啊。」殷侯说:「据守苍州的西凉军突然大举撤退,定然是接到了主帅命令。铸邪蒙诸要回来了,他这个人用兵惯来谨慎,绝不止这一个手段。你看我现在这样的状态,如何能与他接战?」 军医听闻原因,无言以对。半晌,对着他作了个长揖。 殷侯看不见他的动作,请他传令兵来,吩咐道:「加增五班塘骑,上到鸣谷关,下到神救口,常规每两个时辰报一次消息,紧急军报不论。」 随后便按照原计划,动身回仙慈关。 军医执意弄了辆马车来,他也没拒绝,在一众卫兵惊诧的注目下钻进车厢里,睡了一路。刚回关,便向关外的戈壁撒出斥候。 第二日凌晨,即有斥候回来报,铸邪蒙诸带着至少三万兵马在百里外扎营。大约明日傍晚,便能兵临关下。 「留两队人时刻注意他大军动向,其余都撤回来罢。」殷侯的猜测被证实,反倒松了口气。 军医一直近身照看,闻言不由问原因。 殷侯不吝解释:「这就说明他来不及赶到鸣谷关,所以才会退而求其次,直接到这里来,围魏救赵。」 随即命信兵往苍州通报军师,并传令召十三营并一个步兵大营回来。再传专司斥候哨探的营将,命其尽快探清西凉国都局势,尤其储位可有着落。最后重盘关防人马,进行调整。 军医劝他歇一歇,他便靠坐在大椅里,稍稍阖眼。 只须臾,回忆似梦纷来。 贺今行于梦中挣脱,睁眼片刻,一凝神即翻身欲起。未料左臂无力支撑,陡然摔回榻上。 「小心!」守在床边的贺冬赶忙将他半抱起来,「磕碰到没有?」 他说不出话,撑着额侧,只觉脑海混沌,无数梦境片段与现实交织,纷杂凌乱。 贺冬赶紧按压他颈后大椎穴,疾声道:「宁心静神,什么都不要想,更不要动气,否则我只能再给你下一次针。」 贺今行放空思绪,压着浑身燥涌的血凉下去,才哑声问:「几时了?」 「寅时将近。」贺冬见他无虞,扶他坐起,「你现在感觉如何?」 「初几?」 「初四。放心吧,你没有昏睡多久。」贺冬犹豫片刻,说:「仙慈关那边也没有大消息,殷侯还在。」 贺今行如梦初醒,慢慢点头,「平叔呢?」 「他在熬药。说话没个轻重的,不想看到他。」 「是我一时没撑住,吓到你们了,和平叔没有关系。」他缓过来便下床穿衣,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多亏他赶来知会我。」 「我们只盼你好好的,但也不要硬撑。」贺冬心疼道。然而知道他劝不住,没有叫他再多躺一躺,只商量着说:「把药喝了再走吧?」 贺今行答了声「好」,一道声音同时从门外传进来,「醒了吗?」 继而一人提着壶热水进来,竟是夏青稞。 贺冬说:「小夏大人傍晚到的,我施针的时候多亏他帮忙举灯。」 「小事一桩。」夏青稞笑着倒了两杯热水递过去,「你好些了吗?」 「已无大碍,多谢。」贺今行颔首接过,饮尽后抱歉道:「不知夏兄此来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若不能即刻解决,还请等一等,我需得先去一趟仙慈关。」 「仙慈关?」夏青稞却是眼睛一亮,说:「正好,我这回下来,也有要务需得去拜见殷侯。」 贺今行:「愿闻其详。」 夏青稞笑道:「我回宜连之后,县令爷爷不止贊同我的想法,还让我带着他的亲笔信去夏城求援。夏司答应伸援,并派了使者随我一同前来,要与殷侯详谈。」 出乎意料的喜讯让贺今行精神一振,拱手道:「那真是太好了,有劳夏兄周旋。既如此,但请同路。」 「我所为皆我所愿,不足言谢。」夏青稞诚恳道,「何时出发?」 贺冬说:「那位夏城的使者安排在西厢,已经歇下,稍微再等一等吧?」 夏青稞左右看看他俩,也敛了笑:「我看你气色不佳,不妨再歇一歇?」 贺今行答应了,叫他们各自回去休息,天明再走。 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独自去了厨房。 贺平正守着火炉打瞌睡,被他叫醒后,先是一喜,再面露惭色,打完招唿想开口又不好意思。 「我没事,平叔别担心。」贺今行宽慰道,捡了一旁的小板凳坐下,「但我想知道,平叔是从何处得知大帅的消息?」 贺平有了话头,当即答:「是我们百总,就是贺长期,他告诉我的。」将贺长期被某位将军的卫兵叫走,然后又回来叫他出去的一应经过都说了,「也是他让我来找你的——他自己好像有任务,去净州了。」 「竟然是大哥。」贺今行盯着跳跃的炉火,一时间想了许多。 「我感觉他可能是把你当成殷侯的,呃,私生子?反正他说的是『你爹』。」贺平搓着手道:「不知他怎么猜到这些的……贺冬说我没防范,我确实不够谨慎。」 「这样想也不算错。拊我畜我,长我育我,我爹就是我爹。」贺今行并不在意:「随他怎么想,我们终归是兄弟。只要平叔你愿意,可以一直跟着他。」 贺平点点头:「跟着他挺好的。打起仗来,不管是不是一个队的同袍,在他身边他就会罩着。战后也不抢功,还把自己的功劳分给那些弱一些的弟兄。最近还被选进十三营了,等回到仙慈关就能正式入营。您让老铁匠给他打的那杆马槊,他也很喜欢,还在队里炫耀过一回……」 第677页 他是孤苦出身,老爹婆娘都死得早,才从了军。因此常常不计回报地照顾后生,对出类拔萃的后辈尤为喜爱,不知不觉说到打呵欠才止。 贺今行静静听罢,劝他去睡,而后独自等药熬成。桌上已晾凉的两大碗,被他装进皮水囊里预备带走。 院子里那架葡萄藤萌出新芽。几个月无人管它,它的生机却不曾断绝。他便将它重新修剪一番,助它趁春风重繁枝叶。 被墨污染的奏摺摊放在桌角,桌面已经整理过,他誊写一遍奏摺,又将事务记录一番。 天仍未明。 他不知还能做什么,环顾四宇,望见挂回窗下的那盏滚灯。重新裱煳后就如刚拿到手那般新,映着内里一豆灯火。 他坐上窗台,将它取下来,抱在怀里。 他知道他必须尽快做好准备,去赴这一场告别。 然而,纵他已看惯生死,常道别离,一想到即将永远失去所爱所敬的人,仍寝不能寐,念不能平。 人生天地间,该如何才能无欲无情。 天明,贺冬回苍州归营。贺今行将县衙事务交託给刘县尉,与贺冬带着夏青稞和西州的使者沿业余山赶往仙慈关。 黄昏时分,一行人便至秦甘道。 贺今行不好用长安郡主的印信,幸而有夏青稞之事,能按着循例层层上报。待到深夜,军士引他们过秦甘道,至关楼面见殷侯。 夹道两侧山地营盘遍布,因驻兵外出而显得空荡沉寂,漫野的旗帜随山风猎猎,更添萧索。 夏青稞第一次来,被这荒凉而壮观的情形震撼,久久没有说话。引路军士请他们张臂做搜检时,甚至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爬上关楼,才小声对贺今行说:「你好镇定啊。我虽然走过累关,但仙慈关之雄伟胜过累关远矣。」 后者并不隐瞒:「我来过,见过。」 「怪不得。」夏青稞解了惑,没有多问。爬上关楼,殷侯在议事厅等待,卫兵让他带着使者进去。 贺今行与贺冬在外等待,没有刻意竖耳去听,厅里的声音便传入耳中,越往后越清晰。 西州夏城的使者不会说汉话,他和殷侯交流的每一句话都由夏青稞代为转译。 青年一口纯正的宣京官话:「……西州绒人愿举全族全州之力,支援宣军对凉人作战。以盼秦甘早日重获和平,与净州再议通路通商之事。」 「西州雪中送炭之情,我宣人铭感于心。我西北军唯剖肝沥胆,誓守住这一方河山,以太平还报。望来日高原上下互通有无,商路繁荣,天河水流之处皆守望相助。」殷侯语调虽高,音声却哑,就像他这个年纪大部分的武将一样。 初次见面的人并不会感觉到异样,贺今行却听得出,他说话费力而缓慢,与从前大不相同。 贺冬低声提醒:「切忌深思,莫入神。」 他微微摇头:「我记得,你放心。」 他既然来了,就绝不会让他爹反过来因他而担忧伤神。 待夏青稞二人出来,卫兵按照大帅的命令带他们先去安置,贺今行才与贺冬一块儿进去。 军医站在殷侯身边,担了副将的职责,率先问他们来意。 回答他的却是殷侯:「他是我家子侄,我叫过来陪我说说话的。」 军医讶然,但有亲人陪伴,自是极好的,当即主动告退,出去时甚至带上了大门。 厅里寂静,贺今行走过去,叫了一声:「大帅。」 殷侯拍拍左手边的椅子,示意他坐,「长期给你传信了?」 他答是:「大哥让平叔赶到云织告诉我的。」 「果然。」殷侯看着他,目光无神,嘴角却上扬,伸出手缓缓摸向他,似自嘲又似喟嘆道:「都说我大公无私,其实我也有私心吶。」 他便知道他爹已看不见自己,心中酸楚之余,倾身过去,让那只大手落到自己头上,「让冬叔替您看看?」 贺冬将随身携带的药箱放到桌上,适时地出声:「大帅。」 殷侯笑了笑,摸摸自家孩子的头,顺势把手伸过去,说:「命数到了,强求不来。但不让贺冬诊脉,恐怕阿已不会死心,那就看一看吧。」 贺冬立刻悬腕切诊,结果全如殷侯所说,药石无医,时日无多。 贺今行怔了怔,随即抬手去取颈上项鍊。 「主子。」贺冬压着声音叫道,「灵药能解百毒,能吊重创者一口气,可也没有延年益寿、重焕青春的说法。」 言下之意,不该浪费。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有没有效果?」贺今行轻声说罢,探身倒了杯茶,送到殷侯手中,再朗声道:「我听您声音都哑了,您喝口水润润喉咙。」 而后开了琉璃珠取出药丸,欲将其放入杯中。 然而殷侯比他先一步抬手盖住茶盏,教他的手撞到自己手背上,才微微笑道:「总是这一招。」 「爹。」贺今行颤声叫道:「您就试一试。」 「不是我不想活,可生老病死乃人之天命,如何能逆天改命?逆了命,又该谁来付这个代价?」殷侯三指提起茶盏一饮而尽,轻轻放回桌案,「阿已,不要替我执拗。」 贺今行所有劝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那颗灵药被紧攥在手心,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殷侯说:「陪我到外墙去看看罢。」 他才轻喘一口气,起身去搀扶对方。 第678页 仙慈关的关城很大,在内城并不能看到关外的景象。只有出了内城,站在外城的关墙上,才能将属于外邦的戈壁荒原一览无余。 西凉人的大军就驻扎在地平线上,在欲坠不坠的夜幕下,匍匐如巨蟒。 贺今行与殷侯并肩立于关墙中央,左右守卫退避二十丈。贺冬也没有跟着一道,先下去歇着了。 他肉眼瞧见西凉中军最高最大的那一桿大纛飞扬,感到不妙:「铸邪蒙诸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是啊,傍晚才扎的热乎营盘。」殷侯笑道:「看着罢,那厮明日定会来叫战。」 贺今行不免担忧:「我看关内守备并不充足,大帅可是已有准备?」 殷侯:「十三营在回来的路上,明日晚便能到达。还有一个军师调拨的步兵大营,至多后日早上,也能赶回来。只要我还在,谁也别想打这座关的主意。」 「精锐调离,苍州阻击西凉军恐怕就力有不逮。」贺今行在来的路上就已听说了苍州城的大火。 殷侯沉默片刻,直言道:「就算铸邪蒙诸不来攻打仙慈关,苍州战场也没法打到底。我和军师原先打算的就是隔天河与西凉人僵持半载,到秋收后再图决战。」 先行收復净州,是因为朝廷需要一场大捷,而他们也不能让西凉人彻底控制神救口,站稳净州。 贺今行闻言,骤然醒悟。从净州决定速战速决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军费不足,粮草武器不够,无论西北军还是振宣军,都无法死战到底。 开春是最好的时机,一场持续近月的会战过后,不论是哪边的军队都需要休战恢復元气。 殷侯继续温言解释:「如今西凉人提前撤离,让出苍州城,给了我们机会。但除了地利,天时人和并未变化,我们的粮草仍然紧缺,装备依旧不足,所以苍州不管打到什么程度我们都能接受。」 「若能趁此机会将西凉人驱逐出鸣谷关,很好。若只能将其逼至苍北一带,也不必强打,退回苍州城徐徐图之便是。」 军需就是军队的命脉之一。贺今行想着西北两支军队的处境,只觉自己也如被扼住喉咙一般,唿吸难以顺畅。他竭力思索着解决之法,「西州绒人一族不是说可以支援粮草么?」 但说完便又自行否决:「不对,西州距离苍州比甘中到苍州还要遥远,高原路段也比戈壁还要艰险,辎重运输需要不短的时间。等夏兄他们回去,再对接转运,恐怕至少要三月出头,来不及了。」 他感到无力,并因此而难过。 「打仗就是如此,以己之长战彼之短,时机不对就蛰伏等待。若是完全顺风顺水,又何须打仗?」殷侯则从容许多,有意宽慰他:「就像西州夏氏,他们为何愿意如此干脆地帮助我们?」 「除了我们常年交好,还因为天河高原虽然夹在我大宣与西凉之间,但这百年以来,只有我们宣人的军队走上去。」 仁义并非无敌,只有具备相匹配的武装,才能所向披靡。而居安思危,维持武装,亦是同样困难的事情。 古往今来的典籍都反覆记载述说这个道理,贺今行明白。但他想不通,为什么如今的上位者要反其道而行。 他不知道该如何诉说,只能像少年时一样,抱住他爹。只是这几年他长高了许多,需得低下头,才能将脸颊贴在他爹的铠甲上。 殷侯抬手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我们阿已已经做得很好啦。不管是带着百姓坚守云织,还是出关刺杀铸邪怒月,都是很了不起的事。若你父亲母亲泉下有知,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我和星娘,不管天上地下,也都以你为荣。」 「不,我做得还不够好,不够强大……」贺今行闭上眼,嘴唇张合几近无声。 眼泪滑过铁甲,跌落关楼。 临时的住处是一座空闲的营帐,他回去时,夏青稞躺在行军床上,已经睡过一觉,点了半盏蜡烛放在床头。 对方看到他,顿了一会儿,才低声问:「我们要尽快赶回去,天明就走,你要一起回云织吗?」 贺今行很感激他是如此顾及别人的情绪,也就不提其他,只回答这个问题:「我要在此再待一段时间。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请冬叔与你们同行。」 夏青稞并无此意,摇头拒绝,又转头看了看正在睡梦中的夏城使者,举起蜡烛示意出去说话。 秦甘道上的风很大,吹得烛火一明一灭,他干脆熄灭,在昏暗的夜色里问:「殷侯的耳目是不是出了问题?」 贺今行惊讶了一瞬。 只这一瞬的沉默,夏青稞便说:「我知道了。」 话已至此,贺今行干脆道:「同行的那位使者可有察觉?」 殷侯镇守仙慈关,震慑的不止是关外的西凉人,还有关南的绒人。 「他是夏司宠爱的府臣,但听不懂汉话,并没有起疑,我也绝不会告诉他。」夏青稞随意地笑了笑。 他张手接住削来的风,轻缓但十分认真地说道:「你放心,这件事对我们绒人有长远的好处,我会尽力不让我们内部的人破坏它。」 先送出好处,才能要求、换来好处。 谈感情,也谈利益。 第二日一早,夏青稞便向殷侯辞行,殷侯则派了一名营将带一支小队随行上高原。 贺今行送走他们,便待在殷侯身边,做他的护卫。较近的军士们很快皆知,他乃大帅的子侄。 第679页 及至午时,外墙岗哨来报,西凉军派人前来叫阵。 「头几拨不用理会,等铸邪蒙诸亲自上阵了,再来通报。」殷侯吩咐,转头叫军医:「温大夫,我中午喝的药什么时候能好?」 军医意会,回禀自己下去准备,背过身无声嘆息。 贺今行察觉到这两人似乎不对,出声说:「大帅,来回有一段路,不如我去吧。」 「不用。」殷侯制止他,等军医出去了,温声道:「我屋里有一身软甲,去穿上,待会儿一起上关墙。但不可趁此机会去找温大夫,让他为难。」 四目相对,贺今行看着那温和却不容置喙的目光,没有再问为什么,抱拳应下。 去而復返,军医比他先回。殷侯将手中药碗放到桌上,靠着椅背阖眼浅寐。 他盯着那只碗里的星点残汁,心中无数驳杂情绪交织,最后化作一片虚无。 申时末,隐约有鼓声传来,不出半盏茶,便连成了调子。 哨兵跑进内城,殷侯睁开眼,目露寒芒。不等通报,他便起身向外迈步,步伐有力,步步生威。 贺今行眼见所想成真,以为心中会起惊涛骇浪,谁知却平静如古井,令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然而情势不由他深思,他在兵阑上取了把单手剑,就紧紧跟随在他爹身后。 仙慈关的外廓墙十分宽阔,上下两层。下层为基石;上层开设数间小室,于朝外的墙上凿出一长列炮口;关墙上墩台营房林立,垛墙一侧每隔十步便竖有军旗,间插站岗的军士。 殷侯登上关墙,沿路军士皆注目称唿行礼。待他出现在关墙上,响了好一阵的鼓声便戛然而止。 贺今行看向关外,西凉人的先锋军已然开近。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军阵一字排开,就列于大约两百步之外。 鼓停后,当中一匹马踏步出列,独行至一百步开外。 「贺易津!」马上的骑手已不年轻,嗓子却比许多年轻更加洪亮,也更加粗犷,「终于捨得出来啦?」 说的却是一口汉话,还带着浓浓的秦甘口音。 殷侯高声回道:「你年前蹲了几个月都没过来,这回好不容易伸出头,我怎么也得来看看啊。」 贺今行接连听完,立即知晓了对方身份。这就是铸邪蒙诸,西凉仅存的一位老亲王。 而后才恍然发觉这两人说话口音竟有些相似。 他看向殷侯,后者精神焕发,面容上犹带着得见故人的笑意。 「咱们确实好多年不见,我一直没听说你卸甲放兵权,还以为你不会老呢。」铸邪蒙诸哈哈大笑,笑声迴荡于戈壁上,却有掩不住的苍凉,「既然都老了,那就让我们两个老的在这里打,别为难年轻人。」 「贺易津!」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放我的儿郎们回来!」 老对手笑声隐去,殷侯就笑道:「你家儿郎既无故闯入我家地盘,我做东道主的,合该请他们挨顿揍!更何况,我有天险可峙,还有雄关可依,你凭什么与我打?」 铸邪蒙诸喝道:「凭我十倍于你的四万大军,凭我全军上下不死不休的决心!」 关防空虚,让这人看出来了。 贺今行眉头紧锁,按住剑柄,估量这支先锋军的实力。 殷侯沉默片刻,肃声回应:「难道决心与实力只有你们的将士有吗?」 他大手一挥,「抬我宝槊来!」 铸邪蒙诸盯着他与他脚下所站立的雄伟关城,目光凝重。 这一回他并不想来,更不想打。 因为这是註定没有胜利的一场仗。 国都储位悬而未决,欲意争夺者虽众,但都是孬种,他看不上。可这储位必须有人来坐,哪日老国王驾崩之后才有人继承王位,不至于让国家大乱。 正是焦灼之际,边关战事遭重,数万大军困于宣人的土地上。怒月太子放于最前线的兵,都是几年前才徵召的年轻儿郎,不可不营救。 他起先是打算派人去攻打神救口。然而斥候打探过回来报,他们去年在关口外修建的栈道已被彻底损毁,西北军又派了重兵把守。同时苍州传回急报,净州已失。主力聚集在苍州北部,单拿下这一座南端的关口,就没有意义了。 至于前往鸣谷关接应,疾行军也至少需要两到三日,来不及。 于是,他只能选择率军直攻仙慈关,逼迫殷侯撤回布于苍州追击的西北军。 西北军的兵力他知道,哪怕有新征的兵,也绝对无法两端同时顾及。 他深陷苍州的儿郎们,也正陷于水深火热的泥沼之中,由不得他在此拖延,必须动真格。 思及此,铸邪蒙诸毫不犹豫调转马头,驰回军阵中,举臂下令。 「鸣鼓,进攻!」 号角一吹,令旗迅速挥动,接连如龙蛇舞。 不同于先前行军的金鼓之声骤响,令仙慈关上的将士们皆是一震。 「既来战,那就接战!」殷侯扬声道:「击鼓!」 雄关之上,节奏不同的激昂鼓声于来敌分庭抗礼。 常年驻守于此、将关防作为生活重心的军士们不需过多指挥,便已各就各位。 三重大门一一合拢,加上巨木支撑。外墙上,箭弩上弦,大盾立起,滚木就堆在跺墙下。内城负责器械的军需营兵与接替作战的军士都迅速整装,预备随时顶上外城。 至于先帝年间存下的火器,大都年久失修,能用的已都拉到了净州。好在西凉人也并不爱用此物,打起来不算太亏。 第680页 殷侯后退丈许,给守关的将士们让出位置,这等场面尚不至于让他专门进入掩体躲避。 贺今行站在他身侧,紧盯着关墙外西凉骑兵的位置。 从内城奔来的塘骑疾跑上城墙,「大帅!我们的人回来了!」 殷侯以为是十三营,直接吩咐:「叫老何立刻上来见我!」 塘骑却道:「不是十三营,是一支西北军与振宣混编的局队,将领是振宣军的,带着军师的盖印手书。」 「什么?」殷侯回忆片刻,才想起这支特编营。 贺今行自言自语道:「横之?他怎么来了?」 声音不高,殷侯却听见了,「不管是谁哪个将领,都叫他上来。」 塘骑飞奔回去。 贺今行跟着往内城方向望了望。 不多时,年轻的将领大步上来,见面便单膝下跪行礼,「振宣军顾横之,拜见大帅。」 铁制的护膝磕于青砖,碰出一声脆响。与此同时,他抬起头来,飞快地往殷侯身后看了一眼。 贺今行也正看他,目光相触,停留片刻才分。 他抿了抿唇,随即敛神低头:「我部接参议调令,急驰至此。何将军就在我部之后,正在进入秦甘道。接下来做何行动,请大帅指示!」 「老韩走到哪儿了?」 「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到达玉水。」 殷侯有些意外,大喜道:「好,那就坚持防守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随我出关会一会铸邪蒙诸!」 军令立马被通传下去。 顾横之也需回到他的部队传令,并趁此机会让特编营进行小休,便就此告退。 殷侯等人离开,回头道:「若想一起去,就尽管去,不必顾忌我。」 贺今行轻轻摇头:「我既做您的护卫,就要一直守护您。」 他说到做到。 半个时辰后,十三营全部回到仙慈关。 铸邪蒙诸暂停进攻,殷侯走下关楼,下令打开内城门与外城第一道城门。 重装的骑兵整装列队,轻装的骑兵与步兵分散在两翼与后方,二十余辆战车被推到中间的校场上,加高加宽的那辆战车位于正中,大纛已经竖起。 殷侯披挂齐整,登上战车,他惯用的宝槊也被抬到车上。 何将军骑马过来,慨声道:「大帅,咱们多少年没有一起出过仙慈关了?上一回,还是先帝年间,您刚刚封侯吧?」 那道封侯的旨意,以及时隔几天下达的调令,就如同眼下这一战,突如其来。却又避不开,跳不过,不得不全力应对。 往事如潮水,于殷侯来说,潮涌潮落皆泯于一笑中。 「休战多年,西凉人显然已经忘记,仙慈关不只是被动防守的营垒,还是会主动吞噬血肉的巨兽。是时候让他们想起来了。」 他拔出佩剑,指天喝道:「出关!」 号角呜呜吹响,最后最重的一道外城门缓缓打开。 兵马有序出关,连绵不绝。 西凉人的先锋军已退回大军之中,铸邪蒙诸的根本目的不是攻关,所以先前并未下多少力气。 此时全军拉开阵势,持戈以待,才认了真。 主帅的战车驶过壕沟,便停下来,与敌军帅台隔战场相望。 贺今行骑马跟在车旁。轻骑与步兵从两边倾泻而出,好似流动的河水,他就是钉在其中的顽石。 战鼓一起便经久不息,犹如神灵震怒,降下巨雷,致战场所在之处生灵涂炭。 旌旗遮天蔽日如浓云,飞箭交相坠落似暴雨。战马被长□□中脖颈,落下的铁蹄踩塌士兵胸膛。战车滚滚,碾过血肉,又被其中的骨头绊住。 战场仿若织机,两方兵马身被不同颜色的甲冑,来回交错如同织线,共同织出命运的走向。 一旦织成,便如白日落土,夜露裹血,不可逆转。 贺今行打定主意要守着他爹。然而上了战场,就由不得自己。 他无法看着同袍奋战,腹背受敌,而不伸出援手。 殷侯说:「何苦压抑自己,去吧。」 而后拾起鼓槌,亲自击鼓助战。 他便提剑驰入阵中。 生死一线的紧张,让他暂时忘记其他,却又因此忆起多年未解的疑惑与不甘。 他生于一场大火,这十八年所走的路,每一步都脱不开过去的战争影响。 这世间若没有纷争,他所敬所爱之人,是不是,就不会离他而去? 他因左臂力有不逮,疏于防护,有人突围过来,此后一直护在他左手边。 他没有注意去看是谁。 直到战鼓忽停,关城下开始敲锣鸣金。 西凉人撤退了。 铸邪蒙诸本就不欲直面仙慈关的重骑,每添一笔伤亡,他心头就在滴血。 确认战场不断有西北军回援,便赶紧鸣金,趁夜撤离。 贺今行愣了片刻,坐下马匹脱力跪伏于地。他立即跳下马,越过不知多少人与马的残肢尸骸,跑向帅台。 「今行!」顾横之追在后面接连叫他几回,他都恍若未闻,窘迫之时,忽然想起殷侯曾经叫过的那个名字,脱口而出:「阿已。」 贺今行陡然停下,有些恍惚地回头, 顾横之向他伸出手,「你要去哪儿?我们一起去。 「我要去找我爹。」贺今行抓住伸来的这只手,被一股大力带到马上,反覆说:「我要去找我爹。」 第681页 顾横之便载着人策马跃过半片战场。 殷侯已放下鼓槌,立于战车前端,看着两人下马奔至车前。鲜血涌到喉咙口,压着他想要宽慰这两个孩子的话。 贺今行扑到横木上,抓着他的手,一个字也发不出声音。 无边的寂静之中,他扶轼回头望。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他这一生,十四别爷娘,朱颜青鬓。及冠娶妻,半生分离。勤勤过不惑,齿衰目盲耳弱。 二十七年戎马倥偬,至此终休。 贺今行也随他望去。 在他身后,雄关静卧。 顾横之看着这两人,直觉不对,「大帅?」 殷侯望着仙慈关,眉间风霜凝固了眼中笑意,已与世长辞。 贺今行也察觉到了。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撑着大腿直起身。 「今行?」顾横之声音极轻,怕惊扰到他一般。 「我没事。」他说,「我知道,早就知道。」 他的亲生父亲战死在他出生之前,他的亲生母亲自尽于他出生之时,抚养他长大的阿娘在他幼时病逝于千里之外,他不能收敛尸骨,不能扶官入葬。 如今,他能得见阿爹最后一面,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登上战车,钻到殷侯一条手臂下,试图将人架到肩上。 周遭将士看见,都惊骇得停住了动作,有人呆呆地喊了一声「大帅」。 其他人下意识屏住唿吸,想等一声回应。 贺今行终于把人架起来,平静道:「横之,劳你帮忙击鼓。」 顾横之目含担忧注视他片刻,应声过去,拾起沾血的鼓槌。 须臾,丧鼓响彻仙慈关。 (卷三 完) 第258章 一 丧鼓响彻仙慈关。 打扫战场的军士忘记去捡眼前的箭矢,被抬到担架上的伤兵停下了呻吟,正在卸甲的重骑兵将披膊扣了回去。 所有尚还清醒的人,无一例外地望向那杆大纛所在。 何将军才将赶到,便闻噩耗。他揭开面帘,取下头盔,半白的头颅低垂,半跪在殷侯身前,哀恸道:「大帅啊。」 在他之后,万千将士纷纷脱盔弃械,无声相送。 细细密密的雨丝自天上垂落,笼住戈壁,仿佛母亲的手,要为征人抚平伤痛。 他们在春雨里放开心扉,哀哭渐起,并迅速燎原。 就连向北边撤退的西凉军也有听闻。 断后的队伍传回消息,铸邪蒙诸不信,「当真?你们没有看错?」 他派亲兵调头去确认。亲兵回来汇报,仙慈关已挂丧幡。 他才驻马,回头南望,唏嘘道:「死在战场上,何其幸运,何其荣耀。贺易津啊贺易津,又胜我一头啊。」 「王爷这话说的,死人哪能比过活人?」跟随的一名部将却大喜道:「殷侯一死,西北军如断一头。王爷,咱们可要立刻杀回去?末将愿为先锋!」 铸邪蒙诸笑了笑:「哀兵难胜。」 言外之意就是并不贊同回头再打。 这名部将是开年才从国都跟着老亲王出来的,第一次当将军,年轻气盛,犹道:「可我看仙慈关内的兵力并不充足。才将那一仗,他们一直缩在山脚下,我们的骑兵施展不开手脚,无法大规模冲锋迂迴,才让他们战成平手。」 丝毫不提他们没能成功将西北军引至戈壁深处,所以才受此限制。 「是啊,宣人占据了地利啊。」铸邪蒙诸这回是真的觉得好笑,问他:「你觉得我们能攻破那一座关吗?」 「这……」攻克一道关隘绝没有平地打赢一场遭遇战容易,更何况那是仙慈关,青年讪讪摇头:「不能。」 「既然不能,那我们回去再打一仗的目的何在?没有任何战略收益,让士兵前去白白送死的意义是什么?你不要忘记,你还有数万同袍深陷在鸣谷。」铸邪蒙诸不耐再和他多说,打马先行。 途中又想起怒月太子。他这个侄儿哪怕和他政见不同,但有真材实学,就算他发誓不再上前线,也甘愿在后方为太子压阵。 珠玉在前,余者皆成废料。 不知是谁杀死了怒月太子。 他将此仇按捺于心中,向全军传令:「加快速度,两日后必须赶至鸣谷关外!」 红莲旗沿着业余山西麓北上,隔着一座山脉的东麓,十数名塘骑带着讣告同时奔往各方。 这道凶讯犹如晴天霹雳,于翌日傍晚,砸到了西北军各部。协同作战的振宣军也随之得讯。 苍州北部,西北军第五大营才将打好营盘。百里外,西凉大军背靠业余山,与他们扎营对垒。 牧野镰捏着发给自己的一指白布,缠着军需官问了好几遍:「真的不是为了迷惑敌人的假消息吗?」 他不信,同营的弟兄们被他一说,也都将信将疑。 唯有他们的千总贺长期待在营帐角落,白布早已缠于臂,一言不发地擦着他的矛,不往挤成一团的帐门处看一眼。 军需官走了,大家就围过来问他:「将军你时常被韩大将召见,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啊,这个消息不是真的吧?大帅好好的,怎么会牺牲呢?」 七嘴八舌,都想听他说这是个假消息,只是为了迷惑西凉人,不是真的。 哪怕他们入伍多年不定能得见殷侯一面。但在他们的意念里,殷侯是永远都会镇守在仙慈关,一说起他就会令人安心的存在。 第682页 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贺长期一直保持着沉默。半晌,突然放下矛站起身,把大家吓一跳。他似乎也被自己吓到了,努力调整表情,保持冷静向大家抱歉,说:「我也希望不是真的。」 然后拨开众人,独自出了营帐。 白日里断续下过几阵雨。但春雨滑如油,片叶留不住,都已干晌。 他站在旷野里,绮丽的晚霞布满整片西天,炫目得令人感觉不到真实。 「贺将军。」牧野镰在身后叫他,而后走到他身边,说:「你的反应真奇怪,是不是提前知道些什么?」 贺长期往身边瞥了一眼,沉声道:「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你直说你想干什么就是。」 「我只是想确认殷侯是否真的过世了。」牧野镰席地坐下来。 贺长期冷笑。如果这厮真如他所说,没打别的主意,他能把自己的姓氏抹了,改姓牧。 牧野镰听着这一声笑,就几乎能猜到他的想法,唉声嘆气:「我真的想做个好人,小贺将军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一个杀人如麻的马匪,能有什么真情实感?」贺长期走开两步,也坐下来。不得不说,贴着大地的那一刻,心中稍微好受了一些。 「你的战功可比我多得多。」牧野镰轻嗤道,安静片刻,又说:「如果殷侯真的过世了,你就不想去仙慈关祭奠吗?」 贺长期也正在思考此事。 去吗?可是人死如灯灭,生前不去亲近,死后再去吊灵又有什么用呢?有心祭拜,何处不能拜,何时不能去? 遂缓缓摇头:「不去。」 「真的不去?」牧野镰屁股挪过来,摆出一副劝说的架势,「去吧,你去了,我也就能跟着你去。」 这态度实在奇怪。贺长期想起在玉水的时候,这厮也千方百计想混进仙慈关,顿时警觉:「去什么去?韩将军派我们去大遂滩侦察,后半夜就出发。」 牧野镰撇撇嘴,瘫倒下去,知道他这人一口唾沫一个钉,没在他这儿白费功夫。 后半夜,果真被揪起来,摸黑沿着西凉人的东北防线行军。 西北军卡在鸣谷关西南侧,令西凉人无法及时通过,只撤出了小股部队。其余大军沿着业余山脉拉开,开春过后,既有水草,又能依山防守。西北军调了精锐回援仙慈关,一时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就这么僵住了。 对峙并非什么都不做,韩将军思来想去,决定趁此机会,先去打探打探他们的军马场。 在秦甘大地如此广袤又平坦的地形上作战,骑兵不可或缺,因此马匹消耗也极其的大。而大宣不像西凉人家家户户养马,民间马匹有限且资质不高,战马皆有军马场选育。所以他们必须尽快将马场夺回来,培育新的马驹。 否则一旦面临无马可用的窘境,军队战斗力就将大大削弱。 贺长期还没有正式转营,韩将军依然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他带着小队抵达草甸边缘,太阳挂在天上,不冷也不热,是很舒服的天气。越往里走,四下却静悄悄的,不见多少生灵。 大遂滩自从被西凉人占领之后,他们多带的马匹在此放牧,其他两州军队需要的草料也从这里收割。过多的马匹啃食它一个夏天再一个秋天,令它一入冬便沉寂下去,几场春雨都未能唤醒尚它的生机。 贺长期弯下腰,抓了把裸露在外的沙土,心下渐沉。也怪不得,这一路越往东,遇到的西凉兵越稀少。 因为这地被啃坏了——哪怕今春就能收回大遂滩,也需要等待它恢復元气,才能重新放马。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情报。 贺长期当即率队回返,将其上报。 韩将军立刻派人去追军师,看着飞马远去,甚至有一点儿羡慕。 自从去年春天被派驻胡杨庄,他就一直在苍、净二州与累关盘桓,也很久没有回仙慈关了。眼下他麾下所属的两个步兵大营全部驻扎在苍州前线,密切关注着西凉大军的一举一动,他这个主将也就跟着动弹不得。想回去给他的元帅上柱香,也只是想想而已。 但是他底下的小将并没有这样的限制。 他是知道贺长期出身的,对他说:「你这个做侄子的,就不想去大帅灵前相送?你每次任务都完成得很好,我可以给你批一回假,不要不好意思提。」 「谢将军体恤。」贺长期抱拳道,下一句却依然是婉言谢绝。 「大帅一心繫于山河疆土与天下百姓,并不在乎身前身后名,我也不能为他增光添彩。与其离开前线,特意到他灵前弔唁,不如早日打退西凉,彻底收復苍州,再携捷报到他墓前祭告。」 他不要只做殷侯的子侄,分他的余荫。他一直以他四叔为榜样,如今更是立誓要向殷侯看齐。有朝一日,旁人提起叔侄,他也能为他四叔耀映生辉。 遥陵贺氏的千里驹,他父亲没能做到,他来。 韩将军闻言,沉吟半晌,对他越发欣赏。有这样的后生,西北军哪怕折损殆尽,也有长存再起的希望,不是亲子又有何妨? 遂拍肩道:「志存高远,很好。既然你不回去,那就随我去巡视营防。」 另一边,王义先已经赶到仙慈关。 关城缟素,山野飘白,所有将士皆缠白布。 殷侯平素起居的营帐布置成了灵堂。灵柩是一副普通的杉木棺材,军医说是大帅自己置备的。不止这一样,其他必须的用物都很齐全,至于他没准备的,也不必再添。 第683页 以至于简单得有些简陋。 贺今行把人背回来,梳头净手净面,安置于灵柩,并没有更换寿衣。殷侯仍然穿着自己最喜爱最常穿的那套铠甲,只把甲面上的尘灰污迹全都擦干净了,头盔就放在他身边。 来弔唁、来守灵的将士实在太多,职级不一,有的人不忍久留,有的人能守上一整夜,有的人痛哭不能言,有的人会和大帅低声说好多话。 所以,他并不时刻待在灵堂。 军营里绝大多数事情他都会做,哪里需要人他就去哪里。修壕沟修帐篷,安抚伤兵配药熬药,何将军送往宣京的奏摺也能帮忙润润色。贺冬劝他静心休养,但他做这些并不费神,反而劝对方歇一歇。 殷侯遗愿,身后要回遥陵,和他的妻子谢如星葬在一处。 他告诉何将军,后者如实写进奏报,之后相关的事宜,都会同他商量。 将士们起初都觉得他有种很熟悉的亲近感,知道他是殷侯叫到身边来的亲人之后,也就不再多疑,反而多添许多信任。 爱屋及乌,不过如此。 王义先半夜到的,披上麻衣进灵堂。此时万籁俱寂,堂内只有两个人。 贺今行才换进来不久,正跪在灵前烧纸钱。顾横之跪在他身边,将厚沓的黄纸分薄,不时给他递上一份。 这两个年轻人常常待在一起,吃饭坐一块儿,做事互相搭把手,同进同出的,值守的军士已经看习惯了,也并不觉得顾将军给他们大帅跪灵有什么不妥,仙慈关所有人都愿意,并以其为责任、为荣耀。 王义先却顿住脚步,拧起眉。 他接到铸邪蒙诸兵临仙慈关的消息,第一时间的想法和殷侯一样,调一个大营的精锐再加一个大营的步兵,据关防守绰绰有余,其余部队仍可留在苍州北部,牵制住没能撤走的西凉军。 特编营并非在他首选之中,但是顾横之听说之后,主动请战。他只当年轻人挣功,也没有非得拒绝的理由。 如今看到这一幕,却怀疑起对方的动机,是否真如他所猜,还是别有目的。 顾横之先看到他,低声对贺今行说:「王参议来了。」 王义先也听见了,按下所有想法,走向灵柩。 「军师。」贺今行按着团垫站起来,取了三支香递给他。 王义先并香于长明烛火中点燃,持香祭拜过后,才说:「去歇着吧,让我在这里单独待会儿。」 他满面疲惫,声音里充满倦意。 贺今行便应声出去。 顾横之跟着一起离开,经过王参议的时候,对方看了他一眼,他颔首算是回应。 王义先的视线则落到灵前的香坛烛火与牌位名讳之上。他绕过去走到棺材旁边,看向柩中人。 铁甲苍颜,犹似面带微笑。 他一手撑住棺沿,一手捂住脸。 不是没有送行过同袍,只要一打仗,月月都有相识的人战死,不乏相熟的将领。但到底亲疏有距,在他心中,再也没有人比殷侯贺易津更加亲近。 相伴二十年,贺易津心胸比他宽广,性情比他平和,很少置气,更别提与谁红脸,为人最是包容。而他早年轻狂,眼界高心气盛,看什么都不入眼,常碰一壁的灰,生一肚子的气,认识的人都说他早晚要撞上铁板。 幸而他撞的头一个「板」就是刚刚封侯的青年将军。殷侯请他做幕僚,他从此背靠大树,再去踢板,便有了缓冲的余地,不至于头破血流。 因此,他总以为先行道别的会是自己,可谁知却是送别的那一个。 可见天妒英才,仁义无报。 教人怎能不生恨。 贺今行走得很慢,不时回头看一眼灵堂,看到军师扶在棺上弯折嵴樑,不由停下脚步。 军师日日操劳,清瘦得就快只剩一把骨头。他有些担心,怕人伤心过度而致晕厥,想回去看着人,又怕将人惊扰。 毕竟军师说想要单独待着,或许还有话要跟他爹说。他知道他们是很多年的搭档,如同亲人。 「在那儿坐一会儿?」顾横之指向不远处的山坡,在那里能看到灵堂里的景象。 坡上青草如绿毯,两人席地并肩而坐。 贺今行先是注意看着底下的灵堂,军师一直没有异样,眼睛便渐渐移向四周。 漫山遍野的营帐错落有致,架设其间的数百盆篝火整夜不熄,照亮上方的旗帜和下方的道路。 贺今行环抱双膝,侧头望月。上弦月垂挂天中,颜色像篝火最中心的火焰,从地上烧到了天上。 「好美,好安静啊。」他忽然说。 顾横之先看他,再看月亮,明月仿佛触手可及。但他的心不在明月,而在整片夜空。 他应道:「是我们的天空。」 「对,是我们的。」贺今行转过头来,顺势枕到膝上,绽开明亮的笑容。 自殷侯过世后,他已许久没有笑过。顾横之眼眸寻声动,得见这一瞬间,如见夜昙盛放,定定地凝视许久。 贺今行坦然地接受这道目光,说:「再过五六天,圣旨应当就会送到。我要送我爹回家,你可有需要帮忙捎带的物什,或是要做的事?」 殷侯的灵柩只是暂时停在仙慈关,等到朝廷的追授文书下来,他就可以扶棺南下,回遥陵将人安葬。 顾横之摇头。他想要的很少,大都已经得到,也并不在意这些,而是关心对方的去留:「那你还回西北来吗?」 第684页 贺今行一时不解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没有回答,等着他继续说。 他慢慢地分析:「斩首铸邪怒月是天功,陛下或许会召见你,你回了稷州之后,还得回宣京。」 「今年是你知云织的第三年,虽然还差好几个月,但就此免了你再回来,也极有可能。」 外放文官三年一考评,并按考评出的等级轮转,他的今行肯定能得上等。 「之后,可能会让你去知其他富庶州县,或者就留在宣京,重回舍人院。不对,舍人院品秩太低了,应该是……」 他试图推测,但并不怎么了解朝廷中枢的低阶官职,说不出来,就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 「如果陛下真的召见我,大概会给几个相当的官职,让我自己选吧。」贺今行适时地接过话头,说:「那你呢,你回苍北之后,振宣军大概也会重排编制。你想一直留在振宣军吗?」 「不,等战事结束,我就回。」顾横之本想说回蒙阴,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武将能戍三边能做州卫,文官的终途却必定在京城朝堂之上。如果他回蒙阴,就要和今行长久地分别。 他不太乐意。 四目相对,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贺今行几乎在剎那间就明白了他的犹豫,「战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不如到时候再说?」 「好。」顾横之重重地点头,知道他,也泛起微笑。 贺今行便说起别的事岔开话题。 他说什么,顾横之就应什么。但桩桩件件,都离不开对方。 两人一起考虑未来,计划着要如何融入对方的人生之中。 最后依靠在夜风中,沉沉睡去。 王义先出来瞧见,还没开口叫,人就醒了。 「这才春二月。」他懒得发火,让这俩人自己去煮姜汤,一人灌两大碗,免得脑子被风吹得持续发烧。 贺今行保证自己不会生病,和顾横之一起规规矩矩地告退。一走远,就悄悄转道跑去找他冬叔要了预防风寒的药。 再回来找军师,苍州追来的信兵已经到了。 「大遂滩暂时不能用,就不急着收復。」王义先眉头紧锁,「然而这也意味着,我们需要开闢新的马场。」 「大遂滩那么大,西凉人这是带了多少马来?」贺今行讶异道。 但仔细想想,西凉人骑兵数量远超步兵,习惯是一人带两匹或者三匹马,深入秦甘大地之后,辎重补给肯定优先士兵的口粮,马草能就近取就不会绕远。 他此前想着竭泽而渔的道理西凉太子应当不会不知,全然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去年就没有新的马匹入库,全用的前几年的老本,今年再不培育马驹,明后年就要无马可用。这些西凉人真是,我恨煞也。」 王义先早上只小憩了一刻,就忍着头疼起来处理军务,已然烦躁,再接到这么个消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主帅殉职,底下一系列将官职务都会连带变动。必须要经过政事堂允准、朝廷文书任命的,在玉水那一晚就都已经由殷侯口述,他代笔写在奏摺里。这些奏摺在他接到丧讯之后,就立刻派了驿兵送往宣京。而他能决定的任命,就需得此时一一安排下去。 除此之外,苍州的战事还远远不至结束,他人走到哪里消息送到哪里,也无法放松。 然而不论他如何焦头烂额,此时都需赶紧着手解决这件事。开闢新的马场绝非哪一支军队能自己说了算,要上报朝廷,得了允准,拨得专款,再寻觅合适的草场,建立马场,引入马种。甚至不是一两年就能完成的。 他立刻派卫兵去召集尚在关里的几位将军,商议新马场的选地。 ——若是只告知朝廷此事,让那帮文官派人去选草场,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建成。 他就是揣着偏见,决意要把这些事先确定了,再上奏摺,让兵部去找户部拨款就行。 等人到齐,就选址范围各抒己见。 苍州不宁,净州没有大片的草甸,菅州地形地势不好,推到甘中、宁西、松江,把句芒山以北有草原的地界说遍了,最后达成共识,选出了宁西路的荼州与骊州。虽不及大遂滩,但这是除它之外最好的选择。 又有荼州。贺今行旁听半个多时辰,对于这个结果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很快想起来,户部发现的铁矿与银矿也在这里。而荼州安县,还有一位故人。 顾横之则指出其中的问题:「这件事不只是西北军的责任,关乎天下所有军、卫,参议何必单扛在自己肩上?」 他代摧山营来大遂滩买过马,两百匹就花去了几万两白银,知道与其他军队的马匹买卖对西北军而言是一笔大收入,但是,「新马场如果建在宁西路,不管荼州还是骊州,都在北方军的可紧急调动范围之内。」 长公主能调宁西三州卫军,调一些马匹自然也不在话下。 围坐将领都一脸肉疼。但这事儿没有办法,只能割肉。 王义先则抚掌道:「对,你提醒我了。找户部要钱这种事,得拉上晋阳一起。」 日后想要分帐,现在就得出力。他刷刷写好摺子,又给长公主写信。 就在他挥笔之间,那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急递终于送进宣京。 其时正是二月初十,例行大朝会。 百官正在为今年春闱该不该继续延期而争吵。 第685页 去年腊月,户部倾尽国库以支撑西北战事,至于其他事项是一分钱也挪不出,朝廷就将本该二月举行的会试推迟到了三月。 如今考期将至,考生大都在进京路上或者已经进京,再提出推迟考期,这天下的读书人不得闹将起来?到时候以什么理由收场? 两拨人喋喋不休,明德帝撑着额侧,底下每一句吵嚷都仿佛是把锥子,刺进他的头颅,让他头痛不已。 以致于驿兵觐见之时,顺喜把奏摺拿上来,他不耐烦自己看,叫对方直接念。 正月以来,西北皆是捷报,这一封想必也是。让大太监高声念出来,也好压一压这些吵闹。 顺喜应声高唱肃静,殿内终于安静下来。 他接着展开奏摺,摺子上笔墨寥寥,他一眼扫完,脸色大变,「陛下,这,这。」 明德帝打断他:「念!」 顺喜抬袖擦了擦额头,抖着声音念道:「……秦甘路兵马大元帅西北军总兵贺勍,卒。」 声音落下,满堂死寂。 皇帝陡然坐直了,不可思议地问道:「谁死了?」 「殷、殷侯,贺易津。」顺喜回罢,战战兢兢地将奏摺捧给他看。 谁知皇帝尚未看上一眼,就按住胸口,喷出一口血来,随即两眼一翻,仰倒进龙椅。 「陛下!」 满朝文武皆炸开了锅。 「快去请小李太医!」 顺喜尖声叫道,也顾不得朝臣了,指挥内侍们赶紧将皇帝抬到后头的崇华殿中。 不多时,李青姜挎着药箱匆匆入宫。她的医童抱着另一个药箱碎步小跑跟在后面,想叫慢一些,又慑于内侍不断的催促,不敢开口,勉强跟随半路,终不慎摔倒在路上。 药箱脱手,就要砸到地上之时,一只长靴及时伸来垫在箱子底下,再向上一挑,将药箱稳稳提在手中。 李青姜闻声回头,药箱就已送到她面前。 医童魂儿都差点吓飞了,赶忙告罪。 「下次注意,这次你先回去吧。」她没等内侍呵斥,就安排了医童,而后接过那只药箱并道谢:「多谢明岄姑娘。」 明岄不答,走回一座轮椅后方。 「傅二小姐。」李青姜向端坐在轮椅上的人打招唿,「宫中急召,恕我不能逗留,下次再好好向两位道谢。」 「陛下要紧,太医快去吧。」傅景书善解人意地颔首。 双方便错身而过。 因这一点耽搁,李青姜走得更快,步履如飞,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对主僕停在路口,注视着她。 顺喜的小徒弟常谨在崇华殿外面等到她,几乎要哭出来:「小李太医您可算来了,快进去看看。」 「请常公公带路。」李青姜亦是赶得唿吸急促,脚下步伐却还算稳当。 路过候在廊下的几名重臣,匆匆福身便过去了。 明德帝躺在龙床上,尚未清醒,但观他满头擦去又生的汗水,反覆摆动的头颅,就知仍在头疾发作之中。 这病生得怪异,李青姜多次切诊,也没能确定病因。最接近的病症是头风,但皇帝的症状又不完全符合。 好在她专门负责为皇帝诊治已久,已摸出一套平復这无名头疾的方法。 顺喜也与她配合多次,早已做好准备,等她进殿便能为皇帝施针。 然而今日却不如往常顺利,皇帝病情似乎恶化许多。汤药餵下,金针施完,仍未见缓和。 这着实吓坏了众人。 顺喜当即又派人去宣召其他太医。 李青姜尝试了几个其他的办法,依然未见效用,关上第二个药箱之时,忽然想起方才遇见的人。 她在心中犹豫片刻,便对顺喜说:「顺公公,我知道一个人,或许有办法能缓解陛下的病症。」 顺喜仿佛看见了救星:「谁?」 「傅家的二小姐,傅景书。」李青姜回忆了一下当时对方的去向,「她此时应当在太后或者秦贵妃宫中。」 「就是你曾经向陛下提过的那位?」顺喜皱了皱眉。 李青姜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回答是。 「罢了,立刻去请!」 第259章 二 「……最后一针,悬颅。」 淡淡的话音落下,两根有力的手指捻着金针刺入皇帝鬓间。 仰卧在床上的龙体未盖被毯,剧烈起伏的胸膛随着施针结束而渐渐平復。 顺喜全程都焦急地站在几步外,此时终于能长舒口气,擦过额汗转身低声道:「今日亏得傅二小姐在宫里,可还有什么需要奴婢们做的?」 「端两盆炭来吧,陛下这会儿祛了热,过会子该畏寒了。」傅景书平静道,「陛下的枕头最好也换了,换成宁神静气的药枕。」 「好。」顺喜当即着人去取炭火取枕头,又将大开的窗扇都关上,途中不着痕迹地打量前者。 这位傅二小姐从被请来到现在,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不论默写药方还是指引小李太医金针刺穴,都只做该做的事,只说该说的话,沉稳有度,眼界与定力着实远超常人。 傅氏那样的府宅能养出这等人物,也是奇了。 李青姜退开来活动双手,对傅景书说:「增减一二穴位,效果就大不相同。二小姐谙熟医理,长于变通,当真了不得。」 傅景书道:「曾见过这种症状,能对上罢了。」 见过?李青姜一愣,有心想多了解此病,但重症往往涉及患者隐私,她又直觉不该多问,就道:「过两刻才能取针,我在这里候着,你先歇一歇?待陛下醒来,大约是要召见你的。」 第686页 陛下不醒不能离开是她的职责,但傅二小姐体弱,不需要一起硬熬。 顺喜听见,就让小徒弟常谨带傅氏主僕前去抱厦歇息。而后亲自去前廊知会还在等候的官员们,陛下病情已经趋稳,请各位大人先回政事堂,之后若陛下召见,再着人通传。 诸位臣工皆心知,陛下刚醒时恐怕不想看到他们,遂纷纷知趣地告退。 另一边,明岄推着自家小姐从后殿绕到抱厦。 常谨在前推开房门,将人请进去,躬着身笑道:「不知二小姐爱喝什么茶,吃什么果子,奴婢给您添来。」声音压得低,不掩其中明明白白的讨好。 这话由一个品级不高的太监来说,有些托大。 常谨却无所谓,他本意就是卖个好,若这位小姐识趣,自不会为难他。若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开口,那也不值得奉承交好,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就是。 果然,傅景书瞧了他一眼,颔首道:「不必麻烦,一杯浓茶即可。」 常谨笑得更真,拱手应是,又亲自奉了茶果,才回正殿。 先前拿了方子去太医院抓药、煎药的何萍也恰好回来,两人碰上。常谨立刻敛了笑,先一步越过去,向顺喜汇报时又喜笑颜开。 何萍安静地站在后头,先是用托盘端着药,后来换双手捧着,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 明德帝喜凉。醒来后,顺喜为他餵药,入口微温,正正合适。 李青姜再行诊脉,脉象已完全平稳,便言道:「今日陛下惊恸过度,乃至头疾突然恶化。臣几次施诊不得法,幸有傅二小姐相助。」 顺喜接着将剩下的情况一一禀来,「……方子叫太医院研判过,都是寻常药材,没有问题。」 皇帝倚着靠枕,锦被盖在胸下,目光落于床尾青烟裊裊的香炉上,「这燃的是什么香?」 顺喜答,「乃施针所用镇痛之香,虽不比涂敷起效快,但要持久一些,也是傅二小姐提的法子。」 明德帝看了片刻,阖上双眼,「那就叫来见见吧。」 常谨去抱厦请人。何萍则送小李太医出殿。到殿外,唤了名小内侍替太医将药箱提到午门。 李青姜婉言道:「多谢何公公,我自己能提动,就不妨碍你们在陛下跟前当差。」 「李太医慢走。」何萍转身并不回去,收脚侍立在门边,等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唤自己再上前。 常谨推着傅二小姐进殿之后,退到顺喜身侧。 傅景书今日穿了一身箭袖短衫,展臂叠掌,纳头而拜,肩背脖颈单薄如纸。 「民女傅景书参见陛下,望陛下恕民女不良于行,无法跪拜。」 明德帝睁眼打量她,眉心摺痕未消,平平道:「无妨。日后进宫,见朕之下,可不必行礼。」 傅景书再拜:「谢陛下恩典。」 「年岁几何?」 「已满十八。」 「十八,中庆四十二年生人。」明德帝说:「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医术,不知师承何人?」 傅景书坦言:「民女今日所呈药方与香方,皆取自先秦王妃的手札。除此之外,并无师谊。」 「秦王妃?」明德帝顿了顿。近月来,他总是不由自主想到先帝时期,此时又忆起一众旧人旧事,面色不虞道:「她的遗物缘何到了你手中?」 「回禀陛下,民女能得此本,盖因我母亲。」傅景书不惧隐约的圣怒,冷静地回答:「我父亲过世得早,我母亲悲痛不已,因此生了癔症,遍寻大夫却始终医治不好。」 所以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病症越来越重,重到会将身边人视为仇敌。这些仇人害死了她夫君,还想来害她,她要用尽全力和他们争斗、报仇。 事实上,从头到尾在她身边的只有她一双年幼的儿女。她完全认不出他们,有时将他们当成家生子,有时又视作仇人的孩子。 「恰逢宗人府开质库,家中听说此本或载有救命良方,便想办法寻来。」 宗室爵位被收回后,所有产业也随之收归于宗人府。贵重物品重归皇帝内库,其余凡品则会被清出,不定时向所有宗室开放质卖。质卖并不严格,转一两道手被哪个世家大族买到也是常事。 「可惜没来得及。母亲病逝后,手札一直留在家中。民女因腿疾做不了其他的事,便日日翻阅,累月下来略有所得。」 傅景书平铺直叙地解释完前因后果,双手搭在膝头,低头不再多言。 年幼失怙致残,打击不可谓不大,任谁自陈起来都难免伤怀,更何况一文弱女子。 她光是端坐于轮椅上,就仿佛已是在示弱。 明德帝将吊在床头的一枚铜钱拽下来,捏在手中把玩。 他不知第多少回想起自己还是皇子的时候,一言一行都竭力规矩,不出错不打眼,只求做个皇室里的透明人物——其实就是向所有兄弟示弱。 半晌,他再问:「那手札现在何处?」 「靖宁公主出塞时,民女将所有手札都送给了她。」傅景书每个问题都答得不紧不慢,每个字都有根据支撑,更不怕查。 北黎啊,实在有些远了。明德帝沉思片刻,抬手向顺喜示意,后者无声应命,带着徒子徒孙们退下。 内侍们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空荡的殿宇里唯有香炉轻烟缭绕。 明德帝再看向殿中这女子,不復先前懒待之心,目光幽深:「那依你诊断,朕这头疾,因何而生,又该如何医治,有没有根绝痊癒的可能?」 第687页 太医院早有脉案,几乎所有太医都在御前说过脉象,他信自己生了病,但不尽信有那么严重。 神龙天子,岂与凡人同? 黄昏的余晖透过窗格,连枝铜灯接二连三腾起火苗,无声陈述着即将天黑的事实。 傅景书缓缓抬头,对上天子目光,「敢问陛下,是否每月都在进丹?」 明德帝将那枚铜钱紧紧扣在指骨下,下颌动了动,并不回是与否。 傅景书便知道了答案,继续道:「金丹虽好,但成分混杂,或许会与所用之药相冲。陛下若想根治,得先停下进丹。」 明德帝还以为她要像朝臣进谏一样,说丹药有毒,却不想说的是药性相冲。不管是否真相冲,至少这话没那么讨人厌。 「……停多久能好?」 傅景书进殿来一直保持平静的面容发生变化,迟疑道:「疗程尚未起头,民女不敢妄言。普通人需两到三年,陛下龙体底子更好,或许会快一些。」 两三年。明德帝反覆斟酌,下了决定:「好,那便如你所言。」 「陛下万年。」傅景书敛眉道。 方子已呈太医院,施针亦有李青姜,此后她再来,就只能是在需要她的重要时刻。 「顺喜!」明德帝扬声叫道。 大太监疾步走到龙床前,接住皇帝丢来的铜钱。而后就这么双手捧着,送到傅二小姐面前。 傅景书亦伸出双手,以四指将这枚铜钱轻轻端起。 明德帝看着她:「朕别无长物,唯此可赐。」 「陛下所予,就不只是一枚钱币,它胜过千两黄金。」 她举起铜钱,透过中央的孔洞看到皇帝病容,再拜下去,「景书谢陛下隆恩。」 「别让朕失望。」明德帝挥指道。 傅景书告退。顺喜将她推出殿,明岄接了过去,抱着她下台阶。她靠在对方肩上,眸如点漆,直视前方一动不动。常谨则带人抬着轮椅紧随其后。 月照宫阙,飞檐疏影,流光不皎洁。 一行人刚离开,小内侍自西廊匆匆过来,与大总管耳语几句。 顺喜当即进殿禀报,「陛下,崔连壁崔大人求见。」 正假寐养神的明德帝并不意外,只道:「速召。」 顺喜当即招何萍去昌顺门接人,特意告诫要避人耳目。 因此何萍来去都绕了路,用时比平日长一些。顺喜通报过后,便再一次自觉退下。 往常头疾发作之后,他都会劝陛下好生将养一日,政务挪到明日再处理不迟。但今日的事情太大,不多嘴方为上策。 殿内只剩君臣,崔连壁走近龙床,拿出一道奏摺,「殷侯遗言,让臣务必亲自递到陛下手中。」 手向上举,大袖下滑,露出腕缠的白布孝球。 明德帝瞥见,按了按眉心,才伸手接摺子。扫了几行便皱眉:「王义先代的笔?」 这厮先斩后奏调遣甘中州卫的事儿,还没过去。 崔连壁不知奏摺内容,但想必其中某条肯定是推举王义先继任西北军总兵,就说:「王参议乃殷侯最亲近之心腹。殷侯相关之事,若他不可信,那西北无人可信。更何况,苍州战事还远未结束,他也没有伪造遗信的必要。」 战争还在继续,西北军不能群龙无首,打起仗来不能没有人统筹指挥。王义先作为二把手,论资歷和能力,接任头把交椅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多任何一个动作都是画蛇添足。 明德帝把摺子递给他,「你看看。」 崔连壁一看才知还涉及到了振宣军,又拿不定皇帝到底在怀疑什么,看着奏摺苦思良久,道:「殷侯所言,无不有理有据,同时兼顾战局与朝局,臣想不出更好的安排。」 明德帝又从他手中把摺子拿回去,再看到中途,重重喘息一声,颓然靠回枕上。 崔连壁略一犹豫,拱手道:「殷侯薨逝,臣亦悲痛难已。然陛下决断朝纲,日理万机,望保重龙体,勿要哀伤过度。」 明德帝将展开的奏摺半盖在额上,少顷,喊顺喜进来。 「去政事堂,叫秦毓章几个立刻来见朕,还有……把贺鸿锦也叫来!」 顺喜应是,立刻派人拿牙牌去请。 三法司平日里都不怎么进政事堂,眼下这个点,得出宫去贺大人府上宣召。 秦相爷得知后,就让内侍们先去请贺大人,等人进了宫城再来政事堂通报一声,到时再和其他宵衣旰食的几位大人一併觐见。 宫门已经落钥,街道开始宵禁,核查起来免不了繁琐。 这么出宫转一圈,满京城有门路的人都知道了,皇帝陛下正召集重臣夜议。 诸位重臣齐齐赶到崇华殿之时,明德帝灌了杯参茶,换了常服,再披一件宽松道袍,盘坐在榻上,提及第一件事,便是要为殷侯追授并拟谥号。 追授有例可循。至于谥号,裴孟檀白日里就做好了准备,此时将备选一一提出,很快议定。 旨意定了,还得有人前往仙慈关去宣旨,并代皇帝到灵前弔唁。往常这等事务皆由礼部侍郎王正玄负责,但他此时尚在北黎未归,就得另行择人。 明德帝便道:「殷侯无人承嗣,贺卿身为兄长,合该代管后事,不如就代朕走一趟。朕准你扶灵柩回稷州,顺道看看你的家人。」 若对旁人来说,这大概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贺鸿锦却拱手拒绝道:「禀陛下知晓,我遥陵贺氏与殷侯早已分家,约定世代不相往来。我母亲病重时召他回乡相见,他未答应,情分便已彻底断绝。因此,臣不便前去宣旨。有兵部、礼部与宗人府在,他的后事也不需臣来操心。」 第688页 他仍是一副断案的铁面,无情到同僚都忍不住朝他瞥来视线。 崔连壁更是剜了他一眼,主动高声道:「陛下,贺大人不愿意,臣愿意!」 「你若走了,兵部事务谁来总理?」明德帝露出一副头疼的模样,片刻道:「罢了,还是叫盛环颂去。」 崔连壁有些失落不能亲自到殷侯灵前祭奠,但他的副手能代他去,多少也算安慰。 明德帝:「殷侯殁了,仗还得继续打,诸卿以为,谁能接他衣钵?仙慈关离京几千里,来回一趟不容易,任命早些定下来,好一道带过去宣了。」 这答案几乎是现成的,在场五位大臣很快就将意见达成一致,最佳人选就是王义先。 唯一的疑虑在于,「王义先到底不是殷侯,若全面接管西北军,再兼管振宣军,难免力有不逮出现疏漏。」 明德帝俯视众人:「振宣军既然拉扯起来,总兵人选也该有个定论,诸卿以为如何?」 「陛下所言极是,振宣军虽是新军,但也不能长期地散乱下去。」崔连壁附议。 振宣军成立不到半年,建制并不完善,成熟的将官更是稀少。随着他们陆续投入战场,这方面暴露出的问题越来越多,为最大限度地发挥战斗力,必须尽快解决这些问题。首先,就得有一个能让全军信服、能带领全军赢得胜利的将领。 其他几位立刻明白过来,皇帝半夜叫他们来,是要现在就进行一场廷推。 怎么这么急呢?有人心生疑窦,但此时也来不及细思,必须先考虑这个人选的问题。 只是这些年来将星凋零,来来回回能提的就那么些人,皆为老将。 与同僚低声议论过后,陆潜辛上前道:「陛下,臣以为,西北军的韩履宽韩将军,从戎二十年,有资歷,有功绩,也有人望,可堪总兵之任。」 说话时便不着痕迹地瞥向左右,两位相爷神色如常,崔连壁却很快地皱了下眉。 陆潜辛从这短暂的皱眉里嗅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崔连壁大约比他多知道些什么。 这也不稀奇。以殷侯谨慎而周密的个性,临终前势必会尽最大的努力做好安排,也必定有奏摺送回京达于陛下。据他近来所知,去岁开战以来,边关重要些的摺子,总是从兵部递,已经许久没有经过中书省——摺子经过崔连壁的手,谁知道他会不会先瞧一瞧内里玄机。 明德帝果然否决道:「殷侯向朕提过,这韩履宽要接王义先的任,不妥。」 「还有这一层,那看来是臣失虑了。」陆潜辛被驳了就退回原位。他提出这个人选就是等着被否决的,是以还能沉得住气。 再回忆起先前所思,忽觉自己可能想岔了。 不经中书省而直达天听啊,相比本就和边军穿一条裤子的崔大人所获的些许便利,政事堂被无形削弱的权力与颜面重要得多。 沉吟间,就听贺鸿锦道:「如陆大人所举荐的标准,还有一人符合条件,就是北方军的秦广仪秦将军。」 陆潜辛心道,这算哪门子的符合条件? 秦广仪和韩履宽这两人粗看都是有名有姓的将领,细究却大有不同。秦广仪出身宛县秦氏,尚了晋阳长公主才有机会在北方军挣得一席之地,哪里有他容身之处?贺鸿锦这是举荐人呢,还是给人挖坑呢? 陆大人早年受过晋阳长公主恩惠,遂道:「臣以为,秦将军本人未必愿意离开雩关,另立门户。」 贺鸿锦驳道:「天下军卫调度皆听命于陛下,岂容一兵一将自作主张?既然韩履宽不能离开西北军,普天之下,还有谁比秦广仪更有资格?陛下,总不能让晋阳殿下或顾大帅调任吧?」 所言字字不虚,似乎当真是为局势着想。 可若不是针对秦氏,那提这一出图什么?陆潜辛扬起的眉毛压下来,看向左前方的秦相爷。 红袍绶带,歷年如新,身姿礼仪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秦毓章则只看着皇帝,叠掌道:「臣以为,秦广仪长年驻守在雩关,并不熟悉西北地形与驻军习惯,更没有带新军的经验,不合适。」 三个时辰前,他才收到雩关的传书。来信之人并非他的兄弟,而是晋阳长公主。长公主拜託他,若朝堂上提及秦广仪调任之事,不管调向何处,都一定要阻止。 殊不知他的想法与长公主别无二致。哪怕没有这封信,他此时也不会同意贺鸿锦的提议。 原因无他,秦氏一族在当前不能再向上了。 他表态很及时,明德帝阴沉的脸色缓和了些,仍不置可否。 裴孟檀隔岸观了半晌,进言道:「要不然就从振宣军内部挑?自己人最熟悉自己人,只要能服众,功绩可以慢慢打。」 明德帝哼笑出声,说:「殷侯如你所言,推举了方子建。」 裴孟檀:「倒是符合殷侯的作风。」 陆潜辛顿了一下,心中闪过许多计较,主动道:「这人,臣在衷州时见过。有勇有谋,义薄云天,在衷州本地很有声望。」 至于更多关系与评价,不足在此时道也。 秦毓章默然不语,不需要他表态的时候他几乎从不开口。 此事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如此。贺鸿锦也袖手站在一边。 其实振宣军里还有一位年轻将领顾横之也很有潜力,军报上的战功很耀眼。崔连壁不久前还向皇帝提过,但皇帝的回答很冷淡,认为他太过年轻,直言要让他再多歷练几年。 第689页 崔连壁有些颓丧,但仍尽力维持着面上从容,躬身道:「请陛下圣断。」 明德帝将臣子反应皆收于眼底,没有过多为难,此事就这么定下。 圣意落在耳里,却轻飘飘的,众臣毫无踩到底的实感。不应当啊,除非廷推振宣军总兵并不是今日最重要的事。 裴孟檀往秦毓章那边看去,后者伫立如桩,看不出反应。 就听明德帝幽幽的声音响起,「还有一事,朕近日来思虑许久,就在今晚,决意还是要把它做起来。」 所有人都不由绷紧了,躬身叠掌,聚精会神,等待下令。 皇帝悍然道:「朕决意,重启通政司,疏通文书章奏渠道,内出帝命,外受下情,不与中书省文移交叉。初行班底由各方推议,选贤举能,不得徇私。」 天子口谕似一道惊雷,突如其来地噼裂了宣京的夜空。 真的太突然了,诸位大人此前都未能探得一星半点风声,被震得懵在当场。 通政司乃收发、核查四方奏表文书的地方,开国后太祖初设。臣工奏章先送通政司,由通政司呈报皇帝,再下发中书省进行处理,以此令两司互相制衡。但通政司的官职品秩低,远不及中书省位高权重,渐渐被后者掌控。一封摺子经两道手,不再能约束朝臣,反倒极其拖累办事,先帝于中庆三年干脆废置,收发文书当廷奏事的权力重归中书省。 五六十年过去,竟又重燃生机。 皇帝意欲何为?殷侯的薨逝为时局蒙上一层阴影,然而这道重启通政司的谕旨传下去,必定令百官心思活跃。 关系到切身之利,众臣面色纷纷凝重起来。 「是。」满室死寂中,秦毓章八风不动的声音格外响,「臣等即刻着手准备。」 其余四人回过神,亦躬身齐道:「臣等领命。」 出宫时,贺鸿锦与陆潜辛速度相仿,走到了一块儿。前者忽道:「不知陆大人流放衷州遭遇了什么,竟然肯为西北军说起好话来了。」 陆潜辛回头讶异道:「陛下这么一问,我就这么一答,贺大人是觉得哪里不对?」 贺鸿锦一张铁面毫无波澜:「你我十来年的同僚,你陆潜辛向来无利不沾,这会儿装什么装。」 「贺大人高看我了,我若料事如神,处处能趋吉避凶,此时也就不会是戴罪之身。」陆潜辛提醒对方注意自己的处境,笑道:「眼下不论谁得权谁失势,如何此消彼长,都与我陆某无关。你说我还有什么必要淌这浑水?」 贺鸿锦瞟他一眼,几步跨出应天门,分道扬镳之时,撂下一句:「到底有没有鬼,咱们走着瞧。」 陆潜辛拂袖转身,「好啊,那就走着瞧。」 第260章 三 盛环颂奉旨去西北,一回生二回熟,又未携辎重,速度极快。 他越往西走,土地越贫瘠,城池越破旧,战乱的影响越明显,对殷侯的悼念越广泛而隆重。 中旬末,抵达玉水。 殷侯的灵柩移到了城中,以便城内的百姓弔唁。满城尽挂白幡,沧桑肃穆,令他心里也越发沉重,完全忘记了千里之外的来处的繁华。 王义先中途赶赴苍州前线,又掐着时间赶回来,率众人接旨。 「……贺侯征戍经年,谨奉君命,仁武并施,公忠报效,鞠躬尽瘁,麾下敬爱如兄父,朕亦视为国之干城也。今天不假年,大义殉国,朕悲恸难持,耳不忍闻,然卿之风烈当长存流芳,故昭告天下:定贺侯谥曰『忠武』,追授龙虎将军,加赠少保,令天下臣工共哀之。」 并恩荣其妻,累赠一品诰命。准依其遗言,回祖地与其妻合葬。 盛环颂在灵堂外面宣旨,无数闻讯而来的百姓跪拜在周围街巷中一同旁听,才到中途,便哀哭四起。 至少,朝廷没有亏待殷侯的身后事,给了为西北付出一切的殷侯哀荣,何尝不算还记挂着西北? 再听到赞扬秦甘百姓协助边军抵御外敌,抚慰牺牲之词,都山唿「谢主隆恩」。 盛环颂看向王义先,等他上来接旨。后者一动不动,他旁边的年轻人却起身走过来,平举双手,做出接旨的动作。 「小贺大人?」盛环颂心中微讶,见其余人没有反应,很快明白过来。 他是知道贺今行出身的。 朝廷并未提及殷侯后事由谁安排,显然是交给西北军自行决定。殷侯与家族决裂,血脉唯存一女,却不知下落。棺椁牌位托于子侄,总比同袍好一些。 他将圣旨递过去,同时低声道:「陛下还有道口谕,着你携西凉太子的首级回京觐见,再待敕授。」 贺今行对这道口谕早有准备,应了,便捧过圣旨供到灵前。 盛环颂再宣第二道圣旨,朝廷正式任命王义先继任西北军总兵,并对全体将士大加犒赏。这在所有人眼里几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王义先一言不发地接了旨。 任务暂告完成,盛环颂才进去弔唁,自己祭拜过后,又替崔连壁上了三炷香。后者还写了一篇悼文,也被烧在灵前。 随后,他拿出一只荷包,背着门交给贺今行,「户部拨的那点银钱未必够用,兵部上下一起凑了点儿,桓统领又添了一半,望殷侯回乡能宽裕些。」 又看着灵柩自嘲道:「我与崔师身在朝中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做些无足轻重之举,让殷侯见笑了。」 第690页 这是许多人不能身至而托带来的心意,千里情义深,贺今行沉甸甸地握在手里,郑重道谢。 盛环颂信任他办事的能力,不再多嘱咐,示意王义先借一步说话。 王义先才将一言不发,并非是对圣旨毫无怨言,而是不想在殷侯灵前吵闹,搅扰到英魂,也不想让自己和围听的百姓们难堪。 追授是殷侯应得的,他甚至觉得低了些。然而对于还活着的将士们来说,眼下再多的褒奖也比不过能拿到手里的一车粮食或者武器。 两人一起去偏厢,贺今行怕他们吵起来,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没有大动静,才去安排扶棺的队伍。 这边事毕,又去隔壁院子找杨语咸。 后者受流放之苦,又经叶辞城一遭奔逃,病倒多日,到二月才好转些。前几日听说贺今行要扶棺回乡,就跟着离开了仙慈关。 只是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军医嘱咐仍要以静养为主,因此甚少出门。 贺今行去的时候,他独自坐在院落一角晒太阳,看见人便迎上来,主动道:「听闻圣旨到了?」 「对,我来就是想问杨先生,可要一起回去?」 「可以么?」杨语咸急切说完,又转念道:「但我尚是戴罪之身,离开流放地是因战争所迫,跟着你回京,那就是抗旨。」 「陛下圣旨言,斩首西凉太子乃大功,宣我等入宫觐见。您也是其中之一,这回去是遵旨啊,怎么能算抗旨?」贺今行笑道:「回京之后受赏,您就可以功过相抵,请陛下免了您的责罚。」 杨语咸迟疑:「这,你救我回来,已经是我幸运之至,怎么还能算有功?」 贺今行道:「您给我传信了,还指认出了铸邪怒月其人,这很重要,是实打实的功劳。当然,您现在的身体若是不便行远路,可以在玉水再将养一阵,我替您请旨就是。等夏日天气暖和了,再托商队来接您回去。」 「不不,我要跟你一起。」杨语咸赶忙说,说罢再回头细想这段话,心中五味陈杂,遂退开一步躬身作揖,「小贺大人处处为杨梦打算,某感激不尽。但某怕给你多添麻烦,今日实话实说,跟着你,是想知道……」 贺今行撑着对方的手臂,制止道:「杨先生,您有什么疑问,等身体养好了,再慢慢问我不迟。」 杨语咸抬头。此情此景,令他恍惚想起某次宴饮,酒醉朦胧之中,似得见先秦王。酒醒后立刻问老友,却道他是发了酒疯,差点拦着郡主。 此时再看眼前青年的身形样貌,与那日幻影几分相似,他如醍醐灌顶,嘴唇蠕动片刻,颤抖着叫道:「郡主?」 四目相对,贺今行温和地笑了笑,竖指于唇前,低声道:「长史莫声张。」 杨语咸反手抓紧了他的胳膊。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杨先生早些准备行囊吧。」贺今行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回头多准备了一辆马车。 如此忙碌半日,入夜才回灵堂。 堂内只有王义先半跪在灵前烧纸钱。他四下不见盛环颂的影子,便问:「盛大人走了?」 「他有一道制书要宣给方子建,宣完还得下来去西州,时间紧,下午就走了。你要有事找他,现在就派塘骑去追。」王义先转头就要吩咐亲卫。 「不用,一点私事而已。」贺今行忙道。 横之前几日奉命率军赶去苍州前线,而他明日就要动身启程回遥陵,无法亲自告别,就想托盛大人带个口信。 但公务要紧,既然人走了,他另写封信寄过去就是。 王义先便让亲卫都到院子外面守着,院里不许留人。 转眼便只剩他二人,贺今行问:「军……」他一张嘴就发觉不该叫「军师」了,改口道:「先生是专门等我?」 王义先道:「方子建升任总兵,由他统领苍州对战事宜,我这次回来,就是直接回仙慈关,不会再上去。你明日一走,想必也不会再回西北。所以有些话,必须今夜说完。」 贺今行一听便皱起眉,「我们西北军也都要撤回仙慈关?两军建制独立并行是好事,但战时的损失与战后的功勋怎么算?」 「只有老韩留在佛难岭附近做策应,其他部队都会陆续撤下来。」王义先将手中黄纸都送进火盆,站直身,长袍皱了好几处,显得颓唐。 「这没什么,我们正好休养整备。既然朝廷想让振宣军顶上,那就让这支新军也尝尝,有兵丁无钱粮是个什么滋味儿。」 做为被摘桃子的一方,若是往常他必然发怒,眼下却能平静地接受。除此之外,只觉疲惫。 君命如山,不管哪支军队都是听令行事。他有怨气不假,但不能冲着同袍。 贺今行首先察觉这种变化,感到惆怅,然而与这席话里的内容相比,这点情绪微不足道。 军费不足,国库赤贫,一直都没能解决。先前战事紧张,外来的仇敌掩盖了内政的矛盾,如今战事缓下来,国库空虚的问题必然会重新成为焦点。 他说:「回京之后,我一定会想办法筹款。」 王义先道:「你能怎么办?身居低位权力有限,很多事就只能看不能动。你可以进言,但纳言与否全看皇帝,就算皇帝听谏,放旨下来该怎么做也得看政事堂,阳奉阴违可不鲜见。」 「现在的朝廷,我是没有任何指望了,除非上下都换一批人。」 第691页 「先生!」贺今行打断道,大约明白了对方将所有人支开的用意。 「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宫中只有一个养废了的过继皇子,更何况……」王义先顿了顿,压低声音:「他未必是晋阳长公主的亲生孩子。」 「什么?」 「大帅告诉我的,他让我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长公主早年带兵打仗,伤过身体,难以生育。」 殷侯说,这本是晋阳的伤心事,知之者不过二三。他不该与人言,但涉及到国祚承衍,他亦不能将这个秘密保守到死,只能愧对故人。 贺今行切切实实地惊诧了半晌,回忆起嬴旭的出生。 天化六年,长公主于隆冬时节回京生产,到开春不足月便回关,其子则由其生母太后抚养。 当时,裴皇后感嘆长公主心系边防,不惜己身。淳懿私下却说,他姨母和太后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多半是想躲着太后才这么早就走的。而他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现在想来,若不是亲生孩子,一些疑点就能说得通了。但若不是亲生,那这岂非是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他有些难以置信:「这样一来,长公主岂非欺君?可她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对晋阳长公主的敬意,就像对殷侯一样深厚,下意识便认为长公主这么做一定有苦衷。 王义先说:「她不想,或许由不得她呢?朝野皆知,太后想要小皇子继承储位。而太后出身秦氏,与秦毓章是姑侄。」 「陛下绝嗣是公开的秘密,若晋阳殿下无所出,那就只能再从旁过继,比如忠义侯。后者的生母是乐阳长公主,虽然都是皇室血脉,但与太后似乎并不亲近,与秦氏更没有任何联繫。所以,用狸猫换太子的动机是足够的。」 个中利益之大,任谁也无法轻易拒绝。若抖露出来,牵连也绝对不小。 贺今行回想起嬴旭过继之事一拖再拖,且陛下有意无意地漠视那个孩子,悚然一惊。陛下是否早就知道那个孩子并非皇室血脉?抑或他想多了,陛下只是为了打压外戚,杜绝秦氏把控储位? 至于淳懿与太后娘娘面和心离,他倒是知道原因,但他答应过淳懿不会告诉任何人。 沉默间,王义先再度开口:「不知哪里来的水货都可以,难道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见他不说话,再道:「难道夫人没有告诉你,要为你的父母报仇雪恨?」 贺今行偏头看向香火供奉的牌位,「我娘说,要记住过去。她告诉我的所有事,我都记在心里,一件不曾忘。」 「可是,山陵已崩,旧故皆死,我该向何处寻仇?」 王义先:「那你就这么算了?就这么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做官这几年,我切身地意识到,上位者居于庙堂互相倾轧,首先碾碎的都是黎民百姓。这对他们来说何其不公平,也让我始终难安。如今局势已如累卵,岌岌可危,我若在此时谋划争权,搅弄朝政,就是引狂澜倒灌,推大厦崩倾,与我心念相悖。」贺今行看向他,认真地说:「军师,我做不到。」 王义先却将目光移向灵柩,似要透过棺盖端详躺在其中的人,良久道:「你和他真是一模一样。不是亲父子,胜似亲父子。」 贺今行微微笑了一下,「阿爹是我的榜样。」 王义先却不甘心,换了种说法:「你不争,秦氏要扶持那小儿做储君,也听之任之?」 「你说你,可你应该知道,君王之于朝堂,好比将帅之于军伍,资质是优是劣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任由昏庸之人统率队伍,无异于推着它走向毁灭。」 贺今行道:「嬴旭不可,还有其他人。」 天下能人辈出,并非缺谁不可。他不认为自己是特殊的,但不逆浪潮而行,不代表就要随波逐流。 他觉得军师大约有些误会,便当即在殷侯灵位前跪下,举手立誓:「如果我是最好的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去争取。如果我不是,那我就按着现在的路走下去,做一辈子的父母官,亦绝无怨言。」 「不论如何,我心不改,九死不悔。」 音声掷地,香火不熄。 王义先注视着他,静立半晌,嘆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又嘱咐道:「这次回去一路上都要小心。虽然西凉大军已被驱赶至苍北,但有个别奸细渗透进来,试图夺回铸邪怒月的人头,也不无可能。」 那颗首级被送到仙慈关之后,放在特制的冰鉴里,一直保存在机密的地方。殷侯原本预备做震慑敌军用,但来的是铸邪蒙诸,再祭首级怕会起到反效果,就没挪动过。 这次随队伍回中原,行踪暴露,正是西凉人抢夺的机会。 贺今行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下午就做了一些准备,说:「您放心,我一定将人头完整地带回宣京。」 王义先深知这孩子做事向来缜密,并不怎么担心,再也没有什么可多嘱咐的,最后道:「在京中有任何需要,只管传书过来。」 贺今行应了声,起身送对方去休息。 第二日,寅时一到,便开始动棺。 天微微亮,扶棺的队伍上下打点停当,扛幡东行。 王义先和亲卫队没有骑马,徒步至玉水城外,与无数百姓一路夹道相送。 队伍怕磕碰,走得慢,两日才到净州城外。一停下扎营,便有许多军民前来弔唁。 第692页 贺今行不忍拒绝,接待到深夜,随队护送的游击将军才把剩下的人们劝回去。他休息两个时辰,便起来与护卫轮换守夜。这会儿十分安静,就取了笔,拿着本册子埋头撰写。 他抽不出时间回云织,但还有许多事情要交代,就都先写下来。后两日经过累关,再交给汤县丞。 灯油渐涸,预备,忽听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他侧耳细听,蹄声由轻及重落在附近,回头看去。 顾横之刚下马,一边向他挥手,一边几步跑过来,怕打扰到营地内里的人,小声地叫:「今行。」 贺今行愣了一下,手背贴上他的胸膛,触碰到冰凉的甲冑,才反应过来是真的,欢喜道:「你怎么来了?」 二月的夜里寒气仍重,他说完就拉着人到火堆旁烤一烤。 顾横之边走边说:「盛大人来宣旨,我向他打听了你这边的情况,估摸着你今日到净州,就过来了。」 「可有耽误军务?」贺今行怕他误事,也怕他受罚。 顾横之抿着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实话道:「有个来净州押运辎重的任务,我安排给了自己。」 「嗯?」贺今行一听便忍不住笑了。 顾横之盯他片刻,也跟着笑。他一到净州就听说殷侯灵柩经行,安排好辎重队便找过来,半道上还碰到了老朋友——他想起这茬,「对了,长期也来了。」 「大哥?」贺今行惊讶地回头看路口,又两匹马姗姗来迟。 「跑这么快,显得你有匹好马是吧?」贺长期形容粗犷,没甚好气。 他原先没打算来,但前线陷入僵持,振宣军接替了他们的防线,他能得闲,便连日从苍州赶来。几里外遇上顾横之,话没说两句,就被甩到了马屁股后头。 顾横之轻咳一声,不接话。 「明夜确实是匹好马。」贺今行看看散在一处的三匹马,明夜尤其突出,便有些想念自己的卷日月。但他没法带着卷日月回去,只能让它跟着星央他们。 「帮谁说话呢?他是你大哥还是我是?」贺长期不满道,下一刻,将他一把抱住,「辛苦你了。」 他也转回注意力,反手抱了抱对方,「大哥也瘦了好多。」 这几年个中辗转与艰苦,不需言语。 两人拥抱片刻即分,跟着贺长期的青年趁势把脑袋凑过来:「小贺大人,好久不见啊。」 贺今行仔细一瞧,「牧野镰?」 牧野镰正色道:「请别用看贼子的眼神看我,我现在已经金盆洗手,啊不,弃暗投明,是西北军……」 话未说完,便被贺长期钳住胳膊,「我们先去祭拜大帅。」 两人走出好几丈,贺长期才把人松开,低声警告:「别打歪主意。」 牧野镰搓着胳膊说:「不是,我怎么打歪主意了?」 贺长期冷笑:「那你赖着我跟过来是为什么?」 「难道只许你请假,不许我请假?小贺将军,这大路朝天人人走,我只是恰好跟你同路,过来祭拜殷侯而已。」牧野镰不服气,指天直地,「天地可鑑,我是真心来为殷侯上香。」 「你这样没脸没皮的人,也有真心?」 「小贺将军,我有时候是原则灵活了一些,但那十有八九都是生存所迫,不是真的没心肝儿啊。如果有得选,谁不想出生在富贵人家,只享福气不吃苦?」 「花言巧语,出身贫寒不是做恶的理由。」贺长期唾弃道,「边关总要有人守,没有边疆苦寒,哪儿有腹地繁华?」 牧野镰也很嫌弃:「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虽然还没去过京城,可也知道,苍州这种地方,肯定比不上京城一星半点。难道你愿意一辈子都守在这儿?」 贺长期一时被问住了。 一辈子守在这里?可身为一名军人,处在战时,这一辈子或许明日就到头。 他觉得多想无益,也不耐烦再与这厮多说,只向着灵堂大步走过去。 牧野镰急急跟上去,试图去搭他肩膀,「哎,小贺将军,要不你替我在你兄弟那儿说说好话?我能打又认路,可以加入护卫队,跟着他去京城看一看……」 「闭嘴,少做梦。」 两人拉拉拽拽地进了灵堂,贺今行看着真怕他们打起来。 顾横之了解一些缘由,细细跟他说了。他贊道:「让马匪从军,不再祸害乡民,也是一桩好事。」 等那两人出来,贺今行将他们安置到有空余的帐篷,自己继续守夜。 顾横之也不睡,顶替了另一位搭档守夜的护卫,挨着他一起坐,互相小声地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消隐,贺今行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渐渐发沉,偏头一看,顾横之果然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环过手臂,把人揽进怀里,放到自己腿上。而后下意识环视四周,不见一人,才重新端视对方。 群星黯然失色,篝火不再跳跃,所有的烦忧都在此刻限时消散。 那轻阖的眼睫却开始颤动,仿若幼蝶振翅一般慢慢张开,露出其间专注的目光。 在顾横之眼中,荟芳馆的月亮重现于他的天空。 爱意如春雨洒落心底,他一刻不曾错眼。 对视良久,贺今行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如春风拂水,蝶落花间,揉乱了他的眼睫。 第261章 四 似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天就要亮了。 第693页 顾横之靠着贺今行又睡了过去,朦胧中感觉到身边人似乎要离开,立刻伸手抓住了一截手腕。 贺今行正犹豫要不要叫醒他,见状低声说:「我得去安排炊饭,你进帐篷里睡会儿?」 半梦半醒间,他眼睛还闭着,就下意识摇头。 几缕额发散落,贺今行轻轻地替他拨开,没有急着继续叫他。 从前并非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同住一间学舍,搭档活动,互相在对方受伤时照顾对方,只要待在一起,就能令他感到平静与喜悦。 但这种情绪的累积似乎没有尽头,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深厚。到如今,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对方,便情不自禁地无声微笑。 等人反应过来,慢慢变得清醒了,他才说:「那我去了?」 顾横之坐端正了,小幅度地转转脖颈,活动两下肩膀,无事可做了,「去吧。」 「那你……」贺今行低下头,自己的手腕还被抓着。对方并没有用力,他甚至能反过手来,指腹摸到对方束袖的护腕,示意般点了点,而后再度抬眼。 他们侧对着篝火,火光耀映在他半边脸颊上、唇上,将皮肉都烧热成融融的蜜,让人几乎可以笃定那是温软的、甜腻的。 顾横之并不嗜甜,可盯着眼前人,竟奇异地理解了,为什么春天的小熊喜欢吃花蜜。 他想到这里,一下子缩回手,面皮也跟着发热。 「怎么了?」贺今行见他撇开脸,没多想就跟着,倾低身体,歪头自下而上去瞧他的脸。昏暗中看不出所以然,便伸手去够他的额头,「是不是着凉了?」 顾横之再一次握住他的手,四目相对,如同触碰到时光暂停的法咒,双双怔住。良久,慾念尽却,只道:「如果时间能够停在这里,就好了。」 太阳不会升起,我们不必分离。 那话里罕见地含着一丝忧郁,听得贺今行心中也酸涩起来。然而时光如箭,他们必须要继续奔往各自的道路。 「我也留恋此刻,可是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他直起腰身,注视着对方,缓缓道:「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但如果是我们一起去的话,一定还会有更多更好的时刻吧?」 过去的每一刻都值得珍惜与铭记,但共赴的未来让人格外期许,甚至因而生出无边的勇气,去面对未知的一切。 「一定。」顾横之颔首,如许诺一般郑重。 「那这次,我真去了。」贺今行跟他说罢,不再逗留,起身去做事。 殷侯的棺椁,西凉太子的首级,还有随行的人员物品,都需要他确认无虞。 晨曦洒满大地,歇了一夜的队伍有序地动起来。 顾横之留在原地半晌,忽然抬手,指节笼上自己的眼睛。 「你还是起这么早啊。」有人随口向他打招唿,走到他跟前之后却奇道:「遇到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顾横之垂手道:「有吗?」 「你找个水塘照照看就知道——所以发生什么事了,稷州那边把粮草运来了?」贺长期琢磨道,虽然他俩所属编制不同,但都是在苍州作战的同袍,有什么好处大家可以互相分享嘛。 顾横之轻咳一声,敛去笑容,恢復成平常的冷脸,「秘密。」又补充道:「与军务无关。」 他说完就走,贺长期还没出口的话只能咽下去,回头问全程旁观的牧野镰,「我昨晚是不是睡太早了?」 牧野镰揉着眼角打了个哈欠,囫囵地说:「这都看不出,小贺将军多大年纪了?不会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吧?」 贺长期愣了一下,随即瞪眼过去:「关你什么事?」 牧野镰试图搭上他的肩膀,十分大度地说:「小贺将军年少从军,这军营里连只母鸡都没有,没牵过姑娘很正常,兄弟理解你。」 「呸!轻浮!」贺长期打掉那只手,啐了一句,甩下对方去找自己那倒霉弟弟。 找到人的时候,对方正绕着马车点箱笼,步履轻快。见他过去,率先打了声招唿,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他越发纳罕:「你怎么也一副傻乐的模样?」 「嗯,有吗?」贺今行停下来,摸了摸脸。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呢,贺长期接着猜道:「回京官职有着落了?」 「没。」贺今行放平嘴角,迟疑片刻,说:「具体原因不方便告诉大哥。」 而后在对方竖眉毛之前,赶紧转移话题:「大哥这会儿专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提起正事,贺长期变了脸色,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他,「这封信,劳你带给我爹娘。」 信封已不新,似乎揣了许久,多有折皱。 贺今行接过信,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认真道:「大哥放心,我一定带到。」 贺长期嘆了口气,「他们要是问我怎么样,你就说我一切都好。」 年少时他为证明自己,负气离家,立誓不做出一番成绝不回乡。而今经歷过生死一线,方觉曾经幼稚。 然事到如今,肩上担着更多的责任,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说走就走,只能托音信千里,聊寄此情。 他託了信,又嘱咐道:「京中不比边关,眼下的形势只怕比几年前更加严峻,你且多加谨慎。京里不好留,就再寻个外放。有需要讲人情的地方,就去找我爹说说,家里总归还有脸面。至于大伯那边,你若实在不喜,不往来就不往来罢。」 第694页 他从前总以为叔伯闹僵更多是作戏给陛下看,双方都有诸多苦衷。但这回四叔过世,大伯竟连宣旨都不肯来,他都有些心寒,更别提今行。 贺今行点了点头,「我明白,多谢大哥。」 贺长期拍了拍他的臂膊,不再多言。 待吃过早饭,拆了灶,队伍重又整装启程。 昨晚赶来祭拜的三人驻马荒原,为他们送行。 贺今行向他们挥手告别。 贺长期大喊道:「记得写信!」 「好,我记着呢!」贺今行高声回答,目光移向边上的顾横之。 两人相视一笑,就此作别。 队伍行远,牧野镰唏嘘道:「真羡慕啊,有人给你们写家书呢。」 「这有……」贺长期想到他孤身无亲,瞟他一眼,止住了话语。 顾横之看不清那道背影,便拽缰转向。明夜休养了一夜,当即撒蹄飞奔。 贺长期发觉时,他已奔出许远。后两人立即追着吼道:「哎,你怎么又先跑了!」 「军务要紧,先走一步,再会!」 那一人一骑并不停下,很快消失于地平线。 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贺今行不再回头,专心护行。 「就这么高兴?」待在马车里的贺冬撩起窗帘问这孩子。他负责照看杨语咸这个伤患,昨晚睡得早,晨起才知道半夜来人。本想问是不是就这么喜欢,但周围人多,便委婉了些。 贺今行明白这个意思,坦然一笑:「对。」 贺冬看这模样,不知是好是坏,直想嘆气。又道:「早上他来找我,说他让家里寄了一些剑南特有的药材到宣京,怕跟你说你不收,所以拜託我记着去取。」 刚说完,便有惊讶的视线投过来,他尽力板着脸:「勉强还算有情有义吧。」 贺今行咬住唇,思量少顷,仍笑道:「那劳烦冬叔去取药材的时候,替我问候君夫人。」 贺冬应下。 靠坐在车厢里侧的杨语咸听了几句,探头问:「你们说的君夫人,可是蒙阴的君绵?」 「是,先生应该知道她?」贺今行道。 杨语咸点头:「君夫人与故主有过往来。」 随即如讲故事一般,隐去名姓,说起过去的一些琐碎往事。 车队徐徐东行,净州大地满目疮痍,所逢城镇村落多为废墟,十室九空;所遇人烟行迹多为兵丁,疲履匆匆。 官府已着手引流民回渡,但北方战乱未尽,大多数百姓仍有顾虑,收效甚微。 沿途苍凉的景象让大家渐渐不愿高声说话,一路寂静,直行到累关。 驻扎在此的西北军尚未与振宣军换防,主将率部下列队出关,脱盔相迎。在边军身后,是无数自发跟出来的百姓。军民一道拥护着灵柩入关,弔唁之声自关外绵延到关内,夤夜不绝。 芸芸万众间,贺今行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大部分是云织的乡亲。 他们也发现了他,热切地叫他,想要挤到他身边。奈何人群实在拥挤,只能远远挥手示意。 汤县丞提前接到信,在队伍停当之后来找他,用袖子反覆拭干了泪,才忍着陈杂的悲喜道:「县尊吶,属下终于又见到您了。」 一开口,又情不自禁地流泪。这大半年实在发生了太多,对于秦甘路土生土长的人来说,几乎是天翻地覆。 贺今行很能体会这种情绪,安抚道:「汤大人,你我如今都好好地站在这儿,该高兴才对啊。」 恰好刚打了水,便端给前者先用。 「让县尊见笑了。」汤县丞洗了把脸,按着心口坐下继续道:「自从我带着大伙儿到累关之后,就时时担忧还留在县里的你们。除了有亲戚可投奔的,大家都想等你们来了,再一块儿去谋出路,就都留在关里做民夫。围城那几个月,大家都急坏了,天气冷,吃用又紧,好些老人因此过世。」 他说起这数月以来的种种,既心酸悲痛,又感慨庆幸。 贺今行认真地听着,也将他们留在云织城里的遭遇说给对方,包括那持续月余的守城战。 末了拿出那本手册,「……损毁建筑,消耗财物,牺牲名录,抚恤单子,还有该交接的各项事务,一应都记在这里面。我此番回京,大约不会再回来,这一县人就託付你了。」 汤县丞并不意外,接手道:「您放心回去,我们心里都明白,您千辛万苦立了这么大的功,朝廷合该嘉奖拔擢您。我记得消息传到关里的时候,其他地方的人还不信您是我们县的县令,都说肯定是西北军里的将军,才能斩杀那西凉太子。把大伙儿气的,将您来我们县里之后做的事一一摆讲出来,才让他们信服。」 说到这里露出与荣有焉的笑容,嘆服道:「您真的太厉害了,大家议论到现在,都想不出您是怎么做到的。那种天气,那么远,那么难。」 「大概是因为不只我一个人去吧。几个人一起,看似不可能的事,也都有几分成功的希望。」贺今行不多提往日的风霜,笑道:「待我回京之后,会尽快去请秦相爷签发你的任命书,争取在四月前下发。你且注意着接收。」 汤县丞呆了一下,虽然县尊很早就说过这事,然而他多年谨小慎微总不敢当真。眼下再次重提,可见县尊是认真的。突来的好消息让他欢喜非常,又受宠若惊,「我们这种地方,这种芝麻豆点儿大的官儿,怎么好劳动秦相爷亲自签文?」 第695页 没好意思说出口的是,他一介县丞,庸碌几十年,哪里值得举荐给秦相爷? 「为什么不呢?」贺今行却反问,「秦相爷绝不是目无下尘之人,官员升调,他都会亲自过目。不论是谁,只要肯做实事,能办好事,就能得到机会。我来云织这几年,亲眼所见,汤大人做得很好啊,完全可以担起县令的职责。」 汤县丞听得又感动,又更加犹疑:「县尊抬爱我,但我有自知之明,我等与相爷那样的大人物犹如烛火比日月,相爷又日理万机,若为我这样的小人物费心,叫我想想就有些羞愧。」 说完陡然生出些懊恼,这些年虚废光阴,没有更加努力进取。 「这话不对。」贺今行摇头,肃容道:「掌文官流动本就是吏部之职,哪怕官秩高如秦相爷,他身为吏部尚书,拔擢优良官员就是应尽之责。我等被提拔之人,可怀感激之心,但何须自卑自贱?」 「你我虽官居末流,与京中的大人们或许有才干与见识上的差距,但只要德位相配,便能问心无愧。你且想一想,每一条民生政令从中书省传到各地县,都要经由你我之手去落实,去向百姓解释,让他们认可,这其间所发挥的作用难道不重要吗?」 「治国如修筑大厦,屋瓦、墙垣、樑柱与地基,缺哪一块都不可。」 末了,他极其郑重地说:「汤大人,不要轻看自己。」 如此肺腑之言,叫汤县丞心中震动,久久不能平復。这些话语在他脑海中迴响,令他浑身都热起来,几乎又要流泪。言语无可形容,他起身作深揖。 「这是做什么?」贺今行赶紧制止他,问道:「如今净州收復,苍州局势却还不明朗,你们做何打算?」 汤县丞抬袖擦了下眼角,说:「大家就是等您来呢,您走了,我们就赶早回县里去。」 「回去?这么快?」贺今行讶异道。 「总不好一直蹭着当兵的口粮,军粮也紧张啊。大伙儿咬牙和商行换了一批种子,现在回去,还能赶上春耕。」汤县丞脸上现出几分神采,再道:「虽然局势还不明朗,但一来我们云织在州里最南边,若战事反覆,有缓冲的余地。二来,大家的房屋土地都在那边,还有一些亲朋,都是念想。如果南下去中原,我们这万数的人,哪儿有地方让我们一起落脚?若是分散开各谋生路,那些孤儿寡母、携老带幼的,如何能轻易活下去?」 当初的走还是留,如今的留还是回,都是吵了许多回才形成的共识。有好几次,汤县丞都怕自己带不住大家,让他们云织人崩溃四散,但好在每一次结束,都更加齐心。 这也让他怀有更多的希冀,「像您以前说的,只要人都在,大家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把眼前的困难渡过去,以后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贺今行听罢,微笑道:「也好,你们既然有准备有计划,我便能放下心,祝愿大家一切顺利。」 汤县丞也放松了许多,「县尊可要去我们的宿营地看看?大家都很想念您。」 贺今行顿了顿,应道:「好。如此关头,我没能留下,该向大家抱歉。」 汤县丞刚展臂作请,闻言正色道:「大人能来云织任职,有这三年,已是我们的幸运。云织是我们这些本地人的家园,这重建的责任大头到底在我们自己身上。您呢,升上去之后,不仅能照拂我们,还能照拂更多的人,也是好事啊。」 若上头都是这样的好官,他们这些底下的芝麻官好做,各州各县的百姓也能好过。所以不论出于哪种角度,他都真心希望眼前这位青年能步步高升。 贺今行闻言,抿唇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示意对方带路。 两人出了营帐,向远处的山坳走去。不多时,便能看见一片岩洞与地窝,一个不高的人影像小炮弹似的弹出来。 「县尊!」犹带稚气的童音饱含急切,声音的主人一身衣裳虽带着旧补丁,但人收拾得干净整洁。 「你这孩子,跑慢点儿,当心——」汤县丞话还没说完,贺今行就伸手接住这孩子,站稳后摸了摸够到自己腰间的脑袋,「小粟又长高了。」 刘粟攥着他的衣襟,仰头看他:「县尊,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当然。」贺今行半蹲下来,平视着做出倾听的姿态。 这个从前最是调皮又性子急躁的孩子却反常地没有立刻开口,瘦了许多的小脸上变幻着犹豫、挣扎的表情,许久才鼓起勇气问:「我听到几个叔叔说我爹死了,请您告诉我,是真的吗?」 他直觉不能去问他娘,可能问的几个人都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他想了好久,县尊是最厉害的人,他说的话大家都听,一定不会有假。 贺今行沉默片刻,说:「是真的。」 「真的吗?可我总觉得他还在,还在家里等我和娘回去。我们走的时候,他答应了的……」刘粟或许是早就隐隐得到了答案,那双大眼睛里蓄起泪水,却没有大哭大闹,只显出一丝不合年龄的绝望的平静,说:「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件事也让贺今行难过,但他知道这孩子比他还要难过得多,所以缓声安慰道:「你爹没有骗你,他为了让你们能够回去,保护县城献出了生命,是整个云织的英雄。他无法再出现在你面前,但只要我们一直记着他,他就不会彻底消失。」 「我爹还在吗?」刘粟忍着眼泪泡,似懂非懂:「我不明白。」 第696页 贺今行说:「你爹有没有嘱咐过你,要好好写字读书,听你娘的话,好好长大? 看到对方重重点头,他竭力露出一点笑来:「那你坚持按照你爹的嘱咐去做,是不是就像他一直在陪伴着你,督促着你?你做得好了,他是不是也会高兴?」 「会。」刘粟讷讷地说,脑海里浮现出他爹的面容,还有许多过去的事,「爹总说希望我考个秀才,等我有出息了,他和娘就不用天天下地。」 那小小的脑袋低下去就没有再抬起来,声渐呜咽:「我听娘的话,努力读书,不学坏……」 贺今行把这孩子拥进怀里,任由对方埋在肩头,哭湿衣衫。 良久,他轻声道:「好好长大,你阿爹一定会为你骄傲。」 站在一旁的汤县丞无声嘆气。在不远处,追着孩子出来的妇人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伤痛难以释怀,更无法忘却。 然逝者如川,时节如流,所有人都无法停留、必须往前走。 第二日,殷侯的灵柩正式离开西北,进入中原。 累关就像一道分界线,关外是戈壁黄沙,战乱不鲜;关内则少见兵戈,愈往南,草木愈盛,生机愈葱茏。 他们经过隔岸送行的官员,经过主动让道的流民群,经过押运粮草的辎重队,出银州,至汉中,则几乎不觉丝毫硝烟的阴影。 换船走水路,春三月的江水之上,烟波渺渺,画舫随风荡漾。 杨语咸指着那舫上彩旗,说:「实在差太多了。我这次回来,若无意外,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西北。」 贺今行也看见了迎面驶来的画舫,口中却说:「边塞不及中原繁华,固然有地理与战争的因素所在,但朝廷既然作为朝廷,理当设法改善。」 「难吶。」杨语咸嘆道:「光是税赋这一项原因,就难以对各路州等同视之。」 贺今行不认同:「如果只重视某一路某一州的繁荣,对边远苦寒之地敷衍薄待,那先祖何必开疆拓土,拼着人力物力打下更多的版图?人心与土地都要维护,否则难以长存。有些牺牲无法避免,可绝不能认为是理所当然。」 唇齿相依,护齿,也要护唇。 阴沉许久的天空忽然闪过一道银光,继而阵雷骤响。大雨将至,甲板上的两人预备回船舱。 却见那艘画舫越来越近,仅余三丈距离之时,停了桨,就拦在他们的航线上。 舫中有人信步而出,高冠华服,佩玉携剑,行至船头,画扇一展,轻摇道:「小贺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贺今行在他出舱时就已看清是谁,拱手道:「王大人。」 「听你这声气,既不意外也不惊喜,何以见我就皱眉?」王玡天笑嚯道,不得回应,便收敛神色,认了真:「殷侯灵柩可在船上?」 贺今行这才回答:「就在我身后舱中。」 「好。」王玡天一合扇,便有侍女捧盘上前奉酒。他举杯迎棺,大袖滑至臂弯,露出契合严实的银丝护臂。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鬚生入关。贺侯,某雁回王玡天,以杯酒,敬你归乡。」 第262章 五 王大公子说明来意,就在江中换渡,一个人上了客船。看到杨语咸,主动问:「这位是?」 后者答:「杨梦,杨语咸。」 王玡天凝目再看片刻,瞭然道:「原来是杨大人。」 当初他来稷州赴任,就是补的这位的缺,自然也是了解过的。被流放之人突然回来,想来是有能抵消罪过的关窍。 至于关窍所系,他移目向另一边的青年。虽是一如既往的布衣木簪,行止间却更显从容气度,有锋芒而不慑人,光华内敛,如沉香静燃,教接近他的人也不自觉平和下来。 他便将原本的试探改口为:「小贺大人这两年进益很多啊。」 「人生于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唯有时刻谨记奋发进取,想必王大公子亦是如此。」贺今行伸臂作请。 「不错。」王玡天含笑颔首,提着祭品随之入舱祭奠。 那包裹黄纸的封条上字迹龙飞凤舞,两人通过书信,贺今行认得出是他的亲笔,因此额外向他道谢。 王玡天坦然受用,出到舱外,立于前檐下,却没有要回自己船上的意思。 此时,天色阴沉如一团包着墨水的纸,随时都可能兜不住。 贺今行就问:「王大人可还有事要说?」 王玡天反问;「难道我就不能专程为迎接殷侯而来?」 贺今行并不怎么相信,目光里露出怀疑。 「世人谁不惜英雄?更何况是殷侯和我这样的人。」王玡天一掸袖,负手道:「不妨同行一段。」 前头画舫已让开航路,贺今行便让船工去叫舵手开船。 杨语咸亦道:「我到后头去看看。」 说罢与船工一起离开。 空中电闪雷鸣,船头却就此寂静。客船沿江徐行,唯有舱中灵柩前的长明烛火透出微莹。 王玡天阖上眼,抬手至半空中,似捻起了看不见的弦,轻挑慢弹。 大雨终于在他指尖落下。 贺今行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程度的雨,江阔云低,整齐盛大的雨幕甚至让他有几分隆重的感觉。 「裴老爷子喜爱伴琴音听夜雨,曾邀我至荔园共赏。我跟着听了两回,发觉这种柔婉妩媚的江南情调确有独到之处。」王玡天空弹一节便收了手,睁眼瞧水天相接处的行船。 第697页 这话说得客气,贺今行道:「若是想念北地风华,你完全可以再调任回去。」 说到这里,想起今年已是天化十八年,有些不解:「你到任稷州已有三年,为什么还在此地?」 各州县官员三年一转,连任的不是没有但绝对不多。 「嗯?」王玡天回眸笑道:「你可知我坐到这个位置上花费了多少代价?若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岂能轻易就走?」 贺今行与他对视片刻,摇头:「事实是你也不能走。」 远处的行船渐渐驶近,足够看清那船头竖着的军旗和全副武装的军士。而在它身后,连着一艘又一艘吃水极深的货船,列成舰队,缓慢而有序地前进。 过往船只包括他二人在内,皆避退向两岸。 那是运送军粮的辎重船,王玡天再熟悉不过。既然遇上了,便实话实说说:「从去岁四月开始,自我稷州通往西北的粮道,车如流水马如龙,没有一日冷清过。你说得对,战事不停,我还真走不了。」 贺今行道:「一日不停吗?可前线还是缺粮啊。」 西北军撤回仙慈关的众多原因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要整理军屯,安排春耕。 王玡天沉吟道:「原本能勉强支撑到今夏,等新粮出来,也就续上了。但中途再加上一支振宣军,明面上看着只是多投入了十五万人,实际上,为保障这支军队能正常行军作战,每日往返押运辎重的队伍就不止五十万。这些运粮的军士、役夫也要吃粮,这条粮道上所消耗的粮食可比前线要多得多。」 「人人皆道稷州是天下粮仓,然而打这一轮仗,吃空了我这三年的经营积累。实不相瞒,州里的常平仓就快见底。」 贺今行皱眉道:「没有办法?」 「天时有缺,春夏之交,本就是一年四季当中粮食匮乏的时节。百姓家里尚没有足够的嚼头,我去哪里找粮食来充作军粮?」王玡天无奈地笑道:「要凭空变出粮食,那只能请东君下凡催生万物。」 真正的难如登天。 话毕,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客船离岸不远,贺今行便隔着茫茫烟雨,观沿岸无边光景。 稷州境内,田连阡陌。近野远山,敷遍青绿。 犹记几年前随师长同窗游学,那大片的洼地长满水草,如今也被开垦出来,修了河堤,栽下作物。有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也要劳作的农人,疏田沟,垒拦水坎,欲将这宝贵的春雨收为己用。 直到那些人影轮廓渐渐融入雨中,贺今行收回视线,拱手问:「所以王大人的意思是?」 王玡天丝毫不意外他会这么问,敛神答曰:「该到议和休战的时候了。」 战争消耗国财民力,要想解决,唯有停战。 贺今行垂眼深思良久,只道:「战与和,既不能片面而论,也非我所能左右。」 王玡天笑了笑,退一步问:「小贺大人此番回京,欲留还是走?」 「留。」贺今行并不遮掩自己的意图。 「既然要留,那我相信你有办法去促成此事。」 「王大人高看我了。」 「高看?我从前押注于你的主要原因是殷侯,如今则是你本身。」王玡天盯着他,合掌道:「一介小小县令,千里斩首西凉太子,还不够令人惊奇赞嘆吗?」 贺今行不为所动:「在下还是那句话,战与和,不因一人而定。」 「我明白,要有利于天下百姓嘛。我所愿,与你所愿并不冲突啊。」王玡天眨了眨眼,颇有几分无赖的神气。 贺今行轻嘆:「但愿如此。」 客船与画舫行至春风岭,江水分作两道永不交汇的河流。 黍水之上,千峰如昨。 他们于傍晚抵达遥陵,风雨已去似微尘,天边散出五彩云霞。 王氏车马早在渡口等候,王玡天的两名贴身侍女先一步下船,布置好车厢,再前来迎接自家公子。 贺今行与王玡天一道走上栈桥,其中一名侍女主动问:「这就是那位天下第一的刺客,贺大人?」 这又是什么名号?贺今行全然不知自己在各地说书人的嘴里、话本里变成了什么天降神兵的形象,只颔首应是,叠掌回了对方二人的福身。 「大人何故向我等行礼?」才将发问的那侍女惊讶得合不拢嘴,容色娇憨,语声活泼。另一名侍女则直接侧身躲开,到王玡天身侧,再道:「贺大人折煞奴婢了。」 贺今行在云织时少有这样礼数分明的时候,互相礼待已然成了习惯,见此情状,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解释的陌生感。 王玡天对自家侍女大笑道:「小贺大人是个妙人,你俩可别将他视若常人。」 「奴婢明白了。」那活泼侍女也嘻笑着应道。 王玡天再道:「话说回来,小贺大人即将高升,某却没有准备什么贺礼。正好,我瞧你身边没个可差使的人,不如看看我这左右侍女,小贺大人偏爱哪个,就带哪个先去使唤着。」 「什么?」贺今行当场愣住。 王玡天身边那名侍女先反应过来,疾声道:「公子当真?」 她竭力压着情绪,脸上仍露出了明晃晃的难以置信的神色。 在王玡天开口之前,贺今行回神道:「别开玩笑。她们能侍奉你多年,你一直带在身边,可见是满意的,两边都有情分在,我岂能横刀夺爱?」 第698页 前者环抱双臂,看着他,探究道:「不喜欢?」而后又有些烦恼:「姑娘长大了,总不能一直在我身边侍奉啊。」 贺今行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神态各异的主僕三人,最终直言道:「我已有心上人,不想徒增误会。」 「原来——如此。」王玡天惊讶过后,慢慢点了点头,似疑惑得解,又若有所思,神色变幻只在转眼间。他没有问是谁,而是随即叫道:「居匣。」 「是。」那名活泼侍女似乎对方才的事毫无感觉,麻利地将携带的皮箱打开,取出一只方盒,拉开屉盖,捧到贺今行面前,脆生生道:「贺大人,请收。」 却是一盒金银元宝。 王玡天解释道:「我猜小贺大人薪俸难支,所以为殷侯备了些丧葬费用。」 贺今行只看了一眼,就直言拒绝:「大人所言,在下预备充足,这些就不必了。」 「真不用?」 「多谢你的好意,心领了。」 「也罢,你不缺,我收回去就是。」王玡天说罢,居匣便将方盒封好,装回箱子里。 这姑娘似乎天性乐观,跟着自家公子回去时,不忘向小贺大人告辞。 贺今行与这三主僕别过,带着队伍回到别院。这里许久没人来,草木枯萎又荣发,大家一起清理过后,将灵柩安置于前院堂屋。 夜深人寂,他俯身贴到棺盖上,低声说:「爹,我们回家了。」 第二日,便请法师算好时间,又带人到如星谷,在她娘的坟茔左边下掘三尺,打好地穴。前前后后,尽亲力亲为,甚至亲自刻了墓铭。 下葬那日,五更天便抬棺出门,一路未遇旁人。 殷侯曾说,他的后事绝不可铺张,亦不必叫许多人知晓,只要能和他的妻在一起,便别无所求。 如今也算如愿。 到地方将将天亮,却见有个身着长衫大腹便便的影子站在露天的地穴前。 贺今行上前一看,竟是贺三老爷。 三老爷不甚自在,讷讷道:「我就来看看,就看看,可以的话,再送一送,老四他……」 他环视一眼送葬的队伍,除去跟前的青年,就只有十多个西北军的军士,再无话可说,唯有深深地嘆息。 吉时下葬,两人一起填封土,一起垒茔竖碑。 万事毕,贺今行对着两块并肩而立的墓碑,虔诚叩首。 养育他长大的爹娘,从此同穴葬,共往生。 若有来世,愿天下太平长久,有情人永不分离。 叩首罢,贺今行起身,眼眶酸涩难以自抑,便抬头眺望四方。 青山绿水,山环水绕,长伴他身在此间的爹娘。 天地会记得他们的身体,青史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葬礼一结束,贺三老爷便说要赶紧回去。 贺今行随身带着他大哥那封信,本想之后送过去,现下遇见便交给对方。 三老爷一听说是自家儿子的信,赶忙接过去,拆到一半又忍着装好,拿着跑回家,叫上娘子一起看。 谁知两张信纸,一看完,便破开大骂:「好哇,几年不通个音讯,一写信就是要钱,这逆子!给我等着,等这逆子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刚说完,便被一巴掌煳到脑门儿上,夫人的嗓音在脑壳上响起:「打谁?」 「我儿要些钱怎么了?这三房的家当不给你亲儿子,你还想留给谁?嗯?」贺三夫人一把拿过信,贴到胸口上,哭道:「我的儿啊,小时候那么要强,如今不知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才肯向爹娘说好话求帮忙,你这做的爹竟然不想管他!」 三老爷赶忙自辩:「娘子啊,咱们这家里的东西不是眠哥儿的还能是谁的?但和这信里不是一回事。若是眠哥儿给自己花钱,他要多少,我这当爹的都掏了,我就怕他不是为了他自己……」 三夫人把信往怀里一揣,边捋袖子边骂道:「当初要不是你把我儿子气走了,我至于几年都看不到我儿子一眼么?他又不是傻子,还能不知道自己在给谁花钱,你就说给不给吧?你不想给,是不是又在哪儿藏了个私生子,要把钱给别人啊?」 「绝对没有!」三老爷大喊冤枉,眼看着鹅毛扇子就要扇过来,立刻脚底抹油,一面仰天咆哮:「我们贺家是造了什么孽哟,老祖宗,您再不开眼,咱们这一大家子就要彻底完啦!」 第263章 六 贺宅里鸡飞狗跳的时候,贺今行遣回军士们,打算去访一访周边村落。杨语咸主动要和他一道,这毕竟是他任过职的地方,有怀念的感情在。 两人便租了毛驴,沿着重明湖骑行。 小西山依旧书声琅琅,大门上方的「积玉」二字歷久弥新。燕子口挖出来的沙垒成了堤坝,原本的滩涂养起鱼虾。官道两边随处可见新垦的田地,杂落着新修的瓦棚屋舍。 农户们忙活着犁田插秧,山野间随处可见採挖野菜的人影。裹着白棉衣的佛耳草,长相肖似莲花座的荠菜,藏在灌丛榛莽深处悄悄串高的竹笋,都是可以果腹的好食材。 这片天地间充盈着远超往年的热闹生机。 贺今行二人牵着驴,一路走一路搭话。赶牛的老人,搬笋的孩童,围着饮水凼歇气的夫妇,挨个问遍,才知道不少人是从西北一路浪迹至此的流民。 稷州是个好地方,谁不想在这儿重新安家? 更何况,知州大人把新开垦的地租给大家耕种,前三年只需要缴自己的税,额外的一分租息都不收。 第699页 贺今行在云织干过这样的事,闻言顿觉不对:「知州大人租给你们?」 「是啊。我们从衷州下来,也就到了这里还能有地种。虽然不如自己的地踏实,但能混口饱饭吃,已经很不错了。」 「不瞒大嫂,如果我也想租地,该去找谁呢?」 「这好办。你们去稷州城东,有两座挨在一起的大宅子,右边那座就是王大人的府邸,直接问门房就行。」 「好,多谢大嫂。」两人向妇人道过谢,继续走访。 一趟迴转来,接近稷州城时,杨语咸说:「我进城去看看,王大人这宅子有多大,能与裴氏的别院并称。」 贺今行没有跟着一起,他早就打算好要去看望一个人,是以迳自绕过州城。将至山脚村庄,见一处小山坳里,有老人用背篓抵着裸露的山壁歇脚。 他走过去,越近越觉眼熟,正是他想看望的那位,便欣喜地上前打招唿:「王爷爷?」 老人闻声看过来,先是茫然,随即愣住,用力揉了一把眼睛,才惊喜道:「真的是你啊!孩子,你怎么在这儿?」 自从江南回来,已有两三年,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年轻人。谁曾想,重逢就在今日。 「我回遥陵办事,办好了,就想来看看您。」贺今行也为这遇见感到欣喜。 竟是专门来看自己的,王老伯几乎不敢相信,抓住他的手说:「你还记挂着我吶。」 「您也没忘了我啊。」贺今行回握他,笑道:「您这是要回家么,我送您。」 他说着替对方把背篓卸下来,里面是半篓水竹笋,个头不大,只比拇指粗些。 「今年到处都是挖笋的,我老头子赶不上那些年轻人,只能捡些他们看不上的。」王老伯将腰伸直一些,看着没那么佝偻了。 「到处都能去么?」贺今行搀着他坐上毛驴,背着背篓牵着驴凭记忆去寻老人的家。 王老伯推辞不过,很是不好意思地回答:「是啊,州府大人让那些老爷们开放了山林,谁都能进,包括外地来的那些人。虽然出来时要缴一半的东西,但这年头谁给你白拿白吃?能得一半很好了。而且边关不是在打仗吗,咱们稷州要出军粮,大伙儿都明白。」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打仗,那日子就要苦一些。熬到仗打完了,就又会好起来的。 一老一少慢悠悠地说话,明明走得很慢,却又似一晃眼就到了地方。 贺今行扶王老伯下地,门前的小菜园里忽然蹦出个瘦弱的黄毛丫头,带着他熟悉的口音喊:「爷爷,你又偷偷出去了。」 「今个儿天色好,爷爷可捡了不少笋子呢。」王老伯摸摸这丫头的脑袋,喜笑颜开:「快去端碗水来。」 小丫头看到生人,气焰立刻缩了回去,听话地转身跑进屋里。 贺今行才问:「她是?」 王老伯轻轻嘆了口气:「这妮子也是个苦命娃儿,去年跟着老子娘从西北逃难来的。她老子不要她,我正好撞上,就说咱爷俩一块儿,相依为命罢。」 这世道如此,幼童与老者大都是弱势的,互相依靠,总好过孤苦无依。 贺今行把背篓放到屋檐下,那丫头已经麻利地把水端出来,一送到他手上,就藏去爷爷背后。 他看着这孩子,却想到那对与她年纪相仿的姐弟,想到她的故乡,想到无数和她一样四散流亡的人。其中的许多人或许还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一面之后,命运难料。 死者不能復生,生者尚有活下去的机会,可是要如何才能尽可能地保全他们? 贺今行与这对祖孙聊了会儿家常,问过他们的近况,得知没有大难处,也就放了心,在老人预备烧饭的时候告辞。 王老伯再三挽留无果,心知这年轻人是不想给自己爷俩再添负担,只能送行。迴转来,高兴又失落。 「爷爷,你看!」小丫头去翻背篓,却翻出一把碎银。 「肯定是那孩子留的。」老人赶忙追出去。黄土路上已不见人影,唯见落日余晖笼罩大地。 贺今行回到遥陵,已过酉时,杨语咸尚未归。 院子里飘着药香,贺冬伺候着炉子对他说:「上午你们走之后,裴老爷子带着他家三房的孙媳,来给殷侯上坟了。来得低调,祭完就走,也没派人来说什么。」 「孙媳?」贺今行对裴老爷子做什么都不意外,但花了一点时间才回想起另一个人是谁,「贺鸿锦的女儿?」 贺冬道是:「不知是自愿来的,还是裴老爷子要她来的,反正肯定不是她爹的意思。」 不管是谁的意思,总归是来了。贺今行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殷侯生前对家人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就如他这些年对他们的态度。不论是怨怼,还是愧疚,所有理不清的纠葛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散了。 他也并不打算自作主张去改变些什么。 又过大半个时辰,杨语咸才回来。 自抵达遥陵,他身体便一日好过一日,然而像今日这样的奔波还是有些勉强,一来一回累得不轻。 饭温在灶上,贺今行取来给他。他不急着吃,要先把今日调查的事情说了:「……我一上去只说想要租地,那门房对我还挺和气。再问有没有官府文书,就变了脸,开始煳弄我。」 租的是官府的地,还是哪一家哪一户的地,意义大不相同。 第700页 贺今行:「还挺警觉。」 「我看这样子多半有鬼,就另去找了还在州府户司供职的旧友。」杨语咸压低声音:「这事儿按理说该由户司受理,王玡天确实从户司抽了人去管,但登记的鱼鳞图册以及租赁名册并没有归入州府库中。我去打听的这人不怎么得他信任,相关的案卷一眼都没有见过。」 「捂得这么紧。」贺今行指出问题:「那最后怎么入帐?」 稷州这几年新垦的土地绝对不少,前三年不收租息,所以没有毫釐进项。可三年过后呢,这笔钱的数目一定十分可观。到时候入谁的帐,入几分帐,大有可琢磨的余地。 杨语咸为官多年,自然明白其中猫腻,摇头唏嘘道:「国库穷得见底,钱都流进这些世家大族的口袋里了。我看王玡天那宅子,打通了原来的半条街,价钱不菲啊。」 「王氏百年望族,世代累积,一座宅子自然不在话下。再者,三年之期未至,眼下如何证明日后他一定会行悖逆不轨之事?」贺今行在心中将此事重盘一遍,再道:「这行事确如王大人的风格,圆滑得紧。」 你知这人绝非善类,但就是轻易拿不住他。 杨语咸道:「现在确实不是好介入的时机,那我们?」 「先回京吧,我们还有谕旨在身。」无法即刻了结的事,贺今行不多纠结。 翌日,启程上京之前,他独自去了一趟如星谷,为他的阿爹阿娘最后扫一次墓。 晨风带着水汽,氤氲了碑上铭。 这一走难再回,除了思念,他不知还能带走什么。 山间野花烂漫,他便采了一把扎成一束,倒挂在马车厢檐下,随自己一路颠簸着北上。 他有意地将路线靠近西北,没有从江南走,而是出汉中,斜穿宁西。 年景不太平,虽有军卫护行,不致于横遭意外,但沿途所遇所见,也难叫人放松。 天灾人祸不断,平民百姓生存不易,许多世族乡绅与豪民却趁机蓄奴、收佃户、侵吞土地,兼之匪盗四起,让普通人的境遇更加艰难。 贺今行再不復当年上京赶考的心境,见闻与感触极多,无法言尽,便都断断续续地记录下来。 写马不停蹄的运粮队,写断崖边上挖野菜的流民,写他们从山匪手中救出的一家老小,写因暴雨而塌方的矿洞以及被埋在底下的役夫……山河苍生,万千忧思,皆凝于几页纸中。 清明过去,队伍终于走到京畿的驿站。那一束山花已然风干,他折去枝萼,把玲珑的花朵装进信封里,在封上写下「顾横之」的名姓,寄往苍州。 不论我们身处何种境地,我总愿你能吹到春风,得见春花。 第264章 七 三月廿四。 宣京城一如既往宏伟而繁华,贺今行领着队伍排队入城时,看到专供举子的告示栏立在城门一旁。 他只多看了两眼,立时有一个做嚮导的人上来毛遂自荐。 贺今行知道自己是被当成了赶考的举子,便问:「不知春闱何时开考?」 对方发觉认错了身份,再看到他身后跟上来的兵丁,二话不说转身跑了。 杨语咸皱眉道:「做生意的人,怎生如此鲁莽无礼?」 「或许因为我们不是客人吧?」贺今行笑了笑,并不在意。 入了城,贺冬独自回他的医馆,剩下的则先去驿馆落宿。 前来接待他们的馆丞是个熟面孔,南越使臣遇刺一案似乎对他并没有太大影响,想来是忠义侯替他保住了乌纱帽。 一行人在驿馆沐浴更衣过后,即刻带着西凉太子的首级进宫面圣。 那颗人头封在装满冰块的巨大箱笼之中,要四人共抬,在应天门等候通传时,看起来颇有一番阵仗。 前来接引的几名内侍也很郑重。领头那位面白且柔,形止却一丝不苟,观其胸前团花,应是正六品的御前太监。 贺今行此前从未见过这他,只当是近年才出头的新人。 对方并没有馆丞那般热情,但也没有轻视他们这些边关来的兵蛮之意,一路除了必要开口的时候,绝不多言。 到得抱朴殿,他进殿禀报,贺今行等人在外暂候。 期间有一名穿着太医院制服的女子挎着药箱出来,见到他们,本是礼节性地拱手致意,却在扫到贺今行的时候陡然停住,惊讶道:「小贺大人?」 后者仔细一瞧,还真是打过交道的人——三年前江南患涝灾,遍地哀鸿,悬壶堂医者紧缺,年轻的女医遵师命,顶着压力独自坐诊治病救人,还曾赠药于他。 如今已能出入圣殿,为天子诊病,可见其医术之精,心性之坚。 遂也佩服地拱手道:「青姜太医。」 殿前不宜逗留,两人打完招唿,李青姜就要离开。与他错身而过时,忽地压低声音说:「陛下刚施过针,切勿令他动怒。」 随后不等反应,便提步走下了台阶。 抬箱子的几个兵丁都忍不住去看她的背影,就连杨语咸也说:「太医院竟出了位女太医。」 贺今行在心中向她道谢,微微笑道:「不挺好么。」 又过一炷香,内侍高声传唤他们。 两人敛神肃容,整冠理袖,从大箱子里取出盛放人头的桃木盒,随之入殿。 三月将尽,天气渐渐热起来。若是往年这个时候,抱朴殿里已经放上了冰鉴,今年却连一块冰都没见到,甚至因为窗扇紧闭,还有一丝闷热。 第701页 明德帝正坐龙椅,双手放于膝头,着一身深蓝常服,上半身陷于天光不及的阴影里,看不清面色好还是不好。 贺今行只在站定时飞快地看了一眼,便垂首叩拜行礼。 他希望陛下身体康健,但熟悉皇宫亲近皇帝的是贺灵朝,现在的他作为第二次面圣的外放之臣,不应该生出这样的想法,更不能表现出来。 「平身罢。」明德帝的声音充满显而易见的疲惫,威严却不减半分,「把那贼子首级拿上来看看。」 没有内侍下来取,贺今行便将盒盖打开,上到御前呈给皇帝观看。 长时间的冷气侵蚀使盒中人头泛着可怖的尸白,端着他的手却没有抖过一下。 明德帝看了片刻,轻描淡写地吩咐左右:「去,把这人头交给桓云阶,让他挂到安定门,挂个十天半月再说。若有劫首者,就地格杀勿论。」 顺喜应声是,打了个手势,片刻之后,侍立在窗前的内侍走到贺今行面前,伸出双手。 这人正是先前接引他们入宫的那位,贺今行虽不认得对方,但想到宫中内侍少见尸体,未免对方被惊到,就先将盖子合上,再交付过去。 待内侍将人头带走,他呈上早就写好的奏摺。 顺喜把奏摺拿上去,完全摊开放到御案上,但殿内光线有些昏暗,怕皇帝看着眼疼,请示道:「陛下,可要些灯火?」 明德帝抬了抬手指,内侍们很快点亮了左右两座连枝灯。 煌煌火光映照出他双眸中的审视,而这审视的目光正对底下的年轻人,他问:「你一届书生,末流县令,怎么会想到去刺杀西凉的太子?」 贺今行这才抬头直视皇帝,发现他气色确实不太好,停顿了一瞬,答道:「回陛下的话,臣当时,没有想太多。」 「去年冬天,西凉人已占领了几乎整个秦甘路,臣所在云织县也被围城数月。臣与城中百姓本来打算一直坚持下去,直到西北军来救援。但偶然发现铸邪怒月经过云织,要从神救口回西凉,而我们有追上他的可能,就从地道潜出城,追上去了。」 「地道?」明德帝这才开始看奏摺。 贺今行道:「原本是连通天河给城内外供水的地渠。我们被围之后,西凉人切断了水源,地渠就干涸下来。其中有一条通往错金山,出口没有被西凉人察觉,宜连县的县丞夏青稞带着人来给我们送粮秣,打通了这条地渠,我们因此得以出城。」 明德帝听罢,哼笑一声:「运气不错。那几个绒人但凡晚两日来,你都追不上铸邪怒月。」 贺今行也抿唇而笑。 事实上,再晚几天,大雪会彻底封住错金山,带着大量马匹的西凉人也不便行军。所以他们必然会在那个时间点来到或是经过云织县。 而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追上去行刺。 如今想来,命运仿佛早就註定。 他叠掌向右上举,真心道:「天佑我大宣。」 明德帝闻言一顿,凝神细思,俄而拍掌道:「好,好个『天佑』。」 顺喜也欢喜道:「有陛下您这尊真龙天子在,老天爷自然是向着咱们的,不然哪儿会降下小贺大人这样的青年英才?」 同时隐晦地瞟了眼贺今行。 后者知道大总管是顺手向自己卖个好,但他同样了解皇帝的脾性,此时万万不能接话。 明德帝指着顺喜笑道:「你这老货,净会熘须拍马。不过这『英才』二字,倒是说得不错。」 贺今行迎着再一次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才开口道:「陛下谬赞。此次斩首成功,除了臣以外,多亏有杨先生卧薪尝胆潜伏铸邪怒月军中,为我们提供情报。还有与我一同行事的两名混血儿,不计生死,拼命协助,我等才能全身而退。这两人因身在前线肩负军务,故而没能一同进京,还请陛下恕罪。」 说罢,端端正正地替他们行了个礼。 明德帝看笑了,这小子,嘴上说着请他「恕罪」,他恕什么罪?分明是替这几个人邀功。 他看向在场的杨语咸,虽打扮周正,但显然是受过许多摧残,全然没有曾经养尊处优过的影子。 杨语咸见状,拱手听宣。 其实明德帝对他没有太多的印象,当初举荐此人知稷州的,是裴孟檀还是崔连壁?当然,这并不怎么重要,遂道:「杨语咸是吧?你立了功,论理合该行封赏,但你犯有要案,又不可进行拔擢。让朕想想,大遂滩近几年内养不了马,你这马夫也做不成了,就功过相抵,做个庶人罢。」 杨语咸早有准备,但听闻圣谕仍是恍惚了一下,才提袍跪下,稽首谢恩。 「至于剩下那两个……」明德帝继续看奏摺,不自觉按上额侧。 「陛下?」顺喜赶忙紧张地叫了一声,这不久前才扎过针的,可别按出问题了。 明德帝没有搭理他,把奏摺拿起来,皱眉道:「你想让他们入大宣户籍?」 「是。」贺今行答:「这两人,在我国土出生,在我国土长大,虽然身上流着一半外族人的血,但心里都认为自己是完完全全的宣人。只是因生父的原因而无法录入籍贯,以致于在住行上多有不便。」 明德帝没有说话,盯着摺子往后看,眉心越锁越紧。 左右内侍都屏住唿吸,贺今行亦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可面圣的机会少有,能求情的机会更是少之有少,遂心一横,复述出奏摺上的请求:「整个秦甘路不止这两人,还有成百上千的混血儿,受着这样的影响。求陛下恩典,给予他们成为宣人的机会。」 第702页 这可不只是一道恩典。 明德帝缓缓道:「你可知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开了这个口子,西凉人藉此安插奸细进来,顶着我宣人的身份行走作乱,到时候该如何防范、处理?」 贺今行道:「臣以为,不能单以血脉出身论敌我。无论何人,只要愿为陛下所用,愿为我大宣效力,且遵守法度不作奸犯科,那就都是值得拉拢、结交、善待的对象。而只要是出卖国家的人,哪怕是皇室宗亲,也当斩杀。实际上,这些混血儿大都因自己的身世而痛恨西凉人,否则又怎么会随我去刺杀西凉太子?」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似乎并没有松动,便换一种思路,说:「陛下不喜,可他们已然存在于这世上,无法抹去。此战之后,或许还会有更多新生的混血儿。人多则从众,若放任不管,或许会生出更大的乱子。可若将他们纳入户籍,编以黄册,不正方便官府管辖吗?」 明德帝听了半晌,放下奏摺,「眼下这几个人,几百个人,朕可以给他们特许。日后万人数万人,不可不管,但具体怎么管,须得从长计议。」 又沉着道:「对待异族,不可太仁慈。」 这话说下去,大有通敌之嫌,贺今行当即道:「陛下明鑑,臣所出之言并非是因为仁慈,更不推崇一味地优容退让。而是臣认为,在这类事件上先怀柔,再谈武力,是最好的办法。」 他一边回话一边不间断地思考,并下意识进行总结,往日一些零散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迅速成型,随即表达出来:「就如同我大宣面对周边的异族与邻邦,小者相融,不可融者相交,不可交者再相抗,能免去许多兵戈与流血。」 话落,明德帝神情骤冷,目光如冰锥似的戳了过来。 贺今行不明所以,但他一字一句皆为本意,问心无愧,遂坦然相对。 半晌,明德帝身形突然晃了一下,立刻以手撑案才稳住。 「陛下!」顺喜吓一跳,忙上前搀扶,心痛道:「陛下,您必须休息了。」 贺今行也下意识地伸手欲扶,但下一瞬间便反应过来,垂下手静立不动。 明德帝闭眼缓解了一会儿,仍然不解头部的晕眩,遂下令让他二人退下。 此次面圣戛然而止,贺今行告退时,犹豫剎那,最终还是说道:「四海皆繫于陛下一身,望陛下保重龙体,早日大好。」 杨语咸与他一同行礼,不见悲喜,只一声「草民告退」。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明德帝靠着椅背,唤道:「陈林。」 「臣在。」一道漆黑的人影悚然出现,单膝叩地听命。 「去查查,这小子是不是早就与秦毓章通过气了。」 「是。」陈林领命,出了殿,瞥见那青年走在宫墙下,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出宫亦有内侍引路,也是位御前太监。贺今行认得此人,内廷大总管顺喜的徒弟,名唤「常谨」。 常谨比先前那位活跃许多,临到午门,笑眯眯地说:「小贺大人真有意思,日后您要再进宫啊,奴婢一定想法子揽了来接您的差。」 「好啊。」贺今行也笑道:「今日多谢公公送行。」 内侍们回内宫,他和杨语咸一起在门洞里略站了站。抱朴殿闷热,使他燥出了满额细汗,这会子吹着穿堂风,才凉爽许多。 今日的任务尚未结束,他接下来得去一趟吏部,递交他在云织县任职三年的述职文书。 将至应天门,遇到个抱着一摞奏摺的蓝袍文士,却是钱书醒。 贺今行主动招唿道:「钱主簿。」 钱书醒看见他,却没有任何惊讶之情,似料中他的行踪一般,笑道:「小贺大人歷练归来,神采升华甚矣。既然从此经过,何不就近去拜见相爷,让相爷也看看你的进益?」 这么快吗?他本想过几日再求见秦相爷,谁知秦相爷现在就要见他。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就说:「相爷现下可是在政事堂?」 钱书醒颔首,向他示意怀中奏摺,「你替我把这些送过去,我替你送杨夫子他们出宫,怎么样?」 贺今行看向杨语咸,无声询问,后者说:「那我先回驿馆。」 他便接了奏摺,转道往政事堂去。 这一段路也是熟悉的,就连夹道上的水缸都不曾挪过位置——皇宫布局大有讲究,细到一砖一瓦都有定数,轻易不可擅动。三年,五年,十年,宫墙依旧,改变的只有其中的人。 他终于能够露出怀念的神情。 另一头,钱书醒携杨语咸一行人出宫城,浅聊了几句,而后说:「杨夫子仕途偃蹇,叫人唏嘘。不过,宦海沉浮乃常事,焉知今日祸患不是来日福气?」 杨语咸摇头:「如今我承蒙恩赦,能离开边关,回乡做个草头翁,已是幸运。至于旁的,一概有心无力。只愿眼下这福气,来日不变成祸患,就谢天谢地了。」 钱书醒便说:「常言道,得来容易捨去难。杨夫子能当机立断,也是豁达之人。」 杨语咸嘴角抽了抽,扯出个苦涩的笑来,到玄武大街上,便请对方留步。 钱书醒则回到吏部衙门,径直去了架阁库,吩咐看库的主事:「十三年的稷州知州杨语咸,他所有的差遣状和考功计行,都给我找出来。」 把吏部的档案翻遍,相关的记录和他印象里没有太大出入,但他还是觉得不对。一路琢磨出了部衙,走在大街上,瞥见皇史宬那一块儿的屋檐飞宇,灵光闪现,脚步跟着一转。 第703页 到了地方,他出示牙牌,「奉相爷的命令来查阅一些实录。」 看库的典吏认得他,没要手令,请他直接进去开金匮查便是。 这段时间里,政事堂里的秦相爷已经看完了送上来的述职文书,点评道:「这三年干得不错,比我所期望的还要好一些。」 「都是下官应尽之分。」贺今行并没有因这句难得的肯定而欣喜,以这位相爷的作风,叫他来总不至于是为了提前看这份文书。 果然,对方接着道:「你可曾听说过『通政』一司?」 贺今行答是:「太祖实录与职官录皆有记载,故略有所闻。」 「好。陛下欲重启通政司,上下职官初设近十人,典令之吏好寻,主事之官难定。通政使之名可以暂且空着,底下做事的人却须得早些到位。」秦毓章自案头抽出一份文书打开,再放到案上一转方向,推给他,「我把你放到这里任经歷,你可愿意?」 贺今行上前两步,仔细一看,竟是一份已写好的任命书。 他确实听说过朝廷要重启通政司,也特地去了解过。这个衙门的职权可大可小,上可比六部与御史台,下不如六科给事中,在朝中的地位基本取决于皇帝的态度。就史录所记载的经验来看,通政司设立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如鸡肋,上下不着,十分尴尬。 这份任状实在有些烫手。但是,陛下既然有意重启,定然有想要它发挥的作用,不至于在当前关头耗费人力财力弄个摆设。若通政司能够完全履行职能,畅通奏令,疏达下情,也不失为整肃朝纲的一个办法。 贺今行想到这里,下定决心,叠掌躬身道:「下官定当恪尽职守,不辱使命。」 「很好。」秦毓章拿回任命书,取硃笔画押,再盖上尚书印,最后重新递给他,「回去歇两三日即可,要尽快上任。」 「是。」贺今行应下,再道:「敢问相爷,不知云织县下一任县令是?」 秦毓章取奏摺的动作顿住,抬眼觑他片刻,面上闪过一丝不甚明显的笑,「说吧,你想举荐谁?」 贺今行即答:「原云织县丞汤伯俅,在任多年兢兢业业,熟知民情;战乱前带领治下百姓转移,临危不乱,管辖有方;净州收復后,又率先带领百姓回乡,重建县城,堪为模范。是以,下官认为,此人品行能力兼具,足够担任县令一职。」 说罢,又将为汤县丞准备的计行文簿呈上。 秦毓章随意翻了翻,这份文簿写得很用心,全面而细緻地叙述了汤伯俅此人的品行与政绩,由县丞升县令,倒也不出格,遂颔首道:「可。」 事情比预计的还要顺利,贺今行立即作揖道:「下官替伯俅兄多谢相爷提携之恩。」 秦毓章目的达到,令青年自去。大门被从外面带上,他已批覆好一份公文,开始看下一份。 一刻之后,内侍循例进来换茶水,到桌案前唤了一声「相爷」,背对着窗棂,以极低的声音说:「陈统领出宫去了。」 秦相爷神情不变,搁了笔,端起盖碗,不急不缓地撇去浮沫。 到晚间,他的主簿回来,这盏茶仍旧只饮了那一口。 「属下去查了查那杨语咸。」钱书醒撤去茶盘,放上誊来的案卷,一面向他汇报自己的行踪,「此人天化十三年去知稷州,是由崔连壁举荐的,当时都以为他是殷侯的人。」 稷州作为南方粮仓,一直供应着西北军的军粮,歷来就任的人选或多或少都能与西北军扯上关系。这是皇帝所默许的,在重明湖填沙案之前,自家相爷也从未插手干预。 「今日再仔细一查,发现他科举之后,外放出仕之前,曾任秦王府的长史。」钱书醒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殷侯不是孤高之人,但也从不举朋党。他与秦王连襟,和秦王府上的长史也算有旧,适当的时候抬后者一把,既全情分,又不损于己身。因此属下认为,这未必能说明杨语咸就是殷侯的人,而杨语咸选择知稷州也并不是为西北军。填沙案那会儿,殷侯没有全力保人,可算一则佐证。」 「杨语咸原本外放于江北,几经迁进,有入京列朝的机会,却选择去了稷州。稷州并非他家乡,此前也没有居住经歷,他前去的动机就显得可疑——王氏有根基,他没有。王玡天能凭藉这个位置做到的事,他做不到。再联繫他的出身,属下认为,或许与先秦王有关。」 一番推论下来,钱书醒走近一步,低声道:「但先秦王死在叶辞城,他若是为调查死因,不必专门迁往稷州。所以,他更有可能是为了发生在稷州的某件事,或者身在稷州的某个人。」 秦毓章听罢,淡淡地笑了一下:「有关无关,是与不是,于本堂而言,会有什么区别?」 「相爷。」钱书醒略带急切地叫了一声,声音压得更低:「陛下如今病疾缠身,毫无立旭皇子为储的迹象,忠义侯又气势汹汹,咱们得早做打算啊。」 再想起即将入府的那一位,「二小姐毕竟是女儿身,又不良于行……」 话说到一半,见相爷忽然起身,立时打住。 秦毓章放下案卷,走到窗前,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而急,但是。」 他推开窗,夜幕如画卷,映繁星烂漫。 「不论明日的太阳自哪一方升起,你我现在要仰视的,只有头顶上这片天。」 第265章 八 第704页 贺今行从政事堂出来,已经过午。 今日天气晴朗,琉璃街上行人不少,两边店铺大都改头换面,卖起了其他路州运来的特产。 他边走边观察这些将流转于市场的产物,以试图推测原产地的状况。身旁忽落一声轻吁,他回身看去,骑在马背上的少年嘴唇半张,一副纠结着要不要开口的样子。 这人总是这么别扭,所以他主动叫道:「莲子?」 顾莲子闭上嘴,臭着脸僵了会儿,不情愿地问:「听说为殷侯扶棺回遥陵的是你?」 他答:「是我。」 「那你有见到贺灵朝吗?」顾莲子没有任何停顿地接着他的话问出来,「在殷侯的葬礼上?」 贺今行没有马上回答。他想起殷侯下葬时没有举行葬礼,亲朋故友几尽绝之,便觉悲痛;更不知该如何向莲子说,贺灵朝是已「死」之人,消失于世间,不会再出现。 沉默就意味着否定,顾莲子攥紧缰绳,座下马儿焦躁地动了动蹄子。 少年人原本有张娃娃脸,现今褪尽了婴儿肥,不再显得年幼;五官和他兄长越发相像,只是经常无意识地皱眉,令眉眼压得很低,面容就总是笼着几分阴郁。 正当时,又一匹马追上来,剎在街心。 也是个着锦绣春衫的年轻公子,喘着气说:「终于追上你了,莲子少爷,你别跑那么快啊,闹市不能纵马,否则会被处罚的。」 他脸上的阴郁顷刻间变作不耐烦,打马即走,「能罚你几鞭子几吊钱?我说了都算我身上,不想来就滚回去。」 「别,说好一起玩儿的,你可不能丢下我。」那人赶忙再度催马跟上去,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刚刚和他说话的是谁。 贺今行却认出了这人,乃是南越的质子。后者长住驿馆,这二人应当是才从驿馆出来,不知要去哪里玩乐。 只是,莲子怎么会和这质子在一块儿? 他心中一下冒出几种可能,但不愿过多揣测自己的朋友,便没有细想。 回到驿馆,杨语咸一直在他房中等他,关门时还特意留意周围是否有馆吏,显然有话要和他说。 「先前出宫时,那姓钱的一直试探我,看我是就此沉寂,还是继续使力谋划寻个一官半职。」杨语咸自认和钱书醒聊那几句,只是寻常地打个交道。但此人身为秦相的主簿,他就不得不多考虑一层,其言行是否来自于秦毓章的授意。 「先生认为他的目的是?」贺今行毫不感到意外。 杨语咸说:「往好一点猜,就是他想试探我是否有东山再起的意愿,想从我这儿牟利。」 「这些年,吏部虽未明码标价地卖官鬻爵,但只要走得动路子,使得出银子,便求得来贵人相助,保得住官运亨通。就连赵睿那等货色,都能披一身虎豹的皮。谁说不是升官发财,发财升官?」 「但怕就怕,他的目的不啻于此。我被流放之时,仅有的家财都已被没收充公,我现在是十两银子也拿不出,怎么可能有钱去捐官?」杨语咸越发肯定道:「他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却还来试探我,定然别有用心。他若是怀疑我出身,一查,便知我早年经歷。」 「所以我回来就在想,是不是该像我跟他说的那样,先行离京避一避?毕竟在外人眼里,咱们无亲无故,因战事才有交集。如今回到京城,你大有前途没必要收留一个拖累,我也还有宗亲可投靠,之后若还常在一起,难免引人细究。」 贺今行听出了他的未竟之意,要是钱书醒再继续查下去,把他牵连出来,就不妙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租个小院子,让大家都有落脚之处,但此时看是不成了,遂说道:「我从未视先生为拖累,也请先生不要这样想。我们住在一块儿确实不大妥当,您到冬叔那边去怎么样?他的医馆足够多住一个人,您过去也可以说是帮工。」 杨语咸闻言不禁动容,但这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摇头道:「贺冬那边也不稳妥。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出任何的差错,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这也不行么,贺今行沉思片刻,想起另一件事,「那先生可愿回稷州?」 稷州的风物人情是值得留恋的,杨语咸也有裴公陵这样的朋友在稷州,哪怕说归老于稷州也合情合理。 再细细商量一阵,此事就定了下来。 正好驿卒送上炊饭,贺今行吃过饭,换了身衣裳,再度出门。 这一回却是前往殷侯府。 殷侯无子可承嗣爵位,身故之后,御赐的侯府将被收回。但因府中还有殷侯遗物,故而余留出时间,允许旁亲代为收整遗物。 贺鸿锦全然没过问一句,只能等他来。 侯府门庭冷清,几可谓家徒四壁,所谓遗物也并无多少。几件方便回京述职的时候换洗的衣物,几卷不甚值钱的书画,并一些零零碎碎的御赐物件,再无其他。 府中只有泉伯并一个童儿,早早就把这些收拾好了,合装成一个箱子。 贺今行上门之后,并没有需要他动手的地方,只需要和这一老一幼商量好动身回遥陵的时间。 说定之后,离傍晚还有些时间,今日也没有别的事要做,他便到这府邸四处看看。这是他年幼时的一处居所,在他心底始终留存着一些回忆。 撒在庭院里的草籽被风吹成片,长势喜人。它们最初的作用是餵马以节省饲料,日后大概会被剷除干净。如果能把它们凭空送到苍州,或是移植于大遂滩就好了。 第705页 他漫无边际地想完,又被这不着调的想法乐到,无声地抿起笑容。欲弯腰拔草,却骤然感觉到一阵风来,遂迎风抬头,目光沿着落漆的廊柱上攀。 一双长靴垂下屋檐,缠绕铭文的刀鞘磕到屋瓦发出轻响,落坐于檐上的青年向他挥了挥手。 「同窗,好久不见。」 贺今行立于满庭青草之中,愣了一下。 回京之后的惊喜之处,大概就是行走在这座城里,时不时就能碰到那些熟悉的同龄人。 「好久不见啊,同窗。」他愉快地回应,但是必须要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陆双楼当然是身负任务而来,但他不愿意说出来——他并非不敢违背漆吾卫的规矩,但在话出口之前,他下意识地咬了下舌尖,阻止了自己。 他左手抱住拿刀的右臂,身体微微后仰,一双狐狸眼半垂着,便显出几分漫不经心,再开口说出的话,也就像背后漫来的云霞一样没有重量。 「出任务,路过,恰好你在,就来看看你。」 任务啊。贺今行盯着那把执汝刀,想了想,问:「看多久?」 陆双楼默然,随即笑眼弯弯,说:「不知道。也许今夜子时,也许要到明日。」 贺今行便明白了,颔首道:「那我得回去了。」 他当即向泉伯告辞,赶在宵禁之前回了驿馆。 杨语咸在大堂里和馆丞一道用饭,他过去要了双碗筷。饭桌上随意一打听,那南越质子还未归来——他记得质子不可落宿于驿馆之外的地方。 馆丞却道:「没事儿,忠义侯才派人来打了招唿,等个把时辰就把人送回来。」 原来如此,他做瞭然状,不再多提。 饭毕,杨语咸和他一同上楼,到房门外,看四下无人,想和他说些什么。 他抓住对方的胳膊,微微用力,抢先道:「今日忙了大半日,先生早些休息吧?」 杨语咸顿了一下,点点头,「明个儿再说。」 两人各自回房间,不久便都熄了灯。 到深更半夜,一道人影自门前经过,略作查看,悄无声息猫到走廊尽头,踩着大开的窗台一下跃到了对面的楼顶上。 陆双楼披着斗篷在这里盘坐了小半夜,对来人恍如未觉。 「可有异常之处?」黎肆顺手塞给他一包热食,没得到回应,继续自顾自地低声说:「那就是没有了。 」 陆双楼捏着油纸袋,陡然睁开双眸:「统领回驻地了么?」 漆吾卫等级严密,下级绝不可打探上级行踪,上级的行动更加保密。 但凡事总有漏洞可寻,譬如他就知道,今日陈林亲自跟秦毓章去了。 黎肆咬了口包子,挨着他坐下来,几乎是耳语道:「回了。」 「看来有结果了。」 「大概是,但我们还是得下去一趟。」黎肆拿着半个包子指向对面的小楼,「该做的必须要做啊,头儿。」 陆双楼「哦」了声,裹紧斗篷,散漫道:「那你去吧。」 黎肆嘆了口气,认命地放下背来的长匣,自里头找出竹针迷烟,以及一盏琉璃灯,挂在身上,又飞下楼去了。 查往来信件这活儿干得慢,一两个时辰才弄完,还毫无所获。 他回来向陆双楼回报结果,末了感慨道:「这小贺大人,太清廉了些,包袱里一把碎银凑不齐十两。」 陆双楼听罢,只觉今行仍旧如过去,半分未变。但他什么都没说,拿着刀起身,「走了。」 两人一身黑衣,很快融进黎明前的混沌中。 天刚亮,贺今行就起身去找茶水。迷烟对他不起作用,他还要装作毫无所觉,一夜未睡,实在有些头疼。 然而今日有今日的事要做,他趴在桌上缓了会儿功夫,就着壶热茶吃了几个馒头,便准备出门。 刚到门口,就有禁军的快马杀到,说宫中将来人宣旨,让他们做好准备。 这道谕旨乃是皇帝对他们斩首西凉太子,立下军功的赏赐。 千两纹银,珍玩奇物,并一只特地赐给贺今行的长盒。 他接了旨,打开来,却是一把柘木弓配一截铁箭簇。 材质皆寻常,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做工倒是不错。 第266章 九 「为何会赏这么一把木弓?陛下亲自做的?」 杨语咸打量着这把弓,左看右看,甚至在得到允许后,上手拉弓弦试了试,可愣没琢磨出什么名堂来。 换句话说,这就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弓,普通得配不上「皇帝御赐」这几个字。 「陛下并不擅木工,应当不是亲制。」贺今行把弓放回盒中,搁到一边。 这种特殊的赏赐总有缘由,现在不知,日后早晚也会知道的。他不需要着急。 御赐的物件大都用不着,他把能当卖的挑出来,待会儿去置换成银票,不能卖不好卖的则全都打包,预备带回遥陵的别院。 杨语咸无事,就揽了这活儿,叫三四个兵丁带着宝物一起出去,琉璃街上就有好几家典当铺。 贺今行则带上自己的牙牌与任命书,去吏部入档。 通政司是个新衙门,他对衙门所在以及现有人事都一无所知,得先了解清楚。 钱书醒恰好在吏部衙,亲自给他填了档案,又带他去领了官印与笏板,重刻牙牌。 一切事毕,再言明一应需要注意的事项,最后道:「你可知,是相爷亲自向陛下举荐你任经歷?通政使之下,即为经歷。通政使干系重大,暂无合适的人选,廷推没有结果,所以目前的通政司暂且由你主管。你上任之后,可不要辜负相爷对你的期望。」 第706页 贺今行拱手应是:「下官定当尽职尽责,绝不辜负的相爷栽培。」 心下道,怪不得昨日一去政事堂便被发下了任状,原来是秦相爷早就向陛下举荐了自己。接着忽地反应过来,昨日陛下当庭下脸,会不会是怀疑自己与秦相爷早有串通? 他回忆了一遍当时的对答,很快发现只有一个地方存在冲突,那就是对外族对邻国的态度。 难道说,他的想法与秦相爷不谋而合? 若果真如此,昨日漆吾卫的出现,也就有了理由。包括今早的赏赐,细思,未必不是安抚。 这么一通捋顺了,他不自觉地嘆息一声。然而多想无益,身正不怕影斜,做好分内事才是最要紧的,遂振作精神,跟着蓝袍典吏前往官舍。 通政司经歷,乃从五品官秩,因衙门当前情况特殊,而拥有跻身朝会的资格。更重要地是,年俸二百两,还有官舍名额可以申请入住。 贺今行自然当即就申请了一间,被领着到了地方,才发现就是原来工部的官舍。江与疏在京中就住这里,他来过几回。 一打听,说是工部年前裁了一大批人,有些连人带官职都给撤了,不会再补。空下来的许多官舍,由秦相爷批覆,分配给其他新晋的京官。 那典吏说他运气好,毕竟京城地儿就这么大,不管官职还是官舍,有人想进来,要么有新位子,要么就得有人挪位子。像工部之前住在这儿的那些人,本来只要规规矩矩的,裁撤也轮不到他们头上,可架不住要犯煳涂啊。 可惜。 贺今行听着对方唠嗑,只是笑笑,拿到钥匙之后,特地去看了看江与疏那间房舍。还好,大门上还挂着他这位伙伴的铭牌。 不知太平大坝的进度如何了,等与疏回来,他们又能继续做舍友。他想着,决定把这件令人高兴的事写进信里,寄到江南去。 从官捨出来,再前去织造局领两套青袍官服,上任前的准备就算妥当了。 他与杨语咸约定午间在殷侯府碰面,过去的时候,杨语咸一行人还未到。驿馆剩余的军士们则已将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御赐物件都搬了过来,和殷侯的遗物放置在一块儿。 下午些,杨语咸带着银票上门。 贺今行点了点数,竟差不多有将近两千两纹银。 他想了想,给此行的军士一人五两做扶棺、护行的谢礼,外加一共五十两的回程路费。再给泉伯和杨语咸各一百两,用于回稷州的花销。 剩下的都让军士们带回仙慈关,交给王义先。 他自己分文不留,杨语咸觉得不妥:「你独自在京中,上下打点所需的可不是小数,不多留一些怎么行?」 「先生也知道,边关军需何其紧张,能贴补一点是一点。」贺今行摇头,比前者更坚决,「更何况我有俸禄,足以生活。」 他每月俸禄再加上贴补,大概有二十两,虽然不一定及时地足额地发放,但总归是有说法的。 就算一时拮据,他年轻且精力旺盛,替人写书信文章,接一些寻人寻物的委託,赚钱肯定比他们更容易一些。 泉伯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说:「要是在京里过得不好,就回遥陵来,老奴会打理好夫人的院子,随时迎接您。」 见状,杨语咸也不再坚持,另道:「待我们回到稷州,王玡天那边,我会想法子再跟进一些。」 再狡猾的狐狸,只要想捕猎,就一定有露出尾巴的时候。 贺今行回握老人的手,对他们笑道:「回去之后,你们好好养护身体,保全自己最要紧。至于旁的,能为者为,不能为者绝不要勉强。」 活着的人,能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日一大早,杨语咸一行人启程回遥陵。 贺今行将他们送到泊桥渡,看着人上了渡船才归。回到官舍,换了簇新的官服,正式上任。 国库紧张,户部播不出余钱新修官署,皇帝就拨了一座空置的皇家别院,划一半出来做通政司衙门。 衙门位于内城东南的三福巷,与六部官署相隔两条街,与内城西南的荟芳馆隔着玄武中轴相望。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萃英阁」。 通政司的牌匾就挨着原来的牌匾挂在大门上方,贺今行站在门下看了片刻,大步跨进苑中。 斯人已逝,他们来过这世间的痕迹却留存于四面八方。 现有的人员皆已到齐,经歷一,知事一,令吏二,典吏四,八个人占不满一个前院,一应桌架案椅皆设在正屋。 贺今行倒是有间单独的直房,但他暂时不打算用,和众下属同处一个公厅。 他把其他人叫到院子里,从自己开始,令各人各道名姓职位,阐明各自职责,互相了解。 再道:「陛下重启通政司,选任我等,既是机遇,当奋力一搏,亦有风险,不可轻忽待之。我与尔等皆是新上任,同在一司,自然同进同退,共荣共辱。我会恪尽职守,也希望大家皆是这般,有疑难随时提出,有问题随时上报,同心协力办好差使,不出差错。」 众人皆称是。他们都是从其他部衙出来的文事,有处理类似公务的经验,并不会手忙脚乱。 然而他们熟悉新衙门熟悉了半日,做好了准备,却一直未见有奏章送来。 按律,通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各路州地县的陈情建言,申冤告恶,一应文本皆应先入通政司,由司员进行分划,再送往各部或是上奏天听。 第707页 但前提是,捷报处收拢各地经由驿递送入京的奏摺之后,会投到他们通政司。否则,他们拿什么分送? 午后仍不见动静,贺今行派一名典吏前去查看,典吏小半个时辰未归,便又带了个人亲自前往捷报处。 就见典吏与捷报处的人争论得面红耳赤,见他来,忙向他禀报。说是对方已经一部分奏摺送往各部衙,来不及追回,他们正在扯皮。 那捷报处的主事对他说道:「这位大人,咱们不是有意为难啊。只是这么多年都是直接送往六部,习惯了,一时没想起现在应该直接送到通政司,这才出了些差错,您请见谅。今日收发的奏摺还剩下这些,您带回去,想必也能够用。您说呢?」 贺今行扫了一眼,剩的那点儿也忒少,说:「知道错了,那就立刻改。你们先前送到了哪里,就去哪里收回来。」 主事见他态度强硬,恐吓道:「这送都送到了,怎么可能收得回来?大人现在有闲心为难我们,不如赶紧把剩下的奏摺带回去处理了,免得初上任就吃挂落。」 贺今行不为所动:「过失在你捷报处,怎么免责,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 「我看你真是油盐不进!来呀!」主事骂道。 这就是个大型驿站,驿卒比文吏多,一听上级唿哨,都面色不善地看过来。 「你们想干什么?我们可是有官服在身的!」两名典吏不约而同地靠近贺今行。 主事合掌道:「这位大人要是还不走,那就只能让弟兄们送你们走了。」 「别怕。」贺今行拍拍下属,向前两步,直面围上来的驿卒。 未等对方有人动作,他随手从一旁的板车上抽了根长棍,当空一噼,再左右一盪,「砰」「砰」两下打在胸口,将前面两名精壮驿卒击退。长棍去势不收,再添力一送,便直抵那主事喉咙。 剎那间,场面上的形势便倒转过来,上一刻还吵嚷的驿卒们全都同时闭了嘴。 贺今行看着主事,平静道:「我能杀西凉太子,也能杀你。」 他以拇指抵住长棍这头,轻轻一按,那主事便立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定在原地讨饶道:「别忙动手!这位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周遭的驿卒之间却响起一阵唏嘘声,其中一个大胆发问:「难道杀了西凉太子的那位贺今行贺大人,就是您?」 「是我。」贺今行环视众人,诚恳道:「我不想为难大家,但也请大家不要为难我们通政司。凡是今日驿寄至京司的奏摺,必须先行送到我通政司,再由我司拣送。例律就如军令,不可违背,望诸位兄弟体谅一二。」 「真的是您啊。」驿卒大喜道:「小的听说您已久,没想到今个儿竟见着真人了!您果真勇武!」 又不好意思地说:「这事也是我们不对,您等着,我送的那些,我这就去追回来!」 「对对,我们这就去追回,这就去。」那主事也顺势跟着说,又僵着脸赔笑:「贺大人,您要不先把棍子放下,我这才好去做事啊……」 贺今行撤肘收劲儿,将长棍送回原处,上前专门对前者说:「如果下衙前没有送齐,我必定在面圣之时参你一本。到时候,你背后的人不会有事,但一定也保不住你。」 一番恐吓过后,他才带着下属与剩下的奏摺先行回萃英阁。 「多亏大人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来。」打头阵的那名典吏松了口气,转眼又担忧道:「可今天这么一遭,捷报处要是跟其他衙门说我们坏话怎么办?」 贺今行道:「他们要说,那就让他们说。我们通政司,在诸部同僚之中,不需要善名。」 回到衙门之后,便开始处理手头上这些奏摺。 各官员个人署名的奏本,需实封累送至御前;关系各路州民生的题本,则节写副本,送至六科给事中,再由六科送至六部;而涉及到军情机密、外邦来事、请旨定夺等等事项,则需即刻抄送上奏。 到申时末,头一批处理得差不多了,那些追回的奏摺才陆续送来,诸司员不得不加紧处理。 眼看就要下衙,贺今行把今日收受的几本奏本封到一起,赶在应天门关闭之前,送往宫中。 他步履匆匆经过应天门,却被人拦下,一看,是原来在舍人院的同僚。 「终于等到你了,小贺大人。」对方显然等候已久,说:「秦相爷让我告诉你,你把这些奏本送到政事堂就是。」 「这是为什么?」贺今行却道:「按通政司规矩,四方奏本必须由陛下第一个过目。现在尚未请陛下批阅,怎能直接送往政事堂?或者说有正当的理由?」 他说的略为委婉,但这所谓理由,能行得通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有口谕。 这当然是没有的,中书舍人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又急忙往回找补:「相爷做事,肯定有理由,但他怎么会告诉我呢?你送过去就知道了。」 「既然没有,那我就不能现在送过去。」贺今行说罢,绕过他,迳自往端门去。 「哎!」中书舍人想再劝一劝他,但紧赶慢赶,竟然没追上他。又不能直接跑起来,有失体统,只得作罢。 贺今行戴着牙牌过了端门,除了例行核查,没有任何人出来拦他——端门有秦相爷的直房,值守的禁军与内侍里亦有攀附秦相爷的亲信,若一定要拦他,这里才是最佳的地点。 第708页 他心下便明白了,秦相爷的目的并不是拦下他。 到抱朴殿,请内侍通传过后,不多时,一个御前太监出来告诉他:「陛下有令,请大人将送往政事堂,让秦大人代为批阅。」 这人脸白,贺今行很眼熟,但是他来都来了,不能就这么退回去,说:「请公公再行通传,转告陛下,臣所携奏本,皆应由陛下亲自过目。陛下不见臣,臣的职使不能尽,便不会离开。」 这名内侍看他片刻,轻声说:「大人确定要奴婢这么说?」 「劳烦公公。」贺今行夹着奏本拱手道,又在殿前站了盏茶功夫,才被传唤进去。 明德帝未在前殿,而是在后殿的道场上,披着一身道袍打坐。 贺今行上前行叩拜礼。 明德帝没叫平身,而是闭着眼道:「朕让你拿去给秦毓章,你为什么不去?抗旨不遵,该是什么下场?」 贺今行挺直嵴背,望向他:「陛下,这些奏章理当由您批阅。全扔给政事堂,全让秦相爷代为批阅,这和以前有什么区别,您重启通政司的意义何在?若有司而无实行,那通政司包括臣在内的八名官吏,皆是冗余。」 明德帝哼笑道:「上任第一天,屁股底下的椅子都还没坐热,就开始拿罢官威胁朕?」 贺今行再道:「臣并未有不敬圣上之意,所言所行,皆是臣的职责所在。陛下,请您正坐,臣将在您眼前拆封这些奏本。您可以自行批阅,也可以让臣为您宣读。」 明德帝面皮抽了抽,仿佛在咬牙切齿一般:「念。」 贺今行不动,仍然道:「陛下,请您正坐。」 话音落下,似有迴响。 半晌,贺今行都没有再开口。 大太监看不下去了,低声催促:「小贺大人,陛下让您念奏摺吶。」 然而皇帝没动,他也不动。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明德帝突然高声喊道:「顺喜!」 顺喜就侍候在蒲团下,赶忙道:「诶,奴婢在!」 「把那些奏本拿上来,让这小子滚蛋!」 贺今行被内侍毫不客气地请出抱朴殿。 夕阳已沉入地平线,绚丽的晚霞如泼墨画卷,为整个宫城带来最后的温情。 他现下出去,几乎正撞上宫门落钥,于是先前接引他的那名内侍再次为他引路。 两人前后脚,一路无话。贺今行忽然想起前两日那位与他谈笑风生的常公公,不由轻笑。 走在前面的内侍因此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想着日后或许会时常打交道,为方便称唿而问了一句名姓:「不知公公如何称唿?」 「何萍,何处的何,浮萍的萍。」他问什么,对方就回答什么。 「多谢何公公为我引路。」出得午门,贺今行作揖道谢。 何萍站在宫门里面,躬身道:「小贺大人慢走。」 贺今行踩着夜色回官舍,已然宵禁,路上遇到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查验身份又费了些功夫真正回到居所,已近亥时。 昨日搬得匆忙,只做了洒扫,眼下才来得及仔细收拾。 那盏滚灯留在了云织,但木芙蓉被他带在身边,现在可以拿出来,插于瓶中,摆在案头。 他復盘了公务,再给友人写信,不时瞥到柔柔的花朵。干脆再取一张信纸,写了半页,又收于桌屉。 边军大约两月才能收发一次家书,他算着时间,还能再攒个把月的信。 接下来的几日,通政司按部就班地上衙下衙,奏摺收发及时,与各部接洽和谐,司员没有出任何差错。 贺今行送奏本入宫,皇帝也没再直接把他轰出来。 当然,并非明德帝突然转性,而是因为他的寿辰将至,钦天监卜了个上上卦,令龙颜大悦。 三月廿八,万寿节。皇帝陛下体恤国情民生,没有大办,只举家宴;并恩泽百官休沐半日,以示同庆。 百官能休,通政司还得继续收发奏章,是以到第二日的循例休沐,贺今行才得空。 天色微明,他便去三市口,挑了好些时令果蔬、软口糕点以及新采的茶叶,租了驴从平定门出城,去至诚寺看望他的老师。 张厌深却并不在寺中。 贺今行前去拜见弘海法师,问起自己的老师,法师说:「张施主出游去了。」 出游吗? 这在他意料之外,但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何况弘海法师这样的得道高僧。 他把带来的食物送到后厨去,途经山间小道,望见山顶一株横逸的古树主干上躺着个少年人,鹅黄衣衫浮于枝叶间,如山门下迟开的素心腊梅。 常住在至诚寺的年轻公子,只有秦毓章秦相爷的独子,秦幼合。 遂拾百级石阶,登上山顶。 「今行!」对方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喊他,爬起来,给他让出一截树干。 贺今行就挨着他坐下,一块儿看至诚山。 山巅风流云动,山间雾海幻化,鬼斧神工,奇妙非常。 教人不敢高声语。 不知太阳在天中走过几尺,秦幼合忽然说:「我要成亲了,请你来观礼。」 「嗯?」贺今行怔了怔。 煌煌佛寺,澄澄云山,少年口中吐露的却是谈婚论嫁之语,让他感到十分的违和与怪异。 他问:「和傅二小姐?」 「对。」秦幼合併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转过脸说:「就下个月,你会来吗?」 第709页 贺今行点了点头,只要朋友相邀,他必定会去。但是,他平日不会如此越界,然而在此时此地,他忍不住多问这一句:「一定要成亲吗?」 秦幼合看着他,目光里渐渐流露出困惑,然后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爹说,必须要尽快。」 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没有什么一定非要得到不可。或许曾经有,后来也发觉那不过是一时的幻觉而已。 他转回去,眺望云海,「今行,你知道吗,我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所有堂兄弟、表兄弟还有我爹那些下属的儿子,都围着我,我说什么他们做什么,不高兴的时候踹他们,也没有关系,他们的父亲会来向我道歉。」 「除了贺灵朝。」 「我小时候很想和她一起玩儿,但她却不愿意跟我一起玩儿。」 「我把我最喜欢的九连环送给她,她也不要。」 「她真的很可恶,但是我拿她没办法。她住在皇后娘娘的宫里,太后也不许我去找她。」 「除了贺灵朝,我以为我在其他事情上都是顺遂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直到我想要离开京城,却遍寻不得法,我爹一句话就能让我留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只是很幸运地做了我爹的儿子。」 「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属于我爹,而并非属于我。」 「在飞还楼上,我让你帮我离开京城,那时我是真的很想去找她,问她为什么不要我的九连环。」 「但是后来,我跟着你去了江南路,跟着你跳进江水,又活过来之后,那点执念忽然就消失了。」 「那是我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就这么没了。」 「我不知道是好是坏,就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消失。 秦幼合低着头,不知视线落在何处。 贺今行听了半晌,心情复杂,想安慰对方,但这并非一句「你长大了」就能概括。 他只能默默地陪着对方,在云山之上,看风如潮涌。 许久,一旁灌丛忽起响动,一只毛茸茸的金花松鼠窜出来,跳进秦幼合的怀里。它向主人举起爪子,露出一枚小小的被划破皮的野果,邀功似的哼唧。 秦幼合几乎立刻就绽开笑容,没有拿走野果,而是抱住这小东西,用力揉了揉。 天地何其广阔,他寻不到方寸之地,安身立命。但他仍然有值得期待的快乐。 他对好久不见的朋友说:「等成亲那天,我来找你和莲子一起玩儿。」 贺今行也不由动容,微笑道:「好。」 他曾经答应过要陪这孩子玩儿一天,还剩下半日。 这半日不能浪费在今天。 过午闻钟,他便离开至诚寺,下山。 入城后还是走吉祥街,到贡院附近,却发现四处都有禁军巡逻。 再看贡院大门,更是守卫严密如铁壁。 天化十八年的春闱,终于抓住春日的尾巴,开始了。 贺今行从贡院后街绕道,隔墙就是一排排号房,成百上千的举子此刻正奋笔疾书,他仿佛能听到笔落纸上的声音。 三日之后,他们中间的一批人将脱颖而出,成为新科进士,成为王朝生生不息的力量之一。 愿天下英才,皆能大放异彩,为家国所用。 然而当真听到些嘻笑的声音,他顿时警觉,飞快地去找声源。发现是隔街巷子里的酒肆里,一伙拥聚在一张桌子旁的闲汉。 他不动声色地靠过去,听出这群人是在讨论「赌黄榜」——每年春闱之前,坊间都会有人开盘坐庄,吸引众多赌徒下注,赌哪些举子榜上有名,哪些能名列前茅,甚至到具体的名次。 其中一个声音得意洋洋地说:「爷这回下了五个人,必定能一次回本,别说把欠老头子的债还了,还能去玉华桥娶个土媳妇儿。」 「疯了吧你,就你那几个钱,还下五个,一个能有多少?」同桌其他人惊讶道,又问都下了谁。 前者一应列了五个人名,贺今行跟着默念一遍,发觉毫无印象。 其他人发出爆笑:「你他娘的骗鬼呢,别的爷爷们不知道,那姓李的还能不知道吗?窑姐儿肚兜上绣鸳鸯两个字,这孙子都认不出来!你还敢下他?等着赔个底儿掉吧你!」 那人还是咧着嘴笑:「等着瞧!爷可是拜了大罗金仙的,准没错!」 一群人各笑各的,吵吵囔囔,酒臭熏天。 贺今行也觉得发笑,若真大字不识,秀才功名都拿不到,怎么可能走到会试? 他还想再听一会儿,可惜禁军巡逻过来,大声呵斥,这群人顿时作鸟兽散。 下了五注的那个闲汉从他前面经过,做派有些眼熟——不正是刚进京的时候,在城门口试图找他招徕生意的嚮导么。 他留了心,到医馆去看望贺冬的时候,顺势说起此人。 「这几日,他应该都会在贡院附近流窜,冬叔你看能不能盯上一盯。之后,尤其是放榜那日,要特别留意他与哪些人接触过,有没有什么往来交易。」 「你怀疑有人在这场春闱里舞弊?」贺冬坐直了身体,「我上午从那边过,还专门看了看,这一科主副考可是裴孟檀和晏永贞。」 不说素有清名,也都是注重名声的人。 贺今行道:「只是有所怀疑,未必真有其事。就算真有其事,也未必与主副考官有关。但愿是我想太多了。」 第710页 「是不是,我去跟上几日就知道了。」贺冬应下,给他例行看了诊,从柜檯下拿出一个白瓷罐子,放到他面前。 「这是?」他拿起来,一指高的罐子分量还不轻,拧开盖子,香甜扑鼻,「蜂蜜?」 「你那谁……」贺冬轻咳一声,不自在地说:「我去取药材,附带的,说是从赤城山绝壁上刮下来的崖蜜,比寻常蜂蜜要甜一些。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 「横之送来的?」贺今行不嗜甜,甜不甜的也不重要,但仍然倍感惊喜。 贺冬看他一听就笑开怀,勉勉强强地点头:「是,还算会想着你,为你好。」 他不说话,双手交握着蜜罐,扬起明亮的笑容。 在医馆待了半个时辰,回官舍,飞扬的心情也没有半点下坠。直到看到坐在他门前等他的晏尘水,才有意识让自己平静。 后者怀里抱着一袋蜜饯,只吃了一半,就靠着门睡着了。 他打算把人弄进屋里睡,然而刚弯腰试图拿起那只油纸袋,人就醒了。 「我从安定门过,看到挂城墙上的那颗人头,就知道你回来了。」晏尘水跟着他进屋,犹在点评:「颈下的切口平整,可以看出你下手很快很稳啊。」 贺今行取了一勺崖蜜,给他兑了一碗甜水,试图堵住他的嘴。等他砸吧砸吧喝完,又忍不住问:「是不是很甜?」 晏尘水满意地点头:「清甜醇厚,哪里买的?我也买两罐来。」 「不是买的。你想要,我可以分你一点。」他伸指贴到罐身一半的位置,顿了顿,竟有些捨不得,便又往瓶口上移了一半。 晏尘水没注意这些细节,直道:「蜂蜜之后再说,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你现下有空没?」 「你说。」贺今行放下蜜罐。 「我这两天弄到了一具尸体,不好确定是怎么死的,你杀过的人多,来帮我看看?」 第267章 十 「在哪儿?」 「就在刑部的停尸房。」 贺今行看向门外,天色不早,而工部官舍在外城东,这一来一回大概要撞上宵禁,因此犹豫要不要带上官服。 晏尘水看出他的顾忌,说:「我有夜行令,到时候送你回来。」 那便没什么好带的,贺今行锁上门,随之一道前往刑部衙门。 刑部与其他几部不同,官吏经常因办案需要加班加点。哪怕是休沐日,同僚看到晏尘水领着个人上衙门来,也见怪不怪。 停尸房在刑部后堂西北角,斜对着大狱,门前两盆罗汉松,在黄昏中肃静如入定的僧人。 晏尘水进去便把四角的灯都点上了,房里二十余座盖着白布的停尸台,一小半微微上鼓。他端了盏灯台,走到靠里的一座,掀开白布。 贺今行跟在他后面,一看,却是一副白骨,头、手、足俱在,皮肉全无。 「这人死了有三年多。」晏尘水把灯台放到一旁的空台上,取下墙上挂着的一双手套,分给贺今行一只,然后自己戴上一只,把颅骨拿起来,「此前有过一次尸检,检定为自杀,卷宗记录是头触墙,当场即死。你看。」 颅盖骨有明显的损伤,额侧微微瘪下去一块,并分布着数条发散状的细小裂痕。 「以头撞墙,想一下就立刻撞死是很难的,需要非常大的力气与非常快的速度。」贺今行戴着手套按了按塌瘪处,又拿到手上翻转察看,「有卷宗的话,此人是谁?死在何处?」 晏尘水道:「这具尸骨名叫袁三儿,稷州人氏,就死在隔壁狱里,你应该也记得。」 「谁?」贺今行惊了惊,又低头看了眼手中头骨,奇道:「他死了这么久了,你怎么弄到的他的尸体?」 晏尘水说:「畏罪自杀的嫌犯,无人为他敛尸,尸体就由我们刑部统一掩埋。埋的时候会做记号,挖出来不是很麻烦。」 「去年傅禹成暴病而亡,我本来想去挖他的尸体,可惜快要挖穿的时候被陆双楼拦住了,害我白跑一趟。对了,他没考会试,你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吗?」 说到这里,眨了眨眼,一副神神秘秘又忍不住要吐露些什么的模样,就等贺今行问他。 然而,贺今行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晏尘水高涨的兴致立时消退下去,说:「好吧,陆双楼和你关系最好,你知道的可能性本来就比不知道要大。」 说完又有了新的想法,兴致勃勃道:「我听我爹说,漆吾卫有门『手艺』,能徒手剥下一张完整的脸皮——要知道人死后不到一个时辰,就会开始出现尸僵。这一手可太厉害了,你说我要是再遇到他,能不能让他教我一手?」 「……我觉得不能。」贺今行扶额道,把头骨放回去,连问:「你去哪里挖傅禹成的尸体?双楼为什么又出现阻拦你?等等,你去傅氏陵园了?」 「没有。」晏尘水正色道:「我是想去看看他的脸还在不在,尸体上有没有致命的外伤,不算盗墓。」 贺今行一直没法完全理解他的思路,干脆不跟着他走,而是直说自己的猜测:「漆吾卫既然来拦你,应该就是他们动的手。」 再肃容道:「但你这么做太危险了。如果不是双楼,不是漆吾卫,而是其他人杀了傅禹成,那他们势必会防范有人去开棺验尸,你一个人去,就是往枪口上撞。」 若真撞上,对方敢杀傅禹成,难保不会再做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事来。 第711页 是以他决定道:「日后要是不得不再做这种事,你先来找我,我跟你一起去。」 晏尘水心虚地低头用鼻尖蹭了蹭手臂,认错:「我那天确实不够谨慎,有些冲动,后来就没再去了。你放心,我是不会让自己轻易去死的。」 「但我还是很想弄清楚傅禹成到底为什么而死。他做过的恶行早就罄竹难书,陛下一直容忍他,却忽然间就不忍了,你说他是犯到了什么天条?」 贺今行没有说话。 先前,他们怀疑朝中有官员与西凉人勾结,所以将陆潜辛透露的消息交由崔连壁。后者暗中追查,查出的种种线索都指向傅禹成,然而还没有拿到足够的证据,傅禹成就暴毙了。 能在天子脚下暗杀,而不引起波澜的,只有天子本尊。 皇帝不想让此事暴露在朝野目光之中,因为傅禹成任工部尚书多年,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朝廷的脸面。高官重臣卖国求荣,必然令天下譁然,会连带着损伤朝廷的威严,破坏边军和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内忧外患之际,为了避免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只能将他秘而不宣地处理掉。 他能够理解这是当时局面下最适当的选择,但心中仍然不是滋味。 就听晏尘水说:「不管为什么,他本来的结局应该是在闹市被枭首示众,被百姓鞭尸唾骂。现在对外却说是病死,难道不是大大地便宜他了?对那些被他迫害的人来说,也不公平。反正我心里是不服的。」 「所以之后我一直在查傅禹成,今日不能让他得到应有的审判,来日也要将他翻出来,使积恶曝见天光,沉冤得以昭雪。」 贺今行听得极为贊同:「你说得对,不能就这样过去。」 晏尘水继续说道:「在查他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傅禹成死前一两月,曾与一些外地人往来甚密,而这些外地人,是跟着陆双楼他爹陆潜辛进京的。」 「这位陆大人也是有案底的啊,我有预感,他二者之间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集。而说起陆潜辛,就得重新看重明湖填沙案这宗旧案。」 「当时我们不就分析过吗,袁三儿肯定是被『畏罪自杀』。要是能证明袁三儿是他杀,那么就可以质疑这宗案子之前的结案定论,上书重新审理。正好我现在能管尸体处理这些事,我就去把他挖出来了。」 「如你所说,这种死法需求的条件比较苛刻。这人从稷州押到京城,又看押多日,身体很难不垮,不该有如此力气。他要自杀,拿囚衣吊门栏上自缢都比撞墙容易得多。」 两人的目光相聚于停尸台上的白骨,晏尘水说着,再度抚摸头颅上的伤痕。 贺今行道:「这只是我的经验之谈,要下定论,还需要更明确的证据。」 他走到另一边,躬身翻看这副遗骸的颈骨与肋骨。 要让一个人立刻死亡,攻击脖颈与心腹更容易达到目的。 晏尘水跟着看了片刻,忽道:「时间太久了,皮肉胸腹无存,寻常验尸手段无可施展,只能通过反证——要不然,我们试试看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撞成这个样子?」 「怎么试?」贺今行不解地问,难道能拿什么东西代替人的头部吗? 就见晏尘水拿了灯,走向停尸房另一边的墙壁,那里竟然还有扇暗门,里面是个黑魆魆的小隔间。他进去捣鼓一阵,单手举着一颗骷髅头出来,交到贺今行手上。 然后推开靠墙的一张停尸台,叩了叩墙,「就往这儿砸个试试?和隔壁大狱是一样的墙。」 夜间气温降低,烛火也显得幽冷,贺今行噎了噎,「你这……」 「这两年死刑犯很多,好些尸体无人收敛,我就挑一些解剖或者保存下来,方便大伙儿办刑案的时候用一用。唔,就比如现在。」晏尘水一派十分正常的表情,打扫出场地,站到一边。 「不违反例律么?」 「当然,大宣律无一条明文禁止,否则我怎么可能存得住?」 既然如此,贺今行闭了闭眼,走到离墙三四尺的位置,攥紧手中后脑颅骨,调整好姿势,一下将骷髅磓到墙上。 一声钝响,不止墙体,似乎脚下地面都震了震。 晏尘水上来看额骨损伤,与袁三儿那具尸体相差无几,甚至凹面还要稍大一圈。 「能打死人么?」他最关心这个。 贺今行想了想,实话实说:「击打在颈椎嵴髓,或许可以,额头,不太行。哪怕本就有躯干上的重伤,也无法立刻毙命。」 他回过头,看第一副尸骨,「但袁三儿的躯干骨头并没有明显的骨折、错位或者切痕。」 「可能是下毒,或者惊悸、窒息。」晏尘水顿了顿,压低声音:「当时的情况已无法復原,我们衙门里还有内鬼。」 贺今行颔首表示明白,看着他仔细擦去那颗骷髅头上沾的泥灰,又好好地放回隔间。 晏尘水一直被看稀奇的目光跟着,出来之后,解释道:「既然已被执行死刑,那生前的罪恶就一笔勾销了,现在他们帮助我研案,我自然要尊重他们。」 在他眼里,活着的罪犯自然面目可憎,然而一旦死去,他们就会变得无害可亲。 事情办完,两人从停尸房出来,从泡着柳枝的水缸里取水洗手。 整个刑部后堂除了牢狱大门透着灯光,再没有其他人。空中飘着若有似无的腥气,不重,却仿佛能粘到人身上,叫人不舒服。 第712页 晏尘水早已习惯无所觉,望了眼天上的月亮估摸时间,说:「要不就在这里歇一晚?你不觉得这里很安静,很凉爽吗?周围也没有民居,不会被突然打扰。」 贺今行只道:「我明早还得去上朝。」 「穿紫衣了?」晏尘水喜道。按大宣律,一般情况下,在京官员得四品才能参与朝会。 「没,我们衙门尚无主官,我是代主官上朝。」贺今行跟他说了说通政司现有的架构。通政使暂缺,通政使应当履行的职责,皆由他代行。 「那你岂不是有实权没上峰,这么好?」 「……好坏参半吧。」 两人说着话,一道出了刑部,果然宵禁已开始。 街边再没有卖夜宵的摊子,晏尘水饿了也只能忍着。回到官舍,贺今行找了些点心和他一起吃了。他困意上来,懒得回家,干脆就在这儿借宿。 自从做刑部官之后,夜不归家是常事,一晚两晚的也不怕他爹担心。 贺今行让他先去床上睡,叫他明早走的时候,把钥匙插在门槛缝里就行。 自己则稍后打了地铺,囫囵睡半宿,听到五更的梆子便起身,洗漱换朝服。 五更的天仍然昏昏,但已有早起的人烟。他先去萃英阁,与知事几乎同时到衙门,封存了今日要上递的奏本,才倒回去。 路上有挑担的卖热食,包子五文,馒头两文,比之前两年又涨价许多。但要填饱肚子,只能不去计较这些。 到应天门上,已有紫袍一片。 他来得不算早,稍等片刻,宫城便开门放行。排队过搜检之时,一辆宽大的马车自右街辚辚驶近,待车上人停当下车,周遭回头去看的官员则口称「侯爷」。 贺今行闻声转身,果然是忠义侯,便也一同行礼。 嬴淳懿拱手一併回礼,而后道:「小贺大人,可愿与本侯同行?」 「侯爷请。」贺今行回答得有些冷淡,毕竟在同僚认知中,他们虽认得但并不是十分熟悉的关系。 他也并不想让人以为,他与哪位御前红人关系过密。 二人就不远不近地缀在人群之后。 然而就算与其他人隔着距离,这条路上也不是能叙旧的地方。 嬴淳懿说:「本侯这几日去了几个衙门,都有听说你通政司的大名。说你们作风强硬,不近人情,甚至妨碍他们做事。廿六那日,捷报处送到某衙门的公文,该衙门的官员已经处理好,又被你们要了回去,平白多折腾了一遍。」 「我只能这么做。」贺今行说:「重启通政司,在京中沸沸扬扬传了多久的事,一个捷报处哪里敢轻易忘事?那些奏摺若不及时收回来,后患难测。退一步说,相关条例早就颁布,难道这个衙门的人不知道,未经通政司的奏摺,他们不该也不能接收?」 「如果这一次我轻轻揭过,必定还会有下一次。制度不严,执行有怠,长此以往,通政司该有的威信荡然无存,如何在朝中立足?」 嬴淳懿再道:「通政司本该是与御史台齐名并立的衙门,然而一开始的建构几乎是照搬清吏司,这就相当于把你们等同于六部的下属衙门,无形中压了你们一头。选官填职,又不选任通政使,以你五品之职代行主官之能,权力大责任重而品秩低俸禄少,分明就是临时起意拉扯个班子来做事,毫无长久之相。」 换句话说,若是出事,通政司随时都有可能被废止,衙门里的人也随时可能被降罪。 贺今行当然考虑过这方面,但是,「陛下重启政司之意不可改,必然会有人出任经歷一职。风险与责任是真的,机会与权力也是真的,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能由我来。」 通政司存在一日,他在这个位置一日,那就尽自己所能做到最好。 嬴淳懿停下脚步,回眸问他:「你要做直臣,还是孤臣?」 他默然片刻,望向天边。月已隐星将落,然而他知道,星月就像身在那方的人一样,存在着,陪伴着他。他答:「我心不孤。」 巍峨的宫门就在前方,禁军竖矛撑起天宇,使宫灯得以照亮去路。 贺今行拱手告辞,先行前去候朝房待漏。 嬴淳懿立在原地,半晌,自胸腔里发出一声笑。 「这后生在魄力方面,倒与侯爷有几分相像。」身后传来一道儒雅的声音,语气颇为惋惜:「可惜当年他与犬子同科,没能收为门生。此次春闱,庸者众,名列前茅者天资亦不及上届。」 话落,更是嘆息不止。 「老师。」嬴淳懿对这句评判不置可否,只道:「他能走到这里,所付出的,比你想像的要多许多。」 裴孟檀道:「看来侯爷与这位小贺大人关系颇深。但是,如侯爷所言,满列朝班谁人能轻松呢?不可因私而轻忽啊。」 「这是自然。」嬴淳懿负手道,惺惺相惜,并不代表就要网开一面。 朝钟响,师生一道自左掖门进宫。 上朝入殿,近臣公侯先行,再是六部九司寻常诸官,杂职最后。 贺今行第一次上早朝,随大流走入崇和殿的时候,便回忆了一遍朝上该如何行事。他的位置不前,故而左右皆是声名不显的四品官,不管背地里如何,碰到一块儿都客气地寒暄。 不多时,内侍尖声通告,仪驾簇拥着明德帝登上御座。 山唿朝拜之时,贺今行飞快地往龙椅上看了一眼,陛下今日的精气神倒是不错。 第713页 礼毕,顺喜执麈唱朝。 文武百官纷纷看向殿中。这是重启通政司之后的第一个朝会,议事的章程变了,具体能变到什么样,还得往后看。 贺今行放缓唿吸,整冠理袖,出列行至御前,将奏本拆封再依次朗读出来。能放到此时的都是些牵涉较广又不怎么紧急的事,三五件奏罢,清亮的声音响遍崇和殿。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身在北黎的议和使团观摩完新君的继位大典,与北黎王庭重商议和条款,却受到了重重阻碍。简言之,北黎人不同意他们提出的赔款要求。 「……一百万两白银减至二十万两,七千只羊减至三千只,五千张毡毯减至两千张……」 贺今行亦是第一次看到奏本内容,虽然声音平静得没有起伏,心下却感觉不太妙。 果不其然,念读完毕,朝堂上便炸开了锅。 武官们觉得北黎人不识抬举:「岂有此理,这北黎人作为先行发动战争的一方,又没打过咱们,现在自然应该赔偿我们的军费损失不是,砍成这样,简直欺人太甚!」 「既然不愿意赔钱,那就拿命来偿!咱们再打就是,打服了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叫!」 文官们则怀疑道:「有靖宁殿下在,为何还签不下这道盟约?公主既做了北黎国母,新君又是个黄毛小孩儿,照理来说应当能够左右合约的签订。」 「难道说,殿下和亲出去,就忘了母国,忘了血脉根源,站到了北黎人那边?」 贺今行此时应当退下,但听到这些七嘴八舌的声音,不由站住。 左右数位同僚是叫不住的,他干脆上前一步,向上首的皇帝高声进言:「陛下,臣有奏。」 殿内立竿见影地安静下来,明德帝道:「说。」 他无视周遭投来的视线,直道:「臣以为,和谈不顺,我大宣应当对北黎朝廷施加压力,而不是将这份压力全压到靖宁公主身上。」 「公主身处异国他乡,歷经两次政变,多次虎口脱险,藉助合东部族的力量才得以保全自身。哪怕如今身为太后,必然也受到重重掣肘,何以认为她就能全权决定和谈事宜?」 「再回看公主和亲之后,以一身阻止了两国之间爆发更大的战争,全力斡旋扶持幼君上位,所做所为无不利于我大宣,更不应该被无端质疑。」 位列武班之前的忠义侯亦出言道:「陛下,臣附议。」 「靖宁公主有功于我大宣社稷,我们该相信她才对。此等关头,与其无端猜测她,不如与她内外合力,想办法尽快签订和约。」 老实说,以他对北黎的了解,近年冰雪,拿出这些比较艰难, 明德帝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一挥手,「款项半点不能少,诸卿若有办法令北黎人就范,可畅所欲言。」 这就是认可两人所奏。百官遂止住前言,就如何对北黎施压另起议论。 崇和殿重新热闹起来,没有贺今行的事了,他便退回自己的位次。路过几名先前开过口的朝官,目光显然对他不满。众议之中,更不乏夹杂着含沙射影针对他的话语。 然而在他看来,这一时的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完全没有争论的必要。是以他一概不回应,立在原地不动如钟。 他的老师张厌深曾经说,朝会,就是把已经决定的事情拿出来宣布一遍,再把一时无法解决的事情拿出来吵吵,吵到双方都厌烦了,朝会就能结束了。想体验上朝的感觉,起早去玉华桥逛一圈禽鸟市场即可。 如今亲歷一遍,确知老师形容精妙。 顺喜宣告退朝的时候,此事只定下了大略的章程,着政事堂再行深议。虽然有用的话并不多,但不可否认这或许是找到方法、达成共识所需要的过程。 贺今行回想这个早朝上较为关键的发言,发现秦相爷几乎一言未发,皇帝也并未询问后者的意见。 再思及自回京之后发生的事,总觉得帝相之间,好似拉着一根无形的绷紧的弦,一挑,就会断掉。 他跨出殿门,朝阳的光辉自一侧漫逸而来,柔和而绚丽。他不由侧目,却看到一张熟识的面孔。 林远山伫立在一排羽林卫中,身形未动,只向他咧出一排大白牙,做了几个口型。 禁军当值之时,不得无故与朝臣内侍交谈。他不想给人添麻烦,也无声地回了一句话,随后两两相视而笑。 曾经一同读书或是科考的友人,如今各有前途,怎能不叫人欣喜? 殿内的人流涌出,贺今行不再耽搁,大步出宫。 月终,通政司要将本月已收发的奏摺副本送与六科稽核。虽然才将运行,经手公务不多,但该有的章程不能省,也可早些熟悉一遍。 然而刚回衙门,捷报处便送来一封军报,红封火漆,来自苍州。 他当即取了奏报,折返入宫。 现在他已不需要有人接引,拿着「奏事使」的牌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抱朴殿。 明德帝刚用过早膳,听到何萍通禀后,按了按太阳穴,「传进来罢,让朕看看又是怎么了。」 军报拿到手里,一看,便沉下脸。 顺喜端着汤药过来,一见天子模样,忙试探着叫道:「陛下?」 明德帝闭上眼,捏紧了摺子一角,半晌,才道:「算了,叫秦毓章立刻来见朕。」 这话却是对贺今行说的。他领命应是,过端门时便将口谕传给正在此处直房的秦相爷。 第714页 「苍州刚刚送来军报,陛下请相爷前去议事。」 秦毓章停笔起身,桌上摊着写到一半的信,他没有收走,直接拿起来烧掉了。 钱书醒见怪不怪,一面为他抚平官袍上压出的褶皱,一面问:「报上所言何事?」 「下官不知。」贺今行答。在送到抱朴殿之前,他并未看过。要等之后送回通政司誊写底簿,才能得知具体内容。 「当真不知?」钱书醒再看向他时,便目露怀疑与不满。 虽未提初上任那日的事,但贺今行知道,这「不满」里面有这一分因素。他没有辩解,而是叠掌道:「下官认为相爷用我,是要用我做实事。」 钱书醒皱着眉想要再说什么,秦毓章拍拍他的胳膊,制止了他。 这间直房并不大,三个人在内显得有些逼仄。 秦毓章从宽大的桌案后走出来,便站到贺今行面前,微微笑了一下,「你觉得你有这个能力吗?」 贺今行沉默,下一刻,毅然道:「有。」 「好,那就坚持下去。」 秦毓章如此说罢,便拂袖而去。 端门到抱朴殿这条路,他走了快二十年,千丈之远,也不过一眨眼。 明德帝服药过后,于后殿道场打坐养神。 两侧大窗半开半闭,有风穿插过。秦毓章进来时,袍袖被吹起,又被掖下。 顺喜送上那份军报便悄然退出去。 秦毓章跪于御台之下,展开看罢,缄口不言。 君臣二人相对,明德帝满面倦容,带着倦意说道:「秦卿啊,自朕登基以来,面对这一摊子漏洞,是怎么填也填不满,怎么补也补不圆。十八年了,实在令朕疲惫。」 秦毓章取下樑冠,弯下嵴樑,深深稽首。 「臣不能为陛下分忧,臣有罪。」 第268章 十一 下午些,那份军报才随帝命一道下发至通政司。 振宣军总兵方子建亲笔,振宣军中军粮所存无几,请求朝廷支援,并指示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皇帝则命其避战缓动,减少消耗。再让甘中路与宁西路适当地征粮,汉中路在一旬之内凑出至少十万石粮食,以解燃眉之急。最后责令秦甘路新任总督到任后即刻主持恢復耕种,不得拖延。 贺今行悬了半日的猜测终于被证实,殷侯生前便担忧的局面,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令他感到无比的苦涩。 一直以来,不论边关、地方还是中央,种种问题都离不开「钱粮」二字。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扬汤止沸,治不到根本。 他想起当年殿试策问,自己所做的那篇文章,躬行至今,才知远远不够。 到底要怎样才能富国强民,彻底解决这道难题? 他满怀思绪,亲自将谕旨誊写存档,封口上漆,送去捷报处,加急发出。 但愿政令下达之后,苍州的危情能缓解一二。 快马带着圣命迅速发往各地,比它们更快出京的,是一封送往江南路的密信。 几日之后,许轻名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正在视察临州织坊业。 康琦年陪同着跑了大半日,看他收好信便叫大家继续,以为只是寻常信件。 第二日,却被制台大人召到总督府,与布政使和按察使一道细看将要颁布的新政令。 一乃收租岁,今春额外徵收九个月的赋税,积极缴税者可免去明年一年的赋税。二则是发行江南通兑宝券,以面额出,年增半分利收回。 两条都让他心惊不已,脱口问:「大人,怎么忽然就?」 许轻名示意他坐,解释说:「上月末,苍州军粮告急,陛下让汉中与甘中、宁西三路共同凑粮食。但这只能缓一时,且此时我们与西凉人都会竭力避战,等到了夏末,必定会有一场决战,所以要尽快筹措钱款以充军费。」 康琦年急道:「可朝廷不是没有点到我们么,这与我们何干啊?」 「宣京不知,难道你我也不知?稷州拿不出多少粮食,甘中与宁西又能徵到几石?我虽算不到他们具体能供应多久,但我并不看好。」许轻名习惯了凡事做最坏的打算。 言下之意,朝廷早晚会点到江南路,不如早做准备。 康琦年亦知他们江南几乎是避不开的,但没有圣旨下来,就总是存着一点念想。 而且,不管租岁还是宝券,都有个问题。他说:「这两年税赋本就重,百姓们一直是勉力承担,哪儿有余钱呢?」 坐在一旁的布政使道:「这是户曹计算过的结果,完税之后的余留,应当足够令大多数人果腹。实在不足的,酌情少收,但不能不收。」 康琦年哀道:「我们身为父母官的职责,难道就是让他们只能勉强吃饱吗?」 布政使:「康大人,我们谁也不想走到这个地步,但是这有什么办法?与其等到时候朝廷突下命令,再手忙脚乱地收税,不如现在就徐徐图之,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也好有时间解决。」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制台要下的决心,才是最大的啊。可话说回来,这又能怪谁?只能怪咱们刚遭水患,就爆发战事,倒了几辈子的大霉,才遇上这等齐全的天灾人祸。」 一番话说完,厅中陷入沉闷的寂静之中。 许轻名道:「租岁必须收,上了黄册的谁也不能免除。至于宝券,就这两日,布政司将此时身在江南境内的大商户都召集来,从他们开始下手。」 第715页 顿了顿,又道:「对了,苏宝乐,让他提前单独来见我。」 「是。」布政使应下。 康琦年改变不了政令,便忧虑施行,「这租岁收取之度是不是太苛刻了,下去收租的税吏但凡有一个手脚不干净,多征滥征,只怕立时就要引起民怨。」 许轻名道:「这就是按察司要做的,收租岁期间,你们上下多辛苦些,带着各县的衙门捕快一起,做好监察。若有人中饱私囊,即刻革职,发配苦役。税吏之间,也要互相监督,举发贪污属实者,记其一功。」 按察使起身道:「制台放心,下官必教他们不敢动一根手指头。」 几道政令布置下去,遣退众人,许轻名丝毫没有轻松之感,心中反而更加沉重。 不多时,胥吏来报:「江与疏求见。」 他昨日派人去叫江与疏,这会儿到,想必是一大早就赶过来了。遂不再考虑前面的事,及时宣见。 这是江与疏来到江南路的第四年,已全权主管太平大坝的修建,带着千余号工匠民夫,以太平盪为家,几乎全年无休的忙碌在江水与山石之间。 他和民夫们居住的地方,甚至因此兴起了集市,已隐约有小镇规模,大家不时开玩笑叫他「里长」。 然而面对提拔过他的一路长官,他依然很是拘谨,行过礼便叉着手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轻名一眼便能看透这青年的为人,直接开门见山:「以你切身之见,太平大坝是否能够暂停修建?」 太平大坝的重建,原本是江南官府与苏氏商行合修,商行出大头。但苏宝乐是个逐利的商人,自西北战火一起,他的产业受损,便逐渐减少出资。不论布政司如何威逼利诱,苏宝乐都不肯多掏钱,他们又不能撕破脸动手,也就作罢。 好在江南路这两年略有起色,能够承担大半的耗用,才不至于停摆。但如今,内外压力之紧张,让许轻名不得不再一次考虑这个问题。 江与疏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不是呆子,也没有完全愣神,他知道江南官府款项紧张,这几年一直都提心弔胆,害怕下一刻就被叫停。 如今就要应验了,却只是有种身在云里雾中、仿若做梦一般的感觉。 「如果停下,什么时候重启呢?」他缓慢地问出来,才似回过神,又赶忙补充说:「不是质问大人的意思,下官是想说,只要有个日期,下官就可以等。」 今行在信里说,如果忧虑战事与流民会分散他的精力,妨碍他做好手头上的事,那就什么都不想,只管眼前。他知道自己不是能面面俱到的人,所以他朝思夜想,都只想着怎么修好这一座大坝。 可一旦停下,谁知道何时才能重启? 只要国库亏空的难题不解,不影响生死存亡的,都可以无限期地往后推延。 光等是等不到的,许轻名无声嘆息。少顷,艰涩道:「你且估一估,还有多久能竣工?」 江与疏立刻回答:「主体大约还需一年半。」随即领会到话中暗含的犹豫,又道:「主体完成即可通航,到时候不管现在花掉多少钱,一定都能赚回来的!」 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劝说制台大人回心转意,忙忙地说了许多大坝建成的好处。 「也罢。」许轻名止住他,「你且回去,只管好好建造大坝,若能加快一些速度最好,但首要的还是要建得牢靠。」 「是!」江与疏高兴地大声道,临走前深深作揖:「多谢大人!」 那斗志昂扬的背影让许轻名也振作两分,既下定了决心,那就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遂亲自动手铺纸磨墨,先写回信,再写奏摺——他是先斩后奏,需得向朝廷解释。 自黄树石过世之后,他便再没有近身的心腹,许多思虑只能诉与他的老师。然而政见的不同,又令他感到矛盾与纠结。 老师啊老师,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初按照您所说,劝商务农,江南鱼米之乡,又如何会落到让治下子民艰难果腹的境地。 可如果不这么做,又能有哪路来顶这户部划下的高额税入? 不论如何,只要熬过这一劫,江南,定将迎来更好的江南。 窗外天色不知不觉变得阴沉,不消几时,风夹着雨来,打得芭蕉叶颤。 立夏的时光就在信纸上匆匆熘走。 顾横之坐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很快把十多页的信看完,便盯着信上的字迹发呆。 半晌,从信封里拈出一粒花瓣,放进嘴里,含在舌尖。而后仰倒于草野,手垂下来,信纸连封盖住心口。 今行。 今行。 天边好似有火追着云烧,携着温度的余晖落到脸上,耳畔虫鸣声声,于和风煦日里肆意萌动。 在他斜前方起伏的山包上,旌旗飘扬,间杂着寥寥几缕炊烟升起。 「公子!」杨弘毅从一座山包后面爬上来,看到他,加快速度赶过来。「大营那边说没粮了,所有粮草都发给第一防线的兄弟们了。我们第二、第三防线都得等衷州那边的粮征齐了再送过来,起码还得等个三四天。」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还多亏方大帅原本是衷州卫的指挥使,在衷州乃至甘中路吃得开。 顾横之闻言,一挺腰便站起来,一边把信装回信封揣进怀里,一边向着杨弘毅走过去。 「我们还剩多少?」 「就今晚这一顿了。」后者专管辎重后勤,今日为此事往中军大营来回跑了两趟,热出一身汗,取下头盔提在手里,满头火气:「说用家书安抚,但再厚的家书也不能当饭吃啊,我看顶不了两天,就要闹起来了。」 第716页 他们营里能靠顾横之弹压,但也只能约束住眼前这一两千人。这支振宣军可是十多万的新兵啊,纪律性和耐性都还需要长期的锤鍊,哪个千营里稍有不慎出了内乱,给了西凉人可趁之机,整条苍州防线上的人都要跟着倒霉。 「倒不会这么快。」两人一道回营,顾横之的目光扫过一排排营帐,继而环视周边的原野。 苍州贫瘠,但不是寸草不生,环业余山以及天河支流流域都有植被覆盖。他们的驻地靠近佛难岭,平常不时就能看见飞禽走兽,断了粮也不至于立刻断炊。 他思索过后,吩咐道:「明日早间的操练取消,分散成小队去采野菜,下午的军阵对抗就换成打猎比拼。」 不管帅帐那边如何统筹,首要之务,是保证自己营里的兵在这几日不能饿着。 杨弘毅「诶」了声,又说:「可总不能每日都让我们的战士自己寻找食物吧,耽搁操练,妨碍应急,行军迁移也就算了,这正打着仗呢。冒大不韪地说,当初就不该征这么多的兵。供给不起,征再多也是屁用没有。」 「我们这些听命令行事的不知道户部能拨出几个子儿,那些下命令的还能不知道吗?净睁着眼瞎整。」 「到这个地步了,总不能现在撂挑子。」顾横之走进营地,两边岗哨与来往士兵都向他行礼,他一概颔首致意。临到分路,低声嘱咐:「注意情绪。」 杨弘毅回答「明白」。马后炮没用,光发牢骚也没用,反而容易带动手下士兵焦躁恐慌。他也就是私下说几句,把心里的不痛快发泄出来,转头就去传达命令了。 顾横之进了帐,把收到的信压在将军印底下。他案上还有一封信,也是今行寄来的,托他转交给贺长期。 后者现在人在佛难岭,所属队伍在仙慈关,信件没法直接寄到对方手中。 他还在想粮草的事,打开舆图盯着自己所在的位置,再往北四百余里就是鸣谷关。不久,他生出个想法,迅速地另写了一封信,并打算和案上那封信一起传给贺长期。 动作到一半,忽然拿起那封信,捏在指尖感受了一下。触感极薄,里头的信纸应该就两三张。 唔。 他把那封信放到上面,找草绳扎起来,再叫帐前卫兵去叫周碾。 「将军!」周碾很快前来,劲头很足地抱拳行礼:「可是有任务交代属下?」 「送到佛南岭,给贺长期。」顾横之把信交给他,「要快。」 「属下这就动身!」周碾打了包袱,连夜跨马出发。 他的骑术已经很娴熟了,好好执行完这趟任务,就能证明给将军看,而后向将军申请去弓箭队。 翌日一早,伙头刚吹号叫大家吃早饭,贺长期便收到了这两封信。 「顾横之派你来的?」他看了看落款,有他那倒霉弟弟,也有顾横之。 送信来的塘骑点点头,刚要走,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立刻用手捂住。 贺长期便把刚领到的胡饼撕了半张,分给他,让吃了再回去。 周碾赶忙道谢,那半张再撕作两半,放一半进干粮袋里,再更加不怎么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贺长期看着他打马走远,眉毛跟着拧起来。知道振宣军粮草紧缺,但怎么缺成这样了? 「哎,咱果然还是天真了。」牧野镰叼着大卸八块的其中一块饼子,撑起一条胳膊肘试图搭在他肩膀上。他俩差不多高,这动作费劲儿巴拉的,说话都用力了些:「从前以为当了兵就能吃饱饭,结果也得缩紧肚皮,你说那些大头兵图个啥。」 贺长期已经被他扰得疲了,懒得管他的胳膊,只说:「西北军又没短你的口粮,你少说风凉话,积点儿口德。」 行,牧野镰一拐口风:「还得是咱们军师,立场坚定,深谋远虑,精打细算。」 贺长期没接话,饼也不啃了。 仙慈关还有些存粮,但那是因为一批又一批士兵牺牲而节余下来的。去年这个时候的十五万人,留存不到四万人。且只出不进,也匀不出多少。 对振宣军来说是杯水车薪,王义先也不可能拿出来接济。 西北军从上到下,多少人心里都有怨,有恨。 他是这支军队里的一员,荣辱与共,死生一体。不管私心如何,都不会背刺军旗,与大部队相逆。 他无以言表,便拆了兄弟寄给他的信,细细看起来。 牧野镰嚼吧嚼吧,犹道:「这振宣军也是奇怪得很,我看那小顾将军挺厉害的啊,那方总兵却不用他上前线,而是把他调到后面去窝着。你说,是不是防着他争功?」 「……一个战场上同生共死,哪儿有这么龌龊,你少照镜子看人。」贺长期不客气地说,信看到后面,忽然转头,直勾勾地盯着牧野镰。 后者吓一跳,迅速低头:「我错了,咱有话好好说,你可别动手。」 「谁想打你?」贺长期扶额,「我只是看看你怎么样。」 他扬了扬手中的信,「我兄弟问你的近况,我看看你,好写回信。」 「嗯?」牧野镰当即凑过来,扒着他的手臂看完了那一截话,乐了,「小贺大人还记得我这号人吶?」 仔细一品,感觉也不赖,于是嘻笑道:「那你就跟他说,我好得很。要是来日上战场,贺小将军能罩着我,那就更好了。」 贺长期再看他片刻,那张笑脸上的疤痕都带着讨好——但此人前科累累,实在难以分清真假。 第717页 「你现在洗心革面,不打歪主意,日后奋勇杀敌,不当逃兵,我就不会不管你。」一定把你全须全尾地带下战场,再扭送去官府。 他说完,没管牧野镰的反应,转回去,继续拆顾横之那封信。 信上说的也是关于粮草的问题。 简言之,挖野菜猎野物不是长久之计。 顾横之军里自己没有,就想去抢西凉人的。 佛难岭离鸣谷关离得近,山里也容易隐蔽踪迹,想借兵借道,请他帮忙。 这倒让贺长期有些为难,他是升了官秩,但也做不了一整个关口的主。 思来想去,找到贺平,问:「平叔,我们现在能找到星央他们在哪儿吗?」 神仙营不吃军粮,来去自由得多,对这边地形也很熟悉。 让星央去找顾横之好了。 第269章 十二 北黎的春天来得晚,合撒草原进入三月才开始回暖。 冰冻的溪水重新流淌,野草青青,踩下去终于不再冷得脚心疼。 大宣的议和使团到这个时候,才启程回雩关,随之同行的还有北黎派出的使节。 靖宁牵着年幼的大君,亲自将他们送出王庭,到草原边缘才停下,目送他们行远。 幼君忽然仰头问她:「东君,他们是要回到你的家乡吗?」 她凝视着那杆越来越矮的旌旗,无限感慨:「是啊,他们就要回家了。」 「你想回去吗?」 靖宁半蹲下来,看着他,摇头:「我不会回去。」 幼君张开两只软乎乎的小胳膊,抱住她,「我也不想你回去。」 他依赖着他第二个母亲,却想起给他授课的老师说过的话。 「老兀骨说,在我们草原上的冰雪还未完全化尽的时候,宣朝的中原已经盛开大片大片的桃花,绿油油的小麦出了苗,被风一吹,会像海浪一样翻滚。海是很大很大的看不到岸的湖,宣朝的国土东部就临着大海。」 童音稚嫩,却充满无限的嚮往。 「可是,他们很少蓄养肥羊,牛只用作耕地,不喝奶酒,也不吃奶皮子。我们的草原上,有成群的牛羊,有健壮的骏马,七月漫山遍野的花朵比中原还要绚烂夺目,如霞蔚云蒸。」 靖宁捏捏他消瘦许多的脸颊,「大君,你的目光应当从远方收回来,看到眼前。眼前有美丽的风光,也有爱戴你的子民,而他们比遥远的未知之地,更需要你的垂怜。」 「要怎么看眼前?」老师好像还没有教过他。 「我会教你的。」靖宁把他抱起来,走向华美的銮驾。随行近身皆是女侍,为她放下脚踏,打起车帘,能让护卫的骑兵看到,却听不到。 靖宁才软声似诱哄一般说道:「跟着老兀骨学习,也跟着靖宁学习,好不好?」 「好。」孩童趴在她肩膀上,环住她的脖子,视线落到随车架前进而不断后退的旷野。一簇一簇裹着霜露的水草,在晨风里轻摇。 草原无垠,冰雪有界。 一路向南,如走入春暖花开。 使团走过一半的路程,北黎王庭的掌控已减弱许多,王正玄便派人先行加快速度,传信回京。 夜里扎营,才私下对裴明悯说:「终于要离开这地方了,我的圣人老天爷,这辈子都不想再来!」 他们本来观礼结束就该走的,但这破地方的暴风雪实在太大了。松江雁回与其一比,冬日里简直就是仙境。 而且,「还想扣着咱们在居邪山谈判,配吗?敢吗?」 他始终觉得这些北黎人用心险恶、不识好歹,不时就骂一通解气。接着本想说几句靖宁公主的不是,但想到公主最后的转圜,以及坐在对面的青年之前的警告,又把话咽了下去。 谈判肯定要在边境上谈,双方都有自家军队撑腰,请示国都来回的时间也差不了多少。不然,不管在哪一方都城谈判,另一方都劣势太大。 自古出使外邦的使节,被人扣个三五八年,或者暗中杀害的,并不鲜见。可见做使节是个危险的活儿,而谁不想多活几年。 「王大人消消气,我们这不是在回去的路上了么。」裴明悯自一堆草拟条款里抬头,温声道:「过几日就到雩关,在那之前还要经过北黎人的军阵,我们得保持干净精神的面貌,以免弱了我宣人的气势。」 使节代表着一个国家的脸面,要容貌周正,行止得体,尤其是在面见他国的官员与军队的时候。 「这倒是。」王正玄被他提醒,摸了摸嘴角,又取出铜镜照了照。还好这张脸上没有起燎泡、面疮,或者挂上黑眼圈——他本身是很英俊的相貌,不然朝廷也不会派他走南访北。 先前蹿起的火气便消散了,他沉下心来,开始和裴明悯商讨:「到了雩关,第二日就得继续谈判,你说咱们怎么谈?」 这场议和已经持续了好几轮,拖了大半年的时间。再不能及时解决,没完没了地,他们累不说,还要反覆吃朝廷的挂落。 他边思考边说下去:「北黎认为先前的条款过于苛刻,赔额太高,无法接受。但是他们砍掉的也太多了,就赔那么点儿,赔了和不赔没什么区别,朝廷那边肯定不会同意。这就得找到平衡之处……你觉得按照原条款折中,再加高一点儿,怎么样?」 「我说不好,总觉得在这一版条款上可能谈不出什么结果。」裴明悯蹙眉道:「北黎人拖延这么久,或许根本就不想赔款。给出这么低的回覆,就是想激起朝廷的不满,然后又能就此扯皮很久。」 第718页 王正玄道:「这可由不得他们,当初若不是靖宁公主阻止,北方军早就大败他们合西部族。那样的话,人马牛羊早就都牵回雩关了,还在这儿跟他们谈什么赔款。」 裴明悯轻轻摇头。事实已然如此,过去的任何假设都没有意义,他们双方谈判也是为了议和,以达成休兵的目的。 「能不打仗,还是不打的好。西北战况不知如何,但只要战事还没结束,就不利于我们此次谈判。」他低声说:「国库亏空的问题悬而未决,未必能支持双线的长期作战。」 国库吃紧导致军费吃紧,已经是个老大难。王正玄心知此话非虚,嘆了口气:「北黎人或许就是抓住这一点,认为我们不敢兴兵与他们开战,所以肆无忌惮地拖延、轻视谈判。」 裴明悯道:「所以,我认为我们要拿出一版让北黎人无法拒绝的条款。不管是心服口服,还是愤愤不平,他们都必须接受才行。」 王正玄细思片刻,也认同这个想法。两人继续看这一张又一张的草案,不时交流些新的想法,试图找出最佳的解决办法。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又新增了一大沓的草案。 转眼到了四月,雩关就在近前。 北方军月初例行巡防,嬴追骑了一日马,回来时颇有些疲惫。后方营盘却传塘骑来报,说有名老者拿着一枚玉佩求见长公主,自称是长公主旧识,名叫张厌深,就在大营门口等着,怎么赶都不走。 「张厌深?」嬴追想起那年回京述职,她去至诚寺,等候在那儿多时的老人向她求了一枚信物,约定日后能凭此见她一面。「确是本帅旧识,去请过来吧。」 她回去卸了盔甲,换上一套武服,想到那名老人,仍然感到惊奇。 难道当日所言「时机」,就在今日? 在卫兵将张厌深带到关楼上,她看到老人戴冠佩剑,着装无比正式之后,惊奇到了顶点。 张厌深等了半日,口干脚软,却仍然撑着嵴樑,作揖行礼:「草民拜见长公主。」 「厌深公,许久不见,您身子骨可还硬朗?」嬴追还过礼,请他进屋说话,亲自倒了茶。 「再撑个两三年,应当没有问题。」张厌深没有笑,说话时却总似一直带着笑意。 他润了喉咙,放下茶杯,抱拳道:「草民此来,是有一计,想献于长公主。」 嬴追道:「果然,先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先生要献的是哪一方面的计策?」 张厌深反问:「听闻大宣与北黎的议和进程受阻,长公主是否在为此而忧虑?」 嬴追沉吟片刻,颔首道:「不瞒先生,眼下我与北黎陈兵相峙,上下都要随时随地保持警戒,并预备好与北黎人开战,将士们的压力会越来越大,全军在辎重与武备方面的消耗也比平常高出一截。今年的饷银还没有影子,我们必须能省则省,如果能早些结束战备状态,最好不过。」 两边的谈判一直拖着,着急的不只是使团,还有他们这些驻守在边境线上的将士。 于是她抱拳道:「先生若有思路,不妨请讲,嬴追洗耳恭听。」 张厌深没有绕弯子,他确实老了,精力已不足以支撑他打机锋,或是逐层铺垫来抬高调子,开门见山道:「放弃赔款,转换思路。」 他竖起两根手指,「如果是我,我会给北黎人提供两个选择。第一,让北黎人出兵至鸣谷关,助我们将西凉人赶回婆罗山,以代替赔款。至于具体多少兵力合适,殿下应当比老朽更有发言权。」 嬴追顺着他的思路思索,如果让北黎人派兵从合撒草原下去,自背后突袭西凉人,与振宣军前后包夹,胜算很大。 这个法子朝廷应当能同意。毕竟朝廷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支援西北的战事,让西北早些回归和平,以免整个国家被拖入更深的泥淖。政事堂之所以开出高额赔款,也是为了填补军费的缺口。 「但是北黎人未必肯答应,就算他们答应了,也可以一直磨蹭着不出兵。或者,他们表面答应,背后却反水,再与西凉人沆瀣一气,那我们更要吃大亏啊。」 她身为将帅,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敌国,「西凉人能突袭鸣谷关,就是他们给借的道。」 张厌深没有反驳,「所以我要说第二点——能否给我一张舆图?」 「先生跟我来。」嬴追直接将他领到议事厅,抬臂指向厅中的大型沙盘。 张厌深走到沙盘左上方,拿出一张三尺长的舆图打开,比照着,以手为杖,从牙山最西端往业余山的拐角处,在沙盘上圈出一块狭长型的土地来。 「不同意借兵,那就让他们将鸣谷关外这块地盘,割让给我们。」 嬴追:「单独赔款就仿佛要断了他们的命脉,要让他们同意割地,难度不亚于让他们同意赔款。」 说话间,她眼角余光瞥到对方手中的舆图,老旧泛黄,带有许多个人标註,显然已经使用许久。但她觉着眼熟,仔细瞧了一眼背后铭文,竟然是中庆年间的制品。 张厌深仍然指着那块地:「业余山北麓这一带地界,对北黎来说是边远偏僻之地,日照不长,水草不丰,不适宜畜牧也不适宜耕种,鲜有人居。北黎王庭当时能允许西凉人借道,就说明并不重视此地。现今的实际控制权,也是在西凉人手中。」 「但如果到了我们手中,却能让防线外扩,以避免鸣谷关被突袭的事件再次发生,意义极大。」 第719页 嬴追亦能看出其中关窍,只道:「那北黎人更不会同意割地了。」 自己手里无法发挥用处的地盘,邻邦却能有大用,那么攥在手里不让邻邦得到,也是一种战略意义。 张厌深微微一笑,抬手掸去手上沾的沙尘,「他们不愿意借兵,也不同意割地。那就等我们自食其力,将西凉人打出去,再占住那块地——虽然我们多付出了一些代价,但到了那个时候,不管他们怎么说,那块地都是我们的。」 话说到这里,嬴追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是,用那块地来逼迫北黎人出兵。」 张厌深负手道:「他们当然也可以不同意,就用那块地来赌,赌是西凉人赢到最后,还是我们宣人赢到最后。」 宽袖落下,遮住他无法自抑地颤抖的手。 嬴追看着沙盘,细思良久,转身向张厌深,躬身致谢:「先生足智多谋。」 张厌深无言摇头,后退两步,握住一把椅子扶手。这番献策耗费他许多力气,他得歇一歇。 嬴追赶忙请他坐下,又吩咐亲卫去领炊饭。 而后到老者左手边陪同坐下,感慨道:「春分那会儿,接到殷侯身陨的消息。我和广仪说,我们的时代,是不是就要过去了?」 「没曾想,不到两个月,先生就来到我雩关。」 「遥想当年,先生在文化殿为几位兄长授课,兄长们课业进益迅速,父皇对您称赞有加。我听说之后,想一同旁听,等终于寻到了机会,您却挂冠而去。至今已过半生,仍令我唏嘘。」 忆起年少,嬴追释怀地笑了笑,又道:「先生今日为我边关解围,不知先生可有什么需要晋阳效劳?」 张厌深道:「我今日来到这里,一是要藉此番献策再度现身于朝野。让朝野知道,我张厌深,尚活在人世。」 「二则,我确实有一件事,想求证晋阳殿下。」 「请殿下让所有亲卫退至百步外。」 嬴追微微一顿,仍是依言扬声吩咐了牙官。 待四下寂然无声,张厌深撑着扶手站起来,缓缓走到长公主跟前三步远。而后提起袍摆,膝盖跪到石砖上,磕下头去。 「敢问殿下,养在太后宫中的旭皇子,是否由您亲生?」 这句话像是砸在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坑,嬴追悚然一惊,神色变幻,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先生为什么而问?」 张厌深撑着腿上的骨头,抬起头来,「这关系到我的学生。」 「活着的?」嬴追问,见他点头,又问:「秦毓章吗?」 张厌深没有否认。 嬴追怔住,半晌才嘆道:「他也要走了吗?」 「广仪和他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感情最深,若闻噩耗,定然会伤心的。」 张厌深却不提秦毓章,而是说:「皇帝近年常在病中,不见好转。万一宫车晏驾,殿下难道就看着一个毫无嬴氏血脉、毫无天子之资质的小儿登上帝位,成为不知道谁的傀儡吗?」 「先生是认定嬴旭血脉不正了?」嬴追不悦道,然而将这段话再一细想,却品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张厌深直道:「是。」 嬴追拿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思绪纷杂,弄得自己隐隐有些头疼。 嬴旭上位,如果获利的不是秦氏,还能是哪家? 「罢了,我可以告诉先生实情。」她起身道,将老者扶起来,沉声道:「但是请先生答应我,绝不能将我所说的事告知第二个人。」 两人把臂相交,四目相对,张厌深说:「我发誓,我会将你接下来说的话带进棺材里。」 嬴追并不怀疑他会失信,得了许诺,将他安置回座位上。 自己立在厅中,抬手抚上沙盘桌的一角,才徐徐道:「自我与秦广仪成婚开始,太后便催促我们生育。」 她自幼爱习武术,也有几分天赋,因此得先帝宠爱,能像兄长一样师从禁军统领。然而先帝实在太忙了,前朝与战场占去了他绝大多数的精力,除去排行前列的几位兄长,后面的皇子皇女皆由生母妃嫔做主。 她亲娘要给她定亲,她早早地接受了,并以此换来入伍的机会。 「但我不想要孩子,哪怕后来她甚至以死相逼,我都不愿从命。直到她要挟我,要连同秦毓章一起,收回我的军权。」 「那是天化四年,我才将在雩关建立起完整的防线,脚跟尚未彻底站稳。」 「我绝不可能放弃我的军队,太后因此捏住了我的软肋。但她不知道的是,我因为早年征战时损伤过身体,怀不上孩子。她找了许多方子给我,我在雩关拖着,时用时不用,反正一直不见效果。」 「天化六年的元宵,我回京述职,太后告诉我,他们想出一个办法——我只需在回到雩关之后假装怀孕,其余一切都不必管。他们找好产妇,等我冬天回京,就能拥有一个孩子。」 嬴追自沙盘里勾起一指沙子,尚未抬起来,砂砾便四散滑落。很快,只余一两粒稳稳粘在她指尖。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有淳懿在,太后为什么要舍近而求远。乐阳在世时,明明很亲近她,淳懿也是个好孩子。」 「先生若能弄明白此事,请一定告诉我。」 张厌深默默听完,没答应也没拒绝,喟然道:「殿下受苦了。」 嬴追却抱臂淡淡道:「先生说笑了,本宫是同谋,也从未后悔。」 第720页 她倚桌侧身看向厅门外,春风对青冢,白日落梁州。 关楼三十丈,故园不须归。 又两日,从北黎归来的议和使团抵达雩关。秦广仪从隘口回来,暂无别的任务,便率队相迎。 嬴追与张厌深就在关楼前沿眺望,旁观这一系列的仪式。 一桿「宣」字旌旗从北黎人的旗海中浮现,简短的交涉过后,王正玄做为正使,带领队伍走向自家迎接的军队。 在正使右侧往后半个身位,则是身为副使的裴明悯。 青年完全捨弃了宽袍大袖,裹一身利落的霜色棉袍,腰间系两条草编绳缀着羊骨佩饰,两臂都是用布条绑紧了的箭袖,脖颈上再簇着一圈细密的羊羔毛领。端坐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自分列的北黎骑兵当中穿过,下颌一扬,便于文雅的气质之上杀出一股游侠似的磊落劲儿来。 马蹄踏着鼓点,就跟踩着夏天的雨点似的,扑面而来一股活泼泼的清爽气息。 太阳的温度尚不够热烈,但众人已经意识到,夏天就要来了。 张厌深笑道:「裴氏子弟,总是能轻而易举就吸引人群的目光啊。」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嬴追亦评价了一句。 然后吩咐牙官,等使团一进关,就带正副使先上来见她。 两人在议事厅没有等多久,秦广仪便带着一行人过来,自己却未多留,完成命令就继续下去做事。 王正玄与裴明悯见过长公主,后者又看到张厌深,惊喜道:「先生,竟不知能此处遇上您。」 张厌深笑道:「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们,有事要拜託你们做的。」 裴明悯没有问什么事,就着拱手的姿势真心道:「先生有事,学生愿服其劳。」 「年轻人,尊师重道啊。」王正玄调侃了一句。 嬴追也对他赞许地点点头,继而屏退其余一应人等,将张厌深所思之策详细讲给他们二人。 王正玄则当场击掌道:「殿下好计谋!」 裴明悯在心中将这个法子再捋了一遍,也道:「好主意。我和王大人这一路上都在计划明日的谈判,一直没拿出周全的办法,殿下真是送来了及时雨。」 嬴追摆摆手,「此计策乃厌深公的功劳,本帅可不能冒领。」 王正玄这才看向一旁的老人,请问名讳,得了回答,奇道:「难道您就是先帝早年所聘的那位皇子师?」 「是我。」张厌深含着笑,睇他道:「春回大地,雁群也往南迁徙了。」 王正玄「呵呵」笑了两声,不敢再轻视他。 裴明悯倒不怎么意外,张先生乃智者,他却还有一些疑问:「如果北黎人派兵来,却与西凉人合谋,欲对我军不利,该怎么办?」 嬴追握着推桿在沙盘上点了几个位置,「他们从合西下去,有业余山横亘在中间,只能从鸣谷关那边绕。绕过去,首先撞上的必然是西凉大军,振宣军只要稍作防范,就不会给他们接触到自己的机会,他们想下套也无处可下。」 「振宣军?」裴明悯对西北战场的了解还停留在去年年关。 「是。」嬴追想到他们在北黎待了三个多月,简略解释道:「正月到二月,西北军与振宣军合力收復了净州与菅州,将西凉大军逼退至苍州北部,业余山南麓。之后,西北军因损失惨重,退回仙慈关,振宣军则进驻苍州,全面对抗西凉人。」 「秦甘路竟已收復大半了!这对我们谈判是大大的有利啊。」王正玄喜道,随即变脸:「我们在北黎王庭却没有听到半点风声,这帮小人,定然是故意瞒着我们。」 裴明悯则道:「也不尽然,暴风雪几乎断绝了消息传递的道路,北黎人或许和你我一样,尚不知道这个消息。否则,他们对于和谈的态度应该会有所改变。」 王正玄:「也是,要是北黎人知道,靖宁公主也不可能不告诉我们。」 裴明悯继续问:「如果北黎人在与我们合力打败西凉人之后,趁着我军虚弱,变卦偷袭我们怎么办?」 嬴追闻言,忍俊不禁道:「小裴大人,在尘埃落定之前,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必胜或者必输的,也没有任何一场战斗能够在开战之前就预料到所有的细节,否则要将帅做什么?」 「北黎人到时候是否会变卦,或者打什么歪主意,那就得依靠方帅的判断了。经验丰富的将领的宝贵之处,就在于战前能做足准备,战时还可以随机应变,指挥调度啊。」 裴明悯很快反应过来,拱手道:「下官想当然了,多谢殿下指教。」 嬴追:「不妨事,有什么疑惑都可以问。你们对战场有足够的了解,在谈判时才能对北黎人的诘难应对自如。」 裴明悯便当真又问了一些他对西北战场的不解之处,嬴追一一解答,极有耐性。 张厌深旁听完全程,惋嘆道:「有两位使节在,此计十之八九能成。只可惜,铸邪怒月的人头不在此处,否则对北黎人是个极好的震慑。」 「铸邪怒月死了?」王正玄震惊道,西北军不止把西凉人赶到苍州边缘,竟还砍了他们主帅的头! 张厌深将自己学生所立下的战功娓娓道来。 裴明悯听到熟悉的名字,问他:「先生,是我们的今行吗?」 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好厉害,还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做到的。」裴明悯与荣有焉地赞嘆。 第721页 嬴追则鼓励道:「少年出英才,你能出使列邦,行万里路,已不同寻常。坚持走下去,必也能拥抱如此风光。」 裴明悯叠掌应道:「涧明白,涧必砥砺前行,不负殿下期望。」 随着话出口,心中渐燃起熊熊的火焰。 翌日,塘骑送奏报回京,使团走出雩关,与北黎人的使节坐到了同一座帐篷里。 王正玄提出了他们的主张。 主题的变更,显然令北黎的使节措手不及,暂停谈判商议许久。再回来,反而认为宣人要借兵是有求于他们,藉此坐地起价。 裴明悯昨晚准备了许久,考虑过这种情况,当下便起身进行驳斥。 「……我方怀着促成和平的真挚诚意,提出借兵代替赔款,是为贵邦的国用考量,认为高额的赔款会令贵邦子民生活拮据,因此才转而谋求共同出兵讨伐西凉人的可能。」 「……我们宣人能深入叶辞城,砍下西凉太子铸邪怒月的头颅,再将他挂到宣京的城墙上。难道阁下以为,不藉助贵邦的兵力,我们就没有打败西凉人,赢下这场战争的决心、毅力与能力吗?」 第270章 十三 四月初一,会试结束。 下衙时贺今行多逗留了一会儿,从通政司出来,便遇上一帮刚从贡院放出的举子。 这些衣着锦绣的世家子在号房里拘束了三日,此刻大事已了,无所顾忌,纷纷唿奴唤友,一道潇洒去也。 贺今行站在大门口,等气沖斗牛的人群过去,对街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向他跑过来。 「小贺大人!」却是秦幼合身边的小厮秦小裳,到他跟前便递出一封烫金的请柬,「我家少爷要成亲啦,让我一定把请柬送到您手中,您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啊!」 贺今行拿着请柬,略有些意外,「你家少爷这就从至诚寺回来了?」 「是,毕竟他是新郎官儿,也要准备起来了嘛。」秦小裳很高兴自家少爷将要迎来喜事。 完成任务的小厮眉开眼笑地走了,贺今行在街上就打开了请柬。 婚期是月中望日,还有半个月。 他下意识环顾街道两旁的店铺,开始思考要送什么贺礼。 秦小少爷生来富贵,什么都不缺,对寻常人来说很贵重的金银珠宝,他随手可抛。而他自己身无几两黄白,也无力去购置什么新奇的珍玩。 既然买不起,就自己动手好了。 他去安化场买了一截椴木,并一些薄铁片细铁线。回到官舍,发觉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容易下手,又去请教邻舍的工部官员,借来了图纸和一套简单的工具。 动手之时,想起那把柘木弓。皇帝御赐的特殊之物,放在一般官宦人间,是会被供起来的。但他搬过来之后一直没动,这会儿正好拿出来,挂在了正对房门的白墙上,聊表敬意。 然后参照弓臂的光滑平整,削起木头来。 不知是京中哪位大人,有这么好的木工。 像他这样的新手,一个时辰只锉出了一块能用的薄木板,然后就暂且放下,例行反思总结今日的公务。 全国各地送往宣京的奏章,通政司能看到绝大部分,他作为经歷代领通政司,更是无一缺漏。民生、刑名、工造、军事,就在这一封封奏报里,经过他的眼,在他脑海中构建起如今的国情时势。 四方上下之艰难,未曾亲至而有所体会,这让他心中升起一种想要做些什么却无处可使力的焦躁。 然而这种情绪是无用的,他告诉自己,身在第一线未必能起到更大的作用,最重要的是做好手头能及的事。为了平心静气,有时候会像做学生那会儿一样,默背经史。 书中自有言如玉。 到了休沐日,贺今行去医馆。贺冬惯例给他号脉,没有问其他,只在他自己去抓药的时候,让他多加一味合欢皮,解郁安神。 他心虚地摸了摸耳垂,问起上个休沐日让对方盯梢的那个地痞, 贺冬说:「这人会试期间都在贡院附近游荡,会试结束的时候就蹲在贡院门口,看到你说的那几个举子都出来之后,就走了。然后一直到昨日,都在花天酒地,没有什么特别的。」 「至于那几个下场考试的,我去查了查他们的家世,都是官宦子弟。但他们家中长辈最高不过从三品,京曹与地方官皆有,秦党有,裴党也有,看不出有政治上的关联。」 歷来集体舞弊这种事,舞弊人多是沾亲带故、藕断丝连的,完全找不出关联的还真没有。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等放榜再看看,如果还是没有问题,那就不用再管了。」贺今行扎好药包,在冬叔的目光下甩了甩左臂,「几乎大好了。」 贺冬欣慰地笑了笑,又嘱咐道:「我们不便跟在你身边,要自己照顾好你自己。」 「您放心好了,我是大人了。」贺今行也绽开笑容。他这么说,自己却不能当真把心放进肚子里。 又连着两个朝会过去,迟迟没有新的军报传回,不知苍州近况,实在让人心焦。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雩关传回了奏报,议和有了极大的进展。 他将奏摺送到抱朴殿,当庭拆封念给皇帝听,才知他的老师所谓「出游」,乃是北上边塞,并掺了一手议和谈判。 先前他只盼老师行踪有迹,人身无虞,眼下便是双重惊喜。 当晚他做好了给秦幼合的贺礼,还剩下一些木料,不想浪费,就打算再做一把木扇。 第722页 等老师回来,天气也该热了,送把扇子正合其时。 四月十四,又到休沐,晏尘水找上官舍。 他也早就接到了秦幼合的请柬,今日来是为了拉贺今行一道上街去给秦幼合挑贺礼——年景不好,又入了夏,作恶犯案的多起来,应天府解决不了的案件统统投到刑部。他们刑狱司跟着奔忙,忙了小半月才轮到他歇一天。 两人走在玄武大街上,聊起各自的衙门,「……你是不知道,我早上从衙门出来的时候,才听说京畿傍着宁西路那边的什么村儿,又挖出了几具无头的尸骨。」 野外发现尸骨不算太稀奇,但几具一块儿且没有头骨,那就不对劲儿了。 贺今行起了兴趣:「有说具体的案发现场吗?」 「说是私自挖矿,不知哪天矿就塌了压死了人,但因为矿洞位置隐秘,村里当时都不知道。前两天有户人家死了爹,又想迁祖坟,找道士到处看风水,这才发现。」 晏尘水忽然站住,指着街边一家点心铺子,「你说给秦幼合送一提这个怎么样?」 「什么?」贺今行顺指看过去,店铺外柜特地搭了小型展台,摆放着江北运来的特产蜜果子,五十文一个。 还未等他说个出所以然,晏尘水就走上去,掏钱买了一盒。 而后自己吃了一个,又给他拿一个,嚼吧嚼吧:「还挺好吃的。」 贺今行闭上嘴,默默接过。 「要是不那么好吃就好了,我就能再给他买别的。算了,明天再给他买吧,放久了会坏的。」晏尘水又拿起一个,而后一转话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把尸体给运回来,你想不想去看看?」 贺今行思考了一下,京畿接近宁西路的位置,今早出京,来回至少得到晚上了,遂摇头:「不太想。他们还没回来吧?」 两人走过正阳门,看到门庭热闹的胭脂铺,女掌柜就倚在门前盯着伙计装货。 「祺罗掌柜。」贺今行经过时主动打招唿。 对方一回头,只愣了一下便笑道:「哎哟,这不是贺公子吗?」再一扫眼地打量他,「您如今可是官运亨通啦?」 「不敢当,寻常职官而已。」贺今行摇头笑,细看装上车的胭脂水粉瓶罐数量,奇道:「这么多是?」 祺罗道:「奴家不瞒您说,这是送往两家的,秦相爷府上和傅二小姐府上。他们明个儿要办亲事,府上侍女可不都得好生打扮么?」 「原来如此,掌柜接这宗大生意,可有得忙啊。」贺今行说着往铺子里瞧了瞧,却没看到另一个姑娘的影子。 祺罗见状,摇着扇子暧昧道:「是在瞧浣声妹妹么?」 「咦,这个妹妹名字倒是好听。」晏尘水立刻来了兴致,目光炯炯地盯着同伴。 贺今行赶忙解释:「我只是想确认她过得怎么样,没有其他任何意思。不止她,还有前几年拜託掌柜照拂的那些女子,不知后来可有遇到什么麻烦?」 祺罗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好一会儿才收了气儿,正经地说:「有是有些,但都被裴明悯裴公子帮忙化解了。裴公子当初撂下了话,有事找他,奴家可不会端着不找。至于浣声妹妹呢,外城有酒楼请她去搭一场演出,她这几日都在排演呢。」 「多谢掌柜告知,没事就好。」贺今行问到了想问的,拱手告辞。 晏尘水被他拽着飞快地走出几十丈,才被放开,揶揄道:「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掌柜又不会把你扣在那儿。」 贺今行这才正色说:「我不想被误会。」 「嗯?」晏尘水拖长了声音,抓着他的胳膊上下左右地看他,「你这,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 有这么明显吗?贺今行犹豫片刻,颔首承认:「是,他在西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西北的?听说那边的都很剽悍啊。」晏尘水摸着下巴说:「还有,人家竟然能答应之后一个人上京来找你,想必也是有好些功夫在身上的吧?就你这脾气,能压得住……」 贺今行从他怀中食盒里摸出块点心,堵住了他的嘴巴。 两人回到晏家小院,这方小天地还是贺今行记忆中的样子,西北角的枣树安静盛开着黄绿小花,西厢里依然摆着两张床。 晏尘水进屋放下果子盒,就开始翻箱倒柜,最后在床上的被褥底下拽出几本记录簿。 贺今行刚把桌面收拾整洁,立刻就被放上一本摊开的簿子。 晏尘水哗啦啦地翻到某一页,指给他看:「我们上次说的重明湖填沙那个案子,这几年我断断续续调查到了一些东西,都汇总在这儿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法?」 「查得这么细,厉害啊。」贺今行仔细地看起来,起始竟是从陆双楼告御状开始,那场朝会上的关键对话都有。 「也幸亏是朝会,有专人记录百官言行,只要能想法子借阅那些档案就行。」晏尘水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有些苦恼:「我总感觉上峰在有意无意地针对我,让我忙成陀螺。」 他记录了好多他自己认为有疑点的案子,但是上峰派给他的公务实在太多了。他并不讨厌办案,但经常忙起公务就是没日没夜的,完全顾不上自己私下的调查。于是这些记录簿上的内容越写越多,却总是来不及处理、了结。 因此他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解决,「你说我能不能也去找个靠山靠一靠?」 第723页 「晏大人还不够可靠吗?」贺今行头也不抬地说。 这簿子显然用久了,纸页起了毛边儿,捏着是融融的触感,他极其小心地翻页,生怕弄坏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要不要把这部分证据交给这些人的对头。比如袁三儿,杀他的人肯定是为了灭口。而陆双楼他爹当初因为袁三儿被流放,就相当于和背后的这个人结了仇,我把这些线索和证据交给陆大人,让他自己去寻仇,他肯定比我更积极、更容易成功吧?」 晏尘水连比带划,说完不忘拿块点心吃。 贺今行顿住,自簿子里抽出思绪,看着他说:「听起来好像是有可取之处,但是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是真的有仇,而不只是表面不和呢?如果给错了人,你这些心血付之一炬不说,还很有可能牵连到你自己和你爹。」 「我觉得你应该明白,你在做的这些事是非常危险的,要谨慎再谨慎。」 「我明白。」晏尘水点点头,坦然道:「所以这不是把你拉进来了么。以后哪天你要是找不到我了,那我可能就是遇害了,你记得帮我报官,再跟我爹说一声就行。」 「……你就不能给自己说点好的?」贺今行一时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晏尘水哈哈笑了:「这不是很好吗?为公义而死,死得其所。」 而后把先前买的那盒果子递给他,「吃一个?」 贺今行无奈地取出一块,再次强调道:「你要是遇到什么特殊情况,需要人数与武力的,一定要先来找我。」 「放心吧,不会真出事儿的。我运气可好了,弘海法师可是亲自给我开过光,犯人遇到我都得立刻放下屠刀。」晏尘水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仿佛天顶真有佛光洒下来。 贺今行拍了他的胳膊一下,不跟他贫,把话题转回记录簿上的案子。 就这么待了半日,瞅着天色不早,他适时地告辞。 晏尘水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对了,明天柳从心去么?」 「他?」贺今行不解,为什么会问到自己。 晏尘水奇道:「他不是进了工部吗?对,虞衡司郎中,你在工部的官舍没有碰到过?」 贺今行讶异地挑眉,仔细回想,这大半个月确实没有见到过。「他大概有别的住处,并不住在官舍吧。」 虽然柳氏的产业几乎都被查封,但秋玉能重起商路,手里或多或少还有些底牌。 他俩没碰过面,晏尘水也只能作罢,说:「我是怕秦幼合那傻子给他也送请柬。江南水患那会儿,柳从心他家里被抄家灭门,说不得就有秦相的手笔。秦幼合傻,不一定能看出来,但柳从心肯定知道啊。」 秦家这小少爷向来豪气,不在乎钱财,一起吃饭玩乐过的人,没让他不高兴,就算有过交情。大派请柬的时候,不定真就给柳从心派了一份。 贺今行想到这其中的隐患,亦道:「可惜先前没想起这一宗,不然就直接问问祺罗掌柜。不过不管怎么说,明晚就知道了,到时候我尽量早些去。」 晏尘水点头说好,「我也早点儿。」 第二日,逢五大朝会。 贺今行照例宣读奏报,列班同僚里已经没有了针对他的嘘声。 对着这么一尊不喜不怒的石佛像,说什么都激不起他的反应,倒容易显得自己像跳樑小丑,让其他对头看了笑话。 这场朝会很平和地结束了。 盖因中旬以来,通政司几乎每日都能接到雩关的来奏,详细地呈报了议和双方的谈判,可谓突飞勐进。相信不日就能签订盟约,迎使团回京。 皇帝高兴,降下喜乐之音,文武百官也就领受甘露,跟着高兴。 贺今行出殿的时候,下意识往左右列队的禁军看了几眼。可惜今日在殿前值守的羽林卫里,并没有林远山。 他知道禁军有轮换侍卫御前的规矩,却不知现今是几日一轮换? 这事暂时没有去打听清楚的必要,他快步回了萃英阁,争取尽快处理完今日的公务。 下属同僚们知道他晚上要去参加婚宴,都很尽力。到落日时分,通政司准点下衙。 贺今行告别同僚,抱着包扎好的贺礼,直接前往秦府。 转到贯通东西的主街上,便能在街面看到尚未打扫干净的鞭炮碎屑与碾落成泥的花瓣,还能不时从街边闲汉嘴里听到白日迎亲的盛况,谈论的语气都艷羡不已。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堪比当年靖宁公主出塞。 他听在耳里,却不自觉地拧眉。 国难当头,如此奢靡铺张,秦相爷不是这种短视的人啊。 他一时不太能想明白是为什么,不再关注街景,以致于没有注意越接近秦府,车马人流越是众多。 等走到秦府所在的巷子,已然是水泄不通。 以往门前台阶都难踏的秦府,今日广开大门,喜迎四方宾朋,共贺秦少爷喜结良缘。 来者自然甚多,那架势似要将秦府的门槛踏破。 幸而贺今行只身前来,能在数架马车之间的缝隙里挪动。好容易摸到大门前的石狮,发现门前站岗的竟是黑甲的禁军。 夜幕悄无声息地拉开,大红灯笼早早挂起,黑龙旗在橙红暖光里随夜风轻扬,有几分如梦似幻的不真实。 贺今行上前把请柬交给秦府迎宾的管事,报了身份名姓,一错眼,却见上午没看到的人正站在一旁,不由睁大了眼。 第724页 林远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才笑呵呵地说:「陛下派顺总管代他来为秦大人贺喜,又传口谕让我们代行秦府的迎宾护卫,以示恩荣。」 贺今行更加惊讶道:「你今天不是没在御前当值么?」 只有御前当值的羽林卫,才会被点去护送圣旨。 「哎,你怎么也知道这规矩?」林远山似乎才被这么问过,说:「有个今日轮值的兄弟家里出了点儿急事,我替他的。」 「这样啊。今晚人可多,你得辛苦一阵了。」贺今行收回自己的请柬,送上自己的贺礼。 「是啊,站岗都没这么累,回头得让那小子请我一顿酒才行。」林远山飞快地做了个苦瓜脸,打开他的礼盒看一眼,确认没有问题,就交给后面负责收礼的管事。 贺今行笑了笑,迈步跟着提灯引路的小厮进府,却在前者转头之际,突然问:「对了,远山,你柳二哥呢?」 林远山呆了一下,似没想到这一茬,「啊?」 「我听说他做了工部郎中,我现在就住在工部官舍,却一直不见他的人影。」贺今行想知道柳从心现在住在哪儿,但没有直接问出来。 「哦。」林远山回过神,挠了挠头:「这,最近几日我连着当值,没时间和他碰面,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贺今行:「那你要是什么时候碰到他了,帮忙跟他说一声,我想见他一面。」 「行,我一定把话带到。」林远山盯着他说。 他微微一笑,道过谢,便跟着其他宾客一道进秦府。 一入内,便见灯烛煌煌,便听弦声振振。 绕过影壁,行过穿廊,前院极开阔,彩柱雕檐,华木奇葩环绕,伎乐丝竹列右,羔雁币帛堆左,院中搭了喜棚,案几咸备,餚膳列陈,已落座过半。 晏尘水比他先到,占了位置,老远就招手叫他。 贺今行走过去刚坐下,便有一名小厮将一样菜抬到桌上。 三足的大圆瓷盆,正中供着福娃娃状的一大块冰雕,周围铺一圈冰沙,上卧几样切好的鲜果。 其中有十余颗剥了壳的荔枝,白嫩如明珠一般。 「这玩意儿,广泉路才上市吧?」晏尘水跟他咬耳朵,同桌已有人伸筷,他却没动,低嘆一声:「吃了折寿啊。」 他什么都没说,只往周围看了一圈,每张桌上都有。 距离吉时还有一刻,侍女们引导催促宾客就位。秦小裳跑过来,说他家少爷给他俩专门安排了位置,在正厅左侧的抱厦。 他们跟着挪过去,顾莲子已经坐在圆桌边,百无聊赖地盘玩一条黑白相间的王蛇。 「这还是大前年那条么?」晏尘水凑过去,跃跃欲试地晃动手指,想要引起小蛇的注意。 顾莲子冷眼睇着,说:「换了,毒蛇,小心咬死你。」 贺今行仔细看了看,其实还是原来那条——莲子能饲养这么久,很难得。 他听着晏尘水嘀嘀咕咕地怀疑,也不插话,独自坐到炕榻去,拿点心填肚。 这间抱厦前后左右都开了门洞,此时都垂着竹制门帘,红绸与囍字斗贴在门外,屋里看不见。炕桌上只摆了两盘寻常的点心果子,花生枣子栗子之类的都没有。 若非院里热闹,倒看不出主人家要成亲。 左侧的门帘后传来一道声音,「淳懿哥你就在这里待会儿吧,莲子他也在。」 一身常服的秦幼合掀起门帘,看清屋里三人,带着笑意说:「今行和尘水也到了。」 嬴淳懿从他身后走进来,晏尘水口头行了个礼。 贺今行听见,跟着望过去,两道目光交汇,都不约而同地停了停。 秦幼合今晚很忙,把人带过来,打完招唿就立刻走了。 嬴淳懿看到趴在桌上的蛇,叫它主人收起来,「人家大喜的日子,不要闹出乱子,吓到那些宾客。」 若是从前,顾莲子肯定要说「关我什么事」,现在却直接从桌底下提上来一只特制的箱笼,把银环送了进去。 唯一的乐子也没有了,他往门口瞟了眼,门帘纹丝不动。 他们三个人是和老师裴孟檀一道过来的。 他来了就去找秦幼合,另外三人在后头的花厅见秦毓章。现在只有淳懿留下来观礼,裴孟檀肯定是回府了,另外那个,「谢灵意呢?这就走了?」 「今日来宣旨的禁军不太对,我让他去查一查。」嬴淳懿语气平常,到炕榻另一头坐下,提壶倒茶。 贺今行才恍然他进屋时说的那句话,是另有所指,想了想,问:「侯爷觉得哪里有问题?」 「只是偶然起了一点好奇心,至于到底有没有猫腻,等一等便知。」嬴淳懿递给他一杯茶,动作自然得带着几分熟稔,仿佛并没有很久不见。 「多谢。」贺今行说,却拿不准他等的是谢灵意,还是别的什么。正好渴了,接过茶便一饮而尽。 顾莲子看见这一幕,怔了怔,而后双臂交叠搁到桌上,轻轻地把脸颊贴上去,视线落到那只茶杯上。 旁座的晏尘水虽然隔着箱笼的条栏观察小蛇,但耳朵也竖了起来。 嬴淳懿继续慢条斯理道:「年前工部大换血,我拜託老师在候选名单里加上柳从心,名单送到秦毓章那里,又被划掉了。你说,他有没有防着柳从心,知不知道林远山和柳从心的关系?」 「林远山做这种事太嫩了些,你我都有察觉,难道秦毓章会毫无所觉么?」 第725页 贺今行正是因这一点而担忧,林远山在秦府大门前的反应,不像是不知道柳从心的下落,却有意地撒谎,瞒着他。 ——特意与人换班,跟着圣谕到秦府来,负责检查宾客携带的贺礼。若是到得早,或许还包括一些採买、伎乐等人的进出。放一两个闲杂人进府,显然轻而易举。 他按了按眉心,淳懿的说法就是在为他的猜测加码。但他只愿自己猜错,柳从心并不在这座府邸里。 嬴淳懿看他沉思,便知道他又滥起同情心,说:「不管他筹划了什么,你去拦着他,不让他如愿,岂不是故意和他作对?人家必然不会领情。」 顿了顿,压低声音,只让彼此听见:「柳从心与秦毓章之间,梗着的可是血海深仇啊。」 贺今行当然明白其中曲折,但亦知对方是乐见其成,并不想自己插手,甚至很有可能会暗中推柳从心一把。 他二人之分歧,由来如此。 他也低声快速地说:「可秦相爷担着大半个政事堂,多少军政民事要经他拿放,他若骤然出事,朝政立时便要混乱。远洋贸易的事业也离不开柳从心,只要朝廷还想出海,就得靠他领航扬帆。」 在他看来,眼下最重要的大事就是苍州的战事。只要军粮紧缺的问题不解决,哪怕与北黎谈成借兵事宜,这场战争的走向依然扑朔迷离。外患当头,内部更应该齐心协力。如果这个时候朝中大乱,对内对外都能有什么好处? 「再者说,如果秦相爷早已察觉不对,只是按兵不动,柳从心一现身对他不利,岂不就是自投罗网?」 淳懿能让谢灵意去查,谁又知道秦相爷会不会比他还要快一步? 贺今行想到这里,当下便站起来,准备出去再问一问林远山。 然而他还未抬脚,右侧的门帘外便响起侍女的声音:「侯爷,各位公子,吉时将至,请移步厅中。」 新郎官和新娘子就要拜堂了。 嬴淳懿拂袖起身,负手而笑:「走吧。」 他率先走向正厅,顾莲子理了理衣裳,也跟了上去。 晏尘水则走到他身旁,探究道:「你和忠义侯后头在说什么?柳从心不会什么时候就突然冒出来吧?」 见他不说话,又摇着头嘀咕:「秦相爷这么多年坚毅不倒,哪儿能那么容易就让他得手啊。」 贺今行心下嘆息,随之一起出去。 偌大的厅堂里布置齐全,两边观礼的宾客挨挨挤挤。他站在人群中,左右环顾来客,再着重分辨侍立四周的小厮,甚至连走动的侍女也多盯了两眼。 「吉时到,请新人入堂——」 四下声音小了许多,贺今行也停下寻找,和所有人一起看向厅门。 秦家少爷与傅家小姐共牵红绸带,缓缓行来。 秦少爷换上了正红吉服,华丽但并不如何繁复,大约是嫌弃红绸花戴在身前不好看,便任性地弃之不用。 而束紧的鞓带上却挂着好几条朋友送的坠子,环佩叮噹,掷地有声。 傅二小姐端坐轮椅,着一身与前者相配的红衣,衣上以深深浅浅的金、银、红线绣着妍态各异的垂丝海棠,襟上攀着一枝,袍袖各表几朵,裙摆则是一片花团锦簇。 她未盖盖头,而是只戴着米粒大的珍珠串成的面帘,翠冠压髻,双眸明露,额如皎月,眉似远山,只轻描淡写画了几笔,便压住了满身乃至满堂的艷红。 并非绝色,但有种极其特别的惊艷。 众人都不自觉噤声的时候,新娘子身后的侍女轻而易举地连人带椅将她抬过了门槛。 新郎官瞥了一眼,刚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行至厅中央,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只秦相爷一人静坐。 侍女送上敬亲的茶,傅景书取了一盏,举臂向前,启唇道:「秦大人。」 秦毓章俯身接过这盏茶,顿了顿,向她微微上举,如同碰杯一般。 傅景书淡淡一笑,颔首以应。 约定成了。 秦幼合记不清步骤,应该这个时候敬茶吗?今天敬了明天就不用了吧? 反正傅景书敬了,他也就有样学样。 秦毓章接了两杯茶,一口都没喝过。 众人不以为奇。 这对新人论相貌,可谓是金童玉女。新娘子虽不能行走,但一手医术在各家后宅是传开了的,比之纨绔无成的新郎官,各有优劣,正好互补,两边拿的应该就是这个主意。 不管如何标新立异,反正这亲事是成了,能合秦相爷的心意就行。 司仪唱罢赞词,准夫妻互相拜了三拜,宣告礼成。 观礼的众人纷纷鼓掌叫好,送出热烈地祝福,一个赛一个的真诚。 仪式过得极快,来宾转眼就被安排重回酒席。 贺今行也有些恍惚,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婚礼,不知道具体的章程,但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氛围。 他想起那日在至诚山上,他问秦幼合:「那你想和傅二小姐成亲吗?」 后者回答:「与谁成亲不是成呢?我爹需要,景书小姐需要,那就成呗。我答应了我爹,不会反悔。」 这场婚礼就是一个约定而已。 回到抱厦,本该入洞房的新郎官却跪坐在炕榻上,从柜子里往外拿东西。一股脑儿的,竟都是些玩具。 晏尘水差点惊掉下巴:「你不和你新结的媳妇儿一起,怎么到这里来呆着?」 第726页 「没事儿,外面马上就要搭台表演歌舞戏曲,景书小姐应该会和我爹一起看。」秦幼合说。敬酒的事儿也有傧相代替他做,不需麻烦到他自己。 他晃了晃手中的棋盒,「我们来玩儿双陆吧?」 顾莲子直接走过去,一把夺过棋盒,冷着脸说:「知道的知道是你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爹成亲。」 「可是我和傅景书呆在一起,都不知道说什么,很没意思,我不舒服,她也不爽快。」秦幼合眼巴巴地盯着他,「相比和她一起坐牢,我更喜欢跟你一块儿啊。」 顾莲子默了默,将棋盒「啪」地轻摔到桌几上,「那你为什么要成这亲?」 秦幼合皱了皱鼻头,歪斜着倒到榻上,说:「我刚从江南回来的时候,答应了我爹,会听他的安排。不管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得遵守诺言啊。」 「而且,也没什么坏处——我以前说景书小姐不好,是我有偏见。」 「你说什么?」顾莲子见鬼似的盯着他,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这么认为?」 秦幼合不知道该怎么说,双手抱住脑袋,只觉得头大。 恰逢侍女在门外询问是否要上菜。 「上!」他喊了一声,跳下炕,「今天忙了好久,好饿。」 侍从鱼贯而入,他在旁指挥:「这是莲子喜欢吃的,放这儿,这是给淳懿哥做的,放那儿,今行应该吃辣吧?」 布置完,最后看向晏尘水:「你什么都吃得香,我知道,所以你自便吧。」 大家按着他设的位置坐下。侍从退下,一时谁都没有说话,院子里的喧嚣也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听着飘渺不真切。 顾莲子不愿意就这么煳弄过去,率先打破平静,接着前言说:「我要是你,早就和你爹闹翻了,断绝关系,从此再不相往来。」 最好还要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闻、不问、不管。 「诶呀!」秦幼合苦着脸叫了一声,说:「莲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他是我爹啊,是我最亲的人。我流着他的血,怎么可能和他断绝关系,离开他?」 「你是没断奶么?这么大的人了,说什么离不开你爹。你看你爹会离不开你么,你就不能向你爹学一学?」顾莲子恨铁不成钢地说。 秦毓章早年经歷过几起刺杀。最后一次,刺客抓住了他的髮妻,以此作为筹码,向他提出种种要求。他一个字都没答应,眼看着髮妻死在刺客刀下,而面色不改地下令护卫抓捕刺客。 这事儿他都知道,秦幼合却不记得。 真是没救。 他气得把脸扭到另一边,不愿再和秦幼合说话。 后者一向不敢在他气头上辩白,也闭了嘴,伸出两根指头,把专门放到他面前的那盘酥黄骨往他那边再推了推。 顾莲子余光瞧见,心中骤然翻涌起怒浪,直接提起蛇笼,几步便摔帘出去了。 秦幼合赶忙追上去,「莲子!」 「这就走了?还没怎么吃呢。」晏尘水大为不理解,对着满桌菜看了一会儿,干脆拿起筷子,示意左右两人,「咱们?」 「饿了就吃。」贺今行慢了一拍才说。他刚刚差点就也跟着去了,但又即时地想到莲子说那些话,自己或许并不适合在场。 嬴淳懿就坐在他对面,见他沉思,长眉一挑,只道:「与我无关。」 他和秦毓章不对付,但并不会专门针对秦幼合。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贺今行想多解释两句,但又下意识觉得,解释与否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他只能继续沉默。 盏茶功夫,秦幼合唉声嘆气地独自回来。 「人追上了么?」晏尘水吃得满头是汗,正用公筷肢解一盘炖得软烂的糖醋肘子,还不忘分心问他,「坐下吃点儿?」 「我过两天再去找他。」秦幼合囫囵地说。他确实大半日没怎么吃东西,早就饿了,可这会儿毫无胃口。 但晏尘水弄完后,给在座每个人都分了一筷肘子。他不知道该怎么推辞,也就坐下来,吃了两口的功夫,盘里菜越来越多。 贺今行等他吃完,才问:「我也想去看歌舞听戏,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我是怕你们不喜欢,所以才打算安排别的。」秦幼合已经完全不见失落,起身站了站,才后知后觉自己还穿着中看不中用的吉服,「你们先去,我换身衣服再过来。」 说罢便从后门回自己院子去。 嬴淳懿看着那急急忙忙的背影消失在帘后,忽道:「稚子澄澈,不明祸福。喜不为喜,悲不知悲。」 晏尘水还在试图将羊汤吹凉,闻言却问:「侯爷是说秦幼合?」 「不然?」嬴淳懿反问,「他并非没有天赋,本来该走更好的路,有更好的前途。」 「他却安做人子,屈居人下,寂寂无名。」 「他和他爹,他和傅景书,都只可能是他被对方拿捏。」 转眼见要去听戏的人还在屋中,又笑问:「你不是着急么?」 急着要去拦下一齣好戏。 贺今行皱眉道:「浮世如海,有人击水化鹏,直上九霄;有人蜕鳞走蛟,潜抵幽冥;也有人安为游鱼,曳尾鱼群中。子非鱼,焉知鱼之愿也?」 「我为何要知晓?」嬴淳懿仍然在笑:「本侯只需系鲲鹏足,套蛟龙颈,游弋鱼群,圈入塘中即可。」 第727页 话不投机,贺今行转头对晏尘水说:「我先行一步。」 后者知道他是想去秦相爷周围,看看能不能找到柳从心,便点头说好。喝了口汤,忠义侯仍在,奇道:「侯爷不去?」 嬴淳懿好整以暇道:「昨日,顺天府向我兵马司借调了几队兵员,理由是协助办理命案。我过问时,案子已直接报送到了你们刑部。晏主事可知此事?」 「当然,今日我们堂官还亲自主持了案情梳理。」晏尘水放下碗,豁然起身:「侯爷握有线索?」 刚走出抱厦的贺今行隐约听见了最后的「线索」二字,但因心中念着别的事,犹豫片刻,终究没有留下。 院中桌椅已撤下大半,朝南搭起戏台,留下的位置不多,但留下的宾客更少。 他从边上的檐廊绕过去,一数只七八个人,一半是朝会时能看到的人物。如众星拱月,围着正中间的秦相爷而坐。 傅二小姐果然如秦幼合所说,跟他爹在一道听戏。 「相爷。」贺今行近前告礼。 围坐的几位同僚看到他,低声地交头接耳。 秦毓章抬手压住这些声音,并不惊讶他还在这里,随意道:「坐吧。」 贺今行便到末尾寻了把椅子坐下,与他们隔了些距离,表示自己不会偷听,也更方便他观察四周。 今夜月明无星,十丈以内看得清清楚楚。 这偌大一个秦府,他作为宾客,要找到一个人不容易。但要想守着秦相爷,则轻易许多。 两场戏结束,风平浪静。 贺今行再次怀疑自己的思路出了差错的时候,就听椅轮碾过石砖。 傅景书动了。 第271章 十四 明岄推着傅景书往后院去了,走动间,挎在腰间的长刀时隐时现。 她不必卸下武器,想必也是傅二小姐的特权。 贺今行直觉这对主僕气息不善,想跟上去看看。但立刻动身未免太过显眼,再者说这对主僕若是去更衣,或者就此回房,他的行为就十分唐突了。 且秦相爷这边更加重要,犹豫片刻,还是安稳待在了原地。 再看舞台,上一场的优伶已经撤下,一名身姿裊娜女子独自持伞从幕后走上台,向台下盈盈一拜。抬眼间,与远处的青年对上视线,她微微睁大眼,下一瞬便绽开笑颜。 台边的竹竿子举起这场演出的牌子,逸云楼,浣声,蝶飞花独舞。 原来祺罗掌柜说的演出,就在今夜。 贺今行看到浣声,却并不感到高兴,心下更沉一分。 乐声即起,台上伶人一展竹伞,披帛扬起,真如灵蝶般轻盈翩跹。 那把伞随着舞步时收时放,伞面一转到台前,其后便如变戏法儿一般抛出大朵团状的绢花,花苞至半空盛开、散落,又似幻化成百蝶,环绕着舞者嬉戏。 贺今行紧紧地盯着持伞抛花的那双手,不管伞还是花,都是藏暗器的好地方。 越接近舞蹈的高潮,绢花越频繁地出现,他越不敢错眼。 坐在前面的官员们也都被这新奇绚丽的舞蹈所吸引,连连叫好。 唯有正中的秦相爷靠坐在圈椅里,神色淡淡,看不出对台上的演出是喜是恶。 旁座的官员大约觉得不该只顾自己高兴,便大拍马屁,「如此好舞,除去御前,也就只能在相爷府上得见。」 没得到反应,便又讪讪地伸头向后院看,「幼合少爷还没来么?」 秦毓章瞟了一眼,只道:「随他去,他想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那官员讪讪地应了声。心道,按秦少爷的贪玩任性,做爹的不叫,恐怕是不会来了。 秦相爷只有一个嫡亲的儿子,放到寻常人家,那肯定是倾尽全力地培养。但秦相爷却没有这么做,几乎从不管教他的儿子,哪怕予取予求,也总是显得他不怎么上心。 百官私下甚至有传言,秦幼合併非秦相亲生,就是个放在眼皮子底下、给刺客行刺所准备的靶子,亲儿子不知道好好地藏在哪里呢。 回到自己房间的秦幼合併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怀疑身世。 他脱下厚重的吉服,感觉出了一身汗,黏腻得不太舒服,就立刻唤人打水来,他要沐浴。 这间隙里,他去看松鼠窝,金花正酣然大睡。 这小东西脖子上也系了一根红绸带,戴着朵红绢花。 「你可真舒服。」他蹲在一旁嘟囔,拨了拨那朵绢花,试图把它弄醒,「我在外面一直忙得才歇气,你却在这里睡大觉。快起来,陪我玩儿。」 金花闭着眼往旁边躲,他又弹了弹它的耳朵。小东西不耐烦了,直接翻个身,倏地钻进窝旁的假树洞里去。 这下秦幼合完全摸不到它,一下泄了气,从次间走到明间,又走回去。 环顾四壁,一应摆设都是他熟悉无比的,富丽堂皇却毫无生气,不如他在至诚寺的那间禅房。 但是,如果他在家里没有这样的房间,那么他还能在至诚寺借住吗? 他爹可是捐了好多香油钱啊。 秦幼合想到这里,愣了愣,忽然喊道:「我的礼物呢?小裳!去把今行和莲子给我的贺礼找出来,我现在就要拆。」 「诶!」秦小裳在外间,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少爷你别急,咱这就去找!」 说罢,领着几个侍女小厮就往库房去,要经过隔壁的院子时,老远瞧见一架轮椅从夹道过来,赶忙止住众人,回头避让。 第728页 原因无他,少夫人住在隔壁,少爷说了,要绕着少夫人走。 少夫人院里院外用的侍从护卫,也不是他们府上原有的,秦小裳尚不怎么认得人脸,但总觉得这些人板着脸不爱说话,凶凶的。 傅景书自然注意到了这几个下人。秦幼合身边侍候的,都和他本人相似,尚不值得她注意。 明岄没有任何停留,将她推回院里。这是二进的院子,大门在身后闭拢,这里便是府邸中的府邸,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世界。 傅谨观站在檐廊上望月,看见她,微笑着等她过去,温声道:「拜堂结束好一会儿了?」 「和秦大人一起见了一些人。」傅景书一边解释,一边摘下头冠与面帘,交给侍女。 至于她这一身衣裳,不是嫁衣,当然没有立刻换下的必要。 「很累吧。」傅谨观在四月里仍然裹着斗篷,拥着手炉,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便让她的肌肤也跟着变得暖热。 傅景书抓住哥哥的手,让他就停在自己额上,抵了片刻,才说:「秦氏的财富固然可观,但都是镜花水月,不知何时就会被搅碎。相比之下,秦相爷的势力更为重要。」 傅谨观沉默片刻,声音低了些:「你拿什么和他换?」 「一条命罢了——不是我的。」傅景书不愿意让他知道太多,含混地说过去,便要他牵着自己进屋。 屋里的格局与布置都和在傅宅、在稷州没有什么区别,熟悉的环境能令人稍微放松一些。 所以当兄妹俩坐在一块儿,傅景书问出「哥哥想要一个孩子吗」的时候,傅谨观毫无准备。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以他和妹妹的身体状况,的确,最好,是要有一个孩子,一个带着他们的血脉的孩子。 而妹妹是不便有孕的,只能他来。于是他说:「如果阿书要我生,那就生一个吧。是男是女都不要紧,健康就好。」 至于孩子的母亲会是谁,他无力置喙。 在他怔愣、沉思、开口的所有时间里,傅景书都一直注视着他,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才说:「哥哥当真了?」 傅谨观越发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反问:「难道妹妹会开玩笑?」 傅景书嘴角上扬,无声地带起弧度。她当然从不开玩笑,她只是要确认,无论什么时候,哥哥都会以她的意愿为先。 「有个健康的孩子确实很重要,但谁也不能伤害到你。」亲娘不行,无关的人更不行。 至于这事儿该怎么办,她沉吟片刻,说:「宫里不是还有一个小孩儿么,我下次进宫去会会他。确认是真的,再设法子抢过来。」 傅谨观则道:「那可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他年龄也大了,未必没有自己的主意。」 言下之意,就是没那么好控制。 傅景书却不这么想。 太后虽然姓秦,是秦毓章的姑母,但两人关系并不亲近,近年来更是多有不合,往后未必能走到一条路去。 秦太后就是后宫运气过人的典范,前半生靠着乐阳公主得先帝宠爱,而被爱屋及乌;先帝驾崩之后,她不受宠的儿子突然登上帝位,她随即母凭子贵。 此人空有野心与欲望,论智计,不及她的侄女秦贵妃,更别提把持朝政十余年的秦相。 傅景书并不把太后放在眼里,因此也无甚所谓,实在不行,「他们要是不愿意,那便都杀了。」 死人就不会和她讲条件,只能乖乖地任她摆布。 傅谨观知道她这一年来时常被召进宫里,想必也埋了不少手段,说出口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他并不完全贊同妹妹的这种做法。但妹妹的意愿高于一切,只要她高兴,只要她想,他就不会反对更不会阻止。 他说:「你能因此感到高兴就好。」 傅景书点了点下颌,回应道:「哥哥只要支持我就好。」 她俯下身,趴到他膝头,闭目休憩。两袖海棠簌簌地垂盖在哥哥腿边,如同攀缠上一棵不会移动的树。 不多时,她的近身侍女进来,叫了声:「小姐。」 见她睁开眼,立即打了个手势,说先前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还挺快。傅景书撑起身,准备去办今晚第二件事情。 她叫明岄推自己出去,衣袖一角却被哥哥及时地攥住。 她放缓语速,如同哄孩子一般说:「夜深了,外面风大,哥哥就在屋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傅谨观没有放手,「一定要一直瞒着我吗?」 傅景书没说话,两道远山眉沉下去,将本就冷淡的双眼压得更加锐利。 她真的很不喜欢有人违逆自己。 傅谨观迎着她的视线,不惧继续说:「我知道,只有陈林,才会因为母亲的缘故,扶持我们。但是,我不放心他。」 他提到那个名字,傅景书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有种「他终于说出来了」的悬疑落定感。 他们兄妹二人的母亲曾入江湖,拜在衡山。 同门有位师弟与她感情甚笃,后来因缘际会,两人各自离开山门。第一次重逢,师弟进了漆吾卫,师姐嫁为皇子妃,育有一子。数年后再相见,师弟一路爬到了统领的位置,师姐已患杂症,命不久矣。 又三年,故人长绝,余留一双儿女。 师弟便将复杂的感情投注到这两个孩子身上,暗中为他们提供了许多便利。 第729页 那时傅景书尚且年幼,刚刚学会用毒药慢慢地杀死一个人。但面对递向自己的机会,她无师自通,没有花费太多功夫就迅速地抓住了它。 哥哥比她年长,本就认得陈林。他们能这么快地从稷州走到这里,确实也得益于陈林相助,猜不到才是不应该。 罢了,傅景书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哥哥可以是例外。 遂吩咐侍女:「叫他进来回话。」 侍女应声退下,少钦,领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人进来。 后者一手握刀柄,一手随膝扣地,向景书小姐行礼,随即汇报:「那个人的家里并不知道他行踪,后来我们在逸云楼上找到了他。」 傅谨观没有去猜「那个人」是什么人。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妹妹身后,看着那刀身的形状与刀鞘上的鎏金铭文。 心想,原来这就是执汝刀啊。 傅景书当然知道,这说的是那个与林远山换班的人。既然被换班的家中无急事,那就是换班的有急事了。 「看来,姓柳的真进来了。」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又问:「那人可有处理?」 那漆吾卫摇头答道:「毕竟是禁军的人,要是直接消失了,统领那边肯定会被桓云阶找麻烦。而且,秦相爷的人就在后面,就留给他们处理了。」 傅景书颔首表示赞许:「你们做得很好,就这样吧。」而后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 算算时间,前院的歌舞应当还在继续。 她对哥哥说:「哥哥,既然我们要与秦毓章合作,我就替他解决这个麻烦,当作见面礼。你说好不好?」 傅谨观想了想,有哪些姓柳的人,「江南柳?」 傅景书说「是」,「三年前的一条漏网之鱼,被许轻名保下来的。」 如今非要重投罗网,也就怪不得谁了。 「现在府上还有哪些人?」她又问侍女。 后者答:「除了尚未撤离的禁军,就是几家酒楼的做菜厨子,在厨房;几家瓦肆的乐伎优伶,在前院东廊门后的中庭;还有秦少爷请来的客人,应当在前院耳房。」 傅景书听罢,看向自家哥哥。 傅谨观嘆了一声,嘱咐说:「别伤到自己。」 她便叫明岄:「去东廊门后。」 侍女恭谨地到侧前方,明岄推着她,主僕三人不紧不慢地出去了。 东廊门后半个中庭都扎着彩棚,分出好几个隔间,供今夜在秦府演出的酒楼瓦肆专用。 刚刚结束一场演出的浣声下了台,满头满手都是汗水,一半因这支舞确实费力,一半是紧张出来的。这份紧张又不止是因为面对高官大员。 她回到挂着「逸云楼」牌子的棚里,腿脚霎时软下来,被祺罗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有跌倒。 「好妹妹,辛苦你了,好好歇一歇吧。」祺罗柔声说着,扶人坐下。 多亏有浣声的一身真本事,秦府管事选人时,他们这没什么名气的酒楼才能入对方的眼。 安抚好浣声,她又看向坐在角落的青年,低声提醒道:「少当家,下一场就该轮到你了。」 青年闻言从胸腔里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他半个身子都陷在阴影里,手中正在擦拭的短刀暴露在烛光下,映着寒光。 下一场演出乃「跳加官」,专为达官贵人所设。 由一名高大的男子穿红袍、蹬皂靴、戴天官面具,手持几卷写有吉祥话的布制条幅,以醉步登场,在走向达官贵人的时候,逐次展示条幅,以祝愿老爷们加官进爵、早日高升。 ——比囿于台上的歌舞戏剧更适合行刺。 这本该是开场的仪式。祺罗和管事说,今日来的官员虽多,但如果他们都和秦相爷一起享看,怕不是辱没了相爷。管事觉得有理,便将它挪到了最后。 届时,宾客走了大半,表演完的伶人也已经陆续离开。 ——就不会牵连到太多无辜的人。 两句话说完,棚里安静下来,犹如坟地一般。 浣声知道后面没有自己的事了,但仍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越寂静,「咚咚」的心跳声越响。 她攥住自己心口的衣襟,回想自己刚刚表演时,远远地坐在舞台下的那个人。 三个人都在等,率先等到的却不是预备上台演出的通知,而是一道冷漠的女声。 「逸云楼的人可在?我们少夫人要见你们,速速出来回话。」 浣声坐在门边,提着的心胆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眼看着一个人的影子倒映在对开的两扇门帘上,似乎要掀帘进来,她连忙一把抓住,抖着声音说:「少夫人稍等,奴婢们正在换装。」 说完,几乎要呕吐出来的肝胆反而奇异地落回去,没那么紧张了。 祺罗亦是一惊,来不及夸她急智,便转头压着声音道:「少当家,不能出去!」 青年却站起来,将未入鞘的短刀直接藏进袖中,哑声道:「难道你以为,她是来见你们的么?」 「既然要见我,那我就出去让她见见。」 前头的浣声正隔着帘子缝儿偷偷往外看,看到差点儿就要摸到帘子的手收了回去,手的主人站到一边,露出后面的一座轮椅,以及端坐其上的红衣女子。 女子神情淡漠,面容有几分熟悉……那个傅二小姐! 「是她。」浣声退后两步,跌撞到妆檯,喃喃道。 她的脑海里跳出那日她去傅宅送胭脂水粉的经歷,丽娘留她说话,让她一起去送汤羹。她没能推辞得了,不得不跟着一起去,到正院外面,却看到傅二小姐的女护卫杀了傅家的那个尚书老爷…… 第730页 她敢杀尚书老爷,一定也不把他们的性命放在眼里! 「她会杀人的。」浣声忙拦住走上来的青年,反覆道:「她是敢杀人的。公子,您既然感觉到她是针对您来的,您就躲一躲吧,别对上她。」 后者停步,微微皱眉道:「杀人?你看到了?她杀了谁?」 「我……」她答应过丽娘不将这个秘密告诉其他人,此刻也没时间说出原委,只焦急道:「您就先躲一躲,藏起来,我和祺罗姐姐出去应对。」 「是啊,少当家,我们应付不了,您再出来也不迟。」祺罗跟着说道,眼风四下一扫,收纳衣服的箱子,妆檯底下的空隙,似乎都不足以藏下一个男人。她急得团团转,看到后方「墙」上的缝线,骤然想起这棚子是用油布搭的,心一横,拿出裁衣的大剪,「从后面走!」 青年没动。 出去也是中庭,左右都要过夹道,难道对方不会派人守着么?既然进了秦府,他就没想过要逃出去。 「记着先前对过的话,你们上一旬才认识我。」他低声说罢,大步走出彩棚。 祺罗愣了片刻,一跺脚,放下剪刀,跟了上去。 左右大不了是个「死」字,她不怕! 浣声却站在原地,咬着唇飞快地思考,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 在荔园的画舫上,在江南路的总督府中,她都以为自己就要走到绝路,可是最终都没有。她想到这里,拿起剪刀就去划后「墙」的油布。 从棚里出来的只有两个人,先头的青年眉飞如剑尖,眼狭似刀锋,右眼角下一颗血泪凝成的痣,不是柳从心还能是谁? 明岄在小西山读过书,认得他,低声告诉自家小姐,是本人没错。 傅景书只要自己要的人在就好,遂抬手吩咐:「清场。」 身后侍从便挨个掀彩棚的门帘,看里面有没有人,有就叫他们赶紧走人。 周遭很快响起一片嘈杂,傅景书这才打量柳从心,见他头缚黑带,臂缠白绦,说:「柳大人还在孝期啊。」 「我记得不论是秦氏,还是傅氏,都没有给你发请柬。不请自来,是为贼。」 柳从心听到自己的家仇,毫无反应。就要过去三年,实在太久了,久到他早已麻木。 他面无表情地拿出一张凭书,展开举起示意,「怎么没请?我受秦府的管事相聘,来为秦少爷的婚礼表演助兴。反倒是少夫人,新婚之夜不在新房,却在这里堵我,是什么意思?」 傅景书说:「今日我成亲,你来砸我的场子,却问我是什么意思?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柳从心道:「少夫人慎言,污衊、诽谤朝廷命官,要被羁押杖责。」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时候,彩棚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浣声也从棚子后面贴墙挪到通往东廊的月洞门。 她还未编出说词,守门的护卫便催促她赶紧出去,不要逗留。她急忙捂着嘴跑进夹道。 再跑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前院的东廊。 舞台上正跳着胡旋舞,丝弦激昂,盖住了她的脚步声,也完全听不到中庭的动静。她扫了一眼,发现这支舞就快要跳完,更加焦急地去看坐席后方。 贺今行仍然在原来的位置,垂臂而立,眉头紧蹙。 他自然无心歌舞。柳从心所谋划之事,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怕它落下来,也希望它不要落下来。然而越是迟迟不落,越发让人精神绷紧。 正这时,眼角余光瞥见右侧的檐廊上出现了一道身影,并飞快地向他移动。 他立即看过去,发现是浣声,察觉到对方似乎十分焦急,便快步迎了上去,主动问:「怎么了?」 浣声不敢高声喊,跑到距他几步距离,才急道:「柳公子有危险,求您快去救救他!」 果真出事了。贺今行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不是在这里出事,即道:「是柳从心吗?他在哪儿?」 「就在东廊门后的中庭。」浣声指过去,又连忙转身往回跑,「我带您去!」 贺今行立刻跟上她。 这时的动静大了些,秦毓章注意到,分出一缕心神,朝两人的方向望了片刻。而后抬手招了名近侍过来,让对方附耳,吩咐了几句。 近侍立刻应是,疾步出府。 另一边,贺今行二人过了东廊门,前院舞乐渐熄,走到夹道口,刚被守门的护卫拦住,就听见傅景书不耐烦地叫了一声「明岄」。 明岄应声拔刀,向棚前的两人噼了过去。 傅景书一谈崩就要杀人灭口,祺罗尚不及反应,便被吓得本能地尖叫一声。 柳从心一掌推开她,五指一张,短刀出袖,滑到手中。 下一瞬,便迎上长刀。 刀刃交锋,「铮」的一声响。 这女人力气之大,震得柳从心整条右臂发麻,不可自抑地退后两步卸力。 明岄趁势旋身欺上前,长刀随之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完整的圆,带着破风声再度砍向目标。 柳从心不敢再硬扛,斜撤一步往旁一跃,嵴背狠狠撞上彩棚。 长刀去势不可逆,紧跟着刺穿了他身侧的油布。 这棚子是临时搭的,几根儿臂粗的细木柱子撑着,被一撞一砍,当场便「吱呀」一声,塌了一角。 贺今行刚打发了护卫过来,便看到这一幕,眉心一跳,「住手!」 明岄不为所动,拔出刀,趁势连斩。柳从心拽着还挂在横樑上的油布,抓住还立在地上的柱子,借力翻滚躲闪。 第731页 彩棚被两人这么一番折腾,不多时,便轰然彻底倒塌。 油布连带着横樑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不算重,但若被困住,极其妨碍行动。明岄迅速拉开距离。 柳从心应付后者,全身上下已然被划了不少口子,狼狈无比。他来不及撤开,便举起短刀,打算拼着气力直接划开盖下来的油布。 电光石火之间,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腰,往后一收一带。视野飞快地旋转,然后被一道背影填满。 倒塌的彩棚砸出尘烟,他还未站稳,那只手便收了回去。人影转过来,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他呆了一下,对方顺势夺去了他手中的短刀。 「你!」柳从心哽住,看着眼前这人大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去护着祺罗掌柜和浣声姑娘。」贺今行十分镇静,轻声而快速说完,转身走向傅景书。 他在庭中止步,握着那把短刀,拱手道:「傅二小姐,我不知你为何与柳大人起了龃龉,以致于要动手搏命。但据我所知,柳大人从未有对你不利的想法,今日如此遭遇,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 傅景书面沉如水,制止向她围过来、试图保护她的一众护卫,对前者的话却缄口不应。 明岄走到自家小姐前面,截住了对面的视线。 两人对视片刻,她歪了下脑袋,说:「是你。」 她在小西山同舍的贺长期的兄弟,箭法很厉害。 可惜,此处没有弓箭。 她一甩长刀,刀尖指地,压得极有气势。 贺今行也记得她与双楼那场没打完的架,知道这一场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遂嘆了口气,反手横刀于胸前,凝神道:「明岄姑娘,请指教。」 话音未落,便俯身冲上前。 刀兵相交,拳脚相碰,金戈与皮肉之声,短促又频繁,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秦小裳抱着两样贺礼走后院,经过那边的夹道口,闻声望去,只看到一堵人墙。心说,这新来的护卫兄弟们真会玩儿,夜深了都不安生。 他把贺礼带回去,向少爷说起此事,藉此为自己邀功,「……这些人真是,不像我,心里只惦记着为自家少爷办事。少爷您看,是不是该奖励我,给我涨一波月钱。」 秦幼合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上自己喜欢的衣裳。这会儿贺礼拿过来,他便开心地左右抚摸这两样宝贝礼物,懒得搭理他,只敷衍道:「缺钱就自己去拿。」 反正他的钱盒就放在外面的多宝架上,不拘是他院里的谁,随用随取。 「多谢少爷!」秦小裳眉飞色舞地作揖,但没当真去翻那钱盒,而是到凑到圆桌旁,指着箱子说:「您不打开看看?」 「当然要!」秦幼合等的就是现在。 但是先打开哪一只呢,今行送的,还是莲子送的?他纠结了好一会儿,左看右看,今行那只盒子小些,就决定先开这只。 他闭着眼睛紧张地解开锁扣,推起盒盖,再一下睁开眼去看。 躺在盒子里的,却是一把九连环。 「少爷?」秦小裳见他许久没动作,戳了戳他,奇道:「您是困了吗?我去给您收拾床铺?」 秦幼合这才回过神,缓缓摇头,而后拿起盒中的玩具。 这只玩具用软木制的,打磨得极其的光滑平整,不见丁点儿粗糙。 框架把手部分没有镂空,雕了整副的水月莲枝纹,正面刻了两行诗,背面刻着他的名与字。 他试着动了动一二环,但他早已忘记了该怎么去解。 从他送给贺灵朝的那只九连环被对方遣人送回来,又被他羞恼地摔碎之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玩过九连环。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偏头问:「你刚刚说傅景书的护卫在干什么?」 秦小裳又重复了一遍,「听着好像是在射覆还是打球,叮叮噹噹的,可激烈了,跟打架似的。」 「我差点忘了。」秦幼合把玩具放回盒子里,盖上锁紧,转身道:「我说了要和今行一起看演出。」 「现在还去吗?都差不多该收场了吧?」秦小裳追上去连声道。 他家少爷却只是闷头往前院去,对他的劝是充耳不闻。 算了,少爷喜欢,管他收没收场,让那些人重新再演一遍就是。 而中庭那边,仍然打得不可开交,胜负难分。 柳从心这把短刀实在有些短,贺今行用不太惯。且昨日才对他冬叔说左臂大好了,今日用上,方知被剜去的血肉带走的力量,超出了他的估计。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恢復。 但眼下无法,只能扬长避短,多用右手接战,同时再寻别的破绽破局。 明岄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盯着他的左臂出刀。试图在他的旧伤之上再添一道新伤,藉此更快地打败他。 她从不在意公平与否,只要能完成小姐吩咐的任务即可。当然,她也承认她面对的是一名劲敌,这是最省力气的方式。 两人再度相撞,长刀下噼,断刀撩刺,都变着法儿地试图压制住对手。 轻创不够,要重伤才行。 焦灼之际,通往前院的夹道上响起掌声。 一下,两下,三下。 「明岄。」傅景书突然再一次叫了护卫的名字。 明岄听见,毫不恋战,收刀便撤。她重新站回小姐身后,神色一如既往,唯有剧烈起伏的胸口,与未入鞘而震颤不停的长刀,证明她刚刚战斗过。 第732页 贺今行也收回刀,竖在手臂之后,望向夹道。 只见黑压压的禁军涌进来。 第272章 十五 亥正将至,宵禁早开。 谢灵意拿着通行令,沿途街道上除了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不见其他任何人。急匆匆回到秦府,正好撞见把守在外的禁军列队听调,要进入府邸。 他一眼扫过去,林远山并不在其中,当即暗道一声不好。想在外避一避,但又怕等这片刻,后头的人就撵上来了,只得与禁军一道进去。 前院酒席换成了舞台,歌舞已散,秦府的侍从们忙着收回桌椅,几个不知所措的伶人挤在一角。禁军目不斜视,从一侧檐廊往后院去了。 另一边,谢灵意看到忠义侯的贴身长随,快步跟着对方进了抱厦。 屋中只有两人,嬴淳懿直接问:「情况如何?」 「去晚了一步。」谢灵意简略地回答,目光瞥向一旁剥松子的晏尘水。 忠义侯注意到,只道:「无妨。」 他便直言:「林远山替班的那名禁军已经被钱书醒扣下了,正在回来的路上,只比我慢半盏茶。」 晏尘水抬头道:「他作为主簿,哪里来的权力扣押禁军?」 「那得看是谁的主簿。不止那个人,林远山大概也被扣住了。」谢灵意皱眉道:「我进来的时候,看见禁军被召进了府里,难道柳从心已经暴露了?」 他简略地说了一下外面的情况。 嬴淳懿颔首:「寒匕未见,就已至穷途,看来柳大人还是不擅长行刺啊。」顿了顿,点评二字:「可惜。」 谢灵意领会到这两个字的未竟之意,说:「秦相是参天大树,柳从心就是浮枝末叶,怎么斗得过?」 「我记得侯爷曾经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不必与他过早成为朋友,待他危急时刻再伸援手,才能获得最大的回报。依属下看,现在正是时候。」 「知我者,灵意也。」嬴淳懿扬眉,问自己的长随:「桓云阶现在在哪儿?」 后者即答:「桓统领下衙后就回了家,若无意外,此时应当在家中。」 「同在内城,三条街,倒也不算太远。」嬴淳懿起身,走了一步,又回头道:「小晏大人怎么说?」 晏尘水拍拍手上碎屑,站起来:「禁军去了哪儿,今行肯定就在哪儿。我去找他,约好一起来,就要一起回去。」 嬴淳懿沉思片刻,今夜之事与今行无关,凭他的急智,总不会出大事。便伸臂示意众人,率先而行。 谢灵意没有瞧见顾莲子,但侯爷没有多说,想必又是被不知哪里气到而先行离开,就也没有多问。 晏尘水跟着出了抱厦,转身要往东廊门走,却被秦府的管事带拦住。后者只道宴已尽,主人已去,宾客请回。 他看着管事身后的几名小厮,估摸了一下硬闯不过去,只得跟着另两人一起出府。但心里始终放心不下,就和管事说自己还有朋友跟秦幼合在一块儿,还没出来,他要在门房处等对方一起回去。 与此同时,禁军涌入中庭,分流成两道黑甲人墙,将刚刚止战的双方围住。 在两排竖起的威慑长矛之后,贺今行没有发现林远山,心知此时情况严重,大抵难以善了。他将短刀藏于臂后,看向那三下掌声的来处。 秦毓章自月洞门后信步走出,戴四方巾,被鹤氅衣,仪态从容闲适,好似夜半独自于空庭观月,而非号令禁军前来围人。 但谁也不会认为此间府邸的主人,当真只是路过。 「秦大人。」寂静之中,率先开口的是傅景书,「贵府什么人都能放进来,着实令住在这里的我感到不安。我想,只能由我自己加强防卫了。」 她淡淡地说罢,仰头望向明岄。后者会意,推动轮椅,回后院去。她的护卫们跟随在她身后。 禁军任由她们离开,没有动作。 针对的是哪些人,已然不需要言明。 贺今行走到秦毓章跟前,挡住柳从心三人,拱手低头:「相爷。」 那把短刀无处可放,也不能丢掉,只能攥在手中。 秦相爷随意地应了声,从左扫视到右,没有在倒塌的彩棚与混乱的庭院上停留片刻,最后回到眼前的青年,「你手里拿的,是你的刀?」 贺今行多少了解曾经的上峰,这个问题有些棘手。他沉默片刻,选择回答:「是。」 「是我的。」柳从心扬声说罢,几步上前。 祺罗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没拉住。浣声不敢随意插话,挽着祺罗,绞紧了手中的衣料。 贺今行被打断,神色不变,侧身等他过来,才平稳地说道:「我从前随身的匕首断在了叶辞城外,回京后托柳大人帮我再寻一把。柳大人答应要在今夜给我,事到临头却反悔了,难道是不肯割爱么?」 「贺今行!」柳从心提气喝罢,按住气血翻涌的心口,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柳大人别急。」他笑了笑,打量一圈短刀,「确实是把好刀,但我认为我比你更适合拿着它。」 而后扶住对方没有受伤的那截胳膊,轻声说:「我不想与你争,你要怎么才肯让给我?我们好好商量,对大家都好。」 柳从心不想连累太多人,更不想谁来替自己顶罪。他本打算自曝,这番话却让他拿不定主意,遂压下眉,盯着贺今行的眼睛。 第733页 他现在说这话,是有两全的脱身办法吗?他要相信他吗?他该拿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最合适的? 计较之时,秦毓章身边的老管家成伯终于翻到簿子某一页,慢吞吞地对了对人,看着柳从心说:「这位就是工部虞衡司柳郎中?」 柳从心神情一凛。贺今行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然后放开他,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 他缓缓垂手,用力抻直嵴背,下颌一扬:「是我。」 「老奴记得老爷和少爷都没有邀请你今日来赴宴,但你能站这里……」成伯又看了看名单,「你就是逸云楼报上来的那个『姜檐』?」 「梨园中人,有个名号行走江湖,再正常不过。我虽不是伶人出身,但答应了要帮忙完成一项表演,也就入行随俗。」 「你表演的节目是什么?」 「最后一项,跳加官。」柳从心答完,下意识活动梗得有些酸疼的脖颈,「问完了?」 成伯点点头,和蔼道:「老奴问完了,接下来,就请柳郎中随禁军们走一趟吧。」 柳从心僵了一瞬,再开口就带着几分兇狠:「我犯了什么事,需要被禁军带走?」 无人解释,唯有两名禁军听令上前,泛着寒光的长矛指着他,欲意将他缉拿。 贺今行展臂拦住他们,说:「相爷,这不合例律。」 话落,那两名禁军停住脚步。 静立许久的秦毓章终于有了反应,微微一笑道:「年轻人互相扶持,很好。但是也要明白,并非所有人所有时候都值得扶持,应该放弃的,利索放弃才是明智之举。」 贺今行只当不明其意,说:「相爷,陛下命这队禁军负责维护贵府今日的安危,在这期间您有权力调动他们,下官不予置喙。但要让禁军带走柳从心,下官却不敢苟同。」 「敢问相爷,柳从心可曾有对您不利,威胁到您的性命安全?」 没有得到回应,他也不惮于继续说:「柳从心随身携带刀具一类的武器,避开搜检,进入贵府,确是他的不对。但此事情有可原,下官也已如实陈情。就算相爷认为他有罪,应将案情递交顺天府,由顺天府或是五城兵马司调查提问,再行判断是否应该批捕。禁军本职负责皇宫治安,今日外调也只负责您的安危,不该越俎代庖。」 「所以我说,您的命令不合例律。如果强行,下官会上奏本参您与桓统领。」 通政司亦有纠察之责,但有御史台在,他们尚未发挥过这一职责。 他没有忘记是谁举荐他坐到这个位置上,但他仍然说,要参劾举荐他的秦相爷。 秦相爷本人却没有说起什么「提携之恩」,他并不在乎这些。只是负手一笑,道:「牙尖嘴利。」 「你若当真参我一本,难道就能无视柳从心,不参他一本?」 正其时,东廊方向传来一阵放大的脚步声。 「相爷!」钱书醒匆匆赶回,到秦毓章身边,凑上去似要耳语。 秦毓章侧耳去听,这短短的瞬间,另一侧的脖颈暴露出来。 距离他不过两步之遥的柳从心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他可以暴起拧断他的脖子! 然而他一动,贺今行便发觉了,及时反手将他拦腰锢在原地,不让他有骤然发难的机会。 柳从心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几要暴怒。 贺今行与他暗中角力,片刻后,动了动唇:「抱歉。」 柳从心扭开视线,啐出一口血沫。 秦毓章已经听完汇报,回过头来。他见两人模样,便能猜到这瞬息之间大致发生了什么,亦不以为奇,依然对贺今行说:「我可以不计较你拿着这把刀,但是不能容忍你一直拿刀对着我。仕途不易,前程难挣,你且想好。」 贺今行一时默然。他很感激秦相爷的提拔与信任,并不愿意与其作对。但在许多事情上,包括今晚发生的这一切,要让他袖手旁观,也绝无可能。 他向对方叠掌作揖,而后立在原地,没有任何退让之意。 秦毓章不再多劝,抬臂一挥:「那就一起拿下吧。」 贺今行立刻反应过来,钱书醒一定带来了什么很重要的消息——他再联想到被忠义侯派出去的谢灵意,看来是林远山那边有结果了。且这结果不太妙。 贺今行脑海里闪过各种念头,眼下的情形,是顽抗还是配合?后面又该怎么办? 他左手握着的短刀转了半圈,将要换至右手,准备与围拢上来的禁军搏斗之时,身后忽然响起清脆的少年声音。 「这是怎么了?」 秦幼合披着松松垮垮的外袍,站在后方的夹道口,从最近的陌生人看到最远处的他爹和他的好友,满脸茫然。 秦毓章瞧见他,叫停了缩小包围的禁军。 他便从黑魆魆的铁甲之间穿过去。秦小裳蹦蹦跳跳地在他前面,将可能挡到他的长矛都推到一边。这书童看着不怎么强壮,力气倒是不小,好几名禁军被他推得趔趄。 秦幼合顺当地走到他爹身边,仍在状况外,疑惑不解地叫了一声「爹」。 所谓再一再二不可再三,秦毓章轻嘆一声,对自己的儿子说:「柳从心,勾结禁军,擅闯民宅,图谋不轨。你觉得,爹该不该拿他?」 这样吗,所谓「图谋不轨」肯定是想对他爹不利,那是该绑去见官。秦幼合看着柳从心,有些惋惜,但没有愤怒或者恼恨。 第734页 其实他知道,江南水患那时候,钱叔下过一趟江南。只是他从来没有拿这件事问过他爹。 他转动眼珠,视线偏移,「那今行呢,爹,你为什么也要拿他去见官?」 秦毓章稍顿,带着几分安抚地解释道:「这小子愿做同谋,如他所愿而已。」 「不,他是我邀请来的,不可能与贼人有关系。」秦幼合如他爹所想,激动地抓住他爹的衣袖,举手发誓:「爹,我能作保,今行绝对没有想要害你。」 但是他爹却无动于衷。他按了按有些晕眩的脑袋,才意识到「同谋」二字,关窍不在今行,那么,「柳从心他……」 他有些犹豫,要为这个人说好话吗? 柳从心在接收到这道眼神的剎那,一股羞恼与愤怒的情绪直冲大脑。他可以接受今行相助,但绝不能接受秦幼合为他求情,这种顺带的施捨更加像是羞辱。遂冷笑道:「走一趟就走一趟,难道还能任由秦大人张嘴定黑白。」 他敢来,自然也有倚仗,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好动用。 贺今行见状,不再考虑此时反抗,抬手递出短刀,刀刃向里。 示意自己自愿束手就擒。 可是秦幼合不愿意,甚至有些后悔叫他来参加这场婚宴。今日实在是无趣极了,结尾还遇到这样糟糕的事。 他紧紧抱住他爹的胳膊,试探着问:「爹,能不能放过他们?」 话一出口,钱书醒惊道:「我的少爷,你这是在说什么傻话?这姓柳的想对你们父子不利,怎么能放过他们?」 「书醒啊,些许小事,不必如此激动。」秦毓章对前者说罢,垂下眼,看着自家孩子要哭出来的表情,徐徐道:「但很多时候,你以为只是平常的一天、一件事、一个要求,或许就能在日后改变你的一生。所以你在做每一个选择之前,都要三思而后行。」 「儿子,你确定你考虑好了吗?」 秦幼合被问住了。他和他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他没有被斥责,也没有被直接拒绝,可为什么还是感觉到了很庞大的压力,像有一座山在他头顶上倾倒。 他轻轻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在越发混沌的脑子里,抓不住一条清晰的有用的思绪。他到底需要考虑什么? 「好了。想不出就想不出,不用逼自己去想。」秦毓章摸了摸他的头髮,温和地说:「爹可以答应你。但要当做是爹提前满足你今年的生辰愿望,到时候,不可以再来找我许愿,好么?」 「真的?」秦幼合转忧为喜。在他潜意识里,就像他爹说的,这只是件小事而已。他爹几乎无所不能,只要他爹愿意,就不会有什么影响。 「当然。」秦毓章颔首。 钱书醒知道他从无虚言,急忙劝道:「相爷,要是就这么轻轻揭过,咱们让外面的人怎么看?」 本来是件好事,人都抓住了,顺藤摸瓜下去,肯定还能牵出一些人物来。要是就这么放过,错失良机不说,还落人话柄,有可能被质疑是苦肉计。 再者,禁军都调过来了,少不得还要传到陛下耳里。 「那就别管外人的看法。」秦毓章说着拍拍儿子的肩膀,「爹还有事要做,你的朋友,你自己安排。」 「这里到此为止,去准备马车吧。」他回身吩咐,大袖轻扬,行止都利落。 钱书醒咽下多余的话,拱手应是,即刻先行去安排。 禁军的百户见状,竖了旗,率领下属即时撤走。事毕,还需回大营交差。 来去匆匆,转眼只剩几个年轻人,以及专门留下来的成伯,「少爷,快子时了,是留这几位客人住宿,还是送他们回去?」 秦幼合似才回过神,然后看向当事人,「今行?」 柳从心面色极其难看,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去找那两个女子。 贺今行没有理由强令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能独自向秦幼合道谢,低声说:「很抱歉让你为难,我们就不留了。」 秦幼合说「没事」,他不该贪玩,应该换了衣裳就早些回来的。 他想问问那个九连环,但再一想,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就听见另一边祺罗心痛的声音,「……可明明是那位少夫人的护卫先动手的啊,我们有好些家当都被损坏了。」 成伯闻言,过去交流道:「这位掌柜放心,不论你们损失多少,只要经过核查确认的,我们秦府都会赔偿。」 这位老管家不管做什么,一直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倒让准备开始「表演」的祺罗有几分无从下手的感觉。 贺今行向主家告辞,然后来叫他们:「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出去吧。」 及时地结束了这一切。 秦幼合就在原地目送他们,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抱住头,慢慢地蹲下去。 袍摆堆在地上,秦小裳怕它被尘土弄脏,左一卷右一叠地提了起来。 秦幼合由着他弄,说:「小裳,我好像做什么事都没有好结果。」 「怎么可能,少爷把金花就养得又肥又美。」秦小裳专注和少爷的衣袍搏斗,随口道。 成伯把客人送出中庭,迴转来,听见这话,说:「喜欢的要护着,讨厌的要远离,高兴了要笑,不高兴要上脸子,这不就是少爷一贯的脾性吗?人活一世,能率性而为,是很难得的啊少爷。」 他摸摸秦幼合的额头,有些发烫,便哄道:「少爷今个儿是不是没有吃多少东西?您先回房里歇着,老奴去小厨房做道药膳给您,好不好?」 第735页 秦幼合低头说「好」,老管家和书童便一同把人扶起来。 在夹道口如石雕一般盯梢许久的侍女先一步离开,回到新挂匾的海棠苑里,向主人复述了自她离开后发生的一切。 傅景书听罢,只道:「溺之如杀之。」 但转念一想,有些人就是运气好,生来就一世无忧,亲长溺爱一些也无伤大雅。 她提笔在花笺上写下「长寿宫」三字,写好吹干,再贴到一盒香粉上。 如此做足准备,才由侍女伺候洗漱,唤明岄抱她入睡。 那厢,出得秦府的四人在大门口遇上晏尘水。 后者拍着胸口说:「终于出来了。你们要是再没消息,我都想去找我爹了。」 「今日还算有惊无险。」贺今行也松了口气,扶着柳从心说,「但是他受伤了,我们得找个医馆,或者有伤药也行。」 晏尘水立马看柳从心,这人依旧板着一张脸,暗色的衣裳在深夜里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浑身都是骯脏血污。 想到医馆,他忽然叫道:「坏了,狱司就一块通行令,我下衙前,拿给要熬通宵的同僚了。」 谁也没想到赴个宴能捱到这么晚。没有通行令,外城老远,遇上巡逻队又是一番麻烦。 贺今行沉吟片刻,提议道:「去通政司吧,我有钥匙,司里也备有一些伤药。」 秦府是皇帝御赐的宅邸,在北吉祥街一带,萃英阁离得不远。 他带着大家过去。路上无行人,店门紧闭,晏尘水觉得无趣,开口找话:「说起来,忠义侯和谢灵意一块儿去找桓云阶了。」 「是吗?」贺今行心说怪不得刚刚没见到这人,细想也在情理之中。 钱书醒以秦相的名义扣押了禁军,要把人解救出来,最快最稳的方法就是去请禁军统领桓云阶出面。桓统领曾任宫里的武教头,淳懿跟着他学过三年武艺,关系不可谓不近。 「有侯爷转圜,想必此事的结果不会很糟。」 他注意到柳从心瞟了一眼过来。后者一身皮肉伤,动起来很吃苦,走过一条街,已出了满头汗,眼下多半是咬着牙坚持。 他便安慰道:「只要你这边没出事,远山那边最多也就是玩忽职守。桓统领心厚,处理起来大约就是罚俸守城门,你不用太过担心。」 柳从心保持沉默,直到了萃英阁大门外,才哑声道:「你很了解禁军?」 贺今行打开门锁,说:「我每日进出宫城,见识过。」 他将众人领进闢作通政司衙门的院子,没带他们进公用的直房,而是先寻了间空置的倒座房,将两位姑娘安置好。 退出房间时,浣声叫道:「贺大人……」 贺今行停步,回头询问她怎么了。 柳从心在他身后,只睨了一眼。他早就嘱咐过祺罗,不让浣声深入他们的计划,不怕她抖露些什么。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浣声眉心轻蹙,不自在地咬着唇。那件事,说还是不说? 她前瞻后顾,又怕犹豫太久,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最终只福了福身:「多谢您今日出手相救。」 这话也不假。虽说能全身而退多亏那位秦少爷求情,但若没有眼前人,恐怕他们撑不到秦少爷出现。 只是为了说这个吗?贺今行笑了笑,拱手回礼:「不必放在心上。」 他再带着柳从心和晏尘水去自己那间尚未启用的直房。屋里桌椅橱柜俱备,但没有文书填充,看着空荡荡的。 晏尘水找了把椅子坐下,一靠上椅背便闭了眼,长腿直挺挺地伸着,「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少钦便有细微的唿噜声起。 另外两个人却没法毫无负担地睡过去。 贺今行拿了药箱过来,靠着油灯,给柳从心处理伤口。 过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今晚的事,以及三年前的事。他反覆想了许久,此时有了单独的机会,就低声对柳从心说:「你们今晚实在太冒险了……」 仅仅是依凭熟人遮掩,混进秦府,就想去刺杀秦毓章。这简直是拿命在赌,赌九死一生的机会。 他将将开口,柳从心便打断他:「至少让我确定,除了我最大的仇家,没有谁会这么处心积虑地防着我,怕我要谋刺他,欲除我而后快。」 「今夜是我想得太简单,这一点我承认。日后再来,必慎之慎,要是实在没法直接对他下手,那就从他身边的人与事下手。他们不是神仙,一定会有破绽。」 贺今行一边听,一边给他胳膊的伤上药,包扎完打上了结,才说:「一定要通过刺杀来报仇吗?」 「那你一定非要插手,来做这个好人吗?」柳从心立刻接着他的话,恨声说道。又用手挡住腿上的一处刀伤,竟不愿再让他帮忙。 贺今行愣了一会儿,回过神,默默地把手中药瓶递过去。 对方不接,他只能说:「我只是答应过柳大小姐,要护住你的性命。」 他向柳逾言承诺过,哪怕斯人已逝,他也当信守诺言。 想起大姐,柳从心冷笑一声,没注意垂手按在伤口上,一瞬间痛得他面容狰狞。而后撇开脸,看向烛火照不到的角落。 贺今行却认为他们不能这样僵持下去,就走到他面前,半蹲下去,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并不是想要阻止你復仇,我的意思是,你能否换一种方式?」 第736页 「你什么意思?」柳从心语速极快,显然很想知道他所说的「另一种方式」。 贺今行说:「至少,你去行刺,是很难成功的。」 「那又如何?」柳从心木木地说:「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无论多少次,只要我还能行动,就绝对不会放过他。我要做附骨之蛆,让他此生不得安宁。」 不管是秦毓章还是傅景书,只要他活着,一个都不会放过。 「那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两人身后响起第三道声音。 晏尘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人还是瘫在椅子里,说话的语气却很认真:「你知道吗?自天化二年起,秦毓章入主政事堂十七年,明面上歷经的刺杀就有十一起,他却毫髮无损。其中六起由刑部立案,每一起都经过三司会审。不管刺客是谁、经歷了什么,最后判决时,人证物证俱在,他们皆被判处斩立决。」 「弹劾他的人更多。光是天化三年这一年,御史台有记载的就有二百一十八本。只要闹到朝会上,他便自陈有罪,请辞归乡。陛下离不开他,每每都会挽留。只要陛下一开口留他,弹劾的事就会被忽略过去。」 「再后来,就没见有人费力去刺杀他,弹劾他的摺子也少了。」 晏尘水说完,打了个响亮的呵欠,然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等着听他们的反应。可半晌过去,那两个人就像睡死了一样,一点动静没有。 「今行?」他一下子清醒,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扒着扶手稳住说:「柳从心一心想着去行刺就算了,他家那样情有可原,你不会也想着去上奏弹劾秦相吧?」 随着他的话,贺今行心中纷扬的尘埃落定,沉声道:「我现今所任官职,乃通政司经歷,代行通政使之职。四方章奏,不论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民有奏,皆应陈于御前。凡申诉冤枉、揭露民间疾苦善恶之奏本,当随即奏闻。」 这些话却是对柳从心说的。 后者听完,久久不语。再开口,嗓音滞涩不已。 「我并不想伸冤。」他说。 「我娘和我阿姐,我们柳氏商行,与当年的江南官府确有勾结。然而这其中有几分自愿,几分被逼迫,无人在意。」 「商行受齐孙冯三人指使,为他们做了多少事,为宣京送了多少孝敬。十年间经大运河北上的白银,何止千万两。然而一到祸患临头,他们回报给我们的不是救援,而是割席、抛弃,最后轻飘飘几项罪名就盖过去了。」 「如果我们是罪有应得,那他们就是罄竹难书。我家人尸骨沉江,他们凭什么还能逍遥自在,权倾朝野?」 「我没想伸冤,我只想让他们去死。」 柳从心一气说到这里,干裂的嘴唇再度沁出血来,他以拇指揩去,问:「你觉得可能吗?」 贺今行说:「既然罄竹难书,那你可以让他们伏法,这何尝不算是报仇,且不会危及到你自身。」 「谁人不知朝廷秦党势大,他们官官相护,把持朝政。若不凭个人勇武去行刺,那凭什么打倒他们,凭递不上去、见不了天日的诉状吗?」 柳从心盯着他,有些话未出口,赤裸裸的目光却仿佛在说,凭什么,就凭你先前那一番话吗? 贺今行面对这样的审视,没有退避,也没有心虚,坦然道:「实话说,我没有把握。但是我会尽我所能,替你陈情诉曲。所以我恳请你试一试,等一等。若是不能凭律法令不法者伏法,你再寻以私仇,我绝不多干预。」 他把药瓶塞到对方手中。 柳从心攥紧那只瓷瓶,几欲将其捏碎。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少年时在小西山读书,齐射出的三根箭矢,清晨于垂柳亭的送别;后来变成江水上的死船,漫入口鼻的河水,带着他上浮的双手;直到今日,犹见压下来遮了大半天空的彩棚,还有那把被夺走的短刀。 他闭上眼,仰头说:「你要我相信你多久?」 「如果你现在写,我明早点了卯,便能携摺子进宫。」贺今行直言道,紧接着补充:「不对,你口述,我来写。我写摺子习惯了,用词比你适当,速度也比你快。」 他说的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一直旁听的晏尘水插话进来,「等等,你们怎么这就说定了?」 他两步蹦过来,一手按着一人的肩膀说:「这可不是儿戏啊,要不要再等一等,好好谋划谋划?」 贺今行摇头:「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 「我在通政司的时间并不长,但也知道,这种事拖久了难免走漏风声,让被弹劾的人有所应对。」他直起身,继续道:「我从云织回来,就时常在想,军事也好,政事也好,合适的机会固然很重要,但机会难得,我们却不能一味地等待。」 如果看不到机会,那不妨去尝试创造机会。 晏尘水想想也是,弹劾这事,最忌讳的就是奏本没递到御前内容就泄露出去了,再次确认:「你来真的?」 「当然。」贺今行不止点头,还要问他的意见:「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既然来真的,哪怕只有半个晚上,也得好好计划一下。」晏尘水开始摩挲下巴,「可惜,这会儿没法去找我爹参考参考,只能咱们仨在这儿琢磨……我说柳从心,要不你先说一说,你手里有什么证据——看你这表情,不会一样没有吧?」 第737页 柳从心对他这个看着就不靠谱的态度感到不适,皱眉道:「我当然有。」 但他没有立刻说出来,而是环顾室内。贺今行知他怕有人跟踪,出去查了一圈,确保没有问题。 他整理思绪,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娘和我大姐走的两套帐,我阿姐不说,我娘记商行成立以来所有收支。她那一套帐分十百千三个段,千两以上的进出又分写了正副两本,正本被钱书醒带走了,副本现在秋婶手里。」 晏尘水惊了:「你们做帐这么复杂?那当初官府查封你们商行,查的又是什么帐?」 柳从心看三岁小儿似的看了他一眼,耐下性子解释道:「明面上自然都有另外的帐,给布政司查的,给户部查的,都不同。当初官府查封,看后来的布告,查的应该是给布政司那一套。」 「厉害啊!」晏尘水得知内情,目瞪口呆。心道,看来是他小瞧贪腐案子了,回头就申请去侦办几个。而后说:「那奏本当中可以纳入『收贿受贿』这一条罪名。」 贺今行把桌案搬到屋中,铺开纸笔,一边磨墨一边打腹稿,口中贊同道:「秋婶现在何处?」 柳从心答:「就在京畿。」 「很好。但你得小心。」晏尘水俯身凑近他说:「摺子递上去,那边肯定会意识到有问题,一查,就要从当年的核心人物开始查。」 贺今行再问:「你这几日最好都不要和秋婶联繫,就把地址告诉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柳从心垂头说:「让我想想。」 在今夜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与柳氏商行相关的往事。他在商行出事前知道得太少,出事之后又一下知道得太多,花费许多时间才全盘消化。他无条件地站在自己的亲娘与亲姐这边,对商行的感情却十分复杂,很难准确形容,所以尘封不提。 现在他要把它剖开来,重新审视。 这种感觉,就像他不爱吃鱼,但上了远洋的船,却不得不吃。海鱼吃完就吐,吐干净了再吃,直到能够忍住那股噁心感,不再反胃。 许久,他缓缓地说:「我记得在齐宗源上任之前……」 三人围着一盏烛火,商讨到凌晨五更。 贺今行写好摺子,递给另两人看。内容大约七八页,一遍写成,无一字删改错漏。 「到皇帝面前记得提我,我不需要你来帮我扛。」柳从心的嗓子沙哑到变调:「至少,我现在对朝廷来说,还是有用的人。」 贺今行尊重他的决心,亦郑重应下。 宵禁结束,不是通政司的人,就到了离开的时候。 贺今行叫醒浣声二人,送他们一块儿出去。 晏尘水走出一截,又迴转来,跟他说悄悄话:「等会儿我去羽林卫看看林远山他们怎么样了,然后再去找忠义侯——昨晚我和他谈了谈,我答应要把填沙案的证据共享给他,他也告诉了我一个消息,那个赵睿就在他手下。你说,我现在能不能去找他,让他帮忙添把柴?」 贺今行思索道:「如果让他插手,那此事就从举告不法变成了政党之争。」 晏尘水:「可他们昨晚就去找桓云阶了,显然是想捞柳从心一把。」 贺今行差点把这事忘了,低头无奈地笑了一下。 党争已久,这封奏摺只要呈到御前,就无可避免地会被各方利用。 既然如此,他说:「你不去找他,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且安心上衙理案,往后看他会怎么做就是了。」 送走友人,贺今行回到衙门,推开了正厅的大门。 抬头便见堂上两块牌匾,乃是萃英阁原本就有的,已经悬挂几十年。 上云「生而好古」,下曰「化成天下」。 这是写给读书人的匾。 贺今行握住袖中的奏摺,在厅中等到晨钟。下属们陆续上衙,都以为他只是来得早,亲切地与他打招唿。 他安排好今日的事务,便取了红木牌,进宫去。 明德帝已经习惯每日匀出半个时辰来听通政司的宣奏,然而今日之奏,实在太多石破天惊之语。 听到一半,他便按着眉心叫道:「行了,别念了。」 贺今行依言停止念奏摺内容,但没有住嘴:「陛下不耐长文,那臣就简短地概括。臣手中这封奏摺,乃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柳从心,举告吏部尚书秦毓章,受贿收贿,买官卖官,侵吞官粮,操纵粮价,草菅人命……」 一尊金石镇纸朝他砸了下来。他稍一侧身,便躲了过去,但这话是彻底说不完了。 「你还敢躲?」明德帝看到他这动作,又好气又好笑,但没方才那么头疼了。 他叫顺喜把摺子拿上来。 贺今行不太情愿给,「陛下,臣已经开始宣读,您不能半道提走。」 顺喜骂道:「陛下金口玉言,什么规矩不能改?」 他只能呈上去,拱手道:「请陛下一定要览阅。」 明德帝当真摊开了摺子,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却没有像底下内侍所想的那般暴怒,而是意味不明地哼笑道:「贺今行,你可是提前知晓内容。」 他即答:「是,臣乃代笔。」 「这字迹果然是你。」明德帝继续看摺子,再道:「有人要你替他上这谗言,不外乎妄图搅和朝政,乱我大局,实在居心叵测。你既知情,还要帮他行事,你说,你是不是大逆不道?」 第738页 贺今行提起袍摆跪地,叩首道:「臣绝无此意,请陛下明鑑。」 而后挺直嵴背,将肺腑之言恳切道出:「臣原来也以为,当为大局而忍耐小节。但是后来发现,这就像断肢之伤与褥溃之疮,断肢自然该全力医治,褥疮却也不能忽视,更不能因为有碍观瞻就捂住它。否则,溃烂蔓延,不止影响断肢治疗,还可成伤身大患。」 明德帝合上奏摺,面色已然缓和许多,审视他片刻,用手里的一枚新铜钱扣了扣御案,「但是,你要明白,伤药有限。且正是因为断了一肢,才压出了褥疮。」 「至于这摺子。」他将奏摺轻摔到一边案头,「留中不发。」 这意思是又要揭过去了,贺今行肃容道:「陛下!」 皇帝也沉下脸,及时截住他的话头,「你少来跟朕犟。」 「陛下息怒,臣并非……」贺今行刚刚开口,殿外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通传。 「苍州八百里加急!」 他噤声回头,背插红羽的驿骑几步便爬上御阶,扑进抱朴殿中。 「振宣军断粮多日,爆发兵乱,是镇是抚,请陛下速速定夺!」 第273章 十六 五更三点,桓云阶换上一身玄铁甲冑,准备进宫当值。 嬴淳懿亲自为他捧盔。 他一把拿过,却没往头上戴,说:「你小子少来这套,我的人我自然会罩着,其他的免谈。」 「桓师傅想多了,暄夜半来访,搅扰了您的睡眠,这是想给您赔罪。」嬴淳懿自然地接话,神色坦荡,好似绝无其他想法。 桓云阶不是爱猜疑的人,对方这么说,他就信了,「你还知道你让我没睡好,行,算你有良心。」 嬴淳懿便笑道:「等桓师傅哪日休沐得闲了,我再上门赔礼。」 两人一道出宅邸,桓府的侍从已经备好马匹,桓云阶上马即走。 嬴淳懿则登上另一辆烙着公主府徽记的马车。 车厢一边的榻上坐着谢灵意。他在京城没有家,什么地方都能凑合睡一会儿,方才听见动静醒了,正撩着车窗帘向外看。 宵禁刚刚结束,天色尚不明朗,桓统领马快,须臾间便模煳了身影。 「过应天门不必下马,入抱朴殿不需解刀,满堂朝官,唯桓统领有此殊荣。」他收回目光,「侯爷此行可有收穫?」 五城兵马司掌管京城治安,包括宵禁巡逻。忠义侯三年指挥使担任下来,足以将宣京的大街小巷纳入五指之中。 若能再加上禁军,皇宫与城门便也能有所掌控。内外双管齐下,凡风吹草动,皆可快人一步。 可惜禁军统领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子。 嬴淳懿摇头否认。桓云阶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一开始就不敢明言,只是稍加暗示,被拒绝也没有多少受挫之感。 「陛下信任桓师傅,桓师傅亦忠诚于陛下,这就是他能统领禁军的根本所在。」他对此看得很清楚,心中也有了主意,「我与他照常相处就是。你们不必花费太多心思,万一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谢灵意不反对,只道:「可惜了。我这几天再找找合适的人选。」 最近后宫里出了些事,他们安插的人被撤了几个,消息传递不太顺畅,所以才想从禁军下手。不能自上而下,那就自下而上吧。 嬴淳懿很放心他办事的能力,仍然在想桓云阶,思虑道:「中立未必是坏事,到某些极端的境地,这样的人才更值得託付。你看陛下先前再怎么忌惮西北军,可曾提过换掉殷侯?」 什么地方放什么人,无论贪、廉、奸、直,无论是不是自己人,只要筹谋得当,不怕他没有用武之地。 对于御人之道,谢灵意从来不发表意见,这不是他需要上心的东西,对方也不需要他接话。 昨晚他们离开秦府之后,余下几人出府的时间以及去向,都经由兵马司的巡逻队汇报过来,这些人想要做什么才是他需要去揣摩的事。 马车就要驶到六部衙门,他询问:「柳从心那边……我下衙之后去找他,还是再等等?」 嬴淳懿敛神道:「没有通行令,过正阳门势必会被盘查,通政司是最近的落脚之处,贺今行带他们过去也不奇怪。」 他顿了顿,心道,依这人的脾性,少不得要拦着柳从心,或是想法子把事情揽过来。「且等一两天,看看他们是息事宁人,还是有后手准备。」 谢灵意推测道:「仅凭柳从心孤身一人,行刺杀之计太勉强了,应当不会再来。贺今行是通政司经歷,晏尘水他爹是左都御史,都有言路可进。」 「四月过半,大战在即,这个时候任何人的摺子递上去,都不会有结果。」嬴淳懿并不看好,弹劾是最没有用的手段,「他们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暂且蛰伏,等苍州的军报。」 话虽如此,贺今行能顾全大局,柳从心却未必忍得住。 两人闲话几句,马车转过街角,谢灵意提前下了车,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户部衙门。 卯时,正是黎明前最晦暗的时候。混沌的天光夹着薄雾,犹如给人裹了一层膜,隔着几步距离,就看不清彼此是谁。 到了衙门换身官袍,前去点卯,谢灵意才发现,他们平日总是要迟一点钟才到的堂官陆潜辛,今日竟准时上衙了。 陆大人在堂上布置今日的任务,官服还是那身官服,半旧不新;头脸仪容也没有特别拾掇,一如往常。 第739页 他收回目光,陆大人兴许只是起早了而已。 户部近月来最主要的大事,就是主持甘中路与宁西路的征粮事宜。陆大人开復之后,提拔了几名甘中籍贯的户曹吏,这方面的事务就多由他们负责。 谢灵意是江南人,又巡过盐茶,所以主管广泉清吏司,几乎没有经手过西北军需相关。 今日没有任何变动,他也如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做事。然而不到一个时辰,宫里便急召陆尚书进宫议事。 来宣口谕的内侍十分着急,连声催促。陆潜辛不仅不急,反倒安抚对方说:「公公啊,天大的事,也不急这一时片刻。你且知,礼部衙门,可比我户部还要远。」 那内侍道:「裴相爷那边自有人加急去宣,陆大人,您就别拿奴婢寻开心了,快些进宫去吧,陛下正等着你们呢。」 陆大人笑而不语,随之快步离开。 谢灵意望着他们的背影,不自觉皱眉。陆潜辛和裴孟檀一起宣召,肯定也少不了秦毓章,重臣齐集,这是要廷议的前奏。 朝廷现在有什么大事需要皇帝一大早召开廷议? 当然,这也可能是柳从心举告秦毓章至御前天听,陛下要行廷审……但是,就算柳从心当真上奏弹劾,陛下当真重视要严查,也不可能这么快。 既然内政起不了波澜,那就是外患——苍州有动静了! 他按着桌面豁然起身,随意找了个外出的由头,到衙门外面的大街上,买吃食的时候,就把这个消息递了出去。 同一时间,陆潜辛在应天门碰上了裴相爷,私下问道:「裴大人可知陛下召我们前去,所为何事?」 裴孟檀微微摇头,神色不明:「突如其来,我如何知晓?陆大人快些走吧,去了便知。」 当真不知吗?陆潜辛微微笑了笑。 二人随内侍一道前往抱朴殿,登上御阶之后,他望了望西北的天空。 危机,危机,危即是机。这一回能抓住机遇的,会是谁? 朱红雕檐遮住了视野,陆潜辛垂眼入殿,崔连壁与秦毓章已在其中。 贺鸿锦掌管刑部,甚少参与廷议。工部尚书的职位自傅禹成死后,一直空缺。六部堂官,现今能站在这里的,只有四个人。 然而今日却有些稀奇,抱朴殿里除了这几位常客,还有一个人。 「裴大人,陆大人。」贺今行官秩低,故而主动向两人行礼。 通政使有参与廷推、廷议、廷审之职权。但他本职经歷,八百里急递送至之时,想留,却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留。 明德帝看出他的纠结,叫他一边儿呆着,等此事议完再说那封奏本。 他便当作是圣谕让他留下来,心中没底,面上依然丝毫不憷。 裴孟檀与陆潜辛不知其中曲折,只道:「后生可畏。」 他无意讨巧,什么都没说,拱手避退一旁。 重臣齐聚,急递传阅下来,不管是真是假,都变了脸色。 陆潜辛合上军报,躬身道:「陛下,振宣军成建制不满一年,便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实乃方总兵失职。臣亦为当初举荐他而感到羞愧,请陛下降罪。」 明德帝面沉如水,没好气地说:「都到了这关头,别急着撇清自己,先想想怎么办,把事情解决了再算总帐。」 「是,臣鲁莽了。」陆潜辛转口认错。 旁人不知,贺今行却心知肚明,陆潜辛与方子建关系非浅。陆大人这是为了预防有人拿此事攻讦方总兵,而提前告罪,顺道割裂他二人在外界眼中的联繫。 这一点甚是奇怪,陆大人图什么? 少钦,崔连壁认真道:「陛下,兵乱为何会爆发?难道不都是士兵缺少口粮之故吗?无论是镇压还是安抚,都是治标不治本,只能取得一时之效。依臣之见,朝廷必须立刻筹集军粮,送往苍州,让士兵们吃饱饭,兵乱自然而然就会平息。」 他的面容与声音都透着一股极其明显的疲惫,哪怕骤闻噩耗,也生不起气来。 年初,殷侯便提到粮秣不足,所以要在仙慈关和西凉人打一场胜仗,吓退对方,好给后方争取缓冲的时间。 这话写在军报里,上呈给朝廷,众臣自然都知道。但是,除了他兵部,有谁真正在意?一个个口中都说「以前线战事为先」,实际以什么为重,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崔连壁看着事态一步步发展到此,还不能破罐子破摔,实在令他心力交瘁。 他说完,无人接话,大殿安静下来。朝堂上少了个傅禹成,口舌之音都少了许多。 「既然诸位都不开口,那就由我来继续说。」崔连壁环视三位同僚,最后目光定在上首御座,沉声道:「陛下,臣知晓国库匮乏,要解决钱粮的问题,要么加征凉饷,要么预征来年税赋。具体如何,请您定夺。」 「这,」陆潜辛再道:「距离上一次征凉饷还不到一年,再行徵发,恐怕引起民怨。」 明德帝听罢,俯视这二人,拧眉道:「依你们的意思,最好的办法就是预支一年国税?」 显然对这个办法很不满意。 贺今行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君臣商讨,心中却在想,寅支卯粮,卯粮支完,又能支什么呢?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况且……他上前一步,不愿再沉默,拱手道:「陛下,不管加征凉饷,还是预支来年税赋,都是由百姓承担。但是,过去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夏税秋粮,再加凉饷以及各种杂税,百姓手中还能剩下多少钱财?就算强行去征,能徵到多少?」 第740页 「相反,不论是世家大族还是豪商巨贾,这些富贵人家所拥有的财富,不知比普通百姓多出多少。所以臣以为,比起再给百姓增添沉重负担,不如向这些富人征一笔临时税。」 这话一出,在场诸官的脸色不见多少变化,却都向他投来目光。这几位哪个不是出身大族,家族世代累有巨富。 贺今行头一回被这样审视,那些目光里的惊疑之中,不知还暗藏着什么。他颇有几分如芒在背之感,所受的压力比先前朝议时更甚,然而到底站住了,没有露怯。 陆潜辛不知皇帝陛下与在场几位同僚作何感受,他自己是结识地吃了一惊,心道,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哪山有虎向哪山行。 不过,他已是捨出全族家财的人,和同僚们不一样啊,他怕什么? 看在与对方合作过的份上,他站出来说:「小贺大人,户部征年税,富贵人家与穷苦人家都要缴税,难道还能漏掉谁不成?都是一样的。」 贺今行知道他是好意地打圆场,也知道自己的提议真正触及到了在场人物共同的利益。如果说先前朝会上那些进言尚可算小打小闹,今日之举绝不可能被他们任何一边接受。 但是,他自认为绝无私心,不惧剖析,更不能在此时退缩。 陆大人的好意他心领了,略略一揖,继续朗声道:「士农工商,要承担的税赋完全不同,陆大人不可能不知。要徵集到足够的钱粮,以比例征,穷苦人家的十税四与富贵人家的十税四,能一样吗?以定额徵,穷苦人家的一两银子和富贵人家的一两银子,能一样吗?」 「结果显而易见。对富贵人家不值一提的税赋,对穷苦人乃至普通人却是极重的负担。」 他看向皇帝,「陛下,应徵入伍的十五万振宣军,绝大部分人都出身自平民百姓家中。现在,朝廷为了他们的口粮,而去压迫他们的家人,这难道不令人心寒吗?」 陆潜辛立刻接着他的话说:「话是这么说,但你知道向这些世家大族和豪商巨贾收取额外的赋税有多难吗?」 「诸位,我这话没有针对诸位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啊。」他看一圈另外三位同僚,拱手赔了个罪,而后说:「税赋该怎么收、收多少,自开国之初,多次调整拟定之后,便以明文记载于大宣律之上,多少年来不曾改变。不怕往大了说,这是祖宗之法,轻易不可更改,我们遵照而行,又有什么问题?」 贺今行脱口而出:「我们以律法为准绳,绳索却是死物,人可以被绳索禁锢一时,难道还能被禁锢一世吗?律法不能适应时势民情,那就变……」 「后生能有这样的想法,很好。」裴孟檀打断他,语气平和地说:「但也得有机会、有能力去实施才行。」 崔连壁无奈地嘆了口气,说:「贺今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陆大人说得没有错,不管是向富贵人家单独徵税,还是要去『变一变』律法,所面临的难度之大,能否成功暂且不论。所需要的时间之长,你认为前线的将士们等得起吗?」 他实在太疲惫了,没有多少被针对的感觉,说实话也不想征这个税。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提,自然也有其他人提,弯弯绕绕一圈下去,不如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还省下许多时间与口舌。 到此时,贺今行才无话可说。 大家都知道有种种弊端,亦有解决之法。然而前线的士兵填不饱肚子,军队濒临崩溃,外敌仍然盘踞国境虎视眈眈,若不及时凑齐这批军粮,西北就将再次沦陷于敌手。国将不国,还谈什么长远之计? 除非他能够想到别的办法,来解决振宣军缺钱少粮的问题,否则都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来反对他们,只能默认支持这一道决策。 几番争论下来,结论就在眼前。 明德帝屈指捻了捻额侧的太阳穴,顺喜忙上前嘘寒问暖,他摆摆手,只让取药来。 大太监立刻意识到,回身低声传令,侍立在侧边的常谨赶忙去取。 自景书小姐献上新的药方之后,陛下早晚服药都有固定的时间段。几副药下来,陛下确实好转许多,也越发信任这个方子,服药都不需他们提醒,可不能轻慢。 底下众臣见状,不约而同让自己神色变得和缓一些,殿里的气氛都随之一轻。 等皇帝用了药,崔连壁才上前问:「陛下,如何筹措军粮,还请您定夺。」 明德帝不置可否,轻扣御案好一会儿,才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人,终究先开了口:「秦卿可有好办法?」 「回陛下。」秦毓章应声,自袖袋中取出一份奏摺,双手呈上,「您一观便知。」 顺喜立刻将奏摺拿上去。 明德帝打开后先看了一眼落款,「许轻名的?不是你的。」 自四月以来,几乎没有奏摺能不经过通政司而直达政事堂。 那这封摺子什么时候入京、怎么来的,都有可琢磨的地方。陆潜辛瞟了眼贺今行,青年安分地站在边角,没有出声。 「是。」秦毓章应了声,并不多作解释。 他收到这封摺子已有些时候,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呈递御前,直到今日。 明德帝也没有多问,直接就从头看了下去。 这对君臣显然有独特的相处之道,旁人可观之,难学之。 其他人便都注视着御座,等皇帝宣告其中的内容。 第741页 就见明德帝越往后看,愁眉渐展,直至露出喜意,大笑道:「好,好!许卿未雨绸缪,解朝廷燃眉之急,不止无罪,朕还要赏他才对啊。」 秦毓章拱手道:「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 崔连壁则问:「不知许总督所献何计?」 「早在甘中、宁西两路征粮的时候,许轻名就预感到危机,怕这两路以及稷州凑不够钱粮,而在江南路提前筹措。」明德帝抛了铜钱,双手拿着这封奏摺,又扫了一遍,龙颜大悦:「这才是能办实事,能为朕分忧的能臣,可为诸位楷模啊。」 「这……」其余几人尽皆出乎意料,面面相觑罢,齐声道:「有此能臣,陛下圣明,天佑我大宣。」 这场廷议开始得艰难,结束得松快,皇帝命众臣退下,唯独留下了秦毓章。 贺今行亦得以出宫,然而看着那封摆在案头的举告奏本,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儿。明德帝是否会拿这封摺子质问,不,询问秦相爷,也不得而知。 以致于他走出几步,又转身道:「陛下。」 明德帝心情好,只是挥手赶他:「朕该说的话都已经跟你说过,你只要记得就好,去做你该做的事罢。」 贺今行只能告退。 回到萃英阁,见柳从心远远地等在对街,他换了身衣裳,颜色还是暗青,手脚却有几处缠了白色的纱布。 他准备过去,对方却抬手阻止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晚上见。他点点头,也比了个确认的手势,然后回衙门继续履行自己的本职。 傍晚准时下衙,再回到工部的官舍,晏尘水与柳从心都在。 前者所在的刑部距离正阳门比通政司要近一些,且他有意避开下衙的人流,「现在一想,有什么好遮掩的?凭咱们的关系,避嫌才奇怪吧?」 贺今行想想也是,贊同道:「嗯,我们光明正大。」毕竟他曾借住晏家,只要有心打听,这都是轻易就能发现的事实。 他从门槛里摸出钥匙,边开门边说:「以后你们要是来早了,我不在,直接进屋就是。」 说完又问了一嘴祺罗和浣声的消息。 「她俩都受到了惊吓,我让她们多休息几日,胭脂铺就让伙计看着。」柳从心对她们也有些愧疚,抓了安神药买了补品,转了话题:「结果如何。」 贺今行默然一瞬,直言:「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就是陛下看到了奏本也不打算处理,或者不当真。 「罢了,这本就是最有可能的结果。」柳从心失落几许又振作起来,对贺今行说:「你没事就好。今早我送祺罗她们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自己昨晚冲动了,不该答应让你帮忙递摺子。」 他上午去找林远山,确认对方没事之后,就蹲在了通政司,亲眼看到人回来才放心。 「别这样说,你没有冲动,疏通臣民向上进言之路、及时传递章奏本就是我的职责。你愿意相信我,我却没有做好这件事,该我向你道歉。」贺今行认真地说,回忆起早上在抱朴殿的对答,皇帝所言,似乎隐隐含有暗示。 他暂且不能十拿九稳,就没有做过多的保证,而是压低声音解释:「苍州出事了,振宣军断粮多日,好几个营里爆发了兵乱。八百里急递传回来,陛下当时就召集六部堂官,进行廷议。所以搁置了我们那封奏摺。」 「什么?」另两人齐声震惊道。 晏尘水疾声说:「振宣军不是在前线和西凉人对垒吗,他们内部爆发了兵乱,肯定会影响到整体的布置,那这西凉人不得趁机打过来?」 柳从心跟着问:「廷议有结果吗?怎么解决?这要是不快些把军粮续上,军队彻底乱了,就神仙难救了吧……」 虽然战火从未烧到过中原腹地,对宣京住民影响最明显的也就是换了条琉璃街,但战争爆发一年多,光是听说各种传闻就触目惊心——没有人不希望自己国家的军队能取得最终胜利。 「这个结果是有的。」贺今行将许轻名那封奏摺,准确地说是「请罪书」,跟他们简略地提了提。 「江南总督许轻名……他是不是秦毓章的学生?」晏尘水回忆道。 贺今行轻轻颔首。 柳从心惨澹一笑:「怪不得,陛下对我的举告不予处理。」 晏尘水这样不喜欢嘆气的人都忍不住嘆了口气,「像这等军情大事,陛下还得依靠秦相和他的门生,依靠秦党。别说一封举告信,就算再被弹劾一百次,短期内,秦相也是不会有任何事的。」 「而且,为了前线的军队能尽快地拿到钱粮,我们是不是还得希望秦相爷好好的,连病都不要生?」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憋屈,令他感到有些难受,仿佛遇到久久不能侦破的重案,因此抓耳挠腮地试图找出其中盲点。 倏地灵光一闪,真让他想到了,「凡事都有两面,按照我们前面的说法,虽然现在得盼着他好。但是等到江南路把筹措好的钱粮运送到苍州,振宣军重整旗鼓,打赢了西凉人,秦相爷是不是就没有倚仗了?那个时候,他就算下大狱也不会影响到国土得失了吧?」 贺今行顺着这跳跃的思维,思索道:「话糙……理不糙?」 他与柳从心对上视线,慢慢说:「战争总会结束,我们现在确实不好做什么,但也绝对不能就此松懈。」 「对,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的,到时候给他来个大的。」晏尘水也看向柳从心,「你不是有证据么,趁着这个机会都找到手里,越多越好。还有那本帐,你要不要拿来给今行看看,他记性可好了,过目不忘,万一被毁了,我们还能再默写一份。」 第742页 这人的话又多说得又快,柳从心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插话,只能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贺今行知道他一提到刑案与牢狱就容易兴奋,倒了杯茶给他,以此堵住他的嘴,然后给自己和柳从心也倒了一杯。 「对了,今行你说的这些,是不是都不能泄露出去?」晏尘水仍然盯着柳从心。他本是严肃的长相,长期浸淫刑狱,更加重了这种气质。只是因时常带着笑而显得亲和,一旦笑脸消失了,本相陡然暴露出来,很能吓唬人。 贺今行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自己认为柳从心是可以信任的,便折中道:「嗯,是秘密。」 柳从心举杯,以茶代酒,回应道:「我们的秘密。」 三只瓷盏清脆地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为治疗断肢而压出的『褥疮』?」 秦毓章端坐在桌案后的圈椅里,捻着指尖寸长的纸条,復诵出声。似乎觉得有趣,还微微笑了一笑。 「相爷这话是何意?」钱书醒将一方古旧的砚台放到桌案一角,问罢又介绍说:「这是景书小姐特意为您寻来的。」 「没什么意思。」秦毓章瞧了一眼,一语双关。他并不热衷收集砚台,只是要给有求于他、向他示好的人一个能摸得到的点。 钱书醒了解这位的脾气,没有再多嘴,默不作声地抱走已经被处理好的一摞文书。 再迴转来,秦相爷写好了一封信,吩咐他:「交给最得力的人手,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轻名手中。」 「是。」钱书醒领了信,即刻安排下去。 三天不到,这封信就送到了许轻名手中。 「比预料的晚了好些天啊。」许轻名坐于船舱里,身在油灯下,裁开信封,看罢,久久不语。 康琦年陪坐在侧,知道他这是收的回信,就说:「看来相爷将制台那封请罪书递上去了,陛下怎么说,可是要制台进京一趟?」 先斩后奏加徵税赋,不管结果好与坏,都是需要进京述职的大事。 许轻名没说什么,将信纸送到跳跃的烛火上,看着火舌舔上来,将满篇黑字吞噬大半,才于舷窗扔进江水中。 康琦年感觉不妙,「这是何意?难道相爷有其他命令?」 许轻名仰躺下去,上半身露出舱篷,靠在船尾,抬手示意左右的两船临州卫都散开去。 江面泛起波纹,带得他这艘小船一起摇晃,满天星辰也跟着晃啊晃。 「振宣军因断粮而爆发兵乱,我们筹措的钱粮正好能解这回的燃眉之急。陛下让我带着税收帐目进京。但是,老师说,税目杂多,百姓牴触,需要一些足够多的时日,我们才能筹齐钱粮,再押运去苍州。」 「相爷这是要我们在江南多磨一些时日?」康琦年会意,因而更加惊讶道:「可是我们已经收齐了啊,就在您上书之后的第三天,您不是就附信跟相爷说了吗?难道他没收到?不,这不可能啊!」 许轻名当然知道信件不可能没有送到他老师手中,「老师的处境不太好。我在江南能拖多久,就能给老师争取多少转圜的时间。」 康琦年怔了怔,讷讷地说道:「可苍州那边拖不了啊,晚一日,振宣军就多一批饿死的兵。」 暴乱也就更加难以遏制。 「是啊。」许轻名凝视着高不可攀的天空,说:「可他是我的老师。他授我诗书,教我经义,送我科考,带我走上仕途。」 「我出任江南路总督,是老师力荐我;我要逆『劝商务农』的国策而行,是老师替我顶住朝廷的责难。」 「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怎么能够背弃他。」 康琦年无言地看着他,也知晓他们师生多年,感情深厚,恩情更是比感情还要重。 不管怎么选择,都是诛他的心。 许轻名阖上双眼,二十余年相处的时光,都化作漫天星辰,在他心海里燃起又熄灭。 小船在太平盪里晃呀晃,晃进沉梦中。 翌日,许轻名按照原定计划,巡视太平大坝并慰问参与修筑的民夫役工。 江与疏作为主管,接待并陪同他们上下参观,走了半日,才回到太平盪上面休憩。 行程结束,许轻名欲泅水渡江,康琦年水性不佳,便只有江与疏跟他一块,好有个照应。 二人同游至激流处,爬上一块巨石暂歇。 天宽地阔,日照大江流。 无论看过多少次,江与疏都会为这样的景色反覆震撼,由衷地赞嘆一句:「真美啊。」 许轻名很喜欢这个纯粹的年轻人,忽然问他:「与疏,我知道你的抱负在这条江上。所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最深爱的亲人,最敬重的老师,最亲密的朋友,要阻止你修这座大坝,你会怎么办?」 他问完,状似随意地将目光放到远处,实则浑身绷紧,连魂魄都被灌注了重量。 江风吹涌,江与疏抓了抓头髮,有些困惑地说:「我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不管是今行,我爹,还是张先生,他们都很支持我,不会阻止我。」 「但是,」他不太确定地说:「如果他们真的阻止我,我应该也不会放弃的。今行说,要专注做自己的事。这就是我的事业,就算得不到他们的支持,我也愿意做一辈子。 与他们都决裂,也不后悔吗? 这道题在许轻名的脑海中盘桓了很久很久,他回到总督府,夤夜不休,揉烂了不知道多少张信纸,最后一个字也没寄出去。 第743页 隔日康琦年被叫过去,看到他糟糕的状况,吓了一大跳。 许轻名没空寒暄,直接一条条地吩咐命令,最后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代我与稷州对接,尽快开始买粮送粮。」 康琦年预感要发生什么大事,浑身汗毛都不自觉竖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那您呢?」 许轻名平静地回答:「等圣旨一到,我便启程进京。」 第274章 十七 天化十八年,四月十四,是夜。 苍州西境,业余山东麓,一片临水的开阔原野上,驻扎着一支千余人的队伍。辕门外,竖一桿「振」字旗,架两排火把。营帐中,顾横之正在写信,落笔无声。 杨弘毅从外头进来,摸到桌案边儿上,低声说:「情况更坏了,好些人往业余山上逃,咱们的暗哨这会儿就抓到了好几个,怎么办?」 私自离开所属部队,是为逃兵。昨日,帅帐才向全军三令五申,擅逃者重罚,包庇者同罪。 「先押着,问明所属,明日送回去。」顾横之即道。 杨弘毅想了想,说:「也好,押还回去,让他们自己的将领处置,免得说我们越俎代庖。就是要多费些粮食了。」 断粮多日,每一口粮食都珍贵无比,他们营里弄点粮也十分不易。顾横之便说:「人多,可以少给。」 但不能真一口不给,看着人饿死。 杨弘毅明白,所以更想嘆气:「唉,想咱们在南疆的时候,什么时候缺过粮?逢年过节还有加餐,吃腻了出去打野味儿也成啊。哪儿像这地方,鸟都不来拉屎,怪道大伙儿都不想来。」 他家将军不接话,他往对方手头瞅了两眼,再道:「又给小贺大人写信么,不知道驿站现在还能正常跑不?大家都有些担心。」 顾横之注意到他的视线,抬手挡住信。 听说大营那边派了八百里急递迴去,送到之时必然朝野震动。他给今行写封信回去,既报平安,也把情况说仔细些,叫他不要太过担心。 至于驿路有没有受到影响,他们这里尚且不得知,「能寄就寄,不能就……再等等。」 他心里也急,但再急也不能占用公器。 说话间,一匹从东边儿来的快马倏然驰至,人未进营帐,声音已传报进来。 「顾将军,大帅请您即刻前去议事!」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话头,顾横之辍笔道:「稍待片刻。」 杨弘毅让亲卫带塘骑下去歇一会儿,迴转来脸色就不太好,「分功劳的时候不带咱们,安排任务的时候防着咱们,现在出事了倒是想起咱们来了。」 这时节能议什么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顾横之只说:「服从命令。」 他迅速地写了结尾,把信封起来,交给周碾,预备明日一起送往最近的驿站。而后对杨弘毅略作交代,便披甲戴盔,领几个亲兵,牵马出营。 他们营地偏僻,距离中军大营五六十里路,中途还要经过两个千营。赶路到一半,忽见远处火光炽盛不同寻常,喊杀之声渐盈于耳。 一行人加快速度,到营盘三丈外,顾横之勒马急停,定睛看去,不见西凉人半点影子,竟是起了内乱。 亲兵问:「将军,咱们是绕开去大营报信,还是?」 顾横之没说话,还在扫视这座军营的情况。目之所及皆打成一片,犹如前线战场,不见将领佐官,只瞧远处有士兵杀红了眼,举起腰刀往本是同僚的另一名士兵头上砍去。 他眸光一凝,打马出列,冷声高喊道:「住手!」 然而光靠叫停无法控制局面。他握枪的手一紧,接着披膊一振,毫不迟疑地抡起长枪勐投出去。 就见那杆丈三长.枪如银龙破空,挟风持电,在众人视野里唿啸着一闪而过。接着「锵」的一声,打飞腰刀,斜扎进草地中。 那砍人的和被砍的都呆住了,近处凡是瞧见枪影的也都被唬一跳,手麻脚软,不由自主地停下争斗。这骤然出现的一人一骑好似发出了停战的信号,由近及远,还在骚乱的半座军营、几百号人迅速偃旗息鼓。 一片寂静中,明夜甩蹄疾奔,三十丈,唿吸便至。后面看过来的军士只见银甲残影,犹如目睹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皆被震在当场。 顾横之俯身拔出长.枪,枪桿一抖,抖去春泥,现出如雪枪刃。 周围离得近的军士们纷纷后退步,继而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身旁并非战友,遂握紧武器互相防备。眼看着战意阻滞,再打不起来,又乱糟糟地分作两派。 其中一派人数众多,一个模样似百总的领头人物提刀指着他喝问:「你!你是谁?」 明夜原地转了方向,面朝营盘。他随手挽了个枪花,握枪抱拳答:「蒙阴顾横之,诸位见教。」 「竟是顾将军!」两边的人群里同时响起一阵议论。 当初大军在银州操练的时候,统领的将军里就有这一位,士兵们没见过真人,也都或多或少听说过他的名号。 顾横之端坐在马背上,缓缓收回长.枪,枪桿抵着嵴背,枪尖指地,面对着众人道:「我这柄长.枪,不对自己人,你们呢?」 他说话并不用力,沙哑的声音却传遍了全场,语气冷静,不怒自威。教人多那一方的士兵迟疑起来,人少那一方则有一名小旗跑上前,指着对面告道:「顾将军,我营中有反将煽动暴乱,意欲夺营叛逃,还请您做主!」 第744页 顾横之扫了一眼两边,问:「你们的营将何在?」 对方悽然道:「我们将军一时不备,已惨遭暗算。」 那名百总察觉不妙,对身后的军士们:「弟兄们,咱们今夜举事,已是犯了军法,不逃就是个『死』字。不逃是死,逃也是死,我等弟兄何不一起携手做实了暴乱,离开这里,还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 顾横之看着他,只道:「你是主谋?」 先前告状的小旗抢着说:「对,我们将军就是被他谋害的!」 「那狗娘养的剋扣咱们弟兄的口粮,我们将他就地正法,是替天行道!有什么不……」那百总却正义凛然,振臂欲唿。 然而话未说完,眼前银星一闪,胸甲立时发出被刺破的哀鸣。他话语陡滞,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低头看去,只见一截枪刃没入了自己的胸膛。 当场毙命。 「全军上下,除了最前线,皆断粮多日,不知你们将军能从哪里剋扣?」顾横之站在三步之外,说罢撤肘收枪,枪身在手里滑下半杆,斜举向乱众,「可还有同谋?」 营地内的火光因人群阻隔并不亮堂,那枪尖的鲜血也被衬得暗沉,顺着刃面流入底下红缨,看到的人无不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他的身法和枪术都又快又狠,让人无法自拔地将目光粘在他身上,既畏惧又崇拜。 这一枪仿佛斩断了时间,使军营内外都鸦雀无声。 半晌,乱众里忽然有人悲痛地叫了一声「大哥」,接着纠结左右几个人一道举起腰刀长矛沖向他,既要报仇也要稳住局势。 顾横之立在原地,只后撤半步,横枪一拦一扫,便扫倒一片。他身后的军士们立刻趁机将这几个人拿住,塞了嘴巴五花大绑。 势头急转直下,领头的横死,几个小头目也被捉拿。有胆小的吓得丢掉武器,当场跪下,发誓说都是那百总指使胁迫的,自己绝无反心。 顾横之则高声道:「主谋已死,剩下被煽动的各位,只要即刻醒悟,放下武器。我可以为你们向大帅求情,保你们无性命之忧。」 当即有人犹豫着问:「顾将军说的话可做真?」 跟上来的几名亲兵闻言,亦立即道:「我们将军从不说假话!」 那人便放下武器,接着身周诸人也随之放下武器,以十传百,很快抱头蹲下一片。 原先人少势弱的士兵们立即上前收缴武器。 顾横之等到局势已定,留下两名亲兵随时注意动向,便准备继续赶路。 那小旗前来道谢送行,他倚在马上,看他们不管哪一方的人都面黄肌瘦,默然片刻,说:「军粮之事,大帅已在筹谋解决之法,本将军夤夜去大营便是为了这件事。请诸位静待一夜,天明之后,当有说法。」 随即打马而去。 赶到大营,已是凌晨。 等候通报时,便听到帐内有人说:「……既是这般,那咱们只能再等一等。 」 顾横之走进去,直接问:「不知要等什么?」问完才向上首抱拳告礼。 正在议论的几名将领都停了话头,面色微妙。今时不同往日,众将都已经知道他的出身,便总觉得他是专为挣功勋而来。 方子建瞧见他,并不介意,笑道:「横之来了。」 招他近前,再道:「先前不是说,朝廷和北黎谈妥了和约,北黎人会出兵助我们打退西凉人。连夜叫你过来,就是北黎那边来人了,要商定一个具体的时间。你有什么看法?」 竟是为此事,顾横之说:「自然是越快越好,我来的路上经过中七营,正遇上暴乱,营将被害。」 他接着将路上遭遇以及所做决定告知众人,「头目虽已被我斩杀,但问题并没有从根源上解决,口粮不继,早晚还会有下一次。」 众将皆惊怒,只因前几日已经爆发过几起乱子,中军态度强硬,严令下去,才扼制住事态。没想到才过去几日,这就又起了暴乱。 方子建当即点了裨将带队前去处理此事,无奈道:「你做得很好。虽然一定不能放任暴乱逃兵之势,必须遏制,但杀鸡儆猴足以,过于严苛反而容易把人逼反。」 「只是,北黎人那边,今日探其口风,恐怕至少也得在十天之后,才能出兵前来。而送回去的急递,要等朝廷有所反应,也得再等个七八日。」 有将领忧道:「眼下形势如此艰难,人心浮动,这十来日,实在难等啊。」 其他将领面面相觑,皆知,恐怕是等不住。 「等不住就不等了,靠咱们自己打!」方子建亦心知肚明,看着舆图道:「但是既不能干等,也不能蒙头打,我们得先稳住军心,防止西凉人趁机突袭,再想办法去打这一场。诸位有什么想法,都可说出来,大家共议。」 大家顿时七嘴八舌,都在说怎么从周边地区筹措粮草。 唯有顾横之抱拳道:「末将愿立生死状,带队深入敌营,搜集情报,并伺机扰乱西凉大军。」 有人不解:「我们正说粮草,怎地忽然说起潜入敌后?」 顾横之解释道:「粮草要筹措,但能筹出多少?与其抠那几分口粮,不如放开手脚,化被动为主动。末将以为,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能久等,需得尽快探清敌情,以进行下一步行动。」 方子建说:「是这个理,再怎么省,也省不出多的来。不如把人带出去,既能探查敌情,也能以抢夺粮草为名安抚其他将士,免得大家束在军营里,惶惶不安、滋生事端。」 第745页 众将皆道有理,又因有顾横之请命在先,众将不愿意被他比下去,都请命要派出麾下部将。 方子建对他们的反应欣慰不已,但不同兵种长处不同,哪儿能真让操练军阵的步兵和骑兵们去敌后?遂陈明理由,拍板做主,从斥候营分出八支队伍,各挑数十人,自不同地点方向潜入西凉人控制的苍州北部。 或寻西凉人中军大营所在,或寻粮草辎重囤积之处,或摸排西凉军队布防,各有主要任务。必要时候,也可进行战斗拖延扰乱西凉人的行动。 任务目标简单,然而执行起来的难度众所周知,方子建对斥候营的营将说:「潜入不易,出来更难,你们要做好准备。」 其他人俱道是,不出人,也愿支援些干粮。营将则利落道:「为此战胜利,吾等自当不惜性命。但就算拿到情报,也需得有人接应才能保证传回。且分线众多,不能只设一处。」 有将领接话:「既是接应传递消息,得机变灵活,若是遇上西凉人追击,还得有一战之力,末将以为派骑兵为佳。」 「可咱们没有这么多的骑兵啊。」 大遂滩暂毁,宁西马场新建,振宣军又没有积累,无马可用,以致于骑兵稀少。仅有的骑兵乃是中军的底牌之一,不可能派出去。 方子建思虑片刻,「本帅即刻写信至佛难岭,请韩大将支援一支骑兵。他们在西,我们在东,约定好接应地点。」 再看向顾横之,带着几分迟疑道:「你们营里也是步兵居多,要不还是留着,养精蓄锐,等待之后的决战再出力气,也是一样的立功。」 后者道:「末将并非为军功,只愿早日将西凉人彻底赶出我国土。既是末将起头,就没有不去的道理。再者,末将擅长在野作战,也可随机应变,灵活策应友军。」 他意已决,一番话下来,倒叫其他将领对他改观不少。 此事便就此议定。诸人各自领命下去做事,方子建独独留下顾横之,秉退亲卫,才道:「从去岁至今整整一年有余,西凉人一直在长线作战,从婆罗山到业余山,横跨万里,粮草消耗比我们只多不少。难道他们的粮草储备就如此充沛,到现在都没有出问题? 顾横之便直言道:「末将前几日,曾派人往鸣谷走过一趟,西凉军中亦是粮草不继。」 方子建与他对视一眼,嘆道:「我本想就这么拖下去,等西凉人也断了粮,自取灭亡。但眼下实在等不住了,为了不致同袍相残,反给西凉人机会,只能先下手为强。」 又低声道:「但之后动员的时候还是有杀敌夺粮这一条,万不能教将士们提前知道。」 顾横之:「大帅放心,此事除我营中武官,没有其他人知晓。」 方子建:「你麾下士兵既知,路上就得加倍小心,以免哗乱。」 顾横之:「大帅放心,自末将往下,同吃同行。至飢时,啖肉饮血,亦能活命。」 方子建嘆了口气:「还有一点,不论你们回来与否,至多廿五,我们正面战场就要发起总攻。」 顾横之颔首,领了军令,毫不耽搁地回营去也。 方子建则迅速修函一封,派塘骑送到佛难岭。 翌日深夜,驻扎佛难岭的大将韩履宽在睡梦中被叫醒,披衣看完函件,大笑道:「这班鼠辈也知道无马寸步难行啊。可我这铁马比他们人还贵重,岂能说借就借,任由他们调遣?」 想当年,殷侯倾尽所有,才维持住那几个骑兵营的建制。不管人还是马,在仙慈关日常享有最好的待遇。这些宝贝却在这一年里陆续折损大半,主将负伤白头,领残兵郁郁回了关。 现在这些外人又来要人马。 「将军?」亲卫见他久不动作,提醒道:「那边还等着回函呢。」 老将军回过神,按了按眼皮,又把信纸摁在膝头,沉吟许久,才吩咐道:「去把贺长期那小子叫过来,老子有事问他。」 亲卫立刻着人去找贺长期。 后者来得匆忙,头盔抱在臂弯里,髮髻也抓得随意,漏了几缕头髮丝儿,显然是睡着了又被叫起来,迷瞪着眼抱拳道:「不知将军有何要事要问,末将必定知无不答。」 韩履宽把那封信函给他,「你看看。」 贺长期仔细一看,当即完全清醒,皱眉道:「振宣军的情况竟然已经这么严重。」 韩履宽道:「不然?这些完全可以预见,兵马岂是那么好带?打仗岂是那么容易就打赢?」 「将军说得对,打仗绝非儿戏,获胜需要巨大的决心与代价。」贺长期单膝跪地,请道:「末将愿为先锋,接应振宣军前探完成任务。」 他说罢,抬头等待对方下令。 韩履宽却背着手看他,迟迟不说话,心道这小子果然不会看脸色。 他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沉默片刻,说:「振宣军的现状如此,也不能完全归咎于方总兵。」 新兵新将,有疏漏在所难免,再者说,「隔着建制也是同胞,总不能袖手不管,真做壁上观。」 「罢了。」韩履宽示意他起来,拍拍他的臂膊,「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了,未来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肩上。我给你三百匹马,带足粮草,好好干。日后背着功勋回到十三营,也给咱们涨涨脸。」 贺长期即应:「末将必不辱使命!」 他精神抖擞地回到自己营帐,里面已经点了灯,睡一块儿的同袍们都醒得七七八八。贺平问:「韩将军叫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有什么秘密任务?」 第746页 「是。」他也不绕弯子,双手一揽,招大家聚过来,便将事情细细地说了。 大家听完都叫好:「终于能出去跑跑马,憋在这狭窄的关口上也忒枯燥。」 贺长期笑了笑,说:「那是之后的事,现在都继续去睡觉,等振宣军那边定下作战部署,得有一段日子熬的。」 众人各自躺回去,他拿着那根蜡烛走回自己的床,特地照了一下隔床。见牧野镰四仰八叉地睡着,才放心吹蜡。 十六日早上,他们依然照常出操训练。 早炊时,做了伙头兵的举人师爷像往常一样来找牧野镰。 两人蹲在角落说话,师爷听说有任务之后,小声道:「带马出任务,正是脱身跑路的好时机。只要中途找个机会离队,他们急着完成任务,不会立刻来追,凭大王对苍州地界的熟悉,那时就是山高任鸟飞,彻底自由了。」 牧野镰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睛一直瞅着远处,没说跑还不是跑,只模煳道:「其实贺小将军这两兄弟人还不错,对吧?」 「啊?」师爷没想到他这么说,愣了一下,然后才顺着话说:「这倒是,贺将军看着暴躁,脾气其实挺好,我就没见他朝自己人动过手。之前他还专门问我在火头军能不能干得下来,大王你都没问过我。」 「什么话,你还真比较起来了,当时在苍州城不是我扛你出来的?」牧野镰扬起巴掌就要给他一下,到半空又停住,转而摸到自己头上把头髮往后捋。 「算了,贺长期这样的世族子弟都不怕上战场送命,我有什么好怕的?」说完将嘴里草茎一口啐到地上,做了个恶狠狠的表情。 远处的贺长期不知道这人又抽了什么疯,就当没看到。 一天下来,挑出三百擅骑射的兵,将任务隐秘传达下去。诸人在操练站岗之余,各自检查武器,打点行装。 十七日午,振宣军不止送来了回函,顾横之直接带着百余人一起上关来。 见过韩履宽,老将军说:「你能离了你老子来西北,到现在没走,我高看你一眼,不说你什么。这场仗是你们要打,我不多嘴,至于我们该怎么接应,你和这小子商量罢。」 贺长期没有谦辞,打开舆图让大家同看,说:「你们既然到了这儿,还是贴着业余山,从鸣谷关绕过去?」 「不。西凉人的辎重营虽然靠近鸣谷关,但我们先前已经从这边走过一次,西凉人对此必定有所防备。」顾横之摇头,在舆图上划了一条短线,「所以我想从这里斜插过去,到小天河,再想办法渡河越过他们的防线,横穿到鸣谷。」 若是人马与粮秣俱足,他更想翻过业余山,绕个大圈子,到西凉军后方,从腹部袭击他们。但眼下的情况,只能求快求准。 「走这边……」贺长期盯着那块地想了想,伸手道:「那我们还是直接往鸣谷走,骑兵不比步兵,依山傍林更好隐蔽行踪。我也没法过鸣谷,最多就到这儿,等着接应你们。」 「好。你们可晚一日出发,我们最多五日当回,若有意外,会尽量派人报信。」顾横之看这张舆图比他们军中所绘细緻不少,便问:「这张舆图能否借我军一用?」 贺长期看了看韩履宽,见他没反对,便说「当然可以。」直接把牛皮纸捲起来给他,「口粮够不够?」 顾横之接过去,将地图记在脑海中,然后吩咐亲卫送地图回大营,才回头道:「口粮这两日是够的。」 贺长期就看向坐在一旁的韩履宽,「将军。」 老将军装作没听见,又被叫了两声,装不下去了,不耐烦地大手一挥,「去去去。」 「将军高义!」贺长期乐呵呵地给对方,便带着顾横之部在佛难岭下休整。 黄昏时整队,守关的将士们扛来近十筐胡饼。诸军分装,顾横之则上关楼,向韩将军道谢。 韩履宽道:「实话告诉你,这些都是西州绒人送来的。不是我们的功劳我们不要,你们要记恩情就记在他们头上罢。」 顾横之记在心中,再一礼,就此辞行。 贺长期带着亲兵送到关下,互相碰了碰拳头,齐道:「祝君武运昌隆。」 而后目送这支步兵踩着斜阳余晖,踏入茫茫夜色之中。 十八日上午,他自己点足将士,牵出马匹,也率队离关而去。 越往北,山脉下滑,山势越低,肉眼见得苍天的距离越近,履平地却如登通天之路。 只是道路崎岖,披挂太重,要保住马的战斗力,就得人多扛一些。 所有人牵着马行军,山间只有马蹄踢踏。牧野镰跟在贺长期身边,瞧见前头路口出现了两匹灰狼,便凑近对方,压着声音道:「话说贺将军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佛难岭么?」 贺长期行军也是盔甲齐全,马槊额外重,热得不想说话,光皱着眉看他。 「西凉人信奉的红莲教派传说中,一位阿阇黎曾在此受难飞升,所以此岭名为『佛难』。山脉一直向前延伸,到最低处,就是金蝉哀鸣之谷。」牧野镰认真道:「我觉得这不是个吉兆,要不咱们还是别过去了吧?」 「兵戈乃不祥之物,本就与『吉』字相悖。我们去与不去,与西凉人的传说何干。」贺长期毫不在意这个传说,但仍然传令停下。 他也瞧见了那两匹狼,想到牧野镰这厮驱狼的手段,又眼看着就要翻越山嵴,后面是一片陡峭山崖,以防万一,决定等前哨回来。 第747页 不多时,一名前哨便匆匆跑回来,急报:「将军,前方山谷发现西凉军,正往我们的方向赶来!」 闻者皆惊诧,贺长期立即赶到前方一处山崖,向下一看。 山谷幽深似蚁穴,一桿杆线条似的红莲旗浮于半空,旗下黑甲兵列行如蚁群。他估着这些西凉人的速度,爬上来要不了半个时辰。 狭路相逢,所有人的面色都凝重起来。 「我就说不好,这帮西凉人和咱们想一块儿去了。」牧野镰指着最近的一截栈道,说:「上山的路就这一条,要阻止他们,只能立刻把栈桥给毁了。」 贺平下意识道:「但我们和振宣军说好在这条路上接应,要是毁了路,我们怎么过去?」 两人都看向贺长期,青年白着脸,瞪圆了双眼,死死盯着下方的山谷。 残阳余烬,浓夜将至。 「将军。」说话的仍然是贺平,「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尽快做决定。」 贺长期听在耳里,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通过押运军饷的契机加入西北军,从一个没有品秩的普通士兵升至正六品的校尉,大战小仗打了一场又一场,多少次生死瞬间,都没有现在令他惊惶。 热汗变凉,沿着下颌滑入胸甲,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着,几要冲破胸腔。 远入敌军腹地的同袍性命,这场战争的走向,乃至这片土地的归属,或许就在他一念之间。 他无法放弃任何一边。 他不能赌。 但他必须做出选择。 「把栈桥毁了。」贺长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查看还有没有其他小道,有的话都一併毁掉。」 「得令!」贺平行了个军礼,立刻带支小队去毁路。 「两个人回去报信,马匹留在后头,其余人都上来。」贺长期仔细吩咐令兵。 口令即时下传,将士们迅速行动。以栈道口为中心,向两边分散拉开,或凭倚大树两边,或半身藏在灌木丛后。五个人头一支火把,持枪的竖枪,背弓的张弓。 人头攒动间,夜幕围拢。 牧野镰问:「那振宣军那边怎么办?顾将军也在啊。」 贺长期回眸望向渺茫的北辰,沉默片刻,说:「如果今夜无事,我换条路去追他们。」 「那现在要吹号吗?」牧野镰罕见地拿出了正经神色。 「等一等。」贺长期俯视山谷,现在的首要目的是不能让这批西凉人翻过这座山。 他们人少,携带武器有限,马匹又施展不开,留着栈道让西凉人冲上来,输多赢少。毁掉栈道,能让西凉人一时上不来,但无法杜绝他们绕路搭桥索凿山道。往佛难岭来回一趟要一日,报信能否守住。 唯有让西凉人知道,此处有重兵镇守,无法轻易突破,才能让他们知难而退,不再打这里的主意。 因此,等栈道被毁,兵员到位,谷底蜿蜒的巨蛇也爬上山路,他高举左臂,迅速噼下。 急促的号角像一道粗大的闪电,从天而降直击谷底,炸得正在行进的西凉人俱是一抖。 队伍从前往后依次停下,纷纷往山上看去。 山风猎猎,山嵴线上,数十支火把迎风见涨,拉出一条曲折的火线。火光照耀处,盔甲森森,枪泛寒光;照耀不及之处,黑影憧憧,分不清是树影灌丛,还是肃立的士兵。 而在火线的中央,山崖栈道的终点,一个身材极其高壮、全副武装的男人,握着一桿比他还要高的马槊,一人占了三个人的位置,在夜里背着火光好似巨灵神将。 贺长期盯着骤然明亮的山谷,闭了闭眼,将竖持的宝槊重重一杵,先声夺人。 高喝道:「西北军中军帐下第十三营贺长期,佐领三千将士,奉命镇守此处。尔等是铸邪蒙诸手下哪支部队,竟连夜赶来送死!」 他不知道谷中的西凉人能不能听懂汉话,但他们自己需要气势。 这支西凉军中恰有能听懂的人,向主将翻译过去。 主将听到对方姓氏,奇道:「难道是贺易津的家人?」再望过去,勇武非凡,颇有殷侯之风,未开战便怯了两分。 又揣度道:「宣人居高,我们居下,不利。宣人早有准备,以逸待劳,我们长途行军,较为疲惫,仍然不利。」 「我们也有三千勇士,只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他们到底有多少兵马?」 这山头看着不像有三千,至多六七百。 但山地狭窄,不利于摆阵,大部队也有可能藏于山背之后。 思量之时,忽听上方传来一阵骚动,齐齐望去,就见西北军阵型中蹿出一匹灰狼,跑上栈桥,背后跟着一名士兵气急败坏地投掷来的火把。 灰狼跑了丈远,突然凭空踩跌,跃入崖壁上的洞穴。火把紧随其后,滚落山涧,照亮了方圆。 西凉人这才看到,栈桥已断。 裨将道:「将军,宣人竟早就把路毁了,显然准备充分。我们一时上不去,此处谷底不可久留,要不先撤退吧?」 「蒙诸亲王也说过,要分辨时机,不能冒进。」 「天不助我,让我等失算!」主将哀嘆一声,举手道:「撤!」 遂后军转前军,缓缓退去。 岭上诸将士看到,喜道:「将军,他们撤了。」 「不要放松警惕。」贺长期怕被杀个回马枪,按兵不动,再派两名信兵回去报信。一直到启明星高挂,才下令休息吃饭。 第748页 太阳很快升起,大约巳时,一个步兵营的援军赶到,带着韩大将军的命令,要在这附近安营扎寨,以防西凉人再次偷渡。 前路已断,贺长期交代过情况后,便率领麾下骑兵,牵马回返。 一路上,他都在想,该怎么办。 振宣军撒出去的斥候大约都已经深入苍北,接近西凉人的阵线。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迟一夜出发去接应,时间刚刚好。可眼下这一来一回,就要浪费两日,再行绕道去原定的地点,不说路上风险,就算一路畅通也有些来不及了。 他们不知道对方潜入撤退的具体路线,更不可能改变接应地点。 怎么办? 回到佛难岭上的关口已近黄昏,他向韩履宽汇报昨夜与西凉人的遭遇,以及自己的顾虑,后者召集一众属将,挂起舆图,连夜商讨。 韩履宽指着舆图道:「……这支西凉兵要是没被长期遇见,翻了岭,从这横插过去,可以直接摸到振宣军的后方。方子建的大营是在这儿吧?狠一点儿,还可以绕过周边这两个千营,直接去把方子建的老巢给端了。」 属将道:「说来也是巧了,振宣军派兵绕后,西凉人竟跟他们想一块儿去了。」 贺长期则说:「我一直认为,西凉人运输辎重的消耗比我们要大得多,拖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们的情况未必能比我们好到哪里去。或者说,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就是吊着一口气在硬熬,看谁能熬过这个夏天。这种情况下,想出奇兵很正常。」 韩履宽问:「你觉得西凉人也是强弩之末?」 贺长期点了点头:「要是兵马粮草充足,恐怕早就正面开战了。」 韩履宽再问:「那你说,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贺长期想了一整天,被问及,仍然犹豫得欲言又止。 韩履宽道:「想的是什么就说什么,吞吞吐吐哪儿像个勐将的样子!」 贺长期嘆了口气,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末将认为,都在绝境之中,等待对方自行灭亡需要极佳的运气,不如主动出击打垮对方,来得稳妥。就比如现在,如果我们能拿出最精锐的部队,在正面战场上给西凉人迎头一击,既能提振我方的气势,也能打击他们的心理,进而一举击溃他们的防线。」 「西凉人的火力集中到正面,顾横之他们在后方的压力也会大大减轻。」韩履宽笑了笑,反手拍拍他的胸甲,「你小子倒是很讲义气。」 贺长期正色道:「将军,顾横之是我朋友不假,我也很担心他和他的部众。但不论换做任何哪支同袍队伍,我的看法与态度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更何况,我们答应了要去接应他们,若是因中途遭遇意外就弃之不管,岂不是置他们于死地?」 几名属将也纷纷道是,同袍之间约定接应作战,就是将性命相托,大丈夫岂有背弃之理? 贺长期直接单膝下跪,抱拳道:「贺眠愿为先锋。」 同袍们与他并肩道:「末将等愿同往助战。」 韩履宽背着手,左右扫视他们,忽而大笑:「好!我们西北军就没有怯战的兵。」 「但是,你们这点人能干什么,正面战场是振宣军的,不能光我们去打,他方子建也得出人想办法!」 老将军当即写书信,一封送回仙慈关搬兵,一封交给贺长期,让他明日一早就带着他的骑兵送信去振宣军的大营。 贺长期领命,从议事厅退出来,明月已露了脸。 回到营地,大家都没睡,在外面围坐着等着他的消息。他便告诉大家明早的安排。 牧野镰说:「那岂不是没人去找顾将军他们?」 贺长期道:「如何找?他们好几支队伍,行踪各不相同,且随西凉人的动向变化。潜入敌后已是难事,更何况还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他们。」 牧野镰拍拍自己的胸口,「苍州这地界,我熟啊。」 贺长期奇道:「你?」 「对,就是我。」牧野镰嘻笑着露出两排牙齿,「贺将军,让我去找他们吧。」 贺长期听了,面色怪异地看着这人,很想说「你不会是想趁机逃跑吧」。但他拧着眉毛许久,却是认真地问:「我能相信你吗?」 牧野镰「啊」了一声,不自觉收敛了笑脸,凑近他勾上他的肩膀,「贺小将军,你知道吗?就在你问完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要是说『不能』,或者说了『能』却让你失望,那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一辈子也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我可没有这么说。」贺长期肃容道:「我不会逼你。」 「好吧,你没说,都是我说的心里话。」牧野镰放开他,稍稍低头,把头盔扣到头上,就着这个姿势撩起眼皮,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不对?」 这个曾经的马匪请命说走,半夜便背着干粮离开。 星光漫天,无声照亮前路。 北上数百里,业余山下的草原南部,一条分自天河、流向大遂滩的宽阔河流蜿蜒横斜,宽三十余丈,挡住了顾横之一营的去路。 水深半丈上下,对会水的人来说不算什么,然而河对岸有西凉人筑起的河防。直接渡河过去,不管是被击于半渡,还是被以逸待劳,他们被发现踪迹不说,极可能损失惨重甚至全军都交代在这里。 听完斥候的汇报,顾横之不得不下令退后休整。 第749页 星河浩瀚,草原广袤,这些疲于赶路的军士们却无心欣赏,安排好轮班的岗哨之后,就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两匹马从西北方向的夜色中走出来,接近他们的营地。 因前不久才合作过,岗哨认得他们,立刻向顾将军通报:「神仙营的星央过来了。」 顾横之睡下个把时辰,当即披衣接见。 星央带来一张牛皮纸,绘着河对岸的地图。 这些混血儿凭藉着他们的脸,以及对这片土地的熟悉,在西凉人掌控的地盘里也能灵活出入。 「谢了。」顾横之半举牛皮纸,借着星光比对眼前的地形,再顺着河道往上看。 这条横向的河流又分出了几条支流,其中有一条发自鸣谷关上方的山脉,在业余山下蜿蜒出一片宽阔而平坦的河湾。 星央不管对方的目的,只说:「你记得兑现承诺,打完仗要带我去京城。」 「好。」顾横之再看了片刻,指着那处河湾问他:「这一处地方可有大军驻扎?」 星央点头:「有军队的痕迹,数量还不少。但我们没法挨得太近,不知具体。」 有就够了,顾横之攥紧地图,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对他说:「但我想再拜託你一件事。」 「什么事?」 顾横之没急着说,而是去叫醒杨弘毅和底下的几个小队长,把地图摆在大家面前,以中指圈出刚刚注意到的河湾,将此处有大量军队活动的情报告诉大家。 杨弘毅顺着指引看去,「这地方临水靠山,离鸣谷关也近,进可下苍州,退可出边境,确实个扎营的好地方。不是铸邪老儿的中军大营,也必有重兵盘踞。」 或许就是西凉人的粮草辎重所在。 其他小队长则问:「不知这地图从何而来,有几分可信?」 顾横之道:「此乃神仙营侦察所绘,我相信他们的能力。」 属官们不疑有他,齐齐抱拳向星央道谢。有前次合作打底,他们对这些混血儿的观感再度上升不少——率军深入重地,能得一张地形舆图,属实是帮大忙了。 星央不擅言辞,只抱拳回礼。 众人接着商议如何接近此地。他们带着兵将来就是为了西凉人的粮草,既有地图且知晓敌军一处重地,不进行一番查探,那简直白来。 但是,目的地在河对岸,他们仍然要想办法渡过眼前这条河。 顾横之到此时才问星央:「不知贵部可否再次襄助我等探明前路,以避开西凉人的侦察巡逻。」 星央想了想,答应:「可以,但是我们的粮食、武器、马匹损耗都由你们负责。」 顾横之没意见:「另外有多少战功,都和军饷一起算。」 这边说好,再就着地图吩咐自家下属:「你们跟着神仙营,走陆路赶到此处,途中尽量避开敌人。若不得已战斗,务必全歼并藏匿尸体,不可打草惊蛇。」 「好。」杨弘毅先是下意识答应,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公子你说我们走陆路,那你去哪儿?」 「我渡河到对岸,顺着西凉人的防线过去,沿途若有防守薄弱、适合渡河的地方,便回头来找你们。」顾横之移动指尖,顺着河流回溯,点出了几个距离相当的地方,「我们约定一个暗号,你们到达这几个地点附近,就看看是否有我留下的暗号。若是有,说明我已经过此处,大家继续行军。若是没有,就停下等我;若是等三个时辰,我还没来,就不等了。」 「不等了是什么意思?」杨弘毅几乎要跳起来,惊道:「公子你想干什么?隔条河还好说,你渡河到敌人防线底下怎么行动?而且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不在,你们也能带领好大家。」顾横之没说自己要怎么行动,只分析道:「西凉人加强了布防,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短时间内根本过不了他们这第二道防线。这已经是我们进来的第三天了,若是断粮之前还这样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后果你们都知道。」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但是他们携带的粮食撑不了几顿。 杨弘毅本来就是能独自带一个千营的守备,还真没法说不行,他也不是为这个,更多的是担心对方:「可你一个人去也太危险了啊!」 他拍着大腿极力阻止,虽然从领下这个任务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但是,但是……他情急之下说:「要不让属下去吧!」 顾横之把上他的手臂,摇头道:「正因为危险,所以是我去。再多一个人,我也顾不上。」 而后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也相信大家,我们一定能成功汇合。」 兵贵神速,他打算立刻就开始行动。 大家因这一番商议,对他更加佩服,热血上涌,也都说即刻下去准备。 顾横之制止他们,「我在前头,你们寅正再开拔,让大家休息够,保持一战之力。」 而后又确认好暗号之类的细节,将地图交给杨弘毅,便卸了铠甲,只穿一身短打。再带上一包干粮与□□,就独自去也。杨弘毅想送,被他拦下。 群星渐隐,明月移到天中。大河宽阔无波,在月光照耀下静静流淌。 顾横之望着那一牙月亮,按住心口,掌心感受到衣衫下藏着枚断裂的扳指。 那是他的护身符。 再照耀我一次吧。他在心底无声说,义无反顾地走进河中。 第750页 横泅过河,选一处水草茂盛之地爬上岸,便见十余丈外建有一座瞭望塔。塔下有军士把守,塔上飘扬着西凉人的红莲旗。 他藏身在水草丛里,特地留意稀疏,挪了好几个地方才割下足够的水草。接着用这些水草仿照「蓑衣斗笠」编好,披戴上身做个简单的伪装,就借着草丛掩映沿河西行。河岸不能行走时,便入水潜游。 他一路走一路侦察,不忘按照计划留下信息。从凌晨到天明,出水入水,来回渡河,身上衣衫没有干透过。 直到傍晚,距离目的地不到五十里,终于发现了一截无人看守的河段。因地势在此陡然升高,河流变得湍急浑浊,渡河不易,且凸出的河道被拉长许多,西凉人大约是为节省兵力而选择了倚仗天险。 他由此处探出□□里,才发现西凉人并非没有驻防,而是收缩了防线。 但是,有这么一块能登陆的地方,就代表着有潜入的机会。 他藏好草衣草帽,待暮色四合,再一次借着夜色掩映横渡回另一岸。 下水才知,虽然河流湍急,但河床并不深,比下游的几个渡河点都要浅一些,他站直了还能露出个脑袋! 再摸到约好的接头地点,杨弘毅和星央已经到了。 两相汇合,杨弘毅差点喜极而泣,双手合十念叨:「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顾横之抿唇微微一笑,将此处的消息告知他们。 众人皆大喜:「天助我等,天助我等啊!」 「也得亏有公子您一处一处地试出来。」杨弘毅却忍不住鼻头一酸,赶紧背过身往水囊里加了些盐巴,递给自家公子。 顾横之确实有些疲累与脱水,幸而入夏之后河水不再冰冷,他水性与耐力又都是极好的,才能坚持下来。他灌了半囊盐水,拿出地图,将今日侦察到的情报都添註上去,而后才商议渡河计划。 跟着的六十人都是他从营里特意挑的会水的,由水性最好的几个人先行渡河到对岸做岗哨,剩下的再行编队,相互之间以绳索相连、结伴过河,绳索不够则以绑腿、足布补充。 命令通知下去,众人休整两个时辰,至夜半时分,便埋弃多余之物,绑绳带、衔苇管,依次渡河。 顾横之打头带人过去,又回头来断后,并询问神仙营的去留。 星央与兄弟们商量,桑纯蹲在地上揪着草叶说:「做就做到底呗,帮一半忙撒手,不好讨报酬啊。」 大家都没意见,西凉人盘踞在苍北,让他们跑马都要小心翼翼,实在令人讨厌。 可马匹不好渡河,星央想了想,只留两个兄弟,让桑纯和瓦珠带着其他人马另找地方过河。桑纯不愿意,一定要跟着他,就留下了四个人。 顾横之就带着他们一起过河,至于其他人的行踪去,没有过问一句。人数精简些也好,更适合隐蔽行动。 桑纯很喜欢他这种态度,过河之后原地休整的时候,主动向他卖了个好,自愿做前哨去探路。 「西凉人修筑了工事,防守也算严密,并不好潜入。」依顾横之此前的想法,直接突袭拿下这一处堡垒,然后北上转移,是最省时的办法。至于是否会惊动西凉人,这个时间地点,惊动了也无妨,方便他们摸清哪些地方是重地。 「没事,有这张脸在,我们装成他们的同伴就行。对吧?」桑纯摸了一把同伴的脸,靠在一块儿笑出声。他们这张讨尽人嫌的脸,在这种时候能有大用处,也算那死鬼生父有点作用。 但是,顾横之不能就这么让他们去,与众人一起商议好,成事了如何跟上,失败了如何接应,才一道趁夜行至西凉人修筑的工事前,隐匿在最近的一个山包之后。 等到黎明之际,西凉人岗哨交接,星央便带着几个混血儿摸上去。 剩下的人依然静坐,做最后的休憩。四天的穿插行军,眠沙卧土,让他们形容潦草,但因行止有度,疲惫感并不严重。 顾横之对大家说:「过了这道防线,就进入了西凉军的中腹,危机四伏,每个人都要做好随时接战的准备。」 一个小队长咧嘴说:「咱来了就没想回去,说什么也得挣出功劳给我儿子。」 想到家人,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都软和下来。顾横之则说:「我知道大家都不怕死,但是活下去才能做到更多的事情,所以一定不可以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一线晨光从天边洒落草原,一声鹰唳骤然响起,星央他们得手了! 顾横之当即起身,全体士兵进入战备,疾行至前方关卡。桑纯和兄弟们正扒下西凉兵的甲冑,穿戴在自己身上,再拿起他们的武器,便与西凉兵别无二致。 过关之后,再踢翻所有火盆,大火很快熊熊燃烧,要将这处工事与一众赤裸尸体吞噬。 星央扬臂放飞苍鹰,跳下望楼,「跟着金铃走!它会避开人多的地方。」 苍鹰振翅高飞,一路往北,引领着这支队伍不断疾行。直到它不再往前,盘旋下降。 「前方有大批的人马,不可再进。」鹰不愿往前,星央和桑纯就亲自去探路。 越往北,连绵的山包越趋平缓。河水冲出的滩涂之畔,一马平川的草原上,一顶顶军帐有序地排列成半圆状,圆中心一桿大纛飞扬,几里之外仍可觑见拔群的旗影。而在其背后,业余山无声屹立,成为天然的倚仗。 「好傢伙,撞上大的了。」桑纯和星央趴在高冈上的草丛里,俯视底下往来的西凉兵,声音压得极低:「大哥,咱们还跟吗?」 第751页 星央没说话,因为在他们几丈之外,就有一处隐秘的暗哨。他做了个手势,和弟弟一起慢慢地向后退。到安全的地界,才爬起来说:「我不会撤。」 「那我叫大家过来,一起干票大的。」桑纯在这种事上,向来听大哥的。此时不好吹哨,他便点燃密香,看看附近有没有自家其他的鹰。 回到大部队,两人将探查的情况都告诉顾横之。后者沉默半晌,问他们:「能分辨出这里是哪里吗?」 星央点头,顾横之便拿出先前那张地图,请他再添绘几笔。 然而情报是有了,该让谁传回去又是个问题。想来不容易,想走更难。顾横之自然可以胜任,但他身为首领,岂有独自回去、而将麾下都丢在敌军腹中的道理? 因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只得再次收起地图,与大家一起商议下一步行动。 身在敌营,时间就是性命。但他们这点人,正面冲击敌人的大营无异于以卵击石,迂迴游击才是上策。 顾横之做出决定:「既有重兵在此,必然有囤粮之处。找到它,然后想办法毁了它。」 「再往前的话,不一定能藏住。」星央提醒他们。但看众人表情都很平静,似乎早已做好准备。 这让他想起仙慈关的那些老兵,他们奉军令为真理,不惜献出性命。就像信奉天神的信徒,为了朝圣而自愿肝脑涂地。他在此时,理解了他们。 「藏不住,就不藏了。」顾横之算了算日子,今日已是廿一,距离廿五还有三日。他将方大帅的谋划告诉大家,「若是我们能在敌后搅乱西凉人的部署,让西凉人头疼一分,正面战场的胜算就能大半分。」 士兵们听闻后,互相鼓劲儿。杨弘毅嘴唇抖了抖,终究没说什么。 此时离黄昏不远,他们打算等到入夜再行动。 顾横之远远瞧见几股炊烟升起,记下它们的方位,夜幕一合,就往那边赶。 然而刚解决两处暗哨,就听见西凉人的大营之中突然传出金鼓之声。他立即下令预备接战,心里却觉得奇怪,他们不应该这么快就被发现啊。 等待少钦,闻令声而动的西凉兵果然没有往他们这边来,而是都向东北方靠拢。 桑纯眺望一阵,回头说:「不是我的哥哥们,你们还有其他人来?」 顾横之心下一突,点头:「有。」 「这……」混血儿望他们的目标处,西凉兵一动,那边正好露出了空当,因而迟疑道:「那我们怎么办?」 顾横之沉默片刻,当机立断:「救。」 队伍立即改向,往交兵之处奔去。行未过半,便有一队西凉骑兵从不远处驰来,就要与他们狭路相逢。 借着夜色与草丛掩护,他们先发现对方,顾横之当即喝道:「夺马!」 他拔刀暴起,朝着最前面的那名西凉骑兵抡掷出刀鞘,同时随之飞奔。 那西凉骑兵被刀鞘击中胸口,滚倒下马,马匹仍然向前冲锋不止。沖至顾横之跟前,他眼疾手快拽住笼辔,一跃上马,按着马脑袋调头,横刀沖入阵中,将杀过来的几个西凉骑兵砍下马,而后自斜刺冲出去,引得剩下的骑兵都去追逐他。 杨弘毅赶紧带着士兵们先制服失主的马匹,抬头就见桑纯已经倚在马背上,向他吹了声唿哨。 这些混血儿这时候都不忘炫耀,他是真他娘的想笑骂一句「有病」,但眼下实在没时间想别的,他跨上马就去追他家公子。 顾横之见他们已上马,再度调头,与杨弘毅他们前后夹击,杀剩下的西凉骑兵一个片甲不留,劫下了这二十多匹马。 附近的西凉兵也发现了他们,一面向上禀报,一面试图拦截、剿灭他们。但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一波又一波地上,反倒给他们送了不少马匹。 众人都上马之后,阵型灵活许多,顾横之不再恋战,率领大家向东北疾驰而去。 被围在圆阵里的不出意料是他们斥候营的小队。斥候们大多擅潜行侦察,不擅作战,已折损大半。 顾横之没有去想来迟与否,一马当先,趁西凉兵措手不及,将圆阵冲出一个小缺口。 阵中尸首遍地,还站着的只剩十余残兵,本已绝望甚至准备自尽。援兵却从天而降,让他们不知该哭该笑。 顾横之捞起最近的那个,放到自己马背上。几个混血儿紧随其后,但他们不会救人,与西凉兵照面边杀将起来。反而让西凉兵一时没法再次合阵。 杨弘毅趁机带队冲进圈子里,身后的士兵们纷纷伸出手去,将一个又一个的斥候拉到自己马上。 然而他们从劫马到救人,之所以顺利无阻,只因占了一个「快」字。待西凉人反应过来,源源不断地靠拢,人数差距便从十倍变至数十倍。 西凉人以擅骑射着称,自然也知道怎么对付骑兵,利箭不朝人而朝马,专射马腹马腿。伤马受惊,将不少同袍甩落。顾横之不得已主动拉近与西凉人的距离,两方人马混战至一处,才迫使西凉人停止射箭。 喊杀之声震彻一隅,血腥气随风瀰漫,吓退了月亮,夜色越发浓重。 顾横之心知不能久战,南面是滩涂,西面是西凉人的大营,东面草地开阔没有遮挡,他们只有一个选择,遂勒马怒吼:「往业余山撤!」 麾下士兵随他而动,有人调转不及,被西凉兵追上,眼看就要被弯刀拦腰钩斩。他赶不及身至,便奋力将手中长刀掷出去,打飞了那柄弯刀。 第752页 下一刻,却被人扑下马。一支利箭与他擦身而过,另一支利箭则射中他那匹马。 耳边马蹄隆隆,跟着心脏一齐狂跳。他滚了几圈才止,途中扯住一只马腿,将一个西凉兵拉下马做肉盾,才安全地爬起来。 「你别死!」星央与他交错而过,朝他吼罢,抓起脖子上的骨哨用力吹响。哨声尖锐无比,几丈之内不分敌我,都被惊得动作一滞。 顾横之知道星央的意思。他答应了对方,要带他去京城,找他们的将军。他向来有诺必践,可上了战场,谁能断言自己一定毫髮无损? 但若是死在这里,他又怎么能甘心?他的爹娘,他的今行,都在等他回去! 他拾起一把无主的弯刀,恰好杨弘毅又向他扔来一把。他双刀一挽,一柄钩住马脖子借力扑上去,一柄马背上的西凉人。 热血喷溅他半身,染红了双眼。 所有的士兵都聚集在他周围,四五人一队,互相交託后背,齐心协力往业余山撤退。可他们人数实在太少了,西凉人很轻易地将他们层层包围,不断挤压他们的空间,使他们挪动得越来越慢。 难以寸进之时,西北方向传来若隐若现的歌谣。一支百余人的骑兵甩着火把奔袭而来,经过西凉人的营帐,便将火把扔上去。 西凉人发现大营起火之时,大火已照亮了一片天空,不得不分兵救火。 那支骑兵也就是神仙营,趁机冲击包围圈,将混乱的西凉骑兵沖得七零八落,掩护着宣人的将士撤离。 一匹无人骑的大马奔到星央身边,用脑袋去拱他的胸膛。星央拍拍它的脖子,就翻身上马,欲伸手去拉顾横之,见卷日月围着后者打转,便转而拉了旁边的人。 顾横之看着这匹枣红马,想起它的主人,弯腰握住它的缰绳到它面前晃了晃。马儿喷了个响鼻,往他煳满血的脸上舔了一下,他哑着嗓子道一声「有劳」,纵身跃马。 时间紧迫半点耽搁不得,桑纯和杨弘毅在前开道,他和星央断后,一路北逃。及至后半夜,钻进业余山中,和西凉人的大部队拉开了距离,才有喘息的时间。 大家互相处理伤口,也有人一口气泄下来,便再也没有唿吸。 顾横之给自己简单包扎过后,便清点伤亡,将牺牲的同袍安葬。然后帮忙为那几个残存的斥候治伤,顺便总合情况。得知后者从大遂滩那边绕过来,中途融合了两支队伍,记录了不少情报。 对方把斥候营里专用的记录簿交给他,他和那张地图放在一块儿,一番思虑过后,决定让杨弘毅把他们带回去。 「我不去!」两人离队伍有几步远,杨弘毅直接拒绝:「我的命是公子给的,我早就立誓要跟着你,要活一起活,要死是我先死,决没有我独自苟生的可能。」 「你有妻有子有父母,说什么跟我同生共死的话?」顾横之皱眉:「军令如山,你认我是主将,那就听令。」 「这不一样。」杨弘毅还想说什么,忽听树摇草动,立即警觉:「谁?」 顾横之比他反应更快,抬脚踢起几块石子,打向声音来处。 石子打出一声闷响,一个人影从灌丛里闪出来,举着双手道:「顾将军手下留情!」 顾横之凝神看着这个头顶鸟窝、身缠草藤的人,疑道:「你是那个马匪?牧……野镰?」 「是我是我!」牧野镰连忙承认,知道自己现在一身脏污,又抹了抹脸,试图把脸弄干净些,好让对方确认身份。 顾横之在佛难岭上见过他跟在贺长期身边,倒不怀疑他的身份,只是惊疑:「你怎么来的?」 「我奉我们小将军的命令,前来寻找你们。」牧野镰没了被误伤性命的忧虑,松泛下来,将这几日的遭遇一一道来。 「竟是如此,看来西凉人的境况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差一些,不然不至于不拼一把就撤。」顾横之沉吟道。 杨弘毅看着这个西北军的人,却是有了个想法:「公子,不如就让他把情报带回去吧?他肯定比我更认得路,能一个人穿过敌营,想必也有些本事。」 这话倒是在理。有更好的选择,顾横之也不执拗,问牧野镰:「我能相信你吗?」 后者默了默,苦笑道:「我出来之前,贺长期也这么问过我,一字不差。」从前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现在才体会到不被人信任的滋味儿,不好受啊。 顾横之:「那你的回答呢?」 牧野镰单膝跪下,抱拳狠声道:「我牧野镰舍了这条命,也一定完成任务!」 「那好。」顾横之将记录簿和地图都交给他,又叙述了这几日的经歷,最后也抱拳道:「此事就拜託你了。」 牧野镰收好东西,临走前,忍不住说:「顾将军,如果是你回去的话……」 他知道对方的实力,也相信对方绝对能完好地将情报送回去。 顾横之侧身,向他示意林中休整的士兵们。经昨夜一役,折损近半,逃到此处的基本都受了伤,还能保持战斗力的寥寥无几。这也是他起初想让杨弘毅回去的主要原因。 「他们是我的兵,也是我的同袍。」他必须负责。 牧野镰,在这一刻,「顾将军,来日再见。」 而后头也不回地扎进林子里,不待休憩,便踏上回程。 他一刻也不敢停留,招来灰狼探路,却始终无法甩掉四处搜索的西凉人。被追到大河边上,他知道这条河将汇入天河,便毫不迟疑地跳入河中。 第753页 中途碰到块木头,干脆不再上岸,抱着木头向下游漂流。 河水清凉,犹如晨间露。 时间回到四月廿十,天明时分,贺长期带着信件,再次率队出发。 这段路程不短,途中又经过几个振宣军的部署营地,过关卡费了些功夫,廿十后半夜才抵达振宣军的中军大营。 方子建披衣起身,看了韩履宽写来的信。老将军戎马多年,脾气也不大好,在信里直言,你方子建再当缩头乌龟楞怂下去,西凉人就要骑你脖子上餵你吃屎了! 「这岂是我本愿?」他嘆道,心知西凉人试图经佛难岭绕到后方偷袭他们,显然也是等不住了。 大战一触即发。 贺长期趁势道出请战意图。 方子建早有此打算,却顾虑重重,一来断粮多日,军心不稳,士气不振;二来,近几日正面战线上的西凉军并无大动作,派出的斥候也尚未有回信,还没到最佳的开战时机。 贺长期没有反驳的理由。就这么等了一日多,廿二下午,仙慈关调援的重骑兵赶到。 关里仅剩两千,王义先给了一半,还让主将对贺长期说:「请小贺将军奋勇杀敌,为殷侯与牺牲的同袍报仇。」 这事看在振宣军将士们的眼里,却仿佛在说:西北是西北军的西北,你们振宣军有了番号又如何?守护此方山河的,依然是我们西北军。 方子建脾气再好,手底下的将官们也忍不下去了,纷纷请战;被他严厉申斥,才稳住。 「再等等。」他仍然在等待前方的情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他相信自己的兵。 然而又过一日,仍未有回音。局势危如累卵,方子不得已建松口让大小将官备战,若是廿四午时前还没有消息传回,便不等了。 贺长期听到命令,没有再求情,一直保持沉默,在马厩修了半天马蹄。 当天深夜,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不会回来的事实,两匹灰狼拖咬着一个人接近大营。 岗哨持矛上前查看,灰狼调头就跑,被拖的那个人翻身仰面,顶着满头满脸的血污,朝他们高举手里紧攥的羊皮纸,龇牙道:「西北军牧野镰,替友军回来復命。」 贺长期闻讯赶来,这人瘫在担架上,被两个军医左右围着治伤。 军医说,这样的重伤,人早该昏迷。牧野镰却始终保持着清醒,看到他来,还能对他竖起食指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贺长期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抱臂道:「立得功不算什么,留得命去领封赏,才是真英雄。」 牧野镰咧嘴大笑,笑了两声,头一歪昏死过去。 贺长期本来还想问问他潜入的细节,以及他怎么找到顾横之他们,这些人的情况又如何了。 但见他伤重昏迷,只得咽下这许多话,陪坐半晌。 几乎是前后脚,又一则喜讯突至——江南路筹集了钱粮,正在送来的路上。 消息散播开,全军大振。顾虑得以解决,方子建也不再犹豫,及时召集所有部将,夙夜排兵布阵,预备决战。 战前动员,西北军与振宣军合二为一,一块儿进行。 轮到西北军,大家让贺长期上去说几句。他被推上旗台,面对台下数千张或沧桑或年轻的面孔,回忆起自己从军以来发生的一切,缓缓开口。 浑厚而坚定的声音传遍整个校场。 「……我来到这里后和一些兄弟聊过,发现大家不都是秦甘路本地的人,很多兄弟像我一样,是从其他路州过来的。战火没有蔓延到你们的家乡,但大家还是选择参军入伍,为什么?」 「我想来,大概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虽然那些惨无人道的恶行没有发生在我们眼前,那些受难的百姓也没有在我们耳边哭嚎,但如果没有人阻止他们,同样的遭遇早晚会出现在我们的身上,我们早晚会听见亲人们的哀号。 而我们作为男人,作为万万同胞里最强壮最有力的那一部分,我们不站出来,不去抵抗入侵的敌人,那还有谁能挽救我们的国家,谁能保护我们的亲人?」 「所以,我们响应官府的徵发,不远千里从五湖四海赶到前线,汇聚在此,为的就是将西凉人拒于累关,打退他们,将他们彻底赶出我们的国家。 经过几个月的鏖战,我们已经成功地收復净州与菅州,将西凉军逼至苍州南部的业余山下——这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西凉人,并非战无不胜。 我们已经打败过他们很多回,只要再打败他们一次,就能实现我们共同的夙愿。」 「我也知道,我们西北军与振宣军现在的情况都不是很好,后方断了粮食,很多兄弟都饿着肚子,想等粮食送到吃顿饱饭。 但是,西凉人已经磨刀霍霍,近日多次偷袭我方边缘阵地,意欲大举兴兵来攻打我们。若被他们反攻得胜,我们此前所有的付出都将化为乌有,我们的亲人又将重新面临威胁。 所以,帅帐在几日前就派出了一支奇兵,潜入西凉军后方。眼下他们即将就位,就等我们打开正面战场,里应外合,一举大破敌军。大家说,我们该不该顶上去?」 「人终有一死,或苟延残喘,死也无名;或死得其所,不枉此生。我相信大宣的龙旗一定能再次插上鸣谷的关楼,而我志愿为此决战的先锋,哪怕身死马下,也不后悔战这一遭。」 第754页 他斜举长槊,振臂喝道:「诸位同袍,谁愿与我同去?」 煌煌之铁甲,烈日照耀下威不可视,全军沸腾,应和的号子如山唿海啸。 如今仍然坚守在前线的无不是血性男儿,为一口饭也好,为求一功名也好,现下都只有一个念头——敌军的铁蹄就要踏到我们的阵地上,挥起的弯刀就要落到我们头上,此时还不战斗,更待何时? 塘骑来回往返于大小营地,传达一条接一条的军令。一车又一车的武器被调配分发,每一支队伍都拿出所有的米粮,升火造饭。 无数的将士们把姓名牌挂到脖子上,贴着心口肉,准备这破釜沉舟的一战。 一切的计谋策略都已成为过去,在这血肉相搏的战场上,生死是唯一的主宰。 以己身的性命为筹码,以日夜的操练为凭据,以共进退的同袍为倚仗,握紧手中所有的武器,听号角吹响—— 去战斗! 去赶走入侵者! 去无数先烈抛洒过热血的国境,向死求生! 第275章 十八 太阳被拖进巨大的陵墓,一把黑漆的棺木缓缓扣下来,时空即将湮没。无边的死寂中却突闪一点银光,一柄长枪指天划地,噼开金乌之腹。 星光乍现。 下一刻,无端的大火席捲天地,将山川烧灼得翻滚挣扎。万座战鼓齐响,震落十八层大雪,血浪翻涌的红海里却扬出一只青筋毕露的手。 贺今行陡然睁开眼,梦如镜碎。 他缓了几息,起身点灯,推开门,凉风扑面来,夜雨声声,骤然清晰入耳。 他不信命,也不信梦。 这个天气不好到院里打拳,他便默读几页书,时间差不多就去上衙。到了通政司,天亮也不见僚属,才想起今日休沐。 回去时,遇见礼部的胥吏举着一卷红绸绑系的文书,高喊「喜报」打马而过,马屁股后头跟着跑了一熘看热闹的百姓。 四月十九,春闱放榜。 这场命途多舛的会试终于有了结果,朝廷高兴,贡生们高兴,商户们高兴,跟着沾喜气的老百姓也高兴。宣京城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 贺今行逆着人流去贡院看了黄榜,他此前关注的那五个名字,名次虽然都不靠前,但尽皆在榜。 他便不太能高兴起来,思来想去,亲自去认了一边人,又让贺冬带人盯着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朋友。 隔日朝会,江南与苍州都尚未有奏报回传,朝官所奏大都是老生常谈,吵吵嚷嚷没个结果。礼部汇报了会试结果,定下后日殿试,便早早散朝。 又一日,贺今行将奏本送到抱朴殿的时候,撞上了裴孟檀与晏永贞。两人此时联袂进宫,除了与皇帝商议殿试题目以外不作他想。 两位主副考官先进,他在殿外廊下稍候,瞥到殿门内侍立的内侍有些眼熟,仔细看不正是何萍。 御前伺候的人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不多时,他被宣进殿,迎面遇上两位大人,拱手见礼。晏永贞熟稔地拍拍他,裴孟檀也对他笑了笑。 他下意识地想,裴相爷重新主考春闱,得一科门生,心情愉悦很正常。片刻又恍然,按了按眉心,打起精神觐见。 明德帝亦精神尚可,见他例行诵读奏本之后,没有立刻告退,主动问他:「还有什么事?要说就赶紧。」 贺今行直言不讳:「陛下,臣昨日观春闱放榜,想到先祖不惜为纳贤才,不惜改察举为科举。进而想到了我们通政司。陛下重启通政司,定然不只是为了让我们分担捷报处与舍人院的职责,更是为了它最重要的职能——广开言路。但近月以来,通政司收到的建言献策的奏本并无几本,所以臣认为需要做出一些改变。」 「例如,通过邸报昭告天下,以赏纳谏。如此,既能集思广益,也可彰显陛下求贤之心,通达之胸怀。」 「就这等事?」明德帝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竟有些许意外。他自忖已看清这青年的路子,那就是示好之后必有诤言。今日的进谏却对他全无坏处,他琢磨着不对劲儿,但也是该提振名声了,便说:「让……」 他差点习惯性地要说把事情交给「秦毓章」,及时剎住,转而思量道:「让礼部拟份布告就是。」 「陛下圣明。」贺今行应对完公务,试探着说:「另外,臣还想求陛下一个恩典。明日殿试,能否让臣也任监试官?」 「殿试?」明德帝心道果然后头还有事情等着。崇和殿上添个人不是什么大事,他更想知道这小子挤进来的目的,玩味道:「怎么突然想起要去殿试,裴孟檀可不是你的座师啊。」 贺今行知他大约是误会了,解释:「这一科未来进士日后进入朝廷,难免与通政司有所接触。但臣见识有限,对他们了解近乎于无,所以想先藉此机会一观他们的风采。」 「就只是这个原因?」明德帝狐疑,但这种小事也无意拒绝,只道:「相关的人选礼部已经拟定,不好再改。你要真想去看看,明日就早些进宫,随朕一块儿去。」 不管时间多久,只要能去殿试,就已经达到他的预期,遂立即叩谢。 当晚,贺冬传消息过来,说那几个人自放榜之后一直都待在家里,他们家里人日常进出也看不出异常。 以先前对这几个人的调查来看,如此刻苦用功,几乎像是脱胎换骨一般。但会试与殿试相隔的时间极近,这期间大多贡士都是闷头勤练,临时抱佛脚也不是说不通。 第755页 贺今行再次回看他们的履歷,陷入沉思。 第二日凌晨又开始下雨,他打着伞步行到通政司点卯过后,便早早进宫。 到抱朴殿,何萍依然侍立在殿门处。 通传过后,出来回他的内侍却是常谨,笑眯眯地迎他:「小贺大人赶得巧,陛下刚用过早膳呢。」 正好挡在何萍身前,仿佛没有看到这人一样。 贺今行这会儿觉察到,这两名内侍之间大约存在这一些摩擦,便什么也没说,只跟着进殿。 明德帝正被顺喜伺候着喝药,有名小内侍附耳在旁说些什么。 等人退下,贺今行才上前见礼,看到对方皱着眉,面色不太好。 「你倒是挺急切。」明德帝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神色恢復如常,漱了口道:「不过朕还要去给太后请安,你且先去崇华殿,找裴孟檀报到。」 「是。」贺今行应道。 顺喜走到他面前,低声和煦地说:「从抱朴殿到崇华殿,小贺大人想必还没有走过……」 这是要给他安排内侍引路,他想了想,在对方指人之前说:「总管说得是。前次何萍何公公引我觐见,我观他性子稳重,行事妥当,不如让他再引我一回?」 明德帝闻言,往殿里扫视一圈,奇道:「何萍人呢?」 顺喜躬着腰侧身回道:「这混奴上回记错了陛下午睡的时辰,正罚他守门呢。」 「有这事儿?」明德帝显然记不得这种小事,回忆片刻,「朕就说好几天没看到他。罚得差不多就行了,还是回御前伺候吧。」 「陛下仁心。」顺喜欣喜道,转而命人去唤何萍进来谢恩。 贺今行则向皇帝行礼告退,目光瞥过大总管身后的常谨,撞到一缕收回不及的目光。后者脸上依然挂着卖好的笑,但这笑意就只是浮在表面了。 皇帝摆驾长寿宫,何萍进来之后,只来得及向背影叩头。 常谨擎着拂尘站在他侧前方,俯视着他说:「老祖宗让你把小贺大人带到之后,就去御用监取一套新的砚台回来——可不能乱跑啊。」 带着笑意咬着字句说完,才转身跟上御驾。 何萍起身后,只低着头对贺今行伸臂作请。一路沉默,送到崇华殿前,才躬身告退。 贺今行也一拱手,权作道谢。再回头,晏永贞站在丹墀上的白玉栏杆后面,朝他招了招手。 左右禁军离得远,他说话便亲近许多:「晏大人,近来身体可还好?」 「好得很,晏尘水那小子不气我就更好了。」晏永贞仍像从前那般玩笑道,等他走到身边,才压着声音说:「你就任通政司之后,日日进出皇宫,有些事须得注意。皇城里这些太监之间亦是暗流汹涌,他们为了生存,为了往上爬,拜高踩低乃是常态。我们作为文官,虽然免不了常和他们打交道,但切忌和他们走得太近,也不要太没有架子。否则只会让这些太监觉得你性子软弱,可欺压利用;也容易招同僚弹劾,告你结交内宦,居心不良。」 一番话语重心长,全然为他考虑。饶是贺今行并不认同其中一些说法,也仍然为之感动,叠掌拜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日后必会更加谨言慎行。」 晏永贞笑道:「我对你是放心的,再注意些就好。」 二人一起进入偏殿,主考与多位同考已在其中。裴孟檀看到贺今行出现在此处,有一瞬的错愕,转瞬便如常地照面,随后与晏永贞一起检查殿试的安排。 一番确认过后,御驾姗姗来迟,将将赶上吉时。 天色阴阴,雨势比晨间更大了些。 崇华殿极其宽阔,窗扇皆闭,两边连枝灯树列如丛林,桌案纵横排开。百余名贡士们肃立桌边,跟随大太监的唱引齐拜大礼,将雨声压得一丝也无。 贺今行跟随明德帝过来之后,就自觉站在金台下一阶的角落,不动声色地扫视台下这些衣袍尤带雨水汽的贡士们。 他也曾坐于此间奋笔疾书,那时站在高台之上主持大考的乃是秦相爷、孟御史与王侍郎,他紧张而又激动。如今三载过去,他站在这里,居高临下观今科黄榜,念起往事故人,再无当年隐秘而真实的紧张、激动与期盼。 礼毕,裴孟檀展开一卷明黄捲轴,高声诵题:「……秦甘之地,几二十年一乱,每城破地失,民生泣血,朕亦哀戚难眠。何以应付邻封,致其不敢来犯,使我边疆长治久安,官民两不受苦累……」 读罢,贡士们或提笔跃跃欲试,或沉思着打腹稿,或喜或愁,皆沉浸而生动。 贺今行找到那几个人的位置,一边来回关注,一边下意识地想破题之法。 明德帝只坐了一点钟,便起身对众人道:「朕也想看看今科进士们是何等风采,你们随朕一块儿罢。」同时往后睨了一眼。 贺今行和他对上视线,忙拱手做口型无声说:「多谢陛下。」 明德帝一顿,随即转过身,背着手率先走下去了。 君臣连带内侍们穿行在考案之间,考生之间本就紧张的气氛更上一层。贺今行经过那几名贡士,发现他们都已经动笔写出了开头,又无一例外地在发现皇帝过来的时候停滞下来,有甚者差点提不住笔。 怕成这样?他大概记下这几个文段,再在脑海里反覆回想加强记忆。这几个开头段用词用典皆不相同,细读下来并非言之无物,行文习惯以及破题手法却隐隐有些相似。但光凭一段开头,无法揣测全文,他也无法留下来看着他们写完。 第756页 皇帝巡视过一遍,要回抱朴殿,贺今行只能随之告退。 夏雨勐烈而绵长,街道路面上蓄有一层水,捷报处送奏摺的马车飞驰而过,一路碾溅水辙。 回到通政司,令吏已经按轻重缓急分好奏摺,他拿起几份急报,预备抄写副本。 第一份便来自江南,江南路已于十九日就开始配合稷州往苍州转运钱粮。 这是个好消息。 然而贺今行看着落款的总督印信以及「许轻名」三个字,难以纯粹地高兴起来。他将公文以及一应用具搬到正厅去,坐在那两块年龄比他大的牌匾之下。 厅门打开,屋檐之外,大雨不歇。 瓢泼的雨滴盪进窗里,点湿了堆在案上的文卷。侍女上前打手语,询问大少爷是否要关窗。 傅谨观摇头,指着那几份文卷说:「都放炭盆里烧了吧。」 侍女收拢了文卷,仍有些迟疑。天阴气冷,被风吹久了对身子不好。 傅谨观却很坚决,「昨日写的那几篇都不好,我要重新再写一篇。你烧完之后就下去吧,一个时辰之内,都不准进来。」 侍女便福身退下,脚步也静悄悄。她们都是哑巴,出不了声音,每日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自说自话。这无疑是寂寞的,但傅谨观提笔做文章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喜欢吵闹的,所以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一口气写下去,不知时间流逝。忽听身边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侧眸看去,只见他的妹妹探身过来,专注地看他将要完成的文章。 傅景书细细读完,「若是哥哥也能参加科举,三甲必有一席。」 天下男子凡读书者,不论天赋高低,十之八九,都有志于科举出仕。可惜这些人当中又十之八九,平庸无才,忝为棋子都不够机灵。 傅谨观笑了笑:「我怎么去呢?」 沉默了一瞬,傅景书盯着对方说:「是我不好,说了不过脑子的话,哥哥忘了吧。」 傅谨观摸摸她的头髮,「你也不必挂心,我们现在就很好。」 他要继续给文章收尾,她便在一旁设了张平头案,对着雨窗铺开画卷,以丹青为兄长笔下的山河着色。 雨霁云收的时候,殿试也结束了。贡士们忐忑归家,考官们挑灯鏖夜评卷。 贺今行耽搁了一会儿才下衙,然后匆匆往工部衙门赶。自十五那晚之后,他就提议让柳从心搬回工部的官舍,好互相照应,是以早晚常一块儿走。 柳从心等在衙门外面的布告栏下,晏尘水竟也在。 贺今行先向两人抱歉,然后说:「干等着难等,要不下次你先找个地方待会儿?附近的茶楼酒肆书铺都行。」 柳从心点头:「我正在这么想。」 「那你们换地方了记得跟我也说一声。」晏尘水则自然地说。 三人一起出了正阳门,他没回自家,而是跟着两人一起走。路上也喋喋不休:「我下午听我们侍郎和堂官说,陛下带你去殿试了?」 贺今行略有些惊讶:「传得这么快?」 晏尘水嘿嘿笑道:「最近这些日子,大伙儿都说通政司是个好差。天天往陛下跟前跑,你不成御前红人谁成啊?」 「可我只是暂行通政使的职责,而且今日是我请求陛下带我去的。」贺今行眉心微蹙。 「嗯?」晏尘水收了笑,小声说:「殿试有什么问题吗?」 贺今行没有立刻解答,回到官舍,闭门封窗,才把事情细细道来。 另两人听完,各有惊异。晏尘水问:「那你发现什么异常了吗?这可不是小事,坐实了要掉一大批脑袋的。」 「有,但是不够作为定性的证据。」 柳从心听到这里,说:「可以查一查他们家中的钱财流向。求人办事,不可能只靠嘴巴。」 贺今行苦笑了一下:「我也想过。但是他们人头多,分布广,查起来比较麻烦,我这里人手不是很够。」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柳从心犹豫片刻,便做出了选择,「从他们常用的钱庄、商铺以及花销用度入手,就算没有帐本,至少也能推断出他们最近的收支。」 贺今行说:「如此当然好,但这不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我怕给你带来麻烦。」 柳从心哂道:「这种成规模的舞弊,如果是真的,除了秦毓章一党,还有谁能做到?只要能扳倒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想到这里,更加急切:「明日我便去布置,一有结果就告诉你。」 话已至此,贺今行起身作礼:「那就拜託你了。你们如果在之后的调查当中遇到一些紧急而危险的情况,请务必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其他的线索也好证据也好,都可以丢掉。」 柳从心制止道:「不必道谢。」顿了顿,低声说:「你救我两次,我记着的。」 他说完便不太自在,但这几年的磨砺已足够令他不扭开目光。他娘说过,要恩怨分明,他没有忘记。 两人对视片刻,贺今行说:「但我救你并不是图你报答,而是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他注视着对方,以前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都在此时说了出来,「我仍然记得穿白衣的柳从心,自律自矜,一直不懈地追求着自己的目标。所以很想请求现在的你,也不要放弃。」 柳从心一怔,随即下意识地低头,看见青色官服上的补子,又抬手抚住臂膊上的白绦。 第757页 剎那之间,他脑海里迴响起一道柔和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少当家衣白,被蹭脏了,岂不可惜?」 他勐地抬眼,贺今行依然看着他,对他露出安抚似的笑容。他难以言喻,只能拱手相谢。 安静的室内忽然响起一声喟嘆,晏尘水双肘撑在桌上说:「其实我今天来,也有事想请今行帮忙。」 贺今行毫不意外道:「 上回不是才说有大案子么,你肯定不得闲。」 「今行懂我,就是那个案子。」晏尘水将凳子往前挪了挪,又把灯台拿开一些,叫他俩凑近了,说:「那些无头尸有近十具,尸骨上已查不出任何痕迹。我们刑部查访了方圆百里的村镇,又翻完了京畿这几年未了结的人口失踪案,都没有完全对得上的。」 贺今行道:「或许是外地来的人?」 「部里也是这么说。可往这个方向走的话,范围太大,时间又久,查不下去,最后只能做悬案处理。」晏尘水渐渐拧起眉,「但是,我知道还有一批隐藏的失踪人口。」 「谁?」柳从心当即压着声音问。 晏尘水继续道:「三年前,朝廷裁撤兵马司员额,责令刑部与顺天府釐清相关冤假陈案,其中一些兵员所犯罪行罄竹难书,被判处斩。我去观刑,发现有人似乎换掉了部分死囚。」 「之后我暗中查探,却没有发现被换下去的死刑犯的踪迹,以致于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再后来进了刑狱司,公务繁忙,就暂且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 「现在碰到这个案子,我又想起这件事,认为两者之间或许有些关联。」 贺今行惊讶过后,沉声道:「所以你是觉得,那些无头尸很可能就是当初被换下去的死囚?但是,暂且不说在刑部狱吏换囚的难度,换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住被换的人性命么?为什么换下来之后,还要把人杀掉?」 柳从心也道:「对,这么大费周章,不如一开始就直接让他们被砍头。」 晏尘水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人性之恶,超乎人的想像,这中间一定存在着曲折的内情。」 他经办或是协助过的案子已不算少,萍水相逢因口角引祸,至交多年为谋财害命,绝大多数刑案都绕不开一个「利」字。 柳从心说:「他们本来就该死。当时没有被砍头,后来不管为什么死了,那都是死了,也算刑罚应验了吧?」 「不,没有被执行的刑罚不算刑罚。他们本应该死在刑场上,却因为一些暗箱操作而死在了其他地方,这是法司的失职。」晏尘水有自己的坚持,更重要地是,「当初为了朝廷能重视这道沉疴痼疾,孟爷爷以身为谏,付出性命的代价,才推动兵马司整改,让多年冤假错案重现于公案,无数冤魂得以昭雪。最后行刑之时,却有人偷天换日,践踏律法。这种行径,我绝不能视之不管。」 提及孟若愚,贺今行眼前似有漫天飞舞的纸钱洒落,他感到哀伤,而后认真问:「你想怎么做?」 晏尘水答道:「从尸骨入手已经找不出什么线索。所以我打算去兵马司找忠义侯借那些死囚的档案,然后再去走访他们的家人。当时被砍头的是不是自家子弟,收敛尸体的家人不可能不知。」 「什么时候开始?我随你一道。」 「明晚。虽然大概没什么用,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先跟我到刑部看看尸骨。」 两人很快说定,柳从心在旁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贺今行摇头,「我和尘水外出,你且注意安全,不要疏于防范。若我们需要你帮助,再回头来找你。」 柳从心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他再怎么也是朝廷命官,有层护身符在。 晏尘水道:「你怕秦毓章记恨他?」 贺今行轻嘆:「秦相爷当时没有动手,现在就不会动手。我是怕会有其他人想借他陷害秦相,而暗中做手脚。」 「也是,秦毓章此人,对他有用的,必敲骨榨髓;没用的,不会多给一分眼神。」晏尘水就像分析罪犯一样分析这位左相,「这种没有善恶原则的人,做起坏事也没有底线,危险程度很高,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 灯影憧憧,掩住了低语。 隔天又开始下雨,上午的殿试传胪在雨中进行,崇和殿广场上等待唱名的进士们虽然打着伞,但多多少少都湿了袍靴。 贺今行站在朝官席里,注意听了那几位的名次,皆列于三甲靠后,可见水准倒是相差不大。 传胪结束之后,雨更大了些,礼部不得已取消了跨马游街,令诸进士受赏之后直接回去准备参加晚上的鹿鸣宴。 下午雨势断断续续,到傍晚才短暂地晴朗了一会儿。 贺今行看天中阴云未散,还是把伞带上,路上又买了两大袋肉包。 晏尘水在刑部大门口接他,和值宿的吏员打招唿时,他分了一袋包子出去。 停尸房几乎被停满了,晏尘水翻开几张尸布,指着断裂的颅骨说:「兇器应该是很锋利的刀,刀长至少六寸。刑场上的刽子手举大刀砍下去,差不多就这个效果。而一般人临时起意想砍人头,很难一次就砍下来,或是力量不够只能用剁的,断口就会参差不平。」 贺今行依次查看之后,皱眉道:「九名死者皆是如此,可以说是有预谋的屠杀。」 而这样的刀术与手法,他只能想到一种人。 第758页 「对,而且我觉得埋尸的人胆子很大。」晏尘水出去净手,一边说:「虽然他找到了一个荒郊野外的偏僻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都运过来,还做成了矿难的形式。但是,既然能砍去头颅,为什么不直接碎尸?能运到深郊埋,为什么不分开埋?这样就算被发现了其中一截或者一具尸骨,也很难让人联想到还有其他的尸体——一具和九具,差别很大。」 「分开埋要费的功夫比埋在一处多很多,可能是为了节省时间精力。也可能他们并不怕被发现,取走头颅只是为了掩盖身份。」贺今行把油纸袋递给他,意识到什么,和他对视一眼。 「就是这种感觉,很嚣张。」晏尘水狠狠咬了一大口包子。 贺今行想了想,「有在周边走访调查么?再怎么偏僻也在京畿地区,只要肯花人力去查,总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这个任务不归我负责。」晏尘水没有多说。这个案子就像重明湖填沙案一样,衙门里依然有人在阻止他介入追查,因此他不得不对所有同僚都保持怀疑。这个时间留值的人不多,但还是有人在。 贺今行知道他在衙门里有些官司,也没有多问。 他们到前衙门房处坐了一会儿,贺今行和值宿的认了个熟脸。约摸一点钟过去,有人在外面叫晏尘水的名字。 一看,谢灵意挎着招文袋,举着伞,笔直地站在灯笼下,一个对视便转身往街上走。 晏贺两人连忙跟上去,此时街上行人已寥寥无几,三人走到一条小巷子里,谢灵意拿出一卷文簿,「这些都是抄录,用完之后需要处理。」 「行,我今晚背下来了就烧掉。」晏尘水把它折扁了,放进袖袋里。 贺今行在旁看得明白,这应该就是后者找忠义侯要的档案。 只要有人名住址,今晚就可以开始调查——夜里能做一些白日不好做的事,且人心易浮动,或许还更容易查一些。 谢灵意却道:「还有一件事。侯爷说,近日戒严,兵马司遵照圣谕增加了巡逻力度,你们最好不要在宵禁期间行动,否则出了事会很麻烦。」 晏尘水奇怪道:「为什么?有通行令也不行?」 贺今行则问:「出什么事了吗?」 「我也不知道,这是陛下的命令。」谢灵意木着脸说自己也不解,再道:「小晏大人,记得回报你查到的结果。」 随即拱手与他们告辞。 「他这个表情到底是知道啊,还是不知道啊?」晏尘水叉着腰看这人的背影,「不过今行你都没察觉,原因或许真的很隐秘?」 贺今行:「近一旬,除了振宣军闹乱,的确没有突发的大事件。」 原因或许就在其中,他思来想去,戒严是为了防备,防备谁? 身旁的晏尘水长嘆一声:「宵禁真的好麻烦,什么时候才能取消?」 他好想念以前能从晚玩到早的不夜城啊。 贺今行却在想,有宵禁限制,不知今夜的鹿鸣宴是什么景象? 第276章 十九 廿四。 天刚亮,贺今行换了身常服,腰间佩一把短剑,再以宽衫遮住,便提着伞出门。又一刻,和晏尘水在早市上汇合。 因为忠义侯给的名单上,住在城里城外的都有,是以他们昨晚就决定先去东郊。 后者挑挑拣拣买了四五种吃食,提在手里。出了长定门,混进踏青的人流,就也像是要去哪儿游玩一般。 两人租了单程的驴,不紧不慢骑到附近的集镇。 第一个目标就是这座镇上姓吴的大户。 两人到地址附近,装作是前来报信的远亲,先进沿街的店里,向掌柜打听这户人间具体住在哪里。 晏尘水很有经验,只要搭上话,就能顺势再问一问吴家的人丁,近来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等等。 谁知对方脸色不太好地说:「你问吴员外家?早就搬走了!」 「搬走了?」两人皆惊。再一打听,得知吴家在镇上风评并不好,家里儿子被砍头之后,去年还是前年,就举家搬走了。至于搬去哪里,老家还是哪个亲戚所在,邻里都不太清楚。 「不来这一趟还真不知道,人早就消失了。」晏尘水更加肯定这里面有鬼,站在街中思量半晌,说:「我们还是去宅子看看?」 「好。」烟雨如雾似的笼下来,贺今行撑起油纸伞。 到吴宅前,见门庭生杂草,柱檐挂蛛网,显然大门久闭。但只看门庭还不够,他们绕到无人处,翻墙进宅,落到一进庭院中。 正房屋门大开,二人收伞步入其中,耐着尘灰四下查看。多宝格上空荡荡,锦帘被扯掉大半,轩窗下有几盆枯死的花草…… 「走得很匆忙啊,还只带了值钱物什。」晏尘水拉开梳妆镜前的抽屉,里面只有几朵绢花。 贺今行将不慎挂到伞上的蜘蛛抖落地,环顾道:「这宅子不小,陈设不差,遇到什么事,才不得不匆忙搬走?」 「没有天灾,就是人祸。」晏尘水两道眉毛绞得死紧,从正房出来,看过两边厢房,再去前院。 贺今行跟在他后面,就要穿过月洞门之时,耳中突然闪过一丝极细的嗡鸣,本能地叫道:「等等!」 「怎么了?」晏尘水回头到一半,就被拽住衣领往后一拉。 同时腰侧陡然袭来一股凉风,让他不自觉收腹,再低头一看,只抓到半截刀尖的残影。 第759页 「到我身后。」贺今行擦着他的肩背踏前一步,旋开纸伞。 长刀噼到旋转的伞面上,油纸破开,伞骨断裂,划出一连串刺啦声。 「杀手?」晏尘水吓一跳,退开两步给他们让出空间,再定睛往伞后看去。来者布衣蒙面,看不出身份。 他只有和地痞流氓打架的功夫,自觉不能做拖累,左看右看寻找躲藏的地方,但一边是石墙一边是屋墙,只能往回跑。然而刚走几步,就发现另一头的走廊被一名同样执刀的蒙面人堵住,连忙叫道:「今行,这边也有!」 贺今行那把伞已被砍得七零八落,闻言当即把伞往那蒙面人脸上一扔,回身自背后搭住晏尘水的肩膀,将他往左侧一推,再顺手探至腰间拔出短剑,格住撩缠的长刀。 刀剑互抵,下一刻,铭金的刀鞘便往头上噼来。 贺今行仰身避开,看着那鞘上的铭文从他眼前滑过。他昨日才怀疑这些人,今日就杀到头上来了。 他收剑往嘴边一送,咬住剑刃,同时双手拽住晏尘水,将他整个提起一振。后者借力飞起身,一脚踢到这个蒙面人腿间,旋身之时再将后头追上来的那个踹开。 两人越过蒙面的杀手,跑进先前进来的院子里。贺今行四下扫视一眼,没见到其他的人,便说:「你先去翻墙。」 「好。」晏尘水也不多说,将衣摆囫囵一卷,就跑到墙根往墙沿上爬。 贺今行握紧剑柄,转身迎上追来的两个蒙面人。 他以一敌二不占下风,但此处不宜久留缠斗,也不好下死手,是以多有掣肘。 不多时,晏尘水爬上墙头,叫他:「今行,我好了!」 见目标要跑,一名蒙面人自袖中滑出两枚柳叶飞刀,接连向他掷去。 贺今行瞥见,左腕一悬,使短剑打落一枚;还剩一枚,来不及横剑去拦,情急之下干脆徒手一抓。 利刃切入皮肉的瞬间,他眼皮颤了颤。忽听一声尖厉的哨响,那两个蒙面人的动作随之一滞。他撒手弃了飞刀,趁机脱身,几步攀上墙,带着晏尘水跳进巷子里。 而院中的两个蒙面人,一个回头找哨声,另一个动身欲追。后者将奔至院墙,却硬生生停步矮身,几乎同时,一截刀鞘擦过他的髮髻打到墙上,他当即神情一变,看向身后。 就见黑衣的男人自屋嵴上一跃而下,同样的长刀在对方的手里抡如圆日,刀风凛冽顷刻即至,使他无可躲藏。 「陆大人!」这人只来得及称个姓,就不得不举刀抵挡。对方来势勐烈,他手中刀一碰便断作两截,只能飞速后退。那把刀却比他还要快,如鬼魅一般闪现在他胸前,自下而上划过他面门。 剧痛陡生,他捂住脸惨叫一声,继而被当胸一脚狠狠蹬到墙上,吐出一大口血。再也忍耐不住,厉声道:「陆双楼,你残害同袍——」 被直唿名姓的陆双楼略略收腿,对方便无力仆倒,再踩上脖颈一压,瞬间便把人压进了泥地里。 另一个蒙面人走过来,扯下面巾低头说:「头儿,他说是接到了统领的命令,我没拦住,就只能跟着一块儿来。」 「到我的队里,不听我的命令擅自行事,那就只有一个下场。」陆双楼眸映寒星,双眼却弯出弧度。 「死了?」这时才跟上来的黎肆惊吓不已,忙凑过来。 陆双楼抬脚让出位置,回眸扫视杂草丛生的庭院。 黎肆并指探过鼻息,扭着半个身子盯他:「真没了,怎么办?」 他在草丛里捡起那枚带血的柳叶刀,用拇指揩去刃面的血迹,着眼看了片刻,最后擦在自己唇上。又舔了舔唇,才说:「上行下效,怕什么?」 「总得有个说法啊。」黎肆给人合了眼睑,拍拍守在一边的孩子聊做安慰,提议道:「要不就说还有其他人跟着,他打不过贺今行,被人抓住了,我们怕他暴露,才暗中出手提前解决了他,怎么样?」 「我动的手,这点不必隐瞒。」他别起柳叶刀,又找回自己的刀鞘,将自己的执汝刀擦净收好。 另两人处理好现场,带着尸体跟他一块儿离开。黎肆在半道又问:「那晏尘水那边……诛杀令没下到咱们手里,就当不知道?」 「随便吧。」陆双楼无所谓地回答。姓晏的与他有什么干系。 他背着匣子撑起伞,拢了拢身上衣衫。 细雨连绵,织出重雾。 贺今行带着晏尘水跑出两条街,见暂时没人追上来,才停下用绑腕的布带给右手做了简单的包扎。 「伤得重不重?」晏尘水喘着气问。 「还好,只划到了皮肉。」贺今行示意他整理好形容,再去租了马,冒着淫雨片刻不停地回城。 到长定门时,已过午时,本来畅通的城门口排起长队。因不少人打着伞,更加拥挤。 他俩还了马,一打听,据说是今早有伙盗贼流窜到京畿地界,顺天府发了布告,城门卫因此加强了搜检。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不对劲」三个字。 要是真有这么一伙四处流窜作恶的贼人,刑部与通政司不至于都半点风声没有。 「带牙牌了吗?」贺今行问晏尘水。他没带牙牌证明不了身份,被扣住了就得到各自衙门去一趟,这一处容易引麻烦。 后者摇头,再次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因被衣袖遮着,看不出伤得轻重。 第760页 贺今行注意到,低声说:「已经不怎么痛了。」又道:「我们出来踏青,没预料到一直下雨,游玩不便,所以提前回家。」 「嗯。若被问去哪儿了,我来答,这边的地儿我熟。」晏尘水意会道,被查问的时候越镇定越自然,越不容易引起怀疑。因此收回目光,再次理了理髮帽衣衫。 两人走到队列末尾,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动,不时往城门口瞅两眼。城门卫问询搜检都很细緻,但还算温和,没有一个被扣押的。 少钦,一名守备服饰的武官从城楼下来,行人依然闹嚷,城门卫的气氛却凝重了不少。 与此同时,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从后面驶来,在他们身边停下。车帘挂起,少年趴在车窗上叫他们的名字,脑袋旁边有一只用爪子扒着窗沿的金花松鼠,动作和他一模一样。 「好啊,你俩出来玩儿不叫我。」却是遇到了秦幼合。 贺今行解释说:「临时才决定走这一趟,没来得及叫其他人。你去哪儿玩了?」 「本来是去春波湖放风筝的,谁知道雨下了就不停,真讨厌。」秦幼合捧着脸抱怨,又叫他俩上车,「我送你们回去,你们和我一起玩牌吧。」 等坐到了车上,晏尘水看着四周的玩具,欲言又止:「你家中……」 人们常说「成家立业」,似乎成了家就能把事业立起来,但就眼前的例子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没事儿啊,傅景书不管我。我也不管她,互不打扰,挺好的。」秦幼合满不在乎地说。 他叫秦小裳拿出一副矮几,刚将一盒骨牌倒到桌上,就被晏尘水双手按住,「等会儿,过了城门再说。」 话刚说完,车厢外就响起城门守备的声音,请他们配合搜检。 「啊?」秦幼合显然也不知道原因,让车夫撩起车前帘,看着马前几个佩刀戴盔的城门卫,茫然道:「查什么?」 那守备没有废话,上来便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秦幼合头一回在城门口被这么拦下盘问,不由和书童面面相觑,最后秦小裳回答说:「我们少爷姓秦,是政事堂平章政事秦毓章秦相爷的公子,家住吉祥街怀英巷。」 对方又问他们何时出城,到何处去,干了什么。 秦小裳心说你们审犯人呢,正要发作,腰后被秦幼合警告似的一戳,只得耐着性子说出一上午的行踪。 那几个城门卫大约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问什么答什么,一时找不出破绽,就问车厢里另外两个人是谁。 贺今行露面道:「通政司经歷,贺今行。」 「刑狱司主事,晏尘水。」 「原来是两位大人,得罪了。」守备没管他们要牙牌,拱手致歉过后,犹豫片刻,探身进车厢,将边角都仔细环顾一遍,又检查了车底,便放他们过去。 马车缓缓驶入城中,走到永昌大街上,晏尘水奇道:「难道真有盗贼?」 贺今行也觉得这个巡检不像是针对他们,他看了看秦家主僕,同样无法确定,只说:「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秦幼合重新摸上牌,让大家围坐到一块儿。晏尘水没动,而是问他:「车上有药箱吗?」 「有啊。」秦幼合说完才反应过来,「谁要用药?」 晏尘水抓住贺今行的右臂,将他的手拿到桌上,没了宽袖遮掩,缠住手掌的布带洇红透黑。 秦幼合惊了惊,说:「你怎么又受伤了?」 那口气好像他经常受伤一样。贺今行认真回想了前几次,「其实不多,只是每逢这种时候,好像很容易就遇到你。而且总是劳你帮忙,谢谢你。」 「现在是道谢的场合吗?」秦幼合有些心疼,打开药箱把东西都拿出来。 晏尘水帮忙拆布带,他习惯给死人敛尸,手法再三小心仍然有些粗暴。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贺今行及时缩回手。 他左手伸过来三两下便拆开布带,然后擦去血迹上药,比他们熟练而迅速得多。 秦幼合因为帮不上手而有些丧气,耷拉着眉眼在一旁看,五官跟着皱起来,「是不是很痛?你想吃点什么吗?」 又叫秦小裳把零食盒都端出来。 「擦上药就好啦。」贺今行对他笑了笑,「伤口总会痊癒,或许会留下疤痕,但不会一直痛下去。」 就是书写会有些麻烦,不过这也不是不能克服的问题。 他包好纱布,看着手心形状熟悉的结,忽地就想起曾经替他包扎过伤口的人。 秦幼合知道他一贯如此,从来不会诉苦,遂另找话说:「你们上午到底去干什么了?」 「嗯?」贺今行蜷了蜷五指,散去浮念,看向晏尘水。这件事该不该说实话,得由后者决定。 晏尘水没有隐瞒,「我们查案子去了。」 秦幼合蹙眉:「什么案子啊,就你和今行去,你们刑部没人了吗?」 晏尘水就笑:「人当然多得是,但案情可不能随便透露,你也别好奇。」 「好吧,不说就不说,我才不想知道呢。」秦幼合嘴一扁,有些无趣地揉搓起窝在他怀里的小松鼠。 晏尘水却没有结束话题,而是试探着问他:「你近来有没有觉得,你家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有啊。」秦幼合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意图,直言不讳:「不对劲儿的事可多了。比如刚刚过城门,那些城门卫里明明有人认得我家的马车,但还是把我拦下了。比如我家后院的姨娘们,从前都要死要活地留下来,这两日纷纷肯走了……」 第761页 他慢悠悠地扯了一会儿,一转话锋:「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查案也不会查这些吧?」 「套我话呢?」晏尘水把那几个没人动的零食盒拿到自己面前,边挑边说:「可能和你爹有关,具体怎么样,现在还说不准。」 这样模稜两可的话,他在办案的时候说过很多回。一般人听到案子和自己或是自己家里有关,多半要想方设法打听个清楚,以便提前上下打点应对。越着急越慌忙,暴露的信息与破绽就越多。 秦幼合则不同于常人,只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话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秦小裳坐在角落,暗中戳了戳他的腿,希望他再追问几句,他也当作无所觉。 安静了半晌,贺今行说:「那你怎么办?」 秦幼合望着车厢顶部挂的毡毯上的花纹,没有说话。 满脸无所谓的神情里,除了淡漠,还有不易察觉的脆弱。 他能怎么办呢?得即高歌,失即罢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晏尘水很小就和他认识,看他这模样,也有三分唏嘘,一分不忍。 秦幼合此人,虽然以前时常唿朋唤友打架斗殴,游手好闲招摇过市,但要说闹出过多大的事情,还真没有。后来不知为什么安分下来,就完全是富贵子弟的普通模样。若非有个当朝左相的爹,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然而祖、父恩荫,子孙乘凉,血缘传递的利益无可分割。无论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要和他爹完全撇脱,都是不可能的。 他念及此,把车窗帘都放下,压低声音说:「你有想过你爹现在的处境吗?」 秦幼合把金花放到一边,放在方几底下的左手握住右手,「你这话什么意思?」 晏尘水直直地盯着这人:「你真的没有想过吗?」 「尘水。」贺今行忍不住叫他。 「这也不能说吗?」晏尘水明白他的意思,但不肯住嘴,「秦幼合,你都成亲了,不可能还像个小孩儿一样,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你说谁长不大呢?」秦幼合提高声气。 晏尘水往嘴里扔了颗蜜饯,抱着双臂,囫囵道:「说你啊。」 「你!」 两人对峙片刻,秦幼合忽然就偃旗息鼓,蔫了下去。他无可奈何地说:「我是想过,但是我管不了啊。」 「那你爹呢,就没有给你打算过?」晏尘水紧跟着问。 「……不知道,我好几天没见过他了,自从上次。」秦幼合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闭了嘴,没有再接下去。 马车不知不觉驶到千灯巷,他立刻把两人放下去,给了伞。临走时趴在车窗上和他们道别,又特地对今行说:「你小心着手啊。」 「好。」贺今行点点头,举臂挥挥,「下次再见。」 他站在街边,目送马车走远才回头。 晏尘水摩挲着下巴,一副沉思的模样,「你说秦毓章到底在想什么?没见过这么对儿子的。」 贺今行按了按眉心,「先不提他,你接下来怎么办?万一那些人再来。」 「我估计其他地方也找不到人,这事就先停一停,在我们衙门住个十天半月的再说。」晏尘水心里早想好了。就算真敢再来,刑部官员死在刑部狱,那必定是大案一桩。 他见得多,青天白日下考虑自己可能会有的死状,也没什么害怕紧张的情绪。 贺今行想了想,虽是权宜之计,但也没有特别稳妥又不妨碍上衙的办法,便说:「我先送你回家,再送你到衙门去。」 二人回到晏家小院,发现大门半掩着。 晏尘水推开门,见自家老爹正在院子里摆饭桌,大为稀奇:「爹,你今天怎么捨得休沐了。」 晏永贞扶着桌沿,侧身看他们,笑道:「咱爷俩这几个月都是夜里碰着见面,今日有人找到我,说起我儿子,搞得我也想你了,就早些回来看看你。」 晏尘水「哦」了声,「这样啊。」 「晏大人。」贺今行适时行礼,见那桌上已摆好两副碗筷,心知他们父子大约是有话要说,就告辞道:「既然你爹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晏尘水送他出去,约定明日再聚头。 他带着秦幼合给的伞从千灯巷出来,横穿大街,往东去冬叔的医馆。 半路上雨霁云收,太阳露了脸,放出白惨惨的光芒。 谢灵意打马到荟芳馆东角门,这里已经停着好几辆样式差别不大的青布马车。朝廷遇棘,边关遭难,前来荟芳馆读书的士子们为表心系时局,忧国忧民,皆爱以朴素示人。 他扫了一眼那些马车,看到其中一辆,目光顿了顿。 进馆后直往后堂,不出所料,裴相爷也在,正与忠义侯对弈。 他屏退侍从,将得来不久的信交给忠义侯,「我去的时候,晏永贞也在,所以晏尘水只交给了属下这封信,没有多说其他。」 「嗯?能让晏永贞放下公务回家教育儿子,看来晏尘水还真是查对方向了。」嬴淳懿落定黑棋,才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扫完,便递给对坐的裴孟檀。 后者看罢,说:「若这后生所言不假,顺着查下去,当有一桩可用的把柄。」 嬴淳懿直问:「那依老师之见,现在的时机如何?」 裴孟檀思虑道:「振宣军断粮,军中内乱,本是天大的责任要有人来担,可惜许轻名赶了巧,直接将事态压了下去。现在苍州战况未卜,一日还需要江南路作为支撑,局势就扑朔迷离不得明朗。柳从心那封举告信递到面前,陛下也没有处置,之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现在再去参劾他,未必不会是同样的结果。」 第762页 嬴淳懿却挑眉道:「本侯以为,这正是陛下不信任秦毓章,开始提防他的表现。苍州之战固然需要许轻名治下的江南路来稳定大局,但北黎人已经答应借兵,距离战争结束的日子不会远了。与西凉人的战争一旦结束,秦毓章倚仗顿失,难道还能像往日一样稳坐钓鱼台?」 「在此之前,将他过往的罪行一点点挑到明处,哪怕陛下表面忍耐,背后也只会加重猜疑。更何况,这一把柴不添下去,怎么知道它会悄然熄灭,还是引火燎原?」 裴孟檀沉吟半晌,让了白子,微微嘆道:「侯爷打算怎么做?可要联络陈大人他们?」 「不必。」嬴淳懿将自己的打算细细道来。 谢灵意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完,起身去草拟摺子。 时间转瞬即逝。 廿五朝会,贺今行早早抱着奏摺到端门候朝。 从昨日午间回城到现在,抱朴殿没有一点传唤他的迹象。升朝礼拜之后,他循例诵读奏本,皇帝也无任何不同寻常的反应。这令他的预感越发强烈,那两个欲行刺晏尘水的漆吾卫并非受皇帝命令,指使他们的另有其人。 这个人会是谁? 他退回班列时,目光从前排的几位高官重臣身上扫过。这些大人物们或从容或儒雅或清癯,皆站得稳当。 近几日朝事颇多,气氛紧张,但能让百官议论的并无两件。」 众臣都以为今日朝会能早些结束之时,忠义侯执笏上前,躬身朗声道:「陛下,臣有奏。」 第277章 二十 「你能开口奏事还真是难得。」 明德帝看着阶下青年,宽肩长身挺拔如旗,梁冠朝服一丝不苟,端得是正气凛然,看不出有什么别样心思。 但眼下这个节骨眼,还能是为什么?遂哼笑道:「准奏。」 嬴淳懿便徐徐道:「天化十五年三月末,陛下任命臣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同时吏部新任了两位副指挥使,其中一位名为『赵睿』。」 「此人上任之后,多次玩忽职守,屡斥不改。三年的辅助考评,臣都给了此人下等,然而最后吏部评出的结果却总是中上,不涉贬黜。臣百思不得其解,是以着手查了查他的出身经歷。」他声量高,语速不快,大殿里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先前还想着散朝的官员们一个激灵,有认得赵睿的更是开始在心里琢磨。 兵马司带个「兵」字,但并不归属兵部管辖。因早年承收恩荫之故,什么人都能往里面塞,虽然经歷过一次整顿,却难保就没有各家的眼线。不论是谁任指挥使,只要有脑子,想必在上任之初,就将一干副手查得清清楚楚。 现在说这些,这些官场上的老油条当然不会相信,只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肯定不是小事,遂都收心细听。 就听忠义侯继续说道:「赵睿本为稷州卫指挥使,在重明湖泛滥当夜,迟误救援。后被查出他通过其属下袁三儿与陆潜辛陆大人勾结,填沙燕子口,致使重明湖泛滥,进而侵吞赈灾银。」 话里出现了站在这座大殿里的人,诸官都看过去。 陆潜辛叉着手,身体稍往后仰,面带微笑,十分放松,甚至回应了一两道目光。 旧案重提,所图必定不小。但不管怎么提,与他能有多大关系呢? 位于后排的贺今行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微微皱眉。 重明湖填沙案终止于陆潜辛的自首,波及稷州诸多文武官员。但他曾夜访稷州卫大营,深知赵睿此人本性贪生怕死、贪图享乐,有玩忽职守、不察民情之罪,却未必真的参与了填沙。 思虑间,嬴淳懿加重了声调:「事发之后,他与稷州知州杨语咸一同被押解进京。杨语咸被判处杖刑,流放苍州,而赵睿罪行比他更加严重,却因为贿赂了秦毓章秦大人三千两黄金,而免于刑罚,甚至还能担任兵马司副指挥使。」 他没有多做停顿,直接欠身再道:「陛下,如秦大人这般,专权升黜,任用奸逆,受贿巨大,扰乱的不只是我兵马司一司,而是六部朝纲。若不及时拨乱反正,肃清吏治,朝政危矣。因此,臣斗胆直谏,请陛下圣裁。」 奏毕,百官皆惊。 这些年来的朝会上,参到御前的状告不少。包括傅禹成活着的时候,每月都有当廷参他骂他的同僚。而敢造次到秦相爷头上的,一只手都数不满。 忠义侯真是好胆色。大家心里感慨完,又不约而同偷偷去瞄皇帝的脸色。 却见明德帝面不改色,问:「秦卿怎么解释?」 秦毓章尚未有反应,诸多大臣再一次变了脸色。 陛下对秦相爷实在是优容。不管是谁参奏,多么大的罪名,都要先听听他的说法。 不像当年的江南总督齐宗源,好歹世族出身的二品大员,押进京里,陛下连见都懒得见,就直接下旨让三司按律定罪。 贺今行却不这么想。忠义侯参劾秦相受贿擅权,尚未上呈证据,陛下若非认定事情是秦相所为,就该先传人证物证,哪有先让他解释的道理? 信任荡然无存,这是在诛心啊。 不管哪种想法,秦相爷都是焦点。然而他列于百官之首,哪怕走出班列,众臣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一展绯袍大袖,拱手躬身行礼罢,再挺直嵴樑,回皇帝话:「臣不知忠义侯所言,但臣确有罪。」 这是个什么话?群臣不解。 第763页 明德帝亦问:「既不知所言,又认的什么罪?」 秦毓章如常道:「臣任吏部尚书,兼领政事堂,为朝廷选贤举能乃本职之要务。臣却将其大半交託于考功司,只听凭郎中汇报,甚少过问细节。以致于今日朝会说起兵马司副指挥使——这样一个六品官职的考评结果,臣却全然不知。」 「臣失察且失职,愿凭陛下责罚。」 嬴淳懿哂笑道:「秦大人倒是很会移花接木,转移重点,说这么多,怎么不解释解释那三千两黄金?」 秦毓章依然直视前方:「莫须有,如何解释。」 其淡然从容之态,让一些官员不禁怀疑,这三千两黄金是不是他放出的假消息,专门给忠义侯设的套啊? 不然怎么能这么平静? 众语窃窃当中,裴孟檀也向皇帝行了一礼,开口道:「陛下,自天化三年以来,秦相爷便佐领政事堂与吏部,今年又兼之工部,各司政务繁多,上报归总,皆有赖于秦相一人决断。其劳苦不肖说,一些细枝末节无法顾及到,也是寻常。」 他就站在原地,说完便垂手低头,做出只插这一句话的姿态。 这看似为秦相爷说的好话没能引起本人的注意,倒是让满朝同僚更为不解,就连斜对面的崔连壁瞧了他一眼。 唯有嬴淳懿不满地讽刺道:「在其位谋其政,对职责内的事务疏忽大意,怎么不算是尸位素餐?更何况,就算秦大人不认,臣这里有赵睿亲笔画押的证词,可做人证。」 说罢,呈上两页纸的证词。 明德帝皱着眉看完,将纸张反盖在御案上,「这白纸黑字,看着言之凿凿啊。」 「若是陛下与诸位大人怀疑证词真假,赵睿此时应当在西城兵马司衙门,可传他当庭对质。」嬴淳懿即道,姿态亦十分笃定,只等皇帝下令传召。 这个时候,贺鸿锦却站出来叫了了一句「等等」。 「陛下,请容臣插问一句。」他说得很快:「敢问忠义侯,兵马司并无羁押朝官、私刑审问之权,是如何得到的证词?」 两人目光对上,嬴淳懿长眉一扬,「我当然知道,掌管刑名的是贺大人你率下的刑部,是以时刻谨记分寸,不让下属对赵睿做出僭越之举。至于到底怎么问出来的,等等便知。」 便都请陛下定夺。 明德帝沉思着环视大殿,好些伸着脖子偷看的臣子们连忙把头埋回去。他将手中把玩的铜钱扔到御案上,沉声道:「那就传上来,让大家问一问。」 顺喜高声复述传令,立刻有禁军遵命出宫。 同一时间,一条密令走另一个方向,从皇宫西北的角门出,送进了对街的一座大宅院里。 很快,便有四个人的小队牵马出来,其中一个黎肆带着焦躁说:「时间不够用啊,现在去追禁军根本赶不上,要不就在他们回程路上截人?」 但如果与禁军起了正面冲突,桓云阶找上门不好应付,自己这边也要惹上膈应人的麻烦。 陆双楼没有时间细思,翻身上马,「走安福门。」 试试再说。 四人都只挎了一把刀一卷绳,手持御赐的通行令牌,打马往安福门去。这边几条街都是皇帝私产,行人稀少,是以一路畅通无阻。 出了城门转道向南,旷野极其开阔,没有拥挤的车马人流,他们再度加快速度。 策马疾驰到安定门,进入西城,离兵马司衙门不远,陆双楼才留一人看马,带着另外两人抄小巷插近路,狂奔向目的地。 到了衙门所在的正街,老远就看到禁军的旗帜对向而来。来不及松口气,再分出一人去拖延时间,剩下两人直接翻墙潜入后衙,寻找赵睿所在。 到了这时候,四下无人,黎肆才压低声音说:「陈林不会是怀疑咱们了吧?不然为什么捨近求远叫咱们来,宫里又不是没人了。」 如此紧急且在西城的任务,不派给宫里值守的弟兄,反倒派回驻地让他们去,绝对是有意而为之。 皇帝陛下点名要的人,要是任务失败,可以想见后果之严重。 「那就别给他发作的由头。」陆双楼一撑栏杆跃上游廊,躲到檐柱后面,看不远处有名衙役端着茶水点心经过,迅速向蹲到盆松后面的同伴做了几个手势。 黎肆心领神会,一起悄悄跟了上去。 那衙役进了后衙院子里,堂屋房门紧闭,他上前敲门,「大人,您要的茶泡好了。」 门从里拉开,露出赵睿憔悴的脸。从昨日到现在,他是坐卧不宁,寝食难安。他靠着门,抓起茶壶就狠灌一气,期盼这十两一芽的茶真有安神解乏的效果——本是要送人的节礼,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衙役见状,谄媚道:「大人您这都忙了快一上午了,看您辛劳成这样,也要保重身子啊。不若小的替您去把绿茹姑娘叫过来,给您解个闷儿?」 「叫个屁!」赵睿放下茶壶骂道,他是一家老小连带命根子都被人捏住了,哪儿有心思想这些?再一想到设救无法,诉苦无门,苦啊。 正伤神,忽见堂下走来两个黑衣佩刀的男人,下意识地往后一跳。 「您这是怎么了?」衙役刚想回头,颈后忽然一股凉风,接着大力袭来叫他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陆双楼拽住这人的后衣领,将他提到一边,黎肆则接住滚落的茶盘杯碟,放到他身上。 第764页 再看赵睿,扒着门盯着他们,舌头打结似的叫道:「漆、漆、漆吾卫?」 「认得我们啊?」黎肆有些惊讶,一边从腰上解下绳索,一边奉上笑脸:「既然认得,那你就配合一些,别出声也别反抗。不然我可以先割了你的舌头,再折断你的手。」 一通吓唬,没等他上捆,这人就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反倒把黎肆吓一跳,伸指探了探鼻息,确认人还活着,才恼火道:「堂堂兵马司副指挥使,怎么这么禁不起事儿啊。」 「真是麻烦啊。」陆双楼也嘆了口气。 带个死猪一样的人,比带个清醒能走动的活人,可要费力得多。 然而到底不宜逗留,两人带上赵睿,尽快从后墙翻出去。 他们刚消失,门房便带着谢灵意与一队黑甲禁军从前衙过来。 「我们指挥使正在处理公务……」门房话音未落,便见正堂大门洞开,一名衙役瘫倒在门边。 谢灵意三步并两步过去,屋里空无一人。 「人不见了?」 禁军回抱朴殿復命,列位朝官得知消息,或惊或怒。 贺今行蹙眉沉思,淳懿布局必然慎之又慎,难道还是提前泄露了消息,让秦相爷有所应对吗? 嬴淳懿亦做如此想法,看着秦毓章,怒极反笑:「赵睿身为兵马司副指挥使,若不在他分辖的西城兵马司衙门,还能去哪儿?莫不是被谁通风报信,劫走了」 他一甩袍袖,叠掌向上首御座:「陛下,臣认为赵睿应当没有消失太久。现下立即封锁城门,派禁军挨街挨户搜查,必能将他揪出来。到时候还能再好好问一问,他是怎么从西城衙门消失的!」 「侯爷息怒。」晏永贞出班行礼,提醒道:「敢问封城搜查,拿什么理由,引起城中百姓恐慌怎么办?」 嬴淳懿不愿:「逃脱重罪,买官行贿,搅乱朝纲律例,这一条条还不能算理由?」 又一名紫袍官员出来说道:「请忠义侯知,若无其他人证物证,仅凭一纸供词,是无法给人定罪的。毕竟证词可以威逼利诱、屈打成招,也可以互相串通、联合作伪。所以您所列的这些罪名都还不能成立。」 贺今行闻声寻人,一看是大理寺卿。 「你的意思是忠义侯有意陷害秦大人?」接下来开口的是翰林学士。 「我可没有说过这话。」大理寺卿道:「只是依照大宣律,实话实说而已。」 越来越多的高官参与进这场争论之中,唇枪舌剑,尖锐而嘈杂。 级别稍低不做主官的官员们,到现在却是大气不敢出。贺今行则手握笏板,竖耳仔细去听哪一位官员说了什么话,如同旁录的史官一般。 朝堂上党派纷争已久,但他这样的新晋朝官对两边势力知而不深,平日里诸位大人又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能分辨一二。 他看向前列缄口不言的刑部尚书贺鸿锦,朝野对其评价多是「铁面尚书,两党不靠」。然而几次观察下来,他在想,他是真的中立吗? 争论渐渐变成争吵,直到明德帝重重地叩了叩御案,才稍稍止息。 崔连壁不得不出列,哑声道;「陛下,仅凭赵睿一人的供词,定谁的罪都确实不妥。但不管怎么说,赵睿此人乃是朝廷命官,在自己衙门里说消失就消失了,这其中不管有何关窍,朝廷都不能放任不管或是草率对待。」 完全安静下来,裴孟檀接着说:「陛下,崔大人所言有理,还请您下旨彻查。至少,要把人找出来。」 事情走到如此地步,嬴淳懿磨了磨牙,随之拱手道:「臣附议。」 朝班里紧跟着响起一连串的「附议」。 话到这个份上,明德帝却仍然没有下令,而是顶着众臣的请愿,指着阶下问:「你怎么说?」 秦毓章孤零零立在大殿最中央,和他正面对视片刻,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继而垂头躬身道:「臣无可辩解,全凭陛下做主。」 他说完,崇和殿陷入死寂。 明德帝沉吟许久,终于松口道:「你们要查,那就查一查吧。」 「至于你秦毓章,既自陈有失职之罪,那就先回去闭门思过几天。」 皇帝一锤定音,没给众臣反应的机会。不管是谁,纵然有异议也都只能咽下,随所有朝官一齐叩首,山唿万岁。 退朝出宫,嬴淳懿请他老师同乘一辆马车。说起今日朝会,情绪已然平静,只不解自己何处走漏了风声。 裴孟檀安慰道:「赵睿现在是生是死,已经不重要了。有无内鬼,也可以往后再查。我们初步的目的已经达到,必须趁热打铁才行。」 嬴淳懿依然认为把赵睿找出来更妥当,但对方说的也没错。兵马司要避嫌不能参与搜查,三法司与禁军插不了手,与其浪费精力在此,不如专攻一处。 思及此,又拧眉道:「闭门思过未必不是陛下给秦毓章机会,让他以退为进。」 裴孟檀摇了摇头,「你可知左相坐镇政事堂,每日要经手多少公务文书?」 嬴淳懿顺着话往下问:「陛下没有开口让他在府中处理,是否会移交给老师你们?」 「我们岂敢轻易沾手?」裴孟檀带着几分唏嘘:「只是停摆一日,政务便能积压成山,两日可淤滞成患,至多三日,陛下应当就会下旨。要么解他禁足,要么……」 第765页 尾声湮没在喟嘆里,师生相对,嬴淳懿即道:「那这两日就要让他没有再翻身的可能。」 裴孟檀略往后靠上车厢壁,阖上双目,低声道:「让蒙受压迫的官员们往御史台投书参劾,让遭逢冤屈的百姓们前往衙门告状。旧事旧案,一桩桩一件件,都可以翻出来。」 口诛笔伐,逆势是隔靴搔痒,顺势可杀人无形。 嬴淳懿说:「不若条列罪名,整理成状,示于天下人。」 「不急。至少等这三天过去。」裴孟檀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此事也请侯爷不要过多地参与,您表明姿态,必要的时候出面即可。」 嬴淳懿不大喜欢这种做事的方式,但他也明白参与过深对他并没有好处,只能沉默地点头,然后说:「若是到最后,陛下对秦毓章仍然顾念旧情,不忍心重罚,怎么办?」 裴孟檀顿了顿,嘆道:「那就只能等苍州的战争结束,再起东风。」 马车驰过砖石街道,捲起看不明的尘烟。 贺今行走出萃英阁的大门,路旁槐树垂挂花苞,被夕阳镀上恬淡的光晕。行人循着炊烟归家,面带忙碌一天之后的放松。 他去刑部衙门找晏尘水,却在半道碰上,惊讶道:「不是说要在衙门住?」 「我爹说不会有事了,让我早些回家。」晏尘水有些疲惫,带着几分无奈地低声说:「那些人肯定找他了,我问他是谁,他却不肯告诉我。」 原来如此,贺今行略安心了些,想到晏大人外柔内刚的作风,安慰对方:「至少你安全了。你爹或许是怕告诉了你,反倒会让你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以尘水的性格,若知道是谁,肯定会立刻抓住线索追查下去,也将随时面临性命之忧。 晏尘水撑了下额头,「老实说,我觉得很挫败,本来不想靠我爹的,但我自己做得太差了,最后还是要靠他来善后。」 「亲人朋友就是互相依靠的啊,你不要有负担,也不要觉得对方会有负担。」贺今行拍拍他,「反正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尽管来找我。」 「话是这样……」晏尘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把着他的胳膊跟着他走了一段,发觉不是去工部的路,转了话头问:「这是去哪儿?」 贺今行顺着话答:「从心说他找了个方便碰面的地方,就在前面的青牛巷子里。」 这条巷子横通玄武大街,店铺林立,又因靠近六部衙门不宜喧譁,多是书肆古玩等店。此时已陆续闭店,在黄昏里静谧而和谐。 两人走到一家书斋前,晏尘水看牌匾上写着「悦乎堂」三字,脱口而出:「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柳从心靠着进门的柜檯,侧眸看着他俩闲道。 晏尘水莫名愣了下,贺今行见状,抿唇而笑。 环视四下,这家书肆占了三间铺面。沿街一面窗明几净,左右几墙书架环绕,间杂长椅高凳,靠里还有几张书桌,瓶插盆栽点缀其间,敞亮、闲适而文雅。 「好怀念我们读书的时候啊。」晏尘水看着这些藏书轻声说罢,敛去情绪,恢復了平常的模样,「这地方真不错,掌柜呢,怎么没见人?」 「我让他先回去歇着了。」 「这铺子你的?」 「是,你自己知道就行,不要说出去。」柳从心转身往里走,就近的桌子坐下,「今□□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说秦毓章被勒令闭门思过了?」 当时消息传来,整个直房的同僚都惊讶得停下了手头的公务,谈论了好久。 「对,我们刑部出了不少人手去搜查那个赵睿,搞得今天该办的案子延后不少,麻烦得很。」晏尘水并没有特别的高兴。 两人都看向贺今行,道听途说好几个版本,肯定不如他亲歷。 「忠义侯借着赵睿,提了重明湖的旧案。」他说起朝会上的针锋相对,「……陛下就让三法司与禁军协同找人,虽然到下衙时分还没有任何消息,但以他们的人手能力,只要赵睿还在宣京城内,最多明早,就一定能把人找出来。」 晏尘水说:「不愧是左相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面对这么严重的御前指控,轻而易举就把自己摘出去了,还能赶在禁军之前带走赵睿,藏这么久。」 柳从心却道:「万一刑部和大理寺也跟秦毓章沆瀣一气呢?要是始终找不到赵睿,生死无对证,那秦毓章岂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在家里关几天就能毫髮无损地回去继续当他的相爷?」 晏尘水身为刑部官,觉得自己被扫射到了,说:「怎么就沆瀣一气了?就算法司里有内鬼那也只是部分,陛下下了圣旨,还有御史台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想做手脚也很难找到机会啊。而且忠义侯和裴相那边肯定还有后手,对吧,今行?」 贺今行正以手支颐沉思中,慢了一拍才缓缓说道:「我有一个猜测,但是又觉得不太可能。」 他满脑子的线索连不齐整,只能:「或许不是秦相的人带走了赵睿,因为禁军接到命令就出发,就算皇宫里有人暗中通风报信,应该也赶不上禁军的速度。」 晏尘水:「那也不可能是裴相他们吧,他们提出召人对质,人消失了让他们打算落空,在陛下跟前没脸,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柳从心:「或许秦毓章早就得知了他们的计划,早就做好了部署?」 第766页 「……可我总觉得,要是秦相早就知道,在朝会上就不会是这样的反应。」贺今行下意识说。 晏尘水试图反推:「不是秦党,也不是裴党,那还能是谁?就算有人想要渔翁得利,也得等他们先斗上几轮互相消耗吧?而且,朝野内外还有哪方势力能与禁军抢人?」 贺今行低声说:「还有陛下的漆吾卫。」 「啊?」另外两个人都有些震惊,过来会儿,晏尘水才跟着说:「可是让禁军去拿人的也是陛下啊。」 「是,我也想不通。」贺今行有些头疼,偏头让额角划到掌间,「等明日禁军搜查的结果出来再看看。」 三人约定,明日有消息还是在这里见面,便赶在宵禁之前回去。不论东城西城,路上都不乏禁军的身影。 一辆马车碾着禁夜的鼓声中停在秦府后巷,钱书醒从车上下来,提着袍摆匆匆进了角门,一路快步到已掌灯的书房,跨门槛时差点被绊倒。 秦毓章正于西次间看墙上挂着的书画,闻声回头,道:「这么急做什么?」 「相爷。」钱书醒拱手告了一礼,上前汇报:「还是没有找到赵睿。」 白天有人先他们一步带走了赵睿,以致于他们一步晚步步晚,从上午到现在,把东西城翻遍了都没有找到赵睿的半片影子。 「既然找不到,那就不用找了。」秦毓章转身继续看画。 这些前朝大家的真迹,大都已挂在这里七八年,他像这般闲下来鑑赏的时间却是寥寥无几。 钱书醒急道:「我们不找,让裴孟檀和禁军先找到了怎么办?」 秦毓章抬手触碰纸上风雨,平静地说:「你们找不到,他们自然也找不到。」 「您说什么?」钱书醒大惊,又竭力稳住,声音越说越低:「您的意思,难道是说,赵睿在陛下手里……」 秦相爷自然不会回答他,他站在原地双手交握想了许久,自以为想明白了,略松口气:「千幸万幸,陛下终归是需要您的。」 转念又忧上心头,「但陛下又没有说您要闭门在家多久,政事堂、吏部、工部那么多事务,离了您可怎么办啊?」 秦毓章听到这话,笑了笑,「离了我,自然还有人顶上,这天塌不下来。好了,下去歇着吧。」 他没有再吩咐其他事务,钱书醒越来越摸不清他的想法,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得依照命令告退。 秦毓章屏退侍从,在书房待了半个时辰,出到院子里,看头顶上的一小块天,就像一枚方印。 ——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于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即。 万籁俱寂之时,却有一道滚轮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傅景书凉如水的嗓音打破了安宁。 「许轻名就要进京了。」 明岄将她的座椅抱进院子里,推着她往前接近,到半丈距离便不再前进。 「秦大人要怎么办呢?」 秦毓章一身网巾道袍,孑然独立,形似游于方外的儒师;一低眉,眸光聚拢,其威严便如有实形,剎那间将他所直视的人笼罩。 这位万人之上的权臣似乎没有失措的时候,依然从容:「他是我的学生,有功于社稷,我自然与有荣焉。」 傅景书默了一瞬,难得赞嘆:「秦大人的胸襟,真是世间难有,哪怕威胁到你本身也任其而为吗?」 秦毓章微微摇头:「天要颳风,天要下雨,都取决于天,不取决于我。」 傅景书知道不必再谈下去了,「也罢。秦大人此番不论输赢,有太后在,有我在,绝无后顾之忧。」 「只要景书小姐能说到做到,我也乐意祝你如愿以偿。」秦毓章负手而立,对她说话,目光却越过了她。 院门外,一只冒头的丝履往后缩了缩,完全躲藏到墙后。 来找父亲的秦幼合一时不知是走是留,将肩背抵上白墙,左手抱上右臂,抬头望向夜空。 空中只有一弯朦胧的下弦月。 第278章 二十一 四月廿六,天亮得晚,阴沉沉的不见太阳。 打着江南官号的船只泊进枫桥渡,一名着圆领袍的文士出现在船头,渡口的茶棚车行里立刻有人起身离去。 等待已久的驿馆馆丞则带着人迎上去,行礼道:「许大人,您老可终于来了。」 许轻名住过驿馆,认得对方,问:「馆丞怎么来了?」 地方大员上京确实有人接待,但来接待的不应该是这位馆丞,满脸堆笑地解释:「下官久仰大人盛名,听闻您要进京,所以想藉此机会来一瞻风采。果然是气度绝伦……」 听闻如此马屁,许轻名笑了笑,打断对方:「不是陛下的吩咐?」 「不是不是。」馆丞吓了一下,连连摇头,「陛下没有吩咐,都是下官自作主张——若因此惹了大人不快,那下官真是罪该万死。」 说罢连连赔不是。 「不必如此惊惶,我只是感到疑惑,所以问问你。」许轻名制止道:「我赶时间,你在前面带路吧。」 馆丞忙忙应是,带着下属前去安排车马。 身边的长随忧道:「大人,那相爷那边?」 「见过陛下之后再过去吧。」许轻名大步向前。 一行人先到驿馆,简单安顿片刻就到了午时。他没有用驿馆准备的饭菜,直接进宫去,路上拿糕饼填了填肚腹。 明德帝在抱朴殿的道场见他,所打坐的蒲团一旁,晾着碗汤药。 第767页 许轻名目不斜视,叩拜行礼,抬上帐目,再行述职。 明德帝耐性地听了许久,颔首赞许:「许卿做得好啊。有先见之明乃为智者,有践行之举乃为能吏,许卿兼有二者,可见秦毓章推举你督江南,没有走眼。」 许轻名拱手道:「秦大人乃臣之师,师如父,恩两重。臣有今日,全赖老师提携,不敢当陛下夸赞。」 明德帝笑出声来:「朕有百十臣子,能把『提携』二字说得如此坦荡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那朕问你,是师恩重,还是君恩重?」 许轻名再次跪地,没有犹豫,便道:「臣以为,君恩更重。」 「一则,天地君亲师,先有君父,后有师父。二则,陛下贵为人君,老师尚且受您雨露之恩,何况作为学生的臣。」 「说得好,你有此觉悟,朕心甚慰。」明德帝端起那碗汤药饮尽,把碗递给顺喜,才继续道:「只一点,你当学学你老师。你是功臣,不要动不动就下跪,起来吧。」 「臣受教。」许轻名起身道。 「难得进京一趟,去看看你的老师,多待两日,等户部算明了帐,再回江南罢。」 明德帝含了口清茶,看着许轻名谢恩告退,才将一口茶水吐到盂盆中,再将拭了嘴角的丝绢扔进去,转头叫陈林出来。 「许轻名要见秦毓章,你亲自去看着。」 陈林领命而去。 顺喜让人撤去一应用具,轻声细语地说:「陛下,您午歇的时辰到了,可要移驾?」 「朕如何能安睡?」明德帝手持拂尘,面无表情道:「把赵睿带上来。」 顺喜闻言,带着小内侍们都退下,自己守在前殿。 少钦,陆双楼带着赵睿上来。 后者眼睛被黑布蒙着,到了御前才被解开,还未看清上方情形,就又被摁着后脖颈下跪行礼。 「陛下,此人就是赵睿。」 明德帝:「抬起头来。」 「陛、陛陛下?」赵睿勐地抬头,恍若被晴天霹雳击中,下一瞬就两眼翻白,向后软倒。 陆双楼飞快地屈膝顶住他后背,一手覆面中,一手按胸口,用力一错。突然的剧痛让赵睿全身剧烈地一抖,又因被捂住嘴叫不出声只能生受,最后愣是没能晕过去。 见人清醒了,陆双楼才松开对方,退后两步。 明德帝继续道:「你和秦毓章的交集,还有写给忠义侯的那封证词,前因后果,一个字不漏地说来给朕听听。」 赵睿埋着头抖得像筛糠,心中凄凉地想,自己走上了绝路但还有一家老小,只能对不起秦相爷了! 秦相爷闲居家中,无案牍劳形,午后就在水榭里看书。 亭台宽敞,秦幼合搬来一只贯耳壶,就坐在他爹旁边的地毯上,一个人往壶里投短箭。金花把他当成一棵树,攀来爬去,又下地绕着他跑跳,偶尔将他没投中的短箭给拖回来。 玩着玩着,他便觉得没意思,有一下没一下地投,三投两不中。 秦毓章将书放到膝上,俯身拾起一支短箭,斜睨着壶,抬手试了一试,便脱手将短箭投出。「咻」地一下,正中左耳。 「厉害啊爹。」秦幼合骤然兴奋得鼓掌,「您这么久没玩过了,还是这么熟练。」 秦毓章摸摸他的头,「你要是觉得这一样不好玩了,就换一样。」 「诶?」秦幼合又一下子冷静下来,说:「爹想玩什么,我能和你一起玩儿吗?」 恰此时,成伯走过来,躬身说:「老爷,许大人来看望您了。」 「许,许轻名吗?」秦幼合依然仰着头看他爹。 成伯即答:「是的,少爷,许大人今日上午才进京。」 他爹的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拿起摊开的书,垂眼道:「你跟他说,我不见他,让他回去。」 成伯嘆了口气,但没有开口相劝,应声道是。 秦幼合盯着成伯离开的背影,觉得老人比上个月更加孱弱了。金花松鼠跳进怀里,他便抱住它,身子一歪,靠到他爹的腿上,目光随之飞远。 帘幕之外,光影无可逆转地西斜,令人怅然不已。 这一回的审问颇久,到申时才结束。 赵睿如一条死鱼瘫倒在地,已完全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明德帝盘坐石台之上,却反覆地揣测着这些话,沉吟许久,才道:「今日之事,除了朕,唯有你知,你可明白?」 一直候命的陆双楼闻言上前,心道,原来这段时间里,他们统领不在啊。他就像才出现一般,利落地单膝叩道:「属下明白。」 他带着人告退,回到驻地已近黄昏。 录事厅前的院子里有座石砌的假山水池,引活水做了几道两三尺宽的小瀑布,他将带血的刀身送到飞流之下,等待血迹被沖刷干净。 皇城另一边的通政司里,贺今行还在整理今日的录本。下属们陆续下衙,他整理好之后又重新翻看了一遍。 苍州每一旬至少会有一封军报传回,向朝廷汇报动向。然而距离上一封军报送到宣京,已超过十日。 按理来说,该有新的消息了,为什么毫无动静呢? 他无法得知神州另一端发生了什么,满怀愁绪,锁上萃英阁的大门。 一辆马车从吉祥街驶下来,恰停在他身边。一截扇柄自内撩起车窗帘,露出赢淳懿的半张脸,「小贺大人,与本侯同行一程?」 第768页 贺今行犹豫片刻,对车夫说到青牛巷口就放他下去,登上马车便问:「不知侯爷有何事?」 车上只有嬴淳懿一个人,叫他先坐,才问:「苍州到现在有消息么?」 贺今行才在想这事,直言道:「还没有。」 「真没有啊,我还以为被捂住了?」嬴淳懿皱眉道。 贺今行:「这有什么捂的必要么?」 「那有消息的时候,你可否尽快通知我一声?」 「你想干什么?」 「藉以确定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小半条街很快走完,车夫动作稳当,马车悄然停下。 「恕我难以从命。」贺今行弯着腰起身,临下车前说:「前线不论胜败,都不该被卷进你们的争斗之中。」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嬴淳懿不以为忤,知道是真的还没有消息传回就足够了,神态自若道:「再帮我个小忙,见到柳从心代我问声好,跟他说,秦党不会再找他麻烦,可行?」 「……行。」 到悦乎堂,柳从心坐在里侧的书桌旁看一册《营造法式》,见他来,合上书道:「尘水说他被安排去参加搜查,近几日就不过来了。」 刑部事务多,忙碌才是常态。贺今行点点头,转达了忠义侯的话。 柳从心略有些惊讶,过后便说:「我会找个机会,和远山一起携礼登门道谢。」 态度与语气并不热切,甚至有些冷淡,「我知道忠义侯一直想拉拢我,我也因此得了不少方便。我承认这位侯爷是个有手段的人物,但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把人当作棋子,顺手时用,膈手时弃。」 这样的人,不论是谁,都令潜意识地就感到噁心。 贺今行嘆道:「你自己有打算,不为难自己就行。」 柳从心颔首「嗯」了声,收拾好,与他一道回官舍。 入了夏,太阳挂得长,傍晚也不减暑热,街头却渐渐冷清。 京城往北,燕山脚下,从北黎回来的使团在野外驻扎的最后一个晚上,正副使节同坐一个帐篷里,看着礼部发来的文书,面面相觑。 「秦相爷被勒令闭门思过,政事堂主官暂离,让我们先进宫再交接,这……」王正玄很想抓着信使问一句,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走的大半年没事,怎么感觉一回来,天就要变了。 当然信使早已退下,与他们同行的张厌深微微笑道:「既然公文上这么说,那肯定不会有差错。」 「对,我们按照礼部定的行程走就行了。」裴明悯折起来自父亲的家书,问:「先生明日可要随我们一起觐见陛下?」 张厌深缓慢地摇头:「不了,老朽既无一官半职,也非谁人幕僚,有什么资格进宫面圣?」 王正玄道:「张公这话谦虚了,这回与北黎人的谈判能够成功,您功不可没,若不至御前听赏,岂不是锦衣夜行?」 「我这把年纪,哪还需要这些。老胳膊老腿的,回去就歇着了。」张厌深笑了笑,露出稀缺的齿列。 他已是满头华发,来回的奔波让他面带挥之不去的疲惫。 另两人便不再劝说。 晚些时候,裴明悯送他回他自己的帐篷,帐前无人处,他却开口道:「裴家小子,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先生请说。」裴明悯自然不会拒绝。 张厌深低声道:「明日进城之后,我需得去一个地方。我有路子,只是力有不逮,所以想请你帮我安排一二个你信得过的人。」 「不知先生想去哪儿?」 「秦府。」 「秦相府上?」裴明悯惊讶了一瞬,便答应下来。 他作为学生为先生服劳,至于先生去哪儿见谁,与他无关。 翌日廿七。 宣京的雨季像一阙滞涩的曲谱,破碎而又连绵。太阳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露个脸,截断风雨之后又迅速熘走。 使团终于回抵宣京,入城的时候尚且阳光明媚。等到一个时辰后,张厌深随菜农一道推车进入秦府,凭空炸了几个响雷。 琴音骤断,秦毓章双手压住琴弦,成伯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他便起身。 「爹你去哪儿?」秦幼合马上跟着起来。 「菜农送菜过来,和管事起了些纠纷,爹正好无事,过去看看。」秦毓章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不必跟来。 「哦。」秦幼合便坐回去,继续和书童一块儿玩棋。 成伯在旁乐呵呵地看。 秦毓章独自过去,往常随处可见的侍女小厮早些天就已被陆续遣散大半,庭院空空荡荡。长风灌入游廊,雨也飘进来,随他走一步大一分。到后院倒座紧邻的一间厢房,已是雨落如注。 他取下巾帽发冠,头上只余一根素银簪,才推门而入。 屋中陈设素雅,中有一方矮几,张厌深端坐于东临之侧,宽檐斗笠搁于手边。看着人进来,细细打量过,嘆息一声。 秦毓章掩袖坐下,与他面对面,才叫道:「老师。」 「多年未见,你已非昨日的你。」张厌深注视着他,记忆里被尘封的往事陡然变得鲜活,忽然就忍不住说:「记得当年在文华殿考录皇子伴读,二三十名世家子弟的试卷,我第一篇就看到了你那一张,看完毫不犹豫地点你为案首。先帝道我太过急切,等一一评阅完,才证明我眼光精准。」 「那时秦家势弱,仅靠秦妃支撑门庭。裴方雎说我太过关照你,会导致你在伴读当中吃亏。做学生的你会藏拙,做老师的我也不应该给你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第769页 「我说不行,明珠就要镶嵌皇冠,最好的才情就要配最多的关照、最响亮的名声。而旁人的争议与妨碍,都是磋磨明珠的利器。」 「但我还是询问了你的意见,你当时回答我,君子不器。」 「后来你考中状元,入翰林院,再外放广泉。我向裴方雎写信,我未必能做老师,但你果然是我最好的学生。」 「谁能料到,二十年过去,你竟走到了如此可惊可嘆的地步。」 「老师。」秦毓章亦注视着这道沧桑目光,说:「馆阁已朽,何况门下士?」 二十年三十年,物是人非,再寻常不过。 张厌深双手撑上桌沿,嗓音沙哑:「北黎已经出兵,苍州战局的走向就在这几天了,等胜负明晰,你打算怎么办?」 「胜死败生,天意要我生,我就生,天意要我死,我就死。」秦毓章毫不隐瞒地回答。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和他这样同桌对话,让他仿佛回到了伴读时光。 先前送来的茶水放在桌角,他挽上袍袖,将倒扣的杯盏翻过来,提壶倒上一杯热茶,欠身奉给对坐的老人。 张厌深握着轻薄的瓷盏,问他:「就这样平静地等待最终的结局吗?」 秦毓章拂袖道:「生如蜉蝣寄于天地,逆天而行就如螳臂当车,何不坦然些通达些。」 张厌深看着他这副沉静的模样,从少年到中年,似乎没有一点变化。 他想起自己还在文华殿执教的时候,这个寡言的学生总是被针对,自己每次因为这些事找他谈话,他总是已有对策。或是主动低头,或是趁势压人,他有一套自己的利弊观念,分析明白了,便说:「老师,我去了。」 不论学生的决定是否合自己的看法,张厌深都会叫他大胆去。 今日,张厌深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支持他。他将热茶一饮而尽,再将瓷盏扣回茶盘。 「那我问你,你立下的志向都达成了吗?你写进策论的方略都实现了吗?你所效忠的,是你心中属意的君王吗?」 秦毓章沉默不言。 他并非被问住,以他之才学经歷,要想应对,自有无数种说辞。然而这些说辞里,有多少欺心之词,骗不了自己,自然也骗不了对方。 伴着屋外泠泠雨声,他百感千回,低吟道:「八岁偷照镜,十五泣春风。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再轻嘆一声,「老师,长在中庆末年,当今就是我最好的选择。」 当年他翰林期满,之所以选择外放为官,就是为了远离夺嫡的战场。置身事外,才能看清全局。 楚王气量狭隘但才华过人,有政绩傍身;秦王好斗易怒但爱惜人才,有战功倚仗。这两位皆有储君之资,无数人追随下注,相争到最后,竟是人死灯灭,皆作了龙椅下的垫脚石。 于他这等待价而沽、且想择贤主而事的人来说,几似梧桐尽倒,生如黄凤亦无落脚之枝。 多少人因此退隐市野,自甘蒙尘,以候来日。而他没有时间去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他的家族他的亲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允许。 难道生在这个时代,就是他们的错吗?他不信。 张厌深了解他的脾性,但凡立下了目标,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去实现。他所见过的有能之人,不论年岁,大都如他这般心志坚韧,很难被旁人动摇。 忆起往昔只是情之使然,就仿佛师生二人仍然坐在那间馆台窄室里,张厌深徐徐道:「生于何时,非本人能选择,可你家小子尚且年幼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递过去。 秦毓章自然地接过,并没有急着去看。 他三岁拜蒙师,经多位先生教导,唯有在文华殿受益良多。而张厌深也是唯一一位从来不会试图说服他改变决定,但又能够影响到他做出选择的先生,所以他认他为老师。此时自然也明白,他的老师不会无故上门来。 多年未见,默契犹在,习惯也不曾改变。 张厌深继续道:「我猜你早就为他做好了准备,不然不会娶撄宁的孩子做儿媳妇。但是有那么多人盯着,你们能怎么办呢?不外乎移花接木,让他改名换姓、躲躲藏藏地过一生,是也不是?」 秦毓章不答,低头看纸条,纸上只有一句话——嬴旭的亲生母亲是谁? 他看了片刻,将纸条揉进手心,「老师去雩关,原来是为了此事。那么——老师能做什么?」 他顿了顿,又莫名地再问了一句:「老师难道就实现志向了吗?」 「嗯?」老人深陷的双眼微微睁大,面上泛起浅淡的笑意,温和地说:「我还有一个学生,尚未出师。」 「那就是还有机会?」秦毓章垂眼,无声地笑笑,接着说了一句「很好」。 他取来纸笔铺开,运笔如飞,比外头的雨势还要急。 这场雨时急时缓地下到了第二天上午,才云散天晴。 桓云阶与贺鸿锦联袂进宫,一道来请罪。 禁军与刑部联合在宣京城内搜查近三日,依然没有找到赵睿。 「要你们有什么用?」明德帝按着额侧,做头疼状:「找不到,那就继续找,还要朕来教吗?」 「陛下息怒。」桓云阶忙道。他也不想吃挂落,但此事确实棘手,不得不说:「可是,臣等把城里能搜到的地方来回搜了两遍,掘地三尺,却半根毛都没发现。臣以为,或许赵睿早已不在城中。」 第770页 贺鸿锦站在一边没说话,不知是默认这个说法还是怎的。 明德帝不虞道:「人在哪儿怎么抓,那是你们的事情,朕只要看到结果。不过,城门的戒严可以撤下了,时间久了影响百姓生活。闹得人心惶惶的,不好。」 到底没有责罚,桓云阶悄悄松了口气,拱手道:「臣这就去找顺天府,协同安排人手向京畿搜查。」 他与贺鸿锦又一道行礼告退,出得抱朴殿,才问:「贺大人,我刚刚的提议,你们刑部打算怎么办?」 贺鸿锦脸上也不太好,回头瞧了瞧,四下人都离得远,说:「皇宫,皇室园林,各位高官重臣包括桓大人您的府上,在这三天里都是没有被搜查的,你能明白吗?」 桓云阶:「啊,你什么意思?暗示谁窝藏嫌犯呢?」 贺鸿锦这两日也没怎么休息,疲倦且暴躁,懒得跟他多说,一甩袖子大步走了。 桓云阶也转头往反方向去禁军在宫里的直房。 他的副手也在,见到他就问:「陛下怎么说,罚咱们没有?」 「陛下仁慈,没怪咱们。」桓云阶把刚刚在抱朴殿的对答说了说。 副手也松了口气:「那属下这就去顺天府?」 「不着急。」桓云阶往圈椅里一坐,说:「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他们就没真想把人找出来。咱们也做做样子得了,别真让手下弟兄白出力气。」 「啥?」副手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那咱们岂不是又要背上办事不力的黑锅?」 背就背吧,反正不差这一回。桓云阶靠着椅背闭上眼,刚要睡着,忽地睁开眼:「陈林在哪儿?」 朝会那天多半是这黑蝙蝠把人带走了。 副手露出一副「您在开玩笑」的表情,说:「陈统领向来只听陛下吩咐,属下怎么可能知道他的踪迹?」 桓云阶迳自起身,「我去找找他。」 从直房出来,阳光明媚,宫禁庄严,琉璃瓦清亮如洗。 抱朴殿里,皇帝半躺在榻上,顺喜一边给他按摩头穴,一边轻声细语劝道:「……景书小姐和小李太医都说过,陛下您要少动气才行。」 明德帝阖眼,长声道:「气不得,气不得。可你看看,这些个忠臣良臣,都拿着架子要逼朕啊。」 顺喜听得几欲落泪,心疼道:「奴婢不懂陛下所言,只知道陛下受苦了。」 「这算什么苦?」明德帝哼笑一声,欷吁道:「遥想当年,朕未登大宝仍是皇子之时,那才叫不是个滋味。」 几位兄长皆有所长,各领风骚,就连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比他更加出彩受宠。他这样毫不起眼的皇子,无人在意。 「而秦毓章,是朝野内外第一个毫不犹豫选择朕的人。」他想起那时候,自己早早习惯被漠视被忽略,更是从未奢想过能争到什么。 直到有一个年轻的官员跪在他面前,称他为「陛下」,对他说「您一定会登基」。 「秦大人是有慧眼的。」顺喜飞快地拭了拭眼角。在他尚未成为内廷大总管之时,就与这位大人有过交集,二十年下来,难免物伤其类。 「可惜啊,洼则盈,敞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明德帝深沉地嘆息,半晌,终于做出了决定:「去叫裴孟檀和崔连壁来见朕。」 「是。」 立刻有内侍出宫去请这两位大人。 到傍晚,消息便传遍了宣京各部衙门。 皇帝口谕,即时起,政事堂大小事务由裴孟檀与崔连壁共同协理。 通政司做月底核对,半日里贺今行去了几个衙门,此事就听说了几个版本。 让权易,復权难。官场是比江海更见风使舵的地方,而宣京城里的风永无止时。 下衙之后,碰上柳从心,他也在琢磨:「没有找到赵睿,局面应该对秦毓章有利,可他却被裴孟檀夺了权,为什么?」 到此时,贺今行几乎可以肯定,赵睿被漆吾卫奉皇命带走。但他并没有任何证据,也不好说出来,便道:「夺权的不是裴相,是陛下。」 柳从心怔了怔,不再去猜想此事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重要信息,急切道:「你是说陛下也怀疑秦毓章,不再信任他了?那我再向御史台投一遍诉状,如何?」 趁火浇油,但凡能给秦毓章多添一条罪状,那都是值得的。 「我觉得不好。」贺今行直言道:「先前那一封,陛下并未发回。留中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只要陛下愿意,随时可以再翻出来。这几日御史台接到的参劾大概如雪片一般多,短期难以处理,你不投这一本不会有任何影响。但若再投一回,事后算起来,却有可能因此将你划入裴相麾下。」 柳从心自然不愿意,觉得有道理,便说:「那我们还是静观其变?」 贺今行颔首应是。之后一路无话,回到官舍,两人不是一间院子,临分开的时候,柳从心忽然回头叫住他:「今行。」 「怎么了?」他四下看看,走廊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让对方去自己屋里。 「我想起一些事,有些不解。」柳从心就站在门前,逆着光,说:「我阿娘阿姐为秦毓章做事,没能落下个好的结果。秦毓章为皇帝做事,眼看着也没有好下场。恶有恶报,我绝对没有半点同情,甚至可以说拍手称快。但是……一想到秦毓章很可能会和我阿娘阿姐一样,我就感到说不上来的烦躁,郁闷,甚至有些噁心。」 第771页 他自从被救醒之后,就无时无刻不恨秦毓章、不想着找他报仇,这个念头就像扼住他脖颈的手,让他日夜不得安宁。临到头却忽然发现,他的仇人其实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坚不可摧。这位秦相爷一手遮天不假,但从这只手偶尔露出的缝隙往上瞧,上面还有更大的阴云笼罩。 「我有预感,哪怕秦毓章死了,我也依然无法彻底解脱。」他把话说出来,无形中松缓许多。 他并不需要解答,或者说他已经明白,他要向之復仇的,不该只是秦毓章。 贺今行也无法解答他的疑惑,唯有倾听。 目光偶尔划过其他地方,见残阳余晖洒在窗台上缺了角的陶罐里,把里头一汪清水细石映得波光粼粼。 这一寸光阴转瞬即逝。 入夜,整个后宫也都听闻了前朝的消息。 「皇帝,你想干什么?」太后人未至,声音便传进抱朴殿。 几息后,盛装华服的女人顶着常谨等三四个小内侍闯进来,几人眼见没能拦住,立刻跪到一边向皇帝告罪。 明德帝完全没有瞥他们一眼,只冷眼看着太后,「不知母后此时来找朕,是为何事?」 顺喜见状,赶紧示意常谨何萍清场,把内侍们都赶出大殿。 太后不管他们,照面便噼头盖脸地问:「你为什么要软禁你表兄,把他手里的权力都剥夺了,啊?当年他千里迢迢从广泉赶回来,千辛万苦拥立你登基,这才十八年,你就要鸟尽弓藏,赶尽杀绝了么?」 一通尖利的斥责吼得明德帝下意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高声喝道:「母后慎言!」 「你才住口!」太后比他还要理直气壮:「我知道,你是要断了我娘家的根,让我后半辈子无依无靠,任你的皇后欺压。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活头?等来日下了地府,又有什么脸面去见爹娘叔父?」 她说着说着,便涕泪交零,指着他道:「皇帝啊,你小时候不受宠,是哀家忍辱负重,给张贵妃伏低做小,才让你有了进荟芳馆、让先帝赏识的机会。难道你都忘记了吗?你这是忘恩负义啊!」 唯一留在殿内的顺喜听见此言,吓得魂飞魄散,上前道:「太后,太后娘娘,这话可不兴说,奴婢知您一时气头上……哎哟。」 话说一半,便被太后一推,跌了个滚儿。 「好啊,朕忘恩负义。」明德帝看着侍候自己多年的老奴被如此对待,气极反笑:「那朕问母后,乐阳自小敬你爱你,替你在父皇那里争宠,替你在太皇太后那里顶罚,你却是如何对她的?你真以为朕都忘了?你对乐阳尚且如此,朕还能指望你对朕有哪怕一丝真正的温情吗?」 太后闻言,脸色一变,满腹的话卡在了喉咙口。 明德帝犹在笑,神情却极尽嘲讽:「朕对你们秦家还不够好吗?要贵妃,要驸马,要皇子,朕哪一样没有答应?母后,人不能太贪心啊。」 太后掩面而泣,哀声道:「你为什么要提起乐阳,难道乐阳没了,哀家就不心痛吗?哀家也是人,想要多一个依靠有什么错?你一个念想都不给哀家留,就这么绝情吗?」 「母后言之极是,朕就是这么绝情。」明德帝冷笑,扬声道:「来人!送太后回宫。」 顺喜连忙扶着帽子去叫人进来,内侍们上前劝人,他在旁磕头告罪:「太后娘娘,奴婢们得罪了。」 「哀家不回去,谁敢动手?哀家不回!」太后挣扎不已,叫喊声在空旷的大殿里迴荡不绝,「皇帝你忘恩负义——」 明德帝袖手立在原地,盯着他的生身母亲被抬出去,忽然捂住嘴,呕出一口血来。 顺喜大骇,赶忙扶住他,一边大叫:「快去宣小李太医!」 何萍应了声「是」,领了令牌疾步离开。 抱朴殿乱遭遭闹哄哄忙成一团,到深夜才平静。 长熹殿里,秦贵妃刚刚躺下,听说此事后,也被气笑了,「是谁给太后通风报信,又撺掇她去找陛下闹事?」 「姑母也是,本宫劝过她多少回,让她安安生生地待在长寿宫,看好嬴旭就够了。不怕有野心,就怕蠢而自大——」 她掀被下床,抚着青丝,忍下怒气,「罢了,我们秦家命中该有此一劫,去看看皇后现在何处。」 「娘娘莫气,。」侍女们掌上华灯,为她披衣梳妆。 她对镜自照,婉转峨眉,从过往念到如今,唯有嘆息。 半个时辰后,秦贵妃乘着软轿到抱朴殿,裴皇后已经候在大殿外,她过去跟着站了小半宿。 五更时分,皇帝醒了,发话谁也不见,让她们都回去。 秦贵妃随裴皇后一道出了大门,拉住后者的手,附耳悄声说:「裴姐姐,我腿好疼啊,走不动了,我那长熹殿又离得远,能不能先去姐姐宫里坐一坐?」 皮肉相接,钗环相碰,那声音又轻又重。 裴皇后愣了一下,说:「做什么唿我姓氏?」 「眼看着要下暴雨了,只有姐姐离我近,够得着。」秦贵妃说着望了一眼灰濛濛的天,可怜道:「姐姐要是拒绝我,那我就只能被淋成落汤鸡啦。」 裴皇后跟着望了一眼,天光混沌,连太白星也瞧不见。 这几日註定难熬,她握了握对方冰凉的手,轻声说:「你想来,那就跟我来吧。」 第279章 二十二 四月廿九,休沐。 第772页 贺今行辰时出门,特意取了包在右手上的绷带。掌心的伤口已经癒合,留有一道疤痕,不特意看绝不会发现。 夜里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玄武大街上已经积了寸高的水,不时就能看到兵马司疏通官沟的小队。 这季节多暴雨易发洪涝,他一路边走边留意,哪里有隐患,就通知附近的巡逻兵。 到达驿馆,已近巳时。 雨势不减,他走进屋檐才收了伞,抖掉雨水,打算去门房处报备一下。转身就见正对大门的小楼前站了个人,隔着重重雨幕向他招手。 「老师?」他眼睛一亮,赶紧在门房留了名,从连廊跑过去,「老师是来接我吗?」 张厌深拄着拐杖,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温和地说:「是啊,我猜你一休沐,就要来看我,所以下来等等你。」 贺今行也露出会心的笑,嵴背微躬搀住对方,打量片刻:「您看着又瘦了许多,精神可还好?」 「先生我人老了,心却还没老。」张厌深精神矍铄地笑,捏着衣袖替他擦了擦肩上沾染的水汽,带他上楼,一面说:「去北黎这一趟,也算一路顺利,就没有精神不好的时候。」 「宣京到雩关路途遥远,环境恶劣,老师跋涉辛苦了。」贺今行扶着老人慢慢地上楼,或因大雨不宜出门,直到进屋都没看见驿馆里出现别的人影。 张厌深摇头:「脚下磋磨,何及前线浴血的将士?好在北黎人答应了出兵,这两日应该就能抵达鸣谷附近。」 使团回京那日带回了双方约定出兵的确切时间,这是个好消息,令朝野的气氛都提振许多。贺今行也希冀道:「但愿战争能够就此结束,边军少些牺牲,服役的人们也能早些回家。」 驿馆房间简陋,他先扶着老人坐下,再去放好伞和礼物,才过来挨着坐了。 「等战争结束,外患既驱,就到祛除内忧的时候了。」张厌深语带感慨地说,面上好似还挂着笑,这点隐约的笑却显得意味深长。 贺今行想到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事,「老师说的『内忧』二字,是指秦相爷吗?」 张厌深没有说是与不是,嘆息一声,再徐徐道:「自去年三月起,我们和西凉人的这场仗打了十三个月不止,秦甘大地满目疮痍,数百万黎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其他地方诸如甘中、宁西、汉中、江南的百姓,不仅被迫应徵频繁的徭役,还要背负极其沉重的税赋。西北边军亦是牺牲惨烈,连带南北两方边境也时有冲突。」 「国难当头,万万官民全力协同对抗外敌,怨声载道也能以家仇国恨压住。等打退了外敌,不管大家有没有缓过气,就要直面所有的损失,到那个时候,必然会爆发出各种各样的矛盾。凋敝的民生短期难以恢復,沸腾的民怨却必须及时平息。谁来平,谁能平?」 老人越说越急切,最后捂着嘴咳嗽起来,贺今行连忙给他拍背顺气,端茶倒水。 等安定下来,才说出那个答案:「只能是秦相吗?」 「你觉得还能是谁?」张厌深按着胸口,看他欲言又止,鼓励道:「不妨说出来。」 贺今行沉默半晌,说与不说在心中反覆许久,最后面对老师信任的目光,缓缓道:「学生只是感觉有些荒谬……」 「秦相此前在朝中一手遮天、多有违律犯忌之举,但陛下这回要处置他,却不是因为他做了多少错事,而是因为他不能继续为陛下所用——或者说,陛下为了稳固江山,平息民怨,才选择将他抛弃。」 「秦相固然有罪,可朝廷内外结党成风、党同伐异,难道就没有陛下的猜疑、纵容与默许吗?」 「朝堂相争,不以事实为依据,先看双方背靠何人何党,是一派人则万事好说,有利共分,有过互相遮掩;不是一派则要挑一万个刺,白的也要辩成黑的,甚至藉机将人踩下去。这种现象屡见不鲜,陛下却几乎从未阻止,为什么?我只能去想,这未尝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这种想法在他心中滋长,一方面令他觉得自己不够忠诚,怀疑自己的行为并时常感到矛盾;一方面又为此感到难过,为许多人感到难过。 张厌深看着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自然明白他心中矛盾的根源,但这是他必须经歷的转变。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继续说道:「皇帝在三年前的江南水患时期才下过罪己诏,他轻飘飘的自责对于普通百姓也完全没有说服力。不管对内还是对外,唯有足够的血腥才能摆平所有质疑的声音。当今圣上其他不提,对自己的名声,还是很在乎的。」 「秦毓章做宰相这些年来,名传天下,积威深,积怨重,皇帝对他作为所为难道真的就一点不知吗?一直纵容,没有对他动手,未必不是为了留待今日,以便人尽其用。」 而秦毓章自己也未必不清楚这一点,但依然选择逆流而上,走到了今日。张厌深思及此,微微出神。 贺今行明白这些道理,但这些所谓权御之术,他不认同也不喜欢,「圣人言,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可我认为,以礼遇换忠心,本就不平等。以礼待人乃为人之本,不需言说。臣事君以忠义,君当事臣以信重,如此才相称。」 「国家风雨飘摇之际,臣民惶惶不安之时,身为天子、身为君父,难道不该站出来稳定干坤吗?」 这番话教张厌深回神凝思,注视着青年,眼眸里泛起浅淡的喜悦。他切实地体会到,就如他见的上一个学生所言,他还有机会。他眼眶有些湿润,口中却说:「崇和殿上,文武百官皆为臣,坐在龙椅上的君王却只有一位。臣子拔擢由君心,君王非驾崩不传位,这就註定,为臣者皆为器,用器的君王则要保重自身、不立垂堂。」 第773页 贺今行安静地听着,整理自己的思绪。皇帝的态度已然明了,他认同与否没有意义。 就像这些年来,朝廷内部沉疴痼疾,积重难返,光是国库亏空之事就一直没有被解决。无论是加税、削俸、巡盐茶,还是诸如运洋贸易之类的开流,都是治标不治本,解一时之急,再无限期地往后拖下去,直到下次实在不行的时候,再想法子。 可这样能拖到什么时候呢?拖到药石无医的时候,嬴宣的江山,气数是不是就要尽了? 张厌深继续道:「从许轻名进京的那一刻起,秦毓章已是穷途末路。他能苟延残喘多久,端看苍州的战局何时结束,以及在皇帝那里还有几分旧情可念——宫里还有太后、贵妃,秦氏的结局如何尚有一二分悬念,他本人却是无可挽回啦。」 贺今行听到这里,忽然问:「那秦幼合该怎么办?」 张厌深顿了顿,饮下一杯茶,说:「秦毓章的儿子,享其利,仗其势,甚至有官员为了升迁不惜拜他为干爹,你觉得他无辜吗?」 贺今行抿了抿唇,回答:「不无辜。但是,他在我危急之时帮过我,也曾在我遇难之时试图救我,我不能坐视不管。」 张厌深听罢,随意地笑了笑:「你若想救他一命,也不是没有办法。」 贺今行立即起身拱手道:「请老师赐教。」 「不是我有办法,而是至诚寺的主持弘海法师有办法。」张厌深说:「佛门僧人,讲究佛缘至处,心诚则灵。你或可一试,但不必强求。」 贺今行点了点头。 待他向老师告辞,走出驿馆已至午时。 雨落不停,街上遍开伞花。 他预备去通政司处理昨日未完的事务,将从应天门前经过,却有一骑从西边驰来,背插的三只号旗在雨幕里也十分引人注目。 「苍州大捷!苍州大捷——」 值门的禁军让出道路,驿兵飞驰进皇宫,激动的吼声犹迴荡不绝。 从此经过的百姓都停下脚步,互相问:「刚刚驿兵喊的什么?」 「说的是苍州,苍州大捷,苍州打胜仗了!」 「我们的边军打赢了西凉人!」 犹如在空中炸响了一支绚丽的礼炮,行人不论认识与否,互道恭喜,把手相拥,再奔走相告,喜讯飞速蔓延。 贺今行亦定在原地,苍州大捷——他们赢了? 他按住心口,先是狂喜,继而神情一变。立刻改道去最近的马市,租了匹最好的马,向北出平定门,往至诚寺狂奔。 大雨倾盆似的从天上往下倒,奔马带起急风,他为了加快速度,不得不收了伞。到至诚山下,全身早已被浇透。 他把马拴到附近的游客亭里,得了片刻的遮蔽,心中却有些迷茫。 他平素并不信佛,此刻却要去求佛。要怎样才能算心诚? 至诚山屹立眼前,青石的阶梯直上云端,在雨雾里看不清终点。 他没有时间犹豫,提起袍摆,屈膝跪上第一级台阶,蜷身叩首于阶前,再起身跪上第二级。 如此拾级而上,仿若朝圣的苦行僧。任由雨水顺台阶流下,直浸他的手足,又打在肩背脑后,从耳脖滑下黏住眼睛、沁凉心口。 他不知道有多少级台阶,只一气往上。直到风雨骤消,眼前出现一袭木兰袈裟。 大乎寻常的伞盖下,苍颜华髯的法师一手掩着袈裟弯腰,一手伸向他。 他直起身,意识已有些混沌,就要将手搭过去。半道忽然反应过来,动作顿住,哑声道:「多谢主持,但我怕会打湿您的袈裟。」 「诸身外相,何须在意。」弘海法师直接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起来,「施主为何来哉?」 贺今行花了些时间才站稳,抹去脸上的雨水,将湿淋淋的鬓髮拢到额侧,双手合十,低头道:「来求法师相助。」 「我有一友秦幼合,是当朝左相秦毓章的儿子,因其父之故,将有性命之灾。我从老师那里得知,法师有办法救他一命,故来相求。我不知献上什么才能向法师展现我的诚心,以打动法师。只要能救他,凡我个人所有,皆任法师取之;我所没有之物,只要有求取之法,亦必定竭力求取。」 「原来是为了秦施主。」弘海法师竖掌念了一句佛号,却问:「你与他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设法救他?」 贺今行答:「天化十五年,我与他同在江南路。江水泛洪,我被洪浪打下沙堤,他几乎立刻就跟着我跳进了江水里——哪怕他水性并不是很好,他也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试图来救我。为这一念,我就不能在他遇难之时弃他不顾。」 「你二人竟有此因缘。」法师理解道,没有提及救与不救,而是没来由地问:「贺施主可信佛?」 贺今行愣了愣,心中想,如果他说信,能不能打动对方?如果说不信,会不会就此被拒绝? 法师注视着他,目光慈悲而平和。 他迎面答:「我信善,信真心。」 弘海法师闻言,轻嘆一声,面露惋惜之情。 为何惋惜,却无片语只言,只道:「佛说,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贺施主来我佛山,拜我佛门,老衲不会拒绝。但是,秦氏之事,老衲亦有所闻。秦小施主与秦相有血脉之亲,要想性命得存,须斩断尘缘,入我佛门。」 这算是答应了?贺今行神情一振,但所说条件又让他犹疑,思虑片刻后,合掌道:「出家之事,我无法替人做主。但求法师能移宝驾,随我一道上秦府,当面问他。」 第774页 弘海法师答应了,转头吩咐小沙弥去准备车马、衣物与汤药。 贺今行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他望向伞檐外的天空,白昼如夜,阴晦不明。 几道闪电划过,鸣雷轰响。公主府的正殿门窗未闭,疾风吹得几树烛火摇摇摆摆。 嬴淳懿轻轻放下手中的信纸,「苍州大捷,真是出乎意料啊。」 「算起来,这封捷报至少廿五就发出了,而北黎人应当这两日才能抵达战场。我们的边军做了什么,才能在没有援兵的情况大破西凉军?」旁座的谢灵意感到稀奇,也为此感到高兴,「不管怎么说,苍州胜了,秦毓章就再无翻身之地,真是天也助我们。」 说罢又有些不确定,「只不知宫里现在是个什么反应?秦毓章在陛下心里到底是有些分量的,还有太后与旭皇子……」 嬴淳懿哂道:「昨夜,太后闯进抱朴殿,与陛下起了争执,以致于半夜宣了太医。陛下对秦氏的心情可想而知。」 「太后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头?这不是火上浇油么。」谢灵意惊讶不已,随即想到些什么,看向临窗的榻上,「你干的?」 顾莲子斜倚竹枕,抱着一只玉瓶看窗外的大雨,闻声回头说:「太后娘娘十几年如一日,听风便是雨,一激便上钩,这能怪谁呢?」 他举瓶饮酒,大袖滑落,露出缠在臂上的王蛇。 话音刚落,公主府的长史从外面匆匆进来,送上一支竹笔,低声说:「侯爷,宫里又有消息。」 嬴淳懿从中拆出一卷黄纸,看了片刻,忽而大笑道:「好,很好。」 众人都看向他,他敛了笑,将黄纸送到烛火上,简略说:「陛下给秦毓章赐了一杯酒。」 到最后竟有几分唏嘘。 「这么快?」谢灵意听得有些恍惚,「看来陛下对秦氏是一点儿也不想忍耐了啊。」 才在探讨此事,没曾想转眼就要看到结局,顺利得叫人不敢相信。 这边在,那边的顾莲子忽然撂了酒瓶,跳下榻便往外走。 「你去哪儿?」嬴淳懿叫住他。 顾莲子停下脚步,舔了舔唇,说:「去找秦幼合。」 「现在去找他做什么?」谢灵意皱眉道:「你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若是撞上宫里派去的人,岂不是给自己惹麻烦?」 顾莲子不说话,就站在原地,也不退回去。 嬴淳懿知他犯倔,嘆道:「罢了,你想去就去,别主动惹事,其他有什么我兜着。」 他便提着伞头飞快地走了。 外面大雨滂沱,申时的天已是昏暗非常,街巷连混成模煳的一片。 公主府距离秦府不算太远,赶过去要不了小半个时辰。 顾莲子到时,只见大门紧闭,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他上前扣门,无论用多重的力气,里面门房却都没有反应。他干脆把马拴在门口,自己找地方翻墙,进去便直奔秦幼合的院子。 偶尔看到一两个侍从,他远远就迴避,做贼似的不敢暴露身形。越到府宅深处,越安静得可怕,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生怕自己扑空——万幸没有。 秦幼合抱着一个半大的箱子跨出房门,箱盖上蹲着一只四寸高的金花松鼠,一人一鼠瞧见他走进院里,又喜又惊:「莲子?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顾莲子按住心口走过去,盯着他喘气,一时却说不上话来。 掌心之下,心脏咚咚狂跳。 秦幼合上下打量他一眼,转头说:「小裳,你先把这些拿过去吧,别让爹等太久了。莲子身上淋湿了,我等他换身衣裳再来。」 「哦。」秦小裳从他身后出来,接过箱子,一边等箱盖上的小东西跳到主人肩上,一边瞅了顾莲子好几眼,有些奇怪这人在这个时候怎么进来的。 但这俩人经常偷摸翻墙出入,这回大约也是一样,他也就没有多想。 「进来呀,你杵在门口干什么?」秦幼合往屋里走了两步,见他没跟上来,叫他。 顾莲子缓缓垂下手,说:「我们出去玩儿吧,我新找到了一家……」 「不去。」秦幼合听都不听就拒绝了,「我爹在家,我要陪我爹。你赶紧换身衣裳,等会儿要是不愿意见我爹的话,你就自己回去。」 顾莲子提高声气:「秦幼合,我没开玩笑。」 「我也没有。」秦幼合看着对方,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看到了此前几乎从未看到过的可怕表情,很快意识到不对劲,说:「你在屋里随便坐吧,我先去找我爹了。」 顾莲子拉住他,凶道:「你不能去!」 秦幼合问:「为什么?」 顾莲子没法回答他,只能沉默。 秦幼合突然用力甩开他,抢过他手里的伞,拔腿就跑进雨里。 顾莲子怒道:「秦幼合!」 秦幼合头也不回,很快跑出院子,经过连廊,突然看见前面夹道上走过几名黑甲的武士。 禁军? 他刚想叫他们站住,两条手臂从他背后环上来,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箍住他的双臂,将他用力往后拖。 他「呜呜」闷叫两声,双手抓住横在胸前的手臂,用力撕扯,同时抬脚往身后又踩又踢,拼命挣扎。 对方则拼命压制,不慎被他一个后仰的头槌打到,带得两人一起摔倒。他率先爬起来想走,对方却拽住了他的脚踝,回头一看,果然是顾莲子。 第775页 后者冒雨追上来,仰起的脸上布满雨水痕迹,犹似泪痕。 「你去干什么?送死吗?」顾莲子祈求道:「现在跟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我能去哪儿?我又怎么能背弃我爹?」秦幼合眼眶泛红,弯腰试图拿掉他的手,被他趁机再次扑倒,不得不也抡起拳头,扭打起来。 他的金花松鼠受到惊吓,先跳到地上,这会儿又四爪齐用,扒住袭击者的另一条手臂,下嘴去咬,试图帮助主人。 那袍袖底下却突然耸动,蹿出一条黑白花纹的王蛇,一口叼住小鼠的脖颈,把它带到地上。 王蛇闪电般蜷曲身体,被当做猎物绞住的金花鼠动弹不得,吱吱叫起来。 秦幼合到底没有练过多少拳脚功夫,顾莲子发狠动手,不多时便压着他的肩背将他死死按住。他下颌磕地,视野正正对着这一幕。 短短几息,金花的叫声迅速微弱,他的脑子懵了一瞬,骤然放弃抵抗,尖叫道:「莲子,莲子,快让银环松开它,快啊!」 顾莲子怔了怔,偏过头,才看见发生了什么。他连忙松开压制,去安抚自己的王蛇,费力将它紧紧缠绕的身躯解开。 可里头的小花鼠已被绞断了骨头,身躯变形,没了禁锢立时萎顿成一团。 他不敢置信地定住,好一会儿,才敢去看秦幼合。 少年大睁着双眼,静静地滚落两行眼泪。 「对不起,幼合。」顾莲子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我……」 他真的从没想过要杀了这只小东西,更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对不对得起,有什么用?」秦幼合抬手擦去眼泪,蓬头垢面地爬起来,小心翼翼抱住金花,毛茸茸的小身躯团在手心,温热尚存。 他伤心极了,直想大哭一场。但是他不能停在这里,他吸了吸鼻子,抱着爱宠继续跑去他爹所在的书房。 顾莲子跪在原地,狠狠地敲了敲自己发昏的头,然后看着盘在他腿边的王蛇,从怀里摸出短刀。 银环往他身上游,他拔刀,看着它片刻,一刀斩下去,却是往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 被雨淋湿的衣袖又迅速被血染红。 「你在干什么?」头顶传来一道久违的声音。 顾莲子勐地抬头,穿着一袭沙弥僧衣的人已走到跟前,台住他的手。他下意识想要挣开,却没能挣动,「你怎么?」 「我去了趟至诚寺。刚刚发生了什么,你要做这种傻事?」贺今行看了看那道伤,拿出一条差不多被捂干的绑带,一边飞快地替他包扎止血,一边问:「知道秦幼合和他爹在哪儿么?」 「……大概在书房。」顾莲子意识到他也是为了秦幼合而来,神情复杂,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还看到了禁军。」 已经来了吗?贺今行心中一沉,时间紧迫,他没法追问,手下片刻不停地打好结,看了看他手里的刀,「别怕,我现在就过去,你要一起还是在这里等我?」 顾莲子想跟着去,但是想到忠义侯与谢灵意的话,终究没有一起动身。 同一时间,一名内侍带着四名禁军推开书房的门。 左间一张宽大书桌,秦毓章端坐于书桌后,正提笔写文章。而桌旁地毯上,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厮正在整理一箱玩具。 两人听见门响,都一齐看过来。 「秦相爷。」内侍拱手作礼。 秦毓章搁了笔,平静道:「来了。」 内侍打开携带的提盒,从中取出一壶酒、一只玉杯,将将倒满一杯酒。再端起这杯酒,送予前者,「奉陛下之命,敬您。」 秦毓章问:「陛下再没有别的话,要告诫微臣吗?」 「没有。」内侍仍然举着酒杯。桌上宣纸墨迹未干,他不敢将酒杯放上去。 更何况,陛下说了,要让秦相自愿接酒。 「老爷。」秦小裳叫了一声,「少爷还没来呢。」 刚说完,秦幼合便到了。 少年挤到书桌前,将怀里渐渐冰凉的小鼠放下,然后张开双臂,把他爹挡住,质问这些不速之客:「你们想干什么?」 内侍:「咱家来传陛下口谕,秦少爷莫少见多怪。」 「儿子,不妨事。」他爹站起来,走出书桌,从后面握住他的一只手臂,轻轻放下去。 秦幼合看着他,用力憋回眼泪,心中有许多话想说,都化作一声:「爹。」 「人间的日子爹已经过够了,现在要去过一过天上地下的日子。日后,你就只是你,逢你娘的祭辰,给她上炷香,跟她说说话。」秦毓章拿过那杯酒,微微向上,「爹没有遗言了。」 秦幼合伸手去抢,他爹却快一步,举杯一饮而尽。 「多谢秦大人体谅。」那名内侍完成了第一个任务,又对秦幼合说:「秦少爷,还请你随我们走一趟。」 「我不走。」秦幼合双眼圆睁,怒视他。 「你若不自愿,那就休怪我们动手了。」内侍说罢,身后禁军便出手抓向他肩膀。 「少爷小心!」秦小裳一跃跳将起来,一下把人拉开,欺身上去与那几名禁军交手。 他虽瘦小,身手却比他家少爷好上许多。 书房不算狭窄,但打斗起来仍然空间受限,陈设的许多瓷器摆件被啪啪砸碎。 秦毓章并不心疼,没有叫停,只是望了一眼门外,然后说:「跟他们走,也无妨。」 第776页 「爹,我不走,我想跟爹在一块儿,一辈子都在一块儿。」秦幼合再次抹了把眼睛,先抱住他爹的手臂,看到他爹面容抽痛,又赶忙松开,守在他爹身边却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他从来,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甚至连感到痛苦,也迷茫不知原因。 眼看几名禁军与那护院打得不可开交,内侍尖声喝道:「秦相爷,难道你们要抗旨不遵吗?」 秦毓章按了按眉心,无奈道:「住手。」 这两字恰与屋外的一道声音重合。 一柄九环禅杖拄进屋中,紧接着走进来一袭木兰袈裟。 所有人都不由停下,齐齐看向门口。 「弘海法师?」那内侍惊道,忙正身向对方,合掌行礼,「不知法师尊驾突然来此,所为何事?」 「阿弥陀佛。」弘海念一声佛号,环视过屋内所有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秦幼合身上,开门见山道:「秦小施主,老僧受贺施主相求,前来与你见面。」 「我?贺施主,是……」秦幼合看到随后进来的贺今行,鼻子一酸,满腹委屈地喊了一声「今行」。 「我在。」后者走到他身边,瞥见桌上的空酒杯,知秦毓章已饮毒酒,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默默陪伴。 弘海继续道:「老僧有一方丹书铁券,可保你此世性命无虞。但有一条件,须得你削髮为僧,拜入我至诚寺,从此潜心修行,不问世俗事。你可愿意?」 「什么?」秦幼合茫然道:「法师的意思,是要让我做沙弥吗?」 弘海点头应是。 秦毓章见状,想明了张厌深所说的办法,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他心里再无挂碍,身形突晃,躬身撑上桌案,倏地呕出一口血,尽数洒到他写了一半的文章上面。 「爹!」秦幼合连忙撑住他,回头哭道:「今行,能不能救救我爹?」 贺今行不忍心跟他说已无可挽回,想绕过去帮忙搀扶一把,秦毓章却攥住儿子的手臂,说:「不用了。」 他借力慢慢挪回去,坐进圈椅里。再看自己的儿子,犹带孩子气的面容正止不住地流泪。 他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能说的话。 他们父子相对,大多时候都是这样。 秦毓章无声嘆息,他少时不会做儿子,中年也不怎么会做父亲。 但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哪怕遗憾贯穿始终,亦九死而不悔。 他轻轻拍拍儿子的手背,便闭上眼睛,彻底地低下头。 秦幼合攥住他无力垂落的手,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抱住他爹的腿,埋头在他爹膝上,痛哭出声。 从他娘遇刺之后,他就隐约感觉到会有这么一天,有意无意地暗示自己,他拥有的一切早晚都会消失,所以一切都无所谓。然而当这一天真正降临的时候,他在心里为自己筑起的所有防备都一触即溃。 爱他的,他所爱的,都离他而去。他什么都留不住。 秦小裳爬过来,跟着他一块儿哭嚎。 老爷没了,家里可怎么办哟。 书房里哭声一片,那内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持片刻,问弘海法师怎么办。 法师则抬手向贺今行示意,无声询问他的看法,贺今行上前低声道:「还请公公宽限些时间,不会太久的。」 他行了正经礼节,内侍也认得他,心下受用,便没有再催。 秦幼合听见他们说话,心中更加悲痛。可是他爹走了,再没有人在他身前,他必须要站出来。 于是他竭力止住眼泪,用衣袖擦干净了脸面,抓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将他爹的身体往后靠着椅背放好了,转身面对其他人。 他双眼半肿,额上颌下还有些擦伤,认真地问弘海:「我跟法师去,能让我给我爹处理后事吗?」 他知道,被禁军带走就不可能再回来。这座宅子里还有算得上主人的人在,但他无法相信她们。 「当然可以。」法师看向秦毓章,合掌低眉,念了两句《金刚经》。 「那我愿意跟法师走。」秦幼合说一句话,捂住嘴抽泣两声,声音越说越低:「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和尚,我不懂佛经……」 丹书铁券有多贵重,他很明白。法师愿意拿出来救他,他却不想自己白费别人的宝物,他也还不起。 弘海看出他的顾虑,亦认真道:「此言差矣。做和尚不在于身着袈裟,研佛法不止于闷读佛经,就像西天不在西天,而在弟子心中,在路上。」 「路上,就在我脚下吗?」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短靴,又抬头看法师。 「是,你踏出一步,就是在修行路上进一步。」弘海法师敛目微笑,慈如菩提,「人海阔,无日不风波。踏破红尘,方得真自在。只要潜心向佛,迷来经累劫,悟则剎那间,不必执着一朝一夕,一月一年。」 秦幼合似懂非懂,情绪却平静许多,合掌躬身:「多谢法师开解。」 弘海法师颔首道:「秦小施主,那就随老僧一道进宫面圣罢。」 那内侍跟着道:「秦少爷,请吧。」 秦幼合便整理衣裳,秦小裳抓住他的衣角,哭得嗡声问:「少爷,您真去啊?」 他努力扯了扯嘴角,说:「是,你就在家里等我。」 再看贺今行,对方向他微微点头,低声鼓舞他:「别怕,跟着法师去吧。」 第777页 他便一横心,主动跟着内侍离开。 贺今行自然不能跟着进宫,他留下来,打算和秦小裳一起安顿好秦毓章的遗体。 尚未动手,就听一声碎响,汤药四溅。一名老人站在堂中,半举双手,盯着书案后的人形,一动不动。 「成伯!」秦小裳扑过去抱着他,哭道:「老爷自尽了。」 成伯抱住他的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少爷呢?」 「他跟着宫里来的内侍,以及至诚寺的弘海法师一道进宫去了。」贺今行将法师的来意告诉对方。 秦小裳也说是,成伯就推开他,颤巍巍地走向他家老爷。 「老爷让我亲自去熬药,没想到,竟是永别。」他慢慢地说着,替秦毓章整理好衣袍,吩咐秦小裳:「去请景书小姐过来。」 书童立马跑着去请。 既有人安排,贺今行不便多留,随即告辞。 成伯匀给他一盏带笼罩的灯台,把他送到书房外,向他深深一揖。 此时不知确切时辰,浓夜已经蔓延开来,听不见雨声,走进庭院才感觉到细密的雨丝。 他头疼欲裂,举灯按照原路出去,到先前碰见顾莲子的地方,那少年却不知去哪儿了。 出得府门,两队禁军依旧把守在左右。 正对大门的巷子中央,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下一道清瘦人影,茕茕独立。 贺今行上前认出是谁,拱手道:「许大人。」 「是你啊。」许轻名持伞前移,分他一半遮蔽。 贺今行近距离地看着他的面容,夜色难掩疲倦,犹豫着说:「秦相爷他……」 「不必告诉我。」许轻名稍微错身,望向前方那座幽深沉寂的府宅,轻声道:「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 叶落风不起,山花空自红。 捐世不待老,惠妾无其终。 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 第280章 二十三 「跟着弘海进宫去了?」 傅景书听到汇报,低声重复一遍,还破天荒地笑了一下。 面对她的黑衣人当然不会因此认为她心情尚好,单膝跪地的姿态放得更低,说:「实是意外。」 只要弘海不来,秦幼合被传进宫,不论陛下如何处置,他们都能暗中把人换下来。可谁知这老和尚竟来横插一手。 弘海法师,不世出的得道高僧,天下第一佛寺的主持。哪怕陛下崇尚道法,依然对他持有尊重。 拦是来不及的,有那方丹书铁券,秦幼合的去处也尘埃落定。 事后的愤怒没有任何作用,傅景书冷漠道:「罢了,秦幼合只要人没事,随他去。」 她还有更紧迫的事要交给他们去做,从袖里取出一份名单,「尽快找到他们并告诉他们,想活命,想保住头上的乌纱,就按照我说的做。」 黑衣人接过来大略一翻,其中不乏耳熟能详的官员名姓,任职更是从中央到地方各路州皆有,便知这名单上所记载的皆是秦党的人。 其中只有大约两成的姓名被用硃笔圈了出来,代表是他们需要找到的目标。至于剩下的八成,想必是留给刑部的。 「是,属下立刻上报统领。」黑衣人退入雨夜之中。 傅景书依然坐在廊上,看屋檐下的灯笼被吹得左摇右摆,方寸间被照亮的雨丝跟着飘忽。 少钦,隔着一堵院墙外面,有人打起板子,响了四下。 这是丧音。 接着,成伯苍老的声音穿过院墙与雨幕:「少夫人,老爷故去,请您主持府中大局。」 傅景书收回目光,直视前方,「明岄,走。」 明岄缓缓推动轮椅,侍女们撑起两把大伞,挑起四顶灯笼,围簇在她左右,一道走出这方偏院。 她没有处理过丧事,但想来不会太麻烦。 秦幼合后半夜回来,大门口已挂上白幡,他爹的遗体已换上寿衣放入棺中,停在正屋里。 守在一旁的有成伯,秦小裳,以及那对他没有预料到的主僕。 「秦少爷似乎很奇怪我会出现在这里?」傅景书身体有些疲倦,故而靠着椅背说话。 「没。」秦幼合刚刚确实感到惊讶,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只是问:「何时备下的板材?」 成伯答:「老爷在三年前便预备下了。」 秦幼合竟一无所知,走到棺材旁,看他爹躺在其中,想到他爹早已安排好自己的后事,本因进宫面圣而止住的悲戚再起,情不自禁滚下两行泪来。 成伯见状,想起老爷的託付,忍着伤心劝慰道:「少爷,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哪怕是亲父子,际遇也大不同,老爷已去,您悲痛过后,便该往前走。」 他道自己不该再让花甲之年的老人为自己累心,转头拭了泪,復对大家说:「明日,我就会带着我爹的遗体回宛县。从此之后,再也不回宣京。」 「这是要把我们赶走吗?」秦小裳愣愣道。 成伯摇头,向皇宫方向拱手道:「圣上仁慈。」 秦幼合没管他俩,看着傅景书说:「但你可以留下。陛下特地赦免了你,说你是才入府的新妇,不知者不罪。」 陛下还需要她医治头疾,她当然不会有事,傅景书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那态度与语气十分平常,好似她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一般。秦幼合蹙眉半晌,终是没有过问,而是犹豫着问:「那个,你……需要我写和离书吗?」 第778页 「嗯?」傅景书作沉思状,仿佛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才说:「有必要吗?」 四目相对,她微微一笑。 自成亲以来,秦幼合认真看她的时间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会儿多,让他忽然就想起了那年在至诚寺山门前的相遇。 他想,确实没有必要。这一场亲事,他只是充当了一个能走完成亲流程的人偶而已。 但他仍然找来纸笔,写下一封和离书,签上自己的大名,再摁上自己的手印,交给她:「你随时可以让它生效。」 「不必了。」傅景书知道他是个呆子,便干脆接了书,说个明白:「我答应过秦大人,会保住你的性命。留这么一纸婚书在,就当是我对我自己的提醒,来日你做什么都随你,只当你我没有瓜葛就是。」 说罢,唤明岄送自己回去。 秦幼合怔了怔,原来他爹让他成婚,是为了保全他吗?他才经大悲大恸,一深思脑子便钝痛,不得不抓着棺沿跪下来,倚靠棺木缓解,一时凄凉无话。 到更漏将尽时忽然惊醒,思及圣命,不得不撑着起身打点行装。 禁军把守在外头,能带走的东西不多。 秦幼合将金花装在它平日睡觉的箱笼里,再带上那一只九连环,其他的金银玉器半点不看。成伯替他收拾了几件旧衣物,和他爹的亲笔字画,以及长期供奉的几尊牌位画像放在一起,锁进箱笼里。 不知不觉,就到了卯时。 朝臣汇聚端门,等候仪官引入时,贺今行听到周遭有同僚掩口说,今早进宫时看到秦府被禁军围住了,与其交谈的另两位惊讶无比,似是都还不知道秦毓章已死。 细想来,昨日下了一整天的大雨,太监出宫传谕并不招摇,回宫之时将近傍晚,晚上又有宵禁,消息不畅通,也是寻常。 大约要等到今日中午,才会大肆传开。 只是,普通官员或许渠道迟滞,裴相爷崔尚书与忠义侯等必然早就得到了消息。 贺今行位末,瞧不见前列诸位,且等到朝会再看他们作何反应。 正议论纷纷,大太监顺喜携圣谕前来,却道陛下龙体抱恙,今日不上朝了。 众臣譁然,有的以为是前日太后闹上抱朴殿之故,有的在想是否与禁军包围秦府有关,还有的试图询问内侍们。大太监半个字儿不露,让他们问了安叩完礼,就自行散去。 贺今行等了片刻,见裴相爷抬步往外走,也就不再逗留。 出宫后,东天才将将泛白。他赶回通政司,与最先来的下属交代了几句,便再次前往秦府。 凌晨才收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路上碰见推着车卖香薷甘草饮子的,他昨日受了凉,今早又没来得及煮药,就买了一筒。 到秦府大门外,却发现斜对面的街墙下,依然张着昨晚为他遮雨的那把伞。 许轻名持伞肃立,静如苍柏,几乎还是他昨晚从秦府出来时所看到的模样。 贺今行停下脚步,一时不知该不该过去。 秦氏今日的光景,许轻名的选择至关重要。 他身为秦毓章最得意的门生与心腹,生受秦毓章二十年的教养提携,一直坚定地拥护着秦毓章,却在这场斗争里,站到了秦毓章的对立面。 贺今行不知他此时做何想法,但心知以他对秦毓章的敬仰与濡慕,做这个决定不止需要莫大的决心,做出决定之后更要承受莫大的煎熬。 他因此更加钦佩他,并生出许多怜惜。 「许大人。」贺今行上前行礼,却迟迟不见对方反应,不由紧张地又叫了一声:「许大人?」 许轻名恍然回神,看见是他,将欲启唇,下一刻就掩住口鼻咳嗽,只两声就弯了腰,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贺今行赶忙收了自己的伞,替他拿伞,又帮忙拍背顺气。 许轻名却攥住他的手臂借力,好一会儿才止住咳,也说不出话,只剧烈地喘息。 「你还好吗?」贺今行撑着他,想到手里还提着那筒饮子,便将伞柄夹在颈窝,单手旋开竹盖,给对方餵了点热饮。 许轻名终于缓和些许。 这时,秦府大门右边的小门打开,秦幼合带着仅剩的几个家僕,拉着两辆车出来。一辆板车运棺,一辆马车载物载人。 围守的禁军过去几个,前前后后地检查。 贺今行望了一眼,不由问:「许大人可要去见一面?」 这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许轻名偏头看去,只见不甚明朗的天光中,无边细雨交织如罗网,一口漆棺横卧其间,寂静无声。 「不了。」他哑着声音,抻直了嵴背,放开贺今行的手臂,孑然立于风中,「我不过去,对我和他们都好。」 贺今行观他神色,思量片刻,将伞还给他,独自过去找秦幼合一行人,询问他们接下来的安排。 少年人披麻带索,面容苍白憔悴,回答却条理分明,显然已做好打算。 两人说这一会儿话,禁军翻检完马车上的箱笼,来查棺椁。因有人交代,只用眼看,没有动手搬弄遗体。 秦幼合待检查完毕重新合上棺盖,才回过头,对着贺今行叠掌躬身,深深一揖,「今行,谢谢你。」 贺今行扶起他,顺势拥抱一回,低声说:「初四休沐,我再来找你们。」 秦幼合抓着他的衣裳,往他肩上埋了埋头,忍去涌上眼眶的泪意,「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家眼下这光景,你不来也行。」 第779页 贺今行不应,嘱咐们他路上小心。 天就要完全亮了,秦幼合坐上板车,和秦小裳一道驾车出发。主僕先后回望,晨光熹微里的冰雨墙檐,覆盖了从前记忆。 长街再长,终有尽时。 转过街口,顾莲子骑马候在路边,左手臂包着绷带却用来握缰,右手则按住挎在腰间的宝剑。没得空撑伞,便任由雨丝笼住自己。 秦幼合看到他,没有停下,他自然地汇入队伍,与板车并驾。凡路上有人诧异张望或是试图打探,他便用剑呵斥。 就这么走到永定门,秦幼合率先开了口,眼睛却只盯着前路。 「莲子,我不怪你。」他说,「只怪我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什么都守不住。」 「我们要回老家,你不能离京,就送到这城门口罢。」 顾莲子先看他一眼,然后也别开脸,咬牙道:「去一趟宛县又如何,回来还能打死我不成?走!」 遂先一步打马出城。 这厢孤儿寡老扶棺离京,另一边,贺今行将他们的打算转述给许轻名。 后者听罢伤感不已,引得轻咳一阵,好容易止住过后,伸臂作请,一面说:「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您请讲。」贺今行与他一同离开此地,往萃英阁走。 许轻名直道:「老师已去,秦氏的产业必被查封,一族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我绝不插手回护。只是免不了剩些翁媪弱稚,留在宛县靠宗祠祭祀的田地过活。我会打点宛县令与顺天府尹,但江南路远,只怕不能事事顾及,所以望君能就近照拂些。」 贺今行答应道:「许大人放心。下官曾在秦相爷座下舍人院供职过,下江南、赴云织也都借秦相爷的名头获取过便利,为他身后事略尽绵薄之力,乃是应该。」 他说应该,许轻名却肃容向他道谢。 就听前方传来一道声音,「许先生果然在这儿。」 两人手把着手看去,谢灵意穿着官服走近,拱手作礼。 许轻名当年任户部侍郎之时,受他的堂官谢延卿相请,教导过谢灵意一阵,故而担了一句先生之名。 然此时此地相见,绝不是为诉前情,便直接问对方:「许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秦府被围,便猜您会来这里,所以过来看看。」谢灵意看清秦府大门前的景象,收回视线,嘆道:「陛下对秦毓章、对秦氏,留情颇多,这其中未必没有许大人整备军需之故。」 嘆罢,也不避着贺今行,向许轻名再度叠掌作礼,道:「忠义侯敬许大人之手腕魄力,于此一事上与您多有共鸣,认为来日朝事上亦会有略同之见,故而想要邀您一叙。」 许轻名皱眉道:「忠义侯命你来的?」 谢灵意默了默,低头答:「是。学生私以为,先生与秦党纠葛颇深,此时能独立保全,难免有人因此记恨,只待来日寻衅翻将起来,终是一大隐患。若能借忠义侯与裴相之势,不止可将这宗隐患化解大半,还另有益处。」 许轻名听完,胸膛起伏加剧,看着他道:「我许轻名忝至而立之年,背师弃友,深恩尽负。世人讽我鄙我,刺我为易主之人,皆我应受。唯有一条,我此前是秦毓章的学生,此后还是他的学生。这一层关系,在我这一生中绝不会改变,再过百年千年,我仍然是他的学生,他仍然是我最尊敬的老师。」 「我随他起势,来日若再因他败事,正是因果註定,遂我心愿。」 许轻名攥紧了伞柄,手背上青筋毕现,出口却是无可奈何的嘆息。 「灵意,我午后便要下江南,你替我回了忠义侯,就说我许轻名,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妍?」 谢灵意早知这一趟多半没有结果,只是因有旧交,想试要一试。被当面驳斥,无话可说,只能长揖作别。 贺今行旁听时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中,待谢灵意走后,忍不住道:「许大人,您形容自己的言辞实在太过。忠义若能两全,谁肯割捨一方?您所念所谋,皆为国家计长远,而丝毫不顾自身名利。不管您怎么说,您在我心中绝非无情无义之人。我亦知您与秦相爷感情深厚,走到今日地步定然悲痛难已。但斯人已逝,生者还需砥砺前行,故而愿请您保重身体,勿要因此伤怀太重。」 许轻名按着心口,听他说完,慢慢抿出一丝笑,「老师他虽然依附者众,但从来都是一个人,我效仿他又有何妨?我即叫了『轻名』这两个字,便不会在乎他人评判。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完,绝不会轻易撒手,你且放心,等哪日再回京,再来找你一聚。」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贺今行明白,心伤难愈,心槛难迈,旁人多说也无益,只盼他能早日真正放下。 很快,许轻名长随驾着马车过来接人,他顺道将青年捎到通政司。停车后,又把长随给自己准备的茶汤,换了那筒甘草饮。 二人就在萃英阁的大门前道别。 许轻名靠坐在昏暗的车厢里,才松懈两分,闭目休憩。 贺今行吃完茶汤,抖去伞上的雨滴,才踏入公廨。 正好那封捷报并圣旨送下来,他立刻着手誊录,看报上内容,却只是笼统地说振宣军派出了奇兵深入苍北西凉军腹地,又与西北军合力,于廿五力破西凉人的大军。而各路兵马布置,派出兵力多少,杀敌与伤亡几何,皆未细提。 再按送到的时间一算,大约是得胜之后就立刻派出露布飞捷,内容简略一些也不奇怪。 第780页 贺今行一边盖印一边想,过两日应当还会有奏报送来,到时再看。 但愿伤亡轻些,除此之外,若能再得一二句横之的消息,便是他额外的幸运。 再拣下一封奏报,却是赤水泛洪,宁西路荼州境内有两县受损,波及数万百姓。幸而险情发现及时,荼州府已将灾民进行疏散安置,只是府库力量有限,请求布政司援手。布政司已开仓放赈,特上报给朝廷知晓。 在贺今行的印象里,宁西路这三四年来是旱涝雪灾遭遍,规模都不算大,却也当真是多灾多难,叫人不住担忧。 之后他送奏摺进宫,在应天门遇上了从宫里出来的左都御史晏永贞,晏大人形容疲惫而步履匆匆。 到抱朴殿见皇帝,却与往日并无不同。 这个白日很快过去。 云销雨霁,坊间因边关大捷而喜气洋洋;各部衙门忙于各自的政务,也没有生出别事,显出一种诡异的风平浪静。 傍晚下了衙,贺今行先到悦乎堂给柳从心留了信,便前往驿馆。 昨日请弘海法师救人,老师肯定也知道了。昨晚和今早没来得及,现在就要赶紧过去,免得他老人家担心。 另外,他还想问问老师接下来的打算。若是要留在京中,他就从官舍搬出来,另外租两间房屋,与老师同住。 老师既无子孙,他为人弟子,就该奉起赡养之责。 张厌深则要淡然得多,依然在楼前等到他,接他进屋,桌上已摆好饭菜与两双碗筷。 「我听说皇帝今日没有上朝?」 「顺喜说是陛下龙体抱恙,让大家问过安就散了。」贺今行扶着老人坐下,一面轻声道:「可我送奏摺上去的时候,看陛下状态还好——人也杀了,家也快抄了,却一直没有一道明确的圣旨,不知陛下到底想怎样。」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相爷,一朝被赐死,绝不是小事。在他下意识的认知里,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轰动朝野才对。但按陛下今日的反应看,却是要缓缓揭过了。 张厌深嘆道:「皇帝不愿做得太绝,看来秦毓章在他心中还是有那么些分量。」 他这学生给皇帝卖命的十八年,不算完全白活。 贺今行思索道:「携香姐姐午间给我传消息,廿八夜里,太后娘娘与陛下大吵一架,还用上了「忘恩负义」这样的词。太后娘娘第二日便开始『卧床养病』,可见陛下是气狠了。宫女太监们之间流言纷纷,都说秦家要出大事了,秦贵妃不定也要被牵连降位。现下看,太后的所作所为,或许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张厌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倚仗母族胜过亲儿子的太后,在她儿子心里能有多大分量?再深厚的感情,这么多年也早就被磨光了,更何况帝王家的感情哪儿比得上权力重要。」 贺今行闻言,想起一件与乐阳公主有关的事来。或许对于秦太后来说,亲情确实算不得什么。 又想起他年幼时暂住景阳宫,直觉认为只要真心爱戴皇帝,就能得到皇帝的关怀与爱护,事实也确实如此。如今一年年过去,当年和蔼可亲的皇帝的影子慢慢变得模煳,逐渐应验了那四个字,帝心难测。 张厌深继续道:「既然皇帝避朝,看来是不打算召见我,那我也该回至诚寺了。」 「原来老师是在等这个。可至诚寺远离城池,虽然衣食齐备,但学生总觉得不甚便利。」贺今行放下那些回忆,说起想要与对方同住的打算。 「你们倒是总能想到一块儿去,裴家小子下午也才来,要请我到他家府上长居。」张厌深真心笑道:「富贵固然好,但远离世俗,抽身出来,才更能看清时局。」 「更何况,我前几年踏进至诚寺山门的时候,就答应了弘海,要听他讲禅。这回只是离寺办些事,事情一结束,还得回去继续听他念经。」 提及弘海法师,贺今行想到昨日老师指点自己去至诚寺求援,必然是早就知道丹书铁券的事。而法师肯答应,或许不止因他有慈悲心怀,也有老师这位故交的缘故。箇中详情,师长不说,他也不好问得,只道原来如此。 再说自己的老友,「明悯回京好几日,我尚没来得及去探望他。他走南闯北,一定遇到了很多事。」 他就任云织之后,与天南海北的诸位朋友皆有书信往来,其中自然少不了裴明悯。后来裴家郎随王正玄出使南越,又奔赴北黎,踪迹不定,便断了音讯。 如今难得都回到宣京,前几日事情繁杂,这两天忙完,少不了寻空去见一见。 张厌深知他俩感情好,有这话就是有见面的打算了,却道:「过几日再去裴府找他罢。」 「过几日?」贺今行有些惊讶,沉吟几许,大约明白了:「老师是不想让我与裴相爷沾上关系?可秦相爷没了,政事堂还需有人做主。陛下前两天让裴相爷与崔大人协理,但终归只是一时之计,长远来看,这做主的人只会是裴相爷。到时候,通政司免不了时常与他打交道。」 张厌深微微摇头:「不是还没有圣旨么?越到关键时刻,越是容易出岔子,须知古往今来,多少事败垂成。这种时候,知道也要当作不知道,什么都不做,才是最保险的。裴孟檀比秦毓章又有多少不同?他能忍十八年,岂会忍不住这一日?裴孟檀都忍着,底下人岂有不忍之理?他们都忍着,你何必去给他们递筏子?」 第781页 说到底,当局者未必无心,旁观者必然有意。 「老师说的有理,特殊时期是当谨慎些。可这样的大好时机,难道所有人都能忍住?」贺今行说道。毕竟只要裴相上位,有些事就免不了。 「再者,我与明悯在小西山因文会友,相识,总不能因为裴相的缘故,就一直疏远他。」 他想了想,拍手道:「这样,我先打听清楚他是否升职了,午间再去他衙门找他。」 「你心里有数就好。」张厌深并不强劝,「至于有些人忍不住又当如何,你且看皇帝的手段。」 贺今行应了声,又问:「不知老师何时回至诚寺?我来送您。」 「别,会有知客僧来接我,你且去做你的事。哪天休沐空了,再上山来看看。」张厌深摆摆手,拾起筷子,示意他吃饭。 贺今行还真饿了,便捧碗吃起来。 食不言,师生安静对坐,油灯昏黄,还似从前。 第二日,朝野内外开始流传风言风语,秦氏一族往日做过的恶事,都被不知名的地痞闲汉不知在何处抖露出来。 顺天府衙大门前排起长队,接收到不少相关的诉状。 秦毓章一死,御史台收到的弹劾也比前几日还要多。 御史台处理不及,一些官员便动了心思,将弹劾以奏本的方式送到了通政司。上午只有几本,下午都跟约好了似的,多达近十本。 按照规矩,贺今行需要将它们送到御前,是以下午不得不顶着烈日,抱着一大摞奏摺进宫。 顺喜将他拦在殿外月台上,只道明德帝一个时辰前又犯了头疾,刚宣过青姜太医,此时正在休憩。是以只留下奏摺,请他回去。 贺今行不知是真是假,但光这么拖着肯定不行。 下衙的路上,他都在想明日会是什么光景,各方又会出什么手段。 走到悦乎堂外,却从半开的捲帘竹窗看见里面不止一道人影。 那人也瞧见他,迎至门口招唿,举手萧萧,垂袖肃肃,青衫绣春鹊,朱颜凝霜雪。 「明悯?你怎么找到这儿了?」贺今行伸出手去,与伸来的那只手交握,又惊又喜。 裴明悯也有几分激动,用了力气拉他进去,同时道:「我听说你们通政司衙门辟在萃英阁里,就往这边路上来碰碰你。结果碰到柳大人,闲话了两句,又听说他要在这家书肆等你,便冒昧一起来了。」 柳从心没有一起出来,仍坐在角落惯常的位置看书,听闻响动只是抬头向他们点了点下颌,并不多说。 为了不打扰他,贺今行拉着明悯到另一边坐下,低声说:「何谈冒昧?只是你才将回京,舟车劳顿合该好好休息些时日,却先主动来找我们,叫我又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 裴明悯却认真道:「往日你和晏尘水因我父亲之故,处事上对我多有迴避,就是怕我为难。如今倒转过来,我又岂能让你们为难?」 他说到这里,展颜一笑:「我是我,我父亲是我父亲。不管他升迁与否,我都会继续待在翰林院,将我负责的中庆史编纂完。」 「我也这样想。不管你的父亲是谁,出身于哪里,你都是我的朋友。」贺今行说罢,见桌上有茶盘,便取杯倒茶,一边继续说:「我听闻你们先前往南越那一趟,遇到了不少危险,你当时怎么样?」 裴明悯嘆道:「我想来也后怕,但到底是有惊无险。那些南越贵族对他们豢养的奴隶的所作所为,更叫我触目心惊。」 他说起那些奴隶被拔去的舌头,被刺在脸上的凶字,镇日弯曲匍匐的嵴樑,还有那清澈的眼泪…… 贺今行静静地听着,联想起南越使臣被刺一案当中的南越奴隶,两相结合,眼前似浮现出这一群人更加具体的模样。 说到被关押的使团终于得救,情况好转了,他也跟着高兴。再后来,顾横之的名字出现了好几次,他默念几遍,情不自禁道:「要是横之也在这里就好了。」 「嗯?」裴明悯不解他为何忽然这么说。 贺今行回过神,垂眸浅笑:「有些怀念我们在小西山读书的时候。」 「是啊,读书时虽然免不了烦恼,大体上却是无忧无虑。行走在外,才知世事无常。」裴明悯说罢南越,说起北黎王庭新继位的幼君与他那横死的生母。 这一晚就在友人重逢,说不完的话里渡过。 翌日,五月初二。 贺今行到通政司应了卯,处理完比昨日又增加许多的奏本,预备送进宫时,却送来一道圣谕。 皇帝要在初五的朝会上进行一场大廷议,将朝中三品以上空缺的官职都增补上,让内外官员先行做好准备,到时候好选贤举能。 第281章 二十四 「若是裴孟檀晋吏部尚书,王正玄随之晋礼部尚书,那么光是六部堂上空缺的位置,便有工部的尚书与侍郎,礼部的侍郎,以及吏部的侍郎。」 「这一半的位置要进行变动,底下势必也要跟着大换血。我很好奇,这些人是会继续紧盯着秦党与他们过不去,还是先抓紧时间为自己图谋晋升?」 夜深月晦,傅宅的桂花池亭里,今日才搬回来的二小姐看着誊抄到手绢上的圣谕,神色意味深长。 与她在亭中对坐的人身材高大,一身黑斗篷遮住了大半个头脸,看不清形容。此人对她的揣测不置可否,只道:「吏部侍郎固然是最接近裴孟檀的位置,但这一职多年不曾落实,今次也未必会选人就任。」 第782页 傅景书道:「秦毓章在时,独断专行手腕了得,不设侍郎,可以。但裴孟檀上去了,优柔寡断,过从颇多,皇帝不会允许他不设侍郎。」 其意昭彰,对方直接问:「你想推举谁?」 她拿出一份名单,放到石桌中间,而后在这一排资歷或者政绩足够的官员名字当中,以指尖圈出其中一个。 对方将名单转过去,看了看,说:「就这一个?」 「过犹不及,总得有位子让别人争一争。」傅景书顿了顿,又道:「当然,你要使些烟雾弹也行。」 「好吧,我且一试。」那人说罢告辞,由前者的贴身侍女领着出府。 「只试可不行,要做到才行啊。」傅景书在他背后淡淡地说。 凉风从湖上来,温柔地吹拂她的髮髻,吹散了她的话语。 明岄推她回房,石径两旁曾经摆设有许多奇花异草假山石,眼下只余光秃秃一片绿茵地,不知那些花草是被移去了别的地方还是干脆搬出去当卖了。 傅宅并不比秦府小,傅禹成生前更是精于享受,满宅富丽堂皇,在他死后亦不知还能维持多久。但此间如何败落都与她无关,大不了再搬出去就是了。 翌日上午,宫中太监来召。 傅景书梳洗罢,淡妆素服进宫去。 李青姜特地在宫门上等她,弯腰抓着她轮椅的扶手跟她一块儿走,一面低声道:「陛下前几日似大动肝火,让头疾又加重了,先前的药方就不大管用。请小姐来,主要是想再调整一下方子,没有别的原因。」 傅景书点点头,感激她来提点自己。 李青姜再一次压低声音说:「你夫家的变故我有所耳闻,你才嫁过去不久,实不该被连坐。陛下果然没有发落你,是他老人家圣明仁慈,但没有明文谕旨,总压不住那起子要下拔舌地狱的人乱嚼疯言,伤害你的名誉。我们这回面圣,若能趁机给你讨个口实的恩典,才是最好不过。」 她这话并非突然起意。光是太医院里,因景书小姐横空出世、治疗皇帝头疾一事,就不乏闲言碎语,只是一直被她师父压着。现在秦相爷一出事,就有些压不住。 傅景书听完就想到了她没说出来那些的话,偏头看着她,淡淡一笑:「叫姐姐费心了。不论如何,我既嫁入秦家,共荣共辱,到底成了有罪之身。陛下不发落我已然是天恩,又怎好得寸进尺?他们爱说就说罢,总归我深居简出,听不到那些话,也不在乎。」 她并不需要世俗女子所在意的清白名声,区区流言能伤她什么?若是会影响到她要做的事,再把那些人找出来杀了也不迟。 李青姜只当她是无可奈何,见她苍白孱弱,怜惜之余,不由暗嘆一声。眼看着进入抱朴殿,想说的话没时间说,都咽了回去。 夏日炎热,殿里四下都摆着冰鉴,明德帝盘坐在竹帘下的罗汉床上看奏摺。一干打扇揉肩捶腿的小内侍皆低着头,静悄悄的。 二人问了安,待明德帝合上摺子,叫了她们,傅景书才上前切脉问诊。 一番诊断过后,与李青姜商量着,加了一味宁神静气的药,再将关系利害的那两味主药各添了半分剂量。 方子送给明德帝过目,他面无表情地问:「可有尽快治癒的法子?」 傅景书答:「只能按照现行的方子,加大三成剂量。半年左右或可治癒。但勐药如虎狼,免不了亏空身体,折损寿命。」 明德帝阖眼仰面,长出一口气,「罢了,就照这方子。你来一趟,也去给太后请请脉。」 傅景书领命告退。李青姜有心给她请命,奈何她本人没有这个心思,只得作罢,自己拿着方子回太医院。 常谨把两人送出来,见日头火辣,殷勤地叫人拿了两把竹伞。 李青姜怕僭越,婉言谢绝。傅景书往墙檐上瞥了一眼,回头吩咐:「撑着吧。」 明岄便撑开伞,将她遮蔽在一方小天地里。 到长寿宫,除了守在宫门口的内侍,殿外洒扫的宫人竟然都撤掉了,只有寝殿里还有几个服侍的人。 太后娘娘卧病在床,秦贵妃一大早便来寝殿侍疾,此时正准备给太后餵汤药。 见傅景书来,她便把这活儿交给一旁玩儿的小皇子嬴旭,走到明间先请女医驻足,预备闲话两句。 就这一会子,宫女捧着药碗跪在脚踏边上,嬴旭半跪在脚踏上,手里拿着汤匙,舀了一匙药,战战兢兢地餵给太后,「皇奶奶,您喝药……」 昏睡的太后幽幽转醒,她似乎不能轻易自行移动,只在口中怒喝道:「你们想餵哀家喝什么?哀家没病!」 她这一嗓子嘶哑得破了音,布满皱纹的脸更是沉得可怕,吓得嬴旭无意识往后缩了缩。太后立刻一挥手,将他手里的汤匙打飞到他胸口,衣裳脸上都溅了些药汁。 小皇子跌坐在地毯上,嘴角一撇,无措地哭起来。安静的殿内顿时吵闹不已。 太后嫌恶不已,连声叫他滚,毫无往日的宠溺。 宫女们跪了一地,颤颤不敢动。 秦贵妃嘆了口气,发话道:「还不快去给他擦洗了,换身衣裳。」 跪在嬴旭身后的几个宫女你推我推,最终只有一个人爬起来,将小皇子扶走。 太后还在叫骂,秦贵妃不再理会,对傅景书道:「你我姑侄一场,是上天给的缘分,我就直接跟你说心里话。现在太后娘娘身体上精神上都不大好,你也看到了,她药也不吃,脾气也收敛不住,这么闹下去只会让她的身体坏得更快。你可能开个方子,让她静心调养,安安稳稳地享几年清福?」 第783页 话罢,又低声道:「不止我,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这倒是不难,傅景书微微颔首,想到刚刚被领出去的小皇子,说:「我先给太后娘娘号脉。」 秦贵妃随她一道过去,命人搬走脚踏,让她能靠近床边。又命人按住太后乱舞的双手,等她诊过才放开。 太后分明只是内里郁结,下半身却似瘫了一般。傅景书瞧见奉药的宫女还跪在一旁,俯身将那碗药端过来,嗅了嗅。 「有什么不妥吗?」秦贵妃掖着袍袖看她动作,似乎并不知晓个中内情。 傅景书正要开口回话,太后挥手向她一扬,竟再次打翻了她手里的药碗,看着砸在地上碎裂的药碗,哈哈大笑:「哀家不喝!」 「姑母!」秦贵妃看到女医的群裾被弄脏,也带了恼意,回头安抚道:「你没事吧?」 傅景书却如来时一般平静:「娘娘宽心,我带着衣物,去换了就好。」 秦贵妃只得让人带她去更衣。 出了正殿,左右各一熘三间耳房,傅景书问:「明岄,人在哪边?」 明岄细听片刻,推着轮椅左转。 宫女落在后面,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忽见这对主僕在紧邻主殿的那间屋前停下,并看向了闭拢的房门。 她赶上去,听见房中隐约有啜泣声,随即意识到里面在发生什么,面露尴尬,「景书小姐,这间暖阁是我们旭皇子专用的,还请您移步往前。」 「不急。」傅景书抬手往房门一指,明岄直接上前把门推开。 宫女惊道:「景书小姐……」 「不想让贵妃知道的话,就在原地好好待着。」傅景书口中对她说话,视线却饶有兴致地落在暖阁里。 嬴旭坐在榻上,手里高举着一根紫竹鎏金的烟杆。跟他出来的宫女跪在他面前,抱着双臂满面泪痕,被烟杆打到也只是抖了一下,死死咬着唇不敢叫喊。 「原来是你。」嬴旭并没有受到多少惊吓,不自在地放下手臂,下一瞬就吊起眉毛斥道:「你竟敢擅闯本殿下所在,该当何罪!」 看他身量还是个孩童,观他做派却是不知做过多少回的熟稔,理所当然与盛气凌人扑面而来。 「嘘。」傅景书竖指于唇前,轻声道:「不要吵。」 「你!」嬴旭正对上她抬眸的一瞬,尚未出口的话立时消声。这个女人分明是瘦弱的,身有残疾毫无力量,可他被她盯着,却莫名地不敢对视。 明岄将轮椅端进屋里,回身关上房门。 傅景书亲自转椅轮将自己推进去,「她若妨碍到你,你杀了她便是,何必如此殴打虐待。」 这话好像是为那宫女说话,又好像不是。嬴旭听得煳里煳涂,心中生怯,嘴上却硬气道:「她先惹我生气,我才罚她的。这等奴僕打就打了,又能怎样?」 傅景书在那宫女跟前停下,拿起她的手,将袖子往上一拉。一条手臂上青紫伤痕交错,新旧皆有。 宫女仍只是无声地哭泣,将头埋得更低。 傅景书端详片刻便放开她,说:「她新伤叠旧伤,可见时常被你虐打。但她只是一个没品级的宫女,如何敢时常惹你生气?可见你是迁怒。」 「这一回,太后病中让你出丑,你便记恨,可见你气量狭窄。你记恨太后而不敢报復,只敢另寻更弱者发泄,可见你怯懦无能。」 傅景书转动轮椅,再次打量这位从出生就被抱养在宫中的小皇子,蹙眉道:「你这样的愚朽之材,怎么会是嬴氏的种?」 嬴旭脸色大变,撑在枕席上的手往后蹭了蹭,怒目道:「你,你什么意思?想污衊本殿下的身世不成?」 嗯?傅景书本是无心之言,见他如此反应,马上察觉到有问题。有心诈他一诈,便道:「看来你果然不是皇室的血脉。」 「你怎么知道的?」嬴旭骇然得呆了一下,生出急智起身向外大吼:「救……」 救命,有刺客!他想这么喊,谁知才张口就卡在了半空。 明岄捏住他的下颌,让他合不上嘴巴。 傅景书沉吟片刻,微微笑道:「好个秦氏,好个太后,原来是想以假凤代真凰啊。」 她稍作思索,自袖中取出一个拇指大的瓷瓶,倒了一粒药丸,让明岄餵给这个假皇子。 嬴旭被迫干咽下药丸,又被甩到榻上,蜷缩起来一边拼命地咳嗽,一边断续地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宫女瞧见,立马将头磕到地上,发着抖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声音如奶猫一般微弱。 傅景书看她片刻,给她也餵了一粒,才慢条斯理道:「我给你们餵的,当然是毒药。每半个月发作一次,唯有我手中的解药可以缓解,否则死路一条。」 「什么?」嬴旭到底年纪小,狠毒有余见识不足,竟有些难以置信。 那宫女比他反应快,直起身向傅景书:「求小姐饶命,奴婢还有病重的母亲在宫外,奴婢不想死。」 傅景书点住她的肩膀,而后取出一个寸方的小盒子,放到对方手里,「这里面有四粒解药,共你们二人一个月的量,随你们分配。若是这个月的表现让我满意,下个月我会再差人给你四粒。」 那两人的目光立刻都聚集到盒子上。嬴旭伸手便抢,宫女任由他抢过去,不敢有怨言。 傅景书并不制止,如拈花一般拈起宫女的下巴,俯身凝视她的眼睛,「解药只能你来拿,你听明白了吗?」 第784页 那宫女畏畏缩缩不说话,倒是嬴旭听出其中的意思,恨道:「你这毒妇!」 傅景书不以为意,偏头看他:「现在告诉我,你的亲娘是谁,在哪里。」 嬴旭怨毒地盯着她,色厉内荏:「你以为编个什么毒药就能吓到我?我凭什么告诉你,除非你也吃一粒那个什么药让我看看!」 傅景书歪了歪头,说:「你大可以拿你的命试试。」 话落,明岄「唰」地拔刀架到嬴旭脖子上,声音像铁一样又硬又冷:「不说,现在就杀了你。」 刀刃嵌了一丝进肉里,瞬间让嬴旭浑身寒毛直竖,也不怀疑真假了,直道:「我说!我说。」 那女护卫的刀一动不动,他解脱无法,只得战战兢兢地说:「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反正她死了。」 「死了?」傅景书挑眉道:「若是等我查出来,你嘴巴里但凡有一个字对不上。」 剩下的话不需要说完,嬴旭就在脑海里补充完整,害怕得几要晕眩过去。此时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她,她原先是我的乳娘……但是,后来她跟我说,公主娘亲不是生我的人,要让我认她做亲娘。这怎么可能呢……我那时还小,没有办法,只能告诉皇奶奶。后来,后来她就死了……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跟我没有关系……」 「乳娘。」傅景书默念一遍,已有了线索,便叫明岄收了刀,到隔壁去换衣裳。 守门的宫女还在,傅景书当她全部听见了,对她说:「这等欺君之事,可千万别叫太后与贵妃知道,你也是知情人。」 那名宫女僵立在原地,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是因突闻的密辛,还是午时热辣的太阳。 两名着紫袍的官员撇下打伞的侍从,先后从裴府的后角门快步进了后院正堂。 堂屋里,除了此部长官裴孟檀在,还有几位服绯衣紫的同袍。一见人都到齐了,便问:「我听说晏永贞举荐了崔连壁任参政,此事可确认为真?」 先来的一位颔首道:「不假。」 「这老小子是什么意思?」问话的那位咬牙切齿地击了下拳头。 「能有什么意思?晏永贞那个人,向来稳中求进。若不是陛下要他这么做,他怎么会第一个进言?」」裴孟檀抚须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相爷的意思是陛下授意?那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他老人家真以为崔连壁还能比您更合适不成?」 「怎么可能?我看崔连壁并没有竞争之心,陛下必然还有其他意思。」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到最后,都说:「看来陛下不想再追究秦氏了,要给秦毓章在青史上留一个体面。毕竟上有太后,下有旭皇子,有这两尊佛做后盾,终归不能太难看。」 「哼,这两位,死了秦毓章,就如同断了四肢,是元气大伤。我们正可趁此机会,将侯爷推上去,把那个草包皇子顶下来。」 「成雍兄此言有理。不过,要推举侯爷,得先让相爷上位才行。」 「对。」众人便回过头道:「死去之人价值全无,我们何必与死人置气?要整治秦党余孽,有的是时间与法子。但此时若是让那崔连壁觑机捡了漏,岂不坏事?」 「陛下惦念旧情也不全是坏事,此时忍让一步,来日也可做咱们的后路。相爷以为呢?」 裴孟檀听完,嘆道:「罢,明日午后,老夫便进宫一趟。」 众人拱手贊道:「相爷高义。」 翌日下午,裴孟檀果真递了牌子进宫觐见。去时难得骑马,没有避忌任何人。 到下衙时分,消息就传遍各部。 贺今行和柳从心也听说了,在悦乎堂谈起此事。 后者感慨道:「真是没想到,裴孟檀也有为秦毓章、为秦党说好话的一天。」 贺今行这几日闲暇时,反覆思考那日和老师的对话,再结合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心中已想明了头尾,「陛下不愿将秦毓章之死闹得太大,所以停了一次朝会,意图平稳地揭过去。」 「边关大捷,皇帝赐死奸相,民怨可平消。朝臣之间的怨愤,却还需有人出面压制。而这个人选,自然非现在的百官之首,裴孟檀裴相爷莫属。」 柳从心不解:「让他说他就说?秦毓章死了,政事堂的第一把交椅轮也该轮到他。」 要他说,等就是了。朝政需要有人主持,政务需要有人处理,皇帝也不能一直让那把椅子空着。 贺今行道:「可让谁坐上那把交椅,全看陛下金口玉言。」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想要坐上去的人很多。对陛下来说,裴相爷固然是最合适的,却并不是非他不可。 「也是。」柳从心想了想,肯定道:「看来裴孟檀为了成为秦毓章,向皇帝妥协了。」 贺今行也感慨,却是因为:「先前他要忍,依附他的大小官员就都得忍。现在要廷议选官,一层一层往上挪,他不动,他底下的人怎么动?上有皇帝相逼,下有僚属策动,这个头,他不低也得低。」 「这是被架上了啊。」柳从心感到讽刺,转念又道:「不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虽然裴孟檀看起来吃了些亏,可他到底拿到了实权,裴党得利最大的就是他了吧。」 最后一嘆:「官场就是最大的名利场,不求名利的官儿,凤毛麟角。」 第785页 「是啊,像孟若愚孟大人那样孤直的人物,世间少有。」贺今行想起故人来。 离开悦乎堂之后,他和柳从心分开,特意绕道经过孟宅。 夕阳逶地,门墙上藤萝漫枝,紫花如瀑。门下,年轻的读书人夹着书卷,与老妇人作揖告辞。 书香与烟火气缠绕交织,如余晖一般温暖。 他悄悄看望过孟奶奶,没有打扰对方,寻马市租了马,踩着宵禁的鼓点出城。 宛县虽在京畿之内,但来回要将近一日,明天早上去只怕赶不及回来,是以他要提前一个晚上去。 找到秦氏宗祠的时候,天色尚黑。祠堂灯火飘摇,满目皆白,院里不见花圈輓联等物,也没有几个人前来弔唁。 秦毓章停灵在正堂,秦幼合独自守着,突然看到他进来,用力揉了几回眼睛才敢相信。 贺今行祭拜过后,与他寒暄两句,便听他说话。 秦幼合刚回来那一日和第二日让他心力交瘁,恨不得一头撞死重新投胎,但再怎么难过,也挺过来了。 他说:「我什么都不怕了,今行,你不用担心我,这回之后也不要再来了。等我爹深葬过后,让成伯和秦小裳守着祠堂,我就到至诚寺出家念佛,为我娘祈福,为我爹赎罪。」 贺今行知他不想牵连更多人,说:「你有打算,很好。可我们是朋友,互帮互助又有什么不妥?之后我不会常来,但你们缺什么,或者遇到了什么难事,也不要怕告诉我,差人到通政司或者工部官舍来找我就是,我来想办法。」 「另外,许轻名许先生也很担心你们,他还关照了宛县令。你在这里也别怕,这一段日子就好好地陪着你爹,还有成伯他们。」 秦幼合先是沉默,然后发愣,好一会儿说:「其实我爹那天不叫他进来,是怕有人听了他们谈话,会对他不利。」 贺今行明白,这个「他」是指许轻名,轻声安慰道:「许大人也明白的。」 两人有许多话能说,然而贺今行不能久留。 日出之时他便打马回返,紧赶慢赶于日落之时回到京城。 还了马走回官舍,已是精疲力竭。却有一名面生的文士在大门外拦住他,「您就是贺今行贺大人吧?」 他提振精神道:「我是。」 对方便双手捧出一封信,「鄙人是汉中路稷州府王府台的幕僚。府台命在下日夜兼程,务必要将这封信亲自送到您手中,并请您务必要在初五朝会之前拆看。」 第282章 二十五 贺今行认识的「王府台」只有一个人,接过信看封上题名的字迹,果然是王玡天。 遂与那门客告辞,回屋展信细看。略过前言后语,重要的只有一句话—— 「我叔父王正玄若是在廷议上推举我做礼部侍郎,请你一定要驳斥他,不能让我当选。」 一部双叔侄,固然又亲又近,可在日后的仕途上,除非当叔叔的告老,侄儿很难再有寸进。 贺今行能够理解王玡天的顾虑,但是,他不直接阻止他叔父,却要捨近求远写信来拜託自己,为什么? 更何况到时候,王正玄要推,必定会有合适的理由。他若是没有更切实的理由,直接反对也不大好,不如另荐王玡天任别的官职。这人知稷州快四年,政绩斐然,任实职或许比任礼部郎更合适。 他思及此,不由回忆起当初与对方在稷州的见面,随后反应过来,原来醉翁之意在这儿呢。遂起草稿,写了个举荐的摺子,以做准备。 隔日带着奏摺上朝,依惯例在端门候朝。 贺今行一眼望去,满目仍是绯紫衣袍,却总觉得列位大人似乎都熨新了官服,且特意打整了仪容,一派精神抖擞。 明德帝今日的气色也比前两日好上许多,登临御座的步伐沉稳有力。 大礼过后,裴孟檀出班道:「陛下,臣等于五日前就听闻秦毓章莫名身死,其子扶棺回乡,其宅被禁军查封,但至今不知其具体缘故。官员之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惶,坊间亦是流言不止、多有对朝廷不利的揣测。故而今日,臣斗胆祈望陛下告示臣等,以昭彰真相。」 这是在场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一代权臣,竟然说没就没;上靠太后下奉皇子的外戚之氏,更是一夜之间就被赶出了宣京。 足可见雷霆还是霖露,全在君王抬手一翻一覆之间。 树倒猢狲散,旁观者或惊讶或痛快之余,也难免心生寒意。 可裴相爷就这么问出来,却多少有些隔靴搔痒的意味。毕竟大家在乎的不止是秦毓章的死因,还有皇帝的态度。 当然,纵有人觉得裴相爷不够犀利,也只是心里想想,断不敢站出来说个「不」字。 明德帝居高俯视众臣,将不同的反应收入眼中,面无表情道:「秦毓章举措失当,犯帝王讳,本该阖族问罪。但念及太后年迈,朕不忍她没个娘家人说话,株连起来也有失体统,故只命秦毓章自裁,其族不得再踏入宣京,不得科举为官。你们哪个对此有意见,想好好问一问朕,可以站出来问,朕知无不答。」 话到后头,已显森寒之意,立时便有多位大臣位齐道「不敢」。 「陛下息怒。」裴孟檀亦躬身道:「臣等绝无责问逼迫之意。既然秦毓章是咎由自取,臣等心中有了数,便不再忐忑恐惧。」 也就是说,大家惶惶不安,是因为不知道秦毓章的死因,怕自己被牵连,也怕无意中蹈其覆辙。现下知道他的死因是犯讳,不会牵连太广,那就安心多了。 第786页 裴相爷说完便回到班列,垂目肃立,嵴背稍向前倾,弯出恭顺的弧度。 对面的另一班列里,兵部侍郎盛环颂身子向右一歪,贴着他的堂官悄悄嘀咕道:「这话说的,好像咱们大家都跟秦毓章穿一条裤子,生怕被连坐似的。」 他不是秦党,没受过秦党的贿,心里不忐忑不恐惧,自然不愿意接这顶带屎的帽子,要出列上奏论个说法。 谁知人还没动,就被先一步拉住了袍袖。 「干什么?」崔连壁斜眼睨他,看他半举笏牌就知道他想放什么屁,嘴唇微动:「这么急着当出头的椽子?」 一旦认可这个玄虚的罪名,正经的法司就成了摆设。贺鸿锦和晏永贞都没说法,轮得到他们兵部的人来出头? 盛环颂想想也是,就算拖着大家做出一副谁都不干净的样子来,真烂的也不会就这么洗白了。再去瞧他前头的同僚们,都似入定的老僧一般,真要装死到底。 遂也在原位站定,将冲到脑门的热气压回肚子里。 朝班后头,贺今行换到了边上的位置,也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包括盛大人在内的重臣。 不说几位尚书御史,按忠义侯的性格,平常绝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但他没有出声,只可能是裴孟檀提前和他通过气,说服了他。 他也试图去理解明德帝这么做的用意。是否就像当初许轻名接任江南总督的时候,为了稳住危如累卵的局势,不得不缓下屠刀,先杀鸡儆猴,布置赈济安定民心,再暗中处理贪官污吏——秦党一定会被清洗,这一点他并不怀疑。光凭抄家能得一大笔银子,缓解财政的压力,朝廷就不会放过那些人。 但是,今日的朝堂并非那时的江南,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吗? 若是一味地为了维护大局的稳定而忽视公义和律法,真的能够解决痼疾,而不只是粉饰太平吗? 若是他反对,他又能拿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些事? 兜兜转转,他再一次面临这道难题,不得不沉默。 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无人再发声。 明德帝高坐在满殿的沉寂当中,轻轻拍掌,顺喜立刻捧着圣旨上前三步。 在大太监打开圣旨的同时,百官皆跪。 「……自高祖以来,选拔萃之信臣坐政事堂,上承君意、掌一国之机要,下统百官、行辅政之职责,举足轻重,不可连日阙如也。朕累日观察考校,现礼部尚书裴坚,兢业数十载,累功而不恃傲,可垂范百官,宰执官事,故晋为吏部尚书兼领平章政事。另特授兵部尚书崔英参知政事,佐理朝堂。望两位爱卿恪守其职,为君分忧,为国民谋福,万勿懈怠。」 顺喜唱罢,下阶送圣旨。 裴孟檀与崔连壁先后出班,一同谢恩,「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臣等必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以报圣恩。」 「平身罢。」明德帝抬手道。待这两人起身领了圣旨,再放眼整座大殿,沉声道:「所谓『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忠臣不先身而后君』,若诸卿都能记住这条至理名言,朕方可高枕无忧矣。」 群臣皆应声承命。 「答应得好听啊。」明德帝笑了笑,没往下说,而是一转话题:「自与西凉人开战的这一年来,京曹多有阙位,因战事紧张而一直没来得及增补。如今苍州大捷,和平指日可待,朕思量着也该在这些位子上添人了。以往廷议,只有几个老面孔给朕出主意,朕有些腻味,所以这一回让大家都参与进来。只要是真正的人才,英雄不问出处,也不拘与举荐人的亲疏,朕必任用!」 「但是。」他双手撑上御案,倾身道:「诸卿这么多人,一个个地上前来与朕说项,未免太浪费时间,所以朕现想了一个办法。」 顺喜打了个手势,立时有十数名内侍捧着空白摺子与笔墨出来,给每位官员都送了一份。 明德帝接着道:「大家把想要举荐的人才都写到摺子上,朕再收上来细看,谁也不错漏。就现在开始吧,顺喜,点炷香。」 沉香静燃,时间一寸一寸成灰。 众臣一手拿摺子,一手提着笔,大都有些犹豫——这一旦写上去,可就是白纸黑字,改不了了。再则没法与人打配合,红白脸一起唱,也令一些官员措手不及。 贺今行昨晚写的那封奏摺没送朝房,还留在袖中,眼下能直接移过来。他仍然重新思考了一遍,稍作删改才下笔。 等太监收完奏摺,一散朝,众臣或围着裴相爷与崔相爷道恭喜,或三五成群议论各自举荐的人选官职。 先前候朝时尚能听到不少关于秦毓章的讨论,这会儿都烟消云散了。 到晌午,明德帝又派人给各个衙门赐下粽子。往年只有常在御前的几位大人享有,今次因佳节没能休沐,朝官皆有份,又少不了一片谢恩之声。 通政司也得了一盘,贺今行这才想起今日五月初五,乃是端午。他拣了一个粽子来拆,与现在时兴的粽叶包糯米不同,这个是菰叶裹黍米。 这是什么意思?不忘初心么? 他想起老师让他静待陛下的手段,现在看,威逼利诱,连敲带打,果真厉害。他一边想,一口一口地把这只角黍吃完。 下午些,下属们从其他衙门带回来不少传言,都说:「六部好些年不变动,这一年就变了大半,真应了那句『世事难料』。」 只要该办的公务办完,贺今行不拘他们聚在一起交流,只自己闷头在直房,两耳不闻窗外事,待到申时末就散了衙。 第787页 今日难得这么早,街市尚热闹,到处都是端午才有的吃食玩意儿。 贺今行本想买几只糯米粽,但上月的俸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发,犹豫片刻还是作罢。 悦乎堂里还有些读书人在看书挑书,他便径直去后堂。 不大不小的内室里,除了柳从心坐在椅子里看书,临暗窗的榻上,还趴着个刑部制的青袍,自然是忙了许久的晏尘水。 贺今行以为他睡着了,抖开薄毯要给他搭上,就见他翻过身,眯着眼看片刻,嗡声问:「今行,你手怎么样了?」 「四五日就痊癒了,劳你记挂,不再睡会儿?」 「睡不着,钱书醒死了。」 「嗯?」 柳从心也转头看过来。 晏尘水抬手盖住上半张脸搓了搓,疲惫道:「就今天,大概午正一刻,狱卒给他送了饭,他摔了饭碗,拿碎瓷片割了喉咙。」 贺今行放下毯子,皱眉道:「没人看着?」 柳从心则说:「他要自杀,秦毓章死的时候他就该死了,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才自杀?幕后果然还有黑手是不是?」 「他确定是自杀。自被下狱之后,除了刑部里的人,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晏尘水半坐起身,看向贺今行。 后者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是觉得刑部有内鬼,便问:「你们衙门怎么说?」 「人死了,还能怎么办,就定个畏罪自杀。」晏尘水抓了抓头髮,有些暴躁:「我在京畿几个县连着抓了七八天的盗贼,回来才听说这事儿,之前都故意瞒着我。换我来审,再怎么也要叫他开口吐出点儿东西来。」 贺今行安慰道:「怪不得一直找不见你人。可事后再说什么也没用,大家以后要是觉得不对,就互相报备一声,也能及时传信。」 「至于钱书醒,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自杀,肯定有原因。今日与他有关的事,我只能想到一条,就是朝会上,陛下给秦毓章定了罪,约摸不会再改了。」他将罪名告知另外两人,末了思索道:「但是他在狱里,不管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怎么会知道朝堂发生的事?」 晏尘水面无表情:「除了那个内鬼还能有谁?吃里扒外、居心不良的东西,我早晚要把他揪出来。」 正说话,外面有人敲了敲门,三人立刻安静。柳从心起身去开门,却是裴明悯来了。 「我就猜你们都在这儿。」后者举起手上提的一食盒五彩粽,笑容温润:「我爷爷从稷州给我送过来的,请大家一起吃。」 「在稷州做的粽子?」晏尘水顿时恢復了不少生气。 正好书肆里的客人都走光了,掌柜也告退,大家便在外间围桌坐下,分食那盒热气腾腾的粽子。 晏尘水飞快地剥着粽叶,一边说:「谢了啊,我听说你要升侍读学士了,顺道恭喜你。」 「嗯?」裴明悯惊讶道:「阮大人是和我商量过,但还没定下。你怎么知道的?」 晏尘水:「我去找我们侍郎汇报案子,正好听了回墙角。」 「可是翰林院的学士有定额……」贺今行忽然反应过来,「阮大人要高升了?」 裴明悯点点头:「十有八九。他若升迁出翰林院,依次递补上去,就有个侍读学士的位置空出来,说是要给我。」 他说完,似想到什么事,神情微黯。 贺今行道:「你出使两回,死里求生,功不可没,被拔擢是应当的,不会有人不服气。」 裴明悯与他对上目光,无奈地笑了笑,復又轻嘆一声:「我无所谓,但我回家之后会劝我父亲,要更加谨言慎行。」 「升迁总归是好事,管那些小人怎么看?」晏尘水吃完一个粽子,抽空说话:「他们有种就也做出政绩来呗,要是只会妒忌,气死了也活该。」 贺今行贊同道:「大家都往上走,位越高,权越重,力量越大,能影响能改变的事也就越多。那些风言风语也就微不足道了。」 「我也这么想。」裴明悯道:「眼看着不少衙门就要进新长官,倒有几分新气象,我等也该放眼未来。」 柳从心却不怎么抱有希望,因顾及前者在,只摇头道:「虽然人换了不少,但做起事来未必就和从前不一样。」 贺今行顺着说:「你的顾虑也有道理。但是,既然人换了,那做事的方法,依照的规章,也都可以改变。」 话出口,室内静了一静,大家都看向他,「今行的意思是?」 「天工人巧日争新,律例与法度,都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贺今行一如平常说话的语气,神色平和道:「战事终结,新官上位,正适合推陈革新,改冗制、变恶法。」 晏尘水如醍醐灌顶:「对啊,咱们当官儿都是依照规矩办事。我有时候审理一些案子,就比如被长期虐待的妻子反杀了她丈夫,然后被婆家告上来,不是我不想从轻,而是律条摆在这里,不允许我法外开恩。」 贺今行说:「我是一直在想,这几年朝廷用了不少办法,都没能彻底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显然是治标不治本。既然如此,何不究其源头,从税制与国库本身着手?」 裴明悯闻言,也回想起自己的经歷,「我这两年出使南越与北黎,也有许多感触与遗憾。不论朝廷与官府如何交恶,治下百姓终究无辜。北黎固然比不上我大宣的繁荣,地理人文却也有可学之处。而南越政治之落后,等级之森严,对待底层奴隶之残忍,天怒人怨而起义爆发,亦可引以为鑑。」 第788页 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想对他们伸以援助,但这个心思却不好说出来。 大家如同当年读书备考时一般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唯有一角以沉默居多。贺今行便特意问道:「从心呢,你出海是我们都没有的经歷,有宽广的见闻,又在工部任郎中许久,可有遇到印象深刻的事情,或是什么不妥不便之处?」 柳从心愣了愣,缓缓道:「外民大多贪婪,倚仗武力震慑才能从容行商,不提也罢。工部就是个烂筛子,不是靠裙带吃干饭的,就是想着怎么从公费里中饱私囊的,这大半年又因经费欠缺停了不少建造,老实说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所以我也没有什么想法,等陛下委任堂官,上下整肃一遍再说吧。」 晏尘水「噗」地笑出声:「这还不算有想法么。你说得对,以前傅禹成那老东西在的时候,我就看工部不顺眼。哪怕后来裁换了一批人,也还是老样子,木头做的衙门大梁一股子铜臭烂味儿。不过你进去这么久没有被同化,很难得。」 柳从心撇他一眼,「我有自己的事要做,除了分内的公务,没时间再钻研别的。」 贺今行莞尔道:「从心是个坚定的人,绝不会轻易被影响。」 顿了顿,又说:「我打算把这些想法都整理出来,写成一道疏,待到合适的时机,就进谏给陛下。」 裴明悯颔首道:「我明白了,我随你一起。」 贺今行却有些迟疑:「你父亲那边?」 裴明悯说:「我父亲行事历来稳重,作风偏向保守,如果直接去询问他的意见,他大约是不会同意的,还很有可能会直接阻止我们。但我既已入朝为官,自然该负起为官的职责,而不能凡事以我父亲为尊。」 贺今行知晓他素来有主张,问清了他的想法,便不再多言。 柳从心分别看看他俩,「我佩服你们有这个胆子,只是,就凭藉你……就凭藉我们这几个人,最高的官秩也才从五品,分量不够吧?」 晏尘水也说:「这倒是。不能只上一道疏就算了,得让陛下纳谏才行,否则这摺子写了也是白写。这样,等我回去拿话探探我老爹的想法。」 贺今行应声道:「好,这事不急,准备妥当了再行动也不迟。初九休沐,我也去拜访忠义侯,寻求他的支持。」 「忠义侯?」柳从心有些怀疑:「他和裴相是师生,应该不会掺和进来吧,若是让他知晓,会不会反而坏事?」 贺今行解释:「侯爷和我们的初心都是一样的,只要谏言有利于国家和百姓,我相信他不会反对。就算他不同意,也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他是个骄傲的人。」 他说得笃定,柳从心信任他,也就不再多说。 裴明悯听罢,嘆道:「我只能尽我个人之能。」 贺今行说:「你要是打算参与进来,在你那父亲那里要承担的压力可比我要大得多,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又看向另外两位伙伴,认真道:「我们各自尽力而为,不能为的就大家一起商量想办法,别想太多,也别勉强自己。」 裴明悯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然而自己所承受的压力也是退路,他却是孤身一人……思及此,又反过来想,自己更要做好自己该做的才行。 大家说定,时候也不早了,收拾完餐桌与食盒,各自回家。 翌日,宫里逐渐有任命的圣旨发出来。宣旨的太监一到各部,不出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六司。 果不其然,第二道圣旨便是翰林学士阮成庸升任吏部侍郎。除此之外,如王正玄迁礼部尚书、张文俊迁户部侍郎等等,都是顺理成章,不出百官预料。 还有一封发往稷州的圣旨先送到了通政司,贺今行亲自抄录。 这道委任的旨意,就如他在摺子里举荐的一般,着稷州知州王玡天晋工部侍郎,即日进京赴职。 至于工部的正职,迟迟没有响动,悬念留到了初八才揭晓——仍然由裴相爷兼领。 贺今行听下属们议论了片刻,便回到自己的直房。这件事本身没有太大意义,他不如想一想明日去找淳懿,该怎么说服对方。 然而尚未等到休沐,才过晌午,他就接到了南方军送来的一封奏报。 在南方军的协助下,南越起义军占领王城,交禹王带领小股残余贵族向更南方逃窜,南越持续近两年的内乱趋近结束。 起义军首领欲派遣使者来朝拜大宣皇帝,并寻求进一步的援助。 故而南方军先行上报询问朝廷,是否准许使者来访。 第283章 二十六 贺今行带着南方军的奏报匆匆进宫。 内侍通报之后,直接将他领到了后殿道场。明德帝正在八卦台上打坐,听他说完来意,睁眼问:「你说写奏章的是谁?」 「南方军特编第九军参将顾元铮。」贺今行回答,又添了几句:「顾将军自去岁八月领兵入南越,连续作战七月有余,力定大局,对南越此时的局势想必也最是了解。」 所以不经顾大帅,而由她直呈奏章,也很正常。 「朕知道顾穰生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侄女,只要没出事,就随便她怎么办。」明德帝做了个手势,顺喜将摺子拿上去,他边看边说:「没想到这姑娘还挺厉害,顾氏将才辈出,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顺喜见他面带笑意,奉承道:「边远湿热之地亦出人杰,可见陛下洪福广大,泽被万方。」 第789页 明德帝睨他一眼,合上奏摺,淡淡道:「少拍马屁,去叫裴孟檀他们过来。」 这是要召集重臣议事了。顺喜应声,旋即迟疑地请示:「陛下,奴婢们去请裴大人、崔大人、陆大人还有王大人?」 端门外的官阶职序才将大变动,大太监一时还拿不准,谁有资格跻身陛下所说的「他们」之中。 明德帝也不为难他,直言道:「把淳懿叫过来,让他多看多学。另外,把阮成庸和盛环颂也喊来,多两张嘴,多两种声音。」 「是。」顺喜依言吩咐下去,常谨去政事堂,何萍带人出宫。 两刻左右,被点到的官员便陆续前来。虽有七八人之众,在偌大的道场里也显得稀疏。 新晋的吏部侍郎也是位风度翩翩的儒雅之士,虽不及裴相爷那般大气从容,但要多几分书卷气,不愧于翰林治学多年。 贺今行平常很少与翰林院打交道,只略听说过这位阮大人与裴相爷是多年故交,向对方行过礼,再没有更多的交流。 人到齐后,裴相爷站在了从前秦毓章所站的位置,崔连壁却没有站到旁边去,而是把位置让给王正玄,自己站到了边儿上。 「崔大人?」王正玄不解地叫他,要拉他过去,他挥了挥手,低声说:「我今儿犯了旧疾,站不久,你就让我躲躲罢。」 几人就这么站定,明德帝不欲说话,贺今行奉命将南方军送来的奏报复述了一遍。 裴孟檀思量道:「来,自然是要准许来的。但是,南越人想要的『援助』却太过宽泛,不能早早答应,需视其提出的具体要求而定。南方军班师回关,陛下若是按惯例召顾元铮进京述职,不如就着那南越使者随她一道,再在路上伺机打探清楚对方的意图,传信回来,朝廷也好提前应对。」 王正玄道:「裴相爷言之有理,臣也附议,最好等南越使者抵京再详谈。」 「谁说一定要谈?」盛环颂飞快地反驳道:「南越人全国久战之后,不外乎缺粮食少器具,想找我们借上一些。我们借兵给他们,又出人又出力,尚未得到回报,这些人就想继续打秋风,不会真当我们是冤大头吧?」 王正玄听了,侧身微微后仰,看着前者道:「盛大人这话说得真是,粗俗。」 「这南越人既言明是来朝拜,那就说明他们承认南越比咱们大宣低一等,把他们自己放在了附属国的位置上。这种时候,怎么还能拿有来有回这一套去死套呢?」 他又瞟了一眼裴相爷,回身面向皇帝,细说道:「陛下,咱们与西凉人的仗还在收尾,与北黎人的协战盟约还没有彻底结束,若是此时与南越这等小国斤斤计较,浪费时间精力,岂不显得咱们外强中干?」 「既已经借兵,不如继续施恩到底,既向其他邦国展现我大宣底蕴深厚,为之后的邦交加码。等事后再对南越提出要求,也好叫他们无可拒绝,予取予求。」 盛环颂道:「人家这个时候都不谈回报,等缓过气来腰杆子硬了,你还想予取予求?我看做梦比较快。真要底蕴深厚,有这个钱接济邻邦,不如先把西北军拖着的抚恤给发了吧!陆大人,你说是不是?」 被叫到的陆潜辛无奈地摊手:「国库空虚,大家都是知道的,盛大人何必要讨我这一句?」 王正玄怒道:「武夫就是无谋!他们腰杆子硬,难道还能硬过我们的南方军吗?有军队做后盾,还怕他们抵赖不成?敢抵赖那咱们就敢再打过去,就是提前找个正当的理由罢了,『师出有名』懂不懂?」 盛环颂哂笑一声:「我看你们文官嘴皮子一张一合,就能把天都吹破了,还要什么后盾?真当这三边的军队都是撒豆成兵吗,不抚慰流血牺牲的将士,反而接济敌邦,也不怕将士寒心!」 眼看这两人吵着吵着就要撸袖子动手,忠义侯站出来道:「御前议事,两位大人为何如此急躁?在下倒是有一个不同的想法,烦请诸位一听。」 王盛两人终于住嘴,明德帝早被聒噪得无法静下心,只道:「快说来听听。」 忠义侯便拱手道:「陛下,前任交禹王送来的那位质子,还住在驿馆。」 他忽然提及南越质子,众人不解,裴孟檀问:「侯爷的意思是?」 忠义侯便将自己的想法徐徐道来:「不必搭理起义军的使者。交禹王虽然逃走,可他的儿子沙思谷还在我宣京。陛下可以册封他为南越王,送他回南越继承大统,但不再出兵帮他平定起义军。」 贺今行闻言觉得不妥,出声道:「南越才将推翻贵族暴政,沙思谷又久离南越,对南越国情一无所知,就这么摘走胜利的果实,起义军那边应当不会同意?」 忠义侯道:「自从南越爆发起义以来,沙思谷就有心回到母国平乱救民,一年来潜心向学,难道受过我大宣教育的王子还比不上一个奴隶出身的起义军首领?再者说,南越所谓的『起义军』,也是藉助了我大宣的军队,才能推翻前任交禹王。既然如此,陛下再让南方军护送沙思谷回去继位,重整南越,又有何不可?」 贺今行:「当然可以强行护送沙思谷回去,但这样只会让南越再度爆发战乱甚至分裂,百姓重新陷入战争的漩涡。」 他说到这里顿住,恍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就听忠义侯继续道:「眼下南越的战争是要结束了,可他们恢復和平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不管是给他们援助,还是不闻不问,最后都会给到他们休养生息的时间,只不过是恢復得快慢而已。以这些南蛮的劣性,日后恢復了元气,不管嘴上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背地里未必不会再一次出现偷袭剑门关之举。」 第790页 「所以,不如就让南越内部保持着分裂的状态,让义军与沙思谷互相找麻烦,没有多余的精力与能力来骚扰我们。」 盛环颂道:「义军势大,纵然南越内部能聚集起保王党,恐怕也不是敌手。」 「只要我们暗中给予支持,让沙思谷不至于失败即可。」陆潜辛听了半晌,微微笑起来:「这样,南越国内乱与不乱、乱到何种程度,都凭我大宣左右。我们还可以趁势向其兜售甲冑、武器以及粮草等等,去换他们的奴隶、林木与矿藏。」 忠义侯颔首道:「这样做,一则,从事实与法理上将南越确定为我大宣的附属小国,非大宣皇帝册封不可为南越王正统,实现长久压制。二则,还能在贸易上获得进项,丰盈国库。」 又示向上首:「这就是臣的想法,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赐教。」 明德帝虚虚抚弄着麈尾,沉吟不语。 底下几位大臣议论几许,裴孟檀道:「侯爷所言,若是实施得当,不失为一项利好我朝的策略。」 贺今行环视前面的诸位大人,或贊同或沉默,似乎无人反对。他考虑再三,哪怕想法尚不周全,仍旧上前道:「陛下,臣以为这道策略不太妥当。」 「你……」王正玄再次回过头来,一副看看又是谁唱反调的模样。 忠义侯见状,先一步开口:「不知小贺大人有什么见解?」 王正玄的话憋在喉咙口,望了望前者,一甩袖子,决意今儿再也不给人抬轿。 贺今行向侯爷叠掌,再向皇帝作揖。 明德帝抬指道:「你也说来听听。」 他便起身,将自己方才想到的全都阐述出来:「义军推翻暴政,在南越的土地上乃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我们强行推沙思谷上位,是逆势而为,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纵然后期能掠夺其山林矿产,但在前期,需要对其提供大量军事上的支持。」 「可我们的国库亏空已久,振宣军的粮草辎重靠江南路割肉餵血才凑齐,而四方边军的伤亡抚恤只发放了一小部分,如果还要派兵驻扎南越,不知这笔军费从哪里来?又让我们的边军将士作何想法?」 「若是加徵税赋,我们百姓为了支持与西凉人的战争,所承担的税赋已经十分沉重,再因为这样的理由压榨他们,诸位大人于心何忍?要是激起民变,到时又该如何处理?」 「眼前的困难不提,就算布局成功,固然能一时操控南越的局势,为我朝牟利。但对于南越的民众来说,我们就是令他们家破人亡、山河破碎的外敌,仇恨的种子种下,一旦时移势易,我弱他强,他们必会加倍地反扑。这就是为日后埋下祸根。」 「再者,邻邦战乱不休,势必影响民间的贸易往来。大量的战争难民逃离,会扰乱我们与其接壤边境的治安,妨碍当地百姓的生活。诸如此类,方方面面皆有弊端,故而臣以为,此举算不得妥当。」 少钦,众人才反应过来他说完了。王正玄在心里嘀咕,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个的唱起反调来,一套又一套。 忠义侯侧眸注视贺今行,沉声道:「你一定要与我反着来吗?」 「侯爷请勿多想,下官并无此意。」贺今行迎着他的目光,神情依旧平和:「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天下虽大,好用兵者亡,西凉就是现成的例子。故而私以为,霸道蛮横地压以强权,不如以怀柔之策徐徐图之,以人文教化,以礼德服人。」 两人一齐看向明德帝,齐声道:「请陛下明断。」 明德帝笑了,声音威严:「你们啊,应与不应南越义军的请求、是否遣返沙思谷都有理由,但最终结果如何,是不是还应该问一问南方军的意见?胜仗是人家打的,使者要人家护送,之后要驻兵或是怎样,也都得靠人家。总不能撇下他们,现在就三言两语把事说定了。」 这意思是要容后再议。 贺今行想了想,「陛下所言极是,臣失虑了。」 忠义侯退了一步,不在此时争长短。 明德帝很满意两人的反应,按了按额侧,吩咐道:「让顾元铮带着南越义军的使者即刻进京。」 众臣皆道是。 公文在政事堂拟好,贺今行顺路带回了通政司,抄录副本之后,送去驿站飞马传走。 因是发给顾元铮的文书,让他想到了君夫人的病。 晚上回到官舍,他想写一封信过去问候,但以他现在的身份,与蒙阴顾氏可谓毫无关联,直言恐怕太过唐突。思来想去,干脆先与顾元铮攀敬仰之情,再问候顾大帅,拐弯抹角地把他能想到的顾家人全问候了一遍。 好容易写完,又怕会让对方觉得莫名其妙,犹豫许久,还是直接问候罢!就说先前在云织的时候,听横之提过他的娘亲。 是啊,横之一定也很担心他娘,他去年秋天就离家远行,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与家人相聚呢? 贺今行将信纸晾在窗前,望向窗外,只见一轮盈月挂梢头。 短暂的惆怅就如叶尖的月华,转瞬即逝。 隔日是个大晴天,贺今行踩着不断升起的朝阳,来到乐阳公主府,向门房递上了自己的名帖。不多时,长史亲自出来,引他进府。 嬴淳懿只披一件宽袍,在主殿前的月台上摆了案几座椅,处理公主府上积压的事务。 见他来,也不停笔,随口道:「你特地上门来,是为了劝说我放弃送沙思谷回南越么?」 第791页 「不是。」贺今行答道:「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所以是来和你商量另外一件事。」 嬴淳懿把批阅好的帐本递给长史,示意对方带着侍从退下。 月台上清净下来,朝晖斜过屋檐,只铺到三层台阶。两人都身在殿宇的倒影之中,他说:「你就不能向我低头一回么?」 贺今行站在案几前,垂眸道:「这不是低不低头的问题。」 嬴淳懿抬眼望他片刻,嘆道:「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算了,一码归一码,坐。」 「莲子呢?」贺今行还记挂着那孩子往他自己手臂上划的那一刀。 「他前些日子硬要送秦幼合回宛县,被陛下罚了俸,禁足一个月。这会儿在他院子里发霉,手臂也差不多好了,没什么大碍。」嬴淳懿提起此事,语气稀松平常。 要跨出雷池就要承受代价,禁足而已,算不得什么。 他屈指点了点几案,「说说你来这一趟的目的罢。」 第284章 二十七 「如今三边战事都将结束,外患不再作为朝廷的头等大事,内政亟待釐清,民生百废待兴,你怎么看?」贺今行不绕圈子。 「果然是为此而来。」嬴淳懿毫不意外,反问:「你想干什么?」 贺今行不答。 四目相对,嬴淳懿放下刚刚拿起的一本帐册,道:「万事都需要钱粮做支撑,无钱寸步难行。就如陆潜辛所说,国库亏空人人皆知,迫在眉睫的事情虽多,但怎么弄钱才是第一要务。你若是想从别的地方下手,怕是不能轻易说动陛下。唯有先解决国用之计,才好有其他说法。」 「我正是有此想法。」贺今行这才继续说道:「我请教过许轻名许大人,他在江南路所实施的一系列政策,不管是租岁抵税还是通兑宝券,都可以在其他路推广,再辅以其他方法,应当可以暂时填补国库的空缺。」 嬴淳懿道:「许轻名收租岁,九个月抵一年,宝券发给百姓再收兑,要多付半分的利。本质都是寅吃卯粮,还是借的高利粮。固然能填上现在的缺口,来日又该怎么办?」 若当真还不上,各州县的官府或许能想出种种法子向无赖一样废除宝券,照常徵税。但真到了那个地步,百姓对官府对朝廷的信任将荡然无存,天下又要大乱一场。 「所以,」贺今行肃容道:「不止要填上眼前一时的缺口,还要从根本上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 嬴淳懿问:「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贺今行道:「这三年来,除了江南路免去了去年和前年两年田税,其他路州的税赋照常徵收,全国或是部分路州加徵税赋更不下三回,其中还包括重征的凉饷,外加巡盐茶、远洋商贸,户部的收入却堪堪与本朝初年持平。」 「然而就算如此,在同时停下了不少工程营造、削减了许多项开支的情况下,哪怕边关战乱、灾害频发以致支用颇多,收支无法相抵,也绝不应拮据至此,岁计一年比一年缺损得多。」 「十五年,江南水患之后,我曾参与清算淮州一地的人丁、田亩,重绘籍册。当时得以借便比对淮州过往的鱼鳞图册以及人口黄册,便发现淮州这些年来人口增加,山林荒地开垦无数,税额却不曾随之增长,以此为奇。」 「此后多闻国库亏空,重税却不足以抵支,再思及此宗旧事,推及全国各地,想必都和淮州相差无几,问题就出在税征之上。」 「下有税户瞒报人丁地亩,偷逃税赋,上有官员与税户勾结掩护,假造税目。」 「至于税入了国库,拨付给各部衙门各级官府,在公费上的贪墨,又是另一宗大的弊病。」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不得已停歇片刻,再道:「这两头,户部因堂官三年换了两回,各地清吏司亦多有裁换,税收情况却毫无缓解。可见关窍在另一头,拥有大量田地与佃户、奴僕的世族地主之上。」 嬴淳懿听他说完,沉默片刻,起身入殿。再出来时提了一只玉壶春,问他:「还是不喝酒?」 贺今行摇头,「喝不得。」 「那就还是以茶做酒。」嬴淳懿俯身,同时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放了一只盖碗在他面前。随即挥袍坐下,扬颈先干一口。 贺今行端起茶碗,杯壁尚温,遂揭盖向前一送,也饮了一大口。 嬴淳懿喟嘆一声,说道:「你想动税制,但现在的田、商、户三税并行,自太祖时期施行至今,所造帐籍庞大而混乱,难以理清脉络。隐匿田亩偷逃税赋一事上,虬结其间的势力又是盘根错节,不伤根而只修剪枝叶,依然是治标不治本,恐怕难以改变现状。可你若想动其根本,谢延卿曾就这些户政之弊向陛下进谏,结果是什么你也知道。」 「难道陛下当真半点不知这其中的曲折?难道朝堂上的这么多人也不知癥结在哪儿?」 「我有爵禄,有公主府遗产,清查田亩与奴役之数,我不敢保证自己绝对干净,但也绝不至于坏到哪里去。但这满朝文武,就拿昨日的廷议来说,有几个人为官清廉,持家节俭?而不是出身世族,家有良田上万,奴婢身契成箱?」 「你动税制的想法一旦透露出去,不论陛下怎么想,首先这些人就会自发地阻止你。更何况你并非户部官员,光是不得妄议他部内事一条,就能把你拦在之前。」 贺今行说:「这不是户部一个衙门的事,这是关系整个朝廷的事。你也知道积弊已久,这只是其中一项,还有其他,不是户部官员,不是工部官员,不是吏部官员,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衙门弊病丛生,也不加以提醒、劝诫、挽救吗?按大宣律,布衣亦可谏刺皇帝,我以奏本上谏,没有人可以说『不准』。」 第792页 他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有意缓下语速,控制自己平静道:「我知道很难,但在朝为官,能因为知其难就不去做事吗?况且,我想动的不止是税赋一项。」 嬴淳懿倏地抬起眼皮看向他,双眸压得似一截窄刀,眸光锋利就如刀光。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等着贺今行解释。 后者如他所愿,缓缓道:「纵观前人歷史,春秋之时,为求便利税征而废井田,百姓所有土地数量不一,故履亩而税。其后耕地为民私有,山林海泽隶属皇土,初时任民取用只征少量商税,却便宜商人而亏国家,故收归官府从此盐铁官卖。再后,为抑制豪强隐匿人丁而设三长制,辖下人口增减,官府皆造册记载,清如明镜,故而能按人口均田地,并收两税。至今种种,税赋制度的改变大抵都伴随着土地与户籍制度的改变。」 「可见税收是与地丁挂钩的,我们现在所徵收的三大税种,田税依託于土地,丁税依託于户籍,商人不直接依凭二者,却也要视二者的产出而获取利润,再视获利缴商税。要想将税制改好,就不能只着眼于税制,还要一併重视地制与户籍制,协调共进。若只单改其中一项,未免不会方枘圆凿,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进而导致整个变革失败。」 嬴淳懿听明白了,提壶再喝一口酒,竟笑道:「你这是想要把整个大宣都翻过来抖搂一遍啊。将要面临的可不是寻常阻扰,而是通天的拦障,你要翻过去,就是难如登天。」 贺今行依然笔直地端坐着,注视着他说:「我不信你没有想过要做这些事。」 阳光攀着台阶照到月台上,再无声无息地将他们也裹纳起来,挂上发梢,融进眼里。 「你还是很了解我。」嬴淳懿随时将玉瓶搁到地上,也坐正了,回道:「但是我以为,在改税之前,还需要做很多的准备。最要紧的一件,就是要先整顿朝纲,肃清文官内部,将权力收拢,让人心归附,再推行变革。上下齐心,方能畅通无阻,事半功倍。」 贺今行皱眉道:「可是来不及啊,边军的抚恤要及时发放,战后的封赏不能拖延,各路州停下的水利与各种官办营造都等着重启,江南路先前垫上的军资需要钱粮兑付,就连我们这些低品级的官员也都盼着补发俸禄。」 「若是要先肃清官僚,莫说全国各州数百地县,光是京城这一块地方,这一二十年来,什么时候清净过?秦毓章身死,秦氏被逐出宣京,裴相爷上位,王正玄阮成庸等等几位大人也都面露御前,他们都是你的拥趸,现在的局势对你来说还不够有利吗?」 嬴淳懿道:「这几位大人之于我,是助力,也是束缚。裴氏累世簪缨积富稷州,王氏也是松江的土皇帝,你说他们这数十年百年来,是奉公守法不曾兼併土地蓄奴养佃户,还是该做的都做了?他们会支持重新清算田亩与人丁,而没有任何私心吗?只要我一提,那么助力立刻就会变成阻力,若四下都是阻力,又如何能成事?」 他声音低沉下来,「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握有生杀予夺之大权,只有走到那个位置上才能不受任何掣肘。要秦毓章或是哪一个人死,要秦氏或是哪一族覆灭,都在一念之间,难道你没看明白吗?」 贺今行良久无话。 嬴淳懿陪他静坐半晌,开口道:「你今天来,只当是我请你来,有意拉拢你。」 贺今行心中泛起带着苦涩的迷茫,作为臣子就不可以吗? 这一丝情绪转瞬就被他抹去,他起身告辞,低头时说:「纵然官低位卑,我仍然想试一试。」 不论他是什么官,哪怕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他都希望他的国家和同胞能过得更好,并想要为此奉献他的力量。 不去试一试,他不甘心,他不能平静。 骄阳似火,鸣蝉声声。 贺今行从公主府出来,经过萃英阁,经过六部官署,走到皇城正门前,再直下玄武大街。 这条宣京城里最中正最长远的直道,从治城之初就被规划在内。建造至今,不断向南延伸,绝不缩减。 靖宁公主的和亲队伍在这条路的起点启程,孟先生的言官生涯在这条路的尽头终结。 无数人都走过这条路,他的爹娘,他的亲生父母,也包括他自己。他年幼时由持鸳姑姑陪着从稷州入京,后来和横之一起离京各赴前路,都走的这条路。 此时此刻,他再度步行在大道上,穿过热闹的人流,当年飞驰的马车仿佛迎面奔他而来。 烈日灼心,却让他平静下来,细细思索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从前他和老师剖谈,忧愤「无人不知,无人敢言」。其实不是的,有人敢言,有人敢做。 哪怕斯人已逝,或是远在他方,都给他力量。 现在,无人敢谏,他来谏。 无人求变,他来变。 第285章 二十八 科举表面不设门槛,家世清白、读得起书便能下场。 然而富庶之家能让子弟更早地开蒙,为他们请更好的西席,送他们进更闻名的书院。底蕴更深厚一些,还能带子弟经访名师增长见识,遍游山川开拓视野,或许在赶考之前就已是主考官府上的常客。 是故大宣开国百余年来,六部高官之中,出身寒门者日渐稀少。 例如当下,三品以上朝官,除了左都御史晏永贞与刑部侍郎阮成庸,其他人就算不是出身于世家望族,也是富甲一方的当地大族。这些人再以姻亲相连,或是师徒相称,利益串联,捆绑成更加庞大的巨物,在朝野的地位也就愈发稳固。 第793页 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与他们相抗衡,绝不是能轻易做到的事。在不走露风声的前提下,能获得的支持自然是越多越好。 贺今行心知肚明,淳懿所言并非夸大,句句都是现实。虽然淳懿的观念与他不合,但也提醒了他,让他更加明确自己的想法。 他思及此,调头去户部官衙,求见陆尚书。得知陆潜辛不在官衙,又问清了对方在东城的住址以及可能会去的地方,然后一一找过去。 好在他今日运气不错,半个时辰后,就在陆潜辛现在的居所里见到了人。 院子的格局就和晏尘水家差不多,但地方要小一些,也看不见任何多余的物件。哪怕还有一个老僕在,仍然显得萧索冷清。 贺今行敲开门说明拜访之意,看着陆潜辛一身常服如同普通家翁,忽然想起自己的同窗,不由问:「陆大人回京这么久,可有见过双楼?」 问罢,又补充一句:「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落脚。」 「我当然知道,紫衣巷那宅子的地契是我转送给他的。」陆潜辛带他进堂屋,边走边说:「但是,给孩子置办的产业,那就是孩子的,我为什么要过去?他除了是我的儿子,流着我的一点血,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这话的意思,就是从未见过了。 贺今行知道他们父子亲情淡薄,但父对子并非如子对父一般带着仇恨,甚至隐约可见关护之心。如今这样完全地不闻不问,不像正常表现,更像是有意迴避。 被请坐下之后,他便试探道:「那在下敢问陆大人,费尽心思开復回到朝堂,是为了什么?」 「嗯?」陆潜辛刚端起一杯茶,手便顿在半空,面皮上泛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小贺大人吶,你上门来访,不先说你自己的来意,反倒叩问起我这个主人家来,你说这合适吗?」 先前被晒出来的薄汗渐干,贺今行也完全冷静下来,没有被吓到,拱手说:「那在下就不兜圈子了。请陆大人恕我冒昧,我此来是想向你借阅本朝以来、国库进出的所有帐目,还有近六十年所勘正过的黄册与鱼鳞图册。我不查人,要个全国与各路州分别的总数就行。」 「嗯?你说什么?」陆潜辛放下茶盏,侧耳道:「没开玩笑?」 贺今行正色道:「没开玩笑。」 陆潜辛这回真笑了:「你虽暂代通政使一职,陛下准你参廷议,但也没有查阅国库过往帐册和黄册、鱼鳞图的资格。」 这些东西都建有专门的库房保管,钥匙都分了多把,寻常人连接近都不行。 贺今行也抿唇笑了笑,「所以来请陆大人通融。」 寻常他部官员当然没有资格,但陆大人身为户部尚书,自然不在此列,有得是办法。 「我是有办法。」陆潜辛稳稳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问:「不过,我为什么要帮你,而你查帐目又是想干什么?」 他们曾经合作过,所以他此时不急着拒绝。 贺今行也正是因此找上门。 他并不打算隐瞒,既然来了,该说明白的都要说明白:「加在百姓身上的税赋一年比一年重,收上来的税额却不见增长,显然有问题。我欲向陛下谏言改制,清查田亩,重算人丁,所以需要过往的帐册与地丁集册来做佐证。除此之外,大概还有一些食货上的问题需要请教陆大人。」 陆潜辛听罢,些微的惊讶过后,盯着他打量许久,才说:「小贺大人,你知道你想干的是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復的事儿吧?」 贺今行坦然地点点头。 陆潜辛道:「那你不能因为老夫是家破族灭的戴罪之身,与当今朝廷上的诸位红人都没有什么瓜葛,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要拉我下水吧?」 贺今行眨了眨眼,他确实是因为对方伶仃一人谁也不靠,又正好执掌户部,所以才试着来拉拢对方。 他敢来,当然也做好了准备:「陆大人既然费尽心思,不惜灭族也要回到宣京,一定还有宏愿尚未达成。但您既是戴罪之身,不知何时就会有更加合适的户部尚书人选来顶替您。到那时,您就只能再度被流放回衷州,难偿夙愿。」 对于陆潜辛回朝的目的,他心中有两种不同的猜测。顿了顿,再道:「只要陆大人愿意助我,我也愿助您所求得偿。」 陆潜辛慢展袍袖,张开双臂道:「前人说听雨有三重境界,如今我是壮年已暮,漂泊客舟,眼看江阔云低山雨欲来,耳听断雁绕我叫西风,还能有什么大愿?」 又失笑摇头:「不过以残躯,求死而已。」 「死有何难?」贺今行听他这么说,感觉自己隐约猜中了一些,顺着话道:「可就像必死无疑的钱书醒钱主簿,也一定要等到秦相爷尘埃落定,才坦然赴死。」 他盯着对方浸满风霜的双眼,说:「陆大人求死,求的也是大愿得偿、大仇得报之后,无所牵挂地去死罢?」 四目相对,陆潜辛收回双手撑在双膝上,佯作嘆息:「小贺大人还真是会拿捏人心啊,亏我总以为你是个良善之人。」 贺今行只道:「陆大人过奖。」 「嗯,老夫确是真心说的好话,良善不能成事,有谋略才有成事的可能。」陆潜辛也收敛了神色,正经道:「我且先问一件事,是你举荐的王玡天任工部侍郎?」 贺今行答:「是,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第794页 陆潜辛再问:「为什么?」 贺今行想了想,其中有王玡天那封信的缘故,却难以为外人道。 他便将写在奏摺上的理由挑出来说:「我扶棺回稷州,见荒林被垦做田地,滩涂之上鱼菜共生;河渠被疏浚拓宽,来往漕运更加频繁;虽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军粮供给,但百姓家家有粮可吃,没有饿死人,可见王大人在任上做了许多实事,政绩斐然。而且,他还支持过太平大坝的重建。在我看来,他很适合工部这样的衙门,所以就举荐了他。」 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现在事后想来,哪怕没有那封信,大约他也会真心举荐这个人。 陆潜辛点头表示明白了,不对他的举荐做评价,而是延伸道:「他们王氏这一代的子弟,属王玡天最为出色,王喻玄给他铺路铺成了康庄大道。据我所知,王正玄花了不少心思打点,想要让他侄儿给他做副手。」 贺今行知道这件事,没有佯装惊讶,只道:「不太合适。」 「是啊。」陆潜辛也贊同:「虽说『举贤不避亲』,但事实上,这就像一根刺,陛下绝对会在意。本来我还想看看他叔侄同坐一个衙门,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可惜。」 「王正玄的运气确实好,能做到礼部尚书已是鸿运当头,叫不少人羡慕不已。路上遇着坑,还能有人帮忙避开。小贺大人,你说是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贺今行也明白了,陆大人对王氏有很大的成见,目的大约也和王氏脱不了关系。而王玡天给他写信,自然不单是因为他叔父的缘故。 他迟疑片刻,终究和盘托出:「实不相瞒,我曾受王玡天相助,许诺会还他人情。所以不论怎样,我都一定会举荐他。若是无意干扰了陆大人的计划,实在抱歉。」 「有诺必践,好德行。」陆潜辛还是点头,亲自提壶倒了杯茶递给他,「这样老夫就不担心小贺大人会毁诺了。」 「你要的东西,且待几日,时机合适,我自会派人传信给你。」 说了这许久,口干舌燥,终于得了一杯茶。贺今行接过来,向上举了举,「多谢陆大人。」 瓷盏轻轻相碰,叮啷一声响。 贺今行回到官舍,已近黄昏。 他沐浴换了衣裳,又给书案上的缺口陶罐换水,然后惯例把罐子放到窗台上,让它们晒晒傍晚的太阳。 有同僚经过看见,建议过他往罐子里插些花草,一朵荷花,一株月季,或是别的什么都好。 他就笑笑,说自己养的是罐底这几块鹅卵石,不需要其他点缀。 就算有,那也只能是一枝木芙蓉。 现在,熟悉些的都知道他的怪癖,不再多言,他得以安静地坐在窗台下写信。 光凭现在的,还不够。 国库之困,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在陆潜辛等户部尚书之前,中庆年间有二十余年,执掌户部的人,是他的外祖谢延卿。 写好寄往江南的信,他另取信纸,再写一封寄往玉水的信。 待公事完毕,最后找出悦乎堂专用的簿子,翻到最新一页的题目,破题起笔做文章。明日好拿过去,换些碎银。 与此同时。 宁西路荼州境内,一名知县接到了升迁的公文,大喜过望,连夜收拾细软,预备明日就进京去也。 车马辚辚,停在苍州城门前。 苍州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城墙最先被修缮,加厚加固。且有半百的兵丁镇守城门,以防有人蓄意闹事;出入更是严加搜检,以防奸细混入。 然而这辆马车却不同寻常,护送马车的骑兵只出示了令牌,守城的兵丁便忙忙清出道路,让他们通行。 进城之后,车帘撩起,露出王义先的脸。他看着沿街的景象,虽不如战前,但已恢復了五六分。 同车的文吏说:「这朝廷新派过来的知州还挺厉害啊,没几把刷子引不回这么多流民。」又疑惑:「不过,既然有真材实料,怎么会被派到这儿来?」 王义先有意培养对方做心腹,就将内情告之:「他是秦毓章的学生。秦毓章眼看着自己要倒了,就提前把他塞到边城来,避祸的。你不要明着和他结交。」 文吏道:「原来如此。不过,牵连之祸哪儿能这么容易就避开?新上位的那位相爷没找他麻烦,不是当真宽容仁慈,就是另有隐情。」 「真宽仁,就该早早把咱们的抚恤银子商量出来,没钱给也该吱几声。」王义先嗤笑一声,放下帘子。 马车驶到城北隔出来的振宣军行帐,文吏先下车去,不多时,带着一名将官回来。 后者在马车前讪笑着抱拳道:「我们大帅这几日忙得昏头转向,这会儿还在议事,请王大帅先到偏帐坐一坐。」 王义先冷笑,早就定好的时间,这会儿却说在忙的别什么? 「忙?行,既然方子建忘性大,那我也无所谓,等他什么时候忙完了,你们再来支会我一声。走,我们先去看看顾横之。」 文吏赶忙上车,车夫不顾那将官挽留,当即驱车从北门出城,到关厢的伤兵营。 王义先下车被太阳一晒,摇着扇子冷静下来,没让护卫跟着,就带了文吏悄悄地进去探望。 在与西凉人的决战当中,振宣军伤亡共两万余人,十几天过去,伤兵营里仍有几千伤患。 这些人都是血肉之躯,是许多百姓的儿子、丈夫、父亲,王义先不至于迁怒至此。 第795页 他找到顾横之的时候,后者正与一群能动弹的伤兵围坐在一块儿,教他们认人身上的穴位。青年看到他还有些惊讶,和大家解释过后才快步来找他。 三人到僻静的角落,顾横之先行做礼,「王先生何时来的?」 王义先道:「才来不久,和你们大帅有点事情商量。听说你伤得不轻,就顺道来看看你。」 「我主要是透支过度,其他伤都不算重,劳先生担心了。」顾横之抿唇微笑。 伤重不重,王义先看他身上包着的纱布就能判断几分,但将士战沙场,不死即为幸事,也就没多说什么。又问:「星央他们呢?」 「说是去打猎了。」顾横之自己能接受这个说辞,但觉得对方可能接受不了,想了想,补充道:「神仙营有伤无亡,星央说他们有储藏的伤药,治疗上应该不用担心。」 「没折人就好。这些臭小子,也不使个消息来报平安,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跟……」王义先说到这里顿住,换了话问:「你给你爹娘寄信没有?」 「尚未。」顾横之双手皆有伤,前几日无法执笔。他能寄信过去的,都是亲近之人,让人代笔,又怕他们收到信生出不好的猜测,故而打算手好些了再亲自写信。 「你娘问到我这里来了。」王义先拿出一封信,见他手指不便,展开递给他。 顾横之以两指夹住信纸,见落款正是他娘亲君绵,心中酸楚与感动交织,道:「多谢先生。」 王义先摆摆手,让他慢慢看信。 顾横之一目十行看罢,把信捏在手里,见王义先越发清癯,仍然臂缠白绦纪念亡人,显然犹在沉痛之中。他把对方当作长辈,便想要劝上一劝。 刚要开口,几个人从营门匆匆走过来,伴着方子建洪亮的嗓音:「王兄!」 王义先沉下脸,顾横之便不好再说,向那一行人打了招唿站到一边。 方子建上来便把着王义先的手臂道:「义先兄啊,真对不住,你到了我却没能及时知晓。我本来告诉他们,等你一来就向我汇报,结果这几个小子却自作主张,实在叫我惭愧。那个不听话的,我已经罚他去倒大营一个月的夜香,还望你见谅。」 他姿态放得很低,王义先也不能真撕破脸,神色稍霁,只道:「无妨,你人在就行,说正事罢。」 「说起正事,我这里倒是有一宗紧要事需得问问横之。正好义先兄在这儿,也帮我参谋参谋。」方子建说罢,先问:「北黎兵初二派人来闹事,想必义先兄也有所耳闻?」 王义先颔首。 朝廷与北黎人缔结了盟约,让对方派兵支援苍州战场。然而他们来得太慢,正面战场熬不到那个时候,提前爆发了决战。 宣军打完这一仗才知道,西凉人绕道偷袭失败之后,粮草不继,铸邪蒙诸便下令撤兵回朝,怕宣人趁机袭来,故而撤兵在暗中进行。但因鸣谷关道窄,大战开始的时候,还剩下近半数人马留在关内,为掩护撤退,铸邪蒙诸组织了一支万余人的敢死队,与宣军血战了一日夜,被宣军全歼。 哪怕宣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他们将西凉人的主力赶出了鸣谷关,这仍然是一场大胜,方子建当夜就露布飞捷传回了朝廷。 是以当北黎兵到来的时候,已经没他们什么事儿了,结果他们却派人来说,宣军埋伏在业余山里,截杀了他们一支前哨军。 方子建当时就想到了还没有踪迹的顾横之一部,但他生性稳重保守,又是自己人,就没给肯定的答覆。等到初五,顾横之带着残兵从业余山出来,一问,确有其事,但并非他们故意而为。 方子建就按顾横之所说的原委,回信给北黎人的主将。结果北黎人今儿又来了,他看向顾横之,「那厮张口闭口,话里话外,都是我包庇麾下,上下联合欺辱他们。还说不拿出诚意道歉,就要呈报他们大君,发国书给咱们陛下。」 顾横之皱眉,仍然是先前的说辞:「我们当时加上神仙营一共就三百人不到,与大营失联已久,且大家都受了伤,行军都成问题,战力大损,怎么可能有意设伏?」 王义先不知其中细节,便问:「北黎人先动的手?」 顾横之点头:「当时是神仙营的几个兄弟负责探路放哨,他们面目肖似西凉人,可能被北黎人误认,所以朝我们动手。我们有心想澄清误会,但他们并不听,且他们状态更好、兵力更多,似乎还有意歼灭我们。我们不得不想办法逃脱,在转移的过程中,为了拦截他们,而杀了他们一些人。」 王义先听完,果然不出所料,这些蛮人是想倒打一耙,嗤道:「他们要发国书那就任他们发,朝廷难道还能软了骨头给他们下跪不成?倒是你们振宣军该追究他们的过错,向他们讨赔偿才是。」 方子建思索片刻道:「这事本来就是他们不占理,还想颠倒黑白,真看我们才打完一场,以为我们没有余力了,好欺负不成?我再修书一封,说得听便坐下来和和气气地谈,说不听,那就不说了!」 「理当如此。」王义先道:「你要是一软,他们怕是即刻就要把营地挪过边境线了。」 方子建拿定了主意,又说:「横之你也别担心,这事我亲自料理,你们好好养伤便是。」 顾横之应声「是」,他便转身去揽王义先:「义先兄,那咱们这就回大帐罢?」 第796页 这两位匆匆来,又匆匆走。 顾横之重新看信,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了两遍。 杨弘毅过来送药,见到夫人的信,也感慨不已,嘆道:「公子,咱们终于可以回家去了。」 顾横之也想回家,在回家之前,还想先去一趟京城。但想到王义先和方子建刚刚说过的话,以及和北黎人的龃龉,只怕现在还走不了。 他思及此,不由愁绪渐生,抬眸望向远方。 地平线上,遥遥可见业余山横卧的剪影,山巅一抹终年不化的寂寥雪色。 振宣军的中军大帐里,只有方子建两人,他迟疑道:「这事是不是也要跟长公主殿下商量商量?」 「自然,你跟她商量就是。」王义先笼着袖,平平地说。 他这次亲自离开仙慈关,来苍州一趟,自然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战争就要结束,振宣军这大几万人番号都有了,肯定不会解散。然而原本的边防虽然多有不足,但体制上已没有余地来容纳一支新军,故而必须重新划定边防线。与其等皇帝开口,让那群文官指手画脚,不如他们先行商议好,再联名向皇帝上书。 南疆不用提,顾氏一族歷代都盘踞于此,朝廷也不可能让一支数万人的军队跋山涉水,捨近求远。青阿岭至雩关一带关系着京畿门户,有长公主坐镇,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皇室在此;仙慈关由殷侯一手打造,如今在王义先手中,绝不可能交予他人。 振宣军只能从他们中间的业余山取地盘。 方子建再瞻前顾后,也明白这事既免不了与北方军接洽,也绕不开长公主,不能草率不能拖延。 「我这就修书送去。」他即道。 这书信却不止一封,除了送至长公主手中的,还有一封寄给他的恩师。 第286章 二十九 天化十八年,五月十五。 天刚蒙蒙亮,一架两乘的马车在枫桥渡接了人,扬鞭飞驰回京城。 马车外面不显,内里五脏俱全。一名侍女趴在车窗上看沿路景色,轻纱做的车帘随风飞舞,那双漂亮眼睛里的惊奇与渴望时隐时现。 车厢里响起一把慵懒的声音,「稷州好,还是宣京好?」 「当然是宣京好啊,公子。」她不假思索地回头说,又撩起一截纱帘,示意道:「单看这城门外的关厢,就要比稷州大些、繁华些。」 「是吗?」王玡天瞧了一眼,笑道:「你们喜欢就好。」 另一名侍女却低声道:「公子,是居匣喜欢。」她说话时也垂着头,专注地照顾着自己面前的小茶炉,没有往窗外看一眼。 「好,不该加上你。」王玡天还是笑,拣起茶叶筒递给她。 明前的茶叶滚入沸水,清香如第一缕晨曦乍泄。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到驿馆,把王玡天放下车。后者要了间房沐浴焚香,而后独自骑马赶至应天门,再下马入皇城。 到抱朴殿,丹墀上的日晷将将指过午时。 守门的内侍拦下他,「王大人请稍等,陛下正在召见忠义侯。」 王玡天自是静候。 大殿内,下朝不久的明德帝小憩片刻,才起身见自己的侄儿,「知道朕为什么要留下你么?」 在殿里站了小半个时辰的嬴淳懿面色如常,拱手道:「臣不知,还请陛下赐教。」 明德帝沉声道:「朕听说你要在荟芳馆举行一场南北大辩议,广发告示,欲招天下文人蜂拥而至。常时举办文会还不够,还要闹一场大的?」 「臣确有此意。」嬴淳懿如实回答,「但这场辩议并非只是单纯的文会,还请陛下听臣解释。」 他说罢,见明德帝比了个准许的手势,继续道:「近年来边疆战乱不断,数十万将士与民勇热血报国,举国上下颇掀起一股尚武之风。而文人士子们苦于不懂武功,不能上战场杀敌,深恼自己无用,又怕武将趁此机会盖过文人的风头,惶惶然难免私底下有狂言。是故,臣想着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抒发胸臆,免得因言语生出祸乱。因近年来南北儒学分歧争议颇大,故而借了这个名头。」 「再则,战事将要结束,全国各路州尤其是西北,群情低迷,百废待兴,正是需要提振士气的时候。荟芳馆给士子们提供一个展示才华的舞台,也可让天下人知道,我大宣九路三十三州,能人奇才众多,绝不会一蹶不振。」 说到这里,便不说了。 明德帝接着道:「这些人聚集起来,展现出才华之后,如果朝廷不用他们,是不是显得儿戏,反倒叫人生愤啊?」 「陛下所言极是,一语道出臣顾虑之处。」嬴淳懿忙从袖中拿出一本奏摺,双手奉上,「臣其实已经就此事的粗写好了摺子,只是心中迟疑,所以没有及早进献至陛下面前。既然陛下问起,那臣就斗胆进上。」 顺喜将摺子拿上去,明德帝捏在手中没有翻看,仍然看着下首的臣子,道:「你有想法,很好。但光有想法不够,还得有把握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然,再好的想法也要办成坏事。」 这是允准了?嬴淳懿有些出乎意料,神情一振,半跪道:「臣自知这场辩议光臣一人不足以镇场,也不足以令四方皆服。若陛下能纡尊降贵出词做主题,进行总评选,必然能令所有人心服口服。」 明德帝哼笑出声:「你是看准了朝廷正是缺乏人才的时候,虽然选了一科,但也都要从头歷练起,临了还是不够用,所以才早早准备了这封奏摺,是不是?」 第797页 嬴淳懿低头不答。 「罢了,看在你还知事理的份上,这事儿你且好好办。」明德帝将那封摺子轻丢到案上,负手走下御阶,同时口中吟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以有余奉不足,有道者也。」 最终走到嬴淳懿身前,垂眼道:「但愿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嬴淳懿盯着地毯上的暗色花纹,应了一声「是」。 告退出大殿,只见殿前月台上立着一名青年官员,虽着朝服,庄重之余,仍有一股跌宕风流。 他思量片刻,便猜到是谁。 正好对方先出声行礼,他叠掌回道:「王玡天王大人,幸会。」 「在下刚入京,能在此处见到侯爷,真是奇妙啊。」王玡天笑眯眯地回道。 这话更奇妙,左右不是禁军就是内侍,不好回答。嬴淳懿略一颔首,便错身而过,前往景阳宫去拜见皇后。 今日不巧,秦贵妃也在。后者为太后侍疾,眼瞅着伤心过度,一日比一日憔悴,皇后娘娘听说过后,便把人叫到跟前来劝一劝。 嬴淳懿自然也早就听说了太后偏瘫卧床的事情,但那又如何,只是不好自由行动而已。 他问过安,不待留饭就告退。行至端门,远远瞧见有个才将见过的身影走来,竟是又碰上了见完皇帝的王玡天。 这回后者主动道:「侯爷,还真是巧啊。」 嬴淳懿看着他,勾唇笑道:「既然巧了两回,不如再巧一回,由本侯做东设一筵席,为初来乍到的王大人接风。王大人可愿赏脸?」 「侯爷亲自相请,却之不恭。」王玡天拱手一揖。 出了应天门,公主府的小厮牵着马早已等候多时。 嬴淳懿吩咐了小厮两句,没有回公主府,也没有另择隐秘的别院闲宅,就带着他要请的客人一起打马去了飞还楼。 不过几百步距离,王玡天驻马仰望高楼飞檐,「我记得这座楼,是叫『飞还楼』吧? 四年前,我从吏部领了委任状,回家时就从此处过。」 「黄凤于此飞,飞远而復还。」嬴淳懿笑道:「于王大人是好兆头啊。」 二人慢步入楼,小厮先行来安排好席面,掌柜亲自等着引他们上楼。 王玡天道:「侯爷容候,我还有两个侍女,估计等会儿要找过来。我怕她们被拦住,所以想请掌柜留意。」 「什么样的侍女,进宫朝拜也要在外头守着?」赢淳懿倒有些好奇,向掌柜发了话。 到三楼落座,不多时,果真有两名年轻女子被领上来。 这两女,一女活泼,一女矜持,活泼的娇憨灵动,矜持的温婉柔静。相同的是,席间侍奉皆谨守规矩,进退有度;尤其前者,出格却不出错。 嬴淳懿在她为自己倒酒时,多看了一眼。但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哪怕他海量,也没有多喝。 席近结束,王玡天漱口洗手过后,真诚道:「侯爷有心为在下接风洗尘,在下却疏忽没有及早预备礼物。但总不能空手相谢,思来想去,我这身边最宝贵的就是这两个侍女。催训怕生,就将居匣赠予侯爷罢。」 他侧身看向身边的侍女,见她没有反对,便又看向忠义侯,「但愿侯爷不嫌弃这个孩子被调教得粗鄙。」 「居匣?」嬴淳懿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玩味道:「有意思。虽是主人,这么对待下人的去留却过于随意了。你愿意么?」 最后四个字问的是那个被送人的侍女。 居匣一福身,小脸笑起来圆圆得可爱,「回侯爷的话,婢子没什么不愿的。公子在宣京,侯爷也在宣京,总归是一个地方的。」 嬴淳懿也笑了:「一个地方的,你说话倒比你主子还有意思。也罢,你日后跟着我,就还和从前跟着王大公子一样。」 侍女就此送别了前任主子,留在忠义侯身边。 新主僕散步于玄武大街,嬴淳懿才问:「你这名字取何含义?」 居匣回道:「公子说,奴婢是囿居匣中的宝珠。」 嬴淳懿也不在乎她的称唿,笑道:「那为什么不叫『匣珠』之类,而要点个『居』字?囿居匣中是宝珠,若滚落掌心,跌进尘泥,还会是宝珠么。」 居匣咬住唇,做出发愣的样子,没有答话。 公主府的马与车赶上来,嬴淳懿吩咐车夫带她回去熟悉熟悉府邸。只剩自己和贴身小厮,才沉下脸色:「立刻给我查,是谁走漏了风声。」 那日今行来找过他之后,他决心也要做些事,就想出了这辩议之法。然而他和幕僚才商议完没几日,只拟了个大概的章程出来,还在权衡当中,并不是非举行不可。若非他为以防万一多写了封摺子随身携带,今日还真不知该怎么交代。 官吏选拔之事,乃吏部最重要的权柄,即皇权的延伸,他没想这个时候就明目张胆地去碰。 至于王玡天,初入京曹的青年高官,若无意外,前途必然他的叔父要更加光明,能拉拢他自然是好事。 但是,这人也比他叔父狡猾许多,真心假意尚不能分辨,且走且看。 另一边,初到京城就少了一只生活上的臂膀的王大公子,慢悠悠地逛盪回家——他并不住在他叔父王正玄府上,而是自己在京城置办了宅子——四年前进京,就特意买下来,四年之后,整好翻修成他喜欢的模样。 不论何时何地,他从不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自己。 第798页 到家门前,催训先抱着他惯用的茶具下车。 他撑着车门框探出半截身子,忽又顿住,对侍女说:「算了,还是先去找一找我们的小贺大人吧。」 酉时三点一刻,贺今行提着招文袋走出通政司。 下午还是大太阳,这会儿骤雨突来,正逮着他下衙的时候。他准备到门房拿把伞,听见有人叫他:「小贺大人。」 这声音有点耳熟。回身看去,街头上马石边,王玡天走下马车,撑开黄竹伞,挥落紫纱袖,笑吟吟地走过来。 「刚从吏部出来,听说通政司不远,所以特意过来看看。正巧天公作美,你住哪儿,本公子送你一程?」 贺今行见他袍带春风,微微一笑:「王大人今日入京?看来是不虚此行。」 「这还得多谢小贺大人啊。」王大公子驻足在台阶前,打量了一圈萃英阁的牌匾,目光落到负手道:「六部职缺,唯有工部最适合我。我未在信中言明,你却知我意所属,可见你我心有灵犀。我思来想去,在入京之后、回家之前,还是该来向你道谢,才不算薄了这份人情。」 「如此隆重,倒叫我有些手足无措了。但你我,该我做的,不必言谢。」贺今行心知这人极会说漂亮话,没有太当真,只道:「我要去青牛巷,就半条街,步行即可,不劳你相送。」 「有约了吗?还想请小贺大人一道用饭来着。」王玡天道一声「可惜」,也不强求。 贺今行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自以为这就是告辞了,继续去拿伞。 再出来时,却见人还在。常在王玡天身边伺候的侍女也下了马车,抱着一只牡丹花箱,站在他的伞下。 王玡天大约是看他面露疑惑,随性道:「既然约不到你,那我就另去一个地方,同样离这里不远。」偶尔雨中散步,也算有趣。 贺今行感到讶异的却并非此事,想了想,还是问道:「居匣姑娘竟然没来么?」 「嗯?你竟然还记得她。」王玡天目露惊奇,笑道:「她当然来了,不过不再是我的侍女,而是跟着忠义侯了。」 贺今行紧跟着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午间。」 「你……」贺今行眉心微蹙,欲言又止。他不贊成这种行为,但到底是别人家的奴婢,公主府对待下人向来宽严并济,也不算坏去处,最后只说:「人没事就好。」 「原来你是担心她出事了没来京城,才没在我跟前侍应。」王玡天懂了,暗自感嘆这人真是一副大心肠,能装许多人。而后却见他面色依然严肃,奇道:「难道小贺大人以为我把她当玩物随意送人?」 他想到这一点,更加忍不住笑:「错了。主子能挑选奴婢,厉害的奴婢也能换个主家,有什么不对?不过,居匣要是知道你专门问她,一定会高兴的。」 贺今行没接话。 把自己的侍女送给别人,除了与人交好,或者大胆一点直接将其安插做眼线,还能有什么目的? 但王玡天这个人,做事往往有明确的指向,这么明显给人看的举动,还真难说没有其他隐秘的目的。 转头又直接说给他听,好似不怕他知晓一般。实则让自己的举动更加真假莫辨,也成功让他感到迷惑。 对于这种情况,贺今行干脆不猜,利落地告辞,打伞走人。 王玡天在后面哈哈大笑,回他一句「再会」,也带着侍女转身踏雨而行。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贺今行耽搁了一会儿,到悦乎堂的时候,已是小雨渐收。 书肆酉正谢客,此时只有裴明悯、晏尘水与柳从心三人,各自读书、看卷宗、写文章。从外面街上经过时窥窗,第一眼大约都会以为他们还是读书人。 掌柜逢五多留半个时辰,这会儿还在,贺今行就把这几日写的两篇议论文章交给他。 后者先付给他一锭四两的银锞子,再展开来细看,边咂咂品味边说:「写得真好,不愧是小贺大人。有了您和裴大人的文章,我们悦乎堂出的文选,终于也能和荟芳斋争一争了。」 「荟芳斋?」贺今行初次听说这个名字,下意识联想:「和荟芳馆什么关系?」 「就是荟芳馆办的报肆。」掌柜心宽体胖,说起此事却是愁容满面:「他们这个月才开办起来,可不止办小报,也卖科举用的经史注论和文章选集。都是出入荟芳馆的读书人所写的精品,还比咱们便宜,可把同行挤兑坏了。光咱们这儿,下个月的预订就少了四成!」 贺今行道:「荟芳馆是王公产业,怎么会与民争利?哦,他们是不是把所得利润都回馈给选送文章的士子了?」 掌柜答:「您猜得不错,他们还说是为了让更多的读书人能买得起,所以卖价不高。」又埋怨道:「据说荟芳馆还要贴钱呢。」 贺今行已然能够想到那个局面,失笑道:「这样的话,对那些有真才实学却家境贫寒的学子来说倒是好事,可以投文章赚取额外的进项,也能削减支出缓轻压力。就是你们做书商的没那么好过了。」 掌柜长吁短嘆:「唉,能怎么办呢?买咱们这些文选的也是读书人,荟芳斋一下子就把顾客都吸引过去了。价格降了也没用,还得从文章内容上想办法,难吶。」 两人浅谈了几句,贺今行揣好银子,走到同伴们围坐的桌边。 晏尘水看他在柜檯停了会儿,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评价道:「忠义侯对读书人是真有两套。大街上随便抓个读书人,十个里起码有九个都听过荟芳馆忠义侯的尊名,盛名远播。」 第799页 「他处处为士子们着想,士子们自然拥护他,这是用真心实意换来的。敢于得罪全天下的书商,其他人未必能做到,光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敬佩。」贺今行在空出的那一边坐下,桌上有晏尘水带的蜜饯,他拿帕子拣了一块吃。 晏尘水看着他吃,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心是真,意是实,可目的未必就只是为了让士子们有更好的读书环境。秦毓章死了,太后缠绵病榻,宫里那个嬴旭也跟着没了声音。我看忠义侯挺有机会的,这么造名造势,陛下都没管他呢……」 贺今行往他嘴里塞了块蜜饯,「不该说的话少说。」 「唔?」晏尘水哼哼两下,转而咀嚼起蜜饯。 裴明悯忍不住轻笑,被当事人看过来,又握拳轻咳一声,向贺今行正色道:「今日兵部给我送来了一筐录本,我在其中发现了一封中庆四十年的军报,是军需官发给前线的,与国库有关。我抄录下来了,你看看。」 说着拿出一页折成小四方的纸,展开递给对方。 「中庆四十年?我记得这个时候,我们也在跟西凉人打仗。」贺今行细看。短短几行字,说的是朝廷因临时拨款赈灾而致国帑短缺,秦王所请的军费要延迟至少一个月才能发放,军需官不知是在京中等待还是另做安排,请秦王示下。 看起来很普通的一封请示公文,但现在看来,却令人心口一悸,他皱眉道:「按理来说。户部每年编制预算,都会留有一笔专门应用于赈灾的款项,数额不算小。中庆四十年,是灾害多发,还是这个时候,国库就已经没有盈余,不能应对突发情况了吗?」 裴明悯道:「我也这么想,我当时就请教过负责食货志与户部接洽的同僚,那一年关于赈灾的支出在正常范围,并没有超支。反倒是军费开支,自中庆三十七年至四十二年,一年比年多。」 「这么说来,多用在哪里就很明确了。」贺今行放下那页纸,胸中升起复杂的情绪。 一直埋头看书的柳从心听完,忽然说:「穷兵黩武。」 晏尘水却道:「打仗是费钱,但先帝初年南征北战,大小战役断续打了十余年,国库可没负担不起,怎么到后来就不行了?三十七年到四十年,也才四年,我看还是户部的问题大一点儿。」 「不能这么算。」贺今行道,对于前朝至今的战争,他听他爹还有仙慈关的将军们说过很多,「先帝初年打仗,往往勐烈而迅速,每一仗耗费时间不久,中间都是在休养。而到末年,秦王征西凉,打的却是持久战,不仅拼兵力,也拼国力。」 他昨日休沐,又拿到了陆潜辛送来的帐簿,查看到半夜,现在正好能联繫起来,「我请教了户部的陆大人,中庆一朝,每年税入虽有起伏,趋势却是整体下降。到中庆末十年,每年的税收平均下来,已比初十年少了两成有余。」 晏尘水道:「不对啊,不是说咱们国力在上升么。我在国子监上课的时候,先生都这么讲。」 裴明悯嘆道:「可朝廷在变穷。」 晏尘水:「有人穷就有人富,朝廷穷,那富的是谁?」 贺今行看看他,没说话。他再看裴明悯,后者苦笑了一下,也没说话。 他觉得有些古怪,但又说不上古怪在哪儿,就接着之前的话说:「这么看,秦王战死沙场,还算是好事儿了?」 话落,一桌另外三个人的目光都朝他聚集,裴明悯低声说:「尘水,慎言。」 晏尘水后知后觉,揩去额头渗下的冷汗,赶忙说:「哎,我不是妄议先秦王不好。就是按照我们刚刚说的,国库一年比一年穷,打持久战的消耗却一年比一年大,两相比较下来,只要战争持续,国库崩盘只是早晚的事。国库崩盘,朝廷基本也要崩溃了。而秦王牺牲,战事不能继续,换成户部的角度,就能少很多军费开支,让国库止损了。」 贺今行轻嘆一声,「他不死,当时的朝廷大约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嗯?」晏尘水倏地警觉,双手示意大家都凑近些,压着声音说:「朝廷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秦王恰好就战死,给了朝廷一个休战的理由。这会不会有些巧合啊?」 作为一个刑名,他最不信的就是巧合。 他说完,四下寂静,不由左看右看,嘟囔道:「我没开玩笑,你们倒是给点儿反应啊。」 柳从心说:「我自认一身反骨,你们一个个却都比我还要胆大。晏尘水,我对前朝史了解不深,也知道秦王深得先帝喜爱,你这阴谋论会不会太离谱了一些?」 晏尘水不服:「这算什么离谱的?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看看我处理过的刑部陈年的悬案,案情曲折离奇的多了。每一个开头不是说有什么鬼神精怪作祟,就是偶然、巧合,结果查到后头全是人为。」 越是牵扯到利益的精緻巧合,越是如此。他见裴柳二人一个无奈一个无语,就找今行支持自己,「今行,你说是不是?今行?」 「诶。」贺今行回过神,理了理思绪,才说:「道理虽如此,但也只是猜测。没有实证,无法立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难以查勘。」 更何况,秦王生荣死哀,翻案又能求些什么? 人死,不能復生。 他见晏尘水神色蔫蔫,就另起话头:「说起来,你们那宗无头尸的案子怎么样了?」 「对当地说是结案了,其实还悬着呢,尸体根本查不到身份。之前不是猜跟那个案子有关么,我自己不好去走访,这些天就悄悄找人再找别人帮我去,楞没找到一家人!」晏尘水一说起这事就来了精神,滔滔不绝。 第800页 大家都配合地倾听,直到他精神大振,发奋要赶紧把手头的卷宗理完,才各自专注回自己的事。 贺今行也打开自己的记录簿,将今日的思路与发现都记下来,以便之后写谏疏。 偶然一抬头,见对坐的裴明悯正看着自己,一双清亮的丹凤眼欲说还休。 他自然明白是为什么,今日有说清楚的打算,就向对方做了个手势。 两人便一起去内室。 晏尘水瞧着他们的背影咕哝:「有什么悄悄话啊,要背着我们说。」 柳从心:「自然是有什么不方便,难道还能只为不叫你听见不成?」 「当然不是为这个,我是觉得他俩这几天对彼此都奇奇怪怪的,肯定有什么问题。朋友嘛,有矛盾很正常,可千万要说开啊。」晏尘水托着腮,见那两道身影隐入布帘之后。 贺今行关上小窗,与裴明悯面对面。 四目相对许久,他率先说:「我不止向陆大人请教了税目,还向他借阅了中庆朝与本朝的黄册和鱼鳞图册。你说要和我一同进谏,我第二日便有了这些打算,却一直不知该如何告诉你。」 直到今日,他抬手张口,却实在难以说下去。 裴明悯见状,哪能不明白他的迟疑,唯有嘆息:「我理解你的想法。决定税入多少的关键,不是户部的徵收办法与各级的贪墨,而是各地报给官府的田亩与人丁数量。这些土地与人口,大部分都掌握在当地的大宗大族手中。就比如我裴氏在稷州,良田数万,宅地成千。」 「我对家族产业只知大略,然而藏污纳垢乃世族常态,我亦不敢去想我族中在田地与奴僕上匿下了多少。」 他想过以身作则忍痛割肉,然而当家做主的是他父亲。面对生他养他的家人,他又怎能轻易背弃? 他这几日在他父亲跟前旁敲侧击,深深地明白,父亲隐忍这么多年,如今终于上位,绝无与立身的世族为敌、自毁前程的可能。 他虽与父亲观念不合,但得知自己很有可能与父亲、与整个家族走上对立的时候,也难以跨过心中这道槛。 贺今行听他说得这么明白,立时知晓他也为此感到矛盾与痛苦。 自小西山相识开始,他们对人对事的看法常常一致,相谈时往往不需要言语,就能心领神会。他觉得自己能遇到明悯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幸运,此时却因为这种默契更加难过。 可有些事不能不做,有些话不能不说,他放缓唿吸,横心道:「我很怕会伤害到你,但此事我不会放弃。」 他想了很久,知道光是说出来就会让他伤心,可他又怎么能对他隐瞒?越拖越难以启齿,越拖越动摇心神,不如今日就说明白了,不再留退路。 光线自暗窗透进来,阴晦不明,光中飞舞的尘埃也有气无力,将一股压抑的情绪散播开。 许久,裴明悯低头说:「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贺今行依然注视着他,轻轻颔首:「不论如何,你都是我的朋友。」 裴明悯握紧双手,「荣华非我愿,但愿天下安。我们的志向是一样的。」 第287章 三十 自裴孟檀将官印章子以及坐卧用具搬到端门北楹之后,事务繁忙,三五日才得回家一趟,时间还不定。 裴明悯升任了侍读学士,仍然继续之前的编纂任务,每日在翰林院早出晚归,偶尔也要加班加点。是以十五过后,又几日,临到他祖母忌辰,父子才碰面。 裴氏祖地宗祠位于稷州,老爷子尚在,故而他们京中只在佛堂供奉牌位,逢年节以及忌辰做祭。 法事安排在晨间,正祭过后,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了顿早饭。饭后静坐消食,裴夫人问儿子:「你升职也有些时日,直房换了没有?给你安排的事务,底下用的人,都还顺手么?」 裴明悯没料到母亲问这个,看过去,母亲向父亲那边挤挤眼。他顿时明白了,是代替父亲问的。 他想了想,就说:「我原来的直房朝向挺好的,坐惯了,就没挪动。先前负责的几篇列传没编纂完,现在就接着编,同僚之间相处得也都挺好的。」 裴夫人本是替夫一问,闻言却上了心,蹙眉道:「和几个人待一间屋子里,不逼仄么?你才从北黎回来不久,哪里就有坐惯一说呢?虽说你这官职的品秩低,但在翰林院里总是能排上号的,哪有什么都不动的道理。否则和从前做编纂又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啊老爷?」 她给夫君递了眼神过去,裴孟檀放下清口茶,凝神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愿,还是你们学士的安排?」 「这就是我自己的意愿。」裴明悯看着父亲,想说,难道学士没有告诉父亲吗?何必还要来问他。 但这话若说出来,语态必然不恭敬,他就把话都咽下去了。 裴孟檀颔首道:「既然是你自己的意愿,你乐意留在翰林院编史书,那就继续吧。」 「老爷这话什么意思?」裴夫人眉头皱得更紧了。老夫妻俩对视,她不解地示意,和孩子置什么气呢? 裴孟檀理了理衣领,语气依然随和:「给他打气的意思。好了,还有如山的事务等着处理,我就先回政事堂了。」 说罢起身欲走。 裴明悯叠掌相送:「父亲慢走。」 「什么时候想出翰林院了,再来找你爹说话。」裴孟檀撂下一句话,行走间并不分他一眼。 第801页 「爹这是什么意思?」裴明悯豁然起身反问,「难道儿子出不出翰林院,任什么职做什么事,全凭父亲做主吗?」 裴孟檀停下脚步,回头瞧自己的儿子。 裴夫人赶紧向周围的侍从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无声退下。 裴孟檀这才缓缓说道:「你自三岁开蒙,家里为你请遍名师,你的吃穿用度,你的游学花费,哪一样不是由家里负担?难道你爹作为一家之主,还做不得你的主了?」 裴明悯这几日想了很多很多,脑子里正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忍不住说:「是,我至今所用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家里的积累。可家里积累的财富难道就是与生俱来的吗?既然受万民供奉,取之于民,还之于民,有什么不对?」 「还之于民,靠嘴巴还吗?你要治国平天下,也是靠嘴巴说吗?没有权力,你拿什么谈抱负?」裴孟檀负手而立,体态从容,声量却提高了两分:「既然要谈抱负,你爹我想和你祖父一样做宰相,想让你也做宰相,又有什么不对?」 他知道儿子与自己理念不符,平素相处甚至不如自己的学生。可他就这一个儿子,聪慧、敏锐、才学出众,没有一处不得他欢心,怎么偏偏就要和他背道而驰呢? 裴明悯双手提起袍摆,当即跪下,说:「我是想做宰相,但我想依靠自己的真才实学积累功绩做宰相,而不是凭藉你们的余荫和暗地里的扶持。」 「县令,侍读,总督,尚书,乃至宰相,这些官位不论大小,都是公器,不是我裴氏一家或是哪几家之物。累世公卿,只靠权术逢迎帝心、笼络下臣,又能维繫几世?得来不端不正的权位,就如地基歪斜之楼,不出两代,就要倾塌。」 这话丝毫不留余地,正戳中裴孟檀心窝,让他真切地动了怒,面上却笑道:「若你出身寒门,遭上峰打压、同僚排挤,也敢与我说这种话吗?」 「今行不靠出身,也能得陛下信任与重用,不是做得很好吗?」裴明悯闭了闭眼,仰头望着父亲,狠心说:「父亲,我不怕与别人竞争,我怕因为我是您的儿子,而无人敢与我竞争。」 「好,好,好。」裴孟檀连道,胸口起伏几回,才镇定下来,指着他说:「我当年或许就不该让你回稷州。」 继而一甩袖,大步离去。 裴明悯犹在身后喊道:「父亲,这些事与爷爷无关!」 「我的儿,这时候少说两句罢。」裴夫人上前搂住他,又伤心又不解:「你爷俩这又是为了什么,非要争个高低对错?一家人亲父子,一时见解不同,又有什么打紧的?」一边说一边拉他起身。 他不愿意低头,就没动,直挺挺地跪着。而后反握住母亲的手,说:「没事的,就让我在这里跪一会儿吧,母亲。」 就当是对父亲不敬的惩罚。 裴夫人了解自己的儿子,认准一个道理就不会轻易放弃,劝了片刻,便由他去。兀自拿帕子拭干眼角,出去虚掩上房门,叫人在隔了座空庭的迴廊岔道口摆开桌椅,就坐在这里听各路管事们上来汇报。 裴明悯独自一人跪在厅中,夏日的天气与柔软的地毯叫这场罚跪并不怎么难受,但他心中的煎熬却远胜以往任何一次。 他脑海里就像有一座天秤,两端的秤盘里各摆铜权,随着他的想法来回起落。 舍与得,如何能捨得? 待到正午,裴夫人再次来叫他。他借着母亲的力量站起身,又被扶到椅子里坐下,有些愧疚道:「平白叫母亲担心了。」 裴夫人嘆了口气,拉着他的手轻声道:「不怕说你父亲的坏话,他总是这样,打量着他是爹,就要你俯首帖耳。可养只猫发了性子都要挠人一下,何况我的儿?但这也不全是因为他专横,你小时候被你爷爷要回稷州养,他就不痛快,总怕你日后不亲他。后来你爷俩果真生疏了,他心里难受,也想关心你,但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弄巧成拙,就越发强硬。」 裴明悯有所触动,低着头说:「我一直都很尊敬父亲,不止行为,心里也是。」 裴夫人将他半抱在怀里,就像年幼时哄他入睡一样说:「他的衣钵总是要你去继承的,现在有分歧也没关系,来日总有殊途同归的时候,只千万别伤了感情。」 裴明悯想到自己与父亲的分歧,却总有种无法和解的预感,无端生出许多哀伤。母亲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开不了口,只能轻轻地点头。 好在他只告了半日假,跪起后简单用过饭,便有理由出门去翰林院。 到的时候,午休时间还没过,大家散在花木亭廊的阴凉通风处歇息,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那份许久没有起草完的奏摺,与秦王列传的草稿堆在一处,他拣出来从头细看了一回,依然没有灵感。 他不由感到些许的丧气,但又告诫自己,岂能事未开头就轻易言丧?很快振作起来,决定给裴老爷子写信。 爷爷是他的第一位老师,也是他人生的嚮导,一定能指引他走向正确的方向。 另一边,裴孟檀批阅完一摞加急的公文,走出直房透气。 太阳正晒到头顶,端门前的广场上无遮无蔽,瞧着铺地的砖石都刺眼睛。老远却有一袭青色袍服的人影快步走来,他瞧见,不由眯了眯眼。 「裴相爷。」贺今行走进屋檐底下,捏着奏摺向他拱手行礼。 第802页 青年额上鼻尖全是汗水,躬身时甚至能感觉到头顶冒着的热气,显然被晒得不行。然而行过礼,没有片刻停留,就示出牙牌匆匆进了门洞。 裴孟檀斜睨着他的背影,下意识沉思,这个时候急着送进宫的奏摺,会是什么内容? 西北?还是南疆? 实际上,这两边都不是。 贺今行赶到抱朴殿,让内侍传了急报,进殿便大声禀报:「陛下,北黎有国书送至。」 明德帝正在打坐,被中断了冥想,拆开国书一目十行看罢,忽地扬了信纸喝道:「岂有此理!」 贺今行忙道:「怒伤身,还请陛下息怒。」又拱手问:「不知国书上说了什么?」 顺喜也在旁小心劝说:「陛下,小贺大人说得对,您切莫动怒,免得头又疼啊。」 明德帝闭眼长出一口气,按捺下怒火,「你自己看罢。」 贺今行捡起那几页纸,快速地看完,也同皇帝方才一般震惊,立刻说道:「陛下,这绝无可能!」 「西凉人盘踞鸣谷关与业余山,北黎人从合撒草原西部出兵南下,我大宣的军队则从苍州南部北上,为的就是南北夹击西凉大军。所以我们的军队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鸣谷关外,到业余山中截杀北黎人?」 他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随即迅速地回忆起振宣军传回的捷报,以及此前的战局布置,却发现有一支深入敌军的队伍,行踪不明。 又道:「就算真的发生了事实,那也极有可能是两军相遇之时,发生了什么误会,让双方误以为对方是敌人。总之,我们的队伍绝对不会在有盟约的情况下,主动袭击北黎人。」 明德帝面沉如水:「立刻急递问方子建,他到底瞒了朕什么,迟迟送不回一封全军俱在、头尾清晰的捷报!」 振宣军自上月末的捷报之后,近两旬没有后文,令皇帝疑心不已。 贺今行即应「是」,手里捧着信纸,迟疑道:「这封国书?」 明德帝挥手道:「叫裴孟檀、王正玄、崔连壁和赢晅过来。」 话落,顺喜打了个眼色,常谨便领着小内侍匆匆退去。 贺今行则将国书交还给顺喜,拱手告退。 明德帝叫住他,「你来时,路上可有遇见谁?」 他在端门碰见裴相爷,应天门碰见崔大人,都如实作答。 明德帝拨了拨麈尾,语调平平:「萃英阁离皇宫到底远了些,不够方便,路上稍有不慎,还有泄露机密的风险,得换个地方才行。」 换地方?每日送奏摺来回确实需要不短的时间,贺今行顿了顿,「请陛下示下。」 明德帝沉吟半晌,拍板道:「就端门吧。裴孟檀居北楹,你们就在南楹,辟两三间屋子出来做直房。」 「是。」贺今行领了口谕就要告退。 但转念一想,对军中的公文一直以来都由政事堂负责撰写发布,他下去也就是顺道到政事堂传令。但裴相爷与崔大人这会儿正在赶来的路上,他过去岂不是正好错开?舍人院起草了文书,也要等两位大人回去盖印。不如他就在这里等他们来,当面转述口谕,也能免除一些有可能发生但不必要的事端。 于是他又回头向皇帝禀明。 明德帝不甚耐烦:「你不是在舍人院当过值吗,难道连起草公文都不会?」 贺今行惊了惊:「陛下的意思是,臣来写?」又顿了顿,迟疑道:「这并不合规矩啊。」 「朕的话就是规矩。就盖朕的印,不走政事堂,朕一刻也不想多等。」明德帝一拂袍袖,高声道:「顺喜,带他去取印!」 顺喜及时掩住惊诧,应声道:「小贺大人请随奴婢来。」 贺今行便随前者去前殿侧室。其实他想留下来,还有想看看诸位大人们对北黎那封国书的态度的原因。但陛下有令不得不从,至于诸位大人的态度,按裴相爷的作风,想来多半是缓而谋之,他事后再打听也行。 二十多天前传回的捷报若是无误,振宣军与西北军合力大破西凉军的时候,北黎人的援兵尚未抵达。再按照北黎人的说法,他们的先锋军抵达业余山北麓,却在山中遭遇了截击,这时的时间是在月末,廿七廿八。 国书中并没有提及确凿的证据,却认定埋伏他们的就是宣军,是因为有其他的原因不想揭露证据,还是因为他们也知道那个时候西凉人已经节节败退至鸣谷关外,所以直接认为只有宣军才有埋伏他们的可能? 振宣军当时说派了一支精兵潜入西凉军中,并没有详陈领兵的将领是谁。但贺今行这些日子每每想起,总觉得很可能就是横之。 以他对他的了解,他总是身先士卒,不落人后。深入敌后的战术任务极其危险,但成功之后完全可以影响正面战场的走势,就算不是他提出的,他听说之后亦必会主动请缨。 振宣军其他的将领不熟悉,但如果去的真是横之,就算是真的和北黎人发生了一场遭遇战,也绝不会无缘无故,其中必有原因。 贺今行这般想,也认同须得尽快问明事由,才好向北黎人给出回復。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私心,却羞于道也。 顺喜就在侧室给他腾出了一方百灵台,又准备好笔墨纸砚。 起草一纸公文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提笔便一气呵成。一转头,大太监就从御桌下的暗格里取出两方玺印,捧过来叫他用。他连忙制止道:「公公稍候,陛下还未审阅。」 第803页 顺喜恍然,微微笑道:「是了,得先拿去给陛下过目。」 两人遂拿着信笺去请皇帝审阅。 明德帝看完,随手戳了个印,递还给贺今行,同时说:「你们通政司,早点搬,朕明日就要看到你们在端门上值。」 「是。」贺今行应完,想起一件事来,再拱手说:「陛下,通政司成立快两月,要与多个衙门接触,事务繁多,忙起来人手总有些不够用。您看,是否可以再添两个人?」 明德帝随意道:「这等人员调动之事,找吏部安排就是。」 贺今行这才携文书告退。 待大殿里安静下来,明德帝叫顺喜伺候笔墨,而后沉着脸叫陈林出来,「把这封密信送到靖宁手里。」 陈林领了信,即刻下去安排。 另一边,贺今行先回通政司将那份文书以急递发出去,再向下属们宣布了要将衙门直房搬到端门的事,叫他们办完手头事务就整理起来,而后亲自前往吏部。 因裴相爷常坐镇政事堂,吏部衙门里的实际长官就变成了阮成庸阮大人。听说通政司需要增添员额,他亲自拨冗接见,询问:「不知小贺大人所需,是令吏还是典吏?」 贺今行想了想,答道:「各一名吧,最好是熟悉文书之务、惯做实事的人。」顿了顿,再道:「还要劳烦阮大人,尽量快些。」 阮成庸笑了笑,点头道:「小贺大人放心,三日之内,必然择人补上你通政司的缺。」 贺今行执礼相谢,办完这宗事,就近进了趟皇城。 御用监和直殿监也接到了辟直房的命令,内侍们已经在端门南楹洒扫布置。 他和太监们说完出来,碰到一名抱着文书的青袍官员。对方是舍人院新上任不久的掌印,他认得,便招唿道:「陈掌印。」 对方上下瞧他一眼,笑道:「小贺大人这是过来看直房?」显然已经知道通政司衙门要搬的事情。 贺今行面色不变:「陛下有命,通政司明日开始就要在此上值,不敢怠慢拖延。」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着急。」陈掌印收了笑,淡淡道:「既然是为陛下做事,就要勤勉兢业,沉稳为上,方不负陛下看重。」 贺今行微微颔首:「自然。」 两人错身而过,前者往门洞里去。 贺今行的目光跟了他一截,上移到端门的红墙,看了片刻,也转身离去。 陈掌印走进北楹直房,裴相爷正坐在书案后批阅公文,他上前汇报了几句。 后者听完不置可否,悠悠道:「你刚刚在外头与谁争闲气?」 掌印则躬身,低声道:「相爷功劳等身,兢业多年才走到这里,竟与一黄口小儿隔墙相坐。属下是为相爷感到不值。」 裴孟檀书下最后一撇,抬眼道:「萃英阁或是端门,皆是皇土,有何区别?既是同朝为官,同为陛下做事,官秩虽有高低,人却无贵贱之别。收收你的性儿,多多埋头歷练才是。」 「老师教训得是。」掌印换了个称唿,还是有些不服:「但这贺今行,出身蛮地,当初不过中书一舍人,投陛下之好而连连升迁,实在叫人不平。」 裴孟檀见他捺不住浮躁,心下嘆了一声,但到底也算是自己的学生,仍加提点道:「他戴五品之官衔,行三品之职权,既是已定之事实,又何惧谈论从前?你在他面前看似逞得一时之气,谁知背后未叫人发笑?」 说到底,贺今行比他官秩高,能对他和颜悦色看的是他老师的面子。陈掌印有些汗颜,「可他这通政司经歷,不也是靠秦毓章推的他……」 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对啊,这人可是借的秦毓章的事,清算秦党怎么漏了他?或许可以据此参劾一本。 裴孟檀看他模样,哪能不明白他的想法,但有想法并不一定能做成,故而没有出言提醒,只等他吃个教训。 再环视屋内,这间直房仍然是秦毓章用时的模样,搬进来后没有改动一点。 然而诚意缅怀至此,秦相爷仍然不让他过得轻松啊,裴孟檀心道。打发走了不明所以的下属,埋首公务,临到应天门下钥才走。 回到府上,忠义侯已在他的书房当中坐候,龙章凤姿,神采非俗。他观之,不由喟嘆,收学生真是如赌玉一般。 嬴淳懿起身行礼时见状,问:「老师何故嘆气?」 裴孟檀随和地笑了笑,没有多提,反问:「侯爷可知通政司的直房就要搬到端门南楹?」 嬴淳懿点略一点头,沉声道:「秦毓章才刚死,老师才刚上位,陛下就开始防备我们了。」 「陛下……」裴孟檀张了口却未说下去,抬手请对方再落座,转而说起通政司,「今日发往苍州的公文,由通政司代拟、代发,是一点都没落到政事堂。往常还能当它就是个收发、誊录的跑腿衙门,现在是把舍人院的活儿都给抢过去了。」 这个「抢」字有些刺耳,嬴淳懿想起今行,说道:「今日应当只是偶然。」 裴孟檀的笑浮在脸上,道:「当初都以为,成立通政司只是陛下的权宜之策,照陛下对朝事的态度,三五日能召见使员一回就不错了。谁知成立以来,陛下日日都见那贺今行。这么多回下来,他也不曾触怒陛下,还能挤进廷议,造成的影响实在超出预料。眼下当然只是偶然,但岂知来日不会成为常例?」 狂风起于微末,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嬴淳懿应了一声「嗯」。 第804页 裴孟檀接着道:「此人不可小觑,侯爷若是不能拉拢,就要早做防备。」 「此事不必急于一时,且等等。」嬴淳懿神色莫名,「今天北黎这封国书倒是警醒了我,对边军大事始终只能依靠军报来判断,没有自己的人来传递消息,总归不方便。」 振宣军成立不久,新兵新将众多,正是适合安插、培养势力的好时机。 「这是否太冒险了?」裴孟檀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为此犹豫不已。 虽然机会就摆在面前,但军政不得相粘连乃大宣祖制。就连兵部也只能直辖州卫,其他文官衙门若是主动与边军联繫,叫陛下知晓,必然是死路一条。 嬴淳懿却不这么想,势在必得地说:「老师若是迟疑,那就由本侯来,老师只管等结果。」 见裴孟檀隐隐有不贊成的迹象,又抢先道:「这事也是急不得,能不能成还两说,学生明白,眼下最重要的当是荟芳馆的大辩议。」 裴孟檀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陛下既然应允,就要做得万无一失,漂漂亮亮的才好。侯爷若是缺人手,不妨用用今科上来的年轻人。资质差些也没关系,不给他们做要紧的事就行。」 师生商讨一刻,嬴淳懿起身告辞。 已过酉正,代表宵禁开始的鼓声响起。但宵禁由兵马司负责巡逻,对旁人来说不得晚回早出,对指挥使自然不成问题。 于嬴淳懿而言,寂静无人的街道更好,少了许多提防他人耳目的麻烦。 长史随车陪侍,听闻裴相爷的说法,皱眉道:「相爷就是太谨慎、太仁善了些。」 「老师一人关系着整个裴氏,慎重些也是应该的。」嬴淳懿有些微不满,但不代表不能理解对方,毕竟,「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也远不止一人。」 车架飞驰而过,碾过更声数点。 贺今行比往常起得更早,宵禁结束时便出门,第一个到萃英阁。 晨光熹微里,正厅那两块「生而好古」「化成天下」的牌匾依然高悬着,与世无争。 在这里还没有坐满两个月,就要搬到皇城里面去,他心中多少有些复杂。 陛下的用意十分浅显,几乎可以说是明摆着告诉他们,秦毓章倒了,秦党早晚被收拾干净,但不能只剩下裴相爷一党独大。所以陛下一定会扶持新人以制衡,而他无父无母无宗族,又恰好在西北战事中立了功,携通政司异军突起,很适合做这个人。 他心甘情愿为君分忧,却忍不住想,当初秦毓章向陛下举荐他的时候,陛下是否就已经算计到了今日? 他垂手而立,仰望前人的字迹。那苍劲的文字似是有灵,仿佛能听他心声。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请问,这里就是通政司吧?」身后响起一道小心翼翼的男声。 贺今行回身看去,一个干瘦的穿着蓝袍官服的中年男人站在厅门外,伸头看着他,双肩有些习惯性地瑟缩。 他大步走出去接待,「是,我是这里的经歷,贺今行。」 「原来您就是小贺大人。」对方惊了惊,赶忙拱手作揖,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委任状,「在下姓余、名良、字闻道,得吏部令,前来通政司充任令吏。」 余闻道将委任状交给他后,再次深揖:「属下初来乍到,不识京中风物人情,本想早来与同僚打听打听,没曾想直接撞上了大人您。准备不周,还望您莫怪。」 贺今行听到名字时便吃了一惊,看过委任状,确认无疑,温声道:「竟是余大人。通政司里不兴应酬,你能这么早来,我很高兴。说起来,我也认得你,我知云织时,常听汤伯俅提起余大人。」 余闻道显然提起做过功课,知道就是他接任自己的云织县令一职,并不惊讶,忙忙地惶恐道:「大人称唿我名姓便是,我乃中庆三十六年进士,蹉跎多年,才得以入京任一知事,着实羞愧,如何能与大人您相比?」 贺今行正色道:「我并非此意,若让你误解,我向你抱歉。是鱼还是鲲鹏,只缺一阵风罢了。你能连知云织与安县十年,可见功力,莫要气馁。我提起云织,是想问你,你还记得云织县衙里那一架葡萄吗?」 余闻道听闻前面的话,还在摇头晃脑连说「不敢」,听到最后一句,倏地愣住。过了几息,才不敢置信地打量这位年轻长官。 后者失笑道:「我说这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它被照顾得很好。哪怕县城被围困又被弃离,它也没有失去生机,你可以放心。」 他向来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余闻道缓缓回过神,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贺今行见他背着一只书箱,又说:「你来得巧也不巧,我们今早正要搬迁,你这箱子需得先放一放,等搬过去了再收拾。」 余闻道就跟着他,把箱子放到直房里的长桌上,而后拘谨地挨着桌子坐下。 同僚还没来,贺今行低头看见他靴帮上打的补丁,便找话说:「我听说你迁往安县的时候,把家人也都带过去了,不知这回可有一起进京?」 余闻道赶忙回答:「没,没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顿片刻,才继续说:「我还没找好住的地方,就把她们安顿在了京畿的郊县,打算等几个月,再把她们一道接过来。」 「原来是这样。」贺今行想到上个月的俸禄未发,这个月的俸禄一样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发放,或许等几个月也攒不齐租房的钱……他心里一酸,却不知该怎么告诉对方这件事,思来想去,说:「你先别急着租房,我替你问一问,还有没有多余的官舍。」 第805页 余闻道大喜,起身不停地道谢。 贺今行心里想,就算没有空余的房屋,他自己也能腾出一间,遂受了谢。 很快到了点卯的时辰,陆续到来,余闻道与他们互相见礼通姓名,确认了职使。等人来齐,便套上马车,搬迁进皇城。 因文书过多且都需要长期保存,但端门那边就三间直房,空间不够大。所以大部分誊录的文本还是留存在萃英阁,这里就此作为库房使用。 印绶监的太监等在端门,将新制的带姓名的牙牌发给他们。因为余闻道今日才来,所以先给了他一块进出应天门的通用腰牌。 桌位分配完毕,捷报处将新收的各地文书送到,大家很快处理起来。 贺今行得了一间单独的小直房,泡在房里大半日,始终没有跨过端门,去拜见北楹的裴相爷。 直到傍晚他才走出直房,看到满目红墙黄瓦,以及墙下黑甲的禁军,竟有几分恍惚。 离天子所居的殿宇越近,也就意味着离百姓所在的市井越远。 贺今行下衙之后,先去驿站多花了五两银子,托带个急件到玉水。再去悦乎堂,才看到荟芳斋上午发向全国的邸报—— 简言之,荟芳馆将于七月初七举办大文会,广邀天下有才能之人前来参与,前三甲可得见天颜,面陈受赏。 「这就像一场小恩科,一发往各路州,必然引起轰动。」裴明悯嘆道。 晏尘水则合掌期待不已:「也必将是一场今年数一数二的大盛事!」 宣京沉闷已久,是该热闹热闹了。 贺今行却下意识考虑到空虚的国库,真的能办得起来么?还是说,他们花自己的钱? 再者,如今天下大事莫过于那两样,这场文会的议题势必会向它们靠。文字、言语有时候不如最微小的风,有时候又是最锋利的杀人刀,文会上若因此生乱,该怎么办? 在他思虑不已的时候,一封家书自苍州跨越千山万水,迢迢而来。 第288章 三十一 通政司搬到端门第二日,吏部又拨了人手过来。 知事私底下来问贺今行,给这两个新人安排什么事务比较合适。 贺今行还是老规矩,让他看看他们擅长什么,能力怎么样,比照着分派就行。 知事顿了顿,低声回答说:「大人,他们一个原是偏僻地方的县令,一个原是礼部司务厅的典吏。」 这话里有话。但是,贺今行无意培植亲信,自然也不在意他们是否是哪位大人物安插过来的眼线。 他笑了笑:「只要他们好好地做事,不蓄谋坏事,出处在哪儿有什么关系?」 「属下明白了。」知事肃容道:「那就让他俩先负责与捷报处的交接?」 贺今行颔首同意。如今搬进皇城,不比萃英阁在大街上进出方便,文书送来,他们需要到应天门去接,是得有专人负责。 知事便如实安排下去,余闻道微微躬着身听罢,又问了好几个应对的问题,十足地谨小慎微。 他领着才将认识的下属和几个内侍去应天门,哪怕已经走过三回,一路上仍然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左右张望。 这就是皇城啊,每一块地砖每一块屋瓦都与别处不同,庄重而威严,就连空气里都充满了这种气势,令人惶恐又令人嚮往。 他想到先前去投奔却吃了闭门羹的同年,在得知他入职通政司之后,反而带着礼物来找他赔礼,实在是五味陈杂。 捧着腰牌与禁军核对的时候,他忍不住问:「……如果我实在抽不开身,能不能让我下属拿着这腰牌来?」 那名禁军憨厚道:「当然可以,这种牌子,我们认牌不认人。」 不认人啊。余闻道微微失神,随即连连道谢,做了个将牌子放回袖中的动作。袍袖垂落,掩盖住紧紧攥着那块腰牌的手。 回到通政司,知事教他们怎么分门别类,哪些文书该交给哪个同僚,再将最要紧的部分送到那间小直房里。 贺今行正在拟草稿,皇帝让何萍送了道口谕过来,让他起草一份圣旨,内容无关紧要,但要得急。 是以他示意他们将那些文书放在桌角即可,见余闻道有些紧张,还特地露出笑容夸赞了对方一句,才垂眸继续下笔。 送到这里的奏本也比往日更多,他因此愈发地忙碌,只有午间用饭的时候才歇息片刻。 捱到傍晚下衙,大家都比往常疲惫许多,搬进皇城的兴奋与新奇也渐渐消散。 贺今行惯例到悦乎堂,看到掌柜竟然在,便特意问对方有没有其他赚钱快的门路。他想要再找一些外快。 柳从心在旁边架子上找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插话说:「你缺银子使?」 「我自己不缺。」贺今行一个月写三五篇文章卖给书肆,就完全足够日常所需,「但是我衙门里十个人,半数出身不富裕,户部要是不发饷,我打算先垫着。」 这个理由有些出乎柳从心的预料,但又完全不觉得意外,他解下腰间那枚玉质的平安扣,递给对方,「你要是急缺,就去城西石兴坊那家票号取。」 沉默片刻,又说:「当初在小西山那场比试,我一直记着。」 「这怎么行?」贺今行没接,婉拒了,听对方说起往事,还有些不好意思:「那场比试,其实我是占便宜的。我练箭比较早,箭术算是我的长项,只不过当时为了赢你,没有提前和你说明。所以你不必……」 第806页 「我当真了。」柳从心打断他,没有强塞,却郑重道:「你此时不需要,什么时候需要了再开口,我绝不说一个『不』字。」 贺今行听完这话,知他认真,自己不该轻待,唯有叠掌低眉致意。 在角落坐着的晏尘水回头看了一会儿,举起手说:「嘿,柳大少爷,我也缺钱,能不能让我去取?」 「你先打借条。」柳从心冷漠道。 「呿,我就知道。」晏尘水撇嘴做了个鬼脸,缩回手撑着下颌,「今行,你们通政司还缺人吗?你把我要过去,让我跟你干得了。我们这个月也不发饷,愁死几个人。」 贺今行笑着点头:「行啊,只要你真的乐意来。」 晏尘水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插科打诨两句,又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翻新出的探案话本。他这个人,忙的时候嫌没时间歇息,真闲下来又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借了话本专找其中故事的漏洞。 贺今行知道他这毛病,也没较真,到方桌坐下。他正对的那边本来是裴明悯的常座,自那天相谈之后,后者就没再出现。 人没来,但两边的物品仍然放得很收敛,空出了一片。他对着空座稍稍出神,随即铺开纸笔,给他写了多日的谏文收尾。 隔日休沐,他带着一沓草稿,借了晏尘水的小黑驴,趁着晨阳晃去至诚寺。 夏日的气息已经十分浓郁,山野间郁郁葱葱,满目青绿。 上山拜佛的善男信女不少,贺今行顺着人流牵驴而行,也犹如一名虔诚的信徒。唯有他自己心中知晓,他来拜的不是佛祖。 宝殿里传诵出雄浑厚重的经声,贺今行就在殿外的丹墀下取了一支线香,慢慢点燃。 他百期前后就想来,耽搁至今日,才得在此时注视着殿内释迦牟尼的尊像,由衷地祷祝。 愿先父母安息,愿爹娘如愿再相逢。 他将燃香插进石雕的大香炉,转眼看到接待其他香客的小沙弥,不经意地想起秦幼合。那个少年来日将在此剃度受戒,不知那时又是怎样的情景? 他不太放心,算了算时间,打算到时候悄悄来看看。 后山依然是旧模样,走到那间熟悉的禅房外面,经声已然消隐,能清晰地听见弘海法师的声音。 「……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就如祂无所从来,亦无所从去……」 贺今行在门口顿住,想等法师讲完再敲门。 眼睛瞟着窗外的张厌深却一下瞧见了他,抬手招他进去,弘海缄口,跟着看过来。他只得进去,见了老师,又向法师行礼抱歉。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学生你来得可算正好。」张厌深指着弘海笑道:「他是禅宗徒,却掺讲《法华经》。你说说,他是不是灵台不净,不能专注用功?」 贺今行眨眨眼,「老师,学生不通经书,不知从何作答。」 弘海法师仍然平和如初,说道:「皆是我佛门经籍,有何看不得、说不得、讲不得?正是因其不同,恰可佐见我宗真义。若是在比对中,证悟本心,觉出佛性,那便是大造化。若是受其迷惑,疑虑己身,不能自洽,那便说明非我道中人,不必强参禅。所谓『禅』之一字,就在这念念之间。」 贺今行听完,只觉法师以别宗经典来论证己宗教义,很有超脱万物的胆魄。他合掌道:「主持心怀宽广,就如海一般包容万法。」 弘海法师看着他,无声轻嘆,起身道:「你这学生来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这话自然是对张厌深说的,老人眼里带着笑意,道:「那你快走。」 贺今行送法师出门,心中却不解,既然不必强参禅,那法师又为何日日在此讲经,甚至时间似乎变长了? 张厌深站起来活动筋骨,同时道:「我听说你们这段日子忙得紧,竟有时间过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疑?」 贺今行不再多想,拿出携带的草稿交给对方。 张厌深倚坐到窗下,借着天光细看,开头便微微拧眉,「论食货之积弊?」 「是。」贺今行正襟危坐,答道:「学生据近年历闻,总结拙见。国库之困境,究其原因,在于岁入不足,在于库案众多,在于天灾频发而赈济频支,再加上这两年外战靡费,本就贫弱的国库不堪重负,已有卯粮不济的崩溃之兆。回首旧日,自庚子年间至今百年,田地、丁口有增,而课税之户口无增;税赋名目有增,而入户部之税额无增;隐匿田亩、蓄养佃奴之风愈演愈烈,贪腐库案屡禁不止。私以为朝廷当立时扼腕剜疮,革旧推新……」 这篇奏疏他写了十来个晚上,每一句都反覆斟酌,成篇几乎倒背如流。他将草稿内容精简道来,山风吹响松柏,送来隐约的经诵,犹如应和。 张厌深用了两刻时间才看完,其后久久无言。阳光斜洒在他拿着稿纸的手上,使起皱的皮肤、星点的褐斑以及凸起的血管,都变得明亮。 他看着自己最年轻的学生,先是欣慰,而后感到哀伤,嘆道:「吾主龙章凤姿,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一个足够优秀的子嗣。如果你是他的孩子,而我也能在壮年成为你的老师,何至于抱憾至今。」 他稍举起草稿,「你是觉得写得不够全面、深刻,还是在犹豫——该不该进这一封谏疏?」 贺今行毫无隐瞒:「老师,我在犹豫。」 张厌深问:「为什么?」 第807页 贺今行也在想,为什么? 前人说,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要坚定,绝不能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动摇。可在迈出最后一步之前,他仍然产生了一丝犹疑。 他剖析自己:「我想打破现状,重塑土地与税赋制度。但我翻遍史书,试图去寻找前人的经验,看到所有在王朝建立百十年、法度典章稳固之后试图推行的革新,都失败了。只有在经歷过大动盪的乱世,旧王朝的秩序被打碎,依附旧王朝的庞大而众多的贵族们也都被打落云端,新朝开国之初,要建立新秩序的时候,才能做成这样的事。」 「我自认不会后悔,不论我自己是什么下场,我都甘愿接受。可我怕不成功,反而伤害到一些人,我怕带来更大的动盪,让结果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老师,我要怎样才能确保我做的就是对的?」 他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老师,清亮的双眼里满是想要得到答案的祈求。 张厌深却对他摇头:「就连传说中的神明都会犯错,何况你我凡人。老师我若有这个本事,又何必苟居于山野?」 「在老朽看来,一项规矩,一种制度,若是因利掺杂了私心,它就算不得「规」「制」,而变成了「术」。「术」只是手段,只为一个人、一派人服务,他们坐享成果,让另外的人替他们付出代价、弥补错误。这是我所不屑的。而真正的为国家百姓着想、对国民长期有益的规矩与制度,才是「道」的体现。是一个人、一些人走在前面,披荆斩棘、趟出好路来,让所有跟在他们的身后人,都能得到荫蔽,享到福泽。」 「这样的人,这样的主张,哪怕一时被曲解唾弃,时间终将给出公正的答案。商君虽被车裂,惠文王可曾废其法?始皇帝毁六国遗蹟,纵有责其残暴者,可谁敢否定并轨同文之策对后世百代的遗泽?功业千秋,传名青史,何囿于眼前是非。」 贺今行听得怔怔,道:「身后事太远,我只想现在就改制清政,查缺补漏,让国库充裕起来,让朝廷有钱粮支给官、兵,让百姓能减轻负担,过得好一些。」 「既然如此,那你在犹豫什么?」张厌深反问:「学生啊,难道你做这件事,有私心吗?」 贺今行即答:「没有。」 张厌深则道:「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皆为君王之土地、臣民,居上位者肩担寰宇,做出决策之时固然当慎之又慎。可若是因此画地为牢裹足不前,与自毁前程又有何异?神农尝百草,亦百死百生;昔年太.祖图霸业,揭竿而起时,谁又知他日为鬼为雄?」 他说到激动时,站下地撑着桌角,「先贤有言,『不敢为天下先』。我觉得不对,这天下危难紧要之时,就需要有人站出来!你既有此心,应时应势为这天下先,又有何妨?」 贺今行扶住他,被反过来紧紧握住手臂。 张厌深微微仰头看着青年人的脸,语重心长:「学生,要争,要争才行啊。」 那双苍老的眼睛犹如琥珀,裹藏着经年的夙愿,以及十分热切的渴望。 贺今行心有静流,面上不显,只缓缓点头:「争。」 张厌深便笑起来,嗓子变得嘶哑,「不论前程,老师永远站在你的身边。」 师生相携对视,同心同情,不需言语。 贺今行收起草稿,被阳光晒了许久的纸张微微发热。 他在烈日当空的时候回城,来往路人稀少,唯他一匹黑驴子哒哒往前走。 大道两旁,小山依旧。 一个多时辰后,到晏家小院还驴,晏尘水正在收拾行李。 贺今行把买的果盒放到柜上,洗了手来帮忙,「这又是要去哪儿?」 「昌县那边出了宗连环命案,其中有个死者是该县县尉,县衙一直破不了案,我们堂官就让我下去帮忙。」晏尘水把衣衫囫囵一卷就塞到皮箱里。 贺今行看不过眼,让他拿出来重新叠,同时说:「敢杀官差,嫌犯肯定不简单,你万事小心。」 「放心啦,我一定会尽快逮到这个罪犯,让他后悔犯罪。」晏尘水捏了捏拳头,又想到什么,势在必得的神情蔫了蔫,「本来这段时间就想和你待一块儿的,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但是,唉。」 贺今行笑道:「我也没法跟你一起去,有什么事就写信吧。」 晏尘水看着他,忽然冒出些念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加之衙门任务下得急,他脑子里盘桓的大都是案情,就想,等回来再谈罢。 贺今行听说对方立时就得走,放下衣裳,去厨房煮了两碗面条。吃罢,送晏尘水到巷口,刑部的公车已经来了。 他送罢友人,犹豫要不要去一趟冬叔的医馆,半晌,才下定决心调头向东城。 医馆还是那块门匾,老旧但干净。 贺冬窝在柜檯后的摇椅里,大腿上搁一个小铜碾,慢悠悠地磨着一撮银丹草。看到他,一下坐直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正是日头将落未落之时,贺今行来得确实有些晚,便摸了摸耳垂说:「来看看您,另外想借您的地方,写几封信。」 贺冬不明所以,但还是把药碾放到一边,起身给他找来笔墨,自个儿去后院收草药。 纸砚就摆在柜檯上,空气中还遗留着银丹草的清凉辛香,贺今行稍作思索,便下笔如飞。 他写了小半个时辰才完,然后把所有的信件整理成一沓,去拜託贺冬先帮忙收着。 第808页 贺冬早收拣好草药,正围着灶台琢磨是去隔壁买饭还是就自己弄点儿吃的,看到那一沓信,有些惊讶:「这么多,不用马上寄出去?」 贺今行想了想,从里面挑出几张,「给王先生、我大哥和星央他们的,可以明天就寄出去。其他的先不急,视这几天的情况而定。」 贺冬接过那几张信纸,感觉出不对:「你要干什么?」 「我想面谏陛下——冬叔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贺今行解释,「这件事我仔细想过,情况并不算很严峻。但要考虑周全嘛,哪怕、万一是最坏的后果,我提前做好了准备,也就不怕了对不对。」 贺冬皱眉:「这不是御史台的活儿么?」 贺今行微笑道:「通政司也有劝谏的责任。退一步说,不论是官还是民,都可以通过我司向陛下进言。我也是陛下的子民,上疏合情合法。」 他把剩下的递过去,交代说:「这些信里,有给持鸳姑姑和谢大人的,给江与疏的,还有一点事情要拜託许大人,可以一起寄到临州,不拘时间。有给杨先生和泉爷爷的,他们一个身体不好一个年纪大了,就让他们在稷州养老吧,顺便帮我去看看王老伯,他也是一个人。对,王玡天进京了,我得再写封信给贺三老爷,请他关照一下……」 这些信里,或解释,或安排,或告别,或请求,都是他的心里话。 「停停停,我记不住。」贺冬彻底回过味儿来,瞪着眼打断他:「交代后事别找我。我也不太懂皇帝要復立这个通政司干什么,反正你要是出事,我就跟着你一块儿去死。」 「不会的,不会到那个地步。」贺今行去拉对方的衣袖,「冬叔,你相信我,我有至少八成的把握。」 贺冬不肯:「那万一呢?」 贺今行眨眨眼,认真道:「这不就是在说『万一』么?冬叔,就算我这一次不去,难道我每一次都能不去么?冬叔以前为了我干过许多危险的事,没有一次退缩,我又怎么能退缩?」 贺冬飞快地说:「那不一样,我这条命不值钱,但你还年轻啊,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才能让你活下来……」他忽地顿住,想起面对成千上万的疫民和席捲整座辎重营的火海、也不曾犹豫退缩的老主子,眼前的青年和她是多么的像啊。 他悲中从来,又感到些许欣慰,欣慰之余更加惆怅,若是王妃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该有多好?思绪流转,唯有无奈地嘆息:「一定要现在?」 贺今行说:「不急不行啊,要是等裴相爷他们有所反应,不论我再上多少道谏疏,大概都没用了。」 「还有,冬叔你不要说这种话,你对我很重要。平叔,携香姐姐,你们所有人,对我来说都不是可有可无的人。不论我在不在,我都希望你们能好好地活着。」 「我的身世,我爹娘的恩怨,我作为朝廷命官的职责,我想要达成的抱负与志向,说到底都是我自己的责任。」 贺冬听得心酸,怕忍不住落泪,赶紧背过身,假装去搬角落的高凳。 贺今行就站在原地,继续道:「我给大家都写了一点东西。嗯,如果汤伯俅他们之后寄信过来,我也写了一封回信,到时候可以回给他们。如果没有信来,那就不用寄过去打扰他们……」 他徐徐地说着自己的计划,晚风徐来,抚平他眉心的摺痕。 贺冬拖了凳子过来坐下,被他的平和所感染,也冷静下来,一一地记着自己该怎么做。中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到最后想起来,提醒道:「还有那个谁,你们不是说在一块儿了么,不给他写点儿什么?」 「横之啊。」贺今行一瞬间就明白冬叔说的是谁,毕竟他俩的事,也只有冬叔知道。 他一开始就想过要怎么跟横之说这件事。只是,解释显得多余,纯粹的告别又太轻,这种时候想来应该要诉几句愁肠,可他提起笔却不知该怎么写——他的秉性不算完全的乐观,但也从未埋怨过什么,相比为某件坏事发愁,他想的都是怎么去善后或是彻底解决。 「我等他回来,再跟他说。」他一定会等到他。 他放松嵴背靠着廊柱,仰头看云霞漫过屋檐,漫向遥远的天边。 他想到某本地理志上说,苍州天黑的时间可能要比宣京晚个把时辰,便在心中许愿。 愿苍州今日是个晴天,他的心上人也能看到这美丽绚烂的晚霞。 他伴着霞光告辞,走到一半,预告宵禁的暮鼓便一下下响起。他立刻在长街上奔跑起来,越来越快,仿佛下一刻就能飞上天空。 无数光影迎面而来,碰上他的身体,分流而逝。 好险才赶上宵禁前一刻,回到官舍。路过亮着灯的门房,贺今行喘着气喊道:「陈大哥,有我的信没有?」 「没呢,替你看着的,有信来一定及时告诉你!」门房里也传出高声的回答。 没有啊,贺今行有一瞬间的失落,随即振作。经过今日的谈话,他又产生了新的领悟和想法,需要立刻写下来。 他顺路将窗台上的沙蒿和石子罐收回屋,铺开纸张兑好墨水,灵感蓬勃倾泻,不到两刻钟,就写好了一篇崭新的奏本。确认没有笔误,继续誊写先前的草稿。忙到深夜,入睡竟比往常还要安稳一些。 待四更天醒来,贺今行点上灯,搬出那口官皮箱。 箱子里存放了许多信件,都来自他的亲长和朋友们,都是他早已筛选过的。今日,他又将其中一些挑出来,包括他爹的所有来信,借灯火点燃了,放进铜盆里烧毁。 第809页 他当然可以把它们藏到某个地方去,但若是被翻找出来,那就更说不清。他不想因为自己,让他们的清名蒙上疑影。 最后一页信纸成灰,他端着盆出去打水,开门便觉凉气拂面,将水泼进官沟时,才发现夜雨悄来。 深宵昏暝,他亲眼看着余烬隐没在雨流中,回头洗漱换官服。一切停当,最后拿出压在箱底的那只墨玉镯。 他有想过要不要把它放在冬叔那里,但又怕以后横之知道了,造成误会。他们约定了要一起走下去,他不会放手,除非横之要放弃他。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他亲手接的,也该他亲自还。 他拢起左手五指,慢慢穿过这支玉镯。环口有些窄,戴的时候稍微费了点力,戴到腕上却刚刚好。袍袖再一盖,便完全看不出痕迹。 如此,什么都准备好了,他平静地关门落锁,打伞上朝去。 雨势渐涨,沖淡了开宵禁的钟声,然而应天门上早来的官员并不少。 贺今行与相熟的打过招唿,仍然独自入皇城。近来有许多试图和他结交的官员,他在公事接触上并不冷漠,但私下邀请他的帖子却一份没接。 走到端门,候朝房里已坐着好几位同僚。他考虑片刻,没有将奏疏送进去,而是左转去了通政司的直房。 知事前后脚到,来了先向他问好。 贺今行就是在等他,直言道:「我今天可能晚些回来,也可能不回来。如果没回来,你们不要惊慌,继续做你们该做的事即可。」 知事一惊:「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不在,你要管好通政司的意思。」贺今行道:「在通政司供职,一要自守,二要保密,三不与外界勾连。无论发生什么事,这几条规矩叫大家都不可忘了。」 知事一时想不通,但大人交代的事,他只管去做,遂拱手应是。 贺今行又交代、勉励对方几句,便离开直房。出来没走几步,就看到一身紫袍的王玡天独自站在雨里,没进拥挤的候朝房。 「小贺大人早啊。」王玡天自然也瞧见了他,未听笑声而带有笑意:「通政司搬到端门,还真是方便吶。」 贺今行看到他换了把寻常的油纸伞,通身装扮都不出规制,比平日素了不止一点半点,顿了顿才回道:「王大人早。」 王玡天在他视线里将伞骨转了半圈,拂袖到身后:「你也在外面等。我是因为里面太挤,你是因为什么?」 「因为时辰就要到了。」贺今行说罢,第一个入朝去。 王玡天低声笑了笑,也随之往前走。 这是他第一次以朝官的身份走进端门,看候在朝房里的诸位同僚,也不过如此嘛。 这一场朝会按部就班。 众臣议事,先是关于战后的民生恢復,不外乎减免税赋、拨款赈济,但因国库拮据百官皆知,所以提得笼统,议得也潦草。然后是各地官员补阙,尤其是秦甘路缺出的官职众多,十分影响官府履行职责,请陛下任命填补。 高居御座的明德帝却道:「急什么,等方子建把苍州的事情说清楚了,再来议也不迟。」 振宣军与北黎兵起冲突的事并未广而告之,奏议的官员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看向裴相爷。 裴孟檀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出列道:「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秦甘路现在由甘中路的总督兼管着,也不缺这么几天。」 明德帝没说话,只抬了抬手,示意说下一件事。 这件事略过,下一件本来该议军队。然而底下的臣子们觑着陛下的态度,加之议题也和方子建有关,就含煳过去了。 虽无人敢提,但皇帝自患上头疾以来,龙体肉眼可见在变差,性情也越渐古怪多疑。钦天监才换了个监正,没人想触霉头。 很快散朝,大雨不停,崇和殿前撑出一片伞花。 贺今行望里侧站了些,给诸位大人让路。大多数官员都以为他是因为端门离得近,所以不急着和大伙儿一起挤。 裴孟檀列位最前,出来得也晚,看到他,笑道:「小贺大人,一块儿走?」 贺今行拱手谢道:「相爷先请,下官还不打算回直房。」 「哦,这就开始办公了。」裴孟檀理解地点头,挥袖迈步。 王正玄等在殿外,手里已经举着把伞。 贺今行注意到前者,想起刚刚才打过招唿的王玡天,再有意去找,人已经没影了。 叔侄避嫌还是?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即逝。 他绕到崇华殿,明德帝退朝后一般都会在此暂歇。一问内侍,果然。他随即递上牙牌,求见陛下。 明德帝正倚在榻上养神,听闻他求见,也没多想,随口叫进。 贺今行一进来,便整冠,顿首,「臣贺旻,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叩完头,听见「平身」也没有起来。 明德帝便取下搭在额头上的帕子,被顺喜扶着坐起来一些,皱眉道:「有什么事直说,别像个老头子似的整这一出。」 「陛下容禀。」贺今行拿出两本奏疏,双手奉过头顶。 侍立在榻尾的常谨低着头取走,顺势瞄了瞄,交给顺喜。顺喜捧到明德帝面前,一手一封摊开来。 明德帝眼皮一撩,只见一封《论近两朝食货之弊病疏》,一封《谏兴亡疏》。 「你这是写谏疏写上瘾来了?」 第810页 这年轻人刚从云织回来,面圣的时候就进了一封《论边县治防疏》,现在才多久,又来两封。 贺今行说:「如今国情民情,叫人时刻心忧。臣虽位卑,却不能置身事外,亦不能袖手旁观。故上此二封谏疏,请陛下垂阅。」 明德帝冷嗤一声,虽然先前的话里有种头疼般的嫌弃,但还是拿起奏疏打开看。第一封论食货,就让他眉头紧锁,看到一半便将奏本捏得变形,久久没有移动视线。 陛下不往后看,贺今行便直接说:「近五十年来,租税不轻,私佃更重,土地兼併成风;地方官府或清吏司与地主勾结,瞒报田亩,隐匿丁口,回扣税金,成为循例。以致于只有十亩地的贫户,却要承担超过五十亩的税赋;而朝廷一年年愈发收不抵支,碰上天灾赈济便捉襟见肘,缺钱拓官道、修水利,已有工程也难以持续维护。如此情形,实乃便宜地主而亏百姓和国家。」 「是以臣叩请陛下,降圣旨于户部和兵部,以江南路淮州为例,清查隐瞒田丁,惩治罪户,重修黄册,重画鱼鳞图,改良税制,釐清地县乃至一村一镇的税帐,还税事清明。」 明德帝合上奏摺,缓缓问:「谁教你说的?这两封奏疏又是谁让你写的?」朕知道张厌深在晏永贞家里借住过,教过你,是不是他?朕少时听过他的课,他也勉强算得上半师,但若是因此妄图揣测朕的心思,那他是大错特错。不止大错特错,还大逆不道,枉为人臣!」 同时扬手一掷,将那封奏疏掷向跪在阶下的青年,打到他肩膀上。 贺今行的身形只晃了一下,任由奏本落到自己腿边,回答:「没有任何人指使臣,谏疏内容皆脱胎于臣所见所闻所感。一定要说受谁影响,臣乃大宣子民,千千万万的同胞,皆与臣息息相关,其中也包括陛下。陛下曾说,『思天下有溺者,如己溺,思天下有飢者,如己飢』,臣也效仿陛下,视同胞之饥溺如己飢己溺,如何能铁石心肠,视国家之困苦如无睹?」 明德帝听完,似笑非笑道:「这么说,朕还得怪朕自己?」 贺今行望着他说:「陛下是臣的君父,臣认为臣所思所想,皆不该隐瞒陛下。故而臣将其写成奏疏,本想在朝会上奏,但思及不妥,才在此上呈。」 「好一个巧舌如簧的贺今行啊。」明德帝连连鼓掌,「算你还懂点事,知道有些话不该在朝会上说。但是,不能在朝会上说的,难道就能在朕面前说了吗?」 顺喜还捧着第二封《谏兴亡疏》,此时已是大气不敢喘,见陛下一个眼神飘过来,赶紧把空着的那只手背到身侧,示意一干小内侍赶紧消失。 明德帝双腿踩上脚踏,躬着上半身,道:「朕殚精竭虑,饱受头疾之苦,而不敢懈怠一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我大宣的天下能够平稳。朕为了大局一忍再忍,倒惯得你们这些一口一个『君父』的忠臣、仁臣、能臣,都想踩到朕的头上来了。」 「陛下明鑑,臣从未有此不臣之心。」贺今行依旧跪得笔直,说:「但臣实在不解。兵马司案之初,压下弹劾,纵容兵员,是为了大局。江南洪灾里,齐氏等人决堤淹民,不上罪状书,是为了大局。太平大坝的维修专款被贪污多年,却只灭柳氏,掩盖帐册,是为了大局。秦党把控朝局多年,要惩处之时,却密而不宣,想必也是为了大局。」 他本想再提一提西北军,但想到王义先,忍住了,继续说:「仅这三年,仅臣亲身所经歷,就有这么多难平之事。」 「如果人人都要为大局而隐忍,因大局而受损害,那这个大局为谁而维持?又有什么维持下去的必要?」 明德帝半张脸陷进阴影里,「你是在为柳氏鸣不平,是觉得秦毓章死得不够惨烈,还是在暗指朕,对朕不满?」 「臣没有。」贺今行立刻否认,「陛下是天之子,掌控四海,什么都知道,绝非臣等可评说。臣只是不明白,陛下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也是您的天下。天下之物与民,莫不属于您。那些世族豪绅兼併土地,就是在蚕食、侵吞您的财产,使您无财可用;他们藏匿佃户、蓄养奴僕,就是在役使、压迫您的子民,使您无人可用。他们如此欺瞒您,难道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成为他们口中的软弱可欺之人吗?」 「闭嘴!」明德帝喝道:「胡言乱语就是你的见解吗?」 贺今行咬牙,一定要说完:「如今国库亏空、岁计艰难之时,他们竟不加收敛,反而趁国难兴私家,难道不该对他们进行打压,让他们将吞进去的、不属于他们的财富,都吐出来吗?哪怕吐出来的只是一些,也必能解我朝廷燃眉之急啊!」 「陛下,不可姑息纵容,否则终将养成亡国灭朝的大祸啊。」 「朕难道不知吗?你们一个个都当朕是傻瓜吗?」明德帝豁然起身,「你口口声声忧国忧民,替朕分忧,难道连朕为什么这么做,都想不明白吗?既然如此,你也别回通政司了,滚回家去好好反省!」 「臣遵命。」贺今行也红了眼,强压着情绪磕头,「但臣恳请陛下,再看一眼臣的第二封谏疏。」 「你小子真是,」明德帝指着他,不知是气是笑,大袖一挥,「滚!立刻给朕滚!」 贺今行再次叩首告退。 第811页 殿门里外都站着一干内侍,皆躬身垂首低眉,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他走在其间,好似行走于无人之地。他起伏如狂澜的心也很快平静下来,没有一丝杂念。 至少,陛下听他把话说了一半。 雨还在下,他慢慢撑开自己的伞,离开崇华殿。 过了端门,在广场上碰到抬文书回来的余闻道。后者停下问:「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贺今行平静地说:「陛下停了我的职,我这就得回家去。」 「哦……什么?」余闻道瞪大了眼,急急地说道:「这是为什么啊?您又没有犯错,怎么忽然就。」 贺今行拍拍他的臂膊,微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在,你们听雨兴的,好好做你们的事就行。快回直房吧,雨斜着飘,久了小心打湿书箱。」 雨兴就是他们通政司的知事,姓郑。余闻道应是,仍旧惊疑不定,扯开步子后一步一回头。 贺今行朝他做了个「快走」的手势,而后自己也转过身,大步出宫。 没什么大不了的,要冷静,他在心底反覆告诉自己。脚下却渐渐生风,袍袖飞扬,撩起无数细如愁绪的雨丝。 回到官舍已过午,门房老陈从窗口看到他,叫他:「小贺大人!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有你的信!」 说着乐呵呵地递出来两封信来。 贺今行已经走过窗口,慢一拍才倒回来拿信,「多谢啦。」 「哪里哪里,多留个神的功夫而已。」老陈热络道。 贺今行与对方交谈两句才走,一边低头看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正是他记挂许久的人,他当即顿在屋檐下。 这两封信都从苍州来,第一封寄出时间是四月十六,第二封是五月初十。大约因为四月份驿路不便,竟累到一块儿送回来了。 他飞快地拆开五月那封信,大略一扫,没有坏消息,才另拆第一封,从头看起。 ——今行,我很想你。军中断粮,譁变连生,久峙不利,所以我打算向大帅请命,潜入西凉人腹地寻找机会。不论前路如何艰险,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平安地回宣京见你。望你珍重,勿念。 ——今行,我带着你给的护身符,总是很幸运。但我没能让所有兄弟跟我一起回来。养伤的这几日,我总是梦见他们,然后梦见我娘和你。今日伤好外出,我看到业余山上的雪,忽然就想立刻见到你。 顾横之的信总是不长,和他寡言少语的性格一样。 可贺今行看着,却不自觉眼眶湿润,一时有许多想要问的话、想要知道的事,将他的心层层揪裹。 伤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呀?同袍牺牲总是让人很难过,生与死的间隔,唯有长久的时间能消弭。 那一瞬间,他也想立刻去到苍州,去见横之,让他开怀一些。 可他不能离开宣京。 他捏紧了信纸,抬眸仰眺,面上绽开浅浅的微笑,轻声说:「我也很想你。」 雨势将住,被洗过的天空明净透澈。 他嗅到清新的草木气息,如骤然破障一般,惊觉自己一身冷透的汗水。 节气入伏,一年最炎热的时候就要到了。 第289章 三十二 夏日的天气变得极快,上午大雨瓢泼,中午就阳光满大地。 王正玄从裴府后巷的角门进去,满脑门儿都是汗水,来不及擦,便在管家引导下匆匆奔往书房,进门就问:「相爷,发生什么大事了?」 见屋里坐着的除了裴孟檀与阮成庸,还有忠义侯,吓到了:「侯爷竟然也在,不会是……出事了吧?」他往房梁指了一下。 忠义侯瞥他一眼,没说话。 「不是。」阮成庸将手中密信递给他,「你自己看看吧。今儿上午散朝之后,通政司的贺今行向陛下进了两篇谏疏,这是其中一篇的大概内容。」 「不是啊,还好。」王正玄松了口气,低头看密信,看着看着就瞪圆了眼睛,「什么玩意儿,想拿赋税开刀,他疯啦?陛下什么反应?」 阮成庸道:「陛下没有同意,勒令那贺今行停职禁足了。」 王正玄:「还好还好,陛下心里自有桿秤,明断忠奸是非,肯定也觉得不妥。」 「陛下觉得不妥?」端坐上首的裴孟檀微微笑了:「陛下要是没有意动,早在看到谏疏的时候,就该叫人滚了。」 阮成庸接话道:「下官也是这么认为。陛下未必就不想动手,但不好先提出来,所以现在是借贺今行来敲打我们呢。」 「陛下他,」王正玄张了张口,咽下后头一堆大逆不道的话,嘀咕说:「陛下怕天下人反对,难道咱们就不怕?」 阮成庸笑道:「正玄兄此言差矣。我等为臣,为君分忧乃是天职,担些骂名也是应该,岂是以怕不怕而论的?」 王正玄环视屋内,掏出扇子唿唿扇风,「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还要去给姓贺的求情,让陛下纳谏吧?说句不好听的,这天底下的大小家族,包括你我在内,哪个兴旺过的家里没有点暧昧的地儿?我等要是真像这谏疏里说的那样做,光家里人的唾沫,都得把咱们喷死了。」 他烫手似的把密信放到桌几上,撇嘴:「我可不想自掘坟墓。」 裴孟檀道:「你这急躁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压一压,谁说要这么做了?实话说罢,边军内政都要钱,户部一个子儿没有,这一刀必须落下去。但怎么落,落不落到赋税上,其中还有大大的转圜余地。我叫你来,就是一起想想办法,既把事情办好了,又不伤大家的和气,不损陛下的颜面。」 第812页 「谋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啊,这怎么能两全?」王正玄嘆气,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突然道:「说起来,户部亏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几年,秦毓章是怎么干的?抄了个柳氏商行,走了趟远洋商贸,巡了回盐茶税,许轻名在江南弄的那什么宝券也不是不可以推广到全国……」 背地里指不定还有什么手段,他当真琢磨起来。 裴孟檀打断他:「竭泽而渔,远水解不了近渴。光是西北这一年的仗打下来,未发的抚恤和在民间採买粮草棉布的欠款就有将近三百万两。」 一直没有开口的忠义侯突然说:「我等岂能如秦党一般行事。」 阮成庸拱手请教:「不知侯爷有何高见?」 忠义侯转过脸来,看着老师新晋的这位心腹,道:「天下蠹虫多矣,皆非我同类。本侯就奏请陛下,挑些为恶乡里、罄竹难书的抄家没产,充入公库,谁又能有什么意见?」 裴孟檀摇头:「不妥。荟芳馆文会在即,您此时出面对世族动手,必然生哗,令士子们动摇。」 忠义侯:「难道所有士子都是蝇营狗苟之辈?依本侯看,正可藉此看清人才秉性。老师,庸碌贪婪之人,招揽来又有何用?」 裴孟檀还是摇头:「侯爷,人心险山川,名声易破不易立,能不出差错就不要去试。」 阮成庸跟着道:「而且实行下去,也不太好办。我大宣开国一百多年,各地域的世家大族就没有不联姻的,姻亲连姻亲,关系弯弯绕绕,全绕在了一块儿,一拔就是一串。要将人破家灭门,又岂知人不会狗急跳墙,四处攀咬?闹得大了,收场就难了。」 他顿了顿,说:「下官倒是想起个办法。」 王正玄急道:「有什么办法你说啊,这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阮成庸伸出两指,低声道:「就两个字,捐纳。」 「先帝初年,因岁计尚有余裕,废除了捐官之法,只留国子监纳监一项,作为吸收人才的途径之一。现今国帑短缺,奏请陛下重开捐纳,减缓户部压力,也是情理之中。」 「哦对,还有这法子。」王正玄恍然,旋即皱眉:「可是光捐纳能捐出多少钱来,朝廷上下也没有那么多的位置啊。」 忠义侯则道:「先帝废止此法,怕是也有冗官冗吏拖累朝政之故吧?」 阮成庸道:「侯爷所言极是,所以要先裁撤一批人,譬如那些秦党余孽。再有缺补缺,实在没阙位,就让他们等着,先给个官身、赐个虚衔,不予实职,少收些钱罢了。」 王正玄侧目:「这倒是顺水推舟、一石二鸟了,阮大人好想法。」 阮成庸只道不敢当,「下官也是斗胆猜测,陛下没有非要大家怎么样的意思,只是想让大家出钱出力,那就出呗。捐官纳监,增补阙位,明码标价,朝廷多了进项,地主们得个官身荣耀,两相欢喜,自然也就不会产生多大的龃龉了。」 没有龃龉,朝廷内外、上下自然和平无事。这二人都觉得是个办法,一齐看向上首。 「一时之计,当不得长久之法啊。」裴孟檀徐徐嘆道:「以财货补官终究有失体面,能不能行,还得上奏陛下才知。」 王正玄不以为意:「老祖宗都干过的事,陛下应该会同意的吧?不然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啊。」 书房安静了一瞬,阮成庸重新拿起那封宫中传出的密信,「这奏疏倒是写得挺好,朴实却铿锵有力,又不失论据——看来是在户部有人啊。」 「户部?陆潜辛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还想淌这趟混水?」王正玄并不将这点关联放在心上,因记着自家妹子侄儿惨死的事,只恨不能将姓陆的也大卸八块。 在场无人不知这一茬,裴孟檀出言提醒道:「陆潜辛戴罪之身,早已是穷途末路。但解决国库亏空,少不得用他去做事,你切莫因私仇误国事。」 王正玄含煳应了声,「我知道分寸。」 一旁的阮成庸好似没听见他们说话,仍低着头看密信,自言自语:「不知第二封疏,又写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正好对上忠义侯的目光,谦卑地笑道:「下官听说,侯爷向来爱才,想必有拉拢过这人?」 忠义侯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阮成庸道:「下官只是在想,侯爷都无法打动的年轻人,大概很难为我们所用吧。」 「对。」王正玄插话:「我先前觉得通政司就是个大号的舍人院,现在看着不是那么回事儿啊。这贺今行今天能上这么一封谏疏,谁知明天还会干出些什么来?」 不可控,就有风险,让人心里不踏实。 他继续道:「既然陛下让他停职,那就一直停着吧?通政使这位子,也该廷推个正经的人选出来。你们说呢?」 忠义侯闻言,拧起长眉,「一封谏疏,就让王大人如临大敌,昏了头不成?陛下若想点个正三品的通政使出来,何须等到现在。」 王正玄想了想,他这会儿针对通政司,若是让陛下以为他们想要把控言路,触怒陛下,那就得不偿失了。且忍一时,过后再计较。 几人再商议一阵,临近未正,忠义侯要前往兵马司,率先告辞。 裴孟檀起身相送,「捐纳一事,我等明日就会向陛下进言。在此之前,请侯爷当作不知。」 忠义侯并不因自己的老师不站在自己这边,就心生不满,然而听见这话,沉默了一刻才应下。 第813页 他如来时一般从偏门出府之后,想到一些事情,叫长史去给谢灵意送个信。 下衙后回公主府,谢灵意已经先到一刻,在过厅等着,闻声迎出来行礼。 忠义侯边走边脱了外袍,让贴身的小厮抱着衣裳下去,就只有长史跟在身边。他直接问:「情况怎么样?」 谢灵意将带来的册子交给对方,「属下查阅了往年的捐纳录簿,按惯行的法子,广泉一路捐下来也不到二十万两,远远不够补国库的缺口。诸位大人要用这法子,浅尝辄止肯定不行的。」 「阮成庸出的主意,真施行起来,十万两、二十万两,都要过他的手。」忠义侯翻了翻册子,吩咐长史:「盯着他,一举一动都要报给我。」 长史领命,即刻下去安排。 谢灵意道:「侯爷也觉得这件事不妥么?」 见对方停下脚步递来目光,他犹豫片刻,说:「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忠义侯开口:「说吧,左右没别人,不必顾忌。」 谢灵意便低声说:「今时不同往日,以现在的情形,吏部、礼部、加上工部都唯裴相爷是瞻,引起陛下的猜忌在所难免。所以属下认为,在这件事情上,退一步或许更好。」 忠义侯道:「你我觉得退一步更好,但他们可不这么认为。」 这个「他们」能指的人多了,可最终做主的就只有一个,谢灵意试探着说:「侯爷要不再劝一劝相爷?」 「劝老师一个人可不够。」忠义侯语气平淡,「王氏在松江拥有田地屋宅无数,不堪细究,王正玄怕引火烧身,断不同意捉人开刀。而阮成庸出身寒微,刚刚跳出翰林院,急需掌实权揽名利。对他们来说,开捐都是最好的选择。」 利弊的权衡十分直白,上头的大人们都如此,底下的附庸们选择哪边更不必说。 谢灵意听了,知此事势在必行,「那我们怎么办?」 「既然见地不能趋同,那就看看,开捐是不是真的比抄家砍头更好收场。」忠义侯丝毫不急。他迈步向寝殿,走到半途,回头说:「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是。」谢灵意独居的宅子距离内城有些远,偶尔也会留宿公主府,此时自然不会拒绝。 天热,晚膳摆在后花园的水榭里,因侯爷要沐浴更衣,他就先随侍女过去。 大约两刻之后,忠义侯换了燕服过来,视线往池边一扫,「莲子呢?不是叫他也来么。」 小厮立刻提着灯笼再去请。 夜色昏暗,顾莲子不准下人点灯,仰面躺在临窗的榻上,脸上盖着半张没涂完的画。 一个月的禁足好似一辈子那么长,怎么都过不完。秦幼合走了,再没有人跑进公主府来找他玩儿。他也不想动弹。 小厮在台阶下相劝:「莲子少爷,侯爷难得在家中用膳,谢大人也来了,您就……」 话未说完,一只玉瓶从窗下飞出来,擦着他的脸砸到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小厮只得闭嘴,顶着脸上的伤痕去回话。 嬴淳懿听完,让小厮去帐房领药费,另外吩咐侍女传菜。 谢灵意旁观全程,心中有所触动,说:「属下听闻顾元铮将军要进京,不如请她带些蒙阴特有的玩意儿来,或许能让莲子欢喜一些。」 「这些事情,君夫人不会忘记,不需要旁人提醒。」嬴淳懿拈杯置酒,一饮而尽。 热酒下肚,王正玄发出一声喟嘆,「还好阮成庸想出了个捐纳的法子,等明天我和裴相爷还有他一块儿去奏请陛下,把事情定下来,就暂可高枕无忧了。不然真要动起田赋,咱们家肯定也要沾一身腥。」 特地被请过来的王玡天同坐在席,早已知晓前因后果,只笑不语。 王正玄也早就习惯了侄儿的态度,继续夸赞:「这阮老弟瞧着是苦读书的出身,脑子倒是如行街的贾客一般灵活得很。」 王玡天依然在笑:「是啊,开哪些职衔,标多少价码,也都由这位阮大人说了算。」 这笑得就让王正玄有些不高兴了,还觉得莫名其妙,怪道:「人家做了吏部侍郎,就是管这些事儿的。捐官纳监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都有旧的章程在,能捞多少油水?政策定下来,他少不得还要被骂贪腐、被参上几本呢。」 就像裴相爷说的,开捐到底不太体面。阮成庸那样没根基的人做得,他们这些世家出身的官员光是提出来,恐怕就要被言官大骂不要脸。再者,进项的大头得供国库,能揣进兜里的有多少?不如不沾这一屁股的腥臊。 王玡天嘆了一声:「叔父啊,该讲名声的时候您惦记着家财,该谈钱的时候您又想起来名声来了。」 王正玄:「你什么意思?我维护咱们家的利益,不去背黑锅,还做错了?」 王玡天不接话。 房间里没有侍女小厮,他亲自提壶倒酒,只满了自己的酒杯。 王正玄意识到他是真的不满,酒劲儿顿时消下去许多。 他这大侄子在家里比他大哥还要厉害,打小就说一不二。虽然自他从松江调进京城之后,就没有再被压制过,但一看到对方冷漠的神情,熟悉的记忆袭来,便不自觉地忐忑:「我真做错了?可裴相爷也没反对啊。」 王玡天眸光一厉,道:「裴相爷是裴相爷,他领着政事堂的首衔,国库亏空的事其他人都可以敷衍,他躲得了吗?他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叔父你就是赶着给人做垫背,不上不下。」 第814页 「推行捐纳,开官身的实权不在你手里,你能得什么好处?难道没有你,他们就不能奏请陛下、不能建言献策了?」 王正玄愣了一会儿,「你这话说的,那裴相爷毕竟是提携我的人,他叫我去商议机密之事,是把我当心腹看,我岂有不去之理?而且我要是不去,万一他们决定动田赋,拿咱家开刀怎么办?」 他做了裴相爷多年副手,利益向来一致,自问也有几分情谊,哪有侄儿说得这么无情? 王玡天搁了酒杯,「我爹这两年身体怎么样?」 王正玄:「你爹他,他挺好的啊。不是,怎么说起大哥来了……」 「那叔父你在怕什么?」王玡天真诚地反问:「难道我王氏是他裴氏的附庸,任他唿来喝去,由他为所欲为吗?」 王正玄语塞,半晌擦着汗道:「那怎么办,我明天装个病,不跟着进宫?」 话出口,自己就觉得不妥,觑着王玡天说:「可我已经答应了,突然反悔,岂不是明摆着我怀疑相爷,对他不满?还是得去才行……」 王玡天缓和了语气:「叔父去就去罢,尽量少开口。」 「您已经是一部堂官,将精力放在自己衙门的事务上,理所应当。西北打完仗,不出一个月,将士们就要奉命回京受赏;南方军的顾元铮也将进京,到时候陛下肯定要祭天告祖,您啊,就提前、好好地准备这事儿。」 「行吧。」王正玄被说了一通,回过神来有些不是滋味儿,就找别的话说:「我当初想让你也进礼部,就是知道自己冲动的毛病,想着咱们叔侄一块儿,你能不时提醒我一下。可惜不知被谁坏了事,让你去了工部。」 王玡天听得无语,看着满桌油腻的席面,也没兴致再用,遂起身要走。 王正玄错愕道:「这么晚了,就留下歇了吧,我让你婶娘把院子都准备好了。」 「我的好叔父,廷推的结果是谁决定的?是陛下。陛下也不愿让咱们叔侄共事一部,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该避避嫌啊。」王玡天说罢,毫不迟疑地开门出去。 候在花厅的两名贴身侍女迎上来,端水奉茶。 自居匣走后,雁回那边又迅速送来了一名十四五岁的活泼侍女,使大公子的衣食住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王玡天就在这里漱口净手。 追出来的王正玄看到他这做派,再看到自家被那两个年轻侍女指使得团团转的丫鬟们,想起他一堆臭毛病,也不想留他住下了,挥挥手叫他路上小心。 主僕三人乘马车回家,王玡天倚着竹枕,看蜡烛结灯花。 新来的小侍女小声问:「公子不高兴吗?」 「嗯?被你看出来了。」王玡天笑道。 另一名年龄稍长的叫做「催训」的侍女跟着问:「是因为叔老爷吗?」 小侍女也说:「叔老爷看起来就呆呆的,肯定是他做得不对,才惹公子生气。」 「那倒没有。」王玡天对姑娘们很有耐心,解释说:「我和叔父是一家人嘛,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会因为一件小事就真的生气?可一家人全上一条船,船翻了就是万劫不復。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只能先和叔父分道扬镳。」 他幽幽嘆了口气,「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第290章 三十三 傍晚时分,贺今行在官舍的厨房买了一餐,端回房间。没吃两口,就听见有人敲门。这会儿能来的人不外乎那几个,他放下筷子去开门。 柳从心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果真被停职禁足了?」 贺今行点点头,侧身让他进屋说话。 关上门,柳从心飞快地说:「我听说你是因为惹怒了皇帝才被停职,你是不是上谏疏了?」 「对。」贺今行看他满头是汗,给他倒了杯凉茶。 柳从心哪儿喝得下,捏着杯子,眉毛拧得更深:「我就知道皇帝不可能听谏,那你怎么办?什么时候才能官復原职?我去找人给你求情行么?」 只要砸的钱够多,他不信疏通不了门路。 贺今行忙道:「别,这才第一天,再等等。」 柳从心盯着他:「你是真能坐得住。」 「不然,也没什么其他可做的。」贺今行重新坐下吃饭,将桌角的蒲扇递给对方。 柳从心接过扇子就开始摇,热汗渐冷。 屋里安安静静,偶尔一声筷子碰到食盒的轻响。等人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蒲扇,沉声问了一句:「你有把握么?」 贺今行回答:「成与否,都在陛下一念之间。」 柳从心沉默片刻,低声道:「国家大事,凭什么全由皇帝说了算,做臣子的连进谏一句话都要受罚。就因为他是皇帝?我看前朝史,先帝都没这么霸道。」 见对坐的人没接话,他嘆口气,「那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贺今行想了想:「明日帮我送个消息?」 柳从心应声「好」,等待他书写的期间,想起一件事来:「你先前说过的那几个今科进士,祺罗她们查出了些端倪。」 「怎么说?」 「这几个人家里在会试前的一个月,都和西城一家古玩店的掌柜有交集。具体的关系往来还需要时间详查,但确定的是,这家店是裴氏的产业。裴氏是百年望族,在京城置的产业所用的掌柜都是家生子。和掌柜有交集的话,就是和他们裴家有交集——裴相乃今科主考官,这太容易让人联想了。」 第815页 柳从心语气嘲讽:「我先前以为和秦党有关,秦毓章都死了,他们还都好好的,可见我多少是想差了。这届主考固然好名外在,但盛名难副之人,古往今来并不鲜见。在这个官场上,名声与更多的党羽、更大的权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贺今行停下笔,眉心蹙起,思索道:「科举名次可以作假,才学做不了假。有机会去试一试那几个人,看看肚子里是墨水还是干草,至少可以确定他们的成绩是否来得真实。」 「都是些草包罢了。」柳从心说:「问题只在于证据。如果能搜集到关键的证据,将这件事捅出来,裴相爷还能稳坐政事堂?不过,你忍得下心吗?毕竟是裴明悯他爹。」 贺今行说:「我的私心不值一提。但是,就算与裴家的产业有关,我也觉得不一定就是裴相主使。底蕴深厚如裴氏,位极人臣如裴相爷,有什么必要去操控舞弊?他身为仕林领袖,想要培植党羽,大可——」 他忽然噤声,看向门外。 几息过后,房门被敲响。 「谁?」柳从心一惊。 贺今行心下一嘆,能接近房间而他又没有及时发觉的,只能是他的几位朋友。 他上前开门,裴明悯一手把着门框,以身遮挡住斜来的落日余晖,双眸无光,沉沉如即将到来的黑夜。 「你们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柳从心看向贺今行。 后者说:「目前的线索将嫌疑指向裴大人,但没有足够的证据,所以尚不能定论。」 裴明悯垂下眼,用力撑在门框上的五指微微发抖,指节泛白。 良久,他说:「能把舞弊的那几个人告诉我吗?我想去查一查。」 「可以。」贺今行说,回身进里屋,写了张名单。 裴明悯就站在门外等,拿到名单之后看了一眼便揉在手心,重新看向贺今行,眼眶微微泛红,「你现在怎么样,陛下责罚严重吗?」 贺今行说:「还好,除了停职,只罚了俸禄。对了,我向陛下进了两封奏疏,除了税弊还有一封临时起意写的,你想看看吗?」 裴明悯轻轻颔首:「好啊。」 贺今行侧身:「我现在写给你,你进来坐会儿?」 「不了。」裴明悯攥着那团纸,低声说:「此事不清,我就不配跨这一步。」 贺今行便不再说什么,飞快地默写出那封《谏兴亡疏》,笔速太快,到末尾几乎飞成了草书。 裴明悯带着文章告辞。 贺今行没有相送。 柳从心不需要担心宵禁,依旧留在这里,问他:「你就不怕打草惊蛇吗?」 贺今行:「我相信明悯的人品和能力,如果他让他爹知道了,一定也会有他的理由吧。」 「但人家毕竟是亲父子。」柳从心不能苟同,但转念一想,「这件事让他知道也好,纸包不住火,也免得你一直为难。如果他真告诉裴孟檀,也可以看看他们的反应。」 贺今行:「我知道应该让他知道,可又怕他知道,或者说,希望他知道得晚一些。一个人为难,总好过两个人都为难。至于裴大人,他在没有查到真相之前,应当不会告诉他爹。」 柳从心顿了顿,「你就这么了解他,信任他?真的不会后悔吗?」 「我们是朋友,但这不代表他就要支持我所有的想法与决定,反之亦然。」贺今行微微笑了一下,看向他:「我也了解你,信任你呀。」 「我……我知道。」柳从心轻咳一声,说:「反正我是支持你的,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开口。我现在就先回去了,明天下衙再过来。」 「好,早些休息吧。」贺今行送走朋友,独剩一人,半倚门扉。 明月爬上院子里的桂花树,一树浓翠半隐半现,静谧无声。 翌日,五月廿一,天大晴。 裴孟檀与王正玄、阮成庸联袂进宫,求见皇帝。 「……今年岁用寅吃卯粮之现象严重,户部更是捉襟见肘,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迫在眉睫。臣等苦思许久,合计出两个办法。一为开捐,二为节流。整理成文,请陛下垂阅。」 裴孟檀拿出奏章呈上。 明德帝翻阅奏章之时,阮成庸谦卑地拱手道:「陛下,开捐之法,前朝早有成例。如今若效仿行之,只需扩大一些开具官身的范围,再略降低一点门槛,筹得款项足可解国库燃眉之急,陛下也无需再为此多添烦忧。」 明德帝掀起眼皮看他们一眼,没说话。 阮成庸再一揖,瞥了一眼旁边的同侪。 王正玄记着侄儿的话,本来不想开口。但他们仨来之前开了个小会,阮成庸说开捐,他就得说另一项。于是他硬着头皮也拱手道:「除了借开捐开源之外,也要节流。能砍掉的支出都要尽量砍掉,能往后延的支出也都尽量往后放一放。譬如边军的抚恤,就可以放到明年再发。」 明德帝正好看到奏摺上说这一块的内容,写出来的东西比说出来的话委婉得多,用意却更狠绝。他看着看着,看笑了:「王正玄吶王正玄,朕说你们怎么不带上崔连壁一块儿,你这心思没敢让他知道吧?」 王正玄神情一讪,随即正色道:「臣明白陛下对牺牲将士的痛心与体恤之情,但此事实乃无奈之家,活人都吃不起饭了,哪儿还管得上供给死人?活人与死人相比,自然是活人要紧啊。陛下,此事全由臣一己提出,不论之后会担上什么骂名,臣都不收回此谏。」 第816页 「你担个屁!」明德帝突然将奏摺一合,扬手掷向王正玄。 后者没敢躲,肩膀挨了一下,双手忙忙地接住奏摺,跪下道:「陛下息怒!」 裴孟檀也道:「陛下息怒。奏章有缺疏之处,皆是臣等之过,臣等再议再送,只恳请陛下万勿动气。」 明德帝嘴角下沉,眼珠来回扫视底下躬着腰身的几人,阴郁道:「此事不妥,再议来。」 三位大臣神情凝重地退下。 明德帝端坐在御座之上,久久没有动静。 顺喜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药,近前,轻声道:「陛下,用药的时辰到了。」 明德帝蓦地侧头看他,溢出一丝冷笑,「多新鲜吶,要让朕卖官鬻爵,来给朕找钱。」 顺喜当即跪下去,手里仍旧端着药举过头顶。幸好自裴相爷觐见时,他就屏退了所有内侍,之后也没让他们立刻进来伺候,仍旧在殿外候着。 明德帝边摇头边说:「你看看这些人说的话,给朕解忧。缺银钱用的是朕吗?啊!」 突听一声吼,顺喜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落泪道:「陛下受苦了。若是秦相爷还在,怎会让陛下如此为难?」 明德帝移开视线,望向虚空,「秦毓章啊,秦毓章……」半晌,他又道:「把药放下,去叫桓云阶来。」 「是。」顺喜应声直起身,将药碗放到御案一角,「陛下千万要保重龙体。」 大太监抹着眼泪出去了,剩下明德帝一人在大殿中,环顾四周,目露狐疑。 不多时,桓云阶快步进殿,行礼请安,「陛下,您找微臣?」 明德帝:「不然我叫你来好看?」 桓云阶摸摸头盔,呵呵笑了两声。 明德帝嫌弃地白他一眼,说:「有人提议,将边军的抚恤压到明年再发,以缓解当下国库的压力,你怎么看?」 「卸磨杀驴,有失道义吧?」桓云阶皱眉,露出不贊同的神色,「提这谏言的什么人哪,当初怎么没把他们送到前线去试试。」 明德帝轻「啧」一声,顺喜察言观色,出声道:「桓统领,进谏的乃是礼部尚书王正玄王大人,刚刚才和裴相爷、阮大人一块儿出宫呢。」 「啊,这,原来是这几位大人。」桓云阶撇撇嘴,但到底含蓄了些:「陛下,臣统领禁军,虽与边军无甚瓜葛,不在一个地方拿俸禄,但说到底都是为我大宣、为朝廷、为陛下卖命。牺牲后如此待遇,死人无知无觉,活人多少会有些心寒。」 说到后面,神色也正经起来。 明德帝嘆了口气,说:「朕也这么想。王卿口口声声,骂名由他们担,他们担得起吗?到最后受天下人唾骂的还不是朕?」 桓云阶看他脸色不好,抱拳道:「陛下,臣愚笨,不知该怎么为您分忧解难,还请您示下。」 明德帝:「你除了管禁军还会什么?天机示给你又有什么用?」 恰此时,有内侍进来通禀,通政司来人送奏章了。明德帝便挥了挥手,「算了,你下去吧。」 桓云阶来时摸不着头脑,去时也有些懵。文官里那几个灾舅子没打好主意,但他身为禁军,不好插手啊。 他和通政司的知事小官迎面交错,那小官躬身行礼时,他眼尖地瞥到对方怀里抱的信件上印着南方军的戳——哦对,顾穰生那个大侄女要进京了——他想到这里,灵机一动。他不好插手,可以稍微通个风,让他们边军自己来过问嘛。 桓统领突然笑着大步离开,代自己上峰进宫送奏摺的郑雨兴有些莫名其妙,但因差事在身,来不及琢磨原因,就匆匆进入抱朴殿。不到一刻钟,便告退回通政司。 午休时,他又挎着招文袋赶去工部的官舍。 正午太阳火辣,贺今行早上晾晒了两桿被褥,这会儿给翻一翻。看到他来,抬手作凉棚状:「天这么热,怎么这时候来了?」 郑雨兴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说:「我跟陛下诉苦,通政司没您不行,我有好些事务拿不准,他老人家就让我自个儿来问您了。」 贺今行微微有些讶异,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一些。 他领着人去打井水洗一洗,一面把对方拿捏不准的事都给问清、解决了。 午后的官舍除了门房,几乎空无一人。两人在后院的藤萝架下暂坐歇凉,郑雨兴小声说:「……今早上裴相爷和王大人、阮大人一起递牌子求见陛下,他们在抱朴殿待的时间不算长,但出来的时候似乎面色都不太好,好像是当中哪位大人被训斥了。不知会不会和大人您有关。」 贺今行说不会:「陛下不会因我而训斥诸位大人。」 「那会是因为什么?」郑雨兴下意识追着问,「裴相爷那样的作风,断不会触怒陛下。但既然不是他,也有他在场,陛下竟还是这么不给面子。」 贺今行却不意外:「就连秦毓章都做不到让陛下完全满意,更何况其他人?」 郑雨兴今日第一次进抱朴殿直面天颜,但短暂的兴奋过去,只剩下更多的惶恐。他说:「真让属下想起伴君的那句话。」 贺今行:「难以桩桩件件都让陛下满意,那就时刻无愧于自己。」 郑雨兴挨着他,默默点头。 眼看时间不早,两人回到房间,贺今行取出一袋昨晚才拿到的碎银给对方,「这个月的俸禄十有八九也要延后,我先垫着,你帮忙发给大家。」 第817页 郑雨兴慌忙摆手,想把钱袋推还给他,「这怎么好让您出钱的……」 「以后补发俸禄,我要收回来的。」贺今行笑了笑,最后给对方摇了两下蒲扇,说:「还是那句话,叫大家好好办事,不管我怎么样,都不要受其他任何人、任何衙门的影响。」 郑雨兴握着钱袋,临走前郑重地应是。 人走后,贺今行在窗前坐下。他心中并不如表面那样轻松,忍不住思虑裴相爷三人进宫,可能会向陛下说些什么。 他没有疑惑太久。 下午些,大约申正,又一位来客在他舍中落座。 王玡天没有穿官服,坐着打量四壁,一身锦绣纱衣格格不入,「小贺大人当真是两袖清风,住得可算是简陋了。」 贺今行今早没有泡茶,就只一壶井水,各倒一杯,「我这一方陋室虽陋,王大人不也屈尊来了么。」 「没办法,不来不行啊。」王玡天低眉长嘆,眼睫随之落下,一幅生无可恋的模样。 贺今行静静地喝水。 几息过后,王玡天自然地抬起眼,从袖中抽出一张摺叠的白纸,递给他:「你看看,我叔父这提的都是什么馊主意。仗着边军们离他万八千里,揍不到他。」 贺今行打开来,行文却是谏疏的格式。不用猜,多半是从王正玄手里拿到的。 他看罢,说:「怪不得陛下训斥了王大人。」 王玡天只道:「该。」 「但是,他们怎么可能不会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贺今行长眉紧锁,片刻后说:「这是怕有人反对开捐,所以拿抚恤来倒逼边军支持开捐吧。不然,国库没钱,户部批再多的抚恤金也是一纸空文。」 王玡天抚掌笑道:「小贺大人真是颖悟绝伦。」 贺今行:「王大公子特意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是啊,我听说此事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小贺大人。」王玡天说:「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贺今行:「我会写信告知王先生,请他与方大帅一起,再催促户部进行施压。」 王玡天的笑容一滞:「你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復又从容道:「不对,我虽然不知你到底为什么被停职禁足,但显而易见的是,你的主张肯定和裴党不一样,背道而驰也不无可能。」 贺今行道:「裴党?王大人这话,是要与自家叔父划清界限么?」 「非也。」王玡天拈起面前那只素瓷杯,向他一敬,「我只是认为,裴氏可以,我王氏当然也可以。」接着非常笃定地说:「你不会支持延发抚恤,也不会支持开捐。」 对方没有猜错,贺今行也不隐藏自己的心思,直道:「捐纳的口子一开,官身给出去的多了,哪儿是说停就能停下的?有了官身,不止能领朝廷俸禄,还能设法免一族的税赋。开捐愈多,税赋愈少,这才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法子。」 王玡天不否认。 贺今行已然明白他为什么会来,说:「王大公子又一次借我表明态度,礼尚往来,也该付出一些代价。」 「你这求人帮忙的态度可真糟糕,但谁叫咱们是合作呢。」王玡天抚袖展臂,「小贺大人,请说。」 「接下来的几天,尤其是廿五的朝会,如果有哪位官员提请开捐一事,请王大人保持沉默,不要当场反对。」 第291章 三十四 自王玡天来访过后的几日,朝堂上下都没有出现什么风波,似乎一切如常。 贺今行请柳从心帮忙送了两次消息,每日下午等郑雨兴汇报公事,其余时间除了读书练武,还写了好几篇应制文章,用白话把《千字文》里难懂的段落编成小故事。 他先前听到门房的孩子读这些句子,年纪小读得磕磕绊绊,他就教对方怎么理解那几句。现在既然闲着,不妨再做些举手之劳。 就这么一直到了廿五。 晌午时分,柳从心匆忙回到官舍找他,把敞开通风的窗户闭紧了,才从袖中拿出一摺纸,压着声音说:「王玡天让我给你的。」 他不喜王玡天,只因后者是他的顶头上司,送的信又是给今行的,他才答应帮忙。 贺今行接过说:「你在工部供职,倒是便利我了。」 柳从心不以为意:「也就顺便的事。」 他这么说,贺今行却没有就此认为是理所当然。他展开信纸举到两人中间,一起细看。 信上说,今日早间的朝会,裴孟檀再一次带头上书畅言开捐之法,请求皇帝下御令允准,好让吏部和户部早日着手准备,早日施行筹款。 陆潜辛询问吏部准备开介出多少官身,阮成庸回答要视情况而定。此外,再没有其他人出言反对,包括崔连壁。 但是,皇帝依然没有同意,只撩下一句「再议」,便以头痛为名散了朝。 柳从心听说过此事,皱眉道:「他们是铁了心要推行捐纳?吏部未免对自己太自信了吧,凡是涉及钱权的事,都不是好掌控的,更何况是一道几乎影响到天下半数人利益的政令。」 贺今行重新折上信纸,说:「裴相爷是必须要解决国库的亏空。」 柳从心冷笑:「捐纳说白了就是找有钱的地主豪绅要钱,你的办法不是也可以?陛下不用,他们当作不知,不就是因为用你的办法,不能从中牟利,还可能伤及他们自身,而开捐却能让他们暗箱操作、中饱私囊么。」 第818页 「不过,陛下为什么一直不同意?」他说到这里,疑惑不已:「这个办法能填补国库,又不会引起地主们的不满,对陛下也没什么坏处,他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啊。」 贺今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思索半晌,去裁纸写了张字条,说:「从心,劳你下午再帮我向王玡天带个话。」 他需要王玡天弄清楚,裴孟檀和阮成庸他们打算怎么分配开捐所筹措的银两。 柳从心应下,转瞬又有些犹疑:「我此前和王玡天短暂打过交道。前几年松江路雪灾,我们商行到那边做柴炭生意,和官府那边接洽,就是他负责总揽。他一个当官儿的比我生意上的同行还狠,最是无利不起早。我们现在和他来往密切,万一……」 言下之意,怕被王玡天背刺。 「无妨。」贺今行解释:「在此之前,我就与他有过合作,算是互相捏着把柄。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和他的目的相同,利益一致,暂且不必担心他反水。」 「好吧,那我也暂且不多怀疑他。」柳从心收好他给的字条,看到书桌上的小册子,好奇道:「这又是什么?」 贺今行就说是他编的《千字文》註解。 柳从心随意翻看几页,说:「我看着挺有趣的,你想不想刊印发售?我只收纸墨人工,卖出去多少都是你的收入。」 「嗯?」贺今行顿了一下,笑着摇头:「我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说不好能有多少效果,况且原文精华全部来自于古人,怎好藉此牟利?我再默一本,这本就寄放在悦乎堂的启蒙书那一块儿,谁愿意看,由他们看就是。」 柳从心走时便带上他的原本,等下午放过去。 热夏炎炎,被热出一头汗的同时,叫人心里跟着烦躁。 政事堂内,哪怕有冰鉴降温,在座的几位大人同样不能安宁。 「……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陛下为什么还不愿意松口?」王正玄叉着腰走来走去,实在想不通:「相爷,你说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啊?」 阮成庸也道:「风声都传出去了,昨日就有几个人来向属下打听,想给家里人捐个官做。若最后就这么算了,岂不可惜。」 他报出几个名字,又两指交叉,比出他们愿意给的数额。 「呵,这么多!」王正玄惊了惊,虽然比不上他那大侄子当初去稷州花的钱,但一个县令,真能值十万两? 阮成庸微微一笑,没有细说。 两人都看向上首端坐的裴相爷,请他拿主意。 裴孟檀缓缓睁开眼,摇铃叫了个文吏进来,「去看看崔大人到了没有。」 随后仍然静坐,等崔连壁赶到,才起身按着长案走下来,叫他们都坐,然后问崔连壁:「老崔啊,不知道你对开捐有什么想法?」 「早些不闻不问的,这时候想起我来了。」崔连壁轻刺一句,要是以往他高低得损得人颜面无光,这时候却觉得多说没意思,只问:「你们打算怎么分这笔钱?」 裴孟檀向阮成庸示意,后者便替他答道:「三分给付边军,三分了结朝廷欠款,还有三分,则用于补发官吏薪俸,以及之后的大祭、封赏还有太后千秋等等各项开支——这一部分是必须要留出来的,否则让陛下失了颜面,你我都是大罪。」 至于剩下的一分,则是要送进宫中私库的。在座都心照不宣。 崔连壁听罢,沉吟道:「我只有一个要求,给边军的抚恤一分都不能少。还有,过些日子,长公主大约要向陛下上书,说些边防线的事情。我先给你们提个醒,要不要预留些款项,你们看着办吧。」 阮成庸道:「若是开捐之事能成,国库充裕起来,这些都少不了,崔相爷大可以放心。」 崔连壁哪儿听不懂他话里的暗示,说:「我大可当真不闻不问,但你们光说服我没用,还需得陛下点头。」 皇帝的首肯,才是一切政令能施行的关窍所在。 裴孟檀转身看向方才坐的那把椅子,以及椅子背后的那幅字,半晌,嘆道:「让大家一起上摺子请命吧。」 王正玄应了声「好」,又说:「早该这样了,就让陛下看看,这是对大家都好、大家都不会拒绝的法子。」 裴孟檀再次唤文吏进来,吩咐:「去把晏永贞,贺鸿锦,还有陆潜辛,都请过来。」 王正玄一听就想反对,但忍着等文吏出去了,才说:「相爷,那姓陆的一个戴罪之人,之前腾不出空才叫他回来顶上户部的职缺。现在万事俱休,也该重选户部官,把他踢回衷州了吧?」 这事儿他提了几次,裴孟檀听着头疼,但一味敷衍拖着也不是办法,权衡过后,道:「开捐之事繁杂处还需户部出力,等此事了结,我便请陛下主持廷推。」 王正玄得了话,激动地合掌道:「好,我等着那一天。」 崔连壁对接下来的商议不感兴趣,更不耐烦坐在这儿旁听,便提前离开。 他独自走在空旷的宫道,应天门高耸在前方。烈日如一炉火,他倒悬在炉顶,汗水却是冷的。 御座上的君王心思愈发诡谲,列位的同侪各有谋算,他阻止不了,也就不愿意再卷进去。 或许,是时候急流勇退了。 「崔连壁下令让兵部尽快了结与其他衙门现有的公务往来,所有僚属都要展开自查自省。他这是要明哲保身,真不打算管开捐的事了。」 第819页 傍晚回到官舍,柳从心再次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贺今行。 后者说:「这些事本来就不在兵部的管辖之中,刑部同理。」 硬要掺和才更引人注目。 柳从心很在意:「可他是右相啊。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算什么?况且他都做到这个地位了,不顺着裴党,又能把他怎样?」 贺今行:「崔大人心里装着边军装着百姓,不反对,应该有他自己的原因。」 柳从心:「他再不反对,那朝堂就真成裴党的一言堂了,和以前秦毓章在的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秦党不加遮掩,他们裴党还要装一装罢了。」 贺今行想起不久前才收到的消息,说:「怎么会没有区别?至少秦相在的时候,从未有群臣齐谏。」 「齐谏?」柳从心一惊:「为了开捐?他们要一起上谏逼皇帝同意?等等,下午没听到风声啊,这是王玡天的消息?」 「嗯。」贺今行飞快地报了几个会参与进去的高官名字。 柳从心当即变了脸色:「这是要把崔连壁之外的百官都发动起来?一旦群臣齐谏,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万一皇帝被逼着同意开捐,你不就成靶子了?他们肯定也知道你上疏的内容,不会再让你官復原职。」 贺今行点点头:「是。」 「那你还坐得住?」柳从心眼中闪过一抹急色,却见他面色依然平静如深潭,忽地反应过来:「不对,难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贺今行起身走向窗边,低声道:「这几天,陛下大概也在犹豫,该不该首肯开捐的奏请,甚至心里可能已经松动,偏向他们。但是,当群臣跪到端门外,奏疏呈到御案上,他就会立刻改变主意。」 柳从心:「你是说,因为陛下厌恶被人逼迫,不愿朝廷有人一家独大,所以只要出现一边倒的局面,他就会出手打压……也不对啊,陛下的性子没几个人不知道,裴孟檀他们怎么可能明知陛下会逆反,还要召集群臣一起进谏?」 贺今行垂下眼,看着窗台上的石子罐,答:「该怎么说呢?就像在雪山顶上往下滚雪球,一开始只需伸手轻轻一推,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当雪球滚起来之后,再想要掌控它的方向,让它停下,所需要花费的力气与代价何止千倍万倍。」 罐子里的清水倒映着绯红残霞和他的面容,他屈指轻轻叩上瓦壁,水波乱晃,再看不真切。 而后继续道:「国库的亏空必须填,开捐提出之后必须往下推行,无人反对就是最大的阻力。形势所迫,无可选择,裴相爷大概也很无奈吧。」 柳从心拧眉沉思半晌,想明白了,才说:「我始终认为,再强的形势也抵不过人心善变。你这分明是在赌,赌皇帝会为了制衡裴党而重用你。」 贺今行关上窗,回身看着对方说:「我赌不起,这是『术』。」 柳从心:「你要出头,就要把国库的烂摊子揽下来,填补亏空就成了你的责任,你撑得下来吗?值得吗?」 贺今行默了默,叠掌道:「所以我想请你出资帮忙。」 柳从心抿了抿唇,说:「我向你许过的诺言永远作数。」 哪怕当时尚且稚嫩,从未想到过如今的局面。但是,他郑重道:「别说钱,我欠你不止一条命,就算把这条命交给你也绝无二言。」 这话太重了。贺今行沉吟片刻,走近对方,向上伸出右手,「还记得吗?柳出江南,鹤越关山。」 柳从心震惊得一愣,想起那年在银州兴庆的经歷,失声做了个口型:「郡主?」 贺今行很浅地笑了一下,颔首承认。 柳从心盯着他,向他靠近一步,慢慢地颤抖地抬起手。 掌心相碰,合住湿热的决心与誓言。 与此同时,一封振宣军的急报被送到通政司。郑雨兴代签收之后,赶着时间匆匆送入宫。 通报之后,他等了一刻,太监常谨出来说:「给我吧,陛下乏了,不耐宣见。」 郑雨兴有些迟疑,拱手道:「这,按规矩,加急的军报必须得面呈到陛下手中才行,还烦请公公……」 「这就是陛下的命令,你想抗旨不遵?」常谨掐着嗓子打断他,一把拿走军报,「你可以走了。」 郑雨兴攥紧五指,低下头应声「是」,转身离开。 「什么玩意儿。」背后的常谨轻嗤一声,拢着袖子进殿,将急报呈到御前。 明德帝边看边问:「送急报的什么反应?」 「……这位郑大人还不服气吶,要跟陛下您讲规矩。」常谨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被站在御座右侧的大太监剜了一眼,才住嘴。 明德帝哼笑一声,不言喜怒,迳自看奏报。看罢,侧首点了个人:「何萍,拿着御令去叫……崔连壁进宫。」 「是。」侍立在一丈外的博古架旁的何萍虽有些意外,但迅速反应,退下去领御令。 他出抱朴殿大门时,恰有一名高挑的宫女前来,向传禀的内侍福身道:「奴婢长寿宫携香,奉太后之命,前来问陛下安。」 他微微侧目。 对方抓到这一眼,向他做礼,「何公公好。」 何萍停了一瞬,随即领着几个小内侍快步出宫,分散去崔连壁可能在的地方。 落日将沉,夜幕登上宣京巨大的天空,一点点挤走余晖。 崔连壁赶在宫灯挑起时陛见,先看了那份军报。 第820页 报上内容乃是振宣军与北黎兵在业余山中起冲突的原委。 他欠身道:「陛下,既是北黎人无理取闹,我等严正驳回就是。」 明德帝闭目盘坐在榻上,却问:「顾元铮走到哪儿了?」 崔连壁皱了下眉,答道:「最迟明日傍晚,就能进京。」 明德帝:「这姑娘助南越平了战乱,助朕解了邦交之难,崔卿你说,朕给她什么封赏合适?」 崔连壁心中一凛:「陛下,平战乱解疑难,非一人之力所能为,乃是整支军队、所有参与其中的将士、官吏、民夫的功劳,不宜将封赏集中在一人几人身上。」 「是啊,都可以算做南方军的功劳。」明德帝以指叩膝,道:「顾穰生会教后人,哪怕有个亲儿子养在朕这里,依然能在四方听到迴响。」 崔连壁在心中轻嘆,口中道:「陛下,上战场的是哪支军队哪些人,论功行赏的自然也是那些,哪能沾亲带故的个个都有功?况且功过不相抵,军法不认人啊。」 明德帝笑道:「罢了,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就像振宣军到底为什么会和北黎人在业余山起冲突,朕光看奏报,还是有些不明白,让顾横之回来亲自跟朕解释清楚吧。」 「臣这就拟文书,让方帅回京朝拜之时,务必带上他。」崔连壁合了合眼,行礼告退。 汗滴到袍袖上,晕开小小一点痕迹。 第292章 三十五 天化十八年,五月廿六。 卯时正,天色微明,二十余位服绯衣紫的文官齐聚午门外。 作为领头的裴相爷站在宫门正中,对着内里拱手道:「臣等皆有奏,恳请陛下宣见。」 守宫门的内侍还没见过这阵仗,一个激灵醒完瞌睡,当即小跑去抱朴殿通传。 御前伺候的人除了大总管,都候在廊下,听完禀报,常谨说:「陛下在做早课,结束之前不得打扰,叫他们先等着。」 内侍没走,着急道:「常公公,裴相爷携着奏章,又带着这么多位大人,事情肯定不小。奴婢要是耽误了,怪罪下来担不起啊。」 常谨低声斥道:「外官如何怪罪内宦,大早上的脑子还没清醒,记不清自己是谁的人了?」 内侍在心里大骂,不关你的事你当然不怕,但万万不敢真说出来,犹豫片刻,硬着头皮应是。 欲走时,一旁的何萍开口叫住他:「等等,你现在过去了也要再回来,何必多跑一趟。」 然后探身向半开的窗扇里瞧了瞧,「我进去问问吧。」 内侍连忙道谢。 常谨轻嗤一声:「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咱家敢拿脑瓜子打包票,问也是白问,陛下绝对不会宣召。」 何萍没理他,迳自进殿。皇帝在后殿道场打坐,他先向顺喜禀报此事。 顺喜皱了皱眉,拉着他到博古架后面,附耳吩咐了几句。 何萍再出来,亲自带着那小内侍去午门,回復求见的文官们。 「相爷,诸位大人。陛下凌晨犯了头疾,用过药,这会子才将将好一些,实在没有精力召见你们。过会儿日头上来也晒得很,诸位大人不如先回去,明日再来吧。」 裴孟檀摇头道:「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臣等所奏事关民生国计,也实在延误不得。陛下宵衣旰食,以致龙体欠安,为臣者更应兢兢业业,怎能因日晒就退却?」 又回身看向诸位同僚,「我等就候在这里,等陛下好转一些打算召见的时候,也能即刻觐见。如何?」 同僚们点头道好。 裴孟檀便掀起官袍下摆,曲膝跪地,双手捧起奏摺,「臣等有联名谏疏一封,请陛下垂阅,以降圣谕。」 随行的官员们,同样掀袍下跪,行礼齐唿:「请陛下垂阅,以降圣谕。」 唿声中气十足,响彻午门。 何萍快走两步让到一边,沉默地扫视过他们每一位的脸,才回抱朴殿。 他将前来的官员一一说给顺喜,「来的有裴相爷,王正玄王大人,阮成庸阮大人,陆潜辛陆大人……都跪在午门前联名上谏,不见到陛下不肯退。」 顺喜扶额:「这些个大人们吶,真是。」 他挥手让何萍退下,思量再三,选择在进药之时禀报给皇帝。 明德帝端药碗的手一顿,磨着牙道:「一个个都要来逼朕,朕看着就那么好欺负吗?」 顺喜躬身说:「主子是仁心,宽宏大量。」 「朕的宽宏大量不是给他们蹬鼻子上脸的底气。」明德帝将汤药一饮而尽,扬手掷出药碗,「要跪就跪,看能跪死几个!」 名贵的瓷器随话音落地,四分五裂迸溅一地。 「陛下,您不宜动怒啊。」顺喜当即跪下劝道,见皇帝没有后续动作,才膝行去收拾碎瓷。 这时,两名漆吾卫走入殿中,到皇帝跟前。为首的陈林送上一封密报,道:「陛下,这是漆吾卫查到的谏疏内容。」 明德帝拿过去就看,看着看着,嘴角溢出一丝阴冷的笑:「好,好,好啊。」 他将密报揉成一团,大怒道:「要分走朕手中的权力,要朕背天下人的骂名,就只给朕一成利,还大言不惭是为朕着想。朕是不是得谢谢他们,亏他们这么会想?」 陈林道:「陛下息怒,切莫因这些人伤到龙体。」他说罢垂手,不着痕迹地做了个手势。 跟在他身后的陆双楼瞥见,抱拳道:「这些臣子如此大逆不道,陛下何不让属下等去申斥他们?」 第821页 明德帝沉着脸睨他们一眼,「朝堂政务也是你们配插手的?」 陈林将手背到身后,五指攥紧。 陆双楼单膝跪地道:「是属下僭越了。但请陛下恕属下直言,总不能由着这些大人们跪在午门,有些人既然想骗廷杖,那就该被杖责一顿。」 明德帝冷笑:「今日动廷杖,明日就能有几十上百封谏疏飞到朕脸上来。」 他捏着那团纸,揉搓半晌,指着陆双楼道:「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你去找贺今行,告诉他,歇这么多天也该歇够了,赶紧把今日的奏报送进来。」 陆双楼惊讶了一瞬,随即掩住神色,「是。」 他特地从午门经过,去看门前广场上铺开一地的绯紫官袍。他盯着他跪在其中的亲爹,转了转手里的柳叶刀,拐道从东门出。 朝阳跃出云丛,洒下万丈红光,与夏日的暑气一道蒸腾出人间烟火。 官舍院子里草木葱茏,却是一片寂静。 陆双楼飞下屋檐,落到完全打开的窗户前,素衣木簪的青年正坐在窗里写文章。 衣衫随风偃息,四目相对,他眉眼弯弯:「许久不见了,同窗。」 「双楼?」贺今行搁了笔,笑道:「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 转念又道:「是陛下派你来的?」 陆双楼说:「猜得很准,不妨再猜猜陛下让你干什么?」 贺今行再看他片刻,抿唇止住笑,起身道:「我去换官服,你进来随意坐坐?」 「我就在这儿等你吧,反正也能看到你。」陆双楼上前两步,散漫地倚着窗棂,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到窗台上。 「我见过养花草的,养鸟雀的,还是第一次见养石子儿的。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那个啊,是我从云织带回来的,本来养的也是花。但花开有时,不能长见,剩下一罐子石头又不捨得扔,就一直放着了。」 贺今行换好官袍,摸到左腕上的玉镯,取了两下没取出来,干脆往臂上一箍,再放下袍袖,提着招文袋出门。 陆双楼随他一道出去,又问:「那以前养的什么花?」 贺今行顿了顿,没有隐瞒:「木芙蓉。」 「秦甘有这种花吗?」 「应该没有,我有过的两支,都是横之从蒙阴带给我的。」 陆双楼停下脚步,念出那个已经显得陌生的名字,「顾横之?」 「是。」贺今行偏过头,「有什么不对吗?」 陆双楼也注视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眸依然澄澈,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他看见自己笑了笑,说:「没事,走吧。」 两人抄近道走了一条小巷。 陆双楼沉默许久,才提起早间的事:「裴相爷正领着群臣在午门跪谏,陛下叫你去送奏报,肯定会撞上他们。」 贺今行道:「我明白,不然我也不会復职。」 「看来这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厉害啊同窗。」陆双楼脸上又挂出笑容:「说实话,我昨天才知道你被停职了。」 贺今行:「那你们最近一定很忙,很辛苦。」 陆双楼:「有好的结果就值得。今早上,就我来之前,我们统领掐着时间给陛下送密报,想藉机替陛下教训那些进谏的文官,可惜依然没能得到陛下的许可。」 贺今行抓住重点:「陈林想参政?」 陆双楼小幅度地点了点下颌,望向不远处的宫城,「漆吾卫换人很快,我刚刚加入时认识的十多个人,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下两个。生也无闻,死也无声,如果能由暗转明,没有几个人会不愿意吧。」 贺今行下意识想问一句「那你愿不愿意」,但话出口前,又觉得有些唐突。毕竟漆吾卫比寻常官吏更加身不由己,他咬了下舌尖,没再说话。 到应天门前,陆双楼舒展双臂,仰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我要回驻地补觉了,同窗,下次再见。」 「好,下次见。」贺今行与他告别。 两人各走一边,渐行数丈远,陆双楼忽然回头叫了一声「同窗」。等对方回眸,他喊道:「希望你运气好一点。」 贺今行笑着回:「你也是。」 话罢,他理正衣帽,拿出牙牌,独自走进宫城。 到端门的直房,只见下属们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埋头忙碌,各类文书整理得井井有条。他走到郑雨兴的桌案前,轻轻敲了两下桌角。 郑雨兴抬头看见是他,豁然站起,「大人,您回来了!」 一屋子的官吏都闻声望过来,纷纷向他打招唿。 贺今行笑着摆摆手:「别激动,大家忙自己的就是。」 郑雨兴几步从桌案后转出来,握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他,「您是官復原职了吗?太好了。」 「对。」贺今行左右扫视一圈,「今天的奏摺送了没有?」 「还没呢。」郑雨兴说到这里,高兴的神色淡了些,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裴相爷他们在午门跪谏,我们不好过去。」 「不好过也得过。」贺今行拿起他案头的录簿看了看,说:「你和余闻道跟我一块儿,现在就过去。」 「是!」郑雨兴当即敛神肃容,去找余闻道。 不消一炷香,贺今行便带着两名下属,赶至午门。 四品及上的大人们在此前前后后跪了几排,绯紫两色的官袍缎料在日光下交映生辉,官帽则黑压压连成一片阴影。 第822页 贺今行让郑余二人停步,一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边朗声问:「诸位大人这是在干什么?」 官员们看向他,看清他是谁之后,无人开口。 贺今行被无视了,也不恼,继续说:「下官正好去给陛下送今日的奏摺。诸位大人跪在这里的目的若是进谏,不妨把谏疏交给下官,一道送至御前。」 他走到午门前,站在中轴线上,正正面对跪地的诸位大人。 这样就显得在跪他似的,挺着嵴樑的大人们脸色变得不太好。 离他最近的裴孟檀皱眉道:「我等在此求见陛下,与你无关,速速离开。」 「怎么会与我无关?」贺今行笑了,立定在原地,朝抱朴殿的方向拱手道:「下官奉陛下之命,暂代通政使,执掌通政司,负责收发转接四方文书,筛选后再向陛下呈报。诸位大人若是真有奏疏要进上,该去的地方不是这光秃秃的午门,而是我通政司在端门的直房。除非,你们的目的不是进谏,而是……」 他刻意停了停,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逼宫。」 「大胆!」 「放肆!」 好几道喝斥同时响起。 裴孟檀道:「贺大人,有些话,不该你说的,你最好慎言。」 贺今行回道:「好,看来诸位大人的目的还是进谏。方才是下官轻狂了,稍后自会向陛下请罚。」 「但既然是进谏,按律,不经章程走的奏摺,应截至通政司,再驳回始发衙门重传。裴相爷,诸位大人,你们的奏疏还是应该交给下官。」 他微微欠身,向他们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做出讨要的姿势。 裴孟檀盯着他,几息过去,不曾错眼,更不曾动作一下。 「不给吗?」贺今行想了想,「私传奏章,往大了说,是抗旨不遵。按例律,有扰乱朝纲之嫌,轻则罚俸警示,重则停职反省。」 裴孟檀面皮抽了一下,「怎么,你还想处罚本堂?」 贺今行向他和他身后的诸官拱手道:「您是左相,是定海神针,唯有陛下可褒贬,自然轮不到下官置喙。但余下诸位大人,下官还有权上本参劾。」 「对了,下官听说诸位大人提议开捐,言是三全齐美之法。既如此,何不以身作则,先把自己的官位捐出来?」 此话一出,在场多人神色剧变。 「贺今行!」阮成庸出声喝道,不復在吏部接待他的儒雅随和,「原来你的目的是开捐。你这么做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要与天下所有文官、所有世族为敌吗?你敢吗?」 「下官无意为难任何人。」贺今行垂手肃立,迎着灼灼的日光,说道:「诸位大人不妨扪心自问,今日跪在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本官费心费力,不说功劳苦劳,也容不得你在此含沙射影!」王正玄一生气就红脸,忍无可忍地爬起来,边捋袖子边骂,「你才当多久的官儿,门道都没摸清,就拿律例来压人,你配吗?」 贺今行侧目看他,声调依然平静:「王大人,君子动口不动手。真要动手,下官让您两只手,您也未必能胜过下官。」 「你!」王正玄气势一滞,想起他在边关的战功,估摸自个儿当真打不过。思及此,更加恼怒:「好啊,我堂堂二品大员,被你一个从五官的谏官如此骑到头上欺辱,陛下却不闻不问。那我还跪什么跪,谏什么谏?这烂摊子谁爱揽谁揽,我王正玄大不了不干了!」 他摘下官帽,作势往地下扔。但他举得起来却松不开手,脸色一下青一下红地僵住片刻,干脆把官帽往怀里一抱,瘸拐着腿,气咻咻地走了。 走了第一个,剩下还跪着的便显得十分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且王正玄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午门闹这么久了,别说惹来陛下垂询,连个太监的影子都没看见。陛下对他们的进谏到底是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陆潜辛嘆了口气,撑着双腿站起来,挪到裴孟檀与贺今行中间,左右劝道:「相爷,小贺大人,都是为了家国百姓,不妨各退一步罢?」 又站起来,周围其他官员瞧见,都有些按捺不住。 裴孟檀身形微动,在他侧边的阮成庸连忙先爬起来,扶他起身。 他站稳后,拍去衣袍上沾染的灰尘,才递出那本谏疏,温声道:「小贺大人,沸水才不响,静水才流深。日子还长着吶,我能把这本谏疏交给你,你也得能时时拿住咯。」 贺今行接过谏疏,略略垂首道:「相爷抬举了,下官过完今日,才有来日。」 裴孟檀侧身望向抱朴殿,随即一甩袍袖,大步离去。 随同的官员们也纷纷起身,绕着贺今行,追上去。 郑雨兴和余闻道快步过来,前者惊道:「大人,这封谏疏当真被您拿到了。」 后者喜道:「连裴相爷也要让咱们通政司三分啊。」 贺今行毫无喜色,哪怕这个过程比他预想的还要容易些,他也高兴不起来,嘆道:「我是借着陛下的势,狐假虎威罢了。」 他让那两人先回直房,自己去抱朴殿送奏摺。 明德帝态度如常,没有多加过问,显然对午门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秦毓章向朕举荐你去通政司任职的时候,说你孤直不阿,有智谋,也有勇气。若朕想找一个能以卑位对抗高官的年轻人,那只能是你。如今看来,你倒没有辜负他的评价。」 第823页 他念起往事,感慨良多,沉默几许,復道:「好了,朕许你官復原职,罚俸也免了,回去做事吧。」 贺今行却不能就这么走了,俯身叩首,直言道:「陛下,您不满意裴相爷他们提出的法子,固然可以驳回去。但国库的亏空仍在,户部仍旧无银款可拨,忧患不除,一日復一日,必成大祸。到底该怎么办,您必须尽快做出选择。」 「谁来做选择,谁就要负最大的责任。」 宣京城外北去十数里,至诚寺的禅房中,张厌深看着传来的密信,内容虽在意料之中,但仍然让他大为失望。 「皇帝真是,没了秦毓章,做个决策都畏畏缩缩的。看得我都替他发愁,要是失策,谁来善后?谁来顶缸?裴孟檀没那个本事,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不能完全压制住……」 「阿弥陀佛。」与他对坐的弘海法师念了声佛号打断他,竖掌道:「张施主,佛门清净之地,并不适合谈论这些世俗之事。」 张厌深把信纸送到灯火上,「你以为我想跟你谈?还不是这里只有你能听我说这些。」 弘海法师仍然相劝道:「权力的较量,无论多少人参与,最后都只能有一个赢家。你一把老骨头,何必非要掺和进去?」 张厌深道:「赢家只有一个,但可以输得不那么难看。皇帝少时的经歷,养出的个性,谁不知道?秦毓章都低得下头,现在这些人反倒是自命清高,要向天下仕林展现自己不愿向皇权卑躬屈膝的风骨。可他们就没想过,骨头都露出来给人看,那皮肉不是早就稀烂了?」 他虽失望,但更加兴奋,起身扶着桌柜去找纸笔。 「该给那几位写信了。裴方雎最老,先给他写他,你要添两句吗?」 他们三人少时乃是国子监的同窗。 弘海法师:「叫裴施主安享晚年罢。」 「这句话不行,换一句。」张厌深把纸笔铺到小桌上,说:「儿孙自有儿孙债,儿孙无力老子还。他年种因,今日得果,不正是法师所言『报应』?」 法师道:「老衲从未这么解释过,这是你一人所创的歪理。」 「不对,这是正理。」张厌深抬手止住对方下一句话,「你别开口了。我不认为自己有错,所以不需要三思,更不会反省。」 第293章 三十六 下午太阳最盛的时候,知了都被晒得有气无力,一队车马却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抵达驿馆。 馆丞亲自出来交接,找准队伍里唯一一位着武服的女子,笑脸相迎:「久仰顾将军大名,如今一见,果然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鬚眉啊。」 顾元铮抬腿下马,笑道:「你也认识我?看来我这两年没白干嘛。」 「那是自然。就连裴相爷都专门关照过,要好好招待将军一行。您往里请,屋舍、用水、饭菜都准备好了,您还需要什么直接说,千万别跟下官客气。」馆丞点头哈腰,眼睛却往后头睇。 后头车马也下了好几个人,装束特别,大热天的也蒙着脸。 顾元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指着其中一人介绍道:「这位就是南越的使者。起义军中人手紧缺,所以只派了几个没有受缄刑,又会说、写汉话的人来。」 馆丞只道认得出来,「不瞒您说,上一位南越使臣也是下官招待的。」 「哦——」顾元铮拉长声音:「那这次你可得小心别再出事了。」 馆丞脸上的笑容一僵。 顾元铮则哈哈大笑,拍着对方的肩膀道:「我开玩笑的,你哪能儿这么倒霉,次次都出事啊?对了,听说沙思谷一直住在驿馆,他这会儿人在么?咱们打个招唿。」 「您可真是吓到下官了。」馆丞抬袖擦汗,回道:「沙思谷王子现在不在驿馆,上午被顾莲子顾少爷叫走了,估摸得到宵禁才会回来。」 「我表弟?他竟然能和沙思谷玩到一块儿去?」顾元铮讶异了一瞬,就把这事放下,「既然不在,那就之后有机会再说。」 她看向那名南使者,对方点了点头。沙思谷在这里就跑不了,无非晚一些见到罢了。 一行人就在馆丞引导下入住。 沐浴用饭之后,顾元铮清点一遍进献给皇帝的特产,就带着南越使者进宫朝拜。 在应天门等候许久,一名太监出来回道:「陛下龙体抱恙,今日不会再见任何人。请将军先行回去,待陛下精力好转,自会宣召将军。」 顾元铮下意识道:「陛下怎么了?严重吗?」 对方后退一步,拱手道:「恕奴婢无可奉告。」 「是我着急了,这话本就不该问。陛下恕罪。」顾元铮当即反应过来,扬手抱拳向圣殿,又屈膝俯身叩首,「南方军顾元铮,恭祈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行完大礼,将贡品送进去,人调头回驿馆。 走到大街上,融入人流中,南越使者才操着口音奇特的汉话急切地问她:「皇帝陛下要什么时候才能见我们?」 「也许明日,也许下个月。」顾元铮也说不准,只能等着。她的目光在长街两边流转,「走了几千里路才来一趟宣京,不如先四处逛逛?」 使者摇头:「仅仅是下午经过的几条街,就已经繁华得超出我的景象,丝毫不辜负我对贵国京城的嚮往。但我看到这些,就会想起我的国家,万家破碎,百废待兴,所有人都等着我带好消息回去。我们的希望还看不到结果,我实在无法安心游乐。」 第824页 「那行吧,一路舟车劳顿,你们应该也累了,就先回驿馆歇歇。」顾元铮表示理解,让自己的护卫护送他们回去,独自沿街散步。 她上一次也是第一次来宣京,还是孩提时候,跟她的舅舅一块儿。 二十年多年后再来,玄武大街还是那条玄武大街。 「铮姐。」 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顾元铮飞快地回头,只见几步之外,站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郎。一眼看去脸生得紧,但若将眉眼上那层淡淡的阴郁拂去,便显出几分熟悉的轮廓。 她细看片刻,伸出食指,隔空向对方额头点了点,惊喜道:「莲子弟弟?」 「是我。」顾莲子走到她跟前,说:「托铮姐的福,我本来被陛下罚了一个月的禁足,还差几天才到时间。你来了,我就能提前出来了。」 顾元铮听罢,与亲人相见的笑容褪去,低声道:「你一个人在京里,受委屈了。」 「不委屈,被罚也是我咎由自取。除了不能离京,其他都挺自在的。」顾莲子已经无所谓,又说:「我在宣京待了这么久,铮姐远道而来,该我请你喝酒。」 顾元铮也笑道:「好啊,什么时候?姐姐我可是千杯不醉,把你喝趴了别怪我。」 「就现在。」顾莲子抬手示向街头那座三层酒楼。 落日西沉,为飞檐翘角镀上一层琉璃金光。 顾元铮有一瞬间感到炫目。她跟随在少年人身后,回忆半晌,却始终难以将眼前这道单薄的背影,和当年那个娇气又鬼灵精的小屁孩儿联繫起来。 就如同,丁点大的小孩一眨眼变成个大人,中间错过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 两人走进飞还楼,走上顶层,宽敞的楼阁中只摆了一桌席,主位上已坐着一个人。 顾元铮脸色微变。顾莲子回头时恰好看到,但仍然无视了,说:「这是忠义侯,嬴淳懿。」 又把她介绍给对方:「这是我堂姐,顾元铮。」 忠义侯起身出席,展袖作揖道:「元铮将军。」 顾元铮已经恢復如常,抱拳回礼,露齿而笑:「我本打算明日再去拜会侯爷——我这个做长姐的,一直想谢谢您对我家莲子弟弟的照拂。没曾想能在此处遇见侯爷,什么都没准备,您别介意。」 「将军没有拂袖而去,就是给本侯面子了。」忠义侯伸臂做请。 两人左右对座入席。 顾莲子自桌上拿了两壶酒,凭栏而坐,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 忠义侯一边倒酒,一边提起南越使者来京的目的,「不知将军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么直接,顾元铮就不动筷子了,道:「武将只管打仗,邦交事务轮不到我们来做决定。但侯爷既然问起,我身为大宣将领,自然以维护大宣军民的利益为先。」 忠义侯递给她一杯酒,「那依你之见,南越是不乱对我们有利,还是乱着,更有利?」 顾元铮盯着杯中酒。此前朝会上关于南越的争议她也略听说过一些,是以并非不明白对方这么问的意思。她欠身,双手接过这杯酒,然后放到面前桌上,说:「南越使者是为和平而来。」 忠义侯便独自饮酒,饮罢,又问:「听将军的说法,南越的起义军乃是正义之师?」 顾元铮答:「单论结果,南越的保王势力仍在负隅顽抗,但只是借了复杂的地利,已无法再成气候,最多一年就能被起义军全部收拾掉。」 也就是说,南越的政局必然改朝换代,走向稳定。 忠义侯却道:「弹丸之地,只需加入一只拨丸的手,乱与不乱,就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 顾元铮亲耳听到这话,没有接,眉头皱起。 忠义侯看着她,「所谓『战功』二字,先有战后有功。元铮将军就没想过,来日也统帅一边?」 顾元铮道:「实话跟侯爷说吧,我确实一直渴望叱咤沙场,立下一番功业,就像我的舅舅和晋阳长公主那样。」 「我入伍九年,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在点到即止地操练,日復一日的站岗,从一座关口换到另一座关口。我厌倦过这样的生活,因为枯燥无味往往意味着碌碌无为。直到我真正独立领兵,出征南越……」 她露出一抹悲伤的神色,却没有再细说。转而站起身,向对方抱拳道:「身为军人,我擅长的只有打仗。但我不能一直打仗。就算我遵君命一直打,我的部下们也没法一直跟着我征战。人可以偶尔受伤,却不能一直流血,侯爷,请您理解。」 忠义侯一直安静地听着,很有风度地颔首道:「将军的态度,本侯明白了。」 顾元铮再一礼,便离席去栏杆边,想跟她表弟说两句再走。 然而当她看到顾莲子已经喝掉一壶酒,仍倚着栏杆豪饮的模样,立即沉下脸:「你竟酗酒?」 顾莲子以两指拈着壶耳,将酒壶递到她面前,「差点忘了,我说请铮姐喝酒来着,喝吗?」 顾元铮仍然不愿相信:「你一直这么酗酒下去,来日还拿得稳长.枪吗?」 「姐姐。」顾莲子依然举着臂,脸颊酝起一层薄红,眼里也像晕着水光,「你们需要我拿吗?」 顾元铮喉头动了动,额上青筋鼓起又息下去。她接过,仰脖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空壶笃地放到栏杆上。 「舅母让我给你捎了东西,明日上午给你送过来,到时候你记得醒着清点。」 第825页 顾莲子乖乖地点头,笑道:「谢谢铮姐。」 顾元铮别开视线,快步下楼。 回到驿馆,南越使者在她房间外面的走廊来回踱步,看到她回来就像看到救星似的。 顾元铮推开门,将他拉进屋里,才让他说话。 「我见到了沙思谷,但他一点不怕我们,还得意洋洋。我设计套了一下他的话,他说他早晚会回去继承王位,让我们别跟他对着干,否则到时候一定会报復我们。」南越使者因为蒙着脸,说话嗡嗡地,问她:「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这沙思谷倒真是个蠢材。」顾元铮揉了揉额头,将朝廷有可能送沙思谷回南越重建王廷的事,告诉对方。 使者大惊,连连道:「这怎么可以呢?首领已经废除奴隶制,在筹备建立新的朝廷,绝不可能再让那些吸血的恶鬼復辟。贵国皇帝要是派兵以王礼把沙思谷送回来,岂不是逼着我们和你们的军队宣战……难道你们就是不想让我们和平下来?」 顾元铮安抚道:「你别急,我们南方军止干戈、祈和平的愿望和你们还是一致的。这只是一部分官员的想法,我猜朝中也有反对的意见,陛下也在权衡之中,并没有拿定主意,否则何必让我带你们进京?」 「没定就好。」使者擦了把冷汗,镇定些许,躬身相求:「这一路多亏有将军愿意帮我们,我们感激不尽,还望将军能再帮助我们争取皇帝陛下的支持。」 顾元铮把人扶起来,道:「光我帮你们没用,我是武将,陛下虽然会问一问我们南方军的意见,但做决定还是会听那些文官的。你们要想确保陛下不会送,还需要得到更多更有力的支持。」 使者想了一圈,说:「我们能否去找那位裴使节?他在翠玻台为不相识的奴隶与大祭司争辩,之后又为义军推翻贵族贡献力量,是位正值、善良、没有偏见的人,或许这一次也能为我们说话。」 「你说裴明悯?」顾元铮也有些意动,但想到裴明悯是裴相爷的独子,裴相爷又站在忠义侯那边,便有些顾虑。这些计较不便与对方托出,只道:「宣京形势复杂,不能贸然行动,万一起到反效果就不妙了,且等明日我去打听清楚局势。」 使者在宣京就认识这么两三个人,只能按她说的等待。 翌日一大早,顾元铮先去乐阳长公主府送东西,再回头去兵部。 盛环颂亲自接待她,办完公事,她说是还有私事,就又带着她去后衙。 崔连壁在院子里的黄杨树下锯木头,刺啦刺啦地吵人耳朵。 顾元铮却是笑眯眯地:「崔相爷,您这多少年了还是这一个爱好,倒有几分『铸剑为犁』的意思。」 崔连壁停了锯子,撩起衣摆擦额汗,他没戴官帽,鬓髮已半白。 「你这妮子倒是意气风发,这次回去,怎么着也得升个四品明威将军了吧?」 顾元铮:「别说了,官衔有什么要紧的,我这另有一桩事才叫人头疼呢,过来也是想找您参谋参谋。」 崔连壁听了,向盛环颂使个眼色,让他去把风。 顾元铮将昨日忠义侯找到她,以及南越使者求她帮忙的事一一低声说出来,诉苦道:「……我们是不想送沙思谷回去的。一则,保王党就是秋后的蚂蚱,沙思谷回去想掀起风浪,必须要靠我们出人出力。您也知道,我们这一年出征南越吃的用的大半都是老本。朝廷嘴上说拨款,今年有些银子做军饷,都分给西北军、振宣军和北方军了。我们大帅说西北战事更紧急,同袍互相担待,底下将士们才没计较。但总不能一直让我们勒着裤腰带去打仗吧?」 「二则,南越地理气候覆杂,条件恶劣,这回虽然牺牲的不多,但很多将士在身心上留下了残疾。一旦执行分裂政策,势必要派兵长期驻守南越,被派过去的队伍和流放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她再次压低声音,「这种不义之战,就算没有其他限制,我们也根本就不想打。」 带南越使者入京,支持他们的诉求,并非她一个人的喜恶,而是南方军上下一致的决定。 崔连壁自然也听出来了,眉心紧锁。他的态度和他们差不多,但却不好主动帮他们向皇帝开口。 顾元铮抓住他的一边胳膊,「崔叔叔,您就给小女指条明路,怎么才能让陛下放弃把沙思谷送回南越?否则实在不行,我就只能去把他给杀了,一了百了。」 「别一上来就想着暴力破局。」崔连壁拍开她,说:「你知道振宣军有支队伍和北黎援兵在业余山打了一场乌龙仗,领兵的就是你表弟顾横之么?」 「什么?」顾元铮惊讶道,她最近一次给横之寄信,还是恭喜他在西北立了大功。 崔连壁无奈道:「这两日才传回奏报,陛下说不够清晰,让他回京来解释清楚。你明白这其中的意味吗?」 顾元铮不说话了,神态不復先前的轻狂。 崔连壁最后道:「你们不想陷进南越的战争泥潭,就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表态,让本来就反对这事儿的人去说。」 他叫来盛环颂,一起给她出了个主意。 顾元铮应下,回驿馆待到傍晚,带着南越使者再次出门,去到和盛环颂说好的酒楼,要了个指定的雅间。 又过一刻,房间一侧贴墙的书柜被推开,盛环颂携一个年轻人从隔壁雅间过来。两人都是便装,显然也花费了些功夫不引人注意。 第826页 双方相见,盛环颂先介绍那个年轻人,「这位就是通政司的话事人,贺经歷。小贺大人,这两位……」 贺今行道:「我知道。这位是顾大小姐,不,顾将军,我们先前通过一次信的。」 虽然只是在文书往来之余顺势问了一句君绵的病情,但已让顾元铮对他升起好感,点头笑道:「是,横之的好友,就是我顾元铮的好友。」 贺今行看向她身边裹得密不透风的人,「而这一位,想必就是此回上京朝拜的南越使者吧?」 又与使者见礼。 几人入座,盛环颂说:「抓紧时间,你们要求的事,可以对小贺大人和盘托出。」 顾元铮便起头,隐去了飞还楼那一段,只道是打听到有大臣意欲送沙思谷回南越一事,有诸多不妥,请他帮忙向陛下进言。 她说完,那名南越使者起身走到空处,摘掉面罩,露出被刺有侮辱性字眼的脸庞,向他们三位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贺今行并非没有见到过受有类似刑罚的人,但南越的奴隶却不同,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展示自己,就令他感到一种无关是非与身份的难过。 他离得近,跨步出去要扶对方起来。 使者不肯起身,仍然叠掌叩地:「请诸位听一听在下的心声。」 「我知道我们南越是小国,贵国是大国,只要你们想,派出一支大军就能彻底夷平我们。我也铭记我们义军能推翻王党,掌控大部分国土,是多亏了贵国军队相助。所以我们愿意向贵国称臣纳贡,做贵国的附属国,世代感念贵国的恩情。」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完全放弃了自我,愿意再被肆意玩弄、欺凌、分裂,再被拖入无止境的战乱当中。哪怕我们很多人曾经都是贵族所豢养的奴隶,我们依然想过上更好地生活,想要找回尊严。」 贺今行低下身,单膝跪到地上,说:「我明白,挣脱过往不公的命运,寻觅未来更好的生活,这就是你们起义的根本原因与意义所在。我听明悯说过他出使贵邦的经歷,哪怕没有亲眼见到,也能感知到你们的不易。和平不止对你们有益,对我们也是一样的。」 使者在手背上擦去眼泪,再一次叩头:「请大人帮帮我们。」 贺今行把住他的双臂,将他上半身带起来,才放开他问:「你们最低能接受什么条件?」 使者满面涕泪,就着跪坐的姿势思索道:「沙思谷可以回去,但他已不再是王子,我们不可能以王礼迎回他。」 站在一旁的顾元铮抱着双臂,嗤道:「他老子都被推翻射死了,他还想当王子,被当成罪人还差不多。」 盛环颂本就坐在角落,一直没有任何声音或动作,只默默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贺今行再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沙思谷?」 使者犹豫一瞬,回答:「他入质多年,有什么下场,全看贵国的态度。」 「我明白了,你请起。」贺今行与使者一同站起来,回头看顾元铮:「陛下应当还没有召见你们吧?」 后者摇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见我们。」 贺今行想了想,昨日他收了裴孟檀等人的联名谏疏,入宫刚面圣不久,皇帝就真的头疾发作,把他打发了回去。再加上太后娘娘那边不太安生,陛下估摸着需得休养几日。 「最迟下次朝会,陛下应该就会召见你们。我这两日会写奏本进言,之后不论朝会或者廷议,都会坚持我的意见,尽力劝说陛下。」 他许下承诺,当晚回去便就南越之事拟了份草稿。有些知之甚少之处,第二日再抽空去礼部和户部询问相关官员。 途中经过翰林院,想进去,又不忍,终究只当是路过。 三十,果然不朝。 贺今行带着那道奏疏上衙,如常清点当日奏本之时,却清出了一封没有署名的参劾本。 「该送去御史台的,怎么收到我们这里来了?」他一边问下属,一边仔细看内容。 却是举告今科会试,有人舞弊。 第294章 三十七 听说今早运进来的奏本里混了本参劾,余闻道吓一跳,连忙回话:「属下对着捷报处给的单子点了数,数没错,封皮没错,就都拿回来了。」 他发誓自己负责的过程没有出纰漏。 至于奏本的具体内容,他们是没资格看的,否则就是窃密。 这点贺今行也明白,说:「没事,捷报处偶尔也会收错。这封参劾我来处理,你先回去做事吧。」 余闻道连连应是,拭了拭额角冷汗,就回自己的位置去,没有多问一句。 贺今行叫上郑雨兴,回自己的直房吩咐:「你去捷报处,问问他们今日送了多少封奏本过来,对一对数。」 每日的奏本从哪里来,由谁进上,每一封都会有详细的记录。 郑雨兴快去快回,低声汇报:「总数是对的,但差一条具体的记录。捷报处已经在纠查。」 捷报处的录簿不能外带,他就抄了关键的地名人名回来。 贺今行听罢便蹙眉,拿着纸条一一核对手上的奏本。果然,就是那本参劾没有记录,不知从哪儿来,更不知是谁送的。 「捷报处也太不谨慎了。」郑雨兴说:「我们是现在就还回去,还是先等他们查出结果。」 「你看看。」贺今行把那本参劾递过去。 郑雨兴扫了两眼,立即合上奏本,惊骇道:「这!」 第827页 他只觉手里的奏本突然变得滚烫,将它放回上司的桌案,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再次压低声音:「大人,是不是因为左都御史晏永贞晏大人是今科副考,写参劾的人怕送到御史台会被压下来,所以,故意送到我们这里来的?」 贺今行道:「能送到这里也算是本事。我现在两个选择,第一,直接上呈御前。第二,按照规矩,退回捷报处,让他们转送御史台。雨兴,如果你是这个人,你会希望我怎么做?」 「肯定是希望大人能直接送进宫,让陛下知晓。」郑雨兴不假思索地说,转念又忧虑道:「但咱们要是这么做,就相当于直接绕过了御史台,加上这个参劾的内容,必然会得罪晏大人那边。而且科举舞弊不是小事,除了副考官晏大人,主考官可是裴相爷啊,还有一干同考、监试等等,乃至考中的进士,都会被牵连。到那时候,咱们通政司也少不了被他们怨怼。」 无论是长居高位的大人物,还是前途无限的年轻士子,若是被卷进科举舞弊的风波,哪怕最后没有被定罪,名声上沾染了疑点,就总是会落下话柄,输同侪一筹。 所谓「名利」,名是虚,利却是实。损人利益,不可能不结仇。 贺今行安静地听他分析,不置可否。 郑雨兴怕他误会,赶忙补充:「大人,属下不是怕被人记恨。属下一直记着您说的话,我们通政司在诸部同僚之中不需要善名。科举舞弊到底是扰乱朝纲的祸事,只要能激浊扬清,和人结仇也无所谓。我是怕,这参劾里说的万一是假的……」 考官考生舞弊查不出来,有事的就该是他们通政司上下了。 贺今行道:「我知道你的秉性,不是怕事的人。我在想的也不是我们通政司会遭到针对,畅通言路本就是我司的职责,就算送上去的奏本是捕风捉影,主责也落不到我们头上。」 他是想起会试那天遇到的那几个士子,以及后来让冬叔和柳从心查到的那些线索,直觉今年这场科举里必定有猫腻。但到底怎么回事,是否真的应了现有的线索,与裴相爷有关,他却难得迟疑。 这本参劾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他两日前才在午门与裴相爷在内的诸多官员交恶,还有今日打算上呈的关于援助南越的奏疏,都因为它而变得微妙起来。 贺今行沉思片刻,起身整理衣冠:「我即刻进宫呈报。」 郑雨兴惊道:「大人,您这就做出决定了吗?不等捷报处那边……」 「幕后之人既然能把参劾送到我们通政司,多半还有其他后手,这东西我们不能久留,否则变数太多更不可控。原路返回也不好,我过了眼就是知晓了此事,却隐而不报,之后若再让陛下知道。」贺今行隐去了后面半句话,看向对方:「不论朝局如何变化,你我要始终谨记一点,我们通政司的立身之本,是陛下的信任。」 郑雨兴似有所悟,飞快地点头:「是,属下谨记。」然后帮忙把所有要送的奏本摞到一起。 贺今行说:「你亲自看着捷报处那边,再叮嘱一下今日出外勤的人,多往荟芳馆和那几个读书人常去的书斋茶肆看看,有任何异动第一时间向我汇报。还有……」 他示意对方附耳过来,多吩咐了两句。 郑雨兴肃容道:「属下一定时刻关注。」 贺今行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先回大直房去做事。待自己独处室内,拿出袖袋中的奏疏,看了片刻,将其收进桌下暗格里。 要呈那封参劾,其他的奏本就不便同时送上。 贺今行抱着奏本出去,路过大直房,郑雨兴面朝里背朝外站在门口,余闻道正抓着他,声音不高,问的都是些事情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做些什么之类的话。 郑雨兴回:「与咱们没多大关系,静观其变,等大人的吩咐就是。」 余闻道还想说什么,发现他来了,赶忙打招唿。 他点点头,叫他们别在这里久站,脚下不停进了端门。 自他復职之后,北楹的几间直房外面就加了人手轮值,闲杂人等不得接近。但皇城进出森严,能行走在此绝无闲人,防的是谁不言而喻。 贺今行目不斜视,径直去抱朴殿。 明德帝在后殿道场打坐,听说他来,也没有好脸色。 贺今行心知肚明为什么,视若无睹,如常把其他奏本汇报完,拱手道:「陛下,最后这一封,或许需要宣召裴相爷和晏御史前来。」 明德帝皱眉道:「又出什么事了,需要同时叫他俩过来?」 贺今行便将今早的事一一禀来,再把那本参劾以及郑雨兴带回的纸条都呈上去,「……劾本当中没有指名道姓,只是说明有泄露、买卖考题的现象。捷报处还没有找到参劾人是谁,臣也无法判断参劾真假,退回去转送御史台,又怕泄密误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所以第一时间送到御前,请陛下决断。」 明德帝看完劾本捏在手中,闭了闭眼,鼻中泄出粗重的吐息。这场冥想彻底做不下去,他把麈尾扔到脚下,「还不快去宣召。」 顺喜做了个手势,常谨立刻退出去。 不多时,裴孟檀先到,见贺今行仍在,当即升起戒备之心。 他行过礼,明德帝什么都没说,等晏永贞随后赶到,人齐了,才道:「有人经通政司参你们在今次科举里收授贿赂,纵容舞弊,你们有什么说的?」 第828页 「舞弊?」裴孟檀万万没想到是此事,震惊无比:「谁参的?陛下,这是蓄意污衊!」 晏永贞拱手道:「陛下,臣以臣这顶乌纱以及任御史的多年名誉发誓,臣身为副考官,在今科会试以及殿试当中,绝无任何欺君渎职、不敬法祖之举,请陛下明察!」 裴孟檀:「臣也没有。陛下,臣主持会试多次,没有一次从中作梗谋过私利。参劾之人不经御史台,而借通政司之手,显然心中有鬼。多半是不满臣执政,故意设计构陷臣。」 他顿了顿,目光往边上一瞥,继续道:「臣也请陛下下旨明察,揪出此人,还臣等以及今科所有举子、进士的清白。」 贺今行接到了那一瞬带有揣测与鄙夷的目光,也开口道:「这封参劾由捷报处送到我通政司,臣在清点抄录时查出。臣也疑惑是谁所写,怎么混进捷报处的录簿里,以及劾本中所说的是真是假。能查清,最好不过。」 对于彻查此事,三人都没有异议。 明德帝俯身将胳膊肘撑在膝上,手掌遮住了大半张脸,脸色晦暗不明。 贺今行与两位大人并排站着,保持着拱手躬身的姿势,谁也没有出声。都在等皇帝的决断。 窗扇大开却没有风来,随着日头高涨,渐渐都出了一头的汗水。 良久,明德帝磨着牙道:「你们啊,好事办不出来,坏事一件皆一件,真是让朕不得安生。」 「裴孟檀!」他忽地提高了声音,像一声闷雷,「朕姑且相信你,给你一天时间,去查出谁上的疏。还有这疏上说的事情,到底有没有,都给朕查清楚。」 这话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裴孟檀跪地领旨:「臣,谢陛下信任。」 因姿势太僵,跪下去的一瞬间,身形颤了颤。 明德帝挥手叫他们都滚,贺今行礼让两位大人先走。 出得抱朴殿的宫门,晏永贞却特意在等他,问得也很直白:「这封劾本,你事先当真不知情?」 他直言道:「送到我们直房才发现。」 晏永贞再问:「那你为什么不按规矩,送回捷报处?」 贺今行沉默片刻,回答:「为了避嫌。」 毕竟他曾借宿晏家半年之久,与晏尘水往来亲密,是稍微打听就能知道的事实。 「我明白。」晏永贞嘆口气。 不论是通政司还是御史台,只要与各部衙门有公门之外的牵扯,行事上都顾忌连连。 但宦海沉浮,要想没有丝毫别的瓜葛,除非像他的老搭档孟若愚那样,否则……他看到裴孟檀在前面等他,止住发散的思绪,说:「既然不关你们的事,那我就只找捷报处。」 说完摆摆手,自顾前去了。 「如果有哪里需要通政司,大人可随时传唤。」贺今行拱手相送,刻意和他们保持好距离。 回到直房,下属们都在忙,他也继续处理自己的公务。 时近正午,郑雨兴敲开他的门,进来说:「捷报处那边负责录入的有两个人,一个过眼一个过手。这两人都说自己没有见过这封劾本,录簿上的数是对方搞的鬼。查不出东西,只能一併以玩忽职守的罪罚了。」 「属下以为,很可能是另外的人趁他们松懈的时候,动的手脚。但这就不好查了。」 「是啊,捷报处每日接收各地驿站送来的文书奏报,人来人往。当时没察觉,事后再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贺今行设身处地一想,便感到头疼,「晏大人他们有得忙了。」 郑雨兴讶异道:「陛下让晏大人和裴相爷他们自查?」 贺今行解释道:「陛下大约是不想废了这一科。不声张,假的最好,真的也能在小范围里处理。」 闹大了,不管真与假,参与组织这一科的官吏,从这一科考出来的进士,都得不了好。 郑雨兴却说:「可自查成什么样,都由他们自己说了算。万一是真舞弊,却查成没有呢?那岂不是姑息养奸?」 这也是个问题。贺今行合上文书,揉了揉额角,他总觉得那封来路不明的参劾只是开始,但这些忧虑,却不好剖开来向下属说。 「陛下给了一天的期限,等等看吧。到晌午了,我们一起?」 郑雨兴喜欢和他一起吃饭,点头道好。 两人便一块儿出去。 上午还明晃晃挂在空中的太阳不知何时失去踪影,一层又一层的浓云聚集起来,压低了天幕。 行人怕暴雨骤来,都低着头匆匆往某片屋檐赶。 黑衣的武士掩着身形飞檐走壁,悄无声息地像落到院子里,就像一只报信的鸟儿。 海棠树下,端坐于轮椅上的女子看完几页密信,清疏的眉目间闪过一丝戾气。 捂着?不想闹大?她冷漠地吩咐:「那就再加把火,把天给烧穿了,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黑衣人领命即走。 坐在一旁石凳上的青年这才出声问:「阿书,又发生什么事让你生气了?」 傅景书转动轮椅,重新靠近他。她本不愿哥哥费心操劳,但在事情之初就借了哥哥的文章,此后便也不瞒着。 傅谨观听完,说:「自秦相爷过世后,才安稳几天,就又要大乱。」 傅景书道:「秦毓章完了,自然该轮到他裴孟檀。不趁其根基不稳致其一击,难道要等他彻底坐稳左相的位子吗?」 第829页 「话虽如此。」傅谨观嘆道:「裴相爷之后,谁能主事?」 「自然会有人顶上的,哥哥不必忧心。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没有人,没有人能抵挡住它的诱惑。」傅景书不愿再多谈此事,指着他身前的石桌问:「这些里面,哥哥可有看到喜欢的?」 桌上摊开着好些幅画像,都是年轻貌美的妙龄女子。 傅谨观缓缓摇头:「都不喜欢,也不合适。」 「哥哥若是不喜欢京中的贵女,那就从江南找,好不好?」傅景书仿佛只听到了前半句,让侍女把这些画像都收起来,拿去烧了。 一点雨落到她脸上、手背上,她立刻叫道:「快撑伞,扶哥哥进屋!」 傅谨观按着桌沿撑起身,挪了两次宅子,他身体愈发孱弱,瘦骨伶仃。 他倚在风中,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雨消融,出口的话却十分坚定:「何必非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这一辈子,就你我兄妹一起走过,不好吗?」 第295章 三十八 礼部衙门后堂,大门紧闭的直房里,只有四位穿绯袍的高官在。 不知是不是因为镇着几盆冰鉴,气氛也有些冷。 刚刚升官的礼部侍郎回忆会试前后,自觉没有出什么差错。 「下官从布置贡院到会试开始,对底下所有人都是耳提面命再三交代,要打十二分精神做事。我刚刚问过他们,考卷印刷出来之后就运到贡院封存,钥匙送到了您这里,库房也有专人轮班全天看守,直到会试当天早上才由您亲自开锁拿卷,卷子上的封条所有人也都看到了,是好好的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不管怎么说,这中间绝无泄露的可能啊。」 裴相爷虽然是今科的主考官,但他要过问的事情太多,只起总揽,诸多琐碎之事都交给了得力的僚属盯着。 如今陛下要他自查,又不得声张,只能先一层一层往下查问。但这么问,显然很难有什么效果。 阮成庸道:「会试还好说,底下有人不安分,背地里监守自盗,瞒着咱们这些顶头上司,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殿试的题目,由礼部拟选后呈给陛下,提前一天才选定,知晓题目的就那么几个人,怎么可能会泄露呢?」 王正玄听得烦躁:「什么话,就不能是会试殿试根本没出问题,那封参劾是有人失心疯了,编造出来污衊咱们的?一点证据也没有,凭他白纸黑字说舞弊,咱们就得在这儿反省到底谁舞弊了?」 阮成庸似是有些尴尬地轻笑一声,微微垂首道:「王大人说得对,这正是下官想说的。既然一切流程都没问题,那咱们也不必被牵着走,相比自查、验证到底有没有哪里出意外,更重要的是找到那个送参劾的人。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想要陷害相爷,陷害礼部。」 「这才像句能入耳的话。」王正玄一拍桌子,豁然起身,「相爷,我这就带人去捷报处。我就不信了,谁这么手眼通天,能在录簿上添一笔,还能不留下一丝痕迹!相爷?」 被叫了两声,裴孟檀才回过神,颔首嘱咐他:「注意分寸。你我的反应肯定被幕后之人盯着,别授人以柄。」 王正玄应声「好」,又说:「要不我先去找崔连壁,叫他们兵部出人一起审问,就说那参劾里夹杂着大不敬的东西。反正写劾本那畜生一定得背个『欺君』的罪。」 阮成庸反对:「王大人,我觉得不妥。万一这就是崔连壁的手笔,你去找他,岂不是正方便了他?要不换种方式?」 王正玄:「可捷报处隶属兵部,要动他们,那就一定会惊动老崔。」 裴孟檀做主道:「无妨,就当试一试他。」 阮成庸便拱手道是。 时间紧迫,王正玄说走就走。拉开门,闷热的暑气扑到脸上,黏结成一片薄汗。他顿了顿,咬牙加快脚步走出礼部衙门,坐上马车。 经过工部衙门,他对随行的心腹小厮耳语几句,把人放下车,去传话给他的侄儿王玡天。 到了兵部,崔连壁听他将来意说得含煳其辞,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直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大不敬』这种模稜两可的话煳弄别人还行,别想打发我。捷报处是我兵部管辖,没有敕令,由不得你们随意拿人。」 王正玄:「就是陛下不让声张。」 崔连壁冷笑:「那你拿陛下给你便宜行事的圣旨来。只要你拿得出来,别说小小一个捷报处,你就算把我兵部搅翻天,我也不过问半句。」 王正玄在心里计较,一边把扇子摇得哗哗响,兵部后衙连盆冰都没有,热死个人。最后他没办法,还是给崔连壁漏了底。 崔连壁真切地惊讶过后,皱着眉叫盛环颂来,让他亲自跟王正玄跑一趟。 这两人就匆匆穿过正阳门,往捷报处所在的京师驿站赶去。 厚重的乌云铺到了天边,大风卷着细雨拍打到马车上,又被奔驰的马儿甩到身后。 内城西南角的一条大街上,十多个穿襕衫的读书人绑着一个衣衫花哨的公子哥,齐涌涌到荟芳馆,要求见忠义侯。 门房照例先问原因,被狠狠呛了回来,只觉大事不妙,赶紧跑去告诉馆丞。后者扶着帽子出来看怎么了。 士子们将那个鼻青脸肿的公子哥揪到人前,怒喊道:「这姓黄的在会试里作弊!」 「请侯爷为我们做主!」 馆丞惊呆了,赶紧推了一把身后的小吏,咬牙:「快去找侯爷!」 第830页 「是!」小吏不敢怠慢,前门被围堵着出不去,连滚带爬跑去侧门。 话落,几道雪亮的闪电噼开天幕。 「你确定没弄错?」忠义侯走到校场边上,精钢制成的肩甲上寒光乍现。 报信的小吏腿软得跪到地上:「这么大的事属下哪敢?那群士子就是这么喊的。他们快把荟芳馆的大门给掀了,侯爷您快去管管吧!」 比武不得不暂停。 忠义侯拧起浓眉,卸掉一身甲冑,换上常服。 亲兵将他的马牵来,他跨上马,扬鞭前吩咐其他下属:「带上所有的雨具。」 又吩咐小吏:「给你一匹马,再去一趟礼部或者吏部,将此事通知裴相。」 马鞭挥下,「轰隆」一道炸雷,盖住了马蹄声。 细雨渐密,馆丞将馆里大半人手都调出来维持秩序,声嘶力竭地叫大家冷静,劝大家先去躲雨。 然而聚集到荟芳馆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听说舞弊之事都群情激愤,电闪雷鸣没能压制他们的气势,反倒助涨其更加汹涌。 馆丞苦不堪言,生怕伤到哪个人,闹出人命乱子来,急得几乎要厥过去。 这时,馆里的影壁后面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未戴冠,只以髮带束髮,云水蓝的宽袍大袖于行走间飞扬流动,犹如涤盪窅冥的雪山灵泉。 前排上一刻还在怒吼的士子看到他,陡然安静下来,手忙脚乱地行弟子礼:「路先生。」 路云时跨过荟芳馆的门槛,毫不停留地走下台阶。馆丞甚至没来得及拦,只揪着心喊:「路先生小心!」 好在他将要走到的地方,士子们都自发为他让出一条路。躁动的涟漪也不再泛滥,人群安静下来。 路云时走到那个被绑的公子哥跟前,看向说:「这里是读书的地方,不得肆意喧譁,不得倚势凌人。」 离得近的一名士子悲声告状:「先生,他们在刚刚考过的会试里作弊,我们为了科考所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路云时环视大家,声音清净平和:「难道有人作弊,你们所学的东西就都离你们而去了吗?你们就不准备再去争取下一次机会了吗?」 仅仅蓄意伤人、围堵官差任一条,就能在顺天府留下案底,失去参加科举的资格。 「君子矜而不争,泰而不骄,怀德且怀刑。荟芳馆不是顺天府、御史台,有冤要伸,要愤要诉,该去公堂,该找父母官。忠义侯并不在馆中,诸生聚集在此,急怒伤神,淋雨伤身,益在何处?」 风雨愈发急簇,为他的眉目挂上晶莹。 那名士子似乎是此次的领头人物,仍然由他回道:「先生的教诲我们不曾忘记,先生的体恤我等铭感于心,可我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前来荟芳馆,想请忠义侯为我们主持公道……去其他地方,怕官官相护,舞弊的人有机会暗中把事情压下来。」 另有人应道:「对,一直以来,侯爷最是关照我等学生,只有他才一定不会包庇这些抄子!」 人群后方传来一道斥马口令,随即有男人高声道:「诸位可是在说本侯?」 大家纷纷回头,只见一袭赤色盘螭长袍的忠义侯驻马而立,戴一顶平檐斗笠,威严而寂静地注视着他们。 「侯爷!」喊声此起彼伏,外围分开一条路,容他打马近前。 忠义侯抬手止住这片唿喊,向身后一队下属示意,道:「大家先把雨具戴上,切莫因此染上风寒。」 兵丁们向这些士子发放雨具,赢得一片谢声。 忠义侯下马,拿了一把伞撑开,走到大儒跟前,为对方遮住风雨,「多谢路先生控住局势。」 路云时依旧是出来时那副平静的表情:「侯爷既然来了,就请您照顾大家,公正决断罢。」 他行过礼,没有接那把伞,转身独自走回馆中。 忠义侯做了个手势,馆丞会意地打伞去追路先生。 他则随手将伞递给身边的士子,说道:「事由我已经听说了,但何人舞弊,你们又是怎么发现的,本侯尚且不知,需得先了解清楚。」 「侯爷容禀。」领头的士子拱手回道:「这人姓黄,今科榜上排名七十八。昨晚他在天芳楼喝花酒,喝醉之后,亲口跟伺候他的姑娘说,会试有什么难的,花一万两银子就能买到考题。那位姑娘今日告诉我们,我们就设计试了他一试,果然才学水平欠佳,几乎不可能考过会试。」 最先和他一起来的士子们纷纷接道:「对,这人就是个草包,他的进士是他家里花钱买来的!」 「他能花钱买,肯定有考官泄露考题!」 「他挤走了不知哪位有真材实学的仁兄的名额!」 「我苦读十八年,这次会试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考上啊!」 「实在可恨,可恨!」 …… 等众口激昂、义愤填膺地发泄过一阵,见侯爷一直没有开口,领头的士子唿吁大家别吵,才慢慢息了声音。 忠义侯看向那位黄生,单手负于身后,「本侯且问你,『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此四句如何解?」 黄生被兵马司的人左右簇拥着,早已抖如筛糠,惊恐道:「草民被他们故意欺辱,受、受惊过度,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想不出来。」 忠义侯展平双眉,沉声道:「你做过的题目也毫无印象吗?」 第831页 周围的士子立刻喊道:「这就是本次会试的题目之一,侯爷不过换了个问法,他要是自己做的,怎么可能忘得一句也答不出来?」 「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破的题!」 层层围堵的士子们再次喧譁。 远处巷口围观的蓝袍小官不再逗留,赶紧回到通政司,将发生的事禀告给顶头上峰。 贺今行听罢,放下手头的文书问:「士子们只抓了一个作弊的人?」 下属道:「是,听说姓黄,今科第七十八名。」 这个姓名榜次正是那五个考生当中之一,这人真有问题,其他四个多半也跑不了。 贺今行挥手让下属去休息,眉头紧锁。 旁听的郑雨兴出声问:「大人,此事突然闹大,恐怕不是巧合,算不算您之前说过有可能出现的『后手』?」 贺今行微微点头,思索着缓声道:「陛下本想让裴相爷私下解决,这下恐怕不行了。忠义侯必然会答应士子们,向陛下请愿,彻查舞弊。」 郑雨兴低声说:「但忠义侯是裴相爷的学生,裴相爷也是忠义侯的支持者啊,怎么可能自相……」 「侯爷他,不得不这么做,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贺今行垂眼看向案上的笔墨,「否则,必然失心于天下士子。」 人心易失不易持。 郑雨兴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幕后之人设局针对的可能不只是裴相爷?」 贺今行半晌没接话。等再次被请示之后该怎么做的时候,才有些疲惫地说:「盯着端门。」 他拿起下一份要处理的文书,按了按眉心,尽量沉浸做事。 然而不到一个时辰,郑雨兴便进来急着汇报:「大人,忠义侯进宫了。」 贺今行当即挂了笔,起身出直房。 三伏天的暴风雨,雨急风狂,打湿了檐下走廊一半的青砖。 忠义侯换了身侯爵公服,撑着一把素色大伞,正好走到端门前,瞥见他,驻足侧首。 贺今行站在檐廊上,隔着雨幕与对方相望。 下一刻,嬴淳懿回头迈步,不过几息,身形便消失在铜首宫门之后。 贺今行也偏头望向远处,朦胧雨雾中,朱红宫墙依旧巍峨。 那身公服却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挥袖间捲起漫天湿润的水汽,扑了他满头满身。 第296章 三十九 汇报士子们道荟芳馆举发舞弊的小吏走后不久,又有披着蓑衣的忠义侯亲兵前来送上密信。 裴孟檀看完信,盯着地板上两熘深色的水迹,皱眉沉思。 陪坐的阮成庸察言观色,低声问:「相爷,侯爷不会已经进宫去了吧?」 裴孟檀道:「不上御史台鸣冤,反倒将人吸引到荟芳馆,目的不就是逼迫侯爷为士子们做主,进宫请愿?侯爷他必须去,要是稍微慢一些,恐怕还会被造谣成『推脱』『不上心』。」 「相比本相一时的为难,保全侯爷在士子间的地位与声誉才是最重要的。」 「可事情闹大了,陛下要是让三司彻查,那幕后之人就更容易针对您。」阮成庸说着,语气里带了些忧虑:「相爷,咱们必须尽快做出反击啊。对方这一环接一环有备而来,要是不早些应对,下官怕咱们一直落后一步,只能被动应对。」 裴孟檀却不见着急神色,只道:「针对本相也就罢了,还要一箭双鵰,针对侯爷。这个朝堂上敢动手的人就那么几个,你觉得会是谁,这么坐不住?」 他不问事,而问人,便是直接将此事定性成了党争。 阮成庸定了定神,当真思索道:「有没有可能是崔连壁?他身居右相,您要是……他就能上位了。」 裴孟檀摇头:「崔连壁是最不可能的人。陛下一路扶持他到现在,就是因为他根本不想上位。」 阮成庸没想到他直接否定,低下头目光闪了闪,又想片刻,说:「相爷,恕属下冒言。」 裴孟檀道:「无妨。这里只有你我,没有第三个人。」 阮成庸便低声道:「有没有可能是王正玄?他那个侄儿深有傲气,并非愿意屈居人下之才。秦氏树倒猢狲散,王氏想要趁机冒头,也是极有可能的。下官甚至以为——他早晚会背离相爷您。」 裴孟檀转过身看着他,嘴角的皮肉笑了一下,「我知道,所以先前一起奏请捐纳,没有允许王氏分一杯开官身的羹。我还知道,他们不是很满意。但谁不想更上一层楼?这是人之常情。」 他「不让人家得太多实际的好处,言语态度间自然要好一些。成庸啊,你不必因此想太多。」 「下官从未想过这些。」阮成庸立即说道,他向裴相爷那边微微欠身,一如既往地谦恭:「下官一直记着,科举出仕那年,秦毓章因看中了许轻名,而羞辱看轻下官,是相爷为下官说话,才让下官保全体面,之后又多次提携下官。没有相爷,就没有下官的今天。下官实在感激不尽,故而奉您为圭臬,哪怕一时看不透您的所作所为,但深知您一定有您的道理,下官只需配合就好。」 他是天化三年的榜眼,而他和那一年所有的进士,都被掩盖在状元郎许轻名的光芒之下。 裴孟檀隔着桌几探出手臂,手指抵着他的肩膀将他推正,同时道:「你有这个心,就证明我没有看错人,把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做,是正确的选择。」 而后坐回去,说:「但王正玄现在担着礼部的堂官,会试出事他一样要负责。更何况会试举行的时候,他还没回京,秦毓章也还没死吶。」 第832页 「下官多谢相爷厚爱。」阮成庸起身叠掌行过礼,才继续说前言:「那会不会是秦党余孽,想要报復扳倒您?」 「秦、党。」裴孟檀缓缓念出这两个字,回忆起故人,目光落在虚空,平和地笑道:「秦毓章的儿子要去至诚寺做和尚,尚存些气候的秦党余孽除了许轻名还有谁?若是许轻名人在江南路,还能让他一手遮住宣京的天,那我这个左相,不做也罢。」 正商议间,门外传来畸重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停住话头,起身。 很快,有礼部官员敲门道:「相爷,宫里来人了。」 来的是何萍,拿着御令,面无表情地示给裴相:「陛下宣召,请相爷即刻入宫。」 这在裴孟檀预料之中,应道:「好,请何公公先去前厅,本相打整好仪容,稍候就来。」 官员带着太监离开,阮成庸叫了一声「相爷」。 裴孟檀看了看屋外檐帘似的雨,「你去查查今日上荟芳馆的那些士子,尤其领头做主的。本相不信,这些人全都是热血上头,为了公平与正义挺身而出的读书人。」 说罢,正冠帽整衣领,拂袖而去。 礼部衙门距离应天门并不远,但大雨阻碍步行,裴相爷还是坐马车前去。 他的主簿在车厢内等他,附耳将宫里能打听到的消息转述。 裴孟檀听罢,颔首表示知道了,说:「方才在礼部,成庸说起往事,反倒提醒我了。你说,秦毓章,秦相爷,是那种无缘无故羞辱别人的人么?」 主簿被他侧目盯着,点头,又摇头,「秦毓章看轻的人,应该不会再多看一眼吧?阮大人他……」说到这里,顿觉不对,目露惊异。 裴孟檀靠着车厢壁,默念了两遍秦相爷的名字,而后撩起车帘。已能看到应天门两旁,栉风沐雨值守的禁军。 他回头压着声音吩咐:「想办法立刻传消息给皇后娘娘,请娘娘设法查清,近些时日,谁与宫中的太后、秦贵妃、旭皇子有过接触。」 「是。」主簿陪同裴相爷一道进宫,自己回端门。 此时已经是申时末,天色昏暗,经过通政司,几间直房已经上了灯。 郑雨兴靠窗坐,开着窗看见,敲开上峰的直房,说:「忠义侯还没出来,裴相爷又被召进宫了,不知道晏大人会不会也跟着来。」 贺今行毫不意外,「且看陛下叫谁去查吧。」 自己则加快速度抓紧处理手头的公务。 两刻之后,晏永贞没来,倒是刑部尚书贺鸿锦和大理寺卿联袂觐见。 没多久,何萍到通政司送圣旨。 那些士子们被忠义侯劝离荟芳馆之后,有一部分又到顺天府和御史台击鼓鸣冤,闹得满京城皆知会试舞弊。 皇帝大怒之下,下令着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彻查,通政司负责监办。 贺今行领了旨,送何萍出去,正好碰到贺鸿锦与大理寺卿出宫。他今日的公务还差一点才处理完毕,就以此为由向两位告假,说好稍后再去刑部。 郑雨兴替他把文书整理归档,一边问出自己的疑惑:「大人,您错过了案情讨论会不会不太好?不管怎么说,陛下让您参与,就是看重您啊。」 换言之,这是通政司、是他们扩大手中权力的机会。 贺今行耐心地向他解释:「御史台因晏大人的缘故必须迴避此案,所以才让我们通政司顶上。我们只负责监察,案子怎么办由刑部和大理寺说了算,我去了也说不上话,因为午门的事或许还会被忌惮,令大家都不自在。不如等他们讨论出办法,我再去。我应该知道的,问上一嘴,看看录簿,就都会知道。」 郑雨兴听完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属下明白了,贺大人他们是主,我们是辅,没必要越俎代庖。」 他帮忙整理得差不多了,又说:「现在回头想想,真的太快了。」 「我上午还以为陛下给裴相爷他们一天去自查,时间就已经非常紧张了。没想到才下午,这事儿就闹得交到了三司手上。」 「反正看这幕后之人是来势汹汹,不知道裴相爷和忠义侯他们会怎么应对?」 贺今行也开始收拾自己的招文袋,「行动越多,暴露出的痕迹也就越多。混进捷报处送参劾的人或许难查,但今日道荟芳馆举发的士子却是一找一个准;还有那个作弊的,拿进刑部,家里老子估计也跑不了。这些都是线索,不止法司能查,裴相爷他们说不定还会快一步——」 不对。 现在明面上还没有抖露出来,但他心知肚明,作弊的考生不止一个。 他把招文袋放到一边,拿了张大纸铺开,提笔凝思道:「能被点为进士的人,会试作弊,殿试却没被发现端倪,只能是也作弊了。会试题经手的人尚且算多,有内部官吏欺上瞒下、偷天换日的可能。但殿试并不需要印刷考卷,提前一天知道题目的只有皇帝,和两位主副考官,以及其他可能参与拟题的心腹人物。」 「加起来也数不出两只手,谁会是泄题的那个人?」 郑雨兴看着他在纸上写出的姓氏,努力跟上他的思路,说:「反正不可能是陛下,嫌疑只在裴大人和晏大人还有他们的心腹身上。」 「不能这么想。」贺今行看向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出会试舞弊,会牵连到哪些人,最后哪些人可能获利?」 郑雨兴飞快地动脑,伸出手,想到一个说一个,再掰一根手指。 第833页 贺今行看回纸上,自言自语:「要是定罪,欺君渎职,革职下狱都是轻的……御史台,礼部,左相的位置,掌控朝堂的权力,还有。」 他再次下笔,却什么字也没写,只涂出了一个黑点。 随后,他搁了笔,把纸揉成一团,塞进招文袋里,「我走了。」 郑雨兴还在想里面的弯弯绕绕,慢一拍才问:「要不要点个人跟着您?」 「不用。你们按时下衙,雨大风大,回去的时候注意路况。」贺今行拿了把伞,顺势和对方说再见。 雨势小了些,但时辰已晚,四方街景皆是阴沉沉、灰濛濛一片。 贺今行路过工部衙门,托门房叫柳从心出来。 后者没带伞,跑着躲到他伞下,一起走到僻静处,先开口说:「会试舞弊你肯定知道了吧,下午衙门里传疯了,我就说那几个草包肯定是作弊。我还听说刑部和大理寺的主官都被召进宫,陛下是不是让他们三司查办?」 贺今行颔首承认,将今日发生的事和陛下的圣旨告诉对方。 柳从心:「你也负责查?那咱们手上这些线索怎么办?」 「我叫你出来就是为了此事。」贺今行快速说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怎么发现那五个人的么?我现在要去刑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所以拜託你下衙之后代我去一趟冬叔的医馆,冬叔认得那个闲汉,你叫他立刻去找到他,把人控制住。」 柳从心有些惊讶:「不让刑部去拿人么?」 贺今行低声说:「现在所有衙门我都信不过。」 柳从心:「你还是觉得这很可能是栽赃陷害?」 贺今行沉默一刻。 裴相他不敢肯定,但这种事情毕竟是读书人最痛恨的,裴相要做,应该也不会瞒着忠义侯。而淳懿,他相信他绝对不可能纵容舞弊。 他说:「从通政司和荟芳馆开始设局,就不只是单纯地针对裴相爷或是晏大人。我怀疑还有」 柳从心咬咬牙,不需多想便说:「行,我相信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做。我让祺罗也来帮忙,这种闲汉流氓,她收拾过很多,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从他们嘴里撬话。」 「好,有劳你们。」贺今行不多废话,送他回工部衙门,随即赶往刑部。 步履如飞,溅起一路水花,将官袍下摆打湿一片。 整个刑部灯火通明。贺今行找到贺鸿锦,得知他们刑部和大理寺分头行动,该抓的抓,该审的审,估摸着要忙个通宵。他将目前的案卷抄录一份,盖印之后,不打算多逗留。 告辞之时,贺鸿锦却突然问他:「你和老三平常联繫吗?」 贺今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贺三老爷,于是回答:「三夫人并不喜爱我,我也不想让三老爷难做。」 贺鸿锦额头上皱出个「三」字,沉声道:「三弟妹还是这么泼辣,小事上由她造,大事上却不能任她这么胡闹。我给老三写信,说说他。」 「多谢贺大人好意,但真的不必了。」贺今行再次拒绝,讨了一支夜行令,便匆匆离开。 夜幕落下来,大街上积水流成浅溪,除了偶尔一两只灯笼在风里晃荡,几乎不见行人。 贺今行在路上遇到巡夜的兵马司小队查问,犹豫再三,还是藉机问了问对方指挥使的情况。 对方笑道:「大人说笑了,咱们侯爷忙着呢,他的行踪怎么可能是我们这些小兵知道的?」 贺今行也就作罢,放弃去找淳懿的想法。 回到官舍,门房告诉他,柳从心跟他留了个口信,说他今晚不回来,明天中午再见。 他谢过对方,回到自己房间,推开门的剎那,屏住唿吸。 「挺警觉的嘛。」一道女声自黑暗的里屋传出。 贺今行才听过这道音色不久,放下戒备,惊讶道:「顾将军?」 关门点灯,顾元铮悠闲又自在地坐在桌边,给自己倒茶,还热情地问他:「可惜不是热的,你要不要一杯?」 「将军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贺今行接过杯子,因一身湿衣裳,就站在原地。 「这种天气,才好避开那些环绕在我身边的耳目嘛。」顾元铮看他喝了茶,才一饮而尽,「我来是想问问你,你说的奏疏呈了么,陛下什么反应?」 贺今行:「摺子我早就写好了,但没能呈上去。」 「为什么?」顾元铮站起来,高挑的身材挡住了半数烛光。 贺今行便将今日发生的种种,以及为什么不进言的顾虑,能告诉对方的,都说了出来。 顾元铮峨眉倒竖:「谁干的破事?非得挑在今天,坏姑奶奶的事。」 「幕后指使是谁,就得看刑部和大理寺了。」贺今行看着她,想到她带来的亲兵,倏地生出一个想法,开口道:「我能否请将军帮我一个忙?」 顾元铮生气,但也没办法,接道:「什么忙?」 贺今行直言道:「我想借将军的亲兵,帮我去盯几个人。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尽量付出酬劳。」 顾元铮来了兴趣:「嚯,什么人啊?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费心去盯。」 「就是另外几个在会试中作弊的考生。」贺今行将来龙去脉告诉对方,「我这里人手不够,所以想请将军帮忙。」 顾元铮越听越心惊,最后瞪着眼睛听完,咋舌道:「你,这种机密之事,你就这么直接地告诉我了?不怕我转身就去告诉陛下,卖了你?」 第834页 「算是和将军交换一道底细吧。我并不怕你说出去,左右我能推说我不敢确定,才没及时告知法司。另外,」贺今行笑了一下,露出回忆的神色,说:「我和横之在云织的时候,他说起他在家里、在南方军营中的事,有时候会提到你,说你是很可靠的姐姐。他这么信赖你,我想,我也可以信任你。」 「原来是横之那小子。」顾元铮理了理腕带,又清了清嗓子,说:「他夸得倒也没错,但仅凭他信我,你就也信了?你和他关系就这么好?」 「对,特别特别好。」贺今行抿了抿唇,低下头,溢出无声的浅笑。 「好吧,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我可以帮忙。」顾元铮十指交叉,握在胸前,凑近他说:「不过,我尽心尽力帮你做事,你答应我的事可一定也要尽心尽力,最好别出什么岔子。」 贺今行后退一步,温声道:「将军放心,君子一诺,千金不换。」 顾元铮却再次凑上来,奇道:「我看着你这一会儿,忽然觉得你有点眼熟,但我们之前应该没见过?」 「嗯?或许是因为横之的缘故吧。」贺今行摸了摸耳垂,毫无负担地说。 第297章 四十 入夜之后,雨势转小。 裴明悯下衙回来之后,便一直待在正院前厅。 裴夫人劝道:「你父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先去沐浴更衣罢,何必干等?纵然有什么大事要说,也不急这一时片刻。」 裴明悯不走,反倒劝母亲早些休息。 裴夫人嘆息一声,但也没打算多管,当真回卧房歇着了。 亥时初,裴孟檀才在几个僚属的簇拥下回府,半路便叫管家把热饭热水送到书房去,显然还有公事要谈。 管家忙道:「老爷,少爷还在前厅等您呢。」 他脚步一顿,示意下人带僚属们先过去,接过一把伞独自转进院子里。 「父亲。」裴明悯到门前相迎。 裴孟檀差一步到屋檐下,不走了,直接问:「我正忙着,你有什么事?」 父子二人都穿着官袍,一身绯一身青,都多少被雨水沾湿,在隔了层雨帘的昏黄灯光中,显得更加深沉。 他们没有天伦可叙,裴明悯撩起袍摆,径直跪下,「儿子想问父亲,今科会试与殿试出现舞弊的事,您真的不知情吗?」 裴孟檀脸色骤变:「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我?」 裴明悯说:「我最近发现,家里好几间文玩玉器铺子,在三月、四月各自多出了几大笔入帐,正是科举前后。这些钱没有入公帐,母亲应该也不知道。」 「什么?」裴孟檀比听说士子们举舞弊还要惊讶,上前一步,「你早就在查?」 伞面倾斜,水珠飞溅到裴明悯脸上身上,他没有躲,也没有出声。 裴孟檀缓缓俯下身,盯着他,儒雅的面孔出现裂痕,「你知道有人要陷害你爹,却不告诉你爹?」 裴明悯喉头微动,片刻,低眉错开了对视。 「好,真是我的好儿子。」裴孟檀语带嘆息,直起身,寒声道:「我问你,你从哪里得知的?」 「……我不能告诉您来源,我只想确认,您完全不知情。」裴明悯再次抬头望向他的父亲。 他本想靠自己查清那几笔帐的来龙去脉,但才弄清眉目,就突然爆出了舞弊。他的计划被完全打乱,怕父亲真的沾了手又怕父亲是被牵连、被陷害,一团乱麻扰得他半日心绪不宁,干脆横下心,直接来找他爹对质。 裴孟檀却不知儿子的想法,只觉心中刺痛,挥起手臂低声斥道:「难道在你眼里,你爹就是这么不堪的人吗?」 油纸伞被甩落地,绯袍大袖扬起,他听到清脆的巴掌声,才回魂似的看向自己的手。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哪怕没能长在他跟前、由他亲自教养,他一直感到失落。但不可否认,儿子好好地长大了,考中状元光宗耀祖,出使南北载誉而归,他也由衷地为他拥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子感到骄傲。 可今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突来的疼痛让裴明悯也下意识抬起手,想要盖住那侧脸颊。回过神后,指尖滞在半空。下一刻,他强迫自己放下手,摆回头颅正视自己的父亲。 「父亲说没有,我就相信父亲不会这么做。」 「但是,」他咽下口中的腥气,「您的一些政见我依然不能苟同。」 「奏请大开捐纳,纵容冗官,以未来的赋税换现在的进项,是竭泽而渔。欲送沙思谷回南越,摘走奴隶们能够翻身的胜利果实,让他们长期深陷战乱之中,实在伤天和、损人文。」 裴孟檀退后半步,雨水自他的官帽滑到额头,再向下流淌。 他没有去擦,只是看着自己儿子,再三地确认:「这就是你一直想说的?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失败?」 裴明悯抱圆双臂,如同向长官进言一般,叩首道:「这两条进言都尚未落实,还有悬崖勒马的机会,儿子恳请父亲三思。」 裴孟檀失望透顶,反覆地摇头,最后说:「你既打定主意,不把我当作你爹,也罢,也罢。」 他转过身,冒着雨大步离去。 裴明悯望着父亲的背影,静静跪在原地,没有再申辩或是挽留。半晌,才低下头。 一点两点,不知雨还是泪,落到湿润的青砖上,悄然无声。 第835页 不消多时,裴夫人披着发急匆匆赶出来,「涧儿!」 裴明悯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母亲散着头髮,只披了件披风。他不需劝,便撑住门棂爬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裴夫人心疼地搂住他,要把披风解下来给他。 「没事的,母亲。」裴明悯止住她的动作,声音有些哑:「儿子只是和父亲有一些分歧。夜深了,我们都早些休息吧。」 他明日还要上衙,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做,他不会再一跪就是几个时辰,甚至一日两日。 贴身小厮在院门口等了许久,见少爷回来,赶忙安排热水。 裴明悯如常沐浴之后,找出同僚想借的古籍,站在窗前,忽然一动不动。 小厮瞧见,紧张地过来问他怎么了,他说:「不知道稷州有没有下雨,爷爷喜欢听雨,尤其是夜雨。」 爷爷送给他的古琴封存高阁许久,他取下来,焚香祛念,抚上琴弦。 琴音低沉,一曲未尽,便悄然息声。 他伏在琴桌上,半拢着心爱的古琴,闭紧双眼。 夜雨淅淅沥沥,蔓延进梦里,收注于黎明。 翌日,六月初一,艷阳高照。 贺今行从抱朴殿出来,就去刑部衙门。到的时候,刑部已经抓到了把参劾混进奏本送往奏本的那个人,刚刚审出第一份供词。 作案的就是捷报处送奏本的人。他自述和某个考生有私仇,觉得以那厮的才学不可能考过会试,考过了就一定是作弊的,然后想方设法去找那个考生作弊的证据,最后真给他查到了考生家里贿赂考官买考题的事。 他又听说通政司的小贺大人在午门斥退了一干重臣,就想借通政司把这件事情捅到陛下那里。 「之后的事情发展,就如他所说,你把参劾上呈给了陛下。」大理寺卿也在,跟贺今行说起整个经过,觉得有些好笑:「如果他这份供词里没有假话,那还真是有些戏剧。让刘生知道,估计要悔得肠子发青。」 贺今行道:「刘生?」 大理寺卿:「哦对,忘了跟你说,这人供出的不是昨日被士子们扭到荟芳馆的那个黄生,是新的嫌犯,贺大人已经亲自带差役去抓捕了。」 贺今行瞭然颔首,然后皱眉道:「不知还能牵出多少人。」 大理寺卿笑了笑:「总归跟咱们无关。」 贺今行又问:「不知两位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去找裴相爷、晏大人他们?」 「我下午就去御史台。」大理寺卿道:「依我看,老晏就是倒霉遇上了这档子事儿。本来不该他做副考官,可陛下偏偏绕过几个秦党的人,点中了他。我们当时聊起来还不解圣意,后来才知怎么回事。他这个人惯来谨慎,胆子又小,不可能做这么危险的事。」 三法司长官多年未变,都是老搭档了。他话里话外,就不认为晏永贞会舞弊,去问询也是例行公事。 贺今行:「裴相爷那边?」 大理寺卿往四周扫了眼,见下属们都远远的在做事,才压低声音:「贺大人的意思是,把能抓的都先抓进牢里,尽快审完,免得被灭口销赃。等这边把第一轮证据搜集得差不多了,再去请裴相爷配合问询。我也这么想,现在什么都没掌握,去找裴相,也说不出话来。」 这截然不同的态度,多少透露出贺鸿锦对案子的判断,以及两法司查案的方向。 贺今行听罢,不做评价,说:「我明白了,希望两位大人都能顺利。」 将近午时,刑部的公厨过来点人头预备送饭,共事的郎中请他们一起吃饭。 他婉言谢绝,说要回通政司,下午些再过来。出得刑部衙门,则去买了些热食,到工部衙门斜对面的巷口,边吃边等。 天气热,柳从心出来,见面就打了个呵欠,顺势捂着嘴说:「人抓到了,具体的去胭脂铺说吧,冬叔也说好了在那儿汇合。」 贺今行看他眼睛底下透着青黑,估摸他一晚上都没怎么睡,把饭糰给他,再把他手里的油纸伞拿过来撑开,遮住毒辣的日头。 正午没几个人逛街,胭脂铺里也没什么生意。祺罗见两人来,直接伸臂往里请。 浣声也在,见他们要进内室说话,主动说在外面看着。 室内凉快许多,柳从心精神也好了些,帘子一放下来,就将昨晚怎么去抓那个闲汉的,又关到了哪里的铺子里,一一道来。 贺今行向他们躬身道谢:「辛苦你们了。」 「贺公子这话见外了,自己人哪儿需得着说谢?」祺罗笑道,看向柳从心,「就是那厮实在是个废物棒槌,灌了太多马尿,满嘴胡话,浪费少当家大半夜的时间,才弄明白他到底是从哪里听到那些消息的。」 柳从心接道:「他供出了一个人,说是安化场那边的蛇头,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叫他专门在会试之前散布这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这么看来,是有几分提前埋势布局的意思,但又不像裴相他们做的了,否则何必留下这么多马脚?」 贺今行也这么想,就问:「知道这个人的行踪吗?」 祺罗摇头,「宵禁一结束,冬师傅就过去找了,刚刚巳正才来过一回,说是打听到了几个地方,但是真是假,还得去验一验才行。我让得力的伙计跟着去了,找到人立刻来报。」 「好。」贺今行去过安化场,想到那边鱼龙混杂,又说:「凡事以你们自身的安全为重,如果蛇头身份麻烦,不能贸然动手,就等我下衙来处理。」 第836页 祺罗见过他的身手,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认真应下。 贺今行和他们约好下午在刑部外面见,喝一杯凉茶稍歇,便打算回衙门。 浣声站在柜檯后,轻轻福身,「公子慢走。」 贺今行侧身回了一礼,不多逗留。 他到通政司便开始处理公务,忙得脚不沾地,胳膊发麻,才提前把事情做完,能早些去刑部。 审刑司又从刘生口中挖出了两个考生。他仨平日一起鬼混,这回也一起作弊,连带着他们的爹娘、僕从以及其他有嫌疑的接触人,一大串人都被拿到刑部。 这里面的大部分人不能直接下牢,羁在前院排队等着受审,骂骂咧咧、吵吵嚷嚷如同菜市场。 贺鸿锦亲自主审,忙得不可开交。 贺今行只跟他打了个照面,然后照例过问、查阅今日的案卷。新抓的那两个果然又是那五个人之二,最后剩下的那一个,想必被抓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脑子里闪过一些猜测,然而没时间细思,对照完案卷,带着录好的副本便走。 下衙的鼓声已经响过,晚霞千里,一街赤橙。 柳从心在对街向他招手,贺冬也在。 「那人白日里一直在赌场和人赌钱,人太多了,他有些头脸,赌桌上不好下手,又一直没落单。不过他晚上要去玉华桥那边的青楼,应该有机会。」贺冬三言两语说清情况。 贺今行:「确定吗?」 贺冬:「我亲耳听见,他还约了赌桌上另外好几个人。」 「那我们先过去。」贺今行沉吟片刻便做了决定,走出两步,又按上额头,「恍惚了,得先换一身行头。」 他和柳从心穿的还是官服。 后者便说:「去悦乎堂换吧?那边巷子人少。」 三人便调头去书肆,换好衣裳,柳从心又把掌柜惯坐的马车拉出来。贺冬驾上车,一路驶到那座青楼,下车时就成了谈生意的外地书商和他的长随、车夫。 天尚未完全黑下来,楼里楼外却都已经亮起了灯笼,满楼桃红柳绿,莺声燕语。 因宵禁的缘故,这短时间正是这些烟花之地最热闹的时候。 老鸨迎上来,柳从心表现得就如熟客一般,环视一圈之后皱了皱眉,抛出片金叶子,「先开间上房再说。」 「哎哟喂,这位官人眼光这么高?」老鸨捧住金叶子,心花怒放,一边带路一边调笑:「但咱们楼里各式各样的姑娘多着吶,官人喜欢什么样的?妾这就叫她们上来。」 贺今行佯装出几分怒气,道:「你这老妇什么意思,就不能让好看的姑娘都来?凭我们当家的财力,在江南的画舫上都是随便挑,还怕薄待了你们伺候的不成?」 「这……」老鸨有些迟疑,眼看这外来的富商转身要走,赶忙抱住对方的胳膊道:「且慢!咱们开门迎客诚信往来,就不瞒当家的,今晚啊,我好些个姑娘已经被人预定了。那几位大爷也马上就要到了,实在不好叫她们分身出来。她们也不是最好的颜色,就是占个『熟悉』二字,当家的只要肯歇下来,妾这里还藏着两个好的,可以都送到您这里来。」 柳从心露出迟疑的神色,展开摺扇,不经意地看向贺今行。 贺今行微微点头,贺冬便出声道:「老爷,宵禁就快到了。」 「对对对,宵禁就快开始了,您啊这时候出去也不好找地方了。妾敢打包票,周围那几家都不如咱家……」老鸨趁机又劝又推,将他们引进上房,然后忙不迭地下去安排。 门一关,柳从心就露出一股恶寒的神色,用扇子掸了掸袖子。 贺今行忍住笑,低声说:「应该就是他们。」 不多时,龟公带着一群姑娘上来,不见老鸨的影子。 贺今行猜那些人到了,让柳从心假装挑拣,和贺冬一起出去。到走廊上,就见底下大堂里,一群姑娘簇拥着五六个男人正往楼上走。 「就是老鸨捧着的那个。」贺冬指出他们要找的那个蛇头。 贺今行记下相貌,往另一边走,等看着他们进了哪个房间,又当真去了一趟茅房,才回去。 柳从心留了两个话少的姑娘,一人给了片金叶子,叫她们下棋给他看。一局又一局到后半夜,直把俩姑娘下得睡眼惺忪,哈欠连连,只需一句话就一起扑床上睡了。 他以前在江南路应付过不少酒肉局,这样是最方便的。 贺今行一直在旁闭目养神,时间差不多了便睁眼起身,借房里的梳妆檯往脸上涂了些腮红。 贺冬进来就在榻上睡,但他觉浅,听见声也跟着起来。 「我去就行了。」贺今行让两人安心待着,推门出去。 走廊上静悄悄,大堂顶上的灯笼散着光,四周的房间都已熄灯。 他步伐飘忽,东摇西晃,从栏杆扑到蛇头所在房间的门前,袖中的竹烟顺势戳破棱格上的裱纸,将迷烟吹了进去。 巡夜的龟公走上楼梯,他收回手,半闭眼嘟囔着去茅房。对方只当醉鬼客人,还扶了他一把。 等他走一圈回来,便自然地推开了那间房的门。 房中漆黑一片,贺今行甩燃火摺子,照向床上,一对裸身的男女交缠在一块儿。他移开眼,扯了条薄毯盖住里面的女人,将那男人挪起来,确认相貌无误,便帮对方穿上衣裳,搀扶出房间。 四下无人,他便省了功夫,直接将人带进他们原本的房间。 第837页 贺冬上下打量他,「没出意外吧?」 「没,很顺利。」贺今行将人放到地毯上,一边用袖子擦掉脸上的粉,一边推开后窗。窗下是这座楼的后院。 柳从心跟着往下看:「带走,还是就在这儿审?」 贺今行回过头,看了眼床上那俩姑娘,说:「想办法带走吧,免得给她们惹麻烦。」 贺冬:「现在就走?要不还是等宵禁结束,带个昏死的,万一撞上人就麻烦了。」 贺今行正想说好,柳从心忽道:「不对,有官兵来了!」 后院一墙之隔的巷子里,突然涌入一长列兵丁,举着火把守在院墙下。 与此同时,前楼大门被一脚踢开,披甲跨刀的武官大步走进来,紧随其后的小兵则起铜锣,「咚咚咚」连敲三下。 「东城兵马司缉捕盗匪,所有人立刻出来!否则以窝藏匪徒论罪!」 整座青楼都被震醒了,老鸨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朱大爷,咱们老实经营,该交的按时送上,也没犯什么罪啊!您是不是搞错了?」 武官一把推开她,「证据确凿,侯爷亲自来抓人,你们还想狡辩?赶紧都出来,自证清白,否则别怪咱们兵马司不客气!」 嗓门之大,楼上的三人不想听见都不行。 柳从心急速道:「忠义侯来了,肯定也是冲着这个蛇头来的,怎么办?」 跳楼跑路已经来不及,贺今行闭了闭眼,说:「你们现在就把他弄醒审问,等人上来搜查,我跟她们一起下去。」 他看向两个已经醒过来的姑娘,拱手道:「两位待会儿只要别开口就行。」 贺冬立刻抓着蛇头的衣领,拖到屏风后面。柳从心跟上去。 不多时,房门便被用力地拍响,「里面的人出来!」 贺今行打开门,先让两位姑娘出去,门外兵丁想进来查看,他挡在门口。 「不让路?那贼匪是不是就窝藏在你这里!」兵丁伸手抓向他肩膀。 他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臂,推回去,然后拿出牙牌给他,「请你们侯爷上来说话。」 兵丁看了眼牙牌,当即一个激灵,转身跑下楼。 贺今行跨出门并把门带上,走到栏杆边,向下望去。 楼下大堂,嬴淳懿恰好拿到那枚牙牌,往楼上看。 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嬴淳懿低声向身边副官吩咐了什么,独自走上楼。 贺今行往走廊里面走了些,避开楼下好奇的视线。 嬴淳懿走到他三步之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今行说:「我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你。」 「烟花巷,台柳地,不合你这个人。你来恐怕不是为了寻欢吧?」 「那你们兵马司真的是来缉盗吗?」 话落,短暂的沉默当中,双方都了悟对方的来意。 嬴淳懿自胸腔里发出一声笑:「看来那五个人名是你告诉裴明悯的。」 贺今行轻声道:「我并不想那么早就让他知道。」 嬴淳懿说:「你还是心软。」 贺今行却在想,对方深夜寻由头来抓人,恐怕事先是真的不知此人此事。遂眉头紧锁,思量道:「如果不是你们,那会是谁?」 嬴淳懿只是注视着他。 贺今行:「不说会试,殿试题就那么几个人知道。不可能是晏永贞晏大人,他也没这个能量。你又肯定不是裴相爷和他的心腹,难不成是陛……」 「为什么不可能?」嬴淳懿向他走近一步,声音低沉:「明面上知道殿试题的人固然只有那么几个,但是题目封存在文华殿,能接近的人并不是没有。」 贺今行:「你是说宫里的人?内侍还是宫女?他们有那个能耐吗?不惊动层层守卫,进入封存殿试题的室内,破封取题还能恢復如初?」 嬴淳懿:「他们当然不能,但有人能。陛下身边可不止宫女太监,皇城里的守卫也不止禁军,还有漆吾卫。」 贺今行也想过,除了出题的几位大人,要想拿到殿试题,就只能在殿试题选定并封存后到开考前的这段时间里,把它偷出来。皇城是漆吾卫的地盘,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他们自己。 但是,「漆吾卫为什么要偷试题?陛下又知道与否?如果陛下知道,陛下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如果陛下不知道,那漆吾卫岂不是背着陛下做事?他们是暗卫,偷试题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一番话飞快地问下来,嬴淳懿说:「还记得三年前,我在荟芳馆遭遇的那场刺杀吗?是你替我挡了那一劫。」 贺今行当然记得,但没什么好说的,唯有点头。 嬴淳懿继续道:「当时我喝的茶水没有问题,沾手的棋子、茶杯,起坐之处,也没有问题。查了许久,都没有查出我从哪里中的毒。直到发现那炉薰香,事后被人调换过,我才明白为什么中毒。然而我还是没有查出是谁给我下的毒,怎么拿到我的行踪。我只能把身边人都换掉,改掉自己一直以来的习惯。」 「我反覆地推想,视我如眼中钉,只能我死他活的人,除了因为和我有一样的目的,还能是为什么?有这个动机,又有如此能耐的,我一直以为是秦毓章。」 「然而现在,秦毓章已经死了,我却依然无法安心。」 「如今这一局,明眼看着是借科举舞弊针对裴相,实际上针对的仍然是我。污衊栽赃我的老师,动摇天下士子对我的信任和支持,就是断我左膀右臂。」 第838页 「智绝如你,是真的想不明白吗?」 「秦毓章死了,可嬴旭还在,还有人不死心。甚至,很可能还有像你一样的人。你能活下来,他们自然也能,不是吗?」 贺今行也注视着他,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不得不承认:「是,我知道,所以我想尽快找到证据,查清真相。因为哪怕猜得再准,都有可能出错。」 「哪你现在为什么要拦着我?」嬴淳懿说:「我不知道你最初是怎么查到的,但这的的确确是一个机会。」 他向他再走近一步,「你要是还愿意站在我这边,你就把路让开,把那个人交给我。」 贺今行听完,折起长眉,陷入深思。 兵马司的人将青楼里所有的姑娘和嫖客都撵到大堂里,挨个核对画像、查问身份,喝问声、反驳声、求情声重重叠加,沸反盈天。 衬得楼上这一小段走廊更加寂静。 「我可以为你让路,但是,」贺今行终于开口,坚决道:「你要放弃送沙思谷回南越。」 嬴淳懿等了半晌,等到这句话,回道:「这不叫让步,这是威胁,是交换。」 贺今行:「你要这么认为,就如你所说,是交易。开捐之事也请你不要助力。」 嬴淳懿:「我知道你并不认同我对南越的政见,不止你我背道而驰,南方军也不愿再战。我硬要推行,阻力不小,所以这一点我可以答应你。但是开捐的主张并不由我提出,我支持与否也并不重要。」 他顿了顿,「如果我说,我并不贊成放开捐纳,你信吗?」 贺今行:「我信,可你也不曾反对。」 不反对,就相当于默许。 嬴淳懿:「毕竟是支持我的老师。」 贺今行几乎与他同时说:「毕竟对你没有坏处。」 两句话落地,他们看着彼此,再无话可说。 贺今行侧身推开门,朝里道:「冬叔,把人带出来吧。」 屏风后面的两个人听见,互相对了一眼。他用药把蛇头激醒,要压住声音,又要想法问出真话,用的手段麻烦,才问两句话。但外面要,他们只能中止。 柳从心把手帕塞回蛇头的嘴巴,贺冬单独提着他出去,中途把一壶茶都泼在了他脸上。 蛇头这时才清醒些,手脚被缚,又被人扣住,只能瞪着他们呜呜挣扎。 「迷烟重了点儿,才清醒,便宜你们兵马司了。」贺冬把他往推忠义侯那边一推,后者侧身没接,蛇头就重重摔到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当然无人在意,嫖客能有什么好东西。 贺今行说:「我们宵禁结束再走,侯爷请便。」 嬴淳懿点了点下颌,招副官上来,把蛇头带走。 贺今行回房间关上门,柳从心走出来,想问他什么,见他摇头,便也耐下心静坐。 等外面动静都消退了,已是四更。兵马司一走,觉得晦气的嫖客也纷纷要走。他三人混在其中,毫不起眼地出了青楼。 再次回到悦乎堂,掌柜还没来,柳从心拿钥匙开了门,到内室才说起那个蛇头。 「那个地痞确实是他找的,我们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是他也是接的活儿。到底是从谁手里接的,只来得及问出是某个商人的亲信。」 贺冬说:「东城三教九流皆有,确实商贾众多。但这个蛇头在安华场也算混得开,有一定的地位,能被某个商人的亲信使唤,恐怕这个商人不是小摊小贩。」 「这些人,我以前也打过不少交道,今日找时间和祺罗一起去看看。」柳从心把这事揽下来,「倒是你和忠义侯,谈什么了?你就这么干脆地把人给他,他也直接拿人就走。」 贺今行回答:「我和他做了个交换,拿蛇头换他放弃插手朝廷与南越的邦交。」 「他同意了?」柳从心知道他在这件事上一直想要促成和平,听到有进展,也难得有了些喜色,「这倒是件好事。」 「是啊。」贺今行附和着,也笑了一下。 他们换回各自原来的衣裳,一道出门,柳从心去工部往东,贺今行和贺冬往西,就在巷口分开。 启明星挂在天边,靠早市过活的大都在准备或已经出摊,贺今行穿过灰濛濛的雾气与热气,两旁人声交汇出一种踏实的嘈杂。 贺冬跟他一路,忍不住问:「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事?」 贺今行回过神,不知该怎么说,但看到对方眼里的担忧,仍然坦白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荔园,银州,我母亲的那本手札……」 他不愿意想这些,但不得不去想。可他一旦这么想,就会犹豫、迟疑。 他站在街市每日第一轮的热闹之中,轻声问:「叔,血亲之人,一定要自相残杀吗?」 第298章 四十一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 月上中天,刑部衙门里其他地方都寂静冷清,唯有大狱里灯火齐燃,人影憧憧。 被枷缚在刑架上的嫌犯裸着半身,血肉溃烂,求死不得。 行刑的狱吏用鞭子台起他的下巴,喝道:「最后再提醒你一次,你的供述若有一句假话,欺瞒法司,干扰办案,不止你死罪难免,还将累及你一家人。想好了,有没有假话?回答!」 嫌犯出气多进气少,说不出话来,只缓缓摇头。 刑吏向一侧的书吏点了点头,后者便放下笔,将写好的供词呈给监刑的堂官。 第839页 贺鸿锦听了全场,看过无误,递迴去,「既然供认不讳,那就签字画押吧。」 刑吏便把嫌犯放下来,押着他签字,抓着他的手指沾了印泥,在姓名上重重摁下一抹红。 贺鸿锦再看这份画了押的供词,神色稍稍松缓了些。 一名狱吏快步走进来报:「大人,弟兄们已经点齐、准备好了。」 「好,即刻出发。」贺鸿锦叠好供词揣进怀中,拂袖离场。 狱吏们跟上,经过一间又一间牢房。本就燥热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有些没睡的犯人朝他们喊冤求情或者咒骂,需得给上一棍才能安分,更加令人心烦。 贺鸿锦熟视无睹,踏出大狱。 门口放着两盆罗汉松,空气随之一清。 他对心腹附耳吩咐了两句,整队出衙门时,后者没有随同,落在后面,转道去了另外的地方。 贺鸿锦带着两班衙役,举着火把声势浩荡地奔向西城,宵禁放开的钟声在齐整的脚步声响起。 刚刚走下玉华桥的时候,他们与一班着甲挎刀的兵马司兵丁迎面相遇。 两边队伍不约而同地停下,要过桥的百姓见气氛不善,都贴着两边栏杆匆匆而过。 贺鸿锦看着前方人马,略一拱手:「忠义侯。」 对方还礼:「贺大人。」 贺鸿锦问:「侯爷不惜凌晨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事?」 忠义侯答:「本侯昨晚接到消息,有杀人夺财案底的大盗流窜至玉华桥,就亲自出马来将其捉拿归案。」 贺鸿锦皱眉:「既然是刑案,终要归我刑部审理,侯爷不妨现在就把嫌犯移交给本官。」 忠义侯道:「缉盗也是我兵马司的职责,本侯要将嫌犯先带回兵马司,勾档过后,再移送顺天府。贺大人想过问这个案子或是这个盗贼,可以到时候再去顺天府提审。」 这时,一名先行的便衣衙役从人群挤到贺鸿锦跟前,汇报他们要去的青楼情况。 贺鸿锦本就没有表情的脸更加深沉,盯着忠义侯道:「我看侯爷拿的不是盗匪,而是涉及舞弊案的嫌犯。」 忠义侯:「贺大人,口说无凭啊。」 贺鸿锦脸皮抽了一下,「是与不是,侯爷自己心里清楚。你现在不把人交给我,我这就转道去宫里,奏请陛下,你最后不仅得把人送到刑部,还得解释你为什么要私自扣押舞弊案的嫌犯——莫不是要串通证供?」 「贺大人未经查证,就开始泼脏水,更像心里有鬼那个吧?兵马司无意与别的衙门起龃龉,但也不是软柿子捏的,再要拦路,别怪本侯不客气。」忠义侯笑了,挥手道:「继续前行。」 下属们得令,前排的兵丁唰唰拔刀,簇拥在他的坐骑两侧往前走。 衙役们握紧威武棍,看向贺鸿锦。 后者咬紧牙关,见兵马司人多势众,而自己只带了两班人,不得不做了个手势,带领手下退让到一边,目送兵马司的人过桥。 直到要抓的那个蛇头从他们面前经过,贺鸿锦突然一声令下:「拿人!」 衙役们当即蜂拥而上,冲散围着蛇头的兵丁们。但他们人少,还没来得及抓到蛇头,前面的兵丁们就已经回头,和他们厮打在一处。 站在混战中心的蛇头被绑着手无法防身,怕被两边刀棍波及,左躲右蹿。忽然瞥见人群当中有张熟悉的脸,向他勾了勾手。 他以为是来救自己的,赶紧向那边冲过去,卯足力气顶开了几个衙役和兵丁,那个人却消失了。 他四下张望,忽地撞入一双狐狸似的眼中。那眼神冰冷而无情,他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转身,只觉脖颈一凉,接着撞到旁边不知是谁的身上。 「哎,你干什么,我才进的货!」背着货筐的货郎大叫道,将他往衙役那边一挤,反手试图去抓稳自己的筐子。扬臂间转了一个身位,正正遮掩住旋迴搭档指尖的刀片。 几个衙役立刻一人一棍架住蛇头,「抓到了!」 贺鸿锦骑在马上,适时地再喊一声:「住手!」 两边人手都停下动作,兵丁们让出位置,忠义侯调转马头,看向刑部一干人。 贺鸿锦拱手道:「侯爷,得罪了,人到了我刑部手里,您就别想再要回去。」 忠义侯嗤笑道:「是吗,那贺大人就带回去好好审问吧,看看此人身份是不是如本侯所接到的消息。」 贺鸿锦心道他还算识趣,欲挥手收队时,忽听手下惊声叫道:「大人,嫌犯被人杀了!」 话音未落,所有目光都聚集到蛇头身上,只见他头颅歪垂,脖颈处明晃晃一条血线。 贺鸿锦大怒,回头指道:「忠义侯,你什么意思?知道带不走人,就要直接杀了么?真是好一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忠义侯冷下脸,「贺大人可真会血口喷人,颠倒黑白。本侯的兵绑着他的时候,人可还是好好的,被你们刑部的衙役抓过去,才出的事吧?我倒是也想知道,贺大人为什么要令下属当街暗杀嫌犯。」 扣着蛇头的几个衙役当即喊冤:「大人,除了抓住他,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贺鸿锦蓦地想起才将听到的喊声,目光往周围人群一扫,哪里还见什么货郎的影子? 他脸色铁青,当即着人去找,又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我都会一一地如实禀报陛下,是非曲直,自有圣裁!」 第840页 忠义侯也不客气:「人什么时候活着,什么时候死了,在场有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贺大人捅到御前又如何?本侯还会怕不成!」 他说罢,再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便直接带着一众下属回兵马司大营。 走到半道,谢灵意从别处打马而来,汇入队伍中,与忠义侯并驾齐驱。 他倾斜身体,低声道:「出事了。裴相差人送走的那几个管事,有一个被刑部的人埋伏了,没走成。一更被带走,这会儿恐怕早已经审出几页供词了。」 他边说边往队伍后面扫了一眼,没看到抓住了什么人,就知他们这趟并不顺利,不由拧眉怨道:「裴相也是煳涂了,这种时候还要瞻前顾后。若是如侯爷所言,直接把那些叛徒处理了,哪儿还会生出这后面的麻烦来。」 裴相爷前晚得知家里铺子有问题,叫家丁把那三个管事带来质问,果然发现有好几笔来路不明的巨额进帐。 问出来自安华场的某个蛇头之后,忠义侯的意思是让这等背主之人直接消失。裴相爷怕他们没把实话说完,又怕杀了他们反而中计,就让主簿先把人送到京畿一处隐蔽的庄子上关押,以备后患。 谁知,刑部也查到了他们。 忠义侯闭了闭眼,压抑住怒气,道:「刑部不止把人审完了,还紧随本侯之后,来抓那个蛇头。」 谢灵意一惊:「人被刑部带走了?」 「死了,被漆吾卫当街暗杀。」其他人没能看到,但忠义侯回头之时,恰恰看到了那一枚几乎薄成了线的刀片从蛇头脖子上划过,那出手与遮掩的手法分明是漆吾卫。 他把杀人嫌疑扣到刑部头上,不过是假装自己没有看到,顺便给贺鸿锦找点麻烦而已。 「死了……」谢灵意一时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去相府。」 兵马司大队人马仍然回大营,只脱出几骑,转向内城。 不远处的巷子口,生意热闹的摊贩推车后面,几个男人拿着吃食状似侃谈,和周围早起干活儿的百姓别无二致。 其中货郎模样的问:「都走了,咱们现在可以回去復命了吧?」 另外一人回答:「我去向统领汇报就行,二位可以直接回驻地休沐。」又转向倚着墙的青年,抱拳道:「有劳陆掌使出手。」 他扔掉了手里的包子,热气散去露出脸来,正是蛇头在人群中看到的那个人。 陆双楼端着碗热汤,正对着汤面吹气,没有回答。 对方也不等回答,说完就走。 黎肆看着人走远,才乐呵呵道:「今儿真是奇了,路过推个人就能得一天假……你这动真气就畏寒的毛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陆双楼没接话,喝了口汤,迈出长腿,「跟上看看。」 「哎?」黎肆追上去,放在地上的货筐就不要了。 因为跟的是同僚,双方用着差不多的手段,两人只是远远缀着,不敢跟太近。一路穿街走巷,人烟越来越稀,眼看着对方翻进高门深墙,着实不能再跟了。 然而跟到这里也够了,陆双楼喝完那碗汤,抬头看着眼前的府邸,很快认出来是傅宅。不由笑了,「又是傅景书。」 黎肆也奇道:「咱们统领跟这位傅二小姐什么关系?简直有求必应啊。」 「总归不是什么见得人的关系咯。」陆双楼随手一掷,陶碗四分五裂碎在墙根,转身道:「走吧,回去躺了。」 黎肆瞅了眼,没问为什么,抱着后脑勺走在他身边,「这么好的天气,睡大觉有些可惜了,不如出城玩玩儿吧?听说春波湖最近有好多姑娘攒席会呢。」 「没兴趣,不去。」 「漂亮姑娘都没兴趣?你这么年轻,总是懒着,不觉得浪费青春么,攒的钱也没处花……」 声音渐行渐去,朝阳还未出,天光已经泛着一层淡淡的金。 傅宅深处的院子里,那名独行的漆吾卫站在窗外,低声汇报:「人已经处理了,忠义侯和刑部应该都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 隔着窗,正在作画的傅景书穿戴齐整,疏淡的眉眼间带着一夜未睡的倦色,吐出的话语却冷静无情:「告诉陈林,叫他盯紧了。若是再出意外……那就让他也去死。」 那人心中一颤,恭敬应道:「是。」 告退之后,又一刻不歇地去找他们统领。 急匆匆的身影穿廊过厅,快步踏进书房,拱手行礼:「相爷,侯爷。」 裴孟檀噼头便问:「我不是让你把他们都好好地送走吗?」 主簿冷汗直冒,一边擦汗一边躬身回:「属下千真万确都安排好了,看着把人送走的,谁知……」 谁知被刑部截了人?他后面的话自知没脸说,又咽了下去。 忠义侯道:「有漆吾卫在其中,被他们占到先机,也不能全怪。」 裴孟檀已经听他说了今早在玉华桥和贺鸿锦相争、蛇头却被漆吾卫杀掉的事,「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忠义侯:「老师,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陛下未必知情。」 裴孟檀却微微摇头,沉吟道:「除了陛下,谁还能使唤得动漆吾卫?」 忠义侯手里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服不了对方,便问主簿:「阮成庸那边查出了什么没?」 主簿也是摇头:「那些个士子当真如他们所说,是机缘巧合得知黄生作弊,我跟着阮大人查问了几趟,没找出一点破绽。」 第841页 忠义侯:「那他这一天半都干了什么?」 「这……」主簿也一直在跑自己的差使,忙得焦头烂额,被问及才回忆道:「我昨日送那几个管事走的时候,还在半路上遇到他,要去某几个士子的家中探探。」 「半路?」忠义侯按了按眉心,想说些什么,但阮成庸此人是他的老师一路提拔上来的,质疑他就等于质疑老师。 罢了,他向谢灵意送去一个眼神,让对方之后查查,眼下还是说刑部:「贺鸿锦直言我们是杀人灭口,意图死无对证,还要状诉御前,恐怕审出了些对我们不利的东西。」 陪站在旁的谢灵意开口道:「刑部一套严刑用下来,要什么供词就能有什么供词,那管事受不住刑、胡言乱语也不无可能。」 忠义侯正是此意,看向裴孟檀,「老师怎么看?」 裴相爷早已换好官服,因他们的到来才在府中多留了这些时间,闻言长嘆一声。 「我也要进宫,当面问一问陛下,是哪里对我不满?」 第299章 四十二 礼部衙门,堂官直房。 点卯快一个时辰,王正玄翻看着桌上的文书,内容稍微长一些,他就没有看下去的耐性,先扔到一边之后再处理。 直到房门被推开又关上,礼部侍郎匆匆走进来,神情不安:「大人,不好了。」 王正玄「噌」地站起来,倾身问:「相爷当真进宫了?」 侍郎点头,「不止裴相爷,刑部据说抓到了关键人物,审出了重要供词,所以贺鸿锦也进宫面圣了。」 王正玄急道:「陛下见他们没有?」 「现在还不知道。」侍郎也急,汗水直冒,抓住他说:「大人,您相信我,属下真的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万一罪名做实了,我真是给自己辩解都不知道怎么辩解。」 「干什么呢,站开点,大热天的烘人。」王正玄推开对方,「我相信你没用啊,得看陛下愿不愿相信。不管怎么说,万事还有裴相爷在前面顶着,你怕什么,就算真被扣上这口黑锅,轮也要轮几个才到你。」 他走了两步,觉得这么干等不行,把无语凝噎的副手丢在一边,「我亲自去打听打听。」 出得衙门,王正玄令一个小厮快跑去工部送信,自己坐着马车在街上转一圈,停到了不起眼的巷子里。 一刻之后,王玡天姗姗而来,令手下在前后的巷口望风,独自登上马车,坐到他叔父对面。 「你可终于来了。」王正玄用手按着一只眼睛,看向他,「贺鸿锦和裴相爷都进宫了,你知不知道?我这右眼皮狂跳,总觉得他们这一趟不太妙。」 「不论是谁讨到好,谁讨不到好,跟叔父你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需要着急的?」王玡天用摺扇挑起车帘挂到钩上,然后展扇轻摇。 王正玄说:「这事儿被刑部和大理寺接手之后,我就听你的,尽量不要参与其中。但我一直这么袖手旁观,是不是不太好?裴相爷毕竟是我一直的上司,李侍郎是我心腹手下,都是多年情分,你说我要是两头都不管,日后被人提起,岂不都要骂我薄情寡义?」 「薄情寡义又如何?」王玡天问他:「难道你重情重义就能解决此事?」 那当然是不能的。王正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觉自己就不该把这话问出来。 他急着想宫里的情形,就给忘了,他这大侄子才是最冷心冷情的人。别说不相干的人,就算是跟他多年的书童、爱慕他多年的表妹,那也是说弃就弃,说翻脸就翻脸。 但他夹在中间是真的难做,还是忍不住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裴相爷可未必会输,到时候跟我算起现在的帐,我又该怎么解释?」 王玡天无奈道:「我的叔父,我最后说一遍,你最好立刻放弃给裴孟檀裴氏当一辈子跟班的想法。依我看,他这一关没那么好过,就算现在全身而退,来日也还有得瞧。」 「我当什么了当。」王正玄被说得脸上挂不住,又不好反驳,捏着鼻子赶紧略过这个话题,「你后面的话什么意思?」 「我在想一件事。」王玡天偏头看向车窗外,眸光变得悠远,「秦毓章一死,秦氏败落,旭皇子就失去了倚仗,陛下也不喜他,所以我一开始认为他很难被立为储君。相应地,裴相爷上位,忠义侯又得陛下看重,掌兵马司,参议朝堂事,胜算看起来要大许多。所以我初到京,便向他示好。」 王正玄边听边点头说:「是啊,不然呢?就是因为舞弊风波很可能影响到侯爷,所以相爷才那么慎重啊。」 王玡天:「经过这几天发生的事,我发现,除了裴氏与忠义侯,还有一股势力也在觊觎储位。而且看起来,能量还不小。」 「谁?」王正玄还没想到这层,下意识问:「有那个爬上去的想法,也得有把梯子吧?除了忠义侯,还能扶持谁?」他压低声音,「宫里那个可是学废了,不成大器。」 王玡天笑道:「不成大器,不正好么?」 王正玄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恍然明白过来,一拍大腿。 对啊,一个平庸的小皇帝才更适合做傀儡嘛! 然而话又说回来,王正玄皱眉道:「那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王玡天:「不是已经进宫了么?」 「你说贺鸿锦?」 「不然?」 王正玄摸了摸额头,「他不像啊。同僚这些年,我看他一直秉公办事,不偏秦毓章也不偏咱们,心计怎么可能忽然就这么深沉?」 第842页 「秉公?」王玡天仍然笑道:「那只是你所看到的罢了。叔父,包括你在内的列位高官,说什么没有私心?骗骗别人可以,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他说到这里,略作停顿,「当然,你要是真想尽一尽人情,也不是不可。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啊?你怎么又改主意了?」王正玄不解。 「赌注不能全下一头,筹码不能全放一个人身上,这样就算输,也不会一次输个精光啊。」王玡天摺扇一合,起身下车。 巷口的长随立刻跑过来,为他撑起大伞遮阳。 步行一段距离,他忽然说:「太后宫里还没办法,那就先盯着贺鸿锦和……阮成庸吧。」 找出那个人,让他看看,有没有下注的机会。 长随应下,将伞沿往前倾,遮住斜来的阳光。 阳光滚烫,直照人心。 抱朴殿入伏以来就一直开着所有的窗,风从高挂低垂的一盆盆冰鉴上吹过,冷气萦满整座大殿。 明德帝散坐在御座上,拿着贺鸿锦送来的案卷翻看。 贺鸿锦站在下首右侧,做简单的汇禀:「那名作弊考生送到刑部之后,臣又接连抓到了另外四名作弊者,从他们的口中审问出,他们分别在外城的三家珍玩店里买到考题。臣立刻派人去查封那三间店铺,可店开着,管事的掌柜却都不见了。再仔细一问,这些铺子都是裴相爷家里的。」 他说着看向并排站在左侧的裴孟檀。 两人撞到一块儿来觐见,要说的都跟舞弊案有关,且都要求先来。皇帝懒得做选择,就叫他俩一起。 裴孟檀早就知道他来意不善,垂着眼,好似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动作。 贺鸿锦也只当无心一瞥,继续道:「幸而整个刑部齐心协力,追捕到了其中一个人。臣连夜对其审问,得出了一份供词。」 他拿出那张签字画押的供纸,上呈给皇帝。 「此人供认不讳,他是得到裴相爷的命令,由他们提供会试考题,由另一个管事的小舅子、也就是安华场的一名蛇头,牵线联络中榜无望但家中有钱的今科举子,让他们家里以巨款购买那三间店里出售的书画珍玩,来换得考题。说是正常买卖的书画珍玩,但臣全部找来查看过,都是平平无奇的粗鄙之物,几乎没有价值。一人眼光清奇愿意高价购买也就罢了,好几个人争着冤大头,那肯定有鬼。对吧,裴相爷?」 裴孟檀面沉如水:「臣不知贺大人在说什么。」 贺鸿锦也板着一张脸:「倘若相爷是真的不知,那为何要将管事都送走? 裴孟檀抬头看向皇帝,拱手道:「陛下,那几个管事是臣下令送走的没错,但那是因为臣提前得知贺大人要对他们下手,以此来针对臣。臣不愿他们因臣而受无妄之灾,才想把他们送到外地去,避一避灾星,谈何杀人灭口?臣若是真干了贺鸿锦说的这些事,又怎么可能留着这几个管事,让他们被刑部的人抓到,再给贺大人严刑逼供的机会? 「谁不知刑部刑罚之厉害,想要什么供词就能拿到什么供词?」 贺鸿锦:「臣辖下刑狱司对犯人所施刑罚,皆在《大宣律》准许范围之内,裴相爷不必在这上面做文章。」 「陛下,臣今日凌晨审出线索之后,立刻带队去抓那个蛇头。没想到在玉华桥遇上忠义侯,已经先一步以缉盗的名义抓到了人。臣请他将嫌犯移交给刑部,他却将其当街杀害。」 「试问,忠义侯怎么就那么巧接到了蛇头的消息,还能先臣一步动手;被臣当场截住之后,为何又要不管不顾地杀人灭口?」 「除了他知道这个蛇头与舞弊案、与他的老师裴相爷有关,怕臣把人带走之后,审问出对他们的不利东西来,还能做何解释?裴相爷?」 「贺鸿锦!」裴孟檀直喝姓名,不再隐藏自己的怒意,直视贺鸿锦道:「你针对我也就罢了。陛下与你我皆知,忠义侯全程未参与过任何科举相关的事务,缉拿盗匪也是兵马司职责所在,你却硬编事故想把他也拉下水,居心何在?」 「伪造一本帐册,抓个我一年都未必见得了几面的下人,屈打成招出一套供词,就想把科举舞弊的罪名扣在我身上,贺大人,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你说我为敛财而泄露考题,我倒想知道,这么多钱都去哪儿了!」 「陛下,目前所有证据都指向裴孟檀,臣发誓臣是按章法办,绝无借公谋私之举,否则天打雷噼!」贺鸿锦正身下跪,叩首道:「臣请查抄裴府,一定能找出这笔钱的下落!」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孟檀少有如此动气的时候,按了按剧烈起伏的胸口,也直挺挺跪下:「查就查,只要陛下允准,臣一家人没有什么不能袒在天威圣光之下。」 明德帝一直没有开口,听他们各执一词,言辞激烈地争执许久,最后还是把问题抛了回来,不由大怒。 他将手中供纸捏成一团,尤不解气,瞪了底下那两颗戴着官帽的头颅半晌,倏地拿起膝上那本案卷掷向贺鸿锦,「只有证词,没有证物,就喊打喊杀要查抄人一家,成何体统?朕让你管刑部十几年,你就一直这么查案吗?」 案卷簿子打到贺鸿锦头上,带得官帽歪斜。他双手攥紧一刻又松开,理正帽子,重新叩首:「是臣冲动了,陛下息怒。」 明德帝冷笑一声,「既然知道冲动,那就彻底查清楚了再来跟朕急眼。」 第843页 贺鸿锦得了这句赦免的话,应声是,才抬起头来。 裴孟檀旁观整个过程,一动不动。他当然不会认为,皇帝斥责贺鸿锦就是站在自己这边,相信自己。 下一刻,明德帝便把目光转向他,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太让朕失望了。」 裴孟檀脑海空白了一瞬,然后又同时闪过许多念头。他脸上的皮肉也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强忍着低声问:「臣不懂陛下圣意,恳请陛下垂示。」 明德帝彻底不耐烦,提高声气骂道:「事事都要朕明言,事事都要朕来办,那朕要你们、要满朝文武何用?啊?」 随即喘了口气,按着额头,怒极反笑:「要是秦毓章还在,朕用得着听你们在这里狂吠一堆废话吗?」 皇帝怒气冲天,就连候在殿外、等着送今日奏本的贺今行都听见了些动静。 里外内侍早跪了一片,他站在殿檐的阴影下,也无意识地皱眉。 贺鸿锦和裴孟檀不约而同地早早入宫,针锋相对,恐怕今早淳懿那边出现了意外。 过了一会儿,两位大人前后脚走出来,看到他,似乎都想说些什么,但又顾忌另外一个人,就都没开口。 贺今行也不可能主动问他们,行了礼,便错身而过。 一个时辰之后,他去刑部,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蛇头的尸检已经做完,他被一片极薄极窄的刀片割喉而死。 贺今行观察片刻,问带他来看尸体的郎中:「你们大人就认定是兵马司做的?」 「不然还能是谁?」郎中回答:「忠义侯身边聚集着不少能人异士,有人扮成兵丁混在队伍里看守蛇头,也很正常吧。」 贺今行想起《大宣律》里的法条,又问:「行兇的人和兇器都找到了吗?」 郎中:「兵马司不肯配合调查,反而把事情栽赃到我们弟兄头上,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贺今行:「没有其他证据?」 郎中摇头。 「那确实不好办,人死在你们手上,你们又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他们动的手,只能和他们僵住。」 「唉,看我们大人怎么说吧。忠义侯也得听陛下的,只要能得陛下首肯,自然有的是法子让他们配合办案。」 贺今行听罢,牢记自己只是监督、不能随意插手,没有再说什么。 他回到通政司,一中午都风平浪静,难得小憩。下午他嘱咐郑雨兴注意北楹那边,还有哪位大人又进宫了。然而快到下衙,都无事发生。 他借着公务去驿馆,见了顾元铮一面,将忠义侯不会再插手南越的事告诉对方。 「怪不得沙思谷今天早早出门、早早回来,到现在都没出过门呢。」顾元铮乐了,转念又道:「能让忠义侯松口,想必你也付出了代价。再加把力,把这事儿办成了,咱们就算两清,我还另外谢你。」 贺今行摇头,「借了别人的刀罢了。」 「嗯?」顾元铮瞧出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正想问他, 就听他说:「还请将军注意沙思谷的人身安全,只要他不在这里出意外,此事应当能十拿九稳。」 顾元铮应下,不好再问前言,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哦对了,你上回让我的兵去盯的那几个人,都被刑部抓进牢子里了,还要继续盯吗?」 「不用了。」贺今行说:「你们可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顾元铮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吃喝拉撒都记在这里面了,你自己看吧。」 这是拿出斥候侦察敌情的架势了,贺今行更加感激:「有劳将军和诸位兄弟。」 但内容大都很寻常。有些不寻常的反应,也都是在得知舞弊被揭发之后、刑部来抓人之前,四处打点求人帮忙或是直接收拾细软带儿子跑路,这种细推下来,也不能算作异常。 贺今行合上册子,再次道谢。 离开驿馆回到官舍,柳从心在他门口等他。 两人交换了一下消息,柳从心惊道:「蛇头死了,那现在岂不是就剩咱们手里的线索还连着?」他缓了缓,再低声道:「秋婶在江北,我写信请她回来一趟,尽快找到这个商人是谁。」 贺今颔首:「好,就看从那个『商人』身上能查出什么。」 柳从心:「倘若真查出了什么,水落石出,你打算怎么办?」 贺今行毫不犹豫地回答:「如实上奏,还其他参与今科会试、殿试的考生一个公道。」 这个答案明明在柳从心的预料之中,真的亲耳听到,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转而问:「那个闲汉是榨不出什么了,怎么处理?」 贺今行想了想,说:「他固然犯了罪,但罪行应该不致死。继续关着,等真相大白的时候,再交给刑部定罪判刑吧。」 要是现在就把这人放出来,他怕也会被灭口。 柳从心听完,笑了一下,「好,我按你说的办。」 贺今行看他笑,也抿唇浅浅一笑,然后端起烛台送他回房间。 第二天,不论是宫里还是各个衙门,几乎没人再提舞弊案。 贺今行知道案子陷入了僵局,刑部卯着劲往下查,但线索断在蛇头那里,想要新突破还需时间。至于裴相爷那边,他没有刻意让人去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动作。 但安静得如此彻底,他还是直觉不对劲儿。 转眼到初五朝会,贺鸿锦一言不发,裴孟檀也只禀农事与水利,百官亦半个字不提科举舞弊。 第844页 然而这种刻意的平静更显危机,人人皆知暗流涌动,不敢掉以轻心。 贺今行便趁机将写好多时的那封奏摺呈上,提起南越使者求援之事。 忠义侯附声道:「顾元铮将军携南越使者入京已有七八日,一直在西城盘桓游荡,不问正事。周边百姓总觉得他们不是好人,向兵马司报过几回。再加他是异邦使者,久留我朝终归不便,不如陛下早些把他们打发了?」 「急什么?朕知道他们求的是什么,但既然是他们有求于朕,难道小半月都等不得了?」明德帝那日发过怒之后,又犯了回头疾,脸色一直没好过。 贺今行知急不得,按下不再硬提,心中却升起一丝若有似无的不祥的预感来——他先前跟顾元铮说的话,恐怕还会起变数。 他想到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回京的横之,揉了揉眉心。 接下来的几天,按部就班。 朝堂上没有出什么大的乱子,坊间却流传开一则舞弊案的「真相」。 自士子们在荟芳馆闹过之后,此事就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在此之前,关于到底是谁主使舞弊、怎么泄露的考题、又有哪些当官的收了钱拿了好处,基本都是猜测。 现在这则流言,则把矛头直接指向了主考官裴孟檀。 刑部查到的那些线索,由此做出的推论,都成为铁口直断的真相。一两天之内,大街小巷、三教九流都或多或少地听说,再经由来往的商人传遍各路州。 汉中路,稷州,荔园。 裴老爷子看着手中的小报,用了整整一版来刊录此事,甚至其中的细节都说得头头是道。 下人们在堂下院子里站了几排,战战兢兢,不敢动作出声。 自从大老爷的那个消息传回来之后,四老爷就吩咐了,不管祖宅还是这边,不能让老太爷听到半点风声。所有人都万分小心,严防死守,结果还是没防住…… 眼下大伙儿都偷偷瞧着老太爷,生怕一个不好,老太爷被气出事来,他们救不及。 谁知老太爷似乎看得津津有味,最后还笑了起来。 裴老爷子放下小报,对最近的管事:「去,看看是哪家办的报。跟他们说,我裴氏愿意给他们投一笔钱,足够让他们的小报走出汉中路。」 「啊?」管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说「是」,然后小跑着下去找人。 裴老爷子看向其他人:「你们都守在这儿干什么,快去打窝。」 其他下人也如梦初醒,去拿鱼饵的,取钓竿的,搬摇椅的,重又松快地忙碌起来。 裴老子临水榭垂钓,钓竿许久不动,他也躺在摇椅里许久不动,像是睡着了。 直到老管家过来,轻轻唤了他一声,「太爷,日头要下山了。」 「哦。」裴老爷子抬臂握紧扶手,把自己拉起来坐正了,偏头看他:「家人都安顿好了吗?」 老管家笑着点头:「都安顿好了。」 「那就好。」裴老爷子由他搀扶着起身,望向浮光跃金的重明湖,「离开京城,蜗居稷州二十年,该回去了。」 老管家说:「太爷在哪儿,老奴就在哪儿。」 裴老爷子看罢,也点头:「嗯,这会儿天气不错,正适合上路。」 走! 第300章 四十三 京中流言起得太快,贺今行越发担心裴明悯,便趁午休去了一趟翰林院。 与后者一个直房的编纂告诉他,「裴侍读去荟芳馆借阅史料了,估摸着下午些才回来,小贺大人可要留个口信?」 贺今行想说裴相的事情,不好借旁人之口,便说:「多谢你好意,但不是什么特急的事,我晚些再来就是。」 「行,等裴侍读回来,我跟他说您来过。」 贺今行下衙之后再来,却仍然扑了个空。 他下意识想,明悯是不是不愿意见自己,转念又觉得或许是公务太忙碌。 隔日初八傍晚,他想再去一趟翰林院,出应天门碰到柳从心在等自自己,说是在查的事有眉目了。 贺今行便跟他一起走向街角停着的素净马车。 贺冬驾车,车里等着的除了柳从心,还有秋玉。 「秋婶。」贺今行看到她先打招唿,再上车。 「贺大人。」秋玉只道不敢当,等他坐稳之后,才说:「您想问的事,少当家都跟我说了。但自从我带着大家退避西北之后,便彻底失去了对宣京的掌控。如今江水南北叫得出名字的大商人,几乎都是苏氏商行的客卿,宣京外城也是一样。尤其东城,十间铺子里有七间仰苏氏的鼻息。要是安化场发生过与哪个大商人有关的事,苏氏商行的人肯定知道些内幕。」 换言之,从他们那里打听消息应该是最快的法子。 「苏氏商行?」贺今行咀嚼着这几个字,想到以前和他们打过的交道,「苏宝乐可在京中?」 「在。」秋玉点头道:「据我所知,他从三月初回京之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哪怕苏氏出钱在广浙路修的水渠完工,布政司邀他出席通渠典礼,他都只是派人过去,没有亲自露面。想来是京中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得他亲自盯着。」 三月正是会试确定之时,贺今行觉得很巧,就说:「那我想法子直接去找他。」 秋玉道:「贺大人要是想见苏宝乐,他今晚在飞还楼设了宴席,我可以立刻托人引荐。只是那人刚刚挤到苏宝乐面前,份量不是很够,或许需要您……」 第845页 未竟之言,贺今行明白,说:「只要有个机会就行。不过,如果是你们安插进去的人,要是因为这次而暴露,会不会浪费了?」 柳从心开口:「只是花些钱而已,小事。别想太多。」 秋玉说了个地址,在西城。贺冬就走了条经过官舍的路,让两个官袍在身的年轻人回去换了身常服。 到地方之后,柳从心头一个起身就要下车,秋玉叫了一声「少当家」,欲言又止。 贺今行直接拉住他,「我一个人去就行。」 「啊,怎么?」柳从心回头看向他俩,几息过后才反应过来,「我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也伤不到我。」 「你不在乎,那也不是你该受的。」贺今行坚持。 柳从心想到自己去了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甚至还可能起反作用,就说:「好吧,等秋婶出来,我们就先去胭脂铺等你。」 说定之后,秋玉便带着贺今行去见那个可以帮忙引荐的商人。 对方问起身份,贺今行主动回答:「在下和苏大老闆是同窗。」 「同窗?」商人说:「你这不好办啊,大家都知道,苏老闆可不怎么喜欢他过去的兄弟、同窗之类的人。」 贺今行露出一点笑意:「你就说三年前和他一起乘船进京赶考的那位,他若不愿见,那我不叨扰就是。」 商人观他气度不凡,听这话又觉得他和苏宝乐或许真有些外人不知的渊源,便答应带上他一起到飞还楼。苏氏商行包下了整个二楼,贺今行留在底下大堂等待,商人让他随便点菜,记在自己帐上。 他要了一碗面,不紧不慢地吃着,就听到木质的楼梯被踩得蹬蹬响。 小厮用十两银子赶走和他拼桌的客人,苏宝乐一屁股坐在他左手边,占了大半条板凳,豪气道:「哎哟,小贺大人!老徐也真是的,难得你来看我,却不提早跟我说,否则哪能让你吃这个?走,咱们刚开席,菜还有得是,一起上去坐坐?」 他这语气亲热得仿佛是天天见的熟友,做出来的情态也远比读书时自然。 然而贺今行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审视,开口道:「不打扰苏大老闆宴请,我来是想问问你,认不认得一个人。」 如此开门见山,苏宝乐表情凝滞了一瞬,「谁?」 那种审视变成了戒备。贺今行盯着他,说出那个蛇头的名字。 「谁?」苏宝乐重复了一遍,声调短促上扬,额头的皮肉随之隆起几道,露出努力回忆的神色,「我好像听说过?但是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哪个手下的人,跟我提过吧。小贺大人找他有事?」 贺今行平静地说:「他死了。」 「啊?」苏宝乐惊讶得微微张嘴,也盯着他说:「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我不知道啊。等等,你来找我,不会是怀疑跟我有关吧?不是,我良民啊……」 贺今行皱眉道:「他在玉华桥被割喉,目击的百姓非常多,事情当天就传遍了东城,你一点没听说过?」 苏宝乐:「倒是听说过玉华桥死了个人。但你也知道,外城嘛,尤其安华场那种地方,每天死几个人太正常了,我听得多了,也就不会往心里去啊。」 贺今行:「从他死之后,玉华桥到安华场一带一直被兵马司重点巡逻,到现在还真没出过事。」 苏宝乐神情一变。 「我还有一个问题。」贺今行笑了一下,他侧过上半身直面对对方,低声说:「会试题一万两,殿试题两万两,五个考生共十五万两,这笔钱在哪里?」 苏宝乐豁然伸出双手撑上桌子。 贺今行比他更快,按住他耸起的肩膀,往下一使力,就把他按死在条凳上。小厮想来救主,他眼风扫过去,便把人震住。 然后回头看苏宝乐,依然温和道:「不想在这里交代的话,就跟我去一趟刑部。你应该知道我也监办舞弊案吧。」 「去就去,我还怕你不成?」 「不怕?看来有所倚仗啊。」 「你!」苏宝乐刚开口就立刻闭上。 贺今行眨了眨眼,「我又说中了?」 苏宝乐紧紧抿着嘴巴,怕又被他套出什么话来,唯有神色一刻比一刻难看。 贺今行缓缓松开他,收回手,「我会把今日的事如实上奏给陛下,请求陛下让户部即刻查你们苏氏商行的帐。但愿苏大老闆和底下的人做事一直干干净净,没有行不义之举,谋不义之财。」 「贺今行!」苏宝乐再也憋不住,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哪儿惹你了?咱们好歹同窗一场,就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 贺今行静静地注视着他。 时间仿佛就此暂停,下一息,大堂嘈杂的人声如沸水灌入耳中。 苏宝乐心头一突,咬牙切齿半晌,低下头别开脸,说:「反正现在不在我手上。」 贺今行说:「过了你的手,那就不可能是裴相爷指使。」 苏宝乐一下回身,朝他低声吼道:「就算让你知道又怎样?你有证据吗?你找得到、拿得出吗?这么爱管闲事,小心有命管没命等到解决!」 他骂完就觉得自己冲动了,立刻双手护在胸前,警惕地防备被打。 贺今行却不再看他,拿出那碗面的钱,放在空碗旁边,起身走出飞还楼。 「餵——」苏宝乐想追,站起来又迈不开腿,浑身的肉抖了两抖,甩袖上楼。 第846页 他即刻让心腹给傅二小姐送消息,再草草把宴席敷衍过去,就赶回商行在宣京的总部,把一干在睡梦里的手下叫起来,连夜查帐做帐,并安排传信给各路州。 如此陀螺似的连轴转了一日一夜,二小姐回口信让他安心,他才敢歇下来,端着瘦了几斤的肚子大骂贺今行。 被痛骂的人也一直在想他说的话。 你有证据吗?找得到、拿得出吗? 一天过去,到初十朝会,贺今行的答案依然是否定的。言语上的试探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实际的痕迹,并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最关键的证据在哪里?他站在通政司的直房外,望向天边的一二星子。 「小贺大人在想什么?」王玡天依旧不进候朝房,瞧见他,过来打招唿。 「王大人。」贺今行的视线落到对方身上,并不隐瞒:「我在想,要怎样才能使舞弊案了结。」 王玡天说:「小贺大人不妨换个思路想一想,为什么会爆发舞弊案?」 贺今行:「此话何解?」 王玡天:「若是考官足够谨慎,对参考的举子、考出的进士有所了解,对坊间舆论有所掌控,怎么会事到临头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贺今行听见这话,便明白他也知道泄露考题的不是裴孟檀。但王玡天欲取裴氏而代之,自然不会出手相助,而是会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贺今行没有质问对方,也没有试图打探消息,只说:「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对事不对人,用真才实学参考,是每个考生都应该做到的事。」 王玡天笑道:「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怎么可能只对事不对人?更何况此事本就和你没多大关系,就算陛下点你监办,也只是走个过场,何必太较真。」 贺今行不说话了,等时辰到,随同僚入朝。 圣上临朝,群臣山唿落下,晏永贞持笏走出朝班,「陛下,臣有奏。」 明德帝念了个「准」字。 晏永贞提起袍摆,跪下道:「自舞弊案发之后,民情汹汹,对朝廷质疑繁多。臣身为此科副考官,不论真相如何,都对此案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因此,臣自请停职,待案情明晰再领责罚,以堵悠悠众口。」 晏大人御史出身,说话字正腔圆、掷地有声。话未落,满朝文武都被惊得一个激灵,缠绵的睡意顿消。 几道声音一齐问:「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晏永贞跪得笔直,就连头髮丝都梳得一丝不苟,说:「陛下托臣为左都御史,又点为会试考官,臣却没能履行好职责,臣心中有愧。」 明德帝看着阶下的臣子们,文武班列年年都有换人,现在的人数比之往年只少了两三个人,却呈现出一种零落、萧条之感。他沉吟半晌,问:「诸卿怎么看?」 崔连壁与裴孟檀不开口,贺鸿锦说:「陛下,这些日子,天天都有今科士子来我刑部衙门叫屈诉冤,言辞激烈吸引许多百姓围观,影响实在不太好。若依晏大人所请,想必能让士子们看到朝廷严办此案的态度,缓解现在的情况。」 大理寺卿接着站出来,驳道:「但晏大人作为左都御史来担任副考官,人人都知他并不管辖科举前后的一应考务,会试题也只出了其中几道,说服力有限吧?」 「宋大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贺鸿锦略作停顿,向皇帝躬身,再看向裴孟檀,「既然如此,请陛下恕臣斗胆直言。民间对此案所涉及主要官员的攻讦与猜测,十之五六都集中在作为主考官的裴相爷。不知裴相爷是否也能以身作则,自请停职?」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微声音的大殿登时死寂,就连崔连壁都不动声色地添了几分精力注意。 「贺大人真是口不择言。」忠义侯斜睨道:「刑部若是能尽快侦破此案,不拖上一旬还毫无进展,又怎会让流言满天飞,令朝廷、令裴相爷和晏大人名誉受到损害?你们无能,反倒要求别人来替你们承担责任,未免太可笑了吧。」 贺鸿锦亦侧目回敬:「不如侯爷会颠倒黑白。臣不能尽快侦破舞弊案,是臣无能。但有没有进展,有什么进展,侯爷心知肚明。」再向御座拱手,「这些事,陛下也都知道的。」 明德帝哼笑道:「听起来倒有些朕的不是了?」 贺鸿锦立刻低头:「臣绝无此意。」 「有意思。」明德帝拍着膝头,「既然贺卿不遮掩,那诸卿都来说说你们在想什么,免得朕天天猜你们的心思,还不清不楚。」 「陛下!」裴孟檀颤声道:「何出此言啊?」 皇帝看都不看他一眼,在唿啦啦跪下去的一干臣子里,随意点人:「王正玄,阮成庸,说话!」 王正玄一震,差点就忍不住回头去看他那大侄子,僵了几息,才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裴相爷身居相位,统领百官,哪能儿说停职就停职的?」 明德帝:「因为身份而有所顾忌。那就是说,裴孟檀不当这个左相,就能停职了。」 王正玄仿佛被雷噼一般,差点跳起来,然后伏首下去,「臣不是这个意思啊,陛下。」 明德帝指了指阮成庸,「你,回话。」 阮成庸挺直上半身缓缓拱手,两鬓渗出细汗,咬牙道:「侯爷与贺大人各执一词,各有各的理,如何决断,自然全凭陛下。」 明德帝「嗯」了一声,「这是个不愿意站队的。崔连壁,你怎么说?」 第847页 「我……」阮成庸来不及自辩,皇帝便点了其他人。他咬了下舌头,对上忠义侯冷漠的目光,露出惭愧的神色,埋下头之后,脸上却闪过一丝兇狠。 崔连壁仍然站着,回答:「陛下,对于此等分外之事,臣想的既不如忠义侯宽仁,也不如贺大人果绝,就不说出来扰陛下双耳。兼之近月心力不济,臣更想乞骸骨归乡。」 明德帝似乎被惊到,静默一刻,笑了:「不想回答就不回答,何必拿撂挑子来呛朕?朕不准。」 崔连壁拱手相应,随即垂手肃立,不再言语。 明德帝接连再点了几个大臣,但他们都学崔连壁的话,有真知灼见在前,不敢出丑。 「陛下。」裴孟檀忍无可忍地出声。然而当皇帝看过来之后,他又忍住了即将出口的话,先屈膝跪下左腿,再跪右腿。 这一声含着十足的酸楚,列位后半的贺今行听在耳里,只觉下一句要么是质问,要么是求情。 堂堂左相,何至于此?他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有些……荒唐。 裴孟檀这辈子都没被这样羞辱过,但他竟然忍住了。 他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听见自己说:「舞弊一案发展到如今的局面,都是臣的过错。是臣虚食重禄,不堪陛下重任。臣愿与晏永贞一同停职待罪。」 贺今行没有被点名,本不想掺进去,但他更没想到皇帝会如此不留情面。 他整理好思绪,走出朝班,「陛下,臣有异议。」 明德帝的目光刺向他,如刀子一般锐利,「朕还以为你今日要当哑巴呢。说吧。」 贺今行道:「按大宣律,疑罪当从无。既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裴相爷和晏大人主使舞弊,那么就不能把他们当作嫌犯对待,而将他们停职无异于坐实流言。民间的流言应该釐正,但臣私以为不应该用这样的方法。」 「再者,」他犹豫片刻,终是趁此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舞弊案突然爆发,牵涉多位高官,已经影响了各部衙门许多事务的进度。若是再令裴相爷停职,不知还要耽搁多少。所以,臣认为不应让裴相爷和晏大人停职,而是要尽快查清、了结这个案子,到时候再行论责。」 「好。」明德帝连连颔首,「听听,终于有了一句像样的话。」 贺鸿锦叫道:「陛下——」 「住嘴。」明德帝起身,走下御座,「朕前些时日命方子建回朝,他昨日上书言已准备妥当,将携战果归程。这是件大事,大喜事。」 他扫过所有能在他眼前出现的,或跪伏的身躯,或低垂的头颅,沉声道:「朕不愿到时候还要听你们掰扯『舞弊』两个字,你们,可明白?」 说罢,甩袖而去。 大太监高声宣「退朝」,跪地的官员们陆续爬起来。皇帝不在,他们仍然不敢高声语。 一片静谧之中,周遭同僚们看贺今行的眼神又变了许多,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都有,唯独敬畏与忌惮是人人皆有。 贺今行转身走出大殿,独自回端门直房。 下午忙完公务,他思来想去,干脆直接写信给谢延卿,询问对方当初为什么要把柳氏的那些大船卖给苏宝乐。既然不能顺着苏宝乐往下查,那就换个思路,先找苏宝乐背后的人。 刚写了个开头,他又换了张新纸,把收信人改为持鸳姑姑。 不论麻烦与否,能谨慎就再谨慎些。 待到下衙,贺今行亲自去驿站寄加急信,然后转道去裴相府。 相府门前无人经行,唯有一巷夕阳。他站在上马石边,看余晖染墨,月亮爬上屋顶。直到一辆马车驶进巷子,在他旁边停下。 裴明悯从车上下来,让车夫先回,走到他面前。 四目相对,两人一齐张口,又在晚风里沉默。 片刻后,裴明悯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了。」 「怎么会?」贺今行解释说:「我下衙去了趟驿站,你家这边更顺路,不然我就直接去翰林院找你了,免得你等到这么晚。而且不止我,尘水要是没去昌县办案,还在京中的话,也会来的。」 裴明悯笑了一下,偏过头飞快地拭了拭眼角,再转回来:「我这几天心里乱得很,不是故意不见你。」 贺今行认真道:「我明白,你是担心你父亲。我来也是想跟你说这个案子,我认为裴相对于舞弊是不知情的。」 「真的?」裴明悯立刻激动起来,「说实话,我并不怀疑我父亲。我相信他不会做出有辱裴氏清名的事,但我没有找到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不,先别开口,我们进去说。」他仰头喘出一口气。 「好。」贺今行随他一道入府,从招文袋里拿出两块单独包裹的小点心,「饿不饿?我副手给的,他说是他闺女分给他的,很香。」 裴明悯拿走一块,拆开吃掉。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遣退所有侍从,与好友在窗下对月而坐。 贺今行将自己掌握的线索细细说来,最后道:「只是,能不能从苏宝乐这条线索挖下去,还得等谢老大人回信给我。」 裴明悯听罢,待完全消化,才说:「脏水泼上来容易,要洗净澄清却不易。多谢你暗地里为我父亲奔走。」 贺今行:「不能说是为你父亲,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你应分,我承情,一样的。」裴明悯望向窗外明月,说:「其实,我看过那几个作弊者的考卷,文风与破题思路并不完全相同。但其中两份,有些像阮成庸阮大人执笔。我入翰林院之后,为了学习技巧,看过不少他编纂的史书,连带一些他早年的文章。那两份卷子上的几处笔法与见解,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第848页 刑部誊录了试卷,但贺今行看了一遍没看出名堂来,现在听说,有些惊讶:「阮成庸?这倒是可以作为一个方向,你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了吗?」 裴明悯摇头:「没有,毕竟这只是猜测。父亲他和阮大人关系一直很好,我若是猜错了,导致他们起了嫌隙,反倒不好。」 贺今行便不再迟疑,将今日朝会上的君臣应答告诉他。 裴明悯豁然起身,按着方几道:「他怎么能这样说?这样说,和当堂背弃我父亲有什么区别?」 贺今行:「所以我觉得他的态度不太对,但之前只以为这是他和你父亲商量过的对策。」 裴明悯闭了闭眼,坐回去,「罢了,我父亲应该也看出来了。」 贺今行等他平復过后,继续说:「既然如此,把这些事告诉你父亲吧?我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想见你父亲一面,不知可行?」 裴明悯自然答应,出去吩咐小厮到门房守着。 亥时正,小厮来报,老爷回府直接去了书房。 裴明悯便带贺今行一起过去。 书房内,裴孟檀手里捻着一张黄纸,皱眉道:「皇后娘娘说,自太后卧病,进出长寿宫的除了秦贵妃,就只有太医李青姜和傅家的二小姐傅景书。」 秦贵妃为太后侍疾,李青姜作为女医负责照看太后病情,都合情合理,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可疑的人。 「傅景书?」忠义侯回忆道:「傅禹成死了,秦毓章死了,夫婿被迫出家,这位傅二小姐竟然还能过得如此自如。哪怕陛下的头疾需要依靠她的针术,她的运气也太好了些。」 平常不觉,细究起来,此人忽然变得十分扎眼。 「是啊,就连陛下的头疾,来得都有些恰到时机。」裴孟檀片刻便有了计较:「查她一查,越详细越好。」 忠义侯颔首应下,并不因为这是个女人就轻视甚至忽略她。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父亲」。接着房门被敲响,守门的小厮禀报:「老爷,少爷来了。」 「明悯?」裴孟檀当即收起密信,忠义侯上前开门。 前来的两个青年看到他,都有些惊讶。 忠义侯道:「小贺大人竟然也在,着实令本侯惊奇。」 贺今行拱手道:「侯爷。」 裴孟檀听见,问:「还有谁?」 「裴相爷。」贺今行入内见礼,开门见山:「下官前来,是有件事情想与您商量。」 「夜半时分,不请自来,成何体统?」站在书案前的裴孟檀斥道。不知他们先前在谈什么,他眉心紧锁。 随后进来的裴明悯说:「父亲,是我带今行来的,您要怪就怪我。」 裴孟檀看了儿子眼,终是给出一个机会:「说吧。」 贺今行道:「陛下勒令,要在振宣军方帅回朝之前了结舞弊案,不知相爷您有什么想法?」 裴孟檀刚刚缓和的脸色立刻再次沉下去,忠义侯瞧见,先一步开口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陛下并不在乎有没有舞弊。此案是真是假对他有什么影响?他只要太平的表象,只要有臣子能办到他要求的事,至于为他办事的是谁,是否遭受冤屈,与他何干?」 就算有人之前不明白,经过今日的朝会,也该开窍了。 但贺今行不愿对此多加议论,只说:「既然如此,侯爷与裴相应该也明白,陛下并非不支持开捐,只是一成的利太少了。」 他注意着裴孟檀的反应,仍然直言道:「以从前秦毓章在时的作风,明面上至少要有五成的利送进内库。」 「裴相爷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裴孟檀神情剧变,死死地盯着贺今行,「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猜的。」贺今行迎着审视的目光回答,「想必裴相爷您也不能接受,否则……」 他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妥,及时打住话头,将后半句「陛下又何必磋磨您」给咽了下去。 可裴孟檀哪里听不出来呢? 他转头看着壁上「致君尧舜」的题字,目露悲戚,哑声道:「人人皆知,人人皆知啊。」 「父亲……」在场唯有裴明悯感到震惊。 贺今行回身握了握他的臂膀,继续对裴孟檀道:「下官之前并不支持开捐,但又无法让陛下支持改税。所以下官就想,能不能与相爷您合力。」 「既然不能单纯地取其一,不妨折中。既开放捐纳,也推行改税,只是两边都要缩小范围,不直接动到筋骨,徐徐图之。这样的话,政令颁布下去,执行或许也能顺畅一些。」 忠义侯道:「怪不得你上午要为老师说话,原来早有此打算。但开捐与改税皆是长久之计,要想合作稳当,老师就必须一直稳坐相位才行。」 贺今行说:「我知道。我愿意来找裴相爷,就是因为我确定,舞弊案与您无关。」 忠义侯敏锐地问:「你查到什么了?」 贺今行:「现在还不好说,需得再等几日。」 「你在要挟我们?」嬴淳懿道:「你独自查了这么久,却在这个时候来找我们。呵,我还以为,你是真的不愿意掺和这些事。」 贺今行听出他似有误会,解释说:「侯爷想差了,并非我藏着掖着,而是我现在拿不出证据。我本想等证据确凿再下决定,但因今日朝会的形势,才提前过来找相爷。」 他顿了顿,干脆趁此说明白:「我并不想参与任何权力博弈,但如果只有参与进来才能做成我想做的事,那我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第849页 嬴淳懿默了默,拱手道:「抱歉。」 贺今行回礼,而后看向裴孟檀。 裴相爷不再看题字,回眸道:「你以为,我不能接受举国为宫中谋私利,就会答应与你合作吗?」 贺今行向他作了一揖,直起身道:「下官并无强迫您的意思。不论您是否答应,我所查到的所有关于舞弊一案的证据,最后都会呈给陛下,尽量还您清白。」 「我只是不想再拖下去。权力不停地做交换,从一个人一群人手中到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群人手中,除了饱肥胜者、倾轧失败者,对民生国计毫无益处。唯有停止争斗,才有余力做好实事,才能改变朝廷现状。」 裴明悯也道:「父亲,今行说得没错。斗来斗去,斗到最后,又能得什么好,有什么用?」 裴孟檀看着他们,半晌道:「天真,天真吶。你们以为,是我想这么做吗?」 他看这些正当青春的儿郎,就如他自己年轻的时候,脑子里装的是满腔热血,毫无利弊权衡的容身之处。 但是,热血并不能作为护身符。摔得狠了,才会明白该如何在朝堂上生存。 「罢了,你们不懂。」裴孟檀恢復沉静的模样,对贺今行说:「你的提议,我会考虑,三日之后再给你答覆。」 「多谢相爷。」贺今行告辞。 裴明悯先送他出去,打算之后再回来与父亲详谈。 忠义侯目送两人走远,才关上门,「老师真的打算考虑么?」 「不论如何,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必须有所改变。」裴孟檀双手撑上书案。如此说。 但改变谈何容易?尤其是改税这样的事。 翌日,裴孟檀召集六部堂官到政事堂,提起「改税」二字,果不其然立刻招来连声反对。 「相爷,绝对不可。」阮成庸看他一眼,就低下头,做出一副愧疚的模样,说:「不管您怎么怨我,我都无法认同您的意见。既然有开捐增收,又何必吃力不讨好地去改税?」 王正玄气性大许多,一拍扶手说:「对啊,一旦改税,必然被世家、豪商乃至略有薄财的小地主反对阻挠。才结束战乱不久,何必又要搞得天下不宁?」 就连平素不会到场的贺鸿锦,也附和道:「只开捐纳,更稳妥一些。更何况裴相爷身上还有嫌疑,日后是否由您来主持大局都说不准,这等大事也不急着做决定吧?」 陆潜辛直接表示:「诸位大人做决定,我户部只管做事。」 崔连壁不动声色地瞧了前两人,默不作声。 「本相何时说过此时就要定下?」裴孟檀并没有被激怒,轻描淡写地揭过去,「好了,谈今日的正事吧。方子建就要班师回朝,西北军也会派人随同,还有南方军的顾元铮和南越使者等在京中,一场大典礼少不了。诸位觉得该怎么办,才能办得妥当?」 公事公办到最后,几位大人不欢而散。 要改税的风声却不知被谁放了出去,裴孟檀当天下午便收到了几封书信,皆是劝谏之言。 到晚上,甚至有人登门拜访,请相爷勿行改税之策。 裴孟檀一概模稜两可地敷衍过去。 隔日风声传到京畿,一堆表面问候实则劝说的文书被送来,主簿剔除了大半,仍在他案头堆成一小摞。他看了几封,便让主簿代他批覆。 第三日,传闻遍及江南江北各大路州,立马就盖过了舞弊的流言。 坐着舒服的马车一路游山玩水的裴老爷子听说之后,哼了一声,「真是没用。」 又问:「现在到哪儿了?」 老管家回答:「现在是申时一刻,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永定门,进京了。」 「好,进京后往北直走,直接去皇城。我先睡会儿,到了叫我。」裴老爷子随手扔掉信纸,阖眼靠上背枕。 他的觐见书被送到御案上,明德帝先后翻看了两遍才放回去。不一会儿,又拿起来看。 顺喜见状,觑着他的脸色问:「陛下,这裴老大人来得突然,您要召见么?」 「见,怎么能不见?」明德帝放下文书,拿起一枚铜钱,在指尖颠来倒去,「毕竟是先帝朝的老人,千里迢迢来说情,朕要是不见,岂不是显得朕无情无义。对,你亲自去接。」 「是。」顺喜躬身领命而去。 两刻之后,只戴冠不戴帽的裴老爷子被顺喜搀着,跨进大殿。满头白髮梳得再一丝不苟,也终究是不復壮年。 他走到御阶前,放开顺喜,行了整套大礼,「草民稷州裴起,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看到他,当真有些感慨,「老爷子起来罢。朕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当皇子的时候,一晃你这牙齿都要掉光了。」 顺喜赶紧上前搀扶。 裴老爷子却朝他摆摆手,依旧跪着,说:「是啊,苍苍者或化而为白,动摇者或脱而落,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 老人长嘆一声,「草民中庆四十一年离京,自此未曾再踏入京中一步,陛下登基时亦没能来拜见陛下、恭贺陛下,实在是一大遗憾。」 「遗憾何慰?」明德帝挑眉。 裴老爷子展平双臂,袍袖随风盪,裹出两臂瘦直枯骨,「这几年,孙子孙女都长大出息了,草民虽有憾,念着他们倒也能过。今年却是彻底地老了,预感到自己就要去见先帝,不忍抱憾终身,故而拖着这把老骨头进京来拜见陛下。」 第850页 「如今天颜就在眼前,草民再无遗憾。」 他合拢双臂,端正地叩拜下去。 半个时辰后,裴老爷子由何萍送出抱朴殿,独自出宫。 下衙的鼓点从北响到南,从东响到西。他加快脚步,走出端门,瞧见宫墙下有个年轻官员,正对着一盆青松发呆。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裴老爷子吟哦着,走过去,「小贺大人,是这么称唿吧?」 贺今行已然回过头,执晚辈礼:「裴老太爷。」 裴老爷子:「专门等我呢?」 贺今行笑道:「刚刚听闻您进宫,真把我吓一跳。裴相爷今儿下午在吏部,明悯在翰林院也远,我就想着,替他接一接您。」 「不是来打听我进京干什么的?」裴老爷子也笑,由他扶着一块儿出宫。 贺今行:「老太爷慧眼,晚辈是有这个想法。」 「老夫现在可不能告诉你。」裴老爷子大咧咧地拒绝过后,又问:「咱们上回见面还是在荔园吧?」 贺今行也不恼,应道:「是,四年多了。」 裴老爷子接着道:「你们这些少年郎都长大了,你可有娶妻的打算?」 「啊?」贺今行睁大眼睛,忙忙摇头,又觉得不太对,补充说:「晚辈没这个打算,但已有心上人。」 裴老爷子:「你喜欢人家却不把人娶回来,是你不能娶,还是对方不愿意啊?」 「这……」贺今行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两个男人能光明正大地成亲吗?他忍不住想像了一下,自己向横之求亲的画面,横之会答应吗? 还未想出结果,脸就开始发烫。 就听裴老爷子继续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你现在的心上人不愿意,你不妨换一个嘛。我裴氏子孙众多,或许就有你喜欢的那一款。」 真要说媒吗?贺今行一惊,将头摇成拨浪鼓似的。 「老夫是开玩笑的——」裴老爷子偏头瞅着他,见他停止摇头松了口气,「你以为我要这么说?」 他敛了笑,沉静道:「不对,不对,老夫是认真的。」 贺今行被逗哭笑不得,蹙了蹙眉,无奈道:「不知老太爷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但晚辈绝对不会变心。」 「况且,我和明悯是死生之友,不论利益,只有情谊。所以我和您说话也是认真的。」 「好,有你这句话,朋友也不错。」裴老爷子哈哈大笑,脱开他的搀扶,抚掌道:「这么看,送明悯去小西山读书,真是个不错的决定。嗯,不愧是我。」 他开心地点头肯定自己,大步走向应天门。 宫门外,老管家迎着裴孟檀匆匆忙忙下了马车,赶进来接他。 贺今行站在原地,远远注视着裴老爷子。 残阳如血,泼到如旗杆的身姿上,一道斜而直的长影便向东倒下。 第301章 四十四 「父亲!」 裴孟檀疾步走到老爷子跟前,顾不上凌乱的官袍,扶上老爷子一边胳膊,边走边压着声音问:「您来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 裴老爷子眼睛盯着天边的悠悠飞云,慢吞吞道:「告诉你,有什么用?」 裴孟檀:「我完全不知道您要来,什么准备都没做,甚至都没法及时来接您。」 「老子来看儿子,要什么准备?」 「是,您用不着。但您看现在,您都进过宫见过陛下了,我这个做儿子的才知道,传出去您觉得好听么?」 「你还惦记着这点儿芝麻大的面子呢?」裴老爷子骤然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自己的大儿子,目光凌厉:「你有什么面子?啊?」 裴孟檀一瞬间瞳孔放大,也僵在原地,嘴唇颤抖半晌,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应天门前三方大街宽阔通达,正是归家的时辰,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裴老爷子收回视线,在老管家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回府。」 马车急停,裴明悯两步下了车,飞快地走进正院。长辈俱在,裴老爷子坐在主位,右手边空着。他叫着「爷爷」,走过去行礼。 裴老爷子拉着他的手到跟前,说:「我看看,满脸都是汗,这么急做什么?」 裴明悯绽开笑容:「我听说您来了,就想着早些回来见到您。」又敛了笑:「天气这么热,您路上受苦了。」 裴老爷子摆摆手,「快去洗把脸,回来吃饭,你娘做了好几个你爱吃的菜。」 裴明悯便先去洗漱换衣裳。 裴夫人稍稍松了口气,吩咐传菜。 祖孙三代人,多少年没聚在一张饭桌上,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父子俩一起送裴老爷子到专门为他准备的院子里。裴明悯打算留下来和爷爷说会儿话,裴孟檀转身就要走。 「跑什么跑?」老爷子出声:「事情还没说呢,你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爷爷?」裴明悯一惊。他长这么大,几乎没有看到过他爷爷和他爹相处的画面。或许在他很小的时候有过,只是他已经全然忘记。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局面,实在是…… 裴孟檀却接受良好,至少没有拂袖而去。他屏退院子里所有下人,走回去,拱手说:「请父亲吩咐。」 裴老爷子坐到炕榻上,双手拄着竹杖,就如说自己今晚要睡在哪儿一样,平平地说:「你明天就进宫去向皇帝辞官。」 第851页 「什么?」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立在老爷子身边的裴明悯惊诧不已,看了看他爷爷,又看向他爹。 裴孟檀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父亲,您没说错、我也没听错吧?」 「你当我跟你开玩笑?」裴老爷子沉着脸,「你不愿意辞官,那你告诉我,国库的亏空,你打算怎么填?」 裴孟檀不说话了。 裴老爷子不依不挠:「是依皇帝的意思,大开捐纳方便宫中和朝廷、地方的蠹虫谋私利,而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做我大宣史书上的罪人?还是同意改税的法子,不顾大小地主的反对,与所有世族、与我裴氏立身的阶层为敌?」 裴孟檀神色剧变,下意识张口:「我……」 「回答不出来吧?你无路可走啊。」裴老爷子短促而苍凉地笑了一下。 裴孟檀退后半步,几乎挂不住脸,干脆别过头,低声说:「大不了就认了,让徐录把事情担下来。风波过去了,再图国库。」 裴老爷子这几日研究过舞弊案的首尾,认得这个徐录就是现任礼部侍郎,豁然起身,「你还以为这是舞弊案的事?」 裴孟檀语速也快了两分:「我知道舞弊案就是为了向我施压,但我能怎么办,父亲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是左相你是左相?这是你身为左相能说出来的话?」裴老爷子走向他,没让孙子搀扶,走到他面前,「裴孟檀我问你,从我离京之后,这些年我有没有置喙你一句?」 「我想着,只要不伤筋动骨,随你怎么干,哪怕秦毓章秦氏这么多年踩在我们头上,我有反对过你吗?我就当你在隐忍你在蛰伏,可到现在你都做了什么? 字字句句都戳在裴孟檀心口上,令他羞愤交加。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却难以让自己平静,最终口不择言道:「是,您是没说过我什么。但家里谁不知道,您就看不上我们这几个儿子。裴氏被秦氏压了这十几年,是我们没用。但要是像秦毓章、秦氏那样奉迎皇权,与宫奴何异?难道您对我们的期望,就是让我们去当阿谀奉承、揣摩上意的佞臣?」 「住口!」裴老爷子扬手甩出一巴掌。 裴孟檀捂着半张脸,脸上血色尽退,白如宣纸。 裴明悯来不及阻拦的双手僵滞在半空,震惊地看着他们,想劝,却不知如何插手、开口。 在他踏入家门的那一刻,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裴老爷子仍然死死盯着大儿子,气喘吁吁,说出口的话更加尖锐:「皇帝信重秦毓章超过你,你以为就靠他会阿谀奉承、揣摩上意?身为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没有令人信服的担当,又没有令人色变的铁腕,你怎么坐得稳?」 「你把你自己、把我们裴氏一族都架在火上烤,大祸临头,生死一线,你还这样执迷不悟、优柔寡断,你连裴氏的主都不配做!」 裴孟檀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力放下手,重新直视老爷子,「现在坐相位的是儿子我,不是父亲您。任您怎么说,我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退。」 「不退?」裴老爷子阖了阖眼,面露失望,「也罢,合该是是我裴氏命里的劫数。」 裴孟檀忍不住说:「父亲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回?我一定会赢到最后,救活裴氏。秦毓章是压了我这么多年,可现在他死了,上位的是我啊父亲。」 裴老爷子摇头,缓缓退了一步,被孙子及时揽住,再次摇头道:「能救裴氏的不是你,是列祖列宗几百年的遗泽,是小小年纪就和亲去北黎的六儿,是我这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 裴孟檀听他如此说,再也忍不住,掩面而去。 「父亲!」裴明悯想追出去,但因揽着老爷子没能第一时间动身,犹豫片刻,还是留下来陪着爷爷。 「真是固执如牛。」裴老爷子深深地嘆息,因太过激动而气血上涌,难以自制地咳嗽起来。 裴明悯赶紧扶他回去坐下,边倒茶边说:「爷爷,父亲他不是有意气您的,您别动气,缓一缓。」 「爷爷知道。这不是你爹的错。」裴老爷子从来不要人餵食餵茶,接过茶盏,说:「做现在这位陛下的臣子,要么豁出去,做一条事事应承的狗……咳咳……要么沉下来,甘心事事都捏不到手里,咳……」 话未说尽,便频频地咳起来。 裴明悯忙替他拍后背捋前胸顺气,担忧道:「父亲的事让他自己管,您别为他操心费神了,好不好?」 「不行啊。」裴老爷子颤抖着抓住他的手,另一只端着茶盏的手抖得更高。下一刻,杯盏脱手,跌到膝头滚落地毯,茶水洒了一身一地。 「您砸到没有?」裴明悯刚想去见杯子,就见老人捂着唇弯腰勐咳,指缝间溢出血来。 他悚然一惊,脚步立刻向外,「爷爷您等一下,我去叫大夫。」 裴老爷子扯住他,声音沙哑许多:「别去。」 「这怎么行?」裴明悯回头,右手被紧紧抓住,他想脱出手又怕挣开会伤到对方。 裴老爷子撑着他的小臂,借力抻直嵴背,「我还有话,跟你说。」 「您说,明悯听着。」裴明悯另外倒了杯茶,餵爷爷漱了口,再喝下去一些,然后拿出手帕替爷爷擦去脸上的血迹。 裴老爷子手脚无力,只能由着他伺候,缓缓说:「你爹不甘心不情愿,但爷爷要你明白,你爹已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地步,此时不脱身,往后再无脱身的机会。」 第852页 裴明悯念着他的身体,心忧不已,只是点头。 裴老爷子慈爱地看着他,温和道:「我问你,如果是你,你会怎选?」 裴明悯当然明白爷爷问的是什么,这也是他和他父亲分歧所在,他回答:「我会支持改税。」 「好,愿意选,就比你爹有出息。」裴老爷子动了动手指,点点他的胳膊,「你再凑近些,听我说……」 裴明悯俯下身,将头靠近老人胸前,附上耳朵。听到一半,忽然浑身一抖,差点跌坐到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爷爷,您说笑的对不对?」 裴老爷子笑着摇头。 「不,不,不要!」裴明悯就势跪到地上,抱住他的膝盖,握住他的一只手,「爷爷,您别,我去劝父亲,我去劝他辞官……」 裴老爷子打断他:「你怎么劝得动呢?」 裴明悯疾声道:「劝不动也劝,再不行就拿我自己的命逼他,总之您不要这么做,不要离开我。」 「傻孩子,就算你能劝动,他平白无故地辞官,陛下怎么准?」裴老爷子摸摸他的头,「爷爷已经跟陛下说好,你只要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这次之后,家里就看你和你六妹妹了。」 「不,我不愿意。爷爷,您不要这样做,我不愿意。」裴明悯反覆地说,才发现他的手已经能完全覆盖住爷爷的手。而那双手,皮如砂纸,骨如枯枝。 明明他在小西山读书的时候,爷爷还没有这么衰老。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来不及了,听话。」裴老爷子靠着大背枕,平静地,「你答应我,裴氏不会倒。」 裴明悯疯狂地摇头。 就好像他不愿意,他不点头,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难道你要让爷爷死不瞑目吗?」裴老爷子说罢,口中止不住地涌出黑血。 裴明悯试图用手去堵,拿袖子去擦。 裴老爷子用尽全力,把孙子拉起来,眉目显出厉色:「阿涧,你发誓!」 裴明悯再也受不住,带着哭腔说:「好,我发誓。」 他再次跪下去,挺直嵴樑,举手做誓:「涧有生之年,必不负您所託。」 「好,好……」裴老爷子听完,含笑点头。 「爷爷,爷爷?」裴明悯轻声喊了几遍,没有得到回应。 他的爷爷静静地靠背枕而坐,面容平和,嘴角犹带一点笑意。 就像在水榭边垂钓,在高楼上听雨。 他怔了半晌,才哆嗦着欺身上前,抬手为对方阖上双眼。而后,他掩住嘴,仰头望向拱梁。 在那一片漆黑里,他的目光找不到落点。 许久,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划过眼角,流入鬓髮。 一刻之后,他走出院子。 万籁俱寂。裴孟檀独自坐在台阶上,满身颓唐,月光是他披在身上的霜。 「父亲。」裴明悯叫他,告诉他:「爷爷走了。」 裴孟檀勐地侧头看向他,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然后他似才反应过来,爬起来想要进屋,因为身体僵硬一个踉跄,向前跌去,及时地用手掌撑住地才避免更加失态。 裴明悯在他跟前跪下,叩头。 「我会去翰林院请丁忧。也请父亲尽快进宫向陛下陈情,辞去官职,扶灵回稷州。」 第302章 四十五 六月十三。 宵禁刚结束,裴府开了大门,竖起白幡,将白布挂上门匾,用白灯笼换了黄灯笼。 丝丝缕缕的哀乐如泣如诉,带着治丧的消息蔓延开来。 一辆马车破开早起的人流,飞驰到傅宅后巷角门。 车未停稳,一个着披风戴帽子的人就跳下车,上前亲自敲门。 等了盏茶,才有小厮请他进去。穿廊过厅到一方幽静的院子里,他双手揭下兜帽,露出一张和善的脸,赫然是吏部侍郎阮成庸。 「二小姐。」阮大人看到在廊下浇花的女子,走过去急道:「裴老爷子死了!」 「此事我已经知道。」傅景书却不紧不慢地倾斜水壶,绕着根茎细细浇灌。 阮成庸一怔。他大早上听说这个消息,就赶紧过来,没曾想还是慢了一步。 傅景书蹙了蹙眉,分给他一束目光,「你别告诉我,你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过来,就为了说这件事。」 阮成庸赶紧集中精神,解释:「裴老爷子昨日下午进京,晚上就死了,显然早有蓄谋。因为他死了,裴孟檀就能上请丁忧,藉机离开朝廷,从舞弊案当中脱身。但是这样一来,咱们针对他设的局,岂不就白费了?」 傅景书:「何谓『白费』?」 阮成庸:「什么?」 「目的已经达到,不是么。」傅景书淡淡地说:「难道你以为我要赶尽杀绝?」 阮成庸低头说不敢,实则心下觉得十分可惜,面上却做出恍然的模样,道:「是了,有靖宁公主,陛下不可能像对待秦氏一样对待他们……那舞弊案怎么办?现在不上不下的,陛下要放裴氏一马,又要在方子建回京前收场,可没几天时间了。」 傅景书放下洒水壶,明岄推着她转了个方向,面朝阮成庸。她说:「既然裴孟檀要脱身,那就把事情推到礼部头上,给王正玄找些麻烦。到时候,你也好越过他,直接上位。」 阮成庸一听,脸上闪过一道喜色,耐着性子拱手道:「多谢二小姐提携,属下这就去安排。」 第853页 说罢匆匆离开,脚步越走越快。 正对院门而开的一扇窗后,傅谨观现出半边身子,看向妹妹,说:「此人青年落魄,秦毓章暗中资助他读书科举;秦毓章败落,他却对秦氏暗中打压。裴孟檀也对他多有提携,他却能毫不犹豫地将其出卖。如此反覆无常之人,来日定然也会背弃我们。」 「在他背弃我之前,弃了他便是。」傅景书从未把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只不过是秦毓章留下的暗棋,她看着好使,接着使一使而已。 她让明岄推自己进屋,侍女们铺纸磨墨,她拿起那方卧兔镇纸,端在眼前,看了片刻,然后极浅、极轻、极短地嘆息一声。 傅谨观见状,疑惑道:「这是靖宁公主送你的那方?我记得你怕磨损而一直收着,怎么突然找出来用。」 傅景书将卧兔压到纸头,提笔说:「我要给阿因写封信。她尤其敬爱的祖父走了,她一定会很难过。」 答非所问,傅谨观却知道,妹妹也很难过。生死无常,总是难以掌控。但若是一开始不送那封参劾,是不是就不会导致这样的局面? 罢了,他想,他唯一的原则就是支持妹妹所有的决定。 他止住思绪,就在窗边坐下,拿起一卷书。 南风翻进窗,带来朝晖万盏。 王正玄刚到礼部衙门点卯,就听说裴相府治丧,吓得他牙牌「哐当」掉地上,「裴相爷怎么,怎么突然就……」 报信的下属边替他捡牙牌边说:「不是裴相爷,是裴相爷他爹!」 「哦,那还好,还好……」王正玄拍拍胸口,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好个屁!」 他立刻叫了车,匆匆忙忙赶往裴相府,却听说裴相爷不在府上。 下属瞅着飘扬的白幡说:「天老爷,爹没了还坚持去上衙,不愧是相爷,真乃我辈楷模!」 「不会说话就闭嘴!」王正玄瞪他一眼,人没在他就不进去,又急匆匆回衙门,派心腹去给大公子送口信。 礼部到工部,来回得两刻。他焦躁地在直房走来走去,忽听门房来报:「大人,刑部贺大人来了。」 王正玄顿住,贺鸿锦?这厮过来干什么? 一见面,贺鸿锦就让他屏退僚属,只剩他们两个人,立刻开口:「裴孟檀请辞官,陛下准了。」 「不是该丁忧么,辞官什么意思?」王正玄下意识道,转念又摇头:「不对,陛下没有夺情?那可是裴相爷啊,怎么能让他……」 说到这里,他脸色变得古怪起来,退开两步,盯着贺鸿锦,「不对不对。裴相爷退了,但舞弊案还没完,你现在来干什么,不会是要找我礼部顶缸吧?」 贺鸿锦略略迴避他的视线,说:「别这么看着我,你以为我想这么干?陛下勒令尽快了结此案,又要放裴孟檀归乡,他不担,总得有人来担。」 「这他爹——」王正玄磨了磨牙,按捺住爆粗口的冲动,「你当找人担热挑子呢,说担就能担?这又不是我主使的,跟老子一点干系都没有,凭什么让老子担啊?」 贺鸿锦重新看向他:「怎么没有关系?你们礼部除了你当时没在,剩下的自侍郎往下,可是全权负责了会试与殿试。」 「……」王正玄真是有口难言。 贺鸿锦不跟他废话:「咱们多年同侪,也算有两分情谊,我才来提前知会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这事儿没有别的选择,该怎么办,你自己看着掂量吧。」 王正玄憋了会儿闷气,没能冷静,更加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他深知贺鸿锦说的是事实,他惊怒之下想不出反驳之语,便按着胸口挤出一句话:「你等着,我好好考虑考虑。」 贺鸿锦:「行,你想好了,提前知会我一声,免得出差错让大家都不好看。」 他告诫完,匆匆离开。 派去工部传信的心腹后脚回来,汇报说:「大公子说,中午再来见您。」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兔崽子以为我跟他闹玩笑呢?」王正玄屁股刚挨椅子,又立刻蹿起来,理着官帽衣领往外走。 大侄子不来见他,他还不能亲自去工部找? 王玡天听说他来,无奈地放下手头公务去会见。看着他满头热汗,道:「叔父急什么?」 王正玄提起案上的茶壶就灌,润过喉咙说:「祸到临头了我还不能急?你知不知道今儿发生了什么?」 「知道啊,裴老爷子过身,裴家父子要扶棺回乡嘛。」王玡天展开摺扇,不紧不慢地摇起来,「这对叔父来说,不是好事么?」 王正玄眼一瞪:「好事?贺鸿锦刚才亲自上礼部给我下通牒,裴相爷退了,舞弊案就得要我顶,我顶他个屁!我造了什么孽?以前盼着当主官,真当了一个多月,没一天是安生的,还不如继续当个副的呢。」 王玡天听得好笑,摇摇头,没接话。 王正玄继续发泄:「这裴老大人也是,怎么说死就死?人老了,身体不好,就不要大老远地长途奔波嘛。现在好了,他自个儿没命了,他儿子孙子也都得放弃官职……等等,他不会是有意为之吧?」 「不然你以为裴老爷子为什么要进京?死在稷州,容易惹人怀疑是诈为啊。」王玡天勾了勾唇,又说:「裴老爷子捨得一身剐,值得敬重,他人走之前,叔父记得去弔唁。」 「去我肯定会去,但现在正事还没着落……」王正玄欲言又止,重重地「唉」了一声,「我算是明白了。这操纵舞弊的幕后之人扳倒了裴相爷,还想一石二鸟,再趁势对咱们下手。」 第854页 王玡天道:「那又如何?舞弊案总归不干你的事,问责也是问责你手下的人,你还能趁此机会把礼部上下给清理一遍,都换上你信得过的人。」 而且裴孟檀一走,势必空出相位,六部堂官除了陆潜辛都有可能上位。但依他看来,他的叔父并不适合这个位置,强捧易折,所以干脆提也不提。 王正玄仍在担忧:「你也说了是我手下的人。我这个做主官的知道舞弊案不关他们的事,还要推他们出来担责受罚,他们以后怎么看我?我怎么让人信服?」 王玡天:「当一块巨石滚下来,可能砸死所有人的时候,让一个人去挡住,给其他人留出逃生的时间。你说被保全的其他人会不会有意见?」 王正玄意动:「关键是让谁去挡?」 王玡天:「你的侍郎啊,今科一应庶务,不都经了他的手么。」 王正玄一愣,随即眉头紧锁,沉吟不语。 暂时的安静之中,房门被敲响。王玡天的长随走进来,送上几页布满小字的纸。 王正玄瞅着问:「这什么?」 「让他们打探的一点消息,没什么机要的。」王玡天一目十行地浏览完,随手递给王正玄。 后者一看,怪道:「都是傅家的人?一帮早晚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查他们干什么?」 「确认一些事情而已。时候不早,叔父也该回去了。」王玡天不打算细说,转头吩咐长随去备车。先前让人盯着贺鸿锦和阮成庸,贺鸿锦那边没盯出什么东西,阮成庸今早倒是给了他惊喜。 他回到自己的宅子,写了一副輓联交给长随,才换了常服,带上两名贴身侍女分头出行。 临近正午,马车抵达傅宅大门,车上人未动,先由车夫规规矩矩地递上拜帖。 帖子先送到丽娘院里,女人一看打头的名讳,就赶紧合上帖子,亲自去送给二小姐。到时,傅景书正与兄长一同用饭,过了一刻才看帖子。 她的目光在帖子停留过久,傅谨观问:「意料之外的人?」 傅景书摇头:「求医问药的,看着有些棘手。哥哥先休息,我去见见就回。」说完放下拜帖,让明岄推自己出去。 如此一来,王玡天等了小半个时辰,却并不恼,带着一名侍女从容地随引路人来到一座凉亭。 端坐在轮椅上的女子眉目清浅,远观柔弱无害,甫一见面却直接问:「你是跟着阮成庸来的?」 话音冷淡,毫无令人久等的愧疚或是不安。 「是啊。」对方未请坐,王玡天自行提袍坐下,施施然道:「阮大人有警觉,但不够。」 傅景书确认过,便把此事放到一边,又问:「所以你来干什么?」 四目相对,各自毫不遮掩地审视。至于帖子上写的东西,都心照不宣地略过。 王玡天直言:「来谈利益。」 傅景书挑眉:「你与我谈?」 「不然?这个傅宅显然由二小姐做主。能从秦毓章手里继承势力,驱使阮成庸,甚至更利害的人,也绝非寻常。」王玡天正色道,「而阮成庸仅一人,与我雁回王氏相比,谁能对你有更大的助力,想必不需要我直言。」 「王氏?」傅景书略略提高了语调,似在掂量这两个字的斤两。 王玡天眉目含笑:「傅二小姐若是要谈情谊,我王氏与你联姻做假夫妻也未尝不可,高娶或是入赘,随你心意。」 傅景书正视他:「倒也不必,我的婚书不曾销毁。」 「二小姐如此重情。我失言了,见谅。」王玡天也毫无歉意地说,「那么,我们就算谈成了?」 傅景书微微颔首。 王玡天起身,临走前说:「舞弊一案,可以由礼部出人担责。但是,想针对我叔父的人,也要付出代价。」 傅景书凝眉,道:「我可以不插手。」 言下之意,便是要坐山观虎斗。 王玡天笑得更加灿烂:「好,我自己来解决。」 出得傅宅,登上车驾,随同的侍女将刚刚得到的药方子收进匣里。另一个小侍女伺候他净面洗手,突然问:「公子在生气?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对吗?」 「是啊,不过不关你们的事。吓到了?」王玡天用铜钩撩起车帘,瞧见一家首饰铺子,便吩咐停车。 侍女们下车买了好些钗环,外面热,上车才挑拣瓜分。 王玡天旁观半晌,忽然说:「我记得你和居匣曾经打赌,赌注是一支梨花钗。」 沉稳的侍女惊讶地抬头:「公子竟然知道?」 王玡天点头:「当然。只是你们公平相争,我不好出面,免得被你们说我偏袒了谁。」 小侍女一听,捧起首饰盒主动问:「那要给居匣姐姐也留几支吗?」 「行啊,你们寻个空给她送过去。」王玡天随手拈起一支银钗,垂眸细看片刻,放到手边的小几上。而后,亲自戴上黑巾,系上白布。 到裴府所在的街口,长随已经等候在此,备置好了花圈、纸钱等物。 前来弔唁的人实在太多,王玡天也不得不顶着三伏天正午的太阳,在灵堂外稍作等候。 但裴氏就是裴氏,哪怕不日就要扶棺离开这里,依然做足了规矩。主家与下人尽皆戴孝,迎客答祭送客都有条不紊,前来祭拜的众人也都自觉噤声。以致于入目都是人,却丝毫不闻吵闹。 王玡天踏入灵堂,只瞧见了裴明悯。一番弔唁过后,低声问对方:「不知相爷可还好?」 第855页 「多谢王大人记挂。」裴明悯状似,嗓子却无比沙哑滞涩,书童为他端来茶水润过喉咙,才能继续开口:「父亲伤恸过度,正在静休,王大人若要见他,还请换个时间。」 与此同时,后院房门紧闭的书房中,忠义侯也劝道:「学生知道老师悲恸至极,但这种时刻,更要保重身体,节哀为上。」 裴孟檀倚坐凉簟,面色发白,半阖眼强撑着说:「事已至此,老臣不得不暂别朝堂,离京回稷州。在这期间,有很多事情势必不如从前方便,能帮上侯爷的地方也少上许多,侯爷莫怪。」 忠义侯说:「生死无常,老师何须自责?您放宽心,只要有合适的时机,我会立刻向陛下提请,召您还朝。」 裴孟檀却摇了摇头,「陛下放逐我,未必没有顺带敲打您的意思。已定下的文会照办,但其他方面,侯爷或可收敛锋芒,不动为好。尤其是最近几个月,多做多错。」 他喘了口气,上半身撑起来些,将声音再压低,继续说:「必要的时候,侯爷在外人面前,也可以斥责、疏远老臣。」 忠义侯:「老师这是什么话,晅若当真这么做,岂不是背师弃义?这些话请您不要再提。」 裴孟檀抓住他的胳膊,「侯爷,您的名声最重要。」 「老师,只有名声,哪怕名声再好,也没有用。」忠义侯说完,看对方皱眉似要反对,便补充:「不过您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不会乱来。」 裴孟檀深深嘆息,不论学生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是管不了了。他阖上眼,将头靠回椅背。一夜之间,鬓间已有星白。 老师要休憩,忠义侯便退出书房。 谢灵意等在庭中,与他一道从角门离开。登上马车,才问起他们方才所谈,说:「果然。相爷脾性温和,不会给出激进的建议。」 忠义侯道:「一味地隐忍,只会让人轻视,觉得本侯软弱可欺。」 马车从后巷拐到前街,他掀起车帘一角,目光从挨挨挤挤的马车上扫过。 谢灵意沉默片刻,说:「事发太突然,也不能全赖相爷。丁忧还是辞官,没什么区别。莫说服丧期过,起復与否仍然在于陛下,要是真的想留,现在夺情也无妨。」 然而问题在于,不想留他、要赶他走的正是陛下。 忠义侯道:「是不是很无情?」 这话他能问,谢灵意却不好答,只说:「相爷这一退,我们能依靠的助力被大大削弱,以后该怎么办?」 「没有谁是完全可靠的,包括自己,有时候也会害了自己。」忠义侯思索半晌,忽然发问:「方子建他们什么时候到京?」 谢灵意回答:「他们携带了不少战俘和战利品,速度飘忽不定,快则五日,慢则十日。」 「随行还有哪些人?」忠义侯放下车帘,隔绝了外来的阳光与视线。 谢灵意继续道:「除了振宣军一干将领,还有西北军的韩履宽、贺长期,西州绒族的人,秦甘路官员……」 公主府的马车渐渐走远,停在裴府前街的其他车马也陆续离开,又不断有新的驶来。 直到夕阳西下,祭客渐少,裴明悯静静地跪在一侧蒲团上,不再起身。 裴孟檀拄着拐杖从侧门进来,说:「你去歇一歇,我来守夜吧。」 「儿子不累。」裴明悯盯着牌位,一动不动。 「听话。」裴孟檀跺了跺拐,见儿子还是不听,便唤小厮去请夫人过来。 恰此时,门房来报,通政司贺经歷来弔唁老太爷。 裴明悯当即回头,瞧见贺今行,便站起来。 裴孟檀见状,脸一扭朝向堂里。 「明悯。」贺今行与好友对过礼,转向裴孟檀,自觉称唿「裴相爷」或是「裴公」都不太合适,就拱手叫了一声:「伯父。」 裴孟檀抿了抿嘴,别扭一刻,还是取了三支线香给他。 贺今行举着香,站到灵前,仔细看了一遍灵牌纂刻。 他听说消息之后,才恍然明白昨日端门相遇,裴老太爷为什么要问他结亲与否。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放到老爷子与他的家族上,也是一样。 他持香鞠躬,无声道:「谢您看重,愿您走好。」 祭拜过后,他看向裴明悯,对方也正看他。对过视线,两人一齐出去。 裴孟檀背朝他们在灵前跪下,闭上眼,权当眼不见为净。 这厢,裴明悯带着贺今行回到自己的卧房,拉开床下暗格,取出一沓卷裹在一起的纸张。 这些纸张有新有旧,贺今行细看,却是阮成庸做的几篇旧文章,以及今科会试的试卷。 裴明悯指出几个地方,「你看这几个词,还有这两句话的解释,我问了好些进士,没有一个这么用的。你觉得可以作为证据吗?」 贺今行仔细想了想,颔首道:「有辩驳的余地,但可以呈上去,足够陛下起疑。」 「好,起疑也够了。」裴明悯听他这么说,绷了一日的精神稍微放松些许,再行解释:「在昨晚之前,我本想趁着十五进宫为陛下讲经筵的时候,向陛下直谏诉冤。现在不行了。爷爷临终前又叮嘱我,不可在此时横生枝节。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将这些文章卷子重新卷装起来,盯着它们说:「君子以直报怨,不报非君子。」 贺今行一直看着他。这位温润而端方的好友看似与平常没有太大差别,只是眼眶泛着红,他却听得出,那平静的语调下藏着的悲伤与愤怒。 第856页 他拿过那捲文章,说:「我明早就呈给陛下。」 裴明悯退后一步,叠掌道:「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贺今行制止他,问出自己担心的另一件事:「你丁忧之后,先前负责编纂的中庆史怎么办?」 裴明悯无奈地笑了一下,「学士会选出合适的人,明日就与我交接。」 可那都是你的心血啊……贺今行张了张口,没说话,握住对方的手。 裴明悯偏头哈出一口郁气,转回来说:「没事的,今行,你不用太过担心我们。来日方长嘛。」 「好,来日方长。」贺今行回应道。 翌日本该休沐,他照常上衙,递牌子觐见,将如实报上。 明德帝将所有文章与试卷摊在御案上,看罢,拍案叫人去带阮成庸进宫对质。 常谨带着一个内侍到阮宅,阮成庸身着闲服正在逗鸟儿。听说皇帝宣见之后,立刻要净手洁面换官服。 送太监去厅中稍坐之时,不动声色地递了一个荷包。 常谨掂了掂,笑道:「阮大人,你可知陛下为何召你进宫?」 阮成庸也笑道:「请公公指点迷津。」 常谨示意他附耳过来,将事情细语告之,「……您吶,该怎么跟陛下解释,自己好好想想罢。」 阮成庸脸色骤变,立刻思索对策,匆忙回到房间,却见桌旁站着个人。 身着武服,梳着高马尾,乃是名女子。 阮成庸看清面相,惊道:「傅明岄?」 明岄语调毫无起伏地说:「我家小姐听说了此事,特意让我来告诉你,若是你相信她,就不必感到惊慌。」 阮成庸连连点头:「好、好,有二小姐在,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话虽如此,额上却很快滴下汗来。 明岄见状,拿出一个不及巴掌大的小玉瓶,递给他:「小姐还说,阮大人若是惊惧,可吃上一两丸安神药。」 「好,还是二小姐想得周到。」阮成庸接过玉瓶,缓缓打开,要倒出药丸的时候,忽然偏头向房门,喊道:「谁?怎么了?」 明岄立刻从后窗翻了出去。 阮成庸赶忙跟过去,探出窗外,只见一片衣角闪过围墙。他松口气,回身把药瓶放进柜子里。 再拖延半晌,大致想出对策。就说,或许是那两个考生曾经请教过自己怎么做文章;又或者,是自己旧年的文章被某些人偷了去,故意栽赃给自己。 他捋了一遍思路,确认没有问题,就收拾妥当,跟着常谨进宫。 到得抱朴殿,常谨撂下一句「阮大人且等通传」,便进殿去。 阮成庸恭敬地立在殿门前,心口突然重重一跳。他下意识仰头,只觉天光迅速模煳,接着天旋地转…… 「砰」地一声,他栽倒在地,滚下台阶。 第303章 四十六 「阮大人!」 殿外响起内侍们的惊声尖叫。 不多时,有小内侍跑进殿,「陛下,阮大人他跌下台阶,磕破头,昏死过去了!」 明德帝惊住一瞬,随即豁然起身,「还不快传太医!」 何萍立刻疾步出去;刚刚才禀报将人带到的常谨先是惊诧,随即惊慌地看向顺喜;大太监只跟他对了一眼,便匆匆跟上皇帝的脚步。 贺今行将他们的反应收进眼中,也随后出殿。 只见第一坡台阶下,阮成庸箕坐在地,被两个内侍半抱起上半身。他的官帽先前滚掉了,被一个内侍捧在手中,一缕髮丝垂落面颊,鲜血顺其流遍半张脸。 他「呵呵」喘气,望着赶至眼前的皇帝,半抬起手,嘴唇张了又张。 明德帝快声问:「阮卿想说什么?」 话落,阮成庸头一歪,手垂下去,再没动静。 在周遭一片竭力压制但仍然溢出几许的吸气声中,顺喜捺着袖摆俯身,探了探阮成庸的鼻息。片刻之后,凝重道:「陛下,阮大人落气儿了。」 贺今行闻言,震惊之余,心中闪过好几种可能。他想亲自上前看看,但皇帝没发话,到底不合适。 明德帝面无表情地看了尸体半晌,启齿道:「叫贺鸿锦带着他刑部最好的仵作来收尸。」 血光不可久留,内侍们赶紧将尸体移出抱朴殿,清洗台阶上下的血迹,鸦雀无声地行动起来。 一回到殿内,常谨就「砰」地跪下,焦急地自白:「陛下,阮大人进宫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奴婢真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德帝大马金刀地坐御座上,闭着眼压抑怒气,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贺今行见状,问他:「常公公可曾跟阮大人说过什么?或者可曾发现阮大人有什么异常之处?」 常谨管不得是谁问的,立刻回答:「没有。奴婢到的时候,阮大人私下问了一句陛下的心情如何,奴婢想着,这些都不是他该打听的,就、就顶了一句,说他来就知道了……」 他心虚似的缩了下脖子,很快又壮胆一般提高声音说:「除此之外,奴婢什么也没说啊。阮大人就让奴婢稍等,换了官服,就进宫来了。」 贺今行再问:「进宫的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人或者事?」 常谨摇头,想了想,还是摇头:「为了不让陛下久等,奴婢来回都是快马,没有停留过。」 贺今行看向皇帝,要是这位太监没有说假话,听起来是没问题的。 第857页 明德帝按了按太阳穴,只道:「贺鸿锦到了,叫他第一时间来回话。」 在刑部到之前,太医先到。今日当值的是李青姜,没能治到阮大人,就顺道给皇帝请脉,请完说:「臣给您开一副清热祛火的方子,煎成药茶,白日随时都可喝一盏。另外,陛下心里有火气,要是实在消解不下去,不如发出来罢。这么积郁下去,易成大病。」 明德帝哼了声,说:「满朝悍臣,朕哪敢啊。」 李青姜没法接话,无奈地看着他。 贺今行拱手说:「陛下,您就听李太医的话吧,保重龙体为要。」 明德帝抱起手臂,闭上眼装作自己听不见。 李青姜无奈,转头嘱咐顺喜,而后收拾药箱,行礼告退。经过贺今行,两人互相颔首致意。 少钦,贺鸿锦求见,说起死因,「初步看,阮大人没有任何中毒以及中了暗器的迹象。仵作认为,他是惊悸过度,心跳失常,以致晕倒。然后跌下台阶,不小心磕到头,磕死了。仵作还认为阮大人很可能得过心衰之症,这点尚未证实。」 「喘证?这么说,是意外了?」明德帝挑眉,「若是意外,当真可笑。」 贺鸿锦答:「还得看有没有诱因。不知陛下召他来是为什么,他又是否知道?」 「朕召他来干什么?」明德帝盯着贺鸿锦,反覆念了几遍,心中已有计较,笑着抚掌道:「好个阮成庸。既然如此,算他活该。」 贺今行却半信半疑。阮成庸就这么脆弱?皇帝召他进宫,他就怕得意识不清,滚下台阶偏偏还倒霉得把头磕破了。 「陛下,那这件事?」他开口请示,看向御案上那几份文章试卷。 明德帝已然平静,道:「交给贺鸿锦吧,正好是个线索,说不定能让这桩大案结束。」 「是。」贺今行本来做好了与阮成庸对质的准备,然而人死得突然,于情于理,剩下的事确实都该归刑部处理。他从顺喜手里接过那些东西,再转交给贺鸿锦,将个中缘由也一併告诉。 皇帝要静修回復元气,两人便一道告退。 大太监也领着一干小内侍暂且退下,和两个心腹到远离主殿的耳房里稍坐。 门一关,常谨便躬身小声叫「干爹」,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双手递给对方。 顺喜一看那花色便知不是宫中内侍所用之物,一巴掌赏到他脸上,「我就这么教你做事的?」 「干爹打得好!」常谨被打得头一歪,却迅速转回来,跪下抱着干爹的大腿,哭道:「儿子以为就是平平常常的一趟,没想到有个杀局。是儿子蠢,儿子知错了,您救救儿子。」 顺喜被抱着晃得心烦,扶持来的亲缘有再多偏爱,一次次牵扯到己身安危,也要被耗尽了。但他们这等无根之人,在宫里在陛下面前是一气连枝,更何况摆明是他亲自调教的人。 他掐了下手心,低声说:「自己找个地方烧了。再有下次,咱家想替你遮掩也遮掩不了了!」 「是,是!多谢干爹救命!」常谨松开他,攥着荷包拼命磕头。 「等等。」顺喜点住他的脑袋,「把荷包给何萍,让他去,免得你被人看到说不清。」 「这……」常谨犹豫了一瞬,头磕下去,举起荷包,「是,干爹说得有道理。」 何萍不声不响地拿过去,当下便回他自己主管的直殿监。 另一边,贺今行出了端门,回通政司待一会儿,再寻个由头出宫,好和贺鸿锦错开。 他到悦乎堂换下官服,奔至阮成庸的家宅。 那个常太监频频觑顺喜的脸色,嘴里未必全是假话,但肯定不全是实话。 阮成庸多半知道此趟进宫的目的,既然路上没出问题,问题必然出在家里。 贺今行翻墙进去,刑部人已经先到,报了丧。 阮宅此时只有一妻一妾并几个奴僕,骤闻噩耗,如同天塌下来般,聚在正厅哭成一团。刑部官员问讯不顺,还得安抚她们。 贺今行想到常谨说阮成庸出门前独自去换了官服,便趁机去阮成庸的卧房。他不熟悉宅子布局,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落地便听见屋里似有翻箱倒柜的动静。他当即推门进去,只见柜门开合,一道白色的人影破后窗而出。 他反手带上门,拔腿就追。 白衣人飞檐走壁,如燕子一般轻盈而迅捷。 贺今行慢一步追出阮宅,以致始终落了两三丈的距离。一路奔跃到沿街的屋宇,底下街道人来人往,他用手帕蒙了面,顺势将两枚铜钱掷向那道背影后心。 铜币破开空气发出低促的尖啸。对方瞬间扭转身形,匕首同时出袖,左右连挑,将两枚铜钱反抽回去。 旋身横臂之时,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傅明岄。 贺今行顿住脚步,五指一张夹住射回的铜钱,扣在掌心。 明岄趁机跳下屋顶,贴着檐墙融进人流之中,迅速赶回傅宅。 临到隔墙的后巷,却忽然慢下来,再次握紧匕首。 「这么紧张干什么?」墙头上,陆双楼坐抱执汝刀,笑意吟吟地俯视她,「你家小姐胆子可真大,先是傅禹成,再是阮成庸,杀高官如切菜啊。」 「小姐给他解药,他自己选择不吃,死了,岂能怪到我家小姐头上。」明岄将匕尖下压,冷漠道:「你来干什么?」 陆双楼提刀落地,说:「行,是姓阮的咎由自取。统领让我来提醒你们一声,做得太过了,会引起陛下怀疑。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请收敛些。」 第858页 「知道了,我会如实汇报给小姐。」明岄从他经过,几步蹬上墙,消失在墙后。 陆双楼停在原地,竖耳细听,确认脚步声远去。 一直旁观望风的黎肆这才走近,压低声问他:「统领什么时候吩咐的,我怎么没听说?」 陆双楼只是笑,笑得肆无忌惮。 黎肆回过味儿来:「你诈她?」 「不然?」 「陛下今儿是真的动了大怒,万一陈林真派人过来怎么办? 陆双楼微耸双肩,并不是很在意:「那我们就守在这里,等那位同僚过来,跟他好好谈上一谈咯。」 「你已经打算好了?不会是早有预谋吧?」黎肆双掌合十,对着老天爷念叨:「关二爷在上,千万保佑咱们别玩儿脱了。」 午后的阳光愈发闪耀,直视它的人无不被刺得闭眼。 郑雨兴站在通政司大直房门外,伸着脖子瞧半晌,忍不住低头揉了揉眼睛。再抬头,终于看到晒地里走来他等的那个人,赶紧迎上去。 贺今行见他形色焦急,先开口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郑雨兴即答:「我刚刚去刑部送文书,听说他们找到舞弊案的主谋了。」 「谁?」 「礼部的陈侍郎。」 「怎么会是他?」贺今行听到的剎那,下意识觉得荒谬,接着回想整个案子,又隐隐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裴孟檀丁忧脱身,这场针对他所设的局却不可能随他脱身而消解,必须得有另外一个人扛下来,才能向朝野交待。 「不知道他们找到了什么关键证据,反正下午就要面圣——哎,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郑雨兴见他刚到直房还没进去,又转身就走,赶忙跟上去。 贺今行道:「我去刑部,你且好好守着通政司。」 「哦,是。」郑雨兴听令留步,看着晒得官袍都有些反光的太阳,喊道:「大人,这么大的太阳,拿把伞再去吧?」 「不用,我得赶紧过去才行。」贺今行头也不回地向他挥了挥手,顶着烈日进来,又顶着烈日出去。 到刑部的时候,嫌犯皆已抓捕到案。 贺鸿锦和大理寺卿都在大堂,前者对他说:「正想派人去找你,你就来了。好,咱们这就开始会审吧。」 「两位大人稍等。」贺今行作过揖,看向跪在堂下一排嫌犯当中、已剥去官服的礼部侍郎,慢慢唿出一口浊气。 陈侍郎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安静地垂着头,髮鬓衣领却和他一样,早已被汗水浸湿。 贺今行是疾走出来的,不知对方是为什么。他走到对方面前,低声问:「陈大人,真的是你主使的吗?」 陈侍郎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没有回答。 贺鸿锦道:「除了从审出的供词。我刑部还在他家中搜到了那些赃银的银票,被花了几张,仍剩有十四万之多。银票由苏氏商行的票号开具,我刚刚让人去核对了,开这一把票的人正是那几个作弊考生的家人。如此一来,前后都能对得上。」 大理寺卿也嘆道:「老陈啊,你说你何苦?」 陈侍郎抹了把脸,稍微抬起头,「我是一时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贺今行半蹲下去,直视着对方问:「陈大人为什么要舞弊?舞弊可是连累你一家一族的大罪。你的妻儿,你的老母,你的叔伯子侄,都将因为你一时的差错,而断送前程。你觉得这划算吗?」 陈侍郎摇头,半带着哭腔道:「是我连累他们,害了他们。」 之后任贺今行再问什么,都没得到一个字的回答。他便知道,对方是打定主意要担罪。故而不再白费功夫,入坐侧案,旁听贺鸿锦审这一干嫌犯。 一共审了不到半个时辰,各主次嫌犯供认不讳,最后依次签字画押,被押进大牢,没有一点波澜。 忙碌多日的刑部衙门却因此活泛起来,贺鸿锦要亲自写结案卷宗,大理寺卿就在这里等着覆核。 贺今行不欲多留,直接告辞。 出得刑部衙门,闷浊的空气随之一清,灼热的阳光却令黏腻在身上的冷汗重新热起来,让人依旧浑身都不舒服。 他抬手蒙住眼睛。 为什么回回都是如此? 他以为能够改变一些事情的结局,然而现实告诉它,这只是他的错觉。 辚辚的车马在两步之外停下,贺今行垂下手看过去。 车帘从里挑起,露出王玡天那张玉白的脸,「小贺大人去哪儿?要不要本官送你一程。」 贺今行没动,只道:「有话直说吧,王大人。」 王玡天将手伸出车窗,展开摺扇,慢悠悠地给他扇风,一面说:「小贺大人不是早就希望尽快结案么,怎么真要结案了,却似乎不大满意?」 贺今行皱眉道:「我是希望尽快结案,但不是这么不明不白、敷衍潦草地结案。」 王玡天仍然不紧不慢地说:「这怎么能算潦草呢?死了可不止两个人吶,裴老爷子,阮成庸,陈侍郎,一干大大小的人,还不够隆重么?」 贺今行盯着他,眉心越拧越深,却不说话,唇线亦抿得极紧。 王玡天任他盯了半晌,忽然开口:「原来小贺大人生气是这副模样,我还以为你从不动怒呢。」 「只是,你主张另有真相,你不能光靠嘴说,还得拿出证据啊。再者说,你以为的真相,难道就一定是真相,而不是你在被蒙蔽、被误导的情况下所做出的错误判断?」 第859页 贺今行别开脸,登上这辆马车,跟车夫说:「到应天门下。」 车上只有一名侍女,为他铺了坐,沏上冰茶。他道过谢,将沁凉的茶杯握在手中,尽量心平气和地与王玡天谈:「是与不是,你心里应该也清楚。」 马车平稳地驶动,王玡天收了扇,「是与不是,于我来说,又有什么要紧的?初入官场,首先要学会的就是接受,接受你无法改变的一切。」 贺今行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又错了。」王玡天笑道:「目的一致,就可与谋。你不是想改税么,我看过你那篇谏税弊的疏,写得挺好,我可以支持你。」 他顿了顿,也端起茶盏,半举道:「相应地,你也要支持我。」 贺今行不与他辩论,也不举杯,只问:「你意在相位?」 王正玄微微摇头:「我的资歷不够,要上位的,是我的叔父。」 贺今行:「在下不过一五品官,当不得王大人如此高看。王大人既有心,你们叔侄联手,何须旁人助力。」 「小贺大人说笑了,我看你对陛下的心意拿捏得很准吶,陛下也对你多有容忍。」王玡天呷一口茶,放下茶盏,「你也别急着撇开。官场又不是斗兽场,非得分出胜负。大家互相握手言和,成为彼此的自己人,不就能免去许多猜忌与攻击,做事自然也就事半功倍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看现在的朝堂,除了我,还有哪位大人更能明白你所思所想,更愿意支持你呢?」 贺今行按了按眉心,沉思半晌,直到马车停下,才说:「我需要考虑。」 王玡天倾身向他,直到面对面不过尺余的距离,沉声道:「希望郡主这次不会拒绝我。」 贺今行听到这句久违的称唿,自然不会以为对方是白叫的——他曾经的身份就是「威胁」二字的代名词。 因王玡天坐得高一些,投下的身影几乎将他整个笼罩。他后仰拉开些距离,在这片人为的阴影中,寻到一点亮光,「王大人,既然到处都是自己人,你又何苦软硬兼施,来拉拢我。」 王玡天似乎被问住,片刻后直起身,依然与他对视,嘆道:「小贺大人勿怪,我也不想这么威胁你,只因尚未发现你其他的软肋,才拿这件事暂且充数。好吧,我收回这句话,抱歉。」 「不管怎么说,方子建就要入京,他的助力必然不在你我身上。所以,你我联手对我们双方都是好事,但愿你好好考虑,我们能互利共赢。」 「对啊,他们要回来了。」贺今行想到什么,彻底地平静下来,颔首道:「好,我尽量。」 他礼貌地告辞,下车独自向应天门,一步一抔愁绪。 长街连广场,碧空映日,天地都辽阔无比,任鸟高飞降落。 他走到半路,停步眺望西方,似乎下一刻,就能与他见面。 第304章 四十七 贺今行回到通政司,因为是休沐日,大直房里只有两个人。 郑雨兴是他叫来帮忙的,另外一个余闻道则是自己主动来的。 贺今行想起后者还有一家老小,就说:「司里公务干不完的,你不用绷得这么紧。休沐日难得,好好休息或者陪一陪家人,松弛有度。」 余闻道站起来缩了缩头,有些拘谨地说:「属下是后来的,不想拖大家后腿,就想着要更加努力才行。」 既有此心,贺今行也不好打击他,笑着勉励两句,叫上郑雨兴一块儿去自己的直房,私下说:「以后凡是加班加点都发额外津贴,平常你记一下,发月俸之前告诉我。」 「好啊!」郑雨兴当即高兴地应了一声,转念想到这笔钱肯定不是朝廷出,又说:「大人您挣点儿外快也不容易,都花在司里了,自己岂不是攒不下多少?要不就……」 贺今行摇头:「就这么定了。我一个人吃住,用不了多少钱。」 「您现在是一个人没错,可难道以后就不娶媳妇儿吗?」郑雨兴奇道,「我每个月都要存一半的俸禄,不然以后聘礼紧巴巴,媳妇儿嫁过来也吃苦,多没面儿啊。」 「聘礼?」贺今行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这些,一想就想到横之……他摸了摸耳垂,轻咳一声,另起话头:「今天下午可有谁进宫?」 郑雨兴也正色道:「崔大人未时进的宫,半个时辰就出来了。」 崔连壁这时候被召,不外乎继任左相和怎么封赏边军两样事,事情未定,现在都没什么好说的。 贺今行点点头表示知晓。 郑雨兴也懂,继续说:「之后在咱们隔壁办公的,是不是就是崔相爷了?」 自裴相爷辞官,端门北楹就空下来,舍人院和五曹房那帮人也不往这边来了,他还怪不习惯的。 不过,只要有新上任的相爷入主,端门肯定会重新热闹起来。 贺今行说:「崔相爷有退隐之意,但陛下肯定不放,估计会再磨两天吧。」 「除了崔相爷谁能担这大任?我看大家都默认了,猜的全是右相那个位子——」郑雨兴压低声音,「大人,您觉得谁能担任?」 贺今行正翻找文书,闻言停下动作,偏头看向对方,「这等大事,要么廷推,要么陛下钦点,你我只需等结果。」 郑雨兴则说:「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您也要为您自己、为咱们通政司打算啊。要是哪位看不惯咱们的大人上位了,咱们却什么都不做,岂不是会很被动?至少,至少属下看来,您完全可以升任为通政使……」 第860页 自从午门夺疏之后,六部衙门私下就对通政司颇有微词。现在表面和气,来日局势一变,未必还能继续相安无事。不说别的,光是促使陛下空降个顶头上司过来,就够他们现在这些人员喝上几壶的。 贺今行不是不明白这番话的言下之意,但升官并非他入职通政司的目的,更何况,「太祖当年初设通政司,说,政尤水也,欲其常通,故以『通政』名官。还提出了四条要求,『当执奏者勿忌避,当驳正者勿阿随,当敷陈者毋隐蔽,当引见者勿留难』。」 他面容与声音都十分平静,说出的话却挟着哀伤,「在舞弊案上,我自认没有做到这些。雨兴,你还觉得我配当这个通政使吗?」 郑雨兴不知道他伤怀的原因,但想安慰他,慌忙说:「可这是对通政使的要求啊,您现在又不是。陛下给您五品的官职,发五品的俸,却要您做三品的事,担三品的责任,哪儿有一直这样差使人的呢?您还到处奔波操劳,就算您有哪里没做好,那也不能全赖您啊。」 他说着说着当真气愤起来,「而且,我了解您,若非实在做不得的事,否则不会不做的。反正就算你不说,也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郑雨兴为上司觉得委屈,然而贺今行现在的位置算是自己求来的,他自认心甘情愿,也怪不得谁。 他为对方倒了一杯茶,「谢谢你相信我。」 郑雨兴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摸了摸官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毕竟我跟着您混饭吃的。」说完就笑了。 贺今行被感染到,也浅浅一笑。 之后的下午,他在直房待过酉正,等郑余二人先后离开,也没有等到贺鸿锦进宫。 夕阳将余晖送进窗棂,他突然就决定不等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就算等到人来,又能怎样? 这件事的结局已定,他改变不了半点。 回到官舍,门房递来一个包裹,说是江南路寄来的。 贺今行道过谢,问了问对方孩子的近况,才回房间。他把包裹放好,先拎着桶去沐浴。 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来,沖刷过遍布伤痕的躯体,带走暑热。 他不能满意,不能满足,但不得不镇静。 一刻钟后,贺今行拧干头髮的水,就这么湿润地晾在肩上,然后才拆开包裹。包里都是些临州产的耐放的干点心,他挨个看过去,最后拿起某一块,小心掰开来,露出当中薄薄一层油纸。 揭去油纸,就是持鸳姑姑给她的回信。 开篇是持鸳的笔迹。 她说,她接到信后,就立刻转交给了老大人。 那日下着雨,水乡河渠纵横,乳白雾气漫过河畔楼榭,好似云中天境。 谢延卿倚窗枯坐,听持鸳念完信,也恍然似在梦中。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试探道:「你再说一遍,写信的是谁?」 持鸳半坐在下首的圆凳上,双手捏着信,谨饬回答:「是您的外孙,现任通政司经歷贺今行。」 「哦……」谢延卿这才有了些实感,缓缓说:「他就是阿朝?阿朝是个男孩儿?」又缓缓点头,「是,殷侯不便有儿子,扮作女儿更好。」 持鸳却摇头,否认了他的说法,「他不是三小姐和殷侯的孩子。」 谢延卿一愣,随即勐地直起身。搭在腿上的薄毯滑落,他也因气虚力弱而站不住,一手撑到了竹椅旁边的茶几上。 持鸳赶忙扶住他,「您没事吧?」 谢延卿攥紧她的手臂,浑浊的眼珠扭向她,哑声道:「可,可秦王府大火,刑部说是一尸两命啊!」 「您好好地坐下,容奴婢慢慢说。」持鸳扶他坐回椅上,自己也坐回去,坐实了,才一点点地回忆起来。 「叶辞城的消息传回来,小姐就预料到,她也躲不过。她一开始想打掉腹中的孩子,但已有六个月,引产有很大的风险。她每日要处理大量的事务,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就算了。二少爷自尽那天,她三更把我们叫到她身边,说给我们都安排好了去处,之后便陆陆续续地遣散了许多人。」 持鸳自然是不会走的。 从四十二年暮秋到初冬,两个月好像过了二十年,她战战兢兢地目睹风雨湮没一位又一位文臣武将,直到那一天—— 「我记得是小雪。宫里来人送什么御赐的东西,小姐把我们都遣开,亲自接待。等太监们走后,她把我叫进去,说下雪了,她冷,让我去库房取一件软绸做的披风。我去了,从库房出来,就看到了大火……」 滚滚浓烟自大殿的屋嵴下爬出来,橙红火光映亮夜空里飞扬的雪粒子,不断腾跃的火舌再将它们卷噬殆尽。 「我到处喊人救火,可大殿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围住,他们挎着刀,不准人救火,甚至不准人接近。我知道殿里有条密道,只盼着小姐是藉此脱身,可她身子重,万一磕到哪儿碰到哪儿了怎么办?」 「我本来是想确认小姐有没有从地道离开。可我冲进去看到,她拿着刀,对准了她自己。」持鸳伸出手,失神地说。 恍惚间,那个总是从容自如的姑娘再一次出现在面前。 她箕坐大殿底下的暗室里,敞着衣裳,肚腹间一片血红。但她在笑,她说,持鸳,你怎么回来了? 既然来了,就帮我握住刀,快。 「宫里赐的是毒酒,小姐喝尽了,自封经脉才拖延了一阵毒发的时间。围着大殿的那些人是皇帝陛下亲领的暗卫,漆吾卫。小姐就是为了驱退这些监视她的夜枭,才亲手点燃了大殿的帐幔。」 第861页 「她说她走不了了,就想着能不能让孩子平安出生。」 「她说孩子已经足月,该有自己的一生。」 「可是她的气力在流失,显着怀也视不全,无法坐娩,只能坼剖。」 小姐握着她的手,她手里攥着刀柄,紧紧盯着刀尖刺入肌肤割开皮肉,仿佛在剖一条离了水不再动弹的鱼。 那一幕在她日后的沉梦中反覆出现,她的小姐反覆地对她说,别怕。持鸳,别怕。 我活不成,你们和这个孩子,离开京城,替我活。 答应我。持鸳,答应我。 持鸳肝肠寸断,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和她的小姐分开。 可新生的婴儿血淋淋地在她怀中,小小的嘴巴不断翕张,却一声也没有哭出来。 「小姐所中的剧毒蔓延到了孩子身上,她把自己护命脉的真气都渡给孩子,让我们从地道出府。她说她和一名剑客约定过今晚亥时见面,对方很快就会来,正好可以接应我们。至于其他的,她都安排好了。」 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小姐从未想过全身而退。 小姐早就打算好,用一条命或者两条命,终结那一场盘亘已久的风雨。 「那她呢?念念她……」谢延卿忍不住问出声,问罢又怔然。 他知道结局,自然能推出女儿的选择。 持鸳不忍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带着小姐的血书和小主人逃出秦王府,就遇到了那个剑客,他的名字叫作『飞鸟』。」 「飞鸟师父问我,京城之外,还有谁可以信任。我想来想去,只有出嫁到遥陵的三小姐。我们就一路南下去遥陵。」 谢延卿浑身发冷,僵硬地问:「阿朝是念念的孩子,那烁烁的孩子呢?」 持鸳垂首道:「我们找到三小姐的时候,她已经听说了大小姐的死讯,因此伤到胎儿,诞下来也没能活成。」 谢延卿听罢,按住心口,上半身如同被抽去嵴梁骨一般,一寸寸塌下来。 当年她们姊妹先后有孕,消息送到老父亲这里,本以为是花开并蒂的大喜事,然而,然而。他揪紧胸前的衣裳,老泪纵横,「先帝啊,我谢家何时负了你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持鸳转过身,抬手捂住了半张脸。 一时俱是无语凝噎。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才响起谢延卿的声音,他问:「殷侯可知道此事?」 持鸳点头。 谢延卿呆坐片刻,又问:「那阿朝,也知道自己的身世?」 持鸳一滞,心中酸涩再次上头,赶忙拿帕子擦了擦,强忍着说:「他离开三小姐进京那年,我和飞鸟师父,一起告诉他的。」 「阿朝是四十二年生的,进京那一年就是六岁。」谢延卿神情放空,在回忆中问:「是烁烁要求的?」 持鸳没答话,默认了。 谢延卿了解三个孩子的个性,意料之中才更加难过。逝去的永远留在心里,还在世上的同样让人挂心,他问持鸳:「你说他现在是叫做『贺今行』,对吧?」 他对这个名字算得上熟悉。天化十五年的状元郎,曾随钦差下江南赈灾,知任边境小县,战时守城三月与百姓共进退,后孤注一掷枭首西凉太子……不论放到哪朝哪代都称得上一句「少年英才」,他从前听说这些事迹时也曾赞嘆过,如今忽然得知就是自己的外孙,他百感交集,唯有慨嘆:「好,好啊,好孩子。」 没辜负他亲娘姨母及诸位亲长的一片苦心。 持鸳起身说:「身世事关重大,多一个人知道,所有知情人便都多一分风险,故而当年三小姐才决定瞒着您。等小主人长大之后,既不知该怎么告诉您,又怕告诉您反而牵累到您。如今他让奴婢代他向您坦白,一定是别无他法,不得不通过这件事来取信于您。他要问您的事,一定也是十分紧要之事。」 她躬身一礼,再道:「恕奴婢僭越,也在此请求您,不要隐瞒。」 谢延卿拿起信纸,举到眼前对着光再次细细地看,半晌,长嘆一声。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当年秦王战死叶辞城的真相,为了还我一双儿女一个清白与安宁。然而往者不可谏,找到真相也无力回天。谢家的门楣还要延续下去,我只能就这么算了。现在知道念念还有一点骨血在,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朝廷为赈江南洪灾,欲将充没的柳氏大船变卖,最后张文俊挑中苏宝乐,确是由他授命。而他这么做的原因,要从开復回京没多久,就找上门要与他合作的女孩子说起。 南越使臣在驿馆遇刺那一日,他载那个西凉人一程所换来的战报,就是这个女孩子给他的回报。 战报没有任何问题。 而那个女孩子叫作「景书」,寄居在傅家,似乎能指使漆吾卫。 是你的血亲。 贺今行看到这里,再一次想起那年三月三。他以贺灵朝的身份去荔园赴宴,送出去一颗绿松石,得了一匣海棠香丸。出来,便遭遇一场截杀。 他不惊讶是傅景书做的,甚至早有所感,只是潜意识里不愿相信。 他幼时居稷州,相熟的人不过五六;后来进京,更不敢轻易与人交往。兄弟姊妹于他,最真最近的形象就是贺长期。 但大哥和他,实则并无亲缘。 他伸指在桌头的陶罐里沾了一点清水,按到信纸上化开那两个字,才点燃灯烛,将信烧了。 第862页 而后,倒水磨墨,给身在稷州的杨语咸写信。 翌日朝会,贺鸿锦率先奏上舞弊案的条陈。 他语气严肃,声音洪亮,念出一个个人名,以及刑部及大理寺给他们拟定的罪名。 皇帝金口敕了「准」字。另罚了晏永贞一年俸禄,命其自思自省,再有疏忽,绝不宽宥。此案便到此为止。 文武百官无有异言。 之后,皇帝正式下旨,由崔连壁迁平章政事,接管吏部,兵部尚书则自然地由盛环颂继任。 剩下的位子,廷议半日,虽未有结果但已然形势明了。例如右相之位,乃贺鸿锦与王正玄之争。 散朝过后,皇帝点了好些个臣子、三三两两地到崇华殿。贺今行与王玡天也在列,且是和盛环颂一块儿,三人同时面奏。 被问及右相,新任尚书大人盛环颂先答,抱拳道:「陛下,臣真不好回答您这话。」 明德帝伸指点了点他,「你肚子里又有什么怪话。」 盛环颂答:「您也知道,臣是臣堂官崔相爷一手提携上来的。哪怕如今做了尚书,现在、以后心里还是向着他。您问我这话,我当然巴不得这位子空着,贺鸿锦和王正玄谁也坐不上去。」 「口无遮拦。」明德帝沉下脸道:「朕要是真不选个人去给崔连壁做副手,他累死累活了,你就等着被他刻薄罢。」 盛环颂转动眼珠悄悄瞅了皇帝一眼,知道他不是真生气,就说:「陛下说得也有道理,那他俩都行,反正没差。非要选的话就抓个阄?」 「问你真是白问,亏你想得出!」明德帝嗤笑一声,睨向王玡天。 后者叠掌行过礼,才道:「陛下恕臣直言,臣也不好回答您。」 「毕竟其中一位是臣的亲叔父,他能否晋升,直接关系着臣切身的利益。臣若是不举荐他,那就是与现成的好处过不去,且有可能得罪他。但臣若是举荐了他,传出去就是叔侄私下共谋,有排挤贺大人之嫌,名声不好听,还有可能被御史们弹劾。实在是左右为难。」 明德帝盯着他:「你为难,朕就不为难?」 「臣不敢。」王玡天躬身道:「那臣还是选臣的叔父吧。名声差一些就差一些,总归言语不伤皮肉,臣在工部做事靠的也不是嘴巴或者皮囊。」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明德帝向顺喜一抬手,「记着,王正玄增一票。」 顺喜不记得有什么票数之比,但陛下说了,他只管应:「是。」 轮到官职最低的贺今行,他说:「贺大人资歷高,能力不俗,但先掌大理寺后掌刑部,与法司之外的各部衙门交叉甚少。王大人资歷不如贺大人,但执掌礼部,此前也时常出入政事堂,对各部事务想必更加熟悉一些。二位大人算是各有优缺,至于到底拔擢谁,陛下慧眼如炬,比臣等更明确谁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明德帝听完,忽然笑了:「瞧瞧,三言两语就把问题扔回给朕了,朕还不能说朕没想过、不知道。你俩要是都像他这么说话,朕也能少生些气是不?」 后半句是对盛环颂和王玡天说的,他二人自然不会当真。什么人在什么位置,才能说什么话,哪有学得了别人的? 嘴上却齐道:「陛下宽宥,臣等才言无顾忌。」 明德帝挥苍蝇似的摆摆手,这种马屁他已经听得腻味,说:「行了,宣崔连壁、王正玄和贺鸿锦过来。」 三人便一道告退。 他们各自也算相熟,出了抱朴殿,能聊上几句。 盛环颂向最右边拱手说:「看今日情形,我们要提前恭喜王大人了,是不是啊,小贺大人?」说着拿肩膀碰了碰中间的贺今行。 王玡天负手而行,只笑不语,步履间却可见春风得意。 贺今行偏头看他片刻,也跟了一句「恭喜」。 王正玄能否坐上右相的位子暂且不论。王玡天依旧是侍郎,官职不变。但实际上,工部依然由左相兼领,而崔连壁志不在权臣,大概无暇顾及工部。今日陛下那关也过了,工部早晚成为他的一言堂。 王玡天却说:「小贺大人见外了,你我明明是同喜嘛。」 贺今行:「我倒不知我喜在何处?」 王玡天笑道:「以小贺大人与贺尚书的关系,不反对我叔父上位,我就当是倾向于我了。」 他们先前提过合作,现下再行暗示,就是明晃晃地要答案。 贺今行昨晚就做出了决定,道:「口说无凭,要让在下为王大人做马前卒,王大人总得再拿出些诚意来。」 王玡天瞧了一眼盛环颂,头颅顺势再一转,靠近前者耳畔,说:「送你做通政使如何?」 声音不高,但盛环颂作为耳聪目明的武将,当然听得见。他眉毛一挑,目光大喇喇地在另外两人身上扫了个来回。 堂官儿说得没错,王贺必有一争。但这当中的弯弯绕绕,看起来不会少啊。 「不必。」贺今行直截了当地拒绝。三人走出端门,他站住脚,说:「我只希望振宣军回京的接风宴一过,朝廷就立刻着手开捐改制,王大人怎么想?」 王玡天与他四目相对,有些意外又有些合该如此的感觉。他稍加思索,点了头:「好啊。」 贺今行略朝他颔首,转向盛环颂,也拱手道:「到时候也要请盛大人帮忙。」 盛环颂愣了一下,扶额道:「想正大光明听一耳朵八卦,结果把我自己搭进去了。得,我就知道没有平白无故让我听的事儿,回头我先跟崔相爷说说。」 第863页 贺今行得了准话,与两人告辞,回通政司做事。 下午些,圣谕传至各衙门,王正玄走马上任,终于能在政事堂拥有一间单独的直房。大家也得尽快改口,称一声「王相爷」。 通政司知道得略早一些,只传了一遍叫各吏员知晓,不兴议论。 郑雨兴似摸出些门道来,给上司送文书的时候说:「属下看着,只觉到底还是雁回王氏家底厚些。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登场尚且容易,可谁又能知自己几时下台,下不下得了台呢?」 他也因此更有自知之明,自个儿这样的还是做小人物,心里、脑袋都踏实些。 贺今行轻声道:「能登场,就已是凤毛麟角。」 多少人,连台子边沿都摸不到。 傍晚下衙,他去裴府见了明悯一面,把阮成庸的事交代清楚,再说些别的,宵禁将至才急匆匆跑回官舍。 门房那里又有他的一封信,却是日思夜想的顾横之。 振宣军与西北军的人一道回京觐见,走了小半月,就要抵达京城。 礼部早早开始准备,确定了日子,便紧锣密鼓地排布起来。 各项仪式连带接风宴与预定的封赏,靡费略多,皇帝从内库划了笔款子仍然不够。 刚刚升迁的王大人二话不说,欲私下自掏腰包补足,并让自家大侄子也添些。 王玡天听说之后,无语压眉,半个子儿也不出,「我的好叔父,写封信给本家,找我爹要罢。」 王正玄也十分不解,找他要和找他爹要有什么区别?但是王玡天不给,他只能捏着鼻子给自个儿大哥写信。写完信就抛到脑后,转头扑进繁忙的事务中。 朝廷上下皆知,皇帝十分重视这次凯旋仪式,好几件大事都特意留到典礼上说,为此不惜一切。 六月十八,寅时刚至,自应天门至永定门,整条玄武大街就被清场。着黑甲的禁军们连成长龙,握着长矛守在大街两侧。 京城内外百姓们几天前就听说大军今日班师回朝,宵禁一结束,便唿朋唤友、拖家带口地来到玄武大街,力求在禁军用长矛交叉出的人墙之外占个好位置,挨挨挤挤尤甚过江之鲫。 御路在凌晨被清洗了三遍,刚刚才干燥的路面一尘不染。朝阳洒下万丈金光,照得汉白玉石上的雕龙鬚发可见,栩栩如生。 应天门中门大开,仪鸾司持各式仪仗先行,走出十数丈,龙辇才缓缓露头。 大太监尖声一唱,礼乐既起,玄武大街两侧百姓唿啦啦就要跪拜。因前来的百姓实在太多,摩肩接踵,拥挤得难以弯腰,更遑论有余地跪下。 明德帝大手一挥,今日天子与民同喜同乐,不论身份,皆可免跪礼。 圣谕被太监们口口相传,再被禁军齐诵,让沿街百姓知晓。百姓们更加欢唿雀跃,盛赞天子仁德,万岁之声如山唿海啸。 哪怕相隔半座城,都能隐约耳闻。 一辆青布马车畅通无阻地驶入平定门,只见万民空巷,车轮顺畅地向西一拐,疾驰向安定门。车上老人在途中听见那时远时近、时高时低的唿喊,闭着眼嘆道:「真热闹啊。」 同车的贺今行目露担忧,「车走得快,老师身体还受得住吗?」 张厌深说:「要赶时间,总要付出些代价,忍一忍不算什么。」 贺今行便揽住他的肩膀,握住他的手,希望能帮他减轻些不适。 今日是边军凯旋之日,四品及以上的文臣武将,皆要随皇帝一道出城迎归。贺今行本可以去,他去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皇帝没有特地要求,他便没出席,而是赶着开宵禁出城去至诚寺,接他的老师下来。 因为,今日亦是裴家父子扶棺回乡之日。 马车抵达安定门,四下无行人,就连茶肆都关了门,干脆出城,到岔路长亭。 亭中已有两人在,见师生上来,其中的女子惊讶道:「小贺大人?」 「元铮将军。」贺今行初见时也有些惊讶,打过招唿,想到顾氏与裴氏乃世交,便消了疑虑,扶着老师进去坐下,又替双方介绍了名姓。 顾元铮二人向老先生见过礼,才接着问:「你们不会也是来送裴老爷子的吧?」 贺今行:「正是。」 「我听说过,你和裴明悯关系不错。」顾元铮说着,目光落到老人身上,「不知张先生是?」 张厌深微微笑道:「老朽和裴方雎那老小子是少年同窗,如今他走了,总该来送一送。」 「原来如此。」顾元铮不再多问,抱拳真心道:「我看先生年迈,万莫过于哀恸,保重自己身体更重要。」 「多谢顾姑娘好意,不过,我用不上『节哀』两个字。」张厌深仍然微笑着说,而后无视对面姑娘眼里的惊奇,抓着学生的手臂站起来,眺向安定门。 贺今行随他目光看去,城墙与官道交界线上,远远走来一队长长的人马。 人服白,车漆黑,前后肃静。没有唢吶,没有丧音,只有一把又一把纸钱漫天飞舞,遗落路野。 他们不能在御驾出宫之前出殡,又要寻个合适的时辰,起灵便起得晚。又因军民大喜,不兴哀乐,服丧的队伍便鸦雀无声。 亭中诸人俱是轻嘆。 裴孟檀骑马在前,路过长亭,没有停下的意思。顾元铮此前去弔唁过,如今便隔空一拜,不加打扰。 贺今行快步走到路边,裴明悯瞧见他,独自脱离队伍,留与他一点时间。 第864页 「这是弘海法师亲手抄给老太爷的,希望它能随老太爷一併入葬。」他将一卷装在沉香木匣里的佛经交给对方。 裴明悯收下,哑声说:「好,劳你替我感谢法师。」 两三日未见,他比之前次见面又憔悴许多,身骨仍然挺拔,血肉却不可抑制地消减下去。身着孝衣,就像冬日里的竹,被压了一身的雪。 贺今行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这支竹,低声道:「路上保重,我等你回来。」 裴明悯神色平静,抬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你放心,裴氏不会倒,我也一定会回来。」 有夙愿就有向前的力量,是好事。 贺今行再次祝愿好友顺利,目送对方去赶他的家人。 再回身,只见老师立在长亭外,望着远去的队伍。薰风过身,唯余瑟瑟。 贺今行想上前安慰,顾元铮过来问他之后的行程。她和副手要转道去永定门,师生二人便与他们告辞。 张厌深听过了百姓的山唿,便算见识过了今日的盛况,就让驾车的沙弥直接从城外回至诚寺。 车厢里沉默许久,直到他开口问:「学生,可是在惋惜裴氏的结局?」 「不是。」贺今行说完,再一次肯定:「这不是结局。」 张厌深也颔首道:「裴家子女都是好的,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或在一朝一夕也未可知。」 贺今行想起明悯,便抬手盖住眼睛。再放下时,长眉深拧。 他挂起车帘,长风闪着光涌入,他被晃得闭上双眼。半晌,回头对老人说:「老师,我只觉自己要忍受不下去了。」 「可事到临头,却不能不忍。」 张厌深并不意外,「你是说舞弊案?」 贺今行抿着唇,喉头滚动了一轮,承认道:「是,一团糟污。」 「能被你如此评价,这些人做事可见一斑。」张厌深说:「要是看不惯一件事,要么闭上眼不看,要么去把它变成自己看得惯的模样,只有这两种方法。」 「但你是我的学生,就只能选择第二种。」他顿了顿,伸手到风里抓了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想改变一样事物,首先就要成为能够控制它的存在。」他把手摊开到青年面前,掌中空无一物,「你看,人抓不到光。昼夜变幻,光阴流逝,便都做不得主。」 贺今行低下头,看着老人手心沧桑的纹路,说:「我明白,因为我手中的权力太小,能做的事情太少,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事发生。所以我要得到更大的权力,更高的地位,才能让事情按照我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一切的困顿与无力感,都源自于掌握的权力不足。 「可我又想,如果有朝一日,我也陷进权力的漩涡不能自拔,必须要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该怎么办?如果获得权力的道路与我的本心相悖,我又该怎么选择?」他把手平放到老人的手上,掌心相贴,「老师,为什么没有别的路可走?」 张厌深攥住他的手,攥紧了,用尽全力将他拉到自己眼前,额头贴着额头,说:「那就去做皇帝。」 他声如呢喃,言辞却如震雷,「权臣亦是宫奴。秦毓章是,裴孟檀也是,不论换多少个宰相,哪怕你上位,都不会有任何改变。除非换一个皇帝,换一个把臣民当人的皇帝。他庶出的婢生子做得,你怎么就做不得?」 衰老的气息带着杀意扑到贺今行脸上,他没有躲避,死死睁圆了眼睛,翕动着鼻翼说:「血亲相残,故友相杀,也在所不惜吗?」 「龙椅只有一座,只有一个人能坐上去。其他的父母兄弟,亲朋师友,皆可做垒就龙椅的白骨。」张厌深决绝道:「学生,你要狠心,狠心才行。」 贺今行咬紧牙关,视野仿佛被一层水花罩住变得模煳,令他脑海也变得混沌。 他该怎么回答?他问自己,要得出什么样的答案? 下一刻,张厌深放开他,靠回车厢壁,剧烈地喘息。 学生没有回答,但他笃定,他的功夫不会白费。 贺今行把人送上至城山,把明悯的话带给弘海法师,打马回城。 他亦不走平定门,绕了大半座宣京,直指永定门。 骄阳万里,风起云涌。 这座与他平行的伟大城市屹立在天地间,风日雨雪尘沙,饥荒瘟疫战乱,都不曾摧毁它。 他到时,皇帝站在永定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四海。一道城墙内外,官、军、民无不拜服。 崔连壁站在他身边,替天子高声宣布,自今日起,废止宵禁。 宣京自由的夜晚与城内百姓阔别三年之后,再次回归。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告诉天下人——大宣打赢了与西凉的战争,重回过去,还是那个太平强盛的大国。 贺今行拽紧缰绳,独坐马上,在响彻云霄的喝彩声中,如醍醐灌顶。 他想要的,是大宣的山河永驻,是大宣的苍生万福。 谁也不能阻止。 第305章 四十八 午时,太阳移到天中,最为光明正大的时候,凯旋之军抵达城下。 振宣军与西北军加起来只带了一个营不到的兵,但他们尽皆跨马,加上被羁押的战俘、进上的各式战利品以及沿途路州捎带的贡品,仍然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这支队伍由双方大将亲自挑了又挑。 人是身材出众、形象端正,马是膘肥体壮、矫捷健美。人马皆披坚执锐,汗流浃背亦不损雄风;行进齐整有力,金戈伴铁蹄,声势浩大直冲霄汉。 第865页 没能在城内抢到位置而跑到城外来观礼的百姓们,不论男女老少,许久不见如此威武的军队,都又惊又喜合不拢嘴。无数的议论喝彩汇成巨大的声浪,没有一刻减弱过,随着将士们的接近而一波高过一波。 直到皇帝率百官下城楼亲迎,这大片声海才略略平静。 「振宣军方子建,西北军韩履宽,率麾下部将携人物缴获,参见陛下!陛下佑我胜战,候我宣礼,仁德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全体将士下马,单膝跪地,跺矛朝天,呈方阵任天子检阅。 明德帝满面红光,展臂欠身道:「将士们快快请起,这一路风雨兼程,都辛苦了!」 「戍边卫国乃末将等职责,以此为荣!」将士们声如千钟。 一番嘘寒问暖罢,明德帝的目光扫过韩履宽身后的青年将领身,指着他向其他人笑道:「上一回见这贺家儿郎还是武会试,如今竟成威风凛凛的将军了。这一年来,有不少军报都说此子颇具殷侯遗风,朕当你们碍着人情夸大,如今一看,竟然都是实话。」 韩履宽跟着豪爽道:「陛下,咱们西北军的人,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怎么可能欺骗您?更何况十成的军功要靠十二分的实力打出来,也做不得假。」 明德帝哈哈大笑,目光重新落到青年身上。 贺长期紧绷着脸,抱拳道:「谢陛下赞赏。」 「好,不卑不亢。朕看好你,再接再励,必大有前途。」明德帝满意颔首,又点了其他几位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圣恩施遍才下令入城。 太阳光芒万丈,皇帝亦浑身发热,只觉许久不曾像今日今时这般通体舒畅。 卤簿动,御驾起,礼花齐燃,礼炮齐鸣。 仪鸾司特地吹的破阵乐,金鼓笳角齐奏,抒尽豪情壮志。 民众才将暂停的热情再次沸腾,无数的视线与喊话直白又热烈。被追捧的将士们再次上马,更加挺直胸膛、打开肩膀、昂起头颅,力求展现出最完美的状态。 层层叠叠的人群追随着队伍涌入城中,都走尽了,负责这片区域的禁军不必再随行,分散开来小休。 贺今行牵着马去找柳从心。他和对方约好在这儿见面,碰上面,林远山也在。 那两人神色都不轻松,他不由问一句怎么了。 柳从心撑一把黑绸伞,将他也遮住,说:「没什么,我只是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以前立过的志向。」 林远山摘掉了头盔满头是汗,在太阳底下冒着热气,闻言摸摸鼻子,不吭声。 年少时生有雄心,豪言立下壮志的时候,谁想过多年以后万一实现不了呢? 贺今行见状问:「遗憾吗?」 林远山看着他,约摸也想起曾经干的那些事儿,点了点头。 凯旋的将士倚马游街,他却是戍卫的人墙,是他们荣光加身的註脚。要说没有很大的遗憾,那是假的。 贺今行又问:「那你后悔吗?」 林远山抬手用掌心抹去颌下的汗水,说:「世事难得两全,不可能什么都要。我选了我自己最满意的路,就不会后悔。」 贺今行便看向柳从心,微微笑道:「『不后悔』是很难得的事,我觉得挺好的。」 后者横抱一臂,依旧冷着脸:「现在不后悔不代表以后不后悔,未来日子还长,总不能一直当禁军吧?」 「哎,我们禁军挺好的……」林远山想说什么,张了两回嘴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挠挠头,「该收队了,我先走了。二哥,今行,下次再请你俩出来聚。」 说完抱着头盔就跑。 「下午记得来找我!」柳从心下意识踏出一步,高声喊道。 林远山向后挥挥手,「知道了!」 柳从心盯着那道背影,眉心紧锁。 贺今行知他是在想远山的前程,并不出言打扰。 待禁军列好队绕行长定门,城门外只剩下零星的人,以及一地彩纸炮灰,等着顺天府遣人来收拾。 柳从心回过神,问:「顾横之什么时候到来着?」 「大概要晚小半个时辰。」贺今行瞧了瞧日头,又见周边茶肆都没开门,就说:「咱们到前面的垂柳亭去吧。」 两人便再度挽缰打马。 天气炎热,官道上不见人烟。马儿跑得不快,柳从心稳稳打着伞,忽然开口:「今行,你说,顾横之不跟大部队一起走,是因为军中还是因为宫中?」 走出几丈远,贺今行才回答:「或许都有吧。」 「那你明着和他走得这么近,万一惹陛下不喜怎么办?」柳从心顿了顿,补充道:「我不是说要迎合上意。只是现在朝堂局势不明,你身处其中,根基本就不如那些老狐狸,万一再被牵连……」 「他什么都没做错,我尚未为他抱不平,又怎能因避嫌而远离他?」贺今行说罢,加快速度。 离亭边的几棵大树下已套着马匹,亭中有四五个着武服的人,却是顾元铮一行。 对方先行打招唿,笑意吟吟道:「真巧啊,小贺大人,又碰上了。」 「元铮将军又先来一步。」贺今行笑着回道,和柳从心一起系了马,再替双方引荐。 顾元铮与柳从心互叙过,再回头看他,「你这反应,似乎提前知道我会在这里? 贺今行:「嗯,横之在信里说过,铮姐你应该会来给他接风。」 第866页 顾元铮听到称唿,确信他说的不假。但是,她竖起一指,点点对方,「他跟你说了我会来接他。」而后指向自己,「却没跟我说,你会来。」 这种事情不按亲疏关系,是不是不太对劲啊? 没说吗?贺今行眨眨眼,「因为——他先给你写信?」 「不对,杨弘毅昨儿才给我报信,半点儿没提别的。」顾元铮长眉一挑,面露探究之色。 贺今行「哦」了声,假作茫然地移开目光,不巧正对上另一边柳从心的视线。 相视片刻,他摸了摸耳垂,扭头盯向树下啃青草的马儿。 不知过去多久,天边飘来大团云彩遮住太阳。 天色转阴,官道上终于传来马蹄声。 贺今行在亭中望见几匹骏马护着一辆马车徐徐驶来,一顶顶斗笠下的衣发眉眼渐渐清晰,俱是熟悉的甚至意想不到的人。 他惊喜得睁大眼睛,立刻向他们招手,「横之!星央!」 喊罢快步出亭。 星央一个人驾着两匹马扬鞭驰近,瞧见他走到路边,直接从马上一跃扑向他。 贺今行张开双臂,后退半步才把人接住,互相用力地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两人一分开,浑身血红的马儿就挤进来,用脑袋拱他的胳膊、蹭他的肩膀。 蓬勃的热息喷得满头满脸,贺今行饶是许久不见也招架不住,抱住马脑袋不准乱动。 而后一边给卷日月抚摸顺毛,一边问星央:「怎么想到来京城,还不提前告诉我?」 星央侧身指了指才将带着马车抵停的人,一五一十解释:「他说你要是提前知道,会劝我别来。但我真的来了,就会变成惊喜。」 贺今行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七八步之外,顾横之刚摘下斗笠,便接到他的目光,不由抿唇而笑。清浅的梨涡随之荡漾。 贺今行也绽开笑容,轻声说:「这么远,还好是和横之一起。」不然他真不放心。 「县尊!」马车停好,赶车的周碾跳下车,「听说您又升官了,真好。」 贺今行知道他一直跟着横之,倒也不算意外,笑问:「汤伯俅他们可还好?」 周碾喜气洋洋:「好着呢,大家通完了水渠,地里作物长势也不错,都说今年要丰收!」 贺今行颔首应道:「好,今年一定是丰年。」 这边说话间,顾元铮拿手扇着风,目光在卷日月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对她家兄弟说:「终于到了,你几个小子可叫我们好等。」 「铮姐。」顾横之收回视线,和其他几位武官以及柳从心都打了招唿,「多谢各位迎接,进城之后,请大家喝冰酿。」 顾元铮不乐意:「就光喝酒?再怎么也得请一顿大餐吧?」 「囊中羞涩。」顾横之直言,面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杨弘毅从他背后探出头,说:「我们还等着大小姐设接风宴呢,是不是?」 从西北回来的弟兄们纷纷喊「是」。 「走一趟西北,就把你们穷成这样了?行吧,我请。」顾元铮啧道,手指一勾,「你先跟我走,我有点儿事要问你。」 「我?什么事啊?大小姐,末将什么都不知道……」杨弘毅一个激灵,双手搭上顾横之的肩膀,暗中使劲。 顾横之拿开他的手,「无妨,去吧。」 顾元铮哼笑:「听见没?知道不知道,你待会儿可想好了再说。」 副官把马牵来,她翻身上马,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热死人了,走,早些进城早些喝酒!」 一干南方军系的将士连带周碾在内,略作整顿,骑马的赶车的,纷纷追随而去。路过自家二公子,不忘叫他一块儿。 顾横之示意他们先行,而后独自走到贺今行身边。 两人这才面对面,好好地看一看彼此。 几个月不见,贺今行只觉对方又瘦了些,心知是受伤的缘故,便出声问:「伤好全了没?」 「都好了。」顾横之想让他亲眼看看好放心,但光天化日不可能脱衣,就伸出手摊开,掌心只余一道浅浅的疤痕。 四野安静下来,间或一声虫鸣。薰风卷挟热浪,烘托着胸腔里的心漂浮起来。 贺今行看片刻,生出想要上手触摸的冲动。他蜷起指尖,又张开,飞快地在那道疤痕上一点,然后转身叫另外两个伙伴,「我们也回去吧?」 身后响起一声极快极轻的笑,他忍住没有回头。 顾横之盯着他的背影,五指拢盖掌心。 星央听贺今行说要走,一手牵着金刚轮,一手牵着卷日月,把其中一条缰绳递给他。 他微微摇头,没接。 「现在还是不行吗?」星央眉毛皱了皱,声音轻了些:「可它最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们。」贺今行和凑上来的卷日月碰碰头,「但我每日点卯上衙,早出晚归,少有空闲时间。它跟你在一块儿,会更自在。」 星央懂了,他比在云织的时候还要忙,遂点头:「好吧。」 贺今行看出他的失落,但不知如何安慰。上坡去牵马的时候,就在想怎么让人高兴一些。 柳从心先上去,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在他解缰绳的时候低声说:「你和顾横之,关系比我想像得还要好。」 贺今行倏地回神,默了默,坦然承认:「是,特别好。」 柳从心比出个「明白了」的手势,不再多问。 第867页 趁着天阴,四个人五匹马一道回城。永定门外的茶肆已经挂上招子迎客,来往人流重新多起来,一路都能听见百姓们议论今日凯旋的大小将领,尤以贺长期的名字最为频繁出现。 贺长期和队伍一起被暂时安置到禁军驻地,还没坐下来,就有人来叫他出去,说有大人物找。 他跟着来人走到一排厢房后面的偏僻空地,等他的人乃是他大伯父。 贺鸿锦双手负于身后,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过,抚须贊道:「不错,长大成材了,比你爹和你那几个堂兄弟出息太多。」 「兄长们各有志向。」贺长期说着,瞥见自己一边肩甲上还卡着两片花瓣,应当是先前游街时经歷那场花瓣雨的遗留。 「不用给他们挽那点没有的面子。」贺鸿锦接着道:「说正事,这回右相之争,王正玄胜我一回。但他能胜的原因不在于他,而是陛下要让他胜。」 贺长期拂去花瓣,不明所以:「伯父是说?」 贺鸿锦压低声音:「亏了老的,总要弥补一下小的。你既然身负军功,正好藉此再上一层楼。我猜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先来提点提点你,到时候别弄巧成拙。你可明白?」 贺长期沉默半晌,抱拳道:「侄儿想起韩将军先前叫我去他那儿一趟,就不多陪伯父,先走一步。」 他说走,当真转身就走。 贺鸿锦沉下脸,拿不准他是不是真有其事,没叫住他,也从另一边避着禁军离开。 这会儿的宫里宫外,都是人山人海。 到玄武大街中段,柳从心和林远山说好要去找秋婶,率先告辞。 贺今行还了租来的马,要带星央去找冬叔。顾横之还准备跟他们一起走,他说:「元铮姐姐他们应该都在等你,别让人久等。我过会儿也得去趟通政司,晚上见吧?」 顾横之想了想,应道:「好,晚上见。」又看向星央,「今行要上衙,你要不和我们一起?」 星央拒绝,两边便各向东西。 午后的医馆没什么客,贺冬躺在柜檯后面的藤椅里打瞌睡。被贺今行叫醒之后,先看到一张肖似西凉人的面孔,吓得立马坐直。 他缓过来才看清是星央,奇道:「你小子怎么来了,一个人来的还是和你那帮兄弟一起?」 「我来看……」星央他下意识想叫「将军」,但又想起将军说过最好不要再这么称唿他,就捋着舌头改口叫名字:「我来看今行。」 贺今行说:「就他一个人,和横之他们一起回来的,一路平安。」 贺冬听到顾横之的名字,就知道他去接人了,脸色一僵。但他没立刻开口,而是一言不发地引着他们安顿好马匹。 多个人多两匹马,小院里就显得有些逼仄。星央对此无所谓,熟悉布局之后,从包袱里找了两件衣裳去沐浴。 贺今行到厨房烧火起灶,就着手头的菜做顿便饭。 贺冬跟过来,给他递瓢递刀地打下手,一边说:「我还是觉得你和那个不太好。」 贺今行动作一顿,但了解他肯定还有后文,没接话,继续切菜。 贺冬则继续说:「就算我是个对政事没什么造诣的大夫,我也知道功高盖主没有好下场。顾元铮进京这么久,一直没听说皇帝封赏她,显然有问题。顾横之这个档口回来,能讨到什么好?他确实立有大功,在西北的人都看得见。但我没弄错的话,他现在领的是振宣军的衔。他们姐弟俩,皇帝一个不封肯定不行;可要是都封,难免让顾氏过于势大,凌驾于其他三军之上。你说皇帝怎么看他们,又会怎么对付他们?」 贺今行说:「圣意非我能窥视。所以我打算稍后就进宫去,求见陛下,请他解惑。」 贺冬听前半句,当他是一贯谨慎,再听后半句,惊道:「你说什么?」 贺今行重复了一遍。 贺冬噎了噎,清完嗓子说:「你看吧,我就知道,依你的性子,这事儿上肯定要为他出面说话。你一为他说话,在皇帝眼里,不就相当于和他、和他身后的顾氏、南方军绑定在一块儿了么?日后你做什么,都会被揣测是不是跟他们有关系,这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贺今行:「这不是有没有好处的问题。」 贺冬:「是,他肯定使了什么手段,让你和他谈情意,不在乎好处坏处。」 「不是这样的,冬叔。」贺今行放下菜刀,认真说:「今日是横之,我会为他说话;不是横之,我也会为他说话,左不过是晚一日去进谏。因为不论是谁,陛下都不该这么对待人家。只不过现在遭遇不公的是横之,我才更加不忿,更加急切,想要尽快为他做点什么。」 他心中升起些说不清的情绪,茫然道:「我承认我有一点私心,但我喜欢他呀,因此心疼他一些都不行吗?」 贺冬几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当即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安抚,就赶紧找补:「我也就是看他们南方军不爽,随口说说,结果未必很坏。」 他反手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哎——」贺今行来不及阻止,愣了一下。 贺冬看着他,郑重道:「总之,属下知道你不是公私不分的人,就算一时意乱,那也是别人的错。」 这个「别人」指谁自然不必说,贺今行无奈地笑了一下:「没事的,冬叔你放心。我也算言官,针砭时弊、劝谏天子本来就是我的职责,陛下不会因此就把我怎么样。」 第868页 贺冬只道:「我反正还是那句话,就不一遍遍说。」 贺今行:「那我想租个大一些的院子,至少可以同住四个人的,请冬叔帮我物色。对了,平叔应该也回来了,你们要是出去聚聚,可以带上星央。」 找房子小事一桩,贺冬知道他更在意的是第二件事,应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会多加照看那小子。」 宣京很大,但不适合骏马长留、雄鹰长停。 吃过饭,贺今行就要回官舍换官服。 星央跟他到门口,说:「今年的绿松石还没有找到。」 贺今行笑道:「不急这一月一年,嗯?」 星央点点头,接过贺冬找出来的斗笠,递给他。 贺今行将草帽子扣到头上,走出檐荫。 未时已过,阳光仍有几分毒辣。 驿馆对面的酒楼里,一帮便装的军士围着三四张桌子吃肉划拳,热火朝天。 顾元铮是千杯不倒的海量,跟她熟悉的军士无不知晓,没人自找瘪吃。她吃个八分饱就撂了筷子,然后等了又等,都没见顾横之过来。她干脆将酒碗一搁,起身回驿馆找人。 顾横之刚洗完自个儿换下的衣裳,在后院晾晒。 顾元铮晓得他不爱让别人过手私物,就站一边儿等他,嘴上调侃道:「你说你这毛病,等到成了亲,新娘子能跟你吃睡在一块儿么?」 顾横之想反驳,看她脸颊绯红,显然喝了不少酒,干脆不搭理她。 顾元铮带了笑:「我观郡主不是小气之人,脾性温和大方,肯定能容忍你,说不定还能带着你改一改你的习惯。」 「铮姐,你好吵。」顾横之不忍了,晾完衣裳提着木桶上楼。 「哎,我才说几句话啊,就吵?」顾元铮跟在他身后,隔两三步距离,「我说真的,舅母一直盼着你带她回蒙阴呢。你俩不是已经说定了么,事情总该办起来,一直拖着,对人家姑娘算什么?」 顾横之停步,回头说:「我不会成亲。」 「哦。」顾元铮收了笑,冷下脸:「前两年还信誓旦旦,现在怎么就变卦了?我看你跟那贺今行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你不会是移情别恋了吧?顾钰我警告你啊,好南风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始乱终弃可不是个男人。」 「我……」顾横之没法接她的话,一时无语,转身几步上了楼推门进自己房间。 顾元铮闪身跟上,在他反手关门之前,眼疾手快地挤进去。待四下安静,她才缓缓地笑道:「我明白了,贺今行就是贺灵朝对不对?怪不得我觉着他熟悉。」 顾横之嘆了口气,「铮姐,看破不说破。」 「行吧,我只是确认一下。」顾元铮提起桌上的茶壶仰头灌了一大口,说:「这事肯定是秘密,我就当一点儿都不知道,绝不会传给第二个人。至于你爹娘那边,你自己想法子,别带上我。」 顾横之轻轻点头。 顾元铮便按着桌沿坐下,眼神清明地看他,「我在京中待到你回来,南越北黎双双未决,你应该明白皇帝想要干什么。昨日,大帅给我传了一封密信,你有没有收到?」 顾横之站在屋中,离她两三步远,承认自己也收到了,「大帅说,不争。」 「看来我们的信上是一样的内容。」顾元铮停略作停顿,选择开门见山:「他不争,我们就得争。陛下只愿封赏你我当中的一个,对我们南方军和大帅来说没有多大区别,但对你我有很大的意义。」 大局不能坏,内讧更不可能。但让她直接放弃,她不甘心。将心比心,她也不可能让横之直接放弃。 所以,不如各凭实力。 顾元铮直说:「咱俩找个地方比一场,谁输谁低头。」 顾横之不答。 顾元铮:「怎么,看不起你大姐?我可比你多练六七年的枪。」 「不是。」顾横之迟疑片刻,坦白道:「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并不想在振宣军待下去,也不想回南方军,所以陛下想怎么打压我,对我个人来说都不重要。」 顾元铮「啪」地拍桌站起,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你热傻啦?还是吃错东西了?」 顾横之看她的反应,眉心纠结起来,沉吟半晌,道:「罢了,回不回南方军之后再说。我现在先去求见陛下,让他知道,我更想留在宣京。这样,或许还能让莲子回家。」 顾元铮也拧起眉,「你就算真这么想,也不必这么急着进宫吧?先把利害考虑清楚,十拿九稳再说。」 顾横之:「这一点我是认真的。」 顾元铮面露疑惑,「我知道你不爱开玩笑,但是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晚上不是还有宫宴么,你留到那个时候说也半点不迟,甚至效果更好。」 「我不去宫宴,晚上和今行约好了。」顾横之说起心上人,又欢喜又忧惧:「今行那么聪慧,不会想不到这一层。今日他没说没问,定然在心里有所顾虑。但这是南方军的事,跟他没关系,我早些解决了,免得他一直因我而担忧。」 「不是,等等,你们来真的啊?」顾元铮听他说得这么亲昵,瞪大双眼,比刚刚听说他不想回南疆还要震惊。 顾横之懵了一瞬,「你刚刚那些——『南风』之类的话——是随口说的?」 姐弟面面相觑,两相无语。 顾元铮轻咳一声,倒杯茶水给自己压压惊,而后说:「罢了,你打定主意这么干,我能少打一场,也乐得不拦你。可是,你怎么跟你爹交代?」 第869页 「以后再说。」 顾横之揉了揉眉心,短时间内不想和他大姐说话,自顾自找出自己许久没穿过的官服。 衣裳在箱子里颠簸出许多褶皱,他一日内嘆了第二回,拿下去找驿吏帮忙熨平。 端正衣冠,戴好牙牌,才独自朝宫城去。 第306章 四十九 未正,整座抱朴殿一片寂静。 明德帝自入夏来睡眠转少,每日午后都要遣退一众内侍,独自打坐修行。 尚未到结束的时辰,顺喜便悄然走近,轻声禀报:「陛下 ,崔大人到了。」 明德帝紧闭双眼,眉心折了两折,吐出一个字:「宣。」 「是。」顺喜后退时缓缓抬头瞧了一眼,见状有些担忧,心下盘算着要不要准备汤药。 他领着崔大人去而復返,却见皇帝执麈站在大窗边,神情平静,似乎又没事了。他便按捺不动。 崔连壁请过安,便垂手等皇帝吩咐。 明德帝斜身侧立打量他,道:「若是往常,崔卿必会先问上一句,朕唤你来所为何事。如今倒是耐得住性子。」 崔连壁欠身道:「臣年纪大了,自然不如从前。」 明德帝:「朕知道你想挂冠回乡,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崔连壁低着头不言语。 明德帝看不下去,嫌弃道:「别一副朕逼良为娼的样子,朕留你自然有朕的考虑,亏不了你。今儿叫你来是有正事,先看看这封密信吧。」 顺喜取来一只封套,送到崔连壁面前。 后者看那套面上满幅的紫蓝翠雀贴花,神情一变,打起精神道:「敢问陛下,可是靖宁公主送来的?」 皇帝默认,抬手示意顺喜退下。 崔连壁取信细看,说的事情果然是他想的那一遭,道:「业余山这事儿本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全看北黎人那边想借题发挥到什么程度。既然公主能在北黎朝廷说得上话,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他说到这里,带了些真心的笑:「如此一来,三边彻底和平,再无战乱,乃是大喜事。这个消息还正好赶在晚上的庆功宴之前,给陛下添彩来了。」 明德帝却道:「此事朕还没打算公布,除了朕知你知,别无人知。」 君臣相视,崔连壁脸上的笑意淡去,「陛下想要藉此针对顾家郎?」 「你以为朕想这么做?」明德帝怀抱麈尾,走向前殿,「就算朕愿意给他升官加衔,让他留在振宣军里,你看方子建和晋阳乐不乐意?」 崔连壁跟在他身后,眉头皱了几层,最后说:「但他终归是有功之将,不封赏不太合适。」 明德帝:「是啊,小功小劳的也就罢了,偏偏方子建呈上的功劳簿里,他排在前五。朕要是漠视,不止叫其他将士寒心,朕也颜面无光。」 顿了顿,又说回方子建,「这老小子是个滑头,把难题抛给朕,可叫朕头疼得紧。所以召你来,你给朕想想办法。」 崔连壁见皇帝还有所顾及,并没有为了制衡四方边军而硬废勐将,心里略略安慰些。 他稍加思索,当真想出个主意来:「以禄取人,人可竭。陛下,不如在朝中给他寻个俸禄丰厚的官职,把人留在京城。既在您眼皮子底下,也不算薄待他。」 明德帝:「给什么官职?禄厚而职虚,那就不是官而是爵。」 崔连壁心知不可能给爵位,即答:「臣刚进吏部,各部衙门的大小官职都还没认全,更何况此事需再三慎重。臣拿捏不住分寸,悉听陛下决断。」 明德帝哼笑道:「你也学方子建是吧?算了,你们都想躲,那就由朕来做这个恶人,朕不惧。」 言罢,扬声唤顺喜伺候笔墨。 崔连壁适时告退,心下琢磨要不要给顾元铮那边透点消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保持缄默更加妥当。 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兵部尚书,管的不只是武官。 既拎得清,明德帝不多敲打,等人走后,捏着笔亲自给靖宁写回信。 除了业余山之事,裴老爷子过身,也需得提上一提——只有天知晓,他并不想逼死人吶。这些先帝朝的老骨头,做事惯于做绝,令他可气又无奈。 宽殿清凉,明德帝写完信却出了些薄汗。他亲自封盖火漆,叫陈林用最快的线送到居邪山王庭,随后就坐下来翻看经卷。 顺喜取了把扇子为他扇风,悠悠过去小半个时辰,何萍进来禀报:「陛下,小贺大人求见。」 明德帝听见,看完一页书,才道:「上午不去永定门,这会儿来找朕,你们说他能为了什么?」 何萍垂目不语,顺喜微微笑道:「奴婢们哪儿猜得到,但依小贺大人的性子,想来应当是有什么正事吧?」 「他那性子,不来给朕添堵就不错了。」明德帝把书往御案上一搁。 何萍就退出去,宣人进殿。 贺今行换了身青色官服,面容紧绷,跪下后没再起来。 明德帝俯视他,「怎么,就这么急着来为你同窗好友抱不平?」 「回陛下话。」贺今行肃容道:「请您把臣子当做臣子来看。」 明德帝冷下脸。 贺今行无视道:「臣工之职责,在于以道事君,在于匡正国事,而非别用。不止顾横之,还有裴孟檀、秦毓章乃至孟若愚孟大人等等,他们不是您宫中的奴婢,也不是您棋盘上的棋子,不该任由您揉扁搓圆、随心所欲地处置。」 第870页 明德帝:「好啊,还记着孟若愚,看来你对朕的不满已久,不止今日。」 贺今行:「臣没有对您不满,臣只是一直想不通。但事君如事父,子不言父过,所以一直没有向您开口。近来,臣总是想到孟夫子的一句话,『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臣怕臣这么旁观下去,也会成为天化朝的罪人,所以今日才来向您进谏。」 「你还知道朕是君父?」明德帝忍着怒意,反问:「那你说朕该怎么办?任由顾氏坐大,世代掌控南方军还不够,还要把势力延伸到西北去?到那时边军不和,朝局失衡,内外不宁,对天下百姓来说就是好事?」 贺今行仰望着皇帝,回答:「臣知道陛下一言一行皆有意义。可您是皇帝,是万方表率,不该以那些难以启齿的方式对待您的臣子。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赏于无功者离,罚加无罪者怨,长此以往,君臣背心,人人皆只为己身利益而曲意筹谋,必会搅得朝局混沌,四海难以清明。」 明德帝被触及旧事,闭了闭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哪能事事都两全,既要朕掌控大局又要朕圣明,朕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不可能毫不犯错吧?」 贺今行沉默几息,说:「臣只是希望陛下能一直君臣相得,受百姓爱戴,仁名流芳千古。」 「难道朕现在是什么昏庸之君吗?」明德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眼前却晃了一下,勐地一个趔趄。 「陛下!」顺喜眼疾手快地扶住皇帝的身体。 「陛下?臣绝无此意。」贺今行也吓一跳,下意识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反应过来站住,盯着皇帝的状况冷静道:「请陛下勿要动怒,都是臣的错,臣不说了。」 顺喜搀着皇帝坐下,殿里当值的内侍早已跪成一片。只有常谨悄悄抬头,见大太监打了个手势,便立刻跑下去端小李太医开的药茶。 明德帝忍过眩晕,听见贺今行这么说,怒气消下去些。他最恨臣子提君王之德,因而听见这些说辞便恼羞成怒,但他身为皇帝是绝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只缓缓道:「今日认错倒是挺快。」 贺今行重新跪下,拱手道:「陛下早先出城迎归,想必多有劳累,臣不该在您休息的时候来进谏。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这话一出,莫说皇帝,绕是顺喜也有些无奈,「小贺大人,您就少说两句吧。」 贺今行抿紧唇,就直挺挺地跪着,望向御座。 明德帝按着太阳穴,晾他半晌,才掀起眼皮子看他,语深意长:「朕如何不想做个仁君,但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所谓害生于恩,天之无恩而大恩生。朕今日对顾氏多纵容一分,来日对他们就会更严苛一分,你可明白?」 今日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日后赐给他们的结局就越是难以挽回的惨烈。 贺今行并非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可纵然有种种苦衷,都不是为君者能肆意磋磨与羞辱臣子的理由。这话他能在心里想,却不可能说出来,因此感到无可抑制的悲哀。 忽听内侍报,振宣军信武将军顾横之求见,他倏地回头看向大殿外门方向。 顾横之一身轻甲随内侍进来,瞧见他,也愣了一下。随即走到他身边,相隔半臂距离,单膝跪地行礼。 明德帝没有错过两人脸上的惊诧,免了年轻将领的礼,平平道:「顾卿求见,所为何事?」 顾横之答:「庆功宴在即,末将知陛下到时候定有封赏,所以想提前来求陛下两个恩典。」 「两个?你还真不客气啊。」明德帝似笑非笑,「但朕对能臣良将向来有格外的宽容,说说看吧。」 「第一个,末将想留在宣京,加入禁军,跟着桓统领做事。」顾横之说得毫不犹豫,显然早有想法。 贺今行咬了下舌尖,才忍住不脱口而出一句「为什么」。 明德帝睨他一眼,「你看看,人家就比你懂事得多。」 贺今行盯回去:「顾将军是识大体,但陛下您……」他想起皇帝刚刚发作的头疾,低头改口:「陛下您保重龙体。」 明德帝见状,微扬下颌,心情竟有些好转。再打量顾横之,沉吟思量许久,点了头:「此事朕可以准,第二个呢?」 顾横之说:「近年来,我娘旧病多次復发,每每病中,都会格外思念她的小儿子。所以臣想恳请陛下,让顾熙回蒙阴看望她。」 他能进宫,明德帝就不意外他提出这种要求,道:「你母亲君绵的病,朕听说过一些,于情于理,是该让常明回去看看。朕可以答应你,但常明如今是长大了,他愿不愿意回去,要问过他才行。」 顾横之心中顿升不好的预感,贺今行先他出声:「陛下,哪有孩子不愿意回家见母亲的。」 「有没有,叫常明进宫来问问就知道了,正好朕也好些日子没见着他,去。」明德帝吩咐完内侍,看向他俩:「起来吧,大好的日子,一直跪那儿,得把朕显成什么样?」 待人两站起来,又道:「这儿没你的事了,就先退下吧。」 贺今行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他想留下,但没有合适的理由,只得依言告退。 顾横之侧头仰看他,眼睫颤动,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在此时开口。 贺今行回以安抚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走出抱朴殿,正好碰上取了令牌出来的何萍。 第871页 几人同行一段,于端门南楹分开。 何萍带着两个小内侍去乐阳长公主府,忠义侯正在府上,便先行拜见。 忠义侯听说他们的来意,搁下手头事务,道:「公公稍坐,本侯去叫他出来。」 他找到顾莲子的时候,后者正倚坐水榭栏杆,望着池中成片的莲叶发呆。周围一个侍从也看不见,唯有银环盘在他肩臂上,不时吐一下舌尖。 哪怕禁足早已解除,少年除了必要的事,不再热衷出门游乐,也自然地和从前一块儿跑马打球的纨绔们断了来往。 嬴淳懿先说皇帝有召,然后说:「上午你该去的。毕竟你兄姊都不在,晚了方子建半个时辰才到,你去了也碰不上他们。」 顾莲子茫然了一会儿,眉目间浮现郁色,「方子建故意的?」 「未必。」嬴淳懿走到他身旁,看盛放的莲花,「他实打实地给你兄长请了功,何必在这种事情上落人口实。」 「不是方子建,那就是陛下的意思了?」顾莲子豁然起身,攥紧双拳。 嬴淳懿注意到,拍拍他的胳膊叫他放松,「他现在召你,就算是好事,也未必真有好意。你愤怒伤心都没有关系,但最好别叫人看出来。」 顾莲子长吐出一口浊气,一言不发地去打整好仪容,跟内侍进宫。 他们刚走,谢灵意就上门,屏退侍从,向忠义侯耳语道:「方子建派他手下传了口信,想见您一面。」 忠义侯思索一刻,摇头道:「方帅现在炙手可热,门庭不会冷一刻,本侯就先不去凑热闹了。过几日尘埃落定,再见不迟。」 「那我请他们稍安勿躁。」谢灵意对此事的看法相同,只是仍有些犹豫,说:「侯爷,属下还是认为,我们可以多加尝试与南方军合作。有顾莲子在,不是毫无机会。」 「本侯不是没有找过顾元铮,结果你也知道。」忠义侯道:「顾氏世代盘踞南疆,与宣京之间山高路远,皇帝是谁对他们可有什么影响?只要这天下还姓嬴,只要他们不出剑南路,那就会永远地相安无事下去。而方子建是新晋的总兵,要和西北军争夺边境的地盘,在朝中也没有根基,正是亟需助力的阶段。与哪边更容易合作,你应该明白。」 谢灵意说:「属下觉得方子建不好,就在于他根基浅薄,未必能对您产生多少助力。要打动顾氏是难上许多,但回报肯定也会丰厚许多。」 这个道理,忠义侯不是不知,但是……他凝眉道:「且看今日莲子进宫,有什么说法罢。」 顾莲子一路上思绪纷杂犹如一团乱麻。他并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顾横之,他听到顾横之被排挤被冷待,他应该感到快意才对。然而事实上,他没有丝毫愉悦之感,只有完全的愤怒。 愤怒过头,他心中又涌起巨大的无力感。血缘终究斩不断,羞辱顾横之就像是羞辱他。 而皇帝并不在乎——不止皇帝,长居京城的大人物们一直旁观,也没有一个在乎。 眼看着就要到抱朴殿,走在前面的何萍突然停下转身,顾莲子差点撞到他,惊道:「你干什么?」 何萍掩着袖子,一指宫墙下盛水的大缸,「顾少爷,以水观面,可视仪表。」 顾莲子霎时意会,羞恼道:「关你一个太监什么事?」 何萍面色不改地说:「出宫时,小贺大人托奴婢照看您一二,现在奴婢提醒您,就算守诺了。至于这份好心是否被您接受,确实不关奴婢的事。」 顾莲子听说缘由,心中陡然被触动,鼻头一酸。 他吸了吸鼻子,拿出手帕对着水镜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脸,神色恢復如常,才去面圣参拜。 皇帝示意平身之后,顾横之主动喊他:「莲子。」 顾莲子只在进殿时看了他一眼,就再也不正眼看他,此时盯着御座下的台阶说:「叫我『常明』吧。『知常曰明』,这是陛下给我取的字。」 「常明」吗?顾横之才知道这个表字,轻轻「哦」一声,面朝皇帝抱拳道:「末将谢过陛下对常明的关照。」 明德帝摆摆手,语气轻缓:「这孩子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看他就和看淳懿一样,都是朕的亲子侄。朕如何能不上心?」 而后看着顾莲子,「朕叫你来,是因为你母亲近年多病,病中时常思念你,你兄长想让你回蒙阴探亲,你可愿意?」 回蒙阴,回家吗? 顾莲子眨了眨眼,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召见他,是为了问他这样一句话——他下意识的,竟然觉得可笑。 他当然想回去,白日里发呆想,夜里做梦想。可他记不得他娘的模样,同样也记不起家乡的山水,日思夜梦皆是一片模煳。年岁越长,他就越像是把感情寄托在了虚空,没有一点可以深入落脚的地方。 现在突然问他要不要回家,就像指着一道无底的深渊,问他要不要跳下去。 他当然无条件地愿意跳下去,可稍一细想,又不敢跳。怕这深渊也是幻障,他一纵身,就碎了。 日后不止更难归家,还要牵连到他抱病的娘。 他只觉自己眼眶发热,想起自己特意擦干净了脸才进来的,便死死咬住唇肉,把泪意憋回去。而后弯曲左腿,再跪右腿,答:「陛下,我不回去。」 明德帝面露讶异,奇道:「哦?朕记得你小时候总盼着蒙阴来人,奶娘走了都要闹着跟她一块儿。现在你长大了,能自己一个人走长途,怎么又不愿意回去了?」 第872页 「我……」顾莲子舔了舔唇,咽下那点锈腥气。他以为理由很难找,可他一想,就能自然地说出来:「我与母亲已有十余年,不曾见过面,我已经……忘记了她长什么样。兄长常年陪伴母亲膝下,与母亲感情更加深厚,母亲想必也更愿意看到兄长。所以兄长回去探亲的时候,代我探望探望,就行了。」 他口中的「兄长」沉默地倾听着。 「真有意思,可见人与人之间吶,还是要相处过,才可能有深厚的感情。」明德帝把玩着麈尾,问顾横之:「常明不愿意回去,你怎么说?」 顾横之抿唇抿得极紧,听见皇帝问,才启开来回答:「末将,不勉强。」 明德帝笑了:「既然如此,这事就不再提。你们兄弟许久不见,想必有话要说,一块儿下去吧。」 顾横之等顾莲子先走,再跟在对方身后。 宫宇四四方方,甬道窄窄长长,没有内侍引路,前后的人影都离得很远。 顾莲子忽地回头,怒目圆瞪。 他这时感觉到另一种愤怒,因此利声质问自己的兄长:「你为什么不争?别人叫你什么时候出发你就什么出发,让你什么时候到你就什么时候到?你不是有一匹好马?为什么不追,不反抗?」 顾横之静静地听他发泄,然后给出答案:「没有必要。」 名声终归是虚的,有与无他都不在乎,因为还有很多比他个人名声更重要的东西。 「哈?是,我与娘都不重要。」顾莲子冷笑一声,扭头转向另一条甬道。 「莲子?」顾横之提高声音叫他,不明白怎么就拐到了他和娘身上去。 「我要去拜见皇后娘娘,和你不同路。」少年头也不回,脚步生风,很快走远。 顾横之只在旁人话语里听说过裴皇后,不便再跟上去,只能收住步伐,按原路出宫。 他知道通政司的直房在端门南楹,所以一出端门,就往那边看过去。 风烟俱净,宫墙与远天一般澄澈。贺今行不知在檐下等了多久,看见他便迈步走到他身边,站定后往门里看了看,「莲子没和你一起吗?」 顾横之:「他去见裴皇后。」 贺今行听了,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无声轻嘆,「那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正值禁军换岗,不时还会遇到进宫参加晚宴的官员。 应天门上,韩履宽余贺长期一行披甲戴盔的武将正在验身,另有一名文士等在旁边,却是夏青稞。 贺今行看到对方,惊而喜,「你也来了。」 夏青稞露出笑容:「我代表我们绒人来觐见。你不参加晚宴吗?我听他们说,宫宴上吃的喝的都很不错。」 贺今行微笑道:「少我们一两个也不少。」 贺长期交了佩刀过来,同时开口:「好什么好,这么多人,还不是大锅炖。」 贺今行见他还是臭着一张脸,问:「大哥怎么心情还是不好?」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贺长期浓眉紧拧,目光一扫,「你俩,尤其横之,进宫干什么去了?」 「去求陛下一些事情。」顾横之实话实说,语气与平常别无二致。 贺长期想问求的什么事,与封赏有没有关系,但又觉得问这种话太过越界,便只干巴巴应道:「好吧,我还以为是陛下召见的你。」 几人闲话几句,那边验完了身,便互相告辞。 贺今行与顾横之出得应天门,视野豁然开朗,盈满热闹。 这是宵禁解除的第一个晚上,催人回家的鼓声不会再响起。沿街店铺依然客满为患,做夜间生意的陆续出摊,来往车马俱是从容。憋了两年的百姓们摩拳擦掌准备大逛夜市,上午万人空巷,傍晚便满巷烟火。 他们行走在人流当中,挨得越来越近,直到肩膀贴着肩膀。 贺今行这时候才轻声说:「今日是陛下太过分,不是莲子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他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音,步履不停,相依的手臂却摸索着去找身边人的手。他很快碰到对方的手背,指腹摸到掌心,然后被反握住。 顾横之攥紧他的手,声音喑哑:「没关系,总会有下一个机会。」 贺今行说:「我只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看到你,就不难。」顾横之在人群中央停下,侧身注视今行。 他因为陛下不准莲子回家感到挫败,因为莲子的态度而难过,又因为在抱朴殿、在端门看到今行而高兴,悲喜交杂,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他只比他略高一寸,不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睛。哪怕映满人间烟火,也像明月一样,不染尘埃。 这令他感到澎湃的安慰,又生出十分的彷徨:「今天的事,会不会对你影响不好?要是让你前途受损,我……」 思来想去,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怕今行对自己跟其他人一样,公正无私,又怕他因为自己而坏了原则,蒙上污名。 「不会的。」贺今行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揽住他另一边肩膀,贴近自己,冷静而坚定:「顾横之很好,特别好。因为你而发生的事,不论是繁花是荆棘,对我而言都甘之如饴,绝不避让。」 顾横之靠到他肩上,头碰着头,在涌涌人潮之中将他抱紧。 月上柳梢,烟花绽落。 走到官舍大门前,顾横之才松开手。 第873页 他与今行对视片刻,话没说出口就倏地红了脸,将那只手藏到身后。 贺今行也下意识移开眼,轻咳两声,又慢慢地转回来,说:「官舍的房间不大,但是,好吧,你要进去坐一坐吗?」 顾横之飞快地点头,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有一样礼物想送给你。」 「巧了,我也有个东西想拿给你。」贺今行想到这事,拉着他快步回自己的房舍,把他按到桌边坐好。自己搬出官皮箱,从里面找出一个小方盒,放到他手中,「盒子连里面的东西都是我自己做的,你打开看看。」 顾横之看着手心的木盒,又看看他满含期待的神情,手竟然有些抖。他轻吁一口气,揭开盒盖,铺底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枚木扳指,内圈打磨光滑,外圈一面凿有刻痕,一面刻着「平安」二字。 再上手一试,正正贴合。 贺今行看他欲言又止,说:「之前送你的扳指不是裂开了吗,换个新的,怎么样?」 「很喜欢。」顾横之双眼眨了又眨,把扳指放回盒子里,盒子揣进怀里,然后摸出一把匕首。递给他的时候小声说:「先前那把匕首找不回来,所以我让长期给我介绍了一间铁匠铺子,就在玉水,重新打了一把。」 贺今行顿时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那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我俩真是想一块儿去了。」 他拔出匕首随意噼刺,十分顺手,就说:「还叫『召猊』?」 「好。」顾横之看他笑得开怀,也扬起唇角。 开心过了,贺今行把匕首放进官皮箱里,也坐下来,面对面地「你真打算加入禁军吗?」 顾横之颔首,道:「不好吗?」 他一点一点地解释:「南方军不是非我不可。铮姐入伍比我早,而且从未离开过南方军,现在的资歷与声望皆胜于我。我回去就得追赶她,然后与她相争。我不想这样。」 「振宣军那边不愿意给我位置。方帅掌军不易,我也不想留在西北,不必与他互相为难。」 「我留在宣京,就在陛下掌控之中,能让他安心。」他认真地看着今行,「而且,可以和你在一起啊。」 贺今行一条条听下来,明白对方是想说,留在宣京未尝不是个好选择。可他也清楚,没有明说的不便之处绝不会少,因而神色复杂,「那你爹娘那边怎么办呢?」 顾横之沉思一刻,摇头,「我给他们写信提了一提,其他的等陛下给我的调令下来再说。」 走一步看一步。 也罢,先抓紧当下。贺今行道:「我打算另外租间小院子,和冬叔、星央一起住。你既然要留在宣京,不如一起?」 顾横之先说「好」,又想起一件事,说:「我家在京中有座宅子,只是莲子不愿意住,就没有安排人手,一直空着。不如我们把那宅子打扫出来,可以省一笔租金。」 贺今行自然答应下来。省了租金,他看着手头正要清点的一些碎银锞子和小额银票,不由想起郑雨兴说的话。 于是问横之:「你们蒙阴的习俗——」 顾横之等着他问完,他却不说了,便追问:「什么习俗?」 贺今行已经反应过来,这种事不该问他,赶紧转移话题:「我想起还有一篇文章没有写,得赶紧写完才行。」 「那你写。」顾横之不急着走。反正没有宵禁,多晚回去都行。 贺今行摸了摸耳垂,当真铺纸提笔。他一边写,不时看一眼横之,见他撑着下颌频频点头,就笑道:「你要是困了,可以先去睡会儿,我写完叫你。」 顾横之这一整日都没歇过,便起身去床上。他一身汗不想把被褥枕头弄得太脏,就把这些都拿开。却见枕下有几封信,封上题字全是他自己的笔迹。 他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回身叫道:「今行。」 「嗯?」贺今行抬眼,见顾横之一手捏着那几封信,一手指着它们,眼含期盼:「我能不能,替它们?」 贺今行心中空了一瞬,随即正经道:「……你要是不嫌挤的话,随你。」 顾横之不睡了,「那我先去沐浴。」 「行,我的衣裳都在立柜里,你自己找。」贺今行平静地继续写文章。 十来笔下去,他忽地睁大眼睛,发现纸上是个错写的「横」字。 下一刻,他抬手捂住脸,试图抑制那抹蔓延到耳后的绯红。 第307章 五十 六月十九。 昨日普天同庆,皇帝推恩,今日可照常休沐。但驿站不休,通政司亦不能连旷两日。 贺今行没怎么睡好,顶着淡淡的黑眼圈按时上衙点卯。 昨晚宫宴上宣了数道圣旨,政事堂一大早就把副本送过来。他翻着翻着彻底清醒,亲自抄录存档,一面算了算这一长沓赏赐,至少要花掉五六万两银子——这笔钱相比这次的场面并不多,就是不知从哪里出。 不用立刻花钱的敕封更多,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他大哥贺长期,连升三级半,被皇帝单独褒奖,殊荣尤盛。然而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皇帝有借他怀念殷侯、安抚西北军之意。 贺今行甚至觉得陛下的用意不止于此,又想起他大哥的态度,不知该喜该忧。 辰正,舍人院忽然来人,「崔相爷有命,请小贺大人前往政事堂议事。」 叫自己去?贺今行有些惊讶,吩咐郑雨兴继续处理捷报处送来的奏本,一面思索议的会是什么事,一面随那位舍人过去。 第874页 到得政事堂,正厅里来人不少。崔连壁居主位,下首左右两排交椅,左边坐着王正玄、盛环颂和王玡天,右边坐着贺鸿锦和陆潜辛。 贺今行上一次在这里看到这么多位高官齐聚,还是江南洪灾那会儿。不过三年,乍一瞧好像换了许多人,再细看,却又都是旧相识。 「见过诸位大人。」他上前行礼,「不知相爷唤下官来所为何事?」 崔连壁道:「还是老问题,国库的亏空怎么解决。大家争执不下,王玡天说你有个不错的办法,所以叫你来给大家说说。你随意坐吧。」 「下官坐哪儿都不合适,相爷还是让下官先站着吧。」贺今行边说边环视左右,最后落在王玡天身上,长眉微扬。 后者展开手里摺扇,扇面龙飞凤舞「投桃报李」四个大字,笑吟吟道:「陆大人总觉得开捐不妥,不够公平公正,会搅乱朝纲。我说就连小贺大人这样中正无私的人,都会贊成开捐,是也不是?」 说罢,摇了摇扇子,暗示他可要抓住机会。 贺今行便拱手环视在场诸位大人,朗声道:「裴孟檀裴相爷在时,就提过开捐之法,当时下官觉得不妥,认为这是釜底抽薪、竭泽而渔的做法。但下官后来又细想,觉得不能一开始就做最坏的打算,否则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开捐固然是把双刃剑,但只要小心使用,选任合适的官员负责,公布完善的条例限制,将它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对填充国库必能起到相当大的好处。」 崔连壁:「具体怎么说?」 此事贺今行早就构思过许多回,稍微打过腹稿,便能回答:「第一,要限制开捐的名额,定在五品以下,且不得开放要职。」 「这是肯定的,不然成了冗官冗员,光是给他们发薪俸就要再次拖垮国库。」王正玄其实不想叫他来,但王玡天先开口,他不好反驳自己的侄儿。现在人来了,他就忍不住找茬:「别光说这些没用的话,有没有新的东西?」 贺今行:「第二,对这些人也要进行考试。难度不必设置太大,但起码要筛掉那些孔孟不识、五谷不分之人,这样选出来的官员不至于太过庸碌无能,闹出许多不该有的笑话。」 陆潜辛面无表情:「既要人缴纳大量的专款,又要考试筛选,不能保证一定捐到官职,这种亏本的买卖恐怕没几个人愿意做。」 「陆大人说得有理。」贺今行恭敬道:「下官也考虑过,认为朝廷可以先放出招考的名额官职,流程可如乡试一般,先通过考试得到了名额才能捐官。考试不难,试错的成本也只有一点报名的花费,愿意尝试的人绝不会少。」 陆潜辛哂笑道:「你这么一套细緻的章程下来,能捐出几个官,捐得多少银两?这是不是和咱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盛环颂听到这里,也附和道:「这倒是,咱们得先说清楚,开捐的首要目的是为了填充国库,不是选才。朝廷不指望这帮人做事,当官儿后不贪墨不犯事就算不错了。」 陆潜辛接道:「若是不能捐到足够的款项,得不偿失,那又何必非得开捐?」 王正玄道:「我说陆大人吶,这还没开始搞,你就一味地唱衰,到底想怎么样啊?」 陆潜辛冷冷道:「本官只是希望朝廷能少些无用功罢了。」 贺今行打断他们:「两位大人莫急,下官还有第三条,就是针对募款的问题。」 他向崔连壁一揖,然后说:「相爷,在此之前,只有士人和农家良子可以参加科考走上仕途。但是,正如盛大人所说,开捐并非选才,而是为了填补岁用。既然如此,不如放开范围,给『士农工商』的『工』与『商』一个机会——除了身在奴籍与其他有罪之人,凡是大宣子民,皆可参与开捐。」 贺鸿锦沉默许久,开口道:「商人不得从政,这是祖宗之法。」 王玡天没听他说过这一条,也笑道:「真这么做,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贺今行解释道:「法古则后于时,脩今则塞于事。祖宗尚且不法古不脩今,诸位大人又何必拘泥于此?商人固然身份不妥当,可他们往往也比世族与农户有钱得多,不正契合填补国库的要求么。朝廷想要避免大量的商人涉政,也很简单,提高商人捐官的门槛,只给少数豪商巨富捐官的机会即可。再者说,各地官商勾结不在少数,与其让地方官员中饱私囊,何不直接将这份利益收归于朝廷?」 「至于坊间的风波,朝廷要变,总会损害到一些人的利益,引起他们的不满。但总不能因为他们抱怨阻挠,就不推行新的政策吧?」 「话不是这么说的。」王正玄端起桌几上的茶碗,声调高深莫测:「就算你我在这里点头同意了,条例公布开,各地的世族反对怎么办?他们不满,肯定就会多方阻挠,你这开捐也就推行不下去,不是白忙活?」 贺今行道:「王大人说得对,要压住他们才能让开捐顺利推行。那么,下官建言,可以在开捐的同时推行改税。哪一个地方反对商人捐官的声音最大,就先在那个地方改税,查一查那些大家大族名下的田地与奴婢。但凡有违例出格,一律判罪收缴,充没国库。」 在座各位高官都知晓他向皇帝进过一封食货之弊病的谏疏,听罢,皆神态有异。 这事牵扯不到盛环颂,他因此没有压力,还能打趣道:「小贺大人这算不算图穷匕见?」 第875页 贺今行不认,说:「下官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想法。」 王正玄皱眉道:「我就说你怎么突然转性改了主意,结果又是为了这事儿。这事就不可能推行开,何必非要白费力气,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贺今行刚想反驳,陆潜辛就抢先插话,一改之前的态度,微笑道:「王大人刚刚还说本官唱衰,怎么这会儿也一下子就变了脸?」 「我呸!」王正玄啐了一口,嫌恶道:「本官跟陆大人这等欺祖灭族的人,自然想不到一块儿去。」 陆潜辛被翻及旧事,不仅不恼,反而面露愉悦之色,颔首道:「本官无牵无挂,故而只一心盼着朝廷好,不想王大人有那么多顾忌。如果开捐与改税能相辅相成,顺利筹款,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要陛下和崔相爷点头,我户部照做就是了。」 王正玄「砰」地放下茶碗,就要拍案而起。 「下官也是这么想。」王玡天及时提高声音,盖过了他叔父的动静,「开捐也好改税也罢,对朝廷对陛下,都是利大于弊。国库充裕了,咱们大家的日子也好过嘛,何必急着反对呢?」 王正玄顿时转向他,又气又不解。然而他盯了半晌,他那大侄儿都不分给他一个眼神。他只得憋着坐回去,重新抓起茶碗,一口气灌了一大碗。 贺今行不动声色地旁观,待厅中安静下来,才出声说:「下官的想法尽陈于此,有什么不妥之处,请相爷指教。」 崔连壁沉吟片刻,屈指叩上面前长案,「想法听起来不错,我写个条陈,呈给陛下看过再说。要是可行,再回头叫你们商量细则。」 他做事向来不拖沓,当即便挥退众人,唤文吏进来准备笔墨。 贺鸿锦与陆潜辛前后脚先走,王氏叔侄俩在其后,贺今行看盛环颂要多留一会儿,便也迈开步子回通政司。 筛出来的奏本已经堆放在他案头,他看过,不急着送去抱朴殿,让郑雨兴帮他注意端门,「等会儿崔相爷应该也要进宫,我在他后头去。」 郑雨兴应下,不问为什么,只替他感到高兴:「虽然您没有升职,但崔相爷叫您去政事堂议事,这是不是说明您对于朝堂越来越重要了。」 贺今行自知今日走这一趟是王玡天搭的桥,王大公子此人,现在就只能与他互相利用,来日必定产生冲突,那时会如何尚不可知。但他不想扫对方的兴,只莞尔一笑,没有接话。 郑雨兴又低声道:「说起来,崔相爷这些天一直在政事堂,还没来过端门呢。属下听吏部的人说崔相爷想要致仕,是被陛下硬留下来的,会不会就是因此才不愿意在北楹的直房公干?」 贺今行听他一说,才注意到这件事,细思道:「或许吧,崔相爷早先确有此意。但他现在怎么想,谁也不知道。咱们以前怎么办事,日后还是一样,不必揣测他什么时候离任。」 「嗯,属下记住了。」郑雨兴摸摸脑袋上的官帽,回大直房去。 半个时辰之后,崔连壁果然从端门经过。 贺今行稍等一刻,才抱着一摞奏本跟上去。到抱朴殿,却见崔相爷根本没进殿,还在廊上候着呢。 何萍侍立在大门口,他一问,才知钦天监监正在里面,陛下不许任何人打扰。 最近有出现什么异象吗?钦天监除了每年末颁布第二年的历书和万岁节献法之外,平常一直少见他们的身影。 贺今行回想近日看过的四方奏报,确定没有见过听过「奇观」「祥瑞」之类的字眼,那就只剩一种可能——钦天监夜观天象而得吉凶之预示,故来向皇帝回禀。 是吉还是凶?他一边猜测,一边向崔相爷行礼。 崔连壁拿着奏摺,双手负于身后,戏嚯道:「你这通政司的其他人做事就这么慢?」 贺今行也知自己做得太明显了,便干脆承认:「下官想借崔大人的东风,特地在您之后来。」 崔连壁低声说:「你想做什么我知道,我不会刻意为难你。但你也知道,你进谏请改税,裴孟檀上书请开捐,陛下都没有同意。现在就算这两宗事并在了一起,陛下也未必会改变态度。」 贺今行道:「下官明白,所以想请您劝说陛下。陛下信重您,您开口的分量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崔连壁却缓缓摇头:「我不掺和,就看你怎么劝谏。」 之后任贺今行怎么游说,都不肯松口。 贺今行泄了气,无奈道:「那下官就先游说陛下。」 崔连壁这才笑了笑,依然不给半句话。 旁人不知,陛下信他和兵部,就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违逆过陛下的意愿。一旦对立,秦毓章走过的老路就是他日后的下场。 他由此生出倦怠之心,觉着留在朝廷没什么意思,不如回老家做个木匠。 不多时,钦天监监正退出大殿,瞧见这两人,先行见礼:「崔相爷,小贺大人。」 语气与神态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贺今行回礼道:「看来监正卜出大喜讯了。」 「天机只可泄真龙,不足为他人道也。」监正摇头晃脑,一甩拂尘,仙风道骨地走了。 崔连壁道:「小贺大人,天助你也。」 贺今行哑然失笑,一同进殿面圣。 明德帝果然龙颜大悦,容光焕发,翻看完崔连壁进上的条陈,脸色也没有变差一点。 第876页 崔连壁便拱手问:「不知陛下对此意下如何?」 明德帝搁下条陈,语声平平:「老实说,朕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你们想不出来。」 「陛下。」贺今行跨出半步,躬身道:「国库不丰,谈什么都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而只有税入充足,国库丰厚起来,一切才皆有可能。」 明德帝哈哈大笑,隔空点了他两下,「瞧瞧,让朕望梅止渴来了。是看到了钦天监的人,才这么猜的吧?」 贺今行坦然道:「是。」 明德帝敛了笑,长嘆一声:「你们啊,都以为朕是为了自己,才卡着裴孟檀,对不对?」 贺今行沉默不语,崔连壁说:「陛下言重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等岂能揣出陛下圣意……」 明德帝抬手微摆,示意他不必再说,继续道:「朕若是只为了自己,这一回仍然不会同意。但是,昨晚宫宴过后,朕看了陆潜辛呈上的帐簿,国库亏空到发不出边军的抚恤。再这么拖下去不行啊。所以哪怕你们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朕也没辙,只能先准了。」 话落,却见底下两个人都一愣一愣的,奇道:「怎么,朕说话声音太小了?」 「不,臣等听见了。」皇帝如此好说话,就算贺今行有意迎合在先,也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儿。 他犹豫片刻,干脆趁此机会,说:「臣和诸位大人在政事堂议事的时候,提过先在某一路或是某一州试行改税,但没有考虑具体该选在哪个地方。刚刚聆听陛下圣音,脑海里灵光一闪,忽然有了想法。」 明德帝道:「啧,你小子惯会随棍上,朕能信你是刚想出来的?直说吧,哪个地方,汉中还是江南?」 贺今行立刻回答:「江南路在三年前就清查过人丁和田亩,重造了黄册和鱼鳞簿。许轻名许大人也是坚毅之人,驭下极有手段,政绩更是斐然。因此臣以为,从江南路开始推行,应该会顺利许多。」 「许、轻、名?」明德帝蓦地想起秦毓章,面带怀念之色,沉声道:「那就江南路吧。你们下去拟出章程来,先和许轻名通个气,然后让各部衙门尽快着手去办吧。」 他说罢,似乎想到什么,侧目问顺喜:「今日初几?」 顺喜低眉回道:「今日六月十九。」 「那在中秋之前,务必放出第一批开捐的名额。」明德帝撂了话,才问他的臣子们:「怎么样,能不能做到?」 贺今行立时明白,皇帝这是急着用钱,才会如此爽快地点头。 他微微侧目,拿余光瞥了眼崔连壁,见对方也眉头紧锁,双唇紧闭。 明德帝敲了敲御案上的条陈,笑道:「要是做不到,那诸位爱卿就再集思广益,慢慢想个好办法出来。」 言下之意,要么按他的意思来,要么就别做。 「回陛下。」贺今行咬了咬牙,叠掌躬身,吐出一个字:「能。」 「好,朕等着。」明德帝抚掌道。 君臣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再无二话。 贺今行又与崔连壁一同告退,出了端门,后者跟他走进小直房,才压低声音问他:「你可知陛下想要多少?」 贺今行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揉了揉眉心,直言:「下官不知。」 崔连壁哪怕不愿过多插手,也忍不住说他:「那你就这样由着你自己被架上去?中秋可没多长时间了。」 贺今行刚应下差事的时候,就觉得焦头烂额,到现在仍然长眉不展,「可要是不答应,陛下仍然无视我等的奏请怎么办?」 他也知自己此举冲动,但让陛下同意改税的机会或许就这一回,如果他没有抓住,又怎知来日不会更加后悔? 况且一个多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竭力冷静道:「总会有办法的。」 而后退开一步,向崔连壁作揖,「崔大人,请您准许下官试一试。」 他身姿放得极低,崔连壁看到他的嵴樑,而后环视这间狭小的直房。除了文书与文房用具看不到丁点儿其他东西,连个小摆件都没有,更别说字画。 「也罢,就现在这个烂摊子,不修不补肯定要完。那咱们就试试吧。」崔连壁嘆息道,「下午未正在政事堂议事,你别误了时间。」 「是,下官一定准时。」贺今行即道。 他送走崔相爷,回头关上房门,肩背抵上去,有了依託之后才慢慢放松,长出一口气。 处理完上午的公务,贺今行回想这半天,依然觉得蹊跷。一到午歇,便独自去工部找王玡天。 对方在后衙接待他,一入室内,便觉凉气扑面。 「别一副怀疑我贪污的表情,整个工部衙门所有人用的冰,都由本公子自掏腰包,可没走半分公帐。」王玡天亲手沏了一杯茶,放到离他最近的桌几上。 贺今行不坐,仍然皱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王玡天自斟自饮,等了半晌也没得一句话,颇有些无奈:「小贺大人吶,你的话要是能和我唠叨的叔父匀一匀就好了。况且你今日得偿所愿,难道不该高兴吗?」 此话一出,贺今行便确定今日有他的手笔,直接问:「你何时联繫上了钦天监的监正?」 王玡天抬手于耳侧,竖指道:「首先,我没有胁迫他。其次,对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办法,这是我的手段,不能告诉你。最后,我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埋线,才能如此顺利地让监正在今日进宫,而不引起陛下怀疑。如此用心良苦,就是为了回报于你,你难道不该感激我?」 第877页 贺今行做到他旁边的圈椅里,「中秋之前纳到巨款供陛下私用,这就是你的『投桃报李』?」 王玡天毫无负担地露齿而笑,仿佛天经地义似的说:「鄙人能力有限,所以需要小贺大人也承担一些代价,不过分吧?我还担心你不敢接,现在看,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嗯,不愧是你。」 不论褒贬,贺今行都不为所动,只道:「那请王大人直接告诉我,陛下想要什么,或者说监正向陛下要了什么?」 王玡天摊平耳边那只手,「一座道观而已,就是需要供奉的几尊玉像花费可能多一些。」 贺今行沉默了一瞬,再问:「你没开玩笑?」 王玡天:「不然怎么能说动陛下?」 贺今行闭眼深吸一口凉气,让隐隐有些燥热的五脏六腑都冷下去,起身告辞:「突然来访,打扰了。」 「慢走。」王玡天靠上椅背,展臂相送。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收回手撑住下颌,若有所思。 就算你贺今行能通过开捐凑到足够的钱,你肯遂陛下的意? 要是不遂,裴孟檀有裴氏做后盾,有靖宁公主托底,都扛不住。你孤身一人,怎么扛呢? 贺今行没想这么多,赶着时间回到通政司。 皇帝的谕旨正好下来,着户部与礼部共同负责开捐,通政司负责监察,并许他可以便宜行事。 下属们都十分高兴,认为这道谕旨意味着通政司的权力再次扩大——没有人不想拥有实权,哪怕现在只是这个实权衙门的吏员。 贺今行不打击他们,只重申了一遍通政司的规矩。接近未正,便带着笔墨录簿去政事堂。 上午才见过的诸位同侪,除了刑部的贺尚书,再次同坐一堂。 崔连壁主持议事,半点不提江南路要试行改税的话。贺今行知道他是要等许轻名的回信,也当全然不知。 正厅的大门关了一个多时辰,相看两相厌的户部与礼部终于达成了基本的共识,各自回去草拟细则。 贺今行这边忙完,回通政司继续处理本职事务。天黑下来他才恍然记起时间,赶忙收拾招文袋,锁了门,一路小跑出应天门。 落日已沉,灯火初燃,天与地似明似暗浑然一体。 顾横之就站在那一抹光影交界处等他。 第308章 五十一 贺今行当即快步过去,走到顾横之跟前,面对面相视片刻,两双眼眸里都漾开了笑意。 「等很久吗?」 「不久,我也才从东华门那边过来。」 东华门内紧邻着镝阁,有禁军的办事处。 「见桓统领了?」 「嗯。不出意外,我会入职神武卫。」 「指挥使?」 「同知。」 贺今行蹙起眉,很快又展平,并让自己的声音轻快一些:「什么时候上任?」 「这几日都行。」顾横之默契地没有多说,走到街边一辆马车旁,认真问他:「有没有要去的地方?」 贺今行看着他,缓缓眨了眨眼,回答:「都是可去可不去。」 「那我能请你去家里看看吗?」顾横之说罢,侧身让出登车的位置。 车厢似乎里里外外都才擦洗过不久,还带着隐约的草木清气,贺今行没上车,直接坐在了前室。 顾横之低头笑了一下,绕到左侧,挨着他坐下,挽缰驭车。 两人先去一趟悦乎堂,才调头出正阳门。 顾家的宅子在西城郊,位置偏远,好处是占地很大,能设校场。 七八个兵丁正在扫校场。 几个同袍从门上进来,边看边咂舌:「老杨,这都要走了,哥几个还把大宅收拾出来住,真不嫌麻烦啊。」 「谁要走?我们要跟二公子在京里长住,不然费这神?」杨弘毅甩了把汗,不多搭理他们,抓紧扫完,大扫除就彻底结束。 「长住是什么意思,不一起回去啊?」同袍惊讶不已,等顾元铮进来,又把这件事告诉她。 「别问我,我也正烦着呢。」顾元铮环视一圈,没找着人,又瞅了眼夜幕,「老杨,你二公子去哪儿了?」 杨弘毅:「他去接小贺大人下衙,应该就快回来了吧?」 「啧,这么急?」顾元铮不出所料,盯着满头大汗的几个人,「杨弘毅,我看你倒是接受良好啊。」 这话没头没尾的,杨弘毅却握拳咳了咳:「那什么,小贺大人挺好的,和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比亲兄弟还亲,就该多来往嘛。」 顾元铮听得发笑:「等大帅知道你几个知情不报,要收拾你们的时候,这兄弟情可未必能救命。」 杨弘毅停下来,夹着扫帚抱拳向她鞠躬,「大小姐,末将先前想瞒您,是末将不对,在这里给您赔罪。但军令和情谊,本来就是两码事。我是二公子的兵,不论是非,都一定会坚决地拥护他。」 校场上其他打扫的兵丁也停下来,与顾元铮身后的兵丁们隔空相对。 大家虽是同源,却已隐隐有了分别。 顾元铮说:「行吧,我也不是老顽固,执意惹人烦。灶上有没有炊饭?」 杨弘毅回道:「周碾他们在做,等会儿在前院正厅开饭。」 顾元铮便摆摆手,叫手下去厨房帮忙,自个儿去大门上等。 副官跟在她身侧,到四下无人的空庭,才说:「大小姐,老杨他们就是一帮轴人,您何必提醒他们?反倒弄得自己不高兴,唉。」 第878页 「我哪儿有不高兴?家里兄弟出师了,我是欣慰啊。」顾元铮背着手大步往前,神色淡淡:「你觉得我会害怕与人相争?」 副官哑然,復又肃容道:「属下跟您这么久,从未见您退缩。」 「我顾元铮输过谁?」 「没有。」 「既然如此,你担心什么?」 「……总归是大帅的亲儿子。小公子本就质京多年,二公子再留下来,恐怕大帅不会允许。」 「也是,让两个弟弟都留在京中,未免显得咱们太好欺负。」顾元铮这些日子也有许多不满,只是隐而不发,拧眉道:「可要这么说,我该站在哪一边?」 思索间,顾横之提灯引着贺今行从影壁后走出来,瞧见她,一个叫「姐姐」,一个称「将军」。 她顿时带上笑容:「小贺大人来得巧,我正好有事想与你相商。」 贺今行:「将军但说无妨。」 「事情不急的话,待会儿再说?」顾横之与他同时出声,然后瞧着他,轻轻晃了一下灯笼,「先转转?」 顾元铮:「灯都没上几盏,黑灯瞎火的转什么转,有你这么招待人的么?」 顾横之还想拒绝,贺今行伸手从背后拉了下他的袖子,「不急这一时。」 一行人便往前院正厅。宅子才打扫出来,宽敞得单调,好处是能三四人并行。 顾元铮说起正事,「下午宫里来人,让我和南越使者准备明日上午觐见,大约是要下旨了。我去问崔连壁,他暗示我,派兵的代价太高,朝廷现在承担不起,也没人愿意挑这担子,所以倾向于合作。」 贺今行下午听崔相爷提过一嘴,就问:「那沙思谷怎么处置?」 顾元铮摇头:「现在他已经不重要了,是死是活都没关系。我让南越人看着,听说他还想偷跑去长公主府求救。废棋而已,忠义侯能搭理他么?」 贺今行听出她话里的讥诮,却不好说什么,略过了忠义侯,问:「如果朝廷要对南越进行援助,应该也会派出使团同去,将军可有心仪的人选?」 顾元铮看向他,「我想跟你说的正是此事。我有意向陛下举荐裴明悯,我们两家乃是世交,如今他家遭难,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只是我不好开口,所以打算让南越使者出面。但又怕使者人微言轻,故而想请小贺大人也帮帮忙。」 贺今行听完便点头:「好。」 顾元铮笑着抱拳,「爽快!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 顾横之却道:「同明悯通过气么?」 贺今行说:「不论明悯愿意与否,都要先把这个机会给他。哪怕他因守孝而拒绝,这也是一种态度——朝廷需要他,丁忧回乡只是暂时。」 顾元铮再看他一眼,抱臂道:「小贺大人倒是个明白人。你们这个年纪的书生,我娘让我见过一些,大都酸得很。少有正经的,也带着几分天真。」 贺今行笑了笑,「若是有『窃比稷与契』的志向,也没什么不好,多歷练就成。」 顾元铮莞然。 哪个读书人没几分大志向?但践行出来的可就少之有少。她不管人说什么,只看他们做成了什么。 穿出游廊,正厅檐下已挂上一排灯笼。兵丁们把几套桌凳搬到院中,烧的是大锅菜,一桌摆几大盘。 周碾过来拜见,贺今行与他说了几句话。顾横之则先入座,留出身边的位置。 顾元铮坐在对面,看他俩挨着坐说小话,敲了敲桌面,提高声气道:「明后日要不挑个空,一起去拜访忠义侯,把莲子接过来?」 两人便住了嘴一齐看向她。顾横之没有异议,说:「拜帖该递,但莲子未必愿意来。」 顾元铮道:「小孩子心性不全,与家人常年分别有许多委屈,因此口是心非,很正常。我们做兄姊的,岂能不闻不问,听之任之?这话不止现在,我明日觐见也是这么说。」 顾横之微嘆,「那就再试试。」 顾元铮看向他身边,「小贺大人怎么看?」 贺今行直觉陛下不会轻易被说动,如实道:「难。」 「再难也得想办法解决。」顾元铮叫下属拿来几个大碗一字摆开,亲自提罈子倒酒,给桌上每个人一碗。最后那碗放到了贺今行面前,「他兄弟俩总得回去一个,不然让我舅舅和舅母怎么办?小贺大人你说是不是?」 烈酒气息沖鼻,贺今行正要开口,旁侧伸来一臂端走那碗酒。 顾横之仰脖饮尽,翻转酒碗示给对座,「铮姐,你想怎么办,跟我说就好。」 「咱们晚些是得好好谈谈。」顾元铮露齿而笑,举起酒碗隔空跟他干一个。 顾横之拿空碗做了个样子,没有再沾酒。 「啧,出去才几年啊,酒量就变浅了。」顾元铮嘲笑自家弟弟,又对贺今行道:「小贺大人是聪明人,在下就不多嘴了。」 贺今行微微颔首,叠掌回了半礼。 顾横之提过酒罈给自己倒满一碗酒,盯着他大姐,「阿姐,顾钰敬你。」 姐弟多年,顾元铮清楚再说下去真要把人惹毛了,但她仍然说:「我知道我这个人有时候很煞风景,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你好,是为了我自己。但我必须要提醒你,有些事你没法迴避,早晚要面对。如今多事之秋,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 她说完,等着顾横之反驳,青年却只与她干尽那碗酒。 第879页 顾元铮见此也有些感伤,独自喝酒,一言不发。 杨弘毅受不了饭桌上鸦雀无声,主动开口转移话题,再不谈前言,净说些南疆与西北的趣事,勉强也算宾主尽欢。 饭后小坐片刻,贺今行与诸人告辞。 顾横之很想请他留宿,但一直到他要走,都没能说出口。他不得不送他回去,提灯穿过前院门,他忽然说了声「抱歉」。 「嗯?」贺今行止住步伐,转身面对他。 月与灯相映,人与影交缠。 顾横之说:「莲子,我爹娘,关于他们的事,都应由我和家里解决,不该牵扯到你。」 贺今行先前便隐约猜到缘由,认真道:「我以为我们之间已有牵绊。所谓『牵绊』,就是你我一体,命运相连,诸事共处。你既为难,我岂能旁观?莲子一直很思念家乡,每次蒙阴要来人,他接到信之后,就日日到永定门去。他总说是玩乐,但我知道他想走出那座城门,我也希望他能离开京城,回到你们的母亲身边去。只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帮他实现愿望。」 顾横之:「他离家十三年,爹、娘与我都对他亏欠良多,想办法弥补他是我的责任。但你不一样,纵有儿时情谊,你依然不欠他什么。铮姐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若是往常,我一定不吝请你帮忙。可眼下朝局多变多灾,我又听说你要推行新策,正如履春冰。如此紧要关头,我不想因为我,让你被束缚、被掣肘。」 通政司现在是风头正盛,但以陛下的性情,焉知哪日不会触及逆鳞,朝承恩暮赐死。越是炙手可热,越有焚身之险。 「这不是束缚。」贺今行向他伸出手,「君心难测,若是陛下怀疑我厌弃我,想寻由头治我,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事。那些与我政见相左、想要针对我的同僚们,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在朝为官身处局中,就免不了。但不管天上风晴雨雪,我们都得往前走,迈出步子才知道过不过得去。就算脚下的路不好走,我也还有你啊。」 掌心摊开在眼前,顾横之轻轻握住。他从来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可遇到与今行有关的事,总忍不住多想许多。 要怎样,才能助你所行皆坦途? 月色朦胧,沉默好像忧愁。 贺今行便做主动的那个人,牵着对方向前走。相携到大门上,几只灯笼将里外照得亮堂堂,遂放开手,「你和铮姐还有事要谈,就送到这里,明天再见?」 顾横之不肯,依然驾车送他回去。 经行繁华夜市,一排排花灯架子竖立长街两侧,流光溢彩。 贺今行悠悠看过去,忽然叫停下车。 顾横之倚车等他,盯着他的背影渐渐出神,直到一盏巴掌大的花灯出现在自己眼前。 灯形似鲤鱼摆尾,肚腹中的烛光将鱼身映得黄灿灿、红彤彤,看着有一种充满活力的热闹。 贺今行把细长的竹柄转向他,浅笑温言:「给你——吉祥好运。」 顾横之没有接,低头仔细看灯。 贺今行跟着俯身凑近,头碰着头,问好不好看。话落,靠着对方的那边脸颊上忽然落下一点温软的触感。 他呆了呆,抬手想要摸摸那一块肌肤,又想到身周人来人往,手顿住,脸颊却迅速发烫。待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腰,偏头看向身旁,猝不及防与他对上的目光飞快滑走,只留一片颤个不停的眼睫。 像振动的蝶翼,他心中想,又光明正大观赏一会儿,才把花灯放到对方手里,缓缓笑开:「有没有高兴一些?」 顾横之点点头,努力压住唇角。 贺今行便坐上车,拾起缰绳,「那我们走啦,去找冬叔。」 「好。」顾横之应声靠着他,将小灯盏提高,放到风中。 夜风长扬不止,红鲤荡漾不休。 第309章 五十二 贺今行二人到达医馆,已近亥时。 敲门好一会儿没人应,正当他们以为屋里人已经睡下时,贺冬穿戴整齐来地开了门。被问及怎么了,他头一偏,「喏,打牌呢。」 后门帘子卷着,可以看到小小的后院里围坐了一圈人,贺长期、星央、贺平再加一个正在摇骰子的牧野镰。 瞧见他俩过来打招唿,前三个都想撂了牌站起来,被牧野镰眼尖口快地制止,「哥哥们坐住咯,哪儿有牌没开就下场的?」 贺今行也叫他们不必,笑道:「你们先玩儿,我正好和冬叔说些事。」 贺冬下午到悦乎堂留下了见面的记号,这也是他来这一趟的缘由。 顾横之听他这么说,犹豫自己要不要留在院子里迴避一下。 贺今行回头往屋里走,从他身旁过,极其自然地牵住他手腕,拉上他一块儿。 两个人在柜檯前坐下,柜檯里的贺冬瞧着他们相挨的肩臂,总觉得不怎么顺眼,掩嘴掐着声音说:「这么多人在呢,别太黏煳了。」 「什么?没有啊,我们酉正之后才见面。」贺今行十分坦然,觉得冬叔是先入为主了,摇摇头,直接拆信看。 第一封信来自杨语咸。 他发现重明湖北岸一带的农田在近几年间都变成了佃田,那些田大都是上好的稻田,重明湖畔除了那年端午泛滥之外亦无天灾,老百姓没道理同时期大量卖田。他又托州府里的熟人查一查主家是谁,对方却讳莫如深,反叮嘱他莫要多管闲事…… 第880页 「杨先生怀疑有人恶意侵占北岸百姓的田地,打算暗地里继续追查下去。」贺今行说着「有人」,脑海中就浮现出两三个姓氏。再往下看,杨语咸也有所猜测,与他所想别无二致。 贺冬听得咂舌:「重明湖北岸良田何止千倾,这都敢占尽,未免太贪心了。」 贺今行烧毁信纸,一面说:「从西北回来,沿路不管是甘中、宁西乃至京畿,卖地转佃的现象都比前几年更常见,富者越富,穷者越穷。杨先生亲眼见过不少,还能让他如此气愤地写信来,可见对方做得实在太过分。」 话罢,俱是嘆息。短暂的安静中,顾横之问:「杨先生是一个人回去的么?」 贺今行明白他的意思,杨语咸在稷州任过长官,和裴公陵是同窗,不至于没有几个可往来之人,但是,「这种事必要隐秘行之,他恐怕不会告诉别人。」 贺冬说:「他一个人太危险了,要不我回去帮他?」 顾横之也说:「铮姐她们回蒙阴,应该也会从稷州过,再去祭拜裴老爷子一次。若有需要,尽可言之。」 「元铮将军势必和南越使者一道,不牵扯进来为好。冬叔忽然回稷州,若是有心人注意到,恐怕会联想是不是我让你去办什么事,可能因此打草惊蛇,也不好。」贺今行沉吟片刻,说:「这样吧,待会儿问问大哥,他会不会回稷州探亲。」 贺冬本想反对,听他说到贺长期,隔空点点桌上剩那封信,「韩将军让贺平他仨带过来的,还有个口信,说是秦广仪明日下午到京。」 贺今行一听,便知是为了边防线改划,此事已经酝酿许久,终于就要提上日程。他由衷地为此感到高兴,带着笑意点头:「好,我明日会特别注意。」 看完信,忽然侧身偏头,问顾横之:「你觉得方子建如何?」 顾横之与其共事过,回忆稍许,答:「行事看似谨慎保守,实则胆大心细。为人有几分仗义,对部将也算用心。」 「真的?」贺冬古怪道:「我看你们回京的时候,陛下不待见你,他也挺顺水推舟的啊。」 顾横之道:「各为其事,怨不得谁。」 贺冬不是很看得上,但面对他俩,也不好说得太难听,「也就是为人尚可,但不站在一条线上,不可能损己利你。」 顾横之对此无所谓,「世人之间,无亲无故,相处大都如此。」 「人如何待我,我亦如何待他,何必多挂怀。」贺今行亦不多想,把写好的回信交给冬叔,就拉起身边人,「走,去看看他们打牌谁输谁赢。」 院子里的气氛却不怎么轻松愉快。 只有贺平的声音,似乎在劝其他人:「多大点儿事啊,重开一盘得了。」 贺今行一去,还没问发生了什么事,星央就指着牧野镰,皱着两条眉毛跟他告状:「他出千。」 「哎!」被指控的牧野镰当即半举双手,掌心朝外,「话不能乱说,牌和骰子都是冬叔的,我可没做手脚啊。打牌嘛,总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只是这回轮到你了。想开点儿,别这么输不起啊。」 说着就伸出手探向对方面前的小陶碗,要拿走碗里仅剩的两颗被当作赌注的紫红李子。 「我运气才不差!就是你出千了。」星央勐地一下端走碗,护在怀里,对他怒目而视。 牧野镰遗憾地收回手,也看向贺今行,说:「小贺大人你来评评理,上了桌就得愿赌服输,是不是?」 贺今行瞧了圈桌上的骨牌,把星央拉到身侧,拿过那碗李子放到桌上,然后自个儿坐了星央的位置,对牧野镰笑笑:「我和你来两把?」 牧野镰看他这架势,一时捉摸不准他的态度,迟疑:「这,不了吧?小贺大人是读书人,清流文官,咱这种粗人怎么好意思欺负您呢?」 贺今行道:「没关系,正常玩就是了。你要是觉得没意思,我们还可以添个彩头,输家答应赢家一个要求,怎么样?」 「真的?什么要求都行?」牧野镰有些意动。 「当真。」贺今行轻快应下,又问左右两边,「平叔和大哥要一起么?」 顾横之就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看。他不玩这些,他知道,所以直接没问。 贺平神情微妙,连连摇手拒绝,「不打了不打了,今晚打够了。」 贺长期本就对牧野镰有没有出千持怀疑态度,再看他那倒霉弟弟多半要搞事的模样,便抱臂道:「十赌九诈,谁知道你们暗中会整什么花样,我不当这个冤大头。」 贺今行便专注地看向牧野镰:「那就我俩吧,两张还是四张?」 「两张吧,反正不需要保本,一……」牧野镰本想说一局定胜负,但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硬生生让他改口:「三局定胜负。」 「行。」贺今行上手洗牌码牌,「什么牌头?」 牧野镰一直盯着牌,心里觉着有数,那股危机感又下去了,「简单点儿,右手旺,从右得了。」 贺今行将牌垛垒成四层,再推到桌子中央,隔空指向桌上那两枚骰子,「请。」 牧野镰知道他是刻意没挨骰子,做给自己看呢,哼笑一声,抓起骰子往一旋。 点数出来,牧野镰先摸了两张牌。 贺今行跟着取了一对牌贴桌放,牌面朝下,平移到自己面前,一眼没看,便笑道:「直接开?」 「行啊。」牧野镰也笑,翻开第一张牌,却是张长六。 第881页 他嘴角的笑容顿时凝固,再立刻翻开另一张,也是张长六。 对天。 牌九里第二大的牌,不算小。 但是,牧野镰拧眉,死死盯着对面的牌。 贺今行就在他的注视下,竖起自己那两张牌,再轻轻推倒。 果然一张丁三,一张二四。 至尊绝配。 「第一局是我赢了吧?」贺今行再次笑了笑,把一对至尊牌推到侧边,抬手作请:「再来。」 牧野镰捡起两颗骰子,对着牌垛琢磨了一会儿,才骰出去,并要求换个方向摸牌。 贺今行随他选定,并说:「上一局你先开,这一局我先好了。」 于是摸了牌就直接翻面撂到桌上。 一张长三,一张么四。 不成对的一点,没几对比这更小的牌。 与他对赌的人就算纯靠运气,赢的机会也很大。 但是,牧野镰翻开第一张牌,是张长五。 他咽了口唾沫,捻了捻指腹的汗,拿起第二张,却是张四六。 两张牌合起来就是零点。 「□□。」牧野镰低骂一声。 贺今行依然浅笑道:「又是我赢了啊,三局已经两胜,还要再来吗?」 牧野镰「啪」地放下手里的牌,「再来一把!不,重来,我洗牌。」 声气有些大,顾横之开口:「愿赌服输,用不着上火?」 「无妨。」贺今行仰头和他对了道目光,才答应牧野镰:「那你洗,我骰?」 正经对赌,没有一个人洗牌码牌扔骰子包圆的规矩,牧野镰自然同意。 贺今行便把骰子搂过来,略略一掂,往上抛了出去。 一骰杂七对杂六,再骰双和对双梅。 一连几局下来,牧野镰拿到的牌都小对方一级,他不是傻子,干脆把牌一推,「不玩了,你直说吧,要我干什么?」 贺今行也放下骰子,敛了笑:「你觉得我出千了吗?」 牧野镰抿着嘴巴,脸色有些难看。 贺今行盯着他不放:「我敢说我出了,所以你刚刚出了没?」 牧野镰只觉脸皮火辣辣的,实在挂不住,把自己那碗满满的李子推到他那边,「行吧,我认了,今天是我对不住诸位。这些不该我拿,你们分。」 星央白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往自己碗里刨了一小半,去打井水清洗。 「啧。」贺长期缓缓摇头,「平叔,你觉得丢脸不?」 贺平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咳嗽一声,没接话。 「丢脸」的当事人摸着鼻子试图解释:「我就是习惯了,没收住,以后不会了……」 「呵。」贺长期嗤笑。 骨牌被收起来,贺今行目的也达到了,这才问:「大哥可要回遥陵?」 贺长期说:「是有一个月的探亲假,过两天就动身回去,你要捎东西还是带信?」 贺今行却问:「牧校尉是否同去?」 「他?」贺长期瞟一眼牧野镰,「我让他直接回玉水去蹲大牢,他不愿意,非得绕一趟稷州拖时间。」 「哪个正经人爱蹲牢子啊?」牧野镰本来因为打牌的事不好意思说话,此时还是忍不住插嘴抱怨。他说不动贺长期,就想从贺今行身上入手,「小贺大人这么问,是不是有事情用得上我?」 贺今行便提起杨语咸,「……杨先生近段时间做的事比较危险,所以我想拜託你们在稷州的时候照应照应他,如果能多待一段时间更好。」 「玩儿火是吧?我在苍州天天过的都是这种日子,没在怕的。」牧野镰直接包揽下:「这事儿就包我身上,让我一直住那儿当护院都行。」 贺今行笑道:「这倒不用,我也不好意思跟大哥抢人啊。」 「别不好意思啊!我愿意的,非常愿意。」牧野镰从桌那头绕过来,摆出哥俩好的架势,试图再努力一下。 顾横之伸臂拦住他。 「要点儿脸吧啊。」贺长期及时从背后把人拉开,站起来,正好和顾横之面对面。 他所有轻松随意的神情都随之消失,变得严肃:「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顾横之答:「我已在禁军入职。」 「禁军?」这个结果有些出乎贺长期的预料,消化了一会儿,追问:「你确定?就这么算了?」 顾横之清楚他在问什么,很肯定地回答:「不是『算了』,是新的开始。」 贺长期不信,仍然说:「如果你想争取些什么,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我可以跟你一起联名上谏,或者单独为你请命。」 顾横之摇头,再摇头,「这就是我的选择,发自本心,不会改变。」 他低头看向今行。相对一刻,贺今行也站起来,与他并肩而立。 贺长期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那好,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我尊重你的选择。你要是后悔了,也可以知会我。」 顾横之向他抱拳:「我会记着,多谢。」 贺长期还了一礼,「我也不是完全为你。你、我、那么多将士,在战场上为了家国疆土出生入死,说白了也是为朝廷出生入死,不该被朝廷辜负血汗,也不能任由他们践踏真心。」 他说完,眺向天上星子,静静伫立一刻,转身往前屋走。 时候不早,他们该回驿馆了。 牧野镰赶紧跟上去,搭上肩膀,「将军,你刚说的我可听见了啊,我牧野镰是不是也跟着你出生入死了?就说咱们吃了多少雪啃了多少草根,就冲着这个,是不是也该把我的牢狱之刑给免了?」 第882页 「闭嘴。」贺长期才将升起的惆怅立时消了七八分,怒道:「功是功,债是债。如果全都一笔勾销,那曾经被你洗劫的人算什么……」 两个人讨价还价地进了屋门,找冬叔抓药。 「他们就这样。小牧为人是油了点儿,但本性不算坏,说得听,也靠得住。」贺平说着嘿嘿笑,笑罢,对贺今行说:「那属下这,也就走了。」 后者看到他眼角霜纹,有些鼻酸,「平叔要多注意身体,不然就留在京里,和冬叔作伴也行。」 「京里没意思,我不如贺冬闷得住,还是得有事儿做着才有盼头。」贺平笑道:「您刚刚不是说杨语咸那儿还有一宗事么,我跟牧野镰一块儿,在稷州多待一段时间。」 「好。」贺今行点点头,送他出去。 贺长期三人走后,贺今行便也打算告辞。 贺冬给他抓了几副药,直接放到马车上。星央送出门来,双手递上一盒洗净了犹带水珠的李子。 贺今行捧在手里,问他:「我可以分给别人吃吗?」 星央露出有些纠结的表情,但还是答应了,「将军愿意给谁都行。」 他还是有些改不了称唿。 贺今行单手拿食盒,单臂抱了抱他。 这一次回程由顾横之驾车,小心慢行驶出窄巷,大街上依旧灯火不息,人流如织。 仿佛要把前两年被宵禁的良夜都补回来。 贺今行说起星央,说起当年如何相识,「……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信任我依赖我。这些年过来,我们亲如家人,我不可能放下他不管。但我确定,我们彼此之间只有家人的感情,没有其他。神仙营你见过的,营里的大家都是这样。」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忽然说这些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嗯?」顾横之慌忙转头看他一眼,赶紧摇头。 贺今行见状,莫名忍不住笑,说:「我是,嗯,免得你我日后因此误会。所以早早和你说清楚,也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懂的。」顾横之抿唇笑了一下,然后说:「待你好的人,我也会善待他们。」 贺今行心弦被触动,但道谢太疏远,他说不出什么,就轻靠他的肩膀。环望四宇,望见挂在车檐下的鲤鱼灯,心轻一如鱼腹中闪烁的花火。 他想起租院子的事,「你想住在哪儿?以后你在东华门当值,我在端门,六部衙门后面那一块儿离两边都很近,就是好贵,还难租。远一点,次一些,正阳门外面那一带,怎么样?」 顾横之说:「远一点没关系,跑着去也行,就当晨操。」 「那下次休沐,一起去看看?」 「嗯。之前陛下封赏,有一百两现银,我拿了七十两给老杨日用,还留有三十两,到时候把钱带上。」 「我还有多少钱来着,得回去数一数……」 伴着一路的低语,摇摇晃晃回到官舍,已是子时。 贺今行记着顾横之和他大姐还有事要谈,也没有相留,就在门上道别。回屋沐浴过后,理一遍日间的公务,才熄灯歇下。 翌日五更,贺今行早早去隔壁院子敲柳从心的门。 柳从心才起,睡眼朦胧地问他怎么了。 「我想让秋婶再帮我约苏宝乐见一次。」贺今行昨晚想着王玡天的话,辗转许久,想出个主意,打算试一试。 柳从心听见苏宝乐的名字,一下子变清醒,「行,你想在什么时候?」 贺今行道:「尽快。」 柳从心应下,迅速更衣洗漱,和他一道出门。 两扇朴素的大门从里打开,披麻戴孝的少年人提着刀走出来。 他身量单薄但气势汹汹,看到台阶下站着的中年男人,却是一愣。 高而劲瘦的男人裹一身武服,牵着一匹老马。因黎明时淋了一场小雨,人和马都浑身散发着水汽。 他注视着少年,看到身上的孝衣与手中的短刀,又喜又痛,哑着嗓子问:「你是秦参?」 秦幼合倏地睁大眼睛,垂下刀,惊喜地叫道:「三叔?」 「是我,是三叔。」秦广仪再三颔首,晨风吹起他额前白髮,露出晦暗难明、似有水色的眼眸。他重复道:「三叔回来了。」 第310章 五十三 「……上不仁,家不存,吾何以为义?唯以此法试图挽回些许。今聊作薄祭,敬表寸心。若祖宗有灵,望佑儿孙顺畅无阻。」 秦广仪诵过祭文,连叩三回,起身将燃香郑重插入坛中。一抬首,便对上最下一列正中间那尊新立不久的牌位。 漆檀牌位上只刻有祖地和姓氏名字,与其他带官职及宗族排行者不同,既有香火供出的肃穆,又有断绝一切的落拓。 「这是你爹要求的吗?」秦广仪问一直陪侍在旁的侄儿。 秦幼合点头确认。 秦广仪怔怔半晌,盯着牌位上的「秦衾」二字,说:「待我死后,也要像大哥这样,只留一个头衔,就是『秦毓章的弟弟』。」 他自幼十分崇敬他的兄长,哪怕并非一母同胞。 秦幼合问:「这算是三叔的遗言吗?」 「或许算吧,你替我记着就行。」秦广仪温和地看向少年人,感慨变作怜惜,「家里发生这样大的事,就剩你一个人支撑这一切,辛苦你了。」 秦幼合摇头,说:「三叔,我不辛苦。弘海法师救了我,丧事由傅景书和诚伯操持,许大人和今行也有关照我,我并没有额外做什么。」 第883页 秦广仪嘆道:「丧父之痛,岂有不苦的呢?」 秦幼合再次摇头:「三叔,其实我看得出,我爹并不留恋人世。生与死对他来说没有区别,时候到了,该死,他就去死了。我祭奠他,为他守灵,都是在父亲去世后,我作为儿子应该做的。第一晚的悲伤过去之后,我想念他,但并不感到惋惜,也没盼望过他再活过来。」 「你像你爹,你这话,也像是你爹能说出来的。」秦广仪也再次陷入回忆之中,「我知道,他不喜欢秦家,只是生为嫡长,没有选择。」 秦幼合觉得自己和父亲并不像,对这句评价有些困惑。 但秦广仪并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怀念过后,对他说:「你信中说,百期之后,你就要去至诚寺落髮剃度。我总觉得不好。我今日去觐见陛下,会求他允准你做个俗家弟子,如常成亲育子。」 「我不要。」秦幼合却拒绝了,「我答应了弘海法师,要做他的弟子。他救了我,我不能失信。」 秦广仪道:「俗家弟子亦是弟子。」 秦幼合十分坚决:「那不一样。」 秦广仪有些无奈:「那你我也过身之后,谁来为你爹祭祀呢?」 秦幼合蹙起眉,思索着认真回答:「黄帝至今不过数千年,谁又知下一个数千年之后是什么光景?待千年万载,达冠布衣皆化虚无,贵冢野坟皆归尘土。既作尘泥,又何必在意散落何方,有无人知晓?」 秦广仪听完,笑了一下,「小孩子意气。」 他不再多说,转身走出祠堂,骑上马,再远望园里的牌楼与碑林一刻,无声辞别祖宗与兄长。 秦幼合跟出来送他,没有再带上刀。有他三叔回来一趟,暂时应该不会再有人来寻晦气——阎王易躲,小鬼难缠,这是他该替他爹受的,所以没有向谁写信求助。 诚伯在他身后,哑声说:「少爷,三爷他说了就一定会去做,您要不再劝一劝他?」 秦幼合目送秦广仪打马远去,「三叔是三叔,我是我。我要做什么,他不能管。同样的,三叔要做什么,我也管不了。」 话落,朝晖一晃,那一人一骑就消失不见。 晨光由朦胧转为清晰。 崇和殿里散了朝。贺今行没有退出大殿,而是快步追上内侍,求见陛下。 内侍一看是近来极得陛下喜爱的小贺大人,也不推脱,麻熘去通禀。 在崇华殿休憩的皇帝果然没有斥责,召人即刻前去。 先前朝会已经通过了援助南越起义军的决议,贺今行参拜后说:「陛下,此番若与南越协定缔约,不知可要派使团回访?」 明德帝似笑非笑:「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废话了?不派使团难道让驿兵去跟南越人谈?」 贺今行便直言道:「既然要派使团,臣想举荐一个人担任使节。」 明德帝哼道:「看你这么着急,生怕他人抢了先,朕猜你要荐的是裴明悯吧?」 「陛下明智。」贺今行先夸了一句,再陈明缘由:「王大人现在身为右相,政务繁忙,不便再出使番邦。而裴侍读有过出使南越的经验,与南越起义军也打过交道,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明德帝:「他跟他爹扶着棺,才回稷州吧?」 贺今行低头应是,「但在臣看来,就算没有出使事由,以他的才干,若置之三年不能为朝廷效力,实在可惜。纵然他身在孝中,有裴孟檀公与诸子在前静心守灵,其后孙辈不必那么严苛。朝廷适机令其夺情起復,亦在情理之中。」 明德帝仍然是那副脸色,出口却道:「你说得这么有理有据,朕要是真舍了他,岂不是错失人才?」 贺今行一听,叠掌道:「陛下圣明。」 「就算你不来,朕也会点他去,左不过副使正使的区别。」明德帝问他:「知道为什么吗?」 贺今行就着叠掌的姿势,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请陛下解惑。」 顺喜见状,当即示意内侍们退下。 阁中只余君臣二人,明德帝目光幽幽,沉声道:「一则,北黎就要派人来访,朕不能让靖宁多想,二则,舞弊案沸沸扬扬,裴明悯实际并无任何牵连,朕知晓,所以会慢慢补偿他。三则,夺情于他,亦是还裴氏清白,朕不曾弃置裴氏的证明,能安抚士林。」 贺今行听到这里,心中一片清明,陛下的目的远不止所言—— 裴氏无罪,忠义侯则是无妄之灾。 士子们对忠义侯曾经有过的怀疑与质问,便会化作羞愧。而案子前后,侯爷对士子们的维护与支持,对老师始终信任但有分寸的襄助,都将成为美谈。 如此看来,陛下在为忠义侯铺路? 这么说给他听,是要他…… 明德帝的声音在头顶继续响起:「虽是抬手之举,但朕之苦心,皆包含其中。你可明白?」 贺今行躬身道:「臣谢陛下教诲。」 话罢告退出殿,那个问题一直在他心中盘旋。 经过端门,却见顾元铮带着南越使者等候在旁。 顾元铮初以为皇帝要在朝会上宣见自己,因此卯时便来。 谁知在端门等到朝阳高升,百官散朝,也没等来通传觐见。 双方互相见礼,顾元铮忍不住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贺今行见左右无外人,直言道:「将军放心,陛下应当是另有安排。朝会已经通过决议,随使人选之事,本官也已向陛下上奏举荐,陛下亦认可裴侍读的能力,将军到时候直接提请便是。」 第884页 顾元铮松口气,笑着抱拳道了谢。 贺今行一走,何萍便出现在她眼前,请她随自己前往崇华殿。 待得上殿,她与南越使者先后上奏,有问有答,无一出错;所提所请,皇帝皆应准许。 她估摸着皇帝心情不错,正事末了,便自然地提起家弟一同回乡之事。 谁知明德帝一下变了脸色,阴沉道:「朕是否说过,只要常明自己愿意,大可择日就回蒙阴?是不是常明自己不愿,而否决了他兄长的提议?」 顾元铮硬着头皮道:「陛下,小孩子意气用事,当不得真。只要劝上一劝,定能回心转意。」 明德帝喝道:「劝一劝就能改变主意?难道在你眼里,他不愿意回家,是朕逼的?朕就是强留他人骨肉,不通情理之人?」 顾元铮抱拳低头,也面无表情:「陛下息怒,末将绝无此意。」 明德帝却没有要息怒的意思,指着她道:「知道朕为什么不在朝会上宣见你们,而是要单独召见吗?朕就是预料到你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元铮,你既有志做一军统率,就该明白,居上位者统御全局,亦常需蛰伏。一点小事便让你坐不住忍不下,谈何成就大事业?」 顾元铮勐地抬头,「陛下,末将——」 她同时单膝跪下去,开了口,要说什么却都说不出来。 无论边军总兵还是州卫指挥使,上任都需皇帝的一道谕旨。可以因为地处偏远而世代罔替,可以因为才干出众而经兵部越级推选,但最终都需要皇帝的支持,才能得到那个名号。否则,始终名不顺、位不正。 皇帝这么说,是支持她的意思?不,应该是藉此威胁、拿捏她的意思……但这种威胁,是否可算作变相的默许? 皇帝接连发问:「你想怎样?你该怎么做?你心里就一点数都没有,要朕来教吗!」 顾元铮被问得有点懵,舔了舔唇,仍然没有回答。 她心里并非一片空白,然而她浮起的念头都不可在这金殿上说出口。 她万分讨厌这种感觉,只能长久地沉默下去。 最终,皇帝叫她滚下去好好想想。 来时东有启明星,去时烈阳已挂天正中。 玄武大街人流涌涌,一如往日。 午后,未正二刻,秦广仪率队抵达兵部衙门。 现在的兵部比月前清闲一些,盛环颂专程等他,交接完,直接一块儿进宫。 他二人虽不曾长期共事,但从当年剩到现在的人,再不熟也算老相识。 盛环颂问完他们回来的路程,问起长公主,「晋阳殿下可还好?」 秦广仪点点头,「殿下很好,还让我代为问候盛大人和崔相爷。」 「殿下有心了。」盛环颂带着几分唏嘘说:「倒是难为你回来这一趟。」 「不为难。」秦广仪微笑道:「托殿下的荫庇,能活着回来祭拜,已是极大的福气。」 盛环颂听这话,知他已经去过宛县。 宛县不在京城北边儿,从雩关回来得特地绕路过去,显然很在意那件事。朝夕之间,亲族覆灭,家人丧生,谁能不在意? 但又笑又说「福气」的,这人心里到底怎么想,盛环颂一时还真有些猜不透。 很快到应天门,轮值的羽林卫受过嘱咐,告诉他们,方大帅和韩将军已于一刻前进去。 秦广仪便让部下留候,缴了佩刀匕首,再搜过身,独自和盛环颂去觐见。 他的奏本是一大早就遣快马递上去的,已得皇帝许可,一路畅行。 方子建和韩履宽临时求见,但皇帝早已从崔连壁口中知晓他们的目的,就让他们在抱朴殿外等候通传,等秦广仪二人到了,一齐宣进。 这场奏报从头到尾,明德帝都没有屏退一众内侍。 于是诸武将前脚告退,奏报的内容后脚就传向四方。 西北军、振宣军和北方军一起联名上奏,请将江水以北的边防线——从秦甘路境内神救口到松江路境内青阿岭东麓,重新划分成三段。即原有两支军队辖区分别往东西两边缩减,腾出的边线则划为振宣军的辖区。 皇帝御笔硃批,加盖国玺,敕了准。 一旦辖区划定,振宣军就正式成为常驻边军之一。 通政司近水楼台先得月,郑雨兴向贺今行汇报的时候,有些不解:「既然是联袂上奏,三方肯定早就互相通过气。约定好要在今日觐见,韩将军和方帅他们又何必假作不知秦将军的行程呢?反正最后也是一起。」 贺今行正在写文书,不辍笔,随口道:「秦将军姓秦,此前秦氏倒台时,因他尚了长公主,没有任何明文提到如何处置他。韩将军他们不知陛下态度,自然要避嫌。哪怕只是做样子,也得做出来。」 郑雨兴摸着下巴说:「那他们怎么出来的时候又有说有笑,看着很熟稔?不需要避嫌了?」 「是啊,陛下说无需在意,那还要避什么呢?」贺今行画下句号,挂了笔,转头望向外墙那扇小窗。 重划边防之事落定,明明是他期待已久、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却驱不散他心中的惆怅。 「哎,真难啊。」郑雨兴感嘆,然后提醒他:「大人,还有一刻就到申正,您不是说要去户部吗?」 「这就去,直房交给你了。」贺今行轻轻唿出一口郁气,起身去大直房,打算带一个人随行。 第885页 昨日他与陆潜辛说定,户部今日上午议出开捐初步的章程,他下午过去看一看。 开捐连带改税,必然会经歷一个漫长的过程。通政司作为监察的衙门,也必定会长期参与其中,不能只他一个人。 他把消息告知大家,好几个吏员都想去,但手上事情繁杂,此时都走不开。 最后,由上午忙碌、下午相对清闲的余闻道跟着他一起去。 第311章 五十四 户部这几年算得上是换血最多的衙门。 只是衙里布局不曾变动,新进的官吏们就像前辈一样,坐着的手笔不停,走路的衣袍带风,忙碌得没时间注意来人。 贺今行踏进去,只觉和前一位尚书在时没什么两样,仿佛下一刻谢延卿就会走出来。 当然,他被引进直房,见到的是陆潜辛。除了陆大人,谢灵意也在。 见礼落座之后,谢灵意将一份文书递给贺今行,便站在堂中作介绍:「这里只有两位大人在,下官就直白一些。所谓捐纳,就是以官职为货物,贩售给想要官身的人。贩货必先定价,价低伤卖家,价高买家少,量少卖不出总价,量多则易贬单价。所以我们查阅了本朝立国以来几次捐纳所开出的官衔与价码,再与今时作比,筛选出了一些我们认为合适的官职,以及对应的价额范围。」 贺今行边听边把文书翻到后面几页,直接看户部划出的职衔。京里大都是□□品的闲职,地方上稍微紧要一些,最高到从六品,一只手都能数过得来。 和前两次捐纳相比,很克制。 「小贺大人觉得怎么样?」陆潜辛等他看得差不多,说:「几箱子卷宗都是灵意连夜找来处理的,所以用了他的建议。」 谢灵意拱手道:「下官觉得开捐不妥,但堂官有令,不得不从,所以做出的方案相对保守。」 贺今行知道小谢大人是忠义侯的拥趸,贊成大刀阔斧肃贪、直接抄家没产那一套,哪里是觉得开捐需要保守,分明是觉得以官换钱的法子太过保守。 他回答:「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之后拿到吏部去,他们大概会进行扩增。」 今日这里本该还有吏部的人,但因侍郎阮成庸暴毙,吏部这几日都腾不出空。崔连壁的重心在边防上,也没有要压这件事的意思,直接让他们做得差不多再拿给他看。 陆潜辛懂崔连壁,也懂他的意思,道:「多一支边军,多一笔军费支出,开捐募到的钱自然越多越好。」 贺今行说:「要想多捐多纳,不止看卖的什么,还要看什么人来买。我还是那句话,豪商与一般世族愿意付出的价钱大不相同。」 谢灵意说:「就算愿意开个口子给他们,也要他们愿意出价才行。」 户部不反对,但也不愿意出力。 贺今行既然主动揽下这件事,就做好了自个儿顶上去的准备,说:「江南豪商苏宝乐在京中,我去试试他。」 陆潜辛点头:「小贺大人胸有成算,多费心。」 在场诸位都是干脆利落的人,事情很快说完,虽不够齐心协力但也没出任何么蛾子。 贺今行就要告辞,陆潜辛叩了叩桌案,「小贺大人不妨多留一刻,老夫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道说道。」 谢灵意听见,直接出去了,显然跟他无关。 贺今行便把文书卷宗都交给余闻道,让对方先回通政司。 后者一直在做记录,一句话也没说,接到吩咐只管点头,甚至明显地松了口气,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 贺今行拍拍他的臂膀,低声夸奖了两句,送他出直房,亲自把门关上。 再回身,只见陆潜辛取下乌纱,满头斑白,端坐于一墙文卷下。除却一身绯红官袍,这个中年男人如同苦行僧一般,静穆而清心寡欲。 但他绝不是无欲无求的人。 贺今行很清楚这一点,走到案前,等他说出自己的目的。 两人对峙似的对视片刻,陆潜辛率先低声开口:「今日三军联名觐见请求改制,你肯定知道。那鸣谷一线的争端,你是否也知道?」 贺今行没回话,表示默认。 韩履宽在给他的信里说过,西北军与振宣军对佛难岭到鸣谷一线到底如何分割,确实还有一些争议。 但他认为,那是边军内部的事。不管是王义先还是方子建,应该都不会让它出现在朝堂上,影响到大家共同的利益。 陆潜辛微微笑,目露精光,「你帮我做一件事,我让子建退一步。」 贺今行皱了皱眉,沉吟道:「陆大人,北疆苦寒,尤其是苍州业余山沿线,您张口『退』,实际让的是那些将士。我不在那边,不知晓细节,不敢妄言。王帅和方帅他们也应自有主张,该怎么划就怎么划吧。」 陆潜辛只道「可惜」,「我以为你和王义先一条心,现在看,倒是不像。」 贺今行说:「王先生也会拒绝的。」 「你们这些人啊。」陆潜辛嘆一声,也撑起身,「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罢。」 他取出一张字条,放桌上推到对面。 贺今行低头扫了一遍,对纸上的内容并不感到多么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慨嘆。 陆潜辛笑意不改:「你要开捐,和大家没什么冲突,谁都愿意卖你面子。但你要改税,除了老夫,其他哪个会对你没意见?既然早晚要对上,何不早些做准备?我也不多求什么,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说呢?」 第886页 贺今行说:「下官可以答应您,但未必真能及时帮上您。」 陆潜辛却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我确实不剩多少时间,所以就预祝你一帆风顺,早日功成。」 贺今行拱手致意,叠起那张字条,放进袖袋中。 从户部出来,就快到下衙时间,他干脆不回通政司,改道去工部衙门等柳从心。 落日西沉,暮鼓一声声擂响。 马蹄声和车轮声都被掩盖,直到双方在同一个巷口相遇。 随车的侍从到车窗前禀报:「侯爷,是秦将军。」 嬴淳懿撩起车帘,马背上的秦广仪也向他望来,目光相触,后者抱拳行礼。 「殿下一直记挂着侯爷,收了好些皮毛与您喜欢的弓刀。她无暇回京,便嘱咐我将这些带回来,亲自送到您府上。」 兵丁们将三个大箱子抬到公主府大门前,秦广仪把单子交给府上长史。 长史拿着单子看向忠义侯,无声询问,是就在这里当面交清,还是先抬进府里。 公主府人人皆知,侯爷亲近他的姨母,却并不拿正眼看待那位姨丈。 嬴淳懿道:「秦将军申正出宫,现在就把东西送来了,想是马不停蹄,不妨入府歇一歇。」 说罢吩咐长史,备席接风。 「末将恭敬不如从命。」秦广仪应道,视线转向公主府大门上的匾额。 他此前从未跨进过那道门槛,甚至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踏足。但现在看来,只要时日久,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嬴淳懿展臂作请,「本侯也打算托将军给姨母捎些东西过去,只是以为今晚将军会与方帅和韩将军促谈,否则就提早派人相请了。」 秦广仪落后半步,笑道:「方帅确实也邀请了末将,但他二人相商,末将说不上什么话。不如先来您这儿,把殿下交代的事办妥当。」 嬴淳懿奇道:「哦?振宣军的防区到底怎么划,还没议定么?」 秦广仪摇头,他二人如寻常叔侄一般说着话走进公主府。 边军大动,对国家、朝廷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而对百姓们来说,只是多了一则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天芳楼这种地方,连作为谈资都有些无趣。 贺今行站在天井,听了几首歌伎乐师们吹弹的淫词艷曲,有些无奈。 柳从心和他一块儿来,也有些不耐烦:「这苏宝乐,给他点儿好脸,他就摆起谱来了。」 贺今行说:「大概是猜到我有求于他吧。」 「那又如何?」柳从心盯着来来去去的客人,眼眸一片冰凉,「商贾而已。」 话一落,苏宝乐姗姗来迟,开口便赔罪:「真是不好意思啊,两位大人,我坐的马车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别的车,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这种拙劣的藉口也好意思说,柳从心冷笑一声,「大街上走着都被撞,可不是好兆头。」 苏宝乐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 「人都没事儿吧?」贺今行岔开话,听说没事之后,便一齐往楼上的包间走。他边走边打量楼中富丽堂皇的装饰,笑道:「听说苏大老闆把这一座楼都盘下来了?」 苏宝乐愣了一下,不自在地摆摆手,「没有的事儿,就是碰上运气加了几笔股子而已……大人听谁说的?」 「苏老闆这么谦虚干什么?」贺今行自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怎么知道的,继续奉承道:「您老练通达,生财有道,在下感到佩服。」 苏宝乐在街上出了些状况,再听这些话,简直头皮发麻。他快走几步推开雅阁房门,一边请人一边说:「我说贺大人吶,您挺好一人,就别这么埋汰我了行不?一听说您要见我,我立刻就推了其他的事情,给您这边安排上了。」 他把手下都留在门外,等贺今行两人一进来,就关上门,「您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啊。」 贺今行察觉到他的焦躁以及隐隐的忌惮,环视过屋宇,才缓缓说道:「我来是想问问苏大老闆,想不想做官?」 「做——」苏宝乐大惊失色:「做什么?」 贺今行道:「做官啊。虚衔实衔,京里京外,有很多位子,可以随你选。」 他一副理所当然推售大白菜的样子,让苏宝乐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您没开玩笑?」 「当然。」贺今行正色道:「你听说过『捐官』么,朝廷近来就打算开捐。」 「听是听说过,就相当于卖官买官么?」苏宝乐稳住神,眼珠子转起来。 贺今行颔首:「以苏大老闆的财力,完全可以捐到最好的那一个官职。」 苏宝乐开始掐自己的手指,「多少钱?」 贺今行从招文袋里拿出一张单子给他,「暂定的价码,但应该不会偏差太多。」 苏宝乐一看,不便宜,但也不算太贵。他看着其中几个官职有些眼馋,但仍然觉得不太真实,反覆问:「朝廷真的要开捐?」 贺今行:「陛下金口玉言。」 苏宝乐:「可捐官不都是给读书人捐的么,还有那种家里祖上当过官儿,有渊源的。我们这种行商的也可以?」 贺今行:「当然,我敢向你担保。」 苏宝乐得到再三的肯定,仍然犹疑不定:「还有这种好事儿,朝廷就这么缺钱?」 贺今行看出他在纠结,只不知缘由在哪儿,说:「苏老闆要是无意,也没关系。我来找你还有个目的,就是想通过你,把这道消息传到商人中间去。」 第887页 话虽这么说,但苏宝乐明白,这种消息哪儿用得着他来放,对方是在向他卖好。 有个虚衔的官身,就能褪去商贾之籍,一家子从此脱胎换骨,这是一辈子都不一定遇到一次的大运道。 若是往常,他肯定欣喜若狂地先答应下来,再把这个消息作为人情送出去,但今日…… 苏宝乐在心中计较几番,咬着牙低声道:「您容我考虑考虑两日。」 贺今行注意到他说话前看了一眼房门,思索片刻,答应下来,再提出告辞。 苏宝乐松口气,赶紧送他们下楼。 再上楼时,有姑娘缠上来,他毫不怜香惜玉直接打发;守在门外的手下想跟说两句,也被他大发雷霆呵斥走。 他独自回到房间,肥硕的身子往榻上一躺,闭着小声哀嚎,「我的天老爷哟,老子造了什么孽,遇到这些个灾神!」 他本是自言自语地发泄,房间里却响起另一道声音,「说谁呢?」 苏宝乐当即一个鲤鱼打挺,没挺起来,滚下榻直接坐在了脚踏上。 抬头一看,倚桌而立的果然是陆双楼,他脚边还有一把先前被拉开坐过、还没有放回去的圆凳,仿佛随时会踢过来。 苏宝乐往他斜对面缩了缩,强颜欢笑:「哥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收拾收拾自己。」 「你再难看的样子我也见过,有什么好藏的?」陆双楼难得没背他的长匣,抱臂道:「我来的时候,看到你送贺今行和柳从心出去。他们来找你干什么,跟你说了什么?」 「啊?这……」朝廷要开捐这种消息,苏宝乐不知该不该保密。 「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我,要是漏一个。」陆双楼随手一抬,指尖便多了一枚柳叶刀,刀锋薄而利。 被刀指着的苏宝乐立刻老老实实地回忆,把自己跟贺今行说过的话都复述了一遍。 陆双楼坐到那张圆凳上,「也就是说,他希望你能去捐官。」 苏宝乐也知道,「是有那个意思。」 「那你就去捐呗。」陆双楼看着他蔫蔫的样子,「难道你真不想当官儿?」 「我当然想,但是,」苏宝乐的眉毛拧成一团,拧半晌才说:「要出至少十来万,我现在,我现在手头没这么多钱。」 陆双楼挑眉:「那你的钱呢?哦,傅景书找你要去了?」 「你都知道,还问我。」苏宝乐抱怨道,烦躁地抹了把额汗,袖子恰好遮去脸上一瞬间的狰狞。 当初他在江南接了张文俊递出的橄榄枝,虽然从此乘风直上,但要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多。他现在有些吃不消了,却抽身不得。 陆双楼知道他的处境,但不在乎,轻声细语:「那怎么办?我觉得你去捐官比较好啊。」 「什么?」苏宝乐勐地抬头瞪着他:「为什么?」 「朝廷想要你的钱啊,你还能不给么?」陆双楼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说:「上一个不给的,不就直接没了,让你占了便宜么。」 「唔,也就贺今行,还给你补个官职。」 想到柳氏的下场,苏宝乐在今晚第二次感到焦灼不安,遂抱住头,倒向脚踏一边。 都想要他的钱,还拿他的命威胁他,怎么办? 能怎么办? 前有狼后有虎,横竖都是个歹字,不如捞个官儿噹噹,至少有点实际的好处? 第312章 五十五 六月廿一,风晴日好。 公主府上昨夜宴客,侯爷开恩允大家一起吃酒,闹得晚了,今晨便比往常安静一些。 顾莲子从自己院里一路穿过二门,都没碰上几个人,正感到庆幸,抬头就见迎面游廊上,嬴淳懿静静地看着他。 「去哪儿?」后者问。 顾莲子抿了抿唇,反问:「你怎么没去兵马司?」 嬴淳懿道:「你兄姊昨日递了拜帖,说好今日上午过来看你,我记得我跟你说过。」 顾莲子走到他面前,仰着头尽量自然地说:「我要去至诚寺还愿。」顿了顿,又补充:「也是早就定好的。」 嬴淳懿:「那你昨晚怎么不说?」 「我说了。」顾莲子扭头看向屋檐,「只是你可能没听到而已。」 嬴淳懿当真问:「你何时跟我说的?我不曾醉过。」 顾莲子说不出来,憋了半晌,破罐子破摔地问:「淳懿哥,如果是你,你真的能毫无芥蒂吗?」 嬴淳懿说:「我不能,但我会保持基本的礼仪,并试图拿到我应得的东西。」 「我也想,但没人教,学不会。」顾莲子说完就闭紧嘴巴,也不走动,就杵在原地,像根不会弯折的柱子。 对峙半晌,嬴淳懿嘆口气,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顾莲子听他口气,不会硬拦自己,也乖乖回答:「明日或者后日吧。」 嬴淳懿侧身让道,同时叮嘱:「路上小心些,去山里别走太深,也尽量别给弘海法师添麻烦。」 「我知道,我会当个透明人,绝不惹是生非。」顾莲子举手做誓。 广袖落下去,倒缠在臂上的王蛇现出身形,信子一吞一吐。 一晃眼便又被遮掩住,少年人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在廊下侍候的长史走上前,躬身询问:「侯爷,可要派人跟随保护?」 嬴淳懿思量片刻,摇头:「算了,让他知道又要不高兴,觉得我想要控制他。」 第888页 长史道:「莲子少爷现在这个年龄,难免会离经叛道一些。」 嬴淳懿捏了捏眉心,折身回到主殿,趁着身在府中,抓紧时间将堆积的内务处理一些。 巳时,门房来禀,顾家姐弟携礼登门。 嬴淳懿便挥退一干管事,亲自去迎。 顾元铮在一堆人里找了一圈,奇道:「怎么不见顾熙那小子,难道还睡着?」 长史道:「回将军的话,莲子少爷去至诚寺还愿了。」 「原来是早早跑出去了。」顾元铮脸上的表情凝固一刻,继而笑道:「算了,随他吧。硬留下来,臭着个脸相见,也没什么意思。是不是,横之?」 顾横之望向至诚寺的方向,没有回答。 顾元铮又说;「这次来,也是专程感谢侯爷对我家兄弟多年来的照顾,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侯爷莫要嫌弃。」 她做势抱拳,顾横之便收回目光,与她一同拜谢。 嬴淳懿道:「本侯与莲子,从皇后娘娘的景阳宫到此间公主府,也算互相依靠,当不得将军这个『谢』字。」 他回以平礼,将对方一行请入府中。 然而顾莲子本人不在,他是否愿意回自家西城的宅子住,也无从问起。 姐弟俩小坐一刻,便婉拒了留膳,告辞离开。 待公主府大门闭拢,顾元铮才碰了碰身边兄弟的肩膀,低声说:「你看,人家比咱们更亲。」 顾横之亦低声道:「怨不得谁。」 「也是,感情嘛,都是相处出来的。没处过,自然谈不上有感情。」顾元铮翻身上马,回头见他牵着马没动,「你不回去?」 顾横之说:「我去神武卫报个到。」 莲子不能回蒙阴,他得回一趟。 但因为已经向陛下说过要留在禁军,为了不让陛下过多怀疑,他打算先去禁军入职,再以探亲的名义回去。 「行。日后你在宣京,还有许多时间和机会去跟小弟相处。」顾元铮自言自语一句「挺好」,催马先行。 她的几个部下随之而去。 顾横之身边只留下一个杨弘毅,跟他一块儿牵马走在巷子里,边走边咂摸道:「大小姐这态度,怎么模稜两可的。」 「我有我的立场和理由,铮姐自然也有她的立场和苦衷。」他并不对此感到惊讶,也不去多想为什么。 两人进入东华门,到禁军东衙即神武卫衙署,上了档,领了牙牌。要走时,忽然来禁军拦住他们,说桓统领在邻近的镝阁,请他们过去。 其时已近正午,烈日当头,汗湿衣裳。 桓云阶刚巡了一圈皇城,满脑门子官司,看到徐行而来的青年,仍止不住激动与感慨。 「我还记得当初你和贺长期在这儿比武,那时候我就特别想把你俩都拢进禁军。忠义侯跟我说,你应该不行,贺家郎倒是可以试试。结果你俩都跑了,我心里那个可惜啊,好久都不是滋味儿。哪晓得忽然就天降馅饼,让我如愿了!」 「横之啊,咱们禁军拱卫皇城,一应都不会比边军差。你既然进了禁军,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儿都可以跟我说,别不好意思,啊。」 顾横之正有此意,便顺势说明想要请探亲假回家的事。 桓云阶边听边点头,很是爽快:「你离家这么久,是该回去看看,我批准了。陛下那边要是问起,我自会向他解释。」 「多谢统领。」顾横之抱拳道。 桓云阶心道,谁无人伦之情,他岂有横阻之理?但思及陛下还留着人家兄弟在京里,这话就不好说出来,便摆摆手,「多大点儿事,记得替我向你爹娘带个好就行。」 顾横之自然答应,而后抿唇笑了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属下还有一件事,想询问统领。」 桓云阶见状,示意他直说。 顾横之便问:「我在东衙没弄明白,我作为同知,月俸几何,何时发放?」 「就这?」桓云阶以为什么大事,稀奇道:「你老子虽然远在剑南,但兜里不至于缺这几个钱,还能短你用度不成?陛下也才赏赐过你们吧?」 顾横之说:「京城物价贵,长居不易,需早作打算,量入为出。」 桓云阶瞅他几眼,忽地哈哈大笑:「你小子是有心上人,打算要娶人家了吧?」 顾横之惊了惊,「统领如何看出?」 「你们这些个年轻男儿郎,不到需要养家餬口的时候,有几个会在意这些?没事儿,咱们禁军基本不拖欠薪俸。」桓云阶拍拍他的肩膀,介绍起作为一卫同知的待遇,末了叫他一块儿吃饭。 途中自然不忘问起是哪家姑娘。 然而任他如何拐弯抹角地打听,都没能从顾横之嘴里听到一个姓氏。 直到人走了,桓云阶心里还跟猫抓似的痒痒,忍不住跟心腹说起这件事。 心腹也吃了一惊,「不对啊统领,这顾横之不是和长安郡主有情么?前年还为此跪抱朴殿求陛下,您不记得啦?」 桓云阶当即回忆。虽然陛下下过禁令,与郡主相关的事一直是提不得的忌讳,但他作为禁军统领,皇宫里发生过的事也不可能半点不知。 他也呆了呆,「那他现在这位是?」 心腹小心翼翼地猜测:「他没说是谁,或许就是郡主?」 「照这么说,郡主岂不是还在京中?」桓云阶说完,陡然打个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889页 但顾横之确实没有明说,万一误会了呢? 他背着手在直房里走来走去,半晌也没捋明白,干脆不去想,对心腹说:「算了,这事儿就当没听过,你也别让其他人知道。」 禁军直房里谈论了什么,顾横之毫无所觉,出宫之后便回家去。 从皇城到西城确实有些远了,骑马也得大半个时辰,他到家已是申时。 一进屋,杨弘毅直接抱着茶壶瘫藤椅上乘凉,看他半点不歇地去找衣裳,拎出几件衫子问他那件好看些,实在忍不住:「您就真一点不累不热?」 「嗯,因为和今行说好了去接他。」顾横之点点头,自个儿选了身绣云鹤青松的,转头去沐浴更衣。 杨弘毅欲言又止,话噎在喉咙,眼一翻,干脆就这椅子困个午觉。 这厢,顾横之沐浴完换好衣裳,时至申正二刻。他独自去套了马车,打算慢慢驾出去,在下衙前赶到应天门。 恰此时,一名浑身彪汗的兵丁飞奔进后院,大喊道:「二公子,蒙阴有急报!」 顾横之踩上马车的脚收回来,抬手接过信,甫一展信,便脸色大变,当即回屋叫醒杨弘毅。 后者刚睁眼,就听他二公子说:「你立刻去至诚寺叫莲子回来。」 他还有些不知梦里现实,问:「咋了?」 「找到莲子,给他看。」顾横之把一张信纸放他手里,转身就走。 「好,好。」杨弘毅稀里煳涂地答应着,坐起来低头看信。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句话—— 夫人病重,请大小姐和二公子尽快回家。 什么? 他瞬间就清醒了,赶紧爬起来往马厩跑,与打马出来的顾横之相遇,「大小姐那儿说了么?」 「派人去说了。」顾横之一夹马腹,奔出角门。 杨弘毅扯着嗓子追问:「那您这是去哪儿?」 「我进宫去求见陛下!」 长风猎猎,白日随马蹄西斜,渐渐染上橙黄。 顾横之的求见随着君绵病重的消息,一起传进抱朴殿。 「据说有不治之象。」陈林站在殿中,低头回禀。 明德帝屈指叩着膝头,「这么说,顾横之现在来,就是来求朕,让他跟他兄弟一块儿回蒙阴?」 「八九不离十。」陈林抬起头,「但君绵病了有十几年,反反覆覆,焉知不是藉口。」 明德帝也有同样的顾虑,「是啊,就这么巧,前脚才求情未果,后脚就传重病。」 陈林说完方才那句话,便闭口不言。 他陪伴陛下十余年,悉知陛下的脾气。 这种时候,点到为止,陛下自会有考量,多说反而容易坏事。 明德帝思量半晌,问他:「顾穰生可有摺子递上来?」 陈林答道:「尚未。」 明德帝便哼笑道:「他不着急,那朕也不能替他急啊。」 继而敛了笑,「传下去,朕头疼发作,刚叫了太医,今晚谁也不见。」 顺喜接旨,快步到殿外,把事情吩咐下去。 「老祖宗,孙儿这就跑着去请小李太医。」常谨抢先拱手,说完就跑。 「走小路,避着些!」顺喜阻拦不及,只得赶紧叮嘱。 侍立在另一边的何萍便也拱手得令,转身去应天门,请顾将军待陛下缓过头疾,明日再来。 顾横之当即一掀衣摆,跪下双膝,「卑职当真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求见陛下一面,还请公公通融,再行禀报陛下。」 何萍沉默一瞬,思及顺喜的嘱咐,挪步回绝:「陛下病中,除了青姜太医,谁也不识。请将军恕奴婢无能为力。」 他说罢,再躬身一揖,便调头回去復命。 已是下衙时分,走到端门,恰与才从直房出来的贺今行相遇。 后者有些惊讶:「何公公怎地这时候才从外面回来?」 何萍犹豫片刻,向他欠身作礼时,低语了一句。 贺今行顿在原地。 待太监走后,他先去北楹,得知崔相爷不在,又折回直房,在自己案上挑了两本奏摺,握着腰牌往宫里去,就像往常一样畅通无阻地到了抱朴殿。 然而顺喜亲自到宫门口来回他,「小李太医正在为陛下施针,施完针,陛下往往要沉睡几个时辰。您有什么事儿啊,明日早些来就是了。」 贺今行握住他的手臂,弯腰与他平齐,轻声说:「可我这件事十万火急,非得今夜求陛下不可,总管,您就帮帮忙吧?」 「小贺大人吶,咱家明白您心里着急。」顺喜拍拍他的手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压着声道:「可您也要明白,这天底下万万人,谁的病体能有陛下龙体金贵?您说是不是?」 贺今行攥紧手里的腰牌,知道今晚是绝不可能见到皇帝一面,只得隔着宫门请安告退。 天边不见云彩,落日直接往地平线下沉。 宫灯燃遍,灯火隔着一层细密的罩子,在夜风里岿然不动。 偌大前朝已无其他官员,值夜的禁军威严肃立,犹如石雕。 顾横之直面皇城,宫墙深深,遥不可及。 贺今行就从他的目光里走出来,走到他身边,看见他衣摆松鹤横倒于地,肩腰祥云隐匿于夜。 仿佛 他就站在他身边,一直沉默着,没有相劝也没有安慰。 直到宫门下钥,彻底闭拢。 第890页 顾横之抬手抓住他的胳膊。 贺今行立刻回握住,将人拉起来,怕他踉跄不稳,就伸臂将他半抱住。 顾横之借他的力撑直身,哑声说:「既然陛下不愿见我,那我就不求他了。」 「好,我们先回家。」贺今行扶着他,试着慢慢走动,「等莲子回来,你们直接走就是。陛下那边,我会想办法周旋。」 明夜系在马桩上,百无聊赖许久,见主人终于来到身边,伸舌头就往脸上舔。 顾横之摸摸它,解开缰绳,神情平常,已然恢復成平常模样。 他跨上马背,俯身向贺今行伸出手,拉他上马时说:「你就当不知此事。」 贺今行坐稳了,轻轻环住他的腰,回他:「我试一试。」 宣京的夜市才开不久,明夜避开热闹的街巷,飞驰到西城。 前院四下都上了灯,但顾元铮不在,部下说她去找崔相爷了。 杨弘毅也还没回来。 顾横之便问留在宅子里的大家可有吃饭,听说没有,便安排炊饭。 饭后,定好明早启程的时间,便叫大家早些歇着。 他自己却睡不下。 贺今行跟他一块儿收拾行李,不过几件衣裳并干粮水囊,一个包袱便打圆了。 此时已过子时,杨弘毅还没回来。 两人坐在院子里说话,没话说就互相靠着彼此的肩膀。 夜幕极浓,不见星月。 贺今行进屋去找了把伞出来,放在包袱上。 三更天,顾元铮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回来,「我没醉,但明早走不了。」 她带着任务来,还得带着任务走。南越之事需要盖不少印,今日时间太晚,她喝了三轮席面,实在来不及办完。 「你先走,我随后。」顾元铮揽住顾横之的肩膀,拍了又拍,「放宽心,舅母会没事的,家里还有舅舅在呢。」 顾横之一一应下,把她送回她院里,交给她的侍女。 五更天,不知哪里传来隐约的鸡鸣。 杨弘毅终于赶回来,汗水变作霜露,压得他疲惫不已。 只是,他去时一个人,此时还是一个人。 贺今行问:「莲子不在至诚寺?」 杨弘毅抹了把脸,「属下赶到至诚寺,主持却说一整个白日都没见过小公子,让我去问了借住的张厌深张先生,也说没有。属下又到寺里斋房、周边山林民居问了一圈,都没找到。我就想,是不是人不在至城山?」 「那会在哪儿?」贺今行蹙起眉,看向身边一直在等待的人。 东天已微微泛起鱼肚白,灯火不再那么明亮,顾横之仿佛蒙着一层灰,喉头滚了几回,最后说:「算了,我们先走。」 兵丁们很快起身,晨炊过后,按时出发。 贺今行借了顾元铮的马,送他们出城,到离亭才别。 他嘱咐顾横之:「到家之后,写信给我。」 横隔马背,顾横之唯有点头,「等我回来。」 「好。」贺今行也答应了。 他勒马在亭前,目送快马远去。 太阳照常升起,朝晖万丈,染红大片天空,像极了晚霞。 第313章 五十六 远驰的人影彻底消失不见,贺今行返回顾宅还马。 顾元铮已经起了,提着一壶还没凉透的石葛汤,等属下套车,预备去礼部。 两人自然得打个照面。 顾元铮已经知道小弟未回的事,忍不住问他,「你觉得,如果莲子没去至诚寺,会去哪儿?」 贺今行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莲子跟淳懿说的不是实话,那么,他说:「将军或许可以派人去宛县,去秦氏祖祠问一问。」 「你是说,他去找那个秦幼合了?」顾元铮皱了皱眉,吩咐一名亲兵立刻去宛县。 不论怎样,总得先找到人再说。 亲兵牵快马即去,她这边也要出门,见贺今行没有代步的坐骑,便顺路载他一程。 他们都没怎么休息好,上车便各自闭眼。 一路晃晃悠悠,车厢里忽然响起顾元铮的声音,「小贺大人,你见过我舅母吗?」 贺今行睁开眼睛,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回答:「早有耳闻,但不曾眼见。」 顾元铮盯着他,眸色沉沉,「这么说可能会伤人,我也知道不该说,但我还是想说出来——如果你能一起去就好了。」 贺今行抿住唇沉默片刻,才说:「我知道,但我不会去。」 顾元铮低声道:「横之愿意为你放弃蒙阴的一切,留在京城。你却不愿为他捨弃丁点儿,哪怕装作想要陪伴他的样子都不肯吗?」 「我现在就很牵挂他,也很想去追他,但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贺今行极淡地笑了一下,在光线不甚明亮的车厢里几乎看不出,「我既然去不了,那就好好地送他走,让他全心全力地赶回去,不必因我而分心。」 「好口才,这么说下去,你倒是连愧疚也不用。我知道你身居要职离不得京,可他对你这么用心,你就,你就……」顾元铮说不出要人放弃官职事业的话,但心里又实在堵得慌,深吸一口气,撩起车窗帘见已经到正阳门,高声喊道:「停车!」 她欲起身下车,贺今行伸臂拦住她,抢先下去,回身对车厢无声作揖道谢。 马车直接飞快地滑出去。 第891页 贺今行抬头望一眼朝阳,时候已然不早,绕道悦乎堂借地方换身官袍,便赶去通政司。 紧赶慢赶,才掐着往常的时间将奏摺送到抱朴殿。 顺喜出来,言道陛下仍然精神不济,请他留下奏摺即可。 贺今行依言照做。 如果顾横之还没走,他会再次尝试求见陛下,但人走了,就没有必要。 再回通政司,郑雨兴看他这么快,有些惊讶,跟着他进了小直房,耳语道:「属下有个要好的朋友在太医院,今晨特地问了他。小李太医昨夜回太医院之后,仍然像往常一样烧洗金针,但只用了一壶滚水。」 言下之意,隐隐担忧陛下是否以抱恙为名,故意冷着自家大人。 贺今行比他更了解缘由,却并不放在心上,只说:「不碍事,至少在中秋之前,陛下还需要我们。」 他打发对方去做事,自己也埋头处理公务。 午休刚过,谢灵意派人来请。 贺今行依然带着余闻道过去。 不知何时,太阳被浓云遮住,路上不是很晒,颇有些闷热。 苏宝乐带着一个管事拘束地站在户部大堂外面,看到他来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迎道:「小贺大人可总算来了。」 「久等。」贺今行拱手道,「苏老闆做出决定了?」 他前晚告诉对方,要是有捐官的打算,就到户部找谢灵意。 苏宝乐捏着巾子擦了把汗,含煳道:「哦,谢大人还在等咱们呢,要不进去再细说吧?」 贺今行看出他的瞻前顾后,没说什么,和他一块儿跟着引路的令吏去谢灵意所在的直房。 穿堂过廊,苏宝乐几次似乎要偏头,但都只是擦汗。 贺今行觉得他应该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不然没必要在外面等,但这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眼角余光偏向苏宝乐另一侧的管事。 即将踏进直房,他停下脚步,说:「事关机密,苏老闆,就委屈你这位心腹在外面等等吧?」 「这……」苏宝乐求情道:「小贺大人,我的人是绝对信得过的。」 管事也连连哈腰点头。 「你信,我不信啊。」贺今行笑了笑,吩咐那位户部令吏,「带下去喝杯茶吧。」 谢灵意听见动静,从屋里走到门边,接到令吏询问的眼神,微微颔首。 那管事只得跟着令吏离开,苏宝乐有些不舍地「哎」了一声,绷紧的双肩却松下去一些。 就剩他三人走进直房,门窗都被关上,屋里没有放冰,温度悄然攀高。 贺今行觉得脑袋有些沉重,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等另两人商谈。 结果他等了一会儿,一直没人开口,无奈说:「苏老闆,您把我叫过来,总得说句话呀。」 苏宝乐咬咬牙,躬身道:「两位大人,那草民就实话实说吧。做生意做到咱们这个份上,已经差不多到头了,说不想要捐个官身是假的。但小民近来手头实在拮据,想拿钱却拿不出,所以想和大人们商量商量,能不能先定个名额,过些日子再献款……」 谢灵意坐在另一边,木着脸道:「跟我们户部玩儿空手套白狼?」 苏宝乐赶忙叫「冤枉」,「草民明白户部的规矩,可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大人,只要能放宽些期限,草民愿意游说其他人也参与捐官。」 谢灵意冷笑:「名额放出去,用得着你去游说?你也配冒领朝廷的恩典?」 苏宝乐热汗变冷汗,直下三尺,「草民绝无此意!刚刚没有说完,草民去游说,自然是愿意保价的。」 谢灵意这才稍稍满意了些。 贺今行借着问:「不知苏老闆需要多长的期限?」 「三个……」苏宝乐看他神情不对,立刻改口:「不,两个月!两个月,一定讫清。」 今日已是六月廿二,距离中秋都没两个月。 贺今行摇头,竖指道:「最多一个月。」 这时间也太紧了,苏宝乐想到那边的要求,心中突突地跳,绞着手半晌说不出话。 贺今行耐心地等他考虑,屋中的空气越来越浑浊,他便起身去推开半扇窗。 一缕风也无,只有光线干巴巴地变明亮了些。 秦幼合探身出窗外,往屋檐上看了看,说:「天阴阴的,大概要下雨,你带把伞走吧。」 身后一点回应也没有,他又折回去,戳了戳躺在摇椅上的少年,「该走了莲子,再不走,天黑都到不了城门。」 顾莲子将手臂搁到额上,用袖子蒙住头脸。 「你小心又被禁足。」秦幼合抓住他的胳膊,硬拉他起来。 顾莲子甩手掀开他,恼道:「你烦不烦!多呆一会儿都不行?」 秦幼合一个趔趄,站稳了呛回去:「惹你的又不是我,你凶我干什么?」 顾莲子坐正了,沉默片刻,低头道歉:「对不起。」 「没事,我知道你不高兴,所以不会介意。」秦幼合见状,伸出手,作势要摸一摸他的头。 他们从前经常这样玩儿,摸到对方的头便自称为哥哥。顾莲子这回也下意识往前倾身躲过,顺势站起来。 回身的瞬间,两人对上目光,双双顿住。 再打闹,好像不合时宜。 「那我走了。」顾莲子只能说。 秦幼合点点头,跟他去牵了马,送他出门。 一匹快马正好急剎在路口,马背上的骑手穿着一身武服,顾莲子一眼就认出是自家人。 第892页 对方瞧见他也是神情一振,下了马几步近前,「小公子!可算找到你了。夫人病重,大小姐还在京中等您一块儿走,你赶紧跟卑职一起回去吧。」 顾莲子:「你说谁?」 兵丁焦急地重复了一遍,「夫人啊!家里来的急信……」 顾莲子听到确认,脑子里「轰」的一声,瞬间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声与影。 待回过神,他已骑上马,预备扬起马鞭。他忽然想到什么,疾声问:「顾横之人呢?」 兵丁刚牵马调过头,回说:「二公子今晨已经先行赶回去了。」 「走了?」他动作一滞,声音拔高,「他怎么就走了?」 就不能等等他? 「昨日杨副将去至诚寺没寻到你,二公子担心夫人,又有大小姐留后,所以先行一步。今日大家又四处找你,咱们赶紧回城吧,也叫大家早些知道你没事儿。」兵丁飞快说完,催马即奔。 话里话外,多少有些埋怨的意思——顾氏一族人才辈出,除了长居京里这位,不成器,还惹麻烦。 顾莲子对此极其敏感,哪儿听不出?然而相比兵丁的轻视,顾横之丢下他先回蒙阴,占据了他全部注意。 他心中当即涌起惊涛骇浪,气血直冲天顶,差点呕出来,得亏死死咬住后槽牙,才硬压下去。然后一拽缰绳,挥鞭向兵丁相反的方向。 秦幼合扶他上的马,本就担忧他的状态,见状赶忙喊道:「莲子,你走错了!」 顾莲子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喊话间就已冲出十数丈。 「你去哪儿啊?莲子!」秦幼合转头想去找报信的那人,结果人家跑得更快,只剩个影子。 他来回看了两次,一跺脚,干脆拔腿跑着去追。 但双腿哪能跑过四蹄? 顾莲子没有回过头,一连飞驰几里,耳边唯有唿哧的风声。 他频频挥动马鞭,驰进一片树林,只恨不能生出双翅,腾云驾雾,立刻回到蒙阴。 突然间,前方浓密的树冠中飞出一截树干,直掷向他。 顾莲子当即勒马,然而高扬的马前蹄正正撞上树干,马儿惊痛发狂,将他甩下马。 他摔进一旁草地,翻滚躲避塌下来的马身,觑见一名黑衣人从那棵树上跃下,朝他飞扑而来。 他当即随手拽了把草挺起身,同时拔出短剑,直刺向对方。 那黑衣人左肩一抖,卸下一方长匣,掌宽的匣身顺势拨开他的剑刃,压向一边。右手同时成爪,抓向他面门。 顾莲子冷笑,左手一抬,袖中银环倏地漏头,如闪电般射向那张蒙面的脸。 「嚯!」黑衣人差点被咬上一口,幸而眼尖身法快,后跳得及时。 顾莲子趁机发难,剑刃贴着匣底滑出,撩向黑衣人大开的胸前。对方却像没骨头似的,身子一垮,从他剑下熘开。 他反手欲噼,身后却突传一股凉意。 侧目间,一柄长刀便架到了脖颈上。 不止一个黑衣人。 顾莲子看清身后有人的同时,发现左右两侧也有人,都在埋伏他。 他动弹不得,唯有握剑的手紧了又紧,「你们想干什么?」 「这得问你啊,顾小少爷,怎么私自跑这么远。」最先与他交手的那个黑衣人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仰头问:「头儿,人逮到了,现在就送回去还是怎的?」 顾莲子听到这话,立刻知晓他们的身份,再顺着对方的视线望上去,只见枝干间,倚坐着一个同样挎刀的黑衣青年。 这个没有蒙面,露出的那张脸,他竟也认得,忍不住切齿道:「陆、双、楼。」 「听你这口气,挺生气啊?」被点名道姓的青年也看向他,晃着靴子笑道:「我都没生气找你快一日夜,你气什么?」 顾莲子冷笑:「我看你们对我也挺不满,既然这么不满,那就杀了我啊?还留着我干什么?」 先前那个漆吾卫又「嚯」一声,「脾气还挺大。」 顾莲子横眉道:「怎么不动手,不敢吗?」 话落,陆双楼一撑树干,从树上跳下来。 黎肆看他笑不达眼底,怕他真动手,赶紧回头劝解:「年轻人,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多得很。别争口舌,悠着点儿啊。」 「谁怕谁是孙子!」顾莲子喝道,紧紧盯着走过来的陆双楼。 他咬住舌尖,打算拼命,眼看后者距他只剩两步、一步,然后——越过了他。 四野安静下来,辚辚车马声钻进他耳中,顾莲子愣了愣,回头看去。 烙印着公主府徽记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随行的一队兵员拱卫在侧。车帘挂起,现出端坐其中的高大身影,以及他身边的秦幼合。 陆双楼停在车架一丈距离处,抱着刀问:「忠义侯突然出现在此,不知有何贵干?」 嬴淳懿没有下车,淡然道:「本侯来接人回公主府。」 黎肆拿眼去瞧自己的头儿。 陆双楼说:「我们的任务是把人送回京城,忠义侯愿意替我们办了,该谢谢他啊,是不是?」 几个漆吾卫便都收了刀,向忠义侯车架抱拳行礼。 顾莲子不再被钳制,但依然站在原地,满身草屑与尘泥。 嬴淳懿看着他,招手道:「过来。」 他这才走过去。 「莲子。」秦幼合把他拉上去,紧张地前后查看,「你怎么样,有受伤吗?」 第893页 顾莲子摇了摇头,看着嬴淳懿,嘴唇翕动半晌,一个字儿也没说出口。 「多大点儿事。」嬴淳懿从暗格里抽出条手帕,递给他,「自己把脸擦擦。」 随后吩咐几个兵员留下处理伤马,马车施施然调头回京。 黎肆瞅着,有些发愁:「这回去,怎么汇报啊?」 「该怎么报就怎么报咯。」陆双楼掩唇打了个哈欠,等属下把藏匿的马匹牵出来,「走吧,回去睡觉。」 说是直接回去,一行人却始终不远不近缀在忠义侯的马车后面,看着他们把秦幼合送回去,然后一路跟进安定门,才悄然撤离。 随行的兵员很快发觉,将其禀告忠义侯。 嬴淳懿一路闭目养神许久,这才开口:「人都走了,你有什么要说的,现在可以说。」 顾莲子上车后脱了脏污的外裳,抱着双膝坐成一团,此时也缩在角落,「没什么想说的。」 「那我说你听。」嬴淳懿低声道:「你娘病重,你便什么都不顾,想要私自回蒙阴。若是去世,你又当如何?」 顾莲子当即抬头:「我娘长命百岁。」 嬴淳懿道:「人谁不殁?九泉之下终会再次相见。」 顾莲子:「死后是死后,生前是生前,多见一面是一面。」 嬴淳懿:「那这一面就是见不了怎么办?」 顾莲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的意气消退,他心里乱如麻。怔怔片刻,撇过头,用手背抵住眼睛。 嬴淳懿嘆口气,摸摸他的头髮,低语道:「再等等,中秋之后,我放你回去。」 顾莲子勐地回头,闪着泪光的双眼同时燃起希望的火苗,「哥有办法吗?」 嬴淳懿无声吐出几个字,与此同时,车厢顶上渐起噼啪之声。 酝酿了大半日的暴雨,终于在入夜之后降临。 马车拐进五宝巷,被等在巷口的人拦下。 车夫说:「好像是小贺大人?」 风急雨骤,贺今行两手撑着伞,示意他们不必下车,自个儿凑近车窗高声问一句:「人没事儿吧?」 嬴淳懿答他:「摔了一跤而已,没事。」 「那就好。」贺今行松了口气,看到对坐的顾莲子,尽量露出笑容:「你娘吉人天相,一定会转危为安!别忧思过度,伤了自己身体,反叫你娘担心。」 顾莲子看他几许,才似反应过来,迟疑地点头。 贺今行知他心里难过,其他的不好再多问多说。 嬴淳懿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进去歇会儿?」 贺今行谢绝了。 他听说莲子没回顾宅,才来的公主府。现下看到人没事,就打算去悦乎堂,还有些文书被他留在那里等着处理。 双方就在雨中告别。 贺今行下衙便来,还没有吃晚饭,路上打算寻些吃食。 然而暴雨之下,夜摊绝迹。 风越来越大,卷着雨往人身上打,头疼似乎因此加重了些,他便到街边店铺宽阔的屋檐下避一会儿。 他倚墙而立,收了伞拄在手中,一面看着灯笼狂乱摇摆,雨水在官沟里汇成湍流,一面任由思绪发散——夏雨盛而疾,只愿不要浇到京畿之外,拖慢他回家的行程。 继而慢慢地闭上眼,小憩一刻。 第314章 五十七 阴云散去,细雨渐止。 长风吹过草原,绿海翻波,整片天地都变得清新明亮。 年幼的大君骑着一匹小马穿花过草,奔跑到一座巨大的穹庐帐前。不等守门的侍卫来扶,他便跳下马,几步跑进帐中,问急忙行礼的侍女们:「东君在哪儿呢?」 侍女们一个去通禀,一个为他引路。 即将到达露台的时候,他放慢脚步,正了正仪态,才走进去。 靖宁听完禀报,刚起身就看到幼君跑向自己,便自然地伸出双臂,接住他。同时瞟一眼露台上的侍女,示意她们退下。 幼君抱着她的腿,在她怀里贴了好一会儿,才看向身边的长案。案上放着一把被烟燻火燎过的古琴,一匣琴弦,还有两封展开的信。 「这是那张在大火里受损的琴?」他用汉话开口问——他感觉得出,东君更喜欢用汉话交流,所以也努力地学说汉话。 「是啊。」靖宁揽着他一块儿坐在宽大的条墩上,仿若寻常的年轻母子一样,说:「我今日有所感怀,想起它已经修復保养多日,便取出来重新上弦。」 幼君好奇地打量古琴,「上好弦之后,还能弹得像以前一样吗?」 靖宁摇头:「不能了,修復得再好也有痕迹。」 幼君听了,仰着小脸看她半晌,悄声问:「东君也不高兴吗?」 靖宁听出了那个「也」字,但她没有立刻过问,而是拿起案上的信纸,继续道:「我家里人和我的一位至交好友,都给我送信来,告诉我同一件事。」 「什么事?」依靠着她的孩子下意识问。 靖宁平静地回答:「我的祖父在半个月前,过世了。」 幼君愣了愣,赶忙说:「孤不该问,您别伤心。」 靖宁摸摸他的头髮,浮出一丝浅笑。其实她昨日先接到了明德帝的密信,也是说的这件事,因此早已悲痛过一时,现在不会再失态。 她笑着说:「我来之前,就已经和祖父诀别。他会一直活在我的记忆中,直到我死去。」 第894页 「东君不要死。」幼君滑下条墩,站在她面前,抱住她的脖颈,「孤不想你死。」 靖宁轻轻偏头,虚虚贴上那截小小的胳膊,「傻孩子,我没想过寻死。我只是在疑惑,明明是同一件事,他们的说辞却很不一样。以致于我弄不清,我祖父过世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东君觉得有猫腻?」幼君放下心,瞧向那信。他会说汉话,但还不能看懂许多的汉字,就直接问:「谁更可信?」 「他们都可信,但也不能全信。」靖宁也垂下眼,目光落于信末所题的一个「景」字。 案上燎有沉香,青烟裊裊,忽随风逸散,遮了她的眼。 幼君看着她沉郁的神情,想出个主意,「对了,近日不是要派人出使宣朝吗,您喜欢什么东西,让他们从宣京城里带回来呈给您。」 看到来自故土的熟悉事物,应该会高兴一些吧? 靖宁感动于他的心意,想起这次出使是因为业余山的冲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使节尚未定,不知何时才能出使。」 幼君顺着话道:「方才上早课的时候,老兀骨跟我说,他有个妹夫,早些年曾去过宣地,精通宣人的官话和习俗,很适合作为这次出使的使节。」 靖宁便明了他也不高兴的原因,心头一动,道:「不知大君怎么看待这位人选?」 「……孤怎么看待不重要。」幼君重新挨她坐下,捧着脸嘆气,稚嫩的脸上已有老成模样,「孤知道,他并不是询问孤的意见,只是来告诉孤这件事情,孤只需要同意就好。不然,先前就吵了那么久,再吵下去,大家只会更难堪。」 他觉得自己这么想没有问题,但答应老兀骨之前到底没有问过东君的意思,便又小心翼翼地追问:「您觉得呢?」 靖宁沉吟不语。 自赤杼驾崩之后,便一直是合东势盛,权倾朝野。她为求助力而生出扶持合西的想法,因此陆续搜罗了一些合西贵族的情报,自然可以找出堪任之选。 但是,她在业余山的事上与老兀骨的意见颇有不合,已相争过几回。使节人选再不退让,恐怕会加深对方的嫌隙与戒备——现在还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隐忍一些也无妨。 再者,朝局之上,对手和朋友总是不停转换,既要及时辨别敌友,也要警惕朋友与对手合作。 她细想来,只觉还不够,合西被合东打压得还不够狠。她得让合东与合西的矛盾再深一些,深到至少十年内不可调和,再暗中出手进行扶持,这样的联盟才会更加稳固。 于是她颔首道:「大君应对得很好。只要两国不动兵戈,其他派谁出使、携带什么礼物一类的事,都是小事。再者,就算反对,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能与他们相争,不如直接卖个情面。」 幼君松口气,想起自己那几位「老师」盛气凌人的模样,又忍不住轻哼:「他们才不会当成是孤的好意,只会认为是他们扳回了一城,孤就应该理所当然地听他们的。」 靖宁听出他的不满,便委婉地轻声安慰:「雄鹰长成之前,都会有一段磨砺的时间,歷经的艰难困苦越多,蓄积的能量越充足。来日不飞则已,一飞沖天。」 幼君想起她讲过的「一鸣惊人」的典故,心中安宁许多,遂与她互相依靠着,望向高天。半晌,低头问:「您还没告诉孤,您想要什么呢。您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孤去吩咐他们。我们这么听话,这点好处肯定能讨到的。」 「王庭什么都有,我没有什么想要的。」靖宁微微笑,看小孩子露出失落的表情,话锋一转:「不过,倒是有一点东西,需要使团捎给我那位手帕交。」 「好啊,这更容易。」幼君自然答应,「不过,什么是『手帕交』?」 「就是女子们在年少时结交的同为女孩子的朋友。」靖宁解答完,起身去书房。 幼君紧紧跟在她身边,「一辈子?看来您和这位姨母关系很好。」 「是啊,我们曾经同食同寝,同进同出,约好一辈子情谊不改。」靖宁看向半空无物之处,神色复杂。 侍女们铺好纸磨好墨,她就当着房中所有人的面,提笔写回信—— 景书,见字如晤。 你我分别已久,我时常怀念起我们在稷州共处的时光。你送我的香囊我日日佩戴,你教我制香的方法我也不曾忘记。我近日特地制了一盒香,托使团南下时顺道带给你。只是,路遥日久,不知送到你手上的时候,是否还能保存如初…… …… 摊开的文书被轻放到公案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整个政事堂中,列坐官员五道目光,却都集中于此。 崔连壁环视同侪,简单地叙述过这封文书的始末,屈指叩到文书末页的总督官印上。 「既然许轻名有这魄力,敢为天下先,那就选定江南路作为试行改税的第一站。诸位可有异议?」 王正玄从听到许轻名的名字开始,心头就快速地跳起来。按捺着等左相说完,未等其他人出头,便忍不住先开口:「不是,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事先一点都不知情啊?」 崔连壁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事出机要,陛下首肯,本相亲笔,难道不够?还要知会你们每个人不成?」 什么叫「你们」? 王正玄十分不平:「那我毕竟和他们不……」 「既然许大人有把握,」坐在他下手的王玡天忽然打断他,向堂外拱手道:「那我们就遥祝许大人,顺利在江南路做出成果。」 第895页 「就这么定了?」王正玄噎了噎,横竖一想,自己这个右相怎么都做得这么憋屈呢? 对坐的陆潜辛带笑说:「还是王大公子会为陛下分忧啊。」 说完,果不其然看到他这位曾经的小舅子变了脸色,但小舅子要比以往能忍,气上脸也没有当场发作,只剜了他一眼。 他恍如无事发生,向上首道:「细想来,江南路有许大人,有三年前清田亩查人口的底子,就算新制推行得艰难,最后的结果也不会差。反而是江南路之后的下一个试行点,既无许大人这样的能人坐镇,又无天灾埋下的契机,恐怕光是排头就要艰难得多。相爷,下官私以为要早做打算才行。」 崔连壁思索一刻,颔首道:「未雨绸缪有何不可,依你户部之见,江南路之后接替哪一路最为合适?」 陆潜辛再次看向对面叔侄,缓缓合掌,「譬如松江路,也是缴税大头之一,远居东北,对其他地方的影响小;离京畿近,容易把控。成事不说,就算败事,也能压在燕山以北。」 崔连壁方才是当真想要听取他的意见,得到这么个回答,皱了皱眉,没有第一时间下结论。 王玡天也笑道:「照陆大人这么说,江北岂不是更好。毗邻京畿,又有最勇武的两大州卫镇着,谁敢翻天?至于影响么,既然要推,那就只能成不能败。既然抱着必成的决心,不如选个勾连南北的位置。一旦成了,再推及四海,不就事半功倍?」 陆潜辛道:「决心当然必不可少。但王大人不在户部,不通税务,自然不知改制之艰难。眼下如此替小贺大人夸口,本官觉着,有几分捧杀之嫌啊。」 「在下是相信小贺大人,相信陛下的选择,何来捧杀之意?」王玡天笑意不改,示意末座的蓝袍官员,「小贺大人,你说呢?」 贺今行无奈道:「请两位大人莫要拿下官做口舌之争,万事开头难,眼下当勠力同心才是。」 他不愿掺和这些无用的争执,起身走到堂中,拱手道:「相爷,下官有个不同的看法。与江南路毗邻的汉中路,或许也可作下一个试点的备选。」 汉中路? 王玡天脸上的笑意淡下去。 崔连壁也当没看到,问起选在汉中路的理由。 贺今行答道:「一则,汉中与松江和江北相比,税赋构成相对简单,田税占大头,改起来容易一些。二则,汉中与江南的漕贸来往密切,江南路先改,汉中路若不跟着改,恐怕双方交接多有不便,最终难免会拉低税入。反之,则算是顺势而为,应当比其他地方的阻力小一些。」 崔连壁听罢,做出深思状,拧眉道:「还真是各有各的理。但你们也知道,本相做了二十余年的兵部堂官,对户部事务了解不深,一时实在难以抉择。」 一直旁听的盛环颂出声道:「江南路都还没排头,更别提下一个。这些后头的事,没必要现在就定嘛。」 贺今行立刻接话:「盛大人说得是。视江南情况而后定,也不迟。」 其他人就算想辩驳也不好再开口,一时雅雀无声。 崔连壁点点头,顺手合上许轻名那本文书,「你们尽快拿个总则出来,交给许轻名去做具体的章程,是骡子是马先拉到江南那边熘熘,有什么不妥再细细调整。」 几句话便将在江南试行改税的事正式定下来。 贺今行再提起捐纳,同僚们便都有些兴致缺缺,公事公办地走完了流程。 不到申时,此次议事便收了尾。 众人先后离开,唯独王正玄坐着没动,等正厅只剩他和崔连壁,才几步到后者案前质问:「相爷,我是哪儿做得不对,您要拐着弯儿地敲打我?您也知道我这个人悟性不好,陛下的圣意都总是慢半拍才领悟,您要对我不满,不如这会儿就直说。」 崔连壁就知道他要闹,但不打算安抚,只做出一脸的迷惑:「我哪儿针对你了?你说。」 王正玄一听,拍案道:「就说许轻名上书这件事,您是一点风声都不给我透露啊。我好歹也是个右相,是您正儿八经的副手吧?也跟那些人一个待遇?」 「陛下有令,不得准信不可传开,我还能违命不成?」崔连壁随口扯了张大旗,「我是没跟你通气,但也没给其他人通气啊,怎么就扯到针对你敲打你了?」 王正玄狐疑道:「当真是陛下的意思?」 崔连壁:「你要不信,就到抱朴殿去问。」 「那行吧,是我多想了。」王正玄不可能拿这种事去询问皇帝,只能按下怀疑,躬身赔礼:「相爷莫要在意。」 「没什么,我正好也有话要跟你说。」崔连壁台起他的一臂,收敛神色,严肃道:「现今正是多事之秋,我不管你们王氏和陆潜辛之间有什么仇什么怨,要么忍着,要么私底下解决。总之别闹到朝堂上来,别影响开捐和改税,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王正玄被他紧紧盯着,神情变幻几许,始终咬紧牙关不答话。 崔连壁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你自己下去想想吧。」 王正玄低头告退。 从政事堂出来去应天门,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 贺今行本想独自行走,偏生一出去,王玡天就跟他走在了一块儿。 眼瞧着陆潜辛和盛环颂越走越远,后者忽然问:「小贺大人方才为何提起汉中路?」 第896页 贺今行放慢脚步,认真回答:「左不过就在这几个税入高的路里选,松江路是你和王相爷的故乡,你们既然觉得不妥,想来应有正当的理由。江北和广泉海贸兴盛,我接触得少不太了解,所以不打算先动。而我又曾在稷州读书,对汉中路稍微熟悉一些。」 再加上他先前在政事堂阐明的理由,汉中路自然是优选。 「真是合理又自然的解释,」王玡天仔细听罢,喟嘆道:「看来是我多想了。」 贺今行偏头道:「不知王大人多想了什么?」 王玡天亦侧目,与他对视,「我在想,你我这么有默契,每次合作的结果都挺好的。要是能一直合作下去,岂不美哉?」 贺今行沉默片刻,嘆息道:「王大人若真有此意,我自是乐得与你携手共进。」 至于往哪条道上共进,不必言说。 很快走到广场,两人话已尽,互相告辞。 一个往南出应天门,一个往北回端门。 大暑已过,暑气却似不曾消减。 王玡天自袖中取出摺扇,一路摇着扇子,回到工部衙门早就摆足冰鉴的直房。 未过半个时辰,王正玄便找过来,门窗一关,就破口骂了一通。 「……这姓陆的真是居心叵测,逮着机会就想拉我们王氏下水。靠着我和你爹提携才爬上来的东西,还没跟他计较他忘恩负义害死你姑姑的事儿,反倒威胁起咱们来了!他也配!」 「……本来和裴相爷说好,早早让他滚回甘中,结果……哎!」 不提也罢。 王玡天看他痛惜得捶桌的样子,估摸着他说完了,合上文书,平静道:「叔父坐下来喝杯凉茶罢,这么急做什么?」 王正玄刚静下去,听他说话,又「噌」地一下激动起来,唾沫横飞:「我怎么能不急?要是真选在松江怎么办?」就算能避开不做第二个,只要一直推行下去,早晚会到咱们头上。现在不急,到时候万一连急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办?」 王玡天对松江路无甚所谓,横竖有他爹顶着。但他在汉中路做的事并没有告诉这位叔父,此时也不好说得,只能推做附和:「叔父说得也有道理,此事要防微杜渐,宜早不宜迟。」 王正玄急道:「就是这个理——你有办法了?」 王玡天随意道:「那倒还没。不过,要想不推到自个儿头上,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让他们没有推行下去的机会。」 王正玄:「可陛下都同意了,崔连壁也是一副要赶紧推进的意思,怎么才能让它中止?」 王玡天往圈椅里一靠,「在朝廷里拦不住,那就从江南路着手。任何改变都有风险,胎死腹中谁又说得清呢?」 「你是说,让江南路改不成税?也对,第一个试点就失败了,肯定不会再进行下一个。」王正玄边说边点头,再往下想想,又觉得不对:「可那江南路是许轻名的地盘,不说坚如铁桶,至少江南地方上,没有敢违逆他的人吧?」 犹记得许氏上任不到半年,就把江南官场血洗了一遍。 那时候他还跟着裴相爷,看着秦党内部消耗,自然快意叫好。现在轮到自己对上,心里还真……没什么把握。 王玡天也没想过靠他,说道:「叔父不了解现在的江南路,好在侄儿走过几趟。你别急,待我慢慢想想办法。」 他迅速回忆在任稷州时,与江南路官员们打过的几次交道。很快想起,除了许轻名和他的拥趸,还有几个特别的人。 他被冷气熏得如冰雪一般的脸上绽开笑意。 君子难诈,但可欺之以方啊。 第315章 五十八 一干同僚如何打算,贺今行暂且没时间也没心思去管。 他回到通政司,马上就是午休。然而案头已经累了一摞必须由他亲自掌眼的文书,下午还要去户部,只得先行处理。 午后,郑雨兴给他送饭进来,同时说:「驿馆那边的消息,今早大概辰正,顾元铮将军接走了南越使者和沙思谷,这会儿应该已出城。」 贺今行停笔问:「随行可还有其他人?」 郑雨兴想了想,「没有特别说明,应当是没有。」 没走?贺今行捏了捏鼻樑,低声吩咐:「这两日多加注意进出的人。」 虽没有明言,但郑雨兴自然清楚他指的是宫里,点头应下。 他本该说完就出去,却站在原地没动,犹豫几番,拱手道:「大人,恕属下冒昧。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感情再好的朋友,也容易吃力不讨好。更何况里面还牵扯圣意,您现在担着重任,已然分身乏术,何必再去理会这些麻烦。」 「总不能一点不闻不问。」贺今行拍拍他的小臂,「你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横生枝节,耽误正事。」 郑雨兴本是想让他别那么累,听他回答就知劝不动,沉默地等他用完餐,抢着把餐盒提出去。 贺今行看着快走的背影失笑,旋即升起些许怅然。 其实在顾家的事上,他想做的都没做成,就像个看客。或者说,自从踏入官途,就再不能像以往白身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午休结束,他又带着人片刻不停地去户部。 每日这么来回跑着实有些麻烦,但六部普通官员不得随意进出皇城,只能他们去就对方。 一路上太阳依旧炽热,然而已是六月末,立秋将至。神州大地由南到北,就要进入秋收时节,两税将征。 第897页 朝廷必须尽快拿出改税的初案,颁往江南路。否则错过秋征,就得等到明年。 这一场议事将近亥时才结束,陆尚书派人去叫了外送的冷淘,请大家一块儿吃宵夜。 下属们都在庭院里,贺今行和陆潜辛单独在廊上,闷头吃完,藉机说起自己想在应天门附近辟两三间直房,作为开捐改税事项专用,「大人要是同意,下官明日就向崔相爷上书。」 「行,等那边辟出来,我让小谢他们直接搬过去。」陆潜辛答应得很干脆,叫谢灵意过来说了此事,后者也不反对。 贺今行便向他们道谢。 陆潜辛抬手止住他,继续说:「在哪儿办公不打紧,紧要的是怎么办,能不能办得顺利。歷来革新要想成功,就没有不出人命的。朝野现在看着一派平和,一旦颁布新制,势必立刻就要掀起腥风血雨。」 话顿,语调变得隽永:「小贺大人,你我都得做好准备啊。」 贺今行道:「多谢陆大人提醒,下官会小心提防。」 陆潜辛笑笑:「譬如今日政事堂议事,我只是建议将松江路作为第二个试点,那王氏叔侄便大不高兴。真到了在松江路推行新制的那一天,怕是要使尽手段、暗中阻挠。」 「既然早晚要对上,依老夫之见,先下手为强啊。」 贺今行沉默一刻,「话虽如此,但王大人眼下并未做什么。」 陆潜辛瞬间理解这个「王大人」指的是谁,自然而然道:「王氏子弟最是薄情寡义,利字当先。他必然有所谋划,只是尚未露出狐狸尾巴而已。」 贺今行摇头:「要推新制,必有旧人利益受损,不满的又何止王氏一家。下官尚不知何人会做何反应,总不能全都罗织罪名,行莫须有之事。」 陆潜辛道:「小贺大人,你是在装傻呢,还是真不明白杀鸡儆猴的道理?」 贺今行:「做官是为了造福百姓、稳固社稷,若是将大部分精力放到与同僚争斗之上,岂不耽误正事?实在不值得。」 「真是油盐不进吶。」陆潜辛嘆道,「罢了,我且等着就是。」 除非王氏父子转性从良,否则早晚要与眼前青年撕破脸。 贺今行未尝不明白对方说的有道理,只是中秋的时限在前,他不想浪费时间,更不会因此迟疑、畏惧。 「只要有陛下的支持,任什么阴谋诡计,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陆潜辛嘲讽道:「你倒是个明白人,知道在朝为官,依靠谁都不如依靠陛下来得安稳有底气。」 然而皇帝生性凉薄,狡兔死走狗烹,有用则拉拢,无用则抛弃,能靠到几时? 做这位的刀,才是真正的与虎谋皮。 贺今行听得出话里的辛辣,没法回答,藉口去放碗而避开。 吃过宵夜,大家互相告辞归家。他和谢灵意前后脚走出大门,转向右边大街,再转过街角。 谢灵意忽然停下来,回头问他:「你也去公主府?」 贺今行坦然点头。 谢灵意又问:「为了改税,还是为了顾莲子?」 「为了顾……」贺今行敏锐道:「你知道些什么吗?」 谢灵意偏头示意,等他两步走上来与自己同行,才轻声道:「昨夜暴雨,我借宿在公主府,顾元铮夜半上门来,说她讨到了陛下的恩典,要带顾莲子走。」 贺今行的心当即悬起:「那又为何没走?」 「原来你知道他没走啊。」谢灵意打量他一眼,顿了顿,选择将昨日的事细细道来。 他在衙门熬到很晚,本想再在直房睡一宿,但衣裳需要换洗,就前往公主府借地方一用。恰巧忠义侯也没睡,还熏了提神的冷香,他二人便说起朝事。 顾元铮来的时候,大雨将歇。琉璃瓦尚淌着水,打得芭蕉叶颤颤。 谢灵意在忠义侯之后前去,看到她伫立在檐下,脸上也像蒙着一层水雾,在昏黄烛光下显得十分疲惫。 顾元铮没有在意到来的其他人,只问顾莲子:「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少年倚坐于廊上的榻板,不知坐了多久,使得衣衫湿了大半。但他很冷静,反问他的大姐:「我爹寄来的信里,有提我一句吗?他们不叫我回去,我怎么回去?」 顾元铮沉默片刻,说:「可他是你爹,重病的是你娘。」 「他们把我当过儿子吗?送我来的时候,想过这一天吗?」顾莲子忽然激动起来,「我对陛下说,我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不剩几分感情,不是假话。姐姐,为什么你们总是不顾我的意愿,也不考虑我的处境?我是什么阿猫阿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他喘口气,说不下去了。 顾元铮脸色变得苍白:「舅舅纵然对你不好,可舅母是念着你的。」 顾莲子把头拧到一边,咬紧牙关不再开口。 「谈不拢,顾将军便想动手把人押走,顾莲子当然不肯。眼看要打起来,侯爷只能出面阻止,最后亲自送将军离开。」谢灵意毫无情绪地评价道:「生离固然可怜,可『质子』能如此任性,也只能赖于侯爷对他足够包容。」 他说完就等着贺今行有所反应,可身旁迟迟没有声音。他看向对方,只见眉头紧锁,便问:「你知道缘由,还要去公主府吗?」 「去。」贺今行展平眉心,毫不迟疑。 谢灵意想,他大概还是为了改税,就说:「如果是为了公事,其实陆大人说得没错。要想推行新制,就要和那些占尽便宜的旧世族对上,形势艰难,抢占先机不失为上策。」 第898页 贺今行不知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但也不会问,顺着话道:「他也拉拢过你么?」 谢灵意答:「陆大人知道我只有一位老祖父,牵累不多,所以让我负责户部的部分。我在他手底下做事,自然彼此都要坦诚些。」 贺今行想起谢延卿,真心道:「你愿意参与进来,就很有勇气。谢老大人肯定以你为傲。」 谢灵意又看他一眼,蹙眉:「你在夸你自己吗?」 「啊?」贺今行呆住。 谢灵意:「你上的谏疏,你提的改税,最勇的明明是你。」 贺今行眨了眨眼,脑子转过玩儿来,不由捧腹,然后点头:「嗯,你这么说也对。」 谢灵意扶额,加快脚步,不欲与傻子为伍。 贺今行赶忙追上去,再次与对方并肩而行。 夜色明朗,凉风习习。吉祥街上行人不多,无人注意,谢家郎软化的眉眼与他身边青年有几分相似。 二人一同走进公主府,面见忠义侯。 贺今行想见顾莲子,一问,得知他自个儿把自个儿锁在院子里,他不出,谁也不能进,也就作罢。 然而一盏茶喝完,他都没有告辞的意思。 谢灵意见状,便以没吃饱为由,去厨房找些点心。 待人走了,嬴淳懿挥退侍婢,对贺今行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直说吧。」 贺今行也不跟他兜圈子:「你为什么要把莲子留在京城?」 嬴淳懿撩起眼皮,静静定视着他。 贺今行拧眉道:「你我都知道,他那么想回家,想去见他娘。他不可能在陛下首肯之下,还要坚持不回去。」 嬴淳懿也拧起眉:「陛下何时准许?他把选择权交到莲子手里,是真的肯让莲子选吗?他只是在测试,莲子心向京城还是蒙阴而已。」 既然说到这里,他选择把那件事告知对方:「你还不知道,我昨日去宛县接他,遇到了漆吾卫。若他不肯回京,说不得就下杀手了。」 「竟有此事,陛下他……」贺今行抿了抿唇,低声说:「宛县当退,但顾元铮上门来,就算将计就计又如何?陛下开了金口,总不可能朝令夕改。」 嬴淳懿低低地嗤笑一声,「你敢赌吗?陛下现今是越发的反覆无常,对太后、秦毓章、裴孟檀都能动手,更何况一个家里送来为质的孩子。」 贺今行沉思许久,说:「我还是觉得不对,就算你有道理,莲子未必肯听,未必能隐忍得了。你是怎么安抚住他的?」 嬴淳懿嘆了口气,无奈道:「你我纵然分道扬镳,可莲子没做错什么,你关心他,难道我就能舍了他、害他不成?」 贺今行垂下眼,盯着杯里重添的茶水。 嬴淳懿沉闷的声音响起:「我们搬出景阳宫之后,他跟我住在公主府,也快十年了。」 贺今行站起来,向他拱手:「我多心了,抱歉。」 嬴淳懿摇头,也起身道:「我听说改税已经提上了日程,你且专注其上,不要过多分心。若是有麻烦,我能帮上忙的,也尽可来找我。」 「好。」贺今行谢过他,再无话可说,遂告辞。 嬴淳懿送他到门上,迴转时背对着灯笼,无声嘆息。 终究不是无话不谈,无需遮掩,毫无秘密的时候了。 就像天上的月,圆满过一时,终将走向残缺。 贺今行沐着月华回到到官舍,精神与身体都有些疲累,却仍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干脆披衣而起,坐到窗台下,慢吞吞磨了墨写信。 翌日休沐,他照常晨起,去驿站投了信,而后去吏部。 崔相爷却不在衙门,说是去政事堂了,他便又转道进皇城。 殊不知,崔连壁正在抱朴殿中,躬身请求:「陛下,臣愚钝,实在看不透您的布置。还请您稍稍指点微臣一两句,免得微臣不慎坏了您的计划。」 明德帝今晨难得没有打坐,倚在榻上,说:「你倒是灵敏,然而时候未到,到了你自会知晓。」 崔连壁不解:「可顾元铮不是已经走了么?顾家幼子仍然留在忠义侯府上,还有什么未妥当么?」 明德帝不耐道:「几个小的算什么?」 言下之意,目的在是老的? 崔连壁一怔,想起顾元铮求上门说的那些话,又想起顾穰生那傢伙的性子。权衡片刻,撩衣跪地,进道:「陛下,恕臣直言。您贵为天子,以千金之躯为由作筏,已是不妥。君绵病重,他儿子拒不探亲,就算不是您强令,只怕顾家人也会认为是您的缘故,从而生出怨愤。剑南偏远,若是将帅离心,天长日久,恐滋生动乱。」 明德帝一拍手边瓷枕,喝道:「你以为朕是在装病?」 「臣绝无此意。」崔连壁即刻叩首请罪。 明德帝还想斥骂,张口却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握拳撑住心口。 「陛下!」顺喜赶忙搀住他,另一手拿着帕子去接。殿里只有他一个人侍候,陛下未开口,他心里焦急又不敢叫人进来,顷刻便出了一头汗。 崔连壁也有两日不曾觐见,此时仰视皇帝揪着前襟直喘粗气的状态,不似作假。 难道龙体是真的抱恙?他心里顿时乱了乱。 顺喜扶着皇帝靠上引枕,安置好又奉了茶,赶忙出去拿药丸、吩咐小内侍请太医。 一时间,殿内只有君臣二人,明德帝仰头闭眼,自胸腔里闷哼一声,「朕怕他恨么?朕就怕他恨得不够。」 第899页 崔连壁刚刚才低下避嫌的头颅又勐地抬起,不敢置信。 如陛下所言,这岂不是要逼着人…… 明德帝没有看他,煞白的嘴唇仍在开合:「四方边帅,贺易津死了,西北军元气大伤;振宣军刚刚成制,根基不稳;晋阳是朕的胞妹,来日无论如何都有她的尊荣。唯有他顾穰生,这些年稳坐壁上观,不仅敢截锦州的税做军饷,出兵襄助南越也是实打实地得了好处,还有个好儿子在西北立下军功威信,打好了底子。」 「朕不敲打他,逼他,岂知他不会来逼朕的江山?他若是敢反,那就师出有名地灭了他。他若是当真一心为国为民,那自然有后人来与他顾氏重修旧好。」 崔连壁听得心惊肉跳,尤其是听罢最后一句,再观皇帝面容神态,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陛下您……」 明德帝睁开眼,垂视道:「崔卿啊,朕是一片苦心,你明白否?」 崔连壁胸中忽起酸涩之意,以大袖掩面,再次向他的陛下叩首。 他退出抱朴殿,下了几步台阶,倏地眯起眼望向天上。 云层重重,太阳若隐若现。 贺今行在政事堂等了一炷香,见到崔相爷一副神思不属地模样走回来,他上前见礼,差点把对方吓一跳。 他关切道:「相爷这是怎么了,昨晚没休息好么?」 「……哦,是有一点儿。」崔连壁擦了擦汗,一边进正厅,一边问他为何事而来。 贺今行不多问,向他说起想要另闢专用直房的事。 这等小事啊,崔连壁直接道:「政事堂里还有一间空房,不如就在这儿吧。用具都是现成的,防护也严密些,若是地方不够,还可以把后罩堆杂物的那几间房清出来。」 他没有用主簿做心腹的习惯,兵部那几个懒蛋又都推脱不想来,所以他隔壁的直房一直没安排人入驻。 贺今行自是不会推拒,只要是户部官能来的地方就行。 事情说定,崔连壁坐下来便写了张条子,让他去领腰牌和钥匙。 贺今行接了条子,没有告退,而是说:「相爷,下官还有一事想请教您。」 崔连壁当即绷紧神经,「你说。」 贺今行叠掌道:「下官眼观近日风波,实不知圣意之深浅,所以敢问相爷,可知陛下到底想干什么?」 「放肆!」崔连壁预感成真,板起脸道:「揣测圣意可不是臣子该干的事。」 「相爷,下官实在想得头疼。」贺今行左右看了看,倾身小声说:「四下没人,房顶上也没有,您就指点一二吧。」 崔连壁没绷住,做了个扬手的姿势,「你小子,打量着眼下关头我不会削你是吧?」 贺今行直起身,一本正经说:「相爷恕罪。」 崔连壁的手落下,嘆道:「陛下不论如何行事,总归是为了大宣江山,你我且做好眼前的事吧。」 为了大宣的江山? 贺今行怔住。 第316章 五十九 无论前路有几重迷雾,都不能停下脚步。 皇帝和忠义侯两边的意图一时都难以揣摩,那就先放一放。 贺今行向崔连壁告辞,到舍人院领了两把钥匙,同时差人去户部递信儿。 谢灵意也没休沐,随报信的文吏一起过来,拿走了一把钥匙,午后便带着两个下属把成箱的文书卷宗往这边的直房搬。 端门离政事堂不远,贺今行不急,在通政司待一阵,没什么大事儿便锁了门。 先前他拜託冬叔相看一间宅子租住,柳从心听说后,让祺罗帮忙介绍了几个房牙子。他们选出几处,让他自己实地看看。他抽不出时间,就让冬叔和星央选一处喜欢的,他今日下午去交租签契即可。 于是回官舍换上常服,带好银钱,便再次出门。 在约定好的街头,星央一直往他来的方向张望。明明几日不见,却像是隔了好久,因此老远瞧见他,就雀跃地大步跑来接他。 长街人流涌涌,挡住他的都被他拨开,有些脾气大的人就不高兴,扬声要理论。 贺冬赶忙追上去跟人道歉,待汇合之后才无奈地摇头:「都多大的人了,能不能稳重些。」 星央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拥挤的人群,慢慢说:「我下次会避开的。」 贺今行莞尔,「以后等我来找你们就好了。」 贺冬本还想说什么,听到他这句话就咽下去了,带他去定下的那所宅子。 那地方离正阳门只三条街,他们抵达时,房牙子已经不知到了多久,肋间谄笑地迎出来。 贺今行进去转看了一圈,一切就如贺冬跟他说的一样,甚至里外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便说可以籤押。 房牙子连忙拿出两份契书,双手捧给他,献宝似的说:「都在这儿呢,公子您请看!」 这人过于殷勤,贺今行心生些许疑惑,仔细一看这沓纸张——竟不是租契,而是买卖契,连带着地契和房契。 他把东西递迴去,「你可弄错了?我是租,不是买。」 房牙子忙道:「小的知道,您这位长随来相看的时候,确实是说的『租』。但昨日定下之后,有位豪客就将这院子连底下的地皮一併买下来,指明要送给您!您呢,只要签下花押,这院里连地带房所有东西就是您的啦,一分钱也不要!」 一直跟他联繫的贺冬立刻皱眉:「昨日的事,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第900页 「那位豪客说要给您一个惊喜来着。」房牙子对着贺今行说的话,却发现这位年轻公子面色平静,对这种天降的大好事一点波澜也无,似乎并不惊喜…… 贺冬也向贺今行附耳低声道:「知道这件事的就几个人,会不会是柳从心?」 「他知道我不需要,不会这么做。」贺今行微微摇头,看着房牙子,不动声色问:「那人是谁?」 「这,他们没有言明身份,只说到时候您自会知晓。」房牙子感觉到一丝不妙,讪笑道。 实际上房牙子当然认得是谁,但那边交待过不可透露,且昨日已经大方地给了银票,他就等着签完押拿提成。 故而他只做毫无所知,卯足劲劝说:「这院子虽然只一进,也要好几百两银子呢,肯买下来送您,定是和您关系亲近之人,否则费这些钱作甚?难道您是担心小的坑您不成?您瞧这契书,白纸黑字红印,官府那边也是过了明路的……」 贺今行闻言,心里有了大概的人选,止住对方,说:「这些话就免了,你替人办事,我不与你计较。这院子我不会要,你且将契书原路退回。」 「真不要啊?」房牙子傻眼,见他们离开,赶忙攮上去。 贺冬真恼了,落在最后面,直接把人甩开。 走出小巷,他止不住回忆近些日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贺今行倒是无妨,「或许是曾经跟踪于我,身法高明未叫我发觉;或许只是偶然得见你我联络,而留了个心眼顺藤摸瓜。甚至也有可能,关口根本不在你我,而在其他人。」 他说到这里,叫冬叔放宽心,「但我们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被发觉就被发觉了吧,无所谓的。」 贺冬仍然拧眉不展:「问题是这背后的人。哪有无缘无故就送宅子的,厚礼之下,必有所图。」 贺今行从容道:「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冬叔不用担心。他送宅子我不要,多半是要来找我的,到时候再和他说清楚就是。」 贺冬按捺下担忧,知道他时间紧,就说:「要不要再去另两处看看?」说完又觉得不妥,「算了,难保不再出状况。」 贺今行免得再出状况,便转向星央,带着歉意说:「过几日我们再重新找地方,可行?」 先前说好尽快搬地方一块儿住,今儿一出岔子,又得往后延。 星央闷闷不乐,将这个结果全都归咎到那个自作主张的人头上,说:「谁这么坏事,把他找出来打一顿。」 贺今行失笑,不愿他牵扯进来,便许诺:「下次一定不会出意外。」 星央毫不犹豫地点头,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想到下个休沐日,很快又高兴起来。 贺冬看着这小子单纯不多想的模样,多有无奈,在心中打算回头去找祺罗问问情况, 但日头就要落山,今日只能先作罢。 翌日,寅时末。 贺今行身着朝服走出官舍,门檐下挂的灯笼将将熄灭,屋宇巷路灰濛濛一片。走了几步,石柱后面忽地传出一声「小贺大人」。 烛光随之亮起,映出苏宝乐白白厚厚的下巴,「这黑灯瞎火的,小贺大人怎么不带一盏灯?」 「我看得见啊。」贺今行并不意外,也不排斥他凑上来,熟稔道:「倒是你,等多久了?」 苏宝乐被他这态度弄得一滞,随即带笑道:「小贺大人披星戴月,日不暇给,要想和您搭上话,就只能深更半夜来蹲守。来,我为您照路。」 他主动提灯在前,并不觉得难堪。毕竟现在的贺今行找他不是难事,他想见对方一面,还真不容易—— 近月来,通政司的小贺大人可谓是人尽皆知的御前红人。然而通政司在皇城内,距离皇帝宝殿比政事堂还近,寻常难以接近。他又独身住在官舍,时常深夜才回,送礼、递拜帖都不方便,令许多想要巴结的人都找不到门路。 贺今行不吝与他同行,也浅笑道:「你若是一个人守在这儿,不怕,不累,不困?」 「只要能等到您,花费多少功夫都是值得的。」苏宝乐微微低下头,声音也放轻:「就怕这份心意,您不接受。」 贺今行道:「无功不受禄,更何况我是官,你是商。你我私相授受,传出去,不就成官商勾结、行贿受贿了么?」 苏宝乐道:「瞧您说的,一点小心意,怎么扯到贿赂上了?就如同这三伏天的『冰敬』一样,京曹高官只要想,人人都能有,不足为奇。」 贺今行忽然握住纱灯的笼柄,偏头问:「你说的『人人』,是哪些人?」 苏宝乐不得已停步对上他的视线,见那漆黑的瞳孔里跳跃着一簇火焰,嗓子一紧,背嵴瞬生出一层冷汗。 他就说送宅子是个下招,这人不可能收——是了,那宅子没送出去。而且,朝廷还等着他捐官的钱,现在再怎么也不会真动他吧! 他冷静下来,缓缓道:「我也是听一些老人说过,还是秦相爷在位时的事,现在或许不一样了。」 贺今行没打算真寻他麻烦,也就不拆穿他的敷衍,接着问:「那此事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的主意?」 苏宝乐赶忙接话:「这当然是我的心意啊……对,我也是想和您的关系再紧密一些,这种事儿哪儿用得着别人提醒?」 「是吗?」贺今行停顿一刻,松开灯笼柄,「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就送到这里吧,不必再送。」 第901页 「好,好,明白,这种事儿不会再有下一次,您慢走,啊。」苏宝乐连连点头,眼看着他走得够远,才吐出一口晦气,擦着汗去找自个儿停在背街的马车。 他的长随拘谨地守在车旁,看到他过来,低低招唿了一声,嘴巴就往车厢那边努。 苏宝乐一顿,突觉肚腹里亏得慌,刚擦净的额头再次沁出汗水。 恰此时,车帘被从里撩起,现出一身黑衣,「小姐要见你。」 一句话,苏宝乐什么打算都消了,麻熘上车。 长随马鞭抽得飞快,几乎眨眼就到了傅宅。 临进傅二小姐所居的院子,苏宝乐扶着门墙抻了抻嵴背,才跟在黑衣人身后,穿过满庭花卉,到东廊下站定。 四方静谧,廊上似乎在熬药,苦气瀰漫。 苏宝乐抬头往上面瞧了一眼,只见一座泥炉,炉上滚着一罐药。傅二小姐坐于旁侧亲自把扇看炉,峨眉平展,嘴唇翕动…… 「听说你要捐官?」声如惊雷。 苏宝乐赶忙低下头,谨慎地承认:「是……但小人这也是没办法。捐也得捐,不捐也得捐,不然户部就要查我的商行。有柳氏在前,小人实在不敢不从。」 傅景书道:「从与不从,你自己做了主,我便不插手。但你既然答应了,想必拿得出捐官的钱。既然拿得出,就再替我寻些奇珍异宝来。」 苏宝乐一听,并不追究他捐官的事,心中踏实了些,身姿愈发恭敬:「不定要现银么?」 「不要文物古董,其他金银玉器珠宝皆可。你要拿得出现银,就拿一沓银票也行。」 如此要求,「可是要送人?」 苏宝乐问完,却没有得到回答,忍不住再次抬眼——谁知傅景书也正睨着他! 他立马解释:「小人多嘴了,没有探听的意思!」 傅景书轻轻挥了挥竹扇,移眼盯回瓦罐里的汤药。 朝晖从东厢的屋檐倾倒下来,晒得苏宝乐发晕。不知多久,听到一句「下去吧」,他赶忙逃也似的告退。 一上马车,就瘫坐榻板,只觉天要亡己。 他确实能弄到一些钱,但绝无可能在一个月内凑齐两边,所以傅景书明摆着是要他捐官的那份。 他若不给,恐怕即刻就会有性命之忧。他想起自己那些兄弟的死状,当时只欣慰于自己扫清了当家做主的障碍。现今意识到那样的惨相有可能落到自己头上,不由心生恐惧,浑身发凉。 随即他又想,贺今行固然不会轻易动他,可朝廷缺钱就是陛下缺钱,主意打到他这里,他是决计躲不过去的。若不肯或是办得不妥当,也决计不会有好下场。 不,他才苦尽甘来没几年,还没有享受够—— 随着车架缓慢驶动,纱帘飘摆间隙漏进一两缕天光,在苏宝乐脸上照出几道煞白的印子。他想到一个或许能帮他的人,终于找回力气踢了一脚车帘,恶狠狠地说:「去天香楼!」 马车便调转方向,奔至冷清的青楼,主僕敲开门进去,许久不曾出来。 尾随至此的黑衣人便返回傅宅,向二小姐禀报:「……属下观苏宝乐似有反意,他在那楼里有个长期包养的相好,可要将她控制住?」 傅景书依然守在廊上,炉上的药煎了三次,才熬出一小碗。 她一面对着药碗扇风,一面回答:「朝廷放养了几年的鱼,就要到收网的时候,你知道控制谁,户部难道会不知道?此次之后,他和我们没有任何关联,眼下别让他跑了就行。」 要捨弃这名商贾么?黑衣人稍加思索,知道该怎么做了,遂拱手告退。 傅景书没有理会,专注地将那碗汤药吹凉,才让明岄推自己进寝室,叫醒兄长。 「哥哥,要到巳时了。」 傅谨观由明岄扶起,靠坐床头,一勺一勺地喝尽汤药。没那么昏沉了,才与妹妹闲话:「又是新的一日,朝廷不是要改税么,可有什么进展?」 「他们如何改,与你我有几分干系?」傅景书拿帕子替他拭去嘴角药渍。 傅谨观说:「总会有人坐不住,找到你这里来。」而他的妹妹,一定会趁势做些什么。 「至少现在还没有。」傅景书不得不透露些许,蹙眉道:「哥哥不要管这许多,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事。」 傅谨观闻言,脸上慢慢浮起笑意。因这一丝笑,额角鼻尖皆渗出薄汗。 妹妹不愿意放弃,可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年幼时亏空太大,伤了底子,身体便一直不好。硬熬了这么多年,现在一阵热风便能叫他缠绵病榻,他还能熬多久呢? 他若撒手,他这孤苦的妹妹,又该怎么办? 哥哥不说话,傅景书也不开口,只换了条帕子替他擦汗。然后陪着他,直到他再次沉沉睡去,她才轻轻离开。 屋外天光明朗,下人已备好车马,载她进宫去请平安脉。 太阳从皇城东边的宫墙爬上来,照过太和殿,照过衣红着紫的朝官,再往前照到漆吾卫驻地。 一道抄手游廊的尽头,有人喊道:「任玖。」 刚刚赶回来的黑衣人一惊,定神看清来者,拱手道:「陆头儿。」 陆双楼靠着廊柱,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声音不低:「去哪儿了?干什么了?说来听听。」 任玖眉头一紧,走近对方,低声说:「属下是奉统领之命,执行任务去了。」 第902页 「真的?那我在前堂怎么没见你挂牌?」陆双楼勐地抓住这人下颌,抬起来直面自己,挑眉道:「咱俩谁跟谁啊,又不是没在傅宅外头见过,还装呢?」 「你只需要告诉我,他们让你做了什么事,传递了什么消息就行。我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贪得无厌之人,不会逼迫你假传消息、阳奉阴违,也不会拿你养在京郊的儿子来威胁你。」 陆双楼越说越慢,如愿看到对方神情骤变,才松开手指,蛊惑一般耳语道:「相反,只要你以后自觉一些,我甚至可以帮你。待得时机合适,就让你假死脱身。」 任玖心中挣扎几番,终究没得选,将昨夜至今晨所作所为一一陈明。 陆双楼这才放他去向陈林復命。 眼瞧着人进了二道院子,在屋檐上望风的黎肆才翻下来,嘆道:「干我们这行的,最忌讳沾上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有了软肋,就会身不由己啊。」 都是同僚,难免物伤其类。 陆双楼翻了个白眼,「人家好歹有念想,你有吗?」 「……我是没有,难道你就有?」黎肆呛回去,看他大步往外走,又连忙追上,「哎,饭都没吃呢,你这会儿去哪儿啊?」 「去当一个好人。」陆双楼往后挥挥手,示意别来。 黎肆瞬间明了,是叫自个儿留在驻地给他打掩护,瘪瘪嘴转头回去,并不真的计较他要去做什么。 横竖都是脑袋别腰带上的人,过一天是一天,何必顾虑那么多? 日子就这么飞快地熘走。 朝廷开捐的布告贴出去,主管的衙门变成了吏部。户部撒了手,一分为二,一边预备其他路州今年的秋粮徵收,一边与通政司一道筹备江南路的改税事宜。 事务繁杂,人手渐渐不够,贺今行便请示崔连壁,陆续从吏部、工部和礼部各抽调了两个人过来。人手够了,单间直房坐不下,又在政事堂西北角收拾出两间宽敞的屋子,搬了过去。 因挂的牌子有些长,大家就简称为「小二所」。 贺今行一人兼两份差事,上午坐通政司,下午坐小二所,有时也来回几趟地倒。 这日清晨,通政司收到一份奏本,乃是秦广仪递上。 秦将军在本上陈情,重划北疆防线事毕,他想让部将先回雩关,自己留在祖祠供奉兄长的灵位,尽七再走。 言辞恳切,观之不忍。 但这事儿贺今行肯定做不了主,只能如实将奏本送去抱朴殿。 王相爷正好也在御前请示皇帝。太后千秋将近,但如今的太后娘娘瘫倒在床,这寿辰是否要办、要办的话又该怎么办,礼部没个把握,遂请圣谕示下。 贺今行被内侍引进殿,就听明德帝说:「依太后情形不宜大办,朕会让皇后安排,王卿不必费心。倒是中秋,朕想大祭一场,你且先预备着。」 王正玄心想,大祭靡耗不菲,这钱从哪儿出啊?他本想问上一问,瞥见有人进来,立马改口道:「是,臣明白了。」 贺今行听完这两句对答,心知皇帝是故意让他听见的。他定了定神,照惯例呈奏。 「留宛县守灵?」明德帝看罢奏摺,沉吟几许,问御座下:「你俩觉着,朕该不该准?」 贺今行没有回答认同与否,只道:「恋乡思亲,人之常情。」 王正玄直白地认为不妥:「陛下,秦将军既是为边防军务而进京,如今务尽,合该回到边关,继续履行他的职责。再者说,要不因为他是驸马,又是守边的将领,当初秦毓章事发,他也跑不了。」 不然直接和秦毓章一块儿躺棺材里,还守什么灵? 提及秦毓章,明德帝有一瞬间的黯然,随即皱着眉合上奏本,「罢了,就让他在秦卿灵前陪伴一段时间。」 「是。」贺今行领旨。 王正玄极力再劝:「陛下!他秦广仪作为秦氏遗族,您就不怕他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明德帝沉下脸,「他是姓秦,可他还是朕的妹夫,晋阳的驸马,难道你还想朕把他打杀了不成?秦毓章都死了几个月了,你们还要这么忌惮他,跟他仅存的亲人过不去吗?」 王正玄也急了:「陛下,您知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明德帝揉了揉太阳穴,不耐烦地说:「只要确定他带来的人都回去了,他一个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这件事就交给你去确认,行了吧?」 陛下心里明显还是念着姓秦的,王正玄在心里暗啐一句「晦气」,明面上不好再坚持,应道:「陛下英明。」 待他和贺今行一道退出抱朴殿,火就发到了后者身上,说:「小贺大人还真是顾念旧情,在秦毓章手底下待过一阵,就黑白是非都不分了。」 贺今行反问:「不知王大人说的什么黑白什么是非?」 王正玄重重地哼一声,端着鞓带走了,一副不与他多说的模样。 贺今行没被激怒,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回到通政司,就让人把皇帝口谕捎去政事堂。 晚间下衙,他念及白日事,写了封简讯寄到秦幼合那里,询问近况。 待到又一个休沐日,终于择定租所,搬出官舍。 贺今行没多少家当,收拾出来一趟就能全带走。 柳从心驾车送他过去,路上说起苏宝乐,「商贾而已,生死不过当权者一句话,也敢算计你承他人情。」 贺今行笑道:「他家的商行能发展得那么快,背后也是有人的呀。」 第903页 「有人又如何?」柳从心一直记着前仇,又添新梗,说:「我在工部给他找点事情做,看看会是谁来找我说情。」 贺今行没有反对,一边与他说话,一边观察着沿途的大街小巷与高矮建筑,哪里有什么铺子,都一一记下来。 不多时,就抵达目的地,在城东一处叫做「鸣禅寺」的巷子里,离正阳门不到两刻路程。 这里原是柳氏的产业,一度因祸出让给别的商人,柳从心入职工部之后,又想法子把它赎了回来。 此前大约是从祺罗那边走漏了风声,叫苏宝乐知晓他要租房的事,从中插了一手。柳从心过意不去,就提出让他住到这里来。 虽然院子比先前看的大一半,贺今行仍然接受好意,按市价付了租金。 此时院门开着,祺罗和浣声在里头帮忙洒扫,听声儿探头打了个招唿。贺冬和星央要从医馆那边过来,还没到。 两人把箱笼搬进正屋,贺今行先打开那方扁长的盒子,取出一张木弓,放到了东次间依墙的供桌上。 柳从心在后面看着,「这就是御赐的那张弓?」 贺今行点头,顺手将周围的陈设布置好。 柳从心便上前仔细瞧了瞧,评道:「木工尚可,质料一般,臂力大一点儿的恐怕拉上几箭就要断了——有什么用?」 他虽领皇粮,但私下里总爱挑皇帝陛下的刺儿。 「这本来就不是给我用的,图个寓意,也不必讲究工艺。」贺今行失笑,看窗外天色不早,就说出去买些米菜好做饭。 菜市不远,逛一圈回来,院子里只剩祺罗一个人。 贺今行便问起浣声。 祺罗说:「今儿要给傅府送香料,她就先回铺子里去了。」 贺今行:「事先不知要送,还是?」 祺罗怕他误会,赶忙说:「不是不是,是那边点名要她送。」又压低声音说:「她和那府上主持中馈的丽姨娘是旧相识,所以才有这单大生意。」 「如此便好。」贺今行放下心来,拱手道:「就是劳烦她跑这一趟,也没能请她吃顿饭,还请掌柜替我感谢她。」 祺罗自然答应,又摇着扇子遮了脸,认真道:「先前的事说来也怪我不好,小贺大人不介意才是。」 「哪里的话,掌柜本就是帮我的忙。更何况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贺今行从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话毕,提着菜篮到厨下,烧火起灶。 另两人帮忙洗菜择菜,饭要好时,贺冬和星央终于牵着两匹马赶过来。 后院特地加盖了马厩,星央高兴极了,先跟贺今行一起把马儿安置好,才回前院吃饭。 夜幕四合,灯火四起,杯盏相碰出欢快的清响。 送走柳从心和祺罗,贺今行这才回屋把箱笼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完事后打开四面的窗扇通风。 星央帮冬叔打了井水过来,看到他在窗后写信,放下水桶跑到窗台前,「今行在给王先生写信吗?」 「今行」这两个字在他口中,不像名字,更像是和「将军」一样的一种称号。 「不是。」贺今行没有瞒他,「是写给横之的,顾横之。」 「他呀。」星央想起那为青年将军,趴上窗台拄着下颌,一副沉思的模样,「你好像很喜欢他?」 贺今行停下笔,抬头道:「嗯,我希望他平安,希望他开心。」 星央懂了,点着头说:「那我也喜欢他,希望他平安,开心。」 贺今行笑道:「这是不一样的喜欢。」 星央正想接着问哪里不一样,东厢那边响起贺冬的喊声:「星央——」 他便顾不上了,几步跳过去拎起水桶蹿进那边屋里,「来了!」 贺今行听了一会儿隔屋的动静,视线渐渐放空上移。 他每日一封信寄出去,始终没有收到回信。哪怕他知道剑南路遥,从横之走后到现在的时间不够来回,至少还要一旬才可能有信来。 那一双笑眼里渐渐浮出忧虑,忧也无用,无用也忧。 恰如眼底弦月一钩,斜过万树梢头。风吹云遮,便无影亦无踪。 夜雨倏至,王玡天听罢心腹汇报,仍抱臂对窗许久,才幽幽一声嘆息。 「搬了家,同住还有个混血儿。小贺大人还真是身正不怕影斜,心正便无所惧啊。」 心腹不知他为何这么说,琢磨着是不是自己没有探到有用的消息,便请缨道:「公子息怒,属下这几日还盯着柳从心,定能挖出他的把柄。」 小贺大人固然敏锐非常,但柳从心毕竟是工部官员,在他家主人手底下做事,再谨慎也有隙可乘。 王玡天摆摆手,「不关你的事。」 转眼又皱眉,自言自语道:「可本公子也不好出手啊,毕竟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万一把人惹怒了,再也没得谈呢?」 长风捲起水帘,扑进窗撩到他脸上,他毫不在意地揩下水迹,在指腹间摩挲。 心腹向来猜不透他的心思,便立在原地,等他吩咐。 王玡天指尖发热,心中却一片冰冷,指着心腹说:「这样吧,你明日一早去给傅二小姐送个信儿。就说……就说,我请她帮个小忙。」 第317章 六十 六月廿七。 委任裴明悯为钦使、随南越使臣回访南越的圣旨下到稷州,裴氏一族在荔园迎接。 男女老少尽皆服孝,满园缟素,比青天上的白日更扎眼。 第904页 舍人宣读完旨意,叫了裴明悯接旨,便先将跪在首位的中年男人扶起来,「孟檀公请起。」 裴孟檀网巾下的头髮白了一半,借对方一臂起身,道:「有劳。」 舍人低声笑说:「相爷折煞下官了,陛下一直挂念着您,对小裴大人更是给予厚望。」 裴孟檀好些天没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唿,恍了一下神,嘆道:「陛下仁德,我裴氏定不叫他老人家失望。」 二人各自闲话一句,该上前来接旨的裴明悯却迟迟未来,不由齐齐看向跪了一地的人群中间。 清俊而挺拔的青年仍在原地,没有挪动一点儿。 舍人脸上的笑容变淡,提醒道:「小裴大人?您没听见么?」 裴明悯抬起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回答:「听见了,但是,裴涧不能接旨。」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宣旨的舍人回过神,「……孟檀公,我是不是听错了?」 裴孟檀拧眉看着自己的儿子:「你又犯什么倔?」 裴明悯復又低下头,任谁如何说,都没有再给出一点回应。 周遭渐起议论,裴孟檀无法,代他接了圣旨,遣退族人,将来使安顿好。 很快,人群散得干干净净,唯有裴明悯跪在大门前,从傍晚到深夜。裴夫人劝不了他,就回头去找丈夫闹。 虫鸣声声叫出繁星漫天,一片静谧中,守门的护院们忽然躬身行礼,齐声叫「大老爷」。 裴孟檀摆摆手,叫他们都下去,只留个心腹在门里影壁处守着。 他独自绕到儿子跟前,作为大家族主心骨的威严卸去,只剩无尽的疲惫:「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裴明悯许久没有喝水,嗓子亦是沙哑的:「陛下为什么要任命我为使节?」 裴孟檀看他穿的夏衫单薄,跪了这许久,膝盖肯定肿了,不由心疼。旋即想到事情起因,又升起几分恼怒:「难道你连这都看不透吗?当然是因为陛下知道你爹没泄露过会试考题,是冤枉的。但你爹我已经请辞,所以只能从你这里弥补。」 裴明悯当然想到了这一种可能,他不接受这个解释,「既然陛下一早就知晓父亲冤枉,为何还要如此相逼,害得祖父自尽?」 裴孟檀也恨,但他这些日子已大致揣摩出皇帝的布局用意,知道他爹是为他而死。他再一次后悔没有让自己的儿子早早跟在自己身边,也不该为了保护他而瞒着他许多事情,如今个中曲折没法一一解释,只能笼统地含煳地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裴明悯不服:「民为本,社稷为客,众星拱北辰,是为之有德。否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若我裴氏有罪,那我不能代表大宣,去与他国外交。若无罪,我更不能接受这种安抚和弥补,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去出使南越。」 裴孟檀见他还是不愿服软,道:「你是横竖都有理,那你要干什么?啊?抗旨不遵,让整个裴氏都被你连累?」 「我要回京,向陛下要一个真相。」裴明悯亦提高声音说:「若父亲怕被我连累,那便收回给我的姓氏,我做的所有事都由我一人担。」 「住口!」裴孟檀喝道,指着他难以置信地说:「满嘴胡话,我看你是疯了。」 当爹的拂袖而去,父子俩再次不欢而散。 裴明悯喘了几口长气,身子一软跪坐下来,亦觉自己刚刚冲动——他怎么可能不要自己的姓呢? 他答应过爷爷,答应过妹妹,要让裴氏长长久久,不败不没。 他撑住额头,半晌,从袖中取出一纸旧文章,展开对着月与灯细看。 内容他已能够诵背,然而每每再端详,都能让他找回冷静。 不知多了多久,耳侧忽然响起一道男声:「好文章,好见解,就是不像你的字迹,不知作者是谁?」 裴明悯一个激灵,合上纸张回头看,见是二叔,才松口气,说:「今行写的,还请二叔不要告诉别人。」 「是那小子啊,那就不奇怪了。」裴公陵看他小心收起文章,也就不多提,将带来的水囊递出去,「尝尝,小西山上的泉水,兑的前一阵才收集的栀子花蜜。」 裴明悯喝掉半囊,喉咙终于舒爽许多,不愿提今日的事,干脆顺他的话说起小西山,「现在这时候,李先生他们应该游学去了吧?」 「是啊,李兰开带队去了宁西路,听说你爷爷过世,还寄信来劝我节哀。」裴公陵提起下摆,挨着他席地而坐,「我还记得你在小西山读书的时候,说要效仿范文正公,不论身居朝野内外,都要为君解忧难,为民谋福祉。」 裴明悯沉默一刻,说:「二叔是来劝我的吗?」 「我只是好奇。」裴公陵一直窝在小西山做教书先生,对朝堂却并非一无所知,「出使南越是个机会,等你圆满回京復命,陛下极有可能会顺势夺情,让你起復。你既有那样的志向,就不能像我一样不食君禄,否则万般皆是空谈。」 他顿了顿,诚恳地问:「所以,你为什么会拒绝这个机会?」 裴明悯被他平和的目光笼罩,不自觉挺直嵴背,认真地回答:「立身立命之前,要先立心。我心不定不正,我不论走哪条道,都不能长久。」 裴公陵听得笑道:「那你想走什么样的道,想清楚了么?」 裴明悯仔细想了想,摇头说:「没想好。但总是不偏离正道,大道,光明磊落的道。」 第905页 「你这孩子……可你拒绝出使,南越那边怎么办?」裴公陵问他,问的不是抗旨会有什么后果,而是让使团开了天窗,对两边百姓会有什么影响。 裴明悯说:「朝廷已经决定援助南越,不论回访的使节是谁,大局都不会改变。所以不是一定要我去才行,陛下另指人选即可。」 「理倒不算糙……既然如此,」裴公陵回头望了眼大门里,一把将他搂过来,咬耳朵:「你要是打定主意去京城的话,不如现在就走吧。」 「啊?」裴明悯捂住嘴,也往门里瞧了眼,压低声音:「这、这时候怎么走啊?」 莫说他父亲派人盯着,他抬起雪白的袖子,光是热孝之中,就不可轻易离亲出走。 裴公陵笑了笑:「人都没了,还顾忌这些干什么?身前孝于行,身后孝于心,你心里时刻记挂着老爷子就够了。他若在乎这些身后的虚礼,当初就不会执意进京。」 说着笑容消去,他嘆惋一刻,重新从容道:「确实是你爹让我来劝你的。但我来之前,就让书童悄悄去准备行李和马车了。你要是愿意,就假装跟我回院里,然后我带你绕路去北门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让你熘走。至于你爹那边,我先替你顶着。」 裴明悯目露震惊地看着他。 裴公陵莫名觉得有些挂不住面儿,轻咳一声,继续耳语:「放心吧,你爷爷再也不会醒来,你我叔侄悄悄离家出走,也再不会被他骂了。」 裴明悯眨了眨眼,纠正道:「爷爷从来没有骂过我。」同时搭上二叔的肩膀,试图借力站起来。 「是,是,你这个小书呆子最听他的话,芷因才爱跟二叔一起熘出去玩儿。」裴公陵把人扶起来,不紧不慢地跨进园子里,朝门后蹲守的小厮挥了挥手。 趁着小厮去大老爷院子里汇报,叔侄俩悄悄摸摸出了荔园,披星戴月向北疾奔。 与此同时,一行打着白虎旗的兵丁从江南路过来,分了两个人去稷州接应裴使节,其余人便顺着黍水一路往南飞驰。 跨进枝州地界,已是七月,立秋的第一场雨席捲山林。 顾氏在蒙阴的老宅建成已百余年,间年的维护,也难掩风吹日晒的岁月痕迹。 雨水顺着斑驳的瓦槽淌下屋檐,绵密成帘挂在窗前,削弱了天光。室内便不得不点上几盏灯烛,烛光昏黄,照得躺在床榻上的妇人脸色更如蜡一般灰败。 唐神医说,君夫人沉疴太多,已入膏肓,醒着的时候身体要承受极大的痛苦,所以常会昏睡过去。 至于几时会醒,能坚持清醒多久,则要看她自己的意愿。他诊治到如今,对家属只剩「顺其自然」四个字。 顾横之自抵家起,几乎所有时间都守在床前。他赶路赶得极限,又熬了两日夜,实在扛不住,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梦到了许多年幼时的往事。 他四五岁上,阿娘尚未从前线退下来,身体也还好。她做姑娘时是位擅剑的侠女,嫁为顾家妇之后,也没有落下,休沐时来了兴致便会教上他几式。 然而当他想要在每日课程里加一门剑术的时候,阿娘阻止了他,她说:「顾家儿女,还是要精学枪法的好。日后若上了战场,你、莲子再加其他兄弟姐妹,就可以一起结阵御敌。我们南方军的枪阵可是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哦。」 君绵很为她所在的军队自豪,也对她两个儿子充满深切地期望。 然而,她刚怀上首胎便起战事,生产时骤闻父丧险些崩漏,由此伤了底子。好不容易振作,又不得不送幼子入京——那是她被生生剜走的血肉,从此再也无法癒合。 她不再着铠,不再配剑,不再上关楼。唯有汤药,日日不离口。 顾横之长大些,开始随蒙阴驻军操练。他每日都回家,偶尔会撞上她对着满桌子幼童玩具发呆,或是闷头擦拭她心爱的佩剑。 这时他就会退到屋外的芭蕉后面躲着,等阿娘出来,再装作才回家。就像他不愿让娘伤心,所以从不哭泣。 而今他明知是梦境重现,不再似当时不知所措,却不知怎地,难以自抑地垂下两行泪来。 脸颊上忽有绵软的触感,如指腹一般拂拭而过。 顾横之勐地睁开双眼,就见灰白的指尖在眼前垂落。 「娘!」 君绵依然躺着,但眼皮半睁,嘴唇翕动,竟是醒了。 顾横之松口气,忙端起一旁茶几上的陶壶。摸着尚是温的,就倒了杯水,用小匙一点一点地餵他娘喝下。 君绵润过嗓子,勉强发出细细的声音:「何时到的?」 「前天,三十晚上。」顾横之仔细地看着她,生怕哪里有什么不妥,又想到躺久了难受,「要坐起来吗?」 君绵的面色却很平静,她点点头,再问:「上一餐吃了没?」 「吃过了。」顾横之将她抱起来,在床头放足靠枕,才让她靠上去。 母子相视一刻,他眼中再不见泪意,只余伤心:「儿子回来晚了。」 「不晚。」君绵抓着他的手臂,把人上上下下地看遍,声音亦蓄出一丝力量,「你在西北做的事,王义先都在信里告诉我了。他说你身先士卒,不畏艰辛,凡你带过的兵,都很服你。」 「我儿英勇,无愧于先祖,无愧于百姓。朝廷没有给你匹配的嘉奖,但在为娘心里,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 第906页 「这份好,比守在娘跟前,更值。」 顾横之无言摇头。他曾经义无反顾,可现在他却无法辨别,值与不值。 因为再多的功勋,都换不回阿娘健康的身体。 「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逃不开的命数,我不怕死去。」君绵反而劝慰他。她早已看开,唯有一点执念,「只是放心不下你弟弟,莲子他……」 她说着话,眼珠转动,往他背后的屋门、往窗外张望。 顾横之放在丝被上的手不由收紧了,小心翼翼地说:「我收到信的时候没和他在一块儿,心里着急,就没等他,先赶回来了。」 见阿娘眼神变得黯淡,他赶忙找补:「铮姐还在后头,他或许和铮姐……」然而没有把握的话,他到底不敢说出口。怕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君绵见他这模样,便知道她的小儿子没有回来,说:「也好。他不回来,对他,对南疆,都好。」 她无可奈何地嘆息,又习惯地慢慢地释然。 许久,君绵又想起一个人,「那,贺灵朝呢,还好吗?」 顾横之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钝痛不已,忙说:「他,他还好,也很担心您……」 「这么担心,怎么不跟你一块儿来?」顾穰生的声音跟他人一同走进室内。 「爹。」顾横之起身给他让出位置,低声解释:「他想来的,但没法来。」 「哼,真想来,怎么可能来不了?」顾穰生没急着过来,在衣桁上拿了条帕子擦肩甲上的水汽。 他身板尚且硬朗,鬚髮尽白,眉头皱出深邃纹路,「你自己说说,哪儿有这样的儿媳?当初我就不同意,你非得那妮子不可,要死要活的,像是天上有地上无。现在看看,有什么好的?」 「爹。」顾横之听不下去,打断他:「他是真的走不了,他的处境也并不好。当初是我执意要和他在一起,是我不肯放手。不管现在还是以后,出现任何局面的责任都在我,我认得心甘情愿。所以不关他的事,您也不能怪他。」 顾穰生见他这么护着,更来气:「你认了?你爹我不认!」 「别吵了。」君绵听得耳疼,开口叫丈夫:「顾穰生,你再吵就出去。」 「阿绵。」顾穰生当即收了声音,几步跨到床前,委委屈屈地说:「阿绵,你是不知道这兔崽子干什么了,他在宣京……」 旋即又打住嘴——阿绵才清醒不久,他不能把那件事告诉她,让她跟着难受、担心。 于是他转脸向大儿:「你既然有被责怪的觉悟,那日后就给我待在蒙阴,哪儿也别去!滚!」 顾横之当然不答应,但怕他娘难受,就忍住没有反驳,转身出去看他娘的药。 待到傍晚雨霁云收,君绵再次睡去,父子俩才到书房关上门好好谈一谈。 顾穰生最在意的,不是他捏着鼻子认下的儿媳没来探望他妻子,而是另有其事:「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让你向皇帝上书加入禁军?」 「我自己的主意。」顾横之坦然地面对他的怒火,「您不是说要让么,我自请加入禁军,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做事,不是更能令他放心?」 「你到禁军去,那你弟弟在京城这么多年,你娘忍耐这么多年,算什么?」顾穰生一拍桌子,「我告诉你,你除了接你老子的衣钵,没有别的路可走。你自己上的书,请的愿,你自己想法子去让皇帝收回成命。不然,别怪我硬来!」 顾横之坚持道:「我不去。」 「顾钰!」顾穰生叫他的大名,喝道:「你背的家训,学的枪法,练的军阵,都出自哪里?难道你都忘了?我顾家子弟歷来以戍边卫方为己任,不戎马沙场,岂有窝居京城、贪图安逸之理?」 他实在想不通,只能试图去找出个最有可能的理由。 「我没有忘记我的责任。」顾横之这些天身心俱疲,失了几分冷静,忍不住辩驳:「不管天南地北,只要爆发战争,我都愿意立刻上前线。可眼下四方和平,为什么一定要我留在南方军?我在南疆做边军,和我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做禁军,又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我离开蒙阴,我就会荒废功夫,不求上进么?」 「南方军乃至南疆并非缺我不可。如果您的衣钵就是帅印,也不是只有我才能继承。我不敢说自己一定比铮姐强,您又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一个机会?」 「你说什么?」顾穰生想要掏掏自己的耳朵。 他们少有深入交流的时刻。从大儿子出生那一刻起,顾穰生就视之为自己的接班人,南方军下一任主帅。直至今日今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株倾注心血的苗子会出走南方军,远离南疆。 禁军是什么玩意儿?啊? 顾穰生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大儿子,仿佛他变了个人似的,最后不由自主地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顾横之不说话。 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房门突然被扣响,很慢地一下两下三下。 顾横之离得近,去开了门。 顾元铮风尘僕僕,神色寥落又肃穆,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顾横之愣了愣,「铮姐……」 「我有急事想要禀报大帅,就没等他们通报。」顾元铮很镇定,转头看向顾穰生。 顾大帅尴尬一瞬,便稳住了,抬手道:「你说。」 顾元铮便说出皇帝点了裴明悯做随访使节的事,「但是,他拒绝出使,没有跟我们的人一起南下。」 第907页 「这裴家的孩子怎么也这么叛逆?」顾穰生皱了皱眉,稍加思索,道:「那就等皇帝再派个人来吧。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帝明摆着送的恩典竟然不要,还真不像裴大的作风啊。」 「或许他们有别的打算吧。」顾元铮已经惊讶过了,此时只有一个想法:「等朝廷重新派人,又得个把月,太拖了。我觉着也不好把南越使者一直留在蒙阴,所以,不如由我来做这个使节。」 「确实不能让那些南越人留太久……嗯?」顾穰生贊同了她前半句,对后半句很是惊讶。 顾元铮即道:「大帅是怕我学不会南越古话,还是认为凭我的身份不够和南越人交涉?」 她已经尽量沉着,但顾横之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刚刚听到了不少。 顾穰生也感觉到了,安抚道:「我并非质疑你的能力,只是这不合规矩,以往也没这样的先例。皇帝那边,也不好给说法。」 顾元铮:「将在外,先斩后奏,又不是没有过的事。就算朝廷问起来,责任大头也不在我们,由他裴氏顶在前头,最差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顾穰生咳嗽一声,说:「咱两家好歹也是世交,还是去信问问吧?」 「去信的事就有劳舅舅。」顾元铮以绝不松口的姿态,抱拳道:「我现在去看望舅母,明日一早就启程下南越。」 说罢退出了。 「元铮——」顾穰生伸手抓了一下,自然什么都没有抓到。 这一瞬间,他脑海里破天荒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时代好像变了,自己也老了。 可这些年轻人,这些年轻人…… 夜风从洞开的门户蹿进来,扑他满身。 顾元铮听见他叫自己,咬住下唇,没有停顿没有回头。 走出正院不久,就碰上前来找她的副官,挤眉弄眼地说:「将军,南越使团都安置好了,兄弟们打算去城里放松放松,您要不要一块儿去?」 顾元铮神色已如常,一巴掌拍他背上,让他站直些,「放松什么?明儿还要赶路。」 「啊?」副官摸不着头脑,「不是要等朝廷重新派个使节来么?明儿还能去哪儿?」 顾元铮说:「不等了。裴明悯不做这个使节,我来做。」 她并非早有此意,而是一刻前才生出的想法。她确实听见了舅舅和表弟的争吵,她心里很不爽,但也不想说什么。 她有什么可争辩的?又能争辩什么? 「我顾元铮靠功绩说话。」她握紧拳头,切齿道:「叫那些兔崽子都给我把心收着,这一趟顺利来回,我再给大伙儿放一月的假!」 「是!」副官立正,「末将这就去传令!」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顾元铮便整队出发。 人马刚走出大宅门,一个妇人飞腿追出来,「顾元铮!你个死丫头,到家也不知会你老娘!说好要在老宅留十天半月的呢?」 顾元铮一听见这声儿,赶紧夹了下马腹,低声吩咐其他人:「快走!」 「顾元铮!」妇人紧追不捨,破声道:「你就是不想跟你老娘待一个地儿是不是?真是气煞我,你给我站住!屋里那么多剑穗还想不想要了?」 「不要了!」顾元铮高声回道,「阿娘把它们都烧了吧!」 「什么?」妇人惊得急停住脚步,盯着远去的马队,眉间现出怀疑与担忧,自言自语:「这妮子转性了?」 她双腿终归追不上四条腿,思来想去,决定回去问问她哥怎么回事儿,完事儿还能再去看看嫂嫂。 至于孩子,早就管不住了,随她野去吧。 妇人掉头回去,一名大帅身边的亲卫打马与她擦肩而过,疾驰追上先行人。 「大小姐!大帅有交代给您!」 顾元铮驻马等他,接收到一方巴掌大的方盒。 亲卫恭敬道:「大帅说,苍溪林海沿线所有关口驻军任将军调遣,越人但有异动,我南方军不惧与其成仇。」 顾元铮闻言,心头重重跳了一下,当即打开那不起眼的盒子。 红色的绒布中央,静静地躺着半枚虎符。 第318章 六十一 七月初二。 贺今行和谢灵意一起,将小二所拟出的改税初案交给崔连壁看。 崔相爷的直房通透且凉快,他二人坐在椅子上,都露出了舒适的神情。 册子有些厚,崔连壁翻看了许久,直看得眼睛酸涩才翻完。一抬头,俩年轻人都搁那儿打上瞌睡了。他重重地咳嗽一声。 两人惊醒了,连忙同声告罪。 崔连壁知道他们这些时日加班加点,休息很少,摆摆手略过。他把话题放到草案上,直指核心:「并田丁,降商税,你们想要拉拢底层农民和商人。」 「是。」贺今行打起精神,谨慎回答。 崔连壁叩着桌面说:「农民守土过活,目光难免局限于眼前一亩三分地。商人逐利而生,贪婪是本性,为利而屈膝是常事。他们确实容易拉拢,但这代表着你可以拉拢他们,想反对你的人也可以。」 简言之,前者愚昧,后者软弱。直接拉拢他们做同盟,很有可能事倍功半。 贺今行道:「下官以为,老百姓不是傻子,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生存的智慧,他们只是缺少学到更多东西的机会。我们也不需要他们能完全明白改税背后的策略,只要让他们知道,改税能让他们得到更多的实惠,这就够了。」 第908页 崔连壁提点道:「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升米恩斗米仇』,直接给他们实惠,他们是否会满足暂且不说,那些世家勛贵地主们是一定会被得罪透了。」 贺今行下意识说:「是,两边利益相冲,我们不可能都讨好。更何况,改税的目的本就不是让富者更富,而是损富益贫,让多余的财富流向穷苦的那部分人,让他们富一些、生活得好一些。至于他们是否感激,下官以为并不重要。」 谢灵意也说:「富者田连阡陌,分出一成半成的地,就能让贫农有立锥之地。」 可人性绝不会满足于立锥之地,一定还要索求更多。如果没有章法地闹起来,被有心人利用来反对朝廷的政令,该怎么办? 但是,崔连壁转念又想,以如今兼併成风的局面,还远不到担忧这些的时候,便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而是不急不躁地顺着他们的话往下捋:「不妨跟你们说心里话,满朝同僚包括我自己,朝会上怎么慷慨都行,真动起来不亚于要命。除了那二三人,谁肯把自己嘴里的肉吐出来?」 贺今行隐约有些察觉,答:「所以朝廷需要改制,依靠制度来重新分配。」 谢灵意直接大胆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要重分自己的土地,谁敢不遵?不肯分一成,那就连剩余的九成也别想要了。」 「施高压,逼着他们吐是吧?」崔连壁从前没怎么和谢延卿这个孙子接触过,如今这小子在他跟前晃多了,他也瞧清了脾性。看着是个板正的小郎君,实则心硬得狠,当初巡盐就杀得人头滚滚。 不过,要推陈革新,有铁拳铁腕不是坏事。 「他们若聪明,就该知道顺应时势。」谢灵意木着脸:「歷来造反的大头皆是埋头向地的躬耕持戈人,翻遍史书,只见过仰面朝天的衣冠仓惶逃窜,没见过他们出头打硬仗。现在这些世家大族手里没有部曲武器,更是皇权赐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死。」 「就像秦氏那样。」 既然是互相说说心里话,崔连壁并没有呵斥他慎言,而是如辩论一般:「那可不一样,陛下废了秦氏及其姻亲党羽,并没有波及到其他世家,此乃谓『杀鸡儆猴』。而你们要针对的,不止一家一姓,乃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集体——真论起来,你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早就不是了。」谢灵意毫无波澜,反而借话说:「倒是相爷,既是万人之上,也是家中樑柱。」 崔连壁笑了:「本相家里不过小富,为了身前身后名声,把这点小富捨弃了,也不心疼。」 到他这个年纪与地位,子嗣不热衷官途,又没有蓬勃的家族后生需要提携,财帛已然如浮云。 「但我只能代表我一家人,左右不了其他人。」他继续说:「芸芸众生各有所求,最能驱使人心向背的永远是利益。为什么从江南开始试点,一路一路地推,甚至一州一州地推?不就是为了在时间上留足缓冲调整的余地。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斗志必须昂扬,态度必须强硬,但在新法的制定上,实在不必太过严苛。」 「太笼统太宽泛就是隔靴搔痒,不好。可过严过刚也容易悬浮,落不到实地;就算强行落下去,也难免引起反噬。这就和我们一开始的目的相悖了,对不对?」 「谨慎一些,温和一些,并不是妥协与纵容,而是为了让我们即将出台的政策变得更有韧性,能最大限度地适应不同的情况。同时,也给日后的改动与完善留出空间。」 崔相爷说完一笸箩的话,见坐在下首的两位年轻官员都作沉思状,便捧起瓷盏喝茶。 直到贺今行理清思路,开口打破寂静:「相爷的意思是说,严上宽下?」 崔连壁笑意吟吟,不置可否。 贺今行说:「世家有大族小族之分,商人有豪商贱贾之分。哪怕同属一个阶层,亦有差别,对他们用同样的标准,是有些不妥。」 谢灵意接道:「譬如万贯之财与百贯之财,都税十之一二,看似很公平。可钱滚钱的速度是看本钱的,万贯余下九千贯,百贯余下九十贯,根本没法比。待到来年,万贯变十万贯,百贯变千贯,看似都在变好,可他们所拥有的财富差距却比上一年更大。年復一年,两者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最终成为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若前者税二,后者税一,虽然还是不能阻止两者差距变大,但至少可以抑制一些?」 贺今行说:「这世道无财不可活,有爱财之心实属常事。有生财之道,不碍于旁人也无可厚非,甚至是值得夸耀的。可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要尽可能地公正对待每一个百姓,要让每个百姓都能丰衣足食,就不能放任极少数已经掌握了极大财富的人继续大加敛财。」 谢灵意点头贊同:「这一小撮人越富,不止普通百姓,国库也会跟着变得拮据。」 话说到这里,崔连壁挑明意图:「所以,重点针对顶上那一小撮人,既能抑制他们累积财富的速度,又能收取更多的税银充裕国库,反哺百姓。这样,对底层的大部分人哪怕没有明面上的优待,也相当于有优待。感觉到被优待,就会自发地趋向、拥护这一项政策。」 谢灵意也听明白了,虽然损富益贫的道理是差不多的,但依崔相爷的意思,改税推新制是与世族士绅的斗争,得盯紧他们,不必将重心放在底层普通老百姓身上,「可这批人当中的一部分拥有赋税上的优待与减免,这是大宣律白纸黑字写好的,若是他们拿这个当挡箭牌怎么应对?」 第909页 他问完,又自言自语似的接道:「不过,优免也是有限度的,只限在田丁。其他财产倒是不在保护,区分开就好了。」 他看向崔连壁,再看贺今行,「那我们再改一改?」 贺今行被长官和同僚一起看着,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知道,他不管点头还是摇头,都得慎之又慎。 他并非不知御民之术,以弱贫疲为要。可他若是一介布衣,对官府的期望除了庇护自己,一定还有另一条,能为自己与家人带来富足安康。 于是他说出自己的意见:「我想,人生在世,不论是谁,最基础的诉求与最初始的愿望,都是活下去、活好。所以,可以把这条添进去,糅起来,双管齐下?」 崔连壁知他虽然温和,却也是个心硬不怕事的。自己劝了一通,他还是不愿意放弃直接给到老百姓的实惠,哪怕给出去容易收回难。但又如前言,这并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至于未来谁又说得准? 「那就两头并进,一起准备着。」他点点头,和蔼道:「不过,先不急着提,等捐官结束再说。」 毕竟豪富里的商人不在少数,极有可能花钱捐官。这一点并非专门针对他们,但人心难测,提早了对开捐没好处。 贺今行二人也明白,一齐应答。 崔连壁道:「行了,我相信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下去好好准备准备,过午叫王正玄他们过来,一起把这事儿定下。」 贺今行与谢灵意便一同起身,躬身行礼道:「多谢崔大人提点、支持。」 崔连壁待他们抬起头,才说:「陛下支持,我才支持。明白吗?」 谢灵意说:「崔大人就不曾支持过秦毓章。」 崔连壁笑了笑,然后摇着头站起来,张臂拍拍两人的臂膊,「好好干吧。这是能翻天覆地的大事,干好了,日后史书上会有你们的名字。」 两人皆肃容,再度拜谢,退出直房。 政事堂院子里一棵树一盆花都没有,灰石砖被照得发白,走两步便觉脚底下好似有热气蒸腾。 贺今行以手作遮,边走边望天上昭昭明日,忽然说:「如果能让更多的人读书就好了。」 谢灵意听到他没来由的话,也眯着眼看天,「幼皆有所教,皆有所长,只能是在天下为公的大同之世吧?现在肯定不行。」 贺今行说:「但我们可以慢慢来,一步一步地去够。就算你我有生之年做不到,只要这个夙愿传下去,后世早晚会实现。」 「子子孙孙无穷尽吗?」谢灵意想到自己的祖父,以及从未谋面的父亲。 贺今行:「天下有志者皆为同道,不分今古与年岁,亦不分巾帼与鬚眉,又何必拘于『子孙』二字?」 七月的日光依然耀眼夺目,不可久视。他低头,眼里的光芒也沉淀下去,「罢了,先把眼前的关口过了。」 两人很快回到小二所,把草案需要改动的章节拆出来,叫上几个下属一块儿围着长桌讨论修改,紧赶慢赶才在未正之前收尾。 众人都站起来活动筋骨,一起分食餐饭,忽然有人问:「我们能顺利通过么?」 此话一出,大家都停下动作,看向共同的上峰。他们不论出身哪个衙门,最初抱着什么目的来,但没日没夜地辛苦了这几日,再看那不厚不薄的一沓草案,便都是自己的心血。 贺今行自然分辨得出他们眼里的珍重与期盼,他不能也不愿辜负,遂饮尽杯中凉茶,点头说:「能。」 很快,崔相爷派人来请,谢灵意把誊抄好的副本都带上,道一句「我去了」便踏出直房。 政事堂正厅中,六部高官皆到,就连晏永贞也被叫来了,和贺鸿锦坐在进门左手边。对面角落里,陆潜辛独自静坐,往前略过一把空椅,就是闭目养神的盛环颂。而在他斜对面,王正玄低头吹茶,坐他下手的王玡天慢摇绢扇,往大门投来视线。 目光相错,两人依次行礼拜见诸位长官,将草案交给他们阅览。 谢灵意到一边做文书记录,贺今行站在堂中口述总结:「……农户的丁口税与其拥有的田地折算到一起,有田者税,无田者免;丰年不加,欠年酌减。秦甘不提,其他譬如宁西路,虽未受战乱过多侵扰,但近年天灾频繁,百姓损失亦惨重,税赋也应当再额外降低一些……」 「……商人本就是据其所贩货物而分门别类地课税,现在只是划分地更细一些,一物一税不两征。这两年为了支撑战事,商税一提再提,现在该适时地降低一些,让普通商户也有休养生息的空间。」 陆潜辛还没轮到草案,但大体内容都是知晓的,嘆道:「折在一起倒是挺方便。我听闻先帝曾经就想这么做,只是种种原因没能施行,今儿若能改成,也算承他老人家前志了。」 同样闲着的贺鸿锦说:「战后走轻徭薄赋的路子肯定没错,可百姓的负担轻了,国库的缺口就更大了。只能靠捐官,开捐的压力也太大了些。」 他说话时看的是上首,贺今行没急着做声,果然听崔连壁说:「开始是难一些,但再难也要顶住。老陆啊,这期间户部一定要把控好分寸。」 被点名的陆潜辛应道:「相爷放心,下官心中有一条线,绝不越过去。」 贺鸿锦接着说:「财帛名利动人心,若有不法不轨之人事,光凭户部或许没法及时矫正,误事误时。」 第910页 崔连壁顿了顿,开捐一事确实需要其他衙门监察,他本打算把这件事交给晏永贞。但眼下贺鸿锦这么说,他又知道他对没能坐上右相之位耿耿于怀,才盯准这个时间要些好处,稍加思索便安抚道:「那你刑部也看着些,之后改税,你底下的清吏司也要出力。」 罢了又问陆潜辛的意见。 老同僚明摆着不分一杯羹不罢休,陆潜辛还能有什么意见? 他想着贺鸿锦求的东西大约和自己不同,自个儿也能藉此机会接近刑部打探些事情,便痛快同意。 贺今行听着他们三言两语说定,毫不受影响地继续道:「士农工商,后三者各有其税,而『士』之一道,身负功名与官职便能得到极其优渥的待遇。昔日太祖设……」 「等等。」王正玄打断他,说:「你也知道对士绅优免乃是太祖所立下的原则,这条铁律从未动摇,大宣也因此绵延兴盛两百年。你连这都想动,莫不是想要搅毁我大宣的根基?」 贺今行拱手道:「王相爷误会了,下官绝无违逆祖宗之意,担不起您说的罪责。下官亦推崇太祖,因此熟读太祖所设任一条例,朝廷税赋是对士人有优免,但并非无止境,而是逐品逐级增减,譬如役粮优免就是从两石到三十三石。相爷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王正玄自出仕后就一直在礼部,自然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些东西,但这会儿说「不知道」未免拉不住脸,就说:「是,本相当然也知道,所以呢?」 贺今行便严肃道:「既然每一品每一阶都有对应的规制,那超出规制不遵成法的人,是不是目无王法、不尊太祖?尤其拥有田产与奴僕两条,越制者大有人在,王相爷走南闯北,应当早已察知吧?王大人所言蚕食国祚、蛀毁根基之辈,难道不是这些人?」 「朝廷如此艰难之际,是不是不该再纵容他们,得把他们都揪出来,让他们付出代价——刑责暂且不论,至少得为超出部分补税吧?若是不肯,直接没产充填国库也说得过去。」 被一熘问下来,王正玄自然早就反应过来,自己又给人接话搭桥了,顿生闷气额冒青筋。 然而他想起来之前,王玡天提醒他「多说多错」,「崔连壁同意,就是陛下同意了,叔父你我反对无用,只会是白费口舌平添烦扰,所以您不如少开口。」 他咬咬牙,咕哝道:「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人掏银子吗?」 王玡天怕他又忍不住脾气,把看完的副本递给贺鸿锦,截过话说:「小贺大人野心不小啊,名为改税,实则快把大宣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动一遍。」 贺鸿锦接过去没看,直接顺手给了晏永贞,引得王正玄侧目。 贺今行同时开口:「悬衡而知平,设规而知圆,法度不立,不能成制。要想让新制有章法地推行下去,势必要推动相关律例的废立与完善。看似名目繁多,是因为涉及到的律例多,越往下我们越尽量往详细里写。我们这么做,是怕新法与旧例产生冲突的时候,底下的官员和百姓不知该依从哪边。他们一犹豫为难,就容易生出枝节,所以尽量写清楚不含煳。」 贺鸿锦后道:「大宣律厚着呢,这点子东西才哪儿到哪儿。」 话落,王正玄「啪」地搁下茶盏。同僚聚焦之下,他拳头捏紧又放开,到底是忍住了,只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下不曾精研大宣律,妄言了。」王玡天看明了贺鸿锦的态度,便不欲在此时与他多加冲突,只盯着贺今行:「小贺大人做事周全,但弄出章程不算什么,推行到底才是真本事。」 贺今行借他的话说:「若有工部和王大人相助,想必会顺遂许多。」 王玡天不紧不慢地回:「朝廷大事,有需要工部的地方,某自然不会推辞。但工部先前停了不少工程,眼下都等着恢復,已经分派出大量人手。故不敢包揽,只能视情况量力而为。」 「王大人的能力,下官是信服的。」贺今行微微笑,转头继续陈述。 凡在场诸位提出疑惑之处,他便停下一一解释,有不足之处也坦然承认,记在心里待回去修正。 诸位大人或多或少都有发言记录在册,唯有晏永贞默不作声。 御史台本就不管实务,他也按一贯的作风安于做陪衬,左右他是末席,便一页一页仔细地翻看草案。 透过窗格斜洒厅中的阳光一寸寸往外撤退,天色彻底变暗的时候,崔连壁揉了揉眉心,站起来说:「既然大家都没异议了,那就先这么着吧。待我请示完陛下,就发布告让许轻名去推行,推行得好了,再以江南为轴心,向四面推行。」 众人闷了一下午都有些疲惫,应完声,便相安无事地散去。 贺今行几步走到晏永贞身旁,低声问候:「晏大人身体还好?」 晏永贞笑道:「我这好得很,吃饱睡足。倒是你,公务上要熬时间,吃食上就多补一些,别把身体累垮了。上个休沐日,我去看老师,他还说起你一直记挂你呢。」 贺今行谢他关心,抿唇笑了笑,「这阵忙完,我也该寻时间去探望老师。」又说:「近来不曾与尘水通信,不知他办案可还顺利?」 晏永贞直摇头,「这小子也有二十三天没给我寄信了,不知道又和什么事儿倔上。我问过鸿锦,他那案子就快结束,等他回来再收拾他。」 言下之意,人好好的。 第911页 贺今行也知晓晏尘水的性子,遇到他觉得紧要的案子就会一门心思扑上去,旁的什么都不顾,浑然忘我。他也不介意,人没事就行。 再走几步路就到小二所,贺今行向晏永贞告了辞。 其实下衙时间早过,几个没走的也都在一间直房里。隔屋只点了一盏灯,谢灵意正活动双手,见他进来,下巴往一旁桌案点了点,上面搁着杯刚倒好的茶水。 贺今行一口气喝干,如火烧一般的嗓子好受了些,才说:「谢了。」 「举手之劳而已。」谢灵意打算走了。 贺今行哑声笑着给他让路:「万言不直一杯水嘛。」 谢灵意忽地收回脚步,压低声音没头没尾地说:「再是温水煮青蛙,也有水烫得受不了那一天,更何况不是一无所知的善茬。你就没考虑过先下手为强?」 贺今行一听就明白他说的是王氏叔侄,眉心微皱,「你是自己这么想,还是作为忠义侯的拥趸这么想?」 谢灵意的神色顿时冷了些:「你什么意思?」 贺今行:「我并非怀疑你,你站在哪边都不影响我们一起为改税而努力,但这决定着我该怎么回答你。」 谢灵意沉默一刻,干脆道:「都有。」 秦氏树倒猢狲散,裴氏退走祖地,王氏叔侄顺利上位,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和秦氏一样令人厌恶的存在。 他想重振谢氏的荣光,想做实事立实绩往上爬,然而拦在前方的路障似乎没完没了,一个接一个。 既然早晚要动手,不若尽早以快刀斩乱麻。 贺今行又给自己倒一杯茶,说:「我知道王氏买官兼地,你也知道。这不算秘密,但要想以此做些什么,就得有证据。『莫须有』『意有之』不是治罪,是构陷。」 谢灵意若有所思,最后什么也没说,就提着招文袋走了。 贺今行也不再多逗留,但他还不能直接出宫,得回通政司一趟。郑雨兴还在等他。 即将入夜的天空呈现出灰蓝的颜色,两三点白星闪烁,宫墙上一道黑影迅如飞鸟一闪而过。 注意到的人都视若无睹,因为那是漆吾卫。 一炷香后,一则密报在皇帝手中打开。 「真是不安生的年轻人,朕赏他他不要,那就晾着他罢。」明德帝把密报扔回给报信人,「拿去给你们统领,让他把人拦在京畿,别让那小子进京、在京中闹起来。」 「是。」那名漆吾卫迅速退下,去寻陈林。 最后,这则密报连着一枚任务牌辗转到了黎肆手中,他念给躺在旁边榻上的陆头儿听,最后笑说:「这不是裴相爷那儿子么?真有意思,我记得他是状元吧,当年他们簪花游街,咱还一块儿去看了是不?」 再把那枚任务牌翻到正面,笑语便成惊唿:「好傢伙,天字令,得剐他一张脸皮才能清缴任务啊——这是完完全全地把陛下惹怒了?」 陆双楼长臂一伸,把东西都拿过去,「陛下才放裴氏归乡,还给了裴明悯出任使节的恩典。就算他不肯出使南越,贸然来京,也不至于直接下死令。他裴家就去了个老头子,其他人还没死绝呢。」 扫了两眼,便随手抛到床头高几上。 黎肆没他那么无所谓,狠狠拧眉:「那我们这任务,不做就是违背内务条例,得死;做了让陛下知道了,罪责肯定推到咱们头上,也得死……」 他心里发毛,「统领是不是发觉了什么,所以派给咱们这个任务?」既调离出京,又横竖都讨不了好,几乎註定死路一条。 陆双楼:「大不了就去死呗,难道你还怕死?」 黎肆嘆气:「咱是不怕,但活着多好啊,美食美景美人,死了怪可惜的。」 「既然不想死。」陆双楼挺腰坐起,舔了舔犬牙,「那就先去找到人再说。」 黎肆想想也是,现在拒领晚上就得被问罪,不如先装作出任务拖着,他转身往外走,「我去召集其他兄弟。」 「别了吧,那哥几个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雠,没必要搭上人家。」陆双楼叫住他,「我一个人去就行。」 黎肆说:「别啊,任务牌送到我手里,密报我也看了,怎么想都跑不脱。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一个人留下来总觉得不安全。」 「随你便。反正我话说在前头了,日后你是生是死都不关我的事。」陆双楼抓起外衣套上。 「谁活得久还不一定呢。」黎肆翻个白眼,跟他一块儿去拿行头。 驻地路径曲曲折折,一进又一进的庭院里大都植有桐树。满树叶子开始发黄,在夜与灯的掩映下里显出几分颓败的迹象,叫人心情也十分不好。 但要想及时拦住目标,就得立刻出发连夜去找。 两人打马往安华门,街道寂寥,迎面忽然拐出一骑,唿吸间就与他们错身而过。 陆双楼敏锐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骑手腰后别一支信筒,筒里插着红羽,背甲上一个大大的「荼」字。 荼……荼州?他注目片刻道:「往皇城去?」 「大概是地方上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要直达天听吧。」黎肆也看出那塘骑身份,「眼下你就算感兴趣,咱们也没时间去跟。」 漆吾卫探听消息乃家常便饭,只是顶头那片天本不该窥视,然而不知何时,这个规矩就已被打破。 陆双楼不再耽搁时间,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第912页 既然不得不去,那就尽快早去早回,绝不能离京太久。 第319章 六十二 二更天,浓云蔽月,人畜俱静。 抱朴殿道场里,檀香缭绕,明德帝已打坐冥想许久。 他睡眠愈少,精神却没有因此颓靡,身体也没有因此衰败。 传太医来诊,除却宿疾,并无异常。 传钦天监监正来卜卦求解,一连三卦皆上吉,解曰,此或是得道之相。 明德帝大喜,命监正将供奉在三清殿中的檀香取回,辅佐入道。 再做修行,便时常如登玉京,似有仙人抚顶。譬如此刻,飘飘然仿若将临羽化…… 却忽听一道急促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宁西路八百里急报!」 幻境轰然坍塌,明德帝倏地睁开眼。 顺喜即刻传塘骑觐见—— 荼州安县爆发民乱,总督府命荼州卫镇压,却没想到仅仅几日,数百乱民就发展至数千上万,足以与卫军抗衡。其后乱贼四处流窜,搅动周边州县,蛊惑百姓反对官府,闹得整个荼州不安,骊州与朔州亦被波及……仅凭荼州一卫实难支应,故总督府欲调遣骊州卫与朔州卫入荼州,合力剿灭反贼,请陛下允准。 急报之后还有一封请罪的奏表,明德帝看了个开头便扔到地上,喝道:「岂有此理!」 顺喜赶忙劝慰:「陛下息怒,莫气损了道心。」 明德帝按住心口,沉着脸道:「有这些人在,朕何时才能得道,啊?真是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顺喜一时分不清他骂的是谁,不好随意再劝,只悄没声地送上参茶。 待他再弯腰把奏摺捡起来,明德帝恢復了平静,说:「立刻让崔连壁和盛环颂来见朕。」 顺喜应声而去,刚刚走到前殿,便听见陛下喊了一声「陈林」。 每隔两日,漆吾卫统领就会亲自为陛下值夜。 明德帝看起来十分信任这把刀,示意他拿急报去看,然后吩咐:「你去一趟荼州,朕要知道荼州这两个月发生的每一件事。」 陈林一听,就知皇帝想让自己去查。他近来并没有离京的打算,任务突如其来,真有些让人恼火。 这短暂的迟疑让明德帝皱眉:「怎么,你不能去?」 陈林躬身答:「奏报如此遮遮掩掩,写奏报的人难免有不可告人之心、难以示人之举,细推下去,就有煳弄、矇骗陛下之嫌。所以属下在想,到了宁西之后,该怎么对待申时弼申总督合适。」 明德帝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多年主从,陈林知道自己不能再表露出半点犹豫,便恭敬地告退。 与此同时,顺喜打发了两个内侍,走东华门出宫,去传召崔连壁和盛环颂。 一个时辰后,圣旨便星夜发向宁西路治所在的骊州。 抱朴殿里的灯火仍然未熄,照彻长夜。 晨间,贺今行来送奏本,内侍却说陛下才将歇下。一问,方知出了如此大事。 回到通政司,他便交代郑雨兴,这段时日多注意宁西路那边送来的呈子,优先处理。 郑雨兴也看到了上峰带回存档的那封急报,惊讶之余疑惑道:「说是民乱,但总不能凭空就乱起来了吧?何时何地何人何因,这些都语焉不详,只管请兵?」 若非落款是宁西路总督申时弼的大印,他真会怀疑这奏报是个新进文书写的。 贺今行思索道:「他说荼州卫啃不动乱民,大概已遭败绩。一般而言,普通百姓就算人数占几倍优势,也难与官军对碰。除非他们也拥有武器、铠甲,对官军作风熟悉,所以才能精准打击。」 郑雨兴还是不解:「他们哪儿能有那么多武器与州卫相比?大宣律严禁私造武器,要真有人造得出,还藏得住,那简直比工部的攻城作还厉害——等等,荼州确实有一所攻城作——几个月前陛下才因他们制造武器得力而奖赏他们。」 他神情扭曲了一瞬,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压低声音:「不会就是从这里开始乱的吧?」 贺今行皱眉道:「若真是发端于此,恐怕已爆出一段时间,宁西路想压没压住,才不得不上报朝廷。」 「怪不得申总督不敢将时间、事由写进奏报里,这闹不好就要掉乌纱啊……」郑雨兴不自觉擦汗。 「总要有人担责。他是宁西路最大的父母官,自然要担最大的责任。」贺今行面露沉郁,看向墙头小窗。 窗外天光暗沉,不比内里烛光亮晌。 他处理完自己在通政司的公务,便立刻赶去小二所。 路上想了又想,最终拐道去求见崔相爷。 盛环颂也在里头,听他询问朝廷打算如何应对宁西路的动乱,也不惊讶,「还能怎么办?让朔州卫入荼州,与荼州卫合力平乱。至于骊州卫,先按兵不动,盯紧交界线,别让荼州的乱民潜进骊州搅弄就行了。」 说到底,只是一州一地出了些小乱子,朝廷并不打算把一路卫军的军权全部交给一人,尤其是紧邻京畿的宁西路。 崔连壁问他:「你改税不够忙的,怎么又在意起这事儿了?」 贺今行拱手道:「下官是来求情的。」 崔连壁以为他说的是宁西路的官员,直言道:「乱子到底怎么起的,兵部已经派人去查。此次民乱无论最终如何平息,宁西路顶头这几顶乌纱决计保不住了,端看能不能留条命罢。」 第913页 先前出兵南越,与西凉交战,与北黎摩擦,民间便有天命不顺的流言。如今外战方止,内乱又起,才偃息的流言恐怕要捲土重来,陛下最忌讳这些。 「下官与这些人并无关联。」贺今行解释说:「下官是想请盛大人给朔州卫指挥使下道命令,不便下令写封信提醒也行——请他们在平乱时,勿要直接剿灭镇压,能招安就先招安。」 「招安?」盛环颂看向他,斜倚在椅子里的身体稍稍坐正。 贺今行:「急报里不是说,荼州一乱,响应者众多。乱贼短短时日就能与卫军抗衡,想必有些实力。双方冲突起来,势必死伤者众,若能招安,则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流血。」 「虽然朝廷还没有明文写出『造反』两个字,但你我都应该清楚,荼州那些百姓干的就是造反的事。」 贺今行:「自古以来,老百姓都是最踏实过日子的人,实在过不下去了,才会揭竿而起。若是还能有一口饭吃,有一条活路,又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响应追随乱贼,与官府作对。」 盛环颂懂他的意思,「你想说『官逼民反』吧?这话要是让王正玄听见,不参你一本就算你运气好。」 「是。荼州本就贫苦,近两年为了开採矿产加征徭役,为了赶造武器催迫工匠,可凉饷照征,其余赋税也没有减免,又接二连三遭逢天灾,当地人日子不知该有多艰难。」 与西凉作战,秦甘路的百姓直面铁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血泪淌于白骨,打眼看得见。 宁西路的百姓虽不曾遭敌侵扰,但沉重的税赋徭役与频繁的天灾带给他们的打击,未必就比一场战争小。他们的血泪咽进肝肠,浸烂了肚腑,才叫外乡人惊觉。 贺今行深深地弯下腰,「朝廷应有愧,为臣亦当有愧。」 盛环颂不说话了,转头去看崔连壁。 后者嘆道:「宁西路冬逢厉雪,春遇凌汛,赤水一年泛滥几回。为了紧着前线,给他们的赈灾银拨得很少,这是事实。」 「北方不比南方富庶,肥沃的土地集中在京畿和松江路,其他地方大都贫瘠,遇上灾年就要依靠朝廷。朝廷没能尽到赈济的责任,当地的官员没有发挥出作用,老百姓撑不过去乱起来,确实怪不得他们。」 崔相爷只说天灾,也只能说天灾。 盛环颂便跟着嘆气:「朝廷也没办法啊,这两年国库的进项大头都做了军费,救它一地,就要失秦甘一路。朝廷现在该弥补他们,我也不想他们打起来,可招安谈何容易?要把人安抚下来,就得给出许诺,许一官职简单,许一顿饱饭可难吶。」 贺今行思索片刻,说:「相爷,下官有个想法。现在就宣布对宁西路减免赋税,轻简徭役,安抚住其他尚在观望的百姓。同时下官联合户部,加快开捐的进程,再借赈济对乱民招安。您看可行?」 崔连壁沉吟几许,点了头。 盛环颂并不反对,只是再一次嘆道:「那边军的抚恤又要往后延了。」 然后自嘲笑道:「堂官儿,你看咱们像不像一堆抱团捱冬的乞儿,手头东西就那么点儿,根本不够分。只能看谁快要死了,就赶紧先餵他一口吃的,把命续上。」 「嘴里没句好话。」崔连壁斥他,低下头却自言自语,「要是能捱过去,什么都好说。」 捱过去,大家日子好起来,他也就可以致仕了。 贺今行在旁听着,心中很不是滋味,遂告退出去寻谢灵意。 就这一会子功夫,外头天色更暗一层,已有银丝飘荡。 吏员们撑着伞来来去去,宁西路民变的消息很快就在政事堂里传开。 临到下衙,贺今行注意到余闻道在直房外站了有一会儿。后者每日也在小二所和通政司之间来回,但像今日下午这样有意无意地晃到他跟前,还是第一次。 他大约知道是为什么。 余闻道磨蹭半晌,终于迈步进来,行礼叫了一声「大人」。 贺今行这才直白地问:「可是为了荼州民乱的事?」 余闻道面带忧色,点头小声说:「也不知安县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属下实在焦虑得很。」 贺今行没有安慰他,如实道:「具体的情况要等兵部的汇报上来才能知晓。你现在不如说说,你在任三年,安县民情如何?」 余闻道被他盯着,几乎立刻就汗流浃背,随即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吞吞吐吐地说:「您也知道,属下是从云织调到安县的。这两个地方的老百姓过的都是苦日子,但安县原本要比云织好一些。只是,自从发现铁矿和银矿,工部派了监事常驻,属下按照命令徵调成丁开矿,农事就有些荒废。后来又建一所攻城作,为了在规定时间内制造出足够多的武器,只能徵调更多的役夫……」 话越说越慢,声音越说越低,贺今行干脆打断对方,问:「前前后后总共徵调了多少人?」 余闻道答:「大概、大概两万左右。」 贺今行拧眉,「怎么这么多?」 安县这种北方小县,一县人口恐怕都不过十万。 「有些地方,譬如运输矿石,牲畜不够,只能靠人力顶上。」 「老少皆有?」 「……是,因为壮丁不太够,所以把年龄也放宽了些。」 「还有这事儿?我在朝中怎么没有听说过。」 「当时是十月,秋收已过,由工部派遣的那位主事上书申请,秦相爷也批准了。」余闻道连忙说:「属下是决计不敢私自这么做的。」 第914页 贺今行听完这些话,一时无言。 去岁十月,秦甘沦陷,西凉人陈兵净州,对累关虎视眈眈,意欲挥师南下。王义先为准备决战,一封又一封的军报往宣京递,要粮草要武器。 朝廷被催得焦头烂额,只能转催各处攻城作。一道又一道命令发到底下各个监事头上,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如今出事,那些直接负责徵调、监工的官吏固然有责任,可又怎能全都怪到他们头上? 「属下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既不敢违逆攻城作的人,怕耽误战事,也想不出其他办法来解决。」余闻道颤声道:「这都怪属下无能,如今暴乱,属下心中实在是又懊悔又……害怕。」 他捂住嘴,抽噎一声。 贺今行忍住嘆息,对他说:「不管是铁矿还是攻城作,都由工部直管,就算追责,也得从工部开始。你既然是听命行事,又已经离任数月,只要私底下没有贪污罔法之举,就无须担心被过多苛责。」 「之后若是相爷或者刑部那边找你问话,你不必惊慌,且如实答,之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有什么过分的问法或者要求,你就让他们来找我,我替你应对。」 「大人——」余闻道勐地抬起头看他。 「再怎么说,你现在也是通政司的人。」贺今行见他两只眼睛都裹着黑眼圈,熬得有些脱相,不欲再说前事,另道:「过两日休沐,你就别来当值了,好好地放个假吧。」 余闻道回过神,连连点头躬身,重复说:「多谢大人。」 贺今行起身扶住他,顺口问道:「对了,你家人可都接进京了?」 余闻道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头脸,嗡声说:「还,还没呢。」 「我记得你孩子年龄不大,肯定捨不得离开你这个做父亲的,早些团聚为好。」贺今行收回手,「官舍是允许亲眷同住的。」 余闻道愣了愣,皱巴的脸上露出想念的神色,「是,大人说得对,属下等到休沐就去看他们。」 他整个人都安定下来,好似突然找到了某种力量,离开时的背影肉眼可见放松许多。 贺今行在后目送,却想到他说的是「去看」,而不是「去接」。 他低头沉思片刻,提笔写了封简信,才收拾东西回家。 秋雨依旧,日落到夜,夜落到明,仍无止意。 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外出行走,哪怕是赶集日,宛县郊外集市上,来往的乡民都比平常少一些。 雨幕模煳了人们的面容,秦幼合披着旧蓑衣戴着一顶宽大的草笠,一路採买完毕,都未曾引起谁的注意。 他走出集市便加快速度,小跑去找自家的马车。 成伯守着车,看到他雀跃的模样,笑眯眯地问:「少爷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今行给我寄了信。」秦幼合抱着背篓钻进马车,从那一大包干货里找出信封。 「原来是小贺大人吶。」成伯点点头,慢悠悠地催马穿行于雨中。 车帘并未被放下,秦幼合的胳膊挨着老人的后背,他看完信仔细回想一圈,却对信中提到的人没什么印象,就问:「成伯,你认得余闻道这个人吗?」 「谁?」老人家耳朵不太好。 秦幼合对着信纸念:「余闻道,多余的余,听闻的闻,道路的道。」 成伯摇摇头,「少爷知道的,老奴只管府上的生活起居。那些官场上的人和事,都是钱主簿在管。」 不然他也不能活着走出京城,回到祖祠为老爷守灵。 可钱书醒已经死了,他家祠堂里还供着牌位。 秦幼合撑住脸颊,望向路边的原野,说:「今行能写信来问我,这人就肯定与我爹有关系,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之前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现在忽然有些止不住地难过。 成伯半晌没听见后声儿,偏过头去,只见少年泪流满面。他亦怅然,片刻后却说:「那少爷想知道吗?」 秦幼合呆呆地问:「什么?」 「老爷生前做过的一些事,来往的一些人。」成伯缅怀一刻,重归平和:「老爷曾经说过,您要是哪日想知道了,就带您去看。」 秦幼合霎时睁圆眼睛。 他爹还留下了什么记录的东西吗? 直到马车驶回祖祠,他都没想明白,茫然地下了车,抬眼就瞧见他三叔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大门前檐下说话。 那人很快撑伞离去,秦广仪冒着雨过来接走背篓。 「三叔,那是谁啊?」秦幼合把斗笠罩到他头上,目光还粘在那人身上,只觉身影板正,很像他见过的一些人。 「我年少时的一位故友,过来祭拜长兄。」秦广仪简洁地做了解释,闷头往宅里走。 老朋友吗?秦幼合想,几步路都不方便借个伞,就这么急着走吗?但他已经问了一句,不便再多问,就说:「哦,那我也该答谢他。」 秦广仪在前头说:「以后有机会,三叔再介绍你们认识。」 秦幼合应了声好。 待三人一起把採买来的食货归置妥当,成伯躬身说:「三老爷辛苦了,我和少爷现在过去守着,您就好好歇息吧。」 秦广仪没有推辞。他回来之后,为了兄长灵前时时都有供奉,便让侄儿白日守灵,他则在夜里守灵。一连多日,未曾中断过。 秦幼合曾和三叔商议轮流来,被对方以「长辈应该照顾后辈」的理由拒绝。此刻他跟着成伯来到灵堂,听见成伯说老爷留下的东西就在这里,下意识问:「不能让三叔知道吗?」 第915页 成伯回答:「老爷没有提到其他人。」 所以,兄弟也不行。 秦幼合不再问为什么,默默环视整个灵堂。 当初他们离开京城的家,带走的一针一线一书一画都被检查过,除了—— 他看向安置在灵堂中央,因陛下密令超度百日而迟迟未能下葬的棺椁。 隔着四四方方的木头,他爹就静静地睡在里面。 第320章 六十三 初四一大早,贺冬从早市回来,顺便带回了一封从宛县来的信。 贺今行看了信,秦幼合对他所问之事毫无所知。他并不感到失望,甚至有些欣慰。 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什么都不必掺和,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 只是…… 贺冬看他面色,估摸着信里没什么可用的消息,就说:「我去找一找?」 贺今行缓缓颔首,「或许是我想多了,他们一家人都好好的,有自己的安排不急着团聚。」 他私心里希望是这个原因,但不能忽略其他的可能性,「又或许在秦毓章死后,他的儿子并没有被释放,而是转落到别人手里。」 贺冬说:「其实,秦党被清算的时候,这余闻道能逃过一劫,我就挺惊讶。当初他为了投靠秦毓章,亲手把他儿子送出去表忠心,结果却像没有这回事儿,还进了通政司,到你身边。」 真不知是单纯运气好,还是有其他高人指点。若是后者,哪怕有云织的过往交情,也不得不防。 贺今行不愿再过多猜测,一时沉默。 「今行!」窗外传来星央的声音,高高兴兴的,「我们准备好啦,什么时候走?」 今日休沐,他们要去至诚寺探望张厌深。 贺今行处理好书信,带上给老师的礼物,一出门就对上三双大眼睛。 星央特地早早餵了两匹马,将它们的皮毛刷得光鲜发亮,才牵出来。 目光相望,贺今行顿住脚步,欲言又止。 星央注意到,「不骑马?」 贺今行走上前,摸摸卷日月的脑袋,说:「我现在不能骑,你带着它一起跑跑。」 他单是养着,可以说是殷侯的託付,骑着在城里出行就太过招摇。 「因为哪个人吗?」星央耷下眉,也怜爱地给卷日月顺毛。 贺今行笑了笑,然后摇头。箇中原因没必要说出来,徒增对方的烦恼。 星央便只能像往常放马一样,带两匹马出行。出城后才兴奋起来,在旷野里忽快忽慢,追着野兔野雁随意奔驰。飞得远了就倒回去,找今行说话,说不上几句便又跑走。 贺今行驾着从医馆拉过来的马车,载着贺冬跟在他们后面,看这一人二马来回反覆,晃晃悠悠地抵达至诚寺。 一场秋雨过后,山林渐染。 山门前石梯落有黄叶,两个小沙弥正从上往下打扫。 贺今行系好马车,陪着星央在路边亭里休憩一刻,才问他:「要一起上去么?」 错金山下信仰天神的人们,多有一种奉献式的忠诚,往往排斥其他教派。 星央稍作犹豫,还是想跟他呆在一块儿。 三人遂一起上山。 贺冬也不信佛,入寺之后,却独自去宝殿拜佛。 贺今行带着星央去后山,离禅房还有几步距离,便听见老人爽朗的笑声。从大开的窗户望进去,张厌深和弘海法师就如往日一般,相对而座,煮茶读经。 「老师,主持大师。」他站在窗外叫人,笑问:「何事如此开怀?」 张厌深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仿佛早就约定过一般,笑着招手示意他们进屋,同时说:「我们在聊谢延卿呢。」 贺今行没有立刻迈步,好奇道:「谢老大人?他怎么了?」 「我说他进京没多久就打道回江南,真是平白折腾。」张厌深解释完,看向对面:「你也这么想,是吧?」 弘海法师闭目合掌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来来去去,皆由天定。」 张厌深满意点头:「你今儿总算说了句能听的话。」 这对老友惯常如此相处,贺今行看得失笑,既无要紧事就不再追问,携星央一道进去,向两位老者问好。 混血儿打过招唿,就闭紧嘴巴拘谨地在今行指给自己的位置坐下。 张厌深看这孩子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别扭劲儿,和蔼道:「禅房里确实没什么意思,这位小友不妨出去玩玩,这山上好玩的好看的勉强有几处。」 贺今行见状,也用目光询问,「我在这里和老师说说话,要半个时辰左右,能等得住吗?」 星央再度陷入犹豫,终究受不了这里的氛围,小声说:「那我在山下等你们。」 「好。」贺今行拍拍他,「冬叔那边应该快些,去找他一起下山也行。」 星央点点头,起身跨出门拔腿就跑。 屋里几个人顿时都笑了。 笑过之后,张厌深拂开面前摆着的佛经,给自己的学生倒一杯热茶,「今日能得空来瞧我这老头子,看来你们那新政准备得差不多了?」 贺今行瞥向弘海法师,既然老师没有避着,那他也无需避忌,遂挑重点道来,最后说:「圣旨已经发往江南,初十之前应当就会正式试行。」 张厌深认真听完,问道:「你是去过江南的,你觉得试行起来会怎么样?」 贺今行捧着茶说:「学生自然希望一切顺利,但心里也没底,未来如何实不可知。」 第916页 张厌深笑道:「要落实一项政策,制定与执行缺一不可。不止要看上头的人怎么下达命令,还要看底下的人具体怎么去做。尸位素餐、敷衍塞责会耽误进程,拔苗助长、过犹不及也会毁了整个政策。前者罪行清楚明白,后者还可以推脱是一心为公,是为了加快速度办好事情,是没能把握好、顾虑到的失误,是上头逼太紧,才乱了阵脚。」 有些人不想做事,但顶着圣旨又不能不做,所以干脆把事情做绝,做成非撤不可的死局,以此来倒逼让他做事的人。 这种手段并不鲜见,贺今行考虑过这一点,「身在宣京,江南地方如何行事,是谨遵号令还是倒行逆施,眼看不见耳听不到……只能依靠监察。」 但是,他无奈道:「各路道官建职多年,难保和地方官府没有勾结,若是给出权力,他们却一同阳奉阴违,反而坏事。能组建一支专门的监察队伍最好,但我要是在朝会上提议,各方必定都要塞人进来,这又违背了初衷。就算我能说服陛下让我一手组建,短时间内也很难找到足够多的可用的人手。」 「所以我选择先相信许轻名许大人,再行筹备。」 张厌深:「许轻名就一定可信么?假以时日,他未必比秦毓章差啊。」 贺今行默然,不止一个人跟他提许轻名,但他的回答没有变过:「我不猜他在想什么,只看他在做什么。」 「你倒是不问出身。」张厌深只一提,并不硬要改变他的看法,继续说:「其实还有一类监督的办法,不能用具体的人,可以用舆论用风气。」 贺今行思索道:「老师是说……大文会?」 荟芳馆文会开幕日定于七月初七,没剩几天了。 张厌深:「此前裴孟檀和忠义侯把势头造得很足,全国各地都有许多优秀士子赶来参会,等文会结束,他们获得的讯息、接收到的思想,就会随他们回乡而发散于五湖四海。」 贺今行不自觉蹙眉,「来参加文会的基本都是寒窗苦读尚未出仕的士子,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不管对政事见解如何,为国家百姓着想的心是纯粹的,学生……不忍利用他们。」 他顿了顿,垂首道:「文会的作用就是交流沟通,是那些远道而来的读书人们的主场。这场文会由忠义侯举办,他自然有举办的目的,再掺杂其他政治意图,未免太过混乱,把主体也盖住了。」 张厌深明了他的态度,嘆道:「顾虑太多,皆成掣肘。」 然而贺今行实在做不到无所顾忌,沉吟半晌,只能说:「我再想想。」 又坐一刻,话尽相别, 张厌深目送学生的身影消失,问一旁静如佛像似的老友:「你也都听到了,你觉得我这个学生怎么样?」 弘海不答,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张厌深哈哈笑,然后问:「那你是不是该站在我这边?」 法师捡起被他拂下案几丢到炕上的《金刚经》,摊开来放到他面前,继续念道:「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经声如沉钟连绵不绝,张厌深嘟囔一句「来来回回地念一本经真没意思啊」,扭头望向窗外。 秋阳正好,如佛光洒满至诚山。 贺今行沿阶而下,落叶夹道,小沙弥们已清扫到山脚。 贺冬坐在亭里等他,马匹和马车都系在原处,不见其他身影。 贺今行问:「星央去哪儿了?」 贺冬讶异道:「他不是跟你在一块儿么?」 「我们到禅房不久,他就先下山了——」贺今行心中一突,环望四野。 群山飒飒,长风穿林掠水,赶起数只飞鸟。 江北与京畿的交界处,野林中,一名背着抱负的青年拼命奔跑,身后缀着两道若有若无的影子。他快,他们也快。他慢,他们也慢。 他被追了一个日夜,一直在这几座山上打转,已然反应过来,对方是想拦着他不让他进京。 若是一直被耽搁在此,他自稷州北上所准备的一切都是徒劳。 该怎么脱身?他焦躁地想着,脚下忽然一空,只来得及咬住舌头,便摔到了底。有落叶、野草与泥土垫着,没有摔得预想中的那么疼痛,反而口腔中瀰漫开血腥。 这似乎是一个废弃已久的捕猎陷阱,他挣扎起身,距离洞口还差一点距离。 「裴公子。」坑洞上方出现一名穿黑衣的中年男人,正是追赶他的人之一,低头看着他,「要不要拉你一把?」 事已至此,裴明悯镇静下来,吐出一口血沫,理清身上沾染的枯叶泥屑,再举起手臂,「劳驾。」 对方将他拉出陷阱,回头问:「怎么处理?」 树下还站着另一个人,裴明悯看过去,却是张熟脸。他唿出一口气,先声质问:「我犯了什么罪?」 陆双楼抱着刀,神情漠然:「定罪判罚都不关我的事,我只负责执行。而你,现在就是我的任务。」 既是任务,那就有下令的人。也对,漆吾卫不可能擅自行事。裴明悯想到这大概是皇帝的命令,不由发笑,笑得直不起腰。 在旁盯着他的黎肆后退一步,「好好的,你突然笑什么?」 「我笑世事难料。」裴明悯抬起头,依然看着陆双楼,笑意不止:「你我当年同窗读书,有谁能知今日,君为鹰犬,我为亡徒。」 陆双楼走近两步,「虽然是事实,但从你嘴巴里说出来,还真不好听。」 第917页 黎肆也附和:「照面就损人,也不是看起来那样谦谦君子嘛。」 裴明悯敛了笑,没有任何表情:「尔等泄题舞弊为虎作伥,栽赃嫁祸害我家人,还要叫我好颜相待么?」 「啊?」黎肆面露惊讶:「你说舞弊案当中,是漆吾卫漏的题?」 裴明悯:「难道不是?」 陆双楼觉得好笑:「科考与我们漆吾卫有什么干系?」 裴明悯拧眉:「就算泄题者不是你二人,也极有可能是其他的漆吾卫,只是你们不知而已。」 陆双楼觉出此事尚有几分趣味,好心多说一句:「那两天守题卷的人就是我,还有谁能比我更清楚,我的同僚是否接触过题卷?」 裴明悯陷入沉默,倘若当真不是漆吾卫,那泄题的到底是谁? 陆双楼仿佛听到他的心声,敞言道,「至于到底是谁泄露的题目,谁编的题,谁又看过题卷,就有可能是谁咯。」 说罢,便要离开此处。 裴明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黎肆挑眉,「识时务一点哦?」 裴明悯心乱如麻,下意识想拖时间,「我左脚崴了,走不了。」 「不早说。」黎肆当即蹲下身,叫他脱了靴,迅速检查过后,捏住他脚踝正骨。 伴着轻微的一声响,裴明悯的面容扭曲了一瞬,随即咬牙道:「谢谢你。」 「不客气,这下可以走了吧。」黎肆拍拍手,顺势揽住他,「来,我扶着你。」 裴明悯无法,只得跟着一起走。没多久,前方的陆双楼就走远了,寻不到身影。 他思来想去,决定先找身边这个漆吾卫套套话,就试探着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黎肆答:「总之不是回京。」 裴明悯眉头拧得更紧,又问:「那我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啊,看我们统领什么时候回来?」黎肆一副拿不准的口气,如玩笑一般说:「你又没得选,就安心跟着我们走呗。我看头儿那意思,没想要你这张脸皮,你不如考虑考虑能帮他做什么,或许他就替你周旋出一条生路?」 第321章 六十四 申时,浣声按照约定,将一提盒香料送到傅宅。 傅二小姐腿脚不便,酷爱研香。香料消耗很大,种类也要得多,不乏有些冷僻的料,铺子里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但傅宅给钱大方,从不讨价还价或者赊帐,所以她们也很用心维护这一位大主顾。 今日也如往常,后宅的管事娘子出来接了东西签了单子,浣声就预备回去。 门里匆匆走出个小厮叫住她,「你等等,大少爷要见你。」 「我?」浣声惊讶,这座府里除了丽娘,还能有谁有事要找她?她想到那件事,立刻渗出一身冷汗。 打听缘由,小厮却半点不说,只叫她赶紧过去。她推脱不过,跟着小厮弯弯绕绕走到后花园,只见一个病恹恹的男人坐在凉亭中。 秋老虎正厉害,那人却裹着披风,所接触的石桌石椅也都铺了一层绒垫。 原来是傅二小姐的哥哥啊,浣声悄悄按了按心口。她曾经瞥见过对方,现在他的状态似乎比那一回更差,是病情恶化了吗? 「浣声姑娘。」傅谨观显得认得她,和气地先跟她打招唿。 浣声回过神,拘谨还礼,「不知大少爷寻奴家所为何事?」 傅谨观的目光飘向通往后门的那条路,答非所问:「我也不知要多久,你坐下等吧。」 浣声跟着看过去,什么都没发现,难道「事情」还没来?她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小心翼翼地在亭子角落坐下,看着外面围的四五个小厮,一动不敢动。 煎熬大半个时辰,终于有两个黑衣人抬着一口五尺宽的大箱子,从那条路走进来,看样子是要去后宅某座院子。 浣声下意识去看傅谨观。后者按住桌沿,站起来不足一个唿吸,又颓然坐下去,嘆道:「请他们到这里来吧。」 一名小厮立刻去拦住他们,把他们带到凉亭前。 那两个黑衣人将箱子慢放到地上,然后沉默地抱拳行礼。 傅谨观直接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其中一人回答:「这是小姐的命令。」 「那就把箱子放这儿吧。」傅谨观吞咽着,似乎说话有些费力,「阿书进宫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那两人都没接话,用沉默作为拒绝。 傅谨观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如果我的命令不算命令,那就用我的命作为威胁,如何?」 他声音很轻,但因为周遭极其安静,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守在这里的小厮们立刻上前,连人带箱子围住。 黑衣人对视一眼,他俩收拾这些家丁不在话下,但是有大少爷在……遂妥协地低头,将箱子留在原地,一齐退走。 傅谨观深吸一口气,垂头缓了缓,才吩咐开箱。 两名小厮一起打开箱盖,箱内装的东西得见天日,竟是一个蜷缩着似在昏睡的青年。那张侧脸高峻不似中原人,左颌骨上搭垂一点松绿,在秋阳下闪烁着碎光。 浣声一直安静旁观,看到这一幕蓦地捂住嘴,却仍漏出了一点声音:「星央?」 她下意识想去把人唤醒,踏出一步被某个小厮一瞪,才反应过来僵在原地。 傅谨观对她说:「你认得贺今行吧,去找他,请他来这里接他的朋友。要快一点,不然他这位朋友可能会死掉。」 第918页 「我……」浣声咽了口唾沫,颤声问:「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爱莫能助。」傅谨观轻轻摇头,脸上仍然挂着笑。那笑容极浅,好似下一刻就会随他的人一起消散在秋风中。 浣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茫然但又实在焦急,犹豫一刻,提起裙摆便跑。 她不知道今行在哪里,但星央失踪了,他肯定到处找,应该不会在家。至于其他可能找到人的地方……她一无所知,干脆先回胭脂铺把这件事告诉祺罗。 祺罗当即带她去悦乎堂。 柳从心正伏案读书,听说事由之后,立刻去牵马,「他今日去至诚寺了,现在极有可能在回来的路上,我去截他。」 浣声想跟上,然而跑这几处已是累得喘气,只好忐忑地等待。 柳从心一路驰到平定门,出城没跑多远,一匹极为俊俏矫健的枣红马出现在视野中。那匹马快得像是一道闪电,他刚刚看清马背上的人是谁,对方就从他身侧飞奔而过。 「贺今行!」他大喊。 奔出近十丈的马儿急剎调头,找上他,「你怎么在这儿?」 「星央在傅宅,傅谨观让浣声来给你传话,叫你去接人。」柳从心照面便把事由都说出来。 「傅谨观?」贺今行没有收着情绪,尾音上挑。 他向山脚下的沙弥打听有哪些人和车来了又走,又回寺里打听。在这种历法上毫不出挑的日子还来拜佛上香的,要么是常客要么是诚心求佛,今日却有几个生人顺着去至诚寺的路上山,没有进庙门就回去了。这几个人最有嫌疑,他就让冬叔留在至诚寺,自己回城去追。 又想,星央初来乍到,日日和冬叔在一块儿,会惹到谁被如此针对?只可能是因他自己而被牵连。 到这里,他直觉认定是王玡天。 此刻听到一个没有想到的名字,贺今行很难不惊讶,但时间紧迫,只能过后再细究。 「我知道了,再烦你帮忙去至诚寺给冬叔带个信。我先走一步,回头再来谢你们。」 随即策马疾驰。 「好,我去找冬叔,再和冬叔一起来找你。」柳从心朝着背影喊。 只见那人身几要贴上马背宛如一体,跃动的曲线无比流畅,在血红落日下好似一团酝酿着、亟待喷发的火焰。 那一团火引着夜色降临于傅宅。 贺今行系了马,卷日月仍在兴奋中追着他拱,他摸摸大脑袋安抚一刻,便上前敲开大门自报姓名。 等候接待的小厮很客气,「请随小的来。」 贺今行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没有说话,顺从地跟着对方走。 那座凉亭挂上了半卷的竹帘,傅谨观还坐着那张石凳,不知多久没有动过。 星央就坐在另一边,埋头趴在石桌上。 贺今行几步跨到他身边,蹲下身想要摸脉的时候,就听到了细微的鼾声——混血儿正睡得酣甜。 他收回手,闭了闭眼,才缓慢站起身,面对傅谨观。 后者正在观察他,看他浑身衣衫因颠簸起皱,满头汗水痕迹,两缕鬓髮黏在脸侧,湿淋淋像淋了一场雨,急切得狼狈。 「我很抱歉,让你着急了。」傅谨观主动说,双手交握着放在膝头搭的绒毯上。 「为什么?」贺今行侧身斜对着亭里的灯笼,面部轮廓半隐半现,划出锋利的界限。 傅谨观需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双眼,相视的一瞬间,他想到了「峥嵘」二字。 他说:「我没有理由可以给你,只能向你赔罪。但是,这件事为什么发生,你应该知道最根本的原因,以及想要避免应该怎么做。」 贺今行沉默片刻,反问:「策划这件事的不是你?」 「你逃避了我的话题,所以我也选择不回答你的问题。」傅谨观掩唇轻咳两声,「我很好奇,你真的有感情吗?由爱生忧惧,有人拿你身边亲友威胁,你忧而不惧,甚至没有因此乱心神。你真的有把谁放在心里吗?」 「那我该怎么做?」贺今行仍然反问,他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又如何答与人。 「我只希望没有下一次。」他说,「我今天差点就到顺天府报官。」 傅谨观颔首道:「没闹大,挺好的。」 这时,许是两人话说多了,惊醒了酣睡的星央。他撑起额头,然后晃晃悠悠地直起身,周围的景色映入眼中,令他感到怪异:「这是哪儿?」 他第一时间扭头去找今行,然后贴过去,「我们怎么在这儿?」 贺今行一手搀住他,一手捏住他的脉搏,「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疼,也不痒,手脚有些麻。」星央放空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可我记得我明明在至诚山上……我和今行分开后,从至诚寺出来就往山下走,中途看到一只野兔从石阶上蹿过去,我想着左右无事,就去追它。我追进了一片小树林,忽然闻到一股迷烟……」 他倏然清醒,全身绷紧,目如鹰视锁定跟前陌生的病秧子男人,「是你干的?」 傅谨观坦然道:「抱歉。」 星央皱起眉头,不知现在什么情况、该不该接受。 贺今行拍拍他的背,说:「没事了,我们现在就回家。」 星央听话地点点头,转身的剎那,瞥见傅谨观腰间有一点绿。他的目光顿时凝住,再仔细看那块绿松石,越看越熟悉,遂质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一块绿松石?它明明是今行的。」 第919页 当初他们兄弟一起寻到原矿,打磨切割后一人拿了一块。 星央伸出手,语气强硬:「把它还给今行,我今天就不揍你。」 傅谨观顿了一下,低头看那枚被玉环住的宝石,轻声道:「我在书上看到过,秦甘地区的人很喜爱这种绿松石。它清丽而雅致,很漂亮,我也很喜欢。」 他解下玉环摩挲一遍,然后递出去,「作为赔罪,你要,我就给你。」 星央说拿就拿,想把中间的石头取下来,但不知怎么嵌进去的,轻易不能取出,只好整个握在手心。 贺今行看着,什么都没说。等他尝试了一阵,想走的时候,就带他一起离开。 竹帘被挑起又落下,垂吊的织穗晃荡不已。傅谨观盯着它们直到停息,才按着胸口埋头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伺候的小厮都鹌鹑似的缩着,不敢上前打扰,更不敢出声相劝。待他咳完自己倒茶喝,看起来没有出事,才询问要不要回屋。 「是该回去了。」傅谨观答。 小厮们便撑起大伞,左右搀扶他行走,余下的则收拾器具,浩浩荡荡回到那座寂静的院子里。 夜雨来得悄无声息。 不知多久,傅景书终于回来,一眼便看到坐在正厅的兄长。 她问守门的侍女:「外面的风这么大,为什么不关门窗?」 那侍女当即跪下。 「开着门,能早一些看到你回来。」傅谨观开口:「也好给你解释。」 傅景书早就接到了禀报,也没有略过此事的打算,「你说,我听着。」 傅谨观便挥退所有下人,「还记得秦王妃的手札吗,他曾经来取,但那时手札已经被裴六带走了。」 「他要手札?」傅景书立即推出一个猜测,脸色一变,「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傅谨观慢慢说:「那本就是秦王妃的东西,母亲为了泄愤,指使人偷来藏匿。我于心有愧,不想再多亏欠。」 他生得早,记事也早。近月来对旧事的记忆却渐渐模煳,已拼凑不出这位长辈的面容,只记得她对他很和善,曾为他治病。 傅景书将自己推到哥哥身边,蹙眉道:「哥哥,我很生气。」 傅谨观抿了抿唇,做出任她责骂的姿态。 但傅景书从未对他说过重话,盯着他半晌,只是问:「你的玉佩呢?」 「也还回去了。」傅谨观说:「你我兄妹和他,不论算不算得上两清,都再无多余的关联。」 这句话很动听,傅景书喟嘆:「哥哥能宽心,放他一马就不算全然无用。但是,哥哥要是再这么做,我就不管你了。」 「好,哥哥不会再自作主张。」傅谨观许诺,又问:「今日过去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至圣则无情,从他身边人下手是没用的。」 「哥哥了解我,要我出手,就该直接杀了他。」傅景书看到他手边的茶盏空空,伸手贴上茶壶壁,尚有余温。 「刺杀是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但是面对一种新的制度新的理念,只杀一个两个人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傅谨观停住喘口气,然后笑了一下,「他也不好杀。」 傅景书无谓道:「那就用他们造出的一切,让他们身败名裂。」 妹妹自有主张,傅谨观真心笑道:「好,那我就不担心了。」 他又想咳嗽,幸而及时咬住舌尖才咽下去。这让他知道,他该睡了。 傅景书看着他闭上眼睛,待他平稳入睡,才让明岄把自己推出寝室。 一名黑衣人等候在厅中,向她交代贺今行二人从这里离开候的情况,末了多问一句:「……大少爷眼下这副模样,可要启用统领准备的办法?」 依他暗中所察,大少爷熬得过这个秋天,也熬不过之后的冬天。如统领所言,人没了总得留点骨肉,不为他自己血脉延续,也为大家后路着想。 傅景书面沉如水,「他是只知道育种的畜牲?」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陈林,但她敢说,黑衣人可不敢附和。 「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你也不必再出现在我面前。」傅景书冷冷说罢,唤来纸笔,抬左手写了张字条,「交给王玡天。」 又吩咐:「这些日子陈林不在,除了太后宫中,其他动作都收敛些。」 黑衣人收好字条,「明白。」 太后娘娘要时好时不好的,才能让她在她需要的时候被召进宫。 此人一走,剩下主僕静处半晌,傅二小姐才唤侍女来伺候洗漱。她不想回自己的房间,就歇在次间榻上,和哥哥只隔一道纱帘。 万籁俱寂,惟海棠花状的灯台里外各一盏,烧着幽幽一点烛光。 一盏灯不够亮,贺今行又点了两支蜡烛,让大家的视野更清晰一些。 贺冬正襟危坐,面容严肃地给星央把脉问诊。柳从心和浣声坐在圆桌另一边,一起旁听等结果。 直到贺冬说:「迷烟剂量下得重,好在没混其他东西,再昏沉个半日,就能继续跑跳了。」 大家紧张许久的情绪顿时轻松,「还好还好,没事就好。」 星央挠挠头:「我是不是造成麻烦了?」 贺今行递给他一杯水,「当然不是。这件事说到底责任在我,让你受罪又受委屈……」 「不对!」星央抢白反驳:「不关今行的事。」 他拿出那块玉佩,全然不顾损伤玉环,又剪又撬地弄出了中间的绿松石,放在手心里捧给今行,「那个人不好,不给他。」 第920页 「还挺护食。」柳从心打趣道,然后念了一遍「傅谨观」三个字,「我都快忘了这个人,只记得他长得不错,可惜是个痨病的。」 贺今行失笑,没有纠结对错,收下那颗绿松石。石头已被穿了孔,他就串在自己的项鍊上。 星央很高兴看到他这么做,把今日的遭遇统统抛到脑后,欢快地跑去马厩看看老伙计。 半日不见,他可想念他的马了。 贺今行叮嘱他慢点儿,才继续道:「所以他未必是主使。他身体很弱,精力不足,而且不像是会做这种决定的人。」 他想到傅景书,又想到一开始怀疑的王玡天,这两个名字像是有某种无形的关联一般,使他陷入沉思。 一直安安静静的浣声接着他话说:「对,他叫我过去,好像知道会发生这件事,所以专门让我等在那儿,我才能第一时间来报信。」 柳从心奇道:「照你这么说,他不仅不是主使,还是个帮忙的好人?」 「我,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浣声连忙说,傅宅里的人除了丽娘,她都感到畏惧不愿接近,尤其是那对兄妹。 她由此想到什么,眉心紧蹙,忽然叫了声:「小贺大人。」 「嗯?」贺今行看过去。 「有件事我……」浣声吐出几个字,却就此哽住。 她一直很想把傅禹成死的那天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对方,尤其刚刚那一会儿。这个秘密太惊悚太沉重,压得她惶惶难安。然而她又随时都会想起丽娘让她保密,丽娘也帮了她不少,她不能害她…… 她终究是忍住了,小声说:「时候不早了,祺罗姐姐睡得也早,我得赶紧回去。」 柳从心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是该走了。」 贺今行没有挽留,今日来不及,只能明日再准备谢礼,遂送他们出去。 再回头锁上门,贺冬站在院子里,思索道:「浣声刚刚的模样,明显是有事要告诉你。她每月也要进出傅宅好几次,会不会知晓了什么外界不知的情况?」 「她想说却不说,定有难言之隐,我若问她就是让她难做。不该的。」贺今行也看出来了,但他没有追问。 贺冬只是提一句,闻言也不再多想,转头就去烧热水。 贺今行最后一个沐浴,星央和冬叔都睡下了,他独自持灯坐窗前,开始写信。 写了几张都不好,揉成团扔进废纸篓,又捡出来折好装进那口官皮箱里,再择纸重新题名。 ——遇到一些事,暂时解决了,却不知该如何治本。近来时不时犯急犯躁,我就随身带着你送的那枝木芙蓉,看到它就像见到你,令我平静。不知你的母亲身体好些没有,你怀忧奔波侍疾,还捱得住吗?我问冬叔要了两个方子,随信附上,你看看能用否?今日才初四,驿递何时才能将你的回信寄到啊…… 他提笔的手动得越来越慢,头越来越低,最后伏贴于信纸一角。 第322章 六十五 酒过三巡,王玡天离席透气。 他很熟悉他叔父这座宅邸的布局,从院子后门出去就是花园,园里养了一塘鱼供主人垂钓。 此时侍从们大都在宴席忙活,池边静悄悄。王玡天临水而立,将胸中郁气吐净,才打开刚刚送到手中的密信。 近来事多,往来联繫也多,两道消息撞到一起,他看完便撕碎纸张洒到池中。 两三条小鱼被吸引,发现落水物不能入腹,又失望地摆尾游入深处。 贴身侍女候在几步外,看出他的心情更加糟糕,不由绞紧手指。随即瞥到有人从院里过来,立刻出声提醒:「叔爷来了。」 王玡天略略侧身,脚下没动。 「透个气怎么这么久?大家都在等你呢。」王正玄是来叫他回席的。 他知道他侄儿不耐烦参与今日的应酬,并非厌恶喝酒划拳,纯粹就是大公子眼界高得很,看不上这些宾客。 但如今他们才是一条战线的人,共临难关,得互相包容些、紧密些,才能往一处使力渡劫。 王正玄走过去,低声说:「你婶子的生辰宴可不是每天都能办,我也费了些力气才请到这么多人来,你就当给叔父我一个面子,别太端着了啊。」 廊檐下的灯笼照到这里有些微弱,王玡天的脸色看不出好坏,声音淡淡的:「我不给叔父面子,就不会站在这里。」 王正玄欣慰道:「哎,你明白叔父的苦心就好,那咱们这就回去吧?」 「等等。」王玡天依然不动,「我出来是有事要问你,你是不是派了人跟踪秦广仪?」 王正悬惊了惊,讶异道:「你怎么又知道了?」 他心虚一下,很快理直气壮,「我这是奉旨查探。陛下说了,要是我能查到这厮有不轨之处,陛下就一定会处置他,把他撵回雩关。」 皇帝显然是无心之言,但不妨碍他拿着鸡毛当令箭,去收拾收拾秦毓章的兄弟。 王玡天懒得掰扯,只说:「把人撤了吧,别查了。」 王正玄下意识问:「凭什么?他找上你了?」又摇头,「不对啊,他不是没出过宛县,一直待在他们那祖祠里当孝弟么?」 找上王玡天的当然不是秦广仪,而是忠义侯,才将让居匣打着送寿礼的名义来递的消息。但这一层关系,他不打算告诉对方。 「陛下留他是因为晋阳长公主,只要长公主不倒他就不会有事,除非他疯到——」他本是随口找的理由,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眉心一跳,语气跟着沉下来:「总之你先别管他,等眼下这一阵过去了再说,免得反被人拿到错处。」 第921页 王正玄以为他是怕自己坏事,有些不忿,但秦广仪和他们今晚商议的主题确实无甚关联,自个儿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就说:「行吧,暂时放过他,先把小二所那边的解决了。」 王玡天顺势道:「嗯,叔父在宣京的时日比我长,想必能查出贺今行自科举进京以来做过、经手过哪些事。」 这也是另一封密信的内容。 他让傅景书帮忙试探,对方不肯出全力、有所留手,自然也促成不了他想要的局面。现在反过来要他做事,他还不得不尽心尽力,因为这也关系到他自己。 真是……他得找到足够重要的利益筹码,能与那女人相抗衡才行。 「没问题,我马上就安排。」王正玄最近喜欢这种揽事的感觉,直接打包票。 王玡天便随他回席上,如他所愿坐了小半个时辰,满座酒酣,才寻由头低调离开。 王正玄满意地送他出大门,却不知他的想法与态度并未因这场宴席而改变,他从不轻易与谁捆绑,更别提那一帮子蠢货。 只见马车飞快启动,毫不留恋地驶入夜色。 翌日赶早朝会。 皇帝难得好气色,命顺喜将一卷亲笔圣旨交给崔连壁来诵读,正式在文武百官面前宣布,朝廷要推行新政。 列位在前的诸位高官早就知晓,毫无波澜。后排短暂地起了一阵骚动,因早有风声,也很快平静。 散朝后,才三三两两结伴,边走边小声议论。 贺今行的位置被动往前挪了一些,陛下仪驾一走,周遭的同僚就围上来想打听更多内情。他应付一二,瞧见晏永贞经过,就藉口找晏大人有事而拨开人群。 晏永贞一眼看出他的意图,配合地停下来等他一起。 同路免不了谈及时政,御史台虽然目前参与不多,但有时候当局者迷,贺今行也想听听旁观者的看法。 晏永贞也不吝深谈,末了感慨道:「秦裴两党的时代彻底过去啦。我之前没想过这些,今日陡然觉得,自个儿也老了。」 贺今行笑言:「您资歷老,经验也老道,日后下官遇上事儿了,说不得还要来请晏大人指教。」 本是寻常对话,晏永贞的脚步却停了一瞬,随后也笑道:「那我一定不吝所知所学。」 贺今行注意到那一瞬,但没有多想。 回到端门,郑雨兴在檐下等他,急急地拉他进直房,拿一封奏本给他看。 「别急,怎么了?」贺今行边问,边把目光投向奏本。 这是一封弹劾,署名淮州知州莫弃争。 奏中称,江南路总督许轻名自任职以来,便施苛捐重税剥削百姓,悖逆国策豢养行商。他作为下属多次规劝未得成效,因西北战争吃紧,为了前线与后方的安稳,才隐忍不发。如今战事结束,尘埃落定,该清算总帐了。 故而越级弹劾,请陛下为江南百姓主持公道,整肃官场,减税赋免徭役,压制商贾浮夸风气,还江南百姓太平与清明。 「这要是真的,劾本呈到御前,那许大人高低得被调查一阵啊。」郑雨兴紧张道:「可江南改税才开始——对,这个时间点也巧,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若这封弹劾真是莫弃争写的,他是个清廉刚洁的人,倒不至于受谁指使。」贺今行说着,想起孟若愚。君子未必好骗,但可欺之以方。 许轻名要是配合调查,难免会影响日常公务,拖慢改税进程。就算他有能耐两不耽误,想办法促成这封弹劾在此时出现的人,也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挠他。 有被弹劾调查的这个大前提在,要挑出一些其他的小问题做文章,绝非难事。 郑雨兴不认得这人,听他这么说,急道:「不管他为什么,这封弹劾都已经被送到这里了。大人,咱们该怎么办?照您往常的习惯,马上就要进宫了。」 贺今行捏着奏本封皮,没有说话。 按照规矩,他要在午时之前将所有奏本送到抱朴殿,呈给皇帝。皇帝览阅过后,选择批覆或是留中,他再按谕令行事。 如果他单单留下其中某一本,不呈上去,皇帝就看不到那一本。只要没有其他人通风报信,皇帝自然无从得知奏本内容。往下回復,则可说是陛下留中不发,让上奏的人潜心等待。 郑雨兴犹疑的声音响起:「要不,先把这本放一天,等您想出解决的办法,明日再呈上去?就当它过午才送来,那时您已经去了小二所,所以留到了明日?」 贺今行回过神,听清他所言,脑海里顿时浮出各种细节,实施的难度并不高。 然而,他按了按眉心,仿佛短暂的思考就消耗了他许多力气,说:「罢了,我如实呈上去。今日若是留一本一天,口子一开,来日未必不会做得更过,再难坚持我们的原则。」 通政司属要做近臣,不是佞臣。 「大人说得也是。」郑雨兴直想嘆气,心底却不知为何同时松了口气,转眼又浮起忧色:「那就只能靠您为许大人求情了。」 贺今行沉默点头,重看奏本内容,思考该从哪里入手。 他同时感到庆幸,还好这本弹劾送到了通政司,他们必须将奏本过一遍,他就能提前些许时间得知,及时应对。若是送到御史台,由御史呈报…… 等等,御史台? 贺今行倏地想起一刻之前,在崇和殿前广场上,他说「遇到事儿请教」之后,晏永贞那一瞬间的反应。 第922页 再看手上劾本,前后贯通,他顿时如沉冰潭。 郑雨兴察觉到他的异常,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贺今行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笑了一下,说:「我差点忘了,我和莫弃争有过交情,他也知晓我和许大人有交情。按他的性格,很可能会替我避嫌,不会把弹劾送到通政司。」 「可这。」郑雨兴看向他手中,弹劾本就在这儿啊。 贺今行说:「没有规定臣子不能同时上两封奏本对不对?万一御史台也收到了呢?」 郑雨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慢慢瞪大眼,惊恐道:「那,那您刚刚要是决定留下劾本,岂不就……」 会怎么样他一时说不上来,但能肯定一点,绝不会发生好事。 「是啊,这封弹劾不止针对许大人,也针对我。」贺今行合上奏本,面容沉肃,「我现在就进宫。」 他说走就走,一路大步赶到抱朴殿,竟然又在宫门口碰上了晏永贞。 后者仍然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唿。 贺今行拱手道:「晏大人方才不是出宫去了么?」 晏永贞拿出一本奏摺,自然道:「朝会上光顾着想新政去了,忘了还有事要向陛下禀报,这不走到一半又调头递牌子。」 贺今行闻言,心中捲起浪涌,情绪复杂到一时难以开口。 二人联袂面圣。 御史台果然也收到了莫弃争弹劾许轻名的奏摺,还附带有几份证据证词,衬得通政司收到的这封单独的劾本就像多出来的副本或者草稿一样。看内容,差别不大,看字迹,又都出自一人之手。 明德帝笑道:「这块铁板还挺有意思,怕你们截留他的弹劾还是怎地?搞个双保险,不伦不类的。」 他看向贺今行,笑里带上些许不明意味,「他弹劾许轻名,你就不怕因此耽误江南的事?」 贺今行拱手道:「陛下,许大人对朝廷忠心可鑑,他就任江南是接的紧急调令过去赈灾抚民,在职三年也尽心尽力,朝廷交代给江南的任务没有一件未完成。是以,下官信任他的能力。」 明德帝颔首道:「许轻名和他老师,都是忠心可用之才。」 「陛下。」晏永贞出声:「弹劾送到御史台,又附带证据,孰是孰非该有个辨别查证的过程。不然,难以服人。」 「这倒也是。」明德帝摩挲着指尖,依然点贺今行,「你怎么看?」 后者答:「晏大人所言极是。但江南改税将要起步,主事的许大人陷入风波,难免会波及整个改税大计,所以臣想请求陛下……」 他舔了舔唇,眼角余光瞥到晏永贞也朝他投来注视,心头一颤,垂眸道:「先派人暗中查探,不要大张旗鼓,让改税能在明面上按部就班地开展起来。待查探出结果,再行处置也不迟。」 说罢,他绷紧心神,等待皇帝定夺。 又一刻,落在头顶、身上的两道目光才先后撤去。 明德帝的声音响起:「那就这样吧,朕会让崔连壁派人去查,你二人切勿声张。还有,莫弃争越级弹劾他上司,罔顾律法,罚俸半年。」 「是。」晏永贞领命,没有任何异议。 两人再一同告退。 从抱朴殿出来走在狭长的宫道里,风一吹,因紧张而发的汗水变冷,粘腻在肌肤上,让人浑身不得劲。 快要走到端门,贺今行才开口说:「多谢晏大人。」 「我又没做什么,怎么选择在于你自己。」晏永贞却是摇头,神态依然和蔼可亲,「不过,你今日要是不来,我就得去请老师出山了。」 话罢笑了笑,不再多言,迳自离开。 贺今行一愣,先前没来得及细想的怪异之处,此时统统浮上脑海。 御史台收到弹劾,处理的规矩和通政司相仿,要及时送到御前。今晨还有朝会,晏大人能将那封弹劾带在身上,说明御史台收到的时间比通政司要早。可是,他怎么知道,通政司一定会在之后收到同样的弹劾?而且还刻意提醒他,等他一起面圣。 他想叫住对方问一些问题,话到了喉咙口,却发不出声。 唯有目送。 郑雨兴瞧见他回来,忙过来问情况。 贺今行简单说了两句,便找出几张信纸。 郑雨兴立刻帮他研磨,顺口问:「您要写信给许大人吗?」 「不是,我与他暂时不来往最好。」贺今行提笔蘸墨,于信首写下「莫弃争」三字。 郑雨兴看着,说:「对哦,弹劾的源头在这人身上,要是能把他解决了,事情应该好办很多。」 贺今行纠正:「我不是要解决他,解决他又不能解决问题。我是想问他一些事,了解一下情况。」譬如送到通政司这封弹劾,是不是他本人递的。 郑雨兴摸摸鼻子,虚心道:「属下一时想岔了。」 「莫大人并非恶人,当年他就和许大人政见不同,今时今日恐怕也未能合到一处。」贺今行想到这里有些头疼,笔锋也顿住。 江南现状他并不清楚,光是寄信去问太不稳当,他们也没有时间等待。 他想了想,另起一封信,写给他大哥,请他亲自走一趟淮州。 信件也不走驿站,他下衙后去悦乎堂找柳从心,让出发汉中的商队捎过去。 一切事毕,便尽早回家,免得让星央和冬叔久等。 霞光洒满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襕衫与四方巾逐渐增多。 第923页 正阳门里外一圈的客栈酒楼生意红火,已是一房难求,可以预见未来一个多月将赚得盆满钵满。街巷散落的茶肆书馆里,亦随处可见文人墨客三五成聚,说文论理谈心议道。 贺今行知道,他们都为后日就要召开的大文会而来。若他还是读书人,身在京城必定也会前去参加,如今情形却是不便相牵扯。 他遥望荟芳馆,预祝文会顺利,来者皆有所得,不虚此行。 第323章 六十六 七月初七,荟芳馆大文会于吉时如期开幕。 仪式很隆重,白日焰火喧天,半个内城都能看见。 过午,贺今行带着郑雨兴到刑部议事。间歇饮茶,大家闲聊几句,都在说这个文会。 据悉忠义侯特地请了皇帝一幅字,作为镇会之宝供奉在馆中,向与会者表示陛下的重视。 有人说:「陛下愿意题字,不止是重视文会士子,也是重视侯爷。」 此话引得多人附和。毕竟先前裴氏的风波都没有牵扯到忠义侯,反而令他声望更上一层楼,这其中必定也有陛下的袒护。但圣意不便当众揣测,只可互相意会。 一阵眉来眼去之后,又有人提起宫中另一位皇子,「你们说,旭皇子会不会出来参加文会?」 「应该不会吧,旭皇子在为太后娘娘侍疾呢。」有人答。 前几日太后娘娘突然病情恶化,旭皇子因此连功课都停了,专心守在太后娘娘病榻前。 这明明是后宫事,却不知为何在私下里传得人尽皆知。 「殿下年纪不大,孝心可嘉。」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下一刻,上首的桌案被叩响,贺鸿锦沉闷的声音响起,「歇得差不多了吧?」 众人立刻敛笑收声。 「那就废话少说,继续干正事。」贺鸿锦说罢,往左手边扫了一眼。 坐在那儿的贺今行一直捧着茶安静旁听,接到视线只是点头微笑。 此次会议是为了新政所涉及的法条,大理寺卿亦亲自到会。但增删修改不可能一蹴而就,今日只是先议出个纲要来,随后再由刑理二司拟出具体的草案。 贺今行过来是为了确保彼此不出现理解上的偏差,议事结束便不多留。 走到大街上,被来往行人环绕,憋了许久的郑雨兴挨着上司小声说:「其实我也觉得陛下更属意侯爷……不过贺尚书看起来倒是没有偏心,挺公正的。」 大家提及文会和忠义侯的时候,贺大人一直板着脸闭目养神,不曾参与;说到旭皇子说得有些过火了才出言打断,没有因为旭皇子被陛下冷落,就准许大家放肆议论。 贺今行却说:「若他有意约束,部中官员会随便起头说这些吗?」 「啊?」郑雨兴愣了一下,再仔细想想,换成他们通政司,绝无可能在直房里明议皇亲暗讨储位,不由对下午的场景、以及自己的联想感到一丝微妙。 可若说贺大人有所倾向……在忠义侯和旭皇子之间,明眼人要么不做选择,要么都会看好前者吧? 不过,不管这两位谁成为储君,都与他们无关。通政司只忠于陛下和朝廷,他也只需听上峰吩咐行事即可。 郑雨兴自觉想明白了,迈出坚定的步伐,跟上贺今行。 回到小二所交完差,这段忙碌的时日终于暂停,在刑部和大理寺做出反馈之前,他们可以不用再绷紧神经。 贺今行瞧着时候不早,便让大家提前下衙。他也回家换了官服,问星央要不要一起去荟芳馆。 这几日贺冬出门在外,星央认不全草药就没去医馆,闷得无趣,自然答应。 他给两匹马儿加足草料,回屋找出一顶宽檐帽带上,跟着今行雀跃地出门。 层云积蓄在天边,被西斜的太阳一点点浸染。 荟芳馆所在的整条街彩旗招展,摊贩夹道。被吸引而来的远不止读书人,男女老少皆可见,不时还有兵马司的兵员巡逻维持秩序。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建筑本体坐落在迤逦云霞中,就像一名红光满面的青年,蓬髮着热情与朝气。 越接近荟芳馆大门越人满为患,贺今行二人把臂相携才没被挤散,成功顺着人流进馆。 游人绕过影壁就不能再往前,他停下脚步,放眼望去。 馆内格局未曾大改,只左右池塘围着荟芳塔筑起数座水榭,以长廊连通;高台上撤去了所有不必要的器物与装饰,呈环状设席过百;上下皆座无虚席,甚至有一席挤二三人或是坐不下干脆站着的情形。 台中央立有一尊青铜鼎,供奉着一副白绢黄边的御笔,即是明德帝亲题的荀夫子《劝学》选段。文会第一日便以此作为开篇的主题。 一名中年文士立于御笔下首,背靠苍天落日,举着一卷文章慷慨陈词。 时光的流逝毫不影响与会者高涨的热情,底下诸君有的仰首倾听,有的低声交谈看法,有的受到启发提笔疾书。窄袖素服的侍从穿梭其中,为他们添纸加墨。 台上论罢,得到与会者赞许一片,坐镇于评席上的几位大儒也点头予以认可。这篇文章便被列为精品送至场外,张贴到影壁前的告示栏上。 每贴一篇,守候已久的各书肆小报伙计便立刻涌上去抄录。不拘奇诗妙词巧文精论,只要是「荟芳馆才做出来的」,便能引人争相传阅。 贺今行隔着栏杆浏览刚刚上榜的文章。 第924页 星央也一起看,大部分汉字他都认识,组合起来却叫人难懂。 只要他问,贺今行就小声解释给他听,「……学习不可以停止,读书是个人终身的修行,让人有书可读、让更多平民出身的孩童能读书,则是朝廷应当承担的事业。这一段阐明观点,下一段就是作者的提议。他认为官府应该扩展社学,同时要加大力度肃清学田上的贪腐,譬如他出身地的社学就学员不多、产业收入却不知去向……」 话刚说完,耳边响起一道带笑的低沉声音,「小贺大人可是在看这一篇?」 贺今行当即侧目。 荟芳馆里不知何时亮满灯火,左旁路人亦不知何时变成了身着锦衣的王玡天,而后者举起的摺扇遥榜上某篇文章。 面对面的距离太近,贺今行微微往右侧退了些。 星央被他碰到肩膀,瞥来目光看到一张生面孔,顿时警觉:「你是谁?」 王玡天收手抱臂,打量他一刻,扇骨点上自己胸膛,笑道:「朋友?」 「同僚。」贺今行同时说。 王玡天故作惊讶:「你我有这么生分吗?」 星央分得出语气,且被他看得很不舒服,神情也带上几分兇狠。 贺今行拍拍他握紧的手背,嘆口气,「确实是相熟的人,不必紧张。」 而后问:「王大公子为何在此?」 「文会开幕这么热闹,忙完公事不来看一眼,岂不可惜?」王玡天再次看向那篇文章,「现在的社学制度确实漏洞颇多,是廉是贪、贪多贪少很看教谕人品。不止文章所提的广泉路,汉中松江等等皆是如此。不过学田也是田,朝廷这回改田丁税法,可以将其包含在内,一併改了。」 贺今行没料到他看得这么认真,但他们想法是一致的,应道:「明日就让小二所讨论讨论。」 「说做就做?」王玡天说:「你们下午不是还在与刑部议事么,腾得出时间?」 下午议事的不止通政司一方,贺今行不奇怪对方知道自己的行踪,但也不会把己司的安排说得太仔细,只道:「这两日没那么忙。」 王玡天当然不会追问,以给后来人让位置的理由,邀他一道出馆。 他们说这一会儿话,就有数道打量猜测的视线投过来。贺今行也觉久留不太妥当,便答应了,拉着星央的手臂一起离开。 华灯满街,像一场专门举办的灯会,璀璨明亮盖过星辰光辉。 「我近来有个想法。」王玡天用了心,面对的不论是谁,都好似他知交一般,敞言畅谈道:「新政只在江南试点,最多影响到江南周边。宣京作为天下城池中心,若是能在京畿同时推行,必受四方瞩目,带动新式风行。有这些理念潜移默化,到了真正推行改革的时候,也容易些。你觉得呢?」 贺今行有些意外,但与他打了几年交道,知他春风拂面之下必有所图,思索道:「你说的有理,我没意见。但宣京的平稳举足轻重,要在京畿推新法,你我谁说了都不算,得禀告陛下和相爷,廷议通过才行。」 「章程如此。」王玡天颔首道,「但旷以为,只要小贺大人贊同此法,那陛下和崔相爷也一定会允准。」 「你对我这么自信?」贺今行也笑了,转念又改口:「不对,应该这么说,你是对你自己非常自信。」 「自信不好么?」王玡天坦然展扇轻摇,从容无惧。 闲话着走过最拥挤的地段,王氏的马车接走自家公子。星央瞧见有人卖狸奴崽子,凑过去看热闹。贺今行守在他身后,静立半晌,回望荟芳馆。 他来这一趟,除了一睹文会盛况,还想试试能不能碰上忠义侯。侯爷今儿大半日都在荟芳馆,但在他来之前就去了兵马司,将将错过。 可惜。 翌日一早,贺今行先去小二所,把学田的事情交待下去,才回通政司点卯。 近午时分,小二所来人汇报,有几卷相关的机密卷宗在户部,调阅需要他的印章。他正好有事想找陆潜辛,便亲自去户部取。 到户部衙门的时候正好是饭点,谢灵意今日也在本部当值,和自家堂官在同一片屋檐下吃饭。前者餐盘里荤菜比素菜多,后者却是白饭配青菜,始终茹素。 儒家提倡君子食不言,许多人踏入官场后都打破了这个习惯,但这里仍然安安静静。 贺今行也分到一餐,饭罢说完卷宗,说起昨晚遇上王玡天。 「……他大概是想进言,让京畿和江南路同时推行新法,怕我阻挠,所以才先来探我口风。」 谢灵意:「王氏在松江一兜子烂帐,王正玄先前十分反对新政,现在他侄儿忽然改性子了?谁知道他们一家人打的什么算盘?」 陆潜辛仿佛听到一件趣事,笑说:「他既然主动提起,又对新政有利,那就支持他呗。」 贺今行:「陆大人也这么想?」 陆潜辛:「前几年松江冒雪灾,炭价高昂,一匹精布不一定能买到一盆灰炭,缺柴少炭而冻毙者不知几何。在背后囤炭、操控市价的是谁,不用我说吧?柳氏商行从江北运炭过去,还和当地人起了些冲突,最后拿钱请王氏族老出面才压下来。」 谢灵意沉声说:「松江路居大宣最北端,与其他路州往来不畅,凡有名姓的大家族,与王氏皆有绕不开的姻亲。这是左手右手,白脸红脸,都由他一家做了。」 第925页 陆潜辛只是陈述一些事实,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饭困似的靠上椅背揣着手说:「我先前还在发愁,松江路不知何时才能用上新法。既然他叔侄人在京城,还敢提请同时将京畿作为试点,那我岂有不支持的道理?」 可谓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 贺今行明了他的态度,沉吟一刻问:「陆大人有证据么?」 陆潜辛垂目道:「我做王家婿十几年,去过几遭雁回,在那边自然也有些人手。王氏干的事也不止这一桩,只要陛下肯让法司去彻查,必能让他翻不了身。」 谢灵意依旧觉得不爽快,「可陛下并未有厌弃王氏的迹象,王玡天这么做也一定有目的。我们就让他这么顺利地达成目标,不施以一点阻力?」 「他的目的不是明摆着么,一定是冲着阻止新政来的。退一步讲,不顺着他,怎么知道他想干什么?」陆潜辛无谓道,瞥着贺今行问:「小贺大人,你我合作之初便说过各取所需,我选择对我有利的做法,不算过分吧?」 贺今行点了点头,「凡事都有利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谢灵意彻底意识到什么,皱着眉不再说一句话,后面干脆亲自去库房找卷宗。 当天他很晚才下衙,上公主府借宿的时候,忠义侯刚从荟芳馆回来,邀他坐谈。 他不经意说起午间事,依然木着脸:「陆潜辛视王氏为眼中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扳倒王氏。他今日因此支持新政,来日未必不会因此背刺。」 嬴淳懿不以为奇,「哪怕是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进的一批人,动机也未必完全相同,更何况你们只能算是在一起共事。各怀心思各自趋利避害才是人之本性,只要当前愿意出力做事,何必细究?你看贺今行,他比你更在乎新政是否能顺利推行,但他有在意过陆潜辛和他手底下那些人,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吗?」 谢灵意咬咬牙,说:「王玡天绝非善类,这件事肯定是他针对新政挖的坑。侯爷,我认为我们应该提前做好准备。」 嬴淳懿听得出他是在求助自己,微微摇头,「王玡天前几日帮本侯解决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麻烦,这件事本侯不会过问。」 谢灵意下意识想问是何事,好在及时打住——既然侯爷没有告诉他,那就不是他应该知道的。 他一直很有分寸,但近来不知受了谁的影响,竟有些许冲动,连眼中含沙都快忍不了了。 他想到这里,悚然一惊。 嬴淳懿待他回神,略过了此事,继续说:「今日老师那边来了消息,裴明悯拒绝出使南越。」 饶是谢灵意恢復了镇静,也忍不住惊讶道:「为什么?这是个起復的好机会啊,陛下明显还要用他。」 「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止拒绝出使,还瞒着老师,独自进京来了。」嬴淳懿也有些头疼。他清晨就收到密信,派出人手暗中去找,然而至今为止都没有找到裴明悯半点踪迹。 这事儿说大了就是欺君,不能慢慢来,所以他打算用另外的办法,「你找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贺今行。」 「好。」谢灵意瞬间领会他的意图,「可他要是不做使节,南越那边怎么办?而且这么久了,去宣旨的人怎么也没有消息传回朝中?」 「老师用了些法子,拖慢了他们的回程。」 但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嬴淳懿权衡片刻,唤笔墨来,写下一封密信,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发往稷州。 往来的商队捎来一只包裹。 杨语咸从卷叠的布料里翻出几只信封,看完给写着自己别号的那封,当即骑着驴出去找人。 正是秋收时节,重明湖畔成片成片的稻田就像湖水的延伸,随着秋风涌起阵阵金色波涛,劳作在其中的农民犹如粼粼波光若隐若现。 杨语咸到了地方,沿着田埂找人,一面高喊:「贺长期——」 不远处割了大半的稻田里,应声冒起两名穿短褐的青年。其中一个搁下手里的稻穗,边走边摘了草帽扇风,用手背抹去满头的汗水,「杨先生怎么来了?」 「今行来信了。」杨语咸拿出一个信封,看他满手脏汗粘着穗粒,干脆把内容复述给他。 贺长期随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开头就问:「……等等,莫弃争是谁?」 杨语咸道:「现任淮州县令,前些日子上书弹劾了许轻名。但江南那边估摸着已经开始改税了,要是许轻名被捲入负面风波停职查办,后果难以估量。所以今行向陛下求了情,朝廷现在只派了人暗中调查,明面上还没有风声。」 贺长期大概明白了是什么事,皱眉道:「这莫弃争是受人指使来破坏改税大计的?那我们要做什么,去帮许轻名洗清指控的罪名,还是?」 杨语咸:「许轻名未必完全清白,不能贸然和他联繫。我们直接去找莫弃争,今行有话要问他,还有一封信要给他。」 两人正说着,在另一边割稻的牧野镰摸过来,「你俩说什么呢,说这么久?」 杨语咸也不瞒他,反正要一块儿行动,就把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最后强调:「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要尽快出发。」 「那这边怎么办?」贺长期问,他们在稷州还有正在追查的线索。 这确实是个问题,杨语咸拧着眉思虑半晌,嘆道:「罢了,我去请我那老同窗帮忙。」 第926页 又匆匆忙忙地骑驴走了。 牧野镰叉着腰戏嚯道:「小贺大人说起来是你弟弟,但我看他使唤你倒是越来越顺手了。回来探亲隔着千里远,也给你安排事做。」 「想被使唤也得先有个兄弟。我是有弟弟的,你有吗?」贺长期呵呵一声,叫他别偷懒,「赶紧继续割稻子,我去跟王老伯说一声,我们把这片田割完就走。」 「行吧,小贺大人使唤你,你使唤我。算起来我就是最大的,也不亏。」牧野镰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也甩着镰刀走向稻丛。 这几亩稻田都是王老伯的。 贺长期回遥陵探亲,第一日他爹娘抱着他泪如雨下,第二日也寸步不离,腻歪到第四天,就让他自个儿爱上哪玩儿就去哪儿玩儿,没钱了再回家里支取。 他记着倒霉弟弟拜託他去探望王老伯,左右没事干,就拾掇拾掇去了几次。 当年重明湖泛滥,他和这位老人也算是一起临过危渡过难,如今各自又有了新历经,聊起来竟有几分投机,成了忘年交。 近来稻子成熟,他就带上牧野镰,来帮老伯收稻打谷。 王老伯正在綑扎割下来的稻穗,听说他有事要走,还有些不舍,抓着他的手巴巴地想问清他去哪儿做什么。 贺长期很有耐心,一一解释:「我们到淮州去找个人,具体要干什么我也不大清楚,是我那今行兄弟给我写了信,拜託我跑跑腿。」 「是小贺大人吗?」王老伯因看不大清楚而一直半眯的眼睛忽地睁满了,听到他说「是」,枯瘦的手立马松开,认真道:「小贺大人从那么远的京城寄信给你,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你们现在就去吧,别耽误了啊。」 贺长期低头看了看自己举在半空中的小臂,嘴角扯了扯。 每次和老人说起今行,对方都是这种反应。尤其是他第一次探望,说明来意之后,老人激动得流泪,把至今还记着他的小贺大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现在回想起来,他这个做哥哥的都有些不好意思,遂失笑道:「虽然急,但也不急这一时片刻。今天加把劲割完这片田,明儿一早再走。」 日头偏西,王老伯也不强撵他们,笑说:「好,好,等你们回来,老头子请你们吃新米。」 老人帽檐下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儿,心中同时想,不知孩子们还去不去京城,要是去的话,他还可以请他们给小贺大人也带上一袋。嗯,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再问问。 老少话完,再度埋头收成。 夕阳红红火火地走了,朝阳红红火火地来。 贺长期三人收拾好包袱,一大早便乘船下江南,走最快的路线赶到淮州。 然而淮州府衙守卫严格,他们没有官府文书,又因贺今行告诫要尽量隐秘行事,不便自曝身份,一去就吃了闭门羹。 杨语咸回到客栈,把结果告知另两人。 大家围坐着想办法,牧野镰说:「什么人啊这么大排场,见一面这么难?他住哪儿,我兄弟俩晚上直接去把他绑来。」 贺长期白他一眼,「都说了这个莫弃争为人刚正,你去绑他肯定会激怒他,要是他把我们当作贼子、不信我们说的话,又该怎么办?」 杨语咸想到一个人,问他:「你和江与疏也是同窗吧?」 找到江与疏要容易许多,直接去太平盪就是。 断崖将奔流的江水分出上下,贴崖壁而起的堤坝已可看出主体的模样,上面挂着许多正在敲敲打打的工匠,层叠起伏的声音就像无词的号子。 一名肤色微黑身材劲瘦的青年乘吊篮从半山腰下来,见到杨语咸脱口而出从前的称唿:「杨大人?」 杨语咸微怔,回忆起当年去小西山的情形。那时是知州与学生,如今学生们都长大成材了。 贺长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许久不见,对方变化很大。他又环视一遍整个太平盪,然后把目光集中到对方脸上,「你一直待在这里?」 语气里潜藏着惊奇与佩服。 「十五年夏至后过来,将将三年,不算久。」江与疏平和地回答,眸子很亮,抿着唇的模样却有些腼腆。 但是他没有停顿冷场,很自然地接着说:「今行也给我写信了。你们要是想见莫弃争莫大人,我明日就要去淮州府,你们跟我一起就是。」 第324章 六十七 翌日,淮州府衙。 江与疏先去见知州,杨语咸站在过厅等候召见。 前后都有衙役值守,不时打量他。他名义上是江主事带来的工匠,因此一直低着头做出局促不安的模样。 一炷香过后,江与疏约摸是说完了大坝上的事,出来叫他,将他带进直房。 房中只有一名面容清癯的官员坐在书桌后,杨语咸不需提点,便上前行礼:「草民杨语咸,见过莫府台。」 莫弃争仔细打量他一刻,问:「稷州的重明湖案,本官也听说过,跟你可有干系?」 「草民是当初的犯官之一,被判流放至秦甘。多亏小贺大人相携,才能将功抵罪,重归自由。」杨语咸直言道。 他没有迴避那些经歷,平铺直叙犹如在说旁人。 莫弃争因此高看杨语咸一眼,「免礼吧。江主事跟我说了,是贺今行让你来的。他让你来做说客,恐怕是为了本官弹劾许轻名的事吧?」 江与疏没有提前过问事由,此刻听得莫名心惊,怕隔墙有耳,便走到门边注意门外的动静。 第927页 「是。」杨语咸点头,在莫弃争眉头刚刚皱起时,立刻接着说:「但小贺大人只想向莫大人确认一件事,您是否将劾本送去了通政司? 后者还没有收到宫中回音,听此一问,眉心的褶皱更深,「参劾官员自然要送御史台,我怎么可能送去通政司?」 「事实上,不止御史台收到了您的劾本,通政司也收到了。」杨语咸拿出一封信,「这是小贺大人亲笔,具体情况,大人一看便知。」 莫弃争意识到果然出了问题,一言不发地接过信拆开,却没急着看,而是起身从背后书架上找出几卷当年清田的旧稿。 两相比对,笔迹一致,行文熟悉,确是故人来。 杨语咸见他确认过真伪,就继续道:「小贺大人知道您与许大人不和,但也知道这种不和源于政见分歧,而非您存心偏见。他不便单方面地说和,所以不会干涉您的弹劾之举。只是江南试点改制伊始,难免动盪,事端频发……」 那封信里也是这个意思,对弹劾只略提一二,反而花了大量的篇幅解释新制内容,以及朝廷在此时革新的目的。 「若您也认可改制有利于民生,还望您坐镇淮州尽力护持,让它能顺利推行下去。」杨语咸缓了缓嗓子,展臂叠掌,「鄙人在来的路上对淮州民情有所体会,看得出莫大人确以百姓福祉为己任,也相信您看得清改制之利害,绝不会拒绝这个请求。故在下冒昧一句,淮州改制,就拜託您了。」 说罢,长揖不起。 莫弃争道:「贺今行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才能说服我。但你不必给本官戴高帽子,本官不吃这一套。」 「在下绝无虚言。」杨语咸直起身,看着对方说:「小贺大人的心愿就是在下的心愿,为己身己愿能够达成,自然要用真心。」 莫弃争不再推脱,只道:「新制的条例我都已经研读过,粗看是好的。但是不是真的好,要施行下去,让百姓们来说。」 杨语咸再次作揖,以表谢意与敬意,随即出言告退。 莫弃争却没有允准,安静半晌,嘆道:「实话告诉你们罢。我写弹劾的时候,也十分犹豫该在何时上表,因此写好之后没有即时送出,就收在桌屉里。几日后我打算再修改一番,那本稿子却不见了,怎么找都没找到。我怕有人藉机生事,便重写一封立刻上奏,却没想到另一本被人同时送到了通政司。」 此举除了针对执掌通政司且同时主持改制的贺今行,想不出其他的用处。但贺今行没有在信中提及当时的惊险,他在这里对着杨语咸,也不会多说自己如何感到抱歉。 他说:「我上表弹劾许轻名,虽是情急之举,但也是我这三年来一直都想做的事,绝无偃旗息鼓的可能。至于另一本草稿的事,我会上书请求陛见,在御前说个清楚。不论是谁假借本官名义,试图欺君罔上构陷同僚,本官都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将其绳之以法。」 他在淮州任职三年,也到了可以进京述职的时候。 杨语咸点点头:「在下会将您说的这些如实转告小贺大人。」接着上前两步,低声道:「在下于外间等候时,总觉有人窥伺,但不知是哪个衙役。」 莫弃争并不意外,亦颔首道:「见笑了,本官会尽快处理。」 话尽,杨语咸拱手致意,江与疏也上前行礼,一齐告退。 出了府衙,迳自去约定好的某家客栈,贺长期二人就在大堂等他们。 刚坐下,牧野镰就笑:「你们屁股后头好像有条尾巴啊?」 他说罢起身要走,杨语咸赶忙叮嘱:「别多生事。」 「放心,打不死人。」牧野镰嘴巴没张开,含煳着吊儿郎当地出去了。 等他回来的期间,贺长期叫伙计过来点好菜。大堂里人多眼杂不适合说事,三个人就一边等一边喝茶。 「杨先生。」江与疏忽然开口,小声问:「今行他还好吗?」 杨语咸放下茶碗说:「一切如常,怎么了?」 其实昨日相见时就已经问过一遍。 只是,江与疏在府衙听到他和莫弃争说的那些事,虽不清楚细节,但足以察觉其中的暗流涌动。这让他感到一丝不安,被问及,却不知该怎么说。思绪迴转,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 他抿了抿唇,回答:「没什么,我就是很想他。」 贺长期扫他一眼,「他坐直房里,总比你在大坝上风吹日晒好一些。他要是知道你担心他,肯定让你先照顾好你自己。」 杨语咸也看出他的担忧,安抚道:「纵有麻烦,以今行的能力也一定应对得来,江小友放心。你在水部任职,待大坝修筑完成,回到京中,就可以和今行时常见面了。」 提及回京相见,期待驱散了不安,江与疏握着双手说:「大坝主堤快要竣工,但整体修成还不知要多久……总之我就在太平盪,要是你们和今行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来信。」 他双手分开变成合十,心底同时祈祷,最好平平安安,只遇到好事没有坏事。 杨语咸应声道好,脸上浮现笑意。 世子结识的朋友都是心性很好的孩子,他为此高兴。 闲谈多时,菜色陆续上齐摆满一桌。牧野镰也赶回来,对左右低声说:「不止一拨人,我都打晕了扔在府衙后巷,难说什么时候醒。」 其余人皆道:「那咱们赶紧吃完赶紧走。」 第928页 他们此行是为了见莫弃争,其他事情都不必管,更不能留下任何让人可能怀疑到今行的痕迹。 不到一个时辰,一行人便匆匆出了城。 江与疏要回太平盪,就此道别。 剩下三人打算从澄河走水路,就赶往最近的渡口。路上行人稀少,贺长期才向杨语咸问起上午的结果。 听杨语咸说完,牧野镰奇道:「也就是说,他确认是小贺大人让你来的之后,就没有怀疑过你的话是真是假。」 他咂咂嘴,看向贺长期:「将军,你弟的人缘感觉比你还好啊。不止好,还硬。这没怎么费工夫,单纯走一趟就把事儿办成了,都没显出多少咱的用武之地。」 「你还想碰上一摞麻烦不成?」贺长期白他一眼,懒得扯淡,扭头将视线洒向路边原野。 他不知今行与莫弃争有过什么样的交情,却想起当年稷州城外,他打马奔驰在前,今行牵马载着江与疏,落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追赶。 马蹄声与笑声溶进岁月里,时光悠悠,如同澄河轻轻荡漾的河波。 这个渡口多是运粮的货船,三人费了些时间才找到一艘渡船。船上冷清不见其他乘客,贺长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叫同伴一起下船,脚底轻晃,船已抛锚起航。 三人一起警惕地从前往后找,推开两扇紧闭的隔门,忽闻一股清冽茶香。 不大不小的舱室里摆着茶桌棋坪,一个男人靠舷窗独坐煮茶,形容俊雅,神态温文。见他们来,不惊不惧,含笑道:「在下许云,几位请坐。」 抬手招客的做派,无疑是此间主人。 杨语咸登时一惊,「许制台?」 「许轻名?」贺长期听到这个称唿,也反应过来,皱眉道:「你在这里等我们?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 「我作为江南路的总督,江南地界上来了哪些人干了什么事,就算做不到全知全觉,也该晓个十之八九。」许轻名再次叫他们坐下,不紧不慢地翻开三只瓷盏洗净添茶。 贺长期:「那你也知道莫弃争弹劾你了?」 「莫大人有些倔,但这不是坏事。他要参我,那就让他参。是非功过由人评说,我也不知我这几年做得对不对,若有人能替我辨清,也算了我一桩心结。」 杨语咸拱手一礼,提袍跪坐在蒲团上,疾言道:「可新政才将推行,许大人你不能被查办。若是陷入猜疑的旋涡,就算最后没有实质的惩处,对您的名声也不好啊。」 「我的名声很好吗?」许轻名笑了笑,将茶分给他们。 无人不知他是秦毓章的得意门生,所以他从踏入仕途开始就毁誉参半。杨语咸为官时也有所避忌,因此捧着茶不知说什么为好。 「弹劾送到御前,就免不了这一遭。」许轻名继续道:「我猜小贺大人为了不落人口实,加重我的嫌疑,会暂且与我断联。我也不打算在近期和他通信,但有些事又必须让他知晓,所以来请你们带个话——」 「江南路会按照计划推行新制,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阻碍。莫弃争只要还是个合格的知州,我就会用他,并保证他的安全。所以,小贺大人不必为这件事分心。」 他声音不重语气平淡,却叫杨语咸动容,再次起身一揖,说:「我记下了。」而后忍不住为对方考虑,「可莫大人坚持要参您,您怎么办?」 「我坐的这个位子,不是一封弹劾就能动摇的。至于那些口水仗,薄物细故,不足费神。」许轻名侧身推开一扇舷窗,霞光大放,乘着风从河上跃进船舱,淋他满身。 为官求上进,确实需要好名声。 然而对他来说,美名恶名清名污名有名无名,都不要紧。 他望着辽阔的水与天,徐徐道:「还有一件事。朝廷捐纳的名单上,有苏宝乐这个人。此人应当与京中某些人物有关联,需得防着他。他执掌的苏氏商行当初与我江南总督府签过契约,他资助太平大坝修建,修成后以通航税回报。如今太平大坝主体即将落成,我们打算逐步开放通航,这就到了他收取利息的时候。这笔利益巨大,既可作为他捐官的筹码,也足以吊着他,让他不能反水。」 只要开捐顺利,国库有底,新政的推行也能顺畅许多。 「好,多谢许大人,我们一定尽快把消息送到。」杨语咸十分感激,又说:「您送我们到最近的渡口即可,我们自去另找船只,免得过多耽误您的时间。」 「没有耽误。」许轻名回过头,向他们认真解释:「我有一位故人,叫做黄树石。他家在秀水乡下,我要去看望他和他的家人,和你们同路。」 他三人认不得这位黄树石是谁,但许大人愿意捎他们一程,他们也不多推辞,诚心道谢。 随即有侍者现身,为他们安排饮食舱室。 待侍者一走舱门一关,囿着场合不好意思插话的牧野镰唿出一口长气,赞嘆道:「总督哎,那么大的官儿,脾气这么好。」 杨语咸说:「光凭脾气好可当不了总督。许大人如此从容,你我进退皆在他掌握之中,说明江南路到处都有他的人,包括淮州府衙里。」 「那不是更厉害?」牧野镰抬手挺胸,模仿了一下许轻名给他递茶的动作,然后凑到贺长期身边说:「我看这位许总督年纪不算老,能耐也不小,前途应该也不错?」 「咱们是边军,你别老想着去和文官搅在一起。要是因此被御史参劾……」后者话说到一半,没有继续下去。 第929页 「我就想想,不犯法吧?」牧野镰看他眉头摺痕还没有消过,抬手贴上去试图抹平,「你愁什么呢?这么严重。」 贺长期拨开那只手,「谁在发愁?我只是在想,是谁派人偷了莫弃争的奏本送到通政司。」是谁设计想要陷害他那倒霉弟弟? 他思来想去,对杨先生说:「让商队送信保险么?要不我们亲自去京城?」 就带个信,顺便去看看情况,不过多插手。 杨语咸摇头:「小贺大人没叫我进京,我就不会离开稷州,更何况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兼田之事还要继续追查,他不查出个结果绝不罢休。 牧野镰同时提醒:「来来回回地跑太浪费时间,我们假期可没多久了。」 贺长期也就作罢,早早睡下恢復体力。他得快些回稷州,帮杨先生把事情处理好,到时候收了假能放心回西北,对今行也有个交代。 其时已至七月中旬。 暑气戛然而止,银杏鎏金,荻花渐红。 在初十的朝会之前,王玡天果然向崔连壁提议,在京畿同时推行新制。到抱朴殿请示明德帝,陛下没有点头,却也没说不可。 于是王玡天在朝会上再次请奏。 朝臣半数反对,包括王正玄在内;另半数则选择支持,以贺鸿锦为首,两边从东天破晓吵到太阳高照。 反倒是首提的王玡天,只在最初回答了几句诘问,就隐于同僚之间,仿佛被争辩的双方遗忘。直到顺喜申斥肃静,他才走到朝班中间,扬声请大家听他一言。 「诸位大人反对的理由,我大约听明白了。诸位大人是看新政还没有过成功的范例,怕步子跨得太大,任何失误都将引起难以估量的后果。而京畿是大宣的心脏,以稳定、繁荣为要。京畿一旦动盪,天下四方难安,未免得不偿失。」 王玡天还没说完,在场无数目光都盯向他,就连比他站位靠前的贺鸿锦都转头朝他投来一瞥。 他扫视这些人,把玩着这些各怀心思的眼神,笑道:「但是,成功的好处也是巨大的。以京畿的影响力,足以成倍地促进新政在全国推行的速度,使新政对国库和朝廷的反哺能更快见效。若是完全放弃,不觉得有些可惜么?」 贺鸿锦嗤道:「不必在这儿以退为进,有什么想法就直说。」 王玡天敛神肃容,转向御座,拱手道:「陛下,臣觉得贺大人他们的担忧有几分道理,臣先前的提议确实欠些考虑。但臣也着实不想放弃这个能为陛下和朝廷出力的机会,所以就想着能不能折衷,先取新制的一部分在京畿落实?」 接着转向,欠身谦虚地问:「崔相爷与贺大人以为如何?」 崔连壁沉吟一刻,也望向明德帝,「陛下,江南地方大刀阔斧地改革,作为表率的帝都却什么都不做,难免引起一小部分人的不满。缓改慢改,边改边调整,也说得过去。」 贺鸿锦木着脸,不知是看到了此事已成定局,还是被说服、接受了这个提议,只道:「请陛下定夺。」 明德帝摩挲着手中的铜钱,问:「你们想改什么?」 方才被亲侄儿眼神镇住的王正玄立刻接道:「陛下,臣还是那句话,田丁涉及根本,绝对不能擅动,您请三思啊!」 陆潜辛揣着双手笑道:「田丁不动,赋税只能跟着照旧。最大头的不改,那还能改什么呢?」 王玡天也笑,笑不及眼底,仅挂在唇边:「陆大人此言差矣,由小及大也是常用办事之法。我记得小贺大人曾经提过,新政其中一条,就是整肃逾制之风,尤其是府邸建造、日常用度与蓄奴这几个方面。我们不妨从此处入手,杀一杀宣京攀比浮夸的风气。」 又侧身看向朝班中列,笑意更深,「小贺大人,你觉得呢?」 贺今行迎着那道幽深的直视出列,依然以先前的态度答道:「不论大头小头,只要能真切落实,下官都不会反对。」 他说完,就瞥见陆潜辛甩袖转身回去。 「小贺大人没有为了反对我而反对我,虽然不意外,但真令我高兴啊。」王玡天合掌开玩笑似的说。 贺今行没有应答,迳自退回班列。 前头几位高官都是贊成的意思,后面的官员们也都知情识趣,没有谁跳出来反驳。 明德帝对这个结果乐见其成,爽快道:「那这事就交给工部与刑部合办吧,户部到时候去接帐就行。」 天子发话,百官领旨。布告很快发下去,晓谕京畿各处。 小二所是最早得到消息的那批,谢灵意跟贺今行同处一间小直房,说:「故弄玄虚这么久,结果还是要朝这些人开刀,收缴他们的财产充填国库。他们是罪有应得,报应不爽。但侯爷早就想这么做,只是当时陛下和相爷都不支持。如今倒是让王玡天捡个便宜,还能打着新政的招牌,给他自己搏名。」 贺今行并不在意,说:「当场勘查的是他户部,动手拿人的是刑部,难免遭人记恨,得些名声好处也是应该的。」 谢灵意知道他对事不对人,只是忍不住为忠义侯抱屈,见他避开侯爷不提,也不便再说下去。又想到侯爷交代的事,直接附耳将裴明悯上京却下落不明的消息告诉他。 贺今行惊得停了笔,低声问:「何时的事?」 谢灵意说:「他离开稷州时,大约是廿七晚上。」 第930页 贺今行拧眉道:「他独自上京,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现在快半个月,也该到京畿了。」 谢灵意:「宣旨的人还没回来,知道消息的人不多。他可能是有意在藏匿行踪,毕竟陛下下旨命他出使南越,他拒旨不从,不便公然出现在京城。我觉着,他或许会悄悄地来找你。裴家人怕他出事,很着急,他要是来见你,你让他给家里回个信。」 然而贺今行显然才将得知此事,「他怎么这么傻,半点消息不给我……」他一时想了很多,又担忧,又相信以明悯的能力不会贸然行事全无准备,最后定神说:「近日我会注意,多谢侯爷知会我。」 待到下衙,他和星央一起去了几个地方寻找,一无所获。他又拜託柳从心和秋玉,让他们在京畿的铺子与行商都注意,若是发现肖似裴明悯的踪迹,立刻通知他。 然而两天过去,毫无消息。 反倒是各种查抄传闻满天飞,充填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对于奴僕成群如云、衣食住行奢靡无度,完全超出自身的爵位与官阶者,刑部只给了一天自首的机会,随后便按照新制进行查办惩处,逮人下狱,没产充公。 从头到尾十分严格,任你什么身份找谁说情,都不可能得到一点豁免。 第325章 六十八 抱朴殿中。 嬴淳懿捧起一口三寸高的鎏金宝箱。 「……这几位昨夜一起到公主府上,说什么他们的府邸是祖辈所传,这些年都没有改建过。他们听闻朝廷要整治的消息,立刻就打算自请罪责,然而消息滞后,已经过了贺大人设下的自首期限。他们怕祸及全家,只能四处求人,甚至求到臣这里。为了说动臣帮忙,还予以重金。」 顺喜接走宝箱呈到御前,打开来,是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 明德帝瞥一眼,「找你来?亏他们想得出,竟不知你也想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么?」 嬴淳懿道:「臣也不知谁给他们出的招,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早早来报给陛下,免得被他们攀扯上。」 「你是真不想让他们好过啊。」明德帝笑了,挥手示意顺喜把宝箱拿下去,「朕知你早想这么办,但你是朕的侄儿,皇亲国戚,不合适,所以朕一直未允。现在交给贺鸿锦和王玡天去办,都是满城风雨,朕这里也收到好些封陈情,还有参劾刑部工部宣洩私仇的,令朕头疼啊。」 皇帝扒开案头一沓奏摺,沉吟片刻,「你觉得他们办得怎么样?」 「回陛下。」嬴淳懿拱手道:「两位大人查办严格,雷厉风行,或许会出现误伤,但伤的绝不会是能拿出大量财宝来疏通打点的勛贵们。」 「贺鸿锦办事确实不留情面。」明德帝回忆他开头念过的人名,「有些个日日享受的比宫里还要奢靡,是该好好鞭挞。可有些老实的,被一併连带处置了,对他们也不太公平。」 「陛下要网开一面?」嬴淳懿拧眉道。 与此同时,内侍匆匆进殿禀报:「陛下,崔相爷和盛大人有要事求见,说是与宁西路有关。」 「快宣。」明德帝脸上残存的一点笑意消退了,对嬴淳懿说:「去告诉王玡天,叫他们悠着些,别做得太过了,朕还不想在秋后砍太多人头。」 嬴淳懿心中浮起一个猜测,宁西路的情况恐怕不太妙,为此京城里才不宜太过血腥。他只得按捺下尚未出口的说辞,识趣告退。 出殿时与崔连壁二人相遇,双方都面色凝重,微微一颔首,便交错而过。 一进殿,未及行礼,明德帝即问:「情况如何?」 崔连壁喉头紧了紧,叠掌低头,道:「没压住。」 盛环颂同时把兵部收到的急报送上去。 明德帝迅速看完,覆手将奏报拍到案上,「两支州卫平不了一群乡野贼子,吃了败仗还有脸跟朕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朕竟不知养的是如此废物!」 「陛下息怒。」盛环颂掀袍跪下,「多年无战,太平惯了,臣亦未能尽到督管之责,让他们失了戒备之心,松懈操练,才导致今日之果。臣已申斥两卫指挥使,着手从里到外进行整顿,陛下要如何罚臣,臣也甘愿领罚。但当前荼州之乱未定,荼州百姓未安,臣心有愧疚,还请陛下给臣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重整旗鼓平定荼州。」 崔连壁没说话,一同拱手相求。 明德帝森然道:「朕已经给过一次机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难道还能突然勇武反败为胜不成?事不过三,再败一次,卫军的颜面往哪儿搁,朕的颜面往哪儿搁?」 盛环颂再次请罪,又道:「要不让骊州卫入荼平乱?骊州卫实力是宁西三卫中最高的,这些年负责往西北运送军饷,也有些经验。」 「周边卫军不宜再调动。」崔连壁觉得不妥,「荼州之乱,搅得整个宁西都不得安宁,人心浮动,流言不停,有甚者妄图模仿贼首妖言惑众,幸而被当地官府及时控制。若此时再将邻近的其他州卫调去荼州,一旦本地有贼子趁机异动搅乱是非,势必要将派出的州卫调回来镇守。这两头跑难免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他看向皇帝,试探道:「不如从江北或是甘中调遣一支州卫?」 明德帝摇头,声音淡淡:「江北甘中几卫与荼州卫能有多大差别?直接调一支禁军去罢。」 崔连壁惊道:「禁军拱卫京城,岂能擅离?陛下三思啊。」 第931页 「朕五万禁军,只调一成去能有多大影响?」明德帝不以为意,「州卫的情况朕不是不知,也不愿过多苛责你兵部。但民乱不能任其发酵太久,卫军也不能再败,你们应该明白其中的轻重。快刀斩乱麻,保证胜利,才是朝廷首要的考虑。」 崔连壁无法反驳,州卫之弊由来已久,自他任兵部尚书之后就一直想整顿三十三州卫,只是合适的机会难寻,至今没能完成。 把筹码继续押在卫军身上,胜了固然能将功折罪,可若是败了,宁西三卫连带整个宁西路都得完蛋。 盛环颂也这么想,因此不再提卫军,出言道:「荼州距离京畿不远,少量的调离对京防无碍,陛下英明。只是,由谁来领军?」 桓云阶绝不可能离开京城,而禁军剩下的将领经过这些年的撤换,都无甚名望。让州卫的指挥使来领禁军,也不合祖宗规矩……他与崔连壁对视一眼,确认彼此想到了同一个人。 明德帝很快印证了他们的猜测,「朕会让桓云阶召顾横之回来。」 「若顾横之还在京中,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崔连壁当即进言:「可他人不在啊,陛下。他为母侍疾而归尚不及月,君夫人重病在榻,亦不知情况如何。此时召他,未免太不近人情。」 明德帝垂眼看他:「那崔卿以为,谁更合适?」 崔连壁握成拳的左手捏紧了,说:「贺长期也在探亲假中,此时应当还在稷州,未归仙慈关。不如召他去?」 「他是西北军的裨将,不是禁军的指挥同知。」明德帝一句话便否决了提议。 边军与禁卫泾渭分明,崔连壁也不敢妄言让两边交互,遂以进言的姿势僵住。 盛环颂及时道:「陛下,顾横之上过战场,能力经验都有。只是他才将上任,恐怕连手底下有哪些人都没认全。将不知兵,不是好事。」 「自然不止他一个人,朕会再挑一个资歷老的禁军将领去。」明德帝面色稍霁,竖掌示意他们,「朕意已决,不必再说。」 盛环颂应道:「陛下思虑周全,臣等这就去准备。」说完往身旁递了一眼。 崔连壁知他意思,陛下此举或引微词,但说到底无可厚非。忠义难两全,他口舌发紧,却也驳不得,只能一同告退。 顺喜见两位大人出殿,赶紧回到御前伺候,只见皇帝静坐于龙椅上,似在出神。他侍立片刻,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逗个趣儿。 小李太医说了,陛下要时时心情愉悦,才能更好地治癒头疾。 恰此时,常谨绷着脸快步进来,大太监一瞧就知不是好事。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打断,那头便已急急地开口禀报:「陛下,长寿宫来人说,太后娘娘从昨晚到今日都不肯用膳。她们劝谏无果,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想请陛下过去看看。」 明德帝撩起眼皮,「朕又不能替她吃,传傅景书去看看。罢了,你替朕走一趟。」 「是。」常谨赶忙埋头,匆匆退下,转过身背朝内殿,焦急的神情瞬时淡了几分。在殿外廊下翘指吩咐小内侍的时候,不忘剜守殿门的何萍一道白眼。 何萍如同木桩子一样,没有理会对方,心下却不解,走一趟长寿宫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多时,顺喜要去给陛下煎药,唤他到陛下跟前听候。 御驾已移到后殿道场。他跨过中门,才发现殿内除了陛下还有别的人,那人跪在道台下方,才令他没有及时发觉。他迈到一半的脚顿时收了回去。 明德帝也瞥见了他,没有任何言语吩咐,只抬手制止他往前。 何萍便退后两步,站到门边那尊比人高的青铜灯树后面,垂头敛目,不敢窥伺。 下一刻,就听皇帝的声音响起:「说吧,你一定要秘密来见朕,为的是何等要事?」 另一道年轻的男声缓缓回答:「属下奉统领之命截杀裴明悯,却出现了意外。统领不在京中,联络不上,属下又不敢私自做主,所以斗胆来请示陛下。」 何萍听到,顿时反应过来是漆吾卫在禀报任务,而这个任务显然很不简单。 他冷汗陡生,不由屏住唿吸,回忆起今日种种,思索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皇帝的语气也仿佛变得冰冷许多,「什么意外?」 「属下在京畿与江北交界地带截到了他,欲杀他。他却说,是陛下您密令他进京的,他不该死。属下觉得他在信口开河,又怕万一他说的是真话,杀掉他就是坏了您的布置。是以半信半疑,先将其羁押,未夺其性命。」 「他说是朕让他进京,你觉得可能吗?」 「属下不敢揣测圣意,故来禀告陛下。是真是伪,一定逃不过陛下法眼。」 明德帝冷笑一声,「这等拙劣的把戏就把你迷惑住了,陆双楼,你进漆吾卫的时候,难道陈林没有教过你规矩?」 漆吾卫第一条铁律,就是凡上有令,必行无忌,不私废。 「陛下恕罪!」陆双楼跪地的单膝变作双膝,飞快地叩首,「属下愚钝没能分辨出真伪,这就去把人料理了,再回刑堂领罚。」 额头撞上手背,又暗恨自己不能抬头直视,看不到皇帝神情变化。 「一个个胆大包天,把朕的旨意当作儿戏,过后又巴巴来请朕恕罪。真当朕听什么就是什么,能被任意拿捏么?」明德帝勃然大怒,掷出麈尾,喝道:「岂有此理!」 第932页 陆双楼咬紧牙关,等待皇帝怒火消下去的期间,不住揣摩这怒火有几分是对自己,几分另有其人。 殿中死寂,以致于前殿传过来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何萍站的位置看不到那边,但也能猜到大约是哪个小内侍有事通禀。 他犹豫剎那,踮着脚快步出去把人拦住,问明事由后独自回来,仍旧站在原先的位置。 明德帝幽幽开口:「既然你彼时没杀他,那就算他命大,此时也不必再动手。留他一命,即刻遣回稷州。切记,勿教人发觉。」 「是,属下这就去办。」陆双楼终于能直起身,望向皇帝,「这次一定不会再有意外。」 皇帝的目光锐利而深沉,「你办事不利,但还算忠心,朕也饶你一回,自去领三十鞭。」 「谢圣上隆恩!」陆双楼再次叩首。 明德帝叫他平身,又朝中门唤了一句「过来吧」。 何萍迅速用衣袖内侧擦去额汗,理了理领子,走到道台下行礼。然后捡起那柄麈尾放回,恭敬而又安静。 明德帝指着他对陆双楼说:「日后有消息要回禀朕,就与他知个声儿。」 后者似乎很是惊讶,张眼看向何萍。他认得御前的每一个人,却停顿片刻才抱拳致意,「何公公。」 何萍听见他姓名却不知如何称唿,谨慎地点头回礼,一面仔细记住他的身形样貌。 明德帝的视线扫过来,愈发威不可测,「这件事朕知、他知、你知,你可明白?」 那岂不是总管也不知?何萍心头一跳,即道:「奴婢谨记。」 明德帝淡淡颔首,盘坐蒲团上,展臂抱元,做了个清净功的起手式。 陆双楼识趣告退,从后殿偏门离开。走出几步,忽听背后何萍轻声道:「陛下,刚刚有内侍来报,小贺大人求见……」 他如常跨出殿门,下台阶时停步,将不知何时变得松垮的护腕重新绑好,才转身往反方向,绕过大半座抱朴殿,不经意地往殿内瞧上几眼。 视线穿过后殿洞开的檀窗,越过卷挂的锦帘,探及中门楠柱,停留几息,才得见一袭青绿官袍,抱着几本文书,身如春柏,行如丹鹤。 一唿一吸间,便被殿宇墙廓掩去。 贺今行同时有所察觉,下意识眺向大窗外。只见蓝天黄瓦,别无痕迹。 感觉错了,还是错过了? 已至御前,他敛神,呈上奏本。 「今日这些奏本里要紧的有两封,臣放在最上面。一封是稷州裴孟檀裴公的请罪书,一封是南方军顾元铮将军的请命书,请陛下亲阅。」 明德帝随意翻了翻,说的都是裴明悯拒任使节的事儿。 只不过一个是替自己儿子请罪,声泪俱下,痛陈悔悟;一个毛遂自荐,要自己来兼任这个使节,已经带着使团在下南越的路上了。 「顾元铮跟朕玩儿先斩后奏这一套呢?」明德帝虽有些恼却并未发怒,哼笑道:「你跟她说,事情要是办得漂亮,朕就不追究她狂妄逾越;要是搞砸了,朕拿她是问。」 「陛下允准了?」贺今行略感诧异。就算裴明悯拒任的消息早就传进宫中,但顾元铮的请命应当是随着驿递才将出现在御前,陛下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想到崔相爷和盛大人在他之前面圣,恐怕发生了一些事情。 明德帝说:「这妮子瞧着有几分阿追的气魄,朕提携她朕心里也高兴,有何不可?抓得住是她的本事,抓不住也不能怪朕不给她机会。」 「陛下圣明,元铮将军一定会铭记陛下恩典。」贺今行应和一句,又问:「那裴公那边?」 明德帝沉思一刻,把裴孟檀的奏本单独放到一边,「本子先留在朕这里,怎么处置应对,朕还得再好好想想。」 贺今行觉出几分轻拿轻放的意思,虽不知缘由但也愿见其成,便顺势继续往下奏对。待这厢结束,一回到通政司,就立刻遣郑雨兴去打听消息。 不到两刻钟,郑雨兴便小跑着回来,「说是宁西军情紧急,朔州卫也败了,陛下铁了心要调一支禁军前去灭了那些乱贼。」 「禁军?」贺今行咬着这两个字,再问一遍:「确认属实?」 郑雨兴说:「整个舍人院都在忙这事儿,属下刚到政事堂的时候,还看到了桓统领,八九不离十。」 贺今行听完剎那便明白了,先前陛下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容易,因而拧眉不语。 郑雨兴也发愁:「禁军一调,粮草军需又是一大笔,国库刚填个底就如流水般花销出去,何时才能殷实起来?」 「刑部与工部这几日整治勛贵,抄了好些富贵人家,应当能补上这个缺口。」贺今行呆坐一刻,推开案前文书,起身往外走,「我出去一趟。」 「啊?这会儿去哪儿?」郑雨兴不明所以,下意识跟了几步。 「去找崔相爷,很快就回。」贺今行朝后扬了扬手,大步流星而去。 政事堂正厅次间,「弼君辅民」的牌匾下方,崔连壁伏案挥毫,并未因他的求见而停笔。 「有事快说,我马上就要去禁军大营。」 贺今行道:「下官听闻朝廷要调禁军去宁西平乱,不知调的哪一卫哪一支?」 「神武右卫。」崔连壁顿了顿,把话说全:「带兵的将领,定的是神武卫的正副指挥。」 大家都心照不宣,贺今行也不假装惊讶,直说:「顾将军应当还在蒙阴,不知调令下了没?」 第933页 「就在这儿,预备发六百里急递。副本等等就会送到你通政司,结果你是半个时辰都没按捺住。」崔连壁扬起下颌点了点书案一角的文书,而后正眼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贺今行回以直视,叠掌道:「下官想出格一回,请相爷通融……」 崔连壁打断他,语气带上训斥:「你应该知道,面对这等关系生民性命的大事,为臣为将于情于理,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贺今行依然平静:「是,下官很清楚。民乱之所以爆发,是因为荼州当地的百姓过得太苦。既是百姓有难,顾将军绝不会袖手旁观。若他行程延误,只可能是因为他母亲的病情。」 崔连壁绷紧的神情缓和了些,「那你还来说情?」 「下官是想请相爷,让驿差替我给顾将军带个口信。」贺今行抿了抿唇,说到这里既有些无奈,又有些不好意思。 民驿实在太慢,若没这档事,他大可耐心等着早就寄出的信件回来。可调令一下,人和信恐怕就要在路上错过。是以他只能借着身份,厚起脸皮,来搭急递的便利。 「就这事儿?」崔连壁表示怀疑,「真没别的?」 「是。」贺今行认真回答,「没了。」 崔连壁又看他片刻,埋头再添几笔收了尾,把信纸一转方向,连笔送到他那边,「正好我也有话要带给他和他爹,你就写在后头吧。」 「好,多谢相爷帮忙。」贺今行毫不迟疑地接了笔,拦袖弯腰,就在信的末尾添了两句。 崔连壁本不想偷看年轻人写的内容,结果过手的时候,一眼就全瞟进了眼里。让他着实惊了惊,「你俩感情倒是比我以为的还要好。」 贺今行并不遮掩,笑着点头,「嗯,非常好。」 第326章 六十九 陆双楼一直维护着紫衣巷的宅子,遇到超过一天的长假就会去小住。 今日挨了三十鞭,告了两天假,黎肆顺理成章地送他过去。 宅里没有长聘的帮佣,四下冷冷清清,唯有西厢的窗户开着,唯一的住客裴明悯站在窗下用左手写字。 他遵行告诫,白日里几乎不踏出厢房一步,但也不爱闷着,所以尽可能地自娱自乐。 「裴公子的心态倒是挺不错。」黎肆几步过去同他打招唿,举起两副药包摇了摇,「但你的笔迹可不能留在这儿,不如都给我。我要去煎药,正好当柴烧。」 裴明悯不写了,把积累的一摞废纸递给他,同时问:「给谁煎药?」 「喏。」黎肆侧过身,向院子里摆了摆脑袋。 陆双楼正慢腾腾地走上来。他不同寻常地穿了件松且薄的墨色宽衫,毫无血气的脸色被衬得更加苍白。 随着他的走近,裴明悯嗅到了一股伤药混着血腥的气息,蹙眉道:「你受伤……受罚了?」 陆双楼懒于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也对黎肆提起话头有些不满。眼风一扫,后者立刻熘走,「我抓紧时间去煎药。」 裴明悯听到这话,眉心蹙得愈紧。 「收起你愧疚的表情。」陆双楼走到窗前,和他面对面隔一道窗棂对话:「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我心情还不错,你也应该感到高兴。」 「为什么?」裴明悯不理解他的思路,看出他有事要说不会轻易调头就走,干脆先问一问:「即便只是暂时的盟友,让我为你受伤而高兴,怎么说都很奇怪吧?」 陆双楼半阖双眼,「以皮肉之苦保性命无虞,难道不划算?」 「这苦只有你一个人受,对我来说,未免太划算了。」裴明悯微微摇头,并不认为自己能白白遇到这等好事。 「还挺自觉。」陆双楼勾起一丝笑,「我救你有恩于你,来日必会找你报偿,你记着就行。」 「合该如此,只要你我都能到那个时候。」裴明悯深以为然。 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他望了眼天色,太阳偏得不是很远,说早不早,说晚还很长。遂正色问:「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这话得问你。」陆双楼收了笑,说:「陛下让我将你遣送回稷州。」 裴明悯的神色也淡下来:「我不可能就这么回去。」 陆双楼:「只要你回家,你就没事了。你这段日子所做的一切,不论是拒任还是私自进京,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话未落,裴明悯即道:「我爷爷本该留在稷州颐养天年,却于炎夏千里迢迢赶到宣京赴死,他老人家最怕颠簸……总之,我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陆双楼神情不变:「你伤心难过,立誓要探明真相为你爷爷报仇,与我、与你想留在京中这件事,有什么助益呢?」 裴明悯沉默片刻,「你能否再帮我一回?以你们的身份,带一个人混进宫应当不难。」 「确实不难,我甚至可以直接带你去觐见。」陆双楼盯着他,冷漠道:「可你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去,见到陛下之后,又该怎么办?陛下虽然无意杀你,但也绝不愿意在宫中、京中见到你。你一旦现在去面圣,一切就再无斡旋的余地,只会害死你自己,再连累我。」 「如果你坚持这种会连累到我的想法……」他话说一半,目露杀机。 裴明悯有一瞬间当真被惊吓到,手撑上书案借力,再一思索,却发现了关键,立刻问:「那何时才是合适的时机?」 陆双楼退后一步,溢于言表的锋锐随之褪去,又变成了虚弱无害的模样,低声说:「至少得找到真正泄题的人吧?你的推测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也说服不了陛下。」 第934页 「好。」裴明悯已理清思绪,「我不冲动,待我找到证据,再去敲登闻鼓。」 陆双楼不管他以后想干什么,说:「既然我们达成一致,那你现在就准备换地方吧。」 裴明悯愣了一下,环望四周,「你这里不安全了吗?」 「现在当然是安全的。」陆双楼在跨进宅子之前就检查过周围,「只不过,陈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京,他一回来,我这儿难保不会有人盯着。」 「陈林是谁?」裴明悯感觉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细想又没什么印象。 「我们漆吾卫的统领啊。」陆双楼语带讽刺,「要杀你的命令就是他下的。」 裴明悯不解:「你们统领要杀我?为什么——他对陛下不忠?」 陆双楼没打算跟他解释,「这不是你需要管的事,你还是先想想,现在能躲到哪里去。」 裴明悯仔细想了想,说:「叔父给了我信物,让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去找路云时路先生帮忙,路先生欠他人情,绝不会拒绝。」 陆双楼:「路云时在荟芳馆,近日文会人多眼杂,防守严密,不合适。」 裴明悯便又说:「那就去至诚寺?弘海大师、张先生和我爷爷是至交,会收留我。老管家说,爷爷进京之前,收到过张先生的信。我也想去问问张先生,他是否知道些什么线索。」 陆双楼颔首道好:「这条路子倒是可行,出事了老和尚也能担着。」而后安排行程:「落日便走,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趁夜上至诚山。」 又要赶夜路,裴明悯自己没什么,却有些担忧对方,于是提议:「让黎大哥送我就行,你留下来好好休养吧。」 「人头尚且不稳当,谈什么休养?」陆双楼直接否决,「赶紧准备,东西带齐,出发就不走回头路。」 裴明悯还想再劝一劝,但见对方说完就转身离开,显然不会更改决定,也就作罢。 但愿别加重伤情罢,他在心底默念。 「哦对。」陆双楼忽又回头叫他,沐着秋阳说:「还有很多人在找你,你要是想传信的话,在出城之前把内容和姓名告诉我。」 「嗯?」裴明悯想过这件事,觉得不妥又放弃了,此刻听对方提起,不由笑道:「好啊。」 陆双楼说完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告了假不好再用制式的东西,得另配伤药和武器。他在屋里找了一通,不知怎么就拉开了床头的小抽屉。 里头放着一支木制的髮簪,他拿起来端详片刻,直想揣进袖中。下一刻,他又觉得带在身上容易损坏,还是藏着好,遂又放回去。 待准备完毕,只等黄昏,百无聊赖之下,提把椅子到院里对着屋檐瞌睡。 屋檐上不挂云彩,唯擎万里青天。 青天渐染墨色,入夜就落成雨。雨势不大,连滴带洒到黎明,给整个京城都蒙上一层湿润的雾气。 晨起,贺今行先把昨晚收到屋檐下的沙蒿端回院子里,却发现叶丛里搁着一张纸笺——取出来拆看,纸上只有「身安勿念」四个字。 字迹飘逸而瑰丽,他一眼便能认出,来自许久不见的友人。 疑虑顿时变作欣喜,他将纸笺收进袖袋中,迅速洗漱收拾完毕,到西厢卧室外面敲了敲窗棂,说:「星央,我出门了哦。」 里头囫囵地「唔」应了一声,显然还没睡醒。 贺今行无声笑了笑,一手提招文袋一手拿伞,轻手轻脚地走了。 天色尚未全白,大街小巷才将活泛。他赶到胭脂铺,铺子也刚开门不久,伙计们正里外打扫,祺罗和浣声一起将新到的水粉摆到进门的架子上, 瞧见他来,两个人都有些诧异。 「我来是想告诉掌柜,先前请你们帮忙找的人有消息了,不必再找。」贺今行道明原委。 祺罗听说是为此事,立即关切道:「人没事儿吧?」 贺今行笑答:「暂且身安无碍。」 祺罗拍拍心口,「那就好,我们一众姐妹都可放心了。」 贺今行拱手揖道:「这几日麻烦掌柜和浣声姑娘,也请掌柜替我谢谢各位姐姐们。大家若是遇到需要我帮忙的事情,也可随时来找我。」 「小贺大人太客气了啊,这事儿不怎么费功夫,哪儿需这么多谢来谢去的。」祺罗虚扶他一把,笑道:「她们呀,一直都想帮您做些什么来报答您的恩情,更何况要找的是裴公子,没人不乐意。」 她顿了顿,有些感慨:「这几年女户难立,大家抱成一团也有遇到棘手麻烦的时候,幸得裴公子多加庇护,才安生到今日。可惜他家遭逢变故,我们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说话间,外面大街上一阵响动,一队着甲持矛的官兵从胭脂铺前跑步经过。 贺今行仔细瞧了瞧,是兵马司的人,却没有带巡逻的傢伙什,奇道:「既不是巡逻,这么早出队干什么?」 祺罗也看过去,猜测道:「看这方向,估摸着是去济宁伯府吧?那府邸就在我这铺子后头一条巷子,前个儿被刑部查了,听说府里建造的好几处亭台和佛堂都越过了伯府的规制,贪图享乐大逆不道,要被抄家没产呢。」 「结果昨儿下午又有了转机,说那些逾制的建筑都是济宁伯祖辈建的,现任这位伯爷想拆不敢拆才留到了现在,这就有不抄家不没产的说法,开始扯皮了。」 「整治勛贵逾制的事由刑部牵头主办,怎么会与兵马司扯上关系?」贺今行昨日除了忙自己的公务,就是收集神武右卫的消息。这件事他不便关注,因此也没有多加注意。 第935页 「奴家也不知,但他们昨儿下午就上过伯府的门了。」祺罗拿起团扇半掩面,低声说:「依着周围的街坊邻里猜啊,多半与忠义侯有关。」 贺今行知道昨日一早忠义侯就进宫面圣,却不知他所为何事。 如果真是他替济宁伯向陛下求情,为的什么?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谁在其中转圜? 另一头,那队兵马司官兵赶到济宁伯府,恰好在大门前与工部的五六个官吏对上。 工部人少一些,也没带什么兵器防身,脸色顿时都不怎么好看。 他们不高兴,兵马司这边领头的顾莲子便高兴了,笑嘻嘻地行礼:「几位大人,昨日不是说好了,拆除济宁伯府逾制建筑的事由兵马司接管么?你们今儿这么早来,想干什么啊?」 工部其中一位官员站出来说:「济宁伯府建筑逾制,理应由工部勘察记录,再行拆除。我等上门,有何不妥?」 顾莲子认得他,丝毫不憷:「柳大人昨日不在,所以还不知道吧?」 他拿出一封文书展开,从对方及其几个同僚面前走过,「昨日你们要赦免济宁伯的盖印公文,我拿来了。你们要给济宁伯定罪的文书,在哪儿呢?」 柳从心原本不负责此事,一大早被临时拉过来的。他大抵知道衙门昨日和兵马司起了龃龉,却不知这些细节,回头看拉他来的同僚,对方已经偏头移开眼神,不敢与他对上。 至此他心中更是疑云重重,但不好在此时此地发作,便重新看向顾莲子,「济宁伯一家人享受豪宅云婢,这其中所犯的逾越之罪,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宅邸违制可以推脱祖辈,奴僕成群又能赖到谁?」 「你说这些我不懂。」顾莲子神态懵懂:「我只知道我奉的侯爷之命,而侯爷奉的陛下之命,你有什么意见,去宫里向陛下说呗。」 柳从心嗤道:「你说忠义侯奉陛下之命,谁知侯爷不是收了济宁伯的好处,同济宁伯暗中勾结,在陛下面前颠倒黑白似的说情,才得陛下赦免?」 顾莲子仍然在笑:「柳大人是想污衊皇亲国戚吗?更何况,朝堂上人人皆知,我家侯爷最恨蠹虫,恨不能代替你们来做此事。」 「狗仗人势,无耻。」柳从心冷冷吐出一句,不忘补充:「我说的是你。」 顾莲子无所谓地摊手:「我姑且有势可仗,你呢?」 柳从心还想反驳,巷子那头匆匆赶来一名同僚,挤到他身边耳语道:「柳大人,堂官让我们先撤。」 柳从心立刻反应过来,这济宁伯府是真被兵马司截去了,而他自个儿恐怕也被人当了枪使,遂不再坚持:「也罢,拆建这等脏活累活,你们愿意代替,我等求之不得。可我工部只是辅佐,定罪判罚、抄家没产的是刑部。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的势,能不能让刑部也给你们让道。」 「刑部啊?刑部的人又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顾莲子踮起脚,前后望了望。 自然是影子都不见一道。 柳从心隐约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甩袖离开,其他工部官吏也纷纷跟上。 顾莲子笑容顿消,盯着他们一行人走远,吩咐一个兵丁去把济宁伯叫来。 那是个中年发福的男人,三日下来憔悴不已,穿着锦衣华服也像披着一层枯皱的皮,堆不出半点精气神。 顾莲子抬手搭上他的肩膀,低声说:「侯爷能救你们一回,未必能救第二回。你在京郊应该有别院、庄子之类的住宅吧,要不先搬过去,免得碍着贺大人和王大人的眼,总想找你的茬。你这宅子里什么该拆什么不必拆,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他们乱来。」 缠在那条臂上的银环适时昂起头颅,吞吐蛇信。 济宁伯脸上一凉,吓得两股战战,拼命点头说好,「侯爷用心良苦,小人明白,这就立刻出去避风头,等这事儿彻底过了再回来。」 当即下去吩咐家人,带上细软和忠僕,一个时辰便走得干干净净。 顾莲子带着兵丁将伯府巡视一圈,犄角旮旯都没放过,确保没有任何人留下。 最后走到正院,他只带了一名兵丁进去,站在空荡荡的屋房里,面向后者,「秦将军,人走了,宅子空出来了,接下来就看您的了。」 穿着官兵制甲的秦广仪微微颔首,没有答话。 顾莲子跟他也没什么可多说的,「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还得去送个消息,先走一步。」 消息辗转两道,送到王玡天手中,心腹正跟他汇报完今早衙门里的动静。 「属下还是不解,您为什么要让柳从心去?毕竟和忠义侯那边说好了要把济宁伯府让出去,万一柳从心死倔……」 「柳从心是死倔不通变理的人吗?你还不够了解他。」王玡天看完密信便将其焚毁,一边说:「我和忠义侯眼下确实在合作,但谁说合作一回就得彻底绑到一条绳上?能撇一撇干系的时候,自然得多想一些,留下后手。」这后手,说不得就是后路。 心腹了解他的习惯,听完便作沉思状,一直低着头没有往他手上多瞧一眼。 王玡天处理完余烬,拿绢帕擦了手,吩咐:「去备车,用门房那辆。」 心腹即道:「要去傅二小姐那儿?」 王玡天微笑道:「她找到了那个姓陈的蛇头,你说要不要去看一看?」 心腹神情一凛,拱手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第936页 待到午休,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便从工部后巷驶出,不疾不徐驶向傅宅。 经过应天门前的广场时,与一个正在蜜饯摊子前挑选的男人擦肩而错。 那人满身赶路许久的风尘,买了一大袋蜜制杨梅,付过钱便往嘴里倒。然后嚼着杨梅,一直盯着那辆马车。 不远处的同伴过来叫他,「看什么呢?」 他囫囵答:「我觉得那辆马车有些不太对。」 同伴好奇:「怎么说?」 「马瘦车旧,有些寒酸。而驾车的人穿的衣裳虽然看着不华丽,但料子很讲究,很贵。」 「或许就是充样子呢,有些需要经常应酬但家底又不殷实的商人就这样……嗨,管他呢,又不是咱们的案子。咱们还是早点回衙门復命,早点休假。」 「哦,好吧,你要吃一个吗?」 「不要,你这太甜了。」 …… 第327章 七十 「啪。」 很轻的一声,似是金石相击。 裴明悯睁开双眼,煳成一团的视野慢慢变得清晰。视线移过绘着法螺纹的垂纱帐,只见橙红余晖透过窗格,洒到窗下那把黑金棋坪上,旁座一位老人正拈棋沉思…… 他凌晨抵达至诚寺,没有劳烦沙弥打扫客房,直接拣了秦幼合曾经睡过的榻,阖眼许久不能寐。因近段时日都睡不踏实,他以为换个地方也一样,谁知这一觉直接睡到黄昏。 多少有些失礼了,他赶忙起身,过去行礼,「张先生。」 张厌深回神落子,偏头对他笑道:「醒啦,桌上有凉茶。」而后指向门边的架子,「左边那根是新取的巾帕,院子尽头有井水,井正对的就是灶房。」 裴明悯再一礼,给自己倒杯茶喝,然后出去洗漱。 昼夜之交,天地群山如水墨枯笔。佛塔矗立山巅,宝殿飞檐凌空,抑扬顿挫的诵经声随风袭来,环绕人身灌注于耳,颇有几分催促人放下屠刀、立地向善之感。 裴明悯驻足听了不知多久,恍然想起,那只是僧人们在做晚课。 再回到禅房,灯火悠悠,小沙弥已送来斋饭。张厌深放下一盘走不动的残局,招唿他一起用饭。 裴明悯在门边站了一刻才走过去,沉默用毕,收拾好碗盘,仍欲言又止。 张厌深善解人意,先道:「昨夜你来时太晚,所以没有过问。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你是为了你爷爷来的吧?」 裴明悯莫名松口气,如实道:「我想知道爷爷为什么会进京,也想查清舞弊案的真相,可未至京城便遇到阻碍。我知道,爷爷和张先生、弘海大师这些年一直都有联繫,感情甚笃,所以前来求助。」 张厌深笑道:「我们三人于求学时成为同窗好友,至今已有四十余年,回想来确实很久很久了。」 他目光含笑,语气带着怀念,「从前我同你们说过,我二人与其他几位翰林于文华殿讲学,先帝独托我为皇子师。后来我自认难担重任,有愧皇恩,便辞讲归田。离京那日,你爷爷裴方雎来笑话我,笑我像一条被主人赶出家门伤心欲绝的狗,不等人来踹就夹着尾巴灰熘熘地滚远了。」 「爷爷他……」裴明悯第一时间有些意外,细想又觉得是他老人家会说出的话,因而目露歉意。 「不妨事。」张厌深摆摆手,那时弘海已落髮出家,来为他送行的人仅此一个,「再后来,先帝山陵崩,秦毓章露头,新帝倚重秦氏,裴方雎不得不退。我听闻消息,特地从临州赶到稷州,等他一回来,就将那席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一个相送,一个相迎,却又都这么不客气。先生和爷爷真是,性情相投。」裴明悯失笑,委婉道:「从那之后,先生就留在了稷州,留在了小西山?」 张厌深颔首,算是默认。 「行动远比言语更真切。先生和我爷爷相交数十载,晚辈相信二位是有感情的,还很要好。」裴明悯缓缓道,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消失了,「可先生为什么就这样看着他自绝呢?」 「您是否知道些什么,又或者参与其中,在这件事中扮演着某种角色?」他拿出一封摺痕深刻的旧信封,轻声问:「这是您写给他的信。窥人隐私非君子之行,所以晚辈至今尚未看过其中内容。但若是先生不肯回答,我只能放低底线,先行抱歉。」 「你可以看。」张厌深横掌指向那封信,「也可以说是我传信让你爷爷来的。」 对方承认得如此痛快,如此不遮掩,裴明悯一时不知该如何作想。信封攥在手中如冰凌,冷得他问:「为什么?」 张厌深神情不变,一问一答:「没有我这封信,他不会来得这么早,或许会晚几日,但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 裴明悯知道,他爷爷之所以不辞千里辛劳赶进京,癥结在于他爹。可若是没有这封信,爷爷晚一些知道京中的情况,局势瞬息万变,或许就能用别的法子去扭转?就算恶化到难以挽回的地步,只要不用他老人家的命去填,哪怕换成他爹和他自己,他都…… 下一刻,苍老的语声惊断了他的思绪。 张厌深说:「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弘海也劝阻过我,世事变迁,前尘作古,不若抛却执念,安享晚年。可我和裴方雎都是不得志的人啊,郁郁了半辈子,又怎么可能静度余生,得以善终?你爷爷还有你来承载他的志向,他相信你把希望放在你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顾虑,所以走得不犹豫不恐惧。而我夙愿难筹,尚未到关键时刻,必须苟存。否则,朝闻讣告夕赴死,又有何妨?」 第937页 裴明悯闻言,不能再和老人对视,偏头看向临山崖的那面白墙。 墙开菱窗,夜风簌簌来敲。他怔怔良久,无法将责任归咎于他人,终究只能叩问自己。锥心之思难与人言,最后反而劝慰道:「爷爷于我既是祖辈,亦是师友。先生也有学生,何必如此自苦。」 他们这里提起学生,指的自然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张厌深念及便觉欣喜,带着笑意道:「我的志向和我学生的志向不一样,我们各自要做的事自然也有些许不同,不能与你祖孙等而论之。」 「先生怎么会这么说,今行与您怎么可能不同道?」裴明悯感到十足的惊讶,又思索不出缘由,皱眉道:「您到底想干什么?」 张厌深淡然道:「家天下,皇帝为家主,圣明者以臣民为家人,自然海清河晏,朝野和乐。昏庸者以臣民为家奴,颐指气使皆为己私,自然朝纲浑浊,国事蜩螗,臣工无论何名何姓皆难得善果。要想彻底改变,就只有一条路,废旧推新,去庸举圣——」 「先生在说什么?」裴明悯忍不住站起来,打断了那些话,撑着桌说:「晚辈怎么听不太懂?」 张厌深抬手下压,示意他坐下,好言道:「你来得很好。不是要求真相么,且耐心等着,不过一月就会有答案。」 裴明悯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最后想,不论他人想什么做什么,自己的目的终归只有一个。遂镇定下来,拱手道:「晚辈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茫茫等待。不知先生可有渠道向城中传递消息,我想请几个人来至诚寺上香。」 他爷爷在京中留有心腹,他得尽快联繫上。他爹在朝中也有二三暗中襄助的门生,不曾被卷进此次风波,或可借力。 漆吾卫他不敢深信,但眼前老者,他愿意一信。 张厌深道:「这点人手自然是有的。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能为就尽力而为。」也算是对裴方雎的一点安慰。 裴明悯深揖相谢,再立片刻,藉口消食出去散步。 僧人晚课以毕,经声早散。山月孤悬,山风如绸,他被风月笼罩,悄然而悲。 十几里外的京城,长街烧灯续昼,掩映星辰。 今日通政司事务有些多,贺今行下衙回到家,已是戌时。 贺冬仍未归,家里除了星央,还多了一位来客,柳从心。这两人不知从哪儿抓了几只暮蝉,用纺线系了腿搁桌上赏玩。 贺今行进去打完招唿,对柳从心说:「怎么突然有时间过来,你衙门里的事儿忙完了?」 前几天见那一面都很匆匆。 「早着呢。但今天有件事儿,我觉得蹊跷,想跟你说说。」后者摇了摇头,预备说正事,便无意再玩乐。 星央没说什么,脸颊鼓了鼓,就提起几只蝉去后院。他也不想玩了,要把它们拿到大枣树底下放掉。 贺今行不担心他糟践那些小东西,目光跟着他走了片刻,转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柳从心顿了顿,反问:「你能猜到我这段时间在办什么事吗?」 「工部需要占用大量时间的公务,免不了与建造有关。」贺今行这才放下招文袋,捡椅子坐了,「这几日闹得风风雨雨的案子没见你参与,肯定是早一步被派去干别的事儿了。我知道的就有一宗,修天宫苑的长生观。」 柳从心听着就笑了,把先前端走的茶壶杯盏又端回来,倒茶水给他。 「谢了。」贺今行一饮而尽,「如果你们衙门需要保密,不必说太清楚。」 柳从心已经想过几回,这会儿没什么可犹豫的,直言道:「我对你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你不可信,那这世上就没人可信——这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不是不能说,而是我有些不好意思说。」 贺今行:「嗯?」 柳从心便坐到他旁边,从头说起:「这座长生道观是钦天监出的图纸,十五年春初次动工,很快因为江南水患赈灾缺钱而停修,后头一年时间里,户部拨了几回款,就陆陆续续捡起几回。去岁又因西北战事而全面搁置,到上个月才重新復工。上头要求至少在中秋前五日竣工,时间虽有些紧凑,但好在宫观已经初具雏形,不算难办。问题在于观内一应木作材质都提了规格,大殿几根雕绘好上了漆的樑柱都要重包金箔,户部拨给的银子完全不够,可以说差了很大一截。」 贺今行:「这件事没听王玡天上奏过,户部那边也没丁点儿挪用款项的风声,怎么解决的?」 柳从心轻咳一声,说:「王氏出了一笔,我也出了一笔。」 「原来如此。」贺今行点点头,「这座道观是为陛下而修。你出钱,减轻了国库的压力,转移到百姓身上的负担也就少一些。」 柳从心听得出这话是在劝慰自己,他虽然有些不齿自己的行为,但不得不做,做了也就不提后悔,「因为这件事,我以为我和王玡天算是达成了默契,在长生观没有竣工之前,他不会找我麻烦。谁知,今天早上就被摆了一道。」 他将自己一大早被同僚拉去执行公务,结果碰上兵马司和顾莲子,白跑一趟的事儿细细说来:「……当时我就觉得不对,事后回到衙门,质问我那位好同僚,才知道是王玡天授意他拉我去的。」 「莲子也在?」贺今行讶异了一瞬,猜想是不是忠义侯给他在兵马司安排了什么职务。但柳从心没有过多提及,他也就没有多过问,说回工部,「陛下昨日上午赦免济宁伯府,王玡天最迟傍晚就应该知晓了这个消息。」 第938页 柳从心接着说:「对,这就是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他早就知道济宁伯府动不了,结果今早还设计调我过去,正撞上兵马司。我觉得他是故意做给人看的,但为什么一定要我去?这事对我没有影响,我就想到了你。」 看过来,贺今行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给我看?可他做给我看的目的是什么?证明济宁伯是陛下是忠义侯要保的人,与他,与你们工部无关?嗯,看起来是想要撇清干系。但是,赦免一个济宁伯能出什么问题,要他这么刻意地提前撇清干系?」 说罢陷入沉思。 柳从心即道:「我已经让人盯着济宁伯府,一旦有可疑人等进出,立刻追查身份。」 贺今行没有反对,补充道:「兵马司代替工部接手,问题的关键说不定在兵马司的人里。」 柳从心:「我明白。」 贺今行还有一件事要让他知晓,又问:「王玡天既然让你主持监修长生观,可有跟你提过主殿的供奉塑像?」 「我问过,他让我别管,说是他自有安排。后面我打听了一圈,没半点儿风声,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柳从心看着他,忽然反应过来,「你也知道?」 贺今行:「是啊,他不止进言要修长生观,观里还要供奉三清的玉像。」 「玉像?」柳从心惊道:「他疯了,三尊大玉像要多少靡费,国库怎么拿得出?」 贺今行:「这是我的难题。」 「你哪里去找?」柳从心差点把手里杯子给摔了,「开捐?这也未必够啊。」 贺今行平静道:「开捐收来的钱要用于边军抚恤和宁西赈济,这是我和崔相爷早就商量好的。我绝不会允许将它用到修宫观上。」 「那怎么办?陛下很看重这座道观,王玡天时常过问进程,三令五申不能出任何差池。若是到时候没有塑像……」柳从心边说边在心里想三尊玉像大概需要多少钱,从哪里能凑到。想着想着,忽然气笑了,低声骂道:「王氏上下真是如出一辙,叫人厌憎不及。」 做生意时没能避开,做了官还是要被噁心。 贺今行看向敞开的门外,月光淡化了夜色,「我想过,长生观是为陛下造的,不管什么材质的像,都必须塑得精细,花费的时间必然不短。从王玡天进言到中秋不过两月,时间根本不够。但他既然向陛下应承了,哪怕是替我说项,我做不到,他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我猜测他早就在暗中筹备,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愿将如此宝物直接上供,所以才借其设局以达到更多的目的。」 「我答应他,他大概也会认为我要从开捐下手,就不会打这笔钱的主意;同时作为交换,改制也能顺利开局。至于这事该怎么圆,且走一步看一步。邻近中秋,我若还是没有动静,他自然要找上门来,和我谈条件。」 他迴转来,看着柳从心,「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你负责长生观,日后若有事涉及到塑像,你知晓内情也好斟酌应对。除此之外,不必过多烦扰,在外尤其面对王玡天的时候,最好就当不知此事。」 柳从心相信他绝不会动用公器满足谁的私慾,哪怕是皇帝,可没曾想他已经考虑到这么多,还打算一力承担,因而忍不住嘆息:「如此剑走偏锋,真不像你平常的作风。」 贺今行很浅地笑了一下,「百废待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慢慢来,只能铤而走险。」 只要大事能成,不论个人结局是什么,他都会觉得很值。 柳从心听罢,将前言默默咀嚼半晌,忽而站起来,理正一身官袍叠掌作揖,肃然道:「还是那句话,不论你是何身份,柳自甘愿为你效劳。」 「你我同心协力,共克时艰。」贺今行亦起身,回以同礼。 四目相对,再多的话不必言说。 待送走来客,贺今行锁上大门,回头找星央。却见混血儿不知何时攀到了屋顶上,托腮坐着沐浴月华,细看片刻,似乎有些发蔫儿。 「星央!」他提声把人喊回神,笑问:「要不要吃夜宵?」 「不要。」星央迅速回答,从屋顶跳下来落到他面前,定定地盯着他看。 「好吧,想吃什么明天再做。」贺今行拍拍他的臂膊,「今晚怎么了,让你不太高兴?」 星央皱起眉眼,说:「虽然在这里不需要打架使力气,身体也不会受伤,但每天看你这样,感觉你很累。」 他想回仙慈关了,和今行一起,回去找桑纯和其他兄弟。玉水没有宣京这么富庶便捷,但好玩儿的地方多多了,大家每次去都很高兴。 「是很累,但也很充实。若是调换职位,公务变得轻松了,我反而可能会焦虑。」贺今行注意着他的表情,慢慢说罢,话锋一转:「明日休沐,我只需要去一趟户部。你等我回来,我们一块儿出门去玩儿怎么样?」 「好啊。」星央点头飞快,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脸上这就带了些喜色。 贺今行看他笑,也跟着露出笑容,随后一块儿去打水烧水,先后沐浴。 夜阑人静,才临窗点灯,取出一本小札,将觑空打听来的神武右卫的消息分门别类记好,留待不日送到横之手中。 翌日又是起早,赶去户部。 开捐如火如荼,户部在休沐日也不闭门庭。谢灵意昨晚熬了半夜,干脆就宿在直房,把新做好的卷宗和帐本拿给他,便闭上眼继续补觉。 第939页 贺今行仔细看完卷宗算完帐,才轻声把人叫醒,将路上买的甘菊汤递过去,「润润嗓子?」 谢灵意正想喝点热的,顺道就着汤吃些点心,并问他看得怎么样,「没出错吧?」 「你亲自做的,当然没问题。」贺今行把签好自己大名的条子给他,瞄了眼已经放回的帐本,「我看进帐也有二十万两了。」 谢灵意揉着脖子咽下点心,哑声道:「苏宝乐那里还有一大笔,我就等着他。陆大人的意思是先封存,不急着把钱发下去。等禁军开到宁西,控制住事态,再拨款跟上赈济。」 贺今行笑道:「他是怕被王氏叔侄察觉吧。」 谢灵意下意识往房门看了眼,这会儿才辰时,片影也不见,才转回来说:「毕竟要动的不是小数目,出库转运皆需官差押送,那阵仗不会小。」 贺今行想了想,「少生些波折也好。」看他一脸疲倦,又说:「你还有活儿么,没有的话回去歇着吧,舒服些。」 谢灵意就一道走。临到街口,他想起好几日没有去过公主府,便与贺今行分别,前去拜访。 他是公主府的常客,门房直接放他进去,叫了个小厮引他去见忠义侯。一路从正殿找到后花园,远望水榭中有两道人影,要过去却在小径路口被拦住。 「侯爷吩咐过不得接近,谢大人还请稍候,小的先去通禀。」 谢灵意站在原地等候,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水榭。稍微分辨,便认出其中一位正是忠义侯,而另一位在小厮通禀后即刻背朝这边离开。他观其身形背影,总觉着有些眼熟,似乎前不久才在府上见过。 他有此疑惑,拜见侯爷时便问了出来,「不知方才那位是?」 嬴淳懿注视他片刻,沉声道:「灵意,你得祖荫有崔相爷等相护,为陛下巡过盐效过力,现今又被选进小二所,前途大好。」 谢灵意略感茫然:「下官不明白侯爷的意思。」 嬴淳懿侧身面朝方才那人离开的方向,「不管你认不认得他,都要当作不认识,不要好奇。」 谢灵意仍然不明箇中原因,绞尽脑汁想起那位是谁,才倏地明了话里的警告与劝诫,吓出一身冷汗。再想起侯爷正等自己回应,立即拱手低眉道是。 许是睡得不够精神不好,溶在地面的太阳也明晃晃刺人眼。 另一厢,星央已经给马儿餵过草料刷干净鬃毛,就等着贺今行回来,便带上食水,一块儿牵马出门。 贺今行此前不愿在人前与卷日月太过亲近,怕引人怀疑自己的身份。昨日与柳从心交谈过后,忽然想通了,没必要如此小心翼翼。只要陛下信任,就算被其他人质疑,他也能找出许多说辞。 星央不知他为何转变态度,但很为此高兴。他总记得今行当初离开仙慈关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在关道跑马,就像现在这样。 马儿也如主人一般,出了城,便撒开蹄子疯跑,在爽朗秋日里不留半点余力。 两人先往至诚寺探望张厌深,让老人家看看星央现在好好的。今日去得晚了些,斋饭刚过,也没有在禅房遇上弘海大师。张厌深要午睡,他二人便没有久留,坐了盏茶功夫就走。 回程绕了个大圈,逛了半程春波湖。最后从东门入,经过济宁伯府,贺今行叫星央一同下马牵绳,边走边看。 此间府邸主家离开避难,院空楼寂,隔着高墙听不见任何声息。府门被四个兵丁把守着,亦静悄悄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要进去查看吗?」星央小声问。 贺今行摸摸卷日月汗湿的脑袋,「现在不方便。」下次他得闲再单独来探。 星央听他的话,他说算了就不再琢磨。 二人二马一起慢悠悠地走回家。 日落怀王山,家家户户飘起炊烟。临到家门,门前台阶上坐着个人,尚未看清是谁,便听见对方叫道:「今行!」 贺今行定睛一看,霎时惊喜非常:「尘水?什么时候回来的,等多久了?」 他快步迎上去,与对方单臂相拥。下一刻,耳畔一声轻哼,他立刻放开,「受伤了?」 「换人质的时候不慎被捅了一刀,不过伤口已经结痂,没什么大碍。」晏尘水退后一步,拍了拍胸口来证明,「倒不是你撞的,是我不能大笑,一笑就容易扯到。」 「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贺今行低声说罢,等身后的混血儿跟上来,向他介绍对方:「星央,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曾经借住在他家一起读书的,晏尘水。」 星央还没开口,晏尘水就指着他说:「你我知道,星央嘛,林远山还帮你带过绿松石回来。」 星央要说的话被他抢白,就不说了,只上前去张开长臂,也虚虚给他一个拥抱。 晏尘水体格比对方小了一圈,却适应良好,踮高脚尖环抱过臂膀,「好好好,我懂你意思,咱们都是今行的好友,以后也算哥俩了。」 星央认真地点头,因为要牵马回马厩,没跟他多说。 贺今行随即请晏尘水进屋,把人安置好,又向左邻右舍买了些蔬果荤腥,亲自下厨。 后者打了会儿下手,帮了几回倒忙,被撵出厨房,熘达到后院去。 星央在马厩里,哼着歌儿刷马,旋律明快,比枝头的蝉鸣还要有节奏。 晏尘水听了一会子没听懂词,偷摸过去,压着声音叫道:「星央,问你个事儿。」 第940页 星央暂停了歌声,「你问。」 晏尘水扶着马厩门柱子,眼睛发亮,问:「你从西北过来,就一个人么?」 星央回答:「不是,和顾横之他们一起的。」 「这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同行的还有没有别人,比如,」晏尘水刻意停顿几息,才说:「一位美丽但彪悍的姑娘?」 谁知星央还是摇头,「没有。」 「真没有?」晏尘水看他一脸懵懂样,就知道他没听懂自己的暗示,咬咬牙决定明示:「我悄悄跟你说,你不准告诉第三个人啊。就是,今行啊,他说过他有一个心上人,是西北的姑娘,等战事彻底结束就会来宣京找他。你不是经常和今行在一块儿么,就一点儿没听说过?」 星央扭头瞅他:「你好奇怪啊,神仙营一直就没有姑娘,振宣军也没有。」 晏尘水扶额,「算了,就你这笨笨的样,就算有这么个人在周围,你肯定也发觉不了。」 「你才笨。」星央绕到马背另一边,用行动远离他。 「迟钝,你是迟钝,行了吧?」晏尘水随口补救,心下却想,难道那姑娘并不经常和今行呆在一块儿? 就这么琢磨到吃饭,贺今行端上一盘肘子并几道当年携香常做的菜,使得他当即把八卦都抛到脑后,吃得肚子撑圆。 饭后,星央搬出三张藤椅,搁院子里排排躺着乘凉。 秋老虎作威作福,贺今行躺在中间,握把蒲扇从左扇到右,两边都能蹭到风。 天上囫囵一团月亮,照在晏尘水眼中。他想到前两个十五月圆,情不自禁嘆口气,打破了静谧,而后唏嘘道:「好久没有这么安逸过了,今行。」 贺今行偏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有心事?」 晏尘水被他注视着,「我想做一件事,但还没有下定决心。不知该不该做,能不能成功,失败了会不会害及家人朋友和下属。」 贺今行保持着倾听状,等他说。 晏尘水坐直身,低垂头颅低声道:「我想状告我的顶头上司,贺鸿锦。」 第328章 七十一 「什么罪名?」 贺今行问罢,下意识看向左手边。只见星央靠着椅枕闭着眼,发出很轻的鼾声,不知何时已进入梦乡。 他便示意晏尘水到另一边屋檐底下去。 后者照做,走出十来步才低声说:「我曾经找你帮过忙的那两个案子,填沙案袁三儿被灭口,兵马司案私换死囚,都跟他有关。」 贺今行当然记得,一凛,「你如何确定?查到证据了?」 晏尘水说:「自我从忠义侯那儿拿到那份档案过后,每次出外勤,都会暗中查找。这回到昌县也是一样,本以为大海捞针没抱多少希望,结果竟碰上了。」 他习惯性地在办案之余,觑着同僚不在的空当打听。不论在客栈食店茶肆或是路上,只要和人搭上话就顺势问两句,有没有见过一家从京城搬来的富户,当家男人是个姓吴的员外,我是他远房侄子,前来有要事相告却没找着人,他家里还有…… 如此真打听到了一些线索,吴员外有个小妾的娘家就在昌县乡下,有人在那儿见过他们。他趁着和同僚分头行动的机会,寻摸过去,亦是屋舍空空,只有一个男人留守。 「那男的起初嘴硬说不认识吴员外一家,我设计诈他两回,他才承认他原是吴家的小厮。」 家里少爷被抓,全家都急成一团,吴员外四处走动打点关系无果,吴夫人几次哭得昏死过去。某一天,有人私下找到吴员外,说只要他愿意捨去一半家财,就能保住他儿子的性命。 不知吴员外如何确认那人有这个能力,总之吴家很快凑齐银两送了过去。后来吴少爷果真被救了回来,还和家里双亲见了一面。 贺今行听出不对,插话询问:「只见了一面?之后分开了?」 晏尘水即答:「对。那个人告诉吴员外,不能让周边街坊知道他儿子还活着,否则被官府发现,他全家都要掉脑袋。吴员外只得同意对方的要求,把他儿子送到外面去避一阵风头。」 贺今行皱眉道:「就是为了敛财?」 晏尘水点了点头,「没多久,那个人又找上吴员外,来索要他剩下的一半家财,并威胁他要是不给,就杀了他儿子。吴员外觉得自己被骗了,又怕那人再找上门,不顾他夫人的反对和请求,立刻举家出走。」 一路赶到昌县乡下,没待两天,吴夫人失手杀了那个小妾,随后又打死了小妾的老子娘,和吴员外大闹一场。吴员外怕惹人怀疑,草草处理了尸体,翌日就再次带着家底南下。 这个小厮琢磨着前途未卜,半路偷熘回来,以受主家所託的名义,把小妾娘家的屋舍占为己有,直到晏尘水寻过来。 「真是利慾薰心。」贺今行道:「这人现在在哪儿?」 晏尘水:「人还在昌县,我不能正大光明地逮捕他,只能让他写证词画押。况且他并不知道吴员外接头的人是谁,是吴夫人闹得大了才把事情抖露出来,他偷听到的。我扣着他,也没法让他去指认谁。」 贺今行:「那你怎么推定跟贺鸿锦有关?」 晏尘水:「这个人不能证明私换死囚由贺鸿锦主使,但可以证明这件事是存在的。处斩行刑前需验明正身,行刑后处理无人收殓的尸骨也要核对身份,从头到尾,从刑部到刑场,那么多人看着,光打点一两个三四个狱吏根本不够。」 第941页 贺今行:「照你的意思,至少小半个刑部都有问题。」 晏尘水沉默片刻,将目光移向虚空,没有应这句话,「我起疑之后就转了方向,暗中调查我的上峰。他年俸不过四百石,亲眷也不富贵,私底下却置了不少贵价产业。这些置业的钱款来源不明不白,他是贺鸿锦多年的心腹,他有猫腻,贺鸿锦肯定也不干净。」 贺今行知道他对刑部的感情很深,也为他觉得心痛,「这两个案子翻出来,光是以权谋私、欺君罔上的罪名就跑不了,端看落在谁身上——以你所掌握的线索和证据,它落不到贺鸿锦身上。」 「据说贺鸿锦是你的伯父。」晏尘水突然回头,虽是陈述,胜似疑问。 突然得贺今行没能及时接上话,缓了一刻才张口回答,「道不同,就算是亲父子亲兄弟姐妹,又有什么影响呢?」他虽坦然,脸上却划过一丝苦笑,然后说回前言:「还记得当初我们去吴员外家探查,阻拦我们的是什么人吧?」 晏尘水抿着唇,点头表示自己当然记得。他查得越深,越能体会到这潭水有多浑。 贺今行继续说:「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贺鸿锦不干净,幕后主使绝不止他一人,甚至有可能他也只是替人做事。你要告他,有多难、可能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晏尘水早就想过这些,可即使想到了一切后果,也难以打消他心底的冲动。他望向夜空,天中明镜已隐,使他忽然地无比难过。 「我到刑部入职第一天,在离家之前,读了几页大宣律。楔言,『礼法乃国之纲纪,礼法立则人志定、上下安』,我记在心里一刻也不曾忘记。我一直尽心尽责地办案,力求公平公正,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恶人。如今教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身处的衙门里有这么多的遭污,我听命的上官并不清正严明,我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放任自流。」 成熟的做法应该是隐而不发保全自身,以免打草惊蛇,而后蛰伏着慢慢查找足够的证据,可能一年三年、五年十年,但只要留得青山在,相信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可他忍不住去想,在隐忍的时间里,又会酿出多少恶事。他旁观不作为,是否无异于纵容,是否是为虎作伥。 贺今行完全理解他的想法,陪他静立半晌,开口说:「你要真想现在就做些什么,我支持你。但是要过公堂查六部堂官,须得陛下首可。陛下是否知晓刑部发生的这些事,知晓多少,也很重要。所以我想,不如你先上劾本参贺鸿锦,藉此试探出陛下的态度。陛下意动不消说,若是无意,最多降旨申斥你我,我们再另图他法。」 「这几日刑部在整治京中勛贵逾制蓄奴之风,弹劾贺鸿锦的太多,劾本大都留中积压,不是好时机。等这事儿一结束,你就递奏本到通政司,我会第一时间呈到御前。你看可行?」 晏尘水斟酌良久,摇了摇头,「谢谢你替我考虑,今行。但我不会向通政司递参劾。很多人都知道你我是知交好友,我怕我要是递了,不论内容,会先入为主给人一个你我结党构陷贺鸿锦的印象。不止你,我爹在御史台,我也应该迴避。」 贺今行大为不解:「你不走通政司也不走御史台,那你还能怎么上告?举贤不避亲仇,进谏参劾亦是一样。尘水,只要立身持正不存私心,纵然同僚有微词,你我又有何惧?」 晏尘水不说自己打算怎么办,只道:「我审案时会要求原被告双方证人遵守迴避条例,我自己也尽量做到。」 贺今行见他坚持,知说下去不会有结果,不再相劝,「说起你爹,你有把这件事告诉他吗?」 晏尘水想到老爹,慢慢蹲下身坐到台阶上,说:「还没。」 贺今行跟着掀袍坐下,认真道:「你不必因他而改变决定,但晏大人不是不通情理、不支持儿女志向的人,你要以身涉险,我觉得应该让他知晓。若有什么事,他知情总比蒙在鼓里更方便应对,心里也好接受一些。」 晏尘水「嗯」了声,把胳膊搁到膝上,就这么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起身说要回家。 贺今行正出神,下意识留客:「这么晚了,不如留下来歇一宿?」 「我明日就回衙门销假,今晚得回家熨官服。」晏尘水急性上来,说走就要走,一刻也不耽搁。 贺今行只得叮嘱他注意身体,送他一段路到大街上。 再回到家中,星央在藤椅上翻了个身侧躺着睡,容颜安宁,似梦至酣处。 贺今行拍到他的肩头手顿了顿,然后收回来按上自己眉心,伫立良久,直到夜风吹得指尖发凉,才赶紧把人叫醒回屋里睡。 翌日,七月十五。 夜渐长,文武百官到端门候朝时,天色仍偏青黛,一路宫灯尚未被掐灭。 贺今行来得晚了些,候朝房没有位置,便自然地在外面等,没有去几步之遥的通政司。 周遭稀稀落落皆是紫衣同僚,唯有一袭红袍——除了从来不进直房的王大公子,别无他人。 王氏叔侄说来奇特。王相爷在朝野内外行走,乐于帮忙调解纷争乃至断明家事,喜爱热闹身侧常有簇拥。而王大人作为王相爷的亲侄儿,性情更加平和,也不见与谁为难,却惯爱独来独往,让想攀交的人屡屡碰壁。 偶尔碰到那一两个人,却又很主动相招:「几日不见,小贺大人近来还好?」 第942页 贺今行一瞧见他就想起柳从心说的事儿,进而揣测起他的意图,面上却不显,回礼道:「不及王大人公务繁忙,辛苦。」 「我有什么辛苦的?跟在贺大人后头捡些事儿干,不至于白吃饷罢了。」王玡天笑言,专注地打量他一刻,復又嘆道:「反而是你,要受苦了。」 贺今行一时解不开他在暗示什么,即问:「不知苦从何来?」 「嗯……这我可不能现在就告诉你。」王玡天握着笏板在另一只掌心里敲了敲,就势拱手道:「小贺大人,祝你好运。」 随即转身走向端门。 下一刻,朝钟响起,红紫官袍交错出候朝房,向皇城中心流动起来。 贺今行等人进得差不多了,也缀在末尾步入崇和殿,对于王玡天那句话,并没有纠结过久。 俯不愧于地,仰不愧于天,所以不忐忑、不惧怕。 朝会如常举行,明德帝精神出奇地好,难得把朝臣的奏报一桩桩仔细听进去。 兵部奏过宁西军情之后,贺鸿锦出列呈报刑部这几日的查治结果。 因着刑部每日都有简报递进宫里,明德帝对此事进程瞭然于胸,所以听得漫不经心。直到事儿都说得差不多了,底下臣子却没有结束的意思,他才撩起眼皮。 贺鸿锦与皇帝对视上,顿了顿才道:「……蓄奴风气渐重,除却勛贵世家藐视皇威逾矩妄为,各牙行明知犯法不敬,仍为了牟取暴利而替买家搜寻奴僕,亦当同罪论处。刑部因此联合顺天府将宣京牙行整治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臣等查到了一份大量买卖奴僕的契约,人头超过四十。」 离他两步距离的王正玄当即惊诧道:「多少?四十多个?谁这么大胆?」 因他一句喊话,满朝官员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望向贺鸿锦。后者却不说是谁,而是拿出一份契书,展开后双手呈上。 顺喜快步下来取走契书,趁着抬手奉至御前的当儿,悄悄觑向那纸上落款的名姓。只一眼,便赶忙低头,好藏住自己惊悚的表情。 明德帝看清内容,哼笑一声,「贺今行,你有什么说法?」 贺今行先前被王玡天提醒,又听到契约人数,便想起一件事,进而升起不好的预感。皇帝一点名,他心里瞬间就明白了。 但他若直接解释,岂不坐实自己正忧虑此事?因此出列回道:「臣不明白陛下问的什么事,请陛下明示。」 明德帝举起那份契书,「你自己签过什么契约都不记得了?朕倒是认得出,这上面是你的字迹,签的是你的大名啊。」 说罢甩手一扬,契书从他手里飞出,在半空打了几个圈,飞过金阶慢悠悠落到青砖上。 贺今行拱手致礼,从朝班中部走上前,越过了贺鸿锦和左右两位相爷,捡起那张纸片。 ——果然是他当初在安化场签的那一纸契约。 他重看了一遍,再次拱手回道:「陛下,这确实是臣所签,但目的并非是赎买奴僕。」 「当真是你?」王正玄几乎立刻就探身来看,然后高声叫道:「好你个贺今行,平日里一直听你把廉洁奉公挂在嘴边,刑部要整治勛贵世家逾制之举,你也是大力支持。没想到你私底下豢养了这么多女奴,哟,还都是娼妓出身啊。」 满朝譁然。 包括崔连壁与忠义侯在内的数十道目光皆聚集到贺今行身上,伴着许多窃窃私语,或惊讶或鄙夷或落井下石。 「真的假的,他不是这种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私底下谁说得准?」 「自己都不干净,怎么敢进言整治别人的?」 时有几句没能控制住声量,传到他耳里。好的坏的,他都当没有听到,只注视着前方御座。 「嚷嚷什么呢?这是朝会,不是菜市!」盛环颂站出来叫停,不留情面地说:「王相爷也别煽风点火,小贺大人何时像你说的那样?」 又向皇帝说情:「陛下,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 王正玄跳脚反驳:「我说错什么了?这白纸黑字的赎身契,他自个儿都承认是他签的,又不是我造谣。陛下,您刚刚也听见了吧?」 明德帝往后一靠,倚着龙椅向下一指,「解释看看。」 王正玄还没出口的话只得憋住,转头瞪了盛环颂一眼。 贺今行不知身后动静,得了首肯,才详细说道:「当初兵马司裁撤冗员,釐清陈年错案,牵涉到安化场一条暗巷,居其中者皆为遭过磨难、独身无助的妇人。臣观之不忍,便以己担保,请安化场的蛇头放她们回归自由身。签这份契约只是为了方便蛇头对手下人有个交代,并未真的涉及到银钱交易。」 「契书一式两份,臣所持的那份为了让那些妇人们安心,已经当众销毁,各人的身契也都分还给了她们。如此而已,再无其他。」 王正玄冷笑:「真的还了吗?我可不信,花近千两银子连个响都没有,你图什么?莫说你哪里来这么多钱,你当真捨得?」 这几年俸禄难领,朝臣大都有所体会,故而纷纷附和。 贺今行不理会这些,道:「女户本就难立,加上她们出身的缘故,一直没能併入新的户口,就都在正阳门胭脂铺掌柜所打理的产业上做活儿生存。陛下若不信,也可传唤她们之中任何一人前来作证。」 他自认坦荡,心里却明白,今日事要了恐怕没那么容易。 第943页 贺鸿锦道:「你说立契只是做个样子,不涉及银钱,可那姓陈的蛇头所招的供词和你完全相反。陛下,臣将此人还有一名被赎身的妇人带来了,可随时传唤。」 他呈上契书之后就一直沉默,直到到现在才出声,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依然严肃非常,似乎对眼前的局面也有几分痛心。 明德帝做了个手势,顺喜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命令一层一层地传下去,如山雨欲来时先遣的狂风,响彻整座大殿。百官皆似感觉到了什么,等人证到场期间,殿内鸦雀无声。 贺今行忍不住回头,视线掠过忠义侯,对方也正看他。 两相对望,他从那双眼中看出了惊疑不解与忍耐住的愤怒。他愣了一下,迴转来低垂眉眼,握紧的五指稍微放松了些。 很快,两名禁军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布衣走进大殿,引导他们向皇帝行大礼。 贺今行知道他们在此时发难,必定已经准备好了后手。然而在看到蛇头身边的妇人时,仍有剎那间的恍惚。 那张不再发黄的脸,那双眼窝很深的眼睛,在他参加春闱之前,曾遇见过对视过一回。 没曾想,再见竟是在崇和殿上,他成了即将被对方指认的人。 再回神,贺鸿锦已然指着蛇头向皇帝与一众同僚介绍:「此人姓陈,是安化场镇场子的人,同贺今行签契约的另一方就是他。本官问你,你再回答一遍,你与贺今行结契时是否银货两讫?」 那蛇头看起来面貌良好,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站在最前方的青年官员,而后缩头回答:「是。」 「是否同契书上一样,他给你结了九百两银子?」 「是,一分不少。」 贺鸿锦移动手掌,指向旁边的妇人,「此妇是那契约上被赎买的一员。本官问你,贺今行可曾将身契还给你们?」 妇人形容憔悴,没有回应,似在出神。 「答话!」贺鸿锦斥道。 妇人跪直的身体萎顿在地,捂住半张脸,摇着头低声说「没有」。 贺鸿锦转向皇帝:「陛下,人证物证俱在,谁在说谎已经很明显了。」 贺今行紧随其后辩白:「陛下,臣出生到现在,没有一刻拥有过九百两之巨的银钱。贺大人指控臣花费九百两银子赎买奴僕,臣自个儿都不知道这笔钱从何而来。再则,臣自十五年秋便离京远赴云织县,今年暮春才回京,在京大部分时间都居于狭小的寓所和官舍,有什么蓄奴的必要?贺大人先入为主强指下官说谎,臣不想直接辩解,可否容许臣先问这两位人证几句话?」 他说着看向跪地的男女,那两人都躲避了他的打量。 「小贺大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忠义侯突然开口,「既是蓄奴,日常总得供养其吃穿住行,只要有所耗费,就一定会有钱财上的来往。是否真有关联,一查便知。陛下,臣请负责此事。」 「就连淳懿你也要掺和进来?」明德帝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点,却不提答应与否,显然还在斟酌。 王玡天接着进言:「陛下,臣也支持侯爷的看法。臣与小贺大人在稷州便相识了,自认很是了解他的为人。要臣相信小贺大人私底下奴僕成群,不如让臣相信这纸契约是假的,是这对男女合起伙来欺骗了贺尚书。」 他走到蛇头跟前,俯视道:「你二人也当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所谓。若是让侯爷查出真相,发现你们扭曲实情,意图欺瞒陛下,诬陷朝廷命官,一定即刻杖毙。」 「陛下饶命,草民句句属实,没有一句假话啊!」蛇头连连磕头求饶。 妇人身子惊恐地颤抖,憋不住泪如雨下,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王玡天再道:「对了,不是还有好些个在胭脂铺做活儿的人么,她们也都算亲歷者,可以挨个询问一番。就算串供,那么多人,总能找到几个突破点进而挖出真相。」 贺今行闻言,当即侧身横眉:「王大人什么意思?」 王玡天微微笑:「审案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我不熟悉就不多提了。不过我倒是想到另外一件事,常言道『银货两讫』,没有银钱交易,那这契书还能成立么?契书不成立,这些妇人户口不明,没有从属的主家,那就还是安化场的人,就该让她们回到原本的地方去。」 他刻意停顿两个唿吸,再倾身轻问:「小贺大人,您说是不是?」 贺今行咬着牙低喝道:「王玡天。」 王玡天难得看到他变脸色,又被连名带姓叫一遭,竟感到些微的错愕。然而眼前形势不容许他想太深,将对方端详片刻,回以一个抱歉的眼神,便拱手侧面提醒皇帝:「陛下,臣想说的都说了,请您圣断。」 贺今行亦不得不平復心绪,转身面向御座。 皇帝高居万人之上,睥睨众臣,眸光晦涩,神情就像御座上方的正大光明匾一样冷峻。 贺今行感觉到有十分的目光降临在自己身上,四下死寂,仿佛时间被暂停。须臾间福至心灵,他察觉出,陛下似乎在等他做出选择。 他喉头上下滚了几回,千般念头转过,终究是不忍心。 他掀袍跪地,「陛下,贺大人所言不虚,臣有罪,臣认了。」 明德帝点点他,将手里刚捏住把玩不久的铜钱扔到御案上。 贺鸿锦即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陛下,臣请收押贺今行于刑部狱,按律查处并行惩治。」 第944页 盛环颂再一次出声阻止,「陛下,不可——」 「盛大人,你还想怎么样?」王正玄立马打断他:「贺今行他有种,自己都承认了,你就别瞎搅和了行不?」 盛环颂下意识看向崔连壁,崔连壁微微摇头,没有插手的打算;再看向忠义侯,后者亦不动如钟。 他想不通,也只得作罢,缄口不言。 「既然要查,那就查吧,朕看你们能查出个什么花儿来。」明德帝嘆息着拍了拍膝头,撑起身往下走。 顺喜连忙指挥卤簿,唱朝散。 贺鸿锦去追御驾,余下百官恭送,随即议论大起。 贺今行跪在原地良久,待同僚散去大半,刑部侍郎带着两名禁军走到身侧,他才取下官帽,站起来跟他们走。 「小贺大人!」一旁作证的妇人也没走,在他经过时,突然叫住他。 贺今行停步,请侍郎通融稍候,再侧眸倾听。 妇人佝着身子仰头看清他的面容,刚刚止住的眼泪便难以自抑地再度滚下脸颊。她嘶哑着声音,嗫嚅着说:「对不住。」 贺今行心下嘆息,对她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是因为我们的争斗才被卷进来,遭受无妄之灾。我也很抱歉,没能及早想到这些并设法避免。」 「不是的,不是的……」妇人揪着心口衣裳,反覆摇头。 贺今行不忍看她如此模样,温言安慰道:「别哭。我入狱会遇到一些麻烦,但请你相信我,我能挺过去。」 从前他面对亲近之人的担忧,惯常说「没事」。后来渐渐明白,一句「没事」并不能直接让人放心。所以他现在选择说明白一些,让对方知道大概的情况,就不必过度担忧。 他看向殿外,朝晖没有如期照拂大地,阴沉沉的空气似有重量,不知何时就要坠落在地摔得碎片四溅。遂与妇人告别:「要下雨了,我不能久留,你也快些出宫吧。」 话罢,不等对方回应,便迈步走出大殿。 王玡天站在殿门外,专程等他,贊道:「小贺大人好风度。」 贺今行径直越过他。 王玡天也不恼,不急不缓地跟在他身侧,「曾经拉人出泥潭的善念,如今却成为刺向你命门的快刀,你还能保持冷静,不责怪她们,着实教我佩服。」 「刺伤我的不是我自己,也不是那些妇人,而是你们。」贺今行目视前方,尽可能地让自己平静,「王大公子既已达成目的,就请放过那些妇人吧。她们飘如浮萍,不会对你有任何妨碍,你高抬贵手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好啊。」王玡天答应得很痛快,「这些人并没有捏在我手中,但你既然请求我,我就答应你。你且放心去吧。」 「王大人惯来反覆无常,但这一次我选择相信你,还望你莫要食言。」贺今行拱手相谢,脚下却加快了速度。 王玡天留在后头目送半晌,倏地露出一个无声的笑,也负手而去。 出得应天门,长风过街,黄叶捲来秋雨。 贺今行徒步走到刑部衙门。他此前来过几次,知道刑部狱分两层,一层在地上,一层在地下,却没有一次去过地下的深牢。 如今也算亲歷一回。 矮身钻过狭窄的木门,顺着颜色浑浊的台阶拾级而下,两旁石壁夹得极紧,下到尽头才开阔些,有了挂壁灯的空间。 地下腐朽的湿气混着一些人溺味道,侍郎也不爱闻,没有往前走太远,就命狱吏打开一间空置的牢房。 贺今行走进去,配合地脱下官服,取下极少的配饰,任由狱吏搜身检查过后,再换上囚衣。他没有丝毫留恋不舍,狱吏也就公事公办,很快结束。 牢房不大,什么都没有,只墙角放着一只恭桶,墙根下散落着一些枯草。待狱吏们走后,他便捡了些没那么潮湿的枯草,铺到房中央设个坐处。 大约一炷香后,一阵轻盈的脚步快速奔至牢房前。 贺今行睁开眼,就见晏尘水一身刑狱司官服,招手示意他到门栏前说话。 「怎么回事?我才不信你会犯法,我听同僚说你入狱,还以为他开玩笑诳我,差点打一架。」 晏尘水满脸焦急,不等他回答,就接着说:「罢了,这些我会自己去了解。贺鸿锦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时间紧张,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你做的?」 贺今行也不说废话,迅速理了一遍思绪,压低声音飞快道:「你帮我带话给郑雨兴,如果陛下指派了其他官员来接手通政司,让他配合那位大人,尽力辅佐公务,不要因我而生嫌隙。如果没有指派,就让他把担子担起来,带着大家做事,不要忘了通政司的规矩。」 「小二所那边有谢灵意,再不济也挨着崔相爷的直房,我不怎么担心。叫谢灵意也别担心我,专心政务。尤其注意江南路那边的公文,全都得由他亲自收发,不要让旁人沾手。」 「还有,冬叔今天应该要回来了,让他和星央都别急,一定得稳住。要是收到任何信件,先交给你,你再想办法带给我。实在有事拿不了主意,就去至诚寺找我老师。」 晏尘水边听边默记,记完又问:「好,还有吗?」 贺今行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囚衣,向他耳语道:「我取下来的那枚琉璃珠里有一颗小药丸,你看是否能设法将它取出来,拿给冬叔。暂时就这么多,劳烦你了。」 「都是小事,不准觉得麻烦我。」晏尘水握拳穿过门栏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又打量了一圈他身后的牢房,目露痛惜。 第945页 贺今行见状,笑道:「这地方你不也经常待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太过担心好不好?」 晏尘水无奈地嘆口气,他到底不能多留,不得不说:「我先走了,有机会再下来。」 「好。」贺今行笑着送走好友,重新坐回枯草蓆,闭上眼睛。 地下不见天光,其他牢房里也静悄悄,只有极细的风在流动,就像一座古墓。 他在这时候想起他的父亲母亲,被黄沙掩埋,被大火吞噬,一定比他现在要难过千倍万倍。 第329章 七十二 晏尘水从地牢出来,直接去了一院之隔的照磨所。直房里只有一个当值的检校,正在封存刚送过来不久的罪臣随身之物。 他才升了员外郎,过往也时常来这里打交道,没怎么费工夫就摸到了贺今行所说的那条项鍊,趁对方不注意取出了其中的小药丸。 再出去,迎面走来一个司务厅的同僚,看到他并不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晏尘水不紧不慢地把包着药丸的手帕收进怀中,回得也不咸不淡:「狱里收缴了什么东西自然得亲眼点一下,免得之后被人动手脚,缺些什么多些什么都说不清楚。」 同僚抱臂暗讽:「你这话说的,还怕老吴他们做事不稳妥?」 晏尘水直接越过对方,「我当然信他们,但衙门里不止他们几个人。凡事小心为上,不然哪日出了问题,做事不稳妥的岂不就成了我们刑狱司?」 同僚「嘁」声白眼,朝他扔来一句,「堂官回来了,叫你过去呢。」 晏尘水顿了顿,大步往前堂去。 穿过二门,就瞧见几个快班衙役按着佩刀在堂下待命,堂上贺鸿锦板着脸与心腹郎中说话。 「大人。」晏尘水近前行礼,「不知您传我来有何吩咐?」 贺鸿锦递给他一纸公文,「你拿着搜查令,去贺今行家中,凡有书信往来及其他可疑物件,全都带回来留作审案用。」 晏尘水闻言诧异不已,下意识认为此举不善,试图回绝:「我与贺今行是好友,理应迴避。」 贺鸿锦仍然没有表情,「搜检而已,有什么不妥?速去。」 「是。」晏尘水只得领命,搜查令上写明了缘由,他一看便高声道:「这不可能!今行是帮那些妇人脱身,怎么能被歪曲成蓄奴?」 「是与不是他自己都认罪了,轮不到你来评判。」贺鸿锦斥道:「速去。」 晏尘水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为什么要让自己去?但他不得抗命,只能咬牙应下。 看着他带人离开,郎中也有些不解,而后询问:「大人,您让晏尘水去,若是他徇私怎么办?」 「若晏尘水被发现有徇私之举,那就让他停职反省。」贺鸿锦转身走向堂后的直房。 郎中陪在半步后,「要让他安分倒也不难,多安排些事给他做就行了。属下是怕他坏了事,不好向那边交代。」 贺鸿锦不虞,「本官是答应了他们,但贺今行到底是我贺氏子弟,岂能如此轻易就让我自废枝苗?」 「……属下明白了。」郎中拱手道,又看出他没有即刻提审的意思,就问:「那牢里边儿?」 贺鸿锦思索片刻,沉声道:「如常罢,不必优待。」 郎中便告退去传达吩咐。 另厢,晏尘水带着衙役到了贺今行的寓所。他昨日才来过,现下却有些不敢踏足,深唿一口气才抬手敲门。 星央遛马去了,开门的是贺冬。他才回来不到半个时辰,手里还端着半碗面,看到一排严阵以待的衙役,刚浮起的笑意立刻淡下去,「你们想干什么?」 晏尘水硬着头皮将今行入狱的事情告诉他。 「这玩笑可不好笑。」贺冬把碗筷放到一旁地上,拦在门前没有让出身位的意思。 晏尘水抓住他的手,「冬叔,我绝对没有骗你,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你可以去问柳从心。现在是刑部公干,你阻止就是违抗官府,没有意义。」说罢扬手向前一挥,「进。」 衙役们便错开贺冬跨进大门,待他们进了卧房,晏尘水才把人放开,低声道一句「得罪」。 贺冬捏着手里被塞进的一团软帕,犹豫片刻没有立刻去追衙役,而是先将其打开。一看,却是仅剩的那颗灵药,顿时变了脸色,「今行让你带出来给我的?」 晏尘水点点头,把贺今行交代他的话复述给对方,最后说:「今行不想你太担心,我在刑狱司也会尽力照看他的。」 贺冬攥着灵药,一瞬间想了很多事情,镇定下来问:「可有办法让我见他一面?」 「我试试。」晏尘水当即应下,没有推辞。 贺冬拱手相谢,而后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不多时,衙役们搜检完,捧着一口官皮箱出来復命,「不是属下等不尽力,而是这屋里就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找出来这一件。」 箱子里收着一沓信件和一些小玩意儿,唯一说得上贵重的大概就是压箱底的一只墨玉手镯。和他们前几天查抄的那些勛贵世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晏尘水哪儿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话,亲手接了箱子,向贺冬告辞。 他们一走,贺冬即刻写了封信,锁门离家,找到王义先留在京中的联络点,让他们尽快把信送到仙慈关。 然而仙慈关距离宣京到底山遥水远,来回至少一个月,远水难救近火,他转头就租马去至诚寺。 第946页 穿街过巷,不时便有流言入耳,催逼他快走。 「听说了没,通政司那个贺今行被下狱了!」 「说是私底下蓄奴成群。」 「怎么会?小贺大人素来很清廉的啊。」 「那都是做出来给咱们看的,你还当真啊?」 「对,当官儿的都这德性。」 「……」 短短半日,已是甚嚣尘上。 谢灵意傍晚去公主府,就听了三四拨人议论。他见到忠义侯之后说起此事,「流言传得这么快,背后肯定有推手。侯爷,您怎么看?」 嬴淳懿合上手头的帐本,正经地注视着他,「你特地来,就是为了替贺今行说情吗?」 谢灵意还没来得及开口,但他被说中了,遂低下眉眼。 「犹记初识之时,谢灵意是个少有表情、几乎不见皱眉的人,但是现在。」嬴淳懿屈指隔空朝他眉头点了一下,然后说:「本侯比你更关注这件事,但并不打算参与。」 谢灵意抬头,「侯爷要隔岸观火,还是要做黄雀?」 嬴淳懿道:「本侯另有打算,只是此时不便告之于卿。灵意,你应当明白贺今行为什么遭此一劫,回去把心思花在新政上吧。」 谢灵意和他对视之间,想起晏尘水带来的话,又想起那天来公主府遇见的人。半晌,起身叠掌一礼,拂袖而去。 嬴淳懿不恼,打开帐本重新看起,却许久没有翻一页。 「你真的不管吗?」内室传出声音,顾莲子散着头髮出来,在离他最近的椅子坐下仍是睡眼朦胧。 嬴淳懿回过神,一边翻页一边说:「你也想施以援手?」 顾莲子揉着眼睛回答:「他是有些让人讨厌,但姓傅的和姓王的更讨厌。」 嬴淳懿笑道:「那你认为贺今行是坐以待毙的人么?」 「我只是觉得,」顾莲子拍拍脸颊,心中无意识接道,他一个人或许也可以反败为胜,但一定会艰难很多。 可恍惚过后定了神,又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说出来倒显得他很在意一样,就算那人曾请他吃面、背他回家……不行,他改口道:「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太得意。」 嬴淳懿也不戳穿他,顺着他的话说:「他们相争相斗,朝野内外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不正好给了我们便利,让我们行事更不易被人察觉么。不管姓王还是姓什么,都得意不了多久。」 「也是。」顾莲子彻底清醒,抹把脸站起来,他该去济宁伯府了。 「把晚膳用了再走吧。」嬴淳懿叫住他,「我这里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顾莲子点点头,到院子里洗漱,天际落日已经不见踪影。 华灯初燃,侍从们开始传菜。 衣香鬓影,酒食满桌,一室生香。 王玡天一如既往不为所动,露个面便离场,到书房闲坐小憩。 这回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叔父才来找他,醉醺醺地对他说:「马大人特地从雁回买来的厨子,送到家里做了一大桌子菜你却一口不尝,就算是人家舔着咱们王氏,也不能这么打人家的笑脸吧?」 王玡天把玩着他书桌上的玉镇纸,漫不经心道:「我在自个儿家里也能随时吃到的东西,何奇之有?这等不用心还想讨巧之人,我没撵他出去,就是顾着叔父您的面儿了。」 「你……」王正玄张口打了个酒嗝,咽下去之后还想继续说他。 王玡天「啪」地放下镇纸,打断他,「我等叔父您到现在,只是为了知会您一声,不要再为难那几个妇人。」 「谁?」王正玄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说的哪些人,「就这么把她们放啦?」 王玡天:「我答应了贺今行,自然说话算数。」 「你答应得痛快,跟你合作的傅家那边能同意?」王正玄把那位马大人抛到脑后,倚榻上抬手给自己扇风。 王玡天反问:「为什么不同意?难道还能把那四十多个人都杀了灭口吗?就算她敢,眼下也没那么好动手,倒不如教我做个顺水人情。」 王正玄觉得他在做多余的事,「依贺今行的性格,大概是会承情的,但他承了情又有什么用?才将下狱,消息就被传出去,跟长了翅膀似的满城皆知,传遍天下也就是几天的事儿。待舆论如山崩,民怨沸腾,就是送他去死的时候。」 这一手明摆着要用贺今行参与推行的新法来逼他。 他要活着出狱,就得废止新法,那这些天浩浩荡荡的革新自然变成一场笑话。 他要保住新法威严,只能引颈就戮,人死如灯灭,新政缺了一根主心骨,早晚也会变成一场空。 王玡天还是无所谓:「那又如何,这影响我予他方便、送他人情吗?」 他还是喜欢一码归一码,分得明明白白,至于这人情有没有用,谁知道呢?他又不指着这点子东西安身立命。 「听着你还挺可惜他,我以前怎么没注意?」王正玄总觉得似乎有一些自己没察觉到的细节,然而酒意上头思考不了太多,就随意说道:「你要是惜才,就该早点想法子拉拢他嘛,说不定就不会有这档子令人头疼的事儿了。」 「拉拢不来的,所以还是死了为好。」王玡天摇头笑道,笑罢起身告辞,预备去会下一个已经约见的人。 「行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王正玄也不在乎那些低贱的妇人,管她有多少个,抓与放都是一句话。他更在意的,是那个他还没有看清过面容的少女,「其实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位傅家小姐到底什么来头啊?傅禹成都死那么久了,她还有如此能量,说得动贺鸿锦……她靠的肯定不是傅家吧?」 第947页 王玡天仍然在笑,只是笑意淡了些,「侄儿也不知啊。我们靠利益结盟,又不是靠出身,何必计较这么多?」 「不知根知底,总是不放心啊。」王正玄低声嘟囔了一句,「也罢,先解决完贺今行,再谈其他。到时候就该收拾陆潜辛了,这个畜牲……」 余下还说了什么,已经踏出书房的王玡天全然听不见了。 守候多时的侍女提灯至他左右,莹莹两团灯火翩跹,为他照亮脚下的路。 他却仰望深不可测的夜空,忽然间,有些想念在松江随处可见的大雁。 北地的雁群被节气催赶着一路往南迁徙,秋意随之在大江南北蔓延。 南疆尚在脱离夏日的边缘,为这些自然生灵能够顺利抵达、过境,最后一场带着暑气的大雨痛痛快快地落了地。 大雨从午前瓢泼到黄昏,天地间直似黑云压山,雨停后却蹦出一轮夕阳,豁然洞开般照彻孤峰顶上一间草庐。 紧闭许久的庐门终于从里面被推开,鹤髮鸡皮的怪医拄着一根木杖从庐中走出,慢慢走到下山唯一的路口。 赤城山怪医结庐所在的峰顶不喜男子涉足,所以来求医的青年人跪在次一级的台阶上。不知他求了多久,头上的斗笠和身披的蓑衣都吸饱了雨水,仍有淅沥的水迹蜿蜒淌地。 见老人现身,他摘掉斗笠,抱拳欲行礼,一张口却是止不住的咳。以致不得不用内力压制住,才能哑声说话:「顾横之,求怪医移动尊驾,到山脚下为我娘亲看诊。」 孤峰高且陡,他娘实在无法上来。 老怪医早就认得他,嘆了口气,无奈地说:「你们顾家不是第一次来问诊求药,应该明白,小老儿不是不想救命。而是你娘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我就算跟你去守在她病床前也救不了她。你又何必自讨苦吃,来为难于我。」 顾横之忍着胸腔里的震痛,道:「怪医仁术,晚辈绝无刻意为难之心。只是我娘近日气色渐好,能走动,许是您先前开的药方见了效,我娘的身体还有转机,所以晚辈才来请先生下山看诊。不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顾氏绝无怨言,该付给先生的诊费与谢礼也绝不会少。还请先生考虑。」 「我开的方子疗效如何,我心里有数,你娘分明——」老怪医话说一半,看着青年满身颓丧气里挣扎着星点希冀的模样,没忍心继续说,那大概是迴光返照。 他又一次长嘆,使动木杖,原地转着圈斟酌该怎么办。 顾横之为缓解紧张,注意到他手里的物什,多看两眼便发现那分明是南方军出产的东西——当初顾元铮留下来做诊费的长.枪,不知何时被卸去枪刃,红缨倒缚,做了拐杖。 老怪医忽而停下动作,拄了拄那根枪棍,「我问你,你是不是从京城回来的?」 顾横之答:「是。」 老怪医又问:「那你还会回去否?」 顾横之聚精会神地听着,却没能及时回答。他想起家中的母亲、军中的父亲以及留在京中等他的意中人,握紧双拳,低声说:「会。」 老怪医便颔首道:「既然如此,你只要答应我,替我捎一些药材送去给京城里的一个人,我就跟你下山走一趟。」 「好,晚辈一定办到。」顾横之当即答应,不问具体,只要对方肯下山为他娘看诊就好。 因他的急切,老怪医想说在前头的丑话也觉没必要再说,回草庐收拾好药箱,掩了门扉转过身来,还是拄着那根枪棍。 顾横之已经把蓑衣脱掉,和斗笠一併暂放峰顶,手把手地牵着对方下山去。山路陡峭,一步一停,目光便不时从枪棍上滑过。 到底是他大姐曾经片刻不离身的兵器,爱枪亦如手足,他感到有些惋惜。 老怪医其实腿脚尚麻利,但也乐得省些力气。有余暇看出他对自个儿拐杖的在意,就说:「兵刃最是不祥,我向来不贊成女娃碰,不沾秽物的手学好医术能护家人便可,何必非要执兵器打打杀杀?」 「人各有志,不分男女。」顾横之简短应道,下一刻又忍不住多言:「我娘就说过,逐志者即为勇者。而我大姐,勇冠三军。」 老怪医却说:「可你娘一身沉疴,大半都来自于战场刀枪啊。你姐姐上次来,我也看出她身有旧伤,只是现在年轻底子好,耐得起造罢了。」 顾横之沉默几许,俯睨群山间缥缈云雾,回答:「若时势允许,我一家人,无人不愿铸剑为犁。」 视线收回,便见眼前半步宽的羊肠道,他在一处稍微宽些的地方蹲下身,「这段路又陡又窄,我背您吧?」 老怪医也不推辞,把药箱固定到背后,便趴到他背上。 两人下山的速度一下快起来,雨后山风沁凉,吹得山林万物皆萧索。 又是一年秋,火棘吐果,不日便要席捲四野,镶红厚土。 山脚下的平坦开阔处,扎着一顶不大不小的帐篷。 顾穰生从帐中搬出一把摺叠的藤椅,打开来四脚扎进土里摆稳当了,才扶老妻出来坐下。而后他半蹲在老妻身边,指着对面的小山说:「阿绵,你看那儿。」 那是一大丛茂盛的覆盖了整座山头的楠竹林。一场雨后,成百上千竿茂竹仿佛再度被刷上一层青绿,远远观之便仿佛可以闻到清新竹香。 君绵扶着丈夫的手臂,定定看了许久,轻声说:「我想起我们刚刚成亲那会儿,一起驻扎在朝天崖,崖上就有这么一丛竹林。」 第948页 顾穰生另一只大手盖上来,包裹住她枯瘦的五指,「我也记得,所以把营帐扎在了这里。」一出营帐,就能看到它们。 君绵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悠然回忆道:「那时候是我们最轻松的几年。我和你会想方设法地把轮休凑到一起,去崖上竹林里盪鞦韆、抓竹甲虫,然后砍几根老竹子回营焖竹筒饭。」 她慢慢地说,顾穰生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说着听着,他的膝盖渐渐跪下去,头颅也渐渐俯下去,几乎要将脸贴到自己的手背上。 直到君绵说:「生了横之以后,你我就再也不曾同时驻防在哪一关。」 顾穰生无声出现的笑容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君绵注意到,但她没有心力来迂迴委婉,只能直言:「你比我忙,所以我教养他的时间多些,可再多,一年也多不过三个月。他自己摔打着长大,早早就有主见。如今他突然领了禁军的差使,定然也有他自己的——咳——」 她身子一抖,抓住胸前披风闷咳起来。 「阿绵!」顾穰生赶忙搂住她,替她顺气。他本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可终究没瞒住,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阿绵,我们不说这些了。是不是风吹着了?我这就抱你进去。」 「顾穰生,你不明白。」君绵抓住他的衣袖,死死拽紧,用力说:「他一个人在西北,受振宣军那干人排挤;回了宣京,又遭皇帝打压。你叫他忍,叫他让,他听话,有什么都自己扛着,不向你诉苦。可你不能因此就认为你都是对的,他必须按照你的安排来做事,走你给他定好的路,不如你意,你就要责怪他,说他做错了。」 顾穰生单膝磕到地上,让她更方便地抓住自己,「我知道,我没有怪他。我只是想和他商量,怎么安全地拒了皇帝,退了禁军的差事。」 君绵揪心道:「他不小了,自己的事能自己做决定,你为什么就不能只是好好地支持他?」 她边说边喘气,缓缓又道:「元铮哪儿也不差,既为长历练多年,又有功绩在身,接你的任不会叫将士们不服。你到底在坚持什么,是因为她是个女子,还是因为她不是你的亲生孩子?」 顾穰生扶住她双臂,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心中钝痛,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他大儿子出生那天,他爹战死,他接任总兵。冥冥之中仿佛是早就註定的宿命,他一家男儿,生为南方军的将帅,死是南疆地底下的忠魂。他儿子,他孙子,他孙子的孙子,代代都应如此传承下去。 如今却告诉他,这只是他先入为主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寄予的厚望、铺好的道路不过是束缚和枷锁。 他实在难以相信,难以接受。 君绵注视着他的眼睛,多年相知的默契让她很快想明白了他心中难以跨越的坎,她感到可气又好笑,只觉丈夫还是当年那个蛮不讲理的小霸王。 然而爱人不復年轻,霜雪盖乌髮,又令她想起这些年他亦多有不易,伤疤亦与功勋等身。 种种担忧与心疼互相交织拉扯,在她心中翻涌一刻,化作泪珠滚落衣裳。 顾穰生手足无措,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嗫嚅着不敢说话,伸手想替她擦泪,半途又觉得自己手脏,单手在怀里摸了好一通,才找出手帕。 君绵却攥住帕子,不准他动作,自闭眼嘶声抽泣。 顾穰生突然没来由地感到恐惧,并让他慌张起来,急急开口:「阿绵,你想让我怎么做,我听你的,你别哭好不好?」 君绵低下头,与他额头相贴,如私语一般:「我想见我小儿子,顾穰生,你能让我的莲子回来吗?」 顾穰生可以不再束缚大儿子,可以重新正视外甥女,唯独这一件事办不到。 这是他和妻子一生也无法弥补的缺口,他什么承诺都说不了,只能跪在她面前,将她拥进怀中。 「阿绵,你怨我吧。」 君绵靠在丈夫身上,艰难抬起双臂环抱住他的脖颈,声音喑哑而颤抖,「我不怨你,顾穰生……我丢下你,你也,也别怨我……」 「顾穰生……」她喜欢叫他的名字,也想用力将他抱紧一些。 可她再也做不到。 下一刻,她的手臂从丈夫肩头滑落。 顾穰生感觉到了,如遭天罚,定在原地。半晌,他侧低头,将脸颊贴上妻子的脸颊,轻轻地唤她,「阿绵,阿绵……」 青山失色,猗竹如晦。 长风吹落浊泪,带走他怀中温柔,再不回头。 顾横之背着老怪医下山,就见他娘被他爹抱在怀里,像是昏迷一般,阖着眼,了无生气。 他爹一言不发,他不敢开口问,更不敢去探鼻息,怔愣片刻,扭头向好不容易才请下来的怪医。 他没有开口,可眼里脸上全是哀哀的祈求。 老怪医一眼便能辨出人是死是活,暗嘆,嘴上却无情:「你娘已经往生,就让她走好吧,何必多加无谓的打扰?」 「聒噪。」顾穰生斥道,声调却毫无攻击力,他的力量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夺走了,可抱起爱妻的双手却依然稳妥。 他们一起从家里出来,就要一起回家去。 老怪医懒得和鳏夫计较,对小的说:「老怪我既然派不上用场,那就回山上去了。诊费不用给,你也不必送,快些去跟上你爹娘吧。」 顾横之却毫无反应。他被独弃于山水之间,恍惚一阵,站不住跌跪于地。 第949页 老怪医赶紧扶了他一把,然后劝道:「生死轮转皆是寻常。你娘生有命,死有归,还有你爹陪着走完终途,已经很幸运啦。你看江湖中人,不知有多少死于非命,陈尸荒野,无人收啊。」 「还有你们当兵的,有多少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人年龄大了,忧思重,活着也难以开心的时候,死亡未必不是解脱……」 絮絮叨叨的苍老声音环绕在耳边,顾横之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 他从宣京启程后的每一天,都在做准备。他娘不是贪生惧死的人,真到临终那一刻,他也要好好地不露留恋地送她,让她不必担心。 可为什么这么快呢?快到什么都来不及。 「我是不是做错了,应该等一等……」顾横之低声地自言自语。 他向来行事无悔,此时却忍不住想,如果他等一等莲子,不管可能发生什么,都强硬地把带他回来见娘,抚慰娘的心结,是否能让阿娘多留几日? 然而这世上到底没有如果,光阴如河奔涌而去,从无倒流。 只余无限的遗憾,终将贯穿平生。 不知过了多久,帅帐下的近卫们前来收拾营帐,将明夜也一併牵了过来。 顾横之爬起来,向老怪医告辞,安排近卫送对方回药庐,自己则跨马飞驰回蒙阴。 老宅已挂白幡,几个下人往大门两边装点白绸,又几个从门里出来去其他地方报丧讯。见到他向他行礼,无不带着悲意。 走进前院,庭中却梗着几名着黑龙甲佩剑的军士,格格不入。 顾横之才认出他们是天子近前的侍卫,那为首之人就已经走向他,手里还拿着一封明黄封的文书,「顾指挥使节哀,陛下有圣谕给您,您请接旨吧?」 他听到「陛下」二字的瞬间,便觉反胃,因此不答也不跪。 侍卫见状也不强求,左右此行使命他是清楚的,便直说给对方听:「宁西路荼州民变,宁西三卫镇压失败,陛下亲调禁军神武右卫开赴宁西,将叛军围在荼州境内。同命神武卫指挥同知顾横之即刻赶赴宁西,率军平乱。半月之内,还请顾指挥使务必赶到。」 话落,四周做事的下人们都停了停,惊讶无比。 蒙阴距离宁西千里之遥,半月之内就要赶到,岂不是即刻就得走? 顾横之拧起长眉,按住腰侧胃部。 侍卫又拿出一封摺叠的信,「崔相爷还有一封密信予您,这您总得收吧?」 「我知道了。」顾横之沙哑道,将公文书信一併接下,没有拆看任一,而是拨开对方,往老宅深处的祖祠走去。 侍卫看着他的背影,抱拳相拜,「在下知顾指挥使新丧母,悲痛无比。可宁西十万火急,民情难以控制,还请您忍痛尽快启程,救一路百姓于水火。」 第330章 七十三 估摸着又过去了一个时辰,贺今行用枯草尖在地上划出浅浅一横。 巳时下狱,到现在酉时,早已过了下衙的时间,仍然无人前来提审他。 忽听薄底的快靴踏地,两名狱吏下来,一个提着铜锣一敲,「放饭了!」 一个挽着提盒,经过他牢房门前,端出一只陶碗放下,「小贺大人,一日两餐,您请用。」 贺今行从晨间候朝开始到现在水米未进,点头致意过后,便起身去取。一看,却是一碗清水。 最近的有囚犯的牢房离他也有几间的距离,他看不到其他人的饭食是什么,也不欲作比,便折了折衣袖,把水端进来慢慢饮尽。 等狱吏们走完地牢折返,原地剩一只空碗。再看牢里的人,别说对他们破口大骂,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没有,安静得叫人不敢小觑。 提盒的狱吏将碗收拣回去的时候,又说:「小贺大人勿怪罪,我等也是照规矩行事。」 贺今行盘坐如松,向他微微点头致意,便重新闭上眼。 既然人身受限,食难饱腹,不如省些力气多睡觉。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又有新的狱吏下来,将牢门拍得「啪啪」响,连带门上的铁锁链「叮噹」晃,在静谧的地牢里十分刺耳。 「小贺大人,还清醒着不?」 贺今行才将浅眠便被吵醒,睁眼问:「可是要提审?」 对方回答:「您这话说笑了。三更半夜的,衙门里的提刑官都回家歇着了,谁来审呢?」 贺今行便明白这只是让他不得安生的手段,揉了揉有些微钝痛的额侧,不再抱有休憩的幻想。 果然,每过两三刻便有狱吏下来唤他,确认他醒着。大约丑时轮换了新的狱吏,临早放饭的送来第二碗水之后,又换了三班。 壁灯洒在过道的烛光一成不变,他记着狱吏的面孔和来叫他的次数,却渐渐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时辰了。 似乎熬了很久,实则地牢之上,朝阳才将升起。 晏尘水这两日点卯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查阅刑狱司昨晚的值班日志。 刑部的地牢也叫死牢,只羁押重刑犯。人犯进来惯例先被调教一遍,饿得飢火烧肠,熬得神志崩溃,再行审问,就要比初时容易得多。 他自己做刑部官这两年也是这么办的,甚至还用过许多别的手段,故而深知其中厉害。可他无权叫停,有上峰盯着,贸然干扰也只会害人害己。 正烦躁懊恼之时,来当班的下属说看到堂官去地牢了,他立刻放下日志赶过去。 第950页 地牢入口却有两名他下属的狱吏把守,将他也拦下,「大人留步。堂官有令,在他提审期间,任何人不得接近。」 「就他一个人?」晏尘水琢磨一下,不那么着急了,但还是想试试看能不能,「那捲宗怎么记录?」 未等狱吏回答,身后有人插话,「堂官亲自过问,何须你我操心?」 又是司务厅那个讨厌的主事,晏尘水展平眉心,回身怼道:「刑狱的事,你确实不该操心。」 「虽然不关我的事,但你和那贺今行来往密切,此时难道就不该迴避吗?」主事姓曹,捏着一份文书在他眼前晃了晃,「顺天府有个刑案递上来,你们郎中说了让你负责,交接的人就在司务厅等着,赶紧过去吧?」 晏尘水还没有推辞过任何一桩刑案,抄走文书,暗自磨了磨牙。 一坡地阶之下,贺鸿锦独自走到丙字号监牢,便在牢前立定,背起双手。 他身材高大,挡去了大半光亮。贺今行察觉到阴影突至,看清不是狱吏,撑着膝盖爬起来拱手道:「尚书大人。」 贺鸿锦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脸色有些白有些憔悴,但仪表尚且整洁,便问:「感觉怎么样?」 贺今行勉力让自己站直了,如实道:「不太好。」 贺鸿锦说:「本官亲自查看了你与人往来的所有信件,处理得倒是挺干净的,早就防着吧?」 贺今行答:「是,下官早先被停职的时候,就预备着这一天。」 贺鸿锦:「不过,还有一只玉镯子,成色极好价值不菲。」 「镯子啊,是别人送的。」 「什么人?出手如此阔绰,你俩关系不简单吶。」 「一只镯子而已,须得着大人耗费心力来做文章吗?」 「那你就低个头,让这事儿简简单单地过去。」贺鸿锦笑了一下。因为常年不苟言笑,陡然露出笑脸竟显得有些诡异的违和。 贺今行直视对方说:「不可能。」 贺鸿锦沉声道:「你我到底是伯侄,我也无意要你性命,你可明白?想想你爹你娘,纵然他们都已经过世,但一定不希望你早早就下去陪伴他们。」 贺今行想起爹娘父母,心中一恸,哀道:「大人是认为,殷侯若在世,就会认同您的所作所为,劝我低头放弃吗?」 贺鸿锦沉默一刻,恢復冷漠:「罢了,本官看你现在的状态还好着,好得过头了,得再磨一磨,才知道利害之下该怎么做选择。好好考虑吧,本官给不了你几天时间。」随即大步离开。 贺今行再次拱手相送,以无言表明自己的态度。送罢转身时身形一晃,踉跄半步才稳住。 他挪回枯草蓆慢慢坐下,屈起双腿,将双臂交叠搁到膝上,再偏头枕于臂,对着墙壁出神。 半壁阴影里有小虫爬向光明,烛火依旧幽幽,照不暖咫尺之距。 外头倒热得很。 晏尘水走了一趟顺天府,跑了一趟现场,又亲自逮捕、现审了两个嫌疑人。官服内衬湿透,也来不及换一身,抓紧一切时间势要尽快解决这个案子。忙到傍晚,只差收尾,他才在街边饭馆叫了两碗臊子面,埋头大吃。 左边条凳忽然被拉开,一身锦衣的少年不请自坐,「姓晏的,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晏尘水扭头一看,有些惊奇,「姓顾的?你找我干什么?」 顾莲子开门见山:「你不是在查兵马司死囚的旧案吗,查得怎么样了?」 「你小点儿声。」晏尘水猝不及防,四下环望一遍,见无人注意这边,才压低声音反问:「怎么是你来问?」 前几次都是谢灵意跟他联络。 「谢灵意有他自己的公务要忙,我就替他咯。」顾莲子随口道,声音也收了些,「你赶紧告诉我,我还有事儿要办呢。」 晏尘水也没时间跟他扯有的没的,直说:「不怎么样,不知何时才能查到关键性的线索。」 顾莲子:「你不是备受称赞很能耐吗,怎么这么没用?人证送到你面前,你都不知道好好审讯一番,就这么守规矩,不肯动私刑么?」 晏尘水脸色骤变,剎那间反应过来,寒声道:「昌县乡下那个小厮是你,不,是忠义侯安排让我遇见的?」 「毕竟那些都是兵马司的旧人,侯爷要查他们,可比你快得多。」顾莲子拿出一张折了几叠的黄纸,按到他面前桌上,「你要的可以指控贺鸿锦的关键证据和证人,都在这处宅子里。你只要把它们交给你爹,并劝说你爹在陛下面前参贺鸿锦一本,剩下的事,自有侯爷来料理。」 晏尘水当即回绝:「我是我,我爹是我爹,我要担的案子不会借我爹的手。况且你们早就查到了证据,忠义侯也位列朝班,为什么他不亲自上弹劾?」 「侯爷与贺尚书往日无怨、近日无雠,为何要与他作对,引火烧身?如今侯爷肯直接向你伸援手,也是因为你迟迟不肯放弃你那破规矩,而贺今行突然被下狱,有性命之忧。」顾莲子抬起指尖远离黄纸,顺势站起身。缠在臂上的银环从他手底下冒出头放风,蛇信一吞一吐,差一两寸就扫到晏尘水的脸。 「反正消息给你了,你接与不接,劝与不劝,全看你自己。」 人走得干脆,晏尘水看着那张方块纸半晌,终究将其收进袖中。 他不知滋味地把面吃完,回家换衣裳,才发现胸前料子上有血迹,伤口结痂不知何时裂了些。遂自个儿给自个儿重新上药包扎,弄好了来不及歇,又去找贺冬。 第951页 今晚他跟下属换了轮值,衙门里尚且没有其他人知道,所以他要趁着那帮爱给他找事的人以为他忙着顺天府的刑案、疏于盯他的当儿,带冬叔去见一见今行。 他到的时候,贺冬正打算去他家里找他,听他说明来意之后,立刻准备跟他走。 晏尘水赶忙拦住,「不急,冬叔你先歇会儿,丑正再到刑部后巷的角门等我。」 贺冬听他安排,「麻烦你了,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 晏尘水提了些建议,又向他要了一小管迷烟,便赶回衙门。 贺冬心里揣着事,回头冷不丁瞧见星央就站在他背后,差点吓一跳。 星央听了半程,说:「叔,我还是觉得肯定就是那个人干的。」 贺冬无奈:「这只是你的猜测,万一猜错了呢?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是他们,你什么都没准备,就这么直接冲过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从得知今行被陷害入狱之后,星央就执着地认为是之前在至城山抓他的人干的,要冲出去找人。 贺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伙子拉住,好说歹说让他不要轻易行动,之后又再三耳提面命,生怕自己一不注意他人就不见了。 星央听话,但还是不懂,「为什么不能去找?」把人找到,然后阻止他的阴谋,今行不就能出狱了吗?如果那人不肯配合,那就打到他不得不配合。 「事情哪儿有这么简单?要是杀一两个人就能解决,我早就想法子动手了。」贺冬嘆口气,不跟他车轱辘,去后院捡了些温补的药材下厨房。 很复杂吗?星央给冬叔打下手,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临到要出门,眼巴巴地问,「叔,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贺冬也想带着他,但怕给晏尘水填麻烦,就让他先去睡觉,「我不在的时候,不准私自行动。否则出了意外,还得让今行想办法捞你,明白吗?」 星央闷闷地点头。宣京和西北完全不同,他什么都做不了,难受之余还有些迷茫。 「别想太多,等叔回来。」贺冬拍拍他的胳膊,背着药箱步入夜色。 未旦时分,刑部衙门内外一片静谧。 晏尘水和一名下属一起值夜,下属负责前半夜,他负责后半夜。等换了班,下属靠墙上睡着了,他拿出那管迷烟,送到对方鼻下。 从前他最多只是背着同僚和下属做自己的事,偶尔他们觉得他行为奇怪问起来,他再打个哈哈编个谎混过去。现在,他收好竹管,确认对方昏睡无误,照计划到后门接到了贺冬。 两人一块儿下了地牢,贺今行一刻前已经听晏尘水说过,到牢门前等着他们来。他站不了多久,就扶着门柱跪坐在地。 隔远瞧见,贺冬便觉眼鼻酸涩,快走几步到他面前,张嘴吐了两个无声的字,「受苦了,伤到没?」 贺今行微微摇头,语声细细:「我还撑得住。」 然而贺冬看他模样就知折磨不在身体,扭头哽咽一声,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只竹筒拧开了,递过门栏,「叔煮的粥,加了几味药材,不稀不稠,你尝尝看?」 晏尘水在旁沉默地看着,牢房钥匙在他上峰手中,他也无法,只能让他们隔门。片刻后,说要去入口处望风。 贺今行默契地朝他点点头,握着竹筒略喝一口,便眯眼笑道:「冬叔手艺大进了。」 「其实是星央下的米,我拿不住量。」贺冬低声说。 提起星央,贺今行多有牵挂,因此多问了几句近况,才说起正事:「冬叔去这一趟,可有收穫?」 贺冬回道:「京畿几个县我都打听遍了,没找到那余闻道所说家眷的半点踪迹,我怀疑他根本就没说实话。」 「他说谎了。他家人不跟他在一块儿,也不在郊县,那在哪儿,可还安全?」贺今行双手捧着竹筒,筒子尚且有些烫,对他来说却正好多暖和一会儿,「」 他低头喘口气,「荼州遭逢暴乱,他刚听说消息的时候因为怕被牵连而着急了一阵,我安抚他之后,他便如常行事,也不像啊。」 「到底在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贺冬已经在心里对这个人下了判断,嫌弃道:「从西北边陲到京中,跨越的不止千里路途,能不忘出身的是少数。当初王义先拉他一把,不见他有过报答之举;来京后你替他找住处、给他垫发俸禄,也不见他有多感激。当然,你们不是图他什么,可这种反应也能见人品……」 贺今行静静地想,既然不是巧合,那是谁将他送到了通政司?未及深想,本就钝痛的头如遭槌击一般,他只能快刀斩乱麻:「你到户部找谢灵意,把这件事的首尾都告诉他,就说我怀疑余闻道。让他在小二所碰上郑雨兴的时候,知会雨兴一声,办要事的时候需防着,但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好。」贺冬记下,又从袖里翻出一只信封,边拆封边说:「杨语咸的回信到了,我今儿下午才去拿,你看看——你怎么样,要不我念给你听?」 贺今行摆摆手示意没事,拿过信,歪头靠上门柱,提一口气硬撑着看信。 贺冬一直注意他的神情与状态,看他拧眉染上愁绪,估摸信里说的事情不小,不由也跟着悬起心。 贺今行却只是轻嘆一声,一转信纸,「你把信交给陆潜辛,其他的别管。要是见不到他,就还是找谢灵意帮忙。」 他依然镇定,贺冬转而放心些许,哪怕并不怎么了解他跟陆潜辛的合作,但他怎么吩咐他就怎么照做,收好信又问:「还有什么话需要转达的吗?」 第952页 贺今行想了想,说:「如果陆大人要藉机动手,请他尽快。我生死不论,但新政不可以耽误太久,久则如虚设,则废。」 「行,我记牢了。」贺冬连连点头,因他捧着药粥许久没动,说:「你就吃了三口,再吃点儿吧?」 贺今行先前饿得胃里痉挛,反覆几次之后变得麻木,现在吃食就在眼前,他却实在吃不下多少。听冬叔的话再喝一口,就把竹筒递出去。 贺冬掂着没轻多少的竹筒,心中很不是滋味儿,但他绝不能在牢里留下痕迹,只能忍耐。想起还有颗灵药,就赶忙拿出来塞到今行手里,「这药还是你拿着,以备万一之需。」 药丸还是装在一颗可以拧开的琉璃珠子里,不及小指头大,在牢房里完全可以藏住。 贺今行垂眼注视掌心,「这回若是有惊无险,应该需不着一丸药;若是结果不好,仅凭一颗药丸也救不了。不如冬叔你收着,日后或许还能救人一命。」他让晏尘水带出去,就没有想过留给自己。 贺冬不肯,用力包住他的手掌,「叔不想日后救谁,只想你能没事,保障越多越好。」 贺今行为了让叔安心一些,没有坚持,收下珠子卡在牢房角落贴地面的墙缝里。 贺冬强忍不舍地告了别,还是由晏尘水带他出刑部衙门。到后巷,他向对方道谢,「晏公子今日相助,我贺冬铭记在心。日后若有需要,只管知会一声,在下必倾力报答。」 「冬叔见外了,今行帮我不计安危,如今我不过借着职使给你们行些方便罢了。」晏尘水赶紧扶他起身,目送他安全地走出巷子,才回到刑狱司的直房。 下属仍在酣睡,他脱下外袍披给对方,再去地牢看看今行。 贺今行觉得靠墙那边太暗,仍然靠着门栏席地而坐。两相对视,他察觉出晏尘水心思重重似乎有话要说,却迟迟等不到人开口,就先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晏尘水几次张口,都似没组织好语言,最后干巴巴地说:「今行,你还记不记得我三天前跟你说的那些话?」 「当然记得,我说好要替你递劾本,没想到自己先被下狱了。」贺今行自嘲地浅笑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意图,凝重道:「你这会儿想干什么,我都帮不到你,只能干看着。尘水,要不你再等……」 晏尘水急急地打断他:「你想哪儿去了?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其实我也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合适,我今天……」 眼前好友深陷囹圄憔悴难支,他不忍再给他多添烦忧,心头积压着繁杂旧案,又时不时想起顾莲子给的那个地址。几方面交杂在一起错如乱麻,他实不知该如何釐清思绪,半晌道:「你睡会儿吧,我去想办法找点吃的,换班之前再来叫你。」 不等今行回应,便匆匆离开。 天亮点卯,上峰发现他换了值,大怒。然而事情已经发生,只能训斥他一顿,让他专註解决手头案子。 晏尘水当真听命,上午便一鼓作气结了案,下午则请病假在家休息,实际去了城北某处偏僻宅院。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开门的正是顾莲子,似乎才起,穿着寝衣打着哈欠给他带路。 晏尘水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到了柴房,只见一个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的小老头,「这谁?」 「你不是找了很久的吴员外么?」顾莲子随手拿起灶台上扇火的蒲扇,拍了拍吴员外的脸,「是不是,点个头啊?」 吴员外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地拼命点头。 晏尘水掰正他的脸,细细打量对上样貌特徵,沉声说:「我乃刑部刑狱司员外郎,接下来问你的话以及你的回答都将写入证供,你要是敢回一句假话,今秋我就送你上菜市口。听懂了?」 吴员外瞪大双眼,小心点头。 晏尘水随即扯了他嘴里的布团,问起话来。 顾莲子对他这副反客为主的行径翻了个白眼,而后找来纸笔,帮忙做一回记录的书吏。 审问结束之后,晏尘水拿到画押的证词就走。 顾莲子送他出去,一面问他:「你爹怎么说?打算什么时候上疏?提前通个气,我们这边好配合带人证面圣。」 晏尘水顿住,「我还没告诉我爹。」 顾莲子万万没想到他这么说,「什么意思?合着你在耍我呢?」 「我没有耍你。」晏尘水眉头紧皱,「我说过我就是我,我要干什么,不会把我爹搅进来。」 顾莲子气笑了:「行。那我就看看,你不借你爹的权,不借侯爷的势,能不能撼动贺鸿锦一根汗毛。」 晏尘水和他话不投机,不多说,迳自回家。 回到家中已入夜,主屋漆黑一片,他爹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大抵要在御史台留宿。 他应该感到失措,却莫名松口气,随后如常烧水沐浴换药。上床躺了半宿,实在睡不着,爬起来点灯翻那部卷了毛边的《大宣律》。翻了几页,便被重重合上。 一声厚重的闷响落下,窗台明月朗照,屋宇万籁俱寂。 晏尘水忽然想起他还是总角孩童的时候,常去孟奶奶家里找她玩儿。偶尔碰上孟爷爷休沐在家,就有了听老人读书讲书的机会。 「荀夫子说,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人区别于草木禽兽,就是因为人知礼仪,懂道义,能辨别善恶。若为人但不遵礼义不分是非,那与禽兽何异?小尘水,你明白你要做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第953页 晏尘水借着月光写了封信,放到他爹屋里桌上,便穿戴官服去刑部衙门。 他以往经常睡到不得不起,才火烧屁股似的冲出家门,踩着点儿冲进衙门。今日头一回去早了大半个时辰,除了几处值夜的直房,其他地方都还在夜的怀抱里沉眠。 刑狱司的下属们都被敲打过,怕他下地牢,防得紧。他没有解释什么,独自去了太平间,自暗室里拖出一卷凉蓆打成地铺,躺上去才勉强阖眼。 尘世如潮人如水,唯有身在已作古的尸体之间,才能令他感到完全的犹如身临死亡的平静。 让他想明白,就算他只有一个人,他也必须做些什么。 晨钟「噹噹」地敲在耳膜上,晏尘水爬起来收回凉蓆,整理好官服,到前堂应卯。 每月十九,是刑部例行总结训话的日子,衙门里凡是没有被外派的官吏都在。晏尘水站到刑狱司的队列里,听完全程,散场时才出声: 「堂官,下官有两桩案子,想请您解惑。」 贺鸿锦一只脚刚踏上公堂的台阶,闻言将另一只脚迈上去,居高临下道:「什么案子?」 晏尘水拱手一揖,再仰头问:「第一桩,十五年重明湖填沙案,证人袁三儿自稷州押至京城不久,便畏罪自尽于牢中——卷宗上是这样记载的。然而经下官查证,他并非头触墙自尽,而是被他人灭口。下官想问,为什么当晚值守的狱吏,进行尸检的仵作,以及其后收殓存档的知事,都将死因归为自尽?他们受到谁的指使,不惜扭曲事实以渎职,是否是堂官您?」 此话一出,其他将散未散的同僚属吏纷纷停下脚步,惊诧不已地看向他。 「荒谬!」贺鸿锦斥道:「衙门里那么多人一起按章程结的案子,岂是你嘴皮子一张,说有问题就有问题的?」 「下官还没说完。」晏尘水梗着脖子,继续说:「第二桩,同年兵马司裁撤改革,翻出一批兵员旧案,其中一部分罪犯被判了死刑——」 贺鸿锦脸色微变,当即喝道:「给我住口!」 晏尘水自然不听,还要提高声量:「然而行刑那日,有小半死囚被偷天换日,逃脱了刑罚。」 「晏尘水你说什么疯话?」和他距离不远的上峰见了鬼似的看他口出狂言,赶紧叫身边的几个下属,「你们愣着干什么,把他拿下!」 刑狱司郎中的下属也是晏尘水的下属,闻言都有些迟疑。 趁着这个当儿,晏尘水加快语速:「下官质疑大人的理由同上一桩,死刑犯从被押解出牢房,到刑场验明正身、刑罚落地,近身接触的官吏将近十人——」 「都聋了,不听吩咐了是不是?」上峰抬脚就踹,一脚一个,终于把人踢动。 三个狱吏一拥而上,都是受过抓捕训练的熟手,晏尘水没有反抗,盯着堂上的贺鸿锦吼道:「谁能打通这些人,滴水不漏地换了死囚,一手遮了刑部的天?唯有我们刑部的长官,贺鸿锦贺尚书您啊!」 下一刻,两边膝弯被各踢一脚,他跪倒在地,两条胳膊同时被拿住反扣,关节剧痛让他神情扭曲:「贺大人你说话啊,是不是你——」 「得罪了头儿。」身边狱吏在他耳边小声说,随即按住他的脑袋,往他嘴里塞了一团手帕。 全场立时寂静,在初升的朝阳里,低级官吏皆大气不敢出,一动也不动。 郎中上前几步,拱手道:「堂官,这晏尘水口出狂言,意图污衊于您,实属大逆不道,请您治罪。」 贺鸿锦面沉如水,环视整个庭院所有人,声音威严:「两桩都是三年前的案子,半个刑部都参与其中,是与非本官不欲解释,相信大家长着眼睛自有判断。」 「至于晏尘水,」他微微低头,俯视道:「我猜你是不满本官揭发贺今行,致使他下狱,才翻出旧案愤而污衊、诽谤本官,试图搅乱刑部,让你那好友能喘口气。」 他绝对没有这样想!晏尘水疯狂摇头,颌骨抽动,喉中发出嘶哑浑浊的声音。 贺鸿锦还在上头说:「可你为了中伤本官而随意编纂的这些言论,实在是毫无根据,滑之大稽,令人发笑。」 「我呸!」晏尘水抽得腮帮子发疼,才吐出嘴里的帕子,扬声喊道:「我提出的疑点都有证据!堂官你敢让我把证据摆出来,让大家分辨吗?你不敢,你心虚!」 贺鸿锦道:「实在是不知所谓!本官还想着念你也是受人蛊惑,一时昏了头才犯下口业,饶恕你一回。现在看你是执迷不悟,咬死不改!来人,将他押进牢中,监禁十五日,好好反省!」 狱吏们便要将晏尘水架走,他不肯就范,拼命挣扎,「下官不知哪句话说错了,犯了什么罪,竟然要被监禁?大宣律里又有哪一条哪一项写着,做了高官就不受法律管束,被状告也能当作无事发生,哪怕有证据也不予立案不进行调查?」 而后朝左右拖他的狱吏吼:「放开我!我看你们才昏了头,连基本的律法都不顾了吗?」 「好啊,原来你是想状告本官。」贺鸿锦嗤笑一声,「好,好,你俩把他放开。」 狱吏们应声将人放开,退到一边。 贺鸿锦面无表情:「你要拿律法说话,好,那本官就拿律法跟你掰扯。按大宣律,越级上告,杖三十。你身为刑部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要我判,那本官就先判你杖六十,你认不认?」 第954页 旁侍边郎一听,赶忙凑近压着声音说:「大人,六十会不会太多了?晏尘水刚从昌县回来,报了工伤的。」 好几个刑狱司的官吏也纷纷说道:「是啊堂官,晏头儿他先前办案受了伤,还没好全。」 「闭嘴!」贺鸿锦斥退求情的众人,直指堂下,「晏尘水,本官可有引错条例判错罚? 晏尘水揉着肩膀,挺直嵴背答:「没有。」 「好。」贺鸿锦一甩官袍大袖,「来人,行刑!」 在公堂做事的一班衙役们抬出刑凳,放于庭中央;另有两个衙役手执长板,立于长凳两边。 晏尘水摘下官帽,脱掉官袍,直接趴到凳上。刑杖如雨落下,他双臂交叠撑在凳上,在心里记着数;咬紧牙关,没有一个字儿求饶。 五杖下去,司务厅的曹主事忽然说:「不对,这板子好似比平常轻一些?」 「都没吃饭么,给我使劲儿打!」贺鸿锦负手道:「你们其他人也都给我好好地看着,镇日里别想着歪门邪道,把功夫都用到正事上。再有后例,本官必如此次严惩不贷!」 行刑的两个衙役本顾忌着晏尘水职衔比他们高,又有个左都御史的爹,没有下重手。但被点破之后,堂官发令,就不得不加大力气,每一杖都又重又实。 挨到二十杖,晏尘水背嵴便被打得皮开肉绽,后背衣裳被鲜血染红;再五杖,他突然双臂一滑,前胸一下贴到凳上,旧伤撕裂,氤红前襟。 衙役察觉到他状况不好,动作慢下来,扭头去觑堂官脸色。 贺鸿锦板着脸:「本官没叫停。」 便又是三杖下去。 衙门大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喧譁,很快响起一道极其洪亮的声音,「住手!」 同样一身绯红官袍的晏永贞拨开挡在他面前的刑部官吏,面色如罩冰霜,大步流星走到晏尘水身边,眼睛盯的却是堂上人,「贺大人,不知犬子犯了什么罪,招得您下如此重刑?」 紧随而来的门房耸肩拱手讨饶,「堂官恕罪,小的两个实在拦不住晏大人。」 「晏御史。」贺鸿锦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丢人的玩意儿下去,说:「不是我故意下重刑,而是你儿子要越级状告本官,本官不得不依律惩处他。」 晏永贞低头,看见自己儿子上半身浑似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闭了闭眼,向堂上拱手道:「他不过一从五品员外郎,不经御史台,不走通政司,如何能告成你?玩笑罢了,贺大人勿要当真。」 贺鸿锦顿了顿,「晏尘水,你爹说你只是玩笑,你可认同?」 「当然,」晏尘水抓着一条凳子腿,不顾胸前伤口费力撑起上半身,「不是!」 他啐出一口血沫,咬牙道:「继续,打完这六十杖,我要刑部立案。」 「晏辞!」晏永贞连名带姓喊他,疾声道:「你当真不要命了?」 晏尘水重新将双臂挪到凳子上,支撑住自己,偏头去看他爹。 「律法不蠹,公义不朽。」 「可是,没有人信服的法律就是一纸废章。」 口中溢出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到他衣袖上,他身体里的力气在流失,某种无形的力量却在不断增加,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加重声音。 「我熟读大宣律,每一条法规都倒背如流。我坚信它被编纂出来的初衷是为了维护世间公义,为了压制权力天然赋予上位者的优势,让下位者能有在上位者面前寻得公平公正的可能。」 「我不想让它成为废纸,所以我要维护它,哪怕用我的命。」 他将脑袋垫到手臂上,迎着朦胧朝晖,扯出一个带血的笑。 「爹,别阻止我,让我功亏、一篑。」 儿子不愿自己相救,晏永贞听着看着,嘴唇蠕动半晌,终究别过脸。 「啪啪」的杖声再度响起,伴着越来越难以压制的闷哼。 晏永贞只觉好像有血滴飞溅到手背上一般,使他双手发抖。他再也忍不住,抬手指着贺鸿锦说:「贺鸿锦,你就不能高抬贵手,一定要下死手吗? 贺鸿锦暴怒:「晏永贞!是你儿子不依不饶,不是我!」 晏永贞趔趄一步,回身蹲下,抖着手想去摸摸儿子的脸,「儿啊,你何苦啊?」 「爹,我……」晏尘水努力伸头去够他的手,哪怕只挪得动毫釐。倏地又一杖落到嵴樑,他心口一恸,勐地喷出一口鲜血,头跌埋下去,没了动静。 「儿子!」晏永贞只觉眼前一晃,及时撑住刑凳边缘才没有栽倒。 刑杖骤停,一个衙役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鼻息,赶忙禀报:「堂官,他昏死过去了。」 贺鸿锦初时也吓了一吓,胸口剧烈起伏不停,听说人是昏迷才稳住心神。 「罢了。晏永贞,看在你的份上,我今日不再计较。你的儿子你自己带回去,好好管教,莫要再有这一遭。」 第331章 七十四 谢灵意在白日里无法入眠,所以几乎从不午睡。午间同僚们或归家或寻地儿休憩的时候,他仍然在直房处理公务。 一名门房过来敲了敲他的门,「谢大人,有个姓贺的大夫一定要找您。」 贺冬? 谢灵意第一时间将身份联繫上真人,他与贺冬接触不多仅限于认识,对方却在此时突然来找自己,想来多半与今行有关? 他立刻搁下帐簿,起身去见对方。 第955页 贺冬的来意果真如他猜测。 他和对方告辞之后,神情凝重无比,回头径直去后堂找到正在歇凉的堂官。 陆潜辛看到他来,就知道有公事要谈,先语重心长地教育一番:「灵意啊,凡事要讲究劳逸结合,该休息的时候就要好好休息。」 「堂官见谅,不是衙门里的事,而是——」谢灵意递出刚刚才收到的信封,「有人托我把这封信交给您。」 「谁的信?」封上没字,陆潜辛拆开细看,几页纸一一看下来,啧啧笑道:「被人弄到刑部狱里,大难临头,终于愿意反击了。」 谢灵意说:「他还有句话让我转告给您,如果您要动手,请您尽快。」 「嗯?依老夫看,倒也不用太急。」陆潜辛把信拍到他手里,向后一仰躺回摇椅上。 「为什么?」谢灵意下意识问,一目十行扫完这封落款是杨语咸的信,脸色陡变,拧着眉说:「大人,既然有此把柄,那我们就应该尽快下手,打王氏叔侄一个措手不及。既避免夜长梦多,若能早些了结,对贺今行对我们也都是好事啊。」 陆潜辛道:「不满你说,我手头也不是没有筹码。但我必须得等一个人的消息,等到他准备好了,我才能出手。」 「等谁?」谢灵意一直以为他大义灭族之后就是单打独斗,没想到背后还有人与他合作。 陆潜辛却不打算往了深说,只道是:「一位故人。」 谢灵意脑海中顿时闪现过好几个名字,正揣测时,一名文书匆匆走来,「堂官,谢大人,刑部那边出事了。」 「刑部能出什么事?」陆潜辛保持着仰躺的姿势,闭上眼。 文书疾声说:「刑部刑狱司的晏尘水要越级状告贺鸿锦,被罚杖六十,没打完人就昏死过去,最后被他爹晏永贞抬回家去了。这件事整个刑部的人都亲眼看见了,绝对是真的。」 「六十杖?」谢灵意一惊,这算得上重刑了,「晏尘水伤得重不重?」 文书答:「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听说这晏尘水本来就受了伤,伤上加伤,恐怕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对啊,三法司惯来同气连枝,晏永贞就这一个儿子,贺鸿锦也不是不知道,怎么还下如此重手?」陆潜辛坐直了,琢磨着这事儿古怪得紧,就问:「晏尘水状告的名目是什么?晏永贞又是何时去的刑部?」 「暂且不知。」文书拱手道:「属下这就去打听。」随即匆匆而去。 下午,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消息传回,竟是牵扯出了两桩旧案。 刑部本想将此事压下去,但因目睹全程的人太多,不知从谁口中流传了出去,很快就六部皆知。 谢灵意听同僚们聊了一阵,大都认为是晏尘水那边出了岔子错怪到贺尚书头上了,杖责虽重了些但也不算太冤。 他心里却是疑云重重,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下衙之后,谢灵意前往公主府,打算向忠义侯请教此事内情。到府上却被告知侯爷不在,他多问了一句顾莲子,人也不在。 他只能转道回家,路上又想起在公主府后花园看见的那道背影。 近来各种大事好似约定过一般,争先恐后地发生,又各有各的蹊跷之处,堆成一团乱麻,教人理不出个头绪来。 该从哪里入手,才能找到突破口? 翌日七月十九,休沐。 谢灵意卯时便起,天未亮就独自骑马出城,在宛县找到秦家祖祠,尚未至午时。 秦氏遗孤闭门谢客,他敲门好几次,秦幼合才姗姗来开了门,「谢灵意?你来干什么?」 谢灵意拱手作礼:「秦公子,不知你叔父秦广仪秦将军可在?在下有一些事情要找他。」 「什么事啊?」秦幼合一派懵懂,说:「我三叔夜里一直在为我爹守灵,现在正在补眠,不好打扰他。你事儿要是不急,就直接跟我说吧,等我三叔醒了,我转告他就是。」 谢灵意闻言,心中的怀疑却是更浓,遂扯了忠义侯的大旗试探道:「在下奉侯爷之命而来,必须亲自告知秦将军,不方便告与第三人。」 秦幼合更懵了,「啊,淳懿哥有事找我三叔?他们什么时候联繫上的,我三叔都好久没出门了。」 谢灵意心中沉了沉,说:「烦请你带我去见秦将军吧,见到他,你或许就会明白。」 「好吧,你进来吧。」秦幼合带着他穿过庭院与长廊,到秦广仪的房间,用力敲门,「三叔!有人找你,快醒醒。」 这座祠堂里就他和三叔、成伯三个人,成伯正在守灵,这边厢房十分安静。按理说他这么大声地喊,肯定能把人叫醒,可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等到他三叔来开门,更没有听到屋里半点动静。 「三叔?」秦幼合再次拍门,没两下,身边就伸出一只手,直接上手推门。 门没锁,一下就开了。谢灵意不由分说地踏过房门。 「哎,你怎么直接进别人房间啊,太没礼……」秦幼合赶忙跟进去,却见素净的房中空无一人,只有从窗户泄进来的天光静悄悄地照着无数尘埃飞舞。 他还没说完的话卡在了喉咙口,见次间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走过去摸了一把,毫无温度,不由悚然:「怪了,我三叔去哪儿了,他不是应该在睡觉么?」 谢灵意验证了心中所想,向他抱歉,「在下失礼了。既然人不在,那在下就先告辞吧。」 第956页 秦幼合「哦」了声,又在屋里四下找,拉开柜门的瞬间,他忽然反应过来,拔腿追出去,「哎!谢灵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呀?你等等我,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也告诉我?」 谢灵意停步等他,然后拒绝:「秦公子已出家,再大的事也不关你的事,你既然不知道,那就一直不要知道也不要打听为好。」 「为什么啊?」秦幼合不肯放弃,一直追问,「我三叔或许就是中途醒了饿了,出去买吃的去了,怎么你说起来就像是他在干很了不得的事儿?」 谢灵意闭口不言,再次向他拱手一揖,便自行离去。 秦幼合轻轻捶了捶脑袋,皱着一张脸想半天没想明白,回去问成伯。成伯也不知,只说:「三老爷应当是有自己的打算吧。他夜里为老爷守灵,白日里还不得休息,很辛苦很操劳啊。」 秦幼合跪坐在蒲团上,心中不安,点头又摇头:「我也是这么想,可有什么事他不能告诉我们呢?就算再辛苦再艰难,他跟我说了,我就一定会和他分担。」 成伯摸摸他的头髮,「少爷,您很快就要去到至诚寺,三老爷或许因此不想将您卷进他的事情当中。您就当作不知,或是知而不问。」 秦幼合蹙眉道:「可弘海大师说过,要顺应本心,于本心中识得真我。我知道三叔他白日不在家中但要装作不知,我想问他去哪儿了但要克制自己别问,这不是违背本心吗?」 成伯笑起来,「老奴不懂佛法,少爷这个问题,老奴就没法儿回答了。」 秦幼合转头看向他爹的牌位,长生烛不灭,铜炉中三炷立香青烟裊裊直上天顶,模煳了牌位上的纂字。 冥冥之中,他又想起那件他亲手替他爹穿上、又亲手脱下来的寿衣,他双手合十,阖眼垂头。 阿弥陀佛。 一炷香之后,秦幼合背着包袱牵着马独自出门,临走时对成伯说,「我这趟出门,可能今晚回,也可能明日下午才能回。要是三叔回来问起,你只跟他说我去至诚寺,能别提谢灵意就别提。但他要是有所发觉然后问你,你如实说也行。」 成伯点点头,「少爷放心去罢,老奴省得。」 秦幼合打马赶到京城,他本想去找嬴淳懿问他三叔的事儿,然而一进城,就在街头茶肆听说了通政司那位小贺大人入狱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呢?他不信,可几番打听,满城都传得头头是道,由不得他不信。 于是他再度出城,经怀王山脚下的官道去至诚寺——本是他拿来骗他三叔的幌子,现在却真的要去一趟。 一路上疾驰不休。他好久好久没有像今日这样,一个人骑马跑这么远的路,意识随飞云一起升空,手伸上肩头什么也没摸到,才后知后觉那只不通人性的小东西已经被他埋葬。 他早已是孑然一身,唯有一点牵挂。 黄昏时分,秦幼合终于赶到至诚山脚下,他去柳停套马,发现这里还有一辆青布马车。 到这个时辰了,竟还有没归家的香客?他心里莫名轻快些许,开始跑跑跳跳地上山。 万里无云,经诵环山,天空由西向东被染成橙灰、灰蓝与青黑的颜色。 于青灰之中,繁星乍现。 透窗的灯火比遥远的星辰来得明亮,晏永贞借光整理好仪容,才走到禅房开着的门前,「老师,学生前来探望您了。」 房中还有一个年轻人,与他相视,双方都有些惊讶。 裴明悯率先站起来,「晏大人。」 晏永贞点头致意,「裴公子可否借我一两刻?」 裴明悯便说:「那晚辈先去院中打水烧水。」 待只剩他二人,张厌深招手叫晏永贞坐下,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怎生这么晚出门来此?」 「这些事就让学生来吧。」晏永贞从他手中接过茶壶茶杯,仔细盯着壶中流出的茶水,低声说:「我家小子受了些伤,到今早上才脱离险情。我陪他过午,看着他醒了又睡了,才得暇前来。」 他年纪也大了,自个儿驾马车来,走得不快,到了便是太阳西斜。 果然是为了孩子。张厌深无声嘆息,说:「你家小子的事,我听说了。你觉得他翻出来那两件案子,有几分真几分假」 晏永贞倒好茶,一手端茶盏,一手托底,送到他面前,「十分真,无一掺假。」 张厌深道:「既然如此,除非晏小子愿意放弃翻案,再不提旧事,否则,贺鸿锦绝不会放过他。」 晏永贞自饮一杯,将杯底磕到桌上,「是,贺鸿锦向来自保为上,不会放任自己脖子上悬着一把随时都有可能铡下来的刀。」 张厌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晏永贞拿出一只信封,双手呈给他,「谢老爷子一行已经安置好了,地址、可以联络到他们的人以及谢老爷子给您的亲笔,都在里面。」 张厌深把信封放到桌上,「我问你要干什么。」 「这是学生最后一次能为老师做事。」晏永贞起身退开两步,掀袍跪地,叠掌叩首,「学生在此,拜别老师。」 张厌深扶他起来,「你已下定决心,一定要这样做?」 「我儿不会放弃,当爹的除了欣慰,就只能替他扫清障碍,蹚出一条路。」晏永贞满腔苦涩,强忍着心绪摇头道:「这也怪学生做了错事,有愧于老师教诲。来日地下相逢旧故,学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曾是您的弟子。」 第957页 张厌深坐回凳上,弯腰替他拍去袍子上沾染的灰尘,缓缓说:「永贞啊,为师早就说过,不要自责。你出身寒门,无法依靠父母亲辈,老师也不曾为你多做什么,能走到今日,已是出类拔萃。亦全靠你刻苦非常,无愧于你自己。老师从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也不该责怪自己。」 「世事漫如棋局,你来我往之时,黑白本就分不出界限,你又怎么可能以一己之力将它们分清楚?」 晏永贞稍得些许安慰,闭了闭眼拦住眼眶里的酸意。 恰此时,门外传来清亮的少年声音,「张先生好!咦,晏大人您也来啦。」 这边师生看去,秦幼合抱着个包袱像只猴儿似的蹿进来,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剎住,然后收手收脚,尴尬地笑了一声。 张厌深哈哈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白天门前只有鸟雀过,入夜倒是不止一位客人来。」 秦幼合对这里十分熟悉,也不拘束,向两位年长者打过招唿,就自己坐下喝茶吃点心。他早就饿了。 晏永贞看到这个心智单纯的稚子,也露出些许笑容。 秦幼合垫完肚子,熘下凳,对老人说:「张先生知道今行现在的状况吗?」 他知道晏大人也是张先生的学生,他还住在至诚寺的时候,就遇到过几回晏大人来帮张先生做事,所以没有避讳。 张厌深敛神正色,颔首表示知道。 晏永贞也有些好奇他要说什么,遂凝神静候。 秦幼合继续说:「我爹给我留了一样东西,我今天本来想拿去给忠义侯。」 淳懿哥找他三叔,除了因为这东西,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既然他要,那他就给了,让三叔少些麻烦。 「路上才知道今行他被捕入狱……」秦幼合咬了咬下唇,面露忧色:「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他出来,但这样东西或许能发挥些作用。」 至于三叔那边,没有这么急迫,可以之后再想办法。他打定主意,打开怀中的包袱,拿出一件略有些厚实的寿衣。 「这是?」晏永贞在对方示意下,帮忙牵起衣裳两角,将衣裳打开成一片。 秦幼合一支蜡烛放到衣裳底下,烛光透过重重丝线之间的缝隙,形成横撇竖折,构成一个个极小的字样。 张厌深眯起眼,摩挲着那些字样辨认了一列,肯定道:「这是一套帐目。」 「何时的帐?」晏永贞立刻调转方向,凑近了细看。 只见衣衫上,人名、年月、往来事由、过手银两数额,无一不清楚。涉事皆不轻,数额皆不小。 再细数那些人名,贺鸿锦赫然在列。除此之外,还有王喻玄、阮成庸等等或在世或已被清算之人。 晏永贞当即去找纸笔,将其誊抄下来。 秦幼合在旁帮忙举灯。张厌深也捏着一片衣衫,嘆道:「你爹真是,何时何地都不忘留后手。」 「成伯说,我爹并不是一定要这衣裳发挥作用,哪怕一直穿在他身上直到腐朽也没关系。」秦幼合想起那天开棺之后,成伯对他说的那些话。 「但若是少爷有可能需要,那老奴就要及时地把这件事告诉您。怎么用,全看少爷您自己。」成伯带着温和又悲伤的笑,缅怀不已,「老爷他只希望少爷您能开心、顺遂。」 「做父母的大抵都是如此。」晏永贞有所感触,慨然道:「这也是我们身为长辈,应该为后辈做的。」 抄录完,他便带着抄本,连夜回城。 秦幼合收好那件衣裳,去找弘海法师。他一来就到后山禅房,还没有拜见过他未来的师父。 两人都离开了禅房,裴明悯这才重新进来,「先生,虽然今行被收押在刑部狱里,但下手的肯定只有贺鸿锦。光是扳倒他一个人,不够吧?」 「那是自然。」张厌深搬出棋坪,往棋盘上摆棋子,「永贞他要救的是他儿子,所以他必须尽快解决贺鸿锦。你所求之事,也将得到答案。」 裴明悯在他对面坐下,看着纵横交错的黑白棋,没有去想那个答案会是什么,而是问:「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做什么?」 「你想怎么做?」张厌深抬眼看他,微微笑道:「你能怎么做?」 而在他手下,黑棋聚杀,势要擒龙。 隔日,例行朝会。 明德帝因长寿宫之故心情不佳,斥责了两个奏事的朝臣,大太监便唱「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有奏。」晏永贞持笏出列,朗声道。 「晏卿有何事要奏?」明德帝不耐烦地说道:「可与你那宝贝儿子有关?」 贺鸿锦因此回头瞥来视线。 他昨日本想去看望晏尘水,顺便向晏永贞示弱讲和,可惜被拒之门外。他不是什么温顺的人,当即拂袖而去。 今日可能因那两桩案子被弹劾,他也早有准备,不怕御前辩驳。 晏永贞视若无睹,一掀官袍,跪于青砖,「回陛下,臣要奏之事,与犬子并无任何关联。」 「臣是要自首,今科殿试舞弊案,是臣与贺鸿锦贺大人、已逝阮成庸阮大人联手泄的题、寻的买家、提供的答卷抄本。」 贺鸿锦万万没想到,他拿来做文章的竟是此事,咬牙切齿道:「晏永贞你疯了?在满口胡言什么!」 晏永贞面无表情,举手磕头:「臣等以权谋私,搅乱科考,欺瞒陛下,有负皇恩,有愧天下学子——请陛下降罪,严惩我等,以儆效尤!」 第958页 第332章 七十五 辰时,本该是晨阳初升的时段,朝晖却被铺满天空的浓云遮挡。 宫城四方仍是一片灰濛,崇和殿内三十余盏宫灯排列燃烧,烛火激烈不安地跳动着,令满殿的窃窃私议不断升温。 晏永贞自首的话一出,几乎无人不震惊。 哪怕早知舞弊案另有隐情的人,也万万没想到素来中立不朋不党的左都御史竟参与其中。 盛环颂站出来说:「晏大人,朝会严肃,莫开玩笑。」 「什么玩笑?分明是蓄意诬陷。」贺鸿锦沉着脸,拱手道:「陛下,臣不知何时与晏大人结仇结怨,惹得他父子都要拿莫须有之事来构陷于臣。微臣深感荒谬与不忿,还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晏永贞没有理会他,拿出一沓纸、票之类的东西,举过头顶,「陛下,殿试五人作弊,其中四份答卷由阮成庸与贺鸿锦负责,还有一份出自臣之手。当日所拟破题思路与草稿,臣并未销毁,仍保留至今,可择该生考卷进行比对。事后分成的两万两银票,也全在这里,有票号记录可查。」 顺喜悄悄觑了觑皇帝黑云密布的脸色,脖子一缩,赶忙躬身去取那些东西。 晏永贞放下双手,抻直了上半身,才瞥向贺鸿锦,「至于贺大人,我所说的一切是否构陷于你,你心中有数。一定要我将你和我几次私下的联络,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说出来,你才肯认么?」 贺鸿锦勐地回头,目光就像刀子似的扎向晏永贞。 两人对视,皆是面无表情,跪着的却比站着的更加兇狠、决绝。 片刻,贺鸿锦左脸抽动两下,本要张开的嘴角僵硬地拉长,接着甩袖回身,没有接话、没有反驳。 竟是变相地认了。 一直聚焦于他二人的官员们尽皆譁然。 舞弊案不仅与左都御史有关,再带上一个刑部尚书以及过世的前吏部侍郎,实在是令人出乎意料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既然看似中立的大人们并不中立,那么——「裴相爷和先头那位礼部侍郎岂不是被……」 低声但嘈杂的各种怀疑如水漫开。 「肃静!」顺喜眼见不对,立刻高声呵斥,「肃静!」 百官抬头一望,只见御座之上晦暗阴森,肉眼可见有风雨酝酿,便都迅速地低头噤声。 明德帝翻了翻被当作证据呈上来的那沓纸票,并没有仔细去看。这件案子已经有过定论,内容早就不再重要,然而今日却突然被翻出来,还是由他向来比较放心的臣子翻出来—— 他将那些东西扔到御案上,声调尚且平稳:「贺鸿锦,你怎么解释?」 贺鸿锦答:「有晏大人孤注一掷在前,臣,无话可说。」 明德帝捻了捻指尖,「你的意思是晏永贞暗中要挟于你,迫使你认罪?」 贺鸿锦无法回答,缄默不言。 明德帝自胸腔里嗤笑一声,「来人,将他二人剥去官服,羁押于大理寺,没有朕的许可,任何人不得探视、接近。这件案子就由兵部和大理寺一起查,盛环颂——」 「臣在。」被点到姓名的兵部尚书立刻出列。 明德帝:「朕要一个可以彻底服众的结果。」 盛环颂躬身,神情肃然:「是,臣必不辱命。」 明德帝安排下去,不想再在殿上夹缠,「好,今日就这样吧。朕累了,退朝。」 顺喜便高声唱散。 眼看卤簿就要开动,王正玄急忙道:「陛下,舞弊案如此大事,就这么——」 话未说完,才将迈步的皇帝回头一把将御案上的所有东西扫落,「你是聋了吗,没听见朕说的话?退朝!」 宝印滚地,纸片纷纷扬扬,还没来得及跪安的百官立刻齐刷刷跪倒一片。 「陛下息怒!」 王正玄亦不敢再出言挽留,几息后仍没听见皇帝斥责,便和同僚百官一起山唿万岁,恭送御驾。 行完礼,晏永贞也随大流站起来,然后双手扶住官帽,将其取下。 贺鸿锦做了跟他一样的动作,左臂抬着官帽,走到他身侧,咬牙低声说:「你想和我同归于尽,你觉得可能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晏永贞不会再退避一步。 两人剑拔弩张,旁边的大理寺卿见状头大不已,这俩都是他多年老搭档,哪怕忽然之间成了他手上的囚犯,也实在不好催劝。 他正想找找盛环颂在哪儿,贺鸿锦有了动作,愤然先走。很快,晏永贞叫他,「宋大人,咱们走吧?」 大理寺卿看着他落寞的模样,嘆惜道:「老晏啊,你到底怎么了?你分明不是那种人,为什么要……」 晏永贞低头笑了一下,向对方说:「案子在身,不谈交情,叫我大名吧。」遂也抬脚走出大殿。 殿外黑云愈发浓稠,好似不堪重负地缓慢垂坠,随时都有可能跌落、压到人肩上。 一身黑衣的男人单膝跪在屋檐下,向画案后的女子汇报:「……陛下大怒,将他二人收押于大理寺,让盛环颂主审,务必要拿出一个『可以彻底服众的结果』。」 话落许久,傅景书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就因为贺鸿锦打伤了他儿子,晏永贞就要拼命?」 黑衣人道:「晏尘水当日在刑部提到那两桩案子,一旦闹大,贺鸿锦就是欺君之罪,很可能还会连累家族。晏永贞大概觉得他为了保全自身,一定会设法杀人灭口,所以先发制人。」 第959页 「就这么一个理由?」傅景书仍然感到不可思议,将蘸着赭红的画笔丢到笔架上,「可笑,实在可笑。」 「好在他二人都不曾牵扯到小姐您。」黑衣人继续说:「贺鸿锦认得干脆,恐怕也是怕晏永贞攀咬到小姐——他尚算得上忠心。」 傅景书听到「忠心」的评价,毫无触动,只道:「算他们识相。不过光朝会上识相还不行,你找个机会去一趟大理寺,让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给我闭紧嘴巴。」 黑衣人领命,「另外那个晏尘水几次三番想要堪破小姐的计划,给我们添了诸多麻烦,眼下也没了威胁晏永贞的价值,是否要将他?」 「晏永贞还没死呢。」傅景书仍然无法理解晏永贞的动机,她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陈林到哪儿了?」 「最迟明日凌晨,统领就能抵京。」 「让他尽快来见我。」 「是!」黑衣人一喜,「统领要是得知您愿意见他,一定会高兴的。」 傅景书眼眸一沉。 黑衣人立刻收敛,抱拳行礼,轻手轻脚地退下。 傅景书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画作,三尺全开的画幅上,几朵石榴花炽烈燃烧。她审视许久,觉得颜色还不够艷烈,亲自端盘重新取色调色。 画笔落纸,秋雨落地。 雨势起初十分轻柔,似仙人飞天的裙摆拂过大地,视野因此被笼上一层薄障。到家门十步之内,陆双楼才看到有人等候在此。 对方摘下斗笠,用手帕擦去脸上黄粉,露出一张如白玉般明润的脸——裴明悯,此时应该身在至诚寺并小心掩藏自己痕迹的人。 「胆子挺大。」陆双楼收伞越过他,掏钥匙开门,「知道黎肆为了『押送』你回稷州,不得不假戏真做离京躲藏?同时我也少了一个可以做事的得力下属,不得不亲自四处奔波。」 裴明悯听出他的嘲讽,跟在他身后道歉,然后解释:「我来是因为有事不得不请你帮忙。」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为了你爷爷才独自进京。」陆双楼虽然不爽,但门开后还是抬臂示意他先进,同时嘴角无声上扬:「你恐怕还不知道,今日朝会上——」 「我已经知道了。」裴明悯打断他。 陆双楼顿了一下,反手扣上大门,「晏永贞跟你,不,你俩关联没有这么深,他跟……张厌深通过气?还是他已经去过至城山了?」 裴明悯拒绝回答。 「倒也不必这么生气吧?给你爹泼脏水的又不是我。」陆双楼收起往对方伤口上撒盐的想法,对他说:「好吧,你可以说说是什么事了。」 裴明悯确实生气,在得知舞弊案真相的第一时间气得眼前发黑,缓过来就要连夜回城。但张先生问他,回城之后是要先冲进皇宫还是先去质问晏永贞和贺鸿锦,又将他问住了。 他很快泄了气——在某一瞬间,他第不知道多少次意识到,不论真相如何,他爷爷都没有机会得知,也永远、永远不会再醒过来。 「嘿,走这边。」陆双楼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在,然后指了指厨房,他回到这座宅子里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烧水。 裴明悯没有再计较,跟在他身后,进入相对封闭的屋里,才将张厌深交代的话一一告诉对方。晏永贞自首之后,有一些需要绝对保密的事情就失去了执行人,由一名职衔不低的漆吾卫补上最合适不过。当然,他并没有提及张厌深半个字。 陆双楼一边听,一边粗暴地拆开柴捆,将柴禾一根根丢进灶膛,听完说:「好,我知道了。」 「你不问为什么,也不再谈谈条件吗? 」裴明悯还有一些反覆准备的说辞完全没能用上,竟感到些许无措。 陆双楼:「既然目标重叠,是谁的主意又有什么好问的。」他也不是猜不出来。 裴明悯却很好奇:「那我能问问你,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帮忙吗?」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不是世之常情么?只不过我们漆吾卫要上进,得有上头的人先挪位置才行。」陆双楼添够了柴,就停下来盯着被困在狭窄膛炉里的火焰。 除了跳出身在漆吾卫的困局,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只能有他一个人知道。 因为身家性命与前程?这倒是个足够坚固的结盟理由。裴明悯想了想,试探着问:「那我能再拜託你一件事么?」 陆双楼没有表示拒绝,他便继续说:「今行入狱牵扯到的那些妇人,我也认得。我想去找她们,你能帮我查一查她们现在在哪儿,是否安全,有没有被别的势力盯着么?」 他没有说得太细,一是因为对方是漆吾卫,朝中各种消息知道得恐怕比他更早更细;二是他回想当年在小西山读书,眼前这位和今行的关系似乎也不错,就算站在朋友的角度,多少也会关注一些吧? 陆双楼没有立刻回答,保持先前的姿势思考了很久,久到灶上的锅子「咕嘟咕嘟」冒热气,他才起身道:「既然你有心,在日落之前,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裴明悯终于能够活动僵硬得酸涩的四肢,欣喜之余暗自咂摸,这算不算印证了他的猜想? 陆双楼没有在意他出神,他们之间的消息交换已经结束。 黎肆不在,他就自己做饭,还带上了裴明悯的那份。虽然不及今行的手艺,但也能下肚饱腹。 过午之后,雨势渐大。 第960页 裴明悯刚收拾好碗筷,陆双楼就过来通知他出发。 前者换了身装束,将黑色的武服换成暗灰的常服,头上原本的银簪也换成了一支木簪。 裴明悯记忆力很好,觉得那簪子似在哪里见过,多看了一眼,因而注意到簪头形色发旧,已有裂痕。但盯着人看很失礼,所以他只多看一眼便将视线下移,越过对方的肩头,「你的伤……」 陆双楼恍若未闻,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便走进雨中。 裴明悯拿出一只瓷瓶,倒出些粉末拍在脸上抹匀了,还是穿戴上来时的斗笠蓑衣。 两人出了紫衣巷,进入另一条巷子的某间宅子,乘上马车,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再度换车。 裴明悯一路安静配合,什么也不问。直到最后下车,看到不远处的雾蒙蒙的河渠与石桥,才辨认出他们来到了安化场。 「斗笠不要摘。」陆双楼低声跟他说了一句,便大步流星往深处走。 此地聚集着整个宣京的三教九流,哪怕下大雨也掩盖不住两旁各式铺子里的嘈杂热闹。裴明悯紧紧走在陆双楼半步之后,形形色色的目光瞥过来,又很快撤走。 他二人通行无阻,直达一座人声鼎沸的赌坊。迎客的精瘦伙计刚刚斥骂过守门的汉子,扭头看到他们却惊慌得瞪大了眼睛,转身就要跑,「赶紧去告诉老大——」 「都给我站住,闭嘴。」陆双楼眼疾手快抓住对方一边肩膀,将人提到身后丢开,不需要谁通报引路,迳自跨过门槛。 周遭刚有所动作的人都停下来,目送他进去。 裴明悯也来不及抖一抖笠蓑上的雨水,赶忙去追,没走两步就被场子里发酵的臭味熏得想吐,不得不用袖子捂住口鼻。 陆双楼却似十分熟悉这里的环境以及结构布局,穿过一排赌桌和癫狂的人群上了二楼,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抬脚就踹。 屋里响起几道女声惊叫,倚在罗汉床上的陈老大正对房门,看到来人仿佛白日见鬼一般骇得僵住。身边几个女人都跑光了,他才勉强吞了吞口水,起身迎接,「双、双楼啊,你怎么、怎么突然来了?」 陆双楼看他片刻,突然发难,长臂一伸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摔按到了一侧摆满瓜果点心的长桌上。 □□撞出闷响,盘盏和吃食滚了一地。 陈老大连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双楼!」 「是不是以为我忙得脱不开身,就腾不出时间来找你麻烦?」陆双楼撒手往上,箍住对方的脖颈,勐一用力,「谁指使你陷害贺今行的?」 「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陈老大勐咳两声,喘不过气,挣扎抬起没有被压制的那只手。 陆双楼的腿比他抬得更快更高,不需要多费功夫,眨眼便踩住他小臂压回到桌上,再重重一碾。 陈老大惨叫一声,歇了反抗的心思,求饶道:「双楼,你也知道,我上有老娘下有稚儿。看在我从前帮你做事也很用心的份上,你就放过我这一回吧。」 「你记得跟我的交情,还这样做?」陆双楼歪了歪头,提起他的颌骨,再狠狠掼下,将他的后脑勺砸到仅剩的那个果盘上。 动静之大,哀鸣之渗人,震得刚刚上来的裴明悯眉心一跳,想说的话全都剎在了喉咙口。 陆双楼再把陈老大拖到眼前,脸对脸地笑道:「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你还有个独苗儿子。」 他左右看了看,踢开染血的果盘,拿起底下压着的削皮小刀,竖直抵到陈老大耳边,「你是觉得我没那个手段找到他们,还是我很有底线不会朝他们下手?知道我现在要干什么吧?我可不是贺今行,哈。」 话未落,刀尖便刺入陈老大耳下皮肤,沿着他的下颌骨划出一条直线,再挽了个刀花,换到另一边。 陆双楼的刀法很好,动完下半张脸,刀尖点上额头,下颌才有血线渗出。 这几刀并没有带来比刚刚更重的疼痛,然而陈老大不慎听说过他那门剥脸皮的手艺,注视着悬于眼前的刀刃,就仿佛要遭凌迟一般,惊惧得浑身血液都凝固成冰。 下一刻,他闭眼哀嚎道:「别别别!我说,我说!是傅家的人先找到我!」 陆双楼翻转小刀,用刀片拍了拍他的脸,才将小刀掷插到桌上,「我没有耐心,捡重点别废话。」 陈老大因脑后失血头晕眼花,余光里还能瞥到那刀,想昏过去都不敢,硬撑着断断续续地将傅家的人如何找上他、恐吓他拿出那份契约,并在朝会上指认贺今行的事,一一说尽了。 陆双楼听完后,整个人如罩冰霜,斜斜一瞥,「都听见了?」 裴明悯迟滞地点点头,攥紧满是汗水的手心,艰难开口:「别杀他,我需要写成证词,让他签字画押。」 「这就吓到了?我还什么都没干吶。」陆双楼勾唇笑了一声,拇指按到陈老大下颌的伤口上,低声说:「好好配合,别让傅景书知道,否则她会怎么对你,你应该清楚。还有,要是敢堂上翻供,我就把你全身的皮都扒下来,做成皮靴给你儿子穿。听明白了?」 陈老大气若游丝地答应。裴明悯侧身移开目光,看向门外,后又移向门墙。 楼上在暴力施虐,楼下的赌徒们就安静了一会儿,便再度将筹码压到赌桌上,热火朝天。 令人作呕。 一刻钟后,裴明悯拿到画了花押的证词,跟着陆双楼一起离开安化场。 第961页 雨不止何时停了,他还是没有摘下斗笠,半张脸陷在竹篾的阴影里。快要走到马车的时候,他停步请求:「下一个地方,你把地址告诉我,我一个人去吧。那些妇人孤苦无依,不像这里的蛇头吃香喝辣……」 「好,你去找胭脂铺的掌柜就行。」陆双楼给了他一个不在玄武大街的地址,提着卷好的伞就像提着刀,走在前方没有回头。 裴明悯默默地叠掌,向那道背影深深一揖,随后改道而行。 他不需要去祺罗家里找人,他直接去悦乎堂。书肆的掌柜看到他虽然惊诧,但还是迅速地将他带进内室。 在等柳从心过来的期间,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梳理了一遍今日的经歷并额外花了些时间消化好,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里好像一个地下联络点。 柳从心来得有些晚,带着两份便餐,分给他一份,「还没吃吧?」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问——他们能坐在这里谈话,就已经是往日的交情与信任带来的结果。 一张饼一筒汤,裴明悯已经习惯这样的吃食搭配,向对方道谢,同时注意到他袖口衣摆上有擦不去的泥痕。 柳从心一边撕咬肉饼,一边囫囵解释:「近日我都忙着修道观,人手不太够,哪里缺人,我就得亲自顶上。」 也因此,白日里他很难从道观脱开身。 裴明悯稍加思索,便瞭然是哪座道观,他不喜这种劳民伤财的建造,没有多问。因为下午的事情,他也不是很有胃口,就先说出自己的来意。 这个方向柳从心早就想到了,说:「我去找过那个女人,但她拒绝见我,躲起来了。她的那些同伴都帮她掩饰,阻止我找到她,祺罗出面也不管用。」 并且他不确定王氏叔侄的人是否还盯着她们,就有些束手束脚。 这样的局面并没有超出裴明悯理性的预料,但仍然令他陷入沉默。 柳从心:「我听祺罗说,当初你也有参与这件事,在之后也为她们提供过几次庇护,你觉得值吗?」他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好吧,其实我更想问今行,但我见不到他的面。」 最初像纽带一样将他二人连接起来的同伴,被监禁在狱中,情况不明。 裴明悯用双手抹了把脸,终于开口:「值与不值,我说出来并没有意义。」 「但是我敢肯定,再重来一次,今行和我的选择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他坚持这样的想法,还不死心:「你让祺罗带我去见她们吧,我再试试。」 「可以。不过今晚不行,我得去看看晏尘水。」柳从心快速地解决了晚饭,「你要一块儿去么?」 裴明悯当然不会说不。于是他抱着一摞补品,代替了对方的小厮。 入夜后凉风习习,屋宇街道都还是湿漉漉的,千灯巷只有巷口点着一盏石灯,不明不晦。 两人敲开晏家的大门,来开门的却是贺冬。 「晏永贞拜託了我,我得盯着这小子痊癒。」贺冬带他们去厢房,扬声道:「小子,你朋友来看你了!」 西厢亮着灯开着半扇窗,晏尘水半趴在床头一方矮几上,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他胸腹连臀带腿根都缠了纱布,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搭盖——因他自个儿的要求,药用得很勐,导致他一直热得慌。 裴明悯不通医理,也无法判断他现在的状态,知不知道他爹的事,只能干巴巴地问:「你还好吗?」 贺冬小声跟他说:「盛环颂和大理寺的人都来过了,他还配合做了笔录。」 先前还赌气不肯好好治伤的青年,在得知他爹在朝会上自曝舞弊的事情之后,呆滞半晌,随即态度大变。 什么都知道了,也就是已经伤心过了。裴明悯张了张唇,不忍戳人伤疤。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几步,晏尘水也听见了贺冬的话,尽量撑起上半身,说:「再不好也能撑到舞弊案结束。不过,明悯你不是回稷州了么?」 对方主动提起,裴明悯也不刻意遮掩,「为了我爷爷,前些日子又进京来了。」 裴老爷子为什么而死,晏尘水多少也明白几分,默了默,挪动身子用胳膊肘抵着矮几,向他拱手:「我先在这里替我爹向你口头道歉,现在不方便,等我好些了,再向你家负荆请罪。」 「你小心牵动伤口。」裴明悯已经不再想其中的关系,赶忙制止他,说:「你是你,你爹是你爹,晏大人为何要协助舞弊、是否被迫尚未可知。我不会迁怒于你,也不需要你向我道歉。」 「不对。」晏尘水却一改常态反驳他的话,按着他的手臂借了一把力,将矮几上自制的卷宗翻到某一页,推给他们看,「我知道我爹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一直在暗中追查这桩案子,有一次和今行一起到京郊寻找线索,遭到了漆吾卫的截杀。那回幸好有今行在,及时带着我逃走,不然我可能就没命了。」 「我回家之后,我爹在家中等我,还做好了饭菜。我问他怎么那么早回来,他说公务永远做不完,所以干脆让自己休半天假偷个懒。」 晏尘水今日将这件事回忆了数十遍,到家之后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 「我当时还庆幸他没有发觉,之后暗中警惕了一阵子,没有再遭遇意外。我以为是我运气好,或者幕后之人太过傲慢不把我放在眼里,结果是我爹替我挡住了一切。他与贺鸿锦那帮人做了交易,脏了自己的手,让我能自以为是地继续查下去。」 第962页 他以叙述的语气,将他的推断尽量平静地说完。 可加重的鼻息与剧烈起伏的胸膛,让另外三人谁都能听出他的自责与懊悔。 「这不能怪你。」裴明悯为他感到惆怅,安慰道:「旧案疑点重重,你尽你所能去找寻真相,这件事绝对不是错。」 柳从心关注的却是案子本身,这也是他来的目的之一,「前天你在刑部要立案状告贺鸿锦,不惜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查到什么关键证据了?」 谈起正事,晏尘水反倒好受些,没有提及忠义侯,只是吸着鼻子点了点头,说:「明天冬叔送我去大理寺,不,先找盛环颂,把我掌握的所有证据和线索交给他。一案归一案,不管哪个案子,贺鸿锦都别想洗脱。」 他攥住矮几边沿,环视在场诸人,「舞弊案翻出来,加上这两桩旧案,舆论首当其冲的一定会变成贺鸿锦。因为他刑部尚书的身份,今行的案子也会被延后,就还有翻案的时间。」 柳从心冷笑:「案子还没判呢,他什么错都没有,是被冤枉的无辜者。」 「你我都明白,就别计较这些用词了。」裴明悯即道,自袖中拿出陈老大那份供词,「陛下不许我进京讨个说法,我本来藏身在至诚寺,混进城就是为了此事。你们看。」 仔细看罢,柳从心惊怒之余,不解道:「你怎么拿到的?」 裴明悯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陆双楼帮的忙……我没提那个蛇头,但他先带我去的安化场,显然早有打算,我只是正好撞上了。」 听到答案,趴着的站着的都是一愣。 贺冬倒不怎么意外,心想算那小子还有点良心,又瞅着安静的当儿插了一句话,「需要我和星央做什么,尽管安排。」其后便不再发言。 年轻人们重又商量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未觉更漏渐长。 不知过了多久,梆子声飞越屋嵴,传到人耳中。 一、二、三更了,陆双楼斜靠廊柱,漫不经心地数着梆子声,所有注意力都聚焦在前堂入口。 陈林今晚回京,第一件事应该是进宫觐见皇帝。而后,不论陈林什么时候回到驻地,他都势必要到他手上过一遭。 他作为一名办事不利的下属,理应早早在此,等候发落。 这一等快到天亮,堂外廊檐下挂着的铁风铃才响起清越的报信声。 陆双楼脚步一滑,悄无声息地屈膝跪地。这一招他专门练过,五步之外再好的耳力也听不到半点动静。 漆吾卫驻地本就在暗渠上,被夜里风露浸润的石砖更是寒凉无比,他跪了几息便觉得刺骨的冷。就在此时,一双厚底皂靴无声无息地走到他三步之距。 他绷紧神经,恭敬行礼:「统领。」 陈林停在他身侧,高大的身躯遮挡了本就稀薄的星光,侧目道:「裴明悯呢?」 陆双楼整个人都融在阴影里,低头答:「属下让黎肆押解他回稷州了,还有五日大约就能回来。」 陈林声如淬冰:「本座记得给你的命令可不是让你好好送他回去。」 明知故问,陆双楼还不得不将回禀皇帝的话再说一遍:「裴明悯说他受陛下密召——属下愚蠢,被他诈住了,没能及时杀掉他。」 陈林抬手搭上他的左肩,「我看你是忘了,漆吾卫最重要的一条铁律,就是不论对错、听命行事。」 下一瞬,巨力突袭,陆双楼身子一抖,只觉肩膀就要被捏碎。他整个胸腔爆发剧烈的震颤,在冲出口变成惨叫之前,被他咬住舌尖及时压下。同时额上青筋暴起,并瞬间凸延至脖颈,令头颈因硬扛高压而充血变得通红。 最后,他将口腔中混杂愤怒与厌恶的血咽回喉咙,一字一句地吐出求饶:「统、领、息、怒,属、下、知、错。」 「认清你的身份,如果你手中的刀不能砍向你的目标,那它就会对准你自己。」陈林收了手,跨过他向前,「不要再有下一次。」 失去钳制,陆双楼当即向前半倾,拼尽力气用右手拦住左臂,才撑住自己没有狼狈倒地,然后含着满口锈腥回答:「是,属下谨记。」 他就着这个姿势缓了许久,左臂仍然无法动弹,眼看就要破晓,才勉强爬起来。 「陆头儿。」一直在前堂口站岗的任玖这个时候才迎上来,问:「你还好吧?」 「我像要死了的样子吗?」陆双楼冷冷道,转身回他自己小队所在的院落。 任玖东张西望地跟在他身后,声如蚊讷:「我刚刚真怕统领下杀手。」 「他不敢杀我。」陆双楼用化瘀的手法揉按着自己的左肩,面无表情:「陛下已经怀疑他,他要是现在就杀了我,只会坐实陛下对他的怀疑。」 说到这里,他想到什么,即问:「这么久才回驻地,陛下留他多长时间?」 任玖回答:「统领出宫之后,去见景书小姐了。」 傅景书? 陆双楼眉心一跳。 这女人又打算干什么,多大的事需要她亲自见陈林? 陈林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但他没有留在漆吾卫的驻地考虑,而是先动身去刑部大牢,在路上慢慢权衡。 此时的刑部群龙无首,贺鸿锦惯常独裁,失去了他,刑部侍郎在陈林面前不敢说一个「不」字。 很快,侍郎便安排好一切,屏退了所有狱吏,亲自提灯引他下地牢,同时有问必答。 第963页 「……这贺今行看似良善好欺,实则我们各方面遍查了几日,都没能找到他足够致命的污点。和他同住的那两个,一个是陛下赐过籍的混血儿,一个是有自己的医馆、坐馆开方的大夫,都与这贺今行没有直接的关系,传唤盘问了几回,但抓不到错处,也不好羁押进来。至于他那个私生的爹,人在稷州遥陵,又是咱们堂官的兄弟——喏,就是这儿了。」 随即上前用力拍门栏,「贺今行,赶紧起来,有大人物要问你话。」 贺今行抱膝侧躺在枯草堆上,恍惚中似乎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去确认。 长时间的飢饿与无法休憩让他的精神仿佛被凌迟,脑袋胀疼得要炸开裂成几半,不仅难以冷静下来思考,更是浑浑噩噩得几乎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侍郎又提高声气叫了几遍,尖锐的声音落在贺今行耳里就像是扎进脑子的针,他捂住耳朵,看向牢房外的声音来源。是有两个人影,像墙似的并排着挡住了壁灯照过来的光。 他之所以没有靠墙支撑身体,就是因为他需要一些光照着他身体的一部分,才能让自己熬下去。他焦躁地把自己挪向光照之地,然而耗费所剩无几的力气也只能跪行两步便仆倒。 侍郎见状,擦着汗讪笑道:「我们刑狱这一套常法使下来,一般人坚持两三日就招了,意志顽强一些的至多撑个五日也要崩溃。他这都七日了,就算疯癫了也是正常的。」 本来只打算熬他五日就提审,但因为休沐日加上堂官贺鸿锦出事,这边就疏忽了些。 陈林不置可否,指了指门上的铁锁链,示意侍郎将牢门打开之后,亲自弯腰进了牢房,蹲下来查看嫌犯。 「贺今行,可还清醒?」 人到跟前,贺今行确认这不是幻觉,才尽力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俯视自己的这张脸看了许久。不是贺鸿锦,他烧肿的喉咙撕扯出声音:「……你是谁?」 「吾名陈林。」陈林也在仔细地观察他,颔首道:「还没有被逼疯嘛。」 贺今行听到这个名字,将舌尖抵住齿刃,然后奋力咬合,在味蕾上蔓延开的血腥让他清醒了些,「怎么是你?」 「看来你听说过我,我也就不废话了。」陈林直起身,犹如高峰拔地而起,「我查过你的身家,名下没有任何产业,全靠俸禄和给书肆写文章度日,何来巨额钱财为那些娼妓赎身?我想,一定是有谁在暗中资助你,或者赠授你钱财,对不对?」 景书要让这个贺今行死在万众瞩目的法场,死得合理合法,被所有百姓唾弃。如此才能釜底抽薪,彻底灭了支持新政的那帮人的气焰。 光凭他们捏造的私自蓄奴一条,就有些不够。 陈林思来想去,既然打定主意要把人彻底按死,不如再闹大些多牵扯几个碍事之徒。 若是能藉此事将崔连壁一党或者忠义侯拖下水,一石二鸟,那就更妙了。 「陈统领想让我攀咬谁?」贺今行翻了个身,仰面盯着房顶,双手摊开,几截指骨伸进光里,「崔连壁?盛环颂?忠义侯?还是我没有想到的哪一位?」 「还挺识趣。」陈林露出一点玩味的笑。 贺今行的嘴角也微微上扬,闭着眼说:「统领高看我了,我哪儿能攀咬得上。」 陈林脸上那点笑就只浮在了皮上,寒声道:「那本座再提醒你一次。你有一支墨玉镯子,价值不菲,显然是赃物。谁贿赂于你的?」 「不是赃物。」贺今行平静地回应。 「也对,行使贿赂哪儿有单送镯子的。若是男女之间,也不大可能是女子送男子。依本座看,倒像是你要送给哪位姑娘的。」陈林回头看向侍郎,「你说,怎么才能把这位姑娘找出来?」 贺今行闻言只想大笑,但他没力气笑出来,遂哑声说:「好,你们去查。要是真能查出来,我可能还会高兴一点儿?」 他毫无负担地歪头,瞥向自己沐浴光明的那半只手。 陈林彻底沉了脸色,面对他的侍郎下意识地发憷,赶忙献策:「要不上上刑吧?骨头痛了,就知道服软了。」 这位漆吾卫的统领没有反对,侍郎便赶紧出去安排。 贺今行仿若未闻,直到两个狱吏将他半架起来拖出牢房,心中依然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刑罚带来的只有血肉的疼痛。这样的苦楚,他于幼年在遥陵度过的岁月中,早已习惯忍耐。 哪怕这回没有人陪着他,没有阿娘,也没有师父。他依然还有可以挂念的东西,有要等的人,就像他指尖的那一粒光芒,足以支撑他面对无边黑暗。 第333章 七十六 七月十八,稷州城。 「您寄售的那五十袋新米已经全数卖出去了,这是帐目和银两,您看看……您谬赞了,这都是顺带的事儿,哪里就谈得上辛苦……哎好,日后那位老伯要是上门寄售,咱们还像这回一样,公子您放心……」 贺长期从自家的米店出来,将几块银子和一页记帐纸装进荷包里,眼看天色不早,便赶着去找同伴。 不远处的街角是家茶肆,说书先生嗓门十分洪亮,传出老远,「诸位,最近京城里可是发生了好些件大事……」 贺长期没怎么在意。稷州生活安逸,城里茶肆可太多了,随便哪条大街多走几步就能听见说书声。 「……当今天子乃圣明之君,有意整治那些个勛贵世家奢靡无度的风气,为作表率,就从天子脚下的京城开始。刑部领命查抄了不少有名有姓的大家族,但这些世家几代人富贵惯了,无法无天,被查也不足为奇。诸位不妨猜猜,落网名单里最让人惊掉下巴的谁?」 第964页 「……大家都错啦,这位啊,是陛下跟前新晋的红人,几个月前才升任通政司的经歷,名字叫做贺、今、行。」 刚刚从茶肆门前经过的贺长期停住脚步,看向茶肆里面地台上的说书人。 伙计迎上来揽客,他给了两枚铜板,也不要位子,端一碗茶就站在人群后继续听。 「这名字耳熟。」听书的茶客七嘴八舌,「是不是把西凉太子的头颅砍回来的那个年轻人?」 「我也记得,他在咱们稷州的小西山书院读过书,当年还考上了状元呢!」 「两位说对了,正是此人!」说书人一合摺扇,疾声道:「正因为他在边关立下大功,才受到陛下器重,委以要职。本指望他再接再励,不负皇恩,谁知道才短短几个月,就犯下大错,被革职下狱,只待秋后——处斩!」 贺长期横臂一抖,没收住力,差点把手里的陶碗捏碎。 「嚯,这么严重?」 「他犯什么事儿了,你倒是赶紧说啊。」 「说来也巧,刑部□□,原本主要是针对京中勛贵。结果无意之中竟查出这贺今行私底下也不干净,不光收授贿赂,还往来娼妓、蓄养奴僕,那个心思啊,就没有放到正事上!」说书人摆着手,长吁短嘆。 「当真?之前不是都传他两袖清风,不在乎名利么?」 「这人都是会变的,年纪轻轻身居要位,要钱要女人就是一句话,可不容易飘飘然么?」 「是啊,这官场上的诱惑那可太多了,一般人绝对抵抗不住,要同流合污。」 「唉,亏我此前还觉得咱们稷州出了个好人才。大好前途,怎么就没忍——」 茶客们感慨之时,一只茶碗突然从人群中飞出,掷到了说书人面前的案板上,「啪嚓」一下四分五裂,盖过全场声响。 茶渍和碎瓷片飞溅,更是吓得说书人蹲到桌案底下,围观茶客一气儿后退。 「谁干的?来砸场子是吧?」伙计挤进来喝道。 贺长期左右的人群立刻散开,将他凸显出来。他甩了甩拳头,将指节掰得啪啪响,同时面无表情地说:「不好意思,我这人听不得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放肆污衊他人。」 「说谁污衊呢?」伙计比他矮大半个头,一听这话,气势反而上来了:「别以为你长得壮你就能为——」 贺长期没让他说完,长臂一伸,就近拾起一把椅子抡了过去。 「打人啦!」伙计赶忙抱头跑出茶肆,大约是喊人去了。其他茶客见势不对,也纷纷作鸟兽散。 贺长期当然不是真要打人,搅完场子就提着条凳走上地台,盯紧才爬起来的说书人,「你从哪里听说的消息?」 后者护着胸前,一脸讪笑:「江南那边才传过来的。」 贺长期:「都传了什么?」 「这,我们也是花钱买的……」说书人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往后退。 下一刻,那椅子就贴着他胳膊往下坐穿了地板,「您别急!小的这就全说给您听!」 贺长期沉着脸听完,将一锭白银放到一旁案桌上,扬长而去。 至于之后会不会被找上门来,他无所谓,反正他爹日日在家闲得无事,正好替他兜着。 到与同伴约定好的大街口,牧野镰叼着根银丹草靠着马车,已经等得百无聊赖。瞧见贺长期,吐了草根,张开嘴似有话要说。 然而贺长期一言不发地略过他上了马车,他话到嘴边只能耸耸肩,咽下去。 再等两刻钟,杨语咸才姗姗赶到,三个人一块儿驾车回遥陵。 来时有说有笑,回去鸦雀无声。 「你们都听说了?」杨语咸里外看看,心中有数,也就不多提自己听见的那些让人火恼火的消息,只说结果:「我专门去问了裴公陵,下狱是真,处斩是假。昨日城里还没半点风声,今日一下到处都是这些消息,显然是有人故意夸大了放出来的。」 牧野镰坐外面赶车,吊儿郎当地说:「据我这些天观察,我敢说,光这稷州城里蓄养奴僕以百数计的狗大户就有不少,就算小贺大人是真的干了那些事儿,那又怎么了?多大点儿事啊!非要这么上纲上线,除了故意针对他,还能有别的原因?」 说罢想起贺氏也是这「狗大户」当中的一员,立刻回头向就坐在他背后的贺长期讪笑道:「我没影射你的意思哈。」 贺长期没接话,事实如此,就算连带他自己被骂到,他也没什么可反驳的。 更何况,他现在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他说:「我打算在回西北之前,再去一趟京城。」 「我跟贺将军一起罢。」杨语咸面带忧色,扶着腰带说:「新政才将伊始,今行就被陷害,发难之人针对的绝对不只是他。照稷州城里流言飞起的架势,其他路州恐怕也是一样,来势之汹汹,势必不能轻易了结,他受到的压力也不知有多大。还有,他十五入狱,我们前几天寄给他的信他未必能收到。保险起见,我得把原件都带进京。」 贺长期被他提醒了,「我们查到的那些证据只跟王氏有关,能帮到他么?」 「怎么不能?」牧野镰插话:「你们不是说这姓王的老家在松江路吗,比宣京还北的地儿,结果手都伸到稷州来了,这野心得有多大?我敢打包票,就算这会儿跟姓王的没关系,他铁定猫在一边等着黑吃黑呢。」 他压低声音,再次回头朝两人挤挤眼,「我们去了,直接拿他兼地的帐本威胁他,让他帮我们救小贺大人出狱,他敢不从?」 第965页 马车里安静片刻,贺长期将他的脑袋推回正位,「仔细看路。到了京城,摸清情况再见机行事。」 牧野镰一听这话,潜台词不就是「实在不行就这么办」么?遂知他有所意动,「你们都去了,我总不能一个人回西北吧?」 贺长期知道他不想回仙慈关,想多在外逗留,但也没有反对他跟着一块儿,说:「回去写封信向将军解释,多请一个月的假,明日一早就启程。」 「好嘞!小贺大人等着,咱们这就来!」牧野镰吹了声口哨,一甩马鞭。 马儿嘶鸣加快了速度,拉着车沿黍水飞跑,两岸风物迅速后退。 抵达遥陵镇上,贺长期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换了快马去附近的村庄找王老伯。他帮王老伯卖掉了新打的稻米,得把米钱送过去,顺便向对方告别。 「对对,今日十八,你们的探亲假要结束了,得回边关去了。」王老伯很是理解,没有格外挽留让这年轻人难做,只请他到屋里稍坐,吃顿便饭。 「倒不是回军中,我要去一趟京城,再往西北。」贺长期却不好久留,婉拒道:「时间紧,这就得回去收拾行李,所以不麻烦老伯了。」 「去京城?」王老伯一听,喜道:「哎呀,那可太好了,眠哥儿啊,你看看你能不能帮老头子带些新米,到京城送给小贺大人?」 贺长期好几天前刚从江南回来,就收到了老人自己舂的两大袋新米,此时也不好拒绝老人心意,更不忍心将他去京城的目的说出,唯有轻轻地无声地点头。 王老伯便招唿孙女进屋帮忙装米。 贺长期独自站在小院里,四下静悄悄,只见村里邻舍炊烟裊裊,背后是那座半山腰上有座山神庙的小山。 他一面试图回忆那庙里的山神像长什么样子,一面无意识地想,除非山神显灵噼道雷下来,否则白日那说书人把诬陷当作轶闻,说的每一个字儿他都不信。 半晌,王老伯躬身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小布袋从屋里出来,他六七岁的孙女在旁边举着小手虚虚托着他的胳膊。 贺长期赶忙上去接过来,大约十多二十来斤,对他来说两根手指就能提住,但还是珍惜地托在臂上。 「没有多装,免得拖累你的行李,不好赶路。」王老伯搭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说:「只是向小贺大人表示个心意,他惦记着老头子,老头子我也惦记着他。」 「对了,您记得跟小贺大人说,再忙也不要忘了吃饭,一日三顿饭都吃饱了,才不会生病,才有力气干活儿。」 贺长期说:「您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王老伯对他十分信任,毫不担心他会不会忘记自己的託付,遂不再耽搁他时间,和孙女一块儿将他送到村头。 天空是厚薄不一的穗色,与村庄周围大片的干田稻桩遥相映衬,将天地间一应事物都照得温暖不已。 贺长期走出一段忽然回头,老人还在村口大槐树底下,搂着孙女向他挥了挥手。 此一别,大约不会再见面。 他攥着米袋子,心中涌出无以言说的感动与难过,也挥手向那对祖孙再次道别。 翌日卯正,贺家三房的园子灯火齐亮,贺三老爷和夫人一块儿盯着下人往马车上装行李。 儿子对爹娘说了实话,他娘捨不得他又拗不过他,只能多给他准备了不少东西让他带走,吃食用具衣裳被褥一样不落,恨不得把家搬走。 贺长期却打算轻装简行,叫他爹送他一截,然后半路上再让他爹把多的那两车行李给拉回家。 贺三老爷不肯:「你这不是坑你爹吗?」 贺长期正琢磨到京里用钱的地方不少,自己手头的未必够,得再从他爹那里捞点,就说:「把你私藏的银票给我,娘就不会骂你了。」 贺三老爷瞪他:「……你惦记你爹这点私房钱就直说,让你娘知道还得了?」但肉痛归肉痛,还是脱了左靴脱右靴,从鞋垫子下拿出两叠银票,递给自己儿子。 贺长期没直接要,拿帕子包了才揣进怀中。 贺三老爷作势高高举起巴掌,然后轻轻落到他腿上,小声道:「儿啊,我问你,贺今行这事儿,你跟王义先写信说没有?」 「我为什么要跟大帅写信?」贺长期感觉莫名其妙,「太远了,没必要。而且大帅每日忙得很,我也不好意思拿和军务不相干的事去麻烦他。」 「这怎么是不相干的事?」贺三老爷一拍大腿,「你抓紧时间跟他通气,他知道了肯定比你还急。」 贺长期抖了抖,把他爹的手拿开,低声说:「爹,我知道今行其实是四叔的儿子,你只是个帮忙遮掩的幌子。王帅和四叔感情深厚情同手足,知道今行遭难,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但今行是京城里的文官,牵扯的是朝堂新旧两派的交锋,和边军八桿子打不着。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只代表我自己,可王帅代表整个西北军,他不能被卷进来。」 「不是、我、哎呀!」贺三老爷没想到他会说这一长串,语无伦次一阵,急道:「你怎么跟贺易津那木头墩子似的?你就信你爹一回,给王义先写封信,也不定要找他帮忙,就单纯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他怎么做那是他的事儿——他一军总兵,你还担心他不会权衡利弊吗?」 贺长期看着他爹,仍然不明白他爹为什么这么急切。不过转念一想,殷侯在世时,军师就是一心只为仙慈关着想的人,从不意气用事折损西北军的利益,而且也很关心今行。于情于理,他都可以把这则消息告知对方。 第966页 于是他说:「好吧,路过驿站的时候我会投一封信。」 「记得要尽快。」贺三老爷松口气。 他生怕这小子刨根问底,还好,还好。 走出两条街,贺长期要转道去接杨语咸,就让自家老爹赶紧回去。 贺三老爷愤愤地下了车,没走几步再次回头敲窗,嘱咐儿子:「到京里要是钱还不够用,就找你大伯借。借条打好,日后我和你娘给他还。」 贺长期"哦"了声音,表示自己听见了,赶在他爹不满自己敷衍之前,说:「我到了再给你们寄信回来。」 贺三老爷欣慰地嘆息一声,「你小子可算懂事了。」然后心事重重地走了。 牧野镰从行李车换乘过来,颇有些可惜,「你娘给你准备的都是好东西,我还没看完呢,就都送回去了。」 「玩物易丧志。身外之物,不可沉湎。」贺长期没理他打趣,眉头紧锁,看向车窗外沉沉的夜色。 天未明,晨光未现,这座黍水畔的小镇尚在酣睡之中。 车马赶到偏僻的独立佛堂,却见院门外的台阶上,有道佝偻的身影,似乎敲了门在等待主人家出来。 「那是谁?」牧野镰眼尖,「嘿,旁边还有个小孩儿。」 贺长期提着灯三步并两步走近,看清来人正是昨日才告别的一对祖孙,惊讶道:「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王老伯就是来找他的,蹒跚下台阶,「眠哥儿,你去京城,能不能也带上我?」 贺长期把人扶住,这才看清对方满是褶皱的脸上异常憔悴,不自然道:「您怎么突然也想……」 王老伯没有听清他的话,自顾自地疾声说:「你走之后,我就听村里人说了小贺大人的事,想起你说要去京城,肯定也是为了这事对不对?我这一宿都没睡着,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啊。小贺大人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官,他不可能做坏事的,肯定是出了天大的误会,不然怎么就判砍头了呢?」 「抓他的官府老爷肯定也不了解他,才会相信那些误会。我了解他,我得去帮他跟官府老爷求情啊,我可以作证,他是顶好的孩子,不可能干那些事!」他越说越激动,握拳捶上胸口,好让自己喘气。 他的小孙女踮起脚帮他拍背,稚嫩地劝他:「爷爷您慢点儿说。」 贺长期明白他的来意,也劝道:「其实没那么严重,入狱是真的,但其他大都是瞎传。老伯您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路途遥远又颠簸,没必要硬跑这一趟,万一路上拖坏了身体怎么办?」 王老伯不听,满心都是那个可怜的孩子,说:「我一把老骨头不怕颠簸不怕,可小贺大人他没爹没娘,被关进牢里,谁在外头替他打点呢?」 他眼里闪着浑浊的光,「我怕给他添麻烦,所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把他当亲孙子看。我半截入土的人了,在路上病死猝死,都好过让我知道我孙儿坐牢遭难,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啊。」 贺长期咬紧牙关,别开眼。 「就带上老伯吧。」牧野镰突然出声,走到他身边,提起拖到地上的灯,「哎,我这个人最看不得老人妇女掉眼泪了,用你们这儿的话说叫什么,造孽啊。」 王老伯当即转向他,抓住他一只手,「牧小兄弟当真愿意带上老头子?」 牧野镰笑了笑,自有主张:「我们将军赶起路来,能日行两百里。您年纪确实大了,走长途得小心,不便跟他一起。我带您走水路吧,行程慢两天就慢两天。不过,您这小孩儿怎么办?」 王老伯低头看向身边的小孙女,犹豫不决。 孩子立刻抱住爷爷的腰,说:「我要和爷爷在一起。」 牧野镰对小孩的耐心向来比成人多一些,哄道:「赶路很累的。虽然说是水路,但我们也要尽可能地赶时间,你这小不点儿可适应不了。」 女孩问:「从稷州到你们说的宣京,会比苍州到稷州还要远吗?」 苍州是她的第一个家乡。 牧野镰回答:「那倒没有,近一些,路也好走得多。」 「既然更近,那我肯定能走。」女孩斩钉截铁地说,仰头盯着面前的大哥哥,同时将爷爷抱得更紧,重复道:「我要和爷爷在一起。」 「哎,还挺倔强。」牧野镰假意嘆气,摸摸她的头,才侧目问上峰:「将军,这样安排可行吧?」 「我现在还能说不行?」贺长期扫视这三个人,揉了揉眉心,感到头痛不已。但他不是会迁怒的人,既然阻止不了,那就想想怎么安排更妥善。 等杨语咸出来,他们商量好,便分做两路。 贺长期独自走陆路,策马斜穿句芒山,直插向江北。另一路坐船走江南,经过才将试通航的太平大坝,到临吴两州交界处转运河上京。 天日晴朗,江水滔滔,自澄河口驶出的一艘官船比他们快上两步,已经抵达大运河渡口。 下属们例行补充物资,莫弃争为免自己的行李像丢失的那封参劾一样再出纰漏,没有选择下船透气,坐在船头甲板上,晒着太阳吃些干粮了事。 远远一艘貌不出奇的渡船从江面上滑进港湾,一名文士站在船头,待近到三丈内,便向他拱手喊道:「莫大人。」 莫弃争认得此人,眉毛跳了一瞬,站起来将剩下的面饼包好揣进袖中。等对方的渡船停在他五尺外,将栈板搭过来,他走过去,问:「主簿在此,制台可在此?」 第967页 「正是制台有请。」对方笑着伸臂示向船舱。 莫弃争有些惊讶,但也不憷,随之进了舱,从容坐在上首太师椅的人果然是他顶头的长官。他照规矩行了礼,便问:「不知大人叫下官来所为何事?」 许轻名向他微笑:「我听说你要进京述职,正好我有两封奏摺要呈给陛下,就想请你帮我直接带到御前。」 莫弃争当即神色一凛,警惕道:「奏摺呈递下发,都有官驿可走,大人何故要借下官之手?」 领他进来的主簿睨他一眼,不满他质问的语气,但没有开口呵斥他。 「走官驿,每日行程固定,还要经捷报处、通政司,太慢了。」许轻名很和气地向他解释:「不如请莫大人帮忙来得快。」 一连两个「请」字,莫弃争有些不好拒绝,但他确实不大愿意,便硬梆梆地继续问:「既然大人要让下官代劳,那下官敢问您这奏摺当中写的何事?」 许轻名道:「没什么紧要事,只是向陛下问安,汇报近期政务成效罢了。」 莫弃争狐疑道:「改税这么快就有成效? 再一再二还有再三,主簿开口斥道:「莫弃争,注意你的身份,岂有下属不断质问上官之理?」 莫弃争没反驳,板着脸拱手以示谢罪。 许轻名拿出两本奏摺,让主簿递过去,「你要是不信,可以打开第一封看看。」 莫弃争不管上司下属、非礼勿视或者自持君子那些,对方说可以看,他就真的打开来看。但出乎他所料,内容确实全都与改税相关,除了他淮州的情况,其他三州也都有涉及。 这就有些僭越了,他合上奏摺。 许轻名见状,继续说:「第一封的内容在之后布政司也会公布,你提前看看没什么。但第二封载有机密,你还不够级别。」 莫弃争不再翻看,揣好奏摺,低头说:「是下官想差了。」 许轻名笑道:「难道你以为,本官是要为贺今行求情?」 莫弃争被说中了心思,紧紧抿着唇不张口接话,脸色却变了变。 许轻名平静地注视着他:「近来流言甚嚣尘上,本官确实也听到一些。只是京中之事,发生在千里之外,我也无法及时得知确切细节。虽然我与小贺大人交情甚笃,但贸然干涉不是明智之举,稳住江南将新政继续推行下去才是上选,你觉得呢?」 莫弃争为此事已思虑多时,躬身道:「大人说得有理,下官会如实将大人的奏摺呈给陛下。」 「有劳了。」许轻名做了个手势,让主簿送对方回他自己的船上。 待两人出舱之后,内室门帘从里掀起,走出个年轻人来。却是杨语咸一行人没有在太平盪看到的那位主事,江与疏。 他面带疑色,不解地问许轻名:「大人,您刚刚对莫大人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这和他们之前说的完全不一样。 许轻名依旧带着笑,轻飘飘地说:「当然是骗他的。」 江与疏讶异地睁大眼睛,「我还以为您……」 许轻名一眼就看出他是怕自己反悔,失笑道:「对莫弃争这人来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不欺瞒他,他就不会帮忙带这一封奏摺。」 「原来如此,可您为什么一定要让莫大人帮忙带?」江与疏对此还是不解,以许总督的手段,绝不至于无法将一封奏摺送进京城、送到陛下面前。 「他是进京述职,也是向陛下告我状去的。所以他们会保他平安进京,顺利面圣。有这么便捷的路子,我岂能弃之不用,而要自己想方设法和人斗智斗勇?」许轻名一派理所当然,叫他坐下。 江与疏乖乖地坐了他指的那把椅子,蹙眉道:「但莫大人进京面圣之后必会发觉,您是在骗他做事。如此一来,您在他心中的形象就更差了,日后您要指派他恐怕会更加麻烦。」 「无妨,我相信莫弃争是个成熟的人,不会因个人恩怨而在政务上刻意。至于我的名声形象,在外早已是毁誉交加,不差这一茬。」许轻名明摆着不在乎,说完瞧见送人回来站在门口请示是否要开船的主簿,他微微点头。 等主簿离开,他压低声音,促狭道:「而且啊,他老是质疑我,我有时候也是会生气的,只是没有理由罚他。今次就让他也吃一瘪,有苦说不出。」 江与疏听到这话,又忍俊不禁又觉十分新鲜,原来稳如泰山的许大人也会有这样充满生气的想法。 许轻名看他努力憋着笑的模样,也觉得有趣,直到他笑够了,才温和地说:「散布消息的人抓了,求情的摺子你也看着交给莫弃争了,这回可以放心了吧?」 江与疏起身走到他跟前三步远,正正地面对他,叠掌作揖,而后说:「多谢许大人相助。」 「下官在江南这三年,不论河工之事还是我个人私事,都一直蒙您照拂,桩桩件件我皆记在心中,感激涕零。如今工程修到尾声,衙门召我回京在即,我却不知如何报答于您。唯有请您受我三拜。」 说罢,端端正正拜下去。 许轻名正襟危坐,肃容受礼,过后衷心道:「我之所以提携你,是因为你专心致志,将太平大坝修得很好,甚至缩短了许多工期。你若想报答于我,就将你在太平盪的作风一直延续下去,在河工水利上再接再励,为民谋福。河运畅通,水利发达,我也是能享到实惠的一员。」 第968页 江与疏也听得十分认真,「大人的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许轻名停顿片刻,再道:「工部让你们赶在八月半之前进京贺喜,想必是王玡天在中秋另有所安排。你就照着他的安排来,月底月初再出发都可,免得把火烧到你自己身上。」 「下官明白。」江与疏垂下手,说着「明白」,神情却黯淡了几分。 终究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啊。 许轻名暗嘆,换了个方法,问他:「你觉得贺今行是个怎样的人?」 明明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江与疏听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渡船再度起航,微微摇晃起来。他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从前的画面,在稷州在京城在江南路,不论哭与笑,所有的所有都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回忆。 「……其实考科举做官之后,我认识了许多人,比他有文采、比他有辨思、比他更果决的都有人在。可只有他,不管他做什么,我都坚信他一定能做成;不管他让我做什么,我都坚信他一定是为了我好。」 他说着吸了吸鼻子,眼眶飞红,「他对我的意义也不同于其他朋友……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在蹴鞠场遇见他,我或许依然坚持着我的志向,但绝对不会做到现在这样的程度。哪怕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相隔千里,他也鼓舞着我。」 他无法想像,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失去这个朋友,他该怎么办。 许轻名走到他面前,俯身递给他一方手帕,「这种堪比造化之恩,我很理解。但你既然这么相信他,那你觉得他会就这么轻易地失败吗?」 「不会。」江与疏脱口而出,将手帕慢慢攥紧,「绝对不会。」 许轻名注视着他的眼睛,循循善诱:「那你何必要立刻就进京去找他?你有更好的办法啊,与其将时间浪费在路上,不如就在你扎根已久的地方,在太平盪、在江水来往的船只上去反对流言、改变舆论。 」 「你一个人信他,知道他所作所为绝无私心、皆为公义,不够。你要让更多的人相信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才能真正地帮到他。 」 「京城内与别的路州如何,本官鞭长莫及,但在江南路,新政不会停,民心不会乱。」许轻名握住他拿帕子的手,帮他擦掉眼泪,「这就是我身为江南总督,同时与小贺大人互为盟友的做法。与疏,你明白了吗?」 江与疏用力地擦拭眼睛,然而擦过下一刻又有泪水冒出,他便含泪点头。 「我会努力的。」 许轻名放了手,让这个赤忱的青年得以用手帕捂住脸大哭出声,自己则到窗边看向船舱外的天空。 云海苍茫,河风无所顾忌,一如他即将远航又被调回江南路的那一天。 他还记得那封他的老师亲笔所写的调令,哪怕在他念起「老师」的时候,不会再得到任何的回应。 所以,为了祭奠,他也当誓死实现自己的理想。 而在他背对的另一扇窗外,淮州的官船扬帆起航,沿大运河直上京畿。 在长官的要求下,星夜兼程,非必要不停留。 转眼到七月廿一。 天色蒙蒙亮,盛环颂就跨进了崔府的大门。他还穿着昨日上朝时穿的官袍,眼下耷拉着很重的青黑痕迹,显然这一天一晚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崔连壁正在用早饭,什么话都没问,只让下人添一副碗筷。 「堂官啊,这案子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查下去。」盛环颂用从前在兵部的称唿,依然把自己当作对方的副手,开口就诉苦:「晏永贞很配合,供述有理有据,但我总觉得他还隐瞒了什么,可又偏偏捋不出破绽。贺鸿锦的嘴就太硬了,我跟他对着熬了一个晚上,除了晏永贞说的那些,没套出一点话。」 他到底是兵部出身,不擅长刑讯,尤其面对贺鸿锦这样的老刑名,打心理战完全不占上风。大理寺卿也不愿下狠手,把主责推到他身上,他又顾忌着皇帝要体面的命令,这一天一夜有力无处使,实在憋屈极了。 崔连壁仍在细嚼慢咽,他不爱吃稀的东西,早饭也是硬米。 盛环颂知晓上峰这个习惯,更加吃不下,抱怨道:「我一开始就不想掺和这事儿,结果兜兜转转还是轮到了咱们手上。」 舞弊案发之初,他就配合王正玄查了捷报处,其余时候大都是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天塌下来,也有裴孟檀顶着。 现在真是,风水轮流转,谁也没被饶过。 「该来的,避不过。」崔连壁嘴上得了空也是语气淡淡,示意他面前才上的那碗白饭,「这可是松江的新米,别浪费了。」 「松江米?」盛环颂端起碗,忽然想起来,「这都七月底了,市面上好像还没怎么见松江那边过来的粮商,歉收了还是怎么着——堂官你这哪儿买的?」 「陆潜辛送了两斛。」崔连壁夹起一筷子米饭,不紧不慢送进口中。 「就两斛?没这么送人的吧。不对,挑这个时候送,他在暗示什么,王氏有问题?」盛环颂琢磨着,越多的人搅进来,事情就越发的棘手,「陆潜辛和王正玄互相恨不得捏死对方,有放假消息干扰我们的可能。但若说贺鸿锦和王氏真的沆瀣一气,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王氏惯来奢靡,贺鸿锦负责查治风气,也没见查到王氏叔侄头上去。」 就算王玡天领工部负责协同,贺鸿锦也不是会顾忌这点关系的人,除非他并不想向对方发难。 第969页 知而不言,无异于默许与纵容。 崔连壁搁了筷,「他叔侄昨日可有动静?」 「我这里没有人来打探过,但保不齐大理寺那边……」盛环颂皱了皱眉,「我会派人盯着。」 崔连壁:「盯仔细了。」 盛环颂叫他放心,戳了戳碗里晶莹的饭粒,还是没胃口,「您说,我从贺鸿锦家人下手如何?」 「你是主审官,你自己拿主意,别在判刑之前弄出人命来就行。」崔连壁起身,下人捧来官袍鞓带伺候他换上,「我要进宫去一趟,你吃完就在这里歇会儿吧,免得多跑一趟。」 盛环颂见他没反对,心里略有了些底气,往外头瞧一眼,天还没亮呢,「这么早?」 崔连壁闭上眼,「陈林昨个儿半夜从宁西路回来,已经见过陛下了。」 盛环颂一听立刻问:「怎么说,情况如何?」 宁西民乱的影响并不比舞弊案轻,甚至更胜一筹。 崔连壁:「还能怎么样,久压不下,百姓过得水深火热,宁西路官场势必要大地震。」 盛环颂替他发愁,「这乱子不知何时才能平息,平乱之后撸人砍头,下几道撤官治罪的命令容易,换人主持大局收拾烂摊子难啊。江南路大涝灾那年换齐宗源,是把许轻名给紧急调了过去,现在能换谁?以宁西的情况,不熟悉民情又没点能耐,恐怕很难压得住局面。」 庸官忝职令人髮指,无才可换更是令人窝火,而且这事儿还得尽快预备。 崔连壁为此头疼不已,睁开双眼,眼里亦有血丝,「派到蒙阴传旨的人有消息没?」 盛环颂摇头,从宣京到南疆,八百里急递都得跑六七天,实在没那么快。 崔连壁换好官服,一边戴官帽一边说:「飞鸽传书给沿路驿站,让顾横之尽可能再快些。他没到,禁军先开到荼州,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打围不能出击。晚一天,百姓就多受苦一天,军队就多一天的粮草消耗。」 哪怕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任宁西路一府两司,他也不愿拖下去。 「我这就去办。」盛环颂当即放下碗,和对方一块儿出们。要分开之时,他突然叫道:「堂官儿!」 刚登上马车的崔连壁掀起车帘,看向他。 他面露纠结,低声道:「贺今行那边,您看……」 「只能靠他自己撑,你别做多余的事。」崔连壁话罢,沉默一刻,吩咐车夫:「出发。」 马车很快驶离,盛环颂嘆息一声,也只能转头回衙门。 兵部做了皇帝多年心腹,他不是不明白,现在绝不是能开口求情的时候,以陛下之多思多虑,稍有不慎反倒可能会给对方招致灭顶之灾。但刑部大牢不是好待的地方,撑下去谈何容易。他心想,不好出手帮忙打点,稍微关注一下总行吧? 盛环颂打定主意,回到兵部衙门就签发文书,让荼州到蒙阴沿路各军驿层层传递下去,遇到顾横之一行人就即刻颁令。 然后,他招来两个得力的下属,一个安排去刑部打探消息,一个安排去盯着大理寺。窝圈椅里假寐了一会儿,他心里还是不安稳,又招来一个下属,让他去盯一盯工部现在的主官王玡天。 王氏叔侄两人,虽然做叔叔的王正玄官职更高,但盛环颂总觉着他脑子缺根筋儿,不如他那大侄子阴险狡猾。 一番折腾下来,朝阳高升。 看到副手有滋有味地啃胡饼喝肉汤,盛环颂才想起自己有十来个时辰没吃过饭了,立刻寻由头把饼汤收缴了大半。然而还没等他尝出个滋味儿来,前门来报,刑部的晏尘水求见尚书大人。 盛环颂把刚掰的饼丢进盘子里,奇道:「他不是被贺鸿锦打了三十多杖,又停了职么,怎么这才第四天就能找上门来了?」 门房回答:「哦,他说贺鸿锦被革职了,之前让他停职的命令还没有经过吏部画押,应当作废处理,他就直接官復原职了。」 「真的?」盛环颂皱眉,是戴罪停职之身,他可以呵斥走;还是刑部官员的话,就不好不见。 「这,属下又不是吏部的人,不懂这些啊。」 「废物。」盛环颂扔了块饼过去,「你们也是,就不知道直接跟他说我不在,找崔相爷去了?」 门房接住那块饼,咕哝了一句「您自个儿也不知道啊」,在下一块饼丢过来之前,迅速拔腿熘走。 盛环颂骂骂咧咧一阵,还是整了整官袍,出去接见。 晏尘水没进大堂,在大堂前的院子里,直挺挺地坐着轮椅,穿了官服没戴官帽,一张脸白得跟鬼似的。 还没接近,盛环颂就闻到了一股沖鼻的草药味儿。 他胃里是空的,闻着难受,不得不捏住鼻子说:「晏尘水啊晏尘水,你不好好养伤,非得折腾到我兵部来,这是何苦?」 晏尘水腹背都有伤,躺不得趴不得也靠不得,必须尽可能地挺直腰杆,所以不得不用力握紧轮椅扶手——说起他家这把轮椅,他爹坐过,他朋友坐过,这会儿又轮到他坐。 乍看不大吉利,却莫名让他心安,顶着一头薄汗稳稳开口:「我来,自然是因为你负责主审贺鸿锦,我有关于他的案子要上告。」 「打住。」盛环颂竖起一掌,在他面前蹲下,与他平齐,苦口婆心地说:「我知道你想要告什么,前几天我们衙门里都听说了。可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把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搬到现在的檯面上来,让所有人都瞧见了,还能得个体面的结果吗?」 第970页 「譬如袁三儿那事,他本来就是死罪,他不自尽也要被砍头,和他在牢里自尽的结果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晏尘水刚开口,就被身后的人拍了拍肩膀。 贺冬送他来,也负责时刻提醒他:「说话别用力,小心把伤口崩裂了。」 晏尘水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袁三儿被杀人灭口,就无法指认他背后真正的主谋,顺理成章让陆潜辛做了替罪羊。」 「这我就更不能理解了,陆潜辛作为当事人都能接受的结果,你为什么不能接受?」盛环颂重新站起来,朝阳照在他官袍背后的补子上,令他背心发热,同时在他前方投下一片阴影。 「还有你要提的另一件事,兵马司那些旧案。它们本来结束得很好,刑部血洗菜市口立威,兵马司改革重组换了新气象,朝廷拔除了一批吃空饷的蠹虫,百姓们沉冤昭雪喜放鞭炮得祭亡魂,这是多赢的局面啊,对不对?」 「你何必一定要在意当时被砍头的死囚是不是那些个人呢?就算贺鸿锦偷天换日,但能在死牢里替换掉死囚的,那也只能是另一个死囚。都是死囚,早晚都要砍头,只不过给他们换了一下时间而已。」 晏尘水在阴影里仰视他,面上犹如覆了一层灰:「这些人确实死了,但不是死在刑部刽子手的铡刀之下,而是被另一拨人谋杀,谋杀原因是勒索不成。」 「那、又、如、何?」盛环颂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说,「你到底懂不懂我刚刚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本来是所有人都高兴的好事,但你现在把它翻出来,昭告天下:刑部主官为了利益错砍人头,老百姓当时白白高兴一场,他们憎恶的恶棍并没有及时得到报应,烧给死去亲人的喜讯也是假的。然后一切被推翻,重新变得混乱不堪。」 「你说这谁能接受?」 晏尘水死死地盯着他,紧握住扶手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盛环颂再度弯腰,单膝跪下,"为了一时的意气,搅乱维持不易的太平;为了虚无缥缈不知给到谁的公正,让更多人的努力付之东流。你觉得很值吗?" 「贺鸿锦他该死,有你爹自首供出的舞弊案在前,他必死无疑。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信我。」 盛环颂举起三指,对天发誓。 秋阳闪烁,为长而有力的指节镀上一层朦胧的绒边。 「公子在想什么?这么入神。」侍女进进出出好几回,看到大公子都是同一个动作,站在窗下对着太阳观赏五指,似乎趣味无穷。 王玡天收回手,取下系在腰间的摺扇,展扇慢摇道:「我想的事情可太多了,说给你听,你得听上好几个时辰。」 侍女掩唇偷笑一声,而后禀告:「叔老爷来了,就在前厅,公子可要见他?」 「他又来干什么?」王玡天扶额,冷酷道:「不见,就说我正在午睡。」 侍女一个「好」字还没应出口,外头传来一道男声:「睡什么呢,这不好好地清醒着?」 王正玄大踏步走进室内,拍着手说:「好小子,还没升上正职呢,就矇骗起你叔父来了?」 王玡天摺扇一合,让侍女退下,潦草地一拱手,道:「既然被叔父发现了,那我给叔父赔不是。但我确实累了,您要是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你这什么态度?」王正玄很不满,但这里就他们两个人,发作起来也没意思,就说:「还能有什么事儿?现在正在风口上的舞弊案,你一点没想法?」 王玡天:「舞弊的又不是我们王氏的人,负责查案的也不是叔父你,我想什么?」 「舞弊案是牵连不到咱们,可这事儿一出,原本满朝文武和街头巷尾的百姓谈论的都该是贺今行那个蓄奴案,现在都变成了贺鸿锦和晏永贞。」王正玄本来联繫了好几位近来关系火热的同僚,让他们在昨天的朝会上本参劾贺今行,结果被晏永贞抢先一步自首,皇帝大怒,这事儿也就黄了,「咱们布置下去刚起势,就被人打乱,何时才能进行下一步?」 「你我能让人四处放消息,其他人自然也能用这法子推波助澜。」王玡天一边说,想起一件事,到书桌那边挨个拉抽屉翻找。 「可问题是谁啊?」王正玄为此气得不行,「谁和咱们过不去,要跟咱们对着干吶? 王玡天:「贺鸿锦和晏永贞在大理寺的牢里,你、我又确定没有掺和过,还能有谁?」 王正玄不是没这样想过,简单地排除过后只剩崔连壁那一党,「可要是他们干的,陛下为何要让盛环颂去?那不就直接方便他们动手脚了吗?」 王玡天:「不论如何,贺鸿锦都是必死局,结果有什么区别?」 王正玄闻言,竟愣了一下,沉下声来:「当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他先前还与叔父争夺右相之位,如今轮到他去死,叔父难道不高兴?」 王正玄张了张嘴,抬指往斜上方指了指,「那边,不救他?」 「为什么要救?」王玡天感到好笑,露出一点笑容,「左都御史当朝自首,供述出刑部尚书,两天过去早已传得京中人人皆知,这事不拿人命去了,如何才能平息?」 要救贺鸿锦,傅景书亲自来替,恐怕都不行。 说罢,他终于找到那封密信,确认了一遍信中的时间,立马扬声唤侍女来更衣,「侄儿还有一宗事没处理,不陪叔父了,您自便。」 第971页 王正玄心头又是一梗,压根不信他真有要事,只当是逐客令,「既然你这么不欢迎我这个做叔叔的,日后有事儿啊,我也懒得来找你商量!」 袖子一甩,鼻腔一哼,大摇大摆地走了。 王玡天也懒得挽留,换好一身低调素雅的行头,吩咐侍女把地板洗三遍,立刻就走。 还是那辆单乘的素旧马车,飞快地从永定门出了城。 到泊桥渡又换了艘普通的客船,顺风顺水直到夜半,才在京畿某处小码头靠岸。 在此处接头的人上船来报,「禀大公子,莫弃争的官船因偶遇一队货船,让路耽搁了一会儿,大约还有半个时辰才到。」 「不急,到了再通报。」王玡天在等待的时候是最有耐心的,亲自烧水、煮茶,茶未滤三遍,下人便报人要到了。 他没有丝毫不舍,放下茶具,整理好衣冠,出舱到甲板上。 半轮明月挂天,河波荡漾着碎光。 遥遥一望,明朗的月色之中,果然有一艘挂着灯笼打着「淮州」牌子的官船驶来。 王玡天换了把长柄摺扇,「唰」地展开,眼里计算着距离,预备适时地开口。 却见那艘官船不断接近,自舱中走出一道高挑的人影。此人一身黑衣,腰间挎一把长刀,部分刀鞘沐浴着明月光,其上鎏金铭文似能流动一般。 漆吾卫。 王玡天登时脸色大变。 官船靠岸,这名漆吾卫与他面对面相隔不到半丈距离,狐狸眼微挑,唇角勾起一道嘲讽的笑。 「不知王大人在等谁?」 第334章 七十七 深夜的野渡口万籁俱寂,月落运河,似覆一层冰雪。 绵长的河风吹动明月雪,跌到两岸疏繁错落的草木底下,不时惊起一二声虫鸣。 这声音落在王玡天耳中,十分聒噪。 他此行为求隐秘,只带了一个心腹,加上接头的和拿钱办事的船家,拢共四个人。对上不知道来了多少的漆吾卫,显然没有胜算。 更重要的一点,站在他面前的漆吾卫是皇帝的密卫,还是傅景书的下属? 他一心两用,不忘反思自己太过急躁,不该为了躲叔父而急着出门,应该在请走叔父之后,再好好准备布置一番。 ——从稷州到宣京,走得太过顺利,令他不再像初出雁回时那样谨慎。 短暂的思考过后,王玡天变幻的脸色重归于镇静,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漆吾卫。 「你是?」 对方咧出一个笑,「别紧张啊,在下不是来寻王大人晦气的,而是,」 他拖长了声音,竖起拇指,再向身后一弯,「要送给王大人一个很重要的、错过就不会再有的机会。」 要磋商协谈?那就还不到绝地。王玡天抚了抚袍袖,沉声道:「我想先问一个问题。」 对方很随意:「你问。」 「莫弃争在哪里?」 「莫大人啊。」对方的笑容固定在最灿烂的那一瞬,露出尖利的犬牙,「他在好好地睡觉休息,准备明日能精神饱满地面圣,暂且还不知道王大人来过。」 面对明晃晃的威胁,王玡天沉默片刻,随之换船。 淮州府级别不高,官船不大,船上的客厅自然也有些狭窄。当中一套杉木桌椅,桌上什么都没有,靠里边儿坐着个戴方巾穿粗缯的老人,一手搭在桌沿上,一双眼望着进来的人,眼神幽深。 王玡天确信自己没见过此人,但对上视线的第一眼,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在他思索该把自己拿高一些还是放低一些的时候,老者率先开口:「王家的年轻人,你父亲可还好?」 「家父尚且康健有力。」王玡天说完,略带试探地拱手作揖,「不知前辈如何称唿?」 老人和蔼道:「老朽姓张,字厌深。」 「原来是张公。」王玡天也露出一点笑意,「晚辈的叔父王正玄曾提起过,使团在雩关和北黎人谈判能有成果,就有赖于张公相助。」 张厌深却不是来同他谈交情的,说:「些许小谋,不提也罢。我在这里截你的人,并非刻意为难于你,只要你替老夫办一件事,今夜就权当你没有来过。」 「什么事?」 「很简单,我想见我的学生一面。」 「前辈的学生,不能轻易得见,需要在下帮忙。」王玡天说到这里,福至心灵:「可是羁押在刑部狱里的贺今行?」 张厌深合了合眼皮,下巴跟着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 「小贺大人如今明面上仍然留在刑部狱,暗地里已由陈林接手审问。外面站着的就是漆吾卫,你却不能靠他们接近,要我来想办法?」王玡天想笑,却状似感慨地嘆气:「看来不管什么地方,都免不了有分歧啊。」 他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忽然就有了足够的底气,说:「我得考虑考虑。」 「考虑?」张厌深加重读音,搭在桌沿上的手抬起来摆了摆,「这件事由不得你。」 「凭什么?」王玡天走近一步,拉开椅子坐下,和对坐的老者视线平齐。 「就凭我出现在这里?」他以臂肘按桌,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我甚至没有见到莫弃争,他也没有看见我。就算捅上天听又怎样?大不了我承认我是想找莫弃争打听江南路的情况。可你们呢,暗中勾结、欺瞒陛下、私拦地方官,条条都踩在逆鳞上,你敢捅上去么?」 第972页 深陷在岁月褶痕中的苍黄眼珠与正富力量锋利无比的狭长眼眸相对,一个古井无波,一个杀机毕露。 半晌,张厌深收回手放到桌底下的膝盖上,依然靠着椅子,「王大公子果然是个赌徒,不见棺材不下泪。」 王玡天看着他从容的神态,舌尖顶了顶腮帮,唇线抿紧。 张厌深继续道:「我也可以跟你赌一把,反正我是无本万利。而你,等你意识到你没有选择的时候,你需要替我办的事可就不止这一件了。」 「诈我?我可不是三岁小孩。」王玡天抻直身,面无表情:「既然张先生这么自信,好啊,赌就赌。」 「那咱们拭目以待。」张厌深颔首,温和道:「最多一日便能见分晓,我就不为难你,你可以回去了。」 王玡天扯出个无声的冷笑,拂袖而去。 守在门外的漆吾卫送他回他自己的船,看着船开走,再回到舱室。 「就这么放他回去?」 张厌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正捧在手里感受水温,闻言道:「你不贊成,是怕他转头就向皇帝告发,他在这里遇到了漆吾卫?还是怕他向傅景书通风报信,你背着陈林跟我有往来?」 「我奉陛下之命来接莫弃争,确保他进京后第一时间面圣,有什么好怕的,只是想尽可能避免意外罢了。」 张厌深便笑了:「陆小子,你可有十分想要的东西?」 问题一进耳,陆双楼心底就闪过两个答案,而后抱着刀,冷漠道:「为什么问这个?」 张厌深说:「人的心和脑子,都是很复杂的东西。心里要得越多,脑子里算计得就越多,往往会催生出一种『吾为棋手、尔为棋子』的自负。尤其身在高位的人,更是习惯翻手云覆手雨,苍生万物皆为刍狗。」 陆双楼:「像你这样?」 张厌深被呛了一句,也不恼,甚至颔首贊同:「对,我是这样的人。王玡天也是这样的人,他还过分一点,把他自己视为无往不利的赌徒。所以当我们露给他一个把柄的时候,他绝不会直接拱手让于人。而是会再三思索这个把柄是不是诱饵,然后握在手里,等到对他最有利的时候再抛出来,物尽其用。」 「自负只会带来失败。」陆双楼深有体会。 「唔,你说得也没错。」张厌深还是喜欢顺着这些孩子的话说,「如今我强拉王玡天下注,要防他临阵撤筹码,倒向利益更丰厚的那一边,就要先断了他所有的后路。光靠心理上的博弈确实不够,但我的安排也不便与你细说。你只管带莫弃争进宫復命,最迟明晚,就会有人来联络你。」 陆双楼:「我一直以为张先生不是不择手段之人,否则今行不会拜你为师。」 张厌深有些惊讶,慢慢喝完那杯热茶,才起身问他:「什么是原则?什么是底线?」 陆双楼眉头紧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张厌深便揣起双手,从他面前走过,出舱去。 陆双楼落后几步,眼神阴鸷,「你要是敢耍我,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张厌深听了,却毫无惧怕,反而开怀大笑。下船上了岸,才转过身来说:「你有这份心,我那学生知道,会领情的。」 「你——」陆双楼一把攥住刀鞘,但到底没有拔刀。 张厌深沿着岸上小路踽踽独行,清冷月光披在肩上,他兴之所至,随口放声吟诵。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陆双楼读书时,更喜欢那位认为人性本恶的荀夫子,对孟夫子除了他的母亲之外并无太多感触。 眼看老人走到小路岔口,与戴着兜帽提灯等候在那里的人相遇。他知道那顶兜帽底下是贺冬,很安全,便回头命下属继续行船。 渡船回到泊桥渡,车夫尚在马车上打盹儿,被叫醒后连连告罪。 王玡天没有迁怒对方,只吩咐立刻回京。坐到车上,马跑起来,他挂好车帘,夜风汹涌扑面,才取出摺扇展开,将双面画绸包裹的细长扇骨一根一根地抽出来,以三指捏在风里,不紧不慢地折断。 「咔嚓」的声音很轻,就像狂风颳过森林,无意间摧折了几棵不起眼的小树。 心腹坐在对面,面色凝重,虽然心急如焚,但仍恪守规矩没有打扰自家公子。 九根扇骨全折,画扇成了有皮无骨的残次品,王玡天终于开口:「你回去之后,立刻找个信得过的机灵人,去盯着贺冬。」 「贺今行那个亲信?」心腹查过这个人,在城东有家医馆,何时开门坐馆何时关门打烊毫无规律,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晏永贞赴死之前将儿子性命託付给他,若不是极为信任他,就是极为信任他背后的贺今行。他们之间,肯定还有更深层的联繫。」王玡天神色不明,叮嘱:「傅景书那边肯定也下了眼线,不要让他们发觉。」 「明白。」心腹说:「若不是顾忌着傅二小姐那边的人,属下早就将此人查得明明白白。可咱们尊重她们,她们却多有隐瞒,连漆吾卫要拦截莫弃争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提前知会一二。」 王玡天倒是不在乎,「我也没有告诉她,我要让莫弃争进京啊。」 「这?」心腹一直以为是他和傅景书协商出来的计策,有些惊讶,随即说:「公子这么做,想必自有您的理由。」 王玡天在家里一直说一不二,家里人从不置喙,他也向来适应自如,此刻却忽然感觉到焦躁——这些信任与盲从,都尽数化作压力,压到他头上。他想起今晚对峙过的老者,总觉得自己还忽略了什么。 第973页 他探出窗,星月消沉,前路不明,尽头卧伏着一座黑魆魆的庞然巨物。 就要到京城了。 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安,甩下车帘说:「算了,这件事我另外安排,你就别进城了。我有几句话,你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雁回。记住,一定要亲口告诉我爹,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是!」心腹感觉到任务的重要性,精神集中,立刻附耳上去。 距永定门还有百余丈,马车略作停留,放下一个人。 很快晨钟骤响,城门打开,两名骑手便护着马车长驱直入,沿着玄武大街一路向北穿过大半个京城,直达应天门前的广场。 陆双楼下马,敲了敲马车外壁,「莫大人,前方就是皇城,您准备准备觐见吧?」 车厢里一阵窸窸窣窣。莫弃争此时才换上新官袍,但仍难免褶皱,下了车,便板着脸整理衣冠。 陆双楼耐心等待,并再次道歉:「莫大人见谅,在下也是奉皇命行事,听闻莫大人性格刚直,怕直接找上您会和您起冲突误事,所以才下了点儿迷药。」 莫弃争瞥他一眼,「怕冲突误事,为何不到了这里再叫醒我,而要在泊桥渡?」 陆双楼答:「一来,是为了方便只带您一人,免得您那些下属认为您失踪而报官。二来,到泊桥渡上了岸,就进了自己人的地盘,有些安全保障,不怕其他人来拦截。」 莫弃争皱起眉头,但看他态度良好,也不欲和鹰犬计较,「走吧。」 陆双楼向下属交代了几句,便亲自领着莫弃争进宫。 紫气东来,万丈朝晖洒在偌大的宫城。吞兽嵴上、琉璃瓦上、书着「抱朴殿」三字的匾额上尽皆金光点点,此起彼伏地闪耀着,好似无数金鳞乍现。 莫弃争独自踏进抱朴殿正殿。 殿里不似殿外,灯烛半灭,皇帝就站在御座前,金身蒙晦,被一股信灵香环绕,清幽之余略有几分诡谲。 「臣,江南路淮州知州莫问,参见陛下。」然而莫弃争不信神鬼,依礼三拜九叩,恭祝万岁。 明德帝刚做完早课,一身冷汗尚未清理,抬手道「平身」,「朕听说过你,也记得你是先帝朝末年的进士,外放后再没有进过京。今日算是你和朕第一次见面?」 莫弃争起身,拱手道:「陛下承天顺命,臣瞻仰过先帝,便如瞻仰过陛下。」 地方上来的臣子视自己与先帝等同,明德帝被取悦了,和蔼道:「你如此着急地想要述职来见朕,所为何事?」 「臣在一个月前,曾向御史台投过一封参劾。但事后听说,通政司也收到了一封一模一样的劾本……」莫弃争将草稿丢失、被迫立刻上本参奏的始末全部道来,只隐去了杨语咸找上自己的那一茬,「事后臣在淮州府衙内暗中查证,已抓到盗窃臣草稿之人。乃府上衙役,受巨额钱财诱惑而犯下大错,臣已按律严惩。只是,指使衙役行事的上家极为狡猾,臣还未追查到踪迹。」 明德帝微微颔首:「此事朕知晓,也是因为这件事,才让人去接你。」 莫弃争:「陛下既然知晓,敢问可有命人查清真相?」 明德帝转向别处的目光重新凝聚,聚焦于前者身上,嘴角下抑,显然不愿多谈。 莫弃争没有意识到或者无视了这一点,继续道:「陛下,臣参劾许轻名许大人,盖因江南政事之分歧,绝无一己之私由。因此,臣不能忍受有人藉此搅弄是非,扭曲臣的本意;更不能忍受有人意图插手江南政务,坏我一方清平。」 「许大人当臣是完全不懂变通的木头,拿臣的参劾做文章的大人物当臣是可随意欺瞒摆弄的傻子,臣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需要谁去争辩证明。是非黑白,臣这双眼睛看得清楚,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臣也相信陛下慧眼如炬远甚于臣,不会让奸佞得逞,忠臣受冤。」 「你这话,」明德帝阴恻恻地看着他,「说的是劾本被偷的事么?」 莫弃争不卑不亢地回答:「臣此前并没有想这么多,来朝圣也是为了亲口向陛下阐明臣在参劾一事上的态度。但臣进入京畿之后,发现它们是一件事。」莫弃争从怀中拿出两本奏章,「许大人托臣替他呈给陛下。」 明德帝动了动手指,一直侍立在阴影中的顺喜赶忙将奏本拿来给他,然后快步去吩咐小内侍点灯。 殿内光线很快明亮许多,皇帝一目十行地看奏摺,看了几页,忽地意味深长道:「人人都说,你莫弃争和许轻名极其不对付,恨不能取而代之。今日一看,明明站的同一个立场嘛。」 莫弃争立刻重申:「陛下,臣绝不是全盘贊成许轻名。臣对他的参劾皆有理有据,他罔顾国策,偏袒商户,还暗中入股商行与民争利,有才干却无仁心……」 明德帝打断他:「江南路的付出,朕心里明白,也没有忘记过。至于许轻名,他没你说的那么不堪。」 莫弃争一边眉骨狠狠跳了一下,还欲辩驳,就听皇帝「啪」地合上奏本,递给顺喜,然后面朝他,无形地将他要说的话压了下去。 大太悄悄觑了眼皇帝的脸色,才把奏本都收下去,心中颇有些好奇许轻名写的什么,竟让陛下心情好转了两分。 明德帝:「你既然一心为江南百姓着想,那就专注你们江南正在推行的新政,不要掺和进别的事里。否则只会深陷泥淖,得不偿失。」 第974页 莫弃争固执道:「陛下,根本不正,枝叶如何能茁壮生长?」 明德帝有些不耐烦了,「从朝廷到地方各路州,几万名官员,难道都要来关注一件事情?朕安排你们出任地方官,就是希望你们能保住枝叶,根本正与不正,还不需要你们来操心。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莫弃争。整个大宣除了朕,没有缺谁不可的说法!」 莫弃争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请陛下恕臣不能苟同。家事国事天下事,天下人人人皆可操心。若陛下不需要您的子民操心国事,那又何必教许多儿郎都读圣贤书?」 「岂有此理!」明德帝一指莫弃争,状似发怒,顺喜及时出现:「陛下,陆尚书携要事求见。」 明德帝一顿,怒意滞消,转而眉头拧死,「他来干什么?」 「奴婢不知,但眼瞧着陆大人还带了好些册子,恐怕是真有正事。」顺喜趁机上前搀扶,并劝道:「陛下您站了有一会儿了,坐下歇歇吧?」 同时,不忘使眼色暗示莫弃争说些「请陛下息怒」的软话。 莫弃争干巴巴地说:「陛下息怒。」 「一个个都不让朕省心。」明德帝撑着御座扶手,捏了捏鼻樑,随口打发他:「罢了,你且先下去好好歇两天,朕把当前这摊子烂事料理妥当了,再传你来好好说一说江南。」 莫弃争疑心这话的真假,但陆尚书就在外头等着觐见,且很可能和舞弊案或者蓄奴案相关,便恭顺地告退。 明德帝缓缓坐下,眼角余光里,莫弃争打直的背影走远,陆潜辛抱着几本册子、嵴背微弯的身影出现。 他低声吩咐顺喜:「去把王玡天给朕叫来,等陆潜辛一走,朕要立刻见到他。」 顺喜神情一凛,「奴婢这就去安排。」 「让何萍去。」 「……是。」 顺喜与陆潜辛错身而过,避开了其他内侍,把何萍支到大殿后廊说事,且特地嘱咐后者走东华门,不要撞上刚离开的莫弃争。说完,便匆匆赶回前殿。 何萍打算直接从后门离开,房樑上突然跳下个人来,叫他一声「何公公」,把他吓一跳。 「可是陛下召见我?」陆双楼自带莫弃争进宫之后,就一直等在这里。他没发现有同僚当值,说明皇帝有传问自己的打算,不能随意离开。 「陆尚书来了,陆……」何萍念到这个相同的姓氏,莫名打了个哽,「您得再等等。」 「陆潜辛啊。」陆双楼没有解释地低嘆,又问:「那你这是去?」 何萍没有隐瞒:「陛下命我去传唤王玡天王大人,时间紧,就不与您多说了。」 「哦,好。」陆双楼点点头,只当是莫弃争那本参劾之故——盗窃劾本草稿送到通政司的人,恐怕就是王玡天。 他厌恶此人,又想到陆潜辛,更加难忍恨意。随即再度攀上房梁,如猫一般在梁木上轻巧腾挪,直到前后殿交界之处。负责在抱朴殿当值过的漆吾卫都知道,这里有道专门留出的缝隙,只要移开作为遮挡的石兽,就可以窥向前后任一殿。 只见陆潜辛跪在殿中,双手捧着几本簇新的卷宗一类的东西举过头顶,「臣带了几本帐册,请陛下亲躬审阅。」 帐册? 「什么帐,这么多?」明德帝看着摆到御案上摞叠起来差不多有半指厚的册子,问出了陆双楼心中的疑惑。 陆潜辛平静回答:「陛下看过便知。」 明德帝沉吟斟酌片刻,翻开扉页,看了几条目录,便登时沉下脸,「你们是打着配合来的?」 「臣为此准备多年,从未假手于人,不知陛下说的『你们』是指?」陆潜辛面露疑惑,拱手道:「还请陛下明示。」 明德帝盯着他,眼底尽是狐疑,「朕刚起了敲打王氏的心思,你就送这么一堆帐来。一前一后不差分毫,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陆潜辛一惊,思索半晌,「臣斗胆,不知王氏还犯了何事?」 明德帝见状,转念一想,正是因为时间上没有任何间隔,所以没有人可以通风报信,或许当真只是巧合。便说:「取朕的叆叇,再取一盏灯来。」 他决意看过帐册,再考虑怎么处置。左右是在抱朴殿,无需担心风言风语的传出去不好控制。 顺喜遵命,举着琉璃灯在御侧为陛下照明。他举了小半个时辰,哪怕没有刻意偷看,仅是不小心瞥到几个词彙与数目,都一阵心惊肉跳。 这王总督,胆子也忒大了些! 陆潜辛一直跪在原地,看着皇帝越翻越快就要将帐册翻尽,适时开口道:「王喻玄视松江田地为私产,暗改鱼鳞册,谎报税收,截留贡物,已长达十八年。陛下从前放任,是因为松江偏远苦寒却兼有沃土,需要王氏这样的地头蛇代您掌控,北方军也有赖于他暗中的供养。可如今的雁回王氏恃宠自重,把持松江路,已无异于藩邦。卧榻之侧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贼,陛下还能继续安睡么?」 「陆大人慎言!」顺喜手一抖,低声叫道,几乎不敢去看皇帝的反应。 猫在樑上的陆双楼亦是惊讶地挑起双眼,不解地看向陆潜辛。 他已许久不曾正眼看他这生而不养的贼爹,这会儿才发现对方未至知天命之年,已有风烛残年的老态,就连说出的话都带着沉沉死气:「王喻玄在松江路如此行径,他儿子王玡天在稷州也不遑多让。陛下,您能容忍王氏在一地占山为王,还能容忍他们将南北粮仓握于一姓之手么?」 第975页 顺喜闭了闭眼,随即高度打起精神,注意着陛下的状态,预备随时喊人——做奴婢的生怕主子又被气出好歹来。 明德帝却并未像他所害怕的那样怒气冲天,神态动作包括语气都没有太大变化,甚至可以称得上冷静地向陆潜辛呵斥了一句:「放肆。」 后者不惧,纳头便拜,「臣有罪,辜负了陛下恩典。」 明德帝把最后一本帐册摞好,大掌放上去按住,然后拍了又拍,「你和王氏,一定要如此不死不休?」 陆潜辛抬头答:「日出虞渊,亦不能改。」 明德帝再次拍了拍帐册,似在权衡。忽地转脸向身边内侍,把人吓一跳,却只是问,「王玡天到哪儿了?」 顺喜提着一口气还没落下,忙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快步出得大殿,何萍已回到廊下候命,王玡天负手站在殿门前,朝他拱手客气地称了一声「大总管」。 顺喜侧身避过,只道:「王大人,陛下叫您进去。」 王玡天自然没有错过他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捻了捻指腹,按下心中疑窦,随其面圣。 此时已过巳正,阳光大盛,从抱朴殿两侧大开的窗扇倾泻进殿中,将两边还在燃烧的灯烛压成几抹跃动的橘黄。两个小内侍拿着金剪将烛火依次剪灭,行走与动作悄无声息。陆潜辛跪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穿的红色官袍便也显得有些黯淡。 前殿最深处的御座,皇帝大马金刀地坐着,指尖把玩着那枚黄金浇筑的铜钱。御座两侧各一盏落地灯树还未熄灭,将钱币照耀出它本身就具有的颜色。 「陆潜辛参你王氏,」未等王玡天行拜礼,明德帝伸出手先指着陆潜辛,然后平移向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复述:「在松江兼田并地十万亩,雁回农户七千,无不佃于你家。嫡支各房各脉连带姻亲蓄养奴僕,更是不计其数,骄奢淫逸甚于朕这宫中。」 王玡天规规矩矩地叠掌、跪下、叩首,参见陛下。直起身后,才说:「三人成虎,陛下何处听得这些不入流的谣言?」 明德帝囫囵笑了声,「朕早就听说过,整个北地,人人皆知你家在松江路是土皇帝,知雁回王而不知嬴宣。」 王玡天面容凝肃,语速很慢,咬字尤为清晰:「陛下若厌弃臣,要杀臣,何须用此等诛心之语。若无陛下托举,臣绝无今日地位。臣万死难以报答,又怎会生出二心?」 陆潜辛偏头看向他。 明德帝摩挲着铜钱,也指他道:「别来跟朕玩这一套,你王玡天不是孟若愚,能捨得在大殿上自尽?朕确实对你寄予厚望,将稷州这样举足轻重的位置交给你,可你在稷州都搞了些什么名堂,嗯?」 王玡天顶着皇帝阴沉的目光,全身上下都渗出冷汗,攥成拳的四指一再用力,修剪得混圆的指甲也带来些许痛感。他摸不准皇帝是在诈自己还是真的知道了些什么,下意识看向身旁,和陆潜辛对上视线。 后者微微一笑。 老匹夫。 王玡天在心里骂了一句,幸好他昨晚回到京城就在反覆思考自己的破绽,自然也想到了稷州那些田地,对此不算毫无准备。 他向上首再一拜,绞尽脑汁组织语言:「回陛下的话,臣在稷州确有些田地,但那些并不是从农户手里索买的良田,而是臣在任期间组织人手新垦出的无主荒地。臣本欲在陛下万寿时,将其作为寿礼献给陛下、充入皇庄,但田地开垦以及初期所用青苗肥料等等耗费,皆由臣以自身名义向稷州及周边士族乡绅筹集借款,并未动用本家分毫的钱粮。欠债尚未彻底结清,臣便不能及时向陛下禀告,望陛下恕罪。」 明德帝听笑了:「你竟有如此心意?」 王玡天答:「臣领受皇恩,报答陛下乃是臣应尽的本分。」语气已然流畅许多。 陆潜辛夸赞道:「王大人临机应变,厉害。」 「不及陆大人处心积虑。」王玡天冷冷回道。 明德帝没有阻止他二人唇枪舌剑相向,待他们说完才说:「朕今日要是不问,恐怕到羽化都等不到你献礼吧?」 王玡天:「陛下言笑了,按照契约,到今年秋收之后,便能了结所有债务。」 陆潜辛:「王大人说的什么契约,可否拿出来一观?」 王玡天:「为方便臣留在稷州的人对帐勾销,契约与帐册也都存在了那边。陛下若是要看,臣立刻传书过去,让他们送进京来。」 「行了。」明德帝将铜钱扣在掌心,「稷州的事姑且算你过关,松江的事你又有什么说辞?」 王玡天低下头颅,叩上手背,「臣离开松江已久,不知故地现状。但臣相信自己的父亲,臣一家都誓死效忠陛下,绝不会做出悖逆之事。」 陆潜辛感到好笑:「王大人三言两语,倒把自己摘得挺清。」 王玡天维持着磕头的姿势,沉默不语。 明德帝一手撑上御案边沿,身体前倾,看着陆潜辛说:「仅凭你一面之词,再加几本新抄录的帐册,就给王氏定罪,他们未免要埋怨朕不通人情不讲法理。」 见后者没有反对,他便转向另一边,「王玡天,你说你不知松江情况,那朕只能即刻着人去传召你爹进京述职。到时候,再让他亲自给朕解释。」 王玡天说不得一个「不」字,只能应道:「但凭陛下安排。」 陆潜辛却问:「陛下,您何时变得如此仁慈?」 第976页 「你急什么?朕还没说完。」明德帝站起身,扬声喊道:「陆双楼。」 被点名的漆吾卫跳下房梁,跃进敞开的大窗落到殿中,单膝跪地,「属下在。」 明德帝淡淡道:「你看着王玡天,在王喻玄进京之前,不能向松江传半个字,也不能让王正玄听到半点风声。」 「是。」陆双楼抱拳侧目。 王玡天也正盯着他,眼中惊异之色尚未完全掩去,随即压下长眉,射向他的眼神如淬了毒的刀。 又见面了,陆双楼嘴唇无声开合,勾起一点得意的笑。心下却有些惊讶,劾本的事就不提了? 「既然都没有异议,那这事儿暂且就这么着,都回自己的衙门去做事罢。」明德帝果然没有再提其他的事,挥退他们,把两个熄灯的小内侍叫到跟前,「你二人可识得字?」 内侍们两股战战,硬着头皮回答:「只识得自己的名字。」 顺喜脸色一变,低声道:「陛下,奴婢这就让人把他们舌头都割了。」 明德帝没有发话。 小内侍当即跪下磕头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太吵了。」明德帝抬掌向外挥了挥。 顺喜无声一嘆,唤人来将他们拖下去,交给常谨处理。 刚刚告退的三人还能听到些许动静,走出抱朴殿,陆潜辛低声慨嘆:「命不好啊,偏偏轮到他们在今日当值,又被叫进殿内做事。」 他身子一歪,把头伸到自己儿子旁边问:「你就不觉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陆双楼冷笑一声,「我只在意你什么时候去死。」 哪怕他亲眼看到陆潜辛为了报復陆氏与王氏所做的一切,也不能动摇他分毫。因为筹谋再久,再盛大的復仇,都不能让他娘活过来。他袖中的飞镖滑到手里,他捏紧了,又慢慢放松。 陆潜辛也笑:「那我回来这么久了,你怎么不动手?」 「你该死,但还不配我赔上我娘留给我的命。」陆双楼不着痕迹地将飞镖藏回袖中。他会等到一个好时机,亲手杀了他,再全身而退。 「长大了。」陆潜辛颇有些欣慰,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要拍拍儿子的肩膀,手到半空才回过神来,生生停住。 这对父子再无话说。走过端门,当爹的便一转方向,往政事堂去了。 陆双楼随王玡天出了应天门,到飞还楼找到他的下属们,当着王大公子的面,让大家对他进行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轮流盯守。 新任务分派完,他轮第一岗,其他人都先去休息。 王玡天全程面无表情,「原来张厌深的后招,就是和你爹一起算计我们王氏。」 「是又如何?」陆双楼一句话就让对方差点咬牙切齿,觉得好玩极了,再一转话锋:「不是又如何?」 「激将法对我可没用。」王玡天恢復了平静,说:「既然你也不清楚,那你就去问张厌深,他到底要让我干什么?我答应他了,他又能帮上我什么?」 陆双楼:「啊,你还想谈条件?」 「不然鱼死网破?」王玡天撩下一句话,不管对方作何反应,迳自先行徒步走回了工部衙门。 他明白皇帝今日轻轻放下的原因,除了那份他不得不献上的「寿礼」,还有正在修建的长生观。这件事上绝不能出纰漏,他得盯紧些,让贺今行应承的佛像也该提上日程了。 一想到贺今行,他便觉得有团乱麻在自己眼前,至今没能找出那根能釐清所有的线头。 ——张厌深昨夜才放了话,今早陆潜辛就进宫参劾他王氏,姓陆的和他家确有深仇大恨,可卡着这么精准的时间,傻子也能看出肯定和张厌深有关系。张厌深肯定也不只是要见贺今行,对,他应该是想把人救出来。 可他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救人?贺今行固然还有一重长安郡主的身份,但殷侯已逝,这个身份显然不復从前的价值。 还有陆双楼,身为漆吾卫却不能接近刑部狱,是陈林在防备他,还是他在忌惮陈林?他对陈林和傅景书的关系是否有所发觉?就算如此,他也要冒着风险替张厌深办事,为的得是多大的利益? 「不对……」王玡天敲打着座下圈椅的扶手,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喃喃道:「漆吾卫都能分裂站队……」 这世道和早些年真不一样了。 他开口想要叫人,接着才想起几个得用的心腹都被他早早派出去做事了。既是大幸,也导致他现在行动极为不便,直到散值,也没找到能神不知鬼不觉把消息传出去的办法。 哪怕漆吾卫没有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但他心知肚明,在他难以发觉的地方必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是以晚上一回府,他就吩咐管家这几日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亲自取了琴,对夜而弹。 恰逢雨落空庭,嘈嘈切切的琴声仿若湍流,从屋檐顶上奔流至假山湖石,打着旋儿地湮没于沟闸。 几曲弹罢,兴尽了,在旁等候多时的侍女才行礼出声:「公子,奴婢明日想请假出去一趟。」 王玡天眸光一凝,「居匣又约你了?」 「是。」侍女咬唇应道。她们每一旬都会约见一两次,时间基本由对方定。 「入秋天凉,出去逛一逛散散心也好。」王玡天不再看琴,回房拿出一只螺钿漆盒,盒子里是几支钗环步摇之类的首饰,他随手拣出一支,招手示意跟进来的侍女再贴近些。 第977页 侍女照做,屏住唿吸。 王玡天俯下身,将钗放到她手中,在她耳边轻声说:「替我将这支珠钗带给居匣,你再挑两支,剩下的给其他妮子分了。」 侍女握住珠钗,掐了下自己的手心,说:「好。」 翌日辰时,侍女乘车出府,一路晃悠到春波湖。 秋日澄湖风和景秀,她独自下车走到湖岸边,拿出那支珠钗对着阳光看了半晌,突然一扬手臂,将其掷向湖中。 不远处紧跟着飞出一只长柄网兜,将飞到半空往下落的珠钗兜住,带了回来。 侍女一惊,立刻看向源头。 陆双楼将网兜还给旁边垂钓的老头儿,捏着那支钗走到侍女面前,不解道:「挺漂亮的一支钗,姑娘为何要把它扔掉?」 「关你什么事?」侍女大怒,伸手抓钗,「把它还给我!」 陆双楼侧身退后两步,对方会些拳脚,但在他眼里完全不够看。他闪躲之余,还能不紧不慢地弄清珠钗关窍,将其拆开。钗头钗腹中空,却是什么都没有。 他也不高兴了,停下来蹙眉道:「我眼看着你们公子把这支钗交到你手上,难道不是给你的?」 「你!」侍女气得满脸通红,仍不忘藏匿自己的心思,「你是何方贼子,竟敢窥伺我家公子!」 「我没有恶意,只希望姑娘能告诉我,这支钗到底是给谁的?」陆双楼把珠钗復原,仔细看了看花纹材质,「你若不肯说,我只能拿着这支钗去找你家公子。就说,姑娘往湖里扔珠钗恰好被我看到,我觉得可惜,特地捡回来物归原主。」 侍女:「我没有要扔。」 「你到底有没有想把它扔掉,就让你家公子来评判吧,在下正好认得去工部衙门的路。」陆双楼转身要走。 「你等等!」侍女叫住他,对峙片刻,头一偏,不甘不愿地说:「是给居匣的。」 「这位居匣姑娘又是?」 「她原也是公子身边的婢女,后来公子将她送给了忠义侯。」 「哦,忠义侯。」陆双楼点了点头,信息传递未必要确切的言语,一样特定的物件也可以表达特定的意思。他没有再多问,拈起珠钗尾尖,把钗头递向对方,「既是赠人的礼物,姑娘还是送到为好。」 侍女夺过钗子,恶狠狠地剜他一眼,气沖沖地走了。 陆双楼摸摸鼻子,和在另一边踩点的下属汇合。他已拿到此行最重要的消息,懒得跟着两个姑娘游玩春波湖,便把这里丢给下属,就近回紫衣巷补觉。 他两夜没休息过,闭着眼摸锁开门的时候,无比想念这会儿相当于放长假的黎肆;一跨进门,却倏地睁开双眼,睡意全无。 「是我。」一道清越的声音比他的刀快一步。 紧接着,裴明悯出现在他视野里,身后还跟着个一身短褐的男人。 陆双楼收刀回鞘,不虞道:「裴小君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不请自入了?还带着其他人。」 裴明悯向他拱手作揖,「抱歉,我怕在巷子里等你太显眼,所以就翻墙进来了。他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人,没他帮忙我翻不进来。」 陆双楼阖上大门,按了按有些钝痛的太阳穴,无奈道:「所以你又有什么事?」 裴明悯便直接问:「黎肆在哪里?」 刚刚还在陆双楼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找他干什么?」 裴明悯再问:「不知他是否愿意脱离漆吾卫?」 然后解释:「我需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京城,这就与你们送我回稷州的说辞相悖。所以我想,如果他愿意脱离漆吾卫,就当我杀了他,让他死遁到稷州去。我会请我父亲给他安排全新的身份,以及足够富贵余生的田宅与银两。」 「他要是不愿意或者不能走,那就挨一刀,作为他没能阻拦我的证明,保住身份和性命。我这些时日所欠的人情,来日再还。」 陆双楼听明白了,攒眉道:「就没有让他『完成』任务全须全尾回来的选择?」 「我很抱歉,没有。」裴明悯面露歉意,语气却很冷静:「当然,你们也可以向陛下坦诚,彻底与我对立,或许有几分将功折罪的机会。但晏永贞自首之后,我认为这条路已是死路。」 「好,真有你的,敢耍我们。」陆双楼脸颊抽动了一下,拇指摩挲着刀柄,恼怒之外仍是极其不解:「你已经得知舞弊案的真相,你要的证词我也帮你拿到了,为什么还要在京城纠缠不休?」 他忙得不可开交,不耐烦再去解决额外的不必要的麻烦。 「我是想求一个真相,也心甘情愿为今行奔波,但这些都不是我来到京城的最终目的。」裴明悯站在屋檐下,斜阳暖照裁过他的长衫下摆,说出的话一字一句滚落进光阴,「我是稷州裴氏的子孙,我的祖父、母亲和父亲对我给予厚望,我这一生都应该站在光明之中,不能有一事苟且。退缩是罪,怯懦也是。」 「所以,我不能悄无声息地来又去。」 陆双楼没话可说了,说不出转机的时候他不想浪费精力。半晌,他松口:「我得问问黎肆,让他自己选。」 裴明悯颔首道:「明日给我答案。」 他们约定好接头的地点与方式,陆双楼忍着万般不愿,还是给了对方一串街巷名字,「从这条路线进出城,到月底都是安全的。其他地方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要是被我的同僚发现你们的行踪,我只能袖手旁观。」 第978页 「多谢。」裴明悯承情,回报给他一个银号地址。 陆双楼潦草地应「好」,送走不速之客,闷了几颗药倒头就睡。 近日事情太多,让他一气做了好几段梦,醒来还不到傍晚,有时间出去吃顿饭再到王玡天府上换岗。 西斜的日头正好,街头巷尾洋溢着平凡的热闹,面馆紧邻茶肆,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一帮闲人谈天说地、指点江山。 面馆的角落里,风尘僕僕的青年人接连要了六碗臊子面,听大家从蓄奴案说到舞弊案,从通政司的小贺大人说到刑部衙门的贺尚书。 这两个姓贺的官员都是他的亲人。 然而他抄山野近道赶了六天的路,疲乏麻木,骤闻噩耗,竟像是听路人故事一般,什么想法都没有。 待他填饱肚子,付了钱,解了马,来到贺府,看到大门上被贴了封条,才想起他的大伯父贺鸿锦已经被捕入狱。 封条上盖着大理寺和兵部的印。 贺长期撩起衣摆抹了把脸,取下遮阳又遮雨的斗笠挂到门口石狮子头上,牵着马转身走了。夕阳将一人一马的影子拉成扁扁两条,逶迤出长巷,骑手忽地跨上马,拍马飞奔起来。 酉正,盛环颂下衙回府,就听门房说有一位叫贺长期的边将求见老爷,正在花厅等候。 他一听,赶紧去花厅,「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休探亲假回稷州,这会儿假都结束了,该回西北了啊。」 贺长期嘴里发干,哑声道:「消息我都听说了,不来这一趟,我这一辈子都亏心。」 这个理由不出盛环颂所料,他先给这年轻人续了杯茶,才说:「我理解你,但你兄弟和你伯父这两件事,哪一件都跟你没关系。你来不来,都改变不了局势,也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我知道。」贺长期说。他身为武将,一贯的原则就是不能过多掺和文官场上的事,可是,「我想见一见他们,自己没法子,所以才来求盛大人。」 盛环颂看着他的神情,就想起殷侯,心里也升起几分苦涩,嘆道:「刑部狱暂且插不了手,大理寺那边,我可以替你想想办法。」 贺长期抱拳道:「大恩不言谢。」 「咱们兵部和三军息息相关,守望相助是应该的。我还得去见相爷,你就先在我这里歇一会儿。」盛环颂拍拍他的肩膀,将人安置好,换身寻常衣裳,便又从角门出府。一路避人耳目,进了崔相府。 相府下人都识得他,他到相府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不需要人引路,只问了相爷在哪儿,便提着灯独自找过去。 今夜月黑风高,秋意纵横,院子里怪有些冷清。崔连壁独自坐在廊下乘凉,手头就一把蒲扇,也不知能赏些什么。 盛环颂踮脚走到他背后,轻轻戳了他一下。 崔连壁吓一跳,回头看见是他,气不打一处来,骂他净不干人事儿。 盛环颂笑着赔不是,坐到他对面的栏杆上,问:「堂官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崔连壁嘆了口气,幽幽道:「今儿上午,陆潜辛把王喻玄父子在松江路和稷州兼田的事捅到了御前。」 盛环颂惊得张大嘴,忘了方才想说什么,急问:「陛下什么反应?我这一天怎么没听到半点风声?」 崔连壁摇头道:「陛下自降罪己诏之后,认为杀生不祥,宫里就不再怎么见血。今日却杀了两个在场的内侍,把消息压得死死的。」 「如此处置,岂不是不打算重惩?」盛环颂顿时有些失望,「我还以为王氏父子出事,贺今行那边能有些转机。」 崔连壁:「不好说啊,陛下传召王喻玄进京陛见,又让漆吾卫盯着王玡天,不准他给自家人透露半点消息。是拿是放,皆有可能。」 天意着实难测,盛环颂不由有些担忧:「那堂官你……」 「陆潜辛一从抱朴殿出来,就到政事堂把这件事告诉我,死了两个内侍都不忘说仔细,你说陛下知不知道?」 「该早些把他摁回甘中的。」盛环颂不喜道,「他铁了心要把您卷进去,您打算怎么办?」 「等你们那边有了眉目,我就进宫一趟吧。」崔连壁阖了阖眼,「贺今行下狱快一旬,坊间的流言都出了十几个版本,一直这么纵容着也不好,该有个了结。」 「好,我和老宋尽快。」盛环颂尽量配合他,说罢一件事,又想起自己的来意,「哦对,贺长期来了,他想见一见他的亲人,我答应让他见贺鸿锦了。」 「到底是他的血亲,能送一程就让他送程;若能就此斩断亲缘,对他和西北军未尝不是件好事。不过,最好晚些让王义先知道,这老山猫憋着一口气,知道宣京接连出大事,还不知道要怎么做文章。」崔连壁深知,王义先不是殷侯,不会恪守界限、自我约束,能干出的疯事儿可不少。 盛环颂还有一重担心,「贺鸿锦这一出事,会不会牵连到他的几个兄弟,再牵连到贺长期?」 崔连壁心下想着王义先,有些烦躁,摇着扇子随意说:「殷侯才捐躯不久,陛下也有意扶持贺长期,怎么都不会波及到他。」 「既然如此,那下官尽快安排。」盛环颂得了准话,打算尽快回去告诉贺长期。 「等等。」崔连壁叫住他,问:「晏尘水怎么样了?」 盛环颂顿时面露讪笑,不好意思答话。 前日晏尘水上兵部衙门跟他对峙,结果急火攻心昏过去了,今儿中午他派人去看,人还是昏昏沉沉起不了身。 第979页 崔连壁按了按眉心,说:「到我库房挑些药材送过去,再想法子劝一劝。到底是晏永贞唯一的儿子,别他还没撒手,小的就先走了。」 盛环颂愁眉苦脸地答应了,自个儿去找管家开库房。 相府的收藏不算名贵,但胜在种类齐全,大量的药材堆放在一处,瀰漫着淡淡的药香。 一小把生龙骨过了称,全数倒进药臼里,由傅景书亲自握着药杵慢慢地捣捶。 她坐在窗下,窗台上摆着窈窕舒展的兰花,若窗框中再有一轮皎洁明月,便当得是一幅月下美人捣药图。 可惜此时没有月亮,更无人有心欣赏。 哪怕是王玡天,到这里一刻钟,光看着傅景书开方抓药碾药,也有几分不解:「你一点都不着急?」 傅景书盯着药臼,目光专注,「谁能比我兄长更重要?」 王玡天心下一哂,「我可听说,贺鸿锦家都被封了,被兵部翻了个底朝天。」 「由他们去吧,事情早些了结也好。」傅景书轻描淡写道:「接任刑部尚书的人选有现成的,譬如那个姓李的侍郎,比贺鸿锦蠢些,但也更听话。倒是御史台,得花些功夫。」 王玡天没理会她的暗示,只问:「那贺今行呢?」 「陈林会解决。」 「……好吧。」短暂的安静过后,王玡天试探道:「我想见一见贺今行。」 傅景书移眸向他,无声地问为什么。 王玡天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我又查了一遍他的户籍和履歷,认为他的身份有些问题,得当面试探他一回才好确认。」 傅景书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半晌,她说:「不论结果如何,记得向我汇报。」 而后唤她来一名侍卫,吩咐对方去给陈林传信。 「此事就不必劳烦陈统领了吧?」王玡天沉眉,直白道:「我不喜欢被人盯着。」 「总得知会他一声,才好放你进去。」说话间,傅景书已将生龙骨全部捣碎。 最后一味药材齐全,明岄便推她出去煎药。 这也是逐客令,王玡天自然意会告辞,半点没提自己现在的处境,或者请对方出手相助。 看贺鸿锦的下场就知道,面对傅景书这样的人,绝不能露出弱点、居于弱势,否则只会被对方趁机吞吃殆尽、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再者,有一个要挟自己的「活爷」就已经够厌烦的了,他实在没兴趣再多一个。 从傅宅出来,登上不起眼的朴素马车,车里坐着一个黑衣人。王玡天毫不惊讶,待马车走出两条街,才开口:「明晚亥时,只能张厌深一个人去。」 「好,你可千万别耍心眼。」陆双楼报出一个人名,「是就这么关着他,还是让我去给他松松骨头,全看王大公子的选择。」 这人正是王玡天派去雁回的心腹,他当即色变,有一瞬间甚至想拔出藏在榻板底下的刀,砍了对方。但他很清楚,和一个漆吾卫近身肉搏,无异于找死。 陆双楼察觉到他的杀意,笑道:「别急啊,这是张厌深干的,不是我干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杀人泄愤,也该找他去。」 王玡天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走着瞧。」 话虽如此,能与他爹最快联繫上的一条线断掉,却让他难以抑制地感到焦躁,不得不耗费更多的精力来保持冷静。 好在翌日休沐,不需要上衙。王玡天在长生观泡了大半日,夜幕四合,老管家来请,主僕二人才去某家酒楼要了雅间吃饭。 酒菜用过半,有人敲门而入,正是张厌深。 老人穿着一件远山紫的窄袖圆领长袍,戴一方儒巾,袍子巾子都发旧发白,就像一位寻常的勤俭老儒。 「先生坐。」王玡天起身作请,双方入座,便开门见山:「为什么要阻拦我的人回雁回?」 张厌深温和地说:「你之前不是问我,我能帮到你什么,这就是我帮你的第一步。」 「帮我?」王玡天笑了:「先生这是好赖不分,害我也说成帮我?」 张厌深正色道:「我这是帮你效仿陆潜辛,大义灭亲,断尾求生,有何不对?」 王玡天一把将刚端起的酒杯掼到桌上,「笃」地一声,酒液洒满他的虎口,「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张厌深轻轻摇头,「你们王氏何止兼田并地,就连南来北往的商路都要全部掌控在手中。四年前,柳氏商行曾运送一批木炭到松江,试图开拓生意,却被你们王氏族人联通地方官府搅黄,吃了一回闷亏,从此不再过燕山。当年的柳氏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小商人?」 「皇帝之所以一直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多少原因在于北方军,你应该清楚。可你爹这几年对雩关的供给,也是多有推脱大不如前。」 「人心不足蛇吞象到如此地步,岂有好活之理?」 王玡天已不再惊讶他从何得知这些消息,面无表情地回应:「雩关用钱之巨,你根本不了解。没有国库拨饷,岂是哪一路能养得起的。我爹不是不想给,是给不起。」 张厌深不为所动:「是不想给还是给不起,没有区别。」 王玡天:「丧家之犬,和有家族荫蔽,就是最大的区别。」 「依老夫看,你和你的家族亲人并不像你说的这样啊。」张厌深说起一些传闻:「边军凯旋,王正玄办接风找你要钱,你不是没给么?王正玄还为此在酒席上向不少人吐过苦水,你也没阻止啊。」 第980页 王玡天垂下的眼皮上撩,卧在阴影里的眼珠子盖了一层灰,像雁回冬夜里层叠的坚冰。 对面的老人还在继续张口:「在朝为官,前有叔叔居高位,后有家族埋隐患,何时才能轮到你这个做侄儿的上位?」再顿了顿,「到我这个年纪,见过的欲望太多了,要财有聚财的办法,要名有扬名的办法。让当今这位陛下留下你不难,可你若还想继续上进,就只有抛家弃族这唯一的办法。」 王玡天从未考虑过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说法,他生来就是众星捧月的大公子,除了亲爹亲娘不把家里任何人放在眼中。但是,他舔了下嘴唇,相信自己的直觉:「你在诱导我。」 「可我没有诓骗你。」张厌深和蔼地笑了笑,迎着他锐利的目光问:「皇帝求长生,真能长生否?你不弃王氏,一旦龙驭宾天,新帝换了新朝,又该何去何从?」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啊,王大公子。」 新帝? 王玡天奔腾的思绪全盘落地,前两日还虬结不开的谜团如柳暗花明般豁然开朗。他张开双臂撑着酒桌起身,然后弯腰求教:「张先生站的哪一位?」 声音落下没有迴响,雅间门窗紧闭,风火俱静。 守在门外的贺冬贴着门半晌,里面毫无动静,他也没听到「摔杯为号」,正犹疑着要不要破门而入,门突然从里开了。 两个罩着薄款灰斗篷的人一前一后出来,后一个就是张厌深,他忙问:「先生没事吧?」 后者摆摆手,对他说:「回鸣蝉寺巷子等我吧。」 此时此刻,王玡天如何还能不明白,从晏永贞到陆潜辛,皆有张厌深从中作梗。 但他能忍一步就能退两步,什么都没说,让老者戴上兜帽,一併下楼出发去刑部。 已近亥时,广袤的夜空浓淡不一,仔细分辨,可以看出漆黑到浓稠处乃片片乌云——不知何时就会有大雨落下。 夜市因此生意平平,刑部衙门的后巷更是空无一人,前后口子一览无余。 那位姓李的侍郎屏退下属,亲自在角门接待,带笑相迎:「王大人您来了,请。」 他和王玡天虽然官阶一样,但绝不会有人将他们相提并论。 王玡天亦习以为常,因为一系列的变故,甚至懒得再收敛锋芒,「收收嘴脸,这是去探监,又不是去吃酒席。」 「您说得是,咱们这地儿毕竟不吉利,晦气。」李侍郎顺着他的话说,完全没在意跟在对方身边的「老僕」。 张厌深安静地缀在后头,刑部狱下地牢的那一坡阶梯依然窄且陡,他腿脚却不如青壮年,只能扶着腻有青苔的石墙慢慢往下走。 前头的李侍郎恭维奉承了一路,终于提着心肝颤巍巍地开口:「……那个,陈统领确实一早就传了话,说王大人您要来,但那贺今行的状况难以控制,现在不一定醒着。」 王玡天挑眉道:「人昏着我见什么?水泼不行?」 李侍郎斟酌着说:「陈统领天对他动了两次刑,最后是昏死过去的,状况一直就不怎么好……」半点没提自己疏忽。 「下手这么狠?」王玡天想起傅景书的话,心道,难道陈林是要让贺今行死在狱里?可他接手也有三四天了,怎么没直接动手,在等什么?他脑子里转了一大圈念头,不动声色地接着说:「死了怎么办?」 「那没有,怎么可能让嫌犯死在定罪之前呢?」李侍郎连连摆手,邀功一般腆脸道:「下官专门拨了个狱医负责给他治伤,这口气绝对给他吊住咯。」 「这样啊,多亏你想得周到。」王玡天模稜两可地笑了笑。 李侍郎也笑,眼看到了贺今行那间牢房,连忙快走两步,掏出钥匙要去开门。 「等等。」王玡天把他喊回头,「你把钥匙给我,到地上去等,别让人来打扰。」 李侍郎犹豫一刻,选择把钥匙交出去,不忘叮嘱:「那您需要什么,到台阶那儿喊一声,我就下来。」 他离开得很干脆,「老僕」侧退给他让路,同时拱手作礼,他随意点点下巴就算应了。 待那不知是狼是狗的东西走远,张厌深垂下双手,抬头望向天顶。木头撑起的地块低矮阴暗,萦绕着潮湿的气息,就像上面镇有一座山,缓慢但不可违逆地朝底下的人压来。 极其庞大的重量让他心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锁链晃动的声音将他拉回神,王玡天开了牢房的锁但没进去,正看着他,「你去吧,我在过道给你望风。」 「好。」张厌深跨过牢门,被锁在牢中的人囚衣污浊、披头散髮地靠墙盘坐着,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那是他的学生。 「学生?」他走到学生面前,为了方便而跪坐,捧起对方的脸,轻轻地叫了许多遍「学生」。 那一声声苍老温和的音调像唿唤孩童归家的歌谣,飘进贺今行的梦中,将他带回现实。他撑开双眼,苍白的面容一片茫然,许久才艰难地启唇叫了一声:「老师?」 「是我。」张厌深重重点头,眼眶酸涩不已。 贺今行却缓缓扯起一丝笑容,「我这是在哪儿,竟看见了您。」 「你在人间,在刑部的地牢。」张厌深找出贺冬给他的小瓷瓶,倒出两粒小药丸,餵到他嘴里,「老师知道你受苦了,所以来救你。」 贺今行干吞下药丸,喉头滚动,带得颈上青筋毕露。喉咙的难受也叫他意识回笼,彻底记起这几日的事。 第981页 陈林的酷刑于他,是生机。 他想说他还好,狱医给他治伤的时候趁机睡了很长时间,精神虽弱却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浑浑噩噩。 他想宽慰他的老师,问问大家还好吗?却发不出声音,说不出话。 张厌深摸摸他的头,替他梳理杂乱的长髮,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咱们明日就回家。」 这么快?贺今行动弹不得,只能在脑海里猜测,是陆潜辛得手了,还是…… 张厌深注视着他血肉消减的脸颊,「老师知道,你为了解决王氏、让新政能顺利推行,做了很多准备,包括独自面对一切的勇气。但老师依然插手了你的计划,改变了你想要的结果。你别怪老师。」 贺今行则想,怪不得进展这么快,原来是老师在帮自己。 「我、我怎么可能怪您,我相信您……」他竭力出声,却感到一阵晕眩,后知后觉刚刚他吃的药丸里有致人昏迷的成分。只有冬叔做的迷药和麻药,对他才有效——这显然是老师的授意。 他意识到什么,在向前栽倒时,用最大的力气攥住张厌深的袍袖一角。 您想要做什么? 张厌深接住他,让他的额头抵在自己肩上,「好好睡一觉吧,今行。」 「今、行,很有意义的字,由你自己取得,再妙不过。你是我最后一个学生,是我最捨不得的学生,同时也是我最放心的学生。老师并非仁善无私之人,苟延残喘半辈子,就是为了达成自己毕生的夙愿。为了实现它,我不惜一切,哪怕抛下你。你别怪老师,行吗?」 张厌深一点一点地举起手臂,看着远山紫的衣袖从他学生的手里一点一点扯出。 古老的小调在他口中吟诵,在牢房里盘旋流淌。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 饱含控诉与血泪的诗歌让贺今行在剎那间就明白了老师的意图,迴环往復的调子却又像是一首摇篮曲,催着他沉眠。 他不想阖眼,他不能闭目,他不能! 命运给予的所有,他都一一接受,可为什么命运不能回赠他想要的结局? 在他彻底陷入混沌之前,张厌深将小药瓶塞到他手里,抱住他的头,在他耳边细语。 「殿下,你一定要成为最圣明的君王。」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光耀万方,泽被绵长。 第335章 七十八 七月廿五。 子时已过,大理寺的公堂依然灯火通明。 贺鸿锦被单独提审,戴着镣铐跪在堂中,往日打理整洁的鬍鬚蓬乱骯脏,不怒自威的双目紧紧闭拢、挂着重重的眼袋。 在他前方,盛环颂早早让人搬了两把椅子来坐,翘着二郎腿不紧不慢地喝茶,手边还摆着一桌吃食。 熬嘛,看看谁能熬过谁。从昨日申时到现在,他反正不困不饿。 可大理寺卿忍不住了,围着贺鸿锦转着圈地说:「老贺啊,今日都廿五了,你还在等什么?你就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吧,我好尽快安排你和你家人最后再见一面。」 贺鸿锦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还有谁参与了舞弊?啊?」大理寺卿第不知道多少次重复问起这句话。这个案子最关键的问题不查清,他们没法儿结案。 「要是到上朝的时候你还冥顽不灵,陛下发怒,对你的惩罚可就难以估量了。你知道你府上被查封了吧?嫂子偷偷遣人出府四处求情,我只当不知道,因为註定没有结果,没有人敢对你伸出援手。为什么,你难道会不明白?」 「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的下场着想,你也要为你髮妻和子女考虑考虑吧?他们是死是生,全在你一念之间吶。」 贺鸿锦缓缓睁开眼,大理寺卿一喜,火急火燎道:「你可考虑好了?」 「无稽之谈,空穴来风,我从何说起。」给出的却是毫无新意的回答。 大理寺卿一梗,握拳捶了下空气,「妻子家族皆不顾,我真不明白,谁值得你这么护?」 贺鸿锦再度闭上眼。 这个挺过了几轮刑审的老刑名打死不开口,他们没有其他佐证,便撬不出任何东西。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走,眼看就要来不及,盛环颂不得不遣自己人去向崔相爷汇报情况。下属领命,拿了一顶斗笠扣头上,快跑而去。 不知何时,夜云兜不住沉水,化作细雨霏霏。 崔连壁在西华门前等了小半个时辰,厚重的宫门终于打开一扇。何萍快步走出,从他的长随手里接过伞,替他遮雨引路,「崔相爷久等,请。」 两人抄最近的宫道,一路无话,雨落油纸也悄无声息。 到抱朴殿,何萍将要止步,才说:「陛下一夜未睡,正在打坐,您直接去后殿即可。」 崔连壁皱起眉头,走进前殿,恰逢顺喜端着宝匣银碗从隔门出来。他看到那些东西,眉间摺痕愈深,低声问:「陛下又开始进丹了?」 老太监张了张口,叫一声「崔相爷」,低下头从他身边绕过。 李青姜的针灸疗愈之法太慢,皇帝等不及,加之钦天监献上了新的丹方,便顺理成章停药进丹。一步一步,老太监都看在眼里,却不可与任何人说。 崔连壁停步顺了顺情绪,才去后殿道场。 皇帝盘于道台上,面色泛红。他上前行完礼,才发现对方身上穿的不是寻常改化的道袍,而是一身得罗。 第982页 明德帝听见他的声音,撒开手脚,声气颇足:「你来,可是舞弊案有结果了?」 崔连壁将带来的纸卷呈上,说:「五份卷子,晏永贞出了一份,贺鸿锦出了一份,剩下三份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明德帝拿着那三篇文章,来回对比了几次,「他两个都没说是谁?」 「晏永贞不知情,贺鸿锦知情却不肯吐露。」崔连壁说起来有些难堪,「以家眷亲族相要挟,都没能让他松口。」 「有种。」明德帝点了点头,又拿起一篇文章从头看。 这种态度让崔连壁察觉到一丝微妙,但他还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皇帝便将纸卷揉搓成团,一把扔向敞开的大窗。 纸团偏了些,撞到窗棂,弹回来跌落在地板上。 「既然他不肯说,那就别让他说了。」明德帝冷冰冰地说。 崔连壁睨了睨被丢弃的纸卷,询问:「都算在阮成庸头上?」 明德帝走下道台,一步一权衡,「阮成庸作为主谋,收回朝廷对他的赠衔和抚恤,戮尸,夷三族。另两个作为从犯,择日处斩,贺鸿锦冥顽不灵,妻妾与子女流徙宁西军马场,待民乱一平即刻上路。至于晏永贞,朕记得他妻子早已与他和离,只剩个儿子在刑部供职,前几日还想举告贺鸿锦,可见不曾同流合污。罢了,就念在晏永贞自首的份上,罪不及他儿子。至于圣旨,就崔卿替朕拟吧。」 「就不往下查了吗?」崔连壁对这个处置已有预料,但真听到皇帝这么安排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若是不需要往下查,兵部和大理寺早两天就完全可以结案,何需多费这两日功夫? 明德帝说:「北黎的使团暂拟八月初二抵京。你也知道,他们名为结盟而来,实则必然存着窥伺的心思,目的就是看看我大宣与西凉一战之后,是强是弱,有无可乘之机。所以必须在他们到达之前,了结所有的事,包括行刑。」 真的吗?只是为了不向外邦使团示弱?还是另有缘由,譬如心知肚明参与舞弊的剩下一方是谁? 崔连壁心里疑云重重。自他成为右相之后,就越来越看不透皇帝。若是秦毓章在时,他有所疑惑一定会找对方问个明白,如今却因种种顾虑而三缄其口。 「臣遵旨。」他拱手道,顺势再问:「如此说来,贺今行的案子是否也该早些定论?」 明德帝走到他身边,「你怎么看?」 崔连壁答:「依臣之见,此事不在于那个案子,而是江南的新政能否继续推行下去的较量。」 他停顿几息,斟酌道:「陛下,类如王氏这样的地方豪族并不鲜见,对国家和朝廷扒骨吸髓,流毒太深,不可听之任之。所以新政不当被放弃,至少现在,必须存在下去。」 「是啊,案子不过是个幌子,没有这个由头也会有其他。」明德帝继续向前走,「朕的侍卫头子接手审查了几日,也没挖出点别的来,让朕心里很矛盾。」 崔连壁转过身目光跟随,见皇帝走向殿外。他心神一动,快步追上问,「臣愚钝,不知陛下忧在何处?」 明德帝没有回答,走到廊下停步,望向如深渊一般的夜空。 后廊没有内侍和侍卫,左右各两座石罩宫灯,照亮落在它们周围的夜雨,比崔连壁进宫时的雨要密上一些。他也不再追问,陪侍在皇帝斜侧后半步,默默观雨。 「崔英。」明德帝忽然叫他。 崔连壁一个激灵,「臣在。」 「你觉得朕还能活多久?」 崔连壁一惊,立刻掀袍跪下,「陛下正当年。」 明德帝垂眸看他,半晌,俯身拍拍他的肩,转身进殿,留下一句:「去用早膳吧。」 崔连壁跪在原地,回首望皇帝青黑的背影,灯影憧憧,竟令他感到些许晕眩。 他撑着大腿慢慢爬起来,自觉吃力许多。 夜雨再密一层。 雨打在一把伞上滴滴答答地响,打在一连串衔如长龙的油伞、斗笠和蓑衣上,反而被更加密密麻麻的人声消解了。 永定门外,无数百姓排队等着进城。 有来自关厢和京畿郊县的,有从天南海北各路州赶来的,这等中雨完全不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牧野镰一行人租的马车也在其中。这匪兵把之前朝廷发的赏银花尽了,一路租最好最快的船,昼夜不停,才于昨夜抵达泊桥渡。本想休息一晚,可杨语咸和王老伯都不肯,要连夜赶到永定门排队。 城门大约寅时过几刻才开,他张大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掀起车帘对里说:「等会儿进城之后先去驿馆,找我们将军吧?」 杨语咸则说:「我打算直接去找贺冬。」 王老伯不知道驿馆在京城哪里,也不知道贺冬是谁,他只想着一件事:「要不还是先去官府打听清楚小贺大人的情况吧?那牢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能少待一个时辰也好啊。」 杨语咸安抚道:「老伯放心,我们去找冬师傅就能直接了解现在的情况,官府不一定轻易理会咱们。」 王老伯听说不会耽搁,点点头没有再插嘴,心口却还是吊着。他长在稷州,一辈子没去过江南路以外的地方,一路都拘谨得很,越接近越紧张。他拢着孙女的胳膊收了收,小女孩倒是靠着车窗,捏着窗帘一角,从缝隙里打量外面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终于移动起来,他们像树上的蜗牛一样,缓缓爬进城门洞。 第983页 渡口租的马车得在城门处还,几个人下了车,牧野镰独自去找车行。杨语咸去买些热食做早点,因为雨又变大了天气有些冷,就让另一对祖孙在挨着城墙的一排官廨屋檐下等。 目之所及都是雨具,近处远处都是行人,走商的访亲的游玩的,屋檐下也站了不少。 天色没有亮敞的意思,各式灯笼摇晃,人声混雨声嘈杂不已。王老伯心里愈加焦躁没底,观察一会儿,小心地碰了碰他旁边的小贩,用蹩脚的官话问:「这位兄弟,你知道官府怎么走吗?」 然而对方不知是哪里来的人听不大懂他的话,莫名其妙地看他两眼,说了句什么,他也听不明白。 他挤出个笑表达自己的善意,带着孙女往后退了半步,不知撞到谁引来一声怒斥。他不敢转头去看,嘴里连连念叨着「不好意思」,将孙女紧紧抱在怀里。 「这位老伯,你是要问路吗?」熟悉的方言从另一边传来,仿佛天降仙乐。一位文士模样的男人撑着伞站在屋檐之外,笑道:「我曾在稷州待过几年,对京城也算熟悉,不知你们要去哪儿?」 王老伯赶忙说:「我们想去官府。」 男人说:「官府也分六部九门,不知老伯想去的是哪一个衙门?」 「这……」王老伯面露茫然,什么六什么九,「官府就是官府啊,管我们老百姓的官府,主持公道的官府!」 男人继续说:「你别急,这样吧,你找官府是要做什么?我看看哪个衙门管你这方面的事。」 「哦哦。」王老伯吞了下口水:「我们是来申冤的。」 「申冤?」对方带笑的面容变得凝重,「那得去大理寺。」 王老伯记下这个地方,又问:「这个大理寺,怎么走哇?」 男人说:「我有马车,送你们过去吧。」 「这,这得多麻烦你啊?」王老伯犹豫。孙女抱着他的大腿,仰视这个过分好心的陌生人:「谢谢你,但你给我们指路就行,我和爷爷自己能走。」 「小姑娘还挺警惕,但你知道,从这里到顺天府有多远吗?你俩腿着去,到中午也不一定能走到。」男人低头,微笑着解释:「我姓齐,叫齐子回,曾在稷州的西山书院当教书先生。小西山你们应该知道吧?」 孙女不是稷州人,听乡亲说过两回这个书院,但还是不信:「爷爷,不能随便跟着陌生人走。」 齐子回失笑,侧身指向不远处停在一起的两辆马车,「我到城门来,是为了接小西山的李学监和几个学生。你们要是不信我的身份,不妨去问问他们。」 那边车上师生一共六人,在入夏时去宁西路游学,结果遭逢暴乱,经歷了不少挫折才从朔州逃出来,进入京畿。因盘缠行李被抢,不得不就近投奔昔日的同僚。 「可是李兰开李先生?」王老伯连忙伸头张望。那年重明湖水患,李先生代表西山书院来接济乡亲们,他是见过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齐子回终于说动这对祖孙,跟着他去见李兰开。 异地逢老乡,各有辛酸泪。 李兰开衣衫褴褛,疲惫消瘦,仍先行询问老人:「敢问老伯遭遇了何等冤屈,不惜从稷州上京来申冤?」 王老伯说:「不是我自己,是我们小贺大人,他被大大地冤枉了。」 「小贺大人?可是贺今行?」李兰开勉励这一届学生时,总是说起上一届的并蒂双元。得了肯定的回答后,也跟着担忧道:「他怎么了?」 齐子回近来一直在京城,便将来龙去脉都与他说了,最后看向王老伯:「如果是为了贺今行的话,那我们不能去大理寺,大理寺管不了他这件事。」 「那谁能管呢?」王老伯乍喜又落,急道:「难道这么大的京城,还比不上我们稷州,没有个击鼓鸣冤的地方吗?」 「有自然是有的,应天门就有座登闻鼓。但我不建议您去。」齐子回迟疑道,「此事从长计议为好。」 「不行,不行……」王老伯飞快地摇头,坐牢是有可能被砍头的啊,怎么能慢慢来?他心里焦急,手上发抖,手里撑的伞也摇摇欲坠。随即,他不顾齐先生劝挽,牵着孙女,毅然决然离开城门。 「老伯——」齐子回劝不住人,问李兰开,「怎么办?我去追,你先带学生们去荟芳馆?」 李兰开有些放心不下,但他身为学监不能放任学生们不管,只得嘱咐他小心。 雨砸下来,噼里啪啦,在冥冥中溅起灿烂的水花。 晨钟悠鸣,穿过沉沉的雨幕,仿佛被黏上了一层无形的负担一般,使人惴惴不安。 朝官们收了伞,从内侍抬来的筐子里取条热帕子擦过头脸,理净形容,有序地进入崇和殿。 排班列队,恭迎圣驾,同往常任何一个朝会都没有区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罢。」明德帝展臂叫起,而后才落座于龙椅。他身着明黄朝服,头戴冕旒,气色不见丝毫不妥之处。 和前些日子相比,似乎又有些明显的不同。 文武百官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屏息凝神,等着盛环颂与大理寺卿出列,上奏舞弊案的案情。 谁知这两位一动不动,叫人忍不住偷瞄他俩是不是还没睡醒。 猜测四起之时,明德帝开口:「宣旨罢。」 「遵命。」崔连壁应声出列,走到大殿中央,面朝齐齐跪下的百官,展开一卷盖了大印的圣旨。 第984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设科举,为察贤举能,遴选英才;三年一届,中者敕官赋职,无不寄望其为民谋福。今岁一科,副考晏永贞,受阮成庸之胁迫,连通贺鸿锦之流,泄露买卖考题,提供亲笔答卷,帮助考生作弊,视律法如无物、朕之命令如戏言,令朕失望透顶,百姓亦不能再信之。今亲审其案,判决如下:主谋阮成庸,收回朝廷对其赠衔和抚恤,处戮尸之刑,夷三族,抄没家产。从犯贺鸿锦,择日处斩,其妻、妾、七岁以上子女皆流徙宁西军马场。从犯晏永贞,择日处斩,念其自首,供罪不讳,揭发有功,罪不及亲眷。其余一应案犯,皆按律论罪,及时行刑……」 崔相爷声如洪钟,气场威严,最后一句「钦此」落下,一众官员久久不能回神。 阮成庸早已暴毙不提,贺鸿锦和晏永贞竟然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被下令砍头——自四月以来,这两位是第几个? 一位又一位高官大员的人头接连落地,让很多官员纵有疑问,却万万不敢开口上奏。 好在明德帝了解他们的心思,待崔连壁宣完旨意,便点大理寺卿向大家宣告更多的案情细节。 宋大人的讲述虽然平铺直叙,但也算详实细緻,对同僚们的好奇心有个交代。 舞弊案的处置结果宣告完毕,王正玄进奏北黎使团即将到达的消息,将一应接待事宜议定。 这时,刑部李侍郎站出来说:「陛下,既然外邦使节将至,为了展现我朝上下一心、欣欣向荣的风貌,民间疯传的流言都要肃清,产生流言的源头大案也最好都要处理掉,所以贺今行蓄奴一案……」 他还未说完,斜刺里插出一句话将他打断,「臣对此案也有要事上奏。」 李侍郎一看,站出来在中道和他并列的,乃是昨晚才在刑部狱见过面的王玡天。加之他又想到上朝前得到的消息说,会有人与他打配合,便以为王玡天也得到了指示。 「那就由王大人来说吧。」他习惯性奉承,让出位置退回班列。 王玡天向御座拱手道:「陛下,这宗案子确立,有赖于一名被贺今行『赎买』的妇人举证。贺今行下狱之时,曾言那妇人生存不易,托臣照拂对方,臣答应他并照做了。昨日,有位老者带着那名妇人找到臣,想要翻供。妇人说她是受人胁迫,逼不得已才诬陷小贺大人,小贺大人除了解救她那一回,于她再无任何干系。」 「王大人你说什么?」李侍郎傻眼,疾声道:「那消息上可不是说这么的啊!」 王玡天嘴角微微升起一点弧度,不紧不慢道:「那李大人说说,是什么消息、怎么说的?」 「你,你——」李侍郎「你」啊「我」的说不明白,几步跳出来向皇帝说:「陛下,王大人说的这些我都不知情啊!」 王玡天笑了:「那妇人私下找的我,李大人当然不可能知道了,你要是知情才奇怪吧?」 李侍郎一噎,引得明德帝皱眉:「你脑子是不是还没清醒?退下。」 「陛下息怒!」这人又赶忙回列。 前一排的王正玄见状,趁机转头小声质问王玡天:「那妇人真来找你了?我怎么完全没从你那儿听到一丝半点消息。」 后者答:「不过一小事,相爷公务繁忙,没听说也正常。」 「小事?」王正玄看他的目光里充满怀疑,「你又搞什么名堂?」 王玡天却不回他了,再度向上首:「陛下,臣把人带来了,请容许通传上殿。」 明德帝嗤笑,玩味道:「一个个都把朕这里当什么,满口胡言乱语想说就说,想翻就翻,成何体统?既然她敢翻供,那就传上来看看,谁给她的胆子当朝欺君!」 「是。」顺喜领命,吩咐下去。 一声接一声的唱名传出大殿,广场以东,连片的殿宇屋嵴上空泛起渐变的灰白。 大雨放缓了时间,但无法阻止天亮。 沉寂一夜的荟芳馆于辰正开放,三三两两结队的士子们鱼贯而入。 他们带来的伞没有放在桶里,而是垂挂在围着照壁三尺、悬于地面三尺的网兜中,下方是专门开凿的沟渠,沥下的雨水滴进渠中惊动游鱼;或是就着撑圆的伞花沿廊檐吊高一丈,既能遮挡斜洒游廊的风雨,也可将专门题在伞内面字与画展示给往来之人。 上一场雨已过去好几日,在伞上花了心思的士子们终于有了再次一较高下的机会。这小小的伞就像召开文会之后的整座馆阁,无处不风雅,风雅之中无不暗含机锋。 直到辩议将开,负责主持的馆丞宣读完文会的规矩,照例环视全场高声询问:「廿五第一场,哪位贤才有胆量敢为人先,上台来占据擂主之位?」 话落下,士子们都有些踟蹰。文会已论十八日,好起论调的大都被说遍了,这两日就冒出不少生僻或者难辩的题义。首擂固然易出风头,但若是一两炷香就被攻下来,那就扬名不成反倒丢大脸了。 一些士子便互相推举谦让起来,这时,忽然有人朗声说:「我来。」 声如古琴泛音,登时引众人侧目,纷纷望向源头。 只见入口处绘着「兰亭雅集」的照壁前,有个修长的人影撑着一柄油纸伞向他们走来。伞面纯素,连颜色都是用旧的姜黄。 如此不随大流的做派,若说是因囊中羞涩,可这人又身着一套明青渐碧的锦袍,簪一支色近松绿的玉簪,不似家底欠丰。再观行走气度,斯文从容显然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可细品起来又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 第985页 「这人是谁?」不少疑问环绕台榭水阁发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他不踏两侧游廊,径直沐着雨从中庭走向高台,踏上台才收了伞将其靠着柱子放下。 馆丞目露赞许地迎他,「后生有胆气,不妨报出名来,让众人知晓。」 他拱手向馆丞,向他面对的士子们作礼,转过身再向另一面的士子们一礼,袍袖如翅羽扬起又伏落。 「稷州裴明悯,见过诸位同道中人。」 籍贯与姓名一出,台下四面皆惊。 「原来是裴小君子,怪不得有如此风姿。」 赞嘆过后,立马联繫起当前时事。 「裴公子上月不是扶灵回稷州了吗?怎会出现在此?」 「你可已听说舞弊案另爆隐情,被翻出来重审了?」 「你爹孟檀公是被泼了脏水!」 「你是因为这件事到京城来的吗?」 「不知令尊身体可好?」 …… 半座荟芳馆都炸开了锅,许多疑问一股脑儿地涌向裴明悯,却没有给他留出回答的空间。 一名坐席在游廊的士子踩上栏杆,吸引了周围的注意力,他拱手道:「在下曾受孟檀公一书之恩,今朝目睹他受如此污衊,正愁不知如何为他出这一口气,裴公子就来了。如果裴公子打算为孟檀公做些什么,不论何事,某都愿助公子一臂之力,还望勿要拒绝。」 「对!」另一个方向也有人站到桌案上,「孟檀公就算辞去相位,亦是清流鸿儒,执士林之牛耳,岂能继续蒙受污名?」 「咱们不仅要为孟檀公雪冤,还应该联名上书请求陛下让那些奸贼付出代价!否则纵容了这一遭,我等读书人日后不知还会遭何等压迫。」 「说得好!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联名书加上我们几个!」 …… 群情愤起之快,不过盏茶功夫,这群年轻人为主的士子们便商议起如何写这封联名书。 馆丞旁观一切,微微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出面阻止,而是派一名小厮将馆中发生的事情去汇报给忠义侯。 众人的议论也有了结果,「裴公子既然在此,我等就不能越俎代庖。联名书如何写就,理当由裴公子执笔,遂裴公子心意。」 话头终于抛回给裴明悯,他没有应下,也没有拒绝,而是说:「诸位,请容我先回答你们的问题。」 他走到高台边缘,面朝问他父亲身体的那几位,「多谢各位关怀。我父亲守在我祖父灵前,人虽憔悴,却万不敢倒下,尚能勉力支持。」 然后转问他上京缘由的那几位,「我上京确是为了求一个舞弊案的真相。外界传言,我父亲身沾舞弊嫌疑,我祖父以命作保,才保我父亲全身而退。可我相信我父亲的为人,断不会做出科举舞弊这样的事,来辱我裴氏的家风门楣。我祖父心有雄狮,待我恩深似海,我亦不能忍受他被当作讽刺取笑的谈资。」 「我叔父说,晚辈对亲长的孝顺,生前孝于行,身后孝于心。在我祖父灵前守着,不如上京来查清舞弊的真相,更能告慰他在天之灵。」 「我认同叔父的话,也这么做了。但其实我走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该怎么做』的问题,我更多地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想,既然我问心无愧,那为什么不来证明给朝廷和天下人看——我稷州裴氏代代清名,扰乱科举的疑罪,我裴氏不认。模稜两可的安抚,我裴涧不要。借祖宗恩荫避祸这种不孝且窝囊的事,我裴涧不屑,也不会干。」 他咬字不自觉重了些,然后极为自制地迅速平缓语气,「我在路上吃了些苦头,但我从没后悔过。事实也如我所坚信,舞弊案非我父亲裴孟檀主使。」 话到最后,声音轻如鸿毛,却令满座寂静,唯有霖雨如铃。 这时,有人趁机说:「裴兄性情坚贞,为祖、父不惜己身,着实令在下敬仰。如此,更不能白费……」 还是不忘劝他上书。 「听我说完,好吗?」裴明悯打断,态度平和地注视插话的人,直到对方目光躲闪,才继续说下去。 「从我离开稷州那天算起,至今已有大半月。然而直到晏永贞自曝之后,我才得知舞弊案真相竟是如此。幕后主使是我根本没有想到过的人,我感到惊愕、愤怒,恨不得立刻跑到那两个人面前质问他们,为什么要陷害我父亲?但冷静下来,进一步了解事实之后,我渐渐打消了这种冲动的想法。」 「因为陛下已经下令,由兵部尚书盛大人和大理寺卿宋大人联合重审这个案子。我认可陛下的处置,相信这两位大人不会徇私,也相信朝廷会还我父亲一个清白。待真兇被宣判,天下人自然明白孰是孰非。」 「「各位的好意,裴涧记在心中,在此谢过。但我来到荟芳馆,并不是为了向大家求援,而是想与大家切磋。」 最后,他看向提议由他起头写联名书的那一位,「荟芳馆文会乃士林盛事,我在进京的路上便听说此地文才汇聚,今日一瞧,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哪位仁兄愿赏脸赐教?」 他说是「不知哪位」,目光却直直地盯着一个人,大家都看得出来,便一齐半恭维半撺掇那名士子出头。 这人被架到高处不得不应,先报过出身姓名,再略作思索,抢先道:「文会召开这些日子以来,已论过经典,论过时事,论过刑狱、论过食货,论过地方……再捡前人言论没多大意思。在下知晓裴兄曾随礼部使团出使南越北黎,所以想与你论一论外事,不知可行?」 第986页 「求之不得。」裴明悯拱手让他占先:「请讲。」 士子便笑道:「孙武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外交之策排在第二位。虽说是兵法,可也能化用到外事上,先伐谋再伐交。即先行以谋略分化瓦解其内部,或用间引仇或利色相诱,再趁其虚弱时遣使节相交,优势便在于我方。若是筹谋得当,甚至能免了出使磋商这一环节,岂不省便?」 这人显然做过功课,思路与忠义侯在前两个月南越事上的看法大致相同,除了投其所好难有别的解释。 朝廷对南越的政策已有定论,不论这人是否知晓,裴明悯都不愿再过多掰扯,「兄台所言兵法,乃是战时之策。通常来说,外事有赖以军事做后盾。但古有『晏子使楚』『完璧归赵』,今有我朝与北黎缔盟、援助南越,可见外事成败并非完全视军事力量而定。它的意义,更在于不动兵戈而达成朝政目的,进则维繫两邦太平,退则守护国家威严与存亡。」 「强权相压,权术相欺,固可占一时上风、取一时暴利。可被欺压的外邦百姓必定怀恨在心,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反扑,对边境的军民来说,无异于不知起止的折磨。」 「哪有这么夸张?」对方反驳:「我强他弱,边军武装到位,还怕小股的骚扰袭击吗?若是要杜绝反扑,只要令其疲于内患无暇他顾,并非难事。」 裴明悯摇头,「成事哪有如此简单?你说武装边军,可眼下国库空虚,百姓负担沉重,谁来撑起巨额的军备开销?若是有得选,谁又愿意一辈子都活在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阴影下?兄台说得如此轻松,只因为你家在江北,而非三方边疆。」 对方本就逐渐难看的脸色直接沉到底,「可裴兄亦是中原稷州人氏,谈什么换位思考,为边疆百姓说话?你又没有去——」 他飞快的语速突然卡住,裴明悯确实去过南越走过北黎,为这两趟出使所写的心得文章还曾刊在报上,在场许多人都看过。 裴明悯不再理会他,环视在场所有人,「诸位,外事代表一国形象。我大宣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在外事上何须因一时之利而囿于旁门左道?若想万国归心来朝,既要自强不息,也当奉行仁义。同舟共济,才能长治久安。」 话落,立即有人合掌道:「裴兄说得好,君子当行王道,不可一味钻研小人做法。」 大家就此交流起来,又有人问:「只是我朝如今才歷战事,又在近期与南、北、西北三边皆有过龃龉,邦交局势尚不明朗。不知裴兄对此有何看法?」 带着使团下南越的顾元铮尚未有任何消息传回京,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裴明悯拒了使节之位、由顾元铮所替,以及北黎人的使团就要抵达雩关。 裴明悯沉吟片刻,认真道:「南越国小且封闭,我朝刚刚援助他们的起义军推翻贵族暴政,正可趁此机会与其互通有无,传入我儒道礼义,帮助其移风易俗,潜移默化地使其百姓认可我朝文化与习俗,诚心归附我朝。北黎与我朝隔牙山而望,连接的合撒草原水草丰茂,可与其建交通商,做大牧草、牛羊与毛织物一类的生意,不止能避免牙山一带的百姓被骚扰、袭击、劫掠,还可以带动改善他们的生活。西凉人聚居地远在淙河之畔,与我朝隔着沙漠戈壁,却世代不忘侵略我大宣的土地,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所以要巩固仙慈关,不忘前事之痛,不废军备。来日若其有意修好,也不可放松警惕。就算重开互市,也要严格限制规模以及商货流出,不能令他们復元太快。」 「简言之,小者相融,中者相交,大者相抗。刚刚那位兄台所提用计离间之法,正适用于西凉,只是西凉王都太远,以我朝现状难免有些鞭长莫及。」 先前那名士子正要掩面离开,听到最后一句话,脚步一顿,惊喜地回头。 问出这个问题的士子自沉浸中回神,拱手作揖:「裴兄之言浅义深,令在下多有启发,受教。」 裴明悯却没有笑纳也没有自谦,只是沉默地对礼。 馆丞率先鼓掌,在他直起身的时候,全场每个角落都为他响起掌声。 此议罢,又一名士子站出来,「我是江南淮州人氏,自西北爆发战争以来,江南虽有因水患而得的田赋丁税减免,但实际上新添的其他名目的赋税加起来,并不比从前低。我与我的家人是这么想的,江南鱼米之乡、底子富庶胜过其他路州,若是西北失守也必定唇亡齿寒,所以为了支援前线,税赋高一些也愿意咬牙支撑。」 「今年战事结束之后,麦收以来,情况终于有所缓解。大家都以为能松一口气,结果又立马要推行改税。哪怕有许轻名许大人掌舵,我等心中也有些没底,不知前路是好是坏,该支持还是该反对?」 裴明悯叠掌以答:「我已许久未至江南地方,无法对地方具体事务置评。但我明白一个道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任何事物要想长青不败,都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危难之时若不思变革,依然固守成规,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也不能预测改税的成败,但大致可以理解朝廷为什么将试点选在江南路,江南因重绘鱼鳞册、重登黄册不久而适宜变革,还有尔等这样在重压之下仍然顾全大局的人……」 这也是在场不少士子所关心的话题,哪怕已经议论过一回,但因为在台上的人不一样,仍然竖耳以听。 第987页 雨声渐渐变作画外音,带着悠长的余韵似要远去。 忽然「笃笃」两声,禁军竖矛撴地,打破了崇和殿里的死寂,「陛下,人已带到。」 百官回神,只觉殿外欻欻的雨势好像又变大了。 高居在大殿深处的明德帝似无所觉,左手把玩着铜钱,垂眼睥睨被带到陛前的老者。在场官员已被清洗过几轮,认得这老人的极少,可他却是记忆犹新啊。 老人也昂头望着他,一扬远山紫的旧袍袖,「草民张厌深。」 在他身边的妇人穿着粗麻衣裳,拘谨地缩着头,「草民袁杏娘。」 两人一齐行礼叩拜,「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厌深啊张厌深。」明德帝停顿许久,慨嘆:「多少年不见了?朕还记得你辞教文华殿、挂冠而去之时,放过话,永世不再回朝堂。」 张厌深也是嘆息:「年少轻狂之语,草民早已自省,作不得真。」 「啧。」明德帝面露讥讽,「起来罢。纤老弱妇,万一跪出好歹来,又要成朕的不是了。」 「谢陛下。」张厌深跪得不易起身也不易,靠身旁妇人搀了他一把。 王正玄盯着他们,不怀好意道:「张老先生现在无官无职,闲人一个,不颐养天年,怎么也跑来掺和朝廷大事?」 张厌深道:「回王相的话,草民以教书为生,曾于十四年秋冬短暂教导过贺今行。师生相处虽短,情谊却深。我知他的性情,断不会做传闻之事,定是另有内情,故而四下走访查证。最后不出我所料,真相併非表象。」 他拿出一份状纸,双手举起,「陛下,草民了解到此前定案有两名人证,一个是我身边的袁娘子,还有一个是安化场的地头蛇。这蛇头也是受人胁迫,不得不陷害。被我找上之后,他有意悔改,但因前几日在赌坊与赌客产生纠纷,混战中被殴打重伤,正在卧床休养,无法身到。所以特地写下一份供状,画了押,交给草民。」 王正玄彻底回过味来,今儿唱这一出,是真要给贺今行翻案。他剜一眼做媒介的王玡天,嘲道:「什么纠纷混战?我看多半是你们屈打成招。」 王玡天面不改色地受了这一剜。 「有些人镇日打雁,都能被大雁啄了眼。更何况安化场每日多少纠纷,靠拳头说话的,自个儿折进去实属寻常。」张厌深淡淡地说,将供状再举高一些,「请陛下垂阅。」 明德帝被催促,才动了动手指,让顺喜去把供状取上来。 下方的崔连壁本欲出班上奏,见状,站定双脚不再动弹。 在他对面班列的忠义侯也垂着眼,如大殿角落的灯树一般,对殿上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连眼神也不曾多舍予。 张厌深亦没有关注殿上的官员,他今日回到朝堂上只有一件事一个目的。他说:「袁娘子,请把贺今行为你等赎身一事的真相,以及你遭遇到的胁迫,一一如实禀报给陛下和诸位大人吧。」 妇人便小心翼翼抬起头来,说:「我本住在安化场的暗巷,靠伺候兵马司的兵爷们过活。十四年冬天,有一日送客出门,与小贺大人打了个照面。又过几个月,听说兵马司出了大事,好一旬都没有兵爷来我们这边。正当大家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陈老大突然把卖身契还给我们,让我们离开暗巷。同时有人接引我们,与正阳门胭脂铺的祺罗掌柜搭上线,送我们到掌柜的庄子干活,住大通铺,包餐饭,还有月钱可领。除了少数几个姐妹后来选择回乡去,我和其他人都留在了庄上。直到半月前,有人找到我……」 「等等。」王正玄打断她,问:「你们就这么简单上岸从良了?」 妇人连忙点头,「是的,若能做良家子,谁愿下水任人糟践呢?我本来也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脱离了暗巷,提心弔胆过上好几个月,没见哪个突然跳出来要我付出代价,祺罗掌柜为人豪爽对大家也很好,就放心过日子了。」 王正玄笑道:「说得这么好,本官怎么不信吶?这天底下岂有白吃的宴席,白得的帮助?我看你翻供是假,受胁迫是真。只不是被胁迫来编些故事,以欺骗朝上百官、欺骗陛下。」 妇人忙道:「草民刚刚说的都是真话,绝没有一句谎话。」 张厌深也笑笑,说:「上天准许庸官和冗官坐吃皇粮、白拿俸禄,袁娘子不过是得人相助,能挺直腰杆挣一口饭吃、挣一间屋子遮风挡雨。所得尚不及他们千万之一,上天又怎会不许? 「张厌深!」王正玄喝道:「我敬你年迈,称你一声先生,你可别倚老卖老。」 张厌深再次笑了笑,说:「袁娘子继续讲,不必理会旁的。」 气得王正玄一个倒仰,盛环颂在他背后接了他一把,低声说:「王相爷,您堂堂一右相,人又没含沙射影内涵你,何必计较这些,有点难看了。」 「就你大方?」王正玄白人一眼,甩袖子回去。倒是没再继续发怒,也端起范儿来,不咸不淡地乜斜那妇人一眼。 他倒不怕自己被咬出来,反正做事的人跟他隔了起码三层,保险很足。只是本来以为尽在掌控的事情突然出现意外,让他很不爽快,又在心中骂了他大侄子几句。 妇人被他乜得瑟缩了一下,但仍然鼓着勇气继续说:「直到半月前,我出庄子去採买,有几个男人拦下我,问了我好些事,又要求我替他们做一件事。我一开始不肯,他们竟找到了我丈夫那个烂人,威胁我要是不按他们说的办,就让我丈夫再把我卖到别地的窑子去。我当时特别害怕,所以就……就听信他们的话,昧着良心,诬陷了小贺大人。」 第988页 她满脸悔恨,叉着的双手快把衣角绞烂。 明德帝听完,不甚惊讶,反而有些好奇:「那照你这么说,你现在怎么就不怕了?」 妇人深吸一口气,想起前两日,裴家公子找到她的情形。 她哭着解释:「……我只是不想再被卖进暗巷那样的地方,过地狱一样的生活。人都说青天老爷父母官,父母抛弃我,青天也不照拂我,我若不自私一些为自己打算,谁来为我打算?」 裴明悯神情严肃:「你说没有人为你着想过,那今行算什么?若非他一念之善,我今日不会站在这里与你说这些。」 她何尝不知,可只有这样说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她捂住脸,难过得弯下腰去。 裴明悯静看她半晌,轻嘆:「罢了,你可知道你前夫在哪儿?」 她缓了好久,才垂着头说:「或许在哪家赌坊吧,他是个赌鬼。」 裴明悯道:「好,只要还在外城就行。我马上派人去寻他,寻到了再找个由头直接打死,免你后顾之忧。」 她惊疑不已,慌乱道:「他,他其实……」 「怜悯要给值得的人,有些人不值得。」裴明悯打断她,一字一顿地说:「这个道理希望袁娘子能明白。」 她怔怔地点头。翌日便看到了前夫的尸体,连带那份拿捏了她许多年的已经破烂的聘书。 聘书被她放进火盆里烧干净了,然后她跟着裴家公子离开藏身之处,去见了张先生。 再然后,便是在这金殿之上向皇帝陈情。她回答说:「自从在殿上诬陷了小贺大人之后,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和痛苦之中。爹娘弃我,丈夫负我,可小贺大人没有害过我,还将我拉出泥潭。我却这样对他,简直枉为人类。」 她重重地喘口气,按照张先生教她的话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在张先生找到我的时候,将实情全都告诉了他。」 明德帝勾起一边唇角,淡笑道:「突然良心发现?怕是找到了新的后盾,许了你新的承诺吧。」 「陛下火眼金睛,所言极是!」观察等待许久的李侍郎立马站出来,说:「袁氏,你现在改口还来得及。要是咬死翻供,那你先前就是欺君,按罪该砍头!」 妇人闭了闭肿胀的双眼,「就算大人要判我死罪,也好过让我一辈子活在愧疚与悔恨之中。」 「你还懂以退为进呢?」李侍郎一脸稀奇地上下打量,「我劝你赶紧说出是谁撺掇你翻供的,还能将功补过,减轻罪行。」 「我没有受谁指使,我是良心过意不去!我知道我害了小贺大人,所以想尽力补救。」妇人提高声音,「大人你听不懂官话吗?非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放肆,你朝谁大唿小叫呢?」李侍郎斥道,朝左右同僚说:「看看,这真是个疯婆子。」又拱手向皇帝,「陛下,口供岂是一介疯妇发疯说改就能改的?要是如此随意,那我们刑部也不要判案了,整天陪着这些刁民过家家酒得了。」 张厌深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妇人却似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在他之前说:「我没有疯!」 她伸出发抖的手指着李侍郎,「那些读书人常说君子坦荡荡,大人的地位是比我高、比我过得光鲜,可我比你光明,我的良心比你多一些,我没有靠骗靠抢过日子,靠说人是疯子来堵人嘴欺负人,比你更算君子!」 她「扑通」跪到地上,青砖冷而硬,磕得她眼前发黑,却要拼了命地望向御座,撕声道:「陛下,大人们都说您爱民如子,草民难道不是您的子民吗?我从前的经歷再是低贱不堪,那也不是我想要我愿意的啊。难道因为这一条,就连堂堂正正为自己做下的错事悔改、想要弥补,都不行吗?」 天底下岂有这样蛮横的道理? 明德帝动作一顿,这才真有几分惊诧。顿了顿,开口道:「行了,朕自嘲两句朕这大殿成了菜市,你们还当真啦?」 李侍郎即道:「陛下,这疯妇咆哮公堂,理应即刻拖下去!」 「闭嘴,人家比你有个人样。」明德帝冰冷地瞥他一眼,「还不滚下去?」 李侍郎浑身上沖的热血当即凉透,不解道:「不是,陛下,我……」 却不敢辩解到底,怕让陛下怒气更盛。只能窝囊地退回班列,暗自发誓再也不出声。 崔连壁走到妇人身边,欠身问:「袁氏,本官问你,如何能证明你所说为真?」 趁着大家注意力集中到前面,王正玄又往他侄子的位置剜去一眼。 他说什么来着?就不能那么早放过这些女人,现在好了,被人家逮住机会策反了吧? 然而王玡天只留给他一张侧脸,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根本没有接收到他的责问。 张厌深将妇人拉起来,递给她一条手帕,「孩子,别怕,把脸擦擦。」 「谢谢先生。」妇人小声说,把脸擦干净了,从怀中小心地拿出一份契书,展开递给崔相爷,「这份卖身契是我和安化场的,自我离开暗巷之后就在我自己手中。我一直没有销毁,本是防备我那前夫哪日找上门来,我就交给掌柜的,让掌柜的捏着身契,帮忙把他赶走。」 崔连壁接过契书,仔细看了两遍,再问:「那你与贺今行,到底是什么关系?」 妇人答:「草民与小贺大人只见过两回,一次是在暗巷,一次就是本月十五那天。」 第989页 崔连壁:「没有任何其他联繫?」 妇人摇头,甚至第一个照面连说话都没有,十五那天也只说了两句。 王正玄旁听完整,仍然不信:「怎么可能?」 崔连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想。他转过身面向皇帝,看了看御座上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陛下,这份卖身契是真的。既一直在她自己手中,那贺今行确与她没有任何干系。您可要看看?」 明德帝亲自掌了眼,确认不是作假,将契书缓缓放到御案上,「袁氏,朕问你,是谁在幕后指使你?」 妇人回忆道:「他们从没有透露过身份,草民只是偶然偷偷听到有人提过一句『相爷』。」 王正玄差点原地起跳, 「你这无耻妇人,放你、你什么意思?要改口翻供也就算了,还想把脏水泼到我头上?」 「王相爷。」张厌深挪了半步,遮住王正玄的视线,「袁娘子只提了一句『相爷』,又没说是你,你就被激得跳出来大吵大闹,实在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啊。且看崔相爷,问心无愧,何时何地都能镇定自如。」 「真是倒反天罡。」王正玄揣着手冷笑,「都是老狐狸,装什么小白兔?是不是你让她这么说的,目的又是什么,你自己清楚,反而怪起本相多想来了?」 张厌深端正地看他,就在前者以为他要放什么狠话的时候,他轻飘飘地说:「王相总是在不该多想的地方,想太多。」 「你——」 「你别激动。」崔连壁截过他的话,「这件事到底是由策划指使,确实应该好好查一下。陛下,既然证明贺今行没有蓄奴的行为,是否要放他出来?」 王正玄不同意:「既然要查,还没查明,怎能现在就把人放出来?」 「王相莫急。」张厌深反倒成了最从容的那一个,对着御座和匾额说:「草民还有一件大事,欲禀告陛下。」 明德帝捻转铜钱,似在深思,对底下的恍若未闻。 崔连壁替君开口:「还有何事?」 张厌深道:「此事涉及嬴宣大统,由草民来述不大妥当,请陛下先传先秦王妃之父谢延卿上殿。」 盛环颂奇道:「谢老?他不是致仕回江南了么?」怎么突然来京,且他竟然没有及时发觉…… 王正玄嗤道:「张厌深,说案子呢,你扯什么谢延卿扯什么先秦王妃?他们能有什么关系,你不会是想说他是——」 他脸色陡变。 和他有着同样反应的还有今日在列的许多朝臣,他们未必都知晓近二十年前的皇室内乱,但人人皆知「大统」二字的分量。 惊讶至极的吸气声响起一片。 与此同时,御座一侧的角落、某扇屏风之后,亲自值守朝会的陈林转身从小门出了崇和殿。他唤来随侍吩咐了两句话,随侍立即往西回驻地,他本人则捡了顶斗笠就往东向的御道而去。 守在另一侧角落的,是今儿特地换了班的陆双楼。他一直隐晦地关注着自己的统领,见人一走,立刻跟出了殿。取斗笠蓑衣花费了一点时间,再去追只能瞧见一个模煳的背影。但那影子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跟近了反而怕对方发现。 出了东华门便转南,他直觉对方肯定是奔着刑部衙门去的,心下一紧。 肩膀忽然被人从侧方拍了一下,他欲拔刀之时,对方及时出声叫他:「双楼。」 这声音太熟悉了,不用看脸,就知道是他刚进漆吾卫就认识的搭档。 「你回来干什么,不要命了?」陆双楼按刀低喝,却没有因此停留。 黎肆以为他在出任务,按着他的步调快走,一边说:「远走高飞是好,但京城这会儿这么兇险,让我扔下你们不顾,我心里总打鼓啊。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今天不是该在北城巡守么,我还打算上去找你,结果在这儿就遇见了。」 「有福不去享,上赶着来找苦吃,你有病?」陆双楼骂道,迅速说道:「我在跟踪陈林,你别跟我一起。你去驻地到刑部衙门最近的那条路,要是有同僚过来,你想办法尽量把他们拖住,能拖多久拖多久。」 「我还没开始感动呢,你就给我安排要命的任务了。」黎肆抱怨,「你俩撕破脸了?」 陆双楼面罩冰雪,「现在还没有。」 「现在没有,那就是等会儿就有了?」黎肆下意识要抹把脸,摸到冷腻感才想起脸上是张人皮面具,他心里真没底也真有些急,「你一个人能行吗?你还有伤啊。」 「不然,直接等死?成败就在今日,你我都别掉链子。」陆双楼撩下话,抄小巷与他拉开距离。 黎肆停在原地,伞压到肩上慢慢地转。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还能继续稳住陈林,只能硬碰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碰呗! 他转过三市口,继续沿着大街散步一般往前踏。 既然生死难料,不如先悠哉一把。 因着大雨,街上行人不多,宽敞得人与车皆可以随意走驰。 两辆马车直抵达内城西南的荟芳馆,从车上下来一群形容悽惨的中年男人和半大少年,像门房展露过身份后,便被殷勤迎进。 馆内一场辩议正好落下尾声,众士子瞧见一行人从旁过,纷纷扬首问道:「可是积玉书院的学友们到了?」 那边回答「是」,因路途辛劳,要先去后苑沐浴梳洗,没有多停留。 第990页 士子们深为理解,目送一行人离开,却不见熟悉的儒生。 「子回先生去接人,怎么也没有一道回来?」 正向馆丞汇报此事的门房听见,解释说:「子回先生在永定门遇到一位从稷州上京城伸冤的老翁,念其老迈而伸之以援手,跟着一起去应天门了,或许要下午些才能回来。」 「伸冤?」大家在生活中几乎都没听过这个词儿,新鲜无比,「不知这老翁有何冤屈,稷宣之路千里迢迢,身体扛得住么?」 馆丞道:「这就不知了,他们没说。」 「那就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再问问,我们还是继续辩义吧。」大家对文会的兴致更高。 馆丞便预备主持下一场,独立高台的裴明悯却拱手道:「在下想起一件事,需得快些赶去应天门,不能在此多留,所以这一场就不参加了。」 「裴兄怎地这就要走?」当即有数名士子站出来挽留,「裴兄博学多识,今日几场议题都有独到见解,发人深省,我等还想与您多多交流。若是事情不急,不若先派书童过去?」 裴明悯自怀中取出薄薄几张叠得极其齐整的旧纸,「正要向大家说明,我方才所提的见略,皆非出自于我,而是出自于这一封已经呈到陛下面前的《谏兴亡疏》。」 「什么?」不止挽留的那几人,全场所有士子包括馆丞在内都惊愕非常,让他们感到竟不是自创的学说。 裴明悯展开那几张卷了毛边儿的纸,高高举起,「先有此疏谏上,再有开捐,再有改税打头、于江南试行的新政。诸位若感兴趣,我便交予馆丞,张贴在馆内,供大家览阅。」 大家还是难以置信:「裴兄在开玩笑吧?原作者怎么可能不是你?」 「如果真不是你,那你为什么要在文会上提出来,和大家分享?」 裴明悯收回手臂,将纸疏拿到眼前。他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说:「因为我想为写下这封谏疏的人证明,他的才学与见地不弱于任何人,他提出的观点是切实可行的,有希望改变现状的。只要让大家了解他,就很容易让大家再进一步地理解他、支持他。」 有人急问:「谁人有如此能耐?」 「进此疏者,」裴明悯平静地回答:「是身在刑部大狱里的贺今行。」 「怎么可能!」众人听说答案,比先前听说裴明悯不是原作者还要骇异不少,短暂的震惊过后,都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此人与裴兄同科分魁,有此学识倒也不算稀奇。」 「只是品行却不像他提出的那些学说那样,忧国忧民,两袖清风。」 「说得有理,不然蓄奴作何解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明悯闻言,肃容厉声道:「那一巷妇人,是贺今行出于怜悯,借着整治兵马司的东风,迫使安化场放了人,从头到尾并无半文钱的交易。我曾亲身参与其中,为那些脱出泥潭的妇人提供庇护,难道我也是为了暗地里蓄奴吗?」 他堂堂裴氏子,自然没人认为他也会这么做。 「裴兄竟也参与其中?如此重要的消息,朝中流出的消息里为何没有说过?」 「可我听闻贺今行在朝会上都亲口承认了,也是假的?」 裴明悯不耻道:「他为何要承认?不过是有人拿那些妇人的前途要挟他,逼他不得不认罢了。」 士子们面面相觑,越听越不像假的,可要让他们相信也莫名有些难为情,「当真?」 裴明悯缓了缓,高声道:「诸位从四大门进城的时候,可曾看见立于城门旁的巨幅告示栏?那是贺今行授官后做的第一件事,挑选了一众实惠客栈与各个面向百姓的衙门所在的主要街巷,重新实地绘制图集,并做好标註,只为让初来乍到的旅人少受坑骗。」 「诸位之中可有人居住于礼部提供的学旅?旅舍原本只有几间,年久失修条件恶劣,也是他上书请求扩建规模,重新修整,以减轻部分学子上京科考或是游学的压力。」 一些士子对此有印象,后知后觉道:「我们以为是早就有所规定的旧制,竟然有赖于这位吗……」 裴明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有些难过:「言之凿凿,不如行之切切。这样的小事不止在宣京,在江南在西北他都做过很多。朝廷因他斩首西凉太子的军功拔擢他,人人皆知人人称颂。为什么在这桩破绽百出的诬陷上,反而又那么轻易地就不信他了?」 「他父母早丧,伶仃求学,通身所长何不能养活自己?若他当真贪图享乐,何至于自请外放边陲?何至于要在江南在西北那么拼命?又何至于为官三四年仍身无储蓄,刑部都搜不出几两纹银?」 「万方于他何加焉?惟赤心慈悲,不舍黎民矣。」 他将纸疏交给馆丞,向众人叠掌道:「我相信朝廷能辨忠奸,惩恶扬善。本次朝会,此案或许就有结果,我是定要去应天门等的。今日借今行之说,与诸位同道论过,涧受益良多,已心满意足。学海无涯,文气长存,涧与诸位来日有缘再会。」 利落一拜,便捡起自己的油纸伞,走下高台。 天已大亮,逼退了雨势,雨幕不知何时变得轻透。 「裴兄等等!」有名士子跳下游廊叫住他,「若裴兄所言非虚,那贺今行如此被冤枉,我等同为清流士子,不能坐视不理。我愿与裴兄同去。」 左右的士子也纷纷道:「是啊,不如同去!若是判决不公,我等还可一起帮忙申辩一二。」 第991页 裴明悯隔着细雨相对,唯有执伞相拜,停步以候。 这些年轻士子们飞快地去取下自己的伞,汇聚到他身边,再一齐走出荟芳馆。 绚丽的伞面相连成画,山水花鸟相映,将初秋冷雨渲染成春日甘霖。 一个盘髻的姑子搀扶着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缓缓走进崇和大殿,靴底在青砖上晕湿一步又一步痕迹。 老人自然是谢延卿,他比前次復职的时候更加衰老,一举一动都带着些哆嗦。搀他的姑子也并不年轻,眉眼皆是风霜,行完礼站起来主动说:「陛下可还记得奴婢?当年宫中和秦王府的各大宴席上,奴婢曾随王妃见过陛下不止一回。」 明德帝盯着她打量了半晌,才从久远的记忆里找出个人像来,狐疑道:「持、鸳?」 这个名字令崔连壁回头看了她一眼。 「陛下好记性。」持鸳面带微笑,一身素裳不掩大方,微微侧脸向崔相爷:「奴婢是先秦王府内总管、先秦王妃的陪嫁侍女持鸳,而非殷侯夫人因思念长姐而给贴身侍女改名的那位持鸳。」 明德帝拧眉道:「朕以为你随你主人殉了。」 皇帝没有对这个说辞表现异议,崔连壁便信以为真,不再纠结名字这点小事。 持鸳福身道:「托我家王妃庇佑,奴婢得以带着小主子逃出生天。在抚养小主子长大认祖归宗以前,奴婢说什么也不能去死。」 小主子。 一个词激起千层浪。 因为有张厌深预告,崔连壁倒也没有太过震惊。他第一反应是去看忠义侯,后者却还是那副无悲无喜无惊无怒的石像模样。 怪了,这等极有可能影响储位承嗣的大事都不能令其波动分毫? 早就知道,还是? 其他大臣的反应则比他剧烈得多,王正玄疾声道:「陛下,皇家血脉何其贵重,就算这两人一个是先秦王妃的父亲,一个是她身边老僕,也不能由着他们指谁是先秦王遗子,谁就是吧?」 他的话引起不少官员附和,「是啊!陛下,事关国祚,不能如此轻易如此草率!」 明德帝紧攥铜钱,圆滑的黄金轮廓膈着掌心,「朕记得那场大火,秦王妃是一尸两命。」 当时不止一名漆吾卫亲眼看着秦王妃在大火中自焚,最终只余些许坚硬大块的尸骨,其中还有一块小儿头骨——这些都是他从先帝和陈林那里得知的,秦王一脉出事的时候,他还是不声不响的闲王。 他锐利的目光锁定持鸳,「你如何能够带着孩子逃脱。」 持鸳顶着皇帝和众臣无形的审判,镇定道:「秦王府正殿底下挖有一条密道。那日大火,我由密道进入正殿,帮助王妃坼剖取子,随后带着孩子逃亡江南。我在清河县东躲西藏三个月,才等到老爷回祖宅,将小主子交给老爷。」 张先生说,不能直接牵扯到殷侯夫妇。否则,手握重兵的边军主帅暗中抚养皇室遗孤,必将引来许多不清不白的猜疑,扯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们商量着将遥陵改成了清河。 谢延卿适时请罪,颤巍巍跪下去,「臣欺瞒陛下十九年,自知罪不可赦,任由陛下惩处,绝无怨言。」 明德帝没有制止,「可朕记得很清楚,那贺今行户碟上的祖籍可是净州砂岭,在西北。」 谢延卿回答:「我们把孩子送到西北,本是想借殷侯之便,再送孩子回京证明身份。但殷侯认为他不能插手干涉朝政,拒绝为孩子作保,只答应可以送他到稷州读书。陛下也知道,当时我谢家一贫如洗,还有个孙子要供。我们就退而求其次,要了贺三老爷私生子的身份。」 王正玄一拍巴掌,「好啊,原来殷侯几年前就知道啦!陛下——」 他看向皇帝,却被竖掌示意噤声。 明德帝按在膝盖上的手屈指敲了又敲,嘆道:「殷侯煳涂啊。人人皆知朕这一脉子嗣凋零,朕又如何会嫌弃多一个血脉之亲?」 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你说有地道,为何当年前往秦王府查看的人没能发现?」 持鸳答:「奴婢从地道离开时,王妃便将入口封死了,大殿又被焚毁,从殿中轻易勘察不出。密道向左,从大殿左侧抱厦斜对的空地往下挖,就能挖到中空。王妃怕尸骨被发现端倪,还特地将一只被落梁砸死的猫……抱在怀中。」 「猫?」明德帝听得想笑,先帝能被猫骨头煳弄过去?不对,他神情一凝,将铜钱丢到御案上,点了盛环颂的名字。 盛环颂和他堂官一样,诧异之余,不动声色地注意着王玡天的反应。他认定王氏叔侄当中做侄儿的比叔叔狡诈,如今就验证了他的看法。 王玡天要是没有提前知道这个消息,他能主动提起张厌深,给他们机会翻供? 要是他王玡天这么大公无私,他盛环颂就能当场把这个笏板吃咯! 正想着,皇帝一声点兵,他下意识应道:「臣在!」 声音大得整座大殿都是一滞。 幸好明德帝没心情跟他计较,冷声吩咐:「持朕口谕,开秦王府,查看是否有这么一条地道。」 「是。」盛环颂领命,点了一队禁军,走东华门直往秦王府旧址而去。 大雨转小之后的宣京城笼着一层清润水雾,四下都是淡淡的,新鲜灵动。 应天门前围着一群百姓,准确地说,是围着广场上那一座登闻鼓。 第992页 此鼓自太祖时期便设立在皇城前,二百年间鼓面不知换了几回,被敲过不知几回。至少本朝年间,居住在正阳门内外的百姓还未曾听见过它的响声。 现在竟来了一老翁,双手抱着鼓槌,要去敲鼓。 走街串巷卖伞的挑夫把担子放在脚边,笑说:「老头儿,你驮着背,都够不到那鼓面啊。」 登闻鼓立得高,底下有踏板,但王老伯站上踏板还是够不到。 路过被吸引来的其他百姓说:「卖伞的,我看你挑子里不就有张凳子么,借老人家使使呗。」 「行啊。」 王老伯得到一把小方凳,孙女扶着他踩上凳,又用双手托举他拿鼓槌的手。抡起来敲下去,「咚」的一声,不小也不大。 就这,也耗费了老人不少的力气,一槌下来就得靠着大鼓直喘气。 围观的老百姓直摇头:「我看你就没多少力气,怎么还想到来敲登闻鼓,告御状吶?」 「老人家,还是省省力气,回去吧啊。」 「我可不能回去。」王老伯说,他花了几十文才僱车把他祖孙送到这里,怎么能轻易就走了呢?更何况,他说:「我干孙子,被官府误会了,抓进牢里要砍头。你们说,我能不来吗?」 众人稀奇道:「嚯,你干孙子犯了什么事儿啊,竟然要砍头!」 「什么事儿都没犯!」王老伯说,试着重新提槌,「我孙儿是个顶好的人!」 要吃饱了才有力气,但他和孙女没顾得上吃早饭,马车跑得飞快又太过颠簸。 几下之后,鼓没怎么响,倒是把应天门值守的禁军招过来了,「刚刚是谁在击鼓?」 「我,是我。」王老伯看见官差,以为是来问自己冤情,赶忙滑下板凳踏板,迎上去,「我有冤要伸,官爷。」 「你敲的是吧?」为首的禁军确认一遍,下令:「把他带走!」 另两名禁军立即走向王老伯。 「为什么抓我?」王老伯没明白髮生了什么,赶忙到处躲避,「我没犯事啊!你们抓我干什么!」 孙女跟着一起躲,边躲边喊:「我爷爷没犯事,官差乱抓人!」 在场其他老百姓也帮他爷俩拦人,「你们当差的要抓人,总得拿出个条令来吧?不分青红皂白就欺负老头小孩,未免太过分了啊。」 场面一时闹哄起来。 两个禁军被围在人墙里,左右出不得,一怒之下挥起长矛。 「官差打人啦!」不知谁喊了一声,老百姓们顿时也抄起扁担板凳之类的傢伙什。 场面就要控制不住之时,齐子回及时赶到,「住手!」 他连伞都来不及打,下车就立马挤进人群,挤到王老伯身边,「你们没事儿吧?」 确认这对祖孙没受伤,齐子回才去找禁军:「我乃荟芳馆教谕齐子回,敢问官爷,不知这位老人所犯何事,你们要带走他?」 「齐先生。」禁军听说是荟芳馆的先生,顿时客气许多,「按律,击鼓上奏者,需杖三十。这老人自己承认敲了登闻鼓,我们才拿他的。」 齐子回一听,顿时皱起眉。他也知道这条律例,先前劝说王老伯从长计议,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对方拿人有理有据,并非胡来。他不好以势压人,但也不能放任不管,便忝脸拱手道:「几位官爷,我等知晓律例,无意阻止公干。但是这位老人年逾古稀,必定受不住杖刑,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禁军不肯,「之所以有此规定,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击鼓,浪费公器,岂能因为对象年龄不同就随意免责?」 齐子回便问:「那可否由他人相替?」 禁军还是不肯,「谁击鼓谁伸冤谁受刑,这是规矩。若是由别人来替,那到时候引人上殿奏对,该引谁?齐先生,我们也是按律行事,您就别为难我们了。否则上面问责,我们当真担待不起。」 齐子回面露难色,暗自思索该怎么办。 在旁的老百姓听完他们的对话,都稀奇道:「官爷们这话说的,拿鸡毛蒜皮去烦扰陛下,要挨板子没毛病。可如果确定上奏的是大事,也要打板子,会不会太不讲道理了?」 「对啊,你们三十棍直接把人打死了,那人还伸什么冤吶?自个儿不就成冤魂一缕了。」 「老头儿,你那干孙子被判了什么罪,有多大的冤情?不如说出来让大伙儿分辨分辨,该不该击这登闻鼓。」 众人都看向王老伯,包括那几个禁军。 老人囫囵说:「我也不晓得什么罪名啊,传的是什么蓄奴,什么犯禁之类的话。」他搞半天也没搞懂,只坚信一样道理,「可我了解那孩子,不可能干出一件坏事的。」 百姓们乐了,「真是奇了怪了,你都不知道判的什么罪,有多大水分,那你替人伸什么冤?莫不是连顺天府衙门都不知道朝哪边开的吧?」 「你说是干孙子,那就不是亲生的嘛!不是亲生的还费这么大劲儿,何必呢?现在还把自个儿搭进去了。」 「休要胡说!」王老伯嚷道:「我们关系可好,不是亲生,比亲生的还好!」 买伞的火上浇油:「怎么个好法?人都说慈母多败儿,说不定只是你觉得他好,实际上他坏得流脓!不然官府怎么要抓他,还要砍头?」 「你放屁!官府的要抓他,那肯定是官府的人弄错了!」王老伯要去捂那卖伞的嘴,可那小子脚滑,他追不上,只得停下来。他揩了把汗,干脆取下斗笠,满头白髮冒着热气,将细雨热成烟。 第993页 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不了解,不明白。我啊,老家在重明湖边儿上,那年半夜里涨大水,是他和他兄弟到我们村里挨家挨户地敲门,把大家喊醒,带着大家到山上躲了灾。」 「原来是救了你一回,你早说嘛。」大家豁然开朗,「至诚寺里的师父们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那干孙子倒也算得上是个好人。」 王老伯只是摆摆手,怅然道:「我和孙子孙女人没事,家里屋子却被淹毁了,只能拖家带口去江南找我做生意的儿子。本以为要在江南过老,结果没一年,太平大坝又垮了。」 日子才好起来就忽然一下彻底没了,急转直下,听得无人不唏嘘,「老头你可真够倒霉的,走哪儿都遭灾。」 「不过几灾几难都能活下来,咱瞧着你这命够硬,还能再活个几十年!」 「是,我命硬。我全家三代人都被洪水沖跑了,就剩我一个老货捡了条命。」王老伯说起旧事,总是淌泪,「我就想,是不是我命不好克到了我的后人哪?我要跟我儿子一起去死,是他把我拦下来,说这不是我的错,叫我好好活下去。」 谁不想好好活?可人的日子越难,越是要有个念想才能活下去。他抹了把眼睛,「我想回老家,他就送我回去,又帮我找房子拿回田地。后来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也一直托其他人照看我。」 「他心里如此惦记我,我能不惦记他吗?如今他遭大难,我不来营救,那我还是个人吗?」」 围观百姓有的共情嘆道:「如此算来,他救你不止一回,你们缘分这么深,怪不得你要来替他伸冤。」 有的觉得不对,「等等,你头次说是在稷州,二次说是在江南,怎么去哪儿都能遇到你那干孙子啊?老头儿,你别是编故事来了。」 「他是当官儿的啊。」王老伯提起这件事,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说他在骗人,顿时气壮起来,「哦,不对,在稷州的时候还是学生,在读书。后来在江南,他已经考中了,当上了官儿,和钦差们一块儿来救灾的。」 他皱巴巴的脸上焕发出一些光彩,「我跟你们说,他啊,书读得可好了,一考就考中了状元。我们那儿十里八乡的小夫妻教孩子,都以他为榜样。」 「状元?」一说出这个身份,好些人都觉得耳熟,「老人家,你说的不会就是前些天被抓下狱的那个吧?姓贺,贺什么来着?」 「贺今行!」 不知谁喊出这个名字,大家纷纷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啊!」 王老伯连连点头:「对,是他,你们也认得?」 「嗨,这事儿京里早就传遍了。」 「我也想起来了,不过这事儿没听说有个什么后续的,难道刑部还没查清楚?」 「要是按这老头的说法,那贺今行是个大好人啊,指不定真是被冤枉的?」 「我之前就觉得,能在西凉军的包围之中偷渡到西凉人的地盘上把他们太子给宰了的人,如此坚韧,怎么可能会私自蓄奴嘛。」 「而且人家之前一直在外地做官,回京才几个月,没道理白花钱养一大帮人。」 「我看这位升迁快得跟窜天猴似的,是不是挡了谁的道,才被设计?」 「也不是没可能啊,官场上的腌臜自古有之。反正官府判错案子是常有的事,就前几年兵马司裁撤那会儿,翻出多少冤假错案啊。」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激烈分析,王老伯听了几耳朵,他不关心为什么,他只想知道怎么才能解救那个孩子。他牵着孙女挤出人群,走到禁军跟前,哀声问:「是不是挨了板子,就能见到断公案的大老爷? 禁军听他讲述生存不易,也生出些恻隐之心:「这,按律是受刑之后即可被引奏,但你这么大年纪……」 老人不管那许多,抓住他的手说:「那我跟你们去挨板子。」 齐子回赶紧拦他,「老伯,你可别冲动,不能去。」又问禁军头领:「这位大人,真的不能通融通融吗?」 头领十分为难,咬牙道:「最多最多,给他减到十杖。」 围观的百姓们听见,嘘他道:「别说十杖,再减一半这老头的身板也挺不住。要咱们说,他就敲了半吊子的两三下,挨一杖意思意思得了!反正你们干的做样子的事儿也不少。」 这反而让对方不快:「什么叫做样子?十杖还不够意思?」 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道洪亮的男声,「十杖什么意思,你们要打谁?」 一个比周围人群要高出半个头的男人拨开左右,走到老人身边,「你爷俩跑得够快,叫老子好找。」 「牧哥儿。」王老伯瞧见他过来,低头蹭了一下肩膀。没有被他吓到,反而有些没告诉他就自个儿先走了的难为情,又有些人生地不熟的委屈。 「我又没说要找你算帐,下次记得等等我们就行。」牧野镰看着只觉得他像个小孩儿,那点恼怒化作无奈。他把自己的斗笠扣到老人头上,一手叉腰,一手抓抓了头髮,转头四下问:「怎么回事儿啊?」 因他身材高大,右眼还有一道炸开的疤痕,通身都写着「刺头」两个字。围观群众纷纷跟他拉开距离,禁军也警惕注目。 唯有齐子回见他和王老伯认识,估摸着是一起的,就跟他说清了情况。 「击鼓就要挨打,不击鼓还挨不了,是吧?行。」牧野镰也不废话,找到鼓槌,拿起来就一槌敲到鼓上,「咚——」 第994页 鼓声铿锵震动,甚至掀起小圈的气浪吹开最里一层人的额发,引人啧啧称奇。 牧野镰手上加力再一槌,却是「啪嚓」一声,鼓面破裂,槌头陷进去,一下还拔不出来。他愣了愣,问禁军们:「什么破鼓,你们装鼓的贪了多少钱啊?」 禁军怒道:「放肆,你损毁公物,还敢造谣诽谤公差!」 「行啦行啦,谁还不是吃公家饭的啊。」牧野镰不以为意,就把鼓槌丢在那儿,「我也敲了你们这劳什子破鼓,可以代替那个老头受杖刑了吧?」 越来越多的百姓被吸引聚集过来,齐喊道:「让他替,让他替。」 禁军头领受激道:「行,你小子有种,我就准你替刑。也不多搞你,还是十杖!」 「我要叫一声,我就是孙子。」牧野镰呵呵冷笑,跟他们去另一边的空地。临走前袖子被拉了一下,他回头见是王老伯,咧嘴道:「没事啦,十棍子打你身上要你命,打我身上也就打了,跟猫扑了一下似的。」 他轻轻弹开老人的手指,走到指定位置,单膝跪地,半脱上衣露出嵴背。 「赶紧地,别磨蹭,兄弟我还有事儿呢。」 「咱们实打实不做样子,你可别被打趴下!」 左右两名禁军以矛做棍,高斜着举起,在阴雨中投下不甚明晰的细长影子。 影子自地牢入口滑下石阶,愈往下,愈与黑暗相融。 紧随其后的脚步毫无声响,所过之处的壁灯只微微一颤,似吹在耳旁的风拂过。 贺今行睁开双眼,反手按上身后的墙壁,慢慢把自己撑起来。老师餵的药让他睡了不知多久,或许有两三个时辰,难得蓄积了一些力气。 陈林正好走到他所在的牢房前,面向他,「看来你意识到了。」 贺今行定定地直视着对方,面如鬼祟,喑哑的声音细如游丝:「我师父说过,用刀的人,总会有一股无法收敛的气息。」 陈林松开斗笠系带,任其自头顶向后滑落,右手握上刀柄,「这就是他自认胜过我的原因,因为他用剑?」 话落,寒光一闪,执汝刀出鞘,噼开木栅似的牢门,直噼向最里的人和石壁。 门柱四分五裂的崩溃声中,刀风先一步而至。贺今行仰头沿墙朝角落连续翻转,长刀噼上石壁,刃一横紧追向他,「刺啦」出一梭子火星,卡到死角才止。 「陈统领不在崇和殿,到这地牢里来,不怕陛下怀疑?」 贺今行不愿将飞鸟师父与他相提并论。 视野未定,刀尖残影便如蛆附骨。他矮身缩头,脚下一滑,与刀锋贴面相错,自对方臂下空当逃脱。 「杀了你更重要。」 执汝刀过长,墙角狭窄难以改换刀势,陈林半旋身往后撤出一步,顺势平抹出刀。 「单杀我一个?」 贺今行还未完全起身,便被迫再度下腰,手撑到地上,挺腰再起时撒出一大把枯草,试图遮挡对方视线。 「本想多留你几日。」 陈林丝毫不乱,对着展开的草茎连噼几刀,不忘撩刀下探,防得滴水不漏。 贺今行连退两步站稳身形,伸手夹住几段草茎,注入真气当作飞镖甩出。随即借着这半息的掩护,握拳打向对方握刀的手腕。 他没想过能直接伤及对方,只想先行打落兵器。 「但你们要把旧事翻出来。」 哪知陈林突然侧身收刀,左手抬握,一拳轰飞那几截枯草茎,须臾又展拳为掌,虚招化实一掌击在他胸口。 变招实在太快,贺今行躲闪不及只得回臂格挡,巨大的蛮力瞬间将他击飞。 他摔到对墙上,滚下地,和整座牢房震颤的声音重合。 「本座就只能即刻送你上路。」 陈林横左臂于胸前,将刀背架上铁制的护臂缓缓擦过,锃亮的刀尖垂落指地。 谁在翻旧事,翻出来给谁看? 草茎炸成碎屑漫天飞舞,没有好过的伤齐齐作痛,贺今行抓住心口衣襟蜷成一团,左右翻滚都不得丁点儿好受。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神情极度扭曲。白如金纸的脸颊上犹有昨夜的泪痕未消,似神秘的图腾纹路。 「很痛苦吧?」陈林很了解亲自过手的刑罚会有怎样的效果,向他迈出一步,「死了就能解脱。」 贺今行张了张口,鲜血争先恐后地冒出。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得不捂住嘴,无余力再作出回答。 陈林再近一步,执汝刀斜起两寸。 「统领且慢!」电光石火间,走道里传来一声叫喊让他动作一滞。 陆双楼狂奔至牢房前,低头抱拳道:「陛下宣召,让您即刻回崇和殿。」 他低着头,指尖在发抖,余音于狭窄的地牢里迴荡,犹在发颤。 「陛下?」陈林转过身,哈哈大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换了班,就是为了监视、跟踪本座?这些日子你做的那些事,本座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显露,只是为了抓你个现行,好教陛下也无话可说。」 他挽刀指向陆双楼,「既然你上赶着来找死,那本座就如你所愿,先清理门户!」 话未说完,便抡刀暴起。 陆双楼冷笑,也懒得继续那令人作呕的伪装,拔刀迎上。 规制相同的两把执汝刀交锋,于相互噼砍格挡之时不断地发出铮鸣,激昂勐烈似琵琶急弦。 牢房本就狭小,加上过道也不过丈方,两旁壁灯的火焰在刀风掌气下抖个不停。 第995页 陈林不耐烦了,双手握住刀柄,抡出全力。 陆双楼照常架刀相抵,锋刃相触的剎那,他手中那把执汝刀发出哀戚的嗡鸣。下一刻,便彻底崩裂。 他立即拉开身位,双眼睁圆,看着另一把刀的刀尖从自己鼻前划过,同时带起勐烈的罡风,掀得他一个倒翻,拄刀插地,生生往后滑出尺余才止。 断掉的那截刀刃落地跳了几跳,跌到贺今行身边,引得他指头动了动。 陈林没有分出多余的眼神,再次连抡长刀,向叛徒当头斩下。 陆双楼躲闪不及,大喝道:「同窗,噼他肋下!」 陈林眼神一利,立刻引刀后防。然而一回头,却见贺今行还躺在原地,闭着眼似已昏迷。 陆双楼藉机脱困,握紧剩下半截执汝刀,再度欺身而上。 陈林动了怒:「敢诈本座!」 「兵不厌诈,谁叫你蠢!」陆双楼骂道,拿断刀做长匕、短剑使,一戳一刺皆不留余力。 然而断刀到底短一半,他本就不及陈林功力深厚,此时更是左支右绌,几回合便添几道刀伤。再几个回合,就被逼至牢房一方角落。 长刀迎面刺来,陆双楼避无可避,扭曲腰椎,使刀尖堪堪错开自己的心口,刺进右胸上方。 陈林再一使力,执汝刀贴着他后背的蝴蝶骨穿出,钉入墙砖缝隙。 陆双楼呕出大口大口的血,奋力喊道:「同窗,就是现在!」 陈林这一次不为所动,下一刻,就察觉到身后突袭来的劲风。他当即察觉上当,欲抽刀回砍,握刀的双手却似被钳住,动弹不得。 正眼一看,陆双楼死死抓住他的双手,甚至不惜将他拉向自己。 穿胸的长刀再进一寸,这名日常行事冷漠的青年似感觉不到割肉的剧痛,绽开冷冽笑容,嘴唇张合吐出几个无声的字。 「你、去、死、吧。」 雪亮的刀刃自斜后方切进陈林的脖颈,切开皮肉,切断血脉,直到卡在骨头里——若非执刃的人气力不继,必让他头颅与躯干分家。 他双眼鼓出,嘴巴刚刚张开,没能发出一个「啊」的音节,便彻底没了气儿。 死一般的寂静,令扭脖子带得衣料摩擦的细微响动都清晰可闻,却没能压制崇和殿里愈渐热切的气氛。 寂若无人,只因满殿尽是人慾。 从潇潇雨歇到云收日来,在一众文武伸长脖子的等待之中,盛环颂去而復返,跪到御阶前:「回禀陛下,是真的。」 一语掀起狂涛骇浪,早就在肚子里嘀咕不已的众臣终于能明着变脸。 「竟然是真的!那岂不是——」 他们纷纷望向皇帝,期盼能率先从皇帝的某个神态或动作之中,看出帝心所向。 明德帝眼里只有一人,只问他:「你何时知道这个秘密?」 张厌深回答:「大约四年前。」 明德帝再问:「为何不报?」也问谢延卿:「还有你,隐瞒这么久,是何居心?」 张厌深答:「臣居山野,不通政局,无可报也。」 谢延卿答:「臣,不敢。」 「不敢报,还是不敢隐瞒,不敢有居心?」明德帝拆解他的话,半晌未得回答,顿觉无趣,挥手道:「谢老爷子年龄大了,胆也破了,罢。给谢老爷子赐座,免得让人跪晕咯。」 「谢陛下体恤。」谢延卿叩恩。 内侍们搬上来一张圆凳,扶着他坐下,他再不开口。 此举仿佛透露出一个信号,引得群臣一半人心浮动,一半警惕非常。 明德帝还是不理会他们,再问:「张厌深,你好一个『居山野』。你从何处得知贺今行是秦王遗孤,又出于何种原因成为他的老师?谁在暗中帮你?回答朕,若有一句谎言,朕诛你九族。」 皇帝看得分明,并不认为谢延卿是今日局面的主导人物,相反,谢老爷子多半受他眼中这个老狐狸的指使。 因此,平平一句话说到最后,带起了滔天的杀意。 刚刚还在打算为新出的先秦王遗孤说话、以此讨个好彩头的官员们,又赶紧打消了念头,继续观望。 原本支持忠义侯的官员们则都时刻注意着侯爷的动向,不论是贬是贺,都要紧随其后。 张厌深八风不动,回道:「先帝以国士託付草民,故草民许以国士报之。嬴宣江山延续,四十年来半点不敢忘怀,如今总算能勉强称一句『问心无愧』。」 他所说正中明德帝所想,后者被激得一拍龙椅扶手,「放肆!国祚延续岂由尔等无德庶民置喙。」 恰此时,一名禁军进殿汇报:「陛下,应天门有一老者敲响登闻鼓,为贺今行鸣冤,吸引围观民众过百,都堵在广场上为其助威。属下们已按律对其行杖责,不知下一步是引奏上殿还是?」 明德帝一听,额上顿时青筋暴跳。他看向盛环颂,后者当即领命随禁军去处理。 盛大人还未走出宝殿,又一名禁军从应天门匆匆赶过来,禀告:「陛下,本该在荟芳馆参加文会的士子们也来了,说是要等候贺今行一案的处置结果。我们实在劝不回去,不知是直接驱散还是?」 明德帝的神色彻底暗下来,眸光幽晦:「这些也是你的手笔?」 张厌深敛去心惊,微微笑道:「陛下,草民再能算,也算不到这些。但所谓『助人者,人恆助之;爱人者,人恆爱之』,想来为世子鸣不平的人们就是如此吧。」 第996页 「爱人者,人恆爱之?」明德帝淡淡道,「你倒是说教起朕来。」 「陛下多心了,草民有感而发,无意陛下。」张厌深,「皇帝贵为天子,三军之主帅,四方之主君,万事、万物、万种权柄都匍匐于御座之下任由驱使,谁配说之教之?」 「若居君之位,承天之命,却惶惶不可终日,疑身边人、疑朝中臣、疑天下万民,弃十方庶务于不顾,镇日追寻缥缈长生之道,是明君否?是天命否?可长居帝位否?」 明德帝暴怒,豁然起身,「来人!速速将这个逆贼拖下去!」 禁军出列,群臣除却前列跪倒一大片,「陛下息怒。」 「陛下有怒,草民愿以死息之,不须劳动禁军。」张厌深也跪了下去,这一回跪得很顺畅,他扬声道:「惟请陛下迎世子归朝,澄清世子冤屈,勿因草民之故而牵连怪罪世子。」 「岂有此理!」明德帝指着他,从脖颈一侧到眼下的脸皮先后抽动,从齿缝里发出声音:「你在威胁朕吗?」 张厌深话已尽,展臂扬袖,双掌贴上青砖,再重重地叩头。 一下,两下,三下…… 先是硃砂样的一点,再是红花似的一小朵,源源不断的血流出来。 殷红炫目。 贺今行松开手,向后踉跄几步,跌坐在地。 没有他的支撑,陈林的躯体轰然倒地。 从陈林脖颈流出的鲜血一点一滴落地,浸入砖缝,浸在厚土,浸在他砰砰地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就像忽然缺了块肉一样,他按住心口。 陈林是死透了。 但他还不能倒下,他的视野仍在旋转,他努力看向墙角。 「同窗。」陆双楼被钉在墙上,左手伸到背后摸到墙,将自己在刀上慢慢往后挪,挪到背靠着墙,便不能再动。 这里没有止血的条件,他不能立刻把刀拔出来,否则很快就会流血而死。 他长长地喘口气,说:「你快走。」 「走哪儿去?」贺今行听见了,回他。 陆双楼说:「今儿要来这的,可不止陈林一个。」 「来就来吧。」贺今行缓了缓,膝行到另一边墙根下,手贴在墙上四下摸索。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不想看到你死。」陆双楼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什么都不用想,「不然我死了,你也死了,好亏啊。」 「不会的。」贺今行的喉咙像有刀在割,多说一个字就多被割一刀。 他摸索半天,终于抠出一颗琉璃珠子,转身去陆双楼那边,几步路仿佛走了几辈子。 「你还有后手吗?那就好……」陆双楼升起些希望,努力将眼睛睁得更大,好看清那张明明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模煳的面容。 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他的视线焦点围拢,他伸出手挥舞,试图驱散黑暗。 「同窗……」 你还在吗? 他没能问出声,有只手将一粒冰凉的药丸按进他嘴里,再点了点他的下颌。 「咽。」贺今行的声音忽远忽近,「你不会死。」 「活下去。」 贺今行架起他的左臂,以免他的身体因昏迷而下坠,同时在他耳边低低地念祷。 「为了你娘。」 「为了你自己。」 陆双楼沉重的双眼自行合上,两缕鬓髮无知无觉地垂落脸庞。 为什么,就不能说一句,为你活下去呢? 「老天爷!」有人帮他吶喊出声,从牢房外面奔到他们面前,左看右看,「都还活着吗?」 贺今行不认得这张脸,但记得这个声音,好像是他这位同窗身边的搭档,叫作「黎肆」的人?总之不管是谁,他没有感觉到恶意,便微微偏了偏头,示意对方来替自己。 已半昏迷的陆双楼不知从何得来一点气力,竟掀起眼皮看了黎肆一眼,「你……」 黎肆换下贺今行,一边解释:「这事儿真不能怪我。见面没说两句,那几个孙子拔刀就砍,我一个人拦不住啊……你还能坚持么?不能的话我就松手了?」 「废物。」陆双楼最后骂了一句,彻底垂下头。 声若蚊讷,但黎肆听见了,满头大汗地松口气,「还能骂人就行,容我想想,怎么救你……等等,小贺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贺今行一手提陈林的刀,一手抱着刀鞘,刚刚走出牢房,停下来靠着没被噼倒的木头柱子,囫囵地回答他:「去杀人。」 他嘴里还干嚼着一把药丸,就是张厌深昨晚给他那个小瓷瓶,里面剩的药全都被他倒进嘴里了。反正是补药加一点迷药,正好补气又能麻痹知觉。 「对,是有一批漆吾卫过来了,不过你这样,」黎肆有些焦虑,但又不能跟着他一起去,不然他们陆头儿也要成尸体了,他小声说:「能行么?」 他本是想过来通风报信,让陆双楼别和陈林起冲突,俩人一起想办法怎么搪塞过去。结果过来一看,陈林已经是具尸体,活着的也没怎么占到便宜。 「能。」贺今行说完,继续往前走。 刚到入口处就遇到两个下来查看情况的衙役,对方看到他跟活见鬼似的吓了一大跳,然后才分辨出是谁:「贺今行?你怎么出来了?快回你的牢房!」 贺今行脚步不停,刀鞘出手左右一拍,便将围上来试图抓捕他的两人击退。 俩衙役「哎哟」叫唤着,互相把对方拉起来,追着他出去,「你不能跑!跑了罪加一等!」 第997页 然而刚爬上台阶,就看到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打眼以为是乌云压城,定睛一看,全是捉刀在手的黑衣人,少说也有小二十。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衙役们没敢再往前,站在贺今行身后,其中一个踮脚喊道:「胆敢擅闯刑部衙门,抓住了全都得打板子!」 某个黑衣人瞥了他一眼,手腕一翻。 两枚飞镖破空袭向衙役,贺今行挥刀打落,侧眸道:「退回去。」 「哦,好,好。」那个衙役吞了吞口水,赶紧往后退,顺手扯了一把呆子似的同僚。 贺今行不再管那俩衙役,全神贯注握紧刀与刀鞘。 身后是地牢,他只需要防守身前。 情况不算太坏。 对峙片刻,两名黑衣人率先暴起发难,一左一右抡刀朝他挥砍而来。 贺今行左手刀鞘作盾,右手长刀作矛,一挡一挑,便轻轻化解。 那两人试探一回,当即退下,另有五人补上前,一齐出刀噼来。 他们相互间隔一臂宽,连起来便拉成长索。贺今行将长刀挥作满圆也不能全防,漏了最左侧一柄,手腕反扭以刀鞘相格才免于左臂挨上一刀。他不得不后退半步,缩小自己需要顾及的范围。 那五人又同时撤走,旋身抡刀再噼。 他们仿佛共用一个大脑,进攻撤退,噼砍撩刺,全部整齐划一。 贺今行借了陈林佩刀之利,勉强应付。直到他发现自己已经后退到下地牢的台阶前,再退半步,便要踏空。 他当然也可以撤下去,然而一旦下撤,他将再无半点胜算——身在地牢里的所有人,他的朋友、无辜的衙役、不知是否犯了死罪的囚犯,都要葬身于此。 对方也发现了,又一波试探之后,确定他不会再退。另有五人出列矮身作墩,先前那五人齐齐后撤,几步助跑蹬上同僚膝盖、肩膀,同僚们蓄力而起起,如同发射炮弹一般,助他们飞上三丈之高。 五把金刀一起高扬,携千斤坠顶之势,凌空斩向同一个目标。 贺今行亦双手握刀,缓缓竖刃,并向前踏出一步。 退一步,是死;进一步,向死求生。 黑衣迎风如乌鸦展翅,蔽日的鸦羽之中,忽有一点明光乍现。 流动的清风停滞一瞬,随即被一柄寒刃裹挟着狂涌而来,洞穿半空中一名漆吾卫的胸膛。犹去势不止,直钉到刑部大狱的匾额上,正中一个「狱」字。 血雨纷纷扬扬,压阵的其他黑衣人才看清那是一柄长.枪。 贺今行抓住陡露的破绽,没有选择滞留废掉其他人,而是拔步沖向包围圈最弱的一点。 他蓄意已久,只为此刻突围。 白刃相接,杀招对杀招,双方都为杀掉彼此儿拼命。 痛,还是痛快?所有的感觉都离他远去,他挥刀向前,仿佛自己也是一柄兵器,不惧刀俎加身。 直到力竭,什么都握不住。 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他,随他一起屈膝半跪于地。 纵马持枪的军卫从他们身边走过,结阵将他们护卫在圆心。 贺今行仿佛得到了天赐的力量,抓住对方的臂膀。他看到麻做的孝衣,看到缠裹在头上的白布,看到熬红的双眼中一点泪光,映出他颤抖的倒影。 一声哽咽钻进他耳朵,轻如木芙蓉的一片花瓣。 他抬起左手,很快被对方握住,带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 大颗的眼泪坠落在他指尖。 贺今行盖住那双眼睛,掌心被浸泪的眼睫濡湿。 「我在,」他将额头抵上手背,在交融的唿吸中呢喃:「横之,我在。」 我在等你。 第336章 七十九 午时许,雨霁云收,无风无日。 崔连壁踏进刑部衙门西南角的狱司,看到满院子横七竖八的黑衣尸体,立刻明白皇帝为什么否了忠义侯的请求,点名让自己过来。 他止步于门槛,让身后随行的内侍和禁军原地待命,然后看向跟在身边的刑部郎中。 尚书缺位,侍郎在朝会,此时不得不顶上来主事的郎中满是惶恐,命人唤来两名狱吏,斟酌道:「因为陈统领的命令,今天上午除了这两个看门的狱吏,衙门里其他官吏都远离了狱司……」 崔连壁忽略这人吞吞吐吐的心思,从狱吏口中得知了大致的事情经过。 最后出现的那近十名着轻甲持长.枪的骑兵,他一听,就分辨出是典型南方军的制式——这个时间点,有可能出现在宣京的南方军,就只有被调往宁西的顾横之。 崔连壁抬头望一眼天空,很平静,意味着不会突然降下一道落雷并且精准地噼中他。他不得不带着郎中和狱吏下到地牢,要亲眼确认陈林的死活。 然而牢房中空无一人,只剩满地碎裂的木头和草屑。 狱吏们吓一跳,连连发誓他们没有说谎。 崔连壁捏了捏鼻樑,吩咐郎中把院里的尸体处理干净,不要再出现多余的知情者。然后一边派内侍回宫禀报皇帝,说世子伤重不能上殿面圣,一边亲自去找人。 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在一座寻常的小院子里见到了他想见的两个人。 朝会才将上演一场认祖归宗的大戏,血溅崇和殿。大殿的主角却盘坐在寓居里的地毯上,脱去囚衣的上半身不见一寸完好的肌肤,布满将癒合又崩裂的细长割伤。他的大夫贺冬仔细地为他清理每一处伤口,然后上药。有一个面生的年轻人在旁边打下手。 第998页 这个过程有些漫长,导致大夫额头渗出的汗水比他这个伤患还要多。 而他只是微微垂着头,低眉闭目,脸上两道红肿的伤毫不影响他神情的恬淡安然,似乎无知无觉。 顾横之就半跪在他身后,托着一头才擦洗干净的长髮,将乱糟糟缠成一团的髮丝一根根理清。 崔连壁想让前者出去说话的暗示通通被无视,只能陪站。 直到贺冬包扎完,要去厨下看药,才带着打下手的青年退出去,只剩下他们。 崔连壁确认今行处于昏迷中没有知觉,便问顾横之:「他情况如何?」 后者答:「醒了才知道。」 崔连壁沉默,撩起官袍下摆,席地而坐,「那就谈谈你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带着你们南方军的兵。」 顾横之说:「都是我的贴身护卫。」 「我要是没看错,外面守门的是摧山营的兵吧,佩的□□还是我给你爹的原始图纸,何时成了你的护卫?」 「从蒙阴出发的时候。」 「你爹的主意?你知不知道你杀的那些人都是漆吾卫?」 「没有区别。」 「我且不管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崔连壁觉得跟这年轻人沟通比跟顾穰生吵架还难受,长吸一口气,指着今行说:「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 顾横之专心梳理爱人的头髮。 崔连壁:「看来是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他是先秦王遗孤,陛下已册封他为秦王世子。我奉谕旨来放他出狱,迎他进宫。」 他真是焦头烂额,「现在,你知道你这个时候出现在刑部狱里,意味着什么了吧?」 顾横之神色微动,偏头看他,「那又如何?圣旨上不是写着,我是禁军指挥同知?」 「……你早就知道?」崔连壁根据他的态度只能得出这一种猜测,眉头因此拧得死紧。 「不知道。」顾横之回答得很快。 他细心打整的长髮终于被全部理顺,遂一手握住,一手自怀中摸出个软布的小包裹。摊开来,乃是两支风干的木芙蓉。他从中捡出一支,用牙齿叼去多余的叶,以花枝作簪,将手中长发挽成髻。 「不论他是什么身份,我都会和他站在一起。」 崔连壁目睹他所做的一切,以十分诡异的目光盯着他,再盯向他身前的人,再移回来。他有个惊悚的猜测,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有些不敢问出口。 在这个过程中,崔连壁也注意到了他的穿着,迟疑片刻,选择问这件影响可能小一些的事来打破沉默:「你家里有白事?」 「我娘过世了。」 顾横之将掉落在膝上、地毯上的髮丝都收捡起来,包进手帕里。然后起身换了个位置,和今行面对面打坐。 崔连壁纵有预感,闻言亦是一怔。 不久后,他独自从内室出来,无意识地环视屋宇,忽然瞥见对面东次间的供桌上架着一把弓。 他瞧着那做工有些眼熟,走近了一观,柘木的质地,弝处缠着牛皮,弓梢上还有不甚齐整的刻痕——天化十五年,他进献给陛下的中秋贺礼,就是这样一把一模一样的弓。 这就是他亲手做的那把弓! 天也,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崔连壁摸着弓弦,指尖发抖。 「崔大人还有事?」贺冬端着一碗药进来,将他叫回神。 崔连壁回到正厅,看向对方,忽然说:「当年环颂跟我说你出现在春风岭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可能会有如今的局面。」 贺冬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哪件事,「就这一句话?」 「嗯,走了。」崔连壁负手于身后,走得萧瑟,大袖叠袍摆,落下横支斜逸的淡影。 天光不甚明朗,抱朴殿中点亮了足够多的灯烛。 裴明悯被盛环颂带进殿,便屈膝跪下,一直到御驾散朝归来。 二人一道行礼参拜过后,盛环颂将应天门外的情况汇报:「……多亏裴公子相助,士子们都劝回了荟芳馆,击鼓鸣冤的那位老人让家属带回,围观的百姓们也都让散了。」 明德帝听罢颔首,算是认可他的处理,「今儿辛苦你了,下去歇歇罢。」 明着赶人,盛环颂没法硬留下来,只能遵命告退;临走时瞥了眼跪得笔直的裴明悯,用眼神暗示对方别较劲。 谋得此身,才可谋来日。 殿内只剩二人,明德帝唤内侍搬来一把马扎,就在裴明悯斜前方坐下,说:「你倒是和你爹一样,很会把控士林风向,引领那些年轻士子的思想,让他们以你为首。」 这是裴氏的立身之本,但裴明悯不这样认为:「回陛下,引领大家的不是我,是圣人的道理,是这世间颠扑不破的公义。」 明德帝不喜:「说这些套话就没意思了,朕没工夫多听。」 裴明悯坚持:「陛下不信,我信。」 「你信?」明德帝笑了笑,笑声落下便是寂静。静默一刻,他又说:「像你爹那样做事不好么,给大家都留有余地,不必彻底地撕破脸,让彼此难堪。」 裴明悯反问:「有余地吗?臣以为没有。」 明德帝说:「怎么没有?你爹隐忍多年,朕都明白,都记着,你又何苦来争这三年。」 裴明悯伶伶地看着皇帝身后燃烧的烛枝,「一朝一夕尚争得亟亟,遑论一千余个朝夕?」 君心难测,朝舍怜惜,暮成厌弃,谁能说得准呢? 第999页 明德帝起身道:「人吶,是得有些血性,不然在哪儿都做不成最顶上那一个。」他走开两步,低声说:「你爹就缺这一点,所以不比秦毓章。」 话及父亲,裴明悯不接。 明德帝也只是说给自个儿听的,回忆了片刻旧人,思绪重归于现实,侧身问:「还想做翰林否?」 「不想做了。」裴明悯说:「但事情要有始有终,臣负责的那一部分中庆史集还没有编完。」 明德帝却道:「能编史书的人多得是,通外族语言、懂往来礼节又恰到好处的少之。朕许你夺情,到礼部跟着王正玄筹备接待北黎使团吧。」 裴明悯眨了眨眼,有些迟疑。 明德帝便多说了两句:「北黎这次来使拟与我朝缔下和盟,这其中少不了靖宁出的一份力。她和朕一样,希望大宣和北黎两国能建立起长长久久的和平。有你盯着,朕放心些。」 「臣遵命。」裴明悯俯首叩头,「谢陛下隆恩。」 明德帝不再说什么,神态浮上几分疲惫,挥袖表示他可以退下了。 谁也没有提被拒的任命和漆吾卫的阻拦,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被君臣双方默契地埋进时光的尘埃里。 裴明悯甚至没有提起为祖父守灵。 裴氏不能偏安于稷州,他不能让爷爷失望。他的直觉在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离京固然能远离风暴,可风暴所带来的机遇与抉择也会一併远去。 他走出大殿,迎面便是唿啸的长风,吹得衣衫与鬓髮乱舞,吹得天上灰云飞渡。 就像庞大的命运在这座宫城奔涌。 应天门里,披袈裟的法师手挂佛珠,向迎面碰上的崔相竖掌。 崔连壁还礼,看到他身后几名和尚抬着的担架盖有白布。在此等候许久的主簿向他附耳,道是张厌深的遗体。 「阿弥陀佛。」弘海念一声佛号,错开崔相一行,走出宫门。 崔连壁无言,静立合掌,向走远的僧人们低头鞠躬。 主簿和其他随从与他一致目送,随后将他离开朝会之后发生的事一一汇报于他。 都是些小事,崔连壁不怎么在意,吩咐主簿处理,便独自赶去抱朴殿。虽然先前已经派人回宫报信,但事情复杂又添新由,还是得面陈。 当他赶到抱朴殿的时候,皇帝正用午膳,叫老太监再拿一副碗筷来。 崔连壁坐到桌边还是想说事,明德帝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示意他规规矩矩地吃饭。 食过半,明德帝才问:「人怎么样了?」 崔连壁知道他问的谁,当即放下筷子回答:「刑伤不少,恐怕得好好治疗、休养一段时间。」 明德帝听罢,沉着脸斟酌半晌,道:「让李青姜和她师父负责诊治,朕早就听说他和李青姜是在江南相识的熟人,熟人办事总能放心吧?另外,赐居的府邸也不必再挑了,就把萃英阁收拾收拾给他。你替朕拟旨,找个时候早些宣了。」 说罢,撂了筷子,不吃了。 内侍们便迅速撤走膳席,走路都踮着脚,悄无声息。 崔连壁应了旨,知龙颜不悦,仍不得不试探着提起陈林,同时小心地观察对方的神色。 皇帝虽有残存的怒意却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似乎早就知道——早知陈林身死,还是早知陈林有异心? 各种念头在他脑海里转了几圈,他说:「知晓陈林今日去过刑部的人,已下令尽数封口。」 明德帝将擦过嘴的锦帕掷到顺喜怀中,冷酷道:「今日的刑部,风平浪静。至于顾横之……」 「陛下,还有一件事。」崔连壁抢先道,顶着皇帝阴沉的目光,低声说:「君绵过世了,在圣旨送到那一日。」 明德帝闭了闭眼,起身慢踱两步,忽然转身一脚踹到他刚坐的方凳上,包了软布的凳子在地毯上滚几圈都没发出太大的声音。 然而积蕴在他胸中的那一口气终究是发不出去,他指着崔连壁说:「你让人去告诉顾横之,还是原定的日子,他要是到不了宁西,就按军法处置。」 又高声唤笔墨,要亲拟一道輓联,一篇祭文。 崔连壁劝慰不得,无奈告退。 恰逢禁军统领桓云阶快步走进殿来,他便停步招唿一声,「桓统领。」 桓云阶似乎在想什么事,最初甚至没注意到他,听见他叫自己才停步回礼:「崔相爷。」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了几息,崔连壁忽然意识到,对方是在等自己离开。 要报什么事,连他也得防着? 「都退下吧。」皇帝屏退一众内侍的声音传来,就连顺喜也往外走。 崔连壁回过神,和大太监一道离开。跨出大殿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回头,只看到桓云阶随皇帝去往后殿的高大背影。 皇帝直属且放在身边的武装军卫,明有禁军,暗有漆吾卫,这两处的统领可以说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人。现在漆吾卫出问题折了一个陈林,皇帝的左膀右臂暂且就只剩下这位桓统领了。 然而近来政事堂的重心主要放在那两桩大案上,兼带日常政务处理,几乎没有注意这位的动向。 论起有什么事是他这个左相不便得知的,崔连壁先联想到前不久得见的银碗丹匣。可顺喜这个内廷大总管也不能旁听,他就只能想到月前钦天监监正瞒着所有人的进言。 第1000页 长生观在建他不是不知道,且他很清楚,距离划定的竣工之期剩下不到二十日。这事儿虽然揽在王玡天身上,但朝堂上有时候分不了你我,天塌下来所有人都得遭殃。 他心中因此升起几分焦虑,一回到端门,便差人去找盛环颂。 盛大人此时正在大理寺监牢中,向两名犯官宣读判决的圣旨。 晏永贞毫无异议,俯首道:「罪臣谢陛下恩典。」 贺鸿锦一起磕头。 盛环颂合起捲轴,在他起身后说:「你侄儿贺长期要见你。」 贺鸿锦愣了愣,「他不是回西北去了?」 「听说你出事,就折返回来了。」盛环颂招来一名狱吏,让贺鸿锦跟他走。 晏永贞见状,犹豫地叫了一声「盛大人」。 盛环颂压着声音道:「你放心,你和你儿子也有一次见面的机会。」 晏永贞无言向他一拜。 另一边,贺鸿锦则跟着狱吏来到一间空置的牢房,见到了这几天以来所见的第一个家人。 叔侄相对半晌,贺长期先开口:「大伯父。」 贺鸿锦身着囚衣,鬚髮皆许久没有打理,他转过身面朝墙壁,说:「你没必要来。」 贺长期觉得自己不能不来,可来了、见到了人,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长久的沉默过后,他无力地问:「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鸿锦已然麻木:「身在京曹,谁人能由己。」 贺长期不解:「可您早就是刑部尚书,也身不由己到被逼做事?做这些事能为您带来什么?」 贺鸿锦:「你认为一部尚书就是终点?怎么能够,尚书之上还有两重相位,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谁敢说足够?就像你那位四叔,做到一军统帅又如何?在朝廷没有靠山,与任人宰割的肉豕何异?」 贺长期不喜欢家人这么评价殷侯,反驳:「四叔是可靠之人,他的忍让与牺牲都是为了边军和百姓,大伯父您不应该这么说他。」 「然而你可靠的四叔眼里无家,若是想着靠他,我们一大家子在遥陵怕是与寻常军户无异。」贺鸿锦迴转来,面对他说:「在我出仕之前,贺家已经穷到养不起几个僕从。我若不力争上游,这天下谁还知晓稷州遥陵还有个贺家?」 贺长期皱眉:「就因为四叔不肯补贴家里,所以你们这样看他?」 贺鸿锦摇头,「眠哥儿,你想得太少了,我们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四叔再叛逆也不曾改姓啊。只是我不与他决裂反目,就不能令陛下安心,坐上尚书之位。所以,我们必须要互相疏远。」 时至今日,沦为阶下囚徒,他依然坚持己见,「时间会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舞弊无论何时都不可能变成对的。」贺长期终于说出这句话,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无时无刻不被家人和公义撕扯,他感到痛苦与惋惜,「更何况因为你,大伯母和大哥二哥他们都被判处了流放,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遥陵。」 贺鸿锦眼都不眨地说:「流放而已,又不要他们的命;军马场虽苦,也不是不能活下去。宁西尚在民乱之中,不会立刻让他们上路,只要……」 「只要什么?」贺长期下意识问。 贺鸿锦却不往下说了,而是话锋一转:「罢了,你走吧。若是你婶娘兄嫂如期被发配到宁西军马场,你与他们不必有过多的联繫,以免遭人非议。除非你兄长们有了孩子,你可以接济孩子,资助孩子们读书习武,或者直接让你爹把孩子接走。」 贺长期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这是你交待我的遗言吗?」 贺鸿锦眼里平静无光:「算是吧。你就好好地在西北当你的将军,卯足劲儿往上爬。日后天下人提起稷州望族,就还有遥陵贺氏的一席之地。」 贺长期眉心紧紧皱在一起,瞪视着自己的长辈。 贺鸿锦向他伸出手,手背上伤痕累累,落到他肩上轻轻地拍了拍,然后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去。 「是谁?」贺长期忽然叫住对方,「谁逼迫您这么做?」 「一切选择皆为利益而做,如今我败,是运不如人,不扯旁人。」贺鸿锦留下最后一句话,走出监牢,示意狱吏带自己回去。 贺长期站在原地,握紧双拳,经狱吏提醒才回过神,收拾心绪,去探望刚刚被收押到另一处的大伯母等亲人。 其实他和那些堂兄堂姊只在儿时相处过 ,几房最后一次围着一张桌子吃团圆饭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可哪怕多年不见,依然有无形的线将他们连接在一起。今日面对人将死亲将离的局面,就好像是他身上连接着的线被凭空斩断,这种没有刀割的切肤之痛,更加令他感到难以释怀的痛苦。 一切结束后,他走出大理寺。雨停了,却毫无日出的迹象,长街青石尚是湿漉漉的模样。 他繫紧披风,徒步回驿馆与牧野镰几人汇合。 秋风穿城过,秋意晚来多。 「我已经说过不见,不想再说第三次。」王玡天收起了平素的温和外表,说话的嗓音依旧悦耳,语气却极其冷硬。 门房不敢再提,无声行礼退下,去回绝王相爷派上门的人。 待门房走后,心腹满面忧虑:「大人,真的不告诉叔老爷吗?多一个人多想几个办法啊。」 他被陆双楼放回来之后,就是自家公子身边唯一得知王氏大祸临头的人,既愧于没能完成任务,又忧于主家前路渺茫。 第1001页 「指望他能有什么办法?」王玡天没有将自己和张厌深的交易告诉任何人,此时只道:「告诉他,明天我就得和他一起死。不告诉他,至少在北黎使团来访期间,他是安全的。」 心腹想想也是,叔老爷有护身符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还是老爷那边,算算日子,宫里的人该到雁回了。要是老爷真的进京来……」 进京就是自入虎口,有来难回。 王玡天阖上双眸,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轻声说:「就看我爹能察觉多少,应对多少了。」 谈话间,家中来人,说是催训姑娘有要物必须送到大公子手上。 王玡天拿到那个首饰盒,起开表层,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乃是忠义侯借居匣之手送的回信。 心腹略略有了些喜色,「公子,这忠义侯可愿伸以援手?」 王玡天点了点下颌,焚毁字条,思量片刻,道:「你先去给傅景书那边传信,就说我请求见她一面,越快越好。」 心腹应下,临走又折回来问:「那盯着咱们的漆吾卫怎么办?」 「不必管他们。」王玡天回答,笃定陆双楼不会将此事禀告于皇帝。 心腹见他胸有成竹,想是有解决的法子,就抓紧去办。 临近下衙,王玡天便踏进了傅宅。 这一回在室内,傅景书难得没有坐轮椅,而是坐在梳妆凳上,任由沉默的侍女们梳发上妆。 她坐姿端正,面白眉淡,拢着宽袍,像各种密谈里施行巫诡之术所用的女偃偶。 松江有祝祭的风俗,王玡天并不害怕,甚至主动问:「傅二小姐这是要进宫?」 傅景书稍稍侧头,方便侍女在她唇上点胭脂,颜色比平常略深,衬得她面容更冷,「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是在质问我为什么会帮贺今行?」王玡天将视线投向窗外,夕阳稀薄如水,各色将合未拢的花朵构成一副岁月静好的画卷,「很简单,他拿到了我家的把柄,甚至引起了陛下对我父亲的怀疑。他以此为要挟,我不得不照做。」 「原来如此。」傅景书回了他四个字。 王玡天不再做任何多余的解释,抱臂赏花。 余晖将尽,傅景书淡漠的音色从他背后传来,「我这里有一件事,需要用到你的叔父王正玄。只要你答应,此事我就不追究,你们王氏的祸患我也可以摆平。」 王玡天有些诧异地看向她:「你不问问是因为什么招致祸患?」 傅景书没兴趣,「到破家灭门的地步,总归是罄竹难书,让人听了就不舒服。」 王玡天勾了勾唇角,摆出一副无可奈何地态度:「既然你不问,那我也就不提了。你的要求我没有拒绝的可能,说吧,什么事?」 「过几日时候到了,再通知你。」 傅景书下了逐客令。 王玡天来得急,去得从容。 他走后,次间隔断的绸帘被挑开,傅谨观由侍女扶着走出来,到一边靠窗的美人榻坐下。 傅景书正展开双臂换上深色的外袍,过去不得,只能眼睛跟着他。 傅谨观与她四目相对,有些困惑,「你放过了王玡天。」 傅景书说:「这件事情失败,最关键的责任在他身上。可他还活着,陈林却死了。」 轮椅被推过来,明岄将她抱上去,她自己转动椅轮,到哥哥身边解释:「活人和死人都能发挥作用,但死人终究不如活人好用。过些日子北黎使团入京,我需要他来发挥陈林的作用。」 「你有主意就好。」傅谨观由着妹妹将双手搭上自己的膝头,再将脸贴到手背上。他替她捋起垂到眼前的鬓髮,「我只怕他反覆无常,哪日再反噬,会威胁到你。」 傅景书闭眼休憩,一边轻轻地说:「哥哥放心,他没这个机会。」 傅谨观便按捺下担忧,问起另一件事:「陈林的尸体收了吗?」 「漆吾卫收走了,照陛下的脾气,或许会挫骨扬灰?」傅景书像讲睡前故事一般,尾音甚至上扬了一点。 傅谨观莞尔,「阿书,不开玩笑。」 「好吧,我答应过他,会在他死后替他收尸,然后把他和张撄宁葬到一起。」傅景书脸颊滑动,仿佛点头,又像是赞扬自己,「我答应了,就会做到。」 傅谨观问到了着落,便不再说多言,陪着妹妹休息片刻。 暮色浸入窗格,填满室内,又被侍女们点燃的烛火驱散到各个阴暗的角落。 明岄忽然出声:「一炷香时间,到了。」 傅景书抬起头,手挪到榻上借力撑起身,「哥哥,我去去就回。」 傅谨观目光温润,嘱咐:「夜深,多带几盏灯,哥哥等你回来。」说完又命人去取了一件厚斗篷。 傅景书都乖乖拿上,告别哥哥。 傅谨观目送妹妹出了院子,身影一点都瞧不见了,才回到次间。 书案上堆着他这几日写的文章诗词,恰好炭火送来,他坐在火边,将那些纸一张一张地烧掉。 火势趁机大涨,犹如一团渺小的太阳,差点灼伤烧火的人。 窗外却是一轮凉月,被秋雨洗净的月华轻盈剔透,胜过凡间所有宝石。 傅景书在宫门落钥前进宫,常谨提着一盏宫灯来为她们主僕二人引路。到了抱朴殿,内侍进殿通传,出来却面露难色。 「钦天监监正还在殿内为陛下讲道,傅二小姐,只能劳您多候一会儿了。」 第1002页 那就等吧。 道经再玄妙,对治病医疾也不过是无用的安慰。 傅景书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香盒,指尖沾上一点膏脂,不紧不慢地抹匀在双腕。 以明岄超出常人的嗅觉,在小姐抹完香膏之后,也没有闻到任何多出的味道。她习以为常,抖开那件毛绒绒的斗篷为小姐披上,便像兵俑一样肃立在小姐身后。 月上宫阙,再落碧瓦,折出水一样粼粼的华光。 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汇聚,铺延成无垠的长河,一道又一道身影凝固在河岸某一刻,不再随浪滔向未来流淌。 他们的音声神貌也随之停留,在遥远的记忆深处渐渐衰弱。 他们叫他,「我的孩儿。」 「郡主!」 「小贺大人。」 「县尊——」 「阿已?」 「学生啊……」 今行心中一空,勐地睁开眼。 他从昏迷前的地毯上挪到了対窗的榻上,因为没办法倚着靠着趴着躺着,所以只能像庙观里的神佛塑像一样长时间地打坐,四面无依。 在他额头上拂拭的湿润巾帕当即停下,身侧同时响起沙哑的声音,「很疼?」 他动了动手指,然后是腿脚,接着是胳膊——嘶,「有一点。」 「我去叫冬叔。」顾横之拿着帕子,迅速出去了一趟,再带着贺冬一块儿回来。 就这点功夫,今行苍白的脸上再一次布满细汗。 贺冬小心地给他把脉,犹豫道:「安神镇痛的药都不能再用了。」 先前在刑部狱吞的那一把药丸已经过量,今行忍着痛说:「无妨。」 顾横之兑了碗温热的盐水,舀起半勺送到他唇边,看他嘴唇翕动,便知他想问什么,说:「陆双楼被他同伴带走了。」 今行微微点头,这一个小幅度的动作就让他感到晕眩,但他强打精神,问起自己的老师。 「他……」贺冬看向顾横之。 后者答:「他在至诚寺等你。」 今行咽下一点咸水,像哭一样露出一点笑,道:「好。」 他难过,顾横之和他感同身受。然而再如何安慰,逝去的人终究是逝去了,他便提起其他的人和事:「赤城山的老怪医托我给你带了一些药,他很挂念你。」 那些药材由贺冬接收,其中有一味石绿壳,他们上次去赤城山晚了一步,怪医已经给了顾家。没曾想顾横之这次竟把剩下的带来了,正好入药救命,但这就意味着君绵—— 贺冬因此不知该不该提起。 今行却直言:「君夫人她……」 「她不必再煎熬,不算坏事。」顾横之接着他的话说,再次拧了帕子仔细擦去他额上的汗水。 他们心意相通,今行阖了眼,仰头些许,侧脸贴上他的指节。 终有一日,我们和他们会再度相见。 贺冬在旁无声长嘆,这两个年轻人,没有一个处境好过的。 转瞬又有些庆幸,至少他们有彼此相依。 他悄悄地退出去取煨在炉上的药,惊动歇在厢房的杨语咸几人,听说今行醒后,都要过来看一看才放心。 怕人多搅浊内室,也因心情复杂不知如何见面,贺长期拦着牧野镰,只让杨语咸和王老伯去,自个儿从通风的窗缝探视。 今行看到王老伯,意外不已。听他们说起上京这一路有多赶,眼眶微热,「那么远的路,您竟也不嫌辛苦。」 老人想去握他的手好好看看他,又怕碰到他的伤,抹着泪说:「能看到你没事就好。哪怕让老头子我再赶一千里路,也值得。」 挨着老人的女童也拍着手稚声道:「哥哥还活着,真好。」 今行看到她,不自觉想起另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孩子,浅笑染上哀伤。 「我会好起来,很快。」 他向他们保证,竭力抬起小臂,握住老人的手。 孩子也踮起脚尖把小手放上来,「那就说定了喔,爷爷和哥哥还有阿实都会好好的!」 大家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短暂的欢笑过后,杨语咸看着他伤弱的模样,心酸不已。 若是王妃还在,世子定不会受今日之苦。他心情万分复杂,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眼下显然不是时候。 两人带着小孩儿再略说几句话,便不多留,回房安心睡觉。 今行目送他们离开,疑惑地自言自语:「星央不在吗?」 贺冬端着药回来正好听到,就说:「那小子在晏家照顾晏尘水,白天回来了一趟,我又撵他过去了。」 原来如此,今行又问:「尘水情况如何?」 贺冬摇了摇头,「郁结于心,好得就慢。」 今行蹙了蹙眉,垂眼沉思。他在牢里就听说过晏永贞与贺鸿锦的舞弊案,闹得这么大,非人头落地难以收场。这样的事加上这样的结局,教尘水如何接受得了? 顾横之接过贺冬手里的药碗,顺便给了他一个不贊成的眼神。 贺冬意识到自己多嘴,改口道:「这种事旁人也没办法,只能等他自己想开。我看那小子也是有韧劲儿的,绝不会折在这儿。你别多虑,快趁热喝药吧啊,喝完继续休息。」 顾横之轻声道:「等你好些,再去考虑他?」 今行也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再多想,含下对方送到嘴边的药。 一碗药刚刚喝尽,忽然听见外面隐约的敲门声。 第1003页 「这都子时了,谁啊?」贺冬去开门,迴转来说是盛环颂。 人没进院子,就在大门口等,顾横之去见他,主动开口:「你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找你?」盛环颂今日为了善后,东奔西跑办了一箩筐的事,一身官袍都皱得不像样,怨气也不少,「你私自进京,犯的禁就不提了。什么时候走?陛下命你十五日内赶到宁西,可就剩明后两日。」 顾横之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你别犯倔。」盛环颂看他反应,心里着急,劝道:「我和崔相爷知道你娘最近过世,不该徵召你去平乱,可圣旨已下,调令早就传到宁西,神武右卫也开过去了。事情架到这个地步,除了你无将可去,就当我求你了行么?」 顾横之没有任何触动,反而问:「盛大人为什么要来劝我?」 盛环颂疾声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你要是到不了,万一出问题怎么办?责任谁来担?」 他喘口气,把声音压下去:「如果再败,后果谁也无法预料。两个州的老百姓都被暴乱裹挟,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不在乎其他人,总得可怜可怜他们吧?」 顾横之不去想他说了什么,执着地问:「为什么不去劝陛下?」 盛环颂差点呕出一抔老血,脱口而出:「我们要是能劝得动陛下,就根本不会召你去宁西!」 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满身急躁气焰顿时消退、转变成疲惫。 顾横之看着他,眼里亦无波澜。 时间仿佛凝滞,盛环颂突然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低着头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遑论其他。」 顾横之:「我不认可。」 「有什么办法?天理如此。」盛环颂说服不了他,动身朝院里迈步,「我去找小贺大人。」 「不行。」顾横之伸臂去拦。 须臾便成拳脚格斗。 直到贺冬出来叫停,「盛大人,殿下请你进屋说话。」 顾横之收手卸力,默不作声伫立原地,没有再阻拦。 盛环颂也一声不吭,在前者的注视下,揉着肩膀进屋。 屋中陈设极简,内间更甚。今行端坐在榻上,披着宽大的荼白丝袍,对襟未扣,自腰腹至颈下尽缠绷带。再往上,满头乌髮松挽于一截花枝,那花—— 盛环颂的目光移到榻旁高几上,造型别致的瓦罐里,一枝风干的木芙蓉静静绽放。 「盛大人。」今行叫他回神。 盛环颂重新聚焦于对面这张脸上,虽然苍白且带有伤痕,但轮廓极为清晰。 同朝为官,他们见面时,对方总是官袍官帽齐整的模样,带着不可轻视的从容气度,令人很少注意到他的容貌。此时相对相望,才惊觉,那是一张与先秦王妃颇有几分相似的脸。 他极其顺畅地改了称唿,行礼道:「请世子恕在下叨扰,实在是情势紧急,不得已才半夜登门。」 「我知晓你的来意,我会和横之商量。」今行不问细节,端详他片刻,说:「盛大人看着很疲惫,不如早些回府歇着罢。」 盛环颂又急又无奈:「这事儿拖不得,顾将军他廿七必须到荼州,不然我兵部和他都得玩完。」 今行轻轻颔首。 盛环颂还想再强调,但人家重伤方治,又给了态度,他脸皮再厚也不能真的硬赖着,只得耐心等一等,「我相信世子,有劳。」 把人送走,贺冬再没别的事,也歇了。 顾横之搬了个凭几回到屋里,今行借他的臂膀与凭几做支撑,稍稍活动腿脚,再改为跪坐,肘倚凭几,终于松泛些许。 此刻只有他二人,窗开一指,灯火两豆,闲幽静谧。 时间无声飞逝,面对面相伴许久,今行才轻声说:「那道圣旨,我也知情。」 顾横之闻言知意,可他不会反驳他。他想起那封随圣旨而来的文书末尾,「你给的那两句话,我收着。」 他把字句裁下来,夹在了随身常翻的兵书里。 「不论天涯咫尺,你我进退一体。」今行含笑将那句话复述出来。 顾横之倾耳以听,此刻的心境,竟与当时在灵前读信时相差无几。 对视一刻,今行敛去笑意,认真道:「我希望你去。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像你,让我盲目信任。其他可调用的将领,我都不放心。」 他气力不足,说得慢,声音也淡:「若非被逼至绝路,谁愿为贼为寇?如今三边安定,没有外患,这场内乱朝廷必胜无疑。军队调过去,五千人不够,一万人也不够,那就再往上添,两万、三万……兵员、粮草、伤亡、波及百姓,在军报上都只是数字。」 「禁军和州卫太久没有作战,我怕他们会错估形势,不顾军士性命,驱之如器械,造出许多无谓的牺牲;也怕他们为了完成朝廷的交代,会不惜百姓安危,或是滥杀无辜,逼良为寇。」 「爱惜自己的部下,也爱惜不在自己驻地上的平民百姓,我能想到的将领,只有你。」 顾横之听完,低下头,眉眼陷进阴影之中。 今日就像当时,在赤城山下,在蒙阴老宅的祠堂,在开赴宁西的路上,他一次又一次地不知所措,忍不住怀疑自己的选择。 他并非不晓局势,不明后果。只是走出很远很远,再回首,才发现恐惧已蔓延上心头。 他注视着今行,久久才道:「你比我更坚定。」 第1004页 「不是这样的。」今行向前欠身寸许,便感到难以自抑地乏力。他伏到凭几上,然后挪往一边,空出一半的位置,指尖朝那边点了点,孩子气地招顾横之陪他趴着说话。 就像读书时同用一张书案,头碰头地伏案小睡,然后不约而同地一起醒来,无意义地闲谈几句,「还记得重明湖泛滥那一回吗?」 顾横之很自然地配合他,手伸过去给他作垫枕。 「那天我在湖上遇到你,第一时间的感觉其实是有些惊讶。」 「我也是。」今行想起往事,就不自觉地笑:「我问你怎么来了,你说家训如军规。」 他枕在他掌心,「你是做不到见弱势者危难而不救的人,你若不愿赴战,就不会接下圣旨,不会启程去宁西。」 话出口的剎那,顾横之就想抬头起身,但今行侧脸压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抽离。 那双桃花似的眼盛开到极致,温柔的低语如同质问:「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偏离路线,擅自进京吗?」 顾横之被他凝望着,情难自禁,屈起指尖抚上他的脸颊边缘,「我娘说,两个人在一起,免不了受彼此影响。要想长长久久,不论这些影响是好是坏,都要互相接受,互相顺应。为你改变,为你放弃,我心甘情愿。」 今行贴着他的脉搏说:「可我不想你因为我而放弃你所拥有的任一。」 爱是彼此怜惜,互相占有,共同成就。 但顾横之有许多的不舍,酸涩的情绪充满他的胸腔,令他破天荒地觉得委屈。 他低声说,「我已经失去了我娘,不能再失去你。」 人生二十载,绝大多数日子都是枯寂的重复,他的今行是照亮他无数个难捱瞬间的月光。 那月,当是永不坠落的千古月。 今行抓住他的臂膀,将自己和他再拉近一些,「我相信我自己,能赢到最后。你也要相信我,一直,好不好?」 咫尺之间,漂亮的眼眸随心跳一起流盼,眸子里盈润的水光令唿吸升温,热切的气息蒸腾着灵与肉,软化了他所有的耿耿于怀。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信着你。」 就像我想着你念着你。 顾横之保持手臂不动,扭直身调整坐姿,将他许诺之人半揽入怀中。 今行靠在他心口,暂且抛下所有的忧虑,放任自己陷入昏沉。随着他的动作,松挽的髮髻跌散于凭几,流泻到榻上。 顾横之任由那截花枝滚落,撩开滑落到他脸颊的髮丝,低头轻轻贴上他发顶。 就这样以算不上依偎的相依,从子夜蝉鸣,坐到晨曦拂晓。 贺冬睡醒来替,他才将人交託出去。 而后匹马单骑,自安定门出京城,抵垂柳坡下,太阳才出。 朝晖洒满远处的怀王山,原野将将开始枯萎,在秋风下黄绿交错地挣扎。 辰正二刻,一名着武服的青年从城里方向打马而来,「将军!」 顾横之示意他回禀。 青年却有些迟疑,「属下在公主府从昨个儿等到今早,都没见到人。虽然请他们的人带了消息,但不知会不会传到……」 「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顾横之已然明了,打断他,望一眼天色,不再等待。 随即策马长驱,奔赴向八百里外的荼州。 垂柳坡斜侧的高冈上,忠义侯眺望那骑矫捷的身影远去,口中道:「真不追上去见见?」 「见面又能怎样?」站在他身侧的顾莲子也望着同样的方向,他和他的兄长装束一模一样,白麻的头带与袍袖随风飘飞,将他因那张娃娃脸而残留的稚气彻底沖淡。 他长大了。 嬴淳懿回头看他,当真地关切道:「我怕你后悔。」 「没有人再期待我回家,悔无可悔。」顾莲子轻飘飘地说,神情却很沉着。当他得知那个如同天崩的噩耗的时候,就骤然地完全地沉了下去。 「那就这样吧。」嬴淳懿转身下山,边走边说:「文会就要落幕,我这两日得把精力放到荟芳馆。你还是盯着那边,城防即将严密起来,你们要加倍小心。」 「嗯。」顾莲子跟在后面,低低应声。 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期盼,只是觉得,在这短暂而又无人在意的一生中,他总要试着去做些事情,来证明自己活过。 车马回城,暖阳高升,大街小巷依旧熙熙攘攘。 各路官衙依旧忙忙碌碌,旧务未完全了结,新的指派又落到头上。 崔连壁带着圣旨和两位李太医去看望世子,不巧,人还在昏睡。崔相爷只得让太医们诊过脉,与贺冬商议微调了药方,便留下圣旨和一堆珍贵的药材与补品而去。 这些人前脚刚走,持鸳后脚就找上来,看过世子,便逮着贺冬细细地问话,要把这边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带回去,让谢老爷子能稍微宽宽心。 两个老相识正说话,奉裴明悯吩咐而来的护卫就敲响了大门…… 待今行再次清醒,已是黄昏。 这一次,他的精神比昨夜好一些,贺冬将白日来探望他、过问情况的人们一一告诉他,包括又一次错过的星央。 他听说顾横之已经离开,又看过圣旨,始终一言不发。最后,他把圣旨交给贺冬,放到供桌上和那把弓一起供着,然后又请冬叔帮他裁一截白麻布来。 贺冬一听就知他的想法,「万一让人发现,说你对陛下不敬,可不好。」 第1005页 今行说:「有外袍遮挡,我也会小心。」 贺冬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按他心意去办。 等冬叔回来的时间,今行拾起躺在凭几一角的木芙蓉,这截花枝的枝干一片叶子也无,光秃秃的倒是有些像支簪子。他心有所感,看向摆在床尾的镜子,侧头露出髮髻,插的是一支银簪。 不知谁替他梳的,不好意思说丑,但也算不得好…… 他正绞尽脑汁地搜寻形容词,忽听外间响动,以为冬叔把东西拿来了,不再管髮髻,切切地看过去。 贺长期猝然与他四目相对,惊得顿住迈出的脚步,手也摆在身前,全身都绷紧了。 「大哥这是,」今行上下打量一回,觉得他奇奇怪怪,「演皮影戏?」 贺长期听到熟悉的称唿从他嘴里自然地喊出来,像被人点了穴道又很快解穴一样,登时浑身放松。这两日令他纠结的问题也都烟消云散了,他轻快地走近,「说什么傻话,我只是来看看你。」 今行笑道:「我现在还好,比大哥在净州那次好一些。」 「一有精神就打趣我,谁是大哥?」贺长期作势扬起手,落到他额头上,蜻蜓点水似的弹了一下。 今行感觉到他如释重负,这才问:「大哥打算什么时候回仙慈关?」 贺长期刚落到肚子里的心又慢慢被吊起来,闷声说:「暂时还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何时走,该不该走? 含煳过后,出了堂屋也觉得气闷,就到后院找牧野镰,问他:「你想走还是留?」 牧野镰正专心致志地刷马,突然响起的问话吓他一跳,「你走路也不弄出点声音,不是,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贺长期从他盆里捡了把刷子,按着另一匹大马刷了会儿,才把刚刚今行问他的事说了。 「嗨,他不想你卷进来呗。」牧野镰随意地说,「毕竟稍微敏锐点儿的人都能感觉到,现在的京城只是看着平静,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爆炸,砰——」 贺长期嘆口气,「连你都发觉了。」 「什么叫『连我』?」牧野镰举起刷子朝他挥了一下,「我不止能看出局势不妙,还看得出,你既不放心一走了之,又不能真留下来,那样就违背了你不掺和文官政斗的原则。」 贺长期没再和他计较,一手抚摸着马鬃,眉头紧锁。 「不如这样。」牧野镰搬开水桶,凑到他身边,笑嘻嘻地说:「将军,你让我留下来吧?反正我一直是蝇营狗苟之徒,也不想老是吃沙子,跟你回去还有牢房等着我蹲,不如留下来跟着小贺大人,啊不、现在是世子,不如留下来跟着世子搏一个机会。说不准来日就鸡犬升天,与你平起平坐了嘿。」 贺长期的思绪被他的废话强行打断,「别说这种话……算了,就当我没问过你。」 牧野镰眨巴眨巴眼睛,「什么意思?你又逗我呢?」 「你提醒我了,你还要坐牢服刑,咱们必须回西北。」贺长期严肃地说,把自己的刷子塞到他手中,转身往马厩外面走,「你刷吧,我去厨房看看。」 「哎不是,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牧野镰追出两步,「我要是不提这事儿,你是不是就让我留下来了?」 贺长期朝他挥挥手,「想多了。」 「呿。」牧野镰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随手抛起刷子,再接住。 甩了自己一脸水,他也不在意,撩起衣摆一抹,便继续刷马。 唰唰地,落日也作了土。 翌日廿七。 今行在上午清醒,试着下地走动未果,以依然起身不得的状态,亲见了几个上门探病的来客,以及最后一位惯例过来问安的周碾。 他惊诧不已,「你怎么来了,不对,你没跟横之一起走?」 许久不正经相见,这个去岁尚在耕田种地的西北青年已经完全变成精气神俱足的军士模样,向他抱拳道:「将军让我们留下来,听您吩咐。」 「他一个人走的?」今行急道,也怪他昏沉,没有过问横之此行具体的情况。 周碾忙说:「您别担心,将军这次去宁西,带了小半个摧山营,百多人呢。」 见对方疑惑,又进一步解释:「我们本是从甘中转宁西,但刚进临州地界,就听说您出事了。将军便立刻安排杨副将带大部队按原定路线行军,他独自转道上京,为了在驿站换马,连明夜都没带。但杨副将不放心,派我们这一支小队偷偷跟了大半日,才得以同行。等将军过去,杨副将自会接应。」 今行听说如此,才放下心。 周碾继续说:「我们一共八人,都暂驻在将军的府宅,您若有什么需要,尽管知会。」该说的说完,他露出笑容,再道:「就算将军没有吩咐,能重新到县尊跟前做事,周碾也很高兴。」 不过几个月却恍如隔世的称唿一出口,今行也笑了。他点头说好,没有客套,请对方帮自己寻一副或者造一副特别的轮椅。 周碾闲了两三日,终于有事做,立马兴沖沖地去办。 他走后不久,到了中午,又有人登门。 「大人!」这回来的是郑雨兴,在门口看见他便喊,音声犹带哭腔。 今行正倚着凭几看一些书信,闻言笑道:「我这不好好地,别太过担心。而且我尚未復职,不算你上官。」 「可也没撤职啊。一日没正式撤职,您就还是我们通政司的主官。」郑雨兴到他面前,像往常一样,拱手作了一揖,才问他身体如何,然后从背着的招文袋里拿出一本簿子,「通政司这一旬多发生的大小事,我都记下来了,您看看。」 第1006页 送药进来的贺冬瞧见,差点心梗,道:「小郑大人啊,我家世子才稍微好些,你就带了这么厚一本簿子让他看啊?」 郑雨兴一听,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当场就有些懊悔,「是属下考虑不周,只想着公务重要,大人您要不等等再……」 「没关系,我正好也想知道朝中的消息。」今行安抚道,「更何况只是看看,费不了多少心神,还能打发时间。」 他向冬叔递了个不要干扰的眼神,贺冬没辙,也不能真把那簿子给收了,只能先让他把药喝了,然后在旁站岗,盯着他及时休息。 今行看回郑雨兴,「有什么重要的事,你直接口头跟我说,我边看边听。」 郑雨兴习惯他一心二用,当真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讲到最后,带着几分感慨:「还有一件事,贺鸿锦和晏永贞的刑期定了,就在明日。」 「明日?」今行自簿子里抬起头,问冬叔:「大哥这会儿在吗?」 贺冬摇头,人一大早就出去了。 到晚上,贺长期才回来,神色沉郁,显然已经知道了消息。 今行担心他,想着要不要让冬叔请人过来。 贺长期就先来了,将今日的事告诉他,「我爹来了,明日会去处理大伯的后事。等行刑结束,我和牧野镰也会离开京城,回西北军去。」 今行想想也是,贺鸿锦一族之长,出了这么大的事,遥陵老家肯定会来人。有自家人在,他也不必多管。 他挂心的就只剩眼前的人,说:「大哥早些走也好。探亲假延期太久,韩将军和大帅肯定不高兴。」 「我跟他们说明白了,大帅肯定会理解我,就算按规矩罚,也没什么,不过是刷马、炊饭……」贺长期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话,把话说尽了,还没拐到他想说的事情。 他性情本有些急躁,几年下来磨砺许多,这种时候再不激进,眼里反而透出几分忧郁。 「大哥。」今行截住他的话,平和地说:「大哥不用觉得愧疚,或者说些什么抱歉的话。从小西山到这里,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我永远记在心中。」 贺长期也想对他说,不论你是谁,什么身份,我都把你亲兄弟看待。 可哪儿有在亲兄弟面临危局之时,掉头远离的呢? 他渐渐地理解了殷侯的选择,越发地感到命运苛刻,人生难以如意。但是——这条路再苛刻再不尽兴,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今行还不能伸直手臂,只能半抬手,握成拳,看向他。 「我祝大哥一路顺风,早日抵达仙慈关。也敬大哥,壮志能酬,山河不负。」 贺长期仰头闭紧双眸,几息后缓缓睁开,也伸出手掌,握成拳。 仿若初见之时,拳头与拳头相碰。 一切难言之意,皆在拳拳中。 「今行。」贺长期眼鼻都泛起微红。他终究忍不住开口,哪怕不能做出任何承诺,他也有期望要向对方许:「活着,活到我之后。」 「好,我答应大哥。」今行坚定地说:「我会做到。」 贺长期扯起嘴角,本想露出一点笑,却差点让眼泪掉下来,只得赶紧把脸转向窗外。 窗开到半扇,夜幕悄然围拢。 然而直到深夜,星央一天都没有回来。 「应当不至于出事,」贺冬白天还去过一趟,跟他解释:「晏尘水情绪不大好,估计还没有缓和,星央觉得他不能离开,才会一直守在那边。」 今行问:「尘水知道刑期吗?」 「我去时还不知道,但不知法司会不会通知。」贺冬也有些担心,毕竟是晏永贞託付给他的孩子,决定道:「我现在就过去,明日下午或者晚上再回来。」 今行没有阻拦,请他帮自己给尘水带一本书。 一本对方曾经送给他的大宣律。 第二天早上,周碾过来听差,今行又让人再带一名军卫去刑场看看情况。 今日递上门的拜贴和慰问信越发繁多,各式各样的人都想来探一探这位认祖归宗的秦王世子。杨语咸只留了两三封,其他全部谢绝。 今行没理会那些杂务,看着陆潜辛送来的密信头疼不已。一直强撑到下午些,消息传回来,没出大事,他才趴到郑雨兴带来的那本簿子上休息。 就在他沉沉昏睡的时候,菜市口被洗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头落地、血迹泼洒。 雩关的驰入平定门,塘骑带着北黎使团先行的请安书——两国自雩关谈判时就在筹划的缔盟建交,即将进入正式的议程。 转眼,八月就要到了。 第337章 八十 八月初一。 秦王世子入主萃英阁。 自上次朝会至今,各色流言纷飞,大半有关这位新世子。以致于这一日,无论前来递拜贴送礼道贺的各路人马,还是早几日就被宫中分派过来的宫侍们,都想方设法试图一睹世子真容。 然而从早到晚接待或是安排他们的,都只有新任长史杨语咸,甚至连话术都几乎没有变过。 「世子养伤要安静,无传唤不可打扰、接近。」 "世子精神不济,不便见客。" 「世子……」 世子站在至诚山的山门前,尝试着走一级台阶,先迈右脚,再迈左脚,双脚都站上去,再踏下一阶。尽管小心翼翼,但仍因牵动伤口而导致冷汗陡生,一阶一歇。 第1007页 随他而来的周碾劝道:「要不还是我们抬您上去吧?」 「自己走,心安一些。」今行轻轻摇头,仰望山高处的古剎。 哪怕上山的台阶很长,他走得再慢,早晚也能抵达终点。 可他的遗憾与思念,一步叠一步,没有尽头。 秋高气爽,被簇拥在半山黄绿中的佛寺庄严慈悲,经诵之声绕樑不绝。 今行独自垮进庙门,向接待的沙弥说明来意,站在大雄宝殿外听了一段金刚经,便看见弘海法师向自己走来,忙双手合十,「主持大师。」 弘海竖半掌回礼,直言道:「施主随我来罢。」 「不在殿里吗?」今行诧异。 「阿弥陀佛。」弘海闭目回道:「老衲曾劝张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张施主回答,『你不救我,就是渡我』。因此,老衲遵从他的意愿,未立长生烛。而是在他往生之后,将他自山巅散于山谷,随山风远游。」 无冢可奠,亦无牌位可祭。 今行一声不吭地随法师爬上山顶。 弘海走到山崖边,拂袖从空中挥过,对他说:「就是这里。」 山风恻恻,崖谷寂寂。今行环首四方上下,天地间被巨大的空无填充,山河遥遥,近处唯有他曾与秦幼合併肩坐过的那棵古树浓翠依旧。 树犹常青,人何以长生? 「这是张施主留给你的信。」弘海将一封书信交给他,在他看信时,也眺望远方寻一丝半缕故人模样。 是非皆幻,譬如朝露。然而跳出红尘,旁观俗世,法师偶尔也不得不承认故人所言——黄尘清水三山下,莲花去国一千年。 哀哉。 今行看那一纸遗言,年迈的老者笔力不復当年,只用尽心力留下了八个字。 ——致君尧舜,吾道圆融。 身侧,大师转动念珠,低眉念一声「南无金刚不坏佛」的佛号。 今行拈着老师的夙愿,却不知该向哪处诉说。 他的目光惆怅而坚定,哀伤像天际漂浮的云,只愿能将他的回答带到生的彼岸。 「我会让您如愿,我的老师。」 返程路上俱是缄默。 从后门回到萃英阁,今行刚进寝殿,便在明间捡了把太师椅坐下,说要休息一刻。 周碾不放心,叫贺冬来看,他已伏到方桌上。贺冬一摸额头才察觉到他发了烧,立刻诊脉开方,亲自去抓药熬药。 杨语咸在外头忙了大半天,匆匆走进来,就只看到周碾守在世子跟前,为对方拧帕子敷额头,忙上前询问:「这是怎么了,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周碾忧心忡忡,跟他简单说了一下始末。 杨语咸一听便知癥结是在张先生,斯人已逝,留下的人伤心的时间总是要有的。他不劝,唯有嘆息一声,说:「那你继续在这里守着,我去送客。」 「等等。」闷头昏沉半晌的今行突然出声叫住他。 周碾忙把帕子取下来,「您醒了?感觉怎么样,我去叫冬叔过来?」 「不用麻烦。」今行抬头看杨语咸,「谁来了?」 后者犹豫片刻,回答:「陆潜辛。」 今行撑着坐直身,闭眼缓了缓,说:「让他等一等,我就去见他。」 周碾看他面无血色,劝道:「您现在需要休息。」 今行:「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杨语咸:「要不请陆大人过来说话,省得您挪动。」 今行同意了。周碾只得替他略略整理仪容,然后出去吩咐侍女看茶。 夕阳滑过屋檐,斜洒半屋。 地上铺着方正的苍青云鹤如意纹毡毯,看得出是旧物,但保存得尚好,打理得也干净。萃英阁封闭多年,若这毡毯是从阁中自取自用,或许就是他父亲母亲的喜好。 当初通政司曾短暂地借用萃英阁做衙署,但只限于前堂一方院子,其他地方他并未涉足。 他盯着地毯看了一会儿,转开眼打量屋中其他陈设,从条案花几到屏风挂帘,试图寻找一些歷久弥新的痕迹。 未及深想,杨语咸引着陆潜辛过来,后者一身便服,也如寻常人一般行礼,「世子殿下。」 「陆大人。」今行略抬手示意请坐。 落座后,周碾自个儿端着茶水进来,今行接过茶盏握在手里,对他说:「别让任何人接近。」 周碾意会,到门外守着。杨语咸见状,也下去安排膳食。 只剩他二人,陆潜辛开门见山:「如今你好好地出来了,该履行承诺了吧?」 今行问:「出了变故么?」 「皇帝以述职的名义召王喻玄进京,王喻玄称重病,拖延着不来。我觉得不好,不能让他拖下去。」陆潜辛认为现在过了继续隐忍的时候,他得亲眼看着他的大舅子小叔子连带一干姓王的老东西们死绝了,才能安心。 今行闻言,说是无妨,「中秋之前,晋阳长公主会送一封密报进京,内容与松江路有关。中秋一过,王氏必将覆灭无疑。」 陆潜辛似是没料到还能请动晋阳,露出个稀奇的表情,但这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更在意另一件事:「包括王玡天?」 今行沉默以对。 陆潜辛的面皮上泛起一线冷笑,「你们明明可以致他于死地,却让他有机会将私产都献入内库,从而逃过一劫。」 今行:「这是我老师为了我而做的安排,他已去,我会执行到底。」 第1008页 「没有任何余地?」 「没有。」 「……罢了。」短暂的僵持过后,陆潜辛轻易地让步,「我可以接受放过他,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今行:「我答应你。」 陆潜辛:「我还没提条件。」 今行:「到陆大人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值得你退让?」 陆潜辛与他对视一息,端起送来的热茶喝了一口,起身拱手道:「我信你。」 「陆大人稍坐。」今行这两日也有与对方见面的想法,既然人先来,不如趁机机会一併说明,「开捐纳进的第一拨款,我以为是时候预备拨给宁西那边,你觉得呢?」 陆潜辛道:「我无所谓什么时候,只是苏宝乐还在凑钱。」 今行:「限期内凑不够,就让他拿他在太平大坝的股子抵。」 言下之意,可以此为要挟,陆潜辛默契地点头,「好,事情妥当之后,我会让谢灵意送消息过来。」 事情谈妥,今行才唤周碾进来,送对方离开萃英阁。 暮色已合,杨语咸适时地提着食盒过来。 厨房按照吩咐做的都是药膳,今行感觉不到飢饿,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但是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仍尽可能地多吃了一些。 餐后休息一刻,杨语咸拿了几本簿子来,一本是阁中侍从的花名册,在原本宫中给出的姓名、年岁与籍贯之外,还多了些性格观测、家中关系之类的旁註。 今行看了几页,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便合上册子,说:「各人做什么事,你看着安排吧,等我好些再见他们。有问题的就寻机清退,别太伤人自尊即可。」 「一个不留?」 「嗯。」 「也好,是该强硬一些。」杨语咸打开第二本簇新的簿子,只写了两三页,「这是今天送来贺礼与名帖的人。」 今行一眼扫到底,有些名字他认识,有些有一点印象,有些没有听说过。 杨语咸说出他的看法:「大多都是攀不上忠义侯那边,所以想来咱们这里试试水。」 今行失笑,不再想这些名字,说:「他看不上,那我也看不上。」 杨语咸明白了:「属下明日把东西都退回去,闭门谢绝一切来客。」 今行没有反对,把剩下的赏赐单子、房契地契等等过了目,打算再写一封请安表。他懒得挪到书房,就让人帮自己取纸笔来,在这里铺纸磨墨。 请安表是写起来最不费心力的文书,然而他头疼越来越严重,导致写得断断续续,贺冬端着药来的时候,还没有收尾。 老军医的脸色一下子刷上一层铁青,「我说什么来着,要好好将养,才能尽快好起来。去至诚寺就算了,回来也不歇,你要再这么下去,就算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啊。还有那颗灵药——」 提到那颗药,贺冬告诫过自己不能老翻旧帐,登时收住声。气一泄,干脆不提了,转而抱怨杨语咸,「你也是,你有多重要的事啊?就不能明天再说,非得大晚上的打扰殿下休息?」 杨语咸也很疲惫:「冬师傅,我理解你,但现在什么时候你不是不知道。明日肯定还有明日的事要做,一日拖一日,能拖到哪一日?」 贺冬瞪他一眼,再一眼,好一番克制才没有开吵。 今行立刻乖乖喝药,然后向冬叔保证:「马上写完,写完就睡。」 贺冬生气不想跟他说话,站岗似的守着他,直到扶他进寝居安置好,亲自替他吹了灯才走。 烛光一灭,月华满屋。 今行高枕侧卧,打量四周,盛着木芙蓉的清水瓦罐摆在床头,先前被抄走的官皮箱也好好地立在靠墙的翘头案上。 他不好翻身,许久无法入睡,干脆摸索着起身,去翻官皮箱。曾经小心收藏的书信都被他自己提前烧毁,唯剩那只墨玉镯子孤零零收在底层。他拾起镯子靠回床上,握在手中,再收紧些,才堪堪阖眼。 要赶紧睡着,然后在天亮之前把请安表改好送上去…… 奏表最终写得也算不上好。 今行本要依规送通政司,崔连壁大早上路过萃英阁,趁着人少顺道来来看看他,他就借个便利,拜託崔相爷将请安表代呈给皇帝。 崔连壁心里揣着别样目的,稍加考虑直接应下。 一到抱朴殿,就先行应许承诺。 明德帝难得有耐心,盘坐在蒲团上,举着请安表一句句读完,哼道:「朕知道你们近来的关系有所拉近,你就跟他说,好好养伤,要痊癒了再来拜见朕吧,朕这会儿还不是很想见他。」 他把奏表递给顺喜收下去,又补充道:「算了,最后一句就不用带了,免得让人以为朕有多小气。」 崔连壁总觉得皇帝话里有话,听字面意思像是敲打自己不该和新世子走得太近,但听语气和追加的这句命令,又像是另一种态度。加上他还在想那把木弓,短时间内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地应了「是」。 而后,他自袖中拿出一折密信,上前几步呈到皇帝面前,「陛下,这是裴明悯昨夜传回的密信,他已将北黎使团的底细打探清楚。您请看,这帮北蛮的胃口是真不小。」 「哦?他动作倒是迅速。」明德帝展开密信看完,嗤笑道:「真是螳臂自雄,恬不知耻。你告诉王正玄,北黎人一到京城,就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在狮子大开口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第1009页 崔连壁拱手道:「关于下马威,臣有个想法。」 明德帝:「说说看。」 崔连壁:「西北军此前不是在业余山抓到近千西凉的残兵俘虏吗?仙辞关杀够了也不想白养,往朝中递过奏摺,要把这些俘虏送到宁西做苦力开闢新的军马场,陛下您当时也是同意了的。」 明德帝笑意淡去,「嗯,朕记得这事儿,出什么问题了?」 「为免人多出乱子,这批俘虏是分开押送。但荼州动乱,切断了他们到军马场的路,就剩下最后一批一百余名俘虏一直滞留在骊州。骊州那边昨日上报,当地百姓不知怎地知晓了这批俘虏存在,影响不是很好,所以他们希望能尽快将其转移。」崔连壁再将奏报呈上,压低声音:「臣的想法是,要不把这批俘虏押回来,斩首祭天,并请北黎使团同观。」 话落,君臣对上目光,各有幽深处。 很快,明德帝将信纸揉在手心,声音沉沉:「行事要密,莫在祭天之前叫太多人发觉。」 「陛下放心。」崔连壁躬身,头戴的乌纱深深地埋下去。 明德帝扔了纸团,归正打坐的姿势,闭目道:「除了这事儿,长生观那边你也不时盯上一盯。王喻玄敢违逆朕,估摸着是打量朕还在重用他的兄弟和儿子,不会真拿他怎么样。」 崔连壁迟疑道:「陛下是打算……」 话未说完,顺喜从前殿匆匆过来禀报:「陛下,王相爷求见,说是出事了。」 明德帝皱了皱眉,叫宣。 崔连壁不再提前言,直起身,神色同时恢復如常。 少钦,王正玄满脑门儿是汗地快步走进来,「陛下,出大事儿了——」 「什么事?」 「裴明悯裴大人奉旨去燕山北侧迎接北黎使团,结果在返回途中,即将出燕山的时候,遭遇匪徒劫杀——殿下别担心,裴大人没事,晋阳长公主派了轻骑暗中护送,得以及时相救。」 郑雨兴午间又来萃英阁,说起今日的大事。 今行听说好友没事,也难以放松,「我们的人没事,那就是北黎人出事了?」 郑雨兴伸出两根手指,「死了两个,其中一个护卫,一个副使。」 和盟尚未开始,来使先折两个,还是在远离疆界无法扯皮推脱责任的地方,对两国此次磋商的影响不言而喻。 今行第一时间感到不可思议,「燕山匪患何时如此猖獗?」 郑雨兴同样想不通,「大家也都觉得稀奇,燕山毕竟就在京畿顶头,上一次听说闹土匪还是好些年前。」 「可若是有人借匪患故意杀来使,为什么不针对正使?」今行试图将此事当成意外来分析,因为他能想到的几个人,不管是谁,这么做都没有好处……他问:「知道陛下和两位相爷打算怎么处理吗?」 这事儿并不机密,郑雨兴说:「让裴大人尽力安抚住北黎人,按照原计划带他们先到京城,同时派了大理寺的人前去详查。」 今行思来想去,暂时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且看事件后续如何发展,「既然大理寺会查,那我们就先等使团到京城吧。」 「好,属下会密切关注此事。哦对,还有一件事。」郑雨兴探身过方几,附耳向他说了几句话,「您看怎么办?」 这半个多月以来事情太多,今行都快忘了这个人,但想起来之后态度依然如旧:「他既然想分担,你要是也忙不过来,就分一些给他负责吧。」 守在门口的周碾忽然咳嗽一声。 今行下意识瞟向半开的窗,只见廊上人影走动,就说:「我叔来了,你先回去吧。」 郑雨兴跟着一看,赶紧告辞,不巧在门外碰上人,叫声「冬师傅」打个招唿便从另一边走廊跑了。 「跑什么跑,我能吃了你还是怎地?小心跌跤!」几日下来,贺冬看身形做派都认得出人了,无语地提声嘱咐。 再进屋,就看到今行站在屋中央的一尊青瓷方缸前,兴致盎然地观赏缸中的游鱼。等他走得近了,才扭头惊讶:「冬叔不是去医馆了吗?」 「你就歇会儿吧啊。」贺冬无奈,没有拆穿他,自怀中摸出一卷密信给他,「王义先的信。」 今行知道冬叔先前给仙慈关去过信求助,自然以为是回信,展开来看,内容却出乎意料,令他的面色也骤然变得凝重。 贺冬发觉,「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今行把信给他,他一看,惊得一把折上信纸,骇道:「王义先他疯了?」 说完回头看了看屋外没别人,咬牙切齿说:「我是指望他能打点关系捞你出来,不是直接把你架起来,而且他这完全就是先斩后奏。」跟着问候了一句王义先的祖宗。 今行难得没有替王义先说话,按住鱼缸宽沿,垂头沉思。 缸中水清澈无尘,三条小鲤鱼交错环游,在缸底细沙碎石上投下幽幽的流影。 贺冬着急得多,没等来他的反应,就说:「要不现在就传信让他自己想法子把人撤回去。」 「恐怕来不及。」今行思索道,冒出茬的指甲点在瓷壁上,一下一下,声音轻得微不可闻。最后他放手道:「尽快和他们联繫上吧。」 短短一句话,让贺冬消化了一会儿,才凛然道:「你认真的?」 今行轻轻颔首:「啊,认真的。」 「那这事,就、就……」贺冬有些语无伦次。 第1010页 今行面向他,微笑道:「冬叔不用操心,你只当没有这件事。星央回来之后,我会交代他去办。」 下一刻,又改变了主意:「算了,我下午些去晏家吧,正好看看尘水。」 贺冬也不知该怎么和那些混血儿接得上头,只好听任吩咐。他看着眼前消瘦许多的青年,嗫嚅片刻,伤感地说:「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可我也明白,有很多事,我们都不能替你。」 想劝,都没有资格开口。 「现状虽有遗憾,但我知足了。」今行已经比冬叔要高,仍然像年少时一样亲昵地挽住对方的胳膊,「冬叔下午要是没事,我们一起出门晒太阳。」 贺冬握住他的手背,撇开脸,用力收了收眼里的酸涩,才说:「好。」 于是,午后太阳最好的时候,贺冬便推着今行出了萃英阁。 因为今行上马车有些麻烦,一行人在大门前多费了些时间,周碾才驾车出发。 这条三福巷只有三户,往上走出巷口直达主街,右边就是转吉祥街的街角。 街上车来人往,走走停停,有一辆两乘的马车就停在巷口正对面。周碾来京城不久,并不能从马车徽记就分辨出是哪些高门大户,因而没有在意,仔细地盯着路。 待他们走远,那辆马车的车帘被重新掀起,谢灵意探出头来,继续向前张望。 「要去探望么?」坐在他对面的嬴淳懿忽然发问。 谢灵意陡然回神,他心里并没有想好,但下意识地在对方面前摇了头。 嬴淳懿挑眉,「你不必顾忌本侯。」 「现在……不太合适。」谢灵意斟酌着说,神态变得镇静,「属下当初选定侯爷,就不会再择二主。」 「你想什么呢。」嬴淳懿收起摺扇,唇角勾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谢灵意感到困惑。 「该走了。」嬴淳懿吩咐车夫,转而又对他说:「罢了,你觉得现在不合适,那就之后再寻合适的时机吧。你我这几年也算相得,无论你选择谁,本侯都不会怪你。」 谢灵意闻言,不自觉皱眉。直到马车经过户部,他下车告礼,都没能想明白。 嬴淳懿在车窗后淡淡地回以致意,马车重又启程,驶出许远,他才偏头靠上窗棂往前望。 车水马龙,红尘滚滚,旧友不见,四方皆是陌路人。 他放下车帘,闭目养神,到兵马司衙门,依然是从容自如的忠义侯兼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淳懿哥。」顾莲子在门房里看到他的车架,出来迎他,「什么事儿啊,要专门叫我过来?」 嬴淳懿大步流星往衙门里走,边走边说:「北黎使团出事了,在燕山南口遭遇匪袭,死了个副使。」 顾莲子跟在他身侧,奇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燕山有这么厉害的山匪,谁干的?」 嬴淳懿:「陛下派了大理寺卿去查,看他们能查出个什么来。」 顾莲子:「那他们明天岂不是到不了京城?」 嬴淳懿没有立即回答,走到直房,推开大门让前者先进。 默默跟随的长史随后拉上门,驱退衙兵,独自守在门外。 直房宽敞,置有书架、兵阑、盔甲架,一面墙上还挂着一副粗略的地图。嬴淳懿走到书案后,才从大袖中取出一份文卷,展开在案上,「行程往后顺延一两天,倒不是大事,已经定好的流程不会有大的改变。」 「这是?」顾莲子埋头细看,第一项便写着王正玄带礼部以及某些官员于初三巳时到平定门,预备迎接北黎使团……他看完了从午间接风到晚上宫宴的所有安排,才抬起头,「确定是真的?」 「王玡天提供,换取本侯帮他送消息给他爹。」嬴淳懿没有多提更深的含义,「我分别找了三个礼部的人对过,八九不离十。」 他的老师虽然被迫致仕,但在礼部经营二十余年,让他借势探听些消息毫不费力。 顾莲子不再置喙,顺口问:「王氏又怎么了?」 「犯了陛下大忌,不拼死一搏,就得步上陆氏的老路。」嬴淳懿把文卷再往他那边一推,「你带走。」 顾莲子二话不说,捲起来收好,临走前道:「对了,秦广仪让我问你,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明晚吧。」嬴淳懿沉吟,后说:「我会去找他。」 「好。」顾莲子得到回答便立即离开。 人走后,长史进屋,走到书案前,语带焦虑地低声说:「殿下,属下还是觉得不对劲。万一朝北黎使团动手的是那两边,他们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会不会妨碍到我们?」 「那又如何?」嬴淳懿看他一眼,走到那幅地图前。 以皇城为中心,玄武大街为轴线,宣京的条条街巷横陈竖列,铺展在他眼前。 「不论是谁,有什么目的,都阻止不了我们的计划。」他抬手握拳顶在地图中心,「因为,我们没有退路。」 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一日再一日,八月初五,北黎使团终于顺利抵达宣京。 大战后第一次迎接外邦正式来使,礼部置办的排场极大。因为北黎使团在大宣境内折损了人手,为表歉意与诚意,崔连壁也出面相迎。 从巳正到未正,平定门很是热闹了一回。 待使团入城,在城门内外布防的禁军有序撤离,来督防的禁军统领桓云阶亲自护送使团到驿馆,才调头回禁军驻地。 第1011页 走马到正阳门,与乐阳公主府的车架迎面相遇。车架率先让行至街边,下来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桓云阶打眼瞧见,让下属们先回,只留两个近卫。然后下马迎上前,抱拳道:「哟,今儿真巧,竟在这里撞上侯爷了。」 「不巧,本侯是特地来碰一碰桓师傅。」嬴淳懿还礼,展臂往前,「飞还楼就在前面,不知桓师傅可愿赏脸?」 桓云阶哈哈大笑,「赏脸这词儿老桓我可不敢当,侯爷请客,只要不是陛下有令,那我再怎么也没有不答应的啊。」 一行人便步行到飞还楼,直上最高层。因提前吩咐过清场,莫说三楼,就连二楼也没有一个客人。 酒席已备好,主客各自落座,嬴淳懿先一步提起酒瓶,斟了两杯酒。 桓云阶接了这杯酒,擎在手中。酒液清亮透香,是他平日不常喝的好酒,但是,他撩起眼皮盯着给他递酒的贵胄,「侯爷一直都知道,我是个粗人,想不到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您若有事需要我出力,不妨直说。」 「既然桓师傅这么说,那我就直言罢。」嬴淳懿将酒杯放到桌上,捏着杯脚的手指却没有放开,沉着道:「本侯欲意储位,认为北黎使团此次来和谈是个很好的机会,待盟约结成,我就会策动与我交好的官员们提请立储。到时候,不知桓师傅可愿站在我这边?」 桓云阶早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闻言只是双眼微睁。反倒是他陪坐的两名近卫,失态地将酒杯打翻在地,为躲酒液四溅而下意识起身跳开,动静颇大。 嬴淳懿注意到他瞬间绷紧身体,安抚道:「这二位能被桓师傅带在身边,我相信都是可信之人,不必惊惶。去换副酒具。」 他随身的只有一名长史,听命取走了打翻的酒杯,下楼更换。 桓云阶一对粗眉毛挤到了一起,犹豫再三,实诚道:「侯爷,我是个武人,得陛下信任才能领禁军,在宣京混口饭吃,忝耳听大家叫一声『统领』。您这话,我实在没有办法给您承诺,只能,只能当作没有听过。」 嬴淳懿耐心听完,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什么都没说,举杯仰脖而尽。 桓云阶见状,心中不忍,咬牙道:「不过侯爷放心,桓某以陛下马首是瞻,绝不会偏颇任何一个人。」 嬴淳懿再次斟满杯中酒,开口道:「也罢,我知道桓师傅的性子,您都说了保持中立,那我也不好强逼您站在我这边。」 桓云阶暗自松口气,主动举起酒杯,「桓某辜负侯爷的期望,这杯敬您,勉强作赔罪。」 嬴淳懿持杯与他一碰,双双饮尽,又再次提起酒瓶。 接连三杯下肚,桓云阶忽觉有些头晕目眩,奇道:「这酒何时变得这么烈了?」 他虽不是千杯不醉,但也算得上海量啊……尚未想出个所以然,便眼一闭倒头往酒桌上栽。 「统领?」坐他另一边的近卫眼疾手快挥走杯盏,再惊怒地看向忠义侯,对方神色清明,显然有意做局。他正要开口质问,脖颈上突遭一记重击,撑着回头到一半,便彻底失去意识,与上峰倒作一堆。 甲冑相撞,丁啷作响。 剩下那名禁军放下手臂,低着头说:「统领莫怪。您一直说要提携我等,可如今的禁军没有缺额实在难以晋升,神武卫又多了一个有军功的顾氏子弟,令我等难以望其项背。属下无法,只能另谋前途。」 随即在桓云阶身上找到统领牙牌与禁军令符,奉到忠义侯面前,「侯爷。」 嬴淳懿确认过令、牌真假,颔首道:「好,你先回禁军,就说桓统领要回家歇息。晚上照计划行事。」 接着吩咐长史:「以防万一,把他们铠甲都脱了,想法子带出城吧。绑好就行,别伤及性命。」 那两人俱是听令。 嬴淳懿先行离开,但只下到二楼,便转方向走进离两边大街最远的一间雅阁。 房中早一个时辰就已有人等候,一身旧武服落拓潦草,正是本该在宛县为兄长守灵的秦广仪。 嬴淳懿把令牌递给他,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宫宴开始之后,我会将皇帝和朝臣围在崇和殿,然后派人假装禁军往应天门突围、散播皇帝遇刺的消息。你以接到桓云阶调令前来护驾的名义,再加上有这两枚东西在,足以保你带人畅通无阻地进入午门。皇宫你也走过好些回,想必是熟路的。」 秦广仪攥紧令牌,无声点头。 嬴淳懿继续道:「漆吾卫在陈林死后,大不如前。禁军五万,除了桓云阶直属、戍守中门和内宫的两千羽林卫固定屯在皇城北门外,其他几卫平时都屯在怀王山北麓,轮值才进城。最近两个月轮值配合戍卫皇城的是神武卫,他们调走了五千精锐开去宁西,眼下正是虚弱的时候。我会派北城兵马司以发现地陷为由,将皇城北门外的主街封锁,拦住试图出入的任何人。至于皇宫内的禁军,出事后想必会往崇和殿聚集,但没有桓云阶调度,定然混乱不堪。我会加剧现场的混乱,只要你能先及时赶到,控制住皇帝,一切都不足为惧。」 「一刻之内,我一定打到崇和殿,与侯爷汇合。」秦广仪抱拳如击拳,「若是有人阻碍?」 嬴淳懿斩钉截铁:「杀。」 「明白。」秦广仪垂下肌肉隆起的双臂,通身尽是杀意。 「注意时间,鸣镝即动手。」嬴淳懿最后强调,毫不怀疑对方会临阵怯退。 第1012页 他十分理解一个怀有滔天恨意的人,为了復仇会做些什么,就像他自己一样。 待此事尽,他便马不停蹄赶去兵马司衙门,做最后的部署。 此时已是申时。 傅景书刚刚看完下属带回的情报,对安排下去的任务做了些调整。管家匆匆来报,说礼部的郎中带着两个北黎人登门,指名要见二小姐。 不为别的,只为给她送上一份礼物。 「这是东君送给您的,要求我必须亲自送到您手上,所以典礼一结束,就马不停蹄地给送过来。」一个带些汉中口音的北黎人捧出一只素银宝箱。 傅景书双手接下来,放到腿上,覆掌抚摸过宝箱顶盖,仰头问:「她过得还好吗?」 那个北黎人绽开笑容,右手按上左胸口,「东君深受我们的爱戴,大君也很敬重她。」 傅景书没有称量对方的真心,可一小撮人和一个年幼不能专政的君主的信任与拥护,又能有多大用处呢? 她没有再多问多说,唤来侍女,吩咐准备回礼。待来客离开之后,才打开那只箱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一只金镶玉的八宝香盒。 盒里装的香粉质地不算粗糙,但也不怎么细腻,哪怕凑到鼻前生闻,也几乎闻不到味道。 傅景书没有燃香试闻,也没有取出压在底下的书信,阖上宝箱盖子,将打开的香盒放到顶上。 如此枯坐许久,久到傅谨观过来看她,进而发现她怀抱的香盒。他很快就猜出来源,浅笑道:「今日北黎使团进京,所以这是裴六小姐送的?」 他伸指捻起一点香粉细闻,而后说:「不愧是她,如此了解你。」 「可她回给我一盒香,她拒绝了我。」傅景书把东西收起来,就放到一旁的圆桌上,再也不分一点眼神。 傅谨观知晓妹妹只是一时的置气,依然笑说:「再亲近的朋友,也总有观念不一致的时刻。阿书,只有你能完全地实现你自己的意愿,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完全理解你的一切。」 「不。」傅景书说:「哥哥不一样。」 她想说些什么,恰巧她午间传唤的人到了,先前的话题便戛然而止。 她问来人:「可认得林远山?」 对方回想一刻,说认得,是羽林卫的一个总旗。 傅景书满意道:「很好。今晚宫宴过后,你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我要见他。」 「不用强行带他来?」 「他会主动来的。」 「是。」来人领命而去。 傅谨观旁观了这则短暂的插曲,隐去笑颜,「要用林远山这个人吗?」 「嗯。」傅景书重新把今日收到的礼物抱进怀里,握住宝箱稜角,莫名地说:「她若真正拒绝我,就该什么也不给我。」 傅谨观却明白她要干什么,无声长嘆,然后看向窗外,日头无可逆转地滑向西天。他的注意力随之来到今日最重要的事情上,「宫宴何时开始?」 「快了。」傅景书也望向夕阳,身随意动,摆出一副等待的姿态。 酉时三刻。 应天门大开,预备参与北黎使团接风宴的官员们陆续进宫。 这种场合历来就是文官多,因为做主的礼部尚书王正玄有意无意地筛选,此次宫宴名单上在列的武官只有禁军统领桓云阶。 至于兵马司的指挥使忠义侯,谁敢把距离陛下最近的皇亲国戚当做武官?哪怕现在多了一位秦王世子,那也是一併占个「物以稀为贵」的「稀」字。 然而宫宴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桓统领和忠义侯的席位上仍是空的。 王正玄刚和北黎人商议好献礼的流程,听说这两位还没到,「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派人去催啊!」 他点了两拨人去找,转头发现大殿外面划给乐伶的位置不大好,有些拥挤,又赶紧指挥调整。一边调整,一边在心里骂,早知道不许这些低阶官员带家眷。 哪怕能壮场面,这大殿外面的人也多得有些超出他的预料了。 「王相爷。」身后忽然有人叫他。 王正玄转头一看,正是方才派人去找的忠义侯,身边还跟着顾莲子和公主府长史。 忠义侯一身赤色礼服,笑道:「王相这会儿任务繁忙,看着就辛苦。本侯只打个招唿,就不多打扰了。」 「侯爷哪里的话,今儿这摊子就是我们礼部的责任,忙些也是应该的。」王正玄觉得他今天怪和善的,心里熨帖不少,多寒暄了两句。刚分开,忽然想起还有个人没到,忙又叫住对方:「侯爷等等,不知您是否知晓桓统领在哪儿?」 忠义侯往大殿里瞧了瞧,说:「本侯怎么会知道桓统领的行踪?不过都这个时候了,他不可能不在宫里。或许在抱朴殿,等会儿和陛下一起过来吧?」 王正玄知道崔连壁去了抱朴殿,那桓云阶为什么不可能也在抱朴殿?他想想觉得有道理,遂谢过对方,请对方自便,自个儿赶紧和下属们最后确认一遍流程。 酉时正,崇和殿里除了两三席空缺,百官皆已就位。 「肃静!」太监尖细的唱礼声响起,「陛下驾到——」 王正玄也到了右侧自己的席位上,随众官一齐起身下跪行礼,抬头只见崔连壁站在自己前方,显然和皇帝一起来的。他再回头看桓云阶的位置,依然空着。 没和陛下在一块儿,还能在哪儿?他心底疑窦丛生,但筵席已开,他除非脑子进水了才主动跳出来煞风景,只能先就这么着。 第1013页 不过皇帝和北黎使团似乎也都没有在意一席空缺,相谈甚欢。 说起两国旧时的往来与友谊,明德帝颇为感慨,「朕上一回在这大殿中亲眼见到你们北黎的人,还是赤杼大君前来求亲。如今真是,物是人非啊。」 北黎使节起身出列,行了一个北黎的大礼,用很标准的汉人官话说:「赤杼大君是我朝所有子民的伤痛。好在他的遗志有我黎国现任大君继承,再加上东君与兀骨丞相,有他们携手率领所有黎人奋发图强,我们每个子民都坚信,我们的国家定能继往开来,再现伟大荣光。」 他再以宣朝的礼节行礼,「请容许皇帝陛下让我们为您献上精心准备的礼物,整个合撒草原最稀有而了不起的神之生灵!」 随着使节的话语,四个北黎人合力抬上一座被油布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巨物。 王正玄半个时辰前确认过,笼子里是两只巨鹰,确实威风凛凛如神鸟一般。大宣除了西北,其他地方都少见得很,他也很有兴趣,不错眼地盯着使节走向巨笼,双手抓住油布一角。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手上,看着油布被大力掀开,下一刻,簌簌的哀鸣与尖啸炸响崇和殿。 至少几十枚暗器自笼中射向皇帝御座,如暴雨梨花一般,在辉煌的灯火照耀下泛起许多道寒光。 闪得王正玄差点睁不开眼。 「有刺客!」 「护驾!」 崔连壁和顺喜的声音撞在一起。 与此同时,笼门大开,两个黑衣蒙面的刺客一跃而出,紧随暗器阵扑向皇帝。 那笼子距离御座只有三丈不到的距离,就在暗器飞至御阶的瞬间,左右房樑上跳下两名漆吾卫,一齐连挥数刀噼落所有暗器,而后迎上刺客。 他们皆着黑衣,实力竟也相当,一时缠斗得难捨难分。 殿内其他官员才反应过来,或像盛环颂一样试图从侧方绕开刺客和漆吾卫去保护皇帝,或像王正玄一样爆发出尖叫跟着大喊「有刺客」「护驾」,或像刑部侍郎一样连忙四处找柱子灯树之类的遮蔽物躲藏。 嬴淳懿却只是豁然站起,便立定一般没有动弹。 长史靠近他说:「侯爷,这不是我们的计划啊。」 「看来这就是那场匪袭带来的意外。」嬴淳懿侧头回眸道:「莲子,你去吧。」 顾莲子当即转身而去,墨蓝礼服大袖随风扬起再落下,犹如那袖中昂头又蛰伏的幽影。 大殿里的混乱很快传到殿外,因近来王相爷有意拉拢、而得了个末席的郑雨兴坐在最边上一桌,听了两耳朵「刺客」,充满酒席菜色的脑子里还没理清状况,桌子突然被人掀翻。 他吓一大跳,下意识后退时被凳子绊得跌坐在地,再一看,左右前面其他桌子纷纷出了状况,掀桌的、抡凳子打人的、端起菜盘子乱砸的都有。 崇和殿眨眼间就变成了两派地痞混混干架的安化场,嘈杂如菜市口,不知谁尖叫了一声「杀人啦」,郑雨兴什么也不想了,赶紧连滚带爬去人少的地方。 往午门跑了一段路,天上忽然一声爆鸣,紧接着炸开一朵橙红的烟花,惊得他莫名顿住脚步。 广场尽头是午门,两扇朱红的大门斜开着,门洞上方的宫墙在红漆上投下灰黑的阴影。值守的四名禁军似乎注意到崇和殿的异常,分出两人跑过来查看。 不对啊,怎么只有四个人,其他站岗、巡逻的禁军呢? 郑雨兴环视整座广场,再看午门,就好似一张等待猎物闯入的巨兽血口,令他浑身汗毛倒竖。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要是世子在这里就好了,可世子养伤没能出席——对,他应该去萃英阁,去找世子! 直觉先于思考,他立刻调转方向,手忙脚乱地往东华门跑,听见禁军叫停也只当耳旁风。 在他背后,烟花燃尽,坠落成灰烬。 在更远的济宁伯府,自日落开始,便面朝皇城仰望天空的秦广仪终于等到信号,砸了手中酒碗,喝道:「行动开始!」 紧闭许久的伯府大门敞开,秦广仪一马当先,披挂兵马司制式甲冑、手持刀矛的「兵丁」们如出巢的蛇蚁,密密麻麻地涌出——秦氏旧时的护院、歷年来打压收服的山匪、为钱财宝物不惜捨命的江湖客、跟过他受过他恩惠后退役的兵卒……各色人等竟组成了一支五百余人的队伍。 对秦广仪来说,调度指挥半个千人营毫无难度,出了济宁伯府所在的巷子,就是皇城根脚下的大街。 他没有理会路上行人的惊骇,用刀背挥开躲闪不及的人们。 他率领的队伍也效仿他。 他们很快抵达应天门,秦广仪打马上前,搬出预演过的那套说辞。 「陛下遇刺了?」值守的禁军大惊失色,犹豫地打量着他们的阵仗,「可是没听说啊,你们怎么知道?桓统领人在哪儿?大人又是哪一卫的,可否让小的看看牙牌?」 散播皇帝遇刺消息的人没来、或者没能走到应天门,秦广仪多年行军打仗的直觉令他察出一丝不妙。 若是在战场上,他会令大军按兵不动,或者暂且后撤,再派出斥候仔细打探军情。但此时此刻,他是个无家无父无兄、唯有一腔仇恨之人,他不需要后撤,也没有任何退路。 面前的禁军还在询问,秦广仪勐然催马拔刀,将值守的几个禁军连斩于刀下,直冲城门。 第1014页 卒子们随他冲锋,踏平应天门,怀着即将作战的准备热血沸腾。 然而皇城内的广场大道上空无一人,沉沉的夜色下似乎只有懒动的微风,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冰得人血管皮肉一起哆嗦。 秦广仪不管,挥鞭打马,加速奔向下一道宫门。 忽听一簇极细极尖的破空声,一支羽箭在他视野里放大,他面无表情地挥刀打落。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箭雨迎面射来,他的部下没有防备,一片片地中箭倒下。他不得不勒马,为了掩护队伍而回防,替部下挡住箭雨,撑起一面无形的盾牌。 广场两侧建筑沉寂的阴影忽然流动起来,同样披挂整齐的禁军出现在浅淡的月色之下。 待箭雨一停,两片成阵的步骑打响进攻的军号。 「杀!」秦广仪举刀提振士气,不退反进,带头向着端门冲锋。 白刃相接的剎那,杀声沖天。 同一时间,萃英阁中。 谢灵意跟随杨语咸来到前堂正厅,在对方的招待下,拘谨地坐到主位右侧中间的太师椅上。 大约盏茶,一名护卫虚扶着世子出来,他正在出神,慢一拍才想到要行礼。 「不必起身。」今行抬手制止他,在他右手边坐下,含笑道:「怎么没去参加宫宴?」 谢灵意重新坐正,「我本就不想去,再加上陆大人也没去,我们做下属的正好有理由。」 「陆大人真是。」今行失笑,没有说怎么个「真是」法,又问:「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们一起吃?」 谢灵意没有及时回答,再酝酿一番,鼓起勇气说:「好吧,其实是祖父想来见你,但不知该以何等态度见你,也不知来见你是好是坏……」 今行跟着他的话题走,等他说完,才应道:「现在不必来,免得扎人眼,教一些人把主意打到你们爷孙身上。」 「这个道理我明白,所以才趁着宫宴登门。」谢灵意正正地看着他,眼中现出神采,「我此前也很犹豫该不该来这一趟,因为不知你的打算。」 今行与这位血亲相视片刻,扭头看向堂上。 谢灵意随之望去,只见两块匾相依高挂,一曰「生而好古」,二曰「化成天下」。 牌匾下方是一幅字画,画卷底端虚挨着一条供案,供了一卷圣旨、一张木弓。 「这是写给读书人的匾。」今行说,「通政司暂藉此地办公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它们。我就想,我一定会一直读书,但不能一直只做读书人。」 因身体未痊癒,声如冷泉流沙,「做官,做世子,都是如此。」 话音落下,两人视线重逢。 「我明白了。」谢灵意端起茶抿了一口,再放下,说:「自你我共事以来,我很贊同你在政事的主张,加上父母关系,也应该站在你这边。但是,在我初出仕途之时,是侯爷选择了我,给我庇护和提携。我不能背弃他,所以,我向你道歉。」 说罢起身欲揖。 今行把住他一臂,说:「时间很重要,先来后到的区别我也有切身体会。不论我们是什么关系,你都是自由的,你没有必须选择我的义务,更不必因此有负担。」 谢灵意握住他的手腕,缓慢但坚定地抽出自己的手,但没有再躬身,而是拱手相谢。 这时,从外面传来焦急的男声,「世子!世子!」 厅里的几人一看,跑进来的却是郑雨兴,杨语咸在他屁股后头没跑过。 没等人问,他便喊出缘由:「陛下遇刺了!」 「什么?」一叠声同时响起,听到这个消息的无人不惊。 「陛下的安危如何?」今行稳住心神问。 郑雨兴飞快地回答:「不知道,我坐在大殿外面,看不到殿里的情况,只听到有刺客。而且殿外也冒出了好多刺客,把我吓坏了,我什么都没想,就赶紧跑出来找您了。 今行:「走的哪个门?守卫情况如何?」 「东华门。」郑雨兴也镇静许多,「我本来想从午门走应天门,但午门值守的禁军太少了,我觉得不大对劲,就换了个方向。」 杨语咸慎重道:「如果只是行刺,没必要在小官堆里安排刺客。而且午门直通应天门,是禁军巡逻值守的重中之重。世子,依属下看,不像只是行刺啊……」 谢灵意也有此想法,再想起此前放置的线索,顿觉不好,「糟了。」 杨语咸立刻问他:「谢大人可是知道些什么?」 谢灵意有些迟疑,但事到如今,隐瞒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我此前曾看到秦广仪出现在公主府上。在那之后,侯爷做了一些很奇怪的决定,让顾莲子负责济宁伯府的拆除,还有……」 他看了看世子,嘴唇无声张又合,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今行却在剎那间就领会了未竟之意,顿时坐不住,「以陛下的脾性,怎么可能不派人随时随地盯着秦广仪?他们没察觉出探子,定然是陛下有意为之。他这完全就是在赌——」 他走到供桌前,抄起那把木弓就往外走。 「世子要去哪儿?」杨语咸连忙拦他。 今行停步:「去应天门看看。」 郑雨兴先前冒的汗水还没消下去,也说:「从我出来到现在起码有一刻半了,崇和殿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万一真出了大事,您这去岂不是——世子,要不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第1015页 「时间很重要,来不及从长。」今行拨开他们,「你们都留在这里,周碾跟我去就行。。」 「是。」周碾听见点名,下意识应答,随即回过劲,「可您的伤还没好啊!」 「能走动能挽弓,还要什么?快去牵马,我在大门等你。」今行说罢继续往外走。 杨语咸和郑雨兴跟着他还要再劝,周碾作为军人率先选择服从,迅速跑向马厩。 谢灵意站在原地,突然高声叫道:「今行!如果侯爷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呢? 「那就且看来日。」今行也高声回答,这一次没有停留。 谢灵意攥紧双拳,终究没有迈步跟上。 杨语咸听到他们对话,心里乱得很。他是坚定支持世子夺嫡报仇的人,为此跟贺冬持鸳有不少分歧,只是没想到忠义侯策划的宫变来得那么快,他们尚且准备不足……但事到临头,真干等一夜又怕错失良机,遂咬牙道:「世子,属下跟您一起去!」 今行干脆地否决:「我说了,我只是去看看,人越少越好。」 「那您可千万要小心。没事儿就不说,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先保全您自己。」郑雨兴把自己带的出入宫宴的请帖、通政司的令牌等等全都交给他,说不定万一能用得上呢? 今行接了,等到周碾牵着卷日月和他自己的马赶过来,二话不说,上马便走。 卷日月前段时间在厩里闷了几日,这几天换了地方恢復望风仍然提不起精神,直到此刻嗅出主人的气息,才久违地兴奋起来。 未等今行拍它,便像炮弹一样疾冲出去。 驰过六部衙署,应天门广场已然在望。 这个平日里十分繁华、夜游车马众多的地方,眼下却不见半片人影,原本该一丈一燃的石灯也没有被点亮,整个广场包括延伸出去的街口都黑魆魆、空荡荡。 安静得令人步履生疑。 顾莲子独自来到长寿宫,沿路只遇到一队巡逻的禁军,他躲得轻而易举。敲开宫门,看到陌生宫女惊讶的神色,绷紧的神经稍松。 「陛下派我来的,有话要我亲口问太后娘娘。」他解释来意。 如此漏洞百出的理由,宫女竟也没有怀疑,反而露出些许喜意,带他去寝殿。 他已经许久没有来过长寿宫,除了引路的宫女,竟再也没有看到其他人。甫一进入寝殿,便扑面而来一股难闻的气味,几盏烛台所照之处,尽是颓败之象。 行至寝殿尽间,还有个宫女守在床前,给躺在床上瞪着双眼的太后娘娘按摩腿脚。听见声响转脸来瞧他们,却是携香。 「莲子少爷?」携香的双眉不知已皱了多久,看清顾莲子之后,愁眉染上警惕,「你怎么会来这里?」 另一个宫女喜道:「姐姐,是陛下让他来的,陛下还记挂着咱们太后娘娘呢。」 「你呀,真是个傻的。」携香不捏了,把棉被扯过来给太后盖上,然后打发对方去烧水,还要她守着水开。 那宫女憨厚地抿唇笑,然后照她安排去做。 顾莲子待人消失在自己余光里,才走到床榻前,看着形容枯藁的老太婆叫了一声「太后娘娘」,下一句却是问携香:「你怎么没走?」 携香坐到床沿上,有意无意地挡住他的目光,「瞧着这长寿宫可怜罢了。」 「宫里不就是这样,高的被捧到天上,低的被踩进泥里。你还有这么丰富的同情心?」顾莲子抬手伸向她肩膀,似乎想要推开她,「我是真有要紧事,你最好别妨碍我。」 携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想干什么?」 顾莲子反腕绕进她胳膊里侧,并指点向她心口,再抬左臂甩袖。 携香本欲生受还掌,一只蛇头闪电般蹿射向她面门,吓得她撑床而起,旋身退后几步抓住床尾柱才止。 顾莲子讥笑道:「现在的你打不过我。只要你别再逞能妨碍我,看在当年景阳宫的份上,我不杀你。」 携香听他说起景阳宫,才反应过来这一遭是恶作剧。不,当年她能确定那条蛇无毒无害,刚刚那一条,谁知道是不是剧毒?而且今晚不是有宫宴吗,为什么他会在开宴的时间到这里来? 她满腹狐疑地打量对方,暂且按兵不动。 顾莲子很满意她能识时务,再度把目光放到床上,一本正经地叫:「太后娘娘。」 已经坐实瘫痪的太后用尽全力,也只能把嘴巴张开一条缝,「啊啊」地叫,声音自然也不高。 顾莲子继续说:「我以前只知道淳懿哥厌恶你,甚至恨你,并不知原因。直到我娘过世,他为了宽慰我,才告诉我一个秘密。」 太后浑浊的眼珠动了动。 「对,就是你现在想到的那个秘密。」顾莲子精緻的眉眼呈现出恰到好处的困惑,「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天底下,哪有母亲先送自己孩子去死的呢?更何况是像您这样和蔼的人。」 「但淳懿哥不会骗我,您真的这么做了。可见您虚伪,不配做母亲,自然也不配做祖宗。」 太后不堪眼皮重负的双眼睁大了些,搭在胸口的薄被迅速地剧烈地起伏,皱纹堆叠的嘴巴也裂开了些,不断地「啊呜」,叫声像极了垂死的乌鸦。 老实说,顾莲子很嫌弃这副老朽的皮囊,懒得多看,冷冷道:「太后娘娘,您现在是不是很害怕?是的话,那就太好了。」 他笑着伸出左手,好似要去摸太后的脸,缠在臂上的王蛇无声游出,吞吐着蛇信俯下头颅—— 第1016页 「顾莲子!」携香叫道。 就在这声高喝当中,太后娘娘的脖颈带动头颅微微向上一挺,下一瞬便跌落回药枕,依然瞪着双眼张着嘴。 「这么容易就大惊小怪的,小心被吓死。」顾莲子收回爱宠,用右手探了探这老东西的鼻息,然后满意地点头。 他怎么来,就怎么离开,只是一出长寿宫,就被十数根长矛指着包围。 「呿。」他啐出一口唾沫,抱臂看向领头的那名禁军,「怎么着?」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说:「算了,随便吧。」 「拿下!」禁军也不客气废话,挥手下令。 宫门里却传出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响起携香的声音,「莲子少爷,您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说了去请太医吗?」 大宫女满脸焦急地跑出来,看到这场面愣了愣,「你们是禁军?来长寿宫干什么?」 继而扬声吶喊:「太后娘娘气喘不上来,就要不行了,快去请太医!」 「太医!快去叫太医啊!」 崇和殿里,太监尖细的声音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 然而无人应答,半晌,只有崔连壁疲惫地说:「常公公,我已经让盛环颂去请了。」 常谨撇嘴:「他这么久还没有回来,谁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说不定已经逃出宫了呢。 「现在外面情况不明,慢一些也没法子。」崔连壁冷声道,「或者你说,你我这几个人,还能再派谁去?」 常谨硬要反驳:「可受伤的是陛下,难道你们就这么放任不管吗?」 「吵什么吵。」箕坐在地、靠着顺喜闭眼缓了一会儿的明德帝撑起上半身,看着围在他跟前的太监和重臣,「朕还没死吶。」 众人齐齐噤声,顺喜小心搀扶着他,「陛下息怒,否则该更疼了。」 那该死的刺客用折断的一小截刀刃做暗器,扎中了明德帝的右肩。 他自登基以来,养尊处优多年,再未受过如此大的皮肉之苦。就连头疾,那也只是折磨他的精神。 明德帝环视大殿,杯盘倾倒,桌案乱翻,一地狼藉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有最先护驾的漆吾卫,有被殿外闯进来的刺客无差别杀死的官员及官眷,有为了保护皇帝挡刀而死的内侍,以及所有的刺客。 而活下来的人,除了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太监和崔连壁、王正玄、裴明悯,其他要么躲在大殿角落,要么趁刺客刺驾的时候逃了出去。至于百口莫辩的北黎使团,则全体缩在另一边角落,倒是一个人都没受伤。 总而言之,这场接风宴,彻彻底底地被毁了。 大殿中央,忠义侯检查完所有刺客尸体,确认都死透了。 除了最开始那两个黑衣刺客,剩下的这些人里有的是他安排的,有的不是。然而撞在一起,在皇帝和其他人眼里就是一伙的,他杀了一个,就得让所有人都死。 不过也无妨,他一人能抵他安排的所有的刺客。 「陛下。」他走向皇帝所在的御座,「迟迟不见禁军增援来护,臣以为,为防万一,我们不如先撤进后宫,再慢慢往北门撤离。」 他和盛环颂都为抵挡刺客出了大力气,单凭那几个漆吾卫和殿内听用的禁军,死伤恐怕还要再添许多。因此,他的礼服袍袖、衣摆、前胸都染了不少血,原本的赤色被浸透成深红,辅以他一双沉眉凛目,肃杀如修罗。 「忠义侯且慢。」裴明悯叫住他,指了指他手里提着的剑。 「小裴大人是要让我放下兵器?」嬴淳懿顿住脚步,提起长剑,「若是弃刃,刺客又突然杀回来,怎么办?」 裴明悯转头看向皇帝,「陛下,跟随忠义侯一起来的长史和顾莲子都不见了,下心有诈。」 而后他再问:「侯爷可否告知大家,这两人都去哪儿了?」 「本侯也奇怪他们去哪儿了。」嬴淳懿拧眉道:「自刺客突现,本侯就一心护陛下安危,一直与刺客缠斗周旋,没能分心去注意他们。」 裴明悯向皇帝拱手道:「陛下,臣不敢说顾莲子是被侯爷支走的,但亲眼看见,侯爷的长史听了侯爷的吩咐才离开大殿。」 此话一出,其他人看忠义侯的眼神也不大对劲儿了,崔连壁问:「侯爷,裴明悯所言可是真的?」 嬴淳懿却看向他身后的皇帝,「若臣说不真,陛下可信臣?」 明德帝眼眸阴鸷,没有开口。 距离忠义侯最近、只有五步距离的王正玄见状,不着痕迹地往后退步,口中还打着遮掩:「侯爷问陛下做什么?这个时候还是您自己说清楚比较好吧?」 嬴淳懿垂眼看着手里的剑,「既然小裴大人如此防备本侯,陛下也不信任,那就没办法了。」 话罢,提剑暴起,直指明德帝。 「护驾!」常谨的尖叫声再拔高几个度。 顺喜和何萍一左一右,一起把皇帝往御座后面拖。 「忠义侯你是在谋反!」崔连壁和裴明悯同时上前一步,挡住皇帝身形。 眼看利剑刺来,裴明悯将崔连壁往后一拽,挺身而出。 电光石火之间,一枚铁球自御座后方一侧隔门袭出,「当」的一声,打歪了嬴淳懿的剑。 崔连壁赶紧拉着裴明悯随皇帝一起后退。 嬴淳懿侧眸,只见王正玄身后,一个着黑甲的人影跃上御座,抡刀噼向自己。 他当即提剑相迎。 第1017页 王正玄以为他要杀自己,骇得肝胆俱裂,转身就跑。结果迎面又是一把夺命刀,他猝不及防躲避不及,幸而大刀及时偏向了另一边。可他还未松口气,一柄长剑便从他胸口穿出。 他不敢置信地试图低头去看,剑刃先一步被拔出。 因王大人拿命一打岔,没能交上手的两人各自退开,重新寻找时机。 嬴淳懿甩去剑上血珠,注视着阻止自己的人,竟笑了一声,「桓统领。」 应该被运到城外的桓云阶戴盔被甲,手握禁军制刀,讷言半晌,终是嘆道:「殿下,得罪了。」 嬴淳懿面色不改,散播消息的长史没有迴路,秦广仪没有如约赶到,他就知道今晚是九死一生。 桓云阶打了个唿哨,两边隔门后涌出至少三十名禁军,将御座层层围住。 崔连壁和顺喜扶着皇帝站起来,走到桓云阶身边。 「陛下。」桓云阶抱拳行礼。 明德帝没有理会他,锐利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退到大殿中央的嬴淳懿,布满汗渍的脸上阴如雨云。 「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 为什么要赌这一场? 今行疾驰到应天门前,看到甲冑浴血的禁军从门里走出,分成两列继续戍卫皇城,就知晓结果已定。 「天啊,这么惨烈……」周碾看到城门洞里遍地尸体,禁军四散打扫,喃喃道:「为什么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啊?」 打赢了就有那么好吗?他想不明白,去看自家世子。 「你就在这里等我。」今行只留给他一句话,便打马走到禁军跟前,亮明身份,问:「你们桓统领在哪里?」 守门的禁军不知,禀告上头之后,神武左卫的指挥使过来见他,「世子,我们统领护卫在陛下身边。您放心,陛下很安全。」 今行闭了闭眼,抬腿下马,牵动伤口崩裂也毫无所觉,「带我进宫。」 指挥使没有拒绝,不过,「您这把弓?」 今行:「陛下所赐,你让人帮我拿着也行。」 「原来是御赐之物,失敬。」指挥使没有接,「下官正好也要去向统领和陛下汇报战况,您请。」 两人一道走进应天门,今行目不斜视,但挡不住浓厚的血腥之气窜入鼻腔和胸腔。 越往里血腥越重,一步一步,犹如沦陷血海。 他心中百般情绪翻腾,夹杂的一点后悔却清晰无比。 「早知今日会败得这么潦草,我应该更早一些策划动手。对,关于时机这一点,是我判断失误。」 嬴淳懿如此回答皇帝的质问。 「你就不能再隐忍些时候?」明德帝脸上闪过心痛,「如此急躁莽撞,如何能当大任?」 若是再忍忍—— 「陛下,您是想说,我再忍忍,忍到您驾崩,或许您就会传位于我?」嬴淳懿将他心中所想公之于众,然后大笑道:「这些话,拿去敷衍你的臣子们就够了,不必再用来拿捏我。」 明德帝:「你就如此不信任朕?」 嬴淳懿:「您又何曾信过我。不如这么问,陛下,您信过谁啊?秦毓章,裴孟檀,还是现在站在你身边的崔相爷、桓统领?」 「住口!」明德帝大怒。 「陛下息怒,小心伤……」顺喜冒死小声劝道。 明德帝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自己受伤的臂膀,以此稳住身形,阖眼道:「你自己居心剖测,反而揣测朕不怀好意,甚至不惜勾结外邦,来行刺于朕。」 嬴淳懿听得发笑,干脆全认了:「是我勾结又如何?」 明德帝缓缓摇头,神情语气尽是失望之色,「你生父卑贱,母亲早逝,朕视你如亲子,你就这么回报于朕。」 「我娘怎么死的,你不清楚吗?」嬴淳懿遽然暴怒,眼眸充血,握剑的手背青筋暴涨。 列成人墙的禁军纷纷持矛向他进一步,以示威慑。 明德帝喉头一甜,脸皮抽了几抽,咬紧牙关硬做了两个吞咽的动作,「朕知道你记恨此事,但你想要朕怎样?你忤逆太后,朕是斥责过你,但哪一次当真惩罚过你?你不愿和我们待在同一片屋檐下,要早早出宫,逾用你娘的府邸,朕难道没有应允吗?」 「朕自认爱你护你,对你多有纵容,可你却放任一己之欲,不惜策划逼宫。如此不忠不孝,实在枉为我嬴氏子孙!」 嬴淳懿回忆起母亲模煳的容颜,冷静下来,「陛下说得是,自私自利,虚伪刻薄,这就是秦氏女这一脉,从母到子、再到子孙的一脉相承。」 他举起手中剑,虽然只是一把普通的铁剑,但也无甚所谓。是器物以配他为贵,而非他要器物相衬。 「成王败寇,我嬴晅认得起。」 「拦住他!」明德帝欲痛心,欲痛恨,绝不准他自尽! 桓云阶听命,抛刀掷向他拿剑的手,意图砍下他的手腕或者一截手臂。 整柄的刀重,抛至最高处,一支白羽箭从殿外朝它射来,挟利风一截,便阻了各自的去势,齐齐落地。 嬴淳懿顿了顿,侧身回眸,寻白羽来处。 今行隔着半座大殿与他相望,一只手放在身旁指挥使的箭囊上,另一只手拿着弓举在半空,肉眼可见地颤抖。 他勾了勾唇,随即横剑刎颈。 第338章 八十一 那是景阳宫后殿,常年存放着一排蓄满水的大缸,正在抽条的少年嬴淳懿坐在缸沿上,低头看着未经他允许就擅自出现在这里的孩童。 第1018页 「你跟过来,是觉得我可怜?」 贺灵朝慢慢地摇头,「大家都在宴席上欢笑,却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我觉得不好。」 嬴淳懿没有表情的脸上抽动了一下,「我这是在噁心他们。」 贺灵朝伸出指头摸了摸水缸壁,摸到一层灰,然后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由皇后娘娘送的粉白裙子。他放弃手脚并用爬到缸上去的想法,就站在原地仰头望对方,「如果我认同你的说法,会让你好受些吗?」 嬴淳懿有两道很浓很黑的眉毛,它们蹙在一起又分开,往下压到眼珠子上。这表示他不太高兴,手痒痒,「有时候,我觉得你比莲子更欠揍。」 「抱歉?」贺灵朝迅速低头,语气却带着疑问。 嬴淳懿嘆了口气,低声说:「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贺灵朝知道,「持鸳姑姑昨天晚上提醒过我。」 嬴淳懿:「你听到你娘丧讯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瞬间恨过?」 「……可我不知道该恨谁,我只想回遥陵去看她。」贺灵朝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没有得出答案,「你有具体的恨吗?」 对嬴淳懿来说,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思考,但此前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他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答案。他跳下地,为了显得自己不在乎,特意抱起双臂,「我姨母跟我说过,两个人之间最坚固的关系,就是彼此拥有对方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们互相分享一个秘密吧。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会一直保守你的秘密,你也要一样。」 贺灵朝思考一刻,脑袋一点再一点,以示同意。 嬴淳懿露出一点笑,「这样吧,我比你年长,我可以先说……」 贺灵朝竖起耳朵去听,看到他迅速地长高长大,他的声音随之变轻变远。 两边的宫墙与殿宇在那秘密之中开裂、坍塌、瓦解成一大片土木砖石,然后飞快地垒叠、构建、重塑成崇和殿的模样,他依然站在视野的中心,提起一把寻常的铁剑—— 相识一场,你可曾后悔? 耳边似有余音环绕,今行睁开眼睛,先看到那两块匾额,再回头看到杨语咸站在正厅门口,一只手还贴在门框上。 他听到的声音其实是敲门声,「进来吧。」 门外仍然是漆黑一片,天还没亮。 杨语咸把一则密信交给他,说:「旨意下来了。」 ——谋划逼宫的主谋被定成不满家族倾覆、而试图报復朝廷和陛下的秦广仪,所以他罪责最重,五马分尸,抛于荒野不得入葬。与他合谋的忠义侯则废除封号,贬为庶人,遗体送到了怀王山乐阳公主陵里。 今行平静地看完密信,交还给他去销毁,问:「携香怎么样了?」 杨语咸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太后崩逝是国丧,虽然有皇后娘娘调度,但长寿宫各种事还得携香管。她说等葬礼结束,再让我们接她出宫。」 「好。」今行没有意见,再问:「顾莲子呢?」 杨语咸:「携香说他被禁军带走了,但禁军这边又没打听到消息,估摸着是被移交给漆吾卫,软禁在哪个隐秘的地方。他昨晚不在崇和殿,又有携香替他做证,只要他肯咬死太后的死跟他没关系,想必不会有性命之忧。就算他不肯自辨,他兄长还在宁西平乱,为这,陛下应该也不会即时杀了他。」 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询问:「是您让携香帮他的吗?」 「不是我。」今行回得很快,「我不知道他会在接风宴上动手,我以为的日子是中秋。」 「那是……忠义侯?」杨语咸琢磨着,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今行默认,片刻后,拿下搭在胸前的绒毯,起身道:「暂且没事了,杨先生去休息吧,我出门走走。」 杨语咸觉得不妥,「您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外头冷得很。而且皇帝令您好好养伤不要随意走动,就是变相地禁足,您出去要是被发现了,岂不是授人以话柄?」 「好话赖话,由人不由我。」今行不想这些,到现在这个地步,再小心再隐忍又能有多大用处? 杨语咸道:「主要是您那一箭,属下相信您当时一定是想成全忠义侯。可在皇帝和其他人眼里,您的意图未必就只是如此简单,否则皇帝不会当场就斥责于您,并且不让您留下。」 「随他们怎么想吧。对了,请先生明日替我准备一套丧服。」今行抖抖绒毯披到肩上,往外走出几步,忽然惆怅道:「其实,我进宫头两年所见到的陛下,是个柔和的人。不像现在这样充满矛盾,人生时欲其死,死后又欲其生。」 杨语咸听见,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愣了愣。再回神,人已经走出去了。 四更天,万籁俱寂,夜幕高不可测,漫天繁星都照不到顶。 萃英阁里其他人都睡了,今行轻手轻脚地独自去牵马,出门却步行许远,听到五更的梆子,才跨马奔向安定门,城门一开便出了城。 他向着远方奔驰,路尽头是起伏有致的群山,山巅擎着灰而薄的天空,空中坠挂一颗启明星。 他在启明星的照耀下爬上山头,再一次隔空遥望山对面的皇陵墓群。 前次为悼念,这次为送别。 夜尽天明,晨光熹微之中,一只苍鹰展平双翅飞越山河,掠来旸谷的金芒。 今行觉得这只鹰有些眼熟,试着伸出臂膀,竟真的将它招了下来。 第1019页 金铃? 他认出是哪只帮助过他的生灵,当即俯视山下的原野和官道,只见晨雾瀰漫朦胧一片,遂立即下山。 早间的街巷是一天最热闹的两个时间段之一,执勤大半夜的禁军们飢肠辘辘,一边用黑话议论着昨夜的大事故,一边唿朋唤友结伴下馆子。 林远山平常也是其中一员,还多是请客结帐的那位,今日却反常地谢绝了所有同僚好友相邀,早早离开。他心事重重地走了几条街,到岔路口犹豫再三,最终选择转向通往傅宅的那条路。 傅景书一大早听到他求见,甚至有些微的惊讶。她拿白纸盖住写到一半的信,让明岄推自己出去见对方,「你来得比我预料的要快。」 「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怕莫名其妙就背上什么不好的东西。」林远山站在庭院中,换了便服,但还挎着羽林卫的制刀,神态很是戒备,「但我想来想去,我们应该没什么牵扯吧?」 「怎么会?」明岄停在檐廊上,傅景书端正地坐着,以食指支颐,「你能被选中送靖宁去北黎,就得感谢我啊。」 林远山从小是个不爱藏情绪的人,这几年自认为收了许多,可闻言还是当场就没绷住,「原来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傅景书没那个耐心跟他解释,点明因缘即可,再道:「昨晚给北黎人接风的宫宴上出了什么事,你应该知道吧?」 林远山本想质问她,听到她说宫宴,不由自主想起昨夜。接风宴变逼宫,但在宫变之前,是刺客行刺——北黎使团献给皇帝的大礼之中藏了两个刺客,并且刺伤了龙体。使团因此被软禁在驿馆,在北黎王庭回復国书之前,恐怕都不得自由。 他作为昨夜在宫里轮值的羽林卫,事情大致经过知道得很清楚,可这跟眼前这个不良于行的女子有什么—— 傅景书地嗓音淡淡地响起:「你可知,此次和谈结盟,北黎那边费心费力最多、最想促成的人是谁?」 当然是她,林远山心中浮现出一张明艷的面容。与北黎有关的消息他总是格外上心,再迟钝,也反应过来:「难道北黎使团献礼当中藏的刺客是你主使的?」 傅景书靠着椅背,懒得接话。 这种无所谓的冷漠让林远山头皮发麻,惊道:「你疯了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不怕我向陛下告发你?」 傅景书:「我承认了吗?空口无凭,你觉得陛下信你,还是信我?」 林远山不论于情于理都感到难以置信,心中更是冒出怒火,「你和靖宁公主不是很好很亲密的朋友吗?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傅景书的目光绕开他,移向庭院一角的海棠,那盒香就洒在树下。 她说:「正因为是密友,所以才要互相成就啊。」 「住口!」林远山怒气上头,喝道:「你根本不懂她的理想与志向。如果你真的打心里想要成就她,就不会故意去破坏和谈、行刺陛下,让她的心血随时都有可能付之东流。」 这话倒让傅景书有两分刮目相看,视线重新回到他身上,微微地笑道:「她让使团给我带了礼物。你指责我践踏她的心血,那么,在乎她的你,为了维护她的理想与志向,愿意做些什么呢?」 林远山咬紧牙关,握住刀柄,拉开一寸。 明岄垮出半步,也抬手按在刀上。 僵持半晌,林远山把刀怼回去,「我是不可能与你同流合污的。」 随即愤然离开。 引他进来的下属在旁低声问:「可要追上去?」 「不必,他会自己再回来的。」傅景书对此有相当的把握,因而不甚在意。她回房把写到一半的信写完,交给对方,「让人送到雩关,交给晋阳长公主,务必要在她得知宫变的消息之后。」 下属接过信,好奇地多问了一句:「这是?」 傅景书往常不会听到这样的问题,但既然听见了,也就耐性回答:「弔唁与问候。」 「属下多嘴。」下属也意识到了,赶忙告罪。 傅景书并指向外一挥,让他抓紧时间去办事。 陈林死后,剩下些人手虽然也能用,但终究没有以前好用。更重要的是,皇帝已然起了疑心,上次宣她进宫,甚至没有让她近身。 一切动作都得加快才行。她注视着摆在窗台上的兰草,沉思许久,忽地伸手将它推出窗台,听见瓷盆坠地碎裂的声音,才慢慢唿出一口气,仰头迎上朝阳漫洒的光辉。 秋日爽朗而短暂,午后似乎没多久,大片的云彩从天边飘过来,将太阳遮挡得严严实实。 长风一起,早间感受到的温暖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行带着一个人租了马车回城,到千灯巷下车,去敲晏家小院的大门。 星央来开的门,还没看清门外是谁,就被人扑上来结结实实地抱了抱,「哥!我可想死你了。」 可这熟悉无比的声音与做派,除了桑纯还能有谁? 「你怎么来了?」星央懵了一下,才把人扒拉下来,不忘嘱咐:「小声些,屋子里有人在养伤。」 「谁啊?」桑纯扒着他的手臂,探头往院子里面打量。 「是我的一个朋友。」今行跟他解释了一番,最后说:「你俩先叙旧,我去看看尘水。」 星央点点头,「人正醒着。」 今行前几日来,晏尘水半昏半沉,两人没能说上几句话。 第1020页 这一回,后者终于有所好转,能坐起来趴在专门搬过来的方桌上写写画画。桌角还摆着一碟蜜饯,但一个没动,因为冬师傅不准他吃太甜。 今行进屋就替他吃了一个,但味道还是一贯的齁人,令他眯眼皱眉,连连摆手拒绝下一个。 「星央也不爱吃,可惜。」晏尘水面露遗憾。 「等你痊癒了再自己解决。」今行拖了把凳子过来坐,「这几天感觉怎么样?我看你气色比那天好一点。」 晏尘水:「早晚会好的,只要死不了。」 今行沉默一刻,说:「明悯也很担心你,只是他近日被委派了许多公务,包括到燕山去接北黎使团,连轴转实在脱不开身。」 「我知道还有很多人关心我。」晏尘水明白他的意思,说:「宋大人来看过我几回,我爹的丧事多亏他帮忙,才等到我娘上京来接手。孟奶奶也来看过我,她那么大年纪,眼睛又不好。还有两个昔日我没怎么在意的同僚,我都没想到她们会来。我一直以为自己人缘不好,现在看也没那么差。」 他自嘲地一笑。 今行:「你娘来过?」 「嗯,不过她只待了半天,就带着我爹的骨灰走了。」晏尘水说完,看到他惊讶的神情,又解释道:「她不是讨厌我,只是不喜欢京城这个地方,我又不愿意跟她走。」 只要他们母子没有分歧,今行不会多加置喙,只说:「不管你是留在京城,还是去哪个别的地方,我都会支持你。」 「我当然要留下来。我跟我爹发过誓,我要做法司最厉害的官。」晏尘水注视着他,眼中闪过犹豫、纠结的神色。不久,他下定决心说:「在我爹——」 他抿了抿唇,偏头看向窗外,「在我爹行刑之前,我和他见过一回面。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几个月前就把房契过给了我。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我没有注意到……」 廿七那天凌晨,他爹在盛环颂的监视下回到家中,跟他说了许多话。有些话他听得真切,有些话入耳就很是模煳。 直到隔日上午,星央推他去观刑,他看到刽子手举起砍刀,血溅三尺,才突兀地回忆起所有,然后晕倒。 冬师傅说他受惊过度而致晕厥,郁结于心所以伤情反覆。 其实他不怕砍头,也不怕在梦里看到他爹的头颅蓦地滚到他手中或是脚下。他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憋着一股气,要用很长很久的时间去缓解。但那都不是关键。 今行递过来一块手帕。 晏尘水连他的手腕一起抓住,继续说:「我此前一直认为拿我威胁我爹的不是贺鸿锦,舞弊案的真正主使也不是他。果然。」 那天,他爹拉着他的手,用身体遮挡住盛环颂的目光,在他手心里写字。 他们父子年幼时常玩这样的游戏,他辨认得轻而易举,「我爹告诉我,威胁他的是漆吾卫的统领陈林,那个狼子野心的畜生。」 「别激动。」今行回握住他,使力支撑起他的愤怒,「陈林已经死了。」 「死了吗?」晏尘水怔了怔,而后更加用力地抓紧他,「还有陈林所效力的人,那对兄妹,他们没死吧?我知道你恢復了真实身份,你一定要争位对不对?我可以作为证人去揭发他们,到时候——」 「尘水。」今行叫他的名字打断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他一边臂膀,面对面地说:「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养,不必考虑其他。这件事就交给我,不论如何,它很快就会结束。」 晏尘水反覆地深唿吸,冷静下来,说:「可你不向他们下手,还能怎么办?先前你被陷害入狱,绝对也有他们的手笔。」 今行怅然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都已知晓,可互相攻讦、陷害,争来斗去,到最后又能得到什么?」 反反覆覆,令人厌倦。 晏尘水拧眉:「那你打算……」 今行竖指在唇前,「嘘。」 晏尘水满脸的不甘被忧虑替换,他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星央敲门。 他只得收敛神情,叫对方进来。 星央面上的烦忧却比他还多。这个混血儿看向今行,欲言又止。 今行便和他道别,示意星央出去说。 晏尘水总觉得不安,后来试图找星央套话,可后者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肯透露,只说有事要做。 当天晚上,萃英阁便派了两个人过来替换星央。 但星央也没回萃英阁,贺冬还是次日才发现人不见了,赶紧去找世子。 今行已经换上丧服,说:「我安排他去接应桑纯他们了,冬叔您别担心,我们随时都可以联络。」 贺冬心想,我担心的也不止是那小子,正要开口,杨语咸匆匆过来,说是王玡天到了,正在前堂等候世子见面。 今行要赶过去,只能向冬叔抱歉。 贺冬能说什么呢,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事情再刻不容缓,也得注意身体。」 今行合掌向他保证自己会注意,随即和杨语咸一道去前堂。 下午时分,无风无日,有些闷热。 王玡天十分自如地坐在正厅最里的椅子上,穿着一身颜色素净的便服,只胳膊缠了一圈白布。他手里端着茶,手边茶几上摆着几盘茶点,不像是被叫来谈事情,倒像是专门喝茶来了。 杨语咸留在门口,今行到主位坐下,「你昨日不是推脱在为你叔父处理丧事么,怎么没披麻戴孝?」 第1021页 「我爹还没死,我戴什么孝?至于太后娘娘,心意尽到,衣裳到了衙门再换也行。」王玡天吹了吹茶汤,轻呷一口,并不在乎两个死人。 反正皇帝下令,只让百官在长宁门外弔丧。 做儿子的都这种态度,其他人还能操上更多的心不成? 今行对太后治丧的一应事宜保持缄默,只回应他前半句,「这么说,你对于你叔父王正玄的死,并不惋惜?昨日你没有出席宫宴,但你叔父不可能不给你请柬,你为什么没去?」 王玡天:「长生观出了很紧要的问题,我有非常正当的理由告假。」 今行:「什么问题这么要紧,你这两日都在长生观?」 「那倒也没有,毕竟我有柳从心替我劳累。只是事出得不巧,恰好耽误了宫宴。」王玡天放下茶盏,反问他:「我们说说那三尊佛像吧,你可准备好了?」 今行不接他的招,直说:「我在等你准备。」 王玡天抬手鼓掌三声,「不愧是你,比我还坐得住啊。都这个时候了,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是有做两手准备,让我爹帮我物色三尊佛像,到十九那两天再悄悄运过来。但是你也知道,我爹现在出了事,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只能躺床上装病,没法子去处理这些事。」 今行:「你爹在松江,我实在鞭长莫及。」 王玡天:「那就想办法啊。」 「没办法。」今行略一耸肩,摊手道:「我打算就这么等着和你一起玩完。」 王玡天面上闪过一瞬的惊诧之色,豁然起身,「你是不是这几天吃错什么药,疯了?」 今行也撑着罗汉床的扶手站起来,冷冷道:「那我问你,宫宴上有人借北黎使团献礼而行刺陛下,你是否提前得知了消息?」 王玡天盯着他,没说话。 两人面对面身高相差无几,今行回以直视,再问:「还有,忠义侯连同秦广仪设计逼宫,你是否也早就知晓?」 王玡天抱臂道:「你我好歹合作过不少次了,我才瞒着我死去的叔父帮忙把你从刑部狱里捞出来。」 「送我进去的难道没有你?」今行笑了笑,懒得跟他废话,「那笼子刚抬进宫的时候,装的还是两只巨鹰,没你叔侄暗中帮忙,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刺客偷换进去?忠义侯那边,从查抄济宁伯府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你专门让柳从心去碰兵马司演一齣戏,不就是为了现在事发后查起来,能把你自己摘出去?」 他寸步不让,甚至倾身向前,因为他身后无处可退让。 王玡天与他对视一会儿,只觉这双眼睛像他刚刚来时看到的天,灰沉沉无边际,随时都有可能降下暴雨。 下一刻,他察觉到自己往后仰了些许,干脆坐回去,「啧,我还以为陆双楼销声匿迹之后,我能自由些呢。没想到世子养的狗倒是不少,哪里的消息都能去嗅一嗅。」 今行也坐下,不紧不慢地说:「你想岔了。我之所以知道,并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们是血亲,怎么会对彼此一点了解都没有?」 这个「我们」指的是哪些人,大概也只有王玡天能听得出来,他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角,仿佛啖肉一般说:「所以我觉得你们都该死。都想要我卖命,又都不肯给我支付同等的报酬,我王旷是什么人?虚无缥缈的许诺就想换我忠心?」 今行:「平素里左右逢源,固然比旁人更如鱼得水。可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之中,最容易最先被抛弃的,就是这种人。」 王玡天不满:「你什么意思?」 今行:「我让你收起同时下注的心思。」 王玡天:「我要是不想选呢?」 「那我帮你选。」 王玡天用松江方言骂了句脏话,「到底是谁在到处传谣言,歌颂你正直宽容又仁慈,我看你明明阴险狡诈又无情。」 今行:「对你这样的人,慈悲几乎没有用处。」 「我就当你是夸奖我意志坚定。」只两句话的时间,王玡天就收起外露的情绪,端起茶盏,「说吧,要我干什么?」 今行招手示意他靠近些,「钦天监监正是你的人吧?让他给陛下提议,长生观开观时举行生祭,规模要尽可能地大。」 王玡天刚抿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我没听错吧,大规模生祭?你是假疯还是真疯,陛下能同意?就算陛下同意,我去哪里找那么多人来给他准备祭祀?这要让崔连壁那帮人知道,还不把得那监正给活撕了?」 再追查下来,难保不会查到他自己头上,引火烧身。 今行平静道:「你不用管,陛下那里自有人选。你只需要让钦天监的监正说服陛下,不管是夜占星象还是天降吉兆,能成事就行。」 王玡天目露怀疑,再次谨慎地打量他,直到灵光一闪,「哦,我明白了,你是想学忠义侯,用这些祭祀的人发起宫变。」 今行坦然地由他打量,没有否认。 王玡天舔了舔唇,「既然世子有这种想法,那我可以提供另外一个办法。」 今行:「说来听听。」 王玡天没有立即开口,还在权衡。 他思来想去,认为此时此刻若是不拿出真东西,恐怕无法打动面前的人。 也罢,忠义侯已经身死出局,眼下二者相争,他也是时候做出真正的选择。反正他王玡天选中的人,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 第1022页 「太平大坝主体基本落成,已进行部分试航,我安排了负责重修大坝的水部主事江与疏在中秋之时,带着技艺出色的工匠们进京贺节献礼。这批人也不少,少说二三十,最妙的是,京中基本没有认识他们的人。你可以在他们进京的路上,就把他们全换成你的人,等到他们觐见的时候——那可比傅景书安插的两个人有用多了。最重要的是,与打通北黎使团相比,替换这么一支队伍,简直轻而易举。」 王玡天说完,就专注地等着对方的回覆。 他认为这个过程不会很长,因为他对自己这手底牌有绝对自信。 今行也如他所料,略作思考,便给出回答:「是个好法子。但是,不必了。」 王玡天脸上的得意还没有完全展现,就叠上了一层错愕,显得他神情无比怪异,「为什么?」 今行说:「那些工匠在太平盪风吹日晒辛苦好几年,没必要把他们牵扯进来。」 王玡天依然狐疑不定,「就为这?」 今行又说:「江与疏也是我的好友,其他人可以换,但他不能换吧?我不想把他卷进来,这个理由可以吗?」 「……世子的朋友可真多。」王玡天皱眉:「为了一个没有什么地位的朋友,放弃简便可靠的办法,而选择另一个很危险且不一定能成功的办法,值得吗?」 今行:「别说废话,你就给个准信,你能不能让陛下打定主意要生祭?不能我就再想其他的办法。」 王玡天见他如此态度,在某个剎那,竟有几分好奇那个还远在临州的江与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以对方这种见谁受难都能拉一把的个性,那个姓江的平平无奇也说不定——总之不可能比得上自己。 他换了一圈思路,态度离奇地软和下来:「我先试试看吧。」 今行便等着他的消息,一天、两天、三天…… 在这期间,他与陆潜辛联络了一次,得知拨给宁西的赈济已经开始下发。 八月初十,皇帝免朝,只召几名重臣开了一场小廷议。 午时,今行正在用膳,王玡天送来密信,说是他要求的事已办成。 因为北黎使团被圈禁而导致滞留在京郊的那批西凉俘虏,将会在中秋当天早上,被悄悄送进长生观。 钦天监卜出的祭祀吉时,乃是午正二刻,阳气最盛之时。 今行将那纸密信烧成灰烬,当即亲自去找星央和桑纯安排接下来的事宜。 事欲成,要密,要慎。他为此花费了不少时间,将近子夜才暗自回府,没成想,郑雨兴竟在后堂等他。 自初五之后,今行为他的安全着想,就让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别再来萃英阁。 于是他见面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郑雨兴神魂恍惚,见到他才略略回神,压低声音疾速说:「世子您先前不是让我多给余闻道安排一些重要的事做吗,我就把抄录副本的任务都交给他了,他这几天忙得吃饭都在看文书。我今日去小二所坐班,让看端门的禁军帮忙盯一盯出入通政司的人,就发现他又揽了运送文书到捷报处的活儿。按理来说他没时间干这种累活儿,我觉得可疑,就赶紧去捷报处查了查。我的老天爷,您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今行眉目一凝,「篡改文书?还是伪造文书?」 郑雨兴掩着嘴巴,凑到他耳边说:「不止篡改了兵部的文书,还伪造了一封圣谕!」 今行在瞬间的惊骇过后,竟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觉,「内容呢?」 「因燕山匪贼流窜,准晋阳长公主携近卫回京觐见。」郑雨兴说:「世子,你说长公主能带多少近卫?」 今行:「最多百来人。再多,沿路是个正常的官员恐怕都会觉得不对劲,要么不可能让她们翻过燕山,要么会及时上报朝廷。」 郑雨兴不懂这些,和京中禁军的人数作个对比,挠头道:「那要是准备……那个的话,好像人也不多?」 「贵精不贵多。要以人数取胜,京畿五万禁军,如何胜得过?再者,她们应当还会有其他准备来打配合。」今行思索道,「你可有把文书拦截下来?」 郑雨兴摇头:「您说过不要打草惊蛇,我就看了看,然后又粘上放回去了。」 今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嘆道:「罢了,该来的总会来。」 郑雨兴听出不对劲,小心地问:「殿下,我是不是应该拦下来,或者当时就来找您汇报?」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今行说:「我下午不在府中,你来也找不到我。现在我们提前得知了消息,就算让那两封文书送到雩关,我们也可以早做应对。」 郑雨兴松了口气。 夜色已深,他也送到了消息,就赶紧回家去。 今行走到庭院中,绞尽脑汁地想对策。 这两封文书意味着什么不需多言。他可以让人暗中给陛下通风报信,从根源上截住晋阳长公主,但势必会让陛下更加多疑,禁军的警戒与防备也会大大加强,对己方行动不利。更何况,他可以让郑雨兴盯着余闻道,对方未必不能藉此做局,如果那文书根本没有发出去或者半路就被收走,他却给了陛下假消息…… 若是什么都不做,再让对方占到先机,那他也不必再费心费力地谋划,直接引颈就戮即可。 怎么办? 滑向西天的月亮已有丰润的迹象,他仰望着它,长眉不展。 第1023页 这时,背后有人叫了一声,「世子?」 今行回头,发现是周碾。 后者显然是起夜路过,看见他就招唿道:「您还没睡吶?有什么事儿在困扰您吗?」 今行看他片刻,福至心灵,说:「我有一件事,想让你现在就去办。」 周碾一听,立即拍了拍自己的脸,把自己拍得完全清醒了,「您说。」 「跟我来。」今行带他到书房,写了一封信,连同一把西北制的匕首交给他,「这把匕首叫『召猊』,你立刻带着它上路,去荼州找你的将军,然后亲手把这封信交到他手上。记住,一定要见到他,亲手把信给他。」 周碾没有问具体的内容,亦感觉到任务之重,立正抱拳:「卑职一定不辱使命。」 今行犹豫少钦,选择将因由如实告诉他,在他回屋收拾的时候,把卷日月牵出马厩。 四下皆静,他和马儿头碰头地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来不来得及,但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的好。你要去找的人,就是带你来到这里的人,你一定认得他。」 很快,周碾整装出来,看到那匹枣红马,更明白事态之紧急,在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荼州、找到将军。 今行目送一人一骑驰出三福巷,月落星稀,正是每日黎明前最昏暗的时刻。 他回头睡了很长的一觉,晨昏颠倒,醒时斜阳满屋。 在稀薄的余晖里等候他的,除了关切他身体的冬叔,还有他半月未见的友人,裴明悯。 新上任礼部郎中不久的裴大人,先是为迎接北黎使团奔波,又因堂官身死、侍郎缺额、同僚退缩而不得不暂挑礼部大梁,为太后娘娘治丧而几日没睡成囫囵觉。 今行看着他眼周熬出的一片淡青,有些心疼:「难得有闲,怎么不休息?」 裴明悯的眼眸依旧清亮,蕴着淡淡的笑意,「陵寝的事情都料理得差不多了,宫里有皇后娘娘主持大局,不怎么用得上我。所以我今日可以早早回家,顺道来看看你。」 今行听他如此说才放心,去洗漱换了身丧服,再和他一起用膳,最后在庭院里并排乘凉。 谁都没有提之前的事,因为当前即将发生的事情更加重要。 「……自太后卧床不起,礼部就在怀王山选好了陵寝的位置,位于先帝陵西南侧,只待最后的准备。若是按照惯例,太后棺椁至少要在长寿宫停灵十五日,准备的时间完全有余裕。这几日之所以加班加点,是因为陛下谕旨,要在八月十四就入葬。」裴明悯说起此事,头就隐隐作痛,十分无奈:「崔相爷和我都劝谏过陛下,但陛下一定要赶在中秋之前。」 今行说:「中秋那天,是长生观立观的日子。」 裴明悯先是沉默,再一声轻嘆,「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可这世上哪里有真的鬼神? 他环视虚空,最后定格在身边人的侧脸,认真地问:「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嗯?」今行偏头见他神情严肃,便明了他指的是什么,沉吟道:「……那天晚上陛下也受伤了,你这几天见过他,不知道他好些了没?」 他自己也递过请安表,但约摸是被留中了,没有任何回音。 裴明悯想了想,「我最近一次亲眼见到陛下,是在昨天上午,陛下看着有些憔悴。今日午后,我本想面圣汇报陵寝的事,但顺喜说陛下头疾发作,召了李青姜诊治,没时间见我。我只能留下奏报,出宫。」 他说到这里,不由蹙眉:「说起来,陛下的头疾近来发作得也太频繁了些,自初五晚上到今天中午,李青姜至少进宫三次了。」 今行:「或许是因为陛下肩上的创伤?」 「不会。陛下的肩伤由李院正负责医治,每日都要请脉,李青姜只管头疾。」裴明悯愈说愈凝重,声音愈低:「若是陛下的龙体……这样吧,我明日再以太后治丧为由请求面圣,仔细瞧瞧陛下情况如何。」 然而翌日,宫中却传出消息,皇帝要闭关修道三日,期间不论哪个臣子妃嫔,一概不见。 崔连壁一大早在抱朴殿吃闭门羹吃了个饱,捏着两本军报回到端门的直房,就将奏报狠狠掼到桌案上。 在屋里等他的盛环颂还没把椅子坐热乎,见他这副模样,也不问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直说:「陛下没看?」 「我根本就没见到陛下。」崔连壁把情况告诉他,捏了捏鼻樑让自己冷静些。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更何况他崔英不是泥做的。 盛环颂赶紧把门关上,回头压着嗓子说:「头疼,肩痛,还是又要冥想?」 顿了顿,又跟着攒眉:「那也不能连军情都不顾啊?就算只是一地内患,那死伤的也都是人命啊。堂官,战机有多重要你我都明白,一旦打起来,战况更是一天一个样。三天,再拖三天,谁说得准是个什么局面?」 崔连壁何尝不知道个中轻重,负手于身后,在屋中来回踱步。许久,他握拳锤在案头,「盖我的印,准顾横之便宜行事。你兵部再给宁西三卫发文,让他们务必配合神武右卫,一举拿下乱贼。谁要是敢掉链子,民乱一平,我立刻撸了他头上的帽子。」 盛环颂向来以他为主心骨,下意识就说「好」,点完头才觉得不大对,转到他面前说:「等等,堂官。眼下这关头,你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力,要是他动了别的心思,转头回京掺和一手,你我怎么办?」 第1024页 崔连壁抬手搭上他一边肩膀,沉声问:「你觉得顾横之是哪边的人?」 「那还用说。」盛环颂脑海中浮现出「萃英阁」三个字,但这不能说服他,「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堂官,难道你忘了我们的立场?」 他还记得他初入兵部,对方跟他说过的一句话,要想在官场上立足,最重要的就是站对、站稳立场。 而他们身为掌握卫军的兵部官员,最大的立场,就是御座之上的君王。 崔连壁面对他的质问,神情沉静,没有提自己那件贺礼,而是将自己心中盘桓了许多天的问题抛给他,倾身耳语道:「你觉得我们这位陛下还能活多久?」 盛环颂浑身一震,瞠目结舌地瞪着他。 崔连壁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与不对,今日十一,最多五日,就见分晓。你也别在这儿杵着碍眼,赶紧按我说的去办。」 盛环颂僵硬地转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又被他堂官喊住,「你顺便叫人去把陆潜辛给我找来。这都几天了,他户部的秋粮册子还没送上来?告诉他,他就算要上吊自尽,也得把秋粮征完了,再去买白绫!」 崔连壁吼完,一屁股坐进圈椅里,看着主簿提前放到桌案上的那一摞文书,只觉十分暴躁,又要忍着暴躁挨个批阅。 不管周遭的局面如何紧张,如何荒诞,他身在相位,就不能置民生大局于不顾。 别说三日,一日都不能疏忽。 接连两天,今行派去长生观打探的人都无功而返。 道观周围起码围了三层禁军,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出入的工匠也都被严格检查。十二晚上,甚至要求工匠们回去备好被褥,做好在道观里待到中秋的准备。 当然,柳从心作为主管此事的工部郎中,不在其列。 今行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去找他。 因为柳从心自八月以来,日常行动就两点一线极为规律,一次都没有来找过他,也没有去过悦乎堂,胭脂铺那边亦是如常营业。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就是最大的不对劲。今行怕贸然去联繫他,反而容易出事。 王玡天就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一份长生观的地图,并且主动坦白:「我得事先说明,傅景书那边也给了一份。」 今行毫不客气地收下,「你最好没有跟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王玡天不置可否,「我说没有你也未必相信,反正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信不信在你。」 至于中秋当天,他会随机应变。 今行也没打算再让他做什么,把他先前问的话还回去:「开观需要的那三尊佛像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总得想法子交差。」王玡天这几日都在琢磨这玩意儿,「要是世子您能成,这事儿自然不是问题。」 「那就祝你我都能有好运气。」今行微微点头,吩咐侍从送客。 此时已是八月十三的下午,不管是北边,还是西边,都没有消息传回。 是夜,戌时。 星央回到萃英阁,告诉他,桑纯他们被秘密带到了荟芳馆。 荟芳馆离长生观不远,只有三条街。 今行知道皇帝此举有受距离与空间的影响,仍旧感到难过。 因为这座馆阁在半月前才广纳天下士子,举办了融通百家的大文会,现在却被重新封闭,用来藏匿将要被生祭的「俘虏」。 他近来只能坐在那两块匾额下方入睡,否则无法安眠。 今夜亦是如此,然而枯坐到子夜,脑海里仍然充斥着许许多多的念头,吵得他不能安宁。 他欲出门,正撞上被他安排在飞还楼盯着应天门的两人之一急沖沖赶回来,「世子!晋阳长公主回来了!属下看到她进宫了!」 「你确定?」今行下午才接到郑雨兴找人送来的消息,说是长公主明日上午才到,正好赶太后娘娘的殡礼。 「属下前几年有幸见过晋阳长公主尊驾,千真万确!」 事已至此,今行不再想到底是长公主提前赶回还是消息出了错,问清长公主随行人数,便吩咐对方继续回去盯着应天门,看看还有哪些人进宫。 而后斟酌一刻,皇城北门外屯有禁军,被他直接排除;西华门绕远,且进宫到抱朴殿要经过长寿宫,那边有许多妃嫔和宫人彻夜守灵,值守、巡逻的禁军也要比别处严密一些,从这里走吃力不讨好。他便先派两名护卫快马去平定门,再派两名去东华门,然后把杨语咸、贺冬和星央一起叫了过来。 杨语咸听他说明情况之后,迟疑道:「长公主只带了两个人,应当是疾行军压缩了速度,她的近卫们很有可能还在路上。」 贺冬则把事情往坏里想:「雩关离京有多远,疾行军不能一起?万一他们已经进城,只是暂且藏而不发,或者已经在试图混进皇宫怎么办?」 杨语咸急道:「她要只是单纯地进宫陛见,我们却跟大敌当头似的,被人察觉反将一军又怎么办?」 贺冬也急了:「那你说现在办嘛?」 话落,两人都看向安安静静的世子。 「我在考虑。」今行说。 他很理解眼前两位长辈,越是牵连身家性命的事,越临近最后关头,越容易瞻前顾后、难以抉择。 他们已经策划好在中秋那日、长生观里动手,晋阳长公主深夜提前抵京却打乱了这一切。 占到先机万分重要,但动手的时机也同样重要无比。 第1025页 毕竟不论他们什么时候动手,牌一掀就等于自曝。 没法后悔,也没有回头路。 今行十指相合,自己抵紧自己的双手。 时间珍贵无比。不论此前有哪些人、因于何种原因为他助力,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可以再给他更多的讯息,更不可能帮他做出决定。 他仰起头颅,一直往后仰,牌匾上的「化成天下」四个字在他视野中倒转。 天下啊…… 他回正身形,「星央。」 「将军。」混血儿目光专注,一如从前在仙慈关的荒山营盘里。 今行把属于长安郡主的两枚令牌交给他,「先前的计划作废,你现在就去荟芳馆踩点,带大家做好出来的准备。稍后冬叔会跟过去,告诉你们下一步的安排。」 星央重重地点头,耳边坠着的绿松石随之轻晃。他接过那两枚曾经很熟悉的小物件,一言不发地大步而去。 「真要现在就动手?」贺冬见状,心一横,也什么都不管了,「我需要做什么?」 「别急,你们二位要再等等。」今行坐定不动。 直到派去应天门的另一个人赶回来,向他禀报:「世子,傅二小姐也进宫了。不过有一点奇怪,就是她的那个护卫竟然没有卸刀,直接就进了应天门。晋阳长公主可能有陛下特许,但这么个护卫,不可能也有特许吧?」 按例律,除非皇帝特许,任何人等进入皇城都得下马卸兵器。 贺冬和杨语咸顿时脸色大变。 今行悬在半空的心反而终于往下落了一些——幸好,他的血亲没有让他期望落空。 他看向杨语咸,「杨先生,你可知晓崔连壁家在何处?或者盛环颂也行。」 杨语咸即道:「我晓得,他两家离得不远,在一条巷子里。」 今行说:「好,你去找崔连壁,让他进宫救驾。」 杨语咸:「真这么说?」 今行:「涉及国祚延绵,他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杨语咸明白了,一拱手,也快步而去。 剩下一个贺冬问:「那我呢?」 「冬叔先跟我一起,去应天门。」今行起身道。 他没有用宫中派下来的人,召齐剩下的三个护卫,留一个接应消息,带另两个跟在身边。而后带上那把弓,再带上一柄剑,牵马套车,前往应天门。 夜深露重,巍峨的皇城像是蒙上了一层霭气。 晋阳身披银甲,带着两名副将,走过应天门、端门、午门…… 每一重宫门似乎都长一个模样,她年少时为了走出去,对她的父皇、母妃和兄长一再妥协,付出了所有她能够割捨的东西。 如今,她再次回到这里,宫城依旧,她也如从前一无所有。 两名随行将官留在了抱朴殿大门外,晋阳在顺喜的引领下,穿过昏黑的前殿,刚进入后殿道场,就被耀眼的光芒刺了下眼睛。 她抬手在眼前挡了一下,适应过后,才看清道场里放置了一圈又一圈的蜡烛,起码有数百支,全都在熠熠燃烧。 明德帝盘坐在火光中心的蒲团上,目视她小心翼翼地走在蜡烛之间,寻了块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俯身跪地行礼。 皇帝没有叫她起身,面无表情、视线却充满怀疑地审视她:「晋阳,你为何如此急切,不肯按照朕安排的时间回来。」 晋阳回答:「因为我想来求陛下恩典,若是陛下不同意,在母后丧时之前,我还可以多跪几个时辰。」 明德帝似乎很好奇:「哦?你想求什么恩典?」 晋阳再次叩首,「求陛下恩准,让我为我的夫君、罪臣秦广仪收尸。」 「朕不准。」明德帝径直回绝,面无表情地说:「此逆贼胆大包天,妄图行刺于朕,弒君谋逆,该诛九族。」 晋阳勐地抬起上半身,「陛下——」 明德帝打断她:「晋阳!秦贼是你的夫君不假,但在这层身份之前,你首先是大宣的长公主,北方军的统帅。」 晋阳:「只是因为这层身份吗?」 明德帝:「如若没有这层身份,你也该一併论罪,斩首鞭尸。你别得寸进尺。」 「我得寸进尺?」晋阳冷肃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惊异,随即感到好笑、失望,甚至有一丝疑惑不解。 「父皇在时,我和乐阳为你和母后做了多事、说过多少好话?陛下您忘了吧?我最初不想成家,是你们要我在兵权和自由里选。我接受了你们安排的人,你又逼反他,将所有罪名全扣他头上,甚至不容许我给他收尸。你保全了你自己的声名,没有让祖孙成仇、舅甥相残的事实流传于四海。那我的声名呢?我的人生在你们眼里、心里,到底算什么?」 明德帝也嗤笑道:「朕登基以来,对你的纵容与优待还不够多?好啊,我看你和你那外甥一样,是养不熟的狼啊。」 「顺喜!」他扬声唤自己的大太监进来,要把眼前这个打扰他修行的女人轰出去。 前殿却没有那老太监的应声,他又叫了两声,「顺喜!顺喜!」 一阵脚步声传来,常谨躬着身掀帘出现,「陛下,傅二小姐来了。」 明德帝一句「怎么是你」卡在喉咙口,看着端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的女子,疑惑道:「朕不记得何时有宣你进宫。」 「陛下确实没有宣召我,所以我自己替您宣了。」傅景书看着满地的蜡烛,说:「灭了。」 第1026页 「是。」常谨连忙找了把扇子,一扇扫灭一片。 「住手!贱婢岂敢!」明德帝伸手喝道,再维持不住打坐的身形,起身高喊:「来人!」来人!」 许是甫一动作太勐,他一边头颅骤然剧痛,令他惨叫了一声。 常谨一边吹蜡烛一边说:「陛下您省省力气别叫了吧啊,这殿里除了咱们几个,也没别的人了。您喊再大声也没用。」 明德帝抱着头咬牙道:「顺喜呢?」 常谨笑说:「外头躺着呢。」 「何萍呢?」 「为您请小李太医去了,不过能不能回得来就不好说咯。」 「你个贱婢!朕要将你凌迟——」明德帝躬腰一呕,喷出一口血来,洒灭了他面前一点烛火。 他一脚把熄灭的蜡烛踢开,鼓睛暴眼,指着靖宁说:「是不是你,你果然被秦氏策动,早就生了谋反之心。」 嬴追还跪在原地,以仰视的角度看着他,「陛下,臣只是认为,我们需要一位更好的皇帝。」 「果然,果然是你。」明德帝一手捂头,一手按胸口,状似癫狂地哈哈大笑,「朕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在盼着朕驾崩。朕崩了,你们就能上位——」 「陛下错了。」开口应答他的是另一个女子,「盼着你去死的,是我。」 傅景书亲自转动椅轮,撞倒许多已经熄灭的蜡烛,然后碾过它们其中的一部分,逼近明德帝。 「是谁都不重要。」晋阳按着青砖撑起身,一件一件地卸下全副铠甲。 「皇兄,君王应当泽被天下,以天下人为仁,就像日升日落、春种秋收,就像赏善罚恶、激浊扬清,就像侵略者败退、守卫者终将胜利,这是天道。」 她将最后一件胸甲掷到地上,露出一身白麻丧服,然后慢慢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亦直指明德帝。 「天道有曲,我嬴追,自当拨乱反正。」 明德帝仍旧大笑不止,「你们以为,朕就一点没看出你们的打算,一点防备都没做?」 他抻直身体,理正道袍,摆出皇帝的威严喝道:「桓云阶,还不拿下她们?」 音声掷地,尚有回音,却毫无回应。 傅景书冷道:「陛下,这招你已经使过一回,难道还指望能灵验第二回?」 明德帝这才真正变色,以拇指揩去下巴上的血迹,皱眉道:「你们把桓云阶怎么了?」 「用了一点毒而已。」傅景书停在他面前三步远,「我不是嬴淳懿,不会对桓统领的家眷下手。不过他和秦广仪也有点用处,至少麻痹了桓云阶,让他以为我们都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 那日宫宴,她本来只打算借北黎使团送几个刺客进去探探路,没想到,还有更大的惊喜。 明德帝见状,退后一步,重新散盘迴蒲团,似乎一瞬间冷静了下来,看着她们二人道:「为什么要在今夜动手?」 「难道你以为我会在中秋动手?」傅景书歪了下头,显出一丝困惑,「那不就正中你的圈套了?」 「啧。」明德帝冷笑:「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景书扭头吩咐常谨:「去把那个小东西带过来。」 「好嘞,奴婢这就去。」常谨赶忙加快速度,几下把正面的蜡烛全部扇灭,免得烫到他的新主子,然后一熘小跑去长寿宫提人。 旭皇子作为太后娘娘生前最宠爱的「孙子」,自然日夜都要为其守灵。 明德帝用余光瞥了这个贱婢一眼,然后眼不见心不烦地,干脆把双眼都闭上。 傅景书可没打算让他轻松半刻,「陛下别急着阖眼,还有一份圣旨需要您亲笔。」 她看向明岄。 后者会意,拔刀架在皇帝脖子上,逼他起身去写圣旨。 晋阳则在殿里的抽屉、书柜、博古架上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一枚令符,喊来一名副将,把令符交给他。 那副将当即持令从东华门出宫,奔往内城最东边的长乐门。 而后,她旁观皇帝书写圣旨。 书案对着大窗,没一会儿,她便移步到窗边,一抬头,就望见窗里框着一轮近圆但不够圆润的月亮。 月华似触手可及,那份圆满却可望而不可即。 今行踩着一地月色向前走,最后被拦在合拢下闩的应天门前。 他尝试与轮值的守卫交涉,但都被严词拒绝,不得入内。 他便拉着冬叔走远些,低声说:「冬叔你现在去荟芳馆,带星央他们到这里来。然后,让星央一个人去傅宅找傅谨观,你们其他人就在这里等崔连壁和盛环颂。」 「好。」贺冬不解:「等他们干什么?」 今行:「听崔连壁的安排,簇拥他进宫。」 「那你呢?」贺冬立马变得紧张许多。 「我再去套一套门卫的话,我觉得他们有些不对劲。」今行单臂抱了抱他,「冬叔路上小心。」 贺冬也知时间紧急,不再留恋,翻身上马。 待他走远,今行把他自己的两枚令牌、通政司的夜行令以及一份伪造的密文交给剩下的两个护卫,「不拘任何办法,你二人尽快从安华门出城,沿路向西,去找你们的将军。」 那两人对视一眼,犹豫道:「将军的命令是让我们保护殿下您的周全,我们要是走了,您岂不是孤身一人?」 今行抿了抿唇,带笑道:「放心吧,你两个加起来都打不过我。眼下事态危急,没时间去调其他人手,只能辛苦你们。前路未卜,万万小心。」 第1027页 护卫们也知刻不容缓,遂抱拳告辞,一齐调马驰离。 四下陷入完全的寂静。 因初五宫变加上太后崩,宵禁再次恢復,应天门广场空旷得不见一个人影。 今行再次走到应天门前,拔剑出鞘,看着交叉长矛拦他的守卫们,直言道:「你们不是禁军。」 守卫们当即竖矛下压,全部指向他。 今行没有退避,他已做好战斗的准备。 正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一旁的门洞直房里却传出一道声音,「等等,别急着动手。」 今行循声望去,钻出来的人身穿青袍官服,竟是余闻道。 后者拱手道:「世子殿下果然好眼力。」 「我见过太多禁军,也见过不少北方军。」今行扫过全部围拢来大约有十数人的守卫,「你们是晋阳长公主的近卫,对不对?」 也是在这一刻,他恍然明白了那两份伪造的圣旨和文书真正的用处。 守卫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就暴露了身份。但因为临时长官出面叫停,也就没有迅即地朝他动手。 余闻道若有所思,「您竟然不对下官的出现感到惊讶,难道也是早就怀疑我?」 今行坦然承认:「是。从舞弊案那封不知是谁投递的举告信开始,再到莫弃争那封多出的弹劾,我把通政司所有人都怀疑了一遍,最后认为你最可疑。」 余闻道长嘆,復又拱手揖道:「良辜负大人的信任与提携,实在有愧。」 「我在宣京帮你的忙,就当还你在云织送我那架葡萄藤,两清。」今行不承情,也不觉得失望,将手中长剑缓缓上移,「我赶时间进宫,动手吧。」 余闻道摆摆手,说:「殿下别急,只要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就不必动这刀兵。」 今行动作一滞,「何事?」 余闻道侧身,面向高大的应天门及其两翼宫墙,展开双臂,以一种迷幻的语气说道:「让史官编纂史书时写上一笔,今夜为您打开应天门的人,是中庆三十六年进士余良余闻道——下官就如史书所载,为您打开这宫门。」 领头的北方军闻言大怒:「你要背叛长公主?」 「怎么能叫背叛呢?」余闻道纠正他们,「我已经完成了长公主殿下和傅二小姐交代给我的所有任务。没有我余闻道私下復刻的令牌与策应,你们一个人也进不了这应天门,更别说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这些守门的禁军。所以,我必将在有关她们逼宫谋划的叙述里,占据浓墨重彩的一笔。现在,只是到了写下一笔的时候。」 「背叛长公主者,死!」那名北方军喝道,挥起长矛刺向余闻道,挥到一半,忽然浑身巨颤,口中溢出白沫,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猝然倒地。 其余北方军反应和他相同,一两息便全部滚倒在地,「咣当」一片。 余闻道再嘆:「傅二小姐给的药,真是有伤天时人和。」 今行默了默,不知该对这完全超出预料的发展作何反应,只说:「我答应你。」 「殿下答应了,我就相信您,会实现诺言。」余闻道说罢,在他收剑之前,用自己的胸膛撞上剑尖。 利刃「噗呲」入肉。余闻道口中先是溢出白沫,再混流出鲜血,艰难地说:「死在剑下,再写到纸上,比中毒要、好!」 今行眉头跳了跳,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剑,眼不交睫地看着对方轰然倒地。 他默念了一遍余闻道中进士的年号,提着剑从对方出来的门洞直房进入应天门,再回头将大门的门闩取下,推开一条缝。 门内的广场与两侧宫道都空无一人,仿佛一座死城。 如他所料,晋阳长公主或者景书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调离了在这片区域巡逻的禁军。 是在这里等?还是继续往前? 这两个念头在今行脑海中一併闪过,他持剑斜下一划,大步走向端门。 端门亦紧闭,两队共十二名穿着禁军制甲的守卫在侧,领头的看到人来,竖掌高声道:「来者何人?立即止步!」 「是我。」今行竖起剑藏在背后,走上前,看清对方是谁,对方也认出了他。 「世子。」林远山抱拳行礼,肃容道:「此处夜间禁止通行,不论您怎么进来的,还请立刻调头回去。」 二人相视片刻,仿佛此处不在皇城内,而是在什么别的地方。小西山,或者别的地方。 今行没有去想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多问,就当是在此处当值罢。 「陛下密令,召我进宫。」他自怀中拿出一张通行令,抖开举到对方面前。这一张本来预备在长生观用,自然是伪造的,但他有把握面前的人分辨不出真假——论起圣旨与各部衙门文书制式,他比余闻道精熟得多。 林远山确实也信以为真,但脚下却一动不动,「抱歉。」 「看来安排你在这里的不是陛下。」今行收起密令,话落,握拳击向对方面门。 林远山反应及时,架臂后退挡下这一拳,左右守卫纷纷横矛、拔刀,越过他,包围住来人。 今行二话不说,挥剑迎上。 他很清楚军士的仰仗与威势不在个人而在于团伍,为防他们结阵互相配合,他盯紧最左侧的人,从左至右,接连各个击破。 十来个普通军士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全部倒下。 林远山很清楚自己也敌不过他,但是哪怕没有死战之志,也依然不肯让步,苦涩地说:「你就算现在过去,也来不及了。」 第1028页 今行问:「景书给了你什么许诺?」 林远山迟疑稍许,痛快道:「与北黎的和盟还会继续。」 「这是必然,朝廷在短时间内不可能会主动发起战争。」今行压着剑,说:「我也可以答应你。」 林远山神情挣扎半晌,终究还是摇头,「我不能赌。」 今行凝眉,举剑,「时间紧迫,所以我不会留手。哪怕我们曾经是同窗,哪怕柳从心很在乎你。」 「抱歉,我对你真的很抱——」林远山话未说完,只觉眼前身影一晃,即有一掌打在他胸口,他跺矛解出双手欲使擒拿,那只手却一扭便错走,反钳住他一臂膀、腕。 下一刻,视野天旋地转,他高大的身体被高高抡起,再重重摔到地上。 「不必抱歉,因为谁都不需要。」今行迳自越过他,走向端门。 这些人在外面,说明没有从里面上锁,他一脚踹开一扇大门,边往里走边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药瓶,往嘴里倒了两粒药丸。 没有别的作用,仅仅是镇痛——他已习惯带伤行动,但过度的疼痛会影响到他的速度与力量。 他慢慢抿化药丸,感受舌尖蔓延开的苦涩,执剑走向午门。 这一道宫门情况与前两门相同,但守卫皆是他不曾谋面之人,省却许多口舌。 进入午门之后,月亮已经移过中天,到后半夜了。 今行走出门洞,甩去剑上血,忽而眸光一利——广场一侧宫灯照不到的墙根下窜出一道影子,朝着他快速跑动接近。他执剑而指,「谁?」 「世子且慢,奴婢是何萍。」来人赶紧自报姓名。 今行看清对方,收了剑,心下顿沉几分,「你怎么不在抱朴殿?」 何萍一头一身的灰,疾道:「常谨拿陛下骗我,把我支出来去请小李太医。她今晚不在太医院当值,我拿着令牌出宫去请,但午门的人说什么都不准我出宫。我觉得不对劲,没硬要出去,调头回抱朴殿,竟看到晋阳长公主的副将杀了守门的内侍。陛下已被她们控制,漆吾卫和禁军不知为何都不见踪影,我没法子,想出宫去找崔相爷,又过不去午门,只能悄悄躲在远处观望。您这是……」 心焦不已的太监这才注意到他一身丧服沾满血迹,找不出一块比巴掌大的干净布料。 情况和今行预料的差不多,他道:「你别管我要干什么。我现在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办,听好。」 「崔连壁在来的路上,你现在可以从端门出宫,到应天门等他。如果先来的是一批肖似异族的人马,你不要惊慌,那是我的人,你和他们一起等崔连壁就是。」 「等到他之后,你告诉他,让他们进了应天门就立刻封锁大门。再留下一半的人马守门,天亮之前,任何人来都不可给其开门。」 何萍跟着他默背,他说完他就背完,「第一件事,让崔相爷封锁应天门,奴婢记住了。」 「很好。」今行露出赞赏的笑容,「第二件事,我的人当中有个叫贺冬的大夫,你替我带几句话给他。就说,我相好的在回京的路上,让他赶紧指派一个熟人熟路的去接应,好早些把人接进城。」 相好?何萍听明白这两个字,有种明天的太阳要从西边升起的惊奇感,但他在御前伺候,早已磨练出听到任何密辛、任何匪夷所思的命令都不变色的脸皮,应下吩咐,便立即出宫。 今行则继续沿着中轴,走向宫城深处。 这条路他走过太多回,作为被宠爱的外姓郡主,作为被给予厚望的年轻臣子,向他重重敞开的宫门代表着皇城主人对他的信任。 今日,他看着那方黑底金字书「抱朴殿」的门匾,决意抛去所有的忠诚。 「谁在外面?」 半掩的宫门里面突然传出粗犷的喝问,一串在这死寂空间里称得上震天撼地的脚步声急速接近。 下一刻,半边红门被从里扯开,一把钢刀划过门楣,带着令人牙酸的呲啦声噼向在门外窥伺的人。 今行只窥见一线寒光,便立即撩剑挥开刀锋。然而刀势所携的巨力却震麻他整条手臂,令他不得不一连后退几步,直抵身后的宫墙,才堪堪卸去那劲道。 宫道宽丈余,着甲的军官虎背熊腰,一脚蹬着抱朴殿的门槛,一手背刀在肩头,笑道:「你小子竟能接我一刀,算是有点本事,不妨报上名来。让老夫琢磨琢磨,你这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为甚到这里来闯鬼门关?」 今行反问:「阁下可是晋阳姑姑的副将?」 「姑姑?」副将瞪大眼,然后恍然大悟似的自顾点头,「哦,你就是最近到处在传的那个秦王世子?」 「是。」今行颔首道:「你在这里,想必长公主也在这里,可否让我见她一面?」 副将摸了摸鬍子,「老夫问你,你站皇帝那老小子,还是站我们长公主殿下?」 今行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姑姑。」 「很有眼光。」副将哈哈大笑,「你且等着,我先去通禀殿下,看看她是要杀你还是见你。」 今行站在原地,目送对方走上台阶,直到那壮实的身影被门楣与匾额遮去,肩膀才稍稍放松些许。 对方比他估计的还要自信,自信就等于有很大的把握、很充分的准备。 抱朴殿后殿,晋阳听副将说完,诧异地看向景书:「不是说好要在几道宫门部署人手?」 第1029页 傅景书依旧是一副淡漠的神色,「要么人手不够,没拦住,要么他用了别的办法混进来。」 既然人都来了,此时追究原因与责任也于事无补。晋阳拧眉道:「来了多少人?」 副将答:「看着就他一个。」又补充:「身手应该不错。」 晋阳刚刚消下去的惊讶再度升起,沉吟片刻,「带他进来吧。」 傅景书没有阻止。 少钦,提着剑的青年跨进后殿,除了一地滚得乱七八糟的蜡烛,还有些意外这殿里的人竟然也不少—— 晋阳长公主倚靠着一扇敞开的大窗窗棂,仰首似在望月。窗户对着一张宽案,明德帝坐在里侧正中,手肘抵案,以手支颐,闭目似在小憩。傅景书坐的轮椅停在外侧,面朝长公主,明岄一如既往站在她身边。 下手右边,常谨哈腰侍立听候吩咐。另一侧,一名宫女牵着小皇子,一大一小都惴惴不安地,也在等待着什么。 在他进来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短暂的互相估量之后,晋阳率先开口问他:「你也要争?」 「陛下,长公主殿下,景书小姐。」今行依次招唿过去,最后说:「事到如今,岂有不争之理。」 「可惜,你来晚了。」傅景书拿起摊在书案上的明黄捲轴,轻轻吹了吹。宝玺已盖,待它晾干,就是明德皇帝亲笔所书的圣旨。「陛下遗诏已立,晋阳长公主、御前太监常谨亲眼作证,无可改也。」 「不知陛下立了谁?」今行如此问,目光却落在了紧紧挨着宫女的小皇子身上,失笑道:「不会是他吧?」 紧接着,他的目光移到景书身上,「身居幕后,推傀儡在前,真是你一贯的作风。」 傅景书仍然在看圣旨,态度很明确,是又如何? 晋阳沉声道:「嬴旭作为陛下唯一过继的子嗣,立他为储,上尊宗庙礼法,下应陛下期许,合情合理。有何不妥?」 今行敛笑,向前迈出一步,「那就得问长公主殿下——」 「你要干什么?」紧紧盯着他的副将见他有所动作,当即警告。 今行无视他,把话说完:「他真的是您的亲生孩子吗?」 此话一出,副将和常谨都面露惊骇,下意识看向长公主。 晋阳舒展的肢体当即绷紧,几息过后,重又放松下来,嘆道:「张厌深失约了。」 今行摇头,「这件事,是殷侯告诉我的。」 提及殷侯,晋阳一怔,再嘆道:「罢了,真假又有何妨。」 「不管他是与不是,陛下过继为皇嗣,遗诏立其为继君,都千真万确。」傅景书慢慢捲起圣旨,向明岄递了个眼神。 明岄抽刀出鞘。 常谨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被背后一刀砍倒在地,犹不死心地以手脚并用爬向隔门。 明岄再往他脖颈补上一刀,他扑腾了一下,便瘫下去彻底不动。 手起刀落,人没得之快,小皇子吓得尖叫,被宫女及时捂住嘴。 副将虽然见惯杀人,但看这对主僕的眼神也带上了浓浓的防备。 晋阳瞥了他一眼,对傅景书说:「我的人,我信,你不必多心。」 「长公主放心,我也没想过越俎代庖。」傅景书转动轮椅,朝向最后一个多余的人,「就剩下你了。」 今行反手握剑,提至眼前,说:「我觉得我还有机会。」 他曾跟随飞鸟师父习剑多年。但剑为礼器,并不适合战场拼杀,是以仙慈关更风行刀矛戟槊。他也甚少用剑,不知今时还能使出几分师传。 「机会?」傅景书勾起一丝冷笑。 明岄同时拖刀一拧,踩着太监的尸体腾跃而起。 今行不躲不退,亦踏步向前,横剑相抵,锋刃相击,发出清脆的铮鸣。 刀势刚劲,硬接不利。甫一接刃稍阻来势,他便撤肘收剑,旋身斜走,与对方置换了身位。 一噼没能得手,明岄顺势抡刀转个大圈蓄力,回身再噼,带起更加勐烈的罡风。 今行左脚蹬地立稳,侧身闪避,长刀擦面而过,凉风扑起他散落的一缕鬓髮。他自背后将右手剑换至左手,趁机挥剑撩向明岄。刀锋顿止,再度转刃平抹而来,迫使他不得不仰身下腰,收剑支地,眼见长刀在他上空抽出弦月似的弧形。 半身重量聚于剑尖一点,剑身被压出曲度。将折之时,今行右掌拍地,挺腰而起,左臂一屈一伸,剑亦如臂展,直取明岄因刀势大开不及而露出的肋下破绽。 攻守瞬间易形,明岄弃刀掷地,插破青砖,提气纵身跃于剑上。 今行不急,转腕移剑,不给对方在半空踏剑借力的机会。待她气尽落地的瞬间,便再度疾刺向她心口。 明岄只能白手护在前,以臂挡剑,挨上深可见骨的一剑,方提起刀后退数步。 今行没有趁势追击,执剑一划,甩出一道血线。 「你胜不了我。」他看着明岄说。 「性命尚在,胜负未论。」明岄素来沉默寡言,难得开口,嗓音晦涩嘶哑。 她撕下一截衣摆,一头咬在嘴里,迅速绑住左臂伤口。而后,捉刀再度暴起。 今行不劝,亦不留情面。 二人你来我往,一招一式皆携杀意,血腥气渐渐在后殿瀰漫。 傅景书看着她臂上的布条被染红,蹙了蹙眉,「长公主是打算就这么看着?」 第1030页 她二人有盟约在前,晋阳不好一直观望,加之明岄劣势,不得不下令:「把人拿下。」 「得令!」一直在旁等待她命令的副将闻言,当即动手。 只是他双手握刀,没有去掉刀鞘。 傅景书:「到如此地步,长公主还不忍心下死手?」 可那毕竟是谢廿心的孩儿,晋阳年少时与这位嫂嫂颇为投缘,此时便多了几分于心不忍,「只要不是为陛下而战,何必非得你死我活?」 这话她也说给今行听。 今行却没时间回应她,被副将和明岄步步紧逼,稍有分神,手脚便要多添一道刀伤。 「长公主不忍,那就我来。」傅景书眸中戾气涌现,「明岄,杀了他!」 明岄没有出声,出刀却更加刁钻狠辣,不要命似的不惜以伤换伤。 副将时不时就得防着被她误伤。 今行感受到的压力更大,他可以应付他二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但两人联手,便招架得有些吃力。 不能这样打下去,否则他只有失败这一个结局。 他试图先解决掉明岄,然而副将总是能及时阻拦,他稍一回防不及时,便被对方一掌打在胸口,轰出丈远,撞到前后殿之间用作隔断的画壁上。 他跌到地上,立即就要爬起来。然而新伤引发未痊癒的旧伤,先前被压制下去的痛感席捲全身,令他抻到一半便又垮下去,及时拄剑才撑住身形半跪在地。 他喉头几动,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呕出一大口血污。 明岄迈步朝他走过来。尽管他看起来伤重不支,但她依然十分警惕地持刀在身前。 副将看向晋阳长公主,等待她阻止或者放任的命令。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并着嘈杂的人声。 「这个内侍是死的!」 「都死了?还有活着的吗?」 「陛下!」 「陛下在哪儿?」 其中有一道唤「陛下」的声音,后殿里的人都听得出来,乃是崔连壁。 今行看向景书和晋阳长公主,扯出一个带血的浅笑:「机会,这不就来了?」 她二人面色俱是一变,明岄与副将都退回到主子身边戒备。 先前打斗时就缩到角落的小皇子和那名宫女,这会儿更是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消失。 傅景书的眉头锁紧了:「长公主的兵竟然还没到?」 「从长乐门入京,哪儿有这么快。」晋阳四下一扫,指着一侧的大窗说:「你先走。老常,你带着嬴旭一起走,和老张他们汇合,再打回来。」 「老常」就是那副将,急道:「殿下您怎么办?」 晋阳看向前后殿进出的隔门,「我就在这里会会崔连壁。放心,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我。」 话落,许多持火把与刀、棍的人涌进隔门。他们衣衫褴褛,形貌不似中原人,一进殿,就围到今行面前,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来。 「明岄,走!」傅景书当机立断。 明岄不顾自己的伤,打横抱起她,奔向大窗,一跃而出。 副将也不再啰嗦,几步跨到角落,伸出大手去抓嬴旭。那半大少年却尖叫出声,左右躲藏,不肯配合。 「拦住他们。」今行见状,飞快喝道:「一定要把小的留下,生死不论!」 他身边的几个混血儿便沖向副将所在的那方角落,半途掷出手中的刀矛棍棒,阻止副将行动。 晋阳闪身过去,持剑打落那些东西,将他们拦住,「罢了,不带他,你直接走!」 副将不再留恋,直接跳窗,一边打退从侧边长廊绕过来查探的追兵,一边赶上那对主僕,协力翻墙而走。 估摸着他们已经离开了抱朴殿,晋阳放下软剑,任由自己被这些异族面孔围住。 「宣京怎么会有西凉人?」她皱眉道,目光穿过人群。 被她隔空审视的今行笑了一下,让人散开,不必把她押起来,然后回答她:「不是西凉人,是混血,是大宣和西凉战争的遗留。」 「神仙营?」晋阳想起一些关于西北边境上的传言,顿时想明了这些人的身份,惊疑道:「可他们不是贺灵朝的兵么?你——」 「是我。」今行抹去脸上的血,眉眼平静,「仙不慈,神不救,那就自做神仙。」 「这么多年……」晋阳怃然,随即缄口。 另一头,那些混血儿进得差不多之后,被挤到一边的崔连壁、贺冬等人终于也进来了。 他扫视一圈后殿里的情况,与长公主视线相交,来不及开口,便直奔皇帝。 贺冬则到今行身边,一边拿出带的药一边问他怎么样。 「我还撑得住,先去看看陛下。」今行试着迈步,走向皇帝所在。 皇帝深陷昏迷,崔连壁怎么叫都叫不醒,要不是还有唿吸,几乎要以为陛下已经驾崩。 最后还是贺冬想法子,把人弄给醒。 明德帝靠着椅背,微微张了张口,嘴角便流下鲜血。 「陛下!」崔连壁满头冷汗,生怕他又昏过去。 「嚷什么,朕还没、死。」明德帝声音虚弱,双眼半睁半阖,无力地环视众人,「那孩子呢?」 其他人一时没明白他问的谁,晋阳回答:「带着圣旨走了。想必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能与我的人马汇合。」 「圣旨?什么圣旨?」崔连壁只晚来一步,就觉事情天翻地覆,「殿下您擅自调兵回京了?」 第1031页 「到燕山剿匪,匪徒狡诈,追到了京郊而已。」晋阳看向留在这里的另一个孩子,「你以为我为什么只留了这点人手,并且没有下令锁紧宫门?」 今行很明白,「因为他们只是先锋,在等您的大部队进宫。」 「聪明。」晋阳赞赏地颔首。 整个计划,是由她先带一部分人进城,和景书配合拿下桓云阶,调离守卫皇城的禁军,进宫控制住皇帝。再一边拿到皇帝令章去开城门,一边逼出圣旨。 待大批人马进城,加之圣旨在手,无论何人有何异议,都改变不了大局。 至于分散部署到各个宫门的那一点人手,不过是为了在有人发觉不对的情况下,拖延一些时间,确保计划更加妥当、顺利地完成。 她不是毛头小子,既然要做,那就要确保万无一失。 「我觉得一百人马不够,一千人马也不够,所以我带了整整五千人马。」晋阳在确保边线无碍的情况下,将牙山所有能够调动的人马都带上了,因此很有底气:「陛下、崔大人,待大军入城,能赢到最后的依然会是我和景书。」 崔连壁神情肃穆,拱手道:「殿下,臣不解,无论如何,您都是大宣的长公主,是北方军的统帅,何必要行这等不忠不义的逆贼之事?」 晋阳不会跟他解释,只道:「就当我们嬴氏的子孙都是疯狂之人罢。」 「既然如此,臣有一事要秉明陛下,向陛下请罪。」崔连壁就着拱手的姿势,转向皇帝,「自从接到长公主回京的消息,臣就派人去找桓云阶,但哪儿也没找到。臣怕出事,就立刻派盛环颂去怀王山调遣屯扎的禁军,进城护驾。」 他做了十几年的兵部尚书,深谙一个道理——任何计谋都不如兵马在手。 晋阳不信:「就凭盛环颂,调得动么?」 百年前,有亲王与禁军统领联合谋逆,血洗宫城。后来的皇帝为防止禁军被人利用,定下了严苛的规矩,只有人和兵符一起才能调动禁军。 也就是说,除了皇帝亲临,能调动禁军各卫的只有桓云阶和他们各自的指挥军官。尤其直属统领所辖的羽林卫,哪怕就屯在北门外,此时没有桓云阶,他们就无法进行任何大规模的调动。 这也是她没有想办法利用禁军的原因所在。 崔连壁掀袍跪地,向皇帝叩首道:「所以臣要向陛下请罪,臣利用了陛下的信任与恩典。」 明德帝动了动手指,「朕赦你无罪。」 「谢陛下隆恩。」崔连壁再一叩头,直起身来,再问长公主:「敢问殿下,您的五千人马与四万禁军,孰胜?」 晋阳依然不急不恼,她虽不知到底是什么,但也大概猜到是能代表御驾的信物之类的东西,鼓掌道:「不愧是多年心腹,秦毓章算什么,你崔英才是陛下最忠心的走狗。不过,就算盛环颂能调动怀王山的禁军,他们与我说不定已经进城的人马,孰快?」 城里到怀王山禁军驻地,快马来回也至少要三个时辰,还得加上整军的时间,谁快谁慢一目了然。 崔连壁一时无言以对,只能看向皇帝。 明德帝嘴角上提,吐出两个字:「精彩。」 崔连壁:「陛下?」 明德帝阖上沉重的眼皮,「朕知道,朕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朕就坐在这里看着,你们谁能赢到最后。」 晋阳盯着他,片刻后说:「那就等吧。」 皇帝和长公主能等,今行却不能等。 他对身边一个混血儿吩咐:「去叫桑纯他们全部过来,宫门锁好就行,沿路能带的所有东西都带上,待会儿我们有硬仗要打。」 晋阳笑道:「不守宫门了?」 今行:「我的人不多,分散开来只会全军覆没。与其守那几重宫门,不如全部收缩回来,固守抱朴殿。」 崔连壁贊同了他的想法,「有道理。」 「何萍。」今行点出在场唯一的太监,「你去长寿宫,找到携香,告诉她今晚将要发什么,让她去请皇后娘娘封锁长寿宫。今晚无论外边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开宫门,不要出来。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告诉皇后娘娘真相,否则她一定会到抱朴殿来。」 何萍深深地看他一刻,拱手道:「世子殿下保重。」 「你们也保重。」今行向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示意他快去,而后让人把嬴旭带过来。 小皇子还是披麻戴孝的装扮,抱着宫女的一只手臂瑟瑟发抖,低头撩着眼皮看在场的其他人,大大的眼睛充满稚嫩与无辜。 今行不为所动,「自己站好。」 小皇子一边求助地望向晋阳长公主,一边拖拖拉拉地放开宫女。 晋阳问:「你要对他做什么?」 话未说完,今行便一掌击在小皇子颈项,在他软倒之前及时提住他衣领,交给一个混血儿,「拖下去,死绑,藏好。」 「殿下——」他身边宫女见状一惊,不知喊的是谁,嗫嚅半天一个字儿也没蹦出来。 今行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你把双手伸出来。」 宫女咬了咬唇,颤抖着伸出双手。一只手心血肉翻卷,是新鲜的咬伤,一只手掌遍布青紫掐痕。 今行偏头叫道:「冬叔,帮忙给她上点药吧。」 贺冬没意见,走到那呆呆的宫女眼前。她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中倏地滚下大颗泪珠,而后赶忙低下头,忍着哭腔认命地说:「景书小姐给奴婢和旭皇子都下了毒,半月吃一次解药,奴婢就不浪费殿下和这位大夫的药了。」 第1032页 今行说:「别怕,今夜能平安过去,我会想办法帮你解毒。」 「多大点事儿啊,咱们也是。」贺冬也语气轻松地开解她。他比这宫女年长一两轮,拍拍她的肩膀,亲切地把人带到一边去。 旁观的晋阳说:「你倒是慈悲,像你亲娘一样。」 今行回答:「我母亲是我的榜样。」 哪怕他们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不久之后,桑纯带着剩下的混血儿赶到抱朴殿,摸清路线,又派了几个人出去望风。 剩下的人便都抓紧时间做准备,闭紧所有窗户,并把地毯、挂帘等等薅起来加厚到窗扇上;将殿后储水的大缸搬到殿里,舀水的桶、瓢备在缸子旁边;再把所有的梯子都找出来架在临道的宫墙上,把一切有重量能砸人的东西堆到梯子周围…… 在他们紧锣密鼓进行准备的同时,长乐门的守军接到皇帝命令,打开城门。 城外披挂整齐的骑兵先进,接着是步兵,指挥的将官没有理会城门守备的例行询问,将人斩于马下,率军直奔宫城。 而在京城另一边,两名出身摧山营的护卫已驰出安化门十几里,仍然在不断地挥鞭加快速度,快、再快——直到与两名熟悉的塘骑迎面相遇。 「将军在何处?」 「快带我们去找将军!」 两匹快马回头三四里,终于看到夤夜疾行的军伍,但没有任何人为他们停留。 「将军!」护卫们熟练地调头追到前列,在粗砺的疾风里大吼:「晋阳长公主率军逼宫,世子殿下独自进宫救驾,请您尽快驰援!」 「北方军?他一个人?」顾横之眉目一凛,举臂做了个手势,「传令,全体再加速。」 他身后的两名令兵当即调头与队伍相向而驰,并不断打旗传递军令。 借政事堂与兵部「便宜行事」的文书做令箭,他绑了自己的上级指挥使,禁军有多少人开拔到荼州,他就带了多少人回来,再额外加上他爹让他带的半个摧山营。 骑兵在前,步阵在后,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皆着禁军黑甲,时而隐匿于夜色,时而映耀火把光芒,如潜伏狩猎的长蛇。 不到半个时辰,安华门遥遥在望。 此时月晦星稀,顾横之把自己的长.枪抛给随行的近卫,然后向他们打了个手势。近卫们与他配合过许多回,有相当的默契,见手势都略减缓速度,与他拉开一定距离。 顾横之一骑当先,驰向安华门,同时扬声高喝。 「开城门!」 城门上几名瞌睡昏昏的守军探头来看,只见一人一骑从昏暗的夜色里驰出。 其中一人打了个呵欠,扯着嗓子例行询问:「来者何人?」 「神武右卫指挥同知,顾横之。」 距离城门不到二十丈,明夜没有任何剎蹄的迹象,反而不断加速疾前沖。 顾横之放开缰绳,一手托钩索,一手甩着钩爪,一进足够的距离便将其掷向城墙护栏。铁钩一固定,便抓紧绳索飞身而起,盪向城墙,如履平地一般飞快向上攀爬。 几名守军目瞪口呆,只有一人来得及做出反应,试图张弓去射。 然而弓弦未满,便有一只手搭上墙沿。顾横之如鬼魅一般高高跃起,踩着他拿弓的肩膀,翻身落在他身后。「砰砰砰砰」几下,将就近的几名守军放倒。 与此同时,四五只铁爪带着钩索抓上城墙。 不过半盏茶,城门从里打开。大部队正好赶到,顾横之回归骑兵前列,率军疾行进城。 至中道岔路,他与杨弘毅兵分两路,亲率摧山营向北奔神武门,后者则领禁军往南奔应天门。 禁军的规矩他也已经熟悉,他临时决策,先去踢烂羽林卫驻营的大门,砍断那杆黑龙旗,再引羽林卫回头杀进宫城,跟杨弘毅部完成前后夹击。 马蹄隆隆,震得尘土飞扬。 附近小巷里,更夫虽然听见响动,但不以为意,只当哪户富贵人家又在玩什么新奇的花样,照样「梆梆」地敲着梆子,喊着口号。 五更天,人睡狗困。 星央爬上傅宅的高墙,按照模煳的记忆在纵横交错的屋檐上穿行。 他早就想来找这个人,但冬叔不准,怕给今行添麻烦。今日总算能如愿——呃,可是找到人之后要做什么? 他跳进一座亮着光的庭院,堂屋大门全敞,他要找的人就坐在门里,拢着件厚实的带毛绒的氅衣,脚边是一盆将要烧尽的炭火。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想起,冬叔好像没告诉他,找到人之后要做什么。 揍一顿?可这人一看就是病秧子,禁揍吗,他打一拳会不会直接把人打死…… 「进来吧,外面风大,怪冷的。」先开口的是傅谨观,极其自然地邀请大半夜突然出现在自家院子里的人一起烤火,见他迟疑,还贴心地说:「不必担心,这里没别人。」 星央挠挠头,接受了邀请。走到门口,夜风正好灌过来,他没觉得暖和多少,「你要是怕冷,怎么不关门?」 「我在等我妹妹。」傅谨观唇角溢出一丝笑容,显得他面容极其温柔。 星央抬手对着他的脖颈,隔空虚握了一下。 傅谨观视若无睹,「来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有区别吗?」星央不太能理解,他刚刚想通了,谁来,不都是要这人性命的吗? 傅谨观低头再靠近炭火一些,这个天气对他来说,确实太冷了。 第1033页 暖黄的火光从下方打上来,似给他的脸敷上一层金粉,他含笑解释:「你来,我可以问你要那枚绿松石。我后悔给你了,想要回来,你能还给我吗?」 星央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脸「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收回来的东西你还想要回去」的表情,没接话。 「啊,不可以吗?」傅谨观吐字就像嘆气,说完再把头埋低一些。 星央还是站着,就只能看到他的头顶,髮髻只用白布系扎,没有戴冠。 他忽然生出一股名为「可怜」的情绪。 可怜谁家郎,旋踵把头断。 可怜无数山,孤冢攒骨衰草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 明德帝瘫在椅子里喃喃地念,想看一眼中秋的月亮,可是明日的明日才是中秋。 此时的后殿之中,只有他、晋阳和今行三个人。 其他人都在前殿抵抗逆贼叛军,包括指挥战斗的崔连壁,和到处接应、安置伤员的贺冬,那个宫女也跟着他打下手。 各种材质贵重的柜子、架子、屏风、桌案等等重物堆住了大门。叛军破门不得,先是箭雨,一轮一轮再一轮,前殿的屋檐、门窗、廊柱都插满了羽箭。铁箭不顶用,便换成火把、火箭和桐油,明火燃得很快,被他们扑灭时已烧毁小半座前殿。见大火也不能把他们烧出来,便派人试图架梯翻墙;得益于抱朴殿居高临下的地势,以及宫道狭窄、宫墙长度有限,难以同时攀爬多人,亦被他们打退…… 今行没有出去帮忙,就在皇帝身侧不远席地盘坐疗伤。药效过去,他一度动弹不得,到现在也不过能勉强站起身,挪动两步,撑住书案说:「陛下,天就要亮了。」 到那时,挂在天上的就是太阳,光辉柔和的、明亮的、炽烈的…… 明德帝先前只觉眼皮沉重,现在已睁不开双眼,长嘆道:「朕撑不住了,看不到。」 他的性命就如那些蜡烛,风一吹,便要熄灭。 晋阳依旧在等,希望她的皇兄能跟她一起,「陛下,真的不能再等等吗?」 她还没来得及去长寿宫看一眼、弔唁一句,哪怕她与太后见地不合、多有龃龉,那到底是她的娘。 明德帝缓慢地几乎看不出幅度地摇头,微微举起五指向前伸,说:「朕要去见先帝,请先帝来评判,朕的选择是对是错……」 想到先帝,晋阳顿觉眼鼻酸涩,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曾经的兄弟姐妹。 要好的,讨厌的,鄙夷的,敬佩的…… 于异国他乡马革裹尸的,遭侍从暴乱群起勒死的,被父皇密令鸩酒赐死的,被母妃拉到身前挡刀害死的……以及眼前这一个即将被毒死的,她最后一位同胞兄长。 晋阳深深地唿吸,想找些话说,想来想去,「你还没有过问景书的身份,她和……」 「世事不必多问。」明德帝蜷曲食指,做出抓握的动作,试图抓住眼前的千万疆土,这是嬴宣的江山——抓住的剎那,头颅与双手一起垂落。 「陛下?」今行叫了一声,再靠近些,伸出两指,贴上他颈项。 这位执政十八年的皇帝,血脉不再跳动。 「陛下驾崩了?」晋阳见状疑惑道,随即肯定地扬声向外头的人宣布,「宫车晏驾,龙驭宾天——」 殿外却不知何时变得寂静,一点声音也无。 晋阳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回音,她觉得不大对,抬脚打算出去看看。 忽然,殿外爆发出巨大的欢唿声,崔连壁沙哑地一连叫了三声「好、好、好!」 她便知大局已定,顿住脚步,看向殿里另一人。 「看来是你赢了。」 今行恍若未闻,仍然专注或者说出神地凝视着皇帝。 半晌,殿外似有人接近,但人没有进殿,只传来一道他极其熟悉的声音,「今行,你在吗?」 「我在。」 今行低声回答,抬手捻下眼角的一滴泪。 他垂下眼,见那泪中带血,静默剎那,捻在指尖。 晋阳不再打算出去,她输得起。 她走向明德帝,把她父皇过世后她做的那些事,再为她皇兄重复一遍。 今行撑在案上的手攥紧了,而后慢慢松开,向前殿走去。 每走一步,嵴背便打直一分。 原本宽敞明净的前殿面目全非,房顶烧毁大半,至少几十支火把映照天穹,崔连壁和盛环颂以及几卫禁军指挥使站在最面前。 然而他最先、一眼就看见的,是那个安于缀在侧边,一身甲冑污迹斑斑,却抿着唇漾出小小梨涡的人。 一片静谧中,顾横之不知从何时起就凝望着他,在他明目张胆的偏爱之中,走到他面前两步远,取下头盔抱在臂弯,单膝跪地。 「神武右卫顾横之,参见陛下。」 他甘心低垂头颅,「臣在此立誓效忠陛下,愿为陛下赴汤蹈火,生生世世,万死不辞。」 音声掷地,崔连壁亦整冠理袖,掀起脏污的官袍下摆,跪地叩首,「臣崔连壁,参见陛下。」 随着他二人的带头,由近及远,宫殿内外,所有人尽皆如海潮伏倒。 「陛下」与「万岁」之声响彻宫城。 今行独立于皇城中央、人潮之上,俯视前方众人,嗓音沙哑:「诸位请起。」 而后他走到顾横之跟前,俯身伸出手,「横之,到我身边来。」 第1034页 顾横之就着跪地的姿势仰望他一刻,握住他的手将自己拉起身,站到他身侧,一併任由长风吹拂。 今行眺向东天,目光清澈而坚定。 浩瀚的天际,一缕晨曦穿破漫漫云层,如期洒向大地——新日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