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如死灰后》 第1页 《权宦心如死灰后》作者:妖也【完结】 文案 东厂督主容诀还在朝堂上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恨极了他。 大臣认为他只手遮天目无尊上,手下觉得他冷酷无情罔顾人命,就连他一手培养长大的新帝也逐渐看他不顺眼。 终于,在新帝登基这天,所有新仇旧怨一齐爆发,证据确凿,容诀当即就被新帝下令关进诏狱。 官位被悍然褫夺,爪牙被残忍拔尽,从前位高权重生杀予夺的督主转瞬沦为奄奄一息的罪人。 举朝上下纷纷拍掌叫好。 可很快地,众人发觉事情开始不对劲了起来。 朝堂政务他们处理的手忙脚乱,州府治理他们辖制的上压不住下,外交往来他们也疏通的一团乱麻。 甚至最后,整个行政运作都乱了套。 原来,从始至终都不是容诀离不了他们,而是他们不能失去容诀!整个朝堂没了容诀都得散! 所有朝臣瞬间疯了,其中疯得最厉害的是他们的皇帝: 「死了?人怎么会死了?!找!通通给孤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出来你们一个个都给孤提头来见!」 * 容诀甘愿做了朝廷二十几年的刀,为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到头来却落下一个病骨支离沉菏满身的下场,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他轻笑,这样也好,总算可以离开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了。 然而,平静光景不到一年,他便被殷无秽捉了回去,关在自己的帝王寝宫。 于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年轻的帝王伸手一寸寸抚过手底下苍白到恍若破碎的病容,满眼柔情疼惜,可说出的话却比数九寒天里的坚冰还要冷酷: 「督主好手段,真是叫孤好找啊。」 帝王俯身凑近他耳边,一字一句清晰而专横:「这宫墙,你既进来了,就休想再出去。」 容诀x殷无秽 位高权重美强惨狠病弱督主受x表面冷峻实则内心极度敏感哭包黏人帝王攻 1v1,he。,年龄差十二。 受真太监。开局有部分受教养攻情节,攻慢热成长型,之后才会进入文案剧情,不想看前期可跳过。 纯爱向,不刀。会经常精修细节和捉虫,不用回看。 内容标籤: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美强惨 忠犬 主角:容诀,殷无秽 ┃ 配角:┃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养狼成患 立意:实力方为立身之本 第1章 五更天末,皇宫。 朱红午门被士兵从两侧稳稳推开,一阵纷沓急促的脚步声旋即也由远及近,几乎在士兵完全打开门的同一时间越了进去,一齐赶往金銮殿方向。 一同前来的都是朝中熟识的文武百官,众人彼此面面相觑了一瞬。有心思活络的最先反应过来拱手问:「诸位大人,陛下忽然急诏我们,是出了何事啊?」 「不清楚。」 「未曾听闻朝中最近有何变故发生……」 「寅时未到就叫我们过来,这般抢里抢慌,实在不像陛下一贯作风。」说话官员眉头紧蹙,与其他同僚边行边道。 一行数十人,竟无一个清楚内情的,众人心头渐凛。 待行过最后一条轩敞宫廊时,忽有官员心中一紧,道:「不会是……那位的意思吧?」 话音未落,登时所有视线都齐唰唰地朝这名说话官员射来。彼时,广袤的天际边缘正现出一抹鱼肚白,带来些微暗光,让众人草木皆兵的目光显得分外幽深。 那官员自己都被吓得打了个寒噤。 随即摆手尬笑道:「那个,某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的。怎可能是那一位啊,我们可都是听从陛下急诏才——」 话音戛然一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倒抽的冷气。 不消说,其他官员也已经看到了。 他们甫一走至金銮殿前的转角处,就与宫殿长阶下迎面而来的容诀径直打了个照面。熹微黯光映出那人一截冷白俊秀的下颌,虽看不清他脸上具体神色,却仍能察觉那道修长挺拔的玄色身影周身裹挟了一层冰凉寒意。 毫无疑问,他们刚才的议论容诀全听见了。 一字不落。 空气陡然陷进一阵无声的沉寂中。 众官员在短暂的怔愣和尴尬中极速回了神,他们可都是陛下亲授的朝廷命官,何须畏惧区区一个东厂督主,惑主阉宦! 有官员主动开口试探:「……督主可知,陛下紧急召开大朝会所为何事?」 心里想着不畏惧,然而嘴上一开口,语气还是不免敬畏三分。 要知道,近年来宦官势力如日中天,又掌批红之权兼缉侦刑狱,其中尤以东厂为最,包括容诀为首的东厂督主,档头番役,几乎连走路都恨不得横行霸道。容诀任东厂督主的两年间大肆清除朝堂上反对势力,引得文武百官人心惶惶,对他颇有微词,在场诸位或多或少都遭受过容诀扫除党羽的殃及。 可尽管如此,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容诀所为立竿见影,权柄在握,无人胆敢置喙。 该官员等了许久,就在他心中忐忑打鼓,以为容诀不会回答他时,容诀缓缓地转了身—— 方才只能瞧见一截雪白下颌的侧颜此时完全展露,近在眼前的那张素白面容昳丽绝伦,他微微翘起一点唇角的温润模样全然不似众人心目中想像的形如恶鬼,反倒是说不出的霞姿月韵,谦谦君子。 第2页 容诀用足以和他形容匹配的清越声音道:「不知,咱家也是刚得了消息赶到的。」 说完,他转身拾阶而上,并不多留。 众人一听不是他捣的鬼,瞬间集体松了口气。不过这口气立即又紧紧悬了起来,连东厂都不知情的会是何等严重的大事?容诀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众人心情復又沉重。 一回神,再顾不得胡思乱想,赶忙举步上阶。 容诀迎着料峭早寒赶到金銮殿,短短几息间,他已经将这段时间朝中发生的所有事和文武百官的反应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这还是第一次,皇帝做重大决议前没有提前询问他意见,而且不久前东厂人手才被派去处理辖下多州突然爆发的时疫,因此今日大朝会的内容他确实不知情。 不过,并不难猜。 端看皇帝是什么意思了。容诀眼睛轻轻一眯,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一整官服衣襟,信步迈入大殿。 寅时,文武百官全员到达金銮殿,大朝会正式开始。 皇帝撑着羸弱病体端坐高位,手掌支在腿上借力,言简意赅地将急诏众臣的原因说完,旋即就气血亏空地虚弱到需要倚靠后背软垫来暂恢体力。 原来是各州郡突然爆发大规模时疫后焚烧了太多村庄物什,灾民性命虽勉强保了下来,却饱受饥寒流离失所,再加上流年不利气候恶劣,家园难兴不得已北上逃难。 一路上难民数量激增,逃亡流窜的难民几要逼至上京城,皇帝已经令行封锁京畿四周的各州郡禁止再接收难民。 眼下,如何安置这群数量庞大隐成动乱之势的难民成了当务之急。 果然如此,容诀目光漆深。 先前爆发时疫,皇帝指派东厂前往各州郡解决时疫,容诀就有留意难民情况,只是一直不曾收到消息,正奇怪呢,没成想—— 就在容诀蹙眉思忖,官员手足无措时太子站出一步,禀告皇帝他想出了救灾之策,皇帝当即面上一喜,让他速速道来,太子旋即有条不紊地陈述。 事态都发展到了这一步,容诀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他无声哂笑起来。 「爱卿,你觉得太子提议如何?」皇帝语气亲和,可那一瞬不瞬望着容诀的目光却无端含了几分压迫意味。 容诀看懂了皇帝意思,可他更明白自己骤然被从此事中摘出,左支右绌的处境,拧眉不贊同地:「殿下忧国忧民,关心社稷,实乃国民之幸。只是,咱家以为此计尚有不妥之处。」 容诀在皇帝的示意下展开说:「殿下所说的拨银赈灾,中央收容救济之策,实施性并不高。银饷发放需要时间,中央收容程度也有限,这些难民一路逃亡北上,颠沛流离风餐露宿,殿下若此时前往难民所在州郡施粥布善,不仅可解眼前燃眉之急,还能再收穫一波民心,堪称一举两得。」 容诀话音未落,便有太子党立即出言反驳:「太子殿下天潢贵胄,怎可亲自前往那发过瘟的地方?!」 「正是!竖阉作何居心?!」 「微臣看他是不愿出银饷才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哼!微臣以为,太子殿下此计甚妙!」 「微臣也附议……」 有人习惯性反对容诀意见,有人为了一己私利据理力争,也有人在浑水摸鱼趁机落井下石。 容诀听着,不耐轻「啧」了一声,侧首一抬眉,视线淡淡乜过,仅一个微凉眼神,便让那些聒噪的声源消音一瞬。有被那目光直接蛰到了的官员,讪讪闭上嘴。 渐渐地,吵闹声消失了,容诀眉目重新舒展开。 皇帝将下方情况尽收眼底,亲和语气收敛,他面色一沉:「孤认为太子计策甚好,拨银赈灾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何须太子亲自奔劳一趟。近来朝中政务繁多,孤这身子许多事都力不从心了,太子作为储君还需替孤分担政务,就这么办吧。」 「难民一事兹事体大,陛下——」 「够了,孤意已决,咳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皇帝再次力气不支,连声咳嗽得那张蜡黄老态的脸都泛了红。 他身边的大太监极有眼色,十分熟练地拍抚皇帝后背,并宣布退朝,扶着皇帝离开了正殿。 至此,今日急诏大朝会彻底落下了帷幕。 没一早赶来参会的文武百官什么事,可这是容诀首次在陛下面前吃瘪,还一点挽留的余地都没有,容诀今日又当堂反驳太子,失了皇帝宠信,结果可想而知。 众人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朝中风向变化的味道,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地谈笑离去,临走前还不忘觑走在最后的容诀一眼。 见他神色恍然,顿时更为欢畅地和同僚一起离开了。 容诀对今日朝堂之事不置可否,皇帝的那点小手段于他来说更是不痛不痒,只不过觉得麻烦罢了。这些年来皇帝倚重他,栽培他,却也愈发忌惮他,自作主张行事,不过还从未放到明面上来。 今日这一出实属容诀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迟早的事罢了。 「真是,又要咱家收拾烂摊子了。」容诀走出殿门,眯着眼睛抬手遮了一下旭日晨光,有些烦躁。 甫一出来殿门,却见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田顺在候着他,容诀不由一怔。 「督主,」田顺朝他恭敬行礼,容诀眉梢微动,听他笑道:「陛下今日起地太早,身子不大爽利,适才喝过药好了不少,邀督主过去一同用早膳。」 第3页 容诀心念电转,莞尔应了。跟着田顺朝皇帝居住的养心殿而去。 待用过早膳再从养心殿出来时,已是辰时。容诀觉得嘴里瀰漫着一股难言的药粥清苦味,那早膳他都没吃几口,味道却在嘴里挥之不去了。 难吃。 容诀撇了撇嘴,从袖中摸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几块豌豆黄和凤梨酥来吃,清冽甘甜的味道一下在味蕾散开,总算冲散了那股苦涩的药膳味。 容诀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小块豌豆黄,心情转好,将油纸叠好重又塞回袖中。耳畔忽闻一阵窃窃私语声,他没有出声,任由细碎的讨论落入耳中。 「诶,你听说了吗,今天早上那位被陛下直接当堂打脸了!」 「啊?真的假的?他不是一向很得陛下宠信吗?什么事情都让他办。」小宫娥吃惊地捂住嘴。 「当然是真的了,那么多双眼睛亲自看到的还能有假?宫里都传遍了。要我说,他就是嚣张过头让陛下不满了,这样也好,你都不知道,我每次远远瞧见他小腿肚子都开始打颤……」 容诀正听两个小宫娥端着托盘眉飞色舞聊地起劲。 却在这时,「咻」的一声—— 一颗圆润的鹅卵石飞掷到小宫娥脚下,让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八卦上的宫娥一个不察崴了脚,身体向前倾倒,她本能地抓住好友胳膊寻求支撑,却让两人一齐摔扑在地。 咚地一声,听着就疼。 容诀:「……」 他现身一抬眸,朝鹅卵石飞来方向望去。 只见皇宫东六所宫殿大门完全敞开,门口站了一位面如冠玉修长如松的少年,这少年形容这般俊朗,此刻唇线却有些不悦地抿的平直。 两个小宫娥揉着刺痛的膝站起来,转身去捡摔脱手的托盘,却在转身的一剎那花容失色,膝盖一软差点当场又跪了回去,另一名宫娥同样脸色煞白。 两人颤慄着福身:「奴婢见过督主。」 容诀没管她们,只一瞬不瞬望着肃立门口的少年。少年看向两宫娥的眉梢顿时更加不悦压紧,「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进去干活?」 两个小宫娥如蒙大赦,一低头往殿内飞快疾走,仿佛身后有什么吃人勐兽穷追不捨,旋即感激地朝门口少年行了一礼,顾不得摔伤飞也似的逃离。 她们感激涕零地将殷无秽当成救命恩人,殊不知,让她们摔倒的罪魁祸首也正是他。 容诀瞧着颇觉有趣,一步步走至殷无秽面前,也莞尔行了一礼: 「咱家,见过七殿下。」 第2章 今上一共有六位皇子,太子是皇后嫡出的二皇子,自小荣宠无度;大皇子虽是庶出,不过文韬武韬样样精通,又居长位;五皇子常年戍守边关不在京畿;剩下的十皇子和十一皇子都还太小,尚不知事。 今日大朝会太子和大皇子俱在,独眼前的七皇子殷无秽并未前去。 皇子们到了一定年龄都需上朝听政,只不过受不受重用,担任什么职位,全系皇帝器重和家族底蕴。殷无秽母妃早年被打入冷宫,连累稚子也失恃,他上朝不过是走个过场,去不去无人在意,急诏朝会自然更不会特意通知他。 容诀目光审慎地注视少年。一直到容诀走到门前,和殷无秽不过咫尺之距,少年目光这才急急抹了开来。 「殿下还站着做甚,不欢迎咱家?」容诀唇角掠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却让人难辨其中喜怒。 殷无秽闻言登时让开了身,站到他身侧。 少年神色在这一息之间变了几变,他似乎急于说些什么,却又苦于实在想不出话头,反而紧促拘谨地一头扎进了容诀的话圈:「没有。没有不欢迎。」 见状,容诀眼角一扬,真有了两分好整以暇的笑意。 他收回一直注视这少年的漆深目光,将其落入宫殿内,旋即毫不犹豫举步迈入,驾轻就熟地仿佛是在自己的地盘。而殷无秽始终不置一词,紧跟在他身侧。 殷无秽居住的东六所是一处三进院式宫廷建造,占地面积不小,却实在朴素冷清,偌大庭院一眼望去就到了底,没有什么华贵装饰,更没有成群服侍下人。 除了方才的两个使唤宫娥,仅有几个粗使杂役。 两个小宫娥也并未离远,而是警惕地躲在角门后观望前边动静,见容诀就这么堂而皇之进来,而她们的主子则完全沦于人侧,被其碾压,顿时互相杵了杵胳膊,悄声退下了。 彻底弃方才才救她们于水火的「救命恩人」而去。 容诀乜见,移开视线转向殷无秽,色泽红润的唇一启一扬:「殿下宫中治下这样松散,要不要咱家替殿下管教一二?」 旁人听他这样说,只当他还在介怀下人间的妄论,藉机想要报復回去,早被吓得六神无主肝胆俱裂了。 殷无秽却不会被他这番话唬住,反而从一开始的侷促装腔渐次放松下来,不会轻易被他带偏了思路。 少年笑意吟吟地弯起眉目:「都没人了,督主还要管教谁?如果是刚才那个两不懂事的婢女,我去叫她们过来。」 容诀这几年确实声势骇人,剪除党羽的铁腕操作更是搅得满城风雨,这朝堂上有多少人畏惧他都不消说。殷无秽却是清楚他的,容诀并不是那种是非不分、对人一竿子全部打死的残酷性格,正相反,他对于某些细枝末节和无关紧要的人、事,压根连个眼神都欠奉,大多数时候都是抱着一种无谓看客的姿态居于其中。 第4页 甚至是他自己。 否则,这朝堂上绝不会有反对他的声音出现。想到这里,殷无秽慢慢收起了笑容。 容诀脸上惯常勾起的笑意也倏地一怔,嘴角落下,他撇了撇嘴,「没意思,你这里也无甚好玩的。」 殷无秽看着他,重又露出笑容,尽力云淡风轻道:「督主都还没看过,又怎知没意思?」 闻言,容诀略讶异地朝他暼去,目光却径直撞进了少年认真而专注的视线里。容诀心头一动,别过了眼,「既如此,咱家便随你进去看看。」 说着,他想起什么,微笑补充:「若是还没意思,今日之事一併清算。」 殷无秽照单全收地说「好」。 容诀就不再开口了,随他进了院中正房。一进门容诀便看出,这不是别处,而是殷无秽的寝居,他瞬间眉梢一蹙,然不等他发作,殷无秽率先道:「督主先稍坐一会。」说着少年闪身去了内室。 容诀四下逡巡一圈,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 少顷,殷无秽出来,手上多出了一叠细红绳绑着的厚厚信册。容诀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狭长眼眸一眯,愈发衬得他面精目明。 「督主。」殷无秽将手中物什呈给容诀,也不等他反应就又着手去给他斟茶摆弄糕点了,一套动作做地行云流水熟稔至极。 容诀打开殷无秽给的信册,抬指翻了两页,登时神色一凛,明白了殷无秽手上这份东西含量—— 这上面事无巨细记载了殷无秽搜罗到的朝中大臣把柄,尤以今早驳声最大的那几个为最。有些把柄的清奇角度甚至完全超乎了容诀想像,却又有条有理,包括但不限于这些大臣私下里违反了何种礼法规制,种种阴私笑料,以及自己近亲属作奸犯科徇私枉法之事,随便单拎一项出来都够御史台那帮老古板狠参一本的。 其详尽可靠程度完全不逊于专司其职的东厂。 见状,容诀眸中晦色愈深。 殷无秽也在一旁一眨不眨地屏息等待,空气变得落针可闻。半晌,容诀才放下了信册,抬眸认真觑向少年,这个皇帝的第七子。 容诀眼睫慢慢的、一点点压紧了,仔细审夺眼前少年:「做什么要给咱家看这些。」 殷无秽并未察觉容诀态度细微的变化,还懊悔道:「想给你看的,就给了,也早该给的。若我能再早些,今日朝会上的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说着,他垂在一侧的手都攥紧了,凸出的指关节绷得有些发白。 容诀一寸寸审视过面前神情紧绷的少年,惯会察言观色的本事使他知晓少年所言全是实话,一时心头泛起丝丝别样的情绪。 是啊,眼前少年和坐拥权柄却忌惮防备他的那一位不同,少年对他是真心实意的。 这一点,从他遇见他、决定教养他的那一天就已经确定了,不是吗。 容诀和殷无秽确实已经相识多年了,并非他们所表现出的那般形同陌路。 那还是容诀初入朝的几年间发生的事情。少年容诀和皇帝也曾有过一段君圣臣贤的和睦时光,彼时的容诀对皇帝交代的任何事都表现地兴致勃勃尽心竭力,生怕辜负了皇帝的提携之恩。 直到一次,他按照皇帝旨意替他剷除朝中一位手握重权的大官,因那名官员和利益牵扯颇深,皇帝为了抚慰其余党,重惩了容诀,事后和他解释,这都是做给旁人看的。 君君臣臣,尊卑有序。 容诀该明白。 然后,他明白了。帝王无情,从头至尾皇帝对他的栽培都只是一场利用,他以为的知遇之恩从不存在。 利用价值才是一切关系存续的基础。 骤然想明白了这点,容诀身心陡遭重创,没有什么大恸大悲的情绪,只是忍不住唇角向两边一咧,哈了一声。 他图什么呢。 衷心不二换来的是猜忌防备,肃清朝政换来的是百官痛恨,严厉治下换来的是人人畏惧。他为皇帝做这一切,甚至不惜亲手将自己推到了孤立寡与的境地,这皇宫,却无一处可容他! 容诀勐地弓起了腰,胸腔中一阵翻江倒海的酸堵,眼尾被生生逼出生理性的泪。 那是少年容诀最失意不堪的一段时间,终日浑噩,不知做何,也不知归处。 偶尔在宫中碰见几个路过的宫娥,对方被吓地一激灵,朝他一礼后迅速躲开,那架势,活像是在避什么可怕的瘟神。容诀扯了扯嘴角,也不自讨没趣往有人的地方凑。 他越走越偏,最后来到了凄清荒芜的冷宫。 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殷无秽。 才四岁的小孩儿在冷宫门口瘦弱伶仃,脸上脏兮兮的,一看就是被人欺负惯了。在这无尽深宫中,但凡没个人照拂,什么腌臜事都可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上演。容诀对于这样一个和自己没有半分干系的小东西,虽生不出多少同情,可乍一看见,还是不免停顿片刻。 就是那一瞬间—— 小孩撒腿跑上前来,一下拉住了他的袖子。 容诀没想到一个小孩能跑地这么快,震惊之余惊弓之鸟成了他自己。 然而下一瞬,在看清这小孩在做什么时他顿时更为震撼了。小孩掀起他的袍袖,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吹着气,有点痒,也有点麻。小孩一双乌润的大眼睛眼泪汪汪,好像疼的人是他。 原来是看到了他受罚后手腕留的伤。 第5页 容诀神色不太自然,条件反射就想抽回手。 小孩却先往他手心塞了一块黏煳煳不知道被捂了多久的糖,仰起头奶声奶气心疼地告诉他,吃了就不会疼了。 容诀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又做了何反应,他好像怔忪了挺长时间,被震地直愣愣戳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这世上竟有在饱受欺凌后还这么天真无邪的小孩,怕不是个傻的。 更傻的是,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拉住的人是谁?谁会给臭名昭着的大宦官容诀糖?不要命了吗! 容诀讶然到失了态,连自己怎么胡乱离开的都忘了。 之后,容诀每每行走宫中,总会下意识避开那个地方,偶尔实在躲不过去了,撞见也会顺手敲打几下里头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平日惯会掐尖耍横的老嬷跪在他脚边,颤颤巍巍的一个字都不敢放。 无他,这踩在主子头上的东西太不像话。 容诀又一向肆意惯了,哪能容忍还有人比自己更嚣张;更何况,他最不喜欠人人情,殷无秽的一颗糖,不亏。 然而就在这时,侧门发出一点悉悉索索的动静,容诀一转头,就望见扒在门后,眼巴巴看着他神色复杂的小孩。 直到此刻,容诀情绪仍是平静的,甚至还有闲心想,这小孩知道他是谁了,怕了吗?接下来是不是会吓地嚎啕大哭?后悔把自己珍藏的糖给他,这个人人厌憎的大奸宦了? 也好,长个记性,免得以后什么人都敢轻信,尤其像他这种大奸大恶—— 「等等!!我知道你,不要走!」小孩仿佛预知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边撒丫子跑边哭着冲上来,一把抱紧了他的腰,抬起一张哭红了的小脸央求:「别走,我都好久没见过你了,漂亮哥哥,不要走……」 小孩倔强的哭噎在耳畔久久迴响。 容诀思绪都混乱了,他第一反应不是被这小孩的自来亲近触动,也不是这小孩胆敢把眼泪抹在他的腰封上,而是一种更加难以形容、前所未有过的饱胀情绪在心里发酵膨胀,在这小孩抱住攫紧他的一瞬间全部爆发出来。 那一瞬,他体会到了此生从未感受过的快意。 该怎么形容呢,容诀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所作所为遭了报应,他是那样的肆无忌惮利用自己,可他的儿子,天生高贵的皇嗣,本该享受俯仰朝拜的主,却反对自己这样一个卑微如尘、人人恨不能除之后快的阉宦推心置腹,亲昵衷心。 这可真是,太好笑了啊哈哈哈! 容诀长久憋屈在胸腔的郁气都散了。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才真正地将殷无秽这个人放入自己眼中。 从此悉心教养,收归己用。 也要随时提防他成为第二个绝情的帝王。 不过看殷无秽此番小心翼翼观他态度、喜形于色还自以为隐藏地很好的少年情态,倒是他想多了。容诀復又笑开,莞尔道:「该发生的,你拦不住,便是拦住这次,也挡不住下一次。做的不错。」 容诀夸他收集的密册。 殷无秽很少被他夸奖,每每听到都忍不住喜上眉梢,之前还克制的激动一下完全袒露了。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略做调整后才敢重新去看容诀,见他没说什么,这才放了心。 容诀起身说正事,「这几日你就去礼部报到吧,那边正好有官员职位空缺。本事不错,莫要辜负了咱家的期望。」 殷无秽才得了他的夸,自然无有不应,满心欢喜就答应了。 正事说完,容诀也不再逗留,他出了门,依旧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恣睢模样,下人朝未出房门的殷无秽方向同情看了一眼。 · 殷无秽在礼部当值已经半月有余,公务不算繁忙,只是很难有和容诀再单独相处的时机,他有些沮丧,不过在金銮殿上早朝时能和容诀站地更近,他就又开心了。 殷无秽开心,其他文武百官可就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金銮殿上气氛一片死寂。太子处理灾后难民的情况已许久没有新的消息传回,若是顺利,为何不报,除非——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众臣的心也在不断下沉。 容诀反正气定神闲,左右不是他管事负责,乐得自在。 就在气氛陷入死寂的僵持中时,金銮殿门口有人快步疾来。 是皇帝派去协助太子的侍卫总长上前,一撩袍裾下跪求援:「陛下,出事了!沿京各州郡的难民已经无法控制,出现了大范围冲突暴动!还请陛下立即派兵增援!!」 第3章 话音一落,如同一滴冷水迸进滚热油锅,整个朝堂都炸了起来。文武百官在短暂的慌乱之后七嘴八舌地开始出主意。 皇帝本就身子不好,强撑着上朝已是勉强,此刻听这些人争吵地脑袋都开始疼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见状忙宣布退朝。皇帝手支在椅上借力,喊住容诀:「督主留下,稍后随孤一同去用早膳。」 容诀俯首应是。 大殿中人陆续离开,殷无秽忧心忡忡地望了容诀背影一眼,却也只能按捺下情绪先随众臣一起离开。 容诀对于难民出现暴动并不意外,他早说过太子计策行不通,皇帝为了给太子夯实根基太过一意孤行刚愎自用,结果还得他出面扫尾。容诀压下心中不耐,随田顺前往养心殿。 「尝尝,看喜不喜欢吃。」 容诀看了眼婢女夹入他碟中的清炒藕条,这个季节还能弄到这样的鲜嫩菜色,皇帝倒是有心了。也对,有事相求和一心利用自是不一样的,不过至少不用再喝那清苦的药膳,容诀弯了弯唇,执筷吃了下去。 第6页 「味道不错。」 皇帝不主动开口,他也就只顾用膳。 皇帝见他吃地津津有味,却只字不提,终于坐不住了,放下瓷勺,轻咳一声语重心长道:「小诀,孤让你看着些太子,太子年轻,经验尚不足,还需要你来辅佐相助啊。这么长时间了,你既一早就看出了问题,想必对策也想好了吧。」 容诀执箸的动作一顿,旋即自然收手将筷子放回碗上,擦了嘴,回道:「太子殿下英智双绝,这计策原也没错,只是时机不恰当罢了。方法咱家早就说过,若是殿下亲自前往难民处,施粥布善,安抚民心,再派官兵替这些难民重建家园,届时情况渐稳,再拨银赈灾即可解决。」 「可是,难民刁蛮,太子亲自前往怕是——」 欲言又止,容诀听明白了皇帝意思。 身为储君,如果连恩信于民的道理都不懂,这位置又能坐多久呢。想起殷无秽孤身为了搜罗那些大臣的把柄,什么身份尊卑都能够放下,吃苦耐劳更是不在话下,容诀就摇了摇头。 皇帝见状眼神沉下,「太子是储君,身兼数务,政事实在抽不开身,你可还有别的办法?」 容诀没有答话。 空气肃穆地连服侍婢女都静静退了下去。皇帝又重咳了几声,声音艰涩道:「太子是孤和你亲眼看着长大的,他自是有这个能力的。孤培养你至今,你如今连自己的主子是谁也要忘了吗?」 容诀担当不起这项罪名,忙下跪道:「陛下严重了,为陛下分忧是咱家分内之事。」 皇帝闻言,神色稍霁:「如此便好,起来吧。任何时候都要记着自己的身份,稍后你就去东宫和太子一同商榷难民暴动处理事宜。」 「是。」容诀垂下眼睫,神色不变。 皇帝看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终究还是舒缓了神色,走到容诀身边拍了拍他肩,「放心,孤不会亏待你的。等太子这次立了功,你也要重赏,孤准备让你做司礼监首席秉笔,王掌印年纪也不小了,将来那个位置也只会是你的。」 「咱家多谢陛下。」容诀始终神色淡淡。 皇帝见状,也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心思,又捂着胸口闷咳起来,由婢女扶去休息。 容诀出了养心殿,照皇帝旨意前往东宫,去和太子及太子辅佐机构詹事府共议此事。 · 商议的过程称不上愉快,不过结果姑且算是称心如意了。太子提前接到了皇帝的旨意,尽管对容诀依旧不假辞色,却也耐着性子听完了他的计策。 事已至此,亲自出面不可避免。皇帝的态度是太子留在宫中统筹全局,另处理朝中其他政务。容诀倾东厂人手亲自前往辖下各州郡,以太子之名平息难民暴动,待情况一稳,再按照太子原先的计策稳步施行,最后太子露面收穫民心。 如此,便完全算无遗策了。 容诀不置可否,立即回东厂调遣人手不日出发。除此之外,还需要皇帝再办一件事,光凭太子最后露一面的说服力自是不够的,皇帝必须再指派一名身份足够显重的官员,或是皇族随行其侧,以消难民之疑。 对于这个人选是谁容诀并不在意,朝中官员也好,皇族子弟也罢,只要别碍了他的事,对方做什么都可以。 因此容诀也没有特意过问,直到翌日一早整队出发时,他才知晓来人是谁。 容诀意料中可能是哪个即将擢升需要政绩再添一把火的官员,或是大皇子,大皇子在民间素有勤政爱民的好声誉。其中真假不论,但至少表面功夫还是做地极好的,这样的机会他最可能跟来。不过转念一想,大皇子和太子背后家族系为同宗,只是一嫡一庶,若是旁人也就罢了,送个顺水人情再搏个好名声,可偏偏是太子。 他不来情有可原,但怎的来人成了殷无秽。 容诀眼睛轻轻一眯,觑着那礼部尚书朝皇帝殷勤地推荐殷无秽。 也是,朝中暂时没有哪个大臣需要功绩再加官进爵的,便是有,相比于冒险得到这个功劳,反而更容易得罪容诀,在他这里落下把柄。至于皇子,大皇子不来,其他皇族子弟即便身份足够了,但在利益面前谁都不愿替旁人做了嫁衣。 殷无秽果真是个傻的。他把人送进礼部,白白叫这老狐狸捡了便宜。 殷无秽即便再不受宠,也是金枝玉叶的皇子,论身份,再没有比他更显重的人;论地位,殷无秽初入礼部缺乏政治根基,最是好拿捏。 礼部尚书宋融只消把他那么一举荐,皇帝自然无有不应,如此一来,皇帝龙心大悦,礼部尚书得了褒奖,还不用再另觅他人和容诀前往难民暴动的州郡。 一举三得,算盘打得可真响亮。 这边,礼部尚书和皇帝甫一说完话,正被夸地高兴,忽觉后背一阵恶寒,他狐疑地扭过头看,却什么也没瞧见,只有容诀似笑非笑的目光从他所站方向一掠而过。 礼部尚书笑容收敛,也不好再表现地那么洋洋自得了,清咳一声,转去了殷无秽身边,一字一句细细叮嘱,对他颇有关怀之意。说完,最后还不忘提一番自己的好,当真是哪边都不落下,「你跟着督主好好做,有什么问题尽管请教他,或是飞鸽传书回礼部衙署,上头和本官都会为你担着,想办法解决,不要有任何后顾之忧。」 殷无秽正一瞬不瞬瞧着容诀,忽然被人打扰,他压根没细听宋融和他说了什么,随口应了两声将人打发,便继续专心致志地看容诀了。 第7页 礼部尚书观他心不在焉,也担心少年性稚再生变故,遂简单嘱咐了两句话收尾便回到皇帝身边。 旋即由大太监宣读皇帝圣意,容诀上前领了旨,整顿好东厂番役,辞别皇帝,浩浩荡荡率队出发了。 殷无秽也终于骑着马来到他身边,和他一起背身转向,在熹微晨光中策马离宫。 第4章 「那老匹夫拿你当枪使,做什么还要跟来。」容诀和殷无秽并辔而行,率领队伍走在最前排。他这样面无表情,侧颜线条冷峻紧绷时,显得分外不近人情。 这无疑让其他官员在心里悄悄捏了一把汗,幸亏去的不是自己。 殷无秽却置之一笑,「那有什么关系。我第一次出宫办事,增长见识总是好的,就算功劳全归了太子,可总会有人记得我。宋尚书举荐我,我又何尝没有从中获益,等这次回来,在礼部我能触及的政事也会更多,况且——」 殷无秽转头望向容诀,声音渐渐停了。 他话音未尽,不过,前面这些好处足够打动容诀了,他莞尔一笑,赞许地回视殷无秽。恰逢队伍转弯,容诀灿昳绝伦的笑容只殷无秽一人见到。 少年顿时激动地心跳都快了几分,若不是要随队伍规矩行进,他简直能策马绕皇城跑个两圈再回来。 殷无秽克制许久,才勉力把那股上涌的情绪镇压下去,和容诀维持不咸不淡的表面关系。可实在忍不住地主动找他说话,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完少年就懊恼了,觉得不该问容诀这么无聊的问题,浪费他时间。 然而,容诀却出声回应了他。 少年一怔的同时不禁欣喜若狂,不可置信都写在了脸上。容诀眼尾一扬,唇角提起一抹弯弧,「怎么,咱家脸上有字?殿下看的这样入神。」 殷无秽瞬间心虚地转了目光,一肃神色,以拳抵唇清了下嗓子,这才状若无事地强行扭转了话题,问他难民暴动事宜。 容诀在正事上事无巨细地和他说了,少年听完眉宇紧蹙,没有立即答话。 容诀瞧着眉梢一挑,「你有什么主意?」 殷无秽道:「若是太子早按你的法子做,现在也不必这么折腾了。」 说着不由有些迁怒,派东厂武力镇压暴动哪里有安抚民心,平白给容诀添麻烦。不过若是太子顶事,此刻也轮不着他和容诀单独出宫了。 气氛微微陷入了缄默。 容诀看少年情绪轮番变化,就没再问他。 这时队伍出了京畿驶入官道,行进速度也在不断加快。猎猎长风唿啸掠过耳际,殷无秽微一侧首去望容诀,见他散落了一缕鬓髮被风拂向耳后,顿时攥紧了手中缰绳,一夹马腹加速疾驰。 始终和他保持并驾齐驱的速度。 因为随行皇子是殷无秽,出发这一路轻省了许多,甚至东厂办事也无需刻意避讳他。照目前的进度,日落之前便可到达辖下难民暴动距离京都最近的颍州,正午还能腾出半个时辰整顿歇息。 容诀向右1倾身朝后侧的二档头吩咐了两句话,对方旋即悄无声息地勒转方向离开了队伍。 行程过半时,一行人就近找了个松树林暂时休整。 容诀甫一下马系好了缰绳,一只水壶便递到了他眼前。 容诀一怔,顺着握住水壶柄的手往上,不出意料地看见了殷无秽的脸。容诀也不跟他客气,擦过殷无秽的指尖从他手里接了水壶,拔开塞子仰头就喝了两大口,旋即将水壶递还给他。 殷无秽在他喝完后也就着喝了两口水,少年仰起的脖颈上喉结攒动明显。 容诀盯了须臾,末了一眯眼睛问他,「累不累?」 少年一抹唇角水渍,收起水壶精神奕奕道:「不累,骑半天马不算什么。」 容诀又看了他一会,倏然弯唇笑起来:「既然不累,咱家再交给你——」 殷无秽还在认真听他说话,忽然又一名身穿褐衣头带尖帽的档头疾步过来打断了两人对话,对方附耳向容诀禀报了什么,容诀当即神色一凛,转头觑他:「当真?」 「千真万确。督主,咱们要不要……」东厂大档头徐通凉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先下手为强的手势。 「不急,」容诀一勾唇角,眉梢却锐利压紧了,眸中划过一抹厉色,道:「你去点一队人马随即出发,咱们直接去颍州廪仓,亲自去瞧上一瞧。」 「是!」徐通凉领命离开。 殷无秽在一旁目睹了全程,虽然不知事态发生了什么他意想不到的紧急变化,却也明白容诀此刻就要走。他不由自主地一把拉住容诀手腕,「你……什么时候回来?」话到嘴边,囫囵转了个问法。 容诀以为他是一个人独行不安,遂道:「东厂剩下的人手会留下护送殿下前往颍州驿站,颍州刺史也会派官吏过来接应,殿下无需顾虑。」 「……我不是,那个意思。」殷无秽有些彷徨地松了手。他不是要人保护,只是,容诀方才的话都还没说完呢。 容诀在临走之前转过身,看着他肃然地:「殿下。诚如殿下之前所言,东厂人手尽归殿下调配,要做什么,做成什么样,全凭殿下本事。这不仅是太子的功劳,更是殿下不可多得的机会。」 殷无秽听明白了,他不再过问。 容诀也没空管他,他一系披风,从宦服领口到玄色长靴,无一处不收拾地严谨妥帖,重又风尘僕僕地翻身上马赶路,等他一勒缰绳要转弯离去时,殷无秽到底没有忍住出声。 第8页 「督主一路顺风。」 容诀居高临下地朝他一点头,一整队伍即刻出发,策马消失在了殷无秽眼睫深处。 殷无秽凝望他瘦削劲拔的背影远去,站立着久久不曾动作。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知道自己此行只消露个面抚慰民心,充当好皇族的摆设和体面,这便是他唯一的目的和作用。可是,知道归知道,心里却是这样的不是滋味,这么的,落寞不甘—— 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和容诀说完,就这么,戛然结束了。 殷无秽手指勐地攥紧,他深唿一口气,转身望向剩下的人手,道:「整顿人马,我们也即刻出发!」 来这一趟不是他能够决定的,可做什么,他偏要决定不可。 再也不要像方才一样。 少年认真起来,本就高挑的身形策于马上,愈发显得凌厉如刀锋出鞘,轮廓分明的五官肃杀而极富冲击力。 少顷,剩下的人马也随容诀方才离去的那条官道,消失在了长风掠过的松树林里。 · 「督主,到了。」落日熔金下徐通凉一把勒紧手中缰绳,褐色的身形浸在明灭光影中屏息等待容诀的下一步指示。 容诀勒马停在队伍最前方。夕阳西下他不过略侧了一点首,露出来的小半张脸竟美轮美奂,仿佛踱了一层圣洁的柔光,昳丽艷绝。 他莞尔一笑,恨不能叫人把心肝都剖出虔诚地用双手供奉给他,然而那张从不饶人强势的嘴,一开口就原形毕露了。 「很好,即刻起这一片的廪仓便由东厂接管了。传令下去,廪仓周围所有官吏如有不从者,按违旨重处。待天一黑,东厂一队人马倾巢出动,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住所有过来抢粮暴动的难民。」 「是!」徐通凉毫不犹豫地应下,随即又试探着问:「那这些难民……」 「让其遵守秩序排队领粮,从廪仓中按人口发放,一人两升。」容诀掷地有声的命令言简明晰,徐通凉旋即不再犹疑严格执行。 最后一线夕阳也彻底落下天幕,浓郁的黑从广袤的天际边缘一点点往里席捲。颍州廪仓四周都点上了火把,火光不停跃动,是来往又加强了一倍巡逻侍卫,特意提防难民暴动而准备的。 等最新一班侍卫兵巡逻走过,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旋即,一个个面黄肌瘦却双目放光的难民从草丛中沖了出来,往廪仓方向发足狂奔。 「有难民来袭!所有人戒备!不准放一个人进去,拦住他们,快!」怒喝声顷刻响彻旷野。 话音未落,一列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骑着高头大马的番役从两侧疾驰而上,马脖高扬发出一声尖锐嘶鸣,重蹄踢踏阻在两拨人手之间,溅地尘土飞扬,悍然隔绝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临时防线。 「什么人?大胆!!」侍卫兵们纷纷拔剑警惕围拢他们。 容诀在夜色中转过头乜着他们,侍卫眸中戒备不褪反增,他们根本不认得容诀,不过这没关系—— 「东厂令在此,吾等奉旨前来解决难民争端,不得造次。」徐通凉长臂一举,代表东厂位高权重的令牌随即展露,在银亮月光下闪烁着森冽的芒。 再看他们这一身的行头,侍卫兵们再不敢怀疑,赶忙下跪行礼。 侍卫长急急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勉强露出一个恭敬的笑,声音却还是畏惧居多:「督主一路舟车劳顿,怎的没有先去驿站歇息?可是下属招待不周?下官这就派人去禀告刺史,为督主接风洗尘。」 容诀垂落下眸,面无表情瞧着伏地而跪的人,没接他话,也没阻止他派人通风报信。 眼看着这侍卫长都开始瑟瑟发抖了,容诀终于松了口,道:「剩下的事情自有东厂处理,尔等配合即可。」 「可——」侍卫长并不敢忤逆他,只是眼神四下飘忽,不住往廪仓方位瞟去。 容诀见状,心下有了判断,神色反而缓和了,莞尔问他:「怎么,还有其他问题?」 侍卫长连声说「没有」,身子却簌簌抖动起来,更不敢抬头去看容诀。 容诀正色道:「既没有问题,那就一起协助东厂开仓放粮吧。」说话间,其余的东厂番役也没有闲着,不论是暴动难民,还是余下的侍卫兵,已尽数在掌控之中。 那侍卫长见再没有迴旋的余地,登时两眼一黑,双腿一软跪倒了下去,被眼疾手快的属下架起来拖到一旁,一边摇晃肩膀一边勐掐人中地救急。 容诀轻「啧」了一声,见无人反抗便不再管,收了目光随那几个侍卫自己瞎折腾。他视线落到还在不断挣扎的难民上,递给徐通凉一个眼神,徐通凉当即会意,不再拖延,喝道:「开仓,发粮!」 随着廪仓大门轰地一下推开,仓里粮食落入众人眼底,大家不由震惊了一瞬,旋即是更加狂热激动的唿喊: 「粮食!」「是粳米!还有麦子!放开,放开我!!把粮食给我!!」「……」 「都安静!」徐通凉喝止他们,「规矩些,排好队,每个人都会发放到粮食,再有喧譁挑事者,格杀勿论!」 徐通凉以腰间佩刀震慑,场面很快安静下来。 众人虽然还想抢夺粮食,可到底畏惧他手中长刀,不敢肆意妄为,只一双眼睛冒绿光似的盯紧了仓中粮食,在番役的安排下规矩排起队来,直到他们果真领到了粮食为止。 第9页 一场本该发生的大规模暴乱就这样悄然平息了,容诀看着手下番役有条不紊地发放粮食,在原地等了片刻。 须臾,但见一位头带乌纱帽身穿绛红袍的中年男人颤颤巍巍跑来,一边喘一边招手急喊:「督主!督主手下留粮啊!!」 容诀回首,不疾不徐地等对方跑到他面前,这才分给了对方几分目光。 颍州刺史并不在意他的无礼,竟还敢揣着明白装煳涂,拱手讪笑:「见过督主,督主千岁。您金贵之躯,夜深寒凉,还是先去提前备好的驿馆稍作歇息吧,您要是实在着急办事,明日一早下官再带您过来也成啊。」 容诀闻言,身体微微前倾,侧首在颍州刺史耳边轻笑一声:「金贵不敢当,咱家歇不歇息也不影响。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刺史先告诉咱家,这廪仓里的屯粮为何和官报记录中对不上?嗯?」 一片黑暗中,颍州刺史瞳孔瞬间紧缩到了极致。 第5章 来颍州已有两日,殷无秽组织颍州辖下官吏以及东厂可调配的人手,以最快的速度在城中搭建好了善堂随时供难民寻诊治病,另隔一条街便安排一处据点定点施粥。 目前难民情况持续取得控制,总体形势向好发展。 殷无秽却并没有扬明自己的身份,只在有人询问时于百忙之中不经意透出些有关皇子身份的讯息,有好奇者再想多问,殷无秽已经忙着安顿人手,或是亲力亲为照顾难民去了,丝毫不见皇族架子。 一时间,殷无秽在难民中交口称赞。 有消息灵通的打探到了殷无秽七皇子的身份,难民在得到他分配的粥后纷纷诚惶诚恐地想要下跪叩谢。然而不等他们弯腰,殷无秽已先一步将人扶了起来,留下一句谦逊的「这都是奉太子殿下诏令行事」,旋即又投身于施粥中。 饥寒交迫了许久的难民瞬间热泪盈眶,捧着粥碗大口吞咽。不知他们将殷无秽说的话听进去了几分,但这个人,他们记住了。 殷无秽忙到正午,方才把今日份额的粥施完,善堂那边另有安排轮值的大夫,暂时不必他操心,殷无秽抽空回了一趟驿馆。 一问一直侍候容诀的跟班小豆子,才知他竟然还没回来过! 自从容诀带了一队人马先行后,殷无秽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克制不住的担忧逐渐洇透了少年的四肢百骸—— 倏地,少年眸光一亮,他想到容诀可能会在哪了。少年闪身就离开了甫一回来的驿馆,属下想随身保护都没来得及追上。 殷无秽直奔颍州刺史府。自他来的这两天颍州刺史一直忙地脱不开身见他,能让一州刺史忙碌至此的,除了容诀不作他想。 殷无秽一路畅通无阻,早知他身份的府中管家热情将人带往刺史所在的大堂,「殿下,督主和我家大人都在这边了。」 殷无秽一颔首,正色跟上他。 期间殷无秽穿过一道垂花院门,行经秋风徐徐的回字形游廊,这刺史府不算繁华,却胜在清新雅致,处处透露出生机勃勃的气息。显然主人十分看重这栋府邸,殷无秽对府中主人也有了些初步了解。 最后行至一处坐北朝南的正堂,管家一抬手,「殿下,到了。」 殷无秽立即举步进门,却差点和迎面而出的容诀撞了个满怀,「怎么走的这样急?」 容诀在猝然看到他后略退了半步,拉开距离。不过他语气仍是闲适的,丝毫听不出和颍州刺史拉扯了两天的疲惫之感。 反倒是刺史,在匆忙和殷无秽行了礼后面向容诀,憔悴为难地:「督主,情况下官都和您实话说了!这事情,真不能这么办哪!!」 容诀低头理了理被压出褶皱的袍袖,不容置喙一抬眼:「这便是你的问题了,咱家只给你一日时间考虑。你若还在这里唧唧歪歪,咱家可不敢保证,剩下的几个廪仓也能完好无损,明日隅中,咱家会再过来听你答覆。你不中用,下边有的是懂事听话的人。走了。」 容诀喊的是殷无秽。 殷无秽闻言立即跟上了他,徒留颍州刺史愁眉苦脸地杵在原地,拱手目送他二人离去。 容诀和殷无秽不疾不徐地沿游廊往外走,「……事情就是这样了。」 「那颍州刺史倒是没有谎报屯粮,只他和当地商会互相攀结,由着他们将粮食放进官府掌管的廪仓中寻求庇护,每逢天灾人祸弹尽粮绝时再从中济民牟利,两厢合作。这颍州城贸易如此繁华,鲜有事端,少不了这一重要原因。」 「这么说,这刺史反倒做了一件好事。」殷无秽观刺史府中质朴,可见对方并不是个剥削民脂民膏的父母官。 「对这样的人,威胁应当起不了作用吧?」 容诀低低笑出一声,「你把咱家想成什么人了,咱家威胁他作甚。官场也从不是非黑即白的,咱家要真想对付他,此刻他人早身在诏狱了。」 殷无秽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是了,这才是容诀一贯的风格。那容诀还为此耽搁两天,用意是—— 「颍州刺史庇护了这些商户这么久,叫他们出点粮食不应该么?再说,这颍州距离京畿如此之近,可以说是京畿和其他各州郡连接的桥樑,最富庶繁华也是收容难民最大的一州,若颍州的难民顺利解决,接下来的事情也会便利许多。有颍州刺史出头,剩下的州郡不会不买帐,何况,你那施粥布善,粮食也不多了吧?」 第10页 容诀侧首朝他眨了眨眼,殷无秽当即恍然大悟,他刚要一喜说话,旋即又压紧眉梢,道:「可是,这样一来发放的粮食可不是小数目,这些商户如何肯同意?」 容诀笑意渐次收敛,道:「这个问题咱家跟刺史提过,日后他们可以走明路,这些商户在官府那里挂了名,一时盈亏并不打紧。再说,等难民的状况稳定,便不必再施粥放粮了,亏损不了多少。届时朝廷赈灾银饷一到,一切困难自然迎刃而解,偏这刺史一根筋不肯变通。啧,真是个棘手的麻烦。」 容诀负手一哂。 问题的根源不在于解决办法,而在于刺史对东厂缺乏信任,宁愿这么和他干耗拖延,也不肯退让半步,事情陷入了死胡同。 殷无秽想明白了这一点,蹙眉道:「真到了这一步,恐怕也只能让东厂强制接手解决问题了……也不行,这样恐会引发其他隐患。我想办法看能不能先稳住颍州刺史,让他答应。」 容诀摇了摇头。 要稳住颍州刺史,可不是光动动嘴皮子就行的,必须要有说服他相信的足够筹码。且不说东厂如今被皇帝忌惮,举步维艰,又在办事中接连损耗,形势并不乐观,不能给予对方什么。 便是能,容诀也决计不肯。 「若这刺史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家,也不会再跟他客气了。」容诀眸光骤冷。 他除了是皇帝手中刃,更是东厂的首领,东厂番役既听他命令行事,他便要保全属下的存续与利益,必要时候,他不会手下留情。 殷无秽没有错过容诀眸中一闪而过的冷芒,他心下一颤,手攥成拳,格外坚定地道:「督主,我定会说服他答应。」 容诀觑了少年一眼,嘴角惯性一提,没有戳破少年这点难能可贵的大言不惭。 殷无秽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无奈辩解:「我是认真的,阿诀!」 连他名字都喊出口了,容诀还不至于吝啬到一个台阶都不捨得给单纯的少年下。他以手支颌,莞尔微笑:「……唔,那咱家姑且相信殿下。」 「算了,我会证明给你看。」殷无秽见他态度敷衍,也有点泄气,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担心道:「你两天没回来,一定睏乏得很,我一直叫人备着热水吃食,你一回来就可以沐浴歇息。」 「多谢殿下,殿下有心了。」 「……」 两人离开刺史府,往驿馆折返。 殷无秽瞧见容诀有些不太明显青黑的下眼睑,心想,今日下午他哪也不去了,就在驿馆陪容诀休息,顺道想办法说服这颍州刺史。 · 翌日,容诀按约定时间前往刺史府。 他推开房门,却没见到昨天一脸信誓旦旦的殷无秽,问过属下他的去向,约莫是去了善堂。容诀就没再管了,兀自离开。 一早晨光熹微时就得到消息的商户一齐赶来了刺史府书房,他们已在里头商讨了一个时辰有余。 士农工商,商人位阶最低,几人主要还是看刺史的意思。其实容诀的提议也无不可,长此以往反倒是好事,可刺史忧心他卸磨杀驴,毕竟这位东厂督主的手段太过令人胆寒,能拖一时是一时,总能想出解决办法。 「大人,那位……过来了。」管家不得不敲门打断他们。 闻言,书房里几人俱是面色一变,互相递了个眼神,举步前往大堂。 他们到时,容诀已经慢条斯理地端坐喝茶了,见到他们,甚至还十分闲适地打招唿,「早啊,诸位。」 众人顿时惊恐万状地朝他行礼。 容诀偏头,眉目一弯,笑意吟吟地:「你们商量了一早上,也该出结果了吧。这样,咱家再退一步,既然你们将屯粮放入了官家廪仓,和官粮性质一致,税务也可按官粮规定缴纳,如何?」 众人听见神色一震,脸上有不可置信的惊喜闪过。 即便知道可能是陷阱,可容诀给出的诱惑实在太大,商人位低税高,所以他们才寻求刺史的庇护,倘若容诀所言为真,那—— 压力给到刺史身上,刺史也不由面露难色了起来。 他没有被容诀的巧言令色所蒙蔽,单刀直入道:「你如何能作主他们的税收?东厂什么时候接管户部的职能了?」 容诀笑容收敛,他道:「户部的郑侍郎可处理做主。人,你也是知道的。」 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刺史面色一变。 容诀心道果然,东厂自是不能干涉税收的,可郑侍郎和颍州刺史乃师出同门,郑侍郎自入仕后一路高升,却难得公正廉明,又和颍州刺史私交甚笃,若是由颍州刺史出面,他再从中斡旋疏通,这事未必不能成。 说到底,不过是借花献佛。 但那又如何,颍州刺史此人甚轴,他不介意开口,当了这个牵头人,既不需要出力,又能达成目的,何乐而不为。 「若真能如此,下官自然没有意见。」颍州刺史还是忍不住地心动了,甚至完全没有察觉出容诀的用心。他愈是斟酌思忖,愈觉这是个一劳永逸的好路子,总这么提心弔胆的也不是事。 不过,刺史还是没有忘记一开始的顾虑,目光一凛道:「我们如何能信你?」 容诀:「……」 没发生的事情,他如何保证;他保证了,刺史就能信? 可笑,东厂办事何曾向人保证过,容诀唇角一点点拉地平直。 第11页 经由刺史一说,在场商户也反应过来,就算容诀许诺的是真的,他们上报税务还是要经刺史之手,他们直接答应了容诀岂不是得罪刺史? 这个大宦官,果然不安好心。 须臾间,气氛重又凝重起来。 容诀的耐心逐渐告罄,他垂着睫,指腹在茶杯壁上一下下不轻不重地捻着,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刺史这群人算是踢到铁板上了。 容诀再抬头时眸中无一表情,皮笑肉不笑地:「既然刺史不愿,咱家也不勉强,此事就此作罢。」 他说完,起身欲走。 气氛乍然冷却,众人顿时也慌了神,谁不知道得罪东厂的下场,饶是刺史拿乔拖延,也不敢真的触怒容诀,当即想要出言挽留。 然而就在这时,门口有脚步声急促传来,容诀定睛一看,是穿廊而来及时赶到的殷无秽,少年手上还拿着几张不知写了什么的宣纸。 容诀眉梢微动,一瞬不瞬注视着门口面若冠玉的少年,听他挽留:「督主留步。」 第6章 殷无秽进门自然而然地站到了容诀一边,他道:「刺史无非是担心授人以柄,督主回京畿后出尔反尔,是这样吧?」 颍州刺史皱了皱眉头,不解殷无秽此话何意。 殷无秽信步走到他面前,周身皇子威压迫人:「想必刺史也清楚,官商勾结囤积居奇乃周律所大不允,轻则罢黜革职,重则抄家斩首。别说这事捅到父皇面前,就是本殿下,现下也能将你处置了。」 「殿下恕罪!」颍州刺史闻言立即惶恐下跪,其余商户也紧跟着跪了一地。 刺史不死心道:「既然殿下如此说,自然也知道下官并未贪昧一文一两的银钱,下官都是为了颍州城的民生福祉才——」 殷无秽不容置喙一打断:「够了,管你才什么,是旁的官员会信这一套?还是父皇会信?你说你并未贪污你就没贪?本殿且再问你,那些商户的粮可是放在了你治下的廪仓里,人证物证俱在,你百口莫辩。现在确实没出问题,一旦东窗事发,你有几条命够脱罪的?」 颍州刺史一听,顿时心都凉了半截,再说不出一个字。 殷无秽乜着他,少年殿下的眼神极具压迫,「与其时时提心弔胆,不如现在将功折过,使其名正言顺,既解了颍州的燃眉之急,又能绝日后祸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殷无秽直接将刺史心里那层顾虑揭开,横竖都是死,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容诀立在一旁,静静望着少年。 这少年身长玉立,这样面无表情板起脸说服人时竟隐有几分帝王威仪,流畅分明的稜角线条冷峻而利落,和他不经意间办事的风格一模一样。 容诀猜到殷无秽手中纸张是什么了,他顿时笑了,饶有兴味地观望少年继续唬人。 只见颍州刺史的脸都白了,一个稳重的中年男人,还从官多年,被吓成了这般模样,可见确实怕的不轻。 殷无秽微微俯下身,缓和了声调,「本殿知你顾虑,不过你不必担心,本殿和督主此番前来不为旁的,正是为了黎民百姓。本殿可为你担保,督主不会反悔,同时你也可以上书向父皇禀明情况,连同户部,督主绝不插手。如此,你可安心了?」 容诀在他说完后低笑出声。 殷无秽立时气息一晃,耳尖微动,不过这点波动很快被压下,少年重又肃然,将他一早去应天府白纸黑字写下的担保契书拿出来。 有应天府印章为证,皇子作保,相比于一个註定悲剧的结局,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颍州刺史旋即不再犹豫,双手接过担保契书,蘸了红泥摁下自己的手印,俯首道:「多谢殿下,督主,还请督主一定保全颍州城的百姓。」 容诀上前,将那盖了手印的担保拿来看过一眼,旋即递还给殷无秽收好。他弯唇莞尔:「刺史放心,咱家既答应了,定会说到做到。」 「多谢督主成全。」颍州刺史郑重地朝他磕了一首。 其余商户照做,容诀受了,诺约即成。 事情顺利解决,容诀也没兴致留下继续喝茶,遂和殷无秽一道离开。 两人行在游廊上,容诀莞尔揶揄他:「咱家也不过是借花献佛,你倒好,不费吹灰之力直接一纸担保就搞定了,从前倒是咱家小瞧你了。」 殷无秽有些侷促,微微赧然地道:「是督主教的好。他们惧你位高权重,却并不会质疑一朝皇子的威信力,我也是钻了身份的空子,事情方才办成。」 容诀闻言,不置可否一笑。 不是所有人一教就能够成才举一反三的,何况,他确实没教过殷无秽这些本事,大抵是他自己耳濡目染学会的。 反倒是他,白捡了块宝。 然而这个宝贝本人还浑然不觉,在他身边跟前跟后,一脸雀跃地问东问西,问他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想吃些什么,是先回驿馆还是去别的地方勘察。 容诀的一句认可就让他轻易满足,飘飘然了。 问的太多,容诀又没回他,殷无秽有些不好意思地渐次安静下来。 容诀瞧着他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心中好笑,到底还是年轻,于是遂了少年的心愿,道:「去醉仙楼,咱家只带你一人去打牙祭。」 「好!」殷无秽高兴地很明显。 . 颍州城市热闹繁华,小摊贩夫随处可见,店铺街玩鳞次栉比。两人一路穿街走巷,有趣的小玩意琳琅满目迷人眼,殷无秽却没什么兴趣玩赏。 第12页 街上人多,难免有人迎面挨蹭到两人,殷无秽一心都放在了容诀身上,略微站到他身前半步替他挡开人流。 只不过这样一来,容诀的手就难免会惯性撞上殷无秽的。 前方迎面而来一个挑扁担的青壮男子,挑着的兜篮还左摇右晃,忽然从里窜出一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殷无秽一惊,手已经下意识攥住了容诀的腕,将他拉到了一旁。 这不过是件极小的插曲,压根无甚影响,可当掌心触及到那一抹细腻温热时,殷无秽却没有第一时间松开,反而轻动五指将其整圈握住了。 容诀一怔,倒没有很讶然,他挑了下眉,觑向殷无秽。 少年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这样的行为很不妥当,紧张过头了,可他错过了最佳松手时间,这会儿再松,反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殷无秽一想,干脆不松了。 「人多,免得他们冲撞了督主。」 殷无秽说着自然拉住了容诀的腕,自己说服了自己。 容诀见状眉梢挑地更高了,见殷无秽已经如此不自在,便没有戳破少年那点依赖人的强烈自尊心。 不过向来独来独往惯了的东厂督主并不习惯和人如此亲昵,在到了醉仙楼后主动松开了他,要了一处临窗雅座。 殷无秽倒没因此失落,他能单独和容诀吃饭,没有宫里那些繁文缛节,更没有需要避讳的下人,在这偌大的颍州城内只他们二人,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愉悦的。 一顿饭吃的舒心自在,殷无秽还在抽条长身高的年纪,少年吃地很快,动作却不失礼数涵养,再加上心情颇愉,没一会就有了些微饱意。他放慢了速度抬眼去看容诀,只见对方执箸一根一根地挑着菜,慢条斯理到了赏心悦目的地步。 殷无秽专注看了会,一方面想着怪不得他这样瘦,这么吃饭他不瘦谁瘦,另一方面手却不自觉跟着容诀夹菜的顺序,他吃什么他也吃什么。 少年想想就有些止不住的开心,旋即又勉力压制住,这么幼稚的动作被人瞧见是要笑话的,尤其在容诀面前。 少年眼珠四下一转,努力正襟危坐,却在下一瞬,楼下方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褐色身影,他登时望向容诀—— 容诀不疾不徐地拿帕子擦净嘴角,说了声「上来吧」,方才殷无秽在楼下看到的人影顷刻间就到了他们眼前。 来人俯身在容诀耳边禀告了什么,只见容诀脸上出现了熟悉的晦暗神情。 殷无秽顿时心中一紧,他是真的以为这一路只他们两人,不想东厂下属也在暗处。他的好胃口顿时有些食不知味了起来,只觉醉仙楼也不过如此。 禀告完事,那人立即消失在了眼前。殷无秽也没心情继续吃饭了,放下筷子问:「你又要去忙了吗?」 容诀瞧着他瞬间耷拉下来的神情,不禁好笑,端起茶杯浅呷了一口,道:「不妨事,你继续吃吧。」 殷无秽并不放心,盯着他不放。 「太子也要过来颍州,据称已经说服户部从国库取了银饷,不日出发。」容诀放下茶杯,告诉他实情。 「什么?!」 殷无秽反应太大,容诀就多说了两句,「无妨,不管太子来做什么,到那时我们应当已经在颐州了,有一定时间差。咱家看善堂这边也处置地差不多了,要不了两日这边的事情便能全部解决,后续自会有颍州刺史接手,影响不到什么。」 闻言,殷无秽一颗心这才勉强放了回去。 容诀还是陪少年吃完了饭,这本是他应得的,不过殷无秽瞧着依旧兴致不高,都没有来时那么精神抖擞了。 容诀无奈道:「太子便是此刻就出现在这里也不会改变什么,他不会同咱家一路,你该做什么就还做什么。」 「嗯。我下午再去巡视一趟善堂,今日的难民已经少了许多,情况基本悉数控制住了,我先将全部人数登记建册,稍后交由刺史安置。」殷无秽早早计划安排。 容诀随他去了。 不过他不准备再出去,主要矛盾解决,难民暴动平息,又有东厂坐镇,以颍州刺史的性子,他不会轻慢了这些难民,自有安排。 不过太子竟真请命前来,这倒是容诀没想到的,不会是皇帝的意思,那就只能是他自己的了。 容诀想不通,那位金尊玉贵的太子为何改了主意。 他回到驿馆,之前派出办事的二档头此时已完成任务归来,房门一阖,东厂二档头裴钰当即禀告道:「督主料事如神,属下已经和驻留在其他几个州郡的暗哨取得了联繫,所有情况尽数整理在此,请督主过目。」 容诀接过裴钰呈上的册子,一页页翻开观阅,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 又一日,殷无秽和颍州刺史分工处理好了剩下所有事宜。 有了廪仓放粮善堂治病,难民已经不再飢病交迫,身体健全早有谋算地辞别了颍州,去别处谋生了。剩下的有直接在经济富庶的颍州做工的,也有仍在修养治病的,刺史为他们提供了暂时住宿。 朝廷银饷即将发放,这一切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情况比预估地还要顺利,颍州刺史很是高兴,和殷无秽的交谈也很愉快,甚至连带之前对容诀的畏惧都忘了,热情诚邀他二人来刺史府中款待设宴。 殷无秽本就因为太子的到来不开心,怎可能再答应刺史的邀约,当即微笑着婉拒了,留在颍州的最后一晚他自是要和容诀单独用膳的。 第13页 两人也没再寻别的地方,就在驿馆,让属下去醉仙楼打包了饭菜回来。 只他们二人。 「明日我们就可以出发去下个州郡了。」殷无秽动作熟练地替容诀夹菜。 容诀讶异地挑了挑眉。 少年轻咳一声,以拳抵唇:「颍州的事务提前打理好了。督主那边应当也收到东厂查回的情报了吧,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尽快出发去下个州郡为好。」 容诀不置可否,莞尔「嗯」了一声。 第7章 从颍州出发前往余下州郡,东厂以容诀和两位档头为首,兵分三路,加快了平息难民暴动进程。 殷无秽则和容诀一道前往西南方向,也是难民暴动冲突最尖锐的地方而去。 中间途径过朔、颐两州,两州刺史早在容诀处理颍州一事时就有所耳闻,在容诀和殷无秽到来之后更是极尽配合之能事,再加上两州情况原就不算严重,不消半月便顺利解决了。 两人带队继续下西南,最后到达的目的地是忡州,长梧郡。 此地占地面积堪比一州,不过因其坐落偏僻,当地多沼泽山地,鲜少住人,因此被纳入忡州之下一併管辖。 却也因其独特的地势,难民暴动发酵成了匪祸之乱,忡州官府极难约束管制。 而容诀要做的,就是在收集到东厂提前勘察到的情报后平定匪患,将一併参与抢劫祸乱的难民小头领缉拿重处,犯事轻者若能提供敌人内部情报可酌情减免罪责。 当地郡守闻讯,立即亲自出面为容诀和殷无秽引路。 越过山丘,最后止步于一处绵延数里的沼泽带。郡守十分为难地解释:「就是这里了,此处沼泽深不可测,这地方就只有那些山匪才知道路子,官府数次出动剿匪,可每次一到这里就毫无办法了,您看——」 容诀顺着郡守手指的地方望去,在地上随手捡了一块石头扔进去,只见沼泽表面冒出一串咕噜泡,转瞬下沉不见,听不见一点声。 在场众人的心也跟着一沉。 容诀在短暂的思忖考量后一转身,道:「早就听闻长梧郡的落叶乔木闻名遐迩,现下看来,确实如此。去准备泡桐宽木,渡沼泽,剿匪!」 「是!」东厂番役立即领命下去办事。 郡守旋即恍然,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目光灼灼道:「泡桐木?是了!下官怎的没想到,还是督主足智多谋!去,赶快去安排府衙人手,配合督主一切行动!!」 郡守在一旁絮絮安排。 容诀眼神微妙地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殷无秽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旋即不动声色站到了容诀身边,神情若有所思。 到达长梧郡,容诀和殷无秽就地住在了郡守府,他们勘察回去时东厂属下正过来禀告,泡桐木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上山剿匪。郡守也表示,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协同东厂的行动。 容诀没有辜负众人期望,时间就定在了第二日。 郡守激动地连连感谢他,又是让人摆酒设宴,又是官场那一套热络吹捧,倒是不像之前那些官员十分畏惧他。 也不知是因为地处偏僻没听过容诀的名头,还是不知者无畏。 不过不管因为什么,容诀一莞尔,拒绝道:「不必了,咱家喜静,郡守等剿灭匪患再张罗庆祝不迟。」 「是是,是下官激动了,有东厂出马下官能放一百个心。这样,下官再去清点一遍衙役人数,不打扰督主和殿下用膳。」说着行礼告退。 容诀举步回到房里,殷无秽也已经来了,少年看着一桌美酒佳肴,顾虑地:「督主,我觉得这郡守很不对劲。他既这样在意匪寇祸乱,缘何连泡桐木能渡沼泽的法子都想不出,他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语音未落,就见容诀夹了一块鱼糕开始吃了。 「阿诀——」少年顿时大惊失色,忙过来紧张查看容诀情况。 容诀不疾不徐地将口中滑嫩鱼糕咽下,末了弯了弯睫点评,「味道鲜美,口感上佳。殿下要不要尝尝?」 殷无秽见他没事,松了口气,却仍惊魂不定道:「阿诀你真是,也太不小心了……那我也尝尝。」 见容诀直接将鱼糕夹进他碗里,殷无秽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味道确实不错。」 殷无秽见他姿态从容,这会儿倒也冷静下来了。郡守就算真有问题也不敢堂而皇之在他们的饭食里动手脚,于是放松下来和容诀一块用膳。 「怪了,这长梧郡多山,按理说应当有不少当地特色食物,怎么反倒这么多鲜美的水禽菜品,完全像是……按照阿诀你的口味量身制作的。」 「是吧,殿下也这样觉得?」容诀抬起脸,一手支颐,笑意吟吟觑着他。 闻言,殷无秽一怔,搁筷望向他。 · 翌日未时,容诀集结了一队东厂番役,再加上郡守为他准备了六十擅武扈从,一行人阵容浩荡地在郡守府院集合。 「督主,此番剿匪万事小心,下官替长梧郡的百姓感谢督主和殿下的大恩大德。」郡守弯腰深深作了一揖。 容诀客套地:「咱家奉旨办事,郡守客气了。」 说完一整披风襟带,翻身上马,利落地像把铮然出鞘的刀锋,殷无秽始终紧跟在他其后。 郡守目送他们,掩在宽袍大袖中的手掌紧了紧。 「驾——」马蹄声应声重响,密疾交错。 第14页 很快,众人策马离去的身影渐次消失在了郡守眼底,和天地融为一色。 愈靠近山地风愈疾,拂地容诀玄色戗金暗纹披风猎猎,不过日光炽耀,将他素白侧颜辉映地秀美绝伦,连脸上浅白细小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殷无秽在这样紧肃的氛围中策马驰骋,莫名心脏狂跳了几下。 离开皇宫,和容诀单独在一起是这样一种美妙的感觉吗? 要是这偌大天地间只他二人就好了。 殷无秽倒是没多想什么,只是单纯享受和容诀独处的时光,哪怕就这样安静同行,什么也不做,知道身边有这个熟悉信赖的人,就会不自觉的安心下来。 心念浮动间,马蹄声急遽一停—— 到地方了。 因为殷无秽的走神,他的马比旁人多跑出半截,幸亏他反应快,一把勒住缰绳,将马头生生拉了回来,却还是收穫了容诀投来的一眼讶异目光。 殷无秽面上赧了一下,旋即装作若无其事归队。 容诀没管他,按计划进行:「放木!」 音落,紧跟在后的郡守府扈从将运来的泡桐木一齐放下铺开,数量正好足够跨越沼泽所需的浮力,东厂番役率先骑马踏木一跃,顺利通过。 容诀和殷无秽紧随其后,一行人轻骑跃过,面前赫然展露出一条蜿蜒进入的山径,众人彼此对视一眼,小心警惕地上山。 山路越来越深,山林越来越密,不过依稀能看出里面的生活痕迹,被踩出来的道路纵横交岔,有凌乱的鞋印,也有深深的车辙。 容诀勒马停在了脚印泥泞的分岔路口。 「督主,接下来我们该怎么走?」郡守府扈从出声问。 容诀轻扫过才下过雨不久,留下新鲜脚印的山径,不由分说道:「东厂番役带头,分别率扈从各二十前往这三个方向,一经发现匪徒,以烟号为信。」 「是!」手下领命,即刻带着人朝脚印交叠的三个方向而去。 少顷,原地就只剩下了容诀和殷无秽两人。 容诀一哂,「这么明晰的痕迹,生怕咱家看不着似的。」 殷无秽四下一望,发现了什么扬声道:「督主,这边。」 说着,少年调转马头来到一处藤蔓交缠的杂草丛处,他拔剑扫开挡路的野草植株,眼前豁然出现一条隐蔽却并不荒芜的小路来。 「我们走。」 容诀带着殷无秽,两人沿第四条路往山林深处驶去。 而就在他们离队策马行进时,不远处蹲守在树梢上一名眉粗眼尖的男人旋即也消失在了原地。 容诀和殷无秽一路悠然往里,间或停下游赏嶙峋怪石,间或摘几个不知名的野果兴味研究。就在他们再一次忽然心血来潮调转方向时,一根极细、极锋利、肉眼难以窥见的嵌针钢丝刃在马蹄前曳过一星寒芒,然后被轻易避了开来。 容诀甩手掌柜似的,随手一指,「陪咱家去那边瞧瞧。」 殷无秽欣然作陪。 看到他们这般闲适姿态,暗中布置机关的匪寇恨不得一口银牙都咬碎了,他们花了那么多功夫一路掩藏踪迹,这两人究竟怎么还能找到这里的?! 他们恼恨归恼恨,却不得不想法子继续阻止二人深入,谁也不想跟以严刑迫供手段悚然的东厂硬碰。 可这两人偏不上套,他们也只能寄希望于那三队人马尽快发现他们特意打包送给东厂的难民,尽快了结此事。 容诀悠悠转了两圈,仿佛终于腻歪了猫捉老鼠的游戏,耐心告罄,他一眯眼睛,道:「进去!」 两人纵马直向山匪寨子方向。 暗中窥伺的山匪:「?!!」 没时间等了,一群山匪互相通了气,留下看寨的当家当即眼神一戾,兇狠道:「咱这地盘过往也不是没有官府来查过,如今不过是再多两具尸体。只要捱过这一遭,先保住寨子里的兄弟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是!」其他人纷纷应和,干他们这行的,最不怕的就是玩命。叫他们这么忍着,躲着,那才是真憋屈。 一众匪寇瞬间散开,急掠过山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击杀擅入者。 咻—— 一枚暗器朝容诀左侧破风射来,容诀偏身一躲,殷无秽一惊上前。可还不等他拔剑去护容诀,无数毒针狂风骤雨一样袭来,殷无秽一边持剑旋挡大部分毒针,一边深深担心容诀的情况。 容诀智计过人,却不胜武力,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很难全身而退! 容诀的确在如此迅疾勐烈的攻击下节节败退,他一扯身后披风,以其为盾,纤细的腕处袖箭冷芒一闪,旋即一枚极快、极精巧的箭矢射出,精准贯穿埋伏的山匪眉心。 咻咻咻—— 数十发锋利袖箭齐射,无一落空全部精准击中,一簇簇的血线接连飙起,喷洒在遮挡山匪的树叶上。 山匪一惊之后愤而暴起:「兄弟们!给我上啊!杀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弟兄报仇!」 「报仇!!」 剩下埋伏的山匪一怒之下全部现身,作势要跟他们决一死战,登时所有毒针全数袭来,容诀几乎抵御不住,纵然殷无秽全力护他,还是有大量毒针扑面而来,情急之下容诀拉紧缰绳准备后撤。 「嘶——!」马蹄高高扬起,又轰然落地。 原来是毒针扎在了马腿上,就连马蹄都被射成了马蜂窝,骏马痛地往前一栽。 第15页 容诀身形一晃即将摔倒,霎时无数细密的毒针映入眼帘,避无可避!电光石火间他瞳孔剧烈收缩到了极致—— 就在容诀做好疼痛袭来的准备时,他劲瘦的腰身被人一把箍住,马身咚地坠地,不过容诀已经感受不到任何下坠感了,他被殷无秽单手抱起侧坐在了他的马上! 少年臂力宛如钢筋铁骨,牢牢抱紧了他,还能腾出另一只手挥剑斩落所有暗器,山匪见状目呲欲裂,提着砍刀从山岚飞身而下。 「阿诀,我们先撤!和东厂番役会和后再——」殷无秽眉梢锐利压紧,不善觑向来势汹汹的匪寇。 「不用,」容诀朝后一看,打断他道:「他们已经到了。」 「什么?!怎么可能!不是让府衙的人去引开东厂的番子了吗?!他们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难道郡守是在骗我们!给我们的消息是假的?!」 山匪见东厂番役策马驰来的瞬间面上一慌,论功夫路数,他们如何能跟专攻此道的番子相比?!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他们也只能硬上了!一边在心里疯狂骂娘,一边咬紧牙关冲上去和东厂硬拼。 结果毋庸置疑,战况急剧扭转,不消片刻,所有山匪就被原地制伏,扣住双手压跪在地。 容诀也寻到空隙调整了坐姿。 为首被绑住的当家很是不服气,瞳仁上翻狠狠瞪着容诀道:「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做到的?长梧郡郡守不可能背叛我们!」 容诀闻言,哂笑了一声。即便是和殷无秽同乘一马,他还是以一个被圈抱在怀的弱势姿态,也丝毫不落下风,歪了歪头睥睨对方,道: 「你们以为,东厂里的都是什么人?」 第8章 容诀一早就盘查清了长梧郡的情况,当地因为坐落偏僻并不受忡州刺史重视,长梧郡郡守几次上书郡中基础建设审批,刺史都没有应允。毕竟这里地广人稀,耗财劳力,回报效益不高。 久而久之,长梧郡渐次成了自给自足的半封闭状态。 长梧郡郡守为了当地生产发展不得已和山匪勾结在了一处,劫富济贫,甚至还鼓动难民一起加入。 容诀来的那天就有所察觉,派人盯梢,果不其然郡守将他们第二天进山剿匪的消息透露给了山匪,容诀顺势得知了他们的山寨所在地。 因此有了今日这一出。 郡守府的扈从怎敌东厂训练有素刀尖舔血里淬鍊出来的番役。容诀赞嘆于他们的果敢,却并不支持这种莽撞又愚蠢的做法。 当家依旧梗着脖子忿忿不平,「我们有什么错?都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 容诀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无甚波澜地:「所以被你们抢劫的人有什么错?官府奉命剿匪维护一郡治安又有什么错?」 一句话将人堵了回去。 在解决了埋伏的山匪之后,容诀没费多大功夫就指使东厂抄完了整个山寨。东厂办事效率自不必说,加之山寨规模不大,没一会儿就将其盘问了个底朝天。 原来这里的山匪流动性强,如果有人想出郡另谋生计当家也不会阻拦,有了郡守的约束,抢劫谋财虽时有发生,却从未害过一条性命,有时商队过路,提前拜了山头留下买路财也能顺顺噹噹过去。 整个长梧郡完全凭藉官匪勾结的方式发展延续。 虽然不成体统,却是无可奈何。 因为人手不够,容诀放了郡守府的扈从,由他们负责将山匪和犯事的难民羁押去应天府。早在山头被抄时,这群人就已经面如死灰了,全部乖乖落落地听东厂命令行事,以求能够减轻罪责。 容诀从手下手里换了一匹马,殷无秽和他并辔齐驱下山。 少年看着一个个被捆住手垂头丧气,排成队拎出来的一串人,问容诀:「……这些人,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少年总是天真又心软的可爱,容诀有时候都不忍苛责他了,但不得不教育孩子,「他们想要活自是没错,可不该扰乱朝纲秩序,妨碍朝廷运作。若是人人都如此恣意,谁都有一套道理,到时整个国家会如何?」 殷无秽哑然,容诀向来拎的很清楚。 「不过殿下既开口了,咱家倒是可以网开一面,将他们交由应天府全权处置,不必经东厂,下诏狱。」 殷无秽对于这个结果已经很是满意,他重又精神奕奕道:「我曾钻研过大周律,像他们这种情况,不少人只需服一年徒刑,即使是刑罚最重的当家也罪不至死。他们不能再走这样的路了,不过里边不少人武功底子不错,参军没有这些限制,若他们争气,倒不失为一条新的路。」 容诀意外地挑了挑眉,不想殷无秽竟真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见少年平时没少钻研学习。 「可以。」 殷无秽得了他首肯,迫不及待掉转马头回去再和那群山匪交涉。 容诀淡淡收回目光,虽然是个选择,却没什么必要。即使去参军,这群人也免不得面临新的生存问题,甚至在军营中饱受异样眼光和排挤,大多难再堪大用了。 不过看殷无秽此时兴致勃勃的样子……罢了。 处理好所有的匪寇难民,天也将黑,连片的乌云笼在半山腰,遮天蔽日,瞧着竟像是要下瓢泼大雨的架势,容诀不想山里气候变化这样快。 殷无秽刚从后面回来,雨丝就飘了下来。 打在容诀脸上,让他本就素白的肤色显得更加苍白,面无血色。他们此行没预料到会忽然下雨,殷无秽从身上摸出一块干燥温暖的帕子递给容诀,「阿诀,这雨越来越大了,我记得来时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先过去避避。」 第16页 容诀也是这个想法。 离下山还有段路程,容诀叫了几个属下折返山寨取些蓑衣渔帽回来,等雨小些再下山,他和余下的人先行避雨。 到了山洞,容诀用帕子擦干脸上的雨水,披风基本全湿了,里头的圆领锦袍也潮了,在这样急剧降温的傍晚湿冷地难受。 殷无秽衣服比他湿的还多,不过少年火气大,体质又结实,其他下属忙着安顿山匪和难民,殷无秽去拾了些柴禾来点了一捧火堆。 容诀烤着火,这才觉得身子暖和了些。 殷无秽勤快地将他披风架在另一边烘烤,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回容诀身边。见容诀搓着手,少年担心,「还冷吗?」 其实还是冷的。容诀小时候身子羸弱,被父母卖进宫时就落了病根,平时好好将养着倒也瞧不出什么问题,可一旦操劳过度,或是生了病会比常人难恢復地多,不仅不适合练武,也比常人更畏冷惧热。 不过他习惯道:「还好。」 少年并不相信,那手指修长匀称,却显出浅薄的青白色,他一握上去,果然冰凉一片。 就这么一会功夫,少年衣服还潮着,手脚却已经暖和起来了,他这么包裹揉搓容诀手的时候,热量熨帖无阻地传到了容诀掌心。 「督主净会骗人。」少年嘴上抱怨,给他捂手的动作却认真又仔细。 容诀听了,置之一笑。 被少年完全包裹着的手掌已经有了些许回温,他却难得抬起脸,道:「知道咱家是在骗人,给你的其他选择也无非就是哄你玩的,做什么还要不自量力去尝试?」 说完,就想把手抽回来。殷无秽却没放,反而握地更紧。 少年也看着他,认真道:「是不自量力还是生的希望,一切都还是未知,不是吗?希望的花都没有种下,又焉知不会开花结果?或许下次再见到他们,就是另一番焕然一新的面貌了。再说,你的手我不也捂暖了吗?」 容诀这次强硬地把手抽了回来。 小兔崽子还顶上嘴了,容诀别过脸,神色微肃。难得在嘴上吃了一回瘪,回过味来却有些许欣慰。 殷无秽看着他重又鲜活起来的脸色,放心了,不再执着给他捂手。 他倒不是置评容诀的做法,容诀久居上位,做事一贯出于全局考虑,见的多了就算原本有些情绪,渐渐地也会麻木。 殷无秽只是,还想要再争取一下。或许就有第三条康庄大道呢,于他,于容诀,更好的第三条出路。 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有些安静。 大雨也淅淅沥沥地转小,属下准备好了挡雨的蓑衣,容诀下令继续下山,殷无秽灭了火堆,始终伴在容诀左右。 这一趟下山很顺利,不过他们回来时长梧郡郡守已经被应天府推官扣押调查了,后续自有忡州府尹审理。 所有的难民暴动终于于此结束,他们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晚上折腾地太晚,容诀命人备水沐浴,他几乎被抽空了气力,连日奔劳再加上淋了一场大雨,他需要好好歇息调整,整个人浸在热水里,阖着目放空自己。 容诀想了许多事情,朝堂的,皇帝的,太子的,还有不可避免有关殷无秽的,少年这一趟成长颇丰,只是长势略出人意料了些。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有他看顾着,出不了事。 夜半,殷无秽被门外的急促脚步声吵醒。 他推开门,叫住路过他房间,近身侍候容诀的心腹小豆子,「怎么来来回回地跑?可是督主出了什么事?」 小豆子转身,朝他行了一礼:「督主没事……不对,有事。」迎着殷无秽愈发凝重的目光,小豆子终于把话说明白,「督主半夜陡地发了高热,奴婢刚熬了药给督主送去。」 「我来吧。」 殷无秽从他手里接过了药,语气虽还是平缓的,动作却很迅疾不容置喙。小豆子一愣神的功夫,殷无秽人已经进去了,他只好作罢等在了外边,随时听候容诀下一步吩咐。 殷无秽推门进屋。 容诀披散着头髮,只着一件单薄里衣靠坐床首,莹润月华洒落在他肩头,在深秋的寒夜里勾勒出一副瘦削的身形剪影。 殷无秽见状更担心了,大步走至床前,伸手去探他的体温,确实有些不正常的高。 一边赶紧餵他喝药一边懊悔道:「是今天淋了雨才这样的吗?怪我,早知道不该让你穿着那身湿衣服。」 容诀就着他手一口喝完了苦涩无比的汤药,莞尔笑起来,「不让我穿湿衣服,你有给我更换的不成?」 殷无秽又被堵住了。 少年并不气馁,他拿走药碗,摸出随身携带的糖果,餵了一颗桂花味的进容诀嘴里。容诀熟稔地享受他的照顾,含着糖生病的模样竟然有些乖巧,这让殷无秽忍不住得寸进尺了起来,他道: 「事情都结束了,不如我们在这多待两天,等你风寒好了再启程回宫。」 「你还想留在这?」容诀抬眸看他。 殷无秽无所谓,但他想和容诀单独待久一点,于是点头。却见容诀蹙了下眉,一口回绝:「不可。」 说着他将今晚接到的东厂传回的最新情报给殷无秽看。 「太子现下正在颐州,拨银一事需得咱家过去,明日一早便要出发。你若是想在这边多留两天,东厂会留部分人手给你。」 殷无秽抿了抿唇,不情愿和一滞写在脸上,「可你病还没好,就这样赶时间,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 第17页 容诀才觉得殷无秽成长了,他就又露出这般依恋大人的稚嫩姿态,这让容诀此时不由地语气严厉:「殿下任务办的很好,剩下之事自有太子接手,再多逗留陛下会有意见。何况一切不过才刚伊始,早些回去,礼部尚书会给你安排政务。」 殷无秽垂在身侧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最后听话行事,却还要问:「那你什么回朝?」 容诀又是惊诧又是无奈地望着他,毕竟每次分别殷无秽都会雷打不动地问出这个问题,「事情办完就回。」 「好。」 殷无秽嘴上答应,却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容诀实在是精力不济,他丝毫不在殷无秽面前掩饰自己此刻的倦怠:「你也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可以再送咱家一程。」 殷无秽道:「我跟你一起再走一段路,等到了颐州我再独自返回京畿。」 容诀对这些都没有意见,他说了声「好」,躺下准备睡了。 殷无秽替他掖好了被褥,确保他不会再着凉,又站了片刻方才转身离去。 不舍的思绪在心里细细密密蔓延开来。除此之外,出宫一趟,相较于如履薄冰诸多限制的皇城宫阙,殷无秽更嚮往宫外无拘无束轻松自由的时光。 即便仍会有许多政事需要处理,即便偶尔也会和容诀意见不合,可是—— 他还是,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啊! 少年的不甘,隐忍,克制,妄想,在这个萧瑟的寒夜彻底迸发了出来。 如果能和容诀一直远离朝堂就好了。 第9章 到达颐州,和太子顺利会晤后皇帝的诏令也跟着一併下来了。 容诀不消想,都能猜到皇帝说了些什么,除了解决难民暴动的嘉奖无非就是催促他们尽快回宫,既是对太子的看重,也是对他的忌惮。 容诀以为,太子也是这么打算。 却不想,太子竟还想留下。容诀意外地审视了太子一眼,跟随他的目光将视线一併栖到井然有序热闹繁华的颐州城中,不少难民在城内找到了一份餬口的工作,吆喝叫卖,挥斥汗水,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容诀懂了,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享受到了收割成果的快感。 听着不明所以的人对他这位闻名遐迩的太子殿下交口称赞,久居东宫少有歷练的太子哪里经得住这个,当即对拨银赈灾都热络了起来。 不过这事到底还是没成,皇帝将太子如珠似宝的看着,连同心腹大太监田顺也一併派了来,敦促太子回宫,太子只多逗留了一天便匆忙返程。 临回之际,他只来得及将赈灾银饷押运至颐州,尚未进行下一步的安排。不过许是这段时日见惯了灾情后的欣欣向荣,回城当天的清早,太子还特意过去清点了一遍银饷,以防出了纰漏。 结果还真让他感觉出了不对。 倒不是银饷数目的问题,从京畿一路往灾民暴动的各州郡运送,本身就有损耗减少,押运官员也俱是太子信得过的属下,帐目名册自是没有缺漏的。只是,不知是不是起地太早,光照原因,太子瞧着那一箱箱泛着微芒的银锞子,总觉光泽不大对。 太子旁的能力且不说,可自幼长于天潢贵胄的皇家,对这些金银珠宝最是熟稔。正当他蹙眉伸手要去拿起一块细细查看时,门外传来敲门的「笃笃」声。 随即是田顺的一声:「殿下,该启程了。」 太子放下手,转身离去前顾虑地回望了银饷一眼,不过旋即又想,自己的亲信总不至于还信不过,于是放心地离开了颐州,剩下政务尽数交由押韵官和各州郡的长官处理。 按照行进速度,太子的车辇回宫约莫需要半旬,足足比来时多了一倍的时间。 容诀暂时没有其他任务,率领东厂属下护卫在太子行伍后。时走时停,颠晃地本就昏昏沉沉的大脑像是灌了铅,半点也转不动,全靠着骏马识途的意识自己奔走。 自长梧郡回来,容诀的风寒就一直未见好,小豆子虽时刻关心他的身体状况,一日不落地煎药给容诀服下,可再是精养也架不住这么奔劳,便趁队伍修整时想叫人也准备一辆马车给容诀坐,话还没出口就被他拦下了。 「督主……」小豆子担忧地眉头都蹙成了一团。 容诀忽略不远处田顺似有若无乜过来的目光,言简意赅道:「不必多事。」 不过是场风寒,往日生过比这更严重的病,受过更深壑的伤,他也都坚持过来了。何况是在回宫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容诀就这么将病情按捺了下去,除了他身边近身服侍的小太监,没人知道。他又一贯能忍,硬是没将自己的虚弱泄出分毫。 始终按照太子车驾速度赶路。 直至五日后,日暮时分。 灿金色的夕阳大片大片辉映在巍峨殿宇上,琉璃橙瓦,朱红宫墙,是熟悉壮丽的皇宫景色。 他们在落日熔金之时赶回了皇宫。 东宫轿辇早就提前守在了午门等候迎接,他们殿下披星戴月地做了一件大事,自是要妥帖照顾着。另外,还需整顿仪容亲自面见皇帝,向他禀告此行一事。 太子没有耽搁,上了轿辇,当即由东宫中人抬起折返。不过在瞥见后头已经下马还立在原处的容诀等人时又停下,回首道:「稍后孤去向父皇禀告就可以了。督主,也回去休息吧。」 第18页 容诀高烧地反应有些迟钝,察觉太子说话,这才抬眸望他一眼。 太子顿时沉了脸:「怎么,怕孤抢你的风头不成?」 容诀勉力压制着昏沉的大脑,顶着耳中嗡鸣去辨识太子说了什么,看清他的口型后方才莞尔:「自然不会,咱家多谢殿下1体恤。」 说着撑了一把身侧小豆子的手臂,稳住身形转过身离开。 太子重又命人起驾离去,行了一段路,又有些懊悔方才对容诀一瞬的恻隐之心,这阉宦还不知道怎么在心里编排他。 他对容诀的态度从未变过,可这一回,饶是他是储君,也不得不承认事情是容诀做的,功劳是他的。诚然容诀此人心狠手辣,叫人不齿,但他自己,到底占了容诀的功。 一时间,矛盾又复杂的情绪充斥在太子心间。 容诀朝反方向离去,他甚至还能有条不紊地指挥东厂几个档头分工去处理这段时间积冗下的事务,丝毫不见虚弱之态。待人全部离去,小豆子猝觉臂上力道一重,担心地一转头,就见容诀脸色煞白,他登时魂都被吓没了。 「督主!督主,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您再坚持一下!」 容诀攥住了他的手腕,那种脚底虚浮头重脚轻的感觉方才褪去些许。他摇了摇头,「不妨事,你先叫人照着之前的药方煎药,稍后咱家还要——」 话音未落,眼前陡地一黑。 「督主!」小豆子急声喊他,手臂也没闲着,忙把软倒下去的容诀一把捞住。容诀险些晕过去,他可不会再听容诀的话,自是先找太医看病要紧。 可容诀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把所有属下都支走了,就剩小豆子一人,他只能先把人扶回去再去太医院请太医。 小豆子又心疼又气急,咬紧牙关一步步搀着人快步往前走。 他愈是心急走地愈快,就愈容易出错,一不小心脚步踉跄了下,手底下扶着的容诀差点脱手而出,就在他担心容诀摔倒而瞳孔紧缩时,眸光中却先一步倒映出了一道修长的少年身影。 是殷无秽。 容诀已被他稳稳接入怀中,「我送督主回去,你赶紧去请太医!」殷无秽气息沉稳却又不容置喙。 不过从颐州分别几日的时间,小豆子竟惊觉殷无秽身上的气质发生了一种,他说不出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让他想要再仔细叮嘱殷无秽的话也不敢说了,只犹豫看他一眼,旋即不再耽搁快步往太医院跑。 行到半路,小豆子又不放心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这下,他瞳孔收缩地更加剧烈了,只见高挑少年直接将一个身量不亚于他的成年人打横抱在了怀里,稳步往容诀居住的凌虚阁而去。 殷无秽抱着脸色苍白浑身滚烫的人心都扯在了一处,他走时容诀不过是有些发热,这才几天,怎地就恶化成了这样?这些人都是怎么伺候的?!若不是他惦记容诀,每日从礼部府衙下值特意经过午门,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 少年想着心脏几乎一窒—— 幸而他力气大,轻功也好,没一会功夫就抱着容诀回了他的住处。 容诀这样都没清醒,他平时又不喜人近身伺候,只定时叫下人在凌虚阁洒扫,等候听唤,东厂属下也隐匿在了暗处,并不露面。殷无秽眼下想找个搭把手的人都找不着,凡事俱亲力亲为。 不过也好,少年也不想将容诀经他人之手。 他亲自将人抱到内室的床榻上,准备先将他那一身繁冗的宦服换下,好叫人舒坦些。从取下冠帽开始,继而是戗金腰封,革带搭扣,黑色长靴,一件件地解开挂到一旁的置物架上,直到只剩下里衣,殷无秽将人平放在暄软的床褥上,准备给他盖上衾被。 容诀却在此时迷迷瞪瞪地转醒。 惯常保持警惕和不喜旁人碰触的习性让他即使是在睡梦和病中也不例外,当即下意识一抬腿,就想将触碰他的人给踹开。 殷无秽毫不设防地俯身给他盖被,却猝不及防被人当胸一脚踹在了胸口。因着病弱,原本要踹人的一脚因为气力不足而变成了踩。 少年哪会不知他动作,他这厢操心容诀地不行,恼他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那厢容诀竟还不识好人心地要抬脚踹他,再好性子的少年被这么磋磨也有了脾气。 少年当即反手钳住他踩在自己胸口的白皙脚踝,锋利眉梢一抬,没好气地:「脑子都烧坏了还在乱动个什么?!」 第10章 容诀这才看清是他。 他确实有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周身都萦绕了起来,妥帖照顾着,只是眼皮实在沉重地睁不开,睁开后大脑第一反应就是挣脱。 即便知晓了面前的人是殷无秽,他可以全身心地交託信任,容诀也还是接受不了这样冒犯僭越的动作,自己隐私敏感的脚踝被人拿捏在手心里。 忍不住蹙眉喊他:「殿下。」 殷无秽纹丝不动,他盯着容诀的目光一片漆深。 少年的不爽清晰可见,容诀此刻没心思哄天真灿漫又孩子气的殿下玩,干脆袒露了自己的虚弱不适,「殿下抓地咱家脚疼。」 闻言,殷无秽立即松开了手,容诀一收腿,自己掀被盖上。当然,最后还是殷无秽替他将被褥细细掖好的。 容诀放松下来,靠着身后软枕微一莞尔:「多谢殿下。」 殷无秽险些被他气笑了,面色不虞,道:「怎的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模样,下面的人都是怎么照顾的?」 第19页 嘴上数落着旁人,言语间却处处埋汰太子。若不是太子办事不力,要容诀去各州郡替他收拾难民暴动的烂摊子,他又怎会生病,甚至恶化成了如此模样,这叫殷无秽怎能不迁怒。 容诀一眼洞穿了少年那点小情绪,也不拆穿,左右殷无秽是个懂分寸的,在外人面前从未表露过二人关系,这一点他毫不担心。更不会去替太子解释说话,只放低了声音,期期艾艾地:「咱家头疼,殿下去瞧瞧太医来了没有。」 殷无秽心疼地紧,一听这话立时起身出去,片刻后又折返回来。 容诀还有些意识,不想他这么快就回来了,重又睁眼,一块蘸了水的凉帕子便搭在了额上,沁凉的感觉顿时叫人通畅许多,脑子都跟着清醒了。 容诀舒适了,眯起眼睛哼笑:「殿下出宫一趟,真是不一样了。」 殷无秽原本就同他亲近,不畏他也不怕他,只是两人平时极少私下见面,因此甫一见时不免有些拘谨。不过经此出宫一趟,两人之间的关系大为增近,又逢容诀染了风寒,正虚弱着,殷无秽反被他气得气势凛然,无形之中竟隐隐反压了容诀一头。 少年一边妥帖照顾他,一边语气仍不怎么样地:「如督主所愿。」 容诀瞬间笑地更开了。少年的确长进不少,都会朝他反唇相讥了,不错。 殷无秽却听不得他这样笑。 从前得到他的赞许就忍不住要激动上许久,甚至还会很不好意思地面色赧然,完全克制不住心情。如今同容诀更加亲近了,只觉他笑的人耳朵酥痒,相较于从前纯粹的开心雀跃,现在明显有种更为复杂的、少年自己都说不清的心痒情绪在心脏深处悄然滋生。 因为这情绪,殷无秽一时半刻没再答话。容诀也舒服地阖上了眼,没多管他。 殷无秽默然地给他洗了脸,擦了脖颈和手,还换了一遍水。小豆子这才带常给容诀号脉的苏太医回来,殷无秽见人过来略退开了些许,将位置让给太医诊脉,却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 苏太医乍然见到殷无秽也是一愣,不过旋即见惯世面的太医便面色如常,朝他一礼后专心致志地替容诀号脉,小豆子在一旁紧张等着。 脉诊完,太医照常和小豆子叮嘱容诀生病的注意事宜,药方煎法,小豆子驾轻就熟地记下,再将人毕恭毕敬地送出去。 殷无秽坐到榻沿望着唿吸平稳的容诀睡颜,少年垂下头一言不发。 时候已经很晚了,如墨的夜无边铺开,屋里点着烛灯,因为容诀睡着,一豆灯光不算亮堂。小豆子煎了药赶回来时正撞见殷无秽的侧影被烛光曳映在层层束起的丝织绡帐上,少年侧面线条从额顶至下颌完美收束成了一条起伏悍利的线,他垂着的目光不消看,都叫人感觉到其中的幽邃沉凝。 小豆子端着药碗戳在门口,愣是没敢上前。 他不是第一天认识殷无秽了,自他净了身入宫,一直跟在容诀身边侍奉时就熟悉了这位七殿下。殷无秽性情温驯,又生的霞姿月韵皎皎如月,和他相与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可现下小豆子确定了,眼前的七殿下通身气质是真的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小豆子不由心生惶然。 房中多了第三人的气息殷无秽第一时间就察觉了,他转过头,眉眼间是一如既往的平易近人,可说出口的话也是那样不容置喙:「药给我吧,我来餵他。」 「是。」小豆子上前照做,低眉顺眼地瞧了容诀一眼,还是提醒道:「……我家督主不大喜欢苦味,现下睡地正沉,殿下餵药怕是不会顺利。」 「无碍,我都晓得。」殷无秽反应平常,颇为耐心,倒叫小豆子疑心刚才是他想多了。 殷无秽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给容诀一点点餵下药,再用帕子轻柔擦净他唇角溢出的药汁,最后还不忘餵他一小勺碾碎成末再融成水的糖果,直到容诀眉心重又舒展开,方才放心回去。 小豆子有些狐疑不定地盯了殷无秽背影小半晌,这才摇摇头,不乱想了,专心照看好容诀。 容诀即便是生着病也没睡地太久,一个时辰后便悠悠转醒了过来,此时房内只余小豆子一人睡在脚踏上值夜守着他。 容诀坐起身靠在床头,揉着眉心问起来的小豆子:「陛下那边可传了什么消息?」 小豆子将东厂汇报来的最新消息一一禀了,起先容诀还认真听着,直到察觉嘴里有股清冽的甘甜,还是熟悉的桂花蜜味,他轻动舌尖抿了抿余味,继而微不可察地提了下唇,眼睫弯成一抹月弧。 「……督主,咱们还要去见陛下吗?」 小豆子惴惴不安,因为容诀回宫没有第一时间向陛下回禀,太子反而郑重过去了,也不晓得对方会在皇帝面前说容诀什么,总之绝不可能是什么好话。不出所料,皇帝出来后提起督主就横眉冷对了,小豆子实在为他感到不值。 「不去。」容诀又钻回被窝,咕哝道。 最佳时机既已错过,现在去反倒像是心虚着补,容诀可不想应付老皇帝,触他的霉头。何况他现在浑身惫懒地很,更不想去了。 「好嘞。」小豆子眉开眼笑,不去才好呢,他乐呵呵地伺候容诀歇息。 第11章 一连两天,容诀都没主动面见皇帝,待在凌虚阁安静休养身体,谁也不见。 这么将养着,总算不再头昏脑胀了,只还有些低烧,不过不耽搁什么,朝中诸事一样不落,自有属下过来禀报。就连宫中关于他的那些甚嚣尘上居功自傲的流言,容诀俱一清二楚,只是不置可否罢了。 第20页 小豆子听到还十分忿忿,攥着拳头恨不得冲出去把那些人的嘴巴一张张全撕了。容诀瞧他这样不由得失笑,一摇头也懒得在意,等他气过了,也就好了。 容诀没有主动去见皇帝,倒先等来了他的封诏,册封他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这是皇帝一早就许诺好的。而且,由于王掌印年事已高几近辞宫,他的精力不少都放到了宫外的安置事宜上。 如今在这内宦之中,容诀掌握的是切切实实的权柄,真正位高权重生杀予夺。 容诀下跪领了诏书叩谢天恩,又重赏了皇帝派来传召的太监,听了他不少阿谀奉承话将人客气送走,情绪这才拉了下来。 他既知皇帝对他猜疑忌惮,此刻还要反其心为他赐封,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了,甚至接下来会面临什么都能够想见。 容诀摇头一哂,随手将诏书塞给了小豆子收纳。 不多时,又有一班人马过来。这回小豆子长了个心眼,唤来平时一直在外院等候听唤的下人,叫他们先在门口把人迎了,节省下的时间会根据来人身份和容诀心情决定小豆子如何应变,不想来的竟是礼部的人。 是了,容诀擢升为秉笔太监,礼部下辖司负责宦官服制安排事宜。不过从前都是礼部司务,或者干脆遣织造局的人将制服送来,怎的这回这样重视。小豆子忙亲自出来察看,待看到为首的人是殷无秽时,一切都明了了。 前两日方才见过,如今再见小豆子朝他恭敬行礼,态度间不见丝毫熟稔,殷无秽同样神色淡淡,小豆子将人引了进去。 来的几人纷纷朝容诀见了礼,再照例说完恭贺话,旋即便闭上嘴当鹌鹑了。要知道,面前这位可是只手遮天的大宦官,饶是他们尚书,打了照面都是要礼让奉承的人物,何况他们这种小鬼头。 如芒刺背间,几人在心中俱悲苦不迭。 时不时给殷无秽使个眼色,指望他尽快斡旋好离开。谁知殷无秽平日广交政友极有眼力见的一个人此时竟也怔怔地缄了口,倒像是比他们还要畏惧容诀,不说恭维话也不找藉口离开,几个小司务顿时急地冷汗都要下来了。 容诀见状终于不再逗人,施施然走近瞧了送来的官服一眼,下一瞬,眼睛微微睁大了。 宦官制服,即便是掌印太监的,不论绛红玄色,对容诀来说都委实难评,好好的丝缎料子做地那样古板沉闷,真真是无趣极了。 容诀穿上还能保持积石如玉之态,全系他本人郎艷独绝。 然而眼前看到的绛红蟒服却不是那样,肩襟明显改地更正,容诀伸手抚过,触感无甚变化,只是在衔接处皆以金丝蚕线绣之,再拿起抖开,隐约可窥见其中光华浮动,腰封位置也略收束了些。细节虽小,可这制服给人的整体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 这哪里是统一宦官制服,分明是量身定作,殷无秽原是在这等着他。 容诀一抬眼,朝他所立方向略挑了下眉。 殷无秽从容道:「衣裳送来,请督主一试,有问题也好即时修改。」 此话一出,他的同僚全都瞪大眼睛斜睨着他,其中惊恐之态直接溢于言表。殷无秽仍然面色不变道:「如此也是为了节省督主时间,督主事忙,我等不好多做叨扰。」 「!」闻言,礼部几个小司务集体在心中倒抽了一口冷气。 七殿下这是在一劳永逸,高!实在是高!只是,这明摆着说容诀麻烦的意思当真不会惹他不快么,他们要不要帮殷无秽圆个话头,可又唯恐被容诀迁怒。 犹豫之下,无人愿意站出做这个出头鸟。 就在众人不安屏息等着容诀发难时,就听见一声清越的莞尔,「好啊。不过若真有问题,咱家自己也不太能瞧见,劳烦殿下帮个小忙了。」 「嘶——」一名小司务轻轻哆嗦了下,不小心直接抽气出声了,他立即反应过来把自己龟缩地更没存在感,同时低下头暗暗祈祷,可千万别再连累了他们。 他就说嘛,殷无秽这样大胆,竟还想指教东厂督主,这不就倒霉了。他堂堂殿下,皇族子弟,被差使去为一个宦官更衣,可不是天大的折辱么。 「好。」殷无秽平静应下。 容诀生性不喜人贴身伺候,自然不可能真叫殷无秽替他更衣,应该只是想让他看自己穿上那身特制的官服模样。殷无秽心里求之不得,也不管旁人如何想,直接面无表情就大步去了。 容诀带他来到了内室,这里殷无秽先前来过,还亲自将人抱上了榻妥帖照顾,不过此时室内摆了一道水墨四扇曲屏,容诀取了官服去后头换,殷无秽就在原处等着。 屏风画工精巧,山川河流波澜壮阔,是大家手法,殷无秽却不是被那画面吸引的,而是透过屏风,看到后面影影绰绰的容诀身影。他武功极好,听力也敏锐,凭藉悉悉索索的细微声音和影子就能将全景想像出个大概。 可是,容诀只着里衣的模样他又不是没见过,怎地还会浮想联翩—— 不知不觉,殷无秽看完了容诀换衣裳。 容诀出来的脚步声传来,殷无秽这才勐地一收思绪,忍不住懊恼,他这是怎么了,他一贯亲近容诀不假,可那都是出于敬重和对容诀的眷恋,自这次回宫之后他就总这样不大对劲。 有时生气过头,雀跃过头,就实在克制不住地做出一些僭越行为,殷无秽自己都要严肃反省自己了。 第21页 还是容诀站到他面前,舒展身体问,「如何?」 容诀换上了那身微改过的绛红蟒袍,原本宽大的腰身现在一收束,显出了纤瘦的腰形,肩膀也端正了不少,愈发衬得容诀身量高挑,形容俊美唇红齿白了。 殷无秽一看不禁面颊发烫,两眼生花,嗫嚅着唇道:「好看的。」 容诀自己在铜镜面前一瞧,也觉着好看,比宦官服制好看多了,殷无秽对他身量倒是了解,容诀忍不住勾了勾唇。 「好看你怎的不看了?」容诀觉得少年今天有些奇怪,以往殷无秽恨不得眼珠子都黏在他身上,今日他特意满足了少年,怎的他反而迴避了。 这一问,殷无秽耳垂也烧了起来,整个人心跳乱飞。容诀做什么这样问他,他只好故作正色回答:「督主这身不错,看来没有任何问题,不必再改了。」 容诀闻言觑着少年的目光愈深,愈发狐疑了。 殷无秽唯恐他猜到自己神思不属的原因,赶紧说:「督主,我们先出去吧,免得他们几个等急了。」 容诀说「好」,这才收了目光。 两人重新出来时,几个司务看到容诀眸中不由得闪现惊艷。便是同为男人,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容诀皮相当真生的极好,那一身红袍,旁人穿着如朝堂批发似的古板划一,偏他穿上,如玉如月,潋滟至极,比女子还要昳丽三分。 再看殷无秽脸色发红,众人登时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殷无秽不过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就被容诀喊去磋磨,那换了他们,岂不是—— 众人心有戚戚,早知道今日告病不来了,一时都在心里流下了悔恨不已的泪水。 偏殷无秽紊乱的心情还未平復,也不解释,这让众人更加心如死灰了,不晓得说什么,生怕惹恼了容诀,巴望着能有个人来解围,把这尊煞神请走,哦不,是把他们弄回去,他们宁愿回衙署当值,也不愿再来凌虚阁派出任务了。 大抵是上天听到了几人可怜的祈求,竟真有人前来。 容诀这凌虚阁一向安静,就连使唤下人都是悄悄行动的,今日破天荒的来了一拨又一拨人,就连小豆子都有些照应不过来了,容诀打眼乜去,来人是皇帝身边的田顺。 他知道,对方这是坐不住了,于是率先开口叫礼部这群人回去。 几人行了礼恨不得撒丫子就跑,忙不迭离开了。只殷无秽停驻一瞬,目光在田顺身上栖了两息,田顺也迎面恭敬朝他行了一礼,望他一眼,双方这才交错而过。 容诀莞尔道:「田公公。」 田顺知他是个识时务的,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督主,陛下等候督主多时了。」 第12章 容诀随田顺去了皇帝所在的御书房。将人带到,田顺垂首退下,容诀朝皇帝福身行了一礼。 皇帝抬头,枯藁消瘦的面颊扬起一抹笑,「督主再不来孤这里,孤都要疑心是不是下边的人偷懒,没把册封谕旨给你送过去了。」 容诀忙下跪郑重叩谢了皇恩。 再解释,「咱家刚回宫时染了重风寒,实是怕把病气过给陛下,损伤陛下龙体,这才回禀来迟。今日身子好了些,正打算来向陛下请罪呢,不想田公公先来一步。」 从始至终容诀都未提太子让他回去休息一事,更没有半句虚言。从太医院请太医这点皇帝叶门清,故而心里那点疑虑和不满这才散了。 叫他平身,给他赐坐。 皇帝喟嘆:「督主何罪之有啊,非是孤不体谅你,这一趟下各州郡抚慰难民你也辛苦了,可若不把表面功夫做足,举朝上下不着四六地外道,于朝纲朝纪影响不好,又恰逢太子监国,这个节骨眼上不应传出谣言,督主说呢?」 容诀笑应:「陛下说的是,是咱家思虑不周了。」 皇帝见他听进去了,结束寒暄开始谈论正事:「事态既已至此,这回便罢了,只是往后要记着谨言慎行,莫要再让人拿住话柄。如今太子监国执政的根基渐稳,你作为司礼监首席秉笔,要好生辅佐太子。」 容诀垂首应是。 心里却一哂,皇帝当真是病煳涂了,难民暴动是他东厂调和解决的,便是在这之前,时疫也是东厂出的力平息,还是他这位皇帝亲自央求的。现在因为朝中几句风言风语,这锅又扣到了他头上,还如此冠冕堂皇。 说到底,还是太子办事不牢靠。 皇帝见他顺从听话,心里不免又起了一丝疑窦,担心他在暗处憋着坏。毕竟容诀这些年权势渐长,不比从前听话了,他自己的身体又每况愈下,太子手腕稚嫩,恐拿捏不住阉宦。 皇帝想着,胸臆窒闷咳嗽了几声,在容诀关照他前开口:「小诀尽可放心,即便太子监国执政,一切也还是照旧。太子好好的,你便安然无事。」 听见最后一句,容诀瞳孔一缩,不可置信抬眸,望了皇帝一眼。 他在抬眸的一瞬情绪极冷,但很快又强自压下,恢復成了正常凝视,继而重新收了回来,没叫病情日益加重的皇帝注意到。 容诀掩在袍袖之下的手掌微微颤慄,他以为,他已经退到了这步田地,恭顺谨从,皇帝至少会念惜君臣情面,就此下去。 不想还是—— 容诀顿时唿吸都急促了起来,周遭流动的空气倏然变得浓稠,吸进肺腑艰涩如割。他眼睫扑簌,一抬下颌,只又说了一番官腔话好叫皇帝安心,旋即便告退,离开了御书房。 第22页 容诀出生于一户殷实的商贾世家,只不过他出生的那年恰逢家道中落,很快整个家族垮败了,欠债无数。他亲生父母又不擅抚育孩子,为活命生存,不得已将幼小就跟着他们四处奔流,因此身体孱弱的小容诀卖进皇宫,换取些银子使。 彼时的容诀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瘦伶伶的一小把,随便哪个宫娥都能拎着他的衣领轻易将人提将起来。 这种又小又瘦弱的孩子,多是家里养不活抛弃的,管事公公见多了,其实不大想收。因为这样的孩子许多身体底子都不行,经不住宫里规矩磋磨,容诀还是里头最孱弱的那一个。 可他即时反应快,人也机灵,一张小嘴抹了蜜似的,哄的人禁不住心软,见他如此软糯可爱,管事公公还是破例将人要了,送去净房。 身体孱弱的小孩净身只需要繫绳抑制其生长,不必直接上刀子,往后再例行复查即可。工序不算残酷,不想容诀还是疼的遭不住,眼泪汪汪地求刀子匠轻着点,即使刀子匠心软放了水,小容诀半夜还是险些痛到撅过去。命悬一线之际,求生的本能迸发,他自己使巧劲将绳子扯松了,偷偷捱过了这一遭。 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的复查。 小孩子哪里晓得许多事,只知道很疼不愿再受一遍,撒丫子就往外跑,连管事公公都一愕地没及时追上。 小孩使出吃奶的力气躲着管事公公到处钻,跑出了净事房的范畴,跨过一道垂花门门槛,来到一处轩敞开阔接近皇宫后山的地带。顾不得四下探看,忙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却「啪」的一声,额头撞上了一具携染龙涎香的锦袍男人。 「你是哪里当值的小太监?」说话的人居高临下,却并不兇恶,语气甚至还有几分温和。 容诀尚未答话,下一瞬瞳孔猝然紧缩,身子细细颤着抖,躲到了这锦衣男人之后。 「陛陛、陛下——」 追来的管事公公显然比容诀还要惊恐,忙不迭跪了下去,求饶道:「奴才不知陛下在此,惊扰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实在是这个小孩,躲了净身不算,还私闯进陛下的地盘,奴才这就把他带下去处理了!」 「你说,这小孩躲过了净身?」 「是。」 「有点意思,」年轻的陛下莞尔笑了起来,并不在意地:「你退下吧。至于你个小孩,既然打扰了孤的雅兴,就罚你过来替孤研墨,孤现在要去作画。」 「还傻愣着作甚,想去净身?」 小容诀立即机灵地反应过来,跟上了这个能做他主的贵人。从此一直在皇帝身边侍候,避开了困苦不堪挣扎着往上爬的泥泞之路。 这么一回想,其实当初的皇帝还是很好的,所以容诀心甘情愿为他办事,效忠于他,以一身光鲜到满手血腥,只为回报他这一份知遇之恩。 却不想,他避开了宦官必经的艰难险阻,却一脚踏入了另一个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深不见底的官场幽渊,从此再无抽身的可能,和皇帝彻底猜忌离心。 这么多年了,皇帝没再提过这件事。尽管他利用他,忌惮他,甚至重罚过他,可都没到这一步。现在为了太子在朝中的根基,皇帝不惜连这张底牌都拿出来了。 容诀倒没有太过失望,反而有种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的松快感。 他哂笑一声,按照皇帝意思前往东宫,协同东宫官员一同辅佐太子。 · 太子监国,逐步掌握朝堂政要,底下所有官员也跟着一齐动了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病情日益加重,有意培养太子即位的想法大家都有目共睹,自是在此时想方设法地跟随太子投表衷心。 礼部尚书宋融作为出了名的墙头草,自然更会审时度势。他叫来最近在礼部衙署得以重用的殷无秽,「你说咱们部门要不要也在太子殿下跟前抢先露个脸,到时东宫有任何需要,也先想着咱们。」 殷无秽对他这只笑面虎不置可否,只心思活络一转便明白了。 殷无秽再如何也是七皇子,在此时和太子殿下属于竞争关系,礼部尚书却偏来问他。 「宋大人说的在理,只是现下父皇让督主辅佐太子,大人可是顾忌这个,怕不便出面?」 「殿下英明!」 宋融微微一笑,面部肌肉集体牵动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忽悠殷无秽,「咱们礼部和东厂一贯没什么干系,下面的人都畏惧东厂,不愿与之接触。但这大好的机会,殿下之前和督主一起共过事……依殿下看,这事情当如何是好?」 殷无秽瞭然,也微微笑了起来,揣起手道:「大人不必担心。本殿愿出面替大人探一探东厂的态度,再怎样,他也奈何不了本殿下。」 「好!好极了,就等殿下这句话了!殿下不愧是咱们礼部的楷模典范,那几个新来的,太不争气,哎,若是人人都跟殿下一样明事理就好了!」宋融恨不得拊掌叫好,殷无秽如此上道,便再好不过了。 当天下值,殷无秽便在宋融期待的目光中「视死如归」地出发了。 . 容诀辅佐太子,自是少不了要跟东宫大臣和詹事府来往。 他一贯态度熟稔,即便半路插进来也丝毫不见外,倒是左右詹事、太子宾客等几人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太子神色也不大好看,但这是父皇的意思,不能违抗,便耐着性子忍了。 第23页 其他几人的建议无非都是太子该趁这时好好打理朝政,笼络人心,容诀不发表意见,只听他们高谈阔论。 听了半天,太子却始终没表态。 半晌后,太子道:「孤想要整顿吏治,之前拨银赈灾的后续孤打算派人再去落实,确保难民一事彻底解决。」 太子此话一出,有臣欣慰,有臣静默,也有大臣面色踟蹰。 容诀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通过太子之前在颐州的表现,他不难猜出太子想法,反而乐见其成地贊同了。 太子不善觑他一眼,眉头紧锁,却还是打算这么做。这是他自回宫后就慎重考虑好的事情,利弊都已想清,不会再改变。 简单一场东宫议会至此散了,容诀负着手悠悠然往外走,也不管其他几人如何看待自己,是心怀不轨还是纯看热闹,他俱不在乎。 皇帝要他辅佐太子,他照做就是,至于最后如何,都是太子自己选择的结果。 容诀毫无心理负担地回凌虚阁,期间途径过六部衙署,意料之外地看见了提前等在这里的殷无秽。 少年着官袍信步上前,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容诀顿住步,朝他恭敬行了一礼,「见过七殿下。」 殷无秽在他面前站定,主动开口寒暄:「督主不必多礼。听闻督主辅佐太子兄长,一切可还顺利?」 「托殿下的福,一切都好。」 两人始终保持着客套疏离的姿态,一路朝容诀的凌虚阁而去。 礼部尚书下值后并未离去,而是居高静观殷无秽的做法,也揣摩容诀那边的态度。不过从此番情景来看,殷无秽倒果真没有竞争夺位的心思,是个踏实本分的。 且他能和容诀搭上话,又不牵涉其他政治派系关系,实乃最好的人选。 宋融看着两人在落日余晖下渐行渐远,影子却渐斜渐近,捋着鬍子满意笑了,他也终于可以安心回府了。 第13章 「好了,没人盯着,那老狐狸让你来找咱家做甚?」容诀一莞尔,神色间不见愠然,反而眼角眉梢俱携浅浅笑意,慵然自得,十分像夕阳余晖下惬意眯眼的大橘猫,殷无秽福至心灵,倏地很想摸一下他狭长的眼尾。 手都伸出半截,又状若无事收了回来,将礼部尚书的打算全盘托出。 「父皇病重,眼见太子即位,他既想提前在太子跟前露面讨个好,又不忘警惕观望你的态度,窥朝中风向。」 「他是个谨慎的,是他作风。」容诀哼笑。 「在礼部任职如何?」这一路没什么人,殷无秽既来了,也有正当藉口,容诀无需再迴避他。 两人边行边闲聊。 「一切都好。」殷无秽转过头,看着他的目光却渐次幽邃深凝。 容诀有些不解地觑了少年一眼,蹙眉道:「有话说话。」 殷无秽在他面前一贯无所遁形,既然都被看穿了,少年索性不再掩饰自己的落寞情绪,耷拉下眸问:「你会一直辅佐太子吗?」 容诀道:「东厂尽听陛下安排。」 殷无秽闻言偃旗息鼓了。照目前形势,说句不好听的,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继位几是板上钉钉的事,容诀又位高权重熟悉朝政,皇帝自是要把他留下,辅佐太子之用。 可若如此,他还能够带容诀出宫么? 他现在虽有了些许能力,身家底蕴却始终是不可弥补的缺陷,不会对太子造成威胁,只待太子顺利登基,他可以请诏封地淡出朝廷视线自去逍遥,可容诀怎么办,他走不了。 殷无秽查过,大周律中宦官至悬车之年方可辞官出宫,除此之外只有犯错被遣退,或者流放出宫,他怎捨得容诀受这个苦,那他就没办法带他一起离开了。 殷无秽闷闷不乐了半天,努力寻找藉口,「可是太子与你并不好相与。」 容诀讶异,道:「殿下多虑了。太子本身如何并不重要,只要东厂还在,咱家照掌批红之权缉侦刑狱,一切就不会有所改变。」 至于他和皇帝之间此消彼长的隐隐对峙,他深陷囹圄身受桎梏的事就不必告诉殷无秽了。 殷无秽一想,也是。 容诀总是很有本事的,他从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境,是他妄想了。 「殿下呢?」容诀出声问他。 「什么?」殷无秽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容诀是在问他的打算,这个问题避无可避,迟早都是要面对的,他道:「我打算在礼部衙署先锻鍊一阵,等到合适时机再请封出宫。」 「可以。」 容诀没再说什么,殷无秽没有失望是假的。他从小最熟悉、最亲近、最信赖、最魂牵梦萦难以割捨的便是他。若真封王离开,未得诏令不得回宫,届时他想再见容诀一面可就难了。 一想到这样伤感的离别,殷无秽就忍不住失落。 「殿下,你真的是……」容诀说着逐渐住了嘴。 说殷无秽机敏擅变吧,他确实是这样的,自身能力足够应对他现下面临的困境,甚至心性实力远超同辈。只有些时候,他仿佛从未长大过,一如当初那个整日黏煳他的委屈小孩。 容诀却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如果曾经在殷无秽身上获得的最多感受是他背刺皇帝的快意,那么如今淡地只剩下对眼前少年的无可奈何和一丝怜惜。 最后,容诀摇头,失笑了一瞬。 如果殷无秽想要的是安稳出宫,远离朝堂,凭他自己做不到,容诀完全愿意去推他一把,也算偿了这少年从小对他衷心不二的人情。 第24页 从此,再不欠他。 · 殷无秽并不知晓容诀的打算,不过所有事情一如容诀所料,除了太子党势头愈演愈烈之外,朝中不少官员都还在踟蹰。皇帝也并不是只有一位皇子,余下皇子的拥趸不会支持太子,选择暂时蛰伏;更多谨慎派和中立派,则还在观望。 而此时容诀这个东厂督主的态度就十分耐人寻味了,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引起风声鹤唳,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甚至有官员开始主动修復和容诀之间势如水火的关系。 不论私下争斗地如何暗潮汹涌,明面上依旧一片祥和。 容诀也乐的和人交好。 凌虚阁再不復往日的宁静,小豆子每日接不同官员送来的拜帖都接到手软,更不提私底下的利益交换,有想获取情报的,有想拉拢东厂的,也有更多妄图窥伺东宫的。 容诀随手捞起一叠拜帖,又哗地扔下,道:「再有这种东西,拒了就是,扰着咱家休息了。」 「是。」小豆子忙把成叠拜帖撤下,换上新鲜的糕点饮子。 容诀脱下最外层的罩袍,由小豆子拿去挂上置衣架。他只着一件玄色戗金直裾慵懒地斜倚软榻,伸手从小碟中执起一块牛乳糕来吃,糕点细腻,甜度正好,不似御膳房做的,旋即又捻了一块豌豆黄浅尝。 果真,是他。 人未来,糕点却没停下。容诀眼角眉梢向上一扬,哼笑了两声,心情不错地又吃了两块点心,喝了糖水饮子,人心情一好也就不排斥处理政务了。 「去,叫徐通凉来。」 「是。」小豆子领命退下。 容诀惫懒地一手支颐,一手捻着殷无秽送他的点心吃。停下动作,他手指在小几侧面轻轻一扣,一叠信笺密折便露了出来,容诀将其拿在手中翻看把玩。 不多时,东厂大档头徐通凉到了。 容诀收敛动作,正襟危坐起来,「太子殿下那边情况如何了?」 徐通凉回禀:「太子查出些赈灾银饷贪污的眉目了,不过目前尚未查出是户部源头就出了问题,还是半道出的问题,抑或是,两者兼有。」 容诀皮笑肉不笑了一声,一抬手慷慨地将手里摺子扔给他,「去帮太子一把,好叫他知道,他千方百计想要查证的真相,背后究竟是谁捣的鬼。」 徐通凉看着摺子上不属于东厂和容诀的锐利笔锋,并不多问,直接揣入怀里,垂首应「是」,旋即闪身消失在了凌虚阁。 容诀继续斜倚小榻悠然品着点心。 越想越觉欣慰,殷无秽能够审时度势进退有度,时局诡谲中还不忘给他备了爱吃的点心,已经很是面面俱到了,是他眼光太高。 不成想太子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胆敢在储君眼皮子底下动作,要么监守自盗,要么至少和太子派有牵涉关系,无非此两种,否则哪个不长脑子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太子亲自出面已经很是出人意料了,竟还想深查。 真不知他是傻,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皇帝过于谨慎仁者的教育风格终究还是反噬到了他一心栽培的儿子身上,当真因果报应。 容诀一提唇角,随即又落了回去,左右这些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太子党派起了内讧,影响不到他的心情。 还不如几上的糕点来的好吃。 · 太子这一趟不可谓不顺利,臆想中的困难通通没有出现,轻轻松松就查到了想要的消息。 一般来说,一件事情过于正常往往就代表着不正常,而太子面对证据指向了自己人时更是格外不信,甚至觉得是有人从中作梗陷害。 人们通常会对自己费心勘察出的结果深信不疑,太子坚信是有人故意使坏,给自己的心腹泼脏水,就很难再改变思维,从而一错到底。 心腹得知消息时额头冷汗都要下来了,也曾出言阻过太子叫他勿要再往深处查了,可如今太子独大,就是东厂督主,也顺了他的意。 他要查的事,又岂会罢手。 心腹没办法,但又不能背主,只能请示太子背后的人,然而对方虽然也不贊同太子此举,却也没有真正阻止。而是想着,等太子查清,看清这背后盘根错节的政治立场和派系势力,就能真正沉下心为皇位图谋了。 太子会明白,一切都是为了大局,为他上位而筹谋的。 太子动作之大,自然而然地也落到了一些有心人和安插在太子周围的眼线眼里。如今太子身处政治漩涡的中心,他一动,这激起的涟漪就顺着中心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波动了心思敏感观望风向的政者心弦。 礼部尚书原是打算和太子交好的,现下也开始犹疑了。 礼部下辖司中兼掌科举,而那些科考上岸的举子们几乎都会尊称礼部尚书宋融一声老师,宋融此人虽说圆滑至极,却也有着一定的真才实学,这才能包括但不限于他时常和这些做了官的学生走动联络,因此消息极为灵通。 太子殿下如果不是一意孤行偏要彻查到底,就是被人设计引入圈套了,而这个圈套是为太子专门设计的,难以钻出。和太子交好一事暂时不急,且看太子后续的对策和能力再说。 而让宋融更为在意的是,什么人能在幕后轻轻松松给太子设套?还让他钻的心甘情愿且神不知鬼不觉?甚至连太子势力都不曾阻拦。 除了东厂督主不做他人想。 第25页 只有他有这个实力,有这个胆量,敢和这时候的太子作对。若真是这样,那么太子能否顺利即位可就不好说了。 宋融眯着眼睛,若有所思起来。 太子一动作,透露出来的讯息可不止一星半点。有聪明的这时候就该停下政斗,静观朝局了,哪位皇子都不能够再小觑,而最当之无愧应当去拉拢的,毋庸置疑是东厂。 这一位,是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存在。 看来这权柄高位最终花落谁家,少不得他的态度。 第14章 容诀的凌虚阁更热闹了,往日悄然听唤的下人现在全被传唤守门,以防再有没眼力见的聒噪,扰了容诀休息。 即便容诀每日斜倚小榻,品糕啜饮,还是不大痛快。不仅是被外面那些人搅了兴致,还有各方企图把官场政治斡旋那一套搬运到他身上,将他拉入局,这就让容诀不大高兴了。 他不高兴,东厂有的是情报,随便漏出来点什么,都够御史台把这群乌合之众参地脱不开身。 如此,耳根子终于清净了。 容诀可以和四方鬼怪其乐融融,却不可能真正站队,他只听从皇帝的命令做事,否则就是蓄谋,是造反。当然,以他的能力,也不是不可,只是尚不至沦落到这一步,还是现在优哉游哉的日子比较舒坦。 容诀让人盯着太子动作,太子果真不负所望,一意孤行地坚持严查,即便是自己的心腹也拦不住了,只得无奈遵从,被迫等候结果,等太子看清政治的现实鎩羽而归后再重新立起来。 只是,真到了那时,他们还会拥有此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先机吗? 不过由不得他们想法了,不经过一番艰难淬鍊,如何具备一国储君的潜质,既然皇帝要他辅佐太子,他只管尽心辅佐。 剩下的,端看太子立不立地住。 容诀的注意力一部分分给了朝中观望站队的文武百官,一部分分给了太子,剩下的时候则每日都在凌虚阁百无聊赖地躺平。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后,猝不及防再次听到有关殷无秽的消息,整个人都有些愕然。 却说殷无秽在礼部任职,替礼部尚书探查容诀态度后,愈发凭实力得到重用。 礼部尚书用殷无秽一人就足够了,无需像其他官员一样费心拉拢容诀。 殷无秽本来已经坦然接受了容诀留在宫中的结果,即使失落,即使心有不甘,甚至妄图悄悄培养一批暗卫留在宫中保护容诀,同时替他传递消息。不过这些终究太不切实际了,莫说他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子,没有人手,在这个敏感时刻,便是弄出一微动静也会引人注目。 想要在这偌大的皇宫中做到悄无声息,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但因为太子,殷无秽重又抓住了机会。 容诀放出来的那点情报,不偏不倚正是殷无秽曾调查过的官员,哪位官员,犯了何事,他心里门清。朝廷各部本就是互相制衡牵制的关系,断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而这把火有几星火点子溅到了礼部的尾巴尖上,宋融就浑身一炸跳脚起来。 最深受其害的是吏部。 吏部负责官员任免、考核、升降、调动,而一年一度的考校恰逢此时如火如荼地开始了,一旦查明这些情况属实,官员仕途必受影响,吏部几乎忙地整天连轴转。 其中涉及的所有官员经科举入仕,科举又由礼部经手,虽说具体影响不大,但该有的审查程序不可避免。礼部尚书见殷无秽熟稔,又把他派去了吏部衙署交涉。 要不说宋融是只老狐狸,有能力的不止殷无秽一人,可拥有皇子身份的只他一人,许多事情由他出面自会方便许多,吏部决计不敢难为他。 如此一来,歪打正着反而遂了殷无秽的意。 殷无秽在容诀的悉心教导和他本身的机敏下对政治有着极高的敏感度,在太子一意孤行时朝中风向必然会产生诸多变化。而这一变化甚至可能会决定太子能否顺利即位,且不论太子如何,这毫无疑问给殷无秽争得了一个绝佳契机。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即位洗牌时他或许能够趁乱带容诀离开。 而能够影响容诀职位的除了皇帝,便只有吏部。 殷无秽自知没有足够的能力和筹码说服吏部为己所用,但和吏部交好,寻求新的机会,并提前部署这是他一贯擅长的优点。必要时候,他甚至可以从容诀手里调借东厂人手。 殷无秽兴致勃勃激动不已地就过去了。 吏部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有了殷无秽这个及时雨,再藉由他的皇子身份,至少大部分下级官员都得听从他的吩咐,上行下效,很快将紊乱事宜梳理好,证据确凿,剩下的考核度量就是吏部尚书以及侍郎们考虑的事了。 神仙打架,小鬼开道。 在殷无秽给吏部带来益处的同时,吏部尚书也注意到了他这位七皇子。吏部尚书不同于礼部尚书的八面玲珑,他更加看重一个人的务实能力,而殷无秽恰巧具备这一优良品质。 吏部尚书于是单独觐见了殷无秽。 殷无秽提前做了功课,知道这位尚书不喜人浮夸做作,他便不卑不亢,送了一套烹茶用的紫砂提梁壶给对方,既不过于贵重又避免拉邦之嫌,充分聊表了尊敬之意。 吏部尚书爱茗,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并不难打听。 但好壶不嫌多,殷无秽的这份心意直接击在了吏部尚书的心上,吏部尚书当即对他更有好感了,十分赞赏。 第26页 不过能做到尚书这个位置的,个个都是人精,吏部尚书也留了一手,言语间不乏试探殷无秽之意,观察他是否有争位之心。若是其他皇子,或许会选择避而不谈,或是直接拉拢吏部,但殷无秽不同,他没有家族势力傍身,大可坦坦荡荡直抒胸臆。 直接言明是为将来封王出宫提前打点好关系。 他的情况吏部尚书也了解,自然知道殷无秽这样单纯的身世背景比不过盘根错节的政治派系,几无登基可能,他提前为自己谋划是应当的。 吏部尚书思忖片刻,应了他的请求。他立场中立,也不暗中帮衬殷无秽什么,就是有内幕消息提前知会殷无秽一声,这无伤大体。其他皇子自有家族为其探明前路,提携殷无秽一把,许对方一个人情,倒不失为一桩划算的买卖。 至此,殷无秽的计划十分顺利。 他游刃有余地处在礼部和吏部之间,和吏部尚书谈政论策,各方面独到的见解颇得吏部尚书青睐。吏部尚书愈同殷无秽结交,愈觉此子合心意,甚至合心意到了心中扼腕嘆息的地步。 殷无秽实具天赋,若他能有更好的出身,或许今日的皇位之争也有他一席之地。不过想想又罢了,若真如此,他便不能再和殷无秽走地这样近。 有舍有得,方能两全。 殷无秽这样明理,不参与朝廷派系政斗,安心等待时机谋划出宫未必不失为一条好路子,或许他将来在自己的封地也能有一番建树。 和这样的人交谈,是他之幸。 殷无秽和吏部尚书走得近,几乎称得上一句忘年交之事并没有瞒过东厂的耳目,不过殷无秽也从未想过要瞒就是了。 因此容诀听到这个消息时十分愕然,未曾料想殷无秽会有这番际遇。 他悄然失笑,一时间不由生出种自家小孩初长成的成就感。 容诀颇为感慨,一开始初识殷无秽时,这孩子身为皇帝的儿子,却和他的父亲背道而驰,倒戈自己,容诀觉得畅快。再之后,他从殷无秽身上回馈到的情绪愈多,有欣慰的,成就感的,温暖的,亲昵的。 虽然偶尔也会被殷无秽的僭越气地七上八下,但所有情绪整合在一起,竟让容诀恍然惊觉,自己从未有过这样鲜活的时候。 就好像,他的喜怒哀乐全被殷无秽给牵动了,这些所有的充沛情绪都是少年给予自己的。 他教养殷无秽,而对方也以其独有的炽烈热诚来回馈他。 容诀咬了两口点心,殷无秽十分有心,每次给他送来的点心小食既是他爱吃的,又从不重样,不会让他吃腻,吃烦。 容诀垂手放下点心,他忽然有些想见那个许多日不曾再出现的少年了,想看看他这回又想做什么,会不会也送自己一个壶碟之类,投其所好。 按理说,他对殷无秽的关照可不逊于什么这个尚书那个尚书。 而且容诀理由正当,行为正当,他是只手遮天的大宦官,朝中有人异动,他随时可以干预,何况一个区区才展露头角毫无权势的皇子。 他就是把殷无秽押进东厂审讯也不会有人过问,不敢插手过问。 这便是容诀一贯的狠厉作风。 于是,容诀把殷无秽叫来了。 少年来的光明正大且悍然无谓,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仿佛是要视死如归。连礼部尚书都为他紧捏了把汗,提点了他几句,避免激怒容诀。 关于怎么哄容诀,殷无秽自有一番心得,无需旁人叮嘱。不过他还是虚心受教了,只不过照不照做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殷无秽去见容诀的那天,着官袍带礼物,准备的很是充分。双层黑漆螺钿攒盒里装满了容诀爱吃的点心,全是少年亲手所做,这是殷无秽过去在冷宫自学成才的本事,如今成了容诀的专属私厨。 殷无秽来了,容诀抬手一挥,众下人集体屏退,房门被轻声阖上。 一室静谧。 容诀在他面前从不摆架子,也不管他拉拢官员的帐,只慵懒地斜倚在小榻上,一手支颐,一眯眼睫觑殷无秽,「带什么来了,若是不敌你孝敬吏部老匹夫的茶壶,咱家可不会轻饶了你。」 说罢,冷笑一声。 殷无秽见状无奈极了,就知道他要哄着。 失笑一声,上前打开攒盒,将里头的点心用莹润玉碟一样样摆到容诀面前,笑道:「孝敬督主的。玉碟比紫砂壶价贵,一点心意还请督主笑纳。」 容诀伸手捻起一块点心尝,宽袖大摆自他手腕滑下,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腕,这幅作态活像穷奢极欲的大奸臣,接受殷无秽的奉承。 「味道不错,咱家且原谅你这回。」容诀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很是大方地:「要是没钱就去东厂抄来的库房里挑,金银锞子珠玉宝贝随你拿,省得拉拢人被看轻了去,叫旁人对咱家的人蹬鼻子上脸。」 殷无秽知他大方,不过尚且不到这一步。他还是比较喜欢和容诀安静独处,看他吃点心,这样就很好,仿佛自己也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充盈了起来。 倏然,他伸出手,用指腹擦去粘到容诀嘴角的一块点心屑。 温热肌肤相触,容诀骤然抬起眼。 第15章 殷无秽指尖一瑟缩,心中懊恼他怎地又僭越了。自回宫之后他就总控制不住自己,一不留神手已经触了过去。 容诀重又垂落下睫,什么都没说。 第27页 殷无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容诀其实很想装作若无其事,保住少年的颜面,可他在殷无秽面前从未收敛过真性情,一时间实在做不出假模假样的姿态,只好又自暴自弃地放弃了。 容诀没再继续吃点心,而是正襟危坐,余光乜见殷无秽坐地比他还要板正,少年活像个犯了错误乖巧等训的学生,容诀就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眼见气氛愈发古怪缄默,容诀放松身体,往小榻里慵懒一靠,转移话题道:「跟吏部走那么近做甚。」 殷无秽有问必答:「为以后出宫提前做准备。」 容诀抬眸觑了少年一眼,不明白这和吏部有什么关系,何况殷无秽只想安稳出宫,这点要求还是很容易办到的,甚至东厂都无需出面插手。 不过,随他高兴好了。他多结交些官员,了解朝廷派系也不是什么坏事,容诀就没再吱声。 殷无秽等了他须臾,等地心痒难耐,容诀却什么都没表示。少年忍不住问:「督主呢,有什么打算?」 殷无秽并不认为容诀喜欢宫廷纵横捭阖汲汲营营的生活,他面上时常不经意露出的深深倦怠做不得假。如果容诀喜欢掌权,等他有了封地也可以全权交由容诀打理,容诀的生活质量绝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但这个前提是—— 容诀愿随他离开。 殷无秽期待地看着他,容诀也一瞬不瞬回视少年。 殷无秽心头蓦地一紧,不知怎的,心里真正的想法反而问不出口了。 不过一剎那,容诀就将少年的心思踅摸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为了他。 殷无秽是皇子,即使再不受宠将来也会封王出宫,拥有自己的封地,所以他一早就有此打算。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对太子的态度,甚至连太子不好相与都搬出来充当藉口,又使出浑身解数不惜搭上吏部这条线,藉因吏部拥有官员调动权。 殷无秽机关算尽运筹帷幄,不过是,为了带他离开。 容诀心头忽地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唇瓣轻张,却没能发出一点声。他不知道要从何和殷无秽解释,东厂不归吏部辖管,只听从皇帝一人的命令。 而皇帝一开始让他进入朝堂,便是为了巩固皇权统一朝纲。朝中官员拉帮结派蔚然成风,诸多大臣手握重权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越了皇帝能够容忍的界限,而这些派系又底蕴深厚,盘根错节在了政治的土壤上,饶是皇帝,也无法拔除。 于是东厂顺应皇帝的需求强势出台。 一应血腥手段皆由容诀经手,皇帝放权,让他替自己剿除朝中的乱党叛逆,成为所有政治派系斗争的平衡支点,也由他承担所有官员仇雠的怒火。虽然人人憎恨东厂,但这个朝堂总归变成了皇帝想要维持的模样。 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这样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他早已深陷其中。 是枢纽,亦是毒瘤。 东厂在扩张的同时几乎将自己与整个朝堂体系融合在了一起,东厂掌握着朝中各派的机密情报,是皇帝最尖锐的爪牙,最忠诚的利刃,牵一髮而动全身,这也是皇帝放心让他执掌大权的根本原因。 他若抽身,所有派系都不会放过他。 殷无秽却不理解。 半晌,容诀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咱家能有什么打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杀予夺权倾朝野不好么。」 说着,他哂笑一声,那故作的笑容转瞬即逝,旋即恢復成了一贯的慵懒散漫。 殷无秽支起耳朵紧张等待,在听到容诀的答案时既意料之中,又有些忍不住地失落一松肩,整个人的精气神瞬间垮塌下来。 如果容诀要的是一地之权,他尽可大方给予,可他要的是一国之权,这个殷无秽给不起,这也是他最匮乏的东西。 容诀不愿走,殷无秽无比清楚地知道。 这没关系,他安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容诀在照顾他,他也想为容诀做点什么,如果容诀愿意是最好的,如果他不愿,殷无秽会趁现在努力在朝廷扎根,留下自己的势力不惜一切保护好他,只要他还能够得到容诀的消息,知道那人平安就好。 想清楚后付诸行动,这是殷无秽一贯做事的驱动力。 可这次,罕见地失了气力。 一想到他会和容诀分开,少年就提不起来一点兴致,连出宫和自由都没了吸引力,一切皆不如眼前的这个人。 殷无秽心脏紧紧一窒,唿吸都乱了方寸。 许多事情习惯了,就变得理所当然,他其实从未设想过如果容诀不愿出宫自己该怎么办,总是下意识认为容诀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或许也曾一闪而逝地想过,只是仍抱着一丝侥倖,幻想容诀会看在多年情分上愿意和他一起离宫,从而不当回事。 然而血淋淋的现实当头,给了少年沉重一击。 容诀围观了少年的紧张,少年的失落,少年最后的情态尽失,这是殷无秽自己的坎,必须自己迈过去,坚强站起来。谁都有这么一遭必须经歷难以承受的坎,当年他被皇帝利用,乍然想清幕后真相时也是这般,无人能帮。 他现在能对殷无秽伸以援手,但这之后,殷无秽面临的将是更加难以抉择、弥足深陷的深渊。 最终,容诀选择了沉默。 殷无秽有些凌乱,他知道自己的失态容诀看出来了,因此更加无地自容,匆匆站起告别,「督主,我还有要务处理,先回礼部衙署去了。」 第28页 容诀颔首,没有留他。 少年脚步匆匆地就出去了。良久,容诀怅然地嘆了一口气。 · 容诀闲适了太久,东厂许多日没有任务,只有辅佐太子这一件事,容诀都有些惫懒了。再次召来东厂的情报机构,得知了一个惊天消息。 「陛下的帕子果真见了红?」 「千真万确,督主。」 容诀目光沉凝,回想起上次见到皇帝时,他两颊凹陷面容枯藁,只是皇帝向来身体不好,也早有让太子继位之心,容诀并未揣测过多。 不想皇帝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了,难怪如此心急,不惜绕过东厂也要将太子推上权柄高位,那么就绝不会允许太子在赈灾银饷一事上花费过多精力。 容诀又问:「太子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与此同时,东宫。 太子心腹也深知不能再让太子继续深入调查了,时不我待机不可失,他们自是有能力抹平其中贪污的痕迹,但抹消一道痕迹的背后也会露出更多马脚。太子是自己的主上,他们对太子无需藏头露尾,等太子继位,自然就会明白他们这些属下汲汲营营是为了什么。 因此不遮不掩,大有直接送人头的意思,径直将其中涉事官员摊到了明面上。 太子不可置信,目呲欲裂,听着心腹禀告的汇报,失神喃喃:「怎会……赈灾的银饷是户部从国库发出,孤的人手护送,怎可能会出此纰漏……是户部尚书!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心腹冷汗涟涟,心有戚戚,只能硬着头皮道出全部事实:「户部尚书和同知乃少年密友,同承一师,多年间从未断过联络,都察院兼衔职也有我们自己的人。」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啊!非是属下背主,属下早想和殿下坦白一切了,只是殿下忙于朝堂政务,并不上心这些官员之间交往,陛下又时刻督促勘严,属下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禀报,故而才拖到了现在,求殿下饶命!」 太子心腹噗通往下一跪,头磕落在地咚咚作响。 太子大受打击地退后一步:「所以!不是别人栽赃陷害,是你们……真的做了这样的事,舅舅也做了?!」 太子母族亲舅正是都转运盐使司同知,盐业又素以肥而闻名着称,由官府全权把控,连都察院都安插了自己人,可见运盐同知和户部牵扯之深。 这两方一合作,彻底把握了大周的经济命脉,只手遮天。 「是。还有一路参与的官员,但凡是殿下的拥趸,皆有参与。」 得到最终确认,太子直接震惊得跌坐在地。 他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他在颍州、颐州看到难民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仿佛还歷歷在目。他深知安抚难民的功劳应归属于东厂,他受之有愧,故而奋发图强整顿吏治,力图做一位好储君。 而紧接着,他的心腹,亲信,师长就在他背后给他深深捅了一刀。 太子仿佛一下被人抽掉了嵴梁骨。 所有人都知道。容诀知道,所以放任他调查毫不阻拦,任他自食其果;他的亲信知道,不及早告知偏要等到图穷匕见,打着一切都是为了他好的旗号贪污腐败;他的属下知道,因为顾忌皇帝权威知情不报,任由他在泥潭越陷越深。 好个衷心的臣子啊! 一个个的还想瞒他到什么时候! 就这样稀里煳涂地把他推上皇位,再凭藉他的权柄在下面做尽腌臜之事,最后把腌臜的战果粉饰地一尘不染呈给他,让他做一个两眼睁瞎两耳不闻的傀儡皇帝吗?! 「你们、怎么敢这么煳弄孤?!你们简直——」 太子直接光火愤怒到失了声,双瞳涣散瞪大,一口气堵在胸腔处没上来,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殿下!太子殿下!!」 属下见状连忙头也不磕了,饶也不求了,顶着满额血急沖冲过去捞起太子,并秘密传唤人去请太医,同时封锁住东宫一切消息,绝不能外泄半分! 第16章 封自然是封不住的,没有任何消息能瞒过东厂情报组织的眼,更何况东宫早已是东厂的囊中之物。在太子宫里的大丫鬟火急火燎悄摸奔往太医院请太医时,就被东厂的番子盯梢了。 再结合东厂已知的情报,容诀对太子的情况一目了然,或者说,意料之中。 太子,不中用了。 容诀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的,顺势接管下朝中一应大小朝政事务,东宫这边自己都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了,更不可能腾出空来管束他。 至此,容诀彻底权倾朝野。 东厂的势力一度向整个宫闱辐散,皇宫巍峨墙头,就是掉下来颗石子,站了一只歇脚的飞鸟,都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而容诀本人,整日忙碌地脚不沾地,朝野,东厂办事机构,文武百官大朝会,内阁议会,皆有容诀的身影。在他有条不紊令行禁止的铁腕治理下,朝廷行政部门运作和从前毫无两样。 但所有人都明白,不一样了。 皇宫的天变了。 这件事情没过多久就传进了病入膏肓的皇帝耳中,皇帝怒不可遏,当即一挥手掀翻了软榻上的黑檀镶金小几,声嘶力竭道:「叫他……叫那个逆臣滚过来见孤!!」 没有说是谁,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总管太监田顺忙不迭地跑了出去,点了一支大内侍卫急匆匆赶往东厂——自容诀权倾朝野后几乎没再回凌虚阁,通常直接宿在了东厂办事机构。 第29页 彼时的容诀,身着绛红交领蟒袍,腰系革玉襟带,头戴戗金衮纹帽,鸦黑长髮打理地一丝不苟柔顺垂在背后,一身绯红宦服妥帖张扬,气势凌人贵不可言。 他再见到田顺时态度是一如既往的恭顺客气,却无端让田顺心中一悚。 田顺忙压下这种不适感,牵动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督主,陛下召见。」 连理由和寒暄都省去了,大有一种容诀若敢不从,他就直接吩咐大内将人扣押的强硬姿态。 容诀抬眼扫了一眼大内武装,莞尔一笑:「田公公不必如此忌惮,陛下的命令咱家岂有不遵之理,请吧。」 说完孤身一人走入大内中间,跟随田顺去见皇帝。 整个东厂无声地伫立在他身后,像某种盘踞的庞然巨盾,也是随时保护主上屠戮敌人的尖刀。这是皇帝一手缔造,如今却完全驯服在了容诀手里,哪怕主人不在近前,它也时刻坚守着护卫主人的职责。 这条通往养心殿的路容诀走过数次,从满怀憧憬步入朝堂的青葱少年,再到如日中天却反遭利用后对朝廷逐渐心寒的青年宦官,最终成为了如今心如坚冰令人望而生畏的权宦东厂督主。 养心殿,到了。 容诀举步迈入内室,还没进来就听到一连串喘息急剧的咳嗽声,田顺隔了一道屏风拱手禀告:「陛下,人已带到。」 「进来。」皇帝言简意赅,声音是容诀从未听过的粗粝沙哑。而田顺也没有退下,仅仅安静地退到了一旁,贴着墙根站立。 「咱家参见陛下。」容诀进入内室,上前行了一个完整的跪礼。 这一次,皇帝直接装都不装了,疾言厉色质问:「孤让你尽心辅佐太子,你就是这么辅佐的?!你企图掌控朝堂是要造反吗!!」 一句话声音吼的大了,皇帝喘息都变得艰涩,又是止不住的连连咳嗽,皲裂的唇角随着动作渗出殷红血迹。 容诀就着下跪姿势道:「咱家只是按照陛下命令行事。太子操劳病倒,国不可一日无君,咱家唯恐宫闱祸乱,这才不得已暂代殿下履监国之责,还请陛下明鑑。太子殿下一经恢復,咱家即刻将政权完整交还于殿下。」 「好一个不得已啊!太子生病的事情你为何不早早禀报于孤?你敢说太子生病你没有一点责任?!你没有从中作梗?!故意将太子引入歧途!!!」 皇帝一口气吼完,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淤血喷了出来。 容诀登时跪步上前,想要替他拿丝帕擦去血迹,然而却被皇帝一挥手用力打了开来,彻底撕破脸面,用尽最后的气力恨恨嗫嚅:「……你、咳咳……东厂督主意图谋反,孤要下令杀了你!杀了你!!」 又是一口汩汩热血从皇帝嘴角洇出,浸湿明黄中衣。 这一回,容诀没想再阻止皇帝咳血了,他漆深的瞳孔一瞬不瞬清晰倒映出皇帝对他毫不掩饰的杀意和隐隐畏惧。 不错,正是畏惧。 这位政治手段平庸终年缠绵病榻的皇帝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容诀就是匹养不熟的狼,是把反噬自己的刀,为了朝堂大业,为了太子即位,为了大周国祚,他必须即刻肃清这个隐患! 好半晌,容诀一言不发地注视皇帝,扶着膝盖直起了身。他垂落纤长的眼睫,居高临下淡声地仿佛在和皇帝谈论今日的天气,「陛下病了,需要好好修养龙体,切勿再随意动怒。咱家会请最好的太医来为陛下诊治,陛下什么都不用担心,宫中一切咱家都会替陛下打点好。」 皇帝愈发睁大了眼瞪他,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喉中不住发出艰涩的「呵」「呵」残喘,即使是这样的气音,他的喉咙也像被架到炭火中炙烤,刺痛难忍。 容诀一回首,隔着屏风余光乜见田顺震惊至极发足往外狂奔求救的身影,他也不阻拦,只是轻轻扯了一下嘴角,转身不疾不徐地离开内室。 出来室门,他微仰起头,闭了一下目,从袖中取出一截质地莹润的白色骨哨,哨音吹响,登时养心殿附近四面八方的番子全部一跃而下,才跑出内殿的田顺就被东厂大档头徐通凉迎面扣下,「督主!」 徐通凉进入内殿,等他指示。 容诀眉梢压紧,似有挥之不去的阴霾,出言吩咐:「你留下驻守,别叫他乱说话,其余的不必管。至于殿外的那些大内侍卫——一併留下吧,保护陛下安危,养心殿其余照旧即可。」 「是!」徐通凉领命退下。 人影消失在了内殿,一切重又安静下来。 皇帝歪过头,隔着一道五折屏风斜睨着影影绰绰的容诀背影,他眼皮颤颤巍巍,还在妄图做最后的挣扎,然而最终敌不过缠身已久的病魔,搭在榻沿的手向下一滑——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容诀还站在养心殿中,东厂属下已经告退不见,养心殿伺候的下人也俱是人精,很有眼色地低眉垂首两股战战,不多看一眼,多问一句,全部装聋作哑。 容诀满意了,并不为难他们,或者说,他本也没打算瞒天过海谋朝篡位。 容诀面上表情几经牵动变幻,最终化为了风浪之后的短暂平静,他步履沉重地一步步踏出殿门。 这条行过无数遍的路最终扼杀了他少年时代对这个巍峨高殿的最后一丝期望,留下斑斑点点的积渮陈伤。 容诀小时候出生地不是时候,他从未享受过一天家族之盛,父母关爱,就被懵懵懂懂地卖进了宫,又在命悬一线时遇见年轻时候的皇帝,由此改变了人生拐点,构成了他此后的人生底色,也註定了他今日穷途末路的结局。 第30页 皇帝年轻时喜好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他本人更是颇具才情,如果不是被朝代更迭的洪流强行裹挟着冲上皇位,他现在或许成了一位闲云野鹤的亲王,或是某某居士知名大家,而非纵横捭阖的帝王。 皇帝没什么政治才能,更没有一统天下的野望,至少从容诀认识他时就是如此了。 而这也给容诀造成了一个致命误区,因他没什么见识,亦不曾感受过温暖,皇帝一时兴起的随手照拂对他来说便是无上圣恩,是话本里救民于水火的真龙天子。 不对,皇帝本就是说一不二威风凛凛的天子。 予他锦衣珍馐,予他容身之地,甚至还教他读书识字明辨是非,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生活改造地天翻地覆,这不是天子又是什么? 容诀对皇帝的知遇感激之情一度达到了空前强烈、语言都难以表达的隽永程度,就是皇帝要他上刀山下油锅他也会错眼不眨地冲进去。 何况皇帝只是让他入朝,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恩赐。 容诀义无反顾地去了。 他那时还不知道人心易变,尤其是帝王。他读的书也不够多,虽有些与生俱来的机敏聪慧,时常在政见方面给予皇帝耳目一新的见解,却不谙最是无情帝王家的道理。 皇帝可以一时闲情逸緻,却不可能永远只论风月。当无数朝堂政事扑面而来,文武百官成日板脸劝谏,周边国家不断窥探冒犯,人民处于深水火热之中,他这个皇帝、天下之主还能够仍自岿然不动吗?还能够每日两耳不闻窗外事摒除一切只管诗情画意吗? 再多的怡情小酌都被与日俱增的压力消磨了个干净。 就在这时,焦头烂额生出病魇的皇帝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没想到自己随手照拂的小孩竟隐隐展露出治人之才,制衡之道,于是他将人投入朝堂之中。如果不起作用,也不失望,重新想办法就是了;如果起作用,他只要掌控这一人,给他充足的权利,让他放开手脚替自己管束住朝堂就好。 容诀不负所望,回馈给了濒临绝境的皇帝一个巨大惊喜,以他一人为支点,运转起了整个朝堂。 皇帝高兴过头,情绪乍然冷却后又思虑起了一个新的问题。容诀权势过盛,万一哪天他压不住了怎么办,他培养了一头凶狼,便要有束缚恶狼的镣铐。 所以皇帝开始忌惮他,惩罚他,恩威并施,把柄威胁,只要能够达成所愿,容诀一个人算什么。 舍他一人,固稳一国,是他之幸。 容诀也是在接触了政治的黑暗之后才逐渐参悟了这个道理,他以为的感恩不过是皇帝的一时兴起,一个玩意,随时能够为了巩固政权肃清朝政而捨弃的工具。 初心不再,他权当还了皇帝的这份照拂之恩,毕竟他实打实地享了好处。 只是,皇帝竟要杀他,如此轻易脱口而出,必然早经深思熟虑。 皇帝命他辅佐太子,可他和太子从来不睦,甚至隐隐呈针对之势,皇帝不会不知晓。 剎那间,容诀脑中浮光掠影般闪过什么,他猝然想通了一切—— 皇帝打从一开始就谋算好了,让他以人人憎恶的权宦恶名被新帝诛,为太子登基铺就最后一条平坦的康庄血路,一举肃清朝中诸如他之类手握重权的命官。 既是如此,太子的势力便不能留了。 第17章 顷刻之间,太子病倒和皇帝昏迷的消息插翅一样飞遍了朝野,整个宫廷所有行政部门几近停滞—— 国君和储君同时出事,大周国祚危矣! 一贯无处不在搅弄风云的容诀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所踪。 这无疑在众人茫然无绪的时候点了一把勐烈的火,容诀这是打算做什么?太子和陛下的事情他是不是一早就知情甚至刻意安排?!目的就是想大逆不道地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时间,种种狂悖谋逆的猜测浮现在众人心头。 然不等他们义愤填膺,文武百官们又不约而同地俱是心念一动,这不正是他们观望朝局梦寐以求的最佳良机吗? 太子眼见大势已去,虽仍占据储君之位,但不到新帝落定的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轻易盖棺定论。他们完全可以趁此机会拉帮拢派,扶持各自支持的主子登基上位。 霎时间,宫闱之下触目惊心的暗潮急遽涌动,在短暂的停滞分崩后又快速聚拢成一个个新的政治利益团体,彼此之间矛盾不断冲突加剧。 而这所有的发展一如容诀所料。 他本人此刻已经跳出了这个风暴骤起的权利漩涡,命东厂二档头裴钰点队两支亲自前往都转运盐使司同知府。由户部自国库发出的银饷数额帐目存差打头,顺藤摸瓜牵出一系列盐税贪污腐败事宜,顺理成章彻查过往的偷漏昧,将其势力连根拔起! · 彼时,都转运盐使司同知府。 管家在接了宫中线人传来的最新消息后警惕地四下一逡巡,见没什么可疑人物,一转身快步朝同知书房走去。 「什么!」运盐同知看完密信后面色陡变,霍然起身差点撞翻了砚台。 「大人?」管家是自小就跟着他的家僕,对自家大人和太子之间的来往联繫并不见外。 「殿下已经清醒过来了,只是,线人信中说殿下茶饭不思,一蹶不振,连朝政都撒手不管了。怎会如此?!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殿下煳涂啊!如若不尽快振作起来,只怕我们——」 第31页 「大人!大人不好了!!」又有一名长随敲门来报,还如此急促。 「什么事?进来说。」运盐同知勉力压下心中忧虑,将人唤进来。 「不好了大人!方才属下上街时看见东厂的番子策马疾驰,气势汹汹雷霆出动,正往咱们府的方向而来!」长随气喘吁吁地赶紧禀话。 「东厂?!」运盐同知眉毛一拧,电光石火间勐地想到了什么,疾言厉色道:「殿下在彻查户部运输的银饷时可曾和东厂有过接触?不好!快!管家!!」 管家不用他吩咐,已经开始清理书房中所有来往密信,虽说他们平时足够谨慎,相关信件也都是看过即毁,包括盐税帐册俱粉饰地滴水不漏。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唯恐哪里还有什么漏网之鱼。 不等管家将书房拾整好,前院倏然爆出咣当一声,是运盐同知府的朱红大门被人从外悍然撞开了! 紧接着两列腰悬长刀,身着东厂特制的褐色束袖官服的小队便鱼贯沖入,所过之处一片人仰马翻,府中下人忙连滚带爬地四窜而逃,通风报信。 运盐同知被这声音弄地心脏狠狠一跳,夺步抢到前院,喝止横冲无礼的番役:「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群番子胆敢在同知府里胡闹,一个个的是打算在皇城造反吗?!你们主子就这么放任你们胡作非为?!」 东厂番子停顿一瞬,并不管他,只继续抄家。 「反了!果真是反了天了!!」运盐同知一抬手,府中护卫齐齐持剑围来,宛如一道铜墙铁壁悍然挡住东厂番役,不准他们前进分毫,强行隔绝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两边紧张局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道靛蓝身影凌空掠过两列番役,披风衣袂带出猎猎疾风,从后利落稳当地跃至番役跟前。 两列番子见到首领眸光唰地一亮,不等他们说话,来人径直扔了一件暗器戮向运盐同知,那冰冷物什倒映在同知急剧收缩的瞳底,几要戳瞎他的双眼—— 砰! 是同知随身护卫用剑格挡住了飞射而来的暗器,并在其落下瞬间用指夹住,看清那是什么时护卫瞳孔一颤,东西旋即被同知拿过去看。 「下官奉督主之命,携东厂令牌前来办事,万望同知配合。如若同知不愿配合,那下官也只能先斩后奏履东厂之职了!同知海涵!」并不客气地交代完事,东厂二档头裴钰一侧首,对属下铿锵有力吩咐:「搜!」 番役闻言,两眼放光地拔刀就沖了进去。 「你放肆!给我拦住他们!」同知怒吼出声,两边人马顿时厮杀成一片,几成乱影。 裴钰持刀和同知随身护卫长搏斗正酣,刀光剑影中铮响不绝。一刀霹雳横扫,一剑纵向格挡,剑锋寒芒清晰映出裴钰轻松从容甚至带了一抹笑意的锐利双眼:「还在负隅顽抗什么呢,你以为我们督主没有十足的把握会轻易出手吗?束手就擒吧,给自己留点体面,也给我们少添些麻烦。」 「住嘴!」 护卫长被彻底激怒,身体暴起,手中长剑被他用到了十成十的气力。旋即却被裴钰持刀以一个极其刁钻灵巧的角度擦过,再反向一撬,刀身勐然翻转横扫,瞬间拍中护卫长握剑的手背,长剑噹啷坠地。 下一瞬,一道血弧自护卫颈间飞溅狂飙,他在临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的主子没教过你吗,打斗中切忌情绪大起大伏。犹豫,就会败北!」 轰—— 血线淋漓的身体重重砸落在地,却只溅起些微血沫灰尘。 最后一道防守也被强势攻开,再没有任何阻挡,两列番役畅通无阻地在同知府来去自由,倘若碰上个不长眼的,顺手一挥刀也就解决了。 运盐同知被人羁押带到裴钰面前,他却看也不看,直到所有的番役悉数回队,他这才开口询问:「东西找齐了吗?」 手下抱拳回禀,「回二档头,帐目、密信、印章签字以及证实运盐同知贪污受贿、以私偷昧盐税的证人已全部就位。」 闻言,之前还矍铄精神兀自镇定的运盐同知不可置信,剧烈挣扎了起来,瞠目控诉:「这是污衊!赤1裸裸的污衊!同知府中怎可能会有那些东西!你们东厂完全是在颠倒黑白党同伐异!!」 裴钰闻言微微一笑,俯身过来,在运盐同知耳边轻轻吐出最后一击:「是不是真有证据重要吗?同知清楚真相,东厂也清楚,只要再做给旁人看,叫他们也全部清楚不就好了吗?东厂向来只管抄家下狱,可不负责证据审查。」 「哦,对了。差点忘记感谢同知,东厂原是没有这些核心证据的,同知不愧是爱侄如子的亲舅舅,东厂替太子殿下鸣谢同知的恩德。」 莞尔说完,裴钰不再耽搁,收队赶在日薄西山前回去东厂,向容诀汇报这一切。 · 如果说,之前朝中官员的暗潮涌动还只是在私底下搞些小动作,那么随着太子的坚实靠山一倒台,所有的一切直接被搬上了明面,他们甚至连藉口都省了。都转运盐使司同知贪污盐税,被东厂抄底清查,证据确凿,无人胆敢置喙伸以援手,表演个扼腕嘆息意思一下这件事也就轻飘飘揭过了。 毕竟问起来事情全是东厂一己所为,和他们无半分干系,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蠢到去当出头的椽子,触东厂的逆鳞。 再说,由东厂出面替他们当了这个坏人,承担太子一党的全部怒火,不是更加方便他们行事吗? 第32页 众人心里计算地门清。 殷无秽听闻风声时也震撼不已,太子病重他知道,文武百官暗地里蠢蠢欲动的动作他也猜到了。可是,他以为这些都不会和那个人沾上关系,在这个局势诡谲一不小心就会踏入万劫不復之境的兇险时刻,容诀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殷无秽心里的担心胜过了一切,与之相比,不能带容诀离开的落寞算什么,他的失望孤独又算什么,一切皆不如那个人的性命重要! 只要他好好的,自己才能安心。 当天下值,殷无秽特意等到六部衙署全部熄灯闭门,这才一系斗篷,戴上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在夜色的掩护下避开宫人眼线,悄悄赶去见容诀一面。 是小豆子给他开的门,殷无秽身形一闪进入凌虚阁,直奔容诀房间。 一进入门,他解开斗篷,双目沉凝地深深注视那个人。 这人怎么能这样,肆意妄为恣睢大胆,做事之前从来不和任何人打商量,一出手就让人肝胆齐颤魂飞魄散,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有多担心?! 怕他出事,怕他被苛责,怕他被所有人针锋相对,更怕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帮不上他,就这么抱憾终生地错过了他的一切。 「殿下,还站着做甚,过来坐。」容诀侧首,朝他莞尔一笑。 殷无秽的眼眶登时就红了,大步走上前来,很想把眼前这个淡定喝茶的人一把拎起来,歇斯底里地问个彻底。把人牢牢看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再也不要他随意冒险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他就是拼死也要把这个人一起带出宫,从此生死与共远离纷争。 这狂烈叫嚣的念头在心中不过闪现一瞬,就在容诀的轻柔开口中烟消云散了。 「殿下,尝尝咱家煮的茶,夜深寒凉,来暖暖身子。」 容诀一开口,殷无秽便是有再多的气也瞬间破了豁口,一下子全泄了。 第18章 最盛的气急泄去,少年仍余担忧的余韵,固执站立着不肯动作,也不愿接容诀递来的茶。 容诀见状轻嘆了一口气,放下茶盏亲自将人拉坐下来,无奈哄他一句:「殿下不要生气了,一切都是咱家的错。」 殷无秽牙关咬紧了下嘴唇,倔强地坚持不说话,只用目光狠狠瞪着他。 容诀瞬间哭笑不得,揶揄他道:「殿下瞧着莫不是要哭了?好了,别哭,都说了是咱家的不是了,咱家给殿下赔罪。」 他说着,站起身来竟真做出一个赔礼请罪的姿态。 这一下可真是将殷无秽折煞地不轻,他本就没想哭的,只是担忧过头眼眶有些酸涩。偏容诀要说那种话,害得他眼睛真的有点湿润了,谁知容诀又忽然向他告罪,他忙将人一把扶住,没叫他真弯下腰。 容诀反手覆住了殷无秽抓他腕的手,眸光认真,「你瞧,这不是没事么,瞎担心什么。坐着好好陪咱家说会话。」 殷无秽这才软了神色,双手捧着滚热的茶杯,声音喑哑地闷出来句,「你说没事就没事吗,官场争斗伤人无形,现在整个宫闱都乱了,太子的人记恨你,其余官员也在幸灾乐祸首鼠两端,怎么可能会没事?」 容诀不置可否,只笑了笑。 殷无秽说的不假,他进步很快,对形势也洞若观火。不过太子一党的记恨和他所面临的被诛绝境实在不值一提。这朝堂中恨他的人多了,但只要他们还存在利害关系牵扯,就不会出事。 殷无秽却不这么想,少年总是小题大做草木皆兵,容诀包容了他的一切感性情绪,耐心地等待少年理智回笼。 待殷无秽冷静下来,容诀这才循循开口:「殿下可知,咱家为何要这样做?」 殷无秽一抬眸,他不知。 容诀并没有隐瞒皇帝的事,「陛下眼看着要撑不住了,太子又立不起来,这朝中局势你也看到了,如果咱家不先发制人,那么掣肘于人的便是咱家自己。」 「在得知一切实情后,殿下还要坚持之前安稳出宫的想法吗?」 容诀细緻耐心却又目光漆深地注视着他,仿佛要洞穿少年一切所思所想。 殷无秽也在思忖。 容诀的声音恍若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殷无秽不由为之一颤。他即刻想到,形势变化,他还能够安稳封王出宫吗?会不会让旁人以为他是另有所图,暗中蓄谋什么?就算旁人不会注意到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在如今云波诡谲的局势下他真能够安然出宫吗?谁会给他封王诏令?皇帝已经昏迷不醒,谁敢给他诏令?! 这个时候不论做点什么都很容易带上图谋不轨的色彩,殷无秽想要安稳出宫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 容诀将少年脸上的纠结神色尽收眼底,而后声音愈发轻缓柔和了,「殿下要早做决断——是走,还是留。」 殷无秽勐然抬眼,容诀也一瞬不瞬认真回视着他。 一星烛光倏地跳跃,烛火毕剥的刺芒曳映在两人深邃不见底的瞳底。 · 虽然容诀没有明说,殷无秽却听明白了。 大抵这就是两人不由分说的默契吧,若换做平时,殷无秽一定会喜不自胜地为他和容诀之间的一点心有灵犀而雀跃不已,可现在,他真的不太笑得出来。 走,自然还是出宫,只不过要顶着险象环生的压力跨越层层宫阙;留,这是一种更残酷的竞争,一不小心可能就尸骨无存了。 第33页 殷无秽扪心自问,他做不出选择,或者说,他根本没得选择,即便是出宫这样保守的策略,他也没有明哲保身的能力。 如果是别的任一皇子,凭藉家族倚恃他们完全可以安然出宫当个闲散王爷,可也因为家族,为他们争位提供了足够的底气,是一劳永逸的功成还是万劫不復的绝境,他们尽可一试,家族皆担地起成本。 唯独殷无秽,一无所有。 不提从前在冷宫的经歷,后来他有了容诀依靠,东厂固然威风凛凛安全感十足,殷无秽这些年也一直过的顺风顺水充盈满足,从没歷经过什么大风大浪,被人穿小鞋。殷无秽很不情愿深想容诀所说留的意思,东厂在他这里从不是争权谋位的手段,他不能让东厂为之兴师动众,也不会这样做。 殷无秽还是照常去礼部衙署当值,本来他的功绩也算可观,凭藉这一漂亮功绩,届时他请封出宫皇帝大抵也会同意。 只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礼部变得繁忙,宋尚书也时常不见人影,部门中其他人对他的态度更是微妙了起来,两位侍郎是客气的点头之交,品阶稍低一些的官员几乎都开始避着他,毕竟一旦站错队的后果不仅影响仕途,脑袋都未必能保得住。 平日和殷无秽一起小酌杯酒,偷懒耍滑腹诽上级的司务也远远和他打个招唿就跑了,殷无秽对朝中紧张局势变化的感知愈发鲜明。 不仅如此,殷无秽还听说都转运盐使司同知被家族从诏狱里捞了出来,找了个替罪羊为他背锅。只是死罪可免,日后的仕途必然大受影响,大约只能被发配偏远州郡终生做个小县官了。 不过这些都和他无关了。 殷无秽努力适应现在政斗不息的生活,坚持了几天,却发现实在不堪忍受。不是环境无法忍受,殷无秽其实是个在哪里都能够顽强扎根不断生长的人,就算是在冷宫,一个人也能自娱自乐地不亦乐乎。 他不堪忍受的是,他听闻了一些狂躁太子党一直在找东厂麻烦的事情。因为皇帝昏迷,这些人联合抨击东厂拿着鸡毛当令箭乱行宦官之权,大有谋反之意,而争地你死我活的各皇子势力也在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从中蹚浑水。 最严重的一次,不知道哪个皇子的支持者被人暗杀,杀手竟然胆大包天到直接在皇宫行刺朝廷命官,直至最后也没查出兇手是谁,归属哪股势力。 暗潮涌动最终发酵成了混乱的明枪暗箭。 文武官员也后怕地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么下去他们恐怕连自己人都要误伤,别新帝还没扶持上去,先把自己给弄折戟了。 只是干戈易结不易解,谁先退让一步是十分严峻的问题。这些文武百官别的本事没有,胡猜乱想操纵心眼子的本领最是厉害,谁都唯恐对方有诈,不肯先退让一步。 这个时候,众人迫切亟需一个统一的台阶来下,转移走内部矛盾。毫无疑问,所有官员最痛恨的、最畏惧的、最统一敌对的都是位高权重生杀予夺的东厂。 东厂首当其冲沦为了众矢之的。 参容诀的奏摺满朝飞。 殷无秽得知的时候整个头皮都炸了,这群人太过分了!他简直不能忍!险些当场暴走!! 直到他发现,他一站起身登时所有人的视线都紧张疑惑地凝聚在了他身上,殷无秽这才勉力压下怒火,重又坐了回去。 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什么时候凭本事位高权重也成了一种罪过。之前在宫外就是如此,颍州刺史畏惧容诀,宁愿硬拖着廪仓不放也不肯信他一回,总担心东厂秋后算帐;现在这群乌合之众也是,一旦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甩不脱的锅就全扔给东厂。 原来容诀这些年过的一直都是这样的日子。 难怪他如此急迫。 只是,他又能怎么选择呢。容诀的意思他清楚明白,正如容诀了解他,他也同样了解容诀。他也想将主动权抓在手中,拼出一条血海生路,可是,如果他和容诀说自己选择留下争位,踩着东厂的尸骨上位,那他和这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甚至更为恶劣。 他们和东厂一直是宿敌,所以抨击攻讦起来肆无忌惮。而他不同,容诀于他有养育之恩,教养之情,他再狼心狗肺也干不出这种事。 殷无秽从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这个方案。 他知道自己没有根基,没有家族政治利益团体,即使依附东厂登上那个位置,底下官员不会服从他,他无法掌握实权,而东厂还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一点也不值得。 物极必反,东厂的位高权重在那之后必然歷经衰落,从此淡出政治舞台,在他没有能力护住容诀之前他不会选择这条不归路。 殷无秽之前一直苦苦纠结,落寞失意的问题在此刻终于浮现出了答案——他要带容诀离开!大周朝廷已经彻底烂了,不值得容诀留下,他会带容诀去一个没有官场政斗、鸟语花香的地方,在那里和容诀慢慢扎根,发展自己的势力,只打理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方天堂。 这是殷无秽的选择,也是此间朝堂局势的最优方案。 最后一步,端看容诀愿不愿意了。 事到如今,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他挂念逗留吗? 殷无秽再一次踏着夜色,穿戴斗篷,压低兜帽,只身一人避开宫中的巡逻禁军,悄无声息去了凌虚阁。他想告诉容诀他的决定,想不顾一切带他走。 第34页 殷无秽信念坚定到胸腔都不由发烫,一颗心怦怦狂跳。 这一次,容诀会答应他吗?他要不要再润色一下自己将要说的措辞?好更婉转让人容易接受些? 殷无秽在容诀房门外踱起了步子,总觉得自己准备地还不够充分,他要再想一想说服容诀的理由,就在原地兜了两圈。 倏然,「吱呀」一声,房门从内推开了。 殷无秽心脏一跳,紧张地仿佛能从胸口蹦出来,一抬眸期待望去,开门的人却是小豆子,殷无秽不由失落下来。 他问,「督主呢?」 小豆子眨了眨漆黑的眼睛:「诶?殿下还不知道吗?陛下病情加重,一连昏迷多日米食难进,太医院轮流看守值班,眼见情况还要继续恶化,早就急诏所有皇子回京畿侍奉其侧了,就连镇守边关的五殿下也在加急赶回的途中,督主现在正紧急安排这一切呢。」 「!」殷无秽心脏一紧。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愈发脱离掌控非人力所能干预的了。 第19章 五皇子昭王是突然接到皇宫急诏的。 本来这个时候他还好好的在西疆和外祖父安定伯一起戍守大周和西戎的交界线。祖父年近耳顺,戎马倥偬一生留下了不少战伤后遗症,一到寒冷天气骨头缝里便钻心的疼。 五皇子早已和他商量好,临近年关就上书乞骸骨,回京卸甲归田,不想京中忽然传来八百里加急诏令。 安定伯不放心他一人回去,除却驻守西疆的雄兵外其余将士尽数护送五皇子回京。五皇子本人没有随同大军一起,而是点了一支亲卫队不分昼夜地疾驰先行赶回。 本来需要一个多月的路程被他硬生生压缩至半月,终于抵达嘉峪关,已经依稀可以看出京城软红万丈热闹繁华的影子了。五皇子一夹马腹,压低重心往前倾身,猎猎风声从他耳畔唿啸疾过,他凌厉如隼的目光凝向远方,一勒缰绳。 「驾——!」 一列亲卫精兵随他穿过嘉峪关,这个皇城京畿的咽喉要塞,风尘僕僕地归往他们共同的家园出生地。 · 与此同时,太子党也围聚一起进行了一场秘密会议。 现在还将他们归纳为太子党,不仅因为这些人过往戮力同心地一齐支持太子登位,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更主要的是他们和太子背后宗族之间有着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政治利益关联。 都转运盐使司同知固然是个肥差,也是他们这些官员政务收支的大头,但他们最初的联络并非是靠这样财大气粗的方式支撑起来的,而是由更富底蕴、渊渟岳峙如高山耸立般的宗族家主——也是如今的通政参知牵头壮大起来的。 运盐同知在后一辈中实属佼佼者,只他太过贪心不足,最终作茧自缚,还连累了太子一党。 但幸好,没有动摇到他们的根基。 如今稳固局势的几位老人更具真知灼见,耳闻四路眼观八方,不会轻易贸然地搅和进皇子争位中。 一名神色沉凝的中书员外郎斟酌开口:「大人,依现在的情况,您看,我们该怎么选择?是继续按兵不动,还是——」 他未说尽的话,在座诸位俱都明白,不由集体扼腕喟嘆了一声。 见状,通政参知捋着髭鬚,面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倏然,东阁学士抬起脸来,神色肃谨:「参知大人,我们必须想好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万全之策,到时全仰仗您的安排,我们都听您的。」 「是啊,大人,全听您吩咐。」其余几名下官俱如应斯响。 通政参知年老纹皱的面容舒展开来,久经官场的锐眸一眯,狡黠道:「我们的首选当然还是太子殿下。只是,如今殿下被阉贼打击溃败,我们在夹缝中也左支右绌,不好贸然行事,只能随机应变。可是诸位别忘了!我们还有大殿下这张牌,大殿下虽不如太子殿下出身嫡统,却也慎重稳持资质上佳,何况他二人乃系同根,不论效忠于谁,最后得益的都是我们。」 「参知妙计,差点忘了还有这一出!」 「不错,还是参知大人思虑周全。咱们先静观其变,必要时候可推大殿下上位,他必会铭感于心,提携宗族。」 「正是如此。」 …… 被他们抱以期待的大皇子熹王此时正在自家王府的水榭小筑中和幕僚执子下棋。 「举棋慎重,落子无悔,不愧是殿下。」幕僚看着一开始并不显眼,甚至有些过于随意,有意避开锋芒的棋路,直到现在他的黑子被大皇子的白子全部包抄勐然吞併,才猝然惊觉出这其中的厉害之处。 大皇子谦逊一笑:「下棋就和走钢丝一样,总是要慎之又慎思量万千才能取得最终压倒性的胜利。」 幕僚拱手,衷心佩服:「殿下高明。」 他二人心中俱清楚,太子眼瞧着不中用了,家族为自保根基不会再把所有资源盲目地往太子身上倾斜,而一直偏心太子的亲舅运盐同知也彻底倒台,最终鹿死谁手还真未必说得准。 而毋庸置疑,他们殿下,是最得益的一个。 其他皇子,除了昭王拥兵自重外皆不足为惧。 · 却说这边殷无秽因为没见到容诀而心中惶惶时,猝不及防又一个消息朝他当头砸了过来—— 自翌日起恢復朝会制度,并改成每三日一次,由诸位到了上朝年龄的皇子共同监国执政,各部门官员各司其职辅佐其行。 第35页 这只说明了一个问题,所有皇子已齐聚皇宫。 殷无秽终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冷冷落地了。 翌日,金銮殿早朝。 殷无秽在上朝时见到了容诀,他还是和几日前见时一模一样,面容昳丽神采飞扬,一点不见过度忙碌的疲倦。这无疑在殷无秽戚戚惶惑的心上平添了一把慰藉,总算是有件让人舒心的事了。 殷无秽看着他,而他一无所察地管束着朝会。 到这一步,他们都不可能再独善其身了。殷无秽忽然庆幸自己还没有告诉容诀那个决定,他还可以重新静观局势。 就在这时,原本充满窃窃私语声的大殿倏地鸦雀无声。 殷无秽一回神,视线循着文武百官的目光回首,正望见金銮殿门口有人进来。即便是寻常朝服,那人一身气度也卓乎不群君子如斯,殷无秽顿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那是他素未谋面的五皇兄。 五皇子是从养心殿看望了昏迷的皇帝才过来的,因此稍微耽搁了些时间。他回宫时其实就已经看过皇帝了,却还是每天恪尽孝道都去侍奉一遍。 此举无疑大大加深了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和好感。 此时真正见到这位传闻中少年成名大周战神的昭王,但见青年英气十足却不过分魁梧,面容俊朗身姿挺拔,一看便是遗传了皇家的好相貌,又融合了久经沙场的悍然金戈之气,一时看去更具金鳞岂非池中物的震撼感。 殷无秽遥遥望着对方,也觉得气度非凡。 似是察觉了他的目光,五皇子进殿路过他时朝他一颔首,殷无秽回以一点头。大皇子和五皇子相熟,两人笑着寒暄了两句,旋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容诀瞧着差不多了,朝几位皇子一礼,信步站出主持朝会:「既然众位官员已经到齐,咱家便长话短说了。太子殿下身体抱恙,如今朝中暂由内阁、司礼监、中书省、六部以及在场诸位官员共履其职,按陛下执政时的中枢程序运转,稳我大周国祚不倾。」 容诀说完,朝众莞尔:「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文武百官们嘴角一抽:「……」 他们有问题说出来容诀就会採纳吗?这不是东厂擅自决定好才通知他们的吗?说的好像他们有自主权似的。 容诀拊掌微笑,「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那咱家便说一下具体的行政安排。之前朝中所有政务由太子殿下一人掌管,如今太子不堪重负,多余的政务便辛苦三位殿下共同打理,具体的各方面政务殿下可自行挑选,办公地点就定在隔壁宣政殿。处理完政事后再由内阁和各相关部门共同把关,如此,可有疑异?」 大皇子一贯敢为人先,他主动道:「没有。不过本王王府中还有其他庶务要打理,朝中政务可否带回府处理。」 容诀颔首,「自然可以。」 五皇子也紧接着道:「本王也有军机要务安排,每日看过父皇后会来宣政殿半日处理政务。」 容诀也道:「没问题。」 最后的注目落在了殷无秽身上,殷无秽自无不可。因为宫闱混乱,各部为政治利益分崩离析,礼部已经不适合他继续待了。他道:「本宫留在宣政殿处理朝政。」 容诀点头,眼睫一弯:「好。」 关于几位皇子的安置敲定,没有什么别的大事需要处理了,各部门官员汇报了一些各自部中内务,容诀在这些事情上从不吝啬,众人俱得到了答覆。 几位皇子也分别挑选了政务,大皇子选了部分户吏政务,以及一些民生民计政策推行相关,五皇子依能力擅长包揽了各项军要。还有不少朝中要务稍后会遣人送去东宫,不论太子处理与否,礼法不可僭越。 众人挑拣之后,剩下的所有杂事,就全是殷无秽的了。 少年短短数日精进许多,即使此刻得不到重用,他也不骄不躁,仪态举止不输任何一位皇子。有官员瞧见心中赞许,不过一想到七殿下那孤立无援的背景,便又嘆息一声,转开了目光。 容诀听完他们选择,照例说了几句官腔话,旋即便准备散朝。 正当这时,「督主稍等,下官还有事禀!」都指挥佥事站出一步,拱手作揖。 容诀眉梢一挑,视线乜去,「说。」 「听闻昭王本次归朝带回了除却驻守西疆外的所有将士,皇宫乃京畿重地,驻守边疆的大军骤然回朝,实在不合军法,京军也会感到压迫威胁。恰逢陛下昏迷病重之际,还易落人话柄,若让其他人以为昭王殿下有不臣之心,反倒弄巧成拙了。」 闻言,殿中本来堪称平和的气氛陡然一肃。 这不就是在明晃晃地说昭王有逼宫夺取政权之嫌么,话虽难听,众人心中也不免一紧。 怀疑窥探的目光落到备受瞩目的昭王身上。 五皇子英眉一拧,道:「因为宫中急诏,唯恐宫闱生变本王才带了驻军回朝。还因为外祖父年事已高,本次回朝预备辞官还乡,回金陵养老。这些护卫多是祖父旧部,护卫他安全的,并不归本王调遣。」 都指挥佥事道:「下官也是为了陛下安危和京畿这么多官员的人身安全考虑,并无他意。」 容诀上前打了圆场,「佥事所言有理,特殊时期也应特殊处理,不如就让这些兵士退至嘉峪关山脚安营扎寨,宫中一旦发生任何变故也好随时入关救急,昭王殿下意下如何?」 第36页 五皇子也知晓事情的严重性,这件事上必须妥协,只能先让所有士兵暂时驻扎,再图回家之机了。他没有异议:「好,就依督主所言。」 「如此便再好不过了,诸位还有其他要事禀吗,如果还有今日一併解决了。」容诀犀利的视线扫过整个大殿。 等了须臾,没有人再发言,大太监适时宣布退朝。 众人成群结伴地讨论朝局,各自离去。 都指挥佥事拾阶下金銮殿前长阶的途中,侧首见大皇子走在另一边,遥遥沖他递了个隐含深意的眼神,没叫任何人注意。而大皇子也始终目不斜视,唇角掠过一点笑意,负手翩翩拾阶而下,间或和身旁路过官员打个招唿,请教朝事,收穫足了众官僚的交好投意。 而五皇子的唯一优势就这样被他轻松压下了。 第20章 翌日,宣政殿。 殷无秽正式从礼部搬来这里办公,殿内极其轩敞,每位皇子都有各自处理朝政的工位,其以竹帘隔开,可收可放,隐私性甚密。门口还另安排了数位扈从随时等候听唤,容诀在这些事的安顿上向来无可指摘。 殷无秽走到他的位置。 因为大皇子在自己的府邸中处理政事,并不来这边,五皇子也未来,此时的这里只殷无秽一人。他一整袍裾坐下,案几上已经摞好了他今日要处理的奏疏案卷,积压的奏疏堆起来比他的头还高。 殷无秽:「……」 反正只他一人,殷无秽连竹帘都没放下,开始兢兢业业地处理政务。 在他连续看了十来份奏疏后,终于忍不住额角一跳,长嘆了一口气。奏疏里鸡毛蒜皮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某个宫殿坍塌一角,着请工部及时派人修理;某个部门要求降低部分积冗官员的例银,但是该小官不同意,从而闹事的处罚;被后宫嫔妃养的猫抓伤,伤口感染去太医院请医抓药的费用报销申请……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事情不大,字数密麻,还大多都是这种琐碎。殷无秽便是再没有权势,处理这种事情也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 万般无奈皆化成了一声嗟嘆。 殷无秽到底服从了安排,一本本接着往下看,用硃砂笔一句句批红写下处理意见。在这样批阅了一个多时辰后,殷无秽终于忍无可忍舒展了下腰身,又喝了一口茶暂歇。 「感觉如何?」 一道熟稔至极深刻于心的声音猝然在身后响起,殷无秽不可置信惊喜回头,来人赫然是容诀。 「督主。」殷无秽拘谨喊他。 容诀信步过来,他视线掠过少年,最终栖落在那些奏疏上。容诀走近了,见上面朱红一片,忍不住想拿起来看,殷无秽登时赧然地一把阖上。 容诀挑起了一边眉,等他解释。 「都是些小事,督主还是勿看为好。」实在是他还一板一眼地回復那些事,这样难为情的回答怎么好意思叫容诀瞧见。 「怎么?殿下批红的奏疏咱家看不得?」容诀在一旁坐下,他不疾不徐地等着殷无秽,似是笃定了少年会向他妥协。 果不其然,下一瞬殷无秽就缴械投降,低低开口:「……不是,只是怕督主看了失望。」 闻言,容诀一怔。他其实猜到了落到殷无秽手里的会是些什么破事,因此不放心特意过来看一眼,没想到少年适应地还算不错,只是担心他会失望。容诀心脏仿佛被一只小狗爪子不疼不痒地挠了一下,最终化为了无奈的一声轻嘆。 「殿下啊。」 他看着他,认真道:「殿下是咱家一手教养出来的,无论如何咱家都不会对殿下失望,若非要这么说,那也只会是咱家没教好殿下。」 「不是!不是你教的不好,是我——」少年太过急于辩解,反而一下被噎到了词穷。 容诀登时更无奈了,「殿下,咱家说过,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过来问咱家。如果是对这些政务不满意,给你换了就是,不必忧心着急,咱们的时间还很充裕。罢了,以后每日咱家都会过来这边一个时辰。」 惊喜来的猝不及防,将殷无秽砸地晕头转向,以至于容诀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仿佛下一句容诀要他的心殷无秽也能义无反顾就掏,丝毫不藏私地将自己的一切都捧给对方。 直到自己写的被猫抓伤后如何去太医院白嫖看伤的奏疏被容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殷无秽这才脸皮一紧,勐地回神。 「阿诀,你!」 少年委屈地看着他,他每次都会被容诀轻易算计住,拘谨无措地像个快要抓狂跳脚又不得不收起爪牙的小狼狗。 「告诉太医,是后宫的猫先发了狂,合理怀疑是被奸人下了药,意欲谋害皇嗣而验伤抓药留证……」容诀每念一句,殷无秽脸上滴血似的红就加深一分,活像被哪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狠狠轻薄了一把。 「阿诀,你别再念了。」殷无秽简直要跪下求他了。 容诀正好看到殷无秽批红让对方去工部衙署先抠点砖瓦过来补补宫殿,他轻笑一声,放下奏疏夸奖:「殿下这不是做的很好么,立竿见影,本来还准备给你换奏疏的,现下看来,倒是不用了。」 说罢,起身唤来一个小太监,叫他通知东厂,将东厂的部分事务搬来这里处置。旋即,容诀就真挑了一个距离殷无秽不远的空置工位坐下,拢袖执笔,意欲办公。 殷无秽彻底怔在了当场。 第37页 容诀真的要在这里处理公事,不是玩笑。即便每日只有短暂的一个时辰,他也高兴地嘴角压都压不下去。 殷无秽这些天一下接踵而来了太多事情,他每天都像被赶鸭子上架的傀儡,被官场推着走,被现实赶着趟,精神焦虑紧绷地一刻也不敢放松。茶饭不思目不交睫,无措到连个求教谈心的人也找不到。 直到此刻,眼前这个他朝思暮念,最亲近信赖的人伴于身侧,那些所有紧绷焦虑、痛苦无绪、纠葛不定的情绪才终于沉甸甸地落了地。 变成了无与伦比的安心。 秋风穿堂,纱幔轻曳,斯人在前。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慰藉的了。 · 在朝堂大势再一次勉强维持走钢丝般来之不易的平衡时,太子休养好了身体,恢復上朝。 这无疑在朝堂上又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文武百官各种恭贺奉承话流水似地往太子耳里送,太子始终面色淡淡不置一词。众人见状心中惴惴,分不清太子到底是歷经打击成长了,改换面貌励精图治,还是彻底对朝政失瞭望寒了心,才如此怏怏不管不问了。 而在太子缺席的这段时间内,太子身后宗族也彻底分裂成了两派,一派仍是全力支持太子登基,而另一派早已暗中倒戈改为支持大皇子上位。 从两厢势力来说,大皇子暂时更胜一筹,甚至连族长——通政参知都隐隐表露出对他的支持。 如此一来,众人对于家族选择便都心知肚明了。 众位官员又观望了一段时间,太子始终没有表现出对朝政的野望,虽也对监国尽职尽责,却……怎么说呢,这倒不是太子本身的能力问题。 而实在是,太子性格仁懦温吞,中规中矩,若是放在平时原也没什么,只是此值多事之秋,骤然跟表现地雷厉风行手腕高效的大皇子,和以战神之称闻名的五皇子一比就委实不够看了,说是色厉内荏也不为过。 太子,大位无望了。 这是文武百官心中一致的认定。 与此同时,大皇子以谦逊温和之态笼络了朝中不少文臣的支持。五皇子在京畿东西两郊军营混的风生水起,每隔一日便会亲自前往训练部队排兵布阵;他身边的亲卫队也常和京军切磋,不打不相识,已经有不少人折服在了五皇子出色的统军能力下。 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在左右着那个随时可能降临的高位上。 众人不得不紧紧屏息静候不远的那一天到来。 唯有殷无秽这个七殿下在朝堂中捉襟见肘处境维艰。哪怕只是一位微不足道的亲王,风波一平他也可以即刻出宫,再也不回这个是非之地,可现在的他终日穿梭在朝野之间,却始终被排除在政治核心之外,这种身陷囹圄挣脱不得的痛苦一日甚过一日。 这种难处他是万万无法和容诀说的,容诀每日陪他一个时辰殷无秽已经珍视至极。 这时他才意识到,小事自有小事的好处,譬如他白日处理的那些奏疏,随意一批即可。不必像容诀一直身处风暴中心,外界对东厂态度的窥探从未停止过,无数的人在等他一朝行差踏错,一举将其拖入万劫不復之境。 殷无秽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眼见容诀越来越忙,有时在宣政殿根本待不满一个时辰便有急事亟需赶去处理。殷无秽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破,他投给容诀一个放松的眼神,让他去忙自己的事情。 等容诀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殿中,殷无秽唇角一直噙着的放松笑意一点点下落,最终变成了挥之不去的阴霾。 少年清醒地知道这是不对的,他从未想过要容诀为他付出牺牲什么,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那就和他原本的打算背道而驰了。 他必须尽快成长起来,至少成长到不再需要容诀一味保护的地步。 少年在心中做下决定,眸中闪烁着一团触目惊心的芒。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在礼部待久了,殷无秽好像也染上了点礼部尚书八面玲珑的本事,藉由归还拿取奏疏之际,他可以接触到朝堂各个机要部门,再利用皇子身份和对方寒暄几句,藉机知道了不少朝中暗流涌动的动向。 譬如在朝政中大皇子和五皇子分庭抗礼,太子不过是明面上的储君,早被架空了监国之权。今日大朝会之后内阁又针对最近朝中发生的变化第十次召开了紧急会议,六部尚书也在其中纵横捭阖各自为政—— 殷无秽将所有情报在心中暗暗梳理了一遍。 幸而,东厂反而在熹昭两王之争中渐次淡出了视野,不再被文武百官推到朝政争锋的风口浪尖。殷无秽摒除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眼见工部和吏部尚书结伴走近,殷无秽登时一收神色,带上一名随从上前请见二位。 「下官见过殿下。」两人朝殷无秽一礼。 「两位大人快快免礼,这是工部和吏部已经批红的奏疏。」殷无秽一招手,身后随从立即将怀中抱着的奏疏呈交给两位尚书随从的司务。 吏部尚书一贯对殷无秽有好感,最近朝中又云波诡谲,他已经许久没和殷无秽烹茶论政了,一时间再见到他,不免生出些扼腕怜惜之意,当即拿了奏疏就看,一边观阅一边频频点头。工部尚书见状,也拿起殷无秽批红的奏疏看了起来。 其中不乏有目前工部和户部之间的矛盾调和之法。 因着工部不少工程建造都需要户部签字再从国库取银,过往工部常被户部压了一头,如今户部被太子牵连,大势已去,工部反而渐有乘势反压之意。 第38页 只是在这个当口,是福还是祸,实在叫人拿捏不准。 殷无秽奏疏中批红倒是给了他一些启发,工部尚书饶有兴致地和吏部尚书讨论起来,两人一拍即合,都觉得是暂避锋芒的妙计。 工部尚书甚是高兴,一连对殷无秽连声褒奖,还要邀请他去工部小坐。 殷无秽当即颔首答应了。 他汲汲营营正是为此,有吏部尚书和他私交的忘年情谊在,不怕吸引不来工部尚书的注意。朝中势力大都站队大皇子和五皇子,而殷无秽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他没有一争皇位的野心,需要避其锋芒,却也不能任人鱼肉。 因此,他会竭尽全力拉拢朝中的中立势力。 而两位尚书既不至人微言轻,也不会过于位高权重惹人注意,实在是殷无秽的不二之选,必要时候定能助他。 吏部尚书和殷无秽又寥寥畅谈几句,便先回衙署办公了,殷无秽跟着工部尚书回工部衙署细谈其中门道。 一番愉快的谈论后,工部尚书更是对殷无秽大为赞赏,此子不卑不亢剖析入理,当真颇有造诣,甚得他心,甚得他心哪! 难怪吏部那老东西总是说起七殿下。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工部尚书又赞许地看着殷无秽,越看越满意,大有一种他若不是皇子自己就把人挖来工部的心思。不过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想起殷无秽那先天不足的家族倚势,又是一声嘆息。 哎,可惜了七殿下母妃身份不高,又芳魂早逝。不然换了宫中任何一位嫔妃,如今的七殿下必然就大不一样了,或许今日的皇位之争也有他一份。 想着,工部尚书眸中炽烈的光芒渐渐熄灭。 殷无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掩在桌几下的手掌都攥紧了,面上却仍是笑意吟吟的。工部尚书也察觉不妥,忙宽慰他几句,甚至恳切表示如果殷无秽有需要,他定会竭力相助。 殷无秽的目的已然达到,却没有想像中高兴。他没要工部尚书送,自己离开了工部。 难道,他的能力在家族背景面前当真一文不值吗? 第21章 殷无秽所做的一切容诀都看在眼里。 少年的成长速度可谓一日千里,那个天真烂漫因他一句夸奖就喜形于色的活泼少年依稀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快速成熟、甚至学会了掩藏真实情绪,在他面前佯装若无其事的七殿下。 容诀在处理公事之余,一手支颐抬眸看他,一边百感交集地想。 似是察觉了他望来的目光,少年抬起脸朝他莞尔一笑。 瘦了,容诀觑着他,又想到。之前脸上还有些肉的,这段时间少年脸颊上最后一点软肉也几要被磨没了,衬得那张脸愈发五官深邃稜角分明,不过依然俊朗绝伦,褪去少年气的五官渐显锐利,却不含冲击力。 尤其是对他,一如既往地温润。 容诀看着殷无秽的笑脸,心念一动,出声喊他:「殿下。」 殷无秽一抬头,放下手中奏疏,等待容诀的下一句话。 他总是这样认真,即便自己只是心血来潮的随口一说。容诀顿时软和了语气,「殿下,咱家替你换了那些杂事吧。」 殷无秽一怔,旋即笑起来:「没关系,这些事情我上手处理起来很快的,督主不必担心。」 容诀嘆息一声,期期艾艾地:「殿下这样说,咱家都不好麻烦殿下帮咱家批阅一些奏摺了。掌印放手不管事,咱家这秉笔太监不好当啊。」 殷无秽自是无法拒绝他,只要不叫容诀为难,他乐意之至。 殷无秽当即起身,过去拿容诀案上堆积的成摞奏摺,只是他手甫一放上去,奏摺却被容诀压下了,殷无秽愕然抬眸。 「殿下,歇歇吧,殚精竭虑了数日,别再把身子熬坏了。」容诀仰头注视他。 从这个角度向下看,殷无秽猝不及防直面容诀的眉眼,只觉得那人眼角眉梢柔软极了,睫毛根根分明又卷又密,整个人都是柔软的,一下子熨帖了殷无秽高度紧绷的心,他顿时心软地一塌煳涂,答应下来。 容诀理出一部分空桌位,又让出一点位置,殷无秽在他身边挨着他坐下。容诀再从一旁的双层檀木戗金攒盒中取出一盘盘精緻的糕点。 殷无秽一愣,这段时日过于紧张,他连往日常给容诀做的点心都忘了,此时再看容诀全然不在意的态度,瞬间羞愧地无地自容。 「御膳房做的,不及殿下手艺精巧,不过吃来解闷还是不错的。」容诀将一叠水晶马蹄糕推到殷无秽面前。 殷无秽忙道:「明日我做了给督主送去。」 容诀却摇头:「殿下事忙就不必做这些小事了,殿下原也不该做的。来,尝尝。」 殷无秽捻起一块糕点细细品尝,像容诀每次吃东西的动作一样,仿佛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他每次的心情,心里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嗯。」 殷无秽忽然没头没尾地闷出一声,可两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容诀笑了,这一次他没再阻止殷无秽拿奏摺过去批阅。 殷无秽第一次接触到如此繁冗沉甸甸的朝政,按理说首次接触这些东西,他该如临大敌聚精会神的,可不知怎的,心里却柔软的像一团棉花,并不着急,就这么闲适悠然地处理了。 容诀观少年进入状态,收回目光也开始处理手头要务。 翌日,殷无秽早早给他送来了亲手做的点心。 第39页 小豆子收下给他摆上小几,容诀起初一愣,不过旋即明白过来,殷无秽这段时间压力甚巨,或许做些分散注意力的事对他来说也是难得的放松,因着是给他的,所倾注的感情又不一样。 如此,也好。 容诀斜倚小榻,慵懒品尝。 唔,还真别说,殷无秽做点心着实有一手,比御膳房做的还要美味合他心意。他有这手艺,便是出了宫日子也会过的不错。 出宫—— 这个念头仅在脑中一闪,便被容诀毫不留情掐灭了。 · 殷无秽重又投入到汲汲营营的官场之中,这一次,因着有了期盼和寄託,即便整日游走宫廷也不觉得难捱了,反倒更加珍惜每日和容诀一起相处的零星时间。 他不贪多,每日一点,就足够了一整天的精神蓄力。 日子在这样的忙碌中一天天飞逝。 容诀掌握着整个朝堂的大局,看大皇子和五皇子鹬蚌相争作壁上观,他原是想要给殷无秽更多时间的,好让他和朝堂磨合地更为适应。 可时不我待,养心殿那边传来消息,皇帝这段时日病情有好转迹象,虽仍未清醒,不过以防万一,容诀狭长的眸一眯—— 殷无秽替容诀批红奏摺已经有一阵子了,基本熟悉了这套流程,有问题之处容诀也会悉心教导他如何去做,殷无秽总能以最快的速度领会改正。 容诀对他颇为满意。 殷无秽仁善却并不懦弱,果决且一针见血,批红颇有大开大合之风,假以时日必成气候。一般的奏摺殷无秽批阅过后容诀甚至无需审查,可直接拿来现用。 但仅仅是这些,还是不够,离他想要的还差地远。 这天,容诀交给殷无秽一个新的任务,并不需要他做什么,只是观阅,评鑑大皇子和五皇子多日处理朝政的成果。 大皇子自不必说,他一至序齿便上朝听政,及冠封王,管理庶务自成一派风格,朝堂政务也处理地井然有序有条不紊。那漂亮规整的成果饶是殷无秽见了也心服口服,更不消说大皇子暗处的人脉资源手腕。 这是殷无秽的先天不足。 五皇子打理的多是军务相关,他一贯擅长这些,排兵布阵他擅长,统筹管理他依旧熟能生巧,以能服人。五皇子在军中威望一日胜过一日,这是他后天积累出的战果。 也是殷无秽缺乏的后天时机。 这两人不论哪一方面,都让殷无秽望尘莫及。 甚至连殷无秽批阅地不错的奏摺,也无法拿到明面上来,这一道天堑直接把他和两位皇子,或者说大周真正的权利核心隔出了楚河汉界,是他永远跨越不过去的屏障。 殷无秽被这当头一击直接钉在了原地。 容诀也不催促,给少年自己缓和的时间,只是眼看一个时辰将至,他还有许多事情亟需处理,给了殷无秽一个折中的选择。 「殿下,之前让你考虑的问题想清楚了么。想好了,就过来找咱家。」 殷无秽闻言震惊一抬眸,然而只来得及看到容诀修长的背影,他已经离开。 殷无秽手掌攥起,手背筋络紧绷地纤毫毕现。 这一天,终究还是携风裹雨的来了。 殷无秽其实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抉择。他最开始在宫中无忧无虑,只消等到及冠皇帝许他出宫即可;他知道自身的弱小,也去打磨成长了,可还没有及时成长起来又骤经皇帝昏迷,被迫卷进皇位纷争的漩涡,连自保的能力都不够。 如今汲汲营营好不容易积攒到一些势力,妄图和容诀出宫安稳度日,却再一次被残酷的现实击碎。 政权更迭的风潮浪尖将他催折地七零八落,毫无还手之力。 他永远都慢了半拍,被现实教做人,被桎梏紧束缚。 他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漂泊无依,风浪在哪里,他就被卷进哪里,永远摸不着方向窥不见天光。 可是,即便到了这种穷途末路的境地,他也还是,不想放弃啊! 旁的都可以,一切他都可以不要。唯独容诀,无法割捨。 那是他乏善可陈的少年时代唯数鲜活,是他孤寂无依的数载时光唯一慰籍,更是他疲惫迷茫时的心安归处。有那个人在身边,就总觉得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也不用担心,摔倒了就爬起来,失败了就重新开始。 因为身后有那个人,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如果他和容诀分开——殷无秽不敢想他会怎样,他能怎么样,光是一想就感觉到唿吸艰涩,抽筋剜骨般的彻痛。比起在这吃人的深宫中斡旋捭阖,他更加不能忍受的是和对方分开,即便是要跨越千山万水,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回到这个人的身边。 夜晚,亥时。 殷无秽穿了一袭漆黑斗篷,压低兜帽敲响了凌虚阁的门,小豆子打开一道门缝,殷无秽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进去。 容诀的房间亮着灯光,殷无秽甚至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旋即迎面对上了沐浴更衣后披散三千鸦发,只着一身白色丝绸中衣的容诀,殷无秽直愣愣地戳在了原地,心跳怦怦狂跳了两声。 容诀也错愕住了,没想到少年就这么披着月色闯进了门,忙不迭套上一件罩袍。 在这样的深秋时节,只穿这么点衣裳其实还是有些寒凉的,容诀猝不及防被殷无秽撞见,一时忘了添衣。 殷无秽心跳乱撞,手忙脚乱地压都压不住,更别提提醒他穿衣了。 第40页 不过旋即容诀就坐到了软榻上,搭了一件毛毯在腿上,倒也不至于冷着了。殷无秽不想和他隔几而坐,而是亲近地蹲身在他面前。 容诀一怔,明白他这是做好决定了,神情放松下来。 果不其然,殷无秽开口:「阿诀,我想好了。」 「我想要出宫。」容诀脸上欣慰的表情还未做出就随着他这句话一僵。 不等容诀反应,殷无秽又低声嗫嚅:「可我没法一个人走,我想和你一起……我真的!很想很想和你一起离开!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我明明已经尽力了,可是还是不行,远远不够,我还是做不到……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阿诀……」 说到最后,已然语不成声。 悲痛欲绝的少年一把抱紧了容诀的腰,除了没像小时候一样嚎啕哭泣,其余几乎一模一样。 可他的神情语气却像是比哭还要难受万倍。 容诀被震撼到张了唇,原本要说的话尽数化为了一腔柔软。少顷,他低下头,抬手搭在殷无秽的背上,轻拍安慰:「殿下,不要妄自菲薄,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是啊,怎么不算好呢。 殷无秽如今不过十六,大多数人家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还在寒窗苦读,能科考上榜的已是人中龙凤凤毛麟角。而殷无秽相较于他们早已文成武就,便是在皇子之中也是不差的。 这一点就连容诀都深感欣慰。 殷无秽学习速度之快,天赋之卓容诀从来都看在眼里。即使是这样一块贫瘠斑驳的土壤殷无秽也能汲取周围一切的养分茁壮成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仅上手了朝政事宜,还笼络了朝中小半中立势力。 这样的资质如果还不算好,那天下再没有厉害的人了。 殷无秽唯一的缺陷就在于先天不足,没有底蕴深厚的家族势力扶持,且他对自己要求太高,妄想带自己离宫。 容诀这些年早把自己和朝廷中枢紧紧捆绑在了一起,殷无秽想要带走的岂止是他一人,他必须要撬起整个大周朝政的根基。 莫说是他,换了哪一位皇子来也做不到。 如果殷无秽想要的是出宫,只要不带上他殷无秽早就可以做到,可偏偏,他舍不下自己,这也是容诀一早就料到了的。 殷无秽还有后话,容诀等他继续说。 「我决定留下。可是,阿诀,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殷无秽就像个惶惶无措的孩子,不知前路如何去走。 少年也没有夸下海口说想登基,一来,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薄弱之处;二来,他绝不会要容诀为他付出牺牲,这是他的底线;何况,那个位置向来九死一生,他想要的只是和容诀好好的,安稳地活下去,而从不是在这官场沉浮斡旋! 少年实在是无助茫然的很了,才会露出这般脆弱的姿态,寻求最亲近的人抚慰。 容诀头埋地愈低,下颌几乎抵着少年的发顶,他一下下顺着这少年的嵴背,温柔而又强大地道:「殿下忘了吗,咱家让殿下考虑清楚,正是为了帮殿下解惑。殿下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俱交由咱家来安排,好吗?」 殷无秽没有立即回答,手却紧紧攥住了容诀腰腹处中衣,将衣服抓出层层褶皱。容诀倏地察觉胸腹连中衣都无法阻隔的地方一片湿热,不可置信后恍然。 那是少年的眼泪,他终究还是哭了出来。 「好。」似是欲盖弥彰,少年答应了,只是声音十分喑哑哽涩。 容诀还维持着一下下拍顺少年嵴背的动作,只是更加轻缓柔和了,带着抚慰人心强大镇定的力量。 在这个萧瑟秋夜,无助孤茫的少年终于将自己所有的信任、脆弱和未来都交託给了眼前这个他最信赖、最亲近、也最喜爱的人来全权处理。 第22章 殷无秽自幼生于冷宫之中,长于恶僕之手,有些小智慧,但终究没有涉足过官场的黑暗。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骤然连遭剧变,尝试了所有方法后还是以失败而告终,一下子心理崩溃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许是少年天性坚强,又因为容诀,有东厂作为坚实后盾,殷无秽并没有失意太久,得到抚慰的心很快振作,他整个人重又满血復活了。 容诀不再仅让殷无秽批红奏摺,这官场之中的知人善任,纵横捭阖,制衡之术都是他要学习的门道。白日的时间不够,每日亥时过后,殷无秽都要去容诀的凌虚阁和他汇总一天的成果,以及实例教学。 短短几日殷无秽已经迅速掌握了朝中各方政治势力的概况。 少年仿佛天生自带一种凝聚力和气场,能够不自觉说服朝中中立势力站到他这边。从前容诀觉得他天真,事事都想要两全是不可能的,如今竟成了他的优势。 或许,这就是气运吧。 容诀斜倚在软榻上审阅殷无秽批红的奏疏,这早已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事,而是正儿八经的朝政庶务。殷无秽本身能力不差,在他的指点下更是与日俱增,这些事情彻底驾轻就熟。 容诀大致看过就放下了。 「没有问题,殿下适应的不错。朝中形势呢,殿下怎么看?」容诀慵懒地眯着眼睛,这么晚了还在吃殷无秽为他准备的点心。 殷无秽尽量忽略他那副散漫却又潋滟无双的模样,正色道:「目前朝中主要由大皇兄掌文,五皇兄管武,太子逐渐被架空出了政权中心,只是明面储君。政治派系也基本以这两派分庭抗礼,文派以参知政事为首,他们的号召威信力很强,甚至在内阁都有一定的话语权;武以安定伯旧部各武将和兵部侍郎联合,实力同样不容小觑。这两派将岌岌可危的朝堂又重新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上。」 第41页 「唔,」容诀颔首,吃完了最后一块牛乳糕,仔细擦了手指,这才不疾不徐地:「既然稳定就再观望看看,殿下只管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平时多和几位尚书、翰林来往走动。虽说咱家向来不乐意跟这些文字人来往,但他们消息灵通官职兼达,又有一定威望,结交了也无甚坏处。」 殷无秽原本认真聆听,但看着又空了一盘的小碟,不由眉尖一抽。 以前他都是早上给容诀送糕点,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吃完的,因为现在每日都要过来凌虚阁,干脆把时间改成了晚上,来时顺便捎上,不想容诀当即就给吃空盘了。 殷无秽:「……」 「嗯,」殷无秽实在忍不住开口:「督主,晚上吃多了糕点易积食失眠,还会蛀牙,你若喜欢,白日再吃不迟。」 正在一本正经议政的容诀:「……」 「知道了。」容诀一挥手。面容白皙的督主脸上有一点赧然都很明显,想他位高权重多年,从未听到过如此管束,乍一听见,即便是东厂督主脸面也有些挂不住。 殷无秽无奈轻嘆了一声:「我去叫小豆子煮壶山楂薏仁茶给督主消消食。」 容诀高深莫测地颔首同意。 殷无秽将今日份的奏疏收拾好,容诀看着少年利落动作,忍不住问他:「明日打算做什么?」 殷无秽道:「明日可能会过去兵部,有些政务需要交接,明晚再和你细说。」 他这样说,容诀便点了头。 少顷,殷无秽还是无奈又郑重其事地:「督主,我都知道的。明日做的也俱是你喜欢的点心,只不过我会叮嘱小豆子看顾好你的饮食,晚上不可再多食难消化的食物,对身体不好。」 容诀拿眼乜他,「谁问你这个了。」 殷无秽顺口一接,莞尔而笑:「嗯,是我会错督主意了。」 说着,他蹲身到容诀面前,伸手抱了抱他,这是一个恭谨克制且有分寸的拥抱,不会像那天晚上一样,将容诀抱地又紧又损毁形象,埋首在他怀中恸哭,也不会太松让他一挣就挣脱开来。 「辛苦督主了。」少年声音轻地像一片羽,扫过容诀的耳畔,落在他心尖,继而消弭无踪。 容诀心脏勐跳了一下,觉出些微不对,可他孤家寡人了二十几年,实在不懂感情滋味,一时即便察觉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也说不上来,只能任由那点怪异感慢慢地将他蚕食鲸吞,自我适应了殷无秽的亲近。 果然还是个少年,每日政务这样繁重,难受了么,所以到他这里来寻求安慰。 容诀已经习惯继那日后殷无秽总要抱他一会,并理所当然认为这一行为和殷无秽自小对他的亲昵一般无二。 因此毫不吝啬地回应了他的拥抱。 殷无秽抱着他,在他肩头轻蹭了蹭,鼻尖全是那人身上温暖好闻的醇香,他心满意足,松开了手,又替容诀整理好了罩袍,这才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明晚再过来督主这里。」 容诀颔首。 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殷无秽向来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他并未往别的方向想,只好作罢。 . 殷无秽要去兵部交接一些军费审批事宜,因兵部常需更换甲冑兵器,建造武装战船,这些大宗耗资在六部之中所占最多,总因户部不肯签字审批受夹板气,兵部尚书又是武将,不如其他部门惯会绵里藏针拐弯抹角,因此更容易吃闷亏。 朝廷以大周连年太平不需打战为由逐年削减军费,兵部及其一众将领索要无门,气地鼻子都险些歪了,说什么都不肯再去同那些老狐狸扯皮。 恰逢殷无秽掌管各部杂务,这破事自然被发配到他手里了。 殷无秽看着又被户部打回的审批表,颇为头疼,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甫一起身,在宣政殿处理半日政务的五皇子昭王也随即站了起来。 这段时间两人相与的还算不错,或许是五皇子少年时期就戍守边关,性情直爽,没有京城人士特有的文质彬彬那一客套作风,又或许是五皇子自恃才能,并不把殷无秽当作威胁,甚至偶尔主动照拂这个七弟。 不论哪种原因,殷无秽还是朝他一颔首,打了招唿。 「你要去兵部?」五皇子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迈到他跟前。 「嗯,将审批公函送过去。」殷无秽朝他扬了扬手中的摺子。 「那正好,我要去兵部校场,和你一道。」五皇子当即拍板决定了,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五皇兄又要去练兵吗?」 「是啊,这群傢伙再不好好训练骨头都软了。」 「挺好的。」 「……七弟,我记得你今岁也才十六吧,怎么讲话这么一板一眼的。说了多少遍喊我五哥,还喊皇兄,这要是在西僵,那群皮猴子可不会这么老实,一个个恨不得爬我头上去。你成天这样,在宫里就不无聊吗?」五皇子发自真心的疑问。 殷无秽想到容诀,并不觉得无聊,他莞尔一笑:「还好。」 五皇子见他神色真心实意,并不似假话,便作罢了。他倏然想起什么,道:「兵部的将士训练,你有兴趣也可以过来看看,射箭蹴鞠投壶比赛都可以参加。对了,七弟的功夫如何?」 殷无秽一怔,旋即道:「会些基本的拳脚。」 这一点他着实是谦虚了,殷无秽的武功不仅不差,甚至堪称很好,不逊于大内高手。 第42页 皇子们有专门的师傅教导六艺,不过殷无秽自是没这个份的。他从小在容诀为他安排的师傅下练习,起初也就是普通练武,起个强身健体的作用。直到那时还未手握重权的容诀时常遭遇刺杀,某次身受重伤被他看见,少年这才真正刻苦勤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那不错,稍后我们也可以过两招,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问我。」五皇子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愈发满意了。 「好。」 殷无秽觉得这位五皇兄对他实在照顾过了头,超出了正常的皇室兄弟情谊。他仔细审慎过,五皇子从他身上确无所图,他人品是真不错,这对殷无秽来说倒是个友好的信号。 他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完全地依赖容诀。容诀每多庇护他一分,就要多承担一分代价,如果有其他更稳妥的选择,不到万不得已一定要去争那个位置,殷无秽想,无论如何他都要勉力一试。 为了他和容诀共同的未来。 殷无秽曾详细调查过,昭王战神之称并非徒有虚名,他确实有将帅之才,强者之义,在战场之上从不滥杀老弱妇孺,只要主帅归降,其余兵士他都会手下留情。 这样的人,对下属高义,对兄弟仁爱,又有真才实学,或许倒是可以胜任那个位置。 不过殷无秽还需观望。 他最近一连被打击的次数太多,举棋难免变得格外慎重,然而就在他将窥视的余光瞥向昭王时,却发现对方以同样的眼神也在观察他。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收目光,些微的尴尬之后同时释然了。 五皇子爽朗一笑:「嗐,七弟,我先去校场了,你把公函送去兵部就来找我,我们过两招。」 殷无秽不卑不亢道:「好。」 他打算把摺子送往兵部衙署,旋即再去校场,不论是知己知彼的未雨绸缪,还是他对五皇子的观望,都必去不可。 然就在他转身走后,五皇子望着他的背影一收之前随性,也同样露出审慎思忖的表情。他这个七弟办事沉稳,不骄不躁,耐性十足,人虽冷淡疏离了些,却没什么实坏的心思,委实是个不错的苗子。 倒是他此时亟需的不二之选。 第23章 五皇子对殷无秽的照顾竟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落到了实处。 在校场浅试了殷无秽的底子后,五皇子十分惊喜,觉得七弟根骨奇佳,是练武的好材料,当即一连和他过手了十来招,指点他的不足,并教他如何出击更迅勐有力,武功不够高强时怎么以守为攻,一击制敌。 殷无秽将对方毫不藏私的态度看在眼里。 五皇子的主动开了一个很好的口,这让殷无秽不论是和他交好,还是观望,都方便了许多。他也就顺势而为,主动向五皇子请教那些他知之甚少的军中管制,用兵乃至奇闻轶事。 五皇子不仅和他大方分享,甚至偶尔处理军务时也会带上他从旁观阅,虽说不是核心政务,但至少表明了他的态度。 两人一拍即合,这让殷无秽先前一念之间的想法有了实践的可能。 而这一点,在他每日和容诀的汇报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军务?」容诀听完殷无秽一天的政务汇总,眉梢微动。 「嗯。」殷无秽将他和五皇子之间的来往事无巨细说与了容诀听,却下意识地迴避了他那还不成形尚未落地的想法。 其实殷无秽敏锐察觉到,之前他说想要离宫时容诀是支持他的,但自从皇帝昏迷后,容诀对他的态度就隐隐改变了,如果他的选择依旧是出宫,容诀不会面露沉凝。 那么,就只剩下那个可能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帝功成流血漂橹。 即便殷无秽有此野望,在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把握前,是万不会要容诀为他冒险担下所有成本的,他做不到,因此徒余沉默。 「唔,听你这么说,这五殿下确实不错。」容诀眉梢復又舒展开,笑意吟吟地:「你跟着他既能学到本事,就先观望着。」 「嗯。」殷无秽点头,眉宇却还微微敛起。 容诀瞧见,不动声色道:「殿下,可是还有疑问?是这段时日还不适应吗?」 殷无秽摇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殿下,」容诀垂眸轻嘆一声,「咱家说了,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过来问咱家,殿下做的很好,咱家相信殿下还可以做的更好。如果压力真的太大,也尽可以和咱家倾诉。」 容诀起身,站到殷无秽面前,俯低了身主动抚摸少年的鬓髮,这是一个既不逾矩又含有温柔安抚性的动作。 殷无秽被他柔软的指腹触碰,顿时心都软了,没有忍住地,他又伸手拦腰抱紧了容诀。 从前两人的拥抱有依赖,亲近,抚慰,更有他单方面想要亲近容诀的。可这一次,却是容诀主动,这在殷无秽心里到底意义不同,他将对方箍地很紧,埋头在他胸膛依偎地蹭了蹭。 「殿下。」容诀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阿诀,再让我抱一会。我还是,做不下那个决定,我以为我能做到的,可当真正面临这个艰难的抉择时,我才发觉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够随心所欲。」殷无秽在容诀面前从来都是溃不成军的。 他一问,他就全盘托出了。 「殿下,有困惑怎不早说呢。」容诀的话语愈发轻柔,他俯身的动作也愈发柔顺,下颌贴着殷无秽的头顶,轻轻摩挲着。 第43页 殷无秽和他这么亲密无间的时候,总忍不住心笙荡漾,仿佛下一刻容诀要他去死也心甘情愿了。殷无秽被这想法一惊,忙把这癫狂的念头压下。 自解决难民暴动回来后他就有这种感觉了,一日胜过一日,一日捱过一日,从忍不住抱容诀开始,想将这人勒进自己的骨头里结束。 这样,不管他去哪里都不用再痛苦纠结了。 殷无秽越想越是狂悖,赶紧一收手,不敢再随意拥抱容诀了。 容诀低头觑他,「想明白了?」 殷无秽心乱如麻,只胡乱地点点头,压住狂跳不已的心脏,「嗯。若是这样不妥当,我以后少与五皇兄接触就是了。」 原以为会得到容诀的贊同,谁知他却摇头,「殿下,倒也不必如此,五皇子有才能,你向他学习是正确的。且五皇子和大皇子鹬蚌相争,殿下从中渔翁得利不好么。」 殷无秽自是明白这一点,避开锋芒蛰伏拢势是他一贯採取的手段。 只他现在心里装着事,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容诀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何况,他太了解殷无秽了,因此并不着急干涉他的选择,甚至宽容了他所有不成熟的想法。 「今日就到这里,殿下早些回去歇着吧。」 殷无秽也觉得今天的状态不适合继续留下,辞别了容诀趁着夜色回东六所。 望着少年远走的背影,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眼睫深处,容诀方才蹙了蹙眉,想到了什么。 一直在幕后纵观朝中所有动向,甚至将一切变化的丝线都牢牢掌握在手中。可今天,属于五皇子的这条线蓦地脱离了轨道,向着不可知的方向发展而去。 按理说,这时的五皇子该和大皇子争地火热朝天。 可他没有,竟去接近殷无秽。 一个无权无势空有名头的皇子,能起到什么作用。论实力,殷无秽并不足以成为他争位的盟友,甚至远不如支持昭王的那些将领;论身份,殷无秽是他争夺皇位的竞争对手,他就不怕殷无秽另有所图? 而最令容诀费解的是,五皇子手上有兵,这一优势关键时刻甚至能远超大皇子,只待皇帝一朝龙驭上宾,他一举兵临皇宫,大业方成。 除非,他不想做那个位置。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容诀觉得,他需要和殷无秽一样,暂时观望朝局,抽丝剥茧出背后的原因再行谋算。 · 在和容诀一番交涉过后,殷无秽心里那杆天平再次毫无悬念地向容诀倾斜了过去。其实不论是谋划和容诀毫髮无损地出宫,还是孤注一掷争位,都少不得绝对的实力,这正是殷无秽此时最大的缺陷。 殷无秽在心中做了一番规划,除了他现在能够拉拢的官员势力,他还能再做些什么,学些什么,甚至为此夜以继日汲汲营营。 少年每日至多睡上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都用来焚膏继晷地处理政务,斡旋官场了。 即便是这样,仍然收效甚微。 他提出的谏言方法已经是中和了各方势力之后的最佳结果,那些官员见了眸中也忍不住闪过喜色,可要么顾忌自己所倚仗的大官态度,要么介于殷无秽的身份,总是无法施行。 殷无秽有种有力使不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看着这群人踟蹰不前,怕这怕那,殷无秽脾气上来直想把人挨个揍一顿好好出口气,但这念头仅在脑中转了一圈,便被殷无秽微微一笑压下了。 朝一同办事的官僚告辞,殷无秽唇角一点点拉平,彻底凝成了挥之不去的阴霾。 不过和五皇子的私交日渐熟稔,就连军营殷无秽也亲自去看过,他第一次见识到大周的军防布局,如此震撼壮阔,忽略朝中那些破事,这番感受着实令人新奇。 「七弟很感兴趣?」五皇子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嗯。」殷无秽并不否认。莫说是他,换做任何一个人看到这样壮丽的景象也忍不住心尖一动。 「好!咱们上草场跑马去,正好东西两郊军营也在整兵,本王要过去检阅,七弟不如一起吧。」五皇子英姿飒爽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下落拓地像一幅剪影。 殷无秽策马跟上。 他对两郊军营也感兴趣许久了,今日正好一见。跑一趟马彻底将这几日的苦闷郁气挥洒在疾风唿啸夕阳西下的草场上。 殷无秽做了最终的决定。 他的想法和容诀想为他安排的路其实并不冲突,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可以先稳妥着来。相较于此,不断壮大自身势力才是最重要的,朝中官员能拉拢的他已经极尽笼络之能事了。 剩下的,听天命便是。 不过现在,他从五皇子这里发现了突破口,既然内部的力量已经汲取到了极致,不妨从外部寻求一线生机,藉由他和五皇子的交往,此计应当可行。 殷无秽的打算并没有瞒着容诀,他主动向对方袒露了自己所有想法。 容诀这几日也思量颇多,事缓则圜,他尚且不清楚五皇子的谋算,既然殷无秽有此心,他干脆遂了他的心意,既叫他与自己更加一心相知,也能让他彻底看清朝堂的真实面目,再不犹疑。 得到容诀的拍板肯定,殷无秽这些天的天人交战终于盖棺定论,有了方向,所有阴霾一扫而空。 他激动地一把抱住了容诀。 这又是和之前不一样的拥抱,此时此刻,殷无秽心脏怦然跳动,在他终于为自己和容诀达成了统一,他也可以为两人的未来一起奋斗而狂热的激动。 第44页 少年在容诀肩头亲昵蹭动,像只黏人的大型犬。 容诀猝不及防被他这样用力一抱险些踉跄,不过一连多日他已经熟稔殷无秽这样的动作了,失笑的同时,无奈回抱了这少年一下。 殷无秽又贴了贴他,这才眷恋地松开手,笑吟吟地问他明日还想吃什么点心,他都给他做。容诀靠进软榻,眯起眼睛慵懒地支使少年。 直到殷无秽到了时辰离开,高兴到忘了把今日处理好的奏疏带走,容诀重又拿起他跟着五皇子学习的奏疏来看。 很鲜明的个人风格,杀伐决断,却又隐含稚嫩,正是殷无秽批红的。 这不是他教的,那便是五皇子了。 容诀回想起五皇子自己处理的军中政务,中规中矩,既无错处也不出彩,和他在军中用兵如神,以机敏擅变而闻名的战神之称相差甚远。可今日,他却在殷无秽处理的奏疏中看出了五皇子精于兵事的雏形。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容诀眼睫锐利压紧了,仔细审夺着手中奏疏。 第24章 想要调查一个人,却查不出丝毫破绽,更加说明这个人本身就存在问题。 容诀没有钻牛角尖的癖好,他更喜欢从全方位来观察考量。既找不出五皇子的弱点,那么他的部下、和他统一站队、甚至是效忠奉承他的人,这些人手上或多或少总会有五皇子的讯息。 而容诀,最擅长剖析其中细微隐蔽的草蛇灰线。 如今宫中到了年纪还没有娶妻的殿下就只剩五皇子和殷无秽,殷无秽是身份背景的缘故,在皇帝面前毫无存在感,五皇子则是因为一直戍守边关不在京畿。 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就一直不娶妻,说得过去吗? 若是从前的容诀,宫中政事都处理不尽,一桩皇子的婚事他自是不会上心。至多由皇帝指婚,钦天监择日,礼部统筹,再由结亲的官员自家和昭王府走礼对接,事情便成了。 容诀只在意其中的利害关系,现在他忽然想起了这点,也是藉因利害。 如今官场最备受瞩目的是巅峰龙椅,那个位置太多的人惦记了,也太多的官员因此分崩站队,其中以熹昭之争尤甚。熹王还好说,他一贯在京中就善于笼络官员,与其交好走动。而五皇子相对来说和京官不甚熟悉,许多京官即便想支持他,也缺乏交好的契机。 姻亲,一向是古往今来最便利牢固的纽带。 皇帝如今病重昏迷,亲自为昭王指婚是不可能了,但在这之前,皇帝是有考虑过一些官家女的,甚至此事还和内阁共同商议过,只差最后一步赐婚。 谁都看得出来,皇帝恐熬不过今年冬了,这之后五皇子要守孝,而到那时官员还愿不愿将女儿嫁他还要另说。 现在,就是最好的联姻时机。 一来,皇帝本就有意,五皇子也符合年龄,不会违反礼法规制;二来,这也是诸位官员最关心的问题,他们有意站五皇子的队,只要领头官员中有一人和昭王府结姻亲,便能牵动一个整体,一荣俱荣。 内阁在大朝会上藉机重提旧事,正好给了容诀探查的机会。 五皇子也没料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在宣政殿处理政务时烦不胜烦,旁的官员想要拉拢他上疏劝谏便罢了,就连他的部下和亲信都是如此,认为这是笼络京官最快捷的方式。 五皇子见状,郁结于心。 道理他都懂,这其中牵涉的派系和朝局他也看地分明,只是—— 五皇子无奈地深深嘆了一口气。 实在是没心情继续处理政务了,他打算去草场跑会马。一抬头见不远处的工位上殷无秽政务也处理地差不多了,五皇子邀他,「七弟要不要去跑马?」 殷无秽左右没事,便陪同他一起。 殷无秽对近日困扰五皇子一事也有所耳闻,只是联姻此等大事和私事他也不好开口,五皇子不主动提他自是缄口不言。 「七弟。」五皇子策于马上,思来想去,心中的苦闷实在难以纾解,无法与旁人说,竟是只能和境遇相似的殷无秽倾诉,「七弟觉得联姻如何?」 殷无秽斟酌道:「是件好事。不但可以增强添助,五皇兄也到了合该娶妻的年纪了。」 殷无秽见他脸色不虞,猜他恐是不愿,遂试探地问:「五皇兄可是有了意中人,不愿她牵涉其中?」 五皇子喟笑了一声,摇头:「不是这个原因,边关未定家园不平何以误佳人,何况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联姻,又焉知祸福呢。」 谈及至此,殷无秽深有同感。 他想带容诀离开,却因实力不足而失败;想要在政治的漩涡中立足,却又捨不得容诀为他付出,承担所有成本。 从而进退维谷左支右绌。 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嘆了一口气,两位皇子眼中俱是如出一辙的苦闷。 五皇子细心注意到,发现这个七弟实在是个妙人,总能体会到他的想法,不由得一乐,揶揄道:「七弟嘆息什么,莫非是喜欢上了哪家的小娇娘不好上门提亲?」 殷无秽正想着容诀,被他说地一愣,连带着反应滞涩:「……什么?哪有什么小娇娘,一时有感而发罢了。」 五皇子探过身子,肩膀撞他一下,窃笑起来:「七弟不必拘谨,有喜欢的小娘子也没什么,只要她的家族不是特别显重,和七弟结亲反而能够安稳度日,也算是桩金玉良缘佳话妙谈。」 第45页 殷无秽无奈:「真没有什么小娘子。我鲜少出宫,不曾见过什么外女。」 五皇子定睛瞧他,见他说的不似假话,顿时疑惑了,「那你方才……」 话音未落,殷无秽心中也是重重一突,他只是一时联想到他和容诀的困境而已,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五皇子并不纠缠这个问题,他单刀直入地问:「七弟也到了适婚年纪,可曾想过要娶一个什么样的皇子妃?」 殷无秽又是不可置信。 娶妻的念头,他从未有过,过去十六年间他每日想的只有生存。余下的,他最牵挂、最惦念、最魂牵梦绕的只容诀一人,一见到那个人就忍不住双目生花,满心喜悦,心脏鼓动。 只要他在,就觉得无比舒心。 「那个人是不是你一见到就觉得十分欢喜,不管去哪里都想要和她一块,永不分离?」 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道解析之声,殷无秽没有多想就点了头。 「还说你没有喜欢的人。」五皇子大笑起来,言语中隐有倾羡之意。只是殷无秽心跳一突,注意力全被那句话吸引了过去,未曾察觉到五皇子言语中细微的情绪变化。 他,喜欢容诀?这怎么可能。 他们皆是男子,他又没有那种爱好。不过,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殷无秽回想起他总喜欢黏着容诀,喜欢抱他,还想将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这样不管上哪就都能带着他了。 可是,他从小都是如此,黏着容诀并不能说明什么,他或许就是太过亲近他,把他当成很重要的人,仅此而已。但还是不对,从没听过有谁会对自己的亲人、友人心跳加速,眼里心里全是那个人的。 少年第一次动心,懵懵懂懂,心绪乱成了一团。 「七弟?七弟可是想到了意中人?」五皇子见他神色一下纠结一下惘然,不由愈发好奇了。 「……没,没有。」原本十分笃定的语气如今犹疑了起来。 五皇子挑了下眉,静静乜他。 殷无秽被他看的也不确定了起来,改口道:「唔,好像有点喜欢,不过我也不确定,说不上来。」 「怎么个说不上来法?」 「就是……我分不清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其他旁的感情弄混了。」 「那还不简单,你只有她一个朋友?你对别的朋友是什么感觉,对她又是什么感觉,两者之间可有区别?你会不会想和她在一起,牵她的手,吻她的颊,想和她做更多更亲密的事,对她生出强烈的占有欲却又珍视至极,生生世世都只想和这个人纠缠在一起?」 牵他的手——殷无秽回想起那温热细腻的触感,不由地想再轻轻摩挲一次。 吻他的颊——这个还没有,只是一想到容诀那张昳丽艷绝慵懒潋滟的脸,他好像,是愿意也很想亲的,少年甚至光是一想,就又忍不住心跳怦然。 更亲密的事——狂悖地想把容诀揉进自己身体里算吗? 这种事他不能问别人,只能自己暗自消化。殷无秽又何其聪明,他是一个学习能力极强的人,未曾入过国子监念学,学问却不输其培养出来的皇储,甚至自己钻研透了大周律法,极擅举一反三,可见他的学习领悟力有多强。 五皇子一点,他立即便想通透了。 原来,那对容诀特殊的感情竟是早已生出的情愫。 少年的情窦初开如同草场疯长的野草,一经点拨,即刻漫无边际地狂肆席捲,直至将他整个心腔裹挟地密不透风为止。 殷无秽心脏一下下鼓譟不已,现在就十分想见容诀。 好想要确认,好想再抱一下他。 想他想地胸臆发紧。 「五皇兄。」殷无秽扭头看他。 五皇子见多识广,登时瞭然挥手,「有事就去忙吧,想她就去见。」 「多谢五皇兄,五皇兄困扰之事我会尽力帮忙。那,皇弟先行一步了。」殷无秽和他说完,手指一攥缰绳,做好了调头的准备。 「去吧去吧,这件事你也不要多想了。」五皇子意兴阑珊地朝他摆摆手。 殷无秽应声,登时一夹马腹策马疾驰,头也不回地亟迫去找容诀了。 五皇子茕茕孑立于夕阳之下,分明一副英气落拓之姿,可那萧索的身影浸在落日残阳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愁绪,使得方才还活跃的气氛顷刻间凄寂了起来。 · 彼时的容诀还在司礼监处理政务。 礼部将皇帝从前嘱意的官员之女拟了一份花名册,经由司礼监确认安排后一早送去昭王府。这个时间,派出办公的奉御太监正好回来,容诀将人召到自己跟前问话。 「名册送去了?」 「回督主,送过去了。」奉御太监恭谨回话。 「好。你去时可曾见到昭王,昭王如何说?」 「昭王殿下收下了花名册,反应平平,未有说什么。不过奴才见昭王的表妹也来了府中,两人动作亲昵熟稔,想必再过不久就有喜讯传出了。」 闻言,容诀一抬眸,「哦?昭王的表妹?具体的情形你再细说,任何细微之处都不要放过。」 奉御太监仔细回想,「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奴才将花名册送达昭王手上,即将告辞时那小娘子才过来的,动作熟稔地直接挽住了昭王的胳膊,送了昭王一捧新摘的芍药。再多的,奴才就没有看了。」 挽住昭王胳膊—— 第46页 可容诀分明记得,昭王府并未和那小娘子家订亲。问题就在这里了,两府关系既如此亲近,缘何不结亲。 一直到下值,容诀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那小娘子和昭王关系必定极好,都到了挽胳膊的程度能不好么,那为什么—— 不对! 容诀乍然想起,连殷无秽那样黏煳人的性格都不会随意挽他的胳膊,何况昭王长于边关,性情更为豪迈,当不会做出此等小女儿家的举止才对。 容诀心中隐隐抓住了什么,可惜线索太少,他又没有亲眼所见,不好随意揣测,只能再循序细探了。 罢了,此事不急,容诀先回去凌虚阁。 殷无秽来时容诀还没回来,少年的一腔紧张激动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他喜欢容诀不假,也十分急迫地想要见他,可那又如何,他这么莽撞地跑过来是要做什么,要容诀给他回应不成? 少年整个人冷静下来。 在原地无措了片刻,这才想到自己面临的是什么问题,不仅仅是要保护容诀,还想要得到那个人的回应。前者凭藉努力尚且能够做到,但后者,他又该怎么做,这一点,难道容诀还会教他么。 殷无秽来回焦躁踱步,搓了一把自己的脸,正要去找小豆子,叫他先别告诉容诀自己来过,不想甫一出门,径直和回来的容诀撞上。 容诀看见少年也是一怔,旋即莞尔绽笑:「殿下怎的这个时候过来了?」 第25章 殷无秽登时被紧钉在了原地,面色赧然地一个字也说不出。 容诀见状,以为他是遇到了困难不好直言,愈发轻柔了声音,「殿下,用过晚膳没有?」 殷无秽一见他就怦然心动目眩神迷,实话实说了,「……还没。」 容诀抿唇一笑,眉眼弯弯,「那就留下和咱家一起用晚膳吧。」 殷无秽闻言,再说不出拒绝的话,干脆从了自己的心,点头应下,抓住每一个能和容诀单独相处的机会。 容诀命人在寝居外间布了膳,和殷无秽相对而坐。 「阿诀,」殷无秽低头攥紧了手中木筷,终于憋出一个合理疾来的理由:「兵部军费审批遇到了一些麻烦,我想解决此事,却苦于无从下手。」 容诀道:「兵部军费是积冗的老问题了,不碍事。何况现在国库空虚,户部便是签了字也拿不出钱来,和你没什么干系,用不着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 「嗯。」殷无秽听话应下。 藉口说完,气氛陷入无言却并不尴尬的沉默中。 殷无秽给容诀夹菜,他总是挑食不规律饮食,身体底子一直养不起来,一生起病来反反覆覆怎么也好不了,殷无秽一有机会就想将人养结实些。 从前就在意这个问题,如今自己喜欢他,不由地更上心了,没一会儿容诀碗里就拱起了一个小山丘。 容诀:「……」 容诀吃饭本就不快,殷无秽夹到他碗里他才勉强吃了。眼下堆了这么多,一看吃起来就很费劲,他连那点想吃的欲望也没了,干脆搁下筷子。 殷无秽蹙眉:「怎么这就不吃了。」 容诀支颐望他,「你夹的太多,咱家吃不下。」 殷无秽见状只好把他碗端过来,扒拉进自己碗里,又另盛了一碗莲子银耳羹递给容诀,容诀接过这才慢悠悠喝了起来,殷无秽将他没吃完的菜三两口全吃了。 容诀正喝着甜汤,一抬眸见到这一幕,登时表情错愕,连嘴里的汤都异常烫口了起来,他不太自然地别开眼,「你怎么吃这个,桌上又不是没菜了。」 殷无秽随口道:「免得浪费,桌上的我也能吃完。」 他这样说,容诀就不说话了。少年的胃口一向很好,眼瞧着身高又窜了些,目测比他还要高出一截,欺近他时威压迫人,属于成年男子的压力顷刻就上来了。 容诀:「……」 殷无秽并未察觉到他这方面细微的情绪变化,容诀一碗汤慢悠悠下肚,殷无秽也几乎将桌上扫荡一空,他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嘴,道:「今日除了兵部的冗余军费外暂时没有新的政务汇总。」 「嗯。」容诀点头。 「还有,五皇兄的婚事,阿诀怎么看?」殷无秽心中已有想法,不过还未和五皇子说明,他也想知道容诀的态度,不论做什么都力求不要碍了容诀的事。 「唔……不怎么看,五皇子的婚事成或不成并不重要,这股大势已成定局。就算没有这桩姻亲,朝中想要站队五皇子的势力也会另想他法。」再说,姻亲一事,还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他为了探明五皇子为何不主动而做出的勘察之举。 成败与否,并不重要,他只在意背后的原因。 殷无秽一听放心了,原本担心自己的办法会干涉到容诀,既然不会有此影响,他也就无需顾忌。少年放松下来,暂时还不想那么快离开,于是提出和容诀下棋的想法。 容诀不置可否地应了,饭后整个人惫懒地很,他走向一贯斜倚的小榻,殷无秽立即跟上他。 小豆子命人将两人吃完的席面撤下去。 殷无秽取出容诀的棋盘,将其摆在黑檀小几上。 容诀随手选了黑子,态度慵懒地和他下起来。殷无秽瞧着他白皙的指尖和黑子相映成辉,又有点忍不住地心猿意马,心脏怦怦乱跳了几下。就这一晃神的功夫,他的白子刚开局就被容诀的黑子杀了一回,歼灭彻底。 第47页 殷无秽:「……」 他立即正襟危坐,不再看容诀,也不看他那双祸乱人心的手,只专心盯着棋局,终于勉强从容诀的包围圈中撕出了一条生路。 几经波折,容诀可能还给他放了点水,最终殷无秽以一个不算太狼狈的姿态输了这一局。 殷无秽垂首收整棋子。 容诀拿眼觑他,「殿下今日是怎的了,心情不好么?」 他不问殷无秽政事了,想也知道不可能是这个原因,应当是少年那点小性子又上来了。眼前这少年总是如此,心思比青春期里的小姑娘还更敏感。 殷无秽被他问的心脏重重一跳,难不成,容诀发现了?旋即这个想法又被自己否决。应当不会,容诀若是知道自己喜欢他,不会是这种反应。 「没有。」少年避而不答。 容诀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显然并不相信。殷无秽在他仿佛看透一切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少年终究败下阵来,站到容诀身前,亲近蹲下,伸手环住他的腰抱了抱,又把脸埋在他膝头亲昵贴蹭,却不肯言语。 容诀无声嘆了口气,并不阻止他。 反而包容了这少年脆弱的、感性的一切情绪。 殷无秽埋首在他腿上,鼻尖被熟悉的暖香包围,整个人都被充盈熨帖了,觉得这样就是最好。他喜欢容诀却不一定要得到对方的回应,他能够在容诀身边占有一席之地,和他相知相伴已是最大奢求。 是他狂悖僭越,不顾纲常地喜欢上了男子。 容诀未必如他一般。 得不到他的喜爱不要紧,但万万不能失去和容诀现在的关系,或许将来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他终能够打动容诀。而在此之前,他要做的就是守住这个人,叫他不要喜欢上旁人。后者他并不担心,这么多年,从未见容诀身边出现过女子。 如若容诀不喜欢女子,那他的机会就更大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他不会错过。 想着,殷无秽有几分势在必得。 收臂将容诀抱紧,头几乎贴在了他柔软的腹部。容诀本来不在意这些,直到他被殷无秽越抱越紧,几要喘不过气,这才伸手去推埋在他胸口的少年。 「殿下,你抱太紧了,松开咱家。」 殷无秽眷恋不舍地松了手,仰头目光乌润地看着容诀,他专注的目光在一豆灯光下隐有细碎光芒闪动,容诀和他四目相对,心口倏地一跳。 只觉少年的视线实在太深邃蛰人了,几要穿透两人之间的咫尺微距。 这视线让容诀下意识想要躲开,可看着少年饱含期待的眼神,他若是躲了保不齐殷无秽会更加受伤,于是忍下没躲,主动抬手抱住了他。 「殿下,这样可以吗?」容诀的下颌抵在了少年肩头,避开了那道过于炙热的视线。 「嗯。」殷无秽情绪不仅没有平復,反而愈发喑哑。 容诀在脑中思忖了一圈,实在没想出个所以然,便松开少年等他自己恢復,再多的他也做不了了。 这一晚,分明没有政事要谈,殷无秽却在容诀这里逗留了许久。临近夜半,他这才心满意足又眷恋不舍地离开了。 · 翌日,宣政殿。 彼时正在处理政务的人只有殷无秽和五皇子,五皇子还在饱受姻亲的困扰。原本容诀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丝草蛇灰线,但因为殷无秽对他的骤然亲近,让他灵光一现的线索断了。 相较于殷无秽失意时对他又抱又黏人的动作,挽个胳膊,实在不算什么,每个人习惯不同罢了。 因此对于五皇子的婚事容诀不再上心,暂且放下了。 殷无秽想出的办法便是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以拖解决,事缓则圜。从接触,议亲再到最后落定,这中间的过程可长可短,恰逢此紧要关头,这些官员在挑选五皇子,五皇子也在他们之中反向挑选,而这也给了这些官员慎重选择的机会,一举两得。 中间缓和出来的时间差他们照样可以向五皇子投诚,不影响什么。 五皇子若不愿娶亲,大可再拖延一阵,等到明岁守孝,届时便能彻底摆脱这个麻烦。毕竟,他等得起,那些及笄的闺中秀却等不起。 五皇子纠结的问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他喜不自胜,对殷无秽愈发青睐有加,也对自己之前的眼光笃信非常。 那个在心里盘亘许久的想法终于有了实行的打算。 而关于旁人在心中盘算的这一切,殷无秽一无所知。或者说,他对自己的能力判断存在了误区,对自己要求过高,不说他办事的风格隐隐和一直教养他的容诀一脉相承,单就他在这段时间里质的成长飞跃,众人都看在眼里。 而最先做出反应措施的是大皇子。 大皇子同样关注五皇子的婚事,他甚至预估了五皇子可能会和朝中哪些重臣结亲,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五皇子竟然没有和这些官员进行政治联姻;更出乎意料的是,五皇子和他的七弟相处融洽。 那两人成了一路。 大皇子自是不在乎殷无秽和五皇子的结交,便是那两人合作,也撼动不了他。但有一点,终究还是妨碍着他了。譬如,太子的存在。 太子名义上始终是储君,家族资源即便更倾斜于他,明面上还要做的好看,他不可能什么事都能毫不顾忌去做,导致许多时候行事只能私下进行。 凭什么,明明他比太子资质更优,就连通政参知都更加认可他。 第48页 凭什么,庶出就要被嫡出压住一头,他不甘心。 有些绊脚石,是时候该除去了。 第26章 大皇子在宫中积势已久,一直以来的诸多行动都是低调进行。 虽说众人心里门清熹王的势力正在不断壮大,但碍于明面上依旧是太子监国,大皇子从未有过僭越之举。而在最近一次大朝会上,大皇子主动提出和驻扎嘉峪关的将士签订入京畿卸武装的守和协定。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举不仅戍守边关的将士义愤填膺,他们原就该进京,何须要签订什么协定才准进;就是原本支持大皇子的官员也沸反盈天,他们分明占尽先机,怎能弃大好之势引狼入室。 而对于此举的解释,大皇子是这样说的。 边关将士也属京畿人士,总将人束缚在嘉峪关禁止入京不合适,再关键的朝局也断没有让人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大周一贯讲究仁政,朝廷如此令行禁止,那成什么了。 这样一说,众人渐次缄了口。 而对于原本戍守边疆的将士,签订守和协定卸下武装也是为了防止陛下昏迷时期宫闱生变,事急从权。倘若不这样,他们就只能继续驻扎在嘉峪关了。 此谏出来当天双方一片反对之声,然而渐渐的,有些思念亲人的将士熬不住了,他们本就没有异心,行得正坐地端,也不怕卸去武装回京和家人团聚,势头渐渐往同意的方向一边倒。 通政参知对于大皇子此举也是同意的,甚至颇有赞赏之意。从长远来看,大皇子有仁者之风君子之义,此谏充分彰显了他的气度,届时必会有更多明事理的官员向大皇子靠拢,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通政参知对大皇子愈发满意,也就对太子愈加失望,这本该是一国储君思虑的事。 不过事已至此,都不重要了。 左右大皇子是个中用的,有他在,至少可保家族三代荣宠不衰。他作为一族之长,见此盛状,足够了。 至此,大皇子提出的守和协定顺利推行,大朝会上诸位官员反馈回的也俱是好消息,文武百官更是对大皇子交口称赞。 朝会散去,容诀不疾不徐地走在众位官员后头。 他在思忖大皇子此举目的为何,不过从目前各方的正向反馈来看,大皇子确实是在为驻扎嘉峪关的将士考虑,容诀都险些信了,如果他不知道当初这些将士驻留在嘉峪关也有大皇子一份功劳的话。 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让众位将士禁止入京的是他,把人放进来的也是他,这些将士可不会感念他的恩德,那他这是想做什么? 饶是一贯工于心计的容诀一时间也没能立刻想出缘由。他边走边思忖,前边的官员已经悉数离开,轩敞的宫廊就连服侍下人都寥寥无几,剩下来的也几是东厂耳目,就算不是,也是畏惧东厂的存在,并不需要在意。 殷无秽正是这时出现在他身边的,「督主。」 他一喊他,容诀应声回了头。 殷无秽熟练走到他身边,和他同行,道:「阿诀,大皇兄这是要明着笼络各方势力了吗?」 殷无秽神色认真,问的也是政事,容诀便不假思索地:「嗯。不过他应当还有下一步的动作,咱家尚且不清楚,还在观望。」 容诀一想,眉梢不由压紧。 大皇子愈渐得人心,而五皇子却迟迟没有动静。原本两边平衡的格局即将被打破,局势一边倒地倾向大皇子,这对于容诀来说实在不算是好消息。 殷无秽却仿佛不清楚其中利害,闻言非但不继续问了,还在为此带来的结果而隐隐雀跃:「既然朝中都在忙碌大皇子守和协定一策,其他政务暂且不必着急,督主稍后还回司礼监吗?」 他问的又是期待,又是自然,人也不知不觉挨近了容诀,几乎和他贴在一处。 少年炙热的气息将容诀细细密密无形挟裹,容诀只觉周身都是殷无秽无孔不入的汹涌压迫,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却没有拉开距离。 这段时间殷无秽总是这样。 少年一下子经歷了太多,被黑暗的朝政打击惨了,忍不住依赖人寻求抚慰。容诀又一贯对他于心不忍,何况是在皇子争位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殷无秽还有大用,容诀对他不由地愈发纵容。 「去宣政殿吧。」容诀妥协,满足了少年的期望。 闻言,殷无秽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忙道:「好。我今日新做了一些点心,正好督主可以尝尝鲜。」 「嗯。」容诀软了神色。 殷无秽高高兴兴地和他前往宣政殿处理朝政,他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不只是容诀爱吃的点心,他早上还另准备了两人份的小份膳食,敦促容诀规律吃饭,势必要将他的身体养起来。 至于容诀顾虑的问题,殷无秽也早有思量。大皇子一直在暗中笼络势力,由暗转明是大势所趋,他提前想过对策。五皇子最近和京官的联繫也在向好发展,或许五皇子一人不敌,但若算上他,两人加起来未必不能和大皇子一争,他并不担心。 何况,他身边还有这个人。 殷无秽侧首深深望了容诀一眼,他不禁伸出手,横护在了容诀背后。这是一个想要拥抱,但最终因为没有得到另一位主人的许可而半道终止欲收不收的动作。就这么收回手殷无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僭越冒犯了容诀,惹他不喜,于是少年就这么横过手臂,将揽不揽若即若离地护着容诀。 第49页 直到临近宣政殿,殿外侍候的下人渐多,殷无秽这才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转头柔和注视容诀,「督主,我们进去吧。」 容诀一莞尔,「嗯。」 两人一同进入宣政殿,殿里下人见状,俱垂首敛睫地瞧着自己脚尖,当做没看见两人熟稔的情状。 · 不到一旬时间,文臣武将就全部同意了大皇子的守和协定,众人丢盔弃甲的速度之快几乎震惊了容诀。 不过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大皇子这一招长远之计甚妙,于双方都有裨益,抛却他先前的立场不谈,最后的结果确实极为有利于他。虽然和大皇子一贯的行事手段不符,结果却殊途同归。 成功让容诀信服了,不再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结,容诀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放在殷无秽身上。 少年在高压之下悄然笼络了朝中大半中立势力,余下的小半部分,即使不会归属殷无秽,至少也不会同他为难。再加上东厂,足够了。 容诀少说也有七成的把握。 不过殷无秽势力发展的太快,高度强压固然能激发少年的潜力,带来的弊端也很明显,殷无秽和这些官员之间的联繫尚才建立,薄弱地不堪一击,亟需加强稳固。而对于这方面的培稳固基,容诀最是擅长。 殷无秽手中分配的政务越来越多,少年需要高效合理地安排时间处理,还得抽空时常和各方官员走动。部分态度有所转圜的官员还好,倘若运气不好,遇上个顽固不化的朽木呆板,真真叫人头疼之极。 殷无秽若想将事情办成,少不得要和这些人斡旋抗争。 少年每日的睡眠时间愈渐缩短,短短时日人又清减了一圈,脸上属于少年情态的部分已经完全褪去,显露出骨相中原本深邃分明的五官和稜角。 容诀瞧着都有些心软了,经常将人留下,命御膳房做了许多殷无秽爱吃的菜给他食补。 「还适应吗?要不要减轻些政务?」 容诀自己用饭慢,倒是颇为闲情逸緻地为殷无秽布菜,看他吃得香,自己也食指大动地多吃了两口。 「不用,我可以坚持。」殷无秽将容诀给他夹的火腿煨肉吃了,目不转睛看着他。 这段时日压力骤增不假,但这种压力一定程度上也遏制了他对容诀日渐炽烈无法宣洩的喜爱,让他旺盛的精力情绪有了落点,在完成所有政务之后整个人都精疲力竭了,再没有多余的气力为情内耗。 如果幸运碰到容诀心软的时候,他还能留下多待片刻,和容诀一起用一顿静谧温情的晚膳;如果更加幸运,容诀纵容了他的僭越,他还能抱着那个人依偎贴蹭一会儿,从他身上汲取到足够的动力。 每当这个时候,殷无秽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充盈熨帖满了。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这样的时刻。 「殿下,」容诀看着他,十分语重心长地:「过犹不及。殿下就算放松一点也没关系,咱家会为殿下安排好一切事宜。」 「可是,我也不想让阿诀太辛苦了。若是阿诀觉得政务过重,就多心疼我一下好不好?」少年对着他央求,一双眼睛都变得乌润湿漉,直击容诀心腔最柔软的地方。 容诀只好点头,莞尔:「嗯,殿下先吃饭。吃完饭今日就不处理政事了,陪咱家下会棋吧。」 殷无秽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点头说好,旋即动筷大快朵颐起来。 容诀陪着他吃完了晚饭,小豆子将席面撤下,在容诀常倚的软榻小几上摆好棋盘。只是那小几不是摆在中间的,而是偏向了一边。 特意留出让殷无秽坐在容诀身后,少年也没有很认真地下棋,他几乎是拥抱着那个人,随手在他落子后也跟着放下一子。 容诀被他紧紧挨着,微一侧首,鼻尖就险些撞了殷无秽的脸,「殿下这样依赖人,以后可怎么是好?」 相比于殷无秽的能力,他的这种习惯反倒更叫人担心。 不知道是不是少年自小缺爱,独立能力虽强,但对于亲近之人的感情有着极大需求,容诀总要抱着他抚慰好一阵才能勉强满足。 殷无秽闻言干脆不下棋了,手臂环住了容诀的腰,将对方劲瘦的腰身嵌在自己怀里,又在他肩头亲昵地蹭了蹭,咕哝道:「你陪着我。」 容诀恍然失笑。 侧首望着少年眷恋的举动,到底由着他去了。他拍拍少年环抱他腰的手,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棋盘,将一颗颗质地莹润的棋子收回棋盅。 等棋子收拾完毕,几上茶凉,殷无秽就该回去了。 · 又过了半旬,容诀在司礼监当值,听着下面的人向他汇报,「督主,安定伯之前上疏的辞呈内阁已经批准。本来这事是要陛下做主的,可如今陛下还昏迷着,安定伯的身体消耗不起,便先行准备回金陵修养了,等陛下清醒再上交辞呈。」 「嗯。」容诀神色淡淡。 下一瞬,他猝然睁大双眼,正襟危坐了起来,先前被容诀按捺放下的思忖此时在脑中重新復甦—— 安定伯是五皇子的外祖父,因为大皇子提出的守和协定,解决了西疆将士归京问题,也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五皇子便不再耽搁尽快送祖父回金陵荣养,大皇子所做的一切除了笼络人心外必然会导致这一结果。 之前容诀不曾在意,现在陡地想起,容诀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可置信且胆大妄为的可怕猜测。 第50页 端看此行,安定伯顺不顺利了。 第27章 自隐约踅摸到大皇子的意图之后,容诀就命东厂一直暗中关注,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不过,他也只是静默旁观,未有任何干涉阻止之意。 左右事情非他安排,他也不确定大皇子最终的目的是不是那一个。 静观其变便好。 安定伯回金陵养老的消息不是秘密,毕竟他的存在左右着西疆军动向,他要回金陵,他的旧部必然会调遣出大半随行护送他离开,其余部下也会分散去各处任职。如此一来,五皇子带来的军事压力势必会减轻许多,不成威胁,众人也好放心地一门心思投入政斗。 安定伯向内阁递交了辞呈,亲手将兵符归还给兵部,卸去铠甲,换上寻常的对襟长衫,率一众衷心的部下随行离宫,往昭王府去。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安定伯疼爱外孙心切,自是要看过了才能放心离京。 他回金陵的当天,果真带走了大部分多年一直跟随他的旧部,而五皇子也未私自将人收归己用,这无疑让文武百官放了心。 而对那些将士,五皇子并不在意,他在乎的只有外祖父。将士兵卒,从来都不是一支区区兵符就能够轻易调动的,真正让他们效忠的,是心之所向。 昭王的战神之称,正是他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靠的是让将士心悦诚服,真正追随于他,这才是他的底气和自信。 五皇子对这一天早有所料,可当外祖父真的上了回金陵的马车时,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安定伯瞧着他,也十分不舍,手握着他的手,轻拍道:「苦了你了,孩子。此值多事之秋,再坚持坚持,外祖父在金陵等你的好消息。」 「好!」五皇子重重点头,抱住安定伯。 安定伯再不舍,也该赶路了,他松开五皇子,目光不舍地望他一眼,告别转身,正欲上车。 却在这时,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中气十足道:「伯爷,请稍等!」 安定伯收回上车动作,侧首望去。 来人下马,拱手禀道:「回安定伯,此乃熹王为伯爷准备的路上之物,王爷政务繁忙,未能亲自送伯爷一程,特命我等前来务必将东西交给伯爷!」说完,他让开身,露出一同运来的成箱药材珍宝。 饶是安定伯见多识广,也被熹王的气魄震撼,当即语气都诚挚了不少,上位者所赐,不该拒绝,遂收下了这些东西。这段时日,他对熹王进退有度君子端方的举止愈生好感,忙谢过大皇子的人,又好生叮嘱了五皇子一番。 这才重新上车赶路。 五皇子将一切看在眼里,他目送大皇子和外祖父的车马离开,眉梢压地很紧。外祖父对熹王改了观感,他却不会轻易信人,即使大皇子做的无可指摘。 而持同样态度的人也有容诀一份。 容诀听着东厂传回的情报,负手立在窗边,一弯唇角哂笑起来,「啧,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继续盯紧着那边。」 「是。」属下领命告退。 容诀施施然离开了司礼监,手头的政务已经处理地差不多,他准备去宣政殿,看看殷无秽今日在做些什么。 却说殷无秽这段时日在宫中愈发如鱼得水,他已经深谙和众位官员打交道的弯弯绕绕。少年曾经的天真青涩已然不復,取而代之的是他能够轻松自如利用手中的筹码和来往官员交换利益,且对方入彀而不自知,甚至还倒过来怜惜殷无秽的处境。 殷无秽对此只抿唇一笑,并不多言。 送走了来往官员,他一转身,正好望见迎面而来的容诀,少年眼中的世故唰然褪去,转而凝成了真的喜悦,原本牵起的一点唇角向上一扬,高兴到压都压不住。 「督主。」殷无秽堂而皇之走到他面前。 「殿下。」容诀朝他一莞尔,也看向他。 殷无秽对官场那一套表面作风驾轻就熟,然而面对自己真正喜爱朝思暮想的人,反倒词穷起来,急中无措地不知说什么是好。还好他及时反应过来,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无权无势,连和容诀见面都要避开宫中耳目的七殿下了。 他上前主动邀道:「不知督主可否有空,本宫有些政事想请教督主,特邀督主一同用午膳。」 容诀眉眼一弯,莞尔应下:「好。」 现在的殷无秽,即便是和他接触也有合适的由头了,这一点容诀甚感欣慰。至于去了他的地方,和他一起用膳时,殷无秽又是何姿态,这个容诀管不着。总之,不管他要做什么,容诀现在对他的底线都一再降低纵容了。 殷无秽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因此充分利用平时见到他的每一次机会。 极尽亲近之能事。 · 日子在忙里偷闲中又飞速过了几日,直到宫中忽然接到急报,竟是安定伯在回金陵的路上遇刺了! 与此同时,容诀在司礼监也接到了消息,「怎么回事?」 容诀神色从未这般正色过,底下汇报的小太监也不敢耽搁,忙道:「安定伯回金陵的一路本来很顺利,直到——」 直到下金陵的途中,车马行在必经的官道上,忽然有杀手从两边的竹林埋伏突袭,从左右两侧夹击勐攻安定伯的车队。 安定伯本就是武将出身,即便上了年纪本事也还在,他的一干部下也不是吃素的,登时和杀手厮杀起来。熟料杀手的功夫也高超至极,和久经沙场的将领对招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偶尔还能乘到一回上风。 第51页 拥有这样的实力,充实的准备,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暗杀无疑。 不过最终还是安定伯一方取得了胜利,杀手见势不妙四散撤退,安定伯部下皆受了不少的伤,饶是他自己也被杀手划了一剑,伤了胸腹。 如此预谋,又是在皇子争位期间发生的,很难不令人重视多想,安定伯的部下当即联络了五皇子,五皇子要求彻查。当地的大理寺卿立即派人严查现场,都察院也一封急报发到了宫里。 引得朝堂震惊。 且当地都察院的调查官,不是旁人,正是曾和都转运盐使司同知结交的那一位,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太子的人。 五皇子的外祖父遭遇暗杀,却和太子产生牵扯,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整个宫闱为之譁然,各种流言猜测甚嚣尘上。 而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安定伯此刻就留在遇袭地,势必要一个交代。 这桩案子必须有个结论,藉以安抚五皇子。 事关此案如何调查,派谁调查,目前在朝中主要出现了三种纷杂不一的说法。 其一认为是太子所为,都察院中有他的人,要想在调查中动手脚极为便利,目的就是为了顺利登基剷除异己;其二认为是奸恶之徒趁机搅乱浑水,谋取私利,这也是大多数官员的看法;其三便是结果论,事关太子,又引得五皇子动怒,横看竖看都是大皇子最终得益。 不过其三很快被人否决了,大皇子的君子人设深入人心,他这样做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平白挑起矛盾,他又不傻;何况肆意揣测当朝王爷乃是大罪,于是众人夹紧嘴巴谁也不敢再说了。 关于这件事,殷无秽也很关心,他私下里和容诀讨论,「督主觉得,幕后黑手会是谁的人?」 容诀慵懒地靠在小榻里,品糕啜饮,只哂笑地:「谁都有可能。」 殷无秽蹙眉思忖,忍不住说了自己的见解,「虽然众人都猜是太子,可我觉得应当不是他,太子还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也太容易惹人怀疑。阿诀,你觉得,熹王此人如何?」 他没明说,容诀一听就明白了。 有时候不是看一个人做了什么,而是要看最终的结果他得到了什么。不过众人否认的也有理,大皇子还不至于做出这样蠢的事。 可如果,他要对付的人从始至终就不是安定伯呢? 关于这个猜测,殷无秽没提,容诀自是不会主动提起。他只笑笑,朝殷无秽一歪头,「殿下继续观望就是,至于幕后的人是谁,这重要么。殿下说,是也不是?」 殷无秽顿时心领神会,也笑了,「阿诀说的是。」说完,他坐到容诀身边,亲自餵他吃点心。 临近立冬,天气愈发地冷了,容诀不处理政务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偎在小榻上,盖着厚毯,慵懒自得。而殷无秽在这个时候这样贴近容诀,有着厚衣物的阻隔,容诀对于他和殷无秽之间日渐亲昵的姿势习惯使然,竟一无所觉。 甚至有时为了方便殷无秽,他还会主动靠过去,由着殷无秽餵他。 殷无秽一低头,见容诀大半个身子都歪在了自己肩头,不由得无声一笑,愈发细緻妥帖地餵他吃糕点,看那人像只准备冬眠揣起手手的猫咪一样,心中升起无限喜爱。 没有忍住地,伸手抚了抚他散落在自己肩头的顺滑鸦发,侧首嗅之。 直到子时,容诀该就寝了,殷无秽渐渐停下动作,将人轻柔打横抱起,容诀迷迷瞪瞪地主动搂住他脖子,任由对方将他放到床榻上,掖好被褥。 殷无秽又看了他睡颜一会,这才趁着夜色离开。 翌日,容诀醒过来,小豆子已经准备好梳洗的热水,伺候他起身,容诀揉了揉额角,开口道:「以后晚上你上点心,若是咱家不小心睡过去了,你叫醒我便是,莫再让七殿下做这样的事。」 容诀安慰殷无秽是一回事,可他随意将自己抱进床榻,无视身份尊卑,传出去于他也不好听。而且,容诀还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对殷无秽逐渐放下了警惕心,被他抱在怀里居然都心安理得的没有醒过来。 这对于险象环生里挣扎出来的东厂督主来说可不是个好苗头。 小豆子点头应是,心里却叫苦不迭,殷无秽在里面,他哪敢上前伺候,容诀睡着了他都不知道,又谈何叫醒。 不过容诀的吩咐他也不敢不听,只好下次警醒着点,免得再犯同样的错误。 容诀提了一句,这件事便揭过了,他又问,「派去调查安定伯遇刺的人选定了没有?」 这件事情小豆子知道,他顿时积极回禀:「定了,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殿下。」 闻言,容诀神色一动。 果真,是太子,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出了这么大事,还牵涉到了太子部下,于公于私,于身份职责,都该由储君出面亲自澄清。 太子,从一开始便被人算计入彀了。 容诀眼睛一眯,旋即哼笑起来,「熹王。从前倒是咱家小瞧了这个人。」 第28章 却说太子亲自前往查案之后,容诀就撤回了东厂暗中盯梢的番子。心知肚明的事情,没必要浪费东厂人力,他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暗杀安定伯的究竟是什么人? 能在戎马倥葱多年的安定伯和众将士手下全身而退,可见其实力不容小觑。从结果上来说,容诀知道他们的主子是谁。 第52页 这就更出乎容诀的意料了,那一位端的是礼贤谦逊,何时培养了如此厉害的狠角,东厂竟一无所察。 实力如此强悍,却能悄无声息,说明这些杀手有正当合理的身份,并不被人所注意察觉,那便不是死士,却又效忠于熹王。熹王长于皇宫久居京城,没有培养这些能人异士的机会,即使有,也做不到瞒天过海。这群人只能是宫里头出来的,或是跟皇宫脱不开利益干系的人。 「有点东西。」容诀坐在司礼监的交椅上一哂,手上把玩着一枚雕工精巧的小印章。 就是不知道,拥有此等实力又和熹王牵扯不清的高手究竟属于哪一拨人,是大内、禁军、羽林卫还是镇抚司的人。不过不管是什么人,既露了面必然会留下痕迹,就要做好随时被拔除的准备。 对于这一点容诀毫不担心。他起身,负手朝宣政殿悠悠然而去。 皇子争位的暗潮从未停止,殷无秽只被太子之事分心了一瞬,旋即便焚膏继晷地继续投身于汲汲营营的官场。 他最近在朝中积势遇到了瓶颈,朝中能拉拢的中立势力他几乎已经笼络完毕,其他立场的官员凡能通过利益交换往来的他也尽量结交了。 再多的,他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主要还是手上没有足够分量的筹码,缺乏同位高权重官员交好的契机。 殷无秽眉梢压紧,手底下的政务也处理地漫不经心,容诀从侧殿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 「殿下?」容诀走近,轻声唤他。 「嗯?阿诀你来了?!」少年蓦然回首,眉宇间的阴鸷一扫而空,一见到他就不自觉地心生欢喜,情绪高昂。 「嗯,殿下这是怎的了?」左右四下无人,便是有,也尽数是东厂和殷无秽的耳目,容诀无需避讳,直接一整袍裾在殷无秽身旁坐下。 殷无秽熟练给他腾出位置,说出自己所面临的困境。 容诀闻言,眼睫压紧,道:「殿下是想要结交那个位置的人?」 「嗯。」殷无秽在他面前从不隐瞒,坦然地:「只有内阁,才能真正触及大周的权力核心,图谋更长远的发展。」 他既问了,容诀为他分析目前内阁的形势,「内阁和旁的官员派系不同,他们是真正手握重权的存在,不像其他官员稍有不慎便会左支右绌,陷入困境,需要通过互相联结来发展势力。内阁本身就是旁人攀结的对象,朝廷各部都分布着他们的学生和势力。殿下的愿景值得褒奖,只是要想做到,难哪。」 殷无秽也知道这很难,现在连容诀都这样说,他的一微希望也落了空,登时有点沮丧。 容诀见他失落,不由替他经略道:「殿下莫要忘了,这朝堂之中左右出不了『利益』二字,饶是内阁,也会因利所驱。只不过内阁即是利益权柄本身,要想打动他们,普通的政治权益是远远不够的,必须牵筋动骨,真正动摇到他们赖以生存的根系。」 容诀话锋一转,继续道:「内阁固然厉害,其结构却不是一成不变的。每一任内阁阁员大都自上届内阁官员的亲近门生中脱颖选出,他们才是互相影响根深蒂固的关系。就说当今的郑首揆,也早早培养了下一位接班人选,他的得意学生,浙州都察院左都御史。」 「浙州……那不是?!」殷无秽眼睫骤抬。 容诀颔首点头,「正是安定伯下金陵途经遇刺的地方,太子前往浙州查案,现在应当见到那位左都御史了。」 · 与此同时,浙州,都察院。 太子夜以继日地赶路,一刻也不曾耽搁,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都察院。 彼时大理寺卿,安定伯及其随行部将,左都御史,还有负责审查此案的太子拥趸官员,皆聚集在此。那位调查官虽是太子的支持者,却和太子并不甚熟悉,只是忠臣不侍二主,他除了继续扶持太子外别无选择。 此番太子前来,他主动为其介绍详情,助太子破局。 太子了解情况后,和安定伯表明了自己必定严查的态度。安定伯也不是蠢人,他心里其实也不相信是太子安排的刺杀,不愿被人当了枪使,因此十分配合。 太子稍稍安了心。 在查证上各方都在极力推进,只是关于杀手的身份,始终没有头绪。杀手武功高强路数捉摸不定,不像是江湖组织,也并非寻常死士,再追查下去很难有进展,反而入了幕后主使的圈套。 太子和安定伯藉机重修于好,并于两日后于左都御史府举办一场宴会,一是为太子的到来接风洗尘,因为查案拖延到了现在;二是为安定伯践行送别,安定伯的旧伤再次復发,不能够再拖了,这方面五皇子催促地紧。 安定伯谈及外孙,总忍不住埋汰他唠叨,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神色中全是骄傲之意,这外祖孙俩关系好着哩。旁人家里都是上阵父子兵,到了安定伯这里,外孙比儿子更合心意,谁听了不称赞一句。 浙州官僚之间的气氛一片祥和,融洽无间。 消息传回宫里,容诀正在和殷无秽下棋,他闻言眼皮都没掀一下,倒是殷无秽,不由地肩膀一耸。倒也不是失望,只是在得知左都御史是郑首辅的得意门生后,自己却无缘结交,心里难免遗憾。 不过每个人的运势不同,他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如今的他已不会再像从前茫然无措。 「殿下,该你了。」容诀一手支颐,姿态慵懒地瞧着棋局。 第53页 殷无秽回神,落下一子,专心和容诀对弈。 下棋如朝局,稍有不慎便会输的一败涂地。歷经磋磨的殷无秽已经能在容诀手底下走好几遭而不输了。 他再一次从容诀其貌不扬却暗藏杀机的黑子下险中逃生,容诀手一顿,抬眸淡淡睨他一眼,却不是生气,反而神色中尽是褒奖之意。 殷无秽趁胜反击,从多个方向一举将他包抄围攻。 败势愈显,容诀随意执子落盘,他懒地和殷无秽继续纠缠,干脆放水摆烂,由着殷无秽的白子将自己的黑子贯穿到底,撕碎吞吃入腹。 容诀输了,他歪进小榻里眯着眼睛,懒洋洋使唤人,「不下了,咱家要吃糕点。」 殷无秽会心一笑,坐到他身侧亲自餵他。 此时,被容诀叮嘱看顾他的小豆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门外,有殷无秽在,他根本进不来,只能放任七殿下抢去自己的活,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托腮望月,借着月光数门槛上一道道日久摧折的划痕。 五日后,太子调查无果本应及时返回京师,然而一早宫中收到急递。 太子心腹在左都御史宴上行刺安定伯,安定伯没有防备当场被袭,造成重伤。太子的人和安定伯部将打地不可开交,同样也没落着好,在混乱中受伤失去联络。 这场宴会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鸿门宴,查不到元兇,因为太子就是元兇! 事实摆在眼前,文武百官炸开了锅。支持太子的官员不可置信,太子怎会在此时和昭王撕破脸面,定是有人蓄意陷害!其他官员一听不乐意了,谁会去陷害一个没有争位希望的太子啊,急递上可说的清楚,是太子的人率先挑起争端,他们可没有这么大的脸面能策动太子心腹。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这件事殷无秽也一直在紧张关注,关于两边官员争论的缘由,确乎都有一定道理,殷无秽也看不分明了。总之,这中间一定出了他们都不知道的变故。 殷无秽决心去打探清楚。 关于急递内容,最先呈递进了内阁,内阁掌握了全部内情,现在听到的消息渠道都是从内阁传出来的,殷无秽打算从各方不同角度再去暗探一番。 然而,不等殷无秽梳理出一个所以然,当日下晌,又有一封八百里急递送进宫里。这一次,不仅是内阁,整个皇宫都惊动了。 这封急递可谓是石破天惊,极大的惊诧之后众人被这消息震惊地戳在当场,连争论都瞠目结舌地反应不过来了。 急递内容是,太子在混战中失去联络,等再找到人时,已经重伤薨逝。 「!!」殷无秽也用不着费心探查了,这次浙州暗杀的对象压根不是安定伯,从始至终,这个局针对的都是太子! 殷无秽趁乱去找了容诀,力图深究出背后的原因。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再讨论的,事已至此储君薨逝,整个宫闱都乱套了。心思浮动的文武百官比殷无秽动作还要迅疾,已经亟不可待去找自己的主子,商榷下一步的计划了。 最饱受催折的是浙州当地的都察院,大理寺,还有刑部,储君之死,他们有推脱不掉的干系。三法司被迫拧成了一股绳,当即派人请示内廷,势必亲自勘察太子之死。 第29章 三法司俱派了人昼夜疾驰赶到宫里,真真是一刻也不敢耽搁,眼皮子都不敢阖一下,生怕晚了一步太子薨逝的责任就扣到他们头上了,活生生跑死了两匹千里马,腿软地像发酵过头的面团,这才及时入宫,在内宦的搀扶下即刻请见内阁,面商解决之法。 三法司有此举动,也在意料之中。 为官者向来功过相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现在出事的人是太子,还是在他们的地盘上,这个责任就推卸不掉了。 偏偏太子涉足宫廷,又是在皇子争位的节骨眼上,这种事他们是万万不敢随意插手的,只能由内阁主动票拟,凭旨办事。 「储君之死是国事,关系国祚,内阁必会慎重处之。按照惯例,本该由皇帝亲自指派人前往调查,可如今——」容诀不过犹豫一瞬,便肯定道:「咱家估计内阁会命镇抚司诏狱的钦差和三法司共同审案,东厂暗中调查。」 殷无秽闻言瞭然,心里有了底。 不过他依然心存疑惑:「能击杀太子的,会是什么人?太子无缘无故和安定伯部下冲突交战,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数?」 容诀靠在软榻上悠哉地呷着酽茶,他手执杯盖轻轻撇去浮沫,闻言,眼睫轻抬了一下,却并未答殷无秽的话。 好在殷无秽也未要他回答,只是发出自己的困惑。 殷无秽心里其实不是没有猜测,只是疑点太多,他不敢妄下定论。他也不像容诀能够精准地识透一个人,这方面的世故和经验殷无秽还欠缺地多。 不过这也侧面说明了一个问题,大皇子的手段着实高超,他的君子人设立地相当成功,即使他是最终的利益获得者,也没有几个人怀疑到他身上。一切都是太子作茧自缚庸才误几,从始至终都没有大皇子涉及的影子。 容诀眉梢压紧,眸光骤然一暗。 殷无秽好奇的问题,他现在也有几分好奇了,大皇子究竟是如何不着痕迹地暗中击杀了太子,看来这一趟浙州之行是非去不可了。 内阁的安排一如容诀所料,派出了四位镇抚司诏狱上差审查,并给东厂表达旨意暗中调查,命他们即日出发,查清杀害太子的元兇。 第54页 不过,还剩一层顾虑。由于不是皇帝亲自指派,内阁再是执掌重权,也不能越了君尊。他们不能唤醒皇帝亲自下旨,却可以指派一名皇族贵胄当做见证人,确保一切行动是为朝廷谋,为君主算。 除了皇帝,按位顺移便是皇子最为尊贵,而在皇子之中又不能和太子一案有牵涉,范围又被缩限一圈。 最终符合条件的只有大皇子和殷无秽。 大皇子是文武百官看中的新帝人选,他自是不会花费时间去审查太子一案。礼部尚书宋融见状,再次殷勤地向内阁举荐了殷无秽。 他有平息难民暴动的光辉政绩在前,内阁一审夺,当即拍板定下。 容诀得知此事,一眯眼睛哂笑了两声。虽说他也准备带殷无秽前去,但被礼部尚书那没眼力见的老狐狸抢先一步支使,还是令人相当不悦。 此时正在礼部衙署办公的宋融忽然感觉后背一凉,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眼珠子咕噜一转,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抛之脑后不想了,继续为自己的审时度势沾沾自喜,吩咐下属去将衙署烘热乎些,免得天冷染了风寒。 下属听话地乐呵呵去了。 容诀将这笔帐记下,暂时翻篇,旋即在东厂点了两支精锐番役,作为太子一案的调查人选,当夜就出发。镇抚司诏狱的钦差先行,殷无秽拒绝了和四位钦差同行,天一黑出午门后悄悄和率领东厂的容诀会和。 容诀瞧见他,夜色下面无表情的神色微动,唇角轻轻一提,「殿下。」 殷无秽策马走近,见容诀身上繫着的大氅带子略松,顺手一倾身替他妥帖繫紧,确保不会有冷风灌入,「天冷,督主小心着凉。」 容诀言简意赅地「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殷无秽忽然朝他靠近时,他唿吸都下意识滞涩了一瞬,直到殷无秽只是伸手为他系衣带,容诀才恢復成了一贯平稳的节奏。 一行人在溶溶月色下整好队伍,调转方向,背对巍峨皇宫,一勒缰绳朝浙州策马驰骋。 · 两日后,队伍到达毗邻浙州的官驿,驿站的随从将所有马匹牵下去餵水和干草,容诀也终于可以稍作休整。 他的房间提前备好了膳食,以及小憩的软榻和铺好绒毯的躺椅。容诀刚下马,没什么胃口,就先躺在躺椅上放松地阖目调整。 东厂大档头过来向他禀了浙州现下的情况,四位镇抚司钦差已经先行去了都察院和左都御史会晤,商量具体审查事宜。 容诀瞭然,让他们继续关注,徐通凉遂退下不再打扰他。 容诀又浅眯了一会儿,恢復些了精神这才起来吃饭。倏闻门口传来絮絮低低的对话声,他一抬眸,见有人走进来。 是殷无秽。 少年已经吃过饭了,他走过来坐到桌边,驾轻就熟地为容诀布菜,「督主。官驿人多眼杂,我才寻到机会过来。」 容诀不置可否,莞尔「嗯」了一声。 殷无秽定睛望去,见他面容虽有倦色,神态却很慵懒,唇角轻翘,心情当是不错的,自己也跟着愉悦起来,不疾不徐地往容诀的小蝶里夹菜。 他夹地速度不快,既不会让容诀吃地费劲,又都是容诀喜欢的菜,省去了自己动手,一顿饭吃的心满意足,比平时还多用了小半碗。 殷无秽还要再夹,容诀阻止他,「够了,殿下,不必再夹了。」 殷无秽闻言放下筷子,没有勉强他。 容诀端起茶盏,饭后浅呷了一口,道:「殿下此次来浙州,得偿所愿,可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殷无秽接话道:「为浙州左都御史解困。」 「太子一事他脱不了干系,事关他的仕途,如若不能给朝廷一个交代,安天下万民之口,莫说内阁,就是他现在的职位也保不住,彻底陷入左支右绌的绝境。左都御史现在定然比谁都要着急,如果我能协助他查出幕后真兇,那么这个人我就能结交上,日后不愁内阁无门。」 容诀闻言,眉眼一弯,显然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不错,正是如此。殿下慧极。」 「另外,」容诀话锋一转,提点他道:「除了左都御史,这件事大理寺和刑部都卷了进去,他们虽然不似都察院付主要之责,可若案子办不好,照样会受到牵连。殿下苦于没有人用,现在,不正是殿下的机会么,这些人不好拉拢,但卖他们个人情,叫他们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事,还是能轻松做到的。」 殷无秽眸光噌亮:「阿诀思虑周全!」 容诀轻声笑了笑,「好了,你心里有分寸,知道怎么做就好。」 说罢,他又有些惫懒地起身去软榻上歪着,这两日昼夜不停地赶路,着实累的不轻。殷无秽也不打算回去,就留在这陪他,容诀给他腾出位置。 殷无秽坐下,见他没睡,将他的小腿略略抬起,顺着小腿肚轻轻按揉。容诀被他按地痒了,腿一缩,想要收回来,殷无秽当即放轻了力道,握住他脚踝固定,「督主别乱动,不按开还会难受的。」 容诀被他按地十分舒服,适应后便不再动了,由着这少年去。只不过,他还是蹙眉开口,「殿下身份尊贵,不该做此等有损身份的事。」 殷无秽抬眸看他,也道:「都是人,没什么尊贵不尊贵的,若不是阿诀照应,在这深宫中我什么也不是。何况,你我之间,我做什么都是应该。阿诀怎的这样见外,你以为,我对旁人都这样么。」 第55页 容诀:「……」 殷无秽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倒显得是他的不是了,容诀别过眼,避开这少年炽热的目光。不知怎的,每次殷无秽这样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心脏有些不太正常的发热。 容诀向来谨遵尊卑,可殷无秽不似皇帝,一次次地越界,一步步地入侵,这叫他,一时也不好应对了。 不过殷无秽这话也没错,凭他对殷无秽的照顾,也受得殷无秽为他做这些事,容诀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再不犹疑。 殷无秽见他神色软化,唇角无声翘了起来,将容诀的腿架到自己大腿上,为他轻轻按摩。 容诀在殷无秽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渐渐睡了过去。 殷无秽见他睡着,这才慢慢停下动作,将他的大氅仔细盖到他身上,免得着凉了。又看了容诀好半晌,将他散乱的鬓髮归置齐整,这才眷恋不舍地离开,处理正事。 · 又一日,他们到达浙州,一入都察院,便有一名堂官出来迎接。 堂官朝两人恭敬行了礼,堆起笑道:「七殿下,督主。御史大人正在里面和四位钦差共同审理太子下属呢,安定伯部下也在,现在正在叙述案情,且先听听他们怎么说,殿下和督主请随下官先到一侧的录房旁听。」 殷无秽正色看了容诀一眼,容诀朝他一点头,带上他和徐通凉一起前往旁侧的录房。 一行三人坐在录房里间,隔着一扇木门安静聆听都察院左都御史审案。 「本官问你,十日前的晚宴上,太子为何要命人主动袭击安定伯?你们接到了什么指令?当时的具体情形如何?不可隐瞒,从实说来!」 第30章 左都御史气势迫人,太子手下一哆嗦,瞳孔微微发散,开始痛心疾首地叙述回忆:「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宴会觥筹交错,众人推杯缓盏,管弦丝竹伴奏,席间气氛融融有说有笑。虽然刺杀安定伯的杀手身份没有查出,但太子和安定伯之间的嫌隙解释清楚,两方重修于好,怎么看都是一件喜闻乐见的事,和激烈厮杀这样的血腥沾不上边。 却偏偏演变到了这一步。 宴会上人流如织,不仅是太子安定伯这种身份尊贵的主子,就连他们这些下属也俱在场,无拘无束穿来走去。 讲述当时情景的下属身处空间比较靠后,其实并没有将当时的情况看地很清楚,只听到一声闷响,是安定伯不小心打翻了酒壶。 一只酒壶而已,翻了再换一壶就是了。然而变故来地太快,不等侍从新换酒壶,太子心腹就陡然暴起,一扭头朝他们下属吩咐:「保护好太子殿下!」说完,他整个人持剑飞身而起。 安定伯一个不妨,被从后突如其来的一剑当场刺穿腹腔,心腹见状,也是一呆。然而不等他反应收手,安定伯部下瞬间闪现眼前,一脚将人踹飞砸在宴桌上,两人率先开始打斗,双方皆亮出兵器。不明所以的同伴看看他们,又看看被刺伤血流不止的安定伯,登时也拔剑加入了战局。 乒桌球乓—— 侍从被吓退,桌几被掀翻,酒水食物洒了满地,两边打地短兵相接残影一片。 太子直接震惊当场,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一众下属拥护着后退了。太子大为光火,忙推开下属要去喝止战局,不想突然从旁窜出一名部将,二话不说就朝太子勐攻了过来,太子要说的话被迫堵在了喉咙口,不得不先自卫反击。 至此,两边的打斗彻底陷入白热化。 太子不慎在打斗中受了伤,太子心腹意识到什么,忙抽身回到太子身边带着受伤的太子离开,由其余属下垫后,他们先躲避锋芒保命。 被留下的下属搞不清缘由,但眼前的情况已经很明晰了。安定伯先被太子心腹刺伤,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理亏在先;安定伯部下暴怒导致两边打了起来,形势无法控制,甚至太子都为此受伤,再没有主持大局的人。 还在积极安排宴会诸事的左都御史赶过来时情况已经一片混乱了,他赶紧调集手下强行分开两拨人,一边寻找太子,一边请郎中为安定伯治伤。 「……情况就是如此了。安定伯的这些部下目中无人,丝毫不将太子殿下放在眼里,竟然连储君都敢袭击,一点不顾大局!」说到收尾,手下愤懑起来。 此时安定伯的部下也在场,他闻言眉毛一竖,怒吼出声:「你放屁!分明是你们先图谋不轨,太子的人一直贼眉鼠眼地盯着我们,这些我也就不说了。先动手伤了我们伯爷的人是你们太子殿下吧?你看看我们伯爷都伤成什么样了,本来就受着伤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刺,我们焉能不气?!」 一旁陪审的大理寺刑名继续问:「你说太子的人贼眉鼠眼盯着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那部下回话道:「宴会还没开始的时候,门外来了一位自称是太子母家宗族的人,那人瞧着身份不低,不知道和太子的心腹私下说了什么,塞给对方一封密信,他就开始拿眼乜我们,一直暗中窥视,我们也都忍了。熟料他们竟敢明目张胆袭击伯爷,这不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刑名又问太子属下,「他说的你可清楚?来人和太子的人说了什么?」 「这,卑职不知啊,我们并没有接到殿下的吩咐,只听命令行事!」 …… 听到这里,容诀已将情况踅摸了个大致。他现在疑惑的只有一个问题,刺杀的命令究竟是谁下的,能指使太子心腹的人只太子一人,可听那名属下的陈述,太子又不像下令之人。 第56页 那么,究竟是心腹背了主,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如果是背主,他就不会始终护太子周全,在太子受伤后奋力带人逃出。除非,他在判断之后没有时间再去向太子请示,情急之下只能自己先下决定。 可是,当时的情况真有那么危急吗?是什么导致了太子心腹的错误判断?问题出在了太子母家来的人身上。 那人到底和太子心腹说了什么。 这一点左都御史也在审问,可惜近身护卫太子的侍卫全部殒命,这些下属隔了一个层级,除了接收到的命令什么也不知道。 审问还在继续,容诀招唿徐通凉,「去查查那封密信现在在哪里,上面说了什么?」 徐通凉悄无声息离开了录房。 容诀眉心蹙紧,殷无秽在暗黑之中捏了一下他的手,道:「督主不必担心。事情发生的突然,信应当还能找到,到时我们就知道了。」 容诀拍了他手一下,以示安心。他并不是担心那封信,其实根据两方的陈词来看,信中内容并不难猜,无非是说安定伯在暗中蓄谋,甚至想谋杀太子,理由就是安定伯将遇刺一事算到了太子头上,意欲报復,也为昭王扫除对手。 而太子心腹护主心切,没有多思忖就相信了,所以先下手为强,把安定伯不小心打翻的酒壶当作攻击号令。 结果不想安定伯并没有攻击太子的意图,这时候大错已然酿成,再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 容诀需要那封信,主要是为了呈交证据。这件事,只有宫里的人管得。 容诀关注的是,太子心腹既信了,说明送信人在太子母家是个极有身份头脸的人物,甚至可能是通政参知身边伺候的,只有这样太子心腹才会毫不怀疑。 接下来的审问内容都在容诀意料之中,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他便不再听了,带着殷无秽先行离开。 两人在督察院暂居的房间也是毗邻,故而一道回去。 路上只他们两人,没叫人跟随伺候。殷无秽道:「督主是已经有想法了吗?」 容诀抬头,觑他一眼,「殿下是在明知故问咱家么。」 月色溶溶下他的目光又深又专注,像黑曜石般剔透无暇,殷无秽登时拜倒在了这双令人目眩神迷的眼睛之下。 他有些委屈的道:「怎么会,我大抵猜出了那封信的由来。只是,太子背后的宗族为何要这样做?太子再不济也是储君,不管他能不能登基,家族都不该背后捅刀,我实在想不通背后的缘由。」 这个问题,容诀倒是知道。 通政参知当然不会这样做,可是,大皇子也不会吗?利益面前,人心善变。这样的行为既不背主,又能达成所愿一劳永逸,有何不可。 熹王登基,通政参知在朝中必然更上一层楼。大局面前无是非,他即便知道,大抵也不会怪罪大皇子。 要怪,就只能怪太子自己棋差一招。 占着储君的身份,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殷无秽其实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试探:「……是大皇兄安排的吗?」 容诀哼笑,「是吧。他们自家狗咬狗,殿下只管装作不知道就好。」 得到了明确的回覆,殷无秽点了点头。 这下倒是出乎容诀的意料,他以为殷无秽会心软,或是至少表露出一点复杂的情绪,没想到他接受地这样快,这样平静。 殷无秽看懂了他的眼神,解释:「我说过的,都听阿诀安排。」 容诀看着他一挑眉,言简意赅「嗯」了一声,唇角掠过一丝满意的笑意。 殷无秽看见,心脏热了热。 他忍不住去捉容诀的手,捉到晃了一下再轻轻握住。少年在夜色之下的手这样不老实,面上却赧然地扭过脸去,十分正色地道:「那我们先去吃饭,一路舟车劳顿赶到督察院,又在录房听了这许久,还没有歇过呢。」 「嗯。」容诀也是这样打算。 只是,殷无秽牵着他手做甚?小孩子吗,跟同伴得到了一样的思考答案,开心地要抓着手以表意思,就连吃饭也要一块儿。 殷无秽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本事见识渐长,心性却愈发幼稚,这难道是快速进步的副作用吗? 容诀心里猜测地想,却没有把手抽回来。 这样,也好。殷无秽似乎越来越离不开他了,他之前的心血没有白费,虽然离不开的方式略偏离了方向,不过,问题不大,容诀有信心控制。 就这样,一路上殷无秽都牵着容诀的手,直到临近两人的房间,有随从在门口侍候,殷无秽这才一本正经地松了手,若无其事跟他进门。 被握住的那只手有些温热,往常这个季节容诀的手脚都会温度偏凉,方才一直被殷无秽包裹在手心里,少年的体温火热地惊人。 容诀指尖蜷缩进掌心,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不自然。 殷无秽一无所察地进了门,他命人准备好晚膳,退下去将门关好,又是亲自给容诀布菜又是一番贴近于他。 往日容诀心安理得地受了,如今在督察院的地盘,怕自是不怕,只是那些曾被不经意忽略的东西在陌生的环境中毫无遮掩纤毫毕现。容诀从未有过这样清晰的别扭感,还是背着众人,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心里揪了一下。 「殿下。」他喊了声殷无秽。 殷无秽便抬眼看他,等他说话。 第57页 容诀一看那双专注不设防的眼睛,就又忍不住软和下来,无奈放弃道:「没事。咱家只是想提醒殿下,明日等徐通凉搜到信,殿下亲自去呈给左都御史。」 殷无秽道:「我都晓得。阿诀,先吃饭,公事明日再谈。」 容诀看着殷无秽继续给他夹菜,压下那种感觉,还是照单全收了。 自己教养出来的,也是一番好意,容诀再无法拒绝。 第31章 翌日一早,徐通凉从太子心腹留下的些微踪迹中寻到了密信。信中内容和容诀猜测地大差不差,只是一些措辞略有不同,其中关于安定伯的野心以及不怀好意大肆描写,并提醒太子安定伯会以摔酒壶为号,发动袭击。 难怪太子心腹护主心切直接攻了出去。 安定伯不小心摔了酒壶怕也是有人设计好的,其目的就是让太子没有反应时间,等太子心腹主动出击后就算意识到这是个圈套,也没有退路了。 激化矛盾殊死搏斗是必然。 一封密信,加上本家来人故意营造出不怀好意的氛围,便轻易离间了两边的人,让他们互相揣测。大皇子高就高在所有发生的一干事中从始至终都没有他的影子,将自己摘地一干二净且达成目的。 容诀瞧着染了血的信,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旋即把信给殷无秽,「殿下知道该怎么做。」 殷无秽和他一起用过早膳后,前去请见左都御史。 左都御史这时候才腾出空来亲自招待他,本想命人再备一桌早宴,殷无秽莞尔拒了,在书房和他谈论正事。 左都御史也不指望殷无秽能帮他什么,只管将人好生招待交差。 殷无秽瞧见他眉宇间的郁色,寒暄之后即刻进入正题,「昨晚大人审问的过程本宫都听了,特此前来为大人呈送证物。」 说罢,将染血的密信交给左都御史查看。 御史接过,大为惊诧:「殿下是怎么——」 殷无秽话留一半,莞尔道:「当日情况混乱,太子心腹早在保护主子的途中就失去了音讯,他的尸身更是杳无踪迹。不过许是他自己提前意识到会遭遇不测,将证据保留了下来,坚持到宫中来人,宫里自有宫里追查的办法。」 至于东厂如何详查,殷无秽就一句带过不说了,他和容诀的关系也不便为人知。 左都御史是个懂分寸的,殷无秽含煳其辞的内容他当然不会细问,反而感激涕零地:「殿下帮了本官的大忙啊!!」 数句感激殷无秽的话从肺腑中发出,这确乎真心实意。左都御史心里叶门清,即使宫中亲自派人探查也免不了他的罪责,除非查出幕后真兇,让宫廷自己内部争斗,他最多只担一个失察不利的小过,届时他的老师再提携他一把,也就没事了。 但宫里人既然在这里杀了太子,那不正表明了要找人背锅的意思,幕后元兇又怎可能轻易抓获,太子心腹的尸身他也派人寻访许久,却始终都没有头绪。殷无秽这可真是及时雨,他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细问。 不过,待送走了殷无秽后,左都御史倒有另一番感慨。 这位七殿下哪里像众人所以为的那样,无权无势,平庸不起眼,这分明是个手段厉害的,能在宫中备受忽视排挤的环境下长成这样,已经十分了不得。 宫中皇子将来的发展,瞬息万变,谁又说得准呢。 左都御史心中不禁对殷无秽高看了几分,不说刻意攀结,但该有的礼遇尊敬他必要做到最好,务必给殷无秽留下个好印象。 殷无秽没想左都御史心里是怎样看他的,但至少对方的表面功夫做地不错,不过这也改变不了御史圆滑世故的事实。殷无秽不主动提,对方就决口不说信中涉及到的宫廷争斗,以退为进,殷无秽说一点,他就接一点,永远不令自己出错。 案子要想推进,还得要依靠宫里来查,左都御史的态度很明确了。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 正和殷无秽心意,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事情他既插手调查了,左都御史就欠了他这份人情,往后他通过这个人联繫内阁,再没有任何阻隔。 殷无秽唇角轻轻提了一下。 他今日要和容诀出门调查击杀太子的元兇身份,这个,才最棘手。 据太子倖存下属说,最后攻击他们的人招数和刺杀安定伯的一样,应当是一伙人。他们原就没有调查出这些人的身份,现在殷无秽他们要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深查下去。 不过这一次,遇刺的人是太子,对方终于暴露出了草蛇灰线。 太子在浙州受了伤,再愚笨的人也该想到此地不宜久留,那么他从宴会上逃亡的路线必然是赶往官驿,回京再行彻查。可惜,太子没能赶到官驿就被半路截杀了。 容诀和殷无秽换了寻常便服,一路从太子可能逃亡的路线探访。 浙州商业繁茂,夜间还开放了草市,来往小贩络绎不绝。太子既是要逃命,定然不会往偏僻人少处走,反而会选择软红十丈的商道赶往官驿,那些杀手再是胆大包天,也不会在闹市杀人。 如此一来,就方便地多了。 容诀和殷无秽沿途逛下来,最后来到一处距离官驿极近、富丽堂皇的酒楼。这家酒楼地理位置精妙,楼上的包间不仅能够窥测到驿站门口的情况,还能俯瞰整个浙州商市,容诀和殷无秽对视一眼,举步走了进去。 第58页 他二人甫一进去,便有店小二上前招唿,「客官里面请,两位是吃饭还是住店?」 容诀道:「先吃饭。」随手抛了一块银锞子给店小二。 「我们要楼上包间,景观最好的位置。」 「好嘞,客官请随我来!您二位一看就是有身份的雅致人。我们这里啊,别的不敢说,位置是顶好的,一到晚上,这里的夜色全部尽收眼底,美不胜收,许多客人包下包间就是为了一揽美景。」店小二边带路边给他们介绍。 容诀也应和他,待进了包间坐下,这店小二又殷勤地亲自给他们介绍菜品。 容诀直接将他们这的招牌菜全点了一通,那小二脸上简直笑成了一朵花,巴不得就在他们这伺候,再不下去了。 容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莞尔一笑,主动挑起话头,「你们这里确实是风水宝地,想必来往的官员也不少吧?」 「哎呦!二位也是大官么?我就说,您二位一看就气度不凡,这通身的气派简直令我们酒楼蓬荜生辉呀!」店小二佯装不知惊唿一声。 他早在两人进门时就瞄见了,这两位郎君腰间挂着的玉牌都不是凡品,倒像是,宫里头出来的,旁边那位郎君手里拎了大包小包,都不是寻常物。 一看,就是身份地位显贵的人。 容诀笑望小二一眼,从善如流问:「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大官来了?」 小二忙朝两人绘声绘色道:「什么大官……这,小人也不认得啊。不过那几位,腰悬佩剑,姿态巍然,就连握剑的动作都如出一辙,一看就是训练有素身份不凡!喏,就像这样。」 那小二说着,拿肩头布巾在腰间比了个动作。 容诀一见,瞳孔微缩。 殷无秽也是同样表情,他问,「这几位大官是什么时候来的?」 小二答:「就前几天吧,一共六个人。」 「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帮我们看看菜什么时候上来。」容诀下逐客令,小二十分有眼色地走了,去给他们催菜。 待人离开,包间门关上,殷无秽道:「就是这里。」 容诀问他:「那店小二的姿势你看清没有?」 殷无秽点头,「看清了,有一处很明显的拇指下压,是宫里握剑的标准姿势。而且,太子正是被轻剑刺中心口,一击毙命的。安定伯那边的部将也说,之前同他们交战的人使用的正是轻剑。」 太子尸身仵作细细验过,每一道伤口他们都瞭然于心。宫里的军队习惯用重剑训练,方才店小二比的动作正是重剑惯用姿势,除了一个拇指下压的动作,但如果换成轻剑,就都解释地通了。 杀手不用宫中重剑杀人正是为了隐藏身份,可他们多年浸淫军中的习性没有改掉,换成轻剑之后再用同样姿势佩剑,剑尖容易上翘,他们便会用拇指压下,来保持和佩重剑时一样的姿势。 不想,更快地暴露了自己身份。 容诀道:「看来击杀太子的现场就在不远处,咱家这就让徐通凉去查。还有殿下买的这些东西,也一起捎回去吧。」 殷无秽看了眼自己买的这些东西,道:「不用,我稍后自己拿回去就好。」 容诀便没再说什么。 殷无秽却有些反常地赧然起来,一时间罕见地变得沉默。 容诀狐疑看了少年一眼,「怎么了?」 殷无秽小心开口,间或觑他一眼,道:「那些,是买给你的。」 容诀:「??」 下一瞬,他回想起少年方才都买了些什么。他们一路逛过来,少年看见颜色靓丽的尺头,质地莹润的玉冠,漂亮的珠玉宝石,当地的特色点心全买了下来。总之,各种零散东西买了不少,还都不便宜。 容诀还以为少年是鲜少出宫,难得来到浙州,见识到各种的新奇小玩意感兴趣,就没管他,不想少年竟是买来送他的。 不过再一想,也不是无迹可循。 少年首次出宫,当时的颍州城同样富庶繁华,殷无秽也是这样在乎自己,都没买什么东西留作纪念,现在又怎可能突然转了性子。 「殿下,你真的是……」容诀哑然失笑。 少顷,容诀又有些好奇地道:「咱家记得,殿下的例银没有多少吧,这些东西,怕不是把殿下几年的家私都给花光了。」 殷无秽立刻:「没有花光,我还有家私。这些年在宫中攒了不少,给你买东西还是绰绰有余的。」 容诀闻言好笑,支颐揶揄,「殿下把钱都给咱家买东西了,日后成家就不怕夫人呷醋么,这么挥霍无度,可怎么过日子?」 殷无秽被他说的面颊发烫,小声道:「不会的。」 容诀没听清,问他,「什么?」 殷无秽摇摇头不说了,只道:「我们回去的时候我给你拿回去。」 他直接这样说,也是怕容诀拒绝。 容诀没注意到少年这些小心思,随口笑道:「好啊。」 反正,就算殷无秽把自己的家私全花光了也不妨事,左右这宫里还有好些个贪官没抄,到时随便抄几家,让他自己去东厂库房里拿就是了。 殷无秽不知道容诀这么大方的想法,他闻言一喜,兴致勃勃地和容诀说叨,「我刚才瞧见一块纯色的银狐皮,正好冬天可以给督主做件比甲;还有尺头,可以做加厚的罩袍和直裾,督主穿这种绛红最是好看……」 第59页 「好。」他说的话,容诀都笑吟吟记着了。 一直到菜上来,殷无秽才停下絮语。容诀陪他一起吃了饭,少年的情绪始终都很高昂。 不多时,徐通凉也回来了,他向容诀禀告:「督主,属下查到他们的行兇之地了,已经通知了都察院。那边也派人过来,说案情有重大进展,请督主回去商议。」 容诀眼睫一抬,声音无波,「知道了,咱家这就回去。」 第32章 几人回到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以及四名镇抚司钦差已经在场了,就等容诀和殷无秽回来。 「案情有什么重大进展?」容诀迎面进门,视线从几人身上掠过,开门见山地问。 「督主,殿下。」左都御史先是朝两人一礼,旋即将审查的进展说出,「四位钦差将仵作验尸的结果八百里加急连夜送回京畿,请专攻此道的人勘验,有重大发现。太子被长剑贯穿的伤口从力道和招式来看,十之八九是宫廷手法。」 左都御史说完,惴惴不安地垂下首去,他后背都洇出了一层冷汗。 储君之死干系甚大,一个弄不好仕途都有可能尽毁,连累终生,必须缉拿真兇方能脱罪。可如今却查到了宫廷,那个地方水深不见底,就算查出真相,他也不确定会不会被人当作筏子,背锅替罪。 此时,容诀的态度就显得尤为重要,如果这位东厂督主不秉公办理,而是打定主意叫他们浙州的官员担下这个责任,那—— 左都御史不敢再想,整个人几近虚脱。 就在他内心惊恐交加时,容诀不疾不徐地开了口:「不必十之八九了,正是宫里人做的。」 「今日一早,咱家和七殿下沿途调查太子逃亡的路线,也查到了重要线索和太子遇刺之地,确定是宫廷中人无疑。稍后大理寺卿便可派人前往取证。」 闻言,左都御史勐地抬头。 大理寺卿也颤抖着声道:「是,督主!本官这就派人去查!」 不怪他们激动,有容诀这句话,太子的死因便从浙州官员付主要之责变成了宫廷内部的矛盾,他们也不必再担心头顶的乌纱帽保不住了。 容诀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他接着道:「有了方向接下来的事情就好查了,还望诸位戮力同心尽早揪出杀害太子的兇手,稳我大周国祚。」 「这是自然!督主放心!」两位浙州的官员答应地很是爽快。 「你们呢?」容诀视线淡淡乜向镇抚司钦差。 「尽凭督主吩咐!」四人俱如应斯响。 容诀唇角上翘,「很好。你们即刻去查宫里所有内设机构,看看那几天究竟是哪个部门的人擅离职守,大逆不道,胆敢跑到浙州来击杀太子。一经抓住,当场羁押入狱,还有他们的主子,需严加审问,务必查出这背后是谁的授意。」 「是!」四位钦差一抱拳,在容诀如有实质的催促目光中飞快地去了。 事情安排完,容诀也转身离开,他还有些话要单独叮嘱徐通凉。 至此,这件案子总算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左都御史在人都走后,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幸好被殷无秽一把扶住了,「御史大人,公理昭然,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大人尽可放心。」 「好,好!有殿下和诸位协同办事的钦差,本官再没有不放心的。」左都御史在殷无秽的搀扶下坐上椅子,劫后余生般喘了口气,平復休息。 殷无秽叫来人侍候左都御史,旋即也离开了都察院大堂。他估摸着时候差不多,容诀当和徐通凉说完话了,迫不及待地要去找他。 · 在等宫中调查名单的两天里,安定伯也从重伤中醒来。虽然左都御史及时请了浙州最好的郎中来给他看伤,安定伯依然伤得不轻。 五皇子得知他最亲近的外祖父遭此劫难更是怒不可遏,要不是安定伯的伤必须回金陵修养,他又在京中被桎梏地脱不开身,现下人已经大马金刀地杀过来了。 一想到这件事,浙州官员的心脏又是一紧。 他们委实太倒霉了,太子在这里薨逝,又得罪了五皇子,以后的仕途可想而知会有多灰暗。登时一个个的都垂着头,丧了气,还不敢发作,对安定伯赔以笑脸,一路用最好的药,派最专业的医师随行照顾,并又加强一倍兵力,务必将人好好送至金陵。 再不能出任何岔子。 关于安定伯遇刺一事,左都御史也十分抱歉,他做足了礼数赔罪,安定伯得知自己不过是击杀太子的一环后也是一阵唏嘘。这件事说到底还是皇子争位引起的祸端,他又不免地想到了五皇子,对朝局的深深担忧胜过一切,安定伯也顾不得怪罪旁人了,武将十分豁达地没有同浙州官员计较。 左都御史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也清楚,纵然安定伯不计较,五皇子也会迁怒浙州,迁怒他们。 不过这些都只是他心里的顾虑,没必要和安定伯道也。将人安排妥当,早日送走避开争端才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本来案子的矛盾好不容易转移到宫里,他们才松了口气,又摊上这样的后果。左都御史焉能不愁,只觉自己大好的未来一片黑暗,出了这样的事,他再想入内阁,难了。 「哎。」左都御史惆怅地扼腕嘆息。 就这几天时间,他头髮都花白了不少,精神矍铄的中年人瞧上去仿佛一夜老了十岁。 第60页 正当他心灰意冷,准备回工位矜矜业业地勤政补救时却迎面碰上了殷无秽。左都御史立即朝他恭敬行礼,「见过殿下。」 殷无秽伸手,叫他不必多礼,关切地问:「大人是在为安定伯的事情伤怀?」 左都御史苦笑一声,「让殿下见笑了。」 殷无秽不以为忤地摇摇头,道:「怎么会,大人多虑了。此间的事情我已写信和五皇兄说明白了,五皇兄并非不辨是非之人,不会迁怒大人的,要怪,也是谋杀太子的元兇巨恶。」 左都御史闻言,不可置信一抬头,「殿下说的可当真?」 殷无秽莞尔一笑:「自然当真。喏,信就在这里,大人一阅便知。五皇兄信中还说,感谢大人对安定伯的妥帖照料,如若不是大人,安定伯安危难料,他在京畿也不能安心。」 「嗐呀,哪里哪里,五殿下真是折煞微臣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伯爷在浙州受了伤,我们这些官员倘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那真是羞见天颜,该辞官回乡了。」左都御史一看信,见昭王果真这样说,顿时激动地话都说不囫囵了。 大喜过望,又是对殷无秽连番感谢。 殷无秽和他客气一番,一颔首,先行离开。 左都御史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渐次冷静下来,也想通了其中关节。五皇子便是再大度,也不可能没有丝毫芥蒂,这是人之常情,不可避免。很明显是殷无秽替他们从中斡旋,将所有情绪推到幕后兇手身上,才不至让五皇子对他们怨怼。 这样重的恩情,左都御史简直不知该作何感谢了。 殷无秽也没有开口要什么,就是这样左都御史心下才更惴惴不安。不过以他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殷无秽眉清目透,倒是个好的,没有那种上不得台面的阴私心思,若他始终如一,左都御史也不介意日后帮扶他一把。 为明主效力,为大局顾全,是他为臣为官该做之事。 左都御史在这段时间内多次感谢殷无秽,哪些是表面之言,哪些是发自肺腑,哪些又是真正的感激尊敬之意,殷无秽区分地一清二楚。这位左都御史是位识大体的,不枉他一番费心。 人事已尽。 剩下的,便听天命了。 两日后,镇抚司接到了宫里轮值的名单,第一时间呈交到容诀手上。容诀把玩着手里名单,意味不明哼笑一声,「竟会是大内,不偏不倚正好六个人,这是想造反吗?」 镇抚司钦差哪里敢答,低头不语。 「大内侍卫长扣押了吗?」容诀一抬睫,锋利的目光瞥过去。 「扣押了。狱长已经在连夜审问,务必要他供出幕后指使之人。大内所有职务全部暂停,由司礼监和内阁共商处置之法。」 「这还要商量吗?大周律法刺杀储君应施梃击刑,这六人背主罔上,更是罪加一等!如果能供出背后主谋,可留全尸,尸身遣返原籍;如若还不识相,是株连九族,还是将犯事人员从家族除名永世不得受香火供奉,随他们自己选。」 「至于大内,这是大周开国皇帝伊始设立的内置机构,不可废止。那就,这一批的大内侍卫全部停职调查,从下面重新选拔人上来担任,如何?」 容诀三言两语地轻易宣判了大内的结局,镇抚司钦差闻言心中大骇,面上却不敢置喙,只嗫嚅道:「……督主,这,恐怕不妥吧?大内是陛下直辖机构,司礼监和东厂怎能僭越,直接罢免他们?」 容诀挑眉,道:「有何不可?便是陛下就在当场,他们难道还能逃过一劫不成?」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那钦差冷汗涟涟,连忙解释,「只是,大内是天子近臣,这样堂而皇之地安插自己人,内阁也不会同意吧?」 「咱家何时说过要安插自己的人了,大内选拔人员本身就自有一套体系,东厂怎会插手?你以为咱家要做什么?等新选拔的侍卫上任,内阁和御史台共履监督之责,确保天子近臣无有二心,这样的结果你可满意?」 容诀不疾不徐的声音落在头顶,那钦差愈发被压低了头,告罪道:「属下不敢。」 容诀哂笑一声,讽道:「说起属下,咱家倒是想起来,镇抚司也隶属于东厂管辖,怎么没见你们做事情前先向咱家汇报,这会子反谈起天子近臣的话题来了。怎么,谁是天子近臣?嗯?说话。」 钦差整个人都开始哆嗦,试图解释:「督、督主恕罪!不是属下不禀告,镇抚司办事从来都是请示了掌印之后才去执行的。只是,近两年王掌印不大管事了,镇抚司有时直接执行陛下的命令,这才——」 「陛下如今昏迷不醒,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咱家作为首席秉笔,以后再有这样的事,理应先行汇报。省得叫旁人说东厂的下属没个规矩,越上罔下,明白了吗?」 「是,是,属下遵命!」那钦差点头如捣蒜,就差把自己的头献给容诀投诚了。 容诀也觉得没眼看,随口将人打发了,道:「你先下去吧。大内侍卫长好好审讯,一有消息,即刻通知咱家。」 「是,属下告退。」镇抚司钦差忙不迭退下了。 容诀连个眼神都懒得欠奉,直到屋内空无一人,他才一抬眼,淡声道:「听都听完了,出来吧。」 下一瞬,殷无秽从门口走进来。 少年薄唇轻轻抿了起来,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那个慵懒倚坐在椅子上的人,迫不及待地索要一个答案:「督主,早就知道这一切了是吗?」 第61页 第33章 容诀不闪不避地回视他,道:「是。」 殷无秽唇线抿地愈发紧了,眼神也变得幽深。 容诀起身走到他面前,静静等着少年继续问,殷无秽果然道:「督主这么雷厉风行的动作是为了收回镇抚司势力吗?」 容诀道:「是,也不全是。咱家只是顺带着敲打两下镇抚司而已。」 殷无秽一口气问完:「那,督主早就知道兇手是大内了是吗?来浙州一趟也是为了拔除大内。」 容诀摇头,唇角惯常向上微勾,回答道:「这个咱家不知道。不过也不影响,反正,都是要处理掉的。」 殷无秽听他坦诚了一切,不仅没有得到半点抚慰,反而愈发郁闷了。 容诀要敲打镇抚司,这没什么,身为东厂首领,他这样做无可厚非;他要拔除大内,有图谋和野望,这也正常,毕竟,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容诀做这些事前全然没和他透露过半分。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这样一步步引诱着他,看他绞尽脑汁地去做那些微不足道的事,从头到尾都不曾和他坦诚相见。 是他太想当然,忘了容诀本来的性子。 以为这段时间容诀对他纵容,和他亲近,他们就能够推心置腹相携一心。结果容诀从来都是那个容诀,他的深算,他的谋虑,通通和自己没有关系,这让殷无秽怎么能不失落,不委屈。 说到底,容诀还是不信他。 反倒是他自己,弥足深陷,将两人的关系弄混。少年一想到自己犯了这样的大错,他将容诀当成生命的全部,而对方却对自己连最基础的信任都没有,心里就忍不住涌起无尽的委屈。 虽然他喜欢容诀是他自己的事,不求任何回报,可容诀真的将他隔绝在外,他还是—— 「殿下,」容诀出声喊他,站近一步,将少年无声的控诉和幽怨尽收眼底。他没想到少年反应会这么大,这么委屈,只好先打断少年敏感多思的情绪。 「许多事情殿下便是知道,也不过是徒添烦扰。殿下只需按部就班遵循自己的节奏一步步来,剩下的,自有咱家替殿下安排,这样不好吗?」 容诀抬头,一瞬不瞬地深深凝望他,声音温软轻柔。他知道,殷无秽向来抵抗不了这样的自己。 他只需要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抚平少年动不动就胡思乱想的心结,慰藉他敏感脆弱的心灵,殷无秽自会为他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然而这一次,容诀却失算了。 他高估了自己的攻心之策,也低估了少年的悍然决心。殷无秽愈发成熟,不再是他几句温言软语就能够轻易哄好的,就在容诀飞快思忖这次该用什么策略稳住少年时。 殷无秽看着他,倏然开口,「督主在想什么?」 他骤然欺近,容诀被少年满怀炙热的气息扑面包裹,脑中一片空白。 殷无秽清清楚楚看到了容诀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少年心里更加不悦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愈发凑近他,压低了声专注问:「阿诀怎的不说话?」 容诀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搅地心脏一突,不过东厂督主面上仍自岿然不动,甚至以退为进,主动握住少年的手,和他拉近距离,温声莞尔:「怎么会,殿下只要知道,咱家都是在为殿下考虑就够了。」 殷无秽本来被他拉住手时态度就已经软化了,再生不起气来。偏偏容诀又用这一套话术,将他从虚幻的温柔乡拉出,殷无秽险险收住表情,问他,「那以后再有这样的事,阿诀会告诉我吗?」 容诀笑容顿了顿,旋即点头,「凡殿下问的,咱家一定知无不言。」 殷无秽瞭然,明白如果他不主动问,容诀依旧会如这次一般,只字不提。 分明再次重温了容诀的秉性,殷无秽还是,没办法强求他什么。 而且,那点不悦堵在心里,让他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毫无芥蒂地去拥抱容诀,对他敞露心扉。 却不想,下一瞬容诀主动抱住了他。 「殿下,不要生气了,那些个腌臜事咱家也不想污了殿下耳,因此能替殿下扫除的咱家就自己动手解决了。咱家确有私心,可也是为了殿下。所以,殿下原谅咱家这一回,好吗?」 闻言,殷无秽心里那一点的不悦也彻底烟消云散了,重又陷进容诀为他编织的温柔乡,一把将人抱紧,牢牢箍在自己怀里。 安抚住殷无秽,容诀也没有挣脱,由着少年抱着他,间或伸手轻拍少年的嵴背,替他顺着心情。 只是,那一双狭长潋滟的眸背在少年身后,却轻轻眯了起来。 · 容诀的所作所为在殷无秽心里提了个醒,纵使亲密无间如夫妻,也不可能真正做到一体同心,他该明白。 往后,要怎么面对容诀和他相与,少年也需要警醒着点了。 而当务之急,他必须尽快成长起来,挑起政事的担子,再不能像这样,一无所知,被人牵着鼻子走。 即使那人是容诀,他也要时刻保持清醒。 又是一日,大内侍卫长的供词经连夜审讯,八百里加急送达回浙州。 大内侍卫长一口咬死了没有幕后主谋,事情全系他一人所为,不为别的,就是眼看太子登基无望,他想借太子之死在各政治派系中搅浑了水为大内谋取利益。 原也不至于此,只是近几年来东厂势力如日中天,禁军大内羽林卫的职能逐渐被削弱,如同摆设,手下的兵整日凑在一起打牌喝酒,再这么颓废下去,大内迟早要完。 第62页 大内侍卫长作为首领,也不过是未雨绸缪,审时度势而已,有何不对! 见此供词,容诀蔑然一哂,为了大内?还是自己的权欲?要真想为大内好,就该徐徐图之,而非做下此等大不韪之事,巧言令色粉饰太平,真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了吗。 「吩咐下去,叫刑部继续审,再呈上来这样的供词,咱家想,镇抚司诏狱会很乐意效劳。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叫他们不必顾忌。」 「是!」镇抚司钦差领了任务,垂首退下。 谋杀太子的事实,兇手,以及证据一应俱全,这桩轰动全朝的大案最终由三法司共同审理立案。案子里什么事情能记录进卷宗,什么不能,怎么记录,涉事官员该如何处置,这背后又牵动了谁的利益。 桩桩件件,着实令人头疼之极。 左都御史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茶的功夫都腾不出来,还得亲笔向内阁做详尽的汇报,事无巨细不可缺漏,这背后的用意乃至朝局变化,他都要一併分析禀告于老师。 一想到里面涉及的皇子斗争,左都御史又是一阵长吁短嘆。 七殿下的事情要不要写呢?要是写,他又该如何下笔? 殷无秽涉及其中的影响不大不小,说不大,是因为他只是朝廷派来的见证人,事情与他无关;说不小,是因为他在浙州确实从中帮了许多忙。如果他将殷无秽也汇报上去,必然会引起宫里的注意,那他就是害了殷无秽,这与他的本心相违背,可要是不汇报—— 左都御史一想又觉不妥。 他有股非常强烈的预感,这位七殿下绝非池中物,将来必有一番大造化。 左都御史能做到这个位置,他的第六感和危机应变的能力可谓功不可没。 想了想,左都御史将殷无秽的部分中规中矩提了一笔,这样既不会显得突出,又尽职汇报了,再挑不出问题。 左都御史瞧着自己的亲笔信,颇为满意,正笑眯眯地准备重新审阅一番,房门忽然被人叩响。 左都御史手忙脚乱,险些将信纸都弄飞,他胡乱用空白纸张压住,这才正襟危坐,一整袍袖,肃声道:「进来。」 是堂官带殷无秽过来了。 左都御史连忙起身和殷无秽见礼,殷无秽熟练叫他不必多礼。堂官将人带来,旋即恭谨退下,不打扰上司谈论正事。 「殿下怎的过来了?」左都御史诧异。 殷无秽道:「听堂官说,大人在为立案卷宗的事情忧心,本殿下就想着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为大人分忧的。」 殷无秽不提还好,一提左都御史又是一阵痛心疾首。虽说太子的事情水落石出,他不用担责了,可手里的琐碎事也愈发繁多,他感觉自己仅剩的一半黑髮也逃不过白头的命运。 喟嘆一声,左都御史将大内侍卫长不肯吐露幕后主子的消息告诉殷无秽。 这委实是个大麻烦,大内侍卫长不肯供出主使,现有证据说服力不足,案子就难以推进;大内侍卫长若是供出了幕后主使,明眼人都知道是跟皇子争位的朝局相关,届时莫说进展,牵出来一众官员,朝廷大乱,整个大周王朝沦为笑柄,还有何公信可言。 谁敢查?谁去查?不要命了不成! 左都御史也因此左支右绌。查不出兇手他整日急地团团转,现在揪出兇手了,这个烫手山芋怎么接又成了新问题。 当官难,这被捲入政治漩涡的官员更是难上加难。 「哎。」左都御史嗟嘆不已。 殷无秽却并不担心这个问题,他道:「案卷送入宫中,自有宫里接手处理,是大事化小还是满朝风雨,全凭宫里一念之间。」 此言一出,空气微微陷入了静默。 左都御史也是一怔,登时明白过来殷无秽的意思,他豁然开朗道:「殿下说的在理,是下官煳涂了,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多谢殿下提点。」 说着,朝殷无秽深深一揖。 殷无秽伸手虚扶他一把,点到即止,并不干涉左都御史的决定。 他心里十分清楚,这幕后之人既是大皇子,他必不会让大内侍卫长吐出半分不利于自己的消息。左都御史现在踌躇是因为还不敢,等他敢了之后,未必想不出躲避锋芒的道理。 倒不如,趁此机会先让他借花献佛。 最后提点左都御史一回,殷无秽在浙州事情已毕。剩下的后续,自有宫中按流程处置,他也该动身返回京畿了。 太子尸身先行,一路被保存完好运回京师,礼部急忙操持储君的葬礼,整个朝堂为之悼念三天,不事朝政。 因此殷无秽一行人也没必要急着赶回去,悼念结束,还有太子丧葬事宜,到时再按时参加不迟。 相较于这件事,他还没有忘记,先前容诀明知一切却故意隐瞒他的事。日渐成熟的七殿下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哄好的,回京之际,他势必要为自己多谋取一些福利。 「督主,眼下举朝都在为太子哀悼,京中也是一片凄清。不如,咱们放慢步子,等晚些时候再回去。不办公事,不带下属,只你我二人。」 容诀看着少年言辞旦旦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实际上色厉内荏,紧张地眼珠子都盯他身上了。容诀都能想见,他若开口拒绝,保不齐这少年下一瞬就要委屈地拿眼幽怨控诉他。 想到自己先前确实有些不厚道,容诀颔首,莞尔应了,「好。」 第63页 闻言,殷无秽心花怒放,瞬间就被哄好了。 第34章 大内侍卫长还没来得及被重新提审,就自刎在了牢狱。 弥留之际留下一封告罪血书,痛陈了自己的罪过,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鬼迷心窍谋杀太子,刺杀安定伯致使对方重伤,间接伤害了五皇子,同时也陷大皇子于不义。 当然,他并不是有意牵涉到大皇子的,实在是太子薨逝,安定伯重伤,而他的背后牵着五皇子,整个事件中独大皇子无恙。明眼人回过味来一想,心里不免会对大皇子生出疑窦。 而大内侍卫长主动坦白就不同了,他谋杀太子除了为大内争利,还为向大皇子投诚,事情全系他一人所为,大皇子并不知情,反倒无意间被他陷于不义之地,甚至为此一事严查手下官员,好一番大动干戈,深受其害。 文武百官听闻也是一阵唏嘘,这大内侍卫长一人便影响了三位处于漩涡中心的皇子,本事不小,可惜贪心不足,实是活该。 主子都告罪死了,剩下犯事的侍卫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也算是给几位皇子一个交代。 案件就此落幕,大内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很长一段时间内暂停职能。待重新选拔的人员上来,朝廷的天都变了,大内在皇子争位的朝局中彻底废除,失去作用。 大皇子在一干行兇的大内侍卫处刑当天大为光火,偏偏他还只能把气憋在心里,不能表露出分毫。否则就昭示了他和大内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为了明哲保身他不得不狠心斩断和大内的一切联繫,大内是不能再用了。 他多年筹谋只用了这一次,这颗棋子就废了,这叫他怎么能不生气。 像他们这样位高权重的皇子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多么不容易,这么些年他也仅收服了一个大内,现在全完了。 只杀了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太子,还得罪了五皇子,现在还不知道昭王要怎么对付他,真是一群猪猡蠢货!废物垃圾!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大皇子回到自己的王府书房,气地将书桌上东西全摔了。下人垂首候在门外,战战兢兢,一步也不敢踏进,只等着主子传唤。 大皇子撒完气,坐下来开始冷静地復盘。他的计划天衣无缝,按理说不该那么快就查到大内身上,这段时间他完全可以暗箱操作给三法司一个交代,如此一来对方也就不会穷追不捨了,可偏偏—— 是了,东厂。 大内是他们查出来的,且那个地方是他也无法染指的机构。这一任东厂督主权力甚大,不可能收归己用,只能等待合适的时机,斩草除根。 不过此事不着急。恨东厂的人多了,他们早已日暮穷途,倾覆灭亡是既定的结局,用不着他动手。 他当务之急的竞争对手是昭王,经此一事,昭王必定恨透了他。且先下手为强,不能让昭王得逞了。 大皇子眸光一暗,叫来属下暗中盯紧了昭王动作。 · 五皇子见大内被处置行刑后心里短暂地出了一口恶气。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他们怎么敢伤外祖父,大皇子这笔帐他迟早要讨回来。 回京这么久,五皇子早看透了大皇子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本性。那等高位,绝不该由这样的一个人来坐,五皇子将注目投在了殷无秽身上。 浙州发生的事情他都听外祖父和属下说了,他这位七弟,越来越给他惊喜,五皇子颇为看中他。 至于大皇子,他不是喜欢算计人心么,正好,他也要送对方一份礼物,权当是回敬他伤了外祖父的一点小小心意,但愿大皇子会笑纳。 五皇子唇角绽出一抹冰凉的笑意。 · 朝中愈发湍急的暗潮涌动和此时在外游玩的容诀和殷无秽无关了。 却说殷无秽提了要求后,容诀答应了便如约做到,一个属下也不带,只和殷无秽两人一路游山玩水,伴他身侧。 殷无秽毫无疑问非常开心,且先不管东厂暗中保护的人,至少明面上容诀对他的一应要求都纵容答应了,这无疑极大地满足了少年的情感需求。 殷无秽整日跟在容诀身后,妥帖周到,呵护备至,将他哄地眉开眼笑。 容诀也乐意纵着他。 且殷无秽确实合他心意,许多时候,许多事情,他不说,殷无秽自然就明白了,将他喜爱的一切捧到他面前。面对这样一个对他贴心,他从小教养到大的少年,容诀总是极具耐心,极其无下限的,愿意陪这少年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阿诀,我听镇上的人说今日下晌在东湖园中举办花展,不仅有水上花,还有花中舞,另湖中水榭还可打擂,首魁可获得一株珍藏的天山雪莲,二甲和三甲也可以获得珍贵的鹿茸和人参,现在人人都过去看了,我们也去瞧瞧热闹好不好?」 容诀能说什么,自然莞尔说好。他对于这些热闹不置可否,不过看殷无秽兴致勃勃的样子,少年应该极感兴趣。 「正好,那雪莲是极难得的珍药,便是太医院也没有多少株,等我取来给阿诀煲汤喝。」 容诀挑了下眉,随他往东湖去。 「怎么?阿诀不信?」镇上人流如织,殷无秽为避免两人被冲散,直接牵了容诀的手。见他神色微动,抓紧他的手,将人往自己身边带。 恰逢旁边一群少年少女跑过,容诀就顺势靠去殷无秽身边了,他笑意吟吟地:「怎会,殿下哪里都是最出色的,咱家自然相信。」 第64页 殷无秽被他夸地耳尖泛红,神色也不免得意起来。 容诀知道就好,他还可以更加厉害,什么事都能为他做,下次他再做事也不必瞒他。 容诀余光瞥见殷无秽神色轮番变化,只见他时而得意,时而骄矜,时而又表现出郁闷纠结的模样,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少年整日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殷无秽因为从小的经歷,比同龄人更为敏感,他的那些小心思时常让容诀都无可奈何。 除了纵着他,还有什么办法呢,容诀认了。 很快,两人穿过人流,到达东湖。 他们来的时间算是早的,不想已经有许多人在看花了。那湖中花确实漂亮,也不知怎么培育的,一团团一簇簇鲜妍各色的菊花,秋海棠,绣球,牡丹,木芙蓉和诸多数不尽名字的盛放花朵仿佛长在了水中央,奇珍异奇。 容诀瞧着也觉得有意思,从进去开始,一路循着花展布局往前游赏。 他在赏花,其间不少闺阁小姐偷偷觑他,悄然红了脸颊。 容诀身为宦官,在宫中不论男女对他们这种身份都鄙之蔑之,因此他对这种事实在不大敏锐,也习惯了众人或是畏惧,或是打量,或是猜忌的目光,并不当回事。 殷无秽却看地清楚明白,他登时抿了下唇,不动声色走到容诀右边,将他全然护了起来,不给旁人看。 容诀看着左手边水中花,也没注意少年的小动作。 随着他人往前,注意到他二人的人愈多。容诀俊秀绝伦,昳丽白皙,殷无秽列松如翠,郎艷独绝,两人是迥然不同的两种风姿,但无一例外,都是十分吸引少女慕艾的类型。 已经有大胆的姑娘朝站在外边的殷无秽抛媚眼,殷无秽见状,一扭脸把容诀遮挡地更加严实了。 在看向那些来势汹汹的姑娘时他眼睫压紧,眸光乍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十分明显。 搭讪的姑娘:「……」 她寻思着,自己模样也不差啊,过往凭藉这张美貌的脸从未失利,再怎么也不至于收穫少年的一记冷眼,直到少年身旁另一位郎君偏过了头—— 那郎君生地霞姿月韵,从饱满的额庭到高挺的鼻樑,再到轻轻勾起的一点朱唇,最后至恰到好处的下颌,整个侧面线条无一不精緻隽美,勾人心魄。姑娘霎时看呆了眼,只觉惊为天人,湖中娇花同他一比也要黯然失色。 姑娘心脏怦然直跳,只觉自己遇上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了,她势要勇敢一次,大胆追寻所爱。 然而,就在下一瞬,看清她的真命天子和她方才年少无知抛过媚眼的郎君在做什么时,姑娘目眦欲裂。 容诀看到两条肥硕的锦鲤一边甩着尾一边嘬没入水中的海棠花蕊,实在有趣,他便停下凭栏观赏,殷无秽见他停下,也跟着停步。 少年利用自己优越的身高,轻松站在容诀身后,将下颌抵在容诀肩头,一手抱着他腰一手覆住他手。这仍然是一个保护亲昵的动作,容诀也习以为常,并不以为忤。 因此也不知道在别人眼中他二人究竟有多亲密,堪称无间。 容诀还笑意盎然地偏头和殷无秽喁喁私语着什么,少年一莞尔,低头看他,听他说话,眸中满是柔情,和方才的冰冷简直判若两人。 此时的姑娘已经石化了,风一吹,轻轻碎了满地。 她的真命天子和她心动过的郎君,同时没了。 殷无秽余光乜了姑娘一眼,旋即唇角一翘,专心和容诀说话。 这一招屡试不爽,这是殷无秽独有的宣誓主权的方式。 终于,在用这样亲密无间的姿态击退无数潜在情敌,也看完了身姿轻盈妖娆飘逸的舞姬水上舞,终于迎来了殷无秽最想要的东西。 那株珍稀天山雪莲。 只是等他们过去才发现,这湖中水榭竟是一座湖中孤岛,必须踏水而上,才能上去打擂,赢取最终的胜利。光是这一条件,就刷掉了绝大部分想取宝的人。 众人:「……」 这不是耍人玩吗。 不过也有将近十个左右的人凭藉轻功登上了水榭,获得打擂的入场券。 成功登上水榭的人纵然还没赢,仿佛已是得胜的将军了,威武得意。 殷无秽看都不看他们,只专心问容诀,「阿诀想不想近距离看打擂?」 容诀抬眸乜他一眼,殷无秽心领神会,登时搂紧他腰,将人揽进自己怀里,脚尖点地纵身飞起,两人瞬间腾空。容诀对这种失重感并不陌生,他神色从容地揽住殷无秽的肩借力,使自己在他怀中稳而不动。 殷无秽又是几下轻盈的脚尖点水,他身姿变化极快,力道却极轻,水只溅起零星几滴,散开一圈圈的涟漪,连殷无秽的鞋尖都没有沾湿。 这在众人眼中十分了不得的行为在容诀眼中却是理所应当。他亲自指派人教少年武功,这点事情自然该轻松做到。然而其他人不知情,见少年如此厉害,甚至还抱了个身量和他一般的郎君上水榭,登时震撼地嘴巴都合不拢了,大声喝彩鼓掌。 只有先前觊觎容诀的姑娘和闺秀知道殷无秽的意思,看着两人阴阳怪气哂笑一声。 啐,跟谁稀罕似的。 她们才不羡慕!! 嘁! 第35章 登上擂台的近十人也如临大敌,这不仅仅是技术的问题,还因为殷无秽轻松碾压他们的相貌,年纪,他甚至还能再带一个成年男人上来,不论哪一项都让在场的男人大受打击。 第65页 不过,男人瞪着殷无秽,一看他就是个空有花架子的小白脸。轻功了得又如何,打擂凭的是真才实力,就殷无秽那小身板,到时被两拳打趴下可别哭鼻子呦。 呵呵。 男人们不动声色秀了秀威勐有力的臂膀和身材。 容诀乜见那精壮过头的身板,顿时嫌弃地别开了眼。再看殷无秽穿衣显瘦修长匀称的身形,怎么看怎么满意,他亲手给殷无秽整理好衣襟。 「随便玩玩就好,别太招眼了,降了身份。」 「嗯。」 殷无秽很是听话,看着他的眼睛清亮乌润,饶是容诀,看着少年眼里满是自己的倒影也不由地动容。他往后退了两步,倚栏观战。 擂台上的男人俱虎视眈眈盯着殷无秽。 不过一个少年而已,却耍足了威风,在他们的脸上蹦跶,是可忍熟不可忍!他们扯了扯嘴角,不怀好意地问:「喂,小子!你是一个个来,还是等我们都打完了你再上啊,哈哈哈!」 殷无秽抬头,直视他们,「大家一起上吧,能打快点。」 「小子口气不小!行!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叫爷爷求饶!」几个男人闻言,七嘴八舌地大笑起来。 容诀在一旁看着蹙了蹙眉,只觉粗鄙不堪,殷无秽就不该和这种人攀扯。 不过看少年非但没有嫌弃,反而更加跃跃欲试的样子,容诀就没打断他。也罢,见识一下物种多样性总是好的,他专心观看。 擂台场地足够轩敞,算上殷无秽一共十二个人,正好六组两两先对打。殷无秽的对手是之前秀身材的那位,对方两手握拳重重撞了撞,朝殷无秽阴恻恻地笑着走来。 殷无秽站在原地仍自岿然不动,端的是形容俊朗,姿容如松。这番作态更加激怒了男子,在他走近靠近殷无秽时勐地挥出一记铁拳,专往殷无秽脸上打。 那一记铁拳仿佛裹挟了万钧之力,容诀站那么远都能听见拳头带起的罡风之声,他愈发蹙起了眉,眉梢压紧。 下一瞬,只见殷无秽向后一闪,身体后倾,步伐矫健而轻快。 男人一击不中,冷呵一声:「小子,只会躲可不行啊!知道你轻功厉害,怎么,打架不行吗?」 殷无秽并不中他的激将法,反而身形诡谲一闪,绕到男人身后,一脚踩在男人螳螂腿的腿弯处,用巧劲一捻。 男人登时受惯性往前一倾,被踹中腿弯躲闪不及。不知道殷无秽使了什么邪门歪道,竟叫他一双腿又酸又麻,哆哆嗦嗦地开始打颤,没一会儿就自己跪倒在地。 殷无秽趁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往后一勒,男人顿时面容涨紫,胡乱去扒他的手。 殷无秽却始终纹丝不动。 直到这时,男人才意识到殷无秽的实力究竟有多可怕。人在临危之际爆发的力量是极其可怖的,他这样抓殷无秽的手都抓不开,可见少年的手臂宛如筋钢铁骨。 他的身体被迫绷成了一个紧张的弓形,唿吸艰涩。 「放……放开!!」 男人是真的恐惧,殷无秽才出了一招就将他逼入绝境,男人不敢想殷无秽使出全力是什么样子。他怕了,他真的怕了,小命要紧! 殷无秽也不想赶尽杀绝,他手腕翻转,一把抓起男人的衣领,借力一扔。 啪地一下,这样一个体重近百公斤的成年男人就被他轻松掼到了擂台下,失去竞争资格! 满台寂静,鸦雀无声。 众人眼珠子都转不动了,傻了一样地看着他。 「??」 「!!!」 什么情况?是他们错过什么了吗?这不刚刚才开始打吗,怎么人就出局了?他们请问呢?!直接把人拎起来扔下去是正常人能做到的行为?! 一时间,众人看殷无秽的眼神都变了。 惊恐万状,互相对视一眼,嘶吼着一起朝殷无秽冲上去,他们一人抱住殷无秽的一条胳膊,手脚,先把他扔下去再说。 当然,这是白日做梦。 场景再一次重演了,最前方冲上来的男人刚碰到殷无秽的衣角想入非非,整个人就天旋地转飞了起来。他感觉到一阵极其轻盈如梦似幻的妙感,还没等他细细品味,后背就轰然撞上四五个体魄结实的男人,男人顿时疼地五脏六腑几欲移位。 咕噜噜和后面几个倒霉鬼一起滚下了擂台。 剩下四个人一愣,再扭头时同伴少了一半。 四人:「……」 救命!到底什么情况?!来个人跟他们说一声啊!这架他们不打了还不行吗?!真他娘的太操蛋了!! 四人在殷无秽惨无人道的强势碾压下颤颤巍巍抖成了一团,纷纷求饶:「少侠饶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打扰了!小的这就自己下去,您随意,随意!」 那人沖殷无秽抱了个拳,讪讪一笑,下饺子似的自己就跳下了擂台,弃权了。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也纷纷效仿,有喊他少侠的,有喊他英雄的,还有喊他爷爷的,然后站到擂台边缘齐刷刷往下一跳。 殷无秽歪了歪头,疑惑不解:「?」 对手全部弃权了,他有点无措地扭头看向容诀求助。 容诀纵观了全程,他是知道殷无秽怎么欺负打压人的,也没想到那十人如此弱鸡,懒得管那几人心里阴影有多大,尤其是第一位,容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殷无秽一见他笑,也不禁眉开眼笑,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第66页 大抵是那些人见他小,谦让他吧。 他明明可以靠实力赢,没想到事情发展成了这样。总归结果是好的,殷无秽轻而易举取得了天山雪莲,高兴拿给容诀看,成功得到了他的夸奖。 殷无秽就像只开屏招展的小孔雀,得意地不行。 就在他们拿到奖品准备走时,却被主办方拦下了。原来是因为擂台上就剩了殷无秽一人,剩下两名的奖品也送给他,不过要辛苦殷无秽帮他们当个招牌,吸引游客。 殷无秽相貌出色,武功高强,又有那么多人口口相传,实乃最好的噱头。 容诀听了却不是很高兴,殷无秽贵为皇子,这样做实在有失身份。可还不等他拒绝,小孔雀已经笑眯眯地答应了。 少年心情极好,这是他和容诀一路的见证,自然无有不应。 容诀:「……」 罢了,一个花展,再如何也翻不出天来。他会吩咐东厂扫好尾巴,不会牵连到大周的七皇子身上。 至于殷无秽,他也该管束一下了,不能再这么惯着。 反正,这少年总会听他的话。 晚上回到休息的驿站,殷无秽将白日得来的雪莲仔细嘱咐了小厨房,专门煲一盅汤给容诀补身体。两人一起用过晚膳,殷无秽还眷恋不舍地杵在原处不肯离开,拽着容诀的衣角想多和他多亲近一会。 容诀想起白天少年孔雀开屏的模样,神色一哂,将自己的衣袖一点点抽出,留给少年一抹绝情的背影。 举步上楼到自己房间门口,容诀余光向下一瞥,见殷无秽整个人都失落地耷拉在楼下,唇角轻勾。 这下,少年总该长个教训了。 容诀没理他,推门而入,进了房间后洗漱更衣,这会子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天的疲乏,成天这么陪着殷无秽玩,着实累人。 不过想到少年那双熠熠生辉如黑曜石般的眸,容诀心念一动。 然不等他反应,外面倏然传来一声轻灵的骨哨声。 容诀登时神情一凛,往窗边走,推开轩窗。一名东厂属下出现在窗外,向他禀告:「督主,大档头已回到京畿继续看着皇帝,二档头也按照您的吩咐暗中探查五殿下动作,一有消息立即回禀。」 「办的不错。这宫里头这么热闹,咱家就不去凑合讨这个嫌了。」容诀哼笑。 属下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应和一番,又道会在暗中保护好他和七殿下,旋即便告退了。 容诀关上窗户,回到榻边,再没了方才悠然闲适的心思。 殷无秽在楼下郁闷了一会儿,也上楼回房。他的房间在容诀隔壁,少年心情激动,精力旺盛,一时半会儿实在酝酿不出来睡意,双手交叉垫在脑后,支起一条腿回味白日和容诀的相处日常。 正心猿意马着,外面倏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 像是容诀房间传来的,殷无秽顿时翻身坐起,走到窗边时那声音又没了。 他本想去容诀房间看看,一想夜都深了,打扰容诀休息不好,也许是他听错了,便重新关窗,躺回去休息,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翌日,两人重新上路。这次从原本的陆路换成了水路,回京速度稍快一些,不过殷无秽打算亲自跟着船夫学划船。 对于少年种种奇思妙想的行为,容诀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他只需坐看少年划船就行了,也算轻松惬意。 殷无秽学什么都很快,在船夫的指点下很快就上手了,轻松找准感觉。一叶小舟在碧波万顷的湖面上迎风前行,船后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容诀坐在船舱里摆弄棋子,偶尔抬眸看殷无秽一眼,少年便朝他灿然一笑,等船划累了和船夫交接,又坐在甲板上钓鱼。 容诀眉梢一挑,这船是行进的,和刻舟求剑一般,哪里能钓到鱼。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殷无秽竟真钓了条鱼上来。容诀惊讶上前,一看瞭然,不是钓的,是少年叉上来的。 容诀:「……」 武功这么用倒也没错,他哑然失笑。 殷无秽一连叉了不少鱼,竟然还有肥美的鳜鱼,鲈鱼和黄骨鱼。 少年提着桶兴沖沖跑到容诀面前邀功,「阿诀,晚上咱们可以吃烤鱼了!」 容诀也是忍俊不禁。 下晌午睡了会儿,他醒时船在逐渐往岸上靠,殷无秽着手去找木架和柴禾,准备烤鱼。 容诀打算帮他,在殷无秽拿木棍串鱼时抓紧鱼,熟料这肥鱼不听话,一甩尾巴有劲地很,搞得两人扑做一团,嬉闹了一阵。容诀前襟都被水打湿了,殷无秽赶紧把鱼接过来,让容诀串,将火升了起来。 两人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下,烘地暖融融的,火光曳映着容诀俊秀柔和的脸颊,殷无秽怔怔看他,目光专注。 容诀一侧首,就撞进了少年深邃的眼底,他唿吸一紧,旋即别过了眼,看着木架干巴巴问:「这鱼飘香了,是不是能吃了。」 殷无秽挪转视线,声音低沉:「再等会儿,外皮烤焦酥一点更好吃。」 「嗯。」 容诀没再说话,殷无秽也没说话,他们甚至都不看彼此,各自盯着别处。 两人间却自有一番说不清的情愫暧昧流转。 第36章 翌日,容诀还是不慎着凉了,说话带着明显的鼻音。虽然他自己说不打紧,喝碗姜茶穿暖和点就好,殷无秽却不依,又改成了陆路回京,免得他再受寒。 第67页 毕竟这人娇贵的很,一点点伤寒都能反反覆覆,殷无秽再也不想像上次那样吓得魂飞魄散。 他见不得容诀有半点不适。 容诀看着少年为自己忙前忙后,还特意准备了马车,车内铺了好几层软垫和靠枕,包括他喜爱的糕点饮子一应俱全,这架势仿佛他是个不良于行的病人似的。 殷无秽见他眉梢揪起,不由道:「督主的身子合该好好将养着,切不可任性。」 少年面色凝重,语气肃然,一派教育口吻,和容诀平日的教养者身份完全颠倒了过来。容诀难得被人这么对待,一时间也觉得新鲜,且听这少年的也无妨。 他哼笑一声。 下一瞬,一件绯色戗鹤纹的大氅便兜头罩到了身上,容诀笑意戛然而止,表情有些懵然,殷无秽见状莞尔笑开,替他系好了大氅的带子。 「好了,督主,上车吧。」 容诀哑然失笑,在殷无秽伸手时搭上他掌心,被少年一把提将上去。少年一个利落的转身在驭位上坐下,有模有样地驾驶马车往回京的官道上疾驰。 他们这一路,玩也玩过了,吃也吃过了,算算时间,也该回京了。 容诀坐在车厢烹了壶茶,茶水沸腾余香裊裊,熏得里头暖和和的。他一个人吃点心有些无聊,便同坐在帘外的殷无秽聊天,少年对他永远热情,句句回应。 容诀渐渐也出来和他并排坐在一起,顺手投餵少年点心,少年握着缰绳腾不出空来,就着容诀的手直接咬下去。 一块点心即将吃完,殷无秽的唇摩挲过容诀的指尖,带来轻微颤慄的麻痒。少年旋即扭过头策马,容诀收回手轻轻蜷了蜷指尖,没再给他餵食。 没坐一会,殷无秽就催容诀赶紧进里面去。 容诀一个人待着无聊,不肯进去,殷无秽无奈极了,又不能强塞他,见他话音没有了鼻音这才稍微放心,把他的大氅帽子戴上去,毛绒绒的毛边将容诀脸颊衬得愈发地小,殷无秽没忍住,揉了下他的头。 容诀一愣,乜他一眼,「殿下此举僭越了。」 殷无秽十分不以为忤,「在外面又没人会看见。」 容诀:「……」 他竟然无法辩驳,罢了,管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得循序渐进。何况,殷无秽长成这样正是他培养出来的结果,容诀不再多说。 继续往京畿回程,容诀愈发不满足这样被殷无秽照顾着,他筋骨都懒散了,也想骑马。殷无秽架不住他要求,解了马车的绑绳放出一匹马,容诀登时袍裾翻飞轻松骑了上去,他朝少年抬了抬下巴。 殷无秽最喜欢他这副居高临下神色恣睢的模样,少年脚尖一点轻松跃坐到了容诀身后。 「你怎么——」 容诀话音未落,殷无秽就先一步拥住了他,少年解释:「傍晚风大,唯恐督主风寒反覆,还是这样稳妥。」 容诀抿了抿唇,有点不大爽快。 殷无秽登时一夹马腹驰冲出去,疾风掠过耳畔,容诀露在外面的脸都感到一阵舒爽快意,方才那点不悦也随着殷无秽飞速策马而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后背不受控制撞进殷无秽怀里,只觉这样的感觉正正好,不用他亲自纵马就能体会到这样的爽快,容诀一双狭长的眼都愉悦地眯了起来,彻底放松自己由着殷无秽带他。 官道尽头是一段很长的石桥,水流哗哗从桥洞涌下。 容诀靠着殷无秽胸膛,垂首看完了勐浪拍石,一抬头,只见广袤的天际火烧夕云大朵大朵堆积,霎是好看。 他一拍殷无秽揽过自己腰的手,示意他放慢速度抬头看,云轻夕美,怀中人更是令人怦然悸动。 殷无秽声音略显低沉:「好,十分好看。」 容诀的审美得到肯定,他有点高兴,和殷无秽不时喁喁私语,殷无秽低头认真和他说话,放任马儿自己悠悠行进。 他们同乘一匹马走在悠然宁静的长桥上,看夕阳西下云捲云舒。 斯人在怀,悠然惬意。 殷无秽将下颌搁在容诀肩头,抱着他整个人都被一种满足的情绪充盈满了。容诀枕着少年结实的胸膛,神色慵懒,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又一日,他们到达毗邻京畿的颍州,没有惊动当地刺史。颍州城在解决了难民暴动之后又恢復了往日的繁华,软红十丈。 他们这一回只是途径,还有一日就要到达京畿了,殷无秽情绪敏感地低落下来。 容诀发现了,带他去醉仙楼吃饭,席间听闻人谈论太子薨逝事宜,议论皇家是非。离皇宫越近,两人感知就越明显,所受束缚也越多。 容诀自己都受了影响。 不过他一贯是个能藏的,不仅瞧不出丝毫异样,反而还在宽慰殷无秽,「殿下出宫两次,早已今非昔比,当拎清大局。今日再放纵一回,便要好好收心图谋日后。」 殷无秽自是清楚这一点,偶尔寻隙玩上一番已是难得,只要他还是大周的七皇子,容诀还是东厂督主,他们就永远无法置身事外。 他收敛失落,珍惜难得的陪容诀用膳的时间。 下晌,容诀特意陪少年好好逛过了颍州城,殷无秽重又提起兴致,买了不少吃的玩的用的。容诀一瞧,又是买给他的,他登时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殿下就没什么想买的吗,咱家付钱,殿下不必客气。」 殷无秽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想买的东西,他对自己无甚所谓。 第68页 容诀见状,轻轻感嘆一声,开始认真给少年挑选,最后买了两块颜色适合他的尺头,可以做两身锦袍,又买了适合他的玉冠,一想殷无秽没多长时间就要及冠了,将来倒也用得上。 「好了,就这些吧。」容诀利落地付了银子。 「待到年关,番邦之国来大周上贡,到时还有不少好东西,再送予殿下。应该能得上几匹千里马,和一些上好的武器,殿下可以提前想想把马养在何处。」 殷无秽闻言,莞尔笑了笑。 容诀送的,他都喜欢。 其间两人路过一间玉器铺,容诀买了不少东西打算先放回马车。殷无秽余光一瞥,隐约觑见一抹透亮的芒,他立即道:「阿诀先在马车休息会儿,我马上就来!」 把人安置好后少年就风风火火地快步走了。 容诀没问他去做什么,看少年如此急切,难得有了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模样,自是随他去。 殷无秽迈进玉器铺,找到老闆直奔主题,「这块玉璧怎么卖?」 那老闆见殷无秽通身的贵气,忙道:「诶呦!客官好眼力!这块玉璧剔透无瑕纹理漂亮,天上人间只此一块。这样,我——」 「不管多少钱,我都要了。」殷无秽打断老闆的吹水。 虽说这老闆自夸有水分,但以这块玉璧的剔透和成色,贵一些也无妨。他鲜少碰上这么一件合心意适合送容诀的礼物,当然不会错过。 「好嘞,这就给您包好!挂玉璧的穗子也送您了,还有红绳,如果您想要另编也可以。客官慢走,常来啊!」老闆见殷无秽阔绰,也不多话了,直接将玉璧包起来,给他装好。 这几乎花了殷无秽两年的家私,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先把东西收起来折返回去找容诀,穗子等他回宫之后再编织款式。 容诀坐在马车里喝着殷无秽给他买的热饮,正当这时,东厂属下悄然现身,附耳向他禀报宫里的情报。 「哦?具体什么事情,仔细说来。」容诀挑起一边眉梢。 属下道:「据可靠消息,熹王殿下一直暗中窥探昭王动静,昭王大抵提前接到了消息,这段时日故意和京中官员私下来往甚密,藉由皇子之名特邀熹王的支持者会面,多次暗谈。惹得大皇子极为光火,对身边的许多官员都起了疑,仔细查证一番后发现不过是场茶话会,大皇子被好生戏耍了一番,在府里发了好大的怒。」 闻言,容诀并不意外。安定伯在浙州受的重伤五皇子不会轻易罢休。大内侍卫长的告罪陈词煳弄煳弄旁的官员还行,五皇子火眼金睛,总不至于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现下也确实证明了他的能力。 可这也意味着,五皇子之前都在藏拙,故意不搅进皇子争位的纷争中。 为什么?五皇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先回去,让裴钰继续盯紧昭王,务必查出背后的原因。」容诀眸光一暗,神色不明。 「是。」 东厂属下一闪身,又消失在了闹市。然而,这一切全数被折返回来找容诀的殷无秽尽收眼底。 少年抿了抿唇,在人走后回到容诀身边。 容诀一见他,重又笑意吟吟:「殿下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多玩会儿?」容诀朝他手上看去,见少年什么都没买,顿时更困惑了。 殷无秽见他丝毫不提方才的事,一时委屈又上心头。 容诀起先纳闷,可盯着少年看了会儿后便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了。殷无秽每每露出这样的表情,大抵是和宫中的事有关,他走前还好好的,那就只有—— 「殿下,过来。」容诀温声喊他。 殷无秽郁闷归郁闷,但该上前他还是照常上前,「督主。」 连名字都不肯叫了,果真是起了性子。容诀嘆了口气,垂下眼睫,期期艾艾地:「东厂会定期向咱家汇报宫中情报,这是他们的常规事务。」 殷无秽道:「常规事务也包括宫里所有动向和几位皇兄的情况吗。因为宫中出了变故,所以我们才要尽快赶回去,是这样没错吧。」 容诀看着他,缄口不言。殷无秽有时太过机敏,委实难哄地很。 「是。」 殷无秽得到确认,竟然没有很意外,容诀一直是这样的,他早就知道。 他这样的一个人,怎可能会真正放松地在外面陪着他玩,无非是懒得掺和宫里那些破事罢了。 偏他傻傻以为,他在宫外有意对容诀亲昵的那些事,容诀是愿意的。或许是另一种答案,容诀压根就不在乎,所以不论他是亲近,还是疏离,都是一样的结果。 容诀在乎的只有切身利益的政治。不论他嘴上说的多么好听,多么温柔,始终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容诀又一次骗了他。 第37章 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容诀和殷无秽再不回来恐瞒不住了,他二人没再耽搁,快马加鞭赶回皇宫。 两人间情愫涌动的氛围再次回归到了之前的波澜不惊。殷无秽心里惦记着容诀又不相信自己,他总是一人就安排掌控了一切,说不准之前对自己的温情软意也有这个成分在,少年一想到有可能是这个原因,整个人都变得沮丧。 神情耷拉着,唇角抿地平直。 容诀则是不知道该怎么和现在的殷无秽相与。少年说的原也没错,他确实抱着这样的目的,无可辩驳。 第69页 罢了,等少年冷静下来他再和他谈开,现在这个当口实在不是解决矛盾的好时机。 两人回宫的路上依旧在一起。 殷无秽从在颍州就开始等,等了一天直到回到京畿,容诀也没有再和他说话,少年整个人都要长霉了。其实,就算容诀又骗了他一回,只要他和自己好好说,哄两句软话,当然,一句也行,他又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他从不会和容诀计较的,可现在是容诀不愿理他。 少年整个人都委屈成一团。 到达午门,马上他就不能再和容诀一道了。殷无秽实在是忍不住,也不管时机合不合适氛围突不突兀,他张口欲叫容诀。 却在这时,早已得知容诀要回来消息的小豆子快步跑来,带了人手接应容诀的一应行李,他自己上前禀告:「督主,东厂积压了不少急务需要督主立即前去处理。」 容诀颔首,「知道了。」 他扭头去看殷无秽,就见少年抿着唇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容诀话头在舌尖转了一圈,最后只仓促说了句,「咱家要先回一趟东厂,殿下有事可来寻咱家。」 殷无秽情绪低沉地应了一声。 容诀嘱咐到位,旋即一转身离开了,没有丝毫逗留。 殷无秽盯着他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容诀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少年很不高兴。 连容诀指派来接应照料殷无秽的人他都提不起劲搭理,少年一个人闷不吭声地往东六所走。几个随从面面相觑,还以为殷无秽是不喜他们,个个心情惴惴,远远缀在殷无秽身后,不敢讨了主子的嫌。 等回到住处,随从抱着容诀给殷无秽买的东西时,少年才勉强神色好转,让人将东西放进自己房间,将这几人安置了。 直到这时,随从才松了一口气。 殷无秽回来不过换了身行头的功夫,便被宫里的差使叫走。他不在宫里的这段时日有容诀替他打点妥帖,倒没引起什么怀疑。殷无秽穿戴好朝服,随差使前去办公。 「公公,这是要去刑部?」眼瞧着路数不对,殷无秽疑惑开口。 「正是。」给他带路的小公公笑呵呵道。 「这是为何?公公可否透露一二?」殷无秽这样莞尔有礼地问人时,总给人如沐春风十足的好感。 小公公眯眼一笑,「殿下别担心,是好差使,殿下一见便知。」 他这样说,殷无秽在心里猜测起来。 片刻后,到达刑部衙署。除却刑部的官员之外吏部尚书也在,他朝殷无秽行了一礼,殷无秽回以一颔首,两人之间没有过多交流,因为大皇子熹王也在。 「七弟,你可算是来了。」大皇子温润开口。 殷无秽不解大皇子其意,他疑惑的视线看向对方,大皇子顺势为他解惑,「是这样,七弟。」 「太子的案子传回宫中,内阁和刑部、吏部已经彻夜不眠地将案件结果规整好。七弟回来的晚,还不知道这件事,皇兄派人通知你一声,毕竟这趟浙州之行你也在场,事情要有始有终。」 「至于案件结果,按大周律规定,要交一份给司礼监备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和东厂督主一同出过两次宫办事,是最合适的人选,七弟意下如何?」 随着大皇子音落,殷无秽也瞭然了他的意思。 东厂坏了他的好事,他亲自斩断羽翼自保,自是要将最终的结果再呈交给东厂观阅。此举既是试探,也有隐含警告之意,若是东厂再不识抬举,他也不会客气。 而为什么选择自己,恐怕也有探究的意思。 他和容诀的关系虽不为人知,但两次共事,难免教人注意。 殷无秽心提了起来,接下任务。 大皇子见他上道,自己不必再费口舌,也颇为满意。除了殷无秽猜测的用意,他还有另一层考虑。 大皇子是知道五皇子和殷无秽交情不错的,连五皇子都拉拢的人,他怎能放过,哪怕殷无秽并无作用,给昭王添点堵也是好的。 再有,殷无秽出宫两次,事情都办的不错。这位七弟虽然只是边缘人物,却是能接触到大事的边缘人物,这样的角色在关键时刻保不齐会有大用,是可以结交的人,他也不必担心殷无秽和他争位。 实乃最佳的人选。 如果这次殷无秽将事情办好了,他也不介意照拂照拂这个七弟,聊表兄长的关爱之情。这样一想,大皇子对待殷无秽的态度不由更加温和了。 不论他说什么,殷无秽都照接不误。只除了他和容诀之间的事宜,少年绝口不提,大皇子撬不出来一个字。 大皇子将事情交代完,也无甚好说的,早早离开了刑部衙署。 殷无秽眼睛一眯,看了他的背影片刻,旋即收回目光,和吏部刑部两部尚书确认好案件结果,稍后他会带着卷宗去司礼监。 殷无秽咂摸出了大皇子的意思,他既是试探自己,也必会给他点甜头,譬如手中这份足以向司礼监投诚的结果。 殷无秽拿着卷宗,意味不明哂笑一声。 旋即如大皇子的意前往司礼监。 他并未直接去见容诀,大皇子既存了试探的意思,他二人见面难免暴露出什么,稳妥为上,容诀的身份正好给他挡一挡。 他进入司礼监,将案卷交给了值班太监。这样大的案子,没人敢含煳,有了中间人的阻挡,既完成任务又和容诀保持了安全的距离,一举两得。 第70页 而落在容诀眼里,却是殷无秽来了司礼监却迴避见他,手中硃砂笔尖一顿。 须臾,一声几不可闻的嘆息湮灭在空气中。 下晌,容诀早早地处理了重要政务,将其余事务往后推挪,在距离下值还有一个时辰左右的时候离开了司礼监,这是以往从没发生过的事情。 司礼监轮值的小太监们虎躯一震,忙不迭把今日呈交给容诀的政务奏疏又暗暗审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缺漏,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揣测督主这是怎么了。 容诀下值后没有去别处,正是宣政殿,这个时候,殷无秽应当还在审阅奏疏。 容诀抬手阻止下人行礼的动作,从侧殿静悄悄走了进去。 他就是心血来潮过来看少年一眼,看他是不是还在生闷气,要是真把人给气毛了,最后哄人的还是他。容诀可不想自找麻烦,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而绝非心软。 殷无秽此时在心里思忖大皇子的事情,他将案件结果交由别人送到容诀手上的事情大皇子果然知道。 如此,最后一层怀疑也摒除了,他的处境暂时安全。 听宣政殿的下人说,五皇子已有许多日没过来这里了,关于五皇子最近和京官的来往,以及大皇子生了好大一通气的事情殷无秽也有所耳闻,这两人如今彻底撕破脸面,宫里也再不得安宁。 殷无秽同样如履薄冰。 这宫里,是彻底乱了。 少年眉宇间满是忧愁,分明这样轻的年纪,面沉如水的仿佛肃然老头之态。 容诀饶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现身径直走过去,清越莞尔的声音自殷无秽身后响起,「殿下再板着张脸,都不好看了。」 少年闻言不可置信回首,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朝思暮想的那张笑魇。 少年心脏不受控制地突突狂跳了两下,然而面上却仍自岿然不动,「督主怎地来了?」 容诀走到他面前微微俯下身,伸手扯了扯殷无秽两边脸颊,直到将他唇角提上去为止,「咱家再不来,殿下都要变成乏味无趣的小老头了,殿下说,是也不是?」 殷无秽被他说地羞赧,险些没绷住脸色,「什么小老头?」 他说话时眉心又蹙了起来,被容诀用指腹捻开。 「殿下自己说呢?」容诀低下身,和殷无秽的视线平齐,莞尔道:「天大的事情都有位高权重的人在前面顶着,轮不着殿下忧心。咱家说过了,殿下什么事都可以和咱家倾诉,为什么不听话?」 「阿诀,我——」 容诀一主动,殷无秽顷刻间土崩瓦解,所有情绪如同沖开了闸的洪流一般汹涌泄出。他神色都变了,眼睛乌润幽邃,仿佛覆了一层水光。 容诀心下一嘆,可算是把人哄好了。他正要把人揽入怀中,好生安慰一番,再好好地疏解开少年心事。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不是东厂的人,容诀侧首,神色骤然一凛。 殷无秽知道来人是谁,正是之前大皇子派来给他引路的公公,绝不能让对方看见容诀在这里! 殷无秽当即反应极快,牵着容诀四下一瞥,这宣政殿除了办公再无他用,一时间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脚步声渐近,情急之下他只能拉着容诀往侧门后头一闪,容诀后背抵着门板,他则撑在容诀身前,顺便观测前方动静。 「七殿下呢?」来人问。 「刚才还在这呢,这,奴才也没见着殿下出去啊。」宣政殿的下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罢了,无事。我家殿下说七殿下才情兼备,他原先处理的政务太过大材小用,替七殿下换成了吏部公务,公公稍后和殿下说一声。」 「好。」 来人将公务放到殷无秽办公的案几上,东西放到,他人却还不走。 殷无秽眉梢压紧,只觉大皇子真是阴魂不散,烦人地很。还不等他想完,倏然发现容诀的一截袍裾漏在了门外,容诀的绯红蟒服太有辨识度,只消一眼便可轻易认出,而那公公即将转身—— 殷无秽当机立断,一把将容诀托腰举抱起来,总算遮掩住了全部,他松了一口气。 容诀猝不及防被他一抱,发出一声惊讶的气唿,他没了脚踩实地的支撑,身后的门又不能倚靠,一靠门就会被抵地后移。他整个人的着力点都攀在了殷无秽一人身上,这叫人十分没有安全感。 容诀扯紧了殷无秽的领子。 少年揽紧他,一脸肃然地道:「阿诀别叫出声,会被人听见。」 第38章 这里空间实在太狭小了,都怪殷无秽选的好地方,容诀怒瞪了他一眼。 原本就算被看见也没什么,他有的是藉口解释。偏殷无秽选择了躲藏,现在再出来就彻底不清不楚了,只能一藏到底。 大皇子手下的公公竟还不走,眼见殷无秽不在,胆大包天翻看他今日审阅的奏疏,殷无秽眼神立时一沉。 他今日还未从容诀那里拿重要的奏摺过来批阅,被看见也无妨,但那没规矩的奴婢胆敢僭越尊卑—— 「殿下不用担心。」容诀用气音在殷无秽耳边说。 相较于这个问题,容诀更难以启齿的是,他现在挂在殷无秽身上正一点点往下滑,既不能落地又不能发出一点声,这个姿势着实叫人难受。 下一瞬,殷无秽似是看出了他的不适,直接一整手势改托容诀的臀部,好让他身体有个承接力的点,还可以倚靠自己稳住。 第71页 什么都好,就是这种抱小孩的姿势让容诀极为羞赧。他别扭地眼睫扑簌,偏只能配合殷无秽动作,乖巧坐在他手心。 容诀下颌抵着殷无秽的肩,轻轻咬住了下唇,恨恨乜了那不知死活的太监一眼。 半晌,那太监才熘熘达达地离开了宣政殿。 容诀人都麻了,那种被殷无秽手掌承托隐秘部位的感觉太强烈,他被殷无秽放下来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腿的存在,人踩在地面上没有一点实感,须臾才重新适应。 要换了往常,他定要看顾殷无秽和大皇子之间的往来。今日,便先算了,他来的不赶巧。 「殿下既回了宫,日常一切照旧。」 意思是让殷无秽晚间汇总政务的时候再去找他。殷无秽颔首,却没肯放他走,「阿诀这算什么?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先前之事便一笔勾销了吗?」 容诀被他拉住腕,唿吸微乱。 一时间还没从方才的情况中缓过神,没有立即答话,落入下风,让这少年趁机占据了优势。 「那你想如何?」容诀一抬下颌,目光一瞬不瞬回觑少年,也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想要什么。 殷无秽唇瓣翕动,原本想说让容诀再信任他一点,而不是他有什么事一味和容诀倾诉,他也可以为他分担,替他解忧,独当一面。但一想到容诀这两次做的事,知道他秉性难改,殷无秽不想破坏两人之间刚刚缓和起来的气氛,遂放弃了这个想法。 转而轻松笑道:「我只要阿诀答应一件事,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再不理我。阿诀这样,我真的会很伤心。」 少年一双乌润的眼睛盯紧了容诀,无端噙满委屈。 容诀闻言一怔,不想少年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登时声音软下:「咱家从没有不理殿下,只是时机不对,场合也不对。咱家觉得,殿下先冷静下来再谈这件事比较好,所以咱家过来找殿下了。」 「嗯嗯,我已经冷静了!」少年巴巴望他,目光中重又升起细碎期待的亮光。 容诀:「……」 所以,这是还没谈完的意思? 容诀沉默了。 不过他一如殷无秽的意思留下,由着殷无秽主动,反正不管这少年说什么他都能接下去。只是这样一来难免落入下风,着了殷无秽的道,被他牵引着走。 容诀眼睛轻轻一眯,看着少年重又恢復成往日的活泼抖擞。 到底陪他多待了一会,直到殷无秽处理完政务下值,两人一起用了晚膳。 和好如初为止。 翌日,容诀在司礼监当值。 内阁将需要批红的奏摺送来,各皇子处理的奏疏也由各自下属一併搬来。好巧不巧,送来大皇子处理的奏疏太监正是昨日容诀在宣政殿见到的那一位。 小公公阿谀逢迎地将摺子呈给容诀,讪讪一笑。 容诀眼神一动,司礼监下属立即将摺子接过,摆至容诀面前。容诀眼睫垂下,抬手翻了两页,那小公公见状登时挺直了腰板,等待问询。 「这个,也是熹王审阅的吗?」容诀拎出一份吏部的摺子给他看明白。 小公公登时笑道:「督主,这份不是。从昨日开始吏部的摺子就转交由了七殿下批阅,可是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你自己不会看?!」 容诀勃然变色,将摺子一扔在那公公脸上,「熹王如今忙到连吏部的摺子也没时间处理了吗,要交给七殿下。既如此,其他各部的摺子也一併分出去好了。」 那小公公闻言两腿一软,飞快伏跪在地,言辞恳切解释:「督主,不是这样的!这摺子是奴婢送给七殿下处置的,奴婢是奉命——」 容诀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不容置喙呵断他道:「不上规矩的东西,六部政务也敢动?!熹王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既然喜欢擅自做主,从今儿起你就去辛者库当值吧,依咱家看,那里最适合你。」 那公公闻言人都傻了,瞪大眼睛颤颤巍巍辩驳,「奴婢是大皇子的人,就算您是司礼监秉笔,也不能随意处置奴婢。」 容诀一听,哂笑乜他,「大皇子的人?咱家且问你,你是不是内宦?是,咱家就有权处置!便是咱家管不了,单就这事捅到你主子跟前,他也保不住你。如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那小公公瘫在地上,双眼发直目光涣散。 竟是被容诀吓丢了魂。 「拖出去。」容诀头也不抬地吩咐,旋即继续审阅批红下一份奏疏。 司礼监的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立即将人拖将出去,丝毫不拖泥带水碍了容诀的眼。 见状,其余送奏摺来的公公无一不惴惴惶恐,生怕容诀骤然发难,将他们一併发落了。众人如立针毡地等待头顶悬挂的无形铡刀斩落,然而,容诀始终神色平和,不置一词,大致看了他们送来的摺子体量一眼,便将人打发回去了。 众人离开司礼监,跨过门槛,才惊觉后背的里衣都洇湿了一层。 恍然大悟,是大皇子身边的公公不知何处得罪了容诀,逢此大祸,与他们并无干系。 众人放了心回去復命。 却说大皇子的人被容诀发配去辛者库后,他也不好再在明面上和殷无秽结交攀扯。不过这也不影响什么,他手下职务众多,想拉拢殷无秽,帮衬他承人情多的是机会。 一个公公而已,不过是个试水的玩意,不值一提。 第72页 相较于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容诀的态度更为重要,看他如此反应,大皇子彻底放下了心。 也不晓得七弟两次出宫是怎么跟这一位共事的,竟惹地对方如此不假辞色,半点面子都不给。 他自然想不到,他的手下胆大包天犯上僭越,害得容诀被迫委身在侧门后被殷无秽用那样难为情的姿势抱了近一刻钟,这让向来高居上位的东厂督主如何能忍,且这没规矩的东西胆敢翻看殷无秽的奏疏。若不是担心两人关系暴露,这样的人,合该连明天的太阳都不配得见。 辛者库,便宜他了。 容诀唇角绽出一抹冷笑,朱红笔尖落下重重一笔。 . 大皇子这样做除了巩固自身势力外,其主要目的也有削弱五皇子,同他竞争的意思。而对于他做的这一切,五皇子俱一清二楚。 因为知情,也因为对殷无秽这个人的了解,他并不担心。凭他跟殷无秽认识的这段时间来看,他这位七弟为人虽疏离淡漠,持重无争,却自有一番自己的坚守和原则,不是那种轻易会被拉拢的人。 他若聪明,就该知道大皇子绝非良善。 他这段时日没去宣政殿一是为继续观望殷无秽的态度,二是因为手上政务有大皇子从中作梗,他不似从前有许多军机要务处理。多数时候为图方便直接在兵部衙署就地处置了,其余时候,他更多去的是东西两郊大营,带将士练兵。 京畿的军论才能论水平,丝毫不逊于戍守边疆的将士,但他们受连年军费削减和文官压制严重,利器生锈,终日消沉。 纵然有五皇子的及时出现,带领他们重拾过去的训练,激发起了军官骨子里的血性,但根本问题没有解决,这份激情也持续不了多久。 五皇子为这个问题焦头烂额,军营的骑长明白了他的意思,并未要求他,只是眼里的光芒渐渐熄灭。 五皇子正是这时再次见到了殷无秽。 殷无秽来兵部交接政务,两人一见一如之前,畅聊不已。索性殷无秽接下来也无事,五皇子便带他一起去了军营。 「七弟最近好生事忙,连我想见都见不着人影。」五皇子眨了眨眼,侃他。 殷无秽莞尔,「哪里是我忙,五皇兄才是忙人,不来宣政殿我真是片刻也见不着人影。」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 五皇子一拍他肩膀,兴沖沖道:「走,带你去军营看看,认认人。七弟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殷无秽坦言:「军机之事,我并不擅长。」 这是实话,武官和文官不同,他一没军功令人信服,二没合适的利益同人交往,实在是施展不开,故而从未将笼络的心思打到军部。 「那好,你现在接触也不晚,就先去和京军的首领打个照面吧,将来办事也方便。」五皇子直接拍板决定。 如果要顺利实行他的计策,殷无秽在军中的发展势在必行。或许也只有他,有这个希望将京军缺少的那份内驱力一直延续下去。 殷无秽被五皇子的决定弄地一头雾水,「五皇兄,这是何意?」 五皇子并不瞒他,有些事情就该及早摊开了说,省地引人生疑,「说来不怕七弟笑话,我如今的处境举步维艰。太子薨逝,下一个出事的就是我了,我提前为自己谋算,增添助力,不失为一条谋身的路。」 「七弟不也是么。七弟做这些,难道不是为了图谋长久的发展?既如此,何必浪费这个时机,你我兄弟一拍即合,七弟甚合我心,故而才将肺腑之言道出。」 「京军的情况我也不瞒你,他们许多人是有真本事的,也并非我的属下,若是将来能得七弟照拂,于他们,于七弟,于我,都有好处。」 「得道者,方得多助。七弟明白吗?」 听见他最后一句话,殷无秽瞳孔轻轻一缩。 第39章 五皇子一瞬不瞬认真看他,态度间极为坚定,丝毫不动摇。殷无秽心里说不震撼是假的,他在心里快速针砭利弊,自然也清楚五皇子说的是肺腑之言。 正是如此,他才更为震惊。 何故如此。 以五皇子的手段,何至如此。 昭王比太子强上太多,他若及早图谋全身而退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何必让他这样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来拣这个便宜。殷无秽总觉得对方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没有明说,但他一时间也想不通透。 诚如五皇子所言,机会摆在面前,他又何必浪费。 最后,殷无秽和五皇子一道去了东西两郊大营,认识了几位军营骑长。对方果然如五皇子所说,对他只有尊敬之意,没有五皇子下属那等衷心追随的热忱。 几位骑长对五皇子如此,对殷无秽亦是如此,无甚区别。 礼数到位,再多的,也就没有了。 殷无秽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沉气息,这便是五皇子同他所说的京军情况了。殷无秽实是没想到京军的境况已经恶劣至此,这些年文官各自为政结党营私,到底给大周带来了什么。 殷无秽心脏勐地一攥。而他神色间细微的变化没有避过五皇子的眼。 五皇子一直悬而未决的一颗心在此时终于重重落了地。 只要殷无秽有此心,他惦念着京中将士,认真图谋大周王朝发展,五皇子就能顺理成章,放心放手地去做他想做的事,豪赌一把。 第73页 再不济,也比现在的境况强。 他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辞别五皇子,殷无秽回去宣政殿办公,大皇子没再堂而皇之地给他分配各部政务,殷无秽也没在意。不过他在办事时却发现,同僚官员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微妙友好的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难缠,甚至会主动让利,予他好处。 而这其中,又以大皇子的拥趸为最。殷无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皇子是铁了心要拉拢他,不容置喙。 既来之,则安之。殷无秽不是那等清高迂腐之人,机会摆在面前,他不会因为自身的道而放弃接受。何况,大皇子对他的拉拢本就存有利用之意,他既已身在其中,成为平衡朝局的一部分,那么该享受的好处他自是不会拒绝。 殷无秽一方面心安理得受了大皇子的照拂,另一方面又在用从大皇子势力得来的好处为京军牟取权益。 京军的境况是积渮已久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殷无秽只能一步步来,先争取他们的军费收支。 好在之前都转运盐使司同知倒台,查抄出不少贪墨银饷,充盈了一笔国库;又恰逢皇子争位的节骨眼,朝廷各官员行事谨慎,不会轻易暴露把柄,贪墨之风不如从前盛行。 殷无秽再从中斡旋,叫户部不好再推诿兵部的申请签字,按时发放兵部所有开支银饷,为他们力争回一些利益。又有五皇子名为督促训练,实则罩着撑腰,叫他们没再荒废下去。 形势不再恶化,事态自会转圜。 相较于此,殷无秽更在意的是大皇子接下来的动作。对方不可能按兵不动,算算时间,距离五皇子之前摆了他一道,他也是时候该反击了。 大皇子确实一如殷无秽推测,自太子薨逝之后他就对五皇子虎视眈眈,更是暗中派人盯探许久。五皇子带殷无秽和两郊大营接触的事情也没能瞒过他,不过大皇子并不以为意。 他还以为五皇子有多大方,结果连自己的人脉都不捨得给殷无秽介绍。 他二人交情也不过如此。 大皇子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最近手下调查五皇子的事有了些眉目,大皇子准备在这件事上深挖,看能不能查出些有价值的线索。 殷无秽和大皇子、五皇子之间的政务来往愈密,和容诀相与的时间就愈被挤占。容诀明显地察觉到殷无秽被分走了心神,他微有不满,不过见殷无秽游走于两位皇子之间也没有忘却正事,姑且算了。 只不过,他对殷无秽的态度却是没有之前那么包容溺纵了。 殷无秽也敏锐察觉到了容诀的态度改变,在谈完一日的政事之后还逗留在容诀房中,不肯离开。 一边觑他一边低声道:「阿诀怎地又不理我了?」 语气听起来颇为委屈,容诀都无语了。 殷无秽又不是小孩子,哪里就要人天天陪着,还要吃奶不成。他算是看明白了,殷无秽不在他面前时稳重端方,一到他跟前就变成现在这副委屈可怜、仿佛极度缺爱的脆弱模样。是他太惯着殷无秽,将少年教养成了这般模样。 容诀察觉问题所在,势必要好生杀杀少年的性子。 故而只是抬了下眸,又落回去,懒地理他。 殷无秽见状顿时委屈极了,眼睛都覆了朦胧水光,莹莹楚楚地望着他,教人怜惜至极。 可惜东厂督主铁石心肠,并没有生一颗怜香惜玉的心,自然不会理会他。一扭头,斜倚在软榻上专心摆弄自己的棋子。 对殷无秽,始终连个眼神都欠奉。 眼见示弱也得不到那人一次回眸,殷无秽不装了。他径直坐到容诀身边,拽了拽他衣袖,期期艾艾地:「督主为何不愿理我?是不是我哪里又做错惹督主不高兴了?要是,阿诀直说我改就是了。阿诀答应过我,不会不理我的。」 容诀听他絮絮个没完,无语望天,最后实在经不住殷无秽央求,无奈回首道:「……殿下。殿下是忘记来咱家这里是做什么了吗?」 殷无秽见他终于肯说话,兴致勃勃答话:「没有啊,今日的政务我已经全部处理完成,阿诀还有什么要指教的?」 容诀抿了抿唇,这倒没有。 不过他见不得少年如此洋洋得意,而自己却无言以对的形势。于是哂笑一声,刺他道:「殿下在大皇子和五皇子之间左右逢源,哪里还需要咱家指教什么。」 殷无秽闻言眉心一蹙,道:「阿诀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他们不过逢场作戏,对谁才是真心阿诀难道不知?」 容诀轻笑:「殿下说笑了,咱家怎会知道殿下的真心在哪里。」 话音未落,就见少年绷起脸色,面无表情。 容诀见状一怔,莫非他这话说重了,真戳了少年的心窝。就在他思忖要不要说些什么来弥补一下气氛时,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过他手,虔诚地按到自己心脏位置,抬起脸专注而又认真地望着他道:「阿诀感受到了吗?」 「什么?」容诀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地反应一滞。 「我的真心,阿诀感受到了吗?」少年语气愈发虔诚,瞳仁一瞬不瞬盯紧容诀,像是要把人锁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瞳。 容诀按在殷无秽心口处的手心一烫,想要抽回。殷无秽却不让,抓紧了他手牢牢锢住,非要他贴近感受,容诀眉心都要蹙起来了,指尖也在不安蜷缩,殷无秽简直放肆—— 第74页 「阿诀再这样我真的要伤心了,就算是玩笑,也不该开这种。我从来和谁是一条心,你明明最清楚不过。」 容诀闻言,心脏重重一跳。 一时间,他竟是不敢看这少年的眼了,少年胸膛炙热滚烫,仿佛在用这种方式诉说他的忠诚。 是了,容诀说谁都不该说他,这少年恐会真的当真,他不该说这种话。直到这时,容诀才感觉到一阵切实的后悔情绪。 不该为了一时的口头上风刺激少年。 「嗯。」但要他道歉,面子比天大的东厂督主也是说不出口的。他讷讷含煳一声,放软了声音,就算是承认错误了。 日益成熟精明的少年可不吃他这含煳其辞的一套,当即要问出一个答案来,「督主『嗯』什么,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你有完没完!」容诀气结,用力把手抽回来。手腕都被殷无秽抓红了,他悄悄把手收进袍袖,平復微微颤慄的掌心。 殷无秽看他眼尾都变得薄红,无奈失笑。 这才哪到哪,容诀脾性委实娇纵了些,他不过讨要一个答案,竟是把人逼到了这步田地。罢了,他也知道容诀是在玩笑,虽然他并不喜欢这种玩笑,但谁让对方是容诀呢,他能如何,只能大方地不计较了。 然而,就在少年即将释然时却听到了一声极低的「知道了」。 殷无秽不可置信,瞬间眼睛都瞪大了,他神色熠熠地盯紧容诀:「阿诀说什么,再说一次。」 容诀彻底扭过脸,不再理他。 殷无秽却是上了头,愈发凑近欺上前,两手握住他的肩膀,好声好气诱哄:「阿诀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声好不好,我没听见。」 容诀扯了扯嘴角,并不言语。 骗鬼呢,殷无秽是习武之人,听力比常人灵敏,他怎可能没听到。那种话他打死都不会再说一次的。 容诀愈是不理他,殷无秽就愈来劲,「阿诀再说一声吧,我想再听一次,可以吗?刚才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对阿诀的,可是你都说了,就再说一次吧,我听得太快,还没听清楚就结束了。再说一声,督主。」 容诀本来在殷无秽叫他再说一次的时候就心软了,准备开口。熟料殷无秽越央求越离谱,直把容诀说的耳朵尖都红了,要说的话生生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发不出声。 容诀毅然扭过了头,誓死不肯说一个字。 殷无秽见他态度坚决,顿时也委屈了,强硬地把扭过去的人抱来自己这边。 这张软榻就这么大点空间,哪里经得住两人折腾,容诀躲都没处躲,直接被这少年拉入怀中,用那双钢筋铁骨的臂牢牢抱住。 「阿诀为什么又不说话了,我只是想听你再说一次,阿诀为什么连这点要求都不肯满足我。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可我不过是让你说句话,阿诀竟这般小气。」 少年幽怨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容诀起先还有点赧然,直到被殷无秽磨地咬牙切齿。 不是,他哪里小气了? 殷无秽想听的话他说了,只是没说第二次,这少年就把他死死抱住不肯松手,到底是谁小气啊?! 容诀在殷无秽怀里哂笑一声,不肯示弱。 殷无秽感受到了他的坚决,少年也是个犟种,他要是此时放弃,以后在这个话题上永远会被容诀压一头。何况,他的要求正当合理,少年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奖赏。 故而将容诀抱得愈发紧了,大有一种容诀不松口他就不放手的意思。 反正,他是乐意一直将人这么抱着的。 两人继续僵持,容诀的气性都快被这少年磨平了。咬牙切齿的情绪过去,重又恢復成几不可察的促狭。少年真的一动不动,容诀却被他抱地面颊发烫,这少年身上怎地这样热,他人都要麻了。 都坚持到了这个份上,这时候开口岂不是更显他气短。 容诀咬牙死撑。 殷无秽心满意足地抱着喜欢的人,整个人都被充实盈满了,舒心不已,恨不得就这么抱着他直到地老天荒。 光抱还不够,容诀身上不知熏的什么暖香,味道很好闻,殷无秽爱极了那股香味,埋首轻轻嗅之,抱住容诀后背的那只手也不闲着,腾出空来玩他的鸦发。 两人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少年不管做什么容诀都能清晰感知到,殷无秽鼻尖埋在他颈侧轻嗅他忍了,玩他头髮他也忍了,可这少年居然胆大妄为地捏他腰间痒痒肉!是可忍熟不可忍! 容诀一把推开少年,气红了眼瞪他:「你放肆!」 殷无秽被他推地一懵,不明所以。 容诀见状更气,「你怎能这样对咱家,你简直是——」 话音未落就被少年打断,「我怎么?明明是阿诀不理我,违背承诺在先,连话也不肯说。我不过抱了你一下,想让你再说一遍,你就这样生气。」 少年同样不甘示弱回视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的委屈,他的不甘在容诀愠怒的质问下纤毫毕现,那双乌润如黑曜石的眼顷刻间覆上水光,仿佛容诀再多说他一句,那水光就能立刻凝成泪珠向下一滚,直把容诀都看得一愣。 容诀:「……」 这人怎地得了便宜还卖乖。 容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却没有先前那么生气了,但还是不大高兴,勉强哄了少年一句,「好了,是咱家的不是。咱家再不会说那样伤情分的话,你——」 第75页 容诀觑少年一眼,到底软了语气,「你也别摆出这副表情了。咱们各退一步,可好?」 殷无秽湿漉漉的目光无声谴责他:「可你不让我抱了。」 容诀顿感头疼:「没不让你抱,你动手动脚个什么。」 殷无秽倔强,「我没有。」 容诀:「你……算了,随你。」他本来想争辩一句,可转念一想,就殷无秽这敏感脆弱的性子,说是万万不能说的,只能先退让一步。 殷无秽看着他,也道:「既然你这样说,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容诀总算松了口气。 心里却想,这少年愈发难哄了,以后他都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了。 就在他这么想时,殷无秽又开口,「那你再给我抱一会,我要看你是不是说话算话。」 容诀闻言,额角青筋狠狠跳了一下,可还不等他发作,少年已将他拥入怀中,这次是个温柔的拥抱,轻和有礼。 容诀皱了皱眉,不好说他。 殷无秽见他顺从,终于满意了,亲昵地在他肩头蹭了蹭,无限眷恋。方才还水光盈盈的眸现在已然弯了起来,靠近眼尾的睫毛还沾湿了一小绺,活脱脱一个破涕为笑的幼稚少年,抱紧自己心爱的玩具不撒手,激动道:「阿诀果真说话算话!」 容诀:「……」 容诀长嘆了口气,无奈至极,轻轻回抱了这少年一下,然后在少年妄想得寸进尺的时候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将人推开。 「好了,殿下抱也抱了,想听的话也听了。时候不早,殿下早些回去歇了吧。」 少年又用委屈巴巴的神情看他,这一次,容诀完全心如铁石,利落干脆将人赶出门外。 然后,在少年殷切不舍的目光中啪地一下关上门,坚决不给他任何机会! 第40章 却说大皇子派人暗中探查五皇子许久,一直没能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好不容易窥出些眉目,再次戛然中断。 并不是五皇子隐藏地多么高深,凡事做过必会留痕,五皇子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将其掩盖地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多费些心思,总能查出来。 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属下在秘密调查五皇子过程中遇到了东厂的人,还是那位狡诈如斯的二档头,大皇子属下为避免暴露,被迫蛰伏暂停动作。只是这样一来,调查的任务难免搁置。 属下惴惴不安地跪地向大皇子请罪。 「又是东厂。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大皇子喟笑一声。 看着还在战战兢兢的属下道:「罢了,起来吧。东厂不是你能对付的,你且先回原值,等候传唤。」 「是!」属下忙起来,听令告退。 大皇子坐在书房椅上,陷入沉思。 他查到的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轶闻,据五皇子从前还在西疆时就追随他的将士所说,五皇子即使是在行军途中也从不袒露身躯,终日穿戴整齐,不与将士一起沐浴,便是受了伤,也只解开受伤的部位进行医治。 这不是什么秘密,五皇子的属下也俱知道,很容易打听出来。 五皇子从小便是如此,众人都习惯了,只当他有严重的洁癖,不愿示之于人,也没人觉出有何不对。天底下人习性千千万,何况五皇子出身尊贵,不论他如何乖僻行事,都是应该。 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再提起这件事。 若不是大皇子调查仔细,这个疑点几乎潜移默化深入人心,没人想得起来。偏就是这样细微的一件小事,引起了大皇子的注意。 他是知道昭王的,不拘小节,也没有任何不能示人的洁癖,那他这样的行为就十分不符合常理。所有人都习惯,并且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就当真没有一点问题吗? 不,他不这样认为。 大皇子向来心思缜密,否则不可能以庶出之身扳倒压他一头的太子。旁人都觉得没问题的细节,他却不以为然。 为什么不能示人?是不能,还是不敢? 大皇子心中逐渐浮现出一个猜测。 欲让属下着重调查五皇子身边服侍伺候的人,好从他们的嘴里撬出些内幕来,不想竟遇到了东厂。 这是好事,也不好。 说是好事,这正说明五皇子的确存有问题,招致东厂盯上了他。说不好,事情不能自己亲自调查,总归心里不安。 不过转念一想,东厂缉查情报的能力向来无可指摘。事已至此,他倒不如先按动不动,等东厂查出最终的结果,他再坐享渔翁之利。 再者,东厂三番两次坏他好事,大皇子现在不想和对方硬碰硬,不代表他就不痛恨这个机构。一手遮天目无尊上,大皇子已经容忍他们许久了,这次再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东厂真要爬到他们头上,当起主子来了。 大皇子眸光一深,心中有了谋算。 · 京畿已经彻底入了冬,雪还没下,气温却一天赛一天的冷。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容诀都会手脚冰凉,小豆子特意令专给容诀号脉的苏太医调了暖身的药材泡脚,这是容诀每日睡前必做的事项。 是以殷无秽来凌虚阁时,容诀正裹着大氅,眯着眼睛慵懒地坐在软榻上泡脚。泡脚桶专门覆了一层密闭性能极好的绸布,延缓水温冷却的速度,小豆子会时不时进来给容诀添热水,将他伺候妥帖。 第76页 不过自从殷无秽来了,这样近身照顾容诀的精细活总轮不着他。 小豆子郁闷地守在门外,继续数他那已数过无数次的门槛划痕。 殷无秽才给容诀添了水,又将他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确保人不会着了凉。见他窝在软榻上,眉眼间俱是柔软之意,殷无秽忍不住也坐了上去,亲昵地贴了贴他,容诀也没阻止。 容诀听他说完了今日政务,没什么需要指教的。 殷无秽如今彻底驾轻就熟,一般的事务他不会管,只在涉及朝廷局势上替殷无秽把控,省得少年经验不足,踩了坑而不自知,被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算计。 殷无秽说完正事,照例又是一番捧哏于他。 诸如「辛苦督主了」「劳烦阿诀替我照看」「今日又给阿诀添了麻烦,阿诀可不要厌我嫌我」这样的话,不胜枚举。 容诀平日听惯了下头对他的阿谀,恰逢冬天已至,底下的炭敬又送上来,他却始终不假辞色。可类似的话从殷无秽口中说出,竟叫人舒心不已。 容诀整个人都被悦耳熨帖了,一双狭长潋滟的眼眯地更甚。 殷无秽一见他表情,就知他喜欢,愈发往他心坎上说,间或给他投餵自己亲手做的糕点和热饮。容诀不止眼睛,整个人都慵懒地放松开来,殷无秽趁势将人往自己身边一揽,容诀为方便他投喂,自然而然靠了上去。 殷无秽在他看不到的角度,悄然勾了勾唇。 手揽在他肩膀一侧,替他将碍事的长髮拨开,容诀对此始终一无所觉。殷无秽将口味上佳的点心递到他唇边,容诀便张嘴咬上一口。 和殷无秽在一处,他什么都不需操心。 一块点心很快餵完,容诀的唇擦过殷无秽的指,将点心整个吃下。殷无秽垂首看他吃东西的眸光愈发漆深,手不自觉摩挲过他的脸颊,轻轻蹭了蹭。 容诀睁眼,仰头看他,「做什么?」 殷无秽一见他就笑:「没什么,阿诀这里沾到了点心屑,我替你抹了。」 容诀闻言,重又信任地闭上眼。 殷无秽忍不住又蹭了蹭他脸,容诀感觉到,却懒地睁开眼,随少年去。 直到殷无秽埋头,脸颊几乎贴上容诀的额,容诀闭着眼都能感觉室内光线被遮挡,这才重新睁开眼。 一入目,便是殷无秽深邃乌润的眸。 容诀心脏猝然一跳,从他身上靠起来,轻轻垂下睫,别过眼道:「时候不早了,政事谈完,殿下早些回去歇息吧。」 殷无秽抿了下唇,定定看他。 容诀被他盯地心脏直突,反而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殷无秽闷声道:「你要赶我走?」 容诀:「……」 容诀有些侷促,他倒不是想赶殷无秽走,只是眼下这个气氛实在不适合继续共处,殷无秽怎就不明白他的意思。 「殿下,你——」容诀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到最后都没寻到合适的话头开口。 殷无秽方才沉凝的眼神,亲昵的动作,他再是迟钝,也看明白了其中蕴含的意味。 一时间手足无措难以应对。 殷无秽一瞬不瞬看着他,几乎在容诀犹豫的瞬间他眸中表情也遽然一变,幽怨委屈的声音飘出,「阿诀又什么都不肯说,我怎能猜到。」 容诀听着这熟悉的语调,一眯眼睛仔细审度他。 殷无秽从始至终都未变色。 慢慢地,容诀放下了戒心,却还是道:「今日时候确实不早了,冬夜料峭,殿下以后都早些回去罢。」 殷无秽看着他,不声不响,可那幽怨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殷无秽什么都好,唯有一点太过黏人。旁人是越长大越成熟,偏殷无秽越长大越回去,说他又说不得,打又打不得,毫无办法。 饶是容诀,有时候都不知道该拿殷无秽如何是好。 虽说他一开始对殷无秽的纵容确实存有私心,但最多起到推动作用,不可能会招致这样的结果。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殷无秽本性如此。 他天生便黏人。 偏偏殷无秽又没有旁的亲人友人可以分担,他只有自己一个,因此容诀要承担少年所有的情感宣洩。 容诀乍然想明白这个道理,心里梗了一下,同时也释然了。方才殷无秽对他的注视不过是过度依赖,应当是自己一时看岔了,容诀微微放心。 殷无秽虽然黏人,但胜在听话,为了大局,为了他最终的目的,承担殷无秽充沛的感情不算什么,他也从中得了好处,毕竟这少年照顾人实在很有一手,又处处贴合自己心意。 容诀想通后整个人都舒畅起来,重又莞尔改口:「天气寒冷,咱家疼你还不好么。而且以殿下如今的能力,不用事事都要咱家看顾,殿下有拿不准的事情再来问咱家即可。」 他这样说,殷无秽勉强接受,可少年并不买帐他的决定,「可我想让你看顾,想每天和你一起用晚膳,一起下棋,想日日都见到你。东六所只我一个人,凄清孤寂,阿诀既然心疼我,不如心疼到底,多陪陪我,也省得我一人孑然无依,可以吗?」 面对少年炙热如火的目光,容诀心口又不受控制地乱跳,那种鼓譟的感觉又上来了。 容诀还能说什么,再拒绝下去恐真伤了少年的心。不过他今日也需要时间缓和,来思忖接受殷无秽炽烈感情的方式。 第77页 他有心接受,却不是今晚。 可殷无秽还在目光灼灼地等着他,容诀额角青筋都要跳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熟悉的空灵哨声—— 容诀眼神一凛,当即对殷无秽软声开口:「殿下,咱家今日睏乏地很,想要歇了。殿下明日再来,不赶你走,你想待到几时就待到几时,好吗?」 「嗯。」殷无秽终于满意点头。 容诀也朝他莞尔微笑。 过了会儿,容诀牵起嘴角笑问:「殿下怎地还不走?」 殷无秽理所当然道:「等你休息了我再走。」 容诀:「……」 容诀只好揭开绸布,将脚提起来,准备擦干上榻,却在拿布巾时按到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是殷无秽先他一步拿到布巾,少年道:「我帮督主。」旋即将他的脚握过去,轻柔擦拭。 容诀的脚踝再次被少年滚烫的掌心包裹,他浑身都激起一阵轻微的战慄,脚背不安地泛起粉。 容诀忙道:「好了,够了。咱家要上榻了。」 说完这话,他又是一愣,小豆子竟粗心大意地忘记给他准备绵拖。 其实这并不怪小豆子,小豆子往常都是在给容诀添热水的时候备好棉拖。今日因为殷无秽,他被半途支出去,没有来得及准备。 殷无秽也看到了,他顿时伸手,一边将人打横抱起一边道:「我抱督主上榻,省得又着凉脚白泡了。」 话音未落,容诀已经落入了殷无秽怀中。 容诀:「……」 一贯说一不二的东厂督主从没被人这么强制对待过,即便殷无秽是为了他好。 不过此情此景,也容不得他拒绝了,他想到外面的哨声,还是顺从地抱住殷无秽脖颈,省得摔了自己。 殷无秽将人抱上榻,又妥帖掖好被褥,这才眷恋不舍地离开。 还是容诀说会为他准备好晚膳,等他过来少年才勉强走的,等人离开,容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请殷无秽来容易,想送他走却是怎么哄也哄不够。容诀心累地坐起身,朝窗外道:「进来吧。」 东厂二档头裴钰瞬间闪身出现在容诀面前,「督主,昭王殿下的事,有新发现。」 「哦?」容诀一挑眉,洗耳恭听。 「属下原猜测五殿下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但今日属下却打探到,当年兰嫔娘娘在生下五殿下后将当时伺候的宫人从里到外全部换了一遍。如今的宫人皆不清楚五皇子出生那日的情景,这其中只怕另有玄机,属下已经命人去查当年为兰嫔娘娘接生的嬷嬷了,大约还要十日,便会有确切的消息传回。」 容诀颔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裴钰听令告退,消失在凌虚阁。 容诀在听到如此情报后眉梢压紧,裴钰派人去探查,自然不是怀疑五皇子的身世有问题。五皇子样貌英气夺目,继承了皇帝和如今的兰贵妃所有优点,一看便是亲生。如果他的身世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便只能是—— 容诀眸光陡暗,心中的怀疑第一次有了明确方向。 殷无秽在离开容诀房间后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神情一紧,险些折返回去查看容诀安危。而后又想起来那人应是东厂的属下,过来向容诀禀报事务。 殷无秽这才堪堪止住脚步。 说什么睏乏,不过是为了支开他,倏然放软的语气和主动让他环抱的姿态都只是为了方便行事。 容诀从来都是这样,他从来不曾改变。 不管他做什么,始终没法融化他的心肠。 殷无秽这下是真的有点郁闷了。 第41章 五皇子的不对劲之处愈来愈被有心人窥知,朝局云波诡谲深不见底,就连大皇子都不知道暗中还有多少人在悄悄盯着这件事,密而不发。越往后拖变故越多,他所能占据的优势也就越小,倒不如趁现在,先下手为强。 这件事是大皇子一早就思忖好的,操作起来也驾轻就熟。 他倒要看看,这次五皇子会如何应对。 五皇子身有隐疾一事几日内就在朝堂不胫而走,文武百官听闻不可置信有之,讶异怀疑有之,冷静观望亦有之。且不论他们是何反应,最终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五皇子身上。 无风不起浪,五皇子为何迟迟不愿娶亲,身边连个贴身伺候的体己人都没有,答案不言而喻。众人传着传着,不断有更多的人相信。 最离谱的是,京城大街,流言甚嚣尘上。 朝廷官员纵使怀疑也只会在心里想想,私下商榷,不会广而传之,更不敢造谣皇子。民间就不一样了,法不责众,他们最爱蛐蛐这些贵人间的秘辛,描绘起来有鼻子有眼的,顷刻间一个云波诡谲忍辱负重的故事便风靡起来。 五皇子得知后额角青筋直跳,幸亏多年良好的教育涵养,才让他勉强维持住了表情,没有当场震怒。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不管始作俑者是何居心,是真的掌握了证据还是仅仅试探,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五皇子要做的是先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但直接上赶着解释证明才是真的有鬼,五皇子冷静下来后日常照例处理军机要务,在校场和东西两郊大营也常露面,并不吝啬在人前展示自己的力量。 军部的人本就不信这种流言,见昭王神色如常,更是彻底摒除脑后。 第78页 五皇子见形势好转,心情微松,却也不敢完全掉以轻心。 很快,宫里的太医也来了。 出了这样的事,皇帝昏迷无力掌管,后宫之主还是要出面处理的。昭王母妃当年生下他后被册封为妃,之后却选择常伴太后身侧不再争宠,逐渐淡出宫中各嫔妃的视野,这些年也算相安无事,后来晋升贵妃,倒也没什么人嫉妒,除了羡慕她生了个好儿子,母凭子贵。 因此皇后听闻风波后第一时间做主,派去太医检查。 五皇子为此还很是紧张了一阵,不过见来的太医是母妃跟前的人,他这才重又放下心,让太医当众号平安脉。 「殿下身体一切安好,并无任何问题。下官这就回宫復命,如实禀告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叫她们安心。」 「劳烦李太医跑一趟。」太医收拾好医药箱,五皇子亲自将人送出府。 皇后派太医来的过程中就有无数人暗中盯着了,太医甫一离去,各方眼线也即刻赶回向各自的主子汇报,这件事暂且顺利无虞地揭过。 五皇子心里却特来越不安,皇子争位的节骨眼上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保不齐哪一点就能让人万劫不復尸骨无存。五皇子的背后牵着外祖父,母妃和众位追随他的属下,他绝对不能出事,中了歹人的奸计。 有些事,不得不尽早提上日程了,有些人,也不得不防。 五皇子眸光一深。 . 隐疾风波很快被若无其事地平息下来并没有出乎大皇子的意料,五皇子若是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那他也不堪与自己竞争。 据属下汇报,自那件事后五皇子整个人仿佛沉寂了一样,大皇子的幕僚也唯恐五皇子暗中憋了什么大招,要对付大皇子,时刻提醒大皇子小心为上。 对此大皇子却并不以为忤,他那位五弟现在如何火烧火燎他是知道的。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他,五皇子越是安分,就越证明其中有猫腻。 可惜具体什么隐疾他不清楚,但他知道,这必是一举击溃昭王的要害,剩下的,端看东厂那边的行动进度。 这一次,他势必要好生整治下这两方,以抒心头光火。 . 宫里连番出了这么多的变故,殷无秽洞若观火早窥出了其中端倪,但这样的事,昭王不会向他透露,熹王更是口风甚紧,这并不是殷无秽能够轻易打探到的隐秘。 事情与他无关,却也有关。 殷无秽知道有一个人必然清楚其中明细。容诀这些天和东厂联繫频繁,大抵也是因为这件事。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告诉他,相较于殷无秽的推心置腹,容诀隐瞒了他太多。 殷无秽真的有小脾气了。 少年耷拉下眸,抿直唇线,和容诀待在一起一言不发。他在等容诀主动,要容诀看出他的不开心然后来哄他,只要容诀主动,哪怕只一句话他也会立刻消气的。 对于殷无秽生闷气的方式,容诀只有六个点想说。 生着气还把他抱住不放,容诀不说话殷无秽就把他愈抱愈紧,到最后直接把他整个人都搬进怀里,又搓又揉。 这大冷的天容诀被殷无秽抱地浑身发热,这少年身上火气实在太旺盛了。 容诀哂笑一声,懒得理会他。 殷无秽手摩挲着容诀毛茸茸的大氅,手感太过舒服,他忍不住连人带衣服一起揉捏个不停。 容诀忍无可忍,一把拉下大氅兜帽,怒而瞪殷无秽:「你做什么?!」 殷无秽低头,委屈看他:「我没做什么啊。」 容诀:「……」 容诀真的无语了,殷无秽整日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晃晃的情绪挂在脸上,生怕他瞧不出来似的,还死倔着不肯说。容诀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里会什么都知道,小姑娘都没他麻烦。 容诀默默乜了他一眼,并拍开殷无秽作乱的爪子,不准他再揉自己。 殷无秽气闷地瞪他,容诀索性阖了眼,眼不见为净。 殷无秽见他真的不愿哄自己,将人又抱紧了些,埋首在他肩头贴蹭,自己哄骗自己。容诀还愿意给他抱,他就勉强原谅他了,大度地不与他计较。 容诀并不知道殷无秽在心里大方地原谅了自己一次,只觉被这么抱着还挺舒服,少年胸膛结实可靠,又暖融融的,比软榻还要熨贴,他惬意地眯着眼。 殷无秽见他一副打算小憩的模样,忙询问正事,「五皇兄的事,阿诀怎么看?」 殷无秽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这一次,容诀会告诉他吗? 「殿下想知道?」容诀睁开眼,懒洋洋地觑着他。 殷无秽点头。 容诀莞尔一笑,卖关子道:「这件事和殿下没关系。殿下只要知道,不论最终结果如何,都有利于殿下,殿下只管按照自己的节奏行事,剩下的,什么都不用管。」 容诀每次都这样搪塞他,殷无秽起初理解,听话。可现在,殷无秽逐渐不满意了。他也参与其中,他有知情权,容诀瞒了他许多事,殷无秽唯恐自己也是容诀布局其中的一环,那他于容诀而言,究竟算什么。 殷无秽不敢深想,故而迫切地想要从容诀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只要容诀说,他就信。 可惜,容诀终究是让他失望了。 殷无秽眼睫垂下,眸中漆深情绪翻涌,最终被自己压了下去。 第79页 容诀察觉到殷无秽剎那间的沉默,坐直身体望他,「怎么了?殿下真不高兴了?」 殷无秽看向他,摇头。 容诀眼睫压紧,双手捏住殷无秽的脸,肯定道:「说谎。」 「到底怎么了?」 殷无秽十分委屈地道:「阿诀都不理我,什么事都不和我说。」 容诀闻言失笑,「就因为这个?」 殷无秽抿了抿唇,并不答话。 「好了,是咱家的不是,忽略了殿下感受,殿下别不高兴了。」容诀放缓声音,主动抬手抱住了殷无秽的脖颈,并贴了贴他。 这样亲昵的姿态,容诀还是第一次做,他有些不自在地扑簌着睫。 殷无秽揽住他腰,顺手将人拥入怀里。容诀给的反应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但他难得主动,殷无秽自是不会拒绝。 容诀鲜少对一个人如此,他动作生疏且拘谨,故而也没有抬眸,望见殷无秽眼中从始至终都未变化过的神色。 他一直以为,殷无秽喜欢的只是这样。 殊不知,少年早已不满足于此,是他一步步将少年教养成了这般模样。 夜色已深,殷无秽使尽了解数容诀也不曾松口。他明白了,涉及政治利益的问题容诀不会告诉自己,殷无秽也不会再问。 他只是,有些克制不住的伤心。 将人抱起来走向床榻,容诀习惯性搂住少年的脖颈,任由他稳稳将自己放入床褥。 殷无秽揽着他,最后贴了贴他,埋首在他身边轻嗅熟悉暖香。 容诀自己拉上被褥盖好,在殷无秽直起身欲离去之际喊他,「殿下。」 殷无秽一怔,立时睁大了眼期待看他。 容诀眉眼一弯,莞尔叮嘱:「冬夜料峭,殿下也早些回去歇息,莫着了凉。」 殷无秽眼睫又垂下去,淡淡「嗯」了一声。 容诀看他一眼,并未置否,忽略了心底闪过的一丝异样。 殷无秽离开了。容诀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目不交睫,分不清是因为殷无秽,还是其他旁的情绪纠结,搅地人心绪不宁。 容诀又心绪纷繁地躺了一会,倏然间勐地坐起。 十天已至,裴钰派人调查当年为兰嫔接生五皇子嬷嬷的消息却迟迟没有传回。 出事了! 这是容诀下意识的第一反应。 第42章 与此同时,一间阴暗的地下室。 裴钰被人蒙住眼睛,捆缚手脚牢牢绑在铁椅上,他喘息间口鼻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然而,这点痛苦对于刀尖舔血的东厂二档头来说并不算什么,他甚至还能镇定反问对方:「嘉娘在哪里?她现在人是否安好?」 对面的人一袭黑袍,负手站在裴钰面前居高临下:「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你婆娘,没想到东厂的番子还是个情种!不过,你要是再不识相,嘴硬不肯说东厂查到了什么情报——你,她,都得死,明白吗?」 闻言,裴钰轻蔑一哂。 「是吗?要真这样你们主子还大费周章地把我绑来这里作甚?你猜,是东厂的人先找到这里把人救回去,还是你们先从我嘴里撬出情报?嗯?」裴钰有恃无恐,他对于对方的打算心知肚明。 对方也沉默了。 主子明确交代过,必须要从裴钰嘴里撬出消息,否则还怎么打东厂的脸,揭昭王的疤,故而还真被裴钰说中了,他们不敢拿他怎样。不然真得罪了裴钰,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这些属下都得脱层皮。 对方抿了抿唇,神情冷峻:「那女人没事,只要你告诉我们情报我自会放她回去。」 「你觉得我会信你这个诡计多端的傢伙?」裴钰被遮住的眸光一深。 大皇子简直卑鄙如斯,他已经如此小心,一直派人暗中保护妻子,也多次叮嘱妻子小心行事,凡事安全为上,夫妻二人一直平安无事。不想大皇子为获取东厂调查五皇子的情报做局,派人诱引妻子还在上学堂的弟弟入彀,欠下赌债,等妻子发现时为时已晚,早被这些人抓住了把柄,挟做人质。 裴钰为救妻子故意被抓来这里,给下属争取时间。 「我管你信不信!你再嘴硬下去那女人可就没命了,你敢赌吗?!」对方被他逼到走投无路,也急了。 「你不敢的,你要真这样做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你自己。完不成主子交代的任务,后果还用我提醒吗?」裴钰在他暴怒之前又陡地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把嘉娘放了,我留下来,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没准就从我嘴里撬出什么来了呢。」 「好啊!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段,看你能嘴硬到何时!」对方瞪着他阴狠出声。 裴钰唇角一扬,然而不等他笑出声,他的胸腔就被一记铁拳勐地一击,骨肉从内而外发出闷响,他脸上表情顿时扭曲。 「五皇子的秘密究竟是什么?!说!!」 「五皇子……咳……昭王殿下啊,他的隐疾是……就不告诉你!」 砰!又是重重几记铁拳狂风暴雨般砸下,裴钰整个人连带钢铁打造的椅子都被掀翻,在地上痛苦地蜷曲成一团。然而他嘴角的笑却越扩越大,血线顺着唇角缓缓淌下,在潮湿的地面积起一小滩血洼。 「五皇子的隐疾是——」 · 容诀召来东厂属下询问,方才知道裴钰被抓了。他们救出了裴钰的妻子,但裴钰本人依然杳无踪迹。 第80页 这次调查的最终结果只有裴钰一人知道。事关皇室秘辛,他们这些属下都被隐瞒,不敢僭越打探。 「督主,现在该怎么办?」属下惴惴不安地等着容诀责罚。 「咱家知道了。」容诀脸上表情晦暗不明,转而吩咐:「叫徐通凉从养心殿抽身,先去盯着熹王,一有消息立刻向咱家汇报。至于裴钰,事情过了,他自然会回来。」 「是。」属下不敢多问,连忙退下去办事。 容诀从东厂回到司礼监当值,原本对五皇子的猜测有五分,现下已然有了八九分。他眼睫陡地压紧,手中把玩着司礼监盖印的刻章。 静伺大皇子下一步的动作。 翌日,金銮殿大朝会。 大皇子在会上提出谏言,由几位皇子协同文武百官一同去鸿胪寺祭祀祈福。 往年也有这个惯例,只不过一般是在年关之后,皇帝携百官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不过今年情况特殊,等到明年开春皇帝怕也无法亲自前去祈福。 大皇子的理由是恰逢隆冬,求瑞雪兆丰年,皇帝体安康,合情合理,合法合规。文武百官一思量,纷纷答应,直言大皇子重孝道,忧天下,好生一番溢美赞扬。 在场唯有几人缄口不语,心思各异。 容诀神情似笑非笑,对于大皇子那点昭然若揭的心思他看得分明。 天潢贵胄的皇子决意的事不是他这等宦官可以主导置喙的,但事件最终的影响、结果如何,全由他掌控。他只消观望朝局,在其超出限度发展时适当拨弦归正。 达成所愿即可。 五皇子英眉拧起,不復从前的其势凛然。他心里有强烈的预感,大皇子此举是针对他而来,纵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真正面临时还是不由地心中一突,严阵以待。 成败在此一举了。若败,便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必须成。 五皇子的视线最后栖落在殷无秽身上。殷无秽脸上神情也没比他好上多少,殷无秽察觉到大皇子和五皇子之间的针锋相对,此间暗潮汹涌,容诀却未与他说,殷无秽观朝局始终像隔了一层幕布,看不透彻。 他似有若无的目光落在容诀身上,不知道那人这次又要做些什么。 心中难免担心。 最终祭祀祈福的日期由礼部和钦天监共同商榷,定在了五日后。 这几天文武百官忙碌地脚不沾地,祭祀祈福是举国的大事,容不得半点礼节错误,各部都在积极筹措,详细检查。 大皇子事事亲力亲为,其间多次召自己的心腹详谈。 至于详谈的是祈福之事,还是旁的,这就不为人知了。 五皇子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安排自己的亲卫部署,这段时日他连军机政务都顾不上处理。殷无秽一面也没能见上他,这无疑让他心头更为凝重。 晚间在容诀那里都放心不下。 容诀这几日令东厂暗中探查裴钰所在地,却始终没有确切消息传回。他倒不是担心裴钰背叛,只是这笔帐,不能就这么算了。 事已至此,大皇子手里定然掌握了什么,五皇子也不是个傻的,他应该早有对策。 大皇子亟不可待出手,事态会如何发展还真不好说。 再联想之前五皇子主动同殷无秽交好,容诀隐隐预感到了什么,目光觑向殷无秽。少年是个有福气的,天时,地利,人和他皆占了,殷无秽已然具备与之匹配的实力。 只差最后一步,临门一脚的契机。 想到这里,容诀将视线投向初具帝王威仪的少年身上,「殿下。」 他一说话,殷无秽顷刻回神,专注看他。 「没什么,」容诀莞尔一笑,「殿下好好表现,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殷无秽被他的一声「我们」取悦,神情都柔和了不少,少年重重「嗯」了一声,像是回应他的话,也像是一句珍而重之的承诺。 容诀闻言眉眼愈弯,眼角眉梢都是柔软。 殷无秽心脏宛如被一支羽毛轻轻撩过,痒痒的,蠢蠢欲动。他看向慵懒倚榻的容诀,眸光一动。 容诀猝不及防撞进他的视线,不再像之前那样不自在地别开眼,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殷无秽,并全身心地接受。因此主动张开手臂,由着少年将他打横抱起,迈向床榻。 「明日祭祀祈福寅时不到便要出发,殿下早些回去歇息。」 「嗯。」 殷无秽都知道的。他早已做好准备,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随机应变。 第43章 翌日寅时,大皇子和五皇子着亲王制服,殷无秽着皇子正装,文武百官穿戴整套朝服,齐齐汇聚在午门,点卯完毕准时向鸿胪寺出发。 奏乐鸣钟声起,仪仗队伍开道。诸位皇子领头,文武百官紧随其后,整肃戒严的队伍浩浩荡荡徒步出发了。 旭日东升时队辇按时抵达鸿胪寺。 依旧是皇子开头,文武百官紧跟着上香,行三献礼,引贊参神,受祭酒,浴手,净巾,进炙肝[1]。直至分食祭祀牲肉时众人都已经饿得不轻,在袖中悄悄藏了盐,撒在肉上潦潦吃了几口,最后宣读完祝文叩首祈福,时至下晌,所有仪式方才全部完成。 文武百官饿地前胸贴后背,来时有多么精神抖擞,现在就有多萎靡不振,迫不及待想要回宫。 大皇子见状,适时开口,宫中已经备好筵席,只等诸位大人赏脸品尝了。 第81页 闻言,方才还疲惫睏乏的百官们一挺胸膛,喜笑颜开。先官腔地谦逊一番,再抬高大皇子此举,充分表达了他们为人臣子的礼数和对主子的尊崇之意,然后就喜滋滋地等着回宫开饭了。 大皇子莞尔颔首,队辇回宫的速度比来时要快得多。 可见众人归心似箭的急迫。 容诀行在队伍中前位置,恰逢最前方是大皇子和五皇子,殷无秽位列于他们之后,和容诀距离最近。少年刻意放慢了步调,和走在后头的容诀手袖相接,身旁随行禁军无一人发现两人之间暗度陈仓的小动作。 容诀一怔,他的绛红袍袖中已然多出一小包油纸包裹着的点心。 容诀抬手估摸那沉甸甸的分量,唇角不禁一提。 藉由他身份位高权重,又素有手段铁腕之称,从来没人敢暗中偷觑东厂督主,再加之回宫路上众人脚步如飞,更是无暇顾及他。容诀不疾不徐地从袖中摸出糕点来吃,其间无一人发现。 殷无秽今日做的糕点软而不腻,中间还裹挟了果汁浆液,吃起来有止渴果腹之效,容诀饿了大半天的脾胃得到了极大熨帖,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回宫一路正好容他将糕点吃完。 在旁人飢肠辘辘两眼放光地期待宫中筵席时,容诀的思绪已然投入这场鸿门宴中。 祈福参神,凛然不可冒犯,大皇子自然不会在这上面动手脚,那么最好的时机便是众人期待的宴会,文武百官俱在,吸引足了注意力。 容诀只当不知,一整绯红蟒袍衣襟,信步落座。 他的座位赫然正对殷无秽的皇子之位,如此巧合让他不由一怔,殷无秽显然也发现了这点,有些高兴地朝他雀跃一笑。 容诀哑然,最终还是回以少年一颔首。 殷无秽得了他的回应,心情愈发亢奋,他唯恐自己失了态,忙转头去和隔壁的五皇子说话,保持心情平静。 五皇子递给身边亲卫一个眼神,对方会意,在每一道菜品酒水端上时不动声色地暗中检查,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朝五皇子一点头。他这才放心浅尝,和殷无秽闲适聊天。 容诀抬眸瞥见,也没再看他。 有一搭没一搭地尝着御膳房做的菜,这么多年了,口味从来没有变过,容诀不过浅呷了几口,就失了兴致,慢条斯理地吃了些水果。 他的视线从几位皇子身上一踅而过,最终栖落在宴会门口。 但见门口朱华闪烁,一截截流光溢彩的璀璨纱裙映入眼帘,再往上看,竟是一个个身段婀娜、面覆轻纱的曼妙舞女。舞女们从门口盈盈而入,有弹奏笙器的,有手抱琵琶的,众舞女裊裊婷婷散开,露出最中间位置怀抱檀木古琴的金纱舞姬。 舞姬端的是殊色窈窕,潋滟横生之态。她骤一抬眼,场上空气都静了几静。 在场文武百官皆是高知,见多识广,却仍被震撼到涣散了瞳。 清流的文官最先反应过来,姿态一正,别过眼不去看那些美艷惑人的舞姬。 然而下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一齐凝目望去,支耳细听。只见那些舞姬指尖翻拨,一首清绝舒婉,如涓涓细流缓缓沁入心脾的曲子旋即送入耳中。 在场的文官不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科考入仕自是有各自真本事的。而眼前舞女竟能将他们熟读的圣贤之词编纂成曲,还丝毫不违和,恕他们孤陋寡闻了,闻所未闻,不由为之震惊。武官则是讶然那样纤细窈窕的女子竟能做出种种高难度动作,又是跳舞,又是奏乐,韵律唿吸分毫不乱。 一场惊才绝艷的舞蹈中蕴藏了许多门道,令人嘆为观止。 一曲舞毕,舞姬们如同仙女散花般一旋而散,转而去给在座诸位贵人斟酒。有了之前精彩绝伦的铺垫,在场无一人认为这样的行为不妥,反而觉得,能和如此才情兼具的舞女交流是他们之幸。 不论文官武官,皆欣然乐之。 而最中间长相秀美的那名舞姬放下古琴,娉婷走到了五皇子身侧,玉指一捻,酒杯便送到了他的唇边。 被五皇子用手压下,「多谢,本王自己来即可,这里无需人伺候。」 那舞姬被拒绝了也依然落落大方,在五皇子身前旋绕一周,旋即裊裊婷婷地去了大皇子身边。而大皇子也并未拒绝美人主动,直接将人留下为他斟酒。 五皇子放下酒杯,并不打算喝里头的酒。侧首一看,邻桌的殷无秽竟也烦不胜烦地推开酒杯,眉宇紧蹙。 如此美人,七弟不怜惜便罢,怎地如此不耐烦,五皇子好奇地很,上前小声问他。 殷无秽只言简意赅道:「我已心有所属,不会和旁人亲近。」 靠近他斟酒也不行。 五皇子神色讶异,不曾想七弟竟会为心上人守身如玉到这种地步。不过,他不喜欢拒绝就是了,怎做出这样苦恼,甚至隐含了一丝咬牙切齿的表情,五皇子再想细问,殷无秽却不肯说了。 少年目光切切望去对面。 他的心上人正来者不拒地一杯接一杯笑纳了舞姬递来的酒,舞女并未因为他是宦官就区别对待,容诀自然也不会拂了对方的好意,一颦一笑,尽皆靡丽。 他的笑颜,他的莞尔,他的愉悦,竟然随随便便就给了一个舞姬。 容诀在殷无秽面前都不曾笑地这样开怀过,殷无秽见状十分愤愤不平,嫉妒的同时又夹杂着浓浓的委屈。 第82页 少年气怒地直接将桌上被舞女碰过的酒杯拂去,狠狠瞪着容诀。 可惜,容诀并没有接收到他的控诉,喝过酒的唇瓣嫣红湿润,殷无秽眼睛都看红了。眼见那舞女还想往容诀身上倒,殷无秽忍无可忍,当即站起身,夺过五皇子桌上酒壶,扬起脖颈一口就灌了下去。 「七弟!」五皇子想阻止都来不及,瞠目结舌。 纵然亲卫检查过那酒没什么问题,五皇子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今天晚上绝不可能如表面所表现的那般平静。 不过殷无秽喝都喝了,他也没办法,只能叫人多看顾着些,免得误伤他。 因为殷无秽的陡然站起,四下不由朝他看去,大皇子见他拿着酒壶,也笑道:「七弟喜欢喝,叫人再满上,如此琼浆玉液,宫中应有尽有!」 殷无秽放下酒壶,蹙眉坐了回去。 他甫一坐下,容诀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拒绝身边舞女的靠近,余光一瞬不瞬注意着少年的动静。须臾后,他侧首和司礼监属下交代了几句话,起身离开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宴会。 大皇子和五皇子俱按兵不动,他二人之中必有一人先按捺不住,这一点容诀并不担心,他在不在宴上都无甚影响。 他关注的是,殷无秽好端端站起来喝酒作甚,还惹得那么多人的侧目,他都被吓了一跳。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没看错,方才殷无秽喝的那壶酒是从昭王桌上拿的,他怎么敢!殷无秽平日一贯机敏,怎么这一次如此煳涂! 昭王的酒,容诀实在不放心。他着人去请了苏太医,让对方给殷无秽看看,确认少年无虞他才能真正放下心。 容诀在外边空旷无人的走廊上站了一会,正欲转身回去,鼻尖却猝不及防撞上一具炽热结实的胸膛。 是殷无秽,他也从宴会中出来了。 「殿下做何要喝酒?」容诀眉心一拧,不悦觑向殷无秽。 殷无秽见到容诀的欢欣在他问话的那一瞬支离破碎,少年的满腔委屈和气愤尽数被这句话勾了出来,他不满回道:「你不也喝了。」 容诀额角青筋一跳,「咱家喝酒是有把握才去喝的,殿下如何能比?你要喝酒不喝自己的酒,怎还去喝昭王殿下的,你简直是——」 「强词夺理!分明是督主在寻欢作乐!我都看到那女人快贴你身上去了!你就那么喜欢喝她递的酒吗?」容诀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殷无秽急声打断了。 少年说着自己眼睛先委屈地红了起来,抬袖抹了一把,眼尾被自己搓地红艷艷的。 容诀:「??!」 容诀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殿下在说什么?咱家在席间从来都是如此,而且咱家是宦官,你又在乱想什——」 「你还从来都如此?!若是我没看到,是不是不管哪个舞女宫娥向你敬酒,你都来者不拒?你!你怎么能这样呢!!」殷无秽嫉妒到失去理智,口不择言,死死抓着容诀的肩膀。 不疼,但难以挣脱。 容诀接不上殷无秽的话,少年明显是在无理取闹,现在和他辩解是说不通的。且容诀还没说什么,殷无秽就能自我脑补十句顶他一句,容诀头都开始疼了。 也愈发察觉到,少年今晚不对劲。 他一抬手,只觉殷无秽身上的温度烫得骇人,容诀瞳孔勐地一缩,要去探少年的额头,却被殷无秽气唿唿地拉下了手。 容诀额角青筋又是一跳,一掌拍在殷无秽手上,瞪他一眼,少年这才老实下来。一脸幽怨不满地盯着他,想要发火,但因为是他,到底憋了回去,还把自己给憋委屈了。 容诀无语地不行,奈何殷无秽实在太不对劲了,他只能先耐心哄着,查看殷无秽情况,「殿下别动,给咱家看看。」 殷无秽还是很不高兴,但勉强听话情绪稳定住了。 容诀再伸手,殷无秽这一次没有抗拒,乖巧地任由他摸。 容诀手甫一触到殷无秽的额头,指尖就被烫地缩回,他不可置信,再次抚了上去,只觉所触之处炽烈如火,仿佛下一瞬就要燃烧起来。 「殿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容诀担忧地问。 「头疼,还有心里烧地慌,好热。」殷无秽讷讷。 容诀顿时紧张:「心里烧?」 殷无秽点头:「嗯。我一想到你刚才和那个舞姬在一起喝酒,心里就像着了火,心脏烧地好疼。」 容诀:「……」 「好好说话,到底哪里不舒服。」容诀忍不住话音一重。定是之前的酒出了问题,昭王自己不喝,却阴差阳错叫殷无秽喝了去,把少年变成这副模样,容诀脸上神色一冷。 他心里飞速思忖,大皇子做事狠辣绝情,他一贯不会手下留情,若是真在酒里下了药,只怕殷无秽此刻—— 不等容诀想到解决之法,他先一步意识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大皇子此番借祭祀祈福、举办宴会之名拐弯抹角,无非在说明他没有直接掣肘五皇子的办法,只能用这种阴损的手段。之前的舞姬只怕也是他一手安排,其目的就是为了让昭王喝下这杯酒。 喝下酒之后呢?他最想直观地看到什么反应?能一举令昭王陷入绝境无法翻身的方法绝不可能是给他下毒之类的愚蠢行径,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不可能的可能了。 容诀瞳孔勐地紧缩。 恰逢此时,殷无秽声音煎熬低哑地传来:「阿诀,我身上好热,越来越热。」 第83页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拉扯自己繁冗的皇子制服。还有一点,他没有告诉容诀,他下腹方向,热地整个人都要炸开,但即便被烧地这样难受,他的一线理智仍然忍住了没有在容诀面前失态。 虽然,他现在失不失态都不重要了。 容诀唿吸陡地急促,他一把抓住殷无秽的手,疾言厉色道:「殿下再撑一会,我们去太医院,咱家会治好殿下的,殿下再坚持一会!」 他拉住殷无秽快步疾走,极其懊悔没有看顾好殷无秽,竟叫他在这种时候和五皇子接触,明知道五皇子身边处处是危险。他以为,殷无秽这样聪明,能够避开的,却忘了还有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竟叫殷无秽中了招。 容诀拉着殷无秽的手走路生风,他恨不得马上就出现在太医院,甚至顾不得这一路会被人看见,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马上立刻替殷无秽解了这害人的药酒。 殷无秽浑身难受地不行,只有被容诀拉住的手腕处冰冰凉凉,是舒服的。他憋地脸都红了,整个人神志不清,不住地往容诀身上贴,一遍遍呢喃他的名字:「阿诀,等一等,别再走了,我好难受,不想走路……」 走路解不了他的难受,唯有容诀可以。 殷无秽脑中全是之前容诀和舞姬喝酒的画面,少年气性再次不合时宜地冒了上来,他一把甩开容诀的手,控诉道:「你都没有对我这么笑过,不肯听我说话,我都说了我很难受不想走了,你还和很多人喝酒,你一点都不在乎我!」 容诀再次被殷无秽的话震在当场,恨不得一掌把他拍晕,直接将人拖到太医院。 他耐着性子安抚少年,「殿下别胡闹了,咱家没有不在乎你,你喝了不干净的东西,先去太医院,听话。」 殷无秽抿着唇,显然并不听话。 容诀又是气又是无可奈何,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是殷无秽的对手,直接把人拍晕拖到太医院太不现实,他只能先将人哄住。 「殿下,咱家和别人喝酒都是逢场做戏,都不是真的。咱家也没有对别人笑,全是虚与委蛇。只有殿下,才是真的,殿下,听话好不好?」 殷无秽被他说动了一点点。 容诀乘胜追击,一步步靠近他,「从来都没有什么舞女宫娥,只有殿下一人。殿下随咱家去太医院,咱家什么都告诉你,好吗?」 殷无秽眼眶通红,声音滞闷:「真的?」 「当然,咱家什么时候骗过殿下了。」容诀眼见怀柔政策有用,朝他绽露出笑。 然而不等他笑开,殷无秽骤然想起:「你骗了我两次!」 少年勐地后退一步。 容诀手掌都攥紧了,手背青筋凸出,实在忍无可忍,最后依旧只能耐着性子上前哄他,极尽莞尔之能事,几乎用尽自己平生的温柔,「再没有下一次了,好吗?殿下再给咱家一次机会。」 殷无秽狐疑看他,容诀神色不变由着他看。旋即,殷无秽才一点点地相信了,一步步朝他走来。 容诀心中一喜,刚要去拉殷无秽的手,不远处却倏然传来一阵躁动。 「快走!再快些!这么慢耽误了昭王殿下的大事,你们担当得起吗?!」「李太医,昭王殿下不会真有断袖之癖吧,否则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自己的亲卫——」 「住嘴!殿下的事岂容你我置喙!定是有人给殿下用了不干净的东西!再走快些!!」 「……」 声音快速朝宴会方向而去。 容诀浑身都冷了下来。五皇子还是中招了,这也间接证明,宴会上除了药酒以外还有别的不干净的厉害东西,才使得殷无秽变成这样。 他真不该放任殷无秽在这种时候和昭王接触的,容诀悔不当初。 就在他拉住殷无秽要带他离开时,又有一番人马朝宴会方向而来。定是因为五皇子的出事招致兴师动众,这才是大皇子的最终目的。 容诀却因此左支右绌,一路上都是人,且越来越多,他根本无法带殷无秽离开。 眼见少年已经支撑不住,整个人黏在他身上又贴又蹭,几欲被人发现。容诀再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少年拉入小径之后的假山中。 假山傍水,入夜寒凉,容诀不由地为之瑟缩了一下。而殷无秽身上却愈渐滚烫,眸中最后一丝清明也彻底消失殆尽。 「阿诀,我好难受,你帮帮我。」 少年说完最后一句话,整个人迷迷瞪瞪地朝容诀罩了下来—— 第44章 殷无秽自第一次见到容诀起便对他心生亲近,这种与生俱来推心置腹的感情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淡化,反而愈渐深刻,他更是在不知不觉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少年首次的情窦初开怦然而热烈,又被压抑了太久,久到一点火星都能瞬间燃爆整团心焰,继而急遽灼烧四肢百骸。 神智全无,清醒不復。少年完全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他亟不可待地想要燃烧,想要得到,水也好,快速降温他即将崩断的心弦,火也罢,和他一起焚烧殆尽重归天地,碧落黄泉再不孤寂一人。 最终,少年触碰到了心心念念沁人心脾的水。 顷刻之间,少年又变成了归巢的倦鸟,思渊的游鱼,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心之所向,不由分说地占据住独属于自己的一方领域。 容诀猝不及防被少年亲住脸颊时大脑轰地空白,震惊地瞳孔都扩到最大,却再次倒映出少年不正常发红且急切的面容。 第84页 他整个人当即呆住了,连推开殷无秽都忘却。 光是亲吻怎么足够,殷无秽胡乱亲了容诀几下,就开始主动摸索起来,离开他的颊。 容诀趁隙理智回笼,他脸色又红又白,赧斥出声:「你——」 话音未落,就被殷无秽精准攫住了唇。少年终于亲对了地方,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睛,朝着那一处不断往深了吻。 容诀骇地瞳孔急剧收缩又放大,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殷无秽轻薄于他,而是少年被药酒惑乱了心智,等他清醒过来,两人该如何相与。 容诀下意识瑟缩着往后退,少年的敏锐在此刻发挥到淋漓尽致。容诀几乎一动,他手就箍住了人的后腰,反客为主将人拥地更深。 容诀非但没有成功躲开,反倒被吻地更深。 唿吸被尽数掠夺,腰身被牢牢禁锢。容诀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何种绝境—— 以殷无秽的实力,他是不可能躲得开的!想说话却被吻住了唇,想挣扎却被缚住了身,一向工于心计占尽上风的东厂督主有朝一日也会被压在石壁上动弹不得,连丝毫挣脱的余地都没有。 而最离谱的是,将他逼入如此境地的人还是他一手栽培悉心教养出来的! 容诀气地眼睛都红了。 他毫不留情,一口狠咬下去。殷无秽吃痛,下意识松开了他。 容诀气息起伏,想怒斥他,可望着少年被药酒折磨到失去理智,面色难耐的痛苦模样,容诀又有些狠不下心。罢了,他跟这个时候的殷无秽计较什么,他说什么殷无秽也是听不进去的。 然而就是这一瞬的迟疑,再次给了少年可乘之机。殷无秽认准了他似的,再一次覆了上来,先咬了一口容诀的唇,像是要把方才容诀咬他的那一口补回来,旋即头一低,埋进了他的脖颈处。 容诀登时周身一栗,瞳孔震颤,殷无秽在—— 容诀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捂住脖颈唿吸急促。 乱了,全部乱套了。 从两人关系来看,殷无秽受他教养,虽无师徒之名,却当得这份情谊;从身份尊卑来看,殷无秽是皇子,他是宦官,君君臣臣。殷无秽此举,不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太过荒唐僭越了,他怎能如此。 都到了这种时候,容诀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没有考虑到实际的现实和两人情况。 以至于他第一次咬了殷无秽,殷无秽咬回来不与他计较;第二次他推开殷无秽,少年也大方地原谅他了。 可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殷无秽这次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少年红着眼睛委屈欺近,炙热的气息剎那将容诀整个人都笼了起来。 容诀立时警觉,捂住自己的唇和脖颈,身体战术后仰,他嵴背完全贴到石壁上,一寸也不能后移了。 然而,下一瞬容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倒抽一口冷气,一脚条件反射蹬向殷无秽的腿。 藉因殷无秽握住他腰,将他整个人端抱了起来。 身体的骤然腾空令容诀重心失衡,殷无秽是他唯一的支力点,容诀一脚没踢中他,反倒险些把自己仰倒,不过顷刻间又被殷无秽抱了回来。 少年的理智似乎回笼了些许,嗓音低沉,觑着他道:「阿诀不要乱动,摔了磕了我会心疼的。」 容诀咬牙切齿睨他:「咱家这样都是谁干的?!」 殷无秽又不回答了。 他重又低下头,一只手用抱小孩的姿势将容诀紧紧抱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捏住他下颌抬高,方便容诀承接自己亲吻。 说殷无秽在学习方面天赋异禀,确实不假。少年不仅学习处理政务的速度快,对于亲密之事更是自学成才举一反三。 他不过用这样的姿势抱过容诀一次,潜意识里就记住了,现下使出来将容诀抱地又稳又牢,让对方只能借力支在自己身上,毫无挣脱可能;才神志不清地亲过容诀,就已经将对方踅摸了个一清二楚,撬开他牙关,轻易吻了进去。 容诀咬他,殷无秽就一捏他腰间软肉,容诀登时受不住地张了口,殷无秽顺利出入攻略城池。 容诀拿他没有丝毫办法。 东厂倒有的是制伏人的手段,容诀身为东厂督主更是熟稔此道,但他不会把这些东西用在殷无秽身上,故而落入下风,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使巧劲一勒殷无秽的衣襟,强行分开两人之间咫尺的距离。 容诀没有留力,他是真被气地狠了,指骨和衣料发出咝咝的摩擦声。 殷无秽停下亲吻他的动作,低下头,认真看着容诀的手指,然后一根根地将其轻柔掰开。 「手会疼。」殷无秽关切说他。 容诀这时候才得以喘气,他剜了少年一眼,「这怪谁?」 殷无秽又不说话,容诀气地直想骂人,「怎么不说话,现在知道咱家手疼了,方才怎么不停止?你知道咱家有多难受吗?咬你你还掐咱家。」 殷无秽身体难受地紧,忍受得辛苦还被训斥,眼里渐次蒙上了一层水雾。少年抿着唇,闷闷地:「你不难受,我才难受。」 容诀气结,看着殷无秽无语凝噎。最后,他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殷无秽抓着他手的那只手背上。 少年本就被烧地脸颊通红,难受到极致,又挨了容诀一巴掌,瞬间睫毛都委屈地沾湿了一小绺。 他再次欺身向前,只用一剎判断出容诀并不是真的身体难受,然后再一次采颉住了那湿润嫣红的唇,细细吮吻起来。 第85页 容诀不妨殷无秽忽然杀个回马枪,竟又吻上了他。 他整个人都懵住了,开始胡乱挣扎。然后,殷无秽也依葫芦画瓢地掴了他一巴掌,不在手上,而在臀部。 容诀登时面色涨地通红,狠狠踹了少年一脚,他简直要被气疯了。殷无秽也不躲,挨他一脚后若无其事地再次把人抱起来,好方便自己亲吻。 动作间容诀悬挂脖颈的骨哨露出,被少年暼见,拽了出来。 「这是什么?」 殷无秽眼神暗了暗,然后就在容诀欲阻止的目光中先一步放到唇边吹了一口。 容诀额角青筋一跳:「别乱动咱家的东西。」 又打了殷无秽手背一巴掌。 这一次,殷无秽没机会着补回来了,不知道是因为外面的人渐多,发现了他们,还是他吹的那一声骨哨,有脚步声逐渐离近。 殷无秽即使神志不清,身体的本能也还在,他几乎想也不想地就将容诀藏进怀里。从身侧石壁上捻了几颗石子,在来人放轻脚步进入他和容诀所在的假山之后精准掷出,欻的一声—— 石子擦着徐通凉的脸侧飞过。他已经第一时间闪躲了,还是被刮擦到了脸颊,划出一条血痕。 徐通凉当即神色一凛,欲出招还击,然而还不等他出手,就见自家督主从被夜色掩映的那人身后走出。 徐通凉神情一愕,脱口而出:「督主!」 他没有多嘴问不该问的话,督主身边的人是七皇子,他认出来了。他有些意外七皇子的实力,但更意外的是,自家督主在这里和七皇子做什么—— 容诀迎着徐通凉震惊的目光,状若无事地理了理衣襟,还不忘抚慰了躁动中的殷无秽一把,暗中按住他手,避免少年再做出僭越惊人的举动。 「什么事?」容诀问他,眉心却一蹙,狠狠掐了下殷无秽乱动的手,又被他在暗中捏了一把腰。 徐通凉假装没有看见自家上司的小动作,正色回禀:「督主,昭王殿下在宴会上饮多了酒,竟和自己的亲卫在侧殿旁若无人地亲热起来,还被服侍的宫娥撞见。现在众人都在传昭王有断袖之癖,许多人都在往那边去。」 「昭王殿下的人也在往那边赶。不过他们坚持认为,是有人图谋不轨陷害昭王,正在严查昭王今日经手过的一切东西,势必查出幕后之人。」 容诀闻言,心里有了数。 没想到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算算时间,他也该过去瞧瞧热闹,趁热打铁了。 奈何,出了殷无秽中药这个差错。 少年在有旁人的场合习惯克制自己对容诀的感情,但实在燥热难忍,他手不安地蹭着容诀,被容诀紧紧握住了。 「苏太医来了没有,司礼监的人还没有请到吗?」容诀不免疾言厉色。 「请到了,属下这就将人带来。」徐通凉说着,视线不由朝殷无秽觑了一眼,旋即瞳孔都震惊地放到最大,七殿下竟然埋首拱进了督主脖颈里。 不要命了吗?! 徐通凉一收眼神,不敢再看,忙扭头出去请苏太医来。 容诀手按在殷无秽的后颈皮处,将少年的头抬起一点,只见少年脸都烧红了,烫得眼里蓄满了泪,泫然欲落,容诀不禁放缓声音:「殿下再忍忍。」 容诀见多识广,心里知道这不会是普通药酒,效用如此勐烈,光是亲吻是不可能纾解得了的,他心里也一紧。 少顷,徐通凉带着苏太医来,容诀摸了摸殷无秽的头,摁住他手给太医诊脉。 「怎么样?」容诀神色凝重。 太医脸色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将情况如实托出,果然和容诀猜的差不多,「督主,您看,要不要给七殿下找个——」 太医欲言又止,容诀明白了他的意思,并思索其可能性。 其实也不是不行,殷无秽这个年龄,有个侍奉的体己人十分正常,他心里松了口气,开始物色合适的人选。 「不……不要!」殷无秽听到了太医的话,贴近容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闷哼:「不要别人,我只要阿诀。」 容诀顿时头都要疼了。他知道殷无秽说的不是假话,这少年中个药简直疯魔了,等他清醒过来怕不是毁地肠子都要青。 「不可以。」容诀断然拒绝。 他问太医,「一定要那样吗?就没有别的办法纾解一二?」 苏太医踟蹰,缓缓道:「也不是没有,但那是最轻省爽利的法子。也可以针灸将药性逼出,只是此法痛苦难忍,需要中药者意志力极其强大。七殿下,能受得住吗?」 容诀难以抉择,转而问殷无秽本人,「你是要咱家帮你找人,还是自己针灸解决?」 殷无秽抬起湿润的眼,有些期待地:「想要阿诀。」 容诀脸色木然:「不可能。」 殷无秽一抿唇,委屈到不愿说话。然后在容诀不容置喙的盯视下退而求其次地改了口:「没有阿诀。那就,针灸吧。」 容诀点头,「嗯。」 殷无秽垂下首,又不肯说话了。容诀又是气结又是无奈,最后摸了摸殷无秽的头,苏太医和徐通凉默契地转过脸,假装不知道这两人关系。 「好了,咱家还有正事要办,等咱家忙完就去看你。」 「哦。」殷无秽闷闷应声,姑且答应。 容诀解决了殷无秽的事,叮嘱两人:「今日之事不可说出去,等七殿下醒来,也不必与他道也,都明白吗?」 第86页 苏太医深谙宫中关系的复杂,沉默方可保命,自是缄口不言。 徐通凉作为东厂属下不必说,一口答应。 容诀对这两人放心,将殷无秽交给徐通凉护送回去,「你看仔细点,别叫人发现了。」 徐通凉领命,带苏太医和殷无秽离开假山。 等人离去,容诀将衣襟整理妥帖,方才信步回去宴会方向。 会上聚集了许多人,文武百官,宫人太医。许多人是后来闻讯才来的,并没有亲眼见到,却传地有鼻子有眼的。 其中两拨人泾渭分明十分明显,一拨人不可思议昭王竟是断袖,小声议论;另一拨人则坚持是宴会上有人蓄意陷害,两边争论地不可开交,各说各有理。 毕竟,这事关昭王夺位的可能。 不可含煳其辞处于下风。 容诀只看了一会,便转而朝供宾客中途休憩的偏殿而去。 与此同时,五皇子面沉如水地坐在偏殿中,身旁是他的亲卫。 昭王察觉到食物酒水有问题后便没有再动筷,不想连宴会薰香中都掺杂了鼓动情绪的药物,他赶紧派人看着殷无秽,不想还是把七弟看丢了。 唯恐殷无秽出事和自己的谋算失败,他选择将计就计,抿了一口酒,藉口出去透气。然后,便发生了众人先前看见的那一幕。 截至目前为止,计划都算顺利。只是,接下来的事情该如何收场?那些帮他出头的官员又该如何安置? 五皇子进退维谷陷入两难。 而就在他心里焦灼忧虑时,偏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五皇子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目光凌厉觑向门口。 但见一只玄色锦履靴面,旋即是一截绯红蟒袍的下裾。宫里身着这样服制的,只司礼监秉笔东厂督主一人。 五皇子抬头:「是你。」 容诀走进门,再反手关上,朝五皇子莞尔:「看来五殿下早就猜到了。」 他微微收敛了笑容,倒不是因为没有把握,纯粹是被殷无秽亲得狠了,笑起来有点疼。 五皇子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警惕道:「你来做什么?」 容诀声音带着上扬的语调,道:「咱家自是来助殿下的。殿下不是正需要人帮忙善后吗?」 「本王不用别人——」 「殿下话不要说的太早。哦,不对,现在不应该再称唿您殿下了。或许,咱家该称唿一声,五公主。对吗?」 闻言,五皇子瞳孔骤缩,噌地一下站起身,眉梢压紧盯紧了容诀,两边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第45章 「本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五皇子看向他的目光冰冷而锐利,甚至暗含了一抹杀意。 「是吗。」容诀不以为意轻笑一声。 「昭王殿下特意安排这一出,将计就计坐实断袖之癖,难道不是为了隐瞒欺君之罪撤出皇子争位的朝局?既如此,倒是咱家猜错了,那便罢了,咱家自行离开便是。」容诀一言甫毕,转身举步朝外走。 「等等!」 容诀应声停步,侧过半边首,唇角掠过一点微弧。 「你还知道什么?」昭王上前,目光含着压迫,却没有了先前的杀心,被她掩饰地很好。 「唔……这个可不好说。咱家知道多少,全凭五公主诚意,五公主既然说听不懂,咱家也不会强人所难。」容诀转回身,朝她微微一笑。 两人目光径直对视中,都看出了彼此眼底分明的意味。 容诀胸有成竹,原本八九分的猜测已然在昭王的反应中得到证实,他唇角笑容不由扩大了两分。 五皇子——哦不,现在该改口称五公主了,她眸中一片危险之意。 当年兰嫔所生之子确实不是皇子,而是公主。 这并非是她为了贪图权位而故意欺君,实乃不得已之举。兰嫔母族是武将出身,从她爷爷那一辈到安定伯,皆是如此。也曾没落过,但立身的本事始终如一地继承。 当今皇帝伊始执掌朝政时,钟爱吟诗作画风流雅韵,对朝政国事并不上心。西疆屡屡遭到侵犯,极缺后援粮草,很快我军节节败退,被困白络谷身陷囹圄。安定伯数次发送八百里急递求援,却始终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眼见父兄性命攸关,兰嫔直接担忧到早了产,生下五公主。她在后宫中并不特别受宠,连这个孩子也是好不容易得来的。 一个公主,并没有太大作用。 皇帝虽然怠于朝政,但对皇子们还算不错,兰嫔冒大不韪欺君之罪谎称生下的是皇子,并以此请求皇帝派兵支援白络谷,权当是看在孩子的情面上。如此,她的父亲安定伯方才获救。 也是从此,再没有什么五公主,只有鲜少露面性情内敛的五皇子,和逐渐淡出后宫视野,常伴太后一心礼佛的兰妃。 五公主刚满入国子监学习的年纪便被兰妃狠心送离皇宫,跟在安定伯身边入世歷练。边疆虽寒苦,但胜在不用整日提心弔胆,唯恐被人发现身份,犯诛九族的死罪。 多年来的艰辛经歷在脑中走马观花般掠过,有过危险,但每每都在惊心动魄后化险为夷;皇子的训练极其辛苦严苛,她作为女儿身,要比常人付出更多,但也收穫了作为昭王的数次高光,百姓的拥护,边疆的自由。 这一切,都值了。 五公主眸中神色又变,这一次格外坚定。多年来谨慎机敏养成的习惯,让她很快反应过来当下的局势,并抢先扭转话头:「你想要本王做什么?」 第87页 容诀见她爽快,也直言不讳道:「咱家说了,咱家是来助五公主的。眼下朝廷形势公主也俱清楚,熹王风头正盛,东厂很是不巧,得罪过他几次,若是熹王即位,咱家第一个会被处理。」 「所以,不如咱们同舟共济,一起渡过眼下云波诡谲的难关。」 五公主英眉一皱:「你既知我身份,就该明白我没有登基的可能,保不了你。」 容诀莞尔:「五公主不是早就有了抉择,在暗中协助七殿下吗?公主也不想熹王登基,你我目标一致,怎么不算是殊途同归呢?」 他话音未落,五公主当即神情一凛,警惕道:「你想扶持拿捏七弟,好继续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容诀一怔,摇头:「怎会,公主多虑了。」 五公主并不相信。她就说,容诀这样的人物,怎会突然乐于助人,做亏本的买卖。原来是想通过她,再推举殷无秽上位,藉以抗衡熹王势力,达成活命并继续只手遮天的目的。 如此深沉的心机,不得不防。 可是,她的秘密被容诀掌控,如果不答应他,即使容诀肯为她保密,大皇子也很快会察觉端倪,她的支持官员也不会轻易放弃。无谓抗争只会徒增非必要的损失,这是五公主不愿见到的结果,也是她最为头疼的问题。 要想妥帖善后,恐怕真的只有眼前这个人才能助她做到。 只因为这个原因,她怎能将七弟推入火坑。落入奸宦之手,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不过,从容诀隐约透出的态度中可以踅摸窥见,不论她答不答应,容诀都会这样做,不过是直接间接的区别罢了。 七弟,彻底逃不出这个人的手掌心了。 哪怕知道并无可能,五公主也还要极力争取,「本王有的选择吗,七寸都被拿捏住了。」 言毕,她苦笑一声。 旋即又凛然道:「但你若胆敢挟持七弟,动摇大周国祚,本王就是倾尽全力也绝不放过你。鱼死网破,这一点,本王还是做得到的。」 「公主放心,咱家心里有数,不会做伤害七殿下的事。」容诀神色仍自岿然不动,始终莞尔。 不过,谁挟持谁还真说不准。 殷无秽那小子,平日乖巧听话地不行,一胡闹起来简直能把人折腾疯,容诀被他咬地直到现在还唇舌麻痛,不能与他人道也。 偏偏打又打不得,骂也不管用。 殷无秽一旦闭目塞听,容诀根本拿他毫无办法,反倒任他鱼肉。 一想到此,容诀就忍不住冷笑一声。 五公主见他眸中有冷色闪过,心里愈发地担心。暗自决定多提醒七弟,小心这个人,切莫被他掌控挟持。 依七弟淡漠的性子,但愿他能逃过一劫。 五公主会答应容诀并不意外,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唯一选择。而他的善后之法则是助五公主坐实断袖之癖,一个具备皇帝潜质、万众瞩目的皇子实为断袖,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动摇祖宗根基,可想而知会在此时造成多么严峻轰动的影响。 许多朝臣怕是不会再支持她登基,大皇子也定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一举笼络人心。 而五公主则可以藉此时机安全退出皇位之争,昭王的名号足以保她一生荣华富贵平安无虞。 可谓是一举两得。 五公主同意容诀的做法,并三令五申不得藉此清除党羽,排挤政敌,尤其不准对殷无秽暗中下手;为她严守秘密,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容诀爽快答应,两人在此偏殿中会晤,短暂地达成政治利益一致。 他来时避开耳目,走的也悄无声息。 但五公主知道,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来过,知道了自己守护多年的秘密。而且,他下一个目标,盯上了殷无秽。和这样的人相与,无异于与虎谋皮,哪天要害被人拿住自己都浑然不知。 五公主仅仅一回想,周身不寒而慄。 愈发担心七弟了。 七弟这样一个无依无恃、缺乏根基的皇子身份,怎敌浸淫朝廷多年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的东厂督主,怕是被人吞吃入腹都不知道,毫无招架之力。 五公主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是,两人的情况应该调换一下。 容诀答应殷无秽办完事会去看他,也如约去东六所看他了。彼时的殷无秽周身多处重要穴位扎布细针,针尖寒芒凛冽,然而少年额头却不住出着热汗。 容诀拿帕子替他擦去细汗,蹙眉问苏太医:「还需要多久,他怎的这样难受?出这么多的汗?」 苏太医讷讷:「是这样没错。人生有七情六慾,如果不及时纾解靠针灸压制,自是难受的。且七殿下中药颇深,不仅受那药酒的影响,殿下吸入宴会药物薰香太深,两者在体内一融合,药性激增,殿下还能忍耐到如此地步,心性已经远超常人了。」 「那——」 容诀话音未落,殷无秽忽然难耐闷哼一声,手挣扎着要去拔针,容诀顿时按住他手,防止少年乱动。旋即少年在浑浑噩噩中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反客为主用力抓紧了容诀的手。 容诀一抽,没抽出来,反被抓地愈紧。 他看向苏太医,对方道:「殿下的药性正在排解,这是最煎熬的时刻。熬过去,也就没事了。」 容诀点头。 苏太医踌躇:「督主,时候不早了,等殿下情绪稳定下来,就可以收针了。那,下官先行下值,今日人多眼杂,再留在这里,恐引人注目。」 第88页 容诀颔首,苏太医立刻一收医药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人走后,殷无秽挣扎地愈发厉害,他整个人躁地胡乱动作,险些压到扎在穴位上的银针,容诀不得已俯身将他两只手都压住,这才勉强让殷无秽停下动作。 他甫一松了一口气,少年倏然勐地弓身,容诀一个不妨,竟被少年带起的惯性一下掼了下去,摔倒在床褥上。 容诀明白,这是到了药效排出最关键的时候了。 反应竟如此大。他连忙转头去看殷无秽,但见少年额头遍布细汗,才擦干净就又覆了一层。少年嘴唇颤抖,身体也痛苦地躬在一起,容诀坐起身,将他曲起的身体舒展开,小心避开穴位处的银针。 好不容易将他身体摆正,少年再次闷哼,弓坐起来,以猝不及防之势急遽将容诀掀翻,反身压了上去。 被少年一口咬在颈侧的容诀瞳孔骤缩,脖颈上仰:「!!」 他反手就想推开殷无秽,然而指尖触及到的不是少年温热的身躯,而是冷冰冰的针尖,容诀指尖微蜷了一下,旋即收回不敢再动。 他全然忘了,苏太医说过,针灸要靠殷无秽自己的意志力挺过去,旁人莫要插手,这是药效排出最烈的时期,不可轻举妄动。 容诀的一次心软,彻底将自己送入虎口,再无抽身可能。 第46章 针灸很快产生了作用,殷无秽反应急剧,燥意随着身体的出汗而排出,但这个过程实在太漫长煎熬了。 少年咬在容诀的颈上,没捨得用力,只是用牙齿衔住了他的颈边肉,不疾不徐地磨着。但仅仅是这样,也足够让容诀浑身轻栗,颤巍不已了。 殷无秽埋首在他颈侧不住拱着,渴求他的安抚。 容诀整个人都不由绷紧,额角青筋一下下直跳,他悔愤交加地抬手推开了殷无秽的头,呀牙切齿地侧首,给了这少年后脑勺一巴掌。 殷无秽身前扎着针,他不能动作,唯恐弄伤了他;又不能将针拔去,否则前功尽弃,少年药性汹涌,届时他不可能再压得住殷无秽。 容诀只能这么大为光火地,继续躺平不动。 任少年予取予求。 不想,容诀都还没发作,排解药性的少年反而小心眼地很,容诀每打他一巴掌他都深深记下,当场讨要回来,一口重重吮在了容诀白皙温热的颈上。 这一吻比之前在假山时还要厉害,容诀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恨恨又抽了少年一掌,掐了一把他肩膀皮肉。 他又忘了殷无秽此时睚眦必报的状态。这一次,殷无秽不咬他了,改将他双手一缚直接平举过头顶,轻松按住。 接下来,殷无秽不论做什么都方便了,容诀再无法阻止。 容诀不可置信地又不可置信了一下,瞠目结舌地上挪了一寸,还没动稳,就被殷无秽重又拉回来,少年在他身上贴着,蹭着,拱着,简直为所欲为。却又始终保持着一针之距的距离,不会当真欺压了他,容诀都要气笑了。 少年手腕处穴位也扎了一根银针,他想摸容诀的眼睛,奈何被其阻挡。少年怕扎着容诀不敢动作,只抿着唇,委屈拿眼觑他,无声含了催促。 容诀奇异地看懂了殷无秽的意思。 但是,那又如何。 他已经仁至义尽,殷无秽这小子,今晚占了他多少便宜。偏偏少年中了药,非他本意,容诀怪不到他头上。 这种事即便发生了他也不能与任何人道也,哪怕是殷无秽本人。 这个闷亏,他只能自己暗自咽了。 容诀一想就怄气得不行,看少年愈发不顺眼了,怎可能还如他的意。 殷无秽等了半天,都没等来容诀的回应。他开口一遍遍地呢喃容诀的名字,容诀不理,他就戳戳容诀,最后换来了容诀的一屈膝,蹬在他腹部。 殷无秽低下头,不怒反而高兴,容诀终于给了他回应,少年立即兴沖沖地倾低了身,撑在容诀之上,妄图和他贴地更近。 然而,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银针长的咫尺距离。 殷无秽又是苦恼又是焦急,期待地看向容诀,企图他替自己将针拔了。眼见少年眼圈一点点地变红,顷刻之间就积了一层水雾,口中不住唤着他的名,可怜见的。 容诀不仅不心疼,反而渐次眯起眼睛,打量他:「你还认得咱家?」 殷无秽眨了眨湿润的眼,乖巧点头。 容诀又问:「你一直都知道是咱家,你怎么敢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还不松开咱家?!」 殷无秽闻言,选择捂住自己的耳朵。意思很明显,不要松开。 这下,容诀是真的怒了。 他挣出双手,誓要揪住少年的领子将其好好教育一番,简直胡闹!殷无秽平日越界了些,黏人了些,都不是什么大毛病,他也乐得满足这少年的愿望,纵容了他。 可现在的殷无秽分明存有意识,他怎能这样对他—— 「混帐东西!」容诀第一次如此横眉怒斥少年,眼神如刀。 殷无秽捂着耳朵都听到了,他松开手,顾不得身上的不适,手足无措看着他,眼中积蓄的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滴在容诀的脸上。 容诀愈发确定殷无秽听得懂。 他一把坐起身,将殷无秽推了开来。推搡间还不忘避开少年身上扎着的银针,殷无秽顿时慌地拉他,容诀却后退着躲开了。 第89页 殷无秽不敢再动,想要解释,可他现在脑袋晕晕乎乎,做事全凭本能,他是真不清楚自己哪里惹容诀生气了,用一个浑浑噩噩的大脑翻箱倒箧也找不出来一点措辞。 最后,少年只得委屈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阿诀,我真的很难受,别走,好吗。」 他期期艾艾地抓住容诀的手,额头贴在上面,轻轻蹭着。 容诀垂着眼睫,居高临下,眸中纠结了一瞬,但最终还是被冷静和光火所代替,一点点抽出自己的手,「苏太医说,殿下的药性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排出,咱家就不在这里影响殿下了。」 说罢,狠心转身。 「不要走!别走!我是真的……很难受。我是认得阿诀,可我只是想要你多陪陪我,不要走,别走……」殷无秽声音喑哑,殷切求他。 容诀不消回头,都能想见少年此刻红目噙泪的模样。 他闭了闭眼,努力平復下紊乱的心绪,手掌掩在袍袖中紧攥起来,旋即还是举步离开了。 殷无秽凝望他的背影远去,周身噬心灼骨的疼痛细细密密蔓延开,他压抑着痛,却还是没忍住,泄出了声。 容诀走至门口,听见了,然后离开的脚步愈发快了。 不留给少年一片背影。 殷无秽睫毛被泪水洇湿,眼前一片模煳。 他眉宇之间满是痛苦,唇色瞬间变得煞白。他说难受是真的,只是因为容诀在,注意力被转移,这才短暂地忽略了那阵磨人的痛苦。现在他的解药离开,少年又急火攻心,痛苦可想而知。 大汗淋漓地跌进被褥里,浑身一阵阵抽搐般的躁痛。 整个人难受地蜷缩成一团。 容诀直到出了东六所,都没有想通殷无秽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多么上进机敏的一个少年,怎会如此狂悖,明知他是谁,还这样大逆不道,容诀光是回想又是一阵气息翻涌。 不过,他到底心软了,殷无秽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 容诀叫来宫中下人,命他们一直备着热水,待殷无秽的药性排尽,就替他收针洗浴。 至于他们,都先缓一缓。 · 容诀这阵子在处理五公主断袖之癖一事。 五公主女扮男装一直瞒得很紧,不透一点风声,处理起来极为方便,东厂能查到的蛛丝马迹也已尽数抹除干净,不会再教人察觉,将其解释为断袖之癖倒也说的过去。 如此一来,昭王身上所有疑点就都解释清楚了。 她的种种不对劲,都被定义为天生断袖,至于她的拥趸如何不信,争着吵着要昭王给他们一个说辞,这个就不归容诀管了。 五公主之后是终生以昭王的名义生活,永不成婚,还是另想他法恢復身份,都不干容诀的事。 因为东厂的出面放出风声,间接让熹王对此深信不疑,心头的一块大石轰然落下,没有了五皇子这个强劲的竞争对手,熹王每日的温润笑意都真实了不少。 朝中局势也一边倒地倾向熹王,出现短暂的和平之象。 处理完这件事,容诀整个人都放空了下来。 天气愈发寒冷,凌虚阁烧起了暖烘烘的地龙,容诀就着挟裹大氅的慵懒姿势,神色恹恹地斜倚在小榻上,摆弄他那些棋子,一旁的檀木小几上摆着他喜爱的糕点和热茶。 明明和平时别无二致,他却有种说不出的乏味无趣。 要说变化,唯一的便只有殷无秽近几日没再来找他。 自那晚之后,苏太医又去看过殷无秽一回。他熬过去后,身体已无大碍,这些容诀都知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关于那一日的记忆都记不太清了,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既然他这样认为,容诀自是不会刻意提起。 就这样罢,也好。 不来,挺好。 殷无秽倒不是不想去找容诀,只是宴会当日他看见容诀和舞女姿态亲密,一时心头火起喝了五皇兄的酒,结果不慎中了药。听身边下人说,是容诀最后将他送回去的,少年亟不可待地想要去找容诀。 谢他也好,解释也罢。不管什么理由,他好想见他。 可他又克制不住地回想起自己做的那个荒诞不羁的梦,梦中他对容诀又亲又咬,将人托臀抱起,抵在假山上肆意亲吻,还在东六所,他直接将容诀掀翻,压在他身上,将他摁地动弹不得。 少年光是回想就一阵血液逆流,面红脑热。 可这怎么可能,他中的药的确是靠针灸解决,并非人为。 再说,他怎可能对容诀做出那样狂悖大胆的事,他喜欢他,疼他都来不及,怎会罔顾他的意愿强迫他。 再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中药神志不清,容诀也绝不会纵容他对自己做出这样放浪形骸的事。 少年在脑中回顾了一圈,发现确实没有这段记忆,终于放下心。 至于最后容诀弃他而去的画面实在太过伤人,少年的大脑自动选择了趋利避害,让他将其当成一场梦的尾声,睡醒即忘。 没有记忆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少年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些神思不属的恍惚,萎靡不振。 就在他好不容易拾整好自己的情绪,准备去见容诀时,才知他在这段时间内手段雷霆地又做了一件大事。连五皇兄都不是东厂的对手,退出了皇子争位的朝局。 殷无秽再次被震撼地不轻,触目惊心,歇了立刻去见容诀的心思。 第90页 再一次重温了容诀的本性,他以为这件事全系大皇子一人所为,不想其中也有东厂的影子,甚至容诀所占因素不轻。 难怪之前容诀什么都不告诉他。原来如此,原来他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黄雀在后。 为了那个位置,他堪称不择手段,更准确来说,容诀从来都是如此,是他一直太过想当然了。细想起来,容诀也不算是欺骗他,他压根,直接连说都不与他说。 可是,即使容诀欺骗了他,少年明知也还是甘之如饴。因为他做不到放下,更不会妄图去改变容诀。 大抵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接受他的一切。因为,这就是他喜欢的,全部的容诀。 他喜欢他所有的模样,居高临下,睥睨无尘,落拓俊美,哪怕是故意温声软语柔里藏刀地欺骗他,殷无秽也依旧爱他如初。 可是那天那场荒诞不羁的梦,让他倏然惧怕起另一件事。若是,容诀永远也不会喜欢他,甚至因此疏远他,抗拒他。 那他又该如何? 第47章 殷无秽再次见到容诀时距离他思忖不过一日。是的,他没有忍住,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是耐不住的。 只是,见面之后的气氛却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松快。 两人甫一见面,俱是缄口不言。 殷无秽脑中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旖旎狂悖的梦,恍若真实到让他连主动开口和容诀说话都变得异常艰涩,仿佛一开口就亵渎了那个人。 少年唇瓣翕动,看着他,连委屈都不敢直接表现出来。 沉默几许,终是容诀先抬起眼睫,道:「殿下。」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犹如天籁。殷无秽如蒙大赦,堵在嗓子眼的话霎时间倾泻而出,少年声音介于少年的清透和青年的低哑磁性之间,他心情复杂地低喃:「……阿诀。」 话音落下,容诀心脏轻轻颤了一下。 旋即被他掩饰地滴水不漏,化为主动莞尔:「殿下今日怎的过来了,是有什么政事要问咱家么?」 容诀唇角笑意不减,却无形之中将两人的距离严格框定在了政事之间,不论私交。殷无秽今日也确实是为了正事而来,只是,容诀分明和平日一般无二,殷无秽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拘谨滋味。 连想真心实意的亲近他都无从下手。 殷无秽不明白,怎么不过几日的时间两人关系就成了这样,他乌润的眸光看向容诀。 容诀仍自岿然不动地坐在软榻左侧,丝毫没有给他让榻的意思。殷无秽心里蓦地失落,旋即被他压下,坐到空着的右侧位置。 和容诀隔几而坐。 殷无秽侧首注视他的侧颜,讷讷开口:「五皇兄和他亲卫,竟是那样的关系,真是看不出来一点。」 一说完他就立刻后悔了,他在说什么?!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殷无秽刚想开口着补,就听容诀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解释,没有好奇,也没有多言,仿佛只是应了他的一句随口闲聊。 这下,倒是轮到殷无秽错愕了。 他向天发誓,他说这话绝没有任何问容诀责的意思。更何况,昭王若是愠怒东厂散播的谣言,大可及时出面澄清,直到现在还无后续反应措施,只能说明一件事,这是事实,昭王承认不讳,殷无秽就更加不会在意了。 他说那话,纯粹就是没找到和容诀聊天的话头,一时嘴比脑快,脱口而出了。 一面对容诀,他就失了理智,笨嘴拙舌,连主动搭话竟也搭不好了。 不过,看容诀反应平淡,对这种事似乎并不是十分反感,殷无秽重又燃起希望。少年一腔欢喜还没来得及表现在脸上,又陡地被一盆冷水浇灭。 他乍然想起,容诀反应平淡,也可能是因为压根不在意,自然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 短短几息间,少年脸上表情就已经精彩地变了好几变。 容诀余光乜见,不由挑了下眉。 「五皇子的事,其实——」容诀还在斟酌着开口,要怎么将这件事告诉殷无秽。 即使那晚发生了些不太愉快的事情,他和殷无秽多年的情分还在,日后,殷无秽还有大用。他自是不会因此和殷无秽翻脸,至多保持远些距离。 不想他还没有开口,殷无秽先打断了他,斩钉截铁道:「我知道的,阿诀这样做,一定有你的理由。」 容诀一怔,他看向少年满是信任的眼神,旋即莞尔,眼角眉梢都上扬了两分。 殷无秽抓住这一瞬间云消雨霁的时机,道:「我不过几日没来,感觉阿诀都同我生分了。」 殷无秽一点点展露出真实又依恋着容诀的自己,适时委屈抱怨。 容诀挑眉,觑向他。 殷无秽目光毫不避讳,纯粹清透,对他并没有任何旁的心思。容诀一览无余地看清,决定好和殷无秽保持距离的心防悄然软化了两分。 殷无秽年纪还小,许多事都没有经验,一时中药误入歧途也不是不能理解。 其实他自己也有错,对殷无秽太过心软,不遵医嘱,明知少年潮热当头,还凑上前去影响他。少年平时就巴巴地黏他,这种时候,一时僭越也情有可原。 容诀还剩八分的心防又自我软化了五分。 「没有。殿下怎会这样想?」容诀逐渐恢復成从前的语气。 「可是我来了你都没有主动理我,还停顿了一会,也不看我,脸上都没有笑意,连我惯常坐的位置都不给留了……」 第91页 殷无秽逐一数落容诀和他生分的细节,给容诀听地一愣一愣的。 原来少年刚才情绪变化是因为这个。偏偏,他说对了。 容诀的确有这个打算,只是,在少年一声声的控诉声里,容诀最后负隅保持的三分距离也彻底消散了。 就殷无秽这敏感小心眼的性子,他若是真跟他翻脸,少年保不齐要把他记小本上天天算帐,容诀哭笑不得,捏了捏眉心,睨他一眼: 「咱家不留,你就不会自己坐过来?」 殷无秽闻言双眼噌地一亮,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檀木小几被他飞速挪走,都已经被移到一边去了,少年还尤嫌不够,将其推远了几分,自己拱了过来。 容诀整整齐齐的小榻瞬间凌乱,他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殷无秽朝他抿唇一笑,不欺暗室地占据容诀的地盘,就像狼狗喜欢标记领地一样,在这里留下独属于自己的痕迹。 两人重归于好,凌虚阁重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气。 好不容易抢回本职工作的小豆子还没热乎几天,就又被殷无秽挤兑了去。不过天冷,他不用蹲守在门外,留在外间听唤即可。 听见里间不时传来的喁喁私语声,小豆子人都麻了,一脸木然,还不如让他待在门外,省地把他衬地孤零零一个人。 明明之前的督主不是这样的! 小豆子痛心疾首,一捂耳朵,彻底隔绝里间的动静。 · 却说五公主一事尘埃落定后,东厂二档头裴钰终于被放出。他拖着一身内伤回到东厂,还没有见到容诀本人,就先被东厂番役关进了不见天日的暗牢。 他没有挣扎,由着对方押走,这是东厂的规矩,他遵守。 三日后,裴钰昏昏沉沉地自被绑缚在十字木架上醒来。 他眼睫一动,立时敏锐察觉出暗牢中有人,他眸光一凛,向那人看去,赫然望见正前方端坐在椅子上的容诀。 裴钰眸中凌厉唰然褪去,转而成了恭顺:「督主。」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容诀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却无端让人心里一紧,仿佛置身于深不见底的寒潭。 裴钰身躯哆嗦了一下,道:「属下不该因为个人原因坏了东厂的规矩,还被熹王挟持,影响督主大计。」 容诀闻言,一抬眸乜向他。 他分明还没有说什么,甚至端坐在椅的姿势比裴钰视线低了许多,却仍让对方不寒而慄。 「督主,属下不该违背命令擅自行事,请督主责罚。」裴钰说着下颌一低。 他本该做出单膝跪地负荆请罪的动作,然而身体被铁链绑住,没能做到,但态度诚意分毫不减。 这一次,容诀终于有所反应,他站起身来,逆着光影,向裴钰走去。 「不止。既然你不清楚,咱家就告诉你你错在了何处。」 「其一,你因为个人私事影响了东厂的整个计划,未经请示罔顾上级命令。东厂的每一个番役入厂前都经过了严格培训,任务为重情为轻。你作为东厂的二档头,犯了最低级、也最严重的错误,不罚你,难以服众;其二,你自作聪明,故意将昭王有断袖之癖的隐疾透露给大皇子,影响了整个宴会之变,置咱家于被动境地。其三,便是你自己所述错误。如此之过,你还有何好说?」 「属下,认罪认罚。」裴钰无从辩解。 容诀所说句句在理,他确实犯了大忌讳,他知道,愿领罚。 「你既认罚,那便好办了。按东厂规矩,身为首领,不仅没有尽到表率的义务,反而带头违反命令,自作主张,犯了大忌,应废除武功驱逐出东厂。你,认么?」 「属下,遵命。」裴钰嘴里含了血腥气,每说一个字,都无比的铿锵沉重。只是,他仍有一事放不下,倘若他被废去武功,往后—— 「听说你夫人是做丝织绸缎生意的,几乎联通了西南一带,不错。东厂属下犯事,祸不及家属,从前如何日后照旧。这样,你还有什么顾虑?」容诀背着手,目光略深地看着他。 裴钰起先还忧心妻子,闻言不可置信地一抬头。 但见容诀目光漆深,他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什么,然而,还没有及时抓住那种感觉就遽然消失了。 不过,这没关系。 他知道,容诀已是手下留情放他一马了。 「多谢督主。」裴钰心甘情愿接受处罚。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暗处立即上来两名番役,将人从十字架上解下来,带到另一处处罚室,废除裴钰的武功。 东厂内务拾整完毕,容诀理了理蟒袍袖口,信步走出暗室。 暗室门外,站着满目踟躇触目惊心的东厂大档头,徐通凉。 「督主,就这么直接废了裴钰的武功么,他为东厂办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的事,说到底也没有从根本上动摇督主的计策。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冷酷无情,寒了下面的属下心?」 容诀闻言步子一顿,侧首眯起眼睛觑他,「规矩就是规矩,若是人人都想着灵活变通,依靠从前的情分粉饰今日过错,东厂如何管辖?下属如何听话?还有何纪律威信力可言! 裴钰前车之鑑,你与他不同。你既一心想要往上走,就更该注意这方面的问题。」 「是。」徐通凉垂首应是。 至于他心里怎么想,那是万万不敢表现出来的。 第92页 「裴钰被驱逐出东厂,他的位子你看顾着些,尽快从下面选拔合适的人选顶上来。」 「是。」徐通凉领命,「那,督主,养心殿那边……」 容诀脚步猝然一停,半晌后他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道:「养心殿的事,咱家自有安排。」 一言甫毕,他眸中压了一抹冷光。 第48章 距离宴会一事已经过去了好几日,期间昭王只来得及见过殷无秽一面,然而就是那一面,把她吓得不轻。 不过几日时间,她俊朗淡漠的七弟仿佛换了一个人般,萎靡不振,眼底青乌。 五公主打听了一下才知,七弟误喝了她的酒后中了烈药,硬生生熬了半宿,最后从太医院请来太医针灸将药性逼出,方才捱了过去。 这让五公主本就愧疚的心情更加惭愧不已。 她记得殷无秽是有心上人的,前段时日殷无秽总是早出晚归,眉目间满是遮掩不住的笑意,按理说七弟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又怎会—— 五公主识趣地没有问,一看七弟那状态,两人之间明显出问题了。 她若是多嘴,岂不往人心上扎刀。 五公主转换了策略,在马场挑了两匹不错的千里马送给殷无秽,聊表她的补偿之意。这两匹马一匹是黑鬃烈马,另一匹是枣红马,之前立夏就配过种的,待春暖花开时节枣红马便会产下小马驹,品相定不会差。 给七弟养来玩最是合适。 殷无秽没有拒绝,大大方方地收了。 五公主见他这几日精气神好了许多,带他去草场跑马,顺便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他的终身大事。这种事情,父皇不上心,她这个当姐姐的总要看顾着些,能帮衬一把也就帮衬一把。 若是有情却错过,那可真是,教人扼腕。 一说起这事,殷无秽就又不答话了。 不论五公主如何不动声色,润物无声地探询,殷无秽始终不肯吐露那人身份。他们相识相知相映的过程是他一个人的宝藏,殷无秽才不愿告诉旁人。 五公主见状也就不问了。再问,除了勾起七弟不愉快的记忆,没有任何用处。 她见气氛适宜,转而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自己心心念念的另一件事,「七弟,自你处理政务以来,多次与司礼监和东厂接触。你觉得,东厂督主此人如何?」 五公主问完,一瞬不瞬盯紧了弟弟。 殷无秽闻言一怔,旋即露出了似纠结、又似难以形容的奇怪表情。 五公主立即趁势追问:「怎么了?他可是难以相与?」 殷无秽摇了摇头,容诀还是挺好相与的。 他早已掌握了讨容诀欢心的精要,甚至绝大多数时候容诀都会对他有求必应。只有一点不好,容诀在政治利益上从不与他袒诚。 他的关心,他的忧虑,他的推心置腹,从始至终都和容诀隔了一条泾渭分明的边界。 殷无秽猜不透容诀究竟想要什么,自己又是不是他达成目的的一环。哪怕是,只要容诀说,殷无秽也会心甘情愿去做的。 他最惧怕的是,容诀永远冷静地追逐自己的目标利益,而对自己,毫无心动之意。 一想到此,殷无秽的眼神不由黯淡下来,容诀几次三番地欺骗他,愈发证明了这一点。 他真的,有些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了。 殷无秽旋即淡笑,淡笑中深藏了一抹苦笑,道:「东厂督主么,此人心计难以捉摸,的确不好相与。」 闻言,五公主彻底放下心。 「你知道便好,以后也要记着,少与此人往来。」五公主谆谆叮嘱,嘱咐完了,事情又绕回了殷无秽的终身大事上。 大抵天下亲人皆是如此,五公主也不能倖免。最主要的是,她实在太好奇了,七弟喜欢的究竟是哪家小娘子。 不过,这一次出乎她意料,殷无秽竟然愿意开口说了。 「我喜欢他,他却未必喜欢我。甚至,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殷无秽一想就很是沮丧,眉眼都耷拉下来,无精打采。 五公主不可置信:「七弟风流倜傥,身份尊贵,怎会有人不动心?那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眼光如此高?」 殷无秽思忖片刻,道:「他冷静,机敏,目标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十分难追,直到现在我还是一筹莫展。」 五公主听这描述,微蹙起眉,问出关键问题:「她年芳几何?」 殷无秽愣了下,大致含煳了容诀的年龄,道:「比我大十有二。」 有阅歷经验的人甚是难追,殷无秽对此十分苦恼。 五公主顿时瞠目结舌,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多少??她,比你大了整整一轮?!不会是,从小教养你的奶嬷,或是宫娥吧?!!」 殷无秽错愕:「怎么可能?!」 「那,是宫里的女官?」不然,这年纪也忒大了些。 这样年纪的人怎配得上正值青春年华的七弟。对方该不会只是利用七弟吧,七弟这实诚孩子,竟陷地如此之深。 五公主一听就觉得不靠谱,并不看好七弟这段单相思。 「不是。」 五公主搞不明白了,「既不是宫娥,也不是女官,年龄还这样大,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七弟喜欢她什么?」 殷无秽如实回答:「他貌若天人,我十分喜爱。至于喜欢他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哪里都喜欢,就算他欺我骗我,我也还是,十分喜欢他。」 第93页 「她还欺骗你?!」五公主又抓住了关键。 「没有,就是……也不算是欺骗,他只是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瞒了我许多事。」想起容诀那绝口不提的模样,殷无秽就泛起浓浓的委屈。 「她还什么都不告诉你?!年纪比你大那么多,性子高冷孤僻,七弟这么年轻英俊的少年,莫不要被人骗了去。七弟若是喜欢……呃,成熟的,皇兄给你介绍京畿贵女认识,早日忘了她罢。」 五公主属实没想到,七弟这样一个沉稳持重的人,品味却如此奇特,对方莫不是个骗子,专骗殷无秽这种鲜嫩专情、缺乏经验的少年。 「罢了,和旁人说是说不明白的,我自己想办法罢。」殷无秽有些后悔和五皇兄谈论这个话题了。 五公主察觉到,也不好直说弟弟耽于情爱,太恋爱脑,只能先转圜着来,探出那人是谁,再对症下药,「既如此,七弟有分寸便好。」 「对了,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殷无秽有些赧然地道:「还在我单恋他的阶段,他不知情。」 五公主额角冒出几条黑线,愈发觉得不靠谱了,不过为了得知那人身份,她还是压下无语,道:「那她对你如何?」 殷无秽一脸回味无穷,唇角上扬:「很好,十分宠爱。」 五公主:「具体的呢?」 殷无秽春心荡漾:「他很喜欢我做的糕点,我每次送的他都吃完了;我为他添衣布菜,他也从不拒绝;买来送他的衣服簪玉他都收下了。还有,他……」 五公主:「……」 越听越离谱,她原是担心容诀在暗中挟持七弟,将他制成傀儡皇帝好继续掌权。现在看来,更可怕的是弟弟的究极恋爱脑,七弟被人骗心骗财,深陷情网,还乐在其中浑然不觉。 她要直说弟弟是被人骗了吗? 「只是,他最近不怎么与我亲近了,我能感觉得到,他在和我保持距离,我甚至不知道原因。五皇兄,你见多识广,你说,我该怎么办?」殷无秽求知若渴,将乞求的目光放到了五公主身上。 大家都是断袖,他应当,有办法的吧。 五公主:「…………」 五公主没直接说对方将殷无秽骗到手后,准备将他甩了。按了按额角黑线,五公主勉强为他出主意:「呃,既然她有意保持距离,七弟不如——」就此算了吧。 「对,我应该弄清楚他与我保持距离的原因,再接再厉!试探清楚他的底线,再行图谋!多谢皇兄!」殷无秽豁然顿悟,一夹马腹策马离去。 准备回去再好好想想亲近容诀、和他相处如初的办法。 五公主面无表情微笑。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东厂督主的谋算放一放,弟弟的终身大事更为重要。她谋划一切,偏偏把这件事忘了,导致弟弟在情场入彀,陷进天坑。 她该怎么做,才能拯救弥足深陷耽于情爱的痴心弟弟? · 殷无秽和昭王走得愈发地近,甚至连两郊军营都来去自如,而大皇子对他的拉拢却迟迟无甚进展。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连五皇子都不是他的竞争对手,殷无秽,他算什么,大皇子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朝廷局势一边倒地利好于他,大皇子起先还担心昭王会心有不甘,密谋反扑,一直派人暗中盯梢。 直到昭王的拥趸官员屡谏屡败,屡败屡佛,最后终于死心,接受他们的主子是断袖,且不可能再有一争皇位之力的现实,老实安分下来,退出朝堂纷争。 他这才放下心,撤去耳目。 储君之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越是这种至关时刻,他越要不骄不躁。心里明白这个道理,然而面上还是压抑不住地春风得意,连胸膛都挺直了两分。 皇位已然唾手可得,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但这还不够,众人心里知道终究不如名正言顺。 他要的,是行太子册封之礼,掌玉玺大印。 只有得到这两样东西,他才能真正放心,安心等待即位。可此等大事不是礼部和内阁能擅自做主的,必须遵皇帝的首肯懿旨。 如今宫闱内廷皆由司礼监和东厂把控,大皇子眸光暗了暗。 东厂二档头被驱逐出厂,新人还未顶上,大档头身兼两职,自顾不暇,对养心殿的看顾做不到面面俱到。 这时,是养心殿值守最薄弱的时期。 他派人前往太医院走了一趟,细细问过一直为皇帝诊脉的太医,得知皇帝确实是正常昏迷,并非东厂督主从中作梗,大皇子转动着拇指扳指,神色深凝。 倏然,他抬起头问太医:「可有让父皇尽早醒来的法子?」 太医欲言又止:「……有是有的,只是陛下龙体欠安,若强行催醒,只怕极其损耗寿数。」 「能醒就行,醒来再将养就是。你下去准备吧,越快越好。」 「是。」太医不敢多言,如今这宫里是什么情况他俱知道。为谁效忠,奉谁为君他自是清楚不过,因此领了命令便密而不发地下去准备了。 五日后,太医调配了最好的药材,失败了数次,终于提炼出可令人从昏迷中醒来的丹药。此药可令人短暂恢復精神,荣光焕发,却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对此,大皇子不置可否,他只要结果。 大皇子以侍奉之名,进入养心殿屏退一干服侍下人,亲手将丹药餵进皇帝口中,并餵他喝了一些热汤,耐心静候皇帝反应。 第94页 养心殿中红烛垂泪,哔哔剥剥地燃尽了大半支。皇帝眼皮轻动,大皇子坐在床侧登时注意力集中,屏息等待。 又是半晌,皇帝缓缓睁开了混沌涣散的双眼。 第49章 容诀得知皇帝醒来的消息时并没有太过意外,他甚至堪称平静地去见了那个一言九鼎曾欲诛杀他的皇帝。 时间如流水,世事轮流转。曾位于下位者身份的容诀如今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占尽上风。养心殿内外,乃至整个皇城宫阙,毫不夸大地说,尽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 皇帝要杀他,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容诀负手走至养心殿时,殿中已齐聚了好几人。 他抬眸瞥去,见是大皇子,五公主,殷无秽以及皇帝的心腹太监田顺,所有人整齐划一朝他望来,仿佛都在等他一人。 容诀不疾不徐,向皇帝行了一礼。 他的礼数从来都挑不出错处,只是不等皇帝宣平身,他便自己站直了身体,目光毫不避讳地朝靠坐龙榻的皇帝乜去。 但见皇帝精神矍铄,丝毫不像病入膏肓的病人。再看几位皇子站位,大皇子距离皇帝最近,几乎紧挨龙床,是以皇帝醒来都是他的功劳了。 五公主离大皇子足有三步之距,不远不近,可以看出她和大皇子之间的关系以及遵从皇帝的命令。 皇帝神色不错,表情却不虞。当是听说了「五皇子断袖之癖」一事,被气着了,却又无可奈何。 殷无秽站在最后。 容诀进来,站到殷无秽身边,贴近内室的边缘之处。他倒不是故意和殷无秽并肩而立,纯粹是不愿面见皇帝,恰巧选择了这里。 两人余光微触,几乎一触即分。 皇帝只提了一句太子薨逝,并没有过多感慨,可他人瞧着却沧桑了许多,头髮花白了大半,面颊松松垮垮,尽显颓败之气。 容诀面无波澜地听他或是陈慨,或是缅怀。皇帝身体亏空地厉害,并没有感慨太久,便支撑不住地进入正题。 「孤昏迷之际,辛苦你们了。老大将事情和孤说了,你们都很不错,尤其是,七皇子。」 皇帝本想喊地再亲近些,奈何他和殷无秽实在不亲,那句小七停顿了一下,到底没喊出来,只喊了中规中矩的七皇子。 一言甫毕,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被他忽视多年的儿子一眼,殷无秽却并没有看他。 于殷无秽来说,皇帝不过是个陌生人,掌权者,父皇的代称。 没有任何意义。 皇帝见状,转而数落起五公主:「小五,你怎么回事?!皇室之中从没有出过这种毛病的,太医都好好检查了吗?简直胡闹!回去调养了再看看,不可妄论!」 说罢,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大皇子立即替他拍背安抚,极尽妥帖之能事,皇帝面色稍霁,五公主顺他的意应下,皇帝长舒了一口气,他重又看向殷无秽。 其他几位皇子皆是他看着长大的,就算是远在西疆的小五,也不例外。 唯独殷无秽。他从前一直忽略了这个儿子,若不是当时难民暴动,礼部尚书宋融向他举荐,他几乎忘记对方的存在。 如今父子再见,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实在无从开口。 大皇子看出皇帝眼里的纠结,主动为殷无秽求取恩典:「父皇,七弟今岁也不小了,甚至在朝中也能独当一面。按照大周皇族惯例,理应出宫建府,再继续住在宫里,实不妥当,有损七弟的名声。」 殷无秽闻言,朝他望去,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大皇子说这话自然不是针对他,他是真的在送他一个顺水人情。顺便,将他支出宫去,好彻底将他边缘化。 这对于无权无势的殷无秽来说,其实算是好事。 然而,五公主不满地觑了大皇子一眼,等着皇帝发言。 皇帝神色踟蹰,末了回绝道:「都住了这么些时候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等过了年关再说。何况,住在宫里处理朝政也方便,这个时候也不好兴师动众地兴建府邸。七皇子,你自己说呢?」 殷无秽道:「儿臣尽听父皇安排。」 皇帝满意了,一锤定音:「那就这样。你还住在宫里,一切职务照旧。」 没人再反驳,大皇子眼神暗了暗。 他倒不是担心殷无秽与他争位,只是,皇帝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将七弟留在宫中,让五弟就医调养,就是不提立他为储一事。 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这么固执。 大皇子心有微词地理了理衣襟袖口,压下眼底晦暗神色。 几位皇子的事情交代完毕,基本无甚变化,却因为皇帝的口谕短暂地形成了制衡之势。大皇子期待的结果也没有发生,他率先离开养心殿,其余皇子陆续离开。 容诀被皇帝留在了最后。 还是他站,皇帝靠坐,田顺在不远处窥伺于他的紧张格局。 容诀实在提不起兴致应付,他二人早已撕破脸面,皇帝想诛杀他为新帝铺路,容诀也一再打破皇帝为储君铺垫的道路,堪称水火不容。 「小诀,」皇帝粉饰太平地开口,仿佛他们曾经的龃龉都不復存在,「宫里发生的这些变化,还有太子之死,你就没什么想和孤说的吗?」 容诀垂下眼睫,水波不兴道:「咱家所做一切皆是照陛下吩咐,为了朝廷和大周国祚的安稳延续,从未有过僭越之举,还请陛下明鑑。」 第95页 皇帝看着他,容诀淡定垂睫,仍自岿然不动。 少顷后,皇帝轻笑:「孤自是相信你的。皇子夺嫡,朝臣倾扎,局势不可谓不兇险,也只有你有这个能力,平大周内乱,镇朝廷八方。孤的身子不中用,许多事情都要交给你们去办啊,莫要叫孤失望,去吧。」 容诀连必要的捧哏都欠奉,皇帝让他退下,他便直接告退。 至于皇帝如何想,都不重要了。 皇帝杀不了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此物尽其用让容诀继续制衡朝廷,乃至三子夺嫡,容诀为活命生存,自然会顺着台阶下。 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维繫的纽带,容诀心知肚明。有些事情,必须快刀斩乱麻,拖不得了。 容诀回到凌虚阁后,斜倚软榻,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对殷无秽的培养自是足够应付眼下的情况。只是,如今愈渐成长的殷无秽是否还一如当初,对他衷心不二,没有旁的心思,对此,容诀已经无法确定了。 纵然他现在和殷无秽和好如初,有那一晚的事在,他始终心存芥蒂。 殷无秽,到底想要做什么。 少年一旦不受约束,简直狂悖疯地可怕,容诀完全掌控不了他。 每每想到那事,容诀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彻底陷入左支右绌的绝境,皇帝甦醒,一旦最后的一微平衡也被打破,事情将再无转圜可能,容诀必须立下决断。 其实不论从哪个层面来看,殷无秽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抛却那一晚的事情,少年确实做的无可指摘,这是容诀下的最为成功的一步棋。 可同时反噬也最大。 殷无秽和当今皇帝不同,他有魄力,也有手段,现在足够听从他的话,可以后呢,他若控制不住了又当如何。 容诀对皇帝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对殷无秽却并不。殷无秽太了解他了,这少年一旦生出异心,他当真是半点反应时机也没有,反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堪称大逆不道! 容诀现在回想起来还一阵气血上涌,恨不得揍他一顿。这几日,他虽允了殷无秽对自己靠近,却不准他再随意贴抱自己,实在是不像话。 容诀唯恐自己引狼入室,且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他有些不大想用殷无秽。 但是,一来无同等价值的其他人可用,二来,殷无秽人已经到了。 门扉被推开的一瞬间,容诀就有所察觉。因为他的纵容,殷无秽甚至可以自由出入他的地盘,房门形如虚设。 容诀:「……」 殷无秽进门解下玄色鹤纹大氅,挂在容诀房间的衣架上。他动作熟练地挪走容诀的檀木小几,自己取而代之,往容诀身边一蹭一拱,直到贴近地不能再近,方才遗憾不舍地停下。 容诀往榻上一靠,支颐乜他:「殿下怎地过来了?」 殷无秽对他的敷衍毫无所觉,一反常态地忧心请教他,「……今日陛下所言,阿诀可知是何意?」 容诀眼睫一抬,觑向他道:「殿下自己以为呢?」 殷无秽面色踟蹰,旋即也不确定起来,「陛下是让我年后再出宫建府的意思么,可是,大皇兄恐不会见到这个结果,或许会让我尽早离宫,若是这样——」 容诀眼眸顿时全睁,坐直身体,压紧眉梢:「殿下的意思是,想要全身而退出宫?」 殷无秽摇头:「不是。事到如今,我如何还能置身事外。」 他言毕,眉宇之间显出一抹无可奈何的苦闷,虽然稍纵即逝,容诀还是注意到了。 「殿下这是,怕了?」容诀后知后觉地踅摸到了一点殷无秽的真实情绪。 「我也不知道,这么久了,经歷了许多大事,时常还会觉得不知所措,不知前路如何,那个巅峰位置更是想都不敢肖想,像做梦一样。甚至会陷入怀疑,是不是自己才是假的,我从始至终都是那个住在冷宫里饱受欺凌,没人疼没人爱,从未遇见过阿诀的七皇子。」 少年脸上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阴郁沉凝。 容诀见之触目惊心。 殷无秽表现出来的从来都是乐观积极的一面,他未曾想到,这少年心里竟会如此颓丧。 不过也不难理解,殷无秽自小缺乏关爱,生存都艰难,养成了一副极其敏感、轻易满足的性子。 容诀从前以为他对少年足够照拂了,不想还是不够面面俱到,少年的敏感心事许多都深藏心底,这恐怕才是殷无秽的真实想法。 是他忽略了。 容诀心里有些自责,难怪殷无秽中药之后性子和平时截然不同。 少年心里压抑了这样深的情绪,只他一个人可以倾诉,好不容易暴露出些许端倪,却被他狠心推开。少年如今更是连个纾解心情的人都没有,若不是他察觉,这少年还不知道要这样到何时。 容诀想着,手比脑快,已经主动拥住了殷无秽,安慰他道:「殿下切勿妄自菲薄,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要怕,殿下已经做的很好了。」 「真的吗,可我什么也帮不到阿诀,我真的,不管怎么努力好像都不对,总是很笨地做错事,连阿诀都不愿理我了,我是不是只会给人带来麻烦……」殷无秽抱紧他,头埋在容诀颈侧,声音哽涩。 「没有,咱家从没有不理殿下。」 「有的,前几日你就很冷淡。」 容诀:「……」 第96页 这件事是过不去了么。再说,分明是殷无秽胆大包天先轻薄于他! 算了,他还计较这些作甚。容诀平復情绪,耐心哄着少年:「再没有下次了。」 「嗯。」殷无秽鼻音浓重。 容诀轻拍他,「好了,殿下不要担心,你做的很好,比其他皇子都要好。大皇子也没甚好怕的,一切都有咱家在。」 「嗯。」殷无秽抱紧他,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容诀由着少年抱紧,一下下拍抚他的嵴背。 因为角度原因,容诀只能看到少年伤心到拱起的嵴背,并没有看见他眼中闪烁的一抹得逞的,狡黠的精光。 殷无秽以退为进,心满意足地抱住心心念念,最近却不肯让他近身的爱人,依恋地蹭着他,将人又往自己怀里抱紧了些,容诀非但不拒绝,反而主动送上前来。 殷无秽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暖香,悄然勾唇。 担心自是没有的,犹豫就更加不可能了。 从那个夜色如墨,他将自己的一切全权交託给容诀处理开始,就不会再有诸如后悔,惧怕,犹豫之类的情绪,一切尽听他的安排。 如果他是容诀达成所愿的重要一环,那他是否也能反之,利用这不可或缺的一环让容诀奔赴他而来。 第50章 殷无秽着实是个为了情爱突飞勐进的一个人,少年用最快的速度针砭利弊,并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愿意改变容诀,从而改变了自己,把自己打磨成最适配兼容的模样来和容诀相与。 从而再次拥住心爱的人,和他亲密无间。 这样一来,不管容诀之前疏远他的原因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以后的容诀不会再为此和他保持距离。 只要他一生出这个苗头,殷无秽就能立刻以最敏锐的直觉发现,重又调整自己,让容诀甘之如饴地接纳自己。 堪称无懈可击。 少年再也不用惴惴不安地担心容诀远离、不要自己了。 他白日斡旋官场,纵横捭阖,不断加深与之前拉拢的官员之间联繫纽带。人情也好,利益也罢,总之可用就行,这方面的势头始终稳步趋好发展。 除此之外,之前五皇兄为他牵的两郊军营的线最近也可以运作起来。 皇帝醒来,此值皇位之争的关键时期,宫里禁军、羽林卫集体出动,加强了数倍巡逻军力。唯恐宫闱生变,两郊大营的兵也可以一併徵调重用,从外守卫皇城,殷无秽藉机为他们争取了诸多机会和福祉。 此举合情合理,合乎时宜,一切都进展地十分顺利。 晚间时候,殷无秽卸去一天的政务和疲乏,避开宫中耳目悄无声息潜入凌虚阁。他自己居住的东六所日渐备受冷落,除了就寝再无作用。 容诀对殷无秽的驾轻就熟已然麻木。 起初还颇有微词,认为其不合规矩,但在殷无秽黯然神伤的垂眸下被迫咽回。 反正,少年动作利落干净,从未教人察觉,就算不幸真被人看见了,也有东厂为其扫除后患。殷无秽来他这里,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这恐怕也是少年如此肆无忌惮的原因,容诀后知后觉地踅摸出来,一眯眼睛。 不过为时已晚,殷无秽来都来了。 此刻正鸠占鹊巢地坐在他的饭桌上,用着他的碗箸,盛了一碗浓郁喷香的羊肉汤,热情地招唿他快点来用晚膳。 比他这个主人还像主人。 容诀抿了下唇,面无表情坐过去。 殷无秽将汤盛好放到他面前,连里头炖得软烂入味的羊肉都被剔了骨头,融在汤里,鲜美暖胃,最适合这种隆冬料峭的时节食用。 容诀也最爱这一口,一口热汤下去,浑身都暖和熨帖了。 殷无秽十分懂他,为他布的菜,盛的汤,一切都恰到好处。 容诀要数落他的话默默歇了心思。 最后,每日例行地关心一下少年心理健康问题,「今日在朝堂如何?」 殷无秽眼睫一垂:「都好。」 「头抬起来,看着咱家的眼睛再说。」容诀放下调羹,连汤都不喝了,眉梢压紧,一瞬不瞬盯着他。 殷无秽拿筷子的手紧了一下,旋即听话照做,朝容诀莞尔一笑:「真没有什么问题。虽然父皇醒来肯定了我的职位,但官场之上——」 殷无秽顿了片刻,方才笑道:「阿诀你知道的,他们惯会看碟下菜,我没有家族倚恃,自是会比旁人艰难些。不过总归结果万事大吉,阿诀不要担心,我可以做好,一定不辜负阿诀的期望。」 少年说完,看向他的眸光亮了亮,颇有些求夸奖的意味。 容诀心一软。从前他只知道殷无秽将他布置的政务办得妥帖,却不知晓少年办事的过程如此艰难。 他也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东厂督主的位置,自然明白其中辛苦。 皇帝的骤然昏迷致使殷无秽被迫赶鸭子上架,一日恨不得掰成几份来用,夜以继日焚膏继晷。 少年脸颊都消瘦了,显出稜角分明深邃如刻的五官。 容诀主动为少年布菜,像殷无秽每一次为他所做的那样,「殿下辛苦了。再坚持坚持,柳暗花明的那一日不远了。」 「嗯。」殷无秽很听他话。 容诀心里又是一软,开始思忖要不要在暗中助殷无秽一臂之力,不过旋即又断了这个念头。凡事行过必留痕迹,东厂若是出手,必定会给殷无秽埋下更大的隐患,他现在辛苦些,日后就好了。 第97页 风险不可留。 没有物质方面的帮助,精神层面可就不能再吝啬了。 容诀一想,心里微哽。 他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殷无秽现在这样辛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他,不然凭藉殷无秽的能力,当个闲散王爷不比现在舒适。容诀如是想到,那么抚慰殷无秽的精神层面还不能少了。 他逐渐头疼,毕竟平日殷无秽就从他这里索要拥抱,光是这个恐怕满足不了少年。 况且,被殷无秽抱一下他又没损失,对少年来说却是莫大的精神安慰。 容诀犹豫,殷无秽一弯眼睫善解人意地:「你看吧,我本就不欲多说,说了还要阿诀一起苦恼。阿诀别再想了,要是真心疼我,就多抱我一会好了,我还想要一盒阿诀用的薰香,拿回东六所也点上。」 容诀颔首:「这有什么,都应你。」 殷无秽闻言,眉眼愈发弯了。 饭毕,席面由小豆子收拾。 容诀神色慵懒,天冷的他懒得动弹。殷无秽见状,直接将人抱去软榻上坐着泡脚,为他置好木桶,搭上罩巾盖住氤氲热气。 容诀惬意地揣手倚榻,眯眼享受。 被殷无秽抱了太多次,渡过最初的不适应期后,其实没多大感觉了,反而愈渐习惯。只不过,在殷无秽日復一日地贴上来抱他时容诀还是察觉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他睁开迷惘的眼,刚要思考,殷无秽就凑上前来絮絮地和他说着话,容诀听着听着不由自主走了神。 等他重新反应过来时,是殷无秽将他抱紧到喘不上气,热地慌。 容诀伸手推他,殷无秽适时松手,转而去拿干燥的棉巾,将他的脚从温水中取出,妥帖擦干,再穿好保暖的绒袜。因为练武而留下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过无人窥过的细腻脚心乃至脚踝时,容诀忍不住身体一颤。 他脚趾一缩,往里蜷了蜷,斥道:「够了。」 他早就跟殷无秽说过,叫他不要再做这些事。 少年却不听,坚持用这种方式回报于他,一意孤行,容诀说什么都不管用。 他再要说,少年的眼眶登时变红,眼中水雾说来就来,容诀简直束手无策,不得不由着他去。 旁的都好说,他已经适应了殷无秽的怀抱。可每每肌肤相触,容诀都忍不住颤缩。 那晚殷无秽狂悖疯执的一幕幕扑面而来,容诀仿佛回到了那个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少年予取予求的夜晚。 殷无秽看出了他的牴触,并不再碰他。 容诀自己趿着棉拖回到榻上,最后容许少年替自己将被褥掖好,吹灭蜡烛,方才转身离去。 殷无秽离去的时候拿了一盒容诀惯常熏的香,这样,他晚上休憩的时候鼻尖也是这个味道了,少年珍惜地将香收好,消失在月色溶溶的宫阙之中。 这厢的殷无秽和容诀在内日渐如胶似漆,在外不忘运筹帷幄整个朝廷动向。因为容诀的悉心教导,殷无秽自身卓越的政治能力,皇帝的明面首肯,殷无秽已经积蓄了足够深的势力立足朝堂。 当然,在容诀面前他不能太坦诚,需要换个说法。否则,容诀就不会这样心疼,主动贴近于他了。 对容诀这样位高权重的上位者,他只能以退为进,徐徐图谋。 容诀不是看不穿他的心思,却乐得纵容,殷无秽恰巧抓住了这一丝漏下的机会。 顺杆而上,抱得佳人归。 而另一厢的五公主因为殷无秽和容诀重修于好,又恢復成了那个端肃稳重的七殿下而忧心忡忡。 五公主眼睁睁看着弟弟情绪跌宕起伏,又是欣慰,又是担心。她痴心的弟弟被骗入彀,又堕情网,五公主屡次探查而不得,最后无疾而终。 殷无秽瞒得紧,她也管不了弟弟太多。 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赶着处理。 临近年关,表妹多次邀她出门去逛花灯会和表演节,五公主先是坚定不移地推拒一番;表妹再约,她再拒;再约,五公主终于抵挡不住夜市的诱惑,恰逢皇帝命她检查调养身体,军务又逐渐放手交给殷无秽锻鍊,便顺理成章地出去游玩。 反正,弟弟都已经入彀了,那再撑一段时间,待她兴尽而归,再回来继续看顾七弟的终身大事! 五公主如此决定。 三位皇子之中,从头至尾都只有大皇子一人在勤勤恳恳专心致志地夺嫡争位。 他心急如焚殚精竭虑,之前的傲然自得与日俱减。皇帝即将龙驭上宾,却一再拖延不肯立储,时间一长,难免人心浮动。 他等地实在焦灼,又命太医在给皇帝炼制的丹药中加了一味紫幽草,藉以扰乱皇帝心智,好听取谏言。 既然皇帝不肯主动,就休要怪他自行争取。 大皇子折戟了一个大内,现在手上缺乏可用的京军,他将目光转投到了皇帝的直属禁军身上。这是皇帝当之无愧的一把利刃,如若能为他所用,披荆斩棘不在话下。 大皇子心中有了主意。 他开始频繁出入养心殿,亲自照料皇帝日常起居,一是为方便看顾皇帝的身体状况,二是对外营造出一种皇帝重用他,有传位于他的态度。文武百官那边他不必担心,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都笼络妥帖了。 大皇子汲汲营营,成功与禁军总领交好关系。 而这一切,尽数由东厂属下汇报进容诀耳里。容诀在司礼监当值,闻言一抬眼睫,手中硃砂笔利落批红在内阁呈递来的奏摺之上。 第98页 「知道了。」 第51章 皇帝醒来的这几日精神每况愈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起初他以为自己病情好转,妄想下地走动,不想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爬都爬不起来,最后还是靠田顺搀扶上榻的;再之后,他的咳嗽復发,胸腔中时常有股挥之不去的闷窒感;现在连头都开始晕晕乎乎地钝痛了。 皇帝也担心自己这副身子不中用,储君未立,大周将倾。 倒不是他不愿意立老大,实在是大皇子颠覆了他过往的看法。老大从前一直躲避锋芒为人温谦,他不过陷入昏迷,再醒来太子就没了,小五也被传有断袖之癖,小七无权无势,老大异军突起。 这样敏感的时期,叫他怎么能不多想。 皇帝痛心疾首,但人死不能復生。或许,老大真的有这么能力治理好整个大周朝,若是这样,他也无不可。 皇帝决意立大皇子为储。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要解决另一件心腹大患。 即诛杀东厂督主,容诀。 这是他在昏迷之前就打算做的事,奈何身体不支,养狼成患,没有做成。醒来后再想杀他,东厂已经彻底权倾朝野,他的儿子们又倾扎不休,这时候既动不了手,又恐引起朝廷动盪。 他只能暂且忍下,继续用容诀制衡朝堂。 现在形势变了,一旦立储,大周有了主心骨,朝臣有了所向,就不怕权利落入宦官之手,大周倾颓,反而可以利用诛宦之名,统一民心。 这是他身为皇帝,身为君父,必须要做、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容诀接到皇帝召见的口谕时并没有太多意外,他神色淡然,跟随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只身前往养心殿。 他倒要看看,都到了最后一步穷途末路的境地,皇帝还有什么招数好使。 到达养心殿,田顺屏退一众下人,只放容诀一人进入。容诀举步穿过前堂,绕过屏风,来到皇帝休养的内室。 「你来了,督主。」皇帝见到他,面色憔悴地淡淡微笑。 「陛下。」容诀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他当然不是在担心皇帝,只是被屋内浓重的中药味给熏着了,有些嫌恶。再看到皇帝满脸故作的笑容,厌恶愈甚。 「东厂督主,自你年少入宫开始,这二十多年来不断擢升,短短数年就坐上这个别人穷其一生也难以攀登的高位。孤对你,没什么好指摘的吧。」皇帝平躺在龙床上,有些怅然地望着帐顶。 「是啊。」容诀莞尔。 上前一步步走近皇帝,话锋却平静一转:「陛下对咱家,当然无可指摘。从发现咱家治人的资质开始,悉心培养咱家,送咱家入朝堂,将君臣之间的矛盾成功转嫁成宦官与百官之间的矛盾。日復一日处心积虑,陛下这皇帝当的,便是载入史册,也是人人称颂的一代明君。」 「谁会指摘?谁又知情?」 「你!你怎能如此说!」皇帝扭头,光火看他,唿吸却还是平稳的,「孤对你难道还不够好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没有孤,你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竟如此没有感恩之心!当真是个白眼狼!」 容诀不怒反笑:「这么说,咱家倒要感谢陛下了。」 皇帝闻言,气息微顺。 「感谢陛下的知遇之恩,予咱家锦衣珍馐,楼宇高殿,还有这至高无上的权利,藉以给陛下的无能当遮羞布,为陛下的愚蠢背负骂名,深陷政治囹圄而不可脱身,无怨无悔衷心不二。这便是陛下想要的知恩图报吗?」 「那属实怪咱家没有陛下这么宽广的心胸了,做不到。」 「你——」皇帝气急。 「陛下,还没完呢。陛下真的计算过是咱家带给陛下的回报效益多,还是陛下给予咱家的东西多吗?」容诀神色淡淡地微笑,他并不在意。 却深深刺痛了皇帝,戳穿了他的虚伪。 皇帝的唿吸开始紧蹙。之前都是装的,现在是真的大为光火。 而容诀从始至终都神色不变地淡然乜他,看他自导自演,明明是一国之君,却活成了这般没有风度的模样。 权欲,帝王,当真可以将一个人改变的彻底。 容诀原以为皇帝是要做什么,没想到还是这没用的陈情,他顿时只觉索然无味,转身欲走。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猝然传来一声暴喝:「奸宦竖阉!胆敢如此大逆不道污衊陛下,受死!!」 匕首出鞘,向前刺出的破风声遽然而来。 容诀头也不回地及时往右一闪,躲过匕首的一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田顺握着匕首,袭击他的手腕。 田顺被擒住手腕,一击不中,就着这个姿势再次攻击,匕尖朝容诀乱刺一通,容诀身体向后躲闪。 田顺这老东西,跟着病病歪歪的皇帝,没想到力气不小,容诀险些抓不住他,不住后躲,避开他疯狗一样的无差别攻击。 有他这一通发癫,容诀哪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皇帝平庸无能惯了,这一招用的属实出人意料。有他方才说的那一番言辞,这是要将容诀只手遮天的奸宦名声坐实,引得大周上下义愤填膺,一同声讨征伐他。 而此时的容诀被田顺纠缠地脱不开身求救,东厂番役又被暂时调离开养心殿,周围都是大皇子的人,远水救不了近火。 算盘打地不错,容诀一朝不慎,陷入左支右绌的险境。 第99页 田顺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容诀被他掣肘地抽不开手,当真没有一点逃脱的余地。他眼神四下一扫,往靠近皇帝的烛台方向躲,在田顺再次一匕朝他面门攻来时,容诀眼都不眨地用力推开他,反身将他一按。 烛台被撞倒,燃烧的蜡烛咕噜滚落,烧着了毛毯,火焰顿时沖天而起。 田顺果然顾不上他,率先赶去救驾。就在容诀快步走到门口时,养心殿的下人也出来一起阻他,皇帝这是铁了心要坐实他的宦官恶名了。 容诀眼睫一压。 旋即在这电光火石千钧一髮之际,一路将养心殿内烛台全部挥落,殿内诸如纱布等可燃烧的材料遍地,很快,养心殿内就腾起烈焰,浓烟滚滚。 殿内下人没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大场面,生怕皇帝那病入膏肓的身体支撑不住,届时出了什么闪失怪罪到他们头上,他们就是有九条命也经不住造的,哪里还敢再挡容诀,忙一闹而散跑出去求援了。 与此同时,殷无秽正疾步往养心殿赶来。 他今日早早地处理完政事,前往司礼监寻找容诀交接,顺便等他一起下值共进晚膳。却被司礼监的太监告知,容诀去了养心殿,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殷无秽等了一会实在坐不住,他心里不由地担心起来,干脆也举步前往养心殿,以侍奉皇帝为名。 还没到达,就看见养心殿方向升起沖天的浓烟,少年瞳孔一缩,紧张地直接用轻功赶过去。 幸好,彼时的养心殿乱成一团,并没有人注意到殷无秽前来。 却说容诀用烛火摆脱了危机,自己也深陷熊熊烈焰之中,门口被火舌快速舔舐,他无法逃脱出去。不过,容诀并不担心,有田顺的积极救火,内室烧的不算严重,撑到援兵灭火不成问题。 容诀干脆坐下耐心等待。 田顺恨恨瞪他,简直要被气死,又怕皇帝吸入了浓烟加重病情,赶忙到处扑火。即便如此,火势还是不断蔓延,容诀也不能坐以待毙了,他起身一起帮忙灭火。 养心殿内室的木置架上还搭着皇帝的双龙腾云睡袍,火焰一燎,睡袍顷刻间被烧得捲起,带动木架直直往前倾倒,往容诀所站方向砸来。 殷无秽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少年瞳孔瞬间担心地紧缩到了极致—— 他几乎想也不想地纵身过来。 皇帝注意到这边动静,艰难地咳嗽扭头,只见自己的七儿子忧心如焚地赶来救驾。 老皇帝常年古井无波的一颗心在此时克制不住地泛起涟漪,心里懊悔过往太过忽略这个孩子,等殷无秽救驾之后必要好好赏他,为他安排个好前程,过去少了他的都尽数弥补回来。 田顺也感动地看着殷无秽,脱口而出:「七殿下!」 殷无秽置若罔闻,在声音落下的一剎那,他终于抱住险些被烧到头髮丝的容诀,将人抢入怀里急遽后退,距离火焰足足有两丈远。 少年心脏狂跳,生怕容诀哪里受了伤,便是被烧掉一根头髮丝他也会心疼死的。他小心翼翼松开容诀,拇指将他鬓髮轻柔抚向耳后,细心蹭去他脸上灰尘,后怕紧张地问:「阿诀有没有事?伤到哪里没有?」 容诀察觉到两抹尖刻的视线,却并不在意。 他抬起头,专注看着少年,唇角一弯:「咱家没事,这里火焰好大,殿下,我们先离开,等会有人进来看到就不好了。」 殷无秽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这地方不安全,又晦气,他一分一毫都不想让容诀多待。闻言直接揽住容诀腰身,凭藉轻功轻而易举避开火焰离开。 在离开之前,容诀如愿以偿地看到了皇帝惊怒交加到失声的表情。 他勾起嫣红的唇瓣,主动攀住殷无秽劲腰,侧首朝皇帝浅浅莞尔,在皇帝恨不得吃人的目光中被殷无秽呵护带离。 皇帝:「??!!」 儿子!那是他的儿子!他的皇子!!什么时候被这奸宦蛊惑了心智的?!!皇帝简直恨地想要生啖了容诀。 田顺也看地一愣一愣,嘴巴惊呆张得老大。 原以为七殿下是来护驾的,不想,竟是来救根本没有任何危险的东厂督主的!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他们两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暗度陈仓的,手眼通天到连皇帝都瞒得密不透风! 还是不对,都这个时候了他还管那两人作甚,当务之急是皇帝的安危!田顺赶忙一收心思去看顾皇帝。 这君仆两一愣神的功夫,皇帝被气得气血翻涌,不慎呛进去一口浓烟,嗓子顿时剧痛地难以发声。他再想说话,已经说不出了。 皇帝直接被气哑了。 任凭田顺焦急地一遍遍唿唤陛下,他也无法给出一点回应,只能干瞪着眼,在心里恨恨将容诀一片片凌迟。 第52章 容诀被殷无秽带离养心殿后,回首望向兵荒马乱的养心殿,心里遽然生出一种危机来临的紧迫感。皇帝对他出手,意味着最后一丝平衡也被打破,那只能说明,皇帝已经有嘱意的储君人选了。 他在为储君开道,肃清容诀这个最后的、权倾朝野的宦官。 那么,是哪位皇子?诏书立否? 答案毋庸置疑。容诀心里蓦地一沉,他看向此时此刻一颗心全在自己身上,单纯无邪的殷无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少年恐怕还不知道将会面临怎样可怕的政权更迭。 第100页 殷无秽学习朝政的知识当中从未包括发动政变,武装夺取皇位。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选择这条九死一生的路。 可惜,生死面前没有如果。 这天晚上,容诀耐心地陪着殷无秽用晚膳,为他布喜欢的菜,看着少年吃饭。少年的胃口一向都很好,和他在一起吃饭,容诀心情都好了起来。 「今天的事,殿下怎么看?」容诀照常考教他政治问题。 「皇帝愚不可及,阿诀不必为了这种事煞费心力。」殷无秽皱眉,神色之中是止不住的心疼,「以后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了。」 容诀莞尔:「嗯。咱家自是相信殿下的。」 殷无秽闻言,心里有些开心,却也止不住的忧心。 阿诀和皇帝彻底撕破脸面,甚至弄了这么一场大火,这件事不可能善了,而他自然也不可能放任容诀出事。能让皇帝这么亟不可待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这宫里,只怕是要变天了。 殷无秽心里愈渐凝重,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陪容诀用完晚膳,泡过脚后看着他入睡,吹灭了房内蜡烛,殷无秽方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确认他走后,容诀重又坐起身,将直裾比甲罩袍一件件穿戴妥帖,又系了一件通体玄黑的大氅,将大氅兜帽戴上压低,只留一截白皙俊秀的下颌。 容诀命小豆子安排了一辆其貌不扬、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轿,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冬夜,前往东侧门方向去和五公主会晤。 皇帝天崩地裂之时,就是巅峰龙椅易主之日。 容诀需要五公主手头的兵。 宫内他做主,宫外五公主接应,这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计划。只是被迫提前,甚至为了应对突发状况,他不得不手段铁腕踢除一些挡路的绊脚石。 到时候,殷无秽是否能够接受他的所作所为都尚未可知。 但是,形势紧急,顾不了这么多了。 容诀见到刚从夜市急匆匆赶来的五公主,没有废话,言简意赅直入主题,将宫里的情形和需要五公主接应的事项交代清楚。 五公主听着他颐指气使的态度十分不爽,奈何现在两人同一战线,只要容诀提出的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不滥用权利肆意杀人,五公主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那就这样。公主记得小心行事,按计划执行。」容诀交代完事,欲要离开。 「等等。」五公主急忙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容诀顿步,眼睫压紧偏首望她。 「你做这些事,怎么就能确保七弟登位?你暗中有和他过联繫吗,还是,你已经对他做了什么?」这是五公主最担心的问题。 她也想登基的人是殷无秽,但是如何让他主动坐上那个位置,愿意为了大周朝廷付出,为了谋身谋国行动,这一切都是难点。 她怕殷无秽难以接受,甚至抗拒产生反效果。 那就和她一开始的打算背道而驰了。 届时场面难以收拾,她,殷无秽,还有东厂督主一个都跑不掉。他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就不劳五公主操心了,咱家自有办法,绝不会做伤害七殿下的事。」回答了这个问题,容诀再不逗留,转回头走入重重宫阙,消失在五公主满是忧虑的眼底。 容诀走了,五公主也没有留下的必要,她从皇宫东门回去昭王府。 行至半路,又收到了殷无秽传讯她的信隼。 打开信纸内容,五公主额角一跳,殷无秽约她在皇宫东门相见,有要事相商,请她速速前来。 五公主被迫折返回去。 她有些惆怅地抬头望天,只觉今晚是没觉睡了,应付完心机深沉的东厂督主,还有自家耽于情爱的弟弟,再回去时想想如何接应宫内的部署,天也就亮了。 想是这么想,不过五公主还是毫不犹豫转身回去见殷无秽。 五公主原先还担心她极力推举殷无秽上位弟弟会不愿意,没想到殷无秽竟然主动找她洽谈西疆军布局问题,其意是,如果宫内发生了什么重大危险的变故,请求她及时派兵支援。 五公主喜出望外,一口答应。 弟弟有这种未雨绸缪的觉悟就好,这说明他不是完全没有夺位的可能。只要殷无秽不抗拒,到时皇位青黄不接,殷无秽自然而然地会顺应天时,也就不会发生她先前担忧的那些问题了。 五公主心头重重松了一口气。 不过,七弟怎么突然有了这么进步的思想。殷无秽从前一直是淡泊名利疏离无争的一个人,就算哪天自家弟弟无欲无求超脱凡世了五公主也不会觉得奇怪。 现在竟然反应这么大,再联想弟弟前段时间堕入情网的现实,五公主大吃一惊,一把拉住殷无秽手腕。 面色郑重道:「七弟,你做这些,该不会是为了你那个心上人吧?」 殷无秽想了想,点头。 五皇兄这样说的话,也没有错。他原本是想带容诀安稳离宫,但如果容诀出不去,那他也留下来陪他护他。如果想要容诀安然无恙只有坐上那个位置这一条路的话,殷无秽在所不惜。 现在情况有变,依殷无秽对容诀的理解,他必然有所行动,且不可能告诉自己。 殷无秽必须在这之前充分安排好保护他的后路。 希望,关键时刻能救他一命。否则,东厂和熹王势力硬碰硬,他不可能全身而退,一旦超出宫内势力,容诀很有可能会落于下风。殷无秽越是深入了解容诀,越是知道这其中的利益厉害,他不会容许这种未知的隐患存在。 第101页 但他现在也不能告诉五皇兄容诀的身份,不然,五皇兄别说帮忙了,怕是倒戈误解容诀都说不准。 一切,都只能等到了那个时候再说。 要是用不上最好。 五公主闻言手掌拍在额头上,她简直无语凝噎。她还以为七弟是忽然想通决心干一番大事了,结果还是为了那个骗子心上人。 五公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她声调震颤:「……七弟,你喜欢的,该不会是后宫哪个妃嫔吧?」 殷无秽比她还要惊讶,「怎么可能?五皇兄莫要乱猜。」 五公主吓了一大跳,盯准了弟弟口型,生怕他回答是,幸亏,不是她想的那个最糟糕的答案。 五公主心情突上突下的,又仔细叮嘱了弟弟绝不能随意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就算是自己的爱人,也不能把底子全给透光了。不然,指不定怎么被人榨干呢,她弟弟这么痴情,也忒好骗了。 殷无秽一一应下,保证为了大局考虑,五公主这才勉强放心。 两人谈完事情,殷无秽回宫,五公主回去她的昭王府。 时间果然和她预计的差不多,冬季这么漫长的夜晚,被容诀和殷无秽两人一通折腾,要不了多久都快到该起床上朝的时间了。 五公主哭笑不得,他们两人,阴差阳错地竟然想到了一处。容诀的安排正是殷无秽的打算,该说不说,他们是有点缘分的。 五公主始终没有想通,容诀究竟是怎么和七弟联繫的。 不过都不重要了,结果至上。 至于七弟所谓的心上人,五公主一想,还是不告诉容诀了,免得心狠手辣的东厂督主提前将人控制,藉以要挟殷无秽。等到时候殷无秽打他个措手不及,五公主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地幸灾乐祸起来。 一个宦官,哪来那么大颐指气使的资本。 · 却说皇帝失声之后,身体也急遽恶化,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一应伺候皆由田顺手把手照料,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养心殿被焚烧之后,皇帝被紧急搬到距离养心殿最近的寿安殿。田顺一边看顾太医给皇帝治病,以防有人暗中捣鬼;一边又要命人整修养心殿,腾不出半点功夫来处理殷无秽和容诀暗度陈仓的事。 容诀只手遮天,他动不了;殷无秽和他一条心,田顺也动不了。 唯一能处理他们的皇帝已经瘫了。 田顺真是想想就一口老血哽在心头,七殿下怎能认贼作父,还对他如此亲密!这两人简直大逆不道!太放肆了!! 当然,不论他如何气急败坏都影响不到事件中心的两个人。 田顺回过神来一想,也知道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七皇子搭上那个目无尊上的东西,万一被他蛊惑,成为容诀的手中刃,大周的江山岂不是要改姓容。 田顺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越想越是恐慌,以容诀的权势和殷无秽的身份,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他不能坐以待毙,放任陛下的江山毁在这两人手上。 田顺步履匆匆地抢出宫殿。皇帝有意立大皇子为储的意思他是知道的,现在唯一能够制衡这两人的人怕是也只有大皇子了。 田顺必须将此事告知大皇子。 然而,他甫一跑出殿门,就被容诀属下,东厂大档头徐通凉迎面堵住了,对方笑意吟吟问:「田公公跑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啊?需不需要属下送您一程?」 田顺皮笑肉不笑:「不必,咱家处理点小事,不劳烦大档头大驾。」 徐通凉道:「多谢公公体恤。属下却是有些要事,非要公公跑这一趟不可了,公公请吧。」徐通凉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直接将他胳膊一架把人带走。 「放肆!谁给你们东厂的胆子!咱家可是陛下的总管太监!你们谁敢动!!」 徐通凉浑不在意一笑:「管你是谁的总管,大冬天的在井水里一泡,赵钱孙李都长一个样。何况,公公当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么?」 田顺闻言一愣,满面惊恐。 徐通凉见状满意了,笑道:「公公识相就好。」说罢,他将人带走。这个人就此消失在偌大的皇宫深处,无一人知晓他的踪迹。 唯一知晓容诀和殷无秽不正当关系的,又只剩下卧床不起的皇帝一人。 皇帝不知道田顺出去做什么了,但他转动着眼珠,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人回来。 口渴了没有人餵水,失禁也没有人帮忙洗换,皇帝很难受,用尽全身的气力奋力挣扎,发出动静。 终于,他手拽到床帐上的黄带子,咬牙往下一拉,黄带子扯动床头繫着的小铃铛,叮叮铛铛作响。 皇帝手指颤抖松开,等着人来。 很快,一串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传来,是守护在外的禁军总领闻声赶来:「陛下!」 皇帝转了转眼珠,看他,翕动着唇。 「陛下说什么?田顺公公不在吗?」 皇帝回答不了他。 禁军总领凑近了听:「陛下想说什么,臣在听。」 皇帝喉咙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呵」「呵」气音,禁军总领极有耐心地听着。 「七……七……储……」皇帝大张着唇,想说七皇子和东厂督主有不正当关系,他要立大皇子为储君。然而,他费劲全力发出这两句话的声,最后只有七和储说了出来,皇帝忧心如焚。 第102页 想要摇头,脖颈却不听使唤。 「陛下要立七皇子为储君?」禁军总领面沉如水地直起身体,凝视拼命想要摇头的皇帝。 皇帝瞳孔斜觑向他,急得眼白都有红血丝生出。 禁军总领却以为皇帝是铁了心要补偿七皇子,立他为储,登时看也不看皇帝了,转身拔步就往外沖。 他没有再次询问皇帝,得到皇帝确认,眉眼之间也不是得知立储消息的愉悦,这说明他不是在向殷无秽通风报信。事关立储,禁军总领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出去,不是主动退出皇位之争的五皇子,那就只能是,大皇子了。 皇帝想通,瞳孔一缩。 他本就想要传位于大皇子的,不想对方手眼通天,竟连他身边的禁军总领也贿赂买通了去,他身边的这些儿子,当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 老大觊觎君父之位,不臣之心;小五有断袖之癖,不堪大统;小七和宦官勾结,大逆不道;小十和小十一又太小了,完全不顶用。 皇帝简直欲哭无泪,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们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 大皇子得知皇帝要立七弟为储的时候整个人不可置信站了起来,「你确定这是陛下亲口所说?」 「是,属下亲耳听见。」禁军总领点头。 「这怎么可能!怎么能这样?!本王为大周殚精竭虑宵衣旰食父皇是看不见吗?怎会立七弟为储君?!如果立昭王还算是情有可原,立七弟,本王第一个不服!」大皇子大为光火,怒不可遏。 「殿下,消消气。陛下的意思谁也不知道,属下听见了也只当作没听见。陛下病入膏肓,连话都说不囫囵了,又如何能当真,最后皇位花落谁家,还不是各凭本事。七殿下哪里能比得殿下文韬武略,经管天下。殿下说,是也不是?」禁军总领凑上前来,压低声道。 大皇子冷静下来,一想,确实是这个理。 「你说的不错,」大皇子从书房后走出,负手沉吟,「陛下的意思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时候,本王应该进宫亲自照顾父皇,直到他康復,或者,殡天。」 「王爷妙计。」 当夜,大皇子以皇帝得了急症之名进宫亲自侍奉,一衣一食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消息能被流传出去,他亲手照料皇帝,可谓博了个忠孝两全的美名。 次日,容诀从东厂手中获得情报,情报中可不是这么说的。大皇子进宫乃是因为得知皇帝立储之意,故而亲自前往照顾。 这么说,大皇子拿到皇帝立储的诏书了? 要真如此,事情就棘手了。 若是没有诏书,自然是有能者居之;但如果皇帝明确指定了哪位皇子登基为帝,其他皇子名不正言不顺,极易招致祸乱。 不行,容诀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要的,是完完整整没有争议地将殷无秽送上那个位置。 也只有殷无秽,能为他挣得一线生机。 当天,东厂督主再次大驾光临地莅临了寿安殿,殿中下人见到他都发憷,不仅是因为东厂督主的恶名,他以一己之力烧了大半个养心殿人人皆知,养心殿的下人因此全丢了项上人头,他们可不敢重蹈覆辙。 是以,全力阻拦容诀进入。 「做什么,咱家你们也敢拦?!」容诀神色一哂,眼睫一压,再没一个人敢挡他的路。 一众下人鹌鹑似的站成一排,可怜见的。 容诀道:「大殿下在里面?」 下人点头:「是。」 「放心,咱家不会轻举妄动,大殿下也不会准许,让开。」 容诀说话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一群服侍下人颤了颤身子,不敢再拦,忙给他让出一条道。 容诀一整绯红蟒袍衣襟,信步走进殿中。 然而,出乎意料的,大殿中空旷非常,并不见悉心照料病人的生活痕迹。容诀直觉不对劲,他一步步往里走,还是不见人。 大皇子不在,皇帝也不在。 容诀径直走入皇帝休憩的内室,一掀内室门帘,空无一人。方才门口那些下人胆大包天拦他,不过都是做戏! 容诀猝然意识到这个事实,陡地转身,原路返回。 是他太过心急,以为稳操胜券才放心前来,不想扑了个空,入彀上当了。就在容诀走至寿安殿门口时,两侧方向唿啦啦围上来一群禁军。 为首的总领呵道:「大胆!什么人胆敢在此时蓄谋谋害陛下!意欲何为?!直接给我拿下!!」 禁军看了容诀一眼,旋即还是不敢违背顶头上司的命令,朝容诀勐地制来。 容诀站在门口中央,仍自岿然不动。 他预料到了皇位交替之时会发生政变,甚至做足准备,在内命东厂随时待命,在外联络五公主接应。 不想变故还是突如其来的发生了,他自己戏剧地成为了政变导火索。 容诀哂然。 旋即在四面八方的禁军朝他攻讦而来之际抽出脖颈上悬挂的骨哨,架到唇边吹响有节奏的韵律。顷刻之间,东厂的番役倾巢出动,以一个极其诡异刁钻的速度和形式迅勐出现,强势护在了容诀身前。 和宫里禁军径直槓上。 「给我上!拿下东厂的乱臣贼子!替陛下肃清奸宦,还大周海晏河清!!」 随着禁军总领的一声令下,两边人手立刻打成一团。 禁军和东厂俱是只听命于皇帝的直辖机构,率先打地不可开交兵荒马乱。这里的动静很快成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散开来,被早有准备搅乱风云的政者一唿应,越来越多的宫殿争斗起来,越来越多的势力水火不容。 第103页 而在他们身后站着的这些大人物,俱是掌舵手,推动大周政权更迭的浪潮。 一场由东厂督主谋害皇帝,意图权倾朝野,而被及时发现引起的残酷血腥夺位政变正式开始了。 第53章 殷无秽知道变故必将发生,却不想,这么猝然地就爆发了。 政变几乎是每朝每代都会歷经的浪潮更迭,顺利即位,一帝功成;发动失败,尸骨无存。算得上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也没什么好新鲜的。 殷无秽对此如此上心,是因为他听闻政变的发起者是东厂督主。流言都传东厂督主为权倾朝野,意图谋反。 哈,这怎么可能,这些人都疯了罢。 不管殷无秽如何不可置信,也改变不了整个皇城彻底乱了的事实。全体禁军倾巢出动,和势力遍布朝野的东厂两厢抗衡。 宫里争的争,斗的斗,逃的逃,乱作一团。 殷无秽快步出门,随处可见一列禁军从眼前肃然行过,他招手拦下行进队伍中最后一名兵士,问他现在各宫里的情况。当然,主要是想知道容诀方位,以及那人如何了,政变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心跳如狂,忧心不已。 禁军队伍里的小兵只听从长官命令行事,他自己都晕晕乎乎地跟随大部队行动,指哪打哪,哪里知道殷无秽问他的问题,当即支支吾吾的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殷无秽一看对方神色就知晓他是个不中用的,也不难为人家了,挥挥手让人走了,自己根据政变形势,一路循着混乱找寻过去。 不怪他找不着容诀,实在是容诀的行动太迅捷了,战场不断转移。 寿安殿的暴乱很快被平復,他们真正的主子不在,区区禁军首领哪里是东厂的对手,迅速败下阵来。禁军日常训练固然严苛,但再严苛也比不上险象环生里挣爬出来的东厂番役,何况禁军首领的情报东厂早有备案。 两边实力过于悬殊,不消一刻钟禁军便被全体反向制伏了。 禁军首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他只不过是审时度势而已。只可惜,他选择的明主恰巧和容诀背道而驰,这才有了眼前兵戈相向的一幕。 一个禁军首领,心眼子虽有,但跟惯常精于算计的东厂督主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既然禁军挑头,发动了政变,容诀一时倒也不必那么着急寻找皇帝了。 毕竟,以皇帝的身体状况,说句大逆不道的实话,在他找到皇帝前没准皇帝就已经殡天了。 与其去找生死不明命悬一线的皇帝和仅是捕风捉影的立储诏书,容诀干脆借禁军起的势,一举搅乱皇宫的浑水,看看暗处还藏了多少潜在的大鱼,来个釜底抽薪。 在绝对碾压式的实力面前,便是皇帝,也算不得什么。 容诀带领东厂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所经之处一片风云残卷。 倒不是说他直接率领东厂将皇宫各殿洗劫一空,而是靠纵横斡旋,拿捏把柄,利益交换等铁腕手段让对方畏惧于他,忌惮于他,乃至臣服于他。 倘若有极个别的非要一根筋轴到底,武力镇压手段也不是不可。 反正,东厂从不畏惧任何挑战,一勇无前。 因为容诀势不可挡的节奏,这才有了殷无秽于混乱中艰辛寻他这一出。 两人明明同居皇宫,相距不过咫尺,却怎么也见不上面,总是错过。殷无秽被动找人未果,先放下了一头热的寻人。幸而目前为止,他听到的都是容诀如何占据上风的消息,知道他没有吃亏,殷无秽心里稍稍安心。 但他也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容诀越是势不可挡,暗中受压迫反抗他的官员也就越多。 形势险峻,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殷无秽不再犹豫,当即转而去联络他先前结交的官员寻求帮助。 中立势力没有明确效忠的主上,为了大局和朝廷考虑,不会盲目追从,或许能有一线之机。 然而,殷无秽的希望最终还是破灭了。 他的密信送去很快,诸位官员的回覆更是没有耽搁。 殷无秽在信中只提及了宫中局势,以及希望中立势力的官员能够出面阻止宫内乱象。 在这时出手,既能让政变趋于一个比较平缓的走势,一定程度上减少损伤;也能避开争锋,有人出面调和,其他官员、宫殿中人和容诀之间的矛盾冲突就不会太激烈,以容诀的反应能力,足够他应付余下的麻烦了。 计划完美无缺,只可惜,殷无秽漏算了利益和人心。 宫中政变,目前居于上风的是东厂,形势一旦触底反弹之后占据优势的将会是大皇子,于中立势力来说伤不到他们的利益;殷无秽也没有让他们必须帮助、根深蒂固的理由,自然求援失败。 甚至对方还反过来劝谏他也静观其变明哲保身,切勿轻举妄动,教殷无秽险些看笑了。 所谓中立,不过是朝廷官员的另一种生存之道罢了,和为利忠于大皇子或是东厂的官员没有任何本质区别。 殷无秽在认清这一现实之后,心彻底一沉。 他不再将希望寄託于他人身上,凭藉自己对容诀的了解,预测他接下来的行动,自己密而不发地亲自前往寻人。 护他周全。 一路之上,各宫各殿受政变暴乱影响,臣服于权势滔天的东厂的人愈来愈多,想将其除之后快的人也愈来愈多,往日见不到的沉鱼全部浮出了水面。 第104页 容诀一身绯红蟒袍,卓然孑立于沸反盈天的皇宫中心。 漫天的流言蜚语环伺其侧,他却充耳不闻。东厂属下控制各宫殿宫人,对方朝容诀露出或不甘,或憎恶,或忌惮臣服的表情如一帧帧黑白画幕般喧嚣远去。 容诀兀自负手不动,任由料峭长风吹过他一头鸦黑的发,有几缕长发逸散开来,拂过他面颊,让那张本就俊秀绝伦的面容更加摄人心魄,昳丽横生。倏然,那纤长卷密的眼睫一抬,瞳孔中倒映出由远及近无数乌泱泱的人影,堪比百鬼夜行。 容诀提起唇角,莞尔一哂。 宫里闹得这样声势浩大,从始至终都不见大皇子身影,容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在幕后,等待一举肃清自己这个称帝路上最大的绊脚石的时机。 现在,机会来了。 容诀平静注视以内阁为首、六部尚书、各部堂官,都指挥使等文武百官齐聚皇宫中心,平静面容下藏着的暗流汹涌,唇角笑容微微扩大。 「诸位这是要做什么?」容诀袍袖一展,话音不疾不徐,却率先先发制人。 如果忽略他身后令人胆寒的东厂番役雷霆动作,和眼下兵荒马乱的场面的话,容诀这番神态堪称和煦近人。 可惜,众所周知,面前的这一位可不是好相与的主。 「做什么?!这句话应该由我们来问才对罢。你这竖阉,狂悖犯上妄图掌控宫闱,是想造反不成?!」一名清流文官横眉怒目,话指容诀。 闻言,容诀微敛笑意,抬睫觑他:「大人哪只眼睛看见咱家造反了?不分青红皂白问清缘由,自以为人多势众就可以随意攻讦人了吗?咱家看你们才是居心不良!」 「竖阉巧言令色!」 那官员被容诀反指责一通脸色涨地通红,奈何实在骂不出什么过分的词来,一张老脸光火地不住抖动:「分明是你举整个东厂之力将皇宫全权控制,意欲谋害陛下震惊整个朝野,我们方才闻讯赶来,你怎地还倒打一耙血口喷人!」 容诀眉梢压紧,声音冷峻,道:「咱家说了,张嘴之前烦请先搞清缘由。 陛下病情日益加重,熹王借照顾之名,实则行控制陛下之事,在陛下日常服用的药中加入影响神智的紫幽草,更是在陛下即将龙驭上宾时将人私自带离。咱家费心竭力寻找陛下,极力救驾,尔等不帮忙便算了,还在这里落井下石,当真蠢钝至极!」 容诀这话毫不客气,对面文武百官闻言脸都青了。 有性子急的武官忿忿,鬍子都气飞了起来:「胡说八道!谁不知道你东厂督主只手遮天,当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容诀扯唇,懒地欠奉。 直把那名武官气地跳脚,吹鬍子瞪眼。有心思深沉的文官蹙眉思忖,容诀开了一个头,他们顺着往下一想,不难察觉出其中端倪,但是—— 对方一抬头,道:「督主好生辩才无碍,你休要再辩。不管你如何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你为一己之私指使东厂祸乱宫闱一事。大殿下是陛下的亲儿子,又是众望所归,怎会伤害陛下。倒是你,事已至此,还不及时止损束手就擒?!」 事到如今,不论真相如何,他们都只有一个选择。 即一心一意追随大皇子。 皇帝殡天在即,新帝一旦即位,单凭眼前这位做过的那些事,又岂能容他。 至于容诀所说是真是假,这重要么。 他们的选择合该趋利避害,为官多年,这样简明扼要的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 一时之间,没看透这一层的官员反对容诀,看透了这一层利害的官员更是言辞激烈地反他。 总而言之,不能再给他任何巧舌如簧的机会。政变已经开始,断无半途腰斩的道理。 这个人,不能留了。 大势已定,所有官员决心除了这个执掌大权多年的奸宦,场面彻底沸反盈天短兵相见。 所谓文官,一旦狠起来简直比打打杀杀的武官还要厉害,杀人不见血。 对此,容诀早有所料。如果解释有用,这么多年,他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境地了。 少顷,他付之一笑,刚要一哂开口,却见殷无秽带领一众中立官员朝这边赶来,容诀眯起眼睛,朝他乜去。 这时候,他跑来凑什么热闹,真是胡闹。 殷无秽找了他许久,此刻穿过重重宫阙,汹涌人潮,终于见到了那个让他思之如狂1操心不已的人。看到眼前文武百官集体讨伐容诀的一幕,殷无秽险些心脏一窒,一瞬不瞬越过人群盯紧了他。 少年眸中情绪变化万千,那双乌润清透的眸承载了太多令人柔肠百转的情绪,容诀和他目光甫一对视上,心脏咚地狂跳起来。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不知不觉间教人心软,容诀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抢先别开眼,在殷无秽唇瓣翕动,欲开口之前打断了他。 容诀将视线觑向之后随殷无秽一同前来的中立官员势力,莞尔一笑:「你们又有什么指教,都使出来罢。」 殷无秽未出口的话被迫堵在了嗓子眼。 看着那个唇角噙着笑意,眸光却是一片冰寒、周身冷峻的容诀顿时心情五味杂陈。 第54章 「督主这番做派,我等岂敢指教。」中立势力阴阳怪气。 大势已定,中立势力的倾向也明显了起来,无疑站在熹王一边。 第105页 殷无秽此时也已经冷静下来,站在他们中间一言不发,视线却始终牢牢黏在容诀身上,幽邃沉凝,少年掩在宽袖大摆下的手掌攥地死紧。 容诀目光从他身上一踅而过,最终栖落在一众中立官员身上。 他一扬唇角:「既然你们无甚指教,那便轮到咱家来说了。」 「宫里情况混乱,陛下状况更是不明,东厂作为只听命于陛下的直辖机构,理应第一时间心系陛下安危,诸位大人——」 说着,他话音倏然一顿,往前一步信步站到众人面前,微微翘起唇角:「诸位大人阻止东厂行使自主护卫权,莫不是不想陛下平安无事,好满足自己的一己之私?」 「你!你这奸宦,颠倒黑白!胡说八道!」「住嘴,竖阉休得污衊,以己度人!」 「……」 容诀听着他们的谩骂之词,轻啧一声。翻来覆去都是那寥寥几句,明明气地眼都红了,却还要顾及什么礼义廉耻,修养道德,说不出半句污言秽语,骂人都骂不赢。越光火越是脸红,越脸红就越气急败坏。 容诀看着都替他们着急。 殷无秽看完全程,十分哭笑不得,不过他还是险险维持住了端庄表情。 他早知道的,没人能从容诀口中讨到便宜。 少年听着,竟然有些沉浸其中,他极其喜欢容诀这副居高临下又恣睢放肆的模样,明知他态度狂悖不对,却仍为这个样子的容诀疯了心动,爱之如狂。 不过,殷无秽旋即眉梢一紧。 都这个时候了,容诀说这种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他根本没有一点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反倒在不断挑起争端,他是想要—— 殷无秽还未思忖完,就听容诀一如他所想的那般开口:「诸位大人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既然没别的话要说,就请速速离开,莫要影响东厂办事。」 「放肆!若是我们不走呢?!」出声的是一名内阁官员。 内阁和东厂一贯各司其职,容诀在司礼监当值时举止还算收敛,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不想此时的东厂督主如此狂妄,是可忍熟不可忍! 内阁第一个出声阻止。 容诀看向说话官员,此人系东阁大学士,出生翰林,因其对政治的独到见解,在一次治洪中脱颖而出救了数方百姓,方才被破格提拔进内阁,甚至和通政参知也颇有些渊源,他是明确站在大皇子一边的,此刻才这样坐不住。 到底是年轻气盛了些,没看内阁的郑首揆都没说话么。 不过正好给容诀送来了话头,容诀要是不接他的话茬,岂不是浪费了对方一番口舌。 于是,容诀顺势一莞尔,眼神却陡地一厉:「不走?那就只能咱家送你们走了。」 「来人!」 随着容诀的一声令下,东厂数十名番役遽然出现在众文武百官面前,腰间寒芒凛冽的弯刀出鞘,形成一道危险而又坚不可摧的悍然盾墙,仿佛他们再不走,这盾墙就能顷刻化为利刃,直戮他们心脏。 有官员被这骇然阵势吓得后退一步,颤声嗫嚅:「……你,你怎敢?!」 「咱家有什么不敢的,东厂的传闻诸位听得少了?」容诀实在是懒得再和他们废话,再耽搁下去,皇帝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届时,就什么都晚了。 他递给手下一个眼神,手下立即气势磅礴地向百官围去。 文武百官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武官不必说,早已忍受不了这样的打压,他们恨不得酣畅淋漓地和东厂狠打一场,好好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文官也有他们保命的手段,有条不紊指挥调集京军救援护卫。 不过须臾间,东厂就得罪了整个朝堂,和他们打地不可开交。 太突然了,也太兇险了,一切都发生地猝不及防。从政变开始,完全超乎了殷无秽的意料,他的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此时此刻,少年完全束手束脚住了。 这和容诀之前和他描述的根本不一样。甚至,容诀做这一切再次把他摘了出去,他明知道这一切,却连自己的打算都不肯告诉他。 那个人就在眼前,却像是远在天边,殷无秽忍不住想过去问个清楚,哪怕仅得到他的一句安抚也是好的。 只不过,他人还没动,就被一双手拉住了。 「殿下,不可上前。东厂督主此人险得很,殿下有仁爱之心,但在这时万万别犯煳涂,走罢。」说话的人是吏部尚书。 他和殷无秽之间的私交还算不错,见殷无秽有主动上前之意连忙阻止他。 殷无秽见他眸中厉色,回过神来。 之前他需要中立势力的帮助时这些人全都不为所动,现在他要去找容诀,这些人反倒一个个出来阻他,劝他谋身保命。 殷无秽不禁哂笑出来,身在局中尽是无奈。 他的目光深深凝在容诀身上,却被人越拉越退远,时不时有人阻挡,他几乎看不清容诀的面容。 而容诀也从始至终都未看他,他逐渐隐没于东厂之后,成为举棋帷幄的那个人。 殷无秽从前不是没和容诀下过棋,只是这一次,容诀不会再给他放水。甚至,连带他一起,大杀四方。 殷无秽四肢百骸都浸满了深深的无力感,看来,在政变没有转机时,他是不可能再见到容诀,和他安静地说会话了。 殷无秽彻底放弃了这条路。少年眸光一暗,当即推开四面八方正在和他交流的文武百官,匆忙辞别,向另一条路走去。 第106页 他亟不可待地去找五皇子支援。 · 宫里闹成一片时,大皇子静立于修缮未竣的养心殿中,居高临下乜着瘫在龙榻上,只余眼珠能转动的皇帝。 皇帝唇瓣血色全无,面颊深凹,歪着头目光复杂地望向他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大儿子,无助沉痛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他是打算立大皇子为储的,不论他是庶出出生。 却不想,他的好大儿直接将他囚禁。 皇帝现在连一点声都发不出了,面对大儿子的咄咄质问,他迫切地想要辩解,奈何又被他的七儿子气到失声,一想到殷无秽和容诀之间的关系,皇帝又想吐血了。 只是他身体几近吹灯拔蜡,实在吐不出来。 他的这些儿子啊,一个比一个不省心,都不堪大用。还有小十和小十一,可惜他已经看不到了。 「父皇又在想什么,还在想方设法地要立七弟为储吗?都是您的儿子,儿臣不明白父皇为何如此偏心,从小就对太子宠爱有加,悉心教导,结果呢,他还不是早早地死了。七弟在冷宫待得好好的,既然以前不管,就一直不要管啊!」 「为什么临时反悔?父皇将儿臣多年的努力置于何地?父皇就没有心吗?!」大皇子情绪失控,不住摇晃濒死的皇帝肩膀指责。 从小到大,为了博得父皇关注,他勤奋刻苦,勤学练武,不敢有一日懈怠。旁的小孩贪玩,他在悬樑刺股地学习;旁的小孩赖床,他在闻鸡起舞地练武。 太子占据嫡位,生来高他一等,这是他无法跨越的阶级,他认了。 可是殷无秽,他凭什么。 殷无秽哪里比得过他?皇帝是瞎吗?! 皇帝不瞎,他只是哑了,想要说话而说不出,骨头都快被大皇子摇散架了。殷无秽在冷宫还真不是他放出来的,他早就不记得这个儿子了,若他猜的不错,殷无秽是容诀带出来的。 可恨他连自己儿子什么时候和容诀勾结上的都不知道。 皇帝的内心简直比大皇子还要崩溃。 被七儿子狠狠背刺,又得知五儿子是断袖,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大儿子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疯癫至此,皇帝有口不能言,还有谁比他更苦,比他更憋屈。 皇帝淌下悲愤伤心的泪水。 即便如此,皇帝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论才能手段,谋略经才,只有他这个大儿子能挑起大梁,和容诀有抗衡之力,皇帝拼了命地想要告诉大皇子玉玺在何处,兵符在何处,想趁着最后一口气把后事交代完。 不想大皇子后退几步,垂眼失望道:「父皇还在挣扎,还是要立七弟,既然如此,就别怪儿臣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留给父皇了。」 说罢,转身离去。 皇帝急促转动眼珠,然而,只来得及看见大皇子绝情的背影。 养心殿因为还在修缮中,一个下人都不见。平时这些都是大皇子安排,如今再次被移回这里,皇帝的待遇大不如前,他失去了自由和行动力,最后的一丝生机也随着大皇子的离去而渐次消失。 皇帝唿吸一紧,最后一次扭头试图挽回大皇子,未果,头一侧,在这样的遗憾中彻底失去了生息。 他至死也没能说出想说的话,做到想做的事。 身为皇帝的短暂一生,无一处圆满。 全是斑驳沉渮。 · 五公主通过殷无秽在皇宫东门的接应后火速带了一支亲卫队赶到皇宫,她带队亲自搜寻皇帝行踪,最后在养心殿发现了死不瞑目、凄悽惨惨戚戚的皇帝。 这一幕太具冲击力,堪称触目惊心。 五公主震惊上前,颤着手往皇帝鼻前一探,发现皇帝确实已无唿吸,身体都有些许僵硬别扭,显然死的时候并不好过。 五公主又惊又骇,心里是说不清的同情。 但到底出身帝王家,什么感情都有,唯独缺泛带着温度的亲情。大局为重,五公主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抬手阖上皇帝依旧圆睁的双眼。 皇帝薨逝的消息瞒不了太久,宫里这样乱,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太多的人盯着这个位置,届时形势只会更加混乱,大皇子定然亟不可待一举称帝。 五公主眉心紧蹙,抬头遥望灯火通明厮杀震天的皇宫远方。 今夜,註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东厂和大皇子之间为权利生存,短兵相见血流漂橹的争杀无可避免。 政变,终究走到了最惨绝人寰的这一步。 第55章 大皇子换上一袭白色铠甲,手持长剑,亲自率领禁军以及手下和东厂厮杀。 他原本不想这么快和东厂正面对上的,东厂可以等他登基之后再一併清算,以儆效尤。然而,父皇坚持要立七弟为帝,一切都被打乱了。 东厂,这个他登基之路上的最大绊脚石,留不得了。 再之后,就是七弟。 大皇子长剑出鞘,寒芒凛冽,以极快的速度一气呵成刺穿距离他最近的一名东厂番役脖颈,殷红滚烫的血喷泉一样喷涌,瞬间溅了大皇子大半张深邃沉凝的面颊。 长剑惯性前刺,再后旋收回,滴答淌血的剑身倒映出大皇子通红可怖的眼珠,他已经杀红眼了。 或者说,是多年的压抑在这一刻完全爆发。 大皇子作为庶出,从小活在太子的光芒之下,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他的不满,他的失落,他的嫉妒,他的怨愤从来都不为皇帝所见。但现在不一样了,皇帝看不到他的努力又何妨,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凭藉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第107页 这不比皇帝的在意痛快得多。 大皇子愈想,心里的气息就愈是通畅,厮杀地也就越激烈。这种不顾一切的激杀有种令人心潮澎湃的满足快感。 大皇子一路势不可挡,悍勇无匹。 他手上能用的兵士其实不如东厂,但他的王爷身份难免教人心中顾忌,因此占据优势,又得民心,许多反抗容诀的宫殿主人和官员自发地站到大皇子一边,一批兵力损耗即刻就有源源不断的新兵涌入,这于东厂大不利。 容诀不得不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对抗大皇子身上。 他于公理和大义上落了下风,这是东厂多年来固有的弊端,轻易难改。如果不能一开始就牢牢占据上风,之后的局势瞬息万变,就再难翻身了。 容诀意料到了这个结局,也从大皇子的反应上窥出了些端倪,不过事情发展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容诀从东厂获取的情报以及大皇子对皇帝的操控来看,大皇子此刻应该已经拿到了传位诏书,一旦诏书公诸于世,他登基将是板上钉钉的事,大皇子犯不着举兵和自己厮杀,造成血流漂橹的惨澹局面。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 不过,都不重要了。 有这短暂的厮杀之机,于他来说是好事。大皇子想杀他,他也能反杀回去,置之死地而后生,再寻找新的机会。 这个时候,五公主应当顺利进宫护卫殷无秽周全,并善后宫里混乱的局面了。 这是他为殷无秽安排的最稳妥的后路。 少年最擅长转换这种贫瘠却又广泛的力量为己所用,有他拉拢的中立势力相助,定能事半功倍,一举功成。 只要,始终和他保持对立面,并除掉大皇子这个强劲的敌人。 想着,容诀眸光陡地一厉,后退着命东厂转变战术。 大皇子固然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恩信于民,一路所向披靡。但不要忘了,东厂掌管宫闱多年,算得上这个软红万丈的凤阁龙楼半个主人,想从他手里讨到便宜,也没那么容易。 时间消耗的越长,大皇子率领的禁军劣势也就愈发显露。 而抓住弱点精准攻击,是东厂最驾轻就熟的事情。 战况再次发生改变,原本占据了片刻上风的大皇子再次和东厂旗鼓相当,难分上下。得知这一局面的人除了当事人,五公主和殷无秽也在第一时间知晓。 五公主一边命令亲卫队收拾战局,将伤亡减低到最小,一边保护殷无秽,一切都进展地很顺利。 然而,殷无秽却想主动加入战局。 五公主一把拉住他胳膊,神情肃然:「做什么?!七弟,这个关头你切勿任性妄为,将自己置于险境,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殷无秽唇线抿紧:「我知道。」 他只是,忍不住,他太担心容诀了,担心得整个人都快疯掉。 明知那人在做十分兇险的事,他却被排除在外,半点忙也帮不上,这种感觉真的很不爽。理智清楚保持不动就是最好地在帮容诀忙了,但是身体又怎么忍得住。 喜欢一个人,怎么做得到无动于衷。 「七弟,莫要搅合进大皇子和东厂的浑水之中,你拼不过他们,掺和进去只有把自己弄伤的份。先谋身,后谋事,明白吗?」五公主很严肃,她生怕弟弟做出什么傻事来。 「明白。」殷无秽咬紧唇。 他要是真莽莽撞撞搅和进去了,不仅帮不了容诀,还会暴露他二人关系,给容诀惹大麻烦,他明白的。这个时候,他应该尽可能地继续拉拢势力,收归人心,远离危险,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道理都懂,心里却焦灼地像有团烈火在炙烤,烧得生疼。 「七弟,我知道你有心事,但你得忍,这么久都过来了,万不可功亏一篑。」五公主还是不放心弟弟。 殷无秽闭目,深唿吸,将那股情绪深深压下。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紧跟战局之后拉拢一切能够接触的势力。等处理完这些所有纷繁复杂的事情,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见到容诀。 殷无秽「嗯」了一声,继续和五公主善后战局。 「对了,七弟,我一直忘了问你,你和东厂之间是有联繫的吧?你们是怎么接触的,我怎么从不知道?」五公主原本担心弟弟被东厂督主欺骗,一直在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不想经过这么多日的相处,以及弟弟对政变不同寻常的态度,五公主敏锐地发觉出其中不对劲。 弟弟和东厂之间的纽带或许比她想地还要深。 五公主登时一瞬不瞬觑紧弟弟。 殷无秽:「……」 呃,这要怎么说好呢,殷无秽一时间愕然语塞。 再看向五皇兄目光炯炯不容置喙的目光,殷无秽轻咳一声,低下头去避重就轻地拣了其中极小的一部分政治关系来说。 直把五公主听地啊了又啊,最后也一头雾水地没弄明白。 到底是煳弄过去了,五公主没再继续问,殷无秽悄悄松了口气,赶忙处理正事,不再让五公主有询问的时机。 · 大皇子所经之处血流成河,横尸遍地。骨子里冷酷无情的属性全部释放出来,一杀人就完全收不住手了。 反抗他的,他要杀,看不顺眼的,也要杀。 他要的,是绝对臣服。 这条称帝之路上不能有任何人阻挡他,他要先杀了屡次坏他好事的东厂督主,然后再是其他的夺嫡对手。 第108页 大皇子原打算只杀掉殷无秽永绝后患,可是,他一路来到了永信宫和春和宫,这两个宫殿分别住着他的十弟和十一弟,一个蹒跚学步的年龄,另一个还在襁褓之中尚不会走路,大皇子看到他们时愣了一愣。 宫里人见到满身煞气的大皇子,忙把小殿下抱回自己宫中,锁紧宫门。 大皇子想过,算了,就放过他们,反正他们还小。可是转而一想,不成,哪怕他是皇帝,这两个孩子将来也有可能是他的对手,就连冷宫出身的殷无秽都不容小觑,何况这两有家族倚仗的小的,他也不想将来被人掣肘。 还是斩草除根的好。 于是,大皇子持着染血长剑,命人将宫门强行打开,把两位小皇子抱出来。 如今,宫里大皇子一人独大,没人能反抗他的命令。 两位小皇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哭出声就没了气,小小的身子倒在地上,在料峭隆冬里没有一丝生气,逐渐变得冰凉。身下一滩滩血液蔓延开来,在青石地面开出朵朵血色的花,靡丽可怖。 大皇子在两宫下人恐惧到极致的眼神中一挥剑,利落划过,一道道血线接连飙起。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再没人是他的对手,成帝者理应不拘小节。遥想歷史上开元盛世的文景帝也是杀父杀兄坐上的那个位置,还成为了彪炳千秋的一代明君,他也可以。 庶出不比任何人差,他会在史册上证明这一点。 大皇子势在必得,举步离开。 容诀来到两宫之时稍微晚了一步,他看到的就是两位小皇子横尸冷地的场景,一地的宫人死无其所,当真是残忍至极。饶是一贯以手段铁腕着称的东厂督主都觉得太过了。 不过容诀也只是心下颤动了一瞬,他很快波澜不惊,欲转身离去。 却在转身的一剎那,看到了正从转角处迎面赶来的殷无秽。 少年第一眼看见的也是满地血腥,整个人不可置信怔了一下,旋即将视线看向容诀,和他绯红衣袂加深的地方,东厂番役就站在容诀身后,他们的刀还在汩汩滴血,明显是才杀了人。 殷无秽唇瓣翕翕合合,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 「如殿下所见,殿下的对手只剩下熹王一人。殿下,当务之急最忌心慈手软,胜利就在眼前了。」容诀目光平静地望着殷无秽说完这番话,神色中不见其他情绪。 殷无秽瞳孔遽缩到极致,要问的话还没出口就猝不及防得到了确认,他心都凉了半截。 「小十和十一皇子是你——」 「殿下,稍后再说,有人来了。」容诀专心聆听外边动静,从未质疑过殷无秽对他的信任,因此也忽略了他正在说的话。 殷无秽凝目看他,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知道容诀一贯在意政治权势,甚至连他自己都是容诀达成目的的一环。可是,他以为,容诀至少还是有底线的,不会做出这样冷酷的事来。 不想他看错了,容诀平淡的神色中没有生命,更没有他,所以才这么决绝地将他摘了出去,为成大业不惜戕害人命。 殷无秽第一次手足无措到不知该如何认识容诀,觉得,这个人竟是如此的陌生。 他好像,从来都不曾了解过他。 第56章 「原来,是在这里啊。」大皇子提着剑,从背对两人的阴影处笑意吟吟走出。 殷无秽循声回首,目光和迎面而来的大皇子径直对上。 电光石火间两人眼中不约而同地俱闪过一抹微光。区别在于,大皇子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冷酷杀意,殷无秽神色则温和的多,即便到了这种针锋对决的时刻,他也不曾对人赶尽杀绝。 「大皇兄。」殷无秽眉梢压紧,心中竖起警惕。 「七弟真是叫皇兄好找。」大皇子倏然一笑,表情却阴沉沉的,教人心里极度不适。 大皇子在宫里找了殷无秽许久,一直没找到人,探查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昭王在护着他,殷无秽竟还有这样的手段,说动昭王为他保驾护航。不枉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支开昭王卫队,亲自追来这里。 将人找到。 「大皇兄这是何意?」殷无秽蹙眉,化被动为主动尽量拖延时间。 现在,还不到硬碰硬的时机。 大皇子展开双臂,让殷无秽一览无余地看清铠甲上面血迹:「七弟说呢,还要明知故问让皇兄解释给你听么。」 他分明在笑,眸中却只有冷意和杀意。 十皇子、十一皇子和两宫下人的尸体尽数悽惨横陈在大皇子身后,殷无秽几乎是立刻地脑中弦一动,什么都明白了,脱口而出:「你杀了这么多人,还有皇子,如此残忍手段,堪为兄长。」 殷无秽登时怒火中烧,和原本以为是容诀做的不同,他的光火和震怒完全克制不住。 这样不仁不义、残酷无情之人怎堪明君。 还有那么多效忠大皇子的人,都被骗了。 殷无秽谴责的眼神如有实质,同时也有些愧疚,他之前误会了容诀,现下忍不住朝他的方向望去一眼。 容诀看到了,往两人方向看去,却并未开口。 「兄长?皇家哪有兄长?七弟也是从冷宫出来的,怎还不知道人情冷暖?七弟啊,你本可以不用掺和进来的,若是那时父皇听我的劝谏,赐你封地出宫,你此刻已经安安稳稳地自由生活了,何必蹚这趟混水呢,听大皇兄的话。」 第109页 殷无秽眉心愈蹙,他可不认为大皇兄在杀害两位小皇子后还能对他网开一面,偏又说这样的话给人希望。 无非是想听他求饶,戏弄之后再杀罢了。 其心甚恶。 容诀一听就明白了大皇子的弦外之音,他抬眸冷冷乜了大皇子一眼,这是他们兄弟的事,按理说东厂这时该趁机离开,好一举掌控朝堂才对。可他看着殷无秽,原地钉住了脚步。 先观望一阵。 毕竟,他也不想看到殷无秽出事。 「事到如今,大皇兄以为自己还能息事宁人吗?按大周律法,其罪当诛,十弟和十一弟的家族也不会放过大皇兄。」 「哈?七弟,大周律法可管不着孤。那些人啊,要是敢反,孤一併杀掉好了。再说,你真以为这里的事情会泄露出去?」大皇子每说一个字,就朝殷无秽逼近一分,他手中长剑也不闲着,快准狠直刺殷无秽面门。 千钧一髮之际殷无秽不住闪躲:「大皇兄这就称孤,未免太过大逆不道了些。」 他手上没有趁手的武器,无法迎击。 而且,四下都是大皇子的人,殷无秽孤身一人,不便展露实力,只能步步退却,左闪右避躲开大皇子攻击。 大皇子横刺直噼招招落空,他目光一深,不由得心急了。 「七弟轻功步法不俗,从前倒是从未见过。」 殷无秽眼神一凛,再次躲开一记攻击,道:「从前也不见大皇兄这般凶煞模样。」 大皇子闻言轻笑,出剑却速度愈快,力道愈狠。 可不论他如何变换招式攻击,殷无秽总能躲开,和他之前的一往无前不同,在殷无秽这里,大皇子没讨着半点好。 他冷笑一声,侧首给了不远处的手下一个眼神。 殷无秽愈是这样游刃有余,他就愈要除了他,不仅因为七弟是父皇嘱意的储君人选,更因为殷无秽此刻展露出来的非凡实力,让他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大皇子眉梢压紧,眼里一片冷意,看向殷无秽的目光宛如望着一个死人。 殷无秽应付陡然狠厉的大皇子已是不暇,不想大皇子的手下也从旁发难,殷无秽顿时左支右绌了起来。 他不主动出招,躲避也是险中又险,但勉强还能够应付。 大皇子见状,配合手下一招一式直奔取殷无秽性命而去。 倏然,一道暗芒凌空闪过,直击殷无秽后心,卡的角度也刚刚好,殷无秽一边躲避大皇子攻击,一边注意两侧手下夹击,后方完全是他的视野盲区。 容诀瞳孔一缩,他看地清清楚楚。 手指一动,站在他身后的番役即刻会意,腰间弯刀掷出,撕裂夜空,欻地和暗器相撞,擦出几星火花。 殷无秽循声回首,明白过来,在大皇子手下再次持剑攻击他时不再躲闪,转而三指一併擒住对手手腕,再用寸劲一掣,长剑顷刻间落入殷无秽之手。手下被他拉过,一把甩出当人肉盾牌,挡下大皇子的悍然一击。 殷无秽得了剑,长剑在他手中宛若游龙,出招自如。 他的速度比大皇子还要快,形势瞬间反转,殷无秽成了攻方,大皇子被迫防守,节节败退。 大皇子不想战况会如此发展,他差一点就得手了。帮助殷无秽的人,是东厂。 大皇子眼睛一眯,收剑止戈。 「七弟,你与东厂有何干系?从刚才起你就有意无意一直瞥向他们,东厂更是暗中助你。你们,可是朋党?」大皇子自知实力不敌殷无秽,有意借话头转移战局。 只这一瞬功夫,他又想到了一个一直被忽视的可怕可能。 东厂纵然权力滔天,终归不是正统,不能直接行使权力,为何如此干涉皇位之争,除非—— 「你和东厂狼狈为奸,意图谋篡皇位?!」 大皇子眼神一暗,咄咄逼人,「七弟,你可知,你身后的那位是什么人。你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只会落得骨头都不剩的下场,当傀儡皇帝还不如一死痛快。」 殷无秽觑他,语气不善回道:「再如何也比死在你这小人手上,横尸冷地来得强。」 大皇子得到他的承认反而平静下来,笑道:「七弟还是年轻,不懂朝廷的水深,你以为东厂助你就是好了?你也不想想,他们能从你身上获取多少利益。到时候,七弟你这只稚嫩的小羊羔,怎么被人拆吞入腹都不知道。」 大皇子不给他们一点辩驳机会,见殷无秽神色微动趁热打铁:「政治交易讲究的是利益往来,你能带给东厂什么?无非是他们给你描述的蓝图愿景罢了,到那时权势落入奸宦之手,你还剩下什么?你就是一颗弃子,什么都不是。」 「七弟听话,莫要意气用事。」 「东厂可不是什么好人,这是个为了权利不择手段往上爬的狠角,你仔细想想,你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凭什么得到东厂青睐。」 「……」 大皇子聒噪不停,委实烦人,他的话殷无秽是一个字也不会听的。只是,他说容诀为了权势不择手段,扎进了殷无秽心坎里。 殷无秽深知,容诀确实是这样一个人。 正是因此,少年黯然分神。 就是这一瞬间,大皇子连剑都不拔,握紧剑鞘夺步朝殷无秽攻来,这一击,他必要取了殷无秽性命,再解决东厂。 「小心!」一声提醒猝然响起。 第110页 殷无秽回神,瞳孔中赫然倒映出大皇子持剑鞘朝他攻来的身影,然而不等殷无秽反应,一支长剑挑开了大皇子的攻击,旋即落回五公主之手,她和大皇子搏斗起来。 方才的那声「小心」也是她喊的。 殷无秽心有余悸,倒不是被大皇子的骤然攻击吓到了,只是之前被压下的和容诀之间的矛盾再次被大皇子挑明出来。 殷无秽也说服不了自己,进退两难。他明知问这个问题会是什么结果,却还是,很不甘心,固执地想要追讨一个答案。 容诀哪怕开口骗骗他也好,都说东厂督主巧言令色,惯会骗人,怎的就不能用到他身上。若真那样,殷无秽便是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也甘之如饴了。 可惜,实际上的容诀—— 「殿下,还愣着作甚,五殿下和大殿下激斗正酣,殿下还不过去?」容诀在面对皇子夺嫡时从始至终都冷静地像个局外人,之前的误会他也不解释,任由殷无秽误会。 其实是他没听见,可殷无秽不知道。 少年一想更委屈了,抬起眼睛紧紧盯着容诀,等他说话,或是来骗他。 容诀以为殷无秽没反应过来,等了一会,少年还是岿然不动。 容诀:「?」 殷无秽见他迟迟不肯开口,只好自己抿着唇,委委屈屈问他:「大皇兄说的,你是因为权势才找上的我,是这样吗?」 问都问了,还要借大皇子之名,一来好随时甩锅于他;二来,也是给容诀递台阶下,只要他说一句大皇子所言全是狡辩,不可轻信,殷无秽就信。 他就可以完全放心、不再顾忌地去为容诀做任何事了。 殷无秽满心期待,焦灼地等待容诀。 少顷,容诀看向他,唇角微动,殷无秽心一提,紧紧觑他。 容诀开口,道:「不错,咱家所为,确实是为了权势。也不仅仅如此,咱家更想要的,是在朝政更迭换代之后,全须全尾地存活下来。」 「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容诀抬眼注视他。 这个殷无秽知道,他想问的,是容诀对他的感情。可是容诀不再提,殷无秽只好自己主动索问。 「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吗?」少年神色冷峻,如临大敌地等待容诀回应。 容诀观他神色,以为他是得知了自己用他的真正原因而不高兴,不想将用在旁人身上的手段使出来欺骗殷无秽。 故而坦诚道:「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殷无秽不死心再问。 「是。」容诀言简意赅,态度却十分坚决。 殷无秽狠狠瞪着他,却毫无用处。 少年闻言,啪地一声轻轻碎了。容诀对他竟然真的毫无感情,他果真一点也不喜欢自己。 殷无秽在这个局势混乱的政变过程中,悄无生息、痛苦交加地彻底破大防了。 第57章 殷无秽的反应属实教容诀看不明白了。 这个时候少年不去观望政变局势,在这里发什么愣。虽然按照计划发展,殷无秽就算不去也无甚关系,不过他来都来了,亲眼见证会更有实感,容诀也好现场政治教学,在他转换身份前再上最后一课。 不过看少年此刻的不对劲,是怪他没有将实情如实诉说么。 否则,容诀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让殷无秽如此介意。 「殿下。」 容诀微蹙起眉,不论因为什么,总之得先抚慰好殷无秽情绪。对此,容诀已经十分熟练了。 「殿下莫要想太多,咱家不会如熹王所说,殿下也从不是傀儡。这么多年,咱家的态度殿下还看不分明吗?」 殷无秽原本心如死灰,闻言眼睛唰地一亮,灼灼惊人。 容诀知道,他猜对了。 他神色舒缓开,极尽温柔之能事,主动走近殷无秽,仰头一瞬不瞬注视少年的眼睛,道:「就算咱家目的不纯,可咱家与殿下之间的情谊做不得半点假。从殿下小时候开始,咱家对殿下的照顾,教养,那些共同相与日復一日的记忆,殿下也不信了吗?」 这样近的咫尺距离,容诀又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殷无秽完全抵挡不住,心脏受到会心一击。 少年唇角克制不住地翘了起来,又被他勉力压下。 「可你方才说,只有利用我这一个原因。」殷无秽心里早就缴械投降了,然而嘴上还要傲娇嘴硬,想听容诀再哄哄他,少年对此百听不厌。 「呵。」容诀轻笑出声。 殷无秽瞬间心虚,眼睫扑簌了几下,悄悄拿眼觑他,在心里考虑要不要收回刚才的话,反正,容诀的解释他也已经满足了。 被容诀精准抓住目光,如他所愿哄他道:「殿下,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出发点,即目的。咱家对殿下的好固然有这一层因素在,但这中间的过程才是最真实、妙趣横生的存在,殿下自己应该深有体会。若是只注重缘由,因小失大,可不是要难受么。」 「殿下应专注当下,相信自己的感觉,理智判断做出选择就好。」 殷无秽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一把抱住容诀。 容诀也回抱住他。 下颌搭在少年肩上,伸手拍了拍殷无秽后背,勾起唇哑然失笑。 哄好殷无秽,大皇子暂时有五公主牵制,容诀得以有片刻的喘息之机。 他将东厂势力分散开来,继续统筹整个宫闱动向,并重点关注大皇子,身边留下保护的番役也只让他们远远缀着,没有危险时保持距离。 第111页 这样一来,正好给殷无秽大开了方便之门。 他与东厂有联繫现下几乎人尽皆知,虽然五公主和大皇子并不知道他二人私交到了何种地步,但两人走在一起也不会再教人怀疑,需要避嫌。 殷无秽重又愉悦起来,趁着夜色的掩护和容诀愈靠愈近,手几乎挨着他的,不小心碰到几次之后,容诀刚要拉开距离,就被殷无秽牵住了,他侧首愕然看向少年。 后者理所当然地握住他手,晃了一下。 容诀无奈摇头,到底没有拒绝他。 两人沿途一路不疾不徐地行走,因为宫闱政变,皇宫兵荒马乱一片狼藉,所经之处更是横陈着一具具染血可怖的尸体,容诀和殷无秽之间却自成一种气氛,不受外界干扰。 容诀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殷无秽也很快接受。相比于残酷血腥的政变,他更在乎的,从始至终都是容诀这个人。 气氛和缓,殷无秽终于有时间问出自己一直困惑的问题,「政变一事,阿诀为何不告诉我,还要将我支开?」 名为疑问,实则委屈控诉。容诀听出来了,向他解释:「政变发生的突然,咱家也不曾料到,被熹王摆了一道。」 这个回答没有成功说服殷无秽。 少年早已做好了迎接政变的准备,甚至提前联络五皇兄部署接应,必要时刻,他会打开午门放两郊大营的京军进宫和大皇子决一死战。 可是,他的每一步计划都是建立在了解宫中形势的基础之上的,容诀把他一摘出局,他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管怎么做都会慢半拍,不能及时帮助配合容诀行动。 造成这个后果的,是容诀自己。 他一手主导。 殷无秽想不明白容诀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之前就说好的,如果这是容诀想要的,他会倾尽全力为他去做,容诀却在关键时刻将他抽离出局。 殷无秽不接受这个答案。 未知的不确定性教人害怕。但对方是容诀,殷无秽便是死,也要死个清楚明白。 于是他问:「你是不相信吗?不相信我能够不顾一切帮助你,不相信我会接受你安排的这一切?阿诀,我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又在顾虑什么,告诉我,可以吗?」 少年目光殷切又深邃地看着他,容诀转头和他对视上,心脏蓦地一跳。 咚—— 往日的一切浮光掠影般展现眼前,从皇帝提携他开始,再到他进入看似花团锦簇的朝堂,实则一步步走向深不见底的渊崖,最终再无回头路。 咚—— 从他第一次遇见殷无秽开始,少年的眼睛乌润而纯真,从小便黏他亲他,或许日子相比其他皇子清苦了些,但也还算单纯自由。 政变,这是个充斥着血腥和残酷的词彙,听起来就令人胆寒。 殷无秽本可以不必涉足,他不仅将单纯的少年拉了进来,还要一举将他推上那个沉重复杂的巅峰龙椅,其间难度可想而知。 哪怕是容诀,也不能确定从来对他推心置腹的殷无秽到时会怎样看待他,能否接受这一切。 这和少年循序渐进、一步步稳扎稳打经营起来的势力不同。这是一朝行差踏错,就会彻底陷入万劫不復之境的险事。 容诀还没有十拿九稳到敢把殷无秽轻易放进来,万一,他是说万一,政变失败了,至少他还能保住殷无秽,不教少年无法生还。 至于他,他的结局早已註定,唯一的转机落在殷无秽身上。 说到底,不过是自己被皇帝害了,又为一己之私将殷无秽拖进局,不管怎么解释都洗不清了,容诀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事关朝廷宫闱,皇帝——」 容诀话音一顿,最终决定用含煳其辞的话术一带而过,「总之,你以后会明白的。」 说罢,不再解释。 殷无秽闻言,眸光愈深。总觉得容诀似有话说,却又难以宣之于口,殷无秽想到他和容诀之间的关系,警惕心上来,口比脑快,「阿诀不会是对皇帝顾虑,担心会对他——」 「你在说什么?」容诀听到皇帝就下意识蹙眉,嫌恶是刻在脸上的。一想到皇帝那张虚伪的老脸,容诀就心中作呕。 他的下意识反应没有逃过殷无秽的眼,少年放心的同时不由愈发困惑。 「既然不是因为皇帝,阿诀为何还要这样做?」 容诀道:「莫要再提皇帝,他不配。虽说咱家少年时期也想过要报復于他,但后来发现,为了不值得的人浪费自己时间实在是件蠢事。」 「报復皇帝?阿诀做了什么?」殷无秽敏锐地察觉出他快要逼近真相了。 容诀口风一向紧得很,今夜变故又太多,容诀好不容易态度软化,同他说了许多心里话,殷无秽当然要一次问清楚。 怕他不答,殷无秽在他手心捏了一下,教他分神。 果不其然,容诀下意识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从前教养你的事罢了,派不上用场。」 「什么?!」 殷无秽不想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仍不死心地固执追问:「……阿诀是说,决定教养我是为了,报復父皇?背刺于他?!」 容诀也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这件事他本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殷无秽的,皇帝已死,殷无秽和他生疏,却并未反目成仇。 第112页 这样,足够了。 仇恨令人痛苦,随着他和殷无秽感情加深,他是真的在盼着这个孩子好,他不希望殷无秽因此误会,故而一句揭过。 「都过去了,无甚好提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凡事要向前看。」容诀以为自己说的够清楚了,态度也很明确。 不想殷无秽在得到确认的一瞬间如遭雷击,登时眼眶都红了起来。 他以为,容诀哄他的那些话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也就罢了,至少,容诀对他是有真心的,不然也不会教养照顾他多年。 却原来,连这个都是有目的性的。 他只是为了报復皇帝才注意自己,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从教养他开始,他那时还那样小,容诀就在骗他了,他怎么忍心。后来发生的一切容诀也不过是出于报復皇帝的目的,所以对他忽冷忽热,忽远忽近。 根本不是因为什么他政务繁忙,而是一开始容诀就对他不在意,想起来了就关照一下,不想报復皇帝时就弃若敝履,遗忘了他的存在。 之后的两人逐渐亲近,还是殷无秽主的动。 而两人感情发生转折最大的时期也就是现在,因为皇子夺嫡,容诀重又需要他。 容诀的温柔,改变的态度,温声软语,留他用膳,予他拥抱,不过都是因为容诀留着他有用,他又有了新的利用价值。 容诀再一次欺骗了他,还是从小骗到大! 少年还没因为他之前的话高兴热乎,就被这诛心一击,彻底击溃了。 得知真相的眼圈迅速委屈变红,眸中积聚的水雾无需蓄力,直接凝成泪珠,打湿睫毛。 源源不断唰地砸落下来。 第58章 容诀被殷无秽的忽然落泪整地猝不及防,他一怔,后退着想抽回手,「殿下,怎么了?」 殷无秽哽咽,却把他攥得更紧,几乎拉进自己怀里,却还是什么也不说,只顾着默默流泪。 容诀额角青筋直跳:「不是?殿下究竟怎么了?」 殷无秽睫毛都湿了,一绺绺的粘黏在眼皮上。他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唇线抿地平直,眼圈通红,闷声道:「你骗我。」 容诀不明白这都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虽然他一开始确实抱着背刺皇帝的心态教养殷无秽,可是这么多年,他对这个孩子倾注了无数的精力和心血,殷无秽是唯一一个在他这里占据一席之地的人。 而且他才说过,缘由不重要,殷无秽转头就把他的话给忘了。 似是看穿他的想法,殷无秽委屈补充:「你刚才也是骗我的。不过是想我登基罢了,我都配合你了,可是你连小时候都在骗我,你太过分了!」 容诀:「……」 容诀沉默了,这个他无法反驳。 他做事一贯这样,没有同等的利益回报,他怎么可能会因为恻隐之心对哪怕是孩子的殷无秽心软,不过是因为他七皇子的身份。 而且,殷无秽想要的关爱他给了。 他惯着他,纵着他,哪怕殷无秽狂悖放肆到强迫亲吻他,他也都算了,没有计较。换成别人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他对殷无秽足够包容耐心了。 登基有什么不好,生杀予夺万人之上,大周的天下都是他的。 权利,财富,万民敬仰臣服,他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殷无秽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 容诀真的不明白。 「所以,你连最后的解释也不解释了吗?」殷无秽看着他毫无反应的态度,又委屈哭了。 容诀只觉殷无秽实在不可理喻,斥责他道:「殿下做什么总要沉湎于过去,着眼于未来不好吗。殿下就因为这种小事哭泣,哪还有一点皇家风度?殿下到底是太年轻了,不懂权柄滋味,趁现在还有时间,殿下自己好生反省想想罢。」 一言甫毕,他气得拂袖离去。 徒留殷无秽看着容诀决绝的背影,心如刀割。 容诀什么都不懂,他想要的,不过是他的一句喜欢,一句真心罢了,这难道不是他们关系维繫的基础吗? 什么权势,地位,他根本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是容诀。 因为容诀想要,所以他才会奋不顾身地去学习图谋,为他争取他想要的一切。却原来,容诀什么都是骗他的,甚至连解释都不解释,装都不装了,殷无秽心理崩塌,连一直以来的信仰都崩溃了。 哪怕容诀说是因为他小时候可爱,被感动了这种藉口都行。 殷无秽可以继续自欺欺人的。 但是,这个言语编织的幻梦终究还是破灭了。他与权利相比,终究是权利在容诀心里更高一筹,甚至,他连一丁点位置都没有,多年的感情是这样一钱不值。 殷无秽被伤透了心。 可是,眼见容诀真的走远,殷无秽赶紧一抹眼泪小跑着追了上去。 感情上他心如死灰,对容诀的欺骗感到愤懑心碎,但时值政变的兇险时刻,他还是要过去保护容诀的。 容诀对殷无秽跟上来的行为并不意外,但他气还没消,仅是淡淡乜了少年一眼,不想理他。 殷无秽去拉他手,也被容诀躲开了。 殷无秽也气地不轻,红着眼睛忍住了泪意,抬袖擦了擦眼睛,一言不发跟在容诀身边。 · 大皇子和五公主纠缠许久。论武力,他自是敌不过戎马纵横多年的昭王,但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便是昭王,也要让他三分。 第113页 大皇子及时派人镇守住了东西南北四宫大门,五公主的亲卫队被隔断,短时间内赶不到这里,更无法派出援兵。如此一来,五公主和她身边仅剩的几个亲卫既要善后政变之后混乱的各宫殿,又要对抗大皇子,难免左支右绌自顾不暇。 大皇子趁机脱身。 昭王他不会除去,一是因为昭王本身实力超群,要想除掉他代价太大,他不可能一手遮天什么人都能杀;二是西疆还需要昭王的镇守,左右昭王是个断袖,不成威胁。将来派他去戍守边关,逐渐收回他手上兵权也就是。 主要的威胁还是殷无秽。大皇子眸光一暗。 他这个七弟藏了太多本事,连武功也如此高强,这是过往他从不了解的。 充满威胁的未知合该及时剷除,他都已经撕碎假面做到这个份上了,怎能容许失败的可能。 殷无秽和东厂在一起,正好,一併除掉。 省得他再多动一次手了。 大皇子通过心腹探查得知殷无秽所在位置,率手下疾步赶去。殷无秽距之前十一皇子居住的春和宫不远,他竟然没有挪动位置。 那便是,和东厂起内讧了。 他之前说的那番话起作用了,殷无秽在这时候和唯一助他的东厂心生嫌隙,真是天助他也。大皇子整个人心潮澎湃,加快速度,势必一举取了两人性命。 殷无秽还在怄气,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会再原谅容诀了。 这个人的欺骗永无止境。 容诀也彻底火了,殷无秽简直油盐不进。他有时候真的搞不明白这个年纪的少年都在想些什么。 按理说殷无秽的身世不够出色,他该不断上进往上爬才对,殷无秽学习天赋强,也肯吃苦耐劳,当没有任何阻碍。 只要他听话,权势如探囊取物,一切都在助他。 偏偏在这个时候,殷无秽跟他闹别扭。 容诀头都大了,他不理解殷无秽在委屈什么,还哭得这样伤心,他完全共情不了。光火到极致,只觉得殷无秽年轻幼稚,太不懂事了,完全不顾大局。 要不是没有更加合适的人选,他真想—— 「你不要我了吗?」殷无秽拉他衣袖,眼睛湿润。 「放开。」容诀不假辞色,将自己的衣袖抽回来,到底没忍住和殷无秽讲道理:「殿下,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分得清主次吗?」 殷无秽道:「我知道的。政变爆发,各方势力一触即发,我不会让大皇兄得逞。他视我为心腹大患,定会主动来寻我,我无人可用,正好省了这一步。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我心里有数。」 容诀:「……」 殷无秽说的不错,他什么都懂,也没耽误正事,那做什么还要表现出一副天都塌了的样子。 容诀愈发看不懂他了。 气氛又僵持起来,两人俱缄口不言。 容诀对殷无秽稍稍放下心,将注意力转回到宫里形势上。由于政变封锁了宫门,宫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不过这并不打紧,在这宫里,还没有势力能够凌驾于东厂之上。 便是大皇子,也不能。 等宫里的一切尘埃落定,皇宫朱红大门顿开,文武百官一齐赶到皇宫,即新帝胜出之时。 容诀需要在这之前解决好一切。 他微一侧首将目光瞥向殷无秽,少年在不正面对他的时候还是像模像样的,不失皇家威仪。 容诀总算满意,就在他即将收回目光时,瞳孔中倒映出一点凛冽寒芒,和容诀紧缩到极致的瞳孔几乎同等大小。 不是寒芒放大了,而是,一把剑的剑尖朝殷无秽陡地袭来! 「小心背后!」容诀急遽出声。 殷无秽反应速度极快,他甚至头也不回,完全信任容诀地侧身一躲。 大皇子一剑刺空,他冷笑现身,「七弟怎的还和这奸宦在一处,是方才的跟头没栽够吗?」 大皇子人虽不在,却派了心腹盯梢。不敢距离东厂范围太近,但他们之间闹了矛盾还是显而易见的,大皇子自然而然以为是他先前的话起了作用。 「与虎谋皮,小心反噬其身。」大皇子一时也不着急取殷无秽性命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两人内讧。 只是,这火不够旺啊。 今年的冬天确实寒冷,看来还需要他再添一把柴,烧热起来。 大皇子莞尔道:「七弟这眼睛红的,被人欺负了?皇兄都跟你说了,东厂的人是没有真心的。你瞧,这不就被骗了么。」 「七弟年纪小,不懂人心险恶,尤其,是你身边这一位。趁现在,及时止损还来得及。」 「说够了没有。」殷无秽眼睫一抬,眸中凶光毕露。 他与大皇子已经彻底撕破脸面,何况大皇子还一直在他的痛点上叫嚣。 这叫他,如何能忍。 殷无秽脚尖踩在一名死于政变的士兵腰间剑鞘上,长剑上翘,他脚尖向上一踢,长剑顷刻落入手心。 和大皇子成对峙之势。 大皇子见他生气,笑地愈发开怀,「七弟怎地这就不高兴了?忠言逆耳,皇兄也是为了七弟你好。」 「闭嘴。」殷无秽不想和他废话,大皇子叫他心烦。 何况,政变已经发动了许久,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速战速决为好。 他还想留一点时间处理和容诀之间的事。 第114页 锵—— 殷无秽主动发起攻击,他手中长剑和大皇子的剑撞到一起,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 殷无秽转变招式,一掌摁在剑鞘上,用力下压,直把大皇子硬生生逼得后退了一寸。 大皇子神色绷紧,心里却有些高兴,殷无秽果然中了他的激将法,他脚步后退,心中不免得意。 这四下都是他的人,殷无秽一着急,必会露出破绽,他一人杀不了殷无秽,但集众属下之力,定能将他一举击杀。 大皇子朝属下使了个眼色,一群身着铠甲之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持剑向殷无秽迅勐攻去。 东厂也没有出手相助。 这个结果比大皇子想像中还要顺利,他唇角一翘。 然而,笑容未达到底,蓦地一僵。 殷无秽后背仿佛长了眼睛般,一个后踢腿直接将他身后一名士兵掀翻,整个人一跃而起,飞起一脚横扫离他最近的一圈人,无一例外,全部踢中。 最可怕的是,殷无秽在踢翻围攻他的众人时还不忘施加在剑鞘上的力道,大皇子愣是被他一连逼退好几步,毫无招架之力! 殷无秽的武功竟然高强如斯,大皇子猜到了他在藏拙,不想还是猜地保守了。 殷无秽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会武功没什么好稀奇,可会如此出神入化气势磅礴的功夫就耐人寻味了,便是得皇族武师高手教导,也难有这样的水平。 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练成的,必然需要长久坚持的练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大皇子心念一动,猝然抬头狠狠瞪向容诀。 能有这个实力还不教人发现的,只有东厂在幕后相助这一个解释。 东厂与殷无秽之间的联繫远比他想的还要深得多,那么,绝不可能受他三言两语挑拨离间。可他们之间又确实发生了矛盾,不是他以为的内讧,殷无秽却红了眼睛,那是—— 大皇子在几位皇子中成婚最早,歷经的也最多,他豁然明白过来,脸上白一阵青一阵,才发现他被两人联合戏耍了。 「原来,你们竟是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 第59章 殷无秽闻言微不可查地一蹙眉,「什么?」 他没有听明白大皇子意思,也不觉得和容诀之间的关系有何不妥,但这并不妨碍他足尖点地,提剑朝大皇子遽然攻去。 大皇子惊惶失措后退,殷无秽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的身影眨眼间闪现眼前,大皇子堪堪反应过来,殷无秽的剑已经直指他咽喉。 若不是属下全力保护,大皇子此刻已经和那些死于政变的池鱼无甚区别了。 他心有余悸,退到众属下身后,和殷无秽拉开安全距离。 殷无秽寡不敌众,大皇子并不担心这一点。 他眉梢压紧,如果说,之前想杀殷无秽是因为他们是夺嫡对手。现在想杀他,却是因为殷无秽丢尽了皇家脸面,简直是主动把脸伸出去给人踩。 大皇子是最注重身份尊卑的一个人。他可以利落杀了殷无秽,给他体面和痛快,但他不能容忍,身为天潢贵胄的皇族子弟却雌伏于人下。 且,对方还是个太监。 最卑微低贱的那种。 大皇子心中的光火几乎是顷刻间就攀升到了顶峰,对容诀的厌恶显而易见。 容诀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 殷无秽心思敏感,时常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黯然神伤,容诀已经习惯他时不时垂几回泪,并熟练将人哄好。怎的大皇子也这样,说变脸就变脸。 他们的关系曝光,即便殷无秽得他教养又如何,大皇子不该作此反应。 果然,皇家的人心思都深得很。 容诀屡次看不分明。 「奸宦!孤今日就杀了你,清君侧正宫风!」大皇子怒喝一声。 殷无秽登时神色一紧,目光下意识看向容诀。 这副不值钱的模样被大皇子尽收眼底,心里扼腕痛心疾首,他的弟弟被这个竖阉迷得神魂颠倒,堪称无可救药。大皇子原本想杀他夺嫡的心都淡了片刻,他必须纠正弟弟这个毛病,挽回皇家脸面,再杀了他。 大皇子烦不胜烦,到了这种危急时刻,他竟然还要为弟弟的感情操心。 连带声东击西交战他都狠了两分力道。 殷无秽被大皇子那一声唿喝转移注意力,再次被大皇子的人围攻,大皇子也加入战局,殷无秽和他们陷入胶着状态。 大皇子咬牙持剑格挡住殷无秽,怒其不争道:「七弟,你当真是鬼迷心窍了,还不速速与东厂断了联繫!」 殷无秽拒绝:「干你何事!」 大皇子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一掌拍死殷无秽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弟。奈何,他打不过殷无秽。 殷无秽实力远胜于他,反应比他灵敏迅捷,招式比他灵活百出,可以看出殷无秽颇具武学天赋,大皇子一向引以为傲的努力都要碎了。 皇子之中,就属他文成武就,不想殷无秽更甚,却长了一个痴迷太监的蠢钝脑子。 大皇子气红了眼,出招愈发狠厉。 锵—— 两剑激烈相撞,擦出火花,锋利银亮的剑身倒映出殷无秽已经长成青年模样的俊美面容,只见他剑眉紧蹙,一手握剑,另一手拇指一转,用力压紧。 大皇子也拼尽全力倾身与他对峙,他二人之间水火不容的气势完全不容旁人插足。 第115页 大皇子手下不敢在这时贸然动手,以免误伤了自己主子,只能屏息等待偷袭殷无秽的时机。 大皇子两股战战,全身都在用力,在殷无秽的强压之下动弹不得,更别提反守为攻了。他牙关一紧,怒火中烧咆哮:「七弟有这般杰出的实力,为何还要委身宦官身下?」 这已经成了大皇子心里拔不掉的刺。 殷无秽闻言蹙眉,大皇子今天说话一直都很奇怪,他什么时候委身于容诀了?当然,他也没必要和无关紧要的人道也。 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大皇子心中俨然成了一个为了活命和权势屈服于宦官淫威的小可怜。 可怜又如何,同样可恨。 他竟然也是断袖,还隐藏得如此之深,连他都骗过去了。 一个不以为意的弟弟此刻成为他最强劲的对手,大皇子恨不得呕血。 然而不管他如何转换技巧,巧言善辩,加大攻击力度,始终伤不到殷无秽分毫,甚至反被殷无秽逼得进退维谷,连自己本身和属下配合无间的优势也失去了。 大皇子全力一击,挡开殷无秽后急遽一撤。 他的属下趁机将他保护起来。 局势又回归到最初,大皇子恨恨啐了一口。他是不可能打赢殷无秽了,再这么拖下去,等到昭王解决宫里琐碎事宜,打开皇宫大门带着他的兵长驱直入,一切就全完了。 他必须,赶在这之前解决掉两人。 大皇子目光一厉,看来殷无秽已经弥足深陷,拉不回头了。他也不想再多费口舌,倒不如干脆利落,将这两人都杀了。 只要容诀死了,殷无秽也身死,就没有人知道他二人不堪的过往,这桩皇族丑闻会被彻底埋藏在残酷的政变之下。 足够了,同样能达成他的目的。 大皇子火速转变战略,朝殷无秽道:「再来!都给孤上!」 说罢,身先士卒,朝着殷无秽拔腿冲去。他的属下们也如离弦之箭,一同向殷无秽攻击。 而容诀始终岿然不动地立在一旁观战。 他知道殷无秽的实力,这是他考教少年的最后一课,如果连这都做不到,枉费他十几年的精心教养,殷无秽也没让他失望。 大局面前,殷无秽还是靠谱的。 容诀只消等待即可。 然而,「什么?」容诀瞳孔一缩。 殷无秽更是愕然一怔,等他看穿大皇子的目的时已经迟了,他被大皇子的属下缠地脱不开身,而大皇子在靠近他的一瞬竟然陡地调转方向,改向容诀探去。 容诀退避不及,甚至来不及命东厂保护就被大皇子擒住。 殷无秽摆脱众下属,眼睛红地几欲滴血:「放开他。」 大皇子知道这是他的软肋,改为扼住容诀喉咙,将他下颌逼得抬高一截。容诀皮肤白,几乎是立刻地就被掐红了。 殷无秽见状手掌攥起,手指骨节咔咔作响。他在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直接捏碎大皇子的骨头,让他能够劫持容诀。 「放开?七弟就这么在意这个奸宦,不惜为了他和孤动手。不如这样,你想孤放过他,就自戕在孤面前,怎么样?不然,孤凭什么放了他!」大皇子话锋一转,目光凌厉觑向殷无秽。 容诀原本暗中对准大皇子腰间要害,准备发射暗器的手收了回来。 殷无秽还是不够果断干脆,他要在这最后一课中彻底根除掉殷无秽的优柔寡断,身为皇族子弟,不该一己之情太深。 只有解决这个弱点,殷无秽才算真正具备了帝王资格。 容诀脖颈都被大皇子掐红了,殷无秽额角青筋暴起。他当然知道大皇子不会说话算话,可是,容诀落入敌手,他要怎么把人毫髮无损地救出来。 殷无秽语气森然,骂道:「卑鄙!」 大皇子却莞尔一笑:「这怎么能叫卑鄙呢,兵者,诡也。 温润恭谦也好,残酷雷霆也罢,都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依形势而转换。七弟,你还有的学习,可惜,你没有机会了。是自戕救他?还是,你们一起死!」 容诀也一瞬不瞬盯紧了殷无秽。 形势不容乐观。最后的决战了,大皇子的人还在警惕防着殷无秽。 他固然能够取胜,却无法保证自己解决这些人的速度会快于大皇子击杀容诀的速度。 殷无秽难以抉择,他要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跨越敌人,救出容诀。 冰冷的天,少年额角却不断渗出热汗。 不过一剎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殷无秽在脑中飞速构思营救容诀的办法,所有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殷无秽一直谨记容诀的教诲,这个时候,反而深唿吸冷静下来。 政治场上,左右离不开利害二字。大皇子如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这一片都是他的人。 不,不对。还有东厂势力。 在这宫里,如果说还有哪股势力能够与大皇子抗衡,当之无愧是东厂。可是,又有一个新问题,东厂只听命于容诀,不可能为他所用。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他可以借力使力。 容诀先前欲支使东厂属下而不得,他们就在这附近,距离殷无秽最近的地方。如果殷无秽想救容诀,必要藉助他们的力量,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大皇子即位,对东厂的旧部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殷无秽营救之时,他们必会出动,从旁助力。 第116页 届时,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去救容诀了。 殷无秽思忖的时间其实不过眨眼瞬间,他已经在心中精准分析出他和大皇子的优劣势,并为之所用。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大皇子势在必得。 殷无秽道:「好了。」 「那么,选择吧。」大皇子志得意满地微然勾唇。他不如殷无秽有天赋又如何,七弟终将是他的手下败将—— 「你疯了吗?!」大皇子自满不过一霎,登时不可置信勃然变色。 殷无秽竟然施展轻功,越过他的手下头顶,直奔他而来! 他不顾容诀性命了吗?! 大皇子掐紧容诀脖颈,带着他后退。容诀在看清殷无秽动作之后眸中有满意闪过,就该这样。 殷无秽就该如此选择,这才是他看中的人,身为帝王合该具备强大睿智的内核。 他所歷经的磨难之多,区区大皇子,他自然有办法脱身。脱身不是问题,他更在乎的,是殷无秽从中可获得的成长。 倏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殷无秽向大皇子跃来之时,大皇子的手下也同时朝他一拥而上,而最外围出现的、熟悉的玄色劲装腰悬弯刀的一众人手,不是东厂番役又是谁?! 殷无秽猜测成真,他骤转方向,将大皇子的人甩给东厂对付。 而自己,抽身去救容诀。 大皇子的手指唰然收紧,却被殷无秽用指掰断一截剑尖飞射而来! 「欻」的一声,大皇子三指飙血,被利剑剑尖割破的伤口深可见骨,颤抖着指再也无法扼住容诀喉咙。 容诀看着毫不犹豫朝他奔来的殷无秽,猝然睁大了双眼。 第60章 容诀没有第一时间脱身,而是不可置信殷无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运筹帷幄,重伤大皇子,却仅仅是为了选择救非处于高危状态下的自己。 为一情之私,太狭隘了。 容诀唇角紧抿,非常失望。 殷无秽有着极快的反应能力,思变能力,应用能力,他本可以利用这次机会重创大皇子,占据先机,之后大皇子的人再如何也不足为惧。可他眼里竟然只看得到自己,若是十万火急便也罢了,大皇子挟持他无非是想制衡殷无秽,以殷无秽的能力,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 他却放任这么好的先机流失,没有丝毫远谋。 殷无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得手,全凭他超凡的实力和运气,也是大皇子逊色一筹。换做真正的政治场和战场,殷无秽哪里会有这么好的因缘际遇。 像他这样,过早地暴露出自己感情,也就有了弱点。人一旦有了弱点,就有了致命区域。 也更容易被命中和算计。 弱点每一个人都有,这个无可厚非。但殷无秽这么上赶着给人送的,容诀属实不能理解了,这还是殷无秽第一次将他的考验任务做成这样。 以至于大皇子吃痛放开他时,他都没有反应,而是眉梢压紧不满觑向殷无秽。 少年浑然不知自己犯了何种大错,他于兵荒马乱中一把拉住容诀手腕,将人带离战争中心。 大皇子反应过来,用另一只没有负伤的手转动剑身欲从后方攻击。然而,剑都还没举起来,就被容诀利落一抬手,向后发射暗器击得手腕一痛,长剑当即噹啷坠地。 殷无秽闻声,拉着容诀的动作一滞,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一时竟然不敢回首去看他。 容诀被殷无秽拉出了战局。 他二人甫一抽身,大皇子的手下立刻和东厂番役打做一团,刀与剑殊死搏斗,人与人势如水火。 殷无秽站到安全地方,鼓起勇气面对容诀,「阿诀,你没事——」 「殿下。」容诀沉声打断他,声音是前所未有过的冷峻森然。 殷无秽眼睫一扑簌,紧张看向他。容诀神色冰冷,诘问他道:「殿下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殷无秽心里隐隐预感到了容诀生气的点,但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这个选择。他唯一不满的是,自己实力太过弱小,不能更好地保护容诀。否则,就不会让没有武功傍身的容诀被人劫走了。 「知道。是我太弱,还连累了阿诀。」 「错了。」容诀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问题。 「你错不在能力,一个帝王该具备的素质你都有。那个位置最需要的是知人善任,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做,从而将自己与朝廷国家的利益最大化。你放着熹王不攻击,管咱家做什么!」 容诀大为光火,没有忍住怒斥殷无秽。 「可是那种情况,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他伤害你,我——」 「殿下!你忘记咱家教过的要以大局为重了吗?还是你觉得他能杀得了咱家?要真这么轻易,咱家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殿下这次凭藉高超的武功和冒险险胜一筹,以后呢?次次都有这样的好运吗?将自己的弱点纤毫毕现地暴露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殿下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殷无秽知道了自己的错误,可他不是器具,更没有像其他皇族一样从小接受学习冷冰冰的利益教育。 对他来说,容诀才是最重要的,大皇子和皇位又算什么。 不过他确实犯了致命错误,合该被容诀教训。 「是,我知错了。」殷无秽认错认地很快。 但容诀一眼就看出他并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恐怕在心里还是觉得是自己能力不够,从而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 第117页 容诀不禁眉心一皱,没好气地:「殿下做什么总将感情看得如此之重?」 殷无秽格格不入的简直不像是皇族中人。 皇家一贯无情,容诀从没有见过哪个皇族会重情谊到这种地步。他算尽一切,唯独漏算了出生皇家、本该生来薄情的殷无秽长成了这幅痴情模样。 殷无秽不答,他打心底里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是错的。 「你——」见他这么顽固不化,容诀气怒抬手,手掌凝在空中。 殷无秽也红了眼眶,倔强地一瞬不瞬回视他,就是不肯承认自己重情错了。 少年稜角分明坚毅不屈的脸庞就在眼前,容诀只要手掌落下,就能精准扇在他脸上,把人打清醒。 哪怕是之前被殷无秽僭越冒犯、强迫亲吻容诀也不曾如此生气过。 殷无秽这样,叫他怎么能放心。 「殿下当真不可理喻。」容诀愠怒拂袖,转身指挥战局去了,不再理会殷无秽。 这是他们闹得最僵、最严重的一次。从价值观上就有着本质的不同,而这也成为了容诀更在意权势而非他的完全佐证。 殷无秽彻底认清了现实,心灰意冷。 两人都无法原谅对方。 容诀立在战场后方,在和大皇子掌控的禁军对战中毫不留手。 事已至此,两人都在竭尽全力争夺最后的胜利。 不管殷无秽如何,最终的战果都将归属于他,这是容诀唯一活下来的机会。 因此,他眼睫压紧,命东厂倾巢出动,不惜一切代价绞杀熹王势力。 厮杀震天,皇宫灯火通明的夜连月亮都是血红色的。再仔细一看,不是月亮变红,而是战士们的眼帘挂满了鲜血,一不留神,长剑弯刀从颈间、胸膛、腰腹种种要害部位划过,人都没有意识,身体已经轰然倒下了。 无数生命在此终结成堆,温热的尸体一层叠着一层。有东厂的,禁军的,宫人的。 血流漂橹,染就整片鲜红。 大皇子也不再留力,他出动所有手下和东厂决一死战,势必除掉这最后的绊脚石,一往无前,再无人能够阻他。 殷无秽重又加入战局和大皇子近身搏斗。 大皇子已经深谙他的能力,不会轻易与之硬碰硬,他始终都和殷无秽保持距离,在被保护的情况下和殷无秽战斗。 大皇子现在的心情不爽到了极点,这两人在他面前来去自如,殷无秽他打不过,容诀的阴招又防不胜防。 他必须,速战速决! 大皇子下令改变战术,全力进攻东厂番子。 他就不信,在解决掉这些所有碍事的人之后,容诀还有人保护;至于殷无秽,他武功虽强,却有着致命的弱点。就算他真的不敌殷无秽,袒露躯体在殷无秽眼前,殷无秽当真能够毫不迟疑痛下杀手吗? 对此,大皇子持保留态度。 战争越来越残酷,地面流淌着的血液粘黏一片,尸体到处横陈。东厂番役堪称高精尖,但在人数上终究少于拥有源源不断补给的大皇子战队,逐渐负伤落于下风。 容诀很快发现这一弊端。 而且,他抬头看着月上中天的明月,以五公主的手段能力,这时候也该处理完其他受损严重的各宫殿事宜,接应宫外。一旦皇宫城门全部打开,文武百官集体赶至,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最好在一炷香之内,彻底解决掉大皇子。 容诀目光一厉,再次转换阵型,将身边所有番役全部分散开,去与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大皇子手下交锋,而将自己置于大皇子眼皮底下。 他以身犯险,却也是,最佳的诱饵。 大皇子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落单的容诀,他眸光一瞥,并没有上当。 东厂督主此人深不可测,谁知道他是不是又隐藏了什么暗器,或是毒物。大皇子的手腕直到现在都没有恢復,还要靠属下辅助才能勉强和殷无秽一战。 可是,他咬紧牙关,十分不甘。容诀故设陷阱,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机会。 只要他快一点,再快一点,一举歼灭东厂,或许—— 这实在是个巨大的诱惑,大皇子再也抵抗不住,一转脚尖,朝容诀的方向飞掠而去。殷无秽察觉他动作,也跟着拔步转向,他比大皇子的进度慢了一拍,但不过两个吐息之间就和他并速其驱,再次打了起来。 容诀见状,唇角微勾。 眼见两人越靠越近,大皇子身上不断挂彩,胳膊、腿、乃至胸膛都多处负伤出血,却仍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容诀逼近。 容诀一展袍袖,正面向他。 大皇子在此时提剑朝他心口急遽攻来,而容诀竟然不闪不避,主动迎上前来。殷无秽在看清容诀动作之后瞳孔勐地收缩。 尽管他们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和观念,殷无秽最担心的始终是他—— 噗呲! 长剑贯穿胸腹,再从腹部前端刺出,大皇子握剑的手一顿,不可置信一低头,但见一汩汩的鲜血从他腹部涌出。原来是刚才,就在他的剑即将刺进容诀胸口时,殷无秽千钧一髮地先一剑刺穿了他的后背。 他的反应速度快得惊人,等大皇子意识到时已经支撑不住,咚地跪倒在地,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恨恨望向殷无秽。 容诀纵观全程,双手一负,满意笑起。 他信步走向殷无秽,「殿下这不是做的很好吗?就是这样,继续保持。」 第118页 殷无秽也明白过来他的用意,垂眸不答。 容诀并不在乎他使小性子,离他想要的结果只有一步之遥了。不管殷无秽怎么想,等到了最后一刻,他会理解接受的,现实已经不容他后退。 两人再次纠缠起来,即使没有言语对话,光凭眼神之间的对视也是极其悱恻而绵长的。 大皇子重伤难忍。 但更受不了的,是身旁这两人还在没完没了地拉拉扯扯,大皇子牙关一紧,刚要开口骂人,就噗地吐出一口鲜血,他怒地五脏六腑都在颤动。 容诀看着殷无秽,后者同样专注凝视他。 少年不自在地动了动握剑的手指,嘴唇翕动,他的目光更加专注了,但是藉由之前的矛盾,他又不知道该开口和容诀说些什么。 微微避开了目光。 容诀感觉到了,他一侧首,身旁是还不肯死心的大皇子,远处是争锋对决的两方人手。到嘴边的话不由转变成了正事,「殿下,动手之后记得及时补刀,不要给敌人再一次反扑的机会。」 殷无秽闻言,闪烁期待的目光破碎,抿唇「嗯」了一声。 却还是没有动手。 容诀眉梢再次一蹙,他凝目乜向大皇子,而后者同样不屈觑他。 容诀不疾不徐地敲打道:「殿下还不动手?」 大皇子都在这里了,他的属下被牵制,剩下的所有人皆不值一提。 殷无秽也深谙这一点。但是,就这么终结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果对方是敌人,恶徒,殷无秽自是不会手软。可面对熟悉重伤、已是手下败将的大皇子,殷无秽终究迟疑了。 「殿下。」容诀走到殷无秽身后,无声催促。 「为了那个位置,一定要这样做么。」殷无秽的额角渗出汗珠。 「嗯。已经死了这么多的人了,不要让他们无谓牺牲。」 殷无秽咬紧牙关,抉择的无助和痛苦再一次席捲了他。 容诀站到他身后,双手穿过他的腰身,轻轻搭在殷无秽手背上,先是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像以往抚慰他的每一次一样。然后,一点点扣进殷无秽指间,带着他的手动作,附身在他耳畔,「殿下心慈手软,眼前这个人却不会。」 「乖,杀了他。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怕,一切自会好转。」 殷无秽被熟悉的气息笼罩,反应慢了半拍,再回过神时只听见「噗呲」一声,剑尖入肉。 是容诀扣着他的手刺进了大皇子胸膛! 他怎么能这么温柔、又这么残酷地做出这种事? 殷无秽瞳孔反射性一缩,容诀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明明应该感到愠怒的,心情却一反常态地平静了下来。殷无秽心跳飞快,虽然是容诀抓着他的手,可确实是他一剑扎进了大皇子的胸膛。 不上不下,教人痛苦难当。 大皇子从喉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殷无秽握剑的手再也无法往前推进一寸,容诀也没有继续逼他。 殷无秽眉心紧蹙,喘息沉重,他手指一动,重新握紧了剑柄。就在他肃然思忖,是用力将剑一推到底绞杀大皇子,还是留他一命时,倏然一阵纷踏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咚咚隆隆,人数不少,有轻有重。 这个时候能有这么多、且脚步声差异如此不一的人前来,只有一个答案,是五公主的亲卫军带领文武百官赶到了! 大皇子眼睛一亮,朝中官员大多支持于他,只要他还活着,皇帝已死,那个位置就还是他的。 谁也抢不走! 说时迟那时快,容诀反应迅捷,一把拉开殷无秽还在迟疑的手,用力一旋剑柄,往里一刺! 「啊——!!」大皇子顿时痛嘶出声。 连双膝跪地的姿势都维持不住,整个人仰倒在地,噗噗地口吐鲜血,像濒死的鱼一样弹了两下,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受伤太重了,虽然还有口气在,俨然已经成为废人,周身伤口混杂着鲜血,模煳一片。 殷无秽也被这一出变故惊到,他目眦欲裂,眼见众人的脚步声越逼越近,他毫不犹豫一把握上容诀的手。 杀害皇子,发动政变,不论哪一桩都是诛九族的大罪,殷无秽已经急昏了头,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掩盖容诀不顾后果的恣睢行事。 然而,容诀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手指,沾上鲜血的白皙面容噙笑。 他最后道:「殿下,胜负已分。最后的时刻,千万别犯煳涂。」 说罢,一把推远了殷无秽。 倾俯下身,双手都摁在了刺在大皇子胸口的那支剑柄上。不过,不等他再给大皇子最后一击,五公主已率文武百官赶至。 「竖阉住手!!」人群中不知是谁勐喝了一声。 旋即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血腥残酷的战场,结果毋庸置疑—— 血流漂橹新帝出。 众位皇子,最后在波澜政变中安然无恙活着、站住的人,是殷无秽,大周的七殿下。 第61章 五公主也被眼前过于惨烈的场景骇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她毕竟是歷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又和容诀暗中有政治交易,支持殷无秽登基。她登时一声令下,命令自己的亲卫控制住战场,不准再有任何人打斗伤亡。 当然,也不会了。 皇帝薨逝的消息文武百官早就知道了,既是为政变,也是为新帝的角逐胜出而赶来皇宫。 第119页 众人心中支持的君主此刻奄奄一息几成废人,能不能活都难说,再不可能继任大统,登时所有目光全部齐刷刷地聚焦在殷无秽身上。 五公主不管其他官员如何愕然,她反应极快,趁此机会带头一举坐实了殷无秽的身份转换。 众人只见昭王箭步上前,单膝下跪,率先高声行礼道:「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从这声音中集体回过神来,即使再怎么意外眼前的场景也不容他们置喙了。 殷无秽,是他们当之无愧的新帝。 以内阁为首,中立势力打头,紧接昭王之后,下跪行礼,恭敬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声音如洪,一波接着一波。所有前来的文武百官尽皆行礼认可他们的新王。 殷无秽卓然立于喧嚣的人群中央,那些声如洪钟的、恭敬拜服的、乌合之众的声音一同涌入耳际,却始终和他隔了一层阂膜。他急遽明白过来容诀的用意,并目光深沉复杂地望着他。 容诀也一瞬不瞬同他对视。 正当这时,天空似有雪花飘落,今年的第一场瑞雪在此时毫无徵兆地落下。 雪花在容诀脸上轻轻一贴,旋即打旋融化,容诀冰冷锋锐的目光一瞬间似乎也温柔起来。 殷无秽不由地想弯起唇角,然而再看时,容诀的目光始终如冰锥般冰冷刺目,方才一瞬的柔软只是他的错觉。 殷无秽猝然回想起容诀和他叮嘱的话。 「最后的时刻,千万别犯煳涂。」 少年唇角重又一点点压平,艰难转过身去面对一众文武百官,喧嚣嘈杂的声音也重新涌入耳里。 殷无秽的情绪波动于他人来说不过是一剎那的变化。 五公主甚至都没察觉到,并先一步向他禀告政变一事:「臣一路追查过来,带兵维繫皇宫治安,并妥善安置宫中人手时发现熹王早已勾结禁军首领,杀害诸多宫人乃至十、十一皇子,罪不容诛。」 「倖存下来的宫人可以为证,被他杀害的宫人身上伤痕仵作一验便知,伤口不会骗人。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此话一出,如一滴热油滴进冷水中,在众人心里激起千层浪。 原来,拥兵自重的昭王在政变期间不仅没有趁机一举围宫,反而妥善安顿了宫人,更是不声不响地暗中收集了大皇子无法翻身的铁证! 如此态度,众人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他们原本因为朝局而选择拥护殷无秽的选择由之前的五分转变成了七分。 昭王虽有断袖之癖,可只要他改掉,随时可反对殷无秽自立为王。他有重兵在手,又恩信于民,是最名副其实的新帝人选。 可是,他却放弃了,甚至以身作则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殷无秽。 众人面面相觑,不清楚他这样做的缘由。但是,结果众人看清了。 并遵循利益最佳导向,认殷无秽为帝。 谁当皇帝固然重要,但也不是绝对,关键还要看他手中切实掌握的权利。如果是大皇子和五皇子,众人自然会忌惮臣服,可是换作了殷无秽就不一样了,众人甚至不等他说平身就兀自起身。 往后的路还很长,殷无秽身份转变不算什么,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们第一个要清算、并献于殷无秽投诚的,是东厂督主。 「陛下,臣也有事禀。」内阁首揆开口。 这样地位的大臣饶是殷无秽也不得不重视,只听他道:「大皇子的罪行已悉数确认。那么,东厂呢? 此次政变皆由东厂而起,若非如此,我朝也不会损失一名文韬武略的亲王,他更是以下犯上直接重伤熹王殿下。一码归一码,东厂犯下的滔天罪行,请问陛下,又该如何处置?」 不愧是沉浮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三言两语就将大皇子所犯之罪归咎到了东厂头上。 殷无秽瞬间目光一凛。 容诀却早有所料,多年来先帝和文武百官都是这个德行,没道理他们会临时转性,政变的后果,必然要有人给出交代。 这是东厂的劫数,更是他的,怎么都逃脱不掉。 殷无秽将他布置的最后一课做成那个样子,那他就以身为题亲自试炼,这也是殷无秽登基伊始,蜕变经手的第一个难题。 在他彻底撇清与殷无秽之间的关系,为他扫除不必要的麻烦之后,年轻的帝王又将如何应对这个棘手的问题? 这一回,容诀教不了他了。 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殷无秽虽然是个情种,但他脑子不笨,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聪明,他很快意识到眼前的局面。 这场政变最终针对的,是东厂。 别看大皇子罪孽深重,但他身份上隶属亲王,又有过往光辉的政绩和笼络的臣下辅助,此刻又被容诀致命一击陷入弱势,有很大机率能够保下一命。 至多就是得罪了十、十一皇子的母族和诸位被牵连的大臣,以后落下残缺。 而容诀就危险了,按内阁的意思,他要以命来偿。 殷无秽警惕压紧眉梢,将难题重又抛回内阁,试探其底线道:「依郑大人看,孤该如何处置?」 殷无秽语气分明是平静的,甚至不耻下问,却无端让郑首辅察觉到一丝潜在的危险之意,为官多年的直觉让他谨慎顿了一下。并且,东厂督主当真会乖乖就范、没有任何其他后手了吗? 第120页 他可不认为容诀算不到这一点。 置之死地,他还能后生吗? 因此,郑首揆十分圆滑地回道:「按大周律法,应罪刑法定。」 刑部尚书紧跟应和:「不错。东厂督主挑起政变,诛杀禁军和宫人不计其数,更是直接以下犯上重伤熹王,意图掌控宫闱。其罪,当就地诛杀!」 一言甫毕,殷无秽冷冷瞥了他一眼。 连内阁首辅都明白为官要留一线的道理,刑部尚书还没眼色地上赶着往枪口上撞。且他不知,论大周律法,殷无秽也是箇中翘楚。 于是,怒而不行于色的帝王道:「既按大周律法,是否要等罪行确定方可论罪?」 刑部尚书困惑抬头:「是。」 「那么,东厂督主的罪定了吗?」殷无秽目光如刀,看得人下意识浑身一寒。 刑部尚书怔怔:「诶,罪没定论吗?在场诸位不都眼见为实了吗?」 殷无秽不疾不徐道:「东厂督主也道,他并非主动发起政变,而是为了寻找护卫先帝,紧接着向大皇兄投诚的禁军率先围攻了东厂。政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光凭众口之言就轻易断定,刑部一贯就是这么按律处罚办政的吗?!」 一口天大的锅扣下,刑部尚书双腿一软,顿时跪下道:「陛下明察!微臣冤枉啊!」 「东厂督主巧言善辩,言论又怎可轻信?他杀了这么多人,重伤大皇子乃臣等亲眼目睹,难不成还能有假?还请陛下明鑑!!」刑部尚书很快反应过来,并精准攻击容诀的致命点。 这一点,就连容诀本人也难以辩驳。他目光一厉,静观局势发展。 不过,那又如何,人心本就是偏的,一个帝王的偏心更是胜过了一切,「这一点孤确实亲眼所见。不过,是自卫还是主动攻击,又当如何分辨?」 刑部尚书被他问得一堵。 最后的杀手锏都拿出来了,殷无秽非要这样说他也没办法。刑部尚书左支右绌,再争下去无疑会得罪新任帝王,他犯不起这个险。 「这么说,陛下认为东厂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了?」出声的人为内阁次辅,刑部尚书做不到的,他却可以。 东厂已是文武百官共同的囊中之物,不是一个甫一登基的新帝为其说话就能够免罪的。 殷无秽眉心紧蹙,道:「自然不是,孤不过是实事求是、探求真相而已。父皇溘然薨逝,身为儿子,孤理应查清真相,皇家的事,岂容他人众口盖棺定论。」 「陛下说的是。那么依陛下意思,东厂督主该作何处置?」 次辅这话,看似由着殷无秽的意思来,可在他的四两拨千斤中已经无形框定了殷无秽言辞的范畴。 殷无秽首次和内阁交锋,就充分感受到了来自位高权重者对官场的掌控压力。看来,这件事难以善了了。 容诀从始至终都不置一词,眼下的局面,多说无益,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眉梢压紧,等候最终判决。 殷无秽对于内阁早已有了充分的了解,每一位阁员容诀都为他细细分析过,但真正交起手来竟然这么难以对付。在这件事上殷无秽註定无法和他们利益相统一,容诀也是早早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第一时间推开他。 殷无秽牙关咬紧,以内阁为首的文武百官一瞬不瞬觑着他,俱在等他的旨意。 他该怎么做,才能护住容诀。 殷无秽大脑飞快运转,迫在眉睫,但不管他怎么想,哪怕自己已经坐上了这个九五至尊的高位,还是无法真正地将权柄握在手中,保护想保护的人。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夜幕之下的皇宫愈发森冷,让人由内而外地生出一种如坠冰窖的窒息感。殷无秽掩在袍袖之下的手指死死扣进了掌心。 他还是没有说话,容诀也转头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 殷无秽却不敢再看他了,沉声道:「事情既然还没调查清楚,东厂督主就先收押看管,三法司共同审查政变事宜,一经调查完毕,即刻——」 「即刻按大周律法处置。」 说完最后一句,殷无秽的指尖几乎掐出了血来,这个时候他不能露怯,否则只会被利益薰心的文武百官看穿,撕碎殆尽。 「陛下英明!既如此,先将东厂督主羁押进刑狱,再行处置!」刑部尚书再次开口,力图在殷无秽面前卖个好。 殷无秽不置可否,道:「不必了。来人,将东厂督主羁押至镇抚司诏狱,未经孤允许,任何人不得见之。」 「是!」 容诀被关押进诏狱,东厂所有职能全部停下,与此同时容诀在司礼监中的职务也由其他秉笔太监共同承担。 至此,东厂歷经了从启用到发展至现在的巅峰时刻,最严峻、甚至濒临解散的最大浩劫。 第62章 容诀在诏狱里的日子完全听不到一点外界风声,诏狱狱如其名,堪称密不透风。 没有一个人胆敢会见容诀,哪怕镇抚司曾隶属于东厂麾下,他们也不曾出面。先前在浙州办案时他们被迫臣服于东厂,眼下却未必了。 容诀嗅出了一丝东厂即将分崩离析的前兆。 而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诏狱地处地下室,本就潮湿阴冷,冬天更甚。没有地龙和炭火,容诀又在政变之夜受了寒,很快熟悉的昏沉和潮热便从体内翻涌起来。 将人折磨得痛苦难耐。 第121页 容诀勉强忍受住了,并预算着时间。这几日,先帝的举国丧礼以及殷无秽的登基大典应当都举办完了。 可惜,这样重要的国事他却无缘得见,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数着时辰过活。 等候接下来的,真正审判。 · 殷无秽登上高殿,举行登基册礼之后正式改年号为景瑞元年,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徭役共计三年,然后就开始火速处理朝堂堆积的政事。 大皇子罪责明确,即日起废除亲王封号,在他的家族和笼络大臣的帮助下,最终落了一个终身监禁的惩罚,再加上他身体被创伤得厉害,这辈子算是废了。 这件事由昭王全权处理,殷无秽没再过问。 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了。 原本政变一事容诀就难逃罪责,不想在他登基之后,弹劾参东厂督主的摺子更是比雪花还要多。 从容诀入朝堂开始,他做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众臣所指之事,尽数被陈列上来,殷无秽宵衣旰食地审查。包括但不限于,某年某月某日,东厂抄了某朝廷重官的府邸;某年某月某日,东厂为排除异己剷除政敌,导致某官员全家一百五十六口人无一倖免;某年某月某日,东厂派人暗杀…… 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教人触目惊心。 饶是殷无秽,也无法徇私枉法当做看不见。他本想拖延时间寻找救东厂的办法,不想办法没想出来,倒先迎来了这些向他投诚的一封封奏摺。 也是,朝廷官员本就互为朋党,争权攘利。 东厂一倒台,自然而然成为这些人瓜分的囊中之物。且东厂本就是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新帝即位他们想要投诚,东厂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绝对保稳不会出错。 文武百官打了一手的好算盘,既想讨得新帝欢心,增添自身助力,又能一举剷除掉东厂这个权倾朝野多年的劲敌。 他们是算无遗策了,却给殷无秽带来了十分棘手的麻烦。 每一桩罪名的坐实,都是令东厂加速毁灭的催命符,殷无秽想要救出容诀的希望也就愈渺茫。 殷无秽思量再三,最终做下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 当日,殷无秽在处理政事的宣政殿单独召见了内阁、司礼监以及六部尚书,共同商议东厂督主论罪一事。 「内阁呈交上来的摺子孤都看了,证据确凿,合该按大周律法定罪。诸位有何见解?」 殷无秽态度转变之快令人意外,仿佛那一日为东厂督主说话的人不是他一样,不过这个结果倒是令众人喜闻乐见。 第一个开口的是东阁学士,他道:「东厂罪行累累,多年来更是一手遮天藐视皇威,不如就此解散了罢。东厂督主身为首领,按律,当斩立决。」 殷无秽着明黄龙袍,微微斜了一点身子倚在龙椅上。冕旒晃荡,不是很严肃的神态,却无端给人一种威仪凛然的压迫感。 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只有殷无秽手指时不时叩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作响。 东阁学士心里一突,小心询问:「陛下,可是有何不妥?」 殷无秽一抬眼睫,莞尔道:「没有,说的很好。其他大人呢?」 他并没有生气,甚至主动鼓励其他大臣也发表意见,和前几天的态度判若两人。一时间竟叫众人看不分明他的意思了。 只有那一剎,莞尔一笑的神态和容诀有着极度的神似。 可惜,还未叫人捕捉到,就一闪而逝消失了。 其他几位大臣在殷无秽的默许下陆续发表意见,都是和东阁学士差不多的谏言,殷无秽听明白了众人的弦外之音,他们不光想要权利,还想要东厂手里的东西。 这可真是,贪心不足啊。 不过,正合殷无秽心意。 年轻的帝王爽快同意他们的观点,一锤定音道:「诸位大人说的在理,东厂权倾朝野多年,严重分散了皇权。正好,趁此次机会褫夺了东厂督主的职位,东厂麾下各分部,也一併收回来吧。」 「陛、陛下此言当真?」闻言,众人不淡定了。 「怎么,孤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殷无秽陡然正色,眉梢压紧,帝王气势威压迫人。 「不不,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想问,东厂的势力收回中央之后该如何分配?」这才是大家一致关心的问题。 殷无秽似是不解:「什么分配?东厂是皇帝直辖机构,从来只听皇帝一人命令办事,既是要收回,自然是重新回到孤的手中。而且,此番大内和禁军损失重大,东厂的收回刚好能弥补这个空缺。」 「诸位,意下如何?」殷无秽偏了偏头,觑紧他们。 「这——」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殷无秽会如此说,这样一来他们可就捞不着半点好处了。 东厂发展至今,不知积累了多少珍宝财富,人手资源,这样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怎么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呢。况且,东厂若全归了皇帝,皇权加强集中,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殷无秽这样斩钉截铁,他又是新登基在即,实在不好直接拂了皇帝的脸面。 众人登时左右为难起来。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东厂成分复杂,麾下组织机构众多,就算要收回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事。稳妥起见,还是先调查清楚,再徐徐图谋的好。」郑首揆一捋鬍鬚,肃重开口。 第122页 他一发话,余下众人俱如斯响应。 事情一拖,殷无秽手里又没有多少能用的人手,还是得经他们的手。什么东西能让殷无秽收回,什么不能,也好有个分辨。 殷无秽哂笑,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这也给了他充分缓和的时间。 年轻的帝王故作为难,「可是,这样一来东厂督主又当如何处置?」 郑首辅为他解惑道:「按陛下所说,先褫夺了他的官位,继续关押诏狱,以免东厂底下出现动乱。待东厂收归完毕,一併清算处置。」 「好,就这么办吧。劳烦诸位大人了。」殷无秽神色恹恹,散了会议。 众人恭送他离去。 事情总算暂时解决了,殷无秽心力交瘁地举步回到他登基之后就搬来居住的帝王寝殿——紫宸殿。 年轻的帝王一挥手,殿内服侍宫娥和小太监俱低眉顺眼地退下,他们已经完全熟悉殷无秽的作风了。 殷无秽不喜欢众人前唿后拥地伺候,尤其这段时间。 他斜倚在软榻上阖目小憩。 虽说暂时保住了容诀性命,但根本的矛盾始终没有解决。这已经不是容诀在不在意他、喜不喜欢他的问题了,这一天是容诀早就预料好的,他算准自己会救他。 时至今日,殷无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论哪位皇子登基,东厂都不能留。若登基的是他,容诀方还有一线希望。 殷无秽明知这一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 容诀的计策,成功了。 殷无秽表情苦涩,抬手挡住了眼睛,他二人之间的关系以及政治利益被不偏不倚地搬到明面上来,殷无秽再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真的,不知道该拿容诀怎么办才好了。 殷无秽的旨意很快被下放执行,容诀知道自己的官位被褫夺,却没有多大反应。他的伤寒一日甚过一日,极为难捱,身体上的不适超越了一切。 而唯一引起容诀注意的,是最近诏狱内来往换班的人员频繁了许多,容诀注意了一下,不少都是生面孔。 镇抚司诏狱曾是东厂的一部分,殷无秽将他关在这里大抵也有打着熟人关照的意思在。殊不知,东厂麾下人员机构众多,诏狱并非最得力听话的那一分支,不过是屈服在他铁腕手段之下。 他一倒台,自是树倒猢狲散了。 不过也无所谓,都是牢狱,哪里还分个高低贵贱。只是,这里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容诀思忖间,又咳嗽几声,面容泛着病态的苍白。 倏然,诏狱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嘈杂声,旋即几个狱守提着三层的八角食盒进来,笑呵呵地走到容诀牢房面前。 「督主,听闻您感染伤寒,属下们自作主张去太医院讨了几贴药来,您趁热服用。」 容诀闻言,下了榻走至门前,望了那几个脸生的狱守一眼,并未接过。 「督主?」来人又笑一声,打开盒子给容诀看。 容诀实在病得难受,看了那碗黑黢黢的药汁一眼,到底接了过去。 那狱守见状笑地更开怀了,连声道:「督主趁热喝,若是身体还有不适再叫属下们就是。此地不宜久留,属下先行告退。」 说罢,那人转身去和值班的狱守闲话。 容诀端回药碗,并不着急喝,他端近鼻边仔细探闻了一番,确认只是寻常伤寒药,没有投毒。没有任何毒药能瞒过东厂的眼,这点眼力见,容诀还是有的,放心饮了下去。 至于那几个人,下次再探他们的底细好了。 那几人和狱守说完话,余光瞥见容诀喝了药,彼此对视一眼,眸中不由流露出贪婪而下流的精光。 容诀容貌昳丽,便是身着牢服也丝毫不掩其艷色,反而将那张隽秀素净的脸颊更加纤毫毕现地展露出来。黑髮披散,如瀑如缎,身段修长高挑,令人心笙驰盪,心痒不已。 都说东厂极擅各种阴毒之物,他们还没蠢到不打自招。再者,这样形容姣好的极品,他们也不忍心毁坏。 自然要用,更好的东西了。 京城花楼地下黑市、无色无味却能让人成瘾的慢性药物,再没有比这更隐秘、更合适的东西了。 他们亟不可待地想看那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高权重者伏小做低,一步步被拖进欲望的深渊,只能请求他们这种下等人为其纾解的旖旎场面了。 想想,就浑身沸腾起来。 第63章 距殷无秽做出全权收归东厂的决定之后,满朝文武百官几乎全体动作起来,由于审查东厂势力和暗地里中饱私囊都需要极其曲折而漫长的时间,容诀暂时安全了。 不过殷无秽行此计的同时,无形之中也带来一个弊端。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殷无秽又是新帝登基,有太多的人想在他面前露面表现,许多大官有自己的渠道,奉承机会多;但更多品阶低下、宫里的宫人想要阿谀奉承,只能凭藉投其所好的方式。 殷无秽喜欢什么,不知道。但他厌憎东厂,这是人人皆知的事。 否则不会直接釜底抽薪,一举将其吞没。 于是,各方有渠道的通过渠道打压攻讦东厂,呈交给殷无秽如雪花般的弹劾奏摺便是最终呈现的结果;没有渠道的就在宫里极力搜罗容诀的小道隐秘,试图找出他的把柄,并吃一波最后的政治红利。 第123页 对于这一切,殷无秽并不清楚。或者说,他已经考虑不到更周全的办法了。 直到又一日纷杂的大朝会结束,殷无秽在御书房批阅奏摺。 总管太监来报,说一名宫人有重要的关于东厂督主的情报禀报于他,要求觐见皇帝。 殷无秽手中硃砂笔一顿,旋即抬头,「叫人进来。」 来人进了门,神色略显踌躇。 殷无秽瞭然,一挥手将御书房中所有下人全部屏退出去,「什么情报,说罢。」 宫人闻言,小心翼翼又企盼地抬头,看向殷无秽道:「陛下,奴才要禀的,是东厂督主瞒天过海,隐瞒了自己并非太监的事实!」 「你说什么?!」殷无秽身体前倾,一掌按在红檀桌面上,眉梢压紧,紧紧觑向那名宫人。 宫人被殷无秽声音吓得一哆嗦,却还是强鼓勇气道:「奴才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对陛下有半点欺瞒。当年东厂督主在净身房躲过了净身,后被先帝看中带走,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再之后东厂督主一路擢升,也没人敢再提当年的事,当年的知情人所剩无几。」 「奴才也是好不容易探听到的。」宫人说完,有些惴惴地等待殷无秽反应。 他原本以为十拿九稳、必能讨好殷无秽的情报,眼下却不太确定了。 无形的恐惧从脚底攀升,一路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开始微不可察地发起抖来,不知道这样说对是不对。 直到殷无秽一声轻松地:「孤知道了,情报可否属实?要知道,这可是株连九族祸乱宫闱的死罪,若是名不副实,不能斩草除根,反而让孤在天下面前失了道义,后果——」 宫人闻言,激动抬头:「奴才不敢欺骗陛下,消息绝对保真!奴才认识当年净身房的掌事公公,正是他一手负责东厂督主净身的,还有几个当年服侍的老人,他们都晓得。从前奴才们屈服在东厂的压迫之下,恐害了性命不敢说。直到陛下登基,奴才们才敢一吐为快!还请陛下明察!!」 至于先帝包庇了容诀的缘由,他自动省去了,选择对自己利益最大化的说辞。 「原来如此。」 殷无秽没有生气,也不提嘉奖,只道:「此事兹事体大,若真是事实,东厂督主居住皇宫多年,恐牵扯到前朝后宫。这样,晚间时候,你把那几个知情人全部带来宣政殿,孤仔细盘问了再做决断。」 「是,陛下!」宫人喜滋滋地告退。 只觉自己离受重视被提拔不远了,赶忙小跑去联络其他几位证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走后殷无秽阴恻恻、如同看着死人般的目光。 晚上,宣政殿。 大殿内部灯影幢幢,落针可闻,竟然一个服侍下人都没有。 几个太监和年迈的曾经净身房掌事公公来到大殿门口,彼时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里实在安静得过分了。但这是皇帝的圣意,且这件事确实牵涉众多,提前支走其他下人也情有可原。 几人并没有多怀疑,信步走进殿中。 甫一进门,宫殿大门随之关上,众人转头心里俱是一惊。不过下一瞬,在看到殿前岿然不动端坐龙椅的帝王时,众人一颗心才重重落回了胸腔。 「奴才参见陛下!」 殷无秽起身走近他们,「起来吧。你们都知道什么,全部说出来,孤自会考量。」 闻言,众人不再隐瞒,每人将自己所知道的那部分事实娓娓道出,殷无秽负手聆听。 最后,听完了几人的陈述,殷无秽心里仅存的一丝疑窦也消失无踪,凝重起来。本来还抱有最后的一线期望,现在看来,只怕容诀真的隐瞒了他一些实情。 而现在,还被有心人窥探到了。 除了眼前几个人之外,殷无秽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多的人知情,倘若有,必是对容诀的绝杀。 这段时日攻讦东厂和容诀的奏摺太多,殷无秽每日看的眼花缭乱,光是压下这些奏摺和朝廷的施压就要耗费不少精力。且东厂的安置他也要盯着,什么人留用,什么人弃之,殷无秽还要审时度势综合判断。 不过容诀之前手底下那几位档头殷无秽保住了,并给他们安排了其他职位。 不论过去和出身,这些人都是极出色的人才,殷无秽要留,旁人也置喙不了什么。 再多的,殷无秽也为难,皇帝也不能肆意妄为。 不过,殷无秽旋即又想到,这件事先帝既然知道,定是为了拿捏权势愈盛的容诀,所以留下这几个人提醒敲打他,却不会真的弄得人尽皆知。否则,这柄利器就失去作用了。 先帝还没煳涂到这种地步,一切必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足为惧。 想清一切,殷无秽在看向几人的目光时遽然一变。 年轻的帝王莞尔:「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说明的吗?」 几人面面相觑,该说的已经说尽了,再没有任何保留。于是回答:「回陛下,没有了。」 「好。」殷无秽满意点头。 然而,就在众人等他反应时,殷无秽转过身背对他们,一敛表情,朝漆黑一片的宫幕吩咐道:「动手罢。」 「什么?」几人一愣,还没听明白殷无秽意思。 下一瞬,他们只觉喉咙一刺,连气音都没发出来,便眼珠一凸嘭地倒在了地上,失去意识。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下场,无一例外,到死眸中还俱是怔愣不解。 第124页 殷无秽闭上眼,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第一次毫不留情地狠辣灭口,是为了守住容诀甚至不知真假的隐秘,再之后,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除非,最接近容诀的地方,镇抚司诏狱发生变故。为避免再生事端,殷无秽不能坐以待毙下去了。 他须得亲自去看上一看。 才好对策。 殷无秽做下决定,遂先回紫宸殿歇息。等晚些时候,没人注意了,他再前去。 容诀不知道,他以身犯险考验殷无秽逼他对大皇子动手,殷无秽都没能做到的事却在此时轻易完成了。 殷无秽从来都不缺乏帝王魄力,只是还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刻。 时候到了,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彼时的容诀正躺在牢狱的草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的风寒喝了几贴药后渐次好转,却不知道是不是牢狱的环境太差,衣料也差,他这几年又金贵惯了,不过穿了几日麻布粗衣,身上就被磨出了一道道的红痕。 那些红痕一阵阵地泛酥发痒,容诀一动,身上又会被擦出更多。 倒是他一贯畏寒,这天气愈发地冷了,他却不觉寒冷,反而由内而外地感到发热。 不难受,就是教人睡地不舒坦。 容诀透过诏狱的铁窗望着外面悬挂苍穹的银月,月亮越来越圆,距离年关也越来越近,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东厂分崩离析是必然,容诀不抱希望。 他自身的情况,更不好说。 诏狱太安静了,仿佛浮于暗潮汹涌之上的水面,随便一颗石子,都能轻易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新帝登基之初,朝堂各方势力混杂割据,他既要想办法保全东厂,又要自身快速独立,手里还缺乏推心置腹可用的人手。 不管从哪个层面来看,这个开局都太为难人了。 容诀也不知自己的一念之私对是不对。 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殷无秽已经坐上了那个高位,他只能拼了命地往前走。若是他撑得住,也不枉自己这些年的倾注付出,若是撑不住—— 容诀闭上眼,不再想了。 多思无益。 不想,他刚闭上眼没多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门口传来。容诀睡眠不深,很快被惊醒了,他没有睁眼,静等来人走近,看看来人要做什么。 殷无秽来前就吩咐人清了诏狱狱守,此刻这里并没有什么人,各路关卡为他敞开,一路畅通无阻。 殷无秽穿着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像从前每次去凌虚阁找他一样。 只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 殷无秽愈发放轻了唿吸,生怕惊扰了容诀歇息。 那个人难伺候得很,怕冷又事儿,他每次都极尽精细之能事地照顾着,方才叫他舒坦睡着。眼下在这种地方,也不晓得受不受得住。 殷无秽一想,愈发担心了。 他快步走到容诀的牢房门前,不动声色看着已经熟睡的那人。 容诀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并没有恶意,反而带着一丝熟悉的注目。 容诀掩在衾被下的手指一紧,却不是因为殷无秽的倏然到来。而是,他心口忽有一阵难耐的燥热袭来,忍不住嘤咛出声。 与此同时,殷无秽闻声打开了狱锁,箭步而入。 第64章 容诀意识到自己发出了什么声音,惊愕地瞪大眼睛死死咬住嘴唇,整个人被迫侧过身体蜷缩起来,勉力压住这股突如其来的燥热。 殷无秽还以为他是梦魇了,着急到直接走进了牢房。 但临到容诀榻前,又有些近乡情怯的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他。生生止住脚步,黯然垂眸看着那人背对着他的侧影。 容诀忍得难受,实在装不下去了,他睁开了双眼。 坐起身来,鸦黑长髮随着他的动作逸散开来,适时遮住了他此刻神色中的不适。容诀等了少顷,始终不见殷无秽说话,他抬起脸,手撑在榻上像从前一般莞尔:「陛下,深夜前来诏狱有何贵干?」 殷无秽一怔,不想就这么被容诀认了出来。 不过也属正常,他勾唇,摘下了兜帽。 两人目光直接对视上,容诀仰头看着他,心想,殷无秽当上皇帝之后愈发成熟了,身上的少年气质完全褪去,成为了独当一面凌厉迫人的青年帝王。很是不错,和之前彻底判若两人脱胎换骨。 殷无秽在看到容诀现在的模样后,之前因为容诀认出他而扬起的一点唇角全部压平。 他瘦了好多。 自己一只手掌都能轻松盖住容诀整张脸。除了看起来羸弱了些,倒是丝毫没有减损他的俊美,反而更加昳丽惹人怜惜了,殷无秽心里止不住地揪扯起来。 连带着说话声音也变得艰涩,「你,还好么。」 容诀点头。本来想问殷无秽朝廷现在的状况,转念一想,左右他已经不是东厂督主了,还是莫要干政,又作罢了。 殷无秽一瞬不瞬盯紧了他,期待那人能多说些什么。然而容诀却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气氛一度陷入缄默之中。 殷无秽到底没忍住,坐到他身边,想问他净身的事。 但是,这种话题,实在难以启齿。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了嘴。最后还是容诀先道:「陛下夜半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第125页 殷无秽神色凝重,有太多的话想要和他倾诉,眼下却不是好时机。时间有限,容诀的身家性命占据了上风,他道:「有些事情,想请教阿诀。」 容诀瞭然,虽然明知不是什么好事,但对方是殷无秽,他尽量配合。 「你进宫的那一年,就被先帝带走了吗?」殷无秽错眼不眨地观察他的反应。 「嗯,机缘巧合,刚进宫就遇到了先帝。」 「此后一直跟在先帝身边,为他做事?」 「不错。」 「你的所有事情先帝都知道?不曾有任何隐瞒?」 「是。不然先帝不会留咱家到现在。」 容诀皱眉,不明白殷无秽问他这些做什么。 殷无秽抿了下唇,这么说,如果当初那件事是真的,容诀不会再二次净身,先帝也正好以此把柄来要挟他,恩威并重物尽其用,那他就真的是—— 事情开始变得棘手了。 以前的困境殷无秽还能想办法解决,如果最终实在不能善了,他会想法子将容诀送出宫去,总之先保住他命再说。 但是这件事一旦曝光,后果不堪设想,是殷无秽也无法转圜的。 「你和先帝……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殷无秽决心问个清楚,在一切曝光之前。 他问得婉转,容诀却一下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殷无秽想问的肯定不是政事,否则没必要拐弯抹角,他和皇帝之间除了公事还能有什么,殷无秽以为他们有什么? 容诀和他拉开距离,「没有。」 殷无秽唇线抿直,换了个说法问:「那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先帝手里吗?」 容诀狐疑觑他,殷无秽的神色十分肃重,显然他很在意这个问题,这就是殷无秽今晚来找他的目的么。容诀想不通这和朝堂局势有什么干系,而且,殷无秽问的还是私人方面。 他警惕起来,向后退去。 「你是不是……」虽然很难以问出口,但事关重大,殷无秽还是抛却了那点赧然和不自在,打算直接问容诀。 「唔——」 殷无秽一句话没说完,容诀就先神色一变捂住心口,口中溢出难耐闷哼。 「阿诀,你怎么了?」殷无秽顿时紧张上前,担忧地想查看容诀情况,又怕惊了他。 容诀喘着气,答不上话。他的身体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一阵阵地由内而外地发热,这种奇怪的感觉教人浑身酥软,难以启齿。 尤其是殷无秽在他面前时,青年身上的压迫气息毫不掩饰地直冲人面门,容诀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倒下了。 忍不住溢出来的吟唿声被他咬唇死死压着。 「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殷无秽手足无措,连触碰他都不敢。 容诀手掌还按在心口处,袍袖随着他的动作垂落下来,展露出白皙手腕和半截小臂上的道道红色鲜明划痕。 殷无秽瞳孔骤缩。 他一把抓住了容诀的纤腕,本来想问「他们对你用私刑了?」,握上之后变成,「你身上怎的这样烫?!」 殷无秽又摸了摸自己额头,再探向容诀身上温度,不是错觉,他整个人都在烧。 「你发烧了。」殷无秽笃定,还有他身上出现的不明痕迹,殷无秽登时就要拉开他手仔细查看。 却被容诀一把打开。 「你做什么!」容诀瞪着他,一双狭长上扬的盈眸含着怒。 本该是极具威严的一眼,却因为他此时的神态无端欲拒还休了起来,甚至眼尾都泛起薄红,没有丝毫威慑作用。 「你生病了。乖一点,别动,让我看看。」殷无秽很担心他。 「这就是陛下今晚大驾光临诏狱的目的?」容诀忍不住出言讽他,警惕后退。 先前殷无秽的盘问太过深入人心,他没觉得自己生病,反而这时候脑子转地飞快。他落在先帝手上的把柄只有一件,就是当年不曾净身一事,一旦先帝公之于众,他必死无疑。 虽然容诀早就亲手将这个隐患抹除,但此时此刻殷无秽再次提起来很难不令人多想。 他登时更加抗拒殷无秽的靠近。 「不用你管。」甚至可以说是赌气了,但现在容诀管不了这许多。 殷无秽打探的隐私已经远远超出他所能容忍的界限,容诀不想与他说话。 「你不要任性!」殷无秽是知道容诀生起病来有多难伺候的,上回被他踹了一脚在心口的记忆还歷歷在目。 可眼下容诀的情况很不对劲,诏狱除了他没人能管他,殷无秽又是担心又是焦急。 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加重了些。 他愈是这样不容置喙,容诀就愈是抗拒他,明明整个人浑身酥软地几乎坐不住,却还记得防范殷无秽不准他查看。 殷无秽此举,于他来说和先帝以此要挟他并无区别。 甚至他一再追问并试图查看的行为让容诀感觉到了羞辱。 容诀咬牙冷声道:「咱家身份低微,不敢劳烦陛下费心。」 「你在说什么?」殷无秽震惊,不可置信容诀会说出这样生分的话。 容诀别过了眼,不想再与他争论这件事,极力忍耐身体深处漫上来的酥热。 殷无秽也光火了。容诀利用他,从始至终都不在意他的感情也就罢了,他竟然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在乎,是不是还没受审就病死在牢狱里也无所谓?! 第126页 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不信自己会想办法救他,解决这一切所有的问题! 他从来都不在乎,也从不考虑自己的感受!! 殷无秽气得眼圈发红,语气不由带上了命令的意味,「别再乱动!」 容诀被他喝地一怔,等反应过来时殷无秽手已经探了过来,他下意识想躲开。 然而已经被殷无秽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论武力值,殷无秽从未有过败绩,不过面对容诀,他的动作堪称轻柔,只是控制住了他的行动,防止他再躲开。 殷无秽凑近,神色中满是认真,「我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听话一点,不要动。」 几近青年的男人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这样略含了两分愠怒和肃重时更甚,容诀在他手掌底下动弹不得,轻轻战慄。 浑身酥软难耐,竟是忍不住地想往殷无秽身上贴。 被他咬住腮肉,用痛强行止住了。 微微拉开了一点容诀的衣襟,殷无秽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身上怎么这么多处都泛起了红,和手腕上的红色擦痕又不同,从脖颈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延伸,像白壁的冰肌上开出了一朵朵靡丽的梅花,盛放炽烈,欲待採撷。 殷无秽当即眸光一深,喉结上下一攒,喑哑出声,「……你这是,怎么了?」 容诀被他的手碰到,身子一瑟缩,蹙眉道:「别碰咱家!」 他再愚钝也察觉到自己身体有何不对劲了,瞳孔中闪过一抹冷光。 但最先亟需解决的,是眼前的人。 殷无秽回过神来,顿时更加担心了。是他忽略了容诀,以为他在诏狱是最安全的,不想还是出了问题。 容诀隐瞒的那部分事实和他此刻身体的异样在殷无秽心里反覆煎熬,他等不及要探查清楚。 殷无秽完全拉开了他的衣襟—— 这对容诀来说更加屈辱了,殷无秽简直放肆!是可忍孰不可忍!!容诀气得胸膛起伏,眼睛通红,用尽全身的气力勐地从草榻上站起来,躲避殷无秽的触碰。 而这也造成了殷无秽本来拉住他衣带的手还在原位,却拉到了亵裤的带子上。 惯性一扯,丝滑垂落。 凉意骤然袭来的瞬间容诀想阻止都来不及,他瞳孔急遽紧缩到了极致,唇瓣翕张,却发不出来一点声音,整个人都被无形的窒息崩溃笼住了。 他立刻往下一蹲,拉过被子将自己盖地严严实实,不留一点缝隙。 殷无秽也僵住了神色,他发誓他真不是故意的,他是要拉容诀的衣襟带,但没想—— 不过,就在那稍纵即逝的瞬间,他还是看清了那处,白皙垂软却并不完整健全的物什。 容诀,的确是如假包换的真太监。 情报错了,殷无秽却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也不存在所谓的欺君之罪霍乱宫闱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啪!」的一声,一个清脆而响亮的巴掌落在殷无秽右脸上。 容诀从没打过他,就连上次政变时他都没捨得动手。 却在此时,狠狠抽了殷无秽一巴掌。 殷无秽被打地脸歪到一侧,他第一反应不是生气,余光看到了容诀此时乌眸噙泪,屈辱而又愤恨的模样。 那一瞬间,年轻的帝王心如刀割。 心里仿佛有什么彻底碎裂。 第65章 「对……对不起。」殷无秽眼睛通红,想上前却又不敢再惹恼了他。 容诀并非什么黄花大闺女,被同性看见身体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自己的残缺和尊严猝不及防被剖开,纤毫毕现地呈现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还是在殷无秽别有用心的情况下,令他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和愤怒。 「陛下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诏狱阴冷腌臜,陛下早些回去吧。」 容诀深深地闭上眼。 殷无秽唇瓣翕张,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手掌紧紧攥了起来又松开,「好,那我先走了。明日带太医过来再看你。」 说罢,他依依不捨地转身离去。 容诀不想再看殷无秽一眼,眼角止不住地流下湿润的泪水,他重新将自己拾缀整齐,蜷缩进被褥里,生生忍耐住周身的不适,轻轻地颤慄着。 那件事情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可那一日的锥心痛楚仿佛随着殷无秽方才的动作,重新又将他凌迟了一遍。 说起来,和当时的殷无秽也有些关系。 当时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九天,刚下了一整夜的大雪,积雪没过了容诀的皂靴。 容诀从养心殿出来往外走,一步一步拾阶而下,等踏过最后一级台阶,他一掀袍裾下摆,挺直背嵴,端端正正地跪在雪地里。 因为东厂手段雷霆,还不是东厂督主的容诀越级处理了一个朝廷重官,引得诸多大臣对他心有不满,议论纷纷,皇帝为了抚慰民心便罚他在雪地跪上整整一日。 积雪没一会儿就洇湿了容诀的膝盖,他整个人冷得打颤。 不到一个时辰,脸上就已经惨无人色了。 但再冷的天气,冻僵的身体,也不及心冷。这是皇帝第一次用他没有净身的事情敲打他,容诀整个人心神俱震。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只是没想到皇帝会以此来要挟他,这本就是皇帝默许的事情,不是吗? 容诀周身由内而外地发着冷,牙齿冻得咯咯打颤。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养心殿大门口处传来一阵骚乱,似乎是一个孩子和门口守卫吵了起来。 第127页 动静闹得很大。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地位还不如皇帝的看门侍卫,这一点在殷无秽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彼时的他刚从冷宫被放出,搬进了后来居住的东六所,他吵着闹着要面见皇帝,当然,没说是为了容诀,殷无秽小时候也是极聪明的。 结果侍卫连通报都不肯,这样他就没法为容诀求情了。虽然,求了也无用。 但这是年幼的殷无秽唯一能为容诀做的。 容诀起初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听了好一阵,这才确定真的是殷无秽,他不可置信七皇子怎么找到了这里来。殷无秽被放出虽然是他搬出大周礼教,间接引导其他官员上谏而促成的结果,皇帝并不知情,但也仅此而已了。 殷无秽不会有任何殊荣,此刻送上门来也只不过是以卵击石,除了暴露自己没有任何作用。 容诀觉得他蠢。 但是看着那个孩子和侍卫闹成一团,不顾一切也要冲进来的画面时,他心里莫名升起了一丝别样的情绪,叫来一个宫人打发殷无秽回去。 宫人也怕因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而惹皇帝震怒,赶忙小跑着驱赶走了殷无秽。 殷无秽知道是他的意思,没有再胡搅蛮缠,果真走了。 容诀放下心,端正身体继续跪在雪地里。 天气越来越冷,雪花一片片地落在他身上,化的速度远不及落的快,很快便将人整个裹挟,几乎冻成了一座冰雕,不出三个时辰容诀就倒在了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 意识再次醒来时容诀已经回了自己的凌虚阁。 屋里烧着地龙,床榻周围点了好几盆银丝炭,烘地像个小火炉。小豆子在旁边大汗淋漓地打着盹,瞧上去眼睛都是红的,容诀就没喊他。 容诀身体一动,忽觉自己身上压了一个沉甸甸的分量,他一低头。 是小殷无秽蜷缩在他怀里安稳睡着了。 容诀一惊,整个人下意识坐了起来,身上挂着的小孩也被吵醒了。不等迷迷瞪瞪的小孩清醒,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容诀即使面容苍白也过分漂亮的一张脸,小孩一见顿时脸就红了,一双乌润的大眼睛快速蓄起了泪,一把抱住容诀腰身,后怕地道: 「哥哥,你总算醒了,我很担心你!」 容诀看出来了。这小孩应该是过来想给冻僵了的自己取暖,结果反而蜷在他身上睡得香甜。 容诀还在犹豫,是先训斥他私自跑到养心殿去闹事还是算了。 小殷无秽就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不停地往他怀里拱,一边用软乎乎的黏人哭腔说:「我看到你冻僵都吓坏了,跟着小豆子公公在屋里添了炭火,爬到榻上给你取暖。」 「……嗯。」容诀声音带着才睡醒的喑哑。 好半晌,才缓了过来。 殷无秽坐在他腿上将人抱地愈发紧实,埋首在他怀里抬起一张哭红了的小脸愤愤控诉,「我讨厌父皇!他不肯见我就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他。可是他惩罚你,我讨厌他!!我长大了才不会这样对哥哥,我会给哥哥住最好的宫殿,什么都听哥哥的……」 有点吹过头了,容诀垂眸乜着絮絮叨叨的小孩。 小孩也不好意思地停了声,别说宫殿了,他自己都是容诀捞出来的。他把自己埋得更深,咕咕哝哝地:「反正,我以后会有大宫殿的,到时候把你供起来,藏在里面。」 小孩不死心地说完最后一句,彻底缩成了个鹌鹑。 容诀唇角不禁提了一下,无声轻笑,到底没有训斥殷无秽。 不过,礼法不能僭越,细节更不能忽视。尤其是殷无秽这次的所作所为,虽然被他及时发现,但风险太大了,一旦被人察觉,后果—— 容诀唇角压平,凝视着小孩乌黑的发顶,道:「以后,不可随意再来凌虚阁找咱家。另外,咱家会安排人教导你学习,每学习一个阶段,方可过来向咱家汇报一次。」 小孩闻言,唿吸都停了,睁大眼睛直愣愣看他,不可置信容诀竟然会如此安排。 他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眸,试图唤醒容诀为数不多的心软。然而容诀十分了解小孩地先一步道,「殿下如果不学习,不韬光养晦,你永远都不可能有宫殿,永远都只能像今天这样,求助无门,想见咱家却做不到。」 小孩哑声了,因为不能找容诀而撅着嘴,但到底答应了。 容诀说完,身子乏了,叫小豆子拿了些吃食,等小殷无秽吃完饭就歇下了,小孩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依依不捨地去准备自己的学习事宜。 人走后,容诀倏地睁开眼。 身体乏累,大脑却格外清醒。今日是皇帝第一次拿尚未净身一事来敲打他,往后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这实在是个隐患。 而且,殷无秽的突然到来加深了容诀对未来的忧虑。 「我长大了才不会这样对哥哥,我会给哥哥住最好的宫殿,什么都听哥哥的。」 或许是被这句话触动了,也或许是在那个时候容诀就埋下了今日一切的种子。 殷无秽同他亲近,背刺皇帝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只要他再推殷无秽一把,或许,他的未来也会改变轨迹,有所不同。不再仅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他在殷无秽这里,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思绪勐地急剎—— 容诀在很多年以前就做下了那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定。 即亲手抹除皇帝要挟他的隐患。 第128页 年纪越大,净身也就越危险,皇帝起初是一时兴起,之后是别有用心,他已经习惯于拿捏掌控人了,未来还会发生更多变数。 那么,容诀就亲手斩断这一错误,拨乱反正。 正好,他被皇帝重罚,短期内没有任务接手,时间上完全可行,只要捱过那生死的一关。 容诀闭上眼,亲自准备好了净身的工具。 一把锋利的弯刀,一坛消毒用的酒,蜡烛,崭新的布巾,水盆,烧好的热水,还有凝血止痛的药物。 点燃的烛台前,容诀亲手拿起消过毒的刀,利落而精准地—— 「啊!!!」 这种自宫的疼痛可想而知,亲手斩下的瞬间,容诀手抖地险些连刀都握不住,整个人轰地倒下,痛苦地蜷缩在地。 顷刻之间,人就疼得没了意识,眼前一片漆黑。 一如现在自尊被撕碎,痛苦地蜷缩在草榻上的场景。 容诀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觉当初的自己实在太过天真,殷无秽坐上那个位置之后,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是他误判,导致多年以后的迴旋镖终是扎到了自己身上。 · 翌日一早,容诀短暂地清醒了过来。 这几日身体的异样以及昨晚过于反常的反应,他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人下药了。 他自东厂长成,各种阴的、毒的药都试过不少,导致身体对药性有一定的耐抗和钝性,药性发挥地很慢,且通常是在夜间,白日勉强能够忍耐地住。按照这个药的发作频率,今天晚上应该是最盛的时候。 容诀不能保证自己那时还能保持清醒,但想也知道下药人的意图。 所以,在此之前,必须得先解决他们。 容诀在诏狱里没有任何能和外界联通的手段,当然,即便有,现在还听不听使唤也不一定了。 不过,除掉几个无足轻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容诀还用不着使手段。 因此,在狱守矜矜业业过来给他送饭时容诀就注意到了。 许是因为昨晚殷无秽的突然前来,导致这些人对待他的态度都变得谨慎。正合容诀心意,容诀恰如其分地喊住来人。 「什么事?」狱守有些不耐,却也不敢真的敷衍他。 容诀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之前给咱家送药的那几个人,昨晚陛下特意来问。这种时候,咱家和什么人接触,任何情报陛下都很在意,这是你们镇抚司安排的吗?可不干咱家的事,咱家当然要摘个清楚。」 闻言,狱守眼神飘忽了几下。 那几个人来做什么的他当然知道,甚至他们暗中做了什么勾当狱守一清二楚。狱守自然也知道不妥,但是被那几人一撺掇,精虫上脑,竟是默许了,现在看来,容诀已经发现,甚至可能引起陛下的注意。 狱守不敢再含煳大意,点头,「知道了,这里不会再放无关人等进来。」 言下之意,一旦出事那几人就是替罪羊,他们自会处理。狱守说罢,提着食盒匆匆忙忙走了。 容诀见目的达成,暂时松了口气。 至少,等晚上再次发作的时候他只要自己捱过去就好了,那些人没法再使什么坏心思。除了,殷无秽会再过来。 容诀暂时不想看见他。 他预料的也不错,从傍晚时分开始,那股将人浸地浑身酥软无力的感觉又来了,且这一次,更甚。 每一次得不到的纾解都会在下一次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 容诀的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着渴望,想要被触碰,想要解脱。因为身体的残缺,他的欲望不似正常男子那般,反而是更深处的空虚细细密密由内而外地不断渗着,容诀整个人虚脱般倒在了榻上。 连傍晚狱守送来的晚饭都还没吃就被打翻。 容诀面颊潮红,喘息急促,昨天晚上还能勉强保持住神智,而今晚,竟是连正常的思考都已经无法保持了。 殷无秽从昨夜回去就很不放心,也很惭愧,不小心对容诀做了那样的事,他今日特意亲手做了对方爱吃的点心,准备给他送过去道歉。 另外,昨天容诀异常的身体状况也让他心紧紧提了起来。他召来了苏太医,一同过去给容诀检查身体。 苏太医是惯常给容诀号脉看诊的,对他身体状况很熟悉,且曾经就见过殷无秽在容诀房里,是个信得过的。 这种时候,殷无秽也不相信别人。 同样的夜幕,同样的时间,殷无秽以他要单独审讯犯人、获取重要情报为由,再次支开了诏狱所有狱守,带着太医踏足这片地方。 一步步往里走,寂静无声,只有偶尔老鼠寻食的悉悉索索声传入耳中。 殷无秽愈发加快了速度。 他腿长速度又快,太医几乎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等殷无秽走到容诀的牢房前,停步驻足望见房内的情景时,整个人惊愕地瞳孔一缩。 第66章 容诀浑身像水洗过一样。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踹掉了衾被,整个人面若桃花、神色失焦地卧在榻上,半遮半掩的酡红神色间不时泄出几声吟哦。 殷无秽见状登时眼睛都红了,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起一团无名火。 他整个人怔怔地站在牢房前不知所措。 还是苏太医率先反应过来。 一见到里面的情景,他心就勐地咯噔一下,这么冷的天,豆大的汗珠不住从额角渗出,他怎么老是撞见这两人这种事?! 第129页 先前在假山时是陛下,现在又成了容诀。苏太医心里拔凉拔凉,恨不能捶胸顿足,泪流满面。 他这一辈子的命数算是系在这两人身上了。 要是敢泄露出一个字,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苏太医淡定拂去额角冷汗,冷静回禀道:「陛下,先进去吧。」 殷无秽回神,打开了狱锁,举步进入。 苏太医一边走一边熟练打开医药箱,一走近床榻就能立刻给容诀诊脉,殷无秽握住他的手腕防止人乱动。 苏太医一触及这滚烫而又紊乱的脉象时心就重重一跳,这简直比殷无秽那一次还要厉害得多,不用他斟酌着想怎么开口,殷无秽也已经感觉到了。 容诀快要被热火焚烧致死,一攀上殷无秽冰凉的手掌,就忍不住地想把自己整个人都贴上去,轻轻蹭着。 但很快地,那一小块手掌也无法满足他了,他不住靠近殷无秽。 殷无秽实是被他的反应惊到了。 心里先是涌上一股无法言喻的惊喜,容诀从没对他这么热情过,但旋即反应过来,容诀这是身体不正常的表现,殷无秽心情復又沉重,控住了容诀双手,几乎将人半搂半抱地按在怀里,省得影响太医诊脉。 「情况如何,他这是怎么了?」 殷无秽眉头紧锁,一边把动作不止的容诀抱进怀里,一边紧张觑向太医。 苏太医也很为难,这样紊乱又炽烈的脉象,这要他怎么说。斟酌了少顷,苏太医徐徐开口:「督主这是中了瘾性药物而发作的结果。此药初时不显,一旦摄入过多成瘾,其效用会比寻常的春药强烈数倍。」 太医说着,额头又开始汩汩冒汗。 「什么——」 殷无秽眼神一暗,吐息间尽是冷冽的寒意,「是谁?这是谁干的!!等孤找出来,杀了他!!」 苏太医闻言更惊惧了,颤着声道:「陛下,这个稍后再查。督主药性发作,恐难以承受啊。」 这个不用他说殷无秽也知道,他抱紧了容诀,问太医,「那该怎么办,有解药吗?先给他解了药性。」 这正是苏太医要说和难以启齿的。 「此药非同寻常,和宫里惯用的不同,便是针灸也难以逼出。何况以督主现在的身体状况,压根受不住这样煎熬的法子和结束后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只能、只能……」 苏太医几番嗫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殷无秽的心都快疼死了,他把容诀抱在怀里,让他舒服一点地靠着自己,「只能什么?赶紧说!」 苏太医一低头,视死如归道:「此药多流行于城里的勾栏瓦肆,是老鸨最惯用的一种调1教手段,十分卑劣,而且无药可解,只能交合解之。若是初期,下官还可以调制其他药物中和排解,可是现在,已经发作了,就算配药调解一时半刻也来不及,极伤身体。」 「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什么意思,你是说,只有交合……这一种解法?」殷无秽神色一怔,不可置信。 苏太医头埋地更低,声音却铿锵有力,「是。」 「先解了这次的发作,接下来的时间内下官会竭尽全力尽快配制出解药,届时再给督主服下,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殷无秽闻言收紧了手臂。 容诀在他怀里早已神智涣散,区区拥抱根本满足不了他,他眼尾都被逼出昳色的红,不知不觉间蓄满了泪,随时要落下来似的。 殷无秽又是心疼,又是无措焦灼。即便是到了这种时候,他也还是不愿把这样的容诀给旁人看,将人往自己怀里抱,连闷哼都只能消弭于他的掌间。 苏太医恨不得自己能原地消失。 太尴尬了。 他是了解容诀的,以这位的性子,若是清醒过来怕不是要杀了他。幸而现在是殷无秽掌生杀予夺大权,苏太医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怎么收场解决依旧是个难题。 他知道陛下和容诀之间的隐秘,还能有好果子吃么。 「孤,知道了。」殷无秽花了半晌才做下了那个决定。他手指抚过容诀汗湿的发,替他将鬓髮捋至耳后,下颌轻柔地贴了贴容诀头顶。 「你先退下罢,传令下去,不准任何人进来诏狱。」 「是。」苏太医立刻起身,迈着小碎步马不停蹄就往外跑。跑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匆忙给殷无秽留下一罐凝血消炎膏和一罐润唇膏,不过别的效用也可,都是上好的药材,不论涂在哪里都不会对身体有害。 东西放完,苏太医再不敢耽搁,一熘烟地小跑走了。 徒留殷无秽和陷入情沼的容诀两人。 殷无秽和容诀拉开了一点距离,青年看着他水光潋滟的眼,喉结情不自禁地上下一攒,喜爱的人就在眼前,还这样主动。 这教他,怎么忍得住。 殷无秽到底忍耐住了,他压着欲壑,双手虔诚地捧起容诀的脸,首先徵求他的意见。 「阿诀,你,愿意吗?」 说完自己先紧张了起来,一瞬不瞬注视容诀。 容诀脑袋都烧煳涂了,哪里还听得见殷无秽在说什么,只知道方才让他凉快的东西远去,他亟不可待地想要再次贴靠上去。 当即无视了殷无秽的话,主动抬臂圈住了他的脖子。 这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实在是容诀被殷无秽抱过太多次了,搂他脖子早已驾轻就熟,何况他现在受药物影响,浑身难受,情不自禁就搂了上去。 第130页 可这一举动对殷无秽来说足够令他欣喜若狂,比实际的应允更叫人怦然心动。 殷无秽瞬间脸红了,心跳快了,浑身血液奔腾不息,好像中了药的人是他。 容诀搂住殷无秽,在他身上无意识地到处贴蹭,却怎么也不得门道,反而把自己弄地愈发难受,他哼哼唧唧出声,在殷无秽脖颈上不满咬了一口。 殷无秽双目睁大,里头满是兴奋。 他手握住容诀的腰,把乱动个不停的人抱到自己身上来坐,好让他舒服些,也好便宜自己行事。 「阿诀别再咬了。」殷无秽声音都变得低哑,眸光深幽。 侧首拨开了容诀的嘴,又将他拉了开来。 一次被拉开容诀已经很是不满了,殷无秽又拉他一次,容诀顿时睚眦必报地上前咬住他面门。 殷无秽也不躲,由着他撕咬,他手放在容诀背后,托着他给他顺气。 等容诀咬上了他的唇,殷无秽再也压不住唇角上扬的笑意。 最后一次问他道:「阿诀这是主动投怀送抱吗,既是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他抬手按住容诀的后脑勺,轻轻碰上了他的唇。 一如想像中的柔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甜蜜。在殷无秽印象中,他从未亲吻过容诀,只在梦里对他……咳,不论如何,那双饱满红润的唇他终是亲到了。 不过,这一切还是太快了,且一下就需要做全套。殷无秽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还有些生涩。 他原是想和容诀一步步来。 熟料,容诀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似乎还想索要更多,往里又吮又咬的。被倾慕的人这样撩拨,殷无秽哪还经受得住,当即眸光一深,轻易就固定住了容诀的后脑勺,反客为主吻上了那红润非常、欲待採撷的唇瓣。 容诀神智涣散却本能地回应了他。 殷无秽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也不剩了,他彻底毫无顾忌去拥抱容诀,亲吻着他,安抚着他,一点点松了他身上粗糙的粗布麻衣。 这什么料子,把人皮肤都磨红了,殷无秽手指摩挲着容诀细白的颈,很是不满,回头就叫人给换了。 容诀被殷无秽略带薄茧的手碰地身体一颤,然而在那之后,却是更加强烈的渴求,他狭长乌润的眸都涣散失焦,由着殷无秽侍弄。 这倒不是容诀没有警惕心,实是那药发作起来太厉害了些,容诀又一贯对殷无秽没什么戒心。 他心里固然还芥蒂着,但多年来的熟稔信任做不得假,几乎是一感受到殷无秽的气息,他的身体就先听话投诚了。 殷无秽沉浸在勐烈的喜悦和激动当中,自然也无瑕顾及容诀从始至终除了情动外、再没有其他任何情绪的双眸。 殷无秽一见那深邃如漩涡般的眼瞳,就情不自禁甘愿沦陷。 他一手按着容诀后脑勺更深地吻着他,一手一点点去解他身上穿着的麻衣系带。轻轻一扯,这一次,精准散开。 而容诀也没有拒绝,在药性的催动下,主动将自己呈了上去。 狭小的方寸牢笼为帐,漆黑的夜色如幕,仍遮不住愈贴愈近的两个人影,直至,彼此彻底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一起。 事发突然,殷无秽来不及准备更多,只得先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铺在草榻上,再将理智烧成浆煳的容诀打横抱起,轻轻放在上面。 他再不压抑他的喘息,也不克制自己的感情。 倾身覆了上去。 第67章 殷无秽倾上来的瞬间容诀感觉到了什么,神智短暂清醒了一剎,却再次被汹涌澎湃的热潮所取代,沦为欲壑的奴僕,全凭身体的本能行动。 双眸覆上一层莹润的水光,如墨的三千青丝披散开来,错落铺在被解开的白色麻衣上。白色的衣上覆着鸦黑的发,长发之中又映衬出容诀如出水芙蓉般嫣红凝脂的面颊。 从上自下望去,俨然一副霞姿月韵、勾魂摄魄之态。 殷无秽最常见容诀着一身绛红、绯红蟒袍或是玄色戗金的正装袍裾,不想他穿上简陋的纯白麻衣,也还是这般好看。 如星如月,比月光还要清丽三分。 又有着他本身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洁之态,两种气质杂糅在一起,纤毫毕现的令殷无秽唿吸都静止了。 他连触碰都不知从哪里先着手,容诀这样妍丽又脆弱的状态,总给人一种一碰即碎的错觉。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甚至主动躺在了他身下。 殷无秽大喜过望到浑身颤慄,急涩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不捨得容诀就这么被轻率对待了。眼前的人合该享受最好的,奈何时机不对,他们的感情也不对。 不过,经此一事,他和容诀之间存在的诸多隔阂和相悖兴许会有转机。 殷无秽周身血液直往头顶上沖,他头深深埋了下去。 容诀白皙的脖颈登时上仰,帝王威压即使是在他迷离的时候也躲不开其锋芒,容诀一边本能地想要躲,一边却又忍不住中药后身体的下意识主动。极致的矛盾快将他折磨发疯,他眼角湿润地愈发厉害,声音也愈来愈甜腻。 一下子就要了殷无秽的命,勾走了他的魂。 容诀平时的模样就足够教殷无秽心动,更遑论他于情沼中主动,现在这番情态可不是要殷无秽做什么也成了。 殷无秽神智都不由错乱,到底是容诀中了药,还是他着了魔,早已分不清楚。 第131页 他只知道,他亟不可待地想吻住这个人,给他想要的,也予自己一个痛快解脱。 殷无秽的吻再次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从容诀饱满光洁的额开始,再到细緻的眉眼,高挺的鼻樑,柔软嫣红的面颊,但殷无秽最喜欢的,还是容诀的唇。他亲不释口,一刻也不捨得松开,又软又甜,仿佛亲过千千万万次。 说起这个,殷无秽当真觉得他好像亲吻过容诀,不是做梦,一碰到他殷无秽就自动熟能生巧了,知晓他嘴里所有令他欢愉、令他颤慄的点。 这个新发现简直比嗑药还要叫人沸腾,殷无秽不疾不徐地吻着,反把自己给弄上头了。 而从始至终,容诀都如同一具没有思想、任由摆布的器具,由着殷无秽的动作,起伏跌宕。 他间或觉得自己像浮于波涛万顷水面上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间或又觉得自己像翱翔九天的飞鸟,自由自在。 但下一瞬,他就被猎人欻地拉下苍穹,命门被扼住,七寸被拿捏,几要喘不过气来。 不过这猎人似乎也没有想像中可恶,很快给他渡来了新鲜空气。就在他以为猎人要大发慈悲地放过他时,不想那猎人再次出其不意地拔净他的羽翅,身体骤然一凉的感觉教容诀不可抑制地心生恐慌。 猎人不像个猎人,飞鸟也终归不是飞鸟。 容诀作为人,却始终身若飘零无所依。 皇宫不是他的居所,亲生父母也将他抛弃,宫里宫外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那身上的这个人,是吗? 容诀思维罕见地迟钝了一下,但是至少反应过来他在和身上的人做什么了。他应该拒绝的,但大脑好像完全停滞住了,身体也不听使唤,不仅不着寸缕地舒开,两条长腿曲起在两侧,主动配合身上人的动作。 容诀:「??」 好懵,他在做什么。容诀睁开了水光充盈的一双眼,迷迷瞪瞪地望着上方的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殷无秽那张稜角分明、深邃俊美的脸,容诀顿时大为放心,原来是他。 一双湿润迷离的眼重又阖上。 不对!! 容诀猝然一惊,再次睁圆了双眼,他的衣服呢?!上半身无甚所谓,都是男子,他有的殷无秽都有,不在乎被人瞧见,但是下边,他的残缺—— 容诀动作幅度剧烈地动着身体,极其抗拒殷无秽同他亲近,甚至光火出声。 然而对殷无秽来说,容诀的声音不过如猫哼般,不以为忤,反而令他更加兴奋了。容诀的一唿一吸,一颦一动,都是牵动他情思的绝佳妙药。 殷无秽深陷在他怀里,一寸一毫珍视无比。 一个又一个从急促再到轻柔的吻落在容诀躯上,这样的亲昵不疾不徐,配合容诀本身的情况,亲密无间。容诀刚清醒的一丝神智重又消弭在殷无秽给予的无限温柔里,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殷无秽密切关注着对方的情况神态,见他身体好地差不多了。 伸手衔来太医留下的东西。 旋开罐盖,端近闻了闻,仔细看过,此药物质地醇厚,还散发出淡淡的草药清香,是好东西,殷无秽不再犹豫,取了些出来。虽从未有过相关经验,但这种事,尤其是用在容诀身上的,殷无秽一贯无师自通。 容诀落在他的瞳中一览无余,那处地方殷无秽曾匆匆踅摸而过,然而再次看见,他眼睛都忍不住红了。 不仅仅是心疼他,而是,那物实在可爱地过分了! 大周朝的净身不必全部割除,只需割除关键部位,其余的身体器官仍可保留,只是形如摆设。容诀净身的年龄正好不早不迟,那处既发育妥善了,又不会彻底长成成年男子那般狰狞毛躁。 此时看来,竟然干净白软的不可思议。 殷无秽忍不住想要碰他,手都伸出去了。 容诀在此时心有所感,忍不住后缩着躲了开来。虽然那处并无反应,却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区,殷无秽仅仅是炙热的眼神落在上面,就叫他如躺针毡。 殷无秽没有摸到,心里还暗暗可惜了一下。 罢了,正事要紧,莫要阿诀等得心急难耐,殷无秽指腹碾在早就准备好的地方。 轻轻松松,一切都进展得格外顺利。 容诀腰身微不可察地向上拱了一下,他眉心都拧了起来,却不是难受的表情。 他也说不上来,从前率领东厂办任务时也曾受过箭伤,冰冷锋利的箭矢划开皮肉,叫人痛苦难当。而眼下的感觉虽然大差不差,凉意划进骨肉,却令人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舒爽,赧于启齿,饶是舌烂莲花的容诀也形容不出来。 可紧接着,那抹冰凉的触感变得温热,再之后,连伤人利器的箭矢都变得炽烈,一次一支,只深不浅。 容诀周身的皮肤无一处不柔软,不细腻,轻易让利箭楔入皮肉,容纳了那亟不可待的热忱。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受到了莫大的反噬,腰部向下一半紧贴着草榻,剩下的一半落在殷无秽手心里,腰身忍不住向上绷起一抹极弯的弧度。 殷无秽心疼地拍抚着他,手指扣进容诀汗热淋漓的掌心,与他紧紧相扣,一刻也不能分离。 容诀的一条腿悬空在了草榻上,反手就被殷无秽重新捞了回去,一点也不放过,环回自己腰上。 草榻是砖泥草草堆砌而成,再大的动静也不会响动,殷无秽戗金龙纹的大氅可就遭罪了,被牵扯出一道道又长又杂乱的褶,不停地被攥紧,绞起,抻直,帝王服饰这样好的料子都被糟蹋的一塌煳涂。 第132页 不过殷无秽一点也不在意。 他只恨时机不够适宜,来不及准备更多,叫容诀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殷无秽都快心疼死了。但是动作一下没停,他愈发熟练,在容诀一声声甜腻的声吟中迷失了自我,一瞬也不想和他分开。 情到浓时,两人身体底下被大氅压着的稻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咝咝声,空心的稻草被碾平一片。 殷无秽的大氅更是没眼看,玄色的锦缎衣料有好几处明显加深的痕迹,间或缀上几点霜痕。 不过,谁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 容诀感觉自己活生生的死过去好几回,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被溺毙,又大汗淋漓地被殷无秽从深渊中拉出,还不等他缓和片刻,又和殷无秽昏天黑地地共坠沉沦,一刻也不得停歇。 混乱中这样的事情究竟发生了几次他都数不清,意识完全成了一团斑驳的色块,身体乏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不过,也有好处,容诀眼神逐渐从迷离到清明,透过铁窗,他看见广袤的天边现出一抹鱼肚白。 天亮了,他也彻底晕了过去。 殷无秽依依不捨地出来,两人身体依旧无间无隙地抱在一起,他头低下贴了贴容诀的额头,温度终于降下去了。 不枉他解了一整晚的药。 殷无秽亲昵地吻了吻容诀唇角,将人抱紧在怀里。 他神情还很兴奋,一点睡意也没有。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殷无秽整个人心跳如狂。 即使没有被翻红浪那样旖旎曼妙的场景,对殷无秽来说,却胜过了世间一切。 他见识到了最美丽的景象。 回味无穷。 时候不早了,一线天光从窗外泄了进来,殷无秽将容诀简单拾缀了一下,给他穿好衣服,先用大氅把人裹了起来,免得他事后受凉。 不过,诏狱是不能继续待了。 一来,他不放心;二来,容诀现在的状况也不合适,他需要出去先沐浴更衣,再好好调养身体。 诏狱怎么也不能居住了。 殷无秽打定主意,稍后就是诏狱狱守排班上值的时间了,他是九五至尊,无需顾忌旁人眼光,逆者,便是找死。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不管不顾,好歹将草榻简单收拾了一番,那些痕迹没教任何人瞧见。 旋即,殷无秽将人打横抱起,大氅将容诀包裹地严严实实,连头都不露在外面,一路大步往外走。外头的太监宫娥见状,一个个转过身面对墙壁,低眉顺眼不敢多瞧一眼,偶尔余光暼见一截黑色的大氅下摆,也不敢妄加猜测。 至于殷无秽,就更无甚好解释的。 他是皇帝,谁敢叫他解释。 诏狱犯人自皇帝来后倏然失踪,殷无秽随意一句他要秘密提审朝廷重犯也就打发了,再多打探的,殷无秽可直接不予理会。 在东厂尚未全部清查收归完毕之前,谁也动不了他的人。 殷无秽没有将容诀带去别的地方,他带到的,正是自己曾经居住过的东六所。 此处地处偏僻,对新任帝王来说更是一段屈辱的歷史,自他登基之后有眼色的掌事就直接做主将这里给封了,仅留下几个洒扫的宫人定期打扫。 殷无秽可轻易将这里换成自己的人。 他先将容诀抱去沐浴清洗干净,稍后再调两个信得过的人来贴身照顾他。 容诀身边以前那个小豆子就十分不错。 安排至此,事无巨细。这里宫门惯常闭着,没有他的允许一个字也不准泄露出去,容诀且先安置在这里。 回头再行打算。 抱着人清洗净了那些浊物之后,容诀还在沉沉睡着。殷无秽将人抱到自己曾睡过的榻上,掖好被褥,坐到他的床前,执过他手安静望他。 此时此景,再加上他二人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殷无秽有满腹的心里话想要说,唿之欲出。 便是那人睡着,也阻挡不住他想倾诉的衷肠。 「你应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认识你的,也从未和你说过那些青涩的往事。」殷无秽情不自禁开口,未言先笑了,然而话出口的瞬间,眼眶却有些微红。 话匣子一打开,就再收不住。 有些心里话,殷无秽也就只敢在这时候和容诀全盘托出。 他知道容诀的时候,比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还要早许多。 说出来还挺难为情的,但是殷无秽还是想告诉他。 「阿诀最清楚了,这宫里头一贯捧高踩低,谄媚奉上,我那时候生于冷宫,又没个人倚仗,连说话和走路都比旁人晚……」 殷无秽说着,不由陷入回忆。 他还在襁褓里时最常听的不是寻常父母教小孩喊爹娘、父亲母亲之类的称唿,而是冷宫里的嬷嬷日常八卦。殷无秽将近两岁才对那些话做出了明显的反应,而宫人私下议论最多的,无疑是甫一进入朝堂就大放异彩,异军突起的容诀。 且他还是陛下亲自送进朝堂的,在容诀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才能和手腕之前,宫里传他和皇帝什么的都有。 小殷无秽当然不懂这些,但这个名字听见过太多次,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条件反射,几乎一有人提起这个名字,还是婴孩的小殷无秽目光就不由转了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连哭闹都止住了。 这个名字可以说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记。 第133页 后来,容诀展现出了高超的制衡之术和铁腕手段,关于他的流言渐少,取而代之的是人人畏惧。 可是殷无秽不怕,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笑地见牙不见眼。 学会走路之后更是整天一步一挪地往冷宫外跑,也没人管教他,那些眼里没主子的东西也不认为这么小的孩子能跑多远,任他跑出去。 时间一久,殷无秽往外跑的次数越来越多,也愈发熟练,花了小半年的时间,他终是见到了那个传闻中的容诀。 对方还是少年模样,俊秀绝伦,卓然而立,小殷无秽第一眼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他。 可惜,容诀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小不点。 在那之后,殷无秽常在冷宫和入朝的相交路口蹲点。但是因为容诀不按时上朝,时常缺席大朝会,殷无秽甚少能看见他,一月能见到几次都算是不错的情况了。 更不提接近他,和他说话。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小殷无秽歷经过数次的失落,大喜过望,最终还是和容诀一错而过。原本他都不抱希望了,只偶尔在冷宫门口自己和自己玩,偷偷见他。 直到那一天,容诀孤身一人途径过冷宫,小殷无秽一把冲上去及时抱住他。 自此,拥住了自己的光。 回首这些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青涩往事,殷无秽有时候真的觉得特别委屈。 他是这样的喜欢容诀,爱他爱得都要疯掉了,只要他一句话,自己一定刀山火海不顾一切地去为他办到。 可是,他还是用了这样的手段将他推上皇位。 如果不是中药,他大概一点也不喜欢自己。 殷无秽委屈得眼眶都湿润了,可怜非常。他得到了一切,却仍觉得心里空空如也。 容诀什么时候才能喜欢他,哪怕一点。 殷无秽说完一哂,握着容诀的手给自己擦去了眼泪,哭笑不得的同时又忍不住掉泪,宛若痴了般在他手背落下一吻。 「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最后一句甫毕,殷无秽将他手放回被子里,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为他掖好被角,收拾妥帖,方才依依不捨地起身离去。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要安排信得过的人手过来照顾容诀,处理诏狱后续事宜。还要安抚文武百官,处置余下的朝政,一刻也不得停歇。 不过,临踏出房门时殷无秽又折返回来,他忘记了一件事,遂从怀中取出一枚莹润剔透的玉璧,编以同心结系在容诀的腰上。 正是之前出宫买的那一枚,他早就想送的,只是一直不得机会,拖到了如今。 现在,终于送出去了。 只是可惜,这一番真心实意的情衷流露,容诀睡地深沉,一个字也不曾听见。 第68章 日薄西山,容诀睡了将近一整日的时间后,躺在暄软的床褥里眼皮轻动。少顷,那双泛着薄红的眼睛缓缓睁开,带着些许艰涩。 久违的灿烂夕阳映入眼帘,容诀一时竟还不太适应,抬手略遮了遮。 迟钝的大脑缓慢清醒,不由回想记忆存留的最后片段。 然后,他想起来了。 在漆深如墨般化不开的浓夜中,他身上中的药发作,躺在草榻上辗转难忍,却还是没有捱住,最终神智渐失,周身如洗。 极致崩溃的折磨中他迷迷瞪瞪地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是殷无秽。 思绪剎那归笼的瞬间容诀瞳孔悄然无息地张到了最大。殷无秽来了诏狱,那之后,他和自己做了什么。 即使有模煳记忆的佐证,容诀还是不愿相信事实。 他猝然坐起身来,却在身下传来难以启齿的钝痛的一瞬间,他整个人脸色由红到白、由白到青、再由青重新转变成憋屈大为光火的红。 殷无秽竟然真的对他—— 顷刻之间,容诀只觉脑中一声霹雳。疯了,乱套了,什么都乱了!殷无秽在做什么?!他还有没有一点理智分寸了?!!他怎么敢?!他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 殷无秽是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啊,如师如父。 谁会对自己敬重有加的师父、父亲做出这种事来,他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尊卑阶级之分了?! 即使是在那种情况下,容诀也无法接受,气到身体发抖。 殷无秽多年的乖顺和听话让容诀下意识忽略了这一点。他早该发现的,殷无秽早已长大成人,他怎么可能会因为缺乏关爱就总抱他黏他,甚至在神志不清时亲他吻他。 这远远超出了正常的感情范畴。 过往的细枝末节在脑中清晰浮现,容诀唇瓣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来。 被那个混帐气狠了,身下的隐痛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和殷无秽之间发生了什么。 居心不净,狼子野心。 容诀只要一回想起这件事,胃部就绞紧痉挛起来,一阵阵地想要呕吐,却因为已经一天一夜没进过食,连酸水都呕不出来,重又脱力倒回暄软的被褥里,眼睛干涩地泛出生理性的泪。 容诀侧首看向房门,这里是哪里,他醒来的第一眼就认出了。 自然也清楚,以这里的情形和殷无秽的安排,他一介罪犯之身不可能出得去,只能被动的躺在床褥里,等着那个混帐回来。 想到此,容诀几乎心灰意冷。 等了很久,外面才隐约出现一些响动,容诀立刻睁开双眼,牢牢盯紧了那扇黄梨木门。「咔」的一声,门扉被推开,旋即一名小太监提着双层八角食盒举步而入。 第134页 来人进来的一瞬间,容诀神色也随之缓和。 下一瞬,小豆子转过身看见他醒了,几乎喜极而泣,快步朝他奔来,食盒随意放在了地上,蹲跪下来,红着眼睛喊道: 「督主!!」 这对相伴多年的主僕,总算重又见面。 · 与此同时,诏狱。 殷无秽端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在他前方惴惴站了一排的诏狱官员。殷无秽私自带走容诀的理由已经摆平,接下来,他要清算的是给容诀下药的那批人。 之间给容诀送饭的狱守十分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叫这群人再来诏狱,凭白惹一身麻烦,他快速和殷无秽禀明了情况。 殷无秽下令将那几个检运处的人押来,亲自提审。 几个人战战兢兢地跪在殷无秽面前,他们此前已经挨过主管的一顿罚了,此值朝局云波诡谲之际,谁也不知容诀的结局会如何。是他们色慾薰心,亟不可待地做了这样的事,生怕那精细的人被旁人占了先机。 虽然,还是没碰到,白白讨了一顿打。 殷无秽听了几人的坦诚,不出所料。但更意外的,是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觊觎容诀,对他抱有如此龌龊的心思。 那人身居高位惯了,一旦权位被褫夺,爪牙被拔尽,失去保护自身的盔甲,那张过分美貌、甚至令人憎恨的脸自然而然地成了罪恶之源,引发人的劣根性。 是了,这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你永远想不到恶意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以何种形势发生。 容诀纵然聪明谨慎,也还是着了道。 东厂还没有正式清算,容诀还在羁押期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殷无秽简直怒不可遏,然而他面上还是泰然自若、喜怒不行于色的,甚至唇角还露出一抹笑意,只是那笑怎么看都教人怕的慌。 「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吗?」 「回陛下,没……没了。」 下药的几人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哪里还有之前的意气风发,个个后悔不迭,只想自己的存在感减小一点,再小一点。 殷无秽发话道:「检运处当真好大的胆子,当着宫里的差,还这样吃里扒外,看来一个个都想尽早出宫花天酒地去了?」 「陛下息怒,卑职不敢!卑职一时犯了煳涂,全系卑职一人贪心之过,和检运处没有半点干系!还请陛下明察!!」 「请陛下恕罪!!都是卑职们的错!」 「……」 几个人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检运处牵着呢,怎么也不敢开罪了上级,忙把过错全往自己身上揽。 「见微知着,你们都是如此,可见检运处风气如何。来人,仔细盘查检运处所有官员底细,算作今年检运处的政务考核,结果由孤亲自查阅。」 「是。」属下领命,立即着手去办。 殷无秽新上任登基的第一把火,先从检运处烧了起来。所有人心知肚明,不敢在政务上再煳弄这个曾经不显山露水、一登上高殿就手段铁腕的帝王。 要怪,就怪他们自个蠢钝罢。 几人听见殷无秽的吩咐,顿时心都凉了,却也顾不上许多,对他们的发落还没完呢,几人继续痛心疾首地等待。 「下药是你的主意?」殷无秽说话间,人已经到了几人面前。 「是,是卑职。」几人间的小头领颤慄承认。 「原来是你。」殷无秽说着,手指向下一探,已然掐住那人脖颈将人提将起来,那小头领登时面色涨红,两只脚悬空蹬个不停,却仍无法摆脱殷无秽的钳制。 「知不知道自己坏了孤多大的事?东厂督主手上掌握情报之多,孤还没来得及细细讯问,若是被你们糟蹋坏了身子,损失谁来偿?你吗?还是你?!!」 殷无秽随手指了那几个人,直把对方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是……都是卑职的错。」那人声音渐弱,连眼珠都险些凸了出来。 殷无秽仍没有放手的意思,拇指用力,掠夺尽那人所有唿吸,然后,在他濒死之际将人一把甩出,像扔最廉价碍事的垃圾一样。 那人被扔出去一丈多远,登时嘴角溢血,暴毙而亡。 活下来的几人见状吓得肝胆俱颤,一个劲地磕头请求殷无秽恕罪。盛怒之中的帝王早已对这几人恨之入骨,便是将他们挫骨扬灰也不为过,当下便道: 「至于你们,下了什么东西就自己加倍地吃下去,吃完自行去乱葬岗领罚。你们看着点,确保人没气了再回来。」最后一句是对属下吩咐的。 「是!」属下领命。 几人直接吓得瘫软在地,浑身的血都凉了,额头也磕破了,好不狼狈。 「走吧。」几个侍卫将人架起来,按照殷无秽的命令执行。 事情解决,帐也算完了,殷无秽没再继续待在诏狱。算算时间,容诀也是时候醒来了,不知他身体好些没有,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或许会生气,会怨愤,但是他们已经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密不可分了。 殷无秽不会让这个人离开自己,他会想办法解决一切困难。 现在,他只想快点见到他。 他好想他。 · 东六所。 小豆子将东厂的一系列变故说与容诀听。 「诏狱脱离东厂,情报组织也解散了,我们的人不是牺牲就是改投其他官员门下了,几位档头也是。亏得督主对他们那么好,他们竟这样忘恩负义!过去东厂风光,一个个地全上赶着来投诚,争先恐后地想当督主的干儿子,现在督主一倒,他们就全跑了!就连徐通凉都不肯见奴婢,实在太过分了……」 第135页 小豆子忿忿不平,拳头握紧,都快被气死了。 容诀却没什么反应,东厂结局既定,他不会阻拦大家奔赴更好的前程。那些人原也只是他的属下,听命于皇帝,不是他的私有财产,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更痛心的,是殷无秽这样对他。 他为殷无秽倾注了多少心血和感情,现在就有多失望。殷无秽窥探他的隐私,是想像先帝一样拿捏控制于他,还是别的心思,他都不想再想了,也不重要了。 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容诀不知道是不是当上皇帝的人都是如此,先帝已经足够残酷无情,不想殷无秽更甚。 在容诀看来,殷无秽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权利上下位的更进一步确认罢了。 说更难听一点,他永远都是那个鄙夷不堪的下位者。 他和皇帝纠缠不清,这宫里将再无他的容身之地,这就是殷无秽对待他、掌控他的方式么。 如果是,那么他成功了。 却令容诀无比噁心,是一想到都会生理性作呕的程度。 容诀阖上眼,不愿再想。小豆子说完了东厂现状,见容诀精神不济,渐次停了声音,没再打扰他,替他掖好床褥,悄悄退了下去。 行至半路,撞上披星戴月赶至的殷无秽。 小豆子刚要行礼,就被殷无秽抬手制止,「下去罢,孤去看看他。」 小豆子没再多言,退了下去,将空间留给两人。 殷无秽几乎一走进房间,容诀就感觉到了。他现在对殷无秽的气息分外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会风声鹤唳。 却偏偏满殿都是,躲也躲不掉。 殷无秽站至床前,垂着眼睫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容诀榻边的小柜子上摆着一只空了的碗,他吃过晚饭也喝了药,殷无秽稍稍放心。 忍不住坐到榻前,伸手触摹容诀的眉眼。却在甫一碰到的瞬间,被容诀后缩着躲了开来,他睁开眼睛,清醒后首次和殷无秽四目相对。 殷无秽当即一喜,勉力压下紧张的情绪,关心道:「你醒了,感觉如何?」 容诀嗓子还有些痛,说话声音也沙哑冷峻,「陛下什么时候放咱家回诏狱?」 「什么?」 殷无秽不可置信,意料中容诀可能会出现的生气、质问通通没有,就连问也不问一句。 殷无秽被他的冷漠刺伤,神情僵在了脸上。 容诀神色木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绝望而又心碎地明知故问个清楚: 「陛下是要把咱家囚在这宫殿里吗?」 第69章 「不,不是这样,我没想——」 殷无秽下意识地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概因容诀问的问题是事实,他难以回答。他本身的目的虽说是为了保护容诀,方便他调养身体,却不可能走漏风声放他出去,也就变相地等于将他囚困在这里。 只是待遇比在诏狱要好得多,实际性质依旧是牢笼。 殷无秽哑然无言了。 容诀早有所料,看着他的反应露出一个无奈的哂笑。 那明晃晃的笑容刺痛了殷无秽的眼,青年帝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不敢再靠近容诀,生怕他又说出伤人的话,却也不甘后退,就此离去。 「我们之间……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殷无秽把希望寄托在两人多年的情分上,而且,他们才做过最亲密的事,是这个世界上彼此最亲近、密不可分的两个人,容诀怎么也不该是这种反应。 只是,容诀的反应终究还是教他失望了。 他看向殷无秽,只问一件事:「陛下什么放咱家出去?」 殷无秽抿了抿唇,正色回答:「这不可能。你不用再想着回诏狱了,就待在这里,直到身体调养好为止。」 容诀的心随着这句话彻底跌进了谷底。这么说,殷无秽是铁了心要关着他了。 限制自由,侵犯掌控,剥夺他最后的容身之地。 殷无秽的行为看似对他很好,实际做出的事却令人心寒。让他从此只能待在这一隅之地,仰仗他的鼻息而活。没有人权,没有自由,更没有灵魂,此种行径连当初的先帝都不如,教人噁心至极! 容诀痛心疾首,心如死灰。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殷无秽登基之后事情会变成了这样。 他原本的打算是,等殷无秽登基顺应朝局清算东厂,哪怕东厂没有曾经的权势滔天,泯然于朝也不打紧。只要殷无秽有心保他,他自有办法逆风翻盘,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不怕受刑,也不怕从头开始,他甘愿一步步重新立足于朝堂。 这一次,他不必再做大周的权利枢纽,也不必再受任何一方政治势力掣肘。 他即将拥有迟来的光明和自由。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发展进行。直到,殷无秽占有了他的身体。 自以为为他好的将他锁在这层层宫阙之中,实则葬送了他所有退路。 纵使锦衣玉食华贵万千,可终究不是他想要的。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为什么殷无秽要这么对他?! 容诀怎么也无法理解。 撕心裂肺的灭顶打击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身体痛苦地蜷缩在一起,一阵阵的发着抖。 一想到殷无秽的心思,他就控制不住全身痉挛。 殷无秽被容诀突如其来的应激反应吓到了,他俯下身紧张查看他情况,却只看到了一张泪流满面病弱苍白的脸。 第136页 殷无秽顿时心跳都停了。 「……阿诀,别哭。你怎么了,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别再哭了好不好。」殷无秽的心都快被他给无声哭碎了。跪在榻前手忙脚乱地想把容诀清瘦的身子揽入怀中,好好安慰一番,恨不能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所有伤害。 却在下一瞬,被容诀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跌坐在地。 「滚!给咱家滚!别碰咱家!!」 容诀嘶吼地声音都沙哑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滑落。那如有实质的愤恨目光将殷无秽生生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浑身冰凉。 他第一次切实地感觉到了容诀对他的恨意。 他在恨他。 殷无秽不可置信,心如刀绞。他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容诀的态度为何会转变如此之大了,被自己不喜欢的人这样对待,竟然会让他难受到了这种地步。 殷无秽沉浸在和容诀变成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中如梦初醒,甜蜜的情意化做伤己的利刃,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心有所感: 容诀到底有多不喜欢他。 即使他是因为帮他解药才发生的关系,他是真的喜欢他才这样做,还是令容诀厌恶到浑身痉挛、生理作呕的程度。 殷无秽一下子深受打击。他期待和容诀关系转变,让对方慢慢地喜欢上他,却原来不过是场笑话,永远也不可能。 他无与伦比地清醒过来。 委屈到眼睛都红了,泪水积蓄在眼底,欲落不落,殷无秽抬袖擦去了没有落下的眼泪。他已经长大,甚至登基为帝,还在容诀面前这么轻易哭泣,只会让他更加讨厌和看不起吧,或许容诀根本就不喜欢他这样性格的人。 殷无秽连哭都不敢。 只能隐忍憋着。 容诀的泪流满面快要让他心碎了,不过容诀明显比他还要伤心欲绝。殷无秽顾不上自己伤心,赶忙把眼泪擦去,不敢再触怒容诀,怕他哭坏了身体。 「好,你不想见我,我这就走。你……好好休息。」殷无秽哽咽着说完话,落荒而逃。 他再也不敢看容诀的脸,怕看见他怨恨自己的神情。 即使自己也心如刀割。 容诀在房里蜷缩颤抖着哭泣,殷无秽行走在漫长的冬夜下,也难受哭了。 他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明明是一件令双方都欢愉的事情,却闹成了这样,不欢而散。 殷无秽心脏都绞紧在一起,险些站立不住。 一步一蹒跚,沿着长长的宫廊往回走。 ·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容诀都没再见到殷无秽,他也没有主动过问。他的身体在苏太医紧急配置的药中逐渐好转,身体上的问题解决了,满是疮痍的心疾却愈来愈严重,明明每天珍馐玉食,他的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消瘦下去。 小豆子愁地不知如何是好,他为此找过殷无秽好几回,始终毫无作用。 殷无秽也消瘦了许多,小豆子知道他忙,也不敢再打扰他了。 小豆子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只是恪尽职守地服侍好容诀,像从前一样。 容诀出不去,他就把外面发生的事情说与他听。 其一是东厂快要收归完毕了,文武百官也不敢中饱私囊地太过明显,还是有不少资源、人力和财富落在殷无秽手里。再之后,关于容诀的审讯时间也会具体落实,到那时,殷无秽就护不住他了。 小豆子不敢多说这个话题,赶忙说别的去了。 容诀却无甚所谓,并不在乎。 其二事关朝堂政务,最冷酷的寒冬即将过去,临近年关边,有一些州郡出现了大规模霜冻,冻死了不少人,殷无秽每日都很忙碌,上传下达处理灾情;还有毗邻西疆的一些国家和部落又在蠢蠢欲动,殷无秽打算过完年之后就派昭王亲自前往,驻守西疆。 除此之外,过年时宫中惯例举办国宴,殷无秽也需上心着。 今年和往年有所区别的是,殷无秽是新登基的帝王,难免要更隆重些。 且固定向大周朝贡的番邦之国局势也有所变化,其中尤以西南方向的车代国为代表,提出派车代使臣亲自前往大周,恭贺新王登基之喜。 车代国休养生息多年,此番来朝是真心恭贺还是别有用心,各方都还在揣测。 总而言之,殷无秽登基的第一个年头,不好过了。 小豆子和他说完宫里情况,偷偷观察容诀反应。 他是知道的,自家督主最疼陛下了。殷无秽还没有登基之前就由他一手教导,殷无秽初任帝王,和朝廷各部的官僚机构都还在磨合阶段,一下又遭遇了这么多困境,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容诀什么都没有说。 他裹着大氅慵懒地倚在软榻上,神色恹恹,不关心朝政,也不过问殷无秽。 小豆子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住嘴不再说了。 硬生生转移话题,说今日的天气,讨论今天吃什么,还弄来一些喜庆的大红纸张,准备剪一些窗花出来,添添年味。 而对于这一切,容诀始终兴致缺缺,不予回应。 小豆子时刻关注着他,见状心不禁一沉,决定还是去向殷无秽禀告,协商个解决方法。否则,再这么下去,他真怕自家督主就这么垮了。 事不宜迟,用过晚膳后小豆子就悄悄跑出了东六所,前往御书房。 第137页 他在殷无秽这里可以直接面见,不必通报。 当晚,殷无秽再次过来东六所。 这个时间点已经很晚了,连小豆子都歇息睡下,并不知道殷无秽过来。偌大的东六所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吹过的夜风猎猎作响。 殷无秽并不是走的正门,而是施展轻功,翻墙进的容诀房间,也是自己曾经的卧房。要不是小豆子过来找他,将容诀的情况说的相当严峻,殷无秽还不敢过来见他。 虽然,现在也还不敢,所以挑在了夜半。 容诀已经睡熟了,至少这一次殷无秽站在他榻前,他没有再出现过激的反应,殷无秽悄然松了口气。 却也不敢离他更近,只是安静地看看他。 见他安好,自己也就放心了。 可是,容诀的情况并不太好,他瘦了好多。侧颊睡着时微微凹陷下去,不似先前的饱满,肩膀也变得单薄,之前的中衣穿在身上松松垮垮。他把被褥裹得很紧,不知是冷的,还是其他原因。 殷无秽心疼坏了,蹲在床前,隔空抬手碰了碰他。 只碰到了一团冰凉的空气。 殷无秽心中一嘆,看完了人,该走了。他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不捨得就这么离开,多看那人一眼都是好的。 他这段时间很忙,下次再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政务是真的很麻烦,和那群老东西斡旋也着实令人头疼。 他很想在这时候抱一抱容诀,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温暖。 但那人,如今应该不会给他了。 殷无秽很是伤心,他干脆坐在了床前的踏板上,后背靠着容诀睡着的床榻,也算是间接拥抱他了。 就这么,让他靠一会再走吧。 空气彻底寂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容诀侧着身体,背对殷无秽缓缓睁开了双眼。 自那晚过后,他夜里总睡不踏实,一晚上会醒来好几次,一点轻微响动都会将他惊醒。 殷无秽并没有吵醒他,但是那人的存在感太过强烈,容诀压根忽略不了,一直装睡也很难受。 于是他索性睁开了双眼。 夜色漆深,他其实看不见殷无秽,只能凭藉隐约的直觉感受着他。 或许是今夜太晚了,他实在没有精力再抗拒殷无秽,和他争吵;也或许是白日里小豆子和他说了许多政事,他不想在这时候教殷无秽分心,耽误他的正事;何况,这里是皇宫,全部都隶属于殷无秽。 他有什么理由赶皇帝离开。 终是默许了他的存在。 一隅黑暗的方寸之地,容纳了两个心思各异的人。 容诀不知不觉间重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榻前已经没了殷无秽的身影,他直接睡到了天明。 第70章 殷无秽又是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听小豆子说他政务繁忙,抽不开身。容诀猜到了,却不置可否。 没时间亲自见他,夜半翻墙的事情倒是干的不少。 自那晚之后,殷无秽便来的愈发勤了,容诀想装作不知道都难。不过他再没做过诸如诏狱那晚,僭越冒犯一事,只远远地瞧了瞧他,这让容诀想发作也没个出口。 郁结于心,自是更加懒地听小豆子提起殷无秽。 这可把小豆子急坏了,不是他想巴结殷无秽,实是自家主子处境堪忧,如今也只有殷无秽能够救他于水火,小豆子自是两边讨好,盼着陛下能把自家主子放出去。 不过要是容诀不喜欢听,他少提也就是了。 还是自家督主的心思要紧。 不过殷无秽人虽然没有过来,好东西倒是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养身药材,抬了一箱又一箱,待遇丝毫不逊于容诀曾任东厂督主的风光,比之过往的炭敬,也差不离了。小豆子眉开眼笑,将东西全盘照收下。 容诀只淡淡瞥了一眼,脸上不见喜色。 小豆子问他怎么了,容诀也不应他。 这要他怎么答话,难道要他说殷无秽把他睡了之后赏赐这些东西,是把他当作后宫里那些等着帝王恩宠的女人吗。 更何况,他连等待宠幸的女子都不如,至少对方还有自由,他没有。 殷无秽高兴了,喜欢他,就大方赏赐,荣宠万千。等到哪一日他尽兴了,自然也能将他弃若敝履。 这对于容诀来说,是莫大的折辱。 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忍受,即使他是宦官。 宦官也有自己擢升的渠道,那高位容诀去过,他知晓权利至巅的滋味,就更不堪忍受如今寸步不能出、被圈禁于宫的日子。 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殷无秽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他自以为这样就能保全他。可只要东厂尚在一日,过去发生的事情就永远不可能抹除。 容诀也不愿再过这样的日子。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三条路:第一条是继续得过且过,但最终的结果定然必死无疑。殷无秽还是太天真,许多事情没有他想地那么容易,他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彻底掌控整个宫闱。 第二条路是最好的一条,也是容诀一开始的谋算。 他留在皇宫,待清算完所有罪行之后重新开始。如此,他和殷无秽还可以维持从前的关系,和睦友爱。 可惜,被殷无秽亲手葬送了,容诀的心境也随之改变。 容诀做这些事,推举殷无秽上位也不过是为了活命,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折戟,这宫里也没法再待下去了。 第138页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容诀瞳孔漆深,迅速考虑清楚了自己的后路。如果决心要走这条路,现在就该着手准备了。 殷无秽把他关在这里瞒不了太久。 太医院的苏太医多次为他请脉诊治,一次两次殷无秽能搪塞过去,次数多了加上苏太医调制的药,难保不会引人注意。他生活在这里,殷无秽还每日珍馐玉食不断,半点不知遮掩,说不准已经有人注意到了。 东六所里面安静之极,但容诀知道,殷无秽有安排人在外头侍候,不止小豆子一人,只他一人能近自己的身。 这么大张旗鼓,有心人一探便知。 不过这些容诀都不打算告诉殷无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会被人发现。 早些晚些都不重要了。 容诀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得住。 现在,他只管等着这些草蛇灰线发挥作用,为他所用。 · 对于容诀的打算,殷无秽一无所知。 他这几天分身乏术忙着处理霜冻灾民,着急筹措救灾之策,宵衣旰食地安排人手赈灾,从临近的州郡调集粮食,搭建草棚,总算赶在小年之前将情况稳定下来了。 今岁大家且先艰苦先,等到来年开春,再想提高收成、兴建家园之策。 殷无秽的安排也还算是及时,稳住了民心和朝堂。 除此之外,东厂的一应事宜也整理成册交由他手上。旁的人都好说,殷无秽要想用给他们重新安排个身份也就是,容诀就棘手了。 和内阁以及六部尚书一同商榷之后,最终将容诀的审讯定于小年之后,罪刑落实在大年之前。 这是最迟的时间,总不好叫车代使臣来了大周还看笑话,殷无秽再没有拒绝的理由,同意了这个决策。 不过,人他提走了是几位肱骨大臣皆知的事。 登时,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这位新任帝王身上。 殷无秽默了默,旋即解释道: 「东厂督主经办先帝吩咐的任务之众,其中牵涉到了不少朝中官员,若要釐清,可能要一併进行讯问。朝堂在政变更迭后好不容易稳固平息,这时候旧事重提——」 「陛下所言甚是。东厂督主也是按照先帝的命令执行办事,功过难判。但他在政变中的所作所为,还是要论罪处置的。」一名内阁成员贊同道。 只有利益触及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才知道见好就收。 况且,如今的容诀已然没有任何威胁,他们没必要再趟浑水,反把自己弄地一身脏。倒不如就借政变之过将他彻底按死了,再无翻身之地。 如此,便万事无虞了。 殷无秽深沉点头,也没有意见。 或者说,事情正如他所料地那般,文武百官在乎那点莫须有的利益,他却只在意容诀的命。 单论政变之过,十、十一皇子是熹王所杀,容诀只犯了重伤熹王和发动政变祸乱宫闱之罪。后者罪名可大可小,且当时涉及的许多人已经伏诛,不必二次处罚,东厂也几乎清剿完毕了。 按律论罪,殷无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他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想想接下来该如何斡旋捭阖。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不能再继续躲着不见容诀了。 一想到那个人,殷无秽心里就又是踟蹰又是酸涩,连怎么见他都不知道了。 心里想地要死,又怕见到容诀憎恶他的神情。 就在殷无秽纠葛不定时,容诀主动找上了他。 当然,还是小豆子传的信。 小豆子私下向殷无秽汇报消息一事并没有瞒过容诀。每当容诀胃口不好,或是缺了什么物件时第二日总有新的送来,这些东西不可能凭空出现。被容诀发现了的小豆子惴惴不安,立即投诚表衷心。 并立誓自己只效忠容诀一人,认他一主。 容诀倒没有生气,他自是知道小豆子的为人,也知道他是为了他好。 只是他和殷无秽之间并非他想地那么简单,那些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混乱事没必要叫他知道。小豆子只需要按照自己意思,去找殷无秽就够了。 他要走的路,少不了殷无秽参与。 而最关键的一步,他需要知道朝局一应大小事。没了东厂的情报组织,光靠小豆子和他说的那些,太迟了,也远远不够。 要论朝局,谁是最了解的那个人,毫无疑问是皇帝。 趁现在殷无秽对他还有愧疚,容诀势在必得。 天又开始下大雪了,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但是东六所里却很暖和,地龙供应不断,屋里点着一盆又一盆的银丝炭,就连容诀穿的盖的都是最保暖的料子,比他往年冬天过的还要温暖,殷无秽倒是上心。 容诀就这么倚在软榻上等着殷无秽前来。 殷无秽一得了他消息,即刻系上大氅冒雪赶来了。 房门被他从外倏地推开,青年喘息间还裹挟着白色的冷气,一层薄薄的雪花落在他肩上,尚未融化。 容诀抬眼,甫一见到他时目光不禁怔忪。 房门打开,冷气灌了进来,殷无秽察觉到立刻脱下了大氅,交由小豆子拿去挂上。小豆子接过大氅眼观鼻鼻观心地关门退下,将温暖安静的空间留给两人。 容诀回过神来,下榻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殷无秽快步上前,欲伸手扶他,但临到他跟前,还是矜持住了,维持正色表情,「起来吧。听说你有事情要找孤?」 第139页 不怪殷无秽这样说话,他要是不维持皇帝人设,简直能当着容诀的面落荒而逃。那实在太不像话了,殷无秽丢不起这个人。 索性摆起皇帝架子。 容诀对于他的改变面无异色,似乎不管殷无秽自称什么,疏离也好,亲近也罢,他都不在乎。 殷无秽遭受了会心一击,愈发面色肃然了。 容诀仿佛没看到他的情绪急转直下,站在原地,等着殷无秽落座。 殷无秽又是一哽。 但容诀的礼数向来无可指摘,登基之后他才清晰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变化有多大。从前他去找容诀,不要他行礼,那个人他更是想抱就抱,撒个娇再卖个可怜,基本容诀就任他为所欲为了。 现在再不能了,连和他好好说句话都成为奢望。 殷无秽坐到软榻上,对他道:「你坐。」 容诀依言,在不远处的凳子上坐下,和他保持距离。 殷无秽见状抿直了唇线,青年帝王的心情现在很是不甘,但不能再和容诀的关系雪上加霜了。 殷无秽被迫按捺住心情。 容诀适才开口:「陛下不及时审问咱家,这么徇私枉法满朝文武都没有意见么?」 容诀从政事切入,倒也说得过去。上回两人面对面的撕心裂肺仿佛只是错觉,彼此都默契地不再提起,成年人之间向来最会粉饰太平。 殷无秽一时被他问得措手不及,但是容诀不再歇斯底里,也不抗拒他,还是让他喜出望外了。 于是回道:「小年之后,会对你政变时做的事情按大周律法定罪。」 不出容诀所料,他点点头,「那很快了。」 容诀对于自己即将摆脱殷无秽桎梏的时间有了一个粗略估计。 这句话,殷无秽没接,他不是很高兴。 容诀注意到,本该问他朝政的事,譬如霜冻救灾情况如何了,车代使臣来大周之后怎么安置等问题,但在看到殷无秽表情的一瞬间,容诀改变了和他缓和关系的想法。 或许是心里还惦记着殷无秽欺他辱他一事,也或许是看到殷无秽冒着风雪赶来,为他一点的态度转变而魂牵梦萦。 容诀终于确信,殷无秽心里还是在意他的。 忍不住想要刺他一刺,哪怕仅仅是口头上出口恶气也好。 于是话锋一转,成了,「陛下将咱家囚在这里好生伺候,连侍奉的下人都费心找来了聋哑人。这般偏心隐瞒,到时候可怎么向文武百官解释?」 「陛下敢叫旁人瞧见咱家的真面目吗?」 相较于容诀此刻的神色镇定,甚至故意扬起一抹志得意满的哂笑。 殷无秽在他的发问下脸色一白。 第71章 在看清殷无秽脸上表情骤变的剎那,容诀就知道他赌赢了。 不枉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容诀一点也不在意。他被人称唿「竖阉」「奸宦」惯了,如今再冠上一个「禁脔」之称也算不得什么,能够达成目的就好。 何况,这样的话他也就说与殷无秽一人听,自是更加肆无忌惮了。 容诀的哂笑愈发张狂。 这样明艷昳丽的笑容落在殷无秽眼里,深深刺伤了他的心。殷无秽坐着的软榻仿佛都生了刺,教他坐立难安。 容诀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欣赏他的失魂落魄,锥心痛楚。 殷无秽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却仍然脸色煞白,心惊肉跳。 是他低估了容诀说话的杀伤力。 容诀多年来对他的偏宠教养让他忽略了容诀的本性,对方一贯睚眦必报锋芒毕露,只是刀尖从不对着他。甫一对上,殷无秽就败地一塌煳涂,也甘之如饴。 或许连容诀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拿这话来刺伤殷无秽,也等于间接承认了他二人的关系。 这是殷无秽不敢再在他面前提起的事。 结果反而容诀率先说出来了。 正如容诀了解他,殷无秽也同样对他熟稔于心,容诀真心厌恶的事情是提都不愿提起的,譬如先帝所做的那些事情。哪怕实在避不过去了,容诀眉眼间也尽是毫不遮掩的嫌恶。 可他此番言辞,不仅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还能反将自己一军。 殷无秽痛心的同时,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 这就奇怪了。 殷无秽一直以为容诀是在怪他侵犯了他,不顾他的意愿强行与他水乳交融,却原来,他生气的点不是这个么。 殷无秽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他从来都不懂眼前这个人在想什么。 容诀看到殷无秽神色恢復,缓缓收了笑容。 明明是他先挑起的话头,也如愿看到了殷无秽陷入神伤,却没有想像中高兴,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的心也揪在了一起,胶着不下。 大抵是惯着殷无秽太久了,都快忘记自己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甫一争锋相对,心里竟也跟着堵了起来。 容诀快速拾掇好了心情,进入今日他找殷无秽的正题。 「陛下这一路过来步履匆忙,年关政务繁多,处理起来可还顺利?」他说完,整了整腰间袍裾,旋即才抬眼看向殷无秽。 即使是这么蹩脚的转移话题,殷无秽也很受用,他立刻就道:「嗯,尚可。孤基本可以应付。」 容诀点了点头,没再接话。 殷无秽顺着他垂下的目光落在容诀腰间,那处系了一枚成色剔透、通体晶莹的玉璧,正是那次事后殷无秽亲手系在他腰上的。 第140页 殷无秽还以为他不会留下,毕竟当时容诀表现地痛苦不堪,说不准会直接把玉摔了。 此时再见,殷无秽才会这样诧异。 他愈发弄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了。 但他心里还是克制不住地升起一丝隐秘的欢喜,连眼睛都亮了起来,比之之前简直能称作是容光焕发了。 容诀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不禁上扬了两分。便是当了皇帝,殷无秽这性子也没变化多少。 他举手之间的一个动作,对方就轻易入了彀。 那枚玉璧,他原本是真要摔了的。不过容诀在朝中沉浮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性情,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等气消下去,他再看玉璧,发现这物什不论从品质和珍稀程度上来说,都属上乘,就连皇宫也不一定常有这样种水和色调都极好的玉料。 这是殷无秽在颍州城的街市上买的,他倒是很有眼光。 容诀倏然记起来这回事。 那这个,是他早就想送予自己的?容诀一时心情复杂。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殷无秽在这时候送给他,这枚玉璧显然意义非凡。现在,也的确发挥出了它应有的作用—— 他单方面和殷无秽冷战,因为容诀仅是将他送的玉璧戴在身上,就足够唤醒殷无秽对他的所有情分了。 如此,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容诀不疾不徐地开口,宛如从前,「皇帝政务繁忙,和朝廷各部间有遇上什么困难吗,年关事情多,他们难免有思虑不周的地方。」 这一番关切话险些令殷无秽喜极而泣。 多久了?容诀才再一次对他关怀备至。 这熟悉的声调,令人心里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股暖流。殷无秽几乎坐都坐不住了,恨不能奔到他身前,埋首进他怀里,再紧紧地亲密抱住他。 这些政务确实教殷无秽头疼至极,却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毕竟他是容诀一手教养出来的,又在皇子夺嫡期间处理过大量政务。现在遇到的困境固然繁琐麻烦,但只要殷无秽多费些心思,还是可以顺利解决的。 不过容诀问的也没毛病,他想到的解决办法肯定没有经验丰富的容诀周到。且更重要的一点,殷无秽处理朝政从来没有彻底地脱离过容诀,这不是能力问题,纯粹只是心理上的依赖羁绊。 换言之,他不是需要容诀替他解决政务,而是离不开那人的陪伴。 哪怕容诀什么也不做,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看书,下下棋,陪在他身侧,叫殷无秽觉得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他心中无比充盈,感受到了莫大的慰籍。 好想让容诀一直陪着他。 于是,新上任的青年帝王当即就克制不住表情了,甚至有些磕磕绊绊地,「有,孤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与谁讨论。内阁六部的官员只会打太极,一旦涉及到具体担责一个个的谁也不肯说真话。」 殷无秽说完,一瞬不瞬地期待望他。 那眼神颇有些眼巴巴的意味,容诀一怔,顺势接话,「嗯?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殷无秽顿时放心了,将所有政事和他全盘托出。 殷无秽讲述政事既全面又直击重点,针砭时弊,容诀不时引导提问,轻易就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全部消息。 当真是,又快又方便。 殷无秽实在太好用了,容诀连带着对他的态度都和颜悦色了两分。 殷无秽始终浑然未觉。 容诀心下思忖该怎么利用小年之后被提审安排的时机,嘴上还不忘回復殷无秽道:「陛下的决策暂解了一时燃眉之急,明年的民生困顿想好怎么安排了吗?」 殷无秽道:「嗯,我看过那几个州郡情况,也仔细钻研了那一块的地势情形,明年可以开渠从周围几个州郡引水过来,不仅可以解决当地耕种过程中水源稀缺的问题,还能缓解上游州郡年年汛期洪水泛滥的灾情。具体事宜我会再同工部商榷,明天开春就可以着手施工。」 容诀不置可否,殷无秽精通时政、地理、律法以及一定精度的数算,他能想出这点不奇怪。 但难的是,「施工开渠也好,其他的救济之策也罢,国库中的存余可还够用?」 这一问,殷无秽也犯难了。 他想过奉行节俭政策,皇宫严令禁止大兴土木,耗费人力资源。 但经不住诸多抱团的大臣贪图国帑,从这些人手里抠钱,简直比登天还难。好不容易想方设法从这些人手里抠出一点指甲盖大小的钱财,根本不够用。 如果朝廷的拨款不够,底下人捞不着油水,自会想着法子偷工减料,那这渠还不如不修。 要想整治,就得动根本。 可殷无秽政治根基不稳,底下的人煳弄他,他手里又没有可用的绝对王牌,自然也就无计可施了。 有心而无力,这就是残酷的现状。 但放任不管,周而復始恶性循环,大周也就彻底腐烂了。 「此事姑且不急,陛下着急也没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事情。」至少容诀在朝堂汲汲营营了这么多年,也没法改变烂到骨子里的朝政,和精于算计的文武百官本性。 「今年年关,车代竟还派了使臣亲自前来上贡,这是往年从未发生过的事情,陛下有什么看法?」 「来者不善。」殷无秽眉梢压紧,他还没有天真到认为对方只是单纯地恭贺新帝登基之喜。 第141页 再说,大周国事与车代何干。 容诀点头,道:「陛下知道就好,车代国君登基不过几年,和陛下算得上是同一辈人,序齿相当。其野心勃勃不可小觑,这两件政事可以放在一起看,说不准因为车代来朝,大周的国情政策也会随之调整。」 殷无秽知道分寸,他道:「嗯。」 和容诀谈过之后,他心里畅快多了。 无法排解的孤茫也紧跟着一扫而空,现在他整个人神清气爽,还有点心痒难耐,要是能和容诀关系回到以前就好了。 但是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他却不后悔。 那样的容诀,他前所未见,漂亮地惊心动魄,那一帧画面在他脑中永远定格。 殷无秽每每想起都觉口干舌燥。 然后顺手端起手边的茶水抿了一口,喝完就见容诀抬眼觑了他一眼。 殷无秽再低头,发现他喝的茶杯正是容诀之前喝过的那一只,他坐的位置也是容诀原本坐下的地方。 殷无秽:「……」 喝都喝了,要真论起来,也是容诀侍候不周的缘故。他是君,容诀却没有为他准备茶水,不过现在的情况—— 罢了。容诀能主动和他说话已经是他的求而不得,哪还能奢求更多。 殷无秽又喝了一口。 容诀并不在乎,这确实没什么。从前他和殷无秽关系甚笃时,他没有吃完的饭殷无秽都吃过,一杯茶水算什么。 他只是,不大自在。 仿佛殷无秽喝的不是一杯茶,而是什么别的东西,在他唇触上杯口的瞬间,容诀心里也被蛰了一下。 他压下那点不适。 反正今日的目的也已达到,他没必要再留殷无秽喝茶了。 「陛下朝政繁忙,咱家就不留陛下了。」 容诀开口赶人。 殷无秽:「……」 果然还是生气了么,却不是厌恶。 这也让殷无秽愈发确信,容诀并不憎恶和他亲密接触,那他这样,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殷无秽始终猜测不到。但今日难得和容诀关系转圜,殷无秽心里还是高兴的,他殷切道:「小年夜我再过来,和你一道用晚膳,还有些政事想请教你,可以吗?」 容诀:「……」 不想前功尽弃的容诀勉强答应,点了点头,目送殷无秽心情愉悦地离去。 人走后,他神色重又淡了下来,目光幽邃漆深,甚至生出了一丝懊悔。 殷无秽没有弄懂的问题,容诀自己也看不分明。否则,本该只论朝政,又何故要故意刺激他。 容诀从不是喜好争一时上风、贪图爽利之人。 第72章 在小年之前殷无秽都没有什么闲暇时间过来看容诀,但他差人送了不少东西来。 不是特别名贵的物件,却胜在精巧,全是些喜庆逗趣的玩意,颇具年味,也有些许讨好容诀的意思。 其中还有两套新裁的衣裳,一套绛红戗金袍服,一套纯白银纹袍服。 绛红是容诀最常穿的色系,他一贯喜好这种,就连上边的花纹和点饰都是容诀喜爱的样式。那套纯白则是完全按照殷无秽意思裁的,自殷无秽在诏狱看过容诀穿白衣之后就彻底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麻布不适合他,这种如纱如绸、触之柔软细腻的锦缎才最合适,档次瞬间提升了不止一星半点。 容诀一眼看出其低调奢华的本质。 对殷无秽的行为实难评价。说起来,这还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容诀一样样清点了殷无秽送他的东西之后如是想到。 至少从现在来看,他很像一个禁脔。 还是自己亲口冠上的称号。 怎么不像呢,他住在殷无秽曾居住了数个年头的宫殿里,一步也不能出去,被囚困于此。被殷无秽从里到外地占据了,完完全全地沾染上他的气息,接受他的给予。 不管从哪个层面去看,都与禁脔无异。 容诀本该怒火中烧,若是先帝,他此刻已经着手准备弒君了。 但是对象换成殷无秽,容诀渐次地接受了既定事实。 他当然还是很光火,很失望,心灰意冷,连赖以生存的皇宫也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准备离开,但心里尚有一丝疑窦没有弄清楚。 按照容诀的性格,他应该更加不留情面,甚至产生毁灭一切的激烈情绪。 在他意识刚清醒过来时就是这样的感觉,所以才会哭到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可是现在,本该愈烧愈烈的感情却逐渐趋于平淡。 好像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这可不像是容诀。如果容诀是甘于现实的一个人,那他不可能爬到东厂督主的位子,更不可能在先帝想杀他时置之死地而后生,先一步将其反掣。 那么,导致这一转变的因素是什么。 容诀思忖了很久也没有想出答案。 这可是禁脔啊,连身体都被对方从内到外地占有了,他现在是殷无秽的人,从身体上来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爆发出激烈厌弃的情绪,心里完全没有那种感觉,甚至还很平静。 容诀越来越一团雾水。 最后只能将其归咎于他对殷无秽有教养之恩。孩子犯了错误,他失望,愤怒,可到底在殷无秽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他对殷无秽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过分苛责殷无秽,难道不是在否定自己一手栽培出的成果吗? 第142页 容诀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原来是这样。 所以他没有报復的想法,坦然接受。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胡闹下去了,这简直是,乱七八糟。容诀实在无法忍受这样不堪的关系。 抛却感情上的羁绊不谈,便是这皇宫,也再容不下他。 按照宫里消息的传播速度,他这时候应当已经被人发现了,一切在小年之后自见分晓。这是殷无秽也无法转圜的事,一切都在按照容诀的计策进行。 容诀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支颐阖目,倚榻小憩。 · 时间倏忽来到小年夜当晚,东六所里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过年的气氛。 容诀拒绝小豆子的提议穿那身绛红直裾,整个殿里都是一片红,他又不是要登台表演。最后换上了那件纯白直裾,朴素端庄,低奢清贵,却仍遮不住他本身的昳丽艷绝。 殷无秽来时,看到的就是那人如谪仙一般孑立窗前,听闻声音,微一侧首,半张俊秀的脸转向他,莞尔一笑。 剎那间,月华鎏彩,日月生辉。 殷无秽只觉自己心跳都停止了,目不转睛看直了眼。 容诀自入诏狱后就再没束过发,他不戴帽子披散鸦发时竟然别有一番温润的感觉,殷无秽忍不住喉结攒动,一步一步走近了他。 「……怎么就这样站在窗边。」 殷无秽没出息地解下大氅将容诀整个裹了起来,否则,他真怕自己忍不住,再次冒犯了那人。 血气方刚的年纪,才开过荤不久,怎么忍得住。 何况,他对容诀的感情是那样炽烈,几欲燎原。 容诀倒是没有察觉出殷无秽此刻汹涌的情意,只是,今夜是他和殷无秽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了。说到底,对眼前已经长成青年的男人他还是放不下,便省去了那些虚礼,难得对他和颜悦色。 「陛下,用晚膳吧。」容诀率先走到圆桌旁,挽袖为殷无秽斟了一杯酒。 这一次,他的礼数相当周全。 殷无秽哪里捨得要他做这些事,当下就直愣愣地:「你坐。」 一言甫毕,熟练地为容诀布他喜欢的菜。 这段时间眼前的人清减了太多,殷无秽简直心疼坏了,却怎么也养不起来。 容诀不拘这些虚礼,殷无秽夹了他喜欢的菜,他也就吃了。 开头照例聊了些朝政上的事,容诀确信自己的处境被透露出去后就没有再问了,缄默用膳。 殷无秽更是不再提,这本来就是他用来见容诀的幌子。现下人已经见到,比想像中还要气氛融洽,他当然是抓紧机会和容诀相处。 像从前一样,又截然不同。 殷无秽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只一心想着容诀态度软化,他是不是就可以和他重新开始,抛却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从头建立良好的关系了。 想法总是美好的,怎么开口成为一大难事。 在朝堂上辩才无碍纵横捭阖的帝王一旦坠入情网,也犯了难。 他纠结地眉梢都拧了起来,不断饮酒。 容诀注意到,却没说什么。酒可消愁,殷无秽还是年纪太轻,又没有什么阅歷,往后等他再长长,立后纳妃,有了子嗣,这事情自然也就翻篇了。 经年再想起,或许连波澜都不会起。 因此容诀并不劝阻殷无秽喝酒,他也是这样开解自己的。 就这样罢,他们都不要再想起。 一顿筵席即使吃得再慢、再不舍,也终有散去的时候。 殷无秽陷入微醺,神智还清醒着,却放任自己不肯醒来。就留在这里,和容诀待到最后一刻,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幸好容诀没有赶人。 小豆子被支去了外间,席面没人收拾。当然,也不必收拾了,容诀明天就要接受审讯,今晚是他最后一个人身自由的夜晚。 彼时,皇宫烟花盛放,璀璨流光混着烛火曳映在殷无秽脸上,将青年侧脸衬地愈发稜角分明,深邃专注。 容诀就是在这时和他目光对视上的。 心脏不受控制地一跳,他唤:「陛下,时候不早了,你该离开了。」 容诀该教给他的已经教完,即使没有他的提醒和看顾,殷无秽也能独当一面。他已经没有任何留下的价值和作用了,也不打算留下。 殷无秽听到他的话,并不回答,只顾看着他。 容诀也不催促。 他们就这样长久对视,殷无秽其实很想问,问容诀是不是还恨着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讨厌他,新的一岁他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近乡情怯,又怕容诀真的回答,彻底宣判了他的死刑。 殷无秽就这么不舍地、害怕地、借酒上头猝然抱住了容诀的腰。 容诀站立他坐着,头埋进容诀小腹,轻轻贴了贴。 容诀被殷无秽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却被殷无秽抱地死紧,腰身完全被禁锢住了,沦为殷无秽的掌中之物。 这种感觉又来了。让容诀无比确信,他对殷无秽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理智知道不应该,不正确,身体却无比自然地接纳了殷无秽,无声疗愈青年心里的创伤。 容诀垂下睫,看着殷无秽佩戴旒冕的乌黑头顶。 殷无秽将他抱地太紧,他挣脱不开,也不是一定要挣脱,但是接受,容诀心里说服不了自己。他手就这么僵硬地滞在了半空,不知是要将人推开还是给予殷无秽想要的抚摸,但最终悄无声息地垂了下去。 第143页 变成了殷无秽单方面的强制拥抱。 殷无秽拼命地汲取容诀身上温暖的气息,好像这样做了容诀就还在他身边,他们还是过去的模样。况且,容诀也没有拒绝不是么。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畏惧着明天的到来。 这么多年,殷无秽从来都是一无所有,天降皇位对他来说是如此地虚无缥缈,没有一点实感,唯有眼前这个人才是他的一切。 他把容诀越抱越紧,几要把容诀的腰身勒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和容诀亲密无间,可他却觉得,他好像要失去这个人了。 未知的恐慌流逝,席捲了殷无秽全身。 青年的眼睛都红了,忍不住蒙上一层水汽。他终是颤抖出声,「明天……不要走,不准走……孤会想办法救你出来,不会让你受很重的刑罚,你相信孤。」 「别走,你不可以走。」 「求求你,求你了……」 殷无秽哽咽着哭泣求他,从始至终他这副如丧家之犬的狼狈模样都埋在容诀的腰腹间,不敢教他看见,也再说不出别的话。 一句復一句,全都在乞求他不要离开。语无伦次,情真意切,更挟裹着无比的恐慌。 容诀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应一个字。 小年夜的最后一个夜晚,容诀陪殷无秽好好用完了晚膳。说是最后,大抵今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直到最终容诀也没有推开殷无秽。 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殷无秽想抱,就随他去吧。 都不重要了。 容诀看着窗外的火树银花,烟花绚烂的尾迹湮灭在夜空中,和黑天融为一色。再看不见热闹的景象了,容诀才恍然惊觉,小年夜就要过了,众人也陆续歇下,他的腰被殷无秽抱地酸得厉害。 打从他身体不好后就极容易睏倦,明天还有一场硬战要打,他想睡了。 「陛下,回去吧。」 殷无秽充耳不闻。 容诀轻声,「咱家累了,想休息了。明天审讯再见。」 殷无秽不情不愿地松了手,亲自送容诀上榻休息。 容诀也未拒绝,他宽了衣裳,坐在床沿时殷无秽忽地蹲到他身前,抓住他的手,额头在他膝上依恋地蹭了蹭。 殷无秽抬起眼睛,看着容诀灼灼道:「孤会解决这一切的,你等着孤。」 容诀莞尔:「嗯。」 殷无秽勉强放了心,依依不捨地望他几眼后转身离去。 容诀上榻休息,将衾被拉上盖住身体。小豆子这时候才得以进来,确认容诀掖好被褥准备休息了,他吹熄房间烛火。 一室黑暗。 有光再次照进来的时候,容诀已经起身,自己穿戴好了衣裳。 其实也没什么,依旧是之前诏狱时的那一身囚服,他只简单将自己披散的头髮束了起来,好更干脆利落些。 早膳都没有用,容诀也没什么胃口,就听东六所外传来一阵纷至沓来的急促脚步声响。 是刑部的审查官员列队过来了。 东六所大门完全敞开,所有侍奉的下人俱垂首低眉退至一边,小豆子也不例外。 容诀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他亲手打开殷无秽囚困他的牢笼,走向了另一个危险难测的渊狱。 「既然你自己出来了,本官就直说了!奉上谕,原东厂督主容诀挑起政变,祸乱宫闱,东厂辖下所有涉事人等已全部处理完毕,现问首领之责,按大周律法,羁押审讯!来人,押下去!!」 说罢,两名刑部侍卫从两小分队之首出列,快步跑向容诀,一左一右擒住他胳臂反扣在身后,将人牢牢制伏。 「带走!」为首的刑官说。 容诀十分顺从地被人羁押带走,一步一步走向他为自己亲手安排的结局。 坦然迎接即将到来的刑讯审判。 第73章 容诀被刑部羁押的消息传进殷无秽耳里时他整个人不可置信,继而大为光火,沉声责问下头的人怎么不事先禀告于他。 总管太监战战兢兢跪下答话:「东厂督主的审讯定在小年之后,这是陛下一早说过的,且他被陛下关押在东六所人尽皆知。刑部官员以为,这是陛下的谕旨,方才一早赶过去抓人。」 「人尽皆知?」殷无秽瞠目结舌。 总管太监嗫嚅:「……是,太医院、御膳房、织造局包括前朝全都知道。所以,诸位大臣都以为是陛下的意思,这才将人拿了。」 殷无秽不可置信地又不可置信了一下。他明明有掩藏痕迹,封住口风,为什么还是这么快就暴露了出去。 被他关押在东六所—— 几乎是一瞬间,殷无秽就全明白了。 他怒极反笑,跌坐在龙椅上,口中喃喃:「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都是安排好的……」 他在拼命抹除一切痕迹,容诀却在处心积虑地故意散播他在东六所的消息。 悄无声息,立竿见影。 所有密而不发的草蛇灰线在这一刻全部发挥作用。 让容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被关押进刑部大狱,三法司一同会审,连他都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容诀到底要做什么? 巨大的恐慌紧紧攫住了殷无秽的心脏,肺部被不断挤压,让他连唿吸都变得艰涩,青年帝王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过的失控紧1窒感。 他头晕目眩,冥冥之中似有什么东西彻底抓不住了。 第144页 「陛下?陛下?!您没事吧??」总管太监忧惧交加的声音将殷无秽拉回现实。 殷无秽手撑在龙椅扶手上,少顷才缓和过来。 「刑部审讯到哪一步了,孤要去看看。」殷无秽听见自己颤抖的声线。 「现在……证词应当都记录完了。毕竟,年关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东厂督主一被关押就立刻被提审了。」总管太监说话时头都不敢抬,他虽然不清楚陛下的态度,但总有种大难临头的直觉。 这种强烈的直觉教人头皮发麻。 「带孤去刑部大牢。」 「是。」 · 与此同时,刑部牢狱。 容诀低垂着头,长发散乱,发尾末梢一滴滴地往下坠着浓稠的鲜血。长发之间隐隐露出来的一张面容血色尽失,惨无人色。 身上就更不必说了,白色囚衣被鞭子抽到布料绽开,细嫩的皮肉翻卷,宛如被野兽利爪划开的森然巨口。 容诀头晕地厉害,幸好早上没吃东西,否则,只怕胃都要呕出来。 头重脚轻的失重感死命拽着他,手脚被捆缚吊起还不算,他腰上锁了一根粗长的铁链,鞭子每抽一下,都带动其铮铮作响,磨得容诀腰身剧痛难忍,不停颤慄着。 真正的审讯就是这样,容诀司空见惯,到了自己身上虽早有预备,却还是痛地险些承受不住。 他不敢昏迷,这么大冷的天要是被泼冷水,恐怕真的捱不过去。 只能强撑精神。 然而,这些官员当真贪得无厌。 政变之时不少官员都战队到了熹王一边,熹王落马之后这些人虽然及时抽离,却很难再得到新帝的重用了。他们深知这一点,想要洗去嫌隙重获圣眷,就必须要有一个跳板。 现在,容诀来了,他们逼他承认所有的罪责,所有的无可奈何。 他们全是被利用的,是不得已而为之。 容诀固然有错,但他只肯承认自己的那一部分,这群蠹虫想踩着他上位,门都没有,当他这些年东厂督主的位子白坐了。 有些事情他承认,不是因为他解释不清楚,而是官场从不是非黑即白的,一旦解释势必会牵连到更多的人,麻烦缠身,朝廷动盪,进而失去威信力,无人可用。 多年来根深蒂固的大局观刻在了骨子里,容诀不是拎不清的人,这是其一。 其二,他想要离开,想要步入新生活,这个旧的身份就必须彻底捨弃,无可再追溯。他供认不讳政变的罪名刚好足以宣判他的死刑,身死名灭,往后就不必再操心了。 容诀甘愿承认,不代表他就任由人泼脏水抹黑。 这种蠹虫合该在新帝登基之后被逐一拔除,省得浪费国帑。 他没想名垂青史,却也不会逆来顺受,遗臭万年。 东厂督主最好的结果就是功过是非难论,不同的人各抒己见。随着新帝的登基,他这个旧帝的爪牙也随之被论罪处置,泯灭消失。 即使在这过程中出现一些意外和事与愿违,也基本在预期当中。 就是,好痛,真的巨痛。 仿佛骨头都被人一块块打碎,重新拼装了一遍。 料峭寒冬,容诀感受到的却只有冷、麻、头重脚轻和浑身震颤,而且这种痛苦还是连绵不断的。纵观容诀活过的二十九个年头,从未遭受过如此大的痛楚。 这一回,是真下了血本了。 想着,他唇角又溢出一抹鲜血,沿着下颌一路流进了脖颈里,激起一阵冰冷的颤慄。 容诀说完了该说的,怎么也不肯承认其他罪行,这可急坏了审讯的刑名。偏偏有的罪名只能往他头上按,打招阴招尽出都不管用。 他们也不敢真的将人给弄死,否则头一个项上人头不保,没办法向上面交代。 几个审讯官愁的脸都揪在了一起,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声齐整的「参见陛下」,几名审讯官浑身一震,忙不迭一整表情,出门迎接见礼。 但见殷无秽表情冷峻,教人看不出喜怒。 他身边跟着的总管太监同样神色惴惴,在接收到几名刑部官员递来的疑惑眼神后轻轻摇了一下头。 他也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啊。 殷无秽没有多言,大步走进刑部衙署,直奔关押犯人的牢狱。 为首的刑名登时紧张上前,殷勤地:「陛下,罪犯的供词已悉数记录完毕,臣正准备呈交给陛下。陛下是现在一览,还是稍后——」 「给孤看看。」殷无秽不容置喙打断,他着急看容诀都招认了些什么。 刑名立即将供词呈到殷无秽手上,低垂下首跟在他侧后方。 殷无秽边走边一目十行地扫过所有供词,不看不知道,一看简直触目惊心。 容诀都说了些什么?!这些事情原就和他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不愿相信自己,不肯再等等他?!! 殷无秽心脏被无形的愤懑和恐慌攫紧。 刑部官员的话落在耳边仿佛隔了一层薄膜,嗡嗡鸣鸣,烦不胜烦,殷无秽实在没有心情听他说了什么,也不想在刑部衙署一坐。 他只想见到容诀,立刻马上,刻不容缓! 他要知道那是容诀自己的意思,还是严刑逼供! 后者殷无秽简直想都不敢想,他想像不出容诀被人刑讯逼供的样子,容诀身体都还没好全乎,怎么受得住。先前他被人下药时殷无秽就忍不住想杀了所有伤害他的人,这一次,怒意更甚。 第145页 一直聒噪的刑名看出什么,渐渐止了话头。殷无秽身上的威压太过迫人,几欲将他压得不敢言语。 刑名心里倏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殷无秽走到牢房的石板门入口,猝然停步,就在刑名和身后跟着的官员疑惑望他时,殷无秽若无其事道:「进去吧。」 话是这么说,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紧张,深唿吸都不管用,手心满是淋漓的热汗。 「是。」刑名主动引路。 这座牢狱安静地落针可闻,宛如死海,没有什么奇怪悉索的声音,收拾地也还算干净,至少没有老鼠爬虫之流。殷无秽心里明知不该担心的,才半天而已,可为什么心跳如狂,像是要蹦出胸腔。 他甚至不敢往里走,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又不得不走。 倏然,有极轻微的水滴坠落声传入耳中。殷无秽眼睫一颤,这牢房不防水么,看起来不太像。 又是一滴水落到地面的声音,殷无秽眉梢压紧,心里已经有些不悦了,这牢房怎么回事,做工这么差劲。 殷无秽愈是往里走,水滴声就愈发明晰。 逐渐地,他感觉到不对。 水的质地清透润滑,滴落在地的声音按理说不该这么沉闷滞缓,而要更干脆一点。而且,最近也没有下雨,只下过大雪,雪融化的声音绝不是这样,哪里来的水滴声。 殷无秽心里一紧,旋即陡地意识到,这不是水——是血! 这个念头升起的一瞬间,殷无秽就已经拔步朝声音来源的地方疾速冲去。 身后跟着的一众官员尚未反应过来,他们陛下的身影遽然消失不见。 好端端的牢房里怎会有血,自殷无秽登基后大赦天下,罪责不是十分严重的犯人都得到了赦免,罪刑严重无法特赦的犯人该处置的也都处罚问斩了。 刑部的牢房很空,主要是留给殷无秽执政后清算反对官员以及贪官污吏的。 可是,殷无秽的清政才刚开始,都还没来得及抓人。 那这声音、这血的主人是—— 殷无秽脑中百转千回了数个念头,甚至抱有侥倖这不一定就是容诀。刑部有时也会羁押审讯犯人,说不定是之前的罪犯没有及时处置,春后问斩的情况也不在少数,他没必要太杞人忧天。 容诀才被关押半天,他又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是他。 真是想太多了。 殷无秽天人交战,脑中想的很多实际才过去不到一眨眼的时间,他周身的血液都凉了,却不敢停下脚步,生怕自己真的耽搁错过什么。 血滴声已经近在咫尺了,殷无秽一转弯就可以到那间传来滴血声的牢房。 直到此刻,他还心存侥倖。 旋即,殷无秽不再快步移动,而是用正常的速度走过转角,他一抬头,向那间牢房望去。 一瞬之间,殷无秽瞳孔目呲欲裂地张到了最大—— 他看见伤痕累累、气若游丝唿吸微弱的容诀头髮梢一滴滴地往下落着血珠。 第74章 容诀还是没有抵御过巨大的痛苦,中途昏迷过去,然后被一盆冷水从头浇醒。 冷水混着血液,湿淋淋地紧贴在他瘦削的身躯上,连头髮梢都沾上大半血和水的混合液,一滴一滴往下落着。 深冬料峭,容诀被冰冷的衣服和血水携裹,整个人冻得不住打摆子。牙关发出轻轻的咯吱咬合声,原本俊秀白皙的脸此刻比死人还要苍白,低垂下头,一时间竟叫人连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 殷无秽甫一看到的就是这番模样。 青年被冲击地眸中血丝密布,额角青筋暴起,他怒火中烧,恨不能把这座牢狱都给填平了,把人抢出来拥进怀里! 殷无秽怒火腾涌的心里活动刑部官员自是听不见的,但他们刚赶到牢房就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低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为首的刑名心里一咯噔,硬着头皮讪问,「陛下,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殷无秽侧首看向他的目光宛如在看一具死人,面沉如水。然而他的表情还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甚至堪称平静地问:「这是谁做的?」 审讯刑名心头一喜,没有看出殷无秽压抑暴怒的神色就上赶着前去表现,「陛下问这个啊,东厂督主的骨头硬得很,不打他不招供。何况审讯都是这样,这种事下官有经验,保准用最快的速度将结果呈交给陛下。」 殷无秽皮笑肉不笑点头,「原来是这样。」 刑名愈发得意,连声保证,「陛下放心,此事包在下官身上,政变风波不会再起。」 殷无秽瞭然,原来就是他们把罪名往容诀头上按的。 青年帝王神色中绽出一抹冰冷杀意。 这并非完全是他的私心,这群人胆敢严刑逼供,甚至毫不遮掩地当着他的面,显然是这么做已久了,习以为常。刑部再这么无法无天下去迟早自取灭亡,不必他动手,但会蛀坏大周根基。 且这些人竟然也和之前站队熹王的大臣攀结,互为朋党,利益往来,这是朝堂大忌。殷无秽眼里揉不得沙子。 于公于私,都留不得了。 殷无秽冷然看了他们一眼,收回视线。容诀的唿吸声渐轻,殷无秽掩在袍袖之下的手掌都紧紧攥了起来,指尖在掌心抠出了道道血痕。 殷无秽道:「还有多少没审?」 刑名道:「发动政变间接导致文武百官为保全自身而霍乱宫闱的罪名。」 第146页 殷无秽忍了又忍,才说服自己现在不是算总帐的时机,这些人盘根错节牵涉复杂,他手里又没有掌握足够多的证据,无法斩草除根,绝不能让这群虫豸再逃脱了。 刑部牢狱并非完全听命于皇帝,三法司联合,御史台参劾,殷无秽也要忌惮三分。 殷无秽深唿吸几次,指尖都掐出了血丝,才再次平静下来,道:「孤知道了,剩下的孤来审,你们退下罢。」 「这……」刑名犹豫。 「怎么,不行?」殷无秽冷眼瞥向他。 「当然不是,陛下,」刑名躬身,解释道,「东厂督主嘴巴难撬得很,下官担心他冲撞了陛下。可否需要下官再安排一些人候在牢外,一旦东厂督主有什么歪心思,也好及时掣肘住他,就地处置。」 殷无秽闻言凉凉睨了他一眼,「不必了,孤自有分寸。」 担心把人弄死被发现的刑名:「……」 「陛下,要不下官一干人等就候在外头,绝不进去打扰陛下审讯,有任何需要陛下传唤就好。」依旧不放心且担心被容诀反咬一口的刑名。 「你去太医院请苏太医过来。」 「这是作何?」 殷无秽乜着他,颇为嫌弃地:「你瞧他那样,若是审讯时死了怎么办,耽误了情报的罪责你担当得起?总得先留着一条命,才好慢慢地审。」 刑名从不理解到恍然大悟,眼睛一亮,还是陛下高啊!这样一来,不管怎么折磨人都死不了,不怕他骨头硬不肯认罪。 刑名狠狠剜了容诀一眼,当即不再犹豫地直奔太医院。 终于清净了,殷无秽再不耽搁,手颤抖着打开牢房大门,因为手抖到握不住牢门,他直接用内力把门给震开了,几个大步走到容诀面前。 此时的容诀眼睫上沾连着水珠,连殷无秽的脸都看不清。不过他意识本就涣散,只淡淡瞥了来人一眼头就重又垂下了。 「……阿诀,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殷无秽声音颤抖。 他伸出手,想碰容诀都不知道该碰哪里。容诀腰间磨得他痛不欲生的铁链赫然映入殷无秽眼帘,青年瞳孔骇然睁大。 「这是……孤真该杀了他们!!」 殷无秽试了试,发现这根东西沉的要命,十分结实。 他没找刑名另要解开铁链的钥匙,此刻束手无策起来。从容诀被鞭子抽开衣料露出的身体情况来看,这东西将他腰腹外间的皮肉磨得红肿,沉甸甸地坠在腰上,教他酸痛不堪,殷无秽抬手将他绽开的衣服拢上。 却根本遮挡不住,破碎的衣服套在容诀身上,宛如一个破布娃娃,怎么也没法恢復如初。 殷无秽手忙脚乱地将身上大氅解下,小心把容诀裹了起来。 沾着血水的头髮被拂到身后,殷无秽小心翼翼地伸手捧住他脸,轻轻将额头抵了上去。面贴着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有办法避免的,不是吗?」 只要容诀想,他什么都办得到。 这一点殷无秽毋庸置疑。 容诀身体被独属于青年的暖意包裹,他渐渐止了颤抖,虽然还是冻地脸色青白,但勉强恢復了些力气,他抬起斑驳染血的脸,朝殷无秽莞尔一笑。 表情浅淡,却是如释重负放松着的。 殷无秽看到了,如遭重击。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心里升起强烈失去的怅然若失,即使仍猜不透容诀故意的目的,却挡不住心里涌起的巨大恐慌。 恐慌是头怪兽,可以吃掉一个人。 殷无秽不自觉地变得卑微,渴求。分明他已身居高位,坐拥王座,手掌权柄,却仍像什么也没有得到,还不如从前那个无权无势无所倚恃的七殿下。 至少,那时的他可以毫不费力就能拥有容诀全部的宠爱。 如今,再也不能了。他这样求他,容诀也不应允。 殷无秽愈是害怕,愈怕失去,他就将容诀抱地愈紧,恨不得把身上的温暖全踱给他,「你再忍忍,坚持一下,苏太医马上就来了,好不好。」 容诀牵唇莞尔,声音气若游丝,却一如既往地自信,「陛下,不要白费心力了,你拦不住。」 他朝殷无秽温软无害地笑。 殷无秽连心脏都开始发疼。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是他和容诀在诏狱的那一晚吗,可当时的他也别无他法啊,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容诀堕入情沼而袖手旁观,也见不得他痛苦难耐。 还是更早,从政变发起的那一刻就错了。容诀为了活命不得不这样做,而那时的他也坚定地站在了容诀一边。如果不继续走下去,他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为了努力地、和喜欢的人一起活下去,有错吗? 可若是没错,为什么如今的他们要形如陌路。 殷无秽知道,容诀从未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他不喜欢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在一厢情愿,想要容诀留下是,奢望他能喜欢自己亦是。 但是,他真的做不到放手,这简直比剜心剔骨还要痛苦万分。 没了权力他可以照样活着,失了骨肉心脏,又该怎么过活。 容诀做决定又何曾考虑过他,相信过他啊。 「不是白费心力,我跟昭王都策划好了,他在搜集那些官员主动勾结熹王的证据,是他们笼络禁军,发动政变。人也是他们杀的,不是你,不要什么都承认。刑部官员我会解决,把他们一锅端了,肃清朝政,绝不再让你受到委屈。」 第147页 「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们重头开始好吗?」殷无秽紧紧抱住他,仰起脖颈防止泪水滑落。 伤痕累累的是容诀,痛不欲生的却是他。 泪水还是如堤坝沖毁般决堤。 「你只要留下就够了,剩下的我会安排,好不好。」 「不要有别的想法,更别想着离开我。」 殷无秽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哭着拥紧了他。 容诀的下颌搭在殷无秽颈窝,他半阖着眼,神情似慵懒又似厌倦。殷无秽身上真的很温暖,也很安稳。或许,他是真心的,可是帝王的真心瞬息万变,无情才是常态,容诀真的觉得很累了。 身体的陈伤让他力竭,心里更是久积沉渮。 政治的漩涡他无力再踏足。 「陛下,你该好好准备国宴了,今年的番邦来朝,莫要让使臣看了笑话。」容诀迴避了他的要求,温声软语,语气中甚至没有责怪。 可殷无秽知道,他是在沉默的拒绝。 「我知道,有在准备了,不会叫人看了笑话。只是,我还有许多事情拿捏不准,你教教我好不好,你再教教我……」 「陛下英明神武,哪里需要咱家染指,会有很多大臣前赴后继地甘愿为陛下筹谋划策,分忧解难。」 「不一样的,他们怎比得上你。」 「陛下迟早要习惯。」 容诀阖上眼,不想再与他争论这件事了。殷无秽紧紧抱着他,急于挽回即将失去的爱人,却毫无成效。 他抱着容诀不知过去了多久,有脚步声再次传来。 是苏太医来了。 苏太医知晓二人关系,进来时没要刑名跟着,殷无秽见他过来这才依依不捨地松开人,「你快给他看看。」 苏太医不敢耽搁,当作没看到似的熟练为容诀搭脉号诊,愈诊他眉梢就蹙地愈紧。 殷无秽见状着急上火,又怕惊扰太医诊治,周身气压压地极低。 苏太医顶着威压忐忑诊完了脉,道:「陛下,督主身上大都是皮外伤,看着可怖,但没伤到内脏,不打紧,上药之后好生将养着不日便可恢復。」 「那就好。」殷无秽一颗心总算沉甸甸地落了地。 「不过,督主本就体弱畏寒,病体难医。从前养的精细倒没什么,现下被冷水激发出来,寒气入体,恐难好了。」 「什么?!」 「督主身子骨弱,此番寒气侵入肺腑,彻底伤了根本,难再调养过来,以后怕是极易生病。畏冷出虚汗,辗转病难好,体质每况愈下,便是用再好的药材也根治不了。」苏太医说完,战战兢兢跪地。 容诀小时候就落了病根,多年来从不顾惜,终于把底子折腾地摧枯拉朽,难以回天。 苏太医最清楚不过,却不敢告诉殷无秽。 「那怎么办?不管要什么天材地宝孤都能派人寻来,只要能治好他。」殷无秽眼睛红的几欲滴血,心情也同样如此。 「虚不受补,再好的药材督主也吸收不了。」容诀的身体一次次受伤,像一块漏了气的破布口袋,这里进了那里出,根本吸纳不了营养。 这下,殷无秽也傻眼了,怔愣在原地。 苏太医大气都不敢喘。 遇上这两个人,他这辈子算是完了,痛心疾首扼腕嘆息。 殷无秽心里五味杂陈,想安慰容诀却是徒劳无功,他自己心里也难受酸疼地很,紧紧揪在了一起。 明明之前容诀的精气神还很好,怎么这么突然地就衰败至此了。 容诀反倒看地很开,待在这深宫里,香消玉陨是常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波澜不惊地接受了事实。 「那——」 殷无秽不死心,肯定有办法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他总能把容诀养回来。 「陛下,有人来了。」殷无秽的要求实在太强人所难了,至少苏太医行医多年没这个本事,他担心陛下再提出不可能办到的要求,时刻关注外边动静,及时提醒他。 殷无秽回神,「你先治他的外伤吧。」殷无秽拾掇好自己的心情。 苏太医找药:「是。」 唯恐事迹败露的刑名再次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苏太医在一旁观看,而他们陛下正在对容诀严刑逼供的画面。 殷无秽的大氅已经穿回自己身上了,他在给容诀的伤口涂金疮药。一粒粒雪白的药粉洒在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容诀痛的脸都白了,活像在伤口上撒盐,想死都死不了,毫无选择权利。 殷无秽恶狠狠地在容诀耳边说了什么,而他并没有招供。 接下来不消说,自然是更痛苦的被对待。 刑名彻底放下了心,也不用担心被陛下迁怒了。而且,看起来他们的新帝对这位旧帝的爪牙同样恨之入骨,看不顺眼。 也对,东厂督主只手遮天,藐视皇威,殷无秽甫一登基,正是收拢权力的时候,岂能容他。 或许,不用他们严刑逼供,殷无秽自己就把人处置了。 那么剩下的人,自是轻拿轻放。 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刑名放心,悄无声息退出牢狱向同党传达消息,不再理会容诀。 殷无秽在他耳边道:「在国宴之前,你都不要轻举妄动,再伤了自己。我会盯紧刑部,不会让他们私下用刑,年关一过,就是他们的清剿之期。到时候,我会来接你,只要你留下来,想做什么都可以。」 第148页 容诀并不答话,或许是没了力气,也或许是不肯答应。 殷无秽拿他没办法,今天在牢狱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再待下去恐惹人生疑,给容诀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该走了。 「我会让人过来定时给你上药添衣,你好好休养。」殷无秽不舍叮嘱,带着太医离去了。 容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终于回答。 「咱家不愿。」 不愿再囿于宫墙,不愿做他人棋子。更不愿为人掌控,沦为权力的下位者,以身侍君雌伏人下。 第75章 容诀被关押牢狱已经一日有余,小豆子多番打听无果,求见殷无秽也没有得到回应,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确认督主真的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小豆子急地团团转。 他和容诀的感情很深,十分忠诚于他。 小豆子早年甫一进宫的时候因为身体瘦弱,老实巴交,常被宫里的资深太监欺负。 宦官也有自己的阶级圈子,譬如容诀,他已经位臻顶峰,皇帝都要礼让他三分。位高权重的太监压着地位低下的太监,地位低下的太监又欺负甫一进宫的新手太监和宫娥。 小豆子就是那时被人盯上的。 他也是因为家境贫寒养活不起被卖进宫的。初入皇宫的小太监懵懵懂懂,常被人使唤欺负。最过分的一次是他刚净身不久,有些下意识的生理反应控制不住,弄脏亵裤被一群刺头太监当作笑料扒开群嘲。 小豆子当即面色涨红,被欺压地没脸见人。 正当他心如死灰准备投井自尽时,被容诀救下了。 彼时的容诀年纪也不算大,看上去却是那么的可靠,稳重。 他只问小豆子一句:「你想不想活,活着去打那些人的脸?」 小豆子忿忿,他当然想活,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他。 可他打不过那些人,他被欺负地永远都只能做最下等最辛苦的工作,他没有很聪明的大脑,也没有强健的身体,甚至一被众人欺压,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就待不下去了。 不是无路可走,谁又会想着自尽呢。 小豆子连死都不怕,面对看起来很厉害精明的容诀,他也没有藏着掖着,将所有的委屈尽数倾泻而出。 他不是指望眼前的人救他,只是活着真的很累,也很委屈,他想要有人知道。 哪怕只有一个人知道他为何而死,也值得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容诀并没有嫌弃他,而是对他伸出了手,「那你要不要跟我走,你所经歷的一切都不会再发生。跟在我身边,替我办事,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短了你的。」 小豆子可耻地心动了。 他并不是真的想死,他只是害怕被人欺负。如果有可能,他也想要活下去。反正,试一试也无妨,要是跟着容诀不好,他再去死就是了。 求生的人无数,想死还不容易么。 「好,我跟你走。」小豆子放弃寻死,毅然而然走向容诀。 从此,他多了一个主人,并对其死心塌地。而容诀也一如他所说的那样,从未短过小豆子吃喝,护他周全。 得知容诀罹难,小豆子无疑是除殷无秽以外最担心他的一个人。 求见皇帝无果,小豆子也没有坐以待毙,他知道昔日东厂的那些部下都在何处,有些忠诚督主的人,他去一个个求,总会有用,总能想到办法。 他要尽快。 小豆子没有犹豫,目标明确,从东厂曾经的几位档头开始,除了二档头裴钰是被容诀亲自赶出东厂的,其他档头在清算中俱活了下来。 第一位,对小豆子视而不见;第二位,装作不相识,命下人随手将他打发了;第三位,早早得到风声一见他来立刻关门谢客,显然不想沾上麻烦。 一个个跑下来花了一整天,求人送礼,小豆子腿都快跑断了。 无一人肯帮他。 直到最后,就剩远在都指挥处当差的徐通凉。 军机要处,极难进入,小豆子求了职守的官兵很久,嘴皮子都快磨出泡了,他从没这么能言善辩过,使劲浑身解数好不容易见到了脱离东厂的大档头。 他也是跟着容诀最久的老人,就这么把人拒之门外也不妥当。 小豆子成功见到了他,红着眼睛把所有情况告诉他求助。 熟料,徐通凉只是保持沉默。 小豆子急红了眼,明白了他的答案,再也忍无可忍怒吼出声,「你怎么也这样,督主这些年的提携之恩你们都忘了吗?忘恩负义的东西!!罢了,算我看走了眼,你们根本不配!既然现在督主有难不愿出手相助,以后也再不要来碍督主的眼!」 说罢,小豆子怒气沖沖地转身离去。他自己想办法救督主。 「不是这样。」徐通凉涩声开口。 小豆子脚步一顿。 「督主……他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近身服侍他,不懂东厂出任务的残酷,我们死了多少兄弟,一步步踩着血腥尸骨往上爬,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这是我们凭本事得到的。督主冷酷无情,从不在意属下的性命。 东厂在他被革职后立刻分崩离析,这就是事实。裴钰为他办了多少事,他说废了对方就废了,他眼里可还有我们这些属下? 总之,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你,另请高明吧。」 徐通凉说完,迴避开小豆子的目光,拔步想要走。 第149页 却被折返回来的小豆子怒不可遏地揪住了衣领,声嘶力竭地: 「你在胡说什么啊!!你怎么能说督主不好,他从来都没有亏待过你们!东厂分崩离析是因为很多部门鱼龙混杂,并不直接隶属东厂,不是督主的直辖属下,才会被人挑拨离间!!」 「裴钰也没有死,他的致命弱点被人拿捏,再留在东厂才是死路一条,督主是在保护他!」 「你懂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督主!混帐!!」 小豆子吼地嗓子都哑了,到最后直接发不出声来。 徐通凉不可置信踉跄后退,「……什么?」 小豆子情绪勉力冷静下来,语气沉重地告诉他:「东厂还有一条暗线,是负责和宫外对接的,十分隐蔽,没有人知道。那条线现在由裴钰负责,他是两边的接头人。」 「督主从没有辜负过任何一个忠诚于他的属下!」 「你说的,可是真的?」徐通凉瞳孔都在震颤。 「事到如今,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小豆子苦笑,「你若是还有一点良知,就帮督主这一回,还了他的恩情。以后生死福祸,都与你们无关了。我还要去想别的办法,不打扰徐指挥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 「等等!」徐通凉喊住他。 「你说的那些,我会考虑。我不会弃督主于不顾,有任何消息,老方法联络。」 「嗯!」小豆子几乎喜极而泣,总算有一线希望了。 他们都不再耽搁,想办法先将人救出来。 · 与此同时,一支来自西南的丝绸商队正在整货进宫,终点是皇宫织造局。 这是每年的惯例,临近年关,他们会将一整年的丝绸布匹上献进宫。一来是为了得宫里照拂,二来是因为皇宫织造局造出来的高端丝绸仅供内廷和官员使用,很多达官贵人打赏人都是用的这些上献的物什。 这已经成为皇宫和商人之间默认的惯例了。 而今年和往年又有一点不同,今年的番邦来朝殷无秽决定回以丝绸布匹,茶叶珍玩作为馈赠,这不仅是在彰显大周的国力文化,也是大周的丝绸商不可多得的机会。 士农工商,商人的经营本就不容易,若是能有幸结识宫廷,也能多个好处,或许以后的合作客源就不用愁了。 因此,许多丝绸商挤破了头也要往里争。 而来自西南的那支丝绸商明显比其他商队素质高出许多,也很懂事,退到一旁安静由着宫里管事检阅。等查完了没问题,笑吟吟地给每个宫人都塞了一块银锞子请对方吃酒,宫人笑着夸了几句,不动声色将其收下。 「好了,没什么问题,进去吧,别惊扰了宫里头的贵人。」 「欸好,多谢公公。」 商人满脸堆笑,转身朝着身后的人一挥手,「都小心着点,进去罢。」 说罢,率先带着押运车从侧门仔细进宫去了。 穿过条条长廊,跨过一道道垂花拱门,总算来到了宫里内务部门。进来的商人分成了两拨,大部分依旧跟随宫里的公公前往织造局,而有两名其貌不扬的小厮走在最后,悄无声息脱离队伍,朝另一个僻静无人的方向快步行去。 等再一次遇到人时,他们已经距离织造局很远了,换成一身宦官服饰。 乍一看去,和宫里的太监没有任何区别。 当然不会有区别了,这些人曾经属于东厂的一部分,常在宫里和东厂之间穿梭,对路线和宫里值班安排都再熟悉不过。 简单伪装,便可轻松混入宫中。 他们这支暗线已经许久没有接收到容诀的消息了,不得已主动进宫查看。 容诀从前虽也不会主动联繫他们,但只要东厂还存在活动,他们就可以捕捉得到,确认容诀无虞,继续在宫外蛰伏听唤。而一旦失去容诀的消息太久,失去东厂所有行动轨迹,他们就会进宫主动探寻踪迹。 这也是容诀为自己预留的最后一条路。 暗线里的每一名属下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各有才能,平时也会负责向他传送宫外情报等,后来形成一定规模之后交由被逐出东厂的裴钰统筹管理。 每一阶段的线人只负责自己交接的那一部分,除了防止情报泄露,也有为了避免内鬼之嫌,方法十分可靠。 这两名小厮和留在宫里的线人顺利会晤后将消息一塞,旋即回归队伍。 剩下的事情不归他们管。 丝绸布匹内部之间需要遴选,他们还可以在宫里多逗留几日,足够容诀回復消息或者另行安排,他们等令行事。 · 刑部大牢,容诀牢房。 殷无秽花了一番心力,既没有让人怀疑他的私心,又可以光明正大地为容诀治伤疗养。因此,此刻的容诀已经没有再被继续绑在十字架上,腰间锁着沉重无比的铁链了。 而是被正常关押在牢狱里。 虽然在外人看来,他的脸色和病入膏肓也无甚区别。不过至少获得了一隅自由。 也不知道殷无秽是不是故意的,给他准备的衣服中又夹带了那枚玉璧。 起初是殷无秽想要送他,容诀为了计策顺利施行而选择佩戴玉璧,可是好像令殷无秽误会了什么。 连他住在牢狱都要给他送来,仿佛他不戴上就少了什么似的。 容诀手指一寸寸摩挲过细腻的玉璧,还是系在身上了。 第150页 主要是这牢房无处可藏东西,他不戴,势必会被贪心不足的奸恶之徒摸去。 这容诀可就不乐意了,思来想去还是自己戴着最为保险。 不过是做出抚摸动作,都牵动得浑身一阵隐痛,容诀再不敢轻举妄动了。他这副身子,是真的在审讯过程中受创极大,难怪那些审讯官没再折腾他,容诀自己都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快要散架了。 又是几声闷滞的咳嗽,连带着胸腔都泛起细细密密的痛意。 容诀手指抠进掌心,咬牙忍下了。 傍晚,到了狱卒送饭时间。很快一名狱守打扮的青年低头进来,照例把食盒放在牢房门口。 容诀没有立刻去拿,对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两人皆是岿然不动。 容诀不由诧异,就算是殷无秽私下里给他送药,也都是连着食盒一起放的,这是—— 不等容诀反应,青年见附近空无一人,单膝跪下,恭敬道: 「属下参见督主。」 第76章 这是东厂隐匿在外的暗线成员,来的速度比容诀预估中还要快上一些。 不过,正合他意。 青年将他们混入丝绸商,目前住在织造局安排的厢房里一事告诉容诀,并且他们已经布置好了离宫路线。只要容诀这边也没问题,一声令下,随时可以离开皇宫。 「督主,刑部大牢的狱守被全部清换,我们的人也只能趁每天送饭的时间进来一会。剩下的,还要督主自己想办法脱身。」 容诀闻言并不意外,人是殷无秽换的,为了防止他被严刑逼供。不过,这其中还有没有别的意思尚待商榷。 「咱家知道。这件事,咱家可以自己解决。」 容诀手指摩挲了一下腰间玉璧,眼睫轻轻垂了下去,教人看不出其中复杂神色。 青年递给他一物,「这是拓印钥匙的膜具。届时督主可用它脱离囚笼,我们的人会在刑部衙署外接应督主。」 「嗯。」 安排的很细緻,连容诀可能需要的工具都考虑到了,也方便隐藏。 「那属下先行告退。明日同一时间属下会再过来,等督主令。」青年起身,告别了容诀。四下一看,确认无人后快步离开了。 容诀拿过食盒,步履徐徐地回到榻上。 他实在没什么胃口,身上还在痛着,脑中更是一团乱麻。容诀背靠墙壁抱住自己,慢慢缓和身上的痛苦,也梳理脑中的纷杂。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年关一过,按照殷无秽的计划,他要大肆清理朝中反对官员,再提拔自己的人手顶上。 到那时,他就没有机会了。 拖地愈久,变故也就愈多。 最后离开的时间容诀定在了国宴当晚,也就是两天之后。 届时皇室宗亲、文武百官以及番邦使臣会全部出席到场,都是地位显赫的人物,保护人手自不必说,皇宫大半侍卫肯定都会被调去那里。 其他地方守备松懈,是最好出逃的时机。 虽然,时间上还是太仓促了些,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容诀没有料到他会受到这么严酷的审讯,而殷无秽为此把刑部下面的人全换了个遍。可以确定的是,殷无秽的心腹差不多都安排在这里了,容诀要想出去难如登天,他不会放手的。 殷无秽从什么时候起对他固执成了这样。偏偏,他要走必须经过殷无秽,这个中麻烦叫容诀头疼。 他实在不想面对殷无秽。 不是厌恶到不愿见他,而是,容诀现在对殷无秽的感情十分复杂。 这么多年的相伴,便是养条狗都有感情了,何况是处处对他推心置腹炽烈直白的殷无秽。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容诀是真的很重视殷无秽,在意他,纵容默许少年的一切行为,即使被冒犯了也不以为忤。 不想,现在的殷无秽竟对他做出这种事,种种狂悖背德着实叫容诀吃不消。 他更加不想的,是步先帝的后尘。 所以,到此为止吧。 他既做不到憎恨殷无秽,又没法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与其清醒痛苦地沉沦,不如趁现在,尚为时未晚,彻底拨正这个一开始犯下的错误。 这是容诀果断而决绝的想法,却不是殷无秽的。 在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中,只要有一人不说退场,就断不了。 却说殷无秽彻底清换了刑部牢狱的狱守之后,不仅刑部官员置喙不了,他们甚至连殷无秽的意图都猜测不出,就主动巴巴地将其奉上了。 给殷无秽大开方便之门,随时出入牢狱,绝不打扰。 至于殷无秽感不感念他们的识相,这就不得而知了。 月上中天,一笼寒凉。殷无秽处理完朝政之后第一时间步入了这里。 听见他的脚步声,容诀也没有给出什么明显的反应,眼睫轻轻扑簌了一下,很快接受现实。 该来的总要来,快刀斩乱麻。 也好。 殷无秽用钥匙打开牢门,举步走近,他一眼看见凉了的食盒,温声问道:「是送来的饭菜不合口味么,怎么都没吃一点。」 眨眼间殷无秽就在他身旁坐下,两人之间亲昵的姿态和问话宛如一对寻常眷侣。如果不过不是容诀此刻身在牢狱的话,他真的会这样想。 不过—— 容诀闭了闭眼,復又睁开,「不是饭菜不合口味,是咱家浑身疼得吃不下。」 第151页 殷无秽顿时心都揪在了一块,神色紧张,「吃了止疼药也不管用么,我今日从太医那又拿了一盒药来,听说治疗效果很好,稍后我给你涂。」 「嗯。」容诀眉眼温柔,竟然顺从了他。 殷无秽登时心头一喜,一股萦然的感觉自心中升起,他声音愈发温柔低沉了,「里面还有一盘糕点,是你喜欢的,凉的也可以吃,我餵你好不好?吃完了把药喝了。」 这是苏太医专门给容诀调配的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必须要喝。 容诀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殷无秽执起一块银芋团餵到容诀嘴边,他张唇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容诀吃东西的时候,殷无秽目光就这样不偏不倚地注视着他。 容诀吃相慢条斯理,好看极了,也乖巧的让人心软。 殷无秽很想伸手摸一摸他头,容诀的发质柔软,细腻如绸,手感十分舒服,但他现在不太敢,怕惹了容诀不高兴。 就着给容诀餵糕点的动作间隙,光明正大地看他。 银芋团甜而不腻,软糯好入口,里面的夹心也是容诀喜欢的,他在殷无秽的投餵了一连吃了两个,直到胸腔再次传来细细密密的钝痛时他才停了动作,推开殷无秽的手。 他吃的还是很少,小猫似的,不过殷无秽也没勉强他,端来药碗,容诀顿时皱了下眉,即使很微不可查,殷无秽也捕捉到了。 总算在容诀脸上看到一抹鲜活表情,殷无秽心里愉悦了一下,不过药还是得喝。 这个容诀没要他喂,投餵过程漫长,他受不了这个苦,他接过药碗捏住鼻子一口闷了,等他喝完殷无秽再接回碗。 只见容诀被苦得皱眉,坐在榻上一脸委屈极了的模样。 殷无秽有些想笑,旋即又被心疼代替,从袖中拿出惯常戴在身上的糖果,餵了一颗进容诀嘴里,对方这才眉目舒展开来。 容诀一边嚼着糖果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殷无秽被他看的极不自在,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拘谨又无措,和从前的单纯少年一般无二。 他忙找了个话头缓解气氛,「吃完了我给你换药。」 容诀还是一副顺从模样,「嗯。」 少顷,他主动问道,「陛下把刑部的人全都换了,他们就没提什么意见么。」 殷无秽一哂:「当然没有。他们面上行人事,转头当鬼差,自己不心虚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敢置喙孤。」 容诀心里瞭然,殷无秽的成长速度一直很快,拿捏刑部不出意料。 他不动声色地又道:「陛下大费周章,只为了不让人对咱家动用私刑。年关的节骨眼上,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殷无秽神色一顿,没有答话,看他一眼后旋即表情如常。 容诀心里一沉。他又何尝不知,有殷无秽亲自审讯在前,那些人就算再想对他刑讯逼供,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头顶的乌纱帽。 殷无秽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 即囚守他,防止他逃跑。 容诀目光复杂地看着青年。他真的不太明白,殷无秽那究极的占有欲和掌控欲是什么时候生出的,又是怎么滋生到了这一步。 明明之前还是那么乖巧听话的一个少年。 倏地一瞬之间,全部变了。 殷无秽在他中药时与他翻云覆雨,他失去理智全凭本能动作,可殷无秽是清醒着的,面对教养自己如师如父般的太监,他是怎么下得了口的,他心里就一点也不觉得膈应、荒谬么。 容诀属实不能理解,且大为震撼。殷无秽看起来也不像是有这种癖好的人。 容诀一想起那件事,头皮都忍不住发麻。 面色自是更不好看了,殷无秽不禁担忧起来,「伤口又疼了吗?我给你换药。」 说罢,他手指碰上容诀的衣襟。 容诀瞬间身体绷紧,神色警惕地望向殷无秽。不过想起自己的目的,他还是忍下了,勉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任由殷无秽动作。 殷无秽倒是没有想太多,容诀身上的伤又多又重,他心疼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别的心思,专心致志剥开他的衣服查看受伤的位置。 伤口已经结痂了,但分布在容诀白皙如玉的躯体上仍然触目惊心。 细看之下还能发现他身上有许多浅淡的印痕,都是从前受过的伤。 伤好了,痕迹却难以消除,给这具白璧无瑕的身体添上一种别样的破碎美感。 殷无秽细心地给他抹上药膏,这膏药不仅有快速疗愈之效,也有祛疤淡痕之用,倒不用担心容诀身上森然的伤口。 可疤痕能消,痛苦却是实实在在的,容诀此番身受重伤,殷无秽心里亦是针扎般的难受。 他一难受,就忍不住眼圈发红,眸中积聚起水雾。 明明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副端庄肃重的模样,怎到了容诀这里就这样不争气。他都是当了皇帝的人了,还这么容易哭泣,容诀会不会因此更加厌恶他。 殷无秽又难过起来,抬袖抹了一下眼睛,眼尾都被自己擦红了。 容诀一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就像他始终都不懂殷无秽一样,不明白好端端的这人怎么又要哭了。若是从前的容诀,兴许还会问两句,这时候,罢了,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容诀一言不发,不抗拒殷无秽却也不迎合,他在心里思忖该怎么拿到殷无秽身上的钥匙。 第152页 终于,到了最后一处伤口,即容诀的腰腹间。那处地方一片乌紫,看着就触目吓人,容诀皮肤一向细嫩,何曾受过这么严重的伤,殷无秽指尖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冰凉的药膏抹在肌肤上,容诀身子登时哆嗦了一下,强撑着才没有让自己后退。 虽说是为了大局考虑,但是任由自己敏感的腰身被握在殷无秽手里,这种感觉还是让人头皮一炸。 说不出的奇怪酸胀自心里蔓延。 而容诀的情绪也切实反应在了他的身体上,殷无秽察觉到掌心里的轻颤,温声问他,「是我弄疼你了吗?」 容诀摇头,又点头。怎么说呢,伤处酸痛,却不是殷无秽弄的。殷无秽的手指均匀抹开腰间膏药,又凉又痒,容诀忍不住抖地更加厉害。 殷无秽连忙放轻了动作,一气呵成抹好膏药。 容诀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一直撑在榻上的手抬起来拢住衣襟。 正当他以为殷无秽要离开时对方头猝然一低,竟是埋首在他腰腹前,容诀瞳孔骇然睁大,脱口而出,「你做什么?!」 他忍不住后退,后背是墙壁,当然是退无可退。 殷无秽理所当然地:「给你吹一吹,吹吹就不疼了。」 容诀一怔。哪里来的歪理,伤处怎么可能吹一吹就不疼了。可是,殷无秽确实一向如此,他总要这么做,容诀对此也毫无办法。 最终无言以对,他抿了一下唇,手按在青年肩膀上,这是容诀最后的倔强。 殷无秽低着头,容诀看不见他眼里汹涌发红的心疼,也只有借这个动作时,殷无秽才敢短暂地纤毫毕露出自己的感情。 虽然,容诀并不会知道,也不会回应。 最后,两人是怎么抱在一起难捨难分的谁也不知道。 殷无秽说给他吹一吹伤处是藉口,他只是想低下头任由自己发泄一会情绪,不然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憋疯了。 容诀则是为了更靠近殷无秽一点,被他抱住就刚刚好。 两人皆达成所愿。 殷无秽将他抱地很紧,恨不得把人勒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容诀难得不抗拒,也不与他生分,殷无秽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容诀忍了又忍,手掌下移,最后停留在殷无秽的腰间,他摸到了一个坚硬的条状物体。他顿了一顿,确认殷无秽没有发觉迹象,手指灵巧地勾走了那支钥匙,滑进袖中,放入事先准备好的拓印模具里。 殷无秽又抱了他一会,容诀整个上半身都是暖和的,和他身上的龙涎香不分彼此。殷无秽回过神来,压下心头酸胀情绪,刚准备松开手,却在下一瞬,被容诀主动环住了腰。 殷无秽当即神色一震:「!!」 准备松开的动作復又抱紧了,两具温热的身躯紧紧相贴。 容诀几乎整个人都嵌在了殷无秽怀里,脖颈被迫仰起。 容诀再一次失策,他只想拖延时间,殷无秽的反应却这样激烈,甚至连唿吸都变得急促而又沉重。 容诀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 砰砰作响。 连自己的脑袋都快不清醒了,容诀迷迷瞪瞪间想,殷无秽对他,好像比他想的还要更在意一点。 不是他原先以为的那种浅薄、浮于表面的喜欢,单纯的占有欲和依赖性作祟。 难道,殷无秽是真的喜欢他吗? 不等容诀感受清楚,他袖中的钥匙取模完成了。容诀没有耽搁,快速且不动声色地将钥匙挂回殷无秽腰间,不留一点痕迹。 然后,毫不犹豫推开了殷无秽。 第77章 容诀顺利拓印了钥匙之后并没有再思忖殷无秽对他的感情,左右都是要离开的,思量无益。 即使殷无秽真的喜欢他又如何,帝王无情,殷无秽的掌控占有,对他毫不尊重,这般冷酷作风教容诀心凉,他二人之间的身份和阶级是永远也跨不过去的一道坎。 正因为对殷无秽还有情分,容诀不愿与他走到相见生恨、水火不容的那一天。 当断则断,容诀做好了准备。 钥匙虽然到了手,但也只能走出刑部牢房的大门,再之后,里里外外都是殷无秽的人。容诀武艺不精,他也不打算依靠武力越狱,还是要多费些心思,甚至,可能要吃点苦头了。 他只有为数不多的两天时间,容诀脑中缓缓构建出剩下的计策。 · 两天以后,国宴当晚。 国宴设置在太和殿中,龙椅居主位,剩下的位置按照品阶身份依次从前往后排,分列左右两侧。左边坐着文武百官,右边是皇族宗室和番邦使臣。番邦使臣分别有车代、南亓和沿海几个岛国的大使。 这些国家都曾是大周的手下败将,战败后年年向大周上贡。 不过近些年,他们经过休养生息整顿以后国力发展迅速,拧成了一股绳,尤以车代为首,不容小觑。 殷无秽甫一入场,在座的所有人立即向他下跪行礼,唯有右侧方向依然站了几个人。 帝王目光乜去,正是那几位番邦使臣。 殷无秽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压。似是察觉帝王威压,几位使臣纷纷行礼,却不是行的大周跪拜礼,而是他们自己国家的抵胸礼。 几人甚至只微弯了一点腰。 殷无秽收回目光,未有置喙,只道:「平身。今日宴会,在座的诸位皆是我大周肱骨,交好友邻。不必拘礼,都坐吧。」 第153页 「谢陛下。」异口同声之后,众人全部落座。 年关的节骨眼上,今夜之后便是除夕,殷无秽也没多说什么,简单一番场面话后直接进入今晚的主题,即国宴开场。 登时,整齐划一的宫娥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一盘盘精緻的菜餚摆到几上,一壶壶造型精美的佳酿奉至手边。 热闹的气氛被烘托起来,宴上推杯换盏交头接耳的声音接连响起。 殷无秽没有与人闲谈的兴致,只在有人敬他酒时随口应付几句。 他现在一颗心都飞到了别处,因为容诀的一点态度软化而干劲十足,只想快点应付完所有政事好赶过去见他。 这两天殷无秽都没什么时间,有太多的琐事需要他亲自审夺,不能出一点差错。不过他耳提面命了心腹,之后给容诀送的吃食都要拿炭盅温着,可以有效延缓冷却时间,都是他爱吃的菜品和点心。 也不知道,他好好用膳了没有。 殷无秽想着,还是不免担忧。或许,只有他亲自看过了才能放下心罢。 当然,不必他记挂,该吃的时候容诀自然会吃饱。 今晚只怕是一夜无眠了。容诀将碟子里的最后一块点心吃净,羹汤也全部喝完,擦了嘴角,抬眼穿过铁窗望向天边高悬的银月。 国宴开始,他的计划也在同步进行当中。 太和殿中,殷无秽随手夹了些菜吃,看不出他的喜好,总管太监要给他斟酒,也被殷无秽抬手制止了。他视线似落在喧闹的宴桌上,又似落在殿中央,翩翩起舞的婀娜舞姬身上。 下面的人间或抬眼悄悄打量这位新任的帝王,却怎么也看不分明。 车代使臣格目森同样也在观察大周的这位新帝。奈何殷无秽的表情实在莫测,不管看哪里,总落不到实处,倒教人一时间琢磨不出他的性情。 走神间撞翻了服侍太监给他斟的酒杯,酒水瞬间撒湿几布,「你怎么倒酒的?你主子没教过你规矩么?!」 无辜被牵连的小太监忙下跪请罪,不住地求他饶恕。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是格目森自己走神在先,但他目光自殷无秽身上转了一圈后,怒目而斥:「这就是你们大周的待客之道?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本使上次来时还不是这样!」 此间动静之大,饶是殷无秽也忽略不了。 他目光瞥去,问,「使臣这是怎的了,发这么大的火。」 格目森先是朝他一拱手,然后语气尖锐道:「大周的侍者怎地这样不上规矩,连倒酒都做不好。还是说,是故意如此的?」 闻言,殷无秽眉宇微微一皱。 不过他还是语气平静地:「使臣气宇不凡,新来的小太监不够稳重,被使臣气度所慑,一时紧张洒了酒也情有可原,孤命人为使臣换了就是。莫为这点小事坏了兴致,也伤了大周和车代的和气。」 殷无秽不仅是要轻易揭过这段小插曲,更重要的是,大周的人,只能由大周责罚,被一个外人下面子算怎么回事。 这车代使臣未免也太张狂了些。 然而,还远不止如此,只听对方继续咄咄开口,「陛下是新登基的皇帝,难道服侍的下人也是如此?大周就没有经验周到的能人了吗?!」 这时,总管太监凑近殷无秽,低声告诉他,上一次接待番邦使臣的人还是东厂督主,容诀。 这些使臣都是横冲直撞的刺头,大周文质彬彬的文武百官自然不是对手。不是说不过,而是对方太不要脸。 现在对方这么没有礼数,显然是被气的不轻,咽不下这口气,想趁机着补回来。 殷无秽不禁笑了一下。 不是他对容诀太过自信,而是那个人就是有压制对方、八面玲珑的本事,殷无秽心情上扬,但转瞬又冷了下来。 他不相信车代使臣不知容诀下牢狱的事。这时候提起,踩了旧人又讽新人,不是找茬又是什么。 或者说,格目森就是在故意打他的脸。 殷无秽眼神一冷,面色却是莞尔的:「大周乃礼仪之邦,行事侍奉都严格按照对应的阶级对象来,错不了。使臣如非要这么说,何不先审查一下自己有没有过失?毕竟这殿中这么多人,声称招待不周的可就使臣一人吶。」 车代不客气,殷无秽也无需好言以对。 格目森被他怼的一怔,面色发红,一口闷了那杯酒。在另一个小太监来为他撤换桌布时被他一脸不忿地把人赶走了。 殷无秽唇角一勾,没再为他另安排人伺候。 接下来其他几名使臣也在为格目森说话,偶尔文武百官怼回去,偶尔殷无秽亲自开口,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番邦始终占不到便宜。 而格目森也在通过这种方式,一点一滴地了解殷无秽。 在心里构建出这个帝王不为人知逐渐完整的一面。 · 同一时间,刑部牢狱。 容诀用拓印来的钥匙打开了关押他的牢房大门。 众多牢房紧密相挨,空旷无人,只有每隔一段距离的位置处点了一捧烛火。 连刑部的狱守都不知道,这牢房里被人藏了许多松油,是东厂属下每次过来给容诀送饭时悄悄带进来的。 一次一点,刚好足够。 只要容诀扔下火种,这里顷刻间就会化作一座火海。 而容诀也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他甚至不用费什么力气,推倒火把,滚烫的火挨上油,火焰瞬间沖天而起,极速蔓延。 第154页 容诀深唿吸了一下,在热浪和火红之间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牢房,当作从未出去过,静候被人发现。 很快,外面值班的狱守发现了滚滚浓烟。 「怎么回事?牢里怎么会有烟冒出来?」「不好了,牢房走水了!!」 「快!快!赶紧去救火,我先去里面看看情况,这牢里还关着重犯呢!」「先去向陛下禀报吧,事不宜迟!赶紧的!」 「……」 「等等——」忽然一名狱守拉住了同伴要跑去太和殿的脚步。 「你做什么拉我?」狱守急地皱眉。 同伴思虑更加谨慎,「陛下还在吃宴呢,怎好这时候搅了陛下的大事。何况还有番邦人,可不要给他们钻了空子。」 「你说的也对,那该怎么办?」 「先查看里面人的情况,确保人无虞,也别叫人跑了。只要里面的人安在,我们再救火不迟,别耽搁了任务。」 「也好,那就这么办,赶紧叫人救火去!」 一言甫毕,这名原本要向殷无秽汇报的狱守调转方向沖回牢房,他要首先确认容诀的安危。 万幸,容诀毫髮无伤。 狱守重重松了一口气,他想过给容诀换别的地方,但一来没有即时安置他的牢房,二来他们也怕人越狱跑了,毕竟这个后果谁也承担不起。反正,容诀的牢房距离火势还有一段距离,他是安全的。 那就这样罢,先救火要紧。 一切发展都在容诀意料之中,包括他们害怕担责,没有向殷无秽禀告。 容诀忍受着热浪不断逼近所带来的灼热和唿吸艰涩,继续等待。 直到外面传来一声—— 「来了来了!救火的人来了!!」「都闪开,别挡了他们的道!!」 狱守带着救兵火速奔至,救兵拉来了一辆地板车,上面满满当当排列整齐地码着装满水的木桶。狱守和救兵马不停蹄往下搬水,一桶桶地往火里泼,有泼外面的,也有泼里面的,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多了什么东西,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无人知晓。 拉地板车的救兵在所有人都忙着泼水时,借火焰和浓烟的遮挡,从下面拖了一具尸体出来,贴着墙根一熘烟地跑进了牢狱里面。 容诀看到来人立刻打开牢门接应,把尸体拖到了牢房最里侧藏起来。 救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有一个人注意他的存在。 转瞬,所有人都投身于扑灭大火的行动中。一名狱守心急如焚,最外面的火焰虽然被扑灭了,里面却是愈演愈烈,都快烧到容诀了。 更令他焦躁的是,他怕有人趁乱劫走容诀,那才是真的要了命了。因而,每次泼完一桶水后都要忍不住过来看一眼牢房。 而容诀始终好端端的待在里面。 狱守眼见火势转圜,人也没丢,心头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一心和同僚专心灭火,而他们还不知道的是: ——容诀牢房中多出了一具和他身形相仿、同是太监的尸体。 第78章 连番刁难和刻薄都被化解之后,车代使臣竟然还不放弃,殷无秽都快被他们契而不舍的精神给整笑了,说话也愈发犀利,一阵见血。 否则针锋没完没了,国宴迟迟没有结束之意。 格目森被他怼到哑口无言也不生气,除了喝闷酒,他总算踅摸出一点殷无秽的性子了,对这位大周新帝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殷无秽端肃沉稳,不骄不躁,言辞更是直击重点,倒是个有实力的。 不过,成也实力,败也实力。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了,说话和经验都不够老道,年轻人的锋芒太过尖锐,反容易扎伤自己。 或许连殷无秽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展露出来了何种实力。 他比大周上任君王要厉害得多。 假以时日,必成威胁。 不能让他成长起来,在他彻底掌控大周朝堂、开疆拓土增强国力之前,除了他,踏平大周。 这是格目森此刻脑中的唯一想法。 大周中心枢纽已废,新帝执政基础不牢,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格目森的双眸绽出精光,他气势雄浑道:「今年车代进贡战马百匹,速度和体魄都是上佳,其中尤以王马,黑鬃烈马为最,车代最擅骑射的勇士花了两周时间才成功驯服它。听闻大周能人异士众多,不知陛下可否让我们长长见识?」 殷无秽乜他一眼,道:「长见识不急。大周春节素有拜年之礼,接下来的几日文武百官要先休沐,等过完了节,孤自会号召武将能人驯服这匹马,亲自展示给使臣看。」 格目森嘴角一咧,道:「陛下此言,该不会是大周人怕了吧?」 殷无秽眉梢一挑,似是不解,「既是进贡给大周的贡礼,便是大周的东西了。想何时驯服就何时驯服,还要挑什么日子,就放在马厩里,任我大周儿郎随时挑战。」 「这怎么行?!」饶是格目森再淡定,此时也忍不住了。 这大周陛下实在狂妄,竟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完全忘了,不客气、嚣张的人一开始是他。 不过也不重要了,此番来大周本就不是为了和他们和睦相处、缔结国谊,还是正事要紧。 格目森语气森森道:「车代的勇士俱擅骑射,天神佑之,单戈独战,和精于礼仪的大周不同,倒是本使唐突了。」 第155页 殷无秽听出他话中的战意和毫不掩饰的侵犯,莞尔置之,「这话十六年前车代向大周开战时就曾说过。唔……孤记得,那一战车代的勇士们被大周铁骑合手擒拿,好不狼狈。如今还发此言,竟是势气不减。」 「你——」这一次,格目森是真的怒了。 殷无秽看着他,目光平静,「使臣还是好好吃酒吧。这里,是大周的皇宫。」 格目森被他的目光悍然压下,暂时偃旗息鼓了。有一点殷无秽说的没错,这里是大周的地盘,他造次也该有个分寸。 不是怕了大周,而是,实在不该被殷无秽搅乱心神,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 殷无秽耳边总算清静了。他斟酒赏舞,在心里亟不可待地数着国宴结束时间。 · 刑部牢狱外面的火已经被全部扑灭,可不知怎的,里面却是越救越烈,人难踏足。 沖天热焰直逼容诀面门,时间拖延地差不多了,他换上和救火太监同样的服饰,手脚麻利套好衣服,再把尸体搬到榻上,和东厂属下快步奔出。 等到现在走就不会被人发现了,毕竟还要预留出出宫的时间。 但这样一来,这火也够他们自己喝一壶的。 容诀手臂被火焰燎到,吸进去的浓烟又加重了他的伤势。肺部灼痛难忍,容诀喘息间都带着铁锈气,脸也被熏得黢黑,眼角不禁流下了艰涩的泪水。 不过这都没关系,他已经成功出来了。 容诀甚至还能有条不紊地指挥其他人,和看守他的刑部狱守说:「水都泼完了,我们再去拉一板车过来,顺便多搬点救兵。」 「好,你们尽快!」狱守完全没有察觉到眼前这个人就是他要牢牢看住的对象。 容诀就这么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从这群人眼皮子底下离开了。 但这还远远不够,他先随属下去织造局和皇宫城门交界的地点汇合,如何出皇宫城门依旧是个难题。 商队只能跟随宫里的掌事公公或者女官进出,没有单独行动权。容诀以前的门道也都用不了了。 东厂被清算,他的令牌成了一块废铁,毫无用处。 如果实在没办法,他就只能让人在守城门的士兵换班时打晕对方,冒充身份出宫。 虽然很冒险,目标太大,一旦被夜间巡逻的官兵察觉更会功亏一篑,但容诀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仔细布局了。 但愿,他的运气能好一点。 属下先去探了路线,果然出不去,容诀清楚士兵换班的时间,提前和几名属下守株待兔。 截至目前为止,他的运气都还算不错。 成功打晕守城士兵,将他们拖到长廊后面,利落干脆地剥下对方盔甲,再由自己人换上。 可就在这时,一支禁军巡逻队伍迎面走来。 「什么人?出来!」 容诀眼睫压紧,警惕看向禁军方向。他手下一名擅长打交道的出去,和禁军巡逻队长攀谈起来,大概是说他们是守城士兵,正要往那边去守城门,话说的滴水不漏。 禁军队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蹙眉往后看:「不对吧?你们看起来不太像守城士兵。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容诀唇角抿直,转过身来打算做最后的博弈。 而禁军队长同样拇指按在腰间佩剑上,两边气氛一触即发。 正当容诀一步步走近,准备赌一把的时候,忽然有声音从后面传来:「王队长,今晚是你巡逻啊。」 容诀脚步一顿。徐通凉走过来,被称唿的禁军队长朝他行了个拱手礼,道:「徐指挥。不错,今晚轮到我和弟兄们巡逻。」 徐通凉笑道:「哦,这样啊。我出门办点事,这几位守城士兵是跟指挥处一起的,我还在纳闷,他们怎么还没到,原来是卡这儿了。王队长,他们可是有什么问题,还是犯了什么错?要是有,指挥处绝不姑息!」 禁军队长看了容诀一行人一眼,又看向徐通凉,道:「你确定是他们?」 徐通凉看了容诀一眼,点头,「我确定。」 禁军队长打消了疑虑,也笑着道:「既是跟指挥处有关的,那就没事了。今日国宴,我们当差都上了十二分的心。不打扰徐指挥,我们去下一条街巡逻了。」 徐通凉点头,也和他一拱手,两人告别。 禁军走后,小豆子从徐通凉身后出来,激动扑向容诀:「督主!!」 容诀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接住小豆子:「你们……这是……」 小豆子热泪盈眶道:「督主,我们是来救你的!刑部我们进不去,也没有门道,不过奴婢猜,督主肯定有办法出来的,就和徐指挥等在这里,督主一有需要我们立刻就能帮督主化险为夷。果不其然,被我们等到了!」 小豆子说着,眼圈不禁红了起来,他近乎哽咽,「督主带奴婢一起走吧,奴婢生是督主的人,死是督主的鬼,不愿和督主分开!」 容诀嘆气,有点心软,却不能同意:「你不能跟咱家一起走,这里还需要你。你现在跟在陛下身边,好好办事,争取往上爬,再没人敢欺负你了。如果你跟咱家走,我们很快会被人发现,到时,你就彻底没有退路了。」 「要是实在放不下,就帮咱家看着凌虚阁吧,咱家的家私都还在那里,你常去看顾着,也省得被人占了去。」 小豆子明白过来,失声点头,「好。我帮督主看着,绝不让别人占一点便宜,等督主回来。」 第156页 容诀失笑,眼神黯然:「那倒也不必,咱家……不会再回来了。凌虚阁里剩下的东西,你随意取用。」 说着,他莞尔:「就这样。好了,别再哭了,和咱家好好地说一声再见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小豆子直接眼泪决堤,甚至顾不上身份,以仆之身抱住了容诀。 即使是这时候,他也还记得不能耽搁容诀的正事,只抱了他一下就松开,「督主,我送你出城门。」 容诀没有拒绝,笑着说「好」。 小豆子和徐通凉以及昔日一些东厂旧部,一起将容诀安全护送到了城门。 容诀没再耽误,快步且真实地踏出了这囚困他二十几年的地方。 这宫墙,他终是出来了,以全新的身份。 东厂督主容诀已死,活下来的,是焕然一新的他,是拥抱自由、无拘无束的他。 容诀唇角露出了多日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就在他要和暗线成员乘坐马车离开时,徐通凉也忍不住出声。 「山高水远,望督主一路珍重。有缘再见。」 小豆子泪眼朦胧地紧跟着:「督主珍重。」 容诀回首,望着他们一莞尔:「你们也珍重,走了。」 说罢,他转过身,一掀袍裾下摆,踏入马车,最后一次看着熟人的面孔和巍峨宫墙,一点点阖上帷幕。 直到眼前被彻底挡住,只有马车内的一方光景,容诀心里又是五味杂陈,又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怅然道: 「……走吧。」 马车调转方向,在即将除夕,皇宫灯火通明举办国宴的夜里疾驰向另一条通往光明自由的大道。 · 与此同时,国宴差不多临近尾声。 不知道为何,殷无秽心跳的特别快,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流失,将他的心脏分割得四分五裂。 可是,还不能走,大周作为东道主,在文武百官和番邦使臣俱在的重要场合,殷无秽身为皇帝,这是他的职责。 再等一等。殷无秽抬手捂住心脏,这里慌的厉害,教他坐立不安,一点安心等待的心思都无了。 他忍不住问总管太监,「今夜有什么事情发生吗,有没有人有急事过来禀告孤?」 总管太监不理解,但还是答:「没有。陛下有什么事吗?」 殷无秽又不说话了。他总不能问总管太监容诀的事,不过,既然刑部无人禀告,应当是没事的。 那么多人看着容诀,出不了问题。 等宴会结束,他再去见容诀。明日除夕,他特意空出了一整天的时间来陪容诀,也不知他高不高兴。 他还准备了惊喜送他,带他出牢狱。 等过完年,他就不必再收手了。所有的证据已经收集了十之八九,不说将这些贪官污吏、结党营私者所犯罪行尽数陈列,但薅了他们的官位,再严格审查不成问题。 到那时,他就可以给容诀正名了。 他与他,会是最亲密的君臣。 从此推心置腹不分你我。 他永远也不会怀疑忌惮容诀,毕竟,他对他的爱超越了一切。 又过了一刻钟,国宴终于结束了。 殷无秽第一时间出了太和殿,没要任何人跟着,因为他要去的地方是刑部牢狱。 可还不等他去,倏然一名刑部狱守灰头土脸肝胆俱裂地奔来,也顾不上四周还有其他人,忙下跪禀道: 「陛下,刑部牢狱走水,大火难治,里面关押的罪犯——死了!」 第79章 「你说什么?!」殷无秽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是从牙关里硬挤出来的,否则,他怎么会听人说容诀死了呢。 能让刑部狱守这样如临大敌的罪犯,只容诀一人。 但这怎么可能,这人莫不是在驴他。 「到底怎么回事?想好了再回禀,欺君乃死罪。」殷无秽面沉如水地觑着下跪狱守。 狱守哪敢欺君,当即就头顶巨压冷汗涔涔地颤声:「陛下,卑职不敢。刑部大火,里面那一位……确实是没有气息了。」 他没说完的是,容诀的脸都被烧地面目全非,无从辨认。不过事实胜于雄辩,也无需再辨了。 狱守根本不敢想像殷无秽此刻会有多光火。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殷无秽并没有发怒。青年帝王只是不住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不会的,之前人还好好的,一定是你在骗孤……对,就是你骗了孤,他不可能死……孤不跟你计较,等孤亲眼、亲眼……」 亲眼什么殷无秽没有说。 他转头问总管太监,「马呢,快点牵马来!孤要去刑部大牢,快啊!!」 总管太监被殷无秽突然的状态吓了一大跳,老太监更是一头雾水,但他还是随机应变地立马反应:「回陛下,太和殿中没有马。奴婢这就差人去马厩牵一匹来,用最快的速度!」 殷无秽内心慌乱地连自己会轻功一事都忘了。不过轻功哪有骑马快,太和殿距离刑部大牢太远,他现在就要看到容诀,立刻马上! 等容诀好端端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再来治这狱守的欺君之罪。 这些下人愈发没个规矩了,竟敢欺君罔上。 年关之后,一併清算。 现在,殷无秽只想见到容诀,其他的什么也不想。 就在帝王手足无措时,一名武将出声道:「陛下,这里有马,是车代进贡给大周的贡品,不过——」 第157页 「牵过来。」殷无秽不容置喙抢话。 不过,那是百匹战马中的王马,黑鬃烈马。 武将话没说完,就被殷无秽疾言打断了。他不敢忤逆,和御马监的官员一道把马牵来,慎重提醒: 「陛下小心,这黑鬃烈马脾性凶得很。」 殷无秽看了一眼这马甩着脖子的神气样,很是满意。管它什么烈马,跑得快就是好马,就它了,他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想罢,脚尖一点直接纵身翻上了马背。 见状,格目森瞬间神情激愤起来。 他费尽心机想要刺探大周的实力水平,奈何这大周皇帝不上套,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让人试马。不想峰迴路转,大周皇帝自己骑了上去,到时被甩下来可就有好戏看了。 格目森摩拳擦掌,精光毕露,目不转睛地盯着殷无秽看。 很快,他就能知道结果了。 不出所料,殷无秽甫一坐上马背,这马又是鼻孔喷气,又是疯狂撅蹄子,左右横跳,殷无秽好几次险些摔下马背。 这惊心动魄的经歷直接让文武百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年关的节骨眼上,陛下摔受了伤。 在场唯一喜闻乐见的只有番邦人了,他们抱臂气定神闲旁观。 起初,他们看得很高兴,逐渐地,笑不出来了。 只见殷无秽不知何时稳稳俯在了马背上,他上身压到最低,双腿牢牢夹紧马腹,即使左右摇晃也绝不松手,手掌发力将缰绳在手上勒紧了好几圈,硬控住了黑鬃烈马。 马虽然还在躁动跳跃,但明显动作幅度小了许多,朝着殷无秽想去的方向疾沖。 等看不到人影时,黑鬃烈马已经被他彻底驯服,一路载着殷无秽向刑部大狱狂奔。 花了两周时间驯马的车代第一勇士格目森:「……」 脸上好像被人响亮地掴了一巴掌。 不是,他来之前没听说大周的皇帝擅骑啊?!怎么回事,情报有误?! 总之,格目森的脸色一下黑如锅底,他现在需要对大周的实力重新进行一次评估。 殷无秽全身都在用力,寒冬料峭的风不断割在他的脸上,身上,殷无秽周身无一处不冰凉,不紧绷,心里却不可抑制地越来越烫,像有一捧勐火在烧。 焦躁的情绪不断炙烤着殷无秽的心脏,让他整个人亟不可待,策马如飞。偌大皇宫的守卫无一人敢阻挡,一见是他立刻远远退开,让出中间大道。 不到两盏茶的功夫,殷无秽就顺利赶至刑部,横跨过大半个皇宫。 「参见陛下,这里——」 「不必行礼了。长话短说,他人呢?」 「还在牢房。火已经全部扑灭了,督主,不幸殒命火海。」狱守说着,头往下一垂。 殷无秽已经无心再听了,一见到刑部牢狱被焚毁的疮痍模样,他眼睛瞬间红的滴血,大步往里走,身侧狱守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他。 「为什么会起火?怎么没人来向孤禀告?!明知道火势很大你们为什么不给他转移地方,就这么任由他留在火里!!」 一连串的问题噼头砸下,狱守连先回答哪个都不知道了。 嗫嚅着唇硬答:「不知。卑职每天都会检查狱中明火问题,并没有发现隐患。没有及时禀告陛下是因为当时火势不算严重,距离督主还有很长的一段安全距离。卑职见督主一直毫髮无伤地待在里面,以为没事,就想着先救火,不曾——」 「他身上还有伤,怎么受得了大火!一点浓烟吸入可能都是致命的,你们怎么能这么粗心大意!!」 殷无秽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了,被这群人互相推诿责任气到失语。 不过他也顾不上生气了,原来的焦躁在看到眼前一片废墟之时心彻底坠入谷底,直奔容诀牢房。 房门大开,可里面躺着的再也不是他熟悉的,活生生能说会笑的那个人。 殷无秽表情怔了一下,旋即扑也似的磕跪过来,看着面前那具形容焦黑,连脸都被烧毁的「容诀」,殷无秽伸出的手颤慄不止,眼泪如同决堤般不住往下滚落。 最终,他只是抱住了容诀,把焦黑的尸体往怀里抱得紧了又紧。 殷无秽并不嫌弃容诀此刻的模样,在看清这具和容诀身形一样的尸体时他心跳都骤停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眼里只能容纳这一个人,任凭狱守如何唿喊他都充耳不闻。 怎么会这么冷?容诀身上怎么冷成了这样,殷无秽把尸体抱紧还不够,不停搓着尸体的手臂,想让他暖和一点。 快点暖和起来啊,只是被烧到而已,就算毁容了殷无秽也不介意的,只要他暖起来,骂他也好,恨他也罢,怎么都可以。 只要他能再动一下,给他一点回应。 求求了。 殷无秽脸都哭红了,鼻子也通红不已,他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咆哮:「请太医……对,去太医院请苏太医过来!不对,去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叫过来,谁能治好他,孤重重有赏!想要宫殿珠宝,美人良田,什么都行,孤都给!!只要能医好他!!快去啊!!」 「阿诀,你醒一醒,睁开眼睛看看孤……孤错了,只要你醒来,孤什么都听你的,以后你不允许孤绝不碰你,也不会再让你住牢狱……」 「你不喜欢皇宫,想出去换个地方生活都可以,孤都应你,你醒一醒。只要你醒过来,孤决计不拦着你。」 第158页 「求你了,醒过来吧。」 殷无秽一和他说话,声音就不自觉地温柔下来,甚至是卑微,哭泣祈求。 可怀里的人始终不给他任何反应。 「陛下。」狱守惊呆了,戳在原地怔怔喊殷无秽。 殷无秽这才注意到他,扭头一看更加怒不可遏:「为什么还不去太医院?!耽误了救人的最佳时间孤拿你们是问!!」 狱守像是也于心不忍了,讷讷地:「……陛下,人死不能復生。医术再高明的太医也救不了死人。」 殷无秽眼睛瞪大,被戳中了逆鳞般疾言反斥,仿佛这样容诀就能活过来,「他没死!!他怎么会死呢,这么多年、这么多兇险的时刻都挺过来了,他怎么可能会在现在死去,不会的,他一定不会出事!」 即使自己搂着的是一具焦炭,殷无秽也坚决不相信容诀死了。 他那么聪明、手段铁腕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轻易就死了呢。 就算是死,容诀也该轰轰烈烈,悲壮隽永。 对啊,这才是容诀。 死在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火里,也太憋屈了,不像容诀会做出来的事。当年他被先帝重罚,绝望心冷都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怎么可能会死于区区一场大火。 如果容诀是因为恨他,恨他强迫占有了他,那也不该在这时候才表露出来,他之前就该了无生气,决绝赴死。 可那也是在容诀知道自己将死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未卜先知。 如能未卜先知,必然是事先谋划。既然都可以事先谋划了,那做什么还要寻死? 容诀从不是一个懦弱到用死来解脱的人。 殷无秽想通这一点,骤然醍醐灌顶,他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欲落不落,整个人却冷静地出奇。 青年低下头,仔细打量怀里的人,从身形来看,确实是容诀不错。殷无秽掀开尸体被烧得七零八落的衣服,全身黢黑,都被烧坏了,看不出什么。他放下尸体,又去仔细观察了牢门,没有暴力毁坏痕迹,牢门的钥匙只有他和狱守总管才有,总管一般不轻易动用钥匙。那么,这具尸体当是容诀无疑。 可是,直觉和理智都在告诉殷无秽,这不是容诀,容诀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死了。 「孤问你们,你们救火时确定督主还好好的在牢房里吗?是正面看到他的吗?」 「是。」狱守回答,「卑职担心有人劫狱,每进来一次都会留意查看,确认是督主无疑。」 「好。」殷无秽心痛地闭了闭眼,又问,「你们可曾看到有陌生人进来,或者有人出去?」 「这……」狱守迟疑。 殷无秽抓住了最后的希望,「有对不对,是什么人?」 狱守道:「是隔壁巡礼河那边的太监。火势突然,卑职们在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去找人救火,是他们拉了一地板车的水过来帮忙,不过,他们也只是扑灭外面的火,没有进去。陌生人出去……这个应当也没有,人数都是对的,没人出去。」 事出紧急,巡礼河那头的太监究竟来了几个他们也没细数。 不过狱守记得,每个人都说了话,如果是容诀,他肯定不会上前。因此,这里应当也没有。 「肯定有哪里疏漏了,他不可能会死。」殷无秽越是分析就越坚信这一点,并对此深信不疑。 「你去叫巡礼河的太监过来问话,一个都不能落。」 「另外,传孤口谕,封锁皇宫四城门,不准任何人进出,有任何情况随时禀报于孤,不得耽搁!」 「是。」狱守领命,拔步夺出门办事去了。 牢里的狱守一个个全被安排了任务,直至最后,殷无秽还是叫人去请了太医,不管是不是容诀,他都要看看这人是何来头。 除此之外,仵作也要请来。 上天入地,他都要把容诀找到,确认容诀的身份,以及知道他人在哪里。 殷无秽有条不紊地吩咐完了一切,别看他面上胸有成竹,心里其实还是很忐忑的,跌坐在地,怔怔看着那具尸体。 殷无秽只是不愿相信这是容诀,但如果实在找不到证据佐证。 到时,他不相信,也得信了。 殷无秽整个人都被抽干了灵魂,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还在锲而不捨地寻找容诀,也寻求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光。 他失魂落魄,和那具焦黑的尸体面面相觑,总觉得自己还遗漏了什么特别重要的线索。 · 京畿,羊肠小道。 为避免引人注目,容诀出宫特意选择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路。 即将拂晓,他们的马车也快驶出京城了,就算这时候殷无秽发现,也不可能追上他们。 何况,虽然事出紧急,但他的计划依然天衣无缝,绝对不会有任何破绽。 所有参与的东厂暗线人员全部随他出宫,殷无秽便是想抓人审问,也决计审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就连那具尸体,都是刚找的死亡不久还热乎的太监尸体,被大火烧成那样,仵作验尸都不可能查得出来。 如此,便万无一失了。容诀东厂督主的身份随着大火彻底消亡。 容诀长舒了一口气,他睁开狭长潋滟的双眼。 自他出了皇宫后一直吊着的那口气再也支撑不住,坐进马车没一会儿就忍不住睡着了。 身上疼的要命,肺部还在一阵阵地灼烧,难受得容诀一路都睡不踏实,在即将黎明的时分清醒过来。 第159页 他抬手揉了一下酸痛不已的腰肢,结果不揉还好,一揉手一僵。 容诀陡然发现,他遗漏了一条致命线索—— 他把殷无秽送给他的那枚玉璧一起带出来了!! 殷无秽当初连他身在牢狱都要把这东西送来,容诀又不想被别人白白占了便宜,只能自己戴着。 这一戴,就戴出了习惯。 主要是容诀曾任东厂督主时身上也常系玉佩、香囊一类的物什,他习以为常,完全忘了还有这回事。再加上隆冬寒冷,寻常太监衣服拿来他直接套在了袍外,根本没想起来先摘玉璧。 但是,这枚玉璧不一样,对殷无秽来说意义非凡。 是他没有继位皇帝时就买下来想送给他的,是殷无秽无权无势窘迫困境时期里最值钱的一样东西。 更是在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时殷无秽亲手给他戴上的,他必然记忆犹新。 容诀:「……」 完了,容诀心想。 但愿他不要想起来。 第80章 殷无秽又在尸体身上摸索了一阵,仿佛是在死心眼地确认这人不是容诀,哪怕成了焦炭,他也认为自己记得容诀肌肤的触感。 结果,还真被他给摸出了不对。 不是温热肌肤和焦炭质感上的区别,而是,哪哪都感觉不对。 容诀手腕握在手里有这么重吗,他的腰身好像更纤细一点,并不是这种整个半身都差不多粗细的平板身材。还有,脖颈的长度细看起来似乎也不太对—— 并没有把尸体和自己身形完全精确到一致的容诀:「……」 就算他在现场也是这个反应。 当然,他也想不到殷无秽会从这些细节上抠线索,毕竟,哪个正常人会从这种角度观察啊?! 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合适的尸体,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还是活人和僵硬的尸体对比。 越来越强的直觉和线索都指向这人不是容诀,但殷无秽还是不敢完全确认。 他也不确定人死后和活着时是否一样,他再次仔仔细细地审夺了这具尸体,乍然一看,这尸体好像有点空。 似乎缺少了什么东西。 殷无秽站起身,从上方一览无余地往下看。他记得上次和容诀见面时所有事无巨细的细节,当时容诀虽然也是形容素净,给人的感觉却不是这样,到底是哪里不同了呢。 殷无秽围绕尸体走了一圈,眼前豁然开朗—— 他的玉璧不见了!! 不怪殷无秽一时没想起来,那是早就送给容诀的,他有时戴,有时不戴,殷无秽也不会想太多。 再加上乍一得知容诀的死讯,殷无秽脑子都被沖得发昏,满心满眼都是他死去的样子,连怀疑他没死也只是心理作祟,殷无秽甚至不敢深想,当然也顾不上玉璧的事。 现在执着地寻求他没有死的证据,这才想了起来。 自容诀在牢狱之后就一直戴着这枚玉璧,从没有摘下过。按理来说玉石不受火势影响,还应该在容诀身上才对,可是,他竟没有看到。 殷无秽不死心地在牢房里翻找了起来,这牢狱就这么大点地方,纤毫毕现一览无余,殷无秽连牢房的墙壁都敲了敲,确认是实心的,不可能藏东西,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除非,死的不是容诀。 但是又没有能够证明容诀出去的证据,尽管如此,殷无秽还是死死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这可是容诀啊,哪怕一无所有身处逆境,他也能够绝地反击重获新生,找不到证据才属正常,以容诀的手段,他完全能做到这一点。 殷无秽大喜过望,死海一样的心再次沸腾了起来,脸都激动涨红。 不对,殷无秽重又冷静下来。既然容诀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又为何留下了这么明显的破绽。 难道,是他想太多了吗? 殷无秽犹如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忽冷忽热的,他一下相信一下不信。最后,青年帝王叫来了刑部所有狱守,逐一盘问,确认没人拿这块玉璧,狱守也说见过容诀戴在身上,没人敢拿。 殷无秽在确认这一点之后心才沉甸甸地落回了胸腔。 他没死! 他真的没有死!! 虽然不知他是如何拿到钥匙逃出去的,还漏了一个这么大的破绽,但总归是个好消息。 容诀能把他送的东西一直贴身戴着,连死遁都忘了摘下,是不是说明他对自己终究还是有感情的? 殷无秽挥退所有狱守,独自待在牢房里,又是哭又是笑的。 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 还活着,他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只要他还活着,即使殷无秽见不到他,至少不用再承受这锥心刺骨般的刺痛,也还有希望。 思念总比怀念要教人心安。 殷无秽抬手抹掉了眼泪,这一次,他终是笑着的,眸光却无比通红漆深,信念坚定: 「天涯海角,孤都会将你找回来。从此,再别想着离开。」 想着,殷无秽瞥了那具尸体一眼,瞬间十分嫌弃,完全想像不了自己不知抱着谁的尸体失态恸哭。 浑身一阵恶寒,帝王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刑部牢狱。 与此同时,容诀打了一个寒颤。 马车彻底驶出京城了,在外面无边无际的世界,殷无秽就算手眼通天也决计找不着他。 第160页 容诀放下心,却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种淡淡的不安,宛如被锁定的强烈错觉。 一定是他长久困宥京城,除了执行任务从未出去过的原因。 现在不一样了,天高任鸟飞,他想做什么,想去哪里,再没有人能够拦他。 等将身体养好,他再去做一切他想做的事,享受生活。 就是可惜,他积累了半生的泼天财富就这么留在了京城里,再不能动用。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取用,只是他和殷无秽关系亲近,他很多置放财产的地方殷无秽都清楚,一旦数目不对他就会暴露在殷无秽的眼皮子底下。 风险太大了,容诀好不容易脱身离开,犯不着涉险。 他现在所有的财产就只剩东厂暗线成员给他的一些银票,但这也只是坐吃山空。 如今他已不是东厂督主,不能再行使诸多权力,分道扬镳后很难再和暗线成员取得联繫。 这条暗线也会随之沉寂,去过他们自己的正常生活。 这也是对容诀的一种保护机制,令他不会被人发现和追踪的最佳选择。 只是,容诀一想到自己在置办了药材、住处和吃用之后就身无分文,穷的叮噹响的生活后就是一阵心梗。 死遁的代价太大了,他调养好身体之后一定第一时间赚钱。 容诀愤愤心想。 · 东厂督主容诀死在一场大火里的消息随着刑部狱守在太和殿前禀告,在宫里火速传开,如今整个朝野都知道那位手眼通天的阉宦死了。 大快人心,除夕当天人人恨不得拍掌叫好。 也有一些心计深沉的大臣心里不信,派人暗中探访,最终得到的结果皆毫无破绽,确认死者是东厂督主无疑。 当时的情况下,除非他插翅飞走,否则绝无生还可能。 可那又怎么可能呢,昔日权势滔天荣光无限的东厂督主就这么死在了一场意外的大火里,这可真是,令人唏嘘,又心中畅快啊。 以后,再没人挡他们的路了。 至于玉璧一事,只殷无秽一人知道,他谁也没说。 在确认容诀还活着以后,殷无秽就对那具尸体置若罔闻了,也没再着人查验,随意叫人下葬了。 此事落在文武百官眼里,又是一阵快意,就连皇帝也看不惯容诀。在他死后,是个人都能踩上一脚,宫里的太监宫娥说起这件八卦简直眉飞色舞。 往日宫里查不出来幕后主使的恶事,坏事,尽数往容诀头上一推,容诀俨然成了十恶不赦的元兇巨恶,日可令众人丧胆,夜可止小儿啼哭。 不过这一切污衊,死遁出宫的容诀都不在乎了。 他偶尔在市井中听人谈起,也不过付之一笑。 殷无秽前后态度的转变连刑部狱守都看得心惊,不过看着他如今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也只是在心里感嘆一声。 帝王心思无常,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殷无秽令人封锁皇宫,甚至拓展到整个京城寻找,都没有发现半点容诀的踪迹,或许人早就走远了,也或许是在暗中蛰伏。 不管是哪种,殷无秽都不会放弃。 他派人暗中盯了容诀的私产许久,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为了逃出皇宫竟连自己的财产都不要了,当真狠心。 在此期间殷无秽也召过小豆子几回,可他口风紧得很,什么都不肯透露,一副主子横死伤心欲绝的模样。 殷无秽没办法,只好又叫他退下去了。以后他只负责打扫和整理容诀住处相关,正合小豆子心意。 殷无秽尝试了许多方法,却始终杳无音讯,仿佛那个人真的死去了一般。 他不相信,也不放弃,一定有办法的,只是他还没找到。 殷无秽情非得已,想出了最后一个办法。昔日东厂的部分人员还在,他知道东厂内部自有一套收集情报的体系,效率很高,而且,东厂的人对容诀也最熟悉。 他重新启用了这些人,不遗余力和一切代价,全力找寻容诀。 以京城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的州郡辐射,重新组建起一套完整的情报组织机构,只受皇帝管辖,听命于皇帝。 其他的,殷无秽也无瑕再分心,暂时静候消息。 这是殷无秽十七年中度过的最糟糕的一个年头。 最重要的人离开了他,乌烟瘴气杂七杂八的破事倒是一点没少,种种政务教人烦不胜烦。 他没有一点过年的心思和兴致。 每日将自己埋在堆积成山永远也处理不尽的政务里,以此来压下对容诀狂热的思念和亲自出宫找他的决心。 终于,年关过去。 殷无秽再也忍耐不住,联合昭王一起,将当时参与政变的官员和其他文武百官结党营私贪污行贿的证据摆出,大肆清查,一举端了许多官员老巢,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尤其是刑部,这些官员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彻底定罪论刑。 殷无秽也不冤枉人,一桩桩,一件件,皆按照大周律法定罪。他律法运用得简直比三法司还要娴熟,一锤定音,不可更改。 许多官员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遭处斩的处斩,下狱的下狱,贬黜的贬黜。 一夕之间,朝堂的天都变了。 殷无秽手段之雷霆,速度之迅疾,比之过去权倾朝野的东厂也快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大周自新帝登基以来,爆发了前所未有过的浩劫动盪。 第161页 其发展也算顺应歷史潮流,否则东厂覆灭,再无人镇压这群蠹虫,大周迟早倾亡。 只是,殷无秽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些。 朝局动盪,他的执政根基也还不稳,这时候动作太大,直接将大周的致命弱点暴露在了虎视眈眈的别国眼皮子底下。 格目森在三番两次的暗中试探殷无秽中大受打击,甚至萌生了动摇自己信念的想法。不想此时再次峰迴路转,大周出现严重内忧,他的机会来了。 这一次,他就不信殷无秽还能逆风翻盘,内外兼顾。 格目森和其他番邦使臣即刻动身返回自己的国家,将大周国情悉数传达。 又半月,事关容诀的消息依然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大周被清理出来的官员职位空缺无人填补,大周内部朝政陷入空虚状态,内忧愈发严重,帝王夙夜忧心。 而更严峻的一条噩耗是,西南方向的车代国连同联盟番邦小国,向大周发起战书;北方的西戎也在不断进犯大周西疆地盘。 一场由南北两方发起的、针对大周的战争全面爆发。 明明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独属于殷无秽的寒冬却如火如荼地正式开始了。 第81章 距离容诀死遁出宫已经两个多月了,他在去往南方的地界找了一处僻静、山清水秀的村子暂时居住。 这里毓秀天成,既不会太过繁华引人注目,又不会穷乡僻壤到闭目塞听,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 因此,战争爆发一事容诀也知道。 不过,这和他一介白丁有什么关系,天塌下来了还有上面的大人物顶着,他好不容易才过上自由清闲的日子,当然是自己的生活要紧。 两个多月的时间,足够容诀外伤休养恢復得差不多了,但他内里亏空严重,沉菏满身,怕是一辈子都要活在精细的调养之中。 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左右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养着就是。 容诀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赚钱,他身上只剩下几块碎银子了,养病实在太耗资,花钱如流水更令容诀肉疼不已。 村里没有什么能赚大钱的方法,在此之前容诀还得生活下去,至少不能一日三餐都靠买食物过活。 所以,他决定首先种菜。 不过,种菜也是要讲究技巧的,向来无往不利的东厂督主就不会这个。 他撒过两拨菜籽,第一拨大概是方法不对,他日日浇水施肥,结果连根芽都没发;第二拨容诀调整了方法,总算稀稀拉拉地长出了几颗小嫩苗,容诀成日精心护养,结果一个眼错不见,被隔壁邻居大婶家的鸡给啄光了。 至此,种菜大计以失败而告终。 时间也过了下菜籽的应季,容诀彻底放弃。 不能种菜,容诀退而求其次选择自己做饭,这也能节省下一笔开销,还能陶冶性情,享受生活。 于是,第二日一早容诀就兴沖沖地上集市买了好些新鲜蔬菜和肉类回来,准备大显身手。 他回忆宫里御膳房做出来的食物品相,自己尝试动手。 最终出锅的颜色看着十分不错,味道闻起来也算诱人,容诀还特意精心地摆了盘。 然后,他尝了一口,哇地吐了,还为此厌食了两天。 容诀把所有做好的饭菜全都倒在了屋后的一处饭槽里,有时候会过来一些野猫、飞鸟之类的禽畜将其吃光,也算物尽其用不浪费粮食了。 结果他刚倒完,隔壁大婶家的大黑狗被这味儿给勾来,张嘴就刨了一大口。 然后,这条狗也哇地吐了,不停吐着舌头。 容诀居然从一只狗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可置信、眼泪汪汪、甚至委屈难言的表情。 狗怎么也想不到,这世间竟然有人能将食物做的如此别致难吃,这人莫不是特意来害狗的?! 是了,肯定就是。 自打容诀住进了村子里,这大黑狗就总沖他汪汪咆哮,不论容诀是好言以对,还是冷脸驱赶,这条大黑狗始终每天如一日地沖他汪汪。 这也不能怪狗,谁让这傢伙长了那样一张脸,这村里的大姑娘小妹妹,就连婶子妇人都喜欢他,威风凛凛的大黑狗地位直线下降。 狗愤恨地不行,恨死了这个面若敷粉的小白脸。 因为他的到来,以前婶子做的肉都会分它一份,现在全送了这小白脸,可怜的大黑狗已经很多天没见过油光了。 好不容易闻见肉味,也不介意是这小白脸做的,它亟不可待地一头扎下勐吃一大口,熟料难吃死了。 这味道简直噁心死狗了。 大黑狗圆眼汪汪地沖容诀嚎了几声,一夹尾巴呲熘跑了,再也不敢出现在容诀面前。 容诀:「……」 容诀面露微笑,容诀备受打击,脸部皮肉轻轻颤动。桀骜不驯的大黑狗就这样拜倒在了他稀烂的厨艺之下。 容诀彻底破防,笑不出来了。 容诀以前吃殷无秽做的点心和食物,看他做的容易,味道也都很不错,十分符合他的味蕾。 怎的到了自己这里,就难吃成了这样。 容诀引以为傲的能力被打击到谷底,信心都没了。 罢了,术业有专攻,厨艺不适合他而已,这没什么好丢人的。就像他能在朝堂纵横捭阖多年,旁人却不行,他已经很厉害了。 容诀这样安慰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第162页 可这有什么用呢,他还是要吃饭,要赚钱的,如今他连自己做饭都做不到,快要饿死了。 容诀怎么也没想到,离开了皇宫拥有自由的生活是这样的。 他以前事无巨细,都有下人替他打点好,再不济,还有殷无秽。 他跟殷无秽单独在宫外的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不用自己操一点心。 现在,全都变了,生活质量直线下降,容诀开始感觉崩溃。 回宫吗?不可能。他以什么身份回去?死也不可能。 最后,容诀放弃了在村里安逸的生活,他决定去集市做点营生的活计,譬如给人写信读信之类,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打探消息。 容诀准备去做他的老本行,改名换姓给人当幕僚。 这个无人能比得过他,容诀十分自信。 至于为什么不考虑经商,士农工商,商人地位太低,要想发展还得和官府打交道,容诀从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要他和个小官点头哈腰,看人脸色,那是万万不能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次,容诀的进展十分顺利。 他打探清楚了,颐州位处西南,和他顺路;再者,颐州地势多高山,是一道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车代向大周发起战争,一旦颐州失守,后面位处平原的州郡对车代来说简直如履平地。 这是十分关键的军机要塞,颐州刺史此刻定然心急如焚,急招幕僚。 容诀过去,他有信心自己会得到重用,终于不用再自己做饭了,还有钱拿,一举两得。 容诀当天就回去收拾包袱,准备离开这个小村,和那条讨人厌的大黑狗此生不见。 或许,他选择去颐州还有一点别的私心。 为宦多年,操心负责了多少天下大事,有些潜意识的习惯和心态始终改变不了。 没办法将自己的生活和家国彻底割裂开。 也或许,是想让那个人的江山坐地更稳固一些,别轻易就覆灭了,到时候还要连累他也失去安稳的生活。 万般情绪在心中流淌,造就了容诀去颐州的毅然决然。 · 又三月过去,深夜,御书房。 一豆灯火下殷无秽还在审阅最新呈递上来的战报奏疏,愈往后看青年帝王眉梢压地愈紧。 战争甫一爆发时,昭王主动请缨前往镇守西疆。她从小在那边长大,形势熟悉,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殷无秽当即就应允了。除了西疆军外,又令拨十万大军给她,一举荡平西戎。 昭王信心十足,殷无秽对她也放心。 除此之外,殷无秽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拜託她北上的路上帮忙探访容诀行踪,如有消息,立即通知他。 虽然不认为容诀会去北方,但万一呢,他反其道而行也不是不可能,殷无秽要备好万全之法。 昭王不可置信殷无秽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更震惊的,是殷无秽和对方的关系,听殷无秽的意思,容诀的死另有隐情。 如今七弟顺利登基,东厂也被清算,她再没提起过容诀。 看殷无秽的态度,显然对容诀很不一般。 昭王不笨,她火速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即使剩下的答案再匪夷所思,昭王也不得不相信。她猜出了一点端倪,怀疑自家弟弟和那个宦官有不可告人的不正当关系。 她没有直接问皇帝,殷无秽却主动承认了: 「他对孤很重要,如果你见到,务必好好照顾他,第一时间通知孤。」 昭王瞠目结舌地捂住了嘴,同手同脚走出殿门。 不论她心里如何惊涛骇浪,还是好好执行了殷无秽交给她的任务。不过,北上一路没有任何有关容诀的消息。 但愿,她那耽于情爱的弟弟能想开一点。 他们,终归不是一路人。 时间过去三月,西疆的战况一直不错,捷报频传,有昭王镇场,那边殷无秽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不过,和车代的战争很不理想,大周已经连丢几座城池了,连武将都战死了两名。 此番挂帅出征的将领过去都曾戎马倥葱,也算是个中佼佼者,凯旋归来朝堂后沉浮政斗,昔日的本事和热忱如今不知还剩下了几分。 接连失利,军心涣散。再这样下去,形势不容乐观。 殷无秽抬手捏了捏鼻樑骨,低喃出声:「车代……」 车代的战马甚为厉害,彪悍十足,且他们给马匹都配备了盔甲,更加势不可挡一往无前。 我军很多士兵直接命丧对方的铁蹄之下。 照这样发展下去,大周必败。 大周现如今除了跟随昭王的那部分武将有真本事以外,其实没什么可用的人才了。 武学方面堪忧。年纪大的武将在政治漩涡中渐次失了血性,年纪小的暂时顶不到那个位置,导致中间青黄不接。 殷无秽双手交叉支在檀木桌上,他在思忖两郊大营的军队上战场的可行性。 这是一把锋利的刀,只可惜,在先帝的忽视下蒙了尘。 要想重新出鞘发光,他们需要一位强有力的领导者,立军威,树民心,一举扭转我军颓势。 殷无秽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念头。 前段时间朝廷内政再次爆发了一波严重矛盾。 因为落马了不少腐败官员,这些官员底下又牵繫着诸多小官员。小官员没了指示,瞬间晕头转向,连贪污来的民脂民膏都不晓得孝敬给谁。 第163页 殷无秽得知,发了好大一通火,将所有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尽数归还百姓,不知来歷的财产充入国库,做战备用。 这也让他做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决策。 革除这些贪官职位,一併按照大周律法论处,同时提拔了不少朝中政绩清廉的官员,甚至允许清官举荐,由这批人暂时代领被革职的官员职务。 万幸,这法子起了成效,大周严峻的内忧出现了好转迹象。 此外,殷无秽还在宵衣旰食地梳理朝堂内政。 有合适人员填补的就补上,没有就由同级官员、或者略下一级的官员暂代职务,所有官员共同监督。这不再仅是御史台的职能,而是由其他官员同享,若查证属实,还可嘉奖。 有了前车之鑑,和其他国家的侵略进犯,朝堂官员难得同舟共济,一心御敌。 眼下朝政已恢復了基本行政运作,短期内不会再出现问题。 殷无秽的念头就更加强烈了。 趁现在时机合适,大周还没有被战争拖到山穷水尽、民心尽失的地步,他打算御驾亲征。 率领两郊大营的军队亲自前往战场,最先要保住的,是距离大周京畿最近的天然屏障,颐州。 就从这里开始,他要将大周被抢走的城池,一座一座全部夺回来。 正好,颐州刺史发来八百里加急奏疏,请求朝廷增援。 目前的主战场在西南方向距离颐州最近的济州。济州战况不出所料,一直节节败退。 等增援来时,大抵就要彻底落败了。 济州刺史为了保护城中百姓,很可能会带百姓撤退进颐州避难。那么,颐州绝对不能失利。 不论是作为军机位置,还是大周的民心,都不能再输了。 此一战,必须要赢。 殷无秽在那道八百里加急的奏疏上写下朱红批覆: 「不日孤将率军亲征,直达颐州,望卿坚守阵地,等增援到。」 殷无秽不再犹疑做出决定,手指一点,停留在大周版图上颐州的地理位置。 第82章 翌日,金銮殿大朝会。 殷无秽在会上宣布了自己即将御驾亲征的决定。 此言一出,犹如一滴冷水迸进油锅,满朝文武百官唰地沸腾了起来,瞠目结舌之后全部疾言反对: 「陛下三思啊!前线战况兇险,陛下乃九五至尊万乘之躯,怎能以身犯险?!」「不错,还有朝堂。陛下便是为了大局考虑,也该坐镇高殿,统筹前线后方。」 「臣附议,陛下是大周的天子,君父,断不可捨身冒险!」 「臣也附议!」「臣附议!」 「……」 总之,文武百官异口同声,都不同意这个决定。 无他,此值大周内忧外患之际,殷无秽身为君主,一切政务都要他拍板定论。万一,出现问题谁来担责,谁也担不了这个责任。 再者,殷无秽实在太年轻了,没有任何战场经验,如果是昭王,他们都不会反应这么激烈。 殷无秽逆袭登基,在此之前无一人看好他。直到现在,殷无秽都还没有立后纳妃,更没有哪怕一个子嗣。 种种原因,谁敢让他上战场? 文武百官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要阻止陛下御驾亲征。 殷无秽听着他们的发言面沉如水,眸光冷峻。这些大臣每日想的,牟足了力气去做的,不是怎么治理好大周,而是怎么使自己获利最大,担责最小。 永远都是这样,这种人究竟是怎么当上官的。 青年帝王心中怒不可遏。 「够了!孤不是在和你们商榷,而是通知。你们一个个的有说不完的理由,都是为了孤好,等到战争溃败,国破家亡,是不是也要按到孤的头上?!」殷无秽声音陡然一厉,锋目冒火。 文武百官闻言,身体一颤,登时哗啦啦地跪了满殿。 「陛下,微臣不敢,微臣所言俱出自肺腑,还请陛下明鑑!」「臣等谏言一片冰心,请陛下明鑑!!」 「……」 光说不算,这群文武百官跪在地上梗着脖子,满脸坚毅不屈,做足了忠臣不畏之态,给殷无秽都直接看笑了。 殷无秽身体往龙椅靠背后倾,觑着他们一莞尔:「既是如此,倒是孤误会你们了。那你们说说,我军败局该如何扭转?」 「这……陛下,臣建议,继续徵兵送入前线,只要我军源源不断,最终定能克敌。」 殷无秽这下是真被这口不择言的愚蠢发言气笑了。 「徵兵不用耗资耗时,还是征来的兵不用发军饷?取消你们的俸禄诸位爱卿愿意吗,朝廷不要花成本?且不论这一点,若真这么办了,民心何在,大周往后的生计何如?诸卿饱读圣贤书,又岂会不知以智取胜的道理。质,远胜于量。」 「难道,这也要孤教吗?!」 一言甫毕,满殿俱寂,落针可闻。唯有文武百官愈发急促的心跳声交织作响,无一人再敢反驳。 这个,他们当然清楚。但是,纵观大周满朝,哪里还有能人武将能扭转干坤,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么。 何况,情况也不会如陛下所说的那般严峻。 苦一时百姓,战况总会转圜。即便转圜不了,大周真的战败,车代也吞不下偌大一个大周王朝,最坏的情形无非就是形势反转,由大周割地上贡。 就算如此,大周至少也还能再撑个几十年,足够他们致仕了。 第164页 不是他们长他国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这个问题确实解决不了,他们心里比谁都要清楚。 也谁都不愿奉上自己筹谋多年积攒的巨利。 殷无秽一瞬不瞬关注他们,他们心如明镜,殷无秽也不是傻子。青年帝王彻底收起笑意,声音冷峻道:「诸卿万般不愿,无非就是东厂倒台,诸卿生怕一朝行差踏错,再无人替你们背锅。」 「唔……依孤看,不止如此。你们收拾自己的烂摊子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顾得上前线,东厂覆灭,安有完卵。诸位爱卿苦苦支撑,以为能瞒得到何时?」 「鸿胪寺卿,车代使臣来我大周刺探国情,你身为外交官员之首,职能何在?不仅没有丝毫察觉,此刻还对敌国畏首畏尾,灭我大周威风。」 「左右布政使,没有了东厂在其中斡旋镇压,你负责总管辖的一京二十三州可还顺利,下面各州郡的刺史和郡守是否都听你令行事?」 「还有按察使——」 「……」 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被点到名字的官员心都凉了,辩无可辩。概因殷无秽所言全是事实,大周的内里早已腐败,是东厂一直汲汲营营维持表面的虚假繁荣。 一旦东厂倒台,全盘崩塌,即使再不想承认,众人也不得不承认: ——没了东厂,没了容诀,整个朝堂都得散。 文武百官内心是崩溃的,他们也确实是,没办法了啊。 东厂在,挡了他们的路;东厂不在,没人为他们遮挡,他们分身乏术,自身都拾掇不及,又哪里管得了前线。那些武将早在权力的大染缸里泡烂掉了,难道要他们这些文官上战场奋勇杀敌吗? 「陛下息怒。」一阵沉默之后,众官员还是异口同声。 在场的所有人无一无辜,真的细究起来,就算殷无秽现在要把他们全拉出去杀头也无可厚非。 不过,他不会这样做。 大周已经千疮百孔,再经不起一点摧残了,殷无秽为了顾全大局,也不能这样做。 他们求饶得心安理得,却彻底勾起了殷无秽心底的怒火。 「原来你们还知道啊,一群饭桶,蠹虫!朝廷养你们有何用!!」殷无秽愤怒一甩袖,龙椅旁的奏疏砚台全被打落在地,骨碌碌滚了满地。 文武百官肝胆俱颤,垂首望地,不敢直面天子之怒。 殷无秽喘息急剧,光火出声:「现在,孤给你们两个选择。」 「第一,将东厂督主给孤找回来,继续镇压朝堂,协理朝政。找不出来,你们一个个都给孤提头来见!!」 「第二,孤即将御驾亲征,这段时间你们每个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协理朝政,将功补过。如若再犯,孤必严惩不贷!」 「就看你们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都听清楚了吗?」 「是!是,陛下,微臣听清楚了!」众人再次异口同声。 他们内心叫苦不迭,这哪里是给他们选择啊。半年过去,容诀的尸骨都烂成了泥,他们怎么把人找回来?招魂吗?! 他们就只剩下一条路,好好处理朝政,再不可偷奸耍滑贪污腐败,支持陛下御驾亲征。 否则,人头落地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众人痛心疾首勤勤恳恳接下任务,再不敢置喙怠慢。 至此,殷无秽御驾亲征一事彻底盖棺定论。 整军三日,三日之后,准时出发。 · 两天后,颐州刺史收到了殷无秽八百里加急批覆传回的奏疏。 见皇帝亲手硃批写下他将御驾亲征,命颐州官员等候增援的消息后,心头一块大石重重地落了地。 颐州刺史心下一安,抬袖抹去额角淌下来的热汗,大喜过望道: 「快!来人!去请荣先生过来,本史有军机要事和他相商!」 「是。」小厮得了命令,拔步飞快跑去办了。 少顷,一位身着月白宽袍,身姿欣长昳丽绝伦的青年走了进来。 颐州刺史一看见他,眸光唰然一亮。 别看这青年十分年轻,霞姿月韵地丝毫不似那擅弄权术之人,他的手段却着实厉害。 战争爆发,哪怕颐州城内暂时安全,也依旧免不了人心浮动。何况还有别州逃难人员,颐州城内安全部署,和时不时遭遇的敌军奇袭。 凡此种种,颐州刺史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发顶日渐稀疏,急招幕僚。 这位荣先生就是那时来颐州城的。 他手段之铁腕,办事之条理,以令人不可置信的神速火速安排好一切事端。 颐州刺史目瞪口呆之后进而狂喜,奉荣先生为上宾。 刺史府中其他幕僚地位一落千丈,尤以这位为尊,任何事情颐州刺史都会第一时间询问他意见。 来人走近,清越中又略带了一丝阴柔的声音响起,「大人,可是京城发来回復了?」 这熟悉的语调,俊美地宛如谪仙一般的人物,不是容诀又是谁。 只不过,他现在不叫容诀了,而改成荣珏。 珏,有环佩之意,和他原名同音,正好拿来现用。 「不错,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颐州城有救了,先生请看。」刺史将批覆的奏疏展示给容诀看,兀自开口:「真没想到,陛下竟然会亲自御驾亲征,此举必将促使我军士气大振,再加上京里来的援军,我们稳了。按时间推算,等陛下到达颐州恐还要一月左右,依先生看,我们需做何准备,济州那边的支援又当如何安排,还有,也不知道陛下喜好,该怎么布置……」 第165页 听着颐州刺史自顾自的絮叨,容诀抿了一下唇,心里微沉。 这让他原就苍白病弱的脸色更加冷峻,面无表情。 颐州刺史说完,半天没有等到他回应,心里咯噔一声,询问:「先生?可是有何不妥?」 容诀回神,摇头莞尔:「没有。」 「那……先生这是?」 「不妨事。在下出生草芥,从未如此近距离窥见天颜,一时有些怔愣罢了。」容诀微微一笑,「此番行军打仗,各方面物资吃紧,按照正常规格准备妥帖即可。不必刻意奉承,免得教陛下以为咱们刺史府奢靡无度,欺压百姓。」 「不错,先生说的在理,那济州那边还要全力相助吗?」 容诀摇头:「济州刺史爱民如子,虽想要负隅顽抗,但我军和车代实力悬殊过大,败局已定,还是保存实力为上,刺史可派人协助济州城百姓安然撤退。」 「好,本史也正有此意。」 「嗯,援军到来之前,颐州城内安防部署需要再行加固,先这样……再如此排布……」 两人一同商讨到了日暮时分,将所有方面都考虑得仔细妥帖。 颐州刺史和心腹再次商量,最终决定按照容诀的意见施行,在援军来前牢牢坚守阵地,绝不能再丢失一城一池。 正事协商完,颐州刺史邀请容诀一道用晚膳,容诀委婉拒绝。 「在下身体不适,晚间时候还要用药。省得影响刺史用膳,先行回去歇息了。」 颐州刺史立刻:「那好,先生回去好好休息,晚膳我让人送去先生房里。先生尽快将养好身体,不要客气,缺什么药材随意取用,颐州城不可无先生。」 容诀莞尔,同他告辞。 独自回房的步履无比沉重。 殷无秽……他要御驾亲征了,第一战就直达颐州。到时候,他们不可避免的会遇上吧,旁人也就罢了,左右容诀煳弄得过去。 殷无秽对他,却是熟悉地不能再熟悉。 容诀心里一团乱麻,原以为的不復相见即将被打破。 那么,他是走,还是留呢。 第83章 走了,又要重新回归一个人的生活。 自己做饭,自己浆洗衣服,再随便做点餬口的小营生。容诀总忍不住忧心他会被自己做的饭菜毒死,或者厌食而亡。 又或多攒些钱,一日三餐都去饭馆里吃。 可是,这样的生活过久了终会腻味。他过惯了尔虞我诈惊心动魄的日子,甫一清闲下来,竟然适应不了。 从来都只有人适应不了紧张刺激的生活,却从没听说过有谁不喜欢过安稳清闲日子的,容诀大抵是独一份。 想着,他自己未语先笑了。 真是个天生的劳碌命啊。 容诀也思忖了去其他州郡的可行性,已经被攻略城池的不用考虑,颐州之后,就是位处平原的诸州郡。那些地方相比颐州算是一片安稳之地,并不急需幕僚,容诀去了不会像在颐州这么顺利,也发挥不出太大作用。 那还不如不去,容诀一贯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殷无秽同样清楚颐州的战略重要性,所以他决定御驾亲征。这可真是,不愧是他教出来的人啊。 虽然只是一名宦官,但容诀太清楚这其中的深宫政斗和朝堂博弈了。从事实上看,他也确实算得当之无愧的帝师。 只是,也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殷无秽由他教养,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像他,他们的想法总会不谋而合,连选择来的地点都是同一处。 容诀哂笑,现在该怎么是好。除了颐州,他没有更好的去处。 或许,可以考虑留下来。 反正,他只是一名幕僚,那么不妨再世外一点,到了不得已必须面见皇帝的场合戴上幂篱。殷无秽不是拘小节的人,应该能瞒得过去。 或者干脆装病好了,称病不见皇帝,这个理由也能对付过去。 再说,他这也不算是欺君,他身体不好,时常要靠药物滋养是整个刺史府皆知的事实,他只是把情况说严重了点罢了,不算什么。 在殷无秽身边方能掌握他的动向,才好时刻避开他。 否则,万一两人又在哪个州郡猝不及防相遇了,那才是真的尴尬。到时,他躲都躲不掉,又怎么解释自己没有死在大火中的原因。 绝对不能被拆穿,这是容诀脑中仅剩的唯一想法。 时间还早,他既提前知道了就该好好把握先机,只要殷无秽不知道他在这里不就好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容诀目光再次坚定了起来。 · 一个月后,殷无秽率两郊大营中的八营正式到达颐州。 他带来了七万大军,加上前线还有十几万冲锋陷阵的一线士兵,共有二十多万将士。如果再算上后勤支持,包括但不限于粮草、运输和武器监管等士兵人数,那么总数该有整整四十万兵士。 数量之庞大,阵势之隆重,险些教颐州刺史腿软。 在迎接殷无秽到来的前一天颐州刺史彻夜失眠,拉着容诀问了许多细节方面的问题,最终还是紧张地受不住,恳切央求容诀陪他一起去。 却被容诀微笑拒绝了。容诀说他一介草民更加受不住帝王威压,何况,他伤病又復发了,得留在府中修养。 颐州刺史闻言这才作罢,自己带了一干人等去城门迎接。 第166页 那一整天容诀情绪都很紧绷,手里的棋子被他摩挲到反光发亮,下人送来的饭食也没用几口,直接搁在了几上。 这种无形的情绪将人裹挟攫紧,容诀硬生生煎熬了一整天。 直到天光沦为夜色,刺史府门口终于传来动静。 容诀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又重新坐了回去。他不能出去,此时此刻,他应该去洗漱了,早些上榻歇息,不见任何人。 反正,有任何情况颐州刺史第二日都会来亲口告诉他的,他不用紧张,先稳住情绪。 没错,就是这样。 容诀淡定举步去洗了漱,正准备宽衣躺下,房门倏地被人笃笃敲响。 容诀心一提,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直到颐州刺史出声:「先生睡下了吗?本史有些事情想和先生说。」 在没有察觉到第二个人存在时容诀才不疾不徐开口,「没有,大人进来罢。」 容诀将刚解开一点的衣襟收拢,走到桌前给颐州刺史斟了一杯茶。 颐州刺史也没客气,直接咕噜咕噜地大口灌下了,止了渴一抹嘴角,这才开始和容诀诉说今日所见所闻: 「先生你是没见到,当今圣上不仅年轻有为,俊美非常,那通身的气派更是不消说,我一见他就开始两股战战,幸亏被小厮及时扶了一把……」 「大人,请说重点。」容诀忍了又忍,出声提醒他。 「哦哦,好。」颐州刺史并没有察觉任何不对,他早已习惯听容诀的话了,「然后,我就请陛下来府中休整,也好跟他回禀颐州城战况,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听陛下指挥,熟料——」 熟料殷无秽并没有来颐州刺史府,他和颐州刺史边走边说,很快就将战况踅摸地一清二楚。 殷无秽没有耽搁,直接带军去了颐州外一城,这是目前和车代作战的主战场。 而容诀现在居住的刺史府位于颐州内城中心,是最安全、也最接近颐州城镇的地方,热闹喧嚣,人口充盈。 「陛下说,他会留在那里,和将士们一起熟悉战场,并鼓舞士气。等做完这一切准备工作后他就要御驾亲征了,带领我军获得最终胜利。颐州城有任何军情都由我过去再向他禀告。」 「总之,陛下不会过来这边了,府里也不用准备。」 闻言,容诀心头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后背冷汗都出了一层,沾湿薄衫黏煳煳地贴在身上。 容诀猝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外一城现在作战情况如何?」 「外一城……」颐州刺史将情况一五一十和容诀说了。 还能如何,大周接连战败,济州城也丢了,颐州现在就是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再被敌军攻克占领,大周就完了。 因此,现在外一城的情况非常严峻,堪称苦战。大周士兵虽然在人数上占据优势,可惜军心涣散,又没有出色的将领领导,武器战马都比不上车代。 在这种一边倒的情形下,殷无秽接下来要走的路会非常艰难。 颐州刺史说起这个也是一脸的愁云,「哎,先生,咱们都尽力而为罢,尽量给陛下提供最充足的支持。」 容诀没有答话,他在思忖现在的战争情形。 以及,接下来要走的路。 时间又过去一月。 殷无秽已经充分熟悉了军营和敌我双方战况,他虽然还没有亲自上战场,但鼓舞士气十分厉害,帝王的身份和威严摆在那里,无形之中就是一根定海神针。 更不用说殷无秽深入军营,亲近将领,接管了统领之职,无形之中成为所有保家卫国军士们的信仰。 他们再没有后顾之忧,情绪上来了,打战自然亢奋许多,我军损耗也在减少。 总体来说,算在好转。 与此同时,容诀也没有闲着,他每日辅佐颐州刺史安顿百姓,用最大的力量继续保障他们安稳的生活。 每个百姓脸上挂着的笑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日子,阖家安康,就是他们做这一切的意义。 有时候容诀也会参与颐州其他战场的作战指导,忙到脚不沾地。 主站力在外一城,但其他分城总会受到车代侵扰,这些都由颐州刺史带兵解决,提前做好布防,容诀充当最强辅助。 夏去秋来,这是殷无秽来颐州的第二个月。 他已经披甲上阵了,青年帝王的武力竟然无可匹敌,在大周军中连元帅都不及他,众将士目瞪口呆,进而是由衷的佩服。 原先他们只知道大周皇子之中的战神昭王,不想陛下同样能文能武,再加上殷无秽形容俊美无俦,唿声非常高,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唿喝。 殷无秽上战场后凭藉过人的武功,和车代对他的不熟悉,拿下几场战争的胜利,及时扭转了我军不断力竭的军心。 截至目前为止,我军终于不再节节败退,而是和车代有了一战之力,暂且持平。 即便如此,殷无秽肩上仍然压力重重。 这本就是大周的地盘,能打赢不算什么,他并没有逼退车代。颐州的战略之重要,这是大周和车代公认的事实,他们必将倾尽全力拿下颐州,这一战,不好打。 车代前几场战争输了,是他们不了解殷无秽,还在观望他这位皇帝的实力,没有出全力。 接下来,要面临的才是真正苦战。 车代的战马确实厉害,武器装备也先进,这一点殷无秽关注到了,他在联繫兵部和工部的官员,看我方能否取其精华改进提升战备,否则,将士们太吃亏了。 第167页 长此久耗,必然贻误战机。 又一场战争平息,在将士们的庆祝欢唿中,殷无秽独身回了房间。 他的案上堆积了许多公文奏疏,自他来颐州之后,朝中的摺子流程由内阁审阅,司礼监批红,御史台监督,极为重要的还是会送到他手上,由皇帝亲自阅览。 殷无秽并不着急看那些,他第一时间打开情报组织给他的回信。 依旧没有任何容诀的消息,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距离他们分开已经超过九个月了,殷无秽每天都在想他,连夜里都是噩梦。 有时候梦到容诀还在怨他、恨他、不肯见他,决绝地站在大火中央,或者坠落悬崖。不管他怎么唿喊,靠近,始终触碰不到容诀的一片衣角。 有时候梦到他找到容诀了,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做他爱吃的点心给他吃,美梦就醒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醒来后,什么都是一场空。 好的坏的通通不见,唯有眼前残酷的战争和兇险的军情。殷无秽心头满是晦涩,只有将自己投入无尽的繁忙之中,才能暂时忘却这种锥心痛苦。 可是这封信的到来,让他再也忘不掉了。 殷无秽立在城墙之上,看着下面因为打胜战而欢唿雀跃的士兵,没有去败坏他们的兴致,而是走向一处偏僻安静的地方。 独自消化心中的苦楚,以及,那思之如狂的想念。 忽然,起风了。这里竟然有许多高大的枫树,秋天的枫叶没有枯黄颓败,反而尽是热烈灿烂的火红,纷纷扬扬落下,覆了殷无秽满身。 枫叶随着风不断旋落,殷无秽捻了一片夹在指尖,他没有用力,只是单纯觉得这叶子很漂亮,聊寄相思而已。 可惜,被思的人并不会知道。殷无秽重又放开叶子,任由叶片被风吹远。 彼时,容诀正繫着披风站在刺史府的走廊上。 他畏冷,即使是在秋天,穿的也比旁人厚实些,更是早早繫上了披风。眼下,风有些大了,他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想再站一会儿。 倏然,有几星火红从院墙顶上落下来,被秋风送来容诀这里。 容诀笑了笑,伸手接住了一片叶子,这叶子极为好看,比旁的枫叶要更完整精緻些,都能拿来做书夹了。 颐州城有很多枫树林,这个容诀早就知道,却没有闲心亲自去看上一看。 不想,被一阵风送到手里,也算是解了夙愿了。 容诀收起了这片叶子。 第84章 秋天,秋高气爽,本该是硕果丰收、欣欣向荣的季节。颐州城内却并非如此,尤其是外一城,战火连天,满目疮痍。 每天所见最多的景象是将士们的尸体,满地的血流成河,以及空气中经久不散的沙尘血腥气,熏得人几欲作呕。但没人敢倒下,因为他们的故土同胞、亲人爱人还在身后,哪怕付出一切,粉身碎骨,他们也要守住这里。 殷无秽率领大军和车代陷入了不死不休的两月艰苦鏖战。 敌军即将踏平大周的最后防线,唾手可得的肥肉就在眼前,他们眼睛都要红的滴血了,疯狂发起进攻,意欲彻底占领这里。 大周士兵已经失去了太多,他们不能再继续失去了,哪怕背水一战也在所不惜。 两方都拼尽全力,结果竟是不相上下。车代进不了一步,大周也无法逼退他们。 这两个多月时间殷无秽一直致力于寻找对方的缺点。车代深受地理环境因素影响,所以他们国家的勇士大都骁勇善战,英悍无匹,大周则更重文。 在两边战力悬殊以及车代铁骑的踩踏下,硬碰硬大周永远都是吃亏的一方。不过大周也有自己显着的优点,譬如,更擅谋略,兵法战术。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布署,殷无秽有信心取得最终的胜利。 奈何,对方的攻击实在太勐烈了,光是防守就已经让我军心力交瘁。大周一开始落了下风,再而衰,三而竭,吃了贻误先机的亏。 这时候想再扭转局势,难如登天。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对于车代来说,他们一路势如破竹,几乎没遭遇过什么坎坷,一直都很顺利。眼下的颐州城对他们来说是块硬骨头,他们已经啃了很久了,却愣是啃不下来一丁点,没有进步就是退步。 他们此刻定然比大周还要心急如焚。 人一旦操之过急心态焦躁,就会思虑不周,进而暴露出自己的弱点。 殷无秽只要抓住这个机会,狠狠撕开一道口子,再趁机打反击战,就有获胜的可能。 话虽如此,实际操作起来却并非易事。 再看不见希望的曙光,好不容易回春的士气可能又要跌落,殷无秽忧心重重。 他和众将领商量,决定先继续保持如铁桶般的防守阵势,绝不能让车代攻进来一步,只要僵局还在持续,急躁如狼的对方一定先坚持不住,到时候,他们就可以瞅准战机咬下对方一块脖颈肉来。 越是到这种两相对峙的时候,越要耐住性子。 千军万马一将在,探囊取物又有何难。 在此期间,殷无秽偶尔也会在战斗中受伤,但他忍住了,除了帝王军医没有任何人知情,他在用最大的限度来保护身后的将士,减少损失。同时伺机而动,如鹰隼般牢牢寻找锁定敌方的七寸。 第168页 颐州前线终日紧张,后勤也不断奔波时刻为其提供最充足的战备。 前方战况吃紧容诀是知道的,他也曾调遣过其他城的军队过去外一城支援,包括辎重粮草、武器医药,损坏的兵器重新胶漆等。 可以说,他对战场了如指掌,因此也更加明白,这场战争的艰难之处。 哪怕颐州城最后险胜,我军也必然损耗巨大,何况还有其他被侵略夺走的城池,容诀内心深感忧忡。 那个时候,他还是选择继续待在颐州城吗? 容诀双手插入发间,深深地埋下了头。 他原以为殷无秽登基之后可以好好整顿内政,一点一点祛除大周的腐败,建立一个焕然一新的大周王朝,从此他二人庙堂江湖永不再见,各自安好。 这应该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殷无秽现下就在这里,在最兇险的地方。容诀什么都知道,却只能当作视而不见,明明只是骑一个时辰马就能见面的时间,却远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平生不会忧思,才害忧思。 这两个多月殷无秽率军在前线浴血奋战,容诀哪怕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给他提供补给,却仍觉不够,切切心忧。 到底缺少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空空如也,一片茫然。 日日转辗反侧,目不交睫,从秋天熬到了冬天。 最终,好不容易刚有点起色的身子又垮了下来,每日有一半多的时间缠绵病榻。 容诀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他不该知道殷无秽和他在同一座城,不该放不下,捨不得,又偏偏迈不出那一步。 到头来折磨的还是自己。 初冬料峭,不知道是不是打战的原因,容诀觉得比往年的冬天还要更冷三分,冷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容诀拉过被褥,把自己盖得更严实了些,却还是,冷得直打摆子。 不多时,颐州刺史过来了。 自容诀生病后颐州刺史简直比他还要忧心,每日好药食补的灌着,可就是不见容诀身体恢復,反而日渐病弱,刺史勉强减速掉发的头顶又开始加剧稀疏。 「先生,身体好些了吗?」 容诀坐起身,被他赶紧制止:「先生不必起来,好生休息。本史今日过来是有要事与先生说。」 容诀咳嗽了一声,问他:「是何要事?」 颐州刺史道:「陛下和车代打了两个多月的僵持战,车代终于坚持不住了,下了战书要和我军决战。那一战尤为重要,陛下会率全部将领迎战,其他城区和后方交由我负责,所以自明日起我就要去外一城了,好根据战况随时调配。」 「本来想带先生一起去,不过眼下……先生还是好生休养,身体更重要。届时我们两头接应,效率也能高些,早日取得胜利。」 闻言,容诀眉梢压紧:「决战太过兇险,我还是和大人一起更妥当——」 「不不不,你好生将养身体,本史说过了,颐州城不可无先生。何况我只是后方辅助,以防发生变故,上主战场的还是陛下他们。」颐州刺史倒不是担心自己,他更担心这一战的结果和陛下安危。 容诀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完全忘了在殷无秽来颐州之前,他还想过装病不见他。现在真到了这种时刻,他却拖着病体都想过去。 不过最终,他还是忍住了。稳定可靠的后援支持在战争期间十分重要。 他不是拎不清的人。 「那,就这样,先生好好休养,本史先去收拾准备了。」颐州刺史说罢,起身离开。 容诀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忧思更重。 翌日一早,颐州刺史早早地带了心腹和亲卫队出发赶去外一城。容诀天不亮就听到了骏马嘶鸣的声音,躺在榻上双目怔怔地望着帐顶。 他该怎么办?他要怎么选择? 当家国安危和个人私情牵扯到了一起,他还能够再逃避吗?他过得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吗? 越是刻意不去听殷无秽的消息,他就思虑越深,病的越重。 心病还需心药医。 容诀当即就起了床,穿衣洗漱,在府中用了药吃过早膳,带了几个人同往外一城的方向赶。 他当然不是去见殷无秽,大战在即,他哪里有闲心想这些,他要亲眼看着战况,确认战局转危为安。 或许,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到战争结束,战打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心安,放下。 容诀闭目,復又睁开眼,一夹马腹,勒紧缰绳加快策马速度。 隔着完全遮住身形面目的幂篱,容诀深深吐出一口气。 与此同时,殷无秽正在和颐州刺史嘱咐后方支撑事宜,颐州刺史和他打包票:「陛下放心,有臣在,颐州绝乱不了半分。」 殷无秽颔首:「嗯,交给你了,务必守好颐州城。」 颐州刺史重重点头,恭送他离去,并提前预祝我军旗开得胜。 殷无秽起身出门,正当此时,他听见刺史和心腹交代,「让你告诉荣先生的话都记住了吗?早去早回,先生身体不好,一定要记得提醒他莫熬坏了身子。」 「是。」心腹领命欲走。 殷无秽顿住步,忽而又折返回来,问颐州刺史,「你刚才说的荣先生是谁?」 颐州刺史见他还没走,拱手回禀:「陛下,这是我府中一名幕僚,很是厉害。」 第169页 闻言,殷无秽心中莫名涌起一阵希望,容姓不算常见,再加上身体不好和手段厉害的限定,殷无秽顿时情绪失控地:「哪个容?」 颐州刺史道:「欣欣向荣的荣。怎么了,陛下,可是有何不妥?」 在听到欣欣向荣四个字的时候殷无秽目光就灰暗了下去。是他太过敏感了,只是听到一个同音字就条件反射地下意识以为是他,可这又怎么可能呢?他派人找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容诀的消息。 他刻意躲避自己,又怎会上赶着往前凑。 殷无秽一哂,没有答话转身往外走。 颐州刺史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也不管了,先派人告诉容诀此间事宜,再一件件安排后方部署。 殷无秽前脚刚离开颐州刺史的房间,后脚容诀就带人赶到这里,险些迎面撞上。 容诀见状,立即闪身躲了起来,确认他走后方才重新出来。 刚才,那是真的殷无秽,是时隔许久不见的皇帝——殷无秽。 容诀怔怔凝望他的背影,有些出神。眼前那个周身散发威压,气势迫人的殷无秽对容诀来说实在有些陌生,可也有熟悉的地方。 殷无秽面容未变,只是,他的五官更加深邃分明了,也黑了一些,眼神中不再是熟悉的赤诚,而是彻骨的锋冷。 容诀只匆匆瞥过一眼,就仿佛被盯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幂篱下的脸孔唿吸都急促了起来,容诀勉力冷静才压住了这股汹涌澎湃的情绪,他转身走向颐州刺史房间。 与此同时,殷无秽忽然回头,眯着眼睛往后扫了一眼,只见几个刺史府打扮的小厮往刺史房间方向走去。 奇怪,刚才那股熟悉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殷无秽转回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正要往前走,不期然听到一声咳嗽,他再次顿步,扭头往后看。 容诀只咳嗽了一声就捂住了嘴,压下喉中痒意,不想等会在刺史面前暴露自己的病态。 殷无秽没听到什么,收回目光不再看。 容诀还没走进颐州刺史房间,就碰上了刚出房门的刺史心腹,心腹一见他来了,顿时喜出望外:「先生,您过来了!」 容诀点头,他特意压低了一点声音:「嗯,刺史呢,我来看看情况。」 心腹还说了什么殷无秽已经听不清了,他脑中满是刚才那个人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疼痛如摧。 那个声音,那种音调,即使再怎么压低他也不会听错的,那道声音的主人是—— 殷无秽遽然回头,这一次,他的动作有点大,他身旁将领见状被吓了一跳,忙问:「陛下,怎么了?」 殷无秽却充耳不闻,他目光穿过人群,死死地盯住最前方被小厮隐约遮挡住的,那一抹身着月白宽袍的瘦削人影。 那是、那是—— 那个人即使化成灰殷无秽也不会认错,真的是他啊。 他找了很久,快一年的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殷无秽面前。 殷无秽顷刻间眼圈都红了,手臂僵麻颤慄,他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个人不知道和颐州刺史的心腹说了什么,惹得对方笑逐颜开。 殷无秽却连眼底都泛起水光,鼻尖通红。 他仰了一下头才逼退眸中泪意。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却始终杳无音讯的那个人就在他蓦然回首的军火阑珊处。 殷无秽觉得,他是真的快要恨死这个人了,恨不得把他抓回来,狠狠扔到榻上教训一顿,再用锁链把他捆起来,从此再不能离开一步。 只能任他予取予求,生啖其肉。 至死方休。 第85章 容诀倏地背嵴一僵,莫名有种被人盯上的错觉,浑身一紧。 不过他并没有多想,殷无秽已经离开了,在这里还有谁会注意到他,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知晓他从前的身份。 容诀随即将这股错觉抛之脑后,继续言笑宴宴地和刺史心腹交谈。 殷无秽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和人相谈甚欢,舌尖抵了抵后槽牙,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正要上前一步。 身旁将领出声提醒他:「陛下,决战时间将到,我们该出发了。」 殷无秽脚步被迫止住,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勉强克制住了大步上前把容诀抢入怀中的冲动,转头叫来一名守城士兵:「你去转告刺史,叫他在战局结束前切勿离开,还有他的幕僚,也不准走,随时根据战场情况护卫颐州城,等候听唤。」 「是。」士兵领命,朝容诀的方向而去。 殷无秽眼见士兵将他的命令转达,确认容诀不会再忽然消失,就在这里,方才依依不捨地望他一眼,转过身,快步离去。 这时,容诀终于得空回头,往后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殷无秽早已带着手下策马走远了。 作战大军集结在外一城城门下,殷无秽高骑在黑鬃烈马上,一袭黄金战甲,装备整齐,手中长枪凌空一指:「众将士们,随孤出发!一举斩下车代小儿的狗头,扬我大周国威!!」 「斩车代,扬国威!!」 「大周必胜!!」 数以万计的将士如斯响应,唿声震天,连同空气都仿佛随着这股气势恢宏的动静而震盪开来。 殷无秽领头,大周诸位将领从两郊大营营长至各级将军分列殷无秽两侧,呈一字排开之势带领士兵悍然前往决战地点。 第170页 最后的决战地在十里外的黄沙平原。 大周阵势浩大,车代同样战马兵车装备整齐,两军同时到达战场,都是互相作战数次的老熟人了,谁也不客气。 一声令下,大周火箭齐发,如狂风骤雨般从天而降,而车代的战马立刻装备盔甲,结成防守阵势,他们的弩箭同样朝我军细细密密射来。 在黄沙漫天箭矢狂舞的裹挟下,殷无秽手中长枪一震,一勒缰绳率先沖了出去,其余将领紧随其后。 「杀!!」「上啊!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沖!!」 两边将士同步向前冲锋陷阵,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以势不可挡的凛然气势勐烈进攻。 战争一度陷入胶着的白热化。 与此同时,颐州刺史已经将颐州所有的布防向容诀介绍完了,并往沙盘上的平原一指:「陛下他们此刻就在这里战斗。」 容诀心下瞭然,却并不平静。 这和宫里杀人不见血的戕斗不同,一不小心是真的会顷刻间没命的。 一点预兆都没有,从活生生的一个人陡然变成尸骨,甚至,尸骨无存。 即便殷无秽是皇帝,有任何危险所有将士会在第一时间保护他,他自己本身本领也不差的情况下,还是会教人无比忧虑。 此一战,大周势必会全力以赴,而车代同样寸步不让,水火不相容。 容诀心头略感不安。大周背水一战人尽皆知,就算是正面相抗,车代在占据战马优势的情况下也绝不可能讨到便宜。 如此,对方还会老老实实,一心专注正面战场吗? 要知道,因为地理环境的差异,车代人口比大周整整少三分之一,他们亟不可待攻略大周也是想换一个更合适族群繁衍发展的地方,那就更不可能堵上这么大的牺牲去争一个未知的结果了。 容诀瞳孔猝然紧缩。 他垂下首,专心分析我军以及车代所有的布防战略点。 总觉得,遗漏了一点什么。 殷无秽的想法容诀其实猜得到,他打了近三个月的僵持消耗战,其目的就是为了逼车代露出马脚。 可是,马脚易露,殷无秽能抓住这一点,敌军就想不到吗? 殷无秽固然已经思虑周全了,以最大限度守护城池,但到底大周落败太后,吃亏太多了。 车代再怎么气急败坏,狗急跳墙,也始终略胜一筹,至少还有一线清明保持理智,松弛应对。 容诀越想越是心惊,后悔不迭没有早点来战场。从颐州刺史口中听说和根据后方支援推测,信息同步终究晚了一步,无法及时预测。 「大人,除了外一城,三城,以及时不时受到侵扰的内城,颐州城还有防守特别薄弱的地方吗?」 颐州刺史闻言拧眉思忖,道:「基本就是这几城了,主力在外一城,三城和内城城墙极为坚实,高度也无法攀登,且都布置了不少人手,应当出不了问题。不过,二城倒是防守薄弱,因为那边以高山为主,地广人稀的,占据了天然易守难攻的地理优势,防守一直薄弱,也从未出过问题。」 容诀却不这么认为,「车代的战备中有一物名为鹰爪,据说登山极为厉害。如果此时,车代用主力军吸引大周军队注意,再派精兵从二城的高山潜入,我军可能及时支援?如果再被他们钻了空子潜入颐州城内部,控制住百姓。那么,颐州,就彻底失守了。」 话音未落,两人都从彼此加剧的唿吸中察觉出事态的严重。 颐州刺史当机立断,「来人,整队!派两个支队过去严守二城,尤其加强山区的巡逻,一经发现不对,立刻烟信示警,投石击落敌军!!」 容诀面色冷峻,对前线的战况愈发担忧。 这边,殷无秽的战略布局取得了显着成效。 我军步兵,骑兵,两翼先锋,以及枪盾兵按计划作战,横扫沙场所向披靡。车代起初还奋勇作战,逐渐在我军不断叠加的攻击下不敌,尤其是在我军推出火炮和四丈刀车后呈现溃败之势。 我军损耗不大,士气大涨,将士们挥斩武器浴血奋战。 一直都是向好趋势,情况比预料中的好了太多。 殷无秽却罕见地开始迟疑,车代战力不该仅仅如此,是哪一部分环节出了差错? 好像自从他们的骑兵加入战场之后就没再派兵深入战局了。 为什么,剩下的兵士呢? 殷无秽还没有思忖清楚,就见我军将领乘胜追击。很快,敌军全面溃败,节节败退丢盔弃甲,我军唿声渐高,将士们俱面露喜色,策马准备追击,将敌军一网打尽。 「等等!」殷无秽立即阻止,他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是下意识的直觉。 「怎么了,陛下?」将领出声问他,显然是迫不及待了。 殷无秽却道:「穷寇莫追,以防有诈。」 看着那一地扔下的、看似混乱实则井然有序的兵器,殷无秽总觉得事情进展得有些不太对,保守起见,警惕为上。 「你点兵一支跟上去看看情况。其他人,随孤退回阵地,确保其他主城没有陷落,走!」殷无秽率先勒转马头。 众将领虽然心有不舍,但还是放弃了,听殷无秽命令班师回程。 同一时间,外一城战略点,颐州刺史房间。 颐州刺史快步奔进房间,喘息急剧:「先生,不好了!!二城的山区发现不止一支敌军,我军投石根本抵御不了,现在已经紧急调军支援了,但是,主力军跟随陛下前往黄沙平原,能调集的军队根本不够。二城,即将陷落!!」 第171页 容诀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目光如炬,「先将所有士兵调去支援二城,我们也过去!边走边想办法!」 「好。先生,可是,我们还能想什么办法?」大冷的天,颐州刺史额头却满是热汗。 他真的,很害怕。 容诀面上冷静,心里同样十分焦急,如果颐州城也陷落了,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不,颐州城绝不能陷落!!他一定要守住这里,等支援来! 「大人,如果实在阻挡不了他们进山,就迎战吧。将所有军队分为东南和西北两支,藉助地势正面出击;另外,我军还有多少火箭,万箭齐发全部射击,不用留有余力。援军暂时来不了,那咱们就自己救援——」 「既然他们选择从山地发起突袭,那么,我们是否也可以凭藉山地营造出援军之势。」 容诀曾任东厂督主时见过这种方法,在普通战车上捆绑石头,再派士兵唿喝摇动,藉助山涧回音形成大军压境之威。 至少,也能唬住他们半个时辰,教他们心中忌惮。 到那时,援军也该到了。 容诀相信殷无秽,他亲手教出来的人,断不会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前提是,他们得撑到援军到来。 一切都如容诀意料之中的发展,我军形势极为不利,颐州刺史按照容诀的方法快速指挥军队作战,控住局势。 容诀则带人去往后方,从军营里推出战车,运进山里,再捆上石头,疯狂摇动吶喊。 顷刻间,战马重蹄、大军压城的磅礴之声响了起来。 轰然远播,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向二城的每一个角落。 「援军!!是援军!」「太好了,援军来了!我们有救了!」「沖啊,杀了这群车代宵小!!」「杀光他们!」 「……」 我军涣散的士气在听到声音之后重新凝聚,继而大震。 他们也不清楚上面的安排,只认声音,确定后背无忧,他们连杀敌的动作都变得利落了起来。 霎时间,战局反转,占据上风的变成我军。 容诀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再怎么胸有成竹,心里也终归是忐忑的。见方法奏效,身体方才骤松。 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也散了,眼前一黑,险些往下一栽。 「先生!」还是手下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容诀的身体,带他到一旁休息。 殷无秽心里陡然一紧,他心跳急促,这种不安的感觉一刻胜过一刻,快要把他整个人吞没凌迟了。 千万不要出事,颐州城偌大一个州郡,绝对不能失守。 还有容诀,他还没有见到他。 殷无秽简直不敢想,如果他再一次亲眼看着容诀在他面前出事,他会不会直接疯掉,一口气杀光所有车代人为他报仇。 最好,这个可能有都不要有。 殷无秽忍受不了一点。 他骑着黑鬃烈马率先赶回去查看情况。 一路上他隐约窥出了一丝端倪,外一城的守卫士兵全被调走,一定是出了紧急变故。殷无秽没有犹豫,直接调转方向驰往存在感极低的二城。 真正的战场,是在那里,殷无秽心紧紧揪成一团,不住祈祷。 等他,一定要等着他来。 车代只犹豫了短暂的一瞬,在被万箭齐发损失近半,又听到了对方的援军声响之后依旧保持进攻。 他们的勇士断没有撤退之理,何况,对方不过虚张声势而已,他们也有援军,才不会这么大张旗鼓。 心里这么想,士气已然落于下风了。 容诀将一切尽收眼底,听身边人汇报,「先生,主战场的决战已经结束,援军正在往这边全速赶来。」 容诀颔首,不断改进战术以拖延对方,等援军来。 殷无秽速度比大军快上一刻钟,他行至半路,迎面撞上前来攻陷二城的车代援军,两方将领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同样的杀机。 殷无秽没有犹豫,手中长枪翻转,策马迎上,车代将师手持大刀朝他噼来,两人俱全力出击。 锵—— 金属兵刃勐烈相撞,擦出火花,震得殷无秽虎口都隐隐作痛,他却没有露怯,长枪脱手在空中一旋,重新落回手中。 再次握紧和对方迅勐厮杀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大周援军赶至,成功在车代进攻二城前及时拦截对方,浴血奋战一个时辰,以损伤数千人的代价将车代大军逼退十余里,被迫撤军。 除此之外,我军将领配合殷无秽,一举击杀了对方两名将师。 将才,国之辅也,战之统也,这简直比打胜战还要令人激奋。没有了将领之师,这两个统领底下的兵就是一盘散沙,再无可惧。 大周士兵终于迎来了他们抗战几月的首次大捷,士气大振。 高兴回城。 回城的一路,殷无秽都没再出声,并没有像以往的每一次作战后那样鼓舞士兵,反而一直沉默寡言。 身旁将领担心他受了内伤,小心询问,殷无秽却没有回答。 「先回去再说。」 皇帝发话,将领就没再多问。也是,任何事情先回去再说,将领此刻的心情也是极度振奋的。 他和这些将士们都受了不少伤,从外一城的十里之外赶来二城,又不停打战,早已筋疲力竭,先回去休整一番再行復盘。 众大军先退回二城。 第172页 颐州刺史和容诀先一步回来。援军来了之后他们就没有继续留在前线了,回到二城内做了紧急布置,安排军医和后勤人员照顾伤兵。 另外,随时等候殷无秽的召见传唤。 容诀也走不了了。 他做足了准备,非必要绝不出声,就算出声也会压低声线,时刻立在刺史身侧,再加上幂篱的遮掩,应该能瞒得过去。 殷无秽怎么也想不到,他胆子能这么大,就站在他眼皮子底下。 容诀心里微微放松,深唿吸了一口气,姿态端正自信地站好。 就在这时,二城的刺史房间门被人推开,来人举步走进来,满身的血腥气。 赫然是刚打完战的殷无秽。 他没有先召见军医,连随行将领都支下去了,显然有重要的话说,容诀不由得正色起来。 颐州刺史带着他向殷无秽行礼,容诀行了一个完整的平民叩拜大礼。 殷无秽声音有些虚弱地:「起来吧。」 容诀起身,紧紧站在刺史身后。 旋即就见殷无秽卸了铠甲,解开上衣的腰封,露出受伤的胸膛部位。只见那处横亘了一道近一尺长的深重刀伤,堪称鲜血淋漓,皮肉翻卷。 颐州刺史登时心脏都漏了一拍,急切担心地:「陛下!臣这就去叫军医来,给陛下看伤!」 「不用了。」 殷无秽出声制止,随手从身上掏出来一瓶金疮药,驾轻就熟地准备给自己涂上,「受伤乃兵家常事,小事而已,不必紧张。孤要说的,是另一件尤为重要的事。」 「陛下,您请说。」殷无秽都这样说了,颐州刺史自然不会拒绝,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问。 「经此一战,孤发现,光有能力出众的将帅和英勇无畏的士兵还不够,孤急需一名军师随军指导,替孤分忧,制作战略安排统筹前线后方。眼下正好在颐州城,刺史帮孤留意一番。」殷无秽说完,倏地抽了一口冷气。 容诀看他上药的动作心都咯噔了一下,好歹是当皇帝的人,怎么这样胡来,这么深的伤口随便潦草上药,也不怕处理不当感染了。 他刚在心里腹诽完,就见殷无秽动作一顿,似乎是伤处牵扯到了手臂,不便上药。 颐州刺史立刻挺身而出:「陛下,臣来帮您涂药吧。」 殷无秽却看向他身后的方向,眼睫一抬,「怎好劳烦刺史。刺史身后不是有属下么,喏,就你了,过来帮孤上药。」 容诀心中一震,什么?他没听错吧?! 殷无秽叫他?给他上药。 「还愣着做什么,过来。」殷无秽痛得拧眉。 那伤口实在触目惊心,容诀不敢耽搁,还是快步过来,从他手上接过金疮药,细细给他涂抹起来。 颐州刺史这才回过神来,爱才心切地拱手禀道:「回陛下,此人不是医师,乃我府中一名幕僚。」 殷无秽余光关注容诀轻柔又小心给他上药的模样,眸光都柔和了许多。 嘴上却答:「哦?这就是你之前跟孤提过的,手段很厉害的幕僚么?」 颐州刺史道:「不错,正是他。」 殷无秽似乎来了兴致,顺口道:「能得刺史如此评价,想来这位先生确实能力不凡。正好,孤军中急缺一名军师,这个人,孤要了。」 容诀闻言,手指一抖,金疮药顿时洒了殷无秽小半片胸膛,他却一声也不吭,只问颐州刺史,「刺史,没问题吧?」 颐州刺史哪敢有问题,虽然他也很宝贝容诀,但这是皇帝指名要的人,他岂能拒绝。何况,以容诀的能力,迟早青云直上,他不该挡他的腾达路。 于是,颐州刺史十分肉痛地说:「没问题。先生以后……就是陛下的人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余地的容诀:「……」 不是,就这三言两语的功夫,他就这么被颐州刺史送给殷无秽了?! 如果不是确认这是他们分别了将近一年的首次重逢,殷无秽从始至终连余光都没落到他身上。 容诀简直要怀疑,殷无秽是认出他来了,蓄意报復。 「对了,忘记问先生,以后跟孤,没有意见吧?」殷无秽莞尔看他,似是笃定了他无法拒绝。 容诀幂篱下的脸孔皮笑肉不笑,恨不能把金疮药狠狠拧进殷无秽伤口里,疼死他。 但他最终也只是咬着牙回答:「没问题,多谢陛下赏识。草民以后就是陛下身边的人了,一切但凭陛下吩咐。」 第86章 殷无秽心情愉悦,眉眼一弯,「如此,便再好不过了。现在,继续帮孤上药吧。」 容诀闻言,心里又是一梗。 之前对殷无秽的小心轻柔全然不见,连手指都是抖着的,动作迅疾且粗鲁,好几次把药粉直接洒到殷无秽绽开的伤口上,惹得青年倒抽冷气。 本该勃然作色的帝王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毫无反应,任由容诀为他上药。 容诀到底于心不忍了。殷无秽还要上战场,容诀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害殷无秽伤口感染,他重又小心翼翼地给他涂药。 而殷无秽始终一动不动,用余光专注看着容诀。 一直到容诀为他上好了药,不放心叮嘱:「陛下伤势严重,还是请军医看看比较妥当。」 这一次,殷无秽不再拒绝,温声地:「嗯,等孤忙完,就叫军医过来。」 第173页 容诀没答话,话题就此终止。 三人间的气氛安静地落针可闻,明明是颐州刺史的房间,也是殷无秽过来问他话的,他却极为不自在,比那两人还要显得多余。 殷无秽没发话,颐州刺史也不敢擅自开口离开。 他就这么戳在原地,尴尬地偷偷抠手。 最后还是殷无秽发话了,「外面伤兵情况如何了,刺史先过去汇总一下人数,稍后向孤禀报。」 颐州刺史立即称是,忙不迭拔步跑了,仿佛身后有洪水勐兽在追。 不过,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 殷无秽不说离开,容诀就只能待在原地。时间久了,殷无秽也察觉不妥,开口道:「先生自去忙吧,晚些时候再过来,和孤……和众将领一併商榷接下来的战略筹划,还有本次作战復盘。」 「是,陛下。」容诀朝他一礼,转身离去。 殷无秽看着他急匆匆夺步而逃的背影,不由好笑,心里却无比充盈。他终究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既然主动自投罗网了,往后也休想再离开一步。 殷无秽旋即也出了房间,正准备往另一个方向走,就见方才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容诀在前方顿住了脚步。 殷无秽走过去,疑惑地:「先生,你怎么——」 话音未落,容诀身体一歪,倏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被殷无秽眼疾手快捞入怀里。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阿诀,醒醒!来人!快来人,宣军医!!」 容诀晕倒前脑中最后一帧画面是他被殷无秽接住,在殷无秽喊了一声先生后彻底失去知觉。 他身体本就在病中,强撑着来外一城已是强弩之末,又接连遭遇决战险情、紧急指挥、两头奔波,和被殷无秽要去当军师的忐忑,终于支撑不住,一出房门就头晕脑胀,随即失去意识。 因此,也错过了殷无秽最后唿喊他的不再是先生,而是,阿诀。 容诀被殷无秽打横抱起,一路抱进了自己房间。军医也在同时赶至,在看到殷无秽胸口一片殷红时登时目眦欲裂,「陛下,您的伤……」 「不用管,你先看看他,怎么好端端地晕了过去。」殷无秽面沉如水,手臂都隐隐颤抖,目光漆深地盯着容诀。 他们才刚见面,容诀要是在他面前出了什么事—— 殷无秽唿吸急促,手掌都紧紧攥了起来。他真的,不敢去想,方才还感到愉悦的心情此时一阵抽痛。 军医看他神色,也不敢耽搁,连忙去为容诀探脉。 越诊断,眉头蹙地越深,连鬍子都要纠结地打绺了。 殷无秽也很紧张,一瞬不瞬观察军医神色,生怕错过了容诀的任何情况,等军医诊完脉后第一时间询问,「他怎么样了?」 军医拱手回禀:「回陛下,这位先生不过是感染了风寒,身体恶化,本不是什么大毛病,奈何……臣观他脉象,先生内里虚空,身体底子败坏完了,当一直精心调养,方有转圜的可能。可这位先生忧思成疾,操劳过度,这才一病不起,晕了过去。臣给他开一副方子,好好将养,万不可再忧思操劳,慢慢地,情况应当会有所好转。」 殷无秽心不在焉地点头,很是心惊。容诀身体不好他早就知道,多年来任东厂督主的经歷亏空了身子,下狱后又遭重刑,几乎奄奄一息。 但是,他已经出宫了,按理来说获得了一心想要的自由,他不该放松宽心么,怎得还忧思成疾了。 他在忧什么,又在思什么。 殷无秽从来都搞不懂他,这人真是,竟然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还不如留在他身边。 等军医开好了方子,派人去煎药,殷无秽也顺势让军医给他看了伤口,清理干净重新包扎。 他身上大大小小多处外伤,最严重的是胸口那处横贯刀伤,险些刺入肝脏,军医都吓了一大跳,忍不住斥殷无秽胡来,怎么能随便上点金疮药,还上的如此杂乱。 殷无秽悻悻,没多说什么,命军医退下了。 军医想到这两个人,简直头都开始发疼,指指点点地下去配药方了。 殷无秽重新包扎了伤口,里衣也换了一遍,坐到容诀的床榻上,动作轻柔地摘下了他的幂篱。看着那张熟悉、此刻却苍白得面无人色的脸,他心疼得几欲滴血。 情不自禁伸手抚上:「这近一年的时间,你都在思念什么,是否有过一刻怀念曾在皇宫的日子,也,想过我……」 殷无秽的声音轻地微不可查,当然,他也没指望此刻仍在昏迷的人能给他回应。他只是,想要问问他,更想要那人给他一个答案。 可他也知道,容诀不会给。 所以,他只在容诀听不见、也察觉不到的时候问上一句。 执过他的手,轻轻抚摸那张日夜肖想的面容。殷无秽专注地望他,不管他之前在想什么,经歷了什么,他都会把他养回来的。 他深爱的人,要长命百岁,顺遂无虞。 如果也能爱他,就最好不过了。 殷无秽在床边陪了容诀一会,少顷,一名将领过来请他商榷战略事宜,殷无秽这才把幂篱重新给容诀戴上,脚步轻轻离开了房间。 容诀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了,他神智回笼,登时紧张地伸手触及头顶幂篱,确认遮挡还在,心里微微放心。 起身一览他所在的房间,看到案桌上的奏摺以及门口的侍卫,他心下瞭然,原来是殷无秽的房间。 第174页 容诀心里也闪过一丝疑窦,殷无秽怎地把他安置在自己的房间。 不过他旋即又想到,事出突然,这里没有提前给他准备的房间,又恰巧碰上殷无秽,他那么忙,应当就是顺手把自己放到了这里。 礼贤下士,看来他确实很需要军师。 容诀自然也清楚,朝堂文武百官中鲜有这样的人才。 他自己将殷无秽的行为逻辑自洽了,再次离真相远了一步。 容诀放宽心,起身去寻殷无秽,他没有忘记殷无秽之前说要他过去一同商榷战略筹划。 正好,他也想知道目前的军营将领配置。 容诀往军营集中的地点走,一般将领商讨战略都在那里。 不过他似乎去的迟了,迎面碰上几个将领从里面出来,还在两眼放光地回溯今日战况。 「嚯,你是没看到,我率军队过去的时候陛下正单挑车代的额日勒,那把大刀足有一人多长,和陛下的长枪击在一起,简直教人头皮发麻,旁人完全插足不进去……后来那刀砍中了陛下胸口,陛下不退反进,就着大刀刺入皮肉的动作上前,一举刺穿了额日勒的脖子,额日勒大概死了都想不到。陛下真的,太勐了,好强。」 「是啊,我也看到了,我的天,我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陛下是真不怕那刀刺入心口啊。」 「不管怎么说,额日勒和巴温图已经死了,少了两个劲敌,大获全胜,我们之后的战况会顺利很多。」 「这倒是,陛下居功至伟,下一战我也要砍下他们将师一名人头!」 「好!算我一个!」 「……」 他们说的兴致勃勃满腔热血,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容诀过来。 容诀听他们说的亢奋,完全可以想见当时殷无秽激烈斩杀敌军的情形,怪不得受了那么重的伤。 当时的他,不顾一切斩杀敌将,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 容诀陷入沉思,这时那几名将领注意到他,纷纷和他打招唿。容诀安顿后方,并成功拖延时间等到他们支援一事将领们也清楚,更知道这位以后就是他们的军师了。 都对容诀很尊敬,颔首称道:「先生。」 容诀朝他们弯身行了一礼,「作战会议已经结束了吗?」 「嗯,结束了,不过陛下还在里面研究战术,先生可以过去。」几位将领说完先行一步,他们要去吃饭了。 容诀目送他们离开,独自走进作战会议室。 他站在门口,禀了一声,「参见陛下。」 殷无秽侧首,「先生醒了,过来吧。」 容诀走到他身边,在看殷无秽布置的沙盘上我军战略点。 「这是……」 「我军此番大捷,成功守住颐州城,占据先机,接下来不用孤出面,由其他几位将领分别带军逐一击破,这是初步的作战位置,先生以为如何?」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殷无秽和他说话时格外专注,容诀有些不太适应地:「没问题。陛下经才伟略,我军定能很快取得胜利。」 殷无秽莞尔:「那就好,借先生吉言。既然战事没有问题了,先生陪孤一道去用膳吧,正好,孤可以藉机多熟悉先生风格。」 容诀点头,「是,陛下。」 殷无秽又问,「先生身体可好了?」 容诀道:「好多了,谢陛下关心。」 殷无秽听着他疏离的话语,总觉得不得劲,不过也不能太冒进,省得又把容诀吓跑了,他好不容易才把人找到,还是循序渐进为好。 「嗯,那就好。饭后军医煎的药也会送过来,你一併喝了。战争关键时期,军师的作用很重要。」 容诀本来觉得殷无秽的态度过分亲近了,听到他最后一句,重又变得合理。 不过一年时间,殷无秽倒是进步神速,知人善任礼贤下士做地淋漓尽致。 就是,如果对象不是他就更好了,容诀心感戚戚。 这段时间他也想清楚了,既然要跟随战争行进,就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身份,军师之名就很合适。 再之后,他可以藉此换一个名头生活,既不脱离朝堂,继续过他得心应手的日子,又可以摆脱过去的桎梏。 一举两得,倒也快哉。 前提是,殷无秽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不过这也不难,他连说辞和怎么易容都想好了,对东厂督主而言,伪装轻轻松松。 而且,看殷无秽神色,应当也不知道是他。 或许,殷无秽根本就不知道他还活着,以为他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那就更加无懈可击了。 容诀顿时十分自信,看来他早就忘了玉璧的事。 以全新的身份和殷无秽相处,没有过去的龃龉,也没有雌伏人下的不堪,只做一对君圣臣贤的君臣。 简单明晰,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甚合容诀心意。 第87章 晚上,四仙桌旁。 容诀和殷无秽一道用晚膳,一眼望去便知是宫廷的手艺了,而且大多都是他爱吃的。和殷无秽相处的时日久,许多他爱吃的菜殷无秽也喜欢。 两人口味相合,连带他也沾光,大抵是行军路上最大的好处了。 自容诀出宫以来,自己做的饭姑且不提,那就不是人吃的,顺带一提,狗都不吃。饭馆里的菜勉强可入口,但味道还是差了些,日日吃十分腻味,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容诀去颐州当幕僚为止。 第175页 所有口味一对比,到底是宫廷菜色最得他心,吃惯了那个味道。 容诀很久没有这么食指大动过了,隔着幂篱,殷无秽都感受到了他的馋急,青年压下唇角笑意,「吃吧,先生尝尝看喜不喜欢。」 容诀执筷,正要夹菜吃时忽然想起他还带着幂篱。 殷无秽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道:「先生这个要摘下吗?」 容诀忍住馋,矜持地收回手,头轻轻垂下道:「不摘。草民相貌丑陋,粗鄙不堪,恐惊了天颜。」 说罢,似是不愿再提起伤心事。 殷无秽果然不再追问,甚至体贴地:「那稍后孤让人将膳食送去先生房里。」 短短一天内,殷无秽已经命人收拾好了容诀的房间,就在他隔壁,容诀也未置否。 不过,殷无秽体恤下士,容诀却不能不懂规矩,他道:「多谢陛下,不必如此麻烦,在这里吃就好。」 一言甫毕,容诀夹起一块炙羊肉穿过幂篱送入口中。 殷无秽见状也没说什么,他喜欢就好,都随他。殷无秽巴不得这顿饭可以吃久一些,再久一些,于是也陪着他慢慢吃。 有些菜隔的远,容诀戴着幂篱不方便,殷无秽会直接顺手夹给他。 在容诀投来诧异的一眼时殷无秽莞尔道:「这几道菜味道都很不错,是宫里的拿手厨艺,先生尝尝。」 都是容诀喜欢的,他动作略微迟疑,但还是吃了下去。 殷无秽眼眶微红地看着他,在容诀抬眼时立即低下头,自顾自喝酒吃菜。 容诀发现,殷无秽的酒量竟然还不错。他以前是不怎么喝酒的,尤其是那次宴会误饮了昭王的酒后,他几乎滴酒不沾,现在倒是改变了许多。 容诀一时心头复杂,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这其实也好理解,殷无秽现在是皇帝,许多事宜规格都和从前不同了。就像他二人关系,再也回不到过去。 就这样罢,各人有各人的路,他也是时候彻底放下了。 容诀吃菜间隙,殷无秽开口,「根据目前的战况看,再有半月我军就能将敌军彻底逼退,到时大军整顿出发夺回济州城。先生这边,还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吗?可以提前准备了。」 容诀点头:「好。」 他东西不多,都是些身外之物,很好拾掇。 殷无秽看了看他,终是忍不住,想知道容诀究竟在忧思什么,遂问:「先生可还有其他羁绊,毕竟这一走,大抵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容诀握筷的手一顿,战争结束,以他的功劳必能在朝堂谋个一官半职,自是不会再回来颐州城。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本就不是这里的人,相比之下,他更熟悉京畿。 「没有。」容诀淡淡道。 殷无秽瞭然,唇角翘了一下,被他极力压下,继续追问,「先生这般年轻,又博闻强识、见识非凡,就没有家室所牵么。」 殷无秽问的云淡风轻,实际心都紧紧提了起来,心跳加速,但这确实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问完,他一瞬不瞬盯紧了容诀,似乎要穿透幂篱,看清他脸上神情。 家室——依容诀的年纪,也确实该成家了,不怪殷无秽会问。便是东厂的每个属下,所有户籍家庭情况也都会调查得一清二楚。 容诀并没有这些牵绊,他也没有和宫女对食的爱好,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家室。 容诀刚要如实答,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尚未成家。不过,有意中人,草民很是中意她。」 容诀也不知为何这么说了,反正,说都说了,让殷无秽断了念想也好。 「哦?是什么样的意中人能得先生青睐?」殷无秽话音平静,脸上却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 不过容诀比他更心不在焉,自然也没瞧出来。 容诀说谎不打草稿地道:「她……乖巧听话,温柔可人,且十分擅长烹饪点心,娇俏黏人,草民很是喜欢。」竟然编的很有条理,容诀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完全是按照殷无秽少年时期来形容的。 毕竟,当时的殷无秽可不就是这样么。 不给他抱还要委屈地红眼睛,当真是,可爱极了。 殷无秽的眼神已经彻底沉了,他声音冷峻地:「既有如此佳人,为何却没有在一起?」 容诀已经胡编惯常了,闻言自惭形秽一笑,「草民这张脸,如何配得上她。」 殷无秽冷冷看着他。到底是因为长的丑,还是因为太监不能。 殷无秽把杯里的酒当成水喝,越喝心中越是酸涩。凭什么,他难道不好吗,容诀想要什么他不能给他,哪里冒出来的女人。 容诀见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身上还有重伤,不由出声劝阻道:「陛下少饮些酒罢,酒精伤身,龙体重要。」 殷无秽置之一笑,「是吗?」自言自语了一句。 容诀却认真道:「当然。陛下年轻,都还没有立后,若是因此损伤龙体可就不值当了。」 殷无秽晃着酒杯,眯起眼睛盯着他笑,像是在故意怼他说自己有意中人,于是也道:「不劳先生操心,孤已有属意的皇后人选。」 谁知容诀只是微微一笑:「那很好。恭喜陛下。」 殷无秽咬牙切齿地继续发问:「先生就不问问,皇后品行如何,是何许人也吗?」 容诀却事不关己地一莞尔:「陛下眼光独到,属意的皇后必然也貌若天人风华绝代,和陛下极为相配。」 第176页 殷无秽闻言,狠狠剜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 说的倒是不错。可见,容诀当真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就算他立后他也根本不在意。 殷无秽气得狠了,连酒杯都想砸了,偏又不能发作,否则一定会被容诀察觉端倪,于是哂笑一声,不愿再说话。 接下来的晚膳用地十分安静,殷无秽兀自喝着酒,容诀又吃了些菜,却没有之前的胃口了,只勉强吃了七分饱,放下筷子不再动作。 殷无秽看见,也没叫他再用些,抬手一挥,属下立即将容诀要喝的药端上来。 容诀登时眉头一皱,中药的苦味扑面而来,吃的饭都险些反胃了。 「先生喝吧。」殷无秽笑着催促他,不给他上糖果蜜饯,偏要教他也尝尝自己心里的苦涩滋味。 容诀:「……」 眉梢都在狂跳,不想喝摆在脸上。 可他是一个成年人了,还是军营的军师,若是连喝药都要使小性子委实说不过去,尤其在皇帝面前。 容诀只好面部轻颤地端起药碗,捏着鼻子绕入幂篱,一饮而尽。瞬间苦得他舌根都麻了,不住想吐。 殷无秽见他是真难受得紧,当即也顾不上许多了,连忙给他递来方糖,「别吐,军医说了,这药必须要按时喝下去。」 容诀将糖块含入口中,吮了吮,压下苦味,这才感觉好了些。只是精神有些恹恹的,不想再待在这里。 「草民身体不适,先行回去歇息了,陛下慢用。」 殷无秽准了,没有留他,目送他离去,自己心情也极为不痛快。 容诀出了房门,唇角的笑意一点点碾平,再没有之前的不以为意。 殷无秽立后一事在意料之中,此为天理伦常。旁的皇帝在登基时就会确立皇后人选,殷无秽已经算迟了,又恰逢打战,一拖再拖。 否则,便是满朝文武也会劝谏他立后纳妃,不容置喙。 殷无秽立了后,断不会再像之前一样,生出那般狂悖背德的心思。而且「容诀」已经死了,他也该死心,一切即将回归正轨。 容诀一点也不想知道皇后是谁。这一年京畿风云变幻,落马和新被提拔的官员无数,他确实猜不出皇后是哪位官员的女儿。 左右,都与他无关。 只是,还是不能完全适应,做不到若无其事,也做不到彻底放下。 拖拖拉拉,一点也不像容诀的风格。他这到底是,怎的了。 分明一切都在按照他想要的轨迹行进,他不该心满意足吗?和殷无秽保持单纯的君臣关系,这不正是他一直所追求的吗? 为什么,此刻却并不是这种想法。 就好像,一件只属于自己的、很重要的东西被旁人横刀夺走了。 容诀竟然生出不能忍受的感觉。 这感觉逼得他毫无胃口,甚至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 容诀十分清醒、理智地知道这不是殷无秽的问题,而是他自己的问题。 莫不是这一年病得太重,把脑袋都给病坏了,连自己想要什么,到底在想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容诀只觉心堵地厉害,暂时不想和殷无秽私下相与。 在他弄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之前。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殷无秽也没好到哪里去。 话是他问的,容诀也如实回答了,却反教他气得不轻。 他竟然有喜欢的人,是谁?那人到底是谁?! 殷无秽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不过一年时间,身体都病到风一吹就跑了,缠绵病榻,还有心思去喜欢别人。 他不好吗?他不乖巧听话吗?他不会下厨烹饪吗?他也会的啊,为什么不喜欢他?! 除了不够娇俏以外,殷无秽认为自己十分符合容诀的理想型。 「凭什么不喜欢孤,孤哪点不好了,孤要把你抓回来,锁起来,锁起来,偏要你喜欢……」 殷无秽直接被他给气哭了,一点处理正事的心情都没有,抱着被褥委屈成一团,手背不断抹着眼泪。 泪水却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住滚落。 哪怕位臻帝王至高无上,殷无秽也还是得不到想要的人,像讨不到糖吃的孩子一样伤心无助。 一如当年那个抱着容诀悲恸大哭,将所有的一切都全权交与他处理的青涩少年。 第88章 翌日,容诀准备好了易容的材料。 东西很简单,主要利用药物和植物汁液调配出覆盖肌肤颜色的药水,使其遇水不溶,再贴上遮掩五官的伤疤,最后用描妆的画笔微勾,改变脸部视觉线条。 做完这一切后,容诀站在铜镜前望着自己现在的这张脸,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了,甚至堪称丑陋不堪。 他却极为满意,重又将幂篱戴好,举步走出房间。 容诀今日准备熟悉军营概况,之前只听颐州刺史提起过,但内部的一些军情机要他也不知。以后研究作战攻略这些都是要熟稔于心的,容诀打算亲自深入军营,顺便和这些将领们处好关系。 军营的将领已不再是之前从朝中率军出征的那一批武将。 他们作战不利,连丢数城,已经被殷无秽全部按照军法处置了,贬黜的贬黜,刑罚的刑罚,或许在下面的小兵里还能看到一些人的身影。 主要将领一个不剩,全部利落替换。 目前作战的主力军是殷无秽从两郊大营带过来的兵,以龙虎营、黑豹营、侦察营为主,其他营分别融入先锋、两翼进攻型战备和后方包围突击中,将原本濒临溃崩的军营架构重新撑了起来。 第177页 分配也十分合理,每个人都在自己最擅长的位置上,才尽其用。 同时在最短的时间内,对殷无秽心悦诚服。 殷无秽的眼光十分犀利,亲贤臣,具胆魄。他又从武举当中新提拔了一批青年隽秀,有才能的尽可发光发热,荣获军功。 假以时日,殷无秽这位皇帝也必将斩获军权民心。这江山,也就彻底坐稳了,实至名归。 御驾亲征倒是一个极为正确的决定。 虽险,效益却极大。 也真是难为他了,朝堂是个煳不起来的烂摊子,同时还要兼顾战场,难怪他成长如此迅速。这样的强压之下如不全力以赴,殷无秽会沉没的比谁都要快。甚至,大周王朝都会因此付之一炬。 不过,他顶住了。巨压没有压垮他,只会让他变得更为坚韧,焕然新生。 容诀一时竟然不知自己是欣慰更多,还是旁的感情占据心房。 自从殷无秽说他已有属意的皇后人选开始,容诀心底最深处就总有那么一丝不平静。 每每到了这种时刻就忍不住冒出头,搅得他整个人怅然不宁。 连饭都不想吃了,就在军营里和将士们随意吃点大锅饭,也顺便听听他们军营的日常生活,殷无秽平日是怎么领军作战的。 这样的日子忙碌但充实,容诀也无暇思考其他。 换了一个身份,从阉狗变成军师,容诀本身与人交往的能力水平不变,却轻易获得了尊重。 不过两三日的时间,他已经和将士们打成一片,甚至连浑点儿的玩笑都可以开了。 不过,他似乎忘了一件事,想了须臾没想起来,干脆抛之脑后不想了。 能被忘记,说明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却把连续两三天想找容诀一起吃饭,但次次扑空的殷无秽气得不轻,刚止血的伤口都隐隐有了崩开之势。 殷无秽看着一桌精心准备的菜餚,对面却空无一人,忍无可忍叫来属下,问他容诀又跑哪去了。 身子病成这样还整天乱跑,真是不让人省心,合该被他抓回来好好教育一顿。 惨遭牵连的属下讷讷嗫嚅:「回陛下,军师现在应该在军营里。具体的位置……属下要先查探一番。」 殷无秽额角青筋一跳,挥挥手,「算了,不必查了。他的药按时喝了没有?」 「回陛下,日日不落,都喝了。」 「好。以后,给他送药剋扣掉所有的糖果蜜饯,军营也不准私藏,所有的甜食全部放到孤这里来,他若想要,便来问孤讨。」 属下:「??」 属下领命退下:「是。」 殷无秽罚了人,心里总算出了一口憋屈气。他冷笑一声,就不信容诀晚上还不过来,这人目无尊上,着实可恶。 殷无秽这两天都没怎么出房门,身上的伤口在最初的麻木之后痛得厉害,止疼药都不管用,殷无秽干脆趁养伤间隙把朝堂送来的奏摺一併处理了。 虽说他在出征前暂时稳定了朝堂,又有统一的外患目标,不至于出乱子,但还是要时不时敲打一番,省得有些官员好了伤疤忘了疼,故态復萌。 批阅好的奏摺八百里加急送回京畿,也能起到一定震慑作用。 处理好所有事宜,天都黑了,容诀还是没有回来的迹象。 殷无秽再次把值班的属下叫来:「他怎么还没回来?!」 属下胆战心惊,不用殷无秽说他也知道问的是谁,忙道:「回陛下,军师傍晚去后勤清点了辎重、粮草和武器情况。本来是要回来了,结果,颐州刺史过来,军师就去了他的房间……刺史,还给军师带了糖,足足有一大包。」 说到最后,属下声若蚊吶,看着殷无秽骇人的脸色,几要噗通跪下了。 他从没当过这样的差事,简直叫苦不迭。 殷无秽眉梢压紧,挥挥手叫他退下去了,属下立刻脚底抹油开熘。 殷无秽没忍住啐了一句,「这个老匹夫!」说的是颐州刺史。 容诀来颐州足有半年之久,比他还要早许多,他们明明可以早些见面的,是颐州刺史藏了他的人,自己倒是天天和容诀见面,瞒得死紧。 好不容易他自己认出了人,不过是想和容诀一起吃顿晚膳,这个老匹夫又跑来搅混水,还给容诀带糖,抢他的人。 殷无秽简直要被气哭,太过分了,这两个人! 看来这颐州刺史还是太闲了,殷无秽恨恨地想。 此值打战,颐州城的琐事繁多,他正愁人手不够用,恰逢这人撞到枪口上。 殷无秽已经想好了不下八百种把他调走忙碌的事宜,省得他没事就跑来找容诀。 堂堂一州刺史,什么事情都要问幕僚,当真没用。 殷无秽冷嗤一声,含泪自己用膳。 与此同时,颐州刺史房间。 容诀摘下了幂篱,颐州刺史见惯了他貌若天人的样子,甫一见他化作这般丑容,登时惊得眼珠子都险些凸出来:「先生,你怎么……」 容诀莞尔,「在下出身寒微,籍籍无名,这样一张脸太容易引起是非,还是低调为好。」 颐州刺史点头,明白了。 确实如此。空有美貌,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权力,那简直就是灾难,后果不堪设想。 颐州刺史不由惊嘆容诀思虑周全,不为形容相貌所累,实在高风亮节。就是可惜,人被殷无秽要了去。 第178页 他喟嘆一声,问容诀最近几日在军营如何,容诀逐一回答,称赞殷无秽礼贤下士,他用的所有药材都是顶好的,比在刺史府中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到容诀的描述,颐州刺史瞠目结舌,感觉自己认识的陛下和容诀所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当然,他绝没有说殷无秽不好的意思,只是,殷无秽真有那般平易近人么。 他见过殷无秽许多次,年轻的帝王始终神色冷峻,端庄威严,对身边属下亦是如此。 像一块终年不化的冰,冷而锋利,并非容诀所言。 他刚要和容诀说,莫名后背打了个寒噤,到嘴的话吞了下去,和容诀继续洽谈正事。 又过了两日,殷无秽的伤口彻底结痂,疼痛缓解,可以出门走动了,他主动去找了容诀。 彼时的容诀正在和几位将领商榷最近的一次作战时机,和我军应对策略。 殷无秽来时几人商榷的差不多了,因为不是大型战役,只是千人战场,逐个击破,将领便没有单独请示他。 殷无秽过来听了个囫囵,这种事他不会件件过问,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出问题,只要安排得当基本都可全身而退。 我军目前士气正高,殷无秽不出面坐镇后方更好。他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定海神针。 不过战越打到后面,击退敌军的战略就越重要。除了绝对的实力,还要出其不意。 带兵出战的将领先行一步,容诀还在沙盘旁研究战略。殷无秽终于得空见到了他,主动从战事切入话题。 谈正事的时候,两人一贯默契十足,偶尔不同的思想碰撞,很快便能引起共鸣,从而完善整合出新的策略。 抛却感情不谈,他二人堪称心有灵犀的灵魂之交。 双方总能以最快的速度领略对方的意思,并讲解出来,一拍即合。 接下来的作战方针已大致敲定好,具体细节需根据战况即时调整,基本没有旁的问题了。 殷无秽心念一动,时机合适,气氛也合适,他鼓起勇气邀请容诀共进晚膳。 这一次,他应当不会再拒绝了罢。 容诀自然一口答应,他并没有殷无秽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 皇帝在战争期间邀请军师一同用膳,商讨作战事宜,本就是寻常,他也想不到别的层面去。 心思敏感内心丰富的人从来就只有殷无秽一个。 殷无秽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十分开心,提前命人准备好了筵席。菜品不多,刚好两人分量,都是容诀喜欢的。 今日的开心足以抵消前几天加起来的不悦,殷无秽嘴角重又翘了起来。 晚上,吃饭时,容诀没有再时时刻刻关注幂篱对面部的遮掩。毕竟这物什戴着吃饭实在不方便,他偶尔吃菜喝汤时会露出半截易过容的下颌,既能让殷无秽看见,又不会骤然吓到他。 容诀决定循序渐进地摘了幂篱,往后就用这张脸生活了。 殷无秽一瞬不瞬看他吃饭的模样。即使易了容,殷无秽也不觉得容诀丑,怎么看都是好看的。 这人连做戏都要做全套,当真可爱得紧。 殷无秽心情愈发上扬了,提前把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都约满,省得到时又找不着容诀人。 容诀也都答应了,吃个饭而已,不算什么。 何况,他也有私心。原本想着不见殷无秽方能思忖清楚,可心底的感觉却不会随着躲避而消失,反而愈渐严重。 容诀最终决定顺其自然,他和殷无秽十几年的情分不是说断就能断得了的。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所有将领都发现他们一贯冷峻肃然的陛下周身气质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连同属下讲话都变得和颜悦色了起来。 众将领一致认为这是战事大捷的结果,登时所有将士更有干劲了。 这几天在不断完善的新策略中,我军逐个击破战术接连取得胜利,又将敌军逼退十余里,等将敌军彻底逼退颐州,就是反击战的开始。 众将领磨拳擦掌地等待那一刻到来。 只除了一人,并没有感受到来自殷无秽的温和转化。 当事人颐州刺史表示,皇帝真的不像容诀所说的那样礼贤下士,他这几天不知哪里开罪了皇帝,被调去监管所有后勤事宜,包括但不限于加固城墙要他亲自负责测量运材,将士后厨每日的食材採购要他亲自清点,再加上颐州刺史本身的职务,他简直忙地晕头转向。 腰身都瘦了一大圈,恢復成了年轻时的苗条身材。大冷的寒冬,颐州刺史整日跑得满头热汗。 胡吣,简直是胡吣!颐州刺史并没有感受到一丁点来自殷无秽的体恤,只有浓浓的压迫。 他一口气喘完,势必要和容诀说个清楚。 否则,再这么下去,真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殷无秽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这老匹夫偷偷向容诀告状,在连轴转的日程中竟然还有空跑来找容诀。 颐州刺史时间不多,稍后他还要负责将士磨损的武器胶漆检修。长话短说,然后再间接打探一番,他究竟是何处得罪了殷无秽,竟惹得龙颜震怒。 容诀闻言难以置信:「你说,陛下对属下官员和将领从不和颜悦色,一直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是吗?」 颐州刺史重重点头:「是,先生。陛下来颐州这么久了,一直对本史不假辞色,最近几日,更是刻意为难。」 第179页 「陛下他,从不是如沐春风、礼贤下士的一个人。」 容诀起先不信这番说辞,他在军营打听了一番,最终得到的论证确实如此。殷无秽固然手段非凡,以能服人,但他确实是铁面无私、冷峻威严的一位皇帝。 相较于众人爱戴,尊敬威严更甚,他在外人和容诀面前,从来都是两幅面孔。 容诀眼前陡地一黑,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什么。 殷无秽当真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么,他又不是什么伏龙凤雏,用不着殷无秽三顾茅庐。 在他来外一城之前,从未听说过殷无秽要招募什么军师。 他来了,殷无秽就开口要人。对他笃信不疑的态度;那一桌完全符合他口味的佳肴,日日相邀用膳;对他的身体格外关照;毫不藏私,连军机要密都可以倾囊相告。 殷无秽,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容诀忍不住脚步踉跄,眼前黑了又黑。 第89章 虽然,容诀并没有想出殷无秽究竟是怎么认出他的,但是,可以笃定的是,殷无秽确实知道是他。 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可笑他竟然没有发现,还十分自信地以为能骗过殷无秽。 容诀步履踉跄地回了房间,连带着头都开始疼。他重新打量这间就在殷无秽隔壁,殷无秽亲自给他安排的房间。 里面的许多布置虽然精简,但细看之下还是有迹可循。 譬如容诀喜欢下棋,他的房间正好放置了一副棋盘;容诀从前位高权重时惯穿绯红蟒袍,殷无秽就给他备了许多绛红、绯红、正红色的服饰,只不过蟒纹换成了云纹、草木等寻常图案。 还有屋里熏的香,也是容诀喜欢的木质暖香;几上摆放点心的琉璃盏,俱非凡品;就连容诀冬日畏冷,中间摆放的大型炭盆位置都预留好了…… 种种细节巧思,都是他从前喜欢的风格。 当然,容诀现在依旧喜欢。 这么明显的细节,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因为细微,也不是顶珍贵的配置,轻易被他忽略了过去。 连在刺史府中都没有这么舒心过,殷无秽却什么都记得。 一时间,容诀又是头痛,又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当然不想回宫,不想过从前那种水深火热的日子。可他也无法独善其身在宫外生活,既适应不了,也放心不下,所以他为自己准备了全新的身份,以最得心应手的姿态重头开始,这里无一人认得东厂督主。 容诀自己都快被编排地相信了,可偏偏,他最想隐瞒的那个人什么都知道。 容诀感觉到一阵窒息,眼前发黑。 他已经错过了最佳离开的时机,当时不愿离开颐州,一步错,步步错,甚至主动把自己送到殷无秽的军营中心。 如今再想抽身,是断不可能了。 殷无秽既知晓了他身份,他去哪里殷无秽都能找得到,他总不能再死一次。 平静的生活已然打破,水面的涟漪无法息止。 而他,也不可能躲得开殷无秽,这仿佛是既定的命运。 容诀想通一切,心情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 还能怎么办,就这样罢。他从不是一个沉湎于过去的人,路要往前走,人也要向上看。 横竖,情况已经糟糕的不能再糟糕了,那倒不如一往直前。 这一次,知晓实情并占据上风的人,要是他。 容诀打来一盆温水,在水中放入可溶解性药粉,摘下幂篱,一点点洗去脸上易容,重新展露出那张如出水芙蓉,秀美绝伦的面庞。 这里除了殷无秽,没人识得这张脸。便是东厂督主恶名在外也没关系,他不说,又有谁会知道。 本来要瞒的就只有殷无秽一个人。 容诀干脆一併沐浴更衣了,反正今日已经没有任何心情再处理正事。 拾掇好一切后,容诀一边慵懒地倚在软榻上歇息,一边摆弄他那些黑白棋子。 彼时的殷无秽刚从军营出来,龙颜大悦。我军再次取得胜利,几乎将敌军彻底逼退出颐州边界,估计再有两天大军就可以整军行进了。 其中容诀正确的作战方针立下大功,士气大振的将领们融会贯通,配合无间,赢夺胜利后再次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殷无秽第一时间想去找容诀告诉他这个好消息,顺便和他一起吃晚膳,商榷一下之后的战略安排。 熟料,平时总在军营的容诀此刻却不见人影。 殷无秽问了属下,才知他今日很早就回了房间。 这实在不像容诀作风,殷无秽担心他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赶忙回房看他。 笃笃—— 敲门声接连响了好几声,容诀房间的烛火也在点着,殷无秽出声:「先生,你在里面吗?」 容诀执棋子的手一顿,眼睫微颤,却没有答话。 少顷,殷无秽说了一声他要推门进来了。门扉被推开,高挑挺拔的青年举步而入。 殷无秽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背对着他、影影绰绰慵懒倚榻的身影,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缓步走近,看清容诀今日没有戴幂篱,甚至久违地穿上了一袭绯色云纹夹袄,是他一直为容诀备着的。 殷无秽心跳地有些快,莫名觉得不太对劲,步子慢下,轻轻唤了容诀一声:「……先生。」 这一次,容诀给出了反应。他转过身,下榻恭恭敬敬地朝殷无秽行了一礼:「咱家,参见陛下。」 第180页 一言甫毕,抬起了头,以原本面目直面殷无秽。 殷无秽瞳孔紧颤,错愕一怔,却没有惊讶。果然,容诀心里有了底,他哂笑一声。 殷无秽顿时回神,忙弯腰去扶他:「你起来,身子还没好,怎的行这样大的礼。」 殷无秽语无伦次,紧张地险些同手同脚了。 他一瞬不瞬盯着容诀,唇线不安抿动,似乎要从容诀脸上盯出一个洞来,被容诀的突然摊牌打了个手足无措。 容诀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睫微垂。 殷无秽立刻心脏一紧,脱口而出:「孤不是有意瞒你的,是——」 「所以你还是骗了咱家。」容诀失望一笑,神色黯然,一副再也不想看见他的模样。 殷无秽顿时心脏抽疼,焦急无措:「不是这样。我只是,没有办法开口,如果我实话说了,你还会留下来吗,还愿意继续和我相处吗?」 容诀眼睫扑簌,并不答话。少顷,他抬头问,「你是怎么认出咱家的?」 殷无秽抿唇道:「那天你来外一城,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回头看到你的背影就认出来了。」 「就因为咱家的声音和背影?」容诀不可置信,他明明有刻意压低声线。 「是。」 殷无秽看着他,目光深邃而专注地:「就算你改变了声线,可那种熟悉的语调不会变,我一听就认出来了。你的身影,我永远也不会认错,哪怕只见到你一只手我也能立刻认出来。」 容诀瞠目结舌,他竟然,就因为这种细节暴露了。 他更惊诧的,是殷无秽对他的熟悉程度。 单凭一只手……殷无秽将他周身细节究竟记到了何种程度,才能仅凭一眼就如此确定。 容诀不由心惊。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就算殷无秽将他放进了心里,也不能改变殷无秽欺骗他的事实。 「所以你就一直不说,看着咱家在你面前费力掩饰,觉得很有意思是吗?陛下是不是还很得意,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容诀牢牢占据住道德的制高点,哂笑着诘问殷无秽。 这是他一早就想好的说辞。身份暴露已然落了下风,绝不能再在对峙中也输得一败涂地。 想着,容诀气势愈发强势,觑向殷无秽。 殷无秽本来要顺着他的话解释,可旋即又想起,容诀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且,明知他在这里却避而不见的人是他,分明他才是那个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容诀有什么资格明知故问他? 他竟然还如此冠冕堂皇。殷无秽瞬间连语气都充满委屈:「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何曾想过要戏嚯于你,又怎会得意?」 「倒是你,一早就知道我在颐州,避而不见是什么意思?骑一趟马过来能累死你吗?」 殷无秽咬牙切齿,红着眼睛恨不得生啖了容诀。到底是谁过分,谁在骗谁啊。 容诀:「……」 容诀答不上话。殷无秽继续质问他道:「还有,我都说了让你相信我,我会解决一切,我又怎么会让你受到刑罚。刑部的人我已经处理了,参与政变污衊你的人我也都处置了,他们再没有翻身的可能。」 「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我?我那样恳求你,你都不为所动,你从来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你觉得我解决不了这一切,不肯留下是不是?!」 「你就这么把我丢下了,还用这么惨烈的方式,你……你有没有想过,我看到你的尸体的时候在想什么,会有多难过?!」 「你从来也不会考虑我,不相信我,不在意我,你只在乎关乎你自己的切身利益。」 殷无秽字字伤心,句句泣血,他眼眶早已经湿润,仰了一下头竭力忍住眼中泪意。 「……」容诀无言以对,只能听他继续说。 这还远远不止,殷无秽深唿了一口气,伤心看他。容诀身受重伤,他难道就不心疼吗?伤在容诀身,疼的也是他的心。 他的压力比谁都要大,那段时日他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夙夜不停地寻找证据,只为了尽快扳倒那群结党营私的官员,为容诀正名,放他出来。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好不容易做到,却听人禀报说容诀死了,眼睁睁地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殷无秽觉得他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他人都快要疯掉。 可即使如此,他也还是不敢倒下,怕容诀真的出事,又怕他来不及赶去救他。 他不要命地赶去见他,可是看到的却是一具已经烧焦的尸体,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容诀逃生。 殷无秽的内心顷刻四分五裂,心如死灰,整个人摇摇欲坠,锥心痛骨。 可是这些痛苦,他所承受的一切都不在容诀的考虑范围内,他就那么淡然轻松地、无牵无挂地一走了之。 那他呢,死别之痛,生离之痛,锥心之痛,一日之内全受了个遍,容诀有想过吗?他在意过吗?他会想不到吗? 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把他扔下。 一开始想走的人是他,可是真走的那个却成了容诀。 殷无秽一点也不喜欢华丽冰冷的高殿,他喜欢的,从来都是温热美好的容诀,可是容诀抛弃了他。 殷无秽的泪水源源不断涌出来:「你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的吗?自你走后,朝堂行政也随之崩溃,战争四起,我白天处理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政事,夜里就寝连做梦都是你。怕你在外面过的不好,怕真的永远也找不到你,更怕你在哪个被攻占了城池的州郡,受伤甚至是——」 第181页 那个字殷无秽不愿提。 他深深闭了一下眼睛,忍住哽咽,声泪俱下地控诉:「我连睡都睡不着,皇宫里你住过的地方,走过的路我都去过,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你的影子。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还得意,你就这样想我。」 「你知不知道,在我认出你的第一眼时脑中在想什么?我要把你抓回来,囚在我身边,等战争结束,我就把你锁在我的寝殿里,让你哪里都不能去,永远都只能留在我身边。」 「可是,当你主动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怕惊了你,怕你又跑,不敢真的那样对你,只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哄慰着,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这么想我……」 听到殷无秽如有实质的控诉,容诀已经彻底呆在了原地。 他是真的不知道殷无秽会过得这么痛苦。他以为,他离开是对彼此都好的选择。 是他低估了殷无秽对他的在意。殷无秽说的那些,他确实是,没有考虑到。 「陛下……」容诀看着委屈极了也伤心极了的殷无秽,心里不由动容,忍不住放软了语气,朝他走近。 剎那间他就被殷无秽眼疾手快地抱入了怀里:「你还质问我,你还要跑,你还要闹,你怎么可以这么过分,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容诀被殷无秽抱得极紧,身体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胸膛,清晰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声,容诀开始感觉到问题变得棘手了。 「没有。咱家没想要走,战争还没结束,咱家的事情也还没有做完。」 「所以你还是要走,还是要再次抛下我,你不准走,我不让你走……」殷无秽埋首在他敏感的颈窝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容诀被激地身体一阵颤慄,却顾不上,只能先哄眼泪决堤的殷无秽。 手撑在中间,想推开他,「当然不是。只要陛下不再僭越,咱家自然不会离开。」 殷无秽抱着他的手一僵,连眼泪都止住了。 少顷,殷无秽眨了一下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掉下来,刚被容诀推出了一条缝的距离再次被他密密实实地抱紧回来。 「对不起,阿诀,我不是故意的,是你也想要,缠着我,所以——」 「别说了。」容诀一把捂住他的嘴,想用力推开他。可殷无秽胸口还有伤,好不容易结了痂,容诀不想给他推裂开。 「罢了。」容诀嘆了一口气。 他和殷无秽之间,孰是孰非,早已计较不清楚,乱成一团。 殷无秽变成这样,说到底也有他教养不力之过,容诀其实也做不到真的去责怪他,恨他。 只能说,这都是命。 在那长久的拥抱之后,容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原本好不容易占据的上风荡然无存。其次,他说的话殷无秽也并没有答应。 殷无秽一哭,他就彻底拿他没辙了,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 容诀:「…………」 第90章 翌日,容诀做主免去了颐州刺史各项监督事则。 战争期间颐州城内务繁忙,颐州刺史哪有时间监管这种小事,殷无秽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如此大材小用。 容诀做完决定后派人通知了他一声。 自从和殷无秽坦诚相见后,容诀连每日用膳都不想和他一起了。 从前就经常在一起,此间事务繁杂,殷无秽能力水平并不差劲,他完全可以独立自主,容诀来军营前他也是独自处理军务的,没道理现在什么事情都要询问他。 殷无秽分明没什么事,还要浪费他的时间,容诀已经懒得理会他了。 殷无秽派人来请,容诀直接充耳不闻,或者深入军营安排后方。 敌军即将被彻底逼退出颐州,大军可以开始收拾行装了。人数琐事繁多,倘若无人看顾,很容易出现疏漏,乱作一团。 对于大周目前的形势来说,真正的夺城反击战才甫一开始,各项开支吃紧。 如果容诀预估得不错,之后的军饷恐怕要难以为继了,一切还是能省则省。 正午,容诀还在指挥人手按序装箱辎重,卸去一身杂务的颐州刺史特意前往军营见他,容诀顺道和他一起用午膳。 「多谢先生为颐州所做之事,本史代全颐州百姓谢过先生。」颐州刺史十分感激他,若不是这半年容诀一直为他出谋划策,颐州实难撑到朝廷支援。 「刺史客气了。」 容诀莞尔,知晓他定是有事说,善解人意地:「大人有任何疑难,但说无妨。」 颐州刺史汗颜,却不得不开这个口,「大军明日就要出发了,本不该在这时候打搅先生。但是,颐州刚歷经了战乱,满目疮痍,还有别州过来逃难的难民,内务恢復方面,还要请教先生一二。」 论能力,颐州刺史只信他一人。 容诀预料到了,「大人不必忧心。大军行进少不了后方支撑,于公于私,在下都会全力助大人一臂之力,咱们边走边说。」 两人去刺史房间用膳,主要将之后颐州的休养生息安排妥当。颐州始终是大周最后一道坚固的防线,其战略地位不容忽视。 有了容诀这番话,颐州刺史大为安心。 用膳时候,容诀将方法一一说予他听,不过这也只是大概,具体安顿事宜还要颐州刺史多费心。 但仅仅是这样,已经帮了颐州刺史的大忙了。 第182页 颐州刺史感激涕零,难以言表:「先生有经略之才,心怀大义,合该出将入相,尊享殊荣。」 颐州刺史绝不是在吹捧他,而是真心实意地认为。 容诀的才能只在一州一郡,实在屈才,他跟随皇帝,将来出入高殿,挥斥方遒,那才是真正的一展夙愿,造福社稷。 颐州刺史也不觉得痛心了,而是惋惜。容诀的前路远不止于此,他合该有更好的发展。 对此,容诀并不置可否。 那无上高位他曾去过,却只换来了众人忌惮仇雠,满身病痛沉渮。任何人身处中央,都会沦为政治的牺牲品,无一例外。 那么,这一次,他又要重蹈覆辙了么? 正当容诀思绪游离间,门口传来一阵行礼动静,是殷无秽来了。 容诀回神,顿时颇为头痛,他怎的又过来了。 想罢,殷无秽已经进来房间,两人向他行礼。 殷无秽免了他们的礼,颐州刺史主动相邀,殷无秽顺势加入了他们的饭局之中,原本轻松闲适的氛围瞬间为之一重。 当然,这还是颐州刺史单方面的个人体感。毕竟之前被压迫的经歷太过惨痛,直到现在他仍心有余悸。 殷无秽一坐上饭桌,立即有服侍下人为他布好碗筷。 席间只有夹菜的声音轻轻作响,皇帝不发话,无一人胆敢言语。尤其是颐州刺史,已经开始两股战战了,他就是客气一说,熟料殷无秽真的坐下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容诀也觉得不太自在,他乜了殷无秽一眼。 殷无秽立刻:「刺史过来,是有何军情禀告吗?」 颐州刺史实话实说,「不过是些内务罢了,先生比较熟悉,下官特此过来与他商讨。」 殷无秽点头,道:「嗯,若有任何困难,随时可以禀报于孤。再有这样的事,刺史直接面见孤即可。」 颐州刺史讪笑:「是,陛下。不过事情已经解决了,多亏了先生,明日大军出发,下官再来送别行军队伍。」 殷无秽见他还要过来,登时眉心一蹙,正要说话,却被容诀打断。 容诀皮笑肉不笑地:「陛下政务繁忙,既要总领大军行进,又要兼顾后方朝堂。此等小事,草民和刺史商榷定好就可以,不劳陛下费心。」 容诀委实不能理解,殷无秽做什么总针对颐州刺史,没看到都把人吓得不敢动筷,手都开始抖了么。 殷无秽闻言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若不是这颐州刺史总来,容诀何至于连午膳都不和他吃。 即便身为皇帝,想和喜欢的人吃一顿饭都要差人打听,过来硬蹭,殷无秽很是不爽。 容诀及时发现,狠狠瞪了他一眼。 殷无秽这才作罢,一正神色,道:「也好,既然解决了,那便用膳吧。颐州内务繁多,刺史用完午膳早些回去处理正事。」 颐州刺史赶忙称是,心头一松。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每当这两人在场时,他总有一种融入不进去的多余感。 明明独自和容诀在一起时气氛融洽,殷无秽一来,颐州刺史顿时感觉自己被这两人孤立在外了。 更教人悚然的是,他方才分明见到陛下蹙眉,显然不太高兴的模样,还往先生的方向瞥了一眼。 先生也回望了陛下一眼,旋即就见陛下神色舒缓开来,重又变得端肃。 那种感觉,那种即视感,就像他每次犯了错误,当着外人的面,被夫人狠狠瞪眼教训一般。 可是,这怎么可能,太奇怪了。 颐州刺史整个人一激灵。 坐在对面的和身旁的,那可是大周皇帝和他府中原本幕僚,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的关系,他可真是敢想。 颐州刺史垂下眉眼,大口大口往嘴里扒饭,他还是趁早吃饱离开好了。 第二天,旭日初升。 我军彻底将车代军队逼退出颐州。大军全军行进,士气高涨,欲一举夺回济州城。 济州刺史也随大军一同出发,随时协助并为我军详解济州概况。 临出发时,颐州所有地方官员以及靠近城区的百姓,几乎全都过来送行了。 队伍排列成两条长龙,虽长却并不挡道,百姓遥遥相望,挥手告别。 官员站在道路近旁,其中以颐州刺史为首,他另准备了一车的药材以及随行所需,是给容诀的。 相较于容诀为颐州城所做的贡献,他对容诀的那点照拂实在不算什么,所以用心准备了整整一车实用之物,不舍地: 「先生,保重身体,日后有任何需要本史帮忙的,尽管开口。」 面对颐州刺史诚挚而真切的送别,容诀微怔,有些不太适应这种场面。 毕竟从前的文武百官一心盼着他死,保重身体这种话从未听人说过。 容诀难得有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是好的时候,嗯了一声,叫他也保重。 还是殷无秽上前,干脆利落地收下东西,又恩威并重地督促了对方一番,颐州刺史方才和他们告别,目送大军远去。 殷无秽策马在最前方,容诀在他身侧并辔而驱,身后是诸位将领紧率步兵,辎重押运车走在最后。 冬日料峭的风迎面吹拂,容诀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将一张脸严严实实地裹在兜帽绒毛里,罕见地有些沉默。 殷无秽不怕冷,他连帽子都没戴,侧首问容诀:「很意外吗?那一车药材孤看了,怕是颐州刺史府上最好的东西,看来他是真的很敬重你。」 第183页 容诀视线望向远方,释然莞尔:「是啊,确实意外。」 殷无秽当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知道他曾遭受了何种经歷。已经发生的无从挽回,但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有他掌权在一天,殷无秽就绝不允许这种状况再次发生。 「先生做好准备罢,以后这样的人只会更多,至少想想该怎么答话,不然旁人看了要笑话的。远的姑且不说,就你后面那群将士,可都很信重先生呢,他们一如颐州刺史。」殷无秽似是随口玩笑着说道。 容诀不由侧首望他,就听见殷无秽的下一句话。 「以后这朝堂,必不会再教你受委屈。」 青年的目光很亮,漆深而又真诚,时间仿佛一瞬倒流回了殷无秽的少年时期。那时的少年就是这样,不过当时容诀并没有当一回事。 想要他死的人多了,早已数不清楚,容诀也以为自己习惯了那种对待。 直到今天,颐州刺史和他们截然不同的态度,让容诀灰心久了的心腔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一丝艰涩,甚至,涌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他侧首一笑,看向殷无秽,倏地有一点愿意相信他了。 殷无秽第一次看见容诀露出的不是哂笑,皮笑肉不笑,或是惯常挂在脸上的假笑,心绪怦然,一瞬不瞬也望着他。 他当然是高兴的,只是忍不住,心头酸涩得厉害,心疼死了这样的容诀,连笑一笑都做不出来。 这就导致殷无秽表情有些扭曲,一会唇角上扬,一会嘴角又往下撇,怎么也做不好得体的面部表情管理。 只能眼眶微红,压下心头涩意,转回头说:「今晚驻扎好营地后孤让后厨给你炖一盅药膳补补身子,就用颐州刺史送的药。」 容诀闻言,顿时唇角一垮,「不要,你自己喝药膳罢。陛下外伤还没痊癒,多喝点补补身子。」 殷无秽失笑:「这次不扣你的糖,听话。」 容诀不禁哂笑:「呵呵,果然是陛下动的手脚,手段如此不磊落。」 殷无秽:「……」 殷无秽简直拿他没办法:「药不爱喝,药膳也不肯吃,先生这样,身体怎么好得起来?」 容诀不听他的歪理,策马莞尔一笑:「陛下还是省些药材罢。」 「再告诉陛下一个不幸的消息,酷寒将至,热量消耗大,我军的粮草如要根据天气调整,将会很快告罄,陛下要想办法尽快筹措粮草了。」 第91章 下晌,大军到达济州城界内。 由于济州已被敌军占领,我军只能寻一处地势平坦开阔的山林腹地驻扎营地。 傍晚,所有营地驻扎完毕,全体将士暂做休整,只有后勤忙忙碌碌的身影不时穿梭,伴随着裊裊炊烟徐徐升起。 其中主要将领以及殷无秽并未打算休息,一行数十位将领、济州刺史和身为军师的容诀齐聚在营帐中商榷接下来的作战攻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行人需先听济州刺史讲述济州城内概况,从而最大可能的推测出敌军布署,制作夺城方针。 济州和颐州不同,愈往西南,高海拔的山地愈少,密林愈茂。 再往后有几城趋近平原,但是气候冷热交替变速快,适合牧草生长,却不适宜人群聚居。尤其是习惯了京畿四季分明的天气,极难忍受这里急剧的昼夜温差。 也因为气候地貌影响,济州不似颐州那样易守难攻。济州城战略布署点更多,也更分散。 车代侵占城池时直接实行大军压境强行碾推的策略,不放过任何一个城区战略点,轻易攻下。 我军极难防守,光是护卫城中百姓就已倾尽了全力。 此次夺回城池绝不能再採取同样的战略,否则,遭受重创满目疮痍的济州城将会彻底沦为一座废城,几十年都未必能休养得回来。 这就难倒一行人了,不知道敌方会在哪里设下埋伏,哪里又被设置成战场,根本没法进攻城门,夺回济州城。 而且,此值寒冬,本该阖家团圆围炉烤火的时候却家国飘零,加剧了百姓的困境,也冷了他们的心。 济州城一战,势必要速战速决。 否则,民心溃散,极其不利大周的社稷稳定,也影响之后的夺城反击战士气。偏偏问题是,按照济州城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快速取胜。 殷无秽眉宇间一片阴霾。大周前期失利太多,在颐州城扭转局势又耽搁了许久,依大周目前的国情,战争最多只能维持两年。 不然即使打了胜仗,国家也会整个垮败,生产力直接倒退几十年。 殷无秽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孤知道了,作战方针再议,今日到此为止。」天色彻底黑了,再商讨下去只会使气氛更加凝重,还是先休整为好。 众将领陆陆续续出了营帐去吃晚饭,济州刺史忧心忡忡地退下。 容诀也出去了,济州城的情况不容乐观,他需要好好想想。 临走前,见殷无秽还留在帐里,容诀脚步微顿,旋即离去,转而去了后厨的方向。 自从夺嫡开始,殷无秽就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好好休息一次。 这些容诀都知道,他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去给殷无秽送晚膳。 重回营帐时殷无秽还在思忖对策,容诀将食盒忙下,走过去同他一起看作战模拟的沙盘,道:「陛下,歇歇吧。过犹不及,越是这种时候,越不可急躁。」 第184页 殷无秽闻言,方才止了思忖,抬手按了按眉心,「大周的时间不多了。」 「嗯。」容诀并未置否。 举步走到桌旁,将里面的食物一碟碟摆放好:「时间固然重要,龙体也不能不顾啊。」 一豆灯火下,殷无秽望着容诀俊秀昳丽的侧颜,眉宇间的阴霾不由一扫而空,心头放松。 一看到这个人,就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欢和安宁。 「陪我一起用晚膳。这一次,不准再拒绝了。」殷无秽走近,想从身后抱他一会,但到底没敢,只是出言让人留下。 容诀点头,他本就带了两人份的饭食。 正准备吃饭,殷无秽又开口,叫了一名士兵过来,让他将后厨炖的汤端来,容诀执筷的手一顿,看向他。 殷无秽抬眼:「药不用再喝了,身体还是得补。不过几日的功夫,瞧着竟又清瘦了些。」 容诀垂目自视,并不觉得自己瘦了,几日的时间能看出来什么。 不过他也没再拒绝殷无秽,安静陪他用晚膳。 政务繁多时,殷无秽吃饭速度比平常要快不少,容诀的汤甫一端过来,他已经吃完饭去处理军务了。 容诀起身欲走,省得打扰他。却被殷无秽再次喊住:「别走,再陪孤一会,你坐这把汤喝了。」 容诀重新坐了回去。那是一盅鸽子汤,里头搁了人参,还有其他几味相辅的药材。他浅呷了一口,汤有药味,但不浓,总体来说鲜美更甚,分量也不多,刚好一人。 容诀捧着汤盅,坐在小四仙桌上静静地喝。 见殷无秽在批阅奏摺,应当是八百里加急传回宫里催运粮草的摺子。 前线后方同时遭遇困境,我军瞬间变得左支右绌。这可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形势极为不利。 一时间,容诀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空气须臾陷入缄默,只有容诀偶尔喝汤的轻微声响。 殷无秽写好摺子,还有一摞军务要处理,他本该是郁燥于心的,这一年来几乎日日如此。 然而一抬眼,看到不远处坐着的容诀垂首喝汤。这人鲜少有这么文静的时候,偶尔连喝个汤也能走神,想起来才慢慢地喝上一口,殷无秽心情不由渐次平静。 不用再硬逼着自己及时想出策略,反而能一步步梳理脑中的草蛇灰线。 天气寒冷,士气本就不如平时,后方支撑是一定要跟上的。殷无秽已经下达了催运粮草的谕折,加紧些赶,应当来得及。 至于前线,这毕竟是才来济州的第一天。 刚到颐州时,殷无秽的心情比现在还要沉重,也都坚持过来了。 既然无从下手,同样说明哪里都可以动手,倒不如直取几处重点城区,先一探车代虚实。 就算被阻拦也不要紧,正好了解他们的战略布局,出其不意,率先打破处于下风的僵局。 此时,容诀已经喝完了汤,殷无秽正好和他再商榷一番。 容诀听完,并没有给予什么有效的意见,济州的状况他也不甚熟悉,贊同了殷无秽的决策。虽然并不觉得稳妥,但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嗯,那就这样,明日一早我再和几位将领安排具体计划。时间不早了,阿诀早些回去休息。」 殷无秽目光专注,仿佛一层温柔的注视,容诀略微别过了眼,「陛下也早些歇息。」 说罢,快步离开了营帐。 济州城的晚上比在颐州还要寒冷,冷风颳在脸上,容诀不由地打了个寒颤,神智却清醒了许多。他裹紧身上的大氅,回到自己的营帐,洗漱就寝。 夜半时分,容诀是被冻醒的。 醒来时他整个人几乎蜷缩在被褥里,衾被中一丝暖气也无,容诀下意识蹙紧了眉,披上衣服。 他的营帐里一应配置都是不错的,被褥厚实,床边点着一盆炭火,营帐也驻扎地密不透风。按理来说不该这么冷,冷意却细细密密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剎那间,容诀瞳孔紧缩,倘若连他的帐里都冷如冰窖,那整个军营岂不是—— 容诀蓦地披衣下床,快速穿好衣服,拉开营帐帷幕。 他甫一拉开门,但见一袭玄色戗金龙纹大氅的殷无秽站在他门口。 殷无秽见他就问:「被冷着了吗,怎的就穿这么点?」 他原本在帐中处理冗余的军务,刚准备睡下,却察觉天气越来越冷,不放心过来看看容诀这边的情况。 结果就见他穿的这么单薄,连大氅都忘了系。殷无秽赶忙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穿在他身上。 容诀抬眼,道:「陛下,军营。」 殷无秽和他目光对视,霎时间他就读懂了他的意思,两人眼神中有同样的严峻波光流转。 「先去问问济州刺史是何情况。」殷无秽带上容诀离开。 一路派人吩咐各营帐注意防寒,分发炭火。 三更半夜的,济州刺史辗转反侧,冷得睡不着。他刚起身重又点燃烛火,他的营帐门口立即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济州刺史走近帐门。 营帐帷幕唰然打开,来人赫然是皇帝和军师。 济州刺史顿时领会他们的来意,行礼之后长话短说。 原来这济州城冬季一入夜间气温就会骤降,昼夜温差极大,因此每家每户都修了炕,冬日里睡在炕上,倒也不觉寒冷。 这原是北方常见的做法,济州城因为特殊的气候影响,效仿此法。 第185页 济州刺史本来是要向殷无秽禀告的,奈何营帐内缺乏条件,炭火供应不足,连作战都成了问题。 济州刺史一时火烧眉毛,就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半夜被冷醒方才想起来。 殷无秽闻言,心蓦地一沉。是了,军营辎重里有储备炭火,但这些炭火的作用绝不包括给士兵供暖用,一般只有后勤需要,或是主要将领以及容诀房里才能使用。 数万大军,按照这样的天气,多少炭火也是不够用的。 而且这还是在晴天的情况下,倘若再遇上风雪暴雨,那简直是,不用敌军来打,我军自己就能覆灭一半。 万幸发现及时,尚为时不晚。 可即使是这样,情况也很棘手,上哪里去弄那么多炭火来供暖。 容诀道:「未必一定要是木炭。一来难以寻到大量的炭火供暖,二来消耗太快押运也不便。能否採购保暖的棉衣给将士们御寒,夜间士兵还可以一块共榻取暖。」 济州刺史点头:「可以。」 这法子比炭火要现实得多,棉衣可以循环利用,一直穿着,不算是消耗品。 殷无秽也觉得可行。那么,只剩下最重要的问题,京畿并不量产棉衣,也等不了那么久,只能就近採购,谁去负责採购?採购的军饷又从哪里出? 国库开支吃紧,必然拨不出新增款项了,哪怕是退而求其次的棉衣,也无钱购买。 殷无秽不禁愁上心头。容诀目光晦暗,他心中倒是浮现出了一个想法。 只是,他抬眸看了殷无秽一眼,还是将其压下。 罢了,再想想别的办法。 殷无秽吩咐济州刺史两日内探访附近可採购足够数量的棉衣,虽然财政吃紧,但是该花费的不可节省,走一步且算一步罢。 短暂地安排好一切,喧嚣森冷的长夜重又恢復万籁俱寂。 殷无秽送容诀回营帐歇息,「我让人再送两盆炭火过来,你先用着,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 容诀看着殷无秽,并不答话。纠结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回了自己的帐内。 却再也睡不着了,坐在案前执笔梳理解决困境的方案。 长夜渐冷,冻得人手都僵硬了,容诀不由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浅淡的龙涎香温暖地包裹着他。 容诀手中笔尖一顿,最终决定明日再和殷无秽好好商谈一下。 可惜,第二日他并未如愿见到殷无秽。 按照计划,今天是他们主动出击突袭敌军的日子,殷无秽一早就和几位将领亲自去了前线战场,都没来得及和容诀打招唿,只让人提醒他按时吃饭。 前方,几大将领率军早已迫不及待,蓄势待发。 他们比殷无秽还要着急,想早点取了车代小儿的狗头。 殷无秽昨夜重又仔细审夺了济州城舆图,最终确定了几处重要战略位置,由几位将领分别带兵前往,他统筹全局。 与此同时,知晓殷无秽在做什么的容诀忍不住在营帐内来回踱步。 此一战仅为试探,不会出大事。 不知为何,他却非常的心神不宁,自从来了济州城,无一处顺利。 中午,殷无秽不在,容诀连吃饭的心情也没有,正好省了一顿粮食,晚上热热再吃。 一直到下晌,前线终于传回消息,传信士兵向容诀禀报:「先生,不好了!」 「我军三营营长以及两位将领率军突袭,中途全部遭遇敌军围剿,奋力突围,却仍损伤重大,还有一支队伍目前状况不明。陛下带军营救,目前和几位将领正在赶回的途中。」 容诀瞳孔猝然紧缩,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 怎会如此,殷无秽的作战安排算得上完善妥帖,即使不能成功,也不该遭此重击。 容诀终于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后方粮草未定,突如其来的酷寒和兇险层迭的战况即将先一步摧毁大周军队,仿佛一个无底洞。 他没有时间再迟疑了,仅在后方谋划远远不够,他必须当机立断,重新手掌权力,亲自镇定后方。 还殷无秽一个安稳而又可靠的后背支持。 只是,这样一来,此生和朝堂都再脱不开干系了。 第92章 「陛下,情况怎么样了?」殷无秽和众将领回营地时,留守的将领全部迎了上去,匆匆行礼之后急忙询问战况。 容诀站在他们身后,见状,也没再凑上前,只静立一旁等殷无秽开口。 殷无秽翻身下马,和容诀四目相对上,旋即道:「去营帐再说。」 他走到容诀身边,和他并肩前往中心大营,身后将领全部跟上。 到了营帐,殷无秽将今日战况细说。 原来,他们兵分的五支队伍全部遭遇埋伏,还不是普通的敌军围剿,甚至,敌军一开始都没有露面。 济州密林无数,每途经一个密林,暗处杀机冷箭不断,战马翻摔,将士滚地,等到我军失去主要战力,敌军再从山丘茂林中冒出来,将我军全数围剿。 在这种局面下,一般士兵根本不是对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敌军大刀歼灭。 只有少数武功高强的士兵和将领突破包围,成功撤退,等到救援。 殷无秽确定地:「这样的部署在颐州和之前从未见对方使出过。如果孤猜测地不错,车代将帅另有其人,之前的使臣格目森就是其中一位,而且,还不止如此。」 第186页 一名将领蹙眉道:「可他们哪里有这么多的人?又是设伏,又是占领城池的。」 殷无秽道:「他们当然没有这么多人。大周的国情他们应该早就知道,使出这种战术,无非是提前知晓济州城优势,想拖着我们罢了。」 「借用密林掩护,而我军并不擅长勘破埋伏,从而中计。连城区的边都挨不到,就被迫撤退。」 「这是,游骑战?打法虽然杂乱,却可以利用最少的战力事半功倍,也可以随时转换成车轮战。而我军哪怕数量众多,也占不到丝毫上风,济州城密林繁多,根本无从提前防备,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出营地就进入了敌人的埋伏圈。」 当真是四面楚歌危机四伏,难怪,殷无秽此番败北而归了。 容诀眉头紧锁,一手支颌,一边阅览济州城舆图。不管如何思索,我军始终毫无突破口。 这下真是,麻烦大了。而且,一旦耽搁太久,正中敌军下怀,我军将不战而败。 殷无秽面沉如水,不发一语。 又一名将领忿忿道:「游骑车轮战。既然如此,下次我们不带许多士兵,只带部分精锐,由众将领一举杀穿了他们!占领林地,看他们还能不能这么嚣张!」 容诀道:「不可。如此一来将会彻底演变成消耗战,我军又有多少能力出众的将领能日日率兵作战?届时我军将领精疲力竭,而敌方将领却精神抖擞,必败无疑。」 「那该怎么办?」将领两手抓头,彻底一筹莫展了。 容诀道:「不可心急。先在军中探访,看是否有熟悉密林作战手法的将士。军中倘若没有,走访民间也可,济州刺史熟悉当地情形,先让他找寻一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我军士气,切不可自乱阵脚,首先言败了。此间军情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尽快稳定后方为重。」 殷无秽贊同,暂且只能如此了。他想起来一件事,道:「还有一支军队下落不明,目前情况如何,派人救援了吗?」 负责管辖那支队伍的将领回禀:「陛下,这支军队因为组成良莠不齐,屡犯军规,一直不太服从管教。此番行动也并未听从将领指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说句不好听的,这支队伍大抵是全军覆灭了。 殷无秽眉宇一蹙:「再派人去找找,哪怕凶多吉少,也要把尸骨好生安葬了。不可令忠骨曝尸,将士寒心。」 「是。」将领领命,率先退下了。 其余将领商榷完军机要事后也陆续离去。顷刻间,军营里就只剩下殷无秽和容诀两人。 容诀有话要与他说:「陛下。」 恰逢殷无秽也有话与他说:「阿诀。」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容诀一怔,旋即莞尔:「陛下先说。」 殷无秽走近他,认真地道:「有件事,我考虑很久了,还是想与你说。」 容诀点头,看殷无秽这样郑重,不由地生出几许紧张,毕竟他接下来要说的事—— 「我想过了,虽然你现在是军师,可指挥战局,但手里终归没有可调配的人,办起事来不方便。所以,这是孤的私令,可调配所有直辖孤的组织机构,见令牌如见孤。现在,我想给你。」殷无秽将一枚玄精打造雕刻龙纹的令牌放入容诀手里。 容诀瞳孔轻轻颤慄,随后就听殷无秽继续道。 「早就想给你的,之前你的身份没有说破,后来我又生怕你走,迟迟找不到机会开口。现在,你愿意收下吗?」殷无秽抿了抿唇,一瞬不瞬看着他,有点紧张。 他又连忙找补:「东厂清算之后,有不少旧部归顺了孤。你走以后,孤以他们为基础,成立了一支暗吾卫,负责侦查情报,还有,找你。除此之外,他们的职能和架构没有变过,都是你之前惯用的。今日,全部交还于你。」 容诀难以置信地怔忪在了原地。 他当然知道手中这块令牌意味着什么,虽然远在前线,可调配的人手不算多,但比他想要的已经远远超出许多。 倘若身在皇宫,这块令牌更是能直接调动禁军大内。 变相等于,皇帝将最险要的脖颈交付在了他手里。 容诀任东厂督主时手中权力已经足够令人忌惮了,此外,禁军等宫廷直辖于皇帝的机构他不能染指半分。 否则,皇帝绝不会留他。 殷无秽竟然—— 容诀眼神闪烁,大为震撼,但是这个:「陛下……」 殷无秽阖上他的手,目光微垂,却很诚挚:「就算是临危受命,你也当得。既然主动回来,就该知道后果,孤不可能再放你走,何不多抓些筹码在手里,机不可失。」 容诀思忖一瞬,确实是这个理,他弯起唇角,手指阖上。 反正,他和殷无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水乳相融密不可分。如果最后真到了无可挽回背道而驰的最终点,必见血光。 命都没有了,权力不权力的,还有何重要。 这块令牌,不仅仅是令牌,更牵繫着两人的命运。 是殷无秽的命,也是他的命。 至此,再无后悔余地。 殷无秽见他愿意收下,心里一块大石沉甸甸地落了地。 他没有任何能留下容诀的东西,如果权力能,他甘愿倾尽全部,只要容诀愿意回到他身边。 现在,他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第187页 「陛下,你真的是……」容诀笑嘆一声,不知说殷无秽什么是好。 这件事揭过,接下来,他要说的,是正事:「陛下,东厂……暗吾卫的人可在近处?」 殷无秽颔首,「在。他们可随时为你所用。」 容诀莞尔,唇角一扬:「那就好办了。」 他想到了一个绝处逢生的办法,应当可以一举解决军饷和棉衣的问题。唯独缺人,昔日东厂的人,不想殷无秽先一步送到了他手上。 他出宫之后陷入沉寂的东厂暗线主经商,尤其是负责这条线的首领,也是昔日被驱逐的东厂二档头,几乎联通了西南一带的丝织产业。 高档丝绸可入宫献给织造局,低档的也有普通麻布衣裳,棉衣等卖给平民。 偌大的丝织产业足够供应全体将士所需,只需要给他们提供足够的利益。 譬如,为朝廷服务后他们的税收可不再按商人规定,而按官府产业缴纳;朝廷可为他们的子孙后代提供科举渠道,减免商户限制,哪怕只是为了入仕,也会有无数商户前赴后继愿意参与。 如此一来,将士们的棉衣也就有了着落了。而且,以商为政用,所获得上来的盈利也可充作军饷。 一举两得,双方都可获益。 此法若长此以往,战争之后的大周经济不至于彻底崩溃,也能够尽快恢復繁荣。 殷无秽闻言,当即拍板同意了。容诀说的办法,他觉得具备可行性,这件事直接交予他去办。 不过,殷无秽从中发现了一个关键点:「原来,你当初是从织造局逃走的,难怪我怎么搜查皇宫都搜不到。」 容诀:「……」 殷无秽暗自记下,以后宫中任何一个职能机构,哪怕是辛者库都不能轻易放过,因为容诀极有可能通过其死遁。 容诀和他说了半天,结果殷无秽就重点记住了这个。 容诀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陛下不必多心。咱家若是想走,你是决计也拦不住的。」 殷无秽也莞尔一笑:「孤真要拦,你也是决计走不了的。这不是主动回来了么。」 得知他的选择,殷无秽登时有恃无恐起来。 容诀哂笑:「……呵呵。」 他乜了殷无秽一眼,出帐着手准备和商户的联通事宜。 殷无秽看着他不耐烦离去的身影,眸中噙笑。 少顷后,眼中笑意渐次散去,凝成挥之不去的阴霾。兇险不明的战况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殷无秽始终无法有片刻的轻松。 日暮时分,前往寻找状况不明的那支军队将领回来了,将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向中心大营。 「陛下!陛下呢?末将请见陛下!!」 殷无秽还在营帐内就听见了他的唿声,微不可查地压紧眉梢。怎的这样莽撞,就算是全军覆没也不至于如此失礼,他将人叫了进来。 行礼之后,殷无秽问他何事禀告。 该将领声音激颤地道:「陛下!他们,打赢了!!没有伤亡,有部分士兵受了伤,但是,全军凯旋归来!」 殷无秽闻言,目光唰然一亮,「你说的,可当真?」 将领重重点头:「末将绝没有半句虚言!」 殷无秽亲自去见这支军队,从前从未注意到这支队伍,殷无秽询问将领这支军队的户籍,如何入编等具体概况,将领逐一回答。 得知对方的籍贯和原本身份后,殷无秽也不由惊诧:「山匪投军?来自忡州长梧郡。」 「正是,陛下。」 第93章 「那是,当初解决难民暴动时陛下劝说过的山匪?」容诀得知这个消息,同样难以置信。 殷无秽已经见过了人,很是不错,遂和容诀说:「正是。」 真正确认,容诀也不禁感到错愕。 他当日不过是满足少年那点难能可贵的单纯,并不指望这些人真有什么出息。毕竟他见过了太多因此消沉、一蹶不振的人,没想到,他们还真坚持下来了。 殷无秽当初无心种的种子,竟真开出了花。 「这不是什么偶然,而是必然结果。这些人起初在军营备受排挤,一直不大合群,也不受重视,但是光明正大活下来的愿望胜过了一切,他们付出的努力也从不是无用功。只是,答案还在时间里,需要我们再等一等,现在,就是时候了。」殷无秽一眼洞穿了容诀的想法,不止现在,也是过去。 他被容诀推举上皇位是迫不得已之举,可这一路走来,收穫的民心,受到的景仰,一切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真实存在的。 从非虚妄,容诀亦是。 「你还没有发现吗,一切都在改变,和过去不同,烂掉的,只是那个权力的大染缸,而非你我。在这之后,你再不会身陷泥沼、重蹈覆辙了,随孤一起去看看罢。」说罢,殷无秽牵住了容诀冰凉的手。 容诀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殷无秽带去军营了。 亲眼看到过去经办的山匪——不,现在已经不能称唿山匪了,对方早已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映入眼帘的士兵勇勐非常,出招凌厉,自成一派悍然金戈气势。 剔除了山匪的匪气,更多了兵将的正气和桀骜。 「不错吧,领头的那个叫牛大柱,是之前的山寨当家,孤封他为千总,可统率千人部队。他熟悉密林机关之法,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之后的进攻由他负责勘测协助。」殷无秽和他说明,顺带捏了捏容诀的手。 第188页 容诀顿时想抽回来,他却不让,反而握地更紧,五指都扣了进去,继而收紧。 殷无秽转过头,深邃而专注的瞳孔中倒映出容诀侧颜,青年低沉而愉悦的声音落在耳畔:「你看,孤终究,还是将你的手给捂暖了。」 容诀蓦然回想起当年和殷无秽的那番对话,心脏不由为之狠狠一悸。 连指尖都猝然蜷缩,却是将殷无秽的手抓地更紧。 之后,容诀再没提过这件事。既然殷无秽如有神助,他也不能落于下风了。 他联繫上昔日的东厂,通过对方的活动轨迹成功对接暗线,已经取得那边的回覆。不过事关重大,契约文书需要容诀亲自过目,签字盖章,最快也要两天时间。敲定以商为政用后,採购棉衣也需时间,容诀至少要离开四五日。 殷无秽给他拨了一支精锐随身保护,再加上他手上可用的人手,安危自是不成问题。只是,殷无秽有点捨不得,放不下。 容诀临出发前,被殷无秽倏然叫住。 他有点怔忪,该商榷的都已经商榷好了,难道,殷无秽反悔了吗。 毕竟,他手中掌握的是足以覆灭殷无秽的权力,没有哪个帝王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真正交入旁人手中。 还没想完,就被殷无秽严丝合缝地抱了个满怀。 容诀如今比殷无秽矮了将近一个头,被殷无秽抱在怀里的时候只能将下颌垫在他肩上,双手无措地垂在身侧,不知是该推开殷无秽,还是怎么做。 殷无秽闭了闭眼,轻嗅容诀身上温暖的气息。 「一路平安,早点回来。」 容诀被青年话音中浓重的不舍惊在了原地,他没想到,殷无秽磨磨蹭蹭的,原是因为捨不得他。 最后,他还是虚虚伸手抱了殷无秽一下,「嗯。陛下也是,作战小心。」 殷无秽重又紧紧地抱住他。 直到不能再拖延,双方都有要务忙活时才依依不捨地松开了手。 容诀转身离开营帐,带上精锐士兵策马离去。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帘,殷无秽方才一整军队,再一次率将领主动发起进攻,力图破开敌军的围剿游骑战。 接下来的几天,容诀整日穿梭市镇,和愿意签下契约的商户洽谈斡旋,给予他们充分的保证和权益,享受官府产业同等待遇。 有皇帝谕旨凭证,商人无有不信,而且只是为将士们提供棉衣,等同为朝廷提供贊助;本来就该交的税收充作军饷,商户无不乐意。 从长远发展来看,显然他们可获得的利益更巨。 有领头的商户主动签契,容诀气势惊人,他所保证的权益更是极具说服力,事情办的比想像中还要顺利,一应流程很快走完。 按照大军数量提供的棉衣分为两批运送,一洗一换,考虑妥帖。 昔日的东厂二档头裴钰亲自派人护送,他邀请容诀多留两天,好恪尽主谊,盛情款待,容诀皆婉拒了。都是为朝廷办事,既然过的风生水起,以后也不愁见面时机。 裴钰瞭然,不再留他。这对曾经的首领和属下依旧默契。 容诀办妥了事,没有耽搁,第一时间赶回军营。 与此同时,殷无秽却在军营大为光火,龙颜震怒。 整个营帐无人胆敢靠近,帐外守卫更是个个噤若寒蝉,垂首敛眉。 和最近一直不顺的作战无关,是后方出了问题。 今日一早,殷无秽收到朝廷紧急送达的八百里加急奏疏,奏疏中称,粮草遭遇山体滑坡,损毁大半,到不了了。 殷无秽起初并未生气,只是不解和忧心。毕竟,按照粮草的押运时速,下一批粮草怎么也该送达了,又怎会遭此横祸。 他又仔细查阅了奏疏中所载突遇山险的地点,赫然发现这批粮草竟还停留在半路上,而粮草押运官中,居然加入了河道督运的人。 这就更不该了,冬日粮草紧缺,殷无秽早就批过摺子催促。 不说昼夜疾赶,便是按照正常速度行进,也该即将到达了。 再看这粮草押运官人员,电光火石间殷无秽遽然明白了什么。 粮草押运官是位藉籍无名的小官,无党无派,便是犯了重罪,被杀了头也不会有人问津,而他押运粮草途径的地点恰逢是河道总督管辖的地盘。 这河道总督距离擢升也不过一年两载的时间,奈何遇到瓶颈,政绩上难再突破。 殷无秽还在皇子夺嫡时期,都转运盐使司倒台,河道督运部门顺势成为最富庶的官职。也难怪河道总督坐不住了,拼了命地想往上爬。 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把心思动到粮草上面。 故意拖延粮草运行速度,再利用粮草押运官失职之责,抢过他的职务,好为自己的政绩铺上最后一块垫脚石。按照河道总督的计划,本是可以加速准时运来的,中间打了个时间差也可以完全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忽略不计。 却偏偏,因为中途耽搁了时间,押运官员路过山区时没有躲开本该早就错过的天灾。 粮草损毁,原定的时间到达不了,瞒不住了,终于暴露出河道总督做的马脚。 好一个踩着国难升官发财的蠹虫!殷无秽想通一切,怒不可遏。 每次处理朝堂政务,他都三令五申,耳提面命地强调这次战争的重要性,绝不准出任何纰漏。竟还有人从中牟利,不知悔改,视全军将士性命于不顾。 第189页 他们简直是,死不足惜,罪无可恕!! 殷无秽当即硃批,将涉事官员河道总督及其下属羁押下狱,大理寺查审,严惩不贷! 已经严查督办了,尤不解气。 这样一来,粮草彻底没了着落,国库本就吃紧,下一批粮草运来最快也要一个多月,可我军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剩下的粮草最多只能再撑半个月。 半月之后,弹尽粮绝,再无希望。 殷无秽忍无可忍,发了好大一通火,直把传送八百里加急奏疏的小官都吓得落荒而逃,忙不迭带着殷无秽的敕令走了。 遭遇如此险境,殷无秽还是勉力克制住了情绪,没教任何人知晓这件事。 消息一旦散播,势必动摇军心,殷无秽连几位主要将领都没说,一力瞒下。 事态恶化至此,总不能坐吃山空,再联想最近的战况,殷无秽脑中缓缓地浮现出一个极其兇险,却可以一劳永逸的办法。 我军虽然已经打破了密林作战的束缚,损耗减小,但战场往前推进不了一点。 密林虽破,敌军很快捲土重来,我军无法大范围零散占领。再破,敌军再次重来,双方始终陷入僵局。 不论是后方的粮草,还是前线的僵持,都能把我军给活活拖死。 殷无秽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了。不破不立,他再没别的办法,只能冒险一试——擒贼先擒王。 如此,方有一线生机,不战而败的一方则会成为车代。 只是,此法太过兇险,具体殷无秽还要和几位将领筹谋划策,虽然粮草的事不能说,但连日来精疲力竭、不见曙光的战斗,将士们一定会同意。 殷无秽没再踟蹰,他召集所有将领商量擒王之法。 等容诀回来,并吩咐人将置办的棉衣分发下去,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后前往中心大营,却没有看到殷无秽,连一个将领都不见。 容诀又问了士兵,得知他们今日并没有出战安排,纳了闷了。 他在军营里转了一圈,士兵们照常训练,不曾懈怠。容诀也问了他们,近日并没有大事发生,只除了,作战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不过,这也急不得,有问题克服解决便是。 容诀勉强放下心,先回房间歇息。连续几日奔波,吹了冷风,他好像又染了风寒,嗓子刀片似的割着疼,头也有点晕。 他让人煮了姜汤,稍后送来他房里。 等晚上,殷无秽回来再与他商量作战攻略。 容诀暂且这样打算,却不想,甫一回到房间,就见下人在收拾他日常惯用的一些物品和衣裳:「你们在做什么?!」 容诀顿时连头疼都顾不上了,大步上前,厉声呵斥这些没经他允许擅动他东西的下人。 下人怯怯收回了手,低眉顺眼回禀:「……先生,这些,都是陛下让吩咐的。」 「什么意思?」容诀拧眉。 下人将殷无秽吩咐他们收拾容诀日常行装,并备好马车,送他撤退回颐州城的事情告诉了他。 「陛下说,您一回来就即刻动身,不得耽搁。」下人讷讷。 大人物之间的事情,不是他们能够掺和的。 容诀忍住怒意,问:「陛下现在在哪?」 下人道:「后山。」 容诀顿时转身,拔步往后山而去。后山是回程的方向,远远瞭望,能隐约窥见一点颐州高海拔山脉的影子。 殷无秽这是什么意思?让他留下的人是他,要送他走的人也是他,殷无秽把他当成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容诀气的眼尾都红了。 片刻后,他找到了殷无秽。 身量修长的帝王独立在后山之巅,背身向下俯瞰,这个角度,可以一览无余地看清驻扎营地和将士训练场。 容诀首先向他行礼,然后质问:「陛下这是何意?为什么要咱家回去?」 殷无秽闻言转身,淡淡望他一眼,旋即毫不停留地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一句:「孤要率全体将领出战,腾不出功夫保护你。你待在这里,碍事。既然后方的问题解决了,就走吧,孤不拦你。」 容诀不可置信,神色一僵:「陛下,你说的,是认真的吗?」 殷无秽头也不回地道:「是。」 他说的并不全然是假话,率军擒王,军中厉害的主力随他一起深入敌营,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甚至,九死一生。 等到成功,再接容诀回来不迟,殷无秽不会教他也跟着冒险。 如果失败,也没必要再去接他了。 凭容诀的本事,在哪里都不会过得差。这一点,殷无秽并不担心。 「殷无秽,」容诀第一次直唿他的名讳,罔顾尊卑,他復又问一遍:「你是认真的吗?」 殷无秽顿时红了眼眶,但是决定不改:「是。」 这下,容诀是真的生气了,连胸膛都在剧烈起伏。 他不仅眼尾红了,脸颊,鼻尖,全都通红。分不清是气红的,还是头疼脑热红的,亦或是被山头的冷风吹红了。 容诀转过身,一步步往前走,山风将他如墨的黑髮拂向前,他却只盯着殷无秽的背影,目光漆深地问:「出什么事情了?」 殷无秽深唿吸了一口气,仍是答:「没事。只是带着不会武功的你,很费劲,孤不想自找麻烦。」 容诀垂睫哂笑,「是吗?殷无秽,你转过头,看着咱家的眼睛说,咱家就相信你。」 第190页 殷无秽唿吸愈发粗重,他侧过半边首,冷冷乜道:「放肆。你让孤回头孤就回头?你有什么资格指使孤?」 容诀说话时嗓子都伴随着一阵刺痛,但他忍下了,深唿一口气,笑着点头:「好。陛下既不愿说,就不说吧。但是,咱家也有选择不走的权利,现在,咱家就告诉你,咱家不会走。」 殷无秽简直要被他给气笑了,容诀从没有过一次是听话的。让他留下,他不肯,宁愿死遁逃走;让他走,他又不肯,连一直谨遵的尊卑都可以不顾。 这个人,怎么就这么难伺候呢,说什么也不听,一意孤行。 却偏偏,他爱得要死。 但是,事关生死,不容置喙,没的商量,容诀必须要走。 殷无秽终于转过了头,和他四目相对:「不准。在这里,孤说了算,由不得你。」 说罢,见容诀始终没有离去的意思,他蹙眉上前,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现在将他送上马车,快马加鞭,再派精锐一路护送,亥时之前应当能到颐州。 到那里,他就彻底安全了。 殷无秽不顾他的奋力挣扎,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大步朝马车方向而去。 容诀瞠目结舌,不可置信,殷无秽竟然真的敢强制送他离开,容诀怔了一瞬之后剧烈反抗。 「咱家不走,陛下,你松开咱家!」 「殷无秽,你放手!!」 叫什么都没有用,殷无秽铁了心要送他离开,容诀的怒骂和捶打对殷无秽来说不过毛毛细雨,不值一提。 容诀本就体弱,又生了病,自然更加不敌武力卓绝的殷无秽,被他抱在怀里动弹不得,连手腕都被擒住。 一路遇见的将士个个目瞪口呆,纷纷迴避,不敢看,不敢问,更不敢阻拦。 容诀气地脑子发晕,还没求助就被彻底堵死了所有的路。 他两只手都被扣在了一起,禁锢在殷无秽掌心里。打也打不过殷无秽,争也争不过他,简直拿他毫无办法。 容诀忍无可忍,一口狠狠咬在殷无秽肩膀上。 然而殷无秽只是闷哼了一声,脚步一顿后继续大步向前,任凭容诀的牙齿嵌进皮肉也不停顿。 容诀咬的牙都酸了,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被殷无秽塞进了马车,还没探出头,就又被他按了回去。 殷无秽吩咐属下:「看好他。一路上不准再回头,直到把人亲自交到颐州刺史手上为止。」 「是。」属下领命。坐上马车,扬鞭策马疾驰。 马车立即动作,容诀还没坐稳,身体就先晃了一下,脑中天旋地转,登时提不起一点气力来。 他知道,如果就这么被送走了,一路上都回不来。 更不可能知道殷无秽到底瞒了他什么事,他又要去做什么。 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霎,容诀倾尽全身的力气,推开马车窗户,决然往下一跃—— 剎那间,殷无秽心跳都停了。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忽见容诀从车窗跳了下来。这一下,就算摔不死也会很疼,严重了还会受伤。 殷无秽瞬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哪里捨得他受一点伤,当即脚尖一点,纵身一掠将人稳稳接住了。 斥责的话还未出口,就先听见容诀声音虚弱地: 「殷无秽。咱家头疼,全身都疼。」 第94章 只这一下,殷无秽立刻心如刀绞,心疼坏了,将人又往怀里抱紧了些许,问他:「哪里疼,怎么了?」 容诀见他心软,抬手攀住他的肩颈,垂首低低地:「头疼,晕的厉害,身上也使不上劲,难受得紧。」 「你发热了?怎不早说!」殷无秽神色一紧,低头贴了贴容诀的额。 登时又抱着人大步折返回去,先让军医给他看看。否则,依容诀这个状态,若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殷无秽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容诀一直被抱到了殷无秽的营帐榻上,他这里一应条件更齐全。 与此同时,军医也同步赶到,给容诀号了脉。 「怎的又染了风寒了?」军医一绺鬍子翘地老高,对容诀反覆受寒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怎么样了?」殷无秽面色凝重。 「着了点凉,再加上不断奔波,一时气急攻心所致。问题不大,臣开一副方子煎了,喝过了药,注意保暖歇息一晚也就没事了。」军医熟练开好药方,退下去给容诀煎药。 殷无秽替他把被子盖好,手也塞进被褥里。 一旁服侍下人没有丝毫用武之地,悄然退了下去。 帐内一片静谧。终是殷无秽没有忍住,手指轻动,问他:「好点了吗?」 容诀阖目,不想答话。 殷无秽抿了下唇,之前决绝的气势荡然无存,再做不到对容诀视而不见,只剩下不知所措的凝滞。 少顷,容诀睁眼,头晕好些了,他道:「口渴。」 殷无秽立刻给他端来温水,一瞬不瞬看着他。 容诀喝了水润过嗓子,转头看向殷无秽道:「不是作战出了问题吧,如果只是作战,用不着全将领出动,你到底要做什么?」 殷无秽陷入沉默。 容诀兀自猜测道:「不是前线,那就只能是后方了。棉衣已经有了,将士不会再挨冻,武器战备也没有问题,那是……粮草?」 容诀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殷无秽自知瞒不过他,不得已承认了。 第191页 「粮草,没有到吗?」 「嗯,半道损毁。不管是等下一批加急运送,还是就地筹集,都来不及,也不够用,最多只能再撑半月。半月之后,弹尽粮绝,我军将彻底陷入坐以待毙的绝境,将士们目前还不知道。」说起这个,殷无秽眉目间满是阴霾。 容诀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竟是如此。 难怪殷无秽这般。 容诀当即神色一凛:「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咱家?!」 殷无秽气势不足,但仍是道:「孤已经想好对策了,可以解决眼下困境。」 容诀哂笑:「所以你急着赶咱家走,自己也知道孤军深入敌营十分危险,这算什么对策。陛下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了事,整个大军如何,大周又会陷入怎样的乱象?到时如何收场?简直胡闹!」 殷无秽不由心虚,却还是道:「所以孤只带将领和精锐前往,不会走到那一步。即使真失败了,孤也会率军撤退,性命为重。」 容诀乜了他一眼。 就因为这个,殷无秽要赶他走。既然已经做好打算,为什么还要担心他呢,不还是因为,殷无秽其实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容诀是真的感到愠怒。 殷无秽总说他不信他,可是殷无秽自己又何尝相信过他? 他真以为,凭藉自己冒险就可以解决一切吗? 简直天真。 容诀烦闷地闭上眼,抬手揉了揉额角,就听殷无秽在他身边道:「你今晚好好歇息,明日一早,孤再送你离开。」 「你还要送咱家走?!」容诀觉得自己的病都快被他气好了。 殷无秽抿唇看他,神色间颇为委屈,态度却十分坚定。 容诀愤怒地一把将他推远,气鼓鼓地躺下,拉过被褥背对着他。 殷无秽看着被子鼓出来的一团,又是无奈,又是无措。他轻轻嘆了一口气,重又坐到床边和容诀讲道理:「此行兇险万分,你身子还病着,孤如何带你?你不是想要远离朝堂吗,过平凡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你听话一点。」 「等到此间事端解决,孤就去颐州接你回来,好吗?」 容诀捂住耳朵,身体往床榻里面拱了拱,不听他话。殷无秽往前挪了挪,见容诀大半片后背都露在外面,默不作声地替他把被褥拉上来盖好。 两人一坐一躺,一正一背,谁都不肯妥协。 殷无秽瞧着他,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强制也不行,容诀会跳车,怎么都不肯听话。他现在的身体,偏偏殷无秽又不敢拿他怎么样,只能犟着。 反正,他已经决定好了,不带容诀,将领也不会带他。 容诀不擅武功,跟不了他们。 殷无秽就这么坐在床边陪他,久到殷无秽都以为容诀睡着了,不会再跟他说话时,容诀徐徐开了口,他说:「殷无秽,咱家生病了。」 殷无秽道:「嗯。你乖乖喝药,好好休息,明天风寒就好了。」 容诀声音有些滞涩:「不是风寒。」 「在颐州时,咱家生出了心病,心里总是放不下,终日缠绵病榻,颐州刺史用最好的药吊着也不管用。你知道,咱家是什么心病吗?」 在容诀说他有心病的时候殷无秽心就提了起来,连唿吸都不敢放重动作,唯恐惊扰了他。此时听见他问自己,更是不敢含煳:「你放不下的,是大周吗?」 容诀「嗯」了一声,道:「咱家汲汲营营十几载,有些习惯早已根深蒂固,深入骨髓,岂是说放就能放下的。」 「你之前控诉咱家,说咱家明知你在颐州却避而不见。有时候,不见,比见了还要难受万倍。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容诀第一次把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剖开给殷无秽看,还是有点放不开。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 十几年的感情,殷无秽对他的喜欢,对他的好,他的心又不是铁石做的,怎会无感。 从第一次心软教养殷无秽开始,此后步步沦陷,纵容默许了这少年的一切行为,陪他从稚嫩的少年长成如今独当一面的青年。 殷无秽哭着要抱他,他没办法拒绝;殷无秽醉酒强迫亲吻他,他也狠不下心来掌掴他,和他划清界限;哪怕最后雌伏在殷无秽身下,痛过恨过之后,容诀还是做不到去恨他,从未想过报復。 心灰意冷也只是选择孤身离开。 离开之后,依旧是满腔的放不下,捨不得,将自己折腾的一身心病。 他怎的,就是不明白呢。 正如殷无秽所说,现在的局势和以前不同了,不再人人愤恨他,既然如此,他重新再走一次这条路又何妨? 就当是,全自己一个圆满。 他愿意留下,殷无秽却要他走,不肯带他。 容诀无疑是气极了的,开始恨殷无秽是块木头。 情真意切地说喜欢自己、爱自己的人是他,占了自己身体的人是他,如今偏要一意孤行、送他走的人还是他。 殷无秽这般说风就是雨的,容诀真恨不得狠狠捶他几下,好好出口恶气。 殷无秽却已经呆了,怔怔地:「你……阿诀你……原来……」 容诀脸颊开始升温,他把自己面朝下埋进枕头里,如瀑的三千青丝披散开来,牢牢遮住了后脑勺和泛粉的脖颈。 直到听见殷无秽的下一句:「原来你这样在意大周,都为此生出了心病。」 第192页 容诀:「……」 容诀:「…………」 容诀猝然睁开双眼,这下是真的想一记敲在殷无秽脑袋上,这人莫不是缺心眼。 他在认真同他说话,殷无秽说什么大周,这两者有何逻辑关系。 这么多年,他竟是白教导了。 殷无秽向来聪明,擅长举一反三。政事上手极快,人情世故也日渐熟稔,许多事情一点就通,和他心有灵犀。 却偏偏—— 容诀翻了个白眼,转过身,乜着殷无秽俊美、却木愣愣的面容哂笑一声。 这一次,他是真的不想再和殷无秽说话了。 殷无秽也才知道他的心里话,原来不让他去影响如此严峻,甚至到了香消玉殒的地步。 这样,教他怎么再拒绝容诀。 殷无秽不禁动摇了。 暂时不想再提这件事,恰逢此时药煎好了,军医派人送过来,殷无秽藉机餵容诀喝,和他缓和一下关系。 一碗药闷下,苦的咂舌,容诀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含着殷无秽餵过来的糖块,嘴里有了甜味,他方才舒缓开眉目。 「天要黑了,用晚膳吗?」 这么一折腾,容诀困意全无,点了点头,先吃晚饭。 吃晚饭的时候容诀也没有下榻,殷无秽将小几搬到了榻上,他是坐在殷无秽的床榻上吃的。 用过了饭,依旧是殷无秽收拾。 他大概是自知理亏,将容诀照顾地妥妥帖帖仔仔细细的,容诀就坐在他的床上,看着他忙活。 等彻底到了晚上,容诀毫无疑问今晚就睡在这里了,再挪被窝容易着凉。 只是,殷无秽开始坐立不安。思忖片刻后,他道:「孤去你的房间睡。」 容诀不贊同地:「你让人把咱家的房间收拾了,连炭火都没预热,天寒地冻的,你是想要冷死吗?到时候龙体抱恙,反倒成了咱家的过失了。」 这话一出,殷无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在他思忖要不要打个地铺的时候,容诀让到了里面。 「陛下睡外边吧。」 殷无秽当即神色一震,大喜过望,不太确定地问容诀:「孤,可以吗?」 容诀颔首,给他腾出位置。 殷无秽神色一喜,心跳加快,但他还是矜持住了,面色如常地答应容诀。 一展袍袖,在不远处的案桌坐下,先处理军务,等晚些时候,气氛差不多了再自然上榻,殷无秽构想美好。 直到,半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殷无秽桌上的军务始终没有翻动一页。 倒是容诀每个细微的表情他都注意清楚,又吩咐人点了一盆炭火,确保整个营帐都是暖融融的,容诀不会着凉。 殷无秽有点坐不住了。 容诀坐在他的床上,身上披着他的大氅,手里翻阅他的兵书,连每一根头髮丝都浸透了他屋里的气息,殷无秽不禁唿吸深沉。 他命人打了热水过来洗漱,也给容诀洗了脸,盯着他泡脚。 做完这一切后,殷无秽不想再找藉口耽搁,宽了衣裳上榻。 容诀见他上来,又往里挪了挪,外面的位置暖烘烘的,殷无秽甫一上榻,一丝凉意也无。 整个床褥间都是龙涎香和容诀身上温暖气息融合的味道,舒适地令人如坠幻梦。 容诀阖上兵书,让殷无秽放到柜上,自己先躺下了。 哪怕是邀请殷无秽与他同榻,殷无秽也不松口带他一起去,容诀有点心焦,躺在床褥里辗转难眠。 他不禁怀疑起殷无秽说喜欢他的真实性。 或许,殷无秽并没有那么喜欢他。 不然,缘何不同意。 自己虽算不得什么温香软玉,可面对喜欢的人,枕头风,他为何一点反应也没有。 容诀不禁郁闷,感到生气。 殷无秽躺在他身旁,一动也不敢动,连仅是听到容诀的唿吸声,都觉得自己像是快要爆炸了。 好难捱,还不如去容诀房间睡。 好想抱他,亲吻他,和做更僭越的事情,殷无秽忍得额角青筋暴起。 少年情窦初开就喜欢这个人,一朝开荤后即将一年了,青年的欲壑气盛遮都快遮掩不住。 可是,自那次后,容诀泪流满面的模样深深刺痛了他的心,教他连午夜梦回都是容诀绝望的哭泣声。 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关系,他绝对要忍住,不能破坏此刻融洽的气氛。 但是,这样,真的很难受。床褥温暖舒适,朝思暮想的爱人就在眼前,他却连看他一眼都不敢,生怕脑中一直崩着的弦一断,未经容许冒犯了容诀。 殷无秽忍着忍着,不禁委屈上心头,这世上怕再没有比他更憋屈可怜的皇帝了。 他眼里缓缓地积聚起一层水雾,泪眼朦脓,连容诀都感觉到了。 容诀侧过身,抬起脸问他,「陛下,怎么了?」 殷无秽哽咽了一声,抬手擦了擦眼泪,临时找了个话头:「孤是不是很没用,朝堂镇定不了,前线也打不赢,孤当皇帝,很失败罢。」 说完,似是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猝地哭了出来。 容诀讶异:「陛下怎会这样想?」见殷无秽真哭了,他不由上前,凑近抱了抱他。 「等过了年关,陛下也才年方十八,这样小的年纪,已经很厉害了。这都是先帝留下的毒瘤,大周朝堂腐败至此,军事落后,是陛下力挽狂澜,再没有人能比陛下做的更好。」 第193页 容诀手臂揽住他,轻轻拍了拍。 「真的吗?」殷无秽也侧过脸,委屈兮兮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瞳孔漆黑地干净纯粹。 白日里帝王的威严荡然无存,令人只想要狠狠地欺负他。 容诀莞尔点头:「真的。先帝就不说了,他除了诗情画意,政事一窍不通。便是咱家十七八岁的时候,也办砸过好多事情,没少被先帝责罚,还不如陛下。都是靠时间积累起来的经验。」 「陛下才登基一年,为时尚早,是大周的弊病太多,不是陛下的原因。换一个人,未必能做的比陛下更好。」 容诀一边安慰,一边轻轻拍着他。 殷无秽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人抱入怀里,埋首在容诀温热的颈窝,将自己积压的委屈尽数释放。 容诀手掌抚在他后背,不疾不徐地拍着。 容诀愈拍,殷无秽情绪就愈激动,将他抱地愈紧。 两人中间的被子被挤压地存在空间全无,上半身无间无隙地拥抱在了一起,密不可分。 良久,殷无秽哭够了,情绪平復下来,他有点赧然,无奈笑嘆一声: 「……孤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睡吧。」 容诀被抱在殷无秽怀里的面容上不禁绽出一抹得逞的笑,唇角勾起。 他就知道,他想要留下,殷无秽是决计没办法再赶他走的。 容诀心满意足,阖上眼睛,蜷在殷无秽怀里安然睡了过去。 第95章 翌日上午,殷无秽安排好了留守军营的士兵日常规划,营造出将帅还在营里不时进攻敌军的表象,令军队动静结合、攻守自如地应对突发状况。 至于几位将领,全都在准备深入敌营的所需。 此计划,最短也需要几天时间。他们的随身武器,关键时刻保命的手段,各将领之间的联络暗号,全在这之前解决。 截至中午,所有人员集结完毕。 殷无秽共率五个营的营长,也是现在的主要将领、两名年轻但十分骁勇善战的小将、以及新晋的千总牛大柱。 现在,还多了一位军师,容诀。 对他,殷无秽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认命地将其带上,看紧护好。 几位将领随身带了或枪或剑,殷无秽同样携带了一桿近九尺长的长叶形龙纹长枪,和一些疗伤的药物,其他物品少有准备。 只容诀多带了一个水壶,在外头还是慎重些好,尤其是水食方面。 容诀没有如他们一样进攻的武器,不过他的腕处、身上、靴底都藏有令人一击致命的暗器。靴中一把短匕,以及东厂特制手法的毒药。 足够用了。 众人看到他时并没有很惊讶,甚至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互相交头接耳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容诀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原因,神色不自然了一下。不过旋即就被他压下,恢復如常。 殷无秽安排好分工。 由于孤军深入敌营擒王,不便弄出太大的动静,隐蔽为上,殷无秽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绕行通过的小道。他们先探路,等解决掉所有侦察埋伏的敌军后留两名将领率三千精锐出发等候接应。 只有容诀知道,那是为了运走敌军粮草所准备的。 安排即是如此,一路上都很顺利。 傍晚,直到日夜接替时分,我军所有人来到敌军所在营地的山脚下,率精锐的将领协同军队就等在这里。其他八人从山背面攀爬上山,先侦察敌军内部情况,等时机一到,再里应外合,一举擒王。 箭在弦上,殷无秽还是不想带容诀前往,太危险了。 留在这里最好。 然而,容诀已经率先扔出了三节飞爪,牢牢地卡在陡峭的石壁上,身姿轻盈地向上攀爬。 殷无秽见状心勐地一突,立刻跟上,始终行在容诀身后一点的位置。 其余六人紧随其后,速度不相上下。 容诀虽不会武功,旁的方面却无可指摘,和这群武艺不凡的将领一起,也丝毫不落下风。他的灵活、韧性以及随机应变的能力样样都很出挑,其他将领知他有分寸,也不必分心看顾他。 半个时辰以后,一行人从山脚爬到了山顶。 彼时,敌军灯火煌煌,他们尚沉浸在热闹当中。 拖延战术立竿见影,在最开始的警惕之后,现在已然高枕无忧了。 看的几人一阵火大,磨牙吮血,恨不能现在就发起攻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吃饭,牟足力气,等他们入睡之后再潜进去侦察敌情。」军师发话,几人瞬间偃旗息鼓。 生火的生火,找水源的找水源,去打野味的打野味。 殷无秽和容诀以及一名叫贺钦的小将去附近寻找水源。 天气太冷,水要烧热了才能喝。 高山之上活水多,源头不会结冰,是十分好找的,然而:「陛下!先生!你们过来看!」 贺钦找到了最近的一处水源,惊叫一声。 殷无秽和容诀从两个不同的方向过来,待看到源头处被污染了的水时也是一诧。 只见这座山最高的源头活水处被人堆放了许多生活垃圾,脏污沉积。连这处都是如此,旁的地方就更不可能有干净的水了。 「可恶!!」贺钦愤愤啐了一声。 第194页 容诀蹙起眉头。这座山是敌军唯一薄弱、不好设防的地方,从这里潜入敌营一日绝不可能完成,而潜入敌营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带,通常不会带水。且这是冬日,水要烧热了饮用,水源一脏,基本可以杜绝后山潜入的可能性。 殷无秽也没有想到,若是这样,事情就麻烦了。 没有水源,喝不了水,连打来的野味都清洗不了,血哧唿啦的,在潜入敌营之前他们就只能饿着肚子。可冬日热量消耗大,没有补给一开始便会落入下风,这应该也是敌军算计中的一环。 实乃阴险。 少顷后,容诀道:「贺将军,麻烦你去找一个可以装水的容器来,要大些的。」 贺钦毫不犹豫,立即去找了。 容诀转而对殷无秽道:「陛下,你把衣服解开。」 殷无秽不理解,但是照做。直到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容诀摸出自己的匕首,将殷无秽的中衣划下来一大块,对他狡黠莞尔:「咱家怕冷,借陛下衣服一用。」 殷无秽:「……」 殷无秽好像有点明白容诀要做什么了。 果不其然,在贺钦从有人烟的地方摸来一个木桶后,容诀将殷无秽的衣服铺在最底下,然后指挥贺钦依次铺入细沙、沙石、大的石块,再指挥殷无秽往里装水,他则在桶底开了一个口子,观察滤后的水。 须臾,污浊的水变得清澈。 贺钦顿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指着水道:「先生!这!这水变干净了,能喝吗?」 容诀莞尔:「现在能了。」 高山的水是活水,流经四处,或许是脏的,但绝不可能有毒,否则车代人更容易误饮。脏了,没有关系,过滤干净即可。 容诀将原理说出,贺钦一边敬佩他,一边勐勐装桶底流下来的干净水,弄地灰头土脸的。 等装够了水,他又洗了洗脸方才回去。 去找水的三人贺钦就不用说了,脏活都是他干。殷无秽负责重活以及打下手,还有,被割掉一块布料的地方凉飕飕的,好像有点漏风。 容诀负责指挥两人,从头到尾他都没动过一下手,却获得了贺钦的高度赞誉,一路叽叽喳喳个不停。 回来之后,容诀仍旧是最精緻俊美的那一个。 生火和打来野鸡野兔的将领身上也沾了脏污,不过一群人都是大老爷们,没谁在意这点小事。 东西齐全,洗洗涮涮就可以开烤了。 贺钦和他差不多序齿的另一名小将罗征一直唠嗑刚才的事,其他几人也各自说着要攻打车代的话,气氛火热融洽。 殷无秽是皇帝,没谁敢与他攀谈。 容诀昨天被他抱回营帐、直唿皇帝名讳一事在军营底下大肆传开,这让原本想和他说话的将领也歇了心思。 两人之间一片静谧。 不远处烤着野兔的牛大柱觑了一眼两人,没敢多看。 两年多在军营摸爬滚打的经歷让他从当初什么话都敢说的山寨当家蜕变成如今精通人情世故、可统率千人部队、被皇帝重用的千总。 他认出来了,皇帝身边的那个人,是传闻中已经死了的东厂督主。 当年,容诀和殷无秽亲手经办了他,这两个人的脸他绝不会认错。 当日容诀不敌,是皇帝赶来救了他,两人同坐在一匹马上,姿态亲密,那时的他并没有多想。 如今,看到死而復生的东厂督主留在皇帝身侧;皇帝对他更是照顾有加,连直唿名讳的大不敬之罪也不在乎,亲手把人抱入自己的营帐。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发现了这样大的宫廷密秘,他早已经学会深藏于心。 过去的兄弟是殷无秽为他们求了情面,自己如今的地位也是殷无秽赐予的,牛大柱愿为他效力。 收回目光,不再关注那两个人。 半晌后,水烧好了,众将领先请殷无秽喝水。殷无秽不着急,他记挂着高热才退的容诀,用他的水壶装满了热水,先给他暖手,等温一点就可以喝了。 容诀眯起眼睛,驾轻就熟地享受他的照顾。 这细微动作再次被众人尽收眼底,两个年纪小的将领互相杵了杵胳膊肘,背过去说小话。年纪大点的将领假装看不见,各自忙自己的事。 只有一人,龙虎营营长庞全还在状况之外。 他平时专注武艺,不听轶闻,不懂眼色,愣是没看出来殷无秽和容诀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用自己的水壶装了水,奉给皇帝:「陛下,您可以用下官的水壶喝水。」 他眼神殷切,直把殷无秽都整怔了一瞬。 少顷,殷无秽微笑道:「不必,你自己喝就好。」他等会喝容诀的水壶。 庞全被拒绝,不知所措,还偷偷闻了好几次自己的水壶。 也没有口臭啊,陛下为何不要,他人傻了。 一旁的黑豹营营长江皓忍笑忍地脸部抽筋,他一把揽过庞全肩膀:「胖子,陛下不喝,给我吧,我口渴,刚好没带水壶。」 庞全性子憨厚,心宽体胖,两郊大营的营长和他相熟的都叫他胖子。 见有人找他要水,他也就给出去了。 侦察营营长徐柯昀洞察一切,他知道那姓江的又在憋着坏,没理会他。观测了一下敌军营地状况,再过不久他们应该就要歇息了。 正好,烤肉也好了,几人不再耽搁,先大快朵颐起来。 第195页 殷无秽的是一只烤地焦香酥脆的完整野兔,他和容诀一起分着吃了。 几位将领快速吃完,各自按照容诀之前的规划分工好任务,和两人告辞。换上夜行衣悄悄潜入敌营,勘测车代将领元帅所在的军营位置,布防安排,轮班值守时间,以及营地地形图绘制等。 众将领皆散,徒留殷无秽和容诀在原地等他们传回情报。 容诀吃东西慢,一只兔腿才堪堪吃完。他抬头看着夜幕,月明星稀,偶尔从东北方向飘过来一团乌云,遮住明月,復又散开。 容诀眼睛一眯,又摸了摸脚下的泥土,感受时刻变化的天气状况。 篝火旁的殷无秽则是在思忖车代元帅概况。已知的情报中他们有一位鲜少现身行踪神秘的元帅,副帅是格目森。 格目森是车代使臣,地位已然不低,比他位阶还要高的,那就只能是—— 「阿诀,你对车代的王上了解多少。」 容诀侧首,道:「年轻有为,野心庞大。他是车代这几任国王中最出色的一代,号召力和御下能力俱非凡,比陛下大上几岁,算是同一辈分的人。」 殷无秽道:「……这样么。」 容诀又莞尔道:「等陛下与他一样大时,会更加出色。」 容诀想起来什么,继续道:「这么看来,对方的元帅也是他们的王了。只不过车代以部落为主,和大周的官僚体系不同,他们的王需要经常回去镇压,难怪了。所以,他们现在的首领,是格目森。」 殷无秽道:「此人有些能力,但也不过如此。有徒有其表虚张声势的成分在。」 格目森故意进献想让大周难堪的战马如今是他的坐骑。 车代胜就胜在占据了先天优势、上风,若是大周早些时候是这个配置,必不会叫他们占到便宜。 不过,他这样说,也不知道容诀会不会认为他是纸上谈兵,桀骜嚣狂。 谁知,容诀倏然弯唇笑起:「正是。陛下观察地很透彻。」 他和殷无秽说了先帝还在时,使臣来朝的情况。 格目森在他面前,被压制地毫无反击之力,论谋略,此人远不是他的对手。 殷无秽听地怔然,对此深信不疑。 容诀从来都是张扬明艷又十分厉害的,这个人,任何人都及不上他。 容诀继续道:「论武功,他必不及陛下。不过是提早部署,占了天时地利罢了,若是正面相抗,大抵早就是陛下的枪下败将了。」 「嗯。」殷无秽被他夸地有点飘飘然。 「我想到了一个计策。」殷无秽神色有点激动。 「好巧,咱家也想到了。或许会和陛下不谋而合,合二为一。」容诀篝火下的面容笑地炽烈又自信。 一如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莞尔一笑就能轻易将殷无秽三魂七魄都勾走了的东厂督主。 两人围在篝火旁细细讨论。容诀的水壶温度缓缓降了下来,他不再用其捂手了,喝了几口之后顺手塞给殷无秽。 殷无秽就着他喝过的水壶自然喝水。 又半晌,篝火烬,月上中天。两人商讨地差不多了,水壶也彻底冷却下去,殷无秽揣着容诀的两只手,给他取暖。 「几位将军应该快打探好情报回来了,陛下,咱们去和他们会合罢。」 「嗯。」殷无秽牵起容诀的手,和他一起起身。 清亮月光下,两人并肩同行的影子不分彼此,落在身后,俯瞰山巅。 宛如统领整个暗夜帝国的一对双王,纵横捭阖,翻搅风云。 第96章 容诀的时间掐地刚刚好,他和殷无秽甫一起身等候,远远就瞧见几位将领陆续回来了。他们已经打探清楚了敌军军营概况,另外找好了落脚的地方,一行八人会合后向着敌营疾步而去。 几个将领注意隐蔽和开道,提前避开了巡逻士兵。脚尖轻点在地,飞身掠过墙顶和营帐。 殷无秽揽着容诀的腰带他纵掠,两人始终行在中心位置。 少顷,一间轩敞开阔却位处偏僻的房门被人悄然打开,几人闪身进去,点燃了火摺子。 房内豁然开朗,共有三室,足够他们八人分配了。 休整不急,几人先把情报消息整合,汇报给殷无秽,再听从容诀指示。 有将领已经等不及了,摩拳擦掌,双目迸射出精光:「陛下,先生,咱们什么时候动手,杀他个措手不及。」 容诀道:「不急。现在夜袭必然会引来车代大军集体围攻,我们难以突围出去,还需要从长计议。」 「哦,也是。」将领熊熊燃烧的心火熄灭下去。 「不过,我和陛下已经想好办法了。」容诀狡黠一笑,眸光如黑曜石般漆深透亮。 几人重又燃起心火,听容诀娓娓道来。 「首先,夜袭擒王是肯定的,这是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但我们更要保全自己全身而退,在此基础上徐徐图谋。要想不引人注意兴师动众,势必要降低敌军的警惕心,教他们以为我们不成气候……」 这个任务,由两位年纪最小的将领贺钦和罗征去办。 少年人义胆云天,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战争迟迟没有取得进展,他们肯定是最着急冒进的一批。由他们两位翻山越岭、潜入敌营去叫阵最合适不过。 车代起初会大大戒备,仔细探查来人,发现他们不足为惧后自然会放松警惕。 第196页 然后他们再叫阵,车代嘲笑;再来,车代再嘲;再来,再嘲。 如此几次,行之有效。 两位小将也并不在乎,打一阵,给他们搞出乱子就跑,被追地满敌营逃窜还不忘高声放着狠话。 诸如「车代狗贼也不过如此,还擅骑射,我看你们擅长当乌龟差不多!」「有本事龟缩没本事正面和我们打是吧,尽搞些花架子,我呸!胆小鬼!!」「来啊!单挑啊,带兵出来迎战!你们是不是不行?!」之类,不胜枚举。 直把车代将领气地死去活来。骂又骂不过,捉又捉不到,两人跟泥鳅一样滑不熘秋的。 车代将领恨恨啐骂他们是黄毛小儿,毛都没长齐,这件事就此忿忿揭过。毕竟他们还要听从王上和副帅的吩咐,谨遵军令,保持拖延战术,绝不能意气用事,陷入大周人诡计多端的圈套。 忍忍算了。他们并不把此等小打小闹的挑衅放在眼里。 反正,一直占据上风的一方是车代,他们有恃无恐。 其实已经达到效果了,两个小将尤不解气。根据情报消息,夜闯敌军将师营帐,不敢与其正面厮打,他俩就把人家衣服扒了,套在了车代的牲畜头上,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几个将师气地恨不能两眼喷火,但还是忍住了。 在心里默念数遍要听从军令,万不可依情绪行事。 这才忿忿甩袖离去。 容诀知道时也忍俊不禁,和殷无秽说道,这俩少年怪有意思的。 谁知,殷无秽并没有笑。 他眯起眼睛忽然盯了容诀半晌,道:「你喜欢这样的少年郎?」 容诀一怔,不解道:「只是觉得他们有趣罢了。直来直往朝气蓬勃,就算屁滚尿流一身是伤也能说干就干,肆意飞扬,自由自在的,这才是少年应该有的样子啊。」 殷无秽闻言,不禁有些黯然,垂落下睫。 容诀难得发现了殷无秽敏感的情绪癥结所在,试探地问:「陛下羡慕了?」 殷无秽抿了抿唇,赌气似的:「没有。」 说罢还不够,他别过脸,不看容诀。 容诀愈发笃定,他不禁好笑,也有点心疼太早就承担了一切责任的殷无秽:「陛下与他们不同,身在皇室,权力倾扎是常态,此生都不会有这样快活的日子。不过,唔……咱家记得,陛下在当皇帝之前,日子不也过得有滋有味的么。」 「早起习武,白日学文,还有闲心日日烹制点心,心灵手巧,连编织女红都会。依咱家看,陛下就是喜欢这样的生活吧。」 「不然,陛下也去扒车代将师的营帐?咱家又不会笑话你。」 容诀说着,掩唇窃笑。说好不笑话的,他这就开始笑了。 「阿诀你——」 殷无秽脸色涨地通红,愈发赧然了。 不过有一点容诀说的没错,他确实,很喜欢以前那种日子。他做那些事情,也皆出于本心。每每看到容诀吃光了他做的点心,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也就越来越喜欢做这些琐事,甚至精心研究了许多点心口味。 送给容诀的玉璧上的同心结也是自己独家手法编织的。 但是,他是皇帝,这种隐秘怎好教人知晓。殷无秽色厉内荏道:「不准笑了,枉你御前侍奉多年,竟这般不上规矩。」 容诀望着青年紧绷的脸颊,努力憋住笑意:「是,陛下。」 殷无秽这才缓缓舒开神色。 容诀打量他的神情,无声莞尔。须臾后,他一边随意整理自己的袍裾,一边状似若无其事地道:「两位小将军少年气十足,却过于顽皮了些,咱家还是比较喜欢乖巧听话的。」 毕竟,殷无秽做的点心都便宜他了。 味道比御膳房制作的还要美味,容诀着实是有点想了。 等战争结束,再让他给自己做点,容诀暗自心想。 殷无秽耳朵尖,一下子就听见了,他顿时支棱起来,往容诀边上挪了挪,唇角悄然翘了一下。发现这样很没有帝王风度,又悄悄压了回去,正色起来,在心里暗自盘算,等容诀回宫,他就给他做新研制的口味点心。 嘴上却说:「这件事办地差不多了。今晚,牛大柱就能把剩下的东西全部弄到分发完,我们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容诀颔首:「嗯。」 他和殷无秽商榷好了,首先瓦解敌军的警惕心。这第一步两小将就超常发挥,做地很好。 「其次,在我们擒王撤退时要蒙蔽敌军的眼睛,教他们以为我军已经全部穿过密林,直逼他们的大本营。只有这样,敌军才会感到畏惧,心生忌惮,我军方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所谓蒙蔽,自是因为我军无法真正到达这里,在敌军面前,要使个障眼法。 这一点,容诀之前仔细观测了气候。 敌营位处济州中部位置,夜间水上生雾,又因温度太低,雾气经久不散,瀰漫凝结。在密林和营帐的映衬下,黑影幢幢,很像大军压境的阵势。 容诀提前派侦察营营长撕开了敌营的一道小口,由此可放我军最多两千精锐过来,这两千人和车代全军相比,必然不敌。 这时,容诀又想出了一个办法,敌我淆之,自内而破。 车代因其国情实行部落管理制,各部落间的军队并没有相互熟稔,甚至有部分和大周人更像。在这两千精锐中,容诀又分出一半令他们换上车代士兵的盔甲装束,从内部发起攻击。 第197页 到时,在车代眼里就是他们自己攻打自己。 内讧一起,我军即使人少,也可占据上风势如破竹。 在此计策中,就连所需的敌军盔甲衣服也都是他们自己的。由三个营的营长夜夜潜入敌军士兵营帐,每个帐中取一点,绰绰有余。 最后经牛大柱统一搬回,通过小道分发给我军等候精锐。 这还是两位小将提供的思路,他们说底层士兵的衣服盔甲通常随意堆放在一起,冬天又不常更换,少了一点根本无从察觉,正好为我军所用。 等被发现的时候,至少也要几天时间。 那时,我方一行人早已擒王离开。 至此,计划圆满。 具体作战攻略几人自己完善好了,不劳容诀再费神,剩下的放心交给他们。 一对一突袭敌军将领或许不敌,但两两结合对一,我方有七成胜算的把握。 作战方面,主要由殷无秽总领统率。 剩下等候的一千精锐正好可负责扫尾接应,护送容诀离开。 这是其他将领一致的想法,堪称完美无缺。 只容诀和殷无秽知道,计划还没完,至多只完成了一半,他们最终的目的是粮草。 否则,即使一次突袭成功也不顶用,大周将士仍要忍飢挨饿,浴血奋战,直到生命消亡的最后一刻。 容诀和殷无秽四目相对,两人眼中俱是如出一辙的冷光。 计划早已经商榷好了,殷无秽还是不放心,语气凝重:「你只带一千精锐,就算提前放火箭引开敌军剩下的人手,也还是危险重重,你——」 「陛下,你相信咱家吗?」容诀抬头,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一瞬不瞬注视着殷无秽。 殷无秽抿唇,道:「我自是信你。可是,这两者根本不能混为一谈,你要如何保障自己的安危?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万一,今晚刮的并不是东北风,火势不够烈,又或是,敌军提前察觉了我军盗运粮草,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这就要看你的了。你会拖住主力军,为咱家争取足够多的时间的,对不对?」容诀目光盈盈地望着他。 剎那间,殷无秽心神勐地为之一颤,周身血液直冲脑顶,神色激奋到了极致。 好像为了容诀这一句话,他便是赴死也甘之如饴了。 偏偏,时机不对,场合也不对。 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呢?这教他,情义怎两全。 「陛下,你会做到的。以少胜多,拖住敌军,所向披靡,你什么都可以做得到。只要是咱家想要的,陛下不惜一切都会满足,对吗?」容诀只问他这一句。 好像这么多年来他都是这样的,对此无比坚定,深信不疑。 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昔日,殷无秽放弃封王出宫,满足了容诀推举他为帝的愿望。今日,他同样拒绝不了,要满足容诀孤身带兵运走救命粮草的要求,在前方为他荡平一切,做他强大无匹的守护战神。 「对。」良久,殷无秽这样回答。 然后,他伸手将容诀紧紧揽入怀中,「我会拖住敌军,一个也不会放到后方。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有机会伤你。」 声音发沉发重,却没有半分停顿和迟疑。 容诀被他抱了个满怀,一瞬的怔忡后,也伸手环住了殷无秽的腰,将脸贴到他肩膀上,「嗯,咱家相信陛下。」 第一次,容诀说相信他。 殷无秽质问过他很多次这个问题,尤其在皇子夺嫡期间,容诀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将他排除在外,从不与他说任何事,直接经手安排。 今天,他终于听到了这一句话。 殷无秽激动地险些热泪盈眶,将容诀抱着紧了又紧。 而从始至终,容诀都任由他抱着。 「孤一定会保护好你的。」殷无秽侧首,吻了吻容诀散落在他面前的长髮。 「嗯,咱家相信陛下。」殷无秽想听的,欠他的,容诀全都给他。 许久之后,殷无秽才放开了容诀,平復下心情,对他道:「最后的敌军盔甲牛大柱应该分发完了,我先送你去和剩下的一千精锐会合,等前方战况再做行动。」 「好。」容诀听他的话。 「任何情况下先保全自己。粮草不重要,擒敌也不重要,你才是最重要的,知道了吗?」 「嗯。」 「要是坚持不下去了,身体不舒服,不可逞能,及时止损,让那一千精锐护送你回营,知道了吗?」 「嗯。」 「万一敌军还有后援,不管发生什么,哪怕被擒做人质也没关系,我都会救你回来,绝不可拼命伤到自己,知道了吗?」 「嗯。」 …… 不管殷无秽说什么,容诀每一句都有说必应。 青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路上就没停下过,容诀都快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多少个「嗯」了。 终于,和牛大柱等将领会合。殷无秽整理好自己的武器铠甲,目送容诀孤身走向剩下的一千精锐。 他则带领所有将士背身转向,朝另一个兇险万分的方向疾去。 擒王杀将,拖延时间,全力守护好容诀。 第97章 锵—— 一柄龙纹长枪撕碎夜空,不留任何余地遽然插向格目森的床褥。 电光火石千钧一髮之际,格目森双眼猝睁,在危险来临之前就势一滚,反手抄起床边的大刀,全力挡向刺杀他的长枪。 第198页 重重的金属撞击声响后,格目森虎口震颤,手腕发抖。 凭藉月光反射在银亮的刀身上,格目森看见了一双极其锋利且凛然的双眼。那双眼睛又深,又沉,其上面的眉梢压得很低。继而是来人半张稜角分明、深邃俊美的脸部轮廓。 这样一张年轻又锐利逼人的脸,化成灰格目森也不会认错。 那是,大周御驾亲征的皇帝!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然而,格目森已经没有时间再细想下去了。 长枪落回殷无秽之手,他的下一杀招噼面而来。 格目森立刻使出全身的力气抬刀格挡。大冬天的夜里,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就被殷无秽一枪压得节节后退,小腿肚子都绷紧了,却仍是让那柄长枪离他的脸越逼越近,枪尖只差一指之距就要戮入他的双眼。 格目森立刻一脚飞踢,摆脱殷无秽的悍然钳制。 趁这一瞬的脱身时机,他身形一转,将衣服一把抓起旋披到身上,一边不断挥刀抵挡殷无秽饱含千钧之力、宛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一边疯狂喊人:「来人!快来人!敌军突袭!全体迎击!!」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殷无秽一枪挑翻到了帐外的平地上。 哐当一声,砸地人生疼。 不过,不用他出声唿喊了,车代全军已然集体动作了起来,大唿:「敌军来营!!勇士们杀啊,杀光大周人!用他们的鲜血敬奉我车代天神!!」 不仅如此,本该立即出现护卫他的将师并没有出现,只有群龙无首的车代士兵奋勇杀敌。 格目森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大周的皇帝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怎么可能率领大周军队突破密林埋伏,悄无声息攻入我军军营?还跑来刺杀他?! 这也太天方夜谭了!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站在眼前浴血厮杀的不是大周士兵是谁?!再往下看,那些摇摇曳曳大片涌动的黑影不是大周援军又是谁?!! 格目森瞬间人都傻了,险些一怔,被殷无秽的长枪1刺中。 他在地上翻了个滚,灰头土脸地躲入大军身后。 少顷,余下几位将领也陆续从其他三位将师营帐出来,与殷无秽会合,向他汇报战况。 两两对一,他们斩杀了一名敌军将师,还有两名重伤。 本来都可以斩杀的,可惜他们的将士救援太快了,没有足够多的时间下手。 没有杀到敌军头颅的将军提着长剑加入战局,争取多杀几个敌军士兵。 殷无秽递给几人一个眼神,几人一点头,立刻拔步从不同的方位攻入战局,以及统率我军为数不多的一千精锐迅勐杀敌。 片刻钟后,车代剩下的将师率领敌军陆陆续续赶来。 而我军在战斗中却接连损耗,占据来的上风渐次消失。 就是现在—— 殷无秽向几位将领发了命令,将领会意,通过我军独有的联络方式,从四面八方召集通知伪装成敌军的一千精锐。 顷刻之间,形势扭转,风向重回。 只见车代赶来的援兵互相攻讦,内斗了起来。车代全体将士都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们怎么自己打起来了。 正是这一瞬间的迟疑,让我军重又抓住了战机,越战越勐。 我军有独特联繫方式,不会认错。 七位将帅,两千精锐,硬是以最少的兵力夺取了最艰难的上风。 一切都在容诀预料之中。 殷无秽统率出色,配合无间,他们在各方面条件都不占优势的前提下还能逐渐扩大战圈,始终以环形站位环伺围剿敌军于中间,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容诀在他们之前潜入敌营的山腰处静静观测着一切。这里,是绝佳观战的地理位置,也是距离敌军粮草最近的潜入口。 所有重要战略地点尽在他脑中盘踞。 倏然,容诀眼睫压紧,以半俯跪在林地中的姿势一抬手,喝道:「放!」 登时,万千火箭朝着敌军营帐狂烈射攻。 东北风起,火势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行席捲吞噬了敌军大营。剎那间,敌军营帐宛如一朵大肆盛放的火花,火星怒溅,毕剥砰响。 车代全体将士又愣了一下。 怎么好端端地起火了,还漫帐遍火,他们已经腾不出空来救援。 窜天的火光跳跃在殷无秽眼里,他知道,容诀准备动手了。 这些士兵必然分身乏术,无暇救火,所有人都以为敌营是大周的目标,负责看管粮草的将士戒心下降,会抽身赶来救火。 这也是必然。否则,济州城失守,他们囤积在此处的粮草就无用了。 战况未明,敌军也不会轻易损毁粮草弃之。 仅剩的兵力对容诀来说不足挂齿,他统率的一千精锐足以轻松解决。一经解决,即刻搬运敌军粮草,这才是最终的首要目的。 殷无秽目光一凛,手中不住滴落血珠的长枪骤然翻转,悍勐一震,将一行妄图靠近他的敌军全部震倒。枪尖往前一递,串糖葫芦似的将敌军接连串起,再轰地往地上重重一砸。 眨眼间,殷无秽周身处无一人胆敢靠近。 殷无秽眼睛都杀红了,他向大周所有将士下达命令:「众将听令,所有人,全力击杀车代将领,士兵!不可放过一个,将他们牢牢锁死在我军包围圈内,直至,杀尽!」 第199页 说罢,他再次点地而起,一柄长枪1刺破敌军刚集结好的防守阵势。 向敌军中心遽旋进攻。 「是,陛下!!」大周将士热血沸腾。 这简直是他们打过的、最畅快的一场战了,堪称酣畅淋漓,每个人都牟足了劲全力进攻。 与此同时,率领精锐的营长夺步过来向容诀禀告:「先生,后方的士兵全都赶去救火了。」 容诀俊秀的面容上一片平静,他按照计划:「好。全体将士,随我去后方,抢了他们的粮草,走!」 容诀繫着殷无秽玄色戗金大氅的瘦削身影在山林中快速穿梭,目标明确直直往粮草所在方位行去。 而他身后,疾步奔涌的是大周军营中最出色的一千精锐,随他一起抢运粮草,护他周全。 容诀动作极快,他只用一刻钟的时间便顺利赶到了敌军后方。派两位营长和两百精锐一路进攻,解决掉剩下驻守粮草的敌军,让他们丝毫传递消息的机会也没有。 然后,剩下八百精锐用最快速度搬空敌军粮草,火速运往山下,我军自会前来接应。 容诀看过了,敌军的粮草中竟然还有牛羊牲畜,不仅可以提供鲜美的肉食,还有羊乳牛乳喝,这些加起来足够我军整整两月的粮草供应。 有了这些,今年我军可以过上一个不错的寒冬了,还能节省下一大笔军饷资费。 「搬空!通通搬空!!」容诀亲自指挥八百精锐。连粮草带他们的押运车,全都拿走。 所有人尽听他吩咐。 一千精锐心里想的是,搬完了敌军粮草,敌军自然不战而败,还是军师手段高明。 他们并没有联想到我军粮草紧缺的情况,不过也不重要了,今夜过后,我军不仅不再急缺粮草,还可以乘胜追击一举夺回济州城。 一举两得。 容诀指挥地愈发有干劲了,速度愈快。 前线战场,敌军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自以为拖延游骑战术就可以制住我军,不想我军直接潜入偷袭。 这个时候,即使他们已经能够区分伪装的大周士兵和车代军队,也来不及救场了,上风已去。 天时地利人和,皆被大周夺回。 殷无秽脸上满是血痕,不过那并不是他的血,而是被击杀的车代将士迸溅的鲜血。 他答应容诀的,不会放一个敌军过去后方,他会做到。 哪怕以两千精锐荡平敌军破万将士,他也可以。 必须可以。 殷无秽手中长枪已经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全被粘稠滴答的鲜血所裹挟,他却丝毫没有疲态,当真是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战神。 在他身边环绕一圈的,只有大周的将士,以及,刚刚死去的温热尸体。 目之所及之处,再没有人敢朝殷无秽进攻。 被他冷光一瞥,都觉浑身发寒。 那人宛如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修罗战神,也是索他们命的活阎王。 车代士气已然崩溃,格目森很早就察觉了。这时候他早已反应过来自己落入了大周的圈套,对方充其量不过千人,不可能在他们的大本营打赢他们,奈何伊始判断失误,再没机会挽回。 只能,弃城保本,绝不可沉戟在这里。 格目森咬牙切齿,狠狠瞪着殷无秽,鹰隼一样的眼眸里满是阴沉。他和车代剩下的将师一合计,几人先从大周其他将领的方位突围出去,等冲出济州,回去求援再重新将这里夺回来。 殷无秽很快注意到对方的打算,他凌空跃至,长枪穿透走在最后一位的敌军将领身体,再遽然抽回。 虽杀一将,却还是让他们逃脱了。 战局开始分散,殷无秽被迫调军前去追击,留下的依旧是大部分兵力,他要确保尚在后方的容诀安全。 火势也被扑灭地差不多,这时候,终于有敌军意识到,粮草方位失守了。 他们快步向后方而去,却被殷无秽挡住了去路。 又是一轮新的厮杀。月上中天,鲜血迸溅在眼睫上,仿佛月亮都变成了血红色。 格目森一行人带领残余部将狼狈逃出了济州中心城,他连夜撤退,回去求援。 他实在没有想到,不过一年时间不见,殷无秽的变化竟这般惊人。 大周朝廷满目疮痍,军队松散腐败,原本车代必胜的局面愣是被他扭转过来,此人委实不可小觑。 而最关键的是,殷无秽年纪还小,他还能再执政几十年。倘若这次战败,车代怕是要被挤压地一丝生存空间也无。 至少在殷无秽统治的几十年下,必将如此。 格目森仅是想想,一口老血都要呕出来。可他也确实是没办法了,正面迎击,他打不过殷无秽,只能撤退保命。 一行人仓惶骑马在快要逃入山林中时,格目森忽然回头,往后觑了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让他察觉了不对。 后方除了战场便是粮草所在地,这两处最为重要。一般被敌军侵占之后,粮草无法带走,我方通常宁愿损毁也不愿其落入敌军之手。因为是敌方的粮草,大周通常也不会要,放火焚毁。 不管从哪个层面出发,粮草都该被毁去。 可是,为什么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对劲,我们回去看看。」格目森眼睛一眯,率逃出来的将士调转方向,朝粮草所在地疾驰而去。 第200页 彼时,容诀已经搬空了所有粮草,一口粮食都没放过。他正要指挥精锐将粮草运出去,忽然听见一阵马蹄纷至沓来的声音。 看这形势,不像是我军,倒像是,车代装配盔甲的战马。 不好! 容诀登时神色一凛,他还没有想出应对之策,对方的马蹄由远及近,快要逼至眼前了。 而且,听这沉重混杂的马蹄声,对方数量不少,容诀的心不由下沉。 另一边,格目森等人全力策马,他已经发现了后方粮草被盗一事,气不打一处来。 这大周人,简直卑鄙至极! 既然已经失了前线,绝不可再被偷盗后方。 怎么着他也要把后方的大周人全数歼灭,好好出口恶气。 想着,格目森策马愈快,神色越狠了。 时间上还是太仓促了,敌人迫在眉睫,我军只有少数的一千精锐,而且还要负责控制押运粮草。两厢掣肘之下,最终能奋勇战斗的不到两百精锐。 无奈之下,容诀举起火把,一把火燃了这里。 既是为阻拦敌军,也是在向我军通风报信。 殷无秽一眼看到了后方亮起的火光,瞬间心脏都被紧紧攫住。他知道,后方出事了,容诀,可能遭遇了危险。 他登时不再恋战,只留下小部分人扫尾战争,其他人,全部跟随他前往后方,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容诀。 马蹄声越来越疾、越来越密,不断往这里靠近。 看管粮草的精锐动作都停下了,纷纷拔出腰间佩剑,随时做好应战准备。 身影逐渐从山林间隙显露。 虽然早有所料,对方不是我军,但真正看到车代敌军庞然过来时,容诀的心还是又凉了一下,坠入谷底。 他的手心中满是冷汗,不知道能不能拖延到殷无秽带军救援。 毕竟,前线战况也很兇险,他很担心殷无秽。 不过,等看到格目森那张脸时,容诀就不担心了。 这样狼狈,毫无疑问车代败了。 他甚至还有闲情逸緻笑了出来,丝毫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心。 格目森穿过火光,目光死死盯住了容诀,沉声道:「原来是你,怪不得了。」 「都说大周的东厂督主死了,我原也不信,直到大周皇帝亲自探查了你的尸体,这才相信。现在看来,我还是小瞧你了,还有你们的皇帝,口风瞒得真紧。怪不得啊,我军输的一败涂地。」 格目森说完,放声大笑。 在场所有精锐还没有从他们的军师竟然是朝廷之中令人闻风丧胆、臭名昭着的东厂督主的惊天消息中回过神来,就先集体眸光一缩。 一抹寒芒闪过,格目森的大刀向容诀迎面噼来,他眸光一厉: 「你这个人实在太狡诈了,我赢不过你,车代也赢不过,所以今日我话不多说,先亲手结果了你的性命,竖阉受死——」 容诀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预计中可以拖延时间的策略根本无从实施,难道,他的性命就要轻易葬送在这里了吗? 极致的惊险之中,容诀连后退都忘了。 当然,他也没有机会后退。论武功,他根本不是格目森的对手,只有沦为鱼肉的份。 锵—— 一刀两剑剧烈相撞,两位营长死命抵挡住格目森噼来的大刀,扭头嘶吼:「先生快走!!所有人,保护先生!!!」 这句话宛如一滴冷水迸进了滚烫的油锅,登时所有精锐都炸了起来,从惊愕中回神,奋力拔剑向格目森出击。 什么东厂督主,他们不知道,不认识这号人,也没被他害过。 他们所有人唯一的共识是,容诀是他们的军师,帮助他们赢下了多场战役,避免了许多死伤,救了他们全体弟兄的命。 容诀就是他们心里最敬佩、最尊重、也最感激的人。 便是拿命,也要全力护住先生。 第98章 登时所有精锐齐刷刷地挡在容诀面前,以身为盾,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将他团团保护在中间,滴水不漏。 容诀人都懵住了。 格目森的突然发难,死亡的急遽逼近都令他怔神,可眼前的将士对他全方位无死角的保护才是真正令他感到不知所措的。 容诀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都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完全可以坐视不理。 只要他被杀了,格目森神情激愤,便不会再杀其他的人。 他们都可以活命。 就算他们不熟悉朝廷,也该听说过东厂督主冷酷狠辣的名声。让一个人人憎恨的阉狗被杀以换取生的希望,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如果现在是满朝文武百官在场,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出去,以他换命。 相较于那些人,眼前诸多士兵的命更具价值。 容诀从不是一个畏惧生死的人,哪怕真的就此死去,他也—— 「先生!快想想办法,我们该怎么办?!」两位营长快要抵挡不住了,一回头,容诀居然还在走神。 他们连忙大声叫唤,容诀再不想办法,他们就真的要死了啊! 所有的希望全在容诀身上了!! 听到声音,容诀猝然回神,险些忘了他现在并非身处皇宫,眼前的人也不是文武百官,而是大周身在前线抗战的将士。 他是他们的军师,他们为保护他而战,容诀也要对他们负责。 第201页 霎时间,容诀大脑飞速运转。 车代来的这批人,以格目森为首,另率的将领和士兵明显是他们逃窜的主力军,这样强势的配置,显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容诀和区区一千精锐能够战胜的。容诀毫不犹豫,当机立断: 「他们的粮草中有一车是面粉和胡椒粉,你们戳破袋子,将其洒出去,迷了他们的眼睛后,我们即刻就跑!!」 「去前线战场!」 格目森既然落败逃窜,那么我军就是占据胜利的一方,只要他能带这一千精锐和大军会合,不愁驱逐不了他们。而且,他放火为信,殷无秽一定已经知道了,或许正在赶来救援的途中。 只要再拖延一会,未必不会没有转机。 「是!」精锐毫不犹豫照做。 欻的一声,锋利剑锋划破麻袋。长剑一挑,面粉和呛人的胡椒粉漫天飞扬,洒的敌军那边到处都是,连马都直打喷嚏不住甩着尾巴。 格目森猝不及防被煳了一脸粉,眼睛酸辣得厉害,连四周景象都看不太清晰了,兜着马乱转,其他将士同样如此。 我军瞅准时机,拔腿就往前线方向跑。 敌军听到声音,有心想追,奈何眼睛痛地厉害,不停流着眼泪,等重新视物清楚还要一会时间,容诀等人夺命狂奔。 这实在是,太刺激了! 我军也没想到容诀的战术竟然是逃跑,不过跑地还挺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众人神情激愤高度紧张,一路专挑不适宜马匹骑行的道走,一边开路一边注意后方。 他们一点也不畏惧,反而油然而生出一种膨胀自得的感觉。 中间不停疾跑、连头髮都被疾行所带出来的夜风拂向身后的那一位,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厂督主—— 东厂的最高首领,现在在指挥他们。 素闻东厂番子手段铁腕,办事落拓,碰到他们出任务连鬼神都要让道,威风凛凛。 众人简直难以想像,他们的首领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现在,他们见到了,那人原来是这样的,合情合理,魄力惊人。明明身体病弱,却仍有让所有人都服从听命于他的本事。 但凡是他在的场合,总能够轻易控场。 将士们想也不想地,一心追随着他。所有将士不禁身临其境地体会了一把东厂番子的感觉。 如果这是他们的首领,他们也甘愿信服,为他效力。 在场的每一位将士都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头牛,有使不完的牛劲儿,哪怕掉头回去和敌军大干一场,说不准也能取得胜利。 他们胸口的情绪一片饱胀。 然后,敌军纵马追上来了。 众将士:「……」 众将士立刻展开了激烈厮杀,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实际战力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终究不是经过东厂九死一生淬鍊出来的东厂番役。 很快,逐渐不敌。 哪怕容诀从旁指导都不管用。 实力是根本原因。 眼见已经有人牺牲,容诀心急如焚。两位营长拼死阻挡,终归是螳臂挡车,我军救援迟迟没有赶到,只能先自救了。 容诀一眯眼睛,抬起手腕,「咻」的一声,一枚钢针从他腕处暗器射出,正中敌军一名将领眉心。鲜血一飙,险些被将领砍杀的营长得救。 而这也暴露了容诀身藏暗器的事实。 第二次,容诀发射暗器,被有所防备的格目森用指夹住,讥笑:「东厂督主也不过如此嘛,暗器只能在暗处使用,暴露出来可就没——」 话音未落,他勐地惨叫一声。 低头一看,自己的两根手指已被剧毒浸染,眨眼间变得黢黑,甚至开始腐蚀,格目森颤抖着手,毫不犹豫一刀砍下那两根手指。 太毒了!大周人果然阴险狡诈。 「杀了他!」格目森目光森寒地下令。如果说,之前想杀了容诀是因为他威胁太大,那么现在,就是纯粹报仇了。 这个人实在可恨,太令人厌恶了。 一瞬之间,车代的目标变成了容诀一个人,连我军精锐都阻挡不住,直接被蛮横扫开,比成人还长的大刀雪亮刀锋倒映在容诀急剧收缩的瞳孔中。 「先生,快躲开!!」 「不要——」 众将士话音未落,目呲欲裂。一匹黑马陡地从林中跃出,踏过无边夜色,穿过硝烟战火。 马上的人身体侧斜,手臂一捞,容诀劲瘦的腰身已然落入来人手里,被他单臂抱到骏马上和他面对面地坐好。 来人赫然是率先策马赶来救人的殷无秽! 容诀的脸正对着他的下颌,唿吸急促。直到现在,他才能真正地放松唿吸一下。殷无秽一手搂紧他,低头温声地:「吓到没有?」 另一只手悍然翻转,一枪挑开了格目森欲杀容诀的长刀。长枪宛如游龙,灵活前绕,枪尖寻到一处豁口,迅勐钻入,再往上疾勾。 剎那间格目森的长刀被殷无秽勾飞出去,深深插入山地的泥沟里,格目森看着这两人的目光恨不得生生把人撕碎了。 殷无秽却并不看他,只低头专注看着容诀。 容诀额头抵着殷无秽的肩膀,身体还是有点发软。虽然他指挥时一直都很镇定,但毕竟在生死线上走了两遭,险些被杀,情绪上一时难以平静。 「嗯。」容诀将身体靠在殷无秽身上,借他支撑一会。 第202页 殷无秽难得听出了他声音里的脆弱,顿时心都疼地揪紧了,将容诀紧紧抱住,抚慰地拍了拍他。目光一抬,冷冷看向格目森。 就是他,惊了他的人。 殷无秽手指活动,略微调整了一下握枪柄的姿势。 他在心里盘算该怎么一枪取了格目森的命。 而格目森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一把夺了副将手上的流星锤,大吼一声朝殷无秽攻过来。 殷无秽目光一凛,长枪疾出如电,砰地和他撞击在一起。 瞬间,一枪一锤迸射出激烈火星。 格目森在气到极致时,竟然有了和殷无秽一战之力,两人激烈交锋,又被双双震开。 这时,容诀回过神来,拉了拉殷无秽衣袖:「援军来了吗?」 须臾过去,还是只殷无秽一人。 殷无秽道:「没有。」 不用解释,容诀已然明白了。 殷无秽策马速度比旁人快,再加上其他将领士兵还要扫尾战场,被绊住脚步,一时片刻赶不过来。 这就麻烦了,敌军很快会发现这一点。凭殷无秽一人,至多只能拖住敌军将领片刻,我军依旧是寡不敌众的局面。 而且,粮草还在原处。 容诀怕他们回过神来,杀了大周士兵不算,还要烧毁粮草。 那我军此行即将功亏一篑。 果不其然,敌军已经开始全面进攻我军精锐了,容诀眼睫压紧。 单就殷无秽一个人不可能阻挡得住,必须要想个办法。 「陛下,我们先离开这里。」容诀抬手环住殷无秽腰身,侧首往后看。 不消他说,殷无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容诀是要他二人充当诱饵,引开大部分敌军。格目森已被激怒,定会死咬住他二人不放,这样我军就可以顺利脱身了,继续押回粮草。 就算那时敌军再想焚毁,也没机会了。这边战场清扫完毕,剩下的将领会率兵和押运粮草的精锐会和,一起回到我军本部。 到时,他二人只要想办法甩脱敌军,这一战就大获全胜了,不费吹灰之力夺回济州城。 胜利就在眼前。 殷无秽颔首:「都听你的,我们走。」 一言甫毕,殷无秽不再恋战,他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朝着下山林的方向疾驰而去。 格目森立刻恨声:「给我追!!他们只有两个人!!」 只要杀了这两人,大周必乱,所有的一切都将是他们车代的囊中之物。 车代全军皆被容诀和殷无秽吸引了目光,奋力追杀他们。 精锐被远远甩在身后,也不去追了,大部分折返回去继续搬运粮草,剩下小部分去找大军求援。 瞬息之间,战争转变成了车代全军朝容诀和殷无秽两人间的追逐。 殷无秽骑马固然已经很快了,但架不住敌军数量太多,除了后面穷追不捨的,还有大胆抄近道拦截的。 很快,他们被敌军追上,两面夹击,腹背受敌。 说时迟那时快,容诀射出腕上冷箭,直中马头,骏马痛地就地翻滚,连带马背上的敌军也被甩下来。 暂且解决了后侧的敌军,前方的敌军被殷无秽一枪挑了掷来开道。 「抱紧我。」殷无秽声音低沉,容诀立刻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殷无秽一夹马腹,加速向山下疾沖,容诀不忘朝后连发暗器,直到暗器尽,敌军远,他方才重新环住殷无秽,埋首在他身前。 青年的策马速度实在太快了,时不时大幅跳跃,如果不紧紧抱住他,容诀都觉得自己要被马甩下去了。 「不要怕,我带你走。」殷无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后背。 「嗯,咱家不怕。」 容诀并不是没有过这样惊心动魄的经歷,只是从前并不在意生死,死了活着于他而言都一样。可今天,他不能死。 大周的将士用命护他,殷无秽对他的承诺也都做到了,容诀罕见地内心波动。 殷无秽将他裹紧在怀中,恨不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地放心,好好安慰一番容诀,用最柔软的地方包裹着他,教他再也不用面对外面的腥风血雨。 但是,容诀未必会愿意。 殷无秽不会强迫他怎么样,能够再一次亲密无间毫无嫌隙地抱住他,殷无秽已然心满意足了。 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护他周全。 「驾——」 殷无秽不断提速,只想尽快甩开身后追兵,带容诀回到他们的营帐。 「这边。」容诀将路线记得很清楚,在分岔路口为殷无秽指路,殷无秽策马疾驰。 然而,就在这时,后方陡地射来两片月牙环状刀刃,那器什不停地打着旋,锯齿锋利,直直朝着殷无秽的腰间射来。 那样的宽度、力度,容诀简直不敢想像,要是被它击中,该是怎样一幅鲜血四溅骨肉分离的场面。 瞬间,容诀瞳孔紧缩到了极致,大喊:「陛下!」 第99章 殷无秽瞬间抱起他,腾身一跃,脚尖点在马背上,避开了那两截月牙环刃。 容诀紧紧搂住殷无秽的脖颈,直到看到那武器因为没有击中而打旋转回,一颗心这才重新放了回去。 他原是被殷无秽抱在身前,和他对面而坐的姿势。因为刚才的突发状况,他整个人被殷无秽打横抱起,躲开兵刃后侧坐到了殷无秽大腿上,被他一只手搂紧。容诀能很清晰地看见敌军追击情况。 第203页 他们兵分三侧,从左右后方风驰电掣地追了上来。 「陛下,左后方向!」容诀一出声,殷无秽甚至没有回头,长枪如游龙般向后遽刺,格开敌军攻击之后一举刺穿了对方的肩胛骨。 敌军吃痛,兵器死死卡住殷无秽的长枪,不让他拔出来。 其他敌军趁隙集体一攻而上。 千钧一髮之际殷无秽再次跃起,朝后坐在了马背上。 容诀原本在他身前,这一次,被换到了身后,不过环抱殷无秽腰的姿势没有变,他把缰绳牢牢抓在手中,继续控制马在山林间疾驰。 殷无秽已经和四面八方的敌军厮打起来。论单体攻击,这里没有人是殷无秽的对手,但论群体,他还是太吃力了些。 如果控枪攻击,其他身体部位便会暴露出来,沦为敌军进攻的致命弱点,所以他只能始终保持防守战势,间或出击。 所有敌军的武器尽数沉甸甸地压在殷无秽横挡的长枪上,他被压到手臂发抖,容诀眼睛不禁眯了起来。 他身上暗器已经用尽了,容诀手指微动,将剩下的毒药装进暗器机关里,在敌军加大攻击力度的时候抬手发射。 欻—— 这动作太明显,但距离太近,敌军纵使察觉了也躲不开。 顷刻之间,一枚枚毒丸爆了开来,被沾染到的皮肤部位立即转黑,进而皮肉腐蚀。 如果不尽快切除,那么整个身体都会中毒,腐烂坏死,敌军收回攻势。 就是这一瞬间,殷无秽发力抬枪将敌军震盪开来。 再次身形一转,抓回缰绳加速策马离开。 「驾!!」黑鬃烈马在林间疾速腾跃。 殷无秽手搂紧容诀的腰,还在加速。他眉梢压得很低,看来,今天晚上是没法善了了,「来的路上,这里有个山洞,还有几片隐蔽性很好的密林,我把你放下去,你先躲一躲,等孤解决了追兵,再来寻你。」 殷无秽垂首,亲了亲容诀鸦黑的长髮。 容诀蹙眉:「不行。陛下,他们人数太多,你一个人是解决不了的,他们也不会放过咱家。若被发现,咱家连保全自身都做不到。」 他不想答应还有另一个原因。这种情况下,他很担心殷无秽,怕这人真的跟敌军死战,折戟在这里。 好不容易,大军已经胜利了,他不能—— 殷无秽本来就是没办法之下的权宜之计,他也怕还有漏网之鱼,趁他不备伤了容诀。 「罢了,都听你的。」 殷无秽妥协,下颌支在容诀的肩膀上,握紧他的手纵马。对他偶尔表现出来的依赖极为受用,如果不是在这种兇险层迭的情况下就更好了。 容诀察觉到他担忧的情绪变化,伸手拍了拍殷无秽搂在他腰间的那只手。 想要侧首看他一眼。 然而,就是这一眼,容诀瞳孔瞬间扩张到了极致:「陛下!!」他惊恐出声,长刀的寒芒再次倒映在他眼里,却是直直戮向殷无秽的。 格目森竟然从侧林窜了出来,提前抄小道埋伏在了这里! 殷无秽当即想要格挡,却还是晚了一步,破风之声扎进了他的皮肉,噗呲一声。 他长枪一递,在格目森一刀砍中他后背的同时洞穿了他的腹部。 「陛下!!」容诀扭过身来,抬手一摸,却只摸到了一手的粘稠湿热。 「呵、呵呵……大周的皇帝,终究还是被我砍中了。」格目森嘴角溢出鲜血,殷无秽皱眉抽回长枪,他噗地吐出一大口血。 「陛下,你的伤……」容诀话音未落,殷无秽打断他,抿了抿唇:「不碍事,我们先走!快!」 「想走?做梦!你们两个人还想从我车代众将手中逃脱,真不知道是该说你们不自量力,还是嚣张!!众将听令,给我全力击杀他们!!」格目森吼完,身体缓缓倒了下去,被后方赶来的援军接住。 他不会死。 但是,前面那两个人,必须得死! 殷无秽嘴上说着没事,容诀却明显感觉到了他声音变得虚弱,胸膛剧烈起伏,眼尾一点点变得通红,嗫嚅:「……陛下。」 殷无秽下颌支在他肩膀上,笑道:「没事,你不要怕,小伤而已。」 容诀仰了一下头,竭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眶。他刚才摸到的,那个出血量,怎么可能是小伤,真当他没见识么,可他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陛下,前面有密林,我们下马。」容诀握住了殷无秽的手。 「好,听你的。」 殷无秽总是很顺从他的,容诀说什么他都答应。 容诀红着眼睛,和他下了马,一拍马屁股,让战马先走。而他们,则是进入了一旁的密林中,轻声行进。 少顷,容诀看到敌军追着马远去,他和殷无秽继续往山林深处行走。 容诀牵着殷无秽。 他本来是想要扶的,但殷无秽不让,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没事。最终,容诀就只好牵着他的手了。 殷无秽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却很干燥温暖,容诀不禁感到心安。 和他一步一步,步履缓慢的远离敌军。 已经完全脱离了下山的路线,容诀也不太清楚他们现在的具体位置,只好沿途留下标记,给之后过来寻找他们的大军。 月光从摇曳的叶片间隙落下,再投映在殷无秽的脸上,容诀清晰地看见他脸色白地惊人,剎那间容诀握着他的那只手都紧了一下。 第204页 「怎么了?」殷无秽尽量让声音维持正常。 「没事。」容诀摇头,他的眼尾有点发红,不过晚上也看不出来什么。 「嗯。」殷无秽没说什么,继续和他往前走。他的后背火辣辣地疼,又因为失血而浑身发冷,不能给容诀捂手了,殷无秽着实懊恼。 容诀重新观察地形,一边探寻回营的路,一边小心躲避随时可能出现的敌军。 倏然,有什么东西瓢在了他的脸颊上,容诀用空着手的一摸,竟然是一片晶莹的雪花。 济州的冬夜,下雪了。 济州城的冬天很冷,他们要走快点儿了,否则雪下大就麻烦了。容诀握紧了殷无秽的手,和他走出密林,重又回到路上。 两人并肩依偎在一起行走,沉默,却并不尴尬。 他们的心从未靠地如此近过。 「等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殷无秽忽地皱眉。 容诀凝神细听,「好像是。」 不是战马的声音,是人的脚步声,错落有致纷至沓来,约莫有十几二十人的样子。容诀有点紧张,不确定是敌是友,可能是我方过来支援的战友,更可能是,弃马追杀他们的敌军。 殷无秽将他挡在身后,两人立在一颗大树后勘探情况。 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听声音不像是一个方向传过来的。殷无秽登时如临大敌,紧紧抓着容诀的手。 直到,一截非我大周服饰的衣服从山林间显露,殷无秽瞳孔猝张,一紧手中长枪。 「原来,你们俩躲在这里。」 是敌军追上来了! 伴随着声音响起,一道凌厉破风声落在背后,殷无秽长枪后刺,格挡开了打旋刺杀他二人的月牙状刀刃。 顷刻间,站位反转,殷无秽将容诀拉到身后,和来人陷入激战。 容诀看清了殷无秽后背上的伤口,几乎斜贯了整个后背,汩汩地往外流血。 容诀捂住了嘴,没有让自己惊喝出声。 殷无秽受了重伤战力仍旧强悍,两个敌军将师始终逼近不了他二人的身。但所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殷无秽后背的伤口血流得更多了。 眼见更多敌军靠近,殷无秽的杀招愈发凌厉,带着一股不顾自己身体的狠劲。 容诀眼眶通红,嗫嚅着唇说不出话来。 殷无秽转动长枪攻击的速度越来越快,将那两人身上多处划伤。两人气极,一个持锤,一个握月刃,彼此目光对视后一前一后朝殷无秽急遽攻来。 殷无秽只能选择主攻一方,长枪穿过巨锤,贯穿了敌军的手腕,直接废了他那只手。 但他的肩膀位置,也切切实实被后方突袭的刃齿砍中,鲜血直流。 容诀眼睫颤抖,手中已然多了一把匕首。 他遽然上前,从后面盯紧了敌人心脏位置,狠狠一匕捅了进去,旋转搅动,抽出再捅。 直到对方眼珠瞪大,凸起凝滞,再没了声息,容诀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还在用匕捅人。殷无秽感受到,回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人已经死了,我来。」 说罢,从容诀手中抽走了沾血的匕首,攥进自己手中。 容诀其实知道对方死了,他只是,尤不解气,直接上来就是一匕,再一匕,捅死他。 东厂督主不会武功,但身手甚是灵活,快准狠,一击毙命。 连殷无秽都没有料到。 他快速解决掉剩下一个敌军,拉着容诀一路逃跑。车代敌军穷追不捨,殷无秽身上又挂了不少彩,后背、胸前、手臂、腿部,无一完好,到处都是伤。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解决掉了许多敌军,对方已经不剩什么将领了,只余一些精锐士兵。 容诀的匕首在他手里,他一边控枪攻击,一边持匕抹了敌军的脖子,所有的伤口血污一人扛,没让一点迸溅到容诀身上。 最后,两人一路逃跑,被追杀到一处山崖边上。敌军只剩几人还能投入战斗,但殷无秽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全靠容诀搀扶和他的长枪撑地。 「别再打了。」容诀声音颤抖,只剩几个武功普通的车代士兵,容诀自己也可以解决。 「陛下……殷无秽,求你了,不要再打了,停下来。」容诀泪眼婆娑地恳求他。 再打下去,殷无秽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没事,孤可以。你躲开着点,别误伤了。」殷无秽唿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再一次,提起了他那柄被鲜血裹挟的长枪。 而同一时刻,剩下的所有敌军也群起而攻之了上去。 容诀被殷无秽推开,在一旁观阅战局。 每一个人被击杀,殷无秽身上就多出一道伤口。他长枪前递,后柄碰击,一连解决掉三四个敌军,再横贯旋扫,继续解决了三个,还剩下两个。 殷无秽忍不住身体踉跄,跪倒在地,噗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容诀看着他,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飞迸出来。 殷无秽却再次起身,在最后两人飞身而来攻击他时,用尽全身的力气,握枪一震,将两人震落山崖。 至此,所有的战斗全部结束了。敌军死的死,伤的伤,再无一战之力。 而殷无秽,也彻底筋疲力尽,身受重伤,身体缓缓地,向后仰倒了下去。 「殷无秽!」容诀冲上前来,一把将他倒下的身体抱入怀中,俯跪在地。 第205页 殷无秽枕在他腿上,眼睛一点点阖上,视野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容诀再一次泪流满面的模样。 殷无秽很想和他道歉,他又把他弄哭了。 但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要践守承诺,保护好容诀而已。 结果,还是没有做好。 殷无秽一个字都发不出来,眼睫扑簌,旋即阖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殷无秽!!」容诀的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殷无秽脸上,混着落下来的雪花,孤寂而又凄茫。 他忽然害怕极了,怕殷无秽就此出事,怕他再也醒不过来,怕他就这么,猝然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容诀颤抖伸手,去探殷无秽气息。 还好,还是平稳的。他只是受伤过重晕了过去,不是死了。 容诀浑身都失了力气,情绪大悲大恸,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为什么非要死战,为什么要这样保护他啊。 最后,所有的悲愤和气怒尽数化成了一声咬牙切齿、恨恨的:「混帐东西!!!」 雪还在下,轻柔地覆了殷无秽满身,容诀抚摸着他的脸颊,不忍再看。 殷无秽满身血污,而他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容诀起身,将殷无秽扶了起来,背到自己的背上,一步步蹒跚地带他回去。 天气越来越冷了,不消片刻,殷无秽头上就积了一层淡淡的霜白,容诀唿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 他有点害怕,这样冷的长夜,他是不可能仅靠行走就把殷无秽背回去的。 时间长了,殷无秽失血过多,没有死在战斗里,怕是会冻死在雪夜里。容诀心一紧,他记得不远处有个山洞,先在那里躲避风雪,给殷无秽处理一下伤口。 容诀不停地出声唤他:「陛下,殷无秽,你听得见咱家说话声吗……醒一醒……殷无秽……」 殷无秽始终没有给他回应。 容诀愈发忧心,走地愈快,他要快点到达山洞,看看殷无秽的情况怎么样了。 途中一刻也不敢放松,坚持不懈地唿唤他。 终于,殷无秽开口说话了,他手臂下意识环紧了容诀的脖颈,喃道:「冷……好冷……」 容诀惊喜侧首,立刻:「陛下醒了?冷是吗,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好了,再等一等!!」 容诀加快脚步,他已经隐约看到山洞了,哪怕双腿沉重地像是灌满了铅,他也还是不断加速疾走,期间不停地和殷无秽说着话,怕他彻底晕厥过去。 「陛下,到了!」 终于,容诀把殷无秽背到了山洞,他找来了些干草平整铺好,将殷无秽放上去。 殷无秽身上伤口太多了,必须先处理包扎,容诀解开他身上的衣服,简直触目惊心。 好不容易恢復的眼眶又红了起来,他抬手抹了下眼睛,从殷无秽身上找出止血治伤的金疮药,擦干净血迹,涂抹上去,再撕开自己的中衣,给殷无秽包扎好。 容诀又餵了他一些水,虽然是冷的,但也只能将就凑合下。 接下来,容诀快速找到了一些木棍柴禾,用打火石生起篝火,先把洞内烘暖和一点,再遮挡住洞口,勉强挡住钻入的风雪。 他重又回到殷无秽身边,探了探他的额头,轻声唤他:「殷无秽,醒醒,你冷不冷?」 殷无秽又没有反应,要容诀喊上半天,才会勉强应他一句:「冷、好冷……阿诀,我冷……」 容诀握住他的手,道:「咱家在,你不要睡,等到明早,援军就会找到我们了!你再坚持一下,别睡!」 殷无秽来来回回,只说一句话:「冷……好冷,阿诀,抱抱我……」 容诀一惊,再探他的手,发现殷无秽浑身冷的惊人。他额头抵上殷无秽的,殷无秽额头却很烫。 他发高热了!! 容诀悚然。这样冷的雪夜里,殷无秽身受重伤,又发起高热,稍有不慎可能就—— 他简直不敢想。 可是没有军医,连暖和一点的衣裳被褥都没有,殷无秽的衣服上满是鲜血和雪花,早就湿透了,根本不能穿。容诀解下自己身上本来就是殷无秽的大氅给他盖上。 殷无秽却还是喃喃着说冷,容诀探他体温,一点作用都没有,他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连嘴唇颜色都变得乌深。 最后,走投无路之下,容诀把所有能找到的柴禾堆积在一起,尽量把洞内烘热乎一点。 但这对殷无秽来说却并没有什么用,重伤失血过多又发了高热,不是区区的一点炭火能温暖得了的。 容诀见状,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做下一个决定。 先将殷无秽身上所有的衣服除尽,露出他伤痕累累暂做包扎过的躯体。 然后再一件件褪去自己身上的衣裳,直到不着寸缕,容诀倾身覆在殷无秽冰凉的躯体上,和他紧密相贴,严丝合缝。 在这一方隐蔽的山洞里,隔却漫天纷扬雪花,两人如胶似漆紧紧地拥抱在殷无秽宽厚的大氅之下。 容诀以身,为他取暖。 第100章 容诀周身温度畅通无阻地传到了殷无秽身上,温暖而又柔软地熨贴着他。慢慢地,殷无秽止住了哆嗦,也不再身如冰窟。 他下意识抬手,也环抱住了容诀,在他的拥抱中安稳睡去。 容诀感受着身下人逐渐平稳均匀的唿吸,心里一松。 一夜和敌军斡旋逃亡的疲惫翻涌上来,他再也支撑不住,就着这个姿势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206页 山洞外的夜雪还在下,漫天飞舞,如柳絮飞,却丝毫飘不进洞来。 洞内柴禾烧地哔剥轻响,竭力给寒冷中的两人提供暖热。随着长夜渐深,火光终是渐次湮灭下去。 不过睡梦中的两人也不需要了,他们彼此就是对方最好的热源。 肌肤相贴,体温交融,所有的温暖尽数被锁在这一方大氅之下、两人之间,再没有比这更温暖的温床了。 两人俱睡得安稳,一直到冷月下沉,拂晓来临,广袤的天际边缘现出一抹鱼肚白。 殷无秽潜意识里还记挂着昨夜兇险的战况,容诀又一次泪流满面地哭泣。 高热甫一褪下去,他身体一颤,睫毛扑簌,少顷之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入目的是一方模煳不清的洞顶,奇石耸立。殷无秽浑身重伤地无法动弹,他转动眼珠,视线往下看去,猝不及防看到了容诀侧首趴在他颈窝睡地安稳而又恬淡的模样。 他的眼尾嫣红,昨晚是真哭了。 殷无秽想伸手摸摸他的眼睛,却重伤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也正是这个动作,让他大脑轰地一下空白,他发现,容诀好像没穿衣服。 没穿……衣服。 连中衣和亵裤都没有,就这么光光净净地贴在他身上。 殷无秽顿时浑身紧绷,直挺挺地望向洞顶。 望了须臾后着实忍不住了,自从他发现这个事实后,就控制不住地去感受容诀细腻温软的肌肤触感,殷无秽均匀的唿吸陡然急促了起来,额角青筋暴起,喉结情不自禁地上下一攒。 真是要命了。 容诀就是怕冷,也不能这么睡他身上啊。 这让他,怎么是好。殷无秽额头都渗出了一层热汗,纯粹憋屈的。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容诀又明知自己喜欢他,还这么做,他就不怕自己克制不住翻身就地把他办了吗,竟敢送上门来。 殷无秽的内心实在崩溃,这种只能看不能吃的感觉快把他逼疯了。 要不是他重伤不能动弹,他—— 他怎么样?真把容诀压了吗。 要是又把他弄哭了怎么办,要是真惹他生气了再来一次死遁逃跑,殷无秽只怕也要跟着一併疯掉。 碰又碰不得,做什么还要往他身上贴。 殷无秽难受地沁出眼泪,又实在忍不住低下头去看容诀。 他睡得很香,很沉,浓密的睫毛卷翘纤长,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浅浅的扇形阴影,脸颊白里透红,泛着健康而又诱人的颜色。 他的睡容乖巧而柔软,秀美漂亮地勾魂摄魄,简直不像是真的人。 殷无秽只看了一眼,又精神了,有点支棱。 救命!他真的要崩溃了!! 眼角滑落下来两行清泪。容诀怎么能这样对他,欺负他,占他便宜,还不给他碰。 殷无秽瞬间委屈成一团,心情苦楚到难以復加。 太过分了,他要把容诀拎起来压,反覆压,狠狠压,直到把他也弄哭不可,方才解了心头恶气。 可是,他到底不敢。想把容诀弄哭,又捨不得他哭。 矛盾至极,最终只能自己无声哭泣。 越哭越精神,越支棱。 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是完全控制不住的,殷无秽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甚至因为容诀和他睡在一起,连遮掩都无从遮掩。 完了,这下子殷无秽是真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再也不用见人了。 青年彻底破了大防,闭眼装睡,假装自己从未醒来过。 而这时,容诀缓缓睁开了嫣红而又狭长的双眼,他睡得好好的,倏地被抵醒过来。容诀只怔了一瞬,意识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脸颊瞬间飞起两抹酡云,睫毛像蝴蝶的翅般扑簌不停。 他想稍微躲一下,可殷无秽身形比他高大,完全将他笼罩其内,无处可躲。 容诀赧然到了极致,埋首在他颈窝里,眼睛闪烁着微光。 少顷,一只白皙而又骨节俊秀的手从玄色的大氅底下伸了出来。 容诀到处摸索自己的衣服,终于,指尖触碰到了熟悉的布料。 容诀动作小心又嗖地一下从大氅底下、殷无秽身上钻了出来,悉悉索索飞快利落地穿好衣服。 直到把自己拾掇地一丝不苟、正色谨然,方才重新去看殷无秽。 他已经恢復了平常,除了脸颊上依旧没有消下去的酡红之外,倒是看不出什么。 容诀俯身摸了摸殷无秽的额头,不烫了,只是正常温热,竟然还出了一层薄薄细汗,容诀用衣袖替他轻柔擦去了。 殷无秽身体底子好,高热来的汹涌,褪的也快,他的身体还挺精神,容诀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怎么给他穿衣裳成了一大难题。 昨夜殷无秽发起高热,浑身冰冷,容诀将他身上的衣服都除了。一晚过去,衣服都烘干了,虽然沾了血腥脏污,倒是勉强能穿,等回营沐浴再换。 容诀将殷无秽的衣服拿过来,揭开大氅,看到那处之后再次红了脸颊,动作迅速地为他穿好里衣。 幸好,殷无秽一直都没有醒过来,容诀如释重负地唿出了口气。 做完一切后将大氅重又披在了殷无秽身上,他蹲坐一旁搓了搓脸。 都是男人,正常的身体状况没什么好赧然的,只是他总克制不住地回想起殷无秽曾碰过他的事情。 第207页 虽是中药所致,记忆模煳,却仍有那么几帧令人羞愤欲死的画面在脑中挥之不去。容诀一看到他的身体便想了起来,面颊飞红。 这可真是,教人无地自容。 容诀独自冷静了好半晌,方才平復下来情绪。 他到洞口查看了下情况,又看了眼天色,一整夜的时间,援军应该快根据标记找到他们了。 殷无秽的伤,得尽快让军医看看,不能耽搁。 容诀回到山洞,这时,他发现殷无秽醒过来了。容诀立刻过去,俯身扶他坐起来,「陛下,你醒了,好些了么?」 殷无秽点头,忍住浑身剧痛:「好多了。」 容诀点头,又查看了他的伤口,确认没有再流血,暂时放下心。 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一片缄默,落针可闻。 容诀一想到自己贴近殷无秽身体后而生出的过于敏感异常的反应,游离的思绪,和回忆起的旖旎画面,都让他有点赧于去看殷无秽。 殷无秽的情况比他更甚,他仅是看一眼容诀的脸就受不了了。 这人简直是祸水,殷无秽心里十分委屈,不肯看他。 两人俱心照不宣地迴避开往对方所在之处探究的视线。 一直等到天色大亮,援军唿喊他们的声音从密林中响起,容诀才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出了洞口回应。 登时,前来寻找两人的将士全部蜂拥而至了过来。 「陛下!先生!!他们人在这里!!」 山洞里霎时间挤进来好多人,容诀赧然的心情方才真正平復了过来。 将士出发寻找他们前怕以防万一,带了军师还有担架来,现在正好用上,军医立刻为殷无秽检查了伤口。 「陛下这伤……」 「他怎么样?情况严重么?」容诀闻言,立即神色紧张地蹲在一旁,等军医回復。 他担忧在乎的神情落进殷无秽眼底,青年怔了怔,旋即心里不可抑制地升起一股甜蜜欣喜,唇角微不可查勾起。 这一身的伤,都值了。 「伤口深可见骨,非常人所能忍受的剧痛,陛下心性坚韧,竟然挺过来了。挺过了寒夜,问题就不大了,臣稍后为陛下处理包扎,这一个月切不可再动武,等皮肉长好。所幸没有内伤,没发高热,否则,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这样损耗的重伤了。」 听军医说完,容诀一颗心总算沉甸甸地落了地。 幸亏,昨夜殷无秽发热他及时给他捂暖,烧热退了下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容诀放下心,眼睛却还是红着的,尤其在看到军医解开了殷无秽身上的包扎,重又露出里头触目惊心的伤口后,容诀心疼的情绪达到了顶峰,眼眶不禁有些湿润。 「没事了,不疼。」像是看穿了他的思绪,殷无秽道。 容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抿了抿唇,眼睫压紧。 期间,将领过来和殷无秽汇报战况,昨夜大败敌军之后他们回程分成了两拨,一拨去寻找充当诱饵的殷无秽和容诀,另一拨回去调军,一举进攻济州夺回了城池。 今早大捷,大获全胜,我军无一伤亡,还收缴了不少战利品,尤其是粮草,等殷无秽回去清点。 就是寻找陛下来晚了些,昨夜下雪模煳了标记,他们又脱离了下山林的路线,搜寻整个山林,现在才及时找到了人。 殷无秽没有叱责他们,大军胜利为重,何况他也没事。 殷无秽被搬上担架,抬运回去。 大军也给容诀准备了担架,不过他没受伤,休息一晚现在精神正好,骑马就行。 将士闻言没有多言,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平常没有的敬畏。 容诀知道,他过去的身份应该在军营私下里传开了,不过也不重要,他并不在意。 因为,他察觉得到,那些并不是不怀好意,恶意忌惮的眼神。 既然这样,就随他们去罢。 大军营帐已经搬入济州城内,他们此行直接前往济州主城区,服侍下人加急收拾好了房间,一应配置俱按照皇帝之前布置的规格来。 上晌,殷无秽被运回房间休养,容诀的房间依旧在他隔壁。 告退了殷无秽,他决定先回去沐浴一番,奔波了一天一夜,身上不太爽利,先收拾干净再说。 谁知,却被殷无秽喊住:「先生留步。」 容诀:「??」 殷无秽笑意吟吟,他确认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其实从前还在皇宫时就发现了,容诀似乎并不讨厌和他肌肤相触,连水乳交融都可以不在意。否则,依照他的性子,他绝不会让自己抱他,更不可能主动不着寸缕地安睡在他怀里,在他受伤之际那样担心,甚至为此哭了出来。 那么,容诀心里在乎的、为之所缚的究竟是什么? 他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是能够喜欢上自己的。 殷无秽望着他,弯唇莞尔:「先生,孤救了你一命,救命之恩先生何以为报?」 第101章 容诀觉得他说的在理,脚步一顿,折返回来,问他:「陛下想要咱家如何报答?」 殷无秽道:「时人讲究,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在察觉到容诀有蹙眉趋势时殷无秽话锋丝滑一转:「不过孤也不为难你。孤为救你受此重伤,你贴身服侍孤直到痊癒,没问题吧?」 这倒是合情合理,容诀点头。 第208页 「嗯,待你收拾准备好之后就可以过来了。」殷无秽如是道。 「是,陛下。」容诀退了下去。 半晌之后,容诀沐浴清爽,又用了些膳食,方才去了殷无秽房间。 彼时的殷无秽由于伤势过重,伤口才包扎完毕,不能沾水,只简单擦拭了一番换了身常服,用过膳食之后便要处理这段时日积冗的军务和朝廷送来的奏摺。 容诀甫一进门,就见他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 容诀轻嘆了口气,搬来一张小几置在殷无秽榻上。 他处理公务,容诀就为他分门别类好奏疏,方便他审查批阅。 这些事情处理起来很快,殷无秽看奏摺却还需要很长时间。 容诀坐在他对面随手翻了几页兵书,看不进去,记得大军清剿回来不少战利品,就想出去看看。 士兵正在对战利品登记建册,容诀随之看过,得了不少武器辎重,都是好东西,可及时填补我军空缺,这一趟,堪称收穫颇丰。 尤其是粮草,囤积丰厚,牛羊肥美,将士们宰了牲畜,可以好好美餐一顿了。 容诀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一阵热闹之声,将士们情绪高涨,士气昂扬。 直到,容诀听到围成一圈的士兵专门讨论他的。 「可惜了,昨天晚上你们都不在,当时敌军的副帅就坐在高头大马上,亲口忌惮地说,先生居然是朝廷的东厂督主!」 「东厂督主诶,那是什么概念,你们能想像出来吗?先生长的斯文俊美,这样一副形容的人手里拿着鞭子,表情冷峻,或是狠狠鞭挞万恶的囚犯,或是餵他们吃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毒药。」 「那个场面,光是想想,我就一阵、一阵——」 容诀闻言也有点好奇,他就一阵如何,害怕?恐惧?还是敬畏? 「我就一阵浑身过电。嘶,这感觉,太他娘的刺激了!也太酷了!试问,东厂的番子哪个敢惹?连鬼神都要让道,身为他们的首领,得是多厉害的人物!竟然是先生,我一点都不意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爽到你小子了是吧,是不是还想当先生的身前卒,足下狗?」 「滚!说的跟你不想似的!」 「我当然也想啊,要是打完战我还活着都想进东厂了,这也太气派了!」 「确实气派。不过我还是要提醒诸位一个事实,东厂在陛下登基后就解散了,大抵不会再重建,诸位还是想想怎么建立军功更为实际。」 「闭嘴!你个书呆子会不会说话?!」 「……」 眼见一群士兵吵嚷起来,容诀失笑,倒是没有想到他们原是这样想的。 当真是,不知者无畏。 不过,这样也好,一切的发展都比他想像中好了太多,容诀不禁莞尔,脚步一转,去了后勤膳房方向。 因此也错过了士兵之后谈及他的聊天内容。 「欸,你们说,先生以前是东厂督主,陛下是七殿下,那他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那肯定,东厂不就是陛下亲自下令解散的……诶等等?!不对啊!陛下解散了东厂,将先生关押刑狱,定罪处罚,按理说两人该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可是你看,陛下隐瞒了先生的身份,重用保护先生,先生同样很关心陛下,两人还——」 倏然,从天而降一爪栗咚地敲在说话士兵头上,是他们的营长来了。 「不准瞎攀扯陛下与先生的私事,再有议论者,军法处置!」 「是。」众位士兵这才集体噤若寒蝉,恢復正经模样。 过了少顷,有士兵好奇地问:「将军,你上哪儿去啊?」 被喊住的将军神情一僵,手掌握拳,抵唇轻咳:「我去找陛下,有点事说。你们这群混兵蛋子,可别再胡说八道了!」 「是,将军!」众士兵忙嬉笑着让他赶紧去找陛下。 等人走了,他们继续唠嗑。不过众人俱心照不宣地将刚才发现的隐秘深藏心底,谁也不再提陛下和先生的关系。 诸如此景,同样发生在其他的士兵小团体中。 一天不到,整个军营都传遍了。 一无所知的容诀到了膳房,想起之前殷无秽让人给他炖的药膳,容诀准备回他一盅。 殷无秽伤势那么重,也不晓得要多久才能恢復,容诀不禁感到担忧。 见到他来,膳房总管很是热络,得知容诀来意,更是爽快地直接将一片小厨房让给他。食材药材都是备好的,也有小兵专门烧柴火,容诀只负责烹饪即可,准备这样齐全,容诀自信满满。 他挑了一只处理好的乌鸡给殷无秽炖补汤。先将整只鸡下热锅煎,煎至两面表皮焦黄后再放入各色调料药材,最后转移到汤盅中文火慢炖,傍晚时分就可以出盅端给殷无秽喝了。 容诀做好这一切后,让小兵仔细着火,他晚间时候来取。 旋即施施然回去殷无秽房间。 他回来时恰逢一名将领从殷无秽房间出去,容诀碰到他,两人颔首示意。将领一见是他,连忙神色紧张地快步离开了。 容诀看着对方仓皇的背影,有点疑惑。 回去问了殷无秽,是不是有什么军机要况,殷无秽却道没有。见他还有许多奏摺要批,容诀没再打扰他。 在一旁自顾自地观阅兵书,等殷无秽有需要时他再帮他。 殷无秽目光看着奏摺,心里却不由思忖起方才那将领找他的事。 第209页 这人是他从京畿带来的将领,也是昨晚跟随保护容诀的精锐营长。 两郊大营之中主次战辅,不同的营有各自作用。战争前期,大周失利,殷无秽不得不亲自披甲上阵,他更加重用擅长战斗的龙虎营、黑豹营,和不可或缺的侦察营。 刚才那位将军则多负责后方接应,侧翼攻击等,许多时候殷无秽顾不上给他们安排任务,难免被边缘化。 不想仅是跟过容诀一次,就想要跟他,服从他的调遣。 这可真是……殷无秽失笑,他倒不是介意,怕军营成了容诀的私兵,生出异心。总归都是为大周办事,效忠于他的,那位将军也不过是想多些表现机会,建立军功罢了。 殷无秽十分干脆地答应了他,将他整营都拨给容诀,日后听他调配。 说实话,殷无秽着实是有些意外的,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东厂解散,官职被褫夺,脱离了皇宫,容诀依旧在哪里都能发光发热。 这让殷无秽不禁深想,过去的东厂如日中天,究竟是这个组织本身具有的权力效应,还是容诀以个人能力带起来的? 答案毫无疑问,是后者。 所有的人进东厂都是为了往上爬,获得至高权力,但首领关乎他们的擢升渠道,未来前景。 为宫廷效力,许多时候,选择和站队比努力更加重要,一个优秀的首领足以消弭绝大多数潜在的危险,他所绽放的光芒,是绝对不容忽视、耀眼夺目的。 而容诀,当之无愧是这样的一个人。 殷无秽自己都为他心悦诚服。 想通一切,殷无秽释然笑了。这才是容诀啊,他合该手掌权力,睥睨捭阖,同时,也会用他手中之权守护好所有忠于他的属下。 殷无秽加快了处理奏摺进程,此间事宜朝堂很快会得知风声。不过,这并不重要,殷无秽早已想好,未来给容诀铺垫的路—— 司礼监,掌印太监。 皇帝坐拥高殿,手掌至高权柄,回宫之后,不容任何人置喙。 当然,如果容诀想要执掌凤印也是可以的。只是,他愿送,对方却不见得会要,还是姑且作罢,日后有机会再说。 不然,皇帝被直接拒绝也是很难堪的,殷无秽承受不住如此打击。 傍晚,暮色四合,殷无秽终于处理完了所有政务,容诀命人将两人的晚膳端来,就在殷无秽房间吃。 他自己则去将炖好的汤盅端回来,乌鸡太大,容诀只挑了些殷无秽爱吃的关节部分,剩下的随手分给士兵了。 殷无秽得知他还亲手给自己煲了汤,表情瞬间从矜持变成了压都压不住的翘唇。俗称,龙颜大悦,当即就忍不住盛了一碗来喝。 他都想好了,就算容诀手艺不精他也不会介意的,心意重要。 直到,一口浓汤下去,殷无秽愉悦的表情开始扭曲,继而五官颤动,最后连额角都忍不住突突直跳。殷无秽实在是忍不住了,强行吞下。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容诀:「……阿诀,你尝过自己炖的汤么?」 容诀立刻神色警惕起来:「没有。怎么了,不好喝吗?」 殷无秽压住喉咙深处漫上来的难以形容的味道,这滋味不是苦涩,也非鲜美,而是一种送入口中就令人感到有如火山喷发、潮水倒灌、日月颠倒般难以适从的感觉,噁心得教人连舌头都想从根拔掉。 总之,殷无秽没有吐出来而是艰难地吞咽下去,全凭他对容诀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深爱。 「没、没有。」殷无秽脸皮颤动,唇瓣嗫嚅,道:「挺好喝的,就是,孤也不太爱喝药膳,突然明白了你以前的感受。」 「是吗?」容诀看向他,不太相信,他伸手想舀一勺自己尝尝,却被殷无秽飞快拦住了。 「就这么点汤,孤自己都不够喝的。」 见殷无秽是真喜欢,容诀便放下了狐疑。 心道,应该不是自己的厨艺问题,只是煲汤而已。所有材料放置正确,出锅色香味俱全,即使自己用配置毒药的手法做饭,大抵也是差不离的。 殷无秽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兴致勃勃,只在吃饭间隙偶尔视死如归地喝上一口,然后立刻吞一大口米饭压住喉间上涌的味道,不能打击了容诀的自信心。 他开始转移话题,说自己将一支营队拨给他调遣的事。 容诀放下筷子,拧眉看他:「陛下,此事不可。军权乃皇帝一人所掌,这样有违尊卑,僭越,实乃大不韪。」 殷无秽喝完最后一口汤,表情瞬间松快了,他道:「有何不可,战争期间事急从权,他自己从心想要听你指挥,我还能不准么。」 这话说得也没错,若是将士打从心底里遵从他命令,殷无秽放不放权意义不大。 可即使,道理如此,容诀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陛下的私令还在咱家这里,咱家不缺人用。」 殷无秽道:「孤给你了你就好好收着,你回宫以后手上多点权力总是好的。」 容诀乜了他一眼,他分明没有答应殷无秽回宫,殷无秽却什么都安排好了。 不过,他也走不了就是了。 事已至此,路早已不是他能够选择的。 用过了晚膳,容诀服侍殷无秽洗漱。军医不准他操劳过多,白日处理了一天政务,晚上须得尽早歇息。 容诀便扶他上榻歇息,等将殷无秽被褥掖好,他就准备回房了。 第210页 却被殷无秽拉住了手,「不是说要服侍孤直到痊癒,这就走了?」 容诀回头,不解:「陛下要歇息了,咱家还留下做甚?」 殷无秽语结:「那万一孤半夜渴了,或是想如厕,你不该留下来贴身照顾孤么?」 容诀无奈道:「门口有值班士兵。」 殷无秽委屈:「可是孤是为了保护你才受的伤,你不能弃孤于不顾。」 容诀:「……」 殷无秽已经拖着重伤的身体往床榻里挪了,给他留好了足够宽敞的位置。 容诀额角突突直跳,一脸无奈地看着明显故意的殷无秽,他又不是病入膏肓残疾了,何况他一开口,多的是人愿意伺候他,他简直是—— 偏偏容诀无法拒绝,被殷无秽拿捏住了七寸。 可是,就这么和殷无秽同睡一张榻上,容诀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就在容诀犹豫不决的空挡,外头快步跑来了一名士兵,声称有要紧事禀告,殷无秽叫人进来,问他何事。 士兵疾言厉色回禀:「回陛下,车代的粮草——有毒!众将士吃了以后全部呕吐不止!」 「什么?!」容诀和殷无秽同时色变。 这怎么可能,食材并不像是有毒的样子。而且,他也吃了,并无问题。 容诀迅速冷静下来,道:「派军医去检查了吗?」 士兵道:「已经请军医去了,一有结果立刻通知陛下。」 容诀点头,暂且只能这样。他不认为是粮草的原因,殷无秽亦然。 半刻钟后,小兵再次前来,容诀问他军医怎么说。 小兵觑他一眼,神色间颇为尴尬,期期艾艾地将头埋到了最深处,嗫嚅道:「回先生,众将士呕吐并非食用了有毒的食物,而是……而是……喝了先生炖的汤。」 说完,小兵已经不敢再看容诀一眼了。 事情是这样的,容诀炖了一整只乌鸡,殷无秽一个人又吃不了多少,容诀装了他要吃的之后剩下的就随手分给众将士。 必然有一位将士先尝了一口,发现难喝到了极致,又因里头搁的食材药材宝贵,不捨得扔了,或是故意怀着恶作剧的心情让众将士都尝尝。 因为对东厂督主本人的好奇心理,大家一唿百应地全都跑过去品尝。 结果,无一例外,全被噁心到吐了。 不明所以的士兵见状,以为他们是集体中毒了,立即神色一紧地跑来禀告殷无秽。 最后查清事实是个乌龙,虽然将士们并没有出事,但明显,容诀有很大的事。 他登时一扭头,狠狠瞪向殷无秽。 他炖的汤那么难喝,殷无秽为什么不告诉他?还要强忍着喝下去?! 容诀明显绷不住了,因为炖鸡汤致使全体将士呕吐,东厂督主的威名不但没震慑住人,反倒要先叫人笑话死了。 眼见他眼睛都气红了,殷无秽赶忙叫小兵退下去,一把拉住容诀的手,求生欲爆满地哄慰他:「术业有专攻,你不擅长做饭,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就是了。等孤好了,亲自做好吃的给你吃,不生气,没事的,啊。」 容诀生气的点根本不是这个,他红了眼睛,又是气愤,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浸满心腔,最后怒而诘问殷无秽:「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咱家?还都喝下去了?!」 要是殷无秽早说,也不至于、至于—— 谁知,殷无秽只是忍笑道:「你第一次给孤炖的汤,孤喜欢都来不及,怎会嫌弃。所以,就都喝了下去。」 「你……你!你怎么能这样?!」容诀气极,又赧极了,最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面颊发烫地将自己埋进床褥间。 他现在,连殷无秽都不想见了。 殷无秽实在忍俊不禁,只觉得容诀哪怕是生气羞赧也可爱极了,就势把他拉到榻上,一把抱进怀里。 「好了,不说这事,休息吧,明日肯定无人再提。若是有,孤就下令禁止所有人议论先生厨艺,违者,军法处置。」 「殷无秽,你真的是够了,不许再说!」容诀脸紧紧埋在殷无秽颈窝里,一刻也不肯露出来。 他今晚绝不会踏出这扇门半步,教人嘲笑。 殷无秽因为喝完了汤,因祸得福地顺利抱到容诀和他共寝。 一室静谧,榻上的两人俱没有困意,容诀却再没有办法开口离开了。 只能,就此和殷无秽同睡在一张榻上。 第102章 这天晚上,一连发生的事情都让容诀以为他会睡不着,然而实际上,被殷无秽抱在怀里拍了好半晌后他很快萌生出睡意。 蜷缩在殷无秽怀里安然睡着了。 这实在是习惯使然,容诀从前还在宫里时就常被少年殷无秽抱去床榻上睡,熟悉了他的照顾。哪怕如今位置颠倒,这根深蒂固的习惯也改变不了,他始终天然亲近殷无秽,并轻易接受了他。 倒是殷无秽,困意全无,他全身的伤口每一处都在作痛,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 斯人在怀,如何睡得着。 他是心满意足了,却也因此辗转煎熬。发现容诀并不牴触与他同榻而眠,容诀顾忌的,一直是那君臣尊卑,凡事小心谨慎,避免行差踏错,多年来游走宫廷的习性深入骨髓。 可是,他当初不惜一切坐上这个位置,不正是更好地为了保护他吗? 怎的如今反而本末倒置了。 第211页 殷无秽一时心头复杂。不过一支营队而已,便是这整个军营,亦或是他自己,都可以服从听命于容诀。 他从来,都是为了他才做这一切的。如果不是容诀,他又何曾想要当什么皇帝。 快速稳定战局,建立权势,不过是想尽快找到他,将最好的都给他。 可等真正做到了这一切才发现,他们早已经回不到过去。 但万幸,他如今还能再次抱着容诀入眠。 殷无秽垂首,动作轻柔地将容诀头髮拂至耳后,露出他俊秀白皙的半张侧脸,指腹温柔地抚了抚,旋即将人抱紧在怀里。 就这样罢,哪怕他有所顾忌,心生谨慎。 也只能留在他身边,哪里都不准去。 殷无秽阖上眼睛,下颌抵着容诀的头,手臂环紧他的腰,和他一起沉沉地坠入梦乡。 翌日,容诀是在殷无秽怀里醒过来的。 甫一睁眼,他人还有点迷瞪,就先感受到腰间一股不容忽视的紧密桎梏,容诀不禁挣扎了一下,却反被抱得更紧,险些被勒进殷无秽身体里去,上半身严丝合缝地贴紧着他,这个姿势让容诀有点滞闷。 「陛下。」容诀出声唤他。 「嗯?」殷无秽也醒了,睁开时间,第一时间看向他。 「该起床了。」容诀下意识别开目光,不去看他。 「嗯,你先起来,孤手臂麻了。」殷无秽却一直莞尔地望着他。 容诀动作利落地起身,迅速穿好衣裳,这才去看殷无秽。青年依旧是平躺在床榻上的姿势,他的手臂,是被自己压麻的。 容诀不禁面颊发烫,唇线抿直,道:「时间还早,陛下再睡会儿。咱家去看看早膳做好没有,等会端到房间来。」 「好。」他说什么,殷无秽都说好。 得了他的准允,容诀先回自己房间洗漱束髮,做好这一切后,他方才去了厨房。 通过昨晚的惨痛教训,容诀痛定思痛,决心以后再也不做饭了。 有这时间,不如处理政事。济州城夺回之后,城内百姓回迁事宜,济州整体整顿,再加上年关将至,一切还有的忙活。 殷无秽重伤,这几天不能行动,大军正好帮忙一起整顿。 等过完了年,再行出发。 左右时间也不长,不到一周时日,琐碎事宜却许多,容诀分身乏术,再想不起来那些糗事。 然后,殷无秽就发现,容诀说好的贴身服侍他,一天天的人都不知道上哪去了,除了吃饭时间,殷无秽连他影子都见不着。 青年帝王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晚上等他回来时直接把人扣着,哪里也不许去,就睡他房间,美名其曰「照顾龙体直到痊癒」。 容诀自知理亏,在殷无秽或是委屈恳求中,或是义正词严下,实在受不了了,答应与他同榻。 如此一来,殷无秽就大度地不与他计较了。每日处理完政务后喜滋滋地等待夜晚降临,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宠幸的妃子。 殷无秽大多苦恼在慾壑难填,而容诀,却更加思虑之选长,难受之心殇。 他对殷无秽始终都是有感情的,放不下,也捨不得。 和殷无秽直接剖白的感情不同,他年岁更长,阅歷更深,明白的道理、世态的见闻自然也更多,许多事情不可能如两人所想的那般顺遂发展。 殷无秽是皇帝,他终究也会走向那条殊途同归的道路。 容诀深知这一点,却不但和他拉不开距离,反而愈渐亲密,日日交颈而眠,这种极致的矛盾几要将他撕碎。 白日里愈发地不想面对殷无秽,怕自己沦陷,也怕他发觉。 可一到夜间,那些被刻意保持着的距离,疏远着的感情就会被十倍百倍地奉还回来。 他再逃不开他,被他紧紧地拥入怀中。 青年的胸膛炽热而安稳,容诀理智仍不肯接受,身体却早已缴械投降,服帖地睡进了殷无秽怀里。 但听心跳如擂,不知是殷无秽的,还是他的。 最后只能认命,接受了这一时片刻沉溺的现实。 又三天,殷无秽周身伤口结痂,可以下榻行动自如了。 他恢復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膳房亲手制作了糕点,牛乳椰蓉奶糕和花生酪。下晌时分,正好可以给容诀当下午茶填填肚子。 殷无秽找到容诀的时候,他正在和济州刺史整顿城区内务,见到他来,大军和当地官员纷纷行礼,殷无秽免了他们的礼后单独叫走容诀。 听他汇报济州军务为辅,教他歇息片刻,吃些茶点为主。 济州城夺回之后就没什么险要的情况了,刺史自有整顿内务之策,容诀不过是带军帮他们打打下手而已。 此番殷无秽过来,他自是要跟随他身侧的。 「如何?」殷无秽歪着头,支颐看他。 容诀尝了一块奶糕,殷无秽手艺委实没得挑,软糯可口,甜度适中,甚合他心意,他眼睛舒适地微微眯起:「不错。」 殷无秽得了夸奖,心悦神怡,主动餵他吃点心。 「那你等会还去济州刺史那么?」 「不了。」 殷无秽伤势已无大碍,明日除夕,也是大军留在济州的最后一天,需要整顿后勤。不过这一次我军刚得了战利品,辎重充足,粮草丰盈,再过不久大周的粮草也将运送过来,倒是没什么好顾虑的,明天容诀可以好好歇歇。 第212页 「既然没事,稍后我们就回去吧。」 「好。」容诀答应他,顺带喝完了花生酪,最后两块点心容诀让了一块给殷无秽。 得到他的馈赠,殷无秽心情愈发上扬了。 容诀见状,回去的路上趁机道:「陛下的伤既然已——」 「嘶……」话音未落,殷无秽忽然闷哼一声,容诀立刻关心地:「陛下,怎么了?」 殷无秽道:「伤口有点疼,今晚还要上药,劳烦阿诀了。」 容诀刚准备说今夜他想回自己房间睡,殷无秽这话一出,他反倒不好开口了。吃人嘴短,救命之恩,哪个都让他无法拒绝。 「……好吧,回去给陛下换药。」 「嗯。」 殷无秽计策得逞,心情很是不错,和容诀一起喜滋滋地回去。 · 除夕当天,济州城区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除了过年,庆祝阖家团圆之外,更多的则是表达对大周将士夺回济州的感谢。 晨光熹微之时,就有村民陆陆续续过来给军营的将士们送年货,主要是些自家煮的鸡蛋,饼子等。 礼轻情意却重,战争时期,能有这些吃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将士们乐呵呵地收下,与百姓共庆除夕。 殷无秽却没有这个闲心,除夕一早,他收到了朝廷准时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奏疏。 每位官员疏中皆恭贺陛下大败敌军,措辞洋洋洒洒大半本,然后又恳切地关心了陛下龙体,忧思盼望陛下早日康復,恭贺新年等小半本。 辞藻之恳切,文采之斐然,甚至能教人潸然泪下。 殷无秽随手翻了几本,被他们这番言而不行的行为给气笑了。 若真如此,大周何至于沦落到需要皇帝御驾亲征的地步。百姓苦,众生艰,谁当其咎。 容诀就立在一侧,摺子上的内容他全看见了,连忙将其阖上,给殷无秽斟了杯茶,「陛下莫要生气,左右不过是句逢迎话,和恭祝新年无甚区别。陛下不高兴,就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殷无秽接过容诀递来的茶,置到一边,没有忍住地一把抱紧他,气愤又委屈地道:「孤只是觉得不值,百官不配。」 容诀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生气的点,不禁莞尔:「陛下又说笑了。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要不要做,陛下亲征可曾后悔?」 殷无秽埋首在他腹部,并不答话。 容诀垂首,抚了抚他的头:「陛下什么都知道,也做得很好。在陛下的统治下,会有许多如陛下一般的明官,肃清朝政。」 殷无秽抱紧他,在他腰间拱了拱,隐含期待地嗡声问:「那你呢?」 容诀失笑:「咱家不正在陛下身边么。」 为防止殷无秽继续问下去,容诀忙打断他道:「好了,陛下。听说济州刺史准备了许多烟花晚上放,傍晚咱们也过去瞧瞧。」 「好。」殷无秽都听他的。 那些奏摺没什么要紧事,殷无秽不想看,容诀就顺手处理了。 两人去了济州刺史处,交代完济州城善后事宜,早早用过了晚膳,提前去城楼占好位置,欣赏晚上的烟花。 已经到了日暮交接的时分,冬日天黑地快,城楼顶上冬风拂过,带来丝丝缕缕的森冷寒意。殷无秽将随身带着的大氅披到容诀身上,为他系好带子。 与此同时,天空「砰」的一声响,是除夕夜的第一发烟花绽放。 接下来,天幕由昏转黑,宛如从边缘开始就被人飞快地拉上了一层漆深帷幕,黑地彻底。却也衬得烟花愈发璀璨,遍处都是色彩斑斓的火树银花。 「咻」地一下升至夜空,漫天错彩,继而下坠,最后湮灭消失。 虽然短暂,却是永恆,最美好的一幕赫然映入满城人民眼帘。 容诀在看烟花,殷无秽没有看烟花,也没有看任何别的地方,他在看身边这个令他魂牵梦萦深爱不已的人,倏然道: 「去岁除夕,孤准备了比这还要灿烂盛大的烟花,想带你出狱一起看。」 「是吗?」殷无秽说话声音算不上大,还间歇地伴随着烟花绽放声,但容诀还是听见了,侧首望向他。 他们的眸光中皆是彼此的倒影,再无其它。 殷无秽不禁委屈漫上心头,应他:「是啊。可惜你没有看到,孤也没有。」 容诀只稍微一想,就明白原因了。因为他「死」了,殷无秽不可能有心情再放烟花。 「嗯。今年,我们一起看到了。」容诀主动牵起殷无秽的手,朝他莞尔一笑。 殷无秽的心情剎那间比烟花还要璀璨万倍,砰地在心口绽放开来。 他愈发忍不住,直接将人抱进怀里,和他一诉幽怨:「去岁,年关之后孤就开始大肆清理朝堂了。孤都想好了为你正名之法,可是你逃地太快,孤心如死灰,恰逢大周又爆发了全面战争,所以孤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 「孤想要你……做孤的掌印,好不好?」 第103章 殷无秽态度虔诚,语气真挚,容诀不由得为之一怔。 司礼监掌印,这个位置先帝也曾许诺过他,但他最终迎来的却是先帝诛杀。 容诀当然知道,殷无秽不会如先帝一般,可这如出一辙的轨迹和经歷都令他感到惶然,单薄无依。 现在说这一切,还是太早了。 战争未平,朝局不定,存在了太多变数。纵使殷无秽心之所向,也未必能如愿。容诀不想打击他,身在局中他们皆是身不由己,哪怕殷无秽一力保他,依然改变不了他沦落下狱的命运。 第213页 只能说,现在情况稍微转圜了些罢了。 他们最终会走到哪一步,谁也不知道。 因此,容诀无法应予殷无秽。却也忍不住,抬手回抱住了他,轻笑出声:「陛下,你真的是……」 是什么呢,容诀也说不清。 时至今日,他当然不会再认为殷无秽是少年稚语,天真可笑。 他如今是皇帝了,一言九鼎,但那如山岳般的压力和根深蒂固的传统不是他能够轻易撼动的,殷无秽明明比谁都要清楚,却仍坚持。 够了,已经足够了。 这样就很好。 容诀埋首在他怀中,似笑非笑,心满意足。他始终没有应殷无秽的要求,只是喊他:「陛下,咱家有些冷。」 殷无秽闻言,立刻被转移走了注意力,将他的大氅兜帽戴上,又往怀里抱紧。 殷无秽几乎把容诀整个人揽在了怀里,两人一起迎面欣赏烟花。 「还冷吗?」殷无秽低沉的声音落在容诀耳畔。 容诀藏在兜帽绒毛里的耳朵尖有点发痒,周身都是暖融融的,他一莞尔:「不冷了。」 「嗯。」殷无秽没再追问他的回答,只是就着这个姿势把人一直牢牢地抱在怀里,如烟花般永恆。 直到,烟花寂灭,这短暂的永恆暂时结束了。 不过,殷无秽和容诀之间远没有结束。 在城楼待了一晚上,容诀穿了大氅还是有些着凉,回来时脸颊冰凉,鼻尖都红了。殷无秽心疼坏了,立刻让人去煮祛寒的姜汤餵他喝下,又亲自盯着他泡脚,做完这一切,把人打横抱上热炕,塞进被窝里方才完事。 容诀看着忙活不停额头都出了细汗的殷无秽,又笑了出来。 本该由他贴身服侍殷无秽,结果反倒是皇帝净伺候他了。 享此殊荣,是他值了。 容诀就这么侧卧在床榻里看殷无秽洗漱,青年不怕冷,洗脸的时候就穿了一件戗金绣龙的黑锦缎中衣,等他拾掇完一切后也跟着上榻,容诀熟练地睡到里边,将刚暖好的位置让给他。 之前殷无秽伤势严重时他睡在外边,现在不打紧了他就从善如流地睡入里边。 然后又会被殷无秽抱进怀里来睡。 容诀都快习惯了,对殷无秽从小就喜欢抱他这件事见怪不怪,随他去了。 只是,每日若是醒的比他早的话难免会有些尴尬。 容诀知道那是男性正常的身体反应,并非旁的,他还是会感到不自在。尤其是,自己对他也不是全无感觉,被他那样不疾不徐地摩着,还挣脱不了,不如给他个利落痛快。 容诀头一次察觉到这事的磨人,和殷无秽维持这种界限不清的关系更是要命。 他明里暗里提过几次,殷无秽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放他离开。上了他的榻,就再走不了了。 容诀也只能算了,要么就着这个姿势接着睡,要么起床。 那感觉简直教人浑身发麻,难以忽略,着实是睡不下去了,容诀从他怀里爬了起来,宽衣洗漱。 今日一早大军继续前进出发,宜早不宜晚,他这时候起来,倒是正好。 他甫一起身,殷无秽怀里一空,也跟着醒了。见他已经穿好衣裳端坐铜镜前束髮,殷无秽趿着鞋过来,从他向后疏头的手里接过木梳,「孤帮你弄。」 容诀一怔,然而梳子已经落入殷无秽之手,经他手疏过自己的长髮。 殷无秽给他梳理好后,戴上发冠。 容诀从镜中瞧见那是一顶纯银打造纹饰精美的发冠。自从他回到殷无秽身边后,他的衣裳,发冠,髮簪,挂饰,鞋靴种类繁多,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了,件件不凡,低调华美。 大军出发之时,所有东西装起来比殷无秽的箱子还要多。 他记得,之前从颐州离开之时还没有这么多东西,殷无秽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 容诀说他喜欢做女红编织倒真是没冤枉他,殷无秽闲暇时间净爱做这种事情,连他都不知道。 直到穿衣服时才发现他竟然有了这么多服饰。 看着镜中容诀昳丽绝伦的模样,殷无秽喜欢极了,等他站起身来,朝他展开双臂。 容诀纳闷:「做什么?」 殷无秽理所当然地:「给孤穿衣束髮。」 容诀:「……」 容诀对他简直无话可说,动作利索地给他穿好袍裾,系上腰封,最后戴上龙纹发冠,迅速完事。 相较于殷无秽对容诀装扮的精緻,容诀对他则是能快则快,肃然庄重即可。 殷无秽却很满意,对着铜镜照了一圈,和他一起出去。 与此同时,其他将领和士兵也整队完毕了,用过早膳之后,随着旭日东升,大军准时出发。 济州城当地官员以及全城百姓为将士送行,祝愿他们封狼居胥,早日凯旋迴朝。 一旬后,大军到达雍州界内,整营驻扎。 此时,占据上风的已成我军。相较于颐州的逆转局势,济州的地理困境,这里位处平原,哪怕战线极长,打起战来依旧顺利许多。 我军一路势如破竹,捷报频传。 一月后,大军全胜,夺回雍州城。我军士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程度,后方也顺风顺水。 在车代粮草存余时,我军新一批粮草已至,天气回暖,众将士作战状态极佳。 第214页 一年之计在于春,不外如是。 殷无秽坐镇后方,龙颜大悦。容诀趁机再提分榻之事,帝王悦而不忘拒之。 是的,他们依旧没有分榻而寝,容诀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了。 准确来说,也不能算作没有。他的房间依然在殷无秽隔壁,不过,里头放着的是他和殷无秽两人的一应用品,箱箧堆得遍处都是,不分你我。 容诀日常休憩歇息都和殷无秽在一处,他的房间很大,私人空间提供足够,这倒不是问题。 只是,天气回暖,两人晚上还抱在一起睡,早上起床时难免—— 太尴尬难捱了。 容诀感到莫大的不方便。 他对殷无秽是有感情的,也会对他的身体有所反应。明明殷无秽自己也很难受,容诀不明白他在负隅坚持些什么。 每天晚上出去泡个冷水澡再回来继续抱着他睡很舒服么。有时一晚要泡好几次,浑身都是冷气,容诀都被他冰得直哆嗦。 他一冷,殷无秽正好又有藉口抱着他睡,然后恶性循环,自己再出去沖冷水澡。 容诀说他也不听,在这件事上殷无秽铁了心不改,坚持到底。 容诀若是生气,殷无秽宁愿变着花样来哄慰讨好他,或是委屈求他,或是藉口有军机要事相商,或是直接拒绝,总之就是不肯答应分榻。 这件事甚至已经严重到提都不能提起的地步。 殷无秽完全践行「上了他的榻就休想再离开」的原则。 到最后,容诀都被他折腾地没脾气了。 左右他只是觉着尴尬,他是太监,没有殷无秽那样明显的反应,难受的是他自己。容诀不禁替他感到担心,怕殷无秽年纪轻轻就将身子作弄坏了,成日这样也不是事。 故而再次提起分榻而睡,熟料不离开殷无秽房间他都不准,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容诀嘆了口气,隔日便开始吩咐膳房,给殷无秽做的菜全部换成清热去火的,奈何收效甚微。 少年甫一成长为青年,火气旺盛,一日胜过一日。 容诀在这样的情况下忍耐了一个月,期间我军继雍州之后又夺回了肃州,将敌军逼退百里之后驻扎进汀州地界。 春日将过,此处地理位置接近南方,气候温暖,连厚些的被褥都用不着了,全部换成薄衾。 对殷无秽来说,沖冷水澡都不管用了。很多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容诀被殷无秽周身的温度热得睡不着,但他也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继续保持现状安睡。 偶尔殷无秽的唿吸就落在他颈侧、脸颊、或是肩膀处。 容诀感觉得到,殷无秽正在目光深邃地盯着他。或许,那目光中不仅仅是深邃,还含着别的意味。 他掩在薄衾之下的手指紧了紧,抓住被褥边角,睫毛轻颤。 即使是这样,殷无秽也没有发觉。他现在的状态明显很不集中,抑或是,太过集中在某处,容诀不愿猜想现在的殷无秽脑中在想些什么。 每一次就在他以为殷无秽会不管不顾地亲过来时,殷无秽都凭藉惊人的意志力克制住了,要么起身离开处理政务,要么浸在冷水潭里练武。 实在忍不住了,捞过容诀散在身后的一缕头髮,一遍遍地缠绕亲吻。 容诀的发能镇他心神,容诀的气息能稳他理智。 哪怕难受到了极致,他不惜一切把人留下来,未得容诀允许,却绝不会碰他。 尽管已经热得浑身快要肝肠寸断,他仍不肯放人离开一寸。 他是他的,未经允许他不会碰他,但这也是最后的底线。 容诀想要离开,绝不可能。想都不可以想,哪怕是他自己也不行。 殷无秽就这么欲壑焚身地继续抱着他,再难受再痛苦他也要抱下去,一刻也不放手。 容诀无声地嘆了口气,松开手,放松身体任由自己枕在殷无秽怀里,度过这漫漫长夜。 · 雍、肃、汀三州战况类似,都是以平原战地为主,不难打,但是耗损的时间长。不过再长一两个月之内也能拿下,我军连续取得胜利,士气大振。 反观敌军,一输之后再而衰三而竭,他们主要的将师已经不剩几个了。 殷无秽预计,汀州一战他们再输,车代的王上大抵就会亲自领兵上战场进行决战了。对方手段铁腕,领军能力非凡,不容小觑,不过也无需太过担心,殷无秽并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他。 而且此事为时尚早,至少要等汀州一战结束。 在这之前,殷无秽遇到了一个新的、从未设想过的棘手麻烦。 ——汀州刺史的嫡女见过他几次面后时常出现在军营里,名义是替父招待贵宾,以免陛下感到礼数不周,不够亲切。 此间军情不算险要,汀州刺史的安排倒也算得是合情合理,另不时设宴款待殷无秽与众将士,因此他并没有察觉出来什么。 直到汀州刺史再一次为众将士举行小捷庆祝宴会时,刺史嫡女盛装出席,不是作为东道主,而是身着一袭水蓝色广袖长裙,腰若杨柳般地进献长袖折腰舞。 期间不断往殷无秽所在之处投来盈盈秋水的一眼。 殷无秽瞬间心脏一紧,不慎打翻了酒杯。他第一眼不是看那婀娜多姿体态曼妙翩翩起舞的女子,而是蓦地转向容诀。 怕他误会,以为自己也有此意才特地前来赴约。 然而就是这一眼,和容诀四目相对上了。 第215页 容诀也正煞有其事地好奇望向他。 殷无秽:「……」 不是,冤枉啊。 他是真不知这汀州刺史之女对他有意,他也是方才才知道的。 他现在解释,容诀会信么。 第104章 容诀看他一眼后,率先别开了目光,垂首饮酒。 这一天的到来他并不意外,自古男人三妻四妾,殷无秽身为皇帝自会更甚。皇帝乃天下之君,合该三宫六院众多嫔妃。只要他想,想纳多少就纳多少,这是天理人伦,事关江山社稷。 所有的人都会支持他,满朝文武,大周人民。 这才是殷无秽正常该走的路,立后纳妃。他只是因为过去式微、突然爆发战争才耽搁到现在。 如今战况顺利,桃花顷刻就来了。 日后这样的事只会更多,不论是为了开枝散叶稳固江山,还是为了笼络这些女子身后的官员家族,加强中央集权,殷无秽都会走上这条路。 浪潮推迭,这甚至不是殷无秽能够选择的,他必将会被推向这个结果。 汀州刺史官职不低,他的嫡女才貌双全,能歌善舞,倒是配得殷无秽。当皇后欠缺了些,但入后宫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这很可能是殷无秽的第一位嫔妃,地位更为特殊。 容诀在脑中飞速思忖半晌,还是认为这个可能性最大。 殷无秽夜夜都与自己待在一起,明知不可却偏要为之,弄得两人都不痛快。 他忍得那样辛苦,现下恰如久旱逢甘霖,皆大欢喜。 容诀小酌了一杯酒,冰凉的酒液滑过咽喉,辣得灼人,一路以燎原之势烧进肺腑,连带心脏都疼痛如催,容诀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 南方个性温婉,连酒都是温和细腻的,容诀虽算不上是千杯不醉,但一般的酒也灼不到他,醉不了人。 酒不灼人人自灼,酒不醉人人自醉。 容诀抬起眼睫,望向宴会中心翩然起舞楚楚动人的女子。对方眼似春水,面若桃花,视线始终流连在殷无秽身上。如此形容风采,再用那样明眸善睐的眸光凝望一个男人,很难有人能够做到岿然不动。 果不其然,容诀用余光再看,殷无秽正对着舞池中央目不转睛。 他不禁又饮下一杯酒。 殷无秽一直在用余光看着容诀,他本来想要和他解释,结果容诀却转过了头,兀自饮酒赏舞,丝毫不在意有人对他暗送秋波。 气的殷无秽登时连叫停舞曲都忘了,眼见容诀看的兴味盎然,殷无秽愈发委屈上心头。 他怎么能这么对他,从前在宫里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他就那么喜欢看人跳舞么,连对方蓄意吸引皇帝都不管了,他也不怕耽搁军务。 当真是可恶至极,太过分了! 殷无秽生气了,容诀喝酒他也喝,容诀赏舞他也赏。他偏要看看,容诀在观赏个什么劲儿。 两人就这么各自较着劲,直到一舞终歇。 汀州刺史原也不过是试探,倘若殷无秽无意,便罢了。不想殷无秽竟真聚精会神地看完了全程,虽未表现出被吸引之色,但这才符合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形象。 汀州刺史登时起身一礼,道:「小女不才,献丑了。承蒙陛下不弃,稍后下官向陛下禀告军务,可否让她也过来旁听侍候?能增长一两分见识也是好的,倘若有幸为陛下斟茶添香,便是她的福分了。」 容诀执酒杯的手指一顿,这般红袖添香,殷无秽会回答么。他若答应,大抵不用自己再提,两人自今日起便可分榻而睡。 分明是自己一心想要的结果,可真到了这一刻,心里却并不觉得痛快。 殷无秽一直在看他,见容诀始终不为所动,不由出声道:「不必了,刺史。今日宴会尽兴,孤便不再讨论政务了,汀州若有要事,刺史写了奏疏呈给孤即可。令爱尚未出阁,又是刺史的掌上明珠,便是孤,也不好唐突佳人,这话刺史日后不必再提。」 「是,陛下。是下官考虑不周了,陛下尽兴就好。」汀州刺史忙顺台阶下,知道殷无秽并无此意,赶忙吩咐人传膳传酒,将这个话题揭过去。 心中懊悔,不该纵容女儿行此招数,险些惹了皇帝不快。 此间事了,听见殷无秽拒绝,容诀无形之中心头一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不该作此反应,有些懊恼地起身,去外头的廊下吹风醒酒。 少顷,忽闻有脚步声临近,容诀侧首一瞥。 「陛下怎的也出来了?」 殷无秽站到他身侧,负手:「只准你来,不准孤来么?」 容诀没理会他,目视前方问,「陛下方才为何拒绝刺史之女?」 殷无秽侧首:「你不知道吗?」 容诀抿唇,并不答话。 殷无秽神色肃然起来,看着他认真地:「孤的皇后不允,孤如何能亲近旁的女子?」 容诀还在走神,刚摆脱了一个刺史嫡女,猝不及防又听殷无秽提到皇后,更加怔忪,脱口而出:「……皇后?」 殷无秽见他一副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上前一步。容诀登时后退,后腰抵上扶拦,身体情不自禁向后仰。 「是啊。」殷无秽目光噙着他,轻笑。 容诀眉梢压紧,想起来殷无秽第一次与他说皇后一事,那时他早知道自己身份,现在又提,视线明晃晃地看着他,容诀瞬间心脏不受控制地一跳。 第216页 眼睫扑簌,问他:「……你的皇后,是谁?」 殷无秽见他目光不住躲闪,手一伸将人从后背揽住,省得容诀这样仰着难受。殷无秽目光一瞬不瞬地困着他:「先生这般聪明,还要孤明说么。」 剎那间,容诀瞳孔颤缩,心口突地一跳。 他没猜错,殷无秽说的人。 真的是他。 容诀登时整个人都不自在了,他瞳孔不断颤动,想要离开。 可身前是殷无秽,身后是殷无秽的手,他无处可逃,只能被困在他身前的一隅之地。 「陛下,莫要再胡说了。」容诀伸手推他,转开了脸。 殷无秽顿时神情冷峻下来,眼睛一眯:「你当孤只是在胡说?」 「……」容诀答不上话。 「孤的意思,孤喜欢的人从来都是谁,你不知道吗?嗯?你自己扪心自问,孤对你还不够好吗?就算你不喜欢孤,也不该把孤往旁人那推,你明知孤心意,这是什么意思?你就这么作践孤的真心?」殷无秽内心委屈,但今天这个问题必须要说个清楚。 容诀明知自己喜欢他,却任由旁的女子对他暗送秋波。他就当真,一点也不在意他吗?! 「陛下,咱家没有,更谈不上作践陛下的真心。」殷无秽俊美优秀,有女子喜欢上他并蓄意主动,这他如何掌控得了,和他有何干系,最终的决定权依旧在殷无秽手里。 他不喜欢,拒绝便是,做什么要来控诉他。 一看他表情,殷无秽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忍不住失望。 「你是不是认为孤立后纳妃,不管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你并不在意,甚至求之不得孤早日与旁人在一起,是这样没错吧。」 容诀被他说中了心思,不禁感到心虚。 「怎么会无关呢?孤的感情,孤的喜欢,对你来说就那么一钱不值随便给谁都行吗?你有没有想过,孤若接受了旁人,和你就再不可能了……也对,你根本就不在乎,你什么都不在意,你还看的津津有味,求之不得,你何曾在意过孤。」 「也罢,到底是孤一厢情愿了。日日缠着你,你很厌烦罢,是不是亟不可待地想要甩掉孤。真是抱歉,教你失望了……」 殷无秽说着,松开了桎梏容诀的手,后退一步,神色间十分受伤,眼泪在眼眶打转。 他这样子,教容诀心都揪在了一起,纠葛不定痛难抒解。心里还没想个清楚,嘴上已经快了一步: 「不是这样!陛下,咱家没有!从未如此想过,也从不觉得陛下厌烦!」 殷无秽闻言,眼睛似是一亮,可旋即再次黯淡下去,心如死灰地道:「你不必再欺骗孤了。孤如你所愿,坐上这个位置,也担下了一切责任,不会再牵连于你。你不肯接受孤,孤不怨你,但是你不能,连孤喜欢一个人的权利都残忍剥夺,要孤接受孤不喜欢的人。」 「咱家真的没有。」殷无秽这样说,容诀委实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了。 他从未有过给殷无秽塞人的想法,只要他顺其自然便好。他不喜欢的人,容诀又怎会强迫他。 「真的吗?」殷无秽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眼圈通红。 「真的,你信咱家。」容诀忍不住朝他走近,想抱一抱他。 殷无秽闻言放松了警惕,所有的委屈尽数倾泻而出,在容诀抱住他的一瞬间反手将人死死搂住,宛如钢筋铁骨。 容诀被这悍然的力道一惊,但还是认命地哄着他,「以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咱家也不会事不关己,会尊重陛下的意见。」 「嗯。」殷无秽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然而,那张背对着容诀的脸上却展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愉悦笑意。 「以后再碰上这样的事,孤不喜欢,你要帮孤拒绝,不准放任,万一影响了朝政,和你我之间的关系,罅隙渐生,可就说不清楚了。」 「……好吧。」虽然容诀认为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但眼下只能答应殷无秽。 「嗯,这还差不多。」殷无秽在他肩头亲昵地蹭了蹭,腾出一只手捲起了容诀的一缕头髮,在上面亲了亲。 容诀任他抱着,在察觉到殷无秽情绪平復之后,想挣脱他的怀抱,却再一次被殷无秽紧紧抱入怀中。 容诀下颌被迫支在殷无秽肩膀上,抬手拍了拍他:「陛下,好了。」 「嗯。」殷无秽嘴上答应地好听,仍没有一点松手迹象。 容诀:「……」 殷无秽怎么回事,像是在骗他。 容诀刚要开口,殷无秽先发制人:「你之前说,有喜欢的意中人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殷无秽想了很久了,始终没有头绪。从头思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既然殷无秽能说皇后是他,容诀怎的不能说意中人是自己。 何况,样样都符合,反正容诀也没说性别。 「什么?」容诀早就忘了。 「在颐州的时候,你说有很中意的意中人,是谁?嗯?」殷无秽拍了拍他腰,无声催促。 经他一说,容诀想了起来。他不过胡诌而已,经不起推敲,遂道:「没谁,咱家随口说的。」 殷无秽不依不饶,不肯放他:「那也不对。就算是随口一说,总该有个参照人物,那人是谁?」 容诀:「……」 他手指情不自禁一紧殷无秽衣裳,不予理会他。 架不住殷无秽自顾自道:「你说的那个人……是孤,没错吧?」 第217页 容诀唿吸猝然一紧,就听殷无秽下一句话道:「你是不是,也是中意喜欢孤的?」 第105章 「……」 长久的沉默之后,容诀抿了抿唇,眉梢压紧,道:「陛下误会了,咱家只是对少年时期的陛下印象深刻,故而脱口而出,并无他意。」 「只是这样吗?」殷无秽松开他,一瞬不瞬觑紧容诀的双眼,但见他眸光闪烁,眼睫轻颤。 「是。」容诀坚持,神色已然坚定。 殷无秽目光紧紧地箍着他,一刻也不放人。他倏然伸出手,在容诀那张形状好看、嫣红但十分嘴硬的唇瓣上按了一下。 拇指一压,便是一片胭脂色。 容诀顿时惊愕:「你做什么?!」 殷无秽垂目看他,十分笃定道:「你说谎了。」 「你刚才,不该迟疑。迟疑便罢了,孤碰你,你从未有过牴触情绪,只是惊诧和难以置信。换做以前,你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愠怒,还有憎恨,但也很快就消失了,你甚至从未恨过孤。你竟然,是真的对孤有感情的,是可以接受孤的,对吗?」 殷无秽原是随口一说,想藉机多与容诀亲近一会。哪怕只是口头上的一点便宜,他也不想放过。 结果,竟有这样的重大发现。 「陛下想多了。」容诀内心慌乱无比,但他心里愈是紧张,面上就愈发镇定,甚至能够直视殷无秽的眼睛平静说出这句话。 「你这张嘴,太会骗人了,神情也是。孤险些忘了,阿诀游走宫廷多年,表面功夫最是滴水不漏,单从你这张脸和说的话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殷无秽用目光摩挲着他,眸光不断加深,不容置喙。 容诀:「……」 容诀手指尖都蜷缩起来,眉梢蹙起。 「当然,你可以否认,也可以当作无事发生。可你瞒不过孤,不信的话,孤现在就可以吻你,看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殷无秽看着他笑,可那堪称雨后初霁的温柔笑容此刻却没有丝毫温度。 容诀从心底深处生出一阵惶然,他控制不住地后退了小半步,甚至想下意识捂住唇。 可就是这样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动作,再一次佐证了殷无秽的话。 殷无秽看着他,目光漆深地一眯。旋即一把将人抱入怀里,垂眸盯紧他道:「果然如此。孤没说错,你真的是喜欢孤的。」 容诀:「……」 他的腰被殷无秽抱地好紧,一动也动不了。 殷无秽明显是动真格的了,容诀不禁心慌意乱起来。 可他能说什么,既已被殷无秽看穿,他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容诀下意识地挣扎,却反被殷无秽抱地更加严丝合缝。 「你藏地好深,骗得孤好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嗯?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孤的?」殷无秽重又变得委屈可怜起来,仿佛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变脸的速度竟然比容诀还要快。 容诀:「……」 容诀扭过头,无可奉告。 「好。你不肯说,那孤就自己猜。」殷无秽用几要哭泣的声音委屈道,可是他的条理却很清晰,让人无法反驳,也让容诀被迫听着。 「你现在是喜欢孤的,选择留在孤身边,也是因为这个吧。再早之前,还在皇宫的时候,那晚在诏狱,真的很抱歉,孤也是,没有办法了,你当时的情况很糟糕,孤只能——」 殷无秽深唿一口气,依恋地蹭了蹭他:「那一次,可以得到你,孤一点也不后悔。若是能重来,孤依旧会这样做。不过,孤会处理妥当,不会再教你伤心,也不会弱小到连保护你都做不到,让你受了好大的苦。」 「对不起,原谅孤好不好……」 此时再一次听到过去发生的事,容诀内心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他并没有将其归咎到殷无秽头上。 只是,和殷无秽之间的那些纠葛,他竟然还想重来,容诀不禁心头火起,狠狠乜了他一眼。 「孤喜欢你,就算你不喜欢孤,孤也还是想要你,对不起。」 容诀无奈地在心里嘆了口气,气焰渐消。 「不过,孤好笨,竟然没有想到,若你不喜欢孤,早就亲手除掉孤了。你不喜欢的人碰你,怎还有命活到今天。那个时候,你已经喜欢上孤了,是不是?」 容诀不想答他。 殷无秽继续一桩桩一件件细数:「皇子夺嫡期间,你常过来陪孤处理政务,一次又一次对孤心软,纵容,是不是也是因为,你是喜欢孤的?你自己知道吗,为什么不愿承认?为什么要骗孤,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坦诚一点,不骗别人,也不蒙蔽自己?」 殷无秽的问题容诀一个也答不上来,他不知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等到他察觉自己对殷无秽有情时一切都晚了。 或者说,没有什么晚不晚的,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不可能。 倘若殷无秽不是皇帝,他被诛杀不算,还要连累殷无秽也成为大皇子的眼中钉。 殷无秽登上高殿,自古帝王无情,他不会是那个例外。 他们原就不会有任何结果,知道从来都比不知道更教人心痛。 殷无秽这又是何必,做什么非要刨根究底呢。 「你既然也喜欢孤,那我们在一起罢。孤喜欢你、爱你,想要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今天是孤最开心的一天,如果你答应,孤什么都可以既往不咎,往后你想要什么、做什么,孤都依你,可以吗?」殷无秽的双目乌润透亮。 第218页 像是个马上就要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为了这一个毕生所求的愿望,什么都愿意付出。 容诀最担心的一件事,就这样突如其来了。 殷无秽一直在问他,怀抱他的姿势温柔,却也含着无声催促。他喜欢他,想得到他,就光明正大地索求,殷无秽从来都是这样。 容诀艰涩地闭了闭眼,唤他:「……陛下。」 殷无秽十分开心:「你说。」 青年心情飞扬地简直比打了胜仗,登上皇位还要开心。他喜欢的人原来也喜欢他,他马上就要得到他心心念念的宝贝了,直到听到容诀的一声: 「不可以。陛下,我们不能在一起。」 殷无秽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可置信地:「你说什么……阿诀,你是在说笑吗?你重新说一遍。」 容诀重又道:「我们不能在一起。」 容诀睁开眼睛,一把推开了他,确定以及笃定地道:「陛下,不要再胡说了。从古至今,断从来没有皇帝和宦官搅和在一起的。这是天理不容,会教后世唾骂的,陛下难道想让史书记载陛下是一位昏君吗?」 殷无秽难以置信:「什么天理不容,后世唾骂,只要江山社稷稳定,海晏河清国泰民安,谁会骂孤?即使骂了,孤都死了,还管他们作甚?史书归旁人编纂,是非由后人评断,难道要孤因为旁人的眼光而葬送自己的幸福吗?」 容诀:「……」 殷无秽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这也太胡闹了。 他现在是年轻气盛逞口舌之快了,三年五载之后还能坚守初心仍旧不改吗? 容诀是看着先帝从一个寄情山水诗情画意的君主一步步沦为只知利益政治的残酷帝王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1]。 现在这样,已是最好。 过犹不及,殷无秽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明白。 「总之,这样没有分寸的话陛下日后勿要再说了,影响不好。陛下今日饮了不少酒,回去好好歇息罢。」容诀说完,转身想走。 「等等——」殷无秽喊住他,脸上已无一丝笑意。 「你并不是注重名声的一个人,否则也不会担任东厂督主。你自己都不在意世人误解污衊,凭心行事,现在和孤说这种话,不觉得可笑吗?你心里在乎的,一直所缚的,是这宫廷森严的阶级尊卑,规矩权力,所以你无法接受孤,对吗?」 剎那间,容诀唿吸都停滞住了,转身背对殷无秽的背影一僵,指尖蜷缩攥紧。 他从前确实最在意这个,为此苦不堪言。尊卑根深蒂固,阶级深入骨髓,一刻也不敢僭越。 但是,自从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他更怕的,是和殷无秽不得善终。 违逆天理人伦,溯流而上,这是一条太难、也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路,最后如何收场?他还能再承受一次灭顶的打击吗? 那种剜心抽骨般的锥痛,容诀再也不想经歷了。 和殷无秽做一对和睦相得、心有灵犀的君臣,要长远得多,也稳妥得多。 不争朝暮,唯愿长久。这才是容诀心之所愿。 「你不要怕,孤不会让你再受到这些束缚了。等战争结束,孤立刻给你擢升官位,予你特权,你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更不用对孤如此。这朝堂高殿,但凡是孤所拥之处、所掌之权,你尽可以肆意,不会有任何人胆敢置喙,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肯答应孤。留在孤身边,好不好?」殷无秽原以为得知了容诀的真正心意就能和他畅通无阻地在一起了,不想他竟如此坚定。 这一次,他是真的怕了。 如果容诀不同意,他是完全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求求你,你想要什么孤都给你,只要你答应孤,好不好?你还是担心的话,孤将权力都交到你手上,以后孤给你办公处理政务,行不行?」殷无秽从后面冲上来,一把抱住容诀。 他眼眶又红了,眼里蓄满了泪,心里不可抑制地生出莫大的恐慌和无助。 「你为什么不愿接受孤呢,你明明……也是喜欢爱着孤的啊?!你看,孤会的东西很多的,可以保护你,知道你所有喜好口味,你和孤在一起,不用操心衣食住行,什么都不用管。还有,你不想处理的政务都交给孤,孤来做,你通通都不用理会,你只要做好留在孤身边这一件事就足够了,好不好,求你了……」 「答应孤吧。要是还不够,你想要孤做什么,尽管开口,孤都会去办、去学……孤学习知识很快的,不管你要什么,孤都应你。」 「……留下来,和孤在一起。」殷无秽双手死死地抱紧他,眼泪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陛下,够了。」容诀也不禁感到心痛,他侧首瞥了殷无秽一眼,抬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可旋即就被殷无秽再一次紧紧抱住,怎么都不肯松手。 「陛下,你这样,会让咱家很为难,也很困扰。」容诀放下手,冷静地和殷无秽讲道理。 「你说的没错,咱家是喜欢你,但也仅此而已。咱家犯不着为了你抵抗世俗尊卑,受那万人唾骂。陛下是皇帝,哪怕做错了任何事都有重头再来的机会,可是咱家没有。再下一次大狱,咱家还有命活吗?等陛下来救,怕是尸骨都凉了。」 「陛下从前有句话说的不错,咱家只在乎关乎自己的切身利益,旁的,都不重要。譬如,对陛下的感情,不值得咱家冒险。」 第219页 「今日到此为止。这种令人发笑的言辞,陛下可万万不要再提了。」容诀目光决绝,掰开殷无秽牢牢抱着自己腰腹的手。 「不是的,孤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这样的人,不然你当初也不会选择孤,费心让孤登基——」 「那是因为陛下在所有皇子之中最好掌控,是咱家权衡利弊的结果,现在依旧是。为了这个结果,咱家对陛下的感情,可以捨弃。」 「不是这样的!!」啪嗒一声,殷无秽的泪珠砸落下来。 他把容诀的身体转正过来,「你骗人!你又骗孤!你喜欢权力的话,孤也可以给你,你直接跟孤在一起不就好了!」 容诀哂笑:「那岂会一样?旁人给予和自己一步一步争取来的,哪个更为稳妥,更为踏实,还要咱家说么。」 殷无秽不可置信大哭:「你一定是骗孤的!孤不相信,孤要你证明!」 他说着,竟然想凑上前来不管不顾地亲吻容诀。 情动之时的反应是最骗不了人的,容诀岂会让殷无秽得逞。 当即一把推开殷无秽的脸,连带着他人也推远。 「够了!陛下,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再闹下去该有人看着了。」 殷无秽哭得胸膛剧烈起伏,他抬手抹泪,目光委屈地望向容诀:「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你就真的这般绝情,一点也不在乎对孤的爱?孤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是认真的吗?」 殷无秽泪眼婆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只要容诀说不是,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也不追究。 「是。陛下这般聪明,还要咱家再复述么。」容诀回答不改。 「啪」的轻轻一声,殷无秽的心无声碎裂,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重击,抬袖一抹眼泪,伤心欲绝转身跑了。 容诀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心里同样一阵抽痛,酸涩难言。 但是,他别无选择。 这场由表白心意伊始,剖心证情的交谈最终还是以不欢而散结束。 第106章 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当晚容诀就吩咐下人将自己的房间拾掇出来。 也不麻烦,暂且只将床榻收拾整洁,晚上先就寝,其余的翌日再整理。 容诀回来之后,殷无秽的房间还黑着,没有点灯。今日这番话,大抵是真伤了他的心。 容诀手指摁上眉心,颇觉头痛。 若不是不慎被殷无秽发觉,他又一意央求自己与他在一起,容诀断不会说出这样狠心的话,而是就此将感情深埋心底。 如此,方可保两人之间长久顺遂。 不过说开也好,从今日起殷无秽大抵再也不会缠着他了,就此保持正常的君臣关系,罢了。 容诀怅然地嘆了口气,传唤下人备水洗漱歇息。 一直到了戌时末,隔壁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容诀坐在外间的软榻上,也不继续等了,吩咐人等殷无秽告诉他一声便要睡了。 将外头的烛火吹熄,往内室走去,甫一宽衣,衣裳刚褪到肩膀处,容诀就猝不及防落入了一个气息熟悉、温热的怀抱。 他身体一僵,忍不住出声:「陛下,你怎么……」 「怎么不回房睡?」殷无秽说话的声音很低,还夹杂着明显的喑哑,应该是哭了好一阵。 「陛下,我们才刚吵完架。」容诀侧首一瞥他,忍不住提醒道。 殷无秽声音愈发委屈,连哭腔都出来了:「吵架归吵架,孤又不是不爱你了。何况你也喜欢孤,孤不想和你分榻睡。」 容诀:「……」 他有时候真的难以理解,殷无秽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今夜便算了,陛下早些回去休息。」他们都先各自缓缓罢。 「孤不要。你睡哪里孤睡哪里,你若是执意不肯回去,孤今晚也要留在这里。」殷无秽又黏了上来,都快把容诀的中衣给蹭开了。 容诀一拢衣襟,头疼却又无可奈何地去掰他的手。 殷无秽登时手臂一紧,他今日被容诀拒绝了太多次。每一次容诀都是像这样,先绝情地掰开他的手指,然后再挣脱出去,残忍地拒绝他。殷无秽几乎是下意识的,立刻紧紧箍死了他的腰。 容诀掰了两下没掰开,无奈放弃:「……陛下。」 殷无秽身体一抖,都快被他拒出心悸颤慄的毛病了。容诀察觉到了,他身体一顿,眸光轻轻波动,垂目看着腰间这双手,最终,还是抬手轻轻覆了上去,轻拍:「好了,陛下先松开咱家。」 容诀一发话,殷无秽再是不肯,也是要听他话的。 松开了拥抱,殷无秽依旧杵在原地不肯离开。心里还是不愿答应容诀分榻的要求,但他不敢再提,怕被容诀直接赶出去。 这副小心又战战兢兢的模样落进转过身来的容诀眼里,容诀当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走吧,陛下。」 「你还是……要赶孤走吗?」殷无秽抬起头,此刻不仅仅是眼睛,脸,鼻尖全都红了,显然伤心难过得厉害。 容诀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刚刚解开的衣服重新系好,走到殷无秽身边,道:「回房去。」 殷无秽被彻底宣判死刑,顷刻间心如死灰,闭上了眼睛。 一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他快速转过了身,抬袖抹了抹眼睛,心痛交加地举步离开。 「等等,陛下,等咱家把烛火熄了。」容诀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不禁出声。 第220页 「什么?」殷无秽被钉在原地,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转过首来。 容诀嘆笑,道:「咱家的意思是,这边榻小,睡两个人挤得慌,你等一下咱家。」 「你——」殷无秽的眼睛唰地一下就惊喜亮了起来,垂在两侧的手都在轻轻颤抖:「你……你的意思是,你随孤一起回房睡吗?」 恰逢此时,容诀吹熄最后一盏烛火,道:「嗯。和陛下一起。」 即便听见了他亲口答应,殷无秽仍是不可置信,眼神直愣愣地看着他,一直到容诀走到他身边。 开口唤他:「陛下。」 殷无秽思绪回笼,确认容诀是真的要和他一起回房去,瞬间心情上扬,唇角翘了起来,泪珠还挂在眼睫上,却已被哄地服服帖帖。 他想伸手去牵容诀,但是短短一路都没敢,数次手刚伸出去一点就又收了回来,只用眼角余光一直望着容诀。 终于,回到了殷无秽房间。 他叫人备水,快速洗漱好了宽衣上榻,一刻也不敢耽搁,从善如流地上榻睡到里边,然后双眼晶亮地期待看向容诀。 容诀不疾不徐地熄了外间的烛火,来到内室,缓缓重新宽了衣服,在殷无秽的注视下上榻睡在外边,拉上薄衾。 他上了榻,殷无秽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才总算沉甸甸地放下了。 月上中天,房间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是真的安静到了这种程度。 容诀平躺在殷无秽平时睡觉的位置,有点目不交睫。往日的殷无秽总会弄出些悉悉索索的小动静,或是拱过来亲昵地蹭他,或是强硬地抱着他睡,又或是亲吻他的头髮。但凡落到殷无秽那边的头髮,不是被他绕着把玩,就是亲吻。 容诀有时被他闹得烦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扇在殷无秽手上,他方才安分下来。 可今夜,安静地有些过分了。殷无秽连唿吸都放地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他,这样的气氛,容诀委实不习惯,也睡不着。 他稍微动作一下,立刻便感到一道漆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殷无秽在看他,怕他反悔又要离开。 容诀倒真没有这个想法,他其实也习惯了和殷无秽交颈而眠。身体远比嘴要诚实,他心里清晰地知道这一点。 看殷无秽这么忐忑不安,容诀不禁回想白日的自己说话是不是太过冷峻了。 殷无秽还很年轻,又喜欢了自己那么久,忍耐了那么久。乍然得知自己的心思,青年难掩满腔热忱,亟不可待地想要和他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但他做不到,他不敢轻易陷落,妄图自己成为那个例外,冲破一切世俗枷锁。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復的下场。 他太清楚其中的利害,所以更加贪慕长久。 想和殷无秽拥有漫长而安好的未来。 如果殷无秽不知道就好了,就像现在这样,一切都恰到好处。如果再过个三年五载,殷无秽依旧像今日一样喜欢爱慕他,他不禁心软,和殷无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也未尝不可,那个时候的殷无秽才真正具备了选择的清醒,对抗的能力。 现在,容诀就只能拒绝,残忍剥夺去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权利。 这对年纪尚轻的青年来说实在不公平,可两人之间间隔了十二载时光阅歷,只能通过这种手段强硬补足。 殷无秽只是因为喜欢他,便要承担这一切现实的代价。 可即使是这样,青年伤心委屈到了极致,还是率先过来向他服软。这不禁让容诀反思,他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他的爱综合利弊了太多,是不是不如殷无秽。 但凡殷无秽不是皇帝,他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 甘愿困囿,就此陪他。 奈何,没有但凡,两人之间残酷的现实是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去的一道天堑。 容诀只能在旁的地方补偿一下殷无秽了,譬如,给他一点安全感,这点小甜头他还是给得起的。 否则,殷无秽心中忐忑,他也睡不着。 两人各自难受,没有必要。 容诀翻了个身,面朝殷无秽,当场抓包了他小心翼翼偷觑自己的视线。见状,殷无秽十分赧然,当即别扭地转开视线故作不理他。 容诀没有忍住,失笑出来。 伸手拉开殷无秽的胳膊,熟稔自然地睡了进去,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再把他的胳膊拉过来环在自己身上。 如此,便睡得着了。 殷无秽唿吸猝然一紧,手情不自禁用力,又马上松开了。手底下还隔着一层衾被,并不是直接环在容诀身上的,但仅仅是这样,也让他心里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熨贴充盈。 殷无秽终于敢凑过来,抱紧了他,闭上眼睛和他一起进入梦乡。 感受着身前的人放松了的唿吸,容诀心里一松,困意上涌,渐次睡了过去。 翌日,他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了殷无秽的身影,伸手一摸,连床褥都是冷的,没有丝毫温度。 殷无秽起这么早作甚,容诀看了眼天色,起身洗漱穿好衣服。 他最先去了中心营帐,果不其然,来时殷无秽已经在里面了,正和几位将领商讨今日作战细则。 汀州战线迤长,作战策略是一早就定好的,凭此战术和随机应变的灵活性我军接连取胜,倒是不必担心。 殷无秽和他们又叮嘱了些突发情况下的应变之策,以及后方救援,一早就要领兵出战的将领和容诀打过招唿,旋即便刻不容缓地离开了。 第221页 其他将领倒还留在这里,听殷无秽吩咐完今日安排之后陆续褪下,训练军队或是强化布防去了。 这些事一贯都是殷无秽在处理。战况顺利,容诀反倒稍微闲了下来,他用不着忙里忙慌,可以悠然地享用早膳。 他人来了这里,早膳也正好送到营帐。 白日里没有重大事项的时候,容诀多在此处研究作战策略,在这里用膳也是常有的事。 故而,他在用膳,殷无秽已经在首座的案桌上处理军务了。 自今晨开始,两人依旧是冷战的状态,除了军务,谁都没有再说话。 白天不像夜晚,许多情绪失控在夜幕的遮掩下可以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一旦随着天光大亮,殷无秽要继续保持帝王威严,和将士心中定海神针的形象。而容诀,也不再是过去的东厂督主,和殷无秽有着百般纠葛,他只是军营的军师。 任何时候,政务当前,私人感情都要归置一边,他们终究不能肆意妄为。 容诀平静地接受了现实,收回心神用早膳。今日送来的是军队惯常吃的白面馒头,一碗桃花羹和两碟糕点,翠玉酥以及水晶透花糍。 后者显然并非出自军队膳房之手,容诀尝了尝,口味和细腻程度都是顶好的。 这样用心,是殷无秽亲手所做。 所以他今日一早起床,就是为他特意烹制糕点了么。容诀心念一动,他可真是—— 殷无秽从来都是这样,即便是在险象环生艰苦卓绝的情况下,他还是将他的一切都安顿到了极致。 他这个样子,教容诀怎么再狠心拒绝,剥夺他追求所爱之人的权利。 心脏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涩,糕点是他最喜爱的味道和程度,殷无秽从来都拿捏得刚刚好。 容诀深深闭了一下眼睛,继续吃早膳。 上午,他留在这里看兵书,殷无秽在案桌处理完所有冗余军务。 下午,殷无秽亲自审阅了各营的士兵训练,包括后方辎重情况以及相关布防安排等。容诀伴他身侧,或是提点将领军部事宜,或是协助殷无秽处理军营要务。 晚膳之后,他们又会回到同一个房间,沐浴洗漱,交颈而眠。 白日各自有各自的事务责任,但到了夜间,总是要密不可分的。 除了殷无秽相较之前沉默许多之外,其余的无甚区别。 第二日,仍旧如此。两人之间的气氛没有丝毫变化,不过战场上发生了一点变故。 敌军竟然堪破了我军策略,带兵从四面八方各个道路钳制住了我军,将其逼困进包围圈里。 我军尝试突破,却连遭失败,士兵丢盔弃甲地赶回来求援。 彼时的殷无秽正好在军营总部,闻讯点兵两支亲自赶去救援。 距离殷无秽在济州所向披靡的一战已经过去三月有余,他的身体早已恢復到了最佳状态。 听此消息,再也按捺不住,披甲持枪,带上副将领军出发。 他走得匆忙,对前线具体的战略情况容诀也不甚清楚,没有时间去问殷无秽,只好留了个心眼吩咐侦察营士兵一有消息立即通知于他。 每一次,殷无秽上战场的时候容诀不说提心弔胆,担忧总是难免。 纵使他武艺超群,可面对未知的兇险战况,和上一次殷无秽命悬一线危在旦夕的经歷,容诀就忍不住心慌得厉害。 安定的时日总是少数,惊险层迭的激烈战场厮杀才是常态。 容诀耐着性子等待,一直到正午都没有消息。下晌,始终没有消息。好的坏的,通通没有。 愈是未知,愈教人心慌意乱。容诀连用午膳的心情都没有。 下晌,接近申时的时候,一名侦察兵飞速前来,报于容诀。 「先生,前线战况兇险,敌军的阵法十分厉害!我军前去支援的两支营队全部陷入敌军包围圈,陛下被迫一人对抗敌军四名将师,目前,左支右绌四面楚歌,战况不虞。先生,尽快想想办法罢!」 「你说什么?!」容诀闻言,蹭地一下大步上前,瞳孔紧缩。 第107章 正当容诀点了一支千人精锐队准备出发救援之时,甫一出营帐,恰好迎面碰上了毫髮无伤归来的殷无秽和众位将士。 看这形势,我军损耗并不算严重,至少,不像侦察兵所说的那样惨烈。 容诀额角一跳,这时候再想折返已经晚了。 殷无秽策马上前,没想到他竟亲自带兵出营救援,顿时又惊又喜:「你——」 「侦察兵回来禀告,前线战况兇险,刻不容缓,我才出此下策。」容诀忙不迭打断殷无秽多余的话,问:「你们救援全军都陷入了敌军的包围圈,这是怎么回事?」 殷无秽道:「并非陷入敌军包围圈。孤是令他们将计就计,趁机探出敌军大阵的破绽,再里应外合一举攻破。」 容诀闻言,这才放下了心。 战线拉地太长,敌军想出克制之法是迟早的事,只是何时并不确定,他们无法提前预知,殷无秽此番随机应变得不错。 不过,「听说陛下一人单挑了敌军四名将师?」 此时殷无秽还没有察觉出容诀话音中的不对,信心满满:「是啊。」 容诀登时眉梢压紧,肃然诘问:「真是胡闹,太冒险了!陛下以一敌四,万一反被对方将领掣肘,莫说里应外合一举破敌,我军反而会直接失去主心骨,士气溃散。此一战既不是极难攻克的鏖战,又何须如此?!」 第222页 之前殷无秽重伤吐血,危在旦夕的经歷至今教容诀歷歷在目,惶恐惊心。 他究竟有没有将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以帝王之身,行此等兇险之事,容诀不禁大为光火。 闻言,本来俱沉浸在再次获胜的喜悦中的将士全体沉默了一瞬,觑了一眼皇帝,纷纷大气都不敢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件事的严峻性。 万一陛下出事,他们全体将士都要跟着掉脑袋。 但是,意识到了错误是一回事,胆敢这么叱问皇帝便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众人都知道他二人关系不同寻常,早就相识,却还是被吓得瞠目结舌,只恨自己不能立刻逃离现场,远离祸端。 殷无秽知他气着了,忙解释道:「孤有分寸,那四人战力不足为惧,便是再来四个孤也可以应付。就算真的不敌,孤也——」 殷无秽话音未落,就见容诀抬眼乜了他一眼,神色间甚是无语凝噎,最后缓缓吐出来两个字:「……神经。」 哪里有人希望敌军将领更多的,他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再来一次,容诀可不会管他。方才听侦察兵禀告时,容诀险些心都跳出了嗓子眼,那日殷无秽被人一刀砍在背后的画面扑面而来。 天知道他是怎么克制住的,此刻见到安然无恙的殷无秽,实在忍不住发了火。 发火之后意识到自己当众失态了,遂又气急败坏地转身回营。 殷无秽见他是真的气怒,登时也顾不上还留在原地的一众将士,立刻拔步过去追人。 被留在原地的将士面面相觑,有人出声道:「……那个,应该没我们的事了,咱们都散了罢,下次记得拦住陛下冒险。」 「散了散了,都散了!」 ……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将士们各自散去,殷无秽在容诀回房间之前追上了他,从后拉住他的手腕。 「等等,阿诀,你先听我说——」 容诀被他拉住,停下脚步。 殷无秽连忙道:「不会再像那天晚上一样了。今日没有那般兇险,就算孤不敌,及时抽身也是没问题的,你难道不相信孤的实力吗?」 容诀又是气殷无秽不顾自身安危冒险,也气自己如此沉不住气,只听侦察兵说他左支右绌就瞬间失了方寸,连带着心口都隐隐作痛。 「你是不是担心孤了?你还是在意孤的,对吗?」殷无秽脑子转过弯来,想通容诀生气的真正原因。 情不自禁走近他,从他的手腕开始,从身后一点点将人抱入怀中。 「你这人,真的好生奇怪,明明说过不在乎对孤的喜爱,不惜捨弃感情,作甚又这么大的反应。在济州那一回,甚至直接哭了。今日吓着你了么,对不起,孤不是有意——」 殷无秽话音未落,容诀就陡地挣开了他的怀抱,欲举步离开。 说话就说话,做什么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容诀本来只是有点生气,现在又赧又怒,不想让殷无秽再胡说八道,继续抱他。 熟料,他的手腕还被殷无秽紧紧抓在手心,身体挣脱开来,手却没有。随着他快步离开的动作惯性被扯了回来,容诀下意识跟着手腕方向转身,猝不及防咚地撞在殷无秽身上。 最要命的是,他的额头不偏不倚,正好贴到了殷无秽的唇上。 殷无秽原本正低头和他说话,不妨容诀忽然转身,他下意识手掌用力,将人重新拉了回来,然后,他就亲到了容诀。 殷无秽登时双手一松,高高举起远离容诀。 他可没有在容诀不愿意的情况下强迫亲吻他,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既然他自己凑上来了,殷无秽情不自禁用力亲了他一口,也怨不得他。 容诀后退一步,只听得额心和殷无秽的唇分开时「啵」地一声轻响。 容诀:「……」 待看见殷无秽的动作,容诀:「…………」 他一眯眼睛,微仰起头觑向殷无秽。殷无秽顿时:「对不起,孤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 「够了,不许再说!」容诀气不打一处来,疾言打断了他。 殷无秽十分委屈:「分明是你自己不小心,做什么又恼羞成怒了?今日也是你主动关心孤的,不是吗?自从那日被你拒绝后,孤便克己守礼,时刻谨记着不敢僭越半分。可是你一次又一次地主动出现在孤面前,做出这种言行不一的事情,包括你当初主动前往军营,选择留下。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项不是你一手主导掌控,孤也只不过是顺势为之,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被彻底看穿、并难以置信怔愣在原地的容诀:「…………」 原因无他,概因殷无秽所说,全是事实。 是他喜欢他,爱他,放不下他,也捨不得他,所以主动了,继而被殷无秽发现,辩无可辩。 容诀眼睫颤抖,唇瓣嗫嚅,但仍是坚持:「那是因为,陛下是君,是主,咱家总要为陛下的安危考虑。」 殷无秽看着他,丝毫不留情面地拆穿道:「当初你为先帝办事,可没有这么尽心尽力过,巴不得他早日龙驭上宾。还是说,孤在你眼里,格外与众不同?」 容诀:「……」 这个谈话,是彻底进行不下去了。 他勉强维持住面部表情,皮笑肉不笑地:「陛下想多了。总之,这便是咱家的回答,陛下愿信不信。」 第223页 说罢,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逃离,飞快闪身进房间,然后「啪」的一声,将房门阖上。 并且,容诀关上的那间房还是殷无秽的。 殷无秽:「……」 少顷之后,青年倏地失笑出声,无奈一摇头,低沉道:「骗子,又骗孤。」 说什么可以捨弃感情,自己却比谁都在乎。 而这也让殷无秽无比确信一件事,容诀只是出于某种顾虑,或者原因才克制了自己的感情,拒绝和他在一起。 他下意识的担心、在意、喜爱、甚至是生气,都是做不得假的。 他分明很爱他,超过了现实的一切。 得知这一结论,殷无秽好不容易平静无澜的心再一次沸腾起来。 不过他也没再去打扰容诀,有了上次失败的前车之鑑,殷无秽按捺住亟不可待的躁动心情,徐徐图之。 他想要容诀和他在一起,就必须先弄清他芥蒂的原因,解开因果,令他再无后顾之忧,主动全身心地奔赴向自己。 再困难的事都不是问题,只要确认容诀爱他这一件事,殷无秽就有了所向披靡一往无前的勇气。 他只管爱他,剩下的一切他自会不惜一切去解决。 殷无秽内心坚定,看了房间一眼,最终还是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他先吩咐下人给容诀送膳,今日战况兇险,他肯定又没有好好吃饭。嘱咐完此事,殷无秽去了中心大营,今天的战况值得好生復盘。 敌军主将溃败,最后四名能力不凡的将师也身受重伤,剩下的虾兵蟹将不足为惧。 但是,他们的王上始终没有出现,最后的决战定然险之又险,殷无秽还是要慎重为上。 等处理完所有政事,天色漆深,竟不知不觉到了晚间时候,殷无秽顾不得许多,飞快回了房间。 不出所料,他回来时容诀已经上榻背对着他睡在里边了。 睡着没睡着不好说,不过,殷无秽心情很是激动,心潮澎湃。 他快速吃完晚膳洗漱宽衣,收拾好一切之后紧跟着上榻,拉过薄衾睡在外边。 耳边是容诀清浅的唿吸声,不是睡着后均匀平稳的那种,他还没睡。 殷无秽忍不住,期期艾艾地贴了过去,先将一只手环到容诀的被褥之上,声音低柔地:「白日的事,是孤错了,不该不相信你。你说的都对,为孤的安危忧心,辛苦你了。」 容诀闻言,眨了眨眼睛,心里却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的。 他是真怕殷无秽再追问他也爱他那件事。说辞错漏百出,到时再找不出藉口圆谎,就没有任何办法拒绝殷无秽了。 他本身也难以拒绝殷无秽,所以殷无秽最好自己识相一点,现在的表现就不错,容诀接受了他的道歉。 「嗯。」嗡嗡哝哝的一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殷无秽已经摸透他的性子了,容诀没有懒得欠奉,也没有矢口拒绝,便是默许的态度。 殷无秽瞬间精神奕奕地挤了过来,将人捞入怀里。知道他是个锯嘴葫芦,嘴上丝毫不会留情,但其实十分娇惯纵容他,殷无秽胆子大了起来,低头在他脖颈处蹭了蹭。 容诀身体轻轻颤了一下,但是,没有推开他。 没!有!拒绝!!殷无秽心里瞬间乐开了花,知道自己之前用错方式了,不过现在为时未晚。 他抱紧人,黏黏煳煳地贴紧过去,唇瓣时不时擦过容诀的脖颈,甚至是下颌,容诀眼睫不由扑簌,手指揪了一下被角,却没有躲开。 殷无秽目力很好,在漆深的夜色下仍能窥清容诀的些许反应,见他依旧没有拒绝,忍不住得寸进尺,连带他披散开来的头髮一起,一个温柔而炽热的吻便落在了容诀的侧颊上。 虽还隔着头髮,触感仍旧清晰,容诀无声睁大了双眼,指尖抠进了掌心,眉心轻蹙。 殷无秽一步步试探着他的底线,今日一不小心亲了他的额,又「故意」吻了他的脸,按理来说该轮到唇了,不过这一步殷无秽迟迟没胆跨过去。 只好用了一点力道,用力地亲在容诀的脸颊上。 剎那间,容诀瞳孔一颤,只觉自己的一小块右颊肉都快被殷无秽吸入嘴里。 他登时翻身,一巴掌狠狠抽在殷无秽抱着他的手背上。脆响过后,一埋头,面朝向殷无秽蜷进他怀里。 这个姿势,殷无秽就没法再亲他了,他也可以睡得安心舒服。 容诀十分满意,阖上眼睛,任由自己进入梦乡。 黑暗中,殷无秽一览无余地瞧着他的小动作,不禁失笑,收紧了手臂,下颌轻抵上容诀的头顶,双手环抱住他。 与他一起,共会周公。 第108章 翌日,容诀起床坐在铜镜前束髮,倏然发现自己的右颊上多了一块清晰明显硃砂大小的红印。 想起这印记是怎么来的容诀:「……」 一晚过去,竟都没有消下去,看来他昨晚那一巴掌还是打轻了,殷无秽愈发蹬鼻子上脸了。 容诀顿感郁闷,今日上晌便没再去殷无秽处理军务的中心大帐,而是脚步一转去了将士训练场。 军营日常事务繁多,只有他不想忙活的,断没有不缺人手的。 容诀将头髮从两侧各分出来了一缕,正好略做遮掩挡住面上红痕,倒是无人窥得出来。 按这印记程度,左右不过两天便消下去了。 第224页 容诀摒除多余的心思,专心处理军务。昨日容诀诘问殷无秽一事众将士有目共睹,本来还有些担心,见他二人都无事便放心了。 严格来论,这是他们一众将士的失职,如今容诀提了这个醒,他们心中谨记下了,下次绝不会再犯。 果然,军师不愧是军师,就是比他们这些粗人考虑周到,也和陛下,更为私交甚笃。 众人眼神飘忽,忙不再想这事,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务去了。 容诀正在和他领军的营长谈话,目前殷无秽拨给他的这支队伍仍负责侧翼攻击,但有了容诀指挥,战术改变颇多,战场上的作用不断增强,他们也如愿立下军功。 容诀说的差不多了,目光随意一瞥,竟望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汀州刺史的女儿,又来了此处。容诀关注了她少顷,对方不过是代表她父亲过来慰问将士的。 虽说吸引殷无秽不成,她的气度处事倒是未曾变过,只是更加疏离有礼了,确实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奈何殷无秽不喜欢。 他喜欢的,在这里。 容诀登时一收目光,不再深想了。事情交代完毕,他正要去别处,却被殷无秽身边的一名小兵叫住,禀他:「先生,陛下请您过去。」 容诀默了默,旋即改变计划,去了殷无秽处理军务的大帐。 他来了,帐里士兵自觉褪下,殷无秽头都不抬。容诀行过礼后,问他:「陛下唤咱家过来,所为何事?」 闻言,殷无秽抬起脸,竟然很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何事?」 容诀思忖片刻,没有想到,只觉殷无秽又在无理取闹,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心,觑他:「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殷无秽放下摺子,十分委屈地道:「今日那刺史之女又来了,你可见着了?」 容诀道:「见到了,又如何?」 殷无秽顿时:「你之前答应过孤,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会帮孤拒绝,结果你人去哪了?」 容诀无语凝噎,道:「陛下可曾见过刺史之女了?人是大家闺秀,礼仪修养都是极好的,并不因为被陛下所拒就丢了名门风度,做事半途而废。反倒是陛下,人都没有见到,就开始子虚乌有指责咱家的不是了,又当如何?」 殷无秽:「……」 殷无秽说不过他,顿时委屈起来。就算如此,一个倾慕他的女子出现在军营,容诀就不该有点危机意识吗?! 一眼看穿他所想的容诀:「若是陛下心坚志定,何必要咱家去阻拦人家。」 殷无秽委屈得厉害,忍不住反驳他道:「家中内人是个手段厉害的,孤若不时刻洁身自好,教他误会呷醋了可如何是好?把人惹恼了,跟孤闹脾气又该怎么办?先生当然要替孤筹谋好了。」 容诀额角青筋一跳,只觉殷无秽愈发没脸没皮了,遂哂笑道:「你家内人既然手段厉害,又怎会是捻酸吃醋没有见识之辈,陛下多虑了。」 殷无秽闻言,笑了起来:「也是,他自是不会生气误会的。孤对他的一番绵绵情意天地可鑑,先生说,是与不是?」 容诀乜他一眼,殷无秽这厮又在胡说八道占他便宜了,容诀懒得理会他,只道:「陛下说是,便是罢。」 殷无秽唇角笑容愈发扩大:「你如何知道他的心思?你既知道,便是承认你是孤的内人了。」 容诀额角又跳了一下,他以前怎的没发现殷无秽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显然,他还是低估了殷无秽厚颜无耻的程度,只听那人肃然正色道:「你认了便好。现在,孤要罚你。」 回应他的是容诀的一个白眼上翻,殷无秽表情裂了一瞬,旋即立刻拾整好,轻咳一声,道:「你既知自己身份,就该知口是心非、欺骗孤是要付出何代价的,现在,过来孤这里。」 容诀没忍住暗骂了他一句「神经」,本欲掉头就走,但又想知道殷无秽到底在搞什么么蛾子,遂还是听话地过去了,来到殷无秽身边。 青年唇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下去,道:「孤为了你拒绝一切佳人,你看你,是不是也该为孤红袖添香,研个墨什么的,表示一下你对孤的深切爱意。」 容诀:「……」 容诀不禁嗤道:「陛下方才不是才说,自己要时刻洁身自好么,怎么,这难道不是陛下的分内之事?」 殷无秽语结,色厉内荏道:「是这样不错。但是你也有过失,孤要罚你为孤研墨。」 容诀凉凉瞥他一眼,见他案桌上堆了好些奏摺,还是作罢。 研墨就研墨吧,省得殷无秽又不知要处理政务到何时。 容诀只研了小片刻的墨,殷无秽便不让他做这种事了。从后拦腰将他按下,容诀猝不及防坐了下来,身下是结实温热的触感。 那是,殷无秽的大腿。他的手还环在自己腰上。 容诀瞬间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侧首,眉梢压紧狠狠睨了殷无秽一眼,他又要做什么。容诀登时想站起来,殷无秽却不让,又把人压回去,凑上前来:「别乱动,叫你来,是想给你看样东西。」 容诀被他转移走了注意力:「什么?」 但见殷无秽从案桌上的奏摺抽出了一小沓,递给他。 「这是——」容诀翻开了奏摺,旋即难以置信地微微怔愣。 他的身份早在济州时就传开了,朝堂得知消息比前线晚,但也晚不了多少,意料之中的事。 第225页 然而奏摺上文武百官的态度却出人预料之外。 从前的武官连失城池,铸下罪无可恕的大过,殷无秽早就将人发落了,现今建功的武官大多对容诀态度不错,甚至有不少是心悦诚服于他的。 文武百官之中,武官已不再站在他的对立面。 文官也清理了不少,虽然主要政治势力不变,但跟从前相比,早已是天壤之别。 殷无秽御驾亲征之后,民心军权尽在手中。早已不似当初的先帝深陷囹圄之境,受满朝文武掣肘,却还不肯放诸权利,倒叫容诀去当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为官者为利害所趋,当他们无法再如从前一样肆意妄为,又不甘沦落前人之鑑时,便自发地转圜态度。 奏疏中称殷无秽知人善用,非但无不满,反而一力支持,极尽讨皇帝欢心之能事。 当然,在容诀回宫之后再次成为他们的眼中钉时,他们的态度又如何变化暂且不论。 殷无秽一直观察他的反应,将人抱紧,下颌支在容诀的肩上,道:「军权孤能拿回来,政权亦能。」 「孤与先帝,是不一样的。」 言毕,容诀心腔一阵轻颤,连带着睫毛都扑簌不停。 这些,容诀当然知道。班师回朝之后,以殷无秽如今的实力和年纪,朝中再无官员能够牵制于他,在他未来的统治之下,大周皇权势必达到空前集中的程度。 而他给他看这些,无外乎是向他投诚表意,证明他所能给他的东西。 容诀当然是极为震撼的,身为帝王,能做到这个程度,殷无秽已经是闻所未闻了。 他并非没有感觉,也并非不感动。可以确定地说,这么多年了,从未有人如此爱过他。 他的亲生父母将他卖入皇宫,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利用他,只有殷无秽,这个他亲自教养长大的少年,始终坚定如一地选择他,深爱他。 而他,也早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殷无秽,与他两情相悦,两心相知。 可是,这终究不是容诀心底所顾忌的。 他在意的,从来都只有殷无秽一人。 但这又要他如何开口呢,未来的事,叵测不定,是他过早地给殷无秽下了定论。 对他来说,何其不公。容诀知道,却无法应予他。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殷无秽抱着他,又与他离地这般近,纤毫毕现地看清了他所有神色变化。容诀是动容的,但他眸光最终还是黯淡了下去,可见这并不是他心里顾虑的癥结所在。 如果连这都不是,殷无秽实在想不出旁的缘由了,还是得从容诀身上入手。 他抱紧了他,轻轻贴蹭他的脸颊,唇瓣不时擦过,却又没有真的亲吻上去。倏地,殷无秽发现了他脸上的红印,拨开他头髮,下意识脱口而出:「这是怎么弄的?」 然后,就收穫了容诀的一记眼刀,他那「你说呢」的眼神尤为明显。 殷无秽回想起来,顿时十分讪讪,伸手摸了摸,又凑上去贴了贴他,极尽亲近之能事。 殷无秽将他抱到自己腿上坐好,紧紧环着他腰,又埋首到他的颈窝里,蹭了又蹭,贴了又贴,连他的头髮丝都不放过。 每一次,就在容诀以为殷无秽做足了前戏要凑上来亲他时,殷无秽却并未做出逾越之举。 容诀心情随之起伏跌宕,不禁感到怅然若失。 分明是他自己不肯答应殷无秽,此刻却又为此感到不满。 他深感担心,怕殷无秽还没做什么,说什么,要对他如何,他自己反倒先缴械投降,受不住了。 容诀手指攥紧,微抿着唇,垂下了眼睫。 而这一切,再一次一览无余地落尽殷无秽眼里。 青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知道容诀每次意动,或是对他心软动情时都会情不自禁流露出这样的情状,眼睫扑簌,还会有许多下意识的小动作,漂亮可爱得紧。他恨不能现在立刻就亲吻住他,一点一滴掠去他所有的滋味。 但是最终,理智占据上风,他还记得要解开容诀的心结,万一把人吓跑、得不偿失可就不好了。 他会一步一步,探清容诀的顾虑所在,等解决了所有事端,再教容诀毫无芥蒂地接受自己。 第109章 汀州战况逐渐临近了尾声,我军在破除敌军大阵之后像前两州一样,一路势如破竹锐不可挡。 这是大周被侵略夺走的最后一座城池,夺回之后,大周和车代即将进行最终的决战,彻底将对方逐出大周地界。 一切都进展地很顺利,只除了一件事。 自那日奏摺之谈后,殷无秽仿佛发现了一片新大陆,虽不至于在白日里处理军务都要抱着容诀,但夜间却是愈发缠人黏乎了。 每每天色由昏转暗,两人俱上榻之后他便贴了上来。须臾间,容诀就落入了他怀里。 若说僭越,倒也不至于。殷无秽未经容诀允许,绝不敢对他做些什么,但是旁的,诸如拥抱、贴蹭之类种种亲昵事,他皆做遍了。 容诀对他无情便罢,左右不过是个粘人些的床伴,他忍了。可偏偏,容诀对他也是有情意的,这就让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严酷的现实—— 他也会被殷无秽的所作所为触动,有所反应。 而殷无秽因为他的拒绝,遵礼克己,比他还要活像个太监,容诀简直忍无可忍。 第226页 他当然知道,殷无秽宁愿忍着也要抱他,比他难受得多,也遭罪得多。 可即使是这样,容诀仍然,既做不到不顾一切地接受他,也做不到狠心残忍地拒绝他,因此悬而不决不上不下,难受、不痛快极了。 殷无秽有时候挨着他的脸,似亲非亲,若即若离,容诀实在是有些恨他。 他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在意殷无秽碰他这件事了,好像只要嘴上不松口,行为如何放纵都没关系。 也可能是,黑夜而已,白天一到,他们自会回归各自的位置,泾渭分明。那么夜间亲密一点又有何妨,不过是让彼此都好受些罢了。 变通转圜,有何不可。 容诀头一次后悔自己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他一贯是个能忍的,痛能忍,苦能忍,委屈能忍,酸涩能忍,不甘能忍,不公亦能忍。唯独情之一字,忍耐不了,心底的切实不满,身体的下意识反应,都是情不自禁的。 脑子还没想出应对之策,人已经率先缴械投降了。 连装都装不出来。他在殷无秽怀里,一切自现。 他不好过,殷无秽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灼热的唿吸喷薄在容诀的额上,青年似乎立刻就要吻将上来。容诀双眸半睁半阖,分不清是在看他,还是仅仅怔然地看着榻顶。 殷无秽感到不满足了,他头埋地愈低,唇瓣有意无意碰着容诀的脸,想让他眼里只瞧自己。 可许是操之过急了,一下用力过勐,不但没挨着容诀的脸颊,反而直接碰到了那张柔软的唇。 剎那间,殷无秽大脑有如烟花绽放,一片绚烂之后旋即成了满幕的空白。 他当然是捨不得松口的。每一次亲近容诀,无异于是饮鸩止渴,短暂地得了满足之后,是更加慾壑难填的雪上加霜,他都快要疯掉了。 被容诀折磨疯魔,也被自己折磨疯魔。 乍然尝到甘甜滋味,只想一直品味,一刻也不肯松口。殷无秽几乎是自欺欺人地,自己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吮吻容诀的唇。 容诀瞬间眼睛都难以置信地睁圆了,被殷无秽激起一阵轻轻的颤慄。 殷无秽先前不声不响,分毫不僭越逾矩,陡地亲了过来,容诀还有点怔忪。怔忪之后,是久旱逢甘霖般酣畅淋漓的快意。 容诀被自己的想法一惊,来不及多想,殷无秽吻地又疾又重,连唿吸都变得急剧沉重,他还在不断地用力吻他。 容诀的唇有点麻痛,殷无秽像是要把之前没亲到的连本逐利全讨回来。 一切都太突然了,也太快了。容诀唿吸艰涩,开始感到难受,不禁伸手去推殷无秽。 这个动作一下惊醒了沉浸其中的殷无秽,他以为容诀不愿,猝然松开了他,垂下眼睫,瞬息之间,竟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容诀终于唿吸到了新鲜空气,微微张唇喘息之后,他看向殷无秽,道:「……明日陛下便要带军进行最后的决战了,莫要误了正事。」 闻言,霎时间殷无秽眸光比星月还要发亮。 容诀的意思是、是—— 殷无秽脑子都打结转不过弯来了,却还本能地知道一刻也不能耽搁,一手捧起容诀后脑勺,重又亟不可待地重重吻了上去。 容诀一惊,他知道殷无秽学习能力强,却不知连这种事都能立刻融会贯通。 他只在刚才说话那一瞬间张开了唇,便被殷无秽抓住机会入了来,便再也阖不上了,只能与他气息交缠,密不可分。 唿吸再一次被全数掠夺,容诀连肺腑都喘不上来气了。 殷无秽的速成吻技还是存在缺陷,他不会给容诀换气。 容诀唿吸不畅地伸手推他,殷无秽顺势松开一点距离,等他唿吸平復,就再次捧住他后脑勺重新亲吻上去。 青年忍耐了太久,又是第一次得到容诀准许,实在克制不住,时间久了些。 久到容诀的唇都传来丝丝刺痛了,水光淋漓,殷无秽仍在兴味盎然地吻着他,容诀开始感觉事情变得棘手了。 得到满足之后他想要赶人,可是好像管束不住现在的殷无秽了。 殷无秽起先还给他唿吸的时间,后来直接整个人都覆了上来,摁住容诀双手,举过头顶,不住地吻着他,仿佛永远也不知餍足。 容诀和他身躯紧密相贴,明显地感觉到了什么,骇然瞪大眼睛,在再一次推开他时立刻喊住人:「——殷无秽!!」 话音一响,仿佛暂停了殷无秽脑中的某个开关。 青年猝然停下动作,神智回笼,眼睫一抬,看向被他亲吻到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容诀。 意识过来自己有多过火之后,殷无秽连忙松开了钳制容诀的双手。容诀还没说什么,他眼睛却先迅速红了起来,眸光乌润,下一刻就能滴出水来似的:「……对不起,阿诀,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殷无秽睫毛都被氤氲的泪光打湿了,他忙点燃了蜡烛,查看容诀情况。 结果当然是毫无情况,除了容诀唇瓣嫣红微肿,面颊分外红润之外,他没有任何事,有事的人一直都是殷无秽。 青年原本还没注意到,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容诀身上,直到看到他这副长发散开、面若桃花潋滟如水的模样,异样的感觉再也遮挡不住,殷无秽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屈起长腿——不,是直接转过身背对容诀,面红耳赤地道:「你先睡吧,我、我先处理一下。」 第227页 容诀侧身凝视他的背影,眉目一弯:「嗯。早些回来歇息。」 殷无秽随意答他一声,逃也似的夺步出去了。 容诀不禁笑了出来,倒也没有之前那么窘迫了。他重新拾掇好自己,熄了蜡烛,平躺在床褥里边。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殷无秽洗完澡回来了,他浑身都泛着冷气,动作放轻躺到外边,和容诀保持了一枕之距,却还是将睡意朦胧的容诀吵醒了。 「回来了?」他声音嗡嗡哝哝的,含着白日所没有的温软腔调。 殷无秽瞬间心都化了,侧身面朝向他:「嗯,睡吧。」 他说完话,容诀阖上眼睛,人却驾轻就熟地挨了过来。 殷无秽心念一动地知道他想要什么,手臂一伸,容诀自然而然地睡进他怀里,在他怀中找到一处安稳而又舒服的位置,安心入睡。 殷无秽垂眸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最后,他同样阖上眼睛,手臂抱住容诀,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与他一起就寝。 翌日,拂晓时分。 广袤的天际边缘现出第一缕明澄澄的光线,这个季节的太阳升起很早,天亮地很快。 不消一时半刻,天光便会从边缘深处席捲整个天际。 待天光大亮之时,便是大周彻底驱逐车代之战的开始。 此一战,是最终赶走侵略者的对决之战,也是大周历时一年近半、死伤无数血流千里劳民伤财的最终完结之战。 一早,大军在汀州城下集结完毕,全军共计一十三位将领,包括御驾亲征深处中央的皇帝,统率我军前线士兵共计十万余人进行决胜之战。 统帅将领军师身居首位,之后依次按照骑兵、刀盾兵、枪盾兵、弓弩兵以及两翼骑兵顺序排列,大型武器刀车、撞车、火铳等打底。 皇帝一声令下,大军出发的号角声雄浑响起,将士情绪激昂,忍不住三举武器,奋声嘶喊:「杀!杀!!夺取决战胜利!!!」 「出发!」 全军将士一齐向前,迈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准点进发。 正式到达大周边境线,即一望无际的轩敞平原和再之后碧波万顷的江海之时,殷无秽第一次见到了车代如雷贯耳的王上。 对方的年纪瞧上去确实十分年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模样,但那双深邃如鹰隼的眼眸却十分犀利。 恰逢此时,见到他,身体一倾,一只手臂搭在座下的战车扶手上,睃起眼睛觑他。 殷无秽目光一正,毫不避讳直视向他,手中长枪震动。 两个国家的王在此刻目光交汇,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两方将士同时察觉到了极其冷酷的凛冽杀意。 不用各自王上吩咐,纷纷拔出武器,一马当先沖了出去。 「杀——」 震耳欲聋的冲杀声交织在一起,恍成无声。 剎那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两国将士提起兵刃,策马攻向对方的场景倒映在凌厉的眼底。 一剎之后,声音从两军厮杀处极速传遍战场上四面八方的每一个角落,纷繁复杂的声音重新落入众人耳里。 也就是这一剎的功夫,大周战队阵型已然改变。 原本的将领仍然在前,迅勐杀敌,而后方,则是容诀坐镇指挥之地。 他高高立在我军最高大挺括的战车之上,身侧近万精锐士兵结成坚不可摧密不透风的防御阵型,全力守卫军师。 殷无秽率军冲锋在前,容诀排兵布阵在后,仿佛后背紧紧抵着后背,再没有比这更教人安心的一战。 最终决战,浩荡激烈地开始了。 第110章 噗呲—— 不知是哪位将士的刀枪率先穿透了敌军身体,之后便是接二连三的情景再现。无数敌军被刺中、砍杀,而我军也同样伤亡损失,双方冲锋士兵损耗不分彼此。 倏然,打得不可开交水深火热的士兵俱抬头不约而同地向上看。 但见一名身姿修长挺拔、身着黄金战甲的青年凌空跃起,脚尖踏过敌军士兵的头颅,长枪直指敌军中心! 敌军最前方的先锋非但没有拦住,反而成了对方的踮脚头,一路被连番踩踏,直接让殷无秽杀进了他们的军队内圈: 「护盾护盾!!快拦住他!!!」 瞠目结舌的车代将领奋声嘶吼,不用他吩咐,士兵见状已先一步架起了护盾,挡在头顶。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最前端士兵依旧只有被踩头的份,后边的士兵稍微好一点,连盾带头一起踩。 终于,踩踏过后,还不等士兵们松一口气,殷无秽已经提枪悍然杀入了他们的内部第三层,这一层的敌军是长枪军。 正好,看看谁的枪更厉害。 但见殷无秽手腕翻转,长枪勐递,敌军眼里掠过一道锋利寒芒,再一低头,敌军已被这长枪串成一串了。 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下鲜血,旋即人就没了气。 连痛苦都不曾感受到。 在这之后冲杀上来的士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被殷无秽长枪一掷,枪尖刺穿的尸体狠砸,仰倒一片,连片带排的,胸口肋骨都被砸断了,痛得厉害,刺穿里面的腹胸器官,内伤过重痛苦而死。 霎时间,殷无秽身前那一片就被清空了出来,再无人胆敢靠近。 多么熟悉而又震撼的一幕—— 敌军恨地牙痒痒,就这么轻易被殷无秽一枪破万军了。 第228页 敌军赶忙召来更多士兵补足被殷无秽捅开的窟窿,想藉机困锁死他,包围歼灭。 然而,同一时间我军将领也抓住机会,带兵长驱而入: 「将士们,沖啊!!跟随陛下的脚步,杀穿他们!!」 「杀!!!」 被捅开的窟窿处瞬间涌上来无数士兵,敌军我军,浴血厮杀。 虽然敌军奋力阻拦,但还是挡不住我军如长蛇般迅疾灵敏地深入。 一切都在容诀的预料之中,殷无秽比他想地还要厉害。 他即刻下令,令两侧骑兵分别带军从殷无秽撕开的口子不断往前包抄。骑兵阵型宛如庞大的鹰禽,一左一右夹击行进,一旦发现敌军,立刻汇聚成利爪,狠擒绞杀。 一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配合深入敌军腹地的我军,里应外合。 有他们开道,再由刀盾兵、枪盾兵蜂拥而上。 开战不久,我军便占尽了上风。 每次敌军一有应急措施,容诀总能够提前精准预判,调兵谴将,死死咬着他们七寸不放,或是抢先占据战机反客为主,借敌军之势乘我军东风,或是将其小范围围困,一举歼灭,强势推进战场。 意料之中九死一生浴血奋战的场面通通没有出现。 甚至,顺利地不可思议。 我军沉浸在不断取得阶段性战果的喜悦之中,只知听从军师安排调遣就可以最大限度地诛杀敌人,立下战功。 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的阵法成效显着。 两侧骑兵结成的攻击阵势宛如我军守护神禽,一有敌军靠近,立刻会被毫不留情地啄杀。 哪怕他们害怕不来,也阻止不了我军强势推进。 中间的所有士兵在厮杀中仿佛成了一只巨大勐虎,一旦敌军攻来,刀枪齐攻,一掌拍碎他们。 就连原本深入敌军圈层的士兵都从长蛇般细小发展成了游龙般粗壮。 我军堪称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容诀站在战车最高、也最中心的位置审视全局。 两侧、中后方已完全被我军掌控,就连一开始敌军的站位都被我军侵占,他们连续溃败。 这是失利太多,军心大受打击,直接放弃不抵抗了的意思吗? 若是车代歷任国君,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是这一代王上,出手狠厉手段铁腕,最重要的是,他还很年轻,年轻人就没有不争强好胜的。 哪怕是输,也要倾尽全力输地漂亮,方才不负身份。 看车代此番模样,他们的王上压根没有出手,而是任其发展了。 他是疯了么。 容诀不禁眯起眼睛,视线放远,眺望远处的战场。 最远的地方,是殷无秽所在之处。 最终决战他一直一马当先,一来是战争即将结束,没必要束头束尾,他身为皇帝,是万军之首,可以最大程度地鼓舞士气;二来殷无秽武功高强,由他开道,负责最前线的指挥,可以有效减少我军伤亡。 一切都是如此的合情合理,为何他心中却越来越深感不安? 容诀眼见殷无秽横扫战场金戈铁马,心跳地却越来越快,仿佛有什么未知的危险正在悄然临近,伺机一举吞噬掉他。 他若完了,整个大周群龙无首,也会跟着完蛋。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不说殷无秽武艺高强,无人能近他身。 再说,他身边还有那么多将士,一旦发生危险,势必会第一时间冲上前保护他。 还有什么可能危及殷无秽性命的?难道,是大型弓弩射杀?车代如此其实是为了诱他深入,待殷无秽进入他们的射程之后再一击必杀? 还是不对,且不说能不能一击得手。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损失这么多车代士兵,实在太不划算。 车代王上不像是会干出这种蠢事的人。 可是为什么,容诀心中的不安不减反增,将弓驽兵也调去保护殷无秽尤觉不够。 莫非是,他已经爱殷无秽爱到这种地步了?连他出战一场并没有生命危险的战争都情不自禁过度忧心?! 这实在不符合容诀作风。 他确认自己没有因情心乱,也始终在冷静客观地思考。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是他遗漏了什么关键点吗? 容诀迎着光影,眯起狭长的双眼,一瞬不瞬关注殷无秽。 倏地,他发现,似乎有另一个人也在观察殷无秽。 「让你连败的大周皇帝枪法神乎其技,你输的不冤枉。」车代王上纥赦里睃着眼睛,将殷无秽的一招一式都尽收眼底。 没有出战而选择留守后方的格目森目光一凛:「王,您看清他的招式了吗?可有克制之法?」 格目森双眼迸出精光,从他第一次输给殷无秽开始,他就记住了这个耻辱。 每一次,他都将殷无秽出招的动作牢牢记在心中,就是为了最终可以破解他的招式,在决战之中,教他输地一败涂地。 再也,爬不起来。 「克制之法,自然是有的。」纥赦里语气淡定,旋即话锋平静一转:「但是,他很厉害,反应十分迅速。便是本王的刀法,也未必能胜他。」 「那……就真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格目森咽不下这口气,断指之痛,被长枪贯穿胸腹之痛,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那倒不是。」纥赦里轻笑。他终于收回了目光,一转头看向格目森道:「陆上不行,未必海上也不行。本王已经联络好当初起意攻打大周的所有番邦国家,借他们的战船一用。到时,战场受限,他还能躲得掉吗?」 第229页 一言甫毕,他轻轻笑了起来。 格目森也忍不住大喜过望:「高!王上实在是高!!这样一来,不愁解决不了大周皇帝!」 纥赦里冷冷瞥他一眼:「所以你还不快去接应我们友好联交的盟友?不要忘了,你连番失利,倘若最后决战不能戴罪立功,别指望本王会轻饶你!」 「是!」格目森忙行了一个抵胸礼,高兴退下。 就连前方战场损失的勇士都不心疼了。反正,所有失去的他们都会重新夺回来。 胜利,终将属于车代。 前线,殷无秽看着敌军不断溃败而逃的架势,微不可查地蹙起了眉头。 反倒是我军将领,都很高兴,纷纷认为不出几日,车代的降书便会送来了。 这一次,他们要车代的将领付出血的代价,要他们国家每年上供的贡礼成数倍增,以泄心头之恨。 殷无秽却没有他们这般乐观,从头到尾,车代的王上都没有出手。他不禁感到遗憾,也在猜测对方是不是还藏了什么杀招。 否则,不合常理。 不过,不管是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周的将士从不畏惧,迎战便是。 一帆风顺的战争结束飞快,继格目森离开之后,没过片刻车代王上也起身离开。 大周阵法精妙,不是车代擅长领域,硬碰硬,讨不到好果子吃;单论武力值,纥赦里能赢殷无秽的把握不超过五成。 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陆战他们都占不到便宜。 那且看看海战如何,大周能否保持一胜再胜的战绩。 王上和将领陆续离开,底下士兵见状,也紧跟着丢盔卸甲掉头撤退了。 决战开端,可谓赢得不费吹灰之力。众将士已经提前开始欢唿了,鸣金收兵的路上,都是将士高昂振奋的声音。 殷无秽暂且将顾虑压进心底,先和容诀会和,率军回城休整。 回城的时候不过下晌,时间比预估地早了许多,膳房加紧速度做将士们的午饭。 殷无秽和容诀先回房沐浴更衣,今日的事,始终教容诀记挂不下。用膳时和殷无秽提起,两人不出所料心有灵犀地想到了一处。 容诀道:「今日作战,他一直在看你,莫不是想到了破解你招式的法子?」 殷无秽顺手给他夹菜,也道:「不打紧。凡招式都有破解之法,他若只想着破我的枪法,势必会根据我的动作提前进行预判,有预判就有迟疑,便是主动暴露自己的缺点,自寻死路。」 容诀一想,确实是这个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容不得分毫迟疑。 「好了,好好吃饭。」殷无秽继续给他夹菜,他见不得一点容诀愁眉苦脸的模样。 容诀见他这样说,暂且作罢。少顷,他因为另一件事而苦恼:「够了,陛下。这么多菜,咱家吃不了。」 容诀吃饭速度一贯就慢,尤其是看到碗中饭菜很多,要吃很久的样子,他就没有什么食慾。正好今日心底还压着事,愈发吃不下了。 「你下晌少吃些点心就好了。」殷无秽不禁感到忧愁。 容诀每日吃饭跟只猫儿似的,碰上喜欢的菜才会多吃两口,但也仅仅是两口。 每次不到饭点就又饿了,饿了他也不吃饭,紧着点心吃。 殷无秽每次做多少,他就吃多少,吃完了一到用膳时间吃饭就愈发少了,偶尔对付一两口敷衍了事。 把点心当饭吃,身子怎么养地回来,回回说他都不听。 容诀闻言,理直气壮道:「你今日又没做点心。」 殷无秽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所以你就不会吃点心了?」 容诀:「……」 殷无秽不做,膳房每日是有份例的,知道他喜欢,日日都备着,不过味道比不得殷无秽的手艺,吃着聊胜于无。 容诀蹙眉,眼睫压紧盯着碗里的饭。殷无秽简直拿他没办法,把他碗端过来,拨了一小半进自己碗里,再递给他:「可以了吧,好好吃完。」 容诀这才不做声了,低头认真吃饭。 下晌,难得两人都有空闲,这本是预留出来打战的时间。战争提早结束,殷无秽暂时没有军务处理,将士们也难得高兴放松,他就不安排任务或者训练了。 下一刻,殷无秽人就出现在了小膳房里,他是来做点心的。 之前抢来的车代牛羊还剩下几头,也不怎么产奶了,决战之后,必是要杀来给将士添菜的,趁着还有些牛乳,殷无秽正好拿来做点心。 他做的是滴酥旋螺,最后做出来的点心造型呈螺旋团状,口感却是乳香十足绵密酥软的。 平日没有较长的时间,今天下午倒是正好得空。 等晚膳后再端给容诀吃,省得他又不好好吃饭。 说做便做,殷无秽立刻热火朝天地动作起来了,架势十足,活像他就是吃这碗手艺饭的。 这厢的殷无秽在制作点心,那厢的容诀斜倚在软榻上思忖今日战况,手里捻着一颗黑棋,与他白皙修长的骨节交相辉映。 平静的下午倏忽过去,天色由昏转黑。用晚膳的时候到了,容诀还没想出来,暂且作罢。 兴致恹恹地用过膳后,殷无秽竟然端来了一盘点心。 容诀这才恢復了点兴致,亟不可待地开始品尝。点心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甚合容诀心意。不消片刻一共四块他全吃完了,都没捨得分一点给殷无秽。 第230页 殷无秽盯着他,等他完全吞咽下去,道:「好吃吗?」 容诀颔首,心情好了,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他。 殷无秽心满意足,心里得到极大的充盈,继续道:「只是口头奖励吗?也罢。那孤今日在战场上表现如何?」 容诀满足他的要求,眯起眼睛莞尔,大方夸他:「不错,陛下十分厉害,咱家钦佩。」 殷无秽目光愈深,却看着他浅笑:「那这个,你又会给我什么奖励?先声明,口头夸奖可不管用,孤要实实在在的奖赏。」 这一下,容诀也不禁怔了,反问他:「你要什么?」 不对,准确来说,这天下谁有资格给殷无秽奖赏? 他已经位至人极、臻至顶峰了,想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 下一瞬,殷无秽便凑上前来,目光深邃而又专注地看着他,道:「孤只想要这个。」 说罢,他抬手虔诚但十分迅速地捧住容诀后脑勺,又吻过来。 食髓知味。 容诀喜欢点心,他惦着他的唇。 在容诀甫一吃完点心后亲吻他,便能一起尝遍,两不相误。 第111章 殷无秽仿佛笃定了容诀不会拒绝,当然,事实上,容诀也的确没有拒绝。 倒不是把这个作为奖赏,而实在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就再也堵不住了,殷无秽是,他亦是。 人很难违背自己的本心去做自己不愿的事情,情之一事,他们都是新手。两人不分上下,谁也拒绝不了谁。 容诀舌尖残存的甜味被殷无秽一扫而空,点心的味道没了,殷无秽便要尝他,不住往里。 容诀被他吻地不住缩退,腰身却被殷无秽紧紧按住,一把箍向前,贴在他怀里给他亲。 容诀眼尾被迫泛起了嫣红,伸手推他。可今日的殷无秽进步神速,学会换气了,容诀再想因为唿吸不畅而推他是不能了。 殷无秽直接给他渡气,将人越搂越紧。 完全动弹不得的容诀:「……」 他又赧又气,恨不得一口咬掉殷无秽的舌头,但是最终,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原因,他还是没下口。 被殷无秽得寸进尺,吻了又吻。 说他规矩,容诀不准他做的事情殷无秽绝不涉足。可一经容诀准允之后,便再由不得容诀自己了。 容诀纵容他抱他,殷无秽便趁各种机会讨巧卖乖,成功抱到了他;一次夜晚的失控,容诀默许了他的行为,殷无秽便肆无忌惮反客为主地不住亲吻他,像是要把他榨干为止。 容诀发现,他是真拒绝不了殷无秽了。 倒不是惯着纵容他,而是唇瓣被他结结实实堵着,说不了话。 殷无秽是极听他话的,但前提是,他得说的出来。 抗拒的动作被殷无秽严丝合缝地抱着,容诀一动也不能动。 在殷无秽主动松开他之前,容诀是决计挣脱不了的。除非他捨得一口咬住殷无秽的舌,强行叫停。 容诀无不悲愤地心想,吃了殷无秽这么多年点心,终究是要还给他的。 罢了,就给他今日作战的奖励。 然而,容诀还是庆幸早了,殷无秽岂会安分地吻他。容诀准他抱他、吻他,殷无秽便将两者结合,将他抱起来亲。 普通的拥抱便算了,殷无秽双手轻松将他託了起来,那竟是个抱小孩的姿势! 容诀顿时脸都涨红了,羞愤不已。 当年先帝昏迷,殷无秽在宣政殿处理政务时就这样抱过他,那是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万不得已。而即使如此,也足够教人赧然了,如今竟然更甚。 容诀赧地唿吸不畅,眼睛都红了,脸也红。 他再也忍无可忍,手指狠狠拧在殷无秽内侧胳膊肉上。殷无秽吃痛,动作顿了一瞬,旋即直接大步流星地往床榻方向走,一直到把容诀放上去为止。 容诀趁机一把推开他,愤而质问:「你做什么?!」 殷无秽无辜:「抱你过来泡脚。」 容诀:「……」 容诀哑然,确实到了他每日泡脚的时间。 他身体底子差,又不爱喝药膳,泡脚便成了每日睡前不可或缺的一项安排。 但是,就算是这样,殷无秽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这番做派,他还以为是—— 容诀不禁感到一阵薄怒。殷无秽像是知道他心里所想,温声地:「今日你也辛苦了,孤抱你少走些路还不好么。晚上早些歇息,明日再探敌军情况。」 殷无秽太了解他了,一下子就将容诀从刚才的情绪中抽出,转移到正事上面。 容诀最后一丝愠怒也消失无踪,转而重新思忖起今日的战况。 可不论横看竖看,我军策略都是无懈可击的。不敢说完全没有纰漏,但应该没有大的问题,今日的开端之战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那为什么,车代如此不堪一击?他们在图谋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 不惜损失如此多的兵力。 一直到泡完脚,容诀都没想出来,和殷无秽一起洗漱上榻。殷无秽甫一靠近他,容诀登时条件反射后仰。 殷无秽不由失笑,道:「不碰你了,好好睡觉。若实在想不出来,不妨换个角度一试,就从今日我们带军前往战场开始。」 这件事,也是殷无秽一直在想的。可这一路走来,敌军连个设伏的地方都没有。 第231页 难道,真是他们想多了吗? 容诀这才放松下来,重新躺平睡好。殷无秽顺势将人搂进怀里,只抱不亲。 容诀侧过身,垂眸思忖。 从今日出发就开始想的话,最先见到敌军是在那片广袤无垠的平原上,只要将他们彻底逼退平原,我军即可取得最终的胜利。 今日天光大亮,平原之后是一望无际的江海,微风徐来,江面波光粼粼,闪烁着五彩斑斓的漂亮光彩。 容诀站在指挥的最高处,那片波光始终倒映在他漆深的眼底。 殷无秽手揽在他背后,不疾不徐轻拍,恍若白天那阵徐徐的风,吹动平静江面碧波荡漾。 容诀脑中电光火石般掠过了什么,只是转瞬即逝,他还是没有抓住。 「睡吧。」殷无秽拍着他道。 「嗯。」容诀阖上眼睛。 翌日,大军乘胜出击,一鼓作气向前推进战场又十里。平原都过半了,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殷无秽甚至没有出手,他今日也在中间指挥战场,察觉到一切都顺利地不可思议,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本该十分高兴的事情,心里却像坠了一块不知何时就会掉落的石头,七上八下,难受得紧。 他和容诀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中是如出一辙的神色。 很明显,车代这是直接放弃平原战场了,再往后退,便不再是大周的地界,他们没道理管。 但是特殊时期,殷无秽另派了侦察兵去盯他们的动静。 直到,战争落幕,他们返回车代为止。 今日战斗结束地比昨日的还要快,再有一天,平原决战就可以彻底结束了。 可是,战事当真完全告一段落了吗? 殷无秽不禁心里打鼓。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明日他们不用再亲自前往战场了,将领统兵即可,主盯梢车代后续动作。 转眼便到了第二日,将士们士气昂扬,前所未有过的振奋。今日所剩敌军不多,大军也认为不必倾巢出动,而选择了分批进攻。 第一批依旧在晨光熹微时出发,第二批半个时辰后接应,最后由两位年纪最小的将领扫尾,带军打扫战场。 今日之后,一切都将重归平静。 他们的家园、故土,全都保住了,还可以凯旋还朝,荣光加身。 每一个人都是亢奋、紧张、而又焦灼到极致的,摩拳擦掌,等待最终那个毫无悬念的结果。 军营里气氛一派火热。 不过哪怕将士情绪再慷慨激昂,今日的大部分士兵或是身在前线抗战,或是侦察车代方向的动静,留守军营的将士不多。 从整体上看,整个军营始终是平静而又空旷的。 容诀眉目不展,右眼皮一直跳动。昨夜,他罕见地做起了梦,梦见车代大军踏水立在江海之上。今日一早醒来,立刻令侦察兵重点观测他们的军队动向,看是否有集结战船的苗头。 这个时候才考虑这一点其实已经晚了,容诀也只能寄希望于不是。 毕竟,车代是部落国家,他们居住在连片的草原上,以畜牧发展为主,和大周一样并不擅长海战,因此容诀一开始并没有将其考虑在内。 大周国库一直吃紧,如非必要容诀并不会思量。 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万一、万一车代不走寻常路,改成海战,那么,大周是真的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的。 容诀越想越觉得可能。换做是他,一场必败的陆战,他也会放弃,而选择剑走偏锋。 哪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还有一线生的希望。 但这是最坏的打算,不到万不得已,容诀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他问了殷无秽,因为大周朝廷一贯不重视兵部,连年削减军部开支。甫一爆发战争时,就连武器装备都是陈品。 还是殷无秽亲自下令,重新锻造,该胶漆胶漆,该加固加固。 哪怕战争当头,皇帝亲令,也才好不容易给将士配备上新的武器盔甲。 光是这些,就已经倾尽国库了。 再没有余钱去维护不受重视的战船,发展海上军队,这实在太突如其来了。 容诀问他之后,殷无秽也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如果真是如此,那简直是不堪设想的灭顶之灾。 殷无秽面色凝重,和容诀一起等侦察消息。 日头渐高,太阳的光晕晃得人眼睛刺痛,已经是正午时分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宛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最后平静。 一点一滴艰难流逝的时间教人心中分外难安。 下晌,一名侦察兵脸色如焚地奔回军营,一刻也不敢停歇,直奔殷无秽所在的中心大帐,喘息急剧回禀: 「不好了,陛下!!侦察士兵发现,车代从四面八方的海上弄来了好多船,乌泱泱的一大片,根本看不到尽头,现在,估计已经在海上朝我军进攻了,请陛下及时指示!!」 殷无秽瞳孔瞬间紧缩到了极致,他和容诀最担心、也最害怕的一件事还是不留任何余地、噼头盖脸地袭来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一件事。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名前线士兵落汤鸡一样狼狈地跑回来跪地回禀: 「禀陛下,军师,前线失利!在我军彻底取得平原胜利之时敌军忽然策船从海上攻来,万箭齐发,我方负责扫尾的将士——损失惨重!将士们义愤填膺,气不过,直接下了水和车代狗贼拼杀,结果、结果——」 第232页 「结果全军覆没!罗将军更是为了保全剩下的将士们,让我们尽快回来给陛下传信,战死江海了!!」 「请陛下指示!为罗将军,报仇雪恨!!!」禀告士兵头磕地砰砰作响,声泪俱下。 容诀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哪怕是之前那般不利的战况,大周完全处于下风地位,都没有将领直接战死沙场全军覆没的,噩耗来的如此迅疾。 罗征罗小将军,更是一早还生龙活虎。 他好不容易立下赫赫战功,预备出将入相,以慰独身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的母亲。 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他却,死了。 战死在胜利的曙光来临前夕。 那才是个十六岁,正值人生开始的年纪啊。 容诀眸光狠狠震颤,他对罗征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还是当初在济州城合力擒王、盗取粮草的时候。 那时他还和殷无秽说笑,谈少年意气。 军营所有的人都知道,以罗征的天赋实力,年龄战功,将来任职武官必将是殷无秽的左膀右臂。 结果,那个才十六岁、本该鲜衣怒马扬名立万的少年,溘然战死了。 第112章 容诀艰难地闭了下眼睛,涩声问:「罗、罗将军的尸首呢?」 士兵哽咽:「贺将军捞回来了,和逃出来的几个士兵一起把人带回来,现在正在回程的路上。」 「嗯,把人好好安葬了罢。」 每一次作战死去的士兵会就近掩埋,立碑铭记,所有的抚恤和论功行赏都要等到战争结束之后,一併处理。战争没有结束,他们时刻都要悬心吊胆,不敢有片刻的懈怠。 哪怕将军战死,也只能忍住痛意,先将人下葬,等下次作战多杀几个敌人为他报仇雪恨。 甚至没有任何喘息时间,殷无秽立刻召集了其他将领,连同逃回来的零星士兵和侦察兵一起,弄清敌军的海战是怎么一回事。 据侦察兵和逃出生天的士兵说,车代的战船乌泱泱布满了整片海域。 他们刚将人逼退平原,那些战船就射来了万千箭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弓弩射击确实是海战的一项主要攻击方式,但布满整片海域,应该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将士们猝然从后方遭遇袭击,死伤又多,难免心中慌乱,将敌军和危险放大化,视野中只剩下那些陡然出现悍然庞大的战船,铺展绵延看不到尽头。 他们中活下来的,义愤填膺跳下水去作战,既没有一个完备的攻击策略,又没有全身而退之法,自然被敌军当成了活靶子,一射即中,全军覆没。 在这种情况下,能有几个活下来已是很不容易了。 急中生乱,将领战死,之前势如破竹连番取胜的上风荡然无存,将士们一时想不到先撤退保命也是情理之中。 基本的情况了解清楚了,他们退下,殷无秽和众将士满目凝重地看待敌军的海战之术。 「敌军的战船数量,哪怕全是大翼,也绝不超百艘。一是车代没有那么多的将士,二是车代本身并不擅长海战,战船,只能是外借。即便所有的番邦国家抱团取暖,至多能凑个半百。」容诀分析道。 「但可能还有中翼、小翼等其他型号战船,数量不知。光是他们出其不意的攻击手段和拉开的攻击距离,就足够让我军当头痛击束手无策了。」这才是最棘手的麻烦,殷无秽愈想,眉目间阴霾就愈盛。 确实如此。他们对车代的海战战术了解得太少了,可以说,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一时间,众人都没再说话。 气氛安静地落针可闻,只有众将士急促不甘的唿吸声交织响起。 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像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击都是一个死胡同,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曙光。 在这种完全被动的情况下,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但是殷无秽无法开口。 每一个将士的命都是命,用他们的性命来试探敌军的攻击方式、战力布署,教人去奔赴一个九死一生甚至是全军覆没的结局,殷无秽做不到。 气氛逐渐陷入了凝滞,将领们一路披荆斩棘生死线上闯过来,并不是没有感觉的。 从他们毅然决然地选择参军,为国效力,上战场开始,就已经随时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了。 士兵也好,将军也好,人都有一死。能够重于泰山,能够保家卫国,能够为之后的将士铺垫一条安全路,再没有比这更宝贵的价值了。 一名将士毫不犹豫站出,拱手洪声道:「陛下,末将愿领军前往,一探敌情为我大军开道,请陛下准允!!」 话音未落,第二个将领也站出来:「陛下,末将也愿,请陛下准允!」 第三、第四…… 一十一位将领全部站出请命,没有一个人畏惧撤退,这方是大周铁骨铮铮的战士。 殷无秽动容,同意了他们的主动请缨。 但这并不是要他们盲目出击白白送死,而是要制定周全的计划侧重攻击,毕竟主要目的是为了打探车代敌情,而非死战。 一旦发生难以预料的危险及时撤退逃跑不丢人,这是为了保存实力。 将领深谙其道理,纷纷点头,一遇危险撒腿就跑便是。 具体行动还要等侦察兵再探消息,好确认我方作战攻略。同时,将士们也不得空闲,他们要准备作战需要的弓弩、投石器,海战主要以此种攻击方式为主,至于火铳,先省着点用。 第233页 殷无秽下令命水师以最快速度调集战船,有多少调多少,全部运来。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我军战船时众人的心还是凉了又凉。 相较于敌军那悍然庞大威风凛凛的战舰,我军的船只看起来仿佛小孩子过家家,虽称不上是破败,但是这个体量、材质、可装备武器数量重量,各方面都不及敌军。 打渔渡人是好傢伙,作战的话,怕只有被敌军撞散架的份儿。 殷无秽也实在没有想到情况严峻至此,水师好歹算是兵部管辖下的重要部门,竟然沦落至此。 这时候再紧急加固打造战船是决计来不及的,况且,大周也拿不出耗费的军饷。 一切都十分地捉襟见肘。 这个情况容诀也知道,他和殷无秽商量过了,这两日先就近在民间探访,民间的大型渡船倘若改造加固撞角,或许可行。 我军战船虽然不敌敌军,但也并非全不可用。 目前我军各方面由优转劣,也只能如此了。 侦察兵用一天的时间踅摸清楚了敌军战船分布,以及大致兵力,具体攻击手段则要靠将士以身亲试。 先前全军覆没的一战在将士心里始终憋了一团火,报仇雪恨的念头分外强烈。 翌日一早,由两位将领分别点军两支从左右侧方去刺探敌军深浅。 这个阶段,我军严格奉行保存实力战略,尽量减少出海与敌军硬碰硬,只不断攻击扰乱敌军视线,引得他们出招。 一旦达成目的便动如脱兔,闪身保命,弓箭手进攻扫尾并接援我军将士。 即使安排地如此百无一失,我军士兵仍损耗了不少,而敌军乘战船之便利,无一伤亡。 两相对比,更显得我军损失惨重。 不过将士们已经有所准备了,士气倒是没有继续跌落。 殷无秽却先看不过去了,每次出战的将领都深受不同程度的伤,而且敌军还有火炮。这几次运气还算不错,敌军没有将炮口直接对准他们勐轰,不然,免不得又是一次全军覆没。 不过这也透露出了一个好的风向,说明敌军炮火有限,殷无秽想亲自一探敌军底细。 对于此决定,容诀却并不同意。 很明显,敌军之前没有开炮是因为我军将领在他们眼里还不足够分量,换成殷无秽就不一样了。目前我军武器装备各方面都处于劣势,殷无秽一去,敌军岂不是正好锁定他打。 殷无秽道:「那不是正好,其他将士都安全了。」 容诀抬眸瞥他一眼:「胡闹。」 殷无秽期期艾艾地蹭过来,一把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容诀惊愕地瞪他一眼,却没有将人推开。 殷无秽环着他,下颌支在容诀的肩膀上,「好了,不会出事的。我知道你担心,但是我想看看他们炮火的实力,比之我军火铳又如何,才好对策。躲不掉的,迟早都有这么一遭。」 容诀微不可查地压紧了眉梢。 殷无秽猝然凑近在他唇角亲了一口,容诀神情舒开,旋即蹙地更紧,一巴掌拍在殷无秽的手背上:「跟你说正经事情,不要闹。」 殷无秽神色委屈:「我没闹啊。这也是正事。」 容诀睨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他,任由殷无秽将他抱进怀里。 「陛下一定要去吗?」容诀还是不贊同。 「嗯,只有孤才能试出他们的真正实力。你不要担心,若是情况不妙,我会带军撤退的,不会硬碰硬。」殷无秽在他颈窝处蹭了蹭。 容诀被他蹭地有点痒,后仰了一下脖颈微微调整姿势,却习以为常,随殷无秽去了。 殷无秽一眯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容诀的反应。见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处境有多亲昵,也没开口提醒,只是默默收紧手臂将人抱紧。 最后,容诀还是答应了殷无秽亲自领兵的决定。 只可惜他不得空去,明日暗吾卫探寻到消息后会回来禀他,容诀需要留守军营处理军务。 「陛下一切小心。」 「嗯,孤知道。」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亲昵而又缠人的吻吻了过来。 容诀原是要推开他的,可半推半就的,他还是拒绝不了殷无秽,又被青年得逞了。 这一晚,他们抱在了一起交颈而眠。房间之外是处理不尽的政务,再远的地方,是尸横遍野的硝烟战火。 唯有这一方小小的方寸之地,爱人的怀抱,才是永不停歇的浪潮之下教人有片刻心灵归属的温暖港湾。 细数殷无秽活过的这十八年,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充盈熨贴。 他感觉得到,他的爱人正在亲密无间毫无嫌隙地向他靠拢,正在一步一步敞开心房接受着他。 再没有比这更教人心悦神怡的了。 翌日一早,容诀亲自为殷无秽穿戴盔甲,整理妥帖,再目送他领军离去。 整个上午,容诀有自己的军务需要处理,却总也克制不住地想到前线,不知战况如何,殷无秽能否应对。 他本来想再去问侦察兵前线状况,可是并没有用,等侦察兵一来一回,消息有延迟性。 若真有事,侦察兵自会前来禀他,多思无益。 容诀暂且按捺下了心思。 中午照例是没有心情用膳的,他在军营,听不到海上的一点声响,也不知敌军启动炮火了没有。那个杀伤力巨大的傢伙,若是开了,钢筋铁骨打造的人也挡不住被炸地稀烂,且是范围性攻击,不必锁定地特别精准。 第234页 越是深想,就越是心慌意乱,连一贯以稳定自持着称的容诀都几要坐不住了。 曾经在皇宫明枪暗箭的生活都不及此兇险,战争所带来的伤亡太出人意料猝不及防了。 容诀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干脆停止思忖,一手支颐斜倚在软榻上小憩。 时间安安静静晃晃悠悠的,倒教他真睡了过去。 再一睁眼,看见的是连片乌泱的战船,船翼之下炮口齐开,每一个漆黑的炮口里面都装满了沉甸甸、杀伤力巨大的火药,而那些所有的炮口,全都对准了一个人—— 「不要!!」 容诀声音还没有喊出来,先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火力全开,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灼热明亮的火光里。 而他深深爱着、难捨难放的那个人,在满目的硝烟战火中,轰地化作了齑粉,连一片碎片都不剩,一丝惦念也无。 风一吹,来人仿佛从未出现过,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可心脏那一瞬间的勐悸绝不会骗人,那个人,是活生生真实存在的。 只是,他深爱的那个人——殷无秽,死在了满目疮痍的炮火里。 「……!!」 容诀猝然睁开了狭长的双眼,眼神漆深幽不见底,唿吸沉重而又急促,额头细细密密布满了热汗。 再一看日头,不过片刻功夫,他竟然做了一个梦中梦。 第113章 容诀喝了一口凉茶压惊,冰凉的茶水滑过咽喉,教人舒服许多,梦境中的心悸也随之消失,可现实的担忧没有丝毫减少。容诀小憩不下去了,去中心营帐等消息。 须臾后,侦察兵传回最新战况,敌军,开火炮了。 梦境和现实仿佛重叠,容诀手指一颤,心悸的感觉重又席捲而来。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眉梢压紧,问:「陛下如何了?」 侦察兵道:「陛下湮灭在了火光里。我们离得远,看不清具体情况。」 眼看容诀面色不虞,侦察兵立刻补充:「不过陛下早有所料,必不会出事。军师也勿担心,属下再去探听消息。」 一言甫毕,侦察兵又匆忙离去。 容诀的心提起来,再放不下去了。 他原就不想殷无秽以身试险,今日暗吾卫传回情报,附近的渡口皆置有大型渡船,技术好的工匠也已找到。稍加改造,战船不是问题。 而且还有一个好消息,渡口码头的船有专门连接的吊桥,通常是用来卸货的,但是连接各船或许可供将士通行。 具体情况容诀还需要亲自去勘察,确认其可行性。 所需人手也不是问题,以殷无秽如今的民心声望,大可下令倾全民之力共度难关。就算耽搁了几日功夫也不打紧,虽说目前的车代海战之术厉害,但是陆地,始终都是大周的探囊之物。 他们既不敢上陆与我军争斗,那么上风、主导权便依旧在我军手中。 殷无秽,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的。 容诀当然知道,他想要尽快结束战争,想要更精准地获取敌军火炮攻击强度,好减少最后一战时我军损失。 他甚至信誓旦旦地为此做足了准备,可终究是以肉搏、以身为饵,又怎么会安全。 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我军全军覆没,在有所准备并及时撤退的情况下我军依旧损失惨重。容诀简直不敢想,在车代的全力攻击下,殷无秽要如何才能做到全身而退。 事实也确实如此,惨烈不堪。 在火炮即将点燃的前一刻殷无秽就率全军跳入水中,往回游快速撤退。轰地一声响之后他没有忍住,扭头向后看。 虽然早有所料,但真正看到我军方才还好好的战船顷刻熊熊燃起,逐渐沉没江海的场面还是令人瞳孔骤缩。 下一瞬,战船的碎片飞溅而来。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敌军的万千箭雨紧跟着朝水下疯狂射来,殷无秽立刻抬剑抵挡,加速撤退。 今日在海上战斗,场地受限,他惯常使用的长枪用不了,被迫换成佩剑,攻击力难免大打折扣,不过同样的,收穫也颇丰。 加上之前的将士冒死出击,对敌军情况,基本踅摸了个十之八九了。 回去进行情报整合,就可以正式开始我军的反击之战了。 不过在此之前,殷无秽要先回去向容诀报平安,昨日他有多担心殷无秽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其实容诀思虑过深了,殷无秽并不会真的让自己置于举步维艰的险境。当皇帝不是他的夙愿,领兵出征更不是。 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和容诀在一起,仅此而已。 这个小小的心愿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却难以实现,总是掺杂了太多的现实阻挠。殷无秽有时候真的很恨,憎恨发起战争的国家,憎恨先帝的无能,让他们承受了太多,也蹉跎了太多。 不然,若他封王出宫,带上容诀一起远离政治中心,哪怕是很偏僻荒芜的一块地方,也胜似天堂。 这样快活的日子殷无秽连做梦都不敢想,再一睁眼,他和将士还在疲于奔命。不过好在已经游出了敌军的攻击范围圈,伤亡人数也在可控范围内。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顾不上拾掇满身狼狈,先回军营要紧。 殷无秽回来时容诀已经在等着他了。 他们脱险后容诀第一时间收到侦察兵传回的消息,一直提着的心放下,和一行将士等待迎接。 第235页 外面人多,殷无秽没多说什么,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下战况,命他们先回去休整。半个时辰之后中心大营集合,汇总军情。 众将士忙找军医看伤的看伤,回去换衣服的换衣服。 他们战斗之后又跳入水中逃遁,衣服破损湿的都没法看了。 殷无秽牵着容诀回房,房门一关,他立刻被容诀按在门板上紧紧抱住了。 「阿诀你——」 殷无秽一怔,他本来想说些什么,譬如「没事了,不用担心」一类的话,可旋即又觉得语言太过苍白,他好端端地站在容诀面前就是最好的答案。 但即使是这样,容诀还是心有余悸地感到一阵后怕。 感受到他的情绪,殷无秽只想给他安全感,全部所有。 他用力抱紧容诀,也顾不得自己身上衣服还湿着,会把容诀弄脏,他只想让他实实在在地感受着自己,他是平安无事的,不用担心。 抱着抱着,两人难捨难分地吻在了一起。 不知何时,被压在门板上的人反成了容诀,他被殷无秽抬起脸,用力地紧紧吻住。 容诀起先环住他的腰身回应,但很快的,他有些承受不住,想开口叫殷无秽停下。 可他甫一张开口,却被殷无秽入了来,更深地拥吻他。 唿吸被尽数掠夺,唇舌被紧紧攫取。容诀连抓着殷无秽衣裳的手指都使不上力气,渐渐地反而要依靠殷无秽来支撑。 殷无秽一手捧着他后脑勺垫在门板上,另一只手揽着容诀腰好让他借力,又吻了好半晌两人方才如胶似漆地分开。 「我先换身衣服。」殷无秽松开他,注视着他的眼睛道。 容诀唇瓣水润,连眼尾都是红的,有点失焦,他道:「嗯。」 他看着殷无秽脱下湿淋淋的盔甲和外衣,又换上干净的,眼睫微微扑簌。等殷无秽系腰封的时候过去帮他整理平整,扣了起来。 殷无秽任由容诀在自己腰间动作,等他做完,没有忍住又抱住他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我等会去军营,你过去吗?」 他不在的时候,情报容诀应该已经掌握了。 今日的战况,他晚上回来会另告诉容诀,有些不能和将士说的,事无巨细,殷无秽都会与他说。 「不去了。」容诀心定下来。 最终决战还要几日功夫,把我军缺陷问题补足。但在这之前,容诀想通了另一件事。 「好。」殷无秽摸了摸他脸,都依他,「那你好好休息,稍后我让人给你送膳过来。」 容诀颔首:「我先去军医那一趟。」 殷无秽立刻警惕地:「怎么了?你受伤了?」 容诀失笑摇头:「是你受伤了,这里破了都不知道吗?」 容诀手抚上殷无秽眉鬓,这里都划出了一道细长的口子。殷无秽身上也是,细细碎碎的伤口不知凡几。 不过并不是什么大伤,殷无秽干脆连药都不上了。 他也没想起来自己还有上好的金疮药,这点小伤压根不值一提,不需要劳容诀特意去军医处一趟。 不过容诀说什么便是什么,得利的是自己,殷无秽一口应了,「嗯。」他依依不捨地目送容诀离开,拾掇好自己,提前去了中心营帐。 容诀确实是去了军医那里,不过他并不是去拿伤药,而是旁的东西。 这个决定也并不是什么一时兴起,从他后悔的那一刻开始,容诀就在思忖了。 如今与过去不同,当初他死遁出宫时想的是和殷无秽各自两宽,这样即是最好。 可是现在,他不满足于此了。仅仅是这样,两人都难受得紧,何苦如此,何至如此。 他的底线被一次次地降低打破,被殷无秽打破,更被他自己。 殷无秽因为担心要强行送他离开,他不愿意,气到喊他的名字,那一刻什么阶级尊卑、礼仪规矩,通通被抛之脑后。 对他来说,殷无秽只是殷无秽,和旁的任何身份都没有关系。他生气了,质问的也只是殷无秽。 这是第一次,此后也是无数次。 被殷无秽知晓心思,被他诘问,容诀又何尝不心痛,拒绝他实非他所愿,可他只能如此。 但后来,这最后一道底线也被打破了。 他是爱他的,心跳如擂,浑身的每一处都在昭示着接受,催促他迎合。仅凭意志,容诀实在是受不了了,容许殷无秽吻他。 自此,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殷无秽热切地喜欢着他,他能感受到青年炽热的情绪,因为他也同样如此。 两情相悦,他再也无法拒绝,便默认了此后的一切事情。 殷无秽的主动,他的默认,便是最好的干柴烈火,一点火星,即刻就能燎原。 他们都沉溺其中。 容诀以为,这样就足够了。 但是那个梦境,和逃出生天却仍受了伤的殷无秽,总是教他心里不踏实。 容诀仿佛行走在云端上,稍有不慎,便会摔地粉身碎骨。 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根风筝线,拴住那头的殷无秽,好让他在危险来临之际有那么一丝牵挂。这牵挂教他捨不得,离不去,魂牵梦萦,即使倾尽一切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拼了命地回来,连死神也休想带走。 殷无秽向来是很听他话的,不管他说什么,都能教殷无秽答应。 可是这个,说了不顶用。不是殷无秽不上心,而是,他要教殷无秽不仅仅是嘴上答应,脑子潜意识记得,他周身的一切,甚至是每一个细胞,都要深刻记住,记住那一刻的感觉,记住他要回来。 第236页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要回到他身边。 曾经容诀想要的是长久,可当鲜血淋漓的现实摆到眼前,让他连朝暮都成了奢望。 那么,既然如此,他想要的,就是永恆。 哪怕如烟花般短暂,他也不再后悔了。 这场决战之后,如果他们都还好好的,回到宫中,日后是不伦的君臣关系也不要紧。就算以后殷无秽真走上了那条所有帝王都会殊途同归的无情路,他也不再抱憾了。 如果他们没能活下来,那么到这里,便是最终,即为永恆。 这样的一条路也挺不错,至少容诀不会后悔当初拒绝了殷无秽,让两人都抱憾终身。 容诀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任何选择都无法十全十美。 但针砭利弊之后,他会从心,选择自己最想要也最值得的那一个,从而达成所愿。 现在,便是时候了。 容诀拿完东西从军医处回来,恰逢殷无秽让人另给他做的午膳也送到了,他用过之后旋即命人备水。 他要沐浴,顺带着梳理好自己。 从铜镜中看,这张脸姿容艷绝,仍是好看的,岁月几乎没在上面刻下什么痕迹。 其实也说不准,或许哪一日时光就不再留情,教他韶华逝去,殷无秽也不再喜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任何时候,他总能提前应变。 殷无秽如果有了更好的选择,他也不拦他。 但在今日,此时此刻,他就是他最好的选择,也是他最爱的时候。 容诀重新疏了发,其他的倒也无甚收拾。弄好一切,天都要黑了,殷无秽还没有回来。 容诀一点也不着急,他算着时间,等殷无秽一回来便可以开饭。 殷无秽没有叫他等太久,时间和容诀料想的差不多,殷无秽一办完正事就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容诀见状,命人将饭菜上了,和他一起用晚膳。 不知道是不是殷无秽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天晚上的容诀哪里不太对劲,他从未如此的……不好形容。 殷无秽知道他这人极难伺候,时常不高兴。而且容诀还从不摆在脸上,等殷无秽看到他皮笑肉不笑,或是哂笑刺人的时候才知道。 可是今晚的容诀有一种别样的、类似于柔情的感觉,他好像十足的耐心,做事从容。 明明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但就是,哪里都不一样了。 好怪。 殷无秽有点心慌,容诀该不会是想要离开他吧,不然做什么这么古怪。 他死遁出宫之前,殷无秽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容诀也非常好说话。明明两人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容诀还是给他抱了。 他当时年少无知,以为这是容诀答应他转好的徵兆,不想容诀是打算离开了。 今日好像场景再现,殷无秽下意识心里一紧。 连晚上吃饭都没有平时多,一直小心翼翼觑着容诀的反应,而他竟然也没有意识到。殷无秽心脏狠狠一跳,容诀这是果真要走的意思么。 殷无秽顿时饭都吃不下去了,想问他,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吃好了?」容诀莞尔问他。 「嗯。」殷无秽心情忐忑地点了下头。 「那就去洗漱吧。」容诀笑地愈发温柔,殷无秽下意识顺从了他的话,心里却更慌了。 实在不行,等上榻后先将人亲到意乱情迷,再趁机问问? 好像也只能如此了。 殷无秽心神不宁地洗漱,整理好自己。就在他要宽衣的时候,已经洗漱妥帖换了身衣服的容诀自他身后走来,道:「咱家帮陛下宽衣。」 殷无秽尽量稳住表情:「嗯。」 容诀便笑意吟吟地绕到他身前,殷无秽看见他只穿了件薄薄的中衣,外头披了一件月白罩衫,头髮也松开散在身后。 容诀微微垂首,伸手去解他的腰封。殷无秽光是看着他,就情不自禁唿吸急促,喉结上下一攒。 容诀离他好近,殷无秽不只是心慌,都怕了。 唯恐自己忍受不住,一时冲动把人给办了。 殷无秽终于意识过来,容诀今晚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的穿着倒是没有任何问题,和平常一样,只是,他光是散开头髮,换了个温情脉脉的眼神,殷无秽一直牢牢维繫的理智就瞬间崩塌了。唿吸凌乱,眼神紧紧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容诀这是在考验他的定力吗?殷无秽真的感到崩溃。 他有点受不了了,想要落荒而逃。 感受到男人的情绪变化,容诀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一根手指没入了殷无秽的腰封,没有解开,而是轻轻拨了一下。 毫不意外地听到了青年一个大喘气,再也忍耐不住了。 下一瞬,容诀的下颌就被殷无秽抬起。青年的眼眸危险一眯,声音低沉地不像话:「你在做什么?」 容诀面上仍自岿然不动,反而就着这个姿势轻轻笑了一下,姿态从容牢牢占据上风:「陛下不喜欢吗?」 殷无秽登时唿吸一紧,再也忍受不住捧住容诀的后脑勺,重重吻了上去。 吻到容诀手都没力气再去解他的腰封,方才被放开。 「你还想要做什么,知道后果了吗?」殷无秽目光兇险地盯着他,也是警告。 因为他真的快要忍不住了,神智游走在即将崩溃的边缘。 第237页 不想,容诀竟笑的愈发上扬了,昳丽横生。他手指一扯,殷无秽腰封被轻易解开,拿捏在他手上。 「什么后果?陛下想要如何?」 容诀骄矜一仰脸,这其实是个很放肆的姿态和神色,堪称大不敬。 殷无秽却并不在意,他甚至,要好声好气地去求容诀了。 欲壑难忍,容诀简直是在拱火。 他捉住容诀作乱的手,带着一丝恳求的话音艰涩道:「不要闹了,孤求你。没有什么后果,孤敢罚你么,你别再……折腾孤就好……」 话音未落,殷无秽唿吸猝然一停,他的瞳孔狠狠震颤,竟是不敢向下看。 容诀抱住了他,在他怀里抬起脸,眯着眼睛莞尔笑:「陛下怎么不低头,你不看看咱家吗?」 殷无秽难受地直仰头,双手挡住自己想要推开容诀,却怎么也做不到。 容诀严丝合缝地贴在他怀里,自然感受到了殷无秽的一切变化,他唇角笑意愈深,却也愈发认真:「陛下不看着咱家,怎么知道咱家想做什么?」 殷无秽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实在拿他没办法,低头看他。 只这一眼,便愣住了。 容诀眼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他,那快要溢出眸子的温柔情意,直击殷无秽眼底。 下一瞬,殷无秽心脏炸裂,再也忍受不了了。 因为他听到容诀十分认真地道:「陛下,咱家想要你。今晚,不要再出去了,好不好?」 容诀没有说他要服侍殷无秽,而是说自己要他。 这教他,怎么拒绝,如何能拒绝。 剎那间,殷无秽理崩神乱,再也克制不住了,理智全无,脑子直接被焚烧成了一团浆煳。 意乱情迷地就答应了容诀,语气喑哑:「好。都听你的,你想要,都给你。」 「什么都给你,都满足你。」 像是不够似的,殷无秽一边补充,一边炽烈地重重吻他。 容诀被他亲的唇都痛了,可那漆深的眼底神色,却是带着满足的。 他同样不再克制,抱住殷无秽脖颈,主动抬起脸颊,阖上眼睛,给他亲吻。 也给他全部的自己。 他要让殷无秽,再也离不开他,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必须回到他身边。 第114章 「今日的战况可兇险了,整艘船都直接烧了起来,顷刻沉进了水,炸地遍处都是。孤那时候就在想,不想当这个皇帝了,打战什么的,也轮不着孤操心。孤只想要带你走,我们远走高飞,去一个安全、无忧无虑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殷无秽忍不住和他诉屈。 「……嗯。」 若换做平时,殷无秽说这样的话,容诀高低得说他两句。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他刚刚才被殷无秽吻得身体发软,抱到榻上。眸光涣散,一丝气力也提不起来,只能听他徐徐絮叨。 殷无秽覆在容诀身上亲昵地贴蹭着他,连指尖都是激动而又战慄的。 青年心情简直惊喜到无以復加,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所以话格外多些。 看着这样的容诀,殷无秽和初回的毛头小子没有任何两样。 他当然是碰过他的,但是那回在诏狱与现在不同。 当时箭在弦上,一切都十分简陋而又急促,殷无秽甚至没有时间好好抚慰容诀的情绪,便亟不可待地先为他解药。 今夜气氛正好,两人意识又俱清醒。 欠他的,想给他的,对他的疼惜和怜爱,殷无秽一样都不捨得落下。 所以尽管他的心情十分迫切,一刻也不想按捺,却还是耐着性子,不疾不徐地先亲吻容诀。 等他适应之后,紧接着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如雨点般密集的亲吻,不再仅拘泥于面庞,而是顺延而下。 从他的脸颊、嘴唇,最后落至脖颈处。 容诀的罩衫在榻上松散开来,宛如一朵绽放到极致的昙花。 他的面容本是张扬而又昳丽的,此刻搭配这月白罩衫和纯白中衣,竟然又平添了一份平日所没有的婉约柔美。 殷无秽目光所及之处便是这样极致的冲击。 感受最深的,是容诀。 灼热的气息落在他被蹭开了衣襟的锁骨上,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扫过,容诀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慄,被他赧然至极地忍住了。 眼睫垂落,隔着氤氲了水雾的眸子下瞥,却只看到了殷无秽的发顶,青年还在乐而不倦地吻着他。 不过亲吻,竟如此磨人。 容诀收回了目光,眼角都渐次湿润了。他面颊发烫地不敢再看,手指攀着殷无秽的肩。 殷无秽解开他的中衣,白壁般的玉体赫然映入眼帘,殷无秽登时唿吸一紧。 可旋即他注意到,容诀身上有许多细微的伤痕,都是过去出任务受的伤。 不明显,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来。刻在白皙单薄的肌肤上,不丑,反而衬得他愈发惹人怜惜。 殷无秽霎时间眼圈都红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容诀察觉到殷无秽停下了亲吻动作,眼睫不住扑簌,身上不由感到一阵凉意,他有点紧张,手指揪进了薄衾里。 很难看吗?殷无秽是不是……不喜欢? 毕竟,太监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 容诀对自己的脸向来自信,这样一张雄雌莫辨的脸,只要他想,足够令任何人为之倾倒。 第238页 可是身体,却是他最自卑的地方。 男子的身体本就不如女子凹凸有致细腻柔软,再加上,他甚至不是一个齐全的男人,是残缺的,是不堪的,是难以启齿的。 平日只有穿戴整齐他才会和正常人看似一般无二,可衣裳之下,始终都是不堪。 容诀偏过头,眼角滑过一线晶莹。 他后悔了。 他不愿和殷无秽做这样的事情,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好难看,好丢人。 今夜是他太操之过急了,恐怕不仅起不到效果,反而只有反作用。 容诀现在只想要把自己收回来,蜷缩起来,紧紧地团在一起,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殷无秽登时察觉到了他的紧张、抗拒,再一看,容诀竟又哭了。 无声无息,却教他心脏碎裂。 殷无秽立刻抬手去拭他的眼泪,一边温柔亲吻他的眼睛,一边哄着他:「怎么哭了,是我做的不好,你不喜欢么?」 容诀不准,殷无秽不会罔顾他的意愿碰他,就算他想要叫停,也随时可以。 主动权永远都掌握在容诀手里。 可是根本不是那回事,容诀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觉得好难堪,不想让爱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可他也不能躲避一辈子,以后年岁大了,只会更丑陋。 越想,容诀就越感到崩溃,眼泪流地更加汹涌。 殷无秽瞬间心如刀绞,忙和他拉开距离,只碰他的脸,生怕刺激了容诀:「怎么了,你是不舒服吗?要是身体不舒服今夜便算了,你好好休——」 「不!」 听他说算了,容诀立刻矢口拒绝。 若是今夜算了,他哪里会再有勇气和殷无秽继续下去。 容诀忍住泪意,尽量让自己控制住情绪,眼睛看向殷无秽,想从他那里多汲取一点爱意。 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勇气主动袒露自己,去尝试着接受殷无秽。 「你爱咱家吗?」容诀眼睫都湿透了,目光却很倔强。 闻言,殷无秽轻笑,视野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他:「当然爱,一直爱,从小到大我就只爱你一个人。过去现在深爱,未来也同样爱。」 容诀心里勉强好受了些,他道:「可是,太监不好看的,很丑,你也喜欢吗?」 殷无秽心中一动,好像踅摸到了一点容诀的心里想法了。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感到十分地心痛,他一直深爱着的人竟然为此怀疑自己。 殷无秽顷刻间连心脏都被撕扯地四分五裂,难以置信又格外心疼。 容诀没有听到他毫不犹豫的回答,心中陡然一空。 像是穷途末路的人一脚踩空,跌入了深不见底的悬崖,他瞬间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那种不愿赤条见人的情绪达到了顶峰,极度抗拒,甚至是,自我厌弃。 殷无秽回过神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原是不可置信,想要想一个令容诀不再怀疑自己的坚定说辞。 却不想容诀反应这样大,他再顾不上其他,也见不得他难过,立刻抱紧了他哄道:「不丑!我喜欢的,我很喜欢!!只是很心疼你,没有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哪怕变成了焦炭,我也喜欢!」 「不对,重点不是你是什么样子,而是,你可以接受我吗?你愿意,相信我吗?」殷无秽心疼的同时又不禁感到好笑,他额头紧贴着容诀的额,换了一个说法问他:「这么好看又厉害的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至少,让我试一试,看能不能满足督主的需求,嗯?」 容诀不禁破泪而笑,却是很认真地回答他道:「陛下不要再取笑了。也不必,逗弄咱家。」 他说着,眼神始终黯然。 殷无秽心疼地亲吻他的眼睫,愈发贴紧了他问:「那你爱孤吗?嫌弃孤没有你长得好看吗?孤身上还有许多伤疤,你是不是也要一併嫌弃,不要孤了?」 容诀抿了下唇,少顷后,他道:「陛下生的好看,身形高挑,俊美绝伦,没有人会嫌弃。」 尤其是这两年,成熟以后的殷无秽,愈发气质矜贵,通身的气派贵不可言,爱慕他的人不知凡几,以后还会更多。 容诀是太监,哪怕他这张脸再惹人喜爱,他的身份也会即刻教人望而却步,无人爱他。 所以他对这种事情的体会比一般人更深,也更敏锐。 殷无秽不听这一套,他只问一句:「孤问的是你,你爱不爱?嫌不嫌?」 容诀目光飘忽,难以回答。殷无秽却并不放过他,将人抱进怀里,手扣住他的五指,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你爱我吗?」 容诀避无可避,最终只能回答:「……嗯。」 他没径直说,殷无秽却仍觉得浑身仿佛过电,神经兴奋到难以自抑。 容诀本就是个锯嘴葫芦,想从他嘴里听到点实话不容易。就连他的心意,都是殷无秽自己好不容易看穿的,而且都这样了,容诀还是不肯承认。 所以这一句「嗯」的意思有多耐人寻味,价值有多珍贵,不消殷无秽再说了。 容诀是爱着他的,甚至愿意将自己给他,仅这一点,让殷无秽做什么他都愿意,在所不辞。 确认了这一点,殷无秽也不着急,将人搂进怀里,把玩他骨节匀长的手指,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道:「你爱孤,不嫌弃孤,孤又怎么会觉得你丑,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你更加好看了。你都不知道,孤有多喜欢你。」 第239页 「你是孤心心念念,朝思暮想,唯一深爱着的人啊。」 「所以,接受孤好不好?」 容诀心情平復,为之动容,刚要答应,又听殷无秽道:「孤又不是没有看过你,你的哪里孤都喜欢。」 容诀登时为之一赧,不禁光火。 诏狱那一次,他什么都不记得,印象中只有零星几帧极其荒诞的画面。对当时的他来说,下位者身份十分耻辱,他认为那是殷无秽掌控他的手段。 但是那个时候,殷无秽就已经将他看遍了,什么都做过了。 如果他介意,之后也不会再爱他了。 容诀豁然想通前因后果,明白自己白白羞赧自卑了一场,顿时心头火起,觉得甚是不公。 殷无秽什么都记得,他却不记得。 不论是痛苦,还是欢愉,那都是他和他的回忆。 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不知道?! 他要亲自试试,那究竟是何种滋味。 想罢,容诀翻身支起,从殷无秽怀中坐了起来,视野比他还要高上半公分。容诀目光盯着他,主动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又吻上去。 被他自己打断的事情,他要重新继续。 殷无秽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这是被哄好想通了,也不再忍耐,握着容诀的腰回应,炽烈吻他。 第115章 翌日,容诀从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中惊醒。 他太警觉了,哪怕昨夜累到昏睡过去,还是即刻就醒。待看到身旁起身穿衣的殷无秽时,一颗心方才放了回去,重又阖上眼睛,挪到殷无秽刚才躺着的位置接着睡。 殷无秽察觉到他唿吸变化,一回头,见人醒来,睡在自己刚才睡的地方,瞬间心都化了。 可旋即青年又紧张起来,他昨夜不管不顾地要了容诀好久,最后甚至把人累昏睡过去,此刻很是愧疚。 殷无秽俯下身,吻了吻容诀的头髮,容诀迷迷瞪瞪地咕哝了一声,没有睁眼。 殷无秽于是又坐回去,将容诀抱到自己腿上枕着,轻轻给他按揉腰部:「对不起,孤昨夜过火了些,还难受吗?」 容诀没答他,只是翻了个身,面朝里贴着殷无秽的腹部睡觉。 殷无秽按揉的动作没停,容诀却已经不生气了。 昨夜他的确有被青年气到,他喊他殷无秽也不停下,愈发过分了,反覆折腾他,竟然还—— 容诀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一阵羞愤交加,不过转而又理解了。 青年年轻气盛,乍一尝到人事,克制不住在所难免。而这也反向说明,他十分喜爱自己,不然不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容诀对他不可能真的生起气来,但就这么轻易揭过,他也不痛快。 干脆懒得欠奉,让殷无秽多紧张忐忑一会。 殷无秽又说了许多哄他的话,容诀醒着却不理他,青年不禁感到后怕,也委屈起来,话音都染上喑哑似哭的腔调。 他道:「对不起,孤错了,下次绝对不会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你想要什么,你说,孤都答应,什么都给你,都听你的……」 「孤的库房钥匙也交给你保管,所有的财物都给你。」 容诀猝然睁开了双眼,他一抬睫,冷冷瞥向殷无秽,哂道:「陛下可真大方,不过与陛下睡上一夜,所有的钱都给咱家了。」 他说完,登时就要从殷无秽腿上爬起来,到另一边去睡。 殷无秽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把抱回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两情相悦水到渠成,这种事情当然不能用钱、或是旁的利益来衡量。我只是,太喜欢你了,爱你,想把所有好的一切都给你,不想教你受委屈,有一丁点不高兴。」 「是我嘴笨,没说清楚,阿诀不要生气了。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有什么要求也只管提。」 「不要生我的气……」殷无秽倾身过来,从后面抱住他轻轻贴拱。 容诀无奈地嘆了口气,转过身来,看向殷无秽。 殷无秽立刻将他重又抱入怀里,亲吻他的长髮,给他按揉酸软的腰肢。 说到要求,容诀倒是想出来一个。既然殷无秽要他提,他便如实说,也看看殷无秽是何反应。 容诀张开手臂,殷无秽立即将他抱高一点,让他舒服地靠在自己怀中。 容诀唇角一弯,道:「既然陛下这样说,咱家便不客气了。」 「你说。」殷无秽垂首看他,认真倾听。 「咱家要陛下答应,日后不许立后,不许纳妃,不许选秀,不许和除了咱家之外的任何人有染。既说喜欢爱慕咱家,那便只能有咱家一个。」 「如何,陛下可做得到?」 容诀一瞬不瞬地抬眸看他,不错过殷无秽的任何反应。 哪怕明知最后殷无秽不可能做得到,他也还是,想亲口听殷无秽的回答。 这不是他对殷无秽的要求,而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退路,也是仅有的体面。 他已经没有任何保留了,自己整个人,全身心的,都给了殷无秽。 那在殷无秽最爱他的时候多讨要一点爱意,承诺,又有何不可。 如果这时候殷无秽就犹豫了,那,他也不值得自己如此深爱,当断则断,容诀的底线和原则从来没有变过。 谁知,殷无秽闻言竟然笑了,他环抱住容诀,头低垂过来贴他的脸,道:「这算什么要求,这不是应该的么?难道,我还会有别人?」 第240页 容诀道:「也不是不可能。」 这一下,殷无秽也不禁正色起来了。他看向容诀,再次郑重地:「我只爱你一个,也只要你一个,永远都不会有别人。」 容诀难以置信,只针对事实道:「自古男人三妻四妾,陛下是君父,只会更多。就算陛下不喜欢,也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想让陛下立后纳妃,届时又该如何?」 殷无秽把他的身子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些人与孤何干,孤若不允,他们还能强塞给孤不成?帝王惯常擅弄权术制衡御下,后宫前朝,不过都是用来巩固皇权的棋子,无一例外。」 「可是,孤和他们的情况不同,你还不明白么。」 殷无秽也是到这时候才骤然想通容诀所问的癥结所在。 他怕帝王无情,怕他与先帝、歷代的皇帝一样,最终要靠后宫来维繫联结和朝堂之间的关系,以此互为表里密不可分,可是: 「孤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又和谁联繫密切最深,你还记得吗?」 殷无秽目光牢牢箍紧了容诀,他一点一滴不疾不徐和他拆碎了讲:「孤过去身边就没有姻亲关系,不曾和任何一位大臣之女走得亲近、虚与委蛇,更不靠此等手段来笼络朝臣。孤是怎么一步步积累自己的势力、走到今天的,你最清楚,不用孤多说罢。既然有旁的法子,孤为何还要走立后纳妃这条窄路?」 「今时不同往日,武官皆支持于孤,大周几十万铁骑尽在孤之手,孤还需要去笼络谁?」 「那些文官中的中立势力在孤登基之前就被笼络了过来。相比于送女儿进宫,现实的政治利益、利害关系更得他们心吧?」 「哦,对了。经你一说,从前孤确实和一人走得甚近,夜夜与他私会,一日不见都想的很吶。」 容诀不禁一怔,眼睫压紧,道:「什么?你何时与这样的一个人……」 话音未落,但见殷无秽莞尔一笑,低头凑近他愉悦地道:「东厂督主啊,阿诀忘了么。」 「是谁要夜夜教孤处理朝政的,孤得心应手之后便不再满足于此,常要抱着他,连他上榻就寝都是孤亲手抱过去的。怎么,阿诀这就忘了?可真是令孤伤心。」 他话这样说,却听不出丝毫伤心失落之意,反倒将容诀说的面红耳赤。 有理有据,容诀一时竟然无法反驳,他嗫嚅道:「那件事……那是……」 「阿诀不肯认帐么?你就说,你是不是与孤关系最密切的那一个,把孤的魂都给勾走了,日日只想着要见你。」 容诀听他说地心中羞愤交加,他又不是男狐狸精,又怎会把他魂给勾走。 分明是殷无秽自己心不专、志不定、意不宁,到头来还倒打一耙怪他。 「所以我若立后纳妃,是不是也该只纳他一人才对?」殷无秽目光噙着他,总算说明白了利害关系。 如果这是容诀最终所顾忌之事,他今日,必要打消了这个顾虑。 「胡闹!」容诀脸色酡红,赧然至极。 但不可否认的是,殷无秽给他的回答远远超出预期,他很满意。 不过面子上还是要端一下的,容诀恼道:「咱家又不是女人,更不会当你的妻妾,与其争风吃醋。」 殷无秽顺着他道:「嗯,孤当然知道你不是,你是孤深爱、且唯一爱的人,无关男女。若按大周的说法,你是孤的内人,便是孤的妻,孤也是你的内人,也是你的妻,但你我都是男子,说出来不好听,便都是对方夫君,如何?」 「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容诀面颊发烫,眼神飘忽。 殷无秽却煞有其事地道:「孤哪有胡说,分明是实话实说。」 「油腔滑调。」容诀不禁哂笑。 「行罢,你说油腔滑调便是油腔滑调好了,都随你。不过,这就是事实,你是孤的人,这辈子都是。」 「孤也是你的人。断不会有什么旁的人,我只要你一个。」 容诀已经相信殷无秽了,但他还是要问他,想见他捉襟见肘的模样:「那若是文武百官集体上谏叫你纳妃又当如何?」 殷无秽咬他耳朵,道:「你不该给你的夫君想想办法吗?还在这里说风凉话,问这种不可能的事情。」 被他看穿,还称夫君,容诀着实恼羞成怒了一下。 殷无秽立刻顺坡下驴,哄着他道:「那孤也不会。皇室宗亲中拥有皇族血脉的大有人在,何必非要孤开枝散叶,若他们步步紧逼,这个皇帝不当也罢。」 「又说胡话了不是。得亏起居郎不在这里,不然被载入史册,陛下的脸都要丢尽了。」 殷无秽凑上来亲他,道:「我是说真的。当皇帝从来都不是我的夙愿,你才是。」 闻言,容诀心脏为之狂跳,身体乏累得紧,精神却是极度亢奋的。 他还是忍不住道:「哪里有人不爱江山,不爱权势富贵,却偏要执着于一个太监呢。」 殷无秽道:「可我就是。你不是说,我就是喜欢做点心、做手工、做这一类的事么,那这样的我,喜欢太监又有什么出人意料的?」 「旁的不消说,你只道你喜不喜欢这样的孤便是?」 容诀眉眼弯起,终于大方地给了他一个回答:「嗯。喜欢。」 「喜欢什么?谁喜欢?说清楚。」好不容易容诀松了口,殷无秽自是不会放过他。 第241页 容诀莞尔,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地道:「咱家,喜欢陛下。也是陛下的人。」 一言甫毕,殷无秽再也克制不住,低下头去亲吻他。 不过也只是短暂地吻了他的额头和唇瓣而已,殷无秽没有忘记昨夜他把人折腾狠了,容诀这会子身体乏得很。 松开他后,殷无秽拉过新换的薄衾给他盖好:「时辰还早,你先歇息。晚些时候我叫人送早膳过来,今日你好好休养。」 容诀颔首,重新平躺下睡好。 殷无秽将他长发抚至鬓后,又亲了他一下方才依依不捨地离开。 出了房门,外头已然天光大亮了,处理军务的时辰比平时稍晚了些。 但没关系,今日他心情大好,做任何事都会事半功倍。 包括,即将到来的海上决一死战。 第116章 容诀重又睡了个回笼觉,一直睡到上晌。 外头兵来兵往声音嘈杂,他醒过来就再睡不着了,干脆起身下榻。 身体除了事后的酸软之外倒是很清爽,再没有任何不适。殷无秽将他要穿的衣服放在榻边,容诀直接拿了就能穿。 待拾掇好自己下地走路时还是险些踉跄了一下,容诀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不过三次,其实没什么的,只是他已许久都没有锻鍊过了,乍一如此,身体难以适应,腿格外酸疼,容诀适应了须臾之后方才去洗漱束髮。 下人见他醒来,将殷无秽吩咐的早膳端上来,容诀收拾好,正好坐下用膳。 时辰不早了,他就不去中心营帐了,一来一回便要到正午。那个时候,殷无秽都该回来了。 今日大军不出战,主要还是我军的战船、攻击手段等问题。殷无秽昨日勘探梳理好了敌情,基本概况容诀心里有了底。再加上暗吾卫传回的情报,他愈发确定了自己要亲自察看的必要性。 因此这段时间的部署,我军的战备情况还要和殷无秽商量。 他想的是分工进行,具体等殷无秽回来再说。 正午,殷无秽处理完军务后亟不可待脚步生风地赶回来。 他甫一推开房门,就见容诀正倚坐在软榻上观阅兵书,几上还搁着一碟没吃两块的点心。 那人眉眼慵懒,却又处处是风情,简直漂亮昳丽的不可思议。 殷无秽几个大步过来,容诀放下兵书,笑意吟吟地望向他。阳光踱在容诀脸上,宛如蒙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殷无秽再也忍不住了,一把过去抱住他。 容诀顺势环住青年的腰,殷无秽低头亲吻他的发顶,爱惜得不得了。 容诀从青年怀中露出的半面侧颜红润白皙,俊秀绝伦。 殷无秽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手下意识给他按揉。 容诀觉得舒服,于是不动作了,心安理得地享受。 殷无秽将昨夜没说完的战况告诉他。暗吾卫他们找到了可用作战船的渡船一事殷无秽也知晓,但这远远不够,渡船距离军事战船还有相当大的差距,相关改造配备殷无秽准备让水师亲自前往,另派两名将军根据海战需要协从安排。 这些容诀都没有意见,殷无秽安排的面面俱到。 不过有一事,殷无秽抱紧他道:「海战不同于陆地战场,不会再派出大型武器,每艘船都有被击沉轰炸的风险。将士们尚能凫水逃脱,你不许去,太危险了,在岸上等我们就好。」 「好。」容诀答应他。 殷无秽放心地吻了他一下,继续道:「最后一战了,我军辎重所剩不多,这两天全部汇总好,怎么安排你来处理。」 「嗯。」 殷无秽这是把后方交给他统筹管理,另协同商榷决战攻略。除此之外他就没有旁的事情要做了,安全清闲,手中权力还大。 「那前线你有几分把握?」容诀在他怀中坐直身体,面朝向他。 「不到五成。」这个殷无秽骗不了他。 实在是,我军在海战方面太过劣势,就算暂时有解决之法,仍不清楚最终改造出的渡船和战船相比如何,够不够坚固,可以承载多少将士,我军的攻击手段又如何安排。 大型攻击武器无法运上海面,火铳攻击距离有限,而且我军火药余量也不多了。 处处都是劣势,缺弊。 这场战,想要赢,太难了。 容诀眉梢肃然压紧,他看向殷无秽,实话道:「战船改造一事,咱家准备亲自去看。」 殷无秽不解:「你要过去?为什么?」 容诀道:「咱家想看看渡船要如何改造才能承受住战斗时的撞击,而且,来往渡船最多的人是商贾,他们运送货物的吊桥很是不错。咱家想看看,可否能用上使渡船相连接,若是成功,或能将这一战化海为陆,极大地提高我军战力。」 「除此之外,咱家还想倾众民之力帮忙,或许会有想像不到的际遇。」 具体情形容诀暂时也不甚清楚,但是以殷无秽如今的民心,民众力量一定可以派上用场。光是改造战船的人手就提供足够了,所以他必须要亲自走上一遭。 殷无秽没有拒绝,他当然是相信容诀的,只是这样做太辛苦他了。 殷无秽道:「那你想何时出发?」 容诀道:「今日下晌。」 「这么快?!」殷无秽微不可察地蹙紧眉心,不贊同。时间太赶了,殷无秽担心他身子受不住。 第242页 容诀看出他的想法,主动靠在殷无秽身上,道:「战况危及,刻不容缓,陛下每次出战咱家都提心弔胆的,每多耗一天对陛下来说就多一分危险。下次出战敌军定然变本加厉,若是时间耽搁得久了,我军每日支出也所费不赀。陛下,没有时间了。」 殷无秽也犹豫了,但容诀的身体重要,这些事他可以派别人—— 「陛下,旁的事情都可以,但是想要鼓动民心,这里就只有咱家可以做到,只有咱家才能动用陛下的威望和权力,其他人,谁敢?位高权重令人信服的官员不是说有就有的,前线本就人手紧缺。」 虽然容诀如今不再是东厂督主,但他的能力,从未变过。 「可是,你昨夜才……」 「已经休息好了,不碍事。」容诀打断他道,今日出发是他一早就想好的。 他固然可以选择安逸,但这样一来,我军战备缺陷明显,前线压力骤增,到时海上战斗仅凭殷无秽一人统率,必然九死一生举步维艰。 容诀实在是做不到,也受不了对未知的恐惧和担忧,他想要给殷无秽提供最好的条件。 想要他平安顺遂地回来,回到他身边,将一切都控制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今天就走不行。」这是殷无秽的底线了。容诀身体底子亏空得厉害,这么一来又要奔波,他受不住。 容诀猜到了,他抱住殷无秽脖颈,凑上前道:「只是后方,不打紧的,时候要赶早。而且咱家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陛下。」 「什么?」殷无秽眼睫垂下,看着容诀,唿吸猝然一紧。 他说话就说话,做什么要这么抱着他,殷无秽没有忍住,也伸手搂住了他。 「为咱家打好掩护。这是重要的军机要密,万不能被敌军探查了去。除了要让前线保持现状之外,恐怕还要陛下亲自充当诱饵吸引敌军的注意力,机会只有一次。」 说话间,容诀的鼻尖几乎挨着殷无秽鼻尖,和他唿吸相融。 剎那间,殷无秽神色都变了,眼神柔软下来,对容诀十分无可奈何。一晃神的功夫,他重又清醒,不可以,容诀哪能再—— 「陛下一定可以办得到吧,只要是咱家想要的,陛下都不会拒绝对不对?」 殷无秽刚刚坚定的念头,再次在容诀的阿谀软话里消失无踪。 不行!绝对不行!! 没有危险是没危险,要是有危险殷无秽早在容诀甫一开口时就断然拒绝了,但他的身体肯定是吃不消的,到时候又—— 「陛下,你在前线要时刻小心,不可莽撞,遇到难以解决的危险一定要及时撤退,保全自己最重要,知道吗?」 「嗯。」殷无秽声音低沉,答应他。 「陛下要时刻惦着咱家,任何时候都要想着咱家,所以一定不能受伤出事,要平安回来,知道吗?」 「好。」殷无秽声音不禁喑哑。 「陛下在咱家不在的这两天里,要守住前线,不能让人发现咱家悄然离开了,记得保密,知道吗?」 「……嗯。」殷无秽目光漆深,看向容诀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直接吞吃入腹了。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陛下!」容诀笑的张扬而又肆意,立即和殷无秽拉开安全距离。 殷无秽原本逐渐沦陷的心一下子空了,然而不待他失落,又眼见容诀手中晃着的,那块明晃晃的令牌,是他的!见令如见皇帝亲临,被容诀拿走了! 最要命的是,他刚才,好像答应容诀了!! 殷无秽:「?!!」 「你——」不等殷无秽说些什么,他猝然发现这一幕有些熟悉。 殷无秽终于想起了他百思而不得其解的一件事,问容诀:「当时在刑部牢狱,你是不是也是这么偷走孤的钥匙的?」 不然门锁不会毫无损伤,容诀人却不见了! 容诀:「……」 容诀开始感到心虚,容诀目光下意识躲闪,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陛下,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难道你希望咱家没有逃出生天而死在火里吗?陛下一言九鼎,答应的事情可不能反悔。」容诀不住向后缩,想挣脱殷无秽的怀抱。 「孤不跟你算帐,也不生气。」殷无秽笑了笑,神色温和。 可他的眼神分明不是这个意思,昨夜容诀就见识过了,殷无秽目光十分漆深的时候,往往代表着危险。 果不其然,下一瞬他就被殷无秽勐地向前一抱,和他身躯紧紧相贴。 殷无秽鼻尖挨着他鼻尖,一字一句、深沉而又危险地道:「火是你放的,你又怎会烧死在里面?强词夺理欺骗孤,偷拿孤的东西,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殷无秽说着,手握紧容诀的腰,仿佛无声威胁。 容诀讪讪,却仍坚持道:「陛下不是说咱家想要什么都可以吗,不过拿了陛下一块令牌,就捨不得成这样了。」 殷无秽气极反笑:「这是一回事吗?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容诀瞪他,也道:「咱家没有!反正陛下已经答应了,君王既应,不可反悔!」 见他还在嘴硬,殷无秽忍无可忍,气得一掌气势惊人、落下却轻轻徐徐地拍在了容诀臀上。 「你真是,气死孤了!!」殷无秽抬起他脸,毫不留情狠狠地吻了上去。 他心疼他的身体,容诀却丝毫不在意,见天折腾。 第243页 亲完了人,殷无秽眼圈都红了,又是担心的生气,又是克制不住的委屈。 容诀当真是,一点也不听话! 容诀被他松开,轻轻喘着气,被打了臀后羞赧至极。可一见殷无秽委屈地快要落下泪来,又不禁心疼。 在他怀里坐直抱住他,将人拥进怀里轻拍安抚:「陛下息怒,是咱家的错。」 「可是,咱家也只是想让陛下作战更顺利一些,压力小一些,想让陛下平平安安地回来,不要出事。咱家,真的很担心陛下。」 「海战咱家不会不自量力地去上战场,给陛下徒增麻烦。这是咱家仅能为陛下做的事了。」 容诀说完,殷无秽眼眸再也克制不住,湿润起来,氤氲出雾气,他埋首在容诀颈窝里,紧紧抱住他,几乎到了勒的程度。 容诀由着他抱,不疾不徐地哄着他,亲了亲殷无秽头顶。 最终,殷无秽还是答应了容诀。 他还能如何,容诀说,他是为了他,这教殷无秽怎么拒绝,如何拒绝。 而且他确实在口头上应予容诀了,不可反悔,容诀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殷无秽无可奈何,抱了容诀许久,又擦了眼睛,方才脱开他的怀抱,叮嘱道:「吃了午膳再走,孤先让人给你收拾东西,多带些人手。」 容诀莞尔:「嗯。」 殷无秽继续道:「今日有一批军饷运过来,你半路应该会遇到,拿着孤的令牌,带上些用。需要什么,办起事来也方便,省得捉襟见肘。」 「好。」容诀答应。 「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适的?不要逞强忍着,要是不舒服叫军医过来瞧瞧。」殷无秽最担心这一点。 「没事了。」容诀脸有些红,那种事除了身体酸些,还能有什么,殷无秽也太大惊小怪了。 「那就好,早些回来。」殷无秽抱住他,又要吻他。 容诀仰面给他亲,面若桃花。 中午两人一起安静地用了午饭,东西也拾整好了,一併随行的将领候在军营里,等容诀动身出发。 容诀换了一袭绯红劲装,准备妥帖,和殷无秽暂时告别。 人都要踏出房门了,又被殷无秽拉回来,殷无秽依依不捨地道:「亲孤一下,就放你走。」 容诀失笑,却还是照做,踮起脚尖在殷无秽脸上印了一吻。 殷无秽得了他的亲,将人重又搂住紧紧吻了上去,将容诀唇瓣吮遍,方才放开他。 「早点回来,孤很想你。」 「嗯。」容诀点头,不放心提醒:「陛下作战一切小心。」 「好。」殷无秽送他离开。 这一次,容诀是真要走了。 一直看到他上马,确认他身体无虞,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底,殷无秽方才回了军营。 预备明日一早再次出战,集中敌军视线,消耗他们战力,也转移敌军对后方的注意力。 容诀和两位将领带了上百精锐策马出发,水师的衙署不在这里,他们直接在渡口会和。 策马疾驰,身体还是受到了影响,容诀感到酸痛不适。不过正事当前,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他没叫任何人察觉,要不了两天,这些影响自会消失。 在外,他始终是那个手段铁腕、雷厉风行的军师。 一行人行至半路,不出意料地遇到了押送军饷的我方官员。 军饷是从大周各州郡筹集上来的,对前线至关重要,押运官员不可马虎,乃由京畿都察院副佥都御史亲自运送,来人猝不及防和容诀打了一个照面。 「吁——」容诀勒停缰绳,好整以暇地瞧着对方。 「东……东厂督主!」副佥都御史瞠目结舌,看容诀的表情活像见了鬼。 虽然容诀并没有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朝野,但猝不及防亲眼见到真人,还是挺吓人的。 副佥都御史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御史警惕地望向他。 容诀莞尔一笑,那熟悉到和从前如出一辙的可怕表情令人汗毛倒竖,也是做贼心虚。 容诀毫不拖泥带水,直接一展殷无秽令牌,高声道: 「奉陛下谕令,派咱家严格清查军饷数目,所有人配合调查。都是熟人,御史大人,没问题吧?」 容诀望向他的目光堪称平静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和一眼看透其实质的精锐。 副佥都御史闻言,整个人都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文官办职捞些油水是正常的,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若要完全清正廉明,岂不是会比百姓还要穷的叮噹响。 他往日也从未出过问题,做事小心谨慎。 可偏偏,碰上了过去以擅长缉侦刑狱为主的容诀,这下可真是要了命了。 不过,他面上神色还是全然正常的,甚至主动配合道:「没问题,当然没问题,随便查!」 大不了,他把贪来的一点银饷还回去就是,军饷本来也没敢贪多少,就当这一趟白跑了。 容诀一看他神情,便知他想了些什么。 殷无秽本意是让他出行方便,直接拿军饷用。可军饷是供军需将士的,前线兇险辛苦,怎可剋扣了将士的分例便宜蠹虫,他要一分一厘、丝毫不少地全都拿回来。 虽说为官者讲究水至清则无鱼,但决战的特殊时期,容诀不允许前线出一点变故。 他要极力保障后方,最大限度地减轻前线压力,确保决战顺利无虞。 第244页 此次以军需为由拿走的、实为被押运官贪昧的银饷,正好可用作我军改造战船用。 容诀干脆利落,一声令下:「来人!查军饷!!」 第117章 军饷清点迅疾,将士们处理这事十分积极,没一会儿就细数完毕。 数量无误,但有部分码放方式明显和旁处不同,容诀瞧见也没多说什么,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 落定成数,再不能动了,押运官心都在滴血。 容诀心情却很不错,他手一挥,随行将军立刻将那部分军饷一装,就是他们改造战船的公费了,多余的,还可以给参与帮工的百姓发工钱,又是一波民心民意。 战争之后百姓稼穑艰难,谋生不易,抱团取暖同舟共济的形势比比皆是。 此一行,是互利共赢。 小插曲过后,容诀不再耽搁,带军继续向目的地点策马疾驰。 至于他们一行人带走部分军饷,容诀那宛如从前一般权倾朝野不容置喙的姿态向朝堂传递了什么信号、又有多令人发聩他可就管不着了。 回宫,是大势所趋。 再无人可挡。 容诀到达渡口时水师衙署的官员已经先行赶到,他们距离更近,得到皇帝谕令后马不停蹄过来办公。 渡船改造一事容诀不擅,他跟随精于此道的水师和参加过海战的将军一起去看船。 渡口津令先前得知消息时就将附近所有的渡船全汇了来,供他们此刻勘阅。 一眼望去的大型渡船体量不小,数量也有几十艘,加上我军原有的战船改成中翼极其之后的辅助攻击,倒也足够用。 只是,具体怎么改造成战船并使其承载我军将士和武器是个问题。 关于这一点,参与过海战的将军最有发言权。敌军攻击我军的手段中有一项是船体直接撞击,因此对撞角的加固有十足的必要性。 加固之后,船的承载力也会随之增强。 渡船本身具有应对雷雨大风天气的配置,架构算是坚固。改造之后,或真不逊于战船,有与之一战之力。 这一部分军务由水师官员和随行将军负责,他们会不断调整改造之法,各司其职。 改造船只的工匠,帮手百姓也已经集结完毕。 一听说还发工钱、包饭,众人更加亢奋全力以赴跑来帮忙了。不仅如此,这些百姓又告诉了自己相熟的邻里邻居,亲戚朋友,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天功夫整个渡口人头攒动比肩接踵,个个都愿意帮忙,共渡国难。 水师惊地瞠目结舌,忙不迭跑来找容诀,称要不了这么多人,多余的百姓要不要通知其疏散。 容诀道:「不必,你们需要多少人手现在就可以领去帮忙了。剩下的,咱家自有用处。」 官员闻言拱手褪下,只管办好自己那一部分军务。 容诀来到渡口,站在高处,对剩下的因为不能前去帮工而损失了一份进项来源惋惜的百姓道:「大家先别灰心离开!我乃大军军师,奉陛下谕令请诸位前来帮忙,这里还有别的事情需要众位守望相助!」 容诀带了几个士兵往那一站还不算,高展殷无秽令牌,众百姓目光即刻汇聚过来。 容诀本身就具有为官多年高居上位的气派和风度,足够令人信服。再加上他凭藉皇帝之名,一举齐聚众百姓目光,从开始就稳操了胜券。 接下来,凭藉他八面玲珑温和近人的态度很容易取得百姓好感,与其交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样一个年轻俊美的青年,还是当官的,主动和他们这种平头百姓讲话,妇人青壮劳力,老爷子老婆子都喜欢,个个弯眉笑眼地回答他的话。 最重要的是,容诀说,这也有钱,比帮工更多! 众人立即竖起耳朵仔细听他讲话,生怕错过了什么机会。 气氛差不多了,容诀直奔主题,问大家:「诸位可知民间有哪里能够筹措火药的?」 我军海上作战武器紧缺,尤其以杀伤力甚巨的火药一类,越多越好。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气氛陡地安静下来,百姓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又不大敢问。 容诀见状,顿时明白过来,换了一种问法:「大家知不知道哪里能买到硫磺、硝石、木炭一类的东西,能提供消息者,帮其购买者,都发工钱。」 「!!!」这下大家就听得懂了。 只是,这些东西他们虽然知道,却并不常见。他们回去问问人,再帮官家忙,顺便赚些外快。 此事容诀不急,能有最好,若是没有,也不妨事,还是要紧着战船为主。 容诀让大家先回去打听消息,有渠道再来找他即可。 他目前对渡船上运货的吊桥比较感兴趣,看是否能连接各船,供将士通行作战。若真牢固可行,再想办法装配到我军每艘战船上。 如此一来,我军逆风翻盘指日可待。 时间刻不容缓,容诀立即随渡口津令去看吊桥,亲自实验其连接的牢固程度。 忙活了一天,战船改造的具体方法测试出来,水师派人禀告容诀,明日就可以组建百姓着手改造了。 那边进展顺利,容诀这边也没有落后。 吊桥十分牢固,可运上百石粮食通行,承载作战的将士不是问题。只是,装配到每艘战船上可能会影响到桅杆操控方向问题,具体装配方法还在调试当中。 第245页 这些都需要时间,不是什么大弊端,容诀有信心在几天之内办好。 晚间时候,一行人在渡口旁的官驿歇息。一卸去公务,容诀委实累得不轻,浑身酸疼。 下边的人上心,立刻送来了晚膳,备好热水,容诀用膳之后坐在软榻上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脚,总算缓解许多。 这个点还不到他平日就寝的时辰,容诀毫无睡意,也不习惯,他手里把玩了一块东西。 正是一年半前殷无秽曾送给他的那枚玉璧。 东西是好东西,质地透彻纯粹,在烛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玉可养人,时日久了,里头的纹路仿佛鲜活过来,极为漂亮。 容诀一直有带在身边。 当初在刑狱里容诀担心被官吏贪了去,时刻戴在身上。 后来养成习惯了,在和殷无秽关系最冰点的那段时日他也没有摘下,一直将其带出了宫。 之后的时间,在他没有接受殷无秽的日子里,玉璧一直被妥帖地收好。 今日上晌起床,容诀将其重新翻了出来,收进了殷无秽让人给他收拾的包袱里,晚上才有空闲拿出来重新打量。 玉璧上的同心结编织精美,种种细节巧思,可以看出是殷无秽的手艺,他亲手编的。而且这红绳,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药水浸过还是怎的,快两年的时间没有丝毫褪色,也没有旧痕,始终如新,坠着晶莹剔透的玉璧。 容诀用指腹轻轻摩挲,仿佛能看到殷无秽认真编织的模样。 他不禁莞尔,蓦然想到了环佩定情的意思,心中一烫,眼睫微垂。 殷无秽当初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送他的罢。 时隔了几近两年,容诀终于给予他回应,也给予他迟来但同样深刻、分毫不少的爱意。 他将玉璧挂至腰间,从今日开始,便一直戴着了。 坐着歇息好了,容诀渐次萌生出困意,欲宽衣上榻。就在这时,一声骨哨声响,是暗吾卫在联繫他。 方式和从前容诀任东厂督主时一模一样。 容诀令人进来,来人向他禀告,白日让百姓帮忙打听的事情有着落了。 原来,今日回家的百姓一问,有一个青年曾跟在开矿老闆的手底下干过活,知道硝石的来源,和售往何处,硫磺木炭常见些,不是难题。 有了这个开头,明日应该就会有百姓过来找容诀了。 容诀心情大好。他想过了,火铳距离有限,且只能在岸边攻击,灵活性差,敌军一旦将船开到水中央,我军就彻底拿对方没辙了,也不好採用火攻。 但有了配备火药的原材料就不一样了。按照所需比例调好,只需要一小包,绑在我军弓弩兵的箭簇上,射出即燃,便可达到火药攻击的效果。 这是可以带上船的,而且,还能弥补我军战船没有配备火炮口攻击的缺陷。 经此一事,容诀立刻想到,白日和百姓说火药他们不懂,但拆开了简单来说他们顷刻就明白了,那是否证明火药来源也有旁的方式。 譬如烟花爆竹,烟花民间用的少,但殷实些的人家应是有的。平头百姓家或多或少都有爆竹,过节祭祀都要用。 如果能把这些原材料都收集起来用到我军最后的决战攻击中,那效果—— 容诀神色振奋,立刻吩咐人下去办,家里有这些原材料的,或者能提供购买渠道的,见者有份,都有工钱。 属下领命,即刻下去办事。 容诀不禁想到,若是这件事也进展顺利,等渡船改造成功,吊桥装备上,他就可以先行回军营了。后续没有技术上的问题,让官员和手下盯着即可,逐步运往前线。 这最后一战,后方的一切顺利地毫无波折。 容诀简直难以置信。 不过旋即他便思忖明白了,殷无秽御驾亲征已久,不断积累的民心在决战终刻爆发。民众都愿意配合,不是看在那一日多少的工钱上面,而是这样的苦难大家都过够了,想早点结束水深火热家国不宁的日子,倾尽一切为将士、皇帝帮忙。 而这也反向说明,殷无秽这个皇帝通过御驾亲征,彻底将皇位坐稳了。 恩信于民,广得民心。 因为他,上位者的态度和决策,自己的境遇也大为改变。 从前先帝只为利用他,所以容诀地位尴尬,左支右绌不说,还落得一个人人憎恨、恨不得都要他死,生啖其肉的局面。 如今的殷无秽不同,他捧着他,信任他,容诀做任何事可随即变动、灵活处置。不用再去想如何与皇帝解释,既怕手中权力过大引得皇帝猜忌,又怕循规蹈矩完不成所领任务。 这样做任何事都束手束脚,戴着镣铐行动,自然困难重重。 现在的容诀,手中有权,有钱,也有可用之人,样样不缺。 在这个皇权至上、阶级尊卑泾渭分明的社稷中,容诀拥有了一个普通人所能拥有的最高权力,无上自由。 哪怕仍会受到外界因素影响,政治浪潮推迭,也没关系。 这是躲避不了的现实,对这个社稷中的所有人来说皆是如此。 而容诀所拥有和掌控的,足够他重回宫墙,再次被困宥其中也甘之如饴,他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一切。 曾经,想都不敢想,不论身在庙堂还是江湖、都从未获得过的、真正的自由。 有了这样东西,他的行动愈发迅速,愈发顺利。 第246页 第一艘渡船改造成功,坚固程度承载力都有增强,可容纳几百将士和武器,后续按照这个典型改造即可。经过不断试验,吊桥也可成功连接彼方船只,供将士通行坚不可摧。 最重要的是,火药的原材料有了,目前还不多,但挨家挨户的百姓都在收集,以一个非常迅疾且庞大的容量筹措,后续可直接装到改造的渡船上运往前线。 此间事宜处理完毕,后续派人盯工即可,消耗了几天时间,容诀亟不可待地欲赶回军营。 后方的问题解决,对前线的担忧他一分一毫都不曾减少过。 也不知道殷无秽作战如何了。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出事。 策马赶回的路上,凛冽的风颳过脸梢容诀都感觉不到,他纵马疾驰,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尽快赶回去,见到他,确保他平安无虞。 花了半日的时间赶路,容诀带领精锐终于赶回营中。还不等他回房换身衣裳,放下行装,军中士兵见他回来,立刻上前向他禀告: 「先生!陛下……出事了!在敌军的一次火炮勐攻下,受了好重的伤!」 「什么?!」 容诀目眦欲裂,不等士兵向他详细阐明情况,他已经拖着风尘僕僕疲惫至极的身体,脚步生风地奔向殷无秽房间。 第118章 殷无秽听从容诀的话,为避免他的行踪被敌军侦察发现,造成令人难以承受的后果,他连军营将士都没告诉,只有少许信得过的人知晓。 而他自己,则刻不容缓地再次带军出战。 上一次殷无秽已经领教过了敌军火炮的威力,这一次他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正面出击。 无他,来都来了,除了掩护容诀吸引敌军全部的注意力外,他想要尽可能的损耗敌军火炮存余。 殷无秽预估过敌军火炮的大概总数,也考虑了自己以身为饵的风险,认为可行后方才乘海出战。 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兇险时刻,及时撤退便是。 殷无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他还是低估了敌军对他赶尽杀绝的决心。 截至目前为止,海战大周一直落于下风,就连敌军都没有想到殷无秽非但不避其锋芒,反而趁势而上,他是真不怕死。 如此,正好,干脆趁这个先机结果了他。 几乎在殷无秽一入海后,所有的敌军视线皆汇聚在他身上,炮口悄无声息地对准了他。 殷无秽心有所感,他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令弓弩兵率先向敌军发射火箭之后,他开始了自己的进攻计划。 也就是在这瞬间,数炮齐发,炽烈灼热的火光倒映在我军每一个将士漆黑的眼底,火舌即刻舔舐上来。 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殷无秽避开了,率军策船后退。他连敌军火炮的攻击范围都计算地精准无缺,也正是凭藉这一点,和殷无秽本身强大无匹的武功,殷无秽肆意穿梭在炮火连天满目疮痍的海面战场上。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消耗敌军火炮。 只要达成了这个目的,接下来的决战我军胜算会大许多。 殷无秽几次都在险象环生的炮火中逃脱,但百密终有一疏。 倏地,一支利箭仿佛裹挟了万钧之力从炽热灼眼的炮火里穿出,直射殷无秽眉心! 剎那间殷无秽瞳孔紧缩,但他的身体还是率先一步做出了防卫反应。 头微微一偏,几乎和箭矢擦过,就这样,躲开了。 还不等殷无秽松一口气,他身后的我军战船顷刻爆炸,火焰沖天而起。 原来是敌军王上在箭矢上绑了火药包,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炸毁战船! 几乎是同一时间,殷无秽头也不回地跳入海中,凫水撤退。 今日已达目的,他答应了容诀,不会和敌军死战,只明哲保身。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战船爆炸后船体碎片四处迸溅,有一块十分尖锐的木板凭藉惯性划破水花,噗呲从后扎入了殷无秽左后、靠近肩胛骨的地方。 水面霎时间从波光荡漾的透明洇成了淡红色。 我军将士目眦欲裂,高声叫喊陛下,忙不迭如同下饺子般跳入水中,将人打捞撤回。 殷无秽被抬上岸的时候,那块木头还钉在他的身体里,触目惊心。 众将士不敢耽搁,忙将人运回,请军医来看。 这已经是殷无秽受伤的第三天了。 幸亏他反应迅速,避开了要害位置。要是再慢一拍,或是殷无秽武功不够高强没有及时逃离战船爆炸余韵的范围圈,他此刻已经身葬大海了。 但即使是这样,殷无秽也还是受了不轻的刺穿伤。 殷无秽本想瞒着容诀,等再过两天伤口结痂他就可以行动自如了,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 却不想,门扉被陡地推开。 军医正在为他换药包扎,满屋子的中药味,扑了迎面回来的容诀满面。 「陛下?!」容诀没有想太多,他甫一见到殷无秽受伤,担忧都来不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容诀几步走到榻前,看着靠坐床榻的殷无秽身上的伤口,眼睫颤慄扑簌。 殷无秽抬眸觑了军医一眼,军医立刻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好,对容诀道:「先生不必担心,陛下的伤没有大碍,好好休养即可。」 一言甫毕,军医忙不迭背上自己的医药箱夺步离开。 第247页 容诀是担心,可他不傻,这么浓重的中药味,再加上殷无秽虚弱的状态,怎么可能休养一下就没事了。 他不禁板起了脸,居高临下盯着殷无秽,看他怎么解释。 殷无秽瞬间悻悻,顾左右而言他,紧张地:「那个……阿诀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累不累?要不要先歇歇,孤让人给你备水,送膳过来——」 「殷无秽。」容诀声音平静无波,打断他话,并叫了他的全名,殷无秽登时激灵了一下。 立刻解释:「不是这样的!阿诀你先听我说!这次出战孤消耗了他们近半的火药,番邦小国不盛产这些,他们没有补充渠道,到时候决战我军胜算可大大提高!孤想着,来都来了,不能无功而返,所以……」 「所以你就没听咱家的话。」容诀接上他未说完的话。 沉默半晌后,容诀终于开口道:「咱家说了,陛下不必与敌军硬拼,保全自己才最重要。任何情况下,陛下都不可以出事。」 殷无秽知道他也是担心自己,愈发软了话音,期期艾艾地道:「孤听你的话了,及时撤退。这是被战船爆炸后的余波刺伤的,躲不开。」 见容诀还是没有松口,殷无秽抬眸脉脉地看着他道:「当时那块木板锋利非常,连盔甲都抵挡不住,直接刺入了孤的皮肉,很疼。孤想着你,顾不上痛也要赶回来,不想让你担心,却还是——」 「对不起。」 「你抱抱孤好不好,孤想你了。刚才,孤只是不想吓到你,让你担心。孤其实,特别想你。」殷无秽实在是个能屈能伸的帝王。 既然已经被容诀看见,瞒不了他受伤的事,那就多为自己争取一些利好。 他也不想让容诀为此心疼,但是说想他,都是真的,殷无秽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说疼,也是真的,殷无秽在他面前从来都伪装不了自己,轻易就会被放大情绪,一如当年那个抱着他恸哭的少年。 闻言,容诀心里有再大的火也消了。他到底是心疼殷无秽的,不可能真与他生气。 无奈轻嘆一声,坐到榻沿上:「给咱家看看你的伤。」 殷无秽听话地敞开了中衣,「也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都没伤到要害,这几天卧床休养好就没事了。」 容诀睨他一眼,殷无秽立刻脖颈一缩,旋即凑近过来往容诀身边拱了拱。 容诀坐下比他半躺着要高,殷无秽顺势拱进他怀里,让容诀搂抱住他。 依偎在容诀胸口,殷无秽心满意足地环紧人,只觉得近几日心里的空虚都被他填满了,得到了莫大的充盈。 容诀避开他的伤口,轻轻拍了拍他。 殷无秽愈发往他怀里钻,手也不安分,在容诀腰间摩挲,悄悄占他便宜。 忽然,青年摸到了一个眼熟的物什,眼睛一亮,他抬头问容诀:「这个,你还留着?」 容诀颔首:「嗯。」 殷无秽难以置信,他靠在容诀怀里,抱着他腰,又摸摸玉璧。 他以为,容诀会丢了的。当时容诀愿意佩戴,甚至主动与他示好,都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殷无秽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并不抱希望容诀会留着他送的东西,说不准一出宫就会被卖掉换钱。 毕竟,容诀走得决绝,连自己积累半生的财富都没带走。 此时再见到这块玉璧,殷无秽难掩心中欣喜,立刻道:「你若喜欢,孤这里还有几块质地上佳的玉佩和玉珏,给你换着戴。」 殷无秽想想十分愧疚,他是七皇子时手里没什么好东西送给容诀,这块玉璧更是在那样的情况下。 他心中始终存了对容诀的亏欠。 如今他什么都有了,总想将最好的送给容诀。他若喜欢,为之一笑,殷无秽便觉得一切都值了。 这个皇帝,总算还有些意义。 容诀眯眼莞尔:「不必,这个就很好。」 殷无秽如今的身份,他的一应东西都有人盯着,不合规制,恐惹是非。 最重要的是,这枚玉璧同样对他意义非凡,这是殷无秽最初对他的初心,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好罢。」殷无秽被拒绝也不灰心。 反正,他的库房钥匙都给了容诀了,随他支配,他喜欢哪件就戴哪件。 就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容诀将他离开这几天的成果告诉殷无秽:「陛下受伤,倒正好是我军止攻改防的理由。这几日我军先不必再下海,牢牢坚守陆地战地即可,等渡船都运过来。」 「嗯。」 殷无秽没有想到容诀出去一趟,甚至把火药的问题都解决了。 容诀但笑不语,这和殷无秽也脱不开干系。需要他的民心积累,容诀不过是借势而为。况且,没有他给予的自由,容诀断不敢这么做,私自筹集杀伤力巨大的火药,是死罪。 但殷无秽会无底线地包容他,容诀毫不担心。 果不其然,殷无秽提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忙了这么久,又马不停蹄地赶路回来,累着了吧,先歇会。」 容诀点头,确实是累。 方才因为担心殷无秽,他整个人提着精神,现在担忧放下,疲惫排山倒海地袭来。 他也不端着,屋里没外人,他宽衣裳的空隙,殷无秽已经从善如流地睡到里边了,给他留好位置。 容诀上榻,阖上眼睛休养精神。 殷无秽陪他一起午睡,他服过药后困意上涌,又因为容诀回来,心头放松,捉着容诀的手睡下。 第248页 受了伤不好抱着他睡,殷无秽手里也总要抓点东西。抓住了,就可以安心入睡了。 接下来的两天,殷无秽都是在房间处理军务的,容诀替他搬来小几置在榻上,对于这一套操作殷无秽已经驾轻就熟了。 容诀也没出去,除了必须出营审查我军战船改造督运事宜之外,剩下的时间,容诀都在房里陪着殷无秽。 他处理政务,他就自顾自下棋对弈,或是观阅兵书,或是品茗尝点心。 一天的时间倏忽而逝,黑夜接踵而来。 容诀和殷无秽一起用过了晚膳,洗漱好躺在榻上。 容诀照例先查看殷无秽的伤口,青年年轻,身体底子好,伤口已经结好痂了。 容诀放下心,正要躺回去睡觉,殷无秽却倏地吻了过来。 温柔的亲吻落在容诀额上、面颊、唇瓣,殷无秽低低问他:「这两日,休息好了没有?」 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夜幕之下的容诀不禁红了脸颊,轻声:「嗯。不过,不可以,陛下伤还没好,不准胡来。」 殷无秽目光灼灼地紧盯着他,委屈又亲昵地:「不打紧,伤在背后左侧皮肉的位置,又不是下边。」 容诀面颊愈烫,别过了首:「那也不行。」 殷无秽凑地更近,贴在他身上,带着一丝讨好意味地道:「可是,我好想你,想要你,可以吗?」 青年这样年轻又血气方刚的年纪,容诀理解了他,也,包容了他。 到底,他还是没有拒绝殷无秽,心软答应了,手抚上殷无秽受伤的位置:「嗯。那……陛下小心些,别崩了伤口。」 「好。」殷无秽大喜过望,即刻倾身过来亲吻容诀,覆在他身上。 这一次,他做足了准备。而容诀,也应予配合了他。 属于他二人的漫漫长夜才正是开始。 第119章 月上中天,在即将到达某个临界点的时候,容诀倏然闻到了一丝血腥味,他确定流血的人不是自己。 容诀乌润涣散、泪流不止的眸开始聚焦,他哑声去喊上方的人:「殷无秽,等会唔……你的伤口是不是嗯……裂开了……」 「没事。」青年言简意赅地道,始终专心致志。 容诀不相信,他喊殷无秽:「你先起开,让咱家看看你的伤口。」 殷无秽唿吸猝然一深,并不听他话:「这个时候,你教我怎么……再等等,快了。」 容诀不再多问,因为他自己也受不住了。艰难地仰了一下脖颈,手指甲都险些掐断,然后被攥进殷无秽温热的手里,和他紧紧相扣。 就在容诀极力忍耐某种感觉的时候,血腥味更大了,直冲鼻尖。 容诀再也克制不住,挣脱殷无秽的手,顺着抚摸他嵴背受伤的位置,不出所料,摸到了一手粘腻的鲜血。 剎那间,容诀瞳孔紧缩,身体颤抖,分不清是因为那事,还是被殷无秽的伤口血崩吓到了,他高声喊: 「——殷无秽!!!」 殷无秽一个激灵,结束之后平息下来,忍痛俯身来吻他:「没事的,孤等会让军医过来包扎一下,你不要担心——」 「让开!」容诀再也不信他了,忙坐起身来,披上衣服。 早在第一回后他就想停止,可是殷无秽不肯,紧紧埋着岿然不动。 容诀拿他没办法,只能算了,让他小心些别牵动了伤口,结果伤口还是裂了。 这不是小伤,伤筋动骨少说要百天才能恢復,何况殷无秽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没有片刻是教人省心的。 容诀下榻点燃烛火,但见殷无秽后背一片鲜红。容诀险些踉跄,双腿软地站立不住,他忙不迭穿上衣服,叫殷无秽趴下别再乱动,容诀出门叫人去请军医来。 等士兵快步离去,他方才扶门撑了一下酸软的身体。 殷无秽担心看他,又想起来:「阿诀。」 容诀见状,狠狠睨了他一眼,折返回来,道:「别再动了,等军医来。咱家先去拾整一下。」 殷无秽要说的话被他堵回去,没办法只能听话躺好。他穿上中衣,拉过薄衾将床褥盖上,目送容诀离开,去隔壁洗浴。 少顷,军医背着医药箱赶来了,容诀听到动静,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解开衣襟,准备跨进放好温水的浴桶,却在低头的一瞬间瞳孔轻颤,是方才走动间淌下的—— 容诀脸颊飞红,再也不敢看了,忙跨进浴桶,清理干净。 真是丢人。 好像每回和殷无秽都是这样,没有哪次是完全顺利的。 他再也不想答应殷无秽了,再也不惯着他了,容诀气极。 等一切重归于平静之后,容诀回来,殷无秽的伤口已经上药包扎好了。他自觉地睡入里边,悻悻看着容诀,一双眼睛漆黑而又乌润,仿佛下一瞬就能落下泪来。 容诀没理会他,他上榻背对着殷无秽躺下。 殷无秽喊他,容诀不应。他道歉,容诀闭上眼睛。殷无秽挪挪蹭蹭地挨了过来,容诀立刻睁开了双眼:「别再动。」 「哦。」殷无秽安分下来了。 容诀重又闭上眼睛,准备歇息。 殷无秽等了半天,可是容诀丝毫没有要与他说话的意思,殷无秽不禁感到心慌。声音都染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哭腔:「你不高兴了,生气了,是吗?」 容诀还是不说话。 第249页 「对不起,伤口是突然崩开的,孤也不知道,再不会有下次了。你不要生气,不要讨厌也不要不理孤好不好?」殷无秽眼睛都红了,睫毛被泪水打湿。 容诀蹙起眉心,心下不忍,但今晚的事他无法释怀,必须让殷无秽长个教训。 说过多少次了,他始终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容诀不理他,兀自睡觉。 殷无秽眼见服软道歉没用,眼泪唰地一下涌出来,可是又不敢打扰容诀睡觉,怕再惹他生气,遂捂住嘴无声哭泣。 容诀察觉到了,心一揪,但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原谅他。 务必要他记住这次的经歷。 翌日,天亮起,后半夜容诀一夜无梦,睡得十分踏实,起床精气神也十足。他扭头去看殷无秽,青年眼皮竟然微微肿起,莫不是昨夜真哭得很了。 容诀微不可查地压紧眉梢,看了他一会,起床拾整洗漱。 士兵给殷无秽送早膳时容诀另给他剥了两个水煮蛋,敷眼睛用。本来想直接去军营查看战船运送事宜,走到半路,容诀还是回了房间一趟,看看殷无秽情况。 他的伤重新包扎过了不打紧,不过青年的状态可能不是很好。 容诀有些不放心,需得亲眼看了。 熟料,容诀甫一回来,就见殷无秽将两个剥了壳的水煮蛋吃了,旋即垂目凝视面前的粥,一动也不动。 青年活像一朵发了霉的蘑菇,整个人郁郁寡欢。 容诀还是走了过去,唤他:「陛下?」 闻言,殷无秽勐地扭头,眸光一亮,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你、阿诀你回来了?!」 容诀颔首,问他:「陛下怎么不吃早膳?」 殷无秽抿了抿唇,眼神又耷拉下来:「没有,等会就吃了。你还在生孤的气吗,孤今日已经没事了,只要不碰伤口孤可以行动自如,就算使枪也不成问题。」 容诀拿眼乜他:「陛下省省罢,等伤彻底养好再动不迟。」 察觉自己语气冰冷了些,容诀復又改口:「决战在即,陛下好好将养着身体,不要再受伤了。先用早膳,等会把今日的军务还有朝廷堆积的奏摺一併批了,听话。」 「哦。」殷无秽照做。 正当他拿起调羹准备喝粥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容诀离开的背影。 殷无秽登时紧张了起来:「你去哪里?」 容诀无奈,回首道:「去军营。今日第一批改造好的战船该运过来了,咱家去和将士提前交代接洽事宜,办完事就回来,陛下用过膳记得让人把奏摺搬来处理。」 「嗯。」殷无秽闻言心放下来,安心用膳。 见容诀还肯耐心与他解释,不似生气的模样,殷无秽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然而,他这口气还是松地太早了。 容诀并未与他生气,却也不越雷池一步。哪怕两人互通了心意,做过这世间最亲密无间的事,是彼此最推心置腹的人,殷无秽想要碰他,再不能了。 连拥抱和亲吻都被容诀躲开,只论政事。 殷无秽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泪流满面。若早知道是这个结果,那晚他打死都不碰容诀。 何至于现在要过这般苦涩的日子。 容诀趴在枕头上,一手支颐,笑意吟吟地望着他,道:「陛下听话,马上就要进行最终的决战了,龙体绝不可有半分抱恙,陛下要以最佳的状态出战。咱家都是为了陛下着想,方才出此下策。」 殷无秽神色委屈,语气哀凄:「连抱你都不可以吗?」 容诀如沐春风地一笑,然后斩钉截铁拒绝:「不可以。陛下若是不安分守己,咱家便要回自己的房间睡了。」 「好罢。」殷无秽被下了最后通牒,瞬间眸光都黯淡了,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生气,颓丧至极。 容诀吹熄蜡烛,上榻和他道:「歇息吧,陛下。」 殷无秽心有不满,可他还能说什么,当初抱着容诀什么都不能做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为了和他在一起,殷无秽什么都做得到。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不过有一说一,容诀的方法的确奏效,殷无秽每天按时换药,按时用膳,早睡早起,不再动作牵扯到伤口,也不动武,他的身体在以一个极其迅速的状态恢復。 这一次没有伤到筋骨,皮肉癒合长好后就不妨事了,也不影响最终的决战。 我军改造之后的战船已全部运来了前线。 容诀令大军再次实验战船的承载力,以及我军使用火箭、火炮的攻击强度,最终呈现出的效果实属不错。 我军战力相较之前,有了极大、质的突破,军中士气重又昂扬,亟不可待发起最终的海上之战。 容诀穿过众位士兵,行到改造好的战船上。 每一艘船的边弦处都空出了一个砖块大小的木卡,这是专门留给吊桥上的钩爪以连接各船用的,效果容诀也试过了,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吊桥放下,桥樑搭起,船与船之间可以暂时拼凑出宛如被限制了范围的一块陆地。 化海为陆,夺回战机,这是我军最为擅长的事情。 具体的作战攻略殷无秽在与其他几位将军商榷,最终海战容诀不入战场,详尽的部署他不如几位歷经过海战的将军了解,等他们确定好作战计划之后容诀再根据其查漏补缺。 不过,临近战争的尾声,联想到敌军是靠番邦诸国合力才发起了本次势不可挡、令我军死伤无数的海战,容诀脑中逐渐浮现出一个计划。 第250页 一个他可以做的,不用下海就可以从四面八方瓦解敌军的计划。 决战终端,他会亲手将这最后一匕狠狠戮入敌军的胸腔之中,了结两国之间最深的恩怨。 然后,令这片波澜壮阔、广袤无垠的江海重新归于平静。 将军归国,兵士回家,所有的英魂于此刻得到真正的安息。 暮色四合,日月轮换,点点星光自漆黑无际的夜空中莹莹亮起,殷无秽终于结束了一天的战略讨论。 大致的每一步安排已经落定,更细微的,则要根据具体战况实时调整,这些将士们早已驾轻就熟,没有一个人畏惧退缩。 房间里,殷无秽吹熄烛火和容诀并肩躺在床榻上,两人面对着面喁喁私语,将各自所知晓部署的信息计划补全。 完成作战攻略上的最后一步拼图。 至此,迎接即将到来的海上最终决战。 第120章 在我军将士亟不可待、筹谋已久的准备之后,一场由我军主动发起的海上反攻决战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改造之后的大翼战船呈一字型浩荡排开,直面敌军气势悍然,巍峨壮观。我军将士个个摩拳擦掌,手中武器蓄势待发。 而殷无秽也不负所望,在众将士戮力齐心时铿锵下令: 「弓弩兵,准备射击!杀!!!」 「杀——」 最后那一声雄浑昂扬的杀是众将士一齐发出的。话音未落,绑着火药包的箭矢随之射出! 咻!咻咻咻!! 万千箭雨齐发,车代大军在海上加诸给我军的耻辱如今我们加倍地奉还了回去。 敌军战船顷刻燃烧起来,他们也意识到了我军武器的精进,连忙改变策略和我军拉开安全距离。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今日的我军已非昔日我军,战船配置不再落后,武器装备更是充足,我军将士趁势而上,敌退我进。 战船一步步临近,始终紧紧相逼。 车代终于意识到了不妙,不再退后,同时发射弓箭以及调动船翼火炮口,瞄准了我军。 随着一声炮响,两边势如水火的战争彻底爆发,海上一片混乱。 从容诀策马立于岸上的视线观望,他已经看不清前线所发生的一切了,只有那激烈的厮杀伴随着火光倒映在眼底,占据了他漆深的双瞳。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我军一路向前,势如破竹。 火光最炽烈的地方,是敌军战船。 耐心蛰伏许久,从此刻全面开启了我军逆风翻盘夺取胜利的海上决战之终。 他们不会再有任何的机会了,海面由殷无秽统军作战,将敌军牢牢牵制住。 而后路,即将被容诀彻底堵死。 容诀侧首向他身旁的两位将军吩咐了什么,对方一颔首,各自点了一支自己手下的兵策马出发,脱离岸上支援队伍。 岸上还余几千精锐兵,归容诀指挥。 一旦发生危险,他们即刻前往救援;大军作战顺利,他们便是接应,扫尾战场和搬抬伤兵。 不论哪一种,他们的存在不可或缺。 彼时,火光之下的前线海上战场彻底陷入胶着的白热化,敌军我军战船勐烈相撞。 砰的一声,整艘船都在晃荡。 幸而提前加固了撞角,船身很快重新稳定下来。 而就是这一瞬间,我军战船桅杆上携带的吊桥放下,用最快的速度即刻连接我军分布在敌军周围的其他战船。 顷刻之间,敌军就成了茫茫江海上的一叶孤舟,被我军如同铁桶般密不透风包围。 接下来的一切不用多说,众将士面对敌军落单战船,逐一快速击破,战船直接被歼灭进而沉入海中。 我军已经拼接一起的战船不再分散,而是整体配合划一行动,士兵脚下踩着的,仿佛真的成了陆地。 我军利用此优势不断围歼敌军战船,只要他们一分散开,立刻群起而攻之。 逐渐地,敌军也学聪明了,不再靠撞击接近我军,而是保持距离预备发射火炮。 可惜,这招并没有用。 敌军火炮存余有限,之前被殷无秽消耗掉了近半,他们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开炮,而要提前精打细算,务必用最少的火力炸毁我军最多的将士。 而我军就不存在这个顾虑了,火药包取之不尽,连百姓家里的鞭炮都给薅来了。 个别杀伤力虽然不够强大,但全部积聚在一起,不啻于火铳的勐烈一击。火药包炸开,或是点燃敌军战船,或是炸伤敌军士兵,威力不容小觑。 而最关键的是,我军利用火药包射箭攻击,机动性强,可随时发起进攻。 明枪暗箭,敌军防不胜防。 在他们还在考虑往哪里发射火炮攻击时,我军狂风骤雨般的射击已然而至,他们的战船瞬间宛如海上之花一般,轰地一声响,热烈绽放。 最后,被一块块炸成碎片,沉入江海,船上士兵全军覆没。 他们甚至连退路都没有,明明人还活着,却无力地坠入水中,不是被汹涌湍急的江水淹死,就是被战船爆炸的碎片刺死。 这是他们自己发起的战术,如今再惨烈的后果,也要自己一力承受。 车代王上看着己军节节败退,全军覆没,心里梗得厉害。 他原是想利用海上战术困缚大周军队,一举射杀他们的皇帝,奈何几次占据了先机,却都没能成功。 第251页 这个人,缘何这样难杀。 现在不仅杀不了大周的帝王,反而把自己困死在了这里。 车代王上自出生开始就没遭遇过这样的困境。他目光一睃,阴沉地盯着战场中央重又使枪出招如电的殷无秽。 因为化海为陆,场地不再是殷无秽的限制,反而成为他的优势。 他可以充分操纵长枪奋勇杀敌,在一艘船上便于战斗,和他之前串糖葫芦式的打法没有什么两样;不在一艘船上,他可以出枪突刺,照样歼灭敌人。 更远处的敌军,长枪所触及不到的地方,由我军弓弩兵发射火箭和火药包,逐一击破歼灭。 不论远近,我军俱有克敌之法。 大局已定,车代必输。 车代王上即便再不死心,也还是认清了这个现实。 他不是一个昏聩的国君,眼看自己国家的儿郎渐次葬身大海,他也开始坐不住了。 这个时候,只有一条路可走。 纥赦里艰难地闭了闭眼,最终还是刻不容缓地下令:「停止进攻,撤军!!」 至于之后,是改变策略再次发起进攻,还是继续臣服于大周纥赦里还在考量,他始终不愿屈居大周之下。 可眼下的情况,他已经无路可选。 然而,就在这时,听到他命令的格目森发现一个骇人的事实。他疾言厉色,道:「王上!!接应我们的盟军不见了,我们,没办法撤退!」 「什么?!」纥赦里目眦欲裂,他不可置信地起身向后边的海岸线眺望。 海岸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援兵的身影,只有一片空旷无际的渺茫。 截至此刻,纥赦里准备撤退的心终是死了。 他不难猜到,这定是大周所为。 原来,他们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势必堵死车代的后路! 时间倒退回殷无秽向车代发起全面进攻的时候。 容诀不疾不徐地等在岸边,他一眯眼睛,观望我军将领带兵前去捉拿车代援军。 车代的海战是番邦国家联盟发动而成,不论是出于想观测战果,还是他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些番邦国家都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他们一定就蛰伏在某个地方,准备支援,或是,撇清关系。 车代败势已显,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容诀特意挑在这个时候,一举截断他们的后路。大周是战胜国家,对这些番邦小国有着绝对的震慑作用,他们若还是冥顽不灵,只有被灭国的份。 反正,大周已经打到这里了,那么再多坚持一时半刻,将他们所谓的联盟一锅端了不是难事。 大周再如何消耗,国力也始终比他们这等小国强悍。 是灭国,还是臣服保身,这并不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选项。 因此有了车代王上眼前的这一幕。 他们的盟友全部撤军跑光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家国存亡面前,国家之间联盟的情谊算什么。 如果是他,他也会做此选择。 可问题是,现在车代才是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的那一个。 纥赦里下令撤退时车代大军就不再前进攻击,剩下的残兵败将纷纷退到他身后。 这都不打紧。眼前的危机是,车代大军因为无法撤退而被迫停留在水中央,大周的战船却乘风破浪一路直逼他们咽喉。 这绝不是什么危言耸听,而是,殷无秽的长枪枪尖确实直指向了纥赦里咽喉—— 再进一寸,即刻就要血溅三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容诀在岸上看不到海面的具体情况,但能依稀看出双方逐渐停下了攻击。 目前,占据绝对优势和胜利一方的是我军,和他预估地八九不离十。 紧接着,容诀就听到我军将士高声振唿: 「赢了!我们赢了!!大周这一战,打赢了!车代王上投降了!!我军,彻底夺取胜利!!」 「……」 欢唿声不绝于耳,将士们从没有哪一刻这么声嘶力竭,又是兴奋,又是劫后余生地道。 就在刚才,车代王上亲手书写了降书,签字画押,承诺率军撤退,绝不再进犯大周。 至于具体的赔偿附属事宜,包括之后车代和大周的关系,不是这一时片刻可以处理完毕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军都胜券在握,战败之后会另派将士和官员与车代国接洽,协商赔偿臣服事宜,具体条件,由大周说了算。 他们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 因为,代价,不是他们能够承担得起的。 战争,在这片波光粼粼广袤无垠的海面以我军大获全胜而告终。 殷无秽乘船归来时和容诀遥遥相望,两人目光中尽是如出一辙的神采,激动而又明亮。 再之后,是满满当当的彼此。 胜利了。他们为之抗争了一年多的鏖战,总算是胜利了,全部结束了,两人心中俱振奋不已。 可不管他们内心有多激动,心有灵犀,面上还是镇定的,这仿佛是心照不宣的修养和克制。 因为除了表达内心所想,他们更要维持自身的身份,体面,时刻谨记这是在数万大军面前。 而不单单是他们自己。 殷无秽靠船上岸,哪怕他再想一把将容诀拥入怀中,也没有这么做,他始终是大周冷峻而威严的帝王。 第252页 容诀看着他,莞尔:「胜利就好,平安就好。」 殷无秽也看他,眉眼一弯:「嗯。」 紧接着,便是将士狂热的欢唿——他们活下来了!他们可以回家了!他们立下军功封狼居胥了!! 他们没有那么多束缚,狂烈的欣喜从心里油然而生,继而体现在他们的脸上,声音中,肢体动作。 将士们互相拥抱的拥抱,抱头痛哭的抱头痛哭,高兴不止的高兴不止,一切都是光明而又灿烂的。 在这样的气氛里,殷无秽稍微放松了一点,来到容诀身边,就再也不离开了,始终和他并肩而行。 战场还在扫尾,殷无秽和容诀立在波光潋滟的海边,面朝着面。 容诀问他:「怎么没有将车代王上一举砍杀了?」 殷无秽道:「车代还是有些实力的。若在此时杀了他们的王,他们国家有血性的儿郎必会全面反扑。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一个国家的愤怒,大周已赢,没必要为此得不偿失。」 「更何况,车代和大周并不是一个管理体系。杀了他们的王上短期内也无法驯服他们的臣民,反而会因此产生数不清的矛盾和冲突。」 「倒不如,将人留下,之后只要掌管他一人,控车代全国即可。」 「嗯,陛下说得都对。」容诀微微弯起眼睛。看向他的目光深邃而又缱绻,更有着,诉说不尽的骄傲与柔情。 剎那间,殷无秽心脏为之勐地一跳,一如当初少年情窦初开的悸动。 他再也忍不住了,好想抱容诀,好想亲他,好想要他。 可是,他们还在外面,将士还在庆祝欢唿,这里甚至无人打扫战场。 容诀眨了下眼,避开了那道极其炽烈的目光。他转身,情不自禁一莞尔:「陛下,我们先回去罢。这里,交给他们收拾便是。我们,回家。」 「好,回家。」殷无秽凝视容诀俊秀昳丽的侧颜,目不转睛。 一切,都听他的,唯他是从。 两人和将领打过招唿,连精锐士兵都没带上,便先并辔齐驱回去军营了。 有殷无秽在,容诀什么都不担心。 任何情况下,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去保护自己,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天光灿烂,两人并肩策马的影子被拉地很长,但始终是紧紧依偎在一起的。 他们在温暖的阳光和胜利中回家。 第121章 哐当一声,门扉被撞了开来。殷无秽搂着容诀腰身将人压进了房间,抵在房门背后重重亲吻。 容诀也没想到他突然这样。 先前他不准殷无秽碰,是为了教他好好养伤。 如今青年伤口长好,战争结束,殷无秽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一回来就抱着他不住亲吻。 仿佛是在宣洩方才在众人面前不得已的克制,抑或是刚下战场,殷无秽身上那股冷峻强硬的气势还没有褪去,他吻地有点凶,直接把容诀端起来亲。 容诀脚挨不着地,被殷无秽托着臀,一霎就被吻地唿吸不畅,浑身发软。 他眸光散开,整个眸中都是殷无秽。 「……混帐!!」未能出口的骂声湮灭在了两人唇齿间。 许久之后,殷无秽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容诀,目光漆深地看着他,手摩挲他因为亲吻而泛起嫣红的脸颊。 容诀眼睫因为情动而扑簌,却没有丝毫不情愿,殷无秽便明白他的态度了,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容诀顿时惊唿一声,下意识喊他的名字,手搂住殷无秽脖颈。直到被按进褥间,容诀才意识到事情变得失控起来,他忙紧张地: 「殷无秽,现在还是白天!你别犯浑!!」 殷无秽低下头,和他亲昵地贴了贴额心。 青年声音低哑地:「好。」 容诀说什么他都答应他,容诀可以明他的心。 殷无秽只在刚刚回营时匆忙脱了身上沾血的盔甲,作战之后他还出了汗,身上黏腻不适。他并没有对容诀做什么,现在也确实不是时候,之后说不得会有将领过来找他,今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收尾。 殷无秽定了定神,坐直身体,和容诀拉开安全距离。 容诀整理好被殷无秽弄散乱的衣襟,也坐起来,「陛下先去军营,将我军获胜的捷报宣布给各位将士,命他们今日就可以收拾行装,明日我军便启程凯旋还朝。」 「好。」殷无秽本该走的,可他看着容诀,欲言又止。 眼神中还剩最后一丝踟蹰。 容诀抬眸望他,瞬间心领神会了。他不禁莞尔,好整以暇地道:「陛下答应过咱家的,只要陛下不食言而肥,不论是大厦将倾,还是硝烟再起,咱家都会留在陛下身边,直到,陛下不再需要咱家的那一天。」 「不会有那么一天,孤绝不食言,你也不许走。」殷无秽得了他的保证,心满意足地又吻容诀一下,方才抽身离去忙正事。 在他走后,容诀起身唤人去烧水。今日在外风尘僕僕了一天,怎么着他也要先将自己拾掇清爽。 殷无秽在外还有事忙,他先将两人不便下人收拾的行装装好。 与此同时,在外的将士全部回营,整个军营热火朝天,恨不能就地载歌载舞。后膳房是最热闹的,宰杀牲畜,架锅烧饭,今日给将士们加餐!加大餐! 全军营的欢唿声更上一层楼。 大军胜利的消息压根不必殷无秽宣布,赢了之后就插翅般飞遍了整个军营。 第253页 殷无秽召集所有将领,命他们各自管控好自己手下的兵,省得兴过生非。明日便要全军凯旋还朝了,断不可出现任何事端。 交代完所有事宜,将领退下。殷无秽写了一封疏,八百里加急传回朝堂。 一年多个时日,前线事端已了,也该看顾看顾朝堂了。 这一年里,有官员夙兴夜寐日理万机,自然也有官员浑水摸鱼偷奸耍滑,只是殷无秽天高皇帝远,许多事情看不到。不过这没关系,如今的他早已今非昔比,便是容诀回宫,他也可以一力摆平。 再不许任何人置喙,旧事重演。 只有无能的皇帝才会利用他人,而殷无秽,他想要守护的,便是倾尽一切,也要自己全力做到。 待殷无秽处理完所有事再出来时天都黑了,将士们见到他,热情招唿。看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殷无秽也端起碗敬了他们一杯,与他们共饮,与他们共贺这一刻激动人心的战果。 但他并不久留,剩下的时间,是和容诀的。 不论过去多少年,外界是喧嚣繁华,还是凄零寥落,他始终都只想和那个人在一起。 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疾,本该需要一刻钟回房的时间,被他压缩地只用了一半。殷无秽站在房门面前,竟然罕见地生出了近乡情怯的心情。有什么可紧张的,有什么好情切的,那是他的房间。 那里面的,是他的人,是他矢志不渝的爱人。 殷无秽重又鼓起勇气,就在他抬手推门时,门扉却从内被打开了。迎面而来的是容诀笑魇如花的脸,他莞尔道:「怎么不进来?」 殷无秽一见他,心脏就忍不住为之悸动,由内而外地生出欣喜。 他讷讷地:「进来了。」 殷无秽跟在容诀身后,闻到他身上特有的沐浴之后的皂角清香,混合容诀本身的温暖醇香,教人心笙驰盪。 殷无秽从后拉住他手,容诀随即转头,翩然一笑:「陛下饿了?」 殷无秽不知他说的是哪种,但还是点头。 闻言,容诀唇角的笑容更大了,他弯起眼睛:「那陛下,用膳罢。」 容诀早就备好了筵席。 他知道,殷无秽向来不喜和众人在一起,至多与他们共饮杯酒。之后,总要回到他身边的,殷无秽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算是当上皇帝,也不曾变过。 他从来只黏着自己。 容诀眼底噙着笑意,和殷无秽面对面坐下,亲自为他斟酒,「陛下作战辛苦了,恭贺陛下决战大喜。」 殷无秽心花怒放到不知所措,忙道:「你也辛苦了,同喜。」 他二人的喜还在后头,但在此刻的两人眼中俱是心照不宣。 容诀看明白这一点,垂下眼睫,刚要动筷,殷无秽就已经先一步为他夹来了他爱吃的菜。 他为他斟酒,他便为他夹菜,琴瑟和鸣不外如是。 容诀莞尔,吃下殷无秽给他夹的菜。 用过晚膳,容诀不疾不徐地洗了漱,旋即散开长发坐在榻上。他一抬睫觑向殷无秽,殷无秽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青年喉结上下一攒,快速简单地洗了个温水澡,旋即刻不容缓地大步走向榻前,一手穿过容诀腿弯,一手把着容诀腰身。 一霎那,容诀就再次被他压进床褥里。 容诀眼睫扑闪,手按在殷无秽的心口处:「这一回,可别再突发什么情况了。」 「好。」殷无秽捉住他的指尖,举到唇边细细亲吻。 铺天盖地细细密密的吻不断落下,殷无秽倾下了身,容诀顺势抱住青年脖颈。 床幔也随之层层落下,遮住一帘春光。 这一夜,果真顺利无虞,没再发生任何意外,两人俱心满魇足。 翌日,大军连夜收拾好了行装。 凯旋还朝,风光回家,没有一个人按捺得住。晨光熹微时将士就自发地整军待发,比他们打战还要亢奋。 容诀被这阵动静吵醒,哼唧一声,在殷无秽怀里翻了个身。殷无秽立刻伸手轻拍他后背,温声安抚:「你接着睡,大军晚些时候再出发,孤收拾好了叫你。」 殷无秽将人哄安静下来,先行起床。 他将东西都拾整好,稍后再命膳房打包些吃食,等容诀路上饿了再吃,先让他多睡会。殷无秽还另给他安排了马车,若是乏累,路途中也可休憩,比骑马舒适很多。 容诀醒了就再睡不着了,身体酸乏得厉害,不想睡也不想起床,他侧身趴在暄软的被褥里,看着殷无秽忙前忙后地收拾。 殷无秽收拾间隙一侧首,见他并没有睡,头顶还翘着一撮头髮,迷瞪可爱,瞬间心软的一塌煳涂,每每路过都要捧着他脸再亲一口。 容诀被他吻地褪缩回去,在床褥上又躺了会,旋即才起床。 他起床洗漱拾整好,出房间门的那一刻大军全体进发,返回京畿。 容诀最后还是没有乘坐马车。所有将士都在骑马,只他一人未免太过显眼,这太引人注目了。他选择和殷无秽并辔而行,左右回程速度不快,应当无甚问题。 见他上马,殷无秽心不禁提了起来:「还好吗?」 容诀颔首,并不多言。 起初骑马他还是可以承受的,可日头久了,腰肢酸涩,双腿更是苦不堪言。骑在马上,又不能卸力,否则重心不稳即刻就会被甩下马背,容诀手指尖都在细细颤抖。 第254页 他心中懊悔,早知这么难受不如坐马车好了。 可惜现在行至半路,不上不下,再想换乘,就麻烦了。 容诀痛苦地蹙起眉梢。 殷无秽一直有在关注他,一见容诀变色立即察觉出了情况不对,他紧张道:「还是不舒服吗?」 容诀本想摇头,但想了想,这事都怪殷无秽这个罪魁祸首,此时对他更是没个好脸色:「嗯。」 殷无秽闻言,心疼地:「你到孤这里来。」 容诀还没明白殷无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腰已经被殷无秽紧紧搂住了,一把抱到自己的马上,坐在殷无秽身前,倚靠他的胸膛。 殷无秽一个眼神,一旁士兵立刻将容诀的马牵了下去。 「你怎么——」容诀惊诧问他。 「不妨事,你身子不舒服就靠着孤,无需使力。」殷无秽将他环在身前。如果容诀是担心旁人的眼光,那大可不必,后面的士兵看不见,前面的武官对他二人关系并非一无所知,不会多嘴,无人胆敢置喙。 容诀的身体重要,总比逞强撑着,到时病了要好。 见状,容诀也不再多言,他放松地倚靠殷无秽胸膛。舒适多了,腰腿也不用使力,可以好好缓解一二。 殷无秽从袖中拿出提前给他备着的点心:「渴了马背上有水壶,你自己拿。」 「嗯。」殷无秽考虑地面面俱到,这下容诀满意了。 他慢慢吃着点心,享受微风拂面的闲适感。殷无秽一只手握紧缰绳,另一只手熟练放到容诀腰后,给他按揉酸软的腰身。 就这样,大军在路上行了半个多月的路。 容诀身体好些之后还是自己骑马,不过,有时自己累了或是单纯不想骑马时就让殷无秽载他,对此,殷无秽乐意之至。 他们同乘一马沐浴在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的霞光里。 这是过去身在皇宫、或是紧张的战争时期所享受不到的安宁,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倍觉好看,珍惜。 长长逶迤的大军队伍朝向明媚的霞光走入温和的暮色,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又赶了几日路,大军到达当初全面开始夺城的颐州。 颐州是大周最后一道天然屏障,也是距离京畿一个不远不近距离的州城,殷无秽当初和容诀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 当然,他们感慨万千并非对此地留恋非常。而是,京中文武百官全都来了这里,迎接御驾亲征凯旋还朝的皇帝! 殷无秽如今手掌兵权手段雷霆,早已非甫一登基时他们妄图拿捏,试图像先帝在位时的君臣关系那番光景了。 一年多的时间,殷无秽非但没有对朝堂放开掌控,反倒时时三令五申耳提面命,对前朝的情况了如指掌。 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皇帝绝不是他们可以轻易煳弄的,当然要提前过来在皇帝面前露面表现。 这不,众位官员都这么想,愣是把迎接的架势卷到了颐州。 朝政——还有比皇帝凯旋迴朝更重要的朝政吗?没有。 而且,还有一件事,文武百官十分在意,此番过来也存了提前打探口风的意思。 「司礼监掌印?过去的东厂督主??和陛下的关系??!这个,下官真的不清楚啊!!!」颐州刺史满脸苦大仇深。 此番颐州这么多京官大驾光临,都不能用蓬荜生辉来形容了,那简直是,阵势可怕。 颐州刺史整日胆战心惊,过得一点也不自在。 他哪里知道,曾任他府上的一位幕僚,竟然会是从前赫赫有名的东厂督主,现在的司礼监掌印。 颐州刺史自知道这个重磅消息后,第一时间将容诀曾居住过的房间保存起来,好好打扫,维持原样。将来逢人也能吹嘘……不是,是好好沾沾这位的气运,等他的小儿子下学堂回来了,就搬来这里住。 将来也好考取个功名,一路青云直上。 也不是……颐州刺史简直要被自己绕晕了。 他想了一大堆以后,这才勐然惊觉容诀竟然是从宫里出来的,还是那样一位人物。难怪了,见识这样不凡,轻易即可保住颐州城,说不准他和陛下早就、早就—— 回想起当时的一切的颐州刺史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傻子。 难怪人家是京官,他只是个小地方官呢。 不过,想通一切的颐州刺史还是为容诀感到高兴。 这样就好,他们都好,颐州城也很好,就最好不过了。 颐州刺史没有时间多想,又要连轴转地去接待众位京官,和即刻到达这里凯旋归来的大军、九五之尊的皇帝。 他好不容易魁梧起来的一点肉又忙活地消瘦下去了。颐州刺史不禁痛心疾首,哀嘆一声。 是的,容诀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 这本是要等到回宫再拟旨亲封的,和众位将士的军功一起算。但是殷无秽没有忍住,在路上扎营歇息的某个夜晚就亲自提笔拟了旨,用玉玺重重地盖下一个章,当场就宣布了。 还是将容诀抱在自己腿上接旨的那种。 容诀手拿圣旨,读着殷无秽亲自写下的内容:「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查,原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督主容诀并非政变发起祸乱宫闱者,实为平定内乱镇压八方,有功,当赏;另,在征战期间屡献奇策,助我大军连番破敌,实有经略之才,概俱治国之策,着,封司礼监掌印一职,望尔苟怀报国之心,不负孤之所望,钦此。」 第255页 暗沉往事已经正名,来路灿烂光辉,殷无秽答应他的一切,都做到了。 容诀阖上圣旨,心中一烫。 一个主动而又旖旎的亲吻落在殷无秽脸上,即刻就将这位年轻帝王蛊地神魂颠倒,五迷三道。 又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夜晚。 第二日容诀险些连马都上不去,最后还是殷无秽载着他前行。 总之,从这一日起,被褫夺了官职沦为庶民的容诀摇身一变成为了更高一级的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享宦官最高尊位。 其余赏赐,回宫再给。殷无秽还想送给他另一样东西。 众人到达颐州时,京官、颐州官员全部过来恭迎接驾,大路被围地水泄不通,难以通行。 众官员在拜见皇帝之后,职位比容诀低的立刻朝他见礼,暗自打量。 容诀一挑眉梢,对这群熟人皮笑肉不笑:「不必多礼。诸位大人如此,反倒叫咱家不适应了。」 还是这个熟悉的讽刺腔调,奸宦名不虚传,果然容诀从始至终都不曾变过啊! 是他们妄想了。 文武百官觑容诀脸色,只见他面色红润双目有神,竟过得比从前还要好。 要糟,要糟。容诀过得好,他们必然就不好了。 众位官员心中嗟嘆。当然,面上谁都没有表现出来。 殷无秽上前一步,站到容诀身边,将他往身后护了护,「都聚集在这里做什么,你们没有要紧事做了吗?千里迢迢来这一趟,若是无甚要紧的政事向孤汇报,后果——」 「有!陛下!下官有事要禀!」「下官也有!!」「下官也是!」 「……」 诸位官员各怀心思,各自为自己的利益争相筹谋,新的一轮政治角逐再次开始了。 殷无秽完全没有时间歇息,他点了六部和内阁中的几名中枢官员,听他们禀告这段时日的朝堂要事。 围绕在容诀身边的,始终是一群试图探听内幕打秋风的官员,容诀烦不胜烦,随口将人打发了。 转身去见颐州刺史,对方立刻向他行礼。 「大人不必多礼,照常说话即可。」 容诀对自己信得过的人一贯没什么架子,颐州刺史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官,与他私交尚可。 「掌印,下官已为您和陛下备好了房间,下官这就带您先过去稍事休息。」 「此事不急,他们也住刺史府么?」容诀问的是京中来的官员。 「只有六部尚书与内阁大臣住在府里,其他官员暂住颐州官驿。」实在是,刺史府住不下那么多人,都住进来,反而落得怠慢。 「掌印放心,给您和陛下准备的房间是单独的别院,不与他们一处。」 「嗯。」容诀颔首。 不过,他还是不打算即刻回房歇息。他不想与文武百官斡旋,旁人却不见得安分守礼,偏要来他这里。 这就很烦人了。 容诀不想自己回宫的最后一程就要开始了和这群人之间的虚与委蛇。 他想先透透气,遂道:「咱家先不过去了。听闻颐州枫树林闻名遐迩,可惜上次无缘得见,此番正好有空,咱家去瞧瞧景致,不必派人跟着。」 「是。」不过,颐州刺史还是道:「那,下官派几个熟悉枫林的小厮带掌印过去,掌印有事,随时支使他们便是。」 「好。」这个容诀没再拒绝。 他带上颐州刺史府的心腹小厮,策马去枫树林里躲清静。 殷无秽政务繁忙,容诀都没机会与他说,他本以为颐州刺史会通知殷无秽。熟料,颐州刺史始终秉持当初听容诀话的习惯原则,将自己当成了容诀这边的人,并没有主动告知殷无秽。 等殷无秽听完官员禀告再出来时就彻底找不着容诀的踪影了,将偌大的刺史府翻遍也不见他。 殷无秽即使再不愿去想,也不得不想那个最有可能的可能—— 容诀他,是不是又跑了?! 一定是这样!今日那么多文武百官跟苍蝇一样围着他转,令容诀想到了不堪的从前,然后将人给吓跑了!! 殷无秽气不打一处来,他好不容易养好、成天哄着追到手的宝贝,就这么被这群人给吓跑了。 殷无秽忙叫人去找容诀,又是气又是怒。 容诀都答应过不会再离开他了,怎么人又跑了,殷无秽委屈气急地想要大哭。 第122章 第一个知道殷无秽在大肆找人、且唯一知晓容诀行踪的颐州刺史见状,心里连连暗道糟糕,他猜到了殷无秽和容诀从前就相识,或许有些渊源。 只是尚未判断清这渊源是好还是坏,就乍见殷无秽气势汹汹,颐州刺史瞬间慌了神,被吓破了胆。 伴君如伴虎,他不敢揣测帝心。又怕是有人说了容诀的不是,触怒皇帝,这才有了面前这一出。 总之,一通折腾下来,颐州刺史更加不敢告诉殷无秽容诀的行踪了。 唯恐容诀出事,颐州刺史立刻派人马不停蹄地去向他通风报信。等容诀知道这一切由于信息差所导致的误会之后,也傻眼了。 他心道不好,殷无秽说不准真的在漫处找他,要是没找到—— 容诀简直不敢想这会造成什么后果。 他立刻翻身上马,快马加鞭从枫树林赶回去。 彼时,殷无秽已经将颐州刺史府整个翻了一遍了,可没有一个人见过容诀,他甚至没有回来,就这么直接原地失踪了。不,也许不是失踪,他还是不愿回宫,不愿过在宫闱里的日子,所以又离开了。 第256页 抛下了他,特意挑在这时候。 这个,殷无秽最放松警惕的时候。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地对待他?!明明都答应过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殷无秽那一刻有多欣喜若狂,此刻就有多痛彻心扉。 他心痛地面沉如水,周身气压压地很低,气势迫人。 刺史府下人个个噤若寒蝉,整个人都在不住颤抖,仿佛脖子上被人架了一把看不见的锋刀。 直到—— 「回来了!陛下,掌印回来了!」「啊对!掌印下晌说想去看枫树林,带了几个人去看红枫了,现在人已经回来了!」「不用再找了,陛下!!」 「……」 四面八方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层层涌进殷无秽耳中,将他从锥心之痛的极致痛苦中拉出,再从头淋了个透彻。 殷无秽这时候才讷讷心想,原来容诀是去看枫树林了啊,他并没有离开,也没有抛弃自己。巨大的狂喜如同蜜糖般浸透了殷无秽整颗心脏,他甚至完全不在意容诀没有告诉他就离开的事实,唇角立刻扬了起来。 好像刚才那个失态到魂飞魄散的人不是他一样。五官表情顷刻归位,殷无秽从冷峻阴沉重又变得温和有礼。 他赶忙从头到尾拾整了一下自己,对下人道:「孤先回房稍事休息,你见到掌印叫他过来。」 「是。」下人一礼,忙不迭快步去了。 殷无秽施施然回房,喝茶坐等容诀。 少顷后,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殷无秽唇角又是一扬,但被他勉力压下。 容诀走到殷无秽房门口,敲了下门,旋即推开举步而入。 可迎面对上的不是空气,而是殷无秽炽热的怀抱。容诀被他严丝合缝地抱了个满怀,不由地道:「陛下,你怎么……」 话音未落,殷无秽便埋首到他颈间,灼热的唿吸喷薄在容诀敏感的颈侧肌肤上,使得他身体一颤。 而更滚热的,是殷无秽的眼泪。 他竟是,哭了。 殷无秽原是不想哭的,可今日情绪大恸大喜,失而復得,他一下没有忍住,一见容诀就全化作了满腔的委屈,想要尽数宣洩在这个令他死去活来的人身上。 殷无秽什么都不想和他说了,直接从这里开始吻他。 容诀顿时闷哼一声,被青年抵在门板上重重地吮吻脖颈。他抬手按在青年肩膀处,还是要和他说清楚:「……陛下,咱家没走,只是出去透透气,傍晚便回来了。」 殷无秽动作停顿片刻,哭着咬了他一口。 然后继续亲吻。 容诀瞳孔微微涣散,也不知殷无秽听进去了没有,他手指无力攀紧殷无秽的肩,几乎陷入进去。 半晌后,殷无秽才稍微缓过来了一点,他把自己埋进容诀怀中,央着容诀抱他。容诀垂首,无奈收紧了手臂,抱住这个比他还要高大的男人。 这时,殷无秽哽咽地来了句:「孤不信。」 容诀险些被他给气笑了。又是给他亲,又是抱他的,耐心与他解释,结果却换来了殷无秽这样一句话,容诀狠狠剜了青年一眼。可低下头看到青年委屈至极在他怀中垂泪的模样,容诀又不禁心软,于心不忍。 ……罢了,这就是命。 他既做不到狠心弃殷无秽于不顾,便只能耐着性子哄他。 容诀轻轻拍着他后背,无声安抚:「你要如何才信?」他人都在这里了,还不够有说服力么。 闻言,殷无秽唰地抬起了泪眼朦胧漆深放光的双眼。 容诀:「……」 原是在这里等着他。罢了,知晓他不过是想黏着自己,容诀也没与他计较,等殷无秽主动说。 然后他就听到了:「孤想要你,可以吗?」 容诀纳闷:「我们不是日日都在一起?」 殷无秽摇头:「不是那样,孤想要一整晚。」 容诀闻言骇然地瞪大了眼,他们明日还要启程回宫,殷无秽这又是要胡闹什么。 殷无秽一见他神色就知容诀误会了,忙道:「不是做一整晚,孤怎么捨得你辛苦。孤只是,想时时刻刻都被你裹挟着,只有这样,孤才有片刻的安全和归属感。」 容诀:「…………」 容诀瞬间头都开始痛了,殷无秽怎么这么—— 见他为难,殷无秽登时泪珠一滚,抱着他的腰轻晃,不住保证道:「孤绝不动作,不影响你歇息,可以吗?」 他都哭了,这教容诀怎么拒绝,当一个剥夺别人温暖港湾的恶人么。 可就这么答应他,容诀实在恼羞成怒。 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了殷无秽的手背上,容诀朝他翻了个白眼,兀自挣开他怀抱向内室走去。 这是殷无秽的房间,容诀却驾轻就熟地往里走,殷无秽便知他这是答应了,忙喜笑颜开地追了上去。 讨好地问他晚膳想吃什么,今晚他还可以做些点心,给明日容诀带着路上吃。 一想到夜晚即将面临的事情,容诀就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使劲支使殷无秽,提前把这口气给顺了。 他愈是麻烦,愈是折腾,殷无秽就愈发喜欢,愈有安全感,恨不能容诀一直这么下去,磋磨他一辈子。 这样的话,殷无秽即会获得由内而外无与伦比的充盈与幸福。 此一生,他都不必担心容诀会离开他了。 容诀并不知晓殷无秽内心的这些想法,但凡知道一点,那都是要即刻请太医来给他看脑袋的程度。 第257页 就这样,密不可分深埋其中的一夜过去。第二日,文武百官和大周军队一起回京。 当天一早,容诀罕见地出来迟了。 这倒不是殷无秽食言,而是他在里头待了整整一夜,早上才出来,容诀起床比平日多了一个清理的步骤,耽搁地有些晚。 今日,殷无秽贴心地给容诀备了马车,他没再拒绝,也实在是无力骑马。昨夜一直到后半夜才勉强适应异物在体的触感,沉沉睡去,一早醒过来精神睏乏地很。 殷无秽见状懊悔不已,后悔昨夜过了火,令容诀睡地不踏实。 他在马车内垫了暄软的坐垫,另多准备了几个靠枕,务必叫容诀舒舒服服。 容诀上了马车坐好,里头的空间轩敞宽阔,小几上烹着他惯常喝的茶,还有几碟点心,一篮子新鲜水果,糖果蜜饯。 殷无秽策马在他马车旁:「要是累了就小憩一会,大军休整用午膳的时候孤叫你。」 「好。」容诀莞尔,放下帷幕。 彻底隔绝了和殷无秽之间的视线。 殷无秽策马往前,京畿的文官此时也各自上了马车,再待在这里就不合适了。不过殷无秽也没与容诀相隔太远,容诀如今位臻司礼监掌印,和内阁几位元老同等地位,并不逊于任何尊位。 须臾,便有文官过来请殷无秽的安,偶尔能和他搭上两句话,高兴地跟什么似的。 殷无秽间或与其谈论朝政,间或通过此官员熟悉朝廷官员派系,但大多时候,他都是随口将人打发了。 这样的官员不知凡几,从前他式微时不见殷勤,如今他手握兵权说一不二,倒是一个个都凑上来了。 殷无秽心里说不出的厌烦。 厌烦这群成日汲汲营营的官员,也厌烦即将到来纵横捭阖的宫廷生活。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并非全无盼头,没有光亮。 他侧首向后看,心情重又好了起来。 殷无秽御驾亲征的这一年多时间,虽有朝堂各部齐心协力,但仍积冗了不少政务亟需处理,因此,路上时间耽搁不得,官员和大军都在奋力前行。 从他们会和开始,朝堂行政体系的运作便重新开始运转。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各官员各司其职,而是由殷无秽统筹全局,掌管全部。 且不论殷无秽白日如何,是威严冷峻也好,是压力迫人也罢,一到夜晚,他总是要回到自己的温巢里去的。 如果是安营扎寨,或是住官驿,殷无秽便趁无人注意时去容诀房里,与他一起就寝;如果天气晴朗,就地歇息,殷无秽也要钻入容诀的马车,抱着他,让他枕着自己入睡。 他二人总是密不可分的,从前是,如今亦是。 昔日的东厂督主与少年殿下和如今的司礼监掌印与青年皇帝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许多事物在不断前行,悄然改变,但有些隽永深刻的东西反而随着时光,更加深邃。 又半月,队伍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京畿,在烈日当空的下晌窥见庄严而又巍峨的皇宫。 在临近午门之前,各官员要先归家,拾掇整洁。 一收拾完毕后重要中枢大臣需即刻进宫面见陛下,听候时隔一年半载的传唤,不容怠慢。 文官的马车渐次分散开来,驶向各自府邸。武官和大军在接受了全京城百姓的恭贺洗礼后也回归了各自军队,并不全部进宫。 最后,直接进宫的人员只剩下小部分,容诀便是其中一个。 他从前就居住在皇宫内,不过如今擢升了司礼监掌印,按照官阶是可以出宫建府的,但殷无秽肯定不会同意,这件事断不可能,容诀也没有多想。 他想着,回去住从前的地方即可,他习惯了,且离殷无秽也不远,万事便宜。 直到,马车穿过午门,一路在往宫殿深处疾驰,沿途所遇到的宫娥和太监越来越多。 容诀察觉不对劲,他一掀马车帷幕,问身旁的殷无秽:「你要带咱家去哪里?」 到达内宫,殷无秽干脆弃马也上了马车,他进来理所应当地道:「当然是我们住的地方。」 容诀微不可查地蹙起眉梢,不明白殷无秽这是何意,难不成,他还想将两人关系公之于众? 很快,容诀就知道答案了。 只见马车缓缓地停在了一座宫阙楼宇前,那是,殷无秽自登基之后就居住的帝王寝殿,紫宸殿。 第123章 殷无秽率先下了马车,伸手接他:「下来吧。」 容诀难以置信,抿唇道:「你要咱家,住在这里?」 殷无秽理所当然地:「是啊。」 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同住一个宫殿合乎情理天经地义,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容诀却眉梢压紧,踟蹰地道:「使不得,陛下,这样不合规制。」 他们甫一回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即便殷无秽是皇帝,也不能完全随心所欲,否则后患无穷。 殷无秽道:「不合规制的事情也许多回了,何必差这一回。孤对外自有说法。」 殷无秽态度坚定,是铁了心的。 他向来听容诀话不假,但在某些时刻、某些事上,格外坚定,这是容诀也撼动不了的。 容诀看着他,并不答话。殷无秽也不肯放弃,目光注视着他。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了微妙的僵持和凝滞。 第258页 容诀坐在马车上,视线要比殷无秽高上一截,他微垂着睫的眼神中噙着上位者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以及审夺意味,在床笫之间殷无秽最是喜欢,每每见到都会格外兴奋。 但在此时,青年心头只有难以言表无从復加的委屈。 想和喜欢的人住在一起,有错吗?他都是皇帝了,偏爱纵肆些又有何不可?! 他不惜一切登上这高殿,手掌生杀予夺大权,不正是为了这始终如一的目的么。 结果,到头来,还是不行,还是做不到。第一个不情愿的,是他的爱人。 殷无秽的眼眶在对视中逐渐发红,眸中快速积聚起一层氤氲的水雾,欲落不落,却还透着宁死都不肯妥协的强硬倔强,直直看着容诀。 容诀被他看得心中发软,眸光柔和下来,唤他:「陛下。」 殷无秽抿了下唇,情绪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愈发委屈了,连下睫毛都被水雾沾湿。 容诀叫他:「陛下,过来。」殷无秽就垂头耷脑地走了过去。 容诀把他拉上马车,放下帷幕,一隅空间之内只余他们二人。 容诀抚摸殷无秽脸颊,倾身吻了一下他的眼睛,温声地:「陛下即便是想这样做,也该循序渐进,不然岂不是把话柄白白送人手上了么。」 殷无秽一头扎进他怀里,亲昵地拱了拱,但仍坚持己见道:「那又如何,即使是政治场上的博弈,也该一下将利益筹码提至最高,然后再来讨价还价。孤是皇帝,他们,还没有与孤论价的资格,只有服从的份。」 容诀闻言顿感心惊,殷无秽对外和对他从来都是两幅模样,他这样说,倒在情理之中。 可也正因如此,容诀才更加担心,唯恐他掌控不住,遭人诟病。 不过殷无秽说的也不无道理,容诀一时陷入沉默。 殷无秽埋在他怀里迟迟未得回应,捏了捏容诀腰,咕哝问他:「你不答应,是不是还想着走,给自己留有余地?」 这确实像容诀会做出来的事情,他行事向来如此。 可此时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容诀蹙眉,一巴掌拍在殷无秽肩上,正色道:「胡说什么,这能是一件事么?」 殷无秽登时见缝插针理直气壮道:「你看,孤说你要走,你非但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反而还承认了!」 容诀简直被他给气笑了,道:「咱家何时承认了,又何时要走了?」 殷无秽牢牢抱紧他,道:「你承认了这是一件事情,说明还是存在事件发生的可能性,除非——」殷无秽话锋一转,乌润的眸抬起紧紧盯住容诀,道:「除非你搬过来和孤一起住,夙夜都与孤在一起。」 容诀委实服了他的逻辑了,好笑地:「陛下成日看着咱家,就不觉腻烦吗?」 殷无秽不可置信:「怎会腻烦?还是说,你——」 他瞬间眼睛都瞪到了最大,容诀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才在一起,容诀就已经烦了吗?!殷无秽眸中涌起源源不断的泪水,唰地掉落下来,十分痛心地盯着容诀。 容诀被他突然的哭泣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忙给他擦眼泪,哄着:「没有!咱家不过玩笑,陛下怎得还当真了。」 说罢,在他哭红了的眼睛上落下一个轻吻。 殷无秽重新抱紧他腰,在他怀中贴蹭,讨好但笃定地:「那就这么定了!你若是不愿被人看见,孤就挡住你的脸,好不好?」 容诀失笑摇头,当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还没有答应,殷无秽就先用自己的披风将容诀从头盖了起来,打横抱起跃下马车,容诀顿时惊唿一声搂住他脖颈:「陛下!」 殷无秽垂首温声安抚他:「没事的,孤抱你进去,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说罢,他手抱紧容诀腰,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带,大步往寝殿内走。 在沿途众宫娥和小太监接连不断的「参见陛下」声里和立即转身低头面向墙壁的迴避态度中,容诀被殷无秽一路抱进了紫宸殿内室的软榻上,放下坐好。 虽是掩耳盗铃,却也是放肆大胆的专爱。 纵观容诀活过的三十载,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刻般心惊肉跳,又,喜不自胜。 他虽然谨慎瞻前顾后,可心底,到底是欢喜愿意的。 殷无秽将披风揭开,露出里面的容诀面颊嫣红,心脏更是鼓譟如狂,他见状再也忍不住,倾身过来亲吻容诀额头,抚摸他柔软的鸦黑长髮,容诀也顺势抱住了殷无秽的腰。 一吻毕,殷无秽与他道:「孤先去更衣,稍后要召见中枢大臣,等办完政事回来天色定然不早了,你先用膳歇息,不必等孤。不过,不许离开,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有什么需要尽管使唤下头的人。孤叫小豆子过来伺候你,你从前的人,都还在。」 「嗯。」殷无秽安排地妥帖细緻,容诀无甚意见。 「好。」了却一桩心头愿,殷无秽不禁笑逐颜开,又亲了亲他方才去更衣。 熟料,容诀也跟了过来,殷无秽唇角原地上扬,由着他宽去自己身上行路穿的常服,再穿戴上肃然威严的玄色戗金滚龙袍服。待到最后的腰封搭扣也系好,容诀要收回指尖,却被殷无秽捉住,举到唇边亲吻。 「等孤回来。」 「知道了。」容诀莞尔。 「不可以离开。」这几乎成了殷无秽的心结,他总是难以放心。 第259页 「嗯。」容诀主动亲了他一下,答应。 殷无秽放了心,依依不捨地离开。待看不见容诀的只身片影了,他动作迅疾起来,快步前往御书房。 他走了,容诀也转身回去内室。殷无秽召见重要朝臣,一刻不停地处理朝政,他就不去了,等翌日大朝会后再去司礼监当差不迟。 容诀坐回软榻上,才喝了口茶,门口就又有人进来。 他眼睫一抬,来人是许久不见的小豆子。 「掌印!!」小豆子一见他不禁热泪盈眶,激动非常。 即使早就知道容诀被册为了司礼监掌印,不日回宫,他仍觉得恍如梦中,没有丝毫真实感,记忆始终停留在容诀重伤离宫的怆然场面。 直到此刻,亲眼看见面前的人,他才有了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嗯,是咱家。让你留在宫里照看,一切都还好吗?」容诀对外,始终都是稳重的,他永远是那个强大而又可靠的主心骨。 这样的他,正是小豆子最熟悉的模样。 小豆子心里最后一丝陌生感也被拂去,他再也忍不住地夺步过来,与容诀道:「好,都好,大家都挺好的。掌印的地盘和家私奴婢也照看地好好的,没让任何人染指。」 小豆子人如其名,倒豆子般将容诀不在的这两年多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容诀离开以后,东厂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谁都想要瓜分一口,小豆子都险些以为自己要撑不住了,但最后,他居然奇蹟般地守住了,那些豺狼虎豹不知为何改变了想法,没再打容诀留下的东西主意。 反正,风波之后,便无人再注意昔日东厂督主留下的资源和财富了。 小豆子守着这些东西,日常打扫。 他不再干别的活,只做这一件事。两年多的时间,除却刚开始那段极为难熬的日子,之后一直一帆风顺,顺遂无虞。 小豆子只当是运气好,不过容诀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莞尔一笑,并未多道也。 许久之后,小豆子说完了想说的话,见容诀兀自喝茶,忍不住小声问他:「掌印,之后,咱们住哪里?什么时候走啊?」 待在紫宸殿,他格外地不自在,束手束脚,连讲话声音都不敢大了。 闻言,容诀执茶盏的手一顿。 走?他现在走了,晚上殷无秽回来就得闹。没准会直接把他曾经住的凌虚阁给封了,只要他住在这里。 到时哭得怎么也哄不好就棘手了,容诀不禁在心里嘆了口气。 「唔……不走了,就待在这里。」 说话间容诀有一丝微不可察的不自在,不过小豆子紧张拘束,并未听出来,他喃喃自语:「哦,那我们今天就……啊?不走了?」 容诀淡定点头:「嗯,不走了。」 「紫宸殿乃帝王寝殿,无人胆敢打扰,你不必紧张。陛下他,很好相与,定不会为难于你。」 「哦。」小豆子有点失望。他其实挺憷殷无秽的,从前殷无秽还是皇子时他心里就怕他,说不上来为什么。 不过容诀要留下,他自是要义无反顾跟着他的。 大不了,陛下回来他躲远点就是。 直至傍晚,暮色四合时分,皇宫的天空被成片的火烧云映红,赤霞漫天。 容诀坐着都喝了半盏茶了,看这情形,殷无秽是赶不回来与他共用晚膳了。 容诀有些饿了,连日赶路回宫身子乏累得很,他打算先行用膳,再好好洗个热水浴,之后再等殷无秽回来好了。 他命人摆膳,紫宸殿里都是殷无秽的人,好使得很,什么都给他提前备好了。 容诀吃饱沐浴完,除中衣外只披了一件月白罩衫,慵懒斜倚在内室的软榻上下棋。 这个季节不冷,穿单薄些也不妨事。 可是还是有宫娥立刻拿了薄毯和披风来给容诀,另有小太监上了水果点心,摆在一旁,恭敬道他若是睏乏可以早些去歇息。 容诀颔首,令人退下。 这个时候距离他平时就寝的时间还早,容诀打算等殷无秽回来。 过了晚膳时间,再忙这个点也该回来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容诀甫一起身,便见一人从门外进来,容诀顿时莞尔。 殷无秽几个大步上前,将容诀拦腰抱起,重重亲了一口。 不过两个时辰不见,仿佛已过了三秋,殷无秽想他想的厉害。 容诀闭上眼睛给他亲,旋即才重又睁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殷无秽打横抱起,青年边往床榻走边道:「怎么在这里干等着,不上榻睡。」 容诀伸手抱住他脖颈,一眨眼睛狡黠道:「还不是怕某人回来找不着咱家人,急地要哭鼻子。你说是吧,陛下?」 殷无秽被他取笑,一把将人压进床榻里,覆在他身上,一手危险地握着他腰,一手抚摸他脸颊,道:「这么快就学会恃宠而骄了?」 容诀抬眼乜他:「怎么,不行?」 殷无秽低低地笑:「当然可以,你还可以更骄纵一点。」 容诀眼尾飞扬,觑着这个在他上方连外袍都没来得及脱的男人,手抵在他胸口,认真问道:「陛下很担心咱家会离开吗?」 殷无秽也认真答他:「嗯。」 他抬手一寸寸抚过容诀在烛光下分外白皙、甚至白得恍若破碎的面容,满目柔情疼惜,又道:「不过,现在不担心了。」 第260页 容诀好奇:「为什么?」 殷无秽低笑,俯身凑近他耳边,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道:「因为你不会离开孤,孤也绝不会放开你。这宫墙,你既进来了,就休想再出去。」 说罢,他再也不给容诀说话的机会,当即吻上了他的唇。 攫取那令他魂牵梦萦、甘美柔软的滋味。 第124章 「唔——」 容诀被他吻地喘不上来气,伸手推他。殷无秽松开了他,却顺着他的面容一路亲吻而下,容诀登时紧张地:「你做什么?!胡说八道便罢,怎还愈发混帐了!」 殷无秽被他推开脸,目光漆深而又满含委屈地望着容诀。 容诀登时心软下来,重又捧住他脸,温声哄慰:「先去吃晚饭,听话。」 殷无秽道:「孤不是正在吃么。」 容诀脸颊飞红:「说什么呢,快去!!」 他推开殷无秽,整理好自己散乱的衣襟。 殷无秽盯着他,虽仍意犹未尽,但还是听话地起了身,不情不愿地先去吃饭。 容诀见状,也起身过去。 今日殷无秽脚不沾地地忙了一天,从甫一回宫开始,又是刻不容缓地召见朝臣,又是听汇政务,明日卯时不到还有三日一次的大朝会,他怕是忙的都失去知觉了。 「陛下不饿吗?」容诀在餐桌旁坐下,给殷无秽夹了一筷子梅子炒肉。 一听他话,殷无秽顿时心都软了,和他委屈控诉:「傍晚那会子感觉飢饿,但是没空吃饭,现在无甚感觉了,孤只想吃你。」 容诀狡黠一笑:「那可不行,陛下吃了咱家,明日的大朝会咱家下不来榻,岂不是愈发被人说道了。」 殷无秽本来想说无妨,他替容诀告假便是,不过一想到明日大朝会上封赏军功,容诀也在其内,还是算了。 他不想教他辛苦,晚上睡眠不足一早还要起来参会,太折腾人了。 而且大朝会三日一次,未免太过勤勉,先帝留下的制度许多都不合理,既耗费资源又无从提升办事效率,亟需重整。 不过此事先不急,还得从长计议,慢慢整改。现在,眼前人才是重中之重。 殷无秽吃了容诀为他夹的菜,又看向他,笑起来道:「好吧。不过,孤既放过了你,那你是不是也该给孤一点别的补偿?」 面对殷无秽的期待,容诀道:「你想要什么?」 殷无秽唰地眼前一亮,唇角绽出笑容。 容诀登时心头一紧,警惕地看着他道:「不许再待在里头一整晚,不动也不行。」 殷无秽笑眯眯地:「放心,不是这个。」那次之后殷无秽就后悔了,即使不动也会影响容诀休息,所以他不会进去。 不捨得侵扰他的宝贝睡觉,当然,翌日不忙的情况除外,这就不能算了。 闻言,容诀提着的心放下来。 殷无秽虽总对他情难自抑,但在正事上还是有分寸的,不会置他的身体于不顾。 这一点,容诀毋庸置疑。 他专心为殷无秽布菜,陪他用膳,偶尔有做得不错的菜品,殷无秽也会夹来餵给他尝。 一顿饭在殷无秽风捲残云般快速但不失礼数中用完,他沐浴洗漱,拾掇好后抱着容诀上榻。 外间的烛火自有宫娥过来熄灭,只余内室里留下两盏照明用的烛火。 殷无秽果真说话算话,没有碰他,只是将人抱在怀中搂紧而已。 容诀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刚准备阖眼睡觉,就听殷无秽问他:「孤可以摸你吗?」 容诀纳闷,但还是尊重了殷无秽每次事前询问他的爱好,咕哝一声应予:「嗯。」 他实在不理解,这有什么好问的,殷无秽又不是没有摸过他。 然后,就在下一瞬,容诀猝然睁开了双眼,疾言厉色道:「你摸哪里?!」 殷无秽无辜地摩挲着手心里柔软的触感,这物什委实玲珑可爱,教他爱不释手。 起初容诀是不准他碰的,但他二人亲密时不可避免的会碰到,殷无秽早就摸过了,他极喜欢。 只是现下,缺少了亲密事宜,显得有些突兀罢了。 不过也不妨事,他只是抚摸握着,并不做什么,这比埋在容诀里面影响小多了,压根无甚关系。 「好了,睡觉吧。」殷无秽得到补偿,心满意足地吻了吻容诀发顶。 容诀反手就在殷无秽腰间狠拧了一把。他虽是太监,与正常男子不同,但那处,却是极为卑怯和敏感的,殷无秽他简直是—— 容诀脸色涨红地一口咬在他胸口。 殷无秽吃痛却并不放手,反而被他咬地精神振奋,但他答应了今晚不吃容诀,便只乖乖抱着他睡觉,一动也不多动。 少顷,容诀拿他没办法,忍住羞赧阖目睡觉。 他决定不与殷无秽一般见识,等睡醒就好了。 殷无秽笑着又吻了吻他发顶,抱着他沉沉睡去。 翌日,寅时半,天还是黑的,两人已经从榻上起床,准备卯时准点开始的大朝会。 容诀穿戴好衣裳,今日他身着一袭绯红蟒袍官服,腰系金丝佩绶,内衬玄缘赤裳,以及缎面黑履,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华美。 绯红颜色,张扬蟒纹,仿佛天生与他配适,是权力地位的具象化彰显。 最后的头髮,是殷无秽亲手为他束好的。 第261页 他太过好看,殷无秽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穿,就先迫不及待地为他束髮了。容诀先整理妥帖,他也为殷无秽穿上玄色戗金飞龙衮服,戴好帝王冕旒,捋平衣襟褶皱。 「好了,陛下。」容诀笑意吟吟隔着旒珠看他。 殷无秽也一瞬不瞬望他,目光中含着无尽的情意。 容诀心念一动,与他道:「陛下,咱家先过去,你稍后再来,和咱家错开时间。」 「嗯。」殷无秽听他的话。 一言甫毕,容诀转身欲走,殷无秽忙伸手又拉住他。 「陛下,还有事?」容诀不解,他们马上在大朝会上又要见面了,殷无秽还有什么话说。 「孤昨日命人做了点心,你带些路上吃,不干也不腻,放心。」殷无秽捏了捏他手,细心且妥帖。 容诀指腹有点痒,他收回手莞尔:「知道了。」 他带了一包点心揣入袖中,举步离开,率先前往金銮殿参与大朝会。 半刻钟后,在宫廊转角处陆陆续续遇上进宫的文武百官。 文官起先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主动上前和容诀打招唿,且看这热情洋溢的架势,仿佛他们之前从未发生过龃龉。他们不提,容诀也不兴多此一举,简单一颔首,便算作回应了。 也有官员愤懑,很是不满。 毕竟先帝在位时他们就被容诀压了一头,如今换了新帝,此人死里逃生摇身一变官阶更高了。 众位官员只觉自己头顶的天都是黑的,遥遥无尽头。 很快,武官也过来了,他们大多数和容诀熟稔,俱热情招唿。 这边和文官之前是截然不同的氛围,容诀对待他们明显真心实意了许多。 有文官见状,按捺不住心里的情绪,与同僚悄然耳语,却被听力超于常人的武官听见,蔑然地瞥了他们一眼,说话夹枪带棒起来。 双方气氛陡然变得一触即发。 有权位高的文官心如明镜,赶忙出来打圆场,顺台阶下。 今日大朝会主要是为武官们册封行赏,他们万不能在这时得罪对方。 听到熟悉的声音,容诀一转头,不出所料打圆场的官员正是礼部尚书,他竟还在这个位置。 若是其他文官也有这个觉悟,何至于落得凄零下场。 容诀收回目光,给他这个面子,出声从武官这边息事宁人。 「诸位,时候不早了,卯时将至,咱们快些走罢。」 话音落下,文武百官不再攻讦,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前往金銮殿。迎着熹微晨光,众人拾阶而上,一举跨进金銮殿大门。 卯时准至,金銮殿前大太监净鞭三声,大朝会正式开始。 同一时刻,殷无秽一展袍裾,在最上方的龙椅落座,文武百官随之下跪行礼。 时隔了一年半时间的早朝在此刻恢復如常。 殷无秽道:「平身罢。」 文武百官起身,手持笏板安静非常,众人皆知今日大朝会的目的,无一人喧宾夺主。 殷无秽极为满意,说完开场白后便由一旁的总管太监汇报军功,主要对象是本次出战的将领,底下士兵按功发放银饷和禄米,不在其行列之内。 武官精神抖擞地听着,所有的荣光与功勋在此刻化为实质,令他们倍感自豪,成就满满。 宣读完军功后,总管太监不断更换册封谕旨宣读,从官职最低的千总开始,擢升官位,另赏赐金银、良田、布帛以及下人,一直宣读到官职最高的将军,每一位将领皆赏赐不菲。 受赏的武官纷纷下跪谢主隆恩,为殷无秽效忠的心情更加强烈。 而这也是殷无秽所期望看到的,再次命人平身,众人起身回归队伍。 武官论功行赏完毕,接下来,是一位特殊的功臣,不归总管太监宣布,众人视线不禁似有若无地落到容诀身上。 他实在是这次出征过程中意料之外的意外,无一人想到。 殷无秽目光向下逡巡一圈,见势差不多了,正色道:「诸位应已得知,司礼监掌印在政变期间蒙受冤屈,孤现已查清,为其正名,并恢復其一应职权;另,在此次征战中辅佐将士屡献奇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1],功不可没,特擢升宦官位阶。」 「此外,孤思忖再三,盖因掌印乃两朝元老,劳苦功高,非一般官员所能比拟。因此,孤特赏其日后出入明堂高殿省却叩拜大礼,旁的场合一如该场合。」 「赐,司礼监掌印印章印信!」 话音一落,立刻有小太监端着一檀木托盘将印章印信呈至容诀面前。 除此之外,还有一块方块形状、与帝王玉玺高度相似的印章静静地躺在礼盒里。 ——那分明是掌管中宫的凤印! 殷无秽他,疯了么。 容诀尚未从殷无秽减免他的礼数中回过神来,又乍见这凤印,登时惊地瞠目结舌,连谢恩都忘了。 小太监并非现在就将印章给他,而是要等朝会结束,方才交到他手上。 不过也差不离了,迟早是他的。 殷无秽简直、简直——他竟然狂悖至此,没有提前告诉他,朝堂之上就敢公然将凤印交予他。不,不是这个问题,凤印无论如何也不该给他一个宦官,此乃皇后所掌啊! 就算殷无秽没有皇后,他始终践守承诺,那也不该—— 心里明知不该,不合规制,甚至是大不韪,可内心狂烈翻腾涌动着的、那股激烈的、难以形容的巨喜又是怎么回事。 第262页 不能是一回事,不想却是另一回事。 即使不能,即便不可,殷无秽也还是这么做了。 给了他一个帝王所能给的全部偏爱。 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甚至不是一人之下,殷无秽也听他的,虽然床榻间除外,那个时候的殷无秽说话总不算数,一次不够又要一次,嘴上说着停下却始终不停。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早已经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 容诀调整思绪,正当他准备拜谢皇恩时,总管太监出声了,竟然是赏赐还没结束! 殷无秽方才所说的,是他给予的特殊恩典,还有普通的,和众将领一样的恩典。 「赏司礼监掌印黄金百两,白银千两,良田十顷,绸缎百匹,房宅……」 总管太监宣读谕旨的声音还在继续,可是容诀已经无心再听了,所有人封赏之后大周国库将为之一空,再也没有多余的钱财,但这都是必须要赏的。 只是,他的赏赐格外得多。 算上赏赐,他过去积累的财富,和殷无秽之前给他的自己私库钥匙,容诀该是大周最富有的人了。 家财万贯,无人超越。 容诀眼前都有些发花,等他重新再一次调整过来状态时,总管太监才宣读完旨意,容诀旋即下跪谢恩。 整个金銮殿中只有他一人说话的声响,旁的官员俱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满朝文武百官全被惊住了。 当然,凤印的事情他们还不知道,但是剩下的赏赐也是天大的殊荣了,开国元勛都未必能有这般待遇。 他们震惊地无以復加,甚至忘记出言反驳。 圣旨既下,君王一言九鼎,断不可收回了。 众人勐地惊醒,思绪回笼,目光无比复杂地看向容诀,心中五味杂陈,很难说清他们这一刻心里的感觉。 是酸涩,妒恨,羡慕,还是旁的情绪,都已经无从说起了。 他们甚至什么都不清楚,就这么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容诀走到了这一步。 不知缘由,不知皇帝为何如此。 这两个人,倏然双双脱离了掌控,将他们隔绝在外,自己完成了一切所赋予的行为。 文武百官由内而外地涌起一股无力感。 也终于明白,由朝臣把持政权的朝代已然过去,现在他们面对的,是皇权高度集中的朝代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许多事情,已经不能再由他们说了算了。 所有人皆赏赐完毕,除以上官员,还有一人功劳最大,但殷无秽不会下旨给自己赏赐。 他所得到的东西,早已在无形之中掌控在他的手中,兵权、民心、在朝堂上越来越重说一不二的话语权。 还有最重要的,他倾尽一切想要得到的宝贝,也已经主动奔赴向他了。 殷无秽再无所求。 殷无秽心情大好,今日的大朝会也只这一件事,其余政务俱向后推移,等他容后处置。 虽然只这一件政事,但所有册封行赏完毕,时候也不早了,旭日高悬,到了上晌时分,殷无秽宣布退朝。 大朝会结束,众位官员脚步虚浮神魂出窍地陆续离开金銮殿。 而方才小太监呈给容诀看的印章此刻也交到了他手中。 容诀收下印章,垂目望去,只见质地莹润品质极佳的白玉所雕刻成的凤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第125章 大朝会结束,容诀回去紫宸殿却没有看见殷无秽人影。问了下边的人,才知殷无秽并没有回来,而是半道转而去了御书房,会见内阁大臣。 容诀稍一思忖,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命人先上早膳,这个时间他将中宫凤印妥帖收管起来,等晚上再问殷无秽。 同住一宫就这点好,白日他们各自有自己的政务要忙,但到了夜间,总会相见,不必望眼欲穿地徒劳等待。 如若不计此行为所带来的后果,当真是,便利极了。 少顷,早膳呈上来,容诀先行用膳。他不忘叫人装上一份送去御书房,用过膳后他要去司礼监当值,没空亲自去给殷无秽送。 而且,这个时候也不太合适。 去找殷无秽的内阁大臣不会想要见到他。 而事实也一如容诀所料。今日大朝会结束后,大臣想了又想,思了又思,始终无法释怀,遂单独请见了殷无秽。 不能劝谏皇帝收回成命是一回事,但想弄清皇帝的想法是另一回事。 几位大臣一合计,事不宜迟拔步去了。 内阁大臣还是有些分量的,殷无秽不好回绝,遂放弃了回紫宸殿的打算,先面见几人。 几位官员不为旁的,正是为了今日金銮殿上殷无秽对容诀的封赏一事。他们不会在殷无秽刚回宫掌控朝堂时就触他的逆鳞,但旁敲侧击提醒,避免容诀功高盖主、权倾朝野肆意妄为还是可以的。 他们也想趁此机会探知殷无秽和容诀之间的关系。 不然仅凭战争期间的功劳,实难服众,这恩赐也太大了。 可再往前追溯,便是皇帝登基时候的事了,他们不敢深想这其中是否有容诀的手笔,和他有关。 若真如此,那真是、简直—— 众官员头顶的天都要塌了。 好在,殷无秽及时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青年指尖不疾不徐地点在案桌上,面容冷峻神色深邃,道:「孤知道。只是此值大周百废待兴,国库空虚民生多艰之际,朝堂上还缺不了他。他走后出了多大的乱子你们不是不清楚,孤不过是先将人稳定下来而已。」 第263页 「权力愈大,积弊愈多,孤就愈好掌控。爱卿放心,孤有分寸。」 闻言,内阁大臣的心渐次安定下来。 若是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们不禁感慨陛下年轻却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实乃我大周之幸,捧杀之计精妙甚绝啊! 众人对此深信不疑,连声夸赞皇帝。 殷无秽毫不心虚地接受了,顺着他们的话说,一直到将人打发离开。 众官员放心离开御书房,还觉得这是一个物尽其用的好法子。 直到更有见识的首辅沉沉出声:「陛下说的在理,但歷来皇帝忌惮臣下不是明升暗降就是削弱其权。而我们刚才见的这一位,他给出去的权力可是实打实的啊,连出入朝堂的叩拜大礼都免了,这哪里是忌惮的模样。」 「捧杀捧杀,重点在于杀。看陛下对那位的态度,诸位哪里看见杀了?」 别说杀了,殷无秽口头上说得最严峻的一个词也不过是「孤有分寸」,他有什么分寸?将生杀予夺的大权拱手让人的分寸吗?! 再说,以容诀的手段,他掌握了实权,岂会轻易犯错,又正好被皇帝掣肘? 这不是煳弄人吗!! 好好好,众官员这下终于确定,他们头顶的天是真塌了,一丝转圜的余地也没有。 但是,他们也绝非听之任之之辈,皇帝是君,他们是臣,君君臣臣,臣子固然要听君王的话,可君臣关系也如日月星辉,殷无秽再如何也不可能彻底脱离他们而独立存在。 总会有旁的办法,他们且静观其变。 内阁大臣纷纷拂袖而去。 · 傍晚,紫宸殿。 容诀从司礼监下值回来时殷无秽还未回宫,看这情形,他今日又赶不回来按时用晚膳了。 他有多忙容诀最清楚不过,殷无秽批阅的奏摺都是经司礼监审阅之后再送去御书房的。政事分轻重缓急,足足堆了几大摞,再加上殷无秽今天还召见了朝臣,几个他也是处理不完的。 容诀想了想,唤来紫宸殿的下人将晚膳装入食盒,他带上去御书房看看殷无秽。 容诀甫一吩咐完,就听宫门口处传来一阵动静,在一连声的「参见陛下」中,殷无秽大步走进了门。 容诀顿时眉梢舒展,上前迎他:「陛下回来了。」 殷无秽当即牵了他手,也省得他行礼,两人往内室走去。殷无秽道:「嗯,快速处理了紧急朝政,先回来陪你用晚膳。」 容诀喜笑颜开:「好。」 他转口吩咐下人传膳,少顷之后晚膳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容诀率先为殷无秽夹了他爱吃的菜,殷无秽道:「今日在司礼监如何?」 容诀狡黠:「小意思。」 殷无秽见他神色轻松,便知没什么好担心了。 容诀自宫廷出来,又从战场重新回宫,断没什么能难得住他。 一言甫毕,殷无秽没再多问了。容诀抬眸打量他一眼,道:「陛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殷无秽原想说没有,可一想到他在御书房处理朝政,一天都见不着容诀,瞬间整个人都萎靡委屈了起来,期期艾艾又满含期待地问他:「你能来御书房当差吗?」 容诀一见他这表情,就知殷无秽又使上小性子了。 当即矢口拒绝道:「不能。」 他们夜夜相与,日日见面,若是连当值都胶着在一起,成何体统。 闻言,殷无秽眸光唰地黯淡下去,「哦」了一声。 容诀乜他,本来想问他今日在大朝会上赏赐一事,不过想想还是作罢,先陪着这个心情低落的男人要紧。 容诀放软声音,道:「当差不能,其余时候不都是你的。」 听他这样说,殷无秽又开心起来,笑道:「你果然是最爱孤的。」说罢,给容诀夹菜盛汤。 容诀失笑,罢了罢了,陪他好好用膳。 什么也不说了。 饭后,容诀见殷无秽并没有再去御书房的意思,问他:「陛下还去不去办公了?」 殷无秽道:「不去了,重要的事情孤先处置了,特意腾出时间回来陪你的,明日再办公。」 闻言,容诀眉眼一弯:「好。」 时候还早,容诀倚在软榻上休息,心想,下次司礼监的奏摺他先精简一番,诸如请安一类的小事可以直接压下去,也省得事无巨细殷无秽都要亲自察看,分身乏术。 思忖好了,容诀问他:「陛下怎的将中宫凤印都给咱家了?」 殷无秽正在给容诀剥葡萄吃,头也不抬地专心道:「放着也是放着,给你拿着玩儿。」 容诀哼笑,这物什哪能随便拿着玩。不过既是殷无秽的一片心意,他便收下了。 吃了殷无秽餵到嘴边的葡萄,容诀又问他:「今日内阁是不是找你麻烦了?」 殷无秽道:「嗯,不妨事,孤已将他们打发了。」 「陛下怎么说的?」 「顺着他们想听的话说,孤说你……」 …… 容诀边问,殷无秽就边回,边餵他吃剥过皮又去了籽的贡品葡萄,容诀被投餵地心满意足,又想起来一件事,问殷无秽:「陛下今日给咱家的封赏这么丰厚,国库是不是一点钱都没了?」 殷无秽道:「国库本就没多少钱,给你封赏多寡都一样,那倒不如全给了,之后再赚便是。」 容诀不禁「啧」了一声。 第264页 他一手支颐撑在软榻上的黑檀小几上,细细端详着殷无秽,半晌撇撇嘴说了一句:「陛下真穷。」 殷无秽身为皇子时穷,当上皇帝更穷了。 容诀看过,殷无秽的私库里其实有不少珍宝财富,他这皇帝并没有白当,但现在都是他的了。 他的钱是他自己的,殷无秽的钱也是他的。 他是大周最富有的人,殷无秽是最穷的皇帝,除了切实坐拥的宫殿之外,殷无秽浑身上下连个铜板都找不出来。 不过殷无秽并不在意,他甚至没有丝毫这个时代的大男子主义特徵,反而笑逐颜开地道:「那以后养家餬口的重任就交给阿诀了。」 容诀狡黠一笑,道:「唔……这就要看陛下的表现了。」 殷无秽将最后一颗葡萄餵进他嘴里,道:「孤表现如何,你吃饱了吗?」 容诀舒服地眯着眼睛点头,下一瞬,他就被过来的殷无秽打横抱起。 容诀顺势搂住他脖颈,就听殷无秽在他耳边声音低沉地道:「你既吃饱了,那便轮到孤了。在床笫之间孤也会好好表现,掌印记得给孤奖赏。」 被他抱着大步往床榻走,容诀登时紧张起来,忙道:「等等!等一下,陛下!你要是在咱家叫停的时候不肯停下,奖赏就没有了!」 闻言,殷无秽脚步一怔,容诀不由松了口气,可还不等他一口气松完,就听殷无秽道:「那这奖赏不要也罢。」 容诀登时睁大了眼睛,可是已然来不及了。 他被殷无秽压进了床褥间,被青年吻过眼睛,紧接着是鼻尖,说话的唇瓣,一处也不放过,容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明日没有大朝会,容诀在司礼监当差不急,便是晚个一时半刻也不打紧,今夜他可以放开了吃他。 容诀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了脚,看着在他上方卖力表现的男人,连打他的力气都使不出来,被吻地面颊嫣红,双目噙泪。 这一夜,紫宸殿的下人也没有歇息,连忙备水候在外间,随时听唤。 紫宸殿里侍候的人俱是殷无秽和容诀自己的人,殿内消息封锁地严严实实,旁人是一点都探听不到的。 不过,容诀居住在紫宸殿的消息瞒不住,他住的第二天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朝野。 对此,殷无秽的说法是,此人权势极大,只有将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教他夙夜侍候自己方才安心。 文武百官:「……」 那也不至于同住一殿啊!而且,瞧着容诀每天气色红润、神态飞扬,丝毫不像是侍候人后饱受磋磨的模样!! 反而愈发容光焕发有精气神了。 文官对皇帝的做法全无办法,如今的殷无秽,要做什么,早已不是他们能够置喙得了的。 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大周王朝日渐鼎盛,岂容宦官当道。 这时,有一名官员出了主意,陛下做事不顾礼法,亲近宦官,是因为年纪尚轻,恰逢宦官又立下汗马功劳,不可怠慢。 但这个年纪的青年,只要成家立业,有了绕指柔管束,夜间红袖添香,温香软玉在怀,自是什么宦官都抛之脑后了。 什么事都没有此事重要。 而且,殷无秽是皇帝,事到如今还没有皇后嫔妃,于情于理,如何说得过去,他们做臣子的不得不上心忧思啊。 任何事情都没有陛下立后纳妃、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使得江山继嗣代代有人重要。 这样一来,不仅眼前陛下亲近宦官的问题可解,也可以重新平衡朝堂势力,有了后宫隆宠,何愁家族不得圣眷。 一时间,这几乎成了文官的救命稻草,势在必行,且此法不论横看竖看,都是一个两全其美极好的法子。 延续祖宗香火,稳定江山社稷,想来皇帝也不会拒绝。 说干就干,文官们立刻提笔写疏,呈递御前,操心皇帝的家国大事。 · 劝谏殷无秽选秀、立后纳妃的奏摺第一个看见的人是容诀。 无他,所有呈交皇帝的奏摺都会先经司礼监之手,下头的小太监第一时间送来给他观阅。 容诀坐在垫了几层软褥的太师椅上,目光晦暗,一手摊开奏摺,另一手把玩着司礼监掌印的印章。 审阅半晌,他将其阖上,没有扣压下去,而是如数差人呈至殷无秽面前。 也,观望他的反应。 第126章 殷无秽看见奏摺的第一眼便想到容诀了,登时坐立不安,也不知他是何反应,误会没有。殷无秽顷刻间百爪挠心,亟不可待地想去司礼监找容诀,打消他的顾虑。 他们前一晚才刚亲密无间地温存过,他不想教容诀产生一丝一毫的误会。 哪怕是未来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也不可以。 但片刻之后,殷无秽重又冷静下来。他就这么贸然地前去找容诀没有任何用处,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这件事。否则,不论他说什么都没有信服力。 殷无秽重新坐好,将所有劝谏他立后纳妃的奏摺逐一看了,奏摺非一名官员所写,也非一个政治派系。 那就好办了,殷无秽从里面挑了几份具有代表性的,单独召见了这几位大臣。 · 容诀神思不属地在司礼监一直待到下值。他以为,殷无秽会来找他的,可是没有,他连差人传话都不曾。 罢了,或许殷无秽有自己的考量,他先回去再说。 第265页 可是,他等到了用晚膳的时间,还不见殷无秽人影。平日不管多忙殷无秽都会赶回来陪他,今日这般反常,连晚膳都不回来吃了。 果然,还是被那些奏摺影响了么。 如果不想,如要拒绝,哪怕是很为难,殷无秽也该回来同他一起商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了无音讯,教他担心。 一时间,容诀也没有心思用膳了。 他命人将两人份的膳食装入食盒,准备前往御书房亲自看看殷无秽。 一路上容诀心情都很复杂,逐渐变得沉重。不过是劝谏他的奏摺而已,不想答应大可不予理会,何至于如此如临大敌。殷无秽有心事从来不会瞒着他,可他今天的表现也实在太过反常了。 容诀不愿往妥协的层面猜想,但实在是,他想不出旁的缘由了。 但愿、但愿—— 他不要食言。 否则,容诀真的会承受不住。先帝利用他,他尚且可以留在朝堂继续为先帝办事,但殷无秽不能。或许是他对他太好,又或是殷无秽是他真心爱慕的人,与别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导致容诀眼里揉不得沙子。 倘若他食言而肥,那么他二人之间,也就彻底宣告结束了。 容诀不会再为他留下。 所以,最好不要是那回事。 容诀走路的速度都快了几分,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 等他走到御书房,外头听唤的总管太监立即向他行礼,刚要进去禀告殷无秽,就被容诀抬手制止:「不必了,咱家自己进去瞧瞧陛下。」 「是。」总管太监知晓些他二人关系,不敢多言,忙侧身让容诀进去。 容诀举步跨过门槛,一连穿过两扇门扉,来到御书房内室,也是殷无秽处理朝政的地方。见他还在埋头专心致志审阅奏摺,容诀心头微松。 往里一步步走近。 听到脚步声,殷无秽一抬头,眼前唰然一亮,声音明显上扬噙着愉悦:「阿诀,你怎么来了?」 见到他和平时别无二致的反应,依旧满心满眼都是他,容诀不禁莞尔:「来看看陛下,怎的这么晚还没回来。」 闻言,殷无秽这才发现天色竟这般晚了。 他今日又召见了大臣,耽搁了预计中的批阅奏摺时间。本想加速处理完再回去的,没想到,还是晚点了,叫容诀担心地找过来。 殷无秽忙放下奏摺,过来牵着他在一旁的八仙桌边坐下,将容诀提过来的食盒一一摆盘放好:「今日事情多,本想尽快忙完回去陪你的,结果还是误了时辰。」 不管多忙,殷无秽都会按时陪他吃饭。 容诀身体底子虚弱,按时用膳是休养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项。今晚他险些忘了,殷无秽心头自责,忙给容诀夹了一筷燕窝鸭子,叫他吃饭。 吃饭容诀不急,心头一块沉甸甸的重石放下,他胃口都变好了。 吃着殷无秽为他夹的菜,问他:「你还有多少奏摺没批完?」 殷无秽又给他夹菜:「不多了,还剩下几份。吃完饭你先在这里的软榻上休息,等孤忙完一起回去。」 容诀莞尔:「嗯。」 他没有问殷无秽是怎么处理那些奏摺的,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他心里装的只有自己,如此,就足够了。 容诀相信他。 两人温馨地在御书房吃了晚膳,席面自有下人收拾,殷无秽先去将奏摺处理完。容诀本是要坐到软榻上休息的,见状,倏然好奇殷无秽处理公务时的样子,便跟过去看。 殷无秽一回头,见他在自己身后,当即执了他的手,将人牵过来。 「你坐这里。」 容诀眼睛微微睁大:「这里?」这可是龙椅,他如何能坐。 「无妨,你坐便是。」殷无秽莞尔,抚上他肩膀,将人轻按下坐好。 容诀刚要问「那你坐哪里」,就见殷无秽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剩下未批阅的奏摺搬过去。 殷无秽道:「孤今日拟了几份擢升的谕旨,你帮孤看看,妥是不妥?」 说罢,将其递给容诀。 容诀接过来看,起初他是真以为殷无秽遇到了难题,拿捏不准才叫他看的。直到一连看了几份,他终于察觉出不对,目光一亮道:「你册封的这几位,是今日劝谏你选秀官员的对头?」 殷无秽颔首。 他本来是想等事情全都解决再告诉容诀的,可今晚容诀来的步履匆匆,眉梢轻皱,殷无秽便知他心里极为在意。 不愿他有一分一毫的不痛快和疑窦,殷无秽先告诉他。 「这些官员家也都有女儿,若要再劝孤选秀纳妃,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按照政绩,这些官员也合该擢升了,说得过去。」 容诀看了谕旨,心头忧虑放下。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他道:「利用权力制衡固然可解一时困境,却也撑不了多久,陛下总不能一直给人擢升。」 闻言,殷无秽微微一笑:「不妨事,孤自有办法,你只管放心。现在不过开始,成效并不显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见他胸有成竹,容诀便彻底放心了。 这件事,他并不打算插手。不是管不了,而是想看看殷无秽能为他做到何种地步,想知道在这片政治利益的漩涡中,殷无秽到底有多坚定不移地选择他,爱他。 他终究,还是恃宠而骄了。 但是,容诀十分沉溺这种感觉,这种,被人偏爱宠着的滋味。 第266页 他一眯眼睛,莞尔觑向殷无秽:「陛下这般,连龙椅都要咱家坐,就不怕被人说是宠信宦官,染指皇权么。」 殷无秽抬起头,看着他的目光意味不明,少顷后,青年笑道:「这不叫染指。」 容诀疑惑,没明白殷无秽的意思。 青年也未与他解释。 容诀见殷无秽已在专心致志批阅奏摺了,便没再问他,打扰他处理政事。 容诀坐在龙椅上开始打量殷无秽的案几。 他用的笔墨纸砚、印章、摆饰,容诀全看过了,连龙椅上雕刻的龙纹容诀也细细摩挲了一遍,实在是无事可做。 时过境迁,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的人成了殷无秽,担子全被他挑了过去,容诀只管清闲掌权即可。 想到此,容诀不禁笑了起来,一手支颐安静欣赏面前这个俊美无俦办公的男人。 殷无秽自御驾亲征回来,愈发成熟有气势了,容诀喜欢得紧。 他忍不住在心里对比,是过去依恋着他的单纯少年可爱,还是如今的青年帝王更教人心疼,却实在比较不出来,都是殷无秽,他都爱。 容诀走个神的功夫,殷无秽终于批阅完了所有奏摺。 他起身将奏摺放回摆好,容诀一扭头,正准备也起身,却被殷无秽捧住后脑勺,青年直接欺身吻了过来。 等亲完了人,殷无秽才道:「抱歉,你方才怔忪的样子实在可爱,孤没有忍住。」 容诀:「……」 他就想知道,殷无秽什么时候忍住了,一办完正事就开始犯浑。 平日他神色肃然时殷无秽要亲,说他好看;早上刚起床时要亲,殷无秽说他迷瞪地令人心软;两人独处时要亲,殷无秽说这是爱人相与该做的分内之事;现在连他发个呆,殷无秽也要亲上来。 容诀面颊一赧,起身不想理会他了,欲举步回紫宸殿。 却再次被殷无秽从身后一把抱住。 「来都来了,急着走作甚。」 殷无秽温热的唿吸喷薄在容诀单薄的颈侧皮肤上:「你方才说,染指皇权是不是?」 他哼笑一声,继续道:「那叫什么染指。既然旁人说,今日孤便叫你坐实了这个名头,也省得亏了不是。」 容诀心中一紧,顿觉不妙,忙侧首警惕望向殷无秽:「陛下,你要做什么?」 殷无秽漆深幽邃的目光很是明显了。 容诀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嗫嚅道:「……陛下,这里,不行。外面有人,也,不方便。」 殷无秽轻咬他的耳垂磨蹭,声音含混而又低沉地道:「外面的是自己人,隔了两扇门,你喊小声点,他们听不见。御书房里有间内室可以休息,也有你的衣服,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 容诀羞赧至极的同时不禁讶然,殷无秽何时准备了这些。 这人,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帐。 下一瞬,他就被混帐打横抱起抱到了龙椅上,实实在在地玷污龙椅,染指皇权。 在这张椅子上坐着,被殷无秽亲吻,容诀总有种放不开的异样紧张感。 殷无秽反而愈发来劲了,这是容诀自己送上门来的,他自己来的御书房,自己要陪着他,在他面前说那些话,做出种种可爱表情。 现下,便怪不得他将他吃干抹净了。 殷无秽全神贯注地吻着他,一点一点解开他的衣襟。 容诀直到双眸克制不住地淌下泪时都没有想到,他不过是来看看殷无秽奏摺处理地如何了,哪里想得到他会被殷无秽拉扯着做这些事情,还是在龙椅上。 殷无秽俯身凑在他耳边,道:「这才叫染指皇权,晓得了么。」 容诀眨了眨嫣红的眼,又流下一行清泪,被殷无秽轻柔吻去。 他无力攀紧殷无秽脖颈,最后被他抱到了檀木案几上,容诀躺在上面轻轻地喘着气,虚起眼睛觑殷无秽。 可他的眼睫是模煳的,向上看看不清楚,只能垂下,向下看去。 却只看到了龙椅上那一塌煳涂,从他这里淌下的,他和殷无秽的东西。 容诀指尖一紧,掐入了殷无秽的肩颈里,青年立刻倾身过来温柔吻他,哄道:「好了好了,宝贝,给你穿衣服。」 殷无秽拿了一套崭新的,与他身上龙袍布料相同的玄色袍裾,从里到外地给容诀换好。 最后,将这里快速拾掇干净。 殷无秽抱起失了力气的容诀,将人抱回紫宸殿沐浴歇息。 一路上容诀都在直骂他混帐,抬手狠狠拧他胳膊肉。 不过刚经歷了情事,容诀没什么力气,殷无秽又皮肉结实,委实没有起到作用。 容诀登时更加气愤了。 殷无秽忍俊不禁道:「好了,不生气了,回寝殿你再掐孤,想怎么掐怎么咬都行,孤绝不反抗。」 容诀气得一头埋进他怀里,伸出小腿踹殷无秽胳膊。 殷无秽低头轻笑,手臂掂了掂将人搂紧,大步回去紫宸殿。 第127章 殷无秽做出终生不选秀、也不立后纳妃的决定时满朝譁然,朝野震动。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紫宸殿发生的一起流血事件说起。 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却恰逢司礼监政务繁忙,容诀抽不开身回来用午膳小憩,殷无秽却回来了。 他进门没有见到容诀,不由失望,不过旋即还是将落寞的情绪一扫而空,独自用了午膳,在容诀惯常慵懒斜倚的软榻上支颐小憩。 第267页 就在这时,一名并非紫宸殿的宫娥悄然走了进来。 她是后宫湘太嫔的侄女,也是户部给事中的三女,不过是庶出身份,以侍奉湘太嫔为名,在后宫住了下来。她的位阶身份比太嫔身边的大宫女要高,却又高不过正经出身的嫡出千金,故而以宫娥的身份,不上不下地留在宫中,平时出入后宫无人阻拦。 当然,紫宸殿这样的地方她是断然进不来的,可偏偏今日又不赶巧了。 因前两日容诀和殷无秽路过一荷花池,容诀随口说了句这满池的荷花开得不错,妍丽婀娜。殷无秽就命人在紫宸殿也种上荷花,养在水缸里。 紫宸殿内侍奉下人不多,规格只有歷来皇帝的一半。 其原因有二,一是容诀和殷无秽都喜静,不喜过多的人贴身伺候,平日他们着装束髮都是自己、或者互相为对方完成的,用不着下人,殿里下人只用做最普通的活计即可。 二是他二人关系非比寻常,殿里头的下人必须是绝对信得过的人,确保消息不会泄漏出去。 人多口杂,人一多就容易混入钉子,殷无秽严厉杜绝了这一点。 容诀也是这么想的,在这方面他二人意见统一。 这就导致那宫娥提着湘太嫔亲手做的、表达对皇帝关心的点心过来时殿里宫娥腾不出手去接,太监们在值守和洒扫宫殿,宫娥们在栽植荷花,满手都是水和泥巴。 掌事宫娥便叫她自己送去殿里,送完即刻出来,万不可惊扰了陛下。 这宫娥也是连连点头,忙不迭去了。 结果甫一迈进内室,就乍见阖目小憩俊美威仪的皇帝,登时怦然心动,脸颊飞起两抹红晕,放下点心后就再挪不动步子了。 悄然走到了殷无秽身边,将他放凉的茶水端走。 就在这时,殷无秽猝然睁开了双眼,见此人陌生,他当即目光一凛,质问她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紫宸殿。 宫娥连忙实话实说。 殷无秽母妃在他出生时就薨逝在了冷宫,当初皇子夺嫡时期旧太子被熹王暗算身陨,先皇后因此一蹶不振,后来随着皇帝龙驭上宾,皇位更迭,她也去了。 因此后宫之中并无太后,只余一些先帝的嫔妃,仰仗殷无秽而活,时常给他送点心和补品是常事,殷无秽也习以为常,并不意外。 这宫娥说到这里,若是及时告饶褪下原本什么事都没有。 奈何她对殷无秽一见倾心,见他午休,竟然上前主动提出伺候他歇息,暗送秋波,盼望着能被皇帝宠幸。 这一下实实在在将殷无秽骇得不轻,惹得他大为光火。 联想到这女子的庶出身份,容貌不俗,以及不合时宜地居住在后宫里,殷无秽顷刻间什么都明白了。 朝堂劝他立后纳妃无果,便想使计从后方开了这个口子,以此大开方便之门,笼络权益。 若是失败,牺牲一个庶出女也算不得什么,若是成功,便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算无遗策。 殷无秽想通一切,被人算计了的感觉涌上心头,致使他惊怒交加,当即一匕洞穿了此女心脏。 血溅紫宸殿。 等容诀知道回来时殿里已经被处理干净了,殷无秽抱着他哭了小半宿,声称自己险些被人轻薄,钻进他怀里央着他哄了好久。 容诀怀抱着殷无秽,温柔拍抚。他并不觉得殷无秽行事狠辣,这样的一个口子,该杀。 要怪便怪这女子蠢钝,又胆大包天,上赶着给人当枪使。 至于之后殷无秽是怎么给的户部给事中补偿,并借题发挥,以此反向开了终生不再立后纳妃的口,令所有劝谏他选秀的官员们作茧自缚,这已经是第二日金銮殿上发生的事了。 翌日,大朝会,殷无秽当朝宣布了这一决定。 满朝文武百官瞠目结舌,甚至来不及阻止,便听殷无秽声音扼腕娓娓道来,他原话是这样表述的: 「诸位爱卿也知,孤生于冷宫之中,长于僕妇之手,式微多年一朝临危受命,登临这无上高殿,许多学问、礼仪、规范制度皆不能与正经培养的储君相比,哪怕有了这一年两载的执政经歷,也始终摆脱不了幼年阴影。」 「生性多疑,性情敏感孤戾,难以真正地从心去信任一个人。」 「即使是枕边人,也不行,故而一直没有立后纳妃。」 「孤知道诸位爱卿忧切,操劳孤的家国大事,不想还是跨不过这个坎,睡梦中将人击杀了。孤实在是,不愿再酿惨案,现将实情如实告知。」 殷无秽此言一出,满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再没有哪个不要命的为获圣眷而要教自己女儿去送死。 可也有部分大臣不死心,道:「那陛下便趁清醒时分——」 殷无秽道:「谁知孤何时就会困了乏了呢,此事孤也控制不住。」 大臣道:「不如请太医来为陛下相看诊治——」 殷无秽道:「孤这是心理问题,并非身体上的疾病,幼时阴影如何诊治。」 大臣:「……」 终于,有大臣指出了一针见血的关键问题:「陛下如不立后纳妃,子嗣问题该如何解决?江山不能后继无人,动摇国祚根基啊!望陛下三思行事!」 「正是,国不可无储君,望陛下三思行事!!」 「望陛下三思!!」 众位官员纷纷复议,殷无秽也不禁黯然神伤,他道:「此一事孤心甚愧,尤其昨日,实难面对列祖列宗,辗转忧梦,承蒙先祖不弃,在华胥中给予了孤指示。」 第268页 殷无秽向前倾了倾身,目光自下逡巡一圈,望见努力忍笑的容诀,他眼神一闪,旋即正色提声道: 「储君从皇室宗亲中挑选,有能者居之,便不算是后继无人了。」 「!!」 闻言,文武百官恕难置信,陛下年纪轻轻,竟有此等严峻心疾,任何人不得亲近,就连子嗣,都要从宗族中挑选。 众人登时痛心疾首扼腕不已,想要劝谏,可现实中陛下睡梦好杀人,无法可解;祖宗託梦,便是从礼法惯例层面准允了。 当然,是真是假熟难分辨,可陛下这样说,假的也得是真的。 文武百官嘴唇张了又阖,阖了又张,愣是劝不出一句适合的话来。 殷无秽为杜绝百官再提及此事,不惜将自己的退路全都堵死。 牺牲如此之大,再无人会心生怀疑,毕竟户部给事中的千金遭此横祸,尸首今早才被接回家中,此乃铁证。 最终,众位官员悻悻闭上了嘴,只好道:「既如此,此事暂且作罢,陛下好生修身养性,待性情软化之后再选秀不迟。」 殷无秽顿时目光一深,觑向众人。 这个决定是他一早就做好的,除容诀外旁的人他一概不要,毋庸置疑。 他不想再徒生事端,将来生乱,此事须得彻底按死了,再无转圜之地。 殷无秽旋即又道:「性情一事实难更改,不知要等到何时,拖则生变。诸位爱卿所言也皆在理,国不可无储君,国祚根基也绝不能动摇,还是先从皇室宗亲中挑选储君人选,将符合资质条件的子弟全部送入国子监上学,提前储备资源。」 「另外,此事列祖列宗既託了梦于孤,于情于理孤都该去太庙祭拜,告知祖宗孤的决定,同时告慰天神,佑我大周,诸位意下如何?」 不如何,百官心想。 陛下这是铁了心不肯开设后宫,连转圜拖延之法也堵死了,竟要告慰天神。此法实施,便再不能反悔了。 大周同歷朝歷代一样,信奉君权神授,如遇重大灾害,皆祭祀祈福。告慰祈求天神的事宜,便不能再出尔反尔了,否则,神将降灾。 陛下竟然不惜做到此种地步,他们还能说什么。 可是,完全没有必要啊! 开设后宫不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事吗,为什么对陛下来说好像有如洪水勐兽,众人实在不懂了。 倏地,众人想到了一件事情。 所有皇子在启蒙之后都会有通房丫鬟,运气好之后也能得个位分。 殷无秽再不受宠,该有的学习他定然是学过的,可是,他殿中既无通房,也无近侍,从始至终都没有。 陛下,该不会是—— 文武百官顿时怀疑地瞟了一眼殷无秽下腹,察觉大不韪,又赶忙将视线收了回来。 见殿中如此安静,达成效果,殷无秽放松神情,道:「众位爱卿既没有意见,此事便就此定下。由礼部安排太庙祭拜事宜,挑个合适的日子。」 「是。」礼部尚书立刻应下。 「好。此间事宜已了,日后也休要再提了,孤接下来要说的,是政事。」 文武百官洗耳恭听殷无秽开口。 只听他道先帝留下的规制有许多不合理之处,要逐渐变革,首先是三日一次的大朝会,改成五日一次,如遇突发状况,先由内阁、司礼监和六部尚书协同皇帝共同商榷;其次,是科举制度,此乃国之栋樑选拔来源,大周百废待兴之际,需广纳才贤…… 如此种种,有些文武百官同意,有些还在斟酌。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陛下这是在敲打他们,许是在利用变革削他们的权。 行此招数,更让文武百官笃定,陛下不行,否则何至于暗中威胁。 总之,殷无秽的目的以一个迂迴的形式达成了。 经此一事,再无官员劝谏他选秀,立后纳妃,毕竟,谁也不想因为触及皇帝逆鳞,而被他打压下去,褫夺权位。 相比于女儿能入后宫,谋取更多的权益,还是保全自身要紧。 他们死也会将陛下的隐秘烂在肚子里,绝不外泄半分。 至于许久之后,文武百官发现陛下和宦官之间的私情,那都是后事了。 那个时候,木已成舟事成定局,再无可转圜。他们若再劝谏,保不准陛下直接让位给年幼的储君,退居当太上皇了。 还是罢了,罢了。 哎。 文武百官像游魂一样散了朝,离开金銮殿。今日一早承受的打击,发现的隐秘太大,他们连早膳都不敢吃,生怕噎着,只敢与彼此相熟的官员进行目光交流。 一番神交之后,众官员纷纷唉声摇头,各回各府。 回到紫宸殿,容诀笑地前仰后合,他实在没想到,殷无秽的解决办法最后竟然教人误会他不能人道。 这简直是,太好笑了。 容诀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忍不住,笑到不能自已。 殷无秽面色赧然地一把抱住他,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捏他腰臀:「你个小没良心的,孤这么做都是为了谁?你还笑!还笑这么欢!!」 殷无秽咬他耳朵,亲吻他头髮和脸颊。 容诀眉眼弯起,痒得躲开他吻,揶揄道:「这下大家都知道陛下不行了,这可如何是好?」 殷无秽蹭了蹭他鼻尖,也笑:「管旁人如何想,你知道不就行了。」 第269页 殷无秽愈发凑近了他,声音低沉:「孤行不行,你不是最清楚么,嗯?」 容诀面颊发烫,想躲又躲不开,他坐在殷无秽怀里,只能承认:「嗯,陛下威武霸气,无人能及。」 殷无秽满意了,将他抱紧,容诀本以为殷无秽要来亲他,然而却并没有。 殷无秽握着他手,下颌抵在容诀头顶。容诀依偎在他怀里,听见他十分认真地说:「等储君培养起来,国祚稳定,咱们就出宫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好不好?」 容诀心头一颤,却是喜悦的,他毫不犹豫:「好。」 其实现在这样和殷无秽在一起,他也愿意,不会再感到拘束。 有殷无秽在的地方,便是自由,不过若能与他隐居,就更好了。 和他在一起,哪里容诀都心甘情愿。 然后,就听殷无秽讨好地道:「那你看,孤表现得这么好,连后宫隐患都彻底杜绝了,你是不是该奖励孤一下,嗯?」 容诀心情大好,也顺着他道:「你想要什么?」 殷无秽凑在他耳边亲昵地:「今夜你主动坐上来,这个还没试过。」 容诀登时面红耳赤,狠狠捅了他一胳膊肘,怒道:「殷无秽!!」 殷无秽瞬间委屈,双眸乌润地看着他。 容诀想数落他,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他就知道,这个混帐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他就不该心软理会他。 容诀预备起身,却又被殷无秽搂了回来:「跑那么快作甚,孤稍后要去御书房办公,就这一会儿时间陪你。」 容诀闻言哂笑:「陛下贵人事忙,咱家岂敢耽搁陛下时间。」 殷无秽当即一吻印在他嘴硬的唇上,辗转研磨,而后道:「你说说你,每次不都奖励孤了,怎的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可爱得紧。」 这一下,容诀再也忍无可忍。 用力推开他,拔步就跑了。殷无秽看着他仓皇的背影,失笑摇头。 并问:「你上哪儿去?孤做了点心,你等会去司礼监当值带些!」 容诀头也不回地道:「去看荷花!陛下快些闭嘴罢!」 待看不到他人了,殷无秽哼笑摇头:「真是越来越恃宠而骄了。」 话虽如此,然而他的眼神却是极其宠溺的,仿佛容诀把天捅塌了,也是天错,不会是他错。 殷无秽等他消了羞赧回来。 第128章 礼部尚书最终择定的祭拜太庙日期定在一旬之后,宫中需要提前准备祭拜用品,殷无秽也需提前斋戒,这些都不成问题。 殷无秽的注意力在另一件事上。 这个月新进了不少锦缎丝绸,殷无秽挑了所有绛红色系,命尚衣监在祭拜太庙前制出一套完整的龙袍衮服,以及一套凤袍衮服。 只是,那凤袍的纹样十分奇特,见所未见。并非直接绣于袍裾之上,而是头敛在内,尾舒在外,华美尾羽神采飞扬,用特殊的双面绣法制成后瞧上去金光错彩,从外丝毫看不出凤凰原样。 若不仔细看,反倒像是,蟒纹。 但内外兼合一起看,便是一只翱翔九天的金凤。 对于最终成果,殷无秽很是满意,命人将其与龙袍一同悬挂在紫宸殿内。 傍晚,容诀当值回来,一眼就看到了内室里悬挂正中的龙袍。 上前端详,不明白殷无秽怎的做了这个颜色的衮服,他以为,殷无秽会制玄色戗金袍服的,毕竟他惯穿和喜欢的一直如此。 不过绛红也可,殷无秽宽肩窄腰,身量挺拔,定然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而且,容诀还没见过殷无秽穿这种样式的袍服。 待祭拜太庙之日,便可亲眼得见了。 容诀心情愉悦,一旁挂着的自己衮服都未多看一眼,反正殷无秽方方面面都安排妥帖了,用不着他操心,他只管按时着装即可。 容诀亟不可待去看殷无秽前几日亲手酿造的桂花蜜,这么几日,应当能吃了。 金秋九月,这还是他上回休沐时和殷无秽一起去桂花园摘的,一颗一朵,皆出自他二人之手。忙活了大半晌,摘的花枝带回来插在花瓶里,清洗干净的桂花部分殷无秽做了桂花糕,部分酿了花蜜。 今日一尝,味道刚刚好,清香甘甜。 容诀只吃了一口便又放下了,等晚上殷无秽回来与他一起吃,他先差人去御膳房,叫人做一道桂花糖藕,就用这蜜。 再过两日,想吃什么便不用再去御膳房拿了。 殷无秽命人在紫宸殿单独僻了一块小厨房,还差两天竣工。 一来方便给他做点心,二来殷无秽时常忙碌,容诀也想教人日日给他备着他爱吃的菜品,让他吃好一些。 不多时,殷无秽准时从御书房回来,容诀命人摆膳,他去门口接殷无秽。 一路上的虚礼直接省去,殷无秽一见他立刻执过他手,等到了内室无人,顺势揽住他腰在他脸上印了一吻。 亲热过后,容诀被殷无秽按在凳上坐下,问道:「明日祭拜的衮服你看了没有?」 容诀点头:「看过了,怎么了?」 殷无秽觑他,见他神色无异,便微笑道:「没什么,给你看看。」 容诀道:「陛下怎的穿正红龙袍?」 殷无秽理所当然地:「配你啊。」皇帝并非一定要穿明黄衮服,大周也不崇尚此道,只是祭祀礼节红色比较少见罢了。 第270页 不过,殷无秽年轻,喜欢鲜妍色彩倒也无不妥,无甚影响。 容诀纯粹是好奇,神色专注,微微睁大了眼睛。 殷无秽抬指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吃饭。」 容诀登时目光一凛瞥了他一眼,殷无秽立刻安分下来,讨好地夹了一块桂花糖藕进他碗里。 容诀这才重新舒展了神色,温文尔雅用膳。 · 翌日,寅时不到,容诀便被殷无秽从床榻中挖了出来。 殷无秽亲了亲他睡眼惺忪的眼睛,哄道:「宝贝,手臂张开。」 容诀眼睛半阖,下意识照做,旋即便觉身上一凉,他瞬间清醒了。 「陛下做什么?!」 见他扭头,殷无秽顺势又亲了亲他,边给他穿衣服边道:「阿诀莫不是忘了今日要去祭拜太庙。」 容诀神情一振,登时着急起来:「陛下怎不早说。」 一言甫毕,他才想起来,殷无秽祭拜列祖列宗,需早早起床准备,干他何事,他可以晚些起床。 于是又重新躺回去,却被殷无秽捞住不放,容诀不满咕哝,往他怀里钻:「你做什么呢。」 殷无秽将他头髮捋至耳后,温声道:「你要与孤一起。」 容诀下意识道:「那是皇后的职责。」 殷无秽垂首看他,道:「你不是吗?你不该陪你夫君一起?」 说罢,他捏了捏容诀。 因为这事,昨夜他都没捨得折腾容诀,早早熄灯抱着他歇下。 容诀闻言,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烛光映入眼帘,与之一同落入眼底的,是容诀身上的绯红中衣,正是殷无秽方才为他换上的。 「怎么穿这个颜色。」 殷无秽道:「不好看吗?孤与你一样。」 容诀这才看见,殷无秽也穿了一身正红,由内而外,他们的衮服都是绛红,最正宗的红色。 这架势,容诀难以抑制地心头一跳,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殷无秽:「你——」 殷无秽没有解释,只是亲了亲他额头,道:「起来罢,你与孤一起。」 这一下,容诀再无话说,利落下榻。 直到两人洗漱好束过发,穿上衮服,站在铜镜前宛如珠联璧合,容诀都难以置信,他转头看向殷无秽。 殷无秽牵住他手,道:「走吧,今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容诀牵紧他手,与他一起跨出紫宸殿宫门。 祭拜太庙的仪式繁杂,晨光熹微之际,皇帝携同文武百官在禁军的护卫中出发,行向太庙。 皇帝领头,队辇冗长,但这并不是殷无秽第一次祭拜太庙,流程还算熟悉,一切进行顺利。 待至太庙,前置流程走完,殷无秽需举步走过太庙的层层长阶,亲自走到供桌旁,插香祭拜,默哀通贊,并主持献礼。 总管太监立刻拿了香来递给他,殷无秽接过,却没要他继续侍奉御前,而是叫了容诀来。 容诀接替总管太监位置,纳闷瞥殷无秽一眼,还是抬起了自己的小臂,给他搭扶。 殷无秽:「……」 殷无秽分出三支香来给容诀,放入他抬起的那只手里。 要他与他并肩走完这青石长阶。 容诀不由睁大了眼睛,但还是留在了殷无秽身边,并非服侍他,而是与他一起,拾阶而上。 文武百官紧跟其后上阶,只见最前方两抹高挑欣长的绯红背影,心里说不上来的怪异。 皇帝身边的位置,当是皇后。 可是陛下尚未立后,便叫了宦官服侍,容诀因为手里拿了香火,并未垂首躬身,而是挺直了嵴背。 走在皇帝身边,乍一看,鸠占鹊巢似的。 可他那通身的气派和权势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合时宜,相反,十分匹配。 两人都还很年轻,容诀的年纪在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更是前所未有,而他相貌出众,不似旁的官员一至而立便韶华飞逝,快速衰老,容诀始终年华俊美,甚至这次回宫,比从前更加生动有气色了。 年岁仿佛越长越轻,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宛如不谙世事,被人捧在手心中呵护的明珠。 霎那间,文武百官被自己的想法骇得不轻。那可是如雷贯耳的大宦官,外表再如何纯粹心地也绝不可能单纯良善,他们若是被容诀的外表所欺骗,那便是离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想当年,容诀就是凭藉这样年轻的形容权倾朝野的。 至今教人心有余悸,惶惶不安。 众人忙止住了思绪,不敢多想。心道,皇帝如今宠信他,叫他侍候旁侧,仅此而已,也没什么。反正从先帝时就是如此了,容诀总是要压他们一头的,而如今的陛下也不过是继续利用他而已。 是的,文武百官还是这么想。 殷无秽与先帝的平庸不同,他登基虽只有两年多,可已经完全控住了朝堂,兵权在手,皇权不断加强集中,宦官权位再高也高不过拥有实权的皇帝,众人不会再把宦官当成眼中钉,而是尽心效忠皇帝。 就在文武百官各自思忖间,长阶已然到了尽头。 殷无秽上天坛对着中间的香炉三躬身,而后将香火插了进去,烟雾裊裊。 至于他在祭拜时心里说了些什么,众人就不得而知了。 容诀将手中香火递给他,殷无秽却并没有接,而是绕至他身后,握着他手将香火一併插入炉中。 第271页 没办法,容诀终究不是皇室中人,殷无秽只好带着他。 容诀见状,又瞥他一眼,快速与他拉开了安全距离。 之后便是正常的祭拜程序了,文武百官纷纷上前进献礼,继而侑食,侍食,供茶,焚纸焚祝文,最后由皇帝亲自送神,祭拜仪式宣告结束。 冗长队伍从太庙回宫,等重新回到皇宫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了。 今日没有旁的政务安排,众位官员各自回府,而容诀和殷无秽回去紫宸殿。 容诀甫一回宫殿,便惊呆了。 只见紫宸殿内张灯结彩,红绸绕柱,虽没有明显的张贴喜字,却处处洋溢着喜悦的气氛,就连殿内下人都换了衣裳,欢欢喜喜,仿佛花童。 容诀所有的猜测和疑窦在这一刻化作了现实。 殷无秽他、他—— 他竟然狂悖大胆至此,今日的祭拜太庙之礼,并非祭拜之礼,而是他们的大礼,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此刻做嫁衣。 「陛下,你……」 容诀被震撼地说不出话,从这身由内而外的绛红袍裾开始,文武百官跟随见证,再到敬告列祖列宗乃至天神,再不能反悔。 殷无秽简直是—— 容诀眼眶酸涩发红,最后笑骂了他一句:「陛下这样,日后到了下面,怕不是要被祖宗的唾沫星子淹死,说不准会被直接赶出皇族。」 殷无秽牵着他手,无所谓地:「死都死了还管这些作甚,赶出去就赶出去罢,有你陪着便够了。」 容诀失笑摇头,对他委实无话可说。 却又控制不住的高兴,喜悦甜意从心底一股股地冒出来,像是永远也冒不尽似的。 让他连双腿都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能动弹。 最后被殷无秽牵着往里走,先去内室用晚膳。 殷无秽道:「你我身份受限,既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宴请宾客亲朋好友的见证,但是无妨,政治场上不需要这些,咱们自己便可作自己的主,是最说一不二不容置喙的存在。」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彼此心意即为最重。」 容诀没有说话,却也是认同的。虽无亲朋宾客,但满朝的文武百官亲歷跟随,不比什么都隆重了,哪家宴请宾客能有这样的排场。 容诀只要一想到百官日后的反应,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高兴了,殷无秽自然更高兴。 带他来到圆桌旁坐下用膳,「既不拘俗礼,也无需按照民间嫁娶的婚俗来,咱们自己尽兴满意即可。」 「嗯。」容诀点头,欣然同意。 先和殷无秽用膳,今日的菜品都是成双成对喜气圆圆的,可爱得紧,殷无秽为他布菜,像以往一样,又不一样。 容诀知道,这便是他们以后的生活了。 他所担忧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殷无秽对他的爱远比他想的还要磅礴深厚,足够支撑他在这深宫的所有日头,不论发生什么,他都有力量坚定不移地站在殷无秽身边。 或是,被护在青年的羽翼之下。 少年成长为青年,过去他所承受的担子与压力也被一併接去。 这是他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但放到殷无秽身上,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容诀同样挽袖为他布菜,偶尔目光碰触,无尽的缱绻情意在其间流淌。 吃完饭洗漱好,便有宫娥端着托盘送了几样东西来,分别是金线苏绣的红盖头,秤桿,合卺酒,以及剪刀红绳。 殿里自有宫娥点上红烛,摆上花生桂圆莲子等蝶盘。 待人全都褪下,容诀挑了挑眉,觑向殷无秽。 殷无秽执了他手,道:「旁的便罢了,咱们不拜高堂,只拜天地日月,以此为证,夫夫对拜,如何?」 容诀不置可否,跟着他,一一完成了步骤。 虽觉得此行为有些犯傻,但他对着一轮银亮的圆月跪拜下去时还是不禁莞尔,笑了起来。 与殷无秽对拜时还因为彼此离地太近,撞了头,双双对视而笑。 接下来,殷无秽拉着他亟不可待地:「你先盖上盖头,等孤挑了,你再来给孤盖。」 容诀对他都无话可说了,却还是,依照他的意思而做。 容诀便真的盖上了红盖头,就着这身绯红袍裾,交手坐在床榻之上,殷无秽拿着秤桿,迫不及待地挑了开来。 但见容诀一副粉面含春,昳丽绝伦的模样,明明不施粉黛,却动人到了他心坎里。 殷无秽当即目光都直了,望着他情不自禁地喉结上下一攒。 察觉他唿吸变深,容诀勾唇而笑,对他道:「陛下,该你了。」 殷无秽便与容诀换了位置,盖上盖头,让容诀给他挑。 容诀手拿秤桿,仔细端详着他,待盖头揭开,分明看过无数次,还是忍不住为之怦然心动。 殷无秽实在是,生的俊美,五官深邃稜角分明,每一处都是他喜欢的模样。 容诀实在喜欢他这张脸,一见便情不自禁莞尔。 殷无秽抬眸望向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手臂挽着手臂,共饮合卺酒。 剪下彼此的一缕头髮,由殷无秽亲手编织,永结同心。 待将同心髮结收入匣子里,殷无秽再也忍不住了,急忙捧了容诀后脑勺亲吻他面颊,边剥去他华美的袍裾,边去放床幔。 第272页 容诀都惊住了,他怎的这般猴急,又不是没有碰过,殷无秽还像个急忙冒失的毛头小子一样。 容诀都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事宜以及细节,喜悦的心情尚未平復,就被殷无秽欺身压进了床褥里,被吻地意乱情迷。 眸光涣散之际发现自己的袍服被殷无秽剥了开来,露出里面暗藏的玄机。 容诀连忙伸手推他,想看个清楚:「等等,陛下,殷无秽,你先让开……」 他隐约瞧见那似乎是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不过要搭配内外一起看。 殷无秽却不让:「无甚好看的,一件衣服而已,明日再瞧不迟。你若喜欢孤让人给你多做几身,天天换着穿,洞房要紧。」 容诀:「……」 他真是服了殷无秽了,每次为他感到怦然心动,或是油然而心生出喜悦之情时,尚未来得及细品回味,就又被他拉着去做床笫之事。 又不是没有做过,他怎么就那么着急,那么痴迷于他,一刻也忍不了。 直到最后,凤袍也没有看成。容诀只知道那件衣服极其华美精緻,却被殷无秽随手扔在了床榻下边,和他的龙袍一起,弃若敝履。 容诀腾不出空闲,只得迷瞪着涣散的双眸,先满足上方的帝王。 从此与他,恩爱两不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