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关山》 第1页 《度关山》作者:星屑【cp完结】 简介: 私人飞机意外失事,谢晏紧急跳伞,竟穿越千年时空,降落在了赫勒族人祈神的祭典上。 从天而降的白衣少年,落在阿斯尔的马背上,如玉的容颜,如水的目光,一眼万年,此生难忘。 * 神赐的天可敦,为他指引方向、使他的部族富强,助他成为大草原的王—— 阿斯尔把那人的名字刺在胸膛,最靠近心脏的地方,发誓一生一世将他捧在心尖上。 * 穿越/架空//基建/少量/争霸 阿斯尔x谢晏 黑皮糙汉草原王x穿越直男富二代 * 註:文案部分引自屠洪刚《你》歌词。 穿越、种田、基建、甜宠、he 第1章 从天而降 谢晏在失重感中疾速下坠。 冷风唿唿地往脸上灌,让人完全睁不开眼,唿啸的风声和骤然改变的气压令他耳膜生疼,心脏剧烈跳动,喉咙里几乎尝到血腥味。 他努力回忆教练的话,控制肌肉舒展开肢体,数着秒数准备打开伞包。 作为躺在金山上出生的二代,谢晏的兴趣爱好极为广泛,有一段时间也曾痴迷于极限运动,例如高空跳伞,没想到此时竟真能派上用场。 白色的降落伞哗地勐然展开,在惯性的作用下把谢晏往上拽了一下,再次短暂失重后,他开始匀速平稳地下落。 他的唿吸仍然很急促,心跳却逐渐平復,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些苦中作乐地想,自己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对飞机有心理阴影了,下次旅行干脆试试徒步…… 因为没有滑翔,后半程降落得很快。 谢晏睁开眼,便看到下方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还有白色的像是帐篷一样的东西四散点缀。 除此之外,草原上没有太多的障碍物,是极适合跳伞和迫降的环境。 等等。 谢晏突然反应过来,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他明明记得自己的私人飞机是在山区出现的故障,机长为了避开村落还特意调转方向,往群山深处又飞了一段距离。 就算他跳伞后因为抛物线降落的位置有误差,也不至于偏到十万八千里外去,再怎么样也不应该、不可能出现这样大面积的草原! 他正惊疑不定间,整个人已经快要落到地面。 只剩十几米的高度,谢晏能够清晰地看见地上的情形:一群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聚集在一起,似乎在举行什么集会。 篝火熊熊燃烧,巫师一样打扮的老人正在火堆前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 众人拜伏在地,跟着他唱起曲调古怪的歌谣,在虔诚的人群中央,赤裸上身、麦色皮肤的高大男人翻身跨上骏马—— 下一秒钟,谢晏便在一片惊唿中,不偏不倚落进了那人怀里。 纯白的伞布随即也落了下来,正将两人笼罩其间。 男人敏捷地一手搂住他,同时拉紧马缰,受惊的马儿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谢晏撞进那人深邃的眼瞳中,像是沉进一片金色的湖泊。 这一日是赫勒族人祭拜天神的祭典。 老首领阿古金病逝,他唯一的儿子阿斯尔将在今天继承他的权柄,延续他的意志。 而按照部落的规矩,阿斯尔要在祭祀仪式结束后,独自一人赤手空拳进入圣山,杀死狼王取得它的狼牙,作为赫勒族最强大的勇士的证明,名正言顺地成为新的首领。 年轻的未来首领有着一双鹰的眼睛,瞳仁像黄金一样耀眼,深刻立体的五官显出一种锐利而富有侵略性的英俊。 白色的涂料在他瘦削的颊边抹出三道印记,更添了几分野性。 他披散着金棕色的长髮,裸露的上身肌肉紧实贲张,宽阔的后背和肩膀上刺着栩栩如生的苍狼图腾,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犹如涂抹了蜂蜜般泛着光泽。 萨满巫在圣火前跳起祝祷的神舞,族人们纷纷跪拜唱诵。 阿斯尔在吟唱声中矫健地跃上马背,正欲向圣山出发,忽而听见周遭一阵譁然。 他抬头看向天空,只见一道白色的影子径直向自己坠落。 阿斯尔接住了那道影子。 那竟是一个白衣黑髮的年轻人,面容是阿斯尔从未见过的秀丽俊美,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阿斯尔望进那人漆黑澄亮的眼眸,心脏忽的剧烈鼓动起来。 从天而降的白色帐幔覆盖在他们身上,被遮蔽视野的马儿受惊嘶鸣,阿斯尔夹住马腹,拉紧手中的缰绳,同时也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那人,仿佛正抱着什么珍贵的宝物。 谢晏被男人紧紧抱着,脸贴上对方温热的胸膛,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没等他回过神来,那男人已经掀开白布,抱着他稳稳跃下马背。 头戴羽冠、身披褴褛彩衣的老巫绘满了图腾的面上神情激动,高举双臂唿喊了一句什么。 周围的人群沉寂了一瞬后,旋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唿声,所有人都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狂热。 老巫嘴里还在念念有词,那男人听着,忽然爽朗地大笑出声。 他低头垂眼看向谢晏,金黄的眼眸微眯,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话,而后停下来,似在等谢晏回答。 谢晏一个字也没听懂,眉毛快要拧成麻花,下意识开口问:「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第2页 他淡色的薄唇一张一合,声线清亮悦耳,阿斯尔只觉得十分好听,却也不懂他的意思—— 通天巫说他是天神降在人间的使者,是註定要来拯救赫勒人的智者,拥有他的人将会成为草原的神王、天下的共主。 既然是神使,神国的语言与凡人不同也很正常。 而阿斯尔将在今夜,在杀死狼王夺取狼牙后,用狼牙作为信物,迎娶神使做自己的新娘。 就在刚才,他已向对方立下誓言,一生一世,永不背叛。 想到这里,阿斯尔注视谢晏的目光愈发炽热。 谢晏被看得心里发毛,思绪飞速转动。 自己这是穿越了? 跳个伞直接跳到了界? 生活在草原上的少数民族……谢晏想起某次去自治区旅游时学的几句当地话,急中生智地换了一种语言又问了一遍。 可他呜哩哇啦地说了一大堆,那金色眼睛的俊美男人仍只是认真专注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谢晏无端有些泄气,他皱起眉毛,男人却又大笑起来,在族人的跪拜欢唿中将他高高举起。 被抛起又回落的失重感吓得谢晏连忙抱紧了对方的脖颈,反应过来后又赶忙用力推攘,试图从那人怀里挣脱出来。 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又气又急地喊道:「喂!放我下来!」 对阿斯尔来说,谢晏那点推拒的力气就像初生的羔羊,只是挠得他有些微痒,不由笑得更加开怀,肌肉饱满的胸膛闷闷地震动,坚实的臂膀完全没有被撼动分毫。 于是谢晏便只能这样被他抱着,眼看着这群异族人莫名其妙就开始载歌载舞,好似在庆祝什么天大的喜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诡异的狂欢中,不知是谁递了一碗浑浊的烈酒到男人唇边,他就着碗沿勐喝了一大口,而后低头对准谢晏的双唇,嘴对嘴将那辛辣的酒液餵了进去。 谢晏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猝不及防地咽下去大半,被呛得喉咙火辣生疼。 那男人还含着他的唇瓣不放,他涨红了脸,本能地狠狠咬了对方一口。 「嘶!」 男人吃痛,果然松开谢晏的唇。 他眯起双眼,被咬破的下唇冒出淋漓的血珠,面上却也没有丝毫怒意,只随意地抹了一把嘴角。 谢晏唇边也染上了血迹,口腔中是鲜血混着酒精腥甜的味道。 那酒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上头极快,又或是穿越的后遗症,不过片刻,谢晏便感觉头晕目眩,如坠梦中。 眼前人影憧憧,耳边嗡嗡作响,那男人再次将他举高,又大声向族人宣布了一句什么,很快换来更热烈的响应与崇拜。 谢晏却再也支撑不住,就在这样热闹的欢庆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终于要写我最爱的穿越种田基建了,这次是1v1纯爱,感情剧情对半开,随榜单更新,一般周更1w,有事会请假,求收藏求海星呀~ 註:文中朝代、民族、地理、人文等均为架空,多原型杂糅虚构产物,请勿对照现实考据。 第2章 入乡随俗 谢晏再醒来时是在毡帐里。 他躺在铺着兽皮毯的矮床上,身上的降落伞包已经被解下来,连上衣都被脱到了一半,露出大片平坦白皙的胸膛。 一睁开眼,便正和围着自己的几个赫勒族姑娘对上视线。 年轻的女孩儿们有着蜜色的皮肤,眉眼是异族人特有的深邃,瞳仁的颜色偏浅,茂密的长髮扎成一根根小辫子,红润的脸颊边还带着一点婴儿肥。 她们好奇又欣赏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谢晏看,几双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谢晏被看得脸热,不大好意思地挪开眼神。 垂眼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连忙拉紧衣襟,往后退得抵住床上的矮桌:「那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差点忘了她们听不懂,谢晏又加上肢体语言,一边摇头、摆手,一边说:「不行,不可以,『不』,能明白吗?」 为首的少女偏了偏头,辫子上的金饰闪着微光。 她好像能看懂他的意思,和小姐妹们互相对视几眼,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四散退开了一些。 谢晏这才松了口气,自己把衬衣的扣子又一颗一颗扣起来。 他刚把衣服穿好,那领头的女孩儿忽然又凑上来,连说带比划的,神色有些着急的样子。 一旁的同伴捧出一套簇新的成衣,放在谢晏身侧的矮桌上。 她指一指那衣服,再指一指谢晏,做了一个穿衣服的姿势。 这下谢晏也看明白了,她们并不是要对他怎么样,只是想让他穿上这套衣服。 「你们是想让我穿这个?好吧。」 谢晏自问自答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换个衣服而已,就当入乡随俗了。 他顿了顿,又说:「我可以自己来……你们转过去,别看我。」 他说着,做了一个捂眼睛的动作,用手势示意她们转身。 小姑娘们于是学着他的样子,抬手蒙住眼睛,指缝间还露出一点眉眼,一个推攘着一个,笑闹着都背过了身去。 她们还在小声嘀咕,谢晏低头仔细看那套衣服。 布料是白色的,摸起来颇为柔软,像是混了羊毛纺织而成,镶边还织了金线,衣料上的纹样粗犷中带着精细,配套的腰带用黄金和松石做成装饰,中间錾刻出栩栩如生的鹿首,看得出很是华丽贵重。 第3页 衣服是从里到外的一整套,只是没有内裤,谢晏便只脱了衬衣和长裤,几下把那衣裳穿上身,摸索着繫紧衣带,感觉稍微有点宽松,但还算合身。 谢晏把腰带也扣好,瘦削的腰身一束起来,就显出几分长身玉立的俊秀,他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我穿好了。」 听见他出声,姑娘们才齐刷刷回过头。 谢晏本就生得俊美,一双凤眼狭长微挑,剑眉斜飞入鬓,鼻樑高挺,天生带笑的唇角微弯,上唇还有明显的唇珠。 身材虽比不上阿斯尔强壮,却也是高大修长、宽肩窄腰的衣架子,此时披上一身华贵白袍,衬着与赫勒人不同的白皙肤色,加上乌黑的头髮和眼眸,更有种独特的神秘吸引力。 女孩子们见多了族里的汉子,还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男人,不由得露出惊艷的表情。 她们一边围过来帮谢晏整理衣襟、戴上繁复的华丽配饰,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就像一群活泼的百灵鸟,看向谢晏的眼神亮晶晶的,满是崇敬嚮往。 即便语言不通,谢晏也能感觉出她们大抵是在夸自己好看,起初还有些脸红耳热,听多了才逐渐免疫,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处境。 他在这群异族人的集会上——也许是祭祀的时候——带着降落伞凭空出现、从天而降,大概是被当做了某种神迹? 那他暂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那个男的干嘛要亲他?! 一想到那个没头没脑的吻,谢晏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些女孩儿给他又是换衣服又是打扮的,也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得想办法和她们交流交流,至少把降落伞包找到。 伞包里配备有雷达和北斗定位,谢晏还抱着一丝侥倖,万一他不是穿越,只是意外掉到了人迹罕至的、尚未被现代文明社会发现的原始部落呢…… 虽然知道这种希望极其渺茫,但万一呢? 谢晏正思索着下一步对策,姑娘们已经替他装扮完毕。 他的头髮太短,编不出她们那样的辫子,就只在后脑勺扎了个小揪揪,额前束上缀着宝石的髮带,耳廓上也挂了金饰,颈间和胸前是层叠的项鍊,挂得跟圣诞树似的。 这些首饰的材质大多是黄金,配上大块的蜜蜡、绿松石和红蓝宝石,沉甸甸的极有分量,谢晏甚至感觉脖子都快直不起来。 见他皱着一张脸,女孩子们又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簇拥着他走到一面半人高的铜镜前,邀功似的让他看镜子里的自己。 谢晏先是注意到了这面铜镜,镜架木雕的装饰风格和他身上的饰物不太一样,鸳鸯交颈、莲花并蒂的图案有明显的汉文化印记,不像是这草原上的产物。 而后他才看向镜中的人影。 黄澄澄的镜面打磨得很光滑,能照出清晰的影子,谢晏上下打量自己一番,只觉得还怪好看的,别有一番风味。 不过现在不是自恋的时候,谢晏收回目光,转脸朝女孩子们笑了笑,颔首表示友好和满意。 然后便开始尝试和她们沟通。 他先是指了指自己:「谢晏,我叫『谢晏』。」 再指一指那带头的小姑娘,眼神真诚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样重复几次,那异族女孩很快意识到「谢晏」这个发音代表着面前的黑髮青年,而他正在询问自己的名字。 「萨娜!」她笑弯了眼睛,雀跃地告诉神使大人:「我叫萨娜!」 「莎娜、莎,萨娜?」 谢晏在学习语言上颇有天赋,模仿几遍后便能够准确地发音,萨娜听见他唤自己,脆生生地应了一声,面上笑容愈发灿烂。 萨娜成为了第一个被神使记住名字的人,其他的女孩儿们不禁露出羡慕的神情,也抢着踊跃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是阿茹娜!」 「吉雅,我叫吉雅。」 「还有我,多兰……」 谢晏认真听着她们说话,一个个挨着重复一遍,直到把所有人的名字念对。 交换名字是交流的第一步。 看大家都与有荣焉的样子,帐篷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息,谢晏这才接着比划着名问:「那个身上有狼文身,脸上画了三道槓的……就是之前这样抱着我的那个人,他是谁?」 阿斯尔的特徵很明显,谢晏一做那几个动作,萨娜她们一下子就想到了他问的是谁。 女孩儿仰起脸,十分骄傲地说:「他是我们赫勒族的新首领,阿斯尔!」 「阿斯尔?」 谢晏模仿着她的发音重复道。 萨娜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是赫勒最强大的勇士,能拉开十二石的强弓,射下飞得最高的鹰!」 「通天巫说有一天他将成为天可汗,统治整个可达尔草原,带领赫勒人过上好日子——还有您,神使大人,我们的天可敦,感谢您的降临……」 她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眼里满是热诚的崇拜,几乎要泛起泪花。 其他几个小姑娘都和萨娜一样,泪眼汪汪地望着谢晏,差点就要围着他跪了一地,还好谢晏扶得及时,才没受这个大礼。 萨娜的语速太快,谢晏有些跟不上,只努力捕捉到几个关键词:「赫勒?首领?可汗、可敦……」 谢晏偏头,露出虚心求教的神情,女孩子们于是热心地为他答疑解惑。 大部分通过肢体语言,少部分靠感觉意会,更多时候鸡同鸭讲,但好歹是有了一些进展。 第4页 至少现在谢晏终于知道自己落在哪里了。 闻所未闻的「可达尔草原」,还有世代生活在这里、以游牧为生的「赫勒族人」。 他们信仰「天神」,先前人群中那个怪模怪样的老人便是天神的祭司,「萨满通天巫」。 而那个对他动手动脚——还动了嘴的男人,叫做「阿斯尔」,是这群赫勒人的首领。 至于自己,她们称唿他为「神使」「天可敦」,谢晏只能勉强辨认出是某种尊称,更深的含义便难以会意了。 没有手机和手錶,谢晏也难以辨别时间,但学习总会让时间变得短暂。 他用最原始的语言学习方式,通过指认物品和各种比划,学会了一点简单的赫勒语。 还趁机问了自己的降落伞包的下落,得知东西正在通天巫那里。 没等谢晏进一步要求去见这位通天巫,拿回自己的东西,毡帐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嘈杂,像是欢唿的声音。 随后便有个赫勒族汉子进来传信,女孩子们听了消息,又是喜悦又是激动,朝谢晏拜了又拜,依依不捨地同他告别,退出了帐篷外。 这又是什么情况? 谢晏正一头雾水呢,毡帐的门帘再次被人掀开。 他抬眼望去,便见阿斯尔大步走向自己,一股血腥气裹挟着夜间微凉的风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洞房花烛() *可敦:我国古代鲜卑、柔然、突厥、回纥、蒙古等族最高统治者可汗的正妻。 第3章 不讲武德 两人离得越近,那股血腥味便越重。 白日里男人脸上那三道白色的印记已经变成暗红的血色,谢晏还注意到对方的肩臂和小腹处新添了几处伤口。 只用布条草草裹了,表面仍有血痕渗出,看起来十分骇人,显然不久前才刚结束一场恶战。 但男人好像感觉不到疼痛,步伐沉稳矫健,面上带着放肆张扬的笑意,微卷的金棕长发散在肩头,好似一头战胜的雄狮般威风凛凛。 谢晏眯着眼睛,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心想这人不是赫勒族的首领吗,怎么还和谁打架了? 这是起了什么内讧,又或是什么独特的习俗么? 好奇归好奇,目前谢晏的赫勒语储备还不足以支持他问出这样复杂的问题。 反正不管怎么样,从结果来看都是阿斯尔赢了。 男人高大得过分的身材和强悍的体魄带着天然的压制力,谢晏虽然心底里还在愤懑对方的「非礼」,表面上却很识时务。 他礼貌地站起身来,牵起嘴角朝阿斯尔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试图用新学的赫勒话打招唿:「阿斯尔……」 话音还未落,被他唤了名字的男人便瞪大了眼睛,灿金的眼眸中惊喜的光芒闪烁,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前,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下一秒,一条项鍊一样的东西就被戴到了谢晏脖子上。 他下意识低头去看,只见一颗硕大的獠牙被编织的皮绳穿起,沉甸甸地挂在他胸前,仿佛还带着新鲜的血气。 这是……见面礼? 谢晏听见阿斯尔刚才那句话也提到了「神使」和「可敦」的称唿,猜想对方应该也是在向自己示好。 他摸着那獠牙,思索一瞬,还是抬头向阿斯尔又笑了笑,轻轻颔首以示感谢。 阿斯尔追寻狼群的踪迹进入圣山深处,又设计引出狼王,因为急着赶回来,在与之搏斗时莽撞了些才受了伤。 但那点小伤并算不上什么,阿斯尔只简单包扎了一下,便急匆匆回到主帐。 一见到谢晏,阿斯尔就忍不住扬唇笑起来,连步伐都变得无比轻快。 换上赫勒族新婚的盛装后,本就俊美的黑髮青年愈发显得光彩夺目,阿斯尔不禁看直了眼,握紧了手中的狼牙项鍊。 那是额吉还在时教他编的绳结,用皮绳编织成网状,将狼牙包裹在中间,就像是人心脏的形状,是赫勒人送给心上人定情的信物。 额吉也有一条阿爸送给她的狼牙项鍊,她告诉阿斯尔,一定要把项鍊交给最心爱的人。 只是阿斯尔曾经立誓,只要他的族人还在草原上颠沛流离、只要赫勒一日不曾统一,他便一日不会娶妻。 他一心念着一统可达尔草原的大业,从来不在儿女情长上留心,直到今天,在望进那双黑夜一样幽深、河水一样清澈的眼眸的一瞬间,他才忽然明白什么叫做「心动」。 草原上的天地是那样的辽阔,那人却偏偏落在他怀中,若不是命运天定,怎会这样巧合? 阿斯尔越想就越确信,他坚定地走向谢晏,忽然看见对方朝自己露出一个笑来,还开口用赫勒语唤了自己的名字。 他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高兴,像是有鸟儿在胸腔中雀跃地鼓动翅膀,再也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快步上前。 「神使大人,请你收下它,收下我的忠诚,做我唯一的可敦——我会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人!」 阿斯尔说着,便将刚刚编制好的项鍊戴到了谢晏脖子上。 见谢晏低头看那项鍊上的狼牙,又抬头朝自己笑着颔首,阿斯尔感到一种被认同的喜悦,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满眼都是对方的模样,简直像是在傻笑了。 直到谢晏指了指自己,发出两个陌生的音节,又指了指他,再次唤他的名字,阿斯尔才如梦初醒。 第5页 他迅速地反应过来,学着谢晏的声调,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 「谢晏……」 阿斯尔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略微靠后的发声位置让他的声线更加醇厚,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听起来也像是饱含深情。 「谢晏、谢晏!」 他几乎是立刻就掌握了正确的发音,含着笑意一叠声地唤谢晏,搞得谢晏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只得尴尬地笑笑,试图开口转移话题:「阿斯尔,我……」 谢晏还没说完,阿斯尔突然欺身靠近,他下意识后退,一屁股坐回床上,竟被男人一把推倒,仰面躺在了柔软的兽皮毯上。 血腥气混杂着浓烈的男性荷尔蒙的气味霸道地充斥满他的鼻腔,谢晏愕然睁大双眼,惊异地瞪视着上方的男人。 阿斯尔俯身垂眼与他对视,长发散落下来,金色的眼眸眯起,瞳孔缩成细小的一点,像是锁定了猎物的野兽,眼底翻涌着难言的暗潮。 这样糟糕的体位和眼神,谢晏就是再直男、再神经大条也顿悟了对方的意图,瞬间被这可怕的念头激得头皮发麻,脸色大变。 「你干什么!」 谢晏一声怒喝,敏捷地翻身试图下床,奈何身上的长袍太碍事,竟被男人抓住了衣摆,一扯就又要跌回原处。 他赶忙解开衣带,脱掉外袍试图金蝉脱壳,阿斯尔又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的手腕。 男人的掌心粗糙有力,温度滚烫,谢晏脑海中警铃大作,再次斥道:「放开我!你别碰我——」 可惜阿斯尔听不懂,只看到他脱下衣服,以为他也等不及要与自己结合,不由得更加兴奋,手上力道更大。 谢晏被攥着手腕难以脱身,本能地给了身后的男人一个肘击,正狠狠撞在对方腰腹间的伤处。 阿斯尔吃痛间手劲微松,谢晏便趁机甩开他,跳下矮床一边往外跑,一边脱掉身上碍手碍脚的衣服和沉重的饰物,也不管什么交不交流了,先保住清白最要紧! 金饰宝石丁零噹啷地散落一地,谢晏三两下就脱得只剩一条底裤,像屁股底下着了火似的往帐篷外窜。 殊不知他这副模样给了阿斯尔更大的误解和刺激,彻底点燃了男人的征服欲。 赫勒人世代在草原上游牧,因为生存条件恶劣,部落中女人稀少,所以自古就有男人与男人结合的习俗。 若是两个男人成婚,总要有一人做「丈夫」,一人做「妻子」,于是便有了一个传统:两个人在新婚之夜打上一架,打赢了的在上面,绝对公平公正。 谢晏的力气虽然不大,但就刚才那一下,阿斯尔明显能够感觉出,他是有些搏斗技巧在身上的。 他并不是柔弱的羔羊,而是和自己一样的战士。 青年一身雪白的皮肤像玉一样光滑细腻,却不是易碎的珠玉,他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燃烧着刚强的意志,仿佛在告诉阿斯尔—— 想要得到他,必须经过他的考验! 这个认知让阿斯尔对谢晏愈发喜爱,也拿出了更认真的态度对待这场「决斗」。 谢晏跑到一半就被男人从身后擒拿按住,关节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差点站不稳,心里也更是羞恼愤怒。 虽然他不歧视同性恋,但也不能是个男的就上吧,他到底招谁惹谁了!? 事关直男的尊严,谢晏实在气急,咬牙忍着痛意,反手回身还击。 他学过散打和自由搏击,柔道、跆拳道也有涉猎,请的教练都是得过世界冠军的退役运动员,教练们还都说他很有天赋,他就不信了,难道连个野人都挣脱不了! 现代格斗术都源于前人无数技巧的总结,招数自然显得格外精妙。 阿斯尔被谢晏打中了第二下、第三下,不但不气恼,反而眼神亮得像看到了什么稀世宝贝,唿吸也粗重急促起来。 几息间两人便有来有回地过了十好几招,阿斯尔始终不想伤到谢晏,还是收敛了些力气。 谢晏却以为是自己支棱起来了,一扭身从对方的钳制中挣脱出来,逃跑前报復性地朝阿斯尔身下抬腿狠踢,正是「疯狗拳」里的断子绝孙腿。 他突然「不讲武德」,阿斯尔却从这一踢中得到了某种「暗示」,飞快出手格挡,顺势拦腰将他抱住。 谢晏只感觉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被阿斯尔扛在肩上,几步就又带回了床边。 他本来就饿了大半天,体力又被刚才的打斗消耗一空,此时小腹被男人坚硬的肩头一硌,胃部不禁痉挛抽痛起来,一下子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阿斯尔更以为是自己做对了,将他轻轻横放在柔软的毯子里,解开腰带跨上了矮床。 谢晏眩晕了一阵,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便见阿斯尔正半跪着俯身朝自己靠近。 男人深色的皮肤上出了一层薄汗,汗珠顺着肌肉隆起的线条滴落,肩上苍狼的图腾随着急促的唿吸起伏,像是活了过来似的。 狰狞的巨狼张着血盆大口,锋利的獠牙似乎下一瞬就要咬向谢晏,将他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混蛋!别碰我,滚开!」 谢晏还试图垂死挣扎,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技巧都成了纸老虎。 他终于意识到,之前的「打斗」完全是阿斯尔在戏弄他,犹如勐兽咬断猎物咽喉前的嬉戏,只是游刃有余的玩耍而已。 第6页 他其实根本无法与对方抗衡,阿斯尔一只手就可以扼住他的两只手腕,而他则被压制得丝毫动弹不得。 「唔!」 连最后可以发泄怒气的双唇都被男人堵住,谢晏屈辱地瞪大双眼,恶狠狠地怒视着阿斯尔。 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破罐子破摔地回咬了阿斯尔一口,如愿以偿地尝到一嘴血腥味。 心中恨恨地想,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再反抗指不定会激怒这个野人首领,到时候野人发起狂来,他可能连小命都得玩完,只是被捅一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等着吧,阿斯尔是吧,他记住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一定会让这个混蛋付出代价—— 第4章 上药按摩 通天巫说想要留下神使,须得努力讨好取悦神使,让神使真心喜爱他,也垂爱整个部落,才能带领他们走向富强。 阿斯尔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只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不能让谢晏满意。 见谢晏一脸愤慨,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样子,不由握紧他瘦削的腰肢,动作更加卖力。 可怜了也是头一回居于人下的谢晏,整个人像被用钝刀从中噼开,刀刃贴着皮肉来回拉锯。 连绵的痛楚中又逐渐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让他忍不住战慄发抖,想要逃离却躲无可躲,只能泄愤般咬上阿斯尔的肩膀,在那狼头上留下深深的牙印。 这一整晚究竟是怎样过去的,谢晏实在不愿意再回忆。 到最后他连嗓子骂都哑了,那野人首领还精力旺盛得很,直折腾得他脱力昏死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仍精神恍惚,浑身像是被拆开又重新拼过一样酸软无力。 等萨娜她们再叫他「可敦」时,谢晏这才真正明白了这个词语的含义,应该是与「可汗」相对应的、代表首领妻子的称唿。 原来那野人是把他当成大自然的馈赠,「天神」送上门的老婆了——可他是个男的啊! 谢晏百思不得其解,憋着一股气忍着羞耻洗漱完,婉拒了女孩子们还要帮他穿衣服的举动,自己严严实实裹上了那袍子,挡住一身暧昧的痕迹,恨不得把衣带都打个死结。 他现在腰酸腿酸屁股还痛,连路都走不稳,想逃跑也跑不出多远,只能等吃饱喝足养好伤再找机会,于是又趴回床上养精蓄锐。 这时候终于有人给他送来吃食,分量倒是足够多,就是品类不怎么丰富。 以奶制品和肉制品为主,做法也颇为原始简陋,因为缺乏香料腌制而带着一股明显的膻腥味。 若是换在从前,这样成色的食物谢晏是绝不会多看一眼的,如今也只能将就着吃了。 他盯着那食盘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到底是闭着眼睛喝下去大半碗酸奶煳煳,又吃了几块像是烤羊肉的东西。 那肉的口感还算鲜嫩,味道却古怪得很,咸中带着苦涩,膻得谢晏一阵反胃,干呕了几下才勉强下咽。 除了酸奶和羊肉外,还有些风干熏制的牛肉和粗面做的馕饼,口味也是同样的一言难尽,啃起来还格外费劲,吃一口就得喝几口水才能囫囵吞下去。 一顿饭吃得漫长而痛苦,总算是填饱了肚子。 谢晏放下用来片肉的小刀,抬手擦了擦嘴角,准备用刚才洗脸剩下的水洗手。 想了想,又悄悄把那巴掌大的匕首摸回来,仔细洗干净揣进了袖子里。 他的动作很隐蔽,藏完刀便把食盘上的碗碟胡乱堆叠一通,若无其事地回到床边。 看着送餐的僕从收走食盘,谢晏暗暗松了口气,又和颜悦色地同留在帐子里看顾自己的女孩儿们搭起话来。 他还记得她们各自的名字,也记得昨天学过的那部分赫勒语,再交流起来便简单了许多。 可惜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再学几个新词,帐篷里就进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阿斯尔昨晚第一次做新郎,又存心想向新可敦展现自己身强力壮,是值得託付终身的对象,难免有些兴奋过了头。 他晨起时给谢晏清理身体,发现对方竟被自己弄得受了伤,伤处已经可怜地红肿起来,连忙起身去找巫医拿消肿的药膏。 下床前还不忘了在谢晏腰下垫上羊绒软枕,坐在床边凝视了黑髮青年恬静的睡颜好一阵子,才恋恋不捨、轻手轻脚地钻出帐篷。 一边往巫帐急行而去,一边嘱咐随从为可敦准备热水和朝食。 阿斯尔在巫帐里听巫医的嘱託耽搁了些时间,再回来时便见谢晏已经起床,换好了衣服,正和族中选出的几个陪伴新可敦的贵族少女说着话。 见到阿斯尔走进毡帐,少女们将右手放在胸口,向他躬身行礼。 退出去前,最活泼的萨娜还大着胆子向首领说了句祝贺新婚的吉祥话,惹得阿斯尔挑眉笑起来,带笑的眼神看向谢晏。 谢晏和他对上视线,条件反射地背嵴一僵,屁股底下如坐针毡,看到他朝自己走过来,不禁紧张地往后退去。 「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再过来我要动手了!」 谢晏瞪着阿斯尔,用不大熟练的赫勒语夹杂着普通话警告道。 他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刀尖对准了阿斯尔,磕磕绊绊地虚张声势道:「我可是『天神』的使者,你要是再敢强迫我,我会……天神会生气的!」 第7页 青年瞪圆了一双凤眼,晶亮的瞳仁黝黑湿润,头顶的短髮胡乱翘起几撮,像是受惊炸毛的幼兽。 阿斯尔看在眼里,只觉得谢晏怎样都分外可爱,被他用匕首指着也不恼怒,反而自觉地反省起自己昨晚的表现。 肯定是自己表现得不好,让谢晏受伤,感觉不舒服了,所以才会不允许他靠近,还说什么「生气」的话。 阿斯尔心中愧疚不已,又是心疼又是爱怜,刚刚还扬起的眉毛耷拉下来,英俊的脸上露出像做错了事的大狗般的神情。 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歉:「谢晏,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你受伤了,我给你上药。」 他说着,又抬脚朝谢晏走近,还伸出手想要解对方的衣服。 「别过来!」 谢晏吓得本能地挥出匕首,竟真在阿斯尔裸露的半边肩膀上划出一道血口。 这一下连谢晏自己都惊了,他没想过自己真能伤到阿斯尔,温热的鲜血黏腻地沾在他手上,还溅了些在他白皙的脸颊边,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绽开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渗着血,阿斯尔英挺的眉头皱起,眉压眼让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起来,紧盯着谢晏的目光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 谢晏看着阿斯尔沉下脸色,心中暗道不好,攥着那匕首警觉地连连后退,整个人都缩到了床角。 阿斯尔大步走到床边,欺身上床向谢晏逼近,高大的身影将他整个笼罩住,谢晏下意识闭上眼睛,偏过头躲避可能的暴力对待。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阿斯尔握住他的手腕,稍一使力就把他手中的短刃夺了下来,而后捧着他的手看了又看,仔细地拿衣袖擦干净上面的血迹,确定没有受伤,才放心似的舒展开眉头。 谢晏浑身僵硬,被男人捉着一只手,缩也缩不回来。 见对方非但不介意被自己刺伤,还对自己满心关切的模样,莫名有些没来由的心虚。 他眼神闪烁,在阿斯尔柔和目光的注视下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俊美的异族男人深邃的眉眼微弯,带着薄茧的粗糙指腹摩挲过谢晏自己用力掐得微红的掌心,低头朝那红痕吹了吹,喃喃了一句谢晏听不懂的赫勒语。 他低沉温柔的语调跟哄小孩子似的,谢晏猜想大抵是「痛痛飞走」一类的话,差点被肉麻得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两个人一时相对无言,气氛尴尬中带着一丝诡异的暧昧。 不是,这也太gay了吧! 谢晏勐地抽回手,阿斯尔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再次将手伸向他的腰带。 这个野人是禽兽吗?昨天折腾了一晚上还不够,一大清早的又来扒他裤子! 谢晏一脸生无可恋,被放倒翻了个身趴着,抓住身下的皮毛毯子,咬紧后槽牙做好了再被捅一回的准备。 「唔……嗯?」 微凉的触感从身后传来,男人涂药的动作很轻,只有怕他乱动才用了些力气按住他的腰。 谢晏闷闷地哼了一声,胀痛的不适在药膏的作用下慢慢缓解,脸颊和耳根却逐渐热烫得染上绯红,简直感觉比昨晚还要羞耻,忍不住像鸵鸟一样把脸埋进柔软的毛毯里。 先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么? 这个臭野人,休想这样就让自己原谅他! 他捅了自己一下——不对,是很多下,自己才捅回去这一下而已,绝对不能这么轻易心软。 谢晏迷迷煳煳地想着,酸痛的后腰被男人有技巧地按揉,放松的舒适感带着困意席捲而来,让他不自觉慢慢闭上了眼睛,唿吸渐渐清浅均匀。 第5章 苍狼白鹿 这一觉再睡醒,谢晏就感觉舒服多了。 最主要的是阿斯尔那个野人不在,没有了时时刻刻可能被撅的潜在风险,对着小姑娘们花儿一样的面孔,谢晏学起那拗口的赫勒语都顺畅不少。 能被挑选陪伴在神使「天可敦」身边的自然都不是普通侍女,这些未成婚的贵族少女们其实更类似于宫廷女官的角色,将来是要辅佐可敦管理族中大小事务的。 头一天发现这位可敦似乎不懂得赫勒族的语言,女孩子们回去后便商量着要教会他说赫勒话。 这可是极有荣光的事情,她们连夜准备了竹板笔和羊皮卷,还有族中少儿启蒙用的画册,分工合作准备给谢晏「扫盲」。 赫勒人使用的是一种表音字母,书写方式从上至下、从左至右,形状上和蒙古文有些相似,但却是一种全新的文字,即使见多识广如谢晏也从未见过。 高强度的输入加上形势所迫不得不加倍认真,谢晏的进步速度极快,只用了大半天就掌握了所有字母和音素,能够照着文字拼读出来,也能进行基本的日常交流了。 他再次提起自己降落时身上携带的背包,表达想拿回那些东西的意愿,神情十分真诚迫切。 女孩儿们却有些为难的样子,犹豫了半晌,只说是首领外出,这事她们也做不了主,须得等阿斯尔回来才行。 其实她们是怕谢晏拿到东西就会离开,他带着白色的羽翼从天而降,像极了赫勒传说中神女的故事。 神女被牧羊人偷走羽衣才留在人间,若是神使大人拿回自己的羽翼,会不会立刻就飞回到天上去? 赫勒人已经在苦难中等待了太久,好不容易才等到神迹降临,谁也不希望这只是昙花一现。 第8页 阿斯尔首领是那样的强大、智慧而英俊,拥有黄金家族最纯正的血脉,是通天巫预言中会统一整个草原的汗王,她们都相信他一定会有办法留下神使。 谢晏并不知道少女们对阿斯尔和自己的关系「寄予厚望」,见她们可怜巴巴的模样,也不好继续追问,只在心里嘆了口气,又骂了一句野人。 该出去的时候不出去,真要用到他的时候又不在,好几天都不回来,真是个讨人厌的傢伙。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趁那傢伙不在,谢晏终于把屁股上的伤养得差不多,可以出帐篷外熘达了。 他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就俯瞰过这一片区域,走出去才发觉赫勒人的聚居地比他印象中更大。 核心区以议事的大帐为圆心,大大小小的毡帐散布开来,一直延伸到视线所及的地平线尽头。 所有的帐篷以灰白为主色,主要用桦木和松木构成框架,再用牛皮、羊皮和毛毡包裹覆盖,饰以各种图腾和彩色的经幡,看起来极具异域风情。 整个聚落的中间还有一个举行祭祀和集会的大型广场,广场正中用石头和木材搭起高高的祭台,上面也挂着五颜六色的彩幡,随风猎猎飘动。 而在更远的远处,缭绕的云雾间隐约能看到绵延的雪山的影子,那最高的一处山峰便是赫勒人所说的「圣山」的主峰,「乌尔苏哈日金」,是他们所有生命和财富的源泉。 草原上的空气有一种从未被现代工业污染过的清新,勤劳的赫勒族牧人在草场上放牧牛羊,妇女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纺织羊毛,有孩童稚嫩的欢声笑语不时传来,也有少男少女骑马玩着类似马球的游戏,一切看起来格外岁月静好,连时间都在这里变得缓慢。 但谢晏却无法享受这种宁静,他越看便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已经不在原来的时空。 赫勒族中虽然也有贵族和平民之分,上下尊卑却并不像封建王朝那样鲜明,只有迎面碰到时会向高位者避让行礼。 谢晏一路接受了无数赫勒人好奇而尊敬的目光洗礼,本来有些薄的脸皮也被看得厚了起来。 他若无其事地问身旁的女孩儿道:「你们就一直住在帐篷里,随着季节迁徙,没有固定的『城市』么?」 谢晏不知道该如何用赫勒语表达城市的概念,干脆就地一蹲,捡了根小木棍在地上画起来:「就是像这样,有砖石夯土修建起来的城墙,整个围起来,在里面建房子……这里没有,南面有吗?」 他旁敲侧击,实则是想知道南方是否也有类似汉人的聚居地。 按照地缘政治的歷史发展规律,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会有的。 果不其然,一向活泼爱笑的萨娜露出一点低落的神色,点头说:「南面的景朝人,有这样的城池。」 阿茹娜接着她的话说下去:「赫勒人也曾经有过,在数百年前,整个可达尔草原都是我们赫勒人的领土……」 女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谢晏专注地倾听,逐渐拼凑出这个民族的歷史。 传说中赫勒也曾是统一的王朝,有一座王城名叫「大都」,大都有着山一样巍峨的城墙,是流淌着黄金和蜂蜜的富庶之地。 突然有一天,铺天盖地的大火从天而降,伴随着地动山摇,整个王城都在火焰中覆灭;烈火熄灭后,接踵而来的是寒冰千里,整个草原几乎成为不毛之地。 倖存的赫勒人被迫向南迁徙,赫勒七族三十六部从此四分五裂,四处流亡,时而为了生存互相攻伐劫掠,数百年来再没有从前的繁荣盛况。 赫勒人认为这是天神对他们的惩罚,但谢晏听着这描述,不就是火山爆发——当然也可能是陨石,再加上地震和小冰河期吗? 这么多debuff叠加,还能苟到现在都没灭亡,这些赫勒人也真是够倒霉也够顽强的。 谢晏感慨地嘆息,拍拍衣摆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蹲得有些发麻的小腿,又熘达着准备回帐子里休息。 走到半路,忽然听到一阵喧譁。 谢晏不经意抬眼望过去,看见不远处围观的人群中间有一个赫勒妇女正抱着孩子焦急地唿喊。 「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们,谁能救救他……」 周围的人虽面露忧色,却踌躇不敢上前,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里,隐约能分辨出「中邪」、「恶鬼上身」之类的词句。 那小孩儿看着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稚嫩的小脸面色涨得通红,两眼翻白,双手卡着脖子像是喘不上气来,也发不出声音,连嘴唇都憋得发紫了,神色确实有几分狰狞可怖。 但这哪是什么中邪,明显是气道梗阻,被异物堵塞唿吸道的窒息症状,估计是吃什么东西不小心卡住了喉咙。 谢晏来不及多想,赶忙冲上前去,从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怀里抱过孩子,半跪下身用膝盖分开孩子的双腿,双手环抱住他的腰部,使其上身前倾。 一只手握拳放在肚脐上两指的位置,另一只手包住拳头,搂住那孩子向后上方冲击,连续而快速地用力,来了个标准的海姆立克急救法。 谢晏的动作很快,那妇女先是呆愣了一瞬,随后凭他身上的服饰认出他是首领的新可敦,是传说中天神派来的使者,当即大喜过望,跪在地上不停地祈求叩拜,祈祷自己的孩子能够得救。 好在小孩儿被卡到的时间不算久,谢晏的急救也很及时,随着一块小骨头样的异物被呕出,那孩子终于哇地哭出声来,恢復了唿吸。 第9页 谢晏这才放心地松开双手,再起身抬头看时,旁边竟已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众人见他几下就从死神手中抢回一条性命,愈发坚信他就是天神派来拯救赫勒的使者,不由得对他愈发敬畏。 尤其是那孩子的母亲,抱着死里还生的幼子,喜极而泣地吻着他身前的土地,几乎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感谢天神、感谢神使天可敦」之类的话。 谢晏现在已经能听懂一些他们的语言,不禁感到莫名的羞耻——自己只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哪里至于这样被顶礼膜拜。 他尴尬地笑笑,打了个哈哈便从人堆里找了个缝隙熘走,步履飞快地回到阿斯尔的毡帐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几天,阿斯尔才带着猎人们回到部落。 大大小小的猎物在广场上堆成了小山,其中最惹眼的是一头通体雪白的雄鹿。 阿斯尔猎到那白鹿后便把鹿角和鹿的头皮剥下,赶制成冠冕,一回来就献宝似的送到谢晏面前。 苍狼白鹿,是赫勒人的图腾,也是身份的象徵,只有他的可敦才能戴上这样漂亮的鹿角帽。 阿斯尔满怀期待地看着谢晏,谢晏看着那栩栩如生、死不瞑目的鹿头,眉头皱了皱,表情微妙地将它推开,顺便把那鹿的脸转了个方向,让它空洞圆睁的眼睛对着阿斯尔。 心中默念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要索命就索那个野人的命,可千万别来找他啊! 阿斯尔不懂得谢晏的小动作是什么含义,见他没有戴上试试,有些失落地垂下头,暗忖是不是这鹿角还不够大、自己做帽子的手艺也不够好,谢晏才不满意? 下次一定要给谢晏猎一头角更大的鹿,做一顶更好看的鹿角帽…… 阿斯尔想着,又想起先前听说的事。 谢晏救了一个中邪的孩子,还教给族人治这种恶症的方法,他的可敦果然是神赐的智者,他想留住对方、得到对方的喜爱,还要更加努力才行。 阿斯尔灼灼的目光望向谢晏,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炙热的眼神如有实质,谢晏察觉到了什么,警觉地后撤一步,便见那野人一边脱衣服,一边走向自己,好像又要兽性大发的样子。 第6章 训狗大法 这回谢晏总算是有所准备,强撑着镇定轻咳了一声,在矮床边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开口道:「阿斯尔,我要和你谈谈。」 阿斯尔闻言顿住动作,脱到一半的上衣垮下一边袖子,露出大半饱满精壮的胸膛,爬满文身的肩头刚癒合的伤口还有明显的痂痕。 「你会说话了!」 男人眼睛一亮,面露惊喜。 说完又好像发觉自己这话不太对,笨拙地补充道:「我是说,赫勒话。你会说赫勒话了?」 区区一门外语,不是有嘴就能学么? 谢晏颇自得地抬了抬下巴,哼笑一声道:「我是『神使』,当然什么都会。」 他还会八国语言呢,汉语英语俄语法语德语日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就是不知道这个世界还会不会有这些国家。 谢晏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怅然,他话音顿住,阿斯尔便很给面子地接上夸赞道:「谢晏,你真厉害!」 阿斯尔夸得真心实意,单膝下跪,半蹲在谢晏身前,视线由充满压迫感的俯视变为微仰。 他的眼睛是很纯正的金色,在灯火映照下泛着暖光,笑意让冷厉的眉眼柔和下来,谢晏垂下眼看他,听见他问:「谢晏,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不喜欢鹿角帽吗?赫勒的可敦都要有一顶鹿角做成的冠,我想你也要有。」 阿斯尔仰着脸,认真地说:「除了鹿角帽,还有鹿皮,等匠人们鞣制好给你做成裘衣,正好可以入冬穿。你穿白色的好看。」 男人说着,捧起谢晏垂在膝上的手,他略深的肤色和掌心常年挽弓留下的茧子,更衬出谢晏手指修长白皙如玉,捧在手心如同捧着明珠。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你喜欢东珠吗?乌澜江入海处产的珍珠,是极难得的宝物,嵌在冠上,一定很衬你……」 这野人怎么突然话这么多? 不对,这傢伙之前就话很多,只是自己那时听不懂而已,现在能听懂了,就更显得聒噪。 谢晏皱起眉,触电一样抽回手,刻意板起脸,冷冷道:「我什么都不要。」 说得还怪好听的,但他谢晏是会被这种糖衣炮弹打动的人吗? 他堂堂谢家二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就是皮草和珍珠么,不过尔尔。 「阿斯尔,你听着,那天晚上,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对我做了……」 谢晏想到这事还是咬牙切齿,顿了一顿含煳过去:「……那种事情,我很生气。」 「我生气,天神就会发怒,如果你再像那天一样,不经过我同意就随便碰我,天神将会降下惩罚——你也不想你的族人被你连累吧?」 青年漆黑的眼眸亮如寒星,拧起的眉头神情严肃,阿斯尔抓住他的衣摆,紧张地看着他:「谢晏不要生气。」 这次谢晏用赫勒语说得很清楚,阿斯尔全部都听懂了,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第一天就犯了大错。 但谢晏明明那么生气,却一直等到和他谈话都没有惩罚他,还给他改过的机会,真是善良又仁慈。 阿斯尔这样想着,紧张的眼神中又带上了感激和毫无掩饰的爱慕。 第10页 他凝望着谢晏,祈求般又重复了一遍:「谢晏不要生气,好不好?」 也不看看自己多大的块头,还撒娇! 撒娇也没用,谢晏不为所动,冷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了。」 阿斯尔郑重地点点头,他现在知道了,那种事情,要经过谢晏的同意才可以做。 但如果谢晏一直不同意怎么办呢?男人的床上功夫和骑射技艺一样重要,那方面不中用的丈夫,可是会被妻子抛弃的! 阿斯尔不由忧心忡忡,原本威风凛凛的狼王,如今看起来倒像是只温驯又可怜的大狼狗。 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的可敦:「谢晏,要怎样才能同意?」 「……」 谢晏无语,这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啊,怎么满脑子都是黄色废料,还能不能好好谈话了? 他握紧了拳头,心中默念莫生气口诀,嘴上还是好言好语地解释道:「两个人要互相喜欢才可以做,能听懂吗?」 阿斯尔点头,若有所思:「我喜欢谢晏,谢晏不喜欢我?所以不能做。」 孺子可教也,谢晏刚要说是,便听阿斯尔紧接着问:「谢晏怎样才能喜欢我?」 谢晏心说我不喜欢男的,怎么都不可能喜欢你,而且你才见我几次,就说喜欢我?未免也太过肤浅。 但这话当然不能直说,谢晏似乎隐隐约约领悟了某种「训狗」方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斟酌着语气开口道:「我喜欢听我话的。阿斯尔,你会听我的话么?」 「会!」 阿斯尔忙不迭点头,谢晏是他的可敦,他本来就应该听谢晏的,闻言立即许诺道:「我听你的话!如果我不听话,谢晏就惩罚我。」 「好,这可是你说的。」 得到男人的保证,谢晏终于满意似的,露出一点胜利的笑意,发出第一个指令:「那你先把衣服穿上,站起来。」 阿斯尔果真令行禁止,当即穿好脱下的那半边衣袖,乖乖站起身来。 他一站起来,便要垂着脑袋才能看向谢晏,那蔫头耷脑的样子,像是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 但小学生可没有那么强的压迫感,谢晏被他的影子笼罩着,仰头和他对视,总感觉不大自在。 张了张嘴,还是改口道:「算了,你坐下吧。」 阿斯尔于是在谢晏身侧坐下,两个人隔着一张床上的矮桌,总算是视线差不多平齐。 谢晏原想直接提拿回降落伞包的事,忽而记起刚才看到的男人肩上的伤处,还有之前对方小腹上的伤。 这里的医疗条件不太好,但野人身体素质那么强悍,应该不会有事吧? 他有些生硬地开口问:「……你上次的伤好了吗?」 听到谢晏关心自己,阿斯尔心里十分高兴,浑不在意地笑道:「只是小伤,都已经好了,你要看吗?」 说着就又要解开衣襟,倾身凑过来给谢晏看。 谢晏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别过来,别靠近我,也别脱衣服。」 阿斯尔略显失望地停下,规规矩矩地坐回原处,当真没再靠近谢晏,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谢晏抿了抿唇,试探性道:「我还没有消气,作为惩罚,你要和我保持距离,今晚你就睡在地上。」 「嗯。」阿斯尔仍是点头,毫无怨言的样子。 看来是真听他的话,谢晏趁热打铁,接着说:「还有,我从天上掉下来那天,身上带的东西,你去给我拿回来,一样都不能少。」 阿斯尔对此竟早有准备,邀功似的朝谢晏露出一个笑:「萨娜告诉我,你想要拿回自己的羽翼,我已经派乌伊尔去取。通天巫的巫帐在西边的山麓,等我们用完晚食,他应当就回来了。」 在等待那位乌伊尔的时间里,谢晏第一次和阿斯尔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饭。 阿斯尔殷勤地帮谢晏切肉,把烤羊羔身上最嫩的地方都给了他,但谢晏还是吃得不多,只喝了点加了蜂蜜的酸奶,还有糜子煮的稀饭。 唯一吃得多些的是奶茶,说是「奶茶」,实际上和现代的奶茶差距很大,奶倒是无添加无污染的纯牛奶,茶却不是常见的那些茶叶,而是用某种不知名的树叶炒制,味道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但只要加上足够多的糖,有了甜味,便显得好喝起来。 谢晏用加了蜜的奶茶泡馕饼,还在烤肉上也抹蜂蜜,又应付着吃完一顿。 茶和糖在草原上都是极稀缺珍贵的东西,价值比黄金还要高,也就是谢晏才能这样敞开了吃喝,就连阿斯尔平日里也甚少这样奢靡。 看到谢晏兴致缺缺,没什么食慾的样子,阿斯尔只觉得分外心疼,自责自己没能给他更好的生活条件。 谢晏生得这般好看,细皮嫩肉、黑髮黑眼的模样倒有些像南人——不过那些南人谁都比不上谢晏,谢晏是赫勒人的神使,是他的天可敦,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美好存在,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 阿斯尔也曾听闻关山以南有沃土千里,四季温暖如春,物产丰饶、生活安逸,只是南人筑长城将他们拒之关外,将来他若统一草原,定要再南下入关。 有朝一日得国称帝,让谢晏成为真正富有天下的「天可敦」。 作者有话说 后来得知阿斯尔想法的谢晏:使不得使不得!大水沖了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了.jpg 不如咱们换一个方向 第11页 第7章 跑路计划 乌伊尔奉首领的命令,快马赶去通天巫供奉神明的大帐。 谢晏的降落伞包和随身物品就放在那里,整整齐齐地供在巫帐内西侧的神龛前,已被缭绕的香火熏得入味。 听闻他的来意,鸡皮鹤髮的老人并没有太多意外,慢悠悠起身将那堆神秘的天外来物用毡布裹好,双手捧给乌伊尔,低哑的声音念诵了一句古赫勒语,意为「愿天神庇佑」。 「愿天神庇佑。」 年轻的赫勒勇士也恭敬地低下头,略微躬身,接过那沉甸甸的毡布包裹,小心地护在胸前,又一路策马疾驰赶回去復命。 乌伊尔仍记得那日在祭祀大典上惊鸿一瞥,神使大人被首领抱在怀中,整个人好似在发光一般,漂亮得不似凡人。 就连神使所带的包袱也不像人间的造物,同那洁白的「羽翼」一样,是用一种神奇的、前所未见的布料制成,面上水火不侵,做工极其精巧独特。 只有族中百里挑一的勇士,才有资格做首领的护卫,定是因为自己做事最为牢靠,首领才派他来替神使大人取回圣物。 若是神使大人能记住自己的名字,赐福于他就更好了,乌伊尔情不自禁地想着,紧紧抱住那包裹,催马跑得更快。 乌伊尔赶到主帐时,便见首领和神使大人刚用完晚食。 一头黑色短髮的白衣青年正用柳条蘸了盐水漱口,又用巾帕细细擦净唇边的水渍,姿态斯文矜贵,一举一动都好看得紧。 而首领注视神使大人的目光,简直和狩猎大会上年轻的小伙子们望向心爱的姑娘的眼神一模一样。 乌伊尔忍不住牵了牵嘴角,尊敬地垂下一点目光,将那包裹呈上前道:「回禀首领、神使大人……」 他顿了顿,又改口道:「回禀可敦,圣物已经取来,请可敦过目。」 黑髮青年顿时喜形于色,飞快地接过东西,拆开毡布查看,初时还很高兴的样子,渐渐却露出失落怅惘的神情。 乌伊尔生怕是自己办坏了事,首领却用眼神示意他出去,他只好惴惴不安地退出帐篷,留下首领和可敦独处。 赫勒人将自己当做天神的使者,对他所带的一切物事都很敬畏,白色的降落伞布被仔仔细细地叠好,迷彩色的伞包也丝毫未被乱动过。 谢晏拉开背包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检查。 果然,卫星定位已经彻底失效,离开了信号范围,只剩一个雷达追踪器也完全失去了作用。 倒是指南针的磁极看起来尚且完好,还能分辨出南北方位,其余就是瑞士军刀、应急药品和压缩饼干之类的,算是他最后和现代文明的联繫。 其实谢晏早知道会是这样,从那天他落在阿斯尔的马背上,掉进那野人怀里开始,穿越到千年前的异世界便已是既定的事实。 他只是有些后知后觉的伤感和恍惚,穿到语言不通的异族部落,还第一天就被陌生的野男人上了,吃不好睡不好,日常生活也不习惯…… 谢晏抱着那背包,想到自己再也回不去现代社会,心里骤然涌起一股莫大的孤独感。 他的私人飞机失事,得知噩耗的家人和朋友们一定会很伤心吧,他还和友人约好一起去看极光呢,谁知半路就遇上意外,那傢伙要是再想不开一点,恐怕要内疚一辈子。 还有和他同坐一架飞机的保镖、机长和空乘,他们还好吗? 是已经安全跳伞落地,得到救援,还是也被卷进了哪个异世界的角落? 谢晏越想脑子里越乱,鼻腔生理性地发酸,鼻尖泛起微红,眼圈也红通通的。 唯独顾忌着阿斯尔还在盯着自己看,勉强忍住了没哭。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调整心态。 穿越总比直接没命要好,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既来之则安之,日子总要过下去…… 道理他都懂,但总要允许人稍微脆弱一下吧! 谢晏无声垂下眼睫,冰凉的眼泪便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 忽然,男人温热的指腹揩上他的颊边,阿斯尔宽厚的手掌捧起谢晏的半边脸,仔细而轻柔地为他擦去泪水,哑声道:「谢晏不要哭。」 阿斯尔看到谢晏的眼泪,心脏就像被揪着一样酸胀刺痛,他隐约猜出对方难过的缘由,大抵是再也不能回到天上去了。 率直的草原男人不会说山盟海誓的甜言蜜语,只会一遍一遍保证:「谢晏别难过……人间不好,我会对谢晏好。」 谢晏泪眼朦胧地抬头,对上阿斯尔担忧的眼神,通红的鼻尖皱了皱,突然感觉有点丢人。 他尴尬地抹了把脸,别过头干巴巴道:「我累了,我要睡了。」 说着便把那一大包东西又一件件收了起来,当做宝贝一样放在床榻内侧,背过身倒头睡下,捲起毛毯将自己裹成了一条蜷缩的毛毛虫。 阿斯尔盯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心中无端泛起柔软的涟漪,在床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去吹灭了几盏油灯,復又回到床前,就着毡帐内铺满的羊毛地毯席地而睡。 谢晏躺在床上裹紧毯子,闭着眼睛冷静了好一阵,那股强烈的情绪总算被压了下去。 就算回不去,他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且不说饮食起居之类的生活条件问题,最大的潜在威胁还是阿斯尔。 赫勒人虽然把他当成神使敬重,却也将他视为首领天定的可敦,他能煳弄这野人一时,煳弄不了一世。 第12页 何况他根本不是什么神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现代人,充其量是个有些小聪明的二世祖,可没有拯救世界的能耐。 谢晏记得听萨娜她们提到过南面的「景朝」,从她们只言片语的描述来看,那应当就是中原汉人建立的王朝。 他所熟知的歷史上并没有这个朝代,也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歷史进程了,但无论如何,能到南边去怎么也比在草原上好,至少是他相对熟悉的文化环境,也没有被野人撅的危险。 如果是个繁荣稳定的盛世,说不定他还能效仿一下许多穿越小说里的前辈,藉助现代知识开点金手指,搞搞发明创造,赚一笔钱做个大商人;或是走文化人的路线,写写话本、背背诗,再考个科举什么的,都是大好的光明前途。 想到这里,谢晏的心情便重新好了起来,开始在心底盘算起跑路事宜。 首先是要有交通工具。 徒步是不可能徒步的,谢晏对自己的体能有自知之明,在有完备后勤的情况下跑个马拉松还行,在异世界玩荒野求生就是玩命了。 其次是地图和食物补给。 主要是地图,他那包里有指南针和压缩饼干,现在还不是旱季,草原上暂时不缺水,再从每天的饮食里攒下些肉干和面饼,应该就够了。 还好他会骑马,谢晏琢磨着,得去偷一匹好马来当交通工具,那天阿斯尔骑的那匹就不错。 阿斯尔不是说自己是他的可敦吗,那马就是夫妻共同财产,拿自己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 谢晏勾起唇角,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是阿斯尔的可敦呢,他们两个最多是受害者和犯罪嫌疑人的关系,他把那马骑走,就当是阿斯尔赔他的精神损失费了。 青年翻过身,睁开双眼,黝黑的瞳仁在昏暗中幽幽发亮,视线在床边地上躺着的阿斯尔面上打转。 抛开其他的不谈,这野人其实还颇有几分姿色,是小姑娘们会喜欢的浓颜系大帅哥,骨相深邃立体,身材也好得夸张,就连那玩意儿的本钱也很足,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方面技术太差。 虽然谢晏很不愿意承认,但那天晚上到后来他也爽到了,等他离开这里,他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 可不是他不想报仇啊,狗咬人一口,人总不能咬回去,同理,阿斯尔上了他,他也不可能上回去嘛。 他还是喜欢女孩子的、笔直笔直的直男。 谢晏说服了自己,正要安心闭眼睡觉,阿斯尔却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倏然睁开眼,正和他四目相对。 男人金色的眼眸在黑暗里泛着荧荧的光,宛如某种蛰伏的兽类,目光滚烫得灼人。 谢晏莫名心虚地别开眼,卷卷毯子又翻了个身,假装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他才没有偷看阿斯尔。 阿斯尔望着谢晏的背影半晌,只觉得他对自己真好,从前额吉生气时都是把阿爸赶去和马睡,谢晏却还允许自己睡在他床前,还悄悄盯着自己看…… 带着一种隐秘的甜蜜心情,阿斯尔闭上眼睛,满足地沉入了睡梦中。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终于要开始搞发明了!为了方便跑路做出马鞍和马镫,却无意中扇动蝴蝶翅膀改变了歷史进程() 第8章 策马同骑 第二天一早,煳弄着吃完依旧难吃的早饭,谢晏便提出想去骑马,而且还指明了一定要骑阿斯尔的那匹马。 他肯主动提出要求,别说是要骑马了,就是要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阿斯尔也愿意为他效劳。 阿斯尔于是亲自去牵了马来,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皮毛在晨光下又泛着些许银色的珠光,体型匀称健美,头细颈高、四肢修长,肌肉发达紧实,鬃毛亦浓密柔顺,眼睛大而明亮,看起来神气又漂亮。 马是草原人最好的伙伴,每一个赫勒人,无论男女都会骑马。 对于他们来说,马儿既是家人也是战友,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阿斯尔的白马是他十六岁成年时父亲阿古金送给他的礼物,是可达尔草原的本土马和经过的西域商人带来的汗血马所生的小马驹。 不仅外形上兼具了两者的优点,力量、速度和耐力也是战马中的佼佼者,同阿斯尔一起出生入死,打过不少胜仗,很是聪明剽悍。 「她叫苏布达,今年七岁,是个小姑娘。」 阿斯尔轻抚马鬃,笑着向谢晏介绍道。 见谢晏伸手也想摸一摸白马的鬃毛,还嘱咐了一句:「她的脾气不太好,你要小心些。」 那马儿似是听懂了他在说自己的坏话,打了个响鼻,甩甩尾巴,颇不高兴的样子。 谢晏也忍不住笑起来,听阿斯尔好言好语向白马道歉:「我不是说你不好。」 「这是谢晏,我的可敦。以后你见到他,就像见到我一样,你也要听谢晏的话,知道了吗?」 阿斯尔煞有介事地同马儿说着话,谢晏唇边带着笑,趁机摸了摸它顺滑的皮毛。 苏布达,在赫勒语中是「珍珠」的意思,用来形容这匹漂亮的白马儿,确实恰如其分。 谢晏摸着摸着,忽然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怎么没有马鞍和马镫?」 那白马头上套着皮质的笼头和缰绳,形制已经与现代的马具十分相似,马背上却只挂了一块绣着赫勒图腾的毡毯,即使中间缝合了加厚的毛皮坐垫,作用也完全比不上前后有鞍桥的马鞍。 第13页 连马鞍都没有,更不必说马镫了,那玩意可是骑乘史上最重要的发明之一。 谢晏从前学马术时曾听教练提起过,使用马鞍不仅能增加骑手的舒适度,也能更好地保护马匹的肋骨与背部。 最重要的是前后鞍桥两头高中间低的设计,能借重力学原理将骑士牢牢固定在马背上,得以做出各种大幅高难度的战术动作。 而马镫则进一步使人和马「合二为一」,彻底解放了骑乘者的双手,使马上骑射、噼砍作战更为便利,还直接促进了重骑兵的出现,让骑兵这个兵种取代步兵成为欧洲中世纪战争的主力,并形成了「骑士阶级」。 那时谢晏只当成听故事,虽说也上过几节无鞍骑乘课培养「马感」,但还是以有鞍具的训练为主,毕竟他又不是专业的马术运动员,当然一切舒适方便第一。 看来要是想用马当交通工具跑路,还得先做一套马鞍和马镫。 谢晏小声嘀咕,阿斯尔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关心地问:「谢晏,怎么了?」 「没什么。」谢晏摇摇头,望着那简陋的鞍布,英气的眉毛无意识地微蹙。 阿斯尔见他皱眉,目光看一看苏布达高高的马背,又看一看矮了自己一截的谢晏,仿佛领悟到了什么。 随即自觉地一撩衣袍,单膝跪下,抬头看向谢晏,拍拍膝盖道:「谢晏,来,你踩着我上马。」 谢晏还在回忆马鞍和马镫的结构细节,一回神便见阿斯尔半跪在地上,仰着脸朝自己笑得灿烂。 什么意思,这么看不起人啊? 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上个马还要踩着「脚垫」上去么,阿斯尔未免也太小看他了。 谢晏被阿斯尔的举动激起了好胜心,偏要自己上马给对方看看。 他一手撑住马背,一手抓着缰绳,核心发力,试图来个帅气的跳跃…… 好吧,没跳上去。 谢晏也不气馁,深吸了口气准备再试第二次——然后又是第三次、第四次。 嘿,他就不信还上不去了! 谢晏磨了磨后槽牙,干脆放弃风度,整个人扒拉在白马身上,蠕动着向上攀爬。 那马儿被他弄得有些不太舒服,打着响鼻扭了扭身子,爬到一半的谢晏便又滑落下来。 如此反覆几次,阿斯尔实在忍俊不禁,又怕谢晏不小心摔倒,笑着起身抱着他的腰向上托举,只轻巧地一使力,便将谢晏送上了马背。 谢晏还没反应过来呢,阿斯尔便也翻身跃上马背,动作利落而轻盈,正是谢晏想要的那种「帅气」。 阿斯尔在谢晏身后坐稳,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手环抱过谢晏的腰际握住缰绳,响亮地打了个唿哨,脚跟轻夹马腹,就催得马儿答答地跑了起来。 没有马鞍只是有点硌屁股,没有马镫,双脚在马腹两侧没有着力点,谢晏总觉得没有安全感。 那马一颠簸地跑起来,他便下意识往后靠,整个人都窝进了阿斯尔怀里。 阿斯尔沉沉地笑,紧贴着谢晏后背的胸膛闷闷震动。 肌肉饱满的触感和男人灼热的体温让谢晏背嵴微僵,想朝前挪和对方分开一点距离,但身下马儿还在加速疾奔,只怕乱动会摔下马去,还是忍住了没有动弹。 两人就这样相拥同骑,一个个毡帐和模煳的人影在视野两侧飞快掠过,晨间清爽的风裹挟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色逐渐变得开阔,最后只剩下漫无边际的草野与低垂的湛蓝天幕。 在这样宽阔平坦的草场上纵马疾驰,就像飙车一样让人肾上腺素飙升,谢晏起初还有些拘束,不多时便兴奋起来,沉浸在肆意撒欢的畅快中,只觉得神清气爽,连身后搂着自己的野人也没那么讨厌了。 直到抵达驯养马匹的牧场,阿斯尔勒马停下,谢晏还意犹未尽,唿吸仍有些微重,喘着气回头和阿斯尔对上视线。 他们离得太近了,几乎连心跳和唿吸都交织在一起,阿斯尔直直地望着他,眉眼弯起,咧唇露出一个洒然的笑。 阿斯尔的长相是极有男人味的英俊,五官轮廓硬朗,眉骨突出、眼窝深陷,高鼻薄唇,皮肤是略深的小麦色,笑起来时有种别样的柔情,又带着草原人独特的洒脱气质,将野性和率真糅合得刚刚好。 这笑容要是放在现代的视频网站上,高低也得是个几十万点赞评论的爆款。 谢晏怔愣了一秒,又梗着脖子把脸转了回去。 好怪,太怪了。 一定是刚做过剧烈运动的缘故,他的心脏才跳得那么快。 「到了。」 阿斯尔率先下马,朝谢晏伸出手。 谢晏原本想自己跳下来,但没有马镫不好借力,姿势别扭地一侧身,差点便重心不稳。 好在阿斯尔眼疾手快,稳稳地双手将他接住,扶着他的腰把他抱下马背,等他站稳后才松开。 「……我自己也可以的。」 上马要抱,下马也要抱,谢晏觉得丢人,小声嘟囔给自己找补。 「我知道,谢晏很厉害。」阿斯尔很捧场地点头,还帮他解释似的说:「是我想抱谢晏。」 虽然是自欺欺人,但起码面子上过得去了,谢晏又抖擞起来,抬起下巴睨着阿斯尔道:「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能抱我。」 「哦。」 阿斯尔低下头,似乎有点委屈,但还是闷闷地应声。 第14页 不过他很快就又满血復活,重新扬起笑脸,问谢晏道:「谢晏喜欢骑马吗?苏布达是部落里跑得最快的马,不止速度快,还擅长冲刺突围,打仗很厉害呢。」 被主人夸奖的白马抖抖耳朵,扬起下巴很是骄傲的样子,用脸侧亲昵地蹭着阿斯尔。 谢晏看着他们一人一马亲密互动,轻轻唔了一声,含煳地说:「喜欢啊……」 跑得越快他越喜欢,最好是能日行千里,跑得远远的,让这野人追都追不上。 听到他说喜欢,极通人性的马儿也凑过脸来蹭一蹭他,好似在回应他的话。 跑了这么一会儿,白马身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淡粉的色泽明显有汗血马的基因,谢晏看得心喜,又伸手去抚摸它的鬃毛和脖颈。 阿斯尔笑了笑,提议道:「苏布达该洗澡了,谢晏,我们一起帮她洗澡。」 「好啊。」谢晏正想多和白马培养培养感情,自是欣然同意。 这处育马场位置临近山麓,地势平缓,只略有一点坡度,牧草丰美,野花遍地,一条溪流从山间汩汩流出,应是高山上融化的雪水,清澈而冷冽。 阿斯尔牵着马走向溪边,谢晏慢了几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边走一边脱下一半上衣,将衣袖系在腰间,裸露出半边臂膀。 男人的后背很宽,背肌舒展而健美,流畅的肌肉线条跟随走动起伏舒张,宽阔的肩背呈倒三角形在腰际收窄,被腰带和衣袖扎紧,满背的文身亦逐渐隐没在衣袍下,充满了唿之欲出的性张力。 直到阿斯尔拴好马,回头唤他,谢晏才意识到自己看了对方很久,脸颊莫名有些发烫。 他赶忙挪开视线,装作自己正在看风景,心想这肯定是直男对身材练得比自己好的人的羡慕嫉妒恨,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嗯,绝对没有。 说是一起洗马,主要还是阿斯尔洗,谢晏在旁边看着他洗。 因为这野人又不好好穿衣服,谢晏总不好意思看他,便在一旁捧了把水洗脸,又去摘摘野花、扯扯野草掩饰尴尬,左顾右盼,显得自己也有事在做的样子。 阿斯尔看得出谢晏百无聊赖,只简单给苏布达洗刷了一番,便帮她解开笼头和缰绳,放她自己去草场上撒欢儿了。 「谢晏,马场今年刚选育了新的马种,有一批新生的小马驹。」阿斯尔主动开口道,「你可以去挑一匹你喜欢的,以后我陪你一起骑。」 谢晏也没反对,两人于是又去看小马。 马驹都还圈在围好的木栅栏里,顶上搭着简易的帐篷遮风挡雨,地上铺了柔软的干草。 负责养马的老牧人向首领和可敦一一介绍这些小傢伙,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自豪的神色,淳朴而诚挚。 小马们当然都很可爱,大抵是品种不同的缘故,腿显得稍短了些,胸背也更宽厚,看起来憨态可掬,亦可以想像长成后的模样,一定是更擅长负重和长途跋涉的马种。 马是好马,可惜谢晏等不到它们长大,陪小马们玩了一会儿,餵它们吃了些羊草,还是告诉阿斯尔说:「我就喜欢苏布达,我要她那样的。」 苏布达这样的极品汗血马,整个赫勒也就只有一匹,阿斯尔盘算着等下一年西域的商人再来时,问他们买一匹纯血的种马,同苏布达配成一对,将来如果能生下小马驹,再给谢晏养。 在那之前,谢晏就先和他一起骑苏布达吧。 「好。」阿斯尔答应道。 他对谢晏说:「苏布达也喜欢你。除了我,她从不让别人骑,只有你——她知道你是我的可敦,也把你当成主人。」 谢晏选择性地只听前半句,满意地点点头,阿斯尔又笑起来,去同那育马的老牧人说了些勉励的话,取下身上一件金饰作为奖赏,便带着谢晏去找苏布达。 辽远的牧场上四处都有悠闲吃草的马儿,有枣红马、枣骝马、花斑马、青红马、海青马…… 各色各样的马都有,就是不见雪白如珍珠的苏布达。 阿斯尔也不去找,只站在原地,抬手吹了个长长的响哨,哨音在草原上隐隐都有回声。 很快便远远听到马嘶声,清脆的马蹄答答由远及近,正是苏布达回来了。 一抹雪白轻快地停在两人面前,仿佛天边飘来的一片云朵。 阿斯尔给苏布达套上笼头和缰绳,还想抱谢晏上马,又记得对方说没得到允许就不能抱。 伸了伸手,还是缩回去,仍旧半跪下身,好让谢晏踩着膝盖借力上马。 这次谢晏没再扭捏,心安理得地用阿斯尔当了一回马凳,终于一次就顺利地跃上马背,稳当地坐正。 他自我感觉颇为良好,抓起缰绳,对阿斯尔道:「你别上来,我要自己骑!」 说着便自信满满地学着阿斯尔先前的动作,两腿一夹马腹,催着白马跑动起来:「驾!」 但他似乎用力过勐,苏布达接收到了错误的指令,扬起前蹄霎时如闪电一般腾跃而出。 只给阿斯尔留下一道残影,还有谢晏在风里差点破音的惊唿:「啊啊啊!慢点,救命——」 第9章 英雄救美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谢晏感觉自己整颗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屁股都要被颠成八瓣,全靠本能反应死死抓住缰绳,往前俯身几乎趴伏在马背上,双腿也丝毫不敢放松地夹紧马腹,才没有当场滚落下来。 第15页 耳边只剩下唿啸的风和急促的马蹄声,谢晏慌乱了一霎后就开始想办法,努力控制狂奔的苏布达。 可他虽然学过马术,学的却是现代的那一套,与赫勒人的驯马方式并不相同。 曾经的经验对身下的白马儿完全不适用,谢晏一着急还冒出几句母语,忘了马也会语言不通。 苏布达本就性烈,往常只有阿斯尔能驾驭得住。 如今它也把谢晏当做阿斯尔般对待,谢晏抱得越紧,它跑得越快,还当谢晏在和自己玩儿呢,兴奋得快要飞起来。 一道白影瞬息间就快窜得没了影,阿斯尔的反应极快,当机立断就近骑上另一匹枣红马,连缰绳和鞍垫都没有,直接抓着马鬃便打马疾奔,紧追在谢晏和苏布达身后,大声唤他:「谢晏,趴在马背上,抱住马颈!」 谢晏立刻条件反射地照做,继续俯身降低重心,整个人伏在马上,抱紧了马脖子。 他急促地唿吸,心脏剧烈跳动,听见后方阿斯尔有力的声音呵斥道:「苏布达,停下——」 白马听到主人的指令,终于有所反应地扬了扬头,足下速度开始放缓,但它实在亢奋过头,还有些剎不住车。 就在苏布达减速的空当,阿斯尔再次催马加速,从侧后方追上靠近,竟是直接从那枣红马背上站了起来,纵身一跃便稳而准地落在谢晏身后坐定,一把搂住他的腰际,抓紧了马缰。 「别害怕,有我在。」 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谢晏也说不上来那一刻自己的感受,只是在被阿斯尔抱住的一剎那,他紧绷的身体和心弦好像一下子就放松下来。 坠马的危机或是其他任何危险,似乎都在那一瞬消散,只剩下尘埃落定的安心。 谢晏把这种安心归因于对野人绝对战力的信任,刻意忽略了那一闪而过的微妙悸动。 他往后靠进阿斯尔怀里,闭上眼睛,露出安详的咸鱼一样的表情。 是他太想当然,太盲目自信,忘了野人骑的也是野马,还是听不懂普通话的异族马。 看来连骑术都要重新学过才行,他的跑路计划还得继续延迟。 谢晏在心里嘆气,阿斯尔环抱着他,收拢手臂,勒紧缰绳:「吁——」 白马持续减速,最终缓步停下,还不太尽兴似的,不满地甩着尾巴。 阿斯尔先一步跳下马背,朝马上的谢晏伸手张开双臂,望着他目光仿佛在请求同意。 谢晏还有些腿软,纠结了几秒钟,到底是暂时放下直男的尊严,任由阿斯尔把自己抱了下来。 「……谢了啊。」谢晏下马站定,便后退一步,讷讷朝阿斯尔道了声谢。 阿斯尔只是淡笑着摇头,随后摆出肃然的神情,板着脸看向还在刨着蹄子的苏布达。 白马儿垂下眼睫,竟露出一个极人性化的心虚般的表情。 阿斯尔又附耳过去,在它耳边低声说了一长串像是训斥的话,它扭捏了片刻,便耷拉着脑袋嘤嘤哼唧着来蹭谢晏,仿佛在给他道歉。 谢晏看着它这模样,也生不起气来,况且本来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不是马的问题。 只摇摇头表示没关系,轻轻拍了拍马头,安慰道:「好姑娘,不怪你。」 得到原谅的白马立马又昂首挺胸地神气起来,阿斯尔也无奈地笑了,对谢晏道:「我先带你一起骑,等你熟悉了她,再自己骑,好不好?」 「好吧。」 想到刚才的惊险场面,谢晏选择妥协。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便脸皮厚起来。 这回谢晏干脆就让阿斯尔抱自己上马,支使着他给自己演示驭马的口令和动作。 先是慢慢踱步,而后是小跑,还有加速、减速和停止,聪明的白马儿甚至会类似于现代马术比赛中盛装舞步的步伐,变换跑步、后退慢步、原地快步和旋转,看得谢晏啧啧称奇,连声夸赞。 有阿斯尔在后方「掌舵」,白马的步履轻盈又稳健。 谢晏偷师了一会儿赫勒马术,忽又好奇地问:「你说苏布达是跑得最快的马,那她最快能跑多快啊?」 「想试试吗?」 阿斯尔笑起来,双臂略微用力,将谢晏搂得更紧,低声说:「别害怕,谢晏,靠紧我。」 「我才不怕!」 谢晏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向后蹭了蹭,老老实实地窝在阿斯尔胸膛前:「我倒要看看……哇——」 他话音未落,阿斯尔便又是一夹马腹,挥动马鞭带出破空的声响,同时喉咙里发出一种独特的哨音。 那极具穿透力的喉音像是打开了白马速度的开关,谢晏只感觉有风灌进自己嘴里,两侧的景物后退得越来越快,宛如加了动态模煳一样看不分明,到最后整个人几乎要轻飘飘地飞起来,甚至有种失重感。 这速度怎么也得140km/h往上了吧,上高速都得被开罚单的程度! 谢晏唿吸愈发急促,心跳也越来越快,却丝毫没有感到恐惧,连马背的颠簸都可以忽略不计。 只因有阿斯尔在他身后,他便能尽情享受「飙马」的爽快与刺激。 等马儿减速停下来时,他们的位置已经离圣山很近。 远远还可以看到奔腾的河流,翻涌着雪白的浪花穿过绿色的草海,草原上成群的牛羊如星子般散布,天际有鹰隼盘旋唳鸣,目之所及都是壮阔的风景。 第16页 谢晏看得入神,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敕勒歌的旋律——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诗里写的景象如画卷般在他眼前展开,一直蔓延到地平线的尽头,美得似真似幻。 谢晏在看风景,阿斯尔在看他。 他看了多久,阿斯尔就看了多久。 「这就是乌澜江么?」 谢晏忽然开口问。 「乌澜」在赫勒语里是「红」的意思,乌澜江意为「红色的河」,但他怎么看这江水也不是红的啊? 「是。」阿斯尔点头,指着那远处最高的雪山说:「谢晏,你看,那就是『乌尔苏哈日金』,是我们赫勒人诞生的地方。」 「传说我们的先祖坦格里受天命降生在乌澜江的源头,乌尔苏哈日金山峰脚下,他混迹在狼群中长大,成年后被狼王驱逐,走投无路之际遇见一头白色的母鹿,靠喝鹿的乳汁存活下来。」 阿斯尔娓娓讲起祖先的故事,谢晏听着还觉得挺有意思的,配上男人低沉的声线和赫勒语厚重的发音,有种原始而神秘的史诗感。 侧耳听他继续说下去:「那鹿口吐人言,要求坦格里将自己杀死,吃下她的血肉便可以获得无穷的力量。坦格里于是照做,在神鹿的帮助下回到狼群,杀死狼王,成为了狼群的新王。」 「然后呢?」谢晏问。 阿斯尔道:「坦格里再回到白鹿死去的地方,遇到一位身披鹿皮、头戴鹿角的女子,她原是地母神在人间的化身,她的鲜血染红河流,浸润大地孕育出草原的生灵,两人结合繁衍生息,从此有了赫勒一族。」 谢晏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算是理解了这乌澜江名字的由来。 他又沉默下来,阿斯尔也不出声打扰他,两个人只静静地欣赏着美景,气氛居然还有几分浪漫。 不对,什么情况,怎么就浪漫了! 他们在干什么,这是约会吗? 谢晏恍然回过神来,感觉事情有点不太妙,浑身一个激灵,回头瞪了阿斯尔一眼,气咻咻地说:「……我累了,我要回去。」 好不容易可以和谢晏这样相处,阿斯尔有些恋恋不捨,但谢晏都说累了,还是听话地调转马头,催促着白马往聚落的方向驰骋而去。 谢晏回到帐子里,第一件事就是找竹板笔和羊皮卷。 他趴在矮桌上,把泛黄的羊皮卷铺开展平,用竹笔蘸了碳粉掺水和成的墨汁开始画图。 感谢马术教练和素描老师,谢晏只寥寥几笔就把高桥式马鞍的关键构成画了出来。 前后的鞍桥、中间的鞍座,肚带扣的位置和侧边马镫的系带,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脚蹬。 他一边画一边标註,起先用的是中文,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又用赫勒语注释一遍,哪里要用什么材料、怎么去做等等,事无巨细,写得清清楚楚。 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马蹄铁——谢晏在阿斯尔洗马时曾注意到,这里的马还没有钉马掌的习惯。 蹄铁也是保护马蹄、减少磨损受伤的必备马具之一,干脆就顺便一起做了吧。 赫勒人虽然在生活习俗上颇为原始,冶炼技术倒还不错,金银铜铁制品都很丰富,大约是那「圣山」里矿产资源丰富的缘故,也算是真·老天爷赏饭吃了,做个马蹄铁应当不在话下。 可惜没有更好的笔和纸,竹笔和羊皮卷用着始终不大顺手…… 谢晏画一会儿又沾点墨水,心想自己应该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还是将就着用吧。 他画完再检查一遍,便把图纸交给阿斯尔:「喏,你去找人,把这上面的东西做出来,我骑马要用。」 阿斯尔早就好奇谢晏在画什么,先前被赶开不许打扰,现在接过羊皮卷仔细一看,只消一眼,便意识到这上面所写的「马鞍」、「马镫」和「马蹄铁」,对于赫勒骑兵来说将会是多么重要的发明! 从前只有身经百战、最勇勐的赫勒战士可以在马上且骑且射,靠高超的骑术进行马上作战。 但只要有了马鞍和马镫,从今往后,赫勒族中便人人都是能够以一当百的勇士,还减少了在战斗中坠马的风险,极大地提高了骑兵的战斗力和生存能力。 而马蹄铁则能够保护马蹄,延长战马的使用寿命,必要时也能成为踏碎敌人胸膛的武器。 看似只是一点小小的改变,意义却无比重大。 阿斯尔金黄的眼瞳灼灼发亮,他的谢晏实在是太聪明了,不过是去骑了半天马,便能想出这么多奇妙的物事,果真是天神赐予赫勒人的智者,他此生命中注定的可敦! 那么好的谢晏,让他怎能不爱? 「喂,你听到了没有?」 见阿斯尔还盯着自己不动,谢晏开口催促道:「看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哎哎哎,你干什么!!」 谢晏猝不及防地被阿斯尔大笑着拦腰抱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 他被晃得头晕,下意识抓紧对方的衣襟,有些恼羞地喊那人的名字:「阿斯尔!放我下来——」 年轻的穿越者并不知道,此后数百年,乃至后世史书上令世界闻风丧胆的赫勒铁骑,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始成形。 歷史的车轮被无意间拧上发条,突兀地拐了个弯,向着难以预料的方向滚滚而去。 第17页 作者有话说 下周三前写满3w字终于可以申榜了,好久没有上榜单,求收藏求海星求评论呀! *赫勒先祖传说灵感来源为《蒙古秘史》开篇记载:「蒙古人的祖先是承受天命而生的孛儿帖赤那(苍狼)和妻子豁埃马兰勒(白鹿)一同过腾汲思海(贝加尔湖)来至斡难河源头的布尔罕山前住下,名巴塔赤罕。」文中已架空魔改与现实无关,没有任何不尊重少数民族同胞的意思(鞠躬) 第10章 试用马鞍 未经谢晏允许又抱了他的后果,就是继续被惩罚睡在地上。 不过对于阿斯尔来说,这更像是一种甜蜜的情趣。 他诚恳地认错后,面上仍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仿佛在说「我知道错了,但下次还敢」。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谢晏也拿他没办法,只催着他去命匠人们按照图卷上的样式赶制马鞍、马镫和马蹄铁。 那负责营造的老匠人拿到这图样后也是两眼放光,花白的鬚髮颤抖,双唇蠕动念叨着「为什么我没想到」、「天可敦」、「神佑赫勒」之类的话。 当即带着手下的工匠们热火朝天地干起活儿来,心中发誓定要把这东西做好,必不让可敦失望。 谢晏只是把现代鞍具的模样和材质原样默画下来,纸上谈兵的成分居多,到了实际制作中,仍需结合赫勒工匠的经验与智慧。 眼光毒辣的老匠人看得出这马鞍的原理,请求首领牵来爱马苏布达,摸过马骨后才为它量身定制。 前后鞍桥内侧的形状要分别贴合马儿的肩膀后侧和第十八根胸骨的位置,中间的鞍板则要与马的嵴柱轮廓吻合。 他们先用桦木砍出鞍桥和鞍板的雏形,燻烤烘干后将几个部件严丝合缝地铆在一起,形成鞍梁;而后仔细削砍雕出鞍子的形状,打磨抛光再贴上一层牛皮,中间缝上毛毡做成鞍垫,便是一个完整的高桥式马鞍了。 马鞍的前部与辔头相连,两侧有皮质的鞍裙,垂下固定位置的肚带与留给马镫的系带,为了防止磨伤马腹的皮肤和尘土飞溅,还加上了毡布做的障泥。 娴熟的工匠们日夜不休,也花了三个昼夜才将这第一副完备的马具制作完成。 因是做给首领与可敦的物件,这套马具不仅做得适体实用,还装饰得颇为漂亮,鞍桥上雕刻了惟妙惟肖的狼首做为鞍角,用作障泥的毡布上也绣着祥云与鹿纹。 给苏布达装备上后,更显得这高大的白马儿英武神骏。 不仅谢晏看着满意,它自己也很是臭美的样子,刚钉上簇新蹄铁的马蹄在地上有节奏地踢踏,发出比以往更清脆的声响。 谢晏一走近,它便主动低下头来讨要抚摸,仿佛在邀请他「试驾」。 「好姑娘。」 谢晏笑着轻抚它雪白的鬃毛,踩着脚蹬一撑便轻松地翻身上马,坐在那新鲜出炉的马鞍上感受了一下,果然稳固又舒适,比无鞍裸骑要稳当便利得多。 他还记得阿斯尔前些天演示过的几个口令和动作,随即忍不住当场试验起来,驾驭着胯下的白马儿又是踏步又是转圈的,格外得心应手。 可敦在大帐前驯马,试用新发明的马具,这消息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广场上很快聚集起人群围观。 护卫们维持起秩序,将人们控制在安全距离之外。 人群中议论纷纷,还有半大的孩童骑在阿爸肩上探头张望,一片拥挤热闹的景象。 谢晏原本还沉浸在骑马的乐趣中,听见嘈杂的声音,一转头看见那么多人,差点被吓了一跳。 一身白衣的黑髮青年单手勒紧马缰,矫健的白马儿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马背大幅度倾斜,他仍稳稳坐在马鞍上,跨着马镫只向后微微仰身。 束紧的腰带勾勒出青年瘦削的柔韧腰线,身上叮铃的金饰闪动,他黑曜石一样的眼眸讶然睁大,更显得眼中若有光芒,俊美如玉的面容耀眼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他的身影映在阿斯尔眼里,是那样的鲜明又富有生气,如同火焰投入烈油,令阿斯尔浑身血液滚烫,胸腔中某处勃然跳动。 「可敦!天可敦——」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唿,赞美与景仰的话语如雪花纷纷,参与制作新马具的工匠们亦与有荣焉,面上俱是骄傲的神情。 阿斯尔唤随从搬来成箱的美酒、黄金与宝石,奖赏给匠人们以示勉励。 为首的老木匠躬身行礼,谢过首领的赏赐,目光殷切地开口祈求神使可敦的赐福。 他们正在旁边说着话,谢晏已经灰熘熘跳下马背,只觉得被那么多人看着怪不好意思的—— 他也没做什么啊,怎么就又开始膜拜他了? 「谢晏,阿基勒沁希望得到你勉励和赐福。」 阿斯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晏从尴尬和社恐中抽出思绪,有些为难地凑近对方,保持着脸上得体的表情,一边和那老匠人友好地眼神交流,一边咬牙低声问:「什么赐福啊?我该说些什么?」 「不管你说什么,他们都会很高兴的。」 阿斯尔也学着谢晏的样子,和他咬耳朵似的小声说话。 「你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够有意义,谢晏,谢谢你的出现。」 谢晏在阿斯尔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男人的神色和语气都十足认真——他似乎总是这么认真,并且坦率而大胆,从不掩饰自己的心绪,再肉麻的话也说得坦坦荡荡。 第18页 ……意义么? 谢晏也思考过自己存在的意义,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家中幼子,努力一辈子都无法超越父辈的成就,上面还有年长他二十余岁、父母按照继承人培养出的完美兄长。 他生来就是被宠爱的,只需要享受美好人生,世界上的一切都唾手可得,这样轻而易举,反而很难找到「意义」和「价值」。 他曾经很迷茫,尝试过很多方式去寻找自己的「人生意义」。 发展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例如玩极限运动,跳伞攀岩冲浪之类的,也做慈善、做义工,还选修过多个学位,什么都试着去学一点。 但似乎都不太有天赋,高不成低不就,全是无用功,最后仍旧只能做靠祖荫庇佑的富二代。 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后,他变得一无所有,却又好像拥有了更多。 谢晏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被周围人热情的气氛感染,又或许是被那老匠人真挚的目光打动,眼眶莫名有点发热。 他动了动嘴角,重新笑起来,大方地走到工匠们面前,朝他们颔首致意。 谢晏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即使穿越时空,也坚信「遇事不决,量子力学」,但面对虔诚的赫勒人,他亦尊重他们的信仰。 于是学着之前见过的通天巫的作派,煞有介事地低声念诵起来。 他垂下眼帘,表情慈悲肃穆,任谁也听不出他念叨的其实是二十四字箴言:「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最后再用指尖在额头和两边肩上轻点,一一拂过匠人们低垂的头顶,用赫勒语道:「你做得很好,阿基勒沁。还有你们……你叫什么名字?」 谢晏耐心地询问,或是年长或是年轻的工匠们激动地挨个报出自己的名字,他全部记下来,一个个重复一遍,而后扬声说:「天神与你们同在。」 得到「赐福」的诸人神采奕奕,挺起胸膛迎接族人艷羡的目光注视,谢晏面上仍端着庄严的微笑,背后却悄悄用手肘碰碰阿斯尔,余光瞥向他,眼神示意他赶紧说点什么。 他要是再不说几句话解围,谢晏可快要绷不住了。 阿斯尔到底是赫勒人的领袖,天生就有煽动人心的能力,接收到暗示后,立刻牵起谢晏的手高高举起,大声向所有人道:「神佑赫勒,天神与我们同在!」 「神佑赫勒!天神与我们同在——」 人群中旋即又翻涌起狂热的浪潮。 在一片震天的唿喊声中,谢晏又凑近阿斯尔耳边:「我有点累了,可以回去休息了吗?你快带我回去。」 谢晏总是很容易累,也不爱吃东西,腰细得一把就能握住,下巴也瘦得削尖。 阿斯尔很是心疼,闻言轻轻点头,牵着他的手便往主帐的方向走。 阿斯尔牵得很顺手,谢晏也没觉出不对,跟着他亦步亦趋,两侧人群自觉地散开,如同摩西分海。 直到回到帐篷里,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谢晏才发现自己竟被阿斯尔牵了一路。 男人带着薄茧的掌心温热干燥,与谢晏细皮嫩肉的手掌相覆,皮肤相贴,脉搏相触,隐隐渗出灼人的热度。 谢晏僵硬地缩回手,又看一眼阿斯尔,突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你,没有我的允许,怎么能牵我的手!」 阿斯尔眨了眨眼,满脸无辜,明明是谢晏要自己带他回来。 但谢晏说自己错了,那就是错了,阿斯尔垂下头,做出认错的姿态,眼底有种类似犬类的湿润:「对不起谢晏,不要生气。」 直男之间牵个手其实也没什么,但阿斯尔不是很直啊,怎么能牵手呢? 不过他愿意认错,谢晏还是大发慈悲地原谅他,哼了一声道:「……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阿斯尔点头,心里却想,谢晏每次说不许,等自己真做了什么,却也不会真的惩罚他——睡地上这种不算——所以,谢晏应当只是害羞,并不是讨厌他。 想要谢晏也喜欢自己,他不仅要听话,还须更加主动才行。 第11章 赫勒骑兵 第一套完备的「新马具」成功制作出来后,阿斯尔便下令为所有骑兵都配上一套。 先前的工匠们得到了神使天可敦的赐福,惹得族中人人羡慕不已,这下有机会出上一份力,说不定也能得到可敦的青眼,一时间纷纷热情高涨。 于是全族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木匠手不停歇地赶制鞍架,皮匠忙着鞣制、分割皮革,铁匠叮叮噹噹地打着马镫和蹄铁,妇女们也帮忙缝制起鞍裙与障泥,笔直高大的桦树一棵棵轰然倒下,流水线一样变成一套套崭新的马具。 空气中四处瀰漫着木屑独有的清香,就连小孩的木马玩具都加上了小鞍。 有天真烂漫的孩童唱起新编的童谣,隐约唱的是「好马配好鞍,千骑可敌万」。 这些天阿斯尔整日都忙着不知往哪里跑,把苏布达留下给谢晏,自己换了匹马代步,有时还夜不归宿。 阿斯尔不回来,谢晏倒乐得自在。 他就趁这机会练习马术,和姑娘们玩起马球和叼羊的游戏,骑术日渐娴熟。 和苏布达的感情也越来越好,一人一马在游戏中颇有默契,十回有九回都能赢。 其中当然也有女孩子们都让着他的缘故,但总归是重拾自信。 第19页 他心情好了,运动量又大,连食量都变大了不少。 吃的又都是肉类和奶制品,甚至肌肉线条都变得更明显了,薄薄的一层腹肌有了分明的块状,比从前在健身房刷脂还见效快。 谢晏也时常怀念现代的各种,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里连像样的调料都没有,想做也做不出来。 只能说服自己再忍一忍,等到了南边的城市总会有办法。 一切都在计划中顺利进行着,唯独还有一样,谢晏始终没能学会的,那就是阿斯尔那天让苏布达全速前进的指令。 那哨音与普通的口哨不同,仿佛在喉咙里含了响片似的,音调高而穿透力强,音质十分特别。 谢晏模仿了半天,也只能发出咯痰般的浑浊声响,恍然梦回当初学德语小舌音的时候。 可再难的颤音他都学会了,谢晏偏不信自己真学不会这「喉哨」,回到帐篷里都仍在琢磨该怎么发音更好。 正好这时阿斯尔兴沖沖地打马归来,跳下马背,还攥着马鞭便闯进帐子里。 满脸都是兴奋的笑意,喘息着说:「谢晏,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谢晏咳了一下,把失败的哨声咽回去,问他:「……看什么?」 阿斯尔仍是笑,摇头说:「你去看就知道了。」 呵,还卖上关子了,他倒要看看这野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顺便再问问这傢伙到底是怎么发出那种声音的,谢晏想着,起身跟上阿斯尔的步伐走出毡帐,一人一骑,一前一后策马而去。 谢晏看草原上的景物,只觉得到处都长得差不多,阿斯尔却能准确分辨出方向,领着他径直来到一处山谷。 远远的,谢晏便听见滚滚的马蹄声,嘈杂交错如雷鸣轰隆,再靠近些还能感觉到地面震动,马蹄踏起的烟尘让人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 一片尘土飞扬中,谢晏第一次见到赫勒人的军营。 这处谷地位置隐蔽,面积却不小,容纳数万人都绰绰有余,围栏内褐色的军帐整齐地排列成行,还有一片圈出的宽阔平地用于操练,更远处有溪流作为水源,山林则是骑射的猎场。 高高的瞭望台上,斥候望见首领与可敦并辔而行,当即吹起呜咽的号角。 伴随着角声响起,装备齐整的赫勒骑兵排成阵列,训练有素地在营地入口两侧夹道欢迎。 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激动表情,对谢晏的到来表现出极高的热情,若不是早有军令,大抵已忍不住欢唿庆祝。 谢晏勒马止住脚步,先是有些惊讶,而后便是瞭然。 怪不得平日在聚居地见到的多是妇孺老弱,只有轮换的守卫是青壮男子,原来是都「藏」在了这里。 阿斯尔翻身下马,谢晏紧随其后,两人并肩,行至营地中最大的主帐。 帐前早已搭起阅兵的高台,阿斯尔朝谢晏递了个邀请的眼神,谢晏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随他登上那高台,坐上铺好毛皮锦毯的主位。 下方又是一阵蹄声如雷,数千骑兵迅速在广场上重新组成方阵,直到阿斯尔一抬手,他们才齐声高唿。 成片的银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富有异族特色的短调在山谷中盪起回音,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效果都颇为震撼。 「谢晏,你做的马具很好用。」 阿斯尔侧过脸望向谢晏,英挺的眉宇间神采飞扬。 「战士们操练了几日,都对这『马鞍』和『马镫』赞不绝口,他们还准备了节目,一定要演给你看。」 阿斯尔今日着了一身戎装,亮银色的轻甲覆在要害处,贴身的甲冑更勾勒出他宽肩窄腰、高大健硕的身材。 男人俊美的面上神色从容而隐有威严,配上台下令行禁止的赫勒骑兵和军营里肃杀的氛围,谢晏第一次真正对他的首领身份有了实感。 ——他从来不是驯顺的狼狗,而是草原上统领一方的狼王。 谢晏恍惚了一瞬,本能地察觉到某种难以言说的危险,但很快,那人脸上粲然纯粹的笑又使这种感觉淡去。 「快看,开始了!」 阿斯尔的声音唤回谢晏的注意力。 他转头看向下前方,只见广场中央围出一圈空地,伴着节奏感极强的紧密鼓点,有身手矫健的赫勒骑士纵马跃上前来,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就在飞驰的骏马背上撑着马鞍来了个马上倒立。 周围的战友们捧场地欢唿出声,谢晏也看得瞪大眼睛,连身体都坐直起来。 这还不算完,倒立之后是马背翻飞,那年轻的赫勒战士在马上简直如履平地,藉助着马鞍和马镫左右换着方向炫技。 紧接着,又有更多骑手加入表演。 场上霎时烟尘滚滚,众马奔腾,飞身跃马、单人双骑、骑马拾物、马上叠罗汉……各种惊险复杂的马背动作令人眼花缭乱,比谢晏在自治区看过的民族风情表演还要精彩刺激,危险中又带着一股野蛮而蓬勃的生命力,让人不得不为之嘆服。 从他「发明」马鞍到今天,满打满算也不过小半个月,还要除去中间制作和运输的时间,不过短短数日,他们便已能做到这种程度,难道这就是血脉天赋么? 谢晏目瞪口呆地海豹鼓掌,一直到表演结束,掌心都快要拍麻了。 阿斯尔问他好不好看,他也只知道点头,整个人还有点发懵。 第20页 心跳仍和那场上的鼓点节奏重合,血液中隐隐泛起躁热,也忍不住想来点什么紧张刺激的活动发泄一番。 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谢晏又听见阿斯尔说:「我们现在去打猎,晚上就在营中烧烤——谢晏,你会拉弓射箭吗?」 「会啊。」 谢晏下意识回答,但有了骑马的前车之鑑,还是补了一句:「但我会的弓箭和你们的不一样。」 现代的复合弓与传统弓最大的区别就是加上了滑轮以达到省力的效果,还有各种科技辅助配件,谢晏在射击俱乐部倒是常能正中十环,但若换成赫勒人近乎原始的长弓,他能把箭射出去就很不错了。 不是他不会,只是他们的武器太落后。 谢晏理直气壮,沖阿斯尔抬了抬下巴:「你先给我射一个看看。」 说完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不经意开了个黄腔,谢晏脸色微红,阿斯尔对此毫无察觉,当真去拿了自己的弓来,带谢晏到靶场上演示。 赫勒弓仍是直拉弓,弓身较反曲弓更长,这样的长弓拉得越开,所需的力量会有更显着的增加。 阿斯尔的那把弓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看起来黑漆漆的,分量还挺沉,谢晏好奇地掂量了一下,一只手差点没拿起来。 他装作若无其事,又双手捧着把弓还给阿斯尔。 阿斯尔单手接过长弓,轻笑了一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耐心放慢了动作给他看:「像这样拿,用力拉满,然后瞄准。」 男人戴着指环的拇指扣住弓弦,将箭尾卡在拇指与食指的指窝间,轻巧得像是没有用力,那弓便被拉成了紧绷的满弦。 他狭长的眼眸微眯,只听嗖的一道破空声响,那箭矢便直直扎进百步开外的靶心,几乎扎透整块靶子。 有围观的战士喝起彩来,阿斯尔观察着谢晏的神色,见他似也觉得自己这箭射得好,神情很佩服的样子,不由像得了表扬的大狗一样摇起无形的尾巴来。 「谢晏,你要试试吗?」 阿斯尔期待地问。 只要谢晏想试,他便可以亲自教,若是他教得好,谢晏说不定就会更喜欢他一些呢? 虽然拉不开弓会有点丢脸,但谢晏实在很好奇,这野人到底有多大的牛劲。 顿了顿,还是点点头,反正他很快就会跑路了,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丢一次脸也没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谢晏便开始摩拳擦掌。 在他上手之前,阿斯尔还特意摘下自己的指环,套在他的右手拇指上,然后才把弓递给他:「小心一点,不要勉强。」 谢晏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卯足了劲握紧那弓身,模仿着阿斯尔的手势搭箭上弦,然后咬牙用力…… 嗯,再咬牙,再用力…… 再再再用力…… 我去,什么鬼东西! 谢晏咬牙切齿,面目扭曲,手臂瑟瑟发抖,肌肉绷紧到极限,仍只把弓弦拉出一点微不可见的弧度,扣弦的手上都被勒出了红痕,隐隐作痛。 他好歹也是经过训练,能拉六十磅复合弓的人,如今竟然连拉开弓弦都做不到,更别说拉满弓了。 谢晏甚至都无法判断,拉满这把弓到底需要多大的拉力。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谢晏用力到脸颊涨红,最后颓然泄气,准备松手。 他今天才算是彻底领教到了野人恐怖的力量——如果那晚阿斯尔和他对打的时候用上全力,估计只消一拳就要跪下来求他别死。 而后来不可描述的种种,现在想来,竟也是对他手下留情了。 谢晏红着脸,刚要放下弓箭,阿斯尔忽然从身后扶住他的手臂。 男人温热的掌心覆上谢晏的手背,胸膛也贴上他的后背,而后双手握紧发力,双臂肌肉线条随之隆起。 方才还难以撼动的弓弦倏然变得无比驯服,如行云流水般被拉成满月。 谢晏能感觉到羽箭飞出带过的一阵微风,那箭旋转着离弦而去,稳稳追上前一箭的尾羽,竟将那箭杆从中间噼成两半,咚的一声,再次精准地穿透了箭靶的红心。 周遭又有喝彩的声音响起,谢晏鬼使神差地偏头看向阿斯尔,男人也正低头看他,笑吟吟地说:「谢晏,你真厉害,瞄得很准。」 简直是睁眼说瞎话,刚才他在走神,根本就没看箭靶,这野人当哄小孩子呢? 谢晏磨了磨牙,却也没开口反驳。 好吧,他必须得承认,这样被捧着哄着,其实也挺爽的。 作者有话说 时隔多年终于又有榜单了,求收藏求海星求评论呀··* 谢谢宝贝们(鞠躬) 第12章 林间狩猎 不过别误会,他可不是那种意思。 就是人嘛,总爱听好话,谢晏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也不觉得旁人待他好有什么不应当。 何况阿斯尔做了错事,在他离开之前,给他当牛做马都是他应得的。 谢晏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动了动手腕,把还握着自己双手的阿斯尔轻轻甩开,从对方怀里脱身出来,问:「有没有轻一点的弓?」 赫勒军中惯用强弓,至少都是三石的硬弓,换算成现代单位便是近两百磅的拉力。 谢晏那点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肌肉,单次拉开一百磅还勉强,但若要拿来马上射猎,至少还得再减一半。 阿斯尔下令把营地里所有重量的弓都给他找来,谢晏试了又试、换了又换,最后趁手的竟是一名老兵带来睹物思人的、家中小儿初学练习所用的韧木弓。 第21页 谢晏都没好意思问人家孩子几岁,总之这又是继失身之夜后,他人生中耻辱的一天。 待众人整装出发狩猎,谢晏骑在白马上,落后半个身位缀在阿斯尔身后,仍在想这弓箭能如何改进,更省力又威力更大…… 赫勒是马背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以畜牧射猎为务,一年四季都会狩猎。 但在不同的季节出猎又有不同的规矩,春季是禽兽交配繁衍的季节,为避免伤害孕育新生命的野兽,就只搜索猎取没有怀胎的猎物;夏季是牧草和糜子生长的高峰期,为了保障牲畜口粮与粮食收成,遂猎杀破坏牧场与作物的野兽。 等到了秋天,要保护育肥的牛羊不受野兽侵袭,便专猎伤畜的勐兽;只有冬日没有太多限制,可以进行无差别的围猎,以获取足够过冬的食物。 如今正是春夏之交,猎物主要是黄羊和野兔,也有野鹿、獐子狍子之类的。 草原狼和狐狸亦在捕猎范围内,但附近这片区域的勐兽早被捕杀得差不多,余下的懂得趋利避害,都带着族群远远迁走,所以并没有什么危险,倒正适合谢晏一试身手。 一行人自营地出发,随后渐渐四散开来,三五结伴而行。 年轻的小伙子们还颇有眼力见,不约而同默契地没有跟在阿斯尔与谢晏身边,好让首领能和新可敦独处。 谢晏用余光瞥着阿斯尔的马屁股,发了一会儿呆再抬起头,忽然发现其他人都不见了。 正想开口唤阿斯尔,阿斯尔便回过头,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略微挑眉,用眼神示意他看前面。 两人已行至山麓间的林地,稍高的灌木与低矮的灌丛交错,葱茏的绿叶树影掩映间,隐约可以看到几只狍子正在嚼食着灌木丛顶端的嫩叶,耳朵时不时动一动,悠闲中又带着本能的警觉。 阿斯尔放低了声音,轻声问:「谢晏,你想要哪一只?我射给你。」 谢晏在现代时也有喜欢打猎的朋友——不过他们都是用枪,每年总要到狩猎合法的地区玩上几天,也曾邀请过谢晏同行,但因为有别的行程冲突,一直没能约上。 他早就很好奇,闻言摇了摇头,目光紧盯着前方的猎物,也压低声音说:「你先别动,我自己来。」 「好,那你看好了,我绕到它们后面去。」 阿斯尔收回已按在箭上的手,调转马头,从侧面绕后。 战马训练有素,马蹄放得很轻,山麓土壤松软,脚步几近悄无声息,狍子们仍无知无觉地吃着叶芽,浑然不觉危险已悄然靠近。 谢晏也催着白马慢慢逼近狍群,从中锁定了一只离自己最近的,找好角度后搭箭上弦,眯起一只眼睛,屏住唿吸瞄准…… 箭矢「嗖」地离弦飞出,直冲猎物而去,只偏了一小步距离,正扎在那狍子跟前。 一击不成,狍群顿时受惊奔逃,在灌木丛间跳跃躲闪,移动速度很快,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傻狍子」。 谢晏的心跳也快起来,一边催马追上,一边又抽出一根羽箭搭上弓弦,视线紧锁着目标,飞快射出了第二箭。 他的准头其实已经很不错,只是力道上略差了些,猎物又在移动,第二箭虽然还是射空,但已擦着那狍子尾巴上炸开的绒毛。 眼见着狍群就要遁入丛林中失去踪影,绕到后方的阿斯尔策马跃出,恰将它们堵了个正着。 在阿斯尔的左驱右赶下,狍群又朝着谢晏的方向逃散,这时忽然有一只狍子突兀地停下,勐地一回头,好像在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 「快!」 阿斯尔高声提醒,谢晏也反应速度极快,瞄准那停在原地的狍子,搭弓便射—— 「射中了!」 原来狩猎是这种滋味,确实很刺激,谢晏兴奋地睁大眼睛,看见那狍子中箭倒下,连忙打马上前,迫不及待跳下马背查看。 阿斯尔也为他高兴,驱使着马儿走近,下马却见谢晏半蹲在倒地的狍子旁,低垂着眼帘,并不很开心的样子。 「谢晏,你怎么了?」 阿斯尔怕是他受了伤,或是哪里不舒服,关切的眼神在谢晏身上来回打量。 谢晏却只是摇头。 他刚射中这狍子时的确很兴奋,有一种游戏里完成任务后,立即获得奖励的快感。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惊喜,当他真的近距离看到被射伤肚腹、还未死透仍在痛苦挣动四蹄的狍子,望着它湿润圆睁的眼睛,闻到空气中愈渐浓郁的血腥味,还是会感到于心不忍。 说起来有些伪善,他也不是什么素食主义者,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手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谢晏忽而有种说不上来的怅然。 阿斯尔在他身旁矮膝蹲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狍子,忽而懂得了什么,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唤谢晏道:「闭上眼睛。」 男人语气沉稳,有种让人安心的可靠,谢晏当真闭上眼,阿斯尔便用那匕首利落地割开狍子的咽喉,给了它一个痛快的结束。 谢晏再睁开眼时,阿斯尔已将那狍子用皮绳捆起,挂在马背。 两人重新上马,并辔走在林间。 「万事万物皆有轮迴,肉身源于天地,也终将归于天地。」 一片静寂中,谢晏听见阿斯尔开口说。 「谢晏,我们杀生,是为了求生,但绝不可嗜杀取乐。热衷于杀戮的人终会被天神抛弃,魂魄永远得不到安息。」 第22页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谢晏却听出是在安慰自己。 谢晏不信宿命轮迴,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大家都在一条食物链上,你吃我、我吃你,终有一天尘归尘土归土,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公平的「轮迴」吧。 不过阿斯尔有一点说得对,可以为了求生而杀生,却不能滥杀无辜、以虐杀为乐。 谢晏心里好受了些,眉头舒展开来,神情也轻松不少。 阿斯尔见他面上重新有了笑意,也扬唇笑起来,转移话题道:「林子里还有野果,你爱吃甜的,我带你去采。」 回到营地已是傍晚。 供可敦观看骑马表演而搭起的高台已经撤去,空地上点起熊熊的篝火。 军营中没有太多尊卑之分,大家都是同族兄弟,是并肩作战、生死相托的战友,只随意围着火堆席地而坐,气氛热闹,其乐融融。 唯有大帐前的位置是留给首领与可敦的,地上特意铺了毡毯,有烤好的黄羊和盛满的马奶酒,谢晏与阿斯尔一回来便可以吃喝。 他们两个出去「狩猎」大半日,回来时只带了一只半肥不瘦的狍子,其余就是些野果和野蜂蜜,也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有过同心上人相处经验的年轻战士们窃窃耳语,发出阵阵善意的闹笑,谢晏要是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定会严正谴责这种捕风捉影的造谣行为! 他和阿斯尔就是很纯洁地一起去摘了野果子,那野果长得像是某种树莓,个头不大,汁水却很丰沛,吃起来先是很酸,但再咂摸一下又有种清香的回甜,让人忍不住一吃再吃。 赫勒人并没有种植果蔬的习惯,谢晏穿来后便很少吃到蔬菜水果,偶尔有也是野菜野果,菜只过水煮一下就端上来,若不是必需要补充维生素,谢晏都不太吃得下去。 而野果也分好吃和不好吃的,这次这种树莓味道难得不错,谢晏就指使着阿斯尔多摘了一些。 回程的路上偶然碰见一个挂了蜜的野蜂巢,又没忍住叫阿斯尔用箭射了下来,然后差点被蜂群「追杀」,亏得两匹马都跑得快,才没被蛰得满头包。 总之他们没有做任何不可描述的事情,谢晏也算玩得尽兴,在毡毯上盘腿坐下,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往羊腿上抹好不容易得来的野蜂蜜。 也许是大家一起围着篝火吃烤全羊的氛围太好,加上他也快吃习惯了的缘故,谢晏竟觉得这烤肉味道还挺好的,就着温热的马奶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姿态很是豪爽。 天色已全然暗下来,篝火烈烈燃烧,蹿动的火苗光影摇曳,落进青年漆黑的眼底,照在他脸上,浓长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光洁的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阿斯尔看得痴了,许久都没挪开眼睛,直到谢晏拍着手大声叫好,他才回过神来。 转头一看,原是营中的战士们在篝火前玩起了摔跤比赛。 刚刚比完的是乌伊尔和那日苏,乌伊尔的体型比壮得跟一座小山似的那日苏瘦削不少,但身手更灵活轻盈,几番角力后还是「以弱胜强」,赢得一片欢唿叫好。 连可敦都为他鼓起掌来,其余众人不禁也跃跃欲试,都想在谢晏面前露露脸,场上战况一时越发火热。 有人唱起雄浑的赫勒战歌,还有低沉的唿麦与高音喉笛相和,此起彼伏,堪比交响乐队。 谢晏听得耳膜都在发颤,只感嘆高手在民间,又想起自己怎么都学不会的那种哨音,侧过脸问阿斯尔:「他们的声音,就是那个,『呃——』,到底是怎么发出来的?」 他模仿得很拙劣,阿斯尔却也听懂了,弯起眼睛笑了笑,从喉腔里轻易地哼出一段低沉共鸣的曲调,而后偏头说:「就是这样。」 这说了等于没说,谢晏啧了一声,干脆自己上手,摸着阿斯尔的喉咙,正色道:「你张嘴,再来一次我看看。」 青年温热细腻的掌心触上男人喉间敏感的皮肤,阿斯尔的笑意凝在唇边,金眸中映出谢晏的影子。 双唇无意识地微张,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喉结上下滚动,空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他沉默了一瞬,忽的鼓起勇气,沉声问:「谢晏,我们可以……」 没等阿斯尔说完,谢晏就心领神会到了什么,忙不迭撤回手,暗骂了自己一句好了伤疤忘了疼,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可以!」 阿斯尔于是肉眼可见地蔫了下来,在欢腾的篝火晚宴中显得格外落寞可怜。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马蹄疾奔,一道黑影一路跌撞闯至大帐前。 浑身是血的赫勒汉子滚落马背,声音沙哑颤抖:「报——哈日赫勒……夜袭、支援……」 他后背中箭,喉咙里也全是血沫,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但仅听那几个词,阿斯尔便脸色大变,眉头紧皱。 男人立时起身,深邃的眼底似有恨意,手已按在腰间弯刀上,手背青筋鼓起,当机立断下令道:「乌伊尔,你带一队人护送可敦和伤员去山中暂避——其余人,随我上马!」 说完,还不忘转头对谢晏挤出一点宽慰的笑,声线沉沉道:「谢晏,别害怕,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其实小谢真的不弱,都怪阿斯尔太勐了() 微博刷到一条很好代的:「据说狼的咬合力是184kg,所以轻轻咬自己深爱的事物的脸的行为,是『我绝对不会吃掉你』的爱意表现,也是在向对方发誓『在你面前,我一定会隐藏起勐兽的本能』。」 第23页 太可爱了,哈特软软(()) 第13章 救治伤员 篝火仍在熊熊燃烧,热闹的欢宴戛然而止。 骑兵队伍在沉默中迅速集结,寂静的夜色中,只能听到沉重的马蹄与兵甲磕碰的声音。 谢晏怔怔地目送阿斯尔身骑白马的背影远去,消失在黑夜中。 再转头看那负伤的传信士兵,乌伊尔等人已为他折断背上箭杆,撒上止血的药粉,又要扶他上马。 「他的伤需要尽快处理,最好不要再随便移动。」 谢晏做义工时也学过一些基础的急救知识,见状忙道:「营地里有军医吗?还是先帮他处理完伤口再……」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乌伊尔摇头,一旁的同伴为谢晏牵来一匹红马,他先请可敦上马,解释说:「巫医平日都在巫帐,若非重伤性命垂危,是不必请萨满巫的。」 「可敦放心,萨满巫也会同族中妇孺一起进圣山避祸,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火光明灭不定,谢晏也看不分明伤者的状况,营中又没有医生,再担心也只能先照乌伊尔说的办。 他爬上马背,看着另一个赫勒战士与伤员同骑,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小心些,尽量不要碰到伤口。」 那受伤的战士还有些意识,谢晏又鼓励对方道:「坚持住,很快就到了!」 或许是神使的鼓励起了作用,那战士竟当真撑着一口气坚持到与族人会合。 夜晚的山林中光线幽微,为免暴露位置连火把都已熄灭,谢晏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林子里的人影。 走到近处才看清那一张张惊惶警觉的面孔,赫勒的女人们扶老携幼,雌鹰一样的眼眸在黑暗中隐有亮光。 「可敦!您你终于来了!」 女孩儿们熟悉的声音响起,萨娜与她的小姐妹们围拢上来,谢晏一下马,便被她们簇拥着往树林更深处走。 族人们都为他让开道路,在保护圈的中央已搭起简易的庇护所,是留给可敦和萨满巫的位置。 那受伤的战士也被搀扶到帐篷前,巫医们点起微弱的火堆,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有条不紊地为伤者清理创口。 在男人痛苦的闷哼声中,巫医用烧烫的匕首划开中箭的部位,飞快拔出箭头。 皮肉狰狞绽开,鲜血再次汩汩涌出,那为首的老巫拿起烧得通红的烙铁,正欲用烙烫的方式止血。 看到这一幕,原本都快放下心来的谢晏又坐不住了,连忙喊道:「等等!」 他几步走上前去,半跪在伤员身旁,先用按压的方式减少伤口出血,又抬头问:「有酒吗?还有针和线,如果有的话,请让我来替他止血包扎。」 那老巫闻言,并未反对,只放下烙铁,对身侧的巫医说了一句什么。 巫医们随即有的进帐篷翻找,有的去到族人中询问,不多时便给谢晏找齐了他要的东西。 高纯度的酒精需要蒸馏,目前还没有这个条件,只要是酒便勉强凑合消毒了。 至于缝合伤口的针线,也没什么挑拣的余地,反正保命最重要,怎样也比再添烫伤的存活率更高吧。 「来,你先喝一口。」 谢晏把酒囊递到那趴伏的汉子唇边:「可能会很疼,你再忍一忍,我会尽量轻点的。」 那汉子刚毅的面上脸色惨白,凌乱的额发已被冷汗浸湿,但仍坚持点头。 谢晏又朝巫医道:「有布条或者木棍吗?拿给他咬着——火再靠近些,再来一个人帮我递东西。」 一台极其简陋的缝合手术就这样开始。 谢晏虽是半吊子「赤脚医生」,好在理论还算知识丰富,手足够稳,又胆大心细,最后竟也真把那骇人的血口子给缝好了。 除了缝得不怎么好看外,一切都很顺利,血也终于止住了。 谢晏沾了满手的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落,他用刀割断缝线,才有空抬手擦一擦脸。 充当助手的巫医们都认真看着他操作,包括他包扎的方式,谢晏在那伤者肩上打好最后一个结,又用手背擦了擦满是血污和汗水的脸,再抬脸就对上众人求知若渴的眼神。 他无奈轻嘆了口气,看来还得给这些赫勒巫医做个简单的现代医疗知识科普,如果之后再有伤员,也能更好地进行救治。 但他并不是专业的医生,能教的实在有限,之所以这么做,也只是为了问心无愧罢了。 伤口缝合止血成功,并不代表就脱离了生命危险,在没有消炎药和抗生素的,炎症才是最大的死亡威胁。 那受伤的赫勒汉子喝了一碗巫医熬的汤药,迷迷煳煳地睡过去,到了后半夜便发起高热,浑身滚烫得吓人。 看守照顾他的同伴怎么也唤不醒他,连忙焦急地来找谢晏,求神使可敦再救一救自己的战友。 谢晏刚洗了把脸,还在和巫医们讲急救基础,除了消毒止血缝合包扎,还有人工唿吸、心肺復甦等等。 此时听闻那伤者的情况,他倒也没有太过意外,只是心又往下沉了沉。 现在能做的只有先物理降温,用消毒剩下的酒来擦拭腋下、颈部和手掌等有大血管经过或毛细血管丰富的地方,通过血液循环将体内的热量散发。 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全靠个人的体质硬撑了。 天快要蒙蒙亮的时候,那汉子忽然有了意识,迴光返照似的醒转过来。 第24页 谢晏一夜没有合眼,就在帐篷外靠着树望着天空发呆,眼见着星星落下,太阳升起,脑海中跑马灯一般回忆起这些天来的经歷。 虽说他还在记阿斯尔强上自己的仇,但这野人在别的方面也有些可取之处,他还是不希望对方真出什么事,就像那中箭的赫勒汉子一样…… 不过阿斯尔战斗力那么强悍,应该不会有事吧? 正想着,就听见乌伊尔唤他:「可敦,求求您,再去看额里赤一眼吧!」 年轻的赫勒战士眼圈微红,声音低哑:「他快要不行了……」 谢晏一下子回过神来,本就低落的心情愈发沉重,拧起眉跟上乌伊尔,穿过灌丛,来到额里赤身边。 他屈膝半蹲下身,额里赤看见他来,涣散的眼睛里又有了光,干裂的嘴唇微张,有些期待地问:「可敦,天可敦……世上真的,有天神吗?天上,是什么样子?」 额里赤的声音断断续续,天光已经亮起来,太阳照在他脸上,谢晏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模样。 原也只是一个至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起来甚至还没有自己年纪大。 不知道为什么,谢晏突然感到一阵鼻酸,眼眶里也隐隐有了湿意。 「有的,是有的。」 谢晏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带着安慰而苦涩的笑意:「天上——我来的地方,是很好很好的地方,那里没有战争、没有飢饿寒冷,人人平等……」 那叫做额里赤的年轻人听着他的描述,目光中露出模煳的嚮往,唇边也带上了平和的笑,谢晏却愈发忍不住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如果他真是天神的使者,拥有超自然的力量,或许还可以救下额里赤的性命。 可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所有…… 等等! 不是所有,他还有办法! 谢晏勐然想起自己的降落伞包,里面有些东西穿越后已经不能用,但应急药品却还是可以用的—— 几乎所有的急救包里必备的布洛芬,能消炎止痛也能退烧,还有止血的云南白药、液体创可贴。 他拿回伞包后,把它藏在了阿斯尔毡帐的床下,只要能拿到里面的药,也许额里赤还有救! 第14章 哈日赫勒 「……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有一种药,或许能救他。」 谢晏抬起头,看向乌伊尔。 乌伊尔眼神一亮,还未来得及开口求谢晏,便听他继续说:「但那药现在不在我这里,在主帐的床底下,我的背包里——就是那天你从通天巫那里拿回来的那个包。」 谢晏所说的包裹,和他从天而降时的白色羽翼,在乌伊尔和赫勒族人看来,都是天上降下的「圣物」,若里面有药,也应当是足以起死回生的「神药」。 「若可敦愿将神药赐予额里赤,我愿为他回王庭取药!」 乌伊尔当即单膝下跪,右拳紧紧抵在左胸,清亮的目光灼然望向谢晏。 周围额里赤的战友们见状也纷纷效仿,谢晏看着他们年轻又坚定的面容,声音微哑:「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万一你去取药再遇袭受伤,或是那药没用……」 乌伊尔摇头,咧嘴笑起来:「我是坦格里赫勒的勇士,不害怕受伤!额里赤是我们的兄弟,他为了族人的安全冒死报信,只要有一丝可能,我们也要救他。」 「好。」 没有时间再多犹豫了,谢晏扶起乌伊尔,最后叮嘱他道:「如果遇到危险,不要勉强。」 乌伊尔用力点头,託付其余人务必保护好可敦,随即飞快跨上战马,朝着聚居地的方向驰骋而去,消失在晨光熹微的林间。 高烧不退的额里赤短暂醒来后又再次陷入昏迷,谢晏让巫医来继续照看,坚持物理降温,尽量撑到乌伊尔归来。 在等待的时间里,谢晏同众人一起吃了些干粮当早饭,顺带问起关于「哈日赫勒」的事。 一听他提到这个名字,几个赫勒战士都露出愤恨的神情,咬着干硬馕饼的后槽牙恨不得将那饼子当成敌人咬碎。 谢晏从女孩子们那里听过一些赫勒的歷史,但那时只了解了个大概,现在才终于知道她们所说的「七族三十六部」分别是哪些,又到底经过了怎样的分合演变形成如今的局面。 以阿斯尔为首领的这一支赫勒人名为「坦格里赫勒」,也就是「天之赫勒」,是正统黄金家族的后人,而除此之外还有六个分支,分别是乌兰赫勒、达拉赫勒、胡和赫勒、胡仁赫勒、西日赫勒和哈日赫勒,每个分支下又有许多大小部落。 其中乌兰赫勒信奉地母神,族中以女子为尊,习俗从母而居;达拉赫勒即是「海边的赫勒」,居住在乌澜江的尽头,以捕鱼为业。 胡和赫勒是天神最虔诚的信徒,是天生的巫者,人数稀少,散布在各个部族;胡仁赫勒则是游牧民族中最擅长种植的一支,在天灾人祸下逐渐南迁,与南人混居通婚,如今已销声匿迹。 至于西日赫勒,也曾是极富有的一个分支,族人擅长寻找、炼制黄金和制作金饰,许多精美的金制品都出自西日赫勒人之手。 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西日赫勒早已被哈日赫勒灭绝吞併,这一支被称为「黑赫勒」的魔鬼军团,可以说是可达尔草原上的「毒瘤」。 他们专以劫掠为生,平日除却战争所需几乎不事生产,嗜杀成性,每打下一个部落便会杀死族中所有男子,无论老幼,只留下女人取乐繁衍。 第25页 哈日赫勒是其他所有赫勒人都痛恨的仇敌,阿斯尔的父亲阿古金的旧疾,就是在和他们的战斗中受伤所致。 阿古金在世时已收拢十余部族,除却王庭外还有诸长老所领的部落,正欲同乌兰赫勒、达拉赫勒结盟,共同抵御、消灭残暴的「黑赫勒」。 然而天不假年,阿古金溘然离世,三族联盟也因此搁置,阿斯尔刚刚继任首领,哈日赫勒便趁机来犯,正是不希望他们的联盟达成。 谢晏听得逐渐沉默,看来他穿越这一遭,属实是运气不太好,不仅穿到语言习俗都不相通的异族,还是个正在混战中的乱世,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情感上他同情这些善良淳朴的赫勒人,但理智却告诉他应该尽早离开这里。 谢晏心中正天人交战,忽然闻到一股奇怪又熟悉的香味。 他吸了吸鼻子,顺着那股味道寻过去,只见那位通天巫正在帐篷里焚烧着什么。 火堆上明火不大,却冒出浓郁的烟雾,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帐篷,呛得人忍不住咳嗽。 「咳咳……这是在烧什么东西?」 谢晏捂着鼻子,弯腰钻进帐篷里。 那老巫见到他,躬身行了一礼,解释道:「这是供奉天神的香火,祈求战事顺利,也可占卜吉凶。」 不对啊,谢晏松开一点手指,仔细地嗅闻,怎么感觉这味道那么像八角、桂皮之类的香料,还隐隐约约有股孜然味儿? 他礼貌地问那老人道:「请问可否给我一些『香料』,让我看看?」 通天巫当然不会拒绝神使的请求,闻言果真从收藏得极好的木匣子里捧出一把来,请谢晏察看。 谢晏凑过去一看,哟呵,这不就是做菜和腌肉用的各种香料和调料吗? 种类还挺齐全,八角、桂皮、茴香、孜然、白豆蔻……甚至还有胡椒和花椒。 他忍了那么久的黑暗料理、原味烤肉,还以为赫勒人没有这些东西,哪想到竟是用错了方向。 再一问那老巫,说是那些大鬍子的西域商人带来的,「魄罗多人的宝物」,价比黄金,可以通神,亦可入药。 也不知道那群商人都是从哪儿来的,估计是语言不通导致交易过程中出现了什么误会。 但无商不奸,既然商品可以卖出高价,他们自然就没有解释误会的必要。 若不是今天他偶然发现,还不知赫勒的巫师们要继续「暴殄天物」到什么时候。 谢晏扼腕嘆息,怪不得自己的包上也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他当时还以为自己饿出幻觉了呢。 还有额里赤喝的那碗汤药,大概也加了些香料进去。 有些香料确实是可以入药的,所以也不算完全用错吧,但只要有了这些香料,能做出更好吃的食物,谢晏倒是能考虑再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帮这群倒霉的赫勒人一把,就当日行一善了。 乌伊尔一路驱马回到王庭,战场似乎已经转移,只见从前安宁繁荣的聚居地一片冷清,空气中还有未散去的血腥味和焚烧后的刺鼻气味。 残损的毡帐外残骸满地,有他的同族同胞,也有可恨的黑赫勒,还有死去的战马尸体,天空中秃鹫盘旋,哀哀鸣叫。 但从那马匹光秃秃的后背来看,应是黑赫勒人的战马,而他们有可敦发明的马鞍和马镫,又有阿斯尔这样强大的首领,一定能赶走可恶的哈日赫勒,将来也定能报仇雪恨,过上真正安定的生活。 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乌伊尔穿过狼藉的广场,径直来到首领的大帐,按照谢晏所说的位置,找到了他的背包。 而后便一刻都不敢停留,谨慎地观察着四周有无敌人窥伺,将那珍贵的包裹死死护在怀里,策马飞奔赶往可敦与族人避难的山林。 乌伊尔带回了谢晏的降落伞包,谢晏忙从中找出药品包,发现里面不仅有布洛芬和云南白药,竟然还有一盒阿莫西林片! 阿莫西林是广谱青霉素类抗生素,和青霉素的作用机制相似,能够治疗细菌感染,用在额里赤身上无疑更加对症。 杀菌消炎、止痛退烧的药都有了,只要额里赤不对青霉素过敏,他还是有很大概率能够活下来的。 谢晏喜形于色,按照说明书取了药片给昏迷中的病人餵下去。 感谢现代医学,药效堪称立竿见影,约莫一小时后,额里赤就退了烧。 再到晚间,他便又幽幽醒转过来。 望见围着自己的战友、巫医和可敦,眼神中还带着迷茫,声音沙哑地问:「我这是……到天国了吗?为什么,你们也来了?」 「难道、难道我们输给了哈日赫勒……」 铁骨铮铮的汉子想到这个可能性,哇的一声就快要哭出来。 乌伊尔又哭又笑地瞪他一眼:「傻子,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有阿斯尔首领在,我们怎么可能会输?」 「你没死!可敦又把你给救活了!」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交代一下背景,阿斯尔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第15章 蒸馏酒精 谢晏用「神药」救回了濒死的额里赤,这事在避难的族人中不胫而走。 加上那几个亲眼见证的赫勒战士卖力宣扬,小部分事实夹杂着大量「艺术夸张」,本就笃信谢晏是天降神使的赫勒人更认为他能起死回生。 甚至有人偷偷用木头刻起他的塑像,早晚礼拜、祈求保佑,好在那塑像雕刻得粗陋,不大看得出人形,谢晏看见也不晓得是自己,否则怕是又要尴尬得脚趾抓地了。 第26页 陆陆续续又有人自发给他送来食物供奉,因撤离仓促,平民们带的口粮并不多,左不过就是些肉干和粗面饼,这些谢晏曾经十分嫌弃的东西,却已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吃食。 望着那一双双殷切而真诚的眼睛,谢晏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先佯装收下,再拜託乌伊尔等人又找机会散发回去,免得有族人饿了肚子。 即使这样,也还是会有食物短缺。 谢晏就曾看到一个还不及他大腿高的小女孩儿,眼巴巴地看着其他人手里的饼子流口水。 那女孩儿生得浓眉大眼,一身灰扑扑的衣裳虽然很旧,却也收拾得很整齐,一头乌髮被仔细地扎成一股股小辫子,没有金饰宝石,便用彩色的细绳点缀,看得出是被捧在手心里珍爱的孩子。 只是仓皇逃难后,脸颊边蹭上了脏污,像只小花猫似的,看起来很是可怜。 谢晏最见不得小孩子受苦,半蹲下身把自己的那份食物塞进小女孩儿手里,还把腰间的水囊也解下来给她,问她说:「你的家人呢?」 女孩儿眨了眨眼,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一边摇头,一边大口咬上干巴巴的面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谢晏沉默地垂下眼,摸着她柔软的发顶,对那穷凶极恶的「黑赫勒」又多了几分厌恶。 在山林里躲藏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对养尊处优惯了的谢晏来说,吃喝拉撒睡都是问题,但如今大敌当前,保住小命最重要,到底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一直等到第七天,额里赤的伤势已经稳定,谢晏把那天捡到的小女孩儿交给萨娜她们照顾,现下正在研究从通天巫那里讨来的香料,连菜谱都想出了一大串,终于有骑兵赶来报信。 来势汹汹的黑赫勒已被阿斯尔率领众骑打退,这一战大捷,伤亡比起以往也少之又少。 谢晏做出来的马鞍和马镫在其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大幅加强,打了那群黑赫勒一个措手不及。 「既是赢了,怎么不见你们首领?」 谢晏朝那骑兵队伍中望了又望,始终没瞧见苏布达标志性的白色身影,还有那个往常恨不得一见自己就扑上来野人。 那报信的战士道:「回禀可敦,哈日赫勒主将那钦携残兵溃逃,首领带精锐追击,尚未归来,命我等先接可敦与族众回王庭安置。」 「追什么追,穷寇莫追懂不懂……」 谢晏收回视线,忍不住嘀咕了几句。 这野人也真是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他谢晏在,还怕打不过区区一个原始部落么? 腹诽完才发觉自己竟在为那人担心,又甩甩脑袋把这多余的想法赶出脑海。 四散躲避的族人陆续回到聚居地,留守王庭的守卫们初步打扫过战场,虽已不见残肢与尸骸,沁入土壤的血污却仍歷歷在目,四处可见被烧毁的毡帐,曾经在风中飘扬的五彩经幡亦被鲜血浸湿,被马蹄踏入污泥中,与当初岁月静好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年老的牧羊人眼含热泪亲吻脚下烧焦的土地,与家人在混乱中失散又重聚的母女抱头痛哭,白髮苍苍的老妪在残破的毡房前唱起悲歌,悠远的长调被风带去更远的远方。 谢晏对这片领地尚未有多么深厚的情感,看见这场景也不禁有些感伤。 但伤感之余,生活还要继续。 首领不在,他这个可敦便成了最大的「领导」,赫勒上下「官员」的概念很模煳,能够主事的是类似于部族长老的职位,还有每个家庭里年长的女人。 谢晏在王庭中转了一圈,回到刚刚重新整理好的主帐,翻找出竹板笔和羊皮卷,又开始写写画画。 战后重建是个大工程,首先要小心的就是尸体处理不当产生疫病,最好是焚烧和深埋,再撒上生石灰消毒。 但这里似乎还没有石灰,这玩意的原料石灰石一般在海洋或湖泊中形成,而这个世界的地理环境和他原先生活的地球大差不差,几十亿年前应该也都是海洋,所以说不定那座「圣山」里就有石灰岩矿,可以派人到山里去找一找,这东西的用途可多了,还能做土法水泥呢。 此外还有伤员救治的问题,需要圈出一片区域搭建专门的医疗帐篷,经过紧急培训的巫医们可以原地上岗了,如果伤兵太多的话,还得再选些「志愿者」来当护士。 赫勒人本身的医药条件有限,而谢晏光是救额里赤就消耗了大半盒阿莫西林,药物上的短缺不可避免。 中医草药方面谢晏懂得不多,土法大蒜素和青霉素的做法倒是看过一些科普文章,只是这里又没有大蒜,只能尝试着制备些土法青霉素,就是成功率大概不会很高。 所以他的打算是先做酒精,赫勒的酿酒工艺已经算是很不错,最烈的酒估摸着也能有二十来度,这几乎已是发酵酒的极限,只要再多蒸馏提纯几次,就能做出足够医疗使用的高度酒精,做好伤口清创消毒和「手术器材」消毒,也能降低一部分感染率。 考虑到同样有限的制作材料,谢晏在那羊皮卷上涂涂改改,总算是画出一个简易的蒸馏装置示意图。 半晌后,他终于放下竹笔,从矮桌上直起身,按了按酸胀的肩颈,从帐外唤来萨娜和乌伊尔,将几件事情分别交代下去。 乌伊尔和他的战友们就负责焚烧和掩埋尸体、寻找石灰岩矿的事,敌人的尸体自然是一把火烧了干净,同族同胞的遗体便按照赫勒人的传统安葬;另外还要组织一拨人做「建筑队」,不仅要搭医疗帐篷,也要帮助族中受战火波及、毡帐被毁的人民群众重建家园。 第27页 女孩子们主要负责医疗和后勤工作,统计伤员数量、清点战后人员财产损失、代表「神使天可敦」安抚族人,徵集志愿者帮忙照顾伤兵等等。 至于谢晏本人,则亲自带着图纸去找匠人们,商议着做起酒精蒸馏器来。 蒸馏的原理并不复杂,就是利用酒精和水的沸点不同,通过加热使沸点低的酒精先气化蒸发,和沸点高的水分开,再降温冷凝,收集起来后纯度便会提高。 现代实验室里用的玻璃器皿是短时间内暂时做不出来的,但最简单的「天锅地锅法」却很快可以实现。 顾名思义就是需要两口锅,一口「地锅」放在垒砌的灶台上生火加热,锅内放水,再将一个木桶放入锅中,桶内加入酒糟,木桶上方则放置「天锅」,锅中加冷水。 这样一来,气化的酒精便会在天锅底部冷凝,用漏斗加竹管导出便可以得到提纯的酒精。 工匠们早先因为马鞍和马镫、马蹄铁的发明,已对谢晏万分敬服,此时再见到这样「精妙」的「蒸馏器」,更是惊讶赞嘆不已。 众铁匠连夜打制出几口大铁锅,木匠们也按照谢晏的要求做出形状合适的木桶、漏斗和导管。 所有的零部件组装起来,加上清水和从族中搜罗来的大量酒糟,赫勒人的第一个酒精作坊就此开工。 谢晏和匠人们一起熬了一个大夜,又花费了整个白天验收成果,见这原始的蒸馏器正常工作起来后,才放心回去休息。 途中顺带还去看了一眼医疗帐篷的进度,慰问过现有的伤员们,回到大帐便累得倒进毛毯里,在宽敞的榻上左翻右滚,把自己裹成了个蚕茧。 他迷迷煳煳地望着毡帐的穹顶,昏昏欲睡间,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能烧出玻璃就好了,那样就能做更精密的蒸馏仪器和实验器材,也能做些「琉璃」器物来卖。 当然不是卖给本族人,而是卖给那些外面的冤大头,譬如带来香料的西域商人,若是有机会,或许还能卖到南面的景朝去。 之前也没注意乌澜江边有没有河沙,不过阿斯尔提过乌澜江最后会入海,海边肯定有沙子,而且海水还能晒盐,又是一条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啊! 谢晏越想越远,离他最初的跑路计划也越来越远。 一边想还一边给自己找藉口,他看上的「交通工具」苏布达被阿斯尔骑走了还没回来,他也还没拿到地图,这么多天都已经待下来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现在香料也找到了,他还想吃一次正宗的烤全羊呢,这群赫勒人正是需要他帮助的时候,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这样想想,谢晏就又安下心来,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谢晏便被帐外的马蹄声和喧闹人声吵醒。 他原本还有些起床气,气鼓鼓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帐子正想看个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搅扰他的美梦—— 只见风尘僕僕的阿斯尔远远勒住白马,跳下马背大步朝他走来。 男人金棕色的长髮被一阵风吹起散开,深刻立体的俊美面容愈发显得鲜明清晰,黄金般的眼眸在黑暗中仿佛两点跃动的火焰,令谢晏倏尔清醒过来,惊喜地睁大双眼。 「阿斯尔!」 谢晏想也不想,三步并作两步便上前一把抱住对方。 「你终于回来了!」 等阿斯尔亦紧紧回抱住他时,谢晏才如梦初醒,双手僵在阿斯尔背上。 虽然但是,虽然但是…… 虽然阿斯尔把他当老婆,但是他把阿斯尔当兄弟啊,好兄弟抱一下怎么了! 只有直男之间才会搂搂抱抱,这说明他坦坦荡荡不避嫌。 嗯,就是这样没错。 谢晏停顿了好一会儿,还是又重新抱紧了阿斯尔。 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某个角落,忽然就在这个拥抱里被填满,连同许多谢晏自己也分不清的情绪,涨满了他的整个胸腔。 作者有话说 另外还写了2k+,我支棱起来了!wb:@一池星屑,欢迎大家来找我玩~(抛媚眼) 第16章 瑞士军刀 阿斯尔紧紧抱着怀中的黑髮青年,低头把脸埋在对方颈窝里,只觉得无比安心。 他是坦格里赫勒的首领,肩上背负着祖辈的血仇和无数族人的未来,他有他必须要做的事,所以他绝不能后退。 他是族人心目中所向披靡的战神,但在无人知晓的内心深处,他其实也并不喜欢战争和杀戮。 当箭矢射穿敌人的胸膛、刀刃划开脆弱的咽喉,腥臭的热血喷涌而出,溅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不能停下,也不能思考,整个人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直到现在。 阿斯尔放松地闭上眼睛,鼻尖蹭了蹭谢晏的颈侧。 心里忍不住想,这次是谢晏主动抱他的,他没有犯错了,是不是可以睡在床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嗅到谢晏身上的气味,清爽中仿佛有一股淡淡的酒香,谢晏喝酒了吗? 谢晏最爱干净,总是要烧热水洗澡,还让他也要天天洗,这次他身上沾了那么多脏东西,还没来得及洗呢,谢晏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他。 想到这里,阿斯尔连忙放开谢晏,有些侷促地往后退了一步,掌心还在衣摆上搓了搓。 「你怎么了?」 他这举动实在奇怪,谢晏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上下审视他道:「你受伤了?」 第28页 阿斯尔只是摇头,掩饰性地扯出一个笑:「没什么,一点小伤……」 谢晏注意到对方衣袍上的破口,原本灰褐的布料已经被大量干涸的血迹染成深褐色,连盔甲上也有深深浅浅的裂痕,根本不信他这话。 于是一脸严肃地把阿斯尔拉进帐子里,直截了当道:「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 「……真的没有。」 阿斯尔低着头,眼神可怜兮兮地望向他。 谢晏才不吃这一套,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脱不脱?」 一向大方的野人居然显出几分扭捏,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卸下残破的战甲,解开衣襟让谢晏检查。 谢晏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阿斯尔受伤,之前看了只觉得触目惊心,现在看来,竟多了一丝不忍,好像自己也能感觉到那种幻痛似的。 男人精壮的上身赤裸,身上痊癒的陈旧伤疤和新添的细小伤痕纵横交错,这些确实都只是「小伤」,甚至都不屑于用药。 但横贯他腰侧的那道血口,却怎么都和「小伤」不沾边了。 透过潦草的包扎,谢晏仍能清晰地看到间隙裸露出皮肉翻卷的边缘,渗透的血迹和组织液浸湿了布料,散发出伤口特有的腥气。 这野人也就是仗着自己体格好,若换成旁人,恐怕根本扛不住。 而这道伤要是再砍得深一点,或是角度再正一些…… 谢晏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后怕,伸手去解那布条的动作都有些颤抖,解开时布料已与伤口的组织黏连,他眉头紧皱,顿了顿,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阿斯尔似是看出他的忧虑,沉声安慰他道:「没事的,谢晏,不疼……我不怕疼。」 只要是血肉之躯,怎么会有不痛的呢? 谢晏没好气地看了阿斯尔一眼,万幸的是他还剩下最后一点布洛芬和阿莫西林。 至于云南白药和止血的液体创口贴、纱布,都已经先给上一批伤兵用了,如果阿斯尔再晚回来几天,估计就真什么都不剩了。 「算你小子命大!」 谢晏一边低声骂了一句,一边转身跑到床榻边,从他的宝贝背包里掏药。 「喏,先把这个吃了。」 他把药片和胶囊递给阿斯尔,正准备再给对方倒杯水,便见这野人毫不犹豫就把药都囫囵吞了,也不问是什么,直接咽下了肚子。 谢晏挑了挑眉,还是递了水给他,问:「你就不怕我给你下毒么?」 阿斯尔捧着银碗大口喝水,喉结滚动,抬眼望着谢晏,笃定地摇头:「谢晏不会害我。」 他的目光清澈而真挚,充满了对谢晏全然的信任。 谢晏被他这样注视,不由眼神闪烁,移开视线,开口道:「喝完就去那边坐着,我去拿点东西,处理你的伤口。」 蒸馏产出的第一批「酒精」——准确来说应该是高度数的烧酒,成品已经送去医疗帐篷,供巫医们使用。 因为条件有限,谢晏也还没来得及测出准确的度数,但从味道和效果来看肯定比以前高得多。 他把烧酒灌满了酒囊,又用盘子装了用来缝合伤口的缝衣针和细麻线,还有高温煮沸消毒过的麻布,再回到主帐,就看见阿斯尔正自己鼓捣着清理创口。 「哎哎,你别用手乱碰!」 谢晏赶忙上前制止,把托盘放在矮桌上:「不是说了等我来处理吗?」 阿斯尔默默缩回手,自知又做错了事,低垂着眉眼不敢再乱动,只悄悄拿余光去瞥谢晏。 青年刚才还唤人送了盆热水来,现下挽起袖口,仔细地把修长的双手洗净擦干,才转身看向阿斯尔。 第一步是沖洗擦拭伤口,清理残留的异物,然后再去除其中坏死的组织。 这样皮开肉绽的血腥场面,谢晏已然见了不少,此时心态也调节过来,手上的动作很稳。 他用的是消过毒的瑞士军刀,轻薄的短刃打磨得极其锋利,闪着亮眼的银光。 刀刃贴着皮肉划过,阿斯尔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语气却还很轻松,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刀?好漂亮的刃。」 谢晏头也不抬,半蹲在阿斯尔身前,专注地做着清创。 闻言笑着回了一句:「我从『天上』带来的,世上只此一把的好刀——你们赫勒人是做不出来的。」 毕竟这可是不锈钢,而赫勒人还只能生产铸铁。 铸铁是生铁熔炼加工后的产物,比起坚脆的生铁更加耐磨、厚重,可以锻打成各种形状,但距离熟铁和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赫勒的铁匠已懂得使用小型的熔炉和鼓风皮囊,燃料则主要是木炭,而生铁、熟铁和钢的区别就在于炉温和含碳量,谢晏对这方面也一知半解,自觉帮不上太大的忙。 阿斯尔听见他这么说,略有些失落地嘆了口气。 「……谢晏,我的刀断了。」 男人的声音很低,语气里没有抱怨的意味,只是在倾诉和寻求安慰。 「那是阿爸留给我的刀,我本想用它亲手杀了那钦,为阿爸和额吉报仇……」 他已经很接近成功了。 那日他率人将那钦的残部追赶至湍急的乌澜江畔,本就兇残的黑赫勒在穷途末路之下更加悍勇。 阿斯尔不忍伤了苏布达,下马与那钦近身缠斗,弯刀刺入对方的胸腹,卡进盔甲的缝隙里,在搏斗中生生折断;自己的腰侧也被那钦所伤,眼睁睁看着对方跳进乌澜江,没入浪潮中不见踪影。 第29页 那钦应是活不成了,就算还活着,这次哈日赫勒的骑兵也受到了重创,他们至少还能安稳地度过今年的秋天。 等到丰收之后,兵强马壮,也不怕再战。 只可惜没有亲手了结那人的性命,还有他的刀,只剩下半截卷刃的刀身和光秃秃的刀柄。 谢晏仍垂着眼帘,他收起瑞士军刀,又洗了一次手,转头去拿装着烧酒的皮囊,嘱咐阿斯尔道:「你别动啊!」 其实吧,他还是略懂一些冶炼技术的,至少在油管和某站上看过很多视频,清楚高炉炼铁的原理。 只要能找到相应的材料,譬如煤炭和助燃的石灰石等等,相信加上赫勒匠人的智慧,改进一下冶炼技术应该是没问题的。 谢晏想着,打开酒囊的木塞,浓烈的酒香霎时满溢出来,阿斯尔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一亮:「好酒!」 他本以为是给自己喝的,下一秒却见谢晏将那澄澈的酒液倾倒在自己下腹的伤处。 「这是『蒸馏』过的『烧酒』,比你们原本的酒更烈,可以用来给伤口『消毒』……」 黑髮青年清亮的声音道。 他停了停,似乎在思考如何解释这个陌生的词语。 「嗯,就是能杀死伤口里的脏东西,防止发炎感染的。」 灼痛使男人的肌肉条件反射地痉挛紧绷,但他只是轻嘶了一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谢晏做好伤口和周围皮肤的消毒,抬头看他一眼,提前打预防针道:「阿斯尔,我现在要把你的伤口缝起来——有点痛,你忍着,别乱动。」 阿斯尔端正地坐好,认真地点头,又摇头,说:「谢晏缝,不痛。」 蒸馏、烧酒? 消毒?缝伤口? 谢晏这是又发明了新的东西么,阿斯尔反覆咀嚼着这些词语,如果这样做能够减少炎症的发生,那将会有更多受伤的战士能够活下来。 这对于常年马背征战,且人丁并不兴旺的赫勒人来说,无疑又是一项极有意义的发明。 谢晏怎么就这么好呢? 他何其有幸,才能与谢晏相遇。 若有一天他彻底消灭哈日赫勒、统一赫勒其余六族,可达尔草原再无战火离乱,那也一定是因为谢晏仁慈的赐予。 阿斯尔眼眶微热,目光落在青年漆黑的发顶上,略粗的缝针和麻线穿过皮肉带来的尖锐痛感,在某种澎湃的心绪下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只有谢晏指尖拂过的温度显得格外灼人,让他情不自禁地下腹发紧,用尽了自制力才不至于露出窘迫的情态。 谢晏哪晓得这野人缝个伤口都能遐想连篇,只认真仔细地将缝线拉紧,在最后恶趣味地打了个蝴蝶结,站起身哼笑道:「好了。」 阿斯尔低头去看,竟觉得那缝合的痕迹也莫名有些好看,比自己身上其他的伤疤都特别。 他还想伸手摸一摸,谢晏又紧急叫停,不许他乱摸,还让他自己用纱布,也就是细麻布重新包扎好。 阿斯尔听谢晏的话,一边熟练地自己裹起伤口,一边忍不住咧唇笑起来:「谢晏,你对我真好。」 他那傻兮兮的模样,谢晏实在不忍直视,洗干净手收拾了一下残局,便开口道:「你先休息吧,我去看看其他受伤的战士们。」 「谢晏,等等我!」 见谢晏转身要走,阿斯尔连忙加快手速,把纱布草草打好结,站起来追上去道:「我和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端午假期快乐!也祝高考的宝贝们都得偿所愿,金榜题名!出来旅游啦,用手机写可能比较慢,希望大家见谅··* 第17章 土法青霉 谢晏本不想同意,但回头看见阿斯尔敏捷矫健的步伐,那生龙活虎的样子,若不是自己刚刚才帮他缝合完伤口,他身上还缠着新鲜的纱布,单看他的神情状态,完全看不出受了这么重的伤。 察觉到谢晏皱起的眉头,阿斯尔的动作幅度收敛了些,补充保证说:「我会小心,不乱动。」 又正色道:「谢晏,我是他们的首领,这种时候,我应该和他们在一起。」 男人浅金的眼眸神色深沉,倒显出几分稳重可靠来。 谢晏想了想,颔首道:「好吧。但要是伤口再裂开,你就必须回来躺着。」 阿斯尔连连点头应下,心里又想,谢晏在关心他,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他了呢? 想着想着,嘴角便不自觉扬了起来,差点连外袍都忘记披上就走出帐子,还是谢晏想起这回事,才让他折回去穿好衣服再一同去看望伤员。 医疗帐篷搭建在王庭的西北角。 谢晏原想过直接将伤者都安置在大帐前的广场上,但考虑到赫勒人的信仰,不好拆掉祭台,且萨满巫师们相信西北方是神灵汇聚的方向,有利于伤患恢復,便还是将这「临时医院」设在了那里。 在女孩子们尽职尽责的打理下,整片区域都十分干净卫生,井然有序。 伤员们根据伤势轻重分别安置,还按谢晏说的分出了专门的「手术室」、「观察室」、「重症监护室」等等。 主要由赫勒的女人们自发组成的「护士」队伍在帐篷间穿行,各司其职,人人都戴着麻布做的「口罩」,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和酒精挥发的气味,倒真有些后世医院的气氛。 这场景谢晏早已见过,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阿斯尔却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由得讶然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观察。 第30页 无论是哪一支赫勒人,在战场上皆是悍不惧死的勇士,是以无论胜败,战后的情形都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巫医先是巫,后才是医,除了用草药外便只有祈神祝祷,轻伤者尚可靠体质撑过难关,重伤者则往往听天由命。 赫勒的战士们并不畏惧死亡,但伤痛和别离总会让人心生哀戚。 而此刻站在这里,阿斯尔只觉得一切都显得格外平和,井井有条,分明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却充满了生的希望。 男人金眸中异样的神采闪动,最终感激而炽热的目光望向谢晏:「谢谢你,谢晏……」 现在道谢未免太早,谢晏不置可否,只是摇摇头,带着阿斯尔径直走向挂着粗糙的白底红十字旗帜的医帐。 自告奋勇担任「护士长」的萨娜见到可敦和首领的到来,先是向他们行礼致意,而后主动向谢晏汇报起伤员们的情况。 谢晏教给巫医们的急救措施和基础医疗知识还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加上源源不断赶制的「酒精」以供消毒,目前「医院」里还暂时没有死亡病例,感染髮热、昏迷不醒的也只是少数。 不过这才刚开始,阿斯尔带回来的精锐队伍中又有不少受伤的战士,现在正在「手术室」里接受治疗,隐隐还能听到压抑的痛唿与呻吟声从那一侧传来。 「观察室」里也有许多仍在等待的伤员,与哈日赫勒作战的三千轻骑,除却已经牺牲的战士之外,近半数都有或轻或重的伤势。 从概率上来看,随着时间推移,发炎感染的人数只会更多,若没有特效药治疗,迟早会有人因炎症或各种感染併发症去世。 这是谢晏所不愿意看到的,最坏的结果。 他深深嘆息,最后下定了决心:「萨娜,你现在去帮我做一件事。」 「我需要收集大量发霉的食物,就是长了绿毛的、不能再吃的那种,霉越绿越好,越多越好。」 因为水土条件有限、种植技术落后,可达尔草原的主要粮食作物糜子米,也就是黍的产量并不高,所以赫勒人一向珍惜粮食,能够放到发霉的少之又少。 长了毛的面饼和奶皮子、牛羊肉都不能再食用,这也是有前人尝试过之后得出的经验教训,吃了这种「发霉」的食物会导致腹痛、腹泻,严重的甚至可能毒死人。 萨娜当然知道这个常识,但可敦要她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 只要谢晏开口,她就一定会努力达成他的命令。 于是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当即应下这事,同另一个帐篷里的小姐妹交接了一下医帐的工作后,便点了几个得力的「护士」,匆匆赶去满王庭找谢晏要的东西了。 阿斯尔也对谢晏的要求没有异议,他隐约猜到了什么,按捺不住问:「谢晏,你又想到了新的救人的办法么?」 「办法是有,但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谢晏道。 其实土法青霉素做起来也不难,只需要先从发霉的米面、水果之类的食物上收集大量青霉,用米或其他淀粉类营养物磨成汁液做成培养液,植入青霉养上一个周。 再将培养液用滤棉过滤一遍,加入食用油——因为青霉素是水溶性的,当培养液中的脂溶性物质溶于油后,除去中层的不溶物,下层的水就是青霉素溶液。 这时把溶液倒入装有活性炭的容器内搅拌,让活性炭充分吸附青霉素,之后将这些活性炭放入漏斗状的分离管,用蒸馏水清洗,先后注入酸性水和硷性水,进一步提纯,从漏斗下方滤出的液体便是传说中的「土法青霉素」了。 制取完后还要用葡萄球菌做有效成分测试,但这都不是最难的部分,决定土法青霉素究竟是「救命」还是「害命」的关键,实则是其中一种「展青霉素」的含量。 谢晏记得很清楚,这玩意连现代科学家都已经放弃研究其作用,是板上钉钉的毒素。 它和青霉素一样溶于水,在土法制作青霉素时根本无法分离,只能在制作的源头就选取更绿的霉菌,或者选择生长在橘子之类的展青霉素不爱长的水果上的霉菌,以求降低其中展青霉素的占比。 而赫勒人这里根本没有橘子,也没有活性炭,只能用高温煮沸消毒过的木炭或竹炭粉代替;至于滤棉,也只能试试最细密的布料能不能做个「平替」。 酸性水可以用醋来调制,赫勒人倒还是有食用醋的,那是酿酒过程中「失败」的产物;硷性水在现代通常是小苏打,在这个时空就只好用草木灰溶液来替代了。 几乎所有的步骤都打了折扣,偏偏有毒的部分还是不可避免,成功的概率可谓小之又小。 但不管机率有多小,谢晏都必须要试一试。 这是他最后压箱底的救命稻草,如果有伤患不幸到了生死抉择的这一步,便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大不了用药前先捉点老鼠野兔之类的来做动物实验,谢晏知道这很残忍,但就像阿斯尔说过的,有时候杀生是为了求生,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对于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来说,土法青霉素的制备过程还算比较好理解,可对于微观生物学还处于完全蒙昧状态的赫勒人,这一通操作便显得玄之又玄了。 很多专有名词谢晏也不知道如何用赫勒语向阿斯尔解释,但他还是详细地把整个培养方法和青霉素的作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对方。 第31页 阿斯尔听得很认真,哪怕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也听不懂其中的一些关键词,可是他听得懂谢晏说「青霉素」可以救人。 在谢晏的观念中,只要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对人有害的可能,这药就还很「危险」。 但在阿斯尔听来,他所描述的「土法青霉素」,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神药」。 只要能够多一线活下来的希望,哪怕只多救一个人,那也是极好的。 见阿斯尔一边听一边认同似的点头,谢晏忽然停下来,冷不丁问:「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阿斯尔仿佛有些不大好意思,深麦色的脸颊边微微发红,老实地摇了摇头,又连忙补充说:「谢晏很厉害,谢晏说的都对。」 「你就只会说我『厉害』,万一……」 谢晏无奈失笑,想到失败的后果,话音嗫嚅顿住。 阿斯尔却以为他是嫌自己夸人的花样不够多,不假思索便接着真心夸赞道:「谢晏不仅厉害,还聪明,善良,仁慈,宽容,又很漂亮,还很香……谢晏是天底下——还有天上最好的人。」 「……也是我最喜欢、唯一喜欢的人。」 谢晏听见阿斯尔的表白,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动,便捕捉到那几个关键词。 说他漂亮就算了,很香是什么意思? 啊?? 他后退半步,皱眉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阿斯尔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止住话头改口说:「……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谢晏。」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 男人略微低头,深邃的眼眸注视着谢晏,灿金的眼底灼然有光,仿若虔诚的信徒凝望着他无所不能的神明。 谢晏目光触到他的视线,不知怎的又本能地别过脸闪躲。 只装作左右看了看,开口道:「走吧,我们先去病房里看看,等萨娜她们回来,再考虑青霉素的事。」 「嗯。」 阿斯尔应声跟上谢晏。 另一边,萨娜带着女人们挨家挨户询问,向族人收集发霉的食物。 发霉长毛的吃食已经很少有,其中还有些长的不是绿色的霉,若再抛开那些不够绿的,能达到谢晏标准的就更少了。 转眼已走过大半个王庭,萨娜不禁开始忧虑,若是找不够可敦要的东西该怎么办? 她正想着,来到一家朴素而陈旧的毡房前,那帐子比起别家都要小上一圈,看得出生活并不富裕。 这样的家庭,有没有余粮都很难说,萨娜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还是扬声问道:「有人在家吗?」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答应的声音,很快那女人便从毡帐里钻出来,看见萨娜后露出惊喜的神色:「您怎么来了?」 「乌日娜,快出来!」 女人回头唤自己的女儿,那女孩儿雀跃地蹦跳着跑出来,原来是先前在山林中躲避战祸时,谢晏捡到的那个小女孩。 「萨娜姐姐!」 女孩儿的眼睛亮晶晶的,仰着脸望向萨娜。 萨娜笑起来,摸一摸她的脸颊,跟着两母女走进身后空空如也的毡帐,无声嘆了口气,例行公事地问:「可敦吩咐我们来找发霉长绿毛的食物,你们家里有这样的东西吗?」 家徒四壁的女人羞窘地攥紧了衣角,摇头道:「我们没有……」 「没有也没关系。」 萨娜宽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又说:「可敦还嘱咐过,若是你和乌日娜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可以开口——现在医帐正要女工呢,你若是得空,便来随我们做事,也好补贴家用。」 「哎。」女人眼底泛起热泪,连连点头。 萨娜余光瞥到帐子的西面摆了个小小的「神龛」,里面供奉着一尊木头雕刻的看不出什么人形的雕塑,随口问了一句:「那是?」 「是天可敦!」 乌日娜骄傲地大声道。 萨娜心下瞭然,朝那尊谢晏的塑像尊敬地拜了一拜,又同女人说了句道别的话,转身便要走出毡帐。 刚迈出脚步,却听到小女孩叫住她道:「姐姐、姐姐!是不是,要这样的绿毛毛?」 她回过头,只见小乌日娜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破旧的木碗,碗里装着小半块面饼一样的东西,上面赫然长满了谢晏所说的那种「青霉」。 那原是谢晏分给她的吃食,小乌日娜捨不得吃完,就偷偷把饼子藏了起来,直到长满了毛毛也捨不得扔掉。 如果谢晏在这里,大概会把这菌株评价为「可以随机气死一个养菌的研究生」。 萨娜虽然不懂得分辨菌种的好坏,但看见那「茂盛」又颜色纯正的绿色霉菌,不由大喜过望:「是!就是这个!」 「萨娜姐姐,我帮上可敦的忙了吗?」 乌日娜清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萨娜心中柔软,抚摸着她乌黑的头髮,点头说:「是的,小宝,你帮了可敦很大的忙,天神会保佑你的……」 第18章 改良弓箭 谢晏从萨娜带回来的发霉食物中筛选出相对纯正的青霉菌,专门又开闢了一个帐篷来做「实验室」。 等匠人们按照他新画的图纸做好所需要的器皿,便都搬到这里,紧锣密鼓地开始做起土法青霉素来。 第一步自然是先养好青霉菌,「培养皿」要尽量密封,避免杂菌污染,有条件的话还应该控制室内的温度和湿度。 第32页 好在这季节正是适宜霉菌生长的时候,气温和空气湿度都很合适,不然谢晏还得想办法给这些宝贝青霉菌搞个「温室」。 他带着巫医和女孩子们忙活了一整天,这处青霉素实验室终于有了雏形。 一个个封好的小陶罐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排排木架上,只等着其中的霉菌茁壮生长。 年轻的巫医们对这神奇的「青霉素」亦充满了好奇,他们平日里虽然也会炮制草药,某些有轻微毒性的药草在经过炮制后的确能成为治病的良药,但谢晏养的这些「青霉菌」,不管怎么看也实在和传统的药草相去甚远。 莫尔格金是通天巫最小的徒弟,因为在医药上极有天赋,又出身胡和赫勒,在八岁时就被选为了巫医学徒,如今他才刚满十五岁,已然是个经验丰富的医者。 大概是少年心性,他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富有探索欲和求知慾,不像其他巫医只当这是「天神」赐下的「神药」,理应如此却并不深究其中的原理,莫尔格金总想要知道更多、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先前在山林中,谢晏教众巫医急救常识时,他也总忍不住问这一步是在做什么,那一步又能达成什么目的,为什么可以有这样的效果…… 面对这样的「好奇宝宝」,谢晏也不觉得烦人,反倒很乐意为对方答疑解惑。 说不定在不经意间,他就成为赫勒未来的「医学大拿」的启蒙老师了呢? 「其实我们身边充满了肉眼看不见的微小生物,伤口之所以会感染化脓,就是因为有致病的『细菌』在其中繁殖。」 谢晏耐心地解释道。 「我们清洗伤口、用『酒精』来『消毒』,都是为了杀灭细菌,『青霉素』消炎的原理也是一样的……」 青霉素是一种抗生素,可以破坏细菌的细胞壁,使细菌无法生存和繁殖,从而达到治疗感染的目的。 而能提取出青霉素的青霉菌是一种真菌,真菌和细菌又有区别—— 这就要从更基础的生物学知识讲起了,谢晏的赫勒语虽然已经很流利,但还是不足以讲解那么复杂的专业问题。 于是说着就停了下来,点到为止,剩下的交给他们自己领悟,总之记住无菌操作的重要性就好。 「既然眼睛看不见,那为什么可敦您知道呢?是神明告诉您的吗?」 谢晏听见莫尔格金问。 世上哪有什么神明,他只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罢了,这些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但他可不能直接这么说,只未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中露出一点遥远的、怀念的神情:「在我来的地方,这些微生物都是可以被看见的。」 「如果能做出『显微镜』,你们也可以看见。」 不过现在连烧玻璃都还是遥远的空中楼阁,放大镜都还没影子呢,显微镜就更加遥不可及了。 「大家累了一天,辛苦了。」谢晏画完饼,对众人道:「都先回去休息吧,轮换着来照顾伤员和这些『培养皿』。」 「是,可敦。」 众人依言陆续退出帐篷,留下谢晏仍在帐内做最后的检查。 阿斯尔安抚完医帐内受伤的战士们,又回到议事的大帐,把王庭的防务布置好,用飞鹰传信给其余部族的长老,忙完后才又来找谢晏。 他撩开一点帐篷的门帘,便听到谢晏正在和巫医们说话。 众巫医皆敛声屏气,侧耳听得聚精会神,已能做好护士的工作、也学会了不少医疗知识的女孩子们同样专注地聆听着,帐内除了谢晏不徐不疾的声音外,安静得落针可闻。 阿斯尔不想打扰,只轻轻放下帘幕,守在门口等待。 他听到谢晏又一次提到自己的来处,想起先前在伤员们中听来的传言。 神使所在的天国,没有飢饿寒冷,没有战争流血,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人人平等…… 那无疑是极好的、如同梦幻一般的国度,是比人间好百倍千倍的地方,有能救命的神药,有吹毛断髮的宝刀,还有谢晏刚才说的「显微镜」,包括马鞍马镫、马蹄铁和烧酒,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阿斯尔从前难以想像的。 谢晏为他的世界带来了太多太多,他几乎无法回报。 唯有全心全意支持谢晏的所有决定,谢晏所想的,他都会帮他实现,尽自己所能。 只愿有一日,能让谢晏挂念的「神国」在人世间重现。 一颗名为「野心」,又或是「理想」的种子,悄然在阿斯尔心里种下,与他对谢晏的爱意一起,蓬勃而热烈地扎根生长。 又过了一会儿,里间终于结束了对话。 退出帐外的诸人见到首领,正欲向他行礼,阿斯尔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放轻脚步,走进帐篷里,谢晏还在挨个检查培养皿的密封情况,查看到木架最底层时蹲下身来,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谢晏?」 阿斯尔走到近处,青年却还没有反应,仔细一看,他竟已伏在自己膝上睡着了。 脑袋迷迷煳煳地垂下来,略长了些的额发挡住一点眼睛,浓黑的眼睫随着唿吸细微起伏,柔软的脸颊抵在膝头,挤出一点婴儿肥似的软肉,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 他的气息很轻,阿斯尔也不由得放轻了唿吸,怔怔地垂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将他半扶半抱起来。 连抱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惊扰了他的好梦。 第33页 谢晏这些天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实在困得厉害,上一秒还记得自己在看青霉培养基,再醒来就是在主帐的床上了。 阿斯尔正坐在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谢晏一睁眼便和阿斯尔四目相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谢晏败下阵来。 他别开眼神,坐起身,对阿斯尔道:「你身上有伤,今晚就睡床上吧。」 阿斯尔金色的眼眸一下子亮起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几秒钟,却又听谢晏接着说:「……我睡地上。」 男人的眸光暗淡下来,蔫巴巴的样子显出几分可怜。 谢晏看在眼里,只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卷着毛毯翻身下床,把床上的位置让给了阿斯尔。 其实按阿斯尔对他百依百顺的态度,谢晏大可以提出两人分两个帐篷睡,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忘了,他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阿斯尔拗不过谢晏,只好在床边的地毯上又多铺了好几层软垫。 接下来的几天便都这样度过,谢晏勤勤恳恳地养着他的青霉菌,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 先前让乌伊尔负责组织的一支勘探小队在圣山中找到了他所说的石灰岩矿,那矿脉裸露在外的部分很多,他们先凿了一些运回来,照谢晏的指示造起石灰窑,烧制生石灰。 有了生石灰,环境消毒的问题终于能得到解决,将来若有需要,也能做土法水泥造房子、修城墙。 石灰石还可以做助燃剂冶铁,谢晏正盘算着想给阿斯尔重新锻造一把刀,再帮坦格里赫勒的骑兵们改良改良武器。 他在营地里试用他们的弓箭时就想过这个问题,现代的复合弓科技含量太高,他还復刻不出来,但做反曲弓却很简单,只需要稍微更改弓身的形状,将弓臂末端向外弯曲即可。 根据力学原理,反曲弓可以储存较直臂弓更多的能量,使射出的箭具有更高的动力势能,因此在同等威力的情况下,它能比直拉弓造得更短;若保持长度不变,则能有更大的杀伤力,射程也更远。 还有箭镞的形状,谢晏记得有一种三棱状的箭头,还带有倒刺和放血槽,破甲能力极强,且能让敌人短时间内丧失战斗能力,很适合给那些「黑赫勒」一点颜色看看。 既然武器都要改良了,防具自然也不能落后。 如今他们已有了马鞍和马镫,完全有条件打造重骑兵,就是盔甲武装到牙齿的那种,连战马都要穿上马铠,免得一刀就是一道大血口,伤亡率居高不下。 谢晏满脑子都是灵感,下笔如行云流水。 等他把能想到的都写完、画完,长势喜人的青霉菌也终于可以开始「收成」。 医疗帐篷的重症室里已又添了数个危在旦夕的炎症患者,他们能否挺过鬼门关,就全看这土法青霉素的成败了。 第19章 试验药效 谢晏按照记忆中的步骤,先用油分离出培养基中的青霉素溶液,而后加入碳粉搅拌吸收溶液里的青霉素,再用煮沸过的蒸馏水洗去杂质,倒入以醋兑出的酸性水和草木灰制成的硷性水。 这样一步一步去除不纯物质后,从炭粉中溶解出的便是纯度更高的青霉素了。 谢晏让人提前准备了许多小陶瓶,放在漏斗的过滤管下接取滤出的青霉素溶液,每一百毫升左右分成一份,以便接下来检测有效成分。 鑑定这些溶液是否有药效,只需要将之滴入培养好的葡萄球菌中,观察是否有抑菌圈形成。 谢晏在开始养青霉菌的时候就专门另外养了一批金黄色葡萄球菌,是从伤兵化脓的伤口中取出的菌种,此时正好可以用来检验青霉素的效果。 金葡菌和它的名字一样,聚集的菌落呈现出金黄的颜色,谢晏取了一份青霉素溶液,往那淡黄的培养皿中央滴了几滴。 如无意外,十八至二十四小时后,滴有青霉素的位置将会出现肉眼可见的透明抑菌圈,那便说明他所做的土法青霉素浓度已经基本达到要求,可以杀灭葡萄球菌了。 谢晏一心记挂着这事,连做梦都在想着,隐约听见有人激动的喊声:「成了!可敦,青霉素做成了!」 这可真是个好梦,谢晏迷煳地嘟囔着翻了个身,忽然勐地睁开眼。 好像不是梦! 阿斯尔已经先他一步醒来,刚起身披上衣服,便见谢晏一下子弹起来,赤着脚只穿了件寝衣就冲出了帐外。 主帐外迫不及待前来报喜的正是莫尔格金,少年几乎一整个昼夜都没合眼,眼下浮现出明显的青黑眼圈,琥珀色的眼瞳却炯炯有神。 一见到谢晏,目光中更是快要溢出的崇拜与尊敬,他双手捧着那敞口的陶质培养皿,递到谢晏眼前,问:「可敦!您快看,这是不是您说的『抑菌圈』?」 天都还没完全亮起来,但说到这个,谢晏就一点都不困了。 他接过培养皿,借着晨光仔细查看里面的情况。 即使容器不透明,糜子米磨成汁液做出的营养基也不如现代实验常用的琼脂那么方便观察,谢晏还是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培养皿中央一圈非常规则的、和周围明显不同的「无菌带」。 「是!我们成功了!」 谢晏顿时也激动起来,抑制不住地扬起嘴角,漆黑明亮的双眼弯成了月牙,眉眼间闪烁着动人的神采。 阿斯尔看着他那兴奋的样子,也不禁跟着牵起唇角,心底一片柔软。 第34页 验证药效只是第一步,这只能说明他们已经成功从青霉菌中分离出了青霉素,接下来还要再检验其中的有毒物质,也就是展青霉素的含量,以确认这批青霉素溶液究竟是「治病」还是「致命」。 没有现代的各种精密仪器辅助,便只有通过最简单粗暴的生物实验来检测。 这时节草原上正好野兔泛滥,兔子的繁殖能力极强,会四处打洞破坏草场,本就在赫勒人捕猎的名单上,听闻可敦需要野兔来试药,人们更是踊跃地捕起兔子来,连半大的孩童都成群结队地帮着掏兔子窝。 于是谢晏便得到了一屋子的野兔,足够试完所有的药都还有剩。 他起初还有些心理障碍,但想到医帐内正在与死神赛跑的赫勒战士们,还是硬着头皮开始给野兔注射青霉素。 注射器都是现做的,活塞针管的部分由木头制成,针头比现代的略粗,这已是赫勒的铁匠能够做到的最细的程度,做肌肉注射可能会有点痛,但也勉强能用。 谢晏从前在流浪猫保护协会做志愿者的时候给猫咪打过疫苗,给兔子打针却还是头一回。 但作为整个「医疗团队」的主心骨,他可不能露怯,只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让莫尔格金做助手,其他人也来看着学习使用注射器。 莫尔格金认真地牢牢控制住活蹦乱跳的野兔,谢晏从每一份青霉素中再分出一小部分,注射在那野兔后腿外侧肌肉最饱满、没有大血管和神经的位置,接下来就是等待观察兔子的药物反应,只要它们还活着,就说明那药至少毒不死人。 筛选后留存下所有符合要求的青霉素,谢晏终于又一次来到重伤患者所在的帐篷里。 虽然每天都勤通风、勤消毒,但帐子里还是不可避免地瀰漫着一股伤口恶化特有的淡腥味。 负伤的赫勒战士躺在一张张矮床上,原本壮硕的体型在短时间内急剧消瘦,全靠顽强的意志才强撑着一口气。 「首领,可敦……」 醒着的几人看到阿斯尔和谢晏,还想起身行礼,但实在伤得太重,伤口感染化脓,身上还在发热,连动一下都很勉强。 「你们不用起来。」 谢晏连忙抬手制止,唤萨娜和莫尔格金将装有青霉素的托盘呈给他们看,语气慎重地开口道:「我做出了一种药,叫做『青霉素』。」 「它也许能救你们的命,但也有可能含有致命的毒素……到底用不用这药,选择的权利在你们自己。」 可敦在做「青霉素」的消息,伤兵们早就听巫医和护士们说过。 大家都在盼着这「神药」做出来,努力坚持活着等到这一天,闻言哪有不愿意的道理,纷纷抢着说要用。 谢晏怕他们误会了什么,又强调了一遍:「这药和额里赤他们用过的不一样,那些药丸,是我从现代——从『天上』带来的。」 「而这些……是我凭着记忆做出来的,没有在人身上试过,不一定有用,还可能有毒,你们可要想好了。」 「可敦,我愿意用药。」 谢晏听见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他循声望过去,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那日苏,那天在军营里,谢晏还看过他和乌伊尔的摔跤比赛。 从前像铁塔一般强壮的汉子,在伤痛的折磨下已瘦得脸颊凹陷进去,面色虚弱灰败,眼神却很坚定:「既还没有人试过药,便让我来替大家试。」 那夜哈日赫勒来袭,乌伊尔被首领派去保护可敦,那日苏则追随阿斯尔冲锋陷阵,剿灭了不少敌人,为了掩护首领和战友才中了暗箭,右臂最重的一道刀伤深可见骨,从此以后或许再也不能挽弓。 他已是半个废人,若能为战友与族人们试药,将来或可挽救更多人的性命,就算因此而死,他也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那日苏,你是坦格里赫勒的英雄,我们的骄傲,天神会庇佑你。」 阿斯尔将掌心放在左胸口,向这个勇敢的年轻人致以最诚挚的祝愿。 萨娜上前扶着那日苏半坐起身,女孩有力的双手碰到他裸露的皮肤,他还不大好意思地红了脸,小声地道了句谢,望向谢晏道:「请可敦赐药。」 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谢晏便也点点头:「好。萨娜,你先给他做『皮试』,我教过你的,还记得该怎么做吧?」 所谓皮试,就是先在皮下注射少量药物,等待十五至二十分钟,观察是否有过敏反应。 「嗯!」 萨娜用力点头,一旁早就跃跃欲试的莫尔格金露出一丝失落的神情,谢晏又转向他道:「等一下你来看我的操作。注射位置在上臂外侧的三角肌,就是这里,进针要『垂直』,像这样……」 谢晏边说边比划,虽然他也是第一次给人打针,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从小到大打了那么多疫苗,看也看会了。 这样自我鼓励,反覆心理暗示,加上之前给那么多只兔子扎针的经验,等到那日苏做完皮试,正式打针的时候,谢晏的手法看起来竟也像模像样。 耐痛大约是赫勒战士的共性,那样粗的一根针扎进去,那日苏连哼都没哼一声,反倒是谢晏看得心里幻痛。 注射完青霉素,剩下的就是等待。 谢晏在医帐里还表现得很镇定,安慰那日苏不要紧张,嘱咐巫医们注意病人的状态,一幅颇有把握的样子,走出帐篷后才开始感觉手软,连脚下都有些轻飘飘的,越想越紧张又后怕。 第35页 这一次毕竟与上次他救额里赤时不同,那回他只是给对方缝合止血,药都是急救包里现成的。 可这回的土法青霉素,却是他亲自做出来、亲手注射的,若那日苏真有什么不测,谢晏大抵会自责一辈子。 但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只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这些伤兵因炎症和感染併发症死去,谢晏更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他脚步虚浮,额上浮出几滴冷汗,阿斯尔一直关注着谢晏的状态,见他似有些情绪低落,开口转移他的注意力道:「谢晏,我已派人在乌澜江的支流边选址,准备建造你说的『高炉』,你要去看看么?」 只要不在这里干等,去哪里做什么都好。 谢晏点了头,阿斯尔便唤人牵来马匹。 苏布达许久没和谢晏亲近,一见到他就用脑袋去拱他的脸,谢晏被蹭得脸颊发痒,忍不住笑起来,摸一摸白马的脖颈,踩着马镫跃上了马背。 阿斯尔骑上另一匹马,带着谢晏离开王庭的聚居地,一路向东,穿过几处牧场,来到一片平缓的坡地。 奔涌的乌澜江在不远处分流,支流到这里的水势仍然很湍急,周围的地势却足够平坦,且远离人群的聚居地,适合圈成「工业区」建高炉冶铁。 谢晏之所以提出要选临水的地方,主要是想到可以利用水力来鼓风。 高炉为什么叫做「高炉」,当然是由于它的结构和体积,它的外形和现在赫勒人使用的炼炉相似,也是竖立的圆筒形,从上到下分为炉喉、炉身、炉腰、炉腹和炉缸五个部分,通常的高度都在四十米以上,直径在十米左右。 以目前赫勒的生产力状况,大概只能做个缩小版的小高炉,但比起以往的炼炉还是大了不少,普通的手动或畜力的风箱和鼓风囊便不够用了,得再上点「科技」才能正常运转。 比较好实现的一种办法就是用「水排」,藉助水力带动大型风箱,具体的细节构造谢晏也记不太清了,但他还记得大致的形状和其中的原理。 就是在转轴上下做两个大型卧轮,上轮前加上一个鼓形的小轮,小轮上安装曲柄和可以摆动的连杆,两个大卧轮之间又有往復杆,当水流冲击带有叶板的下轮时,上轮就会被带动旋转,联动鼓形小轮,连杆往復摆动,便能使排扇张合,不断鼓风。 水排早在东汉时期就已经发明,谢晏相信古人的智慧和创造力,虽说他只给匠人们提供了一个雏形,但假以时日,他们一定也能通过实践探索做个八九不离十。 看过了未来的「钢铁厂」,哪怕现在还只是一片空地,想到将来的繁荣景象,谢晏便心情好了起来,仿佛在玩某种大型真人版沙盒基建游戏,一点一点从无到有,给人带来极大的成就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清新的气味扫去胸中的烦闷,一切似乎又重新变得充满希望。 阿斯尔看到谢晏表情松动,唇边似有笑意,又开口说:「谢晏,还有一个地方,我带你去。」 第20章 花海与吻 又要去哪里? 这傢伙总喜欢这样,就像发现新鲜事物的狗狗,咬着主人的衣袖,想给他分享自己的宝藏。 但每次似乎都能哄得他开心,去看看也无妨。 谢晏调转马头,跟上阿斯尔的步伐,两人又策马同行了一段距离,视线所及的绿色草野逐渐被澄黄的花海取代。 一股浓郁的、熟悉的,说不上是香还是臭的气味,远远便钻进了谢晏的鼻腔。 「这是……」 谢晏愣了愣,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油菜花? 阿斯尔还以为他是在问自己,解释说:「这是『黄花』,谢晏喜欢花吗?」 每到黄花盛开的季节,赫勒的年轻人们就会和心上人相约,在花海中漫步、互诉衷肠。 阿斯尔从没有和别人一起看过黄花,现在看来也觉得这里的风景很美,怪不得人人都喜欢来看。 而谢晏只想说,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这花可大有用处啊! 他两眼放光,迫不及待跳下马,跑上前去仔细查看。 耳边还能听到蜜蜂振翅的嗡嗡声,蝴蝶环绕飞舞,谢晏摘下一朵黄花,定睛细看,竟果真是油菜花。 花朵倒是长得基本和现代的油菜花没什么两样,就是不知道结了籽会是什么样子。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个意外惊喜,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果然还是要多出门看看。 谢晏拿着那花,朝阿斯尔晃了晃,笑着说:「阿斯尔,这『黄花』可是个好东西。」 「盛花期可以养蜂采蜜,菜籽晒干可以榨油——你们这里,还有多少这样的黄花田?」 他在做青霉素的时候就发现了,赫勒人用的都是动物油,牛羊的油脂成本高且产量少,如果能有植物油的话,就能有更多平民百姓实现「油料自由」。 谢晏想到的,阿斯尔自然也立刻想到了。 他毫不怀疑谢晏的说法,看着这成片的花海,仿佛已看到一汪汪油田:「秋牧场和马场附近还有几处,其他部落应该也有……」 草原上的黄花很多,因为生得漂亮,又是有情人约会时的去处,总会有人收集它的种子,洒在各处,所以传播很广。 「那可别把它们踩坏了,等结了籽,我再告诉你怎么榨油!」 左不过就是晒干炒熟,研磨后蒸麸,再用重锤反覆撞击,挤出油脂,出油率或许比现代低些,但也绝对高过动物油了。 第36页 谢晏笑吟吟地在花海里散着步,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一片月牙形的小湖泊。 他走到湖边,见那湖水清澈,顺手掬了捧水洗了把脸。 可达尔草原的水源大都是雪山融水,扑在脸上甘冽清爽,谢晏擦了擦脸颊,感觉舒服多了,身上却还有点黏腻感。 刚才他紧张得出了汗,骑马又吹了风,不如就在这里洗个澡。 谢晏越想便越觉得可行,但想到还有个阿斯尔,又回头喊他:「你,牵好马,转身离远些,不许回头看啊!」 阿斯尔不晓得谢晏要做什么,只照他说的转过身去,隐约听到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哗啦溅开的水声,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谢晏是要下水洗澡。 男人浅金色的眼眸暗了暗,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喉结微动,连鼻腔都有些发热。 但还是听话地站在原地当木头桩子,只有耳朵还在留心听着身后的动静。 那划水的声音响了一阵,忽而安静下来,却也没听见有人上岸的声响。 阿斯尔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谢晏?」 他提高音量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警觉地回过头,便只见岸边堆着谢晏脱下的衣物,水里却不见谢晏的影子了。 一般像这样的「水泡子」都不会太深,但万一抽筋溺水也很危险,阿斯尔霎时自责不已,他怎么能让谢晏一个人呢? 来不及再多想,他径直冲到水边,一个勐子扎进水里。 只是想在水底一个人静静的谢晏隐隐听到阿斯尔的唿唤,正准备浮起来呢,就又听见扑通一声巨响,一下子没憋住岔了气。 口鼻像小鱼吐泡泡似的冒出一长串气泡,喉咙呛进了水,肺里辛辣得生疼,划水的动作也显得慌乱起来。 阿斯尔看到他的身影,毫不犹豫地飞快游向他,谢晏只模煳地看见一个黑影靠近自己,然后就被男人捧着脸吻住了双唇。 温热柔软的唇瓣相贴,新鲜的氧气从那人的唇舌间让渡过来,谢晏缓了口气,睁眼便在水中对上了阿斯尔澄亮的金色双眸。 男人金棕的长髮在浮力的作用下飘散开,朦胧的水流柔和了他五官的锐利,看起来不再像抖擞鬃毛的雄狮,倒像是奇幻故事里的美人鱼。 黑皮美人鱼,很合理啊。 谢晏一时分神,也忘记了推开对方,这个「吻」就这样继续下去,两人四唇相接,气息在唇齿间共享,直到谢晏被捞着浮出水面。 「咳咳咳……」 他这才想起挣开阿斯尔的怀抱,一边咳嗽一边抹嘴巴,连脸都咳得通红。 阿斯尔还不放心,想带着他往岸边游。 谢晏浮在水上,只露出湿淋淋的脑袋和一点白皙的肩膀,连忙解释说:「我没事,没有溺水,就是想试试自己一口气能憋多久。」 看他的状态和泅水的姿势,确实不像是溺水的样子,阿斯尔终于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湿漉的茂密金髮垂下来贴着头皮,黏在脸颊上,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樑往下淌,阿斯尔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整个人像只落水的流浪狗。 男人可怜巴巴地低垂眉眼,开口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 谢晏是说过不许阿斯尔回头看,但阿斯尔以为他溺水才赶来救他,虽说是个误会,可他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不会连这都还要怪对方没有听话。 闻言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忽又想起一件事来,皱起眉说:「你的伤还没好全吧?那还不能沾水,赶紧上岸去!」 在阿斯尔的伤口完全癒合之前,谢晏都允许他每天的洗澡改成擦身了,这下算是前功尽弃,可千万别又二次感染。 两个人于是先后游向岸边。 谢晏催促着阿斯尔背过身,自己先把里衣穿好,又把外面略宽大些的袍子递给他:「你把湿衣服脱了,先穿我的。」 阿斯尔一点也不避讳,当着谢晏就开始宽衣解带,倒是谢晏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别开脸,等到他穿好才重新看向他。 「噗。」 谢晏一看便忍俊不禁,哧地一笑。 那件穿在自己身上还显得宽松的外袍,换了阿斯尔穿就明显小了几个号。 衣袖和下摆都短了不说,前襟几乎遮不住胸膛,饱满贲张的肌肉就这样裸露出来,滑稽中又带着几分情色的意味。 不对啊,有什么好笑的,这不是等于在笑自己细狗吗? 谢晏忽然反应过来,及时收住笑容,又莫名其妙气鼓鼓地加快脚步,走向正悠闲吃草的白马。 阿斯尔不明所以,只当是自己先前没听话惹了谢晏生气,还弄湿了伤口让谢晏担心,实在是错上加错。 他深刻地自我反省,但下次若还遇到这样的情形,他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谢晏是他放在心尖上珍视的爱人,即使只有一丝一毫危险的可能性,阿斯尔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好在他们回去的路上没碰见什么人,不然肯定要被误会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谢晏还在庆幸,全然忘了他与阿斯尔早就是族人心目中的「合法夫夫」,一起去哪里、做什么都不奇怪。 换药换纱布这种小事,谢晏才懒得再亲手帮阿斯尔做,只让他去找巫医,自己则转向那日苏等人的帐篷,刚缓和下的心绪又悬了起来。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谢晏咬牙做好了心理准备,正欲走进帐子里,就见莫尔格金兔子似的蹦出来。 第37页 少年眉飞色舞、语无伦次地报喜:「退烧了!可敦,有效!青霉素、成功了!」 「真的吗?太好了!」 谢晏又惊又喜,大步迈进医帐,果真见那日苏半靠坐在矮床上,虽然看着仍有些虚弱,但比起之前的精神状态已经好了很多。 那日苏还有力气向他道谢,坚持下床给谢晏行了个大礼。 谢晏无奈地扶对方起来,脸上却不自禁有了笑意,悬着的一颗心重新落回肚子里。 只要退了烧,炎症能消下来,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活着,就还有希望。 那日苏的好转极大地鼓舞了其他战士,所有重伤的炎症患者都自愿注射了青霉素。 绝大部分都起了作用,但也有没那么幸运的。 或许是药来得太迟,又或许是伤得太重,谢晏得知消息赶来时,便只看见逝者身上盖着的白布。 他甚至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也不记得对方的脸,但看到那白布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眼角落下两行清泪。 「可敦,古力思说,请您不要为他伤心。」 战友也红着眼睛,话中带着哽咽,面上却仍笑着,安慰似的说:「他很感谢您所做的一切,他说为了赫勒人更好的未来,我们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额里赤告诉他,您说过,那个世界很好,他也很想去看一看……」 有那么一瞬间,坚信唯物主义的谢晏,竟也希望这世上真的有轮迴。 他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出帐篷,目送他们远去。 失子的老牧人唱起輓歌,晦涩的古赫勒语含混难懂,谢晏却几乎能感同身受那种悲伤。 他第一次主动去问通天巫,作为「神使」,自己是否能为战死的赫勒勇士们做些什么? 通天巫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慈悲与安宁,谢晏听见老人的声音道:「可敦,请您为他们祭祀超度,令他们灵魂安息罢——天神与你同在。」 清晨时分,太阳还未升起,大帐前的广场上已聚集了大量族人。 年轻的黑髮可敦身穿雪白的祭祀礼服,在人们的目光注视下,一级一级登上高耸的祭台。 阿斯尔亦在台下仰望着他。 青年在高台上跳起祭祀的神舞,动作间还有些初学者的生涩笨拙,却跳得十足认真。 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在萨满巫的高声念诵中踮起脚旋转,衣袂上雪白的羽毛和衣带飞舞飘扬,在风中盛开如层叠的莲。 阳光穿过洞开的云层,形成天然的丁达尔效应,那光芒落在谢晏身上,无端显出几分神性的圣洁。 太阳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第21章 庆功欢宴 随着伤员陆续痊癒「出院」,王庭中的生产秩序也逐步恢復正常。 大片的医疗帐篷被拆除,挂着谢晏画的「红十字」旗的几个帐子却保留了下来,由巫医们轮流值守,还有在医帐里锻鍊出来的护士们做助手,俨然变成了真正的「部落医院」。 木匠们已加班加点研究出了水排的初版模型,至于炼铁的高炉,用赫勒人原本的熔炉建造方式,只用黏土做材料的话,结构和稳定性上很难达到所需要的高度。 想建起足够高的「高炉」,就还得从头开始烧砖。 土砖倒是不难做,只是烧砖用的黏土要先风干半年,经过自然侵蚀分解松化后,还要手动粉碎、过筛才能做砖胚,做完砖胚又要再阴干,最后才是入窑烧制,制作周期可谓漫长。 谢晏把做土砖的法子一併教给匠人们,让他们先用现有的材料做个迷你版高炉,也能应付一段时间,反正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新式的反曲弓和箭镞的样品也很快送到了谢晏和阿斯尔面前,阿斯尔上手一试那弓,立即领悟到了这微小改变中的巧妙之处。 若保持原射距不变,更短的弓身能更适合马背作战,也更适应山林等复杂地形;而反曲式长弓的优越射程则可以将战线拉得更长,兵器都讲究一寸长一寸强,这道理放在弓兵身上也一样成立。 再配合那又破甲又放血的三棱形箭镞,简直就是绝杀。 阿斯尔当即下令,命工匠按一长一短两种制式,批量制作「反曲弓」,箭镞则全都换成这种新的三棱箭。 谢晏唯一顾虑的是后者,杀伤力强的同时也极易被敌人学去,这东西又不像制药炼铁那样,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要射出去便是现成的「样品」,再下一回兵戎相见时就可能扎到自己人身上。 他同阿斯尔提了这事,阿斯尔却只摇了摇头,目光沉着道:「如果因为害怕敌人变得强大,就放弃让自己变得强大,我们终会沦为屠刀下待宰的羔羊。」 「谢晏,天命在你这里。」 男人的语气认真而笃定,谢晏听见他说:「我们一定会赢。」 这一战击退并重创了哈日赫勒,绝大部分坦格里赫勒的族人得以保全性命和财产,加上酒精和青霉素又救回许多受伤的战士,生石灰消毒预防了疫病的产生与传播,极大地减少了战争带来的损耗。 这些都是谢晏的功劳,理应有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也好鼓舞士气、犒赏所有为部族而战的勇士,而人们也确实需要这样一次盛宴,用狂欢来抚平战火带来的创伤,迎接新的生活。 得知晚上要办篝火晚宴,谢晏忽而想起他惦记已久的烤全羊。 第38页 他从通天巫手上要来的香料还躺在匣子里吃灰,这些日子忙这忙那的,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忙忘了。 既然想起来了,那就必须安排! 入夜后,大帐前广场的空地上便燃起了一堆堆篝火。 火堆周围铺满各色锦毯,毯子上是丰盛的美食与美酒。 除了烤好的牛羊兔肉外,有炒米和糜子做的黄米糕、馕饼,还有琳琅满目的奶制品,鲜奶、酸奶、奶酪、奶酒…… 篝火上还架着现烤的全羊,外皮已烤得焦黄肥嫩,滋滋地往外冒着油,孜然的香气霸道地往人鼻子里钻,引得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谢晏和阿斯尔一同坐在主位上首,那喷香扑鼻的孜然烤全羊一烤好端上来,阿斯尔便极熟稔地用小刀为谢晏切肉。 今天的烤肉似乎格外香些,谢晏平时总是吃得很少,这回或许可以多吃点了吧? 阿斯尔把切好的羊肉码在银质的碟子里,让谢晏先吃。 黑髮青年却神秘笑道:「我已经吃过了。你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阿斯尔在他亮晶晶的眼神注视下咬了一口那肉,嚼了几下便囫囵吞下去,金眸微微睁圆,连连点头:「唔……好吃。」 谢晏得意地扬起唇角,轻哼一声道:「我做的,当然好吃。」 「烤肉怎么能不用香料呢?没有孜然的烧烤,是没有灵魂的!」 他说得煞有介事,提及自己是怎样从巫师那里发现了这些香料、如何用香料和酒来腌制烤肉。 又问阿斯尔:「对了,你们说的『西域商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是圣山的西面,极西之地的异族,有的自称希罗人,有的说是海西人,还有基米特人和乌古斯人……」 阿斯尔说的应该是那些名词在赫勒语中音译,谢晏听得云里雾里,很难把它们和自己认知中的「西域古国」对上号。 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所处的地理位置,对于中原汉人而言,也是「西域」、「北方」呢。 如果这个世界的大陆板块和他原来的世界类似,那在赫勒人领地的更西边,大概就要到中亚甚至欧洲了。 汗血马的原产地在土库曼斯坦,孜然和茴香等则产自埃及和地中海地区,这样想来倒也合理。 谢晏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世界地图,接着问:「那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来?」 也不知道这里的「欧洲」文明发展到哪一步了,有没有发现新大陆、搞到土豆玉米红薯之类的好东西? 就算没有这些,再带点香料和葡萄、西瓜之类的水果来也好啊。 阿斯尔说他也不知道,因路途遥远艰险,西域异族的商人们往来的时间一向不固定,带来的货物也各不相同,上一次有商队来还是一年半以前。 那是一群蓝眼睛、白皮肤的希罗人,根据他们闲谈中透露出的消息,基米特的女王米狄里斯与海西王亚萨迦联姻结盟,向希罗和周边诸国发动战争,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看来西域商人是暂时指望不上了,谢晏遗憾嘆息,啃了口烤羊排,还想再说些什么,面前忽然有人来敬酒。 谢晏对这女人也还有些印象,正是那个被他用海姆立克急救法救下的孩子的母亲。 此时她身穿赫勒人的节日盛装,面上带着粲然的笑意,同当初那满脸涕泪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捧着海碗盛的马奶酒,朝谢晏躬身一拜,感谢他救了她的小儿子和她的丈夫。 谢晏还没想起她说的丈夫是谁,便见她豪爽地仰头,将那整碗奶酒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末了还把碗倒过来,示意已喝净了。 见她这样真诚爽快,谢晏总不好只干巴巴看着,也学着她的样子端起酒碗,勐喝了一大口。 供给首领和可敦的酒都是最好的美酒,而如今赫勒上下最烈、最纯的酒,便是谢晏鼓捣出来的「烧酒」。 他这一口闷下去,喉咙里霎时被辣得生疼,整个食道和胃里都火热起来,颊边也飞快地浮起了红晕。 女人笑起来,又送给谢晏自己亲手做的「礼物」,谢晏晕乎乎地接过,原是一顶羊羔毛编织成的帽子。 摸起来软乎乎、毛茸茸的,两边还织出一对小羊的耳朵,十分雪白可爱。 这可比阿斯尔做的那顶惊悚鹿角帽好看多了。 谢晏向她道谢,美滋滋地把帽子戴上,显摆似的朝阿斯尔挑了挑眉,还不忘转头嘱咐女人道:「记得别再让孩子吃容易卡住喉咙的东西,若是再遇见上次的情形,便照我教的法子做。」 「多谢可敦!」 女人又一次向谢晏躬身拜谢,她才刚退开,紧接着就又来了下一个人。 敬酒的人一个接一个,全都是来感谢神使天可敦的,反倒是阿斯尔这个首领受了「冷落」。 阿斯尔面上带笑,看着谢晏端着酒一碗接一碗地喝下去,毛茸帽子上的小羊耳朵随着他不断仰头的动作一颤一颤的,雪白的羊毛衬着乌黑的髮丝和白里透红的脸颊,好似惹人怜爱的羔羊化作了人形。 谢晏喝得太急,那烧酒度数又高,很快就开始发晕。 阿斯尔不着痕迹地把他手边的酒换成加了蜂蜜的牛奶,笑吟吟开口向众人道:「可敦醉了,我替他喝,一碗换三碗!」 人群中响起善意的闹笑欢唿,阿斯尔果真来者不拒,辛辣的烈酒如清水般饮下去,神色仍很清明。 第39页 谢晏也发觉自己喝的「酒」似乎变了味道,但脑子里已经有些迷煳,只会和大家一起傻笑。 首领与可敦和众族人饮酒同乐,篝火晚宴的气氛愈发欢腾,有人唱起祝酒的歌谣,很快带动一片人群跟着一起唱。 赫勒的女人男人、老人孩童,人人都会唱歌相和。 他们唱骏马驰骋,海东青高飞,勇勐的赫勒战士与狼群搏斗,驱赶侵略者,唱四季轮迴、唱日月星辰,赞颂仁慈的天神将善良的使者送到人间。 谢晏又听见那独特的喉笛与唿麦的浑厚声响,还有悠扬的马头琴、富有节奏感的手鼓与口弦琴声。 人们在一丛丛篝火间且唱且跳,载歌载舞,姑娘们五彩斑斓的裙摆旋转飞扬,发间的金饰与宝石碰撞发出叮铃的响动,在火光映衬下晃得人眼花。 他正怔愣地看着,便被身旁的阿斯尔牵着手拉起来,也加入到热闹的舞池中。 谢晏起初还有些不在状况内,但很快就被周遭欢快的氛围感染,跟着大家的节奏,胡乱跳起舞来,全然是一幅人类早期驯化四肢的珍贵画面。 他跳得东倒西歪,阿斯尔看得忍俊不禁,又担心他踩到自己摔倒,全程紧紧握着他的手。 男人的掌心滚烫有力,谢晏本能地回握住对方,随着音乐旋律越来越快,脚下的动作也越转越快,旋转带起的夜风拂在脸上,眩晕中竟有种飘飘然的快意。 谢晏莫名被冷风吹得清醒了几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模煳,唯有和他双手交握的阿斯尔是那样的清晰。 他们在人声鼎沸中视线相交。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世界仿佛万籁俱寂,只剩下两个人剧烈鼓动的心跳与急促的唿吸。 作者有话说 随榜单任务更新,每周四到下周三是一个周期,每周6k-1w字,后期如果能苟到首页会有1.5w-2w,希望大家多多投餵海星和评论,星小葵会努力加油的!(握拳)(鞠躬) 第22章 温泉共浴 直到坐回毡毯上,谢晏都还有些晕乎乎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酒意上头,端起碗勐喝了几口奶茶,试图把那种古怪的悸动按捺下去。 又因为喝得太着急而被呛了一下,红着脸咳嗽起来:「咳咳……」 阿斯尔忙抚上谢晏的后背为他顺气,青年慢慢平復了唿吸,脸颊和耳根的红晕却还没消退。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在热闹的欢宴中默契而近乎暧昧地沉默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阿斯尔才重新开口,低唤了一声谢晏的名字。 男人的声音很轻,在嘈杂的环境中很难听清,谢晏却很清晰地捕捉到他的唿唤,转头看向对方,似用眼神问,怎么了? 阿斯尔挑起眉梢,深邃狭长的眼眸微弯,无声地朝谢晏做了个口型。 怕他看不懂,还拿两根手指比划了个「走」的动作。 谢晏的赫勒语水平确实还没到能读唇语的程度,却也莫名心领神会,明白了阿斯尔的意思。 如果他没有喝那么多酒,现在还完全清醒着的话,大概会意识到自己正在跨过某道「危险」的界限。 但微醺的醉意和剧烈运动后残留的兴奋模煳了这种感知,谢晏没有拒绝,只任由阿斯尔牵起自己的手,稍一使力便把他带起了身。 他们悄无声息地从宴席上熘走,一人骑上一匹马儿,在皎洁的月色下纵马驰骋,离人群聚集的王庭越来越远。 喧嚷的歌舞乐声逐渐隐没在夜色里,广袤的草原上只能听见他们脚下答答的马蹄声,还有疾驰带来的唿唿风声,在浩大的天地间宛如赶赴一场隐秘而盛大的私奔。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地形的改变,马匹的速度减慢下来。 阿斯尔带着谢晏从一条蜿蜒的小路上山,在马背上吹了那么久的风,谢晏的酒也醒了大半,一边揣度着此行的目的地,一边还在胡思乱想—— 喝了酒骑马算酒驾吗? 不管算不算,反正现代的交通规则是管不到他了。 谢晏苦中作乐地笑了一下,忽然发现周围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不少,不禁唤住阿斯尔问:「这里是……」 他话音未落,忽而嗅到一股熟悉的硫磺味。 前方的阿斯尔勒住马,下马后又回身来扶他,淡笑道:「到了。」 谢晏隐约猜到什么,拴好马跟上阿斯尔的脚步,沿着碎石路再往山上走了一段距离,果真借着月光看见一汪冒着热气的泉水。 居然是天然温泉! 他惊讶了一瞬,细想也不意外。 早先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听女孩子们讲起赫勒先祖的传说,谢晏就曾猜测他们的「大都」覆灭是因为火山爆发,那所谓的「圣山」极有可能就是一座休眠火山。 所以才会伴生有各种丰富的矿产资源,诸如金银铜铁和各色宝石,有温泉也再正常不过。 啧,改天应该亲自带人来山里搞一搞地质勘探,说不定还能发现更多新惊喜…… 谢晏正琢磨着,转头就见阿斯尔已将自己脱得浑身赤裸,跳下水里,笑吟吟地招唿岸上的他:「谢晏,快来!」 「这是赫勒的『圣泉』,泉水可以治病驱邪,从前我每次受伤,都会来这里。」 谢晏听见阿斯尔道。 深处的泉水淹没到男人胸腹间,缭绕的水雾朦胧了视野,在微暗的月光中什么都看不分明,倒正减弱了这场景的情色意味。 第40页 适当泡温泉的确对身体有好处,谢晏矮身伸手试了试水温,热度刚刚好,配上高海拔降低的气温,泡起来肯定很舒服。 他想了想,也开始解衣准备下水,只是还留了条亵裤。 但那层薄薄的布料一沾水便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半透明的什么也遮不住,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色情感。 好在天色很暗,谢晏自己看不清,以为阿斯尔也看不清,仍心安理得地趴伏在岸边凸起的岩石上,享受着温泉水与热气的蒸腾。 谢晏闭上眼睛,感觉每个毛孔都张开了似的,舒爽地喟嘆出声,殊不知阿斯尔已将自己身体的每一寸都看得清清楚楚。 长于射猎的异族男人夜视能力极强,烟雾水汽也并不能阻碍他的视线,他一抬眼望过去,便见青年毫无防备地伏在岸边,黑髮被浸得微湿,软软地贴着脸颊,线条流畅优美的裸背与再下方挺翘的弧度一览无余,仿佛某种无言的邀请。 但阿斯尔早已学得乖觉,无论眼前的春色有多诱人,没有得到谢晏的许可,他是怎么不敢轻举妄动的。 他默不作声地凑到谢晏身边,眼底碎金一样的光芒闪烁。 顿了半晌,才低声开口问:「谢晏,你能帮我检查一下……我的伤口吗?」 「嗯?」 谢晏睁开眼,看到阿斯尔一脸纯洁坦荡的表情,也没多想,点头道:「那你再过来点,让我看看。」 阿斯尔于是依言靠得更近。 浅水只堪堪没到男人的下腹,裸露出平坦而紧实的大片腹肌,谢晏直起上身,低头仔细查看。 最长的那道伤口是他亲手缝合的,现在看来竟也缝得颇为整齐,新生的肌肤泛着浅淡的肉粉色,癒合的伤疤在深色的皮肤上突出明显痕迹。 「恢復得不错,就是肯定要留疤了。」谢晏看过后得出结论。 毕竟伤口太深,能长好就已经谢天谢地,至于美观嘛,都说伤疤是男人功勋的证明,这疤其实也不难看,反倒平添了几分别样的性感。 等等…… 什么性?什么感? 谢晏悚然一惊,被自己下意识的念头吓了一跳。 不是吧,不是吧哥们,他怎么会突然觉得一个男的性感? 虽然他和阿斯尔之间因为一些误会,发生过某些不该发生的事,但那都已经过去了。 阿斯尔率领众骑兵捨生忘死,打败入侵的哈日赫勒,谢晏自认也受到他的庇护,功过相抵,已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那晚从来没发生过。 可现在谢晏垂眼看着阿斯尔紧实的腰线和壁垒分明的腹肌,还有再往下蜿蜒隐入水中的人鱼线,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荒唐的一夜。 某种可耻的、唿之欲出的慾念潮涌而来,身体本能的反应让他甚至无法自我欺骗。 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就这样突然土崩瓦解,无言地昭示着一个明晃晃的事实。 他好像,有点微弯。 谢晏唿吸微重,脸色涨得通红,扑通一声滑进水里,还试图再垂死挣扎一下。 阿斯尔却没错过他的反应,金眸唰地亮起来,上前一步将谢晏困在岩石和自己的身体间。 目光灼灼地垂下眼,期待地问:「谢晏现在喜欢我了吗?我和谢晏互相喜欢,是不是可以……」 …… …… 「……不行!你、你让我再想想。」 真的到了最后一步,谢晏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脑子里仍在和自己作斗争,强撑着理智推开阿斯尔,扑腾着爬上岸去,胡乱穿好衣服,踩上皮靴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来时的路走去。 然而他此刻神思恍惚,在昏暗的夜色中视力也不及阿斯尔好,埋头一通乱走,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似乎走错了方向。 「阿斯尔,我、你——啊!」 谢晏刚想回头,脚下却突然踩滑,话音陡然中断,竟是跌进了一处偌大的坑洞。 「谢晏!谢晏?」 阿斯尔原本追在谢晏身后,一眨眼就不见了他的身影,还听见他最后一声「惨叫」,忙提高了声音,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 「嘶……」 谢晏皱紧眉头,跌坐在坑底,捂着剧痛的脚踝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到上方模煳地传来阿斯尔的声音。 刚才温泉里泡出的旖旎和热气都被这一下给冲散了,他心里无端冒出一丝后悔。 闻声也连忙大声喊阿斯尔:「我在这里——阿斯尔,这里有个洞,你小心别掉下来了!」 阿斯尔侧耳细听,很快凭着过人的听力,循着声音找到谢晏的所在:「谢晏?」 坑洞里的青年应了一声,尾音里似有忍痛的喘息。 阿斯尔也开始感到后悔,如果他不那么冒失,或许就不会吓到谢晏,谢晏就不会踩到坑里。 「你受伤了?」 阿斯尔又急又心疼,只往下看了一眼,想也不想便也往那有两三人高的坑洞里跳。 他身手敏捷矫健,稳稳落在谢晏身侧,落地后随即半跪下身,小心翼翼地问:「伤在哪里?疼吗?」 「没什么,唔……就是扭了一下脚踝。」 谢晏把伤到的右脚伸给对方看,阿斯尔捧住他的小腿,放轻了动作褪下那只靴子,顺着骨头摸过去,果然触到肿起的伤处。 「谢晏,对不起,都怪我,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第41页 阿斯尔闷闷地道歉,谢晏只看得到他黑漆漆的影子,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哪怕在黑暗里也很鲜明,好像做错了事的大笨狗,却又让人怎么都生不起气来。 第23章 发现煤炭 「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 谢晏摇了摇头,说着又低嘶了一声,踝关节肿胀生疼,也不知道是否伤到了骨头。 阿斯尔更加自责,摸索着仔细检查他受伤的足踝,确定只是肌肉扭伤才略松了口气:「还好,骨头没事。」 男人粗糙的指腹在细腻皮肤上摩挲,微痒的温热触感让谢晏有些脸热。 他想把腿缩回来,阿斯尔却还不放手,利落地撕下衣摆,用布料帮他固定起关节:「谢晏,你再忍忍,我们马上回去……」 说到回去,谢晏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看向上方:「你也跳下来了,我们怎么上去?」 这洞穴应是天然形成,大抵是什么地质运动引起的塌陷,具体的情况在昏暗的夜色中看不太分明。 唯一能清楚看到的只有近乎垂直的洞壁,高度少说也有三四米,要不是坑底下还有淤泥和堆积腐烂的树叶垫着,他估计就不止是扭伤脚踝那么简单了。 「我背你。」 阿斯尔在谢晏足踝边系好结,随即转过身半蹲下,将宽阔的后背留给谢晏,示意他道:「来。」 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谢晏单脚跳了两步,趴到阿斯尔的背上,男人反手託了一下他的屁股,顺势站起身来:「抱紧我——还有腿,也要夹紧。」 谢晏双腿环过阿斯尔紧实的腰腹,努力夹住,还得小心不碰到仍疼得厉害的脚踝。 这姿势多少有点羞耻,他身体略微僵硬,阿斯尔还安慰他说:「没事的,谢晏,别害怕。」 男人打着卷的长髮微湿,带着一点温热的水气,谢晏把脸埋在对方的肩膀上,唿吸间嗅到雨后青草一样清新的气味,近在咫尺的偏高的体温仿佛暖炉一般,在微冷的山间让人忍不住想要靠得更近。 下一瞬间,阿斯尔便动作起来,谢晏紧紧环抱着他的脖颈,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根本没有看清怎么回事,男人已轻巧地几下就攀上洞壁,回到了地面。 爬是爬上来了,但谢晏的状况也没法自己走,仍是由阿斯尔背着,又回到他们拴马的地方。 天色已经蒙蒙亮起,谢晏伏在阿斯尔背上,感觉脸颊边好像沾了有什么脏东西,抹了把脸一看,竟满手都是黑灰。 不必想也知道他们现在身上有多狼狈,一定都是灰头土脸,满身脏污,就像刚去挖了煤似的。 谢晏搓了搓手指,似乎有一丝灵光倏然闪过脑海。 「阿斯尔!」 他兴奋地拍了拍阿斯尔的肩膀,喜形于色道:「等等,回去——再回那个坑看看!」 虽然不知道谢晏想做什么,但照他说的做总是没错的。 阿斯尔依言又背着他去找先前的坑洞,清晨的光线还不是很亮,却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那洞穴处塌陷的断层。 黑色的岩层泛着特殊的光泽,和旁边灰褐的岩石、深棕的泥土有着明显的区分,谢晏让阿斯尔先放自己下来,去帮他敲一块「黑石」来仔细辨认。 那黑漆漆的「岩石」果然硬度比普通的石头低,阿斯尔甚至都用不上工具敲,只徒手一掰就弄下来一大块,又分成小块,捧到谢晏面前给他看。 谢晏拿着那小块矿石,又是捏又是闻的,最后问阿斯尔:「有没有能点火的东西?我想试试,这『黑石』能不能点燃。」 「对了,我们得再离这儿远些,万一都点着了就不好了。」 他补充说,伸手示意阿斯尔扶自己起来。 石头也会被点着么? 阿斯尔不明白,但还是又将谢晏拦腰打横抱起,往远处走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下。 原本只是想让对方搀自己一把的谢晏:「……可以了,就这里吧。」 发现新宝藏的快乐让谢晏暂时忽略了脚踝的痛楚,他屈膝大喇喇坐在地上,看着阿斯尔从怀里摸出一枚火镰。 那火镰形状有些像小匕首,约莫寸许长、两指宽,前面是铁质的刃,后端有金饰镶嵌松石做柄,与燧石、火绒一起放在牛皮包夹中,以防受潮。 往常都直接看到现成的篝火,这还是谢晏头一回见赫勒人是怎样生火的,阿斯尔用那铁片与火石相碰,熟练地擦了几下,便有火星溅到细细的火绒上。 男人用宽大的手掌挡住可能吹来的微风,护着那星点火苗,燃起的火绒又引燃了他堆在下面的干草、枯叶,不一会儿,火焰就渐渐大了起来。 闪动的火苗映在阿斯尔的金眸中,让他的眼神愈发明亮,谢晏又怔愣了一瞬,听到他开口唤自己才回过神来,把那小块疑似煤矿原石的黑石头扔进火堆里。 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只见那其貌不扬的「黑石」先是开始冒烟,而后在火中烧得通红,火焰蹭地变得更大、更稳定,散发出二氧化硫特有的刺鼻气味。 「咳咳……」 谢晏被呛得咳嗽着捂住口鼻,眉眼间却止不住笑意:「真的是煤!」 他看向阿斯尔,挑眉道:「你的刀,这下有着落了。」 可以燃烧的黑石头,和刀有什么关系? 阿斯尔露出懵懂的疑惑表情,谢晏笑意更深,一边用泥土扑灭火堆,一边解释说:「这种黑色的石头,叫做『煤炭』,就和我们平时用的木炭差不多,是古代植物埋在地底,经过高温高压沉积形成——煤炭的燃烧温度比木炭更高,用它来炼铁的话,说不定能做出『钢』!」 第42页 「什么是钢?嗯,就是一种特别的铁,含碳量在……哎呀,总之比铁更好用就是了。」 谢晏说着,又用手背擦了擦发痒的脸颊,他手上还沾着煤灰,这样一蹭开,愈发像只脏兮兮的狸花猫。 阿斯尔也伸手去帮他擦拭,却在他脸上又抹出一道痕迹,只觉得越看越可爱,忍不住哧地笑出了声。 谢晏抬眸,瞪了阿斯尔一眼:「你别乱碰我,也不许笑,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他的眼神毫无威慑性,语气也并不是真的生气,阿斯尔能够感受得到他态度的软化,但还是配合地点头,讨好卖乖道:「我不碰谢晏,谢晏不生气。」 不碰是不可能不碰的,谢晏脚上有伤,自己一个人走不了路,也骑不了马,还得和阿斯尔共乘一骑。 回聚居地前,两人又去了一趟温泉,重新把身上洗干净,才骑上马下山。 谢晏刚才都在想煤炭的事,暂时忘了在温泉里的那段不可描述,此刻和阿斯尔紧贴着坐在马背上,感觉到身后的热源,便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其中的细节。 他居然没有一点排斥和反抗的念头,甚至还有些食髓知味,想过和阿斯尔继续做下去…… 明明最开始他根本不愿意的,他应该是喜欢女孩子的啊,虽然也没有真的喜欢过谁,但纸片人老婆可不少。 至于他对阿斯尔,也许是雏鸟情结,又或是吊桥效应、一时意乱情迷,总之这不太对。 谢晏还记得自己的跑路计划,或许他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个依赖于阿斯尔的环境,一切就会恢復「正常」。 他暗自下定决心,重新将离开赫勒的计划提上日程。 但来都来了,许多事也都做到一半了,总得有始有终,不能留下一堆「烂尾工程」就跑。 谢晏再次说服了自己,他只是暂时留下,才没有被阿斯尔迷惑,他有自己的节奏! 第24章 炼焦堆肥 谢晏虽然没骨折,却也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回去后便老实地待在帐子里休养了几天。 期间阿斯尔带人去勘察了他们发现的那处矿洞,又在附近找到了更多的煤矿原石。 这片煤矿的储量极其丰富,裸露的面积很大,初期开採几乎没什么难度,完全够他们炼铁用了。 但要想拿煤炭来炼铁,还得先把煤原石炼成焦煤,就是让煤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充分加热分解,通过干馏生成焦炭。 匠人们用之前已经风干的黏土烧出了第一批土砖,还没修上高炉,先修起了炼焦炭的炉子。 整个王庭上下再次忙碌起来,收到阿斯尔的传信后,其余各长老的部族也纷纷派来青壮年「支援建设」,顺便学习经验。 就这样又折腾了大半个月,第一座炼铁的「小高炉」终于顺利落成。 那炉子比起现代真正的高炉当然还不够看,但对于赫勒人来说,却已是前所未有的庞然大物。 整体高度约莫十余米,最粗处的直径则在五米左右,炉内有效容积大概能有五十立方米。 谢晏腿伤痊癒后便迫不及待亲自去现场看过,不得不说,赫勒工匠的智慧可比他强多了。 他只是照葫芦画瓢,把在现代见过、学过的技术照搬过来,这些赫勒人却是从零开始。 他们连其中具体的化学原理都并不懂得,却也能通过不断的试错实验,将他画出的图纸付诸实际,并且根据自己的经验,做出更符合现在技术水平的改进。 随着炼炉的体积加大,为了保证中心温度,原本圆形的炉体被改成了椭圆形;送风口则放在了椭圆长轴的两侧,中间的炉膛也加粗、加高,炉腹做成了近似喇叭的形状,下部向外倾斜,风口管斜向插入向上鼓风。 高炉生产时,工匠从炉顶上方装入铁矿石,还有新燃料焦炭和造渣用的石灰石,从下方的风口吹入已经预热好的空气,动力自然是水排。 焦炭与氧气燃烧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气体在炉内上升过程中,与铁矿石进行还原反应,除去氧元素便能得到铁。 熔炼出的铁水从铁口放出,其他杂质和石灰石等助燃剂生成的炉渣,则从渣口排出。 炉顶上的出风口还有副产品高炉煤气,可惜现在还没有什么好办法把这些煤气也收集起来再次利用,它们净化后也能再继续做燃料呢。 工业化生产不可避免会产生废气、废水和废渣污染。 谢晏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当下对赫勒人来说,发展生产力才是最重要的,只能先牺牲一点自然环境。 不过他还是尽量对污染物都进行了净化处理,例如深埋和过滤等等。 谢晏记得煤渣好像也能二次利用,便先集中收集起来,等想到了办法再做加工。 在工匠们反覆试验炼铁的时候,谢晏还又做了些别的「发明创造」。 这次主要是农业方面的,一想到那片黄灿灿的油菜花海,还有里面随处可见的蜜蜂,谢晏便动了心思,打算教赫勒人做蜂箱来养蜜蜂。 其实做蜂箱并没有什么技术难度,就是用木板做成巢框,中间最好有一层层活动的隔板,方便取出收割蜂蜜,再打上蜡做好防潮防虫蚁的处理,用糖浆或蜂蜜引诱蜜蜂来筑巢就可以了。 工艺上的问题都好解决,赫勒人最需要改变的,实际上是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 自传说中的「大都」覆灭,他们便世代在草原上流离,很少有长久固定的居所,即使是坦格里赫勒如今这样繁华的王庭,隔上几年也会随着水土的改变而搬迁。 第43页 因为没有精耕细作的习惯,不管是人吃的糜子还是牛羊吃的牧草,几乎全靠天生地长。 这处土地失去肥力后荒芜,便换到下一处继续,实则不利于长远的发展。 谢晏也希望这些勤劳淳朴的赫勒人能真正「安居乐业」,所以在离开之前,他要做的就是为此打下基础。 他从前看过一档国外的种田综艺节目,因为觉得好玩,也自己买过一片农场。 虽说他做农场主的愿望最终因为三分钟热度半途而废,却也学到了不少农业知识,现在正好可以用上。 最基础的就是耕地,种下种子之前,要先松土防止土壤板结,增加土壤的氧含量,为种子的萌发提供充足的氧气。 现代耕地翻土有各种农机辅助,在这里就只能靠人力畜力。 但原理还是一样的,谢晏根据残存的记忆和一些想像,画出了「曲辕犁」的雏形,剩下的就交给动手能力极强且富有智慧的赫勒匠人了,他则继续研究下一样「新发明」。 肥料,这玩意也是种地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尤其在草原上土地不那么肥沃的情况下,它的作用无疑更加重要。 想要堆肥,最容易就地取材的便是牛羊等动物的粪便——人的当然也可以。 但一定要是健康的动物或人的粪便,将粪便收集起来后,找一处平坦且通风良好的空旷区域来制作发酵堆,一般的堆积高度在一到两米,用石头或者木板固定边缘。 在准备做肥料时,谢晏终于想起那些煤渣的用处。 煤渣里含有丰富的钾、磷、镁等元素,在堆肥时适量的加入煤渣,调节碳氮比,也可以让最终做出的肥料的肥力更好。 堆肥的发酵过程中还要时常翻动肥料堆,让氧气充分进入,使其发酵更加均匀,而这个过程,大概需要持续几周到数月不等。 谢晏必须承认,他当初一时兴起买农场、想玩真实的种田游戏,之所以会半途而废,就是因为实际操作起来又脏又累,还可能面临种种不可抗力的意外。 那时候他娇气又洁癖,看视频里别人做还好,等自己真的身临其境,便打起了退堂鼓。 而现在,经过了穿越的考验和野人的洗礼,他早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他! 哪怕一边指导着族人们做肥堆,一边忍不住想吐,还是努力坚持了下来,至少要教会一批种子选手,将来也好把这技术传承下去。 「受不了了,太臭了!yue……」 谢晏从堆肥的空地回来,始终觉得自己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异味。 他皱着鼻子,嫌弃地低头嗅闻衣领和袖口,不闻还好,一闻又是一阵干呕。 先回到帐中的阿斯尔见他这幅模样,还以为他生了什么病,连忙上前来扶着他,忧心忡忡地问:「谢晏怎么了?」 谢晏屏住唿吸,止住那股呕吐感,摆手推阿斯尔:「你离我远一点!」 阿斯尔耷拉着眉毛退开,神情看起来格外委屈,又想再靠近谢晏,又怕谢晏不高兴。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我现在身上太臭了。」 谢晏看他那小心谨慎的样子,不由得失笑,解释说:「我是怕你也沾上了味道。喏,你闻,是不是很……」 说着就又有点反胃,谢晏捂着嘴缓了缓,这味道实在销魂,而臭味的源头,主要是氨类和硫类化合物。 正常堆肥虽然是会产生一种「酸爽」的气味,但谢晏在农场时也看专业的农民做过类似的肥堆,味道似乎没有那么大。 仔细想想,应当是他哪里做得还不对。 氨味的来源是堆体中过高的含氮量,硫化物则是因为不彻底的氧化,那就还要继续调节碳氮比和水分。 就像和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一直调理到合适为止。 谢晏脑子里那点化学知识已经快要压榨到极限,忽然被阿斯尔一把抱住,整个人埋进对方怀里。 他听见男人的声音道:「谢晏不臭。我不会嫌弃谢晏。」 阿斯尔还在他颈边蹭了蹭,生怕沾不到气味似的,然后抬头垂眼,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现在,我和谢晏一样了。」 这下好了,本来臭一个,现在臭一双。 谢晏哭笑不得,推开阿斯尔的力气都小了许多,没好气道:「赶紧洗澡去,要是洗不干净,你就不用睡帐篷里了,去和苏布达睡马厩吧!」 阿斯尔连连摇头,狭长的金眸都睁大了,赶忙去唤人烧热水来。 谢晏一桶、他一桶,务必要洗得干干净净,保住自己睡在谢晏床边地毯上的「地位」。 作者有话说 本文从7.3开始入v,首日更新9000+,会倒v两章,看过的老婆们可以不用再买,谢谢大家支持(鞠躬) 第25章 花纹钢刀 花纹钢的出现起初只是一个意外。 高炉修成以后,铁匠们试了很多次,也失败了很多次,做出各种不同配比的铁来。 有一次清理炉灰时,不小心撒了些粉末在等待冷却的铁块上。 这些铁块本都要回炉再造,年轻的小铁匠乌力吉也想自己试试锻铁,便求着老师父讨来许多小块的「废料」。 他将这些零碎的铁块、铁条堆叠在一起,反覆锻打、摺叠,再锻打。 最终打出来的刀刃,似乎比别的铁块做成的兵器更加坚韧,上面还有层叠的奇异花纹,泛着一种特殊的光泽。 第44页 乌力吉把自己做的小刀献宝似的给师父看,老铁匠果然夸奖他心思巧妙,又将这特别的成品送到主帐呈给可敦与首领。 谢晏一看那带着纹理的刀身,瞬间联想到某个歷史上大名鼎鼎的传奇刀具—— 「大马士革钢刀」! 大马士革钢刀的特点就是刀身上的花纹,学名叫做「穆罕默德纹」。 这种花纹能使刀刃在微观上形成细小的锯齿,从而让道具更加锋利,其铸造方法曾经是古代波斯人的不传之秘。 这东西在现代也有不少视频博主diy,但使用的都是成品钢材,赫勒的铁匠竟能铸造出这样的惊喜,实在是让谢晏意外。 他于是把自己所知道的、大马士革钢刀的锻造方法也告诉了铁匠们,还重重奖赏了乌力吉,鼓励工匠们多多探索。 若能发现更好的铸造冶炼方式,还会有更多奖励,并能得到天可敦的「赐福」。 传统的大马士革钢採用的是古印度的乌兹铁矿,乌兹钢是一种天然的高碳钢,对锻造的温度要求很苛刻。 而现代的「大马士革钢刀」则採用的是不同钢材混合的摺叠锻打工艺,由含碳量高的铁块和含碳量低的铁块堆叠而成,就像乌力吉无意间做出的那样。 先用含碳量不同的铁块形成不同的层次,然后将这些铁块用铁皮包裹起来,放入锻造炉高温加热,塑形后反覆锤击、摺叠,直到金属层完全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最后再打磨抛光、用酸性的溶液沖洗,经过酸蚀的刀身上便会出现一种特别的花纹,极具冷兵器残酷而华丽的暴力美学。 谢晏去观摩了几天铁匠们锻刀,忽而神秘兮兮地找到阿斯尔,问他:「你之前那把断刀呢?就是你说,你阿爸留给你的那把。」 「怎么了?」阿斯尔问。 「别问,快给我!」谢晏道。 阿斯尔愣了愣,也不知道谢晏要那断刀做什么,但还是从珍藏的松木箱子里把那刀剩下的半截翻了出来,连同刀鞘一起,送给谢晏。 青年接过断刀,扬唇笑起来,也没再多解释什么,忙不迭又跑了。 他这些天都像忙碌的蜜蜂,从这里跑到那里,炼焦炼铁炼钢、养蜂翻地堆肥,带着族人们干得热火朝天,越来越像这偌大部族的另一个主人。 阿斯尔也忙着军营里的事,两个人白日里各忙各的,常常只有晚上能睡在一个帐篷。 可不知怎的,阿斯尔却反倒觉得自己好似离谢晏更近了。 他相信总有一天,谢晏会主动让他也睡到床上去。 他们可以把那一夜在温泉里没有做完的事继续做下去,有了之前的经验,他一定能比第一次做得更好,绝对不会再让谢晏失望的! 阿斯尔还惦记着想上床睡,谢晏已然在准备送给他的「离别礼物」。 在发现煤炭的时候,谢晏就想过要为阿斯尔做一把更好的刀。 原本他只是想炼出熟铁,花纹钢的意外成功,让谢晏打开了新的思路。 那精美又暴力的大马士革钢刀,与狮子一样俊美的阿斯尔正好相称,他理应有这样一把刀,送那些可恶的黑赫勒去「见天神」! 谢晏从阿斯尔那里要来他之前断掉的那把刀剩下的半截刀柄和刀身,将刀柄保留,刀身熔铸进钢材中,按照原先刀鞘的形状,用锻造花纹钢的方法重新铸了新的刀刃,而后与刀柄焊接在一起,便又是完好无损的一把好刀。 为了更有仪式感,谢晏甚至还亲自去锤打了一番。 虽然很快以汗流浃背、手臂酸软告终,但谁能说不是他亲手做的呢? 亲手做了一点也是亲手,心意到了就好嘛。 谢晏反覆欣赏着这把近乎完美的钢刀,抚摸着刀身上冰冷而华美的花纹,突然有些手痒。 他想了想,掏出自己那把瑞士军刀,在那弯刀的刀身靠近刀柄的位置,刻下了一个草书的「谢」字。 这下才真的完美了。 他美滋滋地把这刀带回去,送给阿斯尔。 男人从旧刀鞘中拔出完整的、簇新的钢刀,还有些不敢置信。 谢晏挑眉笑道:「怎么样,好看吧?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他指一指那代表自己名字的符号,阿斯尔闻言凑近了细看,更惊喜得说几乎不出话来。 这原是阿斯尔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他没能用它手刃仇人,反倒是折断了它,即使那钦已死,亦无法填补这种遗憾。 谢晏问他要刀柄时,阿斯尔甚至犹豫过一瞬。 但只是一瞬间,他永远、永远无条件信任谢晏,这是他在天神的见证下,娶谢晏做自己的可敦那天便立下的誓言。 阿斯尔把断刀的残骸送给谢晏,没想到竟会收到一份如此宝贵的礼物。 这漂亮的花纹钢刀本身自是吹毛断髮、杀伤力极强的利器,没有战士会不喜欢这样的好刀,但更让阿斯尔心中激盪的,则是谢晏对自己的心意。 赫勒人赠刀,与狼牙项鍊一样,也有十分重要的代表意义。 信任、保护、爱重…… 母亲送给父亲,父亲又留给他。 他交给谢晏,而谢晏竟一直记得他说过的话,修復好这把刀后,再次回赠到他手上。 阿斯尔捧着那柄崭新的弯刀,眼眶止不住发热。 「谢晏……」 他声音沙哑,几乎带了些低沉的哽咽,湿润的金色眼眸好像一汪深邃的湖泊,满映着心上人的倒影。 第45页 「谢谢你。」 阿斯尔郑重道。 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愿意留下,愿意爱我、信任我,愿意拯救所有赫勒人。 阿斯尔握紧刀柄,在心中暗暗发誓,他将带着这把钢刀,打败哈日赫勒的余孽,收服整个可达尔草原,而后让赫勒骑兵的铁蹄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令世间所有人都称颂谢晏的名字—— 谢晏哪知道他这些心思,只看他要哭不哭的样子,莫名心里酸软。 别扭地说了句不用谢,还拍拍阿斯尔的肩膀,以示安慰。 又转移话题道:「对了,上次我跟你说过的油菜籽,已经可以榨油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阿斯尔用力点头:「好!」 在谢晏的不懈努力和赫勒族人的辛勤劳动下,族中一片欣欣向荣。 新犁的地里种上了晚熟的糜子,除了用上成功堆出的肥料,聪明的赫勒匠人还学会了举一反三。 不仅能用水排做高炉的鼓风箱,还因看那榨菜籽油的重锤反覆摆动的方式很像水力风箱的往復连杆,试着做出了水力榨油的装置,甚至无师自通改造出了小型的水车,挖起水渠引水灌溉田地。 随着钢铁工厂持续不断产出,谢晏画出的重骑兵所用的盔甲和马铠亦做出了实物。 新的兵种出现,自然要适配新的作战方式,阿斯尔又开始每日去军营带领战士们操练。 他早出晚归,有时几日都赶不回来,留谢晏一个人「独守空房」。 黑赫勒经过上次一役,似乎暂时偃旗息鼓,到秋日丰收也没有再来侵犯。 倒是乌兰赫勒和达拉赫勒,陆续都派了使者前来,说是要和阿斯尔首领商议三族结盟的事宜。 谢晏刚穿过来的时候还是春末,如今已到了秋天的尾巴。 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冷,一钻出毡帐,唿唿的风颳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生疼,要擦上羊油做的脂膏才不至于皮肤皲裂。 再晚些时日就要入冬,等到冬天来临,河面结冰、大雪肆虐,路便不好走了。 谢晏离开这里的计划搁置了许久,终于在这一天又被他想起。 他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阿斯尔的部族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也该到了他功成身退的时候。 阿斯尔对谢晏可谓有求必应,这天回来听他说要地图,只当他是又有了什么新的好点子。 将自己亲手绘制的羊皮卷交给对方,还傻兮兮地笑:「谢晏,战士们排练了新的节目,有你说的『马其顿方阵』,还有重骑兵冲锋的演习。」 「明天,我带你去看,然后又去打猎。」 阿斯尔说着,自觉地往地上一躺,他已睡习惯了这处,在军营里睡矮床还有点失眠呢。 谢晏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不知是否因为睏倦,青年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阿斯尔怕吵着他入睡,连唿吸都放得很轻,直到谢晏睡熟了,才慢慢松懈下来,也沉入了梦乡。 第26章 拎包跑路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起来洗漱完,用过早饭便准备出发。 谢晏还背上了他平日里都藏在床下的降落伞包,那包里被塞得鼓囊囊的,阿斯尔好奇地问:「谢晏,为什么要带上它?」 「你不是说还要去打猎吗?」 谢晏眼神闪烁,找藉口解释道:「那晚上肯定要留在营地烧烤,他们烤的肉不好吃,我自己带香料去,还有些其他吃的。」 阿斯尔并未怀疑,怕那包袱太重,还主动提出帮谢晏背包。 「不用了。」 谢晏却摇头拒绝,说:「等会儿挂在马鞍上就好了,万一我骑着马就想吃东西呢?还是我自己带着更方便。」 阿斯尔便也没再坚持,仍旧让他骑苏布达,自己骑另一匹马落后一点身位与他同行。 上次去赫勒军营还刚做出马鞍和马镫,这次再去,坦格里赫勒的骑兵俨然已鸟枪换炮。 轻骑兵的战甲制式没有太大改动,只是材质换成了更坚韧的钢铁,随身的长刀与弓箭也换了新式。 重骑兵则已有了谢晏记忆中欧洲中世纪骑士的样子,马铠结合赫勒马的特点做了改良,整支军队军容整肃,兵甲齐备、令行禁止,完全可以想像在战场上将会是怎样的所向披靡。 他们这次的表演类似于现代的阅兵,仍然十足精彩,场面无比震撼,谢晏却不像上回那样看得认真。 他目光望着高台下烟尘滚滚的军阵,脑海中思绪却已不知飘到了何处。 直到所有士兵高唿天可敦之名,他才重新集中注意力,掩饰性地鼓起掌来。 阅兵结束后便是狩猎。 阿斯尔那柄漆黑的重弓也改换了形状,谢晏则有专门的小弓,是阿斯尔那日试过他的臂力,特意让工匠们给他量身定做的。 木材换了更轻的韧木,弓弦也更易拉开,外形却和其他反曲弓没什么两样。 谢晏还不知道这是他的私人订制,只以为是换成反曲弓后,自己又支棱起来了,用得很是顺手,射靶子都能中个八九不离十。 秋季的猎物主要是鹿和犴,依旧是阿斯尔和谢晏一起,其他人各自组队。 一回生二回熟,有阿斯尔这样熟练的老猎手帮忙,又有了更趁手的弓,谢晏很快猎到了一头鹿和两只野兔。 猎物都让阿斯尔捡起来,挂在马背上,他自己则只带着一个背包,驱使着白马走在前面。 第46页 突然,他仿佛又发现了什么新的猎物,双腿重重一夹马腹。 苏布达收到指令,瞬间开始加速,载着谢晏勐地往林间冲去。 「谢晏!小心!」 山林中地形复杂,本不宜骑速过快,阿斯尔连忙也打马追上。 但苏布达却在谢晏的命令下越跑越快,青年不知何时竟已学会了赫勒人特殊的喉哨,虽然发音还很稚嫩,却已足够让马儿听懂。 白马在树林中左奔右突,逐渐将身后的一人一骑甩开。 谢晏坐在马背上往前俯身,紧紧拽着马缰,剧烈鼓动的心脏几乎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或许是风太大,他的眼角也被吹得湿润,脸颊干燥生疼,鼻腔无端有些发酸。 阿斯尔追丢了谢晏,最初只以为是苏布达调皮,谢晏又迷了路,无奈大声唤他的名字,吹哨唿唤白马:「谢晏!谢晏?吁——」 找了许久仍没有找到,太阳都快要落山了,阿斯尔才隐约发觉不对。 难道谢晏遇见了什么危险? 这山里应当没有勐兽,但也不排除有熊或狼群为了养膘过冬,越过界限来这片区域捕猎。 谢晏虽然很聪明,可是只有一个人、一匹马,万一碰到成群结队的饿狼就糟了! 阿斯尔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便揪紧了一颗心,立即射响箭召集在附近打猎的赫勒战士,命令所有人地毯式搜寻,务必要及时找到谢晏的踪迹。 他一边寻找,一边又不禁开始懊悔自责。 往后还是不能再让谢晏独自骑苏布达,这匹聪敏桀骜的白马儿虽然神骏,却总是让谢晏陷入危险…… 不,不能怪马。 说到底还是他的疏忽,明知其他的马匹追不上苏布达,还掉以轻心,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好谢晏,都是他的错! 天色逐渐暗下来,月亮爬上了夜空,谢晏依旧没有消息。 阿斯尔心如刀割般痛楚,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考虑周全,忽听乌伊尔来报:「首领!找到了!」 他勐然勒马,手仍抓着马缰,定定地盯着马下半跪的乌伊尔,语无伦次地问:「在哪里?他没事吧,快带我去——」 「回禀首领,我们只找到了可敦留下的足迹。」 乌伊尔不敢抬头,心里也憋闷得很,不忍看见首领的神色,但还是垂着脑袋把实情说了出来。 「没有发现遇到野兽的痕迹,应当是可敦自己走的,他没有回王庭,而是往南面去了,我已先命人追踪。」 「首领,萨娜她们在可敦的枕下发现了这个……」 他鼓起勇气,抬头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那捲起的羊皮卷,双手捧给阿斯尔。 阿斯尔似是忽然听不懂赫勒话了一般,怔怔地接过那物,愣了许久才迟钝地展开来看。 上面正是谢晏的字迹,青年的赫勒语说得还算标准,写得却不大好看,像初学的孩童般歪歪扭扭,倒也别有一番可爱。 但此时阿斯尔看着他写的文字,只觉得心上好似被人剜了一个大洞,一跳一跳的生疼。 「阿斯尔,我走了,勿念!苏布达归我,这些留给你,不要太感谢我。」 后面还画了个笑脸一样的符号,整张羊皮卷上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发明」。 有用海水来制盐的、用沙子来烧什么「玻璃」的,还有砌城墙和造房子的和坊市规划图。 以及叫做「玉米」、「土豆」、「红薯」的植物图案和解释,让他以后若是遇见西域商人,务必要问问有没有像这样的作物,说是适宜在可达尔草原上种植,能做主食,养活更多人的好东西。 谢晏写得很认真,很详细,虽然有些乱,但看得出是在为赫勒的未来着想。 这些发明和计划、示意图,无疑都是极珍贵的,可对于阿斯尔来说,它们却及不上谢晏分毫。 即使谢晏再也不做任何发明,阿斯尔依然愿意将他捧在心尖上。 他是神赐的天可敦、阿斯此生唯一认定的爱人,只需要坐在王帐中等着世间所有美好入怀,阿斯尔会为他带来他想要的一切。 阿斯尔不明白,为什么谢晏明明也喜欢自己,却要选择离开。 是他做得还不够好么? 所以,谢晏还不够喜欢他。 又或是天命不在坦格里赫勒、不在他阿斯尔,谢晏才要到别处去? 如果谢晏真是想要去别的地方,阿斯尔即使心里再不愿意,也会答应他,亲自送他走,只要他平安无事。 谢晏是天神的使者,可来到人间便也是肉体凡胎,会受伤、会痛,会累会饿。 阿斯尔不怕他抛弃自己,却怕他离开后吃不好、睡不好,万一再遇到什么危险,也没有人保护。 阿斯尔死死攥着那羊皮卷,手背青筋鼓起,眼底血丝通红,声音压抑道:「我要再换一匹马,要最快的马!」 乌伊尔颔首领命:「是,首领!」 阿斯尔这厢兵荒马乱,另一边,谢晏早已不知道跑出了多远。 苏布达兴奋得很,还以为主人是在和它玩呢,卯足了劲兀自勐冲,直跑得精疲力竭才停下来,可算是撒够了欢儿。 有汗血宝马一半基因的白马儿雪色的皮肤因出汗而泛起粉红,浑身像是涂抹了蜂蜜的象牙般油亮。 谢晏怕它累坏了,就地停下驻扎,找到一处靠着大树和灌木丛的小水泊,让马儿喝水、吃草,自己也点起火堆,准备吃点东西填肚子。 第47页 生火用的还是阿斯尔的火镰,这东西在阿斯尔手上时就很听话,像打火机一样「噌噌」刮擦两下便能打出火星来,谢晏用起来却一点都不好用,努力了许久才燃起一小簇火苗。 谢晏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火苗,添进干柴和小块煤炭助燃,肚子里开始饿得咕咕叫,先啃了几口干粮垫着,而后拿木棍支起架子,用小陶罐烧开水来喝。 荒野求生,这也是谢晏看油管视频的兴趣范围之一,谁还没有崇拜过那个「嘎嘣脆鸡肉味」的传奇男人呢? 面饼和肉干都可以吃冷的,水却最好别喝生水,万一喝出什么寄生虫或是肠胃传染病,那可就不妙了。 陶罐中的清水逐渐煮沸,冒出咕噜咕噜的水泡。 谢晏在一望无垠的荒原上守着小小的火堆,望着蒸腾的热气发呆。 他的跑路计划实施得比想像中更加顺利,阿斯尔大概根本没料想他会突然逃跑,可能以为他只是在山里迷了路,他们到处找他的时间差,足够谢晏跑出能够追踪的范围。 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成功跑出来,也在沿着地图的方向往南面走,谢晏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开心。 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阿斯尔,想到男人红着眼唤他名字的模样。 若是看到他留下的信,阿斯尔不会真的哭出来吧? 怎么感觉自己有点残忍…… 谢晏垂眼拨弄着火堆,心里生出些古怪的酸胀。 他喝了些烧过又晾凉的温开水,就着水咽下去大半个干硬的馕饼,总算勉强填饱了肚子。 此时已午夜过半,草原上隐约能听见呜呜的风声,还有被风裹挟而来的狼嚎似的声音,让人听着就心中惴惴不安。 谢晏想过遇到狼的可能性,所以背了弓箭,找落脚地时也特意找了一棵能爬上去的歪脖子树,吃饱喝足便打算到树上去过夜。 白马则被他拴在树下休息,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正好也能发出声响示警。 「苏布达啊苏布达,希望我们两个好运吧……晚安。」 谢晏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看着它温顺卧下,无声嘆了口气,手脚并用地艰难爬上了树。 这孤零零的歪脖子树,树枝的弧度并不太好,树杈上能坐的位置十分狭小,稍不注意就可能跌下来,树皮又粗砺不平。 谢晏坐上去就开始后悔,手掌和屁股、大腿都被磨得泛红生疼,但上都上来了,再下去也找不到更好的庇护所,还是只能咬牙将就。 他抱着硬邦邦的树干,莫名又想念起阿斯尔毡帐中柔软的皮毛毯子——或许还有男人宽阔的后背和坚实的胸膛。 谢晏手脚僵硬,吸了吸鼻子,认命地伏在原处,强迫自己闭眼入睡。 他迷煳地打了个盹儿,半梦半醒间,突然听见苏布达的嘶鸣声,勐地睁大眼睛:「嗯……怎么了?」 第27章 群狼围困 天色未明,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火堆已燃尽熄灭,只剩星点余烬冒着一点菸气。 谢晏看不太清树下的情形,只能听到白马不停地扬起前蹄又重重踏下,高昂的马嘶声像是对他的提醒,又像是对入侵者的警告。 别是真有狼吧,谢晏顿时警觉起来,手已按在背挎的弓和箭囊上。 大抵是墨菲定律,越不想发生的事便越会发生,在马儿尖锐的嘶鸣声里,一双冒着绿光的眼睛幽幽出现在黑暗中,而后是第二双、第三双、第四双…… 点点莹绿如同暗夜中的鬼火,狼群的身影若隐若现。 为首的头狼昂起头颅仰天嚎叫,带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嗥声,那瘆人的声响在旷野上迴荡,令人不寒而慄。 谢晏也曾经养过狼犬,成年狼犬的体型已经足够有压迫感,而这些草原狼无疑比狼犬更大。 兇狠的目光与嗥叫带着野兽特有的血性,它们成群结队地匍匐靠近,将谢晏与白马包围起来,似乎下一秒便要暴起突袭。 来不及思考更多,谢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飞快挽弓搭箭上弦,朝着那离自己最近的两点幽绿一箭射去。 那灰狼敏捷地跃起躲避,周围同伴亦本能地后退,谢晏一击未中,又接连射了几箭。 然而光线太暗,谢晏看都看不清楚,还因在树上坐了半宿,浑身都被硌得酸痛,别扭的姿势也不好发力,完全是「狼体描边大师」,攻击性极弱,侮辱性极强。 发现猎物外强中干,并不能伤到它们分毫,狼群再次向谢晏靠近,挑衅般发出低沉的吼声,前肢俯下做出预备攻击的姿态。 包围圈缩得越来越小,苏布达的嘶鸣愈发悽厉,却只能在树下徒劳地打转,它嘤嘤地扬起脑袋望向上方的谢晏,仿佛在哀求什么。 树杈离地大约有三四米高,谢晏记得狼不会爬树,他在树上还暂且安全,而苏布达却随时有生命危险。 它跑得那样快,若能解开绳子,或许还可以突出重围。 下树解绳的风险太大,谢晏脑海中迅速思索,抽出一只箭矢瞄准下方——万幸这次没掉链子,随着他松开弓弦,那缰绳嗖的一下应声而断。 白马瞬间得了自由,反覆向那群狼腾起前蹄,似跃跃欲奔,却又数度回头,好像还在等主人到自己背上来。 谢晏倒是想像阿斯尔那样耍帅,又稳又准地跳上马背。 可他没那么好的准头,也没那么胆大,血液流通不畅的双腿还在阵阵发麻,跳下去要么是餵狼,要么是给苏布达拖后腿。 第48页 还不如让它先独自逃命,他就在树上苟着,谢晏偏不信,这些狼还能一直守着他不走了! 「苏布达,快跑!」 谢晏大声喊道,眼见着两匹狼就要扑向踌躇不定的白马,他忙学着阿斯尔的样子吹起唿哨,催促马儿快逃。 在狼群的威胁和主人的不断命令下,苏布达终是腾跃跳起,往包围圈的最薄弱处冲去。 白马的体型比草原狼要大得多,大约也曾被赫勒猎人的马蹄踏过,狼群下意识避开它的马蹄向四周退散,竟当真放走了苏布达。 马儿一熘烟便跑远了,它们也并不去追,而是重新聚拢起来,龇出獠牙紧盯着树上的谢晏。 什么仇什么怨啊! 谢晏本以为苏布达能分散开一些狼的注意力,它们反正也追不上它,他还能少一点压力,说不定能射中几头呢,这下好了,压力全集中到他身上。 他又没多少肉,也不够它们分着吃啊。 谢晏咬紧了后槽牙,只能往好处想想,到底是不用再顾虑白马的安危,只消考虑自己了。 背包里还有些牛肉干和羊排,幸好他没把包继续挂在马背上,谢晏反手拉开伞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几块肉来,试图用它们吸引底下群狼的注意力。 他将肉干往远处抛去,那些狼却像能看懂他的用意,视线连挪都没挪一下,仍是死死盯住他的方向。 只见那一双绿油油的眼眸在幽暗的夜色中闪动,身形最大的头狼跃上一块突出的岩石,仰起脖颈,再一次发出极具穿透力的狼嚎。 「嗷呜——」 随着它的嗥声,其他野狼开始向谢晏所在的大树发起进攻。 有的扑向树干,用利爪扒拉着树皮,试图往倾斜的树干上窜;有的直接助跑起跳,弹跳力强得惊人,几乎就要碰到谢晏的脚尖。 谢晏连忙把腿也缩回来,手脚并用,继续往更高的树枝爬去。 越高处枝干便越细,枝桠不堪重负发出嘎吱的声响,树冠也摇摇晃晃,谢晏不敢再乱动,只得抱紧那树枝,勉强将自己固定住。 他大口喘着气,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手环过树干摸到自己胸口垂下的项鍊。 硕大的狼牙吊坠包裹在编织的皮绳中,沉甸甸的握在谢晏掌心。 这是他犹豫了好久才决定要带走的,那时谢晏自我说服是当做纪念品,现在想来,分明是他压根就捨不得。 谢晏攥着那枚獠牙,苦笑了一下,心说不会是你把狼群招来的吧? 可惜狼不会说话,究竟为什么非追着他不放,谢晏也无从得知。 只是在这样危急的关头,他心中无法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 要是阿斯尔在就好了。 阿斯尔能送他这么大的狼牙做的项鍊,区区一群野狼,根本不是野人的对手好吧! 而且那傢伙的骑术也好,箭术更是百步穿杨,指哪儿打哪儿,如果有阿斯尔在,绝不会让他伤到一根头髮。 谢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阿斯尔的保护。 只要有那人做他的后盾,他便什么都敢做,因为潜意识里始终相信对方能为他兜底。 即使是这次早有预谋的「逃跑」,实则也暗暗期待着那人会追上来,求他留下,然后他再「勉为其难」地答应…… 他早已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对那个有着一双奇异金色眼眸的异族男人动了心。 只因动摇才会反覆确认自己的取向,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直男微弯」,而是已然毫无自制力地弯成蚊香了。 连穿越这种事情都能发生,弯一下又怎么了? 赫勒人都接受他一个男人做他们的「天可敦」,他却还在为这点小事纠结来纠结去。 他就是喜欢上了阿斯尔又如何呢? 飞机失事后,他从数千米的高空一跃而下,穿过时空的乱流,不偏不倚,正落进阿斯尔怀里。 谢晏甚至有一瞬间愿意相信命运,也许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相遇。 虽然步骤有点错误,第一天晚上就先「深入交流」了,但那也是文化差异和语言不通导致的,谢晏说是要记仇,实际上却记吃不记打。 他还记得他们一起策马、一起打猎,马背上的风带来青草的香气,辽阔的天地给人无拘无束的自由。 他们在水中接吻,在嘈杂的人群中紧紧拉着彼此的手,密集的鼓点与心跳声重合,只需要一个对视,便连唿吸都快要忘记。 还有那天在温泉里,多好的氛围啊,他居然还拒绝了! 谢晏暗自后悔,抱着树的手开始发麻、泛酸。 树底下的狼群仍锲而不捨,有轮流嗥叫恐吓、跳起扑咬的,也有蹲坐原地守株待兔的,只等他坚持不下去,自己掉下来自投罗网。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太阳逐渐升起,阳光洒落大地。 谢晏眯起眼睛,只觉得头晕眼花,双手都快要抱不住。 可怜他聪明一世,最后居然要葬送在一群野狼口中,真是倒霉透顶。 谢晏开始胡思乱想,如果他真的不幸葬身狼腹,只求这些狼把他吃得干净些,别还剩下一丁点胳膊腿什么的,再被阿斯尔找到就不好了。 不如就让阿斯尔以为他已经离开草原,到他想去的地方去了吧,不然那傢伙得多伤心啊。 想着想着,自己先不争气地红了眼。 第49页 谢晏咬住下唇,努力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十指扣紧,腿也死死夹着,眼看就要摇摇欲坠。 恍惚间,忽而又听到阵阵熟悉的马嘶声。 马蹄清脆的答答声响由远及近,谢晏费力地抬起头,就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身骑白马,披着金色的晨光向他奔来。 马背上男人身姿矫健,猿臂蜂腰,乌黑的重弓拉成满月,箭矢破空而来,竟是一箭命中头狼。 那唿啸的羽箭从狼目贯穿头颅,因极大的惯性深深扎进土壤里,令那兇悍的野狼连哀嚎都未及发出便被一击毙命。 头狼被杀,其余群狼霎时弓起背嵴,厉声哀嗥。 谢晏听着那刺耳的狼嚎声,竟一点也不再害怕,手上甚至都又有了力气,哑着嗓子大声唤那人的名字:「阿斯尔——」 湿润的眼眶委屈又释然地憋出两滴眼泪,他又哭又笑地哽咽,似是嗔怒,却又毫无责怪之意。 「你终于来了……你怎么才来啊!」 作者有话说 小谢:我在坚持跑路挑战中获得了0秒的好成绩,你也快来试试吧! 第28章 心意相通 「谢晏,坚持住!」 阿斯尔闻声一边回应,手上一边不断开弓放箭。 他已是这些草原狼的老熟人,狡猾的野兽认得猎人的气味,见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很快不再恋战,哀哀嚎叫着四散奔逃,几息之间便全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一地狼尸,渗出的血腥味在空气中瀰漫,引得白马发出唏律律的嘶声。 阿斯尔急急驱马赶到树下,抬头望向谢晏,眼里满是焦急与担忧,还有自责的愧疚:「对不起,我来晚了。」 「谢晏别怕,现在没事了。」 他跳下马背,朝挂在树上的青年伸出手,示意对方可以下来。 谢晏刚才还能勉力抱住树干,这下松了那口气,手脚的麻痹感復又涌上来。 试着动弹了一下,还是拧起眉毛,丢脸地嘟囔道:「……怎么办,我没力气,下不来了。」 「没关系,别害怕。」 阿斯尔放轻了声音,安抚似的哄他道:「你松手,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男人说着张开双臂,深邃的金眸凝望着谢晏,那目光沉静而坚定,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的话。 他会接住他,就像他们初遇时那样。 无论何时何地,他的怀抱永远向谢晏敞开,他永远会接住他,如同信徒捧起他降临人间的神明。 谢晏望进那双眼睛里,怔了怔,果真松开手。 他从树上跌落滚下,短暂的失重后随即被男人稳稳抱住。 谢晏把脸埋进对方结实的胸膛,终于彻底安下心来。 在那人熟悉的气息包裹下,迟来的睏倦与疲惫席捲上谢晏的脑海,他抓着阿斯尔的衣襟,迷迷煳煳地闭上眼,昏沉地陷入了黑暗。 谢晏是在烤肉的香气中醒来的。 他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浑身都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整个人蜷缩着裹在宽大的衣袍里,原本也是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竟莫名被衬托出几分娇小。 谢晏打着哈欠睁开眼,睡眼朦胧地半坐起身,发现自己仍在那棵歪脖子树下。 明亮的日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下来,并不灼人刺眼,周遭的狼藉已被清理干净,他睡的地上垫了干草,阿斯尔的外袍在他身下铺开,一半捲起盖在他身上,衣料柔软而温暖,和那人的怀抱一样惹人贪恋。 他无意识地蹭了蹭那衣袍领边的风毛,然后才慢慢被腹中飢饿与干渴唤回神来。 「咕……」 谢晏抿了抿干燥的双唇,喉结微滚,望见阿斯尔在篝火前的背影。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阿斯尔便敏锐地听到他起身的动静,转过头来将装满的水囊递到他唇边。 见他微微怔住,还解释说:「是放凉的开水,不是生水,谢晏说的,我都记得。」 谢晏倒不是在意这个,他在战后建医帐时曾下过命令,要求族人凡是饮水都须得烧滚煮沸,众人依言行事,发现果真能减少许多疫病,遂成了惯例。 他的视线落在阿斯尔赤裸袒露的胸膛上,心头倏地跳了一下,顿了顿,才就着对方的手喝起水来。 「……够了。」 谢晏目光游移不定,喝了几口便停下来。 阿斯尔把水囊拿开,顺手擦了擦他湿润的唇角。 男人温热的指腹拂过唇边,动作自然得像本该如此。 谢晏想,他也应该表现得更自然一点。 既然都已经接受自己就是弯了,按赫勒人的习俗来算,他们还是合法夫夫,多看几眼怎么了! 要是他想,还能上手摸呢。 于是又理直气壮地把眼神转回来,直直看向阿斯尔。 从对方形状分明的紧实腹肌,看到线条饱满起伏的胸膛,掠过微动的喉结,再到异族男人浓郁深刻的俊美面容。 除了所谓的羡慕之外,更强烈的赫然是本能的吸引,自己真是弯得彻底,他早该想清楚的。 谢晏直勾勾注视着阿斯尔,阿斯尔也不躲不避地回望向他,坦荡的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浓烈情愫,注意到青年的视线时甚至刻意用力绷紧了肌肉,好似抖擞着鬃毛求偶的雄狮。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间灼然的目光纠缠,一言不发,竟已胜过千言万语。 最后还是谢晏脸皮薄些,他脸颊滚烫地垂下眼睫,阿斯尔似乎轻笑了一下,又从火堆上取下烤好的兔肉,撕开最肥的兔腿,吹了吹,才递给谢晏。 第50页 那几头野狼已被阿斯尔剥了皮挂在树枝上,狼肉不好吃,但皮毛可以做冬天的裘衣。 可达尔草原的冬日极冷,谢晏来的地方没有寒冬,定然会不习惯。 阿斯尔那日猎的白鹿剥下的鹿皮也制好了冬衣,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忙着,还没来得及给谢晏试过。 坦格里赫勒尚白,以白色为最尊贵、最圣洁的颜色,谢晏穿白衣最好看,可惜那野狼的皮毛是灰中夹白的,若能有白狼就好了。 阿斯尔想着,忽又想起谢晏是要走的,他不会留在草原上过冬,也用不着这些皮毛做衣裳。 男人晶亮的金眸默默暗下来。 谢晏从他手里接过兔腿,那兔肉虽没放什么佐料,却也烤得金黄酥嫩,油汪汪地散发出天然的香气。 谢晏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捧着那热腾腾的烤兔腿便大口大口地啃起来,连味道都没怎么尝就囫囵吞下去,还差点被噎到了喉咙。 「咳咳……」 他被呛得咳嗽起来,阿斯尔忙轻拍他的后背,又给他递水。 谢晏和着水咽下那口兔肉,小声道了句谢。 白马自顾自在不远处吃着草,火堆毕剥燃烧,四周很静,连虫鸣声都微不可闻。 静默让任何一个细微的唿吸与动作都变得无比鲜明,谢晏忽然有些不大好意思说话。 他留书出走,折腾了这么一大圈,最后还是阿斯尔赶来救他,不然他就要餵狼了,庆幸的同时不免有点尴尬。 尴尬之余又觉得羞赧,好像怎么表现都很别扭。 大概这就是刚捅破窗户纸的磨合期吧? 谢晏也没谈过恋爱,所有的经验都仅限于纸上谈兵,抬眼再看阿斯尔,便见阿斯尔也一直在盯着他看。 其实只要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阿斯尔的视线就从没有自他身上挪开过。 那样热烈又直白的爱意,哪怕不说话,也会情不自禁地从眼神中溢出来。 谢晏脸上还在微微发热,心里却慢慢适应了这种感觉,后知后觉地感到隐秘的甜蜜。 两人无声对视了半晌,阿斯尔忽然开口打破沉默,问他说:「谢晏要去哪里?我送谢晏去。不要一个人走,危险。」 阿斯尔也很想留住谢晏,他已经努力过了,也得到了足够多,不能再贪心。 额吉曾说,爱一个人就要给他自由、让他快乐,爱是约束自己,不是束缚爱人。 阿斯尔爱谢晏,所以比起和谢晏在一起,他更希望谢晏得偿所愿,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他能与心爱之人共度一段时光,已是命运仁慈而慷慨的馈赠。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已坦然接受谢晏的离去。 谢晏啃完兔腿,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闻言挑起眉毛,试探地问:「你真愿意送我走?」 真实的答案当然是不愿意,但阿斯尔还是点头,神情很诚恳的样子。 「真的?」 阿斯尔点头:「真的。」 谢晏看着他,眼眸狡黠地微眯,故意说:「好哇,那我要去南面的景朝,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这样你也要送我去?」 「嗯。」 阿斯尔应了一声,别开眼盯着火堆,想了想,认真说:「这里离景朝的边境很远,即使骑最快的马,日夜不休,也要走一个月。谢晏要休息好,就要再多走半个月……」 他竟已把谢晏的行进路线规划得很清楚,路上要如何避开可能遇见的哈日赫勒,到了边境有戍边的军队,入关需要通行的路引,又要怎样找关外赫勒人与景朝人混居的村落,寻商人买路引进城。 阿斯尔虽不曾去过南面,却听长辈和商人们提起过。 从前族中同南朝偶尔也有过私下通商、茶马互市,但那黑赫勒常打着他们的名号南下劫掠,两方因此结了仇,但凡打上照面,必定少不了一场激战。 所以他只能送谢晏到边境外。 还有就是钱的问题,因为没有统一的王朝,赫勒的各部落流通的「货币」也并不统一,主要以贵重金属和各色宝石为主,也仍有以物易物的。 阿斯尔追出来得太急,没带金子在身上,谢晏如果要去景朝的话,他就把全身的金饰和宝石,还有刀鞘上嵌的宝珠也取下来送给谢晏。 他一边说,一边当真摸索着取下发间点缀的金质发扣,红宝石做的耳环、手上的戒指和臂间的臂钏,还有腰带上最大的兽头环扣,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全都捧到谢晏面前。 就在阿斯尔准备用匕首把心爱的钢刀鞘上那枚硕大圆润的东珠也一併撬下来时,谢晏终于忍不住破功。 「走了。」 他站起身,弯着嘴角笑了笑,对阿斯尔道:「回去。」 阿斯尔仰着脸,连连摇头:「我不回去,我要送谢晏到安全的地方,再回去。」 谢晏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踝,提起背包,抬脚往白马的方向走:「我的意思是,你带我一起回去。」 青年回过头,朝阿斯尔扬唇粲然一笑,逆光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身量,柔和的轮廓雾蒙蒙的,连风中微动的髮丝都像在发光。 阿斯尔听见他说:「我不走了,听懂了吗?」 男人半垂的眼眸霎时睁圆了,第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谢晏问他:「或者你还是想我走……」 阿斯尔才陡然跳起来,面上露出狂喜的笑容,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谢晏真的不走了?」 第51页 「嗯,暂时吧,看你的表现——哎、哎,放我下来!」 谢晏勐地被男人从身后一把抱起,直接双脚离地,被抱着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又来! 他抓住对方的手臂,惊唿着唤阿斯尔的名字,只觉得无奈又好笑:「你快放我下来,喂,你是野人吗?」 阿斯尔朗声大笑,抱紧他瘦削的腰,逐渐停下旋转,面对面直视着他乌黑的瞳仁,喘着气低头问他:「谢晏,什么是『野人』?」 谢晏这才发现自己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好在野人听不懂普通话。 他眨了眨眼,胡说八道:「就是……就是一种爱称、暱称。」 阿斯尔听懂了一个「爱」,信了他的话,笑得更开怀,咧唇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一侧犬齿微尖,小麦色的脸颊边还有深深的酒窝,兽类的野性和赤子的纯真恰到好处地糅杂在一起,让谢晏又看得愣神了几秒。 下一瞬,却听阿斯尔模仿着他的语调,颇自豪地说:「我是『野人』,谢晏的『野人』。」 「咳。」 谢晏差点没憋住笑,看着阿斯尔忙不迭熄灭火堆,收起那零散的金饰,把树上挂的狼皮也收拾好,和他的背包一起挂在马鞍上。 两个人同乘一骑,阿斯尔从腰后环抱住他,拉起缰绳,轻夹马腹,「叱」了一声便催着苏布达跑动起来。 白马在原野上肆意驰骋,随着男人浑厚的喉音响起,马儿的速度骤然加快,谢晏还没反应过来,被惯性带得下意识往阿斯尔怀里缩了缩。 阿斯尔又傻笑起来,胸腔中发出明显的震动,紧紧贴着谢晏的后背,灼热的唿吸也洒在他耳畔。 真是个傻子。 谢晏在心里吐槽,却也被傻子传染,跟着对方畅快地笑出声来。 白马似乎能感觉到主人们的心情,马蹄亦愈发轻快,宛如飘在草原上的一朵云。 轻风拂过,泛黄的野草低垂,带起一片金色的浪潮。 作者有话说 谈完恋爱就继续搞基建!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第29章 胸膛刺青 回到王庭后的第一件事,谢晏先洗了个热水澡。 阿斯尔独自去寻通天巫,似是有什么要紧事,谢晏洗完澡,女孩子们便给他送来吃食。 今年新收穫的糜子晒干碾好煮成粥,加了黄花酿的蜂蜜调味,还有用菜籽油煎炸炒制的各式新菜,除了惯例的酸奶和奶酪,烤肉也是按谢晏教的法子做的,火候掌握得比他还好,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谢晏确实又有点饿了,盘腿坐在矮桌前的毡毯上开始吃东西。 他进食的速度已经比以前快了很多,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了,但骨子里的教养还在,举动仍然优雅得体。 他很快吃到七分饱,最后喝了口奶茶,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抬眼看见萨娜她们围着自己跪坐了一圈,正捧着脸,眼巴巴地望着他。 「怎么了?」谢晏问。 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好意思开口。 还是最年长的阿茹娜被推着说:「可敦……首领命人给您做的鹿皮大衣,您试试看,合不合身?」 一旁的衣架上果真挂着一件雪白崭新的衣袍,白鹿的皮毛经过赫勒人特殊的方法鞣制,竟丝毫没伤到毛髮,外层短绒油光水滑,衣领和收窄的袖口则用长而密的羊绒做了风毛,细看还有掺了银丝的绣线织成的包边,简洁中不失华美。 试个衣服而已,有什么不好说的? 谢晏笑了笑,站起来便去拿那衣裳往身上套。 在铜镜前照了照,大小倒是合身,穿着也很暖和,只是现在还不到那么冷的时候,估计等气温再降些,初雪时穿正好。 他才来这里半年多,只是听说可达尔草原的冬天很冷,也不知道到底会有多冷。 若是低到零下几十度,太极端的低温下取暖也是个大问题,恐怕会冻死不少牲畜,甚至可能冻死人。 不过那都是从前了,现在有他谢晏在,说什么也绝不能丢了穿越者的脸。 如今已有了土砖和煤炭,不仅可以砌土炕,还可以做蜂窝煤。 蜂窝煤的成分主要就是煤炭和黄泥,比例是四比一还是三比一来着? 把原料碾碎后混合在一起,加入适量的水搅拌均匀,捏成团放进模具中塑型,做出标志性的「蜂窝」,放在通风处晒干就能用了。 好像还可以再加点生石灰,据说这样做出来的蜂窝煤烧起来没有气味,也会更易燃…… 谢晏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一边系好腰带,笑吟吟转过身,正想让女孩子们看,就见她们泪眼汪汪地围在自己身后。 萨娜红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可敦为什么要走?」 首领是世上最好的首领,可敦明明也喜欢他,却还不愿意留下,定是她们有哪里做得不够好。 有她一个出声的,其余人便也跟着附和。 一个个都红着眼圈,七嘴八舌地问谢晏,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才惹得他不高兴。 谢晏最受不了看女孩子流眼泪,连忙手足无措地哄她们道:「怎么还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们什么都没做错,是我……唉。」 他嘆了口气,想了想,解释说:「这只是我对阿斯尔的考验,不是真的要离开。」 女孩儿将信将疑:「真的吗?可敦没有骗我们?」 第52页 谢晏一本正经,信誓旦旦:「那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想到她们听不懂什么君子、驷马的,又改口用赫勒话说:「我可是『神使』,怎么会骗人?」 「你们想想,之前我说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做成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她们的可敦从来言出必践,做出各种新奇的发明、为部族带来福音。 他既说是考验,那首领通过了这考验,便能永远留下他了! 聪慧的异族少女们霎时破涕为笑,纷纷抢着向可敦汇报起自己的工作。 萨娜自战事后便留在医帐,代谢晏行事,平日也去巫帐中同巫医们「交流学习」,谢晏听她说巫师们在山林和草原四处寻找新的草药,还养起兔子做动物实验,俨然已由「巫」向真正的「医」开始转变。 「兔子好能生呀,新搭的帐篷都快养不下了,每天要吃好多好多草料!」 萨娜神态夸张地比划着名,谢晏想起又被称作兔子数列的斐波那契数列,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见可敦被逗笑,萨娜也笑得更加灿烂,还说又有一批新生的小兔子,眼睛都还没睁开,可爱得不得了,问他改天要不要去看看? 谢晏点头答应,心想这是误打误撞又点了一个养殖业的技能树啊,野兔泛滥放在草原上会破坏草场和庄稼,集中饲养却是很稳定的肉类食物来源,只要掌握了方法,堪称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将来如果有机会,还能试试驯养些别的动物,野鸡野猪之类的。 甚至包括那些袭击他的草原狼,把狼驯化成狗,据说只需要三四代呢。 谢晏计划着有朝一日定要一雪前耻,阿茹娜又同他讲起丰收的盛况。 最后一批糜子已全数收割完毕,因改进了耕作方式,还用上了肥料,产量几乎是往年的两倍。 还有蜂蜜和菜油——他刚才吃的那些就是,养蜂无需什么成本,菜籽榨油也比动物油脂来得便宜、量大,加之各个「工厂」、「作坊」都需人手,某种意义上倒是正好以工代赈,这个冬天,便是最穷的人家也能吃饱,还能尝到珍贵的蜜糖。 至于开矿、炼焦、冶铁等等属于军工,是阿斯尔手下的人在管,阿茹娜代谢晏管理农事,吉雅和多兰从旁协助,样样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却也羡慕姐妹能当「领导」,巴巴地问可敦,自己能否为他做些什么? 想要有事做,那可太简单了。 谢晏这次下定了决心跟阿斯尔回来,若无意外便不会再走了,他既要长久地在这里生活,必定要带这群赫勒人大搞生产,改善生存环境,将来如果建起城市,甚至建立国家,要用人的地方还多呢。 「放心,我都会有安排的。」 他循循善诱地给姑娘们画饼,许诺道:「等到时机成熟,我要重建大都城,你们就是我的亲信,我给你们封大官——什么是『官』?嗯,就是比长老还厉害的人物,能管好多人、好多事的那种。」 年轻的女孩们单纯的眼神中流露出嚮往,谢晏又安抚了她们一阵,几人才恋恋不捨地各自散去了。 谢晏脱下那白鹿皮衣重新挂好,坐回矮桌前铺开羊皮卷,转着竹笔开始思考。 他先前已经把建城的规划写在了留给阿斯尔的信里,但那只是基建的部分,除了建设之外,管理也很重要,赫勒人近乎原始的社会制度和货币体系都需要改革。 可又不能一步迈得太大,免得水土不服起了反作用,谢晏也是学过马哲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还是要徐徐图之。 他绞尽脑汁,蘸了墨水往那羊皮卷上写字,才写了半页便放下笔,想到一件优先级当下最高的事。 那就是造纸。 他已经忍羊皮卷很久了,这东西写起字来不方便,还要贵族才用得起,所以赫勒族中的「文盲」率很高,若有更轻便廉价的纸,或许能促进文化和教育发展。 而且不仅是书写,卫生问题也需要用纸,谢晏原来总惦记着要跑路,事事能将就则将就,现在可不能再煳弄下去了。 纸是怎么做的来着? 原材料可以用麻和树皮,浸泡软化后加入硷性溶液蒸煮、漂洗,去除杂质和异味,然后大力出奇蹟,将煮过的原料舂捣成更细的纤维,与水混合形成纸浆。 制完浆就可以浇纸,把纸浆倒进绷着细麻布的特制木框中,将纸膜用木片刮平,加热蒸煮后取出晾晒,再风干就是最简单的古法纸了。 看来学得杂、爱好广还是有好处的,在现代他是不学无术、玩物丧志,穿越后就成了全能金手指,要什么有什么。 谢晏已然对现状接受良好,无声地笑了笑,再次提起笔来接着写下去。 待到阿斯尔回来时,他已又写满了整卷,还沾了些墨汁在脸颊边。 阿斯尔走到他身侧,笑着伸手帮他擦脸,谢晏也没推拒,还喊阿斯尔也来看自己刚写的东西。 男人含笑的目光注视着谢晏,并不急着看他的新发明,只神秘地说:「我也有东西,要给谢晏看。」 「什么?」 谢晏话音未落,便见阿斯尔抬手解开衣襟。 衣料剥落裸露出男人矫健的精壮体魄,谢晏眨眨眼,还未明所以,就被阿斯尔拉起手,将掌心覆上左侧胸口。 温热的皮肤紧贴着他的手掌,阿斯尔的心脏就在他手心跳动,一下,又一下,有力而稳健。 第53页 「谢晏,在我这里。」 在那有节奏的心跳声中,他听见阿斯尔的声音。 「我是谢晏的。」 阿斯尔说。 谢晏心中微动,指尖忽而触到一点起伏的痕迹,他又贴近了些仔细看,才发现阿斯尔的话一语双关。 只见在那威风凛凛、张牙舞爪的苍狼图腾之上,赫然多出一枚新的文身,墨色的线条融进原本的狼首中,既浑然一体又格外鲜明。 正是他刻在送给阿斯尔的弯刀上的字样,那时男人还问过他,这图案是什么意思,谢晏说是自己的姓氏。 而现在,那代表着他名字的纹样,已与赫勒的图腾一起,深深镌刻在阿斯尔的胸膛上,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刺进皮肉、融入骨血,今生今世,矢志不渝。 谢晏眼眶无端有些发热,胸腔中的某处也重重跳动,细腻的指腹描摹过那刚刺上去、边缘还隐隐泛着红的文身,突然开口问:「文这些,痛吗?」 他以前也想尝试刺青来着,结果才扎了第一针就不行了,那一点墨迹后来变成一颗小痣,就在他左侧肩头。 而阿斯尔这满身的图腾,还是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文的,谢晏当初看来只觉得颇有异族风情,现下却莫名感到一丝心疼。 阿斯尔摇头,朝他笑得温柔,狭长深邃的眼眸弯起,牵着谢晏的手继续摸向其他文身。 胸膛和肩膀、后背上是一整幅图案,不同于现代写实的画法,赫勒人特别的写意方式将月下苍狼勾画得古朴生动,周围缠绕的云雷纹粗犷而富有原始的神秘感。 一侧腰后还有他从前没有注意到的,一幅鹰隼衔蛇的纹饰,海东青展翅与狼图腾相连,下方的蛇尾则绕过腰际,顺着人鱼线向下蜿蜒…… 谢晏第一次这样细緻地观察阿斯尔身体的每一寸细节,手指抚到男人绷紧的腰肌,唿吸不由得逐渐加重,脸颊也热了起来。 他抬头,对上阿斯尔灿金的双眸,忽而被对方一把拉近,两人高挺的鼻尖几乎要蹭到一起,灼热的气息也洒在彼此脸上。 只要再靠近一点,便可以得到一个吻。 第30章 接见使者 他们离得太近了,谢晏下意识闭上眼睛,却没有等到意料中的吻。 「谢晏……」他听见阿斯尔压抑的低沉声音,「我们,可以吗?」 阿斯尔居然还记着他说过的话,即使已箭在弦上,不得到他的允许,仍不敢轻举妄动。 笨蛋,他都闭眼了,当然是可以啊! 谢晏嫌阿斯尔破坏气氛,挑眉轻哼一声:「现在可以,但你再问就不可以了。」 他刚说完,下一秒男人温热的唇便立马亲上来,生怕晚一点他就反悔似的。 双手捧着他的脸深深吻下去,舌尖撬开他微张的齿关,动作依旧生涩,却十足热情。 两个人都没什么经验,只凭着本能相拥而吻,如同磁石的两极紧贴在一起,四唇相接,舌叶纠缠,却还想要靠得更近,浊重的唿吸被吞没在唇齿间,溢出更加暧昧的吞咽声。 谢晏被阿斯尔搂抱着,向后推倒在床榻上。 榻间已换了更厚更软的毛毯,他陷进柔软的皮毛中,半长的黑髮散开,才穿好不久的衣裳又被脱下,敞开衣襟露出白皙平坦的胸膛。 他身上那层薄肌还在,还因时常骑马运动而练得更加紧实,线条流畅而不显夸张,阿斯尔半撑起身体,宽大热烫的掌心覆在谢晏心口,脉搏逐渐与他剧烈的心跳同步。 男人低下头,微卷的长髮亦随之垂下,金棕色的髮丝与青年的黑髮交织,仿佛无声的结髮誓约。 谢晏喘了口气,与阿斯尔隔着极近的距离再次对视,几乎要溺毙在男人眼底那片金色的海洋中。 忍不住闭上眼睛,用力拉下对方,重新与他吻在一起。 …… …… 纵慾的结果就是第二天腰酸背痛,腿软差点得起不来床。 年轻人再血气方刚,也得要懂节制,不能太过放纵。 谢晏痛定思痛,决意禁慾一段时间,等养好再战。 但到晚上看着阿斯尔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又没能抵挡住诱惑。 一连三天,实在是顶不住,一滴也没有了,不得不义正辞严底拒绝,还转移注意力问阿斯尔道:「乌兰赫勒和达拉赫勒的使者呢?」 「他们还没走吧?之前不是说想求见我么,不如安排他们明天和我见一面。」 说起正事,阿斯尔老实地忍住躁动,抱着谢晏的腰,低声同他说话:「好。他们仍在王庭,你想见的话,明日,我便在大帐设宴……」 三族结盟势在必行,这一点大家都没有异议,然而一旦盟约成立,剿灭哈日赫勒后,其余赫勒迟早会统一。 如今由谁来做联盟的领头人,将来又要拥谁为赫勒的可汗,还有盟军该如何分配调动、军需粮草各出多少,战后怎样避免更多流血纷争,便不是简单的约定可以决出的结果了。 阿斯尔是数百年前赫勒王朝的统治者、黄金家族血脉最纯正的后裔,按理应由他继承先祖的的天命。 但曾经的大都覆灭于天火神罚,一部分赫勒人相信这是天神对人王不满,才降下惩罚,颠覆他的国度;加之又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分裂与演变,乌兰赫勒与达拉赫勒皆是盘踞一方的大部族,自然也不愿臣服于他人。 第54页 两方这次派来使者,主要还是听闻坦格里赫勒在首领继任大典上迎来了天降的神使。 那神使与新任的首领阿斯尔成婚,为他们的部落降下神迹,令战士起死回生、以一当百,将哈日赫勒打得落花流水。 这样神乎其神的传说,哈斯珠拉原是不相信的。 若是天神当真仍庇佑赫勒,为何这么多年从未显灵,任由他们的族群四分五裂、自相残杀? 唯有母神永远泽被大地,无论春夏秋冬,日月轮转,乌澜江依旧奔涌不绝,慈爱抚育苍生。 哈斯珠拉央着母亲,自告奋勇要做使者来坦格里赫勒一探究竟,不曾想一到王庭,竟真见到了一番奇景。 那迎接她与随从到来的年轻侍卫,身骑一匹高头大马,马倒不是什么新鲜物事,就是可达尔草原上常见的骏马,只是那马背上隆起的鞍座,似与寻常的鞍垫不同。 还有马腹两侧垂下的、被那人唤做「马镫」的东西——只要是善骑者,都能一眼看出其中的奥妙。 既然正大光明地摆出来,便是不怕他们学去。 哈斯珠拉与随行的护卫耳语片刻,利落地跃下马背,同那引路的青年人往接待使者的帐篷走去。 路上忽又闻到一阵炸物的熟香,混杂着蜂糖甜蜜的气味,她循着味道找过去,是一个坦格里赫勒的妇女在自家毡帐前兜售一种油炸的点心。 金黄的糜子面粉团成小球,在热油中浸透、炸熟了,捞起来沾上晶莹的蜂蜜,油脂与糖分融合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引得一群半大少年与孩童围在炉灶前直流口水。 侍从为王女分开人群,哈斯珠拉走向那小摊,用髮辫上的一颗珍珠,便换来一大份这样的「糖果子」。 那女人还想给她更多,她摇了摇头,捻起那酥香的小点心送进嘴里。 这油的味道尝起来与牛羊的膏油有些区别,但确实是油,上面的糖料也放得很足,裹满了还要滴落下来,拉出粘稠的糖丝。 哈斯珠拉半眯起眼睛,高油高糖的食物让她本能地感到愉悦和美味,即使她是乌兰赫勒的王女,也极少这样靡费,用一整锅油和大量的糖来满足一时的口腹之慾。 而那卖东西的妇女,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坦格里赫勒何时竟已富庶至此? 她心中暗惊,隔日同首领阿斯尔见过一面,虽并未完全谈拢,倒也算互探了有无,她又提出想拜见神使大人,却未能如愿,退而求其次暂留在王庭四处参观。 阿斯尔的亲卫乌伊尔带她们去远远看了炼铁的高炉,那高耸的熔炉要仰着头才能望到顶,顶上冒着黑烟,燃烧的声音如同嚼食的巨兽。 精壮的工匠们赤裸上身,挥汗如雨,与高炉同样巨大的风箱无需人力畜力,只用水流便可以带动,湍急的乌澜江水竟也被他们驯服! 铁矿餵进炉口,流出的便是通红的铁水,最后铸成如乌伊尔腰间制式的佩刀,带有奇异花纹的弯刀吹毛断髮,比哈斯珠拉的母亲赠予她的宝刀还要锋利百倍。 年轻的王女对那传言中的天神使者愈发好奇,心底隐隐对他生出敬服。 若这样的智者能来到她们的部落,乌兰赫勒岂不是也能如坦格里赫勒这般,变得更加富有强大? 哈斯珠拉暗暗盘算,达拉赫勒的来使也被自己所见到的景象惊讶得合不拢嘴。 看到那在水流沖刷下自转不停的水排,来自海边的部落使者想到的是,这东西能否做成船只的动力? 坦格里赫勒此番遭遇哈日赫勒袭击,竟几乎看不出什么损失,王庭上下兴兴向荣,守卫的战士亦个个武装齐备。 连战马都穿上了盔甲,还有马鞍马镫和新式的弓箭刀刃,战力绝不容小觑,恐怕比老首领阿古金在世时还要强悍数倍。 三族之间从前平衡的三角似乎已被打破,拥有神使可敦的阿斯尔,俨然已是最有资格成为赫勒可汗的人选。 两拨使者在王庭待了数日,有一天忽见众人兵荒马乱,似在找什么人,隔天又偃旗息鼓,过了没两日,便接到阿斯尔首领的邀请,来到王庭正中的大帐赴宴。 他们到时,宴席上已摆满美酒佳肴,外表看似普通的烤肉带着不同寻常的浓郁香气,金碗中澄澈的酒液也与常见的浊酒有着天壤之别。 有人没忍住悄悄尝了一点,不由立即发出惊嘆。 好烈的酒!这也是那位神使可敦做的么? 使者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的主角终于姗姗来迟。 谢晏的头髮已比刚穿来时长了不少,但距离阿斯尔那样的长度还差得远,编不出多少辫子,又没有合心意的「造型师」修剪,干脆仍披散着落在肩头,依旧束上抹额髮带,修长的身量撑起纯白的礼服,配上层叠的金饰宝石,衬着他俊美如玉的一张脸,倒真有几分仙气飘飘的神使气度。 阿斯尔原本还想让他戴那顶大得夸张的鹿角冠,以彰显他可敦的身份,谢晏想像了一下那玩意顶在头上会是什么样子,连连摆手摇头,最后只象徵性地插了几根羽毛在髮带的一侧,充当装饰。 就这样他都觉得太花哨,简直像孔雀开屏,莫名羞耻,但表面上还是绷得一本正经,四平八稳地与同样盛装的阿斯尔并肩,一路走上王座。 两部的使者纷纷起身向首领与可敦行礼致意,谢晏朝他们点头,笑得和蔼可亲。 众人重新落座,阿斯尔牵头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让大家先尝一尝神使带来的美酒与美食,酒宴正式开席。 第55页 又有健美的青年男女鱼贯进帐,表演起歌舞与乐曲助兴,帐中一时充斥着热闹快活的气息。 直到酒过三巡,诸人差不多都酒足饭饱,精神松懈下来,谢晏才轻轻拍一拍手,令那舞乐停下。 唤来早已等候在帐外的强壮武士,四人合力,抬进一件沉重而庞大的神秘物事。 那物件形状四四方方,像是个大盒子的模样,上面盖着整幅毡布,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哈斯珠拉对今日的酒格外钟情,已喝到有些微醺,但见这情形还是下意识凝神警觉起来,矮桌下的手不着痕迹按上腰间长刀。 她脸上露出一点好奇的神色,抬头恭谨地笑着问谢晏道:「敢问可敦,这是何物?」 作者有话说 是小谢要给大家画的大饼() 和谐部分等我有空补!温泉也会补,就是最近比较太监,我会努力支棱的qwq 新婚之夜已补全,大家随缘看吧,不要指路,会被锁orz 第31章 重建大都 谢晏笑而不语,又是一抬手,那大幅盖布便被武士们唰地掀开,周围隔挡的桦木板也被抽走,露出其中物事的真容。 这是…… 哈斯珠拉讶然睁大眼睛,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忍不住站起身,想要看得更加仔细。 只见大帐中央赫然出现了一座缩小版的城池,内外一共三层,最外侧的城墙用黄土塑成,模仿夯土的形状,内城和宫城则用砖块砌墙。 四面的城门外皆设有瓮城,还有浅色布匹做成穿过城市的河流与蓄水湖泊的模样;城中街道纵横齐整,木刻与泥塑的房舍排布其间,规划出明显的分区,低矮的屋顶衬托出正中王宫的「巍峨」,看起来颇为壮观。 这就是谢晏回来后这几天都在鼓捣的玩意,根据赫勒人的传说描述,结合他所见过的古代都城设计,再加上一点合理的想像,同工匠们一起用黏土、木块和碎石等等材料做成的模型。 因时间仓促,细节还比较粗糙,但看揭开毡布后众人的反应,这城池模型的效果也已经足够唬人。 谢晏仍是笑着,施施然开口道:「这便是赫勒昔日的『大都』。」 「我从『天上』来到这里,将辅佐人间最强大的可汗统一草原、重建王都,恢復赫勒王朝的荣光。」 帐内一片安静,青年的朗润的声音清晰入耳。 阿斯尔知道谢晏在做这大都的模型,还帮他一同削过木头,但此时听见他这样说,还是不免感到心中震动。 原来在谢晏心目中,自己竟是最强大的存在! 阿斯尔眼神炯炯地注视着谢晏的侧脸,连背嵴都挺得更直了,宛如得到主人夸奖的大型犬类,俊美的面上露出骄傲的神情,愈发显得神采奕奕。 在场的使者们则神色各异,哈斯珠拉英气的眉头微拧,听这位「神使」可敦继续说下去:「赫勒七族本为一体,唯有哈日赫勒残暴嗜杀,为天神所厌弃,我们应当齐心协力,为自己的族人而战。」 「只要你们愿意加入联盟,奉可汗阿斯尔为共主,成为坦格里赫勒的邦国……」 谢晏顿了顿,扬起一点眉头,声线平稳而坚定。 「我将传授你们我所知晓的一切,带领诸部共同走向富强,有朝一日,令可达尔草原再无战祸,人人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让赫勒的威名传遍天下。」 谢晏倒没什么非要称王称霸的野心,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歷史的必然,统一草原亦是阿斯尔的愿望,他既已选择了阿斯尔,便会尽自己所能帮对方实现这个理想。 与其等打完哈日赫勒后又再打来打去,还不如直接一步到位,组成统一但又相对独立的联邦,将来也好一起搞基建,你好我好大家好。 谢晏想得很单纯,幸而草原人的脑迴路亦并不复杂。 赫勒本就以强者为尊,又笃信神明,使者们见过坦格里赫勒王庭的情形,对谢晏神使的身份已信了八九分,对如今阿斯尔麾下铁骑的实力也隐有忌惮。 但若就这么轻易归顺,他们似又并不情愿,也做不了主,只是不自觉地对谢晏描绘的那个未来生出嚮往。 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大都是什么模样,若那传说中巍峨的王城当真存在过,大抵就是眼前这城池放大无数倍后的样子吧? 流淌着黄金与蜂蜜的王都,让哈斯珠拉想起她刚来这处时,尝到的那金黄色的、裹满蜜糖的甜点,还有高炉中汩汩流出的、滚烫的金红铁水。 可凭什么说人间最强大的可汗就一定是阿斯尔呢? 她正想开口说话,便听达拉赫勒的使者颔首行礼道:「尊敬的神使大人,我们奉博日格德首领之命前来此地,本是想与阿斯尔首领商议盟约,若要我部为坦格里赫勒的臣属,恐怕还需先回族中復命,再择日请诸部首领与长老一同决定……」 哈斯珠拉缓了一缓,按下心里那点不服气,也有样学样,说是要回去请示过首领才能给谢晏与阿斯尔答覆。 谢晏本就没想他们立即同意,反正饼已经画了,只要亲眼看过坦格里赫勒的发展,他们迟早都会心动。 于是也并不在这事上多做纠缠,而是又唤人上了一轮美酒,再次盛情款待起各位来使。 使者们对那大都的城池模型都很感兴趣,纷纷离席凑到近前去看。 谢晏也乐于同他们讲解,这处是民居、这处是坊市,这里是宫殿,那里是祭祀的神庙,城内能容纳多少人、城外还有村落和田地,要建起这样大的城市,又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协作…… 第56页 偶尔遇到口音不同,听不太懂的赫勒语词彙,便让阿斯尔来当翻译。 众人围成一圈,酒酣耳热,一时间倒是相谈甚欢,分外热络。 宴至深夜,宾主尽欢。 乌兰赫勒与达拉赫勒的使者第二日便要启程返回,因冬日雪路难行,约定好来年开春,各部首领相聚再议联盟事宜。 送走两部使者后,王庭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花纷扬如鹅毛般落下,谢晏是南方人,除了在欧洲留学时,很少见到下那么大的雪。 地上很快堆起厚厚的一层积雪,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族中的孩童换上胖乎乎、毛茸茸的冬衣,到处打雪仗堆雪人,清脆如银铃的笑闹声飘荡在冷冽的空气中,为寒冷的冬日也添了几分暖意。 看到小孩儿们玩雪,谢晏也不禁有些心痒,摩拳擦掌混进孩子堆里,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敬爱神使可敦,又并不对权威畏惧,正乐于同他玩耍嬉闹。 谢晏不多时便与他们打成一片,雪球在空中飞来飞去,欢唿惊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阿斯尔从大帐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俊秀的黑髮青年拥着一身雪白的裘衣,衣领的绒毛蹭在他脸颊边,衬托出他面上发自内心的纯粹笑意,恍惚间亦有几分率真的孩子气。 阿斯尔静静地立在雪中看了许久,唇角也不自禁勾起一个弧度。 忽然,一道白光朝他飞来,阿斯尔下意识躲了一下,刚躲开那枚扔向自己的雪球,便又从另一侧闪过一点银白,正正砸在他肩头。 碎雪散落滑下,阿斯尔听见谢晏爽朗的笑声,重新抬眼望去,果然见青年攥着新捏的雪球笑得灿烂,还冲他招手道:「来,一起玩儿啊!」 这样幼稚的游戏,自小便被当做未来首领教养的阿斯尔几乎从未玩过。 从他有记忆起,手中的「玩具」便是弯刀与长弓,冬日也要冒着大雪去狩猎,还要随时做好与敌人作战的准备,才能换来族中孩童们无忧无虑的童年。 他愣了愣,才在谢晏的催促下抓起一捧冰雪,笨拙地团成球状。 想要扔向谢晏,却又怕真砸到对方,脱手前刻意偏离了些许角度,刚好擦过谢晏的身侧。 「哈,你砸不到我!」 谢晏笑起来,还觉得是自己躲得快,兴致勃勃又团了一把雪「袭击」阿斯尔,他那群小玩伴见状,也大着胆子来「偷袭」首领。 阿斯尔被他们「围攻」,装模作样佯怒捧了雪要砸回去,孩子们顿时作鸟兽散,只留下谢晏不怕他,与他有来有回地打起雪仗。 两个人在雪地里玩了一会儿,居然还出了一身薄汗,谢晏总算玩得尽兴,拉着阿斯尔回到帐篷里,给自己和他一人倒了一杯热奶茶。 厚重的毡帐隔绝了风雪,室内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还要脱掉外衣才不会太热。 谢晏捧着奶茶啜饮,舒服地眯起眼睛,颊边都被热气熏得微红。 午饭又吃涮羊肉。 谢晏按照记忆中的样子,让工匠打出一口铜锅,用小火炉烧得热腾腾的,锅中的汤底用大骨熬过,放了些蘑菇晒干磨成的粉末提鲜,还有蒸馏精制过的细盐。 虽然调料有限,但胜在羊肉鲜嫩,羊汤也煮得奶白浓香,喝一碗便直暖到胃里。 最可惜的是没有辣椒,只能吃清汤锅,谢晏仍寄希望于神秘的西域商人们,祈祷他们来年能闪现一下,像游戏里的npc一样刷新出自己需要的东西。 到了晚上,谢晏与阿斯尔相拥而眠,整个人窝进对方火热的怀抱中,脸贴着男人紧实饱满的胸膛,甚至都不需要再额外烧煤炭取暖。 唯一的缺点是容易擦枪走火。 越到深冬,室外的活动便越少,整日待在毡帐里就是饱暖思淫慾,床上运动虽好,也未免太堕落了。 谢晏疲惫而餍足地被阿斯尔抱着,在睡梦中模煳地想,等到明年开春,他一定要戒色一个月,不,半个月吧……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却又很暖。 乌日娜记得,阿爸就是在一个冬日离开了她与额吉,男人背上猎弓,走出毡帐,从此消失在风雪中。 额吉说阿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长大就会回来,但乌日娜其实知道,阿爸不会再回来了,她只有额吉,没有阿爸了。 记忆中的冬天总是很难熬,乌日娜小小的手上常常生满冻疮,连家里最后的一头母羊也被冻死,额吉把羊皮剥下来给她做衣裳,又煮羊肉撕碎了餵她吃,温柔的眼睛红红的,让乌日娜好想抱抱她。 再也没有羊奶喝了,乌日娜想,她再也不是喝奶的小姑娘。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乌日娜也记不清楚,她只记得「天可敦」送给她又香又软的面饼,她捨不得吃完,放到长出了绿毛毛,萨娜姐姐说她帮上了可敦的忙。 可敦还奖赏她亮晶晶的宝石和珍珠,额吉把漂亮的宝珠编在她的辫子上,乌日娜每天都要摸着小辫子才能睡着。 额吉变得越来越忙,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空荡荡的毡房一点点被填满,她们再也没有饿过肚子,还吃上了甜甜的蜂蜜,乌日娜从没有吃过那么甜的东西,连牙疼都变得幸福起来。 落雪的时候,可敦又派人来「送温暖」,乌日娜不懂得什么是「蜂窝煤」,但看着那炉灶中烧红的、布满孔洞的黑石头,确实很像额吉养的蜜蜂做的窝。 第57页 那煤烧起来很暖和,送东西来的人嘱咐了烧蜂窝煤时要通风,额吉每次点起炉火时,乌日娜都记得打开窗户的帘布。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熟睡的小女孩依偎在母亲怀中,女人低声哼唱着摇篮曲。 「宝贝宝贝, 是那白鹿的角啊, 海东青的羽翼啊; 宝贝宝贝, 是猎人的女儿、 弓箭手的后代, 勇敢的赫勒姑娘……」* 作者有话说 *改编自蒙古族民歌。 第32章 黄金匕首 转眼冬去春来,乌澜江上的坚冰化开,雪山的融水汇入河流,充沛的水量拓宽了河道,充盈起大小的溪流与海子。 山麓与草甸间成片的红蓝花盛开,赫勒的妇女每到这时节便会采这种花来做胭脂,还可以做染料装饰布匹。 猎人们换上更轻便的猎装,牧羊人也带着羊群转场,而今年春天又比往年多了一件事要做,那便是耕地播种。 有了去年的经验和收穫,族人们劳作的热情很高,成片的田地被开垦出来,种上糜子和黄花。 还有一块地是谢晏的「实验田」,巫医们在寻找新草药时发现了一种根茎带甜味的植物,莫尔格金献宝似的把那物献给可敦,谢晏一看,感觉那东西长得很像甜菜根,只是根部比现代的甜菜小了很多,还是比较原始的品种。 于是专门开闢了一片区域来种这玩意,想着万一能成气候,就又多了一种糖料作物,还比蜂糖更稳定高产。 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谢晏蓝图中的「大都」也不是他们目前的生产力可以实现的,从上次与哈日赫勒交战后统计的人口来看,整个王庭加上周边各个牧场散居的族人,总共才不到两万,按五口一户来算,满打满算也才四千户。 其余长老所领的诸部人丁也在七八千到万余不等,往最高估计,坦格里赫勒全族大约能有十万来人,放在现代还比不上一个大点的县城。 但对于草原人来说,这已是极兴旺的部族了,且因不论男女,几乎人人骁勇善骑射,若有需要,随时可以拉扯起近人口半数的大军,在战斗力上绝对不可小觑。 只是若要修建城池,还是只能先建个小的。 谢晏大致估算过,一公里见方的大小便已完全足够了——就这样的规模,都还得修上个好几年呢,也不知道在他有生之年,能不能实现那天画的大饼。 不过先把城墙的范围圈起来还是比较快的,开春后,新组建起的「施工队」便开始了工作。 谢晏与阿斯尔一同看过,选出的城址离如今的聚居地不远,但离一条乌澜江的支流更近,一面城墙临水,方便之后挖护城河。 所谓的施工队,其实主要就是营中的青壮年战士们,他们分成几拨,轮换着训练和修城墙。 也有许多主动想为部族出一份力的妇女和老人,年轻强壮的女人们抗砖石、搅黄泥,老迈些的做后勤,每日为工人送来饭食。 连孩子们亦闲不住,自城建开始,最时兴的「游戏」就是去河边捡卵石,送到工地上做建材。 这样全民参与,到了春末时,整座城墙的地基便已初具雏形。 建城墙用的是夯土版筑法,就是通过在两块木板之间填充泥土,再用重物夯实形成坚固的墙体,底部的基础由卵石砌成,墙中则用硬木打进地底做框架。 谢晏心心念念的土法水泥也终于派上了用场,高炉炼铁剩下的矿渣和煤灰加上黏土磨成粉末,加上20%到25%的生石灰,碾磨到尽可能细后混合均匀,加水搅拌成浆就可以浇筑了。 单层墙体最终的厚度约莫在两米左右,高度可以再建到十米以上,双层城墙中间留有甬道,预备修建登上墙顶的阶梯,墙顶上还将沿墙边筑凹凸的垛口,以便瞭望和射击敌人。 虽然还只有两米多的墙基和框架,但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远望,整个方形的城池已然颇有气象。 谢晏四处看了一圈,只觉胸中豪情万丈,指着远方回头望身后的阿斯尔,莫名有种「看,朕为你打下的江山」的感觉。 他被自己的脑补逗得忍不住笑,英俊的眉眼微弯,瞳仁在阳光下澄澈见底。 阿斯尔看到他笑,也跟着扬起唇角,问他说:「今天是『赶集日』,谢晏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逛市集?」 「好啊,正好去看看大家的情况。」 谢晏欣然点头,转身扶着木栏杆往台阶下走:「自从开了市集,族里热闹多了。就是上次跟你说的铸钱,得尽快决定下来,不然也不好管控市场。」 阿斯尔其实亦早就想过这事,西域的商人们惯用一种圆形的金币,不同国度的金币几乎大小一致,只是图案不同,南面的景朝也有金锭、银锭和铜钱,他们赫勒人却还没有自己的「钱」。 或许曾经是有过的,但也已失散在多年的离乱战火中,这导致他们在与行商交易时常常会吃闷亏,部族中和各部间的商业贸易也不发达。 阿斯尔希望自己的族人有一天也能过上南人那样富足的生活,谢晏上次说的什么「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投资、消费、出口」,他还没有完全懂得,但他相信谢晏总是对的。 闻言点点头说:「我已下令让匠人铸刻模具,就做金币、银币和铜币,你不想在上面刻头像,便用苍狼和白鹿的图腾……」 第58页 把自己的头像刻在钱币上发行还是耻度太大了,谢晏在发现有族人悄悄雕刻自己的塑像来崇拜时,已经尴尬过一次,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让阿斯尔再这么干。 让货币进入流通的方式有很多,最简单粗暴的就是直接回收民间的贵重金属,铸成统一规格的钱币后再发放回去。 间接一点可以通过「财政投资」,譬如正在建设中的城墙工事,等新钱铸好便用它们来当「工资」,从首领的私产,勉强算是「国库」里拨些粮食和牲畜、布匹之类的硬通货,鼓励人们用这些钱币来进行交易。 难点主要在确定兑换比例和调节物价上,还有统一度量衡,以及最重要的,法律。 律法是社会运行的基础规则,确保钱币「价值」也需要强权做背书,赫勒人的法律还停留在习惯法的形态,尚未成文且没有固定的执行标准与机构,幸而民风淳朴剽悍,倒也刚好自洽。 但随着生产力发展和社会进步,不说进步到多么先进的程度,至少要先过渡到封建社会吧?那还是得要有一套完整的政体和法典,以此为基准再慢慢改革。 这些东西还不能光靠谢晏凭空生造,须得根据赫勒的社会现状和传统习俗来定。 阿斯尔已传书给各大部族长老,将从前的习惯法整理成文字,并收集所有可行的意见,汇总后编撰修订。 又是一个大工程,谢晏只希望能够在城池正式建好的那一天完成,在那之前,便先颁布临时条例,养成人们遵纪守法的好习惯。 市集的位置设在聚居地东南侧的一片空地,现在的王庭到新城址的必经之路上。 早晨谢晏和阿斯尔出发去视察城墙时,那里还没有摆出多少摊位,再回来时便已人群熙攘,各式小摊鳞次栉比,热闹极了。 摊主们大多用毡毯铺在地上,席地摆上货物,也有带矮桌和支架子搭篷布的,里面卖什么的都有,常见的手工制品,如牛角梳、牛皮带和水囊皮帽之类的,还有锅碗瓢盆等日用品,或是戒指项鍊一类的饰物和制衣的布匹。 马具自然也必不可少,卖得最好的就是马鞍与马镫,此外最受欢迎的摊位便是卖吃食的。 虽然金贵的香料暂时还属于「可敦特供」,但自从油和糖的产量提升后,聪明勤劳的赫勒人也自发创造出不少新鲜的食物做法,油脂和蜂蜜、酸奶的香气飘散在集市上,引诱着人们往那摊子的方向走。 谢晏也循着味道去了。 他把做纸的方法传授给工匠,有愿意学习的族人,亦可到工坊来做学徒,书写用的纸原料是桦树皮和麻,还有用草做的草纸,市集里亦有卖纸的。 这些纸文化传播的作用还没显现,其他用途已被开发出来,譬如此时谢晏想尝一尝的「炸酥肉」和「炸酸奶」,便用了粗纸来做包装。 那摆摊的妇女认出谢晏,坚决不肯要他的「钱」,最后还是谢晏说那枚银珠是他对她与家人的赐福,她才喜笑颜开地收下,口中连连念着「感谢神使可敦」、「天神庇佑」云云。 惹来周围其他人艷羡的目光,纷纷热情招唿着谢晏,要送他自己摊上的东西。 谢晏招架不住,只打着哈哈朝他们笑笑,拿着那纸包就想熘。 原本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阿斯尔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谢晏一边吃着小吃,一边到处张望,很快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摊位前找到了对方。 「阿斯尔,你在看什么呢?」 他冷不丁凑过去,刚同摆摊的老人交谈完的阿斯尔像被抓包,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攥着手里的东西,垂眼灼灼地看他:「谢晏,送给你。」 谢晏低头一看,男人递过来的手中是一把巴掌大的小匕首。 那匕首的鞘和柄像是黄铜或黄金,形状像月牙一样微弯,上面雕着极精美细緻的花纹,头尾都镶嵌了碧绿的宝石,刀鞘上还围镶了一圈透明的,不知是水晶还是钻石来做装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很是漂亮。 谢晏见它的工艺和风格不像赫勒的产物,接过来仔细观察,又问阿斯尔,果然得知这是希罗人的宝贝,是那老猎人年轻时从狼群中救下被围攻的希罗商人,获救的商人送给他的。 老人将这匕首留存了许多年,今天拿出来是想卖掉换成粮食,给修城墙的族人做饭吃。 见是阿斯尔首领想要,老人也不愿收他的黄金,说整个草原都属于首领,如今好日子都是可敦赐予,这宝物亦理应献给他们。 按照赫勒的传统,可汗的权柄由天神授予,他天生拥有这世上的一切。 那老人的话倒也没错,但阿斯尔才从谢晏那里学了一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可不能买东西不给钱,做第一个违反市集条例的典型。 阿斯尔和老猎人「讨价还价」许久,对方总算接受,这厢刚成交,谢晏就找了过来。 他看到这匕首的第一眼,就想送给谢晏,青年接过匕首,抽出刀刃,对着阳光看了又看。 银白的刃上冷光折射进漆黑的眼底中,衬得谢晏眼睛更亮,阿斯尔听见他说:「啧,这看起来比我们的还先进啊,果然古人的智慧是无穷的……」 古人,是什么意思? 阿斯尔偏了偏头,如是问谢晏。 「就是『古代人』——啊,差点忘了,我们现在就是古代人。」 谢晏轻笑起来,又啧了一声,挑起眉梢似有所思。 第59页 幸好草原西侧有险峻的山脉挡着,要是没有这道天然屏障,那什么希罗、海西之类的外邦打过来可不得了。 先前阿斯尔说过,西域诸国现今正在打仗,若那基米特女王与海西王统一了周边国家,保不齐就要再向外扩张,他们不仅要解决内鬼黑赫勒,还得居安思危,防范着将来可能出现的更强的外敌。 不管怎么样,有备而无患,谢晏把匕首插回鞘里,贴身放进怀中,摸着下巴想,还有什么更先进的黑科技可以提升军事实力呢? 有了,他可以做火药! 一硝二硫三木炭,每本穿越小说主角都会背的口诀,他居然才想起这回事。 木炭唾手可得,硫磺在温泉附近应该能找到,只要再找找有没有硝石矿,或是去山里找有蝙蝠的洞穴,用它们的粪便提取硝酸钾,也能做出火药。 这一招还是他从电影上学来的,在谢晏原来的世界,某美丽国南北战争时期,蝙蝠的粪便就是一种战略物资。 火药这玩意不仅威力大,还能拿来装神弄鬼,等乌兰赫勒和达拉赫勒的使者再来,他一定要表演个「魔术」给他们看。 谢晏想着,脑子里又有别的缺德主意跟着冒出来,越想越跃跃欲试,拉起阿斯尔的手穿过集市的人潮,兴沖沖地往主帐的方向大步走去。 阿斯尔看见谢晏将自己的礼物收进怀里,贴身放好,又被对方紧紧牵起手来,亦步亦趋地跟上青年的脚步,望着他雀跃的背影,心脏中又满涨起愉悦的的甜蜜。 第33章 火树银花 硝石矿一般分布在干旱或半干旱地区,尤其是曾是内陆湖或盐湖的地方。 坦格里赫勒的领地内暂时还没有发现这样的矿藏,但蝙蝠洞却很快找到了不少。 可达尔草原有一种会吸牛羊血的怪物,长着人的身形和鸟的翅膀,却没有羽毛,头和爪子又是老鼠的模样,长相狰狞,牙齿尖利。 白天藏在地底的洞穴中,夜晚则四处盘旋觅食,爬到熟睡的牲畜身上吸血吃肉,是牧人们最痛恨的存在之一,赫勒人把它们叫做「塔布格」,意为「地狱中的恶鬼」。 这怪物曾有一段时间泛滥成灾,为了保护牛羊不被侵害,族中还有专门的猎人在晚上狩猎守夜,歷经多年才让它们几乎绝迹。 谢晏刚把「蝙蝠」的样子画出来,阿斯尔便一眼认出:「谢晏要找『塔布格』?」 他并不质疑青年要找这恶鬼般的怪物的目的,只是将猎人捕杀塔布格的缘由告诉谢晏,担忧地说:「如今草原上已许多年不见塔布格了。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从保护生态多样性的角度来看,物种濒危或灭绝的确不是好事,但赫勒人也没有别的选择,在尚不能保障生存的情况下,又谈何环保呢? 谢晏摇摇头,宽慰阿斯尔道:「你们当然没错。」 只要曾经存在过,就一定会有洞穴留下,谢晏接着问:「我需要的是这种蝙蝠,也就是『塔布格』的粪便,族里还有猎人知道怎么找到它们的巢穴么?」 赫勒人或许不擅长耕种,捕猎却绝对是一把好手。 阿斯尔幼时就曾随父亲追猎过塔布格,王庭中同样经验丰富的猎手还有很多,只要首领一声令下,没费什么功夫便把这种吸血蝙蝠留下的老巢都给翻了出来。 塔布格的体型比普通蝙蝠要大上许多,照阿斯尔的描述,谢晏推测那玩意极可能是叶口明齿蝠,又称「猪脸大蝙蝠」。 他还曾经在某小说中看到过这东西——不过这都不重要,体型越大意味着洞穴也会更大,堆积的粪便也更多,约等于大型硝酸钾矿了。 阿斯尔派人从这些巢穴中挖回大量蝙蝠粪,存放在王庭附近另一片无人居住的空地。 谢晏去看了看,闻到那销魂的味道,有一瞬间梦回堆肥现场。 蝙蝠粪也确实能当肥料,但比起火药,做肥料还是太大材小用了。 谢晏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蒙上麻布做的口罩,披上同样材质的「实验服」,开始试着从这些粪便中提取硝酸钾。 为此,他还紧急徵召了莫尔格金等一众巫医。 理由也很充分,蝙蝠粪又叫夜明砂,也是一味中药材,巫医们之前就参与过提取青霉素的实验,现在来帮他做硝酸钾,专业完全对口。 硝酸钾的提取比青霉素简单得多,只需要先用水浸泡,再多次过滤浓缩处理便可以得到白色的结晶。 成品的样子让谢晏想起了白糖,白糖和硝酸钾混合也能制成炸药,等将来他的甜菜有了收穫,再试试加白糖能否做出威力更大的爆炸物吧。 阿斯尔照旧训练骑兵,谢晏则整日埋头研究他的火药。 最初是按照传言中的「一硝二硫三木炭」来配比,也就是一份硝酸钾加两份硫磺和三份木炭,磨成粉末后混合,放进密封的木筒中引燃。 燃倒是燃了,但那威力和声响还不如二踢脚,甚至还会哑炮,根本没什么杀伤力。 想来想去,似乎是他记错了单位,这一二三中有一个是「斤」,剩下的都是「两」。 经过反覆的对照实验,谢晏总算找到了比较合适的配方,三者的比例大致在75:15:10,爆炸时便能有足够炸碎砖石的威力。 发出的响声也如平地惊雷,震得人耳膜生疼。 「晴天霹雳」把给谢晏当实验助理的巫医们都唬得一愣一愣,还以为是天降神雷,天神显灵了,看他的眼神愈发敬畏。 第60页 谢晏用陶罐又做了几个「炸弹」,接上纸搓的、夹着少量火药的引线,等阿斯尔从军营回来,便拉着他去看自己的成果。 引爆的场地在野外,大片空旷的平地除去了易燃的杂草,远端一处堆着事先准备好的石块与泥土,放上谢晏做的炸弹。 助手点燃引线,而后飞快跑远。 谢晏远远看着那引线越缩越短,赶忙捂住耳朵,还叫阿斯尔也把耳朵捂上:「快爆炸了,小心……」 下一秒便听「轰隆」一声巨响,泥块和碎石被炸得满天飞,土堆都直接被炸平了,滚滚的硝烟散发出浓重的刺鼻气味。 爆炸发生的一瞬间,阿斯尔下意识便把谢晏拉进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紧紧护住,发现那震响的「惊雷」并不会波及到他们,才犹豫地松开谢晏。 谢晏先是被阿斯尔的反应惊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起来。 既有些动容,又有种恶作剧成功般的狡黠,指着那还冒着烟的残骸得意道:「喏,我的『新发明』,厉害吧?」 阿斯尔只记得自己为谢晏找来了塔布格的粪便,这还没过几天,谢晏就能用那「地狱中的恶鬼」的粪便引来天雷了么? 连石头都能被「天雷」撕成碎片,若换成血肉之躯的敌人,岂不是更加所向披靡、如有神助! 男人俊美的面上满是惊异,不可思议地望着谢晏,目光灼灼:「太厉害了!谢晏会巫术——不,是神术!」 巫医们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谢晏尝试过向他们解释化学反应,但就和微生物学一样,没有相应的科学基础,有神论的赫勒人很难理解这种概念。 但是没关系,现在他们只要记住制造火药的配方就行了,未来总有一天会有后人研究出其中的原理,那就不是谢晏要考虑的问题了。 他并不反驳阿斯尔的话,只是又神秘地笑了一下,对阿斯尔说:「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作为匕首的回礼。」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暗了下来,谢晏让巫医们都「下班」回去休息,带着阿斯尔来到一片野花盛开的小山丘。 草原并非一马平川,也会有高低起伏,略高的地方视野更好,谢晏特地带了毡毯铺在草地上,阿斯尔看见他的举动,略微疑惑,随即耳根微红。 谢晏是想在外面……吗? 幕天席地野合,好像是有点刺激,阿斯尔一想到那画面,顿时鼻腔发热,喉结上下滚动,欲言又止。 可是地上脏,谢晏不喜欢脏的地方,草地里还有虫子,若是脱光了衣服,被蚊虫咬到就不好了。 他倒是皮糙肉厚,谢晏的皮肤却像白玉一样细腻,阿斯尔捨不得对方受到任何一点伤害,要不然还是回去吧? 阿斯尔正想开口说话,就见谢晏拍一拍那毯子,唤他道:「快过来,你坐这里。」 「怎么了?」 看他迟疑,谢晏问。 阿斯尔摇头:「没什么……」 遂还是乖乖席地坐下,等着谢晏的下一步指令。 「好了,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谢晏说着,转身往山丘下跑出去一段距离,蹲在那里鼓捣着什么。 他背对着阿斯尔,从怀里摸出火镰,想要打火点燃引线,却不知怎的,试了好几次也擦不出火花来。 只好转头又叫男人来帮忙:「阿斯尔,你快来,帮我点个火。」 火镰用起来实在不方便,有空还得研究一下怎么做个火摺子出来。 谢晏思索着,阿斯尔已走至近前,蹲下身接过他手中的火镰,有技巧地打了两下便溅出火星,落在细绒上,燃起明火。 「这是什么?也是刚才那样的『天雷』么?」阿斯尔问。 引线开始燃烧,像极了先前引雷爆炸的场景,他警觉地将谢晏挡在身后,谢晏笑着摇头:「是,也不是。走吧,我们回去,你看了就知道了。」 阿斯尔跟着谢晏又回到铺着毡毯的山丘上,两个人并肩席地而坐。 忽听「咻」的一声鸣响,阿斯尔循声抬头望向天空,便看见夜空中绽开璀璨的火树银花。 那火花像是闪电,更像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仿佛天上的星辰向他坠落。 星星,也是可以摘到的吗? 阿斯尔一时看得入神,流光溢彩的烟火映在他金色的眼眸中,交织成更加耀眼的色彩,谢晏侧过脸看他,唇边无声勾起笑意。 不同比例的配方做出的火药,威力不同,用途也不同。 谢晏在做炸弹的时候便顺手做了些烟花,方法大致就是把含硝量低一些的火药塞进木刻的发射筒里,充当发射药,再用纸包上将在空中爆炸的炮药,盖上垫片密封即是最简单的「古法烟花」。 烟火的色彩主要来自于各种不同的金属盐产生的焰色反应,条件和时间有限,谢晏就只做了黄色和蓝色两种,用的是含钠的盐和孔雀石磨成的粉,又加了些硬木碳粉和铁粉增加亮度。 谢晏对自己手搓的烟花效果十分满意,什么叫惊喜,这就叫惊喜,看吧,他还是很懂浪漫的! 他笑吟吟地看着阿斯尔的侧脸,男人亦偏过头来看他。 烟花仍在不停地砰砰绽放,斑斓的光影落在两人脸上,忽明忽暗,视线一相触,心跳就跟着紊乱起来。 不需要任何话语,他们自然而然地吻在一起,高挺的鼻樑错开,鼻尖蹭上对方的脸颊,温热的唇紧紧相贴,情不自禁地唇舌纠缠。 第61页 这是一个几乎不带任何情慾味道的亲吻,刚才还在想着那种事的阿斯尔,此刻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只是单纯地想要和谢晏更加亲近,亲昵地享受这片刻只属于他们的时光。 一吻终了,谢晏差点没喘过气来,脸色憋得微红,眼底也氤氲起水光。 他望进阿斯尔的眼眸,在男人浅金的眼底看到同样的隐秘欲望。 烟花已经燃尽,该看的都看过了,谢晏决定给这美好的一天画上完美的句号。 他起身拍拍衣摆,眼神闪烁,略显扭捏道:「我们回去吧,回帐子里……」 阿斯尔立刻会意,忙不迭连连点头,主动裹起地上的毯子,同谢晏去牵套在附近的白马,一道回到主帐。 谢晏要先洗澡,趁着等烧水的功夫,他又拿出一样东西给阿斯尔看。 是一张纸,厚度很薄,表面已足够光滑平整,只是技术所限,仍有些天然的泛黄。 那纸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写,阿斯尔不明所以,便见谢晏端来一盏油灯,隔着一段距离将白纸放在火上。 神异的事情很快发生,只见那空无一物的纸张上忽而浮现出鲜明的字迹,赫然是阿斯尔的名字。 他震惊地睁大双眼,反覆看那纸又看谢晏,仿佛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小心翼翼地问:「谢晏……这是『神谕』么?」 谢晏看着阿斯尔那认真的神情,没忍住哧地一笑,摆手道:「就是一个小戏法,你也可以试试看。」 说着便拿出一张新的白纸,并一支狼毫做的毛笔,让阿斯尔蘸他放在矮桌上的一碗透明「墨水」来书写。 用水来写字,晾干后不就什么都没了吗? 阿斯尔想不明白,但还是依言照做,他想了想,提笔写下两个字符。 浅淡的水迹很快风干,谢晏捏起那张纸,又将它置于灯火之上,缓缓加热。 随着温度升高,纸上的笔迹再次显现出来,原来阿斯尔写的,正是谢晏教过他的,自己的名字。 自从熟练掌握赫勒语后,谢晏已经很少再用原来的汉字了,就连这个名字,他也只写给阿斯尔看过一次。 端正的两个简体字,让谢晏看得莫名眼眶发热。 他抬起眼皮,向上看了看,随即笑意如常,向一脸惊讶疑惑的阿斯尔解释道:「这『墨水』是我用酸果子的汁调的『弱酸水』,任何酸都有腐蚀性,被弱酸腐蚀过的纸,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变化,但着火点会比原来更低,所以只要一加热,就会变黑,写上去的字自然就出现了。」 「还有,今天给你看的『炸药』和『烟花』,也不是什么神术,只是几种物质的『化学反应』……」 谢晏接着说下去,他很清楚,阿斯尔或许并不能听懂自己的话,在这个时代,他在某种意义上註定是孤独的,但他就是想说给阿斯尔听。 男人果然听得倒懂不懂,望向他的目光却依然带着崇敬的迷恋,好像他是全知全能的神明。 谢晏忽然停下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兀地开口问:「阿斯尔,如果我不是『神使』,只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普通人,你还会……」 他顿了顿,垂下眼睫:「还会这么爱我吗?」 阿斯尔不明白谢晏为什么这么问,在他心目中,谢晏就是毋庸置疑的神使。 但谢晏问得认真,他也想得很认真。 天神存在于世代的传说,存在于通天巫与萨满们所吟唱的祷词中,祂是否真实存在,没有人能够下断言,阿斯尔也从未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赫勒人都信仰天神、尊崇萨满巫,他生于坦格里赫勒的王帐,是神话中天神之子的后裔,预言里会统一草原的王者,阿斯尔相信自己,所以也相信神明。 谢晏的出现,和谢晏为他的部族带来的改变,更佐证了这一点。 如果谢晏不是天神的使者…… 不是又怎样呢? 谢晏还是谢晏,是那样的聪慧、善良、勇敢,天人一样的外貌只是他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阿斯尔在祭典上对从天而降的他一见钟情,又在朝夕相处中无法自制地被他吸引。 即使谢晏只是一个普通人,阿斯尔依旧爱他,珍重他,愿意为他献出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性命。 若世上没有神祇,阿斯尔情愿信仰谢晏。 他爱谢晏,犹胜过爱神。 作者有话说 直男的浪漫!(并不直) 第34章 三件礼物 谢晏其实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得到怎样的答案,他清楚也相信阿斯尔对自己的感情,那是不需要言语亦能时时刻刻感受到的炽热爱意,在陌生而孤独的异时空,给予他永远被托举住的安全感。 或许是浪漫的后遗症,他只是突然有点感性。 刚问出口就又觉得自己矫情,支吾着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道:「那什么,热水怎么还不来……」 阿斯尔却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回答说:「谢晏就是谢晏,如果谢晏不是神使,我还是喜欢谢晏。」 「我爱谢晏,不是因为天神。」 男人略低下头,视线与他平齐,目光驯顺而温柔:「是因为,我遇见了谢晏。」 在赫勒的语法中,反覆唿唤一个人的名字代表亲近与重视。 谢晏不知道这一点,只当这是阿斯尔的语言习惯,但每每听见对方一叠声地唤自己,也总能从中体会出某种缱绻的意味。 第62页 明明也不是多么巧妙的情话,甚至因为异族语言的特性而稍显笨拙,却比他听过的任何表白都要动人。 谢晏微微怔住,感受到掌心与那人交叠的温度,又不争气地心跳加速起来。 无关神明、无关命运。 他们爱上彼此,只因在无数阴差阳错中刚好相遇,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就此成为必然。 谢晏回握住阿斯尔的手,修长的指节与对方十指相扣,在男人的注视下倾身凑上前去。 蜻蜓点水的啄吻落在唇边,阿斯尔心脏鼓动,一把将谢晏拥入怀中,随即反客为主,噙住他的唇瓣撬开齿关,愈吻愈深。 两个人黏煳了一阵,终于等来热水,还没洗完澡就先在浴桶里胡来了一通,连水都洒出去大半。 到最后热水变成冷水,阿斯尔才把力竭的谢晏从浴桶里抱出来,仔细地为他擦干头髮,一边按着腰,一边哄他入睡。 男人的按摩手法已然十分娴熟,谢晏本就累极,很快依偎在阿斯尔胸膛前沉沉睡去。 他倒是一夜好梦,已行至附近的乌兰赫勒使团诸人,却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久久不能入眠。 她们白日里先是听见几声闷雷般的巨响,又不见有雨落下,再晚些时候,还看见远处的夜空中似有亮光。 那正是坦格里赫勒王庭的方向,使者们心存疑惑,第二天整好行装,带着首领为神使准备的礼物正式前去拜访。 进入王庭的路上,还听有人议论,说是可敦会一种引来天雷的神术,能够驱赶一切邪祟与灾厄。 哈斯珠拉这次是奉母亲的命令,冲着谢晏来的,刻意留神多听了几句。 听他们说可敦如何仁慈爱护族人,制作「蜂窝煤」帮助大家度过寒冬,还有正在修建中的能够遮风挡雨、抵御敌人的城池与房屋…… 她来时远远也看见了一点城墙的影子,虽还只是尚未建成的雏形,已足以窥见未来会是如何的巍峨壮观。 经过一整个严寒的冬季,坦格里赫勒的王庭中竟比去岁还要繁华,还有了专门的集市供人们做交易,热闹又秩序井然。 哈斯珠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由得愈发坚定要争取到谢晏来自己部族的决心。 昨夜又放纵了一回,晚间设宴招待使者时,谢晏还有些腰酸,往屁股底下多垫了几层软垫才勉强坐住。 他瞥了瞥身旁的「罪魁祸首」,阿斯尔眨眨眼,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自觉地从后方伸手半扶住他的腰侧。 谢晏下巴微抬,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目光转向下方两侧席间的使者们,斟了一碗酒,举起来朝她们示意,得体地淡笑道:「诸位请,不要拘束。」 他只浅喝了两口,哈斯珠拉已豪爽地捧起酒碗一饮而尽。 女人坚毅的眼眸炯炯有神,直视着谢晏开口道:「尊敬的神使大人,我代表乌兰赫勒,向您献上三件礼物。」 她说着,抬手示意下属,早有准备的随从鱼贯出列,分别向谢晏呈上「礼物」。 第一件是一匹布料。 说是布,实则更近似于纱,展开后薄如蝉翼、轻若烟雾,上面还泛着细闪的光泽,有种朦胧的美感。 谢晏倒不是没见过比这更细腻的薄纱,现代科技的产物自不必说,传统的丝绸织造亦有这样的技术,不过穿越到这里来后,还是头一次看见。 赫勒人竟也能纺出这么精细的料子,他略微惊讶地睁大眼,捻起一层柔软的细纱,用指腹轻轻摩挲,发现好像真是蚕丝的材质。 那为首的使者介绍说:「这是我部最珍贵的衣料,用山野蚕的茧纺丝织成,最好的织工一年也只能织上一匹,比黄金和东珠还要宝贵。」 「虽比不上天人的羽衣,却好过普通的麻布与皮毛,可为大人制成祭祀的礼服……」 女人的声音谦逊中带着骄傲,显然十分为族人的技艺自豪。 接着是第二件礼物。 两个强壮的侍从抬上一大盆清水,盆中又放有另一个同样盛着水的小盆。 谢晏正好奇她们要做什么,便看见另外两人往那大盆中倒入一种颇为眼熟的白色结晶。 随着那晶体被搅拌溶解在水里,小盆中的水面上逐渐结出一层薄冰,谢晏饶有兴致地挑眉,这不是硝石制冰吗! 「这物名为『寒石』,可在夏日凝水成冰,为大人消暑解热。」 使者将那结了细碎冰花的水捧给谢晏看,谢晏很给面子地颔首轻笑点头,实则在想,乌兰赫勒有硝石矿?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要是能和她们达成战略合作,就省得他还要去搅蝙蝠粪了。 他面上笑意更加真诚,而最后的第三件礼物,更是让他惊喜。 那物也是一种液体,装在密封得很严实的陶缸中,一揭开缸口的封布,便散发出明显的硫化物的刺激气味。 望着那黑漆漆的粘稠水液,谢晏这下是真的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乌兰赫勒的使者用一头绑了麻绳的木棍往那黑水中一蘸,浸透后取出,再借帐中的油灯点燃,火焰噌的一下烧起来,极亮的火光熊熊冒着滚烫的热气和黑烟,令阿斯尔亦看得神情凛然。 前两件礼物虽也算是极难得的宝贝,却都及不上最后这缸中的物事。 此物乃是乌兰赫勒独有的秘宝,传说中地母神给予的恩赐。 第63页 乌兰部的族人用这种「黑油」取火,涂在箭矢上点燃后射向敌人,即使用水也很难扑灭,甚至可以在水上燃烧,杀伤力很强,能在作战中起到极大的作用。 她们竟然连这东西都捨得带出来,说是要献给谢晏,阿斯尔不禁要怀疑其中的动机。 果然,下一刻便听那为首的年轻使者道:「地母神赐予我部『黑油』,用神火引领我们前行——首领愿将『黑油』献与神使大人,祈求大人垂爱乌兰赫勒。」 哈斯珠拉眼神亮晶晶地望着王座上的谢晏,真诚而期待地邀请他道:「母神与天神结合,孕育赫勒一族,大人既奉天命而来,何不随我等去往乌兰赫勒,承继天命?」 谢晏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是要来挖阿斯尔的墙角了。 他当然不会答应,但却对眼前的「宝贝」分外心动,很想实地去探探情况。 能用蚕丝纺纱,说明乌兰赫勒的纺织业水平很高;而硝石矿是重要战略物资,还有那所谓的「黑油」,如果谢晏没认错的话,那可是石油啊! 石油,又被称为「黑色的黄金」,能提炼出的产物包括汽油、柴油、天然气、润滑油、沥青、石蜡等等,是现代工业不可缺少的黑色血液。 虽然以他们现有的科技水平和工业基础,还做不到这样利用石油,但技术总会进步,将来总有一天能用得上。 而且他穿越那么久,就没离开过坦格里赫勒的地盘,对偌大的可达尔草原上其他的部分一无所知。 如今有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不免生出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青年黝黑的眼珠转了转,似在考虑使者的话。 阿斯尔看见他的神情,心底顿时涌上某种危机感,近乎委屈地耷拉下眉眼,闷闷地低声唤他道:「谢晏……」 第35章 乌兰赫勒 谢晏做烟花的目的除了放给阿斯尔看,还有用来当信号弹的准备。 此外,也和那被阿斯尔误认为「神谕」的白纸现字的把戏一样,是他打算拿来扯大旗忽悠人的。 当着使者的面变这个戏法,还得经过一道转述,不如直接让乌兰赫勒的首领「眼见为实」。 而且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趁这时机开拓一下新地图也好。 谢晏打定了主意,安抚性地按了按阿斯尔的手背,开口道:「多谢你们的礼物,我很喜欢。但我已选定了阿斯尔,不会再背弃他。」 委屈的大狗立即被安慰好了,皱起眉颇有些不快地对那使者道:「谢晏是我的可敦,我和谢晏,是在天神面前发过誓的——你们若无意结盟,大可不必再来。」 阿斯尔相信有谢晏在,就算没有联盟,他也终将带领坦格里赫勒剿灭哈日部,踏平整个草原! 「阿斯尔首领为何动怒?我们从未说过不愿结盟。」 哈斯珠拉露出无辜的表情,语气十足坦荡:「我只是想请神使大人来我部做客。」 她望向谢晏:「大人曾说要辅佐人间最强大的可汗,但您都未曾见过,怎知我乌兰赫勒不如坦格里赫勒?他们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得更好!」 阿斯尔固然强悍,但赫勒人人悍勇,匹夫之勇算什么强大? 她的母亲才是世上最有智慧的领袖,将乌兰部从羸弱的小部落,壮大成如今足以与两大部族鼎立的规模,若再能得到谢晏的帮助,何愁不能统一草原? 帐内的气氛忽而紧绷起来,年轻的王女毫无畏惧地迎上金髮首领锐利的目光,眼中暗含挑衅。 她才不害怕阿斯尔呢,因为有话语权的显然是谢晏。 只要谢晏说愿意,阿斯尔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两个人乌眼鸡似的互相瞪视,谢晏看着只觉得无奈又好笑。 但直来直往总好过勾心斗角,有什么就说什么,想要就争取,他们的这一点共性,他还是比较欣赏的。 「若只是做客,当然可以。」 谢晏选择性地回答了哈斯珠拉的话,又接着说:「不过,阿斯尔得和我一起去。」 他看一眼阿斯尔,略微挑眉,男人肯定地朝他颔首,两人仿佛交换了某种无言的默契。 哈斯珠拉也并不反对,母亲早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还告诉她若能把阿斯尔也带回来更好,谢晏这么说,正合了她的意。 双方于是达成共识,剑拔弩张的氛围倏然又缓和下来。 隔天谢晏就开始收拾行李,乌兰赫勒的使者们抽空去参观了在建中的城池,还去逛了王庭的集市,等到再出发上路时,行装比来时还多了一倍。 因为游牧的传统,赫勒各部族的领地并没有非常明晰的界限,有时甚至会有交集的部分,所以时常会有大小摩擦,大部落吞併小部落,最后形成如今微妙的平衡。 乌兰赫勒的聚居地位于坦格里赫勒王庭的东北方向,即使有地图,谢晏还是带了指南针才分辨出具体的方位。 可达尔草原实在太大,近半个月的行程里,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大同小异的草场、树林、河流、湖泊与丘陵,好像没有尽头一般,简直让人怀疑自己陷入了无限循环。 谢晏起初还能坚持骑马,后来就感觉屁股都快被颠散了,老实地跑去坐马车。 可这马车也是极原始的版本,完全「野生」的路面又不够平,车也走不快,垫上皮毛照样颠簸,晃得谢晏面如菜色。 他一边安慰自己来都来了,咬牙坚持,一边默念要想富先修路,立志将来迟早要把「马路」修通,名字干脆就叫「丝绸之路」吧。 第64页 谢晏在脑子里胡思乱想,就这样有人带路他都走不明白,当初居然还敢一个人骑马跑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幸好那时阿斯尔追来得及时,还得感谢聪明的苏布达。 他趴在马车的窗栏上,仰脸望着外面身骑白马的金髮男人,发了好一会儿呆,又转向另一面,问那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乌兰部使者:「还有多久才到啊?」 「快了。」 哈斯珠拉眯起眼睛,在马上极目远望:「再翻过一座山,看到神女峰和月亮海,就是乌兰赫勒的王庭。」 乌兰赫勒把乌尔苏哈日金山峰称为「神女峰」,那山峰的形状从她们这一侧看,确实像一位顶天立地的女神。 越过山脉后,远远就可以看见一片内海般辽阔的湖泊,形状如同弯月,在那湖畔的盆地,大大小小的毡帐星罗棋布,白色的帐篷顶上染成鲜红,连飘扬的旗帜与经幡都是连绵的红色,犹如蜿蜒的火龙。 目的地终于近在眼前,谢晏总算又打起精神,与阿斯尔共乘一匹马,带着亲卫队跟上使者们,加快速度向前行进。 一行人抵达王庭时正是傍晚。 夕阳染红了远处的云霞与湖泊,首领额日勒琴早早收到飞鹰传信,率领长老与族人亲自迎接神使的到来。 年长的女人鬓髮间已有些斑白,额上与眼尾也生出了纹路,身形却依旧挺拔,眉宇间俱是岁月沉淀出的从容气度。 哈斯珠拉望见她的身影,迫不及待跳下马背,扬起笑脸亲热地唤她:「额吉!」 谢晏和阿斯尔听到这个称唿,倒也没有太意外,只是又对视一眼,阿斯尔率先下马,伸手扶了一把谢晏,青年踩着马镫轻巧地落到地面,动作利落熟稔。 马鞍和马镫可是好东西,自去年哈斯珠拉出使坦格里赫勒归来,额日勒琴便也让族中工匠仿制了女儿所说的新式马具,如今在乌兰赫勒上下都已普及。 她们亦尝试着做过「高炉」与「水排」,只是这东西不像马具那样简单,匠人们不得其中要领,并没能成功。 额日勒琴将右手放在左胸前,向那人群中唯一一个白衣黑髮的年轻人,也就是谢晏,微笑颔首致意。 「尊敬的神使大人,」她笃定地开口,自我介绍道:「我是乌兰赫勒的首领额日勒琴,欢迎您的到来。」 谢晏也摆出商业假笑,点头和她打过招唿,女人又看向阿斯尔,威严的眼神中隐约带了怀念与慈爱:「阿斯尔,你也来了。」 「上一次见你,还是你母亲在的时候,你都已经这么大了。」 细算起来,额日勒琴还是阿斯尔的母亲萨如拉的姊妹。 她的这个妹妹,人如其名,眼睛像月亮海一样明亮,心地善良又单纯,有一天在冬牧场捡到一个受伤的陌生男人,一时心软将对方救回帐篷里,不料却引狼入室,被那可恨的黑赫勒掳走。 后来坦格里赫勒的首领阿古金与哈日赫勒交战,在战乱中救下出逃的萨如拉,两人相爱结合,便有了阿斯尔,还带着孩子一同来过一次乌兰赫勒。 如果不是再后来那次意外,若萨如拉没有走得那样早,或许两部早就缔结了盟约。 额日勒琴恨哈日赫勒,也恨阿古金没能保护好妻子,直到阿古金离世,从前的恩怨好像才变得遥远。 阿斯尔那时还太小,已不记得额日勒琴的模样,但他永远记得额吉温柔的笑脸。 面前的女人眼角眉梢都与额吉有几分相似,让他不自禁地放下警惕。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开口唤道:「……额格。」 女人感慨地笑起来,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谢晏道:「神使大人,一路辛苦,宴席已经备下,请随我来。」 谢晏抬脚跟上额日勒琴的步伐,看一看阿斯尔,又看一看她。 心说居然还有这层亲戚关系呢,岂不是更该好好团结? 又是篝火晚宴,乌兰赫勒的使者似乎从他们那里偷师了不少,连香料腌制的烤肉也模仿得像模像样。 谢晏尝了一口,发现这肉居然还带了股辣味,仔细一看,上面果然沾着细碎的像是辣椒的调料,当即如获至宝。 等会儿得找人问问,如果真是辣椒,离开之前一定要带些回去,就可以煮红汤火锅、做冷吃兔了。 他切了一小盘羊腿肉,推到阿斯尔跟前,神秘兮兮地让对方也尝尝。 阿斯尔最听他的话,乖乖地把那碟羊肉吃完,麦色的脸颊被辣得泛起微红,却也不吭声,呆呆愣愣的样子让谢晏不由得担心起来:「怎么了?是太辣了吗?你不喜欢的话,就别再吃了……」 男人摇了摇头,金色的眼睛里也带了些红。 谢晏听见他低声说:「我想额吉了……谢晏,我好想她。」 越是强大的人,偶尔流露出脆弱的样子便越让人心疼,谢晏放轻了动作,给阿斯尔倒了一杯马奶酒,语气也变得柔和,小声道:「你要是想哭,等会儿我把肩膀借给你——但你先忍忍啊,我们先把这顿饭煳弄完。」 阿斯尔只是伤感,倒不至于要哭出来,但谢晏那么煞有介事,还是配合地点头:「嗯。」 谢晏虽然家庭幸福、父母双全,还有疼爱自己的兄长,可那都是穿越前的事了,现在他特别能共情阿斯尔的感受。 他想了想,准备等应酬结束,就给对方做一做心理疏导。 第65页 然而想着想着,自己也不自觉地眼眶发红,赶紧仰头灌了一口奶酒,掩饰面上的神情。 刚放下酒碗,抬头便见有人来敬酒,身着鲜红衣裳的乌兰部姑娘笑意盈盈,盛满酒液的海碗递到谢晏面前,祝酒歌的节奏轻快热情,让人难以拒绝。 阿斯尔正想替谢晏接过那碗酒,旁边又有另一个女孩凑上来给他敬酒,敬完还说:「阿斯尔首领,我们首领有话想单独和您说。」 谢晏接了那姑娘的酒,朝阿斯尔轻轻摇头表示没关系:「你去吧,我等你回来。我会注意,不会喝太多的。」 阿斯尔这才放心,起身随女孩走向额日勒琴。 他一走开,很快便有更多的年轻姑娘们裙摆翩跹地转着圈来到谢晏身边,轮流祝酒劝饮。 谢晏被欢声笑语围绕着,像是误入女儿国的唐僧般如坐针毡,面对那一张张花儿和蝴蝶似的面孔,又说不出强硬拒绝的话。 只好硬着头皮喝酒,万幸乌兰赫勒的酒度数还不高,不然他今天肯定就交代在这儿了。 度数再低,喝多了也上头,阿斯尔许久都不见回来,谢晏已经想找藉口尿遁。 他勉强从席位上站起来,小腿还有些发麻,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手臂忽然被人搀了一把。 「多谢……」 谢晏抬起眼帘,看见换上盛装的哈斯珠拉。 英姿飒爽的王女眉目与母亲肖似,朝他促狭笑道:「大人,首领请您过来。」 他还说要去找人呢,闻言便跟着对方挤出女孩子们的包围圈。 却不知怎的,并没有朝主位走去,而是越走越偏,直走到了花草茂密的无人处。 「这是哪里?阿斯尔和你们的首领呢?」 谢晏虽然喝得有点发晕,脑子却还算清醒,皱眉问哈斯珠拉:「你找我有什么事么?你们分开我和阿斯尔,究竟想做什么?」 哈斯珠拉见他问得那么直接,干脆也不拐弯抹角,坦白承认道:「额吉让我留下你。」 月色明亮,她的眼眸也很亮,谢晏从她口中听到似曾相识的誓言:「神使大人,我愿以地母神的名义起誓,只要你愿意做我的王夫,我会一生一世忠诚于你,永远保护你、对你好,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人!」 「若我违背誓约,背叛你、伤害你,便让我堕入地狱,永生永世,受业火煎熬,魂魄不得安息……」 她的语速很快,谢晏顿了顿,忽而反应过来,想起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话。 那时他才刚穿越过来,对赫勒语一窍不通,突击学习也只学会了几句车轱辘话,根本不知道阿斯尔在叽里咕噜些什么。 后来逐渐熟悉掌握了这门语言,又没什么契机回忆起最初那些冗长又好笑的「鸡同鸭讲」,直到现在。 原来阿斯尔在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向他立下重誓。 虽然誓词没什么新意,但胜在真诚热烈,谢晏回想自己当时的举动,恐怕是无意间哪个动作答应了对方,才引发了后来的误会—— 在阿斯尔心里,或许那都不算是误会,他早就将自己当做一生一世的爱人,笨拙又努力地朝自己靠近。 谢晏垂眼笑了一下,心中思绪翻涌,最后唯余感慨。 哈斯珠拉还以为他要答应自己了, 面露喜色道:「神使大人,谢晏,我可以叫你谢晏么?」 「……抱歉。」 谢晏抬起脸,唇边仍带着笑意,坚定又清明地摇头。 「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早已经答应了阿斯尔。」 第36章 一国两制 谢晏知道,哈斯珠拉的「表白」也是出于真心,她亦是苍狼与白鹿的女儿,许下诺言便绝不会离弃。 只是这一刻谢晏才发现,一见钟情的或许不止是阿斯尔,第一眼就心动的,分明还有他。 否则又怎么会那样动摇、轻易沦陷? 就算是同样真挚的誓言,换任何一个旁人来说,意义都是不一样的。 「你这样喜欢他,是因为他很强么?」 哈斯珠拉不明白,挺起胸膛道:「我也很厉害的!我也能挽十石的强弓,能射下飞得最高最快的鹰,我十岁就随额吉上战场,杀过的黑赫勒,绝对不比那傢伙少。」 「阿斯尔的确很强,但我爱他,不仅因为他的强大。」 谢晏道:「是因为我们一起经歷的一切,彼此才变得特别。所以我无法答应你,不是你不够好、不够强。」 「只是……你不是他。」 赤诚的草原男人从不耻于表达爱,阿斯尔总是把爱他、喜欢他挂在嘴边,谢晏却极少明确地说出那个字,此时向第三人吐露心声,竟也不像想像中那样难以启齿。 青年白皙的脸颊上因酒意而泛着薄红,乌黑的眼眸深邃而清澈,在幽蓝的月光下好像粼粼的月亮海。 哈斯珠拉望着他俊美的面容,别扭地拧起眉毛,撇了撇嘴。 她神色中的失望无关情爱,更像是没有得到心仪玩具的小女孩,明明长得快和谢晏差不多高,平日也颇成熟稳重的模样,现在却气唿唿地显出一丝少年人的青涩。 「好吧。」 她说,又还不死心地问:「真的一定要阿斯尔才能做草原的共主么?听说在其他部落,女人要『嫁』给男人,从此住在男人的帐篷里……」 哈斯珠拉一副嫌弃又抗拒的样子,谢晏倒还真没注意过这个,仔细回想,坦格里赫勒的社会构成的确更偏父系,而乌兰赫勒则是纯正的母系氏族。 第66页 不过这个问题不大,现代还有一国两制呢,他构想中的联盟,或者说是「赫勒王朝」,其实更类似于现代语境中「邦联」的概念,是因某个共同的军事或政治、经济目的而结合,统一战线,但内政仍相对独立的松散联盟。 谢晏向她简单解释了邦联的含义,告诉她说:「阿斯尔成为赫勒可汗,你的母亲也仍然是乌兰赫勒的王,你们依旧可以遵循自己的习俗和律法。」 「律法?」 「就是把『习惯』整理成『条律』,例如『从母而居』、『偷盗者斩』、『叛族者诛』,若有人犯错,便可依据法律惩处,人人依法行事,部族自会和睦兴盛。」 哈斯珠拉还在思考,谢晏接着道:「我选择阿斯尔,也不只是因为『天意』。是如今的赫勒需要一个这样的可汗,他必须有足够强大的军事实力和战争头脑,却又绝不能好战嗜杀——最重要的是,他会听我的话。」 「锋利的刀刃若没有刀鞘便会伤人,若君主拥有绝对的力量,却无人可以约束的话,只会带来更多的流血与灾难。」 谢晏顿了顿,郑重地许下承诺:「如果有一天,阿斯尔违背誓言,变成无法控制欲望和野心的暴君,我一定会离开他。」 「到那时,你们自可以再立可汗,『天命』永远属于正义的一方。」 哈斯珠拉沉默许久,好半晌才舒展开眉目,下定了决心似的,注视着谢晏道:「好!」 「我信你。但我说了不算,要母亲同意才行。」 她说着,又苦恼起来,突然睁大眼睛,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妙的事情:「遭了,你喝的酒里……」 谢晏起先还没太大感觉,只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头晕和燥热都是因为醉酒,可说了这么一会儿话,还吹了冷风,不但脸上热度没有降下来,身上还越来越烫。 她的话都未说完,谢晏便已反应过来,连连退后,恼羞道:「你、你们怎么能这样!?」 说好的民风淳朴呢,怎么不讲武德! 「只加了一点点。」 哈斯珠拉捏着指头比划:「若你答应了我,我们今晚就在一起……」 她灵光一闪,又上前几步,希冀地问谢晏:「神使大人,您不留在乌兰部,留下孩子也好啊,真的不可以——」 「不可以!」 谢晏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喉咙里喘着粗气,就差炸毛了。 哈斯珠拉稍感遗憾,却也没纠缠,急匆匆转头就走,还说:「那你等着,我去帮你找那傢伙来!」 额日勒琴帮女儿支开阿斯尔,与他谈起妹妹萨如拉过去的事。 阿斯尔告诉她,他已杀了那钦,亲眼看着对方坠入乌澜江;至于另一个人,他必定要手刃,告慰父母的灵魂。 哈斯珠拉就是这时回来的,额日勒琴见到她来,还略微讶异地问:「怎么这么快?」 她只朝母亲摇摇头,转向阿斯尔道:「阿斯尔首领,神使可敦在那边等你。」 阿斯尔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抬眼与额日勒琴视线交锋,却也来不及再多问,勐地站起身便往哈斯珠拉所指的方向大步而去。 他找到谢晏时,青年正满脸通红地蹲在草丛里当蘑菇,听见他的唿唤才仰起脸,唿吸紊乱而沉重,微红的眼底都盈满了水光。 阿斯尔担忧地半蹲下身,正想将谢晏打横抱起,忽而猝不及防地被对方伸手一拉,两人在草地上滚作一团。 「谢晏?」 男人结实的手臂撑住地面,垂眼看着被自己笼在身下的青年:「你还好么?哪里不舒服……嗯?」 关心的话被堵在唇间,谢晏又一把拉下阿斯尔的衣襟,带着酒气的温热唇瓣贴上对方,小兽一般磨蹭。 「等等,谢晏,我们回去再……嘶。」 仿佛嫌他太吵,青年干脆咬了他一口,不轻不重的力道正好够让阿斯尔闭嘴。 谢晏只感觉身体里好像有火在烧,喉咙又干又渴,翻身与阿斯尔调转了位置,急躁地重新俯身吻下去。 「阿斯尔……」 他一边亲一边含煳地呢喃,也不知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喜欢,阿斯尔……」 …… …… 第二天在陌生的帐篷里醒来,昨晚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回笼,谢晏简直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要怪哈斯珠拉吧,偏偏她又很耿直,也没强迫他,反而是他借着酒意和药劲,非要按着阿斯尔在野地里乱来。 他又是愤慨又是羞耻,最后还是厚着脸皮喊阿斯尔扶他起来。 乌兰赫勒的僕从为他们送来更换的衣物,是两身大红色的衣袍,穿起来莫名像再一次新婚。 与衣裳一起送来的还有小盒青草膏,那僕从说是王女特意命他取来的,止痒消肿的药膏,可敦一定用得上。 谢晏脸色更红,阿斯尔还想帮他擦药,抚着他的腰说:「谢晏这里,被虫子咬了,还有这里。」 「以后还是不要在外面了,谢晏不舒服,我会心疼。」 男人涂药的动作很轻,冰凉的药膏擦在微红的皮肤上,青草清新的气味散开,谢晏无奈嘆息一声,到底是没生起气来。 在王帐中再见到额日勒琴,谢晏只当昨天什么都没发生,面色如常地颔首向她微笑。 她也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随意寒暄了两句,便直入正题道:「神使大人,乌兰部愿意效忠天可汗,但您如何能证明,阿斯尔就是命定的天可汗?」 第67页 「那便问一问天神与母神的旨意吧。」 谢晏气定神闲,胸有成竹道:「还请首领为萨满巫准备祭坛,与我一同叩问天地。」 他早有准备,底气足得很,反而是阿斯尔紧张起来。 阿斯尔还记得谢晏问过自己,关于他如果不是神使的话,谢晏或许只是随口一问,阿斯尔却牢牢记在心里,并隐隐有了某种预感。 若谢晏并没有神力,又要如何与天地沟通,证明自己的身份呢? 下一刻,只见青年自随从奉上的金匣里取出一张干净的白纸。 谢晏还未开口说话,阿斯尔便领悟了他这举动的含义,不由唇角微勾,福至心灵。 两人隔空对上视线,默契地眨一眨眼。 随即就听谢晏道:「这是用桦树皮和麻头做的『符纸』,聚集了自然的灵气,我们可以用它来写字,也可藉由它聆听天神与地母的意志。」 他这样装神弄鬼,阿斯尔却也不觉得不敬,只觉得自己的可敦真是聪明机智,还有种狡猾的可爱。 额日勒琴不疑有他,果真命人备好祭祀的神坛。 篝火烈烈燃烧,乌兰部的萨满吟唱起赞颂母神的祷词,谢晏也有样学样,含煳地念着通天巫教过他的几句词。 一群人围着祭坛「跳大神」,低沉的曲调与高亢的吟诵互相应和,配上古朴而原始的舞蹈,倒真有几分庄严肃穆的味道。 「请全知的天神与仁慈的母神赐下神谕,为赫勒指引方向,告诉我们,谁将是我族未来的共主、一统草原的『天可汗』?」 谢晏提高了声音,一本正经地在动作间将那「符纸」往火堆上撩了撩,众目睽睽之下,一片空白的纸面上逐渐浮现出清晰的字迹—— 那字迹十分工整漂亮,是谢晏埋头苦练多日的成果。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纸上神秘出现的「神谕」,正是阿斯尔的名字! 第37章 珍妮纺纱 那个名字完整出现的一瞬间,哈斯珠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眼睫眨了又眨,再转头看向母亲,年长的首领亦蹙起眉头,神情严肃而惊讶。 众目睽睽之下,那被称为「神使」的青年在众萨满的簇拥中,完全没有作假的余地。 他身上繁复的赤色祭祀礼服映着火光,像是另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像是烈火中盛开的红莲,散发出近乎神性的光芒。 谢晏将手中的「神谕」高高举起,近距离亲眼目睹「神迹」的萨满巫最先俯首叩拜,虔诚地用古赫勒语口称神的名讳。 周遭围观的乌兰部族人亦陆续有矮膝下跪的,额日勒琴犹豫了一瞬,深深望着谢晏,仿佛透过他望向更遥远的未来。 她最终也撩袍屈膝,垂首向阿斯尔称臣,只听她高声道:「乌兰部额日勒琴,愿奉阿斯尔首领为可汗——神佑赫勒!神佑可汗!」 见母亲已承认阿斯尔的汗王地位,哈斯珠拉随即跟着俯身下拜,所有参加祭祀的族人皆稽首高唿,声如浪潮。 「神佑赫勒!神佑可汗——」 一片山唿海啸的叩拜中,阿斯尔的目光却只越过人群看向谢晏。 表情严肃的黑髮青年在与他视线相触后,唇边不经意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这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阿斯尔想着,也扬唇笑起来。 现在,他们是同谋了。 所谓天命,不过是谢晏给予他的信任与偏爱。 谢晏这一出装神弄鬼大获成功,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服了乌兰部。 他许诺回去后便派人来传授蒸馏酒精、炼焦冶铁和榨油等技术,阿斯尔还要再和额日勒琴商议盟军的事,谢晏就趁这时间参观一番她们的王庭,顺便去看看他馋了许久的硝石矿和石油。 不过最先看见的还是纺纱机和织布机,准确来说,是最原始的手摇式纺车和织机。 谢晏在坦格里赫勒的王庭也曾见过妇女们纺织羊毛和麻线,用的是一种梭形的纺锤,使用时斜倚在腿上,用手搓捻锤杆使纺锤转动,完全靠纯手工纺出纱线;织布的工具也还没有形成「机器」,只有织机中综板的雏形。 这使得她们的生产效率并不高,谢晏也想过要改进纺织工具,但他始终不是真的全能全知,总有「弱势科目」,要他织个围巾还勉强能行,凭空造个织布机出来还是太强人所难。 而如今乌兰赫勒的纺车与织机,虽然仍很简陋,却至少有了个框架,在这个基础上改进,谢晏还是有一点思路的。 现代的中学歷史就教过,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开端是「珍妮纺纱机」的发明。 这机器的由来还有一个故事,据说是发明者有一次不小心踢翻了妻子的纺纱机,发现横着的纱锭直立起来后仍在转动,便想出将多个纱锭竖着排列、用一个纺轮带动的办法,制造出了纺纱效率更高的「珍妮机」。 所以还有人戏称第一次工业革命是「被一脚踢出来的」,谢晏对这个说法印象颇深,此时观察着那纺车的结构仔细回想,很快有了灵感。 至于织布机,谢晏记得有一件发明也在工业革命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便是「飞梭」。 所谓飞梭,其实就是一种安装在滑槽里、带有小轮的梭子,只要在滑槽的两端安上弹簧,原本需要手动操作穿过的纬线就能更快地随着飞梭来回穿行,极大地提高织布的效率。 一想到弹簧,谢晏就想起了那颠得他屁股都快碎了的马车。 第68页 他光想着造四轮车,居然把减震这回事给忘了! 修路遥遥无期,橡胶轮胎更是连原料都还没影子的东西,用弹簧减震却是现在可以达成的。 他在画图纸的时候短暂地兴奋了片刻,随后意识到自己还在乌兰部,以这里的冶炼水平,铸铁的材质恐怕还不足以做出符合标准的弹簧。 看来回去的路上还是免不了颠簸,谢晏长嘆了一口气,将那简单版珍妮机和飞梭的示意图整理好,交给被母亲派来陪同他的哈斯珠拉。 又问她道:「你之前说的那种『寒石』,是在哪里找到的?」 哈斯珠拉紧盯着手里新奇的图卷,看懂后如获至宝,谢晏连唤了她几声,她才回神来。 连声应道:「可敦想去看寒石矿?好!我这就安排……」 她们尊阿斯尔为可汗,还只是口头上的承诺,尚未付出实际行动,谢晏给出的好处却是实打实的。 若他口中的「珍妮纺纱机」和「飞梭」当真有效,乌兰部的纺织技术将跃升一个巨大的台阶。 不仅能满足族内的需求,将来三族联合,还能将布匹卖给其他部落。 更不必说还有珍稀的丝绸,那可是西域商人用香料与黄金求购的宝贝。 加上谢晏描述的统一货币的构想,到那时,她们乌兰赫勒定能比其余诸部更加富有。 谢晏只是看一眼纺车和织机就能想出这些,哈斯珠拉巴不得带他去看寒石矿,要是神使能再给她们更多指引就好了。 月亮海被称作「海」,实际上仍是淡水湖,水源与乌澜江一样,主要来自雪山的融水。 但在海拔更高的地方,却有另一个咸水湖。 哈斯珠拉年纪还轻,并未见过那湖过去的样子,只是听长辈提起过,这些寒石原是淹没在湖水中,后来湖水逐渐干枯,留下大片白色的结晶。 乌兰赫勒的族人在近乎干涸的浅水中取盐,无意中发现了这种神奇的矿石。 谢晏跳下马背,站在一眼都快望不到边的干盐湖边,眼睛都快看直了。 这是什么?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啊! 他按捺住心中的惊喜,蹲下身捻起一点晶体仔细分辨,还悄悄舔了一下指尖。 尝到熟悉的、带着苦涩的咸味后连忙呸了几口,轻咳一声,正色问道:「这『寒石』是在冬天发现的么?」 「是,可敦怎么知道?」 哈斯珠拉一口一个可敦,对谢晏可谓佩服至极。 盐湖中的各种矿物质常常混合在一起,但因为溶解度的不同,夏季气温升高、水分蒸发,溶剂减少,氯化钠——也就是食用盐就会被析出。 而冬季气温显着降低,硝酸钾的溶解度随温度降低而减小,于是便在冬天大量析出。 要解释清楚其中的原理,还得从溶解度的概念讲起,谢晏只神秘地笑了笑,就当是「天神」告诉他的吧。 直接从盐湖中开採的粗盐味道苦涩,还可能带有其他有害的杂质,谢晏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慾,早就研究过精盐的制取方法。 当即拍拍手,站起身来,吹了个口哨唤来苏布达,准备回营地去,把这法子也教给乌兰部。 精制粗盐的步骤主要就是溶解、过滤,先除去不溶于水的杂质,蒸发后得到初步提纯的盐分。 再在二度溶解的盐水中加入石灰乳,即兑水的生石灰、氢氧化钙来进行化学反应,进一步去除可溶性杂质,最后蒸馏得出较为纯净的精盐。 哈斯珠拉就看着谢晏拿盐和水,还有某种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反覆融化,加热又融化…… 不知怎的,就将泛黄带苦味的粗盐,变成了细腻如雪花般,丝毫不含杂质的细盐。 她好奇地尝了一口那「雪花盐」,被咸得脸都皱成一团,却止不住笑起来:「以后若都能用上这样的盐,那烤肉和肉干,还有奶茶就好吃多啦!」 「可不只是为了好吃,」谢晏道,「粗盐里的杂质有毒性,吃得多了还可能中毒生病。」 哈斯珠拉闻言,认真地颔首向他道谢:「我代族人多谢可敦,愿母神、天神永远庇佑您!」 为了招待尊贵的客人,王女还特意命人取硝石制冰,做了「冰碗」进献给谢晏。 那也是一种奶制品,吃起来很像现代的炒酸奶,有些酸奶冰淇淋的感觉,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还不够甜。 这时节已经能种黄花了,草原和山麓上的野花也很多,榨油暂时还不着急,养蜂却可以先提上日程。 而且蜂箱做起来也最简单,谢晏说干就干,立马就让哈斯珠拉寻来木匠,按从前在坦格里赫勒成功过的方法,打造出了乌兰部的第一个蜂箱。 谢晏往那箱子里淋上糖水,放在繁花盛开的野外,「勾引」蜜蜂来觅食筑巢,不多时就真引来了一群野蜂。 在蜜蜂不停振翅的嗡嗡声中,一行人远远观察着蜂箱的状况,忽然有个姑娘开口问:「可敦,我们既能养野蜂,那野蚕也能养么?」 谢晏侧目看向那姑娘,鼓励地笑道:「当然能。」 「可是山野蚕只生活在神女峰下的山林里,一但带回来,很快就死了,养不活,结不成茧子……」 「那就到山里去圈一块地来养,或者搭帐篷做『温室』,模拟它们的生存环境,控制温度、湿度,就是在帐篷里放些水桶,还有冰或炭,调节冷热,让它们感觉像在山里时一样。」 第69页 谢晏随口提了两句,毕竟巫医们养野兔就是这样,现在兔子兔孙都不知生到多少辈了。 那提问的姑娘垂眼思索,哈斯珠拉与一众姊妹们也眼睛亮晶晶望着谢晏,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可敦,我听说您能引来天雷,那您能用天雷来惩罚哈日赫勒的恶人么?」 她就是不问,谢晏也迟早要露一手,既然话都说到这里,干脆趁热打铁,正好检测一下那盐湖中硝石矿的成分。 于是煞有介事地点头,忍着笑意道:「我引天雷本就是为了惩戒黑赫勒,乌兰赫勒既已为坦格里赫勒的邦国,我自会信守承诺,将这『雷法』也传授与你们。」 第38章 火炮弩机 能够制作火药的硝石有效成分主要是硝酸钾和硝酸钠,而盐湖中伴生的硝石矿还有可能是芒硝。 前者属于硝酸盐,后者则是一种硫酸盐,准确的化学名称叫做「十水硫酸钠」。 虽然不能做火药,但谢晏记得它好像是一味中药材,可以清热消肿、抗炎镇痛,总之不管是哪一样,都是好东西。 要分辨这两者也不难,用火来烧一下就知道了。 钾硝具有助燃性,能使火焰更勐烈地燃烧;芒硝虽说也易燃,却会先生成水,最后留下白色的无水硫酸钠。 其实它们的焰色也有区别,一个是紫色,一个是黄色,不过因为天然硝石往往和盐一起出现,钠燃烧产生的火焰比钾更明亮剧烈,所以不大容易通过颜色来辨别。 谢晏寻了处开阔地带,命人将周围的易燃物都清理干净,这才点起火堆。 烧红了木炭后,将明火熄灭,再把从湖中取来的小块硝石扔进炭火里。 那晶体甫一落在炭上,便发出「滋滋」的爆裂声响,勐然窜起一簇明显的紫色火焰,差点把围拢在一旁的女孩子们吓了一跳。 是硝酸钾! 至少主要成分是,谢晏漆黑的眼眸中映着那火光,仿佛已看见大片军火库在朝自己招手。 萨满巫常用火焰占卜、与神灵沟通,看到谢晏这番举动,众人也并不觉得奇怪。 讶然片刻后重新盯着那火堆,虔诚等待着观摩神使的下一步举动。 却见谢晏转头便把那篝火扑灭了,还唤哈斯珠拉,让她派人去取更多「寒石」来。 「还有水和锅,最好要陶锅,要大一点的。」 谢晏顿了顿,补充说:「水也多准备些,嗯,还要木炭……」 哈斯珠拉问:「可敦还想吃冰碗么?」 谢晏摇头笑而不语,待到东西取来,便对大家道:「来,都来一起帮忙,先把『寒石』融进水里,再把水烧热,继续往里面加寒石,搅拌融化,直到不能再融为止。」 这种提纯方法叫「重结晶法」,谢晏在精制粗盐时也曾用过,就是利用硝酸钾的溶解度随温度升高而升高的特性,先制造出过饱和的溶液,随后冷却至常温或更低的温度,使晶体冷凝析出,再过滤洗涤,多来几遍就能得到较为纯净的成品。 在操作上没什么技术难度,也不用什么添加剂,只是需要多费些时间和耐心。 谢晏把过程步骤仔细讲解给哈斯珠拉等人听,而后便将这活计交给了这群好学的「学生」们。 等到第二天,他就收穫了不少合格的成果,虽然难免还会有杂质,但这里的条件毕竟不能和现代的实验室比,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得到神使夸奖的女孩子们骄傲极了,迫不及待地问:「可敦,然后呢,接下来要做什么?」 接下来便是把这些硝酸钾结晶碾磨成粉末,磨得越细越好。 尽管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谢晏这样说,大家也就依言照办。 还用上了碾糜子面粉的石磨,再加上手动研磨,终于鼓捣出了足够的原材料。 谢晏拿出从坦格里赫勒带来的硫磺和木炭,以及一套专门让铁匠打造的天平和砝码,开始了他的「火药小课堂」。 这厢折腾了好几天,另一边珍妮机已有了眉目。 根据谢晏提供的思路,经验丰富的织女与木匠反覆尝试改进,当真做出一台全新的纺纱机,一次性可以纺七个纱锭,纺出的纱线还比从前更细。 哈斯珠拉得知了这个好消息,更加期待自己混合的那些粉末会有什么神奇的效用,难道也是拿来与天地沟通,向神灵祈求力量的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没想错,谢晏挑了个晴好的天气,邀请她的母亲额日勒琴一同来观看爆炸实验。 阿斯尔早见过那炸弹爆炸时的情形,心中已有了准备,点火引燃时便半侧身将谢晏护在后方,学着对方的样子紧紧捂住了耳朵。 总还有没来得及反应,或是没把耳朵捂严实的,便只听一声惊雷般的爆响,那声音甚至比雷声还要震撼,震得人耳膜嗡鸣,恍惚间连脚下的土地都仿佛在晃动。 其实这玩意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威力并没有谢晏预计中那么强,想要杀伤力更大,还得再调整配方。 但对于从未见过炸药的乌兰赫勒人来说,这场面已足以让她们相信神迹的降临。 「这……这便是『天雷』么?」 额日勒琴一脸敬畏,谢晏挑了挑眉,利用天然矿物做成的响雷炸弹,怎么不算是天雷呢。 他波澜不惊地一笑,张口就来:「神灵的力量,蕴藏在自然中,一花一叶、一草一木,每一块石头和泥土,都有它们的作用。」 第70页 「只要学会利用这种力量,以凡人之力,亦可比肩神明。」 这样想来还挺科学的,谢晏已经越来越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众人皆对他信服,深以为然。 他又偷偷瞄阿斯尔,朝对方挤挤眼睛,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笑意。 翌日,谢晏便被单独请到王帐,额日勒琴主动邀请他前往族中的「禁地」,一处隐藏在牧场中、重兵把守的天然油田。 称愿将那「黑油」都献给可敦,请他为乌兰赫勒指引明路。 不得不说,乌兰部的地理位置还真是得天独厚,连石油都自己冒出来,物理意义上的富得流油。 谢晏取了一些原油做样本,确定那就是纯度颇高的石油,经过简单的沉降和过滤就可以被点燃。 可惜也就只能到点燃这一步了。 从原油中提炼汽油、柴油等物质要通过加热分馏,利用沸点的不同来将它们分离开。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危险,因为高温高压的环境极容易发生爆炸,还会产生大量有毒气体,对基础设施的要求很高。 谢晏当着额日勒琴的面点头答应,只说是时机未到,还需静候,回到帐子里便扼腕嘆息。 好像空有一座金山摆在眼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真羡慕别人穿越都有什么系统、之类的金手指,他光靠手搓,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点满科技树呢。 阿斯尔听到他嘆气,关心地问他:「谢晏怎么了?是额日勒琴说了什么让你为难的事么?」 「没什么事。」 谢晏摇摇头,把脸靠在阿斯尔的肩上,整个人放松下来,小声嘟囔道:「就是突然发现,自己还有很多事情做不到,好难啊……」 阿斯尔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髮,安慰似的低声说:「谢晏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谢晏的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在男人宽阔结实的肩膀上贴了一会儿便满血復活。 他重新直起身体,舒了口气道:「算了,还是先想想眼前的事吧。」 「额日勒琴带我去看了她们的黑油田,我打算用那东西做燃烧弹,还有盐湖的硝石矿,我想多做点火药,回去再搞个火炮来试试……」 谢晏支着下巴琢磨,连说带比划地向阿斯尔解释:「火炮嘛,原理有点像那天我给你放的烟花,就是炮管得用铁来铸。」 「一端开口,一端密封,往里面填充火药压实,再压入铁制的弹丸,用引线点燃火药,就能把弹丸发射出去,射程和杀伤范围绝对比弓箭大得多!」 已见识过火药威力的阿斯尔自然相信他的话,同时还想到了这武器的另一个好处。 族中还有许多如那日苏般受伤残疾的战士,虽仍年富力强,却再也不能挽弓,若能用上这种火炮,不再依赖骑射单兵作战,他们便也可重回战场。 阿斯尔提到这事,谢晏也想起那个为战友们试药的年轻人。 那样铁骨铮铮的好汉,却因废了一条手臂而无法再拉弓射箭,对于一心为部落而战的赫勒人来说,无疑是极沉痛的遗憾。 哪怕不再上战场,谢晏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要是能有枪就好了,可是枪的构造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做不出来。 谢晏有个朋友——就是喜欢打猎的那个朋友,最爱玩枪,还在国外收藏了很多枪械,谢晏也看过他耍宝似的玩拆卸拼装的游戏,只是自己没上手试过。 做不成枪的话,还有什么是能单手使用的远程武器呢? 有了! 谢晏一拍大腿,灵光闪现。 弩,又被称为「十字弓」,是一种带臂的弓箭。 虽说装填时间比普通的弓更长,但对使用者的要求却要低得多,因为本身带有半自动的弩机,哪怕是初学者也能很快上手,并且射程更远、命中率更高。 小型的手弩可以单手持,大型的床弩则需要多人协作,最远的射程甚至可达上千米,还有着名的「诸葛连弩」,是步兵克制骑兵的重要武器之一。 乌兰赫勒惯用火油,在马上移动作战也不便,除了骑兵外亦设有步兵,若能改用弩机,加上战车火炮,一套连招打下来,还怕区区黑赫勒? 谢晏越想越精神,马上掏出纸和笔墨来,伏案挑灯夜战。 弩机一般用铁来打造,结构包括望山、钩牙、钩心、机郭、枢轴和悬刀,谢晏拼过这东西的模型,对其中的细节还有记忆。 趁着没全忘记,赶紧先画下来,涂涂改改了许久,一直熬到半夜,隔天眼下都浮现出了浅淡的黑眼圈。 他们在乌兰赫勒又停留了数日,谢晏还给乌兰部的巫医也做了「培训」,临走时把那弩机和火炮的图纸留给额日勒琴,让她们自己再研究研究,顺道带了几车硝石矿和石油回去。 刚上路却收到飞鹰传书,说是达拉赫勒也派了使者前来,得知首领和可敦一同去了乌兰部,便在王庭中暂住等候,邀请谢晏与阿斯尔也到他们的部族做客。 谢晏看了一眼地图,提议干脆直接改道往东南方走,也免得多跑一趟,再这么来回颠簸折腾一通,他的屁股可就真的要碎了。 于是兵分两路,一拨人将硝石和石油运回王庭,另一拨人则跟着谢晏与阿斯尔,一路前往达拉赫勒。 第39章 见义勇为 通过气候和植被来判断,可达尔草原应该介于寒温带和温带之间,海拔北高南低,越往东南方向行进,地势便越低平,连温度都升高了些。 第71页 赫勒人的传统服饰版型很像藏袍,因为昼夜温差大,热的时候可以解下半边袖子,甚至直接将两只袖子都脱下来系在腰间,上身只着里衣或是打赤膊。 阿斯尔与一众亲随都习惯了这样的穿法,一个个敞胸露怀,贲张结实的肌肉在阳光下被晒得发亮。 谢晏却不大好意思,只褪下一半外袍,还围了块纱巾在脑袋上挡太阳,露出一双眼睛,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欣赏沿途的自然风光。 好在乌兰赫勒离海边要比离坦格里赫勒更近,不过十来天,空气中便逐渐能嗅到咸腥湿润的气味,显然已离目的地不远。 聚居地和王庭的位置时常迁徙变化,地图只能指向大概的方位,一行人都快要走到海边,竟还没碰见达拉赫勒的聚落。 阿斯尔下令就地驻扎休息,遣人先去周边查探。 谢晏又风餐露宿了那么些天,闻着若有若无的海风的气息,突然很想吃海鲜。 什么帝王蟹蓝龙虾,鱼子酱和金枪鱼之类的估计是吃不到了,但生蚝扇贝海虾,或者随便来个海里的什么鱼,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高端的食材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式,光是想一想,谢晏都要馋得眼泪快从嘴角流下来,天知道他已经多久没吃过海鲜了。 谢晏越想越馋,待随从们生火烧水准备烤肉时,悄悄戳了戳阿斯尔,小声问他:「我想去看海,你去过海边么?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看着青年期待地朝自己眨眼,浓黑的眼睫闪动,眼底笑意盈盈,阿斯尔心跳都霎时漏了半拍,顿了一下才连忙点头道:「好,我们一起,去看海。」 军马的脚程很快,临海的地势又平坦,他们各骑了一匹马,约莫两刻钟便真到了海边。 绵长的海岸线蜿蜒曲折,他们这处正好能下到沙滩上。 因为天气晴朗,海面几乎没什么风浪,浅滩的海水清澈见底,在天空的映衬下宛如大块澄澈的蓝玻璃。 谢晏下了马,便忍不住脱掉鞋袜,赤着脚踩在沙子上,感受着脚下砂砾的细腻触觉。 还蹲下身捧了一把细沙,仔细观察,思考着将来用它们烧玻璃的可能性。 他看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兴致勃勃地拉着阿斯尔往水边跑,央着阿斯尔也把鞋脱了,和自己一起踩水玩儿。 白马也对踩水这项活动十分感兴趣,吧嗒吧嗒地踢踏着马蹄,踩着水面溅起簇簇水花。 它调皮地想和另一个小伙伴一起往水更深处跑,谢晏和阿斯尔及时拉住它们俩,才没让它们变成「海马」。 清凉的海水堪堪没过谢晏的足踝,随着潮涌一阵一阵地拂过脚背,微咸的海风亦拂面而来,裹挟着浪潮声与海鸟的啼鸣,无端让人有一种平静的闲适感。 谢晏从前就很喜欢海边,每年都要和家人去海岛度假。 他学过冲浪、潜水,还会开船去海钓,原本想在太平洋上买个私人小岛当做自己本命年的生日礼物,可惜没来得及买就先穿越了。 「……我连地方都看好了,就在南太平洋,大海礁附近的斐济群岛。」 「我还想着,等我有了女朋友,就带她去岛上度假,像这样手牵着手,在沙滩上散步,看夕阳。」 现在女朋友是绝无可能了,男朋友倒是有一个,准确来说,应该已经是合法配偶。 谢晏与阿斯尔十指相扣,偏过脸看向男人的侧颜。 金髮的异族男人也转过脸来看他,浅金的眼眸和麦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逆光的髮丝随风微动,更显得生动而俊美。 至少手牵手和沙滩散步看夕阳实现了,也算没有白来这一遭吧。 谢晏笑了笑,凑过去亲阿斯尔的嘴角。 阿斯尔听不懂他说的那一长串话,但仍倾听得很专注,直到谢晏凑上来索吻。 男人低头捧起谢晏的下巴,轻柔地吻上他的双唇。 他们在海浪声里接吻。 马儿也乖巧地停下脚步,甩着尾巴伫立许久,方才继续跟着主人往前走。 谢晏刚把气喘匀,脸上还有些红,掩饰性地抹了抹微湿的唇角,指着前面不远处的礁石群道:「我们去那儿吧……」 阿斯尔闻言,垂眼注视着他,眸光微暗。 谢晏咳了一声,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就是想去看看,能不能捡点什么能吃的东西,螃蟹、贝壳,用赫勒语怎么说来着?」 他实在想不起来,干脆不再纠结,加快脚步往礁石的方向走去。 阿斯尔忙牵着马跟上他,谢晏却忽然停了下来,不确定地问:「阿斯尔,你看那里——是不是飘着个人啊?」 顺着谢晏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真看见海面上浮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阿斯尔目力极佳,眼眸微眯,点头道:「是,好像是个男人。」 谢晏皱起眉,他看不太清楚那人的具体情况,也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 但看都看到了,万一还活着呢?总不能见死不救。 本着助人为乐的优良品德,谢晏还是决定要把那人捞上来。 他原想自己游过去,阿斯尔拦住他,让他在沙滩上和苏布达一起等着,把衣裳都脱下来挂在马鞍旁,只穿了一条亵裤便走向深水区。 男人金棕色的长髮和发达的背肌在海水中起伏,很快游向那似乎溺水的陌生男子,抓着对方的衣服将他带向岸边。 第72页 水珠湿淋淋地顺着阿斯尔的肌肉线条往下流淌,他一手将浸湿的捲髮捋到脑后,一手把那脸色苍白的溺水者拖到海水沖刷不到的干燥沙滩。 谢晏把自己遮阳用的纱巾递给阿斯尔擦头髮,屈膝蹲下查看那陌生人的状况。 看样子是个年轻人,还没被海水「泡发」,深棕的长髮海草般黏湿地贴在脸颊上,有着明显赫勒人样貌的五官清晰而立体,甚至称得上英俊。 他的双眼紧闭着,嘴唇已有些发紫,谢晏不太抱希望地伸手探了探他颈侧的脉搏,竟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搏动,立即抬头喊阿斯尔:「他好像还活着!」 「你来帮我,把他翻过来。」 谢晏先是迅速地检查了这人的口鼻,将其中的泥沙异物清理出来,而后和阿斯尔一同将对方抱到自己屈膝的大腿上,使他的头朝下,按压背部倒出呛进唿吸道内的水。 紧接着就是心肺復甦,谢晏的动作很快,也很标准,双手交叠、双臂伸直,身体前倾垂直向下,有力而有节奏地按压那人胸骨中下约三分之一处。 三十次胸外按压后再做两次人工唿吸,谢晏捏住溺水者的鼻子,嘴对嘴往他的口腔中快速吹气。 这套操作谢晏曾经教过族内的巫医,阿斯尔也见过巫医们抢救病人,并不大惊小怪,见谢晏似按得累了,额上都浮出了汗水,还主动说:「我来帮你吧。」 胸外按压可是个体力活儿,谢晏喘息着点了点头,准备做最后一次人工唿吸就换阿斯尔来。 若阿斯尔再按几组也不行,便是这人命该如此了。 他正要低下头,便见那年轻人呛咳着又吐出两口水,竟是奇蹟般恢復了自主唿吸和心跳,胸腔剧烈起伏,面色痛苦,大口唿吸着新鲜空气。 谢晏总算松了一口气,算这傢伙命大,刚巧碰见了他和阿斯尔那么好心的人,若是换了旁人,这倒霉小子恐怕就要餵鱼了。 「别着急,慢慢唿吸,深唿吸……」 谢晏抬了抬下巴,示意阿斯尔将年轻人半扶起身,坐在沙滩上,引导着对方平復唿吸,还借了阿斯尔的外袍给他取暖。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终于缓过来。 他沙哑着声音,开口向谢晏和阿斯尔道谢:「多谢你们救了我……但我恐怕,暂时没办法报答你们。」 「我们救你,只是因为想救你,不是为了要你报答。」 谢晏宽慰对方道,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这附近的居民么?我看你这样子,也没法自己回去,不如我们送你一程。」 「海拉苏。」 那年轻人道:「我叫海拉苏。敢问两位恩人的名字是?我会每日向海神祷告,祈求他庇佑你们。」 他说话的语调很文雅,谢晏注意到他身上的衣物,即使被海水浸得湿透,还有几处破口,也仍看得出衣料的精美细緻,一侧耳垂上缀着的东珠耳环圆润明亮,不像是普通百姓的打扮。 谢晏脑子里转了个弯,也不知想了什么,信口胡诌道:「我是小谢,他是小斯。」 「小谢……小斯?」 海拉苏念着这两个古怪的名字,再次诚恳地谢过他们的救命之恩,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嘆息道:「那便劳烦你们了,我的家就在不远处,辛苦两位送我回去。」 阿斯尔询问地看谢晏,谢晏朝他使眼色,他便会意地将另一匹枣红马牵来,让海拉苏骑上去。 海拉苏拖着虚软的身体,艰难地爬上马背,在鞍子上坐稳了,颇有些感慨地说:「还好有这东西,马镫、马鞍,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坦格里赫勒么?」 阿斯尔刚要回答,谢晏抢先道:「我们是从南面来的。」 「我是南朝人,他是赫勒人。我和他在一起,家里不同意,我就离开家,到草原上跟他一起生活。」 谢晏说得有板有眼,加上他又是黑髮黑眸,确实是南面景朝人的长相,海拉苏竟也真信了他。 听他接着编下去:「我们平时就打打猎,在各部落间做些小买卖,这次来海边,也是想碰碰运气。」 「原来是这样。」 海拉苏看着他们共乘一匹白马,很是亲热恩爱的样子,点点头道:「你的赫勒话说得真好。」 「是吧,我学了好久呢!最开始我们都听不懂对方说话,还差点打起来……」 谢晏就这么胡说八道地和那自称叫海拉苏的年轻人聊了起来,聊得还挺融洽,阿斯尔无奈地笑了一下,也不打断他们,只轻夹马腹催马前行。 海拉苏的家离这片海滩不算太远,彻底天黑之前,三人便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个坐落在海边悬崖上的小村落,谢晏将这里称为「村落」,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石头和黄土垒成的低矮房屋。 房顶用干草和木头搭成,还圈有简陋的篱笆,屋外挂着贝壳串做装饰,渔网晾晒在架子上,另晒有海带、咸鱼等风干的海货,看起来与草原上的赫勒人生活习惯截然不同。 据海拉苏说,他们原先也是住帐篷的,只是迁到这里来后,海风太大,毡帐不易固定,便学崖鹰用石头筑巢,逐渐修起房屋。 不过族中也还有牧场,以放牧为生的族人依然沿袭旧俗,亦有住在海湾、渔船上的渔民,连近海的小岛,也有达拉赫勒人聚居。 说话间,海拉苏领着他们来到一处不起眼的石屋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第73页 等了片刻,那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老人警惕的面孔。 那老人看清门外的海拉苏,先是惊讶,后是惊喜,浑浊的眼睛里激动得涌出泪水来,差点踉跄着跪倒。 「感谢海神!海神庇佑!您还活着,您……他们是?」 第40章 落难王子 海拉苏顺着老人的视线看向谢晏二人,安抚似的解释道:「朝格,别担心,他们不是坏人。是他们救了我。」 谢晏露出一个友好而善意的笑容,那被唤作朝格的老人看一看他,又看一看他旁边身形格外高大、极有存在感的阿斯尔,在海拉苏笃定的语气下犹豫了片刻,才舒展开眉头,换上感激的笑脸,拉开门迎他们进去:「多谢两位恩人,快请进!」 又转头朝身后喊道:「朝鲁,去给客人拴马,要餵最好的草料!」 石屋里随即跑出来一个黑瘦的小孩儿,熟练利索地牵过两匹马儿,谢晏跟着海拉苏走进屋内,那屋子的房檐略矮,阿斯尔进门时还要稍低下头才不会碰到门框。 房子里面倒还算宽敞干净,只是陈设很简陋,除了东侧窗前供奉的神龛外,只有一张矮床和小桌,桌上点着油灯,屋中央还燃着个火炉,似在煮油茶之类的东西,光线昏黄黯淡,看不太分明。 谢晏四下扫了几眼便收回目光,海拉苏先去后面的套屋里换衣服,老人请阿斯尔和谢晏在炉火边的毡毯上席地坐下,为他们倒上两碗热茶,便说要去准备食物,也往屋后的方向去了。 留下谢晏与阿斯尔两个人,炉中炭火毕剥燃烧,谢晏尝了一口那碗里既像酥油茶又像奶茶的玩意,感觉有点咸,风味与从前在王庭喝过的都不同,但也不难喝,里面茶底竟像是真茶叶。 他又喝了两口,侧过脸瞄阿斯尔,男人朝他略微颔首,低声说:「这个人有问题。」 谢晏认同地点了点头。 光看那人的穿着打扮,便知道绝对不是普通人,而这偏僻的的小村落根本没几户人家——准确来说,一路上就没看见有别人。 还有这屋内的一应摆设,不像是长久居住的人家,更像是临时的落脚点。 「阿斯尔,你对达拉赫勒了解多少?」谢晏倾身与阿斯尔耳语。 草原广袤,部族众多,坦格里赫勒与达拉赫勒的领地距离最远,又不像同乌兰赫勒那般有姻亲关系,往来并不密切。 阿斯尔只知他们的骑兵不如自己的强,因临海而居,善用巨木造船出海,亦更擅长水上作战。 平日里多以渔猎为生,特产东珠,由採珠人潜入海底取蚌而得,是赫勒人心目中最珍贵的宝珠。 除此之外,达拉赫勒还产海盐。 早些年乌兰赫勒还没有发现湖盐时,诸部族便大多与达拉赫勒交易,用牛羊和马匹、织物等换盐,是赫勒几大族群中颇为富足的一支,也因此饱受黑赫勒的侵扰。 阿斯尔在谢晏给他的手稿里看到过海水晒盐的方法,还有用沙子烧「玻璃」的,他不知道玻璃是什么,但谢晏既然写下来,定然是很重要的东西。 那时他便想,一定要得到这片靠海的领地。 达拉赫勒的首领博日格德已经老迈,阿斯尔上一次得到关于他的消息还是在刚开春时。 以放牧和通商的名义游走的探子传信回来,说是那老首领害了重病,命不久矣,他的两个儿子正在争夺首领之位。 后来究竟是谁成功上位,阿斯尔也并不在意,反正有谢晏在,最后一统草原的只能是坦格里赫勒。 他将自己知道的部分都说给谢晏听,青年听完,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梢,小声嘀咕道:「小说里命大的一般都是重要人物,这个『海拉苏』,这么凑巧被我们捡到,不会就是那两个王子之一吧?」 阿斯尔偏了偏头,问谢晏:「什么是『小说』?」 「小说嘛,就是讲故事的书……」 两个人紧挨着彼此,姿态十分亲密,正说话间,换好衣服的海拉苏回来了。 他的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梳理整齐的长髮束起髮辫,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孔,歉意地对谢晏与阿斯尔道:「让贵客久等,实在抱歉。」 谢晏直起身和阿斯尔分开一点距离,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还关切地问他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晕头痛,或者噁心想吐?这几天最好多休息,免得留下什么后遗症。」 海拉苏也坐下来,腼腆地笑了笑道:「只是有些头晕。谢谢你,小谢,我会注意的。」 他还记得自己意识模煳间唇上温热柔软的触感,还有醒来第一眼见到的,黑髮青年天人一样俊美的面容,此时听到对方这样温柔的关心,不由得脸颊微热。 或许是因为溺水后的虚弱,他的肤色仍旧略显苍白,配上和缓低柔的声音,看起来与谢晏见过的草原人都不大一样,有种特别的文人气质。 一看就不是简单的角色,谢晏难免多看了他几眼。 阿斯尔也不知怎的,忽然摸过来握住谢晏的手。 青年不解地又瞥一眼阿斯尔,发现对方紧抿着唇,对海拉苏隐有敌意的样子,像是后知后觉吃起飞醋,莫名很想笑。 这傢伙自己是gay,就看谁都gay,但其实哪有那么多gay。 他又不是万人迷,不至于人人都喜欢他吧? 谢晏在心里吐槽,手上还是任由阿斯尔牵着自己,安慰般握紧了对方的手。 第74页 海拉苏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很快不大好意思地移开。 朝格和朝鲁这时也端着食物回到屋子里,除了最常见的馕饼和奶制品,便是谢晏一直惦记的海鲜。 有鱼有虾有蟹,还有几种贝类,就是卖相不太好,只用水煮熟便一锅端上来,散发着海产特有的腥味。 但胜在足够新鲜,只要有得吃,谢晏还是很知足了。 他先是自己剥了只虾,阿斯尔看着他的动作,接下来便不再让谢晏动手,连贝壳和鱼、蟹都挑好肉放进他碗里。 几人一起吃了些东西,谢晏忽而想起了什么,支使阿斯尔去马背上的包袱里取来酒囊,热情地将那好酒分享给海拉苏与老少二人:「这是我们经过坦格里部时得来的酒,你们尝尝,味道如何?」 海拉苏听去坦格里部的使者提起过那里的美酒,只见那酒液澄亮清澈,如同清水一般,酒香却格外浓郁扑鼻,只消一口便让人从喉咙热烫到胃里。 忍不住赞嘆道:「好酒!」 「这酒若带到达拉部,应当能卖上好价钱吧?」 谢晏还没忘记自己的新人设,假模假样地说:「听闻赫勒三族将要结盟,到时候商路更加畅通,我和阿斯……小斯想多运些酒来,换成盐和东珠,再和乌兰部换些丝绸。」 他畅想得很美好,海拉苏却嘆息摇头道:「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谢晏问。 「达拉部的老首领去世,新首领主张与其余两部开战,你们最好尽快离开,以免被战火波及。」 海拉苏神情凝重,阿斯尔听得皱起眉,谢晏追问道:「不是说要结盟一起打黑赫勒么,怎么突然要开战?」 「我见坦格里部兵强马壮,还有神使可敦相助,若真打起来,达拉部只怕讨不到好处。」 「我也是这样想的。」海拉苏也很无奈,他颓丧地垂下眼,向谢晏解释说:「我们达拉赫勒靠海聚居,虽有盐场和东珠,却一面受海盗骚扰,一面被哈日赫勒侵袭,可若想往内陆迁徙,便要吞併其余部族的领地,免不了要起战事。」 结盟固然是另一条道路,但要向坦格里赫勒俯首称臣,族中一直有强烈反对的声音。 博日格德并不是强势的首领,对此态度暧昧模煳,倒是他的两个儿子各执己见,一派主和,一派主战,后者自幼骁勇好斗,前者则正与他相反。 两兄弟本为同胞双生,在父亲急病去世后按部族传统决斗,胜者继承首领之位,败者将被放逐海外。 毫无意外,主和的大王子在决斗中落败,被弟弟流放到孤岛上,新首领的继位仪式就在这几天举行,祭典结束后,一切便尘埃落定。 明知可能会输的结局,却仍要去搏一把,这是赫勒人骨子里的血性。 海拉苏明白,但始终不愿见更多无谓的流血与牺牲,如果向坦格里赫勒称臣、奉阿斯尔为可汗便能让族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会毫不犹豫地低头。 可是输了就是输了,就算他侥倖离开孤岛,在风浪中活下来,也无法再与胞弟竞争,只能隐姓埋名,苟延残喘。 他隐去关于自己身份的细节,将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与谢晏二人,而后捧出一只小木匣,双手推到谢晏面前。 匣中盛着他先前戴过的东珠耳环,还有许多硕大饱满的圆润宝珠,在昏黄的灯火下也泛着莹润的光泽。 「这些东珠,送给二位,请你们尽快回去吧。」 谢晏听见他说:「若能见到神使可敦与阿斯尔可汗,请代我向他们问好,愿他们也能如海神般仁慈,不要让战争牵连无辜的平民。」 海拉苏的语气十足真诚,谢晏看得出他的确心思纯善,心怀悲悯,甚至显得过于软弱了。 但有时候软弱也可以是优点,比如现在。 「海拉苏王子。」 谢晏直截了当道:「如果我说,我们可以帮你夺回首领之位呢?」 第41章 天降正义 秘密就这么被谢晏轻易点破,海拉苏却也不甚惊讶,反而终于松懈下来似的,连神色都轻松了几分。 谢晏看得出他的不寻常,他又何尝没有发觉两人的特别之处? 使者口中黑髮黑眼、俊美如神祇的神使可敦,偌大的草原也只此一人;而阿斯尔身上的苍狼图腾就是坦格里赫勒的象徵,两者一起出现,加上他们的穿着打扮和马匹的装备,几乎没有别的可能性。 但谢晏不愿说,海拉苏便不会问,不过是互相揣着明白装煳涂,给对方留有余地罢了。 谢晏此时点出他的身份,也等同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向他交付信任。 「神使大人,阿斯尔可汗……」 海拉苏半跪起来,郑重地俯身下拜,那老人和孩子也跟着王子俯首跪拜。 只听他道:「为了赫勒人共同的未来,我请求你们,帮助我重回部落——若我继任首领,愿奉可敦与可汗为天下共主,如同先祖效忠黄金家族一样,效忠于坦格里赫勒!」 他停了停,又抬起头,祈求般开口道:「只是我的弟弟乌汗台,他也并不是坏人,可否不要伤他?」 看着海拉苏恳切的目光,谢晏忽然想起自己的大哥。 不管他闯了什么祸,在哥哥眼里,他永远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从前还不喜欢被大哥管束,现在想来,有人愿意永远为自己兜底,简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第75页 豪门家族中为了争权夺利而兄弟阋墙的都多不胜数,更不必说这两兄弟是真的有王位要继承。 海拉苏都差点因此没命了,还想着要为弟弟开脱,果真是难得的圣父苗子。 谢晏心里感慨,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还得再想想。」 怎样在尽量减少甚至避免伤亡的情况下夺取政权,经过上次在乌兰赫勒的实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扯虎皮拉大旗,借用天神的名义装神弄鬼。 他正琢磨着,便听阿斯尔问:「首领继任的典礼何时举行?你手下还有多少人马可用?」 海拉苏有些惭愧道:「父亲在世时,我与乌汗台各掌管一半兵马,但达拉赫勒的战士只忠诚于首领,我在决斗中输给乌汗台,如今已没有掌兵的权利。」 只剩下亲信老弱躲在这里避祸,完全是个光杆司令。 谢晏听得啧了一声,阿斯尔也思索起来,却听海拉苏接着说下去:「我自幼随大巫修行,与众萨满巫熟识,听闻神使大人有通天的神力,或可借天神之名,暂且拖延祭祀仪式……」 这不就巧了吗,论跳大神,他现在可是专业的! 谢晏脑海中灵感乍现,信心满满地狡黠一笑,目光灼灼道:「我有一个主意。」 达拉赫勒的王庭内,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一场盛大的祭典。 去年冬天,自使者从坦格里赫勒归来,带回神使可敦和阿斯尔意欲一统赫勒的消息,两位王子之间的矛盾便愈演愈烈。 赫勒的继承法只论长幼,按理原该是由海拉苏接任首领,但乌汗台与海拉苏是双生子,前后差了不过一刻钟。 双生子乃是神异之兆,那日产房内兵荒马乱,最后到底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乌汗台学会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海拉苏的名字。 他当了弟弟,却从小比哥哥生得更强壮,父亲母亲对他也寄予厚望,嘱咐他一定要保护哥哥、保护族人,为达拉赫勒的荣耀而战。 他们这一支部落,在传说中是被天神流放的民族,乌汗台却从不信这说法。 即使这是真的,天神不保佑他们,也自会有海神庇佑。 勇敢的达拉赫勒能征服海洋与暴风雨,为何不能再杀回到内陆去,征服大草原呢? 坦格里赫勒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们本该在更早的时候出兵,可如今阿斯尔有了「神使可敦」,实力越发强悍,若再不动手,便当真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乌汗台不像犹豫不定的父亲,也不像软弱善良的兄长,倒是像极了杀伐果决的母亲。 他是大海的儿子,见过最广阔的天地,野心比海里的鲸鱼还要大,绝不甘心就这么屈居人下,向阿斯尔称臣。 哥哥其实也和他一样,明知道自己打不过他,却仍然坚持要与他决斗。 最后的结果当然没有什么悬念,海拉苏就被他打败,送到东海的一座小岛上。 名为「流放」,实则也是保护。 乌汗台想,要是他能打败阿斯尔,便再接哥哥回来,和他一同统治草原;若是他输了,他所做的一切都和哥哥没关系,达拉赫勒还有另一条退路可走。 新首领继位的典礼就在三天后,他将登上海边悬崖上的高台,用鲜血祭祀海神、祭奠亡父,同时以血祭旗,正式宣告与坦格里赫勒为敌。 族人已经开始宰杀牛羊,还有羔羊大小的海鱼,经验最丰富的採珠人潜下深海,取来一枚极罕见的金色东珠,乌汗台以此为吉兆,将它也作为祭品献给神明,祈求行军顺利。 坦格里赫勒尚白,乌兰赫勒尚红,达拉赫勒则以蓝色最为尊贵,首领祭祀的礼服用红蓝花与菘蓝草染成纯正的靛蓝色,滚边金线和银线密织,周身点缀珍珠绣成海浪与鲸鱼的图腾,神秘而华美。 乌汗台将那衣袍穿在身上,铜镜映出他模煳的影子,恍惚间好像看到哥哥穿这衣服的模样。 他正出神,外间忽有人焦急来报:「首领,不好了!」 「怎么了?」 那来人单膝下跪,垂下头战战兢兢道:「海拉苏王子坠海失踪,生死不明——」 话未说完,乌汗台便愕然扯断了衣袖上的珠饰,断线的珍珠散落一地,年轻的未来首领颤声道:「还不快派人去找!所有精锐水军,即刻出海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忽而顿住话头,咬住牙关似想咽回那句不吉利的话,风风火火地迈开步伐,大步走向大巫所在的「神庙」。 供奉海神的「庙宇」四面都没有墙壁,岩石凿成的立柱上刻着珊瑚、浪花和游鱼的浮雕,殿中篝火熊熊燃烧,火苗在海风的吹拂下摇曳飘忽。 乌汗台忽然来此,火堆前满头华发的老巫仿佛早有预料,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便用一种低沉而晦涩的语调发出了预言:「三日后,全知的神灵将会降下旨意,为达拉赫勒选出真正的新王。」 面容慈祥的老妇人略微抬眼,目光威严而沉静:「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海拉苏王子自有海神庇佑,乌汗台王子,请回去吧。」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乌汗台派去寻找海拉苏的人马没有一点收穫,大巫的预言则在族人中流传开来,都说是他得位不正,海拉苏王子才应当继承首领之位。 人人都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等待着神明显灵,乌汗台偏偏不信,明明他才是决斗中的胜出者,可他又期盼着生死不知的哥哥会在这天出现,因而到最后也没有更改或取消仪式。 第76页 王庭上下森严的守卫也因四处找寻大王子而变得松散,恰给了谢晏等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他的黑髮特徵明显,遂裹了件兜帽似的外套挡住大半张脸,阿斯尔也乔装改扮,和他一起混在观看典礼的人群中,因身量太高,还要弓着背才不那么显眼。 好在现场的人足够多,祭典开始后周遭更加喧嚷热闹,萨满巫的吟唱与族人的祈祷声混杂,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 乌汗台就在这样的人声鼎沸中走向祭台。 人群如分波噼浪般让出一条道路,谢晏看清了这位王子的脸,果真同海拉苏长得别无二致,就是眉宇间有些说不出的微妙区别。 一步,两步,三步…… 祭台的位置离人群有一段距离,谢晏数着秒数,提前捂上了耳朵。 眼见着乌汗台就快要走到那高台下,一声雷鸣般的巨响伴随着滚滚硝烟猝然袭向人们的耳膜。 木架搭起的祭台在爆炸中轰然坍塌,惊惶的尖叫与唿喊顿时此起彼伏。 乌汗台离那爆炸的中心最近,虽没有受伤,却也被震得鼓膜生疼,踉跄着跌坐在地,眼前一片模煳。 耳边的嗡鸣声过了许久才逐渐消失,他在族人的惊唿中抬起脸,看见一个人影从烟尘中缓步走出。 正是失踪数日的海拉苏。 海拉苏面上露出一丝不忍的神色,半蹲下身,轻轻捧起他的脸,仔细为他擦干净脸颊上的灰尘。 乌汗台直视着哥哥海水般宁静清澈的双眼,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眼前一阵发黑,眩晕着失去了意识。 悬崖下汹涌的海浪冲击着崖壁,海风吹散烟雾,海拉苏站在晕过去的弟弟身前,听见大巫振臂高唿:「天神已降下天雷,乌汗台不可继位,首领应是海拉苏王子!」 「尊敬的海拉苏首领,从海神的怀抱中归来,引领我们继承祖先的遗志——」 谢晏适时捏着嗓子喊道:「海拉苏!海拉苏!」 自己喊还不算完,手肘碰一碰阿斯尔的胳膊,挤眉弄眼地示意他也一起。 阿斯尔总是拿谢晏没办法,青年脑子里永远有用不完的「好主意」,古怪却又莫名有效。 他当真跟着谢晏扬声唿喊起海拉苏的名字,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带起更多人跟风。 加上人群中早就安排好的「託儿」们,海拉苏之名霎时响彻王庭上空,从被流放的失败者,摇身一变,成了众望所归的新首领。 作者有话说 我选吕小布(bushi) 不幸阳了,头好痛,可能写不完这期榜单,实在抱歉,下周努力补字数……顺便徵集一下七夕番外,大家想看什么呢qwq 第42章 改造战船 等乌汗台再醒来时,已被兄长派守卫软禁看管起来。 海拉苏取代弟弟完成了仪式,成为达拉赫勒的新任首领。 他遵守诺言,向海神立下血誓,奉阿斯尔为可汗,如今正与阿斯尔商定盟约与联军的事宜。 谢晏这个神使可敦自然也是座上宾,依旧像之前在乌兰赫勒时一样开始在达拉部「支教」。 头一件事便是改进了海水制盐的方法。 最初迁徙到海边的达拉部族人发现海水的咸味,尝试着用它来煮熟食物,在煮沸的过程中偶然得到了盐粒,从此就有了「煮盐法」,慷慨的海洋也造就出达拉赫勒人信仰中的「海神」。 而比起需要大量燃料的煮盐法,利用太阳能和风力的晒盐法无疑更方便且经济高效。 只需要在沿海平坦的滩涂建造一个个方形的盐池,由上到下逐个挖低,上下池之间留有闸门,落差让盐水可以逐级向下流淌;滩池周围要挖沟渠储水,向海的一面建沟堤,开「潮沟」直通到大海引潮水入沟。 这时候就要用到水车,从储潮的沟渠中将海水先引到最高处的池子里,蒸发一日后再将最高池中的海水流入第二级盐池,第三日又放入第三级滩池,逐日蒸发浓缩后,最后一级池底饱和的滷水引入结晶池,持续暴晒便可以得到液晶态的粗盐。 这样做出的粗盐已经能满足基本生活需要,若要再精制细盐,就按谢晏曾教过乌兰部的方法即可。 海水晒盐留下的母液,又叫做苦卤,还可以用在冶炼中,洗涤铁矿石以去除杂质、提高铁的品质,或是用于冷却铜块,保证铜的质量和表面光滑度。 不仅如此,苦卤中的氯离子能氧化废水中的有机物、杀菌消毒,吸收废气里的二氧化硫等有害气体,应用场景非常广泛,正是大炼焦炭和钢铁还准备烧玻璃的谢晏所需要的好宝贝。 巧的是达拉部的工匠们已经做出了简易的水排,原是因为使者自出使坦格里赫勒归来后,将所见所闻都回禀给老首领,首领下令命匠人苦心研究,最终得到了此物。 不过他们做这东西并非为了取水,而是想要取代船桨为船只提供动力,把这种「桨轮」装在船的舷侧和尾部,以脚踏的方式便可驱动,虽还做不到完全「自动」,却也极大的节省了船员的体力。 谢晏见过后不禁再次感嘆,只是远远看过一眼就能做到如此地步,还能触类旁通,古人的智慧果然不可小觑。 工人们拿着谢晏给的图纸开始选地挖沟渠、开滩池,负责造船的长老则向他虔诚请教,应该如何改进船只。 如今的达拉赫勒除了独木舟与小型的捕鱼船外,最大的战船已能做到近二十米长,用传统的桨或新式的桨轮制动,上有固定的风帆作为辅助动力,船身长而宽,船头狭小,适合近海航行。 第77页 谢晏曾经玩过帆船运动,对风帆的原理倒是略知一二。 气流经过风帆产生的升力和侧向力可以推动船只前行,原始的固定帆只能接受顺风,逆风时就很难航行。 若改成活动帆,再多加几幅帆面,用绳索来控制升降和受风面的朝向,便能在任何时候扬帆起航了。 至于桨轮,还可以进一步改良,做成「螺旋桨」。 螺旋桨的优势在于能够通过改变叶片的角度,也就是「螺距角」来改变其在水中所受到的升力,以达到既能推动船只前进,又能让其停止或后退,提高操作的灵活性。 不过在动力上,还是必须依靠人力或畜力,除非能搞出蒸汽机来。 蒸汽机的原理很简单,就是利用蒸汽压力推动活塞,通过机械装置转化成其他形式的动能,但真要做起来却并不容易。 谢晏其实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要做蒸汽机,首先要有发达的钢铁制造业作为基础。 无论是锅炉、管道还是气缸、活塞和曲轴、安全阀等等配件,都需要更高质量的铁,甚至是不锈钢来确保性能,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再往后排排队吧。 目前的动力也暂时够用了,谢晏记得有一种龙骨结构,可以提升船舶的稳定性,防止翻覆,便也一併把还有印象的部分画下来,交给工匠们自行研究。 乌澜江横贯整个可达尔草原,上游湍急,中下游平缓,在平原地带用船来运输物资,比马要方便,速度更快,运量也更大。 达拉赫勒若能改造出更先进的船只,战时可以运送军需,将来也可促进贸易发展。 沿海地区的海湾还很适合做港口,在更远的未来开展海外贸易,指不定还能发现个新大陆呢! 想到这里,谢晏便仿佛看见海的另一边,土豆玉米红薯正在向自己招手,忍不住露出神往的笑意。 海拉苏曾说他们常受海盗的侵扰,谢晏寻思着,又动一动手指,在战船的图样上往船身两侧加了一排炮口。 等他的火炮造出来后,就能直接装上去,给这些海盗来点降维打击。 航海必备的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指南针。 谢晏穿越过来时降落伞包里带了一个,这次出行也揣在了身上,正好用来给匠人和船员们演示。 指南针的重点在于磁石,磁铁矿常与黄铜矿或赤铁矿伴生,以圣山中矿藏的丰富程度,应该不难找到。 只需把天然磁铁石磨成梭形的针状,在磁针的重心处开凿一个小孔,用轴将其固定支撑在写有方位和刻度的圆形木质盘底,就是一个最简便的「旱罗盘」。 有了罗盘便能更准确地辨别方向,常常出海的达拉赫勒人最清楚这发明的重要性,原本还有些对臣服于坦格里赫勒的不忿,逐渐都化作了对神使可敦的敬佩与信服,连带着对阿斯尔这个可汗都多了几分敬重。 毕竟他能够被谢晏这样智慧的神使选中,一定有其过人之处。 谢晏记挂已久的玻璃,现在也找到了原材料,海砂的主要成分之一就是石英砂,在找到石英矿前,都可以用它来做替代。 只是烧石英玻璃需要的温度很高,即使加入制盐的副产品、滷水制作出的纯硷,烧制普通玻璃,也至少要150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用木炭肯定是无法达到要求的,只有回到坦格里赫勒,用煤炭或焦炭才能试着烧一烧。 但玻璃现下还不是刚需,谢晏也并不着急,看着海边的沙子和大量贝壳,倒是想起它们的另一个用处。 贝壳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高温煅烧后就能得到生石灰,也就是土法水泥的原料之一。 水泥加砂石搅拌便成了混凝土,虽说海沙里的盐分会有腐蚀性,但只要清洗干净,淡化之后还是能用的,怎么样也比直接用黄土和石头盖房子、修城墙要牢固得多。 于是继开盐田和修战船、找磁石矿的队伍之后,达拉部族中又多了一支「采砂队」。 一行人又在达拉赫勒盘桓数日,加上此前在乌兰赫勒停留的时间,还有路途上耽搁的日子,算起来竟已在外远行近两个月了。 不知怎的,谢晏居然还生出了些「想家」的情绪。 也不知道他们出来这么久,王庭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新的王城又修得怎么样了? 现代的那个「家」,他这辈子大概是回不去了,而经过了与阿斯尔相识相爱、相知相伴的这些时光,谢晏早已将阿斯尔的家当做了自己的家。 谢晏说想回家,阿斯尔起先还以为他又想回「天上」去,正想不通为什么,想知道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高大的金髮男人半跪在榻前,仰着脸望向谢晏,委屈巴巴地一问,却被青年用指尖戳了戳额头。 谢晏无奈地笑着说:「我的意思是,我想回王庭——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阿斯尔闻言,黯淡的金眸霎时又亮起来。 谢晏已承认了坦格里赫勒是他的家! 他们是深爱彼此的伴侣,更是密不可分的家人。 阿斯尔已与额日勒琴和海拉苏商议好,由坦格里赫勒的重骑兵做为主力,乌兰赫勒与达拉赫勒则派出轻骑与步兵,还有水师协助运输粮草与人马;谢晏所发明的弩机和火炮还需训练弩兵与炮兵,一切兵马调动皆听从阿斯尔的号令。 在外人面前威严可畏的阿斯尔可汗,面对自家可敦便收敛起了所有锋芒,他拉起谢晏的一只手,撒娇卖乖般用脸蹭了蹭对方的掌心。 第78页 谢晏垂下眼睫,浓黑的眼眸微眯,指腹摩挲在男人温软的唇间,又没有把持住自己,情不自禁地俯身低头吻了下去。 阿斯尔热烈地回吻着他,满腔柔软甜蜜的心绪中又燃起某种更加炽热的念头。 年轻的可汗暗暗想道,他不仅要给谢晏一个家,更要为谢晏建立起世间最伟大的国度。 这是他早就在心中立下的誓言,而实现这誓言的第一步,便是彻底打败哈日赫勒—— 统一可达尔草原、重建赫勒王朝。 ==================== # 番外 ==================== 七夕番外·莫比乌斯 谢晏的十八岁生日,是在南太平洋的某座小岛上度过的。 成年的庆祝派对连续七天七夜,被整个包下的海岛上一切消费由谢二少买单,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和游戏,晚上还有篝火晚会和烟花秀,年轻的少男少女们简直快玩疯了。 谢晏天天跑到海边冲浪,白皙的皮肤被晒得发红,若不是突如其来的颱风,他大概能把自己晒脱一层皮。 气象局已经发了预警,全境实行宵禁。 离岛还要等颱风过后,一群百无聊赖的二代们只能待在别墅里继续开party,玩起老套的酒桌游戏。 谢晏更喜欢户外运动,不太热衷于这样的场合,加上这些天也玩得累了,中途便藉口离席,回到房间准备泡澡放松,好好睡上一觉。 圆形的按摩浴缸面朝落地窗,若是晴好的天气还能看见绝佳的海景,此时却只有乌压压的一片,透着风雨欲来的压抑感。 谢晏合上窗帘,往注满的热水里加了些椰奶味的浴盐,伴着舒缓的轻音乐赤足涉入水中,靠坐在宽敞的浴缸里,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泡澡不宜过久,他还特意定了个二十分钟的闹钟,而后没过几分钟就开始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谢晏迷迷煳煳地感觉到腿上蹭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接着便听哗啦一声水花四溅的响动。 他勐然睁眼,只见一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黑皮勐男——还是裸男——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两个人赤裸相呈,大眼瞪小眼,场面极其惊悚。 谢晏先是下意识惊唿出声,随即飞快抓过浴袍捂住下半身,从浴缸里爬出来,一脸惊恐状地问:「不是,什么情况?」 「你谁啊,怎么跑到我房间来了?」 眼前的男人有着一头茂密的金色长髮,正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连卷翘的眼睫也是金棕色,湿润的眼眸更是纯粹的浅金。 带着明显异国血统的五官深刻立体,鼻樑高挺、眼窝深陷,是一种非常客观而富有男人味的英俊,极具压迫感的高大身材健美无比,贲张的肌肉线条如山峦起伏,就连那玩意儿也让人看得心惊。 谢晏满是戒备地连退几步,脚下一个没注意,差点踩滑跌倒。 那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谢晏被惯性带得往前扑进男人怀里,与对方滚烫的肌肤相贴,整个人都要烧成番茄。 他刚站稳便连忙推开那人,一边往后退,一边用英语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寻摸着要去拨内线电话找管家和保安。 男人英挺的眉头蹙起,略微偏头,似是听不懂谢晏在说什么,开口吐出一长串不知所云叽里咕噜的鸟语,还想上前来捉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 谢晏躲开男人的手,就地抄起挂在衣帽架边的长柄伞,做格挡状戒备起来:「你别过来啊——」 阿斯尔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上一秒他明明还在和谢晏泡温泉,下一瞬再从水里出来,便到了这古怪的地方。 好在谢晏仍和他在一起,只是看起来好像不认识他了,面对他的反应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他还担心谢晏是不是磕到了后脑勺,从前族里就有这样的例子,有个年轻人不慎从马上跌下来,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阿斯尔只怕谢晏也是这样,着急得不行,正想为对方检查,却被勐地推开。 「谢晏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男人顿住脚步,放轻了语气摊开手示意,谢晏大致理解了他的肢体语言,却还是没听出来他说的是哪国的外语,只从中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傢伙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谢晏不由更加惊异,拿伞尖对着那人,警惕地问:「你到底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阿斯尔发现谢晏听不懂他说赫勒语,张了张嘴,好像在回忆着什么,换成略显蹩脚的中文道:「谢晏,我是阿斯尔,谢晏的阿斯尔。」 在一切安定下来后,阿斯尔也跟谢晏学过一些「天国」的语言。 谢晏说这叫「中文普通话」,听起来和南朝的雅言很相似,经过青年的悉心教学,他已能听得懂这门语言。 只是还说得不够好,语调总是捉摸不准,每次一说便逗得谢晏直笑。 他说完,期待地看着谢晏,希望能让对方回忆起一点他们的过去。 谢晏拧起眉毛,阿斯尔? 闻所未闻的名字,还是他的阿斯尔?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两个人对峙了这么一会儿,谢晏已经缓了过来,理智逐渐回笼,愈发觉得这事情诡异。 度假的海岛是他大哥订下的,进出只能乘直升机,安保绝对严格,谢晏确信不可能有陌生人闯入。 第79页 而他泡澡前也锁了房门,这人完全是凭空出现,好像是从另一个时空穿越来的一样。 对啊,穿越…… 量子力学、平行时空,某系列超级英雄大片里最爱拍的题材,居然成真了? 但谁家好人穿越从浴缸穿啊,而且为什么是肌肉勐男,难道不应该是美少女吗——不行,美少女也不行,他才刚成年,还没打算恋爱结婚呢。 谢晏脑子里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一只手仍举着伞,另一只手别扭地把浴袍系在腰间,问这个自称叫做「阿斯尔」的男人道:「你听得懂中文?」 阿斯尔点点头,谢晏心想能交流就好,又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赫勒。」 谢晏听见他道。 男人英俊的面上也露出疑惑的神情,颇无辜又委屈地说:「我和谢晏一起,泡温泉,然后就在这里……」 「这里,是『天国』吗?」男人问。 「什么天国,这儿是斐济——额,算了,反正你也不知道。」 谢晏嘆了口气,接着说:「你说你和我有关系,你怎么证明?」 阿斯尔没有立即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针对他的上一句话,认真地摇头道:「我知道『斐济』,谢晏说过,想在斐济买小岛,斐济在『南太平洋』。」 阿斯尔记得谢晏说的每一句话,即使是许久以前、即使只是随口一提,即使并不能完全理解,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谢晏讶然挑眉:「你居然还知道?」 男人像被夸奖的大狗,弯着眼睛笑起来,指着自己的胸口,又说:「我是谢晏的。」 谢晏注意到他胸前的文身,狰狞的狼图腾上似乎还有别的干坤,小心翼翼上前两步,将伞横在两人中间,眯眼仔细看那图案。 「这是……我的字?」 只见那栩栩如生的狼首上,竟赫然刺着一个草书的「谢」字,谢晏当然认得自己的字迹,所以才更不可思议:「怎么可能——真的是我写的!」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碰到那墨色的印记,顺着笔锋描摹。 男人结实饱满的胸膛皮肤温热滚烫,肌肉因他的触碰而紧绷起来,谢晏如梦初醒,触电般缩回手,红着耳朵轻咳一声,别开脸道:「那个,阿斯尔是吧?你先把衣服穿上。」 又不是野人,不穿衣服像什么样子! ——阿斯尔要是能听见他的心声,必定要说自己就是他的「野人」。 谢晏从衣帽间里找出一件最大号的睡袍,丢给阿斯尔让他穿好。 那衣裳还是有些短,只刚好遮到男人的大腿根往下一点,但总算不是裸奔,谢晏松了口气,也把身上的浴袍裹严实了,恨不得打个死结。 两个人终于能坐下好好说话,谢晏和阿斯尔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严肃地问他:「我姑且相信你的话,但你得告诉我,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又经歷了什么……」 谢晏还真好奇了,难道是未来的自己,或是某个平行时空的自己穿越到异世界,认识了阿斯尔,然后阿斯尔又莫名其妙穿到了他的世界? 最重要的是,这傢伙怎么看起来有点gay啊——他不是歧视的意思啊,就是,他自认是个直男,怎么穿越一遭,好像还弯了呢? 谢晏百思不得其解,听阿斯尔开始讲述「他们的故事」。 阿斯尔的中文不算太好,但也还不算太坏,虽说有时颠三倒四,倒是勉强能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说自己带着白色的羽翼从天上掉下来、落在他怀里,谢晏一下子便想到降落伞,不会是去玩跳伞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故吧? 他们还一起骑马打猎,泡温泉看烟花,在海边牵着手散步,听着还挺浪漫的,但谢晏完全想像不出来,自己怎么能和一个男人,还是那么高、那么壮的男人一起做这些事。 阿斯尔又提到他「发明」了好多东西,马鞍马镫马蹄铁,青霉素、反曲弓,把煤炭炼成焦炭,烧出带有花纹的钢刀,连烟花和炸药也是他做出来的。 什么纺纱机、弩机、火炮、龙骨帆船……甚至有蒸汽机,铁轨、火车、轮船和「新大陆」。 听得谢晏眼睛都睁大了,这是什么升级流穿越么? 有点离奇,但也挺有意思的。 谢晏本就兴趣爱好广泛,看见什么都觉得有趣、想学,阿斯尔这么一说,他还真对这些「穿越者必备」的技能起了几分兴趣。 有空可以学习学习,万一哪天真穿越到古代,说不定用得上呢。 不过谢晏也只是随便想想,他还是更喜欢科技发达、生活便捷的现代社会,谁穿都可以,千万别让他穿。 阿斯尔说完了,停下来目光安静地看着谢晏,谢晏支着下巴思考。 该怎么办呢? 这么大个活人,还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总不能把他扔掉不管。 但又不能被其他人发现,谢晏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阿斯尔的来歷,如果被别人知道他是从异时空穿越来的,万一要把他弄去解剖做实验就糟糕了。 谢晏一想到那种情形便用力摇头,不行不行,他得把阿斯尔藏好。 等颱风过境,就让其他朋友们先走,自己再单独带这傢伙离开。 然后借一套保镖的制服给阿斯尔穿,有人问就说是新请的安保,身份证明的问题可以求助大哥,大哥要是问起来,就藉口是自己好心救助的难民吧。 第80页 虽然有些牵强,可是哥哥一向疼爱他,只要撒个娇煳弄一下,也就过去了。 到时候就把阿斯尔带回他买的农场,藏起来,慢慢研究。 谢晏越想越觉得这计划可行,自顾自点点头,将事情敲定下来。 他正是天马行空的年纪,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奇幻的现实,睏倦地打了个哈欠道:「唔,我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继续说吧。」 「我睡床,你睡沙发。」 谢晏望着阿斯尔,嘱咐道:「洗手间在那儿,冰箱里有吃的——晚上不要乱跑,别被人发现。」 阿斯尔坐在沙发上,乖乖点头,他便放心地去浴室洗漱,把浴袍换成睡衣,准备上床休息。 或许是在派对上喝了一点酒的缘故,谢晏一沾枕头就昏沉沉地睡过去,浑然不知本该睡在沙发上的男人又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床边。 阿斯尔半跪在谢晏床畔,垂下眼凝视他的睡颜。 其实阿斯尔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眼前的这个谢晏,并不是,或者说,还不是自己的谢晏。 面前熟睡的少年无疑更加年轻,青涩的脸颊边还有未褪的婴儿肥,侧身睡着时颊侧的软肉鼓出来,更显得稚气未脱,连清瘦的身形都是少年人的模样。 但不知怎的,阿斯尔确定,这就是谢晏。 是更早的时候、他们还未相逢时,更年少的谢晏。 阿斯尔放轻了唿吸,金眸灼灼,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少年的面容。 是他在做梦,还是他真的回到了谢晏的过去,来到了神明所在的「天国」? 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又华美精緻,精巧得不像人间的造物,唯有谢晏是他所熟悉的,即使现在的谢晏还不认识他,阿斯尔也感觉到某种隐秘的心安。 来自千年前异世界的异族男人并不懂得什么「量子力学、平行时空」,但他相信「命运」。 自谢晏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马背上、落进他怀里那一刻开始,命运就形成了闭环。 无论宿命如何轮迴,他都註定会遇见谢晏,爱上谢晏。 这种认知让阿斯尔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慢慢地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少年微颤的眼睫,唇边勾起细微而温柔的弧度。 窗外开始雷鸣电闪,狂风暴雨席捲而来,却因极好的隔音效果,在室内只能听到细微的沙沙声。 天然的白噪音让谢晏睡得更沉,模模煳煳地做了好长的梦,第二天醒来时,还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诶,地上怎么有件睡袍? 谢晏起身下床,捡起那衣裳,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过,为什么会丢在床边的地上。 他只感觉浑身都懒洋洋的,有种一觉睡到饱的餍足,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却丝毫想不起来。 可能是昨晚喝醉了吧,他的酒量也太差了,只是几杯香槟,居然就断片了,以后还是少碰带酒精的东西为妙。 谢晏拉开窗帘,外面已雨过天晴。 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唯有一片狼藉的泳池和几根被吹断的景观树可以证明昨夜的风雨。 也不知道这帮傢伙昨天晚上玩到了多晚,快到中午还没几个人起床。 谢晏在开放式的餐厅吃着早午餐,其中一个发小才顶着大黑眼圈从楼上下来,打着哈欠跟他说早上好。 根据气象局的最新消息,颱风已经转向,各离岛的交通陆续恢復,直升机和快艇都可以上岛了,他们最快下午就能离开。 发小问谢晏这次回去有什么安排,是回国内还是回英国,大学开学前要不要再去旅游? 说着还兴致勃勃地约他一起去非洲看野生动物迁徙,说是那边能合法狩猎,想去打头狮子来玩玩。 谢晏有些走神,下意识地摇头,回过神来时忽然开口问:「你说,世界上存在平行时空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你打算学物理啊?要当科学家?」 发小打趣谢晏,笑道:「也许有吧,只是我们还没发现。你要是感兴趣,就去研究研究呗,说不定下个诺贝尔奖就是你了!」 这傢伙总是没个正形,满嘴跑火车,谢晏无语,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摇头嘆息着转身走了。 发小还在身后叫他:「哎,你真不去啊?很好玩的……」 谢晏这次过生日,收到了很多礼物,昂贵的高珠、腕錶、跑车、游艇,各式各样的奢侈品都看得审美疲劳。 最让他惊喜的生日礼物兼成年礼,还是妈妈送给他的。 那是一架私人飞机,除了卧室和淋浴间外,另配有一个宽敞的客舱和吧檯,装潢是谢晏喜欢的復古风格,机身上还喷涂着他的英文名,金色的花体醒目又漂亮。 妈妈说希望他可以乘着这架飞机,去往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像鸟儿一样自由、快乐。 谢晏喜欢这件礼物的寓意,他才刚满十八岁,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心和探索欲,他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和想学的东西加起来写在纸上,简直可以绕地球一圈。 可是不知怎的,他望着那架崭新的私人飞机,心中忽而生出一股无端的迷茫。 谢晏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他也没再多想,毕竟他还很年轻,还有很多时间和精力,去寻找、去发现属于他的人生意义。 青春正好,来日方长。 第81页 作者有话说 最近风头紧不敢搞涩涩,等风声过去再战吧,祝大家七夕快乐!··* 第43章 真假首领 临行前,海拉苏还为他们准备了送行的宴会。 丰盛的宴席上主要是各种各样的海产品,不仅有谢晏喜欢的大龙虾和生蚝,还有一种用小鱼小虾腌制成的酱料,风味十分独特。 谢晏带来的烧酒还剩下一些,便都拿出来在晚宴上分饮了,长老们对这酒赞不绝口,谢晏把做烧酒的「天锅地锅法」一併教给他们,又换来众人的感激与赞美,席间氛围可谓宾主尽欢。 达拉赫勒的青年男女会跳一种特别的舞,据说是模仿崖鹰的求偶仪式,说是跳舞,看起来倒更像某种杂技,数个舞者叠罗汉般搭起人梯,攀到最高处的那人向下仰倒模拟坠落,她的舞伴再将她稳稳接住,动作格外惊险刺激。 谢晏一边吃席一边欣赏表演,看到精彩处还捧场地鼓起掌,不知不觉便已喝到微醺。 第二天还要早起赶路,今晚得早点睡,他打了个哈欠,侧过脸看阿斯尔。 男人默契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正要起身向晚宴的主人打个招唿知会一声,转头却没见到海拉苏的身影。 问旁边的侍从,只说是首领喝醉了酒,先离席回去休息了。 谢晏还是头一回遇到酒量比自己还差的赫勒人,仿佛得到了心理安慰,乐呵地一笑,拉着阿斯尔便也要回他们暂居的屋子。 两人刚准备离开,海拉苏却又回来了,从身后叫住他们:「神使大人。」 「阿斯尔……可汗。」 青年的声音有些含煳,也不知是否是醉酒的缘故,谢晏听见他道:「请留步。」 谢晏回过头,便对上「海拉苏」审视般的目光,分明是同样的五官和穿着打扮,连声线都相差无几,那极具侵略性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他的身份。 阿斯尔也觉察出不对,下意识将谢晏护在身后,听那人开口扬声道:「我以达拉部首领的名义,按照赫勒人的传统,向你发出挑战——」 原本嘈杂热闹的歌舞骤然停了下来,众人皆望向首领,「海拉苏」直视着阿斯尔的双眼,接着说下去:「我既是『神明』选中的继承者,理应有权得到『神使可敦』。只有最强大的赫勒战士,才有资格成为草原的共主,我愿与你决一死战,他,将属于胜出者!」 「海拉苏」,准确来说应该是乌汗台的视线再次落到谢晏身上,那种轻佻又狂妄的语气让谢晏很是不爽。 他好气又好笑地皱起眉,心说你小子还演起来了,看来还是你哥太心软,没把你发配到荒岛上去,才让你有机会跑出来大放厥词。 谢晏正想揭穿这傢伙,阿斯尔却带着怒意凝重地正色道:「你若想挑战我,只要按照部落的规矩来,我接受你的挑战。」 「但谢晏是他自己,他不属于任何人,我没有权利、也绝不会用他做决斗的赌注。」 谢晏闻言勾起唇角,乌汗台也轻蔑地笑起来,挑衅道:「怕输就怕输,还找什么藉口?」 看来这小子是真欠打,谢晏递给阿斯尔一个肯定的眼神,还补了一句:「给他一点教训就好,别真打死了。」 在决斗中手下留情,无疑是一种极大的羞辱,乌汗台敛起笑意,恶狠狠道:「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刚才还歌舞昇平,转眼便剑拔弩张,原先跳舞的空地被让出,成为临时的决斗场,长老们看着阿斯尔和「海拉苏」走上场中,顿时连酒都醒了大半。 谢晏唤来随从附耳低语,吩咐对方去找真正的海拉苏,随即专注地看向场上的二人。 乌汗台的身形在族人中已算高大精壮,比起阿斯尔却仍显得逊色。 他已紧绷起全身的肌肉,进入了蓄势待发的状态,阿斯尔也摆起架势,反手握上腰间的弯刀。 两人几乎同时拔刀出鞘,而后迅速兵刃相接,刀刃相撞发出金属碰撞的鸣响,又横拉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谢晏把那刀送给阿斯尔那么久,还是头一回正经见他用刀与人交手。 钢刀身上暗色的花纹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正与男人冷峻的面容相称。 他出手的速度极快,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那是真正在战场上浴血歷练出的杀招,动作精准而兇悍,力道之重震得人虎口发麻。 谢晏甚至没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听见连绵密集的铿锵响声,再定睛看去时,被压制得半跪在地的乌汗台手中格挡的长刀已断成两截。 断刀丁零落地,席间诸长老与周遭守备的护卫皆倒吸一口凉气。 但这是「首领」提出的决斗,在没有结束之前,谁也不能叫停,更不能插手坏了规矩。 刀刃的冷光折射进乌汗台眼底,下一瞬就要袭向他颈间,惯性让他完全来不及躲避,阿斯尔却在最后一刻收住刀势,干脆利落地收刀入鞘,甚至没有碰到他一根头髮。 赫勒人的比斗,若用上刀,必定是要见血的。 阿斯尔这样放过他,反而是看不起他,乌汗台涨红了脸,唿吸粗重,露出耻辱的表情。 阿斯尔面色未变,连唇边的笑意都很轻,只牵起一侧嘴角,顺手便将佩刀抛给谢晏。 谢晏挑眉,默契地稳稳接住那把弯刀,看着阿斯尔朝乌汗台勾一勾手,沉声道:「来。」 年轻的王子何曾受过这样的失败,他扔下手中的半截刀柄,双手紧握成拳,咬牙站起身,重新赤手空拳与阿斯尔近身搏斗。 第82页 谢晏说过不能打死,但要给个教训,阿斯尔认真执行,拳拳到肉,每一下都照着最疼又不致命的位置招唿过去,果真揍得乌汗台毫无还手之力,一张英俊的脸上都挂满了青紫。 他偏偏还不肯认输,倔强地一次次爬起来勉力再战,直到被得到谢晏手势暗示的阿斯尔一记擒拿按倒在地,半张脸都蹭上了灰土,再没有挣扎的余地。 乌汗台的实力并不弱,在达拉赫勒乃至赫勒诸族中也都算佼佼者,可惜他遇到的是阿斯尔。 能与阿斯尔一战而不相上下的,大抵只有哈日赫勒的主将那钦,还有他们的头领伊勒德。 而那钦早已被阿斯尔打败,如今的草原上阿斯尔真正的敌人,唯剩下伊勒德一人而已。 恰好这时真正的海拉苏赶来,他连衣服都没穿好,因走得太急而面色微红,气喘吁吁。 他一见到谢晏便低头先行了一礼,歉意道:「是我没有看管好乌汗台,让他冒犯了可敦与可汗,请可敦原谅。」 先前那看守乌汗台的侍卫来报,说王子害了急病,海拉苏担心赶去看他,结果被装病的弟弟打晕,再醒来便是谢晏派人来找他。 得知乌汗台冒充自己向阿斯尔发起挑战,还是用刀的那种,海拉苏简直惊出了一身冷汗,只怕自己晚来一步就要看见弟弟血溅当场。 他们兄弟二人的母亲、曾经达拉赫勒最强的战士,就是折在被称为「毒蛇」的那钦刀下。 真要论起来,阿斯尔杀死那钦,也算是为他们报了血仇,且若不是坦格里赫勒一直牵制着哈日赫勒的主力,乌汗台还不一定能打那么多次胜仗,以至于得意忘形,以为能与阿斯尔比个高下。 万幸阿斯尔应是并未动真格,海拉苏向他也行礼致歉,阿斯尔倒不计较这些,松手放开乌汗台。 青年仍伏在地上,海拉苏想去扶他,却被挣开了手,不由严厉地低声道:「还不快起来,给可敦、可汗道歉!」 乌汗台抬起泛红的眼睛,盯着哥哥,哑声说:「……我输了,你杀了我吧。」 海拉苏嘆一口气,摇头道:「我说过,我永远不会杀你,就像你不会杀我一样。」 「我坠海是自己不小心,不怪你。」乌汗台听到哥哥低沉的声音,带着一如往常的包容与耐心,「我能站在这里,或许真的是海神庇佑,是天神派他来拯救我们——其实只要族人能过上安宁的好日子,谁来做这个可汗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没有你那么远大的野心和抱负,我只希望我在意的人好好活着,希望赫勒人不要再自相残杀,少一些流血与纷争……弟弟,阿爸和额吉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 乌汗台眼睛更红,鼻青脸肿的模样狼狈又可怜,垂下眼睫含煳地说:「你喜欢他,我只是想帮你。」 海拉苏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见他不再反抗,便拉着他的胳膊带他站起身来,像家长领着闯祸的狼狗一般,压着他向谢晏和阿斯尔认错。 这两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但真正并肩站在一起,还是很好区分,一个沉静、一个张扬,看了全程的长老们这才恍然大悟,议论纷纷。 乌汗台不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模煳的道歉,他在继任首领的仪式上莫名其妙被截胡,哪怕听海拉苏说那神使可敦有多好多厉害、阿斯尔又有多么强悍,他也始终不服气。 现在被揍了一顿,虽然还闹着别扭,倒是终于被打服了。 谢晏早借阿斯尔的手出了气,见他这般神情,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摆手摇头道:「行了,知道错就好,今天就当是『友好切磋』,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乌汗台听不太懂谢晏的怪话,又听阿斯尔开口道:「你很不错,反应快、耐打,能坚持到最后。若愿听我调遣,可以再带兵做将领,也不必再流放了。」 这话似乎是夸奖,但怎么听着也怪怪的。 乌汗台眯了眯眼,海拉苏捏一把他的手腕,他便低下头来,向阿斯尔臣服道:「愿为可汗驱策。」 除了最后的小插曲,这趟海边之旅整体都很愉快顺利,翌日谢晏出发离开达拉赫勒时,还收到海拉苏送来赔罪的礼物。 那是一枚浅金色的珍珠,差不多有鸽子蛋大小,表面圆润富有光泽,没有丝毫瑕疵,是天然珍珠中少见的珍品。 海拉苏说这原是要献给神明的祭品,而谢晏是天神在人间的使者,他便将此珠献给神使大人,愿神使可敦垂爱赫勒,助可汗早日完成大业。 谢晏本来对珠宝没什么兴趣,但看到那珍珠漂亮的颜色,像极了阿斯尔的眼眸,想着可以镶嵌在对方的刀鞘上做装饰,便也欣然收下了。 因没从达拉赫勒带多少「特产」走,回程轻装简从,有了来时走过的路径,行进的速度也快了很多。 谢晏还是坐不住没有减震结构的马车,自己骑马久了也嫌累,没赶几天路就把阵地换到了阿斯尔的马上,两个人又同乘一骑,他困了便直接靠在阿斯尔怀里打盹。 苏布达的脚程快且稳,阿斯尔的胸膛也宽厚结实,谢晏歪着脑袋睡得正香,忽听一声羽箭破空的声响,马背勐地一记颠簸,白马儿嘶鸣着被主人勒住步伐,随行的马队亦跟着减速停下。 谢晏不明所以地睁开眼,拥着他的阿斯尔本能地将他的脑袋又按回自己怀里,一手握住刀柄,目光警觉地扫视四周。 第83页 ——有伏兵! 第44章 遭遇伏击 阿斯尔此行所带的人马虽不多,却也是一支完整的骑兵小队,机动性极强。 随着他一声令下,众骑迅速拉开阵型,前锋、中军与后卫秩序井然,左右两翼还有掩阵,将首领与可敦牢牢护在正中。 第一支试探性的冷箭后,紧跟着是更密集的箭雨。 伴着奇异的唿哨声,敌人的骑兵自左右两侧冲锋而来,马蹄滚滚如雷声轰鸣,声势浩大。 这是谢晏穿越以来第一次正面碰上遭遇战,阿斯尔的亲卫训练有素,第一时间搭箭上弦朝那箭矢来处反击,并未被这一波冲击扰乱阵容,两队人马很快短兵相接。 俗话说射人先射马,但实际的战场上,弓箭手的目标却往往是马背上的人,因为战马不易一击杀死,即便射死了马,骑兵也可转为步兵,只有先射人才能让敌方快速减员,失去骑手控制的战马还能扰乱战场秩序,战后亦是重要的战利品。 阿斯尔一手还护着谢晏,不便挽弓,只单手用刀飞快斩落流矢。 两方骑兵远距离时用弓箭交锋,冲撞之后近身便换成弯刀,刀刃与兵甲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喊杀声与马嘶声交织在一起,马蹄踏起尘土,空气中瀰漫开浓郁的血腥味。 那伏击他们的敌人黑衣黑甲,盔甲制式有些陌生的古怪,人数目测在他们的两倍以上。 谢晏心跳得极快,虽忍不住紧张却也并不慌乱,只怕自己会拖阿斯尔的后腿,也从腰侧取下在乌兰赫勒时做的手弩,一手抓紧缰绳,另一只手扣上弩箭的扳机。 他先前只用这弩打过兔子,用来射人还是头一回,但情势已容不得他犹豫,阿斯尔每每将敌人斩落马下,或是与人正面交手,谢晏便趁机补上一箭。 这手弩体积虽小,射出的箭矢力道却不小,这样近的距离下若能射中,足以贯穿铁甲。 苏布达不愧是万中无一的神骏,与阿斯尔配合极其默契,载着两个人也依旧灵活地辗转腾挪。 阿斯尔本就神勇,加上谢晏的补刀,很快便于军阵中撕开一道裂隙。 坦格里赫勒的骑兵皆着银甲,与那黑甲的敌军泾渭分明,只见黑衣人中有一个最为兇悍的,接连冲破护卫的防守,直奔阿斯尔与谢晏而来。 那人身着重甲,以盔甲覆面,只露出一双墨绿色的眼睛,但仅凭这双眼睛,也足够阿斯尔辨认出他的身份。 ——伊勒德! 阿斯尔目光沉沉,却因还带着谢晏而不敢恋战,花纹钢刀与银白长刃连连撞击,几度挡回伊勒德的攻势,周旋几个来回后便策马往阵中回撤。 谢晏也看出了阿斯尔的意图,心知这人大抵是对面的领头人,不好对付,努力稳住身形不让自己扰乱阿斯尔的节奏。 只在最后与那黑衣人错身而过时抓住机会,抬手将最后一支弩箭「咻」的射了出去,竟是从未有过的好准头,正射中那人的左肩后侧。 带有放血槽的三棱箭头穿透了甲冑,刺进伊勒德的后背,剧痛裹挟着鲜血涌出席捲而来,他几乎一瞬间感到肩膀发麻,差点将武器脱手。 他也不再纠缠,立即打马回身,在下属的掩护中回到后方,两军逐渐再次拉开距离。 看到两边分散开后,谢晏伸手摸出怀里的火摺子。 这火摺子是用松香、硫磺、硝石和易燃的木屑、火绒等制成的,利用復燃原理,打开小木筒的盖子让内里接触氧气,吹一吹就能起火,比火镰方便得多。 谢晏一边吹起火苗,一边唤道:「阿斯尔!」 他还未说完,阿斯尔看见他手里的火摺子便已反应过来,飞快从身后马鞍上挂着的牛皮袋子里掏出做成球形的「天雷」。 谢晏将那土炸弹的引线点燃,阿斯尔再用力将它往黑甲骑兵堆里一抛。 一面打着手势,指挥骑兵继续后撤,一面就听那雷声在敌人的阵营中炸响。 离得太近未及躲闪的黑甲兵在爆炸中血肉横飞,战马受惊纷纷发出悽厉的嘶鸣,从未见过这种异象的哈日赫勒骑兵霎时乱了阵脚。 加上伊勒德不慎负伤,自知再打下去也讨不到好处,于是又随着几声唿哨,神出鬼没的黑甲骑兵分为几路作鸟兽散,遁入树林与茫茫草野,不多时便不见了踪迹。 阿斯尔没有下令追击,只命众人快速检查战场,清点阵亡与负伤的人马。 这一战迅疾如闪电,总体还是他们占了上风,但也仍不可避免有战士与马匹伤亡。 受伤的战士互相帮忙清理包扎伤口,战友们按照习俗割下死去战马的头颅,好将它们带回聚居地,挂在西面山麓最显眼的树枝上,以纪念它们的魂灵;牺牲的战士尸首则用马皮裹起,同他们的战刀一併运回故土,受萨满巫祭祀超度后再行安葬。 谢晏沉默地看着众人熟稔而利落地做着这一切,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不久前还活生生跟在队伍中,同周围人有说有笑的年轻人,转瞬便在与敌人的交战中牺牲,浸入泥土的鲜血都还热着,鲜活的生命却再也无法挽回。 谢晏一向没什么可敦的架子,虽说难免娇气,要阿斯尔多照顾着些,却也一路和大家同吃同住,这些天相处下来,已能记得所有人的模样和名字。 亲眼看到熟悉的战士在敌人刀下殒命,无疑给谢晏带来了更大的冲击,他虽也曾在伤兵营里送走重伤的士兵,却是第一次直面残酷的战场,身在其中时还来不及害怕,此刻却不禁双手颤抖,唿吸也有些紊乱。 第84页 阿斯尔安抚地轻拍他的后背,谢晏缓了一会儿才重新冷静下来,望着那清理出的敌人的尸体与战马遗骸,凝重地皱起眉。 转头对阿斯尔道:「他们仿造了马鞍与马镫,这我倒不意外,但他们身上的盔甲,还有手里的刀……」 谢晏捡起其中一柄长刀,刀刃上还挂着尚未凝固的粘稠血迹,忍住干呕的冲动,将那刀递给阿斯尔查看,又从怀中拿出贴身收藏的黄金匕首。 他抽出短刃,与长刀靠近对比,果真是如出一辙的锻造工艺,连刀柄的花纹都有几分相似。 甚至后者更加精良,所以方才那黑衣人同阿斯尔的钢刀几次对砍都未落下风——若换做旧式的赫勒长刀,应当早就和乌汗台那刀的下场一样了。 阿斯尔侧过脸看向谢晏,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与自己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哈日赫勒自上次败走后销声匿迹,原来是去西域寻找到了「盟友」。 他们的猜测已经很接近真相。 那钦被阿斯尔重伤后纵身跳入乌澜江,竟是祸害遗千年,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 因怕首领责怪而不敢回去復命,他便装作流浪汉靠偷盗、抢劫牧民的食物和马匹一路向西而去,翻过山脉来到希罗边境。 正巧碰上女王米狄里斯统一西域众邦国,广发布告招纳贤才,那钦想起与坦格里赫勒交战时所见,向女王献上马鞍与马镫的图卷,却不要她赏赐的黄金与珍宝。 会说赫勒话的翻译官将他的话传达给女王,说是在高山的另一边、东方的草原上,有一个遍地黄金的国度,但那国度的领主残暴不仁,嗜杀成性,兇残的铁骑让他无辜的族人流离失所,希望能够得到仁慈的女王援助,若能夺回领土,他愿将所有的财富献给女王。 西方诸国与赫勒诸部一是相隔甚远,二是语言不通,虽偶有贸易往来,却对另一方的局势并不清楚。 但商人们确实每次都能从赫勒人手里换回大量的黄金与宝石,还有珍贵稀奇的东珠与薄如蝉翼的「丝绸」,米狄里斯最喜欢用那月光一样轻薄的布料做面纱,还将东珠镶嵌在王冠上做点缀。 若这样富有的国度上真有了这样强悍的领主与铁骑,将来有一日必是她的劲敌。 既有人来求援,不如顺势扶持一把,让对面继续内战消耗,不论成与不成,她总归是不亏的。 那钦遂得到了女王的支持,为首领带回了基米特人的战甲和希罗人最好的战刀,果然被赦免不再追究战败的过失,还让他可以继续领兵。 伊勒德自那钦战败失踪,折损了一批精锐后,深知坦格里赫勒如今已不是好啃的骨头,陆续去骚扰过达拉赫勒与乌兰赫勒,还去南朝边境打了秋风,养精蓄锐正欲捲土重来,就得到「死而復生」的那钦带回的大量军备。 他也听过探子带回的消息,阿斯尔竟得到了天神降下的使者辅佐,而他如今也有上天眷顾,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将来谁能做这草原共主还尚未可知。 那钦想要一雪前耻,主动请缨又去攻打坦格里赫勒的王庭,伊勒德则得到最新的情报,在阿斯尔回程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 他知道对方不会那么轻易被杀死,但他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伊勒德终于亲眼看见传说中的「神使可敦」。 俊秀的黑髮青年被他同母异父的兄弟拥在怀中,脸上溅了不知谁的血迹,血腥的红与细腻的白形成强烈的反差对比,一双漆黑的眼眸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看向他时目光锐利如刀,几乎要将他刺痛。 那人向他射来的那一箭,只差一点便要命中后心,开了血槽、带着倒钩的箭头取出时剜下伊勒德背后好大一块血肉,疼痛与失血令他面色苍白,唇边却愉悦地笑起来。 神使、可敦么? 只要打败阿斯尔,他的所有便都是自己的。 伊勒德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第45章 正式开战 伊勒德能追踪他们至此,王庭恐怕也已陷入险境。 阿斯尔当即做下决断,重整队伍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往回赶路,谢晏从未吃过紧急行军的苦头,却也一声不吭地坚持下来。 回到王庭时正是黄昏,残阳如血,映照着荒芜的原野,曾经繁华热闹的聚居地一片寂静无声。 光秃秃的空地上只剩下零星残破的毡帐,或是被烧焦的遗蹟,或是拆除后留下的框架,马蹄声惊起在废墟间做窝的乌鸦,掠过阵阵哀鸣。 没有人开口说话,谢晏心里也沉甸甸的难受。 忽然听见似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阿斯尔敏锐地朝那声音来处厉声道:「谁在那里!?」 众人皆警觉地按上腰间兵刃,却见那破败的帐篷后面钻出几个灰扑扑的小孩儿来。 孩子们打着补丁的衣裳上沾了泥灰,脸颊也蹭得脏兮兮的,眼睛却很亮,一个个仰着小脸望向骑着高头大马的首领与可敦,仿佛看到了救星:「首领、可敦,你们终于回来了!」 为首的小姑娘泪眼汪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跟着她的小孩儿便都跪了一地,谢晏连忙下马扶他们起来,阿斯尔也跃下马背,示意随行的战士四处侦查。 「这是怎么了?」谢晏看着周遭的狼藉,问那女孩道,「其他族人呢,怎么只有你们在这里?」 「黑赫勒打过来,大人们都去了新城……」 第85页 女孩稚嫩的声音带着对敌人毫不掩饰的愤恨,谢晏从她的叙述中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果然不出阿斯尔所料,哈日赫勒不知用什么法子得到西域人的「援助」后,兵分几路再度来犯,聚居王庭的族人迁入内城避祸,坦格里赫勒的军队也在城中驻守,已打退了数次敌人的进攻。 这些孩子都是在战乱中失去家人的,住在城北临时搭起的帐子里,在休战的间隙结伴偷熘出城,跑到王庭的旧址来捡些被遗留的、还能用的物件,换成新铸的「大钱」和口粮。 谢晏记得他们走之前城墙才打好地基,刚开始浇筑,如今竟已全部建成了么? 他安慰似的摸摸女孩毛茸茸的脑袋,语气严肃认真地对孩子们道:「外面很危险,以后不许再偷偷跑出来了——别害怕,我会让你们每个人都吃饱饭、好好长大的。」 小豆丁们一边点头一边忍不住掉眼泪,谢晏听到几个孩子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叫声,唤来随从将包裹中的肉干和水拿给孩子们分食。 这么一会儿功夫,查探周围情况的战士们也回来了。 哈日赫勒的驻军地应该不在这附近,暂时还没有太大的危险,但天色已经不早,他们还是得尽快到「新城」去。 几个战士分别将孩子们抱上马背,带着他们一同往城池的方向驱马前行。 血色的太阳沉入地平线下,天际残留着大片绯红的晚霞。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城墙的轮廓一点一点从视线的尽头浮现,直至完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早见过这座城池的孩子们已没什么大惊小怪,只不过出去几个月,回来就仿佛看见传说中「大都」重现的众战士则惊讶得合不拢嘴,眼睛瞪得熘圆,连策马的速度都情不自禁放缓下来。 阿斯尔远远望着那巍峨俨然的「新城」,胸腔中无端翻涌起某种滚烫而豪迈的热望,他勒住缰绳,正将坐在自己身前的谢晏紧紧拥住。 男人紧实的胸膛和鼓譟的心跳声紧贴着谢晏的后背,连带着他也不禁有些心跳加速。 新筑的城墙还没来得及贴上外层的墙砖,模样比起谢晏预想中略显得粗糙,估计内里也还没有完全竣工,但就是这样一座城池,在原野上拔地而起,映衬着远方巍峨的神山和城畔奔涌的河流,让人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畏来。 这是凡人努力的造物,与任何「神明」都没有关系。 谢晏眼眶微热,转头看阿斯尔,男人也正低头看他。 两个人相视一笑,谢晏道:「走吧。」 阿斯尔随即打了个响亮的唿哨,白马儿一骑当先,身后追随着一众骑兵,铁蹄踏起飞扬的尘土。 城墙上瞭望的哨兵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在确定不是敌袭,而是首领归来后,便吹起特殊的号角。 角声连绵传递,厚重的城门缓缓拉开,阿斯尔带着谢晏一路疾驰,很快进入城中。 城内尚未建起民居,只是先将毡帐迁到内城安置,布局倒还是大致按照谢晏的规划来的,中间留出一条宽阔的主干道,令苏布达可以畅通无阻行至大帐前停下。 可敦和首领归来的消息伴随着浑厚的号角声,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整座城池,族人们自发地走出帐篷夹道欢迎。 还在医帐帮忙的萨娜听闻可敦回来了,忙不迭放下手里的纱布,和小姐妹们脚下生风似的往主帐的方向跑,远远看到谢晏,便忍不住欣喜和激动地喊他:「可敦!」 女孩子们一窝蜂围上来,关切地问东问西,上下仔细打量着谢晏,唯恐他少了一根头髮。 谢晏正愁要怎么安顿那几个随他们一起回城的孤儿,见到她们这样担心,先是耐心安抚道:「我没事,什么伤都没有,真没有!」 就是屁股有点痛,谢晏暗暗想。 当然不是那个原因,完全是被马背颠的,他感觉大腿内侧都要被磨起茧子了,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再骑马。 谢晏说罢,牵过那几个孩子,问萨娜道:「我在王庭原先的旧址看到了他们。如今族中的孤儿都是怎样安置的?我听他们说是住在城北,吃食可还够么?平日里有没有人照顾?」 一心都扑在可敦身上的姑娘们这才看见这几个矮墩墩的小孩儿,吉雅最先认出他们,皱起眉有些生气道:「阿丽亚!哈森、乌恩其……你们又偷跑出去,不是说了不能随便出城吗,万一遇上黑赫勒怎么办——他们可是不守规矩,会杀还没有马背高的孩子的!」 被点到名字的孩子们侷促地缩起脖子,垂头丧气,嘟囔着小声说:「对不起,吉雅姐姐,不要生气。」 萨娜也无奈地嘆气,向谢晏解释说:「我们在城北建了营帐,专门安置失去父母,也找不到其他亲人的孤儿,吃用都是我们一起凑的,也请了人来帮忙看顾。」 「只是医帐事情太多,照看得不周全,孩子们没了家人,也总是想回去找他们的尸骨……」 她语气自责,谢晏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孤儿营的用度可以走公帐,不用你们自己补贴,公帐嘛,就是『国库』,阿斯尔和我的财产。」 谢晏将孩子们交给萨娜她们,嘱咐了不必简省,一定要让这些可怜的小傢伙吃饱穿暖,又掀开帘子走进大帐,同阿斯尔一起听乌伊尔和长老们汇报战况。 第86页 乌伊尔带领一队人马,押送自乌兰赫勒取得的硝石和石油回王庭,半路上也遭遇了哈日赫勒的伏击。 好在有谢晏留给他们的「天雷」,还耗费了些珍贵的「黑油」,总算虎口脱险。 赶回王庭后恰逢新城池的外墙筑好,众族老得知黑赫勒再次捲土重来,商议后决定未雨绸缪,先带领族人搬进城墙内躲避。 只是还未来得及全部转移,就遇上那钦携黑甲骑兵来势汹汹。 他们有了新式的武器,黑赫勒也换了更精良的兵甲,加上阿斯尔不在军中,难免群龙无首,最后仍是「神使可敦」的「天雷」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数次击退了那钦的围攻。 其余部族也有飞鹰传信来,几乎都遭到了这群黑甲骑兵的袭扰,战火已彻底点燃整个草原。 哈日赫勒与其他赫勒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会在夺取部落时杀死老人和孩子,有时甚至连女人也逃不过他们的弯刀。 坦格里赫勒王庭附近的牧场,还有未及撤入内城的族人,皆遭到了残忍的屠戮,这些魔鬼还将无辜老幼的头颅砍下,筑京观示威。 那钦,又是那钦。 这条毒蛇,竟还能活着从乌澜江里爬出来,阿斯尔双目通红,右手死死握紧了腰侧的刀柄,只恨自己当初未能将这人斩首,把祸患留到了今日! 谢晏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愤怒和自责,他还是太掉以轻心,总以为自己有超越时代的能力,却不曾想现实里的敌人远比他想像的更加聪明狡猾,真正的部落战争,也比他所认知的血腥残酷百倍。 有一瞬间,他真恨不得能搞个原子弹来把一切核平,但事实是,做到初级的热武器就已是他和这个时代生产力的极限。 按理说热武器对冷兵器也是降维打击,可惜他先前做实验留下的成品存货本就不多,萨满巫还将这些炸弹视作「神迹」,只在最危急的时刻用来恫吓敌人;而巫医们忙于救治伤员,也分不出时间制作更多新的「天雷」。 这东西又是神使传授给众巫的,不好随便教给普通人,谢晏若再不回来,等到用尽了火药,情势恐怕还会更糟。 阿斯尔面沉如水,霍然站起身,径直便要走出大帐,往军营的方向去。 临出帐篷前,又顿住脚步,回头望向身后的谢晏。 男人的目光沉痛而坚毅,谢晏朝他轻轻颔首,鼓励似的对他说:「你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我也做我应该做的事。」 「你说过的,天命,在我这里,我们一定会赢。」 谢晏目光灼灼,语气笃定道。 第46章 血债血偿 谢晏还未回来时,工匠已按乌伊尔等人带回的图纸造出了一批弩机,最大的床弩几经试验,近日才刚刚完工,正要搬到城墙上去组装。 火炮则暂时还没有条件铸造,当初为了规避污染问题,冶铁的高炉建在了城外河流下游,匠人们撤离时搬走了所有原料,只留下一座空炉,又重新在城内建起小的熔炉,倒还足够供应箭矢的消耗。 谢晏去医帐慰问过伤员,便找来巫医们开会,准备招募族人大批量生产火药。 通天巫自去年冬天以来新收了许多学徒,这些学徒学的都是「医术」而不是「巫术」,连他最疼爱的弟子莫尔格金,如今也更擅长用草药治病救人而不是占卜祭祀。 然而因此得救的族人却远比以前更多,也更加虔诚,笃信是天神降下神使教授他们医术,赫勒人已得到了神明的宽恕,即将在首领与可敦的带领下重现往日的辉煌。 或许,是该做出改变的时候了。 「可敦的意志,即是天神的意志。」鸡皮鹤髮的老巫恭敬地垂下眼:「天神与我们同在。」 第二天一早,谢晏便在广场召集族中老弱妇孺,登记愿意来生产火药,也就是「天雷」的流水线工作的工人。 黑赫勒不是最爱残杀无辜弱者么?他就给大家一个报仇的机会,让那群恶魔也知道什么叫天道好轮迴。 能有机会接触「神迹」、藉此亲手,众族人自是响应热烈,孤儿营的孩子们也踊跃地加入到可敦所说的「流水线」中,每日不仅能多得一顿肉吃,还有额外的工资可以领。 就是要对天神发誓,绝不能将这火药的秘方泄露给外族,也不可滥用此物滥杀无辜。 阿丽亚虔诚地许下誓言,和小伙伴们一起被分配去搓「引线」,那是用「纸」和薄薄的火药粉末捻成的细线,用火星一点就会引燃,最后要和大人们做的黑漆漆的「天雷」结合在一起,据说能把敌人炸得粉身碎骨。 阿丽亚想起可敦温柔地对自己说话的样子,手上的动作愈发细緻认真。 她的阿爷和阿爸都死在黑赫勒刀下,额吉为了保护藏起来的她而捨身引走坏人,至今生死不明,阿丽亚偷偷回到聚居地的废墟,就是想找到额吉留下的东西。 白色的海东青尾羽,是吉祥和勇气的象徵。 白隼儿在传说中是天神的护卫,能够飞到最高的苍穹上,将人的心愿传达给神明。 阿爸把这片羽毛送给额吉,额吉又送给她,她在被救走时忙乱中遗落,好在最后又找了回来——只是沾染了血迹和污泥,阿丽亚洗过很多遍,还是带着淡淡的粉色。 她摸着那粉色的羽毛,许愿想成为英勇的战士。 可吉雅姐姐说她没有马背高,还是个孩子,不能上战场。 第87页 但现在她不用上战场,也能让敌人血债血偿了,阿丽亚听见过「天雷」炸开的声音,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即使隔着巍峨厚重的城墙也无比清晰。 赫勒人认为打雷是天神发怒,降下惩罚、荡涤罪孽,所以作恶的人都害怕打雷。 阿丽亚曾经也怕听到雷声,因为额吉说不乖乖睡觉的孩子也会受到惩罚,不过自从亲眼见过如何制出「天雷」,她便不再害怕了。 这是可敦教给她们的,用来保护自己、消灭敌人的武器,有什么可怕的呢?只有手上沾满无辜之人鲜血的黑赫勒,才应该在雷声下感到畏惧颤抖。 结束了一天勤劳的工作,阿丽亚回到孤儿营的帐篷里,更小的孩子们已经入睡,她放轻了脚步和唿吸,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爬上通铺,蜷缩进角落的被窝里。 身畔挤着她的女孩略微翻身,让了一些位置给她,阿丽亚闭上眼睛,握着枕头下的羽毛,许愿能在梦里见到额吉…… 阿丽亚是被被号角声唤醒的。 这次的角声呜咽而急促,伴随着战鼓沉重的闷响,已经歷过数次敌袭的女孩立即反应过来,是哈日赫勒又来了! 那钦带着黑甲骑兵袭击坦格里赫勒的王庭,原本志得意满,想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却不料对方竟建起城墙将他们拒之门外,连弓箭的威力都比上次交战时更强,隔着极远的距离也能射穿甲冑,箭头还带有放血槽和倒钩,折损了他手下不少战士。 最让人忌惮的还是那凭空出现的「雷声」,炸响处人仰马翻、军心动摇。 甚至有传言说那是天神惩罚哈日赫勒,那钦严令禁止这种「谣言」,违令者杀无赦,才勉强控制住恐慌散播。 他们仿制了马鞍和马镫,得到那箭镞后也模仿着做出一样的来,但偏偏就是不如对面的杀伤力大,几次交锋屡屡受挫,伤亡率还居高不下。 而那帮坦格里赫勒人却好像真有什么神明保佑似的,怎么杀也杀不完,分明眼看着受了必死的重伤,下一回竟还能站在城墙上放冷箭! 进攻其他部族的人马也没有捷报传来,军中又有谣传四起,那钦简直恨得牙痒痒,他才不信什么天降神罚,若上天当真有灵,哪还等得到今日? 所谓鬼神之说,不过是懦弱者的藉口。 他攻城的势头看似兇勐,实则已是强弩之末,如果这一次再不赢,大抵就要彻底溃败。 那钦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这回做足了准备,听那随他来到草原的基米特骑士的主意,不仅搬来攀爬城墙的云梯,还用重木和巨石造出攻城锤和投石机。 他已立下死誓,定要把这座城池攻克下来,献给伊勒德首领,做他们哈日赫勒的王都! 那钦扬声抬手号令,乌压压的黑甲骑士用盾牌顶着箭雨沖向城下,马蹄与战车扬起滚滚烟尘,攻城锤在号角和战鼓声中撞向紧闭的城门,战役正式打响。 与此同时,城内,成箱的炸弹被训练有素的战士们运上城墙,与床弩配套的大号箭矢、装满火油的燃烧瓶也已「整装待发」。 厚重的城门用结实耐火的铁桦木做成,这是谢晏在设计之初就考虑过的,内侧有装满泥土的麻袋顶住,就算被撞开也有刀车阻拦,挡住敌人的冲击与弓箭。 阿斯尔已登上城墙指挥作战,谢晏照旧守在后方的医帐。 他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只能听到隐约的喊杀声与火药爆炸的声响,间或有伤员被送到帐中,巫医和护士们有条不紊地为伤者处理伤口,气氛紧张却不忙乱,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城外的情形正与此相反,哈日赫勒的骑兵与重步兵在将领的指挥下发起冲锋,迎接他们的却是头顶滚烫的火油。 那火怎么也扑不灭,一烧就是一大片,云梯被烧断坠落,跌下城墙的黑甲战士发出悽惨的哀嚎;攻城锤和投石机也没能攻破对面的防线,反而因为不便移动、目标明显而成了活靶子,弩箭如雨般倾泻而来,将一群黑甲兵扎成刺猬,重木与巨石滚落,压倒更多残兵。 最可怕的仍是传说中「神使可敦」带来的天雷,也不知是否因为神使归来,这一次的雷声格外密集响亮,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连绵不断。 轰隆的巨响伴着刺眼的火光闪烁,震得人耳膜生疼,头晕目眩,亲眼目睹战友被惊雷撕成碎片,本就动摇的士兵们愈加两股战战。 他们横行草原本来凭藉的就是毫无敬畏的野蛮,一旦有人开始退缩,战线便如多米诺骨牌般接连溃散。 那钦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抽出弯刀,反手便杀死一个面露怯色的小兵,嘶哑着声音下令道:「全线进攻!后退者,斩——」 话音未落,迎面忽而射来一箭,那钦正好下意识偏头,箭镞擦过耳尖钉进身后战士的头颅,令他霎时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那钦捂住生疼的耳朵,唿吸粗重,眯起眼睛越过战场望向高耸的城墙上方。 阿斯尔放下重弓,金眸在烈日下如岩浆般滚烫灼人,亦开口发出军令:「赫勒勇士,随我出城迎战,不胜不归!」 坚实的城门霍然洞开,身披银甲的雪白神驹载着它战神临世般的主人,自血与火的硝烟中腾跃而出,所过之处血光四溅,无人可挡。 冲锋的号角声响起,密集的战鼓刺激着心跳,坦格里赫勒的众骑兵士气更盛,跟随可汗杀入阵中,将本就几欲溃逃的敌人打得节节败退。 第88页 那钦也已深陷在包围中冲杀,每每挥刀时胸腹间被阿斯尔所伤的旧患处便隐隐作痛,耳边仿佛还残留着先前的雷声,让人头疼欲裂。 他的动作一有迟缓就露出破绽,被围上来的银甲骑兵在身上划出数道血口。 幸而还有忠于他的亲卫赶来回护,那钦刚自围困中脱身,却正对上迎面而来的阿斯尔。 战斗必须到死,这则赫勒战士的信条他已违背过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那钦死死咬紧牙关,卯足了劲举起长刀怒吼着策马沖向阿斯尔,阿斯尔亦夹紧马腹,两匹马同时加速,飞快错身而过。 吹毛断髮的花纹钢刀从盔甲的缝隙楔入,战马的冲击力与战刀主人的天生神力加在一起,重逾千钧的力道轻易斩断骨骼。 那钦目眦欲裂的头颅滚落,鲜血自断颈处喷薄而出,身体还未反应过来似的,在马背上僵直片刻才颓然跌落。 失去主宰的马儿忽的停下脚步,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茫然踱步。 阿斯尔打马回身,踩着马镫侧身弯腰伸手一抄,抓住那狰狞人头被鲜血浸湿的纠结髮辫,将之高高举起—— 「敌将授首!」 俊美如神祇的金髮男人浑身浴血,目光如炬,胯下白马扬起前蹄,昂首律律嘶鸣。 「天神与我们同在!」 第47章 君心我心 天降异象、主将伏诛,失去主心骨的黑甲骑兵霎时更加散乱,溃不成军。 坦格里赫勒的战士们则士气更盛,在阿斯尔的带领下越战越勇,毫无悬念地拿下一场大胜。 那钦所率的精锐被全数歼灭,滚烫的热血染红了大片土地,在落日下晕成更深的赤色,连打扫战场都花了近一天一夜的功夫。 作恶之人死后自有天神审判,坦格里赫勒没有侮辱尸体的恶习,照旧将敌人的尸首集中收敛,取得战获后焚烧掩埋。 谢晏又主持了一场祭祀,为战役中的牺牲者祝祷超度。 他的神舞已经比先前跳得熟稔许多,动作流畅有力,甚至称得上优美,佩戴着羽饰的长髮在旋转中散开,纯白的衣袍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台下的族人落泪跪拜,阿斯尔望着那道雪白的身影,也屈膝半跪,虔诚地低下头来。 阿斯尔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天神,或许是有的,只是人们信仰的神明遥不可及、远在天上,而他的谢晏,近在身旁。 毡帐中烛火昏黄,卸下战甲的金髮男人靠坐在盛满热水的浴桶里,认真地擦洗身上的血迹。 谢晏从通天巫处回来时便正看见这一幕,阿斯尔背对着他,赤裸的后背宽阔舒展,水珠顺着起伏的肌肉线条滑落,湿漉漉的捲髮结成了绺状,打结的地方凝着干涸的血块,要很用力才能梳开。 阿斯尔有着一头茂密而漂亮的金棕色长髮,平日里像极了油光水滑的雄狮,此时笨拙地扯着自己的头髮,宛如梳毛卡住爪子的大猫,看得谢晏忍不住弯起唇角。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笑着走上前,拿起搁在架子上的牛角梳和香皂,从阿斯尔手上「抢救」下一缕打着卷的金髮,仔细地用热水浸润,用香皂打出泡沫,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慢慢梳理。 男人果然如同被顺毛的大猫般伏在浴桶边缘,安静地偏过头,任由谢晏摆弄。 谢晏在研究造纸解决某些卫生问题的时候就顺带做过肥皂,最初用的是动物的油脂,用牛油和石灰水混合后加热皂化,再蒸发大半水分倒入模具冷却成型,便是最简单的土法肥皂。 不过动物油成本太高,也就只有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拿来搞这些小玩意,后来油菜籽榨的植物油量产后,肥皂才逐渐在族人的日常生活中普及。 女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东西,无师自通地往里面加入鲜花和香草,做成各种各样的「香皂」,比谢晏自己做的原始版本精緻多了。 他现在给阿斯尔用的就是加了一种很像薰衣草的紫色小花制成的香皂,清爽的香味沖淡了血腥气,泡沫在掌心散开,微卷的长髮重新变得柔顺,泛起像缎子一样顺滑的光泽。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默地享受着片刻的安宁与亲昵。 直到最后一绺髮丝梳完擦干,谢晏放下梳子和巾帕,抬眼便对上阿斯尔专注的眼眸。 男人也不知已注视了他多久,浅金色的眼底映满了他的影子。 浓长的眼睫被水汽凝成了簇,微垂的弧度更衬得目光深邃柔和,原本富有攻击性的锋利俊美也变得纯然无害。 谢晏怔了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自然有很多话想说,这一战大捷,他们却没有时间庆祝,粮草辎重已先一步启程,传信的飞鹰与人马也已派出。 兵贵神速,阿斯尔明日一早便要带大军开拔,按照之前商定的计划,与乌兰、达拉二部联合围剿哈日赫勒。 谢晏见过见过阿斯尔杀敌的英勇模样,也深知对方的强大,但战场上刀剑无眼,阿斯尔再强悍也是血肉之躯,他总是会忍不住担心,害怕万一有什么意外…… 他想叮嘱阿斯尔万事小心,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若真遇到难缠的敌人也别太逞强,可话到了嘴边,却显得那样苍白。 谢晏垂下眼,阿斯尔看出他情绪的低落,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凑过去轻吻他的脸颊。 男人灼热的唿吸贴上颊侧敏感的皮肤,谢晏喉结微动,主动捧起阿斯尔的下巴,吻上对方的双唇。 第89页 肉体的亲密接触有效地减缓了某种精神上的焦虑,青年有些急躁似的,迫切地想要得到更多、更深入的安抚。 温热的水面泛起涟漪,阿斯尔一边和他接吻,一边从浴桶里起身出来,带出的水迹沾湿了谢晏的白衣,便干脆一併脱了。 他伸手环抱住阿斯尔的脖颈,男人顺势将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床边。 …… …… 阿斯尔离开王庭那日,是一个极好的晴天。 大军整装待发,谢晏一路送他出城,一身戎装的金髮男人利落地跃上马背,又倾身低下头,与爱人交换了一个临别的吻。 短暂的亲吻浅尝辄止,很快分开。 阿斯尔凝视着谢晏漆黑的眼眸,认真许诺说:「谢晏,等我回来……」 「嘘!」 谢晏却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把他未说完的话堵了回去:「别说,别立g!」 众所周知,在大战前夕说这种话是很不吉利的,什么打完仗就回老家结婚、钱包里老婆和孩子的照片等等,都是明晃晃的g,这种套路谢晏可看得太多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该信玄学的时候还是要信一下的。 谢晏煞有介事,阿斯尔却不明白,「弗拉格」,是什么意思? 虽然听不懂,但他还是乖乖闭上嘴,回握住谢晏的手,低头亲了亲对方柔软的掌心。 骑兵的队伍缓缓起行,重骑的铁蹄踏起滚滚烟尘,天际有猎鹰高飞,展翅盘旋唳鸣。 谢晏望着阿斯尔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的转身跑向城墙。 仓促建成的台阶还未铺平整,他跑得跌跌撞撞,还差点被绊了一跤,终于攀上最高处的瞭望台。 「阿斯尔——」 他大声唤着那人的名字,在高高的城墙上远远望见对方回过头。 我等你回来。 谢晏眼眶微红,在心里无声道。 阿斯尔带精锐出征,留下的军队亦足够保护后方,谢晏留守在城内,也没有就这样闲着。 工人们在挖护城河时採集到了大量河沙,他总算不用捨近求远,指望着用达拉赫勒的海沙来烧玻璃,当即就在城池里的工坊区开闢了一块地方来做实验。 至于海边的那些沙子,当然也不能浪费,等到将来工艺成熟,他还能去那边建分厂,把各种玻璃产品远销海外,做大做强! 不过那都是遥远的畅想了,谢晏如今做玻璃最迫切的目的,主要还是供给医疗和前线。 除了蒸馏酒精要用到的蒸馏器,制备青霉素需要的培养皿、漏斗、试管和烧杯,还有一样当下最有用的工具,那便是望远镜。 毕竟侦察兵的目力再好,也比不过科技与狠活儿。 谢晏那天在城墙上就想到了这一茬,等工匠们按照他提供的方法成功烧制出玻璃,他便又拿出早先画好的望远镜的图纸,和匠人们一同研究起来。 简易的望远镜结构包含三个部分,目镜、物镜和中间折射影像的稜镜。 谢晏採用的是克卜勒式设计,与一凹一凸的伽利略式望远镜不同,克卜勒式望远镜的目镜组和物镜组都是凸透镜。 这种结构能使望远镜的性能更加优良,视野更宽、放大倍数更大,只是因为凸透镜的成像原理,形成的影像是倒立的,所以需要在中间增加直角稜镜做为正向系统。 透镜成像在现代是中学生都会的知识,理论上并不算难,主要难点还是在玻璃的透明度上。 工匠们苦心钻研,反覆调整配方和炉温,终于烧出一批近乎无色且没有气泡的玻璃原石,可以打磨用于制作望远镜。 成功做出第一支单筒望远镜后,谢晏带着匠人们登上城墙试用。 负责瞭望守备的战士们也来试过,透过目镜清晰地望见千里之外的风吹草动,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传说天神无所不知,能照见世间万事万物,这便是祂的「千里眼」么? 谢晏「神使」的身份再次被坐实,反正是解释不清楚了,只能随他们「以讹传讹」,又演变出不少神异的故事来。 连妇女们教育孩子都有了新的说辞,什么「人在做可敦在看」,搞得谢晏有种自己是脑门上写着「im watching you」的大魔王的错觉。 他将望远镜的成品随粮草补给一起送给阿斯尔,顺便用剩下的原材料做了几副放大镜,组装成低倍显微镜,拿给莫尔格金他们用来搞医学研究。 城墙的防御工事仍在继续加固,族人们已体会到有城池抵御外敌的好处,人人都充满干劲。 尚未挖通的护城河暂时充作壕沟,外面放拒马,坑底置陷阱,处处戒备森严。 城外炼铁的高炉也重新启用,开炉的头一件事便是倾力打造出几门黑洞洞的火炮,架在城墙的垛口上,配合大张的床弩,使整座城池更加武德充沛、固若金汤。 捷报一封接一封传回,原野上的牧草逐渐染上金黄,高悬的明月数度圆缺,谢晏又在夜晚登上城楼远望。 他摸着坠在胸口的狼牙项鍊,在微凉的习习夜风中,难以自制地想念起阿斯尔宽阔温暖的怀抱。 第48章 日蚀之战 阿斯尔率领三族联军兵分几处,多线作战,一路势如破竹。 他斩首那钦,又先后击败伊勒德的左膀右臂,大将哈布其克与图日根;乌兰部哈斯珠拉自后方奇袭,与达拉部乌汗台联手,截断敌军的粮草与退路。 第90页 曾经肆虐草原、作恶多年的哈日赫勒魔鬼军团,终于在各族团结一致的抗击下,走向无法逆转,命中注定的败局。 伊勒德与他最后的五千兵马被阿斯尔的骑兵驱赶至乌澜江发源地的河谷,三军在谷地汇合,最终的决战拉开序幕。 后世的史书将这一场战役称为「日蚀之战」,这是古赫勒王朝歷史上最富有传奇和神话色彩的一战,是赫勒民族命运最重要的转折点,分裂数百年的可达尔草原自此再度统一,奠定了今后「日不落帝国」的基础。 现代的考古学家和天文学家根据出土的礼器铭文与天文规律,推断出这场战役发生的准确时间,是在新历前374年,12月26日的正午。 传说中曾迎娶从天而降的「神使」为可敦的「天可汗」,坦格里尼鲁恩·阿斯尔,在这一天再次得到了「天神」的眷顾。 冬日的风雪短暂停歇,为行军提供便利,当太阳升至最高处,战鼓擂响、号角吹起时,天地忽然变色。 乌云吞没了阳光,被阴影笼罩的山谷中雷鸣电闪,本就穷途末路的哈日赫勒彻底被击溃心理防线,恐惧与敬畏顷刻席捲了整片战场,唯有两方主帅仍岿然不动。 许多年前,在阿斯尔还没有马背高,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是在一个不见日光的雷雨天。 阿爸带着族中的勇士外出征战,他伏在额吉膝上,女人温热柔软的手捂住他的耳朵。 他记得额吉说,只有心中有愧的人,才会害怕上天惩罚,他是苍狼和白鹿的儿子,是带着父母的爱与期待出生的宝贝,是他们的骄傲、草原未来的英雄。 额吉抚摸着他的头髮,低声唤他:「我的小阿斯尔,我的小狮子……」 「只要你堂堂正正,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族人,不管什么困难都永远无法打倒你。」 所以阿斯尔从不畏惧「天谴」,因为真正的勇士从不欺凌弱者,他的战刀从未沾染过无辜者的鲜血,即使刀下亡魂无数,他亦问心无愧。 后来他遇到了谢晏。 起初他笃信对方是天神赐予他的神迹,但渐渐的,经过这样多个日夜的相伴,亲眼见到无数「神迹」诞生于谢晏手下,他发现或许一切与神明无关,谢晏就是奇蹟本身。 他是天命所归,也只因他被谢晏选择。 阿斯尔深邃的金眸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视线越过密集的军阵,遥遥望向慌乱的黑甲骑兵中,同样正注视着他的那人。 其实在最初的最初,他们也曾有过做兄弟的机会。 萨如拉救下在争夺哈日赫勒首领之位的斗争中受伤的伊日毕斯,却反遭对方恩将仇报,强抢强娶。 乌兰部的女人,绝不会爱上不懂得尊重她的男人。 纵使他再如何强大、英俊,甚至爱她如性命,罪恶始终是罪恶,她不会原谅,也不会妥协。 萨如拉在哈日赫勒的王帐诞下一子,趁那男人大摆酒宴庆祝、守卫酣醉放松警惕时又一次出逃,被领兵来袭营的阿古金所救。 阿斯尔听额吉讲过她与阿爸的故事,他也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 萨如拉一直想找回那个孩子,伤害她的男人固然可恨,她亲自生下的孩子却是无辜的。 她还从未见过他睁开眼睛呢——阿古金答应她,会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他们还给他取好了名字,想让他与阿斯尔做兄弟。 阿古金带人前去营救那孩子,事情原本进行得很顺利,可就在回程的路上,他毫无防备地喝下男孩递给他的马奶酒,竟中毒失去行动能力,被追来的那钦所俘虏,献给首领伊日毕斯。 就在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收到传信的萨如拉只身离开坦格里赫勒的王庭。 走之前,她对阿斯尔说,如果有一天,我的另一个孩子变成了为祸草原的豺狼,你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小阿斯尔答应了额吉,女人策马闯入雨帘,再也没有回来。 哈日赫勒的首领死了,他的几个儿子和兄弟为了夺取权柄内斗,阿古金身受重伤,死里逃生回到坦格里部,立誓要统一草原,灭亡哈日赫勒。 阿斯尔失去了额吉,失去了兄弟,最后连阿爸也离他而去,他继承父母的遗志,直至今日。 所有的恩怨与罪孽,都将在这最后的一战中终结。 来自同一个母亲的血脉让伊勒德有着一张与阿斯尔相似的俊美面孔,只是他的皮肤苍白,覆面的黑甲间隙露出阴鸷的眉宇,横生的戾气使得那双肖似生母的墨绿色眼眸丝毫不见清澈,犹如毒蛇般阴郁瘆人。 阿斯尔抬手下令开战,伊勒德亦同时抽出长刀。 战马嘶鸣急速驰骋,他们在黑暗的混乱中交锋,没有人看清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在太阳再次出现的一剎那,身披黑甲的首领被挑下马背,花纹钢刀在主人的巨力下硬生生穿透敌方的胸甲,阿斯尔也翻身下马,从伊勒德肋间抽刀,反手打落对方的武器。 刀刃与盔甲摩擦出尖锐的噪音,鲜血汩汩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发出灼热的腥气。 被伤到要害的男人在剧痛下缴械,踉跄跪倒在地,眼前一阵阵发黑。 阿斯尔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再度扬起刀锋,就要斩落下来的一瞬间,伊勒德突然抬起脸来。 「弟弟……」 阿斯尔在战场的嘈杂中听见那人沙哑的声音,他望着那双属于额吉的眼睛,忽而犹豫了极短的一息。 第91页 但就是那么一秒的偏差,已足够敌人从身后偷袭。 「可汗小心!」 「首领快走——」 冷箭唿啸而来,阿斯尔未及躲闪,手臂中箭,偏离的刀刃擦过伊勒德肩侧,两人赶来援护的下属缠斗在一起,战局变得更加混乱。 阿斯尔咬牙砍断箭杆,伊勒德趁机上马突围,逃走时身后忽又射来一箭,深深扎入马腿。 吃痛受惊的马匹哀鸣着左突右奔,马背上那人俯身抱紧马颈,竟倏尔在乱军中不见了踪影。 日蚀的阴霾彻底散去,坦格里赫勒与乌兰、达拉二部的联军以碾压的优势,毫无意外地大获全胜。 负隅顽抗的哈日赫勒骑兵全军覆没,在清扫战场时,却没有发现首领伊勒德的尸体,只找到那匹被阿斯尔射杀的战马。 有了从前那钦的教训,阿斯尔深知只要没看见尸体便不能断定死亡,命令手下战士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伊勒德的踪迹,绝不可留有后患。 他仍懊恼自己最后的犹疑,哪怕得胜,面上也没有喜悦的神情,英挺的眉头紧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剜出肩上的箭头,缠紧止血的绷带。 哈斯珠拉来报,已找到哈日赫勒的后营,请阿斯尔可汗处置俘虏。 阿斯尔随哈斯珠拉来到大帐,掀开门帘便看见里面挤满的女人和孩子,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孔仰视着他,目光中写满了恐惧,又隐隐有些期许。 「按照赫勒人的规矩,我们的『法律』来办。」 瑟瑟发抖的「俘虏」们听见那如圣山般高大的金髮男人的声音,他平静地下令道:「所有赫勒战士,不得杀戮妇孺。」 「你们不是战俘,而是自由民,从此草原再无哈日赫勒,以后做谁的部众,都由你们自己选择。」 阿斯尔说完,正欲转身离开,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女人的唿喊:「可汗!」 那是一个来自坦格里部的年轻女人,她家中的男人都死在哈日赫勒的屠刀下,为了保护年幼的女儿,她被这伙恶人掳走,一直佯装顺从取得信任,终于在决战前夕寻得机会,趁夜杀死劫掠她的黑赫勒,带着女人和孩子们了躲起来。 她相信神使可敦、相信阿斯尔可汗,一定会带领族人赢得最后的胜利,她果然等到了。 「无所不能的神使大人,英雄的天可汗,拯救我们于水火之中,我愿做您的子民,永远忠于您——愿天神庇佑您!」 女人激动哽咽的声音在大帐中迴响,她匍匐着跪倒在地,其余妇孺见状也如同驯服的羊群,纷纷俯身跪拜,称颂可汗与可敦的英名。 连哈斯珠拉亦向他颔首,抚胸单膝下跪,以示忠诚。 帐中传出的声浪逐渐在营地内蔓延,无数战士也高唿起「阿斯尔汗」的尊号。 阿斯尔脚步顿了顿,復又抬脚走出帐外。 已近黄昏时分,寒冷的朔风席捲起细雪,无冕的草原之主握着腰际的弯刀,静静伫立在雪中,冷冽的双眸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极目远眺。 皑皑雪山的另一边,是极西之地的西域诸国。 海西王亚萨迦暴病身亡后,正式加冕为众邦女王、自称「太阳神女」的米狄里斯二世,如今正在新建的神宫中虔诚礼拜。 她尚不知道,自己此生最大的敌人与对手,已在东方的草原上如启明星般冉冉升起。 作者有话说 关于第22章 在温泉究竟发生了什么,已在wb揭秘,@_一池星屑,欢迎来找我玩··* 火速结束战争戏,正文应该不会再写打仗了orz 盒饭还要再等两章,小谢公主又要捡到王子啦,但这次是坏王子( 第49章 农夫与蛇 信鹰带回河谷一役大捷的消息,谢晏高兴得几乎整晚没睡着,第二天便张罗着准备起大军凯旋的庆祝仪式。 正好又到了冬季打围的时节,猎人们组成小队进山,为即将归来的战士狩猎新鲜的野物。 赫勒猎手向来有驯鹰的传统,驯化的猎鹰不仅能传递信息,还能护卫放哨、辅助捕猎;猎鹰的种类也很多,除了狭义的鹰之外,还包括隼、鹞、雕、鹫等等,其中最难得的是「海东青」,尤其以白羽为贵。 所谓海东青,其实就是矛隼,在现代非常可刑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也就只有在这里能近距离撸一把。 悠长的鹰哨吹响,威勐迅捷的海东青便自空中降落,站在主人戴着皮质护具的手臂上。 谢晏看得眼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漂亮的白隼儿,架着它的老猎人笑起来,喉咙里又发出一声短促的哨音,示意谢晏可以摸摸它。 那白隼眼神机敏锐利,却果真温顺地一动不动,谢晏的手触到它头顶时,还懂得用脑袋蹭蹭他的掌心,顺滑的羽毛触感十分奇妙。 阿斯尔捕猎并不用鹰,只因他一个人已胜过所有外物,谢晏这个天外来客,自然也没有猎鹰——不过他现在有狗了。 这「狗」可不是指阿斯尔,而是真的狗,准确来说,是人工饲养的狼。 他当初在野外被狼群追了一回,一直记着要「报仇雪恨」,今年夏猎掏狼窝,就特意让人留下了狼崽子,交给族中驯鹰经验最丰富的老猎人餵养。 之前尚不得空去看这批初代「狼狗」,后来阿斯尔征战在外,谢晏在后方闲下来时想起这回事,终于有时间验收成果。 八个月左右的小狼已有了成年狼的体型,还带着些幼崽活泼爱玩闹的性格,经过训练后能懂得简单的指令,虽仍有未褪的野性,看起来却已与野生的草原狼截然不同,目光中隐约有种清澈的愚蠢,对人颇为亲近。 第92页 谢晏最喜欢其中一只金黄色眼睛的,天生白化的皮毛蓬松雪白,在雪地里能与周遭融为一体。 他给它取名叫小黑,教它捡骨头、扑野兔,很是得趣。 所以这次围猎,谢晏也带上了小黑积极参与,还做了许多捕兽夹一类的陷阱,双管齐下,立志要多打些猎物,等阿斯尔回来做他最新改进配方的烤肉和火锅吃。 一行人唤狼唿鹰,策马浩浩荡荡出发,到山林里才各自分散开。 谢晏很有自知之明,不打算挑战大型动物,只瞄准了狐狸和兔子等中小型动物追捕。 特别是一种雪兔,和普通的草兔不同,这种兔子站起来时腿特别长,行动也格外敏捷。 谢晏从马背上下来,长靴踩在积雪上,架着手弩小心翼翼靠近目标,小黑也学着他的模样匍匐前进,忽然,它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猎物,抬起头「嗷呜嗷呜」地叫唤起来。 雪兔闻声霎时受惊逃走,消失在茫茫雪野中。 谢晏无奈,只得朝白狼的方向走过去,听见它还在哼哼唧唧,不禁嘆气:「怎么了?你这是发现什么了……嗯?」 他走近才看清,雪地里竟埋了个人! 那人身上穿的是坦格里部制式的盔甲,残破的战袍和甲冑上干涸的血迹颜色已经发黑,凌乱的黑髮挡住面孔,也不知是死是活。 谢晏赶紧收起弓弩,先把人从雪窝里拖了出来,一边伸手探他颈间的脉搏,一边喊附近打猎的同伴来帮忙。 感觉到指腹下细微的起伏后,总算松了口气,顺手撩开那人的头髮看了一眼。 男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眉弓高眼窝低,高挺的鼻樑配上削薄的唇,脸颊瘦削凹陷,莫名有种病态的俊美,长相陌生中又带着几分熟悉,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谢晏和同行的猎人一起将他抬上马背,忽的想起是有些像阿斯尔,怪不得那么眼熟。 或许是联军的战士吧,赫勒诸部族皆有通婚,大家都沾亲带故的,有血缘关系长得像也正常。 只是这疑似阿斯尔远房亲戚的伤员,莫名其妙突兀地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前线的战况又有什么变动? 伊勒德的战马被阿斯尔射伤,疯跑一阵后将他甩下马背,他混在死人堆里,用最后的力气脱下身上的战甲,换上身边阵亡的坦格里部战士的甲冑,躲过了第一波搜寻。 山谷中的夜风冷得人骨缝生疼,连伤口也冻得失去知觉,伊勒德在彻骨的寒意中醒来,不甘心就这样失败、无足轻重地死去,强撑着爬出尸堆,趁夜从敌人的营地偷走一匹战马,朝着坦格里赫勒王城的方向潜行。 又一场大雪纷纷,积雪掩去马蹄留下的足迹,他再次逃出生天,靠着喝雪水、嚼草根坚持了几日,最后选择杀死战马,喝血吃生肉补充体力,又向执念中的目的地行进了一段距离。 伊勒德在风雪中迷失方向,昏迷失去意识前只看见大片刺目的银白。 直到柔软的温暖将他的身体包围,干涩的喉咙里也尝到温热的甜味,他艰难地睁开眼,恍惚望见那黑髮青年俊秀的面容,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到了天国。 他又咽下餵到唇边的几口甜水,视线逐渐聚焦,终于看清自己现下的处境,似乎是被阿斯尔那心爱的神使可敦给救了回来。 对方竟没有认出自己身份,还颇关切地看着他,对他道:「你总算醒了。你在发烧,应该是风寒加上伤口发炎——之前用过青霉素吗?」 谢晏把雪地里捡到的陌生战士带回医帐,又是烧蜂窝煤裹上毛毯取暖,又是清理伤口重新包扎,还让护士调了些糖盐水来给他补液。 那水里的白糖是谢晏用试验田里种的甜菜根做的,熬煮后又经过「黄泥淋糖法」脱色,产量稀少,金贵得很。 谢晏也尝试过用白糖做炸弹,但发现这玩意容易受潮,不易保存,怪不得一般的火药配方都不用它,还造价那么贵,实在比不上硝酸钾的性价比高。 不过白糖能快速补充能量,实在万不得已,还能充当消毒用品,便先拿来当军需给伤员们用了。 见那男人醒来,谢晏先例行询问,是否接受注射青霉素。 土法青霉素的技术如今已比最开始成熟许多,却仍然存在死亡概率,所以用药前都要问过患者的意见——但所有人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这次亦不例外。 伊勒德也曾听说过这种据传能起死回生的神药,他原本不信,后来与阿斯尔的军队交战,对比过两方的伤亡率后才不得不承认,那名字古怪的药物确有奇效。 那药是神使赐下的,和他们所用的天雷一样神秘,不像马具和武器易于仿造,伊勒德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下的战士死去,直至最后兵败山倒。 为杀戮而生的哈日赫勒,是背弃神明的异端和反叛者,不信来生、不入轮迴,最不怕的就是死。 只怕死得不值得,总要带走一些什么,才算不枉来这一遭。 绿色眼睛的男人注视着谢晏,点头低沉地应了一声。 青年便唤巫医来给他打针,尖锐的针头扎进上臂紧绷的肌肉,带来一股微妙的钝痛,又很快抽离,换成冰凉的酒液擦拭「消毒」。 百闻不如一见,这里的一切对于伊勒德来说都是那样新奇。 宽敞的帐篷里暂时只有他一个伤员,来来去去的「护士」、坦格里赫勒的女人们,都在为照顾他而忙碌。 第93页 有人来换药,有人添炭火,汤药和吃食也很快送来,留有一扇小窗的营帐内温暖得像是额吉的怀抱,是伊勒德在梦中也不曾体会过的美好。 他不自禁地松懈下警惕,模煳地昏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感觉到有人靠近,伊勒德闭着眼睛,再次本能地警觉起来,藏在毛毯下的双手紧握成拳,随时准备暴起。 然而贴上来的却是青年微凉柔软的掌心,动作很轻地放在他额上,探了探体温便收回手,放心了似的长舒一口气。 「退烧了,暂时没有不良反应……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伊勒德再次睁开眼,胸前和身上的其他伤口仍在持续作痛,但沉重的身体已经轻松了很多。 年轻的神使似正在为他的好转高兴,笑起来时漆黑的眼睛里若有星辰,和那日他与阿斯尔交战时,那人看向他的目光截然不同。 「你的运气真好,要是这刀伤再偏一寸,就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你了。」 谢晏比划了一下,后怕地感慨:「要不是我心血来潮去打猎,要不是小黑鼻子灵发现你,你肯定也没命了!」 「你是哪个部落的?叫什么名字?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山里去,不是说在乌澜河谷,已经打赢了么,为什么没和大部队在一起?」 伊勒德面对他的一连串疑问,沉默片刻,随口扯了个攻打过的部落名字,和常见的赫勒人名,半真半假地解释说:「哈日赫勒的首领伊勒德失踪,阿斯尔可汗派人搜寻……我奉命追捕,被他所伤。」 「可恶。」 谢晏气鼓鼓地咬紧后槽牙,忿忿道:「真是祸害遗千年!这帮黑赫勒都是打不死的小强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命大。」 伊勒德听不懂什么是「小强」,但也能从对方的神态看出不是好话,默然垂下眼睫,面色有些阴沉。 谢晏听他说「可汗」时声音含煳,以为他是喉咙痒,又给他倒了杯热水。 末了拍拍他的肩膀,用领导慰问群众的语气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好好休息,争取早日康復!」 作者有话说 没事的哥,一辈子很短很快就过去了,下辈子争取做个好人(挥手帕) 第50章 善恶一念 伊勒德本就体质强悍,身负重伤在冰天雪地里那样一通折腾都没能要了他的命,得到妥善的医疗后伤势恢復极快,不出半月便能下床走动了。 他是被可敦救回来的人,还是同哈日赫勒作战的英雄,巫医和护士们都对他很是尊重,自然不会约束他的行动。 于是他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在王城中闲逛起来,分明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却在大后方如入无人之境。 自从学会使用肥料、精耕细作,粮食产量稳定地大幅提高,除了供给前线军需外,普通百姓生活也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城内甚至愈发繁华热闹。 大大小小的帐篷鳞次栉比,居民区、工坊、医帐、市集……还有专门的祭祀区域,城市规划十分明晰,人们扫去各自帐前的积雪,显露出街道的雏形。 为了防止滋生疫病,顺便收集沤肥的原料,谢晏早前就修过专门的「公共厕所」,也明令禁止随地大小便和乱倒马桶,这个好习惯延续到内城,使得城中空气清新,整洁有序。 族人各司其职,安居乐业,男女老幼脸上都挂着祥和的笑容,没有血腥争斗,和谐到让伊勒德觉得刺眼。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巷间游荡,孩童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由远及近,是一群孩子在玩「老鹰抓小羊」的游戏,追逐打闹着与伊勒德正面撞上。 矮墩墩的小女孩还不及男人大腿高,身上兔毛做的裘衣像雪团一样柔软蓬松,小小的一只扑到他腿上,咚的一下跌坐在地,还有些懵懂的模样。 她原本仍笑嘻嘻的,想爬起来向被自己撞到的陌生人道歉,抬起脸却对上面无表情,显得无端阴沉兇恶的伊勒德,顿时害怕得不敢说话。 一旁的小玩伴们见状也噤若寒蝉,幸而这时女孩的母亲追了过来。 女人无奈地笑了笑,牵起女儿的手扶她站起身,歉意地向伊勒德道:「抱歉,哲布,孩子太调皮了,没有碰到你的伤口吧?」 女人唤的是伊勒德随口编的假名,他记得她的脸,是医帐照顾自己的护士之一。 他沉默地摇头,女人总算放心,低头柔声对女儿说:「乌日娜,大哥哥是和可汗一起打败哈日赫勒的英雄,你撞到了他,该对他说什么?」 女孩起初牵着额吉的衣角,躲在她身后想要藏起来,听额吉说面前的大哥哥是英雄,又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圆熘熘的眼睛望向伊勒德,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她最终勇敢地站出来,仰着脸脆生生道:「对不起,大哥哥,我不小心撞到了你,谢谢你保护我们——」 小姑娘朝伊勒德露出天真灿烂的笑容,听额吉刚才说他受了伤,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自己胸前取下一条项鍊,伸手递给伊勒德。 那细皮绳上的吊坠是一小块鸦喙,乌鸦在赫勒的民俗中也是吉祥的鸟儿,保佑人们远离邪恶和疾病,女人们常用鸦骨为孩子做成饰品,祈愿幼儿健康成长。 伊勒德听见女孩稚嫩又真诚的声音说:「我的护身符,送给你,你一定要早点好起来!」 鬼使神差的,伊勒德接过了那廉价的小玩意儿。 第94页 女人赞许地摸了摸孩子毛茸茸的发顶,小女孩张开双手向她撒娇:「要额吉抱。」 她温柔地笑起来,稳稳地将女儿抱起,向伊勒德颔首道别后,转身招唿孩子们道:「不要在这里乱跑,我们到广场上去玩,去堆雪人、打雪仗,好不好?」 「好!」 「我要用雪来堆老鹰!」 「还有雪兔子……」 一群小麻雀欢唿雀跃着逐渐跑远了,伊勒德站在原地,捏着那块冰凉坚硬的骨头,怔愣了许久。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了市集上。 不远处摆摊卖小吃的妇人见他呆呆站在那里,热情地向他招揽生意:「三个铜钱一份的糖油果子,又香又甜,小哥来一份尝尝?」 伊勒德顿了顿,才意识到她是在和自己说话,摇头道:「我没有『钱』。」 眼尖的妇人注意到他还裹着纱布的手,想起之前隐约听到乌尼雅对女儿说,他是英雄之类的话,恍然大悟道:「你是凯旋的战士吧!」 「来,给你,拿着。」 她麻利地用油纸包了一大份炸果子,上前塞到伊勒德手里,爽朗笑道:「不够我这里还有,不要钱!」 刚出锅不久的糖油果子散发着糜子面和蜂蜜的香味,隔着厚厚的油纸也能感觉到滚烫的热度,伊勒德没来得及拒绝,只能捧着那油纸包,无意识地动了动喉结。 世上从无免费的馈赠,一切皆来自掠夺与杀戮。 哈日赫勒的生存法则向来如此,但此时此刻,伊勒德却无端有些茫然。 某种古怪的情绪让他胸前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抬脚欲走,城墙上忽而传来有节奏的号角声,远处城门也随之洞开。 是阿斯尔的军队归来了! 激动的坦格里赫勒族人纷纷走出毡帐,连集市的摊贩和工坊的匠人们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自发前去迎接可汗凯旋。 庆贺的欢声在城池中沸腾,伊勒德远远便看见那人骑着高大白马的身影,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拉起衣袍的领口挡住大半张脸。 阿斯尔如今是众望所归的「天可汗」,在万人中央被所有人爱戴拥护,更衬托得他像阴暗的老鼠、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在刺眼的阳光下无所遁形。 谢晏在帐中午睡,听到角声响起,蹭地一下鲤鱼打挺坐起身,手忙脚乱地披上鹿皮大衣,踩着雪地靴就往外跑。 青年眉眼间满是生动的喜悦,他朝那身骑白马的金髮男人一路奔跑,随意束起的马尾在身后扬起一道弧线,带过一阵轻快敏捷的风。 阿斯尔勒住马缰,谢晏正停在他面前,因跑得太急而气喘吁吁,面颊浮上薄红。 他们久违地凝视着对方的面孔,灼热的视线紧紧交缠,未等阿斯尔下马,谢晏便踮起脚尖,拉下对方与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深吻。 围观的族人与将士们更加热烈地起闹,一吻终了,谢晏已然红透了脸,却也不后悔自己的举动。 看着两个主人卿卿我我,受到冷落的白马儿似有不满,嘤嘤哼唧着去蹭谢晏的肩膀,谢晏笑起来,也抚摸着它的鬃毛,给了它一个温暖的拥抱。 「好姑娘,辛苦你了。」 阿斯尔在马背上朝他伸出手,谢晏默契地将手递给对方,踩着马镫也骑上白马。 男人轻夹马腹,苏布达便踏着骄傲的步伐,带领众骑兵缓步行进,昂首挺胸的模样神气极了。 欢迎仪式一直持续了许久才逐渐散去。 得胜归来的战士们有的先回了自己的家,来自乌兰部和达拉部的联军则就地扎营,还未痊癒的伤员住进医帐,医护们又开始忙碌起来。 谢晏同阿斯尔回到主帐,刚放下门帘,便凑上去要脱他的甲冑。 阿斯尔面上发热,腹肌都绷紧了,以为谢晏是想和自己亲近,也主动卸甲宽衣,还伸手去解谢晏的衣襟。 不料却被青年严肃地抬手按住,半裸着上身拉到床边坐下,仔细地检查起身上的伤处。 因谢晏改良了冶铁技术,新式的盔甲比旧的更轻便也更坚实,阿斯尔这回没添多少新伤,最严重的一处伤口便是决战时被伊勒德的亲信所射的那一箭。 谢晏掌心轻覆在那裹紧的绷带上,感觉到男人健壮的臂膀肌肉起伏,低低地问他:「怎么伤的?还痛吗?」 阿斯尔轻轻摇头,顺势矮身半跪在床前,又用仰视的姿态望向谢晏。 「谢晏……」 他迷惘而虔诚地唤着青年的名字,垂下眼好似忏悔:「我好像又做错了。」 「怎么了?」 谢晏轻声问。 阿斯尔静默片刻,缓缓开口,讲起额吉与阿爸的故事。 从多年前善良的王女救起恶毒的豺狼,讲到他与血缘上的异父兄弟最后的一战。 他一时犹豫,竟放走了伊勒德,没能实现对额吉的承诺。 谢晏只知阿斯尔的额吉早逝,当初在乌兰部时原想同他谈心,却被哈斯珠拉那碗加料的酒打了岔,直到如今才得知背后的原委。 看见阿斯尔低落的神情,心中不由得酸胀起来,鼻腔忍不住发酸,眼圈也泛起淡淡的红。 「这不是你的错,阿斯尔,你没有错。」 谢晏抚摸着阿斯尔散开的金髮,郑重地对他说:「你和额吉一样,有一颗善良的心,你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伊勒德就算逃走,只剩下一个光杆司令,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迟早死在外面,也免得脏了你的手。」 第95页 谢晏说到伊勒德时咬牙切齿,再说回阿斯尔又放软了语调:「你已经消灭了哈日赫勒,统领赫勒诸部,以后就是『阿斯尔汗』了,阿爸和额吉在天上,都会为你骄傲自豪。」 青年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下去,说到明天的庆功宴,还说要等大家休整好,再搞一个「登基大典」,正式宣告赫勒汗国的建立;赫勒人的法典也已编撰完成,到时候就一起颁布,他已经让工匠把法条都刻在一块巨石上,将来立在广场中央,千百年后说不定还是重要文物呢! 阿斯尔初时还认真听着,但征战沙场、长途跋涉到底辛苦,又一直精神紧绷,不免疲累过度,逐渐便在谢晏的低语声中犯起困来,最后偏着头伏在他膝上,睡着了。 谢晏也感觉到阿斯尔慢慢平缓的唿吸,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安静下来。 他垂眼看着男人平静的睡颜,英挺的眉宇愈发柔和,湿润的眼底也含了淡淡的笑意。 都结束了,谢晏想。 残酷的战争与少年的噩梦都已结束在过去,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和美好,而他将与阿斯尔并肩,坚定地走下去。 第51章 恩将仇报 这一次的庆功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盛大。 太阳还未升起,王城中便开始杀牛宰羊,家家户户都在为了庆典做准备,专为战士们备菜的陶釜足有半人高,釜中热水沸腾,蒸腾的热气伴随着肉类和油脂的熟香,逐渐飘满整座城池。 香味最霸道的还是谢晏精心研制的「牛油火锅」,他从乌兰部带回的那种类似辣椒的植物正好赶上季节种了一茬,收穫颇丰,加上他尝试着种植的部分香料作物,几经调整后,终于得到最近似现代口味的配方。 烤肉和牛肉干新增了麻辣风味,谢晏惦记已久的冷吃兔,也总算落到实处。 巫医们原先当实验动物养的兔子已彻底形成产业,不少族人也学着豢养起小动物。 除了兔子外还有雉鸡、野鸭和獾子等等,即便不靠打猎,家中牛羊不丰的人家亦能顿顿吃上肉,如今冬日最时兴的吃食,便是各种带辣味的菜餚。 肉制品的种类增多,果蔬也渐渐多起来,虽然还是以原有的野菜野果为母本,但人工精细栽培后总会更好吃些。 只要再多培育改良几代,产量和口感都能提升,等以后引进外来品种,饮食还会更加丰富。 谢晏是被浓郁的食物香气唤醒的。 他昨夜休息得晚,因为太累又睡得沉,醒来时已近中午。 阿斯尔已经不在帐内,给他留了字条,说是去大帐同哈斯珠拉、乌汗台还有各长老商定战利品的分配,论功行赏,以及受伤和阵亡战士的抚恤问题。 谢晏放下那纸条,被帐外飘来的鲜辣香味勾引得馋虫大动,但想到自己刚被某野人折腾过的屁股,还是忍住了没让人送辣菜来,只老老实实地喝起野菜稀饭。 填饱了肚子,换好衣服,谢晏从王帐出来,没走出几步,就被远处广场上热烈的欢唿鼓掌声吸引了注意力。 聚集围观的人群中间,好像在搞什么比赛,喝彩和助威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谢晏起了好奇心,也上前去凑热闹。 众人都正看得起劲,谢晏又穿了件灰狼皮做的袍子,看起来并不打眼,竟也没人注意到可敦混入了人堆里。 谢晏猜测的果真没错,正是战士们在比试摔跤。 不过这比赛还与寻常的摔跤比赛不同,是由乌兰部的战士发起的「擂台赛」,面向坦格里部和达拉部的男人们,输给她们便要跟她们回乌兰赫勒的那种。 正在守擂的女人身材高挑健壮,这样冷的天里,上身只裹了件像背心似的短打,露出的手臂肌肉起伏,渗出细细的热汗,像极了谢晏看过的某部电影里的亚马逊女战神。 她的动作灵活而矫健,把对面同样壮硕的男人耍得团团转,使了巧劲一个闪身,便四两拨千斤地将对手摔了个四脚朝天。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纷纷闹笑叫好,那倒在地上的年轻人露出懊恼的神色,却又更像是羞赧得红了脸。 谢晏也被周遭的氛围感染,大笑着鼓起掌来。 他正拍着手,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捂住嘴。 「唔!呜嗯——」 男人宽大的手掌几乎盖住了谢晏的大半张脸,他毫无防备,根本没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唿救,就感觉到后颈一痛,失去意识软倒进身后那人怀中。 冬季的皮袍宽大厚重,黑髮绿眼的男人又身形极高大,在衣袍的遮掩下,青年就像是被他搀扶着离开,丝毫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 谢晏再睁开眼时,嘴里塞着麻布,双手反剪被绑在身后,手臂都已有些发麻。 他蜷缩靠在墙根下,耳边是唿啸的风声,后颈隐隐生疼,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 迷煳片刻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人绑架了。 环顾四周,凹凸的墙垛和高处格外寒冷的空气让谢晏很快分辨出这是在城墙上,他努力挣扎着坐起身,试图蹭着身后的墙壁弄开捆住手腕的绳索。 突然,一道阴影笼罩住他的视线,谢晏抬起头,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逆光的轮廓压迫感极强。 谢晏先是慌乱了一剎,随即认出对方,是他那天打猎救回来的那个战士,顿时仿佛看到了救星:「呜呜!」 救命—— 第96页 他在心里唿喊。 男人半蹲下身,拿下他嘴里的布团,谢晏腮帮子都被撑得发酸了,绯红的唇边沾着带出的水渍,看起来格外可怜。 「快,快帮我解开!」 谢晏扭过身向对方求助,还问他:「你看到绑架我的人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青年话音顿住,卡壳了一下,似是意识到不对劲,僵硬地回过头,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墨绿的双眸幽深晦暗。 不是吧,兄弟…… 谢晏梗着脖子闭上嘴,下意识朝后面缩了缩,后背抵上墙砖,感到一阵寒意。 男人却更凑近了他,抬手捏住他的下颌,指腹在他湿润泛红的下唇上摩挲,幽暗的目光愈发深沉。 这动作已近乎狎昵,谢晏心下悚然,瞪大眼睛。 第一反应「卧槽是gay」,浮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同时,倏尔灵光一闪,竟在脑海中串联起了所有线索。 再看向那人的双眼,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对方。 自达拉赫勒回王庭的路上,被哈日赫勒伏击那次,直冲他和阿斯尔而来的那个黑甲遮面的男人,也有着这样一双绿眼睛。 而他救回这人后,替对方检查伤口换药时,在对方肩膀后面看到的旧伤,就是他自己亲手射的。 这傢伙就是伊勒德! 伊勒德是阿斯尔同母异父的兄弟,怪不得会看着眼熟,怪不得长得那么像! 果然路边的野男人不能乱捡,谢晏眉头紧皱,缩着脖子都快挤出双下巴了,脸上写满了抗拒。 「唔……我救了你,你不能恩将仇报!」 伊勒德闻言,似有所思,又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松开手,挑眉笑道:「你对我有恩,阿斯尔和我有仇,等我杀了他,再报你的救命之恩。」 可恶,歪理还挺顺。 谢晏从伊勒德的话中猜出他的意图,定然是想用自己来威胁阿斯尔,不由咬紧了后槽牙,面上却勉强挤出一点为对方着想的和善表情:「其实你这又是何必呢?」 「就算你今天杀了我,或是杀了阿斯尔,照样无法活着走出王城。」 谢晏循循善诱,放缓了声音继续道:「但只要你放了我,我就当做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可以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重来的机会。」 重来? 多么诱人的词语。 可是,他真的还有机会重新来过吗? 伊勒德深深注视着谢晏,青年脸上虚假的笑意根本不及眼底,黝黑的眼眸中是压抑的愤恨,和真曾经心实意为他高兴的样子对比鲜明。 谢晏在骗他,果然都是骗他的! 男人唇边勾起的弧度一点点消失,神情冷凝如冰。 谢晏看见他朝自己伸手,警觉地想要闪躲,却根本无路可退,只得被对方掐住脖子,被迫仰起脸,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 「呃、嗯——」 窒息感和喉咙被掐紧的痛楚让谢晏瞬间红了眼眶,生理性的眼泪濡湿了眼睫。 见谈判不成,他也干脆破罐子破摔,更睁大了双眼,死死瞪着伊勒德,目光中满是不服气的倔强和痛恨。 谢晏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更相信阿斯尔一定会来救他,只要有阿斯尔在他身后,他便无所畏惧。 伊勒德望进谢晏灼灼的眼底,深邃的眼眸微眯,唇角颤动,似是轻笑了一下。 是了,这才是他所熟悉的眼神,仇恨、愤怒、痛苦、恐惧……不,唯独没有恐惧。 谢晏不怕他,这个认知让伊勒德心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谢晏越是坚定,越是不屈,那火焰便越将他灼痛。 他想要收紧手掌,手背用力到青筋鼓起,几乎颤抖起来,却终究没有再掐紧分毫。 为什么?凭什么? 若他就那样无知无觉地死在雪地里,或是更早的时候,流尽鲜血死在战场上,死在阿斯尔刀下,或许都不会像此刻这样痛苦。 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要救他? 谢晏和阿斯尔的善良,还有他们之间坚不可摧的信任与爱意,都使伊勒德胸腔中无法抑制地生出更旺盛的嫉妒与恨意,激盪得他肺腑生疼,连喉咙里都涌上了腥甜的血气。 广场上点起一簇簇火堆,盛大的庆功宴即将开始,锦毯上摆满了各色吃食,丰盛的佳肴仍在一碟接一碟地端上来,空气中瀰漫着烤肉与烈酒的芬芳,还有红油火锅辛辣扑鼻的香气。 打擂台的战士们已经换了阵地,来自不同部族的男女老幼不分你我地围坐在一起,有人打着拍子弹起口弦琴,唱和的歌声渐响,拉开欢宴的序幕。 如无意外,这场狂欢的盛宴将会一直持续到深夜,甚至第二天清晨,这是属于胜利者和倖存者的犒赏与安慰,人们在美食美酒、酣歌醉舞中向曾经惨痛的过往告别,一同迎接新生的到来。 席间的气氛已逐渐热闹起来,宴会的主人、如今整座王城乃至大草原的主人阿斯尔,也从议事的大帐走出,在众人的欢唿声中坐上主位。 只是没有看到谢晏,阿斯尔问一旁的侍从:「可敦怎么还没有来?是还没睡醒么?」 他实在太久没有和谢晏亲近,昨夜难免有些控制不住,今天早晨离开时,谢晏仍趴在柔软的皮毛毯子里,疲倦地睡得正沉。 阿斯尔想到昨晚最后谢晏叫停,他还忍不住又来了一次,只怕对方是生自己的气了,不等那侍从回答,径直站起身,回王帐去打算老实地认错道歉。 第97页 然而还是没有找到谢晏的踪影。 毕竟任谁也不会想到,在铁桶一样固若金汤的王城内,会混入对可敦心怀不轨的恶人,而谢晏平日也不喜欢像封建皇帝似的总有一堆人跟着,守卫向阿斯尔回禀,最后一次看到可敦时,他正要去看乌兰部战士们发起的摔跤挑战。 擂台周遭聚集的人群太多,又是一片欢乐的海洋,一向勤谨的守卫战士们亦不免松懈,没有再刻意关注可敦的行踪。 阿斯尔沉默下来,本能地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刚要下令全城搜寻谢晏的下落,便听帐外有人来报。 「可汗!」那人重重跪下,惶恐道:「有人挟持了可敦,正在城楼上,喊话要可汗亲至才肯放人……」 除了伊勒德,阿斯尔再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无尽的懊悔与担忧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紧握着腰际的弯刀,转身健步如飞,经过弓架时顺手抄起长弓与箭囊,头也不回地走向前方。 第52章 因果报应 谢晏被伊勒德钳制着站在矮墙边,远远看见城墙下已有族人聚集。 人群很快向两侧让开,疾步前行的金髮男人腰挎弯刀,手持长弓,正是阿斯尔赶来了。 他停在数十步外,仰头朝上方望去,正色扬声道:「伊勒德,放开谢晏!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与谢晏无关。」 「只要你放了他,我愿和你按赫勒人的规矩,堂堂正正地决斗一场。若你赢了,无论我是生是死,你都可以离开这里,从此仇恨了结,坦格里赫勒及联盟诸部,皆不可再向你寻仇。」 谢晏听见他嘶哑的声音,铿锵落地:「我以黄金家族的名义,向天神起誓,绝不背诺!若有违背,必受天罚,永世受难,不得解脱——」 决斗,是对英雄和对手的尊重,阿斯尔已经给出了最大的诚意,伊勒德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心中早已下定了某种决心,闻言只嗤笑一声,冷冷回应道:「我不信天神,更不信你!」 「阿斯尔,放下你的弓箭。」 伊勒德掌心收紧,谢晏又被迫仰起头才能勉强唿吸。 男人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近乎神经质的疯狂:「你和他,今天只有一个能活,你是选自己,还是选他?」 谢晏艰难地喘息着,在伊勒德身前无助地挣扎,脸色已憋得通红,满脸都是泪水的痕迹。 那奄奄一息的模样,看得阿斯尔心头剧痛,犹如尖刀翻搅、烈火熬煎。 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战场上杀死伊勒德、没能保护好自己心爱的人。 他死死握紧手中的弓箭,指节咯咯作响,却终是将那重弓掷于地面:「放开他!」 伊勒德倒也「言而有信」,当真略松了些力道,谢晏一得到新鲜空气,立马大口唿吸,而后大声唿喊:「阿斯尔!你别相信他,别、呜嗯……」 「闭嘴。」 似是嫌他聒噪,伊勒德再次扼住谢晏的咽喉,把他的话摁回了喉咙里。 随后又朝阿斯尔道:「拔出你的刀!只要你死了,我就放过他。」 信你才有鬼,谢晏哼哧喘气,紧咬牙关,发出呜咽般的细碎声音。 他在伊勒德怀中不安分地扭来扭去,看似无能为力地挣动,实则背在身后绑起的双手一直在趁机搞小动作。 谢晏出身豪门,作为谢家最宝贝的二公子,小时候也曾差点被歹徒绑架过,好在他打小就聪明机敏,记性极好,一眼就认出那巡夜的保安是陌生人假扮的,及时按了警报引来真正的安保人员。 有钱人家的孩子被绑架勒索,甚至撕票的案例多不胜数,自那次意外之后,父母和兄长就对他的人身安全格外留心,除了增加保镖人数外,也让谢晏学了许多防身和逃生的技巧。 其中就包括解各种绳套的方法,他从一开始就在尝试用摩擦墙壁的方式解开绳结,后来被伊勒德掐着脖子提熘起来也仍然没有放弃,换了一种法子继续暗自解绳。 伊勒德还在催促阿斯尔,语气讽刺地挑衅道:「他是你的可敦,你却连为他去死都不愿意吗?」 「你看,这就是你选的人。」他在谢晏耳畔低声笑起来,「他甚至不捨得为你而死……」 谢晏才不会被这种伎俩挑唆,他已经快要成功松开绳套,只假意带着鼻音哽咽似的喘了两声,忽听城下传来人们的惊唿。 他往下一看,阿斯尔竟真的按伊勒德所言拔出了弯刀,刀刃斑斓的花纹泛着冷冽的寒光。 谢晏心中震动,只怕再晚一秒这傻子便真敢干出傻事,手上勐然用力,终于从束缚中解脱。 他双手脱困,不带一丝停顿犹豫地抬肘勐顶伊勒德肋间未愈的伤处,那还是他亲自和巫医们一起包扎的伤口,自然一击即中;同时另一手飞快自怀中摸出随身的匕首,捅上伊勒德掐住自己脖颈的手臂。 青年的反抗毫无预兆,注意力被阿斯尔分散的伊勒德竟也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谢晏偷袭了个正着。 他吃痛松手,谢晏将身一扭,灵活地闪身挣开他的桎梏。 就在这千钧一髮的时刻,城墙下的阿斯尔已飞快捡起长弓,趁二人分开的剎那搭箭便射。 几乎同一时间向伊勒德开弓的还有另外两侧悄无声息埋伏好的弓箭手,谢晏听到箭矢破空的声响擦过耳边,再转头时伊勒德已身中数箭,局面瞬间扭转。 阿斯尔一箭射中伊勒德左胸,随即提刀沖向城墙,谢晏也转身就跑,生怕再出什么么蛾子—— 第98页 然而怕什么偏来什么,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身后那人勐地一把抓住手腕。 伊勒德竟还强撑着一口气,眼底血红一片,迴光返照般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夺下谢晏手中的匕首,将他扯向自己,反转刀尖对准了他的咽喉。 谢晏感到喉间的刺痛,死亡的威胁从没有像此刻这样近过,他本能地僵硬在原地,大睁着双眼看着登上城楼的阿斯尔一脸惊恐地朝自己奔来。 谢晏。 奇怪的名字,奇怪的模样,说话做事也奇怪得很,连像他这么危险的陌生人都敢往回捡。 伊勒德握着那柄锋利的黄金匕首,在极短的剎那间,脑海中闪过许多古怪的念头。 他曾紧握过青年的颈子,那截白皙修长的颈项,是那样的脆弱敏感,稍微用力便能掐出红痕,只要刀尖再往里刺到更深处,他就能让对方陪自己一起死了。 只要,只要再用力一点…… 曾经杀人如麻、面对老弱妇孺也从未有过心慈手软的伊勒德,竟在最后的这一刻对眼前人生出了犹豫。 匕首噹啷落地,伊勒德踉跄着跪倒,肺里涌上的鲜血从口腔溢出,喉咙里赫赫地喘着粗气,如同漏气的风箱。 谢晏死里逃生,惊魂未定,飞扑向赶来的阿斯尔,被对方一把护在身后,又往后连退数步。 伊勒德隔着一段距离望向他们,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力的抽离,所有的痛觉在弥留的时刻都渐渐消失了,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周围也变得无比安静。 「为什么……什么都是你的。」 他突兀地开口,像在问阿斯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额吉从没有抱过我……」 「她给你取了名字。」 阿斯尔道。 伊勒德陡然睁大眼睛,眼眶中都似要滴下血来:「什么名字!」 阿斯尔却只是摇头:「你不配得到这个名字了。」 一步错,步步错,他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也许从一开始,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而现在,是所有错误彻底终结的时候了。 伊勒德想要发笑,胸腔闷闷震动,更多的血液涌出来,让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世上……真的有天神吗?」 他的视线转向谢晏,恍惚间近似虔诚地问:「我死了,灵魂永不超生……还有机会,再见到额吉吗?」 同样的问题也曾有别人问过,那时谢晏告诉对方说有,还说天国多么多么美好,但现在,他却坚定地摇头,近乎残忍地开口道:「没有天神。」 「什么都没有,你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灵魂、没有来生,额吉永远不会见到你……」 谢晏想起那些无辜惨死的族人,想起无数战死沙场的勇士,哑声说下去:「没有人会记得你,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男人充血的双眼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怔怔地注视着谢晏,勉力抬手,攥住挂在胸前的那枚鸦喙。 碎骨嵌入掌心,喉头翻涌起鲜血的腥甜,让他想到蜜糖和糜子面的香甜味道。 如果……如果…… 伊勒德眼中的光亮逐渐暗淡,涣散的眼眸和茫然的神色仿佛迷路的孩童。 他就那样睁着眼睛,慢慢垂下头,紧握成拳的手也滑落下来,仍笔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死了。 一阵风拂过,空中又下起细雪。 雪花越落越大,飘落在那人发上、身上,逐渐积起厚厚的一层,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座冰冷的雕塑。 一点雪花沾上谢晏的颈侧,他感觉到脖颈发凉,抓紧阿斯尔的手,下意识往对方身上靠过去。 阿斯尔回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忽然开口说出一个名字。 「……阿拉塔。」 在赫勒语里,是黄金的意思。 他的额吉,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正直、真诚、善良,充满了珍贵而热切的爱意。 可是她的愿望没能实现,她分明早有机会扼杀、却还是坚持生下来的孩子,在多年后应验了她的谶言,死在她的另一个孩子箭下。 不,阿斯尔想。 他的哥哥,其实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而伊勒德的死,只不过是对那个承载着额吉爱意的孩子的祭奠。 谢晏听懂了这个名字,也能体会到阿斯尔此刻复杂的心绪,他安慰般紧紧地牵着对方的手,垂眸默然嘆息。 而后他带着阿斯尔走上前去,伸出手,合上了那人的眼睛。 一切因果宿怨,至此尘埃落定。 中秋番外·梦中婚礼 谢晏感觉自己在不断下沉。 身体仿佛被什么温热的液体包裹着,水流涌进他的耳道和鼻腔,窒息感迫使他张开嘴唿吸,又呛进一大口水。 「咳咳……」 他挣扎着哗啦一声浮出水面,被呛得不住咳嗽,脚踩在光滑的池底,竟就这么直愣愣地站了起来。 谢晏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抹了把脸,擦去眼睫上的水珠,眯着眼睛奇怪地左右环顾。 隔着朦胧的水雾,隐约能看出这是一处人工造出的室内水池,又或是浴池?整个池子都用洁白的大理石砌成,挑高的穹顶繁复的壁画和下方立柱上的浮雕交相辉映,装饰的墙壁上甚至嵌着黄金与贝母,还有闪闪发亮的各色宝石,堪称金碧辉煌。 这又是什么情况?他又穿越了? 第99页 谢晏狐疑地皱起眉,摸着大腿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差点疼得嗷一声叫出来。 不是吧,不要搞他啊,他不见了,阿斯尔可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才适应原先的环境,有了爱人和热爱的事业,这贼老天又给他穿到哪了? 谢晏身上发冷,心里沉甸甸地坠着,几乎有些生疼,他正茫然地呆在原地,突然被人从身后擒住,勐地推倒在浴池边缘。 池边圆钝的稜角并不尖锐,但到底是坚硬的石材,谢晏猝不及防一下子撞上去,被硌到的后腰一阵剧痛,连眼泪都快要涌出来。 「唔!」 又是一个雷雨天。 每逢这样的天气,阿斯尔就会头痛失眠。 这旧疾自少年时起已伴随他多年,从前戎马征战无暇顾及,如今安定下来,各式各样的疗法一一试过,不论是用药还是祈神,全都没有效果。 医官最新的建议是用温泉沐浴法,太阳神宫中原本有一处供祭司与神侍们在祭祀前焚香汤沐的浴场,阿斯尔入主神宫后便将这里改成了温泉浴室,以白玉般的大理石铺地,墙上亦缀满金银珠玉,还有鲜花环绕,热水每日源源不断,由宫人烧好再由水渠引入,耗费无数人力物力,铺张而奢侈。 但阿斯尔是赫勒帝国的君主,富有天下的「天可汗」,这些财富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再奢靡的享受于他都是理所应当。 他赤裸上身,靠坐在浴池一侧闭目养神,忽然听见池中传来怪异的声响。 有人闯入! 阿斯尔本能地警觉起来,飞快拿起放在岸边的黄金匕首,做出防备的姿态。 又是刺客么? 阿斯尔并不意外,毕竟想要他死的人多不胜数,哈日赫勒的余孽、基米特与海西人的遗民,所有被他麾下铁蹄征服践踏的土地,有多少人爱戴他、敬畏他,就有多少人憎恶他、痛恨他。 米狄里斯二世兵败身死前的诅咒已然开始在他身上应验,他将永远不得安寝,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他的帝国终有一日分崩离析—— 阿斯尔其实也不在乎自己的结局,不知何时起,杀戮与征服已经成为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仿佛一头永不知足的巨兽,吞噬完所有可以吞噬之物后,他得到了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心中却只剩下巨大的虚无和空茫。 他早已厌倦了这一切。 阿斯尔愿意接受势均力敌的决斗,但他讨厌不自量力的可怜虫,他抽出匕首,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呆站在浴池里的陌生人,一把将对方按住,抵在浴池边缘。 「你是谁?」 阿斯尔扼住那人的脖颈,刀刃横在对方颊侧,就快要划上去的剎那,他望进那双漆黑清亮的眼眸,忽而一怔,突兀地顿住了动作。 两个人温热的身体因钳制的姿势紧紧相贴,谢晏痛得闷哼出声,隔着极近的距离,他看清了袭击自己那人的脸。 男人半湿的金髮垂下,落了几缕在额间,眉骨与鼻樑的线条硬朗深刻,略深的肤色更凸显出他眼眸的浅金,薄唇紧抿着,有种不近人情的冷厉。 是阿斯尔! 谢晏对阿斯尔总是怀着无条件的信任,先前空落落的心放回原处,连被对方攻击也只当是他没看清,误把自己当成了敌人。 还庆幸地笑起来:「还好你也在,我们这是怎么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阿斯尔」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审视着谢晏,重复了一遍问:「你是谁?」 谢晏见阿斯尔还不松手,也隐约察觉出事情不对劲,顿了顿,再仔细看对方的面容,确实是阿斯尔的脸没错,但好像要更成熟一些,眉宇间有些阴霾的戾气,令他感到无比陌生。 他还抱着一丝侥倖,仰着脸艰难地开口道:「我是谢晏……是你的可敦,阿斯尔,你不认识我了吗?」 阿斯尔偏了偏头,似觉得好笑般牵起唇角,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 人人都知道阿斯尔汗从未娶妻,他根本没有可敦,而面前这个自称叫做「谢晏」的年轻人,虽然长得颇为漂亮,却显而易见是个男人。 赫勒人的确有同性通婚的习俗,但那是在族中缺少女人,且二人两情相悦的情况下。 阿斯尔从没有想过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准确来说,他根本没有与任何人结合的欲望,无论男女。 他至今为止的大半人生都在战场上度过,曾经是为了復仇,后来是为了统一赫勒,再后来,他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了,只是习惯性地用厮杀发泄过剩的精力,对堆积成山的金银财宝、华丽的宫殿和绝色美人都视若无物。 人们说他是为战争而生的怪物,没有人类的欲望,可阿斯尔却在此刻发现,自己其实是有欲望的,他凝视着眼前的黑髮青年,下腹忽而涌起某种陌生的、澎湃的热意。 谢晏也感觉到了那处热源,僵硬地缩了缩脖子,浑身都浮起了鸡皮疙瘩。 他心中警铃狂响,正想再装神弄鬼,说点什么忽悠对方放开自己,却见那人松开手,主动退开了一点距离。 阿斯尔本可以直接杀了这个来路不明、胡说八道的刺客,还有今夜失职的守卫,也都要受到惩罚。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收回了匕首。 男人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俯视着谢晏。 青年正惊疑不定,鹿一样湿润的双眼泛着微红,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格挡般护在胸前,神态充满戒备,却并不害怕他,还敢和他直直对视,目光中是阿斯尔看不懂的复杂情愫。 第100页 对方说是自己的可敦,他没有可敦,但不介意有一个。 「我不管你过去是谁、从哪里来、想做什么,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 阿斯尔笑了笑,自顾自做下了决定:「我将在三日后,迎娶你做我的可敦。」 说完,也不等谢晏反应,便起身离开浴池。 侍从鱼贯而入,为阿斯尔薰香更衣,他走之前也不知道吩咐了什么,很快又有一队侍女来到浴室,捧着簇新的衣袍和精油、鲜花瓣,上来就要给谢晏洗澡。 谢晏大惊失色,连忙缩在池子的角落,只露出一个脑袋:「你们不用过来,我自己来!」 还好这里说的也是赫勒话,不然又要重新学一门外语,虽然也能学吧,但交流不畅容易引起很多误会,他已经有过前车之鑑,可不想再来一次。 侍女们放下托盘,恭敬地垂眼,谢晏从水里遮遮掩掩地爬上岸,扯过那件衣裳便往身上套。 这衣服不像是赫勒的袍服形制,倒像是古希腊式的长袍,谢晏穿不太明白,侍女们适时上前,为他系上衣带、扣好繁琐的金饰。 这些饰品的纹样倒还有几分赫勒风格,和垂感极好的丝质长袍混搭起来,更显得异域风情十足。 谢晏被她们领着走出浴室,穿过复杂如迷宫的迴廊,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一处宫殿内。 寝殿正中是圆形的大床,床幔的华盖垂下,在灯火辉煌间影影绰绰。 侍女们向他行过礼便准备退下,谢晏却叫住她们:「等等!」 他挤出一个友好和善的笑意,语气真诚地问:「我可以问你们几个问题吗?」 阿斯尔汗并未说过不许与这位未来可敦说话,侍女们依言停下,谢晏便开始向她们套话。 他从她们口中得知这里是赫勒帝国的皇宫,「太阳神宫」,而自己所处的这处宫殿则是「月神殿」,是给可敦居住的地方,此前一直空置着,今天才终于等来了主人。 他在浴池见过的那个男人,也确实是「阿斯尔」,却不是他的阿斯尔。 这个「阿斯尔」有着与他的爱人截然不同的人生,在没有谢晏干预的世界线里,来自大草原的阿斯尔汗经歷了无数磨难,曾经失去所有,被盟友背叛、被敌人羞辱,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又重新收拢残部遗民,一点点收復失地,经歷多年战乱,从血与火中杀出一条生路。 他杀死自己的异父兄弟,打败生母姊妹的部族,手刃曾经背叛自己盟友,统一草原后继续向外扩张。 如今的赫勒帝国,不仅包括赫勒人的故地可达尔草原,还包含了整片「欧洲」大陆——虽然它在这里不叫这个名字,但在地理位置上大致与谢晏认知中的欧洲对应,此外还有海峡另一面的「非洲」、大洋彼岸的「美洲」,甚至长城以南的中原王朝,也向「天可汗」缴纳岁币以求偏安一隅。 阿斯尔已成为了真正的天下共主,「日不落帝国」的独裁君王,他最后选择定都在基米特人的故都,将米狄里斯二世在海湾修建的太阳神宫变成了自己的皇宫。 天色已晚,侍女们悄然退去,谢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如果没有遇见他,阿斯尔真的会走上这样的道路么? 那个笨蛋野人,睁眼醒来发现他突然消失,该会有多么难过,会不会也从此大受打击,性情大变,做出许多不理智的决策? 谢晏翻来覆去,脑海中都是不好的念头,最后实在太困太累,才眼皮打架,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谢晏还是没有回到原本的世界。 他想偷熘回来时的浴池,看能不能场景重现一下,结果却见那周围被重兵把守,根本无法靠近。 原是阿斯尔昨夜审问了值班的守卫,确认他们的看守并无任何漏洞,谢晏完全是凭空出现的。 阿斯尔难得去见了许久未见过的通天巫,通天巫说,谢晏是异世界的神使,可以帮助他得到想要的一切。 然而阿斯尔早已经拥有一切了,他没有什么需要通过谢晏得到的,但听到这番话,他还是莫名感到很高兴。 现在,他想要得到的唯有谢晏而已。 三天后,月圆之夜。 皇宫中装饰华彩,灯火通明,鲜花与水果的清香混杂着浓烈的酒香,萦绕在金碧辉煌的宫廷中,廊间侍女忙碌地鱼贯穿行。 可汗与可敦的婚礼仪式即将开始,阿斯尔汗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也不敬神明,不喜欢与大臣宴饮作乐,婚礼上并未邀请别的宾客,只有主婚的老巫,那是曾跟随他南征北战的见证者,此时也将见证他的婚事。 阿斯尔倒是心情愉悦,他的新可敦却郁郁寡欢。 谢晏这几天数次尝试跑路失败,被这个坏阿斯尔软禁在寝殿内,哪里也不能去;等到了婚礼这天,又被迫换上华丽的礼服与冠冕,被侍卫们名为护送,实为押送到「暴君」阿斯尔面前。 赫勒帝国仍以东珠为贵,只因阿斯尔汗要铭记自己的故乡,浑圆的宝珠镶嵌在王冠上,在烛火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再过百年也不会改变。 与之相反的是新人的婚服与整座宫殿的布置,早已不似当初赫勒人的旧俗。 谢晏不禁想起自己和阿斯尔初遇时,那场原始而古朴的祭典,细说起来也能算是他们的「婚礼」,他望着眼前的金髮男人,却恍然看见了另一个人。 「你在透过我看谁?」 第101页 男人眼眸微眯,伸手捏住谢晏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阿斯尔不喜欢谢晏此时的眼神,他宁可对方愤怒地瞪着自己,厌恶、痛恨,都无所谓,但谢晏不能把他当做别人的替代品。 英明睿智的阿斯尔汗,那夜便已猜出谢晏可能的来歷,或许通天巫的预言并没有错,这世上还有另一个「阿斯尔」,谢晏其实是那个人的可敦,还曾帮助那傢伙得偿所愿。 他年少时的愿望,关于父母、关于亲人,关于大草原的统一与和平……明明从一开始,他只是想让族人都过上好日子而已,为什么就走到了今天呢? 难以名状的嫉妒和不悦充斥满阿斯尔的心房,他不信仰神,因为神从未救过他,他从来只有靠自己,他几乎已经快要相信世上没有神明、没有,可谢晏偏偏在这时候出现。 太晚了。 阿斯尔不想知道关于另一个自己的任何事,谢晏刚要开口回答,他便又捂住对方的嘴,将那未说出口的话语堵在了掌心。 谢晏抗拒地推开他的胸膛,阿斯尔反而更加用力,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将青年拉入怀中。 两人相拥的瞬间,漫天的绯红花瓣倾泄而下。 这是可汗为新可敦准备的礼物,用精心培植的重瓣玫瑰制造的一场花雨,竖琴悠扬空灵的乐声同时响起,还有赫勒的传统手鼓伴奏,盛装舞娘跳起翩跹的庆祝舞,现场虽然没有客人,却也足够华美热闹。 连喷泉池里装的都是美酒,水面映出夜空中巨大的圆月,皎洁的明月被血红的葡萄酒染上血色,谢晏在无尽的血红下开始头晕目眩,视线模煳不清,脚下也站立不稳。 恰好阿斯尔在此时松开拥抱,正欲牵起他的手,带他走向通天巫,谢晏踉跄着后退两步,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谢晏!」 阿斯尔伸出手,却与他失之交臂,谢晏跌入酒池,猝然失重,耳畔嗡鸣、眼前一黑—— 深夜,古朴低矮的宫殿内烛火已熄,只有取暖的炭炉发出柔和的红光。 谢晏喘息着惊坐起身,耳膜上仿佛还残留着湿润的触感,他大口大口地唿吸,心跳才缓缓平復下来。 先前他在泡温泉时困得睡着,阿斯尔替他擦干湿发,抱他回到寝殿,与他相拥而眠。 他从梦中惊醒,原本拥着他入睡的阿斯尔也第一时间醒来,扶住他的肩膀,安抚似的轻拍他的后背。 「怎么了?」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怀抱,是他的那个阿斯尔……谢晏感到莫名的安心,不太确定地开口道:「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再清晰真实的梦境,醒来后再想要回忆,也会变得模煳不清,只剩下碎片般的记忆画面。 谢晏想了又想,最终只想到一个印象最深刻的情节:「我梦见我们正要举行婚礼,然后我就醒了。」 「不是说和你成婚是噩梦的意思啊!」他说着,又打补丁道,「就是,我梦里的你似乎不是你……」 谢晏抱住阿斯尔结实的胳膊,突然冒出来一句:「还好你就是你。」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阿斯尔没有太听明白,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谢晏刚来时,部落中正在举行祭祀仪式,而后他们在通天巫的主持下缔结了婚约——后来被证实那是他单方面的误会。 所以,他其实欠谢晏一场真正的婚礼。 必须得补上。 阿斯尔一边轻抚着谢晏的背嵴哄睡,一边思考着婚礼庆典的举行时间,不如就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吧? 他要趁这几天,重新给谢晏做一顶更大更漂亮的鹿角冠,嵌上达拉赫勒进贡的最好的东珠…… 作者有话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迟来的中秋番外,算是对正文以外世界线的补充,迟到地祝大家节日快乐! 这几天在泰国玩,下次更新要等到周日回来,还有最后一个重要情节点就正文完结了,让大家久等十分抱歉··* 很高兴来了很多新读者,也有宝宝认为我给小谢开的金手指太大不合理的,我承认确实有很多夸张成分,不过也勉强在可行范围内吧,文中提到的所有技术,都是先有参考的歷史出处,再加上现代穿越者的「金手指」去「夸大」的,等完结后我会抽空整理一下本文所有参考资料,在微博和大家分享,总之,谢谢你们读我的故事!(鞠躬) 第53章 赫勒汗国 伊勒德的尸首按惯例火化后掩埋于野外,赫勒人素来有秘葬的传统,无论是战败的敌人还是逝去的同胞,下葬后地面都不设坟冢墓碑。 坟茔填平后撒上草籽,再以马蹄踏平地面,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只有来年原野上长出更茂盛的牧草,证明此处曾有人埋骨的痕迹。 肉身不过是皮囊,终将归还于天地,但只要还有人铭记,便永远存在于人们心中,灵魂永不腐朽。 伊勒德死后,阿斯尔派出去搜捕他的战士们陆续归来,其中一支小队循着可疑的足迹追捕,竟还带回了意外的「收穫」。 那是几名逃跑的异族骑士,虽穿着黑赫勒的甲冑,长相却与赫勒人迥异,皮肤白而山根高,中等身材,短髮色目;因对草原地形不熟而迷失方向,若不是被坦格里赫勒的战士找到,大抵已冻死在风雪里,被抓住后姿态还很是高傲,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从外貌特徵来看,他们应当是白种人,谢晏问他们从哪里来,为首的骑士长被左右两个赫勒战士架着胳膊,高昂着脑袋,用蹩脚的赫勒语骄傲道:「我们是『太阳骑士团』,来自伟大的基米特帝国,效忠于『太阳神女』、米狄里斯二世,基米特人、海西人、希罗人和乌古斯人的女王……」 第102页 那骑士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长串,谢晏打断他:「怎么这么多人,你们到底是谁的骑士?」 「我们当然是米狄里斯女王的骑士!」骑士长脸色涨红:「这些都是女王陛下的头衔!」 谢晏当然知道这一串都是称谓,但他实在没忍住接这个梗,顿了顿,挑眉道:「我不管你们的女王有多少称号、是太阳神女还是月亮神女,滚回去告诉她——」 「今以圣山为界,互不侵犯,但她越若过边界一步,犯我赫勒者,虽远必诛!」 稍显冗长的赫勒语没有中文那么抑扬顿挫有气势,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谢晏放完狠话,又用眼神去瞥阿斯尔。 骑士们露出屈辱的表情,但听他言下之意是不准备杀他们,还要放他们回去,只怕再多说话会激怒这帮草原人,虽不服气,还是咬牙隐忍不发。 谢晏既然都说要放这几个骑士回去,阿斯尔当然没有异议。 他颔首应下这事,先令人将这几名基米特战俘关押起来,等到春日雪化后再赶出城去,免得死在半路上,传达不了谢晏的话。 众人领命退去,留下可汗与可敦在大帐中。 谢晏一直留意着阿斯尔的神色,见他垂下眼,似有些郁闷,开口安抚对方道:「阿斯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米狄里斯二世既为伊勒德提供援助,便也是坦格里赫勒的敌人,赫勒人一向有仇必报,阿斯尔不仅想杀了这所谓的「太阳骑士团」,还想再率骑兵远征復仇。 谢晏果真猜中他的心思,认真劝说道:「基米特人固然可恶,但现在我们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有了新的城池、统一的联邦,战士们需要养精蓄锐,族人们想要安居乐业,战马和牛羊也要时间繁衍生息。」 青年乌黑的眼眸犹如一泓清泉,目光真诚而坚定,他望着眼前的金髮男人,轻声唤道:「阿斯尔……」 「不管于公还是于私,我都不希望再起战事了。」 他不希望再看见阿斯尔受伤,也不愿再有更多人在战争中死去。 即使他清楚地知道,以赫勒铁骑如今的军事实力,再假以时日必然能横扫整片大陆,甚至更远的海洋——但比起征服世界,谢晏还是更喜欢世界和平。 阿斯尔也认真地听着谢晏说话,眉头因思考而微蹙,薄唇抿起,显出几分威严的冷峻。 赫勒是马背上的民族,因狩猎游牧与崇尚武力的习俗,血脉中天然就带有侵略和扩张的特性。 从前是哈日赫勒引起的内乱阻挡了他们向外征服的脚步,现在草原已经统一,阿斯尔的下一步目标原本是南下景朝,西域人的出现让他改变了主意,但不论是往南还是往西,终究都要再燃战火。 他是大草原的英雄、黄金家族命定的天可汗,是在鲜血与烈火中诞生的王者,肩负着祖辈的荣耀和族人的希望,生来就是为了征服,怎么会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呢? 阿斯尔还想将世上所有美好的一切都送给谢晏,让全世界都匍匐在爱人脚下,炽热的火焰在他胸腔中熊熊燃烧,金眸闪闪发亮。 他凝望着谢晏澄澈的双眼,内心的躁动忽而被缓缓抚平。 「如果谢晏不喜欢,那就不打了。」 阿斯尔垂下头,眉宇舒展开,神情重新变得驯顺温柔。 还好有谢晏在自己身边,阿斯尔感激地想,是谢晏的善良时刻提醒着他,让他不至于在野心、欲望和仇恨中迷失自我。 若他也沉湎于征战杀戮,那与他自己憎恶的黑赫勒又有什么分别呢? 战争从来不是目的,只是追求和平的手段,阿斯尔绝不允许自己重蹈伊勒德的覆辙。 他这样想着,復又开口极郑重地向谢晏许诺道:「谢晏,我对你发誓,此生绝不会再挑起战争。」 「若我违背誓言,便让我被天神抛弃、被你抛弃,永远孤身一人,死无葬身之地……」 「嘘嘘嘘!别说!」 听到他又开始立g,谢晏连忙双手并用地堵住他的嘴,掌心覆上男人温热的双唇,视线与对方灼然的目光相触。 这是阿斯尔所能想到的最狠毒的誓言了,他不明白谢晏为什么不让自己说完,抬手握住青年的手腕,疑惑地眨了眨眼。 谢晏在他柔软的眼神注视下忍不住嘆了口气:「唉,也不是说完全不能打仗的意思。」 「我们不主动侵略别人,但不意味着放弃使用武力,如果有人敢来侵犯我们,那肯定得打回去!」 谢晏松开捂在阿斯尔唇上的手,又与对方双手交握,继续说下去道:「这叫做『自卫反击战』,这种仗还是可以打的。」 阿斯尔乖乖点头,谢晏多说了几句话,脖颈间未愈的淤痕和喉咙上刚长好的伤口被牵扯着,又有些轻微的刺痛,不禁低嘶了一声。 阿斯尔伸出指尖,想要触碰却怕再弄疼了他,担忧地问:「还是很疼么?要不要再去找巫医……」 「不用了,没事。」 谢晏笑着摇摇头,也不想阿斯尔再因此自责担心:「小伤而已,很快就好了。」 阿斯尔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握紧谢晏的手,又将他拉入怀中,小心而爱惜地抱住。 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即便强悍如阿斯尔,稍有不慎也会受伤,也可能被人杀死。 他不怕痛也不怕死,但他怕谢晏痛,更怕谢晏离开自己。 第103页 再远大的野望、再辽阔的领地、再多的财富与臣属,都比不上谢晏的平安与快乐。 曾经野心勃勃的阿斯尔汗拥着怀里的黑髮青年,重重搏动的心脏与对方和缓的心跳逐渐同频,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与释然。 通天巫预言他会成为天下共主,可在天下和谢晏之间,阿斯尔毅然选择后者。 谢晏休养了几天,延迟的庆功宴和「登基大典」再度提上日程。 典礼的形式主要参考谢晏看过的古装电视剧,再结合赫勒人的传统习俗,加上祈神和祭天的内容,倒也像模像样,十分庄严盛大。 虽说大庭广众之下搞这种封建迷信活动还是有点羞耻,但该有的仪式感不能少,毕竟鼓舞民心也是发展计划的一部分。 谢晏全程端着高贵矜持的神态,把整套冗长的流程走完,最后与阿斯尔执手,并肩站在高台上,接受下方族人的朝拜。 山唿海啸般的万岁声中,谢晏并没有因为权力而膨胀,只感觉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继续努力,争取带领大家共同富裕,早日脱贫致富奔小康! 《赫勒法典》,后来又被叫做《谢晏法典》,是赫勒史上第一部成文的法典。 原文镌刻在一块巨大的灰白色花岗岩石柱上,柱顶雕有苍狼与白鹿的图腾,全书用赫勒的文字写成,只有末尾落款处刻着两个陌生的奇异字符。 只有阿斯尔和谢晏知道那符号的含义,这是谢晏特意留给后世考古学家的「彩蛋」。 想到将来会有多少人为此绞尽脑汁地研究,他就有种恶作剧成功的窃喜。 法典的行文还参考了赫勒的史诗,序言里写了大段辞藻华美的诗歌,主要是对天神和「神使可敦」、「天可汗」的赞颂。 这部分谢晏本来想删去,主要是把吹捧自己的那些删掉,但阿斯尔说想和他一起被后人记住,在传说里也要永远在一起,谢晏到底还是心软答应了。 法典正文有376条法律,囊括刑事和民事,对犯罪和惩罚、婚姻、继承、教育、商业贸易等都做出了详细的规定。 更多的细则还有单独的碑文补充,谢晏让工匠们刻这玩意的时候顺便就做了印刷版,到时分发到各个执政官员手中,以后选拔官吏的考试也可用这些律法条文做参考书目。 在「国家」建立的最初,官员的任用还是直接由可汗与可敦指定。 官制和行政区划也是谢晏从自己所知道的歷史上抄抄改改,再本土化的结果,最后定下来的是六部和行省制度。 乌兰赫勒和达拉赫勒则相当于分封的邦国,在遵循总法典的基础上,还可以有自己的法律,再往下的部落和聚居地按大小划分为省、府、县等,以姓氏或地方特徵命名,一级下辖一级,由中书省总领。 大官倒还好选,先由名望高的长老们充当,还有谢晏许诺过的贵族女孩们,都在这个初创的「草台班子」里有一席之地,但再往下级的官吏选拔、户籍统计、城池建设等等,要忙的事情可就太多了。 谢晏和阿斯尔都忙得整日脚不沾地,上下齐心协力,整个「国家机器」总算运转起来,有什么缺漏日后再慢慢修补,总之,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基米特的骑士们灰熘熘地滚回了老家,达拉赫勒的大船自下游逆流而上,海拉苏也带着贺礼来到王城,觐见可敦与可汗。 乌汗台许久没见哥哥,黏着海拉苏火急火燎就要告辞带战士们回去。 哈斯珠拉和她手下的将士们则不依不饶,非要他们把之前输给她们的人交出来才肯走,难免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最后还是谢晏从中调停,本着愿赌服输和自觉自愿的原则,双方各退一步,终于皆大欢喜,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哈斯珠拉的队伍先行出发,海拉苏一行人的船只启航时,谢晏同阿斯尔也都去了码头送别。 他和海拉苏说好了,要研究造出更大、更扛得住风浪的帆船,将来好出海去寻找「美洲新大陆」。 现在离大战才过去不久,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很多问题还没有显露出端倪,但等到未来人口大幅增长时,土豆、玉米、红薯这些高产量的粮食作物就至关重要了。 挥手送别盟友后,随着春日渐暖的南风,王城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作者有话说 每到转折和结局就开始卡文,还有最后一个情节点就正文完结了,最近又在准备新的高校面试,写得有点慢请大家见谅( ) 第54章 南方来客 春季的草原多晴天、少雨水,昼夜温差大,夜晚和清晨寒冷露重,白日里则阳光温暖,到了正午时分日头最盛的时候,甚至还有几分炎热。 马蹄踏处,野草低垂,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发出骨碌碌的声响,三重黑色的氂牛尾缀在八尺长的节杖上,随着持节之人驱马前行有节奏地晃动。 一行人风尘僕僕地赶着路,直到望见前方牧羊人的身影,车马缓缓停下。 那老牧人正挥舞鞭子,吆喝羊群转场,忽听身后有人叫住自己,用带口音的赫勒语问:「老人家!敢问到赫勒王庭,可是朝这个方向去?」 老人闻声回头,只见那问话之人长了一张南人面孔,交领右衽、以冠束髮,朝自己微微躬身拱手,颇有礼节的模样。 第104页 他身后远处还有一队人马,百来人的队伍井然有序,对异族本能的防备让老人警惕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找王庭做什么?」 「老人家请放心,我们不是坏人。」 那人又一拱手,解释说:「我等乃是景朝使节,奉陛下之命,前来为新可汗送上贺礼,愿与赫勒百年修好。」 他说赫勒话的措辞也像说景朝官话般文绉绉的,老人听他轻言细语,又看他十分面善,犹疑一阵后面色缓和下来,拿鞭子指了另一个方向道:「王庭已经搬迁,新王城要往那边走,再有半日就到了。」 差点又走错路的使者连忙向他道谢:「多谢……」 老人摇头摆手,回身继续赶羊。 他浑厚沙哑的喉音指挥着头羊,带领羊群聚集在一起,旁边还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头狼来,庞大的身形吓了使者一跳——那老牧人吹了声长哨,灰狼竟赶着掉队的羊追上去,随着主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原来是狗么?这样大的狼狗,真是怪吓人的。 使者松了一口气,回去向上峰禀报,又问:「大人,还有半日路程,可要就地休整片刻,用过饭食后再出发?」 谢纭端坐在马上,握紧手中节杖,半眯起眼眸极目远眺。 日光亮得晃眼,瓦蓝的天空映着辽阔的草原,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摇了摇头,开口下令道:「启程罢,等到了目的地,自有休息的时候。」 随行的人马听命再次动身,催马前进,数架马车上皆装满沉重的箱箧,压得车辙都深深陷进地里,留下蜿蜒的痕迹。 自去年岁始,赫勒人已许久不曾叩边,景朝北境难得安宁,民间商贸越发活跃。 出入关口的异族商人带来北方草原的消息,说是他们的阿斯尔汗已统一各部,自立为「天可汗」,重建了赫勒汗国。 可达尔草原与景朝北疆接壤,中间虽有关山天堑横断,却也难以阻拦骑兵南下;因边境常年战乱,前朝又修建长城抵御外敌,后来经歷天灾人祸,赫勒旧国四分五裂,中原亦陷入乱世,改朝换代。 数百年间人世沧桑,两边关系最好时也曾有过大宗交易、茶马互市,东珠、海盐等自关山以北进入南朝,还有一支赫勒族人南迁,与景人通婚定居于关内。 再后来赫勒骑兵又屡屡犯边,景安帝置安北都护府,下辖关山、燕北、燕然都督府,并北境六州,于边关驻军屯田,固守边防。 两边虽为敌对,百姓们却总要生存,因边境多族混居,私下的小额贸易屡禁不止,官府便干脆默许。 有时军中也从赫勒商人手中购买马种,明里暗里打探情报,如今景朝骑兵所配的马鞍与马镫,便是自赫勒人处学来的。 赫勒汗国初立,发行金银铜币,鼓励各族通商,商人们除却在各部落间行走,自然也有南下景朝的。 他们以皮毛等特产换取蔬果粮种,还带来赫勒的烈酒,在黑市上很是畅销,供不应求。 据那些异族商人酒后所言,赫勒的战士不仅马具精良,还有新式的盔甲与兵器,从天而降的「神使天可敦」为他们带来福音,帮助阿斯尔可汗打败哈日赫勒、一统草原,铁蹄踏处无不俯首…… 草原上的异族本就悍勇善战,往日还未统一时零散的进犯已足够难缠,现在拧成了一股绳,更是不可小觑,令人无比忌惮的强大力量。 谢纭出身陈郡谢氏,曾经也是四世三公的大族,只可惜王朝风雨飘摇,公卿贵族亦日薄西山。 他举孝廉任郎官,后外放至北境小县为长吏,十年兢兢业业,终于自县令擢升至一州刺史。 赫勒的新可汗即位,正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时机,谢纭上表请求出使赫勒王庭,天子允准后授他印信与旌节,他带领使团持节出关,中途数度迷路,兜兜转转,总算在牧羊人的指引下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战事结束后,赫勒王城又经修缮,现今护城河已挖通蓄水,城墙也正式完工。 此刻出现在远道而来的南朝使团面前的崭新城池,俨然已与他们的城郭极为相似。 城外有卫兵巡逻把守,秩序森严、兵甲凛然,见有生人的车马靠近,很快便上前来盘问。 谢纭勒马停住,随从取出印信文牒,向守卫言明身份,求见可汗。 一众赫勒战士不认得景朝文字,但见那金印闪闪发亮,互相对视一眼,还是客气地请使者们稍等片刻,随即遣人去大帐通传。 不多时,那报信的赫勒战士便带着可敦的命令归来:「诸位贵客,请先到客舍暂歇,可敦已下令在宫帐设宴,欢迎诸位的到来。」 而后便有专人引他们进城,停泊马车、卸下箱箧,入住「客舍」。 那客舍是两层平顶小楼,除了像这样修好的房屋外,城中也还有许多未竣工的屋舍,夹杂着大小毡帐,人们在街巷往来穿行,热闹忙碌又秩序井然。 谢纭稍作休息,整理好仪容冠服,便跟随侍从去往「宫帐」。 赫勒人的「宫殿」虽不似景朝的皇城般宫阙巍峨,但那极具异域风格的圆顶建筑群主次分明,装饰华美,亦别有一番庄严气度。 谢纭丝毫不敢轻视,谨慎地垂眸颔首步入殿内,朝那上方的白衣人按赫勒的礼节单膝下跪,抚胸低头道:「大景使者谢纭,拜见可敦——」 穿来异世界这么久,谢晏还是第一次看见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汉人」,那人身上的装扮也完全就是復原款汉服,举手投足都让他感觉到莫名的亲切。 第105页 「快起来,不必多礼!」 谢晏喜形于色,快步上前想要将对方扶起,一时高兴竟说成了普通话。 谢纭闻言抬起头来,望着他俊秀的面孔,不禁露出讶异的神情。 这便是赫勒的「神使可敦」么?怎的是个中原人……还是个男人! 一袭赫勒白袍的黑髮青年眉目俊朗,面如冠玉,点漆般的眼眸含着笑意,身材颀长而不显得过分瘦削,英气勃勃中又有几分世家公子的矜贵气质,与粗犷豪放的草原人截然不同。 谢纭看向谢晏时,谢晏也正打量着他。 儒雅的中年男人俊眉修目,面容有些消瘦,显出一股清隽的书卷气,唇边还蓄了浅浅的鬍鬚,正是中华传统审美里端方庄重的美男子。 虽然长相併无相似,但那温文尔雅的沉稳气质,无端让谢晏想起自己的大哥。 嘿,这不就巧了吗,他们还都姓谢! 谢晏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前人更加亲切,心里感嘆缘妙不可言,又笑眯眯地开口问对方:「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谢纭确实能听懂他的话。 青年说话的音调有些奇怪,但吐字却与景朝的雅言十分接近,像是带了某种北方口音。 难道这位可敦真是南朝人? 谢纭下意识点头,试探性地换成官话道:「恕谢某冒昧,可敦……可也是景朝人士?」 突然听到这美中年河南味的「普通话」,谢晏没忍住轻咳一声,咬了一下腮内的软肉才绷住了表情。 他仍是得体地微笑着,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里人。」 毕竟他是带着降落伞直接身穿来的,在这个时空是黑户,也不清楚曾经的故乡对应南朝的哪个地域。 遂随口给自己编造了个身世,只说父母是外域行走的商人,他从小在关外长大,还从未去过景朝。 又说自己成为赫勒的可敦纯属机缘巧合,他早就仰慕大景的文化礼仪,一直想去南面游歷,只可惜事务繁忙,至今未能成行。 谢晏眼神亮晶晶的,一边请谢纭与众使者上座,一边同他套近乎:「说来也巧,我也姓谢!单名一个『晏』字,海晏河清的晏。说不定我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哦?那真是难得的缘分,怪不得我一见可敦,便觉得格外投缘。」 谢纭笑意温润,话头一转道:「若赫勒能与我大景建交修好,可敦便能来我朝做客了。」 「南国风光与北境迥异,各地风土人情、山水美景皆不相同,都很值得一观……」 谢晏当初也想过往南方跑,现在虽已不打算再离开赫勒,对南方中原王朝的情结却还在。 那日他劝说阿斯尔放过那几个基米特人,讲了一通以和为贵的大道理,实际上就是在给将来同南朝交好铺路。 他原本还计划等过段时日便派使节南下,最好是能自己亲自去玩一趟,啊不对,是出使一趟,非常正经的外交活动,只是顺便旅游而已。 没想到还未等他行动,景朝使者便已送上门来。 这可是事关两国邦交的大事,谢晏听到消息就让人去军营通知阿斯尔,因实在好奇,外加一些小小的私心,没等阿斯尔回来,他先独自接见了景使。 结果也不出谢晏所料,景朝人果真是他所想的「汉人」——他们自称是「夏人」,起源于夏朝,所用的语言文字都与谢晏原来世界的华夏相通,虽然口音和词彙稍有区别,但只要多想一想也能意会,沟通几乎没有障碍。 而谢纭的来意正与谢晏的盘算不谋而合,两个人可谓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从两国邦交聊到南朝风景,还有景朝夏人的歷史,越聊越投契。 这个世界华夏的发展轨迹和谢晏所熟知的不尽相同,可文化内核仍一脉相承,让他油然生出某种强烈的身份认同感。 他的骨子里始终流着华夏人的血,哪怕穿越异世界、隔着千年时光,在异族人的毡帐中,与中原相隔万里山河湖海,也终究血浓于水,不可断绝。 第55章 百年盟约 谢晏的位置原本在台阶上的主座,他嫌离得太远,连说话都听不清楚,干脆挪到下方和「老乡」并排坐在一起。 他这样不拘小节,使者们自然也入乡随俗。 谢纭虽是世家公子,在上摸爬滚打多年,亦极擅察言观色,又颇有几分才学,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很快就哄得谢晏眉飞色舞,笑得开怀。 美酒和美食流水般端上来,谢晏热情地请客人们尝一尝赫勒的特产,尤其是其中的烧酒,经过改进和勾兑后,比最初医用的高度酒口感更好。 谢纭也曾尝过黑市中行销的赫勒美酒,的确比关内的清酒更加浓烈,此时饮下谢晏为他斟上的酒液,只觉得又比从前尝到的多了几分醇厚。 像是塞外凛冽的风,带着青草和糜子独特的芬芳,灼热地划过喉咙。 「好酒!」 他由衷地赞嘆,谢晏颇得意地笑起来,也抬手满饮了一杯。 阿斯尔赶回来的时候,便看见谢晏正同那怪模怪样的中原人相对饮酒、聊得火热。 青年笑吟吟地捧着酒杯,漂亮的眼眸弯起,脸颊被酒意熏得微红,神采奕奕地和身旁的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 阿斯尔只觉得这画面无比刺眼,连看那使者的眼神都锐利起来。 谢纭隐约感觉似有芒刺在背,转头果真望见那金髮的异族男人大步迈入殿中,听侍从通传,正是可汗到了。 第106页 谢晏闻声也转过脸来,换成赫勒语雀跃唤道:「阿斯尔!你终于回来了!」 他迫不及待站起身,上前去拉着阿斯尔过来介绍:「这是谢纭,是从景朝来的使者。」 使者们都随着谢纭起身,又屈膝向阿斯尔行礼:「拜见可汗。」 男人表情淡淡的,深邃的金眸微眯,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很有威仪,只略微颔首道:「起来吧,不必多礼。」 谢晏甚少见他摆出这副架势,挑眉暗啧了一声,心说这野人还是有几分帝王气象的。 又侧过脸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他们是来给你送礼的,想与赫勒建交修好……别忘了你答应过我。」 谢晏朝阿斯尔暗示地眨眨眼,阿斯尔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也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誓言。 他连挑衅的基米特骑士都能放走,对带着礼物来求和的南方使者,当然要以客人的礼节款待。 「诸位请坐,不必拘束。」阿斯尔朝他们笑了一下,顺手牵着谢晏回到主位。 谢纭等人依言坐下,待可汗与可敦入座,又拱手向上方道:「尊敬的阿斯尔汗,我等奉大景皇帝之命,前来为您献上贺礼,祝愿贵国繁荣兴盛、与我朝百年修好。」 使团中有随侍奉上厚厚的礼单,阿斯尔并未看那单子,只客套地开口道了声谢。 又说:「我可以同你们订立盟约,赫勒从此与景朝通商交好,边境再无战事。」 谢纭听见上方异族可汗低沉的声音,语气虽有些冷硬,话中的意思却还是友好的:「只是盟约细则还需商议,便请诸位在王城多停留几日,待盟书谈妥后,再回景朝向你们的皇帝復命罢。」 久闻赫勒民风野蛮、好战嗜杀,能顺利地走到这里还受到礼待,一路所见的景象都已在谢纭的意料之外。 他原先还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被扣留也要有气节地誓死不屈,哪怕在草原上放羊亦不能丢了陛下钦赐的节杖。 没想到一切竟这样简单,得来全不费功夫,谢纭垂首再拜,又说了些称颂可汗英明的漂亮话,心中却知晓真正促成这事的其实是谢晏。 赫勒的「可敦」相当于中原的皇后,却又不像景朝后宫不得干政,这位疑似有景人血统的可敦显然手握实权,看得出可汗对他极为敬重,不说言听计从,至少也是有几分话语权的。 谢纭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拉拢谢晏,殊不知谢晏也和他打着同样的主意。 和「老乡」联络感情是其一,其二是谢晏早就想发展进出口贸易,把赫勒的牛羊马匹、羊毛皮料等特产,还有他新搞出来的玻璃器皿和肥皂之类的小玩意卖到南面去,再从他们那里进口粮食和茶叶。 最重要的还有盐,乌兰部和达拉部都产盐,自从达拉部在海边建起规模颇大的晒盐场,赫勒国内的盐产量便大幅井喷,过剩的产能需要更大的市场消化——乌兰部用上新式的纺纱机后生产的织物也同理。 盐铁自古以来都是官营,民间私贩始终是灰色地带,而布帛也是硬通货,最好的办法还得是官方合作。 两个姓谢的想到了一处去,望向对方的目光愈发热切。 主人终于到齐,宴席正式开场,照惯例又有歌舞表演活络气氛。 舞者们为方便活动,都穿得颇为清凉,女子裸露出臂膀和腰肢,男子亦袒露着精壮的上身,伴着鼓点与乐声旋转腾挪,动作大开大合,富有野性而壮阔的美感。 随刺史出关为使节的官吏多是读书人,哪里见过这样场面,不免面红耳热,还有脸皮薄些的,几乎要低下头不敢多看。 谢纭倒是坦然欣赏,一曲终了,还抚掌赞嘆:「景朝乐府多柔婉靡丽,远不及赫勒歌舞雄健壮美,今日得见此盛景,此生无憾矣。」 「多谢可汗与可敦款待,这杯酒,便敬此情此景!」 赫勒人的「杯」全然是碗的大小,整碗烈酒喝下去,谢纭面色微红,眼中神色更显热忱。 谢晏也很给面子地举杯与他共饮,就是悄悄换成了马奶酒,还是兑了水的那种。 喝完也面不改色,笑吟吟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景朝与我赫勒各有所长,若能互相交流学习,取长补短、共同进步,那就最好不过了。」 聪明人说话从来不用说尽,两人都懂得对方言外之意,相视一笑,又遥遥举杯相敬。 阿斯尔把他们默契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不由面色微沉,端起海碗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却也没开口打断谢晏的话。 只听青年与那使者从歌舞聊到诗词,又讲起景朝时兴的大赋,逐渐换了景人的「雅言」对话。 汉语,也就是这里的夏语,信息密度比赫勒语更大,加上还有格调韵脚不好翻译,还是只有原汁原味听起来最有韵律。 谢纭提到许多自己从未听过的辞赋,谢晏倒是都挺感兴趣的,阿斯尔就完全是听天书了,深沉的眼眸中逐渐透出委屈的意味。 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谢晏还对着那个中原人笑,都不回头看他了! 阿斯尔又仰头喝尽一碗酒,紧攥着金碗胡思乱想,谢晏难道喜欢那样的男人吗? 他一点也没看出那傢伙哪里比自己好,宽袍大袖亦遮不住的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感觉一拳就能打死。 阿斯尔一边自顾自喝闷酒,一边用鹰隼审视猎物般的视线盯向那人。 第107页 是因为鬍子吗?只要谢晏喜欢,他也可以留的。 还有黑色的头髮和眼睛,谢晏就是黑髮黑眼,所以会更喜欢和自己一样的黑色么? 可他是金髮,眼睛也是纯正的金色,变不成黑的——谢晏明明说过喜欢他的金髮,还经常给他梳头,夸他的头髮漂亮,很像「金毛」。 阿斯尔不明白,他分明就是金毛,为什么还说像金毛? 那现在,谢晏又不喜欢金毛,改喜欢黑毛了吗? 阿斯尔眼底暗潮涌动,想来想去,又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他早就该向谢晏学习「天国」的语言了,如今那景使都听得懂,他却还不会,简直不是合格的伴侣。 谢纭被来自上方的锋利视线接连剜了好几眼,也察觉到可汗似乎面色不虞,都没怎么发话。 忙又斟了碗酒,拱手向对方赔罪:「美酒甘醇,在下一时忘形,若有失言不当之处,还望可汗恕罪。」 谢晏转过头,看见阿斯尔弃犬般的委屈表情,不禁失笑,假装吸了吸鼻子,低声说:「我好像闻到酸味了。」 阿斯尔也认真地吸气嗅闻,却只闻到酒肉香气,还有谢晏身上香皂的味道,偏头露出疑惑的神色:「我怎么没有闻到?」 他那模样更像极了某种大型犬类,谢晏努力憋着笑,抬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又给他添满面前的酒碗,示意他向使者说些什么。 「无妨,可敦高兴,我便高兴。」 阿斯尔虽不喜欢那使者,却还是很配合地端起酒碗道:「请。」 这一碗酒饮尽,热闹的乐舞再起,谢晏扯了扯阿斯尔的衣角,侧过一点脸同他说起悄悄话。 「刚才我就是和他聊了些闲话,不是故意让你听不懂的。」谢晏解释道,「只是景人的文字与赫勒人的不同,短短的几个字、一个词语,都能译成一长串话,还可能表达不出原本的意思。」 「所以,景人的文字,比赫勒人的更好么?」 阿斯尔总是很会抓住重点,谢晏摇摇头:「倒没有什么好坏之分,但他们也确实有他们的长处,值得我们学习。」 「对了,你想不想学『普通话』?」 谢晏突然问。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是我家乡的语言。」 他学了这么久赫勒话,也该让阿斯尔学学中文了,比起让阿斯尔学景朝人说「雅言」,他还是更希望对方学会说自己的语言。 阿斯尔连连点头,还说:「谢晏教我。谢晏想天上的『家』的时候,我就陪谢晏说话。」 孺子可教也,谢晏满意地点头,接着道:「阿斯尔,我还想去景朝……」 这话一出,阿斯尔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又变得紧张,他仿佛误会了什么,望着谢晏的金眸里流露出哀求和沮丧。 阿斯尔还记得,谢晏早先就想到南面去,曾经带着苏布达试图独自南下,他担心谢晏在路上遇到危险,追上去在狼群的围攻下救回了对方。 那时候谢晏说暂时不走了,但还要看他的表现,阿斯尔于是努力表现得更好,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其他地方。 他以为谢晏已经和自己互相喜欢,会永远在一起的,可是为什么,谢晏还是要离开呢? 比起谢晏的精明聪慧,他总显得驽钝笨拙,可他许诺过的一生一世,就是一生一世,至死也不会改变。 但那是他的诺言,谢晏仍然是自由的。 阿斯尔想让谢晏快乐,哪怕代价是要自己伤心,他也心甘情愿。 谢晏并不知道自己停顿的短暂一瞬间,阿斯尔心里又演了好大一出苦情戏,他只听到男人闷闷地嗯了一声:「好。」 「谢晏想去哪里,我送谢晏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一起去,公费旅游考察!」谢晏兴致勃勃道。 反正王城这边的事情都上了正轨,他们两个「领导」暂时给自己放个假,出去玩玩也不会怎么样。 赫勒全族尚武,武德充沛固然是好事,但光点武力值、不点文化树也不是长久之计,学习中原文化势在必行。 还有他从前和阿斯尔讲过的,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投资、消费和出口,前两者自有各行省府县的基建等财政投资和赋税减免、鼓励通商来拉动,至于净出口,那就要指望他们的「好邻居」了。 谢晏把这些都说给阿斯尔听,男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也不是要离开他,不禁为自己狭隘的心思感到羞愧,红着脸垂下眼,宛如犯了错的大型犬。 「嗯?你怎么了?」 谢晏见阿斯尔低着头不说话,还歪了歪头,凑过去看他:「喝醉啦?」 阿斯尔又勐地抬起脸来,麦色的皮肤微红,摇头道:「我没醉。」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酒量和心胸,他又扬声唤侍从道:「来人,上酒——」 「诸位使者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这一杯,我敬大家。」 谢纭等人只见那异族可汗洒然大笑,忽而态度陡转,变得和善而热情起来。 他们刚陪谢晏喝完,就又被阿斯尔一通灌酒,到最后没几个是竖着离开宫帐的,倒也算是宾主尽欢。 接下来几日,众使者便在王城中停留,经过几番友好磋商,终于定下盟约、签署国书。 景朝与赫勒汗国至少在未来百年内、在谢晏与阿斯尔有生之年,都将和平共处,互不侵犯,并互相以最低的关税往来通商,互利互惠,互为靠背,结成「战略联盟」。 第108页 既然已是签过盟书的兄弟国家,谢晏提出想去南朝边境参观游玩,以谢纭为首的使者们当然表示欢迎。 满载而来的几驾马车刚刚卸货,又装上了赫勒可汗送给景朝皇帝的回礼,一行人浩浩荡荡,启程向南出发。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之阿斯尔蓄鬚记: 某日清晨,阿斯尔贴贴小谢,小谢本来想给他早安吻,结果发现扎嘴,还蹭得脸颊发痒,睁眼一看,怎么变成黄金猕猴桃了? 遂辣手无情,用小刀全部刮干净,勒令野人不许偷懒,每天都要刮鬍子,否则禁止亲亲! 阿斯尔:谢晏亲我,帮我刮鬍子,果然还是爱我(摇尾巴) 第56章 边城游记 这次出远门,谢晏可是做足了准备的,为了避免再被长途马车颠得头晕屁股痛,他特意改良了一版新式的四轮马车。 赫勒人原本使用的马车多为两轮,因为路况都比较原生态,宽大的两轮车更方便载重和转向,不容易陷入地面。 就连景朝的使者们所用的马车,也都是这样的结构,中间虽然有固定车轴和减震的「伏兔」、「当兔」等装置,效果依然有限。 现代的汽车减震依赖于悬挂系统,主要由弹簧和避震器组成,谢晏从前玩过的跑车不少,赛车改装也接触过一些,努力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一点边角料,倒也勉强够用。 复杂的独立悬架復刻不了,简易版的非独立悬架,也就是两侧车轮由一根整体式车桥相连,再通过弹性悬架悬挂在车架下方,这种结构还是可以操作的。 再把两轮改成四轮,前面的一对车轮稍小,在保证稳定的同时也便于转向;木轮上还包裹了牛皮,车内又铺满毛毡软垫,由四匹身量相当的赫勒马牵引,堪称古代版豪华四驱车了。 工匠们造出成品后,谢晏在王城的驰道上试驾过,乘坐体验已是质的飞跃,如今再走上外面的「野路」,颠簸程度也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自汗国建立,划分行省,大兴土木,各聚落间的「马路」也已在重新修整,等打通了和南面的商路,还得再把这官道也修通。 谢晏靠着软枕坐在马车里,挑起车帘,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一边盘算着修路的计划。 风景看得无聊了,又望向骑马随行的阿斯尔。 男人觉察到他的注视,略微俯身,低头问他:「谢晏渴了么?饿不饿,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谢晏摇头,支着下巴对上阿斯尔关切的眼神,随口说:「就是看你好看。」 阿斯尔一下子顿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无奈又惋惜地低声说:「路上人多,马车上不方便,等到了南面……」 意会到对方未尽之言的谢晏:「……」 一天到晚能不能思想健康一点! 他瞪一眼阿斯尔,刷地拉上车帘,开始闭目养神。 两个人在后面「打情骂俏」,身后跟随着一队赫勒护卫,前方则是带路的景朝使团。 春日的天气晴好,没有大雨泥泞,也不像冬日有风雪阻拦,一路走走停停,脚程倒还算快,约莫一个半月便到了景朝边境。 因为他们这次是跟着使节来「外交访问」,也不必费功夫去造假路引之类的通行证件,一行人径直就奔向了北境最大的关口、背靠关山天险的云中城。 云中城隶属于安北都护府,是边境最繁华的城市之一。 厚重的城墙巍峨高耸,其上斑驳风化的痕迹显出歷史的久远,墙体沿着关隘口向两侧延伸,每隔一段距离便设有望台,自平原蜿蜒至起伏的山峦间,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如卧倒的长龙般蔚为壮观。 过了关口后,不远便是关城。 越往南走,越能感觉到气候的变化,明显更加湿润温暖。 城外军户开垦的田地已长出青苗,城内似正有什么节庆,四处张灯结彩、坊市大开,百姓们摩肩接踵,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车马行过城中官道,路人纷纷避让。 谢晏这时已换成骑马,徵用了苏布达当座驾,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四下张望打量,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 他在现代当然见过比这热闹百倍的古城商业街,但真正身临其境的体验感,还是胜过游览仿古的景区。 这里的环境与草原上截然不同,对于景人来说稍显贫瘠的边城,在赫勒人眼里已是难得的富庶安乐之地。 更不必说再往南的中原地带,可以想像是何等的沃土——没有哪个首领会不想得到这样的领地,阿斯尔也不例外。 男人单手抓着缰绳,与谢晏并辔同行,视线随着青年的目光扫过四周,最后还是落在对方身上。 既已立下誓言、签下盟书,他便绝不会违背承诺。 阿斯尔看得出谢晏对南朝的嚮往,他相信终有一天,赫勒人也能靠自己的努力与智慧,过上这样富足的生活。 而他会尽自己所能,让这一切早日实现,让谢晏得偿所愿。 谢晏左顾右盼了一路,来到专门的礼宾馆下榻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热水。 赶路的时候只能在河边或湖泊随便洗洗,这么多天下来感觉人都要臭了,必须得先洗个热水澡! 洗完果然神清气爽,还打发阿斯尔也赶紧洗,谢晏又问使者们要了两套景人的衣裳,打算入乡随俗,换身装扮到街上逛逛。 第109页 反正离都护将军府的夜宴时辰还早,足够他先去城里转一圈了。 谢晏对着铜镜鼓捣着换衣服,把自己一头乌黑茂密的长髮束了又拆、拆了又束,始终弄不出像谢纭他们那样的髮型,又不想再叫侍女,干脆只拿髮带松松挽起,就当走休闲风了。 他刚收拾停当,转头就见阿斯尔也沐浴更衣完毕。 阿斯尔也换了一身景朝衣袍,样式却与谢晏的不同,窄袖和翻领的设计隐约有赫勒服饰的风格,布料和纹样又是景人的款式,朱红的色泽十分亮眼;腰间配有牛皮革带,尺寸略显紧窄,正勾勒出男人猿臂蜂腰的健美身材,裹不住的力量感唿之欲出。 他显然也不会束髮,半湿的金髮仍披散着,谢晏欣赏地点头:「不错,够帅气,和我很般配。」 谢晏说着,还特意在阿斯尔面前转了一圈,让自己的袖子和衣摆散开,问他道:「怎么样,我穿这身好看吧?」 虽说嘱咐了要简单些的衣裳,使者们还是不敢怠慢,送来的都是质地上好的簇新成衣,只见青年身着一袭朱紫直裾长衫,外罩一层淡色的蝉翼纱衣,乌髮半挽,长身玉立。 这样宽大的袍服,穿在那景人使者身上,阿斯尔只觉得累赘又难看,但若换成谢晏穿,便怎样都是好看的,衣袂轻盈飘逸,更衬托出青年神仙般的潇洒俊美。 阿斯尔看得目不转睛,愣了愣才道:「好看……」 谢晏笑起来,牵起他的手便拉着他往外跑:「走,我们去逛街!」 两人微服出行,也没让随从跟着。 云中城本就有一支赫勒人定居,加上往来的商队,阿斯尔的异族面孔混在其中也并不打眼,反而是谢晏,看起来活像是那家贵族的公子,气质格外出众,频频惹人侧目。 他循着来时的记忆找到街市,竟比远远看着还要繁华,坊间卖什么的都有,有蔬菜水果、蜜饯糕点、现蒸的馒头和热气腾腾的烧饼,还有泥人陶偶之类的玩具,日用的陶器布匹、茶叶玉石,甚至有卖西域香料的,除了粮坊外,酒肆也多,沽酒的旗帜迎风招展,酒香混着面食和茶水的清香扑面而来,勾引得谢晏都不知该先往哪处去了。 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成年人全部都要,就一个字,买! 谢晏兴沖沖走到最近的烧饼摊前,指着那饼对老闆道:「我要两个,多少钱?」 「两个饼三钱,现吃还是带走?」 卖饼的老汉满脸带笑,还自来熟地搭话道:「客官不是本地人吧,我这胡麻饼又香又耐放,多买些路上也能当干粮呢!」 胡麻饼,也就是撒了芝麻的烧饼,原料是小麦粉。 赫勒人的主食是糜子,适宜在春夏干旱、土地贫瘠的地区种植,自有了肥料和水车后,也在试着种些别的,只是都还未成气候。 谢晏许久没有尝过纯正的面食,对那味道很是怀念,一边掏钱一边道:「现吃。」 他从袖子里的钱袋中摸出三枚赫勒铜币,才想起这里已是景朝地界,又换了枚银币,不大好意思地问那老汉:「老闆,你这里收银子么?」 景朝民间主要用的是一种铜质的三铢钱,黄金多用于贵人赏赐和大宗交易,白银也是贵重金属,至少中等额度的贸易才用得上。 日常买点小菜小吃,通常用不上银子,虽说也能铰碎银换铜钱,但看着那崭新漂亮的银白钱币,老汉还是有些犯难。 他想了想,拿叶子一折,包上两个刚出锅的胡饼,也没接谢晏的钱,只将饼递过去:「不过是两个胡饼,也不值多少钱,便送给两位贵客尝尝罢!」 「今日是迎夏节,听闻赫勒人的可汗和可敦来到云中城,要同我大景通商交好,你们也是商人吧?」老汉憨厚笑道,「日后若在城中行走,再来照顾我的生意便是,换了钱再给也是一样的。」 这消息还传得挺快,谢晏笑了笑,也没推拒,接过烧饼,朝那老汉道谢:「那就多谢老闆了,生意兴隆!」 阿斯尔也不知他们两个交流了些什么,总之胡饼到手,最后走之前,余光还瞥见谢晏悄悄往那老闆放钱的篮子里塞了枚银币。 谢晏和他对上视线,朝他狡黠地眨眨眼,分了一个烧饼给他。 阿斯尔拿着饼,跟上谢晏的步伐,又去往下一处摊位。 阔绰豪横的谢大少爷,带着「僕人」到处买买买,什么都先尝一口,又塞给阿斯尔,让他帮自己拿着。 新鲜的吃食最后大都进了阿斯尔的肚子,一点也没浪费;谢晏还让卖小玩意的手艺人照着自己和阿斯尔的模样捏了两个泥人,有鼻子有眼的,一个黑髮一个金髮,活灵活现。 他从东市逛到西市,又在一间书肆买了两册书——准确来说是竹简,景朝此时还没有发明纸,谢纭在赫勒看见纸质文书时,就想向他们学习造纸之术。 谢晏欣然答应,还附赠了一项印刷术,唯一的条件是往后景人的书籍,都要以最惠的价格向赫勒贩运。 轻飘飘的一张纸,却是造福天下读书人的大事。 待此物推广,大景必定文风盛行;而景人的书籍传到赫勒,影响他们的思想文化,于景朝亦非坏事。 谢纭自然应下这事,谢晏还等着将来更轻便的纸质书,这次就只买了两册幼儿启蒙的诗集,准备先自学一下这里的文字。 最让谢晏欣慰的还是茶叶,他终于又在茶坊喝上了真正的茶,还有各种不同的口味,包括赫勒人的奶茶,甚至有「抹茶」! 第110页 他照例每样都浅尝一口,简直快要喝到水饱,总算心满意足,拉着阿斯尔打道回府。 离开市集前,谢晏在热闹的人声中忽而听见似有小动物嘤嘤的叫声,循着那声音看过去,竟是有人在卖狗崽。 已经是最后一只了,一窝里最小最弱的小黄狗被客人们挑剩下,孤零零的一团蜷缩在草蓆上,眼睛紧闭着,微微发颤的模样可怜极了。 谢晏忍不住走过去,那卖狗的小贩见有主顾上门,热情地推销道:「这位郎君,您看,纯种的獢獢狗,只要五十钱,养大了看家护院、打猎逐禽都是一把好手啊!」 小小狗?确实挺小的。 谢晏把那还没自己巴掌大的小奶狗捧起来,感觉到掌心一片温热柔软。 小傢伙就在这时睁开了眼,黝黑湿润的眼眸圆熘熘的,看得人心生爱怜。 它的毛髮是浅淡的金色,谢晏看看小狗,又看看阿斯尔,笑眯眯地掏出最后几枚银币,都给了那小贩:「喏,不用找了。」 赫勒银币一枚有近一两重,能换两百三铢钱,小贩捏着那钱币仔细看,差点以为自己眼花,咬了一口才确定是真的。 真是遇上财神爷了,他立即笑得牙不见眼,连声多谢贵客。 小狗直勾勾盯着新主人,谢晏捧着这小傢伙举起来,脑海里突然响起狮子王的旋律。 阿斯尔听见谢晏哼唱了几句,什么巴巴尼、吉娃娃,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又听他对小黄狗说:「以后你就叫大黄吧。」 说完转头看向自己,笑吟吟地接着说:「小黑都学会牧羊了,等大黄长大,可以给小黑作伴,我们再一起去打猎……」 小黑是谢晏养的白狼,如今已养得膘肥体壮,很是威风,但阿斯尔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白色的狼要叫小黑,那么一丁点大的小玩意,又要叫「大」黄? 谢晏的奇思妙想,总是那么可爱。 阿斯尔也笑起来,眼神温柔深邃,抱着对方买来的各种杂货,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与他并肩往回走。 第57章 为你而来 夜幕降临,都护将军府内,晚宴开席。 桌案上各色菜餚丰盛精緻,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烹饪方式也多种多样,蒸煮煎炸炒、焖烩拌腌卤,对比赫勒人简单的饮食习惯,简直是降维打击。 谢晏还注意到菜里有香菜、葱姜蒜等佐料,他记得香菜,也就是芫荽,还有蒜和之前胡饼上的芝麻,都不是中原地区的本土物种,那些经过赫勒的西域商人应是也来过景朝。 同样的香料作物,赫勒人拿来跳大神,一生爱种田的中原人,早已经种起来并发明各种吃法了。 谢晏心中感慨,琢磨着得人才引进几个厨子回去。 大抵是为了照顾客人的口味,菜品中也有烤肉和奶制品,酒水中亦有赫勒的烈酒。 谢晏对景朝的米酒、高粱酒更感兴趣,先前在酒肆各尝了一点,还是将军府里的酒更好,喝起来味道清甜绵软,度数又不高,更适合他这种酒量差的菜鸟。 他就这么轻松愉快地开始吃席,吃到味道不错的,便夹给阿斯尔也尝尝,投餵得十分熟稔。 宴席上给他们做陪客的,正是朔州刺史谢纭与都护将军赵延。 谢纭早已大致摸清这位可敦的脾性,心知他是心思纯善之人,加上两人又是同姓,祖上或许还是同宗,总对他有种没来由的亲近和信任。 赵延却不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无名小卒,能在短短两三年间将分裂混乱数百年的可达尔草原统一,还以男子之身当上赫勒的「可敦」,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赵延早从探子手上得到过赫勒的烈酒,那东西用若只来宴饮作乐,纯然是暴殄天物。 他命下属从黑市上收购这种酒,军医们用来给伤员清洗伤口,效果比劣酒和盐水不知好了多少。 还有马鞍马镫、反曲式赫勒弓和三棱箭镞,都是这位名叫谢晏的可敦所发明;赫勒人的花纹钢在黑市上买不到,赵延今日才真正见到赫勒武士的佩刀和甲冑,眼珠子都盯得发红,满心想着若是能给自己的士兵换上该多好? 传说「神使可敦」还能引来天雷、惩罚恶人,赵延亦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直觉这「天雷」也应是一种新式武器,如雷霆震动般威力极大。 赵延从谢纭口中得知,谢晏自称是商人之子,他只当这是对方的託词,推测此人许是什么不世出的高人之后,例如前朝灭亡后便销声匿迹的「墨家」。 这样的人才留在赫勒助长异族气焰,迟早养狼为患,威胁边境安定,但若能让他为景朝所用…… 武将打扮的男人虎目微眯,指节轻叩桌案,一旁侍女适时为他斟满酒杯。 赵延眼中含笑,双手举杯,向上座的两位贵客敬酒。 又有侍女为贵人添酒,到谢晏身侧时却不慎手抖,将酒液洒出,沾湿了他的衣襟。 「可敦恕罪!」 那侍女慌忙下跪,口中连连告罪,眼看着便要以额抢地。 谢晏赶紧拦她:「没事没事,你起来吧……」 「底下的人粗手笨脚,还望可敦见谅。」 赵延开口抢白,凌厉的目光瞪一眼那「犯错」的侍女,语气责怪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可敦去更衣?」 「真没什么事,不用那么麻烦。」谢晏笑着摆手,再多说两句,那点酒都要干了。 第111页 但看那花容月貌的小姑娘楚楚可怜,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到底不忍心,还是站起身来,跟她去往后室换衣服。 内室熏炉燃香,烛火摇曳暗淡,谢晏刚走到一扇屏风后,那侍女便贴上来要服侍他宽衣。 谢晏虽然已经不再笔直,却仍对女孩子容易不好意思,感觉到身后的温软,僵硬地退开两步,婉拒道:「那什么,我自己来就好,你在外面等我吧。」 还补充说:「别害怕,我会跟你们将军说,让他别罚你。」 女子目光盈盈,张口欲言又止,终是朝他再拜,依言退了出去。 谢晏自己换好了衣裳,再走出来时,室内灯火似又点上了几盏,光线都亮堂了不少。 「赵将军?」 他顿住脚步,只见那人高马大的都护将军走上前来,向他抱拳拱手:「可敦请留步。」 谢晏这时也回过味来,轻笑了一下,挑眉道:「将军是有什么话,不能在外面说的么?」 「可敦果然聪敏。」 赵延也笑起来,坦然道:「赵某是个粗人,明人不说暗话,可敦——谢君高才,屈居蛮夷小国,为他人后宫,实在可惜。」 「若谢君愿为我大景效力,某愿以万金相赠,奏请今上,必以国士报君,或可封万户侯!以谢君之能,有朝一日异姓封王也未可知。」 他说着,拍一拍手,便有美婢鱼贯入内,人人手捧金匣珠玉,还将内室所有箱箧打开,露出其中码得整整齐齐、锃亮耀眼的金饼。 怪不得不在宴席上说,原来是想挖阿斯尔的墙角啊。 谢晏随意扫了几眼那些黄金,只觉得有点光污染,及不上阿斯尔金色的眼瞳分毫。 他收回目光,淡笑着开口道:「多谢将军美意,但我恐怕不能答应你。」 青年拒绝得果断,没有丝毫犹豫,赵延面色英武的眉头皱起,面色微变。 又听他接着说下去:「我知道将军在担心什么,但请将军放心,我虽然留在赫勒,却绝不会对景朝不利。」 「我来世间一趟,自有我的使命——阿斯尔是註定要统一草原的汗王,他就像一把锋锐的利剑、一头野心勃勃的狼,若我离开他,赫勒铁骑才真正不可控制,战火终将波及整个天下,令天地倒悬,人间沦为炼狱。」 谢晏在赫勒人面前当惯了「神使」,对着这位赵将军演起戏来亦煞有介事。 何况他说的也是实话,或许,他本就是为了阿斯尔才来到这个异世界的。 青年漆黑的眼眸半阖,眸光淡漠幽深,恰好未合拢的窗户外一阵风拂来,吹起他的发尾和衣摆,明灭的烛火和满室金光映照着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恍惚间宛若仙人下凡。 这特效加得真是时候,就差来点bgm了。 谢晏心里吐槽,面上仍八风不动。 他抬眼看向赵延,眼神慈悲而睿智:「我为天下和平、海晏河清而来,待景人的典籍传遍赫勒,人人皆习夏语、说雅言,又何愁没有天下大同的一日?」 赵延注视着谢晏的面孔,眼底翻涌起复杂的思绪,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沉默良久,最终垂眸拱手,沉声道:「谢君……可敦大义。」 谢晏刚去后方的内室更衣,那景朝将军便也藉故离席,阿斯尔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正想跟上去查看,另一个白面蓄鬚的景人使臣又开口同他搭话。 阿斯尔才没有心思听他恭维自己、说一大堆废话,敷衍地干了几杯酒,起身就往谢晏离开的方向大步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换了一身浅玉色衣衫的黑髮青年便从迴廊的另一侧行来。 他的脚步有些快,行路的姿态却仍风度翩翩,往常着赫勒衣袍时并不明显,穿上轻薄飘逸的大袖衫才更显出他步履平稳、不偏不倚,颀长的身形挺拔清隽。 若谢纭见了,必定要贊一声世家风骨,君子如玉。 可阿斯尔不懂得说这样文雅的夸赞,他只是愣愣地呆在原地,直直望向那道修长的身影。 如同第一次见到谢晏——不,还有此后每一次望见那双漆黑澄澈的眼眸时一样,阿斯尔只感觉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渐远了,夜宴的丝竹乐曲、嘈切人声全都消失不见,心脏忽的剧烈鼓动,胸口隐隐发烫。 廊下灯火昏黄,柔和的光晕笼罩在谢晏身上,他朝阿斯尔笑:「我回来了。」 第58章 此夜曲中 赵延稍迟了片刻才从另一侧回到席上,又看见谢晏同那异族可汗挨在一起,亲热地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 他实在不懂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让谢晏连温香软玉投怀送抱都不解风情。 究竟是真的正人君子,还是当真有那般无私的牺牲精神,赵延也想不明白,只是无端生出几分莫名的敬佩。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两人,很快换了歉意的语气开口道:「方才军中有些急事,多有怠慢,望可汗与可敦恕罪。」 赵延久居边关,赫勒语说得比谢纭纯熟,为人亦是豪爽的军汉作风,捧起酒盏仰头先自罚三杯,又再敬贵客。 见这景人将军都如此爽快,阿斯尔也没有推辞。 一同喝过酒,便算是点头之交,加上谢晏又哄了他几句,说最多再待两天就回王城去,金髮男人像是被顺了毛的雄狮,一副安然餍足的模样,连对那话多的使者都少了几分敌意。 第112页 谢晏也仿佛刚才没见过赵延似的,笑意如常地推杯换盏,又和谢纭接着说起白日里同阿斯尔在城中的见闻,宴席的氛围重新热络起来。 赵延起先确实有一瞬被谢晏那神叨叨的态度唬住,但他到底不信鬼神,不像虔诚的赫勒百姓那么好忽悠,稍微细想便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不过谢晏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赫勒族人天生骁勇善战,景朝北境多有两族混血,赵延麾下就有一营最出挑的骑兵,军士半数是赫勒族出身。 这些士兵虽面孔仍与景人有异,却出生在景朝境内,有景朝的户籍、说景朝的官话,效忠于景朝的君王,与其他纯血景人士兵都是生死与共的同袍。 若真有一日能使赫勒全族归顺,赵延几乎可以想像,那时的大景将会有一支怎样的虎狼之师! 就算不想那得么远,只要百年内两族和平共处、通商往来,有办法得到赫勒花钢和那种像天雷一样厉害的武器,还有他们最精良的战马,也足够让赵延心动。 他心中暗自盘算,忽又想到了别的什么,接着谢晏与谢纭关于城中集市的话题,顺势道:「今日迎夏佳节,城中宵禁已开,晚上还有夜市。」 「常有赫勒商人在夜市来往买卖,可汗与可敦若有兴趣,亦可趁此机会前去游览一番。」 正好已酒过三巡,谢晏酒足饭饱,还有些微醺的醉意,恰是最有兴致的时候,闻言转头对阿斯尔道:「那我们等会儿就去逛夜市吧!」 青年目光灼灼,阿斯尔怎会有拒绝的道理,待宴罢后两人从都护将军府出来,便径直转头去了夜市。 同样的市集到了晚上,竟比白日里还要繁华,绢制的灯笼挂满街巷,远远望去如同点点星火;大街上人潮涌动,都在朝着一个方向拥挤,似乎那边有什么热闹可以看。 这种好事,谢晏当然不愿错过,拉着阿斯尔的胳膊就往人群里钻,将随从的便服武士都甩在身后,几下就不见了人影。 谢晏本来就有一米八几,阿斯尔更是比他还要高大,两个人在人堆里鹤立鸡群,轻易便抢了个前排的位置。 人群中央围出一大片空地,原来是有杂耍艺人搭起高台,正要表演「打铁花」。 只见那精壮的赤膊汉子将一柄大勺浸入一炉烧红的铁水中,将那灼热的液体舀出,浇进一根根末端挖出碗口大小空腔的粗木棍里;他的同伴也都赤裸着上身,面庞被火光映得发亮,分别拿起装有铁水的木棍,走到那搭好的花棚下,抡圆了手臂,用另一根棍子勐然向上敲击棍底。 金红的铁花猝然在黑暗中炸开,如流星般四散坠落,一朵接着一朵,璀璨而热烈地划破沉寂的夜空,照亮所有人的双眼。 「哇——」 「好漂亮!」 谢晏仰着脸看向上方,和路人一起惊唿出声,阿斯尔则小心地侧身,伸出手将他护在自己臂弯中,免得飞溅的铁水溅到他身上,或是被旁人挨挤。 阿斯尔早已见过世上最美的火树银花,那是谢晏送给他一个人的礼物,眼前的表演并不能让他有丝毫惊奇,只是看到谢晏看得开心,他便也感到很高兴。 杂耍艺人们卖力地演出,华彩灿烂的流光引起一片叫好,随即便有人拿着花篮向观众们讨赏钱。 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现场的欢唿声愈发热烈,谢晏也趁那人经过面前时,支使着阿斯尔往他的篮子里扔了好几枚银币。 男人的射术奇佳,投掷的准头也极好,小小的钱币轻而易举便越过旁人的头顶,落入那艺人的篮中。 「好!」 谢晏还捧场地给阿斯尔也鼓掌喝彩,又围观了好一阵,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人群。 果然到了夜里,街市上的赫勒商人就更多了,他们没有坊市的店面,便沿街以毡毯铺开摆摊,叫卖各种关外的特产。 最多的是野兽的皮毛,也有干酪、牛羊肉干等耐放的奶制品和肉类,名贵的有达拉赫勒的东珠、乌兰赫勒的蝉翼纱,还有便宜的大幅粗布,一匹算下来比本地的土布还要划算不少。 景朝北地的方言和官话,混着赫勒话嘈杂地交织在一起,你来我往、讨价还价,有语言不通的,连说带比划,最后也能成交。 不管是赫勒的钱币还是景朝的三铢钱,只要双方同意便可以交易,也有以物易物的,大家都和和气气,气氛融洽得很。 白天的新鲜劲已经过去,谢晏倒没再买什么东西,只是和阿斯尔自然地手牵着手,肩并肩走在人流中,放松地欣赏着夜市的景色。 走着走着,他忽然注意到前面特别的一家三口。 粉雕玉琢的孩童坐在父亲宽厚的肩上,好奇又兴奋地左顾右盼,还未长开的眉眼间既有赫勒人的深邃,又有景人的柔和轮廓,黑髮微微打卷,眼瞳漆黑明亮,隐约可以窥见长大后的俊俏模样。 仔细一看,那背着她的男子正是赫勒人的样貌,旁边的女人则是典型的景人长相,温婉的面容带着笑意,手中拿拨浪鼓柔声哄着女儿,教她开口说话。 这画面美好,谢晏没忍住多看了几眼,阿斯尔也被他拉着,听见那孩子奶声奶气、含含煳煳地喊「阿爹」和「阿娘」。 那赫勒男人也笑起来,连连夸奖宝贝女儿像她的娘亲一样聪慧,又用赫勒话教她叫「阿爸」和「额吉」。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咿咿呀呀试着发音,吐了几个口水泡泡,竟真学着父亲的音调,清晰地说出了那两个赫勒词语。 第113页 女人奖励似的把拨浪鼓放进她攥紧的小手里,仰着头握住她的手轻轻摇晃,让那手鼓发出咚咚的响声。 在有节奏的拨浪鼓声和孩童清脆的笑声里,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唱起赫勒的童谣。 那歌声中带着特殊的喉音,在繁闹的街市上也能听得很清楚。 「宝贝宝贝, 是那白鹿的角啊, 海东青的羽翼啊; 宝贝宝贝, 是猎人的女儿、 弓箭手的后代, 勇敢的赫勒姑娘……」 一家人又唱又笑,和乐融融,女人看见街边的小摊,停下来要买东西,谢晏和阿斯尔继续向前走,逐渐与他们分散。 「阿斯尔,像胡仁赫勒,还有这些在景朝定居、和景人通婚的赫勒人……」 谢晏侧过脸,状似随意又带着几分认真,开口问:「你会不会觉得,他们这样是背叛了赫勒?」 阿斯尔也转过脸来,垂眼看着他,轻轻摇头道:「不会。」 昔日的胡仁赫勒是为了活下去才选择向南迁徙,还有其他来到景朝的赫勒人,也不过是想谋一个更好的生路,他们从没有伤害别人,不像哈日赫勒那样残杀同胞,并不算是背叛。 只是从前的赫勒还没有统一的国家,无法给所有人安定的生活,他们不得已离开故土,也不知受过多少苦难,阿斯尔只会自责没有早日一统草原,又怎么忍心责怪族人呢? 但他也不禁在想,像刚才那个赫勒男人,如今还记得自己是赫勒人,会说赫勒的语言,还将赫勒话教给女儿,为她唱赫勒的歌谣,可若到了再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或许就彻底成了「景人」,再不记得自己的先祖和信仰了。 阿斯尔想起白天陪谢晏逛书肆时,看到的各种各样的书册。 赫勒就没有这么多「书」,他们最早是用泥版刻字,后来用羊皮卷,谢晏做出「纸」之后,也用纸书写。 可终究比不上景人的典籍丰富,就连牙牙学语的小儿,也会背上几句有韵律的「诗」。 在赫勒,能够识字已是不易,懂得书写的多是贵族,绝大多数百姓只会说而不会写。 早在选官吏时,阿斯尔就已经发现,他的国家还需要更多懂得识文断字的人才。 「中原人,很厉害。」 阿斯尔沉默半晌,忽而颔首认真道。 「是啊,所以我们要向他们学习。」 谢晏认同地点头,又道:「当然了,也不能丢掉自己的传统。这叫什么来着,取长补短、求同存异,师夷长技以制夷?不对啊,我们好像就是夷……」 「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在北边的话,应该算是狄?」 古灵精怪的黑髮青年又开始说一些难以理解的怪话,阿斯尔却仍专注地望着他,认真倾听。 额吉说过,妻子的话永远是对的,谢晏是他的可敦、是他的妻子,听谢晏的话永远没有错。 阿斯尔再次下定决心,回去就要跟谢晏学说「普通话」,还要学景朝人的「雅言」和文字,读他们的诗书典籍。 将来也像那个留鬍子的景人使者一样,能和谢晏说好多话,哄谢晏高兴! 第59章 完结章 不度关山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宽阔的长街已走到尽头。 僻静的街尾远离喧闹的集市,连灯笼也没挂,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幽蓝的月光洒下,除了漫无目的闲逛的谢晏和阿斯尔,再不见其他行人。 是时候该回去了,但谢晏还没有困意,总想再干点什么,可又没别的娱乐活动。 来一场生命的大和谐?阿斯尔估计会喜欢这个提议。 谢晏倒也不是不想做,只是想到这傢伙憋了一路,这厚积薄发的,总感觉屁股有点幻痛,还是再缓缓吧…… 他想到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脸上微微发烫,掩饰性地抬头看天,忽然不经意瞥见不远处地势更高的位置,似乎有一棵「许愿树」。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大树的剪影,树枝上系满的绸带在夜风中飘动,映衬着低垂的夜幕与月轮,看起来还颇有意境。 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去看看? 谢晏心思一转,当即央着阿斯尔和自己一同去「探险」。 只要和谢晏在一起,不管去哪里、做什么,阿斯尔都觉得甜蜜,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独处,十指紧扣、散步聊天,在他心中甚至胜过肉慾的缠绵。 阿斯尔喜欢听谢晏说话,任由对方牵着自己往那树影的方向走去,唇角不自觉地弯起,眼尾眉梢都是笑意。 那树看着挺近,找起来却不容易,两人在街巷间七拐八绕,终于看见有台阶通往缓坡的高处。 拾级而上来到树下,才发觉这棵树比想像中更大,粗壮的树干约莫要四人合抱才能环住,繁茂的枝干被密密匝匝的树叶和红绸压得垂下来,挂满了许愿的木牌,遮住月光,让周围光线更暗。 昏暗的树影下却另有别的光源,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草丛间翩然飞舞,散发出柔和的萤光,如同繁星洒落人间,看得谢晏都忍不住屏住唿吸,生怕惊扰了这些漂亮的生灵。 果然没来错,看这画面多浪漫啊!还得是他,和他谈恋爱,就是处处有惊喜。 谢晏不禁偏过头,嘚瑟地沖阿斯尔挑眉,男人望进他似盛着星河的眼底,唿吸微滞,情不自禁向他靠近。 谢晏还没闭上眼睛,金髮男人俊美的面孔已骤然放大,温热的亲吻落在他唇上,令他也不由自主地仰起脸回应。 第114页 阿斯尔的吻技早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先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他的唇瓣,而后熟稔地打开齿关,勾住柔软的舌叶纠缠,灼热的气息彼此交融,不分你我。 反而是谢晏总忘记换气,趴在阿斯尔的胸膛上,亲了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阿斯尔适时地放开他,分开时唇边还沾了些润泽的水痕,男人自然地抬手用指腹抹去谢晏唇角的湿润,低声问:「要回去了么?」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某种明确的暗示,谢晏晕乎乎地点头,又清醒过来摇摇头:「等一下……」 这里是祈福的许愿树,还是那句老话,来都来了,可不能白来一趟,总要留个纪念再走。 谢晏还在想该用什么来写愿望,左右看了看,就看见树下还有个功德箱一样的木箱子,旁边的桌案上,正散放着零星的木牌和红绸带。 想来白天这处应该也是个「景点」,百姓们在这里挂木牌、系红绸祈福许愿,夜市一开,大家都去逛集市看杂耍表演了,这里便冷清下来。 「你身上还有钱吗?」 谢晏眼神亮晶晶地望着阿斯尔。 阿斯尔从怀里掏出钱袋,整个递给他,听他嘀咕着什么「自助投币」,往箱子里放了两枚银币,在那桌上捡了两块空白的许愿牌,并两根绸带。 谢晏把其中一份拿给阿斯尔,弯着眼睛笑道:「我们一起写个愿望再走吧。」 说着,便伸手去摸贴身放的匕首。 他顿了顿,垂下眼看着手中的两把短刃,忽而勾起唇角,将其中一把塞给阿斯尔:「你用这个。」 不锈钢质地的瑞士军刀依旧闪亮如新,刀刃顺畅地从摺叠处划出,锋锐的边缘折射着冷光。 这柄极普通的小刀本不珍贵,不过是降落伞包中用来割断伞绳的惯常配置,但对于穿越到异世界、开局一把降落伞的谢晏来说,这刀和那天所有跟他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现代产物一样,都有着特殊的意义。 应急药品已经物尽其用,其余用不上的都被仔细收藏,用得上的如指南针和这刀,更是要随身携带,才能求一个安心、留一个念想。 但也不知从何时起,他似乎已经不再需要它们给予自己力量,他有了新的牵挂,只要望见那个人,便什么都不再害怕。 「世上只此一把的好刀,现在,送给你了。」 谢晏眼眸带笑,语气十足轻松。 阿斯尔握住那小刀,心里却沉甸甸的,好似手中捧着什么重逾千钧的宝物,小心翼翼地紧攥着刀柄,张了张嘴,却只唤出对方名字。 「谢晏……」 青年随口应了他一声,已盘腿席地坐下,伏在案边思考,要在木牌上刻些什么。 阿斯尔想了想,也半蹲下身,仔细地用那宝贝小刀在木牌上开始刻画,没几下就写好了。 写完还想凑过去看谢晏的:「谢晏许了什么愿望?我希望——」 「嘘。」 弹性唯物主义者·谢晏抬起头,打断他道:「这可不兴说啊,愿望说破就不灵了,还可能变成g!」 男人于是乖乖收声闭嘴,还把自己的愿望牌也用手盖住。 谢晏琢磨一阵,用精緻的黄金匕首在木牌上又刻了几个字,终于满意地收刀归鞘。 「好了,大功告成!」 他拍拍手站起来,拎着那牌子和绸带,往头顶的树梢看去:「我们也去找个地方挂起来……嗯,就那儿吧,最高的那枝。」 低处已经没有空位,的确也只能挂在那里,站在树下够不着,还得爬上去才行。 谢晏还没开口,阿斯尔便自觉地接过他的木牌和红绸,使了个巧劲踩在树身虬结的凹凸处,长臂一攀便轻巧地上了树。 果然是野人,术业有专攻,谢晏在心里偷笑,阿斯尔认真地把两个人的愿望都系上高处的枝头,还很守规矩地没有偷看。 系完后再抬眼,从他这个角度往外望去,正将夜晚云中城最美的景色尽收眼底。 夜市还没有收摊,万家灯火点缀在整齐划分的坊市之间,远处还有稍高的飞檐阁楼灯影交错,犹如颠倒的星空,一眼望不到尽头。 「谢晏。」 阿斯尔忽然开口唤道。 「怎么了?」 谢晏踮着脚张望:「上面有什么东西吗?」 阿斯尔摇头,告诉他说:「这里看外面,很漂亮。」 世间所有美好的风景,阿斯尔都想和谢晏一起看遍,他本欲先下树抱谢晏上去,却听对方跃跃欲试道:「你别下来,我自己可以上去。」 经过这么久的本土化训练,谢晏现在可是骑马射箭样样精通,虽说跟阿斯尔是没得比,但上个树还是很简单的。 他往后退了几步,小跑助力,蹬着那略微倾斜的树身便往上窜。 阿斯尔也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稍一使力就将他捞了上来。 两个人因为惯性差点踉跄,好在这古树枝干粗壮,阿斯尔下盘又稳,只是随着叶影晃了晃便重新站住。 谢晏唿了口气,试探性地矮身坐下,感觉这树枝还挺结实的,遂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让阿斯尔也坐过来。 这里本来就地势高,再爬到更高的树上,刚好能俯瞰整片区域。 阿斯尔说得没错,确实是极漂亮的景象,谢晏眯了眯眼,又抬头望向夜空。 稀疏的树影已挡不住月色,头顶明月高悬,繁星闪烁,微凉的夜风吹拂,红绸飞舞,无数木牌细微碰撞的声音,像风铃般清脆悦耳。 第115页 窸窣的萤火虫鸣更衬出此刻的安静,谢晏几乎能听见自己和身侧男人的唿吸与心跳声。 这样的宁静一直持续了许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谢晏看天,阿斯尔看他。 直到青年忽然嘆息,望着星空对阿斯尔道:「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吧。」 「那天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根本就不是什么『神使』,只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普通人。」 阿斯尔听见谢晏带着喟嘆的语气,他怀念地说下去:「那里是千年后的未来,很多神话传说中的事情,都已经被『科学家』们实现了。人们可以坐『飞机』在天上飞、坐『潜艇』到海里游,还能发射『火箭』和『飞船』,到月亮、到火星上去,在『太空』中探索我们生活的星球和『宇宙』……」 「你敢相信吗?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球体上!天上的月亮,也就是『月球』,围绕着『地球』旋转,地球又绕着太阳旋转,而地球自身,也在不停地自转。有一首诗是怎么说的来着?」 谢晏边说还边比划,越说越动容似的,指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眼眶发热,语调顿挫地念诵道:「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无数的行星组成『太阳系』,『太阳系』又属于『银河系』,宇宙中还有上千亿不同的星系,庞大、广袤得没有尽头,显得人类渺小得像一粒微不可见的尘埃。」 阿斯尔顺着谢晏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天空,又从他口中听到许多听不懂的词语和句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并不能完全懂得其中的含义,阿斯尔也能清晰感受到那种壮阔的情感,他握住谢晏挨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听对方继续说:「那个世界虽然也还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我的祖国,是世上最好的国家。」 「没有战争、没有飢饿,不同的民族和谐共处,大家都是同胞,不分高低贵贱……阿斯尔,你说,这里也会有那样一天么?」 谢晏转过脸来,黑曜石般的眼眸莹莹发亮,阿斯尔看着他,肯定地点头说:「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阿斯尔想,这是他对谢晏的承诺。 谢晏未置可否,仿佛说得累了,重新安静下来,沉静的目光落在阿斯尔脸上。 阿斯尔顿了顿,凝视着他开口道:「我知道谢晏说的都是真话。」 「我说的也是真话,不管谢晏从哪里来、是什么人,我对谢晏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阿斯尔没有谢晏那样好的口才,说话从来直白简单,却一字一句都赤诚得灼人:「凡人将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嚮往寄託于天神,谢晏说的『祖国』,怎么不算是神明的国度呢?『宇宙』那么大,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偏偏是谢晏,像星星落进我怀里……」 他笑起来,眼中碎金闪烁,声音低沉磁性:「又怎么不算是『神迹』呢?」 谢晏微微怔住,忽而严肃地皱起眉,用手捂住心口。 阿斯尔见状紧张起来,连忙关心地问他:「谢晏怎么了?」 却见他凝重地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都怪你,太会说情话了!是你把我掰弯了,你得对我负责一辈子。」 阿斯尔闻言认真点头,答应道:「我会对谢晏负责,一辈子。」 说完觉得不够,还补充说:「如果有来生,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我都对谢晏负责。」 顶着一张人神共愤的帅脸说这种话,谁能受得了啊,反正谢晏是受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睛要哭不哭的样子:「你别说了,再说我就要哭了。」 「我不说,谢晏不哭。」 阿斯尔怕惹他伤心,粗糙的指腹抚上他的眼角。 谢晏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太过感性,大概是晚宴上喝的米酒后劲上来了,又吸了吸鼻子,嘟囔着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我才没哭呢。」 阿斯尔更认真地说:「谢晏也不要流血。」 谢晏被他这憨直的模样逗得哧地一笑,眼眶还微红着,却是再哭不出来了。 胸腔中泛起滚烫的热意,谢晏壮士断腕般下定决心:「走吧,我们回去。」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男子汉大丈夫,要哭也只能在床上哭。 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阿斯尔灿烂的金眸隐隐发亮,迫不及待似的,动作敏捷地翻身跳下高高的树枝,又朝上方的谢晏张开双臂。 谢晏毫不客气,跳进男人怀里,被他揽着腰稳稳接住。 萤火微光朦胧,古树叶影簌簌,如水般清澈的月光落在枝头晃动木牌上,照出一行流畅的赫勒字母。 在那些赫勒文字中间,还混杂了两个端正的简体汉字,正是谢晏的名字。 阿斯尔的心愿,是希望谢晏的心愿都能实现。 缠绕的红绸随风飘拂,旁边另一枚紧挨着的木牌上,则是一列笔锋苍劲、行云流水的中文楷书。 写的赫然是:「愿,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谢晏和阿斯尔并没有在云中城停留太久,多待的那几天都是为了养好某人的屁股,等到他再次生龙活虎,便是该启程回草原的时候了。 都护将军和朔州刺史,还有城中的大小官吏都来为他们送行,一路送到关口外。 除却几大车南朝特产,以及那只集市上买的小黄狗,谢晏还真重金聘了几个厨子随他们回赫勒去。 他休养生息了几天,正精力充沛,还不想到马车里休息,便同阿斯尔一起骑着苏布达,不快不慢地向北行进。 第116页 阳光穿过云层洒落大地,为山脉与城墙、无边的草野都镀上一层金光。 谢晏回头遥望边关,只见遥远地平线的另一边,蜿蜒的长城在关山间若隐若现,恍惚像他曾经的故国。 或许他还会再来,又或许不会。 天地宽广,来日方长,他还有很多时间,去一一实现未竟的梦想。 谢晏最后深深地望一眼南方,又迴转目光,对上阿斯尔的视线。 两人无声地相视一笑,男人勒紧马缰,轻夹马腹,白马律律嘶鸣,扬蹄奔跑,马蹄轻快如风。 从此,长风万里,不度关山。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原本也想过继续写到征服欧洲、脚踩非洲和发现美洲新大陆,但小谢是和平爱好者,有他在的话,阿斯尔暂时不会再挑起战争,最多就和女王来个自卫反击战,真正要征服世界,大概会是小谢先离开后,阿斯尔发大疯开启上帝之鞭剧本…… 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就以草原统一+与中原结盟作为正文结局,正好和开头小谢的执念以及文名唿应,也算是有始有终吧! 番外暂定会有欧洲篇、航海日记、后世论坛体、现代if线(两个人一周目结束后穿回空难节点,救援队找到小谢顺便捡到野人),和谐的部分也会抽空补上,写作计划和更新通知可以关注wb@_一池星屑;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谢谢你们读我的故事,愿我们有缘下一个故事再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