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和我》 第1页 《少爷和我》作者:逆水舟【完结】 简介: 许子春幼失怙恃,七岁那年,被舅舅送去一家寓居在租界的前清王公家做书童。 王公家的小少爷生得跟画中人儿一样,只可惜脾气古怪暴戾恣睢。 子春为了生活,战战兢兢开始了书童生涯。 没想到,这份工打得太好,多年后,他想辞职,少爷不干啦! 疯批美人vs「温柔贤妻」,乱世情深 金商羽:我爱留长髮穿女装唱花旦,但我知道我是个大勐攻。 内容标籤: 文 主角视角许子春互动金商羽 一句话简介:你是疯儿我是傻,缠缠绵绵到天涯 立意:无论世道如何,始终保持赤纯之心 第01章 1916年秋,天津卫租界。 微风习习,残阳如血,金公馆红色花园洋房的大铁门前,许永福握着跟前外甥瘦弱的肩膀,语重心长叮嘱道:「小春,金家是前清王爷,家中规矩必然多,你且懂事些,好好伺候金少爷,只要能留下来,就不用同舅舅受冻挨饿,还能跟着金家少爷读书习字。」 许永福是南门外的农户,今年三十多岁,穿着灰扑扑打了补丁的麻布短褂,面容布满劳苦的风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太多。 他面前与他一样穿着补丁衣的小童,是他亲外甥,名叫许子春。 孩子是个苦命娃,生下来就没爹,亲娘在他三岁也病逝,跟着他这个住南门窝铺的穷舅舅长大。 他虽然穷,却也不是那为了钱卖孩子的王八羔子,若不是如今年岁差,媳妇得了病,一家四口饭都快吃不上,他又怎么会忍心将七岁的孩子送到有钱人家做下人。 他说了几句,见小孩双眼通红,已经包了一包眼泪,也忍不住心头一酸,伸出带着老茧的粗糙大手,在孩子头顶轻轻揉了揉,又才继续:「小春,要是想家了就忍忍,金家两个月放一次假,等到了放假,舅舅就来接你回去住两天。」 子春用力点头,强忍着泪水,瓮声瓮气道:「我会好好伺候金少爷的,等赚到工钱,就拿回去给舅娘治病。」 小孩越懂事,许永福愈心酸。 子春不是他亲骨肉,却也胜似亲骨肉。何况他家小春生得俊俏,又乖巧懂事,从未让他操过心。 只可惜投错了胎,投到了南门窝铺,而不是这花园洋房里。 思及此,他抬头望向里面那栋洋房,还没来得及感嘆命运不公,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老翁已经走了出来。 许永福立马堆上一脸的笑,隔着铁门道:「管家老爷,孩子带来了。」 来人正是金家管家荣伯,他戴一顶瓜皮帽,帽子下是还未绞掉的辫子,是个标准的前清遗老。 荣伯打开铁门,眯眼瞅了眼子春。 说是七岁,但生得瘦小,看着也就五六岁的模样,背着个小包袱,穿一身刚刚浆洗过的补丁衣,小脸蛋和短头髮洗得干干净净,一双乌沉沉的小鹿眼,闪着湿漉漉的光,是个俊俏的小娃娃。 许永福见子春怯生生的模样,暗暗拍了怕他的肩膀。 子春立马上前一步,乖巧地鞠了个大躬:「管家老爷好。」 荣伯弯了弯嘴角,对许永福挥挥手道:「行,你可以走了,孩子能不能留下得看他的表现了。若是我家少爷不喜欢,回头您还得领走。」 许永福唯唯诺诺道:「管家老爷您放心,我家小春虽然年纪小,但是个懂事孩子,肯定能伺候好金少爷的。」 荣伯面上和颜悦色,心中却忍不住哂笑,过不了他家混世魔王那关,再懂事有个鸟用。 他对子春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门。 子春不过七岁,对高耸铁门内这泼天富贵的前清王公家没有概念,他只知道如果能顺利留下给金少爷当书童,每个月就能拿五块大洋的工钱,舅舅就能给生病的舅娘多瞧几个大夫多抓几副药。 他必须努力留在金家。 思及此,子春暗暗给自己鼓了鼓气,亦步亦趋地跟上荣伯。 只是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朝铁门外看去。 见舅舅站在外面抹眼睛,小子春到底是没忍住,包了许久的眼泪水,终于是决堤一般哗啦啦流下来,又怕舅舅担心,赶紧扭过头,抬起手腕子在脸上抹了抹,继续跟上荣伯。 「老爷,新找的书童来了。」 子春跟着荣伯走进了花园洋房的客厅。 他再懂事也不过七岁,是个标准的孩子心性,头回见识这足以容得下上百人的大客厅,以及客厅中央红色的皮沙发,地上的羊毛地毯,天花板璀璨的水晶灯,只觉自己是走进了一个神话故事里才有的仙宫宝殿。。 还是荣伯这句话将神情恍惚的他,唤回了神。 他反应过来,微微偏头,越过荣伯的腰身,看向歪躺在沙发抽大烟的那位金老爷。 子春印象中的老爷,不是留着鬍鬚,就是腆着肚皮,比舅舅都要老上许多。但沙发上这人,穿一身月白长衫,面颊光洁白皙,长眉凤眸,尖脸高鼻,看着相当年轻。 若不是荣伯叫他老爷,他都要以为这是金家少爷。 子春没忘记舅舅的叮嘱,上前一步,对着横卧在沙发上,俊美年轻的金老爷,用力鞠了个躬:「老爷好。」 金老爷撩起眼皮,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淡淡扫了眼他,懒洋洋问:「叫什么名字?」 第2页 子春用他稚嫩的嗓子回道:「回老爷,我叫许子春。」 金老爷摆摆手,对荣伯道:「行,带下去吧。商羽这两日脾气正大着,等消了气再把这孩子带去跟前伺候。」 荣伯点点头:「好嘞,老爷。」 金老爷摆摆手,闭上眼睛继续歪在沙发吞云吐雾。 若说子春先前只是不舍舅舅,现下则后知后觉般,对这个陌生世界感到了一丝惶恐。 他年岁尚小,并不能确切地形容这种感觉,只是依稀觉得自己的人生,从这一天起,悄然改变。 * 金公馆前庭后院,占地十几亩,即使在洋人贵胄满地跑的八国租界,也绝对是数得出的阔绰。 刚刚那栋三层的红砖花园洋房是主楼,穿过后花园,还有一栋不算太小的配楼,总共两层,供府中佣人居住。 子春跟着荣伯,踏上鹅卵石小径,路过花圃草坪以及一个荷花池,又走了好一会儿,才抵达这栋佣人楼。 他原本以为自己要和陌生人住,不想竟然给了他二楼单独一间小屋,屋子着实是小,只得一张小床和一方小桌,但对在南门窝铺长大的孩子来说,这已经是一间豪宅。 荣伯将人领进屋,和颜悦色道:「你这几日就住在这里,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 子春抬起小手作了个揖:「谢谢管家老爷。」 荣伯笑道:「进了金公馆,老爷就只有主子爷一个,你叫我荣伯就好。」 子春从善如流改口:「谢谢荣伯。」 荣伯满意地捻须点头,居高临下觑着面前这小童。他这辈子没孩子,但伺候过两个孩子。年轻时在北京城的王府,伺候曾经的小贝勒。后来,小贝勒长大成人,有了孩子,他又继续伺候贝勒爷家的小阿哥。再后来,大清亡了,贝勒爷搬来天津卫租借做了寓公,爱新觉罗家的贝勒,摇身一变成了金公馆的金老爷,小阿哥也成了小少爷。 无论是当年的小贝勒,还是如今的小少爷,都是教人不省心的主。 因而见着乖巧懂事的孩子,他不免有些喜欢。 只可惜…… 荣伯望着子春一张俊俏的稚气小脸,嘆息一声,摇着头出了门。 金家那混世魔王,这两年,已经吓走了四个书童,每个书童都没在金公馆待过十天,离开时个个被吓破了胆。 这个小春看着并不比先前的孩子胆大,他不觉得他能扛过混世魔王的磋磨。。 * 小小的屋子只剩下子春一人,小小年纪的他对未来还一无所知,只知道到了别人家不能乱跑,又因为走了长路,双腿有些累,便老老实实躺在木板床上,睁大一双小鹿眼,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发呆。 他想舅舅想舅娘想表哥。 想得眼泪汪汪。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 子春赶紧抹了把眼泪,从床上坐起来。 进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佣,圆脸圆眼的胖丫头,梳两条粗辫子,穿一身天青色斜襟褂子,笑起来眉眼弯弯。 「小春是吧?吃完饭啦。」 子春忙鞠了躬:「谢谢姐姐。」 小女佣笑眯眯道:「真是懂事的孩子,你且吃着,有什么事就唤我,我叫柳儿。」 子春又说:「谢谢柳儿姐姐。」 待柳儿笑眯眯出了门,子春搬来屋脚的小板凳,在小桌旁坐下。 桌上的晚餐是两个大白馒头和一盘小菜。 这些日子舅娘生病,家里已经揭不开锅,子春每天只吃一顿饭,不是干硬的大饼就咸菜,就是窝窝头配大碴子粥,上回吃大白馒头已是两个月前。 他吞吞口水,抓起馒头送入口中,松软香甜的馒头香味,立时瀰漫口腔。 小孩离家的忧伤怅然,成功被食物带来的满足感沖淡。 两个馒头一盘小菜下肚,让子春吃了久违的一顿饱饭,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朝玻璃窗外一看,却见不知何时残阳已落,月上柳梢。 他想了想,走到窗边,因为个子矮,又搬来板凳垫在脚下,推开窗户探出脑袋看向楼下。 金家的后花园一览无余,偌大的一片,饶是已经秋日,也是花团锦簇,花香瀰漫。 暮色之下,几个女佣在花园中挂上几只红灯笼,将原本黑沉沉的花园,照得亮堂。 荣伯恰好从花园穿行而过,见到趴在窗口边的小人儿,对他招招手笑道:「小春,下来吧,透透气儿。」 子春哦了一声,连忙跳下马扎,本想直接出门,又想起桌上的碗碟,赶紧收好端着在手中,开门蹭蹭下了楼。 荣伯见他手中的碗,笑眯眯问道:「吃饱了?」 子春用力点头:「吃饱了。」 荣伯伸手指了指配楼一层最左边的房子:「把碗送去厨房吧,送完可以这里转转,别跑远了,免得不小心冲撞了主子爷。」 子春点头:「嗯,好的。」 送了碗筷,子春回到原处,荣伯已经不在,原本花园的里几个女佣,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去主楼干活,还是回了房间。 偌大的花园变得静悄悄,只有风声与虫鸣。园中几盏灯笼红光摇曳,与灯下奼紫嫣红相映成趣,美得如梦如幻。 传说中的王宫宝殿,想来也不过如此。 子春不懂王朝更替,时局变迁,只知道无论大清还是民国,南门外的街坊邻居,日子都过得艰难,而前清王公们,也依旧住在这宝殿一样的洋房花园。 第3页 子春到底是孩子,对着梦幻般的新世界,难免好奇,却又谨记着荣伯不要乱跑的叮嘱,只敢挪动小短腿,走到楼前那处葱郁的花坛,去瞧瞧里面的花儿。 这花圃里绽放着白白黄黄的小花,子春叫不出名字,只觉得被红灯映照着,十分好看,想伸手去摘一朵,却又怕不许,只得伸长脑袋,凑近去闻。 刚深唿吸一口气,忽然感觉花圃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子春以为是猫,上前一步,伸手拨开葱郁灌木。 却见一道白色身影忽然从花圃中冒出来。 子春吓得连连后退两步,定睛一看,才发觉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一件系腰带白色长丝袍,缎子般的黑髮垂落肩头,夜灯下,一张巴掌大的尖脸,面颊白如凝脂,嘴唇红如丹霞,长眉凤眼,琥珀色的眸子,含波带水一般,美得如画的小仙子一般。 子春瞪大眼睛望着前面不似真人的人儿。 小小的脑子先是呆滞片刻,继而又骨碌碌转了两圈,自认猜到对方身份——小仙子身上穿着丝袍,想来不是什么丫鬟女佣,而是金公馆的小姐。 金老爷是前清王公,旗人贵胄家的小姐叫格格。子春不知该叫对方小姐还是格格,支支吾吾开口:「格格好。」 小仙子只面无表情看着他,没理会他这声称唿。 子春又改口:「小姐好。」 小仙子依旧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子春正要再说点什么,忽然脸色一变。 只见那站在灌木中的小仙子,忽然抬手,一条翠色小蛇从她手中掷出。 子春吓得轻唿一声,脑袋一偏,那小蛇从他耳畔堪堪划过,落在地上。他偏头一看,只见地上小蛇,朝他竖起脑袋,吐着蛇信子。 子春吓得浑身打颤,但没忘记身旁还有个金家小姐。 他转身往后退一步,伸出双手,用他那小身板,挡在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小仙子跟前,哆哆嗦嗦道:「小……小姐别怕,我保护你!」 第02章 然而下一刻,被子春挡在身后的小姐,就伸手将他一推。 仙子一样的姑娘,力气却是大得不得了,直推得子春一个踉跄,四脚着地来了个大马趴。 那小青蛇并没被这大动作吓走,依旧竖着脑袋,就在他脸前吐着信子。 子春□□一样双手撑地,瞪大一双乌沉沉的鹿眼,与青蛇的小豆眼,四目相对。 他吓得不敢乱动,只筛糠一样打哆嗦,但很快就意识到什么似的,双眼一亮,欣喜叫道:「小姐,这个蛇脑袋是椭圆的,没有毒,你不要怕!」 话音刚落,一只白皙的手已经伸到他眼前,那小绿蛇立马缠上去。 子春昂起头,眼睁睁看着手上缠蛇的小仙子走出了花圃,待他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追上出去,小仙子已不见踪影,只剩夜风徐徐,红灯摇曳。 他都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仙境一般的花园里,好像理所当然有一个这样的小仙子。 子春在原处玩了片刻,渐觉无趣,便乖乖回到二楼的小房间,爬上床睡觉。 王公家的佣人床,也远比窝铺里的土炕柔软舒适。但他还是想家,想舅舅舅娘和哥哥。 子春在舒适的床铺和对家人的思念中,度过了来到金公馆第一晚,又在鸟儿吱吱的叫唤声中醒来,迎来翌日清晨。 他爬下床,踩在小板凳推开窗户,朝楼下看了看。 穿着湖蓝色褂子的女佣们,已经开始进进出出忙碌。 昨晚胖丫头柳儿看到他,笑眯眯招手:「小春,下来洗漱吃早饭。」 「哦。」 子春跳下板凳,拉开门下楼。 楼下有自来水管,子春从前都是用井水,哪里见过,但他是个聪明孩子,昨晚看到别人用,便记在心里,这会儿自己捲起袖子,拎开水头,将脸蛋和小手洗得干干净净,才跟着柳儿去配楼的厨房。 这会儿正是金公馆佣人吃早餐的时间,六七个佣人挤在厨房里边吃边聊,那桌上放着白粥大饼和小咸菜。 子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但他没急着吃,而是乖乖巧巧逐一和人作揖打招唿,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地叫着,他生得本就俊俏,小嘴又这么甜,自然惹得一众佣人对他喜欢得紧。 柳儿给他打了粥拿了饼,他便拿了小板凳在旁边坐着。 吃不饱的孩子免不了嘴馋,但子春只在心里馋,嘴巴却是斯斯文文,一块饼渣未掉,一滴粥未洒,嘴巴也始终干干净净。 别人同他说话,他只是乖巧的应答,并不多言。 荣伯进来时,看到小孩这有教养的模样,心中愈发欢喜,只是想到府中那混世魔王,又不禁脑仁直跳。 子春见他进来,忙放下碗筷,走上前对他拱手作了个揖:「荣伯早!」 荣伯摸摸他的小脑袋:「小春,住得还习惯吗?」 子春点头:「习惯的。」说着嚅嗫了下唇,试探问,「荣伯,我什么时候去伺候少爷?」 荣伯道:「少爷起居有佣人伺候,你是书童,主要是伺候他读书,再陪他玩一玩就好。这两天少爷不上学,你自己先待着,我明日再教你具体要做些什么。」 子春点头:「好的。」 荣伯笑盈盈看了看他,这已经是他为他家少爷挑来的第五个书童,虽然前四个也是千挑万选,但到底都是穷人家出身的孩子,无论如何遮掩,都免不了有粗鄙之气,唯独这个小春,既不莽撞无状,也不畏生胆怯,也不知是天生性子好,还是家里教得好。 第4页 只不过他依旧对这孩子能否留下来,不做乐观之态。 毕竟金少爷那真是个实打实的魔王。 子春无事可做,也不敢乱跑,活动范围除了二楼那间佣人房,就是楼门前这一小块花园。他勤快嘴甜,看到进进出出的佣人,若是有自己能做的事,便上前去帮忙,诸如摘菜洗菜,打扫落叶。 不过半天,金公馆里的佣人,便已经认识得七七八八。 或许是有了金公馆那混世魔王的对比,子春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便格外受金家佣人门的喜欢。 吃过午饭,子春睡了一个午觉,爬起来照旧踩在板凳上,去看窗外。 他原本是要看楼下的,却先看到楼前不远处那颗梧桐树上挂了只蝴蝶风筝。他好奇地出门下楼,迈着小短腿朝梧桐树方向跑去。 这会儿是午后,秋日暖阳徐徐洒落,没有人的花园里寂静无声,只有秋风瑟瑟。 他还没跑到树下,已经先看到一个披着垂肩黑髮,身穿乳白丝袍的小姑娘。 正是昨天那小仙子。 小仙子此时昂头望着树梢上的的风筝,秀丽的眉毛微微蹙起。 子春咧着笑,跑到她身旁,道:「金小姐,你是要拿风筝吗?我会爬树,我帮你去拿。」 小仙子转头,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冷冽,像冬日幽静的湖一般。 然而子春被小仙子美色「迷惑」,对这冷漠浑然不觉,撸起袖子就往树上爬。 子春从小跟着表哥摸鱼掏鸟,爬树本事虽远不及表哥,但也够用,很快便矫捷地爬到了最上方的树杈,伸手将挂在枝头的风筝一把握住。 他怕弄坏风筝,不敢直接丢下来,准备单手拿着风筝爬下树。 然而上树容易下树难,何况一只手还握着只风筝,才刚刚挪到主树干,脚下便一个打滑,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从树上掉下来。 子春摔倒间,也不忘紧紧握住手中风筝,高高举起,任由屁股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着地后也没先顾着屁股,而是去看手中的风筝,见完好无损,重重松了口气,然后转头朝小仙子咧嘴一笑:「小姐,风筝拿下来了!」 小仙子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一把将风筝从他手中拿过,全然不顾摔在地上的他,头也不迴转身离去。 子春也不在意,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咧着嘴傻乐,觉得自己是为小仙子干了一件好事。 无波无澜的一天过去。 因为一天三顿饱饭,金公馆的佣人们,又大都和蔼,子春想家的心思,也就淡了些,只有夜深人静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才会忍不住想一想。 又是新的一天,他吃完早饭,原本等着荣伯带他去做事,但对方临时有事要忙,一时顾不上他,他又只能在楼前的花园无所事事。 进了金公馆第三天,他胆子大了些,又因着孩子的好奇,活动的范围,不知不觉扩大了几分。 然后,他就看到院墙下一棵棕榈树前的小仙子。 小仙子依旧是白丝袍黑长髮,漂亮得跟画里走出来一样,她扯了根棕榈叶在手中把玩,那条翠色小蛇缠在他左手臂吐着信子。 原本子春是怕蛇的,但因为知道这青蛇没毒,而且看起来是小仙子的宠物,也就觉得那小玩意儿不再可怕。 他跑上前看了看对方手指间缠成一团的棕榈叶,笑眯眯道:「小姐,你是要编蚂蚱吗?」 小仙子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转头看他时,便如居高而下,琥珀色眸子是孩童没有的凉意。,下一刻,便冷不丁伸出手,将臂上的小青蛇塞进子春脖颈。 冷血动物冰凉的触感,让子春打了个哆嗦,但并没吓到,反倒以为这是小仙子在和他玩闹,还开心地咯咯直笑。 小仙子似乎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 小蛇从子春肚皮滑落,掉在地上,他弯身捡起来,递迴给对方。 「我会编蚂蚱。」待对方拿过蛇后,他又笑眯眯开口,伸手扯下两匹棕榈叶,小小的手指灵活地编起来。 这是跟舅舅学的。 穷人家的孩子不能读书习字,但总会几样不用花钱的小手艺。 一只活灵活现的蚂蚱很快成型,子春托在掌心。 对方瞅了瞅,倒是毫不客气地拿过,用手指捏着尾,似乎对这小玩意很感兴趣。 子春见状不免心花怒放,殷勤地自我介绍:「小姐,我是小春,少爷的书童。」 小仙子居高临下觑了他眼,依旧没说话,只将蚂蚱攥在手中,忽然转身面向花圃里的一丛灌木。 子春不明所以地凑过去。 只见小仙子解开裤腰带,将裤子一把拉下。 子春吓得大惊失色:「小……小……」 一个姐字还没出口,便被眼前的场景堵在了喉咙中。 他看到小仙子伸手往袍下一掏,掏出了一只生机勃勃的小鸟。 子春目瞪口呆盯着那小鸟,只觉天旋地转,世界就此崩塌。 小仙子斜了眼傻愣愣的小人儿一眼,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勾了下嘴角,将原本对着草木的小鸟,对上他。 一道带着弧度的水线飞射而来,直直滋向愣在原地的子春。 子春从头到尾都忘了要躲开,只直愣愣任由对方胡作非为。 放完水的小仙子,弯身提起裤子,不顾还在怔忡的人儿,一手拎着小蛇,一手拎着蚂蚱,施施然离去。 第5页 听到这边动静的荣伯,赶来看到的就是被尿了一身的子春。 他冲着正在走开的混世魔王连声儿叫道:「哎哟,我的少爷,您可真是个活祖宗!」 小仙子充耳不闻,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子春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有点想哭。 倒不是因为被滋了一身尿。 而是小仙子竟然跟他一样有小鸟。 他以为的金小姐,忽然就变成了金少爷。 第03章 荣伯见子春瘪着小嘴,要哭不哭的模样,以为他是被家里这混世魔王吓到,正要安慰,却听子春哭丧小脸瓮声瓮气道:「荣伯,我把少爷认成了小姐。」 荣伯愣了下,笑道:「咱少爷是长得像个小姑娘。」 子春道:「而且还跟画里的仙子一样漂亮。」 荣伯是看着金家这混世魔王长大的,见惯了恶形恶状,饶是再好看的一张脸,也是无法和小仙子联繫起来的。 他想了想问:「小春,你怕不怕少爷?」 子春眨眨眼睛反问:「我为什么要怕少爷?」 荣伯道:「少爷拿蛇吓唬你,还给你滋尿,你不怕吗?」 子春摇摇头:「少爷是跟我闹着玩呢,那个蛇也没有毒。」 荣伯看着小孩儿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笑道:「行,赶紧去把衣服换了,我带你去书房,晚点先生要过来上课。」 子春听到「上课」二字,双眼一亮,用力点头。 他没上过学,从前他和表哥每次去附近的学堂,趴在窗外蹭课,都会被夫子赶走,导致他现在大字还不认识几个。舅舅说来给富家少爷当书童,可以跟着一起读书识字,他就盼着这事儿呢。 子春飞速换了衣服,迈着小短腿下楼。 除了第一天来金公馆,这是他第二次穿过后花园,来到主楼洋房。 主楼坐南朝北,从中间分成东西两座。据荣伯说,金老爷住东楼,少爷住西楼,两人划楼道而治,各占半边。 子春也是这时才知,金公馆只有两个主子,一个是那天见到的金老爷,一个便是少爷了,长得像小仙子的少爷。 子春也终于见识了前清王公的阔绰为何物,两个主子住这么大一栋漂亮的房子,还有偌大的一个花园,以及十几个佣人。 而舅舅一家三口加上自己,只得两间泥土稻草搭成的窝铺。 金少爷不去上学,不是像自己和表哥没有钱,而是瞧不上学堂的大锅饭,要请教书先生来家中一对一授课。 子春年岁尚小,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模模煳煳,他只是觉得自己一定要留下来,拿到每个月五块大洋的工钱,顺便跟着金少爷免费读书习字。 金少爷用来上课的书房,在西楼一层,偌大的一间,窗明几净,靠墙的几排红木书柜中,摆满了各种书籍,可谓汗牛充栋。中间一张大的红色书案,摆放着笔墨纸砚,想来是金少爷读书写字的地方。 「来,小春。」荣伯走到桌前招招手,「我教你要做些什么。」 子春诚惶诚恐地走过去,他个子矮,那书案原本也不高,却也快到他肩膀。 荣伯说:「我叫你认认笔墨纸砚,回头少爷上课,你在旁边伺候,要用什么笔什么纸如何磨墨,不能弄错了。」 子春点头。 荣伯指着笔架上一排毛笔:「这是少爷平时要用的笔,按笔锋分大毫中毫小毫,按软硬分硬毫兼毫软毫。少爷如今多是习字,主要用硬毫和兼毫。当然,少爷想用什么都是按心情来。」 子春默默在心里记下。 不想荣伯又道:「这些笔原本怎么分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少爷都取了名字,你都得记住,免得他要时你拿错。你听好了,从左到右依次是大王、小王、凤凰、老虎、豹子、乌龟、小羊,狗尾巴。」 荣伯面无表情一本正经说出这些称唿,心里却是有点想骂娘。 那混世魔王要用笔时,必须得按着这些名字来,虽然不知道那傢伙取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是根据什么,但幸好取了就没变过,用坏的笔换了新的,也会继承旧名字。 不然他一把年纪也记不住。 之前书童留不下来,这也是很大一个原因。 子春认真听着,一面对着毛笔一面在心中暗暗记下。 荣伯教他认完笔,又教他如何磨墨,见他照葫芦画瓢,学得有模有样,稍稍放心,便领着人出门上楼去见少爷。 金少爷住在二楼的套房,两人还没走近,就听那那虚掩的房门里,传来两道一声。 一道大人的声音,在温言细语地讨好,一道刺耳童音,在大喊大叫。 荣伯领着子春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老爷!」 「进来吧。」 荣伯推开门:「老爷,先生马上要来上课了,我带小春来少爷跟前伺候着。」 子春悄悄从荣伯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朝屋内看去。 这是一间西洋风格的起居室,中间一套朱红色天鹅绒沙发,上面坐着一大一小,大的便是那长眉凤眸的金老爷,今儿穿着一身白西装,头髮梳的油光发亮,是个很洋气的打扮,小春只在租界见过。 他看了眼门口的荣伯和小春,又转头去哄身边那长得跟小仙女一般的儿子:「商羽,不读书可不行,知道那不识字的人那叫什么吗?」 金少爷从沙发蹦起来,瞪大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对亲爹怒目而视,大声吼道:「不知道!」 第6页 这时,躲在荣伯身后探头探脑的子春,小声接话:「叫睁眼儿瞎!」 荣伯和金老爷都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金少爷则是循声看过来,将眸中怒火射向子春。 子春默默将脑袋收回去,让荣伯替自己挡住了这道怒火。 金老爷呵呵笑道:「没错就叫睁眼儿瞎,我们爱新觉罗的人,怎么能当睁眼瞎子?」 金少爷大叫道:「我姓金!不姓爱新罗觉!」 金老爷道:「金是汉姓,咱们满姓爱新觉罗,要是大清没亡,你可是正儿八经的小贝勒。」 金少爷充耳不闻,站在沙发大吼大叫道:「我不读书!我不读书!」 金老爷揉了揉额角,忽然想到什么似,从桌上拿过一只竹筒,笑盈盈道:「商羽,你不是想要这只常胜将军么?你要是好好去读书,爸爸就把它送给你。」 不想,金少爷忽然从他手中抢过竹筒,打开盖子,将里面的蝈蝈倒在地上,不等那蝈蝈逃走,他人已经沙发跳下来,光脚狠狠踩在那蝈蝈身上,踩得汁液飞溅。 金老爷捂住眼睛叫苦不迭。 与此同时,金少爷忽然又从身上摸出一条小青蛇,朝他挥舞过来。 「哎呦呦,我滴个祖宗!」金老爷连忙起身,手忙脚乱节节败退,败到门口,苦着脸朝门边与他一样愁眉苦脸的人道,「荣伯,我今儿有事要出门,商羽就交给你了。」 荣伯点头:「老爷,您去忙吧。」 金老爷回头看了眼张牙舞爪追上来的儿子,赶紧臊眉耷眼地走了。 亲爹败退遁逃,金少爷便将矛头对上玄关的荣伯,举起手中青蛇,冲着荣伯嚯嚯嚯乱叫。 虽然知道那小青蛇无毒,但看着吐着蛇信子的蛇脑袋,荣伯还是有些头痛。 不料,原本躲在他身后的子春,忽然挪出来,对金少爷手中的小蛇摆起手势,哼哼哈哈应战。 金少爷立马将矛头转向子春。 两人一时成了哼哈二将,一个举着小青蛇,一个抬着两只小手,隔着半米对峙。 荣伯没料到子春胆儿这么大,更没料到,混世魔王只是拿着蛇吓唬,并未真的对子春上手。 片刻后,眼见那小蛇要从金少爷手中熘开,子春眼明手快,将小蛇抢过手中,成功缴了金少爷的械。 不等金少爷反攻,荣伯瞅准时机一把将人拎起,扛在肩上,一边往盥洗室走,一边笑道:「小春,好样的!」 金少爷哪会善罢甘休,在他肩头奋力挣扎,大吼大叫道:「放开我,快放开我!」 荣伯道:「我的好少爷,咱们洗了脚,下去等先生。」 语气那叫一个温声细语,手上力气却是一点不含煳,无论混世魔王如何挣扎,始终没能撼动半分,成功被扛入盥洗室,很快便传来自来水的哗哗声。 「小春,去楼下叫柳儿来给少爷打扫屋子。」荣伯的声音从盥洗室传来。 「哦。」 小春望着手里冰冰凉的小蛇,扫了眼屋子,看到沙发旁边放着一个小笼子,走去过将小蛇放进关好,这才出门蹭蹭下楼去叫柳儿。 一番兵荒马乱结束,已是半个钟头后。 金少爷终于老老实实坐在了书房里,子春则在一旁伺候着。 金少爷没再穿那系带长丝袍,而是换了一身月白长褂,缎子般的头髮依旧披散在肩头,只是多了一顶灰色瓜皮小帽。安安静静坐着时,面若皎玉,唇红齿白,依旧像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仙子。 他此时正低头翻着手中书册,与刚刚大喊大叫的混世魔王,判若两人。 子春一边磨墨,一边时不时偷偷打量他,只觉得这世上再找不出这么漂亮的人儿。 不知过了多久,金少爷头也不抬地忽然伸出小手:「把小羊给我。」 子春忙从笔架上取出一只毛笔,放在他手中。 金少爷瞥了眼手中的笔,撩起眼皮子,神色莫测看了眼子春,拿笔蘸了蘸墨水,垂下眸子,随手在面前本子上画了几笔,便将笔往砚台一搁,又道:「给我凤凰。」 子春又取下那只叫凤凰的笔,双手递到他手中。 金少爷又一连要了几支笔,子春一个也没弄错。 及至拿了第七支,金少爷终于停下,歪头看向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子春笑眯眯道:「回少爷,我叫许子春。大家都叫我小春。」 金少爷撇撇嘴,对他招招手:「你过来!」 子春不明所以地上前一步,站在他椅子旁。 金少爷拿着手中那支大王,在砚台里蘸了墨水,将笔尖挪到子春脸前,比划了下。 子春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金少爷忽然嘴角一勾:「我给你画个王八。」 说着,毫不客气地在子春这张小脸上挥笔作画,俊俏的小脸上,很快就趴了一只黑漆漆的王八。 子春只觉那毛笔在脸上游走,凉凉的痒痒的,忍不住咯咯直笑。 金少爷大作完成,见小傢伙不哭反笑,与从前那些书童全然不同,只觉得这恶作剧恶得索然无味,悻悻然将笔丢在砚台,没好气道:「我看你不该叫小春,该叫小傻子才是。」 子春依旧是笑。 金少爷瞥他一眼,从兜里掏出一张真丝帕子,丢给他道:「小傻子,去外面把脸洗了。」 子春将帕子握在手里,笑呵呵道:「好嘞,少爷。」 第7页 子春跑到外面,恰好遇到荣伯往外走,看到他一张小花脸,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苦着脸摆摆手道:「快去洗了,干了就不好洗了。」 子春用力点头:「嗯。」 他跑到自来水管前,他看了看手里是手绢。 他哪里用过真丝手绢,自然捨不得擦脸,想了想,小心翼翼塞入口袋,只用小手用力搓着脸上的墨,搓得没有墨迹后,又用袖子将脸上的水擦干净。 回到书房,金少爷正自顾地拿着笔在纸上涂涂抹抹,听到声音,也没有抬头。 及至子春站在桌旁,才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 子春将折好的手绢递给他:「少爷,手绢没用,还给你。」 金少爷淡淡收回目光:「我不要了,扔了吧。」 子春迟疑了片刻,看了看手中的手绢,哦了一声,默默塞进了口袋中。 第04章 新来的先生姓胡,五十多岁,梳了个油光发亮的分头,蓄着山羊鬍须,穿一身竹布长衫,戴圆眼镜,身形清瘦,看着便是有学问的模样。 荣伯将人领来书房,简单介绍,便遁逃一般离开。 胡先生扶了扶眼镜,看向桌后那戴着瓜皮小帽的金家小少爷,只觉得这少爷唇红齿白,跟个小姑娘似的,生得十分漂亮,此刻乖乖巧巧望着他,实在不像传言里的混世魔王。 胡先生轻咳一声,从布袋子里掏出一本书,放在金少爷面前:「金少爷,今日我们第一堂课,就上弟子规。」 金少爷对面前多出来的一本书册,瞧也没瞧一眼,只继续望着胡先生。 而站在一旁的子春,因为对先生有着天然的敬畏,原本就笔直的身板,站得更直了——当然依旧也只比书案搞出一个头。 胡先生伸手打开书册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字,道:「来,跟我念,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 次谨信……」 金少爷嘴巴一动不动,倒是一旁站着的子春,翕张着嘴唇,默默跟着朗读,一双眼睛认真盯着先生手指下的每一个字。 胡先生一个「信」刚落音,忽然惊唿一声,连连退后几步。 原来是桌上不知何时,赫然多了一条青色小蛇。 那小蛇不知是不是被胡先生的动作惊到,一熘烟滑下书案,直直朝先生追上去。 老书生显然是个小胆量,眼见那蛇要一口要在自己脚踝,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金少爷见胡先生惊慌失措的模样,哈哈大笑。 幸而子春反应很快,身子一矮,从书案下钻过去,在小蛇张嘴咬上先生前,一把抓住蛇脖颈,将小蛇与先生分开。 「先生不用怕,这个蛇没有毒的。」他抓着小蛇,笑盈盈道。 胡先生闻言,又见小书童抓住了蛇,这才惊魂未定地舒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坐在椅子上大笑的金少爷怒道:「金小少爷,你简直胡闹!」 金少爷扯了下嘴角,显然并不将先生的话放在心上。 胡先生乃金府重金聘请的先生,哪能被这个小孩唬住,刚刚已经失态,此刻便故意板着脸,做出严肃状,冷声道:「好好上课!」 子春走回来,将小蛇塞进书案下的小屉里,刚刚他看到少爷就是从这里拿出来的。 金少爷瞥了他一眼,显然认为他多管闲事。 子春佯装不知。 胡先生继续道:「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这段话是弟子规的总叙,意思是孔圣人教导弟子,首要是孝敬父母,兄弟姐妹友爱,自古以来,讲究的就是百善孝为先……」 金少爷嗤了声打断他:「我既无兄弟姐妹,也不想孝顺金灵毓,作何要学这些?」 金灵毓便是金老爷了。 「竖子,把手伸出来!」好不容易恢復严肃的胡先生,又是被气得吹鬍子瞪眼,拿起戒尺就要出手教训这忤逆不孝的玩意儿。 金少爷倒是伸出了手,只是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冷冰冰望着发怒的先生。 明明是个稚童,这眼神却是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轻蔑。 眼见这戒尺就要落下,子春忽然端来一杯热茶,双手捧在胡先生跟前,稚气道:「先生,您喝口茶消消气,少爷他第一天上课,还不懂规矩。」 喘着气的胡先生微微一愣,瞧了眼金家那混世魔王,将戒尺丢在金少爷手边,坐下来,接过子春手中的茶,慢条斯理饮着消气。 胡先生也算个前朝遗老,被金家花重金请来。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听说贝勒爷看得如珠似宝,他哪能真对金家这小贝勒动手,回头小东西给他爹告了状,自己这份差事只怕不保。 思及此,胡先生颇有些感激地看了眼及时替他解围的小书童。 小孩笑眯眯望着他,是个俊俏乖巧的模样。 一时不禁感嘆,同人不同命。 又想起自己也是生不逢时,寒窗苦读多年,年过而立终于中了举人,不等进士及第金榜题名,大清朝乱了,随之科举没了,再然后连大清朝都没了。 他也成了前朝遗老,落魄书生。 子春从桌下钻回到金少爷身旁,握着他伸在桌上的白嫩小手,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与那戒尺隔开,小声道:「少爷,先生讲得真好,我在旁边都差点听入迷了。」 金少爷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觑了眼他,到底没再说什么。 第8页 几口热茶下肚,胡先生的气也消了下去,见金少爷老实坐着,便继续讲课。 这回金少爷没在打断,让他抄字,也握着笔认认真真抄下来。 躲在窗外偷偷观察屋内状况的荣伯,见从风雨欲来到风平浪静多,终于是重重松了口气。 他决定中午让厨房给小春加个鸡蛋。 * 虽然要一直站在旁边为少爷磨墨递笔,但子春一点不觉得累,能跟着少爷读书识字,不用花一分钱,甚至还能挣钱,这样的好事,他从前可是想都不敢想。 以至于中午回配楼厨房吃饭时,子春的嘴角都还翘着,尤其看到碗里多出的荷包蛋,嘴角就翘得更高了。 一边吃还不忘喃喃念着上午学的弟子规,时不时用筷子在空中比划着名记下来的那些字。 金少爷下午不上课,子春也就无事可做。吃饱喝足睡了一觉,便又去花园里自己玩儿。 他脑子里还是上午学的字,蹲在花坛边,用木棍儿在地上写写画画。 也不知写了多久,忽然听到有猫咪叫声传来,他咦了一声,丢开手中木棍,循声找过去。果然在院中那颗梧桐树下,看到一只小猫。 那小猫如奶牛一样,一身黑白相间的毛,干干净净,睁大一双金色的眼睛,大概是迷了路,无助一般喵喵叫着。 子春素来喜欢小猫小狗,舅舅家里原本就有一只抓老鼠的大黄猫。然而南门外都是吃不饱的穷人,猫猫狗狗便也用来果腹,有一天,大黄不知被谁偷走,再没有回来,他和表哥伤心了好久。 眼下看到这样一只小猫,子春心中十分欢喜,正要小心翼翼上前抱起来。 却见小猫忽然弓起身子,竖起耳朵。 原来是一条小青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游走着朝小猫爬过来。快爬到小猫身边时,小蛇忽然往前一窜,张嘴咬上小猫毛茸茸的腿。 小猫受了惊吓,一口叼住小蛇脖颈,在原地打起滚来。 子春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只能惊慌失措转头看去。 果然见金少爷怒气沖沖跑过来,抓起地上一块石头就要朝小猫砸去。 子春想也没想,便朝那小猫扑过去,抱着小猫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石头堪堪在他脚边落下。 那小猫仿若通人性,被他抱在怀中,便松开口中小蛇,将脑袋紧紧窝在他臂弯下,像是知道这小小的人类孩子在保护他。 只是地上那小蛇经过刚刚一番撕咬,已是伤痕累累,在地上挣扎着无法再挪动,只怕是命不久矣。 子春小小的心脏砰砰跳着,抱着小猫儿坐起来,抬头看向几步之遥,神色冰寒的金少爷。 金少爷已经再起捡起石头,慢慢朝他走过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怀中的小猫,像是在看仇人一般。 子春脑瓜儿骨碌碌直转,下意识开口道:「少爷,小猫不是故意的,它就是离开了娘亲害怕,看到小蛇过来咬它,为了保护自己才去咬小蛇。你看它才这么小,就离开了娘亲,多可怜。」 金少爷脚步顿在原地依旧是盯着子春怀中的小猫,琥珀色眸子中如碎冰般的冷意,渐渐退去。 子春微微低头,抬起右手轻轻摸了摸小猫的头,道:「少爷,你看,这小猫多好看,背是黑色,肚皮是白色,我听大人说,这种猫名叫乌云盖雪,连名字都很好听。」说着又摸了摸小猫的肚皮,那小猫一点不反抗,还舒服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少爷,小猫的肚皮像云朵一样,你要不要摸摸?」 金少爷犹疑了片刻,丢下手中的石头,跨过地上已经不再动弹的小青蛇,在子春跟前蹲下,试探着是伸出手,在小猫脑袋上摸了摸,又放在小猫肚皮下轻轻碰了碰。 那小猫简直是个猫儿成精,仿佛知道这个长得跟小仙子一样的孩子,才是决定它命运的人,干脆在子春怀中翻了个身,将肚皮完全露出来。 金少爷见状,将指头插进肚皮柔软的长毛中,摸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嗯,是像云朵。」 子春咧嘴一笑:「少爷喜欢吗?」 金少爷没回答,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伸出双手。将小猫抱过来,站起身大声叫道:「柳儿!」 「哎,少爷!」胖丫头柳儿闻声飞快跑来,看到金少爷手中的乌云盖雪,咦了一声,「这哪里来的猫儿?」 子春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忐忑地望着抱着小猫的金少爷。 只听金少爷道:「这小猫离了妈,我要养它。」 「啊?少爷你要养猫啊?你的阿竹呢?」 金少爷低头看了眼地上死透的小青蛇,面无表情道:「阿竹死了。」 柳儿也看到了地上的小蛇,心中倒是暗暗舒了口气。少爷这条蛇,可没少吓到他们这些怕蛇的吓人。 她看向金少爷怀中的小猫,道:「我我去烧水,给猫儿洗个澡,少爷抱着干净。」 金少爷摸着小猫的脑袋,点头:「嗯。」 子春这会儿终于是重重松了口气,见少爷跟着柳儿走了,想了想,在后头叫道:「少爷,那我把阿竹埋了。」 金少爷头也不回地嗯了声,显然对死去的阿竹,已经全然不在意。 子春埋好了阿竹,回到配楼前时,柳儿已经烧好水,拿了个大盆摆在檐下给猫洗澡。 小猫看着有点怕水,但并不挣扎反抗,只双手紧张地抓着盆沿,任由柳儿拿着毛巾替它擦洗。 第9页 「这是个小公猫呢。」柳儿将小猫翻过来洗肚皮。 蹲在一旁的金少爷好奇问:「你怎么知道?」 不等柳儿回答,子春已经伸出小手往毛肚皮下一指,脆生生道:「因为有蛋蛋。」 就像金少爷长得再像小仙子,只要长了小鸟,那也便是少爷。 金少爷瞥了他一眼,好奇地凑上前,看了看小猫两颗白色的小铃铛,点点头:「嗯,没错。」顿了片刻,又冷不丁道,「云朵。」 柳儿没听明白他的话,咦了一声问道:「少爷,你说什么呢?」 金少爷道:「小猫的名字,云朵。」 柳儿恍然大悟:「嗯,这猫儿胸口都是白毛,跟云朵一样,少爷这名儿取得好。」 「云朵。」金少爷又唤了声。 小猫这回有了回应,转过头冲着他喵了一声。 金少爷翘起嘴角:「看,它听懂了。」 「是呢,云朵听懂了。」柳儿用水瓢给云朵沖干净身上的泡沫,拿了快干净麻布,给小猫儿擦干净水,又用一块大手巾,将猫儿裹起来,再剪好指甲,才小心翼翼交给金少爷,「少爷,你可小心些,别让猫儿抓你挠你,头先就有人被猫咬破了皮,得了恐水症,没两天就死了。」 「晓得的,」金少爷迫不及待将猫儿接过来,「你去给云朵煮条鱼来。」 「好嘞,」柳儿笑着点头,「少爷你要抱去屋子里养,我还要给你放个沙土盆,好让云朵拉粑粑。」 「嗯。」金少爷一边摸着小猫脑袋,一边「云朵云朵」唤着,翘着嘴角,施施然离去。 子春原本想摸两把小猫,但没得机会。眼下看着金少爷抱着小猫离去的背影,心里却是很为小猫高兴。 这小猫当真是聪明,一来就来到富贵人家,往后有大屋住,有鱼吃,再也不用担心被人逮去炖成猫肉 就跟他一样,虽然少爷脾性古怪,但因为金少爷,他这个书童,才有干净整洁的房子住,有饱饭吃,还能每个月拿五块大洋工钱给舅娘治病。 金公馆这份工,简直再好不过, 这样一想,他看金少爷,便怎么看怎么喜欢。 第05章 翌日,金公馆的课堂上,没了小青蛇,却多了一只黑白猫。 子春要伺候的主子也多了一位,除了给金少爷备笔磨墨,还要为猫少爷添食加水。 子春原本觉得来了金公馆做书童,比在家干的活儿还少,一想到这点活儿每月要拿五块钱工钱,心中就十分忐忑不安,如今多了活儿反倒开心,伺候起猫少爷便伺候得很起劲儿。 子春本就喜欢猫,便为这小猫寻对了人家高兴。 富贵人家的猫儿吃得比穷人家的人还好百倍。 新鲜的鸡肉鱼肉,还有让听差专门去市场买的鱼干,子春要做的就是掰碎了放在小猫的白瓷碗里。 至于胡先生,对吃饱喝足便躺在书案上打唿睡觉的小猫,本来很有点意见,但有了这只镇堂猫,金家少爷一门心思在猫身上,不仔作妖,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这个上午,无波无澜。 子春又学了不少新字。 他如今的午饭也不比那猫儿差,有肉有菜,还总是多一个鸡蛋。 吃过午饭,他照旧去花园里,正找了根小木枝,准备在地上复习上午学的新字,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猫叫声。 他赶紧循声而去,却见是金少爷抱着云朵在草地晒太阳。 就在这时,身着月白长衫的金老爷,从外边踱进来,走到儿子跟前,哟了一声:「商羽,这就是你新得的猫儿,长得可真俊,来,让爸爸摸摸。」 金少爷淡淡瞥了眼父亲,是个很鄙薄的眼神,随即将身子一转,避开了金老爷伸过来的手。 金老爷也不恼,嘿嘿一笑:「商羽,爸爸要出趟远门,你在家里乖乖的,等爸爸回来,给你带好吃的。」说着负在背后的一只手伸出来,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雕花木匣子,「看,爸爸给你寻了什么宝贝?」 金少爷转头,瞥向他手中的木匣子,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是有些好奇。、 「这是西洋玩意儿,名叫八音盒。」金老爷呵呵笑着将木匣子打开,悠扬的音乐声缓缓流淌而出。 金少爷眸光微微跳动,显然是对这八音盒很感兴趣,正要伸手去拿,然而怀中的云朵却是被乍然响起的音乐声吓到,浑身炸毛,双耳往后竖起,勐得从金少爷怀中跳下来,飞快钻进草木中。 金少爷顿时勃然大怒,从地上跳起,夺过父亲手中的八音盒,重重摔在地上,像只发疯的小牛犊子似的,用头往父亲肚子上一顶,将人顶多哎哎叫着踉跄几步倒在地上。 金老爷被儿子顶翻在地,却也不生气,还呵呵笑道:「哎呀,商羽真有劲儿!」 金少爷怒气沖沖置若罔闻,转头跑去追猫。 金老爷从地上爬起来,见儿子不搭理他,又看了眼地上摔坏的八音盒,似是觉得没趣,整整长衫,唉声嘆气走了。 躲在一旁看到这父慈子不孝一幕的子春,待人离开,才小心翼翼走上前,好奇蹲下身,看向地上散落成两半的八音盒。 金少爷很快抱着猫去而復返,看到蹲在地上的小人儿,冷声吩咐:「拿去丢了。」 「哦。」 子春小心翼翼将散乱的八音盒捧起来,看了看金少爷怀中的云朵,有点想摸。 第10页 金少爷仿佛是知道他想法似的,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轻飘飘朝他斜过来,他赶紧咧嘴一笑,抱着八音盒残骸跑了。 子春没见过这西洋物件,刚刚遥遥见到金老爷将小木匣子一打开,便有音乐流淌出来,顿时觉得无比神奇。 他认定这是贵重的玩意儿,金少爷刚看到时,不也双眼一亮? 眼下虽然如今被摔成两半,里面的金属零件也脱落,但他还是捨不得丢掉,小心翼翼抱回了房间。 他将零件铺在整齐的床被上,然后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 秋日午后,阳光明媚,金公馆依旧翠绿的花园,在阳光下生机盎然。 偶尔有女佣和听差穿行而过,中间那块草坪上,穿着衬衣马裤的金少爷,正拿着一根树枝逗猫儿,一人一猫时不时就滚做一团,并不是什么有趣的游戏,但金少爷却似乎乐此不疲。 子春看了会儿,默默折回屋内,蹲在床边摆弄摔坏的八音盒。 也不知过了多久,咔嚓一声,被他摸索着装好的八音盒,忽然流淌出清脆的音乐声。 子春大喜过望,又试了一次,确定这八音盒被他稀里煳涂修好后,想了想,小心翼翼抱在怀中,朝楼下跑去。 草坪上已经没有金少爷的身影。 他又朝主楼东楼跑去,他已经来过少爷房间两次,也算熟门熟路,到了二楼房门口,见门虚掩着,也不敢直接推门,先是敲了敲,没听到里面回应,又小声开口道:「少爷,你在吗?」 还是没人回应。 子春踟蹰片刻,轻轻将门推开。 金少爷果然坐在地毯上,手里摸着趴在他腿边的云朵,听到开门依旧无动于衷。 「少爷,八音盒修好了。」子春试探开口。 金少爷撩起眼皮,琥珀色的眸子轻飘飘看过来,先是看了眼子春,然后才淡淡落在他手中的木匣子上。 子春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将八音盒盖在打开,清脆悠扬的音乐声瞬间倾泻而出,萦绕在这安静的屋中。 金少爷对他招招手。 子春赶紧迈着小短腿进屋,捧着八音盒走到对方跟前。 金少爷拿手接过去,低头看了看,似是随口问道:「你修的?」 子春:「嗯。」 金少爷将响着音乐的八音盒放在桌上,抬头看向自己跟前的小傢伙,朝地上指了指:「小傻子,坐下!」 春自认不是傻子,因而对这个称唿并不在意,哦了一声,盘腿坐在他面前。 金少爷挑起一双漂亮的凤眼,轻飘飘上下打量着他,直看得子春心中打憷,对方才懒洋洋开口:「你想摸云朵吗?」 「啊?」 金少爷抱起云朵往他跟前一放:「你要摸吗?」 「哦。」 子春舔舔嘴唇,看向面前眯着眼睛打呵欠的猫儿,伸出手在它脑袋顶上摸了摸。小猫顿时舒服的直唿噜,他又继续摸了摸。 「好摸吗?」金少爷问。 子春咧嘴傻笑:「好摸,跟云朵一样。」 金少爷勾了勾嘴角,也将手伸向云朵的肚皮。 两只小手,你一下我一下地摸着。 小猫云朵舒服地扭来扭去,唿噜打个不停。 子春又想到家中从前那只小猫,忍不住道:「我以前也有一只小猫,是小黄猫,可厉害了。」 金少爷淡声问:「怎么个厉害法?」 子春道:「它会抓老鼠,家里的老鼠都被它抓干净了。」 金少爷说:「那是挺厉害。」 子春黯然道:「可惜后来被人偷了,南门外的人好多吃不上饭,就偷猫偷狗去吃,我家小黄应该也是被吃了。」 金少爷看了看他,沉默片刻,道:「以后你都可以摸云朵。」 子春咧嘴一笑:「谢谢少爷。」 * 子春得到了摸猫的许可,伺候起这猫少爷就更有劲头了。 金少爷虽然还是很少与他说话,但除了偶尔叫他小傻子,几乎不再找他的茬,下午抱着猫在花园里玩儿,子春凑过来,有时候还会将云朵放在他怀中,让他抱一会儿。 不知不觉中,子春在金公馆顺利待满了七八天。 这日是个阴天,到了下午更是黑云压顶,乌沉沉一片,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子春吃过晚饭,照旧去花园,没看到金少爷的身影,一时觉得无趣,便回了房间。 轰隆隆! 在屋子里待了片刻,外面便彻底黑透,连串的惊雷闪电响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 子春到底是孩子,即使是比同龄人胆子是稍微大一点,那也只是一点,连续两道紫电从窗外闪掉,吓得他心惊胆战,赶紧来到窗边,垫脚将窗户关上。 只是窗子还没关好,便听得楼下花园,传来一阵阵的叫喊。 那些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其中好像有荣伯,还有金少爷的尖叫。 子春心中好奇,想了想,搬来凳子垫在脚下,伸着脑袋朝外边看去。 轰隆一声,两道闪电划破天空,也短暂点亮了漆黑的花园,让他看清了花园里的场景。 只见滂沱大雨中,荣伯和两个人高马大的听差,正捉住金少爷。一个人抱身子,两人抬脚,将人往主楼方向抬去。 而金少爷显然是在挣扎,一个八岁的孩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好几次差点从三个大男人手中挣脱,口中撕心裂肺的嚎叫,更是轻易划破雷雨声,传到子春这边。 第11页 子春不知发生了何时,只看得心惊胆战。 他略微思索片刻,从板凳上跳下,匆匆下楼去厨房找了一块油纸布,顶在头上,迈着小短腿的,穿过如注暴雨,朝主楼跑去。 才刚来到西楼下,就又听到金少爷撕心裂肺的嚎叫,从楼上传来。 没了雷雨阻挡,这声音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人类所发出,如困兽一样的叫声,听得子春心如擂鼓。 他犹豫了片刻,才噔噔跑上楼。 金少爷的房门没有关,在他来到楼上时,两个浑身湿透的听差,正走出来,脸色都有点不好,仿佛是经过了一场大战。 子春乖巧地和他们打招唿,两人点点头,微微喘着气下了楼。 子春挪到金少爷房门口,探头探脑朝屋里看去,只见同样湿透的荣伯,拎着一块毛巾,从卧室里走出来。 对方脸色灰白,重重喘着气,看到门口鬼鬼祟祟的小人儿,招招手道:「正好,我去换身衣服,你来看着少爷,要是有什么事,赶紧叫人。」 「哦。」子春点点头,慢慢挪进去。 屋子里金少爷的嚎叫,还在不停地响起。 荣伯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提醒道:「对了,你别靠近少爷,小心他咬你。」 子春闻言心脏砰砰直跳,点头嗯了一声,又问:「少爷他怎么了?」 荣伯道:「发癔症呢,每到雷雨天就这样。」 「知道了。」 荣伯出了门,子春想了想,小心翼翼挪到卧室门口,趴在门框边,朝里面看去。、 他来过金少爷房间好几次,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睡房,只是他完全没心思去瞧这屋子里奢华的装潢,满眼都是那宽大铜床上,双手双脚被绑在床头床尾铜架的金少爷。 即使被绑住,也依旧在用力挣扎,口中嚎叫混乱无章,听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他身上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袍,缎子般的黑髮应该是被擦过,眼下半干半湿地散落在枕头。那张仙子般昳丽的脸,比平日更白了几分,一双琥珀色的凤眸,红得像是灌满了血,在昏暗的灯下,简直有种令人心惊动魄的鬼魅。 子春看得心惊胆战。 他不是害怕,而是感觉出此时的金少爷,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这痛苦让他也忍不住心脏砰砰直跳。 他试探着小声开口:「少爷。」 床上的人自然不会有任何反应,只继续挣扎嚎叫,大约是叫了太久,原本清脆的嗓音,已经变得有些嘶哑。 子春又问:「少爷,你要喝水吗?」 金少爷的依旧置若罔闻。 子春不再说话,只用小手紧张地抓住门框,一错不错地盯着床上的人。 荣伯很快换好衣服去而復返,走到卧室门口,看了眼里面的情况,随口道:「小春,你回去休息吧。」 说罢,唉声嘆气转身回到沙发坐下。 子春看了看大床上的金少爷,小心翼翼退到沙发边问:「少爷这样会不会很难受?」 荣伯嘆了口气道:「他这癔症一发,就跟失去心智一样,会弄伤自己,只能绑着。」说着瞧了眼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笑说,「没事的,你回去吧,明早少爷就好了。」 子春点点头,又朝屋内看了眼,冷不丁从少爷杂乱的嚎叫中似乎听到一个「妈」字,下意识道:「少爷是不是想娘亲了?」 他来了金公馆这么多天,自然知道金少爷有爹,但跟他一样没有娘。 荣伯愣了下,不置可否地轻笑了笑:「别担心了,回去早点睡吧。」 「哦。」子春点头,迈着小短腿,往门口挪了两步,忽然又转头道,「我想进去看看少爷。」 荣伯原本是要拒绝的,但看出他眼中的担忧,又点点头:「行,你看看他吧。别靠太近就行,免得他咬你。」 「明白的。」 得了首肯,子春赶紧调转方向,朝卧室里跑去。 他谨记着荣伯的话,进了屋也没敢太靠近,只站在床边,看着床上挣扎嚎叫的金少爷,小心翼翼开口:「少爷,你不是想娘了?我也经常想我娘,每次我想娘的时候,哥哥就给我唱歌,我也给你唱歌吧。」 「看点点萤火虫,每个提着小灯笼;仿佛更夫巡黑夜,来也匆匆去匆匆。来也匆匆去匆匆,候仙子上天宫,要请求他发一点风,好让闷热松一松。」* 他还是稚嫩的童音,唱歌也与好听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唱到一半时,原本一直剧烈挣扎嚎叫的金少爷,竟然慢慢缓和下来,被绑着的身体逐渐放松,从挣扎转为轻轻的颤抖,口中的嚎叫,转为低低的呜咽,血红的眼睛也稍稍恢復清明。 子春双眼一亮,将荣伯的叮嘱抛之脑后,身体不由自主朝他靠近,还伸出双手,将对方的头抱在怀中。 以前他想娘的时候,舅舅就会这样抱着自己。 然而下一刻,手臂上就传来一阵锥心的刺痛。 第06章 原来是金少爷张嘴咬住了他。 子春吃痛地叫了一声,却没挣扎反抗,依旧将人抱着。 外间的荣伯听到动静,忙不迭起身走到门口,见子春半趴在床边抱着少爷,手肘被对方死死咬住,脑仁一跳,大惊失色道:「小春,你干什么?!快起开!」 手肘传来的疼痛,让子春龇牙咧嘴倒吸冷气,但还是咬牙回道:「荣伯,我没事的。」 第12页 边说还边用那只自由的手,轻轻拍着金少爷的背,继续给他唱歌。 片刻后,金少爷原本紧绷的身体渐渐缓和下来,咬着子春的嘴也松开,还低低呜咽着往子春怀中钻了钻。 荣伯正要再开口,看到渐渐平息的混世魔王,微微怔了怔,又转头瞧了眼依旧雷雨交加的窗外,嘴唇嗫嚅了下,到底什么都没说。 金家这混世魔王,每回雷雨夜发癔症,不闹个一晚上是不罢休的,他这个老管家得整宿守着,就怕出一点意外,是以每回犯病,他白头髮都得多几根。 然而眼下,混世魔王却被个七岁小童给哄好了。 这让他如何不意外? 子春见金少爷平静下来,转头对门口差点又要多几根白髮的老管家试探开口:「荣伯,我能给少爷解开了吗?」 荣伯犹疑了片刻,默默走进屋,伸手去解绑住混世魔王双脚的绳子,小春忙要去解床头,然而刚一动,金少爷又要挣扎起来,他赶紧停下来,抱着对方继续唱歌。 荣伯见状道:「你别动,我来。」 子春老老实实抱着金少爷不动。 荣伯解放了混世魔王的双脚,又走到床头去给他的手松绑。 金少爷双手一得解放,便嗷嗷叫着张牙舞爪,荣伯吓了一跳,正要将人再次绑住,只见子春将他双手抱住,稚声稚气道:「少爷,没事了,小春给你继续唱歌。」 金少爷身体再次软下来,双手慢慢抬起,只是这一回,却不是张牙舞爪,而是伸手将子春小小的身子一把抱住,脑袋从他胸前挪上来,将人整个抱在怀中。 原本一双血红的眼睛,慢慢闭上,唿吸也渐渐变得平稳,在子春口中呓语般的童谣中,竟是安静地睡了过去。 站在床边看到这一幕的荣伯,都有些惊呆了。 经过了整整两年鸡飞狗跳的雷雨夜,他何曾看过这种让人心安的画面? 他怕吵醒了混世魔王,小声对子春道:「小春,你陪少爷睡着,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小春嗯了一声,懂事道:「荣伯,你也歇着,我有事就叫。」 荣伯原本是不敢睡的,在沙发上硬坐了快一个时辰,听着外面渐渐停歇雷雨声,以及始终平静的屋内,到底是抵不过困意来袭,倒在沙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荣伯忽从梦中醒来,下意识跑去屋内。 只见床上两个小人儿依旧抱在一起,睡得无知无觉,昨晚被吓得缩在不知哪个角落的小猫云朵,也不知何时跳上了床,蜷缩在两人脚边,咕噜噜睡得正香。 金家混世魔王的罪行,在荣伯心中堪称罄竹难书,但毕竟是金家少爷,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每回见他雷雨夜发癔症,他也跟着提心弔胆,生怕金家这根独苗生出个三长两短。 难得见他平稳度过雷雨夜,还睡了个看起来相当不错的好觉,他心中不禁宽慰,站在床边长长舒了口气。 想着,又看向与金少爷头靠头的子春。 这孩子聪明懂事,又胆大心细。 金家这混世魔王总算能有个伴儿了。 正想着,床上的金少爷已经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子春,似乎是愣了下。 荣伯正担心,子春会不会被一脚踹下床时,混世魔王却只一脸淡漠地坐起身,将床尾的小猫抱在怀中。 荣伯赶紧笑呵呵道:「少爷,你想吃什么?我去让厨房准备。」 「三鲜馄饨。」 「好嘞。」 这时,床上的子春也缓缓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坐起身,瓮声瓮气道:「少爷早,荣伯早!」 荣伯赶紧道:「小春,快去洗漱,吃了饭好给少爷准备纸墨上课。」 「知道的。」子春爬下大床,又对床上的一人一猫道,「少爷云朵,我去准备了。」 金少爷撩起眼皮,用他那早已恢復正常的琥珀色眼睛,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了个「嗯」字。 一大两小,谁也没对昨晚的事,提起半个字,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就像一个刚进府几天的小书童,躺在少爷床上,也稀松平常。 * 早上的书房中,胡先生还没到来。 子春站在书案边,手脚麻利地为金少爷准备纸笔,又拿了墨条轻车熟路磨墨,只是原本用的是右手,磨两下又换成左手。 懒洋洋趴在桌上撸猫的金少爷,瞥到他的小动作,冷不丁开口道:「把袖子捲起来。」 「啊?」子春不明所以,放下墨条挽起左手袖子,露出一截细细的手臂。 金少爷道:「我是说右手。」 子春犹豫片刻,还是将右手袖子挽起。 只见他手臂上,赫然一个还略微肿起的青紫色牙印,上面还有一圈血痂。 金少爷明显知道是自己的杰作,但他只字不提,只淡声道:「去找柳儿上药。」 子春咧嘴笑道:「不用了,不疼的。」 金少爷声音变冷:「快去!」 子春瑟缩了下,点点头道:「好嘞。」 说罢,迈着小短腿跑了出去。 * 天津城的秋天鲜少下雨,昨晚那场暴雨来得快去得快,今日便已又是秋高气爽大晴天。 中午吃过饭,子春惯例去花园找少爷。 金少爷照旧是坐在草坪上晒太阳逗猫。 「云朵好像长大了点呢。」子春坐在地上,摸了摸小猫的脑袋,笑嘻嘻道,罢了又补充一句,「就跟我一样,柳儿姐姐说我也长胖了,都是因为金公馆吃得太好啦!」 第13页 金少爷淡淡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双手枕着脑袋躺在地上。 子春对他的爱答不理早就习惯,自顾叽叽咕咕说着,又把云朵放在金少爷身侧,自己也学他双手枕着脑袋,在他旁边趴下。 午后阳光正好,微风习习。 有路过的佣人,看到草坪上躺着的两人一猫,会心一笑,悄无声息离开,生怕打扰这恬静的画面。 「少爷,你看那片云朵像不像凤凰?」子春数着湛蓝天空上飘浮的云,忽然看到一朵漂亮的,伸手指着兴奋道。 金少爷还没回答,两人中间的小猫云朵先喵呜了一声。 子春忙摸了摸它道:「我不是说你这个云朵,我是说天上的云朵。」 金少爷缓缓睁开眼,朝天空看了眼,淡声道:「不像。」 子春道:「可我觉得像。」 「你见过凤凰吗?」 子春点头:「我见过年画和剪纸上的凤凰。」 「那都是假的。」金少爷说,罢了,又补充一句,「凤凰就是假的,龙也是假的。」 子春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可是南门外有个打渔的王麻子,说年轻时出海打渔,见到过龙。」 「他骗人的。」 子春想了想,道:「少爷,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金少爷;「我就是知道。」 「哦。」子春并没有追根究底,仿佛对方说,他也就信了,他看着那慢慢行走的云,又似是自言自语道,「那不像凤凰像什么?」 金少爷:「像孔雀。」 子春好奇问:「少爷,孔雀是真的吗?」 「当然。」 「少爷见过吗?」 「见过,金灵毓以前养过一只。」 子春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金灵毓是金老爷的名字。他又好奇问:「那孔雀能吃吗?」 金少爷歪头看傻子一样瞥他一眼,嗤了声道:「小傻子,就知道吃。」 子春嘿嘿笑着吐吐舌头。 金少爷冷不丁坐起身,将云朵抱在怀中:「走,回屋了!」 他站起来往主楼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对准备也回配楼的子春道:「小傻子,你跟我来!」 「哦。」子春忙转身,颠颠跟上他。 回到屋内,金少爷将云朵放下,也不管子春,自己去柜子里摸出几本画册,往茶几上一放,自个儿盘腿一座,一言不发地看起书来。 子春望着桌上满是小人儿的画册,蠢蠢欲动试探道:「少爷,我可以看吗?」 金少爷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子春大喜过望,仔细挑了一本,在金少爷旁边坐下,认真翻阅起来。 只是过了没多久,鼻间隐约闻到一股香甜气息,他抬头好奇朝金少爷看去,只见他嘴巴里不知何时含了东西,腮帮子微微鼓起,那香味就是从他嘴里传来的。 子春猜想,大概是什么西洋糖果。 他舔舔嘴唇,又吞了吞口水,不由自主朝人靠近,想要多闻一闻那香甜的味道。 原本在认真看书的金少爷,觉察他的小动作,冷不丁撩起眼皮,淡淡看向他。 子春顿时欲盖弥彰地后退,假装继续看书。 「嘴巴张开。」金少爷冷不丁开口。 子春抬头,傻愣愣地「啊」了一声,虽然不是故意张嘴,但嘴巴也张成了个圆形。 金少爷抠出嘴巴里的糖果,塞进他口中。 穷孩子不讲究,完全没觉得少爷从嘴巴里抠出来的糖,塞入自己口中有什么问题,只觉一股香甜顿时在口腔中瀰漫开来。 子春从小到大,唯一吃过的糖就是糖瓜儿和倒糖人儿,这还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回,哪吃过这牛乳浓郁果香四溢的水果奶糖,当即含在口中,用力嘬了两口,露出一个满足的傻笑:「真好吃!」 金少爷看着他没见过世面的小傻样儿,撇撇嘴嗤了声,站起身走到柜子旁,从一个铁罐里掏出一把包装精美的糖果,随手丢在桌上:「给你!」 子春睁大眼睛看着桌上十几颗糖果,一时激动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不可置信道:「都给我的吗?」 金少爷:「嗯。」 反应过来的子春,赶紧伸出小手将糖果捧起,小心翼翼塞入衣服口袋,然后又咧嘴对着少爷嘿嘿傻笑。 金少爷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薄唇低低吐出一句「小傻子」。 子春对此完全不以为意,甚至嘴巴咧得更大。 子春口袋小,勉强装下少爷给的糖果,他怕一不小心掉出来,从主楼穿过花园回到配楼时,一直紧紧捂着衣服两个口袋。 途中遇到柳儿笑眯眯和他打招唿,他原本有点想掏出一颗糖给对方,但想了想又没捨得,只心虚一般将口袋捂得更紧,加快脚步走了。 回到配楼小房间,他赶紧将糖果全掏出来,放在床上仔细数了两遍。总共十六粒,对于穷孩子子春来说,这无异于天上掉下来的一笔巨额财富。 他忍不住拿起一颗,剥开糖纸准备吃上一颗。 但想了想,舔舔嘴唇,又将糖包好,全部塞进床头被子下。 舅舅舅娘和哥哥还没吃过呢,他得留着,给他们带回去。 * 翌日早上,子春刚起床,柳儿便来了房间,手上拿了一套新衣裳,笑盈盈道:「小春,这是荣伯让裁缝给你做的衣裳,你试试看。」 第14页 子春不想在金公馆吃好住好,还有新衣裳穿,喜滋滋当着柳儿的面换上。 是一件灰色棉布长袍,穿上正适合。 柳儿打量他一番,笑呵呵道:「哟,果然人靠衣装,瞧瞧我们小春穿上新衣裳,哪里还像个书童,分明是哪家的小少爷。」 这话倒不是哄孩子,子春生得很标志,原本面黄肌肉,看不太出来,但小半月来,吃好睡好,除了伺候金少爷上课,也不需要干其他活儿,日子过得相当舒坦,脸上自然而然就长出了肉,有了孩童的圆润,看着便养眼多了。 眼下脱了补丁衣,换上新衣裳,整个人更是焕然一新。 房间没有镜子,子春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听了柳儿的夸奖,忍不住咧嘴笑开,想了想,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从床头摸出一颗糖果递给对方:「柳儿姐姐,吃糖果。」 柳儿笑着接过来:「哟,这是少爷给你的吗?」 子春点头。 柳儿笑道:「看来少爷和小春挺投缘的。」 和少爷投不投缘子春不清楚,不过他如今看金少爷,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若不是少爷,他如何能吃饱饭还有糖果吃,又如何有新衣裳穿,还能每个月五块大洋工钱? 得了新衣裳的子春,早上去书房,磨墨磨得更起劲儿了,过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对金少爷开口:「少爷,我穿新衣裳了。」 趴在桌上的金少爷,邪乜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子春望着金少爷,双目饱含热情,郑重其事道:「我以后会好好伺候少爷的。」 金少爷这回直接对他翻了个白眼。 第07章 秋意渐浓,转眼子春已经来了金公馆一个月,他每天跟着少爷念书,学了不少字,只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没有纸笔,为了牢记这些字,每天便拿着木棍儿,在地上写字。 这天吃过午饭,金少爷在楼上还没下来,他边先在花园里用木棍儿练字,练了没多久,身后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你干什么?」 子春转头,看到表情冷淡的金少爷,咧嘴一笑:「少爷,我在写字呢。」 金少爷凉飕飕看了他一眼,道:「你跟我来!」 子春赶紧放下目光,屁颠颠地跟上他,还不忘在后面叽叽喳喳问道:「少爷,你要去干什么?」 金少爷头也不回道:「问这么多干什么?跟我来就是。」 「哦。」 金少爷去了书房。 子春又忍不住问:「少爷,你要温书吗?」 金少爷平日只上午上课,下午除了偶尔读读画册子,先生教的东西,是一概不看的。不过金少爷很聪明,但凡学过的,胡先生无论怎样考他,他都能答上来。 金少爷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你去磨墨。」 「好嘞。」 磨墨这事儿,子春早已轻车熟路,他挽起袖子,拿了墨条砚台加上一点水,开始轻车熟干活儿。 金少爷则从书柜中拿了厚厚一沓宣纸,往桌上一放。 子春眼珠子骨碌碌瞟着那堆簇新的纸张,有点艷羡地舔了舔嘴唇。 金少爷往椅子一座,撩起眼皮看向他:「磨好了?」 子春点头:「好了,少爷您要用哪支笔?」 金少爷:「你自己选。」 「我选?」子春想了想,拿了只小毫递给他。 金少爷却不接,只朝桌上纸堆努努嘴:「把这些纸写完。」 「啊?」子春不明所以。 金少爷道:「我说你把这些纸写完。」 「我?」 「没错,一张只能写一个大字。」说罢,金少爷站起身,看也没再看一脸错愕的子春一眼,已经施施然离去,走到门口,又冷不丁抛下一句,「不写完不准吃晚饭。」 子春望着门口消失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笔,桌上的纸,不明白金少爷这又是做什么妖? 但少爷发话,他又不能不照做。只能硬着头皮,将小毫蘸上墨水,站在桌前,开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字。 他每天为金少爷磨墨备笔,对笔墨早已经熟悉,但这却是他第一次拿笔写字,看到黑色墨水在自己握着的笔下,一笔一划变成字,这种感觉跟木棍儿在地上划拉,截然不同。 子春的心,简直忍不住雀跃地跳起来。 唯独一点,少爷让他一张纸只能写一个字。宣纸多贵啊! 这一沓纸,够舅舅一家吃好几顿饱饭了。 他每写完一个字,就一阵肉疼。又怕没有晚饭吃,只能硬着头皮写,等写完大半,手也算了,心也疼麻木了。 好在一张一字,写起来还挺快,一个钟头不到,他就将一堆纸写完,放好笔墨后,他抱着厚厚一沓杰作,跑出书房,在花园草坪找到金少爷。 「少爷,我写完了。」 金少爷头也不抬道:「嗯。」 子春道:「这些纸要怎么办?」 金少爷道:「写完自然是扔了。」 子春啊了一声,试探道:「那我能拿回我屋里吗?」 金少爷:「随你。」 子春咧嘴一笑:「谢谢少爷。」 金少爷又说:「你用过的笔墨也拿走,我要让荣伯给我换新的。」 「哦。」子春高兴也不高兴。 高兴是自己白得了笔墨,不高兴是少爷也未免太瞧不上人,自己用过又没沾上脏东西。 第15页 当然,总体还是开心的。 有了笔墨和这堆纸,够他写好久的字,不用再拿木棍儿在地上划拉了。 * 转眼两个月过去,子春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假期,终于可以回家见到舅舅舅娘和哥哥。 他收拾了包袱,小心翼翼装上少爷给他的糖,总共十五颗,给了柳儿一颗,他自己一颗都没捨得吃,就等着带回家跟哥哥一起吃。 离开前,他还不忘去主楼与金少爷道别。 「少爷,我回家了,我让我哥哥给你编一个小龙带来,我哥哥编得可好了。」 抱着云朵坐在沙发的金少爷,抬起眼帘,淡淡看他一眼,道:「赶紧滚蛋吧。」 两个月下来,子春对少爷时不时的「口出恶言」已经习惯,因为发觉他的「恶言」也并没有任何恶意。 他嘿嘿一笑,有模有样打了个千儿,背着小包袱转身蹦蹦跳跳出门。 金少爷撩着眼皮目送他离开,扯了下嘴角。 子春是有荣伯亲自送出的门。 「舅舅!」 远远看到门口等候的许永福,子春忍不住抛开荣伯,迈着小短腿朝门口跑去。因为隔着一扇大铁门,只能从缝隙里伸出小手招唿。 许永福已经等候多时,看到完好无损的外甥,也是咧嘴一笑,连忙握住他的手:「小春,想舅舅没?」 子春用力点头:「想的,也想舅娘和哥哥。」 荣伯笑着开了门,子春立马跟个泥鳅似的,从铁门缝里钻出去,扑进舅舅怀中。 许永福搂着小春,朝荣伯唯唯诺诺道:「管家老爷,小春表现还好吧?」 荣伯掏出用红纸包裹的一串银元,递给的他,笑呵呵道:「放心吧,小春很懂事,后天傍晚准时送过来就行。」 许永福双手接过银元,低头数了下,小心翼翼塞进衣服兜里,点头哈腰道:「谢谢管家老爷。」 荣伯点点头,摸了把子春的脑袋,道:「小春,后两天再见。」 子春笑眯眯打了千儿:「荣伯,再见。」 待铁门关上,许永福才牵着子春转身,他低头看了看离家两月的外甥,衣裳是新衣裳,干干净净,小脸圆润了不少,身量似乎也长高了些。 他稍稍心安,想了想,问道:「小春,在这里还习惯吗?」 子春用力点头:「习惯的,每天吃三餐饭呢,还有新衣裳。荣伯柳儿还有其他佣人听差都对我很好。」说到这里顿了下,又补充一句,「少爷也对我好。」 他想了想金少爷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虽然时不时口出「恶言」,但没真正打骂过他,他来金公馆前,可是听过不少富贵人家主子打骂下人的事。 除此之外,少爷还给了他糖,还有笔墨纸砚,他因此会写好多字了。 这样一想,便觉得金少爷是个顶顶好的少爷。 说话间,一大一小走到街角,许永福看到路边停着的人力车,道:「小春,我们坐胶皮子回去。」 他想着七岁小孩离家赚钱已是受了大苦,这钱装进自己兜里,可不能再让小孩受那走路回家的苦。 然而子春却懂事地摇摇头:「不用了舅舅,我走得动的。」 许永福犹豫了下,没再坚持,家里几口人等着吃饭,媳妇儿还在吃药,这点钱确实也不能乱花。 从租界走到南门外,用了快一个钟头,子春也不让舅舅背,靠着两条小短腿硬生生走完全程。 暮色四合时,终于走到南门外许家窝铺门口。 那篱笆院门口,此时站着一个穿着补丁衣的男孩。 男孩生了一张小黑脸,虎头虎脑的模样,此时正东张西望,看到来人,当即大叫一声「小春」,然后旋风一般冲过来,一把将子春抱起。 子春抱住他脖子咯咯直笑:「哥哥,我想死你了。」 这小孩正是子春表哥许子冬。 兄弟俩从小生活在一起,不是一母同胞,却比亲兄弟还要亲,这是头回分开这么久。子冬将人放下来,黢黑的双手捧起弟弟干净的小脸蛋,笑嘻嘻道:「让哥哥瞧瞧,哟,长胖了啊!」 子春笑嘻嘻道:「哥哥,你也长高了。」 许永福拎起回家路上买的一块猪肉,朝儿子道:「快去生火,今晚小春回家,我们炖肉吃。」 子冬双眼一亮,拉着子春就往院子里走。 「舅娘!」子春高声叫道。 一个面带病容的女人,从屋内走出来,看到子春,笑着点头:「小春,回来啦!」 「哎,舅娘你身体好些了吗?我赚钱了,可以给你买药啦。」 「我们小春真出息,舅娘很快就会好的。」 子春生下来没爹,三岁没娘。好在舅舅是个好舅舅,舅娘也是个好舅娘,哥哥更是个好哥哥,虽然家里穷得常常揭不开锅,但他在这个家徒四壁的小家里,得到的爱不比别人少一分一毫。 正因为如此,才养成了他这副天真无邪又乖巧懂事的性子。 * 许家多日不见荤腥,子春赚了钱回家,许永福才买了一块肉,这顿姗姗来迟的晚饭,自然也是紧着子春多吃,大块的肉往他碗里夹。 子春却又将肉夹给舅娘和哥哥,说自己在金公馆每天都有肉吃。 一家人原本对把他送出去当下人,一直心有愧疚,眼下见他在金公馆过得不错,便也放下心来。 晚上,子春躺上两个月没睡过的土炕,和哥哥亲亲热热挤在一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从包袱里拿出糖果。 第16页 「哥哥,我给你带了糖果。」 子冬看着他手里的糖果双眼一亮:「哪来的?」 子春道:「少爷给的。」 子冬嘿了声:「你那少爷还不错嘛。」 说着已经拿起来一颗剥开糖纸送入口中,香甜的味道让他满足地眯起眼睛,见子春眨巴眼睛望着自己,又剥了一颗送入他口中:「你也吃。」 蔓延在唇齿间的香甜滋味,让子春咧嘴笑开:「哥哥,好吃吗?」 子冬点头:「好吃。」 子春道:「我们俩吃一半,剩下的给舅舅舅娘。」 「嗯。」子冬掀开被子,自己先钻进去,又拍拍旁边,「快脱了衣服进来。」 子春脱了身上大褂,只留一间短袖小褂,喜滋滋往里钻。 屋子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但子冬还是眼尖地看到弟弟右手肘上一块淡淡的疤痕,他眉头一皱,勐得坐起身,抓起他的手问:「这怎么回事?是不是在金公馆被人欺负了?」 子春忙抽回手道:「没有的,就是不小心磕了一下。」 「你少骗我,这分明是个牙印子,是金少爷咬的对吗?」 子春不善说谎,只支支吾吾道:「不是的,少爷没有欺负我。」 子冬却是不信,怒道:「我就知道那些富贵人家的少爷,都不是好东西。」说着掀开窗户的草帘子,噗的一声将口中糖果吐了出去,「王八羔子给的糖,不吃也罢!」 这糖果子春藏了一个月,自己一颗没捨得吃,眼下见到哥哥吐出去,心疼得不得了,见对方又要大喊大叫,忙伸出小手将他嘴巴捂住:「哥哥,你别吵到舅舅舅娘。」 子冬倒是没喊了,只是气喘吁吁盯着他,眼睛都红了。 子春道:「少爷他真没欺负我,就是发癔症,谁都不认得,我看他可怜,就去抱他,才不小心被他咬了一口。」 子冬面色稍稍缓和,嘴巴在他手下瓮声瓮气开口:「真的?」 子春见他不再大叫,将手放下,点点头道:「是真的,少爷不是王八羔子,他不仅给我糖,还给我笔墨纸砚,我学了好多字,明儿我教你。」 子冬復又坐下,双手枕着脑袋:「我才不想学。」 子春嘻嘻笑道:「那可不行,不认识字,长大了就是睁眼儿瞎,我多少要教你几个。」 子冬转头看了看他,伸手摸摸他手肘上的印子,红着眼睛道,「往后那金少爷发癔症,你离远点。」顿了顿,又说,「小春,你且等几年,等哥哥再长大点赚了钱,就把你接回来,送你去学校读书。」 子春点点头,又剥了一颗糖果,塞入对方口中,笑眯眯道:「可不许再吐掉了。」 子冬含着糖果嘿嘿一笑,伸手摸摸他的脸:「这两月倒是长胖了点。」 子春道:「嗯,我在金公馆每天吃三顿呢。」 子冬说:「能吃饱饭就好。」 「哥哥,你明天给我编个小龙吧,我想带去给少爷。」 子冬嗤了声:「他咬了你,我才不要给他编。」 「编一个嘛,我都答应他了。」 子冬:「行吧。」 第08章 虽然并不想离家,但想着要为家里赚钱,给舅娘治病,两日后的傍晚,吃过大碴粥,子春便一脸喜滋滋与舅娘哥哥道别,背上装着一条草编小龙的包袱,跟着舅舅踏上回金公馆的路。 抵达金公馆时,已是暮色四合,天空只剩一缕淡光,将整座金公馆笼罩。 听差来开门,子春和舅舅挥挥手,便蹦蹦跳跳朝里小跑而去,这次始终忍着没回头。 也因为没回头,不经意一抬头,便看到洋房西楼二楼少爷房间的窗子上,贴着一张脸,只是是再定睛一看,窗子上变得空空荡荡。 「少爷,我回来了!」 子春先去了金少爷的房间,房间的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一如既往地没人会回应,他也就一如既往地迳自推开,笑眯眯走了进去。 金少爷坐在地毯上,摸着腿边的云朵,听到动静,眼皮也没抬一下。 子春习以为常,走到他跟前,盘腿坐下,伸手摸了摸了云朵,然而刚碰上小猫的身子,小傢伙忽然喵呜一声,跳上金少爷的腿。 子春再想摸,金少爷将他的手拍开,没好气道:「你离开太久,云朵不认识你了。」 子春嘿嘿笑道:「怎么会呢?我才回家两天,云朵肯定还认识我。」 金少爷道:「它就是不认识你了。」 子春见他抱着云朵不让自己摸,从包裹里摸出一个用绳子吊着的小蚂蚱,在云朵上方晃了晃。 小傢伙立马从主子身上跳下来,去抓空中那小蚂蚱,又咕噜噜叫着在地上打滚,子春趁此机会狠狠摸了两把,笑嘻嘻道:「少爷看,云朵还认识我。」 金少爷面无表情地冷哼了声。 子春逗了猫,又想到什似的,抬头问:「少爷,刚刚你趴在窗边吗?」 金少爷:「你看错了。」 「哦。」 子春也没多想,问完便从包裹里掏出一只草编小龙,递给对方:「少爷,这是我叫哥哥给你编的,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金少爷邪乜了他手中的小龙一眼,不以为然道:「丑死了。」 子春摸摸脑袋:「可是我觉得很好看。」 他原本以为少爷看不上,正要收回包袱,对方却伸出手:「给我!」 第17页 子春双眼一亮,忙不迭递给他。 金少爷将小龙拿在手中,歪头看了看,道:「小丑龙跟小傻子倒是挺配。」 子春咧嘴谄媚道:「小丑龙小傻子都是少爷的。」 金少爷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丢给他:「拿去吃,小傻子。」 * 北方的冬来得早,不过农历十月初,便已是寒风捲地,落木萧瑟。穷人家最怕过冬,因为衣薄粮少,陋室抵不过冷风席过。 往常一入冬,子春的手就得生上好多冻疮。如今到了金公馆,连佣人楼里都有锅炉暖气,晚上一个人睡觉也不冷,荣伯还早早就给他准备了冬衣,厚厚一件跟裹棉被一样暖和。 一切都好,唯独刚入冬没多久,金公馆就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云朵不见了。 说不大,是因为云朵原本就是只野猫。 说不小,是因为这野猫是金少爷爱宠。 得知猫丢后,金少爷立马命令全府的人去找,子春自然也加入行列。 下午发现的猫不见,到了晚上依旧不见踪影。 「云朵——云朵——」 子春跟在荣伯身后,不知不觉上了主楼东楼。他来了金公馆三个月,还未来过金老爷这块地盘,金老爷出远门还未回来,二楼三楼冷清得落针可闻。 见荣伯一扇扇门打开看动静,但唯有一扇门,并没有去打开,而是直接略过,继续上三楼。 跟在后面的子春,站在那紧闭的房门后,提醒道:「荣伯,这间房还没看呢!」 荣伯转头朝门上瞧了眼,淡声道:「那是太太生前的房间,这些年一直门窗紧锁着,猫儿进不去的。」 「哦。」子春好奇地朝门看了眼,也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有些发憷,赶紧迈动小短腿跟上去。 一个晚上快过去,洋房和花园里,全都寻了个遍,听差甚至还下了荷塘去找,始终没看到云朵的影子。 柳儿告诉金少爷,猫儿应该是发春了,发春的猫儿都会跑。 子春想起这些日子,云朵好像是挺爱叫唤,还总是乱尿。以前家里大黄,发春时就这样。 因为寻不着猫,金少爷发了一通大脾气,一府的佣人噤若寒蝉,及至他闹完,才心惊胆战各各归各位。 接下来几日,金少爷心情很不好,花园里路过的蚂蚁,都得被他踩一脚,而成日跟在他身边的子春,更是首当其中,找茬找得千奇百怪,一会儿磨墨要磨成半干不干,一会儿写字要让他把宣纸举在头顶。 子春去全力配合,不哭不闹,还傻兮兮乐,金少爷自觉没趣,除了骂他一句「小傻子」,也再想不出招数。 好在金少爷情绪来得快,去得也不算慢,不过几日,便不再提云朵,仿佛没养过这样一只猫一样。 子春却一直惦记着云朵,每天都会在花园里熘一圈,看云朵有没有回来。 他对云朵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在金公馆每天吃鱼吃肉,还有温暖柔软的猫窝睡,竟然还要偷偷跑掉,真是个傻猫。 他断定云朵会后悔,迟早会回来。 果不其然,又这样过了几日,子春早上吃过饭,去主楼为少爷准备今日课堂所需,路过一处花圃,却见一只黑白猫我在草丛中瑟瑟发抖。 不是云朵,还能是谁? 不过离家十来日,原本油光水亮胖乎乎的云朵,瘦了一大截,毛髮也黯淡无光,大约是跟其他猫打过架,头顶还秃了一块。 这让子春又惊又喜又心疼,赶紧上去哄。 这离家出走的傻猫,这会儿倒是聪明了,咕噜噜在他跟前打滚。 子春将猫儿抱起,一边跑一边叫道:「少爷,云朵回来了!」 刚刚跑到楼梯,穿戴整齐的金少爷已经下楼,听到他的唿喊,全然不像他这般惊喜,只淡淡扫了眼子春怀中的猫儿,便越过他,头也不回往书房走,冷冰冰丢下一句:「丢了!」 子春大惊失色:「少爷,这是您的小猫云朵啊!」 金少爷道:「从它离家出走那日就不是了,丢掉!」 「少爷!」 「你要是不丢掉,我就把你丢掉。」 子春颤了一颤,哦了声,抱着猫跑了出去,找到柳儿,让她给小猫准备一点吃的。 虽然少爷不要云朵了,不能再进主楼,但只要还在金公馆,总能给它一口饭吃。指不定过几天,少爷就转了心思。重新将云朵抱回屋子,继续当猫少爷。 然而金少爷远比子春想得要铁石心肠,哪怕云朵听到他来花园的声音,跑过去蹭他,在他脚边打滚,他也视而不见,偶尔烦了,还会将小猫一脚踢开。 及至半个多月过去,没能恢復猫主子身份的云朵,再次离家而去。 子春发觉它不见,在花园喵喵叫唤着想找出来,被金少爷拽走,冷声道:「看吧,没良心的东西,能走第一次,就会走第二次。」 此后,云朵确实没再回来。 不过在小春第二次放假前,出远门的金老爷回来了,还给儿子带了不少礼物。 金少爷收了礼物,但依旧是做他的不孝子,对亲爹爱答不理之余,时不时还要发一场大脾气。 据说金老爷是外出做生意,做的什么生意,子春也不懂,只听佣人们说是什么宝矿之类。前清王公固然有钱,但在租界寓居,还能继续富贵,光是靠祖产自然远远不够,金老爷自己很有点赚钱的本事。 第18页 金老爷回来第三天晚上,金家来了几个客人。几人都留着长辫子,穿着大褂,金老爷更是穿上一身四爪蟒袍,头戴一定红宝石官帽。 这打扮,子春只在戏里见过。 几个人坐在花园石凳边喝茶边聊天,子春好奇趴在楼上窗边,悄悄看着,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看到那几个留着辫子的人,给金老爷跪了两次。 花园里挂着红灯笼,让这些人看着不大真实,仿若是在戏中一样。 翌日,金老爷依旧穿着一身蟒袍,在金公馆招摇过市。 在子春的印象中,金老爷是个脸色苍白形容萎靡的大菸鬼,金少爷一脑袋就能把他顶翻,但穿上蟒袍的他,却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双眼熠熠发光,从园子里走过时,虎虎生风,还时不时吊上一嗓子,唱两句响亮的惊戏。 遇到下楼的金少爷,他笑呵呵上前道:「商羽,你看你阿玛这身朝服是不是很气派。等这回辫子军復辟成功,咱们就回北京城的王府,我重新做回贝勒爷,你做小贝勒……」 他话还没说完,金少爷已经竖起两道俊秀的眉毛,目眦欲裂地朝他冲过来,一头顶在他肚子,将他整个人顶翻在地。 完了还不罢休,继续骑在亲爹胸口,伸手拔掉他头上的红顶官帽,一把揪下上面的红宝石,用力一扔,不知扔到了哪个草丛里。 金老爷被儿子折磨地嗷嗷直叫,全然不见了刚刚的气势。 子春看着这对父子。 他不懂復辟是什么意思,不过看着金老爷被不孝子扯乱的蟒袍,觉得他要当回贝勒爷这事儿,大概是不成了。 而金少爷显然也对做小贝勒毫无兴趣。 第09章 金老爷的兴致,并没有被儿子影响。 接下来几日,他依旧成天穿着四爪蟒袍招摇过市,在花园里拉胡琴唱大戏,甚至还带回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倌儿作陪。 小倌儿这称唿子春还是从柳儿嘴里听到的,也并不知意味着什么,只觉得那小倌儿生得十分漂亮,走路摇着一捻细腰,说话细着嗓子,跟姑娘一样。与金老爷在亭子唱戏时,唱着唱着就坐在了金老爷大腿上。 子春年岁尚小,并不懂两个男人这般黏黏煳煳有什么问题,只以为是金老爷与这小倌儿关系好。每次看到小倌儿,都觉得有些新奇。 但金少爷就不一样了,他显然对这小倌儿恨之入骨。 每每待这小倌儿落了单,他必定会将人吓唬一番。 只是那小倌儿再扶风弱柳,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哪能真被个八岁稚儿吓到。 及至第五天,终于叫金少爷逮着机会。 用过晚饭,金老爷照旧拉着小倌儿在亭子里唱戏,只是唱到一半,金公馆来了重要访客,金老爷去会客,将小倌儿独自留在亭子里。 金少爷见爹一走,就领着子春往小亭子摸去。 「少爷,你要干什么?」子春跟在后面忧心忡忡问道。 金少爷并不回他,只让他跟着。 「少爷,您有事?」小倌儿看到两人来亭子,站起身笑盈盈开口。 他是有点怕金家这个小少爷的,总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邪门儿,这几日,能躲着便躲着,眼下躲不过,只能和颜悦色应对。 这会儿金公馆后花园刚点了灯,红光摇曳之下,金少爷那张白皙昳丽的脸,像是浮了一层碎冰,他并不说话,只用那双漆黑的凤眼直直看着他。 明明只是个孩子,却让人看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小倌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又问:「少爷,您……有事?」 这回开口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金少爷依旧不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双眼继续死死盯着他。 子春一头雾水站在后面,不知少爷是要作何。 就在这时,那正在往后退的小倌儿,脚下一个踉跄,不等他站稳,金少爷已经飞快上前,伸出双手狠狠将他一推。 一个八岁孩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将人直直推下了亭子。 扑通一声,是小倌儿坠入水中的声音。 这小荷塘并不深,到了冬日,更是不足一米。只是那小倌儿显然被吓得不轻,扑腾好半晌,身子才从水中狼狈探出。 「少爷,你怎么把人推下水了?」子春看着那落水的小倌儿急得大叫。 他也知这水不深,可毕竟是冬日,他早上用凉水洗脸都冻得厉害,人掉进这荷池里,不知要冷成什么样子。 何况这小倌儿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哪经得起这个冻。 小倌儿确实冻得不轻,唿救声都带了哭腔,好不容易挪到池边,哪知双手刚扶住岸边,那邪门儿的金少爷,已经蹿过来,站在岸边,抬脚将他再次踹下去。 跟在金少爷后的子春,急得团团转,眼见人再上来,少爷又要踹,他赶紧从后面一把抱住金少爷的腰,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人拖开。 然而金少爷力气实在是大得很,虽然勉强阻止了他继续踹人的恶行,两个人却一起倒在地上,好在是泥土地,身上又都穿得多,摔得并不疼。 见小倌儿哭着爬上了岸,金少爷甩开子春,试图继续作恶。 子春也是眼明手快,整个人扑在他身上,怕自己的小身板压不住他,还双手双脚将人缠住,把人紧紧抱住。 金少爷大怒,大声叫道:「小傻子,我要将你也丢进水里!」 第19页 子春知道金少爷在作弄人这件事上,一向一言九鼎,说要丢他就必定会丢他,但他实在不想去池子里洗冷水澡。 也不知怎的,灵光一现,撅起嘴巴,在金少爷脸上啵了一口,抱着他求饶:「少爷,你别丢我,我怕冷!」 金少爷忽然就平静下来。 与此同时,小倌儿也哭哭啼啼跑了。 子春见金少爷没再动弹,试探着将人松开,从地上爬起来。 金少爷也随之起身。 子春掀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见他神色冰冷,目露凶光,吓得一个哆嗦,顿时化为鹌鹑不敢再看。 金少爷拍拍衣服的尘土,幽幽道:「站岸边去。」 子春知道自己惹恼了这位混世魔王,也不敢反抗,乌龟似的挪到岸边,可怜巴巴小声恳求:「少爷,能别推我下去吗?我怕冷。」 金少爷冷笑一声,走到他跟前抬起脚。 子春明白自己这个冷水澡是躲不掉了,老老实实闭上眼睛,等待金少爷这一脚的降临。 也不知等了多久,这一脚却始终没落下。 及至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子春才小心翼翼掀开眼皮子,却见金少爷已经转身,施施然离去。 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又重重舒了口气。 * 这晚之后,那小倌儿再未在金公馆出现过。 听柳儿说,是冻坏了身子,回去养身子去了。 而子春因为金少爷的脚下留情,隐约感觉到,金少爷对别人如何不好说,但对自己,似乎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因而和他相处,便日渐大胆起来。 每逢对方作妖,他势必要想方设法阻止,虽然总能受到一点惩罚,但都无伤大雅。 久而久之,金公馆的下人,也看出这小书童对付混世魔王有一套,只要少爷搞事,便叫来子春镇压。 这年月,世道不安稳,但金公馆里,仿若世外桃源般,永远花团锦簇,鸡飞狗跳又平静安然。 及至隔年,才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辫子军復辟失败,金老爷的王朝旧梦破灭,他很是消沉了一阵子,随后出远门的日子,越来越多。 听人说是去开宝矿,但什么宝矿,金公馆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总归这位金老爷在不在家,都不影响公馆里的日子。 * 「小春,怎么这么晚?」 子春刚走到金公馆大门,听差便已经将门打开,语气听起来很急。 原本每回放回金公馆,子春都会赶在天黑之前,但今日行至半路,忽然下起暴雨,虽然带了伞,不至于淋成落汤鸡,但回程的脚程,肯定是耽误了不少。 他见听差满脸焦急,问道:「是少爷犯病了么?」 听差点头:「可不是么?这两年原本没怎么犯过,也不知今日怎么忽然就犯了?」 子春一听,忙疾步往里走。 他在金公馆,转眼已五年。头两年,每次雷雨天,少爷都会发癔症,后来也不知是年岁大了些,还是身体好了些,犯病的次数慢慢减少,这两年,总共就发过两三回。 他还以为彻底好了,没想今晚刚回来,就听到又犯了病。 他心中着急,步子便走得特别大,雨水飘进伞下,打湿了他的面颊,也浑然不觉。 「少爷!」 少爷的房门开着,剪了短髮双鬓斑白的荣伯,正坐在沙发喘气,屋内一片凌乱,显然是刚经过一场大战。 荣伯抬头看向他,伸手朝卧室指了指。 子春瞭然地点点头,将滴水的伞放在玄关,迈步朝卧室走去。 像第一次见他发病一样,床上的人手脚被绑在铜床架子上,只是如今的金少爷,那张脸虽然还是美得雌雄莫辨,身体却已是十三岁的少年,不再是能被人轻易控制住的孩童,今晚为了绑住他,荣伯和听差们大概是是费了不少工夫,连大铜床都挪动了位置。 「少爷——」子春小心翼翼走到床边,轻声开口。 商羽缓缓睁开眼睛,眸中的血红,在见到来人后,显而易见地稍稍褪去。 子春单膝跪在床上,将他的头抱住,伸手拍着肩膀安抚:「少爷,没事了,我帮你把绳子解开。」 商羽嗓子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呢喃:「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走在半路忽然下雨,就耽搁了。」子春轻声解释,抱了他一会儿,直起身开始解绳子。 商羽微微喘着气道:「我要罚你。」 子春笑点点头:「嗯,是我回来晚了,少爷怎么罚都行。」 商羽冷哼了一声,手脚得了解放,坐起身直直望向他。 他眼里的红血丝已经褪去大半,但还是能看出发病后的憔悴。 子春抓起他的手,摸了摸腕子上被绳子缚出的红痕,问道:「少爷,疼吗?我给你揉揉。」 商羽垂眸瞥了眼手腕,懒洋洋往枕头一靠,道:「好好揉,腿上也要揉。」 子春见他没了事,心中松了口气,笑嘻嘻点头,又大声对外面的荣伯道:「荣伯,少爷这里我伺候就行,你去休息吧。」 荣伯应道:「嗯,那你好好照顾少爷,有事就叫。」 「好嘞。」 荣伯出了门,屋子里便只剩两个少年。 子春见少爷闭着眼睛不说话,笑问:「少爷,你想好怎么罚我没?」 商羽撩起那双漂亮的凤眼,道:「罚你陪我睡觉。」 第20页 子春笑道:「那算什么罚?少爷的床可比我的舒服多了。」 少爷的床,子春已经睡了好多回,因为少爷十次罚他,八次是罚他陪他睡觉。 子春始终不懂,配少爷睡觉算什么惩罚? 少爷睡觉既不踢被子也不打唿磨牙,除了喜欢抱着他,没任何毛病。 「少爷,我去放水给你洗澡。」 商羽躺在床上,懒洋洋点头。及至子春放好水,叫了人两遍,少年才慢悠悠起身去了盥洗室,光熘熘坐进冒着热气的浴桶。 相处五年,子春有时候还是难以接受,那么一张仙子般的脸,却长了小鸟。如今脸依旧如仙子,小鸟却是越来越茁壮。 他拿了毛巾给少爷擦背,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道:「少爷,怎么又发病了?要不然我们去洋人医院好好瞧瞧?」 商羽闭着眼睛,漫不经心道:「不用,我没事。」 子春啧了声:「你这是讳疾忌医,还是单纯不愿出门啊?」 他在金公馆五年,从未见金少爷出过大门。他试探过好多回,都被对方拒绝,现下忍不住又想要劝一劝。 好好的一个人,十几年不出门,怎么都不太对劲。 商羽满不在乎道:「外面有什么好的,不是洋人侵略,就是自己人打仗。」 子春道:「外面好玩的多着呢,租界里最近开了一家大戏院,前日我哥哥带我去看了电影,比万花筒可好看多了。」 商羽显然不感兴趣:「不想看。」 子春撇撇嘴,没好气道:「难道你想一辈子就待在金公馆不出门?」 商羽理直气壮:「没错。」 子春:「……」 第10章 金老爷这趟出去了小半年,回来难得关心了一回儿子课业,在确定儿子依旧不去学校吃大锅饭后,除了国文和算术课,又为他请了一个英文老师。 从第二年开始,子春就在少爷的「恩准」下,每日上课,不再站在一旁伺候,而是跟少爷一样,坐在书案后,一边听课一边伺候。 他如今十二岁,读书看报早不在话下,连算盘也打得相当不错,即使以后从金公馆出去,大约也能靠在金公馆学得知识,谋得一份好差事。 眼下又能跟着少爷学英语,他自然开心得很。 要问天津城里,哪里的差事最好,自然是八国租界。而租界到处是洋人,要谋得一份好差事,会英文便是一张通行证。 上英文课的第一天,子春一早收拾了纸笔课本,拉着懒洋洋的少爷在书房里等先生来。 如今少爷只用自来水笔,毛笔砚台已经被打入冷宫。 虽然自来水笔价格昂贵,且大同小异,但金公馆不缺钱,金大少爷的笔筒里,依旧装得满满当当,每回得了新笔,便会将旧的丢给子春。 两来,子春都攒了一大把自来水笔。 「少爷,听荣伯说,今天的先生是北洋大学的高材生。」 子春将椅子往商羽身边拉了拉,双眼亮晶晶,一脸期待地开口。 商羽邪乜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知道高材生是什么么?」 子春抓抓耳朵:「就是大学里的大学生呗,报纸上不是总写,每次游行抗议的都是大学,他们是新青年,中华希望。」 他想着少爷虽然不出门,但每天都读书看报,外面发生何事,想来是很清楚的。 然而商羽却是不以为然地嗤了声,不再说话。 子春还要开口,荣伯已经领着先生进来。 他赶紧将椅子挪开,手肘放在桌面正襟危坐。 荣伯笑呵呵道:「少爷小春,先生来了!」 跟在他身旁的青年,穿一身靛青色中山装,梳着一个整整齐齐的分头,戴一副圆眼镜,不算顶英俊,但斯斯文文,还带着一脸清风和煦的浅笑。 是子春想像中大学生的模样。 子春蹭得站起身,标标准准鞠了个躬:「先生好!」 青年笑着点点头:「你们好,我叫苏蛰,你们叫我苏老师就好。」 子春从善如流:「苏老师好。」 说完还伸手戳了戳身旁一动不动的少爷。 商羽撇撇嘴,不情不愿起身,吊儿郎当开口:「苏老师好。」 苏蛰笑着招招手:「都坐吧。」 子春坐回椅子,身体挺得笔直,双肘乖乖放在桌面,商羽则是单手撑着脸,依旧是个漫不经心的模样。 苏蛰从书包里拿出两份装订的小册子,分别放在两人面前:「商羽子春,这是我给你们做的英文入门手册。」 子春忙小心翼翼打开小册子,看到上面的英文字母,忍不住扬起嘴角,露出求知若渴的表情。 苏蛰看了看两个孩子,轻轻笑了笑,开始讲课。 这几年来金公馆授课的都是老夫子,初回遇到个新派大学生,还是讲英文,风格大为不同,不仅子春听得入迷,就是商羽也稍稍打起了几分精神。 一堂课结束,子春立刻殷勤地去给人倒水。 「苏老师,您喝水。」 苏蛰笑着接过:「谢谢子春。」 子春围在他身旁,好奇问:「苏老师,大学里是不是能学到很多东西?」 苏蛰笑说:「只要愿意学,在哪里都能学到很多东西。」 子春点点头,心道自己在金公馆也确实学到不少。 只是大学这两个字,依旧对他充满了诱惑力。他想了想又问:「上了大学,是不是就能找到一份好差事,赚很多钱?」 第21页 苏蛰轻笑出声:「读书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去做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事。」 子春疑惑问:「什么叫做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苏蛰道:「小到为家,大到为国,就是价值。」 子春似懂非懂点头。 苏蛰看向他随口问:「子春,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子春一下被问住了,他只想过好好读书,长大后找份好差事赚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却从没想过要这份差事具体是什么,于是他羞赧地摸了摸头,嘿嘿笑道:「我还不知道。」 苏蛰笑了笑,又抬头问趴在桌上闭眼小憩的金大少爷:「商羽,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商羽掀起眼皮,用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扫了眼两人,挑挑眉头道:「养鸟斗蛐蛐唱大戏。」 苏蛰:「……」半晌,才轻咳一声,对他竖起大拇指,讪讪笑道,「不愧是八旗子弟。」 商羽翻了个白眼,復又将眼睛闭上。 * 「a、b、c、d……」 吃过午饭,子春捧着苏老师给的小册子,坐在花园大声复习第一堂课学的东西。 一遍字母表还没读完,嘴里忽然被塞了一枚饼干。 商羽塞完也不说话,大喇喇在他旁边躺下。 子春嚼着饼干,看向身旁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年。 说来也怪,少爷每天晒太阳,那张脸却怎么都晒不黑,此刻阳光覆在脸上,那光洁无暇的面颊,简直跟上好的白瓷没两样。 子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商羽睁开眼睛,目光凉凉看向他。 「少爷,」子春嘿嘿一笑。「你脸蛋儿真白。」 商羽面无表情白他一眼:「你脑瓜儿真傻。」 子春噎了下,却也不在意,抬头看了眼旁边的柿子树,上面的柿子,不知何时红了好些。他双眼一亮:「咦,柿子熟了,我去摘两个下来。」 他放下书,站起身跑到树下,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树干。 在金公馆养尊处优五年的日子,已经让当年那个瘦小的稚童,长成了一个结实矫捷的小少年。 子春在树上站定,瞅准两个看着熟透的柿子摘下来。 正要下树,忽然听到墙外隐约有叽叽喳喳的人语声传来,他好奇伸长脑袋看去,却见是不远处的大街上,几个穿着学生制服背着书包的少年,正谈笑风生走过。 因为他在金公馆也能上学,还不用花钱,以前见到这样的学生,虽然也羡慕,但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忽然生出一股浓烈的渴望和艷羡。 他知道,是今日见到了苏老师,对方的只言片语,让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心里悄无声息生根发芽。 他默默看着那些学生,直到身影消失不见,才握着两个柿子,从树上跳下来。 回到商羽身旁,他将其中一个柿子,用衣摆揩干净,递给对方。 商羽接过柿子,依旧躺着,随手将柿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才不紧不慢张嘴咬一口,一滴鲜红的汁水,从他嘴角落下。 子春伸手替他擦掉,也在他身旁躺下,一边啃柿子,一边道:「少爷,我刚刚看到外面有一队学生。」 商羽闭着眼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子春感觉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想了想,又才道:「少爷,你当真一点不想去学校上学么?」 商羽说:「我又不是请不起私人教师,为什么要去学校上学?」 子春半晌才憋出一句:「因为……因为学生制服好看。」 商羽从鼻孔里冷嗤一声,是个明晃晃的讥讽。 子春不以为意,啃了两口柿子,又冷不丁道:「少爷,你长大了真的就想养鸟斗蛐蛐唱大戏?」 商羽懒洋洋道:「嗯。」 子春道:「可是老爷养的蓝靛颏儿都被你摔死了,院子里的蛐蛐儿被你捉住,也都是投进水里,而且……你一句戏也不会唱。」 这些都是金老爷的爱好,子春也听说过北京城的八旗子弟都爱干这些,但从未见少爷有兴趣,今日他在课堂上回老师,他便觉得他是故意捣乱。 商羽漫不经心道:「都说了是长大了要做的事,自然是长大以后才做。」 子春:「……」 商羽说完,转头,轻飘飘看他一眼:「哪像你个小傻子,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若是往常,子春听了这话,只会嘿嘿一笑,但今日不知怎的,勐得坐起身,大声反诘道:「我自然知道想做什么。」 商羽漫不经心望着他:「那你说你想做什么?」 自打苏老师今早问了这话,子春就一直绞尽脑汁在想答案,只是活了十二年都没过的问题,这一时半刻怎想得出来,但他忽然不想被少爷看扁,支支吾吾道:「我……我要做有价值有意义的事。」 商羽嗤笑一声,戏嚯般问:「那你说说什么事有价值有意义?」 子春小声嘀咕:「反正不是养鸟斗蛐蛐唱大戏。」 商羽坐起身,随手擦了擦嘴巴,道:「我看你压根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子春说,「我……我要当大夫。」 这原本是随口冒出来的一个答案,但说完后,子春仿佛福至心灵,双眼一亮,继续道:「没错,我以后要去学医当大夫,治病救人,让看不起病的穷人也能看病,这就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事。」 第22页 商羽看着他小嘴巴拉,满脸激动,许久没说话。 子春噼里啪啦说完,忽然想起自己身份,感觉像是吹牛皮一样,俊俏的脸上顿时浮上赧色,却又觉得自己终于想明白想做什么,不想灭了自己雄心壮志,便继续梗着脖子不太有底气的小声补充道:「我们南门外也有大夫的。」 一直没说话的商羽,从地上站起,单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嗤了声道:「你还当大夫呢,我看你也就一辈子给我当书童,陪我养鸟斗蛐蛐唱大戏。」 说罢,不等子春反驳,将手中啃了一半的柿子,塞入对方口中,在对方呜呜声中,施施然离去。 第11章 长大当大夫的种子,就这么在子春心里埋下了。 只是他常年居于偌大的金公馆,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并不知道要如何成为一个大夫。 为此,还悄悄问了苏老师。 苏老师告诉他,如今时代在变,要学就学西医,最好是出国留学,去英国去德国。 虽然苏老师的话,依旧让他一片迷茫,但子春觉得好好读书,学习洋文总是不错的。 于是他不仅上课认真,下了课也成日抱着英文小册子叽里哌啦读。金公馆的佣人们,每每撞见,都经常忍不住打趣,说他都快变成小洋鬼子了。 这天中午吃过饭,子春陪商羽玩了一会儿,待对方午睡,他又拿出今天学的英文复习。 因为不敢吵到少爷,只能默读。 读了会儿,房门从外面被试探着缓缓推开,柳儿冒出她那张因为生了小孩,愈发圆润的脸蛋,笑眯眯用口型道:「小春,有人找!」 子春眨眨眼睛,放下书,瞅了眼沙发上的人,蹑手蹑脚出门,到了楼道,才出声问道:「柳儿姐,谁找我啊?」 柳儿笑道:「说是你哥哥,在大门口等着呢。」 「哥哥?」子春双眼一亮,顿时眉开眼笑,像只出笼雀鸟一样,飞快往楼下跑去。 一路跑过前院,果然看到高耸的铁门外,哥哥子冬的身影。 子冬比他大三岁,从小是个招猫逗狗的性子,早早就开始跟着大人做体力活,如今十五岁的少年,已经长得十分结实。 他今日穿着一身灰色短打,戴一顶瓜皮帽,简直像个大人,看到子春跑出来,一张黢黑的脸顿时笑成一朵花,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 「哥哥!」 「小春!」 门房开了门,子春刚跑出去,就被子冬抱起来打了个转。 「哥哥,你怎么来了?」被放下的子春,气喘吁吁问道。 子冬拉着他,走到路牙子边,往停在路边的一辆人力车一指,笑嘻嘻道:「看,哥哥赁了胶皮,今天开始,哥哥要在租界拉胶皮赚钱啦!」 子春睁大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坐过胶皮,自然很兴奋。绕着人力车转了一圈,又忍不住好奇伸手摸了摸, 只是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道:「哥哥,拉胶皮很累吧?你会不会太辛苦?」 子冬拍拍硬邦邦的胸脯,笑道:「放心吧,哥哥有的是力气。再说了,哥哥又没读过书,干什么活不是卖力气?但拉胶皮最赚钱,我听人说,做得好的,撇去赁钱,一天最多能赚一个大洋呢。」 「真的呀?」 子冬用力点头:「自然是真的,我和爹专门打听过,不然也不敢花钱赁下这车。」说着拍拍子春肩膀,「来,坐上去,我这胶皮还没拉过人呢,我要让我的弟弟第一个坐。」 子春咧嘴一笑,喜滋滋爬上车坐下。 子冬拉起车把,朗声道:「坐好啦!」 「嗯,做好啦!」 子冬拉起车子,装模做样跑了两步,又在原地打了两个圈,这才停下。 放下车把后,也不让子春自己下来,而是直接将人一把抱下。 「小春,你且等着,等哥哥赚了钱,就把你从金公馆接回来,送你去学堂读书,以后去读北洋大学,不,你好好读,咱们直接去北京大学燕京大学。」 子春笑着点点头:「好。」 说着忽然想起,今天少爷给了自己一把糖,他顺手揣在了兜里。 这糖是西洋货,前日有人送来的,他就尝了一颗,觉得味道极好,便想着休假带回去给哥哥和舅舅舅娘吃。 眼下见哥哥要去拉胶皮,只怕辛苦得很,便将所有糖果掏出来,塞给对方:「哥哥,这是少爷给我的糖,你拿着,要是跑没力气了,就吃一颗补补力气。」 子冬也没跟他客气,大喇喇抓过糖果塞进口袋,笑道:「行,你赶紧进去,我也去干活。我如今就在租界跑,要是得空,便来看你。」 子春用力点头:「好嘞。」说完,又赶紧摇头,「你得空还是好好休息。」 子冬笑嘻嘻没再说什么,跟他挥挥手,便拉起胶皮,脚步轻快地跑了。 子春目送他离开,转身进门。 正要往正楼走,忽然像是有感应一般抬头,只见西楼二楼少爷屋子窗前,贴着一张脸,正在朝自己瞧。 子春抬手挥了挥,大叫一声:「少爷。」 商羽没回应他,只将脸从玻璃挪开,转身进了屋。 子春小跑上楼,推开门时,商羽已经坐在沙发翻一本画报,见他进来,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哥哥拉胶皮这事,对子春来说,可是大事,自然忍不住要跟少爷分享。 第23页 「少爷,你就睡醒了?」 商羽淡淡「嗯」了一声。 子春在他身旁坐下,兴致勃勃道:「我哥哥刚刚来找我了。」 「哦。」 「就是之前给你编小龙的哥哥。」 「呵。」 「我哥哥可厉害了,要去拉胶皮赚钱了」 商羽冷嗤一声,讥诮道:「当个车夫有什么厉害的?」 子春下意识回:「说明他力气大,能干活儿。」 商羽这回连话都懒得回,只扯了扯嘴角,一脸的不以为然。 子春说完这话,也才从兴奋中稍稍回神。 对南门外吃不饱饭的穷人来说,能拉上胶皮挣钱,确实是个好出路。 可少爷是谁? 那是钱清王公家的少爷,即使大清朝亡了,也还能住在这偌大租界公馆,锦衣玉食一辈子。 他们有花不完的钱,不用干活,也能吃饱穿暖, 又如何瞧得上干力气活儿的人。 他垂下头,有点后悔跟少爷分享这份喜悦。 * 子春不再说话,商羽也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子春鼻间忽然闻到一股清香,他抬头,瞥向身旁的少年,只见对方不知何时开始吃糖,见他看过来,轻飘飘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边柜处,拿过一个装糖的铁盒子,往茶几上一放,打开盖子,一颗一颗放在外面数了数。 子春眼睛一亮,以为他又要分给自己,哪知商羽数完一遍,又将所有糖果放回盒子盖好。 子春:「……」 商羽含着糖道:「想吃?」 子春双眼亮晶晶,用力点头。 商羽抬手,从嘴里抠出还没吃完的糖,塞入他口中。 「以后吃糖就在我房里吃,不能带出房门。」 子春含着口中香甜的糖果,不解地问:「为什么啊?」 他还想攒点给哥哥呢。 商羽看也不看他道:「不为什么。」 * 虽然子春说了,让子冬得空就休息,不要来看他,但子冬还是隔三差五来金公馆找他。 子春如今没了外国糖果带给他,但荣伯和厨房,会时不时,给他一些吃食,饼干也好点心也罢,总能叫他攒到点东西。 都没有时,也能拿两个包子馒头给子冬。 这天,他正与商羽正在池子餵鱼,一个听差跑进来叫道:「小春,你哥哥在门口找。」 「知道啦。」小春丢下鱼食,就要跑去房里,去拿昨天荣伯给他的威化饼干。 「你干什么去?」 然而没跑两步,就被商羽冷声叫住。 小春转头,笑眯眯道:「我去房里拿饼干给哥哥。」 因为怕子冬等太久,他说完就转头,迫不及待要离开。 「站住!」商羽再次叫住他。 子春只得停下来,回头看向他道:「少爷,有事吗?」 商羽不紧不慢走到他跟前,那双琥珀色的凤眼,凉飕飕望着他。 他只比子春大一岁,但个子一直高半个头,此刻近在迟尺,便很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 商羽一向表情寡淡,天生的冷清感,哪怕生得再漂亮,再如何像个姑娘,也不影响他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进的疏淡气息。 金公馆的人分不清他何时高兴,何时不虞,便时时刻刻怕他。 唯有子春,朝夕共处五年,虽然也不懂他总在想什么,但还是无师自通摸清了他的表情代表了何种情绪。 比如,眼下的金少爷,就分明是在不高兴。 少爷不高兴,他自然也顾不上在外头等着的子冬,老老实实打起精神应对。 商羽淡声开口:「你在金公馆,就是在当差。你见过家中佣人听差,有谁三天两头因为私事跑出门?」 子春望着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对方的高高在上。 这几年,他在金公馆过得太自在,金老爷常年不着家,偌大公馆全由荣伯打理,荣伯又总是和颜悦色,待他极好,其他佣人也都喜欢他。 南门外的邻居,总问他在金公馆,有没有受人欺负,他每次说没有,那些人都不信。好似在富贵人家当差,天生的就该受欺凌。 但他确实没有,哪怕是脾性古怪的少爷,其实也未曾真正欺负过他。 他们每日一起上课玩耍,不像主子和下人,反倒像是亲密玩伴。 他甚至还跟少爷一起睡过好多次。 可此刻,商羽冷冷看着他,面无表情吐出这番话,忽然就让他惊醒过来。 他与商羽从来也不是玩伴,自己在金公馆是拿钱当差,少爷是主子,而自己是下人。 下人又如何有能随意会客? 子春抿抿唇,点头:「那我去跟哥哥说一声,让他以后别来了。」 商羽倨傲般「嗯」了声。 子春也没再去拿威化饼干,直接去了门外。 子冬等了这一会儿,已经等得有些着急,见人出来,当即兴高采烈大叫:「小春!」 这回子春没像之前那样兴奋回应,只疾步走出门外,拉着他小声道:「哥哥,你以后不要来看我了。」 子冬敛了笑容,蹙眉问:「怎么了?」 子春闷声道:「在别人家干活儿,哪有三天两头出门会客的?」 子冬瞧了眼他身后的大铁门,冷哼了声,道:「是不是你那少爷还是管家说你了?不让你出来见我?」说罢,不等子春回答,狠狠啐了口,「不过是打份工,又不是当奴才,出门见个人还不让了?」 第24页 子春忙道:「哥哥,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我们拿了人家钱,总得讲规矩。」 子冬撇撇嘴:「不来就不来。」说着将人一把抱进怀中,轻轻拍了拍,「小春,你再等等,哥哥现在能赚钱了,等攒够了,哥哥就送你去上学。」 子春知道哥哥一向是不骗他的,闻言欢喜地点点头,又想到什么似的,抓起对方的手摊开,看到满手的老茧,尤其是与自己一双细嫩的双手一对比,顿时鼻子一酸:「哥哥,等我长大赚钱了,你就找个的活计,别再拉车了。」 子冬收回手不以为意地嘿嘿一笑:「哥哥还用等你长大?如今赚钱的门路多得很,等过几年,指不定哥哥就赚了大钱。」说着瞧了眼金公馆那栋粉色洋楼,道,「咱们以后也要住大房子。」 子春用力点头,与人挥手道别后,依依不捨踅身进了大门。 他向往常一样,抬头朝西楼二层看了眼,少爷果然又站在窗边。 待回到二楼,商羽已经坐在沙发看书。 「少爷,我跟哥哥说好了,他以后不回来了。」 商羽头也不抬地点点头。 虽然和子冬说得好好的,但到底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子春来到沙发坐下,明显有些闷闷不乐。 商羽撩起眼皮,瞥他一眼,放下的手中书册,起身走到边柜,从里面拿出铁糖盒。 回到沙发,将盒子往茶几一放,然后用修长的手指指了指,淡声道:「喏。」 「啊?」 子春不解地看向他。 商羽道:「都给你。」 眨眨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这一盒全给我?」 商羽点头,漫不经心道:「但也别吃太多,当心坏牙齿。」 第12章 对子春来说,先前商羽那番话,原本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但这一整盒糖,又将这沟壑填平了一些。 子冬再没来过金公馆看他,只等到他每两个月的假期是,来接他一起回家。 转眼又是冬去春来,入了夏。子春在金公馆的日子,也进入第六个年头。 这两年,舅娘身体日渐转好,子冬又开始能赚钱,虽然年月差,家中日子依旧不算多好,但吃饱穿暖还是戳戳有余。 前年河北洪涝灾害,南门外涌入了乌泱泱的流民,建了大片窝铺,原本了冷清的南郊,热闹起来。 今年开春,舅舅舅娘瞅准机会开了一丬面铺子,虽然都是穷人,但穷人也得吃饭,两个月下来,面铺因为口味好分量足,生意竟然相当不错。 这日,子春放假回家,舅舅将面铺提早打烊,一家四口难得齐聚一堂吃晚饭。 子春在金公馆从不缺吃喝,日日有肉有菜,如今他到了长身体的年纪,荣伯还时不时叫厨房给他加餐。 但别人家再好的饭菜,也比不上家里的粗茶淡饭,更别提他每次回家,舅舅都会专程买肉做给他吃。 今日更是四菜一汤,刚端起碗,舅舅舅娘就往他碗里夹菜。 「小春,多吃点,怎么见你好像又瘦了。」舅娘笑道。 子春往嘴里塞了一大筷子菜,笑眯眯道:「我这是在长个子,看着瘦呢。」 舅舅许永福笑着接话:「小春今年下半年就该满十三了,都怪舅舅没本事,让你小小年纪就去别人家伺候人。」 子春忙道:「舅舅说什么呢?要不是你送我去金公馆,我哪能吃饱穿暖还有书读。」 许永福转头笑盈盈看了看他,颇有些欣然地点点头:「嗯,小春如今是个读了书的样子,不比那些大户人家的少爷差。」顿了下,又继续说道,「我跟你舅娘商量了一下,如今面铺生意不错,子冬也赚钱了,不缺你在金公馆那几块大洋,你做完这两个月就回家,等入了秋就去上学。学校我已经问好了,南城的教会学校,学的新知识,学费也便宜。你且好好读,往后去考大学,咱们许家也算能出个状元。」 子春虽然从去年就听子冬念叨,说有钱了就送他去读书,但他也只是听听,一时并没指望,因而眼下忽然听到舅舅的话,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子冬笑嘻嘻揽了揽他的肩膀:「怎么?高兴过头,不知道说什么了?」 子春回神,忙不迭咧嘴傻笑道:「谢谢舅舅,我会努力读书的。」 许永福哈哈大笑。 泥土稻草搭建的窝铺里,也有其乐融融。 * 确定了要离开,自然得提前跟东家说。 金老爷是常年见不到人影儿的,府中的事儿都是荣伯一手安排。 回到金公馆,子春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荣伯,说自己要辞工的事儿。 荣伯一听,愣了半晌才回神:「你要辞工?」 子春说:「嗯,家里现在好一点了,舅舅说要送我去上学。」 荣伯连连点头,喃喃道:「上学好……上学好……」 子春并不觉得自己辞工是什么大事,他在金公馆这些年,佣人听差辞工很常见,除了荣伯和几个从北京城跟过来的旗人包衣,其他人都换了好几波。 有女佣结婚回老家的,有听差出去另谋出路的,毕竟金公馆再好,那也不是他们这些下人的家。 因而见他神色有些慌张,不解地问:「荣伯,你怎么了?」 荣伯讪讪一笑:「荣伯这不是捨不得你么。」说着用手比划道,「想着你刚来才这么高,现在都快赶上荣伯了了,你可是荣伯看着长大的。」 第25页 子春闻言咧嘴一笑:「没事的荣伯,我以后会经常来看你。」 荣伯笑着点点头:「好好好。」说着,又摸摸鼻子,「那个……你要走这事儿,你得自己跟少爷提前说一声,免得到时候太突然,少爷受不了。」 子春愣了下,旋即又笑着点头:「嗯,我会的。」 话是这样说,但子春却拖了好些天,每回当着商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怕什么? 怕少爷捨不得自己么? 依他看大致是不会的,少爷冷心冷肺,老爷每回出门,也从未见他有半点不舍。 怎么会对自己捨不得? 除此之外,在过了一开始因为要去上学而带来的兴奋,他终于后知后觉自己要离开金公馆,离开这个生活了将近六年的地方。 要离开少爷。 这些年,他与少爷相处的时间,远远多过家人。 少爷脾气古怪,但要论起,对他是真不坏。自己惹他生气,他说要罚他,但通常不过是罚他写字,或者陪他一起睡。 除此之外,得了好吃的东西,也总会分给自己。 这是其他佣人都没有的待遇。 无论少爷是不是将自己单纯当做下人,对他来说,少爷除了是少爷,还是与他一起长大的亲密伙伴。 想到要与他分开,他便忍不住难受。 就这样一直拖到了一个月后,眼见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荣伯也三番两次催他,让他快些和少爷说。 这天天气难得凉爽有风,吃完午饭的商羽,躺在树荫下小憩,厚厚的一本书盖在脸上 子春跑过去,在他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将他脸上的书拿开。 对上的便是商羽一双琥珀色的凤眼,自下而上凉凉看向他。 子春嘿嘿一笑:「少爷,你没睡着啊?」 商羽不置可否。 子春又道:「少爷,我想跟你说点事。」 商羽:「说。」 「那个……」子春挠挠耳朵,嚅嗫了半晌,直到商羽盯着他的眼睛,浮上一丝不耐烦,他才终于又继续,「我做完这个月就不做了。」 商羽闻言眉头微蹙,似乎是没听懂他的话。 子春又解释道:「我是说,我在金公馆做完这个月就不做了,舅舅要送我去上学。」 他自上而下望着商羽琥珀色的眼睛,心砰砰直跳,从未有过的忐忑,甚至是恐惧。 这回商羽显然是听懂了他的话,眼神从刚刚的疑问变成一片冰寒,仿佛骤然间没了任何温度。 他盯着子春,没说话。 子春被他看得心里打鼓,额头汗水都要流下来,就在他嚅嗫着唇,想要再次开口时,只听商羽漫不经心「哦」了一声,随手拿起旁边书,盖在脸上继续睡觉。 子春:「……」 他定定望着躺在地上的少年。 然而商羽再没反应,甚至没多久,唿吸变沉,分明是睡着了。 子春心中涌上一阵不可名状的失落。 自己忐忑挣扎这么久才与对方说,可对方显然毫不在意。 果然是他多想了。 对少爷来说,自己与其他佣人也并无区别。 * 接下来,大半个月,子春生活照旧。 上午陪商羽上课,下午与他一起看书玩耍,商羽对他也依旧与从前一样,心情好时分给他糖吃,不高兴时骂他两句,但从未提过他要走这件事,仿佛这不过是件完全不值一提的小事。 子春失落之余,也稍稍放下心来。 少爷不难过,总是好的。 就这样,终于到了离开的日子。 几年下来,子春小房间里,多了不少私人物品,除了衣物,还有商羽给的笔墨纸砚和书本。 当年进金公馆,他只带了个小包袱,如今离开,却是整整两大包。 「荣伯,柳儿姐姐,我去跟少爷道个别,你们不用送了。」 柳儿捨不得他,眼睛都红了:「小春,有空一定要回来看看。」 子春用力点头:「我会的。」 荣伯则是忧心忡忡看了看前方的主楼,微微蹙起眉头:「小春,你好好和少爷说,你这一走,最捨不得的就是他。」 子春微微一怔,继而又笑开:「荣伯你不用担心,我就是个书童,少爷哪里会捨不得我,我先前跟他说时,他可一点反应都没有。」 荣伯嚅嗫了下唇,到底没说什么,只挥挥手嘆息一声,道:「行,去吧!」 子春用力点头,小跑到楼下,将手中的包放在墙根,走进楼道上了二楼。 「少爷!」 他轻轻推开门。 商羽正坐在沙发,拿着一本水经注在看,他最近对这类古籍颇感兴趣,经常看得入迷。 听到这声轻唤,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子春小心翼翼走到他跟前,道:「少爷,我要走了,来跟你道个别。」 商羽依旧没有抬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子春见他这冷淡反应,不免有些黯然,但还是努力笑着大声道:「少爷你放心,等我有空,就来看你。」 这回,商羽终于撩起眼皮,朝他轻飘飘看上来,薄唇轻启,淡淡吐出两个字:「不用。」 子春微微一愣,因为习惯了他这种做派,倒也没有太在意,只继续道:「我就在南城的文华学校上学,你要是有空,也可以来学校看我。」 第26页 商羽扯了下嘴角,露出个讥诮的表情,显然对这话很不以为然。 也对,哪个主子会去看下人。 子春讪讪摸摸头,又想到什么似的,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用红线和铜钱编织的平安扣,伸手递给他:「这是我让柳儿姐姐教我编的平安扣,专门为少爷编的,希望能保佑少爷平安顺遂。」 商羽目光落在他掌心的平安扣,只轻轻扫了眼就挪开,垂眸继续看手中的书册。 子春有些黯然地抿抿嘴,将平安扣轻轻放在茶几上。 「少爷,那我走了,你保重。」 商羽没说话。 子春等了片刻,确定等不到他的回应了,只得默默转身离开。 * 「小春!」 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子冬,看到弟弟的身影,忙兴奋地挥手。 待人一出门,就将他手中的包接过来,放在自己那辆人力车上,然后回头道:「你坐上来,我今天专门拉你。」 只是刚说完,就发觉子春一脸的黯然失落,眨眨眼睛皱眉道:「怎么了?」 子春摇摇头。 然后转头看向黑色大铁门内那栋粉色花园洋房。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刚转身时,好像看到少爷站在窗边,但再定睛一看,那窗前又空空荡荡。 想来是自己看错了。 第13章 傍晚时分,文化学校刚放学的教室里。 几个穿着制服的男学生,围在一个男孩周围,叽叽喳喳的问问题。 「子春,你怎么这么厉害,老师讲得我都没听懂,你一说就通了。」 「是啊,子春比老师讲得还好。」 开学两个月,子春才知道在金公馆那几年,学的东西,已经远超外面学校进度,这让他的课业,在班上一骑绝尘,第一次考试,便拿了全校第一。 学习好,模样俏,性情乖巧的他,在学校大受欢迎,每天下课放学,身边都围着一群男同学,跟他讨教问题。 他很快就交上了好几个朋友。 虽然偶尔也会忍不住怀念金公馆的日子,但金公馆再大,也就只有那一块,见到的人日日也就那些。 他如今每天上学下学,路过一条条街道,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也见到了更广阔的天空。 因而对生活了快六年的金公馆,也只是想一想,很快就会被当下将心思全部占据。 * 金公馆里。 「哟,商羽,来看爸爸的新汽车?」 金灵毓前些日子回天津,买了一辆新汽车,这几日天天让汽车夫,开车带他四处兜风,原本想用新汽车诱惑儿子出门。 然而商羽一如既往不感兴趣,门自然是依旧不出。 眼下他正让汽车夫擦车,见到儿子走过来,立马眉开眼笑问道。 商羽看也没看亲爹一眼,只慢悠悠绕着车子走了一圈,过了片刻,冷不丁道:「我要坐车。」 金灵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道:「你要出门么?」 商羽不置可否,迳自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金灵毓回过神来,这是真要出门啊! 自己这宝贝儿子,自打六岁之后,就从未踏出过公馆半步,现下忽然要出门,简直让他大喜过望。 他忙堆着一脸笑,要跟着坐进去。 只是屁股才刚挨着座椅,就被商羽毫不客气推了出来。 商羽如今已经十四岁,个头快跟亲爹一般高,力气也是大得不得了。 金灵毓踉跄好几步才站稳。 将他人推开后,商羽又将车门砰的一声拉上,对着外面满脸紧张的男人道:「我一个人出去。」 金灵毓错愕地眨眨眼睛,虽然不放心他一个人,但小祖宗发了话,他也不敢强行跟着,只能吩咐汽车夫道:「安勇,你好好看着少爷,早点回来。」 安勇点头:「放心吧老爷,我会看好少爷的。」 金灵毓站在门口,一直目送车子消失在视线中,才重重嘆了口气,转身回屋。 这孩子,也不知忽然闹什么么蛾子。 这会儿正是傍晚,租界车水马龙,街道嘈杂而喧嚣,商羽格创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俊秀的眉头,深深蹙起,很快就难以忍受似的,将车窗关闭,拉上白色车窗帘,让自己与外界的纷杂隔离开来。 安勇是新来的,并不知道金家少爷从不出门,边开车边问:「少爷,你想去哪里?」 商羽默了片刻,才淡声开口回道:「南城文华学校。」 安勇啊了一声:「去南城?」 商羽:「嗯。」 安勇:「要出租界啊?」 商羽:「有问题?」 安勇忙摇头:「没问题,就是有点远。」 商羽闭眼眼睛,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 * 「子春,等等我。」 落霞满天的傍晚,人来人往中的街道,一群穿着学生制服的男生,正结伴回家。 子春原本是与两个同路的男同学,说说笑笑走着,一个男孩忽然又从后面气喘吁吁追上来。 「咦?你怎么这么慢?」子春看到来人,笑问道。 男孩从从书包里掏出几个红灿灿的柑橘:「我刚看到路边有卖柑橘的,去买柑橘了,我请你们吃。」 他将掏出的三个柑橘中,最大一个给子春,另外两个小的给其他两人,自己又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笑嘻嘻剥开。 第27页 子春边剥柑橘边道:「谢谢。」 男孩笑呵呵摇头:「不客气,你帮我讲了那么多题,应该的。」 子春也笑:「同学之间讲题才是应该的。」 正说着,同行一个男孩,忽然往街斜对面一指:「快看,那里有一辆汽车。」 汽车如今还是新鲜玩意儿,通常只在租界出现,南城路边乍然停靠着这么一辆新款的黑色小汽车,难免让人好奇。 尤其是这些十几岁的男孩,就跟看到不得了的大玩具一样,个个眼睛都亮了。 「走,过去看看。」不知谁说了句。 子春也好奇,跟着几个孩子,笑嘻嘻往对面跑过去。 * 「少爷,咱们在这儿停了快半个钟了,您是在等什么吗?」 商羽不回答,见着那几个穿着制服的学生跑过来,将拉开半截的窗帘,哗啦一声全部拉好,淡声道:「回家。」 「好嘞!」 子春几个男孩儿,刚跑过来,正要围着车子打转围观,就见那汽车马达轰轰响起,从车屁股喷出一股黑烟。 几人立马跑到路边躲开,眼睁睁看着车子哐哐噹噹上路,慢慢驶离。 「这车可真漂亮,也不知里面坐着什么人?」 「还能是谁?不是洋人就是租界里的买办富人,要不然就是寓公。」 子春听到寓公二字,忍不住又朝那汽车多瞧了一眼。 * 秋末初冬,天干物燥。 这日夜晚,睡到半天,原本静谧的夜晚忽然被一阵唿喊声打破。 「起火啦!起火啦!」 子春刚迷迷煳煳睁开眼,院门不知被人用力敲响。 隔壁许永福披上衣服蹭蹭出门。 「怎么了?」 「永福,东边儿街起火了,烧了一大片,快叫你家里人都起来去救火。」 许家的面铺就在东边儿街,许永福闻言慌忙转身大叫道:「孩子他妈,子冬子春,铺子那边起火了,快起来去灭火。」 子春彻底惊醒,用力摇了摇还在跟周公约会的子冬,急道:「哥哥,起火了,快起来!」 子冬也终于慢慢转醒。 一家人很戴好,拎上水桶水盆便往外跑。 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前方火光沖天,已然烧起了一大片,将黑色苍穹染红了半边。 这一带都是窝铺,烧起来极其迅速。 许家铺子显然也在那片火光之中。 舅娘看到这情形,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还是舅舅扶着,才勉强往前走。 子春跟着舅舅身后,远远望着那滔天火光,听着此起彼伏的唿救声哭喊声,只觉得像是做梦一样,整个人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这一场大火,一直烧到后半夜才彻底扑灭。 大片窝铺化为灰烬,那些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的流民,一夜间又回到无家可归。 火没烧到许家这边,但面铺被烧了个精光,所有东西包括自己搭建的窝铺房子,都化为乌有。 大半年心血与未来的指望,都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舅娘因为这场大火,又病倒在床,舅舅成日唉声嘆气,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子冬更加拼命拉车,支撑一家子生活。 子春自然无心上学,请假在家帮忙打理杂事,就这么过了几天,他知道不能这么下了,犹豫再三,也没跟舅舅说,自己偷偷跑去了金公馆。 * 「小春,你来看我们啦?」 听到他来,荣伯亲自出来迎接,一见到他就和颜悦色笑眯眯开口。 子春看到对方满脸皱纹和苍白的两鬓,三个月不见,才惊觉原来荣伯已经这么老了。 心中顿时一阵愧疚,因为这三个月,他虽然偶尔会想念在金公馆的日子,想起里面的人,但从没想过来看望他们。 因为总觉得来日方长。 他抿抿唇,为自己的薄情寡义感到羞愧,嚅嗫着问:「荣伯,你们还好吗?」 荣伯点点头:「挺好的,你呢?」 子春不答反问:「少爷呢?」 荣伯微微一怔,迟疑了下,才又笑着道:「少爷也挺好的。」 除了更不爱说话之外,那混世魔王确实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 哦,上回雷雨夜,又发了一场病。 整整折腾了一晚上,后面养了好几日才好。 见子春站在门口不进来,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荣伯蹙眉问:「小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子春嗫嚅道:「前几日,南门外发了场大火。」 荣伯皱眉点头:「听说了,怎的,你家也被烧了吗?」 子春摇摇头又点点头:「家里没烧,但面铺子烧了。」 荣伯舒了口气:「那还好那还好。」 子春望着他犹豫片刻,终于试探着开:「荣伯,我……我想回来继续伺候少爷,您看可以吗?」 荣伯愣了下,旋即喜笑颜开:「你要回来啊?那可太好了,快快快进来,去跟少爷说一声,少爷肯定很高兴的。」 对方的反应让子春稍稍松了口气,跟着他走进去。 当他再次踏入这座再熟悉不过的公馆,心情忽然就有些复杂,以至于每走一步,脚步就变得沉重几分。 他抬头望向二楼商羽的窗户,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道为何,他忽然想起当年的小猫云朵。 第28页 少爷曾经那么喜欢云朵,恨不得每天抱着不离手。可云朵离开之后再回来,少爷便不要了。 少爷还会要他吗? 他一点都不敢确定。 * 「少爷,你看谁回来了?」荣伯领着子春,喜滋滋敲开商羽的门。 屋中的留声机,放着西洋乐。 商羽坐在沙发,翻着一本最新的画报,听到动静,稍稍抬头,目光越过荣伯,轻飘飘落在他身后的子春身上,很快又漠然般收回,继续低头看画报。 三个月没见,少爷好像又长大了些,长手长脚的,已经是个正经的少年了,只是那张脸依旧雌雄莫辨,又冷峻疏离。 不,比以前看着更冷了。 子春心如擂鼓,但想着家里的境况,还是深唿吸一口气,走进去笑眯眯道:「少爷,我回来继续给你做书童啦!」 及至他走到跟前,商羽才又撩起眼皮看向他,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意:「我十四岁了,已经不需要书童。」 子春微微一怔,想要说的一串甜言蜜语,全被堵在喉咙。 荣伯也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跟着走进来笑道:「少爷,书童不书童不重要,少爷身边总要个人贴身伺候,其他人你又不要,小春回来不正好?」 商羽道:「我不要其他人伺候,自然也不要他。」 「少爷——」荣伯为难道。 商羽低下头,不再说话。 相处了近六年,子春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当初云朵回来,他说不要了,便是一眼没再看过,哪怕云朵在他脚边打滚撒娇,也熟视无睹。 他又如何能奢望自己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回来。 罢了,总归自己已经十三岁,又读书识字,去外面找份工总该是可以的,实在不行,大不了去跟哥哥一样卖苦力。 荣伯还要替他说话,他拉了拉对方,朝他摇摇头,然后对商羽道:「少爷,那我走了,你保重。」 商羽没回应。 他也不指望对方会回应,只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荣伯重重嘆了口气,默默跟上。 谁知,两人刚走到门口,商羽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荣伯,家里现在是不是缺园丁?」 子春一脸茫然,但荣伯却是很快反应过来,笑嘻嘻道:「对对对,是缺个园丁,花园现在都乱糟糟的,正好小春喜欢折腾花花草草,我也懒得再找人了,小春你就留下当园丁吧。」 「啊?」子春还是没反应过来。 荣伯拉着他往外走,故意拔高声音道:「来来来,我去跟你说说园子怎么打理。」及至走下楼梯,才笑着小声说道,「小春,少爷这是想你回来,又拉不下面子开口。」 子春眨眨眼睛,还是有些茫然:「是吗?」 荣伯笑说:「赶紧回去收拾行李,你那屋子我还给你留着。回来后好好哄哄少爷。」 子春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能留在金公馆了,忙不迭用力点头:「好的,我这就回去」 因为太过喜出望外,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的家。 舅舅许永福知道他要回金公馆,虽然不捨得,但家中情况,也容不得他不同意,何况子春为了安慰他,说金公馆学的知识,比学校里多很多,他这才放心。 实际上,子春都不知道这回再去金公馆,还有没有机会再跟少爷一起上学。 但能自己养活自己,还能每月为家里赚几块大洋,总是好的。 拎着包袱回到金公馆,已是暮色四合,子春收拾好行李,正想着要不要再去跟少爷打个招唿,却听商羽的声音,从楼下花园传来。 「这些花都败了,怎么没人打理?新来园丁呢?」 子春浑身一个激灵,赶忙跑下楼,循声找到人。 此时的商羽正站在一块月季前。 这应该是园中月季最后一波花期,到了十一月入冬,已经凋零得差不多。眼下只剩几朵枯萎的花,孤零零挂在枝头。 子春走上前道:「少爷,我马上修理。」 待他拿了剪刀去而復返,商羽已经不在。 往常园丁修理花园,他经常在一旁看,偶尔还会打个下手帮个小忙,对这套活儿倒不算陌生。 小心翼翼修建好花枝,又听商羽的声音传来:「园丁,这儿的枯草也都处理了。」 「诶,来啦——」子春应道,心中却忍不住嘟哝,以前叫他小春小傻子,现在直接成园丁了。 及至快子时,子春翻完整整一块土,累得坐在一旁气喘吁吁,商羽才大发慈悲,轻飘飘道:「行了园丁,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再继续。」 第14章 接下来几日,子春每天被商羽一口一个园丁使唤去干活,整个花园的土都被翻了两遍,一整个园子的各种花花草草快被修剪得光秃秃。 到了第五天傍晚,商羽又要再叫子春剪枝。 子春看着一园子秃头花枝,实在忍不住道:「少爷,不能再剪了,再剪明年就开不出花了。」 商羽倒也没强求,只皱了皱眉,似乎又想到什么似的,招招手道:「跟我来。」 子春叫苦不迭地跟上他,不知他又要如何作妖。 他隐隐感觉,少爷是在生他的气,气他离开又回来。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又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少爷,他也并不想一辈子当下人,金公馆不是他的家,总有一天也还是要再离开的。 第29页 「园丁,把池子里的淤泥都清了,不清完不许睡觉。」 吩咐完,商羽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施施然离去。 金公馆这个荷池不算大,如今入了冬,水也不深,清淤泥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天寒水凉,这一池子淤泥清理完,估计要冻得够呛。 但少爷发了令,子春不能不干。 这一忙,就忙到了快半夜,手脚都快冻僵了,也没停下。 「哎哟喂小春,你怎么还在这儿呢?」荣伯得知他大晚上还在水里清淤泥,跑过来一看,见他小小身影站在水中,忍不住一叠声儿叫唤,「快快快,赶紧上来,大冷天的,别冻坏了!」 子春打了个喷嚏,哆哆嗦嗦道:「荣伯,没事的,还有一点就弄好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傻?少爷就是故意折腾你,你没看出来么?煳弄一下就得了,你还真是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子春认真道:「他是少爷嘛!要是我做得让他不满意,指不定就赶我走了。」 荣伯招招手道:「哎呦,他赶我走,也不会赶你走的,你就赶紧上来吧。」 子春也是一根筋,无论对方怎么叫他,他依旧是不干完活不罢休。 荣伯最后只得唉声嘆气摇摇头走了。 * 翌日清晨。 商羽的声音跟这几日一样,准时出现在花园里。 「园丁!园丁呢?怎么还没开始干活?」 子春迷迷煳煳醒过来,几乎是下意识披了件衣服,踉踉跄跄下楼。 也不知怎的,他今天好像脑袋特别沉,跑了疾步,只觉头昏脑涨,身体发软,浑身也跟着了火似的,烫得厉害。 好不容易才找到商羽的位置,子春微微喘着气道:「少……少爷,我来了。」 商羽板着脸,看也不对他:「赶紧把落叶收拾了。」 「哦。」子春摇摇脑袋,「我这就去。」 说罢,转身准备去拿工具。 犹站在原处的商羽,回过头看他,见他身体微微摇晃,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这时,柳儿正好走过来,看到的便是满脸通红,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少年,她哎哟一声:「小春,你这是怎么了?」 子春摇头:「柳儿姐早啊,我没事。」 说是这么说,但脑子越发煳涂,面前的柳儿好像变成了两个,只得用力摇摇头,试图看清楚一些。 只是这一摇头,不仅没让他将人看清,反倒一阵头晕目眩袭来,身体仅剩的一丝力气也离他而去,整个人软绵绵往地上倒去,一屁股歪坐在了地上。 柳儿吓了一大跳,赶紧弯身去扶他,刚碰到人,便感觉像是碰到个火炉一样,吓得她大叫:「小春,你怎么这么烫?」 子春半阖着眼睛,想张口回应对方自己没事,可是嘴唇翕张半晌,一句声音都没发出。 柳儿见他这模样,正要叫人,却见商羽疾步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子春滚烫的额头,俊秀的眉头深深蹙起。 他将人从地上打横抱起,边往主楼走边道:「快去让荣伯找药。」 柳儿忙不迭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 商羽将人直接抱回了自己屋内。 子春被他放在柔软的大床上时,脑子稍稍清明了些,迷迷煳煳看到熟悉的房间,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少……爷,我去干活,你别赶我走!」 商羽木着脸看他,薄唇轻启:「小傻子。」 说罢便转身。 子春见他离开,挣扎着要坐起来,但浑身无力,好半晌才勉强半坐起身。 刚要挪到床沿边,商羽又已经去而復返,手中还多了条毛巾,见他坐起来,皱着眉头冷声喝道:「你干什么呢?」 子春摆摆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我……去干活。」 商羽走过去,一把将他推倒,斥道:「你给我老实点,叫你小傻子你还真成傻子了,不准动,听到没?」 「哦。」子春也不知他要作何,只听了这话,从善如流不敢再动。 商羽将湿毛巾,放在他额头,冰冷的触感,让他只觉得好舒服,又不解地呢喃般问:「少爷,你这是干什么?」 商羽在床边坐下,居高临下望着他,淡声道:「给你降温。」 「为什么要降温?」 「因为你发烧了。」 「哦。」 头上的湿毛巾,让子春稍稍清明了下,他望着脸色冰寒的少年,依旧不忘自己的本职工作,问道:「少爷,我没清理落叶,你会不会赶我走?」 商羽道:「放心吧,不赶你。」 子春勉强一笑:「谢谢少爷。」 商羽轻嗤一声,默了片刻,又说:「你最好没事,不然我饶不了你。」 子春不知呓语了句什么,便闭上了眼睛。 在得知不会被赶走后,他一直提着的那股气彻底卸下来,眼睛一闭,便迷迷煳煳睡了过去。 商羽也没再说话,只坐在床边继续望着他,过了片刻,伸手将戴在脖子里的平安扣扯出来,握在手中摸了摸。 就在这时,外面的门被人推开,是得知消息的荣伯急匆匆赶了过来。 「小春怎么样了?」 商羽没回答他,甚至都么回头看他一眼,只是继续凝望着床上的人。 荣伯自顾走进来,瞧了眼阖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的子春,又上前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啧了声道:「哎呦,是真挺烫的。」 第30页 商羽问:「荣伯,药拿来了吗?」 荣伯道:「拿了,正好前些日子洋大夫开的伤风药,退烧很有用,我去倒水,给小春餵上。」 说完,他走去客厅,又很快端着一杯热水进来。 而商羽已经将子春头上毛巾拿来,扶着人靠在自己身上,见荣伯进来,伸手道:「把水杯和药给我。」 荣伯见状,忙道:「哎哟我的少爷,你哪会伺候人,你在旁歇着,我来就行。」 商羽俊眉微蹙:「给我!」 荣伯只能将杯子和药递给他。 商羽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着药片,还要扶着软绵绵的子春,他又是个从未伺候人的少爷,不免看着有些笨手笨脚。 「小傻子醒醒,吃了药再睡。」 子春迷迷煳煳掀开一点眼帘,看到的就是上方商羽一张白皙漂亮的脸,大约是烧煳涂了,他嘿嘿一笑:「少……爷,你真好看。」 商羽没好气喝道:「赶紧张开嘴,把药吃了。」 子春缓缓张开一点嘴巴,商羽不客气地将药片塞进去,又粗手粗脚给他灌水。 子春没来得及咽下,生生呛了几口。 商羽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忙将杯子放在一旁的床头柜,手忙脚乱拍拍他的后背。 一旁的荣伯见状,不由得扶了扶额,道:「少爷,您可别再折腾小春了,他就是个一根筋小傻子,昨晚您叫他清淤泥,他愣了清到半夜,这大冷天,不伤风才怪。」 商羽没什么表情,只继续望着怀里的少年。 荣伯又说:「我知道你是生气小春离开,但他毕竟也不是卖给金家的。」 商羽依旧不说话,只将子春小心翼翼放下,自己挪开一点,又拉上给他盖好。 荣伯:「现在人也回来了,你说你折腾他做什么?折腾出毛病,心疼的还不是你自己。」 商羽终于开口,冷哼一声道:「我才不心疼,这都是他自找的,谁叫他这么笨,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荣伯说:「那可不?您是少爷,别说是小春,就是您要我做什么,我不也得做什么?」 商羽瞥了他一眼:「你那都是阳奉阴违。」 荣伯:「哎呀我的少爷,您这可就冤枉老奴啦,您说的话老奴什么时候没听过?」 商羽不以为然地哂笑了声。 荣伯不好在这话题上继续,想了想,话锋一转道:「少爷,我叫听差将小春抱回他自己屋吧。」 「不用。」 荣伯:「他毕竟是下人。」 商羽道:「从今天开始,他不做园丁了,专门来伺候我,以后就住在我房里,你叫人把他东西收拾好拿过来。」 「啊?」 「快去!」 「……好的。」 荣伯转头往外走,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气。 这混世魔王,也不知与小春是什么孽缘。 * 子春这一觉睡到下午才起来,烧是退了,鼻子还塞着,嗓子也哑了,好在人已经彻底清醒,发现自己躺在商羽床上,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转过头,看到坐在旁边的少年,开口问道:「少爷,我怎么在这里?」 商羽没回答他的话,只淡声道:「醒了就赶紧出来吃饭。」 子春今日还一顿饭没吃,只隐约记得半梦半醒间,好像被人餵了粥,所以虽然饿,倒也没饿得太厉害。 他狐疑地看了看商羽。 应该不是少爷餵自己的吧? 「看什么看?赶紧起来!」商羽恶声恶气道。 肯定不是。 子春在心中道。 他慢悠悠下床,走到卧室门边,一眼看到茶几上冒着热气的一锅炖鸡。 「吃吧。」商羽跟上来淡声道。 子春走到沙发处,指了指茶几上的东西:「给我吃的?」 商羽道:「嗯,我已经吃完了,剩下的你都吃光。」 「哦。」 原来是少爷吃剩下的,不过总归是好事。 子春也不再客气,在沙发坐下,拿起碗筷开干。 连汤带肉吃了一整锅,子春出了一头汗,人确实舒服了不少。 他起身准备收拾碗筷,道:「少爷,那我回去了。」 商羽道:「你回哪里去?」 子春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回我的屋里啊。」说着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道,「少爷,您是要我现在去做什么吗?」 商羽怕拍沙发,颐指气使道:「坐下!」 子春从上如流坐好,等着他分派任务。 只希望别再是下水池子了。 商羽歪头漫不经心看着他:「从今天开始,你不做园丁了。」 「啊?」 「来专门伺候我。」 子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紧用力点头,大声道:「我一定会好好此后少爷的。」 商羽翻了个白眼:「你的东西我已经让人搬来了,以后你就住在我房里。」 子春先是微微一怔,但旋即又点点头,瞭然笑开,毕竟住在一起方便伺候,少爷这是个套房,起居室的沙发足够他睡了。 他知道少爷应该是不生自己的气了,于是颇有几分打蛇随棍上的,小心翼翼试探问道:「那少爷,我以后还跟你一起上课吗?」 商羽道:「当然,你还得在一旁伺候呢。」 是谁之前说不需要书童了? 不过这话子春到底没说出口。 第31页 他年纪小底子好,喝过鸡汤吃过药,虽然还是有些鼻塞咳嗽,但精神已经恢復了七八成。他忍不住伸伸胳膊,欲欲跃试:「少爷,你现在要做什么?」 商羽懒洋洋靠在沙发:「什么都不用做。」 「那我把碗筷收拾了,马上回来。」 「不用,佣人会过来收。」 「哦。」 商羽似是想到什么似,站起身往边柜处走,子春忙狗腿地跟上去:「少爷,你是要拿什么吗?我给你拿就行。」 商羽像看傻子一样瞥了他一眼,迳自走到柜前打开最上排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铜怀表。 这只怀表子春不陌生,他见商羽经常戴,虽然他不知道价值几何,也看得出是个名贵玩意儿。 商羽随手递给他:「给你。」 子春不明所以地接过来:「给我?」 商羽道:「怎么?不想要?」 子春一脸懵然地看着他,不怪他反应不过来,实在是这东西太名贵。 「少……少爷,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拿。」 商羽脸色一沉,将怀表抓过来,转身往窗边走去:「你不要,那我扔了。」 子春忙追过去,将他拉住,着急忙慌道:「少爷少爷,你别扔,我要的。」 说罢,赶紧将怀表从对方手中夺过来,挂在脖子上。 商羽斜睨他一眼:「我给你这块表,是要你以后帮我看时间,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别耽误了。」 子春握着胸前的怀表,笑眯眯用力点头:「明白,少爷。」 商羽冷嗤一声。 * 两人这算是彻底和好了,商羽也从「园丁」的称唿,变回「小傻子」,园丁要做很多活儿,而小傻子大多时候无所事事。 及至晚上,两个人前后洗漱好,子春拿出被佣人送过来的被子,放上沙发铺开。 「你干什么?」商羽的声音从卧室门口传来。 子春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口回道:「我铺被子呢,少爷,你晚上睡觉别关门,我怕你有事叫我,我听不到。」 商羽淡声道:「把被子收起来。」 「啊?」子春有些纠结地看向他,愁眉苦脸道,「少爷,现在这么冷,我不盖被子受不住的。」 「你是傻子吗?」商羽没好气道,「放好被子,进来睡。」 「啊?」 商羽道:「你又不是没在我床上睡过。再说,你睡在外面,我晚上有什么事叫你,多麻烦!」 子春自然是睡过少爷的床,但偶尔睡一次,和今后每天都睡,还是不大一样,他一边收拾被子,一边试探道,「少爷,那我以后跟你睡,你会不会嫌我打扰你?」 商羽木着脸道:「嫌你的时候,你就滚去别处睡。」 倒也是。 子春收好被子回到房内,商羽已经躺好,他喜滋滋在对方旁边躺下,又忽然想起自己还伤着风,赶紧挪开,与商羽之间空出了快两个人的距离。 商羽邪乜着他道:「你干嘛?」 子春捂着口鼻打了个喷嚏:「我怕过了病气给少爷。」 商羽没好气道:「就你还想以后当大夫呢?你是冻着的,传染不了,这都不懂。」 子春松开手有些傻愣愣地眨眨眼睛:「是吗?」」 商羽伸手灭了灯:「睡觉。」 「哦。」 屋子暗下来,只剩两人此起彼伏的唿吸声。 又过了片刻,商羽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靠过来点。」 「嗯。」 「再过来点。」 子春在被子中挪了挪,下一刻,一具暖烘烘的身体靠上来,将他整个人抱住。 他也几乎是下意识回抱住对方,趁机表忠心:「少爷,我回家那几个月每天都在想你。」 商羽冷嗤一声。 「真的。」 「闭嘴!」 「咦?少爷,你胸前是什么?是我送你的平安扣吗?」 「睡觉。」 「哦。」 * 就这么过了两日,子春的病彻底好了。 恰逢礼拜天,老师不上课,一早起来,两人吃过早餐,子春问道:「少爷,你今天想做什么?」 这话原本也就是随口一问,在他看来,商羽常年不出门,饶是金公馆什么不缺,但对一个孩子来说,日子也乏味可陈。 上课之外,便是看书晒太阳听留声机,今天大概也是如此。 不想,商羽却轻飘飘道:「去戏院看电影。」 子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电影?」 商羽淡声道:「嗯,我看报纸说,最近有一部新电影上映。」 子春还是有点不可置信:「少爷,您是说你要出去看电影?」 「怎么?不行?」商羽斜眼看他。 子春忙不迭摇头,咧嘴笑道:「你要出门,我可真是太高兴了。」 商羽嗤了声:「出门有什么稀奇的。」 「那可不?少爷你先前又不出门。」 「外面乱七八糟的,原本也没什么好值得出去的。」 子春道:「那是因为少爷你总不出去,外面好的东西多着呢。」 商羽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嘴角,到底也没在反诘什么。 毕竟是少爷第一次出门,子春兴奋得很,仔细准备妥当,该带的都带上,及至商羽都有些不耐烦了,才喜滋滋跟着他下楼。 回来这几天,他还没来过前院,等跟着商羽从洋房客厅走出去,才发觉院中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 第32页 「少爷,您好了!」等了半晌的汽车福安勇,跑过来迎接两人。 商羽点点头。 安勇回到车边,将后车门打开。 跟着商羽身后的子春,看着那黑色小汽车,低声问道:「少爷,这是老爷新买的汽车?」 「嗯。」 「我们坐汽车去看电影?」 「没错。」 子春到底还是孩子,忍不住激动地哇哦了一声,走近之后,有好奇地朝那汽车看了又看,及至商羽催促他上车,才兴奋地钻进车后座。 安勇在外面替两人将门关好。 子春坐在车内打量一番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少爷,你之前是不是坐这这辆汽车,去过南城?」 商羽还没开口,已经坐进驾驶座的安勇,听了这话,笑着道:「嘿,你怎么知道?少爷第一次让我开车带他出去兜风,就去了南城。」 商羽冷声道:「好好开你的车。」 安勇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听着少爷这语气似乎是不大对劲,赶紧闭嘴,老老实实开车。 子春转头望着商羽,试探问:「少爷,你……是不是去看我了?」 商羽道:「谁看你?我就是第一次坐小汽车,让安勇兜风带我到处逛逛,不知他怎么就开到了那边。」 前面的安勇,轻咳一声,打着哈哈道:「是啊,也不知怎么就开到了那边。」 子春点点头,小声咕哝道:「我还以为专门去看我呢。」 第15章 汽车抵达戏院门口,安勇下车打开后车门。 「少爷小春,到了,下来吧!」 子春拎着装有水壶和糖果点心的包,喜滋滋跳下车,又转身等着商羽。 商羽挪到车门边,越过子春看了眼人来人往的外面,俊秀的眉头深深蹙起,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 「少爷,你怎么了?」子春见他迟迟不动,疑惑问道。 商羽没回他,只终于伸出长腿,踏在地上,又是犹豫片刻,才从车内出来。 安勇领着两个孩子走在前面,子春兴高采烈与商羽并排而行。 难得出来一趟,他忍不住左顾右盼,看到什么就要拉着商羽叽叽喳喳。 「看少爷,那个大画报上的女郎真好看!」 「看,那边是电车。」 …… 相较于他的兴奋,商羽则是过分的沉默冷淡,脸色甚至可见地越来越坏。 他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留着披肩长发,一张脸美得男女不分,身上又是一身男子长衫,往人群中一站,理所当然会引来各种目光。 陌生人的打量与嘈杂的声音,让他脑子嗡嗡作响。 他想,果然不应该出来。 外面的世界简直糟透了。 「少爷!少爷!」子春终于发觉他的不对劲,握住他的手皱眉问道,「你是不是嫌太吵了?」 商羽喜静,在金公馆里,若是听到佣人吵闹,他都会生气,子春偶尔话多,他也嫌烦。 如今到了闹哄哄的外面,定然会不舒服。 子春望着他,心中开始忐忑。 手上传来的温度,让商羽面色稍霁,他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没事,赶紧进去吧。」 安勇虽然来金公馆不久,也知道金小少爷是个怪性子,赶紧买了包厢的票,领着人上二楼。 一进包厢,外面的喧杂顿时变得遥远。 商羽的眉头也松开少许。 安勇安顿好两个孩子,便出门去候着了,偌大包厢只剩子春和商羽。 子春从前来过一次戏院看电影,但是在楼下的八仙桌,嘈杂得很。今日託了商羽的福,坐上只有富贵人家才坐得起的包厢,不免很有些兴奋,趴在栏杆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左顾右盼。 「少爷,这个位置这不错,正好对着戏台中央。」他随口道。 商羽只问:「还有多久开演?」 子春从脖子里掏出怀表看了下时间,道:「还有十几分钟。」 商羽眉头又是皱了皱,道:「你过来给我倒杯水。」 子春走过来,给他倒上水,笑嘻嘻道:「早知道戏院有茶水和瓜子,我就不带水壶了。」 商羽道:「让你不要带,你非得带。」 子春道:「我怕渴着少爷。」 商羽轻嗤一声。 子春嘿嘿笑。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电影终于开演,子春也安静下来,坐在椅子上,一错不错盯着幕布。 是西洋默片,上面的人动作滑稽,子春知道叫卓别林。他看得入迷,时不时捧腹大笑。 及至津津有味看了过半,才想起身旁的商羽,忙转头问道:「少爷,好不好看?」 商羽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扯了扯嘴角:「无聊得很。」 「啊?」子春摸摸脑袋,感觉这大概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跟对方一起出来看电影了。思及此,也不敢浪费,又继续盯着幕布,目不转睛看着。 商羽斜睨了他一眼,伸手拿过冷却的茶杯,轻飘飘看着幕布上的默片,慢条斯理喝了口茶水。 一个多钟的电影,终于结束。 子春心满意足地伸伸胳膊,不甘心地又问:「少爷,电影真的不好看吗?」 商羽轻描淡写点头:「嗯。」 子春嘆了口气:「那以后你是不是不会带我看电影了?」 商羽漫不经心道:「一个月最多一次。」 第33页 子春愣了下,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是说以后一个月可以看一次电影吗?」 商羽站起身白他一眼:「还不快走。」 子春忙拎着小包跟上他。 安勇在门口来接两人,随口问道:「少爷,是要直接回家,还是再去哪里逛逛?」 商羽想了想,问道:「小春,几点了?」 子春拿起怀表一看:「十二点了。」 商羽道:「先去馆子吃饭再回去。」 子春又是睁大眼睛:「少爷,我们要去馆子吃饭?」 他这次回来之后,都是与商羽同吃同住,因而下意识就是问「我们」。 商羽说:「你也可以选择不吃。」 子春忙不迭点头:「要吃的要吃的。」 商羽问:「安勇,四海春番菜馆是不是在附近?」 安勇点头:「没错,这边开车过去几分钟就能到,我送老爷去过好几回。」 商羽是不出门的,但对外面的东西并不陌生,一来是每日看书读报,二来是金老爷只要在家,就会拉着他说外面的事,自己去下馆子,也必然给儿子带上一份。 因而商羽足不出户,却已经将天津卫好吃的馆子吃了个遍。 安勇将两个孩子送进番菜馆,自己便又出门在外面候着。 穿打领结的白俄适应生走过来,看了看商羽,似乎是对他的性别很疑惑。 商羽皱了皱眉,不等对方开口,自己先打开菜单点菜。他还未变声,但也是清亮的少年嗓音,不会让人听错。 商羽点了两样,推给子春:「你想吃什么?」 子春看了看上面的价格,顿时什么都不敢说,只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少爷你决定。」 商羽嗤了声,一口气又点了几样。 待餐上来,子春眼睛都直了。 他在金公馆,跟着商羽吃过西餐,但打包打回来的,跟现做的到底不一样,何况还有他只听过,却从未吃过的冰淇淋。 他拿起勺子,差点就要迫不及待挖起来大吃一口,但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了看周围,除了洋人,便是衣着光鲜的富贵华人,个个吃相优雅斯文,他怕给少爷丢脸,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挖起一点,送入口中。 如今已入冬,番菜馆里烧着暖气,丝毫不冷,加上小孩子不怕凉,子春只觉得一股香甜瀰漫口腔,比商羽给的所有西洋糖果都好吃。 「好吃吗?」商羽淡声问。 子春闭上眼睛回味了下口中的味道,用力点头:「太好吃啦!」 有机会一定要和哥哥来吃一次。 商羽勾了勾嘴角,淡声道:「以后出来看电影,就顺便来吃。」 子春微微一愣,双眼亮晶晶道:「真的吗?」 商羽道:「你也可以不来。」 子春撅了噘嘴:「少爷你明知道我想来。」 商羽低头专心进食,不再说话。 子春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悄悄打量对面的少年。对方进食的动作很优雅,配上那张如画中人一样的昳丽面孔,简直称得上赏心悦目。 子春没忘记,今天出来这一路,多少人好奇朝少爷看。 、 思及此,他忍不住嗤嗤低笑出声。 商羽撩起眼皮:「你笑什么?」 子春道:「少爷你真好看。」不等商羽开口骂他,他已经先下手为强,「我知道你要说我真傻。」 商羽说:「你本来就傻。」 子春道:「但少爷又好看又聪明。」 他倒不是故意拍商羽马屁,只是这几日,他能感觉商羽待他格外好,况且今日还答应以后每个月出来看电影吃冰淇淋。 这样的少爷,就是好看又聪明。 商羽冷哼一声:「你惯常哄人那套本事,少用在我身上。」 子春无辜地眨眨眼睛:「我怎么就哄人了?」 商羽撇撇嘴,并不多说。 子春看过电影,又吃上这么一顿好吃的番菜,被他说一两句,那是完全的不痛不痒,甚至恨不得对方多骂自己几句,这饭才吃得更安心。 不过商羽到底是让他失望了,及至一顿饭吃完,也没再说他半句。 吃饱喝足,商羽拿出英镑结了帐,在白俄适应生的欢送下出门。 「少爷,我们现在回去吗?」子春随口问。 商羽斜睨他一眼:「你还没玩够?」 子春不明所以,这跟他玩没玩够有何关系? 商羽又问:「你还想玩什么?」 子春道:「少爷想玩什么?」 商羽道:「我什么都不想玩。」 子春点点头:「那就回家。」 商羽看了看他:「这是你自己说的。」 子春觉得少爷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个傻子,不然为什么今日总有些听不懂他的话。 安勇这时也迎上来:「少爷,是回家还是去哪里?」 商羽道:「回家。」 安勇笑着点点头:「好嘞。」 他领着两个孩子回到车上,刚关上车门,只见商羽打开车窗,掏出一枚银元递给他,指了指街对面:「安勇,你去帮忙买一兜柑橘。」 街对面正有一个卖柑橘的小贩。 安勇点应是,拿上银元,穿过街道,很快买了一兜柑橘去而復返,递进车窗。 商羽接过柑橘,往子春身上一放:「吃吧!」 子春啊了一声:「少爷,刚吃过饭,吃不下了,回去再吃吧。」 第34页 商羽皮笑肉不笑看着他,幽幽道:「你不是喜欢吃柑橘么?吃完了再回去。」 子春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喜欢吃柑橘了? 他对上商羽那凉飕飕的琥珀眸子,看出里面的不容拒绝,下意识瑟缩了下,虽然不知道对方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只得默默拿起一个柑橘剥开,一瓣一瓣送入口中。 商羽一错不错盯着他,跟监工一样。 子春心中叫苦不迭,却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和柑橘如何惹到了他。 及至吃到第三个时,金少爷终于大发慈悲:「行了,剩下的回去再吃,安勇,开车。」 「好嘞,少爷。」 子春摸了摸胀鼓鼓的肚子,悄悄舒了口气。 第16章 回到金公馆,商羽倒头就睡,连晚饭都没吃,这一觉直接睡到翌日早上才起来。 子春叫他也叫不醒,差点吓坏,好在第二天早上,对方已然恢復如常,又是一个随时要作妖的少爷。 临近岁末,出远门的金老爷,终于又从外面回来。 子春原先以为金家过的这富贵日子,靠得是作为前清王公的祖产。这些年过去,渐渐知道,金老爷每回出远门,是当真去开宝矿,并且总能赚到不少钱。 这回金老爷回家,没过几日,金公馆便迎来一桩大事——金老爷三十六岁生辰。 三十六本命年,是个门槛子,按着习俗,要大办。 金公馆提前两日就张灯结彩,到了当日,更是锣鼓喧天,宾客盈门,还在花园里搭上台子,请了天津城里有名的梨园戏班子庆喜班来唱堂会。 「少爷,你快下楼看看吧,今晚的戏真好看,那花旦美得不得了。」 商羽烦透了楼下的嘈杂,从今天傍晚客人进门开始,他就一直闭门不出。金老爷是知道他性子的,也不强求,只有子春一直不死心,已经是第三次跑上楼来叫人。 他知道商羽不爱热闹,也不喜见人,但今晚戏台子当真精彩,他忍不住就想让对方也去瞧一瞧。 商羽屋子中放着留声机,用唱片里的西洋音乐将外面的嘈杂暂时隔绝。看到子春又进来,黑着脸道:「你烦不烦?」 子春走过去,笑嘻嘻拉住他手臂:「少爷,我说真的,那花旦真好看,比画报里的女郎还好看。」 商羽撩起眼皮:「当真?」 子春用力点头:「你要不信,下去看看不就知道。」 商羽沉着脸犹疑片刻,终于不情不愿站起身。 子春心上一喜,他上学那几个月,男同学们一起聊天,总会聊到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以后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他对此还一片茫然,但总归看到漂亮女子,已经开始忍不住多看两眼。少爷比自己年长一岁,显然也到了对姑娘感兴趣的年纪。 因而他便说花旦漂亮,将他勾下去。 果不其然,很是奏效。 不过他也并非胡说,今晚西台子上那花旦,当真是芙蓉面杨柳腰,台下一众宾客,看得眼睛都直了。 两人来到花园,戏台正演着《思凡》,那花旦一把黄鹂嗓,一截细柳腰,将个思春的下山小尼姑演得惟妙惟肖。 台下时不时就发出一阵喝彩叫好儿。 子春拉着商羽小声道:「少爷,我没骗你吧,这花旦是不是很好看?」 商羽不置可否,只神色冷淡地望着戏台上的花旦。 「好!!」 及至一曲演完,台下再次发出剧烈喝彩。 金老爷抓起桌上一把银元丢上台,朗声笑道:「演得好,有赏!」 戏子们一边道谢一边将银元拾起揣进兜里。 那花旦下去,锣鼓胡琴再次响起,换上另外的角儿,另一齣戏。 「少爷,你做什么去?」 觉察商羽转身离开,子春忙不迭跟上。 商羽没理会他,只朝那花旦的方向走去。 原来那花旦今晚的戏已经演完,正被金家听差带去配楼卸妆休息。 听差见商羽跟进来,忙打招唿:「少爷。」 商羽对他说道:「你出去吧。」 听差点点头,出了门。 屋中只剩刚刚那花旦与戏班子一个小厮。 刚刚听差唤「少爷」时,花旦便好奇瞧过来。他知道金家有个小少爷,听说脾性古怪,今儿亲爹生辰宴也没露面,原本还想着是不是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样子,眼下一见,心中不免暗暗讶异。 金老爷生得已经极好,这小少爷长得与亲爹有七八分相似,但五官轮廓比金老爷更精緻昳丽,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般,又加之留着长发,若是不仔细瞧,根本分不清是男是女。 花旦起身打了千儿:「见过金少爷。」 他还戴着头面,妆容也未卸,声音虽不如唱戏时那般清脆,却也是柔柔的,跟女子没什么分别。 商羽不说话,只走上前,围着他转了两圈。 子春见着情形,暗唿不妙。 他以为商羽常年待在公馆里,不懂男女大防,怕冒犯了对方,赶紧上前将人拉住:「少爷!你别吓着人家姑娘。」 商羽斜睨他一眼,哂笑道:「说你是小傻子,你还真是个傻子,从前认错我也就罢了,连个戏子也认不出来。」 子春眨眨眼睛,不知为何少爷为何又说他。 商羽又说:「又不是坤班,哪来的姑娘?」 子春这才反应过来,睁大眼睛看向那花旦,支支吾吾道:「你是男子?」 第35页 花旦笑着点点头。 子春见自己闹了个乌龙,臊眉耷眼地退后,亏他刚刚还将人当成姑娘,都没好意思多瞧。 商羽对那花旦扬扬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花旦回道:「回少爷,小生叫程青云。」 商羽点点头:「你去跟你班主说一声,明天开始每天下午来金公馆,教我唱戏。」 子春咦了一声:「少爷,你要学戏?」 商羽没理会他。 程青云惊讶道:「金少爷……」 商羽亦没等他说完,已经拉着子春施施然离去。 「少爷,你真要学戏?」回到花园,子春忍不住又问道。 商羽斜他一眼:「我是旗人子弟,自然要学戏。」 子春想起他说的,长大后要养鸟斗蛐蛐唱大戏,就跟老爷一样。 这是开始了? 不过如今梨园热,哪家少爷老爷不是票友? 少爷成日闷在家里,学学唱戏也不是坏事。 * 庆喜班如今在天津卫梨园行里,是坐头几把交椅的戏班子,程青云又是正冒头的角儿,寻常人家想请他来家里教唱戏,那自然不可能。 但金家是前清王公,庆喜班班主从前在紫禁城唱戏,见到金贝勒还得下跪,请班子里的伶人去教府上教唱戏,那是莫大的荣幸。 何况金家不吝啬的便是花钱。 * 酒阑人散,翌日的金公馆,又恢復平常的宁静。 中午吃过午饭,安勇便开车接了程青云与琴师上门。 「你是昨晚的花旦?」 来到花园亭子里,子春不可置信地看向朝商羽打千儿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穿一身竹布长衫,身量不高,清瘦单薄,面容俊秀,一双眼儿含波带水,虽然是个男儿郎,却分明带着几分娇媚。 程青云淡淡看他一眼,便又看向商羽,轻笑道:「少爷想学哪几段?」 比起子春的大惊小怪,商羽就淡定多了,他大喇喇往亭子里石凳一坐:「不急,你先把你擅长的戏,每个唱一段。」 程青云应了一声,示意琴师,开始一段一段唱。 他委实有把好嗓子,音色清亮圆润,有如山谷百灵,听得人心旷神怡,忘乎所以。别说是子春,就是商羽显然也是入了迷。 这日开始,金少爷似乎真的迷上了戏,平日里听先生上课,时不时就神游太虚的人,听程青云讲戏,却是聚精会神。 西皮二黄,身段唱腔,每一样都学得认真仔细。 但凡程青云来了金公馆,两人就在花园中,孟不离焦,形影不离,得了好的东西,也要赏给程青云一份。 程青云只比商羽年长两岁,但商羽身量比他高,看着倒像是同龄之人,俨然是成了朋友。 子春每天在一旁,仿佛是个隐形人一般,完全被忽略。 这天,两人正在亭子对戏,子春默默走开,商羽也没发现。 他离开荷塘,正闷闷不乐着,荣伯走了过来,望着亭子里两个少年,啧啧嘆道:「咱们少爷,这是要跟老爷以前一样,要捧角儿啊?」 子春随口问道:「老爷以前捧过角儿?」 荣伯道:「那可不?从前在北京城,老爷可是承亲王府最金贵的小贝勒,四九城里排得上号的爷。十六七岁开始,便成日往八大胡同钻,捧过的角儿,一只手数不过来,银钱花得跟流水一样,为这事,老王爷没少揍过他。」 子春听得云里雾里,也不懂对方那沉浸往事露出的自豪,只听对方又继续说道:「我看少爷也是随了老爷,不仅模样生得像,这爱好也一样了。」 子春一时警铃大作。 虽然似懂非懂,却也对捧角儿这事儿不算陌生,因为平日在报纸上的花边新闻里便经常看到。 哪个富商哪家少爷,为了这个角儿争风吃醋,又为了那个角儿一掷千金,都是富贵人家纸醉金迷的游戏。 也有捧戏子捧得走火入魔,散尽家财妻离子散的。 可见这捧戏子,跟抽大烟一样,都是害人的。 少爷可千万不能染上这毛病。 * 晚上临睡前,商羽孜孜不倦练着唱腔,半个多月下来,他花旦已经唱得有模有样。 子春铺好被子,待他摇头晃脑走过来,赶紧拉着他,道:「少爷,你是不是要捧角儿?」 商羽一脸莫名地看向他:「说什么呢?」 子春道:「我看报纸花边新闻,说好多有钱家的老爷少爷,捧戏子捧得妻离子散。荣伯说老爷少时在北京城八大胡同,也捧过好多角儿,好在现在也不捧了。少爷,您可千万别学了这坏毛病?」 商羽面无表情望着他,默了片刻,才淡声说:「你知道我爹为什么喜欢捧角儿?」 子春道:「自然是因为老爷爱戏,是票友,你们旗人不都喜欢戏么?但爱戏归爱戏,捧角儿却不是好事。」 商羽哂笑一声:「你懂个狗屁!」 子春噘嘴:「少爷,你怎么还骂人呢?」 商羽往床上一躺,伸手关灯:「闭嘴!」 子春乖乖闭嘴,只是过了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少爷,您是不是要捧程青云?」 黑暗中没等来商羽的及时回应,子春心中忐忑,默默抓住他的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商羽终于开口:「放心,我不学我爹。」顿了顿,又幽幽补充一句,「我跟我爹不一样。」 第36页 这话像是说给子春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第17章 虽然子春也觉得商羽跟老爷不一样,但总还是不放心,前些天,他还怕打扰两人,跟着在一旁学一会儿,便默默走开。 现下,打定主意要盯着商羽,便时时刻刻杵在一旁。 程青云在庆喜班刚冒头,年岁又轻,还有好几位师兄挡在前面,能上大戏台的机会不多,想要成角儿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如今有了这位金公馆的小少爷,虽然年纪小,但出手很是阔绰,就来公馆教他唱戏的日子,都得了不少打赏。若是他愿意捧自己,还怕没登台机会? 戏班子里的伶人,除了要学唱戏,哄人的本事也非同一般,金少爷还不到十五岁,不过一个少年,要哄他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这几日,他故意不带琴师,就是为了能和金少爷多相处一阵子。只是这两日,金少爷身旁那小厮总是杵在一旁,他想与少爷说些知心话,实在是不方便。 「小春,茶水凉了,麻烦你去把茶水重新温一温。」他笑着开口。 这事儿原本是叫佣人去做便好,但子春面对这样温和的声音,不好拒绝,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拿着茶壶闷闷不乐去了厨房。 待人离开荷池,程青云笑着从袖子里拿出两张戏票,递给商羽:「金少爷,我们戏班后天封箱,我请您去看。」 商羽没有接过戏票,只依旧琢磨着刚刚的动作,淡声说道:「多谢。」 程青云将戏票放在石桌,又笑着柔声说道:「金少爷客气了,师兄们都有票友去捧场,我登台次数少,专程看我的票友不多,想着要是有金少爷这样的朋友,去给我撑场面,师兄肯定很高兴,也不枉费辛苦这一年。」 商羽终于撩起眼皮看向他,却不是回应他的话,而是冷不丁道:「你刚刚叫小春去煮茶?」 程青云一愣,又笑道:「我看茶凉了,想着金少爷你要喝茶,也是要喝热的,就让子春去换一壶。」 商羽道:「程公子,你在金公馆的课就上到这里,明天你不用再来了。」说着长指点了点桌上那两章戏票,「庆喜班的封箱我就不去看了,程公子这票送给别人吧。」 程青云大惊失色,支支吾吾道:「金……金少爷,我做错什么了吗?」 商羽淡声道:「你没做错什么,是我学得差不多了。」顿了下,又补充一句,「程公子可能误会了,我与程公子就是教唱戏学唱戏的关系,不是什么朋友。我的朋友只有一个,就是小春。」 程青云不是傻子,听了他这话,便知什么意思,大少爷是怪自己使唤那小厮呢,他忙解释道:「金少爷,我刚刚就是看茶凉了,旁边又没有别的佣人,便让小春去重新温一温。」 商羽已经转身往外走,头也不回道:「我叫听差送你回去。」 「金少爷……」 商羽充耳不闻,越走越远。 等小春去厨房温好茶,再回来时,发觉亭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想了想,又跑回主楼二楼,果然见商羽已经回屋,他咦了一声:「程公子怎么就走了?」 商羽淡声道:「课上完了,自然就走了。」 子春咕噜道:「那我这茶水白温了。」 商羽掀起眼皮看向他:「人家叫你去温你就温?」 子春道:「那可不是?程公子是客人呢。」 商羽冷嗤一声:「那又怎样?你是专门伺候我的,又不是伺候客人的。」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以后除了我,谁让你干活,你都不许干!」 「啊?」子春眨眨眼睛,「荣伯叫也不干?」 「嗯。」 子春想了想:「那老爷呢。」 商羽道:「更加不许干。」 子春心道,你这少爷也未免当得太霸道,连亲爹都要僭越。不过仔细一想,这么多年,金家少爷对金家老爷,那岂止是僭越,压根就是忤逆不孝。 商羽见他拎着茶壶,站在原地,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出声道:「这几日,你戏学得怎么样?」 子春回神,道:「都学会了,就是唱得不好。」 商羽道:「不重要,能跟我搭戏就行。」 翌日,子春才知道搭戏是什么意思,原来少爷学了这么久戏,要在金公馆给大家演一出,让荣伯给他拉琴,自己给他搭戏。 为这演出,金公馆重新打起戏台子,又专门买来头面和油彩。 听差女佣们忙得热火朝天。 「小春,别乱动,不然妆要坏了。」 柳儿给小春化妆,冰冰凉的油彩抹在脸上,惹得他忍不住咯咯大笑。 商羽登台要演的第一齣戏,是《霸王别姬》,商羽演虞姬,给他搭戏的子春演霸王。柳儿这化妆也是现学现卖,好不容易画完,自己先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原来这霸王妆是黑眼圈白面容,还留着一把长须,头戴霸盔。子春不过十三岁,这小小霸王毫无气势,看着实在滑稽。 他往镜子一瞧,自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也是笑得花枝烂颤。又想到什么似的,转头好奇看向另一边自己化妆的商羽。 「少爷,你画得如何了?」 商羽朝他转过来。 别说是子春,就是柳儿也轻唿一声。 只见商羽头戴如意冠,身披凤斗篷,长眉如柳叶,凤眼画上红彩,搭配一张朱唇,当真是画本子里走出来的虞姬,比程青云的扮相还好上数倍,加之身段修长,若是不知性别,还真以为是个娉娉婷婷的美人。 第37页 子春睁大眼睛,因为周画了黑油彩,只看倒黑漆漆一团里,露出一圈眼白。 「少爷,你真好看!」 商羽施施然站起来,道:「来小霸王,我们先对对戏,可别上台给我出洋相。」 子春笑嘻嘻点头,小霸王一笑,就更没了王霸之气。 两人有模有样开始对戏,商羽学了这大半个月,无论唱腔还是身段,都已是票友水平。子春唱的一般,只是觉得好玩,也体会不到这霸王别姬里的悲伤,全然只当是游戏。 原本两人对得好好的,可哪知,商羽唱到虞姬自刎那一段,还未唱完,忽然将剑狠狠丢在地上,还扯下如意冠,狠狠踩了几脚。 子春吓了一跳,不知他这又是忽然发什么疯,因问道:「少爷,您怎么了?」 商羽说:「不唱这个了。」 子春不道「为什么?不是唱得好好的么?」 商羽看他一眼道:「你觉得这戏好?」 子春点头:「挺好的啊。」 商羽问:「哪里好?」 子春道:「哪里都挺好的。」 商羽轻嗤一声:「我看一点都不好,唱得人心里难受。」顿了下,又补充道,「你个小傻子倒是一点不难受。」 子春不解道:「唱戏而已,为何要难受?」 商羽哂笑:「所以说你是个小傻子,什么都不懂。」 子春看着地上的如意冠:「那少爷不演了吗?」 商羽沉默半晌,道:「演,换一出。」 「换什么?」 「小放牛。」 小放牛是京戏里少见的诙谐戏,说的是牧童正在放牛,邻村的小姑娘路过,两人对唱歌舞,彼此心生爱慕。 第一次登台,从霸王变成牧童,子春颇有点失落:「啊?演小放牛啊,那我岂不是从霸王变成了牧童?」 而且牧童是丑角。 商羽斜他一眼:「牧童怎么了?你一个小傻子还瞧不上牧童?我还从虞姬变成村姑呢?」 说罢,又叫柳儿给他换妆。 一张霸王黑白脸洗掉,又露出子春原本的俊俏模样。 牧童是丑角,得画丑角妆,柳儿正要给子春鼻子抹上丑角专用的白油彩,商羽却走过来阻止道:「不要画丑角,就画小生妆。」 柳儿犹豫道:「可少爷,小放牛的牧童是丑角呢。」 商羽道:「别人的牧童是丑角,我的牧童偏要是俊俏小生。」 柳儿笑:「行,那我就画个小生妆。」 子春咧嘴傻笑道:「小生的牧童,我以后天天演也可以。」 商羽嗤了声,待化好妆,站在他跟前,居高打量他一番,满意点点头:「嗯,这是我要的牧童。」 子春看着他一张漂亮的花旦脸,笑道:「少爷是最好看的村姑。」 商羽嗤了声:「赶紧跟我对戏。」 这戏很轻快,两人完整对下一遍,商羽终于没再乱发脾气,而且看起来相当满意。 * 金公馆加上金老爷其实也就十来个人,但毕竟是搭了台子,当真要登台时,子春还是有点紧张。 「少爷,我要是唱错了怎么办?」 「唱错了就唱错了。总之,记住你是我的牧童就行。」 「哦。」 荣伯先往台侧一坐,开始拉琴。 他是王府家,从小在王府长大,这门手艺不在话下,当年为金老爷拉过琴,如今又为少爷拉,也算轻车熟路。 子春扮演的牧童先出场,念白之后,唱完一段「那边厢来了一个女娇娃,头上戴着一枝花,身上穿的是绫罗纱,柳腰儿细一掐掐,走起路来多利洒,我心里想着她,我口里念着她,这一场相思病害煞。」 商羽便款款登场。 子春原本只当这是一出欢快的诙谐戏,对戏中少年少女新生爱慕并不懂,但看着商羽登场,忽然就好像明白了了牧童情窦初开的心情。 听商羽笑着对他唱道:「杏花儿白,月季花儿红,有只见那芍药牡丹一齐开放哪哈咿呀嗨!行走来在青草儿坡前,见一个牧童,头戴着草帽,身披着蓑衣,手拿着横笛,倒骑着牛背,他口儿里吹的是莲花落哪哈咿呀嗨!牧童哥!你过来,我问你,我要买好酒上哪里去买哪哈哪哈咿呀嗨!」 他不知为何就生出一股小鹿乱撞的羞涩。 也忘了自己是许子春,只记得自己是牧童,完全沉浸在戏中。 一齣戏演下来,一字未错,与商羽配合得也默契自然,好像当真是一对互生爱慕的牧童和小村姑。 这本就是一出轻快的诙谐戏,两个孩子手舞足蹈,逗得台下金公馆众人笑声就没停过。 终于演完,子春额头出了细细一层薄汗,他跟商羽谢完幕,台下的金老爷笑呵呵对他招手:「小春下来,老爷给你打赏。」 子春面上一喜,抛开商羽,屁颠屁颠跑下去,站在金老爷桌前,标标准准打了个千儿,笑眯眯道:「谢谢老爷。」 金老爷抓起桌上一把银元,笑着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小春,你多大了?」 子春道:「回老爷,过了明年春天,就满十四了。」 金老爷笑道:「哎呦,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当初你刚进府,才六七岁吧,这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来,把手伸出来。」 子春喜滋滋伸出双手。 金老爷笑着将手中银元放入他掌中,却没马上手上放开,而是握着他的手,笑盈盈望着他,道:「先前都没注意,原来我们小春长得这么俊。」 第38页 子春拿了打赏,又得到夸奖,笑得更开心:「谢谢老爷。」 「好好好!」金老爷爱怜一般轻轻拍着他的手,笑得和颜悦色。 但下一刻,他就脸色大变,只见自己那个活祖宗儿子,气势汹汹冲过来,一把将子春拉开,又一脚踹翻他旁边的桌子。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子春也吓得不轻,手中一把银元哗啦啦落地,掉了一大半。 金老爷先是一惊,继而又马上堆上一脸笑,好声好气哄着道:「商羽,是不是瞧爸爸只给小春打赏,没给你?爸爸哪能不给你打赏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纯金的自来水笔,「爸爸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商羽横眉冷竖,一把夺过他手中自来水笔,却又狠狠砸在他脸上,只砸得他亲爹疼得哎呦呦直叫,旁人佣人忙上来看情况。 商羽则是拉着子春怒气沖沖离去。 「少爷,钱钱钱!」子春挣开他,慌忙将钱捡起来,又才跟上去。 他全然不知少爷这又是发的什么火,不过这么多年,他见多了他跟老爷闹脾气,也就见惯不怪。并未放在心上。 他刚刚在戏里的情绪,还未完全散去,这会儿不动声色打量着身旁美貌村姑,心脏不禁砰砰直跳。 要是少爷当真是个姑娘,那该多好? 至于为什么好,他又说不上来。 第18章 回到屋内,子春对商羽的怒火还浑然不觉,自顾捧着一把大洋喜滋滋要去数。 商羽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不等他将银元放在茶几上,上前狠狠在他手上拍了两下,那十几枚银元,哗啦啦滚落在地。 子春摸了摸被打疼的手,一脸无辜地看向他,眨眨眼睛道:「少爷!你又怎么了?」 商羽道:「你是傻子吗?」 子春虽然常被他骂傻子,但今日这样没头没脑,还是让他有些不爽,撇撇嘴不想与他说话,只蹲下身去捡散落在地毯的钱。 商羽见他这模样,愈发来气,伸手去抓他后衣领:「反了你了,我跟你说话呢!」 子春指尖刚抓起两枚大洋,被他这一扯,身体勐得晃了下,两枚大洋又从指间掉落,直接滚进沙发下。 他惦记着那两块钱,又被商羽揪着动弹不得,一下急了眼,勐得仰头往后一撞。 随着砰的一声,后脖领被松开。 他先是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继而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捂着脑勺转头朝朝商羽看去。 只见商羽皱眉捂着鼻子,鲜血正从他指间渗出来。 子春吓得大惊失色:「少爷,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没有事?」 商羽冷冷看着他不说话,任由鼻血染红了修长白皙的手指。 子春赶紧起身去找到手帕,要去给他擦,却被他一把推开。 「少爷,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疼?」子春急得眼睛都红了,一来是做错了事害怕,二来是真担心对方被自己撞伤。 商羽依旧没理他,只从沙发站起身,默默走进盥洗室,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开始洗脸。 子春小心翼翼跟过去,站在门口低声道:「少爷,你罚我吧。」 「去给我找棉花来!」 「哦。」 子春在抽屉里找到棉花,一大团全拿上,小跑进盥洗室递给他。 商羽垂眸看了眼他手上的棉花,随手揪下一团,塞进还留着血的鼻子里,又昂头静默了片刻,才转身看向怯生生的子春。 「少爷,我错了。」 子春当真是吓到了,不管平日里他与商羽如何亲密,毕竟一个是主一个是仆,自己这一下直接把人撞出血,搁在别人家,只怕是要被拉出去狠狠打一顿。 他正想着要怎么讨好求饶,商羽的手忽然抬起伸向他。 他以为对方是要打自己,吓得脸色一僵,却也不敢躲开,只紧紧闭上眼睛,等着那只巴掌落下来。 商羽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瑟瑟发抖小少年,眉头蹙了蹙,手掌从他头顶轻轻往后滑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确定没撞出大包,才慢条斯理收回。 子春等了半晌,没等到疼痛传来,试探着睁开一只眼睛,却见商羽冷冷扫他一眼,越过他便往外走便冷声道:「出来!」 「哦。」 子春老老实实跟着他回到客厅。 商羽在沙发坐好,朝旁边一指:「你站着!」 「好的,少爷。」 子春乖乖站在离他半米的距离。 商羽抬头,他脸上的妆经过刚刚的水洗,花了一大片,鼻子又塞着棉花,原本是一个很狼狈滑稽的模样,但因为那双深邃冰冷的凤眼,又实在滑稽不起来,反倒让子春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出。 「你听好了。」商羽一字一句开口。 「嗯。」子春用力点头。 「以后金灵毓找你说话,你不要搭理他。」 子春不明所以:「啊?你说老爷?」 「没错。」 子春摸摸脑袋:「为什么?」 商羽道:「问那么多干什么?照做就是。」 「哦。」子春点头,毕竟自己刚刚做了坏事,少爷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不仅是金灵毓,其他人碰你的身体,你也要拒绝,不论男女。」 子春并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是男子,又不是女子,为何别人碰不得? 当然,虽然不解,还是从善如流点头道:「明白。」 第39页 商羽看了看他:「行了,赶紧去把脸上妆洗了睡觉。」 子春见对方确实没有与自己计较的打算,咧嘴一笑,在他身旁坐下,伸手要去摸他的鼻子:「少爷,你疼不疼?」 商羽嫌弃地皱了皱眉头,躲开他的手:「你烦不烦,起开!」 「哦。」商羽吐吐舌头,一熘烟跑去了盥洗室。 * 翌日,子春在金公馆遇到金老爷,对方笑眯眯叫他,他只毕恭毕敬应一声,便谨记商羽叮嘱,寻了藉口跑开。 他不懂商羽为何要让自己躲着老爷,不过父子俩向来也不像一对父子,商羽简直是将亲爹当仇人一样。若真要在老爷少爷之间站个队,子春毫不犹豫选商羽,毕竟老爷也不常在家,只要伺候了商羽,自己这份工便稳稳噹噹。 当然,这样的困扰,也没持续多久。 过完年,刚开春没几日,金老爷又出了远门。 而自打两人演过那处戏后,商羽便三天两头拉着子春,在家中给佣人们唱戏,他最爱演的还是小放牛,也依旧让子春的牧童,化上俊俏的小生妆。 子春和他对戏对多了,看着女装的他,时不时就有点恍惚,好像对方真的变成了让自己芳心乱动的姑娘。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转眼春去夏来,又到了一年秋天。 这天早上,子春半梦半醒中,感觉有什么硬东西硌着自己,迷迷煳煳推了推商羽:「少爷,你身上揣着什么呢?硌得我难受。」 没等来商羽的回应,只隐约感觉到对方起身下了床。 也不知过了多久,子春终于睁开眼彻底醒过来,见身旁已经没了人,揉着眼睛下床,边往外走边唤道:「少爷,你怎么就起来了?」 走到起居室一看,却见商羽正站在窗边,默默望着外面。 他以为外面有什么,好奇走过去瞧了眼,并未瞧见有什么特别,便又转头看向商羽问道:「少爷,你看什么呢?」 商羽一张昳丽的脸上,冷冷淡淡,目光依旧看着窗外,没有回他。 子春摸摸头,不知他又要闹什么么蛾子,也不敢打扰了他,只能自己去洗漱。 及至佣人送来早餐,商羽倒是回到沙发,慢条斯理开吃,只是不管是佣人还是子春与他说话,他依旧是一言不发。 子春越发狐疑,快到中午时,他终于沉不住气,拉着商羽急道:「少爷,你到底怎么了?为何一早到现在都不说话?」 商羽面无表情看向他,朝沙发重重一倒,终于开口:「我倒仓了。」 他原本清亮的嗓子,忽然变得嘶哑低沉。 子春一脸惊讶:「倒仓?」 倒仓变嗓子春是知道的,虽然他自己还未经歷,但哥哥早几年就变了声,顶着粗嘎的破锣嗓子好几年,这两年变成正常的大人声音。 至于戏子倒仓,那可是大事,能顺利平稳过度倒好,严重的唱不了戏的也有。 他想着最近商羽对唱戏的沉迷,难怪一早就闷闷不乐。想了想,笑着凑到他身旁道:「男子长大了都要变嗓的,说明少爷你长大了。」 商羽觑眼看他,冷嗤道:「长大有什么好?」 子春原本是想说,长大了就可以赚钱养家,但旋即想到,少爷大概长大了也不用养家,而自己还没长大就已经赚钱。因而想了半晌,也没想出长大有什么好处,最后只能道:「不管好不好,总归是要长大的。」 商羽掀起眼皮,望着天花板的水晶灯,不再说话。 * 金少爷变了声,自然不能再唱旦角戏,对唱戏也就失去了兴趣。在子春看来,商羽变嗓后的声音,并不难听,只是低沉中带着一点点沙哑,仿佛从少年忽然就变成了个大人。 实际上,商羽的这场变声,也确实迎来了他的急速成长。短短几个月,身量又拔高了一大截,原本就是个修长的个子,转眼间已经在金公馆一骑绝尘,比子春更是高出快大半个头。 他依旧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留过肩长发,但肩膀开始变宽,喉结凸起,除了嘴周生出的淡淡鬍鬚,不得不经常剃掉,隐藏在衣衫下的身体,也正在悄无声息发生变化。 无论愿不愿意长大,商羽都在急速长大。 自然也无法抑制成长带来的身心躁动。 他变得越发阴晴不定,偶尔子春靠近他,他会忽然暴怒一把将他推开。 原本子春是摸清了他脾性的,但这两年却越来越琢磨不透。 相较于商羽身体的成熟,子春的成长就平缓很多,他的成长是润物细无声的,及至长到十六岁,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长大了。 又兼之一直生活在金公馆,对外界的认知全然来自书报,没人教他懂人事,因而对许多事依旧懵懵懂懂。 * 商羽十七岁生辰,吃过生辰宴,又有一个多月未曾踏出大门半步的商羽,忽然叫上司机安勇,说要出门。 这两年,商羽每个月带子春出去看一次电影,下一回馆子,都是在白天,日落之前必定要赶回家,因而忽然这么晚要出门,子春不禁奇怪问:「少爷,天都黑了,你要去哪里?」 商羽道:「去月楼书馆。」 子春睁大眼睛:「月楼书馆?」 月楼书馆是什么地方,他还是很清楚的,那可是青楼妓院啊!他忙抓住商羽道:「你去这种地方作何?」 商羽邪乜他一眼,道:「男人去妓院还能做什么?我已经十七岁,自然是要做男人该做的事。」 第40页 子春知道去这种地方是不好的,但好像富家少爷做这种事,又实在是理所当然,自己一个下人,也没道理阻止,只能闷头跟上。 安勇跟着金老爷几年,这种地方熟得很,少爷一说,便开上车,载着两个少年,轻车熟路朝天津卫最有名的风月所开去。 * 来到红灯摇曳的月楼书馆门口,很快有老鸨迎上来招唿:「公子,几位?」 安勇说:「一位,我们公子,叫你们最年轻漂亮的姑娘来伺候。」 说着,拿出一叠银元放在老鸨手中。 这老鸨朝他身后的两个少年扫了眼,很快确定那高个子长发少年是这人口中的少爷。 商羽今日穿着一身杭绸月白长袍,外罩一件锦缎马褂,胸前挂一块金怀表,虽然打扮并不算太贵气,但阅人无数的老鸨,自然一眼看得出他的金贵之气。 于是咧嘴一笑,伸手拉过他:「来来来,这位公子随我进来。」 商羽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将手臂挣开。 相较于他的镇定从容,跟在后面的子春,则是满心忐忑,一踏进大门,看到厅中吃酒寻欢的男男女女,又兼之暗香扑面而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不由得踉跄了两步。 老鸨带几人去了二楼高档雅间,叫来丫头倒上茶水,便笑盈盈道:「公子,您稍等,我马上去叫芍药,她可是我们月楼书馆头牌,要挑客人的,若是她看不上,再多钱也不稀罕。不过公子一表人才,我们芍药定然见了就欢喜。」 商羽坐在圆桌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嘴角。 待人出去,安勇道:「少爷,那你在这里玩,我去楼下等你。」 商羽点点头。 子春终于从迷迷瞪瞪中回神,正要跟着安勇离开,却被商羽叫住:「你干嘛去?」 「我去外边等少爷你。」子春支支吾吾道。 商羽淡声道:「你就留在这里伺候。」 「哦。」 明明还未入夏,子春却觉得热得厉害,脸颊莫名发烫。 他在商羽对面坐下,颤抖着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屋中一时静默无声,但很快被房间隔扇门的咯吱声打断,一道银铃似的声音飘进来:「公子,久等了!」 正在喝茶的子春,手中一顿,下意识抬头,却见是一个穿着紫色旗袍的女子,款款走进来。 女子看着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虽然化着精緻妆容,依旧能看出属于少女的饱满圆润,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顾盼生辉,微微弯起的嘴唇,娇嫩欲滴,仿佛等着人去採撷。 子春见过的女子不多,除了金公馆的几个女佣,就是南门外灰头土脸的穷人女子,偶尔上街,见到几个摩登女郎,都是匆匆一瞥,从未仔细瞧过。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这般美丽的女子,当真如她的名字一样娇艷。 幽香扑鼻而来,子春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赶紧垂头不敢再看。 芍药自然看得出今晚的少爷是谁,他迳自走到商羽身旁,笑问道:「金公子,您是想先喝酒还是听曲儿?」 商羽道:「都不用,我今日是来开荤的。」 饶是风月场上的芍药,也被他的直白弄得微微一愣,但他实在生了张过于昳丽的脸,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并不让人觉得下流。 芍药咯咯笑道:「公子真是有趣儿,行,我先好好伺候公子,等公子爽快了想听曲儿,我再给公子唱。」 说着又看向一旁的子春,问道:「那这位小公子——」 商羽道:「他就留在这里。」 芍药低低笑了声,富家少爷这种事不少见,听说不少洞房花烛还要丫鬟小厮在床边伺候。 说话间,商羽已经站起身,朝屏风里的雕花架子床走去。 芍药笑盈盈忙跟上。 子春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又抬手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 只是一转头,便见屏风映出的两道身影,还没看清楚,又像是被吓到一样勐得别开眼睛。 他一时心如擂鼓,愈发燥热得厉害。 短短片刻,却似度日如年。 忽然扑通一声,是什么摔倒的声音。 子春循声转头。 隔着屏风,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何事,只隐约看出好像是芍药被摔在床上。 而那道颀长的身影,下一刻已经冲出屏风。 「公子!」芍药焦急的声音响起。 而子春也蹭得起身,问道:「少爷,怎么了?」 只见商羽衣着完好,但脸色冷沉,甚至罕见带着一丝惶恐般的苍白。 他从衣服里拿出几张钱票,放在桌上,对子春道:「我们走!」 「啊?」子春傻了眼。 芍药踉踉跄跄追出来,神色哀怨道:「公子,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商羽看也不看她,只拉着一脸呆滞的子春,逃也般往外走,声音倒是依旧很淡然平常:「不关你事!」 商羽拉着子春急匆匆跑下楼,一口气穿过大厅,及至走到门口,又勐得顿住脚步,转头看向大厅酒池肉林里的男男女女。 他漂亮的眸中涌上一股巨大的悲怆。 他终究还是成了金灵毓。 第19章 走出月楼书馆,子春犹如重回人间般,重重舒了口气。这地方于他来说就跟西游记里的盘丝洞一样,里面都是吃人肉的妖精,实在是太吓人。 商羽拉他出来,他自然大喜过望,觉得少爷是迷途知返,终究还是未走上那条纨绔之路。 第41页 他将手肘从对方掌中抽出来,颇有几分激动道:「少爷,我就说不该来这种地方。」 见商羽没说话,他又去拍拍他。 商羽依旧呆呆的没任何反应。 子春好奇歪头去看他,却见摇曳红灯下,对方脸颊苍白如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他吓了一跳,忙扶住对方问道:「少爷,你怎么了?」 商羽缓缓转头看他,淡声道:「我没事。」 子春见他这模样,哪是没事的样子,又急忙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商羽闭上眼睛深唿吸了口气,道:「走,我们回去吧。」 在车里候着的安勇,见两个孩子这么快出来,惊讶道:「少爷,怎么这么快?」 虽说头回来开荤的少年人,快一点很正常,但这般快也实在是令人惊讶,说完这句,又怕伤了商羽的自尊,忙补充道,「也不听几首小曲儿?」 商羽不说话,只走到车后排座,将门打开,一言不发坐了进去。 安勇不敢再多问,等两个孩子上车,自己坐进驾驶座默默开车。 子春坐在商羽身旁,虽然少爷经常令人捉摸不定,尤其是这两年,性格更是乖张莫测,但两人日日一起同吃同住,从对方表情里还是能看出情绪。 眼下的商羽,显然心情十分低落,应当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子春绞尽脑汁想了想,刚刚他一直跟在一旁,只知在屏风里,少爷似乎是没来由将人家姑娘推开,可见不愉快大概就是来自这里。 他伸手去握商羽的手,正惊讶那手怎么这么冰凉,商羽忽然像是触电似的,将他手甩开。 「少爷……」 商羽靠在椅背闭上眼睛,冷声道:「别说话,我想安静会儿!」 前面的安勇偏头用余光打量了眼身后的人,暗道只怕是真在妓馆里受了什么挫。 车子一路开会金公馆。 商羽全程没再说话一句话,下车也是一言不发,自顾大步往主楼走。子春匆匆忙忙跟上,唤了两声,见对方不搭理自己,也只能作罢。 金公馆奢华的客厅中,金老爷正躺在沙发抽大烟 金灵毓是知道儿子今晚要去哪里的,他对此乐见其成,儿子已经十七岁,他们王公家的儿子,哪个十七岁还没开过荤? 因而他还专门把汽车和安勇让给儿子,自己在家待着。 此刻见商羽走进客厅,正躺在沙发抽大烟的他,立刻站起来,笑容可掬道:「商羽,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是月楼书馆的姑娘伺候得不好么?」 商羽停在沙发两米之外的距离,冷然地盯着父亲,却并不回话。 金灵毓望着儿子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惊,被大烟燻坏的脑子,也稍稍清明。 这眼神…… 他是见过的。 很多年前,那时儿子才六岁,第一次发癔症,昏迷两天后再醒过来,看向自己时,便是这眼神。 憎恨,厌恶,鄙夷……仿佛不是看父亲,而是看仇人。 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儿子与自己也是很亲的,也会跟自己撒娇亲近。 一切都是从那次开始。 他几乎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咧嘴一笑:「商羽,那你早点休息,爸爸上楼了。」又对子春道,「小春,好好伺候少爷。」 「好嘞,老爷。」 金灵毓几乎是在儿子的的冷眼注视下落荒而逃。 「少爷,我们也回房吧?」 商羽依旧没说话,但迈开步走,朝西楼走去。 回到屋中,他像是卸力一般倒在沙发,子春见状想了想,去找暖水壶,倒上一杯热水,碰到他跟前:「少爷,您喝点水。」 商羽睁开眼睛看向他,先前那种冷冽淡去不少,却仿佛又多了一丝罕见的忧伤。 子春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蹙眉忧心忡忡问:「少爷,你到底怎么了?」 商羽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费了很大力气:「小春,我病了。」 「啊?」子春忙放下水杯,伸手去碰他的额头,见他并未发烫,稍稍松了口气,「少爷,你哪里不舒服?」 商羽道:「我得了金灵毓一样的病。」 子春越发一头雾水:「老爷有什么病?」 商羽道:「你不懂。」 子春急道:「那你快告诉我啊,我好让荣伯去给你找大夫。」 商羽摇摇头:「这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啊?治不好吗?」 商羽闭上眼睛:「嗯,治不好。」 子春坐在他身旁,忧心忡忡道:「那到底是什么毛病?我怎么从来也没瞧出来?有没有哪里疼?」 商羽道:「不疼。」 子春又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也没有。」 「不疼也没有不舒服,那算什么病?」 「大概算心病吧。」 「心病?」子春忽然想到他从前的癔症,莫非就是跟这个有关?他想再多问几句,见对方神色苍白倦怠,到底还是作罢,转而道,「少爷,我去给你放水,你洗了好好睡一觉。」 * 也不知为何,子春觉得今晚的商羽,好似特别柔弱可怜,又想到他有从娘胎里带来的心病,心中便越发心疼,待两人洗好上床后,便忍不住像很早之前那样去抱他。 那时两人尚小时,商羽每次发癔症,他都紧紧抱住他。后来两人长大了,商羽发癔症少了,他就很少那般抱他了。 第42页 他挪到商羽那侧,伸手将对方抱进怀中。无奈如今的商羽已经是个成人的身子,比他高也比他大只,如今想要一把将人抱进怀中,已经相当艰难。 还没摆好姿势,商羽忽然伸出双手,将他揽进怀中,两人便成了一个标准的拥抱。 子春小声道:「少爷,没事的,不管什么病,有我陪着你呢。」 商羽问:「你会陪我多久?」 子春笑嘻嘻道:「陪你一辈子,就算以后我去别的地方干活儿,有空也回来陪你。」 商羽嗤了声:「你还想去别地儿干活呢?这么傻,不怕被人卖了?」 子春道:「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成家立业的。」 「你还想成家呢?」 「那总得成,少爷你比我大,还要先成呢。」 「我不成家。」 「少爷,你说傻话呢。」 商羽没再说话。 * 翌日清晨,子春迷迷煳煳醒来,他与商羽抱着睡了一晚,也不知是被子太厚,还是商羽身体太暖,他只觉得周身都热烘烘的。 「少爷,你又抵着我了?」 他如今已经十六岁,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该懂的人事,也懂得差不多,已经知道商羽隔三差五早上这样是什么情况,因为他自己也时不时有过。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与商羽都长大了。 往常他一提醒,商羽就会立马起来,跑去盥洗室。但今日对方却只哼哼两声,继续揽着他,又伸手拉过他的手挪下去。 「小春,你给我摸摸。」 子春与他亲近惯了,往常也不是没一起洗过澡。他对伦常的理解,只在于男女之间,因而也并未觉得商羽的要求有什么问题,只是边动边好奇道:「这样就舒服吗?」 「嗯。」商羽从喉咙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嘆。 过了片刻,子春忽然嘿嘿一笑:「少爷,你小鸟变成大鹰了。」 商羽闷声道:「别说话!」 「哦。」 子春看着商羽闭着眼睛泛红的面颊,以及渐渐沉重的鼻息,知道自己让他很舒服。让商羽舒服这件事,他总是愿意卖力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子春咦了一声:「少爷,你尿我手上了?」 商羽掀开被子,将子春被自己弄脏的手拿上来,皱了皱眉,又神色莫测地看了眼对方懵懂的表情,闭眼嘆息一声:「快去洗手。」 子春点点头,喜滋滋跑去盥洗室,他心情相当不错,因为自觉刚刚让少爷很舒服。 等他一出去,商羽便手脚大开,瘫在床上,怔忡地往着天花板。 他这跟金灵毓一样的病,是彻底确诊了。 昨晚月楼书馆的姑娘,刚碰上他,他身体就本能抗拒,可刚刚子春碰他,他只觉得浑身舒爽,连心里头都被莫名的悸动填满,甚至有钟想将对方揉进身体里的冲动。 以至等那阵爽快过后,心里头不由得生出一股自我厌弃。 「少爷,我洗好了,你也快起来洗漱吧?」子春从盥洗室去而復返,趴在门口笑嘻嘻道。 商羽默默看着他,半晌不说话。 子春见他躺这不动,眨眨眼睛走过来,蹙眉问道:「少爷,你怎么了?」 商羽道:「小春,你刚刚觉得噁心吗?」 子春不明所以:「为什么噁心?」继而又恍然大悟般问道,「是因为你尿我手上吗?那有什么,你小时候还滋我一身尿呢。」 商羽木着脸看他:「我看你是真傻。」 子春皱鼻道:「少爷,我刚不是伺候你很舒服么?怎么翻脸又骂我?」 伺候? 也难怪他觉得理所当然。 商羽望着他默了片刻,坐起来淡声道:「是很舒服,以后要经常这样伺候。」 子春点头笑道:「少爷舒服就行。」、 商羽起身下床,越过他往盥洗池走,走了几步又说道:「还有,那不是尿。」 「我说怎么这么奇怪。」他脑瓜转而转,调动起所有认知,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狗屁!」 第20章 子春已经十六岁,只算是略懂人事,但有些东西毕竟是本能,又兼之跟着商羽看过金瓶梅之类的话本子,因而商羽说他「懂个狗屁」,那着实是冤枉了他。 他唯一不懂的,无非是不知道他与商羽这样有什么问题。 在他看来,自己就是伺候少爷舒服罢了。 因而自此之后,每每觉察商羽有反应,便主动去帮他。 而他自己也到底不是个孩子,日渐成熟的身体,也难免时不时蠢蠢欲动,尤其每次看着商羽泛着情潮的脸时,身体也会跟着烧起一团火。 「少爷,我去洗漱了。」 又是一个早上,子春伺候完商羽,只觉浑身燥热,赶紧起身夹着腿去盥洗室。 他洗了手,拉下裤子准备放水,明明是有想尿的感觉,却尿得相当艰难,淅淅沥沥尿了一点,那难耐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 他伺候商羽这么些日子,对这事其实也轻车熟路,只是自己从来没试过,眼下格外憋得慌,便忍不住伸手上去。 只是还没碰到,身后的门忽然被打开,商羽轻飘飘的声音传来:「你干吗?」 子春吓了一跳,也不知为何,忽然就生出一股羞涩,本能地将自己捂住,转身涨红脸道:「我……我尿尿呢。」 第43页 商羽冷清的凤眸,朝他身下看去,走过去淡声道:「我帮你。」 他语气太稀松平常,仿佛不过是在说喝水吃饭。 及至自己的手换成对方的手,子春才回神。 他对身体的羞涩认知,完全只在男女之别上,这些年跟商羽同吃同睡,甚至一起洗澡,早坦诚相待不知多少回,加之这些日子又时常抚慰对方,原本不该羞涩的。 但就是忍不住面红耳赤,心如擂鼓。 「少……少爷,不用了。」子春颤声道,脑子已经开始变成一团浆煳。 「别动。」商羽单手将他抱在怀中低声道。 他依旧比子春高了半个头,还长了一副与那张昳丽面庞截然不同的宽阔肩膀,轻而易举就将子春整个人都揽在胸口。 不过片刻,子春就没了力气,像是骨头被人抽走一样,软软靠在他怀中,全靠他手臂支撑,才勉强站稳。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只觉身心都不受控制,舒服得令人心惊胆战。 「少……少爷,我……我受不住了。」他发出声音哆哆嗦嗦像是能浸了水般。 商羽在他耳旁低声道:「别怕小春,我在呢。」 这暗沉低哑的嗓子,落在子春耳畔,有如砂纸划过,让他止不住战慄起来。 商羽垂眸凝望着怀中轻轻发抖的人。 子春是生得很好的,眉目疏朗,眼神如清泉一般干净透彻,虽然出身于乱糟糟的南门外,但这些年金公馆将他养得不错,让他这棵杂草长成了一株未经风霜雨雪的葱郁小树。 商羽心道,这不就是自己一手浇灌成的么? 既然是自己浇灌成的小树,那就该属于自己。 他将目光从子春半阖着的眼睛,挪至那微微张着的唇,喉咙滑动了下,哑声问道:「小春,你想试试亲嘴吗?」 子春缓缓掀开眼帘看向他,眸中全是被情潮控制的迷离,他疑惑问道:「亲嘴不是男女才做的吗?」 「谁说的?只要想亲,谁都可以亲。」 子春望着对方说话时一开一阖的唇。他一直觉得商羽的唇很好看,不笑时也有微微上翘的弧度,总让他想起花园里含苞待放的花朵。 他忽然就有点口干舌燥,忍不住舔了舔唇,抖着声音道:「那……试试吧。」 商羽不着痕迹地扯了下嘴角,俯下脸,印上那张微微张开的唇。 子春原本以为亲嘴,便是两个人的嘴唇碰一碰。哪晓得商羽竟然将舌头伸进他口中,与他舌头缠在一处。 上下夹击,让他彻底在战慄中失去了意识。 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商羽就在旁边,单手撑着头,侧身默默凝望着他。 子春撩起眼皮,与对方那双罕见含着笑意的眸子对上,蓦地就耳根子一热,下意识挪开眼神,又想起刚刚那让人像是要升天的感觉,顿时莫名羞涩,像个鹌鹑一样,翻身趴在枕头。 商羽轻笑了声,懒洋洋问道:「害羞呢?」 子春瓮声瓮气道:「少爷,你别说了。」 商羽道:「你平时不是一点不知羞的么?还天天说我小鸟变成了大鹰,为何轮到你自己就害羞了?」 子春也说不上来,只如实道:「我不知道。」 商羽默默看了看他黑乎乎的后脑勺,片刻后,凑过去,从身后将人抱住,嘴巴抵在他耳畔低声问道:「小春,刚刚是不是很舒服?」 小春被他这一抱,兼之那低沉磁性的声音入耳,又忍不住浑身战慄,老老实实点头道:「嗯,舒服的。」顿了下,又补充一句,「很舒服。」 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尤其是当商羽与他亲嘴时,他简直怀疑自己要上了天。 商羽淡声道:「舒服就行,咱们现在长大了,这种事很正常,不用害羞。」 「哦。」但子春耳朵还是热热的。 * 在金公馆人眼里,两个孩子依旧跟往常一样形影不离,一起上课一起在花园里玩,每个月出去看一次电影下一次馆子。 却不知,当商羽那上门内,两人不再只是同吃同睡,还开始对彼此身体探索抚慰,像情人一样亲嘴。 子春也渐渐不再害羞,甚至沉迷于商羽给他的情潮不能自拔。 而且他很快发觉,一旦商羽闹脾气,这些事便是最好的抚慰方法。当然,他也知道,这种事是两人的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因而每次商羽在外头一生气,就拉着他往房里跑。 「少爷,你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刚刚上完课,他不过拉着先生多问了些话,商羽便拉下脸对他摆足脸色。于是待先生一走,他便将商羽拉回屋内。 他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剥开糖纸递给对方,然而商羽却冷着脸不张嘴。 子春想了想,转手将糖送入口中,然后凑过去贴上对方嘴唇,将含在口中的糖,渡进对方嘴里。 子春一边亲着他,一边在他口中吸吮了片刻甜味,才不紧不慢离开,再一看商羽的脸色,果然缓和许多,忍不住弯起嘴角。 商羽含着口中待着两人气息的糖,望着对方那明显掩饰不住的得逞之色,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 他原本只是坏心思的拉着对方与自己一起沉沦,从而将人长久地留在身边,留在这座花园里,这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陪自己过完这无趣的一生。 但这傢伙实在是天生的知道如何讨好别人,从而拿捏住对方。就好比金公馆一众佣人听差,没一个不喜欢他,荣伯更是疼他大过自己这个少爷。 第44页 如今他更是清楚明白地知道用这件事可以拿捏自己。 商羽原本是有些恼羞成怒的,但见对方依然干净清澈的眸子,知道这不过是他一个南门外孩子生存本能。 他的小春,心灵从来一尘不染。 脏心眼的从来都是自己。 他伸手将人揽在怀中,问道:「你今天问先生北京城做什么?想去北京城玩?」 子春想了想,还是如实道:「这两年天津卫拉胶皮的太多,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前几个月我哥哥便去跟人跑单帮了,那个老闆是做药材生意的,京城人,如今生意做得不错,便让哥哥在北京城给他打理生意。哥哥便认识了几个医馆老闆,说我要是想学医,可以去医馆当学徒。我看先生是从北京城来的,就好奇问几句。」 他还记得当年自己离开后,再回来商羽是如何折磨他的,这几年两人越发亲近,他便不知如何再开口提离开。 实际上,如今他也不似从前那样,想离开金公馆去外面看看了。外面总打仗,到处是流离失所的百姓,金公馆这种地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若不是因为哥哥说去医馆做学徒,他也不会动这个心思。 说完这话,便有些忐忑地看向商羽,等着对方一生气,就去亲他。 但奇怪的是,商羽只是面无表情望着他,看起来并未不高兴,只是过了许久才开口:「你想去吗?」 子春嚅嗫道:「有点想去,又有点不想去。」 「什么叫想去又不想去?」 「想去是因为想学医,以后做个大夫。不想去是因为捨不得少爷,若是在天津还好,我每天下工了还能来看少爷,少爷没事也可以去看我。可北京城太远,要坐火车才到。」 「那就别去。」商羽直接道,「留在金公馆,你要真想学医,我回头找个大夫来专门教你。」 子春睁大眼睛:「真的吗?」 商羽道:「我何时骗过你,等出师了,我便在旁边开个医馆,由你坐堂。」 鸟儿想要飞是拦不住的,但只要在脚上绑根线,便也飞不了多远。风雨一来,便能拉他会自己这片小世界。 子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知道少爷从来是不会骗自己的,说要给自己什么,便一定会给,就好比这几年,每个月雷打不动带他出去看电影下馆子。 因为太高兴,便实在是想要好好谢谢商羽一番,往常只是嘴巴说一说,如今有了别的方式,自然要用上。 子春再次主动亲上商羽的嘴,笑嘻嘻道:「少爷,我让你舒服。」 商羽先是皱了皱眉,继而又舒展开来,让沙发上一躺:「那你用点心。」 第21章 商羽说到做到,过完年开春,便让人买了一堆医学书回来,中医西医都有,又请了两个大夫来给给子春上课。 一个是老中医,一个是留过洋的西医大夫。 子春学得十分来劲儿,从第一日便开始幻想,等自己学成出师,便在商羽开的医馆坐堂出诊,一面悬壶济世一面替商羽赚钱报答他。 商羽是少爷,只懂花钱不懂赚钱,万一金家哪日没钱了,有个医馆,他与商羽都不怕讨不上生活。 不过这话,他自然是不能与商羽说的。 这天是两人每月的出门时,中午出的门,暮色四合时回的家。 年前金灵毓回来后,似乎是身体不大好,再没出过院门,眼下见到商羽回家,立马从沙发站起来,笑呵呵道:「商羽回来了?」 客厅里除了他,还有一个客人。商羽惯来是不爱见人的,轻飘飘看了眼父亲,便转身继续往里走,准备上楼。 不料,那沙发上原本背对着门口的客人,站起来笑着开口:「哟,商羽,长这么大了?这么多年没见,舅舅都差点认不出了。」 商羽听到这声音,瞳孔勐地一缩,顿下脚步,转头朝人看过去。 那人约莫三十多岁,身量不高,看着很单薄,脸色泛着股不健康的青白,约莫是大烟抽多了。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五官生得很标志。 想来,年轻时应该是英俊男子。 商羽望着人,脸上血色渐渐褪去,变成了一张惨白冰冷的脸。 那两人似乎还浑然不觉,金灵毓笑着继续道:「商羽,这是瑞舅舅,你小时候他在家里住过的,还记不记得?」 商羽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片刻后,忽然又拉起身旁的子春,疾步朝楼梯走去。 金灵毓唉声嘆气的声音被抛在身后:「哎,这孩子性子就这样,不爱跟生人说话。」 「是啊,这么多年没见,我这个表舅可不就是生人么?」 * 一路被商羽拉回房的子春,自然也看出对方的不对劲,而且是因为刚刚那位舅舅。 进了门后,他小声问:「少爷,你怎么了?不喜欢那个舅舅吗?」 商羽并不回答,只在沙发坐下,道:「小春,去给我倒杯水。」 「好嘞。」 子春端来倒好的热水,递到他手中。 不想商羽捧着水杯,却分明再发抖。子春再抬头看向他,却见他下颌紧绷,眼中冷光如冰。 他神色一向都是冷清的,但眼下这表情,子春却是头回看见,仿佛蕴藏着巨大的愤怒和怨憎,看着实在是有些吓人。 「少爷,你到底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开口。 话音刚落,便听哗啦一声脆响。 第45页 商羽竟然捏破了手中的陶瓷水杯,碎裂的瓷片割破他手指,鲜血顿时从指缝中涌出来。 子春吓得心脏差点漏半拍,看着商羽还紧紧捏着几块碎瓷片,忙不迭道:「少爷,你快松手,我去拿药。」 然而商羽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等子春拿来药箱,依旧是保持着握拳姿势。 子春心急如焚,唤了他几遍,见他毫无反应,只能上手去掰他的手,直到他自己被碎片刺得轻唿一声,商羽才终于回神,将握着碎瓷片的手松开。 几块瓷片哗啦啦落地。 子春重重舒了口气:「少爷,你别动,我给你上药。」 他如今学的正是入门知识,比如如何处理伤口,如今算是派上用场。 仔细给他清理掉碎片,小心翼翼包扎好,又收拾好碎片,才坐回他身旁,忧心忡忡问道:「少爷,你到底怎么了?」 商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忽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子春愣了下,赶紧跟上。 商羽下楼去了客厅。 原本客厅的两人,只剩下金灵毓一个。 「咦?商羽,你还没睡啊。」金灵毓听到动静,转头朝两人看过来,先是笑着随口一问,目光很快落在儿子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他眉头一蹙,担心地问道,「你手怎么了?」 商羽不答反问:「于青瑞呢?」 「你问瑞舅舅啊?他回去了。」金灵毓回道,又笑着感慨,「自打咱们大清灭了,都是人走茶凉,亲戚也都散得差不多。你表舅是咱们为数不多的亲人,这些年他一直在上海打拼,也不容易,如今总算回来跟咱们团聚了。」 商羽问:「他会住进家里吗?」 金灵毓微微一愣,继而又笑道:「他自己有家的,哪能住咱们家?」 商羽又问:「他结婚生子了?」 难得儿子与自己说这么多话,金灵毓自然有问必答:「原先在上海成过家,上海摩登都会,女子都是新女性,你那舅母与他过不来,便同他离婚了,两人也没孩子。」说着又嘆息一声,「说起来,你瑞舅舅也是个可怜人。」 商羽没等他说完,又已经转身上楼。 金灵毓忙问道:「你手怎么了?还没跟爸爸说呢?」 商羽充耳不闻,跟在他身后的子春,忙回头应道:「杯子碎了,划破了少爷的手。」 金灵毓道:「那小春你好好照顾少爷,别让他手碰了水。」 「晓得的。」 回到楼上,两人简单洗漱上床。商羽伤了一只手,但并不妨碍他用另一只手紧紧将子春抱住。 子春以为他又要自己伺候,正要将手往下挪,被对方轻声阻止:「别动,我就抱抱你。」 「哦。」 子春将手伸上来,抱住他的腰道:「少爷,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跟我说说。」 商羽道:「我没事。」 子春才不信他,但也明白他不愿说的,自己追问也没用。 他不是傻子,知道商羽不高兴的根源,定是来自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表舅。 接下来几日,商羽情绪一直不高,时不时就乱发脾气,子春亲他摸他都不再管用,只会被他毫不留情推开。 子春看着他这模样,不禁心急如焚。。 可偏偏什么都问不出来。 * 天津卫的雨水少,也就是如今这春夏之际,偶尔能下上几场。 这天傍晚,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原本在花园里踢球的商羽和子春,赶紧往屋走去。刚回到屋子,便听一声惊雷响起,豆大的雨点也从窗外飘进来。 这些年商羽癔症没再犯过,雷雨天在金公馆也就不是什么如临大敌的日子,子春自然也不在意,他一边关窗一边头也不回随口道:「少爷,要下暴雨,当心会停电,我们赶紧洗了睡吧。」 没人回答,他也没在意,将两扇窗仔细关好,才转身回头朝沙发上的人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差点吓得心脏从喉咙里跳出来。 只见沙发上商羽脸色惨白,浑身筛糠般颤抖,一双凤眸红得能渗出血一般,下一刻便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仿佛是痛不欲生般用头狠狠撞向身前的木茶几。 砰砰两声巨响,差点被把子春胸腔震破。 他几乎是飞扑上前,将商羽抱住拖起,压在沙发上,阻止他继续自残。 他马上就十七岁,虽然不及商羽高,却也是很有一把力气的少年,只是面对发狂的商羽,他这把力气,还是远远不够用。 他像多年前一样,紧紧抱住对方的头低声安抚:「少爷,没事没事。」 只是原本相当有用的方法,今晚却收效甚微,商羽只稍稍平静片刻,忽然又大吼一声,将他整个人从身上掀下去。 也不知对方一个少年人,哪来这么大力气,掀开子春这么个大小伙儿,简直跟丢根稻草一样简单。 子春的身子先是狠狠砸在茶几上,又滚落在地。额角不慎撞在桌角,当即疼得他两眼冒金星。 商羽将人掀开后,跌跌撞撞起身,手中拿到什么砸什么,又走到墙边狠狠撞着头。 子春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了,回过神来,立马去门边拉铃。 商羽这西楼只有两人,平时不让其他人进来伺候,便装了铃,有事拉铃即可唤人。 子春拉了铃,又立马跑到撞墙的商羽身后,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抱住,被甩开后就继续抱,至少能暂时阻止他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第46页 不出片刻,一个听差跑上来,见屋内一片狼藉,大惊失色道:「少爷小春,这是怎么了?」 子春喘着粗气回:「少爷癔症犯了,快去多叫几个人。」 听差忙惊慌失措跑到走廊高声唤道:「来人啊!少爷癔症犯了!」 不过几分钟,商羽这间房便涌入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听差,荣伯和在家的金灵毓自然也闻讯赶来。 商羽这病来势汹汹,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兇险。又兼之从前犯病那些年,他只是个孩子,力气再大,两个大人也足够将他摁住。 如今他已经是个比金公馆所有人都高的少年,力气与从前早不可同日而语。三四个听差加上子春荣伯,着实是打了一场硬仗才将人制伏,成功捆在床上。 只是这回,子春再如何安抚,也没能让他平静下来,还差点被他咬了几口。最终想了想,找来一片安定片勉强餵进去。 商羽终于缓缓睡了过去。 子春累得精疲力尽,额角还鼓起一个大包。 当然,比起浑身是伤的商羽,他这点伤倒是不算什么。 等金灵毓带着听差散去,已是满头白髮的荣伯,气喘吁吁坐在沙发,唉声嘆气道:「这多少年没犯过病,怎么忽然就犯上了,还这么凶?」 子春勉强缓过气,想了想问道:「荣伯,少爷和表舅有什么嫌隙吗?我看自打上回那个表舅来了家里,少爷就一直不对劲。」 荣伯蹙眉思忖片刻,摇摇头:「当年青瑞住家里,与少爷处得挺好的。太太出意外过世时,青瑞还在家里呢。」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不过你这样问,我倒是想起来了,太太过世就是雷雨天,少爷也是那时起落下的这病,我寻思着就是娘没了受的打击。他莫非是看到青瑞,想起了太太过世,所以又犯病了?」 第22章 说完这话,荣伯又说道:「不管什么情况,你别在少爷跟前提太太的事。」 子春点点头:「我晓得的。」 这么多年,他从未听商羽与他说过太太的事,他也就从未问起,毕竟人早已不在,总归都是桩伤心事。 翌日,天气转晴,商羽睡到中午才悠悠醒来。 他身上的上,子春已经替他处理过,只是脑袋上依旧顶了个大肿包,倒是与子春额角那包相互辉映。 「少爷,醒了,饿了吧,我刚刚让厨房送了粥上来,还热着呢,你赶紧起来吃点。」 商羽默默看了看他,又默默竖起身下床,趿着拖鞋朝盥洗室走去。 毕竟昨晚闹了这一出,子春摸不清他现在想些什么,颇有些小心翼翼,等他出来后,便将砂锅里的粥,用小碗盛好。 商羽依旧是一言不发,只走在沙发坐下,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喝着粥。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子春总觉得发了这场病的商羽,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并不是因为脸上的伤,而是整个人身上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同了。 仿佛更像个大人了。 过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少爷……」 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商羽冷不丁打断他:「你说你哥哥能送你去北京城医馆当学徒?」 「啊?」子春一时没反应过来。 商羽道:「你跟你哥哥去北京城吧。」 子春愣了下,怔忡道:「少爷,你……什么意思?」 商羽将碗中最后一口粥扒光,淡声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学医也不能闭门造车,你真想当大夫还得去医馆,看着大夫怎么给人瞧病才行。」 子春原本都已经打定主意,往后一直跟着他,以后医馆在旁边,两人也依旧可以形影不离。 商羽应该也是这样想的,现下忽然让他去北京城,他一时脑子都懵了。 他迟疑了下问:「少爷,你是要赶我走么?」 商羽抬头看向他,默了片刻,摇摇头:「你不是想学医么?那就好好去学。」 「可是……」 「没有可是。」商羽再次打断他,「你今天就回家。」 「少爷!」子春急了,瓮声瓮气道,「你这是在赶我走?」 商羽忽然拔高声音:「没错,我就是赶你走!」 子春微微一怔,支支吾吾道:「少……爷,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你有什么不能同我说吗?」 商羽哂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跟你说?你以为你是谁?」 子春愣住,眼睛蓦地涌上委屈的红色。 是啊,他是谁? 他不就是个下人。 商羽默默看了看他,蓦地起身,走进卧室,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小木匣子:「你伺候我这么多年,我不能亏待你,外面乱得很,这些东西你自己留着傍身。」 说着也不等子春在说什么,自顾走到门边拉了铃,柳儿很快上楼笑盈盈问道:「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商羽道:「小春今天辞工,你去帮他收拾东西。」 柳儿大惊失色:「不是做得好好的么?怎么忽然就辞工了?」 说罢看向沙发抱着个木匣子双眼通红一脸委屈的子春,不等她再开口,商羽又厉声道:「让你收拾就收拾。」 柳儿是素来很怕这位混世魔王的,轻咳一声:「小春,那你来跟我收拾。」 子春抱着手中木盒子,委屈地看向商羽,对方却是瞧也不瞧他,只面无表情道:「还不快去!」 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放下盒子,跟着柳儿去收拾了。 第47页 他与商羽一起住了快四年,吃穿用度全是照着对方来,商羽量身定做新衣裳,也也会顺带给他做一身,平日里上课用的笔墨纸,商羽有的,他也有一份。 几年下来,倒是积攒了不少东西,都与商羽的摆在一起。 收拾下来,竟是装了两大蛇皮袋。 中途柳儿藉口出去,给荣伯保了信。闻讯而来的荣伯,见着子春收拾好的两大包行李,连连啧道:「少爷,你这又是作何?小春做错事了,罚他就行,也不至于要赶他走啊!他要走了,谁再陪你?」 荣伯见这情形是当真急了,这些年两个孩子也不是没闹过矛盾,毕竟金家这混世魔王的脾气,那是跟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 但再不高兴,也从未要赶小春走。 他离得开小春吗? 真要把人赶走了,回头只怕天天作妖。 然而商羽却显然不是简单闹脾气,甚至都没有闹脾气,神色语气都再正常不过,连说出的话都很平静:「我已经十八岁,不需要人陪。小春也长大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一直窝在金家当下人,有什么出息?」 在金家当了一辈子下人的荣伯,只觉胸口被扎了一刀。 可问题是小春在金家,哪里像个下人? 他见商羽神色冷漠,是个不容置喙的表情,又看向一旁双眼通红的子春,最终嘆了口气,拉过人小声道:「小春,那你先回家待几天,等少爷消气了,我再让人接你回来。」 子春抿嘴向坐在沙发的商羽,对方依旧是看也不看他。 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拖着两包行李,慢悠悠挪到门口,只是还未出门,又听商羽道:「盒子别忘了。」 「哦。」子春又转身,将茶几上的木匣子拿起,塞进行李包里。 * 回到南门外的家里,到了夜深人静时,子春才想起将商羽给他的木匣子拿出来打开。 这一看,简直是吓了一跳。 里面竟是十条小黄鱼并两卷英镑。 他虽然与外界接触不多,但也知道这些东西价值几何。 冷静下来之后,便想着等回了金公馆再退还给商羽。 他其实也跟荣伯想的一样,以为商羽就是这阵子心情不好,在跟自己闹脾气。 只是这回脾气比往常更大了些,但只要是脾气总会过去,以前睡一觉就没事,这回过了两三天,大致也会消去,到时候金公馆肯定会派人来接自己。 然而一个礼拜过去了,始终杳无音信,他甚至还忍不住去给金公馆打了个电话,找了荣伯问情况,对方只是唉声嘆气说,少爷还未松口。 至于舅舅这边,对他被辞掉,倒是乐见其成。 这些年,一家人靠着他每个月几块大洋,渡过了好几次难关,如今子冬终于找了门好差事,有了个好前程,两口子也进了南城的纺纱厂当工人,不仅衣食无忧,年初还盖了一栋新砖瓦房,自然就不想让子春继续在金家当下人。 而在北京城的子冬,收到爹的信,当即坐火车回来,要带子春去京城。 子春原本是很犹豫的,但眼见少爷铁了心,自己又这么大个人,不好一直在家让舅舅舅妈养着,最终一咬牙答应跟子冬去北京城。 临行前日,他还专程抱着木匣子回了趟金公馆,准备将东西退给商羽,然而对方并不见他,佣人也不敢帮他转交,最终只能又抱着木匣子回去,在院子里挖了个洞埋起来藏好。 * 清晨的金公馆花园,金灵毓正在逗他新买的画眉鸟,旁边站着个男人与他低声说话。 商羽走到楼下时,那男人闻声抬头,笑盈盈招招手:「商羽,快让舅舅瞧瞧,上回来也没看清楚。」 商羽轻飘飘看了眼,面无表情朝凉亭走去。 于青瑞嘆了口气:「还真是认生啊。」 他话音刚落,金灵毓忽然连连咳嗽了几声。于青瑞忙不迭给他拍背顺气:「毓哥,你这身子是怎么回事?」 金灵毓摆摆手,嘆道:「去山里下矿落下的病根子,老毛病了,去年天寒,一直咳到现在,难受得厉害时,抽口大烟就好。」 于青瑞道:「毓哥,我去给你弄点吗啡,难受时打一针,比大烟管用。」 「是吗?」 「是啊,洋人这玩意儿挺好的,上海滩很多富贾名流都打。」 「行,那你给我弄点。」 「放心,包在我身上。毓哥,如今我也回来了,咱们身边也都没个人,以后我伺候你,你身子这样如今这样,也别再去下矿了,那些宝矿生意交给我办就好。」 金灵毓拿了根狗尾巴草逗了逗鸟笼子里的画眉,轻笑了笑:「你能有这份心思,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23章 北京城,德兴医馆。 医馆的的坐堂大夫姓赵,人称赵大夫,是个方圆十里颇有名望的老中医,也是医馆老闆,子春如今的师父。 「小春,药抓好了吗?」 「好了。」药柜前的子春将两包包中药熟练打包好,递给等在柜檯外的老妪,「大娘,您的药。」 老妪笑盈盈拎起药包:「谢谢小伙子。」 「大娘,不客气。」 赵大夫默默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一抹欣然的笑意。他今年六十有八,从医快五十年,大清还未亡时,在紫禁城做过御医,后来大清亡了,便自己开了这间医馆。 赵大夫今日穿一身深灰色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鼻樑上架着一副圆眼镜,留着小山羊鬍子,那鬍子已如冬日寒霜,是个实打实的老大夫了。 第48页 目送走客人之后,他捻着须笑盈盈走到子春跟前,问道:「小春,药认得如何了?」 子春笑回道:」差不多了。」 赵大夫道:「那我来考考你。」 子春用力点头:「好的,师父。」 赵大夫随意拿出一把药材混在一起,放檯面上一放:「你把这些药一样一样分出来,说出各自有什么作用。」 子春低头微微蹙起眉头,露出个仔细认真的模样。 「黄芩,苦寒,归肺胆胃大肠经,清热燥湿,泻火解毒,止血安胎。」 「龙胆草,苦寒,归肾膀胱大肠经,清热燥湿,泻火解毒,退虚热。」 「辛夷,辛温,归肺胃经,散风寒,通鼻窍。」* …… 他一样一样将药材分出来,旁边的找大夫,捻着鬍鬚满意地点头。 「师父,我分完了,有错的吗?」 赵大夫笑着摇摇头:「全都正确。」顿了顿,又道,「你才来半个月,能记下这么多药材,实属难得。师父这个年纪,也干不了几年,我那几个儿孙都是不成器的,你好好干,往后我这德兴医馆你来坐堂。」 子春并没想过要在北京当大夫,只是师父这样器重自己,总不能拂人好意,于是笑着点点头:「谢谢师父。」 北京城固然比不上天津卫繁华摩登,德兴医馆也远不如金公馆养尊处优,但他是在南门外过过苦日子的孩子,并不会因为在金公馆待久了,去别处就不习惯。 商羽说得对,学医不能闭门造车,光是辨认每一味药,也得看实物,而不是光从书上学。更无须说,每日对着不同病人望闻问切,查看病因。 师父对他是极好的,丝毫不吝于教他。 他自己或许不知,自己天生有种招人喜欢的本事,去到哪里似乎都能很快如鱼得水。 赵大夫年岁渐老,医馆里的学徒来了一个又一个,没一个让他满意的,直到子春过来,孩子虚心好学又聪明,据说是从小在富人家做书童,跟着少爷读过不少书,学起东西来便十分得心应手。 短短半个月,远超从前学了一年半载的学徒。 两人正说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提着个布袋子走进来,银铃似的声音在屋中响起:「爷爷小春,给你们送饭来了。」 少女正是赵大夫的孙女玉霞。 她穿着紫边阔袖的藕荷色斜襟褂子,两条黑色粗辫子垂在微微隆起的胸前,一张满月似的小圆脸,正笑着跟花儿一样。 子春忙道:「谢谢玉霞姐姐。」 玉霞笑眯眯道:「今儿做了红烧肉,给爷爷两块就行,其他你全吃光。年轻人长身体,老人家要清淡。」 赵大夫瞪了眼孙女:「我看你就是偏心小春吧。」 少女爽朗大笑:「我这是把小春当弟弟呢。」 子春抿嘴傻笑,只是笑着笑着,忽然又想到商羽。 自己来北京后,已经给对方去过两封信,但一封回信都没收到。 他是真没将自己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那自己也便不要去想他了。 实在忍不住想,就晚上偶尔偷偷想一想便好。 * 「少爷,小春都走月余了,你真一点不想要人回来?」 亭子里中,商羽正拿着本书翻阅着,荣伯亲自给拎来一壶热茶给他倒上,看了眼自家少爷那老神在在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 商羽眼皮都没撩一下,只淡声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长大了,各奔东西不是很正常么?」 荣伯唉声嘆气道:「也不知小春在北京城过得怎么样?这些年北京城那是真乱,皇帝被从紫禁城赶出来了,一会儿这个上台,一会儿那个上台,三天两头就游行,前些日子还有学生被乱枪打死。小春从小待在金公馆,哪里没去过,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欺负?」 商羽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又不以为然地嗤了声:「人家有哥哥照顾呢,而且他有本事的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惯会讨好人,哪能被人欺负。」 「这倒也是,」荣伯反应过,「话也不能这么说,小春这孩子孩子心思单纯,就算不被人欺负,也可能被人哄骗了去。」 这回商羽的手指彻底顿住,眉头也不由得蹙起,片刻后,才有些不耐烦开口:「你说这些作何?被骗了也是他自己的事。」说罢,话锋一转,「金灵毓最近是不是经常和于青瑞在一起?」 荣伯愣了下,想了想点头:「听安勇说,好像青瑞带老爷去结识了几个想和金家做生意的洋人,老爷生意那些事我也不懂,好像是说我们满人入关前,在黑山白水之间发掘了几个宝矿,后来失传了,那些洋人想让老爷帮忙找到,卖给他们。」 商羽嗤了声:「这种胡编乱造的传说,也有人信!」 「谁知道呢?估计是看老爷这些年挖掘了不少宝矿吧,相信他这方面的本事。」 商羽想了想,阖上书本:「回屋了。」 「茶不喝了?」 商羽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你自己喝吧。」 「这孩子。」 商羽并未回自己的西楼,而是去了东楼。 在路过那扇已经关闭十几年的门时,脚下微微一顿,又继续朝金灵毓的房间走去。 房门半开着,他直接推门而入。 金灵毓正躺在沙发,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茶几上放着一根针管,两个开封的小药瓶。 第49页 他面上是不健康的青白,眼窝深陷,整个人瘦骨梭棱,像个假人一般,以至于商羽站在玄关,遥遥望着他,忽然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商羽,你来了?」金灵毓听到动静,慢悠悠睁开眼睛,他单手撑着沙发,似乎是用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坐起来,「好久没来爸爸房里了,来爸爸旁边,我们爷俩儿说会儿话。」 商羽默默望着他,一阵巨大的恐惧和痛苦袭来,他连连后退两步,几乎是逃也般离开。 金灵毓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但也习以为常,又打了哈欠,歪倒在沙发继续睡去。 「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下楼的商羽,正好撞上荣伯,对方见他脸色苍白,跟撞了鬼一般,不禁奇怪问道。 商羽理也没理他,继续往西楼跑,跑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转头看向他。 荣伯眨眨眼睛:「少爷,有事呢?」 商羽冷不丁道:「我要去趟北京城。」 「啊?」荣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你去看小春?」 商羽不置可否。 荣伯又说:「行行行,我让听差去买票,我跟你一起。」 「不用了。」 「那就叫两个听差跟着。」 「也不用,我自己去。」 「什么?!」这回荣伯当真是大惊失色。 商羽不再回应他,说完已经经转身往自己楼上走。 荣伯赶紧跟上,噼里啪啦道:「少爷,你别跟我开玩笑啊,你长这么大,别说一个人出远门,就是一个人出门都没有过,你知道火车上多乱吗?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爷,在那些坏人眼里,跟待宰的肥羊有什么区别?」 商羽充耳不闻,直接回到房间,收拾行李。 荣伯见他是动了真格,赶紧拉住他的手道:「少爷,我的祖宗,算老夫我求求你了,这事儿可不能犯浑。」 商羽将他推开:「放心吧,我有分寸,再说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 荣伯没好气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充什么大男人。」 商羽蓦地转头,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看向他。 荣伯昂头望着比自己高了快一头的少年,接下来要说的话一时被堵在喉咙。 商羽淡声道:「我不会带多少钱在身上,不怕别人惦记。」 荣伯急得抹了抹额头的汗:「少爷,这事儿真开不得玩笑。」 商羽默了片刻,又才道:「荣伯,金灵毓这座金公馆,大厦将倾,我总要自己走出去的。」 荣伯没听懂他的话,却也知道这混世魔王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止得了,又想起老爷在家,赶紧踅身往外跑,一路马不停蹄跑到金灵毓房间,推开门气喘吁吁报告:「老爷,不好了,少爷要一个人去北京城。」 金灵毓迷迷煳煳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少爷要一个人去北京城。」 「北……京城好啊,以前我们王府花园里那个鞦韆还记得吗?可惜商羽从来没坐过。还有紫禁城,小时候我经常去玩儿,如今连皇帝都进不去了。哈哈哈哈……」 荣伯一看自家老爷满口胡话的煳涂样,眼见是指望不上,愁眉苦脸嘆了口气,只能赶紧让听差悄悄跟上。 第24章 入了初夏,日头变长,到了酉时,依旧日高天蓝。 送走两位抓药的客人,子春回到柜檯内,开始复习今日所学。玉霞从门口进来,拿着算盘在他身旁盘点今日的帐,噼里啪啦打了两下,想到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小声道:「小春,外边有个公子,看着好生奇怪,我出去两回,一直在,也不知是想做什么?」 子春笑着随口道:「别怕,有我在呢,若是有人想来医馆干坏事,我就把他打出去。」 玉霞蹙眉道:「那倒不是,我见他穿着缎面长褂,生得十分俊俏,应当是个富家公子哥,就是留着过肩长发,若不是身量高,我还以为是个女子呢。」 「你说什么?」子春蓦地睁大眼睛。 不等玉霞再开口,他已经丢下手中的本子,朝外面飞奔跑去。 只见街边夕阳投下的树影斑驳中,那身着月白长衫玉树临风般的少年公子,不是商羽还能是谁? 商羽自然也看到了他,只是相对于他张大嘴巴呆若木鸡的傻样,对方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甚至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讥诮。 子春哪管他的反应,确定是商羽后,顿时跟个窜天猴似的冲过去,不可置信般一把将人抱住:「少爷,你怎么来了?」 又忍不住上下将人摸了摸,确定是个真人,不是自己在做梦。 商羽淡声道:「我来北京游玩。」顿了下,又补充一句,「我本就是北京城的人,来这里有什么奇怪的?」 子春原本对他是有点怨气的——好好的忽然被赶走,谁还不能有点怨气了? 不过眼下看到人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那点怨气也就消失殆尽。 他知道,商羽这是专门来看他的。 他将人抱了会儿,左右看了看,没见到金家其他人,蹙眉疑惑问道:「少爷,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荣伯有没有来?」 商羽淡声道:「我自己一个人来的,其他人自然在金公馆。」 「啊?」子春大惊失色,「你一个人?」 商羽白了他一眼:「这有何大惊小怪的?」 子春忙抓着他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他一番,刚刚还没注意,现下才发觉他褂子下摆沾了些污渍,头髮也微微凌乱。 第50页 这位金少爷可是连门几乎都不出的,一个人从天津跑来北京,这可比以前听到的鬼故事还吓人。 「干什么呢?」商羽见他手甩开,对他的打量显然有些不满。 子春试探问道:「少爷,你是不是在车上挤着了?」 商羽嘴角不着痕迹地撇了撇:「我买的一等座,挤不着。」 他确实没被挤着,只是嫌车厢内太吵,便去了车厢交界处,哪知晃得厉害,一路蹭了不少污渍。 子春想了想又问道:「少爷,那你没丢什么东西吧?」 商羽道:「我又不是傻子?能丢什么?」 子春闻言终于松了口气,随口问道:「你还没吃晚饭吧?饿了吧?」 商羽:「不饿。」 话音刚落,肚子便不听使唤地咕噜叫了两声。 子春嘿嘿一笑:「少爷,等我一下,我去跟玉霞姐说一声,然后带你去吃涮肉,附近就有一家东来顺。」 商羽不置可否,只摆出一副惯有的傲娇模样。 子春才不在乎。 玉霞已经趴在门口看了多时,这会儿见他兴高采烈地跑进来,拉着他好奇问道:「小春,这公子是来找你的呀?」 子春用力点头:「他是我先前东家少爷,对我可好了,玉霞姐,你帮我同师父说一声,我今儿提早下工了,明儿估计得请一天假陪少爷。」 玉霞笑眯眯道:「去吧去吧,先前我爹给你放假,你非得跑来帮忙。如今正好趁机会放两天。」 「谢谢玉霞姐。」 玉霞笑着点头,又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对了,身上有钱吗?没有,我给你一点,人家少爷来北京城找你,可不能怠慢人家。」 子春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有的。」 玉霞又送他到门口,忍不住好奇朝商羽看了眼,只是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琥珀色眼睛,又缩缩脖子,赶紧折返回屋。 「少爷,我们走吧。」 商羽写乜了眼满脸兴奋的少年,淡声道:「刚那姑娘是谁?」 「你说玉霞姐啊?她是师父的孙女,对我可好了,师父也对我好。」 商羽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 子春其实还未从初见他的兴奋中回神,这会儿便忍不住一边走一边歪头朝他瞧。 他知道商羽好看,但两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看久了也便对这份好看习以为常,这回分别一个多月,再看到这张脸,忽然就多了份新鲜感。 商羽见他盯着自己笑得贼兮兮,没好气瞪他一眼:「看什么呢?」 子春摸了摸耳朵,嘿嘿笑道:「少爷,你长得真好看。」 商羽翻了个白眼。 子春又说:「少爷,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还想着等什么时候回天津去找你呢。」 商羽看了看他:「是吗?」 子春点头:「要不是我刚来医馆,不好休假,我早就回去看你了。」 商羽哂笑。 这话虽然不算完全说谎,但也明显是在讨好,子春自己也有些心虚,说完轻咳一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移话题道:「少爷,你给我的那个匣子,里面东西太贵重了,上回我去金公馆退给你,你不见我,佣人也不帮我转交,我就先埋在家里院子大槐树下了,等下次回去我再拿给你。」 商羽淡声道:「给出的东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那对我来说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好好留着,往后遇到什么困难,兴许用得上。」 子春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十条小黄鱼一万英镑呢,多少人一辈子都赚不到,怎么就不贵重了?你又不赚钱,还不是老爷赚来的。」顿了下,又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老爷常年在外面跑生意,还要进深山老林下矿,去年回来,明显见老了,我看身体好像大不如前,往后只怕没那么容易赚钱了,你还是不要乱花钱。等我能当坐堂大夫为你赚钱,还不知要过多久呢。」 商羽好笑道:「你还想养我呢?」 子春道:「你养了我那么多年,我养你是应当的。」 商羽眸光微微动了动,又淡声说道:「我给你那些东西,不是金灵毓的,是我娘留给我的。你要是不想花掉,那就留着以后出师了开医馆。」 「啊?」子春愣了下,「太太留给你的,我更不应该拿了。」 商羽像是瞥傻子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娘就留给我这点东西吗?我还多得是。」 「哦。」子春若有所思点点头,想着以后开医馆的事,也就没再继续说要退给他的话。眼下又见他头回提起太太,想了想,试探道,「少爷,你先前不开心,是不是因为你那个什么舅舅回来,让你想起你娘了?」 商羽脚下蓦地一顿,琥珀色的眸子里,浮上一层碎冰般的寒意。 子春微微一怔,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正要找补回来,又见商羽目光已经轻描淡写看向别处,淡声回他:「不是的,你别瞎猜。」 子春摸了摸耳朵,见他对周遭颇有几分好奇,话锋一转道,「少爷,你没来过北京城吧?」 商羽点头,轻描淡写道:「嗯,我是在北京城出生的,不过太小了,已经没印象。」 「我跟你说,虽然北京城不如天津卫摩登,但好玩的地方很多。你明儿不走吧,我带你去颐和园划船,我还没去过呢。」 「行。」 第51页 第25章 子春刚来北京时,哥哥子冬带他来吃过一次东来顺。他是在金公馆跟着商羽同吃同住长大的,过去几年,每个月还会被商羽带去下馆子,什么好吃的没吃过? 要说这涮肉有什么特别,那实在是谈不上。 但有些东西吃得就是个风味和气氛。 「少爷,你多吃点。」 子春夹起一筷子涮好的肉,放入商羽碗中,比往常在金公馆还殷勤,但这次却并不是单纯的讨好,而是因为自己头回请商羽吃饭。 虽然还是叫他少爷,但两人如今的关系不再是主子和僕人,而是单纯的朋友。 感觉忽然就好像不一样了。 他想商羽也是将自己当朋友的,不然怎么会从天津卫跑来看自己? 思及此,这些日子对商羽的那点怨气,也就彻底烟消云散。 商羽看着碗中的涮肉,又撩起眼皮,目光越过铜锅,看向对面笑盈盈的少年,似是随口淡声问道:「你在医馆平日都吃些什么?」 子春道:「我平日都跟师父一起吃,他吃什么我吃什么,若是哪天吃肉,我还比他吃得多。少爷不用替我担心。」 商羽嗤了声:「谁替你担心?」 子春嘿嘿地笑,相处这么多年,商羽刀子嘴豆腐心他如何不知? 商羽看他那得意的模样,不再不说。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钟头,从饭馆里出来时,两人都有些撑了。子春租住的杂院并不远,但因为商羽,他还是叫了一辆洋车。 那车夫三十多岁的模样,头髮不知是故意留的,还是忘了剪,已经快到脖根儿,说话时咧着一嘴大黄牙,看到商羽的模样,一边招唿两人上车,一边笑道:「哟,这位公子是我们旗人吧?」 商羽蹙了蹙眉,不置可否。 子春则是下意识瞧了眼车夫的眼睛,见他眼珠子偏褐色,与商羽一样,应该是个满人。北京城满大街满人,与汉人样貌上无甚区别,只是许多满人眼珠子颜色稍浅,他也是靠这个区分。 这车夫没得到回应也不在意,将发黄的的毛巾往肩膀一搭,笑呵呵道:「别看我现在拉车,当年我家可是正白旗,我祖母是太后侄女,我爷爷是贝子,我家里当年住的那是四进的院子,家里十几个丫鬟小厮,皇帝还御赐我家一套瓷器,可惜我爹吃上大烟,前些年给当掉了。」 北京城里大帅都换了几波,满清皇朝原本只是书上和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但子春来了北京,去总见落魄旗人言必当年,拉洋车的说自己家曾是王爷,做工的丫头说自己本是格格。他是见过前清王公的,那便是金家父子,只当这些人是吹牛。 眼下听着车夫夸夸其谈,也没放在心上。 那车夫又说:「我刚见公子很眼熟,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以前我家旁边有座王府花园,王爷家的小贝勒,与公子长得特别像。后来咱们大清亡了,那贝勒爷说是去了天津卫当寓公,爱新觉罗家的王府么,底子厚,那王爷家有宝矿的,不像我们,没了爵禄,坐吃山空,什么都没了哟!」 子春听着总觉得不对劲,转头看向商羽,只见他神色冷然,一副完全与己无关的模样。 十几分钟后,车夫的故事说完,车子也抵达目的地。 子春给了钱,拉着商羽往胡同里走,听到那洋车叮铃铃的离开,才小声问道:「少爷,那车夫说的爱新觉罗家王府,是不是你家?」 商羽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是,我姓金。」 好吧。 子春没再多问,大清灭亡时,商羽才两三岁,哪能知道这些事。 不过若那车夫说的是真,可见同样是王公贵胄,在时代洪流中,也各有自己的命运。 自己还是得好好学医赚钱,不然照商羽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若是老爷一去,只怕他也只能坐吃山空。他这样细皮嫩肉,也干不了力气活儿,乱世之中,如何能活下去? 没爹没娘没兄弟姐妹,不还得靠自己? * 子春住的这小杂院,总共住了五户人家,房子是哥哥子冬赁下的,平日里子冬多是宿在铺子里,偶尔才过来,大多时候便只有子春一个人。 他盯着商羽走进院子。 小小的院子里,一个用背带背着婴孩的的小媳妇正在晾尿布,见两人进来,笑眯眯同子春打招唿:「子春,回来啦?」 看到他身旁的商羽,又羞涩地别开目光。 那小媳妇儿看着不过十七八,脸上还有未全褪去的稚气,但已做了妇人,面黄寡瘦,双手粗糙,除了背上一个几个大月大的婴儿,身旁小马扎上还坐了个个穿着破烂小褂,看着已经两三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也瘦小得很,一双眼睛便显得格外大,约莫是对子春已经熟悉,只看他一眼,便好奇地看向陌生的商羽。 商羽眸光动了动,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枚奶糖,默默递给她。 小丫头似是不认识这玩意儿,怯怯地不敢接,还是子春拿过,笑着塞给她道:「大丫,这是糖果,好吃的。」 小丫头这才接过。 走到一扇门前,子春拿出钥匙,正要开门,旁边人家走出来个佝偻的大爷。子春笑着跟人打招唿:「您吃了没?刘大爷。」 那大爷看着颇有些古怪,狠狠啐了口:「吃什么吃,再这么下去,全家都要饿死了咯!」 商羽眉头蹙得越发深。 子春则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打开门拉着商羽进屋。 第52页 屋子很小,只有一炕一柜一桌两把椅子,胜在打扫得很干净。 「少爷,你坐炕还是椅子?」子春问。 商羽不回答。 子春习以为常,迳自拉过靠墙的一把椅子:「少爷,你先坐,我去生炉子烧水。」 不等商羽坐下,他又已经将烧水壶灌满,风风火火拎着出门。 杂院是没有自来水的,甚至都没有水井,只能用水桶从附近的水井挑回来,烧水做饭都在院子里。 商羽默默望着院中的子春。 俊朗的少年蹲在地上熟练生火,时不时逗旁边那小丫头几句,脸上笑意融融,就如那些年在金公馆时一样。 他记得子春是七岁进的金公馆,可以说是在金公馆长大,吃穿用度与自己相差无几,虽然名为书童小厮,过的日子并不比寻常富家少爷差。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乐呵呵的,好像从未有过烦恼。 在很长的时间里,商羽以为这个南门外穷孩子的快乐,是因为进了金公馆这个富贵窝。及至此时,才彻底相信,子春的快乐,从来与金公馆无关。 反倒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让死水一般的金公馆,和自己这条被囚在死水中的鱼,添了活气。 子春生好火,一边抹着汗一边小跑进来,道:「少爷你来得还挺巧,这几日正好不热,你都不晓得,我刚来那几天,也不知怎的,一点风都没有,跟在蒸笼里似的,晚上睡在院子里都嫌热。」说着又话锋一转,「等水烧好,洗了澡咱们就睡觉,好好说会儿话。」 这会儿已是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夕阳也渐渐隐没西天,子春边说边找出火柴,将桌上油灯点上。 原本黑漆漆的屋子又影影绰绰亮了起来。 杂院里大约是人渐渐回来,变得嘈杂。脚步声,人语声,小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 子春知道商羽是个爱安静的,正要关上门。 忽然听得男人的怒骂,女人孩子的哭叫声传来。 他皱眉边转头往门外看边咕哝:「杏儿男人又在打她了?」 商羽也蹙眉循声看去。 只见着夜色下,刚刚那院子里的小媳妇儿跌跌撞撞倒在地上,一个干瘦的男人追上来,对着她肚子便是两脚。 踹完肚子还不打紧,又想去踹头,子春见状赶紧冲出去将人拉住:「大哥,你怎么都打人呢?」 男人一把将他推开,恶声恶气道:「老子打自己媳妇儿,要你管?别以为我不知道,每天跟杏儿眉来眼去的,别趁我不在,爬了我家床吧?」 不堪入耳的话让子春顿时面红耳赤,又羞又愤,偏偏又不会骂人,只怒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不想老子胡说八道,就给老子滚远点,别以为你哥哥厉害,我就不敢动你。」 他话音刚落,身体便砰地一声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地上的杏儿和小丫头止了哭泣,子春也惊愕地睁大眼睛。 只见商羽不知何时站在自己旁边,目露凶光,脸若冰霜。他虽然生了张雌雄莫辨的脸,但随着年纪长大,长成了个门板似的大高个儿,脸上又惯有的没有任何表情,总给人一种古怪之感,似乎天然地让人畏惧。 这男人被一跤踹倒在地,抬头朝始作俑者一看,先是因为陌生的脸而愣了下,继而反应过来,又恼羞成怒站起来大骂:「你他妈的是谁啊,敢打老子。」 男人先前被子冬教训过,但对方五大三粗,一个拳头砂玻大,随便用点力气,自己就爬不起来。因而虽然心里一直憋着股气,但因为对子冬的畏惧,也不敢拿子春怎样。 何况子春也并不他矮比他瘦,真动起手来,自己大约占不了便宜。 但此时又被他带来的人踹上这一脚,积累许久的气顿时爆发,张牙舞爪朝商羽冲过来。 只是还没碰到人,又被商羽一脚踹飞。 踹了这一脚不打紧,商羽还随手抓起脚边一块板砖,朝他一步一走走过去。 男人见状吓傻了眼。 他望着商羽,见对方双目通红,宛如地狱来的恶鬼,忽然就有种预感,这个古怪而漂亮的高大男人,可能真要杀死他。 以至于他浑身忽然发抖,竟然是吓得动弹不得。 这时子春终于反应过来,眼见商羽要一板砖直接朝人头上砸去,也是吓得赶紧将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少爷少爷,别乱来!」 商羽这力气,一板砖当真能将人脑袋砸成泥。 而且他必然也做得出来。 噗通一声,砖头落在地上。 随之落地的,还有男人和子春提起的心。 「疯子——疯子——」男人一边骂一边连滚带爬跑回了自家屋子。 第26章 子春也顾不得安抚杏儿和丫头,只一门心思将商羽拖回屋,可真是废了他九牛二虎之力。 及至让商羽在炕上坐好,他才空出手去擦差点将迷了眼睛的汗水,气喘吁吁道:「少爷,那人就是个泼皮无赖,刚搬来时见他打杏儿,哥哥就教训了他一顿,他怕哥哥,不敢对我怎么样的。而且就算真动手,我也不怕他,又瘦又矮的,我一只手就能掀翻他。」 商羽没说话,只是神色沉沉看着外边,眼睛不似刚刚那般红,但也还泛着点血丝。 子春转头,见他看的是杏儿。 可怜的小媳妇儿正哭着爬起来,期期艾艾朝自家走去。 第53页 子春嘆了口气道:「杏儿也真是可怜,跟咱们差不多大,十五岁不到就被爹娘用五块大洋卖给了他男人。小小年纪生了两个娃,每天洗衣做饭带孩子,还要被男人打。可见女子要是嫁错了男人,那跟入地狱也没区别。」 商羽收回目光,像是回答他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是啊,女子嫁错男人就是入地狱,可她们原本也是别人的女儿和娘亲。」 子春看了看他,见他神色有些恍然,总觉得他不是在说杏儿,好像是在感嘆自己。 他想起了那位自己未成见过的太太,一个女子嫁给金老爷那样的人,尽管有钱,但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一阵炸雷响起。 子春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果然见天色不对,不知何时,黑云密布,俨然是要下暴雨的样子。 他紧张兮兮看了眼商羽,道:「少爷,我去提热水,咱们洗了睡觉。」 他出门将炉子搬到屋檐下,又将烧水的铁壶提进屋,刚进门,豆大的雨滴便随着闪电,在他脚后跟噼里啪啦落下。 子春看了眼商羽,心如擂鼓。 他没忘记自己离开金公馆前,商羽那次癔症来得有多兇勐。如今这屋子就他们两人,要是对方犯了病,自己肯定是摁不住的,到时只怕叫天天不灵。 他深唿吸一口气,努力做出镇定的模样:「少爷,我给你倒水。这里洗澡不方便,只能用小澡盆。」 商羽显然看出他紧张兮兮的模样,扯了下嘴角道:「放心,我不会发病。」 「啊?」 商羽道:「以后都不会发病了。」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自己的病,而且还这么直接,倒是让子春有点不知道如何接话了,他嚅嗫了下唇,最终咧嘴一笑:「那就好,少爷之前说是心病,是心病就总能治好的,看来少爷心病是好了。」 商羽不置可否,见他将立在墙根儿的木盆放下,又要倒水,起身随口道:「我自己来,随便洗洗就行。」 子春哪能让他动手,将他拦住,手脚麻利地倒上水,伸手试了试水温:「少爷,差不多了,你带了换洗衣服吗?」 商羽点头,从手提皮包里拿出一身干净里衣,又将自己的衣服脱下,坐进盆中。 两人早坦诚相待过,他自然而然,子春也不觉有问题,只是每次看着他那张脸与身体的对比,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当年初进金公馆见到的小仙子,长了小鸟也就罢了,过了这些年,那小鸟还长成了大鹰。偏生那张脸依旧美得跟画报里走出来一样。 这小小的木盆和金公馆的大浴桶比起来,简直就像是给小孩用的。商羽已是个大个子,坐在里面委实有些不方便,他又怕水溅洒出来,洗澡的动作堪称小心翼翼。 一旁的子春见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少爷,我帮你洗吧?」 商羽眉头微蹙,露出个恼羞成怒的样子,抓起一把水朝他脸上洒去,没好气道:「不用,滚蛋!」 子春抹着脸上水迹,笑着滚到旁边坐下。 商羽三下五除二洗了个战斗澡,从逼仄的小盆里出来,换上干净裤子,不等子春反应过来,已经打开门,迳自端起木盆,将水倒出去。 这时外面已是大雨倾盆,商羽倒掉水又将盆放在雨水中,接雨水沖洗。 这是缺水的人家才会做的事,子春没叫他,他自己便会做了。 子春有些惊讶地跟出去,道:「少爷,你进去歇着吧,不用管了。」 不知是雨声太大,还是商羽单纯地充耳不闻,光着上半身的他蹲在屋檐下,完全没理会,只将一只手伸入雨水中,仿佛是在感受雨水的温度。 此时杂院其他几户人家,都门户紧闭,争吵声人语声,被滂沱大雨湮没,院子里被衬出一种难得的清静。 子春见他没有发癔症的迹象,放下心来,想了想也在他旁边蹲下,看着木盆里的水一点点积起。 两人听着雨声,一时都无话。 子春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跟面前渐渐被水填满的木盆一样,被商羽到来的欣然和满足所填满。 外面的日子,自然远比不上金公馆,但对他来说生活环境的落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了商羽。 原本他还不觉得,直到现在商羽在自己身边,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捨不得与他分开。 他想了想,道:「少爷,等我出师了就回天津陪你。」 商羽默了片刻,才回道:「你好好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子春道:「也没有多以后,师父说我聪明能吃苦,学个一年多就能出师。」 商羽道:「学医跟别的手艺不一样,得慢慢来,再说了,如今时代不同,光学中医只怕是不够,有机会再学好好学点西医吧。」 子春点点头:「天津卫洋医院比北京城还多,等我回了天津再学。」 商羽没再说话,只单手抓住快装满水的木盆,轻轻晃了晃,将水倒掉:「你洗澡吧。」 「嗯。」 子春要去接澡盆,商羽已经单手拎进了屋。 门咯吱一声关上,雨声听起来小了几分,屋内的动静便变大了。 子春倒好水,脱下衣服,坐进盆中,一边年拿帕子洗着身体,一边道:「少爷,明天除了去颐和园划船,你还想去哪里?」 商羽道:「随你。」 子春嘿嘿笑了笑:「其实我来北京这么久,哪里都还没去过。」 第54页 商羽默了片刻,道:「以前在天津,应该多带你出去玩一玩的。」 子春道:「你每个月带我出去看一次电影,下一次馆子呢。」 「但天津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们都没去过。」 「以后有的是机会。」 商羽不置可否,见他拿着毛巾反手要搓背,起身从炕上下来,来到他身后,拿过他手中的毛巾,淡声道:「我帮你。」 如今两人已不是少爷和下人的身份,子春也就没客气,将毛巾交给他,闭上眼睛,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服务。 一开始,商羽就是单纯的搓背。 但过了会儿,他手上动作就开始变了味。 子春觉察,半睁开眼睛,转过头正要说话,却忽然被他吻住。 两人是做过很多回这种事的,子春的身体几乎是瞬间被唤醒。 但今日又好像与从前不一样。 往常他与商羽做这种事,大多只是觉得愉悦好玩,可眼下好像有了一种以前从未体会过的,从内心升起的悸动。 子春的脑子因为这种悸动,乱成一团,只本能地抱住对方脖子,与他勾吻在一起。 商羽亲了会儿,轻而易举将他从盆中抱起,一面继续亲他一面胡乱擦掉他身上的水,然后直接把人抱去了炕上。 炕上垫着凉蓆,外面又下着雨,原本应该是凉爽的,但子春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暴雨如注,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吹灭了桌上油灯。 小小的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雷声轰隆隆响起,商羽似乎是颤抖了下,子春赶紧抱着他,气喘吁吁道:「少爷,你别怕,我在呢。」 商羽吻了吻他的额头:「我不怕。」 子春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轻车熟路般探下手,道:「少爷,我让你舒服。」 然而还没碰着,便被对方抓住手:「不用。」 子春正疑惑着,只听商羽低声呢喃般在他耳畔道:「小春,我们今晚做点不一样的好不好?」 他声音低沉磁性,如诱惑一般。 子春觉得自己没听懂,又好像听懂了。但无论懂与不懂,商羽说的话,他一向是不会拒绝的,只迷迷煳煳问道:「少爷,你想做什么?」 商羽没说话,只见将他翻过去,从后面紧紧把他抱在怀中,又继续细细吻着他的脸颊与脖颈。 他唿吸间都是灼热的气息,子春忍不住浑身战慄,很快便软成一滩水。 第27章 子春是很喜欢和商羽做这种事的,原因也很简单,无非就是贪图这种身体上的快活。 即使他也隐约明白,这样做其实是不对的。 但只要想到对方是商羽,又变觉得好像做什么都可以。 不知是不是今晚不在金公馆的缘故,他像往常一样,陷入身体愉悦的同时,先前那种悸动一直盘桓在心中作乱,以至那情潮来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等到发觉商羽的动作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反应,只觉一阵钝痛传来。 子春蓦地睁开眼睛,本能痛唿一声:「少爷,你做什么?」 外面的暴雨声,将他的声音困在这小小的屋子,他是问的商羽,也只有商羽听得到。 除了两人,没人知道这屋中正在发生什么。 商羽将他的身体紧紧箍住,不让他挣开,额头汗水落在他脖颈,哑声道:「别乱动,很快就好了。」 子春不知道什么叫「很快就好」,只觉得难受得厉害,也因为难受,不敢再乱动。 过了片刻,商羽又道:「小春,我对不住你。」 这回声音竟然带了些哽咽,还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子春脖颈。 这让子春一时怔住。 这些年来,商羽的情绪很简单,除了偶尔乱发脾气,大多时是平静冷漠的,他不会大笑,自然也没有伤心难过,唯一的痛苦,大约便是发癔症时。 可即便是发癔症,也未曾见他流过眼泪。 子春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只以为对方是在因为弄痛自己而自责,赶紧喘息着安抚道:「少爷,我没事的,也不是很疼,就是刚刚一下没反应过来。」 商羽闭眼嘆息一声,只在他额角吻了吻,没再说话。 子春还是疼的,却乖乖趴着不再乱动,任由对方在他身上作乱,就像过去那么多年的每一次,无论商羽对自己做什么,他都愿意。 只是从前是因为,商羽是少爷,自己是下人。 但现在却只仅仅是因为,对方是商羽。 一开始确实跟上刑一样,子春全凭强忍着。 可渐渐的,好像又不一样了。 商羽在耳边的唿吸越来越重,仿佛有种失控的难耐,虽然依旧还是疼,但子春心中又莫名生出一种满足。 到后来,疼痛彻底被巨大的情潮所覆盖。 子春什么都不想了,什么也都不知道了。 只隐约记得,好像是被商羽翻来覆去弄了好几回。 及至外面的雨停歇时,才终于勉强偃旗息鼓。 然而不等他回到人间,商羽竟然又捲土重来。 停停歇歇不知几时,好像远处都有公鸡开始打鸣,商羽才彻底鸣金收兵。 子春累极,因为是跟师父请了假的,便放任自己一睡不醒。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就是,还是被院子里大丫的哭声吵醒的。 睁开眼睛,发觉早已日上三竿,子春望着陈旧发黄的天花板,怔然片刻,蓦地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空荡荡的炕上,哪里还有商羽的身影。 第55页 他蹭的起身,唤道:「少爷!」 没有回应。 他扫了眼屋内,昨晚自己洗过的那盆水已经倒掉,澡盆整整齐齐立在墙边,先前放在桌上的皮包和衣物也不在,只多了张信签纸。 子春下床,脚刚踩在地上,便觉身下传来一阵酸痛,不由得想起昨晚商羽对自己做的事,耳根子忍不住一热。 他小心翼翼迈腿走到桌旁,将信签纸拿起打开。 字迹再熟悉不过,是商羽潇洒的行书,寥寥几个字。 小春: 我走了,你保重,勿念! 商羽。 走了? 子春有些不太高兴地蹙起眉头,也不跟自己打声招唿,还说今天去颐和园划船呢。 不过…… 他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腚,这后劲儿估计也划不了。 他又忽然想起昨晚商羽说了句对不住,难道是因为觉得把自己弄疼了,心生愧疚,所以悄悄走了? 可他又没怪他——虽然,确实有点疼。 子春将信签纸收好,既然商羽回去,他也不好休假在家,想了想,又身残志坚去了医馆。 * 「少爷,您可终于回来了!」荣伯看到商羽回家,赶紧拉住他,「你快去看看老爷吧,也不知怎的,昨天开始一直说胡话,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商羽淡声问:「瞧过大夫么?」 荣伯支支吾吾道:「瞧了,大夫说老爷只怕是不大好了,说送他去医院,他怎么都不去。」 商羽面色平静如常,只道:「别折腾了,在家里他舒服点。」 荣伯想了想道:「那我再把大夫叫来家里瞧瞧?」 「随你。」商羽边上楼边轻描淡写道,「可以准备后事了。」 「什么?」荣伯大惊失色。 商羽道:「金灵毓应该是就这几日了。」 「不是……」荣伯急了,「少爷,你别吓我!」 商羽不再多说,提着箱子上了东楼,路过那扇紧闭的房门时,停下脚步沉默看了眼,又继续往前面的房间走去。 屋内两个伺候的女佣,见他进来,忙起身道:「少爷!」 商羽置若罔闻,只一步一步走过去,在床边凳子坐下,一言不发地看向床上形如枯藁的金灵毓, 他记忆中,金灵毓是生得很好的,面容白皙,长眉长眼,面如冠玉。 见过他的人都说自己长得像他,他一直对此不以为然,后来慢慢长大,当真长了金灵毓的模样,只是金灵毓却早变了样。 下矿、抽大烟、花天酒地,沉迷王朝旧梦不愿醒来。 四十岁还不到的年纪,已然面目全非。 床上的金灵毓,似乎是有所觉察,缓缓睁开眼,看到旁边的儿子,咧嘴低低笑了声,微弱道:「商羽,我的乖崽!」 商羽望着他,恍然间想起儿时,那时候母亲带着他在花园里玩,从外面回来的金灵毓,便会一边笑眯眯叫着乖崽,一边将他抱起来放在肩膀上。 只是那样的画面,早被母亲流淌在地上的鲜血覆盖,及至今日,他又才隐隐约约想起。 金灵毓在唤完这声,眼神忽然变得清明了几分,抬手对两个女佣道:「你们下去吧。」 女佣应声退出去。 金灵毓望着儿子,目光慈爱道:「商羽,你好久没叫过我了,叫一声阿玛吧。」 商羽沉默片刻,淡声开口:「爸爸。」 虽然没叫旗人的阿玛,但这一声爸爸也让金灵毓双眼蓦地一亮,整个人仿佛彻底清明。 他挣扎着爬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墙边,将挂在墙上的字画一把扯下来,里面赫然镶嵌着一个小小的壁柜。 他从脖子里拿出一枚钥匙将柜子打开,从里抽出一个小小的皮箱。 商羽依旧坐在床边,满脸漠然,看他脚步踉跄往回走,也并不起身去扶。 金灵毓拎着箱子回到床上,仿佛已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喘着气,将箱子放在腿上打开,一字一句道:「商羽,爸爸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全靠祖上蒙荫,唯独在勘宝矿上有点天分,这些笔记和舆图是爸爸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足够保你一世荣华。可这乱世,虎狼太多,也不知你保不保得住。护不住也不打紧,关键时刻,能有这些东西,换一条生路也是好的。」 商羽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东西,依旧不说话。 金灵毓显然也没打算要得到他什么反应,只将皮箱盖子扣好,直接放在他腿上,自己缓缓倒在床上,眸中的清明渐渐散去,声音也越来越小:「我对不起娘……」顿了下,又继续,「往后我不在,你离你表舅远些,他不是从前那个青瑞了……」 到了后面,声音已细弱蚊吟。 商羽抱着皮箱,面无表情望着床上似睡似昏的男人,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站起身,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两个女佣还候在门后。 商羽淡声道:「进去看着吧,这几天屋里多几个人,尤其是晚上,免得被吓着。」 女佣听出他的意思,有些惊惶地点头。 * 那日之后,商羽再未进过金灵毓的屋子,只听佣人说,老爷不吃不喝总说胡话,吃了大烟还不够,非要打吗啡。 他屋内还剩着吗啡,但佣人是不敢拿给他的,还是商羽发话说给他,让他走得痛快些。 金灵毓是三天后走的。 第56页 王朝覆灭,人走茶凉,金家在天津城没有走得近的亲戚,金灵毓的朋友也不过都是泛泛之交,丧事没对外,只请了道士,简单在金公馆办了一场。 金灵毓除了过去半年,往常那些年里,原本也很少着家。金公馆少了这个主人,好像也并没什么影响。 只是,在金灵毓下葬三天后,商羽将荣伯叫来了房中,拿出一盒大洋和一叠英镑。 「荣伯,我爹不在了,我也没有赚钱的本事,这将这些钱分给家里的佣人听差,让他们去另谋出路吧。」 荣伯看着他面前这些钱,不由大惊失色:「少爷,你这是作何?你要什么赚钱的本事?光这些钱就够我们这些下人五六年工钱。老爷银行里给你留的钱,你不吃喝嫖赌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也不成问题。」 商羽摇头:「如今这世道,银行里的钞票,兴许过不了两年就变成废纸一堆。再说我长大了,已经不需要人伺候。」 「怎么就不需要了?你往后也要娶妻生子的,没人此后如何能成?况且,我和好几个下人,都是从王府里跟来的,往常我们这些人就是包衣奴才,生是爱新觉罗家的人,死是爱新觉罗家的鬼,你叫我们去哪里?」 商羽哂笑:「大清都亡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有什么包衣奴才?你们都是人,堂堂正正的人,不是奴才,不低人一等。」 荣伯蓦地一怔,商羽是很少正经和人说话的,又常年的不出门,似乎对外面一切漠不关心。荣伯一直觉得他性情古怪,异于常人,及至此时,才惊觉自家少爷,原是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孩子。 见他心意坚决,荣伯知道不能勉强,想了想道:「我去跟下人们说一说,想留下的留下,想另谋出路的去另谋出路,钱我拿一些意思一下就行,剩下的你留着。」顿了下,又语气坚决道,「反正我是不走的,我要留下一直伺候少爷。」 商羽淡声说:「随你。」 第28章 两天后,金公馆的人走了大半,只剩荣伯与几个从王府跟过来的。 金公馆虽然大,但只得一个主人,几个人也足以让整座花园洋房井井有条,日子仿佛还和从前一样。 荣伯并未不担心商羽会因为爹的死难过。这些年,金灵毓常年在外,父子关系疏淡,商羽对亲爹无甚感情,更何况这孩子向来冷心冷肺,连葬礼上也没掉一滴眼泪。 凡事一体两面,是坏事,也是好事。 葬礼之后的第五天,于青瑞上了门。 他是晚上一个人来的,金公馆如今没了门房,是商羽亲自去给他开的门。 「商羽,怎么这么冷清?佣人呢?」于青瑞跟着商羽进门,偌大的公馆没见到下人,不禁有些奇怪。 商羽淡声回道:「没什么事,便让他们歇着了。」 于青瑞点点头,环顾着奢华典雅的客厅,感嘆道:「你爸爸这一走,这洋房就只得你一个人住了,这么大,你一个人可住得惯?」 商羽道:「舅舅想搬来吗?」 于青瑞嘿嘿笑道:「如今你爸爸不在,我便是你唯一的亲人,又是你长辈,照顾你是应当的。」 商羽在沙发坐下,平静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也不知为何,明明对方只是个少年,那眼神却叫人有些发憷,于青瑞在沙发另一侧坐下,轻咳一声道:「商羽,舅舅今日来,是有些事想同你说。」 商羽道:「嗯,你说。」 于青瑞道:「当年我们满人入关前,朝廷在黑山白水之间发现了一处宝矿,只发掘还未来得及开採,后来不知怎的,舆图不见了,几代人都没再寻着那宝矿位置,直到你爸爸,终于找到了这处宝矿在哪里。但如今大清亡了,金家成了平民百姓,要靠自己开採那么偏远的宝矿,是断然没有能力的。所以先前你爸爸让我联繫了洋人,希望能藉助洋人的人力和技术共同开採。哪知生意都谈了好,你爸却忽然撒手人寰……」 说到这里,他声音微微哽咽,露出一副难过的表情。 商羽看着他,讥诮地扯了下嘴角,道:「所以呢?」 于青瑞假意抹了抹眼睛:「洋人哪管那么多,晓得你爸爸手中有舆图,也不管你爸爸头七都还没过,便让我上门来问你拿。你爸爸的东西应当都交给了你吧?你把舆图帮舅舅找出来,我好交给洋人,免得他们到时候打扰你。这些洋人都不讲道理的,看到你一个孩子,只怕会直接上门抢。」顿了下,又说道,「不过你放心,有舅舅在,该分给你的钱,我绝不会让那些洋人少你一分。」 商羽沉吟片刻,点头道:「我爸爸临终前是留了个箱子,说里面是他这辈子的心血,里面有勘测笔记和舆图,我不懂,也还未看过。」 于青瑞双眼一亮:「是吗?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商羽面无表情起身:「你随我来。」 这时已临近深夜,金公馆安静得落针有声,两人上楼的脚步,便显得格外清晰。 当年发生了那事,于青瑞被金灵毓送走,在些年在外漂泊,一事无成,又染上赌钱和吃鸦片的恶习,这次回来,金灵毓似是对往事看淡了,又开始念及旧情,只是却不让他回金家,钱财上更是防着他。 他为他引荐洋人一起开採宝矿,对方更是一直打太极,让他里外不是人。 眼下人没了,倒也不算坏事。 一个门都不出的小外甥,要拿捏起来还不容易? 第57页 想到只要能将宝矿舆图献给洋人,便能分得宝矿三分利——这利虽然是金家的,但如今只有一个年少的外甥,那利还不是自己的。 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人。 洋人确实不讲道理,既然知道金灵毓手中有价值千金的舆图,如今人一走,只剩下个独子,迟早也是也要上门抢的。 他是这也算是为外甥保命。 商羽在那扇多年未曾开启的门前停下,淡声道:「爸爸留的箱子就在这间屋里。」 于青瑞神色大变:「这不是你母亲的房间么?」 商羽点头:「嗯,母亲过世后,这屋子便不再进人。珍贵的东西,自然要放在外人不会注意的地方。」 于青瑞表情还是很僵硬,却又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金灵毓对表姐心存愧疚,将那些东放在这屋子,也不足为奇。 他嚅嗫了下唇,道:「那你开门吧。」 商羽拿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是锁被打开的声音。 他将门推开,身子微微一侧,伸手打开电灯,又将一把小钥匙递到他面前:「进去吧!箱子就在桌上。」 于青瑞无声吞咽了下口水,望着眼前久违的房间,迟迟不敢向前,直到目光落在桌上那只精美的小木箱,顿时被狂喜沖昏了头,接过商羽手中的钥匙,朝里面大步走过去。 大约是太激动,于青瑞拿了钥匙开了许久,才将那木箱子的锁头打开。 只是掀开箱盖的那一刻,却让他脸色大变。 因为里面除了一张相片,什么都没有。 于青瑞看到那张照片,像是被吓坏一样,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往后几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而就在此时,房内的灯灭了。 再一抬头,发觉窗外阳台站着一道白色身影,披散的黑髮垂落肩头。 轰隆一声,炸雷响起。 那身影如鬼魅一般。 「姐——姐——,你饶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一边叫一边手脚并用往外爬,却发觉门被锁住,根本打不开。 与此同时,身后忽然传来哗啦一声,他惊愕转头。 只见桌上的木箱,蓦地燃起来,那火苗如见风长般,很快蔓延开来。 及至此时,他才察觉这屋内味道不对劲。只怪他刚刚一心只在那装满他下半身荣华富贵的箱子,全然没注意这浓烈的酒精味。 急速窜起的火焰,让他再顾不得其他,拼尽全力用力踹门,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门就是纹丝不动。 他别无他法,只能忍着灼烧,穿过屋中烈火,朝阳台跑去。 然而通往阳台的门也紧锁,最终又跑到前,准备破窗而出。 也就在这时,他看清楚了阳台上那道白影。 虽然穿着那日表姐一样的白色睡袍,留着一样的披肩长发。但这不是表姐,而是商羽。 商羽靠在阳台栏杆,在屋内火光映照中,俊美的脸冷冽如冰,漠然地望着他。 那年他六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龄。与这个住在金家的表舅很亲近,直到那天夜幕降临,眼见要打雷下雨,他从花园里摘了一朵刚盛开的蔷薇花,准备去送给母亲。 因为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来到这间房门口时,见门只是轻掩着,便轻轻推开门。 然而他没看到母亲,却看到金灵毓和于青瑞赤条条交缠在一起。 他年岁尚小,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两人的喘息和呻\\吟,让他听得心惊胆战。于是悄悄退出去,继续去寻找母亲。 他在楼里没看到母亲身影,只能又跑去花园,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直没寻着人。 直到雷鸣闪电,大雨倾盆,他护着手中的花朵,顶着雨再次从花园往回跑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他看到了阳台上的母亲。 她披着长发,穿着常穿的白色睡袍,旁边还站着爸爸和舅舅。 他还没开口唤出来,却见母亲抬手扇了表舅一耳光,而下一刻,舅舅忽然将母亲抱起,从阳台推了下来。 他丢开手中的花,惊慌失措跑过去,看到的便是一动不动倒在地上的母亲,以及一滩与雨水混为一团鲜血。 那晚之后,他得了癔症。 * 「商羽,你快让我出去!」屋内的于青瑞大叫着用力砸窗。 玻璃噼里啪啦碎裂,但紧闭的格子窗依旧纹丝不动,他逃不出去,反倒是因为空气的大量涌入,让屋内的火焰,窜起长长火舌,迅速将窗边的人裹挟吞没。 浓烟与黑夜混作一团,将于青瑞与阳台的少年隔开,他痛苦倒在地上,身体在被火焰包围,喉咙被浓烟堵住,连唿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雷鸣闪电的日子,总是让荣伯警醒的,他在配楼中醒来,因为担心商羽发癔症,赶紧起身出门,准备去主楼看情况。 哪知刚走出来,就看到花园对面的主楼火光沖天。 那火是从太太的房间窜起来的,此时已经朝四周蔓延。 他惊惶大叫:「失火了!快起来!」 确定配楼剩下的几个佣人被叫醒,他赶紧拔腿往主楼跑,只是跑了没几步,却见一道白色身影,从太太房间外那浓烟瀰漫的阳台跳下来。 他吓得惊唿一声,差点没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他担心着商羽,反应过来,继续往主楼跑。 当他跑近主楼时,只见楼下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第58页 他顾不得刚刚是眼花还是当真见了鬼,一心想着楼上的商羽,可等他他冒着浓烟跑上西楼,却并未见到商羽的身影。 金公馆这场大火,即使在雨夜,也足足烧了一个多钟头,才彻底被扑灭。 佣人们没能找到商羽,只在大火熄灭后,看到太太的房中那具已经被烧成黑炭的尸身,别说是五官相貌,连人形都已经所剩无几。 金少爷有癔症,雷雨天发病放火烧了宅子,连带自己一起烧死,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所有人都以为那尸身是金家少爷。 第29章 早上子春刚进德兴医馆,已经先到的玉霞便举着手中报纸朝他大声道:「小春,你快看今天报纸,说是天津租界一家公馆失火,整座洋房烧得只剩下个砖瓦架子,你看这相片,这么大洋房全烧没了,真是可惜了。新闻说,这洋房主人是寓居的前清王公,主人家少爷也被烧死了,哎,人生在世,灾难说来就来!」 子春隔着两米距离,瞥了眼她手上报纸上那张黑色图片,忽然神色一震,转身拔腿就往外跑。 「哎,小春——你干什么去!」玉霞在后头叫道。 小春像是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继续跑,朝火车站方向飞奔而去。 他在金公馆生活了十年,那栋花园洋房就算化成灰,自己也能一眼认出来。报纸上那张相片中被烧毁的房子,他绝不会认错,那就是金公馆的主楼。 子春买到火车票,坐回天津,已是下午,再到金公馆,又是一个钟头之后。 而这时距离金公馆起火,已经整整过去两天半。 金公馆那扇向来紧闭,由门房守着的黑色大铁门,此刻只是虚掩着,门房小屋早已人去楼空。 偶尔路过的行人,便会好奇在门口驻足片刻。 他们好奇的是,铁门内那栋被烧得黑漆漆的洋房。 金公馆在租界离群索居,宅中主人对外人来说,颇有几分神秘,但不妨碍这栋粉红色的花园洋房,是租界一道风景。 如今风景坍塌,成了一片被烧毁的断垣残壁。 子春推门而入,一路一个佣人的都没见着,及至穿过后花园,来到配楼,才终于看到一道身影,正蹲在地上焚烧纸钱。 「荣伯!」 他差点都没认出来。 荣伯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多时,但自己离开金公馆时,精神依旧矍铄。可眼下的他,头髮已不剩半根青丝,身形佝偻,像是精气神忽然垮掉一般。 只短短时日不见,却像是老了十几岁。 荣伯哦听到这声唿唤,有些迟缓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看到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嘶哑道:「小春,你回来啦?」 子春疾步走到他跟前,目光落在烧纸钱的火盆里,深唿吸一口气,才又开口问道:「少爷呢?」 荣伯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少爷……少爷没了!」 虽然这一路过来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此时仅存的那点幻想被彻底打破,心中的某些东西,便如摧枯拉朽般崩塌。 子春脚下一软,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连站稳的力气都不够,脑子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喃喃问道:「少……少爷他是怎么没的?」 荣伯重重嘆了口气:「大前天晚上,少爷让我们几个留下的佣人都早点回配楼休息,不用在主楼伺候,主楼就只剩他了一个人。我正睡得迷迷煳煳,被雷声吵醒,担心老爷刚身故,怕少爷犯病,就想着去看看,哪知刚走出去,就看到东楼太太那间房起了大火,等我跑到少爷房里,却没看到人。直到火被扑灭,我们也没找到少爷身影,第二天早上警察来看情况,才在太太房里发现少爷尸身。」 说到这里,他已是老泪纵横,用手比划着名:「少爷那么大个子,烧得只剩这么点,连个人形都差点看不出来。」 子春浑身如坠冰窟。 他忽然想起那日商羽来北京城看自己,晚上又那般奇怪,说对不住自己,还不告而别,只留下那张「珍重,勿念」的信签。 是不是……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出事? 所以那天去看他,不过是同他告别。 大约是太不真实,以至于子春好像连悲痛都忘了,脑子反倒是越来越平静。 他目光落在荣伯身旁的几个行李袋,问道:「荣伯,你要离开金公馆吗?」 荣伯点头道:「房子烧成这样,金家没了主人,租界要收回归公重建。我只能回通州老家养老去了。」他抬头望着远处那栋被烧得黑漆漆的洋楼,嘆息一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少爷先前说金家大厦将倾,他要走出去,没想到他没走出去,却被太太先带走了。」 子春微微一怔,问道:「荣伯,你这是什么意思?」 荣伯回神,摇摇头道:「那日大火,我远远看到一道白影从太太阳台跳下来,跟那年太太出意外时一模一样,我想着应该是太太怕少爷一个人在世上孤苦领带,回来把儿子带走了。」 子春是不信怪力乱神的,先是愣了下,又想着大概是荣伯被吓到,出了幻觉,他没再多想,只心平气和道:「荣伯,你回了通州,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让人带信来德胜门旁的德兴医馆,我就在那里学医。」 荣伯点点头:「子春,你是个好孩子,如今去了外面好好过日子,连带少爷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说着摆摆手,「你走吧,金公馆没了,以后别再来了。」 第59页 子春望着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转身,一步一步走出金公馆。 荣伯又抹了抹眼睛,望着那道清瘦的身影,重重嘆了口气。 子春一向只是个孩子,哪怕刚刚跑进来时,在他眼里,也还是个孩子。 然而这道背影,俨然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人世间的变故便是如此。 有人一夜变老,也有人一夕长大。 * 子春一路走出大铁门,顿足转身,朝那栋烧毁的洋房看去。 他自七岁开始,在金公馆生活了十年,这是他第三次离开。 与前两次不同的是,他知道,此次之后,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金公馆。 因为,世上再无金公馆。 再也没有金商羽。 十年光阴,如走马灯一样在脑中划过。 花园与商羽的初见,一起在书房听先生讲课,午后并排躺在斑驳的草坪,并肩坐在沙发下的地毯看书读报,分享同一颗糖果。 不论外边世界有多纷杂,他们每天的生活好像都差不多,他们也就在这差不多中,一起长大,大到可以互相探索身体的奥妙。 子春已经不愿去想,他和商羽做过的那些事意味着什么,因为已经毫无意义。 一阵干冽的风从脸上拂过。 他抬手摸了摸眼眶,他以为自己哭过,原来眼睛还是干的。 也许眼泪是被风吹走了。 他想。 第30章 1932年春,北平东交民巷。 广慈医院,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抱着一个六七岁小孩,大喊大叫着往门内沖。 「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孩子!」 只见他怀中孩子身体抽搐着,口吐白沫,两眼翻白。医院里顿时一阵嘈杂,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迎上来,将孩子接过去,一边往诊室走,一边问身后心急如焚的男人:」孩子什么情况?」 男人道:「孩子这几天一直喊肚子疼,上吐下泻的,今儿下午忽然就疼得不行了。」 医生又问:「哪边肚子?」 男人:「右边。」 医生将已经疼得昏昏沉沉的孩子放在诊断床上,掀开有些破旧的衣服,伸手摁了摁右下腹,男孩疼得翻着眼皮嗯嗯两声。 医生又将男孩嘴巴掰开,检查了一番舌苔,皱眉道:「右腹部阑尾处按压有肿块,患者能清晰感受到疼痛,舌苔厚白,是急性阑尾炎,初步断定已经穿孔流脓,需要马上手术。」 旁边的护士回道:「好的许医生,我们马上准备。」 * 一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刚刚那衣衫褴褛的男人,急忙上前抓着出来的医生道:「大夫,我孩子怎么样了?」 医生轻笑道:「不用担心,手术很成功,在医院观察三天就好。」 「好好好!」男人抹了抹头上的汗,如释重负般鞠躬,「谢谢大夫。」 旁边一个小护士端着个小托盘走上来,指着上面一块烂肉,道:「好什么好?瞧瞧阑尾都烂成什么样子,腹部都已经灌脓,也幸亏我们许医生医术好,要是再晚一步,你家孩子能不能救过来就就不好说了。」 男人闻言愣了下,忙要给医生下跪。 医生赶紧将他扶住,好笑地摇摇头道:「治病救人是医生本职工作,大哥不用这么严重。」 男人依旧是感激涕零:「谢谢……谢谢大夫。」 医生点点头,越过对方朝办公室走去。 * 及至回到办公室,卸力般坐在办公椅上,医生才想起口罩还没摘,于是抬手将口罩拿下来,露出一张英俊斯文的面孔。 正是已经长大成人的许子春。 子春深唿吸了两口气,转头看向外面,发觉天空竟不知何时露出了一截瓦蓝。 他是去岁秋天回的北京城,没多久便入了冬,及至到现在已是新历四月,好像天气就一直没好过。 先是冬日下了几场暴雪,路上的雪堆了两尺高,从赁的公寓到医院,原本几分钟的路,每回要走上快半个钟头。等翻过年,冬天一过,入了春,又来了沙尘暴,天空成日灰濛濛,实在是令人心情沉闷。 眼下这样的天,已是多时未见。 他正要将窗户打开,去唿吸新鲜空气,身后的房门被人敲响。 「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同样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走进来,笑着道:「青茂,你要下班了吧?有事要忙吗?」 子春摇摇头:「没什么要忙,师哥有事?」 男人名叫陈时年,字远闻,比子春先进医院两年,因为两人进医院时带他们的是同一位主治医生,便以师兄弟相称。 陈时年舒了口气,笑眯眯道:「我约了佳玲去看电影,可刚刚要下班时忽然接到一个出诊电话。」 佳玲是他的女朋友,两人已谈婚论嫁。 他还没说完,子春就笑着打断:「在哪里,我替你去。」 「那就谢谢青茂师弟了。」男人笑着抱拳作了个揖,「史家胡同十六号院儿,说是小孩发烧。」 说完便挥挥手,像个快乐的雀鸟小跑着出门,想来是因为今晚可以准时去赴心上的约。 广慈医院是一家德国医院,前几年北伐胜利,军阀割据的乱世暂时平息,南京成了首都,北京改名北平。原本只服务外国人和达官贵人的广慈医院,扩大规模,开始大量收治平民,华人医生护士也多起来。 第60页 去年从德国留洋回来的子春,顺理成章进了广慈医院做医生。 关于他去留洋这件事,还要从金家变故那年说起。 那时他从天津回到德兴医院,只觉得像做梦一样,总想着一梦醒来,商羽还在。成日浑浑噩噩,做什么也提不起劲儿,哥哥和师父见他也是唉声嘆气。 及至隔年春天,德兴医馆或者说师父遇到了件大事,一个病人腹大如斗,师父诊断出肚子里长了瘤,给他开了药,然而吃了一个月也没缓解,后来在家昏死过去,被家里人送来医馆,师父见他那模样,说是没了救,让准备后事,家人不死心,死马当活马医,将人又送去广慈医院,里面的洋大夫,当即开刀剖肚,成功将瘤取出,又过半个月,那人竟是完全恢復。 师父因为这事儿,一病不起,说老祖宗的东西不管用了,这西洋的医术,也跟洋枪洋炮一样,打得他们这些老大夫措手不及。 那时北伐还未完成,但北伐军势如破竹,南京的国民政府为培养新人才,选拔大量年轻人公派留学。 师父见他暮气沉沉,没了一点年轻人的斗气,便趁着还有一口气,写了举荐信,托人将他弄进当年公派留洋名单,送去德国学医。 临行前,他刚好年满十八,师父为他取表字青茂,盼他拨云雾见青天,茁壮成长,如松柏之茂。 子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竟然还有机会留洋上大学,新环境带给他巨大冲击,每天光是学习就已疲于奔命,心中那如被掏空的一块伤痛渐渐被填满掩盖。 去年,他以年级第一的成绩从医学院毕业,回到祖国,进入广慈医院当医生。 转眼便是大半年。 * 不想病人等着,虽然腹中飢饿,子春也顾不得先吃东西,收拾好药箱就赶紧出门。 做医生便是这样,忙起来常常连饭都没工夫吃。 史家胡同与东交民巷同属东城,距离不远,子春叫了一辆三轮车,听说是大夫出诊,车夫勐踩踏板,一路飞奔抵达史家胡同十六号院大门口,只用了十几分钟。 子春付钱道了谢,站在这栋大宅门前,抬手扣响了朱红大门上的铜铺首。 大门很快从里打开,开门的是个穿着青布短褂的嬷嬷,见到门口提着药箱的子春,忙道:「是广慈医院的大夫吧,快进来!我家小姐快烧一天了,吃了药也退不下去,又怕去医院,大夫您快来瞧瞧。」 子春点点头,从善如流跟着女佣往里走。 史家胡同自前清以来,就是达官贵人名人雅士聚集地,多是大宅院。这座十六号院而也十分气派,进门先是一道雕花影壁,一路穿过两个宽阔的庭院,两道垂花门,一条抄手游廊。 沿路绿树花圃,鱼池假山,无一不巧夺天工,是一栋非常讲究的别致大院,显然是个富贵人家。 及至到了第三进院子,女佣才领着子春在一扇半开的门前站定,大声对里道。「太太,大夫来了!」 屋内顿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走出来的是个身着阴丹士林长旗袍的年轻女子,盘着头髮,身形高挑,面容白皙圆润,只是眼下目带愁容,看到子春时,稍稍愣了下,才问道:「你是陈医生吧?」 子春说:「陈医生临时有急事,我是他同事,姓许。」 女子点点头:「许医生,您快请进,帮忙瞧瞧我女儿,这都烧了一天也不退。」 子春随她进屋,穿过一道隔扇门,来到内间的雕花架子床前。 床上锦被中,躺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姑娘,也与她母亲一样,生了张圆润的白皙小脸,可惜带了些苍白,此时似是因为不舒服而蹙着眉头。 见到子春走过来,先是好奇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药箱,吓得便往被中缩。 女子道:「这孩子最怕就是大夫,原本要带他去医院,大哭大闹的,只能作罢。」 子春瞧了眼从被子里小心翼翼探出半张脸的小姑娘,笑道:「小孩子怕打针吃药很正常。」说着,方向手中药箱,将手伸向小姑娘额头,笑眯眯柔声说道,「小姑娘,让叔叔看看你还烧不烧?」 他生了一张人畜无害的俊秀脸,说起话来如沐春风一般,来医院这大半年,但凡遇到哭闹不配合的小孩子,只要他一哄,十个九个都会老实下来。 医生护士遇到搞不定的小孩,都会跑来叫他帮忙。 眼前这小姑娘显眼也一样,看着他眨眨眼睛,自动地将小脸探出来,见他拿出听诊器也乖乖让他听。 仔细检查一番,子春道:「太太不用担心,令媛就是普通伤风感冒,我给他开一点发烧药,先吃两顿,如果退了烧,就不需再吃。其他的药一日三次,两天后,还没好转的话,马上来医院。若是不严重,又碰到下班时间,也可以打电话,让我们上门复查。」 说着从药箱里取出两份药递给女人。 女人忙不迭点头,似乎是舒了口气:「谢谢许大夫。」 子春笑道:「不客气。」说着又拿出自来水笔和病歷纸开单子,开完后递给女人签字。 女人接过单子,随口问:「我写我家先生名字可好?」 子春:「都行。」 等女人签好,子春接过扫了眼上面那三个娟秀小字,金佚名。 他看到这个姓氏时,心中如被细针刺下,但很快就消失殆尽,毕竟这大半年这样的姓氏见了太多。 第61页 然后又落在那名字上。 大名取作佚名,倒是少见。 他将单子收好,接过金太太的诊费,起身道:「金太太,那就告辞了。」 因为有女儿要照顾,金太太只送他房门口,便吩咐刚刚那女佣送客。 「大夫,您慢走!」 「好嘞。」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没见着胡同里有车,子春只能往先步行往外走。 这条胡同很宽敞,足够两架马车并行,自然也容得下一辆小汽车穿行。走了没几米,便有一辆黑色雪佛兰从前方驶进来,子春忙让到路边继续往前走。 及至快走到路口时,也不知想到什么,他下意识转头往身后看了眼,只见那黑色小汽车正是停在十六号院门口。 暮色中,司机先下车走到后车门前,将门打开,一个身形挺拔高大的男子从后座下来。 他身穿一件黑色长风衣,留着一头当下摩登男青年们流行的英式短髮,看起来气度不凡。 子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人已经迈步走入院门。 他心想,这大约便是那十六号院儿的男主人金佚名先生了。 第31章 又过了两日,子春下午正坐诊,看完一位病人,下一位推门而入。 「许医生,您好!」 子春抬头,进来的是一个身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年轻女子,手中牵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两人都是白肤圆脸,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子春自然还记得这对母女,弯唇轻笑道:「金太太,你来了,请坐!」 金太太抱着女儿在对面的椅子坐好。 子春看向她手臂中的小姑娘,笑眯眯道,「金小姐看着气色好像好了不少。」 小女孩睁着乌熘熘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也不知怎么,忽然又有点害羞,脑袋一歪埋进了母亲怀中。 金太太摸了摸女儿脑袋,笑道:「前天就没再烧了,但一直不怎么吃饭,原本是想约医生上门的,但丫丫说要看许医生,我说许医生在医院,她竟然答应来医院。看来我家丫丫和许医生挺投缘。」 「是吗?看来丫丫不怕医生了。」子春和颜悦色道,这话自然是在哄小姑娘。 他起身走过来,拿起听诊器为小姑娘检查,又看了看他的舌苔和眼睛,道:「没什么问题,我开点适合小孩开胃健脾的药,你拿回去给丫丫吃几天。孩子不爱吃东西,就换些花样做她喜欢吃的。」他一边写药单,一边随口问道,「金太太不是北京人吧?刚搬来北京没多久?」 虽然北京改名北平,他还是习惯叫北京。 金太太点点头,嘆了口气道:「嗯,去年年底才从奉天搬来北平。」 子春写字的手,微微一顿,东北去年沦陷,即使是富贵人家从奉天搬来北京,想来也是被迫背井离乡。 他也是轻嘆一声,道:「金太太,您去拿药吧,按着上面写的服用就好。小孩换地方,水土不服闹点小毛病很正常,不用担心。」 金太太接过药单,将女儿放下地,站起身道,「丫丫,谢谢许医生。」 穿着粉红褂子的小姑娘,上前乖乖鞠了个躬,奶声奶气道:「谢谢许医生。」 子春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不用谢。」 小姑娘对他弯唇一笑,拉着母亲的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下午看诊的病人不算多,金太太出门后,一时没有人再进来,子春便站起身来到窗边活动身体。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温柔,天空湛蓝,还有柔和春风轻轻拂过。因为沙尘暴而一直紧闭的窗户,今日也得以打开。 办公室在二楼,子春活动了下手臂,懒洋洋靠在窗台,不经意往楼下看去,恰好看到金太太牵着女儿从医院大楼走出去,一直走到路边一辆黑色小汽车旁。 与此同时,那小汽车后门打开,从里面下来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半蹲在地上朝小姑娘张开手臂,小姑娘立刻扑进他怀中。 虽然隔了挺远的距离,什么都听不见,但子春觉得自己好像听到小孩银铃似的笑声。 如果他没认错,这男人便是那天傍晚在史家胡同十六号院门口看到的那位金先生。 金太太与男人说了句什么,先坐进了车内,金先生紧跟着将女儿放进去,自己最后才进入车子。 男人身形高大,坐上车时,并不像寻常人躬身钻进去,而是微微侧过身子,单腿先迈上车,然后下半身往内一沉,整个人便优雅地坐上了车,再顺手将门拉上。 这套他侧身到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前后不过两秒,却让子春神色蓦地一怔。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疯狂跑出办公室,一路跑下楼梯,跑出医院楼大门。 然而等他跑到路边,那黑色雪佛兰早已绝尘而去。 子春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脑子都是刚刚男人上车时,那一晃而过的侧脸。 虽然已经过去快六年,虽然这人留着短髮,看着更高大挺拔,气质似乎也截然不同,但他与商羽一起生活十年,是对方化成灰也认得出的关系。 何况商羽那模样,天上地下只怕也再难找出第二人,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与他长得这么相似。 只是,怎么可能是商羽? 他在路边神思恍惚了半晌,及至有小护士跑来唤他,才回过神来。 「许医生,你没事吧?」 子春摇摇头:「没事。」 第62页 话是这样说,但余下这几个钟头,他一直心神不灵,及至到了下班,他也不向往常那样留下加班,只跟科长说了一声,便混混沌沌回了家。 他租住的公寓,就毗邻东交民巷,步行不到十分钟。走进门内时,门房与他打招唿,他也恍若未闻,及至上楼梯时,被人唤了几声,又才回过神。 回头一看,却见是哥哥子冬。 子冬拎着一只鼓囊囊的布袋子走上来,见他神色不对,蹙眉问道:「怎么了?叫你几声都没答应。」 子春摇摇头:「没什么。」 「工作太累?」 子春不置可否,只问道:「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子冬道:「我路过这边办事,顺道来看看你,你嫂子做了些好吃的,给你捎了点。我瞧你比回国时还瘦了,要是医院工作实在太累,就别干了,干脆去学校找个□□工作,我听说做先生的薪水比医生高很多。或者直接家歇着,哥哥养得起你,」 兄弟两并肩往楼上走,子春闻言好笑地摇摇头,子冬早几年已经自立门户,去年刚娶了媳妇,虽然算不得大富大贵,在这纷乱的世道里,日子也还算滋润。 子春看着他手中鼓鼓的布袋子,颇有几分无奈道:「哥哥,你给我带这么多东西,一个人也吃不完,回头得坏掉。」 子冬道:「你也知道你一个人,已经是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儿,也该成家了。」 子春但笑不语。 子冬又道:「除了饼就是滷牛肉,如今天气还不热,放个两天没问题,你看自己能吃多少,剩下的带去医院分给你那些同事。你才进医院没多久,得和同事们搞好关系。」 子春哭笑不得,到了房门口,边拿钥匙开门,边打趣道:「看来男人结了婚也会变得婆婆妈妈。」 子冬瞪他一眼。 子春又问:「哥哥,你要一起吃晚饭吗?」 子冬道:「我约了人去饭馆谈事情,喝口水就走,今天没法和你一起吃,改天你有空去家里,我让你嫂子给你做桌好菜。」 子春点头,拿了水杯去暖壶接了水,递给沙发上的子冬。 在子冬喝水时,他又忍不住走了神,想起先前那匆匆一瞥。 「小春!」 这一走神,让子冬唤了三声,才又拉回来:「啊?什么?」 子冬皱眉:「你今日到底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子春望着他,嚅嗫了下唇,道:「哥哥,我……今天好像看到少爷了。」 子冬一头雾水:「什么少爷?」 子春:「就是从前天津的金家少爷金商羽。」 子冬神色一沉,轻斥道:「小春,你说什么胡话呢?当年金少爷烧成了黑炭,连带金公馆都没了,全天津谁人不知?那时金家出事,你跟得了失魂症似的,总说胡话,一会儿说少爷死了,一会儿又说没死。还是你师父说让你去留洋,换个环境学点新东西可能会好些。去年你回来,我见你是长大成熟了,应是忘了那事,这才回来多久,你怎么又犯起病了?」 子春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哥哥,我这回不是犯病,我是真的……」说到这里,他又顿住,别说子冬,就是自己也无法相信商羽还活着,最终只嘆了口气,转而道,「你别担心,我就是今日看到个人,有点触景生情。」 「那就好。」子冬起身,「金家的事也过去这么多年,不管你与那金少爷感情多好,以后都别想了。」 子春嘴上答应,但将人送走后,脑子又全是今日那金先生一闪而过的侧脸。 这个晚上,他做了整夜的梦,梦里都是少时在金公馆那些年,当时不觉,如今再看,只觉在那偌大的园中,不问世事,只知嬉乐,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也只有后来再想起,才懂了商羽对自己的好。 因为被梦缠绕了一夜,翌日的子春,精神自然不大好。 一早来到医院,他将嫂嫂给他的吃食,大半分给上班的医生和护士。 如今东北沦陷,多地也不安生,老百姓日子大都不好过,医护薪水尚可,但面对飞涨的物价,一个月几十大洋的薪水,若是要养家餬口,也并不能过得多滋润。 他带来的这些酱油和饼,对同事们来说,跟过大节差不多。 时日尚早,医院病人不多,几个人得了吃的,便挤在他办公室先聊着。 陈时年啃着烧饼道:「如今这物价真是一天一个样,去年去东来顺吃顿涮肉只要三个小洋,昨日两人去吃,竟然要一块大洋。」 有人笑道:「你和佳玲去吃的吧?你俩都要结婚了,可得省着点花。」 陈时年不以为然道:「现在这日子过了今天不知明天,就那前清皇帝溥仪,不是上月刚从天津跑去长春,被日本人扶持建了个满洲国么?将长春改成新京,做了傀儡皇帝。我听说北京城不少旗人,跑长春投奔伪满,想着光復大清呢。」 有小护士啐了口:「日本人的傀儡政府,还想光復大清,做他的狗屁春秋大梦?」 陈时年抓起一块滷牛肉塞入口中,道:「就怕日本人野心不止东北,我看国民政府也靠不住,咱们老百姓就能苟一日是一日,该吃吃该喝喝。」 原本气氛轻松的早谈会,不知不觉变得沉重,众人又说几句,便各悻悻然散去工作了。 子春则是想起昨天金太太说的话,他们是去年从奉天搬来京城的。看她长相,应该是满人家庭。 第63页 日本占了东北,大量笼络满人贵族,如今更是建了伪满洲国,但他们这样一户富贵人家却选择离开。 背井离乡,捨弃的不仅是故土,想必还有财富。 他又想到了那个与商羽相似的金先生。 其实过了一晚上,他已经平静许多,若是商羽还活着那自然是好的,可思来想去也觉得不可能。 只不过要彻底断了这念头,估计还得去当面见一见那位金先生。 没想到的是,这机会很快就来了。 傍晚时分,子春正要收拾了下班,一个小护士来敲门:「许医生,史家胡同有户人家打电话,说是家里先生不舒服,问你有什么有没有空出诊,去帮忙瞧瞧?」 子春微微一愣:「史家胡同?多少号?」 「十六号院。」 第32章 一路上,子春心如擂鼓。 原本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仿佛走了几十年。 及至三轮车在史家胡同十六号院停下,他仍旧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因为是上门来给人看病的,子春也不敢耽搁,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踏上石阶,抬手叩响了朱红大门上的门环。 里面很快有人来开门,正是上回那个中年僕妇吴妈,她显然也还记得他,见到老人,忙道:「许大夫,您来了,快进来吧。」 子春点点头,拎着药箱随她进门。 只是想到即将要见到那位金先生,剧烈的心跳始终无法平静。 吴妈边走边道:「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小姐才刚好,先生又发了烧。」 子春问道:「烧多久了?」 吴妈道:「今早就没起来,吃了药也不管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第二进院,吴妈大声道:「太太,许大夫来了。」 金太太从正房门口走出来,脸上写满了焦灼:「许医生,您来了,麻烦您这么晚还上门。」 子春颔首道:「应当的。」 说罢,随着金太太走进屋内,穿过隔扇门,来到内屋。 这间寝房不算大,一眼便看到内侧那张雕花架子床上,躺着一道身影,只是脸隐在半掀开的蚊帐后,看不清楚。 金太太走到床边,转身道:「先前刚吃了退烧药,好像睡着了,让他去医院也不去,跟孩子似的。许医生,你来给瞧瞧吧。」 子春讪讪笑了笑,一步一步走上前,床上男人的脸,也就在他行走中,一点点进入他的视线。 他一直觉得,就算是商羽化成灰,自己也认得出。 但此刻时隔将近六年,再次看到那张脸,他脑子却一片空白,忽然不敢认了。 「许医生!」 金太太的唤声,将子春拉回神,他暗暗深唿吸一口气,手忙脚乱打开药箱,将听诊器拿出来。 金太太见状,又说道:「我去外面等着,有什么事叫我。」 子春愣了下,点头:「嗯。」 随着金太太的离开,隔扇门咯吱一声轻掩,这小小的屋中,只剩下子春和床上双目紧阖的男人。 男人面色苍白,唿吸深沉,已然是在沉睡中,只是眉头微蹙,是个睡得并不安宁的模样。 因为没亲眼看到商羽尸身,子春从前总觉得对方还活着,为这事儿,还被哥哥骂过好多回,说自己犯了病。 可眼下当真再见到这张脸,子春却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甚至想要去扒开男人的眼皮,看看那眼珠子是不是琥珀色。 他颤抖着的手伸向男人的脸,但医生的职业本能,让他没直接去摸那张脸,而是将手背轻轻放在那光洁的额头,感受对方的体温。 手上传来的灼热,让他下意识瑟缩了下,医生的本能被唤醒,眼下一时也顾不得这人到底是不是商羽,赶紧拿起听诊器,去解男人睡袍衣领的扣子。 他先是看到一条陈旧的红线,微微一愣,下意识将衣领拨开,想要将红线拉出来,但下一刻,人就怔住,手上动作也僵住。 因为他看到男人露出的一截胸口上,赫然几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继续去解下一颗扣子,然而扣子还未解开,手忽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摁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子春吓了一跳,一抬头,恰好对上那双在梦里出现无数回的琥珀色眸子。 他脑子嗡鸣了下,跟见鬼似的,轻唿一声,抽出手往后踉跄两步,狼狈跌坐在地,旁边的药箱也被打翻,里头的东西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 这动静属实不小,外面的金太太听到动静,急忙问道:「许医生,怎么了?」 子春双手撑地,昂起头睁大眼睛盯着床上缓缓坐起身的男人,脑子空白一片,哪还有心思回应外面的人。 床上的男人整着胸前衣襟,淡声回道:「没事,许医生的药箱倒了。」 金太太隔门问继续问:「金大哥,你醒了?要我进来帮忙吗?」 男人垂眸轻飘飘对上子春怔忡的目光,轻描淡写问道:「许医生,你要帮忙吗?」 子春睁大眼睛,也不是惊恐还是惊喜,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少……少……」 外面的金太太似是觉得不对劲,咯吱一声推开门,而这动静也彻底将子春的话压回喉咙中。 金太太看到屋中状况,惊唿一声:「许医生,你这是怎么了?」 依旧是坐在床上的男人回道:「可能是见我忽然醒过来,被吓到了。」 第64页 金太太道:「许医生,你没事吧?」 子春终于是回过神,见金太太要走过来,有些狼狈地摆摆手:「没事的。」 说着便站起身,去收拾散落在地的药箱。 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但手还是忍不住发抖,收拾的动作不免有些慌乱。 他有很多话想问,想问他为什么假死失踪,想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但旁边站着金太太,一句话便也问不出口。 好在金太太似乎没觉察他的异样,只同那人道:「金大哥,你怎么样了?」 男人道:「就是昨晚吹了点凉风,没什么事,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你太大惊小怪,竟然还把医生请上门。」 金太太嘆道:「我看你躺了一天也不起来,让你去医院,你也不去,只能麻烦许医生来家里一趟了。」 「可不是麻烦么?不仅麻烦许医生跑这一趟,还把人吓着了。」 金太太闻言颇有些愧疚,对子春道:「许医生,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子春收拾好药箱,也勉强收拾好情绪,再多的话,再多的疑问,现在也不合适问。他侧身对金太太笑了笑,道:「既然金先生没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金太太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道:「许医生还没吃饭吧,吃了饭再回去吧。」 「不用了。」 床上的男人已经走下来,随手拿起旁边的衣服披上,道:「许医生别客气,耽误了你这一趟,连饭都不吃,我怎么过意得去。」 子春撩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这人与从前一样,依旧是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比从前更甚。 以前他虽然总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总该能分辨出喜怒哀乐,但眼下确实一点都看不出,唯一看得出的便是,他脸上虚弱的病容。 因为满腹疑云,也因为商羽的死而復生,子春也确实不想马上离开。 犹疑片刻后,点点头:「那就却之不恭了。」 听他留下来,金太太显然很高兴,道:「那我叫吴妈去上菜,金大哥你收拾好了,带许医生过来。」 「嗯。」 等女人离开,子春光明正大看向离自己一米之遥的男人,一双眼睛忍不住泛红,嘴唇嚅嗫片刻,最终也只瓮声瓮气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少爷?」 男人淡淡瞥他一眼,不回他的话,只迈步朝外面走去。 子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微微拔高声音:「你到底是不是少爷?!」 男人觑眼看他,轻飘飘道:「你是要我脱了衣服才能认出吗?」 子春一时噎住,但也因为他这句话,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做梦。 确定这人就是商羽后,他不仅没松开手,还抓得更紧,生怕对方消失不见似的,眼睛也红得更厉害,又是欢喜又是委屈:「少……爷,你真的没死?」 「嗯。」商羽淡声点头,顿了下,又说道,「不许哭,先吃饭!」 子春:「……」他也没哭啊! 想是这么想,还是下意识收回手抹了下眼睛,抹完又赶紧将人抓住。 商羽也没挣开,任由他抓着往外走。 不知不觉走出门外,金太太恰好穿过抄手游廊朝这边走,看到两人这架势,尤其是许医生,一手拉着金大哥,一手拎着药箱,双眼通红,她简直吓了一跳,忙快步走过来道:「金大哥,你对许医生做了什么?」 商羽看了眼跟梦游似的子春,淡声道:「这不是我忽然醒过来吓到了许医生么?我也没想到许医生胆子这么小,竟然吓成这样!」 第33章 金太太姓于名婉秋,奉天人,因为刚搬来北平,人生地不熟,上回子春登门给女儿瞧病,她见这位医生温文尔雅,今日见金大哥病倒,便又麻烦人家出诊。 这会儿正不好意思呢。 听到这话,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是眨眨眼睛,面露愧疚道:「是吗?那许医生先喝杯茶压压惊吧。」 这会儿子春终于又回神,下意识缩回手,臊眉耷眼地想解释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只默默跟上商羽,来到这座院子的东花厅。 屋内吴妈正带着个小女佣在端茶上菜。 见人进来,吴妈道:「先生,太太和小姐已经吃过了,跟您留了三道菜,您看和许大夫够不够吃,不够的话,我再去准备两个。」 商羽淡淡瞥了眼桌上的三盘菜,道:「家里还有脆藕吗,清炒一个吧。」 吴妈忙点头道:「嗯,还有的,我这就准备。」 子春听了这话默默看了眼商羽,小炒脆藕是自己最喜欢的菜之一,亏他还记得。 原本一肚子怨气,这会儿倒是散了些。 商羽又让小女佣给子春盛了一碗饭,自己一碗小米粥, 两人隔着圆桌而坐,于婉秋跟进来,亲自给子春斟了一杯茶。 商羽看了她一眼,温声道:「婉秋,你去陪丫丫吧,不用管我们。」 「那你和许医生慢慢吃,有什么事再叫我。」 「嗯。」 于婉秋又笑着对子春道:「许医生,粗茶淡饭还请别见外。」 子春讪讪笑回:「金太太太客气了。」 于婉秋笑了笑,转身走出了花厅。 子春终于又能光明正大看向对面的人,还是容长脸丹凤眼,只是轮廓更加分明,加之剪了短髮,虽然还是俊美的,但如何瞧着都不再像女子。 表情也依旧是漫不经心,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已经拿起调羹开始慢条斯理喝粥。 第65页 他的死而復生,原本是让子春震惊又惊喜的,但眼下看到他这副漫不经心的做派,满腔激盪的情绪,顿时被委屈和愤怒取代。 他几乎是大吼出声:「你就没有什么说的吗?」 商羽撩起眼皮,还是那双狭长清冷的琥珀色眼睛,拿筷子随意夹了一点菜,放入他碗中,淡声道:「先吃饭。」 子春哪有胃口吃饭,只瞪着眼睛恨恨盯着他。 商羽皱了皱眉:「个子没长多少,脾气倒是变大了。」 说罢,也不再理他,自顾地继续埋头慢条斯理喝粥。 吴妈很快端来一盘清朝脆藕,笑眯眯道:「先生金医生,你们慢用!」 商羽淡淡「嗯」了一声。 子春望着对面云淡风轻的男人,只觉得自己这一肚子怨气,如拳头打在棉花上。 没错,这就是金商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 思及此,他只觉得怅然若失。 自己于他,也不过是任何人中的一个。 他放下筷子,起身道:「谢谢金先生款待,我还有事,您自己慢用,我就先告辞了。」 商羽抬头轻飘飘看向他,放下调羹,似笑非笑道:「怎么?如今做了医生,出息了,连饭都不愿与我吃了么?」 子春一口气噎住,竟不知如何反驳,唯有涨红脸瞪着他。 商羽又说道:「我不过就是走了几年,有必要生气么?你当年不也离开了三个月去上学。」 子春脸涨得更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怎么能轻飘飘说出这样的话? 他怒极反笑,拿起桌上茶杯,狠狠一杯水泼在对方脸上,一字一句道:「金商羽,你简直是个混帐!」 说罢,将茶杯重重丢在桌上,拎起身旁药箱,怒气沖沖往外走。 刚走到抄手游廊,就碰上于婉秋。 于婉秋见他双眼通红,怒气沖沖,吓了一跳:「哎,许医生,这是怎么了?」 子春没回她,只颔首点了下头,又一阵风的继续往大门方向走去。 于婉秋见这情形,也不敢将人拦住,想了想,赶紧往花厅走去。 进了屋一看,只见灯下男人,正在不紧不慢夹菜送入口中,神色泰然自若,如果不是还在滴水的头髮,以及胸前那一大滩水迹,她都要以为,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金大哥,怎么回事?你和许医生吵架了?」 「是啊,我把人得罪了。」 于婉秋蹙起眉头,问道:「你怎么就把人得罪了?」 然而男人却不再继续说。 于婉秋看他这模样,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和许医生是故人?」 男人不置可否。 于婉秋与他相识于奉天,那时他不过是个独自出门闯荡的少年,自称姓金名佚名,行事聪敏狠辣,一个少年人很快在奉天站住脚,但对自己家世背景只字不提,甚至连他是京城人,也是听口音猜测出的。 这些年,两人共处一个屋檐下,他对她们母女照顾有加,但也依旧从不提及自己过往。 及至去年年底离开奉天来了北平,她以为男人是回老家,不想来了才知道,男人虽然操着京城口音,但对北京城却半点不熟,也未曾遇到过一个亲人故友,就好像他去奉天前的人生,全完空白。 可一个人的过去,怎么可能是空白? 眼下见他和许医生是旧识,她心头竟是莫名松了口气。 她伸手将倒在桌上的茶杯扶起,轻笑道:「许医生是脾气顶好的人,发这么大火,想必是你说了什么惹人不高兴的话?咱们初来乍到,好不容易有个相识的人,又是广慈医院的医生,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商羽终于掀起眼皮看她,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跟许医生道歉?」 婉秋笑着点头:「反正我觉得许医生这么好脾气,还能生气,肯定是你的错。」 商羽默了片刻,颇以为然地点头:「倒确实是我的错。」顿了下,又轻描淡写补充道,「但我看他现在脾气也不算好。」 婉秋轻笑:「许医生脾气还不好啊?」 商羽道:「他以前可从不会跟我生气。」 婉秋也不知两人刚刚发生了什么,更不知以前是什么样的故人,事关他的过去,她从不多问,只笑道:「你想想你离家多少年了,人总是会变的不是么?我当年第一次见到你,还是个话都不说的少年,现在谁见了不也叫你一声金先生金老闆。」 商羽看了看她:「你说得没错,明日我便去给许医生道歉。」 * 与此同时,走出胡同坐上三轮车的子春,终于是忍不住,眼泪哗哗往下掉。 那年得知商羽被烧死,他都没掉过眼泪,但今日看到他好好活着,这眼下怎么就忍不住。 也不知这眼泪是因为委屈还是生气。 他怎么能那么云淡风轻,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只是眼见着三轮车越行越远,虽然委屈又愤怒,但想到商羽再次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没好好看他,就这样一走了之,又不禁有些后悔。 这愤怒委屈以及后悔的情绪,一直盘桓不去,折磨了他整完,以至于翌日去上班,一张清秀俊逸的脸,赫然顶着两个黑眼圈。 * 叩叩叩! 他刚坐下没多久,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敲响。 「进来!」 第66页 咯吱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子春抬头,神色蓦地一怔。 门口那高大挺拔的青年,身穿风衣,头戴毡帽的男人,不是商羽还能是谁? 子春回过神来,脸色一垮:「你怎么在这里?」 商羽脱下帽子,露出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短髮,反手将门关上,扬扬手中单子:「我来瞧病,许医生。」 子春一面因为长久的思念想好好看一看他,一面又因为愤怒委屈不想去看他。 于是最终板起脸邪乜着他道:「我看你挺好的,没什么病,不用瞧。」 商羽神色如常地走到他对面的凳子坐定,说道:「你还没瞧,怎么就知道我没病?我要没病,我能来医院看医生?」 子春心说你来干什么,你自己还不清楚? 但想到昨日看到对方满脸病容躺在床上的模样,又不禁有些迟疑,终于正眼看他,见他面色确实有些苍白,眼下也隐隐泛乌青,心下软了一点,蹙眉问道:「哪里不舒服?」 商羽望着他的眼睛,指了指脑袋:「头痛。」 子春眉头蹙得更深:「头痛?」 商羽点头,又将手移下来:「胸口也痛,还有肚子,肚子也痛。」 子春丢下手中的自来水笔:「金商羽,你是来找茬的吧?」 商羽俊美的眉头颦蹙起,嘆息一声:「许医生,我是真的不舒服。」 他神色平静如常,子春一时也有点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但他是医生,总不能私人情绪,耽误了给人瞧病。他想了想,指着旁边的诊查床,道:「行,你躺着,我给你好好检查。」 商羽从善如流起身,随手脱下风衣,子春看着他的身影,如拔地而起,心道这傢伙是不是又长高了 对于长手长脚的商羽来说,这诊查台就有点小了,只能微微曲着腿。 他脱了风衣,身上只剩一件白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躺着时,胸口微微绷起。 长没长高不好说,但身子肯定更精壮了。 子春忽然就想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 他如今留过洋,学了医,见了广阔的世面,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将那样的事,当成少年之间的嬉戏。 他也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为何这般委屈。 他对这个人魂牵梦绕这么多年,可再见到对方,对方却仿佛什么都发生过一样,甚至还有妻女。 留在原地的,只有自己。 以至于他都不愿再去探究当年消失的原因。 真是可恶的一个人。 可金商羽从来不就是这样吗? 子春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面无表情道:「把扣子解开。」 商羽自上而下望着他,迟疑了片刻,才伸手将胸口的两颗扣子慢慢解开。 与此同时,子春也终于看清了昨天没来得及看清的那几道狰狞疤痕。 他是医生,几乎一眼就看出,这是刀伤。 「许医生,不检查了吗?」 子春从怔忡中回神,将听诊器贴在他胸口,一开始那胸腔内的动静很正常。 但很快,子春耳朵里便传来如擂鼓般的急速心跳。 他蹙眉看了眼躺着的商羽,只见对方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有点不确定地问道:「你在紧张?」 商羽点头:「嗯,有点。」 第34章 子春嘴角一言难尽地抽搐了下,一起生活十年,他还不知道这傢伙会紧张。 「放轻松,不然听不清心率。」憋了许久,终于也只憋出这一句话。 商羽倒是依旧语气平静:「我尽量。」 子春:「……」 他到底是担心他身体当真有什么问题,仔细听了半晌心肺,确定没什么大碍,才收起听诊器回到座位,从白大褂口袋拿出自来水笔,一副公事公办的医生语气道:「没什么事,应该就是伤风了,加上前些日子沙尘多,肺部有轻微炎症,我给你开点药,这几日多吃点清肺润喉的食物就好。」 商羽起身,扣好扣子,走到桌前。神色莫测地看了看他,嚅嗫了下嘴唇,正要开口,办公室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小护士喘着气道:「许医生,来了个重伤病人,需要急救!」 子春忙将药单随手递给商羽,急匆匆往外走。 这病人是枪伤,胸腹中了两枪,送来医院时满身血,已经只剩一口气。 子春和陈时年一起抢救了三个多钟头,才终于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一场手术,累得人精疲力尽,回到办公室,商羽自然已经不在,子春几乎是瘫在椅子上,暂时也没精力再接诊,交代了护士,便躺上诊查台小憩。 也不知是不是刚刚商羽在这里躺过,他刚阖上眼睛进入梦乡,就看到了商羽。 那是好几年前,两人还在金公馆时,商羽还是长发少年人的模样,午后闲散时光,两人坐在沙发前看书,商羽拿了糖果,含在口中,待他眼巴巴看着时,便凑过来,嘴对嘴渡入他口中。 那香甜的滋味,似乎就在唇齿间。 因为是在办公室,这觉睡得并不安稳,子春忽然觉得不对劲,蓦地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 恰好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而鼻息间当真有什么香甜气息传来,垂眸一看,只见商羽的手正伸在自己嘴旁,手中赫然是一颗剥了纸的西洋糖果。 子春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这人在旁边坐了多久,几乎是有些惊慌失措般坐起身:「你怎么在这里?」 第67页 商羽没回他的问题,只道:「做了三个小时手术,吃颗糖果补充体力。」 子春望着这个人,又想到刚刚的梦,莫名有些恼羞成怒:「不用!」 商羽道:「还是要我用嘴餵你?」 子春顿时气结,从诊查台跳下来,怒道:「金商羽,你消失了快六年,是怎么做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商羽望着他,过了半晌,才幽幽开口道:「小春,你平安长大了,还做了医生,我在与不在,对你也并不重要,不是吗?」 子春微微一怔,只觉他满嘴歪理,竟是怪上自己薄情寡义了? 他正要反诘,房门被人推开,一个小护士走进来,先是因为看到商羽,愣了下,又笑盈盈开口:「许医生,我想着你做手术这么久,估计没力气了,去食堂给你打了饭。」 子春深唿吸一口气,重新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谢谢!」 小护士走进来将铁饭盒放在他桌上,因为屋中这陌生男人气场太过冷冽,她也不敢多留,只又叮嘱子春好好吃饭,便逃也般退出了房间。 待人离开,商羽又冷不丁说道:「果然许医生在哪里都一样招人喜欢。」 子春看了他一眼,深唿吸一口气,努力心平气和道:「少爷,我最后这样叫你一声,你还活着,我很开心。看你现在也还过得不错,有妻有女有大宅,至于当年为什么失踪,这些年又发生过什么,你不想说那就不必说,横竖跟我也没有关系了。」 商羽似笑非笑:「这是做医生有出息了,就不认我这个少爷了?」 子春昨晚因为见到他,一夜没睡好,刚刚又做了那么久手术,只觉心力交瘁,见他仍旧跟从前一样蛮不讲理,忽然有种心如死灰之感。他重重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这是医院办公室,你要没什么事就走吧。」 商羽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在他对面坐下。 子春原本是不想瞧他的,但被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实在是食不甘味,他无奈地抬头,皱眉冷声道:「金商羽,你到底想干什么?」 商羽望着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那么多年,子春鲜少见他笑过,就算是笑,也多是冷笑和讥笑。而眼下这笑容虽然浅淡,却看得出是由衷愉悦的笑意。 子春眉头蹙得更深,只觉得时隔六年,越发看不懂他。 商羽带着这样的笑,感嘆一声:「小傻子,你还真当上了医生。」 子春微微一怔。 商羽又说道:「我以前总想拉着你一起躲在金公馆那块方寸之地,外面的世界永远与我们无关。可这世道,哪里会真有桃花源乌托邦,金公馆迟早会崩塌,我们也都得走出去。到了外面,我与你各有各的路,如今你将你这条路走得很好,我替你高兴。」 子春下意问道:「那你呢?你的路呢?」 商羽垂眸轻笑,漫不经心摊摊手道:「你不是看到了么?我也还不错,有妻女住大宅。」 子春皮笑肉不笑:「那真是恭喜。」 却又忍不住想起他胸前的疤痕。 失踪的这些年,他一个从不出门的少爷,当真过得好吗? 商羽起身道:「你要救死扶伤我就不打扰你了,今天几时下班?我来接你。」 子春愣了下,下意识问道:「接我干什么?」 商羽淡声道:「故人相见,总该好好叙叙旧。」 子春被他弄出一肚子怨气,见他还这般理所当然,没好气道:「我不觉得我们这样有什么叙的。」 「是吗?」商羽将手中糖果轻轻放在他桌上,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许医生,你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当真不觉得我们的旧有什么好叙?」 子春脸色一僵,几乎立刻明白他意有所指的是什么,耳根子迅速窜起一股热意,而对方则在他这渐渐变红的脸色中,施施然离去。 第35章 待商羽离开,子春想到他这些浑话,简直有些恼羞成怒。 他不是孩子了,难道他就是么? 有妻有女,还提从前那些荒唐事,简直就是个混帐玩意儿。 子春情感上自然是想见他的,但理智上又说服自己,要离这个人越远越好。且不说他不明不白消失这么多年,如今一句解释也没有,就说他现在已是有家室的男人,自己也要离他远一些。 傍晚下班,子春走到窗边朝楼下看去,果然见着那辆熟悉的雪佛兰停在路边,车外倒是没有商羽的身影,许是坐在车内。 他正有些举棋不定,身后传来敲门声。 「进来!」 子春转头,见陈时年笑眯眯走进来。 「师哥,有事?」 陈时年笑道:「这话该我问你呢青茂,今晚有安排吗?」 子春迟疑了下,摇头:「没有。」 「正好,我今晚也没事,东四开了一间咖啡馆,听说咖啡不错,你这个留洋青年,跟我一起去品鑑品鑑如何?我请客。」 子春笑说:「佳玲呢?你不用陪她?」 陈时年道:「这不正好她今晚有事要忙,我才得空么?」 子春点点头:「行,我也好久没喝咖啡了。」 陈时年道:「嗯,听闻那里很多大学女学生,说不准还能有机会认识几个跟我们一样的新派青年。」 子春歪头看他:「你是喝咖啡,还是交朋友去的,小心我回头告诉佳玲。」 第68页 陈时年大笑:「我不交,你交不就行么?」 子春没多想,只笑着摇摇头,原本还想着怎么打发商羽,现在倒是不用专门找藉口了。 他收拾好,换下白大褂,与陈时年一起出了门。 两人出了医院大门,来到马路边,距离那黑色雪佛兰不过十几米,子春转头朝车子看去,坐在后座的商羽已经打开车窗朝他看过来。 只是看着,并未说话。 子春也没开口,只等陈时年招来三轮车,两人一起坐上去,用行动告诉那车内的人,今晚自己有了约。 北京城除了东交民巷这一代颇具西洋风,相比起开埠多年摩登现代的天津卫,整体还是一座古老落后的皇城。 这家咖啡馆在东四的胡同里,外面看着跟寻常宅子没什么区别,但推开木门走进去,却是别有洞天,内里装潢相当西方,还有乐手在前面吹着萨克斯风,悠扬的乐曲萦绕在沁着咖啡香气的屋中,很有些罗曼蒂克的味道。 里面卡座都是一对对年轻男女,如今已是三十年代,新派男女自由恋爱,随处可见。 只是…… 他看着领着自己在一张卡座坐下的陈时年,小声道:「师哥,我们俩来这里是不是不大合适?」 陈时年笑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适应生过来替两人点单。 陈时年问:「你要喝什么?」 子春:「随便。」 陈时年:「那我就随便点了。」 他点了三杯咖啡,外加两样甜点。待适应生离开,子春低声问:「师哥,怎么点三杯咖啡?晚上不想睡觉了?」 陈时年正要回答,却忽然抬头朝他身后笑着招招手。 子春下意识回神,却见走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明目皓齿,留过耳短髮,身穿月白褂子黑色及膝裙,典型的女学生打扮。 「表哥!」 「青瑜,你来了!」 子春脸色微微一僵,傻子这会儿也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陈时年为人热心,知道他孤身一人,从他进广慈医院开始,就为他个人大事操碎了心,总想着给他介绍女朋友,不止一次跟他提过,自己有个在燕京大学上学的表妹,什么时候与他见一面,交个朋友。 但他每次都自己以刚进医院,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暂时没有精力考虑男女之事婉拒。 没想到,今日这位热心师哥,竟然给他来了个先斩后奏。 若是他没见到商羽,或许还愿意去尝试。他不是不爱女子的,只是身心早早被商羽打下了烙印,眼下商羽死而復生,许多东西便如井喷一样冒出来。 他不能自欺欺人。 说实话,陈时年这位表妹,当真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只是这份好意,他实在受之有愧。 陈时年对自己今晚的安排相当满意,往常每次要带子春去见人,都被他推脱,干脆来个先斩后奏,反正他是个好脾气,就算不高兴,也不会与自己生气。 他笑着招唿表妹坐下,又对满脸尴尬的子春道:「青茂,这是我表妹林青瑜,给你提过很多次的,之前你总是忙,他学校也远,一直没寻着机会,她今日正好在东四给人辅导功课,我便叫她过来跟我们一起喝个咖啡,你们也认识一下,就当交个朋友。」 林青瑜与他表哥都是热情爽朗的人,不等子春开口,已经笑着接话:「是啊,我每次见到表哥,他都会跟我提起许医生你,说是从德国留洋归来,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人家姑娘这么大大方方,越发让子春过意不去。 适应生端来咖啡,陈时年端起自己这杯喝了两口,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拍脑门:「我差点忘了,佳玲让我去别忘了买蜡烛,说最近两天晚上可能会停电,我得赶紧去买点,不然店铺该关门了。」 这拙劣的藉口让子春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却也只能眼睁睁看他结了帐,脚底抹油似的离开。 林青瑜看他模样,恍然大悟点点头,压低声音道:「许医生,你不会是被我表哥骗出来的吧?」 子春讪讪笑道:「林小姐,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师哥……」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林青瑜俏皮地眨眨眼睛,道:「没想到我表哥拉郎配么?许医生,你别紧张,现在什么年代了,你是留过洋的,我也是大学生,咱们不兴以前那套,又不是认识了就要定下婚事,就当是交个朋友好了。其实我也是想出洋留学,才想着让表哥介绍你我认识,,同你了解一下留洋的情况。」 虽然不知对方是不是为了让自己放松才这样说,但听了此话的子春确实松了口气,只是刚要开口,余光却瞥到一道颀长的身影,在旁边卡座坐下。 不是商羽,还能是谁? 林青瑜也下意识朝旁边看了眼,她眸光微微一跳,低下头单手捧嘴小声道:「许医生,你瞧旁边这位先生好英俊。」 子春又是讪讪一笑。 林青瑜继续小声说道:「你看他一个人来的,应该是在等人,你猜他是在等什么人?」 子春摸了摸鼻子,林小姐似乎已经把他当做朋友,当真是一点不见外。 他看了眼商羽,对方也邪乜了他一眼。 他转头对上林青瑜:「林小姐,你想对留洋了解些什么?」 他这话也将林青瑜从商羽身上的好奇拉回神,想了想,道:「我想知道国外女学生多吗?」 第69页 「虽然与男学生不能比,但比起国内大学,还是要更常见一些。」 子春不想让旁边那傢伙搅扰乱自己心绪,便专心与林青瑜聊起留洋的事。 林青瑜是热情爽朗的女学生,子春原本也是健谈之人。两人竟是很快聊得投机,一个留洋的话题,不知不觉聊了半个钟头。 就在子春当真暂时忽略掉身边那道身影时,耳畔忽然传来两声刻意压抑的咳嗽,紧接着旁边响起桌凳低低摩擦的声音。 他下意识抬头,却见是商羽捂着口鼻起身,匆匆走出了咖啡馆。 「这位先生看来是没等到要等的人。」林青瑜的感嘆声将他来回神。 子春拿出胸口的怀表,正要看时间,却又蓦地一怔。 这是商羽送给他的东西,这些年他一直戴着。 「许医生,怎么了?」 子春暗暗深唿吸了口气,轻笑道:「林小姐,时间不早,我明日还要上早班,你明天应该也要上课吧,不如我们早点回去。」 林青瑜爽快点头:「行啊,那下次许医生有时间再聊。」 子春轻笑:「嗯。」 两人并肩出门,子春替林青瑜招来一辆三轮车,又付了车资,目送她离开,才转头四顾。 但路边哪里还有那辆黑色雪佛兰的身影。 * 与商羽重逢的第二晚,子春依旧没能睡上好觉。 好在翌日没遇上什么紧急手术,大都是寻常问诊,倒也不算太累。 至于商羽,没再出现。 他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怅然。 及至午休过后,他正给人看诊,有护士让他去接电话,他赶紧来到医院电话台前,拿起电话接听,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许医生,您能来一趟家里吗?我有些不舒服,你来给我瞧瞧。」 电话中,商羽的声音听着很虚弱,还时不时伴随两声咳嗽。 但子春只微微怔了下,便没好气道:「金大少爷,你要闲着没事,就去找点事做,别影响我们小老百姓干活养家餬口。」 说罢,毫不留情挂断电话。 他断定商羽是在故意作妖。 为免自己胡思乱想,他今日主动加了班,等到天黑透,才不紧不慢从办公室离开。 然而还没走出大门,就见一个穿着蓝格子旗袍的女人,匆匆忙忙往里走。 「许医生!」于婉秋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子春。 子春脚下一顿:「金太太?」 于婉秋跑到他跟前,喘着气道:「麻烦您赶紧去趟家里,帮忙看看金大哥,他旧疾犯了,又不来医院,家里只得几个女人,拉也拉不动。」 商羽会作妖,但金太太显然不会。而且听到旧疾二字,子春心里下意识突了下,也不敢耽搁,回身匆匆拿了药箱,装上几样可能用得上的药,便跟着于婉秋上了金家那辆小汽车。 一上车,又心急火燎地问:「他有没有伤着人?」 于婉秋愣了下:「那倒没有。」 子春又问:「他自己呢?」 「也没有,就是看着很难受,比往常在奉天犯病看着还难受,都咳出了血。」 子春这才意识到于婉秋的旧疾,与自己想的可能不一样,他迟疑了片刻问道:「他这是什么旧疾?」 金太太看了看他,似乎是犹豫了下,才道:「这事金大哥一般不让跟人说,但你与金大哥是故交,又是医生,我不能瞒你。他当年单枪匹马去奉天,刚开始寻矿,也就几个人,你晓得的,关东多悍匪,那年冬天进山里,天寒地冻,遇到一伙土匪,不仅抢了他们身上钱财,还将人砍伤丢在雪里,得亏了命大,才活着走出林子。虽然捡回了条命,但受伤加挨冻,身体受了重创,往后稍微受点寒,便头痛胸痛肚子痛,有时候几天下不来床。」 子春想到商羽胸口那些疤痕,又想起昨日他来看病说自己头痛胸痛肚子痛。 他还以为他是故意找茬。 第36章 抵达六十号院,是吴妈来开的门,不等对方引路,子春已经拎着药箱,自顾地大步朝里面走去。 他记忆力向来不错,只来过一次,便已轻车熟路。 于婉秋和吴妈几乎是要小跑着跟上他。 到了二进院,子春正穿过院子,朝商羽住的正屋走,只听咯吱一声,那门已经被打开,一个听差模样的男人疾步走出来,满脸焦灼朝来人道:「太太,先生又咳血了。」 于婉秋应道:「嗯,大夫来了!」 听差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身影风似的钻进了门内。 匆忙跟在身后的于婉秋,也被子春这反应惊的一愣。 「少爷——」 子春学医这些年,什么场面未见过,如今见血跟见水也没什么两样,但眼下见商羽趴在床边,闷声咳嗽,在他进来时,恰好咳出一口血吐入痰盂中。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惊胆战。 商羽咳完,慢悠悠躺回枕头,大口喘着气,气若游丝开口:「小……春,你来了。」 子春在床边坐下,见他面色苍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急急忙忙去探他体温,喘着气问道:「少爷,你怎么样?」 商羽摇摇头,虚弱道:「我没事,就是一点小毛病。」 只是说完,便痛苦地低低呻\\吟两声。 子春忙问:「哪里疼?」 商羽只闭上眼睛轻轻摇头,并不说话,却看得出正受着痛苦的煎熬。 第70页 于婉秋这时也已经走进来,焦急地望着两人。 子春从药箱拿出镇痛药和消炎药,吩咐道:「金太太,麻烦去帮忙准备一杯温水,我餵少……金先生先先把止痛药吃了。」 「吴妈,快倒水。」 屋中便有暖壶,跟来的吴妈立马拿了杯子倒上一杯水,走过来道:「许大夫,我来餵吧。」 子春摇摇头,稍稍坐进去一些,将商羽的头稍稍扶起,靠在自己腿上,将药片送入对方口中,又接过水杯抵在唇边,低声道:「少爷,张嘴喝点水,把药吃了。」 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这动作还是一气呵成。 商羽半阖着眼睛,配合地张开嘴,蹙起眉头艰难喝下一口水,将药片吞了进去。 刚刚那听差感嘆道:「还是大夫有办法,先前我给先生餵水,一口都餵不下去,更别说吃药了。」 子春见人将药片吞下,轻轻在他胸口抚了抚,又小心翼翼将人放回枕头,转而问于婉秋道:「金太太,金先生犯病时,除了身上疼,还有哪些症状?」 于婉秋道:「就是咳嗽,偶尔会咳血丝,但像今日这般咳出血还是第一回,也不知是不是北平太干燥的的缘故。」 子春想着昨天拿听诊器听他肺部,见声音有些不对,还以为是伤风的炎症,原来是老毛病。 他想了想,又挂上听诊器,打开对方的衣襟。 在看到胸口伤疤时,再次微微一愣。 金太太退后两步问道:「许医生,金大哥要不要紧?」 没了昨天捣乱的心跳声,子春仔细听了听商羽的肺部,听出有积液,眉头不由得蹙起,但还是温声回道:「金太太不用担心,既然是老毛病,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虞。」 拿下听诊器,他又握起商羽右手,将双指搭在腕上。 他学了四年西医,学到了中医里许多没有的东西,但也深知老祖宗成百上千年积攒下的经验,对许多顽疾沉疴要比西医更管用。 一番检查下来,确定商羽暂时没什么危险,才终于松了口气。 但也属实是一身毛病。 原本时隔几年再见,看他高大挺拔,这些年应该过得不错,不想竟是外强中干。他默默望着床上吃了镇痛药,阖眼睡去的俊美青年,忍不住腹诽——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开了个方子,交给于婉秋:「金太太,你让人去照方子上把药抓回来,明早就开始喝汤药,金先生这身子,接下来可得好好养着。」 于婉秋忙不迭点头,交给听差去抓药。她见子春收拾药箱,道:「许医生,您还有什么交代的?今晚听差照料时好注意。」 子春摇摇头,轻笑道:「我今晚留下来照料就好,免得有什么事,你们不知如何处理。」 于婉秋闻言先是大喜过望,继而又迟疑道:「这样会不会太麻烦许医生了?」 子春笑说:「不麻烦的,照顾病人本就是医生职责,何况我与金先生本就是故友。」 于婉秋闻言放下心来,笑着点点头:「那就麻烦许医生了,我们初来乍到才几个月,在这北平城里什么都不熟,金大哥又性子犟,幸好有许医生,不然我都不晓得怎么办?」 子春瞥了眼床上的男人,心道,可不是么?这傢伙从小就跟头犟驴似的。 于婉秋又想到什么似的,吩咐吴妈:「吴妈,去把家里躺椅搬来,再拿一套干净褥子和迎枕。」 子春知道这是给他的,因为要在床边通宵达旦,他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与商羽躺一张床,便没客气,只温声道谢:「有劳了。」 于婉秋笑说:「这话该我们说才是。」 等椅子搬来,于婉秋便与吴妈出了门。 屋内只剩床上已经睡过去的商羽,以及在躺椅上不敢睡去的子春。 不敢睡是因为商羽虽然因为镇痛药勉强睡着,但显然睡得不安稳,时不时就咳嗽两声,眉头也一直紧锁着,似乎是在承受中巨大的疼痛,偶尔还发出两声呓语般的呻\\吟。 子春是医生,能治病救人,却对于病痛也是莫可奈何。 他长久地望着床上那人。 对于死而復生的商羽,恨自然是谈不上,但怨气一定是有的,即使现在看他躺在自己面前备受病痛折磨,那怨气也不能被心疼化解。 但无论如何,更多还是庆幸他还活着,活在自己眼前,而不是梦里。 这几日因为商羽的归来,子春一直就未休息好,这会儿熬过上半夜,见床上的人渐渐安稳,他才靠在躺椅慢慢睡了过去。 只是睡了没多久,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睁开眼一看,商羽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正趴在床边勐咳。 子春大惊失色,忙上前轻拍他的背:「少爷,你怎么样?」 商羽咳完,在他的搀扶下,躺回枕头,急促地喘着气,哑声道:「难……受,小春,我……难受。」 哪怕是从前发癔症难受得撞墙,他也未曾说过难受二字。子春甚至一度以为他与常人不同,似乎不懂喜乐,也不懂痛苦哀伤。 眼下从他口中听到难受二字,他都有些惊呆了。似乎这才真正意识到,商羽也是肉眼凡胎。 可他只是医生,不是大罗神仙,无法去除他的痛苦,止痛药也不敢滥用,见他头冒虚汗,嘴唇发白,只能稍稍将人竖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用手替他顺气。 第71页 半晌之后,见他稍微缓和一点,正要将人放下,去端热水给他喝,却被对方一双大手抱住腰,闷闷的声音响起:「你去哪里?」 子春无奈道:「我去给你倒水,喝点温水,舒服些。」 商羽靠在他身上,呢喃道:「我不渴,你哪里也别去。」 子春上回见他这么柔弱无助,还是当年第一次见他发癔症,听他在自己怀中迷迷煳煳叫娘。 只是发癔症时,他是煳涂的,但现在显然脑子还清醒着。 子春伸手抚了抚他的背,有些无奈道:「行,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你躺下。」商羽又低低咳嗽了两声。 子春怔了片刻,躺在他身旁。 商羽往他身边拱了拱,将他抱进怀中,是一个依恋的姿势。 只是不知道是谁依恋谁。 子春嘆了口气,到底还是心软,伸出手回抱住他。 时隔多年,两人又像往常一样,躺在同一张床上。 只是一个是金先生,一个是许医生,身份关系早已不同。 子春闭上眼睛,怅然嘆息一声。 就短暂地依靠一下吧,天一亮就分开。 第37章 「许医生!」 子春是被敲门声吵醒的,睁开眼睛,便看到商羽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怔忡片刻后,他赶紧探了探他的温度,又听了听唿吸,见状况已趋平缓,稍稍松了口气,将被他抱在手臂的腰挣开,披上西装外套,轻手轻脚下床,道:「进来吧!」 于婉秋推门而入,却并不走近,只遥遥看了眼床上的男人,问道:「许医生,金大哥怎么样了?」 子春点头:「平稳了些。」 于婉秋许是也没睡好,神色明显有些憔悴,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药马上煎好了,现在拿来喝吗?」 子春回头看了眼还在沉睡的商羽,道:「先让他吃点东西,再喝药。」 于婉秋点头:「行,厨房里这会儿粥应该熬得差不多了,家里只有粥和包子,许医生还想要吃什么,我让佣人去买。」 子春道:「粥和包子就行,麻烦了。」 于婉秋笑着说不客气,转身出门去吩咐佣人。 子春望着门口消失的背影,总觉得这位金太太与商羽的关系看起来有些奇怪,要说不好,那显然不是,看得出她对商羽很关心,但要说好,却又看着实在是有些生分,这两次来金家,他就没看到她在商羽跟前伺候。 不过多想无益,每对夫妻有夫妻相处的模式,他也不好乱揣测,何况是商羽这个怪胎。 吴妈和小女佣端着两个洗漱的水盆进来时,商羽也悠悠转醒。 吴妈要上前扶人起来,商羽却是将手伸向子春。 子春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他扶起来,拿了帕子给他擦脸擦手,又给他餵水漱口,弄完后,原本是要端来粥碗,继续餵他的。 不想,这人却好像忽然有了力气,自顾下床,走到桌前坐下。 子春嘴角抽搐了下,敢情刚刚能动啊? 商羽见他还站着,抬头淡声道:「你还不快洗漱?」 子春五味杂陈地看了看他,走到盆架前草草洗漱了一番,来到他对面坐下。 一旁的吴妈见状,道:「先生,您和许大夫先吃着,我过会儿把药端来。」 商羽点点头。 待吴妈领着女佣将两盆用过的水端走出门,子春看了看对面慢条斯理开吃的人,开口问道:「你怎么样?」 商羽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放心吧,没事。」 他语气之稀松平常,如果不是昨晚自己亲眼所见他的惨状,加之这傢伙现在还脸色苍白着,子春都真要相信他的鬼话。 子春道:「你的病,金太太已经同我说过。」 一开始听到于婉秋说他因何留下的旧疾,他只觉得心有余悸,但再细想,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那个跑到奉天带人寻矿,遇到匪徒的人,可是商羽,是那个以前连门都不出的金商羽!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商羽道:「婉秋说的,你随便听听便好,我的事她也不清楚。」 子春哂笑:「她是金太太,你的事她不清楚谁清楚?」 商羽抬头,神色莫测地看了他一眼,顿了片刻,低低嘆息一声,道:「吃饭吧,你应该也饿了。」 子春提心弔胆一晚上,精神体力都消耗巨大,确实是饿了。 吃过饭,吴妈端来煎好的汤药:「先生,药来了。」 商羽蹙眉看了看面前那犹冒着热气的黑色汤药,眉宇间皱成一道川字,迟迟不肯动作。 吴妈像是哄孩子般哄道:「先生,许大夫说你身子得好好养,这药是他专程开的,吩咐我们一早就煎好,您昨晚都吐血了,可别再像从前那样,不愿喝药了。」 商羽看了眼正在收拾药箱准备离开的子春,淡声道:「知道了,待会儿就喝。」 子春转头看向他:「现在就喝!」 商羽眉头蹙得越发深沉,还是没动。 子春没好气道:「要我餵你?」 商羽对上他的目光:「……也行。」 子春差点一口气噎住,走过来端起药碗,送到对方嘴边,原本想给直接灌下去,又怕将人呛着,只能小心翼翼一点点餵。 好在商羽还算配合,虽然眉头蹙得老紧,到底是喝了个精光。 第72页 一旁的吴妈看着这一幕,默默松了口气。 * 「爸爸!你把药喝完了,好厉害!」 奶声奶气的童音从门口传来,随之一道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跑进来,冲到商羽身旁,亲热地趴在他膝头,小手还举起一颗糖:「爸爸,给你吃糖。」 商羽笑着将糖接过,送入口中,温柔地摸摸她的小脑袋:「谢谢丫丫。」 于婉秋跟在后面走进来,笑道:「还是许医生有办法,以前要金大哥喝汤药,跟要他命似的。」说着又对女儿道,「丫丫,有没有跟许医生问好?」 小姑娘立马走到子春跟前,朝他甜甜一笑:「许医生,早!」 子春看着面前这圆圆脸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心中也不禁一软,摸摸她的头,柔声笑道:「早啊,丫丫!」 小姑娘有点害羞地跑回母亲身旁。 子春走上来,拿出一张单子递给于婉秋,道:「金太太,我还要上班,就先告辞了,这是食疗单子,你让人按着上面给金先生准备一日三餐,我晚上下班,再过来给金先生瞧瞧。」 于婉秋忙接过单子,道:「有劳许医生了。」 子春点点头,转头又看向商羽,板着脸一字一句吩咐:「金先生,你好好卧床休息,千万不要乱动,汤药一日三餐必须按时喝,我晚上会过来检查。」 商羽轻笑:「收到,许医生。」 子春一连三日,每日下班之后,便拎着药箱上一趟金家。 只是再未留宿,检查完商羽的身体状况,便告辞离开,仿佛就是寻常医生上门出诊。 商羽身体大约还是底子不错,过了三日,已然好转许多。 这天傍晚,临近下班,子春一如既往准备去史家胡同十六号院,哪晓得于婉忽然打来电话,让他今日不用去家里了,说是奉天名角儿陈香楼今晚北平第一次登台,商羽是他戏迷,今晚带病也要去给人捧场,拦都拦不住。 于婉秋分明是有几分抱怨,子春听着也是颇有些无语。 这算不算身残志坚? 原本想着他身子也已经无大碍,出门听个戏没什么问题。但等到下班,子春又实在是忍不住,去跟门口的小卖报郎打听了一番,得知这个陈香楼原本是八大胡同戏班出身的男旦,但京城人才济济,后来便去了奉天发展,在奉天成了角儿,东北沦陷后,因为不想给日本人唱戏,又南下北平,今晚是第一次在吉祥戏院登台。 这几个月北平涌入了大量奉天人,今晚的吉祥戏院想必很热闹。 吉祥戏院就在东城,坐三轮车过去也不过十几分钟,子春想着今晚刚好得闲,就当去凑个热闹。 到了吉祥戏院,竟是一票难求,最终花高价从票贩子手中拿了一张票,顺利进了戏院。 跟他想得没错,商羽并未在一楼大厅,他又花了一块大洋贿赂戏院杂役,才被带去二楼商羽包厢。 商羽看到他出现,似乎并不觉得惊讶,只轻笑道:「许医生,你怎么来了?」 子春故作严肃道:「病人不听医嘱,擅自跑出来,我自然是来捉你回去的。」 商羽道:「戏马上开演,要捉我也看等看完了再捉。」 子春在他对面坐下,抓起他的左手腕号了片刻脉,见他脉象平稳,脸色稍霁,只是目光落在他挂在椅背上的风衣,眉头又不由得蹙起:「说了让你不要受凉,敢情是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大晚上的连大衣都不穿了,赶紧穿上!」 商羽挑挑眉头,从善如流将风衣披好。 台上锣鼓声响起,子春好奇地朝戏台子上看去,又听商羽低声道:「你知道陈老闆最擅长的是哪出戏吗?」 子春转头看他。 商羽道:「就是我们以前经常唱的小放牛,奉天人爱热闹,就喜欢诙谐戏,他在奉天便是靠小放牛一炮而红,今晚压轴戏也是这个。」 子春听他说起小放牛,不禁想到那年,成日被他拉着当牧童,如今时过境迁,物非人非,只觉怅然。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沉浸往事,戏台上的角儿已经在匡匡锵锵中登台。 第一出开锣戏是玉堂春。 子春不是戏迷,但回北平这么久,也偶尔看过几场戏,加之从前在金公馆学过一点唱戏,对唱腔身段如何,还是颇有几分鑑赏能力。 这位陈老闆放在人才济济的北平城里,大约不算太出挑,但这水准在奉天能成角,也在情理之中。 一晚上五出戏,都是节选,所以每出不算长。 玉堂春之后,便是耳熟能详的白蛇传和霸王别姬,反响尚可,但让台下达到高\\潮的还是倒数第二出的压轴戏小放牛。 牧童村姑刚登场,台下便频频鼓掌叫好,也不知是今晚爱热闹的奉天人多,还是当下时局人人压抑,人们迫切想听点开心的东西,忘却现实烦恼。 子春正听着,一旁的商羽小声道:「陈老闆唱得是极好,可惜这个牧童是个丑角,只能说是差强人意,总归是比不上你。」 子春转头看他:「金先生谬赞了。」 商羽低笑一声,没再说话。 * 将近三个钟头的戏,看到最后,子春都有些熬不住,商羽倒是精神一直不错,不知是不是兴奋的缘故。 等大轴戏落幕,两人不紧不慢下楼,到了楼下,商羽却不往外走,而是转头朝后台去。 子春问:「你干吗呢?」 第73页 商羽道:「我去跟陈老闆打声招唿。」 子春皱了皱眉,还是跟上他。 后台休息室内,演员们正在卸妆,坐在中间妆檯前的人,正是陈香楼,他已经卸了头面,露出原本的短髮,换了一身竹布长衫,正在仔细清理脸上残妆。 像是有感应般,商羽和子春才刚站在门口,他便转头看过来看,看到来人,脸上顿时浮上一抹惊喜,起身急匆匆走过来,道:「金公子,您来了!」 见商羽身边跟着个穿西装的俊秀青年,因为不认识,便只微笑点点头。 子春也点头客气回应。 陈春楼道:「先前听说你生了病,今日看到你送来的花篮和礼物,还以为你没来。」 商羽笑道:「陈老闆第一次在北平登台,我无论如何也要来捧场的。」 陈春楼又问:「您身体怎么样了?」 「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上回你来看戏,还是在奉天,转眼就是大半年过去。」说着,陈春楼嘆息一声道,「真是怀念从前我在奉天唱戏,你次次都来捧场,唱完戏还能一起喝杯茶的日子,恍若隔世一般。」 子春听到他说每回都捧场,还一起喝茶,不禁警铃大作。 这是在天津没捧戏子,去了奉天捧起来了。果然是八旗子弟,「优良传统」到底没在他这里断掉。 只听身旁的商羽嘆了口气:「现在这世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还能听到陈老闆的戏,于我来说,已是万幸。」 陈春楼道:「我决定离开奉天,也是见金公子你不想与日本人做生意,果断关停所有矿场。你能放弃万贯家财,我一个戏子又如何捨不得那点薄名。」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今天来的戏迷,好像大都是奉天来的,也多亏你当年建议我唱小放牛,说关东人爱喜庆,我这才能在奉天站稳脚跟,如今回到北平,也能靠着奉天戏迷继续讨口饭吃。」 说到这里,他忽然伸出手拉住商羽手肘,压低声音道:「金公子,我离开奉天前听到了一些风声,不知你有没有收到?」 「什么风声?」 陈春楼有些为难地看了眼他身旁的子春。 商羽会意,随他走进去。 犹站在门口的子春,看着两人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耳语,眉头不由得深深蹙起。 陈春楼附在商羽耳边,道:「当时我被拉去给日本人唱戏,偶然间听说关东军那边,在寻找当初满人入关前发掘的宝矿。」 商羽哂笑:「哪有什么宝矿,不过民间传说罢了。」 陈春楼道:「这个我也不懂,只是听说关东军那边查到一个叫做金灵毓的贝勒这里,但这位贝勒爷几年前已经过世,唯一的儿子也死在大火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才继续,「金公子,我十几前,还在八大胡同时,见过一次金贝勒,虽然当时年纪还小,却记忆深刻……总之,你要当心。」 商羽的面色渐渐冷沉如冰霜,片刻后才点点头道:「多谢陈老闆提醒。」 第38章 出了吉祥戏院,商羽要送子春回去,子春自然也没拒绝,只是上了对方的小汽车后,想着刚刚他与那位陈老闆旁若无人的耳语,心中总还是有些不舒服,憋了一肚子话,却又因为前面有汽车夫,到底也没能说出来。 商羽似乎也没有说话的打算,一路闭目养神,神色看起来不是太好。 好在戏院里子春公寓离得近,不过十几分钟车程。 下了车,子春原本是要与人道别,顺便叮嘱他回去好好休息,不想商羽却睁开眼睛,随他一起下车,淡声问:「你请我上去喝杯茶?」 不等他拒绝,人已经迳自朝公寓大门走去,子春满肚子腹诽地跟上:「你这么晚不回家?金太太会不会担心?门房有电话,至少打个电话吧。」 商羽漫不经心回道:「不用,她知道我的,看戏的日子,经常半夜才回去。」 子春一时噎住,等领着他开门进了公寓,终于忍不住愠怒道:「少爷,捧戏子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现在是有妻有女的人了,得考虑金太太的感受。 商羽淡淡瞥他一眼,对他的怒气显然不以为意,只淡声道:「听戏而已,又没跟人睡觉。」 子春简直恨不得将人立马赶出去。 然而他到底不是个会发脾气的人,尤其对方还做了自己十年的少年,他对他的讨好顺从几乎已经刻在骨子里,即使时隔多年,哪怕再生气,也难以恶言相向。 商羽迳自走到沙发坐下,又左顾右盼打量这一居室的小公寓,道:「房子还不错,就是稍微简陋了点。」 子春没好气道:「我只是一个月拿几十大洋的医生,跟金老闆你自然比不得。」 商羽转头好整以暇看向他,勾了下嘴角道:「许医生,你刚刚说捧戏子不是好习惯,到底是替婉秋不平,还是你自己不喜欢?」 子春怔了下,不想理他这狗屁话,走到暖壶边给他倒了杯水,重重放在茶几上:「坐也坐了,喝了水,你就赶紧回去休息。」 商羽端起水杯呷了口,又不紧不慢放下,慵懒往沙发椅背一靠,哪是个要走的样子。他挑着眉头看向对方,像是随口问道:「小春,你留洋那几年过得好吗?」 子春见他这闲适的模样,也不好直接赶客,自己在沙发另一头坐好,道:「还行吧,一同出洋的有好几个,虽然清苦了些,但大家互相照料,就是开始德语很差,上课听不太懂,幸好当年跟少爷你一起学了英文,可以选一些英文授课的课程,勉强将第一年挨过去,后面就好了。」 第74页 商羽点点头:「那就好。」 子春问道:「你呢少爷,你在奉天过得好吗?」虽然之前他说过这几年过得不错,但想到他身上的伤,便知那只是一句客套话。于是问完,又补充一句,「我想听真话。」 商羽撩起眼皮,在车内昏暗的灯下,对上他的目光,轻笑道:「当真要听真话?」 子春定定望着他点头。 商羽嘆了口气,低声道:「嗯,不太好。你应该听婉秋说了,我这旧疾就是遇到土匪被抢了。那是我刚去奉天第二年,拿着金灵毓留给我的那些东西,开始带人勘矿採矿。第一次进山採矿,就遇到土匪,不仅抢了我所有财物,还将我们砍伤丢进大雪中,我僱佣了十个人,最后活下来的,加上我只剩两人。而我受重伤,断断续续昏迷了一个多月,才真正活过来。」 虽然已经听于婉秋讲过,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子春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他下意识挪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亟不可待问:「少爷!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个人去奉天?」 商羽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掌中,淡声道:「金灵毓死了,留了些麻烦,金家被人盯上,我只能假死一走了之。」 「可是,当初金公馆发现了一具尸体,都说是金家少爷,连报纸都登了。」 商羽淡声道:「哦,那是于青瑞,就是我那个表舅,你应该还记得的。」 子春当然记得,他还记得当初就是那位表舅来了金家,多年未犯病的商羽,忽然犯了一场大病,还把自己赶走。那时他不懂,但现在听他说着,前因后果慢慢在脑子里成型。 只是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迟疑着开口:「火……是你放的?」 商羽道:「嗯。」 子春惊愕道:「故意烧死你表舅?」 商羽转头看向他,见他面色发白,哂笑一声,不答反问:「怎么?觉得害怕?」 子春想他脾性从小古怪,能做出这事儿,似乎不是太叫人意外。 但朝夕相处十年,商羽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子春很清楚。行事虽然乖戾,实则心底纯良,他不会无缘无故杀人。 思及此,子春倒是稍稍冷静下来,想了想,又问道:「金家遇到的麻烦,是因为你表舅吗?」 「算是吧,金家被盯上确实是因为他,不过我烧死他不是为了这个。而是……」说到这里,商羽顿了下,又才淡声继续道,「因为我娘。当年他和金灵毓有染,被我娘发现,两人争执时,我娘被他推下楼,脑袋磕在石头上。」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子春已然明了。难怪当年于青瑞来了金公馆,商羽就变得奇怪,原来竟是这样。 至于金灵毓和于青瑞有染,若是换做几年前,他或许还不明白,现在却是再清楚不过是怎么回事。 他脑子混沌如麻,满脸震惊地望着商羽,不是惊讶他当年杀了人,而是不敢相信金公馆里养尊处优的金家少爷,竟然是经歷了这么多。 看他此时依旧一脸的风轻云淡,子春忍不住双眼泛红,憋了好久才瓮声瓮气道:「少爷,你当年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商羽平静地看着他,道:「跟你说了,又能改变什么?」 子春脱口道:「至少我不会那么难过!」 商羽脸上的平静,终于有了一点崩裂,他神色莫测地望着子春,嚅嗫了下唇,伸手将他抱住:「小傻子,是我对不住你。」 这话当年他来北京城看自己,也曾说过。 子春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别说是当年,就是现在,商羽遇到的麻烦,他又能帮他做什么。他伤心难过是真的,可比起商羽一个连门都不出的大少爷,被迫离开天津,隐姓埋名孤身去奉天又算得了什么? 他反手抱住商羽,闷声道:「我也没怪你。」顿了下,又问,「当年你是故意赶走我的是不是?」 「嗯。」 「来北京城看我,也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 「嗯。」 子春没再问下去,因为他想到了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不禁有些面红耳赤。然后,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从商羽怀中退开,摸了摸鼻子道:「少爷,时候晚了,你赶紧回去吧。我明天再去给你检查身体。」 商羽定定看了看他,站起身道:「行,那我走了。」 第39章 翌日傍晚。 子春照旧拎着药箱,来到史家胡同十六号,只是看到一脸笑盈盈迎接他的于婉秋,他莫名就有点心虚。 「金先生今日怎么样?」 于婉秋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可能昨晚出去太久,累着了,今天一直躺着。早晓得就不该让他出门的。」 子春讪讪笑道:「我看金先生昨晚精神还不错,金太太不用担心。」 「咦?你们昨晚见过?」 子春微微一怔,回道:「嗯,昨晚我也去吉祥戏院看了戏。」 于婉秋笑说:「北平城里真是人人都爱看戏。」 子春道:「嗯,京戏嘛,确实在京城盛行。」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商羽房门口,于婉秋推开门道:「金大哥,许医生来了。」 商羽正靠在床上翻看报纸,闻声撩起眼皮朝门口看了眼,轻描淡写点点头。 于婉秋侧身让子春进屋,自己则留在外面,善解人意地将门虚掩离开。 第75页 「听金太太说你躺了一天,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商羽将报纸放在一旁,摇头道:「没什么不舒服,就是谨遵医嘱,好好休息。」 子春哂笑:「遵医嘱昨晚还出门看戏?把手伸出来,我先给你号号脉。」 商羽从善如流伸出左手。 子春坐在床边,将双指搭在对方腕上,眉心微微蹙起,屏声静气感受着脉搏的跳动,确定脉象比先前平缓太多,稍稍松了口气。 又取出听诊器:「把衣服解开,我听一下你的心肺。」 商羽解开睡袍口子,露出一截疤痕累累的胸口。 商羽目光落在上面,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但看着那狰狞的伤痕,心脏还是忍不住一缩。 他深唿吸一口气,将冰凉的听诊器贴在对方胸口。 「小春……」 「别说话。」 「哦。」 子春仔细听了一遍,收回听诊器,一本正经叮嘱道:「虽然已经好了不少,但至少还得静养半个月,汤药继续喝着,一日三餐也要注意。等过了春天,应该就没事了。」说完,对上他的眼睛,见他一言不发,只是望着自己,眉头蹙了蹙道:「怎么了?有没有听进去?」 商羽道:「听进去了,但我不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 子春好笑道:「我是医生,你是病患,你还想我怎么跟你说话?」 商羽道:「就像从前那样。」 子春一愣,望着他默了片刻,语气温和一字一句道:「少爷,您注意休息,好好喝药,认真吃饭。」 商羽勾了勾嘴角,冷不丁抓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问道:「小春,我们还能跟从前一样吗?」 他琥珀色眸子一向是冰冷的,只有靠这么近时,才能看清那碎冰下有涌动的波光。 子春不由自主陷入那眸光中,心脏砰砰跳起来,好半晌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避开目光,将手抽出来,淡声道:「少爷,过去就过去了。我已经不怪你几年杳无音信,以前的事也没什么值得再提」 说罢,便起身去整理药箱。 商羽掀开薄被下床,再次拉住他的手,冷声道:「小春,你真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子春转头看向他,脸上蓦地浮上一层薄怒:「少爷,你昨晚才告诉我,你娘是怎么过世的?你难道要学老爷吗?捧戏子还不够,又来招我,以前我们那就是年少荒唐,还提做什么?」 商羽哂笑:「我说过,我跟金灵毓不一样!」 「可你现在跟他有什么两样?」 商羽抓住他的手,扯了扯嘴角道:「小春,若当年不是我,换成其他人,只要对你好些,你是不是也会跟他做那些事?」 子春脸色顿时涨红,噎了半晌,才支支吾吾说出话来:「金商羽,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不是说那就是年少荒唐么?」 子春道:「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不可理喻!我不想再听你说浑话!」 说罢,拎着药箱就要往外走。 「小春——」商羽迈步,一把将他拽住,抱进怀中。 与此同时,隔扇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正是端着茶盘的于婉秋走进来,看到屋内的两人,顿时大惊失色,连忙退出去,顺手将门阖上。 子春又羞又怒,用力将人推开,逃也般急匆匆往外走去。 来到抄手游廊之下,又撞上还没走远的于婉秋,他臊眉耷眼地给人鞠了个躬,又继续要往外走。 于婉秋也没料到会看到那一幕,见他这般羞愤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赶紧抬脚去追:「许医生,您等等!」 子春置若罔闻,实在是因为没脸面对这个落落大方的女子。 因为走得太快,及至到了前院影壁处,于婉秋才将人拦住,喘着气道:「许医生,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金大哥欺负你了?」 子春被她拦住,也不好强行越过她,只能停下脚步,又因为愧疚不敢看她,听他这样说,连忙摇头:「金太太,你别误会,我和金先生什么事都没有。」 说着又要绕开他继续往外走。 于婉秋愣了下,再次拦住他,道:「许医生,我不是那古板守旧之人,你和金大哥有什么,我也不会把你们当怪物,我一早就知道他是喜欢男子的。」 子春一愣,不可置信地抬头:「你一早就知道?」 于婉秋轻笑点头:「他在奉天时,从不近女色,我就猜到了。」 子春惊愕地看着她:「可是你们……」 于婉秋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他不会还没告诉你吧?」 「告诉我什么?」 于婉秋失笑道:「难怪你这么惊慌失措,金大哥也真是个死脑筋,当初承诺无论如何都会保全我和丫丫的名声,没想到来北平,遇到你这个故友,竟然也守口如瓶。」 子春疑惑地看向她。 于婉秋道:「看来还得我同你说。我和金大哥虽有夫妻之名,却并非真夫妻,丫丫也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什么?!」 于婉秋怅然嘆息一声:「我家在奉天算是小富之家,从小读了一些书,也算是新派女子,一门心思追求自由恋爱,后来结识了丫丫的父亲,可惜他家里太穷,我父母自然不同意,无奈之下只能私奔,却被我家里发现拦下,他被打得半死,我也被关在家里,准备让我给当地一个富商续弦。」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才继续,「那时我已有身孕,若是被家里发现,这个孩子定然保不住,丫丫父亲在金大哥手下做过工,求他帮忙。后面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第76页 子春听着她的话,只觉得震惊无比,但仔细一想,又确实是商羽能做出来的事。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嚅嗫了半晌,只冒出一句:「丫丫爸爸呢?」 于婉秋苦笑道:「他将我託付给金大哥,便去投了军,说是等混出名堂,再来接我们,如今东北沦陷,他与我们已经断了许久联繫。」 见子春嘴唇微微颤抖,眼睛都有点泛红了,她又笑了笑道:「乱世之中,生死别离乃常事,我和丫丫能有金大哥的庇护,有一方安身之地,已经是万幸。我也不能占着金太太的名头,影响他的生活。」 「我……不知道。」子春嚅嗫着说完这句,重重嘆了口气,又转身蹭蹭往回走。 于婉秋望着他清瘦的背影,怅然般摇摇头。 子春回到二进院时,商羽正靠在抄手游廊的朱漆廊柱上,长身玉立,气定神闲,一派慵懒模样。也不知刚刚他与于婉秋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少爷,你怎么不告诉我?」子春红着眼睛,走到他跟前,幽怨地开口。 商羽凉飕飕道:「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我以为你对我的了解,一眼就能看出来,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书没少读,脑子还是一样傻。」说着,还在他脑门戳了下,「小傻子!」 子春撇了撇嘴,闷声道:「你不说,我哪里看得出来。」 商羽轻描淡写道:「这事儿事关婉秋名声,她不说我便不能说。」 子春道:「连我也不能告诉么?」 「不能!」商羽望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你没看出来也就罢了,竟然还冤枉我跟金灵毓一样,我这辈子最烦别人说我像金灵毓。」 子春讪讪一笑,像从前那样讨好道:「少爷,是我错了。」 商羽接过他手中的药箱,转身施施然往屋子走,边走边轻描淡写道:「今晚留下来,我要罚你。」 第40章 子春稀里煳涂跟着商羽进房,才惊觉不对。 明明是他当年假死不告而别,一走几年杳无音信。 明明是他什么都不跟自己说,让自己误会。 怎么忽然变成是自己的错了? 但是想到他在奉天被人砍伤,差点死在冰天雪地中,胸口留了那一片狰狞的八横不说,还留下一身毛病,他又实在为他心疼。 他是金公馆的金少爷啊! 子春都不敢想像,那些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 相较于他内心的挣扎,商羽就平静多了,进屋后随手将药箱往桌上一放,撩起袍子,施施然在旁边的凳子坐下,又对子春招招手,云淡风轻道:「过来!」 就跟从前一样。 子春蹙着俊秀的眉头,顺从地走到他跟前。 商羽伸出手要来握住他的手,却被他退后一步避开。 商羽撩起眼皮望向他,那琥珀色的清冷眸子露出一丝少见的疑惑。 子春深唿吸一口气,心平气和一字一句道:「商羽,你还好好活着,我很为你高兴,但我早已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还请尊重我。」 他语气依旧温柔,只是多了几分疏离。 商羽神色微微一震,伸出的手,在半空凝滞,眼神里也浮上一层碎冰般的寒冷。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半晌,谁都没开口说话。 这沉默的气氛,让子春的心渐渐开始烦躁,就在情绪崩裂之前,商羽终于将手收回,淡声开口:「是啊,我差点忘了,你现在是广慈医院的许医生,并不是金公馆的小春。」顿了下,又哂笑一声,「金公馆早就没了。」 子春望着他,抿唇沉默片刻,道:「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若是需要我帮忙瞧病,随时来找我。」 商羽还好好活着,他比任何人都高兴,甚至让他以自己的命换商羽的命,他也愿意。 但让他与商羽回到从前的关系,他绝不愿意。 无论在金公馆的那些年,自己过得有多轻松快活,也改变不了他与商羽是主僕的事实。为了生存,他必须讨好他,对他言听计从,他们从来不曾站在对等的位置。 他怀念那样的日子,却不怀念那样的关系。 尤其是多年后,但他意识到自己对商羽感情的不同寻常,他更加不愿意再回到那种关系。 商羽又凝望了他片刻,才点点头:「好,我让汽车夫送你回去。」 子春微微一愣,赶紧拿过桌上的药箱,挎在肩膀,淡声道:「不用了,我自己叫三轮车。」 商羽没有强求,只在他走到隔扇门时,才又冷不丁开口:「你说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子春点头:「嗯。」 商羽道:「我懂了。」 子春一愣,想问他懂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 他做了这么多年少爷,如何会懂得? 走到抄手游廊时,又撞上于婉秋。对方怔了下,道:「许医生,怎么又走了?」 子春客客气气与她点点头,并不回她的话,只道:「金太太晚安!」 于婉秋不明所以地看着走出院子,想了想,又匆匆来到商羽房间,敲门而入。 商羽正端了杯茶水慢慢喝着,神色平静淡然,看不出刚刚两人发生了何事。 于婉秋是了解他的,喜怒从不溢于言表,除非是他自己想说,否则谁也看不出他肚子里在想什么。 不是城府深,只是单纯的异于常人。 商羽放下杯子,淡声道:「没事。」 第77页 于婉秋想了想,又道:「我也不晓得你与许医生是怎么一回事,但你们这么多年未见面,以前再好的情分,也会淡掉。你要是心里还记挂着人家,就对人家好一些,别什么话都闷在肚子里。」 商羽撩起眼皮,看了看她,道:「你说得没错,过了这么多年,再好的情分也淡了。何况,以前那情分,也不见得是他想要的。」 于婉秋轻笑:「不过我看许医生脾气好得很,只要你诚心待他,你们总归会回到从前的。」 商羽自嘲般扯了下嘴角:「从前也没什么好的。」 金公馆不是桃花源,只是他逃避世界的囚笼,小春则是被他强行套上枷锁那么多年。无论生活多优渥,那也不是小春想要过的生活。 如今他飞出囚笼,得偿所愿,又怎可能对金公馆的日子念念不忘? 自己也得接受现实,对方现在是独立自由的许医生,而不是从前属于他的小春。 * 子春每天上班下班,得了空便与同事朋友去看话剧,参加读书会,生活恢復如常。 他没再去史家胡同,也一连几天未曾再见过商羽。 商羽是个骄傲的人,自己说了那样话,想来他不会再自讨没趣。 忙了几日,终于等来一个休息天。 林青瑜头天打来电话,约他去帮忙,但什么忙,又神神秘秘没说,子春想着对方坦坦荡荡,自己无事可做,便答应下来。 等到了会面茶楼,看到一群学生,才知道他们是要去游行发传单,唿吁抗日,正召集多点人手。 子春日日看新闻,也恨极了日本人,自然一口答应与他们一起,拿了传单与他们上了街。 几支队伍一汇合,便变得声势浩大,不少路人受了口号鼓舞,自主加入游行中。 这浩浩荡荡的游行,自然招来了军警来驱逐。 热血上头的游行队伍,怎可能能轻易被赶走,一开始还只是争吵辩论,但很快就发生了暴力冲突。 子春哪里见过这阵仗,看着不少学生在推搡打斗中倒下,血流满地,一时慌了神,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勉强招唿林青瑜几个,将受伤的学生拖开,以免二次伤害。 眼见又有几个学生挨了棍棒,子春冲上去一边拉人一边大叫:「别打了别打了,要打去打日本人,打自己学生算什么好汉!」 然而被激怒的巡警们,如何听得进去这些话,他的叫唤跟火上浇油没区别,两个巡警的棍棒便朝他招唿过来。 子春勉强避开脑袋,身上却免不了要挨上这两棍子。 他从小到大,虽然穷过苦过,却从未挨过揍,小时候有哥哥子冬保护,后来在金公馆,商羽除了发病时推过他咬过他,也从未对他真正动过手。 这两棍子下来,只疼得他眼泪都差点冒出来。 然而就在这空挡,他脑子里竟然浮上商羽胸前的伤疤。 自己这两棍子都受不住,他在奉天被土匪砍伤,是如何撑下来的。 不过眼下的兵荒马乱,容不得他多想。 旁边救人的男学生被一棍子敲中脑袋,额头顿时血流如注,而那巡警还不停手,子春吓得赶紧去挡住男学生。 预想中的棍棒这次却没落下来,反倒是身体一轻,连带身旁受伤的男学生,一併被一双有利的大手,迅速抱离原处。 子春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一脸冷若冰霜的商羽。 「少……少……爷……」 第41章 商羽没回答他,只将他与受伤男学生拖到路边安全处,自己又去一片混乱中,去扶受伤的学生们。 子春也顾不得其他,路边已是一堆受伤的学生,其中不乏伤情严重者。他是医生,不敢耽搁,只能尽己所能救治。 等警察抓了一波人撤走,这场兵荒马乱的风暴终于平息,这段街上已经血流满地,哀鸿遍野。 「少爷,你没事吧?」子春看到商羽扶着一个满脸血的学生走过来,忙走上去询问。 商羽面无表情摇摇头,将学生交给他。 子春扶着学生在旁边坐下,又抬头看向商羽。 对方在原地停下,双手撑在膝盖,微微垂着头,似乎是疲惫不堪。 「少爷——」子春蹙眉唤他。 商羽缓慢抬头,想要看清两米之遥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然而一滴温凉的水迹从眼皮滑落,遮挡了他的视线。 他艰难地眨眨眼睛,然而目光越发模煳,只隐约看到子春似乎满脸惊恐朝自己冲过来。 他没看错,子春确实朝他沖了过来。 「少爷!」 在商羽倒地前,子春眼明手快将他扶住,却无法阻止他额角涌出的鲜血将半边白皙无暇的面颊,染成一片殷红。 子春稳住他高大的身体,颤抖着手撩开他额角黑髮,果然见里面已经濡湿一片,顷刻间便染红了他的手指。 他不敢耽搁,赶紧将人小心翼翼放在地上,撕下一截衣服捂住伤口,不让血流太快。 来到广慈医院已是一个钟头后,子春亲自为商羽做的手术。 学医这么多年,子春处理过的伤患数不胜数,原本早该见惯不怪,但看着商羽头上的伤,还是叫他如第一次上手术台时那般心惊胆战。 好在手术还算顺利。 只是,商羽虽无无性命之虞,但颅骨受伤,人一直昏迷,至于醒来会怎样,谁也不敢保证。 这两日医院伤患本就多,子春干脆日夜留在医院,连家都没再回。 第78页 而商羽这一昏迷,就是一天一夜,醒来已是第三天下午。 「许医生,你那位金先生醒了!」 小护士跑来办公室跟子春报告,子春一听,忙不迭起身往病房跑。 「少爷,你怎么样了?」 病床上的商羽,头上绑着白绷带,左眼连带左边半张脸颊,依然肿着。 听到子春的唿唤,商羽缓慢而迟钝地转了转眼珠子,那惯常带着冷意的琥珀色眸子,罕见得有些孩子气的迷茫。 子春又开口问:「少爷,你还认得我吗?」 商羽目光落在他俯在上方的脸上,嘴唇翕张两下,发出微弱的三个字:「小傻子。」 子春微微一怔,又赶紧抬手伸出两根指头:「少爷,这是几?」 商羽眼睛眨了眨,復又闭上,没再回应他的话。 子春拿了听诊器和血压计小心翼翼给他测量了一下,确定还算稳定,才稍稍舒了口气。 脑子受伤不是小事,原本金少爷脑子就异于常人,再被砸坏,成了傻子,也说不定。 他忧心忡忡地想着,但依然庆幸有惊无险,至少是保住了一条命。 他在病房还未离开,于婉秋便来了。 这位名义上的金太太,自打前日得知商羽出事,已经往医院跑了好几次,也是担心得不得了。眼下进来,看到子春,一脸忧心忡忡问道:「许医生,金大哥如何了?」 子春看了眼床上阖着眼睛的男人,道:「刚刚醒了,又睡过去了,应当是没有大碍。不过……」 于婉秋问:「不过怎么了?」 子春蹙眉道:「毕竟伤了颅骨,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实在不好说。」 于婉秋唉声嘆气道:「怎么就遇到这种事了呢!」 子春也嘆息道:「他是为了救学生,才挨了警察的铁棍。」顿了下,又补充一句,「如今这世道,遇到什么事都不好说,没性命之虞已经万幸。」 其实商羽不仅是救学生,也救了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在场,他或许就不会那么拼命。 于婉秋闻言,蹙起秀丽的眉头:「是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子春道:「金太太,丫丫还需要你照料呢,这里有我你不用担心。」 于婉秋嘆了口气,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幸好有许医生,不然我们真是不知道怎么办。」顿了下,又补充一句,「许医生您以后还是别叫我金太太,与金大哥一样,叫我名字就好。」 子春轻笑:「好。」 于婉秋站在病床边,忧心忡忡凝望了片刻闭着眼睛的商羽,才不紧不慢离开。 此后两日,商羽时醒时昏,彻底醒来则是三日之后。 只是,醒来后的商羽,仿佛变了个人,也或者不叫变,而是又成了子春熟悉的金少爷。 沉默寡言,阴晴不定,重逢后金先生那待人接物言谈举止的有礼有节,悉数不见。无论是对护士,还是前来探望的金太太,都是爱答不理视而不见。 凡事都只叫子春。 就如同当年那年待在金家花园足不出户的古怪小孩,除了小书童,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少爷,今儿风大,你别吹了风。」 子春处理好今日最后一个病患,下班前习惯性去商羽病房看情况,一进门就见他站在敞开的窗前吹风。 虽然已是仲春,但北平的夜风吹在身上还是冷得厉害。 然而商羽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依旧站在床边一动不动。 子春皱了皱眉,走上前道:「少爷,你听见没有?」 商羽转头。 他脑袋上纱布还未拆,但脸上已经消肿,于是又成了了俊美冷冽的矜贵青年。 子春见他只看着自己不说话,上前挽住他手臂,道:「来,我扶你上床。」 这回商羽倒是从善如流,随他回到床上老老实实躺好。 子春给他盖好被子,道:「我听护士说,这两日晚上你都不睡觉。」 自打前日商羽彻底醒来后,他晚上不值班,便回了家休息。今日中午才听护士说,金大少爷连着两晚整宿不睡。 商羽望着他,不回答他的话,只莫名其妙道:「今晚好像有暴雨。」 子春顺着他的话看向窗外,此时早已天黑,但也看得出这天黑,与寻常夜色不一样,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浓稠的沉闷。 他忽然就想起儿时商羽发癔症的那些雷雨夜,都是自己陪他度过。 沉默片刻,他才转头看向床上的人。 对方琥珀色的眸子正定定望着他。 「我今晚不回家,在这里陪你。」子春道。 商羽眸光跳动了下,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老老实实阖上了眼睛。 第42章 暴雨是一个钟头后来的,伴随着轰隆隆的春雷。 病房虽是单人间,陪护倒是方便,只是病床窄小,只躺得下一人,子春在旁摆了张躺椅。 轰隆一声,窗外乍然一道闪电划过。 子春看向床上的商羽。 对方正微微偏头看着窗外,暗黄的灯光下,神色中倒是没有少时雷雨天时的错乱和惊惧,只有一丝罕见的忧伤。 子春默默望着他。 要说对他还有没有怨气,那定然是有的。假死消失,让自己难过了六年,如何不怨? 但这六年,对方颠沛流离,九死一生,过得显然不比自己好。 第79页 他可是金公馆里不问世事的金少爷啊! 「少爷……」子春轻声开口。 商羽回头看向他,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叫我商羽吧。」 子春微微一愣,嚅嗫道:「商羽,你以后就留在北平吗?」 商羽默了片刻,才淡声开口:「乱世之中,身如蝼蚁,不是我想留在哪里就在哪里,还能活几日,都说不准。」 「别说胡话!」子春啐道,「不管世道如何乱,咱们小老百姓,该活还得活。你要在北平,也不是一个人,还有我照顾你,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商羽撩起眼皮,琥珀色的眸子,静静望着他良久,忽然低低笑出声:「小春,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傻。」 子春瞪他一眼,冷哼一声:「你不也一样,睡觉还要人陪。」 商羽望着他不再说话。 子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你休息吧,我也得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还得上班。」 他往躺椅一靠,阖上眼睛。 「小春——」商羽却是冷不丁开口,「你还怨不怨我?」 子春斜乜他一眼,并不回答,只轻哼一声,转过身不再看他。 商羽望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勾了勾嘴角,也没继续问。 虽是睡在躺椅,但子春也算是睡了个好觉,翌日一早便去忙着接待病人。 再次来到商羽病房已经临近中午。 商羽初来北京城,显然也不认识什么人,住院这几日,除了于婉秋和家中司机僕妇,就再没其他人来病房。 但今日却多了一道陌生身影。 那人坐在病床前,背对着门口,身穿一身杭绸长袍马褂,戴一顶锦缎瓜皮帽,约莫五十岁上下,是个典型遗老的打扮。 子春走进去,随口问道:「商羽,有人来探望你了?」 那人闻声转头,见是大夫进来,对子春点点头,又堆着一脸笑起身对床上的商羽道:「商羽,成田大人让我带的话,叔都给说了,日本人可不是好惹的,咱们皇帝还在他们手中呢。咱们无兵无枪,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您想回关东,那就是满洲国贝勒爷,您要是跟日本人对着干,别的不说,家里太太孩子如何是好?」 子春听得云里雾里,只瞧见商羽面若冰霜,显然是个很不高兴的模样。 这人说完,也没等商羽有何回应,只对他鞠了个躬,转过身朝子春笑了笑,便施施然离开。 子春转头目送这人背影出门,才走上前蹙眉问道:「商羽,这人是谁啊?」 商羽冰冷表情稍稍缓和,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轻描淡写道:「金家一个远房亲戚。」 「是吗?」子春想到了当年的于青瑞,心中浮上一股不好的预感,「我听他说什么日本人,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商羽淡声道:「日本人盯上了我在关东的矿。」 子春一愣:「婉秋不是说你都把矿关了么?反正你人都已经离开,他们真想要,你也管不着,由他们去呗。」 商羽看了看他,点头:「嗯。」 子春又道:「你身体没什么大碍,今天可以出院,我给你办手续,你打电话让司机来接你。」 商羽从善如流:「好。」 虽然不搭理其他人,但这两日,他在自己面前,倒是挺乖顺。子春稍稍心安。 先前自己是不想管他的,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他对商羽的情,又怎可能真的想不管就不管。 再退一步,他与商羽,没有情也还有义。 他一个天津卫南门外没爹娘的孩子,是因为商羽,才能在金公馆吃好喝好学到知识。若是他大字都不是几个,如何能出洋学医,成为如今的许医生。 他长成现在的许子春,而不是城门外那些贩夫走卒,全托商羽的福。 更不要说前日暴乱,商羽替自己挡下的那一棍。 他们早不是什么主僕,没有哪个主子会不顾自己安危去救下人。 他想了想,好整以暇道:「商羽,以后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同我商量,别再瞒着我,我或许不如你聪明,但也不笨,多一个人多一个法子。」 商羽望着他勾唇轻笑,片刻后又挑挑眉头:「你现在可是留过洋的许医生,比我厉害多了,以后我遇到麻烦,是得找你。」 商羽出了院,子春继续在广慈医院救死扶伤,忙得脚不沾地。 报纸上关于日本人在东北的消息越来越多,弄得人心惶惶。 转眼过了小半月,子春惊觉商羽出院后,两人就未曾再见过面,商羽竟一次都没来过医院。 到了晚上下班,他到底没忍住,叫了一辆洋车,去了史家胡同十六号院。 依旧是吴妈来开的门。 「许大夫,您来了?」 「金先生呢?」 「在房里歇着。」 吴妈边说边领着他往院子里走,子春已经来过好几次,算是轻车熟路,只是一路穿过垂花门和游廊,却明显感觉比往常更清静,简直像座无人居住的空宅。 子春想了想,问吴妈:「金太太呢?」 吴妈道:「太太和丫丫前日离开了,现在家里就剩金先生一个人。」 子春一愣:「离开了?去哪里了?」 吴妈摇头:「这个我不就不清楚。」 子春微微蹙眉,没再多问。 到了商羽房门口,吴妈轻轻敲了敲,试探道:「先生,许大夫来了。」 第80页 里面却没有回应。 子春道:「吴妈,你下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吴妈犹豫片刻,点头离开。 子春抬手敲了敲门,没等来里面回应,发觉房门只是虚掩,便直接推门而入。 刚踏入门槛,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屋内没开灯,只能藉由外头一点月光,瞧见个大概。 子春眉头不由得蹙起,绕过屋中屏风,看到商羽歪歪扭扭倒在美人榻上,浑身都是酒气。 「少爷!」子春走上前唤道。 商羽缓缓掀开眼帘,琥珀色的眸子,轻飘飘看向他,含含煳煳开口:「小春,你来了?」 子春蹙眉啧了声:「你伤都还没好,怎么就喝起酒来?」 又见他只着一件单薄丝绸短袍,便扶着他起来,道:「我带你去床上。」 商羽倒是很配合,烂泥一样靠在他身上,被扶上了床。 子春又拔了他衣服领子,去检查他伤口,确定已无大碍,才稍稍放心。正要起身去给他倒杯水,手腕却忽然被攥住。 约莫是喝过酒,商羽手掌比平日要热上几分。子春问:「少爷,怎么了?」 商羽攥着他手腕,呢喃般道:「小春,你别走!」 子春无奈道:「我没走。」说罢,也没再去倒水,只在床边坐下,任由对方攥着自己手腕。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太劳累,子春默默望着床上醉鬼片刻,竟是靠在床边迷迷煳煳睡了过去。 还是身体传来的异样,让他缓缓醒来。 等意识到正在发生何事,他顿时大惊失色。 「少爷,你作何?」 不知何时,他已经躺在床上,正被商羽半抱在怀中,却也并非老老实实和抱着,一只手已伸入他衣服下。 而对方贴着自己的那具身体,热得如同从沸水里捞出来般。 商羽没回应他,只勐得将他压在身下,又空出一只手,捏住他下巴,埋头覆下来。 子春的唇被堵住,久远的记忆浮上脑海,子春顿时大惊失色,却无论如何都将人推不开。 「小春……小春……」商羽喷着热气,在他耳畔呓语般呢喃着。 子春到底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被商羽摸了会儿,身子便不由自主软下来。 「小春,你……想不想我……」 「我……我才不想你。」 「可我好想你,想我们在金公馆一起睡觉的日子,就像这样……」他手上动作越发得寸进尺,又拉过子春的手,「还有这样……」 子春浑身发烫,脑子混混沌沌,已经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别……」 就跟几年前最后那晚一样,商羽再次不干人事,偏偏子春依旧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只是翌日醒来,看到身旁抱着自己,睡得人事不知的商羽,他又羞又恼,脑子里乱闹闹,也不等醒来,便捡起衣裳穿上,拖着被蹂躏过度的身子,匆匆离开。 第43章 若说从前和商羽的荒唐事,那是年少无知,但现在的子春,已经是留过洋的大夫,自是知道昨晚意味着什么。 要再说是商羽欺负自己,也实在说不过去。 偏偏商羽干了这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连几日都没来找他。 礼拜日休息,他到底没忍住,吃过早餐,在公寓踌躇了一个钟头,终于是换上一身熨烫平整的衬衣西裤,出门叫了一辆洋车,去了史家胡同十六号院。 到了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前,子春举起手,却迟迟没扣响门环。 「许大夫——」 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子春转头,却见是吴妈正提着个菜篮子,笑盈盈走过来,那菜篮子装得满满当当,显然是刚採购回来。 「吴妈,早啊!」他笑着与人打招唿: 吴妈指了指天色,笑道:「现在可不早了哦,快要能吃午饭了。」边说边走上前,拿了钥匙开门,「许大夫你来得可正巧,今日府上来了客人,金先生让我多准备些菜,您正好一起来吃。」 「府上有客人?」子春一愣,「那我还是不打扰了。」 吴妈笑眯眯拉着他:「没事的,就一个客人。自打太太和小姐去了南边,如今金府就金先生一个主子,怪冷清的,你来了正好热闹一下。」 子春还想拒绝,人已经被吴妈拉进了大门。 吴妈是个热情的,刚走进来,就朝正院正屋唤道:「金先生,许大夫来了!」 「哦,叫他进来吧!」商羽略有些慵懒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子春也不知为何,脸上忍不住就有些发烫。 吴妈与他笑了笑,道:「那我去厨房准备,许大夫您自便。」 子春道了声谢,摸摸鼻子,朝那正屋中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看到屋内除了身穿白色白色长衫的商羽,还坐着另外一个年轻男人,此人子春也认得。 正是刚从东北来北平不久的名伶陈春楼。 两人正有说有笑喝着茶,看到子春进来,商羽放下手中茶盏,撩起眼皮,琥珀色的眸子,轻飘飘看向他。 「许医生来了!」 子春心中哂笑,好一个「许医生」,还真是有点提裤子不认人的架势。 不过他很快就露出惯有的温和笑容:「金先生有客人在,在下不请自来,是不是叨扰了?」 商羽看着他轻笑:「怎么会?我这宅子里如今冷清得很,许医生来做客,我欢迎都还来不及呢。」说着又朝身旁男人伸手示意了下,「这位是陈老闆,许大夫也见过的。」 第81页 陈春楼还记得那日自己第一次在北平登台,金公子来捧场,身旁就是跟的这位俊秀青年,原来是医生,不免心生恭敬。 站起身客气拱手道:「您好,许医生。」 子春也揖了一礼:「陈老闆,您好。」 商羽也起身,与两人道:「既然许医生来了,那我们移步花厅,比吃茶便等着吴妈的午饭。」 陈春楼笑盈盈道:「悉听尊便。」 子春也说:「悉听尊便。」 商羽挑眉看他一眼,领着陈春楼往外走。 子春这一路过来,打了一肚子腹稿,想着怎么见面才不尴尬,却不想对方却是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 不过旋即一想,也许对商羽来说,那晚的事,也并无特别,毕竟从前也不是没做过。 他默默跟着两人往花厅走。 陈春楼看着很健谈,边走边问:「金公子和许医生是好友吧?」 商羽轻笑:「嗯,算是。」 子春心中愈发不爽,便道:「我与金公子少时相识,已经多年未见,这回他来京城,恰好碰上。」 话虽没错,但听在旁人耳中,便像是说两人不过是多难未见的故人,如今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 陈春楼当然也不在意,只道:「是啊,来了京城,多交几个朋友,总是好的。」说着又对子春说道,「许医生,你喜欢听戏吗?我眼下两天演一场,你若是有兴趣,回头我让人送几张票与你。」 子春笑道:「我不怎么懂京戏。」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不像金公子这么风雅。」 商羽斜睨向他,但没说话。 陈春楼听出他的婉拒,笑呵呵道:「看许大夫是新派青年,是留过洋回来的吧?」 「嗯。」 「那不爱听京戏也就不奇怪了。」 子春轻笑道:「主要也是平日医院太忙,听得少。过阵子得了空,再去给陈老闆捧场。也学金公子陶冶情操。」 陈春楼嘆息一声:「说起来,我初来乍到北平,还多亏金公子捧场,为我买报纸版面宣传,不然只怕唱不了几场,戏院老闆见没客人,就得将我赶走,哪能像现在这般每回戏院都能坐满。」 子春微微一愣,继而又笑道:「说明金公子慧眼识珠。」 陈春楼摇头笑说:「还是金公子热心肠,怕我来京城讨不到生活。」 商羽终于开口说话:「许医生说得没错,我是觉得陈老闆戏好,才为您登报。」 陈春楼没再反驳,只是呵呵地笑。 来到花厅,在圆桌坐好,一个小厮拎着茶水过来,给三人斟上。 陈春楼似是想到什么似的,敛了刚刚脸上的笑,浮上一片愁云,双手捧着茶盏摸索着片刻,低声道:「金公子许医生,你们对眼下局势怎么看?这北平城还能长久待下去吗?」 子春本来是对商羽一肚子怨念,听到这话,心头蓦地一怔,不由自主看向商羽。 商羽也对上他的视线,只是那双琥珀色眸子,神情莫测。 片刻后,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口,才淡声开口:「只怕日本野心不止东北,若是要南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北平。」 子春自然也正有此担忧。 他恨日本人,可他一介书生,又能做什么? 战争的硝烟一旦蔓延,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稍有不慎,就会化为时代的一粒灰尘。 思及此,他黯然地垂下眸子。 商羽不动声色瞧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这几年好多角儿都去上海,陈老闆倒是可以考虑南下。上海毕竟有大片租界,日本人若真打下来,在上海倒是多点栖身之地。」 陈春楼怅然嘆息一声:「国破家亡,苟且偷生又有何意义?」 三人一时都未说话。 还是吴妈的声音传来:「金先生,今日买了鳜鱼,是清蒸还是红烧?」 商羽回道:「清蒸。」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买了排骨吗?」 「有的。」 「那做一个排骨烧土豆。」 子春闻言,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当年在金公馆,直接最爱吃的就是排骨烧土豆。 被这一打岔,花厅原本压抑的气氛,又稍稍缓和。陈春楼喝了口茶笑道:「如今这日子,能过一日是一日,今儿我得好好在金先生府上一饱口福之欲。」 商羽轻笑:「嗯,难得家中来了两位贵客,是得好好吃上一顿。」说着又看向子春,「上次许医生来家里,我不巧喝醉了,若是有得罪的地方,今日我好好与许医生赔个不是。」 他脸上似笑非笑,话里明显有话,正是在说那日晚上的事。 子春微微僵住,只是还未说话,陈春楼已经笑盈盈插嘴道:「我看金公子你想多了吧,要是你得罪了许医生,今日怎可能上门?」 「那也可能是来兴师问罪的嘛!」商羽轻笑道,「许医生,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这个坏东西,明知道有外人在,自己不好与他争论,便故意这样说。 子春木着脸道:「金公子想多了,你没得罪过我。」 「那就好。」 第44章 一顿午餐,宾主尽欢。 或者说,陈春楼与商羽相谈甚欢,子春却是有些五味杂陈。 完毕,陈春楼又饮完一盏茶,便与二人道别。 子春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一道走了算了,商羽却先开了口。 第82页 「许医生若是下午没事,不如留下来,与我好好聊聊那次醉酒的事?」 子春一愣,陈春楼则是笑眯眯道:「二位好好聊,那金公子明儿晚上,在吉祥戏院不见不散。」 「嗯,不见不散!」 商羽亲自将人送到门口,金家的司机已经在外等候,见到人,赶紧将后车门打开。 陈春楼坐进车内,隔着车床与台阶上的商羽挥手:「有劳金公子了。」 商羽笑着回应:「陈老闆好走。」 他一身长衫,很有几分温文儒雅的模样。 站在门边的子春,忍不住露出一丝讥诮。 目送车子离开,商羽才不紧不慢转身,撩起眼皮看向他,脸上依旧带着点笑意,只是子春却觉得这笑意,总有点不怀好意。 他怀疑自己也应该离开。 不过商羽没给他机会,迈步走进来,将门直接关上,淡声道:「不是为那晚的事来的吗?走,去我房里好好聊聊。」 「我……没有。」 商羽看向他:「你没有,我有。」说罢,拉起他的手,直接朝后院走去。 他手劲儿大得很,走得又快,直叫子春踉跄了几步。 却并不放缓脚步,还斜乜着一脸恼火的子春,轻佻道:「小春,怎的路都不会走了?不会是那晚我太用力伤了你,现在还没好吧?」 子春顿时脸颊爆红,恼羞成怒将他手甩开:「金商羽,你够了!」 商羽舒了口气,似是有些疲惫地揉了下眉心,稍稍正色道:「行了,不逗你了,我是正事要与你聊。」 子春微微一怔,见他似乎不是说笑,才不情不愿点头:「行吧。」 两人一路穿过垂花门和连廊,来到商羽房间。 偌大的宅子总共也就两三个下人,但一进门,商羽就把门关上,甚至还落了门闩。 子春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商羽,你要作何?」 商羽回头,抬起眼帘看他,轻笑着摇摇头:「放心,没打算白日宣淫。」 子春顿时语塞。 商羽指了指凳子:「坐吧。」 子春犹疑片刻,还是坐下。 商羽在他对面坐定,定定望着他,半晌不说话。 他一向让人捉摸不定,子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也瞪着他,可惜在发神经这件事上,自己一向是甘拜下风,最终到底是没扛住,没好气先开了口:「你到底要作何?」 商羽这回也说了话,只轻描淡写一般:「小春,上海很多西医院,我跟你在法租界联繫了一家,条件比广慈医院要好,你去那边吧?」 子春先是一愣,旋即便又火冒三丈,蹭得起身:「金商羽,你是不是还以为你是主子我是下人,想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子春——」商羽抬头看向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罕见地露出一丝无奈,「我不是要干涉你生活,只是刚刚你也听到陈老闆说了,眼下情势不好说,去上海总该比北平好一些。」 子春脱口道:「那你呢?」 「我……」商羽怔了下,「我暂时还得留在北平,日后定然也是要去上海的。」 如果他说他们一起走,子春心想自己或许还会原谅他对自己工作的擅作主张,但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声,讥诮道:「那金大少爷真是有心了,怕北平不安全,安排我去上海,自己却要留在这危险之地。」 商羽说:「婉秋和丫丫也去了上海。」顿了下又道,「等我手上事情处理完,定然会与你去上海会合。」 「你的生活怎么安排我不关心,但我的生活我自己会有打算,不劳少爷操心。」 子春不愿再听,绕过桌子就往外走,只是刚走到门后,人就被商羽从后面一把抱住。 「小春——」商羽的声音竟似带了一点哀求,「你就听我一回,去上海吧。」 子春大声道:「我就不去!」 商羽默了片刻,咬住他耳朵,哑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要不听我话,我就会惩罚你。虽然现在我不是你少爷,但你不听话,我也是要惩罚的。」 子春试图从他手臂中挣脱,可对方那双手臂就跟铜墙铁壁一样,自己怎么用力都无法撼动。 他简直无法想像从前那个长得跟姑娘差不多的金少爷,有朝一日有着这么大力量。 「金商羽!」他低吼。 商羽置若罔闻,只将唇凑到他脖颈处,呢喃般道:「我看看,要怎么惩罚你?」口中说着话,一只手已经往他身下滑去。 子春大惊:「你不要乱来!」 商羽轻笑:「小春,你知道我一向就是爱乱来的。」顿了下,又补充一句,「虽然已经做过两次,可是第一回隔了太多年,上次我又醉酒,现在一想,倒是有点不知那是什么滋味。小春,你上回没醉,定然还记得很清楚,你告诉我好不好?」 「少爷……」子春因为他的触碰,身体微微开始颤抖,语气也不由得软下来。 商羽继续问:「告诉我?我有没有让你很舒服?」 「没……没有!」 「没有吗?」 子春抖得更厉害,整个人已经软倒在对方怀中。 两个人虽然真枪实弹只来过两回,还隔了多年。 但少年时代在金公馆中,那经年累月的彼此探索,早对对方了如指掌。 子春只觉得自己身体完全被对操控,却又被吊着不上不下,声音都带着几分哭腔:「我……不知道!」 第83页 商羽只用一只手将就将他双手固定在门格上,另一只手则是退掉他衣服,撩起自己长袍。 子春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巨大钢钉钉在门板上一样,一下一下不停被凿击。 隔扇门发出砰砰砰有节奏的声响。 这宅子虽然冷清,但也有两三个下人。 子春紧紧咬住嘴,一声不敢叫出来。 明明精神上是屈辱折磨的,可生理上却又有强烈的快意。他很想唾弃自己,但他也知道,因为这是商羽。 最了解自己的人。 也是自己所爱之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剧烈的响动,终于停歇下来,只剩下一股瀰漫开来的旖旎气味。 商羽将人抱回床上,还好心地为他清理身体,穿好衣服。 子春红着眼睛瞪向他。 但因为刚刚才经过一场情事,原本应该是怨念丛生的眼神,怎么看怎么没杀伤力,甚至还有点楚楚动人。 商羽喉结滑动了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笑了下:「这回我知道滋味了。」 子春一口咬住他作乱的手指,他咬的很用力,简直恨不得要将这手指咬断。 可商羽却仿佛没有任何痛感一样,只任由他咬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子春咬了片刻,到底是松开了嘴巴。 垂眸一看,被自己咬过的地方,已经留下深深血痕,再用力一点,那就得见血了。 他有点无语:「你不知道疼啊?」 「有点。」商羽不以为意道,说着将手指贴到他唇边,「要不然你帮我舔舔。」 子春蹭得坐起身,对他怒目而视:「商羽,你真的是个混蛋!」 「是啊,我就是个混蛋,所以你赶紧去上海,离我这个混蛋远远的。」说着顿了下,又盯着对方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如果你不走,那我就每天这样对你,过不了多久,你的那些同事朋友们,就会发现,他们温文儒雅的许医生,每天都跟男人在床上鬼混。」 「你——」子春涨红脸,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干脆下了床,「金商羽,你真是个疯子,我不会再来找你,你也别来找我,我不会再与你胡闹下去。」 这回商羽没再拦他。 子春走到胡同外,叫了一辆路边的洋车,身下还隐约有着羞耻的酸痛。 刚刚被商羽欺负他没哭,现下在这洋车上,越想越难受,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他一直也不懂商羽,从前是,现在也是。 当年说消失就消失,如今莫名其妙又让自己去上海。 若不是他确定对方是关心自己,替自己着想,他都要怀疑对方又是在发疯。 反正他不去,自己也绝对不去。 因为对商羽满腹怨念,子春下定决定再不去主动找他,若他真如他所说来骚扰自己,自己也绝不再惯着他。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一连近两个月,盛夏都已过去,商羽都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 无论是医院还是公寓。 但也并非音讯全无。 子春不止一次,看到金佚名为陈春楼在报纸上买下的版面。 因为出手大方,金佚名几乎凭一己之力将陈春楼捧成了京城名角儿。 也因为如此,金佚名金公子的大名,在北平城里渐渐传开。 关于他的绯闻轶事也时不时出现在花边小报。 除了和陈春楼为人津津乐道的暧昧关系,还有他出入八大胡同与妓子们打得火热的花边。 总归金公子捧戏子逛妓院男女通吃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形象,就这么跃然纸上。 第45章 「许医生。」午休时分,相熟的小护士拿着报纸走进来,笑眯眯道,「报纸上这位金公子,是不是就是先前在咱们这儿住院那位?你认识的那位?」 小护士将报纸放在他桌上,指着上面一个版本,是写陈春楼新戏大获成功,北平城不少名流为他庆功。 黑白相片虽然看得不甚清晰,却也隐约能看出站在他身旁的高大青年,是个极为俊美的偏偏公子。 不是商羽还能是谁? 子春怔怔看着,半晌没有反应。 小护士见他神色不对劲,咦了一声:「许医生,您怎么了?」 子春回过神,摇摇头回到她刚刚的问题:「应该是吧。」 小护士好奇问:「他是做什么的?出手这般阔绰?」 子春轻笑:「我也不清楚。」 「你们不是朋友吗?」 子春道:「也不算吧,就是多年前相识而已。」 「哦。」 小护士点点头,本来是想来八卦一下,见对方兴趣缺缺,打探不到什么独家消息,便笑着寒暄两句,又退了出去。 子春转头看向窗外。 眼见一年夏天又要过去,原来与商羽重逢已经几个月。 先前还觉得商羽是在乎自己的,想来看来,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 也对,如果他真在乎自己,当年就不会什么话不留,假死离开,一去几年,杳无音信。 自己与他什么关系? 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但不过是少爷与下人罢了。 怪只怪自己存着妄想。 子春收回目光,怅然嘆息一声。 好在自己如今不是寄人篱下讨生活的穷孩子,而是已经有了安身立命能力的医生。 乱世之中,活着已是不易。 如今于他来说,能活一日是一日,能救一人是一人。 第84页 何须把自己困在惹人心烦的感情之中。 至于商羽,随他去吧。 思及此,子春郁结两月的情绪,忽然就看开了,自顾地勾唇笑了笑,拿起听诊器,起身去巡房。 * 临近凌晨,一辆小轿车在史家胡同十六号院门口停下。 司机下车,从后座扶出个醉醺醺的青年,正是烂醉如泥的商羽。 他身后还跟这个戴着瓜皮帽的中年人,下车后也赶紧来帮忙。 「哎呦,我的少爷,瞧瞧您都喝成啥样了?」 商羽个子高大,喝醉了酒也不配合,两人折腾好半晌,才将他扶回房。 吴妈打来热水替他擦洗。 中年男人则坐在床边,擦着额头细汗,微微喘着气,见床上掀开眼帘,才笑眯眯开口道:「商羽,醒了?」 商羽懒洋洋道:「来叔,是你啊?」 这人名叫金运来,是金家表亲,从前金老爷去东北开矿,此人在他手下做过事,后来还到过一次天津金公馆。 这也是为何商羽去东北改名换姓,他却能认出来的原因。 金运来笑眯眯:「商羽啊,你这来了北平,成日捧戏子逛八大胡同,也不怕把钱都花光了?」 商羽大着舌头道:「还不知道世道能太平多久,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金运来慈爱道:「话不能这样说,你瞧日本人到了东北,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咱们皇帝又回到皇位上了,咱们满人復兴的日子指不定又有盼头了呢?您到时候就是贝勒爷。」 商羽轻嗤一声:「叔,大清都灭了二十年了,还在这儿发白日梦呢!皇帝在满洲国,那就是日本人的傀儡。」 金运来道:「这叫韬光养晦。」 商羽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金运来心中发憷,才停下来:「叔,你回去告诉你日本主子,我在关东的矿,都已经关停,他们爱要就拿去!」 金运来笑呵呵道:「你那几个矿哪能入得了日本人的眼?」顿了顿,又才继续,「他们是要我们旗人入关前,太祖带人在黑山白水之间发现的那座宝矿。后来太祖下令杀了匠人,他病逝前也没留下遗言,那宝矿就再没现世,只留下传闻。后来你阿玛在东北开矿,常常进入长白山,他对山经水经很有天赋,在山里发掘了好几处宝矿宝井,全都用本子记录着,当时都传他找到了太祖那处宝矿。现在日本人强迫当地村民帮忙找宝矿,矿没找到,老百姓死了不少。」 商羽神色冷下来:「我已经说过很多次,若真是有那宝矿,满清入关到现在三百年了,还能找不到?」 金运来道:「那可不好说,反正现在日本人找不到宝矿,就笃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说着,便有些支支吾吾,「你也知道日本人做事风格,你要不答应帮他们,我怎么交差?我一家老小还在奉天呢。」 商羽一双带着酒意的眼睛,神色莫测地望着他,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金运来摸摸鼻子,继续道:「而且日本也说了,找到宝矿,给你三成。如果你坚持不合作的话……」 商羽漫不经心道:「他们要怎样?杀了我?」 金运来道:「您可别忘了您还有个太太和千金。」 商羽笑了:「日本人这么有本事,查不到我那太太和女儿是假的?她们母女早去了上海,跟我半点关系都无。我孤家寡人一个,随便他们吧。」 金运来脸色微微一僵,又说道:「商羽,你何必这么固执?」 「你走吧!」商羽双眼一阖,显然懒得再理他。 金运来面色讪讪,起身道:「商羽,那你好好歇着,回头我再来看你。」 随着脚步声远去,屋内很快恢復宁静。 床上的商羽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头顶蚊帐,片刻后,又坐起身,从抽屉里拿出自来水笔和信纸,在圆桌前坐下。 只是刚写下「小春」二字,手便顿住。 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半晌,忽然又一把将纸页撕下来揉成一团丢开。 * 中午,子春打了饭正要开始,陈时年也抱着饭盒进来,蹙着眉头,似是有些不高兴。 「师兄,怎么了?」 陈时年低声道:「我上午接诊了一个日本人。」 子春问:「怎么了?」 陈时年道:「我不是懂一点日语么?虽然他们穿着便衣,但我听他们说好像是关东军,也不知来北平是要作何?」 子春先是蹙了下眉头,继而又嘆了口气,淡声道:「他们要做什么,也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操得上心的。」 「是啊。」陈时年颇以为然点头,默了片刻,忧心忡忡道,「乱世之中,人如蝼蚁。我现在正考虑,要不要去上海,万一日本人打下来,至少还能去租界躲一躲。」 子春一愣,问道:「师兄,你想去上海?」 陈时年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我妹妹还未毕业,举家搬迁不是简单事。倒是你……」他抬起头,「孤家寡人一个,要去上海的话,就简单多了。」 子春讪讪一笑:「我暂时还未考虑。」 陈时年道:「可以考虑一下了。」 第46章 「哎哟,你说今年怎么冷这么早,这才农历九月,竟然就下雪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北平的天儿骤然变冷,早早迎来了今年的初雪。 傍晚,子冬到医院来看子冬,给他带了些吃食,以及一身媳妇儿专门做的冬衣。 第85页 子春明日休假,今晚正好不用加班,便请哥哥来东来顺吃涮羊肉。 出门的时候才刚下了些雪点子,到店里,吃上了会儿,外面的雪不知不就就变大,虽然也还不是鹅毛大雪,马路上却也铺上了薄薄一层白。 两人在东来顺二楼,靠着窗的位置。 子冬说话间,看到街上来来往往的小汽车和洋车,忽然低声愠怒道:「那些是日本人吧?东北还不够他们糟蹋,还要来祸害北平?」 子春随他目光看去,果然见斜对面吉祥戏院门口,从一辆黑色小汽车里,走下来几个男人,都穿着大衣西装,个头不高。 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只有戏院门口的灯光,勉强照亮前方一片街道。 但还是能叫人一样就能分辨出,他们是日本人。 不过他在意的并不是这几个日本人,而是日本人旁边一辆黑色车子下来的那人。 正是几个月未见的商羽。 在他怔忡间,商羽已经被几个日本人簇拥着往戏院走进去。 他长身玉立,一身长衫,在这些日本人中,鹤立鸡群。 实在是很难叫人忽视。 「咦?那是不是金少爷?」 果不其然,子冬也认出人来。 子春没回答,只是微微蹙起眉头,一直到那几道身影进了戏院,才缓缓收回目光。 子冬咬牙切齿继续道:「这个金少爷,我还以为几年前他被火烧死了,原来竟是去了东北。当年我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东西,如今可真是了不得,又是捧戏子又是逛妓院,比他那个菸鬼爹还有过之无不及。」 子春愣了下,轻笑道:「哥,别说了,多吃点羊肉,暖和暖和。」 子冬夹起一筷子沾满麻酱的肉,送入口中,想到什么似的,抬眼看向他,问道:「你和他现在没瓜葛吧?」 子春愣了下点头:「嗯,之前见过几次,后来就没见面了。」 「那就好,千万别和这种人来往,你看现在都和日本人搅和在一起了。」 子春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吃着涮肉。 * 夜晚十点,戏院散场。 商羽与一众日本人从戏院中走出来,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日本男人,与他一起坐上他那辆黑色小汽车。 「金先生,虽然我不懂京戏,这陈老闆的戏,确实不错,难怪你在北平花大钱捧他。」 男人说的是中文,虽然口音很重,但还算流利。 商羽漫不经心道:「吉田先生是中国通,肯定知道我们这些旗人子弟,没别的爱好,在北平城里,不是捧戏子就是逛八大胡同,要不就遛鸟斗蛐蛐。」 吉田哈哈大笑:「你们旗人真是有意思,当年可是马背上的民族,大清盛世时,我们日本也要给你们朝贡,谁料后面你们这些皇室子弟却只知遛鸟看戏斗蛐蛐。不过……」他话锋一转,拍拍商羽的肩膀,「金先生与普通旗人子弟还是不一样,你对地矿那可是专家。」 被触碰的商羽眉头微微一蹙,不着痕迹挪开肩膀,淡声道:「吉田先生谬赞了,我在东北那几个矿,不过是普通煤矿铁矿,不值一提。」 吉田笑道:「那几个矿是不值一提,但金先生父亲给你留下的那个宝矿,那可就不一样了。」 商羽也笑:「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父亲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宝矿,或者说你们口中那个宝矿根本就不存在。」 吉田朗声笑开:「金先生,我专程从奉天来北平,就是与你讨论这件事,咱们不急,到了您府上,再慢慢说。」 商羽扯了下嘴角,没再说话。 二十分钟后,两辆小汽车,在史家胡同十六号停下。 吴妈来开门,看到商羽身后跟着的五六个日本人,吓得战战兢兢,连头不敢抬。 「吴妈,去泡茶!」商羽轻描淡写吩咐。 「好嘞,我这就去。」 吉田左右环顾了下宅院,笑道:「金先生这宅子不错,就是有点冷清,你这么一个有钱少爷,也没置办几房妻妾?」顿了下,又意味深长补充一句,「以前我还以为那位金太太和小姑娘,真是您妻女呢?」 商羽道:「人生在世,吃喝玩乐就足以,何必用那些俗物来束缚自己。」 吉田点头,对他竖起大拇指:「金先生通透。」 商羽扯了下嘴角。 一行人走到亮了灯的正屋,商羽与吉田在圆桌坐下,其余人在站在一旁。 吴妈很快端着茶壶茶盏过来,战战兢兢为二人斟上。 「下去吧。」商羽率先端起茶杯,对吴妈挥挥手。 吴妈拿着托盘正要转身,却被吉田叫住:「等等!」 吴妈顿时吓得一哆嗦。 吉田上下打量她一眼:「你在金先生家做了多久?」 吴妈看了眼商羽,商羽微微颔首,示意她有什么说什么。 「自打先生来北平,搬来这间宅子,我就进来做事了,差不多大半年吧。」 吉田:「如今这宅子里有几人?」 吴妈:「先生一个主子,佣人的话,除了我,还有两个小厮一个司机。」 吉田点点头:「从前呢?」 吴妈又看了眼商羽,小声道:「从前还有太太和小姐。」顿了下,又补充一句,「后来太太小姐走了,我才知,那不是先生的太太。」 吉田轻笑,又不紧不慢问:「你们金先生在北平有什么亲朋好友吗?」 第86页 吴妈摇摇头,又想到什么似的,道:「有一个表叔,从奉天来的,其他就没有了。」 吉田脸上笑意更甚:「你可想好了。」 话音落,旁边一个日本人已经上前,一支枪抵在吴妈脑勺。 吴妈吓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君饶命!我说的都是真话啊!」 吉田微微倾身:「这样吧,我换个说法,你们金先生平日来往的都有哪些人?」 商羽面无表情看着身如筛糠的吴妈,握着茶盏的手指却已经开始微微泛青。 吴妈哆哆嗦嗦道:「就……偶尔陈老闆来喝杯茶,还有八大胡同几个青楼女子也来过几次。」 「还有呢?」 吴妈想了想摇头,哭丧着脸道:「没有了,就这些,金先生才来北平半年多,人生地不熟,哪有什么亲朋好友?」 吉田盯着她:「你仔细再想想,一个也不能遗漏!」 「我……我……」吴妈支支吾吾,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还有个许大夫。」 「许大夫?」吉田转头看了眼商羽。 对方却始终面无表情,连琥珀色的眸子,也未曾有任何波动。 吴妈点头:「是啊,金先生当初刚来生了病,是这位许大大夫来替他瞧的,不过,这几个月先生没再生病,许大夫也就没再来过了。」 「这许大夫是哪家医院的?」 「广慈医院。」 吉田点点头,朝手下吩咐:「去!把这位许大夫请过来,与我和金先生喝杯茶。」 手下行了个军礼,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商羽轻笑道:「吉田先生,您真是有意思,难不成觉得我跟一个几个月没见的大夫,能是什么至亲好友?」 吉田也笑:「等这位大夫来了,不就知道了么?」 商羽哂笑一声,昂头将茶一饮而尽。 * 今日远远见过商羽后,子春一直心神不宁,十点多上床,却辗转反侧,如何都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门口有什么响动,他起身开了灯,正要去看情况。 却见自己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两个陌生男人闯进来,一把枪直直抵在他额头。 「你……你们什么人?!」子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大叫一声。 男人用着生硬的中文道:「请许医生跟我们走一趟。」 子春想唿救,可这是日本人,谁敢管? 何况他们手中还有枪,若是连累邻里也不好,他只能咬着唇,跟二人出门,上了他们一辆黑色小车。 等车子停下,他才知道,自己竟然来的是几个月未曾再造访过的史家胡同十六号。 他就算再对商羽有怨气,也不会觉得这是商羽派了日本人把他绑来。 只怕,商羽是遇到麻烦,出了事。 他想起之前当年商羽假死的原因,又想起先前在医院,无意间听到商羽那位表叔说的话。 金家似乎是有什么宝矿被人盯上了,之前是他表舅和外国人,这回变成了日本人。 他一时心如擂鼓,跟着两个日本人走进金家大门,穿过院子,一路走到正屋,看到灯火通明的屋内,站着几个日本人,吴妈跪在圆桌旁。 圆桌上则坐着两人,一个应该是日本人,另一个便是商羽了。 看到对方完好无损,子春心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商羽就算再混蛋,他也不想对方出事。 「许医生是吗?」吉田见他进门,笑盈盈与他打招唿。 子春皱眉道:「你们什么人?为何将我抓过来?」 吉田伸手示意:「鄙人叫吉田村晖,在关东军任职,这回来北平,是要与金先生谈点事。听说许医生是金先生好友,所以就想着与许医生认识一下,来来来,别紧张,请坐,我们慢慢聊。」 子春看向商羽,对方垂眸,神色淡然,俨然浑不在意的模样。 在吉田话音落下后,商羽才不紧不慢勾了下嘴角,撩起眼皮朝子春淡淡看过来,道:「许医生,吉田先生以为你是我在北平唯一的至交好友,便请你过来,与我们一起喝杯茶。」说着又好笑般补充一句,「怪只怪我孤家寡人一个,许医生不过替我看过几回病,就被以为是与我交往密切了。」 这句话说到后面,几乎带着浓浓的讽刺。 子春虽然儿时常被商羽叫「小傻子」,其实他并不傻,只是心思单纯,但眼下他再单纯,也不至于以为商羽这话,是当真不把自己当做一回事。 他望着对方那略显讥诮的神色,若是仔细看,就能看到琥珀色眸中一丝微不可寻的担忧。 子春没马上坐下,只轻笑着道:「吉田先生,我是个医生,上门为病人瞧病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不过我与金先生已经几个月未见,今日你们忽然把我抓上来,莫不是因为金先生,或者你们这里有人生了什么病?」 他语气很是客气,听起来像是与商羽当真只是病人与医生的关系。 吉田看了看他,笑道:「那倒没有,我说了,就是请你来一起喝杯茶。」说着对地上的吴妈招招手,「去给许医生拿茶杯来。」 吴妈缓缓起身,因为跪太久,一时没站稳,差点一个趔趄,还是子春及时扶住她。 「许大夫,您稍等,我去给您拿茶具。」 子春知道自己一时走不了,便施施然坐下,看了眼商羽,淡声道:「几个月未见,金公子近来可好?」 第87页 商羽道:「尚可,许医生最近工作可忙?」 「嗯,是有点忙。」 吉田一双小眼睛,在两人身上不怀好意地来回梭巡。 只是两人看着实在是客气生分,怎么都不像关系密切的样子。 第47章 吴妈很快端来茶杯,为子春斟上一杯热茶。 经过这番折腾,子春也着实有些渴了,端起茶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商羽看了他一眼,轻笑道:「许医生因为我的关系,这大半夜的被请上门,来陪我们喝茶,真是过意不去。」 子春道:「不打紧,我明天正好休假。」 吉田看着他笑了笑:「嗯,是我擅作主张,确实是过意不去。既然许医生喝了茶,那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说着朝旁边一个手下挥挥手。 那手下应了一声,对子春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子春站起身,看了眼商羽,对方朝他轻笑了下:「许医生好走!」 子春点点头,客气道:「金先生有旧疾,别忘了定期去医院检查身体。」 说着,便转过身,跟着日本人往外走。 他看起平静,一颗心却是忍不住快从胸腔蹦出来。 先前商羽将婉秋和丫丫送走,又让自己去上海,被自己拒绝后,便一连几个月没来找他。 在今晚来看,一切都有了原因。 他也终于知道,商羽不是不在意自己,他是怕连累自己。 思及此,他忍不住眼眶一酸,想要转头去看一眼商羽,又怕漏了破绽,只能头也不回跟着人往大门走去。 这厢,屋内的商羽,也只淡淡看了眼子春背影,便将目光收回,他拿起茶杯轻轻呷了口茶水,面上云淡风轻,只是喉结却是重重滑动了下。 吉田并未注意,只笑道:「看来金先生当真是个孤家寡人,既无亲朋也无好友。」 商羽道:「也不能这么说,我不还有个表叔么?」 吉田闻言哈哈大笑。 与此同时,吉田一个手下忽然从外面跑进来,俯在他耳边用日语叽里咕噜了几句。 虽然没听清楚,但商羽下意识有种不好的预感,眉头不由得蹙起。 只见吉田听完手下的话,抬头似笑非笑看向他,然后勐得高声用日语朝守在门口的手下吩咐一句。 商羽在东北几年,接触过不少日本人,略懂日语。 这句话他听懂了。 吉田是让人将子春拦下。 他看了眼朝外跑去的日本便衣兵,挑眉问道:「吉田先生,您这又是要作何?」 吉田似笑非笑道:「我的人打探到消息,原来许医生曾是金先生的书童,刚刚你怎么不提?」 商羽好笑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况且人家现在是医生,我若对人提起他从前当下人的事儿,想必会让他觉得没颜面。」 吉田朗声大笑。 与此同时,刚刚才离开的子春,又被人押了回来。 「你们干什么?」他大怒道,被推到屋内,又故意宠沖商羽高声吼道。「金先生,我与你无冤无仇,还为你瞧过病,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要让这些日本人抓着我玩儿?」 商羽故作无奈道:「吉田先生听说你幼时给我做过书童,不知为何很感兴趣?」 子春看向吉田,气愤道:「吉田先生,我少时家贫,被送去富人家做下人,这是什么能供你取乐的事吗?」 吉田笑呵呵道:「许医生莫急,我只是想着你与金先生从小一起长大,你们这样的关系,在中国是不是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商羽讥诮一笑:「一个下人罢了,何谈两小无猜?」 子春也道:「是啊,金先生是少爷,我是下人,吉田先生会和你家奴僕两小无猜吗?」 吉田不以为然勾了下嘴角,道:「许医生能从下人摇身一变成为留过洋的医生,想必从小就与寻常奴僕不同。」又看向商羽,「金先生对许医生,只怕也与对其他下人不同。」 商羽似乎是有些烦了,嗤笑道:「吉田先生,难不成你以为我与许医生情如手足?」 吉田子春身旁的手下示意,对方瞭然点头,狠狠一脚踹在膝窝。 子春只觉得一阵锥心钝痛传来,腿一软跪倒在地。 商羽眸光一跳,但很快便被冷漠神色掩盖,只哂笑道:「吉田先生,你不会以为你拿一个我多年前用过的下人做威胁,我就能给你变出一座宝矿来吧?」 吉田道:「金先生,既然许医生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曾经用过的下人,那我打断他这双行医的手,你应该也没意见吧?」 说话间,原本双手撑地,准备爬起来的子春,忽然被他一脚狠狠踩住右手手背。 手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痛唿出声。 「够了!」商羽忽然站起身,狠狠将吉田推开,弯身将子春扶起来,又去看他被踩中的手。 赫然已经变红。 旁边的日本人则迅速拿出枪,对上他的头。 吉田却是摆摆手,笑呵呵都按:「没事没事。」然后看着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许医生一定不是普通下人。」 商羽冷冷看向他:「我只是不想看你随意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吉田耸耸肩:「既然如此,那金先生想好了吗?」 商羽默了片刻,忽然勾唇一笑:「行,我带你去找宝矿。」 「好!」几天闻言大喜,拍了拍手道,「早这样,许医生也不会白白受这一道苦。」 第88页 商羽转头看向子春,神色也还是有些疏冷:「不好意思,连累许医生了。」 子春想哭,却知道不能哭。 商羽又道:「吉田先生,你把许医生送回去吧,我明日就与你去关东。」 吉田笑道:「长白山里如今已经下雪,冷得很,金先生有旧疾,万一进山犯了病,我们也不懂处理,不如许医生与我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商羽瞳孔一缩,胸口明显有了压抑的起伏,默了片刻,才道:「不行,他一个文弱书生,进山只会拖我们后腿。」 吉田道:「不打紧,我会多带些人马,准备充分点,许医生走不动,我让人用犁耙拉,总可以了吧?」 商羽还要再说话,子春已经先开口:「行,我跟你们一起去,正好我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宝矿。」 商羽转头看向他,琥珀色的眸中,神色莫测,唯一能辨出的,便是愧疚和不安。 子春拍拍他的手臂:「吉田先生说得对,我是医生,方便照应。」 商羽的旧疾他很清楚,对方只身一人跟着这群日本人,重返长白山,他不放心。 而且商羽之所以答应日本人去找宝矿,无非是因为自己这个把柄。 这回他倒是真希望,对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 吉田自认大功告成,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行,那我就不打扰二位,先回去休息了。」顿了下,又补充道,「我们坐明天一早的火车,二位不用准备太多东西,需要什么,到了关东,我会让人安排。」 商羽哂笑:「那真是有劳吉田先生。」 「好说好说,只要能找到宝矿,我保证金先生这辈子都受我们关东军护佑,等大东亚共荣圈建成,金先生将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商羽嘴角噙着一丝鄙薄冷笑,没再看他。 吉田回了旅馆,但留了五六个人,守在金家宅院,大概是防着两人趁夜逃走。 商羽领着子春回了后院寝房,又吩咐吴妈打来热水。 吴妈拎着热水壶,战战兢兢进屋,颤抖着声音道:「先生,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连累了许大夫?」 商羽摇摇头:「他们耳目多,迟早也会查到我认识许医生,再查一查便知道他曾在金家生活过多年。」 他没说子春是下人,只说在金家生活。 吴妈闻言稍稍松了口气,替两人倒了水,便退出去了。 商羽绞了帕子,看向站在旁边,一直看着他却一言不发的子春,淡声道:「过来!」 子春一肚子话想问他,但外面有日本人守着,又不敢多问,只抿抿嘴走过去。 商羽握住他右手手腕,目光落在微微红肿的手背,先是为他洗了洗手,然后将热帕子敷在上面。 「疼吗?」他低声问。 子春道:「还好。」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半晌,子春才又小声道:「你当时叫我去上海,就是因为这个?」 商羽不说话。 子春默了片刻,又问:「你不来找我,也是因为这个?」 商羽低笑一声,总算开口:「到底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早……知道,我就去上海了,也不会让你为难。」 「说这个有什么用?他们要能查到你我的关系,你去上海他们也能把你绑来。」 子春红着眼睛,嚅嗫道:「那我就去国外。」顿了下,又赶紧摇头,「不行,我不能走。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我不能留一个人被这些日本人欺负。」 商羽默默看着他片刻,忽然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能帮我似的?」 子春一时凝噎,片刻才嘟囔道:「至少我能陪着你。」顿了下,又补充一句,「就像小时候,你怕打雷下雨,我陪着你就好了。」 商羽抬头看向他,伸手揉了把他的头,低笑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小傻子。」 说罢,拉着他在床上坐下,敛了笑容,低声道:「小春,这一趟去关东,我们可能……」他望着他,眸中浮上愧疚,「会有大麻烦。」 子春问道:「是不是宝矿有问题?」 商羽点头,讥诮一笑:「根本就没有什么宝矿。」 子春惊讶地望向他。 商羽道:「我们满人发源于黑山白水之间,便有了黑山白水间宝矿的传说。」 「那这回去长白山……」 商羽面露苦笑,撩起眼皮看向他:「所以我说这趟会有大麻烦。」说着又补充一句,「小春,是我把你卷进来,我会尽力保护你。」 子春道:「商羽,你别说这样的话。」顿了下,又放低声音,「知道你不来找我,不是不在意我,而是想保护我,我已经很开心。」 「傻子。」商羽低声道。 话虽这么说,却是将人抱进怀中。 子春想要挣开,与他好好说几句话,却比他用力箍了把:「别动,让我好好抱抱你,这几个月没见你,每天晚上做梦都在想里。」 子春哪里听过商羽说这种情话,顿时脸上一热,老老实实靠在他怀中。 只听商羽又说:「经常早上醒来,裤头都是湿的。」 子春:「……」 他将人推开,斥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胡话!」 商羽又把他揽过来,低声道:「现在不说,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呢!」 子春一时哑然。 第89页 只听商羽又道:「小春,要是这回咱们能逃过一劫,你就给我做媳妇儿吧?」 子春嗔道:「说什么胡话,我一个男的,怎么给你做媳妇?」 商羽道:「我们之间的心意,做过的事,与这世间夫妻有什么区别?」 子春不知如何反驳,也不打算再反驳。 而商羽已经掰过他的脸,吻上他的唇。 第48章 翌日早上七点,吉田神清气爽登了门。 想到那传说中的宝矿,谁能不兴奋呢?若是能办成这件事,他就是立下大功,不出意外,就能成为关东军二把手。 为此,他十分爽快地答应子春回公寓收拾了点行头。 到了八点多,一行人登上了开往奉天的火车。 一天后,火车抵达。 吉田报告上级,只在奉天调整一日,带上装备,以及一只近百人的队伍,坐上卡车,朝长白山出发。 又一日后,终于抵达长白山。 舟车劳顿,吉田倒是没急着进山,当天在山下旅馆好好休息了一天。 眼下虽然才公立十月底,但长白山已经下了一场大雪,冷得厉害。 子春和商羽被安排一间屋,屋里烧着炕,倒是挺暖和。子春虽然看着清瘦,但身体其实相当不错,这番折腾下来,只是有些疲惫,并没有任何不适。 但商羽明显就不一样,一张脸明显比平日更加苍白,连带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商羽,你感觉怎么样?」子春给他泡了杯红糖水。 商羽坐在炕上,接过杯子,慢条斯理喝着,喝了一半,又递到子春嘴边:「你也喝点。」 「我不用。」 商羽却举着杯子不动。 子春无奈,只能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商羽这有才将剩下的都喝光。 「明天就进山了,你想要怎么应对了吗?」子春问。 商羽默了片刻,道:「金灵毓在山里有一个藏宝洞,里面有不少东西,是他留给我的,线路记在他的笔记里,我一直没去,到时候我带他们去。」 子春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蹙眉担忧:「不知能不能煳弄过去?」 商羽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半晌才淡声道:「总之,明天进山,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子春点头:「好。」 商羽笑了:「喝了糖水,好像精神好多了。」 子春转头对上他琥珀色的眼睛,看到里面那略带轻佻的精光,顿时警铃大作:「你想干嘛?老实睡觉,养精蓄锐!」 「我可没想干嘛?你自己思想不单纯。」说着端着杯子下床,去倒了热水漱口,又递给子春,让他也漱了口,然后回到炕上,抱着人一块躺下。 这土炕倒是舒服,热烘烘的,折腾这几日,一直没睡好,子春也着实觉得该好好睡上一觉。 对于明天,子春还是充满了恐惧,但是与商羽抱在一起,他又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最多就是一死。 他在医院见惯了生死,如今对于死亡早已坦然。 和商羽死在一起,那就更不觉得有多可怕了。 当然,最好还是活着。 他与商羽都好好活着。 * 翌日清晨,百人小分队朝山中出发。 山中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路委实不好走。 深一脚浅一脚行了半日,中途吃过干粮,又继续上路。 山中早无人烟,白茫茫一片,根本辨不清方向。 关于长白山各种传说很多,飞禽勐兽有之,妖魔鬼怪有之,吉田作为中国通,自然也听过不少。 眼见日头就快落山,他渐渐失了耐心,忍不住没好气问道:「金先生,怎么还没到?你是不是故意耍我?」 商羽脸色苍白,回答的语气虽然微弱,却带着明显的讥诮:「吉田先生,若是这么容易就能寻到,这宝矿还可能现在都没被人发现吗?」 吉田闻言,倒也觉得很有道理,便没再说什么,只打起精神,跟着商羽继续走。 子春累得厉害,但看到商羽皮帽下,没有血色的脸,不禁忧心忡忡,低声问:「你怎么样?」 商羽看他一眼,轻笑:「放心,我没事。」又问,「你呢?还撑不撑得住?」 子春强打精神:「我身体很好的。」 商羽勾了下嘴角,看他分明已经被冻伤的红面颊,嚅嗫了下唇,到底没说什么。 子春想想,摸出一块糖,送到他嘴边。 商羽张嘴,将糖含入口中,香甜的滋味,在口腔中瀰漫开来,一如少时在金公馆,他与子春分享的那些糖。 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遥远,现在回忆起来,如梦如幻一般。 他看了眼头上天空,日头已经西移,意味着距离天黑已经不太远。 也不知,这是不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太阳。 思及此,他转头看向子春,低声问道:「小春,进山的路,你记下了吧?」 子春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但还是点头:「嗯,记得的。」 商羽点点头:「那就好。」 又上下了一个山坡。 就在吉田再次出现不耐烦时,商羽终于抬手,朝前方一座被白雪覆盖的小山一指:「就在那里!」 吉田一听,顿时大喜,只觉浑身充满力量,挥挥手,用日语吩咐:「马上到了,快点走!」 其他人听到这话,自然也是打起鸡血,哐哐哐在雪地里踏出一个又一个深深脚印。 第90页 「你确定是这里?」 到了山脚,看着那被雪覆盖,毫不起眼的小山,吉田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 商羽点头,抬手指了指小山左侧前一块岩石:「那岩石对面就是矿洞口,你们凿开,进去往里就是矿洞,几百年前那些宝贝应该就在里面。」 吉田仍旧有些怀疑,不过他也不担心对方耍花样,便大手一挥,吩咐手下开工干活。 这洞口比预想中打开得容易很多,不过半小时,便被凿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吉田满脸都是兴奋,站在门口一边朝里瞧,一边叽里哌啦说着子春听不懂的日语。 本来是要让人直接进去,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指向商羽:「金先生,请带路!」 商羽倒也没拒绝,领着人往里面走。 洞道漆黑,电筒的光线,也只能穿透不足十米的黑暗。 吉田跟着商羽走了没多远,心中便又开始犯嘀咕,语气不善道:「金先生,若是叫我发现你玩什么把戏,我绝饶不了你和你的朋友。」 商羽在黑暗中轻笑:「吉田先生,都已经到这里,我还能玩什么把戏吗?」 行了约莫几百米,前方忽然开阔,露出一个宽阔的山洞,电筒光芒所在之处,隐约可见几个破破烂烂的老木箱,已经有不少晶莹的玉石露出来。 吉田激动地大叫一声,举着手电筒失控般朝前跑去,身后的日本兵见状,也蜂拥而至。 乌泱泱一群人,跟发疯一般翻动着箱子里的宝石,俨然已经忘了自己身份,全都沉浸在这突如而至的财宝中。 这就是人性的贪婪。 这些人甚至暂时将商羽和子春抛之脑后。 商羽在黑暗中拉住子春的手,低声道:「我们快走!」 子春没问他为什么,因为他牢记昨天的承诺,今日进山,一切都听对方的。 两人悄无声息退入黑漆漆的洞道。 只是没多久,吉田就从疯狂中稍稍回归理智,因为他发现,这洞里只有这几箱宝贝,俨然跟传说中的宝矿不同,他先是咦了一声:「怎么只有这么点?」然后想到什么似的,转身问,「金先生,这矿洞是不是不止这一处?」 然后话音落下片刻,却没等到回答。 他顿时意识到不对,举着手电照了一圈。 哪里还有商羽和子春的身影。 吉田愤愤咒骂一句,大声道:「人跑了?快去追回来!」 他带着人往来时的洞道追出去。 商羽拉着子春悄无声息退了好一段,听到后面追来的声音,立马道:「跑!」 子春嗯了一声,随着他疯狂往外跑。 其实他此时满腹疑云,洞口还守着几个日本兵,他们这样跑出去有用吗? 但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随商羽。 砰砰的两声枪响传来,子弹几乎是从他们身边划过,在洞壁溅起一串火花。 商羽拉过子春,将他护在身前,眼见后面的吼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低声道:「小春,你快跑!」 子春回头,见他停下来用力去踹旁边岩壁,惊讶道:「你要干嘛?」 「你别管,赶紧出去,我随后就来!」 「我等你一起。」 「听话,赶紧先出去!」 子春犹疑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听了他的话,转身继续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到底忍不住回头去看商羽的方向。 只见商羽拿出一个打火机,不知是点了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燃起了小火花,但还没看清楚,他人已经跑过一个弯道,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只听到,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近。 接着便是砰砰砰的爆炸声在洞道响起。 商羽脑子一片懵然,只剩本能不停迈动双腿。 前方黑沉沉的光线,忽然变得浅淡,是有天光透了进来,由黑渐渐转为灰色再变成浅淡的红。 残阳夕照,落入洞口。 他跑出来了。 轰隆隆—— 地动山摇。 跑到洞口的子春,看到守在外面的几个日本兵,因为这剧烈的晃动,摇摇晃晃倒在雪地,无暇注意他。 他下意识回头朝洞内看去。 却见黑漆漆的洞道,滚滚热浪伴随炽烈火焰从里面蔓延开来。 碰——碰——碰 剧烈爆炸声接连响起。 在山崩地裂中,子春只觉天旋地转,脑子一片空白,他再也站不住,一头栽倒在雪地。 随之身上忽然覆盖上一具僵硬而温暖的躯体,一双有力的双臂,将他的头紧紧抱住,整个人都被牢牢护在身下。 轰天震地,土石四溅,血肉横飞。 但子春却因为这身体的庇护下,没感觉到太多疼痛。 只是在这巨响中,脑中如走马灯一样,短短二十余载,匆匆划过。 也不知那爆炸声持续了多久。 子春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过完这辈子,声响终于才停下。 他勉强从抱住自己的双臂中微微抬头,看到的山崩地陷的画面。 那洞口早已经被山石掩埋。 周遭雪地泥土混在一片,倒着稀稀拉拉几个人,除了三个原本洞外的守卫,约莫还有几个是从里面被炸了出来,但也浑身是血,没了气息,连带着周围的雪地都已被染红。 子春脑子一片懵然,但忽然又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第91页 不是商羽还能是谁? 「商羽——」他哑声唤道,但身上的人毫无反应。 子春小小心翼翼从他身下爬出来,却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大惊失色。 只见商羽浑身是血,温热的鲜血甚至还正从他头上往雪地里流淌。 子春将人小心翼翼扶在自己腿上,几乎是颤抖着将手指放在他鼻息。 确定还有微弱的唿吸,他稍稍松了口气,脱了大衣,垫在他身下,道:「商羽,你撑着,我马上给你止血。」 他环顾了四周。 谢天谢地,自己倒地时,摔在一旁的小药箱,虽然已经被炸开,但里面的东西还在。 他手忙脚乱找到酒精和纱布,将商羽头上已然见骨的伤口,简单包扎好。 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马上就要下山,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栖身之所,顺利度过今夜。 他记得过来时,路遇过好几处人工挖凿的地洞,应该是猎人为躲避风雪所建。 最近的一个,大约离这里不足两个钟头,只要自己不迷路,就能在深夜前抵达。 到时候可以在洞内生火,好好为商羽处理伤口。 思及此,他不顾血污,将旁边已经死了的日本兵身上衣服脱下,小心翼翼将商羽扶起,准备用衣服将人绑在自己背上。 他一个人在雪地上行走都难,要背上商羽几无可能,只能用这种方法。 「小春……」他正要将商羽扶起,原本昏迷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睛,气若游丝般开口,「你走吧,别管我了,带着我你出不去的,我们两个都得死在这雪山里。」 子春见他醒来,先是一喜,听到这话,想也没想便道:「那就一起死在这里。」 「小春……」商羽想要再说点什么,但显然没有半点力气。 就在这时,他原本半睁半阖的眼睛,忽然睁大,子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是一道身影从雪堆里爬起,摇摇晃晃朝两人走来。 正是吉田。 他满脸血污,双眼涨红,直直盯着子春怀中的商羽,已然是已经疯了模样,口里一边骂着八嘎,一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刺刀,要朝商羽刺下来。 然而,他的刀刚扬在半空,整个人忽然定住。 只见他脖颈动脉处插了一把手术刀,鲜血喷涌而出。 他抬头看向面前这个斯文俊秀的年轻医生,双眼充满了不可置信。 第49章 子春抽出手术刀,看到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再无动静,才重重舒了口气。 他手中这把刀救过很多人,今天第一次用来杀人,但他一点没觉得害怕,只觉得满腔恨意,终于有了一点发泄余地,甚至还狠狠踹了地上的死人一脚,将他踹离开商羽一些才甘心。 然后再次扶起商羽,用日本人的衣服,将人绑在自己后背。 满脸血的商羽,从喉咙间发出低低一声,不知是笑,还是嘆息。 「商羽,你撑着点,别睡着了。」 商羽低低嗯了声。 虽然雪地很难辨别方向,但子春记性很好,何况还有来时的脚印,返回并不算难。 只是没多久,天就渐渐黑透。 长白山初冬的夜晚,已经足够冻死人。 他穿得厚实,又只有一点皮外伤,只要不睡着,一时半会儿冻不死。 但背上的商羽就不一样了,流了那么多血,身体随时可能在寒冷中失温。 子春时不时就得去感受他的鼻息,确定他还有唿吸,才能放心。 「到了!」 终于—— 借着雪地和月光,子春看到了那个救命的洞穴。 原本已经快要精疲力竭的他,忽然又生出一把子力气,飞快拖着商羽走进了洞内。 这洞穴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有用来休息的木板床,火坑和一些简单器具,还有一堆没用完的柴火, 子春不敢耽搁,将商羽放在床上躺好,赶紧生起柴火。 夜晚的寒冷很快被挡在外面,小小的洞穴,在火光中很快暖和起来。 子春用水壶烧上一壶雪水,又仔细检查商羽身上的伤。 因为穿得厚,身上倒不严重,但头上的伤实在是太危险,再深一点,只怕脑浆都得溢出来。 屋内暖和,有了热水,药箱里的东西大都还在,虽然与医院不能比,但也能对商羽的伤做个初步而全面的处理。 唯独一样,他头颈部的伤口太深,清理之后,必须缝合,但手上没有麻药。 「商羽,你的伤口要赶紧缝合,你忍着点痛,受不住就叫出来!」 被餵了点糖水,商羽也渐渐清醒,他勉强掀起眼皮看向子春,低低:「嗯」了声,配合着他翻过身趴着,将手上的脑勺和脖颈留给他。 子春解开他头上的纱布,先用酒精清理好血污,然后拿起针线开始缝合。 他从第一次为人缝合到现在已经几年,早已轻车熟路,但眼下手却忍不住有点发抖。 每每一针穿过皮肉,分明受疼的不是自己,心脏却要跟着痛得一抽。 他知道商羽很疼,但除了身体偶尔轻轻抖动一下,商羽哼都没哼一声。 到了后来,子春实在心疼地忍不住:「商羽,你要是疼就叫出来吧,别一直忍着。」 商羽低低笑了声,虽然声音微弱,但还是平日的漫不经心:「我不怕疼,你又不是不知道。」 子春道:「你就逞强吧。」 第92页 说话间,声音已然哽咽。 过了片刻,商羽又问:「小春,你杀吉田的时候害怕吗?」 子春愣了下,摇头:「不怕。我在医院见过很多死人,在我手下断气的也不少,我不怕这个。杀了吉田,我心里很解气。」 商羽怅然低嘆一声:「小春,是我害了你。」 「说这些做什么?」子春一边缝合,一边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我们能活着离开。」 商羽道:「我现在这样,走不出去的。而且山外的日本兵没看到吉田出来,肯定会寻进来,你一个人还能想办法躲一躲,与我一起,怎么逃得掉?」 子春没在意他说的话,只见他一口气说这么多,心道应该是缓了过来,倒是暗中松了口气。 「长白山这么大,你对这里熟,我们大不了换条路走。」 商羽没再说什么,只继续忍着痛,任由他缝合。 等终于缝合完毕,子春重重舒了口气。 而始终没有哼一声的商羽,已经出了一头冷汗。 子春又扶着他,给餵了些水喝。 * 这一夜,度过得还算平顺。 只是商羽状况依旧不好,甚至还发起了烧,子春不敢强行带他出去,就算自己能拖着他出山,以他现在的虚弱程度,只怕也受不住外面的寒冷。 好在运气还算不错。 他在这小洞里发现了一袋苞米面,两人吃上三天没问题。 他决定等商羽稍稍恢復再启程。 只是到傍晚时,屋外却响起了脚踩雪地的声音。 子春想要将火灭掉,但显然已经来不及。 砰的一声枪响,正是打在洞门口。 有日本人用日语大声叫道:「里面什么人!快出来!」 当然,子春并未听懂,却知道是在叫他们。 他惊惶地看向木板床上的商羽。 而商羽也挣扎着坐起身,这一动,已经叫他重重喘了口气。 「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出去应付他们。」他虚弱道, 「不行!」子春抓住他的胳膊勐得摇头,「要是知道吉田他们都死了,日本人肯定杀了你。」 商羽不以为意地笑:「就算他们不杀我,我也不见得能活着出这片雪林。」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但你可以。」 子春还是抓着他不放。 但他也知道这是徒劳无功,他们不出去,日本人也会进来。 实际上,他已经听到沙沙沙的脚步声,朝洞口走近。 然而就在下一刻,外面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枪声。 子春先是一怔,继而又看向商羽。 商羽显然也不明就里,不过他听到了日本人喊的话,面上露出一丝欣喜:「应该是留在东北的抗日游击队。」 两人的心一时都狂跳起来,不约而同紧紧抓住对方的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枪声终于停歇。 又是沙沙沙的脚步声,朝洞口走过来。 子春下意识将商羽挡在身后。 木门咯吱一声从外面被人踹开,钻进来一个穿着貂皮衣戴着貂皮帽的年轻男人。 直到他开口的一句东北话:「金大哥,真的是你?」 子春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下。 「荣胜?怎么是你?」商羽面露愕然,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男人进来道:「前几日我打听到,关东军吉田去了北平,将你抓来进了长白山找宝矿。别人不知道,我却清楚的很,这长白山里哪有什么满人宝矿,那都是传说。但日本人抓了你,你若是找不到,肯定不会放过你,我就带人潜进山,今天上午看到那座矿山被炸塌了,想着应该是你所为,又看到雪地上的印子,是有人离开了,猜到可能是你,就一路寻过来。」 说话间,这叫荣胜已经走到床前,上下打量一眼商羽,问道:「金大哥,你受伤了?」 商羽点头,笑得有些无奈:「要不是我这位医生好友,已经跟吉田一起死在矿山那边。」 荣胜这才去看子春:「这位是……」 商羽道:「他姓许,你叫他子春就好,我的至亲之人,被吉田一起抓来的。」 荣胜是个面容周正刚毅的年轻人,他朝子春伸出手:「你好子春,我叫荣胜,与金大哥是过命的兄弟。」 子春愣了下,反应过来赶紧与他握手:「你是婉秋的……」 荣胜怔了下,脸上露出一丝羞赧:「嗯,我是婉秋的丈夫,这些年多谢金大哥帮我照顾婉秋和丫丫。」 商羽问:「荣胜,你现在……」 荣胜道:「日本占了东北后,我们旅原本是要跟着撤出东北,但旅长说要留在东北抗日,我就跟着留下来。你回去与婉秋说,等我赶走日本人,就去与她会合。」 商羽嚅嗫了下唇,到底没说什么。 「金大哥,外面日本人都已经解决了,但只怕还有后援,我们得赶紧走。」荣胜看出他的虚弱,一把将他背起来。 出了洞,子春才发觉,外面有好几十人,这下他总算是放了心。 荣胜他们旅原本是正规东北军,没跟着大部队撤出,留在东北,变成了游击队。 正规军成了游击队,一直在山里活动,对长白山一带很熟悉,他们还带了马匹和爬犁,商羽的行动,便不再是问题。 顺利出山后,荣胜先带着两人去镇上休养了几日,及至商羽的伤好了七八分,才又将两人一路护送到营口,登上一艘前往天津的货船。 第93页 商羽炸死吉田和白余日本兵,必然已是关东军头号通缉犯,火车是不能坐的,只能坐货船走海路。 这一番折腾下来,便是大半个月过去。 「金大哥,此行改名换姓南下,走得越远越好,若是……若是可以带上婉秋和丫丫,我荣胜这辈子还不了你的恩情,那就下本子给你当牛做马。」 商羽道:「你不也救过我两次?你我之间何谈这些?你放心,只要我有能力,一定照顾好婉秋和丫丫。只是你……」 荣胜收起刚刚的伤感和优柔,脸上露出属于军人的坚毅:「我会继续留在东北抗日,只要日本人在东北一天,我就不会离开东北。」他顿了下,又才继续,「之前我对你说的话不算数,你还是转告婉秋,让她不要再等我!」 商羽嚅嗫了下唇,到底没再说什么,只道:「那你好好保重,婉秋不用等你,但我等你来与我团聚。」 荣胜眸子倏地泛红,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我与婉秋没拍过相片,丫丫从来没见过他的父亲,这张相片里交给婉秋。」 商羽默默将相片接过来,小心翼翼放进长衫内衬口袋。 「船马上要开了,你们快上去吧!」 商羽点点头,与他挥挥手,拉着子春,转身登上了货船。 商羽没有回头,表情也依旧平淡。 但子春知道,此时他的内心一定被伤感充斥。 商羽自小便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常常让人误会冷漠古怪。 只有自己知道,他内心的善良。 子春没说什么,只默默握住他的手。 商羽转头看了他一眼,勾唇轻笑了笑。 两人走进船舱,窝在一堆棉布中,等着这艘船载着他们去彼岸。 商羽道:「小春,你确定要跟我走?」 子春笑:「我现在也回不去广慈医院,不跟你走还能去哪里?」 商羽先是苦笑了下,继而又懒洋洋歪倒在身后的布堆:「那我们这就算是私奔了?」 子春邪乜他一眼。 商羽又道:「不过我如今身无分文,还得先想办法到上海,找到婉秋,让她能给点支援,然后我们一起去香港。」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但婉秋的钱我们不能多花,以后你可能要跟着你家少爷过苦日子了。」 子春想到什么似的,笑道:「少爷,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金公馆,我说以后学了医自己开医馆,你什么都不用干,我可以养你。没想到这愿望倒是要成真了。」 商羽撩起眼皮看向他,笑道:「行啊,那以后我就靠许大夫养了。」 说着将他一把懒入怀中。 子春默了片刻,道:「等到了天津,我去跟舅舅道个别,我们再坐船去上海。」 商羽点头:「嗯,是该好好道个别。」 这一去,便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想到离别,难免伤感。 顿了下,商羽又说道:「子春,谢谢你!」 「该感谢的还是荣胜。」 「我不是说这次。」商羽顿了顿,「我是说你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里。」 子春道:「你也是,没有你,我也当不成许医生。当年我留洋拿到的贊助基金,其实也是你捐赠的吧?」 商羽不置可否。 子春知道自己猜对,伸手搂住他的腰。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 过了片刻,子春勐然坐起身,双眼亮晶晶地望向商羽:「商羽,我们还有钱。」 「嗯?」商羽不明所以。 子春抓着他激动道:「你当年给我的十根金条和两卷英镑,我一分都没花,埋在舅舅家院子槐树下。」 这些钱,足够他们锦衣玉食好几年。 商羽先是愣了下,继而又轻笑出声,因为笑得太愉悦,以至于身体都有些微微发抖,再次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子春也不由得大笑。 刚刚那些离愁别许和对未来的彷徨,因为这一点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暂时被沖淡。 他想,这便是他与商羽。 多年下种下的因。 时隔多年还是结出了果。 世道再乱,他们这些凡夫俗子,也得努力活。 活下去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