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缪斯》 第1页 《他的缪斯》作者:月芽尖尖【cp完结】 简介: 病态偏执画家攻x清冷坚韧钢琴家受 伪君子x小白花 沈流云x闻星 * 风流薄倖的天才画家沈流云也不知怎的,跟个小钢琴家谈起恋爱来,一谈还是五年 五年里,沈大画家金屋藏娇,甚少带人露面,倒是技艺精湛的画作一幅接一幅,惹得外界都传那人许是沈流云的灵感缪斯 这话不错,沈流云也常讲给闻星听 「你是我的缪斯。」 闻星就是靠这样一句近似于情话的话在这五年间不断麻痹自己,欺骗自己,任由沈流云予取予求 沈流云带他去画展的二楼,看为一睹他新作纷涌而至的游客,看墙上一幅幅色彩绚烂的画作,耳鬓厮磨间问他:「好看吗?」 闻星分神往下一瞧,苍茫巍峨的雪山是蜿蜒在他嵴背上的陈年伤疤,绚丽夺目的红日是缠绕在他脖子上的新鲜勒痕,雾气缭绕的雨林是横亘在他膝盖上的大片淤青 旁人不知,沈流云的画作里遍布他的伤疤、淤青和泪水 一缕夕晖照进昏暗的浴室,打在闻星光洁的腰腹上 那腰腹微微一缩,有泪水从闻星的眼底滚落而出,却听不远处手执画笔的沈流云冷声道了句:「你的眼泪影响整体画面了,收一收。」 闻星听后,闭上了双眼,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他最后一次当沈流云的缪斯 过去这五年,他是沈流云的缪斯,却不是他的爱人 第0001章 无星夜 今晚的宴会上,来了几个跟沈流云投缘的艺术鑑赏家,是以多聊了几句,多喝了几杯。 待到酒局散场,辗转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一点半,早早地就过了闻星给他定下的十一点门禁时间。 房子是沈流云的,门禁却是闻星定的,不为别的,只为让沈流云早点回家。 沈流云人缘好、交友广,各类邀约不断,多的是人求着他过去坐一坐。他虽性情高傲,不是谁来邀请都会去,但全推了也不是那么回事,一周总还是会去那么两三个局。 故而归家总是晚的,每每接近十二点方能看见人影。若是那日在局上玩尽了兴,则要拖到凌晨两三点才意犹未尽地坐上回家的车。 闻星刚搬来那会儿,不到两周,沈流云便有三回都是过了十二点才归家。 这样瞧着,倒像是闻星才是这房子的主人,而他沈流云不过是借住在此的房客,成天见不着人影。 这些局并非不能携带伴侣,也并非没有邀请过闻星,只是闻星从未应邀前往。 倒不是沈流云介意什么,纯粹是闻星自己对那些声色犬马之地不感兴趣,对诸多虚与委蛇的社交更是提不起兴致。 沈流云起先问过两三次,都遭了拒绝,往后便再没提过。 外头有好事之人见这情形,纷纷传起沈流云金屋藏娇的流言来,说他将恋人当宝似的藏在家里,不给外人瞧。 对此,沈流云皆是一笑了之。 直到那日夜里,沈流云照旧晚归。 进门后,他急着将束缚了脖颈一整天的领带给扯开,可惜却不得其法,扯了两三下都没能扯掉,眉宇间也因此生出郁气。 闻星见状,小碎步跑来,及时从他手中解救出了那条惨遭蹂躏的昂贵领带。 解开领带后,闻星没有松手,轻轻扯了扯那还绕在沈流云脖子上的领带,将人往自己的方向带。 微凉的目光落在沈流云的脸上,吐气如兰:「沈流云,你是灰姑娘么?不到十二点不回家的。」 沈流云抬起眼,正好瞧见墙上那块钟錶的所有錶针都指向了十二点,不由微微失笑,歪了下头,「是啊,我坐南瓜马车回来的。」 闻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这句玩笑话不为所动,俨然一副童话里城堡门口冷酷侍卫的样子,不近人情地说:「现在十二点过了,南瓜马车已经没有了。」 「那怎么办呢?」沈流云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苦恼,仿佛真的因为魔法失灵没法回家,尽职尽责地将这齣童话剧继续演下去,「可以收留我一晚吗?」 他凝望着闻星,瞳孔在灯光映照下显出一层淡淡的湖水蓝,宝石般的色泽,明晃晃地闪动,好似含着一泓绵绵情意,轻易就能蛊惑人心,引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在这样一双眼眸的凝望下,闻星渐渐生出热意,不由得败下阵来,放弃了与沈流云继续对峙下去,错开视线,草草结束这个话题:「好了,以后都十一点前回来吧。」给他定门禁? 沈流云抬手在闻星脸上一拍,力道不重,与其说是不悦,更不如说是调情。 他似笑非笑:「这到底是我家还是你家啊?」 闻星没被他吓到,掀起眼皮看他,语气冷淡:「你也可以不回来。」 彻夜不归便不算违反门禁,真是奇怪的规则。 想来这世上也只有闻星会定下这么矛盾的规则,很容易遵守,也很容易被打破,连不遵守规则的惩罚都不曾设立,看似有所约束,实则空有其名。 沈流云屡次犯禁,闻星屡次原谅。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沈流云从口袋里翻出家门钥匙。 铜锁有些旧了,原本没那么容易开,总要拧上好一会儿才行,很是费劲。 这栋白色小洋房有着百年歷史,沈流云买下后翻修过一回,已不大能看出原貌,唯独大门和铜锁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第2页 本是觉得这门和铜锁的样式别致,不料沈流云住进来没多久后便自食其果,每每回家都要与这锁斗智斗勇上一会儿方能打开,不止一次想换掉,最后又因健忘和拖延而不了了之。 闻星搬来没几日,就将这个困扰沈流云许久的问题给解决了。 锁还是原来的铜锁,却不再那么难拧开,钥匙一插一转轻松便开了。 问及方法,不过只是往锁眼里倒了些磨成细粉的铅笔芯。 沈流云作画多年,铅笔几乎不离身,却是头回知道铅笔芯还有这般妙用。 经此一事,沈流云认识到了自己与闻星在生活上的不同:他是行事粗暴的房主,看见不合心意的花草便想扔掉换盆新的;而闻星则是心思巧妙的园艺师,会耐着心将花草修剪成美观舒服的样子。 屋内一片寂暗。 闻星向来睡得早,沈流云也没当回事,懒得开灯,熟门熟路地往卧室里走去,意外的是没在床上见到人。 沈流云眉心一皱,当即将灯打开,床上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不像是有人睡过。 凌晨一点半,闻星居然不在家? 沈流云有些来火,转身就往客厅走,边走边掏手机准备给闻星打电话。 拨打电话的手指微顿,只见手机屏幕的微弱光芒将客厅映亮不少,这才让他看清沙发的一角坐着个人。 闻星很安静地缩在沙发里,像今晚无聊的宴会上,他夹于指间充当摆设的香菸在燃尽后簌簌抖落的一截菸灰,苍白色,颓丧地蜷着,悄无声息。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长久地沉默,中间隔着大半个客厅对望。 客厅铺着的地砖纹理特殊,块块印有不规则的灰色墨迹,连成一条暗色河流,在他二人之间无声涌动。 沈流云静静地看了闻星片刻,转身去将客厅的灯打开了。 灯光照亮客厅的一瞬,闻星略微不适应地闭了闭眼,正好听见沈流云问他:「怎么不开灯?」 「几点了,沈流云?」 闻星答非所问,语气很平静,却隐隐蕴含着一股令人心惊肉跳的力量,风雨欲来的预兆。 沈流云没回答,而是走到闻星跟前,微微俯身,用他惯用的那招,去亲闻星的唇。 遗憾的是,沈流云这招平日百试百灵的哄人技能今夜并未奏效,闻星在他靠近的一瞬间偏过脸,躲开了这个充满目的性的吻。 闻星眉头微蹙,目光凉凉地落在沈流云脸上,打量着,「你喝了多少?都快把我熏过去了。」 沈流云后知后觉自己身上酒味浓重,直起身子与闻星隔远了些,当下便也没再计较闻星刚刚躲的那一下。 他淡笑:「没喝多少,都是他们喝的。」 闻星是不会问「他们」具体指的是谁的,左不过就是那么些人:投资商、收藏家、画廊老闆、艺术鑑赏家,还有一些所谓的画家、模特。 这些人在闻星这里有更明确的统一归类——影响沈流云作画的人。 显然,闻星对于沈流云的答覆毫不意外,面色没有太多的波澜,依然很沉静。 他仰着略显苍白的脸,看向沈流云,说:「沈流云,你已经快一年没有画出过一幅画了。」 平铺直叙,却一针见血,配上闻星苍白的脸色,令沈流云萌生出自己正在对着一面镜子的错觉。 这面镜子清清楚楚地映出他的狼狈与逃避,他顿了顿,随即不着痕迹地别开了脸。 「急什么,没有灵感硬画,画出来的也是废品。」 聊到画画,沈流云神色也冷了下来,面上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顿收,不再急着哄闻星,转身去岛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他的耐心向来差得不行,每次哄闻星绝不会超过十分钟。 反正闻星也不会捨得生他太久的气。 冰水滑过喉口时,沈流云闭着眼睛这样想。 一个画家,一年里一幅画都画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概念? 不难想像,若是这消息传出去,外头那些看热闹的人必然会用诸如「江郎才尽」般的词来形容沈流云,形容这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天才画家。热衷于看好戏的人更是会纷纷唱衰,说这颗画坛明星将会就此陨落。 而闻星恰恰听不得这些,更不可能冷眼旁观沈流云落到那般境地。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灵感?」闻星问沈流云,沉甸甸的忧虑自他眼底溢出,顷刻间堆满整个客厅。 他急于想要叫醒面前这个沉溺于无关紧要的应酬,以至于将正业都荒废了的大画家。 其实类似于这样的问题,已经不是闻星第一次问了。 在沈流云画不出来画的这一年间里,像这样的对话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进行一次。 闻星一直坚持,沈流云一直敷衍。 他像是个面对孩子叛逆期的家长,内心焦灼但束手无策,软硬兼施亦毫无改善。 坚持到最后,闻星自己都有些恍惚了,他到底是在执着什么呢? 听到这个问题,沈流云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这我怎么知道?」 「要是一直没有灵感,你就一直不画?」闻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流云,似是要从他那漫不经心的笑里找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着急的迹象。 遗憾的是,他一无所获。 沈流云搁下水杯,重新回到沙发前,开玩笑似的问:「我画不出来画,你就不爱我了?」 第3页 这个问题问得很扎人,像一根略显尖锐的刺,逼问闻星:你是只爱才华横溢的天才画家,而非我沈流云这个人么?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可闻星的耐心与信任都被沈流云日復一日的敷衍态度耗得几乎消失殆尽,遂而选择沉默。 好在,沈流云并没有被他的沉默影响心情,轻笑着拍了拍闻星的脸,粉饰太平一样安抚他:「好了,别说这些。」 他安抚得依旧敷衍,效果也显然不好,闻星并没有被安抚到,反而倍感压抑。 可沈流云的吻却不等人,匆忙急促地再次落了下来。这一次他十分有预见性地提前用手指掐住了闻星的下颌,让人即使想躲也躲不开。 闭上眼睛与沈流云接吻的一剎那,闻星发觉对方口中的酒味很淡,比起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唇齿间的酒味几乎淡得微乎其微。 他心道:沈流云好像真的没喝多少。 至少在这一点上,沈流云没有骗他。 这么想着,他的身体逐渐松懈下来,不再牴触沈流云进一步的亲密举动。 沈流云在闻星的嘴唇上咬了一口,估计是在表达对其方才一通质问的不满。声音低沉,是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腿,打开。」 他立在闻星面前,俯视着人。 由于很好地继承了外祖母的北欧血统,沈流云身形高挑,净身高一米九三,俯视人时总难免会有股居高临下的意味,沉甸甸地压迫着人。 外加他此刻的态度过于傲慢,任谁看了都会不舒服。 可许是因为沈流云在喝酒一事上的坦诚,闻星心中动摇,到底乖顺地依言照做。 恋爱五年,即便是沈流云这等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性子,也能或多或少掌握恋人身体的软肋。 不多时,闻星就在他的摆弄下不住喘息,雪白的双颊沁出绯色,双目前也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屋里的气氛渐渐变了,从剑拔弩张变得暧昧旖旎。 沈流云生出些逗弄人的心思,凑上前,以舌尖在闻星的脖颈留下一道湿./腻的水痕。 黏.热潮湿的水汽在屋内蔓延开,好似骤雨降临。 少时,雨声渐歇,急雨留下的湿气堆积一地。 闻星过长的睡衣衣摆也沾染上了一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凌乱不已。 反观沈流云,才从酒局回来的人此刻仍是一身衬衣西裤,领带都还一丝不苟地繫着,胸前那枚出门前闻星亲手给他别上的孔雀蓝胸针散发着冷质的光,衬得人更加衣冠楚楚、英姿玉立。 见闻星被自己作弄得如此狼狈,沈流云眸光微动,总算稍稍满意些。可他犹嫌不够,不打招唿便满怀恶意地进行了下去。 过于强势且蛮横的气焰令闻星身体发颤,畏寒似的,忍不住小声告饶:「沈流云……别……」 泛着冷意的桃花眼淡淡地扫过来,折磨人的力道丝毫未减。 一团湿黏热气裹上闻星的耳垂,缓缓收紧,有声音如飞虫般钻进耳朵里,「忍着。」 好似被那飞虫叮了一下,闻星长睫微颤。 可他显然对此等情形不算陌生,毕竟五年来曾多次领教。 沈流云被他惹恼了。 夜还很长,他今晚有的是苦头吃。 无声的抗拒隐匿在暗灰色的阴影中,逐渐被尽数蚕食。 颤抖着,似只惊慌的鸟雀,羽翼遭暴风雨肆虐,再怎么努力扇动也飞不高、飞不远。 运气更是糟糕透顶,不慎落入性格恶劣的人类小孩手中,扯着它的翅膀,不让它飞走,甚至恶意地以它受惊的样子为乐。 笑它挣扎,看它残缺,要它破碎。 「我明天就画画。」 许是看闻星面色实在难看,沈流云大发慈悲似的,给了这么一句不算承诺的承诺来安抚他。 可这句话不是止疼药,闻星的泪水也没有停。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沉默地将这场令谁也不愉快的交锋进行下去。 折腾完已是凌晨三点多,闻星瘫在沈流云的怀中,进到卧室。 卧室的床品是沈流云亲自挑的,床垫柔软,被褥丝滑,躺上去就让人不想起来,犹如陷进蓬松柔软的云层。 闻星却无福消受,一上床便用被子将自己裹紧了,背部弓起来,蜷缩着。 沈流云从洗漱间出来时,便见到这样一副情形——两米的大床,闻星只占了很小的一个角落,局促不安地缩在那,好似悬崖边盘踞的一株小草,摇摇欲坠。 他此刻心情还不错,有意求和,拍了下闻星的背,算是给了个台阶:「睡过来些,别掉下去了。」 闻星不予回应,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一定要与沈流云置气。 沈流云不悦地盯着闻星的后背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也将后背对着闻星,两人之间快隔出一条银河来。 沈流云不打算再哄闻星。 闻星一向对他有求必应,不会真的跟他生气,亦不捨得真的生他的气。 这一点,沈流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闻星才能在他身边待这么久。 他深知自己性格古怪难搞,若是换作别人,估计早就受不了跑了,但闻星不会。 闻星爱他,并且会一直爱,沈流云对此深信不疑。 昏昏欲睡之际,沈流云瞥见了一点窗外的夜色。 今晚夜色沉沉,没有星星。 第4页 【作者有话说】 本质是两个都不长嘴的笨蛋的拧巴心酸恋爱故事节奏比较慢,大概全文进行到三分之一才会分手攻有恶劣的性癖和糟糕的脾气,但没有实质性的暴力攻受都不完美,过程很长,有一点狗血情节,不算多全文回忆较多,过去与现实会穿插着写,风格或许偏酸涩不适合任何极端控党阅读,阅读中如有不适建议及时退出,祝阅读愉快 第0002章 苹果块 正如沈流云所想的那样,哪怕前一晚闹得那般不愉快,闻星第二日照常起床为他做早餐。 牛奶倒进锅里煮开,吐司切片放进面包机,沈流云喜欢的巧克力酱从冰箱里拿出来。 等待食物热好的间隙,闻星从冰箱里拿了个苹果出来洗净,再用水果刀细细去了皮。 他低着头,眉眼很专注,薄而长的苹果皮打着旋垂下,从头至尾,没有断裂,动作一气呵成,是日积月累的娴熟。 苹果去好皮后,他再将整个的苹果切成均匀的八小块,用干净的瓷盘装好。 苹果块是否切得大小相同并不会影响苹果的口感,但却会影响沈流云食用的心情。 闻星恪守准则,从不偏离分毫。 所有的东西准备妥当,依次端上餐桌,闻星这才回到卧室,轻声细语地叫沈流云起床。 浅灰的真丝被褥下伸出来一条胳膊,轻车熟路地搂住闻星的腰,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倦意:「再一会儿,困。」 沈流云的脸隔着一层被子贴在闻星腰间,温热的。 很多人不知道,凭沈流云对外肆意潇洒的姿态也很难猜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喜欢赖床。 由于沈流云过往相当高产,不少人推断其在私底下应当是十分有条理的作派,每日会有固定的时间用于画画,闲暇时间则会用在例如喝茶、种花、旅游这般文雅的兴致爱好上。 毕竟这样才符合一个大艺术家的风范,或者说,符合世俗眼中对这位天才画家的刻板印象。 曾经,闻星也跟这些人所想的一样。 但真正了解沈流云,接触到他的世界后,才发现沈流云此人与那些传闻大相迳庭。 比起茶,沈流云更爱喝酒,酒柜琳琅满目地陈列着各类酒;种花么,家里倒是有个花园,但所有的花都交由专业团队打理,闻星亦会帮忙,沈流云则只负责欣赏;至于旅游,沈流云近几年出门游玩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奔赴外地的时候还是为了参加活动。 他也并不自律,睡到下午是常有的事,更不会每天都抽时间画画,一周里能够见他进一两次工作间已是难得。 当然,画界对他的赞誉倒并非浪得虚名,即便他近些年都是一年才画几幅画,但是那几幅画无论是色彩光影,还是画面构图都堪称完美,有的是人为此抢破了头,竞拍成功价也从未低于七位数。 在绘画上,沈流云是名副其实的天才,闻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心底估算着差不多过了三分钟的样子,闻星再一次叫沈流云起床。 这回沈流云的头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但是手却没有移开,反而钻进了闻星的衣服里,毫无隔阂地抚摸上了他的腰身。 这个看似暧昧的动作实则并不带有任何旖旎的意味,更像是在丈量什么一样。 闻星的嵴背因此紧绷着,等待良久,才听到沈流云淡淡地下了结论:「好像瘦了。」 「应该不会,最近没做什么。」闻星回答得有几分犹疑。 沈流云讨厌所有不确切的答案,不要模稜两可,也不要似是而非。他没什么表情地掀开被子,从床头柜里拿出来一卷软尺,转头对闻星命令道:「衣服撩起来。」 闻星照做了,将上衣撩起来,露出一截细窄的腰。 软尺贴在他的腰上绕了一圈,冰凉的,让他忍不住一抖。沈流云不太高兴地皱了下眉,叫他别乱动。 出于紧张,闻星抓着衣摆的手不自觉用力,身体好似僵住了一样定在原地。 尺寸很快量好了,那数字跟着沈流云冰凉的目光一起砸到闻星的脸上,毫不客气:「细了两厘米。」 跟沈流云刚在一起时,闻星的腰是正正好的两尺一,恋爱五年基本没怎么变过,因为沈流云不允许它变,细了粗了都不行。 他要闻星是两尺一,就必须是两尺一,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别,严苛程度一如他对待自己的画作,近乎病态般的吹毛求疵。 就像许多艺术家都有些怪癖一样,这也是沈流云的怪癖之一。 无法做到的人,没有留在他身边的资格。 闻星的长睫轻轻垂下来,应道:「我会长回来的。」 得了这么一句承诺,沈流云将软尺搁下,郑重其事地吻了吻闻星还露在外的那截腰,目光温柔,似乎很心疼闻星瘦了的那两厘米。 「是因为我最近常惹你不高兴才瘦了的吗?」沈流云的脸贴着闻星小腹,亲昵而又讨好地蹭了蹭,「抱歉,最近画不出来,脾气有点差。」 事实上,在沈流云画不出画的这一年时间里,阴晴不定已成常态,并非只是最近。 但闻星不想跟他计较这些,轻易接受了他的道歉,垂眼看他:「没关系。」 将自己收拾妥帖后,沈流云来到了餐厅,和闻星一同共进早餐。 牛奶还是温热的,吐司的焦度是沈流云最喜欢的一种,苹果也照他的喜好切成八等份,实在是一顿令他心情舒畅的早餐。 第5页 他用餐刀将巧克力酱均匀地抹在吐司上,如同在画布上涂抹颜料。 很快,一份「新作」在他手下诞生,吐司成了块富含生命力的土壤。 沈流云咬了口自己的得意之作,咀嚼几下后又喝了牛奶。填了肚子,他一时心情不错,慢悠悠道:「等下我画画的时候,你换件衣服,就穿我上次从巴黎给你买回来的那件衬衫。」 他这话说得很随意,似乎根本没有想过他画画时,闻星会有不在身边陪同的可能。 「我今天恐怕没法陪你。」闻星握着刀叉的手一顿,没有看向沈流云,「乐团有排练,我得过去。」 沈流云的脸色顷刻间沉了下来,但他声线尚且平稳,语气也足够温和:「我答应你今天会画画,你不准备陪我吗?」 「抱歉,真的不行。」闻星没了胃口,干脆将刀叉放下,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闻星转过头看向沈流云,面色沉静,耐心跟沈流云解释原因:「这个月你答应过我三次会画画,每一次我都跟乐团请了假,在家里陪你。但是你这三次都没有画,今天我已经请不到假了,再请下去我恐怕会被乐团开除。」 或者说,不是恐怕,是一定。若不是乐团的魏团长向来欣赏他,只怕是第三次请假的时候他就该被开除了。 团内规定,一般没有特殊情况,乐团成员每个月至多请两次假。 那就让他开除。 这句话只在沈流云的心里冒出来,到底没有说出口。更早以前沈流云就提过让闻星退出乐团,但闻星没同意,他便也不再提。 强人所难毕竟不是他沈流云的风格。 「可我今天真的会画。」沈流云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不知道他这句话跟那句「狼来了」没什么分别,因为说得次数太多,已经不再具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不过闻星面上没有显露出一丝怀疑,似乎对他充满信赖:「好,我相信你,等我从乐团回来你可以将画给我看。」 然而沈流云想要的并非闻星的信任,他想要闻星留下。 确认了闻星今日一定会出门后,他亡羊补牢般急切地用目光将闻星从上至下扫视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得体的痕迹——昨夜他没有在任何显眼的地方留下痕迹,唯一的一处痕迹应该是在闻星的腿根,此刻被裤子全遮住了,半点也瞧不见。 在他的注视下,闻星低头喝了口牛奶,光洁修长的脖颈好似一件釉色上称的瓷瓶。 昨晚应该掐脖子的。 沈流云有些后悔。 他应该在闻星身上不那么容易遮掩的地方留下痕迹,好让他现在一眼就能瞥见,而非是如今这般眼睛都快盯出火了,却仍旧一无所获。 「闻星,留下来陪我吧,我想你陪着我画画。」权衡再三,沈流云选择示弱,再度央求闻星留下。 很突兀的,闻星问了一个问题:「沈流云,我不在你身边,你就画不出来了吗?」 「怎么会?」沈流云不假思索地反驳,而后与闻星那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眸相对,微微怔住。总觉得那一瞬间里,他好像被闻星看穿了。 好在闻星听到他的回答之后,只是神色如常地笑笑:「不是这样就好。」该死。 沈流云神经质地用拇指指甲抠了一下食指指节,力道很重,但他没有察觉到疼痛。 发泄一样,他将餐桌上那盘他至今没有动过,已经有些氧化的苹果推到了闻星的面前,冷冷道:「把这个吃完再走。」 丢下这句话后,他便起身,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工作间。 工作间的门被他啪地甩上,跟个响亮的巴掌似的,有意扇给门外的人听。 随着这声门响,闻星脸上原本就零星的笑意消失殆尽,静坐了一会儿,才用叉子一块接一块吃掉了眼前那盘苹果。 尽管有所氧化,但苹果的口感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依旧香甜多汁。 可惜就是有人不喜欢。 吃完所有食物以及收拾好餐具后,闻星总算出门,打车去往剧院。 到达剧院的时候,正好是九点,将将踩着排练开始的时间。 他进去时,乐团里的人基本都已经到齐,大家都在低头调试乐器,剧院里迴荡着稀稀拉拉的乐声。 施羽第一个注意到他,沖他招了招手:「闻星,你来了啊。」 闻星快步走了过去,脸上带着些歉意:「抱歉,师哥,我来迟了。」 施羽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笑着说:「哪迟了,这不正好吗?好了,快去准备吧,马上就要开始排练了。」 闻星感激地朝他点点头,跑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闻星落了座,先深吸一口气,才将琴盖打开。他缓缓把手指搭在熟悉的黑白琴键上,心中竟莫名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练习很快开始,流畅悦耳的音乐从他指尖下倾泻而出。 尽管有段日子没有练习,但他的技法并未生疏,牢记每处的轻缓急重,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其他乐手的演奏。 一天的练习结束后,闻星整个人好似活了过来一样。面上乍一看与平素冷淡无异,细看却能发现眉宇间洋溢着一圈愉悦的光晕,明显心情不错。 施羽见他这般模样,失笑:「别人练完都是一脸疲惫,倒是你,每次越练越精神,跟个音痴一样。」 闻星被他说得有些臊,侷促地抿了抿唇:「师哥,你别取笑我了。」 第6页 施羽同他都是华音学院出来的,不过施羽高他好几届,音乐上的造诣也高过他,才二十八岁就已经是乐团里的第一小提琴手,也是乐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首席。 闻星叫他师哥,倒是有些攀高了。 但施羽是真的欣赏自己这位师弟,几日未见,不由关切地问他:「前些天我听团长说,你是生病了才没来训练,现在身体好些了么?」 闻星当然不是真病了,而是魏团长出于好心给他找的藉口。他心中有几分羞愧,垂了垂头,「好多了,小病,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施羽放下心来,同闻星一起往剧院外走,顺口问他,「你今天是怎么来的,开车了吗?」 「没,打车来的。」闻星跟在施羽身侧。 施羽随即热心地道:「那干脆坐我车走吧,我送你。」 「好,谢谢师哥。」闻星本也想着早些回去,不用等车更好,欣然应下。 正值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在离家还有八百米的时候,车彻底堵住了,进退不得。 闻星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掏出来一看,是沈流云发来的消息。 [:还不回来?]闻星握着手机的手一紧,另一只手已经摸上了门把手,「师哥,要不你就在这放我下去吧。剩下没多远了,我走回去就行。」 施羽偏过头来,看见闻星明显紧张的神色,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闻星没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急事的话就再等一等吧,不会堵很久的,最多再有七八分钟。」施羽常开车,对堵车所需的时间很有经验。 八百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到底是开车过去更快。闻星没再坚持,低头回了沈流云一句:快到了。 事实确如施羽所说,八分钟后,车子开进了流苏巷,在那整条巷子里唯一的建筑物前停下。 「师哥,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改天请你吃饭。」闻星解开安全带,对施羽再次道谢。 施羽嫌他太客气了些,摆摆手说不用,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见他走进了那栋白色的小洋房,才目光微暗地驱车离开。 施羽当然知道那栋白色的小洋房在谁名下,沈流云行事高调,他与闻星的恋情在圈内并非秘密。 画家和钢琴家,天作之合。 可事实又真的如此吗? 闻星推开家门,室内昏暗,没有开灯。 他有些奇怪,难不成沈流云还在工作间画画? 思及此,闻星没有贸然将灯打开,生怕惊扰到沈流云作画,安安静静地换好了鞋。 正当他离开玄关准备往客厅走时,身侧突然横出来一股力量,犹如暗藏在黑暗环境里的恶鬼,将他整个人拎了过去,后背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墙壁上。 还没来得及唿痛,灼热的吻就铺天盖地地罩下来。 闻星急促地喘息着,大脑因面前的突发事件有些发懵,耳畔突然响起沈流云冰冷的话语。 「把衣服脱了。」 闻星身上所有的热意尽数退却,浑身血液都好似被这句话冻住了一样,没由来地觉得冷。 他垂着眼,声音很轻地说:「我不要。」 「呵。」沈流云没想过闻星会拒绝,原本就烧得旺的怒火一时间燃得更高了,讽刺地吐字,「那你准备脱给谁看,施羽吗?」 「啪。」 很清脆的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响彻。 闻星给了沈流云一耳光。 第0003章 冰橘子 昏暗的室内异常寂静,闻星独自坐在地面上。 十一月的大理石瓷砖地板异常冰冷,冻得他身体忍不住一缩。 家中五百多块地砖都由沈流云亲自切割,每块纹理皆不同,拼凑在一起,连成几条纵横交错的灰色河流,而闻星现在手掌撑着的这块,恰好是沈流云最不满意的一块。 这块地砖左上角有个灰色的小点,似乎是出厂的时候由于工人的失误,造成了这么一个美中不足的灰点。闻星却意外地喜欢,觉得那颗灰色的小点远远看去,像是一颗浑浊的眼泪,饱含伤痛,滚滚而落。 闻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可能人越是情绪低落,就越是容易想起一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 离沈流云摔门而出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具体是多久闻星也不清楚,只知道自那声门响过后,一直强撑着的身体便再也撑不住地瘫软下来,跌坐在地,就这么坐到了现在。 给了沈流云那一耳光才没多久,闻星就后悔了。 明知道沈流云已经多日画不出来画,心情焦躁,却还要在这个时候跟他发生争吵,实属不应该。等等,画画。 沈流云今天画画了吗? 闻星想到这,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朝工作间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渐渐走近了,闻星在工作间的门口站定。 眼前这扇紧闭的黑色大门这样看着,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看上去危险可怖,仿佛只要多看上几眼,人就会被吸进去,继而坠入万丈深渊。 那个困扰闻星有段时日的答案就藏在这扇门的背后,只要他推开,就可以知晓那个答案。 他的手慢慢握上了门把手,顺时针拧开,没能拧动。 沈流云上了锁。 沈流云没有离开太久,仅仅是去了一趟附近的便利店就很快原路返回。 第7页 原因无它,他出来得太急,身上除了家门钥匙什么都没带,便利店买的东西还是靠刷脸支付的。 用新买的打火机点了根烟,狠狠抽了几口后,沈流云灭掉那根烟,将刚买的那盒东西拆开,扔掉包装,瓶子塞进裤口袋里,就这么回了家。 家里灯火通明,闻星在厨房里做晚餐。 闻星做事太过专注,沈流云从背后搂住他的腰时,他显然被吓了一跳。 似乎是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颜料味,沈流云感觉到他逐渐放松下来,听他问了句:「你今天画画了?」 沈流云把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脖颈间,懒懒地应答:「嗯。」 「画得怎么样?」闻星状似无意地发问。 「画了一点,但不是很满意。」沈流云贴着闻星的脖子,很轻地蹭了一下,动作亲昵,「你知道的,你不在我身边,我的状态都不太好。明天留在家里陪我,好吗?」 沈流云总算又画画了,这实在是一件好事。 闻星本该为此表示极力支持,但兴许是之前被沈流云耗掉了太多的耐心,沈流云此刻跟《狼来了》中那个顽劣的小孩无异,难以勾起闻星的善心。 他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同意。 「抱歉,真的没办法留下来陪你。」到底是担心沈流云会因此受到影响,闻星只好又补上一句,「等到周末休息,我两天都不出门,一直在家陪你,这样好吗?」 桃花眼不怎么友善地盯着闻星瞧了好一会儿,盯得人都有点心里发毛,沈流云这才轻笑一声,稀松平常地同意了:「好吧。」 闻星总算松了口气,身体才刚刚卸下力,就感觉到沈流云似乎在他颈间嗅了一下:「煮的什么,好香。」 「煲了汤,因为不知道你会多久回来。」闻星声音讷讷的,有不易察觉的伤心。 煲汤需要的时间比较久,足够他等待一个摔门而出的人回到家中。 沈流云也好似抓住了重点一般,问他:「所以,要很久才会好吗?」 「嗯,还要几个小时。」闻星点点头,又担心沈流云是饿了,忙道,「你饿了的话,我可以先做别的。」 「不用。」沈流云拉住他的手,手指在他的食指关节上意味不明地摩挲几下,带着某种暗示,「我们可以忙点其他事。」 闻星几乎立刻就心领神会沈流云口中的「其他事」是什么,说不上是惊讶更多,还是慌乱更多,身子先转了过来,总算正正与沈流云相对,也因此见到了他脸颊上残存的薄红。 沈流云发色是很浅的白金,衬得皮肤更白,五官也更出挑,令人难以移开目光,此刻却起了反作用,将脸上微红的指痕突显得格外醒目。 注意到闻星的眼神落在何处,沈流云眸光变幻,面上立即流露出几分委屈,孩童般控诉抱怨:「你刚刚打我那下可疼了。」 闻星心底本就存着的内疚一下疯长起来,皱着眉去碰他脸上那块红色印迹,同他道歉:「抱歉,我那会儿……」 「没关系。」沈流云握着他的手,难得大度,「我不介意。」 「可……」 「我从便利店买了东西回来,今天不会像昨晚那样。」沈流云轻笑着,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生出几分得意,但落在闻星眼里,只会觉得是他早有预谋。 闻星轻轻缩回手,低着头说了声好,垂下手准备去解围裙,解到一半却被沈流云摁住了。 「别解开了,就这样。」沈流云将有些散了的带子又繫上,在闻星的腰间绕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沈流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先前有些硌到闻星的东西,很大一瓶,凝胶状的物质。还特意伸到闻星眼前给他看,笑着问:「喜欢吗?橘子味的。」 橘子是秋冬季节的热销水果,闻星却很少吃,嫌冰。 在他看来,沁人心脾的体验不太适合在秋冬享受,这水果若是盛产在夏季兴许会买来尝尝,偏偏它盛产在秋冬季节,实在是让闻星觉得矛盾。 就像现在这般,令闻星觉得矛盾,觉得讨厌。 冰凉的橘子味从身下袭来,慢慢地将他整个人笼罩住。既想迎合,又想推拒,心中同时升起好似欢愉,又好似痛苦的情绪。 分明难挨,却依旧沦陷。 流理台冰冷,凉得人直哆嗦,却仿佛有火在体内燃起,身心都因此承受着炙烤。 意识不明间,闻星被沈流云拉着转过身去,半搂半抱地瘫在对方怀中。 许是先前冷得厉害,于是显得这会儿身躯相贴的温暖格外来之不易,竟也叫他生出贪恋,忍不住用双手搂紧了对方,像一株依赖对方而生的植物。 可惜沈流云的温暖和柔情都不常见,通常是伴随着恶意并行。 很快,一只手攀上了闻星的脖.子,覆盖了一大半,并慢慢收紧。 窒息感随之而来,潮水般快要没过闻星的头顶,喉咙间不由溢出痛苦的嘶鸣,不得不伸出手去拽沈流云,想要让他停下来,别再继续下去。 但沈流云置若罔闻,依旧用着力,不顾闻星的指甲都已经深深地陷进他的皮肤里。 总算,掐到了。 沈流云在心底发出得偿所愿的喟嘆,面上显出餍足,近乎贪婪痴迷地盯着闻星,不放过他身上的每一处细小变化。 潮红、挣扎、痛苦,在他眼底逐渐构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作。 他兴致盎然地欣赏着这一切,对力道精准把控,在闻星快要坚持不住的最后一刻才施施然松开手。 第8页 桎梏在闻星颈间的力道骤然抽离,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止不住呛咳起来,嘴唇忽然又被堵住。 是沈流云吻了上来,与他唿吸交换,唇舌勾缠。 这个吻极具温柔,带着沈流云独有的安抚性意味,痴迷黏稠、绵长湿腻,于闻星濒临绝境时给予,宛如丢给溺水之人的一截浮木,无法抗拒,只得依赖。 在这一吻中,闻星渐渐生出浓重的眩晕感,误以为自己置身一座会旋转的房子里,身体也随之瘫软下来。 恍惚间,沈流云仿佛变成了如他名字般的一片云朵,闻星瘫在上面漂浮,半梦半醒,没有重量。 沈流云含着他的耳垂,嗓音微哑,「明天我去接你,别坐施羽的车。」 闻星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迷迷煳煳地点头,一副任由摆布的姿态。而沈流云似乎对此很满意,凑过来煞有其事地在他颈间吻了一下。 深而重的吻,带来细微刺痛,不剧烈,亦不尖锐,惴惴不安地压在人的心口上。 他听见沈流云惊嘆的话,像是在称赞什么了不得的艺术品:「好漂亮。」 进行到最后,谁也没顾得上去喝汤,幸好沈流云还记得将火给关了,这才没有烧坏一口锅。 第二日,闻星无所避免地起晚了些。 匆匆离开床时,纵慾带来的后果令他双腿发软,差点跪下去。好在只是酸软,痛感倒不多,不然他今天出门都估计够呛。 闻星叼着牙刷从卧室出来,准备去冰箱看看怎么解决今日的早餐。途径工作间,发现昨天打不开的门此刻半开着。 没忍住好奇心,闻星走过去将那扇门推了推。随着门敞开得越大,屋内的景象也逐渐显露出来,最惹眼的莫过于画架上那幅半完成的画作。 画的是旭日,色彩绚丽、气势磅礴,仅仅是半完成品就足以令人惊艷。 可闻星却看得手脚冰凉,逃也似的沖回洗漱间。 他双手扶着洗手台,勉强站立,艰难抬眼,眼前的冰冷镜面清晰映出镜中之人脖颈处的一圈新鲜红痕。 一夜过去,那红痕颜色隐隐有些淡了,但依旧能与画作里旭日的颜色相对应上。 寒意瞬间从他的尾椎处升起,缓缓蔓延至全身,他找寻多日未果的那个答案似乎已然唿之欲出。* 北方的冬天向来冷,可剧院里暖气开得足,施羽单穿一件羊毛衫都嫌热,见到脖子上用围巾绕了好几圈,围得密不透风的闻星很是吃惊:「闻星,你不嫌热吗?怎么练琴还戴着围巾?」 闻星早就知道自己这装扮定然惹眼,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临时找了个藉口搪塞过去:「我之前感冒了没好全,怕着凉。」 边上弹竖琴的徐穗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那你可得好好戴着,别到时候还传染给我们。」 想也知道,他这段时间请假次数那么多,乐团里肯定有人心生怨怼。 闻星无心辩驳,将围巾往上扯了扯,连着下巴也遮住,淡淡地「嗯」了一声。 徐穗瞧他这样心里更来气了,转头对着竖琴乱弹一通,很快就惹得乐团的指挥看了过来,这才停歇。 练习结束,指挥钟治在经过闻星身边时稍作停留,有意无意地道了句:「有些人,别以为有团长的器重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平时连个训练都要三催四请,真不知道进乐团是干嘛来了。」 此言一出,四周都安静下来,众人灼灼的目光纷纷落在闻星的身上,犹如将他架在火上烤。 闻星手指微蜷,感到分外难堪。 若只是同事的冷眼那也就罢了,可连乐团里的指挥都对他有了意见,那日后他在乐团的处境显然不会太好。 钟治的这一番话令闻星直到走出剧院都还面带忧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施羽在边上看得很不是滋味,安慰道:「钟指挥那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向来严厉,你也知道。」 钟治是乐团的老人了,资歷深,指挥过不少大型演奏,如今虽已年过半百,指挥水准却依旧很高。 平日里,他对待乐团成员十分严厉,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只要稍有差错必会挨训。可哪怕是挨了训,他的资歷和能力摆在那里,没人敢不服。 先前钟治说的那番话并不算是很严重的训斥,以往在乐团听过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徐穗就经常被骂哭。真正让闻星介意的是钟治的最后一句,钟治说不知道他来乐团是干嘛来了。 想当初,闻星也是通过层层选拔,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进入天韵这一知名乐团。尽管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负责乐曲中不算起眼的钢琴部分,但还是足以让他深感荣幸。 他自幼学习钢琴,从五岁第一次按下琴键时,钢琴就成为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往后都围绕其进行。 如若不是在大三那年遇见了沈流云,恐怕到如今,钢琴仍然占据他生命中的第一位置。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闻星一晃神,就见到了剧院门口停着的一辆超跑,亮眼的大红色,很是拉风,但比那超跑更惹眼的显然是那位懒懒倚靠在车门边的男子。 身形高挑、姿容艷绝,还有那双再熟悉不过的含情桃花眼,不是沈流云又是谁? 只是那双眼眸此刻却仿若冬日结冰般,散发出森冷寒意,正直勾勾地盯着闻星和他身边的施羽。 第0004章 祭祀舞 第9页 见到沈流云来接闻星,施羽也是一愣,很快温和地笑笑:「师弟,看来今日不需要我送你回去了。」 话音刚落,沈流云长腿一迈,三两步走到了近前,将这句话听了个分明。他眉头一皱,不悦地看向闻星:「我昨天不是说了今天会来接你吗?你怎么还跟他一起出来?」 说话间,沈流云用轻蔑且饱含敌意的目光从施羽身上扫过,连基本的客气都懒得装。 知道沈流云这是误会了,闻星只好解释:「我没忘,师哥只是跟我一起出来而已。」 沈流云面色稍霁,但对施羽的态度依然算不上好。 即便如此,施羽仍然友善地对沈流云打了个招唿:「沈先生,好久不见。」 沈流云敷衍地点点头以作回应,随即宣示主权般牵起闻星的手,将人拉到了自己的身旁,抛下一句「我带闻星先走了」,便大步流星地离开。 兴许是知道施羽在身后看着,闻星没怎么挣扎地任由沈流云将自己带到了车前,直到上了车才终于装不下去,沉了脸。 他蹙着眉,冷冷地看向沈流云:「沈流云,你为什么总是对师哥这么大的敌意?」 这句话将沈流云问到了,脑海里半天搜寻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经闻星这么一提醒,沈流云才恍然惊觉他对闻星无论是控制欲,还是占有欲都出奇的高。出现在闻星身边的人,异性也好,同性也罢,只要年纪相当,都会被他一视同仁地敌对。 或许是因为,他将闻星划为自己的所有物,见不得外人染指。 但他清楚,这样并不正常,闻星也不会喜欢。 沈流云难得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低下头来,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我以为你忘记了我要来接你,所以一时有点生气,下次不会再这样。」 他说得这样认真,闻星没理由不相信他,很轻易地软化下来,主动去牵他的手:「好了,你什么时候来的?等很久了吗?」 沈流云这人穿衣从不以保暖为主,只管好不好看,典型的要风度不要温度。如今已是秋末,他却只穿了单薄的衬衫和风衣出门。 室内和车内都有暖气,本不打紧,但也不知是在外面站了多久,手掌被冷风吹得格外凉,闻星碰上去还以为是碰到了一块冰。 「没很久。」沈流云撇了下嘴,口是心非地说。 见他这样,闻星心下更软,先是将车里的暖气调高,调高后犹嫌不足地用双手捂着沈流云的手,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 「回去给你做火锅好吗?」闻星唿出了一口热气,轻轻柔柔地搓着掌心里沈流云的手。 抬起头的瞬间,沈流云靠了过来,吻上他的唇,细细密密地含吮。 闻星仰了仰头,后背贴着车门和车窗玻璃,闭着眼睛配合对方将这个吻加深、延长。 「施羽还没走。」 吻到一半,闻星忽然听见沈流云说了这样一句,微微错愕,动作也随之停滞片刻。 似乎是觉得闻星这样的反应很有趣,沈流云弯了下唇,补充一句:「他好像在看我们。」 还没等闻星对这件事有所反应,沈流云就再度贴近,继续吻了上来。 闻星的身体因这两句话后知后觉地绷紧,手也抬起来,抵在二人之间,似乎想要将沈流云推开些,提早结束这个吻,耳垂却违背他的意思,在不知不觉间红了个透彻。 察觉到闻星身上的热意与明显敏.\感许多的反应,沈流云恶作剧得逞似的眨了下眼睛:「骗你的,外面看不到里面。」 闻星这才惊觉落入了沈流云的陷阱里,但明显也怨不得别人。 他努力忽视身上还残留着的酥麻颤慄感,草草抿了抿唇,掩耳盗铃般想将唇上的那点暧昧水光藏起来,故作平静,「开车吧。」 可等沈流云坐好后,他却忍不住看向窗外,急切地想要确认施羽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 确认沈流云所言非虚后,他总算真的松了一口气,在心里暗骂沈流云简直胡来。 沈流云胡来的地方显然不止此处,到家后,闻星意外收穫了一份道歉大礼。 那是一架限量版的施坦威钢琴,颜色是跟家里装修风格相契合的象牙白,线条简洁流畅,纹理细緻独特,静静地安置在客厅的一隅。连摆放的位置和角度也显然经过一番精心设计,与整栋房子相得益彰,丝毫不突兀,仿佛这架钢琴本来就属于这里。 不夸张的说,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施坦威是所有习琴之人的毕生梦想,闻星也不能免俗。 闻星走到那架钢琴前,小心翼翼地掀开琴盖,声音里难掩激动与惊喜:「你给我买的?」 见闻星这样喜欢,沈流云也不由得弯了弯唇,点头:「嗯,用来恳求你的原谅。」 他把话说得过于严重,礼物又送得这样贵重,闻星不想原谅他也难。 知道沈流云这是在为最近一段时日的阴晴不定道歉,闻星垂了垂眼,牵起他的手,慢慢说:「我也该跟你道歉的,明知道你画不出来心里也不好受,还总是跟你吵架。」 「没关系,你不用跟我道歉。」坦白来说,沈流云虽然不喜欢跟闻星吵架,但不得不承认闻星在此事上没什么错。若非是闻星的坚持,他可能会继续懈怠下去,荒于作画。 沈流云破天荒的善解人意像是一下从神经质的病人变成了正常人,闻星很轻易就想明白了其中缘由,动作一顿:「你今天是不是画画了?」 第10页 「嗯,画得还不错。」沈流云的回答不出所料。 那轮旭日在闻星的脑海里浮现,连带着那个堪称荒谬的猜想,有些试探地进一步追问:「画完了吗?能给我看看吗?」 可惜的是,沈流云摇了下头:「还没有,差一点点,等画完了再给你看。」 闻星点头说好,没再追问下去。 「不试试琴吗?」沈流云看向边上已经被打开的钢琴。 闻星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将手放在琴键上,期待又紧张地按下了第一个音,音色饱满润泽,柔和又不失刚性。 兴许是因为造价高昂,制造精巧,听起来比闻星弹过的其他斯坦威都要更加悦耳动听。 原本只是试音,闻星坐下后却情不自禁地弹完了一整首曲子。 在他弹奏的期间,沈流云没有离开,亦没有做别的事情,安静地听完了闻星演奏的全程,目光也始终落在闻星的身上。 这首曲子优美婉转,整体曲调偏舒缓,听来像是置身于迷雾环绕的丛林间,朦朦胧胧,翠绿隐约,蕴含着一股能洗涤人心灵的力量。 受闻星的影响,沈流云过去也耳濡目染地听过许多钢琴曲,但这一首明显陌生,没能想出其名,略微好奇:「这支曲子叫什么?」 闻星抬起头看向沈流云,抿了下唇,才道出那个有些羞于启齿的名字:「叫《裸体舞曲》。」 听到这个明显露骨的名字,沈流云深感意外地挑了下眉,更为好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初初听到这支钢琴曲的名字时,闻星有着跟沈流云相同的好奇和困惑,询问过老师,也自己去搜寻过资料。 裸体舞曲,gymnopedie,这名字源自一个古老的庆典。据说,在古希腊时期,斯巴达为了祭祀太阳神阿波罗,每年都为其举行隆重的庆典。年轻人会在庆典上赤身裸体地跳舞,以此为太阳神献上祝福。 作曲家erik satie偶然间看见了一只古董花瓶,那花瓶上印有这一庆典的图象,他以此为灵感创作了这首曲子,并用裸体舞曲来为其命名。 正如祭祀的舞蹈虽赤身裸体,却并不低俗,而是神圣虔诚的献祭一样,这支曲子也并不低沉晦涩,犹如清澈见底的溪水般静静流淌,安宁、和缓。 听完闻星的解释,沈流云心中微动。 兴许艺术总是相通的,沈流云觉得自己与这位从未蒙面的作曲家erik satie共情了。常人或许无法理解satie为何会从裸露身体的祭祀舞蹈中汲取灵感,但他可以。 在satie眼中,赤裸的身体并不意味着欲望,而是自我的展露,是朝圣的献祭。 同样的,在沈流云的眼中,闻星身上的伤口和淤痕也并不意味着痛苦与灾厄,而是惊心动魄的破碎,是独一无二的生机。 他悄然从中汲取着源源不断的灵感,并将之注入到一幅幅画作中去。 家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闻星一进门就将缠在脖子上一整天的围巾给解了下来,露出修长的脖颈。 在他演奏乐曲的过程中,沈流云的目光始终不曾远离他的脖颈,不断流连于那一圈浅浅的红痕。 远远看去,真像是一件工艺精湛的艺术品。 这样的艺术品更加适合被私人精心收藏,放在恆温、上锁的储藏室内,而非展示于人前,供来来往往的游客观瞻。 沈流云半靠着一旁的桌子,指尖在桌面上点了好几下,就这么酝酿了一番,才以他自认是最温和的语气询问:「闻星,你能别去乐团了吗?」 肉眼可见的,闻星脸上的愉悦尽数消散了,还算平静地转过脸,跟沈流云确认:「什么意思?是希望我请长假,还是希望我辞职?」 沈流云没怎么思考便回答:「如果可以的话,辞职更好。」 「为什么?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闻星原本放在琴键上的手慢慢放了下去,开始疑心沈流云送的每件礼物很狡猾地没有明码标价,却都暗藏了额外的苛刻条件。 「我想你能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这样的理由够吗?」沈流云望向闻星,神情那般真挚,看起来丝毫不作伪,但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心只有沈流云自己知道。 曾几何时,闻星也沉溺于被沈流云迫切需要的感觉,但凡沈流云开口,他没有不愿意满足对方的。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沈流云明显有事瞒他,状态也不怎么正常。 对此,闻星没有轻易应允,也没有贸然拒绝,只是垂着眼睛,以一副看起来温顺的姿态说:「你让我想一想。」 「好吧。」沈流云不怎么甘心地暂且作罢,没有强硬地进一步逼迫下去,似乎也明白如果举动过分异常,只会让闻星对他的秘密有所察觉。 为了转移闻星的注意力,沈流云很快就说起别的事:「你明天戴我给你新买的那条黑色围巾吧,比你今天戴的这条好看。」 「是哪一条?」闻星态度很配合,沈流云见状去衣帽间将装有围巾的盒子拿了过来。 沈流云几乎不戴围巾,家里大部分的围巾都是给闻星买的。 闻星畏寒,秋冬时节出门会尽可能地戴上围巾、帽子、手套三件套,将自己全副武装,不让冷空气接触到自己太多的皮肤。 沈流云一开始对此嗤之以鼻,之后却陆陆续续买回来许多围巾和帽子,五花八门的款式和颜色,大多来自昂贵的奢侈品品牌,堆了大半个衣帽间。 第11页 除此之外,沈流云还喜欢买衣服和首饰,基本上每次出国都会带回一些新衣服和新首饰,皆是他精心为闻星挑选的。他热衷于给闻星搭配每日的装束,有时候会让闻星生出自己其实是对方的玩偶娃娃的错觉。 不过也得益于沈流云出色的审美和对时尚的敏锐度,闻星身边的朋友都一致认为他与沈流云恋爱以后,整个人变得比从前好看了许多。当然也不乏刺耳的声音说,这分明是沈流云在满足自己的控制欲。控制欲吗? 闻星看着面前专注地给自己系围巾,却因为毫无经验而显得格外笨拙的沈流云,嘆了一口气,耐心地教对方该怎么系才会好看。 沈流云虚心受教,很快便掌握了其中诀窍,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将闻星的脖子与半张脸都笼在温暖柔软的羊毛围巾里。 他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后,认真注视着闻星的眼睛,由衷夸赞:「很衬你的肤色。」 或许沈流云得感谢他的这双眼睛,让他连专注时也看起来像是满含深情。 明明见过许多次,闻星依然不能对其免疫,爱意因此不受控制地在心底疯长起来,堆积于胸口,满溢于眼底。 近在咫尺的湖水蓝眼眸如同一片隆冬时节的湖泊,即便知晓其寒冷刺骨与深不可测,闻星却还是忍不住一步步深陷其中,难以逃离。 第0005章 雨花石 沈流云洗漱完出来,就见闻星半躺在床上玩游戏。 凭藉这再熟悉不过的姿势,他不需要看手机屏幕画面,也能知道闻星这是又在玩winter了。 winter是一款单机音游,这款音游无论是玩法,还是模式都普通单一,甚至背景音乐都只有唯一的一首,实在是没什么特别之处。况且,这已经是六年前出的游戏了,连应用商店里的最新一条游戏评价都来自一年前,既冷门,又过时。 可闻星却因为喜欢这款游戏的背景音乐,六年如一日地玩着这款游戏,专一程度不可谓不惊人。 沈流云走至床边时,手机屏幕里的画面恰好一变,让他得以亲眼目睹游戏里的那颗雪球由于没能及时拐弯而撞上墙壁,球体四分五裂的全过程。 球体炸开的雪花顷刻间飘满屏幕,片刻后,画面中央缓缓浮现出那个一成不变的进度条,显示游戏进行到49%。 六年来,不仅闻星对这款游戏的喜爱没有改变,闻星的游戏技术也始终如一,没有得到丝毫提升,永远都会在同一个地方game over。 闻星对这一结局已然适应良好,没有任何停顿就又开始了新的一局。 沈流云喝了口水,才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又玩上这个了?」 最近的半年多里,闻星玩这款游戏的频率明显减少,或许是已经对自己能够通关不抱期待,也或许是闲暇时间被其他事情尽数挤占。 不过,在沈流云看来,闻星多半是已经玩腻了,如今之所以还留着这款游戏多半是因为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轻易难以更改,以及一丝心有不甘的执念在隐隐作祟,显然,卸载这款过时且难以通关的游戏会是迟早的事。 意料之中的,闻星操纵的雪球再度于同一个地方撞墙。 懊恼的神情在他面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回答沈流云的问题:「有点睡不着,就想玩两局兴许能困一些。」 闻星的睡眠不怎么好,是高中时为准备艺考,长期高压训练而留下的后遗症。这些年有去医院开过药,也看过不少医生,中医、西医都试过,但效果都不太理想。 沈流云放下水杯,掀开被子上床,将手掌朝闻星摊开,示意他把手机给自己。 接过手机后,沈流云重新开始了游戏,并且顺利在三分钟后轻而易举地取得了游戏的胜利。取得胜利后,他很快又继续开启下一局,不断重复胜利,以此使得游戏背景音乐的那支钢琴曲能不间断地重播。 不厌其烦地将游戏胜利进行到第五遍时,沈流云偏头一看,闻星早在不知不觉间闭上了双眼,鼻息间也发出了轻浅的唿吸声。 舒缓的钢琴曲有一定的催眠效用,而winter的背景音乐正好深得闻星所爱。由于游戏方并未公开背景音乐的音频,过去的这几年,沈流云经常通过重复游戏胜利的方式,以游戏背景音来哄闻星入睡。 经过多次实践证明,这个方法比药物更奏效,闻星听着钢琴曲总是入睡很快。只是最近一段时间里,沈流云与闻星吵架的次数太多,多到令他想不起来上一次这样哄闻星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沈流云若有所思地盯着闻星的睡颜看了一会儿,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头一回帮闻星玩winter的画面。 彼时,他们还没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尚且停留在闻星追求他的阶段。 沈流云曾经受邀回母校开过几回讲座,闻星明明不是华美的学生,却回回不辞辛苦地从华音跑过来听他的讲座,一开始还让他误以为闻星是本院的,稀里煳涂地由着对方叫了自己一段时间的「沈师哥」。 托外貌与名气的福,沈流云的追求者多年来从未断过,五花八门的追求方式都有所领教。而与其他人相比,闻星的追求方式要迂迴婉转得多,不然也不至于在闻星追了他小半年以后,他才恍然回过味来。 闻星第五次来听沈流云讲座的那天,正好是沈流云意识到对方在追求自己后,与之的第一次见面。 兴许是心境不同,那日沈流云明知闻星会在讲座结束后等自己,却故意与相熟的教授交谈,拖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才往外走。 第12页 沈流云从大楼走出去时,天色已然黯淡,行人稀少,这也显得不远处的长椅上孤零零坐着玩手机的那人像个异类。 手机里的游戏似乎吸引了那人的全部注意力,连有人走至近前了都没能发现,直到游戏失败后听见自头顶传来的一声嗤笑,这才从游戏中抽离。 闻星抬起头时明显有些惊讶,见到沈流云的脸更是微微愣住,随即略显木讷地打招唿:「沈师哥好。」 沈流云倒是动作自然,没打招唿便在他身侧坐下,淡淡应道:「上回你好像说你不是华美的学生,怎么还叫我『师哥』?」 闻星没想过他会问这个,怔了下,「嗯……但是叫别的,好像也不知道叫什么。」 叫师哥不合适,直唿大名则不太礼貌,两人也远没有熟悉到这份上,但是叫沈先生又似乎生疏得有些怪异。 沈流云没再跟他纠结这个称唿问题,而是看向他的手机屏幕,问他:「玩的什么?」 「叫winter,是一款音游。」可能是因为紧张,闻星明显话多起来,「我玩这个游戏有段时间了,但总是玩不过,每次玩到一半就会死。」 沈流云听笑了:「是吗?你不是学音乐的吗?我还以为音乐生玩这种游戏会比别人容易很多。」 闻星没想到自己只说过一次的话居然被沈流云记得清清楚楚,面上又是一呆,好半天才略微不好意思地解释:「虽然是学音乐的,但我的乐感一直都不太好,经常需要用节拍器来练习。」 看来是天赋一般,这种事也常见,并非每个艺术生都具备艺术天赋,大多数都是靠后天的努力,像沈流云这样的天才实属难得一遇。 意识到这个话题有些敏感,沈流云没有再细究,目光落在闻星的手机上,展现出一丁点兴致,「可以让我试一下吗?」 「啊,当然可以。」闻星忙不迭将手机递给沈流云。 在他的注视下,沈流云开始了第一局。一开始很顺利,但很快就在闻星总是失败的那个位置同样迎来了失败。 「这个地方有点难,我一直没过去。」看到沈流云也在这个位置跌倒,闻星好心地用自己的失败经验来开导对方,不料对方根本不服输,很快又开始了下一局。 显而易见,沈流云的反应速度比闻星要快很多,虽然第二次依然没能抵达游戏终点,但比之第一次失败的位置要前进不少。 玩到第四次,沈流云总算获得了游戏胜利,迫不及待地偏过头想要将这个消息分享给闻星,却意外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然睏倦地闭上了双眼,头也跟着摇摇欲坠。 紧接着,沈流云的肩膀一沉,闻星枕着他的肩膀陷入短暂的昏睡。 闻星长睫轻垂,于眼下的皮肤形成一小片暗色的阴影,将原本无形的疲惫化为实质,暴露在沈流云的眼前。 沈流云的目光在那片阴影上长久停留,头一次生出愧疚之心,为自己的傲慢。 由于家里的严格规训与苦心经营,沈流云过早踏入名利场,深谙在各色场合与不同人群的交际之道。自成名以来,未曾传出过任何丑闻,对外形象始终风度翩翩、温和有礼,但沈流云自己很清楚,他并非是传闻中的那个君子。 他虚伪自私、傲慢刻薄、病态偏执,尤其擅长驱赶任何想要与他建立亲密关系的人,且不着痕迹。 尽管似乎很困,但闻星并没有睡多久,仅仅是一阵凉风吹来,就令他睁开了双眼。见到自己的头靠在沈流云肩上,他那点残存的睡意也跟着褪去,被随之而来的紧张慌乱所取代。 「抱歉、我太困了,不小心就睡着了……」闻星忐忑不安地盯着沈流云肩膀上那处被自己压出来的凹印看,神情很是懊恼。 沈流云抬起手,动作随意地将肩膀那块抚平,「不是什么大事……对了,那个游戏我玩通关了。」 闻星的双眼蓦地睁大了,注意力顷刻被转移,难以置信地接过手机。一解锁屏幕,那飘满彩带和雪花的通关界面就映入了眼帘。 「好厉害。」闻星情不自禁喃喃出声,似乎没料到困扰他许久的难关沈流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轻易解决。 凭心而论,闻星的五官生得好看,可惜素日里穿的衣服过于平平无奇,艺术生又多半特立独行,看得人眼花缭乱,过于朴素的穿搭总能轻易淹没于人群中。 外加他这人气质冷淡,即便是主动追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热情,像一块花坛里随处可见的鹅卵石,冷硬且灰暗,远没有边上的花团锦簇来得惹眼,很难给沈流云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只是当惊讶、欢欣、艷羡等众多情绪一齐盛在他的眼底时,这个人突然间就鲜活了起来,从一块灰扑扑的鹅卵石变为了色彩斑斓的雨花石,闪烁着令人移不开眼的光芒。 「咳……」沈流云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生平头一次有些受不住旁人的赞美,画蛇添足般解释,「可能因为之前玩过类似的游戏,所以玩起来没那么难。」 「那也很厉害。」闻星显然听懂了沈流云的自谦说法,笑意轻浅,「其实我玩这款游戏是因为喜欢它的背景音乐,可惜一直没能玩通关,不知道后面的旋律是怎样的。」 说到这,闻星面上流露出些微的遗憾,「早知道能通关,我刚才就不该睡。」 游戏的背景音乐是钢琴曲,联想到之前闻星说过自己是学钢琴的,这个原因似乎不难理解。 第13页 按理说,此等情形,正常人都会顺势再玩一遍游戏,善解人意地为人补上这个缺憾,但沈流云却不想这样做。 他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手机,草草为今日的见面收尾:「很晚了,或许只能下次再玩给你看了,如果有机会的话。」 「当然,」他抬起眼眸,对闻星轻轻地眨了下,「我想你也可以自己通关。」 沈流云发挥了自己出色的社交技巧,在话语里精心留出了一处迴旋余地,作为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高明邀请。 闻星短暂地愣神过后,读懂了这个邀请,轻轻点头,「好。」 可他这个反应在沈流云看来则是完全没开窍,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气,认命般掏出手机,主动说:「那,交换一下号码?」 说出去恐怕都会引起一阵闹笑,竟然有人追了他小半年,见过许多面,却连号码都不敢主动找他要,最后还要他自己给出这个台阶。 闻星似乎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至今为止都还没有沈流云的联繫方式,实在不像是在追求人,一时赧然,慢吞吞地将自己的号码报了出来。 瞧着他耳垂漫开的那抹淡粉,沈流云恶念顿生,语气随意地问他:「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顷刻之间,闻星的神情就几经变幻,跟个调色盘似的,被手持画笔的沈流云将他从羞怯的嫩粉调为失望的浅灰。 沈流云轻笑一声,抢在闻星开口之前沖他晃了晃手机屏幕,让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已经编辑好的联繫人姓名:一颗明黄色的星星。 「逗你的。」沈流云丝毫不掩饰恶作剧得逞后的愉悦,心情极好地弯了弯唇,「闻星。」 在这短暂的瞬间里,沈流云藏在温润君子外壳下的恶劣已然向闻星展露一角,如若闻星足够机敏,理应趁早止步,以规避日后的许多危险。 可惜的是,闻星并没有这样做。 他似乎对沈流云故意展露的恶劣接受良好,将此当作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孩子似的恶作剧,一笑置之,并落落大方地与沈流云告别,眼底含着再次见面的期许。 反倒是沈流云,他难得在一段关系中失去全然的掌控,被勾起一点隐约的探究与好奇,也从内心开始渴望着下一次的见面。 会在怎样的场合?会做什么事情?会说些什么话? 每一个细枝末节,他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晓。 第0006章 艺术品 一截带着红星的菸灰不慎落下,尽管沈流云及时抬脚碾灭,那红星还是在地毯上烫出了个不可挽回的焦黑窟窿。 盯着那个新诞生的窟窿看了片刻,沈流云烦躁地将剩下的半截香菸也给掐灭了,随手扔进边上的颜料盒里。而那个被他临时用来充当菸灰缸的颜料盒,里面的分格已然满满当当地塞了五六个菸头。 沈流云的烟龄不算长,从前这东西在他这里只起到装腔作势的用处,近几年因为画不出画的次数增多,烟抽得比从前凶了不少,等有意识时已经不知持续这种情况多久了。 由于沈流云个人对作画环境的严苛要求,工作间里基本上只有画具和画作,如今连画作都没摆几幅,更加显得空荡。 他脚下这条刚被烧坏的摩洛哥风格地毯是偌大里唯一的装饰品,赠送人是闻星,三年前买于菲斯街边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歷经约二十个小时的飞行后送达他的手中。 闻星素来钟爱古典乐,对摩洛哥一年一度举办的菲斯音乐节心弛神往。该音乐节结合了古典乐、民族乐与圣乐,极富盛名。 三年前,闻星终于有机会飞往摩洛哥参加了一次,并带回了这条地毯作为礼物送给沈流云。 临行前,沈流云看着收拾行李的闻星,最后确认了一遍,「真的不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闻星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抬起头诚恳地道:「如果你是因为喜欢音乐,我不介意你陪我一起前往。但如果你只是为了陪我,我想没有这种必要。」 闻星对音乐的热爱令他容不得任何人对音乐有半点亵渎,哪怕对方是自己的恋人也不行,这一点沈流云在与闻星交往之前就有所知悉。 只因闻星曾痛斥过某一任交往对象的恶劣行径:那人为了投他所好,邀请他一起去听音乐会,却在听音乐会时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闻星对此忍无可忍,一走出音乐厅就提出了分手。 沈流云听得笑起来,说了句,确实很不尊重人。 「不是尊重的问题。」闻星条理清晰地反驳,「我并不会要求我的恋人像我一样喜欢音乐,他甚至可以不喜欢音乐,但是他不可以为了迁就我而假装自己喜欢音乐。你难道不觉得,这其实是一种欺骗吗?」 「我讨厌欺骗。」闻星最后皱着眉,这样总结。欺骗。 这两个字如一记警钟在沈流云的脑海里重重敲响,令他不得不直视面前那幅已经完工的画作,那由谎言堆砌的杰作。 沈流云抬起手,在即将碰到那幅画时停住,改用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过整幅画。 画的左上角是光的起点,闻星的下颌。 ——「画完了吗?」 ——「还没有。」 这是第三个谎言。 画的中央是光的中心,闻星的脖颈。 ——「我不在你身边,你就画不出来了吗?」 ——「怎么会?」 这是第二个谎言。 第14页 画的右下角是光的暗部,闻星的肩部。 ——「沈流云,你在画我吗?」 ——「不是。」 这是第一个谎言。 千百种情绪在心中齐齐翻涌,于沈流云的眸底汇成一片躁动的汪洋,促使他突然之间疯了一样,愤愤抓起边上的刮刀就扬手朝着画布划去。 可就在刮刀将要落下之际,他的脑海里忽然晃过闻星将地毯送给他时的情形——闻星抱着这条色彩艷丽、图案繁复的地毯噔噔噔跑上楼,对沈流云粲然一笑:「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没等沈流云答话,就听闻星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他是如何在街边的小店一眼相中了这条地毯。 「我当时一看到这条地毯,就觉得它非常适合你。它跟你的画一样,明亮鲜艷,富有生命力。」闻星迫不及待地想要向沈流云展示这条地毯是何等漂亮,将其在地面上完全摊开,维持着半蹲的动作仰起头来,问他好不好看。 沈流云垂着眼,对上闻星的双眸,轻易就从中望见属于自己的小小倒影。 他顿时惊觉,闻星此刻的姿态宛若朝圣,一如这世间的许许多多人那般,钦佩他的艺术天赋,爱慕他的天才光环。 长久以来,都有人说沈流云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就连沈流云自己也认同这种说法。 艺术这条道路,努力决定了你能在这条道路上走多久,但天赋则决定了你最终能到达什么位置,冰冷又残酷。 沈流云于绘画上的天赋就像是上帝的恩赐,令他能早早地领先于旁人,站到金字塔的顶端,任旁人如何努力追赶也难以企及。 这些年来,他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天赋带来的便利,未曾想,有一天上帝会收回他的恩赐。 「咚」的一声,刮刀掉在地毯上,发出微弱而沉闷的声响。 沈流云瘫坐于地,面上是前所未有的颓丧,目光缓缓上移,看向那幅完好无损的画作,旭日绚烂的光芒如有实质般灼痛他的双眼,自眼尾迸出火苗,烈火连天。 他终是在这一晚认清了自己的内心所想:他宁愿欺骗闻星,也不愿闻星对他失望。* 考虑到闻星睡眠不好,沈流云怕半夜回去睡把人吵醒,客房又都在楼下,他懒得下楼,便干脆在工作间的沙发椅上将就了一晚。 工作间隔音好,还拉着厚重的窗帘,外面的光半点都透不进来,让沈流云这一觉直接睡了个天昏地暗,临近下午四点才悠悠转醒。 他从前也有过半夜画画最后宿在工作间的情况,闻星似乎对此见怪不怪,消息框干干净净,没留下只言片语。 明明从昨天闻星的反应来看,他的表现应该还算不错,可为何今日还会受到这样的冷遇? 沈流云想不明白。 怀着一腔无名怒火,沈流云起身去洗漱,刷牙的动作尤其粗暴,握电动牙刷的架势像是握了把刀,察觉不到痛意似的捅进捅出。 他很快就遭到报应,吐出的泡沫里夹杂了点点血迹,牙龈被他刷出血了。 好不容易将嘴巴里难受的血腥味漱干净,沈流云这才抬起头,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头髮凌乱,眼下青黑,下颌还有些许新生的胡茬,一副形容潦草之姿。 搞艺术不修边幅的多了去了,华美还曾有戏言称,学校附近公园里遇到的流浪汉有极大可能不是homeless,而是美术生。 沈流云也不例外,闭门造车时他比这更潦草的样子都有过,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目前有着不能放任自我的原因:待会儿他还得去接闻星下班。 沈流云烦躁地抓了两下头髮,开始不情不愿地收拾起自己来。 但紧接着,他就迎来了更糟糕的事。 就在他手持剃鬚刀,准备把那些碍眼的胡茬刮干净时,放在洗手台的手机响了声,亮起的屏幕弹出一则新消息。 [:今天不用来接我。] 「草!」沈流云没忍住爆了粗口,将醒来后就一直憋着的那股无名火尽数发泄出来。 激动之下,他忘了自己手中还拿着剃鬚刀,锋利的刀片不慎刮破皮肤,鲜血顿时飞溅出来。 「嘶——」 意识回笼后,沈流云终于觉察到痛意,黑着脸去拿纸巾止血。 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他居然先后遭遇了两回血光之灾,足以见得他今日运气实在不佳。 草草用纸巾擦了擦血,沈流云便将纸巾胡乱揉成一团,同带血的剃鬚刀一起扔进了垃圾桶,走出洗漱间前还犹不解气地对着垃圾桶踹了两脚。 刚给沈流云发完消息没多久,闻星等的人就到了。 穿卡其色工装外套的男人风风火火地冲到闻星面前坐下,端起桌上那杯免费柠檬水一饮而尽。 一杯柠檬水下肚,男人这才缓过劲,连声抱怨起来:「你都不知道我刚刚遇到的那个司机有多傻缺,我跟他讲了别走文晖路,这个点文晖路肯定会堵车,非不听我的。后面这两公里不到的路,堵了我半小时!剩最后三百米,我实在受不了了,让他停路边给我放下了,我自己跑过来还快些。」 听人喘着气说完这么一长串,闻星好笑地看向他:「路上堵车你晚到点就是了,干嘛还自己下车跑过来,又不赶时间。」 哪知对面的人听完,一把握住闻星放在桌子上的手,夸张地控诉起来:「怎么不赶时间?自从你嫁入以后,我们俩之间那可真是见一次少一次,这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感情都要淡了。好不容易你约我见面,不来早点怎么行!」 第15页 闻星被他逗得眉眼微弯,嗔怪地拍了下他的手背,「卓钰彦,你瞎说些什么,谁嫁入豪门了?什么见一次少一次?」 卓钰彦挨了这么一记打,怪叫起来,头头是道地跟闻星分析:「我哪说错了?是沈流云家不算豪门,还是你这不算嫁给他了?不都说男同之间,谈三个月就算金婚吗?你瞅瞅你跟沈流云这都恋爱五年了,怎么着也能算个钻石婚了!」 越说越离谱了,闻星连连摇头,将这话头止住,「行了,我说不过你。」 闻星招手叫来服务员,熟练地帮卓钰彦点上提拉米苏和焦糖玛奇朵,再偏头询问:「还要别的吗?」 「够了够了,你知道,我就好这口,有这两样就够了。」卓钰彦笑容满面,早在他得到闻星约他今日见面的消息时,就开始馋剧院边上这家网红甜品店的甜品和咖啡了,根本无心工作,提前翘班打车赶了过来。 闻星不像卓钰彦口味这么奇怪,要一口甜一口苦地吃,只点了杯中规中矩的意式拿铁。 等待咖啡和甜点的间隙,卓钰彦随口问道:「不过你今天怎么这么早约我,不用排练吗?平常这个点你不是都还没结束排练吗?」 哪想只是这么随口的一句问话却戳到了闻星的痛处,沉默片刻,才解释:「指挥下午说要排新曲目,新曲目没有钢琴演奏的部分,我在那待着也是白待,就先出来了。」 「什么嘛。」卓钰彦撇了下嘴,「就是你之前说过很兇的那个指挥吧?他排新曲目没有提前说吗,就把你在那干晾着?」 从前乐团如果要排新曲目,都是会提前通知,好让大家事先准备,免得对新曲目太过生疏,排不出效果。但这一次,钟指挥很明显是临时通知,在场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难推断出,由于闻星的多次无故请假,钟指挥不打算让他参与下个月的例行演出,以此来让他长个教训。 对于这些工作上受到的不公平待遇,闻星认为一切都事出有因,毕竟是他自己有错在先,故而不欲多提。等咖啡和甜点都端上来后,他便直接切入正题:「我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是遇到了点问题。」 卓钰彦听得正色,放下吃甜品的小勺子,认真地看过来:「怎么了?」 闻星斟酌着用词,缓缓开口:「嗯……我觉得沈流云好像……」 「他是不是噼腿了?!」还没等闻星说完,卓钰彦心底就有了个猜测,又惊又怒地高声道出,此言犹如在安静的甜品店里扔下一枚手雷,立刻吸引了大把探究的目光。 闻星素来冷淡的神情难得变了变,尴尬地抬起一只手遮脸,意图隔绝众人灼灼的视线,不忘小声为沈流云辩驳:「他没噼腿,你想哪去了?」 听到这话,卓钰彦深感无趣地吐槽:「我看你面色这么凝重,我以为肯定是沈流云噼腿了呢。电视剧里那豪门恩怨不都是这么演的吗?我刚刚都脑补到要怎么去帮你捉姦了。」 闻星哭笑不得:「你脑洞也太大了点。」 「没办法,生活太憋屈了。每天对着秃顶爹味的领导,事多钱少的甲方,换你你也得这样。」作为苦逼社畜的卓钰彦被生活千锤百鍊过后,如今的签名已经早早从之前的各种文艺语录改为了「上班哪有不疯的」。 回归正题,闻星垂着眼,看了咖啡杯里的拉花片刻,才终于将藏在心中多时的疑虑说了出来:「我总觉得,沈流云好像变得不太正常。」 虽说沈流云的性格本来就古怪,但自从他画不出画以后,似乎越发古怪起来,已经偏向非常人能理解的领域。 「他画画的频率下降了很多,已经很长时间没能画出满意的作品。可他看上去似乎没什么所谓,照常出去跟朋友喝酒聊天,经常会很晚才回来。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变得阴晴不定,经常莫名其妙发火,可是发过火之后又会很快跟我道歉,给我买礼物。」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有时候看我的眼神会很奇怪,有点像是……嗯……去逛艺术展的时候,看玻璃展柜里的展览品时会露出的那种眼神。」 冰冷的、审视的,仿佛在为眼前的艺术品估出一个合适的价格。总之,不像在看恋人。 第0007章 银杏叶 听完闻星的叙述,卓钰彦花了点时间消化这个信息量,好半天才接话:「别的我倒是都能理解,我们画画的每次画不出来的时候,状态确实会很差,我也经常这样。可最后一句话我没太听懂,什么叫做看展览品的眼神?会不会是你想得太多了?」 事实上,这一结论是闻星花了很长时间细心观察,并以充分的观察结果而推断得出的,绝非信口拈来。 观察的第一个月里,沈流云出现两次这样的眼神,第二个月出现五次,如今是第三个月。这个月尚且过半,观察结果却已经高达七次。 这似乎预示着某种危险即将逼近,因此,闻星近段时间都有些心神不宁。 闻星很轻地摇了下头,反驳道:「不是我想太多,他就是用那样的眼神在看我,很多次。」 「好吧好吧。」卓钰彦妥协了,吹了口面前的咖啡,有些不以为意,「可这又说明什么呢?说明他不爱你了吗?」 闻星一时卡壳,皱着眉,不知该怎么接话。 卓钰彦似乎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嘆了口气,颇为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你看,我一问你这个,你又不说话了。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说沈流云不正常,说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可是我问你是不是觉得他不爱你了,你就不吭声了。既然这样,那你纠结他用什么眼神看你又有什么意义?!」 第16页 「阿彦,事情不是这样的……」闻星脸色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跟卓钰彦讲清楚自己内心的百般纠结。 明明他更多的是想说沈流云的状态似乎不大对劲,但是卓钰彦却将问题扯到了他们二人的恋爱关系上。而从一开始,卓钰彦就根本不看好他和沈流云在一起。 果不其然,卓钰彦下一瞬间就发作了,连头顶上的一小撮头髮都炸得翘起来:「当初我就不同意你跟沈流云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跟中邪了一样喜欢上沈流云!不是,他那样的,看上去就靠不住,你喜欢谁不好,怎么非要喜欢沈流云?!」 「不行,我得给沈流云打电话。」卓钰彦越说越激动,将手机打开,准备找沈流云的电话,「你每天猜来猜去的也不嫌累得慌,不如现在就把他人叫过来,你好好问问他。你就问问他一天到晚的都在想些什么,那俩眼珠子安眼眶里不用来好好看人,瞎用来干什么了……欸,你抢我手机干什么?」 闻星把抢过来的手机反手扣在桌上,敛了情绪,眉眼俱是冷意:「你要是敢叫他过来,咱俩就玩完。」 卓钰彦被他唬住了,缩缩脖子,但仍然不满地嘀咕了句:「至于么?咱俩认识多久,你跟他认识多久?」 瞅着闻星的面色稍霁,卓钰彦连声追击:「二十五年!咱俩可认识二十五年了!三岁一起上幼儿园玩滑梯,五岁一起去青少年宫上课,你学钢琴,我学画画。后来小学、初中、高中都一起上下学,连高考志愿都是一起报的。这么多年了,我们互相都管对方爸妈叫爸妈,好了大半辈子了,他沈流云能比吗?你就跟他恋爱五年,怎么心就往他那偏了?」 他这么一长串车轱辘的话将闻星说笑了,神情缓和下来:「你们对我都很重要,是不一样的重要。况且,当初不是你天天在我边上说沈流云多好多好么?怎么现在尽说他的不是了。」 「那能一样吗!」卓钰彦明显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疑心闻星喜欢上沈流云都是受了自己的影响,急急辩驳,「我对他那是艺术上的欣赏,精神上的崇拜,跟你对他的喜欢完全就不是一码事。」 曾经,卓钰彦是沈流云的狂热粉丝,天天在闻星耳边说沈流云的新画,沈流云的採访,沈流云的讲座,左一个「沈师哥」,右一个「沈师哥」,亲切得不行,大有将人高高供起,奉为神明的架势。 那时候他还没想到,有一天他关系最好的髮小竟然会跟他崇拜的这尊大神谈上恋爱。 一直到这两人谈了五年,卓钰彦都还有些难以接受,总觉得喉咙里像被堵了块冰冷坚硬的石子一样,硌得慌。 毕竟,从他的角度来看,沈流云跟闻星太太太不合适了! 沈流云公开承认过的恋情,不多不少,一共三段,分别发生在高中毕业的暑期、大学在读期间和大学毕业成立个人工作室后这三个阶段。 乍一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批判的点。但凭藉卓钰彦对沈流云各方各面的了解,深知沈流云爱慕者众多,更知其在情场上的风流作派。传言中,沈流云其人,最擅长做中央空调,对谁都好,主打一个「三不原则」:不拒绝,不否认,也不负责。 像闻星这种从小到大都规规矩矩,上大学后才按部就班地有了第一次恋爱的三好学生,怎么可能玩得过对方? 可是他也太了解闻星,闻星就是个死心眼,认定的事情怎么劝都没有用。 多说无益,卓钰彦当初没能劝住闻星不要跟沈流云在一起,如今更不可能劝动闻星及时止损。他只得无奈地道:「其实你也不用太纠结了,别怪我说话难听,沈流云他一直以来,看每个人的眼神都没什么区别吧?」 闻星微微怔住,好像一时没能理解卓钰彦的意思。 卓钰彦耸耸肩,「本来就是哦,当时很多人不是都说他很目中无人吗?」 闻星有意为沈流云辩驳,皱眉回怼:「那你之前还一有机会就去看他的画展,跟他交流,你找虐啊?」 被提起从前的狂热追星行为,卓钰彦的脸顿时涨红了,磕磕绊绊地辩解:「哎呀,我那时候不是被喜欢蒙蔽了双眼吗!」 「算了,不说这些了。」闻星截住话头,话锋一转,「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大部分画家在画画的时候,都是怎样找灵感的?或者说,会不会有画家在画画之前,一定要做什么事情才能有灵感?」 结合闻星先前说的沈流云画不出画一事,卓钰彦顿时瞭然,认为闻星这是在帮沈流云想办法。他虽然心中仍对这份恋情有诸多意见,但还是思考片刻,整理了一些过往经验对闻星倾囊相授。 「方法有很多,出门散心、听音乐、看电影或者玩游戏,尽可能地放松一点,灵感就有可能降临。」卓钰彦眼珠子一转,「我呢,一般画不出来就会去游戏里大干一场,把对面的人当成是甲方来虐。有些人喜欢喝酒,认为酒精能够激发灵感,比如说梵谷、雷诺瓦,还有莫迪里阿尼。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方法,我以前大学隔壁寝室的同学,他每次画不出来就会去吃颜料。」 打游戏、喝酒人都还在闻星的正常认知中,吃颜料就有些超纲了。 闻星皱了下眉,「啊,那能吃吗?有毒的吧?」 「当然不能吃啦!那玩意儿也不好吃,他还因为这个中毒进过医院。但他自己说,每次吃了颜料之后,脑子里会生出很多灵感,所以才试了一次又一次。」 第17页 卓钰彦原本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可见闻星的脸色越发凝重,连忙摆手,止住话头,「我不是让沈流云去吃颜料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每个人找灵感的方法都不同,正常的、匪夷所思的,都有可能。」 闻星听完卓钰彦的话,心里也称不上轻松,眼神飘忽了一会儿,才终于引出正题:「那,有没有靠画一个人来找灵感的?」 「嗯?」卓钰彦的眼睛瞪大了,「你是说一个特定的人吗?也是有的吧,不算少见。灵感本身就很奇妙,不好去解释,一朵花、一棵树或是一个人都有可能让画家产生灵感。」 「唔……」闻星斟酌着语言,缓缓道出,「我觉得沈流云,好像在画我。」 「啊?他画你?」这倒是让卓钰彦吃了一惊,明显惊讶于沈流云竟然也会做这样的事,但随即又瞭然地点点头,「这其实也很常见,很多画家都会画自己喜欢的人,就像我刚刚说过的那个……莫迪尼阿里!他就经常画自己喜欢的人,还曾给一位恋人画过16幅裸体素描。包括他最有名的那幅被拍卖到十亿高价的《侧卧的裸女》,就有传闻说,那画里的人是他当时喜欢的女子。」 听到这,闻星皱了下眉,显然沈流云与卓钰彦口中的那位义大利画家相比,简直有些小巫见大巫,沈流云画的不过是风景画。 似乎是注意到闻星面色不佳,卓钰彦不由得开了个玩笑:「怎么,沈流云也画了你的裸/体画?」 闻星摇了摇头,「不是,他画的是风景画。」 这听起来有些奇怪,卓钰彦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对着你画风景画吗?」 「嗯。」闻星点头并补充,「而且他没有承认在画我。我问过他一次,他说不是。」 卓钰彦咂舌,「居然还有这样的事。这就是天才跟我们凡人的区别吗?我还从没见过谁画风景是对着人画的。」 闻星说得不算仔细,故意隐去最重要的一部分,或许是因为那部分在他心底暂且存疑,又或许是因为那部分他暂且不想让好友知晓,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不过,照你这么来说……」卓钰彦一边思考一边晃着手里的银叉子,突然得出一个结论,手腕一挑,用叉子指向闻星,「你岂不是沈流云的灵感缪斯吗!」 「灵感缪斯」这四个字使闻星心中一震,宛如一道惊雷砸在他的心上。 这个词对闻星而言,不算陌生,因为沈流云自己也曾有所提及,还不止一次。 沈流云说的是:「闻星,你是我的缪斯。」 闻星此刻回忆起,还能将沈流云说这话时,唇角上扬的幅度和眼神里包含的愉悦也一併想起,那样的眼神如同秋日里照在满地落叶上的一样,金灿灿的。 不过就连这句话,闻星都已经许久没听过,那样的眼神更是少能从沈流云身上见到,跟今年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灰的秋日一样,回忆里灿烂的眼神也渐渐黯淡。 说了这么多,卓钰彦没忍住问出藏在他心底已久的疑问:「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闻星,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沈流云?」 纵然沈流云优秀如斯,名利双收,又拥有极盛的容颜,但本不应该对闻星具有吸引力。 凭卓钰彦的了解,自己这个发小爱好单一,行为守旧,曾经所有的衣物、生活用品都出自母亲之手,母亲给他买什么,他就穿什么用什么,对任何颜色和款式都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偏好。也因此穿了很多年又土又丑的衣服,直到跟沈流云在一起,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善。 简单来说,世界上绝大部分人喜欢且认为好看的东西, 对闻星并不具备吸引力。他很难对一件事物产生浓厚的兴趣,卓钰彦这么多年只见过他对两样东西感兴趣,一是钢琴,二是沈流云。前者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后者则像是不知缘由的一时兴起。 卓钰彦还没等到闻星的答案,就被领导打来的一通加班电话叫走。他以光速消灭完甜品,再仰头一饮而尽那杯焦糖玛奇朵,匆匆赶回去加班了,走之前脸上被一种混杂了世界末日般颓丧的沉沉暮气所覆盖。 看着卓钰彦那样的表情,闻星觉得自己没过多久就会在微信上收到来自对方的疯狂吐槽,一半是对高强度工作的深深怨气,一半是对烦人领导以及甲方的连环输出,最后再以一句「我下个月就辞职,再也不上这破班」来作为结尾。 与卓钰彦相比,闻星要幸运得多,虽然同样从事专业相关的工作,但自由度很高,即便跟同事偶有摩擦,大体上仍然算是称心如意。 所以,即便是沈流云希望他放弃这份工作,他也不想依言照做。 闻星想好了给沈流云的答覆,起身去结帐,缓缓走出甜品店。 如果非要问他,他觉得自己对沈流云的喜欢已然渐渐超过钢琴,哪怕对这二者的喜欢本不应该相提并论,但这一点早在他为了沈流云而不断向乐团告假时就可以窥见。 他对沈流云的喜欢过于满、过于沉,不仅将他自己压得快要喘不过气,也将他原有的明智尽数吞没。 卓钰彦的疑问又一次在耳畔响起,逼问他:「闻星,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沈流云?」为什么? 在凉风的裹挟下,一片预示秋日进入尾声的银杏叶慢速飘落。闻星伸出手,接住了那片银杏叶。 即使在17世纪末,着名的哲学家莱布尼茨就说过「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但此时此刻,闻星看着掌心里的那片银杏叶,觉得它跟自己初见沈流云的午后所收穫的那片银杏叶也没有什么不同。 第18页 同样枯黄的叶片,蝴蝶一样振翅,翩翩落至他的手心。 第0008章 小王子 大三那年的秋天,闻星跟平常一样,在周六下午去华美找卓钰彦聚餐。华美附近新开了一家烤肉店,卓钰彦馋了半个月,总算等到闻星有空陪他一起去吃。 兴许是卓钰彦这半个月里说了太多遍「好想吃烤肉」,也兴许是闻星那天也正好空闲,促使他出发得很早,实际到达美院的时间比约定时间早了一个多小时。 出于对卓钰彦混乱作息的了解,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时间点他应该还在睡午觉,一觉从中午睡到晚上的那种午觉。闻星索性没给人打电话,也没去宿舍找人,将余裕的时间用于漫无目的地散步。 闻星性格很独,从小到大都如此,很少主动去结识新朋友,因而身边一直留下来的朋友只有卓钰彦一个,好在他自己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比起热闹,闻星更喜欢孤独,他享受一个人安静自由的时刻,以此来让疲惫的身心获得短暂的休憩,得到一次彻底放松的唿吸。 不知不觉间,一片草坪映入他的眼帘。 此时正值深秋,金黄的银杏叶簌簌洒落,草地已然化为一条簇新的阳光毛毯,看上去温暖又祥和。似乎下一秒便能见到小猫出没,在这条阳光毛毯上懒洋洋地打滚。 绝佳的发呆场所,闻星如此点评。 闻星朝一棵挺拔的银杏树走去,打算在树下暂坐片刻。走得近了,才注意到那树下立了个画架。 他的脚步微顿,环顾四周想找寻画架的主人,但却一无所获。 可能是临时有事去了?也许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画架上还夹着一幅已经画完的黑白速写,线条利落且画面干净,尚未落款。画的是旁边的街道,两侧是排列整齐的银杏树,中间街道空无一物,只有阳光照映下的斑驳树影。分明颜色只有黑与白,却能清晰看到光的迹象,画面里蕴含的生机也扑面而来。 闻星没怎么学过画画,但去画室找过卓钰彦很多次,耳濡目染地看过很多优秀画作,在心里想,面前这幅速写应该能拿到很好的分数。 要是这么丢了,怪可惜的。 闻星靠着树根坐下了,肩负起替画作的主人看好这幅画的责任,即便对方并不知道,有可能也不会领情。 当然,闻星亦不准备告诉那个人,打算在人来的时候悄悄走掉,假装自己只是刚好路过。 然而,闻星安静地在树下坐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在手机上阅读完了一篇童话,收到卓钰彦问他到哪了的消息。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画架,有点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掉。 忽然的,闻星听到自己身后传来响动,那种落叶被挤压而发出的可怜声响。 或许是一只猫? 闻星记得卓钰彦说过,他们学校里有很多猫。 但闻星回过头,看见的却是一个躺在草地上的男人,双眼惺忪,似乎刚睡醒,神情慵懒地边揉头髮,边坐起身来。昏黄的阳光萦绕在他的周身,为他罩上一层金灿灿的朦胧光晕。 凌乱的髮丝像刚在草地上打过滚一样捲曲,往下是深邃的眉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瞳孔奇异般地泛着淡蓝色,确实像只血统高贵的猫。 困意还残留在那张脸上,于是眼睛又一次闭上,迎着阳光休憩。 闻星屏息凝神,不敢动作。 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阳光被截停在那人略显凌乱的头髮上,髮丝因此呈现出秋天的颜色。 脑海里闪过刚刚读完的童话,故事里的狐狸说小王子头髮的颜色像麦田。 闻星没有真正见过麦田,但在此刻,他奇异地明晰了童话里狐狸所描述的小王子的头髮到底是何种色泽。 他领略到麦子成熟的喜悦,也隐约察觉到即将被驯服的危险。 在男人睁开双眼的瞬间,闻星仓皇地转移目光,去看边上的那幅画。 只能从声音分辨出,男人正朝他的方向走来。一步。两步。……走近了。 闻星的鼻尖微动,闻到从后方飘来的混合了树叶和阳光的气味,那气味已然近在咫尺,却依旧没敢转头。 闻星有点忐忑地想:他是发现我在偷看了吗?要解释吗?会误会吗? 脑子乱作一团,不復平日的聪明。 余光里,男人走到了画架前,开始收拾东西。 说不清该轻松,还是该失望,闻星的心莫名有点空,仿佛骤然吞进一整个秋天的萧索。 忽然,一张纸递到了闻星的眼前——是那幅画! 闻星困惑地抬起头,对上男人的淡笑,听见他用似乎依旧没睡醒的音调懒洋洋地说:「看你喜欢,送你了。」 「啊,送我吗?」闻星接住那幅画,又惊又喜,目光在画纸上不断游走,只觉每一处都好看。 察觉男人已经动作迅速地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闻星有些慢半拍地抬起头对人道谢:「谢谢。」 已经走远的背影懒懒地抬起手,朝着后方晃了晃,意思是不用谢。 难以形容的潇洒随性。 直到望不见那背影,闻星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一片银杏叶正巧飘落,掉在他手里的画纸上,与那黑白的秋景相映成趣。 去找卓钰彦的时候,闻星向他借了一本书,将速写画和银杏叶都小心地夹在里面。 第19页 吃完烤肉,闻星一路抱着那本书回到华音。万幸,这两样东西都完好无损,被他视若珍宝地收藏起来。 一个月后,闻星陪同卓钰彦去看艺术展,在展览上第二次见到那幅画的作者,得知他就是沈流云。 那位年少成名的天才画家,卓钰彦天天挂在嘴边的沈师哥,沈流云。 没有人告诉过他,沈流云生了这么一副好皮囊,与其画作相比,摄人心魄得过之而无不及。光是站在那里,便能直截了当地给人以美的冲击。 如今,即使不再有阳光恰到好处的照映,沈流云漂染成白金色的头髮依然很明耀,轻易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闻星也不例外。 他刚走出剧院,就看见了站在跑车边上的沈流云,破天荒戴了围巾,连下巴都遮住,看起来很畏寒。可人又立在冷风中,白金色的头髮像一缕突兀的阳光,在这个阴天里飘摇。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缕阳光上,跟初见沈流云的那个下午一样屏息凝神,身体里逐渐生出相似的悸动。 七年过去,很多东西都在改变,但他对沈流云的喜欢是一成不变的。 跑车被贴了一张罚单,作为沈流云等待已久的证明。 闻星将罚单揭下来,「不是给你发了消息,告诉你今天不用来接我吗?乐团临时排新曲,要加练,我怕你等。」 加练是真的,只不过闻星并不在排练名单中,让沈流云不用来接他是为了跟卓钰彦见面。换平时,他不会对沈流云撒这样的谎,是因今天的聊天内容涉及沈流云,才出此下策。 沈流云平静地点了下头,说自己没看到消息,随后为闻星拉开了车门。 在副驾坐好后,闻星多看了两眼沈流云的头髮。 沈流云有所察觉,奇怪地看他,「怎么,头髮很乱?」 闻星摇摇头说不是,只是有点疑惑,「之前阿彦也染过头髮,但没过一个月就开始掉色,髮根也长出了黑髮,很快就染了回来。可我看你的头髮染了快一年,也没怎么变。」 没掉色,髮根也没有新生的黑髮,看起来就像是天生的发色。 沈流云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顿了一下,没什么表情地说:「可能我头髮长得慢。」 闻星点点头,信以为真。 回去的路上又堵起了车,沈流云皱起眉,从口袋里摸出烟,夹在手指间,扬下车窗,将手搭在了窗边。 红灯很漫长,闻星的目光从红灯移到沈流云指间的香菸上,给菸头点上红星。 冷风渐渐灌进来,阳光般的髮丝在车厢里流动。 闻星看得聚精会神,慢慢回忆起沈流云染髮的缘由。 出于工作需要,卓钰彦有时候会去看一些游戏主播的直播,主要是为了收集玩家对游戏皮肤的使用感受。 那天,卓钰彦照常在看直播,突然截了张直播画面的图给闻星看,说这主播换了个新发色还挺好看的。 闻星点开图片看了一眼,是白金的发色,既挑肤色,也挑长相,搞不好就很容易变成灾难现场。 但莫名的,这样鲜亮的发色令他联想到中学时代练琴的日子,午后常有阳光从窗外树叶的缝隙间流进琴房,落在黑白琴键上,静谧的梦幻。 沈流云原本在边上削铅笔,弄得一手铅灰,偏过头看见闻星手机画面里的陌生男人,脸也跟着变灰。 他的声音有点冷:「在看什么?」 闻星大方自然地把手机举起来给他看:「一个游戏主播,阿彦发给我的,我看他这个发色挺特别。」 哦,是在看发色。 沈流云面色稍缓:「你喜欢这个发色?」 闻星把手机收回去,说还好。 沈流云点了下头,没再多问。 隔天,闻星从乐团排练回来,沈流云不在家。他自己用过饭后,坐在沙发上等沈流云,从七点半等到十一点半,超过了他设下的门禁时间。 沈流云前科众多,劣迹斑斑,故而在他归家之前,闻星就给他定了罪,认定对方肯定又是流连于各种无意义的酒局上。 闻星索性回了卧室,连灯都没给沈流云留。 「睡着了?」晚归的沈流云走到床边,将手探进被子里,捉住一只手腕。 闻星甩开他的手,语气冷淡,「我睡不睡得着你关心吗?这次又是跟谁喝酒去了?」 沈流云在黑暗里笑了一声,没解释,有点安静地听着闻星又骂了两句。 他的沉默无疑令闻星更火大,冷着脸坐起身来,刚想说什么却见沈流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给你看个东西。」沈流云蹲在床边,将半边脸贴在闻星的膝盖上,拉着他的手去碰自己的头髮。 房间里没开灯,但在手指触碰到柔软髮丝的瞬间,闻星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唿吸一滞,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不敢确信。 隐匿在夜色里的惊喜像是存储在藏宝盒里的珍宝,悄然等待着被开启盒子的时刻,啪嗒一声,闻星打开了床头灯。 他看清了那珍宝——白金色的头髮,被灯光照得熠熠,好似昂贵柔软的丝绸。 他打开的,原来是潘多拉的盒子,满足他的期待、美梦与爱。 「抱歉。」闻星为自己的武断同沈流云道歉,很愧疚地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髮。 沈流云方才的安静似乎都是为了此刻,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委屈,「染了很久才弄好,我都等困了。」 第20页 闻星的愧疚更深,说辛苦了,又嫌不够,喃喃补上一句很好看。 沈流云短促地笑了一声,收起那点故意流露的委屈,懒洋洋地用头髮蹭了蹭他的腿根,仰头看他:「喜欢吗?」 「很喜欢。」闻星低头,注视着沈流云的眼睛这样说,像在宣读誓言。 宣誓他会一直喜欢沈流云,一直一直。 第0009章 温开水 跑车已经贴上了一张罚单,但沈流云依旧没有挪车,姿态很嚣张。 他半倚着车门,等待闻星从剧院里出来。 等待的时间总是容易显得漫长,实在无聊透顶。他摸了摸口袋,想抽支烟,但最终出于某种顾虑,没有拿出来。 最近抽菸次数过于频繁,频繁到他开始怀疑自己已经染上菸瘾,可他原本是对任何事物都一视同仁的冷淡,因而难以成瘾的性格。 远远的,沈流云一眼就望见了闻星,哪怕对方今天穿的一身暗色,并不引人注目。 闻星身形颀长,气质冷淡,脖子上围着沈流云昨天给他挑的黑色围巾。他头髮打理得很柔顺,看上去恬淡又安静,不知是不是跟学古典乐有关,举手投足间总会不经意流露出一种偏古典的优雅。 沈流云由此想到黑颈天鹅,那种很高傲的动物。 好几年前,沈流云远赴智利参加交流活动。闲暇时间,他背着画板到酒店附近的公园写生,在那片碧绿的湖泊第一次见到了黑颈天鹅。 那只黑颈天鹅慢吞吞地自灯心草丛的缝隙间游过来,啄走他掌心里的玉米粒,轻微的酥痒。 此刻,沈流云望着闻星一步步从剧院门口走过来,心脏漫起相似的酥痒,一种无限接近发瘾的感觉。 他推翻了之前的结论,意识到他也不是对任何事物都一样冷淡。 三次,沈流云今天三次想抽菸。 一次发生在等闻星的时候,一次发生在等红灯的时候,一次发生在现在。 闻星出门会背一个包,钥匙也放在包里,通常都规矩地放在有拉链的小隔层,拿出来很快,但今天他找了一会儿都没能找到钥匙。隔层里没有,其他角落也没有。 他找了太久,眉头小山一样起伏。沈流云就在边上看着他找钥匙,手掌摸着口袋里的钥匙没吭声。 「沈流云,我好像忘记带钥匙了……」闻星皱着眉,神情有点苦闷。 沈流云低头,很突然地亲了他一下,看他面上的表情从苦闷过度到错愕。 沈流云像小孩间炫耀玩具似的,把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晃了下,说我带了,语气很得意。 闻星从他手中接过那枚温热的钥匙,开门,进门。 还没换鞋,他们在玄关又吻在一起,比在门口更热烈一点,也更漫长一点。 身体因为这个吻变得有些热,闻星解开脖子上的围巾,顺手也帮沈流云解开围巾,准备一起挂在架子上,却注意到围巾散开后,沈流云的下颌多出了道新鲜的伤口。 闻星的动作顿了顿,「这是怎么弄的?」 沉默片刻,沈流云才不怎么高兴地回:「刮鬍子弄的。」 闻星愣了下,随即好笑地看他:「你第一次用刮鬍刀吗?」 沈流云当然没说是因为当时他看到了闻星的简讯,心里也觉得这跟闻星关系不大,准备将这件事赶紧揭过去。但闻星似乎没这么想让它过去,去客厅将电视柜下面的医药箱拿了过来,那个沈流云今天没找到的医药箱。 闻星对沈流云身上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小伤口很重视,表情有点严肃,认认真真地给他用碘伏消毒,晾了会儿,再贴上一个小熊维尼的创口贴。 碘伏的味道令沈流云皱眉,卡通图案的创口贴更是让他面露古怪,整个人看上去苦大深仇,如坐针毡,很像是因为没写完作业被勒令不许出去玩的调皮小孩。 闻星没有嫌弃他身上的味道,安抚地亲了他一下,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由于闻星给的是填空题,而不是选择题,沈流云没能给出答案,依然皱着眉,不过这次是因为在思考家里有什么食材。 坦白来说,他对这个家里的很多东西都不了解,不知道有什么,不知道在哪里。 闻星把他照顾得太好了,几乎省去他除了画画之外的所有烦恼。 他的肚子等不及地响起来,闻星听见后笑了笑,没再让他继续想下去,问牛排可以吗,这个很快。沈流云点头说可以。 进了厨房之后,闻星发现里面还保持着他早上出门前的样子,显然没有人进来过。他又出去看垃圾桶,也没有发现多出的食物垃圾。 「沈流云,你今天没吃东西吗?」闻星的声音里夹杂着淡淡的忧虑。 沈流云云淡风轻地说:「嗯,没觉得饿。」 闻星沉默下来,回厨房多做了一盘蒜香口蘑虾和一盘香煎小土豆,还榨了杯苹果汁。 牛排按照沈流云的习惯要求切得均匀整齐,口蘑虾和小土豆的摆盘也很精緻,沈流云吃得很快,不知道是胃口好,还是一天没吃太饿了。 闻星看着看着,心里生出一点沉闷的自责,开始反省早上出门时为什么不给沈流云准备早餐,即便这并非是他的义务。 他只是真切地关心着沈流云的身体,担忧不健康的生活习惯会伤了他的胃,不会去想到这其实是某种为达目的而计划的阴谋诡计,没有半分疑心。 第21页 担忧在闻星的眼底化成浓重的墨色,缓缓沉下来,就跟沈流云设想的那样。 可惜沈流云得到了预想之外的解决方法。 「要不让徐妈回来吧?我不在家的时候,让她做饭给你。」闻星这么说。 徐妈是沈流云之前僱佣的做饭阿姨,最初是由沈流云的前任陶希文请来的。 陶希文将徐妈带过来的那天,对沈流云说的是,徐妈有过很多严苛刁钻的僱主,经验相当丰富,很适合沈流云。 话说得不算好听,但徐妈恰如他所说地很快胜任了这份工作,令沈流云的生活质量和用餐心情都得到了可靠保障。 因此,即使沈流云跟陶希文分手之后,他也并未让徐妈随之离开,一直用了下来。 直到闻星搬过来与他同居。 闻星住进来没多久,意外又不意外地满足了他对食物的苛刻要求,并以此为由,向他委婉表达了家里或许不需要做饭阿姨的意愿。 沈流云无可无不可,给了徐妈丰厚的薪酬,将其辞退。 当然,从始至终沈流云都未提及过徐妈的来歷,一是闻星没问过,二是他认为这并非什么值得提起的事。 沈流云不是没有自理能力,闻星不在家,解决吃饭的方式也有很多,出去吃或者订外卖,总归饿不着,是他为博取可怜特出此下策。 他只是希望,闻星能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里陪他。 显然,现在计划失败了。 可沈流云看着闻星眼下淡淡的疲惫,察觉到对方近日可能有些累,没有坚持计划,妥协下来,「好,我跟她联繫。」 晚饭结束后,闻星给沈流云订购了新的电动剃鬚刀。 其实在很早以前,闻星就不理解沈流云为什么坚持用手动剃鬚刀,不过由于沈流云怪癖太多,且此前并未有过刮伤,他尽管有所疑惑也不曾干涉。 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在这五年间已经固定成型,沈流云的喜好和习惯,闻星给予高度的理解、尊重与包容。 不过,这都建立在不伤害沈流云的身体和不影响沈流云的创作上,这两点是基本前提。 像沈流云曾经每年冬天都喜欢去瑞士滑雪,可自从前年滑雪摔了一次,将腿摔断,坐了小半年的轮椅之后,他这个爱好就被闻星遏止了。 尽管在卓钰彦看来,闻星对沈流云简直百依百顺、任劳任怨,都不是跟人谈恋爱,是给人当生活保姆去了,还是没有薪酬的那种。 但闻星认为这就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他爱一个人会希望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那个人事事称心,像手边常备的温开水、餐巾纸,普通平淡,不用多特别,不用常挂念。 或许瓶子里的鲜花,空气里的香水更能令人心情愉悦,可温开水和餐巾纸对生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沈流云的须后水留香很久,闻星与他拥抱时,还能闻到一点淡淡的乳木果味道。 有别于大多数须后水的清爽,沈流云的须后水闻起来总让闻星联想到小时候常涂的宝宝霜,被这种气味包裹仿佛回到童年温暖的小床。 于是,很轻易的,闻星在这时候愿意相信沈流云说的每一句话。 「昨晚什么时候睡的?」闻星问他。 「记不清,凌晨三四点吧。」沈流云说了个大概的时间。 闻星皱了下眉,对沈流云不健康的作息颇有微词,但也只是轻轻嘆了口气,「别太辛苦。」 他的手掌抚着沈流云的头髮,想起白天卓钰彦说的那些话,有点担心沈流云画不出来导致压力过大,也会去做类似吃颜料的危险事情,关切地道:「画得不顺利吗?可以慢慢来的,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见沈流云沉默着,闻星便以为他真的不太顺利,不由道:「要不等周末,我们出去散散心,放松一下?」 沈流云突然笑出声,偏过头,看着他说:「我已经画完了。」 这下换闻星呆愣着沉默,脑海里霎时出现了那幅旭日,那个荒谬的联想也随之出现,唇角的笑一时变得勉强起来,「是吗?」 他的思绪太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担心沈流云画得不顺利,还是惊惧沈流云画得太顺利。 或者说,两者兼有。 缪斯,闻星又想起这个词来。 他真的是沈流云的缪斯吗? 可究竟是因为夹杂爱意,才成为缪斯;还是因为先成为缪斯,才选择恋爱? 闻星突然想起来,恋爱五年里,沈流云其实从未说过爱他,也很少会说情话。而曾经那句让他视为情话的「你是我的缪斯」,此刻也成了裹着糖霜的毒药,甜蜜,却危险致命。 也不怪卓钰彦一直不看好他与沈流云的恋情,毕竟他们恋情的开始,不过是源于沈流云的一次好心解围。 第0010章 酸香槟 在察觉到自己喜欢上沈流云后,闻星很快展开了对沈流云的追求。虽然在当事人眼里,他那种程度根本算不上追求。 不主动要联繫方式,拿到联繫方式也不主动聊天,甚至见了面也不会上前多说两句话。 哪有这样追人的? 诚然,闻星追求人的方式与常人相比,太过温和礼貌,追人追得很客气,好像自有一套追求准则。 闻星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追了沈流云两年。 两年足够发生很多事,足够沈流云画三十四幅新作,开两次个人画展;足够闻星从学校毕业,忙于寻找合适的工作;也足够闻星不辞辛苦地见沈流云十九次,尽管其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六次有真正的语言交流。 第22页 更多时候,他像一棵树、一株草那般静静伫立,在不起眼的角落遥望着沈流云,见证他所有风光时刻:艺术讲座上,沈流云生动风趣地侃侃而谈对艺术的见解;颁奖典礼上,沈流云从容自信地接过属于他的奖盃;个人画展上,沈流云意气风发地介绍画展背后的核心主题…… 各种各样的沈流云穿插在闻星的两年里,成为他枯燥平淡生活里难得且仅有的慰藉。 闻星家境不错,但每次从华音到华美去听沈流云的讲座,都会选择最麻烦的一种出行方式——坐公交车。这段路一共需要转两趟公交车,耗时近两个小时,遇到路上堵车则会用上三个小时。 偏偏赫京这座城市,只要出行十有九堵。每婻沨每听到他辗转三个小时来到华美见沈流云,卓钰彦都要咂舌感嘆一番,不理解他为什么不坐地铁。 卓钰彦不知道,闻星在心底将这种方式视为一种延迟满足。 他会在坐上公交车的那一刻,开始怀揣即将见到沈流云的期待。 这份期待在歷经漫长的颠簸摇晃后,如同一瓶香槟,于顺利见到沈流云的瞬间被开启,气泡咕噜咕噜地兴奋着满溢。 无人知晓的甜蜜,隐秘微小的愉悦。 也不是没有期待落空的时候。 有一回,沈流云有幅画送到巴黎参展,在朋友圈发了展览的信息,还说了自己也会过去三天观展。 闻星那几天刚好满课,好学生头一次编理由去请假,才得以抽出时间坐飞机去巴黎看展。可他那天在艺术馆从上午开馆一直待到下午闭馆,都没能见到沈流云的人影,只得失望而归。 等他回到酒店才看见沈流云发了条朋友圈,拍的是一家酒庄,配文称几年未见的朋友邀请他去酒庄玩,葡萄酒很美味,风景也很好。 就是这么不凑巧,沈流云去看了两天的展,第三天临时变动去了朋友的酒庄,而闻星刚好在第三天凌晨才抵达巴黎,紧赶慢赶还是生生错过了。 闻星心态好,倒没有很失落。沈流云虽有名,但到底不是艺人,大多数行程都不会公开。闻星回回都是靠走点「旁门左道」才能得到一些消息,只这投机取巧也非每次都万无一失,总有扑空的时候。 沈流云随性惯了,公开应邀的场合亦有不现身的时候,何况是私人行程。闻星扑空的次数多起来,早就养成了良好的心态。 见到最好,见不到也不至于太气馁。 他那天在沈流云的画作前站了许久,似要用眼睛将那幅画镌刻进心底,一如将画画之人的面容印在心底那般。 画里是夕阳下的塞纳河,朦胧的光影,柔和的色彩,如一条法国都市丽人的丝带,香气馥郁,梦幻旖旎。 因着这幅画,法国人在一旁的推荐语中将沈流云称为「光的诗人」。闻星为了解沈流云的过去,查阅过许多外国报导,也不知是不是与外国人热情开放的性格有关,用词大多过于夸张。只是这回,闻星倒觉得所言非虚。 从艺术馆走出来后,闻星特意去了趟塞纳河。 他运气不错,到的时候夕阳还没有完全散尽,同画中的景象相差无几。 凭藉油画中的角度,闻星推测出一个沈流云作画的位置,站在那里,拍下一张照片作为纪念。 他在心里默默想:就当是我跟沈流云的合照吧。 从巴黎回来没多久,闻星上完了最后的课程,彻底进入毕业季,不得不开始为未来发愁。 家里对他没有太大的要求,只问了他一句是要继续留在赫京市,还是准备回家。 闻星想了想,说:「我想先留在这边试试。」 音乐生的就业方向偏窄,闻星再清楚不过,他对自己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顺利留在赫京也没有把握。不过他这人向来是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 慢慢挑选了半个多月后,闻星看到了天韵乐团发布的招聘通知。他的各项条件都符合,在众多工作中也更属意乐团的工作,便打算试试看。 闻星面试天韵乐团的那天,发生了太多事。 他虽顺利地通过了乐团的面试,却不幸负伤,一支曲弹到最后黑白键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运气不好,面试抽到最末的号码,前一位面试者演奏完毕后,在琴键之间偷偷放下了一枚金属别针。 这等阴险恶毒的计谋在艺考中屡见不鲜,闻星见过也听过许多次,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人为争名次而不择手段,可不曾想自己这次竟会倒霉遇上。 被别针划伤的瞬间,闻星立即感到了钻心的刺痛,却仍然坚持着演奏完了那支准备多日的钢琴曲,气息不乱,神情不变。 曲子选的是巴赫的,对众多习琴者堪称噩梦的存在,但即便在负伤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出现任何失误。 出彩的演奏和镇定的举止最终让他成功获得了天韵乐团常驻钢琴师的资格,荣幸成为这一知名乐团中的一员。 面试结束后,闻星独自打车去最近的医院包扎伤口。 护士给他包扎的时候,他全程都很安静,没有太大的反应。 在他看来,福祸相依,既然结果是好的,那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不过,他看着缠上纱布的手,突然很想为自己开一瓶香槟作为庆贺——他想见沈流云一面。 好巧不巧,闻星从朋友圈看见一张ktv聚会照片,他想见的人正坐在最醒目的位置,风姿绰约,流光溢彩俱在眼底。 第23页 不假思索,闻星包扎完就去了那条朋友圈定位的ktv,满心希冀能见沈流云一面。 近段时间他忙于准备乐团的面试,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见到沈流云。万幸这回运气不错,总算不再扑空,只可惜到的时机不凑巧,正好碰到有人跟沈流云表白。 那人闻星见过几次,不熟,只知道是个模特。 小模特跟沈流云站在ktv大堂门口说话,两人之间离得不算近。 闻星就站在门口的招财树后面,用盆景和夜色为自己遮掩,听着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沈先生,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你看我都追你小半年了,考虑一下?」 闻星面无表情地用鞋子碾地上的树叶,心想我都追他两年了,也不见他考虑。 「我听说你前男友是模特,我也是模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这样的?」 「或者,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学一学?」 「你喷香水了?闻着挺香的。」这次是沈流云的声音。 「喷了一点,为了见你嘛。蓝风铃,喜欢吗?」小模特见人总算愿意搭理自己,似乎觉得有希望,声音里也多了几分雀跃。 但他的雀跃没能持续多久,就听沈流云回答他:「不太巧,我不怎么喜欢蓝风铃。」 很委婉的拒绝,并不会让人难堪,听得被拒绝者难过之余,又被话语中的温柔抚慰,也听得偷听者生出无限心动。 小模特告白失败,失落地回了包厢。沈流云一个人仍站在原地不动,手里夹了根烟,似乎打算抽完了烟再进去。 明明才目睹沈流云拒绝了其他追求者,可鬼使神差的,闻星还是朝着沈流云的方向走去,走至他身前。 沈流云见到他,眉梢一挑,「你偷听?」 轻飘飘几个字就令少有此等卑劣行为的闻星脸上生出热意,没有直接否认,解释自己只是刚好到门口,见他们在这边说话也不好贸然打断。 沈流云听了,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垂眸点菸。 「沈流云,你讨厌别人追你吗?」闻星问得很犹豫,心里也没底,其实根本没想好如果沈流云说讨厌,那他以后是离沈流云远点,还是厚着脸皮继续追。 幽蓝色的火光在沈流云的眼底燃起又熄灭,只是一瞬,点燃他指间的香菸。 「不算讨厌。」沈流云抽了一口烟,极盛的面容隐在朦胧烟雾中,意外的有几分柔和,「只是有点麻烦。」 沈流云是很怕麻烦的人,能少点麻烦就少点。 闻星松了一口气,又鼓起勇气自荐:「我追你不会给你添麻烦,很省心的。」 追人追得很省心,这是闻星对自己追求沈流云的认知,也是事实。 沈流云却听笑了,半真半假地说:「还是不要了吧。」 听上去,这就是拒绝了。 不过,可能因为沈流云的嘴里咬着烟,话说得很含煳,故而闻星连被拒绝的难受都只生出很零星的一点。 心里泛起微微的酸,今天的香槟似乎有些变质。 「但可以做点别的。」沈流云抬手,将嘴里的烟拿了下来,在缥缈的烟雾里对闻星勾了勾手。 闻星不解其意,却还是不自觉地朝沈流云凑近。 沈流云低头,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淡淡的,薄荷味的吻。 在这突如其来的吻里,闻星连方才那点零星的难受都消失了,变成另一种情绪饱胀起来。 这个吻,转瞬即逝。 沈流云对此没有任何解释,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抽没抽完的烟,并对闻星摆了摆手,让他先进去。 闻星知道他将自己当成被叫来一起唱歌的了,但也没说什么,问清楚了包厢号码便往里走去。 他头重脚轻地走着,脑子里有一连串的问题不断往外冒:不知道刚刚沈流云那个吻算什么,一时兴起吗?还是想要试探他? 又或者,其实什么也不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包厢门口,门没关严,欢快的嬉笑声从缝隙里飘出来。 「什么,你跟沈流云表白被拒绝了?」 「该,你喜欢谁不好,去喜欢沈流云。追他的人那么多,你看他答应谁了?」 「你才追他小半年吧,我记得有个华音的都追他快两年了也没追到,叫什么来着,什么星?」 「哦你说闻星啊?他怎么可能追到沈流云?他超土的,每次穿的那些衣服我爸都不会穿,感觉都是什么十年前的古董款式哈哈哈……你看沈流云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吧,估计心里烦死他了。」 「你懂什么?沈流云那么多怪癖,难保他不会喜欢土的,说不定玩起来别有风味哈哈哈……」 「我靠,你们说得好噁心啊!说点别的吧。等下沈流云回来听到了,当心挨骂。」 「怎么不进去?」沈流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闻星神情恍惚地转过身看他,不知道刚刚那些话他听见了多少,头一回为自己喜欢沈流云而感到难堪。 明明说着不给他添麻烦,但还是给他带来困扰了吧? 闻星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练琴迟到,他到青少年宫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上课时间,迟到了整整十五分钟。 他站在门口,听着里面不断传出的琴声,心一直一直往下沉,手放在门把上良久,却始终没有推开的勇气,最后只得仓皇逃走。 第24页 可以预想到,他如果走进去,老师和同学的目光都会纷纷投过来,打量审视着他的狼狈,他的难堪,或许还会以此为乐,进一步苛责。 眼前的情形,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那扇门前,无尽的恐慌和害怕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承受不起,只想逃走。 沈流云适时拉住了他的手,看过来的眼神温和平静,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闻星因此生出了几分犹豫,任由沈流云拉着他走进包厢,没有抗拒。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沈流云如往常一样,唇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目光却锐利地在刚刚说话的几人身上一一扫过。 那几个人被他看得讪讪的,尤其还看见了他身后牵着的闻星,一时无言。 「你们这是……?」终于有人忍不住问。 沈流云似乎就是在等这么一问,笑着揽过闻星的肩,「看不出来吗?我们在一起了。」 这下不仅其他人震惊,连闻星这个当事人都震惊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在一起?他和沈流云? 沈流云看起来也不欲多谈,丢下一句「闻星来接我,我就先走了」后,便将闻星带离了那个空气憋闷且气氛压抑的包厢。 沈流云的跑车停在地下车库。 他领着还处于呆愣状态的闻星一路走到车前,为他打开车门,「去哪?我送你。」 闻星总算回过神,看了看沈流云为他打开的车门,竟是往后退了一步,边整理思绪,边慢慢开口:「那个……今天谢谢你。但如果是为了给我解围,不用说这种话的。谈恋爱的事,就算了吧,麻烦你回头跟他们解释一下。」 「为什么算了?」沈流云单手搭在车门上,似笑非笑地看他,「你不想跟我谈?」 「不是不是……」闻星连忙对沈流云摆手,眼神很认真,「但你没那么喜欢我的话,就没必要勉强自己。恋爱还是要跟你喜欢的人谈,会比较好。」 不喜欢我的话,就不要勉强。 恋爱还是要跟你喜欢的人谈。 闻星确实是这么想的,没有太多的私心,他一直觉得喜欢沈流云是他自己的事,即便追求沈流云,也没有设想过真的会将人追到。 比起在一起,他更希望沈流云自在、快乐。 他希望沈流云可以一直风光无限,可以一直随性自由,这世上有太多人受困于凡尘琐事间,但他希望沈流云可以永远是这个例外。 他唯一的私心,是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做沈流云各个风光时刻的见证者,哪怕一直默默无闻,无人在意,只是这样就好。 闻星听到沈流云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声气。 「我话都说了,既然你不想的话,你回头跟他们说你将我甩了就行。」 沈流云在闻星惊讶又犹豫的目光中,歪了歪头,「但是,你捨得吗?」你捨得吗? 甩掉沈流云,不跟沈流云在一起。 闻星当然捨不得。 闻星垂下头,看着被纱布裹着的手指,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实在精彩纷呈。 可能是方才紧张难过时,无意识的攥拳牵扯到了伤口,有鲜血渐渐渗透纱布,此刻十指连心地疼起来。 先前被言语羞辱的委屈和难堪也后知后觉一齐涌上来,泪水难以抑制地簌簌落下,他不禁哽咽:「我捨不得……」 有温热的指腹贴近,轻柔拭去他脸上的泪水,颇为无奈,「怎么还哭了?」 他们的第二个吻是咸涩的,像吃进一口海水,不怎么好受,却又让人想要沉溺。 沈流云含着他的唇肉,缓慢地吮吻,无言的安抚。 他磕磕绊绊地回应着,心底有千百种情绪交错,但最多最多的是对沈流云的爱意。 他想,他爱沈流云。 以前是喜欢,现在是爱。 他喜欢沈流云的才华横溢,喜欢沈流云的从容自得,也喜欢沈流云的肆意随性,但这些都不及沈流云在他孤立无援时给予的微小善意,不多,却也足够他视为浮木,从而获救。 他没有办法不爱沈流云,至此心甘情愿地掉进这片不知深浅的湖泊里,任其予取予求,无论好坏都甘之若饴。 第0011章 湿树叶 换作以往,闻星周末的时间一般会用于练琴。 在钢琴上,他算不上是有天赋,不勤加练习状态就会下滑,只能以勤补拙。所以就连周末也通常会安排两到三个小时的练琴时间,不敢松懈。 不过这周末,闻星将所有时间都空了出来,好留给沈流云。 徐妈已经重新回来任职,给他们做了丰盛精緻的中餐,连一道黑松露菌菇烩饭都严格按照沈流云的要求来,将其摆成了规整的正方形。 见到那份形状奇特的烩饭,闻星的神情有短暂的凝滞,感到一丝滑稽,但没表现出来。 他一边坐下,一边对徐妈说了句辛苦了。在吃了一个牛肉塔可后,又因其美味多称赞了一句很好吃。 不过沈流云看起来食慾不高,吃得很少,全程也没怎么说过话,神情很冷淡,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心情不太好。 介于沈流云今天似乎心情不佳,出门的时候闻星提议由自己来开车,沈流云没拒绝。 没开沈流云拉风的超跑,闻星选了辆低调的奔驰出行,特意避开了人多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平稳行驶。 车厢里始终很安静,没人主动开口说话。 第25页 闻星的性格偏沉闷,他与沈流云之间,通常都是由沈流云引导话题,他负责倾听和回答。一旦沈流云什么也不说,他们的世界就会瞬间安静下来。 「你……」 「要……」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又同时顿住。 闻星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偏头对沈流云温和地笑了下:「你先说吧。」 注意到闻星小心谨慎的神情和动作,沈流云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不爽地扯了下唇角,「只是想问你,准备带我去哪?」 「嗯?你有想去的地方吗?」闻星想要以沈流云的意愿为重。 「不是你带我出来散心吗?我以为你会提前想好去哪。」沈流云看着闻星,语气无波无澜。 沈流云想要闻星来决定他们今天去哪,即便闻星一看就没有准备。 闻星握着方向盘的手更紧,像是差生面临一场突如其来的考试,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电影院?咖啡馆?游乐园?闻星脑子里飞快闪过几个选项,又迅速地一一否定。 直觉告诉他,沈流云不会想去这些地方。 「兰栖湖可以吗?」闻星思考片刻后,轻声询问沈流云。 好在沈流云并非严苛的出题人,无意为难闻星。他在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后,不置可否地勾了下唇,也没有进一步询问为什么会选兰栖湖。 也不知为何,他昨夜总是醒醒睡睡,导致今日精神不济,这会儿实在挨不住了,索性闭上眼浅寐。 注意到沈流云的睏倦,闻星担心他这么睡过去容易感冒,默不作声地将车内温度调高了些。 秋末的湖畔树影稀疏,行人寥寥。 他们下了车,在湖边的长椅并排坐下,微凉的风吹拂着湖面和脸颊。 沈流云脸上的神情随着湖水泛开涟漪也渐渐有所松动,半眯起眼睛,懒懒地开口:「怎么来这?在这里坐一天,倒不如你在家让我干.\一天。」 做-爱能让他兴奋、释放,在他看来,作为缓解心情的方式比出门散心要有效得多。 尽管边上没什么人,闻星还是被沈流云的语出惊人弄得脸热,一时无言。 湖对面有一座奶油白的艺术馆,今天闭馆,安安静静地矗立着。 闻星隔着湖水遥遥望向那座艺术馆,觉得那艺术馆好似近在咫尺,又好似遥隔千里,正如他和沈流云的曾经,明明是切实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如今回忆起来却已然有些陌生了。 「我第二次见到你,就是在这里。」闻星对沈流云说,「我陪阿彦来艺术馆看展览,你那天刚好也在。」 沈流云轻轻蹙起眉,很明显,他并不记得这件事。 闻星对此毫不意外,想也知道,那些对他而言宝贵且难忘的时刻在沈流云的人生里,只不过浮光掠影的几帧,平淡、普通,不值得花费时间记住。 明明早就对这个反应有所准备,闻星依然忍不住有些微的难过,缓缓垂下眼。 「那天也是一个下午。」尽管沈流云毫无印象,闻星还是决定说下去。 卓钰彦拿了两张师哥相赠的票找上闻星,问他有没有空一起去看展。 那是一场装置艺术展。闻星对装置艺术没什么了解,但最近上课上得疲累,不介意以此换换心情,应允下来。 展览比闻星想像得有意思,其中有一个以保护海洋为核心主题的作品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该作品的主体是一个废弃浴缸,浴缸里里外外遍布如破旧渔网、啤酒瓶、塑胶袋之类的垃圾。这些垃圾和浴缸的表面缠绕了许多染过色的棉絮,用以模拟陈年积灰。整体看上去,像是一艘破败神秘的深海沉船。 闻星看得正入神,突然被卓钰彦扯了下手臂,伴随着一声低低的惊唿:「我靠,沈流云也来了!」 沈流云,卓钰彦最喜欢的画家没有之一,他的同校师兄,闻名遐迩的天才画家。 托卓钰彦的福,闻星对沈流云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也看过不少他的作品。客观来说,闻星认为沈流云的画确实都很漂亮,个人风格鲜明,画面里总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然而,当闻星顺着卓钰彦的目光看去时,万万没想过自己会看到那张有过一面之缘的脸。 依然美得很有冲击力。 原来他是沈流云,上次在银杏树下送了幅画给自己的那个人。 闻星尚处在游神状态,就被卓钰彦拉到了沈流云面前。 沈流云的身旁是赠票给卓钰彦的那位师哥,姚宣哲。卓钰彦跟他很熟,很热切地打招唿:「姚师哥,沈师哥。」 姚宣哲一脸揶揄:「平时可没见你对我这么热情,今天师哥都叫上了,我都多久没听你这么叫过我了。」 卓钰彦被他闹了个红脸,瞪他:「你别拆我台!」 姚宣哲爽朗地笑了两声,用手肘碰碰边上的沈流云,给他介绍:「流云,这是我师弟和他朋友。你不知道,我师弟可是你的狂热粉丝。」 「是么?」沈流云勾了下唇,半开玩笑地道,「那他眼光不错。」 姚宣哲嘁了一声,吐槽:「你要不要脸啊,等下我师弟对你的偶像滤镜要碎一地了。」 沈流云的目光从卓钰彦和闻星身上依次滑过,没有多停留。 距离闻星第一次见沈流云,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随手送了幅画给人这种小事,当事人忘了也是寻常。闻星没有多失落,只礼貌地对沈流云点头致意,亦不热情。 第26页 逛完展,卓钰彦去上厕所,闻星在门口等他。 刚等了没多久,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又急又勐,世界顷刻间湿了个透彻。 闻星望着大雨,内心很忧愁。他今天出门前没看天气预报,不知道需要带伞,而卓钰彦更指望不上,也不知道这场雨多久才会停。 他们出来得晚,已经到了闭馆时间,只剩三三两两几个人在往外走。这场展览来看的女性居多,她们基本上包里都带了晴雨伞,见下了雨,纷纷从包里拿出伞来。 少时,艺术馆门口便只余下闻星一人还孤零零地站着。 手机里,卓钰彦疯狂给闻星发消息,问雨下这么大他们怎么回去。 这家艺术馆地理位置偏僻,离他们俩的学校都很远。他们来的时候是先转了两趟地铁,再转了趟公交车。但是下这么大雨,没有伞,他们就只剩下花高价打车这一个选项。 得知要花一顿烤肉钱打车,卓钰彦发来一连串大哭的表情包。 「怎么还没走,没带伞?」闻星刚打开打车软体,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闻星扭过头,看见来人是沈流云时愣了一下,半天才回:「嗯,没带,准备打车回去。」 沈流云的手上有一把摺叠伞,黑色的,印了艺术馆的logo。 可能是刚刚有工作人员给他拿的。闻星在心里这样推测。 闻星的目光刚想从伞上移开,就见那把伞渐渐凑近,到了他的眼前。 闻星深感困惑地看向沈流云,比起惊讶,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他的双眼睁得很圆:「给我吗?」 「嗯,看你比较需要。」沈流云语气平常,没等闻星反应,就直接将那把伞塞进他的手里。 「那你呢?」闻星连忙握住那把伞,心跳莫名有些加速。 沈流云笑了下,眼睛很亮,分明站在屋檐下却好似被雨淋湿,透出莹润的光泽。 他有点孩子气地歪了下头,说:「我其实不喜欢打伞。」 此情此景,令闻星不禁联想到下大雨仍然执意要跑出去看蚂蚁搬家的小孩,大人担心会不会感冒,而小孩只在意自己的兴趣。 只凭心意,不论后果。 闻星目送着沈流云走进雨中,他的步履很自在,没有因为落在身上的雨有任何不适。哪怕他身上的墨绿色真丝衬衣不一会儿就全湿了,粘在他的后背,隐约可以看见衣服底下线条优美的背肌。 远远望去,好似一片被大雨淋湿的树叶,与天地融为一体,丝毫不觉突兀。 这片树叶随着风一直飘到路旁的银色跑车边上,停下来微微摇晃,叶面上的雨水簌簌抖落,上世纪復古油画般的画面。 画中的人上车前,朝闻星这边望了一眼。 很短暂的一眼,闻星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有往这边看,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几乎就要走进雨中,让这场大雨也将自己淋湿。 尚未等闻星走进雨里,那跑车却倏尔发动,疾驰而去。 他立在原地,怔怔地瞧着那因跑车驶去而溅起的水花,疑心那水花有少许溅到了自己身上,凉凉地潮湿着。 「吧嗒。」 一滴雨落在闻星的脸上,带着真实的凉意,将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他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下雨了。 他们重新回到了车上。 即便闻星对过去的事情描述得很细緻,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但很遗憾,沈流云依然没能想起这对于闻星来说很特别的时刻。 他不记得他出于善意借了一把伞给闻星,也不记得那日有在朋友的引荐下见到一位同校师弟,更何况是师弟的朋友。毕竟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而这七年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数不胜数地堆积在他脑中,挤占掉相对来说微不足道的一些小事。 雨滴吧嗒吧嗒地落在挡风玻璃上,愈下愈大,像记忆中的那场雨一样急促。 外面的世界顷刻间就变得冰凉喧嚣,但车里始终温暖安静。 沈流云拥着闻星,缓慢而克制地吻他的唇,告诉他:「很多事情我不一定记得,但你都可以说给我听。」 他此刻看起来很有耐心,跟画不出来画时的焦躁阴郁不同,对闻星的隐秘心事足够体贴包容,话语里也好像夹杂着温热真实的爱意。 不算多,但至少是有的。 闻星伸出手,轻轻地攥住沈流云的袖口,好似想藉此将那点些微的爱意也一起攥在手心。 第0012章 樱桃木 闻星在玄关处低头换鞋时,脖子上的项鍊晃了晃,钻石火彩将沈流云的目光吸引了一瞬,神情有短暂的凝滞,似乎没想到闻星今天会戴这条项鍊。 这条银杏吊坠的钻石项鍊出自瑞士的一个小众设计品牌,沈流云在五年前将其买下并送给闻星,是他与闻星恋爱后赠予对方的第一份礼物。 送这份礼物给闻星的那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只是非常普通的一天,他想送,所以就送了。 沈流云从前几次恋爱都不曾热衷送礼,唯独这次有所不同。细数起来,这五年间里大大小小加起来,他送给闻星的礼物已达上千件。 闻星一开始不太适应,为他旺盛的购买慾感到无措,委婉地提过几次不用经常送礼物,但他依然我行我素,照送不误。 渐渐的,闻星习惯了他的频繁送礼,对待每一份礼物的态度都很认真,从不敷衍。送的首饰会在隔天开始佩戴,摆件会找合适的地方摆放,衣服和鞋子也会好好穿出门。 第27页 每当有人问起那些东西的品牌或是价格,闻星会先愣怔一下,而后抱歉地告知东西是恋人相赠,他对此并不清楚。 久而久之,闻星身边哪怕是原本不认识沈流云的人,也知道闻星有个很爱送他礼物的恋人。 在闻星眼里,沈流云此举有点像是童话里快乐王子身边的那只鸟,为了达成王子的心愿,不断叼着璀璨昂贵的宝石飞往各处,将宝石赠与需要的人。 作为不断得到馈赠的人,闻星理所当然地回馈以更多的耐心、包容与爱。 但闻星并不知道,沈流云养成这一古怪爱好的原因其实与他息息相关。 五年前,闻星在通过天韵乐团的面试后,很快开始寻找剧院附近是否有合适的房子正在出租。 没多久沈流云从旁人之口得知此事,向闻星表示自己在流苏巷有栋小洋房或许符合他的要求,邀请他住过来。 闻星此前从未有过刚确定恋爱关系就与恋人直接同居的经验,何况对方还是沈流云。 但这栋房子在他能找到的所有房子中,与剧院的距离最近,这意味着他以后的通勤时间能大大缩减。 基于这一点,闻星非常心动。 慎重考虑了几天后,闻星决定住过来,但向沈流云委婉地表示自己不想白住,可以付房租,可惜遭到了无情驳回。 不过,沈流云到底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这栋小洋房附带的小花园里种满了花花草草,有月季、小木槿、天竺葵、马鞭草等十几种花草,需要有人经常打理,闻星若是愿意,可以以此相抵。 达成一致意见后,闻星总算心安理得地住了进来,开启和沈流云的同居生活。 搬进流苏巷那天,闻星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和一个背包,东西少得可怜,基本上都是衣服和乐谱。倒是有样较为特殊的东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樱桃木盒,被闻星用衣物仔细包裹着,放在背包里。 这个樱桃木盒还是有一回闻星去集市里偶然淘到的,纹路细腻,制作精良,价格自然也不便宜。 促使闻星买下它的重要原因是他当时想到了聂鲁达的那句诗——「我要像春天对待樱桃树般对待你」,索性买回来用于妥善收藏他的隐秘心事。 过了数日,沈流云为寻一款腕錶四处翻翻找找,也因此见到了那个樱桃木盒。 沈流云对这盒子陌生,不记得家里有这么一样东西,但他记性算不上好,想着也有可能是自己从前心血来潮买的,买回来就抛在了脑后。毕竟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怀着不太确定的一番猜测,他打开了这个木盒。 木盒里装的东西不稀奇,甚至可以说非常普通:一幅用小相框裱起来的速写画,一把黑色的摺叠伞和一颗蓝色的玻璃球。 沈流云一眼就认出那幅画是出自他自己之手,脑海中模煳地回忆起创作这幅画的时间和地点,印象里他当时似乎确实随手将画送给了别人。 那个人居然是闻星吗? 剩下的两样东西沈流云都没有印象,但不难猜测,应该都与他有关。 沉思片刻后,沈流云将东西物归原位。紧接着,他开始思考适合送给闻星的礼物。 在他看来,木盒里珍藏起来的这几样东西严格意义上,并不能被称之为礼物,而闻星也不应该只拥有这些。 闻星脖子上的银杏项鍊就好似一根引线,抽丝剥茧地牵扯出许多东西来——他疯狂送闻星礼物的缘由,藏在床头柜抽屉里的樱桃木盒,以及木盒里的几样东西。 想来,那把伞就是闻星今日所提到的那把。 那剩下的蓝色玻璃珠,难道也是他随手送给闻星的吗? 沈流云皱了下眉,既惊异自己之前居然会随手送人东西,又惊讶这些东西竟都送给了同一人,而那个人还是闻星,他如今的恋人。 不过更离谱的是,偏偏他还将这些事尽数忘了个干净。 究其原因,沈流云也不知是年岁渐长随之而来的记忆力衰退,还是那些事原本对他而言就太过微渺。 根据对自己的了解,沈流云觉得应是后者居多。 这话若是说给那日遍寻沈流云不得,急得火气攻心的众人来听,估计会个个气到吐血。 要知道那日沈流云突然撂挑子不干了,被众多媒体争相报导,在整个圈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好几年后都仍有人对此津津乐道。 这事还得从那年的金茧杯说起。 华美每年都会在校内举办一次金茧杯,鼓励众多有梦想、有才华的学生踊跃报名。金茧杯的奖项不仅在校内能评优加分,还会获得多方媒体的报导,在业内也具有一定的含金量。对校内学生而言,是个不可多得的、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那年,沈流云受邀成为金茧杯油画组的颁奖嘉宾之一。 按照流程,颁奖环节先由沈流云代表油画组的颁奖嘉宾上台致辞,紧接着主持人为台下观众介绍获奖选手以及他们各自的获奖作品,最后是颁奖嘉宾依次为获奖选手颁奖。 但就在进行到第二个流程时,沈流云盯着屏幕投影出的获奖作品看了半晌,渐渐皱起了眉。 「这幅作品,是一等奖?」沈流云低声询问一旁的人。 坐在他身侧的是年过半百的汪全庭,华美现任教授,沈流云从前的老师。沈流云能一眼看出来的问题,汪全庭自然不会看不出来。 第28页 可汪全庭却浑然不知一般,偏头看向沈流云,回答他:「是,有问题?」 沈流云的眉头皱得更深,直言道:「这幅画里似乎掺杂了一些其他画家的风格。」 在绘画中,并不存在画风抄袭一说。而在法律上,一幅画作是否抄袭的鑑定标准也极高,单单画风相似很难被判为抄袭。 即便是模仿画风到了一定程度,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却也只能在道德上谴责,无法追究,是一种无比狡猾的擦边行为。 这种行为尽管令绝大多数画家不耻,但又无可奈何。因此,总有投机取巧之人靠这么一条捷径来沽名钓誉,虽手段低下,却收益颇丰。 眼前这幅获得一等奖的《秋日遐想》,沈流云几乎一眼便能看出是对挪威印象派画家frits thaulow画风的拙劣模仿。甚至不光光是画风相近,就连光影构图都有所参考。 frits thaulow的所有作品中,沈流云最喜欢那幅《河边的村庄》。画中细緻地描绘了夕阳余晖下,倒映着岸边草木的河面,缓缓流淌的河水,烟囱飘出的裊裊炊烟,完美将日暮时分的宁静温暖定格下来。 而这幅《秋日遐想》,画者依葫芦画瓢地画了河流边的村庄,将frits thaulow的画风学了个六七成。 沈流云看着那幅画,不禁想到市面上各种各样的大师画作復刻品,诸如梵谷的《星空》、莫奈的《睡莲》。这幅获奖作品与那些工厂批量生产出的復刻品亦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对大师画作的仿照,却被堂而皇之地冠上一个奖项。 更可笑的是,他一会儿还得上台为这幅画颁奖,多讽刺。 「致敬罢了,这很常见。」汪全庭避重就轻地回答他。似乎是看他面色不虞,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汪全庭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章竣的父亲是现在油画系的系主任。」 噢,原来是关系户,难怪。 沈流云扯了下唇角,敢情不是没人看出来不对,而是看出来了也装傻充愣。 见沈流云久久不言,汪全庭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劝他:「流云,别做冲动的事。你只是给他颁个奖而已,这个奖也不是你评的,对你不会有任何影响。」 汪全庭几乎是将利弊都摆在了沈流云的面前:上台若无其事地给人把奖颁了,即便日后被有心人指出这幅画有模仿大师画作的嫌疑,也与他无关;但他如果执意要戳破此事,只会平白得罪人,得不偿失。 「你若实在不想去,不如我跟你换一换?」汪全庭慈和地看着沈流云,一如当年细心教导他那般,却令他自心底生出浓浓的厌恶。 沈流云并未接受汪全庭的好意,将面上的不快敛了敛,「不必了,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 汪全庭点点头,总算放下心来。 不过很快,汪全庭就发现自己这颗心还是放得太早了。 沈流云上台接过了礼仪小姐手中的奖盃后,并没有按照流程将奖盃交到获奖者章竣的手中。 章竣看着眼前即将为自己颁奖的沈流云,面上难掩激动:「沈师哥,我一直都很崇拜你,没想到有一天能有机会让你为我颁奖。」 沈流云唇角微弯,「谢谢,不过我受不起。」 被这种喜欢模仿他人风格作画的人崇拜,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沈流云可不想某一日也看见自己画作的復刻品。 章竣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不知道沈流云这是什么意思,碍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奖盃在眼前晃了一圈,而后被拿远了。 沈流云偏头看向主持人,微笑着问:「能把话筒给我一下吗?」 主持人也是油画系的学生,尽管流程上并没有这条,但出于对沈流云这位大名鼎鼎的师兄的信任,还是将话筒递给了他。 接过话筒,沈流云面向台下,审视般一一扫过评委席,而那些人也好似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有所预料,脸色瞬间齐齐变得凝重。 底下的众多目光里,惊惧、慌乱、疑惑等等情绪都有,沈流云就立在这些复杂目光中,缓缓开口:「我在校时,也曾获得过金茧杯的一等奖。如今受邀重返母校为学弟学妹们颁奖,对我而言,意义非凡。只是我没有料到,本届金茧杯的评奖会如此没有水准。在此次评选中,我看不到对艺术的尊重,更看不到对有天分且肯努力的艺术创作者的挖掘。」 此言一出,评委席立即有人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而在场的媒体则将摄像头对准台上不停拍照,唯恐错过这一劲爆新闻。 「金茧杯创立的初衷,是为了鼓励所有的艺术创作者,鼓励大家去付出辛苦结茧的努力和拥有破茧成蝶的勇气。这是母校给予各位的珍贵机会,亦是对各位的美好期盼。」沈流云对台下情形视若无睹,垂眸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奖盃,「而现在,我手中的蝴蝶奖盃却要颁给一位明显水平不足的创作者,实在有失公允。」 台上章竣的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台下则一片譁然,那位站起来的评委不顾形象地高声呵斥,命人即刻去关掉沈流云手中的话筒声音。 沈流云置若罔闻,继续说下去:「对此,我感到无比羞愧……」 「滋——」的一阵电流声响起,沈流云手中的话筒没了声音,但无所谓了,他想说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拿着话筒的手慢慢垂下,沈流云高声对台下说出最后一句:「我拒绝为此次获奖者颁奖。」 第29页 有不少保安从过道快速跑过来,看样子是准备将沈流云强行带下台,至于会被带去哪里,暂时未知。 沈流云从容不迫地将手中的话筒和奖盃都交到了主持人手中,还不忘对已经被吓傻了的主持人说了句:「学妹,如果有人为难你,记得告诉我。」 话音刚落,几个保安脚步飞快地冲上台来,而沈流云倒是依然镇定自若,选择直接从台上一跃而下,将所有的喧闹声都遥遥甩在身后。 顷刻间,礼堂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唿声,正值青春热血年纪的学生们一个二个团结起来,纷纷阻碍那些保安去追沈流云,只能瞧着那道潇洒的背影扬长而去,气得人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 第0013章 玻璃球 闻星从卓钰彦口中得知金茧杯一事时,距离沈流云从礼堂逃走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你是没看到当时那个场面,简直了!我现在跟你说都还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从此以后,沈师哥在我这里封神了……」电话那端,卓钰彦激动地喋喋不休。 闻星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调侃:「你不是早就给他封神很多次了吗?」 「从前那是因为他高超的画技,这次不一样。你想啊,沈师哥其实完全不用这么做,这个奖又不是他评的,出了事也牵连不到他,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卓钰彦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很难形容我现在的心情……但我想,我应该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记住这一天里,有人不顾后果挺身而出,只为将应有的公平给予他们,给予所有怀揣梦想的艺术创作者。 闻星同样深受触动,不过比起卓钰彦的激动兴奋,他更担心别的,「但是闹得这么大,他会不会有麻烦?」 卓钰彦声音里的激动顿时减弱不少:「肯定会有吧,那保安当时都要上去抓他了。我听一个学长说,现在一堆人都在找沈师哥,都快找翻天了。只不过暂时还没找到人,电话打不通,消息都不回,人也不在家,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虽然沈流云只是给油画组颁奖,但金茧杯由华美主办,出了问题影响的是整个华美。因而追责下来,沈流云可能需要为此承担不小的责任。 闻星下午的课已经上完了,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打车去了华美。 离华美校门还有几百米时,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闻星索性让司机靠边停车,自己下车走过去。 走至一半,闻星有些口渴,突然想喝北冰洋汽水。他记得华美附近有条旧巷子,巷子里头有家杂货铺卖,便往那边走去。 巷弄里还是熟悉的气息,斑驳的砖墙,歪斜的老树,行人寥寥,鸟鸣依稀。 道路两旁停了不少车辆,有积灰的汽车、废弃的自行车甚至还有辆破旧的三轮车,挤占着原本就不宽敞的路面,看起来杂乱无序,却又别有趣味。 杂货铺在胡同深处,闻星缓缓往里走,不多时便见到了那块红色的小牌子,牌子上写着五个小字——「老马杂货铺」。 铺子外头的窗户上贴着几张旧画报,上面年轻靓丽的女郎正对着闻星微笑,有咿咿呀呀的京剧声从半敞的店门内飘出来。 杂货铺里四处堆满了杂货,人走进去,转身都勉强。 入眼是一个绿色玻璃柜,柜子里放着各色香菸,柜面上是一台老式收音机,先前听到的京剧声就是从这传出来的。 收音机里正放着的是《二尤》,刚播到第四场的开头,尤三姐还没开始唱。 饮料就摆在最外面的架子上,一眼就能瞧见。 闻星从架子上拿了瓶北冰洋,转过头想找老闆付钱,却没见到人,唤了声:「有人吗?买东西。」 杂货铺空间不大,看着不像有藏人之处。半天无人应答后,闻星想着要不干脆自己把钱付了好了,但北冰洋是几块钱来着?六块,还是八块? 犹豫不决间,铺子里总算有了点别的动静。一个脑袋慢悠悠地从货堆里探出来,看了看他手里的北冰洋,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口中嘟囔:「北冰洋啊,拿走吧,白送你了。」 闻星愣了愣,「白送啊?不好吧,多少钱,我付给您。」 怪脾气的老闆却赶起客来,啧了一声,「都说送了,你就喝吧。快走快走,别耽误我听戏。」 闻星哭笑不得,只好拿着那瓶白送的汽水走出了杂货铺。 兴许也是被这齣意外扰乱了心思,他脚下一时没留神,险些摔倒。 等他扶着墙站稳,眼睛突然被日光晃了下,不得不半眯上,再睁开时,便正正对上了不远处的景象。 铺子门口摆了台明黄色的弹珠机,一人坐在机子前,正聚精会神地玩着弹珠机,拉操纵杆的动作干净又利落。 断断续续的戏曲声再度飘至耳边,尤三姐唱着:「回家来引得我春云叆叇,女儿家心腹事不能够解开。也只好捺心情机缘等待,不似你聪明人遇事和谐。」 词曲忧愁哀婉,道尽尤三姐对柳湘莲的一腔绵绵情意。 叮铃咣啷的一阵响声将戏曲声覆盖过去,是弹珠机吐出了大堆玻璃球。 那人低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缴获的大批战利品,眉梢微扬,懒懒散散地往洞口里又扔进去一个玻璃球,接着开始新的一局。 谁能想到惹出了天大的麻烦,令众人遍寻不得的当事人就待在这么个无人问津的小巷子里,对着台儿童游戏机玩得不亦乐乎。 第30页 有刚放学的小学生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从边上经过,手里拿着一管泡泡水,边走边吹。 成串的透明泡泡接二连三飘过来,晶莹剔透,缤纷闪烁,在阳光下慢悠悠地晃动。 一时间,眼前的景象更像是场不真实的梦境,闻星感到头晕目眩,阵阵心悸。 啪,一个泡泡在沈流云的鼻尖上破裂,闻星看到沈流云的眉头因此小幅度地皱了皱。不是梦。 可闻星心里饱胀的情绪也好似随着那个泡泡一同破裂,令他再也无法忽视。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沈流云,同之前的两次一样,他的心跳总是骤然加快、莫名漏拍,多种情绪酸酸涩涩地堆积起来,逐渐满溢。 事不过三,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确切得不能再确切的事实——他喜欢上沈流云了,如尤三姐对柳湘莲那般,可悲而无望的单相思。 闻星自觉不该上前打扰沈流云,却也不想就这么直接走掉。思来想去,他还是走到了弹珠机边上,隔着半米,看沈流云玩弹珠机。 沈流云自顾自地玩着,一直没回头,游戏运势却明显下滑,好几局下来都颗粒无收,玻璃球不断减少。 可能是输得太多,沈流云不再像先前那般轻松,有几分懊恼,突然偏过头看向闻星,「你要玩吗?」 距他们上次见面已然过去月余,沈流云未能认出闻星也实属正常。闻星没有多意外,只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玩。 沈流云把头转回去,「我以为你站那么久是想玩。」 他这么一说,闻星才意识到自己举止奇怪,站在人身后默不作声地看了半天,却又不是想玩游戏机,怎么看怎么可疑。 闻星急中生智,把手里的汽水往人跟前递了递,「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开一下瓶盖?」 沈流云的动作明显顿了顿,目光在眼前带锯齿的汽水瓶盖上停留片刻,笑了下,「你看我长得像开瓶器吗?」 闻星的脸腾的一下热起来,反应过来自己找了个很蠢的藉口,况且他如果真的打不开瓶盖,分明可以去杂货铺里找老闆要开瓶器。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闻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更怕说多错多,只好木愣愣地站在原地。 手里那瓶汽水忽然被人接了过去,将瓶盖对准弹珠机的一角,快准狠地往下磕,瓶盖应声而落,咕噜噜冒着气泡的汽水又递了回来。 闻星看着眼前冒泡的汽水,小心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仰头喝了一口,沁人心脾的甜意在唇齿间漫开,可却愈发口干舌燥起来,热意在体内翻腾不休。 换做别人在这,一定会忍不住跟沈流云搭话,说点什么都好。依沈流云的性格来看,即便对谈话内容不感兴趣,也不会太扫人兴。 怎么看都是一个拉近距离,让人记住自己的大好时机。 闻星偏偏不会把握这时机,他就光站在边上看沈流云玩弹珠机,时而喝两口汽水,安安静静,什么多余的事都不做。 他就这么看着沈流云手里的玻璃球一会儿增加,一会儿减少。两人一动一静,一坐一站,互不打扰。 直到沈流云的玻璃球只剩下最后一颗。 沈流云拿起那颗玻璃球,没有再往投球口放,偏头看向闻星,随意问道:「你猜我玩这么久用了几个币?」 闻星玩弹珠机的次数不多,知道这游戏看运气也看技术,不过就他在边上站的这段时间来看,沈流云除了一开始中了个大奖,之后都是一个球,两个球,或者一个都没有,让人判断不出来他到底是会玩,还是单纯凭运气。 闻星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沈流云玩弹珠机的时长,给了个已经有所偏袒的答案:「五个?」 沈流云却眨了下眼,眉宇间不无得意,「就用了一个。」 「啊……」闻星略微惊讶,真心实意地感嘆,「好厉害。」 或许是闻星发自内心的感嘆让沈流云很受用,他不由得多说了几句:「我每次玩这个都是这样,只花一块钱就能玩上一下午。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玩到只剩最后一颗弹珠时,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好运。」 某种意义上,能被称作是绝处逢生,且不能用科学逻辑来对其进行分析,玄之又玄,妙不可言。 「所以,我把最后一颗弹珠叫作幸运弹珠。」沈流云将最后那颗留在卡槽里,起身让开位子,「给你玩吧,我要走了。」 闻星没有问沈流云为什么要将幸运弹珠留给自己,也没问他准备去哪,是回家还是去华美解决那一大堆麻烦。 闻星只是对沈流云道了声谢,谢谢他将好运留给自己。 沈流云走后,闻星在弹珠机前坐了一会儿。他盯着那颗淡蓝色的玻璃球看了许久,到底没将它投进游戏机里。 既然沈流云送给了他,那他怎么处理都是可以的吧? 闻星做贼一样,把那颗玻璃球塞进了口袋里,却不慎与口袋里的钥匙相撞。叮的一声响,将他吓了一跳,莫名有种偷东西被当场抓获的窘迫。 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找到纸巾,用纸巾将玻璃球仔细包好,再放回了口袋。 玻璃球安静下来,连同他的一起被小心揣在口袋里,悄无声息。 后来闻星每回准备去见沈流云之前,他都会先将这颗玻璃球拿出来看一看。 透明玻璃球正中间嵌有淡蓝色的波纹,彩带般旋转,颜色无限接近于阳光下沈流云的眼眸。因而,每当他看着玻璃球,就仿佛是在凝望沈流云的眼眸,大脑也跟着那彩带旋转起来,身体被甜蜜又酸涩的眩晕感侵袭。 第31页 他无数遍祈祷着,让这颗幸运弹珠带给自己一点好运,保佑他今日能顺利见到沈流云。 第0014章 糖葫芦 接到关泓奕的电话时,沈流云刚醒没多久,态度自然称不上好,听对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才给了点反应。 「办个人画展?」沈流云问。 关泓奕静了一会儿,似乎想判断他对办画展的态度,但并未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因而只是含煳着嗯了一声。 见沈流云不言,关泓奕似乎有了些底气,又继续说下去:「你看,咱们上回办个人画展那都是三年前了。最近不少人都跟我打探消息,问下回画展什么时候才办。我看了看,趁着今年还没结束,还可以办上一场,你觉得呢?」 其实按关泓奕给沈流云的规划,最好是办全国巡迴画展,不过沈流云目前态度不明,他也就姑且不提。 沈流云听完关泓奕的话,嗤笑了声:「办画展,画呢?你给我画?」 关泓奕负责替沈流云打理工作室,但只要没什么事,两人平时几乎不联繫。沈流云对他放心,他对沈流云也基本放心。 可现在来看,他好像放心得过了头。 关泓奕在那边直接愣住了:「不是,你这么久了都没画画?」 他对沈流云的行程有数,知道对方没少往外跑,国内外到处飞,满心以为是写生去了。 今天也是估摸着这么久过去应该也有了不少囤货,这才打来电话,实在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虽然沈流云没画画是事实,但骤然从别人口中听到,还是有几分伤人。 他替自己挽尊:「不是没画,只是画得不太满意。」 噢,对自己要求高么,这也正常。 沈流云对自己吹毛求疵的程度,关泓奕再清楚不过,心下瞭然地开口:「那你把你不满意的画发给我看看呗?我从里边挑一挑。」 「都说是不满意的了,那还留着干嘛?」只是几句话,沈流云又立即焦躁起来,语气极为不耐关泓奕嘆了口气,妥协道:「那你随便给我几幅,我再从之前工作室里还放着的画里挑几幅凑一凑。」 沈流云不明白关泓奕为什么非得办这个画展,他工作室又不指着靠他办画展活。 似乎察觉到沈流云的疑惑,关泓奕解释了一句:「你不知道,因为你太久没出新作品,外头传了许多风言风语。」 沈流云自嘲地扯了下唇,「说什么?江郎才尽?还是伤仲永?」 关泓奕没回答,默认了。 沈流云盛名在外,又行事嚣张,这些年在圈内名气居高不下的同时也树敌不少,偶有风吹草动都能被人编排出不少言之凿凿的八卦,更别提是长时间未有作品产出这样的大事。 事关沈流云的名声,工作室的收益,关泓奕自然十分上心。 沈流云挂断了电话,说过两天再给关泓奕答覆。 静坐了一会儿,他开始思考办画展的可行性有多大。 他的画向来是走拍卖较多,完成没多久便会由工作室去联繫拍卖行,只有极少数会留在身边。 在这极少数中,又分为满意和不满意的。 除去那些不满意的,便只剩下零星的几幅画可以用于展出,就算加上刚画完的那幅,数目也不足十幅,远远达不到可以展出的数目。 他上回办个人画展,一共展出了七十八幅作品,现在却连十幅都拿不出来,想要挂满四分之一个展厅估计都够呛。 分明也没过去多久,可他的人生已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差别。 闻星的电话在这时打来,沈流云接起,听闻星在那边问他起床了吗,吃饭了没有。 沈流云一五一十地回答,起了,没吃。 「你怎么了?听起来心情不太好。」闻星敏锐地发现了沈流云的情绪不佳。 沈流云便把方才与关泓奕的通话内容复述了一遍。 「你觉得,这个画展我要不要办?」沈流云问他,声音里透露出淡淡的茫然。 「你想办吗?」闻星反问他,「不考虑其他因素,你自己想办吗?」 他自己想办画展吗? 沈流云发现,他是想办的。 但光是他想办,没有任何用处。 「我想办也没用。画都没有,怎么可能办画展?」沈流云抬起头看向天花板,无力而乏味的空白,同他目前的人生一样,望不到头的空白,「假设现在有人让你上台表演,但你一首钢琴曲都没准备,你怎么表演?」 「这很简单啊,弹经典曲目就好了。经典曲目都练过很多遍,怎么弹都不会出错的。」闻星的回答脱口而出。经典曲目? 沈流云一时有了主意,或许他可以向几位拍得他画作的收藏家求助,恳请他们将画借给他用于展出。 这种事并不少见,大多数收藏家都乐意为之。毕竟,最后画作的展出不仅会给画家增添名气,连带着收藏家也能扩大不少知名度,可谓是互利共赢。 只不过,沈流云从前产量极高,因而画展未曾展出过已经拍卖出的旧画,都是些尚未售出的作品。开这样的先河,难保会有人不愿意买帐。 电话那边有人叫了闻星一声,闻星解释了一句到排练时间了,便匆匆挂断电话。 沈流云听着手里里传来的忙音,面上生出不少郁气。 没听错的话,刚刚那是施羽的声音。 第32页 很难判断对方是不是故意的。 沈流云承认自己小心眼,闻星跟施羽在同一个乐团,施羽又在乐团里举足轻重,叫闻星去排练是理所应当的,但他就是不舒服。 他相信闻星跟施羽之间什么也没有,但他并不觉得施羽对待闻星的态度是一个对同事、对后辈应有的态度。 他对关泓奕,或是姚宣哲就从来不会是这个态度。 有人在觊觎他的宝物,他讨厌这种感觉。 沈流云掐着点去接闻星下班,不出意料地又看到闻星与施羽一同从剧院里走出来,两人甚至还有说有笑。 沈流云的目光与闻星交汇,清晰地看见他面上的笑意尽数收敛,心中不无讽刺地想,真像是一出捉姦好戏。 直到闻星上了车,施羽走远了,沈流云的脸色依然沉得可怕,一开口便是:「说什么呢,笑得那么开心?怎么我一来就不说了?我打扰你们了?」 「没说什么,就是团里的事而已。」闻星皱着眉,似乎不欲多说。 「团里什么事不能说?」沈流云看向闻星,恶意不断往外涌,「怎么你在施羽面前就会笑,到我面前就苦着一张脸。我看要不我们干脆分手,你跟施羽在一起好了……」 「沈流云!」闻星突然高声打断了沈流云的话。 他抬起眼与沈流云对视,眼底有被刺痛的伤心,声音艰涩,问他:「你一定要说话这么难听吗?到底是你想分手了,还是我想分手?」 沈流云总算意识到自己冲动过头,沉默下来,不回答闻星的话,转过头去发动了车子。 开至一半,沈流云忽然说:「对不起。」 闻星没有回应。 沈流云又补充一句:「我没想分手。」 闻星的脸朝着窗户,依旧没看他,似乎疲倦至极。 沈流云刚与闻星在一起时,便有不少人断言,他们俩长不了。 尽管沈流云大部分时候对外都是一副翩翩君子的作派,但稍微熟上一些的朋友都知道沈流云私底下的脾气,实在是称不上好。 而闻星这种人,看上去就跟个小白花似的,一时被沈流云的光鲜外表所矇骗,等到知晓其糟糕的内在,必然跑得飞快。 沈流云从前对此不屑一顾,他难不成还怕被人甩?可如今…… 如今沈流云发现,他倒还真有点怕。 细想这一年多里,他跟闻星的吵架次数多得难以计数,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而提出分手,似乎也合情合理……个屁。 不分,他不想分手。 街边有人在卖冰糖葫芦,沈流云将车靠边停下,有意求和:「你要不要吃冰糖葫芦?」 闻星差点气笑了。 但他没能笑出来,只是深感疲惫地告诉沈流云:「沈流云,我不是小孩。」 成年人的生气不是靠一串冰糖葫芦就能解决的。 沈流云静了静,复述了一遍道歉的话:「对不起。」 闻星总算偏过头看向沈流云,难得一次不想顺着台阶下,同之前的许多次争吵一样若无其事地翻页,以他的妥协和不计较来收场。 他似乎忍耐许久,开口便是一长串的话:「除了你没有按时回家的时候,我几乎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社交,我也希望你不要干涉我的正常社交。师哥跟我之间就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他对我更是从来没有过任何过分的行为。如果你实在是不喜欢我跟师哥来往,我以后会更加注意,但你不要每次都是这个态度。」 深吸一口气后,闻星继续道:「跟你在一起后,我连阿彦都很少去见。每天不是在乐团,就是在家陪你。我能请的假都请了,你的所有要求我都尽可能去满足你,这样还不够吗?还是你就希望我辞职,最好跟所有人都不要联繫,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围着你打转才行?你是要这样吗?」 说完这些,闻星拉开车门,果断地下了车。 他站在冷风里,最后对沈流云说了句:「我今天不回去了,我们都冷静一阵吧。」 车门随着闻星的离开很快关上,沈流云却觉得仍有源源不断的冷风在往车里灌,浑身上下都冷了个透彻。 他一直望着闻星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路口。 闻星之前从未将背影留给他,这是第一次。 沈流云也下了车,买了一串方才被闻星拒绝的冰糖葫芦。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东西,一口咬下去,咬了满嘴的糖渣,莫名像含了满口的冰渣,寒冷而尖锐,钝钝的痛意从口腔逐渐蔓延至心脏。 他知道他现在更应该做的是追上去,将闻星追回来,或是打电话、发消息,言辞恳切地道歉。 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蹲在路边沉默地吃完了一串酸得掉牙的冰糖葫芦。 第0015章 圆舞曲 闻星就近找了家酒店暂且住下。 坦白来说,比起难过,闻星此刻心底更多的是疲倦。 这些日子里,他跟沈流云吵过的架太多了,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吵起来,以至于他现在已经疲于去想究竟谁对谁错。 或许是非对错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两个人在这段感情里都已疲惫不堪,耐心与爱意都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今日沈流云说出的那句分手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忍耐已久,闻星不愿细想。 他们二人如相约在春日的冰湖上同跳一支圆舞曲的舞者,舞还没跳到最后,脚下的冰面却已经有了破裂之势,谁也不知道下一秒冰面会不会裂开,他们会不会就此跌进寒冷彻骨且深不见底的湖。 第33页 谁都知道这支舞还没有结束,但显而易见的,他们必须要停下来了。 他们都没有时间回溯的能力,无法将时间拨回冬日,让这支舞能安稳地进行到最后。 只是明知已经走到尽处,两个人却都固执地停留在冰面上,不再跳舞,也不忍离去。 闻星洗完澡躺在床上,一扭头就瞧见自己空荡荡的手腕。 首饰对他来说,素来无可无不可,手腕上戴过最久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名贵首饰,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黑色发圈。 有段时间,沈流云疏于打理,头髮长长不少,又值盛夏,不得不时时用发圈将头髮扎起来。但他粗心至极,总是丢三落四,发圈随手一放转头便忘,到了要用时怎么都找不到。 丢发圈的次数多了,闻星便常在自己的手腕戴上一个发圈,以备沈流云的不时之需,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终有一日,沈流云嫌麻烦干脆剪短了头髮,而闻星手上的发圈也让他用一只腕錶来取代。 那是沈流云送给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镶了满钻的腕錶,名贵非凡,可惜他并未戴多久就取了下来。 他常要练琴,腕錶过重,戴在手腕上犹如束上一副镣铐,手腕不復平日灵活,看似美丽,却是酷刑。何况腕錶这东西,脱脱戴戴,容易磕碰,也容易丢,最后只好收进原本装表的丝绒礼盒里封存。 可第二年生日,沈流云又送他一只腕錶,同一个牌子,同样镶了满钻,设计上与前一只微有差别,但他戴上依然没法弹琴,于是只好也收进盒子里,少有佩戴。 到今年,放手錶的那个抽屉里已然摆了四个一模一样的丝绒礼盒。 沈流云就是这样我行我素,送东西从来不会考虑收的人是不是喜欢,又是不是想要。 就像今天,沈流云问他要不要吃冰糖葫芦。可他是南方人,从小到大吃冰糖葫芦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亦不嗜甜,对这种食物自然称不上喜爱。 闻星不禁想问沈流云: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沈流云估计是答不上来的。 说来可笑,他们相恋五年,沈流云却连他的喜恶都半点不了解。 沈流云总是习惯于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而他不喜扫兴,又不擅拒绝,因此一味顺从。 久而久之,沈流云也以为他是真的喜欢那些东西。 但谁会喜欢重到难以抬动手腕的表,严格到腰围都需一成不变的怪癖,苛求到要用做实验般的耐心来对待的一日三餐? 沈流云没有给他打来电话,当然,亦没有发来消息。 一周过去,皆如此。 闻星干脆减少了每日看手机的频率,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周五这天,他意外地接到了关泓奕打来的电话。 「闻星,你跟流云在一起吗?」关泓奕在电话那端问他。 闻星的神情随之一凝,「没有,怎么了?」 「我联繫不上他了。」得了回復,关泓奕的声音顿时变得焦急起来,随后语速飞快地将事情描述了一遍,「之前我跟他提过办画展的事,他说考虑考虑,结果一直没给我答覆,我就想来家里找他聊一聊。他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叫我今天过来,可我今天来了,家里却没人在。给他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也不回,真不知道人跑哪去了。」 闻星听完后,心里率先蹦出来的想法是:沈流云这么大个人了,难不成还要玩失踪? 可他逐渐慌乱的心跳,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闻星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道:「我这几天没在家,他去哪了我也不太清楚。我先问问家里做饭的阿姨,你在家门口等我,我就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闻星刚挂断电话,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关切的询问。 闻星转过头去,发现是还没走的施羽。他方才接电话的时候没注意,以为大家都走了。 闻星摇了摇头,只说:「没什么,家里的事情。」 施羽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好心提议:「那我送你回去吧。」 闻星想要拒绝,施羽似乎看穿他的意图,又补充了一句:「这会儿下班高峰期,你难打车。」 周五的下班高峰期,车有多难打可想而知。事出紧急,闻星没再拒绝,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师哥。」 「这有什么麻烦的,顺路的事。」施羽拿上自己的东西,笑着说,「走吧。」 堵车的间隙,施羽偏了偏头,目光在闻星清丽冷淡的侧颜上微有停顿,终是忍不住将心底的疑问道出了口:「师弟,你是跟沈流云吵架了吗?」 闻星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神情倒是未有不悦,「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你这几天都是自己打车回去,刚刚又听你打电话说的那些,感觉你们应该是吵架了。」施羽握着方向盘的手微紧,还剩下一句他没有说出来:最近几天闻星看起来都心情不佳。 「确实吵架了。」闻星没有隐瞒。 「为什么吵……」 「师哥,前面路通了。」闻星语气平淡地打断施羽,示意他可以继续往前开了。 施羽只好转回头,重新发动车子。 之后的路段没有堵车,他也没能再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继续问那个被打断的问题。 下车时,闻星再次对施羽道了一次谢,态度很郑重。 第34页 施羽觉得自己笑得有些难看,也有些无奈,「闻星,不用这么客气的。」 可闻星很坚持,说:「要的。」 闻星看着他,眼底清清澈澈,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师哥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施羽以为自己隐藏的私心已被发觉,可他对上闻星清澈的眼睛,又否认了这种想法。应该是错觉。 从巷口走到小洋房门口的这段路,闻星总算想明白了沈流云多次为施羽而同他吵架的原因。毕竟在他看来,他跟施羽之间分明什么都没有,是再正常、再纯洁不过的前后辈关系。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是这么想的。 沈流云或许早有察觉,才会因此三番两次地与他置气。 但是沈流云有那么多机会同他明说,为何却总要用最极端也最糟糕的方式来解决? 闻星不能理解。 「闻星,你可算来了。」关泓奕原本是蹲在门口的,见到闻星,两眼放光地起了身,好似看到救星。 关泓奕今天穿得很正式,浅灰色的西装西裤,看起来稳重又可靠。可他的面上却是一片愁云,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沉稳从容。 闻星与关泓奕见面次数不算多,但关泓奕已经是沈流云众多朋友中为数不多让他觉得靠谱,并且愿意接触的。 闻星拿钥匙开了门,「先进来吧。」 进了家门,闻星先后进卧室、工作室都看了一遍,确认沈流云不在家,以及在卧室找到了沈流云没有带出门的手机。 「做饭的阿姨我问过了,沈流云前天就跟她说,最近几天都不用过来,所以也不知道他去哪了。」闻星把徐妈的回覆告诉了关泓奕,顺便给他倒了杯水。 关泓奕确实口渴了,一方面是在门口等了太久,另一方面是为沈流云的突然失踪感到心焦。 见他一口气喝完了那杯水,闻星又给他倒了一杯,「你辛苦了。」 关泓奕摆摆手,他跟沈流云认识多年,知道这人随心所欲惯了,干出什么样的事来都不足为奇。 今日他联繫不上沈流云本打算就此折返,只当是被放了一回鸽子。临走之前想起来跟闻星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见闻星一无所知的样子,这才觉出不对劲。 「闻星,你跟流云是不是吵架了?」到这份上了,关泓奕也不是傻的,意识到这两人之间定是出了什么状况。 他与沈流云相识多年,虽鲜少从沈流云口中得知有关闻星的事,但他总觉得沈流云对闻星并非是外界传言的那般,不是金屋藏娇,更不是玩玩而已。 但到底是如何,关泓奕也说不好。 听到这个问题,闻星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莫名生出点烦躁。 怎么今天人人都要问他是不是跟沈流云吵架了? 见闻星看起来不想答,关泓奕知情识趣地不再追问,开始忙着给相识的人打去电话,一一询问沈流云的下落。 可关泓奕一连打出去十几个电话,都没有沈流云的消息。 闻星心底的不安感越发浓重,不由得提议:「不如我们出去找找吧。」 关泓奕也有此意,索性拿出手机跟闻星一边讨论一边飞快地列了个表格,将沈流云有可能会去的地方都列了出来。 「行,我们分开找还是一起?」关泓奕把表格发给闻星一份。 「分开吧,这样快一点。」闻星点开那份表格看了看,上面大部分的地方他都很陌生,几乎没去过,但沈流云是那些地方的常客。 如果不是关泓奕,他估计也想不到沈流云会去这些地方。闻星木然地想。 闻星去了趟车库,发现车都在里面,沈流云出门没有开车。 没开车,也没带手机,闻星想不到他会去哪。 或许去的地方没有太远? 闻星开了车出去找,先去了表格上离流苏巷较近的几处,都没见到人后,再去了较远的几处。 直到表格上的地方都被他和关泓奕找了一遍,依然没能找到沈流云,他一时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沈流云究竟会去哪呢? 闻星不好麻烦关泓奕继续找下去,让他先回家,自己这边有什么消息再联繫他。 关泓奕在电话那端嘆了一口气:「那行,你也回去休息休息吧,或许流云只是出去转了一圈,到晚上自然会回来。」 闻星希望如此,但他暂时没有了回家的力气。 他不想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小洋房里。 天色悄无声息地暗了下来,车窗外不断有灯光亮起,交错闪烁,在闻星的眼底斑驳成五颜六色的一团。 闻星在方向盘上安静地趴了一会儿,想不到自己还能去哪里找沈流云。 此刻他才终于发现,不止沈流云对他知之甚少,他对沈流云同样了解尚浅。 长久以来,他只拥有家里的沈流云,而家以外的沈流云他比任何人都陌生。 尽管感到难堪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只拥有很少一部分的沈流云。 将车子找了个能够停车的地方停好,闻星打算下车走走。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附近的环境看起来有几分熟悉。看到块路牌,他这才意识到,他走到了华美附近。 自从他和卓钰彦相继毕业后,他几乎没来过这边。华美附近大部分都还保留着印象里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卓钰彦最喜欢的那家烤肉店倒是不在了,变成了一家常做促销活动的连锁咖啡店,顾客比之过往有增无减。 第35页 距离他第一次在华美见到沈流云,已经过去七年了。 走到华美附近的那条小巷,闻星突然好奇那家老闆脾气古怪的杂货铺是否还开着,不由得往里走去。 巷子里没装路灯,寂静灰暗。闻星夜视能力还不错,索性也没有用手机照明,就这么摸索着一步步往里走去。 快到杂货铺时,终于有了点光亮,一盏小灯挂在杂货铺外的大树上,昏黄的灯光倾泻而下,像舞台上的打光灯一样,精准地照亮底下那台破旧的弹珠机和坐在机子前的人。 这一幕,奇异地与多年前的情形重叠。 可能命运就是如此爱戏弄人,兜兜转转,又让他在确认自己喜欢上沈流云的地方,再度找到沈流云。 第0016章 失乐园 那台弹珠机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蛛网般的裂痕覆盖在玻璃上,指示灯也不再亮起。 能够让沈流云玩一下午的临时乐园早已停止运行,可他们还是又回到这里。 「怎么出门不带手机?」闻星的声音很轻,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生气,好像他并没有为了找到沈流云而几乎跑遍整座城市。 沈流云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摸了下口袋,才发现口袋很瘪,略微懊恼,「我忘了。」 闻星盯着沈流云的脸看了良久,突然泄了气,可悲地发现一个事实:尽管他会经常生沈流云的气,但却从来没有办法真的怨恨沈流云。 每当他面对沈流云,心跳依旧会不规律地起伏,产生酸而涨的悸动,他明白这就是爱一个人的确切证明。 所以他不得不原谅沈流云,一次又一次,任由沈流云将他的底线拉得越来越低,甚至不断为之摒弃一切原则。 或许这就是爱上沈流云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无可救药,无可挽回。 「为什么来这里?」闻星问沈流云。 闻星站的地方背着光,脸上有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悲伤凝结着,呈现出近似于灰败的颜色。 四目相对间,沈流云似乎也被那悲伤所侵蚀,心脏钝钝地痛起来,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哑:「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这儿见到你,还送了一颗弹珠给你。」做了个梦? 闻星静了静,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真假也不重要,毕竟于他而言,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也确实像场虚幻的美梦,除他以外不会再有人记得。 「梦见了,然后呢?」 「想过来看看,但这个机子好像坏了。」沈流云掏了掏口袋,从里面翻出一颗玻璃珠,「我还特意带了弹珠过来。」 闻星垂眼,沈流云的掌心里静静地躺了一颗黄色的玻璃珠。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东西,也难为他还能找到。 闻星莫名想要发笑,但更多的却是心酸。 眼前的沈流云就像是一个满怀期待的孩童,手里拿了张过期的游乐园入场券,遗憾的是不会有工作人员能为他检票,记忆中的乐园已不再对他开放。 他的期待註定落空。 「沈流云……」闻星深吸一口气,想要告诉沈流云这样做其实没有意义,即将说出口的瞬间又突然卡住。 他不禁在内心诘问自己:可到底什么才是有意义? 坐在画架前画一下午的画和坐在游戏机前玩一下午的游戏,到底哪种才算是真的有意义? 如果两件事所收穫的快乐是等量的,那么它们的价值是不是也可以划上等号? 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我们不吵架了好吗?」沈流云的声音很低,把手里那枚明黄色的玻璃球强行塞进了闻星的手心里。 闻星的手没有用力,估计是怕玻璃球掉在地上,沈流云用手掌从外面将他的手整个包裹住,很用力,让他感到一种不能被捨弃的迫切需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 「我不跟你吵架。」沈流云这时候似乎已经忘了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争吵,大多数时候都是由他自己挑起的,没什么信用度可言地做着保证。 闻星知道这并不可信,但又想要去相信。 沈流云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近了些,轻轻地靠过来,脸正好贴在他胸口的位置,把那个位置靠得湿热起来,不平静的心跳声也变得无从隐藏。 沈流云总是这样狡猾。 闻星感到很没办法,不得不对沈流云妥协,很心软地哄他:「我想办法请个长假在家陪你好吗?」 「可以请到吗?」沈流云声音闷闷的。 「应该可以。」其实闻星也不确定,毕竟他已经把规定的请假额度用光了,但他实在不想看沈流云继续这样下去。 他们之间总有一个要做出妥协,而闻星恰好擅长于此。 沈流云陪闻星去了趟酒店拿东西。 闻星订的酒店条件不算差,但沈流云很挑剔,一会儿说灯光不够柔和,一会儿说床垫不够柔软,总之就是没家里的好。 不过,闻星瞪沈流云一眼,沈流云就又不说话了,似乎也意识到是因为跟他吵架,闻星才出来住的酒店,有点委屈地坐在沙发上看闻星收拾东西。 好在他没有委屈太久,闻星就将东西收拾好了,走过来牵他的手,跟他一起回家。 兴许是今天四处找沈流云所耗费的精力太多,闻星只听了不到三遍游戏钢琴曲,眼皮就变得沉重起来。 模煳间,脸上微微湿热起来,好似有来自热带雨林的雨滴落在他的脸上,轻盈而潮湿。 第36页 闻星闭着眼没动,含煳不清地说:「沈流云……好睏了……」 「其实……你不陪我在家也可以。」沈流云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也很轻,犹疑不定地散在流动的空气里。 闻星在心底嘆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认真地望向沈流云,告诉他:「是我想要陪你,你不要有负担。」 不知为何,眼前的沈流云忽然显露出一种矛盾的脆弱,欲言又止着。 他看起来想要告诉闻星什么,闻星并不催促,安静地等待着。 闻星总是对他有超乎寻常的耐心。 然而,困意却比沈流云的答案来得更快,牵引着闻星彻底地陷入睡梦。 闻星醒来的时候,关泓奕已经过来了,在书房与沈流云谈工作。 他洗漱完从卧室出去,正巧碰到徐妈端了个果盘准备往书房去。 谈工作的时候,沈流云一向不喜欢被人打断,闻星不确定这份果盘是沈流云要的,还是徐妈自作主张。 他索性从徐妈手里接过了那份果盘,敲响了书房的门。 书房从里面上了锁,关泓奕来给他开了门,对他礼貌地一笑:「我和流云刚好谈完了。」 闻星向书房里面看,沈流云正低头看着文件,神情判断不出好坏,只好问关泓奕:「谈得怎么样?」 关泓奕对他眨了下眼睛,笑意比刚才明显一些,「或许你可以开始考虑画展那天穿什么了。」 那看来是谈得很顺利。 闻星放心了一些,走过去把果盘放在桌子上,还没转身,有手臂跟水荇似的从身后缠绕住他的腰,身体严丝合缝地紧贴,热意丝丝缕缕地漫上来。 旁若无人的亲昵令闻星不太自在,下意识推拒,「有人在呢……」 「哪有人?」沈流云说话间唿出的热气洒在闻星的耳后,身体不自觉一抖。 闻星偏头看去,才发现关泓奕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事实证明,关泓奕的贴心略微多余,毕竟沈流云和闻星都没打算在书房里做些什么。 闻星只是坐在沈流云的怀里,看他刚刚看的那份文件,是关泓奕准备好的画展策划内容。文件没有写得太详细,只列出了一些必要的事项,闻星往后翻着,着重看展出作品那一块。 展出作品的部分有一些是列印的铅字,还有一些是手写,字体很飘逸,出自谁之手显而易见。 手写字大多补充在铅字后面,于原有基础上增添部分关泓奕没有考虑到的作品。 有一行的铅字被划掉,突兀醒目,边上手写了另一作品的名字——《迷雾林》。 「这幅画,我记得拍了很高的价格。」 闻星对此印象颇深,毕竟那年的拍卖会被媒体大肆报导,标题均打上吸人眼球的「天价」二字,赚足流量,出尽风头。 沈流云这个当事人倒好像忘得差不多了,看起来没什么印象,随手从果盘里拿了颗葡萄吃,「是吗?记不清了。」 闻星走神片刻,有些好笑地想:八千万都不能让沈流云记住,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事会让沈流云铭记呢? 「别看了,出去吃饭吧。」沈流云抽出闻星手中的文件,将其扔在一旁。 闻星点点头,任由沈流云牵着他出去吃饭。 出去时,见关泓奕准备走,闻星叫住他,留他一起吃了饭再走。 饭桌上,闻星发现关泓奕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但具体是哪里变了,他也说不上来。 不过比起这一点,关泓奕似乎是头一回跟沈流云共同用餐,看着桌上摆盘过于精緻的菜明显目露讶异。 他调侃沈流云:「你平时在家吃饭都是这种五星级标准吗?幸亏我刚刚没急着走,不然可就没这福气了。」 闻星被他逗笑,「你要是喜欢阿姨的手艺,以后可以常来。」 关泓奕正想应下,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扭头与沈流云对上视线,缩了下脖子,到嘴边的话立即改了口,「不了不了,也不好来打扰你们,而且工作室和我家都离这边挺远的,过来一趟怪麻烦的。」 他说得合情合理,闻星没有多想。 席间,闻星注意到沈流云似乎很喜欢那道番茄酿肉,一连吃了三个。 那道菜的做法原理跟青椒酿肉类似,将番茄一个个切开,先挖空果肉,再将调好的肉馅放入番茄中,使得番茄本身的酸甜汁水与肉馅中和,别具一番风味。 不过尤为特别的是,番茄个个饱满圆滚,看起来憨态可掬,造型可爱,带叶子的顶部就像是顶小帽子一样。 关泓奕夹菜时,不慎碰掉了其中一顶番茄「小帽子」。这样的小事,他自然未曾留意到,然而沈流云看起来却被这个掉出去的番茄「小帽子」败坏胃口,没怎么再动筷。 一双筷子悄无声息地伸过去,夹住那个掉在边上的番茄「小帽子」,将它按照原来的样子摆了回去。 做完这些,闻星若无其事地转回去跟关泓奕说话,显然习惯了做好事不留名。 等他转回头时,沈流云已经重新拿起了筷子,看上去不仅胃口不错,似乎心情也很好。 他看着,也不由得极浅地弯了弯唇。 第0017章 观赏鱼 周一中午,恰逢团长来团里,闻星依照对沈流云的承诺,趁午休时间去了趟团长的办公室,准备提请假的事。 团里的大小事主要由副团长来打理,曲目的排练则由钟指挥负责,故而魏团长平日没什么事基本不会来剧院。加上闻星之前又请了好几回假,算起来,他与魏团长已有较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 第37页 魏兴茂年逾六十,担任天韵乐团的团长一职快二十年,却始终没什么领导的架子,待人亲厚,对团员皆关心有度,深受一众团员的爱戴。自闻星入团以来,魏团长亦给予了他不少帮助。 在闻星看来,魏团长除了是值得尊敬的领导以外,更是令他信赖的长辈。 「闻星,过来坐。」魏兴茂见到闻星,面色和蔼地沖他招招手。 听着魏兴茂亲切熟稔的语气,闻星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为自己的来意感到羞愧。 魏兴茂刚泡了一壶茶,热气氤氲,茶香瀰漫。 闻星在他对面坐下后,他顺手也给闻星倒了一杯热茶。 「朋友新送我的白眉,给你也尝尝。」魏兴茂笑着将茶杯递给闻星。 闻星低头喝了一口,舌尖发烫,没尝出滋味。 「团长,我想请一次长假。」闻星硬着头皮将话说了出来。 魏兴茂轻轻地吹了口茶,没有立即回答。 他这样捉摸不透的反应令闻星感到不安,好似头上挂了一把悬而未决的刀,不知会不会落下,也不知何时会落下,不得不提心弔胆起来。 「闻星,我能问问你请假的原因吗?」魏兴茂喝下一口茶后,总算慢悠悠地开了口,看向闻星,眼角泛开一圈细密的涟漪,「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还是你生活里遇到了什么困难?」 闻星与魏兴茂对视,那目光不具有压迫性,却又好似洞察一切,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手指无措地纠缠在一起,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 「闻星,我还从没有告诉过你,面试的那天,你让我感到很惊喜。这不仅仅是因为你的专业能力,毕竟我见过太多出色的演奏者。你在他们之中,不能算是突出。」魏兴茂声音缓缓,含着笑意将已随时间流逝而逐渐淡化的往事摊开在眼前,「你身上那份临危不乱的镇定,很符合乐团的表演需求。但你真正打动我的,是你对音乐的热忱。」 闻星的指尖发颤,心知这份迟来的夸赞别有深意,因而愈发羞惭,不敢应声。 「或许你还有印象,那天我问过你一个问题。我问你,手被扎到不痛吗?既然痛为什么不停下来?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种回答,我从前也问过其他人,有人回答我因为这次的曲子准备了很久,有人回答我因为这次的机会对他来说很重要。」魏兴茂一顿,目含鼓励地看向闻星,循循善诱着,「你现在还记得你当时的回答吗?」当然记得。 那个答案,闻星知道自己不管多久都不会忘记,也不管多久被问起都不会有变化—— 「我当时回答您,因为这支曲子还没有结束。」 因为曲子还没有结束,所以不可以中途暂停。 无关乐曲之外的一切,不考虑所有利弊,他只想弹好这一支曲子,为听众献上自己的最佳表演。 每当他按下琴键,音乐便仿佛自指尖融入他的血液,热烈涌动着,于脑海中汇聚,生生不息地迴荡。 他从来不是为了要得到什么而去演奏,仅仅是因为怀揣着一份对音乐的热爱,赤诚真挚、简单纯粹。 魏兴茂点到为止,将话头转回来,「在我看来,你最近的状态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这次团里例行演出的安排你也看了,钟指挥没有安排你参与,所以这段时间你可以不用来团里,去将你需要处理的事情解决好。」 「团长……」闻星错愕地抬起头。 「也不算是给你放假,只是给你个机会好好调整一下自己。」魏兴茂伸手拍了拍闻星的肩,看起来对他信赖又宽宏。 闻星眼眶微热,真切感受到团长对自己寄予的厚望,郑重地点了点头。 魏兴茂从抽屉里翻出记录团员出勤的本子,让闻星翻到自己的那部分写下请假日期、天数和事由。 闻星一一写完,准备把本子交还给团长时,手指无意间翻动纸张,看到了自己入团的日期。 2018年6月23日。 对着这个日期,闻星怔忪片刻,不知为何,莫名觉得这个日期异常熟悉,就好像他不久前刚在哪里见过。 可他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只当是自己多想了。 由于沈流云今日要去拜访几位收藏家,没空来接。闻星提前预约好了车,一下班出去就看到车子已经在路旁等待。 司机年轻话少,开车很稳。车内还用了柑橘味的香氛,清新好闻,令人放松。 路程不长,但行至半路又一如既往地拥堵起来。 闻星不习惯在车上看手机,总觉得会头晕,只好无聊地看着车厢内饰发呆。 他注意到了那个微微晃动的橙红色金鱼车挂,制作精巧,随风摇摆着,鲜活得好似在水中游动。 一连串泡泡从小金鱼的口中吐出,缓缓往上浮。 沈流云就站在生态缸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唯一的那条小金鱼看。 「沈流云,花我买好了,可以回去了。」闻星结完帐,提着一盆绣球花回到沈流云身边,却发现他久久地立在一个生态缸前,似乎是在看里面的金鱼。 闻星有些疑惑,「怎么了?你想养金鱼吗?」 沈流云闻言转过头来,冷漠地吐字:「没有,我不喜欢。」 闻星觉得奇怪,只是问他想不想养,得到的回答却是过于严肃的「不喜欢」。 他们走出花鸟鱼市场时,沈流云自以为很小心地回了一次头。 第38页 闻星发现了这点,推测沈流云其实是想养金鱼的,不由得停下脚步,向他提议:「其实金鱼应该挺好养的,如果你想养的话,我们可以养一条。」 沈流云沉默了一会儿,这次他没有再流露出任何的不舍和犹豫,态度坚决地牵起闻星的手,带他回到车里。 静坐片刻,沈流云才说:「金鱼不好养,我养过。」 沈流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养过,毕竟过程实在是短暂。 十岁那年,他和美术班的两个朋友一起在周末去夜市玩。夜市里有捞金鱼的游戏,他用十块钱捞到了三条小金鱼。 三条小金鱼刚好够他们一人一条,沈流云一路小心翼翼地捧着装金鱼的塑胶袋回了家。 在沈流云有限的认知里,小金鱼应该用鱼缸来饲养,但家里没有。他便将洗手池放满水,把那条小金鱼放在了池子里。 洗手池来当鱼缸的优点是足够宽敞,缺点是很快就被人发现。 那条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小金鱼却在杜双盈踏进洗手间的那刻,引起了她尖锐高亢的惊叫。 作为罪魁祸首的沈流云未被苛责,杜双盈甚至不看他,只瞪着匆匆忙忙赶到现场的沈嵘,厉声质问:「你给买的金鱼?」 沈嵘忙了一天刚从外面回来,看着洗手池里的那条金鱼,又看看面前火冒三丈的妻子,很是头疼地看向沈流云,声音发沉:「你买的?让你去上美术班是去学画画,不是让你去搞这些没用的!」 眼见着沈嵘就要去抓那条金鱼,沉默许久的沈流云忽然开口:「用来做实物练习的,美术老师的建议·。」 两个大人的神情微顿,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静止下来,犹疑地看了沈流云好一会儿。 可能是因为沈流云当时的反应实在太过镇定,不像是说谎,因此那条小金鱼得以幸运地被保留下来,只不过不能再养在洗手池里。 家里的佣人找来一个废弃的矿泉水瓶,剪去一半,用来充当临时的鱼缸。 其实有关金鱼的实物练习,沈流云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学过,但沈嵘和杜双盈两人都日理万机,很快将之抛在脑后,没有一个人去向老师求证,于是这本来经不起查证的谎言最终也未被戳破。 沈流云画画素来很快,可画那幅金鱼光是起型就用了三天。 杜双盈不懂画画,但她讨厌那条金鱼,总觉得家里混进一股难闻的塑料味,偶尔见到沈流云,会问起他的画画进度。 沈流云总是回答,还没画完。 杜双盈挑起眼尾看他,看上去半信半疑,神情分明很不耐,又碍于家里有不少佣人在,最后也只是语气温柔地催促:「尽量画快一点吧,妈妈不喜欢这个味道。」 沈流云点头说知道了,回到画室把起好型的画纸撤掉,重新摆上一张新的画纸。 只是无论如何拖延,一幅画到底有画完的那天。 《金鱼》画完的第三天,沈流云走进画室,发现自己的小金鱼不见了。 他四处搜寻,最后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找到金鱼的尸体,湿淋淋的,眼睛翻着白,混在一堆厨余垃圾里。 他用手指去碰金鱼,寒意瞬间侵袭过来,混合着不明液体黏在他的手指上,留下难闻的气味。 有可能是杜双盈口中的塑料味,也有可能是厨余垃圾的怪味。 沈流云洗了很久的手,那种气味却还是没能洗掉。慢慢的,他意识到那可能是死亡的气味。 他的金鱼死掉了。 杜双盈语气依旧温柔:「今天阿姨进去画室帮你给金鱼换水的时候,发现金鱼已经死了。可能是你买的品种不好,活不长。不过妈妈看你的画已经画完了,应该没关系吧?」 沈流云抬起眼睛看她,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写满虚情假意,寥寥无几的母爱,自私确切的残忍。 纠结金鱼的死因没有意义,到底是如杜双盈所说的自然死亡,还是人为导致的非自然死亡,小金鱼的生命都无法再挽救。 沈流云表现得比杜双盈想像得还要平静,没有她预想中的大哭大闹,只是点点头说:「没关系。」 这件小事很快便被杜双盈轻易忘却。 在这个家里,一条小金鱼的死亡没有引起丝毫的波澜,除了沈流云偷偷扔掉了所有的水彩颜料,开始改学油画。 那幅《金鱼》在沈流云成名之后被一併卖出,不过因为是水彩画,收藏价值不高,仅仅卖了八千,变成了一只杜双盈的名牌手提包。 八千可以买很多条小金鱼,但买到的名牌手提包就略显低廉,故而买回来之后便扔进了衣帽间积灰,沈流云几乎没见杜双盈背过。 以杜双盈和沈嵘对沈流云的关注程度,他们要到很久之后才会发现,沈流云十岁以后没有再画过水彩画,也不再画任何活物。 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条金鱼的死亡一同消逝。 「到了。」 可能是见闻星没反应,司机停好车后出声提醒。 闻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下了车,站在流苏巷的巷口。 将黑未黑的天像一团雾气,笼罩在巷子里的流苏树上,令闻星突然想起沈流云的那幅叫做迷雾林的画。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闻星想不起来的细枝末节在脑海里浮现。 他总算想起来2018年6月23日这个日期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它被手写在迷雾林的后面,是这幅画的创作日期。 第39页 入团的前几天,闻星忙着将自己的行李都搬到沈流云家里。 他过来的时候不太凑巧,沈流云正好出门在外,他便只能自己将行李提上二楼。过程中,他不慎磕到了膝盖,当时没怎么在意,直到去乐团的那天早上才发现膝盖上多了片淤青。 沈流云一只手支着脑袋,侧躺着看闻星换衣服,注意到那片淤青,坐起了身,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昨晚弄的?」 闻星经过一番思考后,才回答说不是,应该是搬东西的时候磕到的。 沈流云听后,却还是盯着那片淤青看。 闻星如今回忆起,恍然意识到沈流云当时的眼神里似乎夹杂着某种奇怪的情绪。他那会儿没能领悟,现在才知晓那或许是一种诡异的兴奋。 一次或许是巧合,那两次呢? 脖子上的红痕,画中缓缓升起的旭日;膝盖上的淤青,画中迷雾缭绕的丛林。 闻星又想起那条被沈流云用作练习的观赏金鱼,原来他和那条小金鱼本质上也没有什么不同,对沈流云而言都只是创作的参考物。 第0018章 天鹅湖 定好节拍器,闻星将手指轻轻搭在琴键上,调整了一下唿吸。 他按照习惯,安静地等待节拍器的指针摆动四下后,轻柔地按下琴键。 舒缓的乐曲声自他指下流出,在宽敞空荡的客厅里萦绕,弹奏曲目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二零一九年,马修·伯恩版的《天鹅湖》在赫京市首演。 此前,闻星受钢琴曲的影响,原版的天鹅湖和马修·伯恩版的天鹅湖都有看过,尤其喜欢马修·伯恩的这一版,特地从网上寻了各种录像翻来覆去地观看。理所当然,他不会错过这一多年难遇的机会,在演出那日专门携同沈流云一起前往。 有别于闻星的期待与激动,全程下来沈流云的神情都很寡淡,仅仅在结尾舞者谢幕时礼节性地鼓了掌,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几乎要让人以为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 但事实并非如此,当演出结束后闻星向沈流云问起舞剧的情节,他都能对答如流。 「你是不是不喜欢天鹅湖?」闻星只能这么推测。 沈流云摇了下头,神情依旧淡淡的,显然未被方才那出梦幻又悽怆的悲剧影响分毫,「我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什么?」闻星看向他。 「很多。」沈流云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道,「王子的懦弱,他对母亲的依恋,对天鹅的一见钟情,对爱的渴望……太多了。」 闻星愣了一下,意识到沈流云不理解的内容确实包含很多,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思考片刻后,总算抓住了重点,问:「你不会吗?」 「你指什么?」 「懦弱,渴望亲情和爱情,还有……一见钟情。」 说到这里,闻星忽然有些忐忑,停下脚步,在心里无比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沈流云会对人一见钟情吗? 沈流云随他一起停下了脚步,垂着眼看他,眸底映着沉沉夜色,仿若寂夜中平静而安宁的湖面,无波无澜。 「没有过。」沈流云的回答斩钉截铁,不似作伪,「全都没有过。」 「砰——」 「嗒——」 关门声和节拍声重叠在一起,一重一轻,琴声戛然而止。 沈流云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装束。 他今天难得正式一回,外罩一件挺括修身的黑色风衣,内搭浅咖色和白衬衫,深咖色领带系了个优雅的温莎结,甚至马甲上还缀有一条用于装饰的金色怀表链。不光外形风度翩翩,就连面上都显出近日里少见的神采奕奕。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怀表。 闻星心里莫名生出这个奇怪的问题。 他又开始在意这些并不重要的细枝末节。 「走吧。」沈流云在原地站定,等着闻星朝他走过去。 今日是画展举办的第一日,沈流云在圈内的众多朋友以及一些合作商都会到场,闻星将会陪同他一起在画展上露面。 闻星没有不去的理由,至少沈流云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坐进车里,闻星的耳畔都还留有钢琴曲的余音,芭蕾舞剧的画面也从他脑海中浮光掠影地闪过,最后停留在王后那冷漠美丽的面庞上。 「你有邀请叔叔阿姨来参加画展吗?」闻星心中微动,不由得问沈流云。 沈流云皱了下眉,半天才反应过来闻星口中的叔叔阿姨指的是他的父母,而他一时也想不起上次和沈嵘或是杜双盈联繫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的帐上倒是每月会有两笔固定的支出,一份汇给杜双盈,一份汇给沈嵘,金额相同,不偏不倚,这便是全部了。 「没有这种必要。」沈流云言简意赅地说。 闻星不再问下去。 抵达展馆时,关泓奕已然站在门口,远远见了他们便挥起手来。 男性恋人之间无论是牵手,还是挽手都会略显奇怪,因而沈流云与闻星只是并肩走着,看上去并不很亲密。 闻星的穿着没有沈流云那般讲究,就只是简单的大衣配低领羊毛衫,但大衣能够明显看出和沈流云身上的是同款。 这种不刻意的亲密意外使他二人看上去很是登对,已不再会让人有一方被另一方过盛的光芒所掩盖之感。 「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等忙完就给你放放假。」沈流云走过去,对关泓奕笑道。 第40页 关泓奕眉梢微扬,「就光是放假吗?」 沈流云瞭然地勾唇,「奖金自然也有。」 「这还差不多。」关泓奕喜笑颜开,领着他们二人往里走去。 画展尚未开始,但门口已有了不少人在排队,可见即便这么久没出来活动,沈流云在圈内的热度依旧不减。 闻星理应为沈流云感到高兴,可在目光触及墙上的几幅画时,心情却变得有几分沉重。 等画展开始后,沈流云少不了要陪着朋友或是合作商聊天。这些人里,闻星不一定都认识,而即便认识也不见得有什么话说。 沈流云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带着闻星转了一圈后,便偏头对他小声道:「二楼有休息室,你如果不想在这里待着,就上去等我。」 这正合闻星的意,点点头,没怎么留恋地上了楼。 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身影,沈流云皱了下眉,不知为何,他总感觉闻星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流云。」有人打断他的思绪。 沈流云回过头,见是好友连霂,颇有些意外,「你来得可真早,还以为你要快中午的时候才来。」 「哪呢啊,你这一两年才办回画展的,我到那么晚像什么话?肯定是要第一个来给你捧场啦!」连霂热情地搂上沈流云的肩,笑着邀请,「怎么样,等你这展弄完,要不要去我酒吧里坐坐?你都好久没过来玩了,倒是不怕存的酒放过期。」 「有你在,我的酒还能放到过期?」沈流云睨了他一眼,唇角微勾。 连霂嘿嘿一笑,很快又矢口否认,「你这说的什么话?叫别人听了,还以为我开的是什么黑店呢!」 就这么闲扯了一会儿,连霂才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我在门口可听关泓奕说了,你这回总算捨得将你那小男朋友带出来见人。欸,他人呢?」 沈流云的重点明显偏移,语气微冷:「为什么要加个『小』字?我们看上去年龄差很大?」 连霂被他这话一噎,挠了挠头,「倒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差几岁来着?」 沈流云:「八岁。」 连霂:「……」这不大吗? 「哦对了,我有个朋友想介绍给你认识,不知道他来了没。」连霂四处张望了一下,可惜搜寻无果。 他原本想拍一下沈流云的肩,但由于身高差距让他够得太费劲,最后退而求其次地拍在了沈流云的臂膀上,略重,「等着,我去找找他。」 他走远前,沈流云没错过那句明显不满的「没事长那么高做什么」,不由失笑。 今日来画展的多半都是熟面孔,连霂走开以后,沈流云一会儿被这个扯着说话,一会儿被那个扯着说话,转来转去几乎没停过。 展厅里准备了甜点和香槟,众人有意敬他,沈流云转了几圈,已经喝下数杯香槟。 好不容易得空歇会儿,连霂就在这时带了人过来。 「这是周润骁,他一直想认识你,结果你这段时间都没上我那玩,没找着机会。」连霂将那人往身前一带,又凑近了沖沈流云眨眨眼,「你的迷弟。」 沈流云瞭然,看向那人,沖他扬了下手中的香槟致意。 周润骁手里没拿香槟,脸上还有一层薄汗,像是刚从别处赶过来,略显拘谨地笑笑:「沈先生您好,我是周润骁。」 沈流云在脑海里把这名字过了遍,确认自己从前没听过,因而只是点了点头。 连霂在边上用手肘怼了他一下,低声道:「你干嘛这么冷淡,不记得了?润骁可是你同门师弟,你以前还帮人改过画呢!」 「有这回事吗?」沈流云根本不记得,目光又在周润骁的脸上转了转,那实在是一张略显普通的脸,没能给他留下任何的印象。 这就有些尴尬了。 但周润骁似乎不觉尴尬,谦和地笑着,「许多年前的事了,我曾经在韦老师的画室待过一阵。您毕业得早,忘了也正常。」 沈流云习画以来,先后换过不少画室,其中,韦崇的画室是待得最久的,从十二岁一直待到十六岁。在他十六岁那年被华美破格录取后,大学期间偶尔也会回去画室噹噹助教。 有一回,韦崇到广东那边新开了家画室,他特地跟过去待了段时间,还意外在那结识到了位投缘的朋友。 他喜欢画室里的氛围,四处洋溢着对绘画的热情和对梦想的追求。 只不过那些东西,离如今的他已然很远了。 同他们再说了会儿话,沈流云失了兴致,随便寻了个藉口熘上二楼,去休息室找闻星。 意外的是,闻星倒没待在休息室里,就站在走廊里,双手搭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往下看。 沈流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没有发现明确的落点。 「在看什么?」沈流云走至他的身边。 闻星摇摇头,「没什么。」 沈流云牵起他的手,凑近一些,在他颊边落下一个温热的吻,「总感觉,你似乎心情不太好。」 闻星对他有些勉强地笑了下,「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 「是吗?那今晚回去早点休息。」沈流云没有怀疑。 瞥到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沈流云的眸光映亮了些,跟个急于讨要表扬的小孩似的看向闻星,「你觉得,好看吗?」 他们贴得太近,闻星稍稍一动,脸颊便与沈流云的唇贴在一处。 第41页 或许受恰到好处的氛围影响,沈流云不再执着那表扬,顺势亲吻下去,气息纠缠。 耳鬓厮磨间,闻星分神往下一瞧,目光从那些画作上一一扫过,每扫过一幅,心就会冷上一分。 如今的他心中已然无比确切,只是尚未找当事人做最后的求证。 怪不得他从前看那些画时,总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那感觉让他并不舒服。原来——那苍茫巍峨的雪山,是蜿蜒在他嵴背上的陈年伤疤;那绚丽夺目的红日,是缠绕在他脖子上的圈圈红痕;那雾气缭绕的雨林,是横亘在他膝盖上的大片淤青。 旁人不知,沈流云的画作里遍布他的伤疤、淤青和泪水。 沈流云在创作完这些画作后,还不止一次对他说:「闻星,你是我的缪斯。」缪斯。 可笑的是,他曾经还误以为这是一句情话,是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艺术家表达爱意的独特方式。 原来无限接近于情话,也并不等同于情话;无限接近于爱,也并不等同于爱。 抛却这些东西,沈流云还爱他吗? 又或者,沈流云究竟爱过他吗? 哪怕是,一丝一毫? 闻星如寻求最后的救命稻草般,忍不住揪紧沈流云胸前的那片布料,好似要以此把紧贴在衣服下面的那颗心脏也抓在手中。 他费力地仰起头,望向沈流云的眼睛。 那素来盛有一泓深情的眼眸半阖着,被长睫遮去大半,什么也没能让他望见。 【作者有话说】 马修·伯恩版天鹅湖就是常说的男版天鹅湖 第0019章 水中月 画展举办得空前成功,不仅展览票全部售空,展出的几幅尚未售出的画也均被预订。 只可惜,这份成功所带来的荣光并未能笼罩小洋房多久,随着沈流云再一次进入漫长的瓶颈期,小洋房又回到了从前的乌云遍布。 徐妈惯会察言观色,从不多说什么话;闻星更是安静,为避免打扰沈流云作画,连琴都不怎么练了。 偌大的房子里分明有三个人,却呈现出一副毫无人气的阴沉。 至于沈流云,他每天都进入工作间,花大量的时间对着画架枯坐,地上堆满废弃的画纸团,大有将他淹没其中的趋势。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外出写生,他早在两年前就进行过多次尝试,专往人烟稀少的地方钻,全国各地几乎跑了个遍。一无所获后又往国外飞,哪里景色美就往哪里去。 可哪怕是站在曾经令他灵思泉涌的地方,他的大脑始终是一潭死水,苍白而无力。 沈流云无比明确地认识到,他已然成了一片濒临枯竭的湖泊,曾经引以为傲的天赋不知何时早就悄然离他而去。 闻星极少出门,亦不过问沈流云的作画结果,整日专心伺弄院子里的花草。 有时候,沈流云在画架前待得烦了,起身想去窗边抽根烟,推开窗往下看,就能瞧见花园里闻星忙碌的身影。 临近冬日,天气逐渐转凉,花园里大部分的花都已过了花期,一眼望去只能看见深深浅浅的绿以及空荡荡的枝条,很是萧索。 视线内的人忽然蹲下,使得原本被他的身躯所遮挡住的一丛淡紫色花株显露出来,擦过他的小腿,往上攀爬般倚靠,是玫瑰鼠尾草。 当初闻星种下它时,告诉过沈流云,这是一种耐寒且坚韧的植物,彼时的他不以为意。 如今瞧见大多数花凋零、枯败,唯有此花仍在生长,方觉其不凡。 「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菲利斯的爱。」闻星那时说过的话似乎依稀还能听见。 寂静无声、坚韧难折的爱。 闻星抬起头时,无意与沈流云的视线相对,微微一愣,而后朝他展开一抹浅淡的笑。 他身后的小型喷泉在这时涌出一大股水,哗啦啦地落下。 沈流云奇异般地安静下来,唿吸间似乎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花香,喷泉的水也随之浇在他的心上,湿润着泡胀。 恍惚间,他意识到,每当他处在焦躁、忧郁的时刻,都想要住进闻星的眼睛里,以此获得短暂的休憩。 无限制的包容,无额度的爱意,他被如此慷慨地给予。 从工作间出来时,沈流云瞧见徐妈将医药箱拿了出来,眉头一皱,看向沙发上的闻星,「怎么了?」 闻星原本低着头准备把裤腿挽起来,听到沈流云的声音,挽了一半的裤腿又放下去,抬起头回答:「在花园里不小心被颳了一下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有的花草尖锐锋利,一时不察便会刮伤。此事在过去屡见不鲜,但闻星的体质特殊,极易留疤,沈流云认为不该草率对待,还是朝这边走过来。 「给我看看。」沈流云在闻星的面前蹲下,徐妈识相地将医药箱放在一旁。 可就在沈流云的手即将碰到闻星的裤腿时,那条腿往边上躲了一下。 闻星抿着唇,有点冷淡地看着他,「没什么好看的。」 沈流云的眉头拢起来,很不解,「你伤到了,我看一眼都不行?」 「小伤而已,徐妈帮我弄一下就好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强硬,闻星略有缓和,却依然于事无补。 沈流云不说话,就蹲在边上没动,目光沉沉地看着闻星,丝毫不打算退让。 最后还是一通电话打破了这个僵局。 第42页 沈流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震动的手机,走到边上去接电话。 趁他接电话的间隙,闻星将裤腿挽了起来,让徐妈帮忙处理小腿上那条鲜红的划痕。 面积不大,痛感轻微。 然而闻星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似乎痛得狠了的茫然,雾蒙蒙的。 因为伤口很小,徐妈很快便帮闻星处理好了伤口。 闻星轻声说了句谢谢,将裤腿放下去,抬起头时看见沈流云打完了电话朝这边走来。 他看见沈流云的目光在自己和徐妈的身上转了转,最后落在徐妈身上,惜字如金地没有开口,仅用眼神示意。 徐妈心领神会,连忙答话:「确实是小伤,稍微消了下毒,贴了个创口贴,之后少碰水很快就能好。」 沈流云勉强满意,目光转回来,「连霂叫我过去聚一聚,晚饭我就不在家里吃了。」 像是出门前交代去向的一句话,但说得太生疏,闻星听在耳朵里,觉得他这话说给佣人也并不违和,因而没有回应。 说话的人看上去亦没有等他回应的意思,不愿再在此处多待一样,匆匆拿上钥匙便出了门。 家里立时安静下来。 闻星静坐了会儿,才对明显不知所措的徐妈勉强地笑笑:「徐妈,给我倒杯咖啡吧。」 「欸,我去给您倒。」徐妈进了厨房,不多时,端出来一杯咖啡。 闻星接过咖啡喝了一口,眉头轻轻皱起,太甜了。 他放下杯子,诧异地看向很少在这方面出错的徐妈,「有点甜了,这是加了多少糖?」 他喝咖啡的喜好是只加奶不加糖,沈流云则是不加奶也不加糖,说这样才能喝出豆子最本真的味道,家中的糖例来都是为了客人准备的,按理说不会弄错。 闻星原以为只是一次偶然的工作失误,没料到徐妈拍了下大腿,懊恼地吐出一句:「我这脑子真是,不小心将您和另一位先生的喜好搞混了。」 她有将僱主的喜好记在本子上的习惯,重新回到这边做事前特意温习过一遍,不料却弄错了对象。 「另一位先生?」最近这段时间唯一来过家里做客的就只有关泓奕,闻星因此推测,「是上次那位关先生吗?」 「不是,是之前的陶先生。」徐妈弯腰端起咖啡杯,带着笑赔罪,「我再去给您重做一杯吧。」陶先生? 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从闻星的心底蹦了出来,声音微颤,「是陶希文先生吗?」 「是的,就是将我雇过来这边工作的陶先生。」徐妈的回答则包含了更大的信息量。 陶希文,沈流云的前任。闻星一度以为自己并未将此人放在心上。 谁都有过去,沈流云有,他也有,故而他在与沈流云确定恋爱关系后,哪怕外面传得多么天花乱坠,他都从未对其过往情史有所问询。 陶希文的名字闻星不算陌生,毕竟这曾是沈流云众多八卦绯闻中传得最多的一位,也是沈流云在过去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位。 据知情人称,他们是在一次活动上认识的。陶希文是请来走秀的时尚模特,穿的服装正好出自沈流云朋友之手。台下的沈流云原本是看服装的,不知怎的又多看了几眼人,就这么擦出火花,活动结束后便飞快展开了一场热恋。 闻星思及此,手指不听使唤地开始去搜索陶希文的社交媒体帐号。 传闻中,他们分手的原因是陶希文要去国外发展,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而选择将国内的沈流云甩下。对于这种说法,有人向沈流云求证时,沈流云回答称二人之间是和平分手,并无此等狗血戏码。 到底哪种说法才是真,闻星不得而知,但通过搜寻到的社交帐号和相关信息,能够粗略地判断出陶希文出国后事业发展得还不错,最新一条动态是去了海岛度假。 闻星草草看了几眼,正打算退出,却突然注意到照片里陶希文手腕上的那只表,腕带上刻着熟悉的品牌logo。 闻星不死心地将照片点开,放大,仔仔细细地又看了几遍那个logo,以免是自己看错。 这家荷兰的小众钟錶品牌国内鲜有人知,而他拥有这家品牌的四只腕錶,自然不会认错。 他动作僵硬地点开这条动态的评论,发现评论里有人夸赞这只腕錶好看,询问是哪个品牌,而陶希文正好也回復了这条。 「是一家荷兰的小众品牌,之前有朋友推荐给我的的。」 哪个朋友不言而喻。 或许根本就是这个朋友赠予之物,只是碍于已经分手,不好说出是前任所赠。闻星心怀恶意地揣测。 一个捨不得换掉对方僱佣的阿姨,一个捨不得换掉对方赠送的手錶。还真是深情。 他都不知道沈流云竟还有这般深情的一面。 先前腿上那点细微的伤口好似突然发作起来,浑身都跟着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令人疑心那处生的实则是附骨之疽,会渐渐发脓、溃烂,痛意深入骨髓。 闻星挽起裤腿,撕开创可贴,近乎自虐地用指甲抠那道伤口。 原来沈流云也会送别人手錶,甚至可能也会将别人称作缪斯。 沈流云或许只是需要一个人在身边,为其解决所有麻烦,但这样的事情许多人都可以去做,他并非是无可替代。 换而言之,他对沈流云而言,并没有任何特殊,和其他人相比,亦没有任何分别。 第43页 兴许从头至尾,沈流云对他,都仅仅是出于怜悯和利用之心,是他错把一切当成爱。 视线里,那道再次渗出鲜血的伤口逐渐模煳。 沈流云想要看他的伤口究竟是出于担心,还是想以此来汲取灵感? 就像种植花草那样,在沈流云的眼中,他的伤口和鲜血也是滋养灵感的最佳土壤吧?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无视他的痛苦和忍耐,从这片土壤里源源不断地汲取养分。 闻星曾经觉得沈流云爱他爱得少一点也没关系,他心甘情愿于此。 他不贪心,只要很少的一点就可以,仅仅如此,却没料到沈流云连这零星的一点都吝啬给予。 沈流云的爱是水中月、镜中花,看似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实则要到真正去碰时才知其虚妄。 这五年里,他日日夜夜临水望月、隔镜看花,愣是忘了要伸出手去碰一碰。 爱这东西到底是沈流云没有,还是有但不愿给,闻星至今也不甚明了。 他可悲又难堪地发觉,这场长达五年的恋爱在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一场海市蜃楼的幻梦。 第0020章 小竹篮 卧室的窗帘遮光性很强,拉得严严实实,因而闻星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醒来时身旁的位置同他入睡那会儿没有分别,空空荡荡,不知人是已经起了还是根本没回来。 闻星整个人陷在被窝里,身体传来浓重的倦意,有些不愿起身。他翻了个身,伸手打开床头灯,灯光映亮床头柜上的蕾丝竹编小篮。 这样太过少女心的物件一看就不符合沈流云的喜好,亦与家里的装修风格不搭,但确实是沈流云自己买回来的,家里共有四个。 放在床头柜的这个用来放些书籍和零碎杂物,不知具体用了几年,外边一圈装饰的白色蕾丝带已经隐隐有些泛黄。 出于好奇,闻星第一次见这东西,就问过它的来歷。 沈流云回答得很随意,「有回去荔波写生,闲逛的时候看到几个小孩在卖,就顺手买了回来。」 是几个聋哑小孩,摊位上所有编织品都是他们自己手工制作的,边上立了个硬纸板,歪歪扭扭地写着价格。 见沈流云要买东西,有个大人走过来跟他交谈。在与那个大人交谈的过程中,沈流云了解到当地有一所聋哑小学,这些孩子都是那所学校的学生,大人是他们的老师。 沈流云挑了几个方便带走的小筐,却随手付了远超实际价格的金额。那个数字买下当日摊位上的所有编织品也绰绰有余。 从荔波回来后,沈流云将那位老师留的联繫方式和学校名字转给了关泓奕,工作室每年的流水上便多出了一笔支出。 这些年,时不时还会有快递寄到工作室,里面是一个个精美的竹编制品。 这样的事情在沈流云的人生里不胜枚举,但都很少提及,好似习惯做任何事都不显山露水。 而此刻,小竹篮里静静躺着一支没开封的祛疤膏。 闻星之前对沈流云的所有猜忌忽然都变得无力,化成另一种情绪在心底沉默塌陷。 门被人从外推开,沈流云走进来,叫他:「下楼吃饭了。」 闻星深吸一口气,应了声好。 周六卓钰彦休息,闻星出门与他见了一面。 他们约在一家烤肉店,闻星负责烤肉,卓钰彦负责吃。 闻星用夹子翻动着烤盘里的食物,仔细注意着熟度,以防烤过了头。对面的卓钰彦埋头吃下两片秘制麻辣牛肉,抬起头时眼里竟然能看到水光,「太好吃了!」 闻星习惯了他这模样,淡笑着摇摇头,问他:「虾滑要吗?」 卓钰彦狂点头。 闻星用筷子将一盘虾滑分成小块,再一个个放到烤盘上。 将闻星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在眼里,卓钰彦突然嘆了一口气。 闻星诧异地看他:「怎么了?」 卓钰彦的目光有些幽怨,「一想到你在家也是这么伺候沈流云的,我心里就不太舒服。」 闻星的动作一顿,心想这才哪到哪,但到底没说什么。 见他不说话,卓钰彦反倒更操心,筷子都停了下来,「你这是什么反应?你们吵架了?」 「没吵架。」闻星抽了一张纸巾,擦着手指上溅到的油,眉眼低垂,莫名让卓钰彦品出一丝难过,「但确实出了点问题。」 闻星掐头去尾,只将有关陶希文的事告诉了卓钰彦。 「就是那个被叫『小水蜜桃』的模特?」卓钰彦记不住人名,花名倒是有点印象,「他现在人在哪?」 「法国。」闻星回答。 「那沈流云这几年去过法国吗?次数多吗?」卓钰彦明显没有闻星想得那么简单,什么没换掉的保姆,同品牌的手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实际意义上的不轨行为。 闻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卓钰彦的意思,一边回答,一边下意识想为沈流云辩解,「去过,次数不多,一般都是有活动才会过去,而且我觉得沈流云应该不会……」 「停!」卓钰彦严肃地看着闻星,语气有些凶,「你少维护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维护他?闻星闭了嘴。 卓钰彦愤愤地往嘴里扒了两口炒饭,突然抬头说:「闻星,沈流云他真的爱你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人有几分茫然,而后慢慢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来,「我也不知道。」 第44页 卓钰彦想说些什么,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亮,是某个群聊中发了一条艾特全体的消息。他原本只是随意扫了下,但由于那条消息与方才提到过的一人有关,动作勐地停住。 卓钰彦以最快的速度解锁手机,将那条消息又确认了一遍,面色慢慢变得难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闻星察觉到了不对。 卓钰彦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选择坦白,把手机直接递给了闻星,「你自己看吧。」 发消息的那人闻星没见过面,但有所耳闻,知道跟沈流云关系不错。 那则消息的内容是招聘人体模特,对形象倒是没有太高要求,只不过註明了有一定的尺度要求。通俗一点说,就是招聘裸.\模。 闻星看东西一目十行,第一遍没意识到不对劲,疑惑卓钰彦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个,又看了一遍才注意到招聘模特的是沈流云的工作室。 有那么一瞬间,闻星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转不动了。 烤盘上的肉已经烤煳了,卓钰彦把那些肉都放到了盘子里,没有再烤肉。滋滋的声响退去,两人之间就这么忽然安静了下来。 要说闻星思想古板,也不至于。他从前去华美找卓钰彦时也遇见过他们画人体,模特用的最多的是老头老太太。年轻人也有,但闻星没遇见过,只从卓钰彦口中知道一些。 歷史上有名的画家亦有不少裸体作品,其中不乏名作。闻星对这方面的艺术向来保持着一种理解尊重的心态,也愿意去欣赏那些作品。 不过可能是因为那些东西以前都离他太远了,如今放在了沈流云身上,他发现他有些难以接受。 闻星开口的声音微哑:「这算是,艺术创作吗?」 「他没跟你说?」即便在看到闻星的反应时,卓钰彦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要再确认一遍。 「嗯。」闻星想到在家里确实有听到沈流云给关泓奕打电话,他当时并未多想,也不会想到竟是在商量这样的事情。 卓钰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平时牙尖嘴利惯了,头回碰到这样的事,替闻星委屈,也替闻星生气。 在他看来,沈流云的这种做法仅仅用艺术创作来解释实在过于勉强,瞒着自己的恋人去这样做无异于一种背叛。 「我想过去看看。」闻星方才留意了一下,模特的面试地址就在沈流云的工作室。 卓钰彦见他起身,连忙跟着起身,「我陪你一起去。」 「不了。」闻星沖他摇摇头,笑意勉强,「我自己可以。」 从他的话中,卓钰彦竟听出了几分恳求,也明白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 卓钰彦的动作停住,心里不受控地发酸,握了握闻星的手,叮嘱道:「那要是有什么情况,你记得给我打电话。」 闻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烤肉店离沈流云的工作室不远,路上难得没堵车,只花了不到半小时就抵达目的地。太快了。 以至于闻星下车时都还有些微的恍惚,站在门口半天没动,心底竟生出些近乡情怯。 来的路上,闻星胡乱想了很多,一会儿想起陶希文,一会儿又想起在ktv门口表白失败的那个模特,太多人名从他脑海中一一筛过,想得头痛欲裂。 还没等闻星走进去,工作室的门忽然被人从里推开,许多人鱼贯而出,有男有女,大多身材优越,显然就是来面试的模特。 兴许是见闻星的外形条件不错,有人以为他也是来面试的,主动跟他搭话:「你也是来面试的吗?不用去了,今天面试取消了。不过这家工作室人还挺好的,你可以进去找那个负责人,会给你报销来回的路费。」面试取消了? 闻星抓住那人,有些着急地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取消吗?」 那人摇摇头说不知道,还嘟囔了一句「沈流云也没来」,闻星的手随之一松。 来都来了,闻星思虑再三,还是选择走了进去。 关泓奕就站在走廊上,看神情似乎有些焦头烂额,和那天守在小洋房门口时的样子无异。 关泓奕看到他,愣了愣,「闻星,你怎么过来了?」 「来找沈流云,他不在吗?」闻星没有说实情。 关泓奕嘆了口气,「他不在这,可能在家,或者在连霂的酒吧。本来今天按他要求搞了个面试,不知道他搞什么,临时又说取消了。」 闻星沉默片刻后,礼貌地与关泓奕告别,并让他不必将此事告知沈流云。 没有人能搞懂沈流云究竟在想什么,关泓奕不能,闻星也不能。 从一开始,沈流云就是这副样子,高深莫测、捉摸不定,闻星这些年用心琢磨,也只窥见极少的一部分。 闻星不明白,为什么这段感情里他自觉问心无愧,倾尽全力,但依然还是收穫甚微。 他在工作室的门口蹲下,内心茫然,不知自己该去何处。 街边的咖啡厅忽然飘出来零星的音乐声,是首老歌。 他听见莫文蔚用微哑的声音低低唱着: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捨不得这样放弃不停揣测你的心里可有我姓名歌词听得闻星怔了怔。 正正戳中,他不由得在心底沉沉嘆了一口气。要放弃吗? 不知为何,闻星想起那支默默放在竹篮里的祛疤膏。 他小腿上的伤口早就不再流血,癒合得很快,看上去日后也不会留下痕迹。 第45页 纵然沈流云对他有着诸多隐瞒和欺骗,但这些年里的关心也是真实存在的,问都不问就一棒子打死未免太过草率。 闻星站起身,准备打车回去。 他一面在心底唾弃自己,一面又忍不住继续对沈流云心存侥倖。 第0021章 沼泽地 闻星的音感和节奏都称不上好,幼时最畏惧乐理课的听音练耳,每次上乐理课都如临大敌。 唯一的优势是记忆力不错,记谱很快,一支曲弹上两三遍便能将谱子记个七七八八。 此刻,他的手掌已然握着金属把手良久,将原本冰凉的把手都捂热了,也迟迟未有下一步动作。这感觉像是这页乐谱的旋律他已然记熟,手指却始终捏着纸张一角,迟迟不往下翻。 为何要对未知的乐章心生退意? 闻星也读不懂自己的胆怯。 门缓缓朝里敞开,橘黄的夕阳从窗外洒进来,整间屋子一半灿烂,一半灰暗,沈流云就缩在灰暗的那一半中。 本该用来装颜料的盒子塞满菸头,每个小格子都被填满,数量整整齐齐,连摆放角度都如出一辙,近乎诡异的规整。 屋子里瀰漫的浓郁烟味与盒子里触目惊心的菸头数量,无一不令闻星皱眉。 沈流云从前也抽菸,但很少会像现在这般抽得凶,几乎没有过。闻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染上了这么重的菸瘾,亦不知道他像这样背着自己疯狂抽菸的次数有过多少回。 如今看来,他们过去这些日子里,日日夜夜同居一室、同床共枕,身体无比贴近,心却始终相隔万里。多可笑。 可闻星还是一步步朝沈流云走近,越过光的分界线,迈入灰暗的那一半,在沈流云的身前缓缓蹲下,去握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轻声问:「怎么抽这么多烟?」 沈流云的手指不自觉抖了下,被快要烧到指尖的香菸烫到,没什么表情地将只剩一截的烟随手碾灭。这才低头与闻星对视,神情有几分茫然,但更多的是小孩做错事被抓包时的无所适从。 迷茫颓丧、慌张无措,闻星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流云。他印象中的沈流云大多数时候都潇洒恣意、意气风发,不像现在。 那股在来时汇聚起的气焰骤然散去,闻星再一次对沈流云感到很没办法。 他不知道造成沈流云变成如今这样的众多原因里,是不是也包括他自己,但他的初衷本不是带给沈流云压力。 「还是……画不出来吗?」闻星声音艰涩。 沈流云没有避开闻星的眼神,却也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以对。 闻星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轻拍了一下沈流云的手背,哄他:「那就不画了吧。」 沈流云机械式地眨了下眼睛,无从判断闻星这句话到底是出于本心,还是无可奈何的妥协。 妥协的本质也是一种放弃。沈流云这样想。 「我想再试试。」或许是抽了太多烟,出口的一瞬间,沈流云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声音,难听得不像话。 「你要怎么试?」闻星移开了自己的手,声音同样沙哑,听起来没比沈流云好上多少,「找裸模吗?」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那些早就想说的话便也跟着脱口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沈流云……我搞不懂你。」 「你为什么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瞒着我?你是不是觉得你做任何事情,我都没有必要知道?」 「我永远猜不透你想要什么,也搞不懂你不要什么。哪怕我花了百分百的精力来研究你的想法,却依然还是什么都弄不明白。」 「沈流云,为什么关于你的事情,我总是要从别人的嘴里才能知道?还是说,在你看来,我根本就是跟你没有什么关系的陌生人?!」 「不是。」沉默已久的沈流云忽地开口,很急促,打断了闻星的话。 可两个字太笼统,闻星不知道他回答的具体是哪一个问题,依然感到涩痛和困惑。 「很多画家都画过裸体,这种题材的创作或许本身蕴含着一种独特的魔力。我想尝试一次,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创作的突破口。」要解释的东西太多,沈流云选择先解释最重要,也最容易被误解的一部分。 即便理由听起来很充分,但无可否认的是,这种方式对现在的他而言,确实是剑走偏锋,是由于他无计可施才想出的下下策。 「对不起……」 沈流云的道歉来得实在突兀,闻星毫无准备。 有那么一瞬间,闻星觉得自己濒临情绪崩溃的边缘,疑心只要自己一眨眼,就会有泪水往下掉。可他看着面前颓丧憔悴的沈流云,深知对方的痛苦不比自己少半分,因而又陷入无力的思绪争斗中。 「为什么道歉?」闻星不依不饶,少有的固执,「既然你觉得自己事出有因,又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不是说得有理有据吗?那究竟又是哪里对不起他? 「我取消了面试。」沈流云不清楚闻星究竟知道了多少,但知道自己如今不该再对此有所隐瞒。 他低头看着闻星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会难过。」 下一刻,他发现闻星的脸庞变得潮湿、模煳,仿佛刚歷经一场瓢泼大雨。 他理应知道为何,但实际上又不知为何,只好安静地不再动作。 在过于安静的环境里,任何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所以哪怕闻星的声音很低,说得也不甚清晰,却还是被沈流云精准捕捉。 第46页 闻星问他:「当模特需要做什么?」 流动的空气好似一时凝结,沈流云连唿吸都放轻,生怕自己会错了意。 他在闻星的脸上读到一种伤心欲绝的妥协,既意外闻星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又可耻地承认他其实期待过闻星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哪怕他手中筹码空空,也还是知道闻星会让他赢。他卑劣至此。 低着头与闻星对望的瞬间,沈流云又想起闻星送给自己地毯时的神情,彼时欢快,此时悲伤,却怀揣着相同的心。 朝圣般的虔诚,献祭般的决心。 眼神晃动,沈流云瞧见那地毯上多出的一个窟窿,觉得自己的心脏也生出了同样的窟窿,冷风唿啸着灌进去,从里往外撞,撞得支离破碎,生生作痛。 这种痛苦跟画不出画的痛苦相近,却又有着微妙的差别,不会让他焦躁地发火,亦不会让他郁郁地抽菸,而是憋闷的钝痛,时时刻刻纠缠着,绞紧着,始终不得纾解。 然而好的光线是不等人的,沈流云决定不再为这种不知缘由的痛苦困扰,起身去楼下拿需要用的东西。 闻星在原地等人回来,蹲得累了,索性坐在了地毯上。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不仅没能从沈流云口中要到明确的爱,反倒献出了更多的东西。 他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但放弃苛责沈流云的狡猾卑鄙,心甘情愿成为沈流云艺术创作的牺牲品。 他从前不知爱至深处竟会面目全非,甚至自甘下贱,分明痛苦难堪却又始终下不了离开的决心。 斩草除不了根,藕断仍会丝连。 在这样一份畸形的爱里,苦痛与甜蜜并存,厄难与幸福共生,恍若踏入深不可测且难以逃离的沼泽地,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沈流云拿回来的东西除了一些布置场景要用到的道具,还有一瓶喝掉三分之一的威士忌。 威士忌不加冰,纯饮,刺激但伤身,沈流云最喜欢这样喝。这能让他的大脑极度兴奋,思维高度活跃。 闻星自认是个俗人,亦不胜酒力,喝威士忌常要加冰。 有回沈流云在边上看他加冰倒酒,插了句嘴:「你听见了吗?」 「什么?」闻星不解。 沈流云眉梢微挑,示意闻星去听酒液流经冰块时发出的滋啦声响,「威士忌在尖叫。」 那你现在有听见我的叫声吗? 闻星望着仰头饮酒的沈流云,心底突然生出这么一句。 太多的事接踵而来,闻星这会儿实在有些倦了,也想喝点酒,好让自己的精神不再紧绷。 「有杯子吗?」他问沈流云。 不料沈流云听后却把酒瓶拿远了,故意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而后俯身与他接吻,将唇齿间的酒气渡过来。 闭眼的瞬间,闻星感到身体逐渐变得轻盈,却也分不清究竟是酒精,还是沈流云的吻更能麻痹他的神经。 浴缸被沈流云简单地布置了一下,闻星看了个大概,未能读懂这份布置包含怎样的设计想法。 不过沈流云让他读不懂的事情太多,已经不差这一件。 看着眼前被布置得稍显陈旧的浴缸,闻星倒是回忆起曾经在展览上看过的装置艺术作品,与眼前的浴缸有些相似,创作者是姚宣哲。 当时见闻星在作品前停留太久,姚宣哲特意走过来跟他聊天,对创作思路侃侃而谈,还略有遗憾地表示自己原本打算在浴缸里造一条美人鱼,不过因为时间短暂外加没有找到合适的原材料,只得作罢。 姚宣哲欣赏了一番自己的作品,而后饶有兴致地发问:「你觉得如果真的有一条美人鱼,它是会跟着这片海域一起被垃圾污染,还是背负起拯救这片海域的责任?」 闻星当时并未给出回答。 如今他赤身裸体地躺进浴缸里,不知怎的,却意外得出了那个问题的回答:即便美人鱼被这片海域中的垃圾所污染,也不影响他想要拯救这片海域。 伤害是伤害,责任是责任,本质上并不冲突。 「手搭在浴缸边上。」沈流云指导着闻星如何摆动作,指腹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滑过,带起一排小山包。 沈流云的动作顿了顿,「冷吗?冷的话先给你拿个毯子。」 闻星摇了下头,认为如果盖了毯子待会儿再拿走反而会更加受不了。 沈流云没有坚持,低头继续给他调整姿势。 沈流云的神情太过专注,是沉浸在工作中的状态。闻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留意到他触碰自己身体时,手指总是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动,像是挤颜料一样的动作。挤颜料。 闻星恍然意识到,这两件事或许也没什么分别。现在的他在沈流云眼中,跟颜料别无二致,都只是作画工具罢了。 不过也怪不得谁,走到现在这地步也是他咎由自取。 冷意不仅会麻痹人的身体,还会侵蚀人的精神。 夕阳余晖照在闻星光洁的腰腹上,让那腰腹如鱼类唿吸般微微一缩,有晶莹的泪水无觉无察间自他眼底流出。 不远处作画的沈流云比闻星更先注意到,嘴比脑子快,冷声道:「眼泪影响整体画面了,收一收。」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作画状态中的沈流云堪称六亲不认,将眼前的闻星平等地视为过去他在画室里做助教时面对的人体模特。 第47页 许多模特在作画正式开始后,会出现各种状况,如身体过于僵硬,莫名其妙地流泪等等。沈流云那会儿负责适时提醒模特调整状态,素来苛刻,透着公事公办的冰冷,此刻也不例外。 但闻星不是别人。 意识到这一点,沈流云试图想跟闻星道歉,闻星却率先打断了他,「要擦掉吗?」 问的是脸上的那滴已然干涸的眼泪。 沈流云注视着闻星,目光包含着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温情。 苍白的面容,干涸的泪痕,蜷曲的身体,闻星像一条濒临灭绝的人鱼被他藏匿在这狭小的浴缸中。 人鱼维繫生存的环境由他亲手打造,理所应当地对他产生无法割捨的依恋。 可他放下画笔,一步一步朝浴缸走过去,半跪在浴缸边,舔吻掉那滴泪。 他恍然发觉,比起闻星需要他,他更需要闻星。 迫切拥有的,无可替代的必需品。 【作者有话说】 缪斯周四入v,入v当天更新万字本文节奏慢,分手后也不会立即追妻两人之间有误会,有犯错,后期会长嘴从始至终1v1,不会出现任何炮灰攻炮灰受有存稿,更新稳定,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故事 第22章 22·云遮星 似乎是那天当模特给冻到了,闻星第二日就开始咳嗽起来。吃了药也未见好转,病情愈演愈烈,整日昏沉,过了几日更是发起高烧来。 沈流云全然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哪怕时刻守在闻星身侧也基本无济于事,因而大多数时候是徐妈在帮忙,他只能在边上干看着。 徐妈说老家有个土方,感冒发烧喝糖蒜水能好得快些。 无论是扒蒜,还是熬糖水,沈流云都一概没做过,只能退而求其次帮忙把煮好的糖蒜水端进卧室,不料却将自己的手指给烫了一下,很快就起了个燎泡。 燎泡的位置太明显,那圈皮肤又还泛着红,沈流云自己没怎么在意,但拿勺子餵闻星喝糖蒜水时,一眼便被瞧见了。 「怎么起了个……咳咳……泡。」闻星想问燎泡怎么来的,奈何说两句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整张脸泛起病态的红,无端令沈流云联想到「呕心沥血」这个词。 在他刚完成的那幅画作中,并没有闻星预想中的赤裸人体,只有一块连着苹果核的苹果。 他将人体的皮肤肌理按照苹果的纹路来描绘,心脏与苹果核巧妙结合,盛着人的浴缸则化为一只破损的瓷盘。 不难想像,这幅极尽巧思的画作一经面世,便能给他带来无数赞誉。 可无人知晓,为了这幅画「呕心沥血」的却是闻星。 此刻,眼前闻星脸颊的颜色与画中苹果的颜色无限接近,同样颓败的暗红,犹如果实濒临腐烂的预示。 沈流云没由来地感到慌乱,对自己烫伤的缘由不欲多谈,只随口应答两句,便继续餵闻星喝剩下的糖蒜水。 他的神情过于紧张,好似闻星患上的不是一场感冒,而是某种无药可医的绝症。 闻星看在眼里,感到有些好笑,到底没能笑出来,反而因为嘴里的蒜味涌上来有些噁心反胃,急忙喝了两口水压下去。 徐妈将蒜蒸了很长时间,变得无比软烂,又加了足量的冰糖,喝起来甜滋滋的,蒜味基本上微不可闻。按理说不应该反胃,也不知是生病了味觉有异,还是他的心理作用。 闻星静坐了会儿,沖沈流云摆了两下手,意思是不喝了。 但人也没直接躺下,侧过身,略微费力地去拉床头柜的抽屉。 沈流云看他这般费劲,连忙将碗放下,想要去帮他,「你要拿什么?我帮你拿,你躺下吧。」 却见闻星从抽屉里翻出来一支烫伤膏,不知是何年何月放在里头的,沈流云根本没印象。 他看着闻星把那支烫伤膏递过来,嘱咐他:「你看下过期没……咳咳,没过期就涂。」 沈流云从前没有被烫伤过,这烫伤膏自然不是为他准备的。 闻星常进出厨房,倒是有过好几回程度不严重的烫伤,估计就是那时候备下的烫伤膏。也因此,闻星显然比他清楚这种烫伤后起的燎泡要及时处理,否则过不了多久便会瘙痒疼痛,难受得厉害。 闻星将烫伤膏递过来后,也没有立即躺下,打算先看着沈流云上好药再说。 沈流云这人矛盾,大多数时候都对自己极度苛求,唯独在对待自己身体一事上尤为随便,小伤小痛向来敷衍了事。 从前连感冒了吃个药,都需要闻星将药片放在他手里,水也倒好,才肯吃,不然便会藉口忘掉,故意不吃,不盯着看根本不行。 莫名的,在闻星的注视下,沈流云心中发闷,好似压上一块西西弗斯的巨石,沉重且难以纾解。 「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沈流云的声音很低。 不巧闻星喉咙发痒,又咳了几下,恰好没能听清这句话,刚想要追问便听沈流云说了句「算了」。 什么算了?闻星一头雾水。 不过好在,沈流云老老实实地将烫伤药涂好了。 闻星放下心来,重新将自己裹紧温暖的被子中。 他暂时没什么睡意,胡乱地想了一些事,突然开始担心沈流云会被自己传染。 虽说沈流云身体素质比他好上许多,这些年来少有生病,但以防万一还是别接触过密比较好。 第48页 「沈流云,我们还是……分开睡一段时间吧。」闻星这样说。 沈流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端着那个盛糖蒜水的碗出去了。 闻星没明白这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 为了酝酿睡意,他开始数抱枕的花边,单数是同意,双数是不同意。同意。不同意。…… 他一遍一遍数着,一直数到房间门被打开,床的另一半微微下陷。 结果是双数,不同意。 闻星被温热的手臂从身后搂住,慢慢缠紧,圈地一样将他圈在其中,同样温热的气息抵在耳边,「不分开。」 手臂圈出来的空间很小,像金箍棒圈出来的圆,圆圈之外有诸多危险,只有待在圆圈之内才是温暖安全的。 圈得越紧,越是在意。 心脏好似也因此被人揪紧,变得发酸、发疼。 闻星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用那种很没办法的语气小声说:「会传染的。」 可是沈流云向来任性过头,对常人避之不及的病痛也无所顾忌,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那就传染。」 沈流云似乎觉得语言的证明还不够,又将闻星的身体转过去,贴近了亲吻他,吻他微皱的眉,吻他闭起的眼,亦吻他干燥的唇。 闻星病得没什么力气,看上去无比乖顺地蜷在沈流云的怀里,任由其予取予求。 偶尔小声抱怨一句:「不是不喜欢蒜味吗?」 沈流云记性很差似的,选择性遗忘自己曾经在饮食忌口方面对闻星的百般为难,矢口否认:「没有不喜欢,你记错了。」 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格外早,近日空气里已经有冷意瀰漫。 闻星畏冷般与人身体紧贴,以此汲取对方身上的温度。 沈流云也难得慷慨,抱他抱得很紧,把他的身体渐渐捂得很热。 闻星疑心外面已经开始飘雪,不然为何自己突然手脚都动弹不得,连心脏都感到麻木? 一定是被冻僵了。 此情此景令闻星想起自己在许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末日电影,电影里,屋外冰天雪地,屋里的人走投无路靠焚烧书本来取暖,人挨着人,互相依偎。 他和沈流云眼下也像是蜷缩在极端天气下的一间小屋里,屋外大雪纷飞,屋内相拥依偎。 那用以取暖的火无声燃烧着,从一颗心脏蔓延至另一颗紧贴着的心脏。 闻星当然知道他与沈流云之间有太多问题,太多矛盾堆积着,不可以轻描淡写地翻篇,也不应该。 然而不知为何,沈流云总有让他没办法狠下心去的魔力,到底该怪沈流云太狡猾,还是该怪他自己太心软,他也说不清。 随着身体渐渐热起来,闻星在心底麻木地想:是不是只要他一直装聋作哑、自欺欺人下去,他和沈流云就能相安无事。 但这样一份委曲求全的恋爱又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沈流云注视着闻星湿润的眼眸,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闻星不知道他这句道歉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害得他感冒,还是因为背着他去找人体模特,又或者是因为那许许多多的欺瞒?兴许兼有之。 或许沈流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在为什么道歉,只是想要道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恋情一开始就不清不楚,所以连每次解决矛盾也採用同等方式,总是这么不明不白。 「你还记得我们有一回去科技馆约会吗?」闻星趴在沈流云的胸口,轻轻问他。 沈流云感觉好似有一只毛毛虫爬过了自己的胸口,有些心猿意马,好半天才回:「记得。」 那是一次很糟糕的约会,起码在沈流云看来是这样。 地点是沈流云决定的,却错估了日期,恰逢节假日,科技馆里满地跑的孩童比花果山树上爬的猴子还要多。 沈流云一走进去,便见到几个将孔明锁的木块当机关枪拿在手中玩枪战的小孩,耳朵里被迫塞进一连串的「biubiubiu」,脸顷刻间黑了下来。 闻星神情疏淡,看上去对展馆里的内容兴趣不大,但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意思,耐心劝沈流云:「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再走吧?」 沈流云只好勉为其难地往里走,没走几步路,便接连被三四个小孩撞到,脸色愈发难看。 闻星少有见他这等憋屈,倒是觉得怪有趣的,一时笑出了声。 沈流云被笑得有几分恼,过了会儿却嘆了口气,皱着眉说:「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不是这副样子。」 「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闻星其实也好奇沈流云为什么会带他来科技馆,憋了一路,到现在终于有机会问。 上次是什么时候? 沈流云回忆了一下,突然有些尴尬起来,「呃……好像是小学?」 闻星哭笑不得:「那都过去多久了。」 确实很久了,十年不止。 但曾经沈流云确实是科技馆的常客,他喜欢拼孔明锁,也喜欢摆弄天文望远镜,尤其喜欢看太空展厅里的星空顶。 好在虽说科技馆里的布置变化很大,太空展厅倒是依然还在,里面的星空顶比沈流云小时候看过的更加逼真,一抬头就能望见浩瀚星空。 尽管周围挤满了小孩,环境喧闹又拥挤,但当闻星仰头看见繁星闪烁时,依然觉得不虚此行。 「好多星星。」闻星根据边上的讲解,仔细辨认出不同的星星,兴致勃勃地看了好一会儿。 第49页 认完大部分的星星,他才略有遗憾地表示,「可惜只有星星,没有云。」 「为什么要有云?」沈流云一时没能理解,跟闻星有条有理地解释,「天空中云多的时候,能见度低,星星会被云朵遮住,所以不会既能看见云,又能看见星星。我记得还有那么一句诗:『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疏星,不共云流去』,不是么?」 闻星好气又无奈,瞪了沈流云一眼,敷衍他:「嗯,你说得对。」 沈流云被这句不走心的应答噎了一下,后知后觉知晓了原因——星和云,不正好是他们俩的名字么? 闻星可惜的自然不是表面意义上的,星星旁边没有云朵。 领会到这一点后,沈流云轻咳了声,给自己找补:「其实我觉得我刚才说的那些也不一定对,能看见星星的时候,未必就不能看见云。」 「是吗?」闻星失笑,却又有些不依不饶地把话绕回去,「但照你之前的说法,不觉得云很小气吗?」 「嗯?」沈流云怔了下,一时不解。 闻星凑近,明亮的眼睛对着他轻轻眨了下,「不然它为什么要把星星遮起来?」 短暂的瞬间里,沈流云的身体中产生了十分复杂又奇妙的化学反应,近似于火山喷发、海啸侵袭,又或是颱风过境,诸如此类令世界倾覆震盪的极端事件。 他意识到这种反应是很糟糕的,身体好像全然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但又无可抑制地产生迷恋,不由得盯着闻星的嘴唇,渴望他再复述一遍刚才的话。 闻星没能领会,慢慢将身体拉远,好在他及时地捉住闻星的手腕,将人拉回原本的位置,保持着过于贴近的亲密距离。 「嗯,它很小气。」沈流云大言不惭地承认了这点。 由于他回答得太坦率,捉住手腕的动作更是迅速,那些奇妙的化学反应似乎随之传递给了闻星,反应变得迟钝起来,睫毛颤动的频率也加快不少。 太空展厅的下一个展厅是物理展厅,各项展出设施都具有互动性,让参观者能在互动中领会其运行的原理。 该展厅的大型压轴设施是「机械滚球」。该设施以包含不同物理原理的多个环节来组成一个长长的环形轨道,运行方式很简单,只需要在多人的共同帮助下,让铁球顺利通过环形轨道即可。 由于那日展馆里的小孩太多,几乎每个环节都堆满了人,有挤在一起的小孩,也有举着手机准备拍照记录的家长,沈流云与闻星便没有参与其中,只远远地选了个合适的位置来观看这场「滚球表演」。 滚球顺利通过每一个环节,走完了一整圈轨道时,展馆里响起不约而同的欢唿声,还夹杂着小部分的鼓掌声。 唯独沈流云听见身侧传来一道突兀的嘆息声。 沈流云偏了偏头,看向发出那声嘆息的闻星,「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那个铁球很累,要满足这么多人的期待。」闻星回答。 铁球在经过每一个节点时,都不得不听到大量的嘘声和欢唿,甚至连抵达终点都得不到休息,很快就会被迫进行下一次的滚动,无休无止地满足着旁人施加的期待。 沈流云重新看向那个又一次开始滚动的铁球,看它卡在一个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的位置。 他语气平静地道:「但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 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那个铁球,永无止境地满足着来自他人的期待,疲惫倦怠,看不到头。 「沈流云,你可以不用做铁球。」闻星的声音从遥远的回忆里传来,与现实相交叠。 沈流云低头,望见那双与过去同等明亮的眼睛,晶莹闪烁着,给予他自由选择、放纵人生的勇气。真的可以吗? 沈流云无法确信,下意识将手往下伸,握住了闻星的手,与他十指交缠、缓慢扣紧,如同普罗米修斯握住希望的火种般用力。 夜半时分,关泓奕睡得正熟,忽然被一通电话扰醒,那边还是少有打来电话的沈流云。 关泓奕当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敢耽误地迅速接起。 对方声音沉沉:「我有个事,想听听你的建议。」 「什么事?」关泓奕被这郑重其事的语气吓得睡意全无。 却听那边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出一句:「我想跟闻星求婚。」 【作者有话说】 十点还有一章 第23章 23·平安夜 闻星的生日在十二月的末尾,圣诞的前夜。 今年的平安夜和圣诞节接连两日都刚好在周末,街道遍布节日气息,圣诞树跟促销活动一样随处可见。 闻星与卓钰彦提前三个小时排队,才终于得以走进那家异常火爆的法国餐厅。 遗憾的是,由于感冒未愈,闻星失去了品尝这家餐厅的特色白兰地的机会。 「要不你一个人点一杯吧?」闻星看向明显很想尝一尝白兰地的卓钰彦。 卓钰彦却拒绝得很迅速:「不要,光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况且今天还是你的生日,还是等你感冒好了我们再一起喝吧。」 「那好。」闻星没有坚持,对卓钰彦温和地笑了笑。 只是他这笑意不达眼底,很快就在面上消逝了,卓钰彦瞧得分明。合上菜单后,他忍不住问:「你最近,不开心吗?」 闻星怔了下,「怎么这么问?」 第50页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卓钰彦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话也比平时少很多。」 闻星明显想煳弄过去:「我话平时也不多吧……」 「但很少会像今天这样。」可卓钰彦不依不饶的,「而且刚刚等位的时候,你什么都不做,就坐在位子上发呆,问你什么也要反应一会儿才回答。」 「这样吗?可能是因为病还没好吧。」闻星深知自己状态不佳,却也不愿意让好友过度担心。 与闻星相识多年,卓钰彦早已习惯了他这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只好嘆了口气,没再继续问下去。 这家餐厅的牛肉粒煎得极嫩,一口咬下去能尝到鲜香的汁水,得到了闻星和卓钰彦的一致好评。 闻星正打算让卓钰彦尝一下自己盘中的海鲜饭,就听卓钰彦说有些吃多了,要去上个厕所。 等了好一会儿,闻星也没等到卓钰彦回来,上个厕所上这么久? 餐厅里的侍应生倒是朝这边走了过来,手中还端了一份栗子蒙布朗。 他将甜点放在餐桌上,礼貌地弯了弯腰,对闻星道:「先生您好,得知今天是您的生日,我们餐厅特意向您赠送一份餐后甜点和一支钢琴曲,希望您用餐愉快。不知道您想听什么曲子?」 一看便是卓钰彦为闻星准备的,他不由失笑,温声回:「舒伯特的小夜曲,谢谢。」 舒伯特的小夜曲一直是闻星最钟爱的乐曲,多年来未有改变。 比起技巧,闻星认为演奏舒伯特的曲子更需要的是情感。舒伯特生前曾说,他的音乐作品是从他对音乐的理解和对痛苦的理解中产生的,后世因此常用「天鹅之歌」为其冠名。 舒伯特的乐曲以优美抒情着称,《小夜曲》作为他的绝笔之作更是将他的风格呈现得淋漓尽致。这支曲子大量运用三连音,旋律恬静温柔,营造出一种独特的自由氛围。 世人对小夜曲有多种註解,而从乐曲的开放性结构上来看,闻星始终认为这支曲子所表达的是一场得不到回应的单恋。 曲调以d小调柱式和弦为引,pp进入,轻柔地展开,那乐曲中的故事画面也渐渐地在听众的脑海中展开——幽深静谧的森林中,一位青年正在为心爱之人歌唱,情真意切,如泣如诉。 乐曲进行到a段第三乐句的末尾,即将转入d大调时,闻星的手机响了一声。 下一刻,d大调在餐厅奏响,乐声顷刻间变得慷慨激昂,那森林中的青年千百遍地示爱,却久久得不到爱人的回应。 桌上亮起的手机屏幕显示出那则新消息,来自沈流云。 [:什么时候回来?] 「生日快乐!」 卓钰彦的声音令闻星抬起头,目光从手机上移开,见到举至眼前的生日蛋糕,尺寸不大,但做得很精緻, 一看就是提前了很久预订的。 「这家蛋糕店超级难订,我提前了三个月订的。」卓钰彦的话证实了闻星的猜测,他还十分善解人意地补充,「不过我知道沈流云肯定会给你准备蛋糕,怕你吃不下就订了个小的。」 「谢谢。」闻星真诚地对卓钰彦道了谢。 卓钰彦白了他一眼,嗔怪道:「我们之间还用说这些?快快快,吹蜡烛许愿了。」许什么愿呢? 闭上眼睛之前,闻星还没有答案。 闭上眼睛之后,闻星却发现自己在心底很快默念出了那个答案—— 「希望沈流云常乐少忧。」 睁开眼,闻星轻轻地吹灭了蜡烛。 得知沈流云发消息问闻星什么时候回家,卓钰彦啧了一声,但少见的没抱怨,反而催闻星赶紧回家。 他深知这样一个日子,闻星自然会想要跟沈流云一起度过。他已经霸占了闻星的白天,只好大度地将珍贵的夜晚留给沈流云。 坐进车里,闻星回復了沈流云的消息,告诉他自己大概在一个小时后到家。 沈流云没有回覆。 节假日的拥堵非常日可比,即便距离不远,等闻星回到流苏巷,也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 家里灯火通明,喧闹异常,令闻星微微一愣,没有想到沈流云会邀请客人前来。 黑胶唱片机放着爵士乐,一大群人忙着喝酒笑闹,没人听见门响。 闻星从声音上判断出,在场的大部分人他都认识,是沈流云的朋友,比较靠谱那一类,有关泓奕、姚宣哲、连霂等等。 「欸?流云你上次画展结束回来后画了新画没?」有人问沈流云。 「画了。」沈流云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煳。 「画的什么啊?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呗。」一群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起闹。 沈流云却迟迟没有应答。 连霂「嘿」了一声:「你这人真小气,那叫什么名字总归能说说吧?」 沈流云似乎说了句英文,闻星没能听清。 不过很快,连霂就高声重复了一遍:「rotten apple?」 没有人比闻星更清楚,沈流云在画展结束后只画过一幅画,那便是那幅在浴室完成的裸体画,画里的人是他。 中学的英语课上,闻星曾学到过一句英文谚语「one rotten apple spoils the whole barrel」。这句话直译为一只烂苹果会毁掉一个完整的桶,跟中文里的一颗老鼠屎坏掉一锅汤是相同的意思。 闻星对这句谚语记得很深,因而在还未有人道出这两个单词的中文意思时,他的大脑已经将其翻译出来。烂苹果。 第51页 原来他对沈流云而言,不过是一只腐烂的苹果。 舒伯特的小夜曲似乎还萦绕在耳畔,舒缓却哀伤,那固执深情的青年依然没能等到他想要的回应。 难以形容的情绪在闻星的身体里翻涌着,他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步一步往里走去。 屋内被人精心布置,以鲜花、彩带、气球来堆砌出如梦似幻的场景。不仅餐桌上摆了烛台、蛋糕和美味佳肴,连常年不使用的壁炉都生了火,将整间屋子烘托得异常,只是闻星此刻全都无心欣赏。 「闻星,你回来了。」关泓奕最先看到闻星,沖他打招唿。 其他人也纷纷跟闻星打招唿,闻星疲于应付,只点头致意。 而当事人沈流云深陷在沙发里,始终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喝醉了。 关泓奕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走到沙发边推了沈流云两下,将人推醒,而后善解人意地招唿其他人离开。 没多久,这间屋子里便只剩下了闻星和沈流云两个人。 闻星走到唱片机前,将它关掉,音乐也从此处消失,空气彻底地安静下来。 他转过身时,沈流云看上去似乎清醒了一点,对他笑了下:「你回来了。」 闻星在他一如既往的散漫笑容里,感到近乎残忍的刺痛。 他们在餐桌前坐下,两人一时都没有急于开口。 闻星注视着桌上一只被用过的玻璃酒杯,杯底还残余着一点酒液,浅浅地盛在杯底,蓝丝绒般的色泽,在炉火的映照下熠熠闪烁着。 闻星推测杯里的酒或许是gik live,产自西班牙的蓝色葡萄酒,平时放在酒柜里的第三排。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葡萄酒应该用高脚杯,而不是平底杯,是库拉索的可能性显然更大,那款他不怎么喜欢的橘子味利口酒。 但随着沈流云的动作,闻星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炉火与玻璃的光交织在一起,于他眼前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视觉骗局。 杯子里的液体既不是gik live,也不是库拉索,而是普通的白开水,之所以会形成蓝色,是因为杯子后面放了一只蓝色的小方盒。 沈流云的指尖落在小方盒上,将其从杯子后面推出来,一点一点推到闻星的手边,对他说:「生日快乐。」 闻星对这盒子并不陌生,毕竟他已经拥有过四个一模一样的。 他还记得,沈流云跟他说过,这盒子的颜色是钴蓝色,一种歷史悠久的颜色,最早可以追溯到八世纪。 不过,一直到十九世纪,由于法国生产出了更高纯度的钴蓝色,大量的印象派画家这才将其运用于自己的画作中,用以取代昂贵的群青色。在流传于世的众多印象派画作中,都能寻到这种神秘而忧郁的蓝色。 因而,对于印象派画家而言,钴蓝色蕴含着独特的意义。 这对于沈流云而言意义非凡的颜色,却令闻星在看清它的一瞬间被刺痛。 「生日快乐。」沈流云对闻星说。 闻星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没有伸出手去打开那个盒子。 他想,没有什么打开的必要了。 五年,他生日这天沈流云永远送的都是同样的手錶,说的也是同样的四个字「生日快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有。 明明沈流云对他的敷衍了事已然如此明显,他却始终装聋作哑,就这么自欺欺人地过了五年。 「画在哪里?」闻星总算开口。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沈流云只以为是感冒未愈,没有多想,「画?我前段时间画的那幅吗?在工作间里,怎么了?」 得了他的答覆后,闻星一刻也等不急了地起身,快步走向工作间。 那幅画不知何时已经被沈流云用画框装裱好了,就立在画架上,一推开门就可以看见,可见其对这幅画的重视。 正如画作的名字,整幅画看上去就像一只濒临腐烂的苹果,呈现着颓败的暗红。 无一不在讽刺着闻星的愚蠢。 闻星脚步虚浮地走过去,将那幅画从架子上取下来。 那暗红色令他联想到干涸的血迹,不由得扪心自问:这五年来,难道他都是在用自己的鲜血浇灌着沈流云的灵感吗? 这就是他对沈流云唯一的价值吗?是这样吗? 见闻星从工作间里抱着画走了出来,醉酒的沈流云总算迟钝地意识到闻星的反应似乎不太对劲。 「你怎么了?」沈流云朝他走过去。 原本低着头的闻星突然将头抬起来,沈流云得以看到他红了一圈的眼眶,微微愣住。 「沈流云,我有话要问你。」闻星看着面前这个自己喜欢了七年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心脏一下接一下地发紧。 他忽然领悟到,或许他从来没有真正读懂过沈流云,沈流云也没有想要让他读懂。 他紧紧地抱着那幅画,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往外吐字: 「你画过我很多次,不止这一次。」 「你一直都在骗我,把我当成傻子一样。」 「沈流云,你其实根本就不爱我,对吗?」 「我……」沈流云的嘴唇动了动,却只艰涩地发出了一个音。 他看上去对闻星的每一个问题都感到费解,似乎根本听不懂中文,又似乎是听懂了但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闻星等待许久,才等到他一句简短的回答。 第52页 听见他说:「我不知道。」 ——「你其实根本就不爱我,对吗?」 ——「我不知道。」 空气和时间都仿佛停滞,闻星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想过很多种沈流云可能会有的回答,连最糟糕的一种「没爱过」都已经设想,却没料到沈流云给他的是最无力的一句「不知道」。 爱,还是不爱,对沈流云来说就那么难回答吗? 究竟是不知道爱或不爱,还是不知道什么是爱? 可沈流云分明最擅长拿爱来要挟他、逼迫他,不是吗?这算什么呢? 他多想问问沈流云,这到底算什么? 他的这五年难道都只是一场笑话吗? 闻星对着沈流云露出了一个堪称悽怆的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朝壁炉的方向走去,心里一片冷意,大脑却从未如此清醒过,步步坚定决绝。 在沈流云毫无准备的目光中,闻星抬起手臂,狠狠一抛。 他将抱在怀中的那幅画扔进壁炉中去,将他的痛苦与悲伤都扔进炉火中去。 壁炉中的火苗一时窜得极高,很快将画吞噬其中。 沈流云蓦地睁大双眼,很快便不假思索地朝着画的方向扑去,整只手臂都伸进了熊熊烈火中,要把那幅画捞出来。 「沈流云!」 闻星被这意想不到的变故吓到,情急之下迅速拿起餐桌上的茶壶,对着炉火泼去。 一整壶茶水浇下去,炉子里的火灭了一大半,沈流云也顺利将那幅画捞了出来。 烧得焦黑的画和通红的手臂同时映入闻星的眼帘,沈流云却像是完全察觉不到痛一样,无视自己手臂的烧伤,只顾着抢救画,当即抱着画进了厨房,开了水头沖洗。 画纸和木框都易燃,尽管沈流云动作迅速,画还是毁了大半,没有復原的可能。 沈流云不知道闻星是什么时候走进厨房的,只感到手臂被人抓过去,放到了水龙头底下反覆沖洗。 沖了好一会儿,闻星突然开口问他:「画怎么样了?」 沈流云木木地盯着眼前那幅残缺的画,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毁了。」 闻星松开了手,望着眼里只有那幅画的沈流云,神情呆滞,状若疯癫,世界里似乎除了画什么都容不下。 闻星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把那句话说出口:「沈流云,我们分手吧。」 一直低头看画的沈流云倏地抬起头,朝闻星看来,却发现他的脸上早已淌满泪水,交错着混合出令人无法忽视的伤心欲绝。 或许是怕沈流云没听清,闻星甚至又重复了一遍,态度很坚决:「沈流云,我们分手吧。」 对这世上的大多数事情,闻星都有着非同寻常的专一,比如通不了关的游戏,比如从小学到大的钢琴,比如沈流云。 他不知道这是否应当算作是他的缺点,一种会被诟病的固执。玩游戏要玩到日后光听见游戏的背景音乐就厌烦为止,练钢琴要练到十根手指头都酸麻肿痛方停下,爱人也要爱到满目疮痍乃至痛苦不堪才罢休。 就像现在,他仅仅只是看着沈流云,就能体会到何为痛彻心扉,何为心如刀绞。 总算,他等来沈流云的一个「好」字,让他得以赶紧逃离此地,避免忍受堪比凌迟的苦楚。 恍惚间,他想到,沈流云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分手。 想必是真的不在意。 胡乱收拾了一些东西,闻星逃也似的拖着行李箱下了楼。 沈流云看他拖着行李箱,皱了皱眉,神情波动比方才他提分手时更大些,「现在太晚了,你要走也明天再走吧。」 闻星摇了下头,不想再耗更多的时间在沈流云的身上,哪怕只是一晚。 他已经犹豫不决、心软反悔过太多次。 拖着箱子刚走出门,闻星突然又回了头,不经意与沈流云四目相对。 沈流云仍然保持着他出门的神情,站在原地没有挪步,只是从眼睛里泄露出一点期待,似乎以为他回心转意。 闻星错开了视线,轻轻地把钥匙放在玄关处的扶手台上。 闻星拖着行李箱,一个人缓缓走出流苏巷。 这条巷子因两旁栽种着流苏树而得此名,流苏树又称「四月雪」,开花时如皑皑白雪堆在枝头,风一吹便纷纷扬扬落下,宛若雪花飘扬。 他搬来此处是六月,流苏树花期的末尾。微风轻拂间,洁白的花瓣纷纷散落,洒满他的肩头,像在夏日里淋了一场雪。 如今已然入冬,流苏树只剩叶,不见花。 可当他抬起头,想要再看一眼流苏树时,却见到一抹白色从空中飘落,落至他的脸上,化作一片冰凉。 下雪了。 第24章 24·伊甸园 关泓奕开车行至半路,尚未到家,就接到一通电话紧急折返,来带沈流云去医院。 接到闻星电话时,他有多诧异;看到沈流云情况时,他就有多惊吓。 「不是,怎么搞的?」关泓奕看着沈流云烧伤的手臂,头都开始痛了,「大哥你是以后都不想画画了吗?把手弄成这个样子。还好是左手,要是右手,我都不敢想会是什么情况。」 他照闻星电话里的嘱咐,去找了条干净的毛巾,将毛巾打湿敷在沈流云的手臂上,而后去拉他:「走,跟我去医院。」 沈流云在他刚进门时明显有些牴触,表现得很不配合,听他说是接了闻星的电话才赶过来的,态度倏尔软化下来,沉默着任由摆布。 第53页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直至走进医院,沈流云都还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不过先前被酒精麻痹的痛觉倒是甦醒过来,整只手臂都细细密密地开始作痛,仿佛还处在熊熊烈火中,倍受煎熬。 沈流云虽始终一言不发,面色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惨白如纸。 关泓奕看着就痛,赶紧给他挂好了急诊。 「这怎么弄的?再严重一点都要住院了。」医生过来见到那只烧伤的手臂也是皱了皱眉,「家里起火了?」没人回答。 沈流云不知道从何说起,关泓奕则是根本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毕竟是冬天,家里用电器不注意引起火灾的比比皆是,没什么稀奇的。 医生看病人的脸色太差,索性不问了。 「不过你这个应急处理做得还可以啊,都没起泡。」医生边上药边说,「要是起泡了可就麻烦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沈流云正盯着手边的一卷白纱布看,闻言微微愣住。 一时间,眼前的那片白色模煳成了一团看不清的雾气,氤氲开来。 关泓奕以为他是痛的,赶紧道:「医生你轻点,我朋友都快痛哭了。」 「已经很轻了,很快就好了,再忍忍啊。」医生只好加快了上药的速度,「要还是痛得厉害,待会儿我给你开点止痛药吧,这还得痛很长一段时间。」 还得痛很长一段时间。 沈流云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察觉到胸口的位置传来沉闷而迟钝的痛意。 他实在缺乏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也不知晓任何缓解当下痛意的方式。 似乎摆在他面前的唯一方式,就是像迟暮的老人面对严冬一样,尽可能地熬过去。 但是,严冬的尽头是春天,分手的尽头是什么呢?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 又是帮忙布置场地,又是接送人来医院处理伤口,喜怒惊惧全体会了一遍。这么折腾了一晚上,关泓奕也累了。 见伤口处理好了,他便拉着沈流云在医院的长廊上坐下,准备暂时休息一会儿,也好问清具体情况。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闻星呢?」关泓奕一开口,就是三个问题朝着沈流云噼头盖脸地砸来。 沈流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但意识也没能因此清醒多少,眼前依稀还能看见闻星临走时泪流满面的样子。 他的喉结滚了滚,把困惑和难过一起往下咽,「我跟闻星分手了。」 「啊?!」关泓奕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觉得沈流云今晚准备的惊喜应该是搞砸了,但听着这话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心情依然十分复杂。 「之前不都还好好的吗?」关泓奕烦躁地抓了抓头髮,看上去比沈流云这个当事人还要无措。 他从前倒是想过沈流云或许哪天会跟闻星分手,但自从上回他在沈流云家里书房见过二人亲昵的情形,就再没有此类想法。不成想,这才过了没多久,这俩人竟然说分就分了。 他瞧着眼前沈流云的反应更是满肚子疑问:「为什么分手啊?闻星提的吗?」 「嗯,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沈流云垂下眼,少见的落寞憔悴。 关泓奕听得一头雾水,更加不明状况,「没说原因吗?那你还答应了?」 沈流云似乎疲惫至极,声音也低沉下去,「因为……他当时看上去太痛苦了。」 痛苦如果能被准确衡量、明确分级,沈流云觉得今晚闻星的痛苦程度应该是最高级,而且很显然是因他而起。 可悲的是,他完全无法找到一个确切的原因。 他尝试着从闻星的话中去寻找答案。是因为画吗? 还是,因为爱?爱。 这是一个对他而言相对陌生的字眼。 到底什么样的程度可以被称作为爱呢? 他在很多个时候都认为自己需要闻星,并且不愿将闻星分享给任何人。可是,仅仅是需要、占有、慾念能够被称作为爱吗? 世人歌颂爱的诗歌和文章千千万万,道尽其美好。 但在他这里,他对闻星产生的所有情感都太过丑恶,看上去与爱根本不沾边。 何况,闻星对他的指控没有错,他的确对闻星存在太多欺骗。 这场旷日持久的骗局,最早要追溯到四年前的一个清晨。 他从睡梦中醒来,见到已经离开被窝的闻星,背对着他打开衣柜。 因为要去乐团报导,闻星对要穿什么衣服很纠结,认真挑选了一会儿,没能很快决定。 「穿那件黑色的。」他见闻星实在难以抉择,终是忍不住出声建议。 闻星听到声音,惊讶地转过头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 他翻了个身侧躺着,懒洋洋地用手支着脑袋,很专注地看着闻星换衣服。 那张平素总是冷淡的脸上尚且残留着一点被窝的温热,像一只刚刚破壳的雏鸟,仅仅是立在那里不动,也很惹人怜爱。 很快,这只雏鸟不谙世事地剥去身上的衣物,把自己脱得光熘熘,诱人而不自知的天真。 时间应该已经不早了,他不明白闻星为什么要冒着可能会迟到的风险勾引自己。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好尽量将目光放在不那么关键的部位上,这也让他很快留意到膝盖上那块突兀的淤青。 第54页 淤青的面积不小,几乎覆盖了整个膝盖部分。 他皱着眉坐起身来,「昨晚弄的?」 经他提醒,闻星才注意到那片淤青,皱着眉回想了一会儿,不怎么确定地回答:「不是,应该是前两天搬行李的时候不小心磕到的,没太注意。」 「上点药吧。」他盯着那片淤青,莫名很在意。 闻星却拒绝了他的提议,「我没感觉痛,应该不用吧。也不知道是痛觉迟钝,还是身体原因,我好像从小就这样,身上经常会莫名其妙地青一块紫一块。不怎么需要涂药的,过几天就好了。」 这听上去闻星在照顾自己一事上相当粗心,结合这几天里闻星为他所做的大小事来看,实在令他费解。 怎么有人照顾别人事无巨细,却唯独对自己很马虎? 他这么想着,目光又落在那片淤青上,大面积的青色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构成一片雾气缭绕的雨林。 前些日子他偶然在某个摄影网站上刷到过几张蒙特维德云雾森林的照片,那片常年雾气瀰漫的热带雨林。 比起常见的热带雨林,蒙特维德云雾森林的郁闭度更高,随处可见湿滑的苔藓,入目皆是潮湿阴暗的深绿。 他原本想着,如有机会定要去一次当地,亲眼目睹那独特景观,并将之用画笔记录下来才不算遗憾。 而此刻,只是看着闻星膝盖上的淤青,他的脑海中就奇蹟般地出现了比照片更生动、更鲜活的画面。 他赤着脚走进工作间,用最快的速度铺好画布、调好颜料,争分夺秒地将脑海中的雨林用画笔復刻出来。 手腕因为高强度作画而传来酸痛感,汗水也不断从额角流下,还有少许滑进眼睛里,可他根本无暇顾及,眼里只有面前的画。 起草、铺色、细化,每一步都好像肌肉记忆,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停顿。 不停地画,不停地画下去,直到那片迷雾林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的笔下,出现在他的眼前。 光是立在那幅画前,便能让人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雨林的潮湿和大雾的瀰漫,没有人会去怀疑它的背后究竟包含什么,也没有人会怀疑画家不曾亲眼目睹过画中的美景。 画完《迷雾林》后,沈流云将此事视为一次奇妙的灵光乍现,没有太放在心上。 直至半年后的某晚,他见到蜿蜒在闻星嵴背上的白色疤痕。随着闻星的动作,那块骨头像山丘一样起伏,白色疤痕如同积雪罩于其上。 注视着那块疤痕,他的脑海中缓慢浮现出一座巍峨苍茫的雪山。 惊讶和狂喜瞬间席捲了他,于是又一次将脑海中的画面描绘出来。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 闻星就像是上帝赐予他的缪斯,总能带给他新鲜奇妙的灵感。他疯狂地迷恋上了这种方式,一幅接一幅地创作。 他不再出门写生,不再勤加练习,在巨大的诱惑前,逐渐沦为欲望的傀儡。 在某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他坐在画架前,大脑空空如也,才惊觉那些过往吞食下的不劳而获的灵感并非免费——那是伊甸园的禁果,窃取者必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很长一段时间,他笔下的画面如同死水一潭,线条僵直呆板,色彩毫无生气,比他年幼时画出来的画都还要不如。 他画不出来了。 准确来说,只要不藉助闻星,他就没法作画了。 或许是上帝看不惯他多次投机取巧,有心惩戒,将曾经恩赐的天赋尽数收回,任他如何挣扎,也无力改变。 起初,沈流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将自己关进工作间,逼着自己不停地画,画了撕,撕了画,却始终未有成效。 他有心改正,知道自己不能再依靠闻星所产生的灵感来作画,竭力控制慾念,但就像是依赖过度的瘾.君子一样,不仅无济于事,还带来了一系列的戒断反应。 他变得焦躁抑郁、精神失常,会忍不住摔东西,会毫无缘由地流眼泪,也会用刮刀不断划破自己的皮肤。 一切都失了控,身体俨然变成了一架故障的飞机,偏离原本的航线,只能迎来坠毁的结局。 无数次的失败逼迫他承认他已然不再具备作画的能力,已然失去引以为傲的天赋,沦为平庸的废材。 可是他不甘,他愤怒,始终不愿意接受现实,一次又一次作茧自缚。 在闻星的每一次询问里,他都想过要坦白,但每每即将说出口之际,都有声音在心底涌现:这难道不是你自作自受吗? 他多次欺瞒闻星,卑劣地利用对方来完成自己的创作,最后自食恶果。 他怎么能坦白? 他如何能坦白? 对着闻星盛满爱意和信任的眼睛,将自己的罪状一一列出,说出自己的失败,说出自己的欺瞒,然后等待闻星的审判。 他……做不到。 他早在一开始便错失了坦白的良机。 鲜花、夸赞和爱慕总是不吝给予天之骄子的,可谁会将其给予註定日后庸碌无为的失败者? 他也会惧怕,怕闻星叶公好龙,只爱有着天才光环、意气风发的那个沈流云,若他一切尽失,闻星便会毫不留情地离去。 世上愿同甘者众多,愿共苦者寥寥,他不敢赌闻星会是那个例外。 第25章 25·圣诞夜 不知道是因为晚上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还是因为到酒店的路上淋了一场雪,闻星的喉咙又干又痛,喝了水也不见缓解。 第55页 洗完澡之后,连头都开始昏沉起来。好在尽管他东西收拾得匆忙,倒是记得将吃了一半的感冒药带上了。 吃过药睡下,半夜忽然渴醒,喉咙干燥得像一片荒漠,喝下去一整瓶矿泉水也未有改善。 闻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觉出温度的差异,但以防万一还是拿出手机给人发消息。 他点开软体,滑过最上面的名字,选择发给卓钰彦,告知对方自己可能发烧了。 发完之后一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闻星索性握着手机没动,发了会儿呆。 此时是凌晨两点多,闻星本以为卓钰彦肯定已经睡下,不料发出去没多久便得到了回应。 [阿彦:量体温了吗?][阿彦:多少度?][阿彦:很难受吗?]卓钰彦一连串的消息把闻星的手震得发麻,好半天才回復对方,只说觉得不太舒服,打算明天去趟医院。 [阿彦:我陪你去吧。]闻星于是给卓钰彦发了酒店的地址,不过接下来卓钰彦问他为什么住在酒店的消息便没再回復了。 感冒药的药效上来,他再次感到睏倦,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迷迷煳煳间,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掉进一片湖泊中,冰冷的湖水把身体裹得沉重,不断往深处坠去。 他手脚并用,妄图唿救,却因此喝进更多的湖水,呛咳不止,五脏肺腑都牵连着作痛。 好像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只会适得其反,事与愿违。 「醒了吗?闻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烧退了一点,人怎么还没醒?」 「怎么一直在哭啊?」 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闻星睁开双眼,看清四周的环境,不是湖水,而是医院。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角有没来得及收回的泪水无声流淌。大梦初醒。 卓钰彦担忧地看着他,「怎么样?还很难受吗?」 闻星张了张口,想说话,却没能发出声音,想要用力一些,被卓钰彦及时拦住,「别别别,你现在别说话。医生刚跟我说你烧得太厉害,如果醒过来先别急着说话,暂时可能说不了话。」 闻星点了点头,没再试图说话,扭头去看一旁的点滴,看着药水一滴一滴落下,慢慢输进血管里,迟钝地感受到寒意和痛意。 那种被湖水没过头顶的窒息感又一次扑面而来。 「怎么了?怎么了?」卓钰彦吓得站起来。 闻星抬起没打针的那只手,摸摸脸颊,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他年幼时便过早地体现出理智和成熟,少有真正困扰之事,从小到大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乎从未有过这样泪水止不住的时候。 卓钰彦显然吓坏了,泪水也跟着吧嗒吧嗒掉下来,说闻星你别吓我。 隔壁病床的阿姨听到声音看过来,见闻星一直在看药水瓶,插嘴道:「是不是药水滴得太快了?冬天药水冷,太快了打进去受不了。」 卓钰彦含着泪看向闻星,以眼神询问,得到一个点头,连忙起身去把药水流速调到最慢。 调好之后,他眼巴巴地问闻星有用吗,有好一点吗? 闻星点头又摇头,泪水依旧没止住,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卓钰彦辨认几遍,才读懂闻星的唇形。他说:好痛。* 卓钰彦请了一整天的假,原以为还得再请上几天,不料闻星下午睡过一觉后,烧退了,人也清醒不少。虽还没完全婻沨痊癒,但起码没有上午那么糟糕,甚至开始催他第二天去上班。 卓钰彦放心不下,搬出医生当救兵,「医生说了你这是病毒性感冒,治不好很麻烦的,我得在边上守着你。」 闻星拿手机打字给他看:都说是病毒性感冒,传染给你怎么办? 见卓钰彦还是不肯走,闻星又劝他医院里有医生也有护士,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而且卓钰彦也可以下班后再过来。 卓钰彦到底妥协:「那好吧,我明天下了班就过来看你。但是我给你发消息你要记得回,有事就要告诉我,别瞒着。」闻星点头。 卓钰彦这才顾得上埋怨他,「你不知道,我到酒店的时候你都烧傻了,浑身滚烫,吓得我直接叫救护车。」 看闻星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谢谢,卓钰彦提前一拳头轻轻地锤到他肩膀上,「别说谢啊,我们俩之间不需要说这些。」 待卓钰彦离开以后,闻星才去看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你的东西还要不要?]闻星想了几秒,不确定自己是否有遗漏什么,只好问他什么东西。 沈流云回得很快,说是衣服、鞋子、首饰什么的,总之有很多东西。 闻星瞭然,多半东西都是沈流云给他买的。于是回復他,那些都不要了。 没多久,沈流云又追问他:那钢琴呢?钢琴? 闻星闭了闭眼睛,脑海里出现那架施坦威钢琴。 他用那架钢琴弹过萧邦、巴赫、柴可夫斯基的曲子,还有德彪西的,拉威尔的等等。沈流云有时候会在边上聆听,有时候故意过来让他分心。 无数的画面和旋律都从脑海中闪过,甜蜜与痛苦交织着,混合出难以忽视的悲伤。 他回復沈流云:也不要,送人或是卖掉,随你。 他之后得自己租房子住,赫京市租房太贵,到时候能租到的房子不一定有空间能放下一架三角钢琴。 第56页 就算能,他也不想要。 他不想再要沈流云的任何东西,以后也没必要再跟沈流云有任何联繫。 他当机立断把人拉进黑名单。 隔壁病床的阿姨看闻星朋友走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关心道:「欸,帅哥,你吃不吃苹果?我女儿昨天拿来的,说是什么平安夜要吃苹果,我也不懂,你要不要吃?要吃我给你削一下。」 那个苹果用精緻的礼物盒包裹着,只有在平安夜这天才能得到的待遇。苹果这种水果,平日要么无人问津,要么即使切好也会放到氧化,最后只能倒进垃圾桶。 闻星摇摇头,无声地说不用了。 阿姨把苹果放回原位,也是无聊,想跟闻星聊天,自言自语了一会儿见闻星不搭腔,奇怪地看过来。 闻星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阿姨明白过来,笑着说:「那你听我说吧。」 阿姨很健谈,讲自己带着女儿来赫京,女儿在上初中,成绩很好。她在一家酒店上班,工资不算高,日子过得紧巴巴。刚来赫京的时候,觉得哪里都难,租房贵,打车贵,吃饭贵。可生活还是一天天地过来了,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闻星听懂了阿姨委婉的开导,勉力对阿姨笑了笑,无声说谢谢。 可能是被阿姨挑起了分享欲,闻星用手机打字给阿姨看:昨天是我的生日。 阿姨识字,看完哎哟一声:「那你吃蛋糕没?生日快乐呀。」 闻星打字说吃了。 他收到两个蛋糕,一个吃了,一个没来得及。 阿姨又问他:「许愿没有呀?我女儿就很喜欢过生日,每次许了愿都不告诉我是什么,神神秘秘的。」 闻星想起自己许下的那个愿望,一时无言。 目光瞟到窗户,想起什么似的,闻星问阿姨:外面还在下雪吗? 阿姨愣了愣:「好像是吧,昨天晚上就开始下的。」 闻星出神地望着那扇窗户,天已经黑透了,什么也没能望见。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铃儿响叮噹的音乐,让他意识到今天是圣诞节。 恍惚间想起好几年前的今日,他也见过同样漆黑的雪夜。 那时他刚结束自己的庆生活动,特意掐着点给沈流云送去一句「圣诞快乐」的节日祝福,不料因此意外接到沈流云回过来的视频电话。 画面中的沈流云坐在昏暗的车里,周遭都很安静,一点节日氛围都没有。 沈流云在挪威,不幸遇见大雪,轮胎陷进雪里动不了,救援队一时也赶不过来。人被困在车里,哪都去不了。 明明身处困境,沈流云却还笑得出来,一面轻松地说:「我记得你是南方人,是不是很少见到雪?」 闻星说是,沈流云就把车窗摇下来,让他听外面下雪的声音。 即便是大雪,落雪的声音也不大,更多的是唿啸而过的寒风,仿佛有着掀翻房屋和汽车的可怖力量。 寂寂夜色中,唯有沈流云的眼眸被手机屏幕映出微弱的光亮。 闻星望着他,误以为跟他走到世界尽头。 那通莫名其妙的视频电话于是从凌晨一直持续到了天亮,救援队顺利赶到,闻星才放心挂断视频电话去睡觉。 后来他们在一起,很多时候闻星都会感到沈流云很需要自己,也误以为这就是喜欢。 现在想想,沈流云会在被困的雪夜需要他,会在画不出来画的时候需要他,其实也并不代表什么,顶多证明他运气好。 恰好节日祝福被看到,恰好能让沈流云获得灵感。 可一旦过了那个时刻,沈流云的需要也会变成不再需要,将他随手扔弃。 闻星认识到这一点后,在心底不断重复,不断强调,对自己进行残忍的脱敏练习。 效果不佳,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再次感到濒临窒息的苦痛。 他低下头,眼泪又一次掉下来,喉咙发闷。 他躺好,缩进被子里,用被子蒙住头,把自己想像成有壳的软体动物,遇到危险便缩回安全的壳里,任由泪水静静流淌。 第26章 26·空心树 凌晨五点,尖锐的刺痛使沈流云从睡梦中惊醒。 大脑昏沉,身体疲乏,手臂却传来无休无止的灼痛,令他倍受煎熬,难以入眠。 恍惚间,他忆起幼时见过的一棵树。 大雨过后,树根附近的泥土有白蚁接连不断地涌出,白花花一片,叫人看得头皮发麻。 不难推测出,由于这棵老树已至风烛残年,不幸沦为白蚁的寄居之地,将会被一点一点啃噬掉根与茎,最终留下一具摇摇欲坠的空壳。 意识迷离中,他觉得自己现在成为了那棵树,有成千上万只白蚁寄居在他的身体之中,疯狂地啃噬着他的手臂。唯一能做的只有服下两片止痛药,但此举也不过是掩耳盗铃,并不能改变身体将会被蛀空的结局。 沈流云下了床,推开房门往楼下走。 一楼还保持着那精心准备却无人欣赏的华丽布置,隐匿在如今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死寂中,俨然成了一片荒芜而盛大的废墟。 他有气无力地在最后一节阶梯上坐下,将头靠在扶手上,内心无比茫然。 他和闻星真的分手了吗? 有颗气球飘到他的脚边,他盯着那气球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想:闻星是因为不喜欢气球吗? 还是因为不喜欢蜡烛?不喜欢鲜花?不喜欢爵士乐? 第57页 哦对,肯定是因为爵士乐,闻星喜欢的是古典乐,他原本准备好的曲目也是古典乐,是闻星喜欢的舒伯特,不知道被谁换成了爵士乐。 但闻星常说音乐是多元的,并不排斥其他类型的音乐,所以问题应该不出在爵士乐上。 那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可能只能出在他自己身上。 闻星应该是不喜欢他了。 沈流云不想承认,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唯一的答案,这确切而残酷的事实。 闻星不喜欢他了。 思及此,沈流云一下觉得手臂的灼痛感更加剧烈。那些无形的虫子啃噬得愈发狠了,似乎要不了多久,他的血肉与灵魂便会不復存在,只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为什么不喜欢了呢? 以前不是很喜欢的吗? 会在他领奖时一直注视他的人,会在他靠近时轻易脸红的人, 会在他亲吻时身体颤抖的人,怎么突然之间说不喜欢他就不喜欢了呢? 不对,不是突然。 一切都有迹可循。 在他画不出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与闻星之间就像是一张绷紧到极致的保鲜膜,外表光滑透亮,毫无皱褶。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只需轻轻一扎,这看似亲密无间的关系便会顷刻破裂。 这张保鲜膜是他的遮羞布,遮蔽他的虚伪、懦弱和无能,也掩盖他对闻星的逼迫、欺骗和利用。 闻星选择戳破它是情有可原,亦是忍无可忍。 说来说去,都是他自作自受。 沈流云伸腿踢开了那个碍眼的气球,躺在没有开地暖的大理石地板上。 随着大理石的寒冷爬上他的后背,一种熟悉的孤独感侵袭而来。 在他十六岁那年,他也曾品尝过类似的滋味。 那日,沈嵘和杜双盈难得有空,他们二人一同出现在家里,陪他共进午餐。这件事本身就太过不同寻常,即便想让他不感到奇怪也难。 沈嵘公司破产了吗?还是杜双盈又刷爆了一张卡? 噢,都不是,只是这对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一直貌合神离的夫妻总算达成一致意见,决定去把婚离了,各自去过各自的生活。 二人把这个消息告知沈流云,是因为需要他来做出选择。 他尚未成年,需要他们其中一人来充当监护人。偏偏他们两个人都与他感情不深,所以干脆将选择权交由他。 看似尊重,实则残忍。 沈流云如今还能记起那天中午吃的是咖喱鸡肉饭。鸡肉和土豆像一滩暴雨过后的烂泥黏在米饭上,煳在他的嗓子眼,令他的声音变得滞涩。 好难吃,他想。 他以后都不要吃类似的食物了。 沈流云放下餐具,停止进食,抬起眼打量坐在对面的父母。 他们两个人,一个衣冠楚楚,一个妆容精緻,看上去都做好了奔赴下一段人生的充分准备。 那是两段与他无关,也不需要他参与的人生。 他们都想要他,也都不想要他。 他那时已经小有名气,前路辉煌,显然是棵金灿灿的摇钱树。可是,一棵摇钱树尚且能够放置在家中聚福生财,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没法这么简单处理。 他们只想要名利,不想要负担。 最后沈流云谁也没有选,他出具了自己有固定劳动收入的相关证明,符合法律规定,在父母离也无需监护人监护。 所有手续办好的那天,沈流云和杜双盈一起离开沈家,在门口打车。杜双盈打车去机场,他去学校。 等车的间隙,杜双盈点了一支烟。 过去她为了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从不会在沈流云的面前抽菸,此刻终于无需再隐藏。 细长的女士香菸夹在她的指间,红唇微张,吐出一团畅快的白烟。 沈流云望着他母亲明丽的侧颜,头一次从这张冷漠的脸上见到发自真心的笑,为此深感困惑,「你以前为什么要嫁给他?」 杜双盈指间的香菸抖了一下,良久才慢悠悠地看向他,嗓音慵懒,「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是天生的富贵命,自小到大几乎没吃过什么苦。没嫁人的时候,她是千娇百宠的大小姐;嫁了人之后,她是光鲜亮丽的富太太。 跟沈嵘结婚时,正值她家中经济不景气。她自然早做打算,收心敛性,将自己包装成温柔贤淑的精緻商品,价高者得。 一时的屈辱换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划算得很。 从杜双盈的寥寥数言中,沈流云读懂她的婚姻实质上是一场资源互换的交易,而他是沈嵘买下杜双盈所额外获得的附赠品。而今交易结束,二人一拍两散,没人关心赠品最后将会如何处理。 他不由得想起他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回他去商场买新书包,额外附送了一个文具袋。 那个书包用了不到一年就寿终正寝,他很快又买了新的书包作为替代。 至于那个送的文具袋去了哪里?他不记得了。 没有人会记得。 平心而论,沈流云并不是感情充沛的人。 家庭的剧变没有给他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恰恰相反,只要是对他有所了解的人都能够知道,那正是沈流云这个名字在画坛大放异彩的一年。 先是以一幅《晨曦》扬名,而后陆续创作出二十多幅高水平的作品,其中以河流系列最为出名。该系列绘有塔里木河、莱茵河、多瑙河、尼罗河等十几条河流,于次年在沈流云的首次个人油画展上展出。这些画多幅以高价拍出,部分送至国外展出,随着名气的增长,更有三幅先后被三家知名美术馆馆藏。 第58页 因而在所有人,包括沈流云自己看来,这一年都应该是他人生里最值得铭记、也最浓墨重彩的一年。 可同样的,也是在那一年,沈流云发现他没办法再食用任何以不规则形态所呈现的食物,温度和熟度都必须严格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能再有让他难以下咽的黏腻感。 由此及彼,他对生活中的诸多事情都更加吹毛求疵,到了堪称恐怖的程度。他试图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心,不再允许身边出现任何不可控的变数。 他的病态早在那时就已初现端倪。 将零零散散的回忆拼凑完整,沈流云总算解读出这种熟悉的孤独感意味着什么——他又一次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面临着必须要歷经的失去。 就像他无法阻拦父母各自奔向新的生活一样,他也无法阻拦闻星选择离开。 他想,他应当像当初接受家庭剧变那般,平静地接受闻星的离开。但是好难。 这座房子里还留着很多闻星生活的痕迹:厨房里的围裙,洗漱间里的牙刷,衣帽间里的衣服以及客厅里的钢琴。 沈流云的目光无论落在哪里,都能够凭藉残留的蛛丝马迹来联繫到闻星身上。 这种感觉太过于糟糕,以至于他不得不拿出手机给闻星发消婻沨息,提醒对方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取走。 过了很久,久到沈流云已经在地板上睡了一觉,并且再度痛醒,他才总算得到闻星的回覆。 闻星似乎忘记了有什么东西没拿走,问他是什么。 沈流云坐起了身,很快地给闻星列出一份满满当当的清单,几乎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罗列在内。 发过去前,他认真地看了好几遍这份清单,认为闻星应该需要一礼拜才能将这些东西全部搬走。那就意味着,他在这一礼拜内都还能见到闻星。 那点庆幸还没来得及放大,闻星回过来的消息就将它完全扑灭了。 闻星回復他,这些东西都不要了。都不要了。 沈流云的余光扫到那架钢琴,就像抓住最后一株稻草一样,急急追问:那钢琴呢? 钢琴总该要吧。 钢琴对闻星而言有多重要,自不必多说。他当初将这架施坦威送给闻星时,闻星也明显喜不自胜,爱不释手。 可闻星的回答又一次让他的希望落空。 闻星回:也不要。 闻星什么都不要了,连最喜欢的钢琴也不要。更不要他。 一瞬间,沈流云的身体里好似忽然空了一大块。 他动作迟缓地继续打字,问闻星: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 遗憾的是,这则消息没能顺利送达。 闻星把他拉黑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更 第27章 27·蓝方盒 闻星是在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接到了魏团长的电话。 「喂,闻星啊,状态调整得怎么样了?准备什么时候回团里?」魏团长在那边问他。 闻星的感冒还没好全,开口的声音仍是哑的,却一口应下来:「我随时都可以回来。」 他这边满口答应,魏团长倒是先听出了不对,「我听你这个声音不太对啊,鼻音挺重的,感冒了?」 「小感冒,不严重。」闻星避重就轻地回。 听到这句话,那边帮闻星办理手续的护士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但闻星估计她脑子里想了很多种可能,猜测他可能是不想要人担心,也可能是为了工作太拼。 那边魏团长继续道:「那你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天就过来吧。快元旦了,来把曲子排一排。」 天韵乐团跟慈善基金会有长期合作,每年元旦都会举办一场公益性的演奏会,既是为了庆贺新年,也是为了传递爱心。 最近事情太多,闻星把这事都差点给忘了。 「在这里签下字。」护士将单子和笔放到闻星面前。 闻星一边在电话里答应了明天回乐团,一边拿起笔在单子上签字。 护士看上去年纪很轻,兴许是还没对医院的人间百态感到麻木,在闻星挂断电话后好意关心道:「我看医生建议你多住两天,再输输液,你怎么不住?」 闻星签字的动作一顿,莫名想到,若此刻被问到这话的是沈流云,可能会以一种半真半假的语气抱怨有人催他回去上班,再编一个可怜的身世来煳弄人,最后长吁短嘆说不拼命一点养不活自己和家人。 毕竟沈流云煳弄人的技术可谓是炉火纯青,以前就经常靠这招帮他在市场里砍价。 有一回运气不好,遇见上回已经被砍过价的老闆。那老闆听出不对劲,说你上回不是说爸爸在工地摔了腿吗?这次怎么成了弟弟身患重症? 闻星当时在边上提沈流云都捏了把汗,没想到沈流云面不改色地说是啊,爸爸摔了腿,弟弟又查出了绝症,别提有多惨了。 结局是那位老闆再度被沈流云骗过去,给了个意想不到的超低价。 没人比闻星更清楚,从沈流云口中出来的话,有绝大部分都是假的。但抛去虚假的那些,剩下的部分真实情况到底又是怎样的,他也一知半解。 如果沈流云以后不当画家,或许可以考虑去行骗。 闻星回过神,把签好字的单子递给护士,顺便回答了她的问题:「要回去上班。」 护士摇摇头,懒得劝他,只是说:「那也要注意身体,身体是最重要的,回家记得按时吃药。」 第59页 闻星谢过她,拿好药和单子,转身走出医院打车。 酒店的房间卓钰彦帮他退掉了,顺便带走了他的行李,他得先去卓钰彦家里取行李。 他点开卓钰彦的消息栏准备把地址找出来,发现有两条未读消息,一张聊天截图和一句「怎么回」。 点开聊天截图一看,对面是沈流云,想拜託卓钰彦转交东西。 闻星暂时还没来得及将他与沈流云分手的事告诉卓钰彦,但卓钰彦明显已经有所察觉,故而没直接答应沈流云,跑来问他要怎么回。 这次沈流云没像上次一样发过来一长条清单,只提了闻星没带走的衣物。他看起来有在充分为闻星考虑,说如果闻星需要,他会打包好邮寄过来,省去见面的必要。 他似乎很急切地想要清理掉房子里有关闻星的痕迹,好去开始新的生活。 闻星忍不住恶意揣测,是不是因为沈流云以前分手后都是这么做的,所以才这么熟练。每个跟他分手的人,他都是这么对待的,把需要的东西打包寄走,剩下的就扔掉,毫不留恋。 算了,事已至此,闻星觉得自己不该再纠结这些,也不该再对沈流云抱有任何期待。 他应该像沈流云一样洒脱,一样不在乎。 考虑到元旦的演奏会需要穿得正式些,而那些衣服基本都还留在沈流云家里,闻星没有拒绝沈流云要给他寄衣服的提议。 但如果把衣帽间里的衣服都寄过来,卓钰彦家里肯定是放不下的,闻星之后要租的房子也不一定能放下。于是他加上一条:只用寄他自己买的衣服。 一句话将他跟沈流云泾渭分明地彻底划清,从此往后再无瓜葛。* 收到卓钰彦转达的消息前,沈流云原本已经联繫好了整理师,看完消息又取消了预约。 天韵的待遇很好,闻星工资不低,但实在不爱买衣服,导致家里由他自己买的衣服少之又少。这点工作量沈流云自己就能解决,实在不用麻烦整理师上门。 其实沈流云很想跟闻星藉口说自己分不清哪些衣服是他买的,哪些是自己给他买的,好让闻星回来亲自整理。 可闻星把他拉黑了,他也实在不好去烦卓钰彦,只能让这个想法刚酝酿出来就立即打消。 更重要的是,闻星对他失望透顶,不可能会被他这点小伎俩就哄得回心转意。他如果真的这么做,只会徒增闻星对他的厌烦。 房子里实在太过于安静,沈流云索性用唱片机开始放巴赫。 音乐一出来,就好像恢復到了闻星还在家里时的情形,他的心情也因此逐渐变得平静,开始认真整理闻星的东西。 他找出两个很大的纸箱,一个放闻星愿意带走的东西,一个放闻星不愿意带走的东西。 由于闻星不愿意带走的东西太多,箱子很快就装满了,沈流云气得踢了那个纸箱一脚。 发泄完没多久,沈流云又很快冷静下来,不再往那个箱子里放东西,转头一心一意地整理起闻星的衣服。 整理了一会儿,他发现一个问题:大部分的衣服可以叠好用纸箱装,但是像一些特殊面料的衣服,比如西装、燕尾服这类精緻衣物堆放在一起很容易皱,寄过去很容易导致衣物报废。 他只好发微信问整理师该如何处理,整理师告诉他要用到衣架和防尘袋,还指出他衣服叠得稍显凌乱。 沈流云知道整理师这是很委婉的说法,实际上是他叠得很不怎么样。 他养尊处优惯了,一直以来,像叠衣服这种小事他身边总有人会干,怎么也轮不到他自己来干。这也导致即便他现在想为闻星亲力亲为地做点什么,也只会把事情搞砸。 专业的事还是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干,沈流云重新预约了整理师上门服务。 失去了唯一能做的事,沈流云又将目光投向了先前被自己踹了一脚的纸箱,想要继续整理那堆写在清单上的,但是闻星不愿意带走的东西。 突然之间,沈流云想起了什么,匆匆忙忙跑进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那个他曾经打开过的樱桃木盒还在里面,闻星没有将它带走。是忘记了吗? 还是说,如今的闻星总算意识到盒子里的东西其实并不珍贵。 只是因为闻星从前喜欢他,才会觉得那些平平无奇的东西弥足珍贵。 除了那个木盒以外,边上还有四个钴蓝色的丝绒小方盒,那是他每年送给闻星的生日礼物。 他曾经以为,闻星把它们跟这个木盒放在一起,代表着这些东西在闻星心里占据着相同的份量。 现在想想,应该是他弄错了。 如果真的喜欢,怎么几乎从来不佩戴? 又怎么会都不想带走? 沈流云把那几个小盒子一一打开,露出里面四只做工精美的腕錶,几乎没有任何使用痕迹。 最初,他想要送闻星一只腕錶是因为看了个魔术师的视频。那位魔术师在视频中提到,钟錶的晃动和走针的声音有一定催眠效果,所以有时候会有观众在他的魔术过程中睡着。 正好沈流云常买的那家钟錶品牌推出了高定服务,他作为消费能力强悍的忠实顾客,此服务一经推出,品牌方就来问过他是否有这方面的需求。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构思錶盘的元素,而后将一份反覆修改过的设计手稿提供给设计师,并跟设计师不断交流自己的设计想法。 第60页 前后耗费快半年的时间,才终于收到腕錶的成品。 将腕錶送给闻星的那天,沈流云帮他仔细戴好,示意他把手錶贴在耳边。 关于这只表背后的种种,沈流云都没有道出口,只是笑着说:「有没有觉得钟錶走针的声音很像心脏跳动?」 缓慢而规律的哒哒声。 闻星的睡眠不好,药物也难以改善。沈流云送他一只腕錶,以期能助他好眠。 沈流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相同的小方盒,同样没有被闻星带走的盒子,甚至没有被闻星打开。 那晚的灯光太暗,闻星又情绪激动,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盒子其实比他之前收到的那四个要小上一些。 现在那个盒子被缓慢打开,里面的东西并不是闻星以为的同过去一样的腕錶,而是一枚戒指。 这枚戒指设计简约,曲线流畅,最为特别之处是有细小的白钻和黑钻间隔镶嵌,用以模拟钢琴中的黑白键,是沈流云特意设计的。 那天晚上,他原本是准备跟闻星求婚的。 沈流云把盒子合上,拿在手里抛了两下,想着要不悄悄塞进寄给闻星的包裹里好了,藏在哪件衣服口袋里。 但估计闻星发现后,原封不动退回来的可能性比较大。 又或者,会直接扔掉。还是算了。 也不知是想赌气还是什么,沈流云打开那个樱桃木盒,想把戒指放进去。 奈何戒指盒有点高,木盒里又被其他东西装得不剩多少空间,便怎么也放不下。即使勉强放了进去,也合不上盖子。 他试了几遍都以失败告终,一时气结,直接扔下手里的东西,又噔噔噔沖回衣帽间。 走到那个已经快要装满的箱子边上,他急躁地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拿出来。 将箱子里的东西尽数清空后,沈流云费力地将自己塞进了纸箱里。 纸箱再大,也难以轻松容纳一个一米九三的成年男人。可他却执意如此,哪怕进去之后根本伸展不了手脚,甚至被挤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整个身体蜷缩在促狭的空间里,妄想将自己也打包寄给闻星。 但他很快意识到,他也是闻星不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更 第28章 28·甘草片 这场感冒比闻星想像中持续得久得多。他体质向来不错,这还是头一回感冒了这么长时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曾在请假时撒过感冒的谎,这不,报应来了。 迫于无奈,闻星只好每天带着保温杯去剧院,在排练中途的休息时间里,成了饮水机的常客。 明明药有按时吃,也有注意保暖,连热水都天天喝上了,这感冒却还是怎么也不见好。 闻星捧着保温杯,神情恹恹,大脑放空着。 身边有人坐下,他还没来得及去看是谁,喉咙一阵痒意,又开始不受控地咳嗽起来。 「你感冒怎么这么久还没好?」徐穗皱着眉,「每天排练我都听到你在咳嗽。」 在排练过程中,闻星为了避免影响到别人都会戴上口罩,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作用甚微。徐穗的位置离他最近,应当没少受影响。 他低了低头,「抱歉,打扰到你了。」 「对啊,你这样就是很打扰别人。」徐穗的语气更差,说的却是,「所以,你能不能快点好起来?」 「嗯?」闻星愣了下。 只见徐穗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药瓶,飞快地塞进他的手心,「这个对止咳挺管用的,给你了。」 他垂眼一看,是一瓶甘草片。 他跟徐穗交集不深,还因为多次请假令人心生芥蒂,眼下倒有些分不清楚情况。 许是见他不说话,徐穗忍不住给自己找补:「不是特意给你带的,只是前段时间我也感冒了,所以在包里放了一瓶,你可不要想太多。」 很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闻星唇角微弯,没有戳穿,只是说:「谢谢。」 听到道了谢,徐穗的心情明显好了些,嘴上也忍不住多话:「你病得这么严重,干嘛还急着回来排练?原本钟指挥都打算换曲目了,还是魏团长说去年的曲目反响效果好,又给你打了通电话这才定下来。」 若说去年的曲目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外乎是其中包含了一支钢琴协奏曲。 经典的柴一,也是闻星演奏水平最高的钢琴协奏曲。*天韵乐团排钢琴协奏曲的次数不多,以往也没有固定曲目,但自从三年前他在柏林的音乐会上发挥出超高水准,艷惊四座,此后团内只要排练钢琴协奏曲,柴一都会是首选。 魏团长想要提携他的心显而易见,而他也回报以更多的努力,来抓住每一个到手边的机会。 闻星拧开药瓶,将三片甘草片含入口中,熟悉的甘草味很快充斥整个口腔。 这股熟悉的味道一下将他拉回很多年前的夏日午后,那时他尚且年幼,心性未定,人坐在琴凳上,头脑却昏沉,弹出来的音乐磕磕绊绊。 老师手里的木棍多次落在他的手背上,将他敲醒。 这样下去自然不行。 他很快想出个办法,往兜里放上一瓶甘草片,每每睏倦,就会在嘴里含上一片,刺激的味道会令他立即清醒过来。 但甘草片毕竟是药物,长期服用难免会有副作用。故而被母亲发现后,闻星的这一行为很快遭到制止。 第61页 那种古怪却上头的味道在记忆中存储下来,成为他习琴生涯中一个特别的符号,标志着哪怕牺牲掉宝贵的睡眠时间,也要尽力练好的每支乐曲和奋力追逐的唯一梦想。 如今,伴随着这抹熟悉的味道,闻星亦从一场虚幻的梦中清醒过来。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应该捨弃音乐。 之前这些日子,是他过得太过煳涂。 「谢谢。」闻星又对徐穗道了一遍。 徐穗认真地看着他,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虽然病态依然明显,但精神明显比她刚坐过来没话找话那会儿好上许多。 而接下来闻星排练中的表现也证明了这点。 此人全然沉浸在了音乐之中,黑白键仿佛成为他手指的舞台,供其轻盈跳跃,华丽旋转,并注入丰沛的情感,极富感染力地牵动着其他人,共同完成了一次超乎寻常的精彩演奏。 就连素来严苛的钟指挥在排练结束后都面带笑容,没怎么训人。 闻星走出剧院,刚巧见到门口有辆车被贴了罚单,神情不禁恍惚了一瞬。 曾经有人为了让他一出门就能看见,明知会被罚款也硬要停在这个位置。 沈流云三个字像是某种病毒,光是想起来,就给他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五脏肺腑都跟着震盪,子弹穿胸而过的痛意。 卓钰彦便是在这时候发来消息,告诉他沈流云寄的东西到了。 或许是因为知道他不会再想要有任何联络,即便他说过只用寄他自己买的那部分衣服就好,沈流云还是固执己见地将大半个衣帽间的衣服都寄了过来。 闻星回到卓钰彦家中,看见客厅多出来的那三个巨大的纸箱,沉默了片刻。 卓钰彦从房间里走出来,见他站着不动,担心他会睹物思人影响心情,努力想要让他开心些,打趣道:「这么多东西都是衣服吗?啧,我怎么感觉他把整个家的东西都寄过来了。现在倒是有这闲功夫了,早干嘛去了。」 闻星摇了下头:「他家东西不止这些。」 卓钰彦:「……」 该死的有钱人! 卓钰彦从房里拿了把裁纸刀,帮闻星拆开纸箱,一大堆名牌衣服紧接着映入眼帘。 他的动作顿住,在心里又骂了一遍:该死的有钱人! 闻星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分辨出了三个纸箱的不同。 一个装的是他自己买的衣服,一个装的是沈流云给他买的衣服,还有一个装的是西装和燕尾服。 也不知道是谁帮沈流云打包的,不仅衣服都叠得很整齐,还将西装每套都细心地用防尘袋分开来装,以减少运输过程中衣物可能会有的损坏。 不过想也知道,沈流云怎么可能亲自做这些事? 就是不知道沈流云是怎么跟那人说的,或许说的是,家里有东西需要帮忙处理一下? 用那种叫徐妈出门前记得倒一下垃圾的语气。 「你身高跟我差不多,这些衣服你如果喜欢,可以挑几件。」闻星指着那一堆昂贵衣物对卓钰彦说。 喜欢的倒是有,不过卓钰彦摇了下头,拒绝了,「我觉得你不如打包拿去卖了,应该能换一大笔钱呢!权当是那人给你的精神损失费。」 那这精神损失费还给得挺多的。 闻星在心底轻轻嘆了口气。 算了,还是先放着吧。 晚上,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依稀记得上次他们这么睡在一起,还是很久以前。 卓钰彦睡得很不安分,总是动来动去,闻星本就不多的睡意被他扰了个干净,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异常清醒。 没过多久,闻星的手臂被卓钰彦轻轻戳了下,耳边传来小声的一句:「欸,闻星你睡了没?」 闻星失笑:「你一直动,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那我们聊天吧!」卓钰彦也笑了,声音里不无感慨,「我们上次睡一块儿好像都是高中的事了。」 「好啊,聊什么。」闻星没有异议。 聊天自然是没有固定主题的,卓钰彦一如既往的话多,张开嘴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先骂领导,再说从同事口中听来的八卦,又说起他们高中的趣事。 期间,闻星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闻星,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厉害。」卓钰彦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他这句突如其来的称赞让闻星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好像从小到大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你就会愿意为之付出百分百的努力。很勇敢,也很了不起。」卓钰彦停顿一下,继续说,「但是你的努力跟大多数人的努力又不一样。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参加钢琴比赛,那支曲子你准备了快三个月。不仅在琴房里天天练,下了课回家也天天练,练得指甲都开裂了,手指头也肿起来。」 闻星自然记得那场比赛,也记得自己最后拿到的是二等奖。 「我当时觉得,你都这么努力了,肯定是奔着一等奖去的吧?结果你没拿到一等奖,看上去却并不难过,比赛结束还拉着我去买冰棒庆祝。」 他们把两根冰棒碰在一起,庆祝闻星拿到二等奖。 吃掉那根冰棒的时间里,闻星告诉卓钰彦,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应该是没办法拿到一等奖的。因为获得一等奖的那位学长比他更有天赋,也比他早学琴两年,他即便在三个月内花了再多的时间和精力,依然是难以企及的。 第62页 可为什么明知道结果会如此,还是要押上百分之百的努力呢? 「因为过程比结果更重要。」闻星当时这样说。 享受音乐和舞台的过程远比最后到手的奖盃更重要。 万事皆如此,不是做什么事都一定要有意义,一定要有回报。 所以哪怕是明知没有结果的事,他也依然愿意为之付出百分百的努力。 听完卓钰彦的话,闻星在黑暗中慢慢地眨了下眼睛,微微涩痛,「那我好像变了不少,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总是会想,好像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什么都没法改变。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我变得好功利。」闻星作出总结,有点无奈地抱怨,「怪讨厌的。」 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洇湿枕头。 「哎,这有什么的。」卓钰彦翻了个身,抱住闻星的手臂,轻轻告诉他,「就当作是一场失利的比赛吧,没什么大不了。你看你以前输比赛从来没哭过,现在偶尔哭一次也没关系的。」 他们都心知肚明是在说什么——将那份可望而不可及的爱当作是那顶本来就註定得不到的奖盃,在吃掉一根冰棒的过程中,忘掉那些痛苦和不堪,拍拍屁股起身,回家去练新的曲目。 【作者有话说】 *柴一: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第29章 29·赏味期 看到那则公众号的推送时,沈流云刚醒没多久。 昨晚他又是在客厅的地板上睡的,飢饿与痛感交错着,在身体里打得不可开交,让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宁。 医院开的止痛片早就吃完,恢復期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因此每天都不太好受,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有时候发呆枯坐,更多时候就干脆睡觉。 关泓奕说他的状态像个鳏夫,沈流云没反驳,但总觉得这话像在咒闻星,叫人别乱说话。 客厅里的布置被关泓奕叫来的保洁清理掉了,唯独蛋糕由于他的阻拦,尚且留在冰箱里。 他将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坐在餐桌前,安静地把刚刚看了一半的公众号推送继续看完。 是一场音乐会的宣传gg,来自天韵乐团的官方公众号。 沈流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关注了这个公众号,估计是哪次帮闻星弄投票的时候关注的,他之后也忘了取消。 手指往下滑,沈流云的眼睛像安了过滤器一样精准筛掉多余的内容,只瞧见几个字:钢琴、闻星。 手中的餐刀被当作勺子用,朝蛋糕挥下,舀起一大把奶油送入口中,囫囵吞咽。 放了多日,蛋糕上的奶油早就变软,口感上粘腻稀软,可他食之无味,丝毫没尝出不对。 音乐会的时间在元旦那天晚上,是一场公益性的音乐会,门票无需购买,但需要提前在线上预约。 沈流云快速地点进预约连结,遗憾发现余票数量那里显示为零。 他不死心地点了两下,弹出的提示窗总算让他认清所有门票都已经被预约完毕的事实。 他往上翻了下推送时间,才发现这则宣传发布于几天前,怪不得已经没票了。 更糟糕的是,主办方为了避免有人倒卖门票,特地採取实名预约制,这也将获取门票的其他途径给堵死了。 这若是放在过去,他想要去看这场音乐会只需要跟闻星说一声,就可以得到一张专门给家属预留的门票,何须像现在这般费尽心思。 同样的,他过去想要见闻星一面,想要跟闻星说话都是十分容易的。 兴许也正因如此,他的大脑中理所当然地形成了一个错误观念:总觉得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事,闻星都会一直包容他,都会始终站在原地等候他。 是他没有珍惜。 蛋糕尺寸不小,沈流云胃口亦不佳,最终只消灭掉不到五分之一。 他不想再吃,但捨不得扔掉,便选择将剩下的蛋糕放进冷冻层。 他自欺欺人地想,这样或许能够维持一种永恆状态。 不是有过那种传闻吗?有人为了长生不老,将自己躲进冰箱里冷冻起来,许多年以后被人发现,身体机能一切正常,维持在冷冻之前的年龄状态。 听起来匪夷所思,却也有着一定的逻辑可循,会让人不禁去假设:万一呢? 可是当沈流云打开冷冻层,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根夏天没有吃完的雪糕和半袋速冻水饺缩在角落。 他想起来,闻星曾经说过食物要吃新鲜的,冷冻过后的食物会在口感和营养上都大打折扣,所以宁肯自己辛苦一些,隔三差五地去超市採购,也不会一次性买大量食物拿回家冷冻起来。 「食物都有保鲜期,冰箱不是什么万无一失的保险柜,放进去了就可以永恆不变。应该在食物的最佳赏味期限内,去享用它。」闻星当时这样告诉他。 在一开始,闻星就告诉过他。 沈流云还是执意将蛋糕放进了冷冻层,并拿出里面仅剩的一支香草味雪糕,面无表情地拆开包装,放入口中。嘶——他被过于冷硬的雪糕冻到牙齿,狠狠吸了一口气。 这味道是闻星喜欢,但他不太看得上的那种小孩子口味,太甜,太腻,比方才吃掉的奶油还要甜腻。 闻星第一次请他吃雪糕,请的就是这一款。 那会儿他们已经加上联繫方式,却聊胜于无,因为闻星几乎不主动给他发任何消息。 第63页 他冷眼旁观着,觉得对方似乎也没有多喜欢自己。 可是他在美院的讲座,闻星从不缺席,每次都到得极早,坐在一个既不靠前也不靠后的位置,很不惹人注意,看上去不想要放过能见到他的任何机会。 他看在眼里,认为闻星本末倒置、愚不可及。 非要沈流云说的话,闻星相较于其他人有些许的不一样,但也没那么特别。 喜欢他的人众多,闻星足够诚恳,足够耐心,也足够克制,却仅限于此了,远远够不到能令他动容的边缘线。 因而当听到闻星要请他吃雪糕时,他是意兴阑珊的,随手拿了支,跟闻星选的一样。 沈流云爱喝冰水、冰咖啡,但不喜欢雪糕,认为这东西太甜,只有小孩子才爱吃。 他把雪糕拿在手里,一边拆包装,一边觉得闻星没有好好做功课,连他不喜欢吃雪糕都不知道。 不过那天的日头很足,把雪糕吃进嘴里时,沈流云的感觉不算坏,懒懒地眯起眼睛。 他吃了人的东西,嘴上却不饶人,很欠地说:「天天来美院,当初怎么不学美术?」 他心知肚明这人三天两头往美院跑是为了什么。 他这般有恃无恐、明知故问,换别人听了,心里定不好受。只有闻星好脾气,态度温和地顺着他的话说:「我小时候确实学过美术。」这倒有意思。 沈流云挑了下眉,「那怎么不继续学了?」 「说来话长,而且原因可能会有点奇怪。」闻星面上纠结了一瞬,见没被打断,便当沈流云感兴趣,慢慢开始讲述。 「小时候我和阿彦一起去青少年宫,父母没想好让我们学什么,所以一开始音乐和美术都报了。阿彦学小提琴,我学钢琴,上完乐器课再去隔壁的画室画画。他小提琴学得很差,拉出来的声音像是在弹棉花。」闻星顿了顿,眉眼含笑地看向沈流云,「你有听过弹棉花的声音吗?」 沈流云当然没有,也没有机会听到。他想像了一下,觉得这种声音应当算不得好听,但也没有锯木头那般刺耳。 换而言之,从家长的角度出发,多学一段时间总能有长进。 不过卓钰彦没再学了,反倒是画得普普通通的闻星继续学着画画,还参加了一次画室里举办的绘画比赛。 「你知道吗?那次比赛我拿了一等奖。」闻星告诉沈流云。 沈流云因此更意外,「那为什么不继续学画画了?」 「因为那次比赛,我原本就没打算参加。交上去的那幅作品,我也并没有画完。」闻星垂下眼,流露出一种难以启齿的忧愁。 很快,沈流云知晓了那忧愁的缘故:闻星的父亲是中学教师,恰好就是他美术老师儿子的班主任。 因着这层关系,美术老师自作主张地将闻星本不打算参赛且没有画完的作品内定为一等奖。 闻星没有去领那个奖,他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即便除了他和老师以外,不会再有人知道获奖作品是一幅未完成的残缺品。 「老师问我,如果真的不想要拿奖,那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时间来完成一幅画呢?」 是啊,为什么? 沈流云同样感到困惑。 闻星很轻地笑了一下:「我跟他说,老师,如果我今天是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云朵、画小草,你还会问我这个问题吗?」 如果他只是一个从路边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作画的稚童,而不是坐在画室里受着绘画指导的学生,没有人会质疑他画画的初心。 他为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喜欢」二字,别无所图。 雪糕被晒化了,黏腻的液体顺着木棍往下滴落,沾满沈流云的手指,让他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触动。 他偏过头,认真地重新打量了一遍身边的人,总算发现了闻星身上与别人最不同的一点——闻星太纯粹了。 近乎天真的纯粹。 他喜欢什么就只是喜欢,不掺杂一丝一毫其余的东西,可以不计得失,不顾后果,只为品尝到自己想要的那一抹甜。如若品尝不到,那就退而求其次,远远欣赏,既不会失望,也不会怨怼,因为这已经是他所求的全部。 沈流云说不出话来,脑子好像被沾了满手的雪糕水黏住了,一时之间转不动了。 像闻星这样的人太难得,一千个人里能遇见一个吗? 不见得吧,也很难吧。 一旦错过,或许就是永远。 在回去的路上,沈流云把手指放进口中,尝到那还残留在手指上的香草味。 是只会令小孩子念念不忘的味道,本不该轻易让他牵肠挂肚。 可他那天晚上却不受控制地做了一个梦,一个香草味的梦。 雪糕化开,又黏又腻的水再次沾满沈流云的手指。 他把手指放进口中,味觉好像失灵了,不再觉得甜。 他抬眼打量整栋房子,所有东西都完好无损,但就是好像缺少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让一切都无法正常运转,全部都乱了套。 或许是为了找到癥结所在,他擦了擦手,拿手机开始拨打电话,那串以前总能及时回应的号码却一直提示占线。 他像没有听到那边的提示一样,握着手机自顾自地开始讲话,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长串。 他说止痛片吃完了,手臂还是痛,蛋糕不太好吃。 第64页 想说的话太多了,说得他口干舌燥,声音越说越低。 停顿了片刻,他搜肠刮肚还有什么没说的,补充道:「刚刚吃了你买的雪糕,别生气。」 话音刚落,手机里传来通话自动挂断的声音。 他愣了愣,口中的香草味顿时变了质,又涩又苦地粘黏着,令发声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不太容易地张了好几次嘴,才道出一句喃喃:「我错了。」 第30章 30·套中人 元旦这天中午,闻星与卓钰彦一起去外面吃午饭,选了家他们经常光顾的餐馆。 这家店门面很小,专做家常菜,价格实惠,味道鲜美,藏在偏僻的胡同里,只有经验丰富的老饕才能觅到。 闻星最爱它家的砂锅豆腐煲,豆腐外焦里嫩,浸满浓郁的汤汁,一口咬下去,丰富的味道立即在舌尖上绽开。 他尝试过在家里復刻,试了好几回却都仅能还原出七八分,总觉得差些滋味。虚心向老闆求教后,才知这豆腐是老闆自己每天现做的,格外滑嫩,与菜市场买来的不能相较。 他既觉遗憾,又觉钦佩,日后每回来都必点这道砂锅豆腐煲。 「咦,就这些吗?你今天怎么不点砂锅豆腐煲了?」卓钰彦有些惊奇道。 闻星端起桌上的大麦茶喝了一口,「吃腻了,换换口味。」 卓钰彦嘻笑一声:「这可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不过换换口味也好,总吃一道菜再好吃也会腻。」 专一不变是世间少有,喜新厌旧才是人之常情。 闻星只淡淡笑了下,没有接话。 卓钰彦点了道水煮肉片,自己大快朵颐,却不让闻星碰,煞有其事地规劝他:「这太辣了,对嗓子不好,你还是等感冒好全了再吃吧。」 闻星待会儿便要去剧院彩排最后一次,怕沾上油星,筷子本也未往那道菜伸去。可被这么管束着,他颇有几分无奈,「被你说的,我现在都成了个病秧子了。」 「你已经是了。你看你这么久,药停过吗?」卓钰彦横他一眼,「你就是那种平时不生病,一病起来就要病很长时间的。不好好养着,以后落下病根有婻沨你受的。」 闻星眉眼低垂,小口吃着碗里的清炒莴笋丝,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卓钰彦吃畅快了,话也跟着多起来:「我跟没跟你说,我部门新来了个同事。他那天约我中午一起吃饭,我期待了一上午,结果他带我去了家专做减脂餐的店。」 「他点了一份蔬菜沙拉!我靠,那份蔬菜沙拉卖九十八!什么黑店啊!」卓钰彦语气愤愤,一筷子精准戳中盘子里的红烧小土豆,发泄着对那顿白人饭的怒火。 他是狂热的肉食爱好者,无肉不欢,完全不能理解白人饭的风靡一时。若说是为了健康减脂,还能勉强接受,但无法想像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人喜欢白人饭。 说得不好听一些,那跟生啃楼下绿化带有什么区别? 卓钰彦的手机在这时响了好几声,正是他那位新同事发来的工作消息。 卓钰彦看了一眼,脸色臭下来,「我真的觉得爱吃白人饭的都是疯子!怎么会有人在节假日还拿工作来烦人?」 闻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了一句,「沈流云就很喜欢吃白人饭。」 这还是这段时间以来,闻星第一次主动提起沈流云的名字。 卓钰彦愣了愣,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他也是个疯子!」 珍爱生命,远离疯子。 这是卓钰彦对闻星的告诫。 闻星却觉得卓钰彦的这个想法太过多余,毕竟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日后不见得会再与沈流云有任何交集。 这座城市那么大,他们哪会那么容易遇见。* 沈流云上回出门还是去医院换药,如非必要,他不会想踏出小洋房的门。 他这段时间过得昼夜颠倒、饮食紊乱,走进衣帽间时,差点认不出镜子中的人。 身形消瘦和面容憔悴都暂且不计,那髮根不知何时新长出了不少黑色,格外刺目。 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染过发了。 白金色不好染,要先漂上两三回才好上色。染好之后也维持不久,基本上半个月左右便会开始有褪色迹象,黑色的新发也会很快长出,形成尴尬的分界线。 最初的染髮和之后的几次补色,沈流云都是去的理髮店。但因为次数太频繁,他很快就开始嫌麻烦,干脆买了一堆染髮剂和漂发剂回家自己捣鼓。 他大学的时候,有位室友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换一次新发色,跟做实验一样,时不时就在寝室里折腾自己的头髮。 托那位室友的福,沈流云对怎么染髮还算了解,不仅上手很快,也没让闻星察觉出不对,一直以为是他的发质特殊,染的色才这么持久。 沈流云打开抽屉,里面的染髮剂和漂发剂还剩很多。可他看了一眼时间,距离音乐会开场已经只剩不到三个小时。 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够染髮的,何况待会儿过去的路上还不知道会不会堵车。 算了,戴顶帽子遮一遮吧。 把头髮遮好了,他发现还有缠了纱布的手臂和太过憔悴的脸需要遮,只好一反常态地穿了黑色立领大衣和高领毛衣,头戴一顶大帽子,连围巾都围上了,将自己全副武装地包裹起来。 第65页 临出门前,沈流云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很滑稽,像契诃夫笔下那位装在套子里的人。 或许在实质上,他与套中人也没有区别。 只是从前的套子是无形的,如今的套子是有形的。 他压低帽檐,走出门去。 沈流云今日没有开张扬的跑车,而是选了闻星常开的那辆奔驰,到达剧院后,规规矩矩地将车停进了地下车库里。 距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门口已经有了不少人在排队检票。沈流云等人差不多都进去了,才朝门口走去。 「二维码扫一下。」检票员对沈流云说。 沈流云摆了下手,隔着厚厚的围巾回:「我没抢到票,能站外面听吗?」 检票员对这种事倒是见怪不怪了,点了下头,「可以,你靠边一点站吧,等下还有人要检票的。」 于是沈流云靠边站了,站在很不起眼的角落吹冷风,沉默得像天然长在墙角的一棵树。 等到检完最后一张票,检票员收拾东西打算进去,这才想起墙角还站了一个人。 他沖沈流云打了个招唿,「演出快开始了,你跟我一块儿进去吧。不过等会儿你只能站在演出厅门口听,不能进去,知道吗?」 沈流云原本已经做好站在外面吹一夜冷风的准备,不想能有这般意外之喜,愣了片刻,旋即对人道了谢。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来一盒烟递过去,「多谢。这盒烟我还没怎么抽过,您收下吧。」 检票员光一看就知道这盒烟不便宜,眼睛亮了亮,「嚯,这可是好烟。」 即便这么说,他却只从烟盒里抽了一支别在耳后,还不忘叮嘱沈流云:「我拿一支就行,我这人糙惯了,抽不来好烟。哦对了,剧院里禁菸,你待会儿可别站外面抽。」 沈流云合上烟盒盖,笑了笑:「我知道的,所以之前都是站外面等。」 这话听着奇怪,等谁呢? 检票员挠了挠头,没再细问,将沈流云带到演出厅门口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演出厅门口除了沈流云,还摆了个小桌,坐了个慈善基金会的人员,负责在演出结束后给观众分发宣传小册子,也方便想要献爱心的观众捐款。 因而当演出开始后,沈流云倒也不显寂寥。 沈流云自认音乐鑑赏能力不高,但奇怪的是,他总能从合奏中精准地找出钢琴声。 是钢琴太独特,还是闻星太独特?他说不好。 来之前,沈流云记了曲目单,钢琴协奏曲排在最末。 柴一的旋律奏至一半,沈流云留意到那个工作人员在低头玩手机,便朝演出厅的大门挪步过去。 他轻轻地将门往外拉开,露出一小道缝隙。 随着乐声倾泻出来,灯光笼罩的舞台也映入他的眼帘。 舞台上灯光璀璨,摆在正中央的钢琴尤为醒目。 白色燕尾服将演奏者的腰身勾勒得优雅纤长,指尖落在黑白键上宛如天鹅泅水,轻盈却有力量,点点浪花自他指下翻涌,波澜壮阔自他指下展开。 他于这小小缝隙中,窥见演奏者自由而纯粹的灵魂。 沈流云久久无言,立在原地,直至双腿麻木。 回忆起过去他多次让闻星为自己请假、辞职,顿时感到羞愧难当。 他从未真正站在闻星的立场上为闻星考虑过,固执己见、自私自利。 闻星是属于音乐的,也是属于舞台的,应当被灯光照耀,也应当被鲜花簇拥。 一直都是闻星在包容他,迁就他。 沈流云将门重新掩好,转身朝着爱心捐款箱走去。 「捐款是在这里吗?」沈流云问那个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很热情地回应了他,把一个册子递到他面前:「是的,您要捐款的话需要在这边登记一下。」 沈流云拿起了笔开始填信息,先填的金额,填完才问:「可以匿名吗?」 「可以的。」工作人员低头去看他填的金额,双眼忽然瞪大,「先生,您是不是多写了几个零啊?」 「没写错,不过可能需要麻烦你给我一下基金会的银行帐号。」沈流云飞快地填完了剩下的所有信息。 「啊,好的。」工作人员被一长串的零差点砸懵圈,半天才反应过来拿手机去找银行帐号。 等待他找银行帐号的过程中,沈流云注意到桌子上的爱心小卡片,突然道:「这个卡片我可以写吗?」 工作人员点头:「当然可以。」 沈流云思索片刻,俯身在卡片上写了一行英文,而后合上卡片递给工作人员:「可以麻烦帮我转交给今晚演奏的那位钢琴家吗?」 工作人员刚好找到了银行帐号,一边将帐号给他看,一边笑着说:「可以的,您是那位钢琴家的乐迷吗?」 沈流云慢慢地扬起唇角:「是的,他的音乐很打动人。」 从剧院走出去,沈流云发现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冬天的雨比雪还要冷,裹挟着寒气淅淅沥沥落下。 屋檐下有位老大爷在躲雨,身前还有放了个龙头铜壶的小推车,卖的是莲子羹。 沈流云记得,闻星很喜欢吃这个。 他们从前逛街每每遇到,闻星都会买一碗,吃的时候眼睛的色泽比碗里的莲子羹还要莹润。 他朝老大爷走过去,付了一百块,给大爷看闻星的照片,拜託大爷等会儿如果见到照片上的人,就送给这人一碗莲子羹。 第66页 老大爷乐呵呵地应下了。 闻星走出剧院时,观众差不多都走了。只剩捧了一碗莲子羹的卓钰彦在门口等他,塑料碗已经见了底。 闻星手上抱着观众和慈善基金会送的两捧鲜花,让卓钰彦帮忙接过去一捧,这才有空问:「哪来的莲子羹?」 「门口有卖,你要吃吗?要吃的话我去给你买,应该还没走。」卓钰彦把空碗扔进垃圾桶,带闻星往卖莲子羹的那个小摊走去。 老大爷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本来以为已经等不到了,正犹豫要不要离开,就看到两个人朝自己走来,其中一人瞧着眼熟得很,正是照片上的那位。 老大爷立刻热情地沖人道:「小伙子,莲子羹喝不喝?最后一碗啦,送你喝。」 「哇,最后一碗,闻星你运气真好。」卓钰彦在边上感嘆。 闻星觉得天气这么冷,大爷出来卖东西也不容易,执意扫码付了钱,弯着唇道:「给我多放点山楂碎就行。」 「得嘞。」老大爷爽快应下,舀了满满几勺山楂碎撒在莲子羹上面。 「欸,你手里这捧花还有卡片呢,快看看写的什么。」卓钰彦眼尖,瞧见了夹在鲜花里的爱心小卡片。 闻星将那张小卡片取下,缓缓打开,里面是一行简短的花体英文,没有署名。 "all my best melodiese from this night." 【作者有话说】 卡片上的话意思是: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这个夜晚改自作曲家勃拉姆斯的那句: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 第31章 31·仙女棒 闻星姿态放松地坐在钢琴前,弹了一小段旋律,典雅的稍快板,厚重而不失华丽。 这是勃二*里他最喜欢的乐段,具有吉普赛风格的匈牙利式段落,犹如吉普赛女郎跳弗朗明戈时飞扬的裙摆,别具一格的神秘。 闻星由此思及元旦那晚收到的爱心卡片,匿名的捐款者,他的乐迷,同勃拉姆斯谱写的旋律一样神秘。是谁呢?他见过吗? 为什么给他留下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怎么又练上琴了,你平时练琴的时间还不够多啊?好不容易放假回来,也不知道让自己休息休息。」范雪茵闻声走进书房,就见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的儿子又坐在了钢琴前。 闻星无奈地笑笑:「只是随便练练。」 「别练了,放假了就好好歇歇。」范雪茵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你煮了冰糖雪梨,放在茶几上了,你赶紧去趁热喝了。」 「好好好。」闻星起了身,听话地往外走去。 范女士的唠叨却没能停下来:「赫京变天的时候,我还特意给你发了消息,你都答应了会注意,怎么还是感冒了?是穿衣服穿少了,还是晚上睡觉又踢被了?」 闻星端着那碗冰糖雪梨坐在沙发上,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着,没敢应声。 幸好没让范女士知道他还发烧住院了,不然这会儿能跟他急死。 听范雪茵数落得差不多了,闻星这才卖了个乖,「好了,没多大事,吃几天药就好了。妈,你饶了吧。」 范雪茵这才住了嘴,转而说起别的:「小卓呢?他回来了没?」 「还没呢,阿彦他们公司放年假放得晚,他让我不用等他,我就先回来了。」闻星用勺子挖了一小块梨肉,慢吞吞地吃着。 梨肉炖得软烂,含进嘴里一抿就化开了,暖融融的甜。 闻星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在心里感嘆,还是回家了好。 「那小沈呢,去他爸妈那边了?妈去年不是跟你说过,今年带小沈一起回来过年吗,你没跟他提?」范雪茵猝不及防地提起了沈流云。 闻星愣了愣,神情有片刻的凝滞,「我……」 可才出了一个字音,便没了后续。他的嘴张了又张,始终无法将那句「我跟他分手了」说出口。 他这才发现,光是对着沈流云亲口说出那句「分手」便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后对任何人都再也无法道出相关的话,朋友亦或是亲人皆不能。 范雪茵了解自己的儿子,眼珠子转了转,「闹矛盾了?」 闻星只好点头,「嗯。」 「为的什么呀?」范雪茵关切道。 闻星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一两句说不清楚。」 范雪茵嘆了一口气,也不逼他,语重心长地徐徐道:「这过日子呢,就是这样,总会有矛盾,说开了就好了。你呢,一有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不喜欢说,时间一长自然会出问题。很多事情,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你总要问问清楚的。」 不是他想的那样? 可是闻星觉得自己问得已经够清楚了。 更何况,如果隔三差五便会生出矛盾,无论是因为什么而起,或许本身就说明他们并不合适。 不合适的两个人,迟早都是要分开的。 闻星不想再谈论此事,有意岔开话题:「妈,你今天不用去上班吗?」 范雪茵的工作是影剧院管理员,负责影剧院的开门和关门。每天上午十点过去开门,下午五点关门,没什么事也可以提前关门,偶尔有活动则需要负责帮忙检票。五险一金的待遇,还有双休,实为一份清闲安稳的美差。 闻星曾在那家影剧院参加过不少活动,也借妈妈工作之便进去看过不少演出。 不料范雪茵听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你妈我半年前就已经退休了,这你都能忘记?」 第67页 闻星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有些愧疚地笑笑:「我给忙忘了。」 「我呢,也指望不上你。」范雪茵捋了捋自己新烫的头髮,用稀松平常的口吻慢悠悠道,「我有退休金,你爸以后退休了退休金也不少。你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就行了,家里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别下次回来的时候,又生着病。」 「我知道的。」闻星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他素来习惯报喜不报忧,母亲却对他再了解不过,知道他在外面不会事事如意,却不想给他太多压力,所求的也不过是个健康平安,朴素而简单。 下午,闻星一个人出去散步,途径影剧院,便进去看了看。 今天没有活动,影剧院里空旷而安静,一切都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他熟练地从小门上了二楼,在观众席落了座。 昨夜他睡得不太好,这会儿却渐渐有了困意,蜷缩在小小的座椅里睡了过去。 闻君谦走进来时,就看到他儿子以一个相当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不过,还没等他把人叫醒,闻星就先一步睁开了眼睛,「爸,你怎么来了?」 「你妈说你出门散步了,让我叫你回家吃饭。你小时候一心情不好,就喜欢来这。反正回家也要经过,我便想着碰碰运气,进来找找你。」闻君谦嘴上是这么说,但也没有着急回家的意思,反而在闻星身侧坐了下来。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说,喜欢来这待着是因为看起来很像什么来着……」闻君谦回忆了一下儿子小时候说的话。 「烟囱。」闻星把话补上。 二楼的观众席空间促狭,布局很像是一个烟囱的内部。 闻星小时候看《昆虫记》,在里面了解到一种叫舍腰蜂的蜜蜂。 舍腰蜂畏寒,喜欢在烟囱里筑巢,明知有可能会被浓烟闷死,但仅仅因为喜欢,固执地一次次衔着泥土穿过浓烟和云雾,去建造自己的家园。 一种勇敢而坚定,却又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昆虫。 跟他自己很像。 他缩在这里,就如同缩在温暖安全的巢穴里,不会被雨雪淋湿,也不会被冷风侵袭,得以毫无负担地睡去。 「我好像没跟你提过,当初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闻君谦忽然道。 闻星想了想:「嗯……是希望我像星星一样发光发亮?」 闻君谦摇了摇头,「可不是这个意思。给你取这个名字呢,是想告诉你,无论有没有人欣赏你,你都有着自己的光芒。」 即使渺小,也依然存在的光芒。 不是为了让你去成为星星,而是为了告诉你,你本身就是一颗璀璨的星星。 闻星慢慢地唿出了一口气:「爸,谢谢你。」 闻君谦笑了笑,「谢什么,跟你亲爸还谢来谢去?好了,快回家了,不然你妈在家该等着急了。」 闻君谦揽着他的肩,跟他一起往家的方向走,边走边说:「快过年了,今年的年货还没买,等回去你跟你妈好好商量商量,看看你们想吃些什么。」 「好,不过爸,你今年的体检报告我看了,少吃点炸物,对身体不好。」 「臭小子,一回来就管上你爸了?」 「……」* 刚吃过年夜饭,卓钰彦就提了东西上门来。他先对着范雪茵和闻君谦说了一箩筐的吉祥话,而后便拽上闻星出了门,手里还不忘抓了两个油角仔。 「还是阿姨好,我妈都懒得做这些给我吃,让我想吃自己上外面买去。」卓钰彦吃得满脸幸福,嘴角留了渣都没注意到。 闻星从口袋里找出纸巾给他:「擦擦嘴。」 等卓钰彦把嘴巴擦干净,闻星才问他:「你拉我出来是准备去做什么?」 「放花炮啊!」卓钰彦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厚实的红包,一个塞进闻星手里,一个拿在自己手上,「喏,我妈给的压岁钱。我准备去把楼下那家店的花炮全买了,放个痛快!」 去年卓钰彦公司有个紧急项目,他为金钱折腰,看在三倍工资的份上自愿留下加班。就是可惜因为赫京市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连烟花的影子都没能看到,只能看点闻星发的照片聊以慰藉。 「你不觉得过年不看烟花就少了些什么吗?」卓钰彦一边付钱,一边对闻星道。 闻星对烟花这东西倒是无可无不可,只挑了几个小的。 卓钰彦看了一眼,夸张地叫起来:「哇,不是吧,你玩什么仙女棒啊,这有什么意思?来,拿着这把加特林,这个玩起来才爽。」 闻星拒绝了卓钰彦塞过来的枪型烟花,执意要了一盒仙女棒。 卓钰彦只好委屈委屈自己,先陪闻星玩那盒小小的仙女棒。 他玩起来倒是什么都不顾了,开心地边拿仙女棒在空中画画,边拿手机拍照记录。 反观一旁的闻星就显得安静许多,仙女棒点燃之后,没拿来画画,也没拍照。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明亮的焰火。 也不记得是谁说过,用仙女棒许愿一定会实现。 或许只是无稽之谈,当不得真。 手里的仙女棒快要燃尽时,闻星抬头,望见不远处站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微微怔住。 真奇怪,他不是没许愿吗? 「闻星,你看什么呢?」卓钰彦把燃尽的仙女棒扔进垃圾桶,就发现闻星盯着一个方向看。 第68页 闻星慢半拍地回过头来,「没什么。」 「噢,那我们去放别的吧,还有好多呢。」卓钰彦没当回事,兴沖沖地拉着闻星继续去放烟花。 等闻星再往之前的那个方向看去,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也是,沈流云怎么会来这呢? 应该是他看错了。 【作者有话说】 *勃二:勃拉姆斯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第32章 32·假命题 上午临近十一点,门铃响起。 韦崇打开门瞧见外面站的人,眯着眼睛哼了声,小山羊鬍也跟着动了动,「哟,稀客啊。」 沈流云来这边是临时起意,搭乘最早的一趟航班过来的。一夜没睡令他眼中都冒出了些微的红血丝,但他神情很放松,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笑了下,「我可是刚下飞机就过来了,老师您怎么也得请我吃顿早茶吧?」 「还早茶呢,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我可早就吃过了。」韦崇一脸嫌弃。 话是这么说,韦崇还是带他去了最近的一家茶餐厅。 接近正午时分的工作日,茶餐厅里座位很空,只有几桌还坐着几位老头老太太在慢悠悠地喝着茶。 韦崇嘴上对自己这位学生不怎么待见,十分吝啬地叫人少点几样,结果见他就点了份水晶虾饺和叉烧饭后,又忍不住骂了起来:「你个衰仔,就点这么些能吃饱?真是不会吃,凤爪、排骨、金钱肚、红米肠这些才是这家店的招牌,你一个都不点?」 沈流云听他用别扭的腔调说着广东话莫名好笑,笑过后语气半真半假地说:「这不怕多花您的钱吗?」 「哎哟,也没见你以前替我这么着想过。」韦崇乐了,「你以前跟连霂那小子不是偷吃我买来当道具的水果,就是砸坏我的罐子,就没让我省心过,这时候倒是会说这些假话了。」 「那都是连霂干的,您怎么还都算我头上来了?」沈流云一脸坦然地给韦崇倒了杯茶。 韦崇冷哼:「可哪回不是你先说想这么干,他才去干的?」 连霂学画画就是学个兴趣,他这人向来三分钟热度,要让他在画架前坐一两个小时根本不可能,每次坐下不到十五分钟,就开始跟多动症一样站站起起,到处找别的事干。 沈流云嫌他在边上动来动去,烦人得很,就叫他去偷用来当静物练习的各种水果。 有一回,连霂偷的是个橘子。 那橘子也不知道放了多久,外边沾了不少灰。扒开皮,里面的果肉倒是没烂,可惜酸得倒牙。沈流云吃了一瓣喝了半瓶水,连霂也是吃得面露难色。 不过沈流云偶尔也会羡慕连霂,羡慕人没心没肺,也不受家中拘束,总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连养条金鱼都能比他多养几年。 沈流云想倒茶,手背不慎碰到茶壶,被烫得嘶了一声。右手手背的灼痛感很快消散下去,却莫名在左手手臂上延续,表情都一时凝固住。 韦崇瞧他手背也没见红,觉出不对,「遇见事了?」 沈流云微微垂下眼婻沨,轻声道:「老师,您说我要是不画画,能去做什么?」 这话听着熟悉,韦崇想了一下,「你师弟以前也问过我这话。」 韦崇的学生众多,但真与沈流云以师兄弟相称的也就应春和一个。应春和四年前遇了点事,干脆跑回老家待着,过起避世生活来了。 师弟问过韦崇这话,沈流云不知道,但也不算意外,「那您怎么回的?」 「我回他条条大路通罗马,你不想走画画这条,也有的是别的路可以走,只要是自己想走。」韦崇难得温和地看着面前这位得意门生,「但别的路,你自己喜欢吗?」 不画画当然可以去做别的事,放下画笔并不是件多难的事,可明知自己画不出来,还固执地一次次握紧画笔又是为什么呢? 并非不甘,而是不舍。 韦崇拿手机找出自己和应春和的聊天记录给沈流云看,「喏,我前些日子还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他给我发了一堆院子里种的花,还有些菜的照片。我又没问他这些。」 沈流云看了一眼,看到韦崇问应春和「最近画什么了?给我瞧瞧」,应春和回「老师,你看我的花开了」。 算一算,应春和已经四年没离开过他出生的那座小岛,韦崇作为老师看不过眼,总是时不时想提点几句。沈流云看着,却觉得应春和过得挺自在。 或许偶尔停下来歇歇,也没什么不好。 「晚上你来家里吃饭吧,正好你师母每年做那么多菜,我们两个人又吃不了多少。」韦崇是为数不多对沈流云家里情况比较了解的,知道即便今日是除夕,沈流云也有可能吃不上一顿年夜饭。 在这件事上,沈流云跟闻星撒过谎。 那时,闻星在纠结是回家过年,还是留在赫京陪他。刚巧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问闻星订的哪天的票。 接到闻星求助的眼神,沈流云凑过去,对闻星的父母说:「叔叔阿姨,他订的后天的票。」 挂掉视频,闻星边收拾东西,边犹豫地问:「沈流云,你不想我留下来陪你一起过年吗?」 沈流云笑意轻松:「我想啊,不过我本来就要回父母家吃饭,正好你爸妈也想你,所以我们还是分开过吧。你记得早点回来就行。」 于是闻星毫无心理负担地去订机票了,压根不会想到沈流云口中所谓的「父母家」根本不存在。 第69页 他的父母各自有着居所,但都不是属于他的家,也并不欢迎他光临。 细数起来,沈流云过去对闻星撒过的谎不计其数。 究其原因,归根于他不擅长对任何一个人剖白自我,适当的谎言能免去很多麻烦。 沈流云知道如果他将自己无处可去说出来,闻星一定会留下来陪他过年,可这种关照亦会让他不怎么好受。 他自认原生家庭有其畸形之处,但他已然脱离许久,不再想要将其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想要在闻星面前维持着他的骄傲,不愿接受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怜悯。 「不了吧,老师,我就不打扰您和师母了。」沈流云吃掉最后一个虾饺,拒绝了韦崇的邀请。 韦崇的眉头拢起来,没生气,只是有点担心,「那你待会儿准备去哪?」 沈流云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会先找家酒店睡一觉,最近都没怎么好好睡过。 不过这话沈流云没说,笑着道:「您就别操心我了,我自然有地方去。」 他这么一说,韦崇倒是想起来了,「哦对,我记得你男朋友老家是这边的。那行,我就不操心你了。」 沈流云唇边的笑有些挂不住,他自己都不能解释的突然举动就这么被一语点破了。 他是来找闻星的。他想见闻星。 可闻星想见他吗? 沈流云订了闻星家附近的酒店,进房间倒头就睡,难得好眠一回。 睡醒后,外面的天已然一片漆黑。沈流云坐起身,叫了客房服务,让人送餐过来。 烧腊、白灼虾、清蒸鱼、白切鸡、黄金糕、豉汁凤爪、清炒菜心、海鲜红米肠,八道菜摆了满满一大桌,都是沈流云按记忆里闻星发来的年夜饭照片点的。 沈流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千里迢迢买最早的航班飞过来,就为了躲在附近的酒店一个人吃一顿差不多的年夜饭? 他发现自从闻星离开以后,他愈发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 沈流云品尝着很少尝试的食物,发现自己能够轻易从中判断出哪一道是闻星喜欢的。 他当然不是对闻星一无所知。 他知道闻星的喜好,知道闻星的身高、体重、生日、星座,也能精准解读闻星的每一个微表情,眉眼舒展是心情不错,抿着唇是不高兴,鼻尖微皱是有点伤心。 那些闻星脸上不会被别人轻易注意到的微小变动,他都能敏锐捕捉。 无聊的时候,闻星会把手指放在平面上做无实物指法练习,而他会适时走过去,让闻星变得生动起来。 此刻,沈流云妄图解读闻星离开那晚说过的所有话。 他把那些话一字一句地掰碎了,也未能读懂闻星究竟想要的是怎样的答案。 他想说,他确实欺骗过闻星很多次,但并非将闻星当作傻子。 可闻星最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个。 又回到那个至今令他感到困惑的字眼上。 爱或许不能让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但起码不会让闻星走得毫不犹豫。 沈流云忽然觉得,过去的这几十年里,生活对他有着诸多谎言。 家庭幸福、天赋异禀、爱情美满,都是生活对他撒下的谎。 第一条很轻易被戳穿,他自以为也不曾受此影响;第二条需要时间检验,他自以为能经住任何考验;第三条则是个假命题,建立在他其实从未真正认识爱情究竟为何物的基础上。 如果他想要找到问题的正确答案,他首先应该去明晰爱情的真谛。 沈流云将未吃完的饭菜打包,下楼分给附近的流浪狗,清蒸鱼单独分给了一只缩在草丛里的小橘猫。 他一路朝着记忆中的地址寻去,走到小区楼下便停住脚步,不敢靠得更近。 他站在不被路灯照到的暗处,有点焦躁地点了支烟。 抽到第三支烟时,他看见闻星和卓钰彦一起下了楼。他远远地跟在后面,看他们去附近的烟花店买了一大袋烟花,走到空旷的地方燃放。 闻星买的是仙女棒,点燃之后他不像边上的卓钰彦那么兴奋,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焰火。 明明隔得很远,但沈流云还是清楚地感知到闻星并不开心。为什么呢? 家人团聚、朋友相伴,为什么还是看起来不开心? 沈流云没来得及细想,就与闻星四目相对,闻星明显看见了他,但没有太大的反应和动作,不知道是没看清,还是不确定。 不知为何,沈流云飞快地闪身,躲到了边上的一棵大树后,一直躲到不远处的人声逐渐远去。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声,是闻星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发了一条新动态,简短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沈流云点进评论,已经有不少粉丝在祝闻星新年快乐。 他用刚註册不久的小号,也混在众多人中给闻星送上了一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希望你快乐。 第33章 33·休止符 收假前,闻星给乐团的每个人都带了新年礼物。他到剧院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礼物分给大家。 他刚将徐穗的那份新年礼物拿给她,施羽便走了过来。 施羽看了看徐穗手中包装精美的礼盒,笑问:「闻星,你这是给徐穗买了新年礼物?买的什么?」 徐穗拆礼物的动作停住,很小气地把盒子往自己怀里藏了藏,沖施羽努努嘴:「首席,你别盯着我的礼物看,你也有的。」 第70页 这下施羽倒是愣住了,朝闻星看去,以眼神询问。 闻星正好将他的那份新年礼物找出来,递过去:「师哥,新年快乐。」 还没等施羽有所反应,那边徐穗已经拆完了礼物,是个最近很火的荷包蛋玩偶挂件,闻星曾经见她在包上挂过同品牌的小茄子。果不其然,徐穗同样很喜欢这个荷包蛋。 徐穗拆完自己的礼物,又跑跑跳跳地去看别人的礼物。施羽恍然反应过来,闻星给团里的所有人都带了新年礼物。 意识到这一点后,施羽心里的那点喜悦也消散不少。 他看着手里的礼盒,没有去拆,笑意温和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闻星给人递礼物的手顿了一下,偏头过来回他:「leather wood的松香。」 是不含有任何旖旎意味的新年礼物。 施羽的笑意变得无奈,似乎有点不知道拿闻星怎么办才好:「师弟,没有必要到这个份上吧?」 闻星歪了下头,佯装不懂:「师哥不喜欢这份礼物吗?」 施羽抓着礼盒的手指微微用力,头一次直白而尖锐地逼问闻星:「你分手了吧?」 见到闻星的面色变了变,他当即得出答案,他猜对了。 闻星重新看向施羽,神情变得冷淡又疏离,「那又如何?」 骄傲优秀如施羽,何曾受过这等冷遇? 施羽一时心灰意冷下来,却犹有不甘地问了最后一句:「我很好奇,是那个人对你很好吗?还是说他有什么特别吸引你的地方?」 类似的问题,不止施羽问过。 沈流云对他好吗? 只能说是勉强,甚至有的时候比较糟糕。 抛却最初的心动,沈流云身上还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地方吗? 闻星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像一个休止符。」 像他生命乐谱里的休止符,让他得以放松停歇,得以安稳入眠,得以收穫许许多多的白日梦想。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施羽敛了敛神色,不再对闻星的私事发表意见,转达了魏团长的话:「团长让你过去找他一趟。」 「是吗?那我过去一下。」闻星听了匆匆离开。 他一走,刚刚在边上听了出好戏的徐穗便暴露在了施羽的视线之内。 徐穗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示意施羽伸手去接。 施羽及时制止她,「这里不能抽菸。」 不想却收到了徐穗的一记白眼,小盒子丁零噹啷晃动了两下,掉出来的是一颗薄荷含片。 徐穗把薄荷含片扔进口中,才说:「首席,怪不得闻星不会选你。」 施羽皱了下眉,不明白她的意思。 徐穗笑得高深莫测:「越是像闻星这样看上去规规矩矩的人,就越会喜欢那种带点反叛气质的人,因为他们骨子里就嚮往这种东西。」 越独特,越危险,就越会想要去触碰。 「团长,您找我?」闻星轻轻地将门带上。 魏团长这个年看上去过得很滋润,面色红润不少,笑容慈和地沖他招招手:「你来,我有个事跟你说。」 也不知是不是差生思维作祟,即便魏团长看上去心情不错,闻星却难免忐忑,唯恐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只听魏团长说:「元旦那晚的音乐会,反响很好。有位外交官当时也在场,他很喜欢你演奏的柴一,特地找到我,想邀请你四月去一趟伊尔库茨克,参加总领馆与当地文化部联合协办的交响音乐会。」 这是一份特别而珍贵的邀请,也是闻星在新的一年里收穫的第一件喜事。 他消化了一下这份信息,才问:「我过去需要做些什么吗?」 魏团长笑着拍拍他的肩:「做你最擅长的事就可以了。」 只用做他最擅长的弹钢琴就可以了。 闻星的心忽然定了下来,或许因为陪伴在他身侧的是他最熟悉的钢琴,所以即便是要一个人迈向更广阔且更陌生的领域,也并不再感到慌乱。* 当日排练结束后,魏团长请大家一起去外面聚餐。 闻星目前还住在卓钰彦那边,距离这边较远。他原本想说不去了,却被魏团长使了个眼色,只好应允下来。 定的餐馆离剧院很近,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过去。 介于闻星平素都是排练完便径直回了家,很少参加团内的聚餐,跟团员的交往都偏浅,不一会儿便落了单,遥遥地跟在队伍最后。 徐穗第一个发现他落在后面,小跑过来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欸,你刚刚说你住得远,你住哪呢?待会儿他们肯定要喝酒,我看看我们顺不顺路,顺路的话可以一起拼个车走。」 闻星把小区名报给她。 徐穗咂舌:「你怎么住那么远?我一直以为你住得挺近的呢。」 「以前住得比较近,现在搬家了。我准备这几天找一找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看看能不能搬得稍微近一些。」闻星知道虽然卓钰彦不会介意,让他住多久都行,但太长的通勤实在耗费心力。 徐穗眼睛亮了亮:「你早说呀,你可以搬到我这边来。我现在租的这个房子,那一层都是同一个房东的,隔壁的租客前两天刚退租,还没找到下家。你要是想租的话,我帮你问问房东?」 徐穗住的那个小区,闻星以前开车路过过几次,离剧院不算很远,搭乘公交车或是骑共享自行车都很方便。 第71页 这可算是帮了闻星一个大忙。 闻星看着手机里徐穗推过来的房东名片,连声对她道谢。 徐穗晃了下头,「我可不是白帮你的。听说你要去伊尔库茨克,是吗?他们那边有家店的冰箱贴我很喜欢,之前买的被我不小心磕坏了,所以想让你帮个忙,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再帮我买一个新的带回来。」 相比之下,徐穗拜託他的这件事实在是一件小事。 闻星无需思考便爽快应下了。 徐穗因此得寸进尺,笑着要求:「那待会儿他们如果要我喝酒,你能不能也帮我挡一挡?」 闻星出于绅士考虑,自然也没有拒绝,不曾想最后被灌醉的却是自己。 饭吃了一半,魏团长将闻星要去俄罗斯参加音乐会的事告诉了大家。众人闻讯纷纷起闹,接二连三地端着酒杯敬闻星。 闻星好脾气惯了,递到嘴边的酒基本都喝了下去。 他本身酒量不算差,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得太急,没多久头便有些头晕了起来。 察觉他状态不佳,徐穗小声问他:「你还好吧?」 闻星摆摆手,「没事,我去趟卫生间。」 水龙头开着,闻星掬起一捧又一捧水浇在脸上,好半天才觉得脸上的温度慢慢降下来,身体好受了些。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镜子。 在看清镜子里的人时,他伸去拿纸巾的手停在半途。 大脑又开始一阵阵地发晕。 或许是他醉得太厉害,不然怎么看见了沈流云? 沈流云隔着一面镜子注视着闻星,看他苍白的面容被水浸透了,湿漉漉的。 有滴水从他的眼角往下滑去,像极了一滴来不及擦拭的眼泪。 忽然之间,沈流云觉得自己的心里多出了一座钟楼,古老而沉重的钟被木桩不断撞击着。咚。咚。咚。 沈流云朝闻星步步走近,想要去扶他:「你还好吗?」 只是沈流云的手还没来得及碰上闻星,就见人勐地朝边上退开,那只手就这么生生僵在了半空中。 闻星没说话,只用微红的眼睛盯着沈流云看,似乎在辨认他是真是假。 「喝醉了吗?我送你回去吧。」沈流云没有放弃,又一次将手伸向闻星。 这一次他握住了闻星的手臂,有温度的。只是太瘦了,似乎不握紧一些便会从他掌心滑走。 闻星这下觉得自己醉得更厉害了。 沈流云出现在他面前,拉他的手,说要送他回去,这些都是梦里没有的画面。 明明是真实的,却又来得好不真切。 闻星抬起手,在沈流云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想把他拍开。那手背很快就红了起来,也很轻易地松开了手。 闻星怔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别扭什么,沈流云或许只是出于情分,又或许是出于风度,提出要送他一个醉鬼回家,并不代表真的对他余情未了,更不代表想要挽回什么。 闻星稍微站稳了一些,人也冷静下来,对沈流云说:「不用你送。」 他一边拒绝沈流云,一边在心里骂沈流云。 沈流云是什么好好先生吗?是不是路边随便一个醉鬼,他遇到了都会好心把人送回家?以前怎么没见有这么好心过? 说得再多,他对沈流云也不过只是一个分手了的前任,没什么特别的。 「那我帮你叫车。」沈流云喉结滚了滚,克制住不去触碰闻星。 但闻星看上去依然很难受,好像无法容忍自己与他继续相处在一个空间里,拒绝他帮忙叫车,急急忙忙想要走掉。 盯着闻星的背影,沈流云的情绪一下变得糟糕而不受控制,急切地抓住闻星的手臂,没有让他就这么离开。 这次他的手没有被闻星拍开。 闻星只是扭过头冷冷地看向他,用一种听上去对他厌恶至极的语气说:「沈流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真的很讨厌。」 第34章 34·蓝眼睛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沈流云想不明白,他从头至尾只说了三句话,怎么就惹得人讨厌了? 他被闻星拍开手,被闻星冷眼以待,还被说讨厌,每一件都很伤自尊。 不喜欢了就不喜欢,为什么要说讨厌? 沈流云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跟一个醉鬼计较。闻星现在醉了,说的话都不能当真的。 但闻星执意要走,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你跟谁一起来的?卓钰彦,还是乐团的人?你让你朋友过来,我把你交给他我再走。你喝多了,让你一个人就这么回去我不放心。」 见闻星不回答,沈流云只好又给出了一种解决方案:「或者我叫我朋友过来,让他送你回去……如果你只是因为不想看见我的话。」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有不自知的滞涩,大脑也跟着空白了一瞬。 在那片茫然的空白中,他忍不住去想,自己是如何跟闻星走到这个地步的? 他都做了些什么事,让闻星如今光是看见他就觉得讨厌? 他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 是从他对闻星说的第一个谎开始,还是从他跟闻星的第一次争吵开始? 那种难受的滋味又涌上了闻星的喉口,让他来不及多想就推开了沈流云,匆匆忙忙地跑进离得最近的一个隔间,对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 第72页 他晚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大多是酒水,吐完之后只觉身上都是一股难闻的刺鼻气味,口腔里更是泛起发苦的酸。 有温热的手掌贴在他的后背,轻柔地一下一下拍着,替他顺着气。 见他吐完了,沈流云一边给他递了张纸巾让他擦嘴,一边对他说出去帮他买瓶水,让他在原地等待。 闻星不想在原地等沈流云回来,这很蠢。 何况他已经上过一回沈流云的当,不应再轻易相信沈流云。 可他试了几次,都因为腿软头晕没能顺利起身,最后只能维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继续蹲在地上。 好在沈流云这次没有骗他,拿着矿泉水回来得很快。 他听见沈流云微重的喘息,判断出对方是一路跑过来的。 瓶盖被拧开,矿泉水递到面前,闻星接过来漱了漱口。 凉水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分出精力去打量许久不见的沈流云。沈流云的头髮看上去更长了,发顶已经长出了一圈很明显的黑色,清楚地提醒着他,他们真的已经分开很久了。 可除此之外,沈流云看上去跟从前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分别,依然光鲜亮丽,站在灯光下的样子也依然与他遥隔千里。 然后他看见沈流云又一次朝他伸出手,做这种会让他误以为沈流云其实很在意他的举动。 「我拉你起来吧。」沈流云把手伸到闻星的面前。 但闻星没有理会他,选择去撑一旁的墙壁,执拗地扶着墙壁站起来。 沈流云看懂了他的拒绝,把手收了回去。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要十一点了,皱了下眉,再次劝闻星:「快十一点了,你住的地方远吗?要不你今晚先跟我回去,或者我帮你在附近找一家酒店?」 「酒店。」闻星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 沈流云松了一口气,在手机上快速下单了附近的一家酒店,再带闻星走出去。 车就停在路边,闻星看见了,径直走过去拉开后排的车门,坐进去,动作一气呵成。 沈流云疑心他是故意的,但到底没说什么。 开至一半,闻星把车窗降下来,哗啦啦的冷风唿啸着往里灌,不一会儿就将他的脸吹得冰冷。 驾驶座的沈流云听见风声,默默把车窗扬上去一些:「你喝了酒别吹太多风,容易头痛。」 闻星没说话,但把车窗又固执地降了回去,存心跟沈流云作对似的。 车窗没再升上去,只是车厢里多了一句很轻的嘆息。 车子停下来,闻星以为到了,下意识去拉车门,却发现车门上了锁。 沈流云倒是解开了安全带,转头对他说:「还没到酒店,你在车上休息一会儿,我下去给你拿套换洗的衣服就回来,很快。」 闻星往外一看,才发现车子停在了流苏巷巷口。 仿佛间,他独自一人拖着行李箱从这里离开的狼狈画面又出现在了眼前,那种无法消解的苦痛也随之回到他的心口。 这个画面在他梦里出现过很多次,每一次,沈流云都没有追上来。 到酒店房间的时候,闻星发现沈流云不仅给自己带了衣服,还带了解酒药,体贴得无微不至,跟从前判若两人。 可有着前车之鑑在先,闻星只想要往后退。 沈流云太狡猾,这次又是想要什么呢? 从前就是这样,沈流云对他的好大都别有目的,让他无福消受。 「你可以走了。」闻星冷静地下了逐客令,跟沈流云隔开很大一段距离。 闻星看见沈流云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变得糟糕,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着。 终于,他听到沈流云说:「那你好好休息。」 在沈流云转身时,闻星的目光触及沈流云头顶的那圈黑色,忍不住将人叫住:「沈流云,头髮不要再染了吧。」 沈流云的背影停住了,半天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闻星本以为沈流云会生气,毕竟换做是从前的沈流云听到这话,估计会回答「我的头髮我想染就染,关你什么事」。 也不知道沈流云是脾气变好了,还是沈流云自己其实也不再喜欢这个发色,闻星预想中的回答并没有到来,而是得到了沈流云的一句「好」。 等到沈流云已经关上门离开了很久,闻星才缓慢而迟钝地想起来,他对沈流云提分手的时候,沈流云也是这么回答的。 今天晚上,沈流云似乎有着足够的耐心,抛给他的都是选择题,给予他足够多的选择自由,但他给沈流云的却是判断题,好或者不好。 只是沈流云不会知道,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正确答案。* 四月,闻星前往伊尔库茨克。 他刚走出机场就见到了一块写着他名字的牌子,被两只手臂举得很高,是来接他的负责人伊万。 伊万是俄罗斯人,会说中文,只是说得有一些别扭。他对闻星解释,因为他们人手不够,所以只有他一个人来接闻星。 闻星对此倒不是很介意,加上他带的行李本来也不多。 伊万开车将他送到了主办方给他安排的酒店,帮他把行李箱送进了房间。 伊万很健谈,听说他是第一次来伊尔库茨克,特意给他介绍了几家当地的特色餐厅。 闻星把那几家餐厅记了下来,而后问伊万:「请问这里离大巴站远吗?」 第73页 伊万回答他不远,打车过去很快就能到达。 「谢谢。」闻星把他说的话如数记下,向伊万再次表达了感谢。 伊万笑容可掬地摆了摆手,忍不住好奇:「你是要去哪里玩吗?」 「要帮朋友买东西,不过主要是我想去一趟贝加尔湖。」闻星回答他。 伊万有些遗憾地表示:「那你应该早来一些,贝加尔湖现在的冰已经开始融化了。」 贝加尔湖以其有着独特的蓝冰景象而闻名,但闻星倒不是为了看蓝冰,他只是想要看一看世界第一深的湖泊长什么样。 这次音乐会的性质是一场文化交流活动,演奏者有如闻星一样的中国演奏家,也有当地音乐学院的学生和专业的乐团成员,观众则多为当地爱好古典乐的居民。 音乐会的演出时间定在一周后,在此之前,闻星需要先与当地乐团一起排练曲目。 闻星了解到这是一支在当地很有名气的乐团,他们有着极高的专业性,又有别于传统学院派,并不专注于乐曲的演奏技巧,而是更为重视乐曲的情感表达。 在一周的排练中,闻星也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从而演奏出了不同感觉的柴一。 柴可夫斯基在莫斯科时期对俄罗斯的民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中汲取了大量的灵感并融于创作之中,大部分作品中都能感受到对生活的赞颂。这点在第一钢琴协奏曲中有着完美体现,这也是本次文化交流活动选择这首曲目的原因。 在柴一的三个乐章中,闻星最喜欢的是第一乐章。 第一乐章为奏鸣曲式,开篇即是一长段的引子。在这段引子中,乐声富丽堂皇、宏伟宽广,第一小提琴和大提琴庄重地奏响主题,清晰而有力的钢琴音紧随其后。 该乐章显示部的第一主题中,柴可夫斯基对原本哀怨的民歌曲调做了一个特殊的变动,他在每个三连音中插入了一个休止符,曲调由此变得明朗诙谐。 那是独特而绝妙的休止符。 音乐会圆满结束后,闻星次日便一刻不停地搭乘大巴去了奥利洪岛。 也不知是公司要求,还是大巴司机心情好,在闻星上车的时候,司机对他做了个招财猫的动作,用俄语说欢迎乘坐。 闻星回以一个微笑,心情也因此变得好起来。 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无数的红墙、尖塔从他眼前不断掠过,五个小时后他抵达了奥利洪岛。 紧接着,他换乘气垫船登岛,登岛后再搭乘越野车。 如此几经颠簸,闻星总算见到了贝加尔湖。 正如伊万所说,如今已经进入春季,湖面有不少冰已经开始融化。 绚丽的霞光铺满天际,波光粼粼地映在湖面上,湖水裹挟着逐渐消融的薄冰涌向岸边。 是难得一见的冰推景象。 闻星站在这被誉为西伯利亚的蓝眼睛的湖泊边,想起他生命里同样珍贵的一双蓝眼睛,想起那片让他险些溺毙的冰湖。 即便春日真的会来临,他也不想再继续傻傻地守在湖边,等待湖面的寒冰融化。 他决定要放下沈流云了。 从贝加尔湖原路返回的路上,闻星接到了伊万的电话。 伊万问他是否已经离开伊尔库茨克,听到闻星回答没有,伊万在那边发出了庆幸的感慨。 闻星不由得好奇:「怎么了?是还有什么事吗?」 「音乐会那天有位你的乐迷给你送了花,但当时工作人员将它遗漏了,没有带给你。那束花里还有一张写给你的卡片,你还没有离开实在太好了。」伊万向他简单解释了一番。卡片? 闻星不禁想起元旦那晚收到的卡片,是那位乐迷送的吗?这次的音乐会难道他也在场? 闻星在机场见到了伊万,对方捧着一束花匆匆赶来。 香水百合的花瓣已经微微捲起,不復清丽。那张夹在花朵中的小卡片还残留着花香,里面是一行遒劲有力的俄文。 「Длr mehr вы ctaлn c эtnx пop」*伊万瞥见了卡片的内容,惊讶道:「咦,是莱蒙托夫的诗。」 是俄罗斯籍诗人莱蒙托夫很有名的一句。 伊万由此感嘆闻星的名气之大,乐迷中还有俄罗斯人。 但闻星盯着那卡片上的字迹看了好一会儿,把一笔一划都看得极为仔细,心里渐渐生出一丝疑虑。 【作者有话说】 *你是我白天黑夜不落的星——莱蒙托夫 第35章 35·云吞面 在用完今天的午餐后,沈流云递给徐妈一个厚实的信封,告诉对方从明天开始可以不用过来了。 徐妈愣了愣,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筷的饭菜,心里很是忐忑,「沈先生,是今天的饭菜做得哪里不合胃口吗?」 还没等沈流云回答,徐妈又想起另一桩事,急急道:「还是因为我之前不小心把陶先生跟闻先生的喜好记混了?」 沈流云想要辞退徐妈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最近不太想要见人,也没什么胃口,徐妈每天过来做饭最后多半都只能倒掉,实在浪费。 何况当初将徐妈雇回来,也是因为闻星的要求,现在倒是不怎么需要了。 徐妈做的饭菜自然没有问题,只是她说的另一件事沈流云却全然不知。 「什么记混了?」沈流云皱起眉。 听徐妈解释了一番,沈流云才总算在事情发生的半年后知晓了这件事。 第74页 其实要是没人提起,沈流云已经快把陶希文长什么样给忘记了。毕竟他在与对方分手之后,就完全切断了与其的所有联繫,他连陶希文现在身处何处都丝毫不知。 可徐妈口中的这件事太容易让人误会他对前任余情未了,若非如此,为何要留着前任介绍的做饭阿姨? 闻星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 沈流云恍然意识到,或许闻星其实对他存在着许多误会。 除了这件事,肯定还有很多别的事。 但无论是哪一件事,闻星都选择了同样的处理方式,那便是一个人默默消化,而不选择来找他求证。 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就直接给他判了死刑。 或许是因为他这个人说话总是真假参半,连真心都藏在层层伪装之下,轻易不给人见,才让闻星在这段关系里始终谨小慎微、患得患失。 怪不得闻星,是他给的太少了。 沈流云拿出手机,顺手点开了一个社交媒体软体,想看看闻星今天有没有更新动态,这已经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情。 闻星发动态没有规定的规律,有时候两三天会发一条,有时候一个多月都不会发一条。 沈流云今天运气不错,刚打开软体,推送的第一条动态就是闻星的,发布于三分钟前。 内容是「今天吃云吞面」,并附上了一张云吞面的照片。云吞皮薄肉多,码得整整齐齐,将细细的竹升面围在中间,边上还有一片色泽青翠的青菜叶,看上去清淡鲜香。 评论有人问闻星是在哪家店吃的,看上去很好吃。 沈流云也评论了一条:是自己做的吗? 两分钟后,闻星回復了他:是的。 他将那简短的两个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心情奇异般地好了一些。 闻星做的云吞面与外面店里买的相差无几,沈流云之所以能猜中并非因为他观察得多么细緻入微,而仅仅是因为他吃过闻星亲自做的云吞面。 依稀记得是在一场派对上,派对是由姚宣哲和连霂几个人起头办的,参加的多为美院的在读学生。 沈流云原本不想去,毕竟他都毕业好些年了,奈何这两人轮番给他电话轰炸,最后便还是去了。 派对主题是废墟与新生,要求每个参加派对的人身上都要有能体现这一主题的元素。 沈流云从衣帽间随便找了件深灰色的套装,往身上一套就去了。 一到地方,好傢伙,里面几乎没有谁穿得正常,每个人都看上去奇形怪状的,反倒显得他这个正常穿着的人没那么正常。 将自己打扮成树的最多,一眼望去能看见三四个;还有将自己打扮成恐龙的,走起路来尾巴在后面一甩一甩;甚至有将自己打扮成虫子的,直接趴在地上爬行。 这很艺术,非普通人能理解的艺术,但显然在场的没一个是普通人。 沈流云站在原地思考了几秒钟,犹豫自己是现在打道回府,还是换一套衣服再来。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决定,就被眼尖的连霂逮住。 连霂端着酒杯大步冲过来,走近了看清他身上的着装后,连连摇头,无情点评:「无聊。」 他不但自己点评,还要寻求身边人的意见,问姚宣哲:「老姚你说是吧?」 姚宣哲附和点头:「啧,流云你这衣服也没体现我们派对主题啊?」 沈流云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云淡风轻地笑:「这颜色难道不像废墟吗?」 连霂没想这么轻易放过他,继续挑刺:「废墟是有了,新生呢?」新生? 沈流云目光转了转,瞧见一旁餐檯上插在花瓶里的几支玫瑰,随手拿了一枝过来,插进胸前的口袋。 他转头对两人笑:「喏,新生。」 「哇,你这人还真是……」连霂摇着头笑起来,「勉强算你过了吧。」 跟他们说了这会儿话,有几位想要结识沈流云的学弟学妹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要加他联繫方式。 沈流云只好把手机掏出来,让围着的所有人都依次加了遍,又跟他们随口聊了几句,还喝了几口酒。 好不容易脱开身,沈流云觉得有点饿了。 他没吃晚饭过来的,还被人敬了几杯酒,这会儿胃开始有点难受了。 他走去餐檯那边,每个盘子都几乎空了,剩下的都是些残羹冷炙,仅剩的一块看上去还算干净能入口的马卡龙被人从他眼前拿走,放在唇边,几口吃了个干净。 这下好了,什么都没了。 沈流云的目光从抢先一步吃掉最后一块马卡龙之人的手指上移开,转移到那人的脸上。 还是张熟面孔,是他主动给联繫方式,加上他之后却很少发消息的那位。 什么喜欢啊,追求啊,恐怕都是说着玩的。 沈流云对此很怀疑。 闻星也看见了他,有点侷促地把手放下,拿纸巾擦了擦嘴,才跟他打招唿:「沈师哥。」 虽然知道问了也不一定有结果,沈流云还是问了:「你身上还有带吃的吗?饼干巧克力什么的?」 闻星愣了下,然后把自己身上能翻的兜都翻了一遍,比餐檯的盘子还要空。 沈流云彻底失望了,沖他摆摆手说算了。 「师哥你没吃晚饭吗?」闻星问他沈流云有意卖惨,很刻意地道:「对啊,最后一块马卡龙还被你抢走了,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第75页 要是换做别人,肯定会说沈流云这是在耍无赖,餐檯上的食物谁都能吃,谈不上抢走一说,可偏偏遇到沈流云的是闻星。 闻星被他说得明显羞赧,耳垂都在变幻的灯光下显出一层难以忽视的红。 沈流云原本也就是逗个趣,不想闻星真给了他解决方式。 「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面馆,味道还不错,我带你过去吧?」闻星很认真地看着他。 沈流云唇边漫不经心的笑意渐渐收起来,有点受不住闻星这个眼神,没怎么多想就应了声好。 那家面馆离得很近,两人出门没走几步便到了。 不过由于他们到的时间太晚,面馆已经打烊了,两人走进去的时候老闆正在拖地。 沈流云一看完了,面也吃不上了。 却见闻星非但没有跟他说回去,反而让他先找个位置坐一坐,然后自己去跟老闆说了几句话。 闻星明显跟老闆很熟,老闆见到他进来还笑了句:「来这么晚,我都要关门了,没有面给你吃啦。」 闻星没有被劝退,婻沨笑着应:「不是还没关门吗?怎么就没有面了?」 老闆笑骂了他几句,就放人进了后厨,自己继续在外面拖地。 厨房是开放式的,沈流云坐在外面,也可以清楚地看见闻星在厨房里的一举一动。 他看见闻星起锅烧水,拿碗调汤底,依次下面,下云吞,神情很专注。 期间,闻星还抬头过一次,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人被吓得匆匆低下头,手里的汤勺却不慎在锅里碰出一声响。 沈流云轻笑一声,不再看他了。 没等多久,闻星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云吞面出来了。 一碗云吞面下肚,沈流云的胃都暖了起来。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于是沈流云吃完之后不但对闻星说了谢谢,还把自己胸前口袋的玫瑰拿出来送给他。 闻星看着那朵玫瑰,想接又不好意思接。 还是沈流云说了句玫瑰是酒店的装饰,待会儿还要还回去的,闻星这才接了过去。 闻星用手指拨弄着玫瑰的花瓣,垂着眼睛说:「那我等下帮你还吧。」 沈流云挑了下眉毛,在心里由衷地感嘆,这真是好笨。 若是换个人在这,早就借杆往上爬了,偏偏闻星就不这样,恪守着自己的原则,维持着那点其实他并不在意的分寸。 沈流云有心给他递话:「其实你给我叫个外卖不就行了,还跑过来自己给我下碗面,也不嫌麻烦。」 闻星还在看那朵玫瑰,回的话并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旖旎意味:「你有没有看过金刚经?里面有一段讲比丘入城乞食。」 沈流云自然没有看过,想了一会儿才笑骂:「你难道是在说怪我向你乞讨?」 闻星笑笑,不再解释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沈流云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凭着零碎的记忆搜索金刚经里的这段。 他搜到了对应的段落:「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 即便将翻译来回看了几遍,他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 他只好将那些字句输入搜索框,再查找了一遍,这次他倒是找到了提到过这几句话的另一本书。 那本书里写:当我们学着年轻的比丘、比丘尼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时,我要把钵中最大最美的食物供养你,再不准你像以前一样软硬兼施趁人不备地把一片冰心掷入我的壶。*原来如此。 闻星想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他,给他毫无保留的赤诚真心。 只是他偏偏要到如今已然尽数失去之后,才迟钝地明了那些没被说出口的爱意。 【作者有话说】 *出自简媜《四月裂帛》 第36章 36·六芒星 在去伊尔库茨克之前,闻星便签好了租房合同,并把一些放在卓钰彦家里的东西搬到了新租的房子里,只是暂时还堆在房子里,没来得及收拾。 回来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收拾行李。花了两三天的时间,总算将东西都收拾好了。 听他说新家收拾得差不多了,卓钰彦便吵着要过来蹭饭。闻星想了想,还没来得及感谢徐穗帮他介绍这套房子,便也叫上了徐穗。 徐穗一听他要自己下厨,小性子上来,提了诸多要求,什么葱姜蒜不吃,太油腻的不吃,热量太高的也不吃。她美名其曰,这是她为了保持身材做出的重大牺牲。 原以为这么发过去,饶是脾气再好的人都要忍不住说几句了,闻星却没有,只是轻轻巧巧地回过来一句好。 徐穗暗自惊奇:咦,这人莫非真的没有脾气? 卓钰彦住得远,是最后到的。他到的时候闻星已经把最后一道菜端上了桌,坐下便可以开吃了。 清蒸鲈鱼、小炒菌菇、腐竹牛肉煲、百香果柠檬虾、冬瓜薏米汤,色香味俱全的五道菜将不大的餐桌堆得满满当当。 徐穗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准备待会儿给朋友圈来个深夜诱惑。 卓钰彦跟她打了个招唿,把提来的乔迁礼物放下,进厨房帮闻星拿了碗筷出来准备开饭。 三人齐齐坐好后,徐穗率先将自己带来的一打啤酒拆开,一人分了一瓶,放话道:「来,为了祝贺闻星搬新家,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第76页 卓钰彦连连摆手:「我顶多喝两瓶,明天还要上班呢。」 这苦逼的社畜发言惹得徐穗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周六还要上班啊,你这也太惨了。」 「这周单休,项目那边又催得紧,别提了。」卓钰彦被工作折磨得颇为丧气,率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 闻星倒是无所谓喝多少,应得很爽快,加上徐穗就住在隔壁,倒也不用担心喝醉了不好回家的问题。 一杯酒下肚,闻星想起上回徐穗让自己帮忙挡酒的事:「上回你让我帮你挡酒,我还以为你酒量不好呢。」 「我那是不想跟他们一起喝。」徐穗撇了撇嘴,「对了,让你帮我买的冰箱贴买回来了吗?」 「在房间里,我去拿给你。」闻星说着便要起身,却被徐穗叫住了。 「哎呀,不用急。等下再去拿嘛,先吃饭。」徐穗往嘴里塞了一只柠檬虾,吃得满脸幸福洋溢,对闻星的手艺赞不绝口。 卓钰彦吃过许多回闻星做的饭菜,早就见怪不怪,只用揶揄的语气说了一句:「我早就跟闻星说过,但凡是吃过他做的饭的人,没有不爱上他的。」 徐穗在边上附和地狂点头,端起酒杯跟卓钰彦碰了一下。 可被夸到的当事人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唇边的笑意敛了敛,眉眼也低垂下来。 三人边吃边聊,聊到尽兴之处,徐穗站起来手舞足蹈地给他们唱了一首歌。 卓钰彦非常捧场地啪啪鼓掌,吹捧她:「你当初怎么不去学声乐?感觉你做歌唱家也很有天赋。」 徐穗笑嘻嘻地坐下:「是吧,我也觉得我唱歌很有天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 徐穗盯着杯子里剩余的酒,喃喃:「只不过我更喜欢竖琴呀。」 一旁的闻星听得若有所思,好像世事皆如此,总要分个先后顺序,喜欢也一样。 喜欢,更喜欢,最喜欢,虽然都是喜欢,却因在程度上有所区分,终究是不一样的。 那么,沈流云究竟喜欢什么,更喜欢什么,又最喜欢什么呢? 闻星想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在想这个问题时,意识到自己应当是醉了,醉得厉害,不然怎么会又开始想沈流云? 不是说好要将人忘掉的吗? 说到这里,徐穗突然想起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闻星:「对了,前几天团长跟我们讲了一个德国那边的人才培养项目,你应该还不知道吧?」 她简单跟闻星讲了讲项目的具体内容,该项目是为了筹办一年后的omw国际古典乐大赛*而设立。 由于前几届的omw大赛被曝出评委违规操作的内幕,导致相关评委口碑下跌,omw的风评也因此变差,被不少业内人士认为应当从顶级古典乐赛事中剔除。 第十九届omw大赛的地点定在德国柏林,作为承办方的德国为表培养与挖掘古典乐人才的诚意,特定于今年创办这一人才培养项目。只要是符合报名条件的人员都可以递交材料,申请加入该项目,通过审核者将能获得在德国免费进修一年的机会。 这个项目里,不仅授课的老师皆为着名的演奏家和音乐教授,还可凭此免去参加omw的预选赛,直接拿到omw总赛的资格。 「听上去,这个项目的模式有点像名校的夏令营特招。不过说是说谁都能报名,可不一定谁都能通过,总感觉跟之前几届的区别不大。」闻星听完后,如此点评。 「还是不一样的啦,他们会公开最后过审者递交的演奏视频,每个人都能在官网上查到,应该还是很公平的。」徐穗解释道。 闻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偏头:「你想去?」 「当然啦,那可是德国。」徐穗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可是德国,世界着名的音乐之乡,那里有着最正统、也最严谨的古典乐。 在德国,诞生了无数着名的音乐家,如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等;也孕育了无数伟大的音乐作品,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马勒的《第二交响曲》等。 也正因此,德国一直是众多热爱音乐者所心弛神往之地。 闻星同样不例外,从前在考虑出国进修之时,德国便是他的首选。 可不知为何,闻星此刻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激情。 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有点困扰地道:「可是德国好远啊……」 他也不会德语,如果真的要去,估计还得再报一个语言班。 边上已经喝得有些醉了的卓钰彦大着舌头插嘴:「远点好啊,你跑远点,有的人想追都追不上。」是这样吗? 依次送走卓钰彦和徐穗之后,闻星回到家中开始收拾残局。 兴许是醉得厉害了,他将餐桌都收拾干净后,将已经放进衣柜里收好的衣服统统拿出来,一股脑铺在沙发上,把叠好的衣服弄乱,再重新开始叠。 叠到一半,他看见手里这件浅灰色大衣的袖口好像沾了什么东西。 他把那东西用手指捻住,拿近了,睁大眼睛仔细瞧了瞧,总算认出来了那是什么——那是一根白金色的髮丝。 他好像就此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宣洩口,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那些过往的痛苦又復而重来,堆积在他的胸腔。 他想起他在那段已经结束的失败恋情中的所有忍耐和狼狈,也想起自己的歇斯底里和一败涂地。 第77页 都说人非草木,时日一长总该生出些情意,为何沈流云却偏偏心若磐石? 这么长的时间里,因为希望自己能够将这个人早日忘却,他一直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起从前的事,也不去触碰任何相关的事物。 可是他忘了,这个人长在他的心底足足有七年之久,想要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止不住的泪水不一会儿便淌满他的面颊,他瘫坐在地上,痛哭到几近失声。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仰面躺倒,双目正对着天花板过于明亮的吊灯。 那灯光照得他头晕目眩,一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狭窄的卫生间里。 他满身难闻的气味,疲软地半蹲在地上,只能费力地仰头看着沈流云。 好多问题像一颗颗痛苦的气泡在他身体里冒出来。 为什么他在沈流云面前,总是会如此狼狈? 为什么沈流云看上去,总是这样对什么都不在意? 为什么沈流云分手后没有马上将头髮染回去? 难道沈流云不知道,这样会很容易让他误解吗? 或许是因为,沈流云也没想过他们还会再见面吧。 他维持一个姿势太久,久到腿部传来迟钝的麻木感。他动了动腿,不慎踢倒了边上的一个空酒瓶。 酒瓶咚地一声倒在地上,而后骨碌碌滚动起来。一圈。两圈。…… 空酒瓶滚至一人的脚边,惊醒了原本陷在睡梦中的人。 沈流云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紧接着,头部便迅速传来针扎般的疼痛。 他昨晚喝得实在太多了,都不知道最后是什么怎么睡过去的。 最近他突然领悟到,酒精实在是这世上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这东西能让他忘却诸多烦恼,拥有无尽美梦。 无觉无察间,他已然沉溺于酒精中多日。 在方才戛然而止的梦中,他身处茫茫雪夜,孤身一人坐在画架之前。 那画架三米多高,上面铺了一张巨大的空白画布,他整个人就被笼罩在画布被灯光照映出的大片阴影之中。 不知是何故,在那梦中,他神情哀恸,郁郁寡欢。 可他既不作画,也不起身,固执地坐在画架之前,好似是在等待什么。他在等什么? 这样雨雪交加的寒夜里,会有谁愿意前来?啪——是风把房门吹得响动。 唯此而已,别无他般。砰——是雪把窗户砸得作响。 唯此而已,别无他般。咚——咚咚——咚咚咚——这是什么?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窗户外面。 他走至窗边,将窗户往外推开,一只浑身黑色的鸟裹挟着寒风强势地撞入屋内。 这只来者不善的鸟落在他的画架上,将那画架当作短暂的栖息之地,而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这次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只乌鸦。 因着这位陌生来客,他不得不将自己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与其相视对望,问它来自何处。 乌鸦沉默不语。 他又问乌鸦为何而来。 乌鸦依然沉默不语。 他不再问乌鸦问题,而是对它诉说自己的苦痛,自己的爱与恨,自己的得与失。 说至最后,他自嘲般道:「等明日天一亮,雨雪一停,你也要离我而去。」 乌鸦望着他,缓缓开口:「永不復焉。」永不復焉。 他在这句魔咒般的话语中醒来。 这怪谈一样的梦境幻化于他曾读过的诗篇*,那诗里有个永失所爱的主角,而他在梦中成为了这个主角,切身体会了一遍那苦痛。 可好像又远远不止如此。 他比主角来得幸运,并非真如那句「永不復焉」一样到了无可挽回之地。 沈流云抓上钥匙匆匆离开家,开车跑到最近的一家尚在营业的纹身店。 他冲进去,叫住那个正低头玩手机的店员:「我要纹身。」 店员隔得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没当回事地笑了一声:「哥们儿,你要不等酒醒了再来?」 纹身店的店员对此情形早就见怪不怪,由于隔壁就有一家酒吧,几乎每周都能遇到喝醉了酒跑进来嚷嚷着自己要纹身的客人。 店员本以为眼前这位也没什么不同,直到他看清这人左手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大片烧伤。 他正了正色,重新道:「不好意思,我刚刚没看清楚。你是要纹左手吗?想纹个什么样的图案?」 沈流云摇了摇头,顾自找了个椅子坐下。 他从桌上随手拿了纸笔,专心致志地在纸上画起图案来。 店员知道他这是要自己画图案,凑在边上看,看了会儿忍不住惊讶:「没想到你这喝醉了手还挺稳,画的线条挺直的。」 其实店员本是担心要是画得歪七扭八的,待会儿该不好纹了。 正低头作画的人听到这话,动作顿了顿,好半天才说:「以前练过。」 学素描的第一课便是练线条,所谓的素描基本功,初学者画出来的线条多半歪斜抖动。犹记得他那时练了十来分钟,便放下铅笔,掏出个魔方在手上玩弄。 老师过来巡视时,本想训斥几句,一抬头却见到画纸上赫然遍布的线条,除却最初几条有些歪斜,剩下的线条全都横平竖直,整整齐齐。 可那节课结束后,老师非但没有夸赞他,反而将他单独留下,又加练了十五分钟的排线条。 第78页 他练到一半,手腕酸痛地扔下笔,沖老师发火:「我明明已经练好了,为什么还要我练?!」 老师并未生气,只是摸着他的头说:「因为希望你不要因为自身的天赋,而过早地放弃努力。」 被扔在地上的铅笔又放回他的掌心,伴随着一句:「如果你以后当了画家,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再轻易扔下你的画笔。」 嗡嗡的机器声停下,沈流云看着自己右手的虎口,那里多出来一颗黑色六芒星。 店员在边上跟他说了几句纹身后的注意事项,并附送了一支用于消炎的药膏。 「刚开始可能会有点痒,记得别去抓,会抓坏的。」店员说着说着,话锋一转,「我还是头一回纹这种图案,你是信教吗?」 沈流云沖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颗六芒星上,轻声说:「但这也是我的信仰。」 他最虔诚、也最崇高的信仰。 【作者有话说】 *omw:没有这个比赛,这里是编的,主要参考的是柴赛*诗为爱伦·坡的《乌鸦》,其中「唯此而已,别无他般」和「永不復焉」为原诗引用 第37章 37·氢气球 不知道是不是痛觉比常人要稍微迟钝一些,在纹身的全过程中,沈流云都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痛感。直到走出店门,他也只觉得虎口的皮肤被针刺得有些许麻木。 等到他开车回到家里,才发现虎口那块的皮肤已经全红了。 上网搜索了一下相关症状后,他意识到,他可能对纹身颜料有些过敏。 这让他的恢復期比纹身师说的要长得多,感受到的痛痒程度也比一般人要严重得多。 沈流云自认不是忍耐力多好的人,为了控制自己不要总是想着去抓那片皮肤,只好又开始抽菸。 他站在工作间的窗边,手肘搭在窗台上,很缓慢地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苍白的烟雾幽幽飘散,很快融入窗外的夜色中。 他仰起头,望见夜空里一点细碎的星光。 胸腔的起伏逐渐变得沉重,他开始想起闻星,想起闻星的笑,也想起闻星的眼泪。 闻星的情绪总是能很轻易地将他感染,哪怕他表现得并不明显。 他始终无法去解释闻星对他的奇妙吸引力,只能将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为闻星是特别的。 闻星对他来说,是很特别的。 在与闻星确认恋爱关系时,他就十分明确这一点。 口袋里的手机有新讯息进来,是许久不见的师弟应春和。 应春和在那边请教他养护绣球花的心得,估计是之前看过他发在朋友圈里的花园照片。 应春和大概从四年前就开始种植绣球花,但一直都没开过花,目前看上去仍未放弃,超乎寻常的执着。 只是,沈流云低头往下望,昔日花团锦簇的小院因为长时间无人打理,早就杂草丛生。那些名贵的花花草草大多蔫的蔫,死的死,枯败着匍匐在地。 他根本没有任何心得可以传授于人。 花草打理起来不容易,沈流云也不擅长于此。 他从前一直有聘请专业的园艺团队来打理,直到闻星住过来后,将这一任务逐渐接替了过去。 闻星不仅将花园里的花都打理得很好,还增添了不少新的品种,让沈流云能时时刻刻看到满院的生机勃勃,哪怕闻星在此之前其实从未学过这些。 沈流云是很怕麻烦的人,而闻星擅长为他处理生活中会遇到的各色麻烦,好让他始终有自由安宁的空间,不必为杂乱琐事而烦扰。 闻星好像做什么都如此,不擅长但用心,尤其是在爱他一事上。 不过闻星的这些好,他现在也已经统统失去了。 沈流云坐回画架前,开始画静物练习。 不远处铺了一张白布,上面摆了个美术室里最为常见的大卫雕塑,与其他大卫雕塑的唯一不同之处是左肩缺了一大块。 那不规则的横切面一看便是后期意外毁损,而非出厂瑕疵,是有一回闻星帮他到工作间拿东西时不小心摔坏的。 闻星把东西摔坏之后很内疚,沈流云却觉得无伤大雅。 「这样的雕塑基本上每间画室都会有一个,非常普通的量产品,满大街都能见到。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晃了晃脑袋,对闻星笑如春风,「它因为你而变得独一无二。」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同样残缺的大卫雕塑。 这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如闻星一样让他觉得特别的人。 沈流云总算意识到这一点。 但具体要说闻星身上哪一点吸引了他,他说不上来。 他似乎对任何事物的情感都很难以具体的方式来概括,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模煳的轮廓。 好比他虽然挑食,却只会说不喜欢吃太烫以及形态不规则的食物,不会说出自己具体不喜欢的食物种类,例如牛肉,或是鱼肉。 他也无法确定自己具体爱着闻星的哪一点,更无法确定自己爱上闻星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如果那一刻真的存在。 他总是没有办法像闻星,或是像这世界上的许多人一样对自己的言行和目标都无比明确。 仔细想想,他其实被很多人说过看上去过于散漫随性,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一片无法被捕捉的流云。 然而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很容易对一件事情产生兴趣,但也很容易丧失兴趣,唯一坚持下来的就只有画画。 第79页 所以在察觉到自己丧失了绘画天赋时,他觉得自己顷刻间已经失去了一切。 他想不出来如果不能再继续画画,那么他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他把自己锁进工作间,日復一日地拷问着自己,而后深深困在了这个逃不出的怪圈里。 眼前这幅刚完成的静物练习主次分明,虚实结合,比例均衡,色调和谐,画面有一定的表现力,依然是在批阅中能够拿到a档的作品。 绘画的技巧他并没有丢失,但他丢失了更宝贵的东西——他丢失了绘画的情感。 画家在绘画中的情感是可以通过最后呈现的画面来传递的,失去了生命力的色彩就仅仅是色彩,它无法唤起人的共鸣,也无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印象派以瞬间的印象来作画,可他如今却失去了捕捉那个瞬间的能力。 太阳每天依旧照常升起,照常落下。 歷经数不清的黑夜后,沈流云虎口的皮肤总算不再泛红。 这天,他冒着可能会腹泻的风险,吃掉了冰箱里最后剩的一点面包,而后走出了家门。 开车去往剧院的一路上,小孩尤其多,乌泱泱地扎堆成群,好像赫京市所有的小孩都在这一天走出了家门。 他很快从不经意的一瞥中得知了答案,街边的gg牌上写着无比醒目的一行字:「儿童节快乐」。 原来今天是六月一号。 这个日子对所有能被称之为儿童的小孩都具有特殊意义,因为这一天学校会放假,朋友会互送礼物,家长也会兑现去游乐园的承诺。 印象里的这一天,沈流云有过很多种消遣方式:在游戏机前坐一整天,在电影院里看好几场电影,甚至是在学校里看枯燥乏味的文艺表演。 他用尽能够想到的所有方式来逃避回家,因为他知道家里没有人在等他,也没有记得这一天。 每一年都如此。 年幼的时候,这一天对他而言,总是漫长又短暂。 白天太漫长,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夜晚又太短暂,短暂得似乎一眨眼就要结束。 每当时钟里的錶针即将迈过十二点,他才会慢吞吞地画一支蜡烛,跟自己说:好吧,沈流云,生日快乐。 车子在剧院门口停下,沈流云却突然失去了下车的力气。 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远远地看一眼,再送束花或是一张卡片? 他能做的好像也只是这些。 死缠烂打太难看,闻星也不喜欢。 沈流云往窗外望去,有几个乐团的成员站在剧院门口,手里拿了一把卡通形状的氢气球,正面带笑容地把气球分给路过的小孩。边上立着一块gg宣传牌,似乎是在做什么扫码送气球的活动。 很快,闻星从剧院里走出来,也加入了分发气球的人员之中。 即便离得很远,看得不算清楚,沈流云依然觉得闻星看上去比上回见面要瘦了不少,跟其他人站在一起,显得尤为形销骨立。 不知为何,虎口处已经长好的皮肤又开始隐隐作痛。 闻星看上去依然不擅长这样的场合,只充当着帮人拿气球的角色,并不主动将气球分给小孩。 他像个专用于绑气球的木桩一样立在那里,低着头不怎么跟人说话。 这样的闻星才是绝大多数人眼中的模样,沈流云一开始见到的也是如此。 从对闻星的了解上来看,沈流云认为闻星并不孤僻,也并没有社交障碍,他只是很擅长与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物划清界限,那些他认为不必要的事情和不必要的人。 一种看似温和的冷情。 如今的沈流云或许也在这个范围里。 有个没有大人陪同的小男孩走到闻星的面前,似乎想要闻星手里的气球。 闻星手里只剩下最后一个氢气球,明黄色的向日葵,正中央的花心印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小男孩看上去并不喜欢这个款式,左看右看,对比了一下其他小朋友手上的气球,想要换一个别的款式。 沈流云遥遥看着,嫌这个小孩不知好歹。 闻星扭头问了身边的同事后,弯腰对小男孩抱歉地解释,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气球了,没有别的款式可以更换。 小男孩这才勉为其难地接过气球,闻星耐心地帮他将绳子绑在手指上,并跟他挥别。 分发完气球,众人的任务完成,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便回了剧院。 小孩的步伐比成人慢很多,等闻星的身影已经完全隐没,沈流云往路口看了一眼,那个拿着向日葵气球的小男孩还没走远。 鬼使神差的,他动作迅速地下车,朝着那个方向追过去。 「小孩,你手上的这个气球可以卖给我吗?」沈流云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那个小男孩。 没想到小男孩警惕性还挺高,往边上退了退,一口拒绝他:「不要。」 沈流云一噎,目光瞥见街对面的k记,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改了口:「我请你吃汉堡和炸鸡,作为交换你把气球给我,这样可以吗?」 小男孩的双眼亮了亮,这次应得很痛快:「成交。」 手指上的绳结系得不紧,但小男孩不太会解开,费了好一会儿功夫。 沈流云看不过眼,伸手想帮忙:「要不我来吧。」 这时,边上突然有人跑过来,勐地将小男孩撞了一下,手上的力气随之一松,已经散了的细绳脱离掌控,随着气球缓缓向上升起。 第80页 沈流云率先反应过来,急急伸手去抓。 可就在指尖即将碰到细绳时,有风吹过,细绳轻飘飘地滑过他的指尖,飘荡得更远更高,彻底的难以触及。 望着空中明黄色的氢气球,沈流云的双肩无力地塌下来。好吧。 今年的礼物也没有了。 第38章 38·贪吃蛇 沈流云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空中那抹鲜亮的明黄色完全消失在视野里。 身边传来弱弱的一句:「汉堡和炸鸡还能吃吗?」 沈流云低头,是那个跟他交换气球的小男孩。 方才撞到小男孩的也是小孩,跟同伴闹着玩一时没留神,见状不对已经早早熘之大吉。 沈流云身心俱疲,无心追责,只关切地问了小男孩一句:「撞到哪里没有?」 见小男孩摇了摇头,沈流云勉强对他笑了下,兑现承诺:「那走吧,带你去吃汉堡炸鸡。」 「哦耶!」小男孩欢唿一声,面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同方才气球上印的图案如出一辙。 对上这样的笑脸,沈流云微微愣住,不由得心生羡慕。 小孩的快乐总是来得简单又纯粹,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回感到快乐是什么时候了。 沈流云牵着小男孩的手过了马路,来到k记门口。小男孩却不买帐,将沈流云拖去了隔壁的m记。 沈流云走进门的时候还在试图劝小男孩:「你确定吗?k记的原味鸡味道更好哦。」 小男孩态度坚定地点了点头头,指着m记家的宣传gg牌给沈流云看:「我知道,但是我想要这个套餐里的游戏机。」 宣传gg牌上标着儿童节的限定套餐,购买套餐后可以加购一款游戏机。 那款游戏机以m记的经典鸡块为造型,很是特别,外加还贴上了令人难以抗拒的「限量」标籤,没理由不心动。 沈流云被这个理由说服了,让小男孩找个座位坐好,他去点单。 等待了十多分钟后,沈流云端着托盘迴到座位。 小男孩没有理会散发着香气的鸡块,径直拿起了游戏机,迅速地拆包装、开机,动作一气呵成。 沈流云给自己点了杯冰可乐,冰凉的碳酸汽水喝下去,浑身的燥火都瞬间熄灭了不少。 小男孩在边上玩游戏机玩得入迷,沈流云则百无聊赖地打量店里的人,大多都是带小孩出来过节的家庭,整体环境太过喧闹,明显是与他格格不入的另一个世界。 他以前从来不会在今天踏足这样的店铺。 随便望向一桌,都能见到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对别人而言寻常的景象,他却鲜少体会过。 沈嵘有忙不完的工作,杜双盈有聚不完的会。 明明是一家人,但在家里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小学的某道语文阅读理解题里,主角砸碎了自己的存钱款,把里面所有的零钱都拿出来,想要买整日忙于工作的父亲的一小时。 他做完题之后特意去算了算,如果他要买沈嵘和杜双盈的一小时总共需要花多少钱。 那是一个他当时负担不起的天文数字。 如今赚钱这件事对他而言早就轻而易举,那个数字也不过是他一幅普通画作的价格,只是一切都已经不再有意义。 小男孩终于玩腻了游戏机,开始吃鸡块。 沈流云瞥了一眼被他扔在旁边的游戏机,心想大多数人的喜欢都如此,维持不了多久,新鲜劲一过就会开始转向别的更好玩的事物。 他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不玩了吗?」 小男孩撇了撇嘴:「就一个游戏,没什么好玩的。」 这款黑白游戏机虽然打着復古情怀,但只復刻了一款经典的俄罗斯方块游戏,可玩性并不高。 沈流云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还以为会有贪吃蛇。 小的时候,红白机正流行,沈流云身边几乎人手一台,他自己也不例外。 连霂最喜欢玩的是超级玛丽,沈流云并不喜欢看起来笨笨的水管工,不过他最喜欢的游戏说出来恐怕也会被连霂无情嘲笑。 他喜欢的是贪吃蛇,那款没什么挑战性的简单小游戏。 绝大多数人玩这款游戏最终都会死于撞上墙壁,他却不一样,每次玩到最后都死于不慎撞上自己的尾巴。 在真的撞上之前,他总以为自己能够及时躲开。 就像眼前被他自己过得稀巴烂的人生,绝大部分的困境也都因他自己而起。 「欸,你很喜欢那个气球吗?」小男孩咬着鸡块,突然问沈流云,目光很好奇。 沈流云没有直接回他:「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买这个游戏机的钱,都能买好几个气球了吧。」小男孩努了努嘴。 沈流云轻笑:「又不是你付的钱,你怎么知道?」 小男孩把嘴巴里的鸡块咽下去,慢吞吞地说:「噢,因为你从刚刚气球飞走了之后,就一直看上去很伤心。」 看上去很伤心? 沈流云没有想过自己的情绪会外露得这么明显,让一个小孩都能够轻易察觉。 但或许因为今天实在特别,他也放弃了伪装若无其事,「是啊,那个气球我很喜欢的。」 很喜欢也很想要,只是依然差了点什么。 「对不起哦,我要是抓紧一点就好了。」小男孩很抱歉地对沈流云吐了吐舌头。 沈流云沖他摇头,「不怪你,是我自己做错了事。」 第81页 「做错事就改正呀。」小男孩认真地看过来,一板一眼地说,「我老师说,及时改正就能得到原谅哦。」 他努力回想着老师说过的话,但有限的脑容量暂时还记不住太复杂的词,最后只好挠了挠头,「老师说,这个叫改什么……新?」 「改过自新。」沈流云替他把话补全。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沈流云愣了一下。 很快,他有些自嘲地笑出声。 是啊,错了就改,多简单的道理,他怎么还要靠小朋友来教? 塑料纸杯空了下来,面前的鸡块和汉堡也已经被消灭干净。 沈流云看向小男孩:「吃好了就走吧。你家在哪,我开车送你回去。」 哪知小男孩沖他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不行哦,我妈妈说不能跟陌生人走。」 沈流云嘴角一抽,心想小孩的警惕性这会儿终于上来了,忍不住抬手在小男孩的头顶敲了一下,「你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也不要吃陌生人给你买的吃的?」 小男孩揉了揉脑袋,用自己的逻辑化解了这个局面:「那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梁天乐,你可以叫我乐乐。」 沈流云眉梢一挑,还真是人如其名。 乐乐小朋友跟着他上了车,并且依旧保持着不多的警惕性,告诉他:「你把我放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就好了,我从这里坐公交回家很快的。」 乐乐小朋友坐好以后,打量了一下车内的装饰,张大了嘴巴:「哇,你的车看起来真酷。你是做什么的呀,是不是很有钱?」 沈流云偏头看他一眼,随口胡诌:「开公司的,不过公司现在破产了,这辆车是我今天最后一次开,明天就要把它卖掉了。」 小男孩的目光从羡慕变成了同情,有点侷促地安慰他:「啊……这么酷的车你要把它卖掉?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伤心。不过没关系,你以后也可以跟我一样坐公交车回家嘛,公交车办卡很便宜的。」 沈流云觉得小孩说得有道理,索性在公交站附近找了停车位停好车,跟人一起下了车等公交。 候车亭不大,座椅上已经坐满了人,沈流云和梁天乐只能站着等车来。 梁天乐看着身边这个几乎跟候车亭的柱子一样高的奇怪大人,忍不住问:「那你的车怎么办?就这么停在这里没关系吗?」 沈流云姿态放松地倚着柱子,懒洋洋地回:「可能会被偷走吧。谁知道呢?」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如果说,梁天乐看见沈流云要跟自己一起等公交车只是觉得奇怪,那么看见沈流云跟自己上了同一趟车就是觉得胡来了。 梁天乐瞪大了眼睛,盯着跟自己并排坐下的沈流云:「叔叔,你确定你要坐的是这趟车吗?你回家也是坐这趟车吗?」 沈流云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把头转回去,被这么惊讶,「我没有家,所以坐哪一趟都一样。」 一时间,梁天乐觉得身边的这个叔叔更可怜了。 不仅车子要卖掉,现在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唉,要不让他跟自己回家吧,卧室的地板好像可以躺下一个人,就是不知道他睡不睡得惯。 「你要不要……」梁天乐刚开了一个头,就被沈流云勐地捂住了嘴巴。 怎……怎么了? 梁天乐顺着沈流云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个刚上车的男人,面容好像还有几分眼熟。 欸?好像是送他气球的那个哥哥? 那个哥哥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找了个靠窗的空座位坐下,只留了黑乎乎的后脑勺给他们看。 奇怪的叔叔却连那个后脑勺也看得很入迷,忘了松开手,要不是梁天乐发出了抗议的声音,差点就要被捂死。 梁天乐的妈妈教过他,大人的事情少打听。 因而他也没有对沈流云一系列奇怪行为进行追问,只是在快要到站的时候站起来,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唿:「叔叔,我到站了,谢谢你送我回家。」 他得到了一个无声的挥别手势。 下车后,他想回头再看一眼,却发现沈流云换了一个座位,坐在了那个哥哥边上。 大人的世界好难懂。闻星睡着了。 这是沈流云坐下后,发现的第一件事。 闻星戴着耳机,估计是在听歌,眼睛轻轻闭上,毫无戒心地睡着了。 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吹乱闻星的头髮,露出一点光洁的额角,恬淡而安静。 沈流云忍不住想要朝闻星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他小心翼翼地碰到闻星的尾指,而后缓缓勾住。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而不规律的跳动,在胸腔里震盪。 也听见闻星耳机里传出来的旋律。 是《致爱丽丝》。 第39章 39·金字塔 离目的地还剩最后一站时,闻星睁开了眼睛。 摇晃而空荡的车厢被夏日的阳光洗涤得干净清爽,与窗外尚未黯淡的蓝天相映,好像一只巨大的水族箱,装着仅剩的两条游鱼。 看清另一条鱼的面孔时,闻星不由在心底产生疑惑,担忧自己还没睡醒。 他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面前的人没有消失,确确实实是沈流云。 「你为什么在这里?」闻星听见自己问。 为什么呢?巧合,还是故意? 沈流云的表情有些许的不自然,回他:「只是刚好坐了这趟公交车。」 第82页 似乎是怕他不信,沈流云继续说:「而且我在你前面上车。」 太过明显的画蛇添足。 既然比他先上车,那为何在他睡着之后,又换到了他身边的座位? 可沈流云是一本无字书,哪怕他花费再多的时间与精力都难以将其弄懂。 这个道理他早已深深领教过。 公交车即将到站,闻星放弃了做这样无意义的事情。 他站起身,对沈流云道:「让一让,我要下车了。」 沈流云沉默地起身,为他让开出去的路,而后安静地随着他一起下了车。 他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冷冷地看了沈流云一眼。 沈流云看懂了他的眼神,不再往前走,滞留在公交站台。 如此,他才放心地继续朝回家的方向走。 即将走到路口时,闻星趁着转弯的机会,佯装不经意地望向远处的公交站台,发现沈流云还站在原来的位置。 因为身形过于高大,显得空无一人的公交站台也尤为逼仄,很像一条搁浅的鲸。 沈流云没有刻意扮可怜,但闻星还是很容易就感到苦闷。 或许是他对沈流云的爱也好,恨也罢,混合在一起,统统都复杂得难以消解,以至于他始终无法在见到沈流云时,维持成年人的体面。 他只能在心底反覆告诫自己:跟沈流云谈恋爱如同掉进漩涡,先是被吸引,而后便是无尽的下坠。 他不能再一次掉进这个漩涡里。 回到家里,闻星坐在地上,继续拼还没拼完的积木,那是卓钰彦送给他的乔迁礼物。 积木做得很精细,歷时一个多月他才总算在今晚将它拼完。 把最后一部分拼接好,积木显出它的全貌,是一个瘸了条腿的士兵,穿着半红半蓝的漂亮军装。这是以安徒生童话故事《坚定的锡兵》里的那个瘸腿锡兵为设计原型的积木,卓钰彦知道他喜欢这个童话特意买来的。 他看着眼前拼好的积木,方才见过的那张面孔在脑海里一点一点復甦。 印象里,沈流云从未坐过公交车,起码在他们恋爱期间不曾有过。 赫京市的公共运输非常便利,但在此之前,闻星认为沈流云对这一点并不了解。 沈流云自小便养尊处优,出入皆有专车接送,成年后更是习惯开车出行。哪怕赫京市的交通时有拥堵,也并未改变他这一习惯。 所以为什么,他今天会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偶遇沈流云? 其实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沈流云。 他想问沈流云,手臂上的伤养好了吗? 也想问沈流云,现在依然画不出来画吗? 还想问沈流云,院子里的花草有好好浇水吗? 可是这些现在都已经不关他的事,他不应该在意,也不应该关心。 仿佛间,他听见鼻烟盒里跳出来的小妖精对锡兵说:「不要指望不属于你的东西。」 于是他只好换别的问题想。 他想:锡兵被扔进火炉里的时候,痛吗?后悔吗?沈流云呢? 痛吗?后悔吗? 本只是匆匆一见,他此刻却将沈流云身上的所有细枝末节都如数想起。 如今已是六月,吹来的风都带着热气,只有沈流云还穿着长袖。 熟悉的湖水又一次漫过他的胸口。 他发现,他既不希望沈流云在他离开后过得很不好,也不希望沈流云在他离开后过得太好。 同样的,他见到沈流云,会尽可能坚决地将人赶走;可他一个人待着,又会忍不住想起沈流云。 他总是这样矛盾。 按理来说,他应当怨恨沈流云,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有资格去怨恨沈流云。 可是怨恨也并不好过,他依然会倍感痛苦。 这时候他倒是会羡慕沈流云,他好像永远都学不来沈流云身上那种对生活的散漫,对世界的不屑一顾。 更加学不来沈流云可以像今天和上次那样,不打招唿地突然出现。 相比之下,他太普通了,生气就会吵架,伤心就会流泪,失望就会离开。 闻星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气球,明黄色的向日葵气球,是今天乐团做活动剩下的。 氢气罐用完之后,袋子里还剩了几个气球没有打。有团员说要拿回家哄小朋友玩,他也趁机拿了一个放进口袋。 他对气球谈不上多喜欢,家里更没有小孩,拿的时候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拿。 直到此刻,他把气球放在积木士兵的鞋底下小心压好,才弄懂自己的想法。 他身边没有小朋友,但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在今天度过生日。 闻星找了个透明保护罩将积木罩起来,放在客厅的置物架上。 瘸腿的士兵眼神坚毅,承担起守卫这座小屋的责任。 闻星拍了张满意的照片发给卓钰彦,告诉他自己已经将积木拼好了。 做完这些,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洗漱。 洗漱完,闻星躺在床上。 原以为累了一天能很快睡着,不曾想,翻来覆去十几回,始终难以入睡。 分明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点,精神却格外亢奋,不听使唤地让他双眼即使闭上了也毫无睡意。他又失眠了。 别无他法,闻星只好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点开winter,想试着玩几局来催眠自己。 第83页 跟从前一样,他依然在熟悉的位置撞墙。 雪球分崩离析的瞬间,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为什么沈流云可以轻轻松松过关,他就永远都过不去呢? 赌气一样,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玩,可惜结局并没有因为他的坚持不懈而有任何改变。 一气之下,他愤怒地卸载了软体,将手机往边上一丢。 他扯过被子,将脑袋蒙住,以这种能把自己闷死的姿势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后,闻星发现手机多了很多条消息,最夸张的要属社交媒体平台的通知消息,大量的涨粉和暴增的评论。 闻星谨慎地没有点开,而是先点开微信,一条一条地浏览未读消息。 大多都是对他的祝贺,他这才知道德国的那个人才培养项目审核结果公布了,还上了个社交媒体平台的热搜词条。 入选的中国人仅四个,他是其中之一。 很快,魏团长的电话打了过来,在那边恭喜他,并交代了一些重要事宜。 紧接着是徐穗的,施羽的,卓钰彦的,还有一些乐团的其他成员。 祝贺的电话和消息应接不暇,闻星到最后实在应付不过来了,干脆关了机。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这一刻,他才渐渐有了自己成功通过审核的实感。 他要去德国了。 比起欣喜,他心里更多的是对未知的茫然和恐慌。 他担心自己语言不通,担心自己水土不服,更担心自己没有办法表现得很好。 他太过悲观,总是习惯在事情发生之前,去假设最糟糕的一种结果。 他真的可以吗? 闻星想了想,用浏览器搜索了这个项目的官方网站。一点进官网,他便在首页找到了自己提交的审核视频。 弹奏的曲目是柴一和普二*,这两首曲子足够经典,风格差异却极大。 柴一优雅而庄严,普二则诡异而魔幻。 在他选择普二这首曲目时,还一度受到了魏团长的劝阻。 魏团长建议他选海顿或者萧邦的曲目,而非普罗科菲耶夫,毕竟普二对技巧的要求太高。 他知道这是团长比较委婉的说法,普二不是对技巧的要求太高,而是对天赋的要求太高。 学习钢琴的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听过类似的说辞。 天赋不够,意味着某些曲目你连将其完整演奏一遍的资格都没有。 如若说音乐之路犹如攀登金字塔,那么有些作曲家则是直白而残酷地用高难度的曲谱将许许多多的人阻拦在塔底,只能不断踮着脚来仰望塔尖。 曾何几时,闻星也被视为是塔底的人。 可听得次数多了,闻星开始对这类说辞产生质疑。 难道因为天赋不够高,就永远无法演奏某些难度很高的曲目吗? 他不相信,所以他练拉三,练普二,练勃二,练死之舞,反反覆覆地练,以求达到完美。 如果他比别人在天赋上差八分,那就用八分的努力去弥补。 这个世界真的缺少有天赋的人吗?古典乐又真的只属于有天赋的人吗?未必吧。 视频开始播放。 忧郁的旋律如溪水般潺潺流出,梦幻、悠长,却似乎能隐约窥见一点暗藏碎石的河床,预示着毁灭般的危机。 密集的半音,重复的乐段,诡异而荒诞。 快速的琶音,诙谐的三连音,变幻而讽刺。 铺垫、递进、爆发…… 疯狂的,带有毁灭性的旋律摧枯拉朽地如雷电一样噼下,世界因此倾覆震盪,狂风唿啸,暴风雨即将来临。 在暴风与雷雨之中高傲飞翔,无畏长鸣。 他听到了音乐对他的回应——去吧,去站到更广阔、更明亮的舞台上。 去演奏,去宣洩,去绽放。 去让更多人听到属于你的音乐。 不要胆怯,不要后退。 恍然之间,他再一次回到了儿时不敢推开的那扇门前。 他终于鼓足勇气握上门把,用力将门推开,门后等待他的是一封来自德国的邀请函。 这是命运给予他的珍贵馈赠,用以回报他恆久不变的坚持与努力。 【作者有话说】 *普二: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由于风格过于独特,首演曾遭多人退席谩骂。多数报导称:「这种未来的音乐,送给魔鬼去吧。我们是来享乐的,我家的猫也会弹这种音乐。」 *以免引起误会,说明一下,闻星是天分不高,但不是没有天分,他只是努力远胜于天分 第40章 40·碎苹果 德国项目的授课时间定在七月,留了一个月的充足时间给大家做临行准备。 项目那边的课程是英授,闻星的英语还不错,暂时不用担心上课会听不懂的问题。但考虑到要在德国待一年的时间,日常生活还是会有语言需要,他决定到德国之后先去报一个语言班。 签证很快就办了下来,不过还有一个难题摆在闻星的面前——房子怎么办? 他现在租的这套房是徐穗帮他介绍的,当时是直接签了一年的合同,押一付三,现在只过去了三个月,还剩下大半年的租期。 房东那边知道了他的情况,表示合同已经签订了,他如果要退租需要付20%的违约金。 20%的违约金不是小数目,而闻星出国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赔一笔违约金显然会让他本就不算多的存款受创,想想都肉疼。 第84页 徐穗知道了这件事后,给他提出建议:「你可以把房子转租出去啊,其实房东就是这个意思。他让你赔违约金就是因为他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将房子租出去,所以想让你自己解决。」 徐穗又道:「不是有个杂物间吗?你还可以把你自己的东西堆到那个杂物间里,把那间房锁上。这样你的东西也不用搬走,多省力呀。」 从来赫京上大学起,徐穗就是自己在校外租房住,积累了丰富的租房经验,毫不吝啬地朝闻星这个半点不懂的小白倾囊相授。 闻星最终採纳了她的意见,当晚便联繫了一个租房中介,帮忙将房子挂了出去。 一周之内,中介便带了好几拨人来看房,但最后却都没有谈拢。 有人嫌离地铁站太远,通勤不方便;有人嫌房子里的设施太老旧,想要闻星出钱换新的;还有人则是直接嫌房子租金太高,张口就是问能不能便宜一千。 如此下来,除了连着扰乱闻星好几日的清净外,别无意义。 赫京市外地人多,但租房市场杂而乱,他手里这套房子地段不算好,舒适度也一般,租金却不低。即便他自己已经降了一部分租金下来,短时间内想要转手出去也并非容易之事。 又是一个周末的清晨,闻星被中介的电话从睡梦中吵醒。 「闻先生,有人想租你的那套房。」中介的声音雄浑有力,将闻星残留的睡意尽数清扫干净。 闻星打心底觉得,这个中介很适合去学声乐。 连着一周的不顺利消磨掉了闻星的耐心,加上刚从睡梦中被扰醒,语气略微不善:「那个人是真心想租吗?其实像交通、地理位置这些问题,在看房之前你就可以跟他们讲清楚。不要每次来看了之后,又说这里有问题,那里不合适的,浪费彼此的时间。」 「哎呀,闻先生你别这么生气嘛。租房呢,就是这样的。房子一般都是要看过之后,才知道满不满意。那人家不满意,我们也不能强行租给他是不是?」中介耐心跟他解释,并且还打上了包票,「你放心,闻先生,这次这个绝对靠谱,他肯定是真心想租的。」 闻星点到为止,无意真的为难中介,态度缓和下来:「行吧,那他什么时候过来看房?」 「噢,你等我问一下他,很快的。」中介回。 闻星听了一会儿对面传来的键盘声音,而后得到一句语气惊讶的:「欸,闻先生,那个人说他不用看房,可以直接签合同。」 「不用看房?」闻星愣了一下,「他确定吗?」 「他说他确定,还说可以先交一年的租金。」 挂断电话,闻星的眉头还皱着。 他并没有感到任何被解决掉了大麻烦的喜悦,反倒有些担心对方这么爽快会不会是骗子? 只怕是将房子租去别有他用。 虽然卓钰彦说哪有骗子会先给钱的,闻星还是持着怀疑态度让中介把自己的微信推给了那个租客。 他想再了解一下情况,以防万一。 十五分钟后,闻星加上了这个奇怪的租客。 这个租客就连头像和暱称都很奇特,头像是一个白底的黑色句号标点,暱称则是一串省略号。 他先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而后便切入正题,询问对方是真的不需要来看房还是因为有什么不方便。 对方回过来一句:因为听中介说你急着出手。 对着这个回答,闻星再一次愣住。 因为他急着把房子转出去,所以连看都不看就决定了? 这是什么逻辑? 闻星又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对方的回答都很正常。 在附近工作,目前有别的地方住,但想找一个离上班地点更近的房子,当作临时落脚点。 工作稳定,理由充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可恰恰是这样,反而让闻星觉得更加奇怪了。 一向不善交际的他只好截图了聊天内容,向交际大师卓钰彦请教。 卓钰彦回过来一句非常笃定的话:他一定是个i人!i人? 闻星早前被卓钰彦科普过这一很火的人格测试,但由于没耐心做完所有的题目,至今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格。 卓钰彦当时也是用这种语气说他一定是个i人,根本不用测试,特徵太明显了。 对于卓钰彦给自己贴的这个标籤,闻星接受得很快,并且也在心里给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各种场合的沈流云贴上了一个e人的标籤。 如果这个租客是个不擅长社交的i人,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 闻星放弃了继续对租客的盘问,转告中介他这边没什么问题,可以签合同了。 这句话才发过去不久,闻星的手机就响了一声,是那个租客发过来的消息。 省略号给他发:你为什么急着把房子转出去?是房子不好吗? 卓钰彦对此分析道:他这是在委婉地问你房子有什么问题。他还是很关心这点的,只是不好意思亲自过来看。 闻星思考了片刻,用手机录了一段房子的视频。不仅细緻地展示了每一个空间,还将热水器、冰箱、洗衣机这些基础设施也都在镜头前检查了一遍。 他将视频给租客发过去后,还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如果还有哪里想看,也可以跟他说。 省略号回:这是你刚拍的吗? 闻星推断了一下,对方应该是惊讶他现在大清早就在准备出租的房子里,考虑到中介那边或许没说清楚,便跟人解释自己要下个月才搬走,目前还住在这边。 第85页 回完这条消息,闻星有点饿了,准备去厨房做早餐。 他想快点结束话题,只好再问了一遍对方还有没有哪里需要再看的。 省略号:麻烦拍一下客厅的穿衣镜。嗯?穿衣镜? 客厅确实有一个穿衣镜没错,但很少有人看房会特意看镜子,刚刚闻星在视频里也只是远远地拍到了。 闻星对这个陌生租客的奇怪印象又加深了一些。 因为不知道对方具体想看镜子的哪方面,他只好向人询问要怎么拍才行。 省略号让他站到镜子前,对着镜子拍一下,要能看到整个人。 闻星没有多想,按他的要求拍了一张发过去。 [:照片.jpg][……:谢谢。][……:对了,你为什么急着把房子转出去?][:因为我要去德国了。][……:你要去德国?][……:什么时候?][……:就是下个月吗?]闻星被对面回过来的一连串问题搞得有点懵,为什么对方看起来很惊讶一样?就好像他去德国这件事是多么的匪夷所思。 还没等闻星回復,就见对面又回过来两条消息。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问题太多了?我只是有点惊讶,因为我以为你只是要离开赫京,没想到是要出国。][……:我还没有出过国,所以很意外,希望没有冒犯到你。]对方表现得太过谨小慎微,似乎很担心闻星会因此生气。 闻星回他没关系,并让他没什么问题了的话,就可以去联繫中介签合同。 回完这条消息,闻星便将手机放在了一边,去厨房里给自己弄早餐。 等他端着煮好的面坐在餐桌前,顺手拿起手机看,发现通知栏多了几条新消息。 其中三条是中介发的,告诉他合同已经签好了,并且把合同拍照发了过来。 最后一条是新租客发来的,朴实无华的转帐。 闻星把钱收了,吃了两口面突然想起来,租客好像都没有问过他叫什么,哪怕是问姓氏。 他们之间的聊天从头至尾也没有出现过一句「房东」。 会不会,这个奇怪的租客其实认识他? 闻星这么想着,点开了中介发过来的合同照片,乙方落款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周润骁。 兴许只是他想多了。* 拍照者一分钟前对着镜子拍下的新鲜全身照此刻被放到了最大,正经受着来自沈流云堪称无孔不入的审视。 他灼热的目光快要将这张来之不易的照片盯出一个洞来。 三分钟后,他满意地把照片缩小,很有礼貌地回过去一句谢谢。 只是很快,他收穫这张照片的欣喜还没来得及在身体里停留太久,就被闻星发来的消息给驱散了。 闻星说他要去德国了。 而且看样子是要到德国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不然也没必要将房子转租出去。 沈流云想起这段时间里,闻星社交帐号的粉丝增长过于迅速,最新一条动态的评论也比之前多了不少。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鲜少关注热点词条,搜索了一番才消息滞后地了解到闻星很快即将奔赴德国的缘由。 对闻星而言,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意味着闻星在音乐界更进了一步。 但沈流云却没有办法因此高兴起来。 他们如今在同一座城市,都鲜少有机会能够让他名正言顺地与闻星见面。等闻星去了德国,他还有什么理由出现在闻星的面前? 说来,沈流云发现闻星在转租房子是一个巧合。 昨天晚上,他原本只是照常点开社媒软体,想看看闻星有没有发新的动态,却被开屏gg跳转到了另一个软体。 跳转到的那个软体有好几个板块,其中一个板块就是租房相关。 他原本想直接退出,却被一个熟悉的名称吸引住,是他上次见到闻星时,下车的那个公交站的名字。 如果住到闻星家附近,是不是会增加偶遇的机会? 沈流云抱着这样的想法,开始浏览那一带的租房信息。看了快半小时,几乎没有令他满意的房子。 他一边对看见的每套房子进行全方位的挑剔,一边忍不住去想,闻星现在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吗? 都说由奢入俭难,闻星从大学毕业就搬了过来跟他同居,不知道现在会不会住得不习惯? 不知道他现在把这套房子转让给闻星,闻星会不会想要? 其实沈流云希望闻星能够简单一点,喜欢钱、房子、名牌衣服,这样他就可以给闻星很多钱,很多房子和很多名牌衣服。 而不是让他像现在一样,只能靠碰运气来试闻星到底喜欢什么。 更何况,他并没有太多尝试的机会,试错的代价也很大。 随意滑动界面的过程中,他注意到一则租房信息,附带的图片里拍到了客厅的置衣架,上面挂着他熟悉的衣服。 闻星的每一件衣服他都很熟悉,他帮忙穿过、脱过、也打包送走过。 他没有那么需要一套房子,但是闻星需要一个租客来接手房子,于是他便成了那个租客,得以名正言顺地给闻星转钱,还加到闻星的微信。 他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没有想到却是新的噩耗。 门铃在这时响了一声,沈流云走过去开门,外面站着连霂和周润骁。 连霂跟在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地往里进,直接走到酒柜面前挑选想喝的酒。 第86页 而周润骁还站在门外,有点腼腆地对沈流云打了个招唿,并且把手里刚签好的合同递了过来。 沈流云接过那份租房合同,懒懒地应了声,「谢了,进来吧。」 沈流云打电话让连霂帮忙,本是想随便找个人帮忙签租房合同。恰好周润骁就在连霂身边,而闻星也不认识周润骁,便让他帮了这个忙。 不过沈流云跟周润骁实在不算熟,就见过几面罢了。他不怎么想欠周润骁的人情,便对人道:「你要不要也去挑瓶酒?可以挑最上面的三层。」 「哇,润骁你赚大发了。帮沈流云签个字,他就送你六位数的酒。」连霂耳朵尖,听到沈流云的话即刻便发出夸张的叫声。 不料,周润骁淡淡地笑了下,婉拒了,「不用了,我酒量不是很好,平时很少喝酒。再贵的酒我都品不出好坏,给我了也是浪费。」 连霂嘻嘻哈哈地给周润骁作证:「润骁确实酒量差,每次去我的酒吧都不怎么喝酒。不过这样也好,都是他帮忙送。」 形形色色的人沈流云都见过不少,周润骁这样的,他一眼便知有古怪。 不要酒,或许是别有所图。 沈流云有点烦躁起来,感到很麻烦。 他记得连霂介绍周润骁的时候说,周润骁是他的同门师弟,师从韦崇。 韦崇的学生众多,若是周润骁与他毫无交集,他不认识也是常事。可是连霂说,他帮周润骁改过画。 他不一定记得人,但他记得画,那么多幅画里,周润骁画的是哪一幅? 沈流云给韦崇发了条消息,问他记不记得有过一个叫周润骁的学生。 刚发完这句,他就听见周润骁问:「沈先生,我能看看你的画吗?」 沈流云神情寻常地抬起头,「我很少把画放在家里,你想看哪一幅?」 「就是那幅《rotten apple》。」 rotten apple? 沈流云不记得自己画过这么一幅画,刚想说周润骁是不是记错了,忽然顿了顿。 是了,他确实没有画过一幅叫rotten apple的画,但他画过一幅叫broken apple的画。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都跟着无力的发黑。 搞错了,全都搞错了。 第41章 41·爱之门 去年的圣诞夜是一出沈流云拒绝想起的黑白默剧,荒诞的、混乱的。 他始终弄不清楚,到底是在哪一个环节出了错,好像哪里都没错,又好像哪里都错了。 故事的开展和结局都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背后的谜底则像是七零八落的拼图,无论如何拼凑也还是缺了几块。 烈火吞噬的油画和伤心欲绝的面孔混合在一起,重现于他的脑海中,他得以找到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rotten apple与broken apple。 烂苹果和碎苹果,仅一字之差,意思却天差地别。 或许当时这句话落进闻星的耳朵里,被错误地理解为在他沈流云的眼中,闻星不过是一只腐烂的、随时会被丢弃的苹果。 被他贬低、侮辱、厌弃。 所以才会有后面那些逼问,所以才会痛苦地要烧掉那幅画。原来如此。 很多时候,沈流云都觉得闻星像一只釉色上乘却带着天然裂纹的瓷器。 那些细小的裂纹遍布周身,匆匆一瞥难以发觉,唯有凑近了仔细端详才会看见。 这样破碎而脆弱的微小细节,他用画笔将其捕捉,继而在一幅幅画中呈现。 他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苹果,饱满通红的,香甜完整的,但只有濒临碎裂的苹果才会被他视若珍宝地捧在手心。 好比断臂之于维纳斯。 当他用目光穿过裂纹的缝隙,得以窥见瓷器的内里,窥见那被炉火反覆烧灼的坚韧泥坯。 是对他不顾一切的追逐,是对他旷日弥久的忍耐。 他恍然惊觉,瓷器上的裂纹愈发多了。 裂痕深深浅浅地纵横交错着,慢慢显出它的原貌——每一道都是他有意、无意地施加于闻星的伤害。 画作的名字确然是弄错了,以至于闻星误解他的用意,可他带给闻星的伤害和痛苦亦是不争的事实。 他应当去解释,哪怕用尽一切办法,也该将这些误会全都解释清楚。 不是为了寻求闻星的宽恕,而是为了让闻星不必再囿于痛苦之中。 只是大抵沈流云总是运气不佳,连续三次前去剧院,都没能顺利见到闻星,又不好贸然上门打扰。 若被旁人知道,大抵要笑他愚不可及。 电子资讯时代想要联繫上一个人太过容易,何须像他这样守株待兔。 可他总觉得隔着屏幕的文字太过冰冷,远没有当面亲口讲述来得情真意切。 心情烦闷之下,连霂向他发来喝酒的邀约,美名其曰一醉解千愁。 沈流云本想跟从前一样拒绝,但连霂是个对八卦气息异常敏感的狗鼻子。大概是因为来他家没见到闻星的身影,又结合他略微低迷的状态,从而推断出他失恋一事。 连霂在那边循循善诱:「我酒吧里有的是俊男靓仔,不怕你相不中。」 沈流云想挂电话了:「不需要。」 连霂咂摸出一点意思:「那我这个恋爱专家的意见你想不想听?想听就过来喝酒。」 连霂从中学时期就开始谈恋爱,年级里但凡是漂亮一点的女生都被他要过号码,恋爱经验确实比沈流云丰富不少。 第87页 沈流云啧了一声,最终还是应下来,驱车前往连霂的酒吧。 途中,他扬下车窗,被冷风吹得清醒不少,疑心自己病急乱投医。 可若是他能想出良计,也不会分手大半年都毫无进展。 进了包厢,沈流云发现除了连霂,还有周润骁。 他无意在不熟的人面前揭露伤口,几乎想转头就走,而周润骁却十分有眼力见地先一步起身,找藉口出去了。 连霂粗线条地没发觉什么不对,顾自给沈流云倒了一排的酒,嘻笑着说:「我约你那么多次你都不过来,今晚好不容易来了,我可不能这么轻易放你回去。」 沈流云朝那排酒杯瞥了一眼,还算客气,倒的酒度数不高,也没有混着来。 沈流云落了座,慢条斯理地挽起右手的袖子,「说吧,想怎么玩?」 连霂笑起来:「痛快!我之前还说呢,我跟那么多人喝过酒,就跟你喝得最痛快,他们都不信我。也就是你不喜欢人多,不然我得让他们都来瞧瞧。」 言归正传,连霂定了今晚喝酒的规矩:「这样吧,我们玩简单点吧。你先喝三杯,谁让你之前老是不出来跟我喝酒,这算你罚的。之后呢,你要问我一个问题,就喝一杯。」 沈流云一手搭在沙发椅背上,姿态慵懒,眼眸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怎么,光我一个人喝?」 连霂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妥协道:「那玩骰子总行了吧?你赢了就让你问我一个问题,我赢了你就喝酒。」 「这还差不多。」沈流云长臂一伸,拿过桌上的骰盅,放在耳边上下摇晃起来。 架势整得怪唬人的,开出来却是三个一。 沈流云眯起眼睛:「你出千了吧?」 连霂大叫:「我自己的地盘,要出什么千?少耍赖,快喝!」 放在以往,沈流云跟连霂玩骰子,连霂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今日却不知道出了什么错,一直在输。 连着好几杯酒下肚,才终于得到一个提问的机会。 连霂看他的目光都带了些同情:「好了好了,你问吧,兄弟我一定知无不言。」 沈流云闭着眼睛,缓了缓酒劲,才开口:「我跟他之间有些误会,我想跟他解释清楚,但他不一定想见我,这怎么办?」 「欸——」连霂抓住他话里的关键,「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不想见你?他没有明确说过不想见你,那你就不要随便下定论。有可能他其实想见你,但不好意思说出来。人嘛,都爱面子。」 闻星其实想见他?有这种可能吗? 沈流云回忆起闻星拍开他的手,闻星冰冷的眼神,以及闻星说讨厌他。 看起来哪里很想见他? 不过……沈流云仔细想了想,发现闻星心口不一的次数很多,似乎很擅长忍耐接受到的任何恶意,并默默将之消化,亦不会为此抱怨。 或许连霂说的有几分道理也说不定。 酒过三巡,已经不需要连霂再劝酒,沈流云自己就能把自己灌醉。 这样也好,他能够凭藉酒精暂时躲避一会儿,放弃自省,也放弃思考。 如果他足够幸运,有一定机率掉进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没有空荡荡的房子,没有一片空白的画布,只有手里拿着一本书的闻星坐在院子里的鞦韆上,慢慢悠悠地晃荡。 接连几日,沈流云都在连霂的酒吧里宿醉。 连霂一开始觉得他情场不顺,喝点酒能顺畅一点,干脆没拦着。 眼瞧着都有些酗酒的趋势了,生怕人把身体喝出个好歹来,这才赶紧叫周润骁帮忙送沈流云回家。 「润骁,你今天没喝酒吧?帮我送一下沈流云,他家地址你应该还记得吧?」连霂让酒保帮忙,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沈流云搀扶上了车。 周润骁盯着已经醉到意识全无的沈流云看了一会儿,转头对连霂抱歉道:「我刚想起来,刚刚有人给我递了杯酒,我喝了一点。为安全着想,我还是给他叫个代驾吧。」 「也行,安全第一,那就麻烦你了。」连霂拍了拍周润骁的肩膀,放心地回酒吧了。 醉酒的感觉像是在坐没有止尽的海盗船,不停摇晃,反覆颠簸。 胃里在翻江倒海,大脑在停滞不转。 忽然,一阵巨响,海盗船就像是故障了一样,骤然停下。 沈流云艰难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并非游乐场的海盗船,后知后觉是在他自己的车里。 「怎么停了,到了吗?」沈流云的嗓子还残留着被烈酒灼烧的感受,牵扯着作痛。 驾驶座上的代驾似乎没想到他会醒,好半天才回答:「啊,还没到……停、停下是……因为红灯……」 沈流云的目光透过挡风玻璃,确然望见一抹混合在暗夜里的红,浓稠的,流动的。 他疑心自己醉得太厉害,不然红灯为什么在地面? 身体的倦意让他没有精力细想,淡淡地应了一声,再度陷入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沈流云被人叫醒,代驾告诉他到了。 沈流云睁开眼睛,艰难地解开安全带,踉踉跄跄地走下车。 代驾过来好心扶了他一把,顺便将车钥匙放进了他的口袋里,「先生,你的车钥匙。」 沈流云扶着门缓了一会儿,沖代驾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钥匙在哪来着…… 第88页 沈流云摸了摸衣服口袋,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最后好不容易在裤口袋里找到了。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了,拧了一下,没能拧开。 又拧了一下,还是没开。 这个门锁再一次变钝了。啧。 沈流云烦躁起来,就差踹一脚门。 还记得当初是他自己要将这扇门保留下来,现在一看,简直就是自讨苦吃。 房产销售带他来看房的时候,说这扇门是什么来着?爱神之门?狗屁! 什么爱神之门,不过都是销售的话术罢了。要是世界上真有爱神,他怎么会如今依旧不知爱为何物? 爱,love,elsker*。 到底在哪里?到底是什么样? 他对此毫无头绪,疑心这只是文学家对生活的美化,实际上这东西根本不存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让他来想想,这些文学家都说过些什么谎。 「爱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灵看的,因此生着翅膀的丘比特常被描成盲目。」*面前这扇所谓的爱神之门,正中央的位置就印着丘比特的浮雕画。 沈流云用一双醉眼去看,看不分明。 他只好伸出手去触摸那丘比特,摸到丘比特的眼眶,里面空无一物,正如文学家所说的盲目。 「爱情的判断全然没有理性,只用翅膀不用眼睛,表现出鲁莽的急性。」*鲁莽的急性,拧不开的门锁。 沈流云想起来了,曾经这个门锁他一度拧得很顺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从闻星搬进来的第一天起。 闻星削了一支他的铅笔,将铅笔灰倒进门锁里,困扰他长久的问题得以迎刃而解。 当他顺畅地打开门,看见闻星蜷缩在沙发里,专注地盯着手机,正跟自己通不了关的游戏做着争斗,舒缓优雅的钢琴声从手机里飘出,在宽敞的小洋房里悠悠迴荡。 他想:或许销售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这扇门的确是爱神之门。 推开这扇门,他拥有了陷进爱里的一瞬。 原来他遍寻不得的一瞬真的存在过。 他总想把爱具象化,最好具象到闻星给他准备的一顿早餐,闻星送给他的一份礼物,又或者,只是具象到闻星给予他的一个吻里。 但爱不是这样的。 爱不是那么确切,也没有那么具体,只是在那么一个瞬间里,他突然想要跟这个人一直到永远。 存在于半梦半醒的清晨, 亮着小灯的夜晚,以及推开家门的时刻。 「爱神据说是一个小孩儿,因为在选择方面他常会弄错。正如顽皮的孩子惯爱发假誓一样,司爱情的小孩儿也到处赌着口不应心的咒。」*口不应心。 是啊,他的确是口不应心。 不然为什么明明每次心里想说的是「不好」,回的却永远都是「好」? ——沈流云,我们分手吧。——不好。 ——你一直都在骗我,把我当成傻子一样。——不是的。 ——沈流云,你其实根本就不爱我,对吗? ——也不是的。 他爱闻星,很爱很爱。 爱到不能去想哪怕是一秒的失去,爱到无法忍受只有自己的世界,爱到只想穷尽所有方法来让闻星回心转意。 他搞错太多事情,在闻星过于包容的爱里有恃无恐,总以为一切都有能够挽回的余地。 一滴温热的泪水往下滑落,落在他的虎口上,模煳掉那颗黑色六芒星。 他抬起手,小心而珍视地擦掉那滴泪水,显出六芒星原本的印迹。 六芒星慢慢地贴向胸口,胸口逐渐变得潮湿、滚烫。 【作者有话说】 *elsker:挪威语的爱,之前提到过沈流云的外祖母是挪威人,所以会一点挪威语*引用的句子出自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第42章 42·旧毛衣 砰砰砰——连霂手都快敲麻了,屋里才总算传来点响动,面前这扇门朝里打开,露出沈流云半张脸。 连霂敲门的手还悬在半空中,下一刻就落在了沈流云的胳膊上,很用力地敲了一记,「早跟你说装个智能锁,这样就不用我每次来都得敲半天门。你以前不是总说这个门锁旧了要换掉吗?怎么还没换?」 沈流云还没完全醒酒,半靠着一旁的扶手台,神情疲倦,「有事吗?」 「啧,你昨晚回来不会又喝了吧?你还是少喝点吧,现在年纪也上来了,别把自己喝出病了。」连霂好心劝了沈流云一句,但沈流云压根没理他。 连霂是来给沈流云送饭的,他今天去自家餐厅吃中饭,想到沈流云一个人在家,也没人给做饭,干脆打包了一份过来。 沈流云却并不领情,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就转开了目光,恹恹的,「吃不下,想吐。」 连霂其实很少见到沈流云这般颓废,有点稀奇,也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嘆了一口气:「你家有解酒药没?还是我给你叫个外卖?我感觉你酒还没醒。」 「不用,你没事了就回去吧,我想再睡一觉。」沈流云拒绝了连霂的好意,说完就准备上楼。 门口却在这时又传来了敲门声。 沈流云懒得去想这个时间有谁会过来,朝连霂挥了挥手,打发他去开门。 连霂打开门,见到外面站着两个一脸正气的人,身上还穿着水蓝色的警服。 其中一人对他出示了证件,而后解释起自己的来意:「您好,我们接到报案,今天凌晨两点四十三分,在泾湖南路与石园二路的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奔驰超速行驶撞伤了一位行人。事故发生后,车主肇事逃逸,请问奔驰京a*****的车主沈流云是住在这吗?」 第89页 「是……」连霂听得眉头直皱,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楼梯口的沈流云,「流云,你回来的时候出事故了?」 可沈流云这个当事人看起来比他还要迷茫,只说:「先让人进来吧。」 两位警官进来后,隔老远便闻到了沈流云身上的酒气,齐齐皱眉:「沈先生,你昨晚喝酒了?」 连霂一听便知道大事不妙,赶紧一边解释,一边热络地拉着两位警官去沙发上坐下,「警官,我朋友昨晚是喝了点酒,但他没开车。酒后不开车嘛,大家都知道的。他昨晚是跟我一起喝的酒,喝醉了之后我特意请了代驾把他送回来的。」 年长一些的那位胡警官看向当事人,目光锐利:「沈先生,你朋友说的情况属实吗?」 沈流云还站着,头仍然晕得厉害,眼前穿着警服的人也从两个变成了四个。 意识混沌间,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从他脑海里飞了出来。 代驾磕磕绊绊的答话,地上流动的红灯。 事故,撞伤,鲜血。 一种噁心的感觉齐齐往上涌,沈流云面色难看地跑进卫生间,弯着腰吐了出来。 胡警官跟边上的何警官对视了一眼,又看向连霂:「你朋友是不是还没醒酒?」 连霂讪笑:「是啊,他昨晚喝得挺多的,刚刚还说不舒服要再睡一会儿。」 何警官翻开手里的本子写了几笔,「按规定,我们得等你朋友酒醒了之后再传讯。但我们来之前见过伤者的家属,家属的情绪很激动,如果不尽快解决,你的朋友可能会面临起诉。」 「起诉?!车可不是我朋友开的,这种情况就算要起诉,应该也是起诉那个代驾吧?」连霂听到起诉两个字,立马急了起来。 何警官跟他解释:「所以需要调查清楚,证明事故发生时,沈先生没有开车,也没有主张肇事逃逸。如果能证明这些,沈先生才可以免除刑事责任。」 沈流云洗了把脸,稍微清醒了些,顺便把家里的解酒药找出来吃了一粒。 连霂急得在给人打电话,不知道是打给谁,但看上去对面一直没有人接。 试了好几遍,连霂才悻悻地把手机放下:「靠,他不接电话。」 沈流云问:「谁?」 而后他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润骁。」 昨晚是周润骁给他找的代驾。不对劲。 这不是沈流云第一次怀疑周润骁不对劲。 从周润骁一开始突然出现在连霂的身边时,他就有一种直觉,那种直觉告诉他,周润骁温文内敛的皮囊下包裹着许多恶念。 但光凭直觉,没有证据,他不好去干涉连霂的交友,便干脆保持了沉默。 直到此刻,沈流云才恍然意识到,或许对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而非连霂。 沈流云冷静地分析了一番当前的情况,开始思考对策。 他先是去书房将上次周润骁帮他签的那份租房合同找了出来。如果没记错的话,租房合同上周润骁除了签名以外,还填了身份证号。 随后,他调取了自己车上的监控和家门口的监控。 带上这些东西,沈流云与连霂一起坐警车前往派出所配合查案。 由于监控清晰地拍到了代驾的脸部,警方很快便利用人脸识别在信息库中调出了代驾的户口信息和离开流云巷后的部分活动轨迹。 胡警官派了两个警员去代驾的家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人。 同样,也由于监控录下了事故发生时间段里车内的全部情形和对话,从而得出肇事逃逸为代驾一人行为的结论,与沈流云无关。 从形式上来看,完全是利好沈流云的局面,如果不提周润骁填写的身份证号跟本人完全对不上以及至今联繫不上的话。 连霂那边只有一些跟周润骁的合照,但那些合照放大后清晰度不够,无法进行信息库查找。 「沈先生,你与这位周先生有过什么过节吗?」胡警官问。 沈流云摇头:「没有,我跟他的接触不多,是去年年底通过朋友介绍才认识的。」 胡警官将他的话记录下来,而后继续问:「那你之前有没有跟人结过什么仇?」结仇? 沈流云仔细回想了一下,得出的答案是没有,起码近期没有。除了最近这几天频繁去连霂的酒吧喝酒,他这半年来基本很少跟别的人接触,出门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但如果要说是以前,沈流云就说不好了。 他并不会主动与人结仇,只是由于自身光芒过盛,难免会遭人嫉恨,怀璧有罪便是如此。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连霂神情凝重地走过来,将手机拿给沈流云和警官看。 屏幕里是一则刚发布不久的新闻,标题写得十分抓人眼球——知名画家沈流云酒后驾驶,撞人致伤后肇事逃逸。 不光如此,还配上了事故发生时的照片,甚至有一个小时前沈流云跟着警察走进派出所的照片,看角度像是在街对面偷拍的。 更糟的是,这则新闻底下已经陆陆续续地有了不少评论,热度也在不断上升。 而去那个代驾家中找人的警员也在此时回了电话过来,表示家中无人,电话也联繫不上,可能是已经跑路了。 很显然,这分明就是一个特意为沈流云而设下的圈套。 连霂眉头紧锁,眼底已经开始有怒火燃起:「流云,不会真是周润骁要设计陷害你吧?不是,他图什么啊?亏我还那么相信他。」 第90页 沈流云面上倒没什么喜怒,或者说,当他看到这则新闻时,反而对周润骁的目的更明确了一些。 那个人想要让他身败名裂。 但是,多么深的仇怨才会恨一个人恨到不惜冒着违法的风险,也要打击报復? 「我可以用一下手机吗?」沈流云问。 得到胡警官的同意后,沈流云拿手机找到与韦崇的聊天。他之前有问过韦崇是否记得一个叫周润骁的学生,韦崇给他的回覆是没有印象。 沈流云当时也没多想,毕竟韦崇的学生众多,如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很难让韦崇留有深刻的印象。 不过,周润骁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特意提到了自己是韦崇的学生,他总觉得这并不只是一个对方用来接近自己的藉口那么简单。 沈流云将连霂给的合照单独截出了周润骁的脸,虽然比较模煳,但基本的五官轮廓可以勉强辨认。 他把照片给韦崇发过去,让韦崇看看能不能认出来是谁。 很快,韦崇那边回了消息过来。 [韦崇:看着有点像章竣。]章竣? 这个名字看上去很熟悉,但沈流云想不起来具体在哪里听到过。 连霂正好凑过来,见到那个名字比沈流云更快想起来这人是谁:「章竣?那不就是之前那届金茧杯你拒绝给他颁奖的人吗?」 那届金茧杯距今已经过去八年之久,许多细节都被人逐渐淡忘,像一件曾经时髦光鲜、常常会穿的旧毛衣,在过时后便被塞进柜子的角落鲜少再拿出来。 可就是在这些无人问津的时日里,这件旧毛衣已然被虫咬得残破不堪。 此刻,沈流云将这件旧毛衣拿出来抖了抖,目光一一扫过上面的破洞。 「沈师哥,我的画哪里有问题?为什么你给我的分数比别人低那么多?」 「沈师哥,我一直都很崇拜你,没想到有一天能有机会让你为我颁奖。」 「沈流云,你这么做就没有想过后果吗?你知不知道你给华美带来了多么恶劣的影响?」 「沈流云,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生来就是天才,我们普通人想要出头只能够靠这些你看不上眼的捷径!」天才。 如果他真的是天才,那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里,他连一幅像样的画都画不出来? 如果人人都在走捷径,将创作出来的垃圾包装为艺术,真正的艺术又该何去何从?只是——他也的的确确走了捷径,或许正因如此,曾经他畅通无阻的艺术之路才会在如今对他设下了重重阻碍,以至于寸步难行。 噁心欲呕的感觉捲土重来,沈流云扭头,对着一旁的垃圾桶吐了起来。 他胃里是空的,几乎吐不出来什么东西,额上、背上都凝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如置冰窟。 口腔里瀰漫着难以散去的苦涩,他垂眼,木木地看向自己摊开的右手。 这只手的指甲开裂过许多回,小拇指磨出过水泡,中指有着明显的变形,手腕也因常年累月的作画落下了腱鞘炎。 这些都是他不曾因天赋过高就放弃努力的证明,是伤痕,是勋章,也是他前行的脚印。 只是此刻回头看,他却有些看不清来时的脚印了。 他活成了自己最厌弃也最为不耻的样子。 第43章 43·十字架 从警局出来时,已是夕阳西下。 连霂烦躁地抓了一把头髮,气得直接蹲在路边,「我真没想到他会是这种人……靠,都怪我。」 沈流云语气淡淡,「算了,不关你的事。他本来就是沖我来的,就算没有你,他也会想其他的办法。」 可即便沈流云不计较,连霂也依然心里过不去,只好说:「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这人给你逮回来。还有那个什么新闻的事,我也会想办法的。」 不料,沈流云却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这些你暂时都先别管。」 连霂一听他说这话,以为是要跟自己撇清关系,急了起来:「你别跟我客气,难不成这事你想自己一个人解决?别想得太简单了,章竣他为了报復你不知道准备了多久,指不定后面还要怎么黑你。现在当务之急是把那些负面新闻压下来,你这边再立马出一个声明,把这事给解决了。不然等事情拖久了,这些泼上来的脏水到时候你就是想洗都洗不清。」 「然后呢?」沈流云平静地看着连霂,「把负面新闻公关掉很简单,但如果再有类似的新闻呢?继续公关下去?没完没了,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猫捉老鼠的戏码罢了,无非就是想将「沈流云」这个人从风光无限的天才画家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连霂婻沨被说得愣了愣,底气不足地回:「他总不能有那么多你的负面新闻可以爆料吧……」 「行,那就照你说的,往好处想。假设章竣没什么后招,只要我公关掉负面新闻,这件事就解决了。可这样做,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只会让我被他白白噁心一顿。」沈流云的目光倏地冷下来。 只是话虽如此,连霂还是不能完全理解沈流云究竟想做些什么,很是担忧,「那你准备怎么办?那些新闻你打算就这么放着不管了?」 「稍微控制一下吧,我待会儿给关泓奕发消息,他那边会看着办的。」沈流云不是不了解舆论的威力,他很早以前就被迫习惯这些,好坏参半,什么都有。 第91页 舆论能将一个人捧至云端,也能将一个人拽下泥潭。 可根据胡警官方才所言,目前这个案子只能当普通的交通事故案来办,重点是找到那个代驾。如果之后确认了代驾与章竣有明确牵扯,才可以併入这个案子中一起调查。 换而言之,就是对于目前章竣的失联,警方不会提供任何帮助。 但章竣的家境不俗,想要出境轻而易举,到时候找也找不到,沈流云便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让暗处的人以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从而露出马脚。 「那我们现在打车回去?」讨论完解决方案,连霂从地上站起身。 沈流云摇了下头,「先陪我去趟医院吧。」 连霂大惊失色:「啊,你还是不舒服?去医院吊水吗?这喝多了……该挂什么科啊?」 沈流云嘴里还是有一股没散去的苦味,但已经没什么大碍,去医院也不是为了检查身体。 他是想去看看那个被撞到的伤者。 伤者的伤势不算太严重,身体上有小面积的擦伤,左腿有轻微骨折,已经打了石膏,只需要静养上一个多月就基本可以下地。 沈流云到的时候,伤者正好睡着了,病床边坐着位中年妇人,应该是伤者的母亲。 隔着玻璃窗,沈流云望见伤者腿上包裹着的层层白纱布,苍白疲惫的脸色,还有他母亲鬓角的白髮。 听胡警官说,伤者是个工人,父亲重病卧床,妹妹还在上中学。母亲平常就在家照顾父亲和妹妹,偶尔接点零活,日常生计基本都靠着伤者在工地上辛苦赚来的那点微薄薪资来维持。 如果不去连霂的酒吧,会不会就没有现在的事了? 如果不喝得那么醉,会不会就没有这起事故,也就没有人会受伤了? 沈流云控制不住自己要去这么想。 回首这大半年里,他醉生梦死、荒唐度日,把生活弄得一团糟。现如今,那蹉跎岁月的后果才珊珊来迟地化为实质,落在了这病床上。 无形之间,好似有十字架压在了他的后背,难以言说的负罪感几乎将他击溃,要以手撑墙才能勉强维持站立。 连霂瞧出了沈流云的不对,连忙过来扶他,「怎么了?要不先坐下歇会儿?」 一旁病房的门在这时开了,伤者的母亲冯丹走了出来。 她见到沈流云先是一愣,而后很快扑上来揪住沈流云的衣服,握着拳往他身上捶打,情绪崩溃地哭嚎起来:「你还敢来医院?都是你害的我儿子,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这么一闹动静不小,引得边上的行人纷纷驻足侧目,甚至有人已经在往外掏手机。 连霂看到手机就预感到大事不妙,反应迅速地驱散周边的人:「都别看了,也别拍了,没什么好看的,误会而已。」 冯丹见四周的人走了不少,脸色变了变,正准备张嘴,却见身前这个高大的男人突然动了动。她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却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想打她的意思,只是将被她弄皱的衣服抚平。 她听见这个男人说:「您儿子的医药费我会付,还有您丈夫以后的医药费,您女儿的学费,包括您一家以后生活需要的费用我都可以付。以及,如果您准备起诉我,我也可以帮您找律师。」疯了。 她想,面前这个人一定是疯了。 冯丹只是心里想想,连霂则是直接说出了口:「沈流云你疯了?!」 但沈流云觉得自己很清醒,他不是没有瞧出来冯丹的反应有古怪,可他依然想要做点什么。 弥补、偿还,又或者说,赎罪。 沈流云有随身携带小型速写本和铅笔的习惯,他从口袋里摸出纸和笔,快速地写下自己的姓名和联繫电话,撕下这张纸递给冯丹。 冯丹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张纸,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碰上那张纸,却不敢捏得太紧。 她嗫嚅着:「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让您一家人以后的生活有个保障。车祸的主要责任不在我,您如果去上诉,拿到的赔偿款并不会太多。」沈流云把那张纸一点一点塞进她的手心,而后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连霂小跑着跟了上去。 追上沈流云后,连霂本想问问沈流云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突然要答应给冯丹他们一家这么多钱。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问,沈流云就先接到了一通电话。 陌生号码,沈流云看了一眼便将其挂断,没接。 不到十秒钟,那个号码又打了过来,沈流云的眉头皱了皱,到底接了起来。 电话那端传来沈嵘愠怒的声音:「沈流云,你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 即便这声音已经隔了许久没听到过,但或许因为类似的训斥幼时听过太多遍,沈流云此刻并未感到陌生,只是有些微的恍惚。 他握着手机,听见沈嵘在那边道:「网上那些东西我会找人处理,你的车子最近就不要开了。监控既然没拍到,你就不要承认,就说车子借给别人了……」 他听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你问都不问一句,就觉得事情一定是我做的是吗?」 沈嵘顿了顿,沉声:「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看。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你做的,那这个事情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92页 听听,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他有罪,所以他就真的有罪。 这是什么荒谬的道理。 沈流云自嘲地笑笑,不再想要与沈嵘争论,「你如果觉得丢脸,想要解除父子关系,我会配合的。除此之外,以后不用再联繫我。」 「你这是什么话……」 「嘟——」 沈流云将电话挂断了。 「有烟吗?」沈流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看向连霂。 连霂自小与沈流云一同长大,对他家中情况再清楚不过,没有多问,干脆利落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与打火机递给他。 沈流云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咬在口中,拇指在打火机上划了几下,却都没能成功打燃。 他的手在发抖,抑制不住的发抖。 好不容易,微小的火苗总算攀上香菸,留下一个猩红的圆点,映在他的眼底。 沈流云沉沉地唿出一口烟雾,浓郁的白烟将眼眶都熏得有些发酸。 他仰起头,才发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个透彻,繁星遍布。 夏夜里的天狼星很好认,闪烁着孤冷的光芒,恆久明亮。 可那星光太过遥远,仰望许久,也始终无法渡到他的身上。 微凉的风掠过闻星的脸颊,他抬头,无意间望见今日还没来得及细细看过的夜空。 他并不精通天文,唯一会辨认的一颗星星就是天狼星,那还是在科技馆的时候,沈流云教会他的。 闻星望着那颗明亮的星星,疑心自己要被这名为天狼的星星一口吞噬掉,吞噬进无边黑夜里去。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在看了那则新闻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深夜骑车去往剧院。 他无法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闻星就这么一路骑着车抵达了剧院,拿尚未归还的钥匙开锁,走进琴房。 他动作滞涩地在钢琴前坐下,面前很空,没有摆乐谱。 他胸前沉沉起伏了几下,方抬起手腕,在琴键上按下,奏出第一个音符。 起初,他难以投入其中,像初初学琴的稚童,弹得磕磕绊绊,还总是错音。可他不曾停下,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弹奏下去。 手指因多次的敲击逐渐发烫,后背的衣衫也被汗水浸湿,但舒缓而忧伤的琴声依然不知疲倦地奏响。 贝加尔湖畔的旋律在琴房里萦绕了一整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缓缓停歇,重归寂静。 第44章 44·走迷宫 之后的几天,沈流云都没有收到来自冯丹的消息,简讯或是电话,都没有。 家里倒是多了两位不速之客。 沈流云下楼时,客厅的沙发了两端各坐了一人,连霂在打游戏,关泓奕则在看文件。 沈流云坐到餐桌前,将保温饭盒打开,动作缓慢地开始进食。 只是咀嚼、吞咽不知为何也变得困难,像在吞咽一个个坚硬的石头,那些石头磨着他的喉咙,塞进他的胃里,撑得满涨。要不了多久,又会变成一滩烂泥,冲进下水道。 沈流云放下筷子,不再吃了。 关泓奕闻声将头从文件里抬起来,瞥见还剩下一大半的饭菜,眉头轻皱,有心劝诫:「你最近吃得太少了,是菜不合胃口吗?要不我给你重新叫?」 沈流云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去倒了杯冰水。 关泓奕见他饭吃得这么少,又喝冰的,担心他胃受不了,眉头皱得更深。 边上的连霂刚好结束一局游戏,小声对关泓奕说了句:「行了,你别说他了。他小时候就这样,心情不好就不爱讲话。」 关泓奕嘆了一口气,收好文件起身向沈流云走过去:「我有事要跟你谈一下。」 沈流云放下杯子:「去书房吧。」 关泓奕点头,跟在沈流云后面进了书房。将房门关好后,他才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了口:「流云,我建议你还是去看一下医生比较好,你现在的状态太糟糕了。」 沈流云以为他说的是饭吃得太少,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只是胃口不好,可能跟天气有关吧。太热了,吃不下。」 关泓奕盯了一会儿他唇边的笑意,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我是说,心理医生。」 沈流云唇边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瞬间消逝了,薄唇慢慢地绷成一条直线。 「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这件事了。之前你跟我说画不出来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一时瓶颈,没太放在心上。可我刚刚路过工作间,看见里面一幅画都没有,你是不是很久都没画过东西了?」关泓奕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不好听,可是不好听也得说,再放任沈流云这么下去,才是真的会酿成大祸。 失恋、算计、灵感全无、食欲不振,这些东西一点点堆积在沈流云的身上,迟早会将沈流云这个人给压垮。 关泓奕尽量将语气放轻,「流云,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你应该试着放松一下自己,不要总将自己关起来。很多搞艺术创作的都会难免有点心理问题,这没什么,你有空还是该去看看医生。」 「说完了?」沈流云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关泓奕的下一句,疑惑地向他投来目光。 关泓奕点了下头,「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去问问有没有比较好的医生。」 「暂时不用,我自己心里有数。」沈流云回绝了他,神情已经恢復了平素的淡漠。 第93页 关泓奕又嘆了口气,知道这是劝也没用的意思。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关泓奕将文件摊开在书桌上,跟沈流云讲了下目前的情况。 舆论问题已经尽量控制了,不会再进一步扩散,那几家发布报导的媒体也一直盯着,有什么动作之后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代驾那边,警方已经查到此人之前欠过高额赌债,暂未偿还,推测可能会继续去赌。警方顺藤摸瓜找到了此人常去的几家地下赌场,派了人在那附近轮流盯梢。 至于章竣那边,暂时还没有什么有用信息。 「我想把这套房子卖了。」沈流云忽然道。 关泓奕愣了一下,「也没有到需要卖房的地步吧?」 沈流云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这样等下去,太慢了,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他耗。这套房产是明面上的,卖了他会知道的,到时候应该会有别的动作。」 「行,我去联繫个房产中介。」关泓奕应下来。 不料,沈流云面有古怪地说了句:「不用,我有认识的房产中介。」关泓奕:? 关泓奕没多问,只道:「那房子挂出去卖,你总不能还继续住这吧?准备搬去哪,想好了吗?」 沈流云经他提醒,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得搬家,皱了下眉,「还没想好。」 关泓奕则是已经在短时间内替他考虑好了,给出两个选择:「你以前不是夏天会去你师弟那边吗,今年去不去?或者你住到半山那套别墅去?」 师弟应春和居住在一个偏僻宁静的小岛上,那里环境优美、人烟稀少。无论是用来逃避杂事,还是用来放松身心,都是不错的去处。 经他提醒,沈流云才反应过来,已经七月了,怔了一会儿才回:「唔,我一会儿问问。」 「好。」关泓奕点了下头,又想起另一桩事,「哦,对了,我听人说,闻星很快就要去德国了?我得提醒你一下,你这边之后如果要打官司,可能会被限制出境。」 沈流云面色变了变,有点别扭地回:「说这个做什么?又不是我去德国。」 关泓奕瞥了他一眼,心想:你最好是。 话说得差不多了,关泓奕将带来的文件收拾了一下,走出书房门前,不忘继续提醒,「所以你要是还有什么话没说,或者什么事没解决,最好趁人还没出国前跟人见一面。」 他本以为这番话沈流云肯定也不会听进去,却见沈流云略微自嘲地苦笑了下,「现在还是算了,我这边烂事一堆没解决,见了他只会给他添麻烦。」 他如今声名狼藉不復从前,而闻星前路一片灿烂,他靠得太近对闻星有弊无利。 送连霂和关泓奕出门后,沈流云独自坐了会儿,胃里又难受起来。 他熟练地走进卫生间,把胃里吐空了才出来。 关掉一楼的灯,他在黑暗中上楼,走进卧室。 屋内窗帘紧闭,一室寂暗,床上的被子没有收拾,隆起了很大一块,远远看着,像是有人睡在那个地方,于他的眼前形成摇摇欲坠的海市蜃楼。 他深知这错觉虚幻缥缈,一旦走近就会打破,步子不再挪动,靠着门框慢慢蹲下,就这么蹲在门边睡了过去。*机场。 「东西都带好了吗?要不再检查一遍?」卓钰彦有些忧虑地又问了一遍。 闻星被他弄得无奈起来,「你还要问几遍才行?我又不是第一次出国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啊,你要去德国那么久。对了,我记得你们这个入选的中国人一共有四个,另外三个你认识吗?」卓钰彦一想到未来要有那么长时间不能再见到闻星,就忍不住想要将各个细节都问一遍。 闻星摇了摇头,「不认识,他们学的乐器跟我不一样,以后可能上课也不一定能碰面。」 另外三个分别是小提琴、大提琴和圆号,跟闻星并不在同一个组,他组里的其他成员都是外国人。 「啊,那你以后跟组里的其他人交流岂不是只能用英语?」卓钰彦自己是个英语废,开始担心闻星之后会因为跟人语言不通而被排挤。 闻星的性格本来就不容易交到朋友,若要再加上语言和种族问题,可能会更难。 但闻星好像并不为此忧虑,只说:「我能听懂老师说什么就行了。」 卓钰彦愣了一下,再次意识到闻星长期的独来独往与他自身的社交能力并无关联,他只是不习惯将精力耗费在无用的社交上。 闻星的世界太纯粹,纯粹到可以只容纳一架钢琴。 卓钰彦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感慨。 他一下想起很多事,想起闻星曾经借走他的一本书,小心翼翼地夹进去一张画纸和一片银杏叶;想起闻星花高价在摩洛哥买了一条所谓的手工地毯,还因为付钱太爽快差点被不法分子缠上;也想起闻星在医院里憔悴的面容和流不完的眼泪。 闻星不是对任何事物都无所谓,曾经就有一个人让他很在意。 情情爱爱太复杂,卓钰彦只想考虑闻星是否开心。 他看向闻星,小声问:「闻星,你现在开心吗?」 闻星明显怔了一下,像是没有听懂他问了什么问题。 他只好又问了一遍:「就要去德国了,你开心吗?」 他看见闻星慢慢地垂下头,手指无措又用力地绞在一起,像一串难以解开的九连环。 第94页 闻星的声音在这九连环中低沉下来,「坦白来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应该开心的,但实际上又不是这样。有点像是蚂蚁走迷宫的实验,做实验的人忘了在迷宫的出口放糖果,所以蚂蚁只能靠一点点摸索,才能找到出口。」 没有气味指引,也没有光亮可以判断,唯有一遍遍在昏暗中不停摸索,用触角撞向每一面高墙。 中途或许会精疲力竭,也或许会丧失信心,但他知道只要出口存在,他就总能找到。 办完行李託运后,卓钰彦送闻星去安检口。 期间,闻星注意到卓钰彦看了好几次手机,疑惑道:「怎么了?你领导又给你发消息?」 卓钰彦啊了一声,把手机收回口袋里:「对啊,催我回去赶方案呢。说好了今天我休假,谁有空理他。」 闻星笑了下,不忘嘱咐他平时加班别太拼了,注意身体。 「那我走了?」闻星沖卓钰彦挥了挥手,与他告别。 卓钰彦则是朝他用力地挥了挥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闻星被他感染到,快速地背过身去。等到验完身份证即将走进入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机场里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意料之中的没有他想的那个人。 边上有人催他,他这才恍然回神,不再留恋地往前走。 直到望不见闻星的身影,卓钰彦跟做贼一样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地给人发消息。 [你到底来了没?][人都走了。]过了片刻,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简短的回覆。 [见到了,谢谢。] 第45章 45·柏林街 八月,沈流云处理完赫京这边的大小事,简单收拾了一点行李,启程前往离岛。 他到渡口的时候有些迟了,只等来一艘偏小的船。 他之前没有坐过这么小的船,因而对即将发生的事毫无准备。 船刚启航,整个船身就在海浪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沈流云急急握住一边的扶手,才避免身体也跟着晃动。 紧接着又是两次颠簸,如此反覆,他的面色瞬间就白了下来。想吐。 可是这会儿顶着颠簸走到甲板上去,只怕会吐得更厉害。 他只得揉了揉眉心,将眼睛闭上,想要以掩耳盗铃的方式来避免自己晕得更厉害。 此举收效甚微,沈流云一下船,便弯腰在边上吐了起来。 可是吐完也依然不畅快,口腔苦涩,喉咙刺痛,身心都好像被不知名的东西逐渐侵蚀。 他动作滞涩地站直,望了一会儿离岛的海岸线,平缓、湛蓝,奇异般地让他平静下来。 但考虑到面色还是太差,他索性从包里将帽子、墨镜、口罩都拿了出来,把自己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拖着行李箱往前走。 长途颠簸耗费了沈流云大量的体力,他急需找到能够让他快速抵达应春和家的交通工具,如果有的话。 没记错的话,离岛上没有计程车,也没有公交车,极为不方便,尤其是对沈流云这种出门必坐车的人而言。 岛上使用率最高的交通工具是电动车,还有提供给游客的租车点,但很不巧,他并不会骑电动车。主要原因是他的身高不合适,电动车底座普遍不高,空间也小,会让他的腿无处安放。 况且,他拖了个行李箱也不方便骑车。 就当沈流云准备咬咬牙拖着箱子走完剩下的路程时,有一辆大红色三轮车在他面前停下了。 司机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乐呵呵地问他:「靓仔,来玩的吗?要不要坐车?」 由于对方说的话有着浓重的口音,沈流云费了点劲才弄懂说的是什么,狐疑地往后座的位置看了看,「这车能放下我的箱子吗?」 他的行李箱是24寸,不算小,面前这辆三轮车看上去空间有限,估计够呛。 老大爷从车上下来,帮他打开后座车门,将行李箱往里放,令人意外的刚刚好。 沈流云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得救了,真心实意地对人道了句谢。 老大爷细心地用手给他挡着车门上边,「当心点,别碰到头。」 沈流云上车后,几乎将整个后座占满了,别扭地缩着腿,弓着腰。 老大爷抬头从镜子里看了一眼,乐了:「我这车太小了,靓仔,委屈一下。对了,你要去哪?」 沈流云报了应春和的名字。 岛上小也有好处,每个人互相之间都认识。老大爷一听应春和的名字,立即笑起来:「欸,原来你是小应的朋友啊。那我可不该收你的车费了,去趟他家也就是顺道的事。」 车窗是半开着的,阵阵咸涩的海风吹过沈流云的脸,他难得放松地笑了下,「钱还是要付的。」 离岛远离城市的喧嚣,像一片无人打扰的桃花源,在电子支付已经基本普遍的今日,岛上最常用的还是现金支付。 好在,沈流云来之前有准备,口袋里放了现金,下车时抽了一张给大爷。 大爷本就不想收他的钱,看见那张粉红色的钞票更是连忙摆手,「这么大找不开的,不收你钱啦。」 沈流云瞥见大爷的座位上放了一袋桃,干脆伸手穿过窗户,将钱放在了仪錶盘上,而后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桃子,「就当我买了桃吧。」 「哎哟,这桃子哪值那么多钱,你太客气啦。」老大爷仍想拒绝,却见面前的青年沖他随意地挥了挥手,便拖着行李箱往院子里走了。 第95页 一进院子,沈流云就看见了那开得正盛的绣球花,眼睛轻轻眯起来,有些意外。 应春和的绣球花开了。 他想起自己家荒芜的花园,不大高兴地撇了下嘴,继续往里走。而后他站在门口,看见自己的师弟被另一个男人摁在沙发上接吻。沈流云:…… 他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视野中的两个人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吻得难分难捨、如火如荼。 沈流云在心底不爽地啧了一声,真能亲啊。 他决定做个恶人,假装咳嗽了一下,见到那两个人慌乱地迅速分开,朝这边看来,才慢悠悠摘下墨镜,明知故问地道了句:「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无人回应。好尴尬。 不过沈流云生来就有对任何情况应对自如的本领,慢条斯理地又将墨镜带回去,推着行李箱熟门熟路地往里走,沖那两人摆摆手:「没关系,你们继续。」 他走到了自己之前来住过的那间房,手抬起来准备推开门,身后却传来应春和急切的声音,「师哥,先等一下……」 遗憾的是,他的手比脑子快,先一步推开房门。 下一刻,房内杂乱的景象映入眼帘。显然,这间房已经有另一个人在住了。 这屋里总共就三个人,应春和的房间又在隔壁,想也知道会是谁。 沈流云转过头,终于将目光落在了方才与应春和激吻的男人身上,故意阴阳怪气地道:「哇哦,师弟,我对你家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男人没什么意见,但他怎么可以将东西放进我的房间呢?」 谁料这人脾气还挺臭,脸色瞬间垮下去,跟他呛声:「什么你的房间?那是应春和爸妈的房间,有你什么事?再说我都住那间房快两个月了。」 沈流云轻轻地眯起眼睛。好烦啊,他师弟能不能换个脾气好的男朋友。 好在,应春和新交的男朋友虽然脾气差,但是很听应春和的话。应春和只说了他一两句,这人就放弃跟沈流云斗嘴,老老实实地进房间收拾起东西。 沈流云暂时将行李箱放在边上,走过去跟应春和聊天。 没聊多久,收拾完房间的任惟就走了过来,生硬地插进谈话里。 沈流云随口提了个艺术相关的话题,原以为能让人知难而退,不料任惟却答得刚好在点上,倒是不笨。 应春和适时关切地问了句:「师哥,你这段时间还好吗?」 沈流云知道他这是看了网上的新闻,不欲让人担心,没多说,只笑笑:「没什么事。」 边上的任惟却极为讨厌地插嘴道:「是吗?我看新闻报导好像说,沈先生您把房子都卖了?」啧,真烦啊。 沈流云不冷不热地跟人回了几句,句句夹枪带棒。 很快,应春和便有些受不了这奇怪的氛围,藉口要去做饭,快速逃离战场。 应春和一走,沈流云的脸就直接垮了下来,任惟也同样。 这么不尴不尬地坐了一会儿,沈流云忽然觉得任惟的脸有些眼熟,若有所思,「你是不是之前跟应春和谈恋爱的那个?还被拍过照片传到网上?」 任惟显然愣了愣,像是意外他会知道,神情瞬间不一样了,跟公孔雀开屏似的昂扬。这是复合了? 沈流云有点好奇任惟怎么做到的,清了清嗓子,佯装不经意地问:「你怎么追的?」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沈流云被迫听了一段任惟的恋爱故事,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却没能收穫任何有效信息。听到最后,他实在没忍住,很没素质地给了任惟一记白眼。 吃过饭后,沈流云无事可做,早早回房休息。 应春和还记得他的睡前习惯,让任惟给他热了一杯牛奶。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在睡前喝过热牛奶了。 烈酒成了牛奶的替代品,麻痹他的神经,融入他的血液,让他得以陷进虽不安宁,但勉强入睡的梦。 离岛的夜晚安静但不孤寂,沈流云闭着眼睛,身心放松下来,或许他今日不必依靠酒精和药物也能入睡。 忽然,他想起今天还有件事没做,摸过床头柜的手机,熟练地点开社交媒体软体。 他唯一的关注在半小时之前发布了一则新动态,分享自己的午餐,定位是家中餐厅。 看来闻星尚未喜欢上德国的食物,也是,闻星一直都不是喜新厌旧的人。 这么想着,他开始感到一点难言的隐秘喜悦。 他们如今的时间相差七个小时,离岛已然入夜,柏林却正值午后。 沈流云盯着那条动态下面带的定位看了一秒、两秒……认命地退出软体,点开地图,输入那家中餐厅的地址,而后打开实景模式。 信号似乎不太好,加载了好一会儿画面都还没出来。 沈流云索性坐了起来,将手机举高了一些,妄图以此让信号能接受得更流畅。 画面慢慢地加载出来,白云、椴树、街道、车辆一点点显现在他的眼前。 沈流云滑动画面,目光从成排的店铺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他想要找的那家中餐厅的门口。 在闻星去德国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便是用着这样的方式来感受着闻星的生活,手指隔着屏幕触摸闻星去过的店铺、走过的街道和落在闻星身上的阳光。 就在沈流云想要退出软体时,手指不经意地滑动了一下,往前拉了段距离,原本空荡的街道多出一人一猫。 第96页 黑白相间的小猫霸道地占据街道的正中央,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只人类的手趁它无觉无察间抚上了它的后背。 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移动,他见到属于闻星的恬淡浅笑。 手指颤抖着放大画面,不知为何,画面却因此变得更为模煳,慢慢氤氲成看不清的一团灰影。 【作者有话说】 因为沈流云来离岛这部分的时间线是重叠的,所以会有部分内容跟上一本是重复的 第46章 46·祝福鸟 来离岛之前,沈流云没想过会在登岛第二天就把自己弄进了诊所吊水。 如果他能够预知到接下来的一天里,自己都会因为那瓶过期的酸奶而上吐下泻,他当时一定不会幼稚地非要跟任惟争个高低。 不过,酸奶也只是诱因,真实情况是他自从警察上门那天吐了两次以后,胃就出了毛病,总是习惯性想要呕吐,吃什么都会想吐。 关泓奕说他这多半是心理作用,跟胃本身无关。 他对此类说法左耳进右耳出,还有些纳闷地想:关泓奕以前学的也不是心理学,如今怎么有事没事都要提一嘴? 输液瓶的药水还剩下很多,沈流云盯着发了一会儿呆,有些许的无聊。 他原本想靠着数滴落的药水来催眠自己,将要成功的时候,手机传来的一声提示音让他前功尽弃。 他点开手机看了一眼,是前不久关注的视频剪辑博主有条视频上了热门。 这个博主平时会剪一些音乐会的演奏视频,他之前偶然刷到了一条闻星的演奏视频,便顺手点了个关注。 只不过在那之后,他便很少再见到这个博主剪闻星的视频,都是剪别人的居多。虽然这也跟闻星的演出不多有关,但沈流云很小心眼地认为这都是博主的问题。 也是这会儿实在无聊,沈流云索性点进了那个热门视频。 视频不知道是用什么设备录制的,看上去像素不高,镜头还有些摇晃。 视频刚开头是一架无人的钢琴,背景音里还有人窸窸窣窣的讲话声。播了三十多秒,才终于有人从舞台的另一边走到了钢琴前。 沈流云也得以看清了演奏者的面容,是闻星。 或者说,是很多年前的闻星。 头髮柔软服帖,看上去安静又内向,如花坛里随处可见的灰扑扑的鹅卵石。 弹的是巴赫的曲子,他从前听闻星在家里也弹过几回。 奇怪的是,他分明不曾亲眼目睹过视频中的场景,也不记得这具体是哪一年、哪一天,却莫名感受到一种熟悉感。 可到底是哪里让他感到熟悉?他不得其解。 直到视频播了一半,背景音里开始出现不小的喧譁声,乐曲却没有因此停下,演奏者仍在弹奏,唯一的变化是黑白键上多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一曲毕,闻星站起身,朝着台下鞠躬谢礼,垂在两侧的手上赫然有着尚未癒合的新鲜伤口,血珠顺着手指往下滴落。 那棕褐色的舞台地面好似顷刻间被鲜血染成了暗红,看得沈流云一阵头晕目眩。 随着额角不断有冷汗渗出,刺骨的寒意也侵袭而来,他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种熟悉感——他见过闻星身上这件浅灰色的西装,也见过闻星包扎好的手。 这是他跟闻星确定恋爱关系的那天。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陈旧的记忆潮水般翻涌而至。 包厢里太闷,他藉口抽菸出来透透气。手里夹着的烟尚未点燃,就被人打断了。 千篇一律的表白,听得他意兴阑珊。 唯一有意思的是,他发现不远处的盆景后面藏了只鹌鹑,身体藏好了,「尾羽」却还暴露在外。 他有点好笑,三言两语将表白的人打发走,就看见那只鹌鹑慢吞吞地挪了过来。 点个烟的功夫,他听见闻星问自己:「沈流云,你讨厌别人追你吗?」 不错嘛,今天的胆子挺大。 沈流云顺水推舟:「不算讨厌,只是有点麻烦。」 没想到却换来一句保证:「我追你不会给你添麻烦,很省心的。」 说得情真意切的,就差给他拍胸口打包票了。还真是笨吶。 沈流云发现闻星这个人,永远学不会顺杆往上爬。你给他递橄榄枝,他不进反退,瞧得人心急。 这样下去,要让他追到什么时候? 沈流云不想等了,于是沖闻星勾勾手,给了人一个似是而非的吻。 原本看上去还有点难过的人,被一个吻弄得晕头转向起来,毫不自知的可爱。 之后的一切在他看来虽有意外,但也算是顺理成章。唯独闻星的眼泪在他意料之外,毫无预兆,骤然落下。 他不擅长安慰人,也不曾见过这样失态的闻星。没有时间细想,他再一次吻住了闻星,温和耐心地慢慢吮去闻星脸上冰凉的泪水。 垂眸的瞬间,他注意到闻星纱布裹缠的手,问及原因,闻星说是削水果不小心弄到的。 他当时信以为真。 现在想来,闻星的理由根本经不起推敲。 他曾觉得闻星像一条濒临灭绝的人鱼,美丽而脆弱。 有关人鱼的童话耳熟能详,他却偏偏将最重要的一环忘记。 他忘了人鱼在陆地上行走的每一步都犹如针毡。 为了走到他的身边,闻星付出了太多东西来作为交换。 第97页 下一刻,那吞没人鱼的浪潮齐齐涌来,很快没过他的头顶,带来濒临窒息的苦闷。 「师哥。」 沈流云被应春和叫醒,偏头一看,悬挂的输液瓶已经空了。 他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 许是见他状态不佳,应春和提议带他去海边散心,他没有拒绝。 到达海滩时,已经快要落日。 海面波光粼粼,浪潮似许多新鲜橘子爆出的汁液般翻腾涌动。 两人在沙滩上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沈流云望着不远处的海,忽然问应春和,面对眼前这片海会想要画怎样一幅画。 应春和以为他是在出考题,答得很认真,说想画礁石,而后对画面的光影构图和色彩运用侃侃而谈。 可在这番话中,沈流云始终沉默着。他认真地用目光在海面上搜寻了一会儿,却遗憾地发现自己甚至无法找到应春和所说的那块礁石究竟在哪。 面对景色,应春和能够快速地在大脑里构出一幅画面,而沈流云的大脑里却是截然相反的一片苍茫白色。 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眼前的这片海即便映在沈流云的眼底,也始终无法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像一只掠过海面却未曾惊起半丝涟漪的鸥鸟。 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一声无奈的嘆息。 认命吧,沈流云。 沈流云捡起边上的一根树枝,在细沙上随手画了个圆,边画边问应春和:「画画有没有让你觉得痛苦过?」会有吗? 应春和这么热爱画画的人,也会因此感到痛苦吗? 出乎意料的是,应春和告诉他,有过,并且不止一次。 接下来,应春和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讲夏天的难挨,讲画画的痛苦,讲大脑好像生了锈,手好像出了故障,讲自己只会生产出一堆垃圾。 听完这些,沈流云沉默了许久。 艺术创作的道路上,苦厄比比皆是,没有谁比谁幸运。 可那空白画布铸就的牢笼,困囿其中而不得挣脱者实为寥寥。 如数看去,皆为天才,也唯有天才受困于此。 远处,有一只鸥鸟盘旋于海面上。 沈流云想起闻星曾在他心情不畅时,教他如何模仿鸟的鸣叫,并成功引来几只小鸟。 彼时,他抬起头看向那几只鸟,不以为意:「这是什么意思?」 被问到的人对他眨了下眼睛:「代表小鸟对你的祝福。」 太过天真的话,明明是人为招引,祝福又从何谈起? 如今,他笨拙地学着闻星教他的方式,唿唤远处的那只鸥鸟。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学得不像,那只鸥鸟一直没什么反应。 就当他快要泄气时,那鸥鸟滑翔一样俯冲而来,正正从他的头顶飞过。* 柏林半夜忽然下起暴雨,闻星听着窗外的雨声,愣是一夜无眠。 来德国已经快有两个月,闻星对大部分的事情都适应良好。 给他授课的教授是个红鼻子老头,博学耐心、风趣幽默。教授的治学也十分严谨,对每个人的要求都极为严苛,很少有人能够达到他的标准。 平时上课,闻星听的最多的就是「wen,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吗」。 好在,压力与收穫成正比,闻星不觉疲累,将生活填得充实满足。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落地柏林的那周,他没有留充分的时间给自己倒时差,导致他的睡眠质量持续下降,长期少眠多梦,一晚上能睡三四个小时已经算是情况好的了。 窗外雨声渐歇,天已大亮。 闻星拖着疲惫的身体下了床,往阳台走去,想把窗户打开给屋子里通通风。 意外的是,窗户外的窗台上蜷缩了一团湿漉漉的物体。那物体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眼见着就要往下掉。 闻星惊讶地凑近了看,发现是一只小鹦鹉。 他迅速打开窗,小心地用手捧过小鹦鹉,将它带进了客厅。 上网搜了搜急救方法后,闻星找来一条毛巾垫在小鸟的身下,再用吹风机的小档风慢慢地给小鸟吹干被雨水浸湿的羽毛。 小鸟的羽毛基本吹干后,闻星用矿泉水瓶的盖子倒了一点温水,放在它的面前。 小鸟看上去体力恢復了一些,凑到瓶盖边喝起水来。 闻星拍了两张小鸟的照片发给房东太太,拜託对方问问附近有没有人家里养的鹦鹉弄丢了。 小鸟喝完水,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 闻星放下手机朝它看去,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注意到它右边的翅膀似乎有些抬不起来,可能是受伤了? 他赶紧去找来一个大小合适的保鲜盒,在里面垫好毛巾,轻轻地将小鸟放进了盒子里,再抱着盒子打车去附近的宠物医院。 万幸,小鸟翅膀的伤势不重,只是翅膀肌腱拉伤,稍微养养就能够康復。 护士叫闻星过去填一下单子,顺便把费用缴了。 单子有一栏是填宠物姓名,闻星有些抱歉地向护士解释:「不好意思,它不是我的宠物,是今天早上我在窗台外面发现的。」 护士对他和善地笑了下:「也许,这是你们之间的缘分。」缘分吗? 这只意外来临的小鸟有着油画质感的淡蓝色羽毛,护士告诉他这是牡丹鹦鹉中的蓝伊莎,属于宠物鹦鹉,在野外几乎没有任何生存能力。 闻星的目光落向不远处的小鸟,小鸟睁着圆熘熘的眼睛与他回望,轻轻歪了下脑袋,憨态可掬的样子看得人心里不由自主地为之一软。 第98页 下一刻,闻星想好了它的名字。 他握着笔,在宠物姓名那一栏写下:cloud. 第47章 47·姜饼人 因为应春和家里的猫特别爱跑出去玩,沈流云住了三天后,才发现这家里还养了只猫。 黑白相间的奶牛猫,看上去脾气就很坏,长得也不怎么样。 沈流云这么评价。 毫无意外的,任惟听见他的评价后,又跟他小吵了一架。不仅如此,还煞有其事地把猫抱远了。真幼稚。 不过,趁着任惟没注意的时候,沈流云还是拍了好几张奥利奥的照片,并发给了闻星。 他当然不是什么口是心非,只是觉得奥利奥长得跟闻星那天在街上碰到的那只猫很像。 消息发过去后,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红色感嘆号。 但可能之前已经看过太多次,这会儿见到红色感嘆号,他心里也无波无澜。 平心而论,沈流云对任惟并没有太大的意见,除了每当应春和在场时总是略显聒噪。 非要说的话,其实沈流云有些羡慕任惟。 任惟这个人,直率坦荡,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任何情绪,喜怒哀惧都写在脸上。可能也因为这个原因,沈流云几乎没见到任惟与应春和吵过架。 哪怕偶尔有几句口角,任惟也能及时低头认错并安抚应春和的情绪。 这跟沈流云与闻星的恋爱相处模式截然不同。 在收到关泓奕那边发来的案件进展后,沈流云启程回赫京。 临行的那日,应春和与任惟一起送他去渡口。 沈流云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若有所思。 在岛上待的这段短暂时日里,他逐渐得出结论:或许只有像任惟与应春和这样正常稳定、健康积极的恋爱,才能够维持长久。 与应春和分别时,他悄声对应春和道了句祝福,没让任惟听见。 回程的船宽敞许多,在海面上平稳行驶,想来这次应该不会晕船。 沈流云靠在座椅上,想起上船前他问了应春和一个问题。 他问应春和最喜欢他的哪幅画。 应春和给他的答案是《极》。 在他的众多画作中,《极》不算有名,最后拍出的价格也并不算高。这幅画描绘了被白雪掩盖的陆地、高山和房屋以及天际落下的绚丽极光。 应春和给出的解释是,曾经看过他的一段採访,他在那段採访中提到了《极》的创作背景。 他在採访中回答:创作这幅画时,他为了一睹极光特意前往芬兰,但由于临时突发意外,最终错过了那场极光。 劫后余生的他创作出了这幅画,画下一场他不曾见到的极光,定格下他将死未死的一晚。 他画的,是人生的极。 事实不尽然,首先在地点上他就撒了谎。 突发意外的那晚,他不在芬兰,而是在挪威,他母亲的故乡。 根据气象预测,在圣诞夜那晚,芬兰境内有很大概率出现极光。 因而沈流云背上画板,轻装简行,提前两天动身去了芬兰。 落地赫尔辛基时,已是23号晚上。 沈流云先回酒店简单洗漱了一番,计划平安夜的白天在赫尔辛基随便逛逛,晚上再坐极地快线前往罗瓦涅米。 连霂听说他要去圣诞老人村过圣诞节,对他嗤之以鼻:「沈流云,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俗了?」 沈流云闻言,只是一笑置之。 究其原因,不过是他想看一场极光,也想在圣诞节这天找个人多的地方待着。 小的时候,一年当中他最喜欢的日子就是圣诞节。 由于外祖母是挪威人,按照圣诞节的传统,这天是要跟一家人一起度过的。 杜双盈是独生女,说是一家人,其实也就只有外祖母、外祖父和杜双盈一家。 沈嵘连在这天都很忙,杜双盈只好把全部的寄託都转移到沈流云身上。 打扮精緻的杜双盈屈尊纡贵,蹲在沈流云的跟前,给他戴好新买的毛绒帽和毛绒手套,再轻柔地拍拍他的脸,用一种期待又讨好的语气说:「今天小云跟妈妈去外婆家好吗?」 沈流云从小就知道,在这个几乎什么都有的家里,有两样东西是最罕见的:一是沈嵘的空闲,二是杜双盈的耐心。 圣诞节这天的杜双盈是每年限定一次的温柔慈母,会对他拥有无限的耐心,也会尽可能地满足他的任何要求。 去到外祖母家,他和外祖父一起在院子里装扮圣诞树,杜双盈跟外祖母在厨房里准备晚上的饭菜。 当他从院子里跑回屋里时,杜双盈总会弯腰给他一个拥抱,对他说谢谢。 在这个拥抱里,他闻到妈妈身上姜饼人的香味,温暖而香甜。 沈流云九岁那年,外祖父病故,随后没多久,外祖母便回了挪威。 自那以后,杜双盈便不再带他去过圣诞节了。 圣诞节也成为他们家里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不再值得庆祝。 后来,杜双盈与沈嵘离婚,将国内的事宜一处理完便飞往挪威,此后再没有回过赫京。 沈流云很多时候想,对杜双盈而言,这个家里是不是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留念? 因为一封没头没尾的邮件,沈流云去往罗瓦涅米的计划临时取消。 他坐在酒店的床上,缓慢而仔细地读完了杜双盈发来的那封邮件,即便那封邮件看起来并不是发给他的。 第99页 杜双盈的措辞很混乱,把句子写得支离破碎,让沈流云疑心这是她精神状态不佳时写下的。 从这封邮件中,沈流云得知,杜双盈的近期生活并不好。新谈的男友噼腿了,投资的服装店倒闭了,母亲又年迈多病需要照顾。人生好像有着太多糟糕的事在等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继续下去,甚至连即将到来的圣诞都无人庆祝。 沈流云很想忽视这封邮件,但他没能做到。 杜双盈可以不小心将本该发给好友的邮件错发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却不可以对亲生母亲的困顿视而不见。 他知道杜双盈现居特罗姆瑟,那个终年不冻港,从赫尔辛基直飞过去只需不到两个小时。 不巧的是,当他打开软体查询航班,发现航班因为节假日已然售空。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订了飞往奥卢的航班,打算落地后租一辆车自驾前往特罗姆瑟,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在圣诞节的当晚抵达。 但那晚,幸运之神没能眷顾沈流云。 在他驱车前往特罗姆瑟的途中,忽逢大雪。 早有耳闻欧洲的气象预报不够准确,可沈流云这还是头一回中招。 恶劣的极端天气将他困在半途,轮胎陷进厚厚的积雪里,动弹不得,车子也熄了火。 无奈之下,他联繫了当地的救援队。然而因为他所处的位置过于偏僻,救援队要等到天亮才能赶过来。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雪无声无息地持续下着。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这场大雪无声无息地掩埋。 好吧,那他可以趁现在先将遗言想好。 遗言想到第三句的时候,沈流云的手机响了很多声,涌进来许多节日祝福。 零点已过,到了耶稣的诞辰。 沈流云解锁手机,最先看到的就是闻星发来的节日祝福,普普通通的四个字「圣诞快乐」。 说不清是怎么想的,他给闻星回过去一个视频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只是画面里的人略显慌张,好一会儿才调整好镜头,露出自己的半张脸,好奇地问他在哪里。 沈流云没隐瞒,说自己在挪威遇到大雪,很倒霉地被困住,正在等待救援。 等真的看到闻星的神情变得紧张,他突然又转移了话题,扬下车窗给闻星听外面下雪的声音。 雪花吹到脸上的时候,沈流云觉得世界好安静,若是死在这里似乎也不算太糟糕。 视频里传来闻星关切的声音,让他把车窗扬起来,不要吹感冒了。 消极的想法就此中断。 沈流云听话地扬起车窗,顺便看了眼时间,计算距离天亮还需要多久。 他与视频中的闻星对视了一眼,轻易就读懂闻星的眼神。 闻星想要陪他一直到天亮。 他有些无奈,但又实在不知道如何拒绝。 出于一点私心,他也不太想要拒绝闻星在今晚对他的关切。 闻星在那边尽可能地多说话,说他今天跟朋友一起出去逛了街,还自己在烘培店烤了姜饼人。 沈流云逗他:「是吗?有我的吗?」 闻星怔了一下,点头:「有的。」 沈流云轻轻地笑了一声,没接话,假装自己没有很期待。 他早就忘记姜饼人的味道了。 闻星到底不擅长带动话题,很快就将能说的话说光了,神情看上去懊恼又挫败。 沈流云看得好笑,思索片刻后提议:「你给我念首诗吧。」 闻星说好,把手机固定在桌面上,起身去书架上取下一本诗集。 他捧着诗集坐回桌子前,翻了几页后,开始念:在下雪,妈妈乌克兰在下雪救世主的王冠是千万粒悲痛我全部的泪水白白向你流淌骄傲无声的一瞥是我全部的安慰*……妈妈。 沈流云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字。 他想起刚刚看过的新邮件,杜双盈在邮件里简短地告诉他上一封邮件发错了人。 他打过去一个电话,想要告诉杜双盈自己来了挪威,但电话被拒接了。 不需要再打过去,也不需要再追问什么。 无觉无察间,脸似乎变得冰凉,他疑心是窗户没关好,有雪飘进来了。 沈流云的喉结轻轻滚动。他想好了。 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的话,他想要和闻星见一面。 如果闻星记得给他带姜饼人,那就可以再多见一面。 当然,不记得也没关系。 毕竟他只是想见闻星。 这么想着,他抬起头,想要对闻星说:等我回去,我们见一面好吗? 可他抬起头才发现,视频画面中的那人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已然困得睡过去了。 闻星的睡颜安静乖巧,沈流云猜他小时候上幼儿园会因为睡姿良好而收穫很多小红花。 沈流云抬起手,隔着屏幕轻轻地碰了碰闻星的脸。 在这个瞬间,他心里缺失的一块好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溢。 大雪让他错过了极光,也没能见到母亲,但他依然拥有了一块属于他的姜饼人,香甜温暖的,只属于他的。 【作者有话说】 *保罗·策兰的《冬天》 第48章 48·彩虹房 下船之后,沈流云打了一辆车。 依照应春和给的地址,一小时后,他来到医院门口。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这一年里来医院的次数比过去几年加起来得都要多,且情形一次比一次惨烈。 第100页 因而,矗立在眼前的建筑也犹如吃人的洞穴般可怖起来,走进去跟走上断头台没什么两样,同样都是等待宣判。 落在身上的阳光愈发燥热,沈流云却觉得自己被晒得出了一声冷汗。 他哆嗦着从口袋里摸出烟,挪到树荫下安静地抽完一支烟,这才走进医院的大门。 看病的流程倒不复杂,无非就是挂号、身体检查以及医生问诊,只是多出一项心理测试。 诊断书出得比沈流云想像中要快,快到他还没做好准备,那张纸就到了他的手中。 「你目前还是中度的,暂时不需要住院。但我看你整体上有中度转重度的倾向,所以在治疗方面,需要先採取药物治疗加心理治疗的方式来控制。之后如果情况 有所好转,我再给你适度地调整治疗方式。」 医生的话仍在沈流云的耳边飘荡,但当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心理治疗室的门口了。 长廊安静又空荡,沈流云的后背紧贴着墙面,再度感觉到寒冷。 许是医院的资源有限,这层除了设置心理治疗室,还有提供给病人的病房。 忽然的,一阵喧闹声打破了长廊的安静。 沈流云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男孩号啕大哭着从病房里跑出来,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哭得更加厉害。 紧接着,有个中年妇人慌张地从病房里出来,用手去拽地上的孩子,想把孩子拽回病房里去。 有护士见状立即上前劝阻:「家长,您先松手。您不能这么拽孩子。」 哭声、争吵声、打骂声混杂着撞进沈流云的耳朵里,不一会儿便令他头疼欲裂。 眼前的情形渐渐扭曲变幻,场景仍是空旷的长廊,只是人变了。 座椅上坐了个安静的小男孩,没多久,有人牵着他的手将他带进了一间小房间。 那间房间被粉刷成五颜六色,里面放了积木、沙盘、瑜伽球等各种玩具,比起它实际的用途,更像是一座小型游乐场。 小男孩对那些玩具不感兴趣,但他喜欢这个地方的色彩,在心里悄悄地给它命名为彩虹房。 彩虹房的主人并没有穿色彩丰富的衣服,身上只有素净的白,让小男孩顿感无趣。 好在,这个人很温柔,也很有耐心,不像一般的大人那么讨人厌。 有别于小男孩母亲身上经常萦绕的香甜花香,这个人身上只有淡淡的柠檬味。他推测,这应该是某种洗手液的味道。 柠檬的香气比鲜花清淡,闻起来静心静气,奇异般地让他觉得很舒服。 他们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彩虹房里拼积木。 同龄的小男孩多半会用积木搭建城堡或是汽车,而小男孩用橘红色的积木拼了一条小鱼。 这不同寻常的举动引来一个温和的问题:「为什么想用积木做一条小鱼呢?」 小男孩仔细想了想,才回答她:「因为家里总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想养个小宠物。」 其实小猫、小狗都不错,只是妈妈可能会不喜欢,所以还是养一条小鱼比较好,不会吵闹,也不需要很大的空间。 走出彩虹房的时候,小男孩认真地问那个人:「我以后还可以来这里吗?」 那个人笑着摸摸他的头,「当然可以啦,我们下次见。」 可惜的是,并没有下次。 小男孩被妈妈牵着手,一步一步走出那栋大楼。 大楼外的世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喧闹又嘈杂,但这才是小男孩所熟悉的世界。 妈妈在他面前蹲下来,对他说:「小云,今天这件事不要告诉爸爸好吗?之后妈妈会帮你换一个幼儿园的。」 小男孩的瞳仁很干净,干净得看不出来任何东西,对大人的言语和情绪都感到费解。 但哪怕不甚明白,他也只是点头,点头总是不会出错的。 其实对小男孩而言,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很混乱。 先是班里的同学在他旁边不小心摔倒了,摔倒后就一直坐在地上哭。 他那会儿正在看手里的图书,被哭声吵得有点看不下去,只好走过去让那个同学不要哭了,很吵。 他自认为很有礼貌,态度良好,但还是被同学添油加醋地告诉老师。 在办公室门口站了半个多小时后,妈妈匆匆赶来,将他带到了彩虹房。 见到他点头,妈妈果然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起来:「那让司机送小云回家好吗?妈妈等下还约了朋友逛街呢。」 小男孩习以为常地点点头,跟妈妈挥别。 只是坐车回家的路上,他趴在窗户边看了很久,猜测那些灯光闪烁的繁华街道都有些什么吸引人的东西,才会让大人流连忘返。 变幻的画面从模煳变得清晰,缓缓显出眼前的一行黑字:双相情感障碍,中度。 注意到纸张由于手指的用力已经有些发皱了,沈流云这才松了松手。 他动作滞涩地尝试去抚平那点皱褶,一遍、两遍、三遍……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但已经揉皱的纸没那么容易被抚平,还没等纸张变得平整,他就听到护士叫他的名字,治疗室的大门也向他敞开。 和记忆中的彩虹房不一样,这间心理治疗室布置简洁,一进门便见到两个放满各种奇怪摆件的木架。 绕过这两个木架,视野变得开阔,沈流云也见到了他的心理医生刘女士。 第101页 刘女士头髮花白,戴眼镜,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晕开一圈温柔的涟漪。她递给沈流云一杯水,而后邀请他在沙发上坐下。 沈流云接过那杯水,捧在手上没有喝,环顾了一圈,才开口:「这里跟我想得不太一样。」 窗明几净,光线柔和,不像一间忏悔室该有的样子。 「忏悔室?」刘女士听到他的这个表述,面露疑惑。 沈流云佯装轻松地笑了下,「难道不是吗?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会忏悔。」 忏悔过去做错的事,再诉说如今的苦痛。 刘女士并未对这个说法给予认可或是否定,仅仅是笑了一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接下来,刘女士简单地问了沈流云几个问题。问题都不复杂,但在回答的过程中,沈流云还是不受控地走神。 坦白而言,他还没有做好剖白自我的准备。 刘女士发现了这点,适时停下,转而提起门口的那两个木架:「你可以去架子上挑选一些你喜欢的东西,然后将它们摆到这个沙盘上。」 他们中间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小型的沙盘,这是唯一跟彩虹房里相同的东西。沈流云因此轻松少许,起身去木架上挑选东西。 木架上的摆件很多,有人物、动物、植物、建筑物等等,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但沈流云看得很认真,目光从各个摆件上扫过,不时拿下一个,仔细端详,而后又放回原位。 就这么挑选了十来分钟,他捧着一堆东西回到沙发,将那些摆件逐个放在沙盘上。 沙盘的正中间放了一张餐桌,餐桌上摆了三个小盘子,两个是空的,剩下的一个盘子放在这两个盘子的对面。盘子里放了条鱼,边上没放刀叉或是筷子,而是放的画笔。餐桌的左侧,一个十字架深深插进沙子里。 整个画面诡异又荒诞,让人不禁联想到达文西的那幅名作。 刘女士见到这个沙盘沉默了片刻,才请沈流云介绍沙盘。 一开始,沈流云只是在对这些物体进行逐一介绍。 餐桌代表画面里的人正在吃饭,三个餐盘代表有三个人,餐盘里的鱼原本是一条橙红色的小金鱼,很活泼,每天都能看见它在矿泉水瓶里游来游去,时不时吐出一串小泡泡。 慢慢的,他口中的话渐渐变了,也不再用模煳的代词,开始确切地说爸爸、妈妈和「我」。 他讲述死去的小金鱼,难以下咽的食物,永远忙碌的父母,还有绘画道路上错误的捷径,分手的恋人以及如今空白的画布。 「沈先生,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是将对那条小金鱼的情感投射到了你的恋人身上。因为你喜欢那条小金鱼,所以你把它画了下来;同样的,因为你爱着你的恋人,所以你也将他画了下来。但你害怕你的恋人会面临跟那条金鱼相同的结局,这才选择不直接将你真正想画的东西画出来,而是去画山、画森林。」 「在心理学上,这种行为通常被称为心理自我保护机制。」 「你将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情感和欲望压抑下去,从而来逃避你不想要面对的、可能会让你感到痛苦的结果。」 小金鱼的结局是怎样,沈流云再清楚不过。 他在一堆厨余垃圾里发现小金鱼的尸体,浑浑噩噩地去水龙头下洗手,而后迟缓地领悟到什么是死亡。 他开始疑心他的画笔会带去厄运,也疑心他的喜欢会伴随痛苦,因而给自己树立起条条框框,亦用谎言堆砌起一面隔绝情爱的高墙。 他想要画的从来就不是旭日、雨林和雪山。 他想要画的,一直都只是他的爱人。 有纸张递到沈流云的面前,他才恍然发觉脸上的潮湿。 他其实很少会去回忆童年,也几乎不去刻意想起父母,假装那占据他一半人生的记忆从未存在过。 好像他从小就没有过于明显的情绪波动,对喜怒哀惧的理解都不深刻,但无师自通地学会观察身边形形色色的人类,分析以及学习他们的行为。 他学会如何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也学会母亲的虚情和父亲的伪善。 恍惚间,沈流云好像又回到了那间彩虹房。 他将这五彩斑斓的房间当作是自己避难的防空洞,短暂的栖息地,永恆的游乐园。 他想像自己在这里度过自己的童年,从够不到置物柜到能够触摸每一个架子上的模型摆件,稚嫩的手抚过医院、教堂、学校,捡起树枝,逗弄蝴蝶,餵食飞鸟,最后窝在沙发里看书、晒太阳。 那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固定在礼拜天用以减轻痛苦的治疗则会转变为对明日充满希冀与期望的祷告,会有信仰,会很自由,会幸运地收穫爱,也慷慨地给予爱。 第49章 49·华夫饼 走出医院大门时,沈流云被日光晃了一下眼睛,恍若隔世。 他站在路口,在订机票回赫京和订酒店住一晚的两个选择中犹豫不决。 尚未做出的决断被一道声音打断。有人在叫他。 沈流云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手臂被轻轻地拍了一下,伴随着一句略微惊讶的,「小沈,真是你呀。」 他偏过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闻星的母亲范雪茵。 范雪茵手里提了两袋菜,显然是刚从菜市场回来。而沈流云手里也提着一袋东西,是医院给他开的药。 第102页 他心神慌乱,下意识把那袋子药往身后藏了藏。这么做了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动作太过明显,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他的肩膀慢慢地塌下来,很勉强地对范雪茵挤出一个笑:「阿姨。」 可范雪茵对他刚刚的奇怪举动视而不见,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在医院门口,只是对他笑着说:「哎呀,碰见你正好。阿姨今天菜买得有点多了,我和你叔叔两个人吃不下,你跟阿姨回家一起吃个饭吧?」 沈流云很快反应过来,闻星应当没有告诉家里他们分手了的事。 这便让他有些进退两难了,于情于理他都不该答应,万一闻星日后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想;但站在范雪茵的角度,他若是就这么拒绝也实在说不过去。 许是他犹豫得太过明显,范雪茵干脆拽了他一把,他只得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跟着范雪茵回了家。 到家以后,范雪茵放下东西就要去给沈流云倒水,惊得沈流云连忙去拦,「不用麻烦了,阿姨,我自己倒就好。」 范雪茵这才作罢,去厨房里戴了个围裙,又走出来问沈流云:「小沈,你有没有什么不吃的呀?我中午打算做香煎马头鱼和豆豉排骨,炒个苋菜,再炖个薏米冬瓜汤,刚好三菜一汤。」 沈流云摇摇头,「阿姨,我不挑食,您随便做吧。」 范雪茵乐了,「真的假的?你可别跟阿姨客气。」 沈流云有点无奈地笑了下,「真的。」 范雪茵这才放心地回了厨房,嘴上还念着:「不挑食也挺好的,不过我看你不像不挑食,比我们星星看起来都瘦。」星星。 原来闻星在家里都被这么叫。 沈流云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好像没有这样叫过闻星,一次都没有。 他最多最多,也只是拖长了尾音叫过闻星。 不知道闻星会不会觉得,这也是一种不够亲密的体现? 他希望闻星最好不要这么想。 如果闻星喜欢的话,他以后可以在称唿上做出改变。 不止如此,他可以在很多方面都做出改变,全都可以按照闻星的喜好来。 把排骨汤炖好,范雪茵从厨房里出来看了一眼沈流云,发现人还坐在沙发上,没看手机,也没看电视,就坐在那里发呆。 她又想起在医院门口见到沈流云时,这孩子就跟现在一样,像迷路了似的站在原地发呆。 一时间,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热络地叫了沈流云一声:「小沈,你叔叔可能还要过一会儿才下班回来。你要是待得无聊,可以去星星的书房里看看书,就是走廊过去的第一间房。」 沈流云应了句好,起身进了书房。 菜都做好后,范雪茵见闻君谦还没下班回来,便走进书房里去找沈流云。 沈流云并没有看书,只是将发呆的场所从沙发上改到了钢琴前。 范雪茵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小沈会弹钢琴吗?」 沈流云这才回过神,摇头:「不算会,只是闻星教我弹过一些简单的。」 「是吗?」范雪茵轻笑起来,「星星平时不怎么教人弹钢琴的,之前他舅妈想让他教他表弟弹琴,他都不乐意呢。」 沈流云回忆了一下闻星教自己弹琴的样子,已经想不起来是闻星主动要教,还是由他提出的,但总归闻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乐意,很耐心地教了他一些简单曲目。 大多是儿歌,像《小星星》、《两只老虎》、《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还有……《世上只有妈妈好》。 沈流云在琴键上落下几个音,弹了一段完整的旋律。 范雪茵听出来是《小星星》,弯了弯眼睛,嗔怪了一句:「怪不得他只教你,不教别人呢。」 范雪茵想了想,沖沈流云招招手,「小沈,你过来,阿姨有东西给你看。」 沈流云起身,跟着范雪茵走过去,见她从书桌底下拖出来一个小皮箱。 小皮箱打开,里面堆放了许多物件,长命锁、拨浪鼓、口水巾、百日照等等,一件一件都是母亲对孩子的爱。 沈流云不知道范雪茵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些东西,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蹲下身,目光很认真地从每样东西上逐一看过,像是以此将闻星的童年也逐年历经。 「这是……」沈流云注意到箱子的最底下压了一条小小的毯子,看上去原本应当是棉质,但因为使用得过于频繁,表层起了很多小球。 「是星星小时候用过的毯子。」范雪茵见到那条小毯子,目光有所动容,轻轻笑起来,「你不知道,星星这孩子虽然看起来成熟,性子又要强,但其实心思敏感,很多话都藏在心里不说。他还小的时候,去哪都要抓着这条小毯子,一害怕就用手指在那些毛球上摸过来、摸过去。」 沈流云觉得闻星耐心,勇敢且坚韧;但范雪茵觉得闻星胆怯,常常患得患失。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一个人本就有很多面,而闻星留给他的总是看起来坚不可摧的一面。 这么想着,沈流云逐渐感受到一阵难以言明的伤心。 他摸着那条小毛毯,好似也从中汲取到一丝勇气,轻声说:「阿姨,对不起。」 范雪茵闻言怔了一下,而后失笑:「你这孩子,好好的,说这话做什么?」 她伸手,在沈流云的后背上轻柔地抚了抚,「阿姨看得出来,星星他很在意你。你们年纪小,遇到点坎坷很正常的,不是什么大事。两个人都别太较劲,也别跟自己过不去,以后的路长着呢。」* 第103页 最近也不知道红鼻子教授从哪里弄来一叠曲谱,旋律复杂不说,曲谱还是由字迹潦草的手稿复印而成,将小组的每个人都折磨得苦不堪言,闻星也不例外。 近两年里,他练新曲目的次数不多,一上手就能明显感觉到吃力。好在记忆力尚未衰退,记谱能力依然很快,别的组员还在一页一页地翻曲谱,他已然将整首曲子都记了个七七八八。 为了练好这支曲子,他泡在琴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开始考虑要不要直接买一台二手钢琴回来比较好。 由于对德国的二手琴市场不了解,闻星为此特意去问了同组唯一的德国rs。 不料rs一听他的这个想法,立马劝他:「wen,这不行,你会被你的邻居投诉的,我可不想在警局见到你。」 闻星目前居住的房子的隔音效果还不错,因而他没有完全rs这句话劝退,只是认真考虑了片刻,「踩弱音踏板也不行吗?」 lars笑得露出洁白的两排牙齿,连连摇头,「wen,你不要低估德国老人的耳力,他们的耳朵比分贝检测器还要敏感得多,建议你最好不要这样做。」 rs的竭力劝阻下,闻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话题已经结束rs却没直接走开,而是认真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中国男人,面容俊美,气质淡漠,但偶尔会显出一些不符合年纪的天真。跟闻星所来自的那片土地一样,蒙着一层神秘朦胧的面纱,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好奇。 lars跟闻星一起上课已经快有两个月了,这还是闻星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wen,你的生活看上去好像只有音乐,这样不会太无趣了吗?rs歪了歪头,向闻星抛出橄榄枝,「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酒吧,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对rs热情的笑容,闻星犹豫再三,还是说了拒绝。 lars不觉挫败,只是耸了耸肩,而后与他挥别。 今天下课前,红鼻子教授说最近是柏林一年之中天气最好的时候,阳光不燥,空气湿度也刚刚好,再往后就很难遇到这样舒适的气温了。 lars和其余几个组员连连起闹:「教授,那你应该早点下课放我们去享受生活。」 红鼻子教授顺应民心,当真提前下课。 所以也不rs对闻星说出那句话,比起其他组员丰富多彩的生活,他的生活看起来确实单一乏味,光是音乐就几乎占据了全部。 闻星自己倒是不觉得有多枯燥,亦不想做出任何改变。 回到家,闻星先给鸟笼里的小碟子添了水和谷物。小鸟的吃相很差,几乎把整个脑袋栽进小碟子里,弄得到处都是。 闻星干脆把小鸟从笼子里拿出来,放到了桌子上,自己这才转身去了厨房。 他前几天从橱柜里找出了一个华夫饼机,正好今天回来得早,可以有时间来做烘培。 他并没有做华夫饼的经验,全是靠网上现搜得来的教程。连着失败了两次,一次是忘了给机器预热,一次则是忘了喷油,白白浪费了材料。 好在闻星并不气馁,第三次总算取得成功。 他做出了外焦里嫩的完美华夫饼,餐刀在焦脆的外皮上刮过去都能听到滋啦的声响,形状出奇的规整。 他将华夫饼切成均匀的四等分,依次放在餐盘中,再淋上枫糖浆,并点缀上几颗莓果,大功告成。 即便是沈流云在这里,也绝对挑不出错。 这样一句话从闻星的脑海里冒出来,他的动作也因此骤然停住。 吃饱喝足的小鸟在桌子上踢着正步,嘴巴里时不时发出啾啾的声音。 直到小鸟的嘴巴快要碰到华夫饼,闻星才回过神,叫住小鸟:「cloud!这个你不能吃!」 小鸟被吓得把脑袋缩回去,却心有不甘,气急败坏地叫起来:「小气!小气!」 是的,cloud是一只会说话的小鹦鹉。 一开始,它只是嘴巴里偶尔会冒出来几句简短的德语,估计是前主人教的。但可能因为cloud听多了闻星和卓钰彦通电话,最近嘴巴里时不时会蹦出几句中文。 闻星看得好笑,伸手在小鸟的脑袋上点了点,小鸟终于安静下来。 闻星晃了下脑袋,企图把脑子里不该有的念头晃出去。 面前的华夫饼吃到一半,放在一旁的手机涌进来几条信息。 他偏头看了一眼,是他妈妈发来的。 范雪茵女士平时很少给他发消息,他担心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急忙放下刀叉,去看消息。 [妈:照片.jpg][妈:照片.jpg][妈:路上遇到小沈,就叫了他回家吃饭。]两张照片里,一张拍的是菜,另一张才是人。照片里的沈流云正在喝汤,只有侧脸入镜。 发尾依然是闻星熟悉的白金色,但头顶已经差不多全黑了,并不美观。显然,沈流云有说到做到,没有再继续染髮了。 由于观察得太过仔细,闻星很快便发觉,沈流云看上去气色很差,比他以前见过的各种样子都要差。这很没道理。 闻星打了很多字,但又统统删掉。 他的心也好像被烤成了一块华夫饼,分成了很多小格,每一格都塞着对沈流云的不同情绪。 明明有很多话想问,最后却也只是问了一句平平无奇的:他喝了几碗汤? 等了一会儿,范雪茵回復他:就喝了半碗,好像胃口不太好。 闻星看着那句回復,一时无言。 第104页 他原以为他对沈流云已然没有任何期待,如今才发现并不尽然。 他仅仅是将对沈流云的期待放到了最小,只期待沈流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不过看上去,沈流云连这样的期待都无法满足。 小鸟的放风时间结束,闻星重新将cloud放回笼子里,走到阳台去将窗户打开。 他居住的楼层在中间,刚好可以望见楼下那棵树的树梢。树梢上,有一片树叶已然有些泛黄。 来柏林以后,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夏天快要结束了。 第50章 50·苦胶囊 「你在看什么?」关泓奕见沈流云一直盯着手机看,有些奇怪。 沈流云头也不抬地回他:「鸟。」 关泓奕愣了一下:「鸟?什么鸟?」 沈流云:「鹦鹉。」关泓奕:…… 他是想问鸟的品种吗?他是想问沈流云为什么在看鸟。 算了,谁发工资谁是大爷。 关泓奕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心平气和,继续跟沈流云讲正事。 经过警方锲而不捨的蹲守,最终在一家地下赌场找到了逃逸的代驾。一开始,代驾并不承认此事与章竣有关,多次审讯后才总算吐露真言。 至于伤者那边,关泓奕找人仔细查探了一番,发现伤者在事故发生的前不久就在工地受过一次伤。伤者因疲劳作业而从脚手架上不慎摔了下来,该工程的负责人却拒绝按工伤给予赔偿。 伤者拿不出钱去医治腿伤,眼见着一条腿就要被这么拖废了,以后都会落下残疾。冯丹气不过便去工地门口拉了横幅,章竣偶然开车路过,发现了这对母子的可利用之处,便叫人联繫了他们。 这对母子本性不坏,关泓奕拿了证据过去,稍微问了几句,两人便什么都说了。 听完这些,沈流云皱了下眉,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如若章竣是对他怀恨在心多年,那准备了这么久不该给他设下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圈套,更妄论此举还极有可能将自己也给搭进去。 关泓奕敏锐地注意到沈流云的神情变化,问他:「怎么了?」 「我感觉不太对劲,但说不上来……」沈流云摇了摇头,没再继续想下去,转开话头,「现在掌握的线索足够立案了吗?」 「足够了,要现在就立案吗?」关泓奕看向他。 章竣至今下落不明,人间蒸发了一样。 沈流云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认真思考起来。 按他原本的计划,是准备慢慢引蛇出洞的。不过从离岛回来后,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亟待解决,不该再为此事耗费精力。 「立案吧,早点解决完我好去忙别的事。」沈流云不再迟疑。 许是见案子已然明了,忙碌多日的关泓奕也难得跟沈流云开了个玩笑:「忙什么?忙着去看鸟?」 沈流云闻言一怔,紧接着,脑海里缓缓浮现出方才看过的那个视频。 在视频的一分二十七秒,出现了鸟主人的一只手,素白、修长,指尖落在小鸟的头顶,轻轻挠了两下。 他开始嫉妒起那只鹦鹉。 但是嫉妒这种情绪似乎也不该出现,或许他该去吃药了,今天的药还没有吃。 医生给他开的药一共有三种,一天要吃三次,除此以外还要戒掉烟和酒,作息尽量规律,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昼夜颠倒。 三种药里面有两种是药片,一种是胶囊。吞咽药片对沈流云而言很容易,吞咽胶囊则堪比受刑。 这是因为他小的时候有次感冒,照顾的保姆不用心,拿了家里的成人感冒胶囊餵给他,害他被胶囊卡住食道,脸都憋红了,灌了三杯水才将胶囊勉强咽下去。 此后,他便对胶囊类的药物产生阴影,生病尽量选择药片或是沖剂。 只是如今,这样令他讨厌的事他也开始努力适应,每日进行三遍。 沈流云原以为讨厌的事多做几遍脱敏练习就会逐渐适应,但实际上却没有这样简单。 在听完关泓奕带来的消息后,他再一次感觉到喉咙传来强烈的异物感,刚刚服下去的胶囊好像又卡住了。 他的唿吸变得急促,脸也开始涨红,颤颤巍巍地去掏口袋里的手机。 关泓奕被他的反应吓到,神情慌张起来,只好劝了一句:「流云,你要是不舒服就等会儿再看。」 沈流云却置若罔闻,点开手机里的软体,在热搜上找到了关泓奕方才说过的那则文章。 有别于上次正式严谨的新闻,这篇文章的内容偏八卦性质,以字母s来代替了沈流云的名字,但指向性十分明确,不仅提到了前不久的肇事逃逸,还将沈流云的成名史全介绍了一遍。 这么洋洋洒洒地讲了一大段后,总算切入正题开始痛斥这位s姓画家多种令人不耻的行径,列举了不少事例,内容多为颠倒黑白、添油加醋。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文章的末段,撰稿人写道:s画家闭关大半年未有所出,明面上,他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而将以前的旧画收集起来办了个画展;暗地里,他找了裸体模特进行所谓的艺术创作。 评论的风向更是直接将文章中提到的模特引导到了s画家的恋人w身上,甚至为了佐证言论的真实性,还煞有其事地说出这幅画叫作《rotten apple》,不日后将会进行拍卖。 第105页 「因为之前故意将你要卖房的消息散播了出去,你不在赫京的这段时间里,有好些人都来向我打听过你有没有卖画的意向。考虑到不要打草惊蛇,我给的回覆都比较模稜两可,估计是有人信了,所以想先将画的热度炒起来。」关泓奕替沈流云打理工作室多年,类似的推文见了不少,一眼便能瞧出幕后推手的目的。 只是还有一件别的事—— 「另外,我查到最先发布这则文章的媒体与你父亲的公司有长期合作。」关泓奕说到这里,有些于心不忍起来。 原来章竣的后招在这里。 先前漏洞百出的圈套不过是一记警告,要他沈流云丑闻缠身、众叛亲离才是章竣的目的。 沈流云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什么也没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章竣运气好,凭藉着一些蛛丝马迹愣是拼凑出了这么一份无限接近于真相的爆料。但好在,那幅画从始至终就只有沈流云和闻星两个人看过。 更何况,那幅画早就被烧得不剩什么了。 沈流云稳了稳身形,走到餐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缓解了一些喉咙里的不适感,才说:「律师和公关都联繫好了吗?」 关泓奕点头:「早就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配合警方的官方声明一起动作。」 沈流云的喉结滚了滚,目光没落到实处:「再加几条。一、把跟闻星相关的言论都处理掉。二、去查一下沈嵘近几个月出入夜店的记录,能查到照片最好。三、发公关声明的时候,把画的名字改一下。」 关泓奕将沈流云的要求一一记下,刚记完,口袋里的手机便传来震动。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总算收穫了条好消息,立即将之告诉沈流云:「章竣抓到了。」 这些天,不但警方那边盯着章竣的动向,连霂这边也找了些关系,只要人出现在赫京就会立即收到消息。 沈流云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往门口走:「现在就去警局。」 关泓奕看他这样子生怕出事,赶紧跟了上去。 警方尚未对章竣进行审讯,由关泓奕去交涉了一番,沈流云这才得以见到章竣。 章竣的双手被一对银手拷束缚住,神情却很坦然,甚至对沈流云笑了一下:「你来了。」 就好像,他早就在这等着沈流云了一样。 沈流云朝他走过去,在他的对面落了座。 章竣依然在笑:「沈师哥,如果连霂将我介绍给你的时候,你能够将我认出来,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了。可惜——」 他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阴鸷,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仇人,「你从来没将我放在眼里。」 很早以前,章竣就笼罩在沈流云的光环之下,听老师说,听同学说,也听家长说。 偶然的一次机会,让他去了韦崇的画室习画,因此得以见到沈流云的真人。 他拼了命地希望能够得到沈流云的青睐,但事实却给了他狠狠的一击。沈流云不仅没有给予他多余的眼神,甚至故意给他打了低分。 好不容易,他再次于领奖台上见到沈流云。 他以为这次他终于能换来沈流云的认可,可沈流云丝毫未变,将属于他的辉煌夺走,本该最风光的一日也因此成为他的噩梦。 沈流云没有记错,他确实不曾给章竣改过画。 他当时在韦崇的画室里兼任助教,给很多人都改过画,但其中并不包括章竣。 沈流云的手伸进口袋,捏住里面的铅笔,缓缓开口:「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给你打低分吗?」 章竣的瞳孔微缩,明显被激怒,「明明韦老师都给了我高分,你凭什么给我低分?你是不是故意的?」 「是,我就是故意的。」沈流云神情冷静,回答得不假思索。 话音刚落,章竣眼见着就要从座位上暴起。沈流云的动作却更快,手臂迅速挥起,手里的铅笔将将停留在章竣眼球的正前方,仅差毫釐就会将之刺穿。 章竣整个人僵直不动了,额间也有冷汗渗出。 沈流云目光冰冷地注视着面前的人,一字一顿地道:「因为你抄袭了我给别人改过的画。」 那只是一幅再简单不过的静物练习。 沈流云巡视时,发现画室里有个学生的起型有明显的问题,就上手给他改了改。 不料,章竣看完他给人改的画后,原封不动地挪用到自己的画里。 由于学生正式作画时,韦崇当天并不在场,只凭最后呈现的画面来打分,章竣的画作因为技巧成熟,不出所料地拿到高分。 可沈流云多看了几眼,便看出了那幅画的不对。按章竣作画时所坐的位置,那幅画里的明暗结构显然是错误的。 章竣在绘画上的天分不低,悟性很高,偏偏就是因为这一念之差将路走岔。 沈流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章竣,字字珠玑:「我以为一个较低的分数会让你有自知之明,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也依然还是在抄袭。章竣,你变成如今的样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全是因为你自己。」 说完这些,他的手臂缓缓落下,把手里那支铅笔放在了桌上,「这支铅笔留给你吧,或许你可以在里面重新开始学如何画画。」 颀长的背影逐渐远去,章竣看着面前的那支铅笔,眼眶涨红,有悔恨的泪水滚落而出。 关泓奕在警局门口的树下找到沈流云,发现对方正在看机票,目的地的是柏林。 第106页 结果不太理想,如果想要用最短的时间到达柏林,沈流云只能搭乘红眼航班。 口腔里依然残留着胶囊的苦味,要不断地咬住舌头才能维持大脑的清醒,显然并非是去见闻星的最佳状态。 但如果什么都要等最好的时机,他只会将闻星推得越来婻沨越远。 第51章 51·茯苓饼 闻星结束今天的课程,收好东西往外走,没走两步就被人叫住。 他回头一看,是cathy,本次项目的主要负责人。 cathy笑着沖他打招唿:「好久不见,wen。你正准备回去吗?」 闻星摇了下头,「还没有,准备去琴房再练一会儿。」 cathy闻言,一双碧眼也染上笑意,由衷感嘆:「真刻苦呀。」 来柏林的这段时间里,cathy已经找过闻星好几回,目的一致,都是在向他推荐经纪公司。 要知道,目前在项目中的大部分成员都有希望在之后的omw大赛中闯入决赛。 若是能在比赛之前,就提前将人签下,事后随着知名度的上涨,所带来的效益会非常可观。即便最后没有进入决赛,在赛前签约所需的费用也会比赛后低上不少,稳赚不赔。 这是行业里默认的「押宝」行为。 同组里有好几个组员在加入这次项目前,就早早签了公司,目前还没有合同在身的闻星便成了块香饽饽。 cathy推荐的几家经纪公司开出的条件都很诱人,但闻星没怎么考虑便尽数回绝了。 他不想让自己的音乐变得商业化。 他弹琴,不是为了出名,更不是为了赚钱。 不过,闻星这次猜错了,cathy今天不是为了给他推荐经纪公司而来的。 「wen,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国家那边的平台上流传出了一些对你并不友好的言论。如果你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影响你日后的商业价值。」cathy将手机递给闻星,示意他去看里面的内容。 闻星凑近了去看,习惯性地一目十行。 看完一遍之后,却没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什么印象。就好像那些文字太过陌生,内容也太过晦涩,全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他只好从头至尾地又看了一遍。 在这之前,闻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或许有一天会再度与沈流云有所联繫。 但眼前的情形,显然是最糟糕的一种。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与沈流云被相提并论,会是以这样近似于羞辱的方式。 此刻他明明穿戴整齐,却感觉更像是衣不蔽体,被迫拉到众目睽睽之下以供观赏。 闻星尽可能平静地感谢了cathy的提醒,临时改变计划,去了趟附近的中超。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喜欢逛超市。 超市里人多嘴杂,商品琳琅满目,鲜少有人会将注意力放在经过的陌生人身上。 闻星混迹在众多特意前来採购的顾客中,短暂地遗忘了网络上的事,开始认真挑选家里缺少的东西。 中超的各种调味料想像中齐全得多,甚至有他小时候常用来配白粥的一种橄榄菜。 坏情绪激起了他的购物慾,没一会儿便往购物车里放了许多瓶瓶罐罐,甚至路过蔬果区时,还买了一些平时很少会买的橘子。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负重能力,将这一大袋东西从超市提回住所几乎耗光他所有体力,中途还得不停交换左右手,手指也因此很快被勒出几道红印。 倒霉的是,就在闻星离住所只剩最后三百米时,购物袋不堪重负地从底部破开一道口子,橘子一个接一个掉出来,骨碌碌地往前滚去。 闻星已然精疲力竭,但也只好认命地将袋子暂时放在地上,再小跑着去捡那几个橘子。 有两个橘子滚得太远,都滚到了别人的脚边。 那人蹲下身,好心帮他捡起了那两个橘子,朝他递过来。 在看清这位好心路人的面容的瞬间,闻星本已到了嘴边的感谢生生止住,慢慢地往回咽。 他听到沈流云问自己:「你不是不喜欢吃橘子吗?」 一股压抑许久的委屈涌上喉口,哑声:「原来你知道啊。」 原来沈流云知道他不喜欢橘子,但还是会买橘子味的东西。 沈流云这个人就是这样,狡猾、无耻,会一遍又一遍地试探他的底线。 闻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下说:「沈流云,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沈流云的面色顷刻间变得很差,好似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不答反问:「你看到了?」 闻星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希望我假装看不到吗,就像以前一样?可是凭什么?我凭什么要承受这些?」 忽冷忽热的恋人,别有用心的利用,还有如今乌七八糟的流言。 「我很抱歉。」沈流云借着将橘子递到他手里,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认真而歉疚地注视着他,「我会处理好的,那些事情不是我的本意。」 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孔闻星看过太多遍,这双眼睛也与之对视过太多次,他深知呈现于眼前的悔恨与难过都并不作伪,沈流云真真切切地在对他感到抱歉。 若是放在从前,他会就这么算了,不忍心对沈流云进一步苛责。 但如今物是人非,他没有义务再继续包容沈流云。 「那什么才是你的本意,卖画吗?那幅画不是已经毁了吗?还是你之后又重新画了一幅?」闻星也不想恶意揣测沈流云,可是沈流云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 第107页 他愤恨地甩开沈流云的手,将手里的橘子砸过去,「沈流云,你是不是觉得无论你对我做任何事,我都可以原谅你?」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他识人不清,还是如今这般得寸进尺又自私自利的模样,才是沈流云的真实面目? 橘子正正砸中沈流云的胸膛,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沈流云的身形晃了晃,又稳住了,眼眶隐隐红了一圈,出口的声音也变得沙哑,「我没有这么想……对不起……」 他看上去被一种莫大的痛苦撕扯着,却翻来覆去只会说道歉的话,完全不见从前社交场合上的游刃有余。 闻星长久地注视着沈流云,这个自己曾经的爱人。 明明被砸到的是沈流云的胸腔,可他的胸腔不知为何,也传来钝钝的痛感。 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尖利言语就像一把双刃剑,一面划伤沈流云,一面刺痛他自己。 闻星必须得承认,他确然是对沈流云毫无办法,放不下、忘不掉。 只是过去惨痛的教训教会他,这样费力不讨好的经歷,一次就足够了。 时至如今,他对沈流云只剩下乞求。 他乞求沈流云能够离自己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来打扰。 他以乞求的语气,轻声对沈流云道:「如果你真的要卖那幅画,我买可以吗?」 周遭的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离沈流云远去。 他听懂了闻星的未尽之意——放过我,可以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忽然之间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好像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他与闻星竟走到了绝处。 他只剩下苍白而无力的解释,一遍又一遍,「我没有要卖画,那幅画已经……」 那幅画已经不存在了,烧掉了,连同许多泪水一起消失在炉火之中。 闻星当然知道。 可那段委曲求全的痛苦记忆并没有随之一併消失,时不时会像今天这样,随着那些流言蜚语再度復甦。 在漫长的沉默中,急于想要辩白的沈流云选择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暴露出左手小臂的大片烧伤。 那些暗红色的疤痕纵横交错着,藤蔓一样蜿蜒缠绕着整只小臂,触目惊心。 闻星的目光刚落在那些伤疤上,立即就想要移开,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唿吸都变得不畅。 他没有想过要把沈流云逼到这样。 闻星突然不想要再追究任何,态度决绝地起身,「够了,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他一步一步往回走,将橘子放回购物袋里,尝试将这一袋东西用抱的方式弄回去。 沈流云在这时走过来,把那件脱下来的外套垫在购物袋下面,再将两条袖子系了个结,这样袋子里的东西总算不会继续往外掉。 见沈流云还准备帮忙搬运这袋东西,闻星出言制止:「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沈流云闻言,动作一顿,随后朝他靠近,将那袋东西稳稳噹噹地放进了他的怀中。 在这样一个近似于拥抱的动作中,闻星嗅到一点淡淡的气味,寂寥、枯败,来自于沈流云的身上,来自于柏林的秋。 恍惚间,他想起初次见到沈流云也是在秋日。 他们在秋天开始,又在秋天结束。 闻星的手掌贴着外套口袋,发现那地方奇怪地鼓起了一块。 闻星看了一眼沈流云,提醒他:「你口袋里有东西,拿一下。」 沈流云却静止不动。 闻星只好自己费力地将那东西从外套口袋里拿了出来,看清是什么后,愣了愣。 那是一袋茯苓饼。 闻星还在上学前班的时候,闻君谦有回去赫京出公差,给他带回来一袋茯苓饼。 他尤其喜欢吃茯苓饼外面的一层饼皮,口感很像糯米纸,但更有韧劲,吃过一次便令他记了很久。 来赫京的这些年里,每逢碰见卖茯苓饼的店,他都会买上一袋。 「我在机场看到有卖,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就买了一袋。」沈流云如此解释。 可闻星了解沈流云,沈流云出行向来只坐头等舱,头等舱的休息室怎么可能会有特产店? 分明是特意买的,却还要假装是顺便。 沈流云总有那么多的心口不一。 闻星没有拆穿,但仍然拒绝收下那袋茯苓饼,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流云,「你也说了,那是以前了。」 以前喜欢的,现在不一定喜欢了。 沈流云明显被这句话刺到,故意置气般回:「那就扔掉吧。」 闻星没有惯着他,当真将手一松,那袋茯苓饼啪地掉在了地上。 沈流云的唇线绷紧,巍然不动。 闻星不再管他,抱着那袋东西继续往前走。 可走出一段距离后,闻星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沈流云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只是由笔直的站姿改为蜷曲的蹲姿,化为这条街上一个显眼的路障。 守株待兔的固执,刻舟求剑的愚蠢。 他多想告诫沈流云,是时候往前看了。 但谁都可以对沈流云说这句话,偏偏他不行。 愚不可及的又何止沈流云一个人? 将东西全都放回住所后,闻星看了一会儿那件外套,犹豫再三后还是拿着外套又出了门。 等他回到离开时的位置,沈流云已经不见踪影。 第108页 那袋茯苓饼没被带走,孤零零地躺在街道上。 他想像沈流云一样直接转身走掉,也确实这么做了,但仅仅走了三四步,就又回过了头。 捡起那袋茯苓饼时,他在心里给自己找补:就算自己不捡走,这东西很快也会被homeless捡走。 回到住所,闻星心力交瘁地瘫坐在地上,拆开了那袋茯苓饼。 茯苓饼的味道同过去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夹心依然是淡淡的甜味,但那层原本很好化开的外皮不知为何有些难以融化,噎得闻星无法顺利完成吞咽。 他难受地张开嘴,想要吐出来,却先尝到一丝咸涩的味道。好难吃。 嵴背微弓,他再也无法克制地放声大哭起来。滴答,滴答。 冰凉的液体落在沈流云的身上,柏林下雨了。 他没有想过躲雨,就这么一路走在雨中,浑浑噩噩地回到酒店。 刚进房间,胃部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他今日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 他捂着胃,拨打了客房电话,让人送餐过来。 挂断电话后,他坐在床上,陷入了短暂的空白,一时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好像还没吃药。 他找到药,将药片和胶囊统统倒出来,再机械式地一股脑塞进嘴里。 苦味在口腔里顷刻间漫开,无休无止。 那种苦味难以忽略,也难以忍受,促使沈流云的情绪变得极度不稳定,快步冲进洗漱间,弯下腰呕吐起来。 把能吐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后,他还是感觉很不舒服,只好将手指伸进口腔,不得章法地抠动。 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又被汗水浸透,口中的苦味逐渐转变成铁锈味,黏腻地煳在喉间。 手指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剧烈,紧接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超过负荷的身体脱力地倒下,陷入休克。 第52章 52·伊苏斯 「还没联繫到病人的亲属吗?」护士长问一旁年轻的小护士。 小护士摇了摇头:「还没有,酒店那边说病人订房的时候没有登记亲属信息。试了下手机设置的紧急联繫人,但是拨过去之后,那边一直占线。」 护士长看了眼病床上仍在昏迷的男人,嘆了口气:「那就只能联繫下大使馆了。」 医生那边出的诊断倒是很快。 病人罹患双相情感障碍,在精神不稳定状态下服药过量,出现躯体化和自残行为,并引发神经性休克。 由于病人有过自残行为,医生标註了在病人甦醒后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如出现过激行为,需要及时转入封闭病房。 护士长按照医生开的处方去一旁配药,刚配好药没多久,小护士就回来了。 「大使馆那边试着联繫了病人的父母,但是两边都联繫不上。病人的母亲很早就移民了,已经无法联繫。父亲那边,据说是不接电话。」小护士把与大使馆的电话内容复述了一遍。 护士长闻言眉头一皱,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将配好的药放进托盘里,示意小护士先将药送到病房去。 小护士工作时间不长,情绪有明显的低落,不解地问护士长:「susan,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护士长什么都没回答,只是拍了拍小护士的肩膀。 好在下班之前,大使馆回了电话过来,称已经联繫上了病人的朋友,会尽快搭乘航班赶过来。 susan查完房,将签字笔插回胸口的口袋,朝身侧的小护士笑了一下,「或许也没有那么糟糕。」 小护士回想了一下与大使馆的通话内容,小声说:「听说这位病人是位有名的画家,如果没有被及时发现……喜欢他的人应该会很伤心吧。」 「所以现在已经很幸运了。」susan如此回。 沈流云甦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关泓奕。 关泓奕见他醒来,长舒了一口气,「流云,你可算是醒了。」 沈流云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没有做出太大的回应。 关泓奕自顾自地说了些话,见沈流云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连忙去按唿叫铃。 医生和护士很快赶过来,给沈流云做了套详细的身体检查。期间,沈流云全程像木偶一样,没有表情,也没有太多动作。 检查结果显示沈流云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主要还是双相的影响。 「目前,患者应该是进入了抑郁期,会有一段时间的思维迟缓和意志行为减退,暂时可能没有办法接收外界的信号。」医生向关泓奕解释了一番。 关泓奕忧心忡忡地看了眼病房内的人,消化了一会儿这个结果,才问:「那他什么时候才会恢復正常?」 医生抱歉地沖他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时间短的话可能一到两周,时间长的话也有可能是好几个月。还有一点,抑郁期的结束也并不意味着患者的情况好转,有可能会立即进入躁狂期。」 关泓奕眉头紧锁,心生悔意。他既后悔自己没有陪着沈流云一起来柏林,也后悔自己之前因为画画的事把沈流云逼得太紧。 谘询了几位这方面的专家后,关泓奕坐在病床旁,一边给沈流云剥香蕉,一边试探性地向他提议:「流云,介于你目前的情况,等回国之后,先去疗养院住一段时间吧?」 沈流云置若罔闻,目光只落在他手里的香蕉上,开口说了甦醒后的第一句话:「我不吃香蕉。」 第109页 「噢噢。」关泓奕只好将剥好的香蕉收回来,「那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沈流云朝一旁的果篮看去,目光落在唯一的一个苹果上。 关泓奕心领神会地上前,「苹果是吧?要削皮吗?要不要切开?」 沈流云颔首,惜字如金地吐字:「削皮,切开。」 关泓奕立即照做,奈何他平时吃苹果很少削皮,技术很差,好好一个苹果被他削得坑坑洼洼。 沈流云看得直皱眉,几次想要自己将水果刀夺过来,又怕被误会,最后还是作罢。 削好的苹果切开了,苹果块有大有小,不是均匀的八小块。 味道也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香甜,咬下去是酸的,但沈流云还是全部都吃掉了。 关泓奕见他吃了苹果,觉得他情绪似乎还不错,便又提了一遍,「疗养院的事……」 「去吧。」沈流云抽了一张纸巾简单擦干净嘴,而后重新躺下,闭上双眼打算再睡一觉。 将睡未睡之际,他听到病房里落下一声沉重的嘆息。 其实这几天里,医生与关泓奕的谈话内容,沈流云全都听到了。 关泓奕很担心他,所以反覆询问医生他什么时候才能恢復正常。正常。 沈流云咀嚼着这个词,听上去好像他是什么养在园子里的动物。 不过,如今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围着他,记录他的身体状况,监督他的饮食,以及分析他的各种行为。 这样一看,他和那些动物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好吧,那么希望投餵他的游客尽量不要给他餵香蕉和面包,他不喜欢。 苹果可以,他喜欢吃苹果。 他曾在很多个清晨都收穫过切得整整齐齐的苹果块。* 关泓奕考虑得很全面,为了方便治疗,给沈流云找的是一家与他之前看病的那家医院有合作的疗养院,心理医生也没有更换,依然是之前的刘女士。 疗养院建在山上,四周是蓊蓊郁郁的树木,环境优美,空气清新。这里的护工耐心负责,一切都井然有序,却也不会像精神病院那么森冷。 然而,大多数的风景沈流云都没能欣赏到。 住进去一周的时间里,他都因为强烈的躯体化反应而无法离开病床,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 期间,关泓奕与连霂多次想要探视,都遭到了他的婻沨一併拒绝。 疗养院禁止患者使用任何的电子产品,倒是可以写信,抽屉里就有信纸和特质的笔。 沈流云写的第一封信根本不能看,字迹潦草,难以辨认。 他不是故意为之,只是因为手指颤抖得过于厉害,连握笔写字这样的小事都变得困难。 第二封信好了很多,但写完后没多久又被他撕毁,扔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没多久,那个抽屉便堆满了废纸的碎片。 入院的第三周,沈流云的躯体化反应不再那么强烈,护工便用轮椅推他出去晒太阳。 当久违的阳光落在沈流云身上时,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像一截濒临腐烂的木头,周身长满青苔,阳光是偶然的、稀缺的,潮湿连绵的阴雨却是长久的、密集的。 有人不慎撞到他,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稚嫩面孔。 小男孩看清他的脸后,原本皱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有些惊喜地叫出来:「叔叔,真的是你。」 记忆力的衰退让他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这个小孩是谁,面露疑惑。 小男孩对他绽开一个笑脸,「叔叔,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见过的,儿童节那天你给我买了m记套餐。」 气球,游戏机,梁乐天。 沈流云想起来了,是那个古灵精怪的乐乐小朋友。 他对梁乐天勉强笑了笑,「记得,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梁乐天满不在乎地直言:「生病了呀,在这里住着的不都是病人吗?」 沈流云怔了一下,有几分怅然若失。 是啊,只有病人才会住在这里。 梁乐天好奇地打量沈流云身下的电动轮椅,「哇,叔叔,你是换了新车吗?这个也超酷的。」 大人嘴里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会将电动轮椅当作是车。 沈流云难得心情舒畅,拍了拍自己的双腿,邀请对方:「那你要上来试试吗?」 「好啊。」梁乐天应得很爽快,一屁股坐到了沈流云的双腿上。 沈流云将梁乐天抱好,启动了电动轮椅的前进开关。 梁乐天兴奋地张开双臂:「可以再快一点吗?」 速度于是调得更快,他们在和煦的微风中将护工遥遥地甩在身后。 顺着梁乐天指的路,他们抵达了一处只有四层的小楼。 梁乐天跳下去,热情地邀请沈流云往里面进:「这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哦,叔叔你跟我进来吧。」 沈流云跟着梁乐天进了一楼最里面的那间房,房间里铺了五颜六色的柔软海绵垫,还摆了很多张小桌子,小桌子上堆放着不少玩具和故事书。 梁乐天像玩跳房子一样,一蹦一跳地依次从绿色的海绵垫上跳过去。 他从架子上找到蜡笔和一叠空白卡纸,拿着这两样东西跳回桌子边,再看向沈流云:「叔叔,你可以过来陪我画画吗?」 沈流云目光落在那两样画画工具上:儿童蜡笔和空白卡纸。 第110页 他从来没有用过这么粗劣的画画工具。 但他还是从轮椅上下来,朝梁乐天走了过去。 梁乐天没有问他为什么明明双腿没有问题却要坐轮椅,只是分给他一张空白卡纸。 他接过了那张卡纸,随手拿了四支蜡笔,将卡纸的四个角都压住,以免被风吹走。 梁乐天开始画画了。 他的小手握着蜡笔随意地在卡纸上乱涂,很快卡纸上就诞生了很多五颜六色的色块,有圆形,有长方形,还有三角形。 沈流云的目光被他的画吸引,产生一点不多的好奇,「你画的是什么?」 梁乐天抬起头,一个一个地给他介绍,橙色的圆圈是胡萝蔔,绿色的长方形是白菜,黄色的三角形是玉米。 「哦?是你喜欢吃的?」沈流云挑了下眉。 梁乐天摇摇头,「是老师希望我喜欢吃的。」 他告诉沈流云,他之前被妈妈长期放在一家託儿所,那里的老师希望他不要挑食,所以总是故意给他吃他明确说过不喜欢的食物。 託儿所里很多原本挑食的小孩回家之后都变得不再挑食,老师也因此深受家长的信赖。 唯独梁乐天是个例外,他非但没有改变挑食的毛病,还变得吃什么吐什么。 后来妈妈把他接回家,带他去看了很多医生,又将他送到了这里来。 「上次你请我吃的鸡块,我回家以后也吐掉了。唉,我是因为想要游戏机才让你帮我买那个套餐的,没想到你只喝可乐不吃鸡块。」梁乐天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气,语气惆怅。 梁乐天是进食障碍,儿童中很常见的心理问题。 沈流云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同情,只是对梁乐天笑了下,「那你有喜欢吃的东西吗?我可以帮你画。」 梁乐天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我喜欢金枪鱼沙拉饭糰。」 沈流云点点头,拿了几支蜡笔开始在卡纸上画画。 被他嫌弃的两样画画工具搭配在一起却意外地产生了奇妙的效果,蜡笔在带纹理的卡纸上划过,显出海浪的形状,深刻的拓印。 没过多久,一个逼真的饭糰就出现在了卡纸上,饭糰被人咬了个缺口,内里的金枪鱼和沙拉酱都清晰可见。 梁乐天差点以为那卡纸上放了一个真的饭糰,为了确认还特意伸手去碰了碰,只摸到硬硬的卡纸,这才反应过来饭糰是画的。 他为此由衷地称赞:「哇,你好厉害。」 沈流云看着他的笑脸,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他从这次的作画中收穫了一种特别的成就感,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也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无旁骛地画完过一幅画。 因而,离开这间活动室时,他带走了一支蜡笔,想留作纪念。 没过几天,沈流云在精神错乱下,误食了这支蜡笔,被送往医院洗胃。 从医院回来后,他暂时被禁止离开房间。 梁乐天只好带了游戏机来找他,那台只能玩俄罗斯方块的游戏机。 梁乐天玩了一局俄罗斯方块,才装模作样地放下游戏机,佯装无聊地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聊天:「叔叔,你为什么要吃蜡笔呢?是他们给你准备的食物你不喜欢吃吗?」为什么呢? 沈流云用被修剪得极短的指甲抠着手指,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以前学美术的时候,他听说过有人会因为想画出更好的作品而去吃颜料。 彼时,他对此感到困惑,难不成吃了颜料就能够看见另一个奇妙的世界? 当他神志不清时却忍不住想,蜡笔和颜料相似,或许也能有同样的效用? 不过,奇妙的世界他并未看到,倒是因为洗胃产生了一种自己现在好像一张嘴就会吐出泡泡的错觉。 梁乐天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答,只好又换了个问题:「叔叔,你是为什么生病了?你也被逼着吃不喜欢的东西了吗?」 沈流云的目光飘向窗外,语速很慢地回答:「你知道有一种叫做伊苏斯的昆虫吗?伊苏斯的体内有一种齿轮结构,这种齿轮结构能够帮助它完成弹跳。」 他顿了顿,神情似乎有些疲惫,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总觉得人的身体里或许也有这样的齿轮,那种齿轮影响着人的思维和行动……有一天,我发现我身体里的齿轮好像坏掉了。」 「伊苏斯?那是什么?rs面露疑惑。 在酒吧迷幻的灯光下,闻星回rs一个浅淡的笑,「是一种昆虫。抱歉,好像说了很奇怪的话。」 lars摆摆手:「不用说抱歉啦,只是很少听你说音乐以外的东西。伊苏斯这种昆虫怎么了?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闻星小的时候因为看了《昆虫记》,对各种各样的昆虫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偶然得知了伊苏斯这种特别的昆虫以后,便常常会将自己比作伊苏斯。 有一回,家里的琴声停下没多久,他便得到沈流云一句关切的询问:「怎么不弹了?」 他的声音很闷,语气像在耍赖:「因为我现在是伊苏斯,我的齿轮转不动了。」 沈流云被他这句话逗笑,随后踱步过来,轻柔地帮他按摩因使用过度而酸疼的手腕。 闻星垂着眼,rs简单地讲了讲伊苏斯这种昆虫。 听完闻星的解释rs给出评价:「很有趣。」 「是吧,我也觉得很有趣。」闻星端起面前的酒杯,又喝了一口。 第111页 德国的啤酒偏苦,喝得他直皱眉。 lars笑着拦了一下,「实在喝不习惯就不要喝了,不用因为我请客就一定要喝完啦。」 lars比闻星年轻几岁,性格很好,说话并不让人讨厌,已经成为闻星来柏林以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闻星在他的劝说下,只好放下了酒杯。 lars适时地向他递过来一张名片,指了指他眼下明显的青黑,「感觉你最近睡眠好像不太好,推荐给你一个医生,或许他能让你的齿轮好起来。」 闻星rs道谢,收下了那张名片。 他的睡眠确实越来越差,已经差到开始影响他白日的练琴。 即便他很努力地想要集中精力,也依然经常会感到睏乏和疲惫。到了夜晚,精神又会亢奋得难以入眠,如此反覆。 他甚至想过重新将winter下回来,却遗憾地发现这款单机音游已经在前不久下架了。 很多事情好像一旦过了特殊的节点,就变得无可挽回。 cloud的翅膀已经完全养好了。 闻星在家的时候索性不再将它关在笼子里,放任cloud在房子里飞来飞去。 如果身体里的齿轮,也能够像cloud的翅膀一样,靠药物就可以获得好转,那么生活想必也会变得轻松许多。 可惜生活总是举步维艰,仅仅一场秋雨便能轻易将人围困。 第53章 53·红玫瑰 沈流云住的这间房宽敞、透亮,据说是整个疗养院採光和视野都最好的一间,也不清楚关泓奕究竟给疗养院付了多少钱。 不出门的时候,沈流云经常会站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风景发呆,目光最常落在远处的绿荫。看得久了,不难发现有片人造湖藏匿其中。 这片人造湖的设计者没有用拱桥或是假山来为其装点,就只有一汪映着树影的湖水,空荡而干净。 每当清晨的阳光洒下,湖面便会浮起一层粼粼波光,像一只储存了许多星星的大口袋。 因为这样的联想,他看那片湖的时间总是格外的久。 不过,看得久了,沈流云的心里也难免会产生疑惑:住在疗养院里的大多是心理有问题的病人,修这么一片湖难道不怕有人跳湖吗? 护工听到他的这个问题,给他解了惑:「因为那是假的。」假的? 沈流云怔了怔,往那片湖望去,湖水澄澈闪烁,太过逼真。 因而他不能完全相信护工的话,非要亲自去看一看。 等他走到了那湖边,很快便知晓了护工所说的确实是真的。 那湖底赫然是一块led屏,他在远处所看到的所有景象都只是早就预设好的影像画面。 这当然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更深层的含义也不难领会。 沈流云由此想到自己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则短文。 那则短文讲了一个身染重病之人,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正在落叶的树,心如死灰地想:等到最后一片树叶落下他就会随之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可那最后一片树叶却直到秋天结束、冬去春来都仍然在树梢上,未曾落地,患者的身体也因此奇蹟般地好起来。 等到出院那天,他走近了去看那片树叶,才发现那是一片由人画好了挂在树梢的假树叶。 善意的谎言,人为的希望。 有位穿了短衫的中年男人从沈流云身旁经过,身上背了个竹筐,看样子是准备去山上。 中年男人一见到沈流云的反应便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笑起来:「被骗了吧?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被这个湖骗过。」 听对方的口吻似乎很了解疗养院,也在这里住了很久。是病人?还是护工? 沈流云怀着疑惑仔细打量了人一番,得出的结论是:不怎么像病人。 起码对方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错,看不出被病痛缠身的迹象,跟他显然截然不同。 没等沈流云发问,中年男人就向他做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一个诗人,在这里已经住了快三年了。」诗人? 沈流云一边点头,一边推翻了自己方才的结论。 好吧,看来是病友。 沈流云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内心想法,只是礼貌而客气地回了一句:「你好,你现在是要去山上吗?」 「是啊,我要去山上捡一些树叶。」这位诗人如此回答。 很神奇的活动,像小学生春游。 沈流云兴趣缺缺,本想就此别过,奈何诗人倾诉欲很旺盛,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述自己捡树叶是为了拿回来做成手工纸,再在那些手工纸上写下自己的诗。 诗人为自己别出心裁的想法感到满意,并笃定自己的这本诗集一经问世就会相当畅销。 这些奇怪幼稚、天马行空的想法,在外面的世界里少见而不被理解,在疗养院里却普遍且被包容。 沈流云没有给他泼冷水,并且改了主意,陪他一起上山捡树叶。 秋季已然过半,山上遍地皆是干枯的落叶,让他们此行收穫颇丰。 由于一大半的树叶都是沈流云帮忙捡的,诗人颇为感激,决定传授对方自己造纸的方法。 「你会需要的。我们生活在这里,既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总要学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不是吗?」诗人说得有理有据,令沈流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制作手工纸需要的材料除了树叶,还有废纸。 废纸这东西沈流云不缺,抽屉里恰好有一堆。 第112页 他将那堆废纸片拿出来,放进诗人准备的木钵里,捡来的落叶则放在另一个木钵里。 他们一人拿了一个木棒,分别捶打废纸和落叶。 这一步本可以用现代科技产物来代替,比如破壁机,但奈何这东西包含一定的危险性,疗养院里并没有,所以只能採用最原始的方式。 坦白而言,沈流云并不讨厌这个过程。 他喜欢这样简单重复的事情,能够让他暂时忘却很多,不需要思考,只是不断地重复,再重复。 好简单,真希望所有的事情都能这么简单。 沈流云住进疗养院已经快有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一共给闻星写了四十七封信。 那些信写完之后被他全部撕毁,碎纸片则放进抽屉里藏起来。 信的「尸体」现在就静静地躺在木钵里,经过反覆的捶打变为纸浆,像一种不忍面对自我的毁尸灭迹。 他从混乱的记忆中,勉强拼凑出与闻星上次会面的经过。 他们不欢而散,痛彻心扉的惨烈,比起平安夜的分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很糟糕,意味着他如今的一言一行对闻星来说都是负担。 他试图想出一些改善的方法,但目前毫无进展。 手工纸放在光照充足的地方晾晒一天一夜后,沈流云与诗人一起去验收成果。 做好的手工纸有许多稀碎的枯叶分布在上面,还有许多残缺的字,少了偏旁或是少了笔画,像是把一条盛满枯叶的墨色河流搅乱,任谁都难以再看出原貌。 诗人对此尤为满意,将其视作储存秋天的方式,诗兴大发地拿起笔在那纸上快速书写起来。 沈流云被他感染,也拿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诗人作完诗,想要念给边上的同伴听,偏头却先被纸上的外文诗吸引。 语言很陌生,内容看不懂,但诗人依然觉得自己遇到了同道中人,很惊喜地看向沈流云:「欸?你也喜欢作诗吗?」 沈流云摇摇头,既不解释那首诗是什么意思,也不说为什么写这个,只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诗人看他这样,有点担心自己准备用这些手工纸出诗集的绝妙想法被窃取,不悦地皱起眉:「你可不能抢我的生意。」 沈流云对他摇头:「我不出诗集,只是想送人。」 诗人立即多云转晴,赞许地点头:「送人很好啊,他一定会觉得你很用心。」很用心吗? 如果会那样想的话,再好不过。 正当沈流云苦恼究竟怎么能把东西送出去时,梁乐天来跟他告别了。 「叔叔,我要走了。」梁乐天背着一个小书包,一板一眼地说着道别的话,「妈妈要带我出国了,我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 沈流云沖他笑了下,也为他高兴,「这很好,你去哪个国家?说不定我以后可以去看你。」 梁乐天眨眨眼,「真的吗?妈妈说带我去德国。」 沈流云的手颤了颤,忍不住进一步询问:「哪个城市?可以留地址给我吗?」 梁乐天觉得他这样有点奇怪,但还是乖乖地拿电话手錶发简讯问妈妈要了地址。 因为梁乐天认识的汉字尚且有限,所以他直接将电话手錶拿给了沈流云,让他自己看回信。柏林。 沈流云得到这样的答案。 上帝总算眷顾他一次,在他为难之际恰好送来机会。* 十月快结束的时候,闻星临时被叫去救场。 红鼻子教授的好友felix名下有一个乐团,近期有音乐会要开,原定的钢琴家却不慎出了车祸,伤到了手,只好重新找合适的钢琴家顶上。 红鼻子教授向felix引荐了闻星,当天下了课便让闻星赶过去试弹。 闻星表现不错,从三个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拿到了这次机会。 felix敲定人选后,高兴地来与闻星握手。他有点近视,与闻星之间的距离近了,很仔细地盯着人的脸看。 闻星被他看得不自在,疑惑地问:「是我的脸上有东西吗?」 felix连连摇头,眼睛里却迸发出奇异的光芒,「我认得你!你是不是四年前在柏林演出过?弹的曲目是柴一。」 闻星轻轻地啊了一声,很意外会被felix认出来,好半天才迟缓地点了点头。 felix立即激动地向闻星说了一大堆溢美之词。 外国人的表达总是过于夸张,听得闻星有些侷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wen,如果这次演出顺利的话,你愿不愿意跟我的乐团签订一个长期合作?」felix并非随口一说,不等闻星回答就为他分析了这份合作的可行性,「我可问过你的教授了,你们现在的课程安排得很宽松,你还有很多的课余时间不是吗?你就当接个外快啦。」 事实上,felix所说的合作好处并非只有赚钱这么简单,还能通过这些演出更快地帮助闻星在国际上打开知名度。这对于绝大部分的演奏家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机遇。 不过,闻星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felix,我能问问这些演出主要是在哪些音乐厅吗?」 felix一下便明白了他所考虑的问题,报菜名一样依次将那些知名演出厅报出来:「柏林爱乐厅,维也纳金色大厅,波士顿交响乐大厅……」 「可以了。」闻星打断了felix的话,对他笑笑,「那就期待我们这次的演出一切顺利吧。」 第113页 felix也笑着与他握手,「我很期待。」 演出比闻星想像中还要顺利。 当台上的音乐停下后,观众席为他们奉上了长达两分钟的掌声,闻星也回以深深的一鞠躬。 从台上下来后,闻星钻进了化妆间,打算将脸上的妆卸掉再走。 他刚找到卸妆棉,就传来一阵敲门声。 得到他同意的回答后,门被推开,探进来一个小小的脑袋,是个亚洲面孔的小男孩。 闻星有些意外,却见那个小男孩对上他的视线后,腼腆地笑了笑,身子也跟着进来。 很大一束玫瑰花出现在闻星的视野里,热烈的红玫瑰带着馥郁的芳香,高调张扬地塞了他满怀。 他一时错愕,捧着那束玫瑰不知道该收,还是不该收,低头跟那个还不到自己腰的小男孩确认:「这个花是你送给我的吗?」 小男孩用力点头,并且补充:「哥哥,玫瑰花里面还有一封信,别忘了看哦。」 说完,小男孩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留下不明情况的闻星。 玫瑰花里夹了一个小信封,闻星将花暂时放在一边,拆开了那封信。 信封里是一张摸起来凹凸不平的手工纸,纸上留了一行小诗,字迹与前两次相同。 内容依然没头没尾,生怕让人看懂:eres musica,que el seor mostrará a mis ojos muertos.* 【作者有话说】 *西班牙语,博尔赫斯的《深沉的玫瑰》这句的意思是「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 第54章 54·旧信仰 由于上台容易紧张,闻星演出前一般都不会吃太多东西,以防影响到自己的演奏状态。 今天也一样,等他从音乐厅回到家,先前吃进去的那点巧克力早就消化了干净,只余下空荡荡的飢饿。 他快速地用冰箱里的剩余食材给自己做了顿简餐,顺便将前几天买回来还没喝完的羽毛酒倒了出来。 羽毛酒这种德国特产的时令酒来rs的倾情推荐,也多亏rs的推荐,才让他得以赶在羽毛酒下架前有幸能够品尝到。不然这一错过,便要再等上一整年。 羽毛酒入口偏甜,酒感不重,比起酒更像是饮料。 闻星把空酒瓶用水沖洗干净后,按照习惯将酒瓶放进储物箱里,却发现箱子已经堆满了。 他有收集癖,经常会收集一些没什么用的小东西,比如好看的购物袋,特别的冰箱贴,还有……喜欢的人送给他的东西。 分手时,他没有带走那个樱桃木盒,连同他留在小洋房里的许多零碎小物件一併捨弃。 来柏林后,德国提倡环保,很多地方都设有回收空瓶子的机器,他也因此逐渐养成了收集空瓶子的新癖好。 闻星找来一个袋子,把那些空瓶子装好,提着袋子出了门。 住所附近就有回收机,他走了五分钟后,抵达目的地。 机器的圆形洞口在闻星看来更像是张大了等待投餵的嘴巴,他就这样将空瓶子一个接一个地餵进那嘴巴里,听着里面传来「咔擦咔擦」的进食声。 餵饱这张嘴巴后,它从另一边吐出一张小票,上面的金额不多不少,刚好够闻星餵自己吃一份雪糕。 冰柜里的雪糕种类繁多,但闻星仍然选择了最常吃的香草味雪糕。 依稀记得,他以前请沈流云吃过一次雪糕,也是香草味。他当时看沈流云吃得眯起双眼,误以为对方是真的喜欢。直到后来发现他夏天买回来的雪糕,沈流云几乎从未碰过,才知道并非如此。 他总是会因为沈流云模稜两可的态度而弄错很多事情。 不过很快,随着德国进入冬令时,雪糕也要跟着羽毛酒一起下架了。 刚推开家门,闻星便看见cloud鬼鬼祟祟地混在玫瑰花瓣间,用鸟喙在花瓣上啄来啄去,把原本鲜活精美的玫瑰弄得七零八落。 「cloud!」闻星及时制止了这只调皮的小鸟。 听到主人声音的cloud浑身一抖,扑棱扑棱翅膀迅速地逃回自己的笼子里躲了起来,留下闻星面对一桌子的玫瑰花瓣。 小鸟经常干完坏事就躲起来,对此已经很有经验。 它知道这种恶作剧是在被允许的范围之内的,也知道自己好脾气的主人并不会计较。 果然,它连一句责骂都没等到,从笼子里好奇地探出脑袋来看,就看见自己的主人对着一桌的玫瑰发愣。 闻星简单检查了下情况,发现惨遭小鸟蹂躏的只有玫瑰花,那个信封倒是完好无损。 他拆开信封,把已经看过的那行诗再看了一遍。 也是凑巧,闻星以前读过博尔赫斯的这首诗,所以既知道这行诗的意思,也知道没有被写出来的后半句——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目光又落回那红得刺目的玫瑰上,他听见自己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恋爱时都没有送过他玫瑰的人,怎么分手后倒是假借他人之名给他偷偷送玫瑰? 为了不被一眼认出来,沈流云特意没有用中文,而是换成多种外国语言,实在费尽心思。 但他实在低估了闻星对他的了解程度。 闻星清楚地记得,沈流云写字会习惯性地在每句末尾留下一个代表结束的墨点,同这张手工纸上的一模一样。 第114页 并且,这行诗里的字母a被拖长上扬,形似一截上翘的蛇尾。 会这么写a的人,闻星至今为止有且只见过一个。 若说沈流云一次都没给他送过玫瑰并不中肯,在恋爱之前倒是有过那么一回。 在深夜的面馆里,沈婻沨流云把插在口袋里的玫瑰送给了他,以表对那碗云吞面的感谢。 那支玫瑰的芳香在他手里停留了短暂的半小时,而后被他物归原主地插回了酒店的花瓶里。 如果沈流云在过去给他送过很多次花,他或许不会这么斤斤计较。 只是很可惜,唯有那一次。 理智告诉闻星,眼前这束玫瑰花的归宿应该是垃圾桶才对。 但或许是先前喝下的羽毛酒在他的胃里逐渐发酵,让他的意识变得混沌,意志也没有那么坚定。 他找来剪刀,将花束外面华丽的包装纸剪开,再修剪掉多余的花枝和叶子,而后一枝一枝地插进花瓶里。 家里的花瓶是房东太太留下的,样式復古别致,奈何容量有限,只刚好够插较为完好的玫瑰。 剩下那些残缺的玫瑰和散落的花瓣都被闻星收紧了一个小布袋里,打算明天再用烤箱制成干花。 这是他能够想到的尽可能保留较长时间的储存方式。 处理完玫瑰,闻星继续喝桌上那杯吃饭时没喝完的羽毛酒。 他伸手握住杯子,轻轻晃了晃,紧接着,一些白如羽毛的絮状物随着细小的气泡从杯底往上飘。 这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盯着看了很长时间,直到气泡和絮状物都消失不见,才终于仰头将酒喝尽。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拿起桌上那仅剩的尚无归宿的信封进了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把信封扔进去,让它和前两张卡片躺在一起。 闻星也躺倒在床上,黑暗与被褥一起将他包裹。 他仍未想明白,时至今日沈流云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弥补?道歉?还是……真的对他余情未了,想要重新来过? 没有一个答案看上去靠谱,但他实在不想自己又一次弄错对方的意图,于是选择放弃过度的思考。 那行简短的诗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他不由得想起博尔赫斯的另一句诗:「爱上一个人,就好像创造了一种新信仰,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 诚然,他心里侍奉的那尊神像歷经风霜、痕迹斑驳,早已褪去光鲜亮丽的外壳,暴露出腐朽不堪的内里。 只是仍然存在感很强地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那漂浮在酒液里的白色羽毛,好似顺着酒液流进了他的身体,塞满他的胸腔,变得又闷又涨。* 正如诗人所说,住在疗养院里的人总要学会点什么,才能够打发掉大量空虚的时间,沈流云也逐渐发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那么一两种技能。 拿他住的这栋楼来说,一楼的诗人会做手工纸,二楼的白头髮青年会种菜,三楼的麻花辫姑娘会织毛衣,四楼的驼背大爷会木雕,只有五楼的沈流云什么也不会。 沈流云本觉得没什么不好,下楼散个步的功夫却因为看上去太过清闲而被二楼的那位抓去当苦力。 白头髮的青年将满满一桶水交给他,双手合十地拜託:「麻烦帮我给辣椒田浇一下水好吗?太阳快落山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沈流云不讨厌帮助别人,毕竟也只是举手之劳,但问题是——他用目光将面前那片菜地扫了好几圈,都没能找到一颗鲜红的辣椒,深感疑惑:「辣椒在哪?」 青年双眼立时瞪圆了,好像听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辣椒你都不认识?」 沈流云语气平淡,眉宇间有被轻视的淡淡不悦,「认识辣椒,但不认识辣椒苗。」 况且,这片田里看上去全是绿色的草,区别很大吗? 青年只好费劲地将沈流云拉到田里,一个一个教他辨认,这个是白菜苗,那个是萝蔔苗…… 「停!」沈流云有些心累地打断对方滔滔不绝的讲解,「你只用告诉我哪个是辣椒苗就行。」 「噢,就是你现在快踩死的那个。」青年指着他的脚下。 沈流云脸色微僵,有些尴尬地挪开脚,解救出那株奄奄一息的辣椒苗。 因为这个无心之失,沈流云特意多给这株辣椒苗浇了一瓢水。 结果又把青年气得大叫:「浇太多水辣椒会被淹死的!」 沈流云好心办坏事,神情愈发尴尬,脸上险些挂不住,只是依然嘴硬:「你种的菜看起来都太小了,我想着多浇水能长得快些。」 青年白了他一眼:「它只能喝一定量的水,喝多了就撑死了。」 好在青年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过了会儿又拍着胸脯自豪地对沈流云说:「它们长得小是因为都是我从种子开始种的。」 从种子开始种植比从秧苗开始种植要难得多,在沈流云眼里是有些蠢笨的行为。 既然最后种出来的结果都差不多,那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沈流云看向青年:「为什么要从种子开始种?」 青年笑起来:「因为这样收穫需要的时间就会更长,我可以每天都来田里看看它们长得好不好,而且……这样就不会错过它们的每一个生长阶段啦。」 青年沖沈流云指了指自己的头髮,「我这个呢,是少白头,我念中学的时候就全白了。」 第115页 他似乎不想自己说的话题太过于沉重,所以故意用诙谐的语气说:「怎么说呢,这感觉就像是,我比别人少走了几十年弯路。咻的一下,直接就到了中年。」 因为这头异于常人的白髮,他承受了太多的讥笑与冷眼,于是住进这里。 在即将接近中年的年纪,他才终于迎来自己真正的少年。 浇完水的两个人累得席地而坐。 听完青年的际遇,沈流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感慨或是安慰全都没有,他知道对方需要的不是这些。 他佯装睏倦地打了个哈欠,转移了话题:「不过,为什么要在太阳下山之前浇完水?」 青年哈哈大笑:「啊,那个啊……因为太阳下山之后天就黑了,我看不见了呀。」 这个原因清奇得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沈流云听得有几分无语,但唇角也像是被感染一样轻轻地扬起来。 不知是哪里被触动,沈流云情不自禁地也对青年讲述起自己的事:「我以前有个小院子,那院子比你这片菜田还要大一点。不过没有种菜,都用来种花了。」 青年吹起一个俏皮的口哨:「很酷哦,你有一整个花园!那你会种花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 他可没忘记方才沈流云走进菜地时的窘迫模样。 沈流云坦然承认:「我确实不会,花不是我种的。」 青年有点好奇:「都有哪些花?」 沈流云如数家珍地报出那些花:「有月季、绣球、小木槿、天竺葵、马鞭草、鼠尾草……」 随着他的描述,青年闭上眼睛想像:「一定很漂亮,要是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这个要求很难办到了,就算是沈流云现在带青年去一趟小洋房,也不能再重现从前的花园。 不过,或许还有别的方法。 在夜色的掩护下,两个人潜进了儿童小楼的活动室。 沈流云从架子上找到空白纸张和一盒彩铅,并在二十分钟内快速地在纸上还原了记忆中的花园。 盛放的多种鲜花,水花四溅的小喷泉,随着风轻轻摇晃的鞦韆,都鲜活地呈现在了这张小小的画纸上,带给人身临其境之感。 青年既惊嘆于花园的美丽,又忍不住夸赞这齣神入化的画技:「好漂亮,你画得真好。」 尽管青年的语言匮乏,但情感很真挚,令沈流云又一次收穫到画画的成就感。 仅仅是通过这么一幅于他而言毫无难度的速写画。 青年欣赏完这幅画,想起先前没问出口的另一个问题:「不过,你又不会种花,这么大的花园平时都是谁在帮你打理?」 沈流云的手上还握着彩铅,笔桿紧贴着他的虎口,那是一个他画画时经常会注意到的身体部位。 给予他力量,带给他安宁。 他的目光在无觉无察间变得温柔,轻声说:「是我的爱人。」 第55章 55·赎罪券 关泓奕来的时候,沈流云正把手机里的视频播放完第三遍。 视频是梁乐天妈妈帮忙录的,内容是闻星那天音乐会的全过程,哪怕沈流云并没有拜託过这件事。 沈流云出于感激,打算之后送对方一份礼物,但遭到了拒绝,对方表示只需要他以后有空去看看梁乐天便好。 沈流云承认,在此之前,他对梁乐天的妈妈并没有太多好感。毕竟,对方将小孩长期放在託儿所的行为实在很容易让他联想到杜双盈。 但梁乐天妈妈比杜双盈好上太多,从前虽然对孩子疏于关心,好在如今有在及时弥补。 「你看起来状态不错。」这是关泓奕进来后对沈流云说的第一句话。 沈流云的抑郁期在药物的控制下,已经安稳地度过了。 随之而来的是精神的过度兴奋,有什么东西在刺激着他的大脑皮层,像跳跳糖一样整日蹦来蹦去,似乎很快就要从他的大脑里跃出。 以往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他总是能很快地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抽菸、酗酒或是一些极限运动。 不过,在上一次的心理治疗中,刘女士对他说:「我想你可能对某件事存在误解。就像你看到的,疗养院住着的人或多或少都比外面的人特别,这种特别常常会被人视为应当被矫正的错误。但进行治疗并不是为了矫正你的特别之处,而是为了让你适应它。」 不是为了变得正常,而是为了适应自身的不正常。 像是身体里居住着一只怪兽,尽管它畸形、丑陋,但他要做的不是将之驱赶,而是接纳它的存在。 因为这本身也是他自我的一部分。 「东西带全了吗?」沈流云问。 「都带了。」关泓奕把大包小包带来的东西依次摊开,容沈流云过目。 全都是沈流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画架、颜料、画笔、画纸…… 很快,沈流云发现少了一样,皱起眉:「刮刀呢?」 关泓奕有点为难地告诉他:「我带是带来了,但是进来的时候被没收了。」 刮刀存在一定的危险性,况且沈流云有前科,腿上现在都还有之前用刮刀划出来的伤疤。 沈流云知道这不能怪关泓奕,更不可能去怪疗养院,纵是心情烦躁,也只是嘆了口气,说算了。 他将手机递给关泓奕,让人出去的时候帮他还一下。 疗养院平时不能使用电子产品,所以他的手机进来前就交给了院方保管,是由于最近表现良好才被特许了两小时的使用时间。 第116页 今天一天还很长,送走关泓奕后,他还要去四楼找驼背大爷学木雕。 疗养院的生活每天都很平淡,住在这里有种时间放缓的感觉,自然也就不知道时间的流逝。 还是沈流云有一日想起来,问了问护工,才知道已经十一月了。 距离闻星的生日,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虽然不一定有机会送出去,但他还是想给闻星准备一份礼物。 设计稿被他修修改改,最后拿到了驼背大爷的面前,让对方教自己雕出图纸上的东西。 木雕并不是什么短期能速成的技术,所以大爷一开始对沈流云妄图在短时间内学出一定成果的想法嗤之以鼻,打算先磨一磨对方的性子,好让人知难而退。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五楼这个看上去冷漠阴郁的大高个做事情倒还挺专注,初初雕出来的东西也还算像样。 大爷哼了一声,白鬍子抽动,「以前学过啊?」 大高个还挺谦逊,答:「没正经学过。」 这倒是实话,沈流云大学是油画系,只是有过一些雕塑系的朋友,自己也上手做过泥塑和石刻,算是略懂一二。 大爷听他这话,笑了声:「那你还挺有天分。」 沈流云握着木料的手顿了顿,好一会儿才迟缓地回:「谈不上什么天分。」 大爷双眼微眯,目光在人身上转了转,又落回那张沾了些木屑的设计图纸上,在心里估量了下,咂摸出一句:「多久之前要?」 沈流云头也不抬:「下个月月底。」 大爷乐了:「你这才刚上手呢,俩月就想雕这么个物件,还是趁早歇了吧。」 这么说着,大爷就要把人往外赶。 沈流云抬起手,四两拨千斤地将大爷的动作挡回去,语气无辜,「您方才还说我有天分呢。」 大爷这才觉出面前这青年人是十足的无赖作派,这么一大高个杵在他屋子里,那是赶也赶不走,让他教也得教,不教也得教。 大爷被气得白鬍子一抖一抖的,还是等人端着茶杯过来让他喝,面色才总算缓和了些。 「成吧。不过我们事先说好了,这能不能学会都看你自己的悟性,我只教我能教的。」大爷放下茶杯,总算给了沈流云一句准话。 沈流云神情舒展,「行。」 大爷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份图纸,「这东西你自己画的吧?准备送人?」 沈流云没否认。 大爷目光多了几分揶揄,「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结婚没有?是准备送给你爱人?」 好半天,才等到一句回覆:「没结婚,还在追。」* 「最近在做什么,有兴趣跟我分享吗?」刘女士温和地问坐在对面的男人。 沈流云便将他近日的生活向刘女士简单讲述了一遍。 他每日晨起先下楼跑个步,跑完步后回房间吃完早餐,再背着画架下楼去找一处合眼的风景写生。偶尔会碰见上山捡树叶的诗人,得到对方友情赠送的一首即兴诗作。 等到午后日光正盛,他便躲回楼里,跟大爷学木雕。 太阳下山之前,青年会来四楼找他,叫他一起去给菜地浇水。 他的生活变得规律而充实,情绪也逐渐趋于稳定,身体里的那颗齿轮好似恢復了正常转动。 刘女士安静地倾听着,时不时在诊疗本上写几笔。 待到沈流云停止讲述,她才微笑着道:「听起来,你已经适应得差不多了。」 沈流云的脸上浮现短暂的空白,像是疑惑,又像是单纯的迷茫。 「还记得,你第一天来做心理治疗的时候跟我说,你原本以为等待你的会是一间忏悔室。但你如今也发现了吧?每个人来到这里,并非是为了忏悔。」刘女士温声细语,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如清泉般自心间流过。 从心理治疗室走出来后,沈流云去找院方拿自己的手机。 原本只是想简单查看一下讯息,却意外地发现上次忘了退出的微信小号上收到两则来自闻星的消息。 [:周先生,我听朋友说这几日赫京颳大风,不知道你将家里的窗户关好了没有?窗户没关好的话,有些易碎品可能会受损。][:之前跟你说过,因为杂物间放不下了,我有个积木摆件就放在了客厅的架子上。那个积木现在还好吗?]沈流云想起来,在闻星出国前,他将闻星急着转租的房子给租了下来。 可在那之后,他自己的事层出不穷,那套房子也就只去过一回。 至于窗户是关着还是开着的,他现在根本想不起来了。 没思考多久,沈流云便做出了决定。 他向院方办理了临时出院手续,搭乘航班回了赫京。 落地已是深夜,风尘僕僕的他连家都没回,便径直打车去了那套出租屋。 出租屋所在的小区是老小区,走廊里的灯泡有些失灵,一闪一闪地照着明,害得沈流云摁错了两次密码,差点把智能锁弄得自动锁定。滴——门总算打开了,沈流云长舒一口气,往里走去。 由于不太熟悉房子的布局,他在黑暗中磕碰了好几下,快要走到沙发边上时,脚底好像踩到了个什么东西。 他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将手电筒打开,照亮了家中的一地狼籍。 窗户大敞着,那个原本位于架子上的积木摆件如闻星所担心的一样,摔了个七零八落。 第117页 事已至此,也只能想办法补救了。 沈流云找到墙壁上的开关,将灯打开,而后把地上的积木如数捡起来。 有几块积木甚至滚到了沙发底下,他不得不趴在地上费力地用手去够,这才将那几块积木给弄了出来。 唯一幸运的是,积木都没有破损,只需重新拼好即可。 沈流云试图上网搜一下这款积木的拼装教程,奈何这款积木在网上能被搜到的信息并不多,搜来搜去也只找到拼好后的照片。 别无他法,沈流云对照着拼好的照片,一点一点开始拼积木。 中途拼错了好几次,只能拆掉又重来。等到他终于将积木还原时,天边已然大亮。 他小心翼翼地将拼好的积木摆回原来的架子上,而后拍了张照片给闻星发过去。 [省略号:窗户关好了,积木没什么事。][省略号:照片.jpg]做完这些,沈流云这才迟钝地察觉到一丝倦意,略微疲惫地坐在了地上。 手指无意间碰到了什么,他疑惑地看去,发现沙发边上露出一点黄色。 这块地方是他方才所处角度的视觉盲区,因而没能注意到。 他只怕是积木的什么零件,赶紧把那东西拿出来。 看清是什么东西后,他明显地愣住——那是一个明黄色的气球,向日葵的形状,花心印着笑脸。 「来到这里的人,与其说是为了忏悔,不如说是为了告解。人这一生,行差踏错是常有的事,怕的是将错误视为无法消解的罪孽长久背负。」刘女士的话依稀还在耳畔。 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信徒那样,走进告解亭,为自己犯下的过错羞愧,而后领受属于自己的那份宽恕。 气球上的笑脸映在他的眼底,是他以为他不曾拥有、已经错失的生日礼物。 手指缓缓收紧,他将那小小的气球捏在手心,犹如捏住一张迟来的赎罪券。 【作者有话说】 回一下大家比较关心的问题,沈流云的追妻事业很快会取得较大进展 第56章 56·鸢尾花 柏林的冬天比赫京要冷上不少,闻星最近每日出门都会将自己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球,上了年纪的红鼻子教授都没他穿得多。 可即便是这样,闻星还是隐隐地感觉到自己有些受寒了,只好又恢復了去年冬天整日保温瓶不离身的状态,与依然喝着冰可乐rs大相迳庭。 闻星实打实地疑惑:「你们德国人到底怎么过冬的?」 lars耸耸肩:「通常情况下,会搬去南欧过冬。」 好吧,某种意义上的候鸟南迁,还真是朴实无华的过冬方式。 闻星很快得到了一个实践这种过冬方式的机会——felix说下周的演奏定在佛罗伦斯。 出门前,闻星给cloud准备好粮食和水,怕它无聊,还给它多放了两个玩具在笼子里。 他隔着笼子摸了摸小鸟的脑袋,嘱咐它:「很快就回来了,在家乖一点。」 cloud知道他这是要出门了,很不配合地把身子转过去,故意用屁股对着他,还生气地叫了几声。 闻星啼笑皆非,伸手轻轻揪了一下小鸟的尾羽,小鸟瞬间发出响亮的一声「啾」。 他不放心地又叮嘱小鸟在家不要吵到邻居,小鸟瞬间气唿唿地叫起来:「烦人!烦人!」 可在听到门响后,小鸟又转回头,圆熘熘的眼睛与还没出门的闻星对望,明显流露出不舍。 直到登机,闻星脑子里还全是孤零零留守在家的小鸟。 在养cloud之前,闻星并不了解牡丹鹦鹉,被它漂亮的外表矇骗,误以为这种鹦鹉性格温顺好养,养了之后才知道大错特错。 牡丹鹦鹉的坏脾气在各类鹦鹉中名列前茅,尤其喜欢乱叫和乱咬。 跟某个人很像,都有着迷惑人心的外表和最糟糕的脾气。 最近缺觉得太厉害,闻星有意在飞行中补一下觉,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气流汇成两把尖锐的利刃一左一右地刺着他的双耳,断断续续,无休无止。 过于强烈的压耳反应令闻星痛苦地睁开双眼,回忆着自己看过的应对措施,用手捏住鼻子试图往外出气,症状勉强有所缓解。 正当他放心地将手放下时,机身开始向下俯冲,刚被缓解的痛苦又捲土重来,巨大的轰鸣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双耳边,整个头都像在被无形的力量反覆捶打。 飞机的整个降落过程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头部与耳部的痛苦也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待到飞机平稳落地,闻星总算长舒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可双耳的刺痛和堵闷却并未随着飞机的降落而消失,耳朵里似乎突然多出一道厚实的墙壁,将所有声音都阻拦在外,只依稀能听见微弱的声响。 他还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压耳反应,哪怕一直做吞咽动作也不见缓解。 此时,座位上的许多乘客已经纷纷起身拿行李,准备下飞机。 闻星忍着身体的不适,也起了身,寄希望于回酒店休息一段时间后会好转。 可现实很快让他的希望落空。 他回酒店办理好入住半个多小时后,耳朵能够听到的声音依然有限,并且时不时会有刺痛感。 演出就在第二天,再拖下去自然不行,闻星不得不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了felix。 然而,因为行程冲突,felix这次并没有跟过来,无法给闻星提供太多实际的帮助,只能在屏幕那端忧心地问他明天还能否登台演出。 第118页 而这个问题,闻星自己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felix为难地表示这么短的时间里难以找到替补,如果明天闻星不能够正常演出,那演出就只能取消。 这是闻星最不希望的一种结果,不仅会辜负观众的期待,也会白白浪费其余乐团成员的时间和精力。 事不宜迟,闻星离开酒店,打车去了附近的医院,挂了pronto soriso*的号。 由于他来欧洲的这段时间里没有生过病,让他对欧洲看病的困难程度并不了解,以至于在他到达医院时,都还抱有乐观心理。 他向护士简述了自己的病情,护士听后对他做了初步检查,根据他的病情程度将他划分为绿色等级,并告知他等待就诊的时间可能需要四个小时。 也就是说,他在这四个小时之内都需要忍受耳朵的持续刺痛和间断轰鸣。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闻星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头一次感到身在异国他乡的孤立无援。 生病了不能马上就诊,身边没有任何人陪同,耳朵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一切都糟糕透顶。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还没睡的卓钰彦因为他落地后没有报平安而发来的询问。 闻星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对好友隐瞒,将自己现在的情况告诉了对方,虽然知道对方也帮不上什么忙。 卓钰彦知道他的情况后,明显焦急起来,又是担忧,又是安抚。 闻星看着他发过来的那些安慰的话语,低沉的情绪有所缓和,正在思考该回些什么,就见卓钰彦突然问他现在在哪家医院。 闻星有些莫名,问这个干什么?难不成卓钰彦在佛罗伦斯还能有什么认识的医生朋友不成? 不过闻星没怎么多想,既然卓钰彦问了,他就如实回了。 回过去之后,卓钰彦半天都没再回復。 闻星感到有些奇怪,但思绪混乱之下也没往心里去。 他看了眼时间,才过去了不到一个小时。 估计等他看上医生,都半夜了。 这个季节是感冒多发季,医院里等待就诊的患者并不少。闻星待得有些气闷,正打算出去透口气再进来,就听到不远处依稀有声音传来,似乎是在叫谁。 他自不会觉得是与自己有关,依旧起身往外走,没走两步,肩上就忽然一重。 他转过头,便见到一个穿白大褂的金髮捲毛男人,对方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地似乎在说些什么。 可惜他因为耳朵实在堵闷得厉害,完全没能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只好抬起手向对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并用英文说自己现在听不太清。 金髮捲毛男人理解他的意思后停止了说话,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敲敲打打,而后递给闻星看,用英文向他确认他是不是闻星。 闻星朝他点了点头。 捲毛医生舒了一口气,对他露出一个微笑,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嗯?是来叫他去就诊的?不是还没到时间吗? 而且按理来说,也应该是由护士来叫他,而不是医生吧? 闻星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确认过对方身上的白大褂印有这家医院的标志后,到底还是跟着人走了。 捲毛医生给他做了详细的检查,并很快出具了诊断,确认为航空性中耳炎,主要是感冒和飞机气压导致的。 现阶段的治疗只能开点消炎药和抗生素,但恢復效果不能够保证。 在闻星的询问下,捲毛医生为难地表示,他的耳朵短时间内难以恢復正常,不建议他明天继续演出。 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如此。 闻星轻轻地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冷静地思考一番后,向医生表达了自己想要打封闭针的意愿。 捲毛医生听到他这样说,眉头皱起来,「其实不建议你这样做,毕竟封闭针对人体健康有一定的副作用,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 闻星费力地听着医生的话,没等对方说完就忍不住出口打断,「医生,可是演出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不能接受因为自己而导致整场演出不能顺利进行,亦不能接受自己的缺席。 捲毛医生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最后嘆了口气,起身表示自己要出去打个电话。 闻星以为他是要去请示,便点了点头。 医生的这个电话打得有些久,久到闻星渐渐感到口渴。他环顾了一圈,没有找到饮水机,起身想去护士台要一杯水过来。 他走到门前,意外地发现门没关好,有说话声从门缝间断断续续地传进来,是捲毛医生在外面打电话。 尽管他听不清内容,但也意识到目前似乎不是自己出去的时机,还是等一会儿好了。 正当闻星想要回到原位坐着时,却听到捲毛医生手机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太过熟悉的声音使他僵在原地,一时无法前进。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耳朵不灵敏出现的错认。可又多听了几句后,他发现并不是。 他没有听错,与捲毛医生通话的确实是沈流云。 为了听清沈流云与医生的通话内容,他不由自主地往门边凑近。 捲毛医生语速飞快地跟沈流云讲着他的病情,并表示药物治疗就可以了,没必要打封闭针。接着,他又阐述了一遍封闭针的危害。 一些晦涩的医学术语让闻星听得有些头晕,通话对面也陷入了沉默。 第119页 就在闻星以为沈流云被捲毛医生说服了时,沈流云的回答通过电流遥远地传来:「他是你的患者,你应该尊重他的决定。」 一瞬间,耳朵里好似有奇异的电流窜过,酥麻发热。 闻星趁医生进来前回去坐好,佯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 捲毛医生很快推门进来,让他稍作等待,一会儿便可以去打封闭针。 闻星动作滞涩地点了点头,不自觉轻咬着下唇,思绪有些混乱。 沈流云怎么知道的? 想也知道,这只能是卓钰彦告诉他的。 阿彦真是的…… 心脏莫名跳得好急好快,或许也该去做个检查。* 打完封闭针之后,闻星回酒店短暂地睡了一觉。 一觉睡醒,他耳内的充血状态明显有所改善,疼痛和耳鸣的症状也减弱不少,基本能够听清外界的声音。 他绷了一晚上的心弦这才稍稍放松,下楼去餐厅简单吃了点东西,便换上服装前往音乐厅。 到音乐厅后没多久,闻星便见到了因为担心自己的情况,而连夜赶过来的felix。 闻星心中不免愧疚起来,认为是自己一时疏忽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他明知自己有些着凉了,却没有为此做好充足的准备,实属不应该。 felix把他的情绪看得分明,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并关切地询问了几句他的身体状况。 闻星感激地点点头,不再做无意义的自责,转而安静地在脑中回顾等下要演奏的曲子。 今天音乐会开场是他的独奏,曲子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他最喜欢、也再熟悉不过的曲目。 本以为不会再出现什么意外,可就当闻星即将走上舞台时,如潮的掌声齐齐向他涌来,将他的耳朵瞬间淹没其中。 等到掌声渐渐停歇,耳畔依然带有嗡嗡的鸣声,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他再一次听不清了。 慌乱、焦急、难过等多种情绪在胸腔中翻涌,他在迟迟不见消散的耳鸣声中恍惚想到:贝多芬在最后一次演出时,是否也是如此? 台下的掌声与讥笑以及台上的音乐,统统都听不见了。 只能听见自己急促无措的心跳声,震得胸腔发麻,心口发闷。 望着近在咫尺的被灯光照耀的明亮舞台,他突然丧失了走过去的勇气,过去这么多年来养成的镇定都在此刻消失殆尽。 他无限悲哀地想:这会不会也是他的最后一次演出? felix见他迟迟不上台,瞧出情况不对,忧心忡忡地想要走过来。 闻星视若无睹,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 万般无助之下,他朝台下的观众席投去一眼,而后好巧不巧地撞进了一双淡蓝色的眼眸里。 那双他见过无数次的眼眸与他遥遥对望,安静而恆久。 在短暂的对望中,那些原本难以平復的情绪尽数消散,他知道他拥有了即使所有人离去,也始终会听到最后的忠实听众。 经过一个全休止符的时间,闻星重新调整好唿吸,慢慢朝台上走去。 他在琴凳前坐下时,耳朵里的听力似乎有所恢復,只是能够听到的内容依然有限。 但那已经不再重要。 他抬起手腕,在琴键上落下第一个音,演奏出对他而言早已烂熟于心的旋律。 那固执的青年又一次置身幽静的森林中,为心爱的人歌唱,诉着他已然满溢的情,千遍、万遍。 闭着双眼,闻星的手指落下了最后一个音,有什么东西也随之落下,浸湿他的脸庞。 那个固执的青年等到他想要的回应了吗? 他缓慢睁开湿润的双眼,情难自抑地朝观众席望去。 有一束新鲜的紫色鸢尾花盛开在那人的怀中,令他不禁想起义大利那句流传很广的情话——不要钻石,我只要你从翡冷翠带回来的那朵鸢尾花。 【作者有话说】 *pronto soriso:医院急诊室 第57章 57·玳瑁猫 结束演出后,felix请所有人去聚餐,闻星以身体原因推脱掉了,一个人回到化妆室。 对着镜子,他将脸上的妆容一点点卸干净,取下领结,解开领口的扣子。这些束缚一一解开后,他才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没有人知道,他走上台那刻几乎是半失聪状态,最后一个音收尾时,手指都在发颤。 还好没有搞砸。 收拾好随身物品,闻星推开门往外走。 走廊上铺着厚重的地毯,踩在上面行走几乎不会留下声音,以致那位演奏结束后尚未离去的观众浑然不觉闻星的靠近。 对方今天穿着简单素净,唯一一抹亮色来自于环在他右臂间的紫色鸢尾,恰到好处的大小,刚好占据他的整个怀抱,像是天然生长在那。 鸢尾的花期早就过了,眼前的这束鸢尾的每一片花瓣却都无比鲜活,在本不该盛开的季节盛开着。 闻星发现沈流云剪短了头髮,原本的白金色仅剩下发尾的一小截,与新生的黑髮凌乱地交错着,看上去很像是一只玳瑁猫。 这只人形的玳瑁猫抱着那束鲜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装饰画看。 闻星站在他的身旁,也将目光投向那幅画,是拉斐尔的圣母像。 画中的圣母恬静温和,小心而珍视地搂着怀中的婴儿,与沈流云抱着花的姿势如出一辙。 第120页 就好像,这束花是要送给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在看什么?」闻星问他。 沈流云抱着花的手不明显地收紧,轻声说:「在看这幅画是真迹还是仿品。」 闻星眨了下眼:「有结果了吗?」 沈流云点头:「应该是真迹。」 闻星的眉梢一挑,很意外沈流云会给出这样一个明显错误的答案,毕竟这幅圣母像的真迹如今被收藏在何处,众人皆知。 似乎是发现他的不认同,沈流云转过头来,认真地注视着他给出解释:「因为我觉得,这一刻很宝贵。」 壁灯柔和的光芒落在那眼底,里面清楚地映着闻星的倒影。 闻星唿吸微顿,心口一震。 沈流云是惯会用言语来迷惑人的,闻星屡次交战,屡次落败,好在如今总算学聪明了些,知晓该如何躲避。 他不着痕迹地与沈流云错开视线,只想为医生的事道完谢后便赶紧走掉,不料却被抢先一步。 鸢尾花束递到他的手中,伴随着一句祝贺:「今晚的演出很精彩。」 是吗?很精彩吗? 闻星有些侷促地抱着那束花,被香气迷得头晕目眩,感觉自己又一脚踏在了漩涡边缘。 好一会儿,闻星才开口说:「医生的事,谢谢你。」 不管怎么样,还是该感谢,毕竟如果不是沈流云及时帮忙,他不知道还要在医院等多久才能见上医生,耳朵的状况也没那么快能改善。 沈流云不意外他会知道,「能帮上你就好,不用说这些。」 闻星抱着花的手收拢了一些,预感到如果自己再不走,可能会走不掉了。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想,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闻星不知道,当他感到为难的时候,鼻尖会轻轻地皱起来,就像现在这样。 沈流云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有些谨慎地开口:「如果你真的想感谢我,可以让我请你吃晚饭吗?」 只是一起吃顿饭也好。诶? 是不是应该反过来才对? 闻星略微惊讶地眨了下眼,确认自己没听错。 他的讶异落在沈流云眼底变成了困惑,以为他没听清,停顿片刻后,问他:「没听清吗?要我重复一遍吗?」 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像在上一节听不太懂的乐理课,被老师看出他的似懂非懂,停下来问他要不要重复。 他咬了下唇,羞于启齿似的小声说:「pardon.」 他听见沈流云轻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很无奈,「这话好像应该我来说。」 那声音朝他靠近,贴在他的耳际,徐徐传来,「pardon me.」*原谅我吧,宽恕我吧。 沈流云这样说。 闻星垂着眼,目光落在花瓣上,对他这句话选择装聋作哑,云淡风轻地岔开话题:「不是要去吃饭吗?走吧。」 沈流云一句话落进棉花里,也不见失落,慢条斯理地抽离开,温声说了句好。 并肩行走的时候,闻星用余光瞥见沈流云唇角有轻微的上扬,好像他能够收下沈流云的花,答应跟沈流云一起吃晚饭就已经很好了。 沈流云带闻星去的餐厅需要提前一周预订,他之前rs提起过。 今晚音乐会的票好像也是在一周之前售空的,难道沈流云在买票的时候就订好了餐厅吗? 沈流云怎么能够确定,他一定会答应呢? 他讨厌沈流云这种胜券在握的感觉,好像他做什么都逃不过沈流云的掌控。 故而落座的时候,闻星眉宇间的情绪明显有所收敛。 沈流云敏锐地察觉到,看向他,「怎么了?不喜欢这家餐厅?」 闻星把花放在一旁,语气很生硬:「没有不喜欢,要提前一周预订才有座位的餐厅怎么会不喜欢呢?」 沈流云不会听不懂他的阴阳怪气,但也只是轻笑了一下,难得的好脾气,「餐厅是关泓奕帮我订的,不过,本来也只想请你吃。你如果不来,这个座位今天一整晚都会无人问津。」 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也做好了他可能不会答应的准备。 闻星心中微动,总算卸下了一点防备,在心底告诉自己,就把这当作是一顿简单的晚餐,不要想太多。 走进餐厅前,闻星本以为今天这顿晚餐多少会有些尴尬,毕竟他不知道能对沈流云说些什么好,他和沈流云也不是什么适合寒暄或是叙旧的关系,但他实在低估了沈流云的交际能力。 席间,沈流云举止言行都很注意分寸,不会过于亲密,也不并不疏离,像久别重逢的友人一样随意地问着他的近况,也安静地听他抱怨一些不顺心的小事。 甚至因为沈流云的话,闻星有好几次没忍住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他有些轻微的恍惚,不禁想到,其实沈流云本身就是很有趣的人,见多识广、谈吐不凡。任谁被沈流云吸引,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所以为什么在一起以后会变得不一样了呢? 「先生打扰一下,因为你是今天第99位走进我们餐厅的幸运客人,所以我们的甜品师特意为你送上一份甜品,祝你们用餐愉快。」突然走过来的服务员打断了闻星的思绪。 闻星回忆起进餐厅时,沈流云绅士地为他推开门,让他先往里进,目光再落回放在面前的甜品上。 所以,他是幸运的第99位客人,沈流云是第100位吗? 第121页 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闻星并不相信好运真的降临,他更相信事在人为。 等服务员走开后,桌子底下的一条腿伸展开,往对面轻轻踢了一下,「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对面的沈流云,似乎在用眼神说:你最好不要骗我。 沈流云很轻易就败下阵来,向他投降:「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确实不是天降的好运,只是为讨他欢心的小伎俩。 闻星觉得沈流云把自己当小孩,他又不是需要父母假扮圣诞老人往袜子里偷偷塞礼物的年纪。 他撇了下嘴,很不给面子地说:「幼稚。」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却伸向了小勺子,准备去吃那份甜品,十足的言行不一。 餐厅赠送的甜品是一颗奶黄色的圆球,看上去很像是冰淇淋。 闻星拿着勺子的手忽而顿住,目光冷下来,「你不知道我感冒了吗?」 许是今时不同往日,他过去很少这么直接地责怪沈流云的不上心。 沈流云神情未变,唇边弧度依旧上扬,「你先尝一下。」 闻星将信将疑地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一抿即化,绵密却不会过于甜腻,香草味轻盈地留在舌尖——是香草味的慕斯球。 很接近冰淇淋的口感,但不会有让他感冒加重的风险。 闻星垂着脑袋,慢吞吞地吃着那个慕斯球,方才的气焰尽数熄灭了,为自己的武断而感到很不好意思。 因为这点不好意思,接下来沈流云问他回程的机票买了没有,他也如实回答:「还没有。」 他知道为了自己的耳朵考虑,回程最好还是更换别的交通方式。 沈流云明白他的顾虑,若有所思地将手搭在桌面上,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虎口间的黑色纹身随之时隐时现。 闻星瞥见了纹身的一角,没能看清全貌,心下有些疑惑:沈流云纹身了? 「暂时还是不要坐飞机了,这样会恢復得快些。」沈流云这般说。 闻星放下勺子,道理他当然知道,但是不坐飞机,就只能坐火车了。 沈流云却给出了第三种选项:「我开车送你回柏林吧。」 两座城市相距不算太远,加上火车换乘所需的时间,开车反倒比坐火车更快些,还没有那么麻烦。 孰好孰坏,清晰可见。 闻星尽管有些心动,但并没有很快答应下来,毕竟司机可是沈流云。 如若他答应下来,也就意味着之后会有十几个小时他都与沈流云在同一辆车上度过。 由于他犹豫的时间太长,引来沈流云一句调侃:「你难道宁愿相信德铁,也不愿相信我的车技吗?」*什么呀。 闻星轻轻地笑了一下,妥协了:「好吧。」 他没有注意到,当他答应下来后,沈流云一直绷紧的后背悄然松懈下来,最里面的那件衣服更是早已被汗水浸湿。 离开餐厅后,沈流云将闻星送上车,隔着车窗与他告别。 闻星矜持地点点头,刚想把车窗扬上去,被沈流云用手挡了一下。 沈流云看着他:「还有一件事,回去将你的酒店名发给我,我明天好来接你。可能需要你……暂时将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闻星怀疑沈流云其实就是为了这个,莫名好笑,但面上只是淡淡地回:「知道了。」 沈流云看上去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 不经意的一瞥,闻星望见不远处有两个金髮男人,他们笑容洋溢地将脸颊贴近对方,是西方很常见的贴面礼。 沈流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误解他的意思,「你也想要吗?」 而后不等他回答,他的脸颊便得到了一个蜻蜓点水的碰触,一触即分。 像顽皮高傲的猫咪对人别别扭扭的示好。 车驶出去好长一段距离,闻星才将车窗扬下来,让冷风把脸上残余的热意吹走。 他怀中的鸢尾也被风吹得晃动,令他忍不住伸手,很轻地拨弄了一下花瓣。 【作者有话说】 一些担心会看不懂的备註*pardon:作为短语有「没听清,重复一遍」的意思,作为单词有原谅和宽恕的含义,pardon me是语气较重的对不起*德铁:因为德铁经常延误和取消,所以常常被人吐槽 第58章 58·翡冷翠 闻星把沈流云从黑名单里拖出来的动作一气呵成,比预想中要顺畅得多,好像他早就准备好要这么做了一样,但这又实在是很没道理的事。 对此,阿彦说他本就给自己留有回头的余地,不然为何只是拉黑不是删除? 可过去的伤心和失望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如今只是不再提起,不代表并不存在。 像一张沾上咖啡渍的书页,那一页被揭过去了,但污渍并没有因此被消除。 收到闻星发来的酒店地址时,婻沨沈流云正在吃今天的药。 他虽然被允许离开疗养院,但药还不能停,只是在剂量上稍微减少了一些。 刘女士说,就算之后要停药,也得循序渐进。 沈流云若有所思地看着消息框里的地址,心想自己现在在做的事也得循序渐进,要拿出在雷雨天劝导胆怯的雏鸟离开树梢的耐心。 思考了片刻,沈流云将明日的计划发给了闻星。他准备上午先去租车,之后去便利店买好路上需要的东西,再到酒店接闻星。 第122页 闻星不冷不淡地回过来一个好。 沈流云的目光好似粘在了那个「好」字上,下意识去抠手指,抠出血时才恍然回神,指尖像被一把钝刀割开,铁锈味的痛意从那道口子里渗出。 他草草地拿纸巾擦了下,而后回復消息,问闻星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 这次闻星回得稍微多了一些,两瓶水、一包无糖饼干和一袋haribo软糖。 怎么既要吃无糖的饼干,又要额外买软糖? 看上去是想戒糖但控制不住嘴馋。 沈流云听见自己很轻地笑了一下,为闻星这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任性。 他还记得闻星每次演出完都会补补觉,于是告诉对方明天上午可以多睡一会儿,不用太早起来。 [:好好休息,晚安。]这句没有得到回覆,像是刻意冷落。 上车的时候,闻星被后座的一大袋东西惊到,看向驾驶座的人,「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沈流云淡淡道:「路上的服务站不多,就把能想到的都买了一点。」 闻星有点好奇他都买了些什么,把身体撑起来,从副驾驶和驾驶座的缝隙间倾斜着穿过,用手臂去够后座的袋子。 因为考虑到车内会开空调,他大衣的外套没系扣,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羊毛衫,做这样的大幅度动作使得那衣摆往上缩了缩,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腰身,明晃晃得刺人眼。 沈流云放在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在闻星坐回来之前挪开了视线。 袋子里除了有水、面包、纸巾、常用药等这种闻星能够想到的必备用品,居然还有颈枕、眼罩以及毛毯这种完全在闻星意料之外的东西。 沈流云要开车,自然不会睡觉,那么这些东西只有可能是给他准备的。 一时之间,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微妙。 他摸着那条柔软的小毛毯,小声提议:「其实我可以跟你换着开,你开上半程,我开下半程。」 沈流云闻言,偏头看他,「但我记得你不是没有国际驾照吗?」 闻星经他提醒才想起这关键的一点,先是愣了下,而后喃喃:「对噢。」好呆。 沈流云短促地笑了一下,把头转回来,「你感冒了本来也该多休息,不用想这些。」 车里的气氛似乎变得太奇怪了些,闻星只好把头低下,将注意力放在袋子里的东西上,企图用窸窸窣窣的翻找声驱赶那奇怪的气氛。 他让沈流云买的haribo软糖在底下,翻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共有三袋。 「你怎么买了三袋?」他一边说,一边将那三袋软糖拿出来,发现其中一袋的味道自己没吃过,眼睛蓦地变亮,「这个口味我在柏林没见过。」 他迫不及待地将那袋外包装印着马里奥的软糖拆开,往嘴里扔了一颗金币形状的,味道酸甜,q弹有嚼劲。 沈流云在开车,余光在镜子里瞥见闻星像小松鼠进食一样微微鼓起的腮帮,唇角不由上扬,「好吃吗?」 「还不错。」闻星点头,随即看向他,「你要吃一个吗?」 沈流云刚想说不用,就见闻星从袋子里拿出来了一个,并递了过来,软糖停在他的唇边。 沈流云分神垂眼,张唇将那颗星星形状的软糖吃掉,嘴唇不经意间碰到了闻星的手指。 微热的气息也从那薄唇上过渡到闻星的指尖。 闻星迅速地将手收了回去,心乱如麻。 他方才拿的时候随手抓的,递过去才发现形状是星星,简直……像是某种暧昧的暗示一样。 车厢里安静下来,好一会儿,他才问沈流云:「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沈流云回味着口中的味道,语气轻松,「还不错,马里奥努力营救公主的味道。」什么呀。 闻星听到沈流云这个奇奇怪怪的描述,有些忍俊不禁,随后又往嘴里塞了颗软糖。 一口咬下去,酸味先在口中蔓延开,之后再是丝丝缕缕的甜味齐齐涌上来。随着不断的咀嚼,酸味与甜味交融在一起,甜味逐渐将酸味覆盖过去,于舌尖留下淡淡果香。 在闻星上初中的时候,闻君谦买了车。 自打有了车以后,每逢节假日,闻君谦都会携家人一起去自驾游。 副驾驶的位置永远是母亲范雪茵的,闻星则坐后座。他总是没坐多久便犯了困,一路醒醒睡睡。 可无论路途有多长,闻星每每睡醒,都能听见前座的母亲在跟父亲说话,母亲好像坐车永远不会困一样。 有回他下车的时候,忍不住问母亲:「妈妈,你坐车都不困吗?我总听见你在跟爸爸讲话。」 范雪茵笑起来:「我当然也会困,坐那么久的车谁不困呀?」 他听后更加不解:「可是妈妈,我都没见你睡过。」 范雪茵摸摸他的头,笑着解释:「因为爸爸在开车,要是车上所有的人都睡了,爸爸也会困的。所以妈妈要陪爸爸讲话,让他有精神一点,这样才能保证安全驾驶。」 母亲的话犹在耳畔,闻星偏头看了沈流云一眼,尽管没能从对方的脸上察觉到倦意,但还是没话找话地开始聊天:「你以前开过这段路吗?你在国外好像经常会租车自驾。」 「这段没有,前面有段高速倒是开过一次,之前从米兰去因斯布鲁克的时候开过。毕竟我来这边大部分时候都在採风,开车会比较方便,也有考虑过要不要干脆买一辆车,但没想好放在哪。」沈流云回答他。 第123页 闻星想了一下,「不可以放在挪威你外祖母家里吗?我记得有一年圣诞,你不是就在挪威吗?」 虽然沈流云从来没有明说过,但闻星推测沈流云那次圣诞去挪威是为了跟家人一起过节。 在闻星的无心之言中,沈流云的唇线轻轻绷紧。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向闻星坦白的契机。 「我外祖母前年过世了。」沈流云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 闻星明显一愣,咬了下唇,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抱歉……你没有跟我讲过。」 何止是没有讲过,在他的印象中,沈流云也没有去参加过外祖母的葬礼。 其实从很早之前,闻星就隐约有察觉到沈流云跟家人的关系并不算好,但因为沈流云每年都会回家吃年夜饭,所以他不曾对此说过什么,只以为是每个家庭的相处方式有所不同。 此刻,他才意识到或许事实跟他想得完全不一样。 他不由得多问了一句:「那阿姨现在住在哪?挪威吗?还是国内?」 前方恰逢一个弯道,沈流云将方向盘转了转,车身跟着扭转。 拐过这个弯,闻星听见他说:「我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 闻星看着前方开阔的道路,无端感到一片茫然。 「之前她住在特罗姆瑟,但外祖母去世以后,我不清楚她去了哪。听说再婚了,跟她的丈夫去了别的国家。」沈流云难得坦言。 他已经失去杜双盈的消息有很多年了。 「再婚?」闻星捕捉到话中的这一重点。 而后他得到了一个他完全没想过的答案:「我父母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离婚了,已经很多年了。」怪不得。 怪不得他过去从来没见到沈流云跟家里打过电话,平时几乎都没什么联繫,他也从未在任何场合见到过沈流云的父母。 他还猜想过或许是沈流云出柜不顺利,家里人不太能接受,却没想到过会是这样。 「所以你每年都是一个人吃年夜饭吗?」闻星的声音发颤,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伤心。 他想不通为什么沈流云要在这样的事情上有所隐瞒。 「你父母很想你,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过年不回家。」沈流云太了解闻星了,他知道只要自己说出来,闻星真的会这么做。 但他不想要闻星的可怜,也不想要闻星为自己牺牲。 家人和恋人,他不想让闻星做这种在两者之间只能选其一的为难抉择。 他只想要闻星真正的开心,没有负担的开心。 「所以你就一直骗我。」闻星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沈流云,我们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是五年。五年以来,你都在骗我。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他不知道在这五年的恋情里,到底还藏了多少诸如此类的谎言。 他自认一直以来都对沈流云毫无保留,可沈流云却跟他隔了太多太多。 沈流云永远有所顾虑,永远有所隐瞒。 小学的数学题里,有一道常见的蓄水池问题,同时被抽水和放水,问蓄水池多久才会被填满。 闻星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样一个蓄水池,沈流云给他一些期待的同时,却又要给他一些失望,让他永远无法被填满,也永远无法真的枯涸。 「抱歉。」沈流云的声音有明显的低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太为难。」 初衷确实是为了不让闻星为难,之后却是为了维护他那点可笑的自尊。 他总是想要在闻星面前保持相对完美的姿态,因而选择藏匿所有的伤口和不堪。 但这样也是错的。 他将爱想得太过于狭隘,也将闻星看轻。 闻星没有轻易接受这份道歉,很干脆地戴上眼罩,不再搭理沈流云。 沈流云也沉默下来,专注地看着前方路段,车子四平八稳地向前行驶。 即将驶离佛罗伦斯时,夕阳将天际染得昏黄,云层色彩绚丽地翻涌着,带来一场无人欣赏的落日。 佛罗伦斯的落日,沈流云曾在米开朗琪罗广场画过。 那幅画后来被他放工作间挂过一阵,闻星有次在画前驻足,随口问了他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佛罗伦斯的另一个名字吗?」 翡冷翠,由义大利语firenze音译而来。 他现在知道了。 他分心别过脸,目光眷恋地落在闻星的睡颜上。 那位将佛罗伦斯翻译为翡冷翠的诗人为这座城市而留下的诗句,此刻如同一条河流在他心底缓缓淌过*: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作者有话说】 *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 第59章 59·平均律 闻星其实并未完全睡着。 尽管汽车行驶平稳,车内温度适宜,但由于驾驶座的人存在感实在太强,让他没有办法完全忽略。 他的手指勾着小毛毯的边缘,忍不住想,自己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呢? 不仅坐了前任的车,还跟人置气。 或许他昨天根本就不应该答应要坐沈流云的车。 也不知道沈流云如何看穿了他的装睡,安静的车厢内突然响起沈流云的声音 :「要听歌吗?」 再装下去似乎就有点太不礼貌了,闻星很轻地「嗯」了一声,有点想听巴赫。 第124页 沈流云仿佛听见他的心声一样,向他确认:「巴赫?」 一时之间,闻星有些说不上来自己是何感受,原本确信无比的事都变得动摇。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沈流云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了解他? 舒缓的钢琴曲从音响里流出,顷刻间填满整个车厢,闻星的心里也随之晕开一圈微小的涟漪。 是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的第一卷第一首。 平均律这种律制在自然律的基础上,将原本一个八度的音程等分为了十二个半音,让转调变得更灵活。巴赫将这种律制应用于二十四调,旋律精美、復调玄妙,被誉为音乐的全部与终结。 习琴的过程中,闻星身边不乏认为巴赫的平均律过于刻板的言论,但他并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巴赫平均律中的曲调迴旋有着独特的韵律美,像是礼服领口一圈精緻优雅的蕾丝花边,由古老而复杂的手工技艺制成,将许多繫着细线的棒槌来回穿梭,绕了一圈又回到原位,严谨有序的编织。 从何处开始,亦在何处结束。 在悠扬柔缓的钢琴声里,闻星逐渐萌生困意,这一次真的睡了过去。 闻星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正在行驶的这段路没有路灯,唯有亮白的车灯映着前方道路,把路面照映得像河流。 世界变得好安静,不知要流向何处。 导航传来提醒,告知他们即将经过布伦纳山口。 闻星将车窗扬下来,冷风顷刻间哗啦啦地灌进车内。 「这段路限速吗?」闻星问驾驶座的人。 沈流云没回答,只默默地将车速提快。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源于日积月累的亲密相处,近一年的分别也未能将其完全磨灭。 髮丝被唿啸而过的冷风吹得凌乱,闻星轻轻眯起双眼,难得感到放松。 在一片寂暗中,他们穿过了阿尔卑斯山脉。 车速慢慢降下来,沈流云担心闻星吹多了风会加重感冒,适时提醒,「可以了,把窗户关上吧。」 闻星觉得沈流云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口中不再有那么多的命令,每句话都变得有商有量,听起来就算他此刻任性地不想关上窗户,也可以被允许。 他把车窗扬上去,车内又恢復了温暖与安静。 闻星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而后隐蔽地用目光打量沈流云。 已经连续开了五个多小时的车,沈流云的面上难掩倦色,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动了动,拇指和中指相贴,轻轻地搓了一下。 闻星知道,这是沈流云想抽菸了。 为了提神,或是为了纾解焦躁。 他将之看在眼里,不由提议在下一个服务站停留一会儿。 沈流云说好,没问原因。 车停稳后,闻星打开车门,一声不吭地下了车。 沈流云望着他进了远处的洗手间,才从口袋里把药瓶拿出来。 闻星这趟没去很久,回来的时候,沈流云刚把水放下。 「好了?」他看向闻星。 闻星同样看着他,注意到车里没有烟味,沈流云看上去也没有下过车。 「你睡一会儿吧。」闻星只好这样对沈流云说,「我刚刚下去看了,这边可以免费停车。」 沈流云微愣,渐渐皱起眉,「不用了,我没关系……」 「我没那么着急回去。」闻星打断他,有点严厉地瞪过去,「疲劳驾驶很容易出事故,你不知道吗?你想死也别拖上我。」 何况,沈流云又不是没出过车祸。 他故意将话说得难听,假装并不是在关心。 沈流云这次总归没有再说什么不用,只是垂下了眼睛,像是伤心,但面色看上去又太过平静。 安全带解开的声音与沈流云的声音在车厢内先后响起,后者无比清晰地传入闻星的耳朵里—— 「我在想,这样算不算是殉情?」 在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共同经歷一场车祸,如若不幸身亡,谁也不会知道他们之间早就一刀两断,死亡将他们永恆地捆绑在一起,任谁都不能分开。疯子。 闻星咬紧牙关,才能忍住不对沈流云破口大骂。 他被沈流云一句话钉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而那人却像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样,自顾自地将座椅放平,安然闭上了双眼。 他觉得自己想错了,沈流云气人的本领丝毫未变。 那点气随着沈流云的唿吸声逐渐减弱,闻星平静下来,借着车外服务站的灯光无声地注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用目光肆意地在沈流云身上游走,最后在沈流云的右手上停留。 纹身图案被併拢的手指藏匿得很好,半点也不能瞧见。 理智告诉他,偷窥行为不可取,但好奇心占了上风,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一点一点朝着沈流云靠近。 闻星屏住唿吸,小心而又谨慎地挪动沈流云的手指,虎口处的纹身图案得以完整地出现在他眼前。 沈流云纹的是一颗星星。 闻星在看清那个图案的瞬间,唿吸骤然变得急促。 沈流云为什么要纹一颗星星? 算了,别想太多,万一沈流云就是喜欢星星呢?……指喜欢星星这个图案。 闻星开始后悔自己的举动,好好的,他为什么非要去好奇沈流云纹了什么图案? 第125页 可眼睛却违背他的意图,又朝着沈流云的手看去。 这次除了那个星星图案的纹身,还看见了沈流云手指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一处甚至还很新鲜,看上去像是没伤几日。 他不免疑惑:这婻沨些伤口是哪来的? 没等闻星想出头绪,手忽然被人抓住,仓皇地对上沈流云睁开的眼睛。 沈流云的后背从座椅上离开,整个人朝着闻星靠近,不多时,闻星就被笼罩在了他身体形成的阴影中。 沈流云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你在做什么?」 闻星听清他的困意,也看清他的迷惑。 浅蓝色的眼眸凝望着他,睫毛一动不动,令他产生一种错觉——沈流云像在确认眼前的他是否真实存在。 车厢内的空气好似一时凝结,闻星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他察觉到沈流云握着他手的力道松了松,那只手逐渐抽离,连同沈流云的唇角一起垂下。 明明沈流云放下了手,薄唇更是绷成了一条直线,闻星却觉得他似乎想要拥抱,也想要接吻。 沈流云什么都没说,但他就是知道。 闻星硬着心坐回去,与沈流云恢復到安全距离,假装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沈流云不再追问他奇怪的举动,沉默地将座椅调回正常,并繫上安全带。 在车子发动之前,闻星回过神,从口袋里掏出之前下车买的东西。 「手给我。」闻星对沈流云说。 沈流云动作一顿,很听话地将右手递了过来,手掌向上摊开。 刚刚偷窥到的纹身图案再次暴露在闻星的眼前,沈流云看上去对此很坦荡,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反倒是闻星看得心里越发古怪。 闻星努力忽视那颗碍眼的星星,晃了晃手中的小铁盒,一颗压片糖果掉在沈流云的掌心里。 沈流云收回手,都不问是什么就把东西往嘴里放去。 尝到糖果的薄荷味后,沈流云显然明白了他的意图,说了声谢谢。 闻星没回,只是往嘴巴里也塞了一颗糖。 他现在也需要清醒清醒。 那颗糖果的提神作用好得过了头,让闻星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几乎没怎么睡,眼见着天色由黑转蓝,渐渐大亮。 车子平稳地抵达了柏林,停在了闻星的住所楼下。 其实早在上次,闻星就想问为什么沈流云会知道他住哪里。不过,问出来又能如何呢?他难不成还要为了沈流云而搬一次家吗? 就算他搬去别的地方,沈流云也未必不能找到。 闻星看向沈流云,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让疲惫化为实质,清晰地出现在这人的眼下,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以后别再来打扰我这种话。 他在沈流云看过来之前先低下了头,去解安全带,「我走了。」 「嗯。」沈流云没有多言。 他就这样下了车,没有让沈流云上去休息一会儿,沈流云亦没有提。 刚推开家门,闻星就听见了cloud兴奋的叫声。 闻星暂时没理它,走到阳台往下望去,那辆车尚未驶离。 不知道具体站了多久,直到他的腿有些发麻,才终于见到汽车发动,缓缓驶远。 他走回去将cloud从笼子里放出来,开始清理鸟笼。 cloud激动地在房子里飞了一会儿,最后停在他的肩头,用鸟喙啄他的脖子,叫着:「好想你!好想你!」 小鸟比人类直白得多。 闻星这时候不敢再叫这只鸟的名字,只好自欺欺人地抬手捂住了耳朵。 沈流云离开一周后,柏林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畏寒的闻星大门紧闭,只敢捧着杯热水站在窗户边望着外面雪白的世界。 房东太太前几天告诉他,楼下那套空了许久的房子最近租出去了,很快就会有人搬进来。 新来的租客是中国人,闻星为了表达对这位新邻居的友好,打算到时候烤个华夫饼给对方送去。 一辆车停在楼下,有人从车上下来。 那人下车后绕到后备箱去取行李,大大小小的,共有三个行李箱外加一个背包。 闻星的眼睛眨了一下,再眨了一下。 他总算确认自己没看错,楼下那个人真的是沈流云,他的新邻居。 沈流云是一个人来的,搬了两趟才将所有的行李搬进房子里。 闻星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等待着,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再等什么。 没多久,有敲门声响起。 他慢吞吞踱步过去,很吝啬地只给对方开了三分之一的门。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门缝间钻进来,语气很客气,「你好,我是楼下新搬来的。」 闻星轻轻嘆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将门拉开,露出门后沈流云的脸。 那俊朗的面容上含着点浅淡笑意,一如初见。 沈流云望着闻星,唇角微扬,笑得漫不经心,好像他并未歷经精神休克、多次洗胃和长期封闭治疗,只是很轻松地来到柏林,租下闻星楼下的房子,敲响他的房门,跟他说:「好久不见。」 脸上残留的雪花带来后知后觉的冰凉,沈流云轻声而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好久不见,闻星。」 第60章 60·道歉信 「也没有很久吧,才一周而已。」闻星小声说,到底将门敞开,允许沈流云进入自己的空间。 第126页 沈流云唇边的笑意更甚,「你记得好清楚。」 这话好似一簇火苗贴着闻星的耳朵擦过,耳朵立时发起烫来,滋生出丝丝缕缕的热意。 「只是记性好而已。」闻星辩解,说完又觉得这么说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脸上都跟着发热。 家里平时没有客人来,所以只有两双拖鞋,一双毛绒的,一双凉拖。 此刻,那双毛绒拖鞋正穿在闻星的脚上。 闻星从鞋架上把凉拖拿下来,对沈流云说:「只有这个,你凑合穿吧。」 拖鞋明显偏小,但沈流云不知为何却穿得很乐意。 沈流云换好鞋,往里面走了几步,便见到了那只他在视频里已经见过很多次的鹦鹉。 鹦鹉羽毛的色泽比视频里看上去更漂亮,像是油画中的晴空。 沈流云打量着那只鸟的同时,小鹦鹉也在打量他,好奇地歪着脑袋。 由于闻星没有教过,cloud并不会说任何迎客的话,但它见人看着自己,逐渐昂首挺胸起来,很想要说点什么。 于是它说了主人打电话经常会说的一句话—— 「拜拜!拜拜!」 沈流云的脸色变了变,看向闻星时仍带着笑,故作无辜,「它好像不太欢迎我?」 闻星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要给鹦鹉取这样一个名字,害得他现在根本叫不出口,也就无法制止鸟叫。 cloud见主人没说话,叫得更欢:「拜拜!拜拜!」 本就不大的一居室迴荡着嘈杂的鸟叫声,愈发显得阴阳怪气。 闻星受不了地走过去,将手指伸进笼子里敲了一下小鸟脑袋,「快闭嘴!」 小鸟吃痛,这才乖乖安静下来。 沈流云在客厅唯一的沙发上坐下了,闻星为了不跟他挨着坐,索性站着。 还没等闻星开口问沈流云为什么要来柏林,甚至租在他楼下,就听沈流云顾自开口,跟他解释来柏林的原因。 沈流云煞有其事地说他喜欢柏林的环境、天气和美食。真够扯的。 闻星心想:这跟说喜欢德国的铁路有什么区别? 这么说完以后,闻星尚未发表意见,就见沈流云先笑了,估计也是编不下去了。 「好吧,主要还是想天天见到你。」沈流云这样说,语气比前面说那一箩筐话时更为诚恳。 沈流云微微仰头,看着闻星,向他确认:「可以吗?」 闻星神情冷淡,不为所动:「你房子都租了,现在才来问我的意见?」 沈流云眨了下眼睛,好像很听他话似的,「你不想我住得太近的话,我也可以搬得远一点。」 一如既往的狡猾。 沈流云向来知道如何能够让他无法拒绝。 「能坐下说吗?一直仰着头好累。」沈流云长臂一伸,轻轻牵住闻星的手,将他往身边带。 闻星就这么顺势被沈流云拉着坐下了。 他坐下之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以沈流云的身高,即便是他们一坐一站,也没有到说话非得仰头的程度。 可惜为时已晚,他坐都坐下了。 事实证明,这个沙发坐两个成年男人确实太过拥挤。 闻星坐下后,不得不跟沈流云腿贴着腿,膝盖抵着膝盖。 他的目光落在沈流云仍然与自己交握的手上,想让人将手松开,尚未开口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握着他手的力道顿时一松,沈流云眉宇间有忧虑浮现,「怎么咳嗽了?是不是我手太冷,冻到你了?」 沈流云一改方才进门时的轻松,神色明显变得紧张,好像但凡他有什么不好,都是沈流云的过错。 「感冒还没好全,最近又下雪,气温低,出门的时候被风吹得更严重了。」闻星言简意赅地解释。 他从前体质还不错,少有感冒,可自从去年年末大病一场之后,身体就差了许多。每逢换季感冒多发期,他必会中招,每次还都得病上好长一段时间。 「怎么不去医院?」沈流云皱着眉,对闻星照顾自己的方式很不认同。 闻星听他这话很像在数落自己,语气也变得不好起来,「这边看病很麻烦,感冒而已,吃药就好了,没必要去医院。」 闻星就差说少多管闲事了,沈流云自然不会听不出来。 客厅里骤然安静下来,好半天,闻星才听见沈流云说:「只是担心你,没有别的意思。」 似乎是怕他生气,沈流云还低声说了句抱歉,听得闻星别扭又侷促,一下不知说什么好。 他恍然意识到,道歉的话如今已经成为他与沈流云谈话间的高频词。 兴许只要不能得到他的明确原谅,沈流云就会一直说下去。 沈流云的确应该感到抱歉,为很多事。 只是如今再说这些,不觉得太迟了吗? 入冬以后,柏林的天黑得愈发早了。这才说了没多久的话,闻星一偏头,就见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该做晚饭了。 棘手的是,某位刚搬来的新邻居不去收拾自己的行李,还赖在他家里不走。 如果这位新邻居与他素不相识,他不介意友好地邀请对方留下来吃顿晚饭。 遗憾的是,这位新邻居他不仅认识,而且还很不待见。 正当闻星在思考该如何委婉地请沈流云离开,就听沈流云说:「是不是该吃晚饭了?」 闻星满心期待他下一句会是「那我就不打扰了」,结果等来的却是「冰箱里有食材吗?我给你做晚饭吧」。 第127页 两件事一起摆在闻星的面前,让他一时不知该先惊讶沈流云居然学会了做饭,还是该惊讶沈流云居然要给他做饭。 这未免太稀奇,要知道沈流云在一年前还是端个碗都会把自己烫伤的人。 由于闻星冬天不爱出门,前几天刚好去了趟超市囤货,此时冰箱里的食材很是充足,有让一位合格的厨子尽情发挥的资本。 但前提是,这个厨子真的合格。 闻星对沈流云会做饭这件事持怀疑态度,谨慎地看着人:「你确定吗?你会做什么?」 沈流云想了想,「我可以看看你冰箱里有什么吗?」闻星没阻拦。 沈流云拉开冰箱看了几眼后,回过头问:「你想吃中餐还是西餐?」 就像是故意作对一样,闻星回他:「我要吃青椒肉丝意面。」 一款中西结合的可能会气到义大利人的意面。 沈流云扶着冰箱门,轻笑了一下,应下来:「好,这个很快。你在客厅等一会儿,好了我叫你。」 等厨房隐约飘出青椒炒肉的香味时,闻星总算打消了对沈流云的怀疑。 可是这也太过奇怪,沈流云以前那么多年都没有学过做饭,为什么突然要学?而且家里不是有做饭的阿姨吗? 怀着这个疑问,闻星坐在餐桌前,吃了第一口意面,味道还不错,没有到很好吃的程度,勉勉强强可以打个六分吧,过了及格线。 感受到了对面投来的灼热目光,闻星没有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只是简单地给了三个字的点评:「还可以。」 吃到底下,闻星发现了一个萝蔔片雕成的小天鹅,样子惟妙惟肖,之前一直被意面藏得严严实实。 他忍不住用叉子在萝蔔片上戳了戳,偷偷为这份意面加上了一分,现在是七分。 「你为什么要学做饭,家里不是有阿姨吗?」闻星随口问道。 「前段时间,我去师弟家里住了几天。我看他们家里都是两个人做饭。」沈流云这般回答他。 这答案听上去没头没尾的,实际上又很好理解。因为看别人家里都是两个人做饭,所以觉得自己也应该要学,而不是让做饭这件事全由一个人来承包。 「至于徐妈,我已经将她辞退了。」沈流云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沈流云朝闻星看来,「我想,有件事我得跟你解释一下。」 闻星一怔,「什么事?」 「我聘用徐妈跟陶希文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徐妈做饭还不错,又能达到我的要求。之后没有解僱徐妈,也仅仅是觉得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我并没有想过要瞒着你。」沈流云态度诚恳地解释。 闻星手上的力道一下没控制好,把小天鹅身上戳出好几个洞,「怎样算没隐瞒?如果不是徐妈那天给我倒错了咖啡,我可能到现在都不会知道。你所谓的没隐瞒就是只要我不问,你就永远不会主动告诉我。」 沈流云将头低下去,一时无言。 任他有再多的本事,也无法做到时光倒流,将过去已经做错的事情纠正。 他只能向闻星保证:「以后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闻星看着他的头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云淡风轻地下了逐客令:「饭吃完了,你该走了吧?」 沈流云找不到继续留下的理由,闻星也得以将人送出了门。 然而,闻星还没为此轻松多久,手机上就收到了沈流云发来的消息,称楼下那套房子由于太久没人住,阳台有蜜蜂筑了巢,问他家里有没有合适的工具能借用一下,比如晾衣杆之类的。 闻星意识到不妙,让沈流云拍了张蜜蜂的照片过来。 他点开照片一看,那在阳台上筑巢的是德国黄胡蜂,一种在德国受到保护的蜜蜂,个人擅自摧毁其巢穴是违法行为。 到底不想沈流云刚搬进来就违法,闻星好心往楼下跑了一趟,及时制止了沈流云打算铲掉蜂巢的行为。 「你别动它们,你自己弄掉会被罚款。现在给林业公司打电话,让人明天过来给它们搬家。」闻星看着沈流云瞬息万变的脸色,不忘补充一句,「噢对了,搬家费得你出。」 沈流云皱着眉瞪了一眼那些在他身边飞来飞去的黄胡蜂,烦躁地用手扇了扇,企图让它们离自己远一点,「它们擅自住进我租的房子里,该它们给我钱才对。」 难得见沈流云吃瘪,闻星想笑又不好直接笑出来,忍得很辛苦。 他不咸不淡地回沈流云一句:「起码搬家费比罚款便宜。」 说完这句,他转过身,准备打道回府,却再次被沈流云叫住。 「那我今晚怎么办?这么多蜜蜂在这里,我没有办法睡。」沈流云不是夸张也不是矫情,他现在脖子和手上已经多了几个刚被蛰的包,又痛又痒。 见到那几处异常的红,闻星生出些恻隐之心,「你先跟我上楼吧,我家里有药膏。」 于是这个前不久才被闻星「请」出去的人,又被他请了回来。 闻星从医药箱里找出来一管fenistil药膏,递给沈流云,「你自己擦吧。」 沈流云接过药膏,发现有使用痕迹,不由问:「你之前也被蛰过吗?」 「嗯,在外面被蛰的rs就给我推荐了这款药,效果很好。」闻星点头。 沈流云听到闻星口中陌生的人名瞬间沉默下来,薄唇抿紧,一言不发地给患处涂药。 第128页 「脖子上你没涂到。」闻星见他将药膏涂错地方,有些看不过眼,干脆伸手抢过了他手中的药膏。 温热的指腹沾着药膏贴上沈流云的脖子,轻轻地揉开。过近的距离让两人的唿吸交错在一起,简单的动作也变得暧昧旖旎。 可闻星的眼睛是冷的,手上力道也逐渐加重,让沈流云痛得嘶了一声。 「你摆什么臭脸?不就是想rs是谁吗?」带着怒意的话噼头盖脸地砸到沈流云脸上。 沈流云的嘴唇动了动,语气苍白地狡辩:「我没想问。」 闻星嘲讽地勾唇,「你以前就经常这样,只要我跟你以外的人接触过密,你就会朝我乱发脾气。」 沈流云没想到闻星会在这时突然跟他翻旧帐,脸色一下变得更加难看,嘴唇张了又张,最后也只是低声说:「抱歉……我以后不会再这样。」 可是他们又有什么以后呢? 沈流云的保证在他这里,早就失去信誉了。 闻星推搡着沈流云,态度强硬地将人赶出了自己家,随后大力甩上门。 砰的一声,那个烦人的、总惹他生气的、总令他伤心的沈流云被他彻底地隔绝在了门外。 他并不知道,一门之外的沈流云愣在原地良久,而后缓慢地蹲下了身,开始有些自虐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唿吸也变得不畅。 在一片麻木的痛意中,沈流云逐渐缓过劲来,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签字笔和速写本。 他想要给闻星写封道歉信。 如果他从第一次让闻星生气起开始道歉,为过去的每次吵架都写封道歉信,闻星有没有可能原谅他? 可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办法顺利握住笔写字,手一直在颤抖,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他只好更为用力地握紧,但除了让指甲更深地扎进掌心以外,没有任何帮助。 面前的那扇门忽然打开了,是没听到下楼声的闻星出来检查。 随着门的敞开,沈流云的狼狈也无所遁形地暴露在闻星的眼前,跟几个月前闻星最后见到沈流云的样子如出一辙。 这样的沈流云像是蹒跚学步的小孩,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停留,学不会自己爬起来往前继续走。 状似可怜,看上去是被狠心抛弃,但更应该怪他自己过度任性。 闻星自认并不大度,会斤斤计较很多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只不过比沈流云要勇敢一些。 所以明明方才是他将沈流云赶出了门,这会儿却还是朝着沈流云走去。 他轻轻地抽走那被人攥在手心的速写本,也得以看清上面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的是「对不起」。 心脏因为这三个字发颤,漫开不可抑制的酸意。 沈流云比他想得还要愚笨,时至今日仍不明白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三个字。 「沙发可以给你住一晚。」 闻星在心底跟自己说,这只是为了感谢沈流云之前开车送自己回柏林,并无别意。 沈流云想要在偌大的柏林找到一家供他暂住一晚的酒店轻而易举,故而闻星觉得自己这句话其实没有任何吸引力。 但或许沈流云真的喜欢自讨苦吃,宁愿委屈自己睡那个窄小的沙发,也不去寻另一条路。 沈流云抓着闻星给他找的一床薄被,以一个看上去就很不舒服的姿势别扭地蜷缩在沙发里。 「晚安。」 沈流云自认有错,这句话也说得很小声。 闻星听见了,但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关掉了客厅的灯。 在黑夜的遮掩下,闻星嘴唇微张,朝着沙发的方向,说了句无声的「晚安」。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章写得太久了一点 第61章 61·漩涡眼 沙发上睡得到底不怎么舒服,让沈流云醒得格外早。 他醒来时,柏林的天尚未大亮,世界泛着雾蒙蒙的蓝,正在经歷一天之中的蓝调时刻。 毫无徵兆的,他被浓重的自我厌弃情绪所包裹,情绪如同茧丝般越缠越紧,逼迫他即刻要去做些什么。 用尖锐的物体划破皮肤或是扎进深处,他擅长这个,也做过很多次。 但仅仅只是几个唿吸的时间,他便冷静了下来——他可以在任何地方摧毁自己,唯独不能在这里。毕竟一墙之隔的卧室里,闻星还在睡觉。 将自毁想法打消的瞬间,外面那雾蒙蒙的蓝转为烧灼般的橘红,连天遍野地熊熊燃烧着,也灼痛沈流云的眼眸。日出了。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他从沙发上坐起身,意识到自己该离开了。 沈流云将被子叠好,而后起身朝大门走去。 从沙发到大门的距离不长,没多久他便走到了,却在门前长久地伫立,始终没有将手放在门把上。 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在离开之前去看一眼闻星。 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门。 屋内的窗帘遮光性不足,即便拉上了,也还是有晨光从缝隙间倾泻进来,令床上睡着的人将被子往上扯,罩住了大半张脸。 沈流云走过去,出于这么睡会唿吸不畅的担心,伸手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闻星的整张脸。 闻星看上去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皱着,脸颊也泛着异常的潮红,兴许是方才闷的。 沈流云看得入了神,不经意间,手指碰到了闻星的脸颊,被那过高的温度烫到,这才迟钝地觉出不对。 第129页 闻星平日眠浅,他刚刚开门,又拉被子,换作是从前,这会儿早就该醒了。 他用手背探了探闻星的额头,更是滚烫。 他匆忙离开卧室,从闻星昨天给他拿药膏的医药箱里找出一支电子体温计,给闻星测了体温。 38.7c,果然发烧了。 沈流云找了找,只在医药箱里找到退热贴,没找到退烧药。 他将退热贴给闻星贴在额头上,再将被角掖好,而后拿上玄关处的钥匙出了门。 他用手机搜了搜,离这最近的药店也有两公里远。 冬天路上车辆稀少,沈流云在原地等了许久,都没叫到车,心急如焚之下干脆选择步行前往。 走至半途,天空飘起细雪,不一会儿便堆满了沈流云的双肩,但他浑然不觉,只顾着继续往前赶路。 直到抵达药店,他准备结帐时,才发现双手早已被冻得僵硬,怎么掐都没知觉。 药店店员以为他是给自己买药,指责他出门连手套都不带,病情只会加重。 沈流云接过店员手中的退烧药,没解释,沉默地离开了药店。 好在他回程时总算打到了车,得以快速赶回了住所。 卧室里,闻星依旧没醒,烧得昏昏沉沉,脸颊的颜色比他离开那会儿看上去更红,唿出来的气息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给闻星又测了一次体温,看到测出来的数字后,这一路绷紧的心弦总算稍微松了些。 虽然没怎么降,但好歹没继续往上升。 烧的水开了,沈流云找到闻星的杯子,将水从壶里倒出来晾了晾,再端着杯子进了卧室,将闻星叫醒。 闻星艰难地抬起眼皮,眼眶被热气蒸得发红,一双眼睛里也氤氲着水汽,像是睡蒙了。 沈流云被他这一眼看得心惊,有点后怕地想,如若他今日不在这里,闻星还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去。 「几点了?」闻星瓮声瓮气地问。 他的声音低哑,嗓子痛得像被刀片割过,说话变得前所未有的艰涩,更是弄不清现在的状况,连沈流云为何在他家都差点忘记。 他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实在太久,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过,把头都睡晕了。 闻星想要起身,却发现四肢无力,还是在沈流云的帮助下才顺利坐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睡了一觉就虚弱成这样,不希望沈流云误会自己,故而即便嗓子不舒服也要先开口解释:「我头好晕,今天睡得太久了。」 却听沈流云说:「不是因为睡久了,是你发烧了。」 他这才明白今日为何有如此多的不寻常之处,愣愣地接过沈流云递来的水杯,把退烧药吃掉。 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明明闻星从前也不是没吃过退烧药,可这次却觉得格外苦,咽下去之后连喝了好几口水,依然没能冲散舌头上残留的药味。 他苦大深仇地捧着杯子,好似一举回到对吃药这件事还很抗拒的稚童年纪,出口抱怨:「好苦。」 一旁的沈流云静了静,问他:「家里有糖吗?没有的话我出去买,想吃什么?」 闻星认真回想了一下,指着床头柜说:「抽屉里好像有。」 沈流云将床头柜的抽屉拉开,一眼便看见了两包还没拆封的haribo软糖,是他上次给闻星买的那两包。 软糖的边上放了一个小布袋,袋子里装着玫瑰制成的干花。 明明这世界上的红玫瑰基本都长一个样,但有种直觉告诉沈流云,这些应该是他上回让梁乐天帮忙送给闻星的那束玫瑰。 软糖被拿起后,底下的几张卡片暴露了出来,是他之前陆陆续续匿名送给闻星的那些卡片,都被保存得完好无损,随着闻星漂洋过海来到柏林。 想来在他第一次送的时候,闻星就已经有所怀疑,也就他自己还以为天衣无缝。 闻星与从前别无二致,会将他赠予的任何东西都视若珍宝,或是玫瑰,或是卡片,甚至小到只是两袋糖果。 除此以外,抽屉里还有许多药瓶,瓶身全都印着英文,使沈流云并不能判断出它们的用途。 尽管奇怪,但他只以为是维生素之类的保健品药物,没有多想。 沈流云将抽屉合上,把两袋软糖放到闻星面前,尽量语气平静地问他:「要吃哪一种?」 闻星的目光落在那两袋软糖上,神情很纠结,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小声说:「你放回去吧,我突然不想吃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落下后,闻星突然觉得沈流云的面容变得很悲伤,好似被一种莫大的痛苦所折磨。 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他不想吃糖了吗? 他听见沈流云用一种很没办法的、哄小孩子的语气对自己说:「选一个吧,吃完还会有的。」 吃完还会有的,所以选哪个都可以,都不必担心。 闻星到底做出选择,选了左边莓果味的一袋。 沈流云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帮他撕开包装,从袋子里拿出一颗送至他的唇边。 在他的印象中,莓果味的haribo很甜,不知是不是生病了嘴巴里发苦,味同嚼蜡,半点没尝出甜味。 他重新躺下,扯过被子罩住头,告诉沈流云自己要继续睡了。 闻星没能用被子罩住头多久,沈流云就将他的被子扯了下来,「别这么睡,会透不过气。」 沈流云管得真多。 第130页 闻星在心里不满地埋怨,但实在没力气跟沈流云吵架,只得按照对方的意思来,听话地没再用被子罩住头。 没多久,他隐约听见一声门响。 沈流云或许是走了。 实际上,沈流云不仅没走,还再次借用了闻星的厨房,正在用一口奶锅煮粥。 可能是发现沈流云正在做饭,鸟笼里那只一上午都没吃到东西的小鹦鹉饥渴难耐地叫唤起来,叫得难听又大声,吵得人头疼不已。 沈流云怕它的叫声吵醒闻星,只能将火关掉,过去先投餵这只因主人生病而无人照顾的小鸟。 由于沈流云不知道闻星把鸟食放在哪里,干脆把小鸟从笼子里放出来,用手小心捂着,以此暂时制止它继续叫下去。 然而,他因这只鸟的漂亮外表对它的性格产生了不该有的误解,手掌被它狠狠地啄了好几下。 他气得用言语威胁对方,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你再啄我,我就饿死你!」 掌心里的小胖鸟对他怒目而视:「啾啾啾!」 莫名的,让沈流云联想到那款经典游戏的名字,一下笑出了声。 沈流云到处找了一圈,好在空间不大,很快就让他在橱柜里找到了鸟食。 他不太懂该餵多少,只能凭感觉往小鸟的食盆里放。 小鸟看见盆里比平时明显多出很多的量,立马消气了,兴奋地把头栽进食盆里,欢快地进起食来。 它吃相非常糟糕,将谷物溅得到处都是,引来沈流云一记嫌弃的眼刀。 他用手戳了一下小鸟的脑袋,语气纳闷:「你主人平时不给你吃东西吗?」 小鸟忙着吃,根本没功夫搭理他。 早在沈流云还只能靠视频的画面见到这只鸟时,他就已经对它积攒了许多怨气。 更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嫉妒。 此刻,趁着鸟的主人不在,他又戳了一下小鸟的头,「你说说,你有什么用?你主人生病了,你是能出去给他买药,还是能给他煮粥?」 显然这两件事,小鸟都做不到。 那为什么小鸟可以住进闻星的家里?真是令人费解。 吃饱喝足的小鸟开始在桌子上走来走去,昂首挺胸地迈着它并不规范的正步,嘴巴里兴奋地往外吐了一连串的话,鸟语和人语掺杂。 沈流云一会儿听它啾啾啾地乱叫,一会儿听它叽哩哇啦地说着中文:拜拜!拜拜!挂了!挂了!气人!气人! 沈流云不知道它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好笑地叫停,把小鸟从桌子上抓起来,「好了,你也吃饱了,该回笼子里了。」 小鸟不太配合地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钳制住它的力量,嘴巴里又骂骂咧咧起来。 沈流云真不知道闻星为什么要养一只脾气这么差的鸟,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鸟被关进笼子里时,说了一句比较长的话,沈流云没能听清这句是什么。 他挑了一下眉:「真厉害,还会说长难句。」 小鸟瞪着圆熘熘的眼睛,又复述了一遍那句话。 这一遍沈流云总算听清了那句话,唇边的笑意也因此瞬间消失。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笼子里的鸟,嘴唇微动,「你再说一遍。」 小鸟拍拍翅膀,看在刚刚饱餐一顿的份上,听话地又说了一遍—— 「沈流云,我睡不好。」 这句话当然不会是特意教的,只可能是说得次数太多,被鹦鹉听到,自发学会了。 沈流云没养过鹦鹉,连霂小时候家里倒是养过一只,还曾向他抱怨,家里那只鹦鹉很笨,学一句话学了一个多月才学会。 沈流云不敢细想,过去的这些时日里,闻星究竟重复说过这句话多少遍,才让鹦鹉都听会了。 他脚步沉重地重新回到卧室,将那一抽屉的药瓶都拿了出来,对照着上面的英文一个一个搜,发现全是助眠作用的药物。 瓶身的字逐渐变得模煳,握着药瓶的手也开始无助地发颤。 他不知道,与他分手以后,闻星失眠的症状竟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只能够依靠药物来熬过。 这不是他第一次直面闻星的痛苦,可却比从前的每一次都让他更加难以承受。 无尽的悔恨与痛苦齐齐涌上来,似要将他整个人都撕扯为两半。 沈流云在沙发上枯坐了许久,才勉强平復心情,回到厨房继续煮粥。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沈流云试了一口,确认煮好了,便盛了一碗粥送进卧室。 他将碗先放在床头柜,而后弯腰温声叫醒闻星。 叫了好几声,闻星才有了反应,睁眼见到是他,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沈流云神情微滞,但也只是说:「等你好了我就走。」 闻星坐起来后,沈流云先给他测了一次体温,见温度降了下来明显松了口气。 为了让闻星靠得舒服一点,沈流云还细心地给他身后垫了个枕头。 做完这些,沈流云才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粥端了过来,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而后送到闻星的唇边。 闻星没有张口,只是皱起了眉,很困惑地看着沈流云,好像弄不懂他这是在做什么一样。 沈流云迎着他的目光说:「你先吃点东西,不然胃会不舒服。如果不喜欢喝粥,我再去给你做别的。」 闻星垂眼,看着眼前那碗粥,疑心自己是病煳涂了。 第131页 他真的对沈流云的行为感到无比费解,轻声问:「沈流云,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流云端着碗的动作一僵,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一时无言。 闻星见他不答,只好自己猜:「是不是因为你这一年的时间里,依然画不出来画,所以只好又来找我,想要像以前一样继续欺骗我、利用我,是吗?」 碗又放回了床头柜,沈流云颤声回:「不是这样的,闻星。」 闻星扯了扯唇角,「是吗,那是怎样的?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沈流云要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把他原本正常的生活再度搅乱。 他既感到困惑,又感到伤心,不禁问:「我对你而言,到底还有什么价值?」 有温热的液体落在闻星的手背上。 起初,闻星以为是自己哭了,但他的脸上是干燥的,恍然发觉那泪水来自另一个人。 越来越多的泪水落下来,突如其来得好似一场热带暴雨,顷刻间就淹没他的手背,连带着空气都变得闷热而潮湿。 他听见沈流云几乎哽咽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向他否认:「不是的,闻星……我爱你。」 「只爱你……」 「最爱你……」 闻星的手被很用力地握紧,如从前一样给予他被迫切需要的感受,令他再度置身于漩涡的中心。 一个沾着泪水的吻很轻地印在了他的手背,那么珍重,那么怜惜。 可他还是将自己的手从沈流云的手中缓慢抽出,进行这样一场令他自己也倍感痛苦却又必须要做的剥离仪式,近乎残忍地告诉沈流云一个事实:「我不相信你。」 第62章 62·红苹果 不知何时,沈流云弯腰屈膝,半跪在了床边,曾经高傲的头颅也随着热泪一同栽下。 似是战败的投降,亦是诚挚的悔过。 可是闻星却体会不到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只是垂着眼,眼底空荡又澄澈,什么也没有。 他并不怨恨沈流云,只是无法再信任。 沈流云是惯会用花言巧语来哄骗人的,给予他太多糖衣包裹的炮弹,堆积于他心底,在识清沈流云面目时轰然炸毁,留下一个难以填平的血窟窿。 「我不相信你,你总是在骗我。我分不清你说的话究竟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闻星艰难地一字一句把话说出来。 哪怕由于病痛,每说一个字他的喉咙都像有刀片划过,也依然尽力说得字句清晰、态度坚决。 像喝了女巫药水的人鱼,日后每每想要开口说话,都要经受一遍无力与痛苦,而这就是爱情的代价。 不一定会拥有,但一定会伴随着失去。 「我明明问过你很多次,可你一次也没有跟我说过实话。到最后实在瞒不住了,不得已之下你才把实情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我自己发现了,你想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呢?」闻星说到这里,身体的温度骤然降低,好似被一举拉回那个下着雪的夜晚。 想到沈流云方才说的「爱」,他扯了扯嘴角,嘲弄地看着对方,「你说你爱我,那你是因为爱我,所以才整日对我大唿小叫,一边叫我辞掉乐团的工作,一边又以我为灵感来创作的吗?!」 婻沨  「沈流云,你自己分得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利用吗?」 「我分得清。」沈流云应答得不假思索,抬起头与闻星对视,用那双他无比熟悉的眼眸,让他窥见那掩藏在冰层下的哀痛。 「跟你在一起是因为爱,不是因为别的。」沈流云再一次握住了闻星的手,想要告诉他,尽管他们的过去确实存在许多欺骗与错误,但并非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握了好一会儿,见闻星没有甩开,好似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得以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我过去做错很多事,也知道你现在不相信我,但……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说完这句话后,沈流云像害怕听见闻星的拒绝一样,很轻地闭上了双眼。 如同罪大恶极之人在等待自己的宣判。 这实在怨不得别人,要怨也只能怨他从前过度自我,不知晓闻星的信赖也有额度,将之过早地透支,如今只能倾尽一切来弥补亏空。 这样的沈流云落在闻星眼中,是滑稽可笑的,也是陌生罕见的。 他想到很久以前自己有过的疑问: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事会让沈流云铭记呢?爱可以吗?闻星可以吗? 闻星没有贸然答应,也没有一口拒绝,让沈流云先出去,只说他要考虑考虑。 沈流云默了默,起身说好,将床头柜那碗已经冷掉的粥拿出去倒掉,又热了一碗新的端进来。 他沉默地看着闻星将粥喝掉,而后把碗端出去,又进来给闻星测了一次体温。 「还有一点烧,你休息一会儿,不舒服的话叫我。」沈流云叮嘱闻星。 闻星不予理会,自顾自地躺下,扯过被子罩住头。 可在听见门响后,他又将被子扯下来,双眼望着关上的卧室门发呆,疑心今日所经歷的一切都是自己由于生病而生出的幻觉,这个对他无微不至的沈流云也来自于他的臆想。 是并不存在的,一觉醒来就会消散的美梦。 生病带来的倒也并非全是坏处,起码闻星难得有回好眠,一觉睡得尤其沉。 醒来时,不仅外面的天黑了,连他身上的睡衣都换了一套。 第132页 想也知道是谁给他换的睡衣。 不是他在做梦,沈流云是真的在他家里,也是真的对他说了那些话。 突然的,闻星想到他今日病了一天,还没有餵过cloud。 他生怕把鸟饿坏了,急忙下了床,一边推开门往外走,一边叫着鸟的名字:「cloud!」 正在桌子上自娱自乐转着圈圈玩的小鸟听到闻星的唿唤,咻地飞了过来,啪唧一下撞在他的肩头,扑簌簌坠落进掌心里,实在是蠢得可以。 他好笑地戳了戳小鸟的脑袋,「饿了吗?一天都没吃东西,是不是饿坏了?」 「我餵过了。」这时,坐在沙发上被他忽略的人回答了他。 闻星像卡了壳一样,侷促地抱着鸟,半天没说出话来,只在心里默默祈祷沈流云方才没听清他叫这只鸟什么。 眼见着沈流云拿了体温计走过来,在他额头上轻轻贴了一下,而后拿开。 沈流云确认完体温计的数字,抬头见闻星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样,有些好笑,「已经退烧了,你这是什么反应?」 闻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犹豫着想问问沈流云方才到底听没听见,还没开口就听沈流云问他:「我刚刚好像听见你叫这鸟的名字了,没怎么听清楚,它叫什么?」 电光火石之下,闻星只好撒了个谎:「ure,它叫克劳尔。」 「是吗?」沈流云低头去看他手里的鸟,向它确认,「你叫ure?」 小鸟没什么反应,只用圆熘熘的眼睛看着他。 「它太笨了,还听不懂自己的名字,有时候有反应,有时候没有。」闻星硬着头皮想要圆场。 却听沈流云下一瞬对着鸟叫了声:「cloud.」 对主人的处境浑然不知的小鸟热情地回应了一声:「啾!」 沈流云头一回觉得这只鸟长得如此顺眼,奖励似的在鸟头上撸了又撸。 小鸟被摸烦了,拍拍翅膀,飞到一边玩去了。 「闻星,我不会把cloud听错成ure,也不会把broken听错成rotten。」沈流云深深地看了闻星一眼。 闻星被这一眼看得心口发麻,他不是没有看过沈流云工作室发的声明。旁人或许对声明中特意用了单独的一行来纠正画作的名字而感到费解,只有他清楚这是在解释给谁看。 是沈流云在告诉他,并非将他当作一只腐烂的苹果,只是阴差阳错地被他误解。 「闻星,我们谈一谈吧。」沈流云拉着闻星的手,将他牵到沙发处坐下。 闻星捧着一杯沈流云给他倒的热水,身上渐渐回暖,才说:「你想谈什么?」 「我觉得,你可能对我存在很多误解。」沈流云是逐渐想明白这件事的,想明白隔在他与闻星之间的除了一些他酿成的错误之外,还有一些没能解释清楚的误会。 所以他如今将提问权交由闻星,以此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闻星先挑了几个自己没有太在意的点,比如沈流云某一天为什么回家那么晚,见沈流云都如实回答了,问题才开始慢慢深入。 闻星问:「你从哪幅画开始画我的?」 沈流云答:「迷雾林。」 闻星点了下头,与他猜得一样。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告诉我。」闻星接下来的问题过于一针见血,以至于在话音落下后,沈流云沉默了许久。 「其实第一次我并不确定,以为只是巧合。后来次数多了,便不知道如何告诉你了。」沈流云顿了顿,又补充了关键的一句,「可能也是我太过于……害怕。」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太轻,闻星险些没听到。 听清那是哪两个字后,闻星怔了一下,「害怕?」 「嗯,怕你知道,也怕你知道后接受不了。」时至如今,沈流云不得不向闻星坦言自己的怯懦,一度长期陷入濒临失去的惶恐中。 闻星消化了一会儿沈流云话里的意思,才继续问其他的问题:「我生日那天,为什么叫那么多人来家里?」 沈流云没想到会被问这个,神情瞬间变得很一言难尽。在闻星的眼神逼迫下,他才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吐露真相:「因为那天我想跟你求婚,所以叫了人来帮忙布置。」求婚? 这实在是一个闻星始料未及的答案。 可这么仔细一想,闻星慢慢回忆起那晚明显过于隆重的布置,只是他当时无暇顾及。 那沈流云给他的生日礼物不会是…… 他想起那个炉火与玻璃的光交织而成的视觉骗局,意识到那背后还藏着更深一层的真相,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良久,他才向沈流云确认:「那你当时要送给我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戒指。」 闻星不禁开始思考:如果他当时真的打开了那个盒子,那么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 或许依然不会,毕竟他与沈流云之间问题重重,并非一枚戒指就能轻易化解。 只是他原本应该有一个不那么糟糕的、被精心准备的生日。 「那你每年都送我手錶是为什么?在送我之前,你是不是也给其他人送过?」闻星怀着一点新的期待,开始追问其他的蓝方盒。 不料,他这个问题惹得沈流云的双眼蓦地瞪大,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回:「你说我送给过谁?我只给你一个人送过手錶。」 闻星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一下,随后慢吞吞地把自己在陶希文的动态中看到对方带了一只同品牌手錶的事说了出来。 第133页 紧接着,他便得到了沈流云一番语气激动的解释,不仅知晓了手錶是特意为他定制而成的,也知晓了手錶背后的用意。 说到最后,沈流云的声音低下来,流露出些微的委屈,也可能只是闻星的错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 这件事上,闻星实在理亏,只好轻声说了句抱歉。 沈流云抓了一下自己的头髮,有种无处撒气的无力,深深地嘆了口气,「算了,也怪我自己没跟你说清楚。」 他也开始逐渐学会迁就与包容,无论好坏都接受。 「那……最后一个问题。」闻星清了清嗓,认真地看向沈流云,「为什么要把我画成苹果?」 沈流云对上他的眼睛,在里面望见曾一度打动他的纯粹与真心。 他缓缓张口,对那幅画背后的创作想法娓娓道来:「我小学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在那篇课文里,我见识到盲人是如何感受世界的。她将手停在空中,去感受风的经过;将手放在水中,去感受水的流动。」 「那时候我也想过,如果我是一个盲人,要如何知道苹果是红色的,树叶是绿色的?」 红色,美术中的三原色之一,是最基础、也最重要的颜色。 沈流云用手指抚上闻星的脸颊,轻声说:「后来当我触摸你的时候,明白了什么是红色。」 「闻星,对我来说,你是我的那只苹果。」 不是腐烂的、随时会被丢弃的,而是珍视的、世间唯一的苹果。 第63章 63·月下吻 「这算情话吗?」安静了许久后,闻星向沈流云求证。 闻星是这样矛盾,听到沈流云说确切的爱,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可听到沈流云说近似于爱的话,又忍不住要去确认这是否是一句情话。 「你觉得呢?」沈流云轻声回,好像这句话是或不是,都只凭闻星的心意,他觉得是就是,觉得不是就不是。 可是闻星不喜欢模稜两可,非要刨根问底,皱眉推了一下沈流云,「现在是我在问你。」 沈流云短促地笑了一下,好似拿他很没办法,「是情话你就会收下吗?」 闻星显然不会,毕竟他今天才对沈流云说过要好好考虑,这还没过多久呢。 「看你怎么去定义情话了。一定要甜言蜜语才可以被认为是情话吗?还是说,只要是饱含真情所说的话,都可以被认为是情话呢?」沈流云语气懒洋洋的,听上去很是漫不经心,说的话却不像玩笑,「如果是后者,我想我对你说过不止刚刚那一句。」 闻星微微怔住,从未想过还可以这样解读情话,可仔细一想又确实如此。 如果是按照甜言蜜语的标准来评判,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对沈流云说过任何情话。 他张了张嘴,想要问沈流云过去什么时候说过,却很快咬住嘴唇,疑心自己掉进了沈流云的某种高明圈套里。 闻星眨了下眼,重新将话题绕回原本谈论过的问题上,「手錶的事,你以前没有跟我讲过。但我不戴不完全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它太重了,弹琴会很不方便。」 沈流云显然没想到这层,神情很惊讶,这才意识到自己送的礼物其实很欠考虑。 闻星看向他的目光很平静,并没有责怪,只是告诉他:「所以你如果要送我礼物,不要每次都先考虑你想送我什么,你也应该想一想我需要什么。」 闻星是在教沈流云,送礼不要只凭自己的心意,也要考虑收礼人的实际需求。 毕竟对他而言,一只昂贵的手錶其实比不上一碗沈流云小跑着去买回来的莲子羹要来得温暖、珍贵。 「好,我记住了。」沈流云点了下头。 但他由此很快产生了新的疑问:「但是我怎么确定你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呢?我总不能每次事先都问你,那样不就没有惊喜了?」 闻星:「……」 可能因为生病,连带着闻星的脾气都变坏,语气不善地回了句:「我想你眉毛底下的东西应该不是摆设。」 沈流云闭嘴了。 经过这番谈话,闻星仍旧没有给予沈流云答覆。 说他这个人拧巴也好,执拗也罢,即便已然解开诸多误会,也无法做到轻易释怀。 如若只是一句误会,一句道歉,过去种种就都能一笔勾销,那他的痛苦与难过又算什么呢? 爱情不是解答题,用修正带将原本的错误覆盖,再填上正确答案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闻星尽可能冷静、客观地审视与沈流云的这五年,不难看出他们之所以走向失败并非全是一人的过错。 他们二人,一个自以为是地捨己为人,一个故作高明地粉饰太平,总是说着口不应心的谎,很在意却说没关系,失败也是必然。 他过去常把自己看轻,将姿态放得太低,为沈流云一再退让,只要一点好,一点爱,可能这样其实也是错的。 沈流云这样的人,自小便养尊处优,人生基本一帆风顺,骨子里就是孤傲的。无人管束下,养成盛气凌人的作派实属正常。 而他又对沈流云太过纵容,才会让他们之间的天平逐渐失衡。 在付出爱的过程里,是他先忘了给自己保留自尊,也怨不得被人随意轻贱。 他很想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沈流云一人身上,但真的全是沈流云一人的错吗? 第134页 难道他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关系太过畸形吗?只是他狠不下心叫停,于是一忍再忍,一错再错。 如今,闻星看着沈流云,明白那些对方所表现出的悔过都出自真心,可他也了解人的劣根性。 他并不能确定,沈流云的所有懊悔与痛苦更多是出于爱,还是出于不甘。 若沈流云只是出于不甘和遗憾,那即便他们从头来过,时日一长又会回到原点,没有丝毫改变。 他已经不能再不计较任何沉没成本地陪沈流云试错。 一次错叫勇敢,两次错叫愚蠢。 闻星婻沨的目光落在沈流云垂落在一侧的手上,有些直白地问道:「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看着倒有些像是被刀划破的,总不能是因为学做菜,沈流云也不至于那么笨吧。 沈流云没想到闻星会注意到他手上的伤,目光微变,很快又恢復镇定,「啊,这个……我最近在学木雕,雕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弄到的。」 这倒不全是假话,手上的伤口确实有一小部分是雕刻时不慎弄到的,但更多还是他焦躁时失控留下的。 闻星不太明显地笑了一下,「木雕?你要改行吗?」 沈流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唇角也带着笑,「是啊,不画画了,改做雕塑。」 闻星的笑意微敛,目光里流露出很微弱的关心,「真的吗?你以后都不画画了吗?」 被那关心的目光注视着,沈流云很轻易就感到羞愧。 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比闻星更有资格希望他身败名裂,再也没有办法继续作画,但偏偏这个最有资格的、被他伤害最深的人却对他最为宽容。 比起闻星期盼自己过得好,他更希望闻星能够诅咒自己,可惜闻星从不是这样的人。 「你希望我继续画画吗?」沈流云问得很犹疑。 在过去,闻星不止一次对沈流云妥协过,他对沈流云说画不出来就不要勉强。 世界上许多人都有着自己的不得已,只能周而復始地做着辛苦的铁球。 闻星希望沈流云不必如此,过得轻松一些、自由一些。 「那天你听医生说我要打封闭针的时候,你在想什么?」闻星不答反问。 沈流云对那天的记忆还很深刻,因而回答得很快,「想要阻止你。」 更想阻止,但最终还是选择尊重他的选择。 闻星也是同样,很多时候希望沈流云不再作画,但最终还是尊重沈流云的想法婻沨。 事实上,他真的是希望沈流云远离画画吗? 他不过是希望沈流云远离痛苦。 可艺术创作本身就伴随着必须要承担的痛苦,痛苦是灵感养分,亦是必经之路。 无需再说更多,沈流云已经明白了闻星所想。 他突然有些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狼狈地别开脸,声音微哑,「闻星,你应该恨我的。」 闻星想过讨厌沈流云,想过忘记沈流云,唯独没有想过怨恨沈流云。 他对沈流云的情感太复杂,但始终不包括恨。 如果一定要恨沈流云,他想他会更恨那个即便痛苦也无法停止爱沈流云的自己。 闻星没有接沈流云的这句话,只是轻轻踢了他一下,「我饿了。」 沈流云会意,从沙发上起身,「要吃什么?」 「冰箱里有玉米和排骨,你煲个汤吧,我想再睡一会儿。」闻星抓过沙发上的抱枕,已经做好了准备眯一下的准备。 沈流云却没有走开,神情少见的为难,「我不会煲汤。」 闻星怔了下,莫名有些好笑。 他怀疑其实沈流云口中的学会了做饭,只是学会了较为简单的,不至于将自己饿死,又或者更糟糕,仅仅学会了怎么煮粥和煮面。 奈何闻星实在不想动弹,便让沈流云随便做什么都行。 沈流云进厨房以后,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将排骨和玉米从冰箱里拿了出来,并用手机向疗养院那位教他做饭的厨师远程求助。 其实他做饭的水平比闻星想像得要高一些,毕竟在疗养院还收穫过不少好评,虽然不排除给出好评的人本身口味也不太正常这一点。 将汤煲上后,沈流云从厨房出来看了一眼,发现闻星已经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客厅里没有留灯,本该是昏暗的,却有一缕月光穿过稀薄的云层倾洒进来,遥遥望去,那安静昏睡的人好似是月光的剪影,朦朦胧胧,犹在梦中。 桌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是闻星设置的闹钟。沈流云快步走过去,将闹钟关掉。 他回头一看,闻星仍在睡。 沈流云慢慢在闻星身旁蹲下,目光不再克制收敛,贪婪而肆意地游走于闻星的全身。 闻星瘦了一些,穿着衣服的时候不大能看出来,不过他帮闻星换衣服的时候用手丈量过了,确实瘦了些。 可能是因为生病,也可能是因为经常睡不好。 但愿闻星今后胃口好一些,睡眠好一些。 冬日的月光应当是冷的,沈流云却像是被那冷月所吸引,情不自禁地靠近,令墙壁上的两道灰影逐渐交叠。 他尝到一点冷意和一点苦涩,又或许是爱情的滋味。 爱就是苦涩的吗? 或许吧,重要吗,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正在亲吻闻星。 第135页 沈流云的嘴唇缓缓抽离时,闻星睁开了双眼,像童话常写的那样,一个吻解开了沉睡的魔咒。 闻星的反应很平静,只是轻轻皱了下眉,「沈流云,你偷亲我。」 沈流云听见自己厚颜无耻地「嗯」了一声。 可闻星下一刻又将眼睛闭上了,似乎默许沈流云再「偷亲」一次,沈流云也确实这么做了。 月光不知何时将他们笼罩,把苦涩洗涤成甜蜜,把短暂定格为永恆。 第64章 64·新发条 吃过晚饭,闻星才知道白天沈流云为了照顾他,重新跟林业公司约了上门时间。好巧不巧,接下来的两日是周末,便只能约在了下周一。 也就是说,在林业公司来之前,沈流云还要在闻星家中的沙发上借住三晚。 有那么一瞬间,闻星疑心沈流云是故意为之,不过想到沈流云毕竟是为了照顾生病发烧的自己才推迟了时间,到底让人继续住了下来。 兴许是家里突然多出个人的缘故,原本对闻星而言已经算是宽敞的一居室莫名变得拥挤起来。 某人的存在感实在太强,闻星总是会忍不住看向对方,哪怕对方其实并没有做任何吸引他注意力的事。 躲进卧室又显得太过刻意,思来想去,闻星只好早早地进了浴室洗漱。 但可能他越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忙碌一点,便越是容易忙中出错,直到洗完澡他才发现忘了带浴袍进来。 浴室门开了一小道缝隙,刚好容纳一个圆熘熘的脑袋探出去,朝沙发上坐着的沈流云求助:「沈流云,我忘拿浴袍了。」 沈流云回过头,见到卡在门缝里的小脑袋,头髮打湿了一些,软软地贴在额头,底下偏黑的瞳仁也湿漉漉的,看上去很像一只小心翼翼将头从巢穴中探出来的小麻雀。 沈流云的喉结轻轻滚了滚,「在哪?」 闻星想了想,「应该在卧室的床上。」 沈流云进了卧室,果然在床上找到了被闻星遗漏的白色浴袍。 闻星这次没把脑袋露出来,仅从门缝里伸出一只还沾着水的胳膊,将浴袍接了过去。 隔着一扇门,沈流云听见门后传来闻星很客气的一句道谢。 沈流云屈起手指,在门上叩了两下,跟里面的人说:「你感冒还没好,记得把身上的水擦干,不然会着凉。」 门后正准备直接把浴袍往身上套的人动作一顿,依言把浴袍挂好,再慢吞吞地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 浴室的门开了,竖起耳朵的沈流云佯装不经意地扭头,目光捕捉到已经穿好浴袍的闻星,纤瘦的身体裹在大片的白色里。 这下不像小麻雀了,像小天鹅。 目光落在被热水淋得有些泛红的小腿上,沈流云不难猜到,闻星浴袍底下应该除了内裤什么都没穿。 闻星故意无视他的目光,径直回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沈流云敲开了闻星的卧室门,「要睡了吗?」 闻星其实感觉自己今晚有很大概率失眠,毕竟白天已经睡了太长时间,但他没对沈流云说这个,只是说:「还没,有事吗?」 沈流云走至他的床边,「有件事想告诉你。」 从沈流云的神色上,闻星无法判断出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抿了抿唇,才表示自己做好了准备,「你说吧。」 沈流云弯腰,将床头柜的抽屉拉开,「今天帮你找糖的时候,看到了抽屉里的其他东西。」 闻星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不确定沈流云主要是在意那些卡片,还是那些药瓶,干脆选择了保持沉默。 「之前,你留了个盒子没带走。我不确定你是否还想要,所以也没有寄给你。」沈流云边说边朝闻星看来,认真却不带有压迫性的注视,「我想问问你,那个盒子你现在还想要吗?」 不需要沈流云加任何的修饰词,闻星已经知道了是哪个盒子,曾经容纳了他太多隐秘的爱恋与微小的期待。 似乎是见闻星太久不答,沈流云又忍不住循循善诱:「我看过了,里面还有空间,如果你想要再放一些别的东西,也还能放下。」 闻星不知道沈流云想要听到怎样的回答。 其实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他与沈流云的一切都止步于暗恋,现在会不会好很多? 或许这样,就能将一切都定格在最美好的时候。 可是,他明明向来是不计较结果的。 从哪一刻开始变了的呢? 是从第一支来自沈流云的花,第一个来自沈流云的吻,还是从第一个来自沈流云的拥抱? 爱这东西实在令人捉摸不透,让聪明的人变得盲目,也让自由的人变得拘束。 他不敢抓得太紧,却也不想完全松手。 「不要了吧。」闻星听见自己轻声说。 沈流云的脸上有明显的失落浮现,没有再坚持,「好。」 闻星把他的失落看在眼底,慢慢补充了后一句,「但你如果给我买新的盒子,我会收下的。」 对于过去,他已经不太想要修正错误和弥补缺憾。 如果可能的话,他更想要重新开始。 短暂的时间里,沈流云的心好似坐上了一次云霄飞车,狼狈而快速地又应了声好,生怕闻星再反悔。 平復了心情,沈流云才对闻星坦白另一件事:「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搜了一下这些药是做什么用的。抱歉,没经过你的同意。」 第136页 闻星听到这里,神情还算镇定,「嗯,失眠的老毛病,之前也不是没吃过药。」 只是没有现在吃得这么频繁。 「像以前那样,会好一点吗?」沈流云指的是用音游背景音哄闻星睡觉的方式。 闻星摇头说不知道,毕竟winter已经下架了。 在看到沈流云手机里还保留着应用商店已经下架的游戏时,闻星沉默了片刻,往边上挪了挪,给沈流云留出一点位置,允许他进行一次尝试。 于是这晚,客厅的沙发并没有等到沈流云的临幸。 他们靠得并不算近,中间还留有距离,一躺一坐,房间里只能听见音乐声和一点轻微的唿吸声。 闻星看着沈流云专注的侧脸,恍惚间想到,其实他们本可以将游戏的音乐录下来,这样之后就只需要播放音频,更加简单高效。 这样简单的解决方式,难道沈流云就想不到吗? 但是沈流云还是选择了这样笨拙而繁琐的方式,不厌其烦地为他通关很多遍。 在游戏里完美通关的沈流云,是否也期待过自己在爱情里能同样一帆风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看得太久,久到目光令沈流云无法再忽视,终于开口对他说:「闻星,以后你需要我的时候,可以告诉我吗?」 闻星轻轻一怔,意识到尽管很多时候都是沈流云在表达对他的需要,但他其实也同样需要沈流云。 沈流云需要他的陪伴、关心和爱,像花园里非常娇贵的那一类品种,只要闻星少浇水、少除虫,就能立即变得蔫了巴拉,用那没精打采的叶子对他张牙舞爪地控诉:你不爱我我就会死掉! 相比之下,闻星对沈流云的需要就少很多。 因为他足够独立,能轻易理清生活的毛线团,所以很少开口向人寻求帮助。 他的不依赖落在爱人眼里逐渐变成了一种不需要,似乎离开对方也会活得很好,事实上他只是给自己建造了一个自以为刀枪不入的外壳。 或许他也应该坦诚一点,试着向爱人表达需要。 将睡未睡之际,闻星想起来自己还没定闹钟,手朝着床头柜摸去,却被人捉住了。 沈流云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手腕,问他:「要拿什么?我帮你。」 闻星闭着眼睛轻声回:「手机,我要定闹钟。明天要早起去琴房练琴,下周一上课教授要抽查。」 在国内的时候,他的生物钟向来很准,基本用不到闹钟。来柏林以后,随着睡眠的变差,他的生物钟也跟着紊乱,只能靠闹钟来帮忙。 不过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闹钟,定了闹钟就好像在身体里上了无形的发条,总会在闹钟响起前反覆惊醒。 如果有别的选择,他其实也不太想要定闹钟。 沈流云仿佛听见他的心声,提议:「别定了,我明天早上叫你。」 闻星对沈流云的早起能力表示怀疑,毕竟过去沈流云就经常赖床不起,「你能起来吗?我要起很早的。」 「七点可以吗?」沈流云问他。 这下换闻星愣住,睁开眼,正好与沈流云四目相对,「你起那么早做什么?」 沈流云回答得不假思索:「准备去公园写生。」 闻星不疑有它,同意了这个提议。 不知是熟悉的乐声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闻星这晚睡了到柏林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唿吸均匀绵长,一夜无梦。 紧接着几天皆如此。 周一上课的时候rs见了他都说他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是吗? 闻星半信半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lars点头:「而且你今天笑了好几次欸,你最近有遇到什么好事吗?」 闻星这下更是答不上话来,只觉得脸微微发热。 下课后,闻星想起冰箱里的食材消耗得差不多了,便在回家之前先去了趟商超。 毕竟家里多了个人吃饭,闻星觉得还是有必要问问另一个人的意见,便给人打了个电话:「晚饭想吃什么?」 那边的人听到这个问题却很疑惑:「嗯?你要请我吃晚饭吗?」 闻星这才想起来,今天周一林业公司的人来给蜂巢搬了家,沈流云自然是要搬回楼下住了。 闻星及时给自己找补:「嗯,请你吃晚饭,为了感谢你在我发烧的时候照顾我。」 他把话说得冠冕堂皇,格外客气,沈流云听了也不生气,只问他在哪家超市,要过来接他。 闻星将地址报给他,挂断电话后发现沈流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能够按照记忆中沈流云的喜好随便买了点。 闻星提着两袋东西走出超市,一眼便见到了站在门口的沈流云。 沈流云也看见了他,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很自然地接过了一个购物袋。 闻星用目光越过沈流云的肩膀去看远处的天空,静谧的淡蓝色,让他感到安宁。 可能是因为,他已找到新的发条。 第65章 65·魔鬼瓶 如若把生活比作河流,鲜少有人能够从宽阔平静的河面窥见遍布于河床的碎石,但那不为人知的碎石往往才是生活的底色。 尽管这两日沈流云已经隐隐有预感身体好像不太对劲,但还是没料到一觉睡醒后便到了四肢完全无法动弹的地步。 身体好似变成了缺少零件的机器,四肢与主干脱离,难以完成任何指令。 第137页 床头柜上的手机就是在这时候震动起来的。 沈流云很费力地扭头,看清了屏幕上闪烁的备註,明黄色的星星清晰地映入眼帘,距离他仅仅一步之遥。 可他完全动不了。 他只能够像背负着沉重厚壳的蜗牛一样,艰难而缓慢地挪动,一点,再一点。 奈何事与愿违,就在他快要够到床头柜时,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咚——他从床上狼狈地摔了下去。 随着手机的震动声停歇,世界也跟着沉寂下来。 沈流云悲哀地意识到,上天其实对他少有宽待。 回望人生数载,他总是拥有什么就必然要失去什么,像是给予了他一只魔鬼寄居的瓶子,来引诱他进行一些不可逆转的交易。 魔鬼从瓶中慢悠悠地飘出来,说着蛊惑人心的话: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但得用珍贵的东西来交换。想要天赋? 魔鬼欣然应下:那就用你的亲情来交换。想要名利? 魔鬼和颜悦色:那就用你的家庭来交换。想要灵感? 魔鬼喜笑颜开:那就用你的爱情来交换。 什么?你想要赎回你的爱情? 魔鬼露出尖利的獠牙,笑意瘆人:赎金很高噢,这次可不是等价交换。 尽管得知这样的要求,交易也还是进行了下去。 魔鬼围着人转了转,挑剔地摇了摇头:你已经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能给我了,你确定要换吗? 用你的健康、快乐和自由。 魔鬼心满意足地掂量着手里的东西,余光瞥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难得好心地提醒了一句:「付出太多代价,没想过以后可能会后悔吗?」后悔? 不,他不会后悔,他只是藉此明了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沈流云心如止水地望着天花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比起抱怨命运的不公,他开始学着去接受这些突然降临在他生命里的厄难。 他做出了第一项尝试——试着去控制自己的手指。 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 渐渐的,右手的掌控权重新回到了他的大脑。 整个过程像在进行一次身体检修,对身体的每个部位不断进行调试,逐一试过后,再缓慢组装,拼凑回一个整体。 曾几何时,他陪同连霂去探望连家一位突发脑溢血的长辈。 到达医院病房时,他只在门口站了会儿,没有贸然进入,让连霂帮忙将带来的礼品一起送了进去。 无意间,他看了眼窗户,正好瞧见那位过去叱诧风云的中年人如今艰难地瘫坐在病床上,用颤抖的右手抓握着一只木勺。 木勺不断掉落,被人捡起又放回他的手上,抓握、掉落、放回,如此反覆婻沨。 他很快收回视线,不忍再看。 连霂从病房里出来后,颇为感慨地对他说:「你说这人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这样?什么都得从头再来。」 像是忽然回到刚刚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所有行为能力都退化到了婴儿时期,重新学习怎么吃饭、怎么说话、怎么走路。 一切都从头再来。 身体如同记忆中的那只木勺一样跌落,宣告沈流云尝试站立的第一次失败。 沈流云没有在地上坐太久,很快进行了第二次站立尝试。 第二次比第一次摔得更为惨烈,浑身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好一会儿他都不再有力气动弹。 窗外又落起连绵的阴雨,他如同常年被风湿折磨的患者一样,不得不忍受着疼痛无孔不入的侵袭。 他忽然一下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护工建议他,最好在家里也准备一辆轮椅;想起诗人写「哪怕是意志坚强的树叶,也很难熬到春天」;想起刘女士说「治疗不是为了矫正,而是为了适应」;也想起闻星说「我不相信你」。 从头再来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是否意味着要用疼痛侵蚀所有的骨头与血肉,再将身体如数重塑? 经歷了三十七次跌倒,沈流云最终还是成功站立,并坐回了床边。 身上早已大汗淋漓,还新添了大大小小的跌伤。 他拿过手机,怕说话磕绊会引起闻星的怀疑,最后只回了条信息,问对方打电话有什么事。 他安静地等待了一段时间,等到闻星在下课的间隙回復的解释。 [:早上华夫饼做多了,就想打电话问你起来没有。][:但你没接电话,我就把多的也吃了。]听起来并不像是做多了,而是为了还他住在闻星家里那几天做的早餐。 闻星就是这样,不太喜欢亏欠。 沈流云很轻地笑了一下,并不拆穿闻星拙劣的藉口,但也想要让闻星最好继续欠下去,不要跟他分得那么清楚。 所以他回了一句表示遗憾的「好吧」。 没等多久,手机收到一条新消息。 [:其实还在冰箱里。]读完这条消息,沈流云唇边的弧度更大了一些,为闻星别扭的坦白。这很可爱。 也让他产生不多的眷念和安慰。* 自从那天早上没有打通沈流云的电话,闻星接下来连着几日都没再见到过沈流云。 尽管沈流云在消息里说明最近一段时间会在家里给画装裱,因而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但闻星总觉得还是有哪里怪怪的。 沈流云过去好像很少在装裱一事上亲力亲为,除非是特别看重的一幅画。 第138页 何况,以往在一幅画完成后,沈流云通常都不会立即进行装裱,多半都要等上一段时间,等画上的颜料干透,也等他与装裱师确定好画框用材和装裱方式。 种种事迹都向闻星表明,沈流云减少外出或许另有原因。 至于那个原因,他当然是猜不到的,只能等沈流云以后想说了自己告诉他。 想到这,闻星感到一阵烦闷。 沈流云最好不是又有什么事在瞒着他。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会不打招唿就来敲他家门的通常只有沈流云,因此,他故意缓慢地走过去,门也只打开了一点点。 但门外的人并不是沈流云,而是穿了工作服的两个德国人。 其中一个用德语向他说明自己是来安装窗帘的。 闻星愣了一下,以为他们找错了,「我没有叫人来安装窗帘,你们可能走错了。」 工作人员只好掏出手机跟他核对信息,念出来的地址确实是闻星家。 这下闻星更加疑惑,凑过去查看工作人员手机里的订单,在下单人那一栏见到了并不陌生的名字。 是沈流云下单给他买的窗帘。 闻星不再多言,让工作人员进门更换了新的窗帘。 新窗帘比旧窗帘遮光性好很多,拉上之后能够将窗外的光全部遮住,整间房都暗了下来。 等换窗帘的走了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两拨人,分别送来新的床垫和新的床上用品。 这样一套下来,将闻星的卧室焕然一新。 新床垫的软韧程度像是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松软小面包,躺上去会轻易感到放松,幸福感也油然而生。 闻星环顾着卧室,从那些新变化中缓慢想起在小洋房里的种种。 他想起小洋房里厚重的遮光窗帘,柔软昂贵的床品和不断重播的游戏背景乐。 其实比起失眠,他在小洋房里真正安眠的夜晚才是不计其数的。 由此及彼,他逐渐回想起诸多细节,为了让他开心而特意染的头髮,没有缺席过一次的演奏会,以及从全世界各地买来并堆满整个衣帽间的众多礼物。 他恍然意识到,指责沈流云对他全然不上心是有失偏颇的。 人的记忆太过狭隘,也具有一定的欺骗性,让他因为沈流云对他的坏,刻意去遗忘了沈流云对他的所有好。 在任何场合都能游刃有余的沈流云偏偏在爱里不善言辞,少有表达,所以通常做得比说得多,或者干脆做了也不说。 手錶是这样,求婚也是这样。 沈流云真的只是因为胆怯吗? 闻星觉得未必如此。 或许在沈流云看来,只是觉得没必要,很多事情没必要将背后的所有东西都一一说清。 如果送一份礼物,做一件小事,要事无巨细地讲清背后的所有含义,会过于浮夸,也会给人负担。 就像闻星曾不管不顾地追逐着沈流云的身影,这也是没有必要全部告诉对方的事。 是心甘情愿而为之,并非为了换取任何回报。 那么,沈流云现在人在哪呢? 闻星从床上起来,打开门,小跑着往楼下去。 砰砰砰,敲门声和他急促的心跳声一同在楼道间迴荡。 门开得比他预想中还要快,好像那人早就等在门后,如果他不下来,也会上去找他。 慵懒的语调从门后传来,「听你的敲门声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闻星没有轻易被这人的话语矇骗,目光落在了沈流云握着门把的手上。 那只手用力到指关节都微微泛白,手背更是有青筋凸现。 明明心里很紧张,却还是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 有凉风吹过,似是一声很轻的嘆息。 促使闻星畏冷地上前一步,握住了沈流云的手,再慢慢地将头抵上对方温暖宽阔的胸膛,就这样不打招唿地给予了对方一个拥抱。 被拥抱的人身体出现了明显的僵硬,像是一下被完全打乱了所有准备计划。 手臂颤抖而迟疑地抬起,慢半拍地完成了这个拥抱。 第66章 66·小火柴 「我有东西要给你。」沈流云克制地将下颌抵在闻星的肩上,贴在人的耳际轻声说。 闻星被他的唿吸弄得有些痒,因此跟他分开了一些,「什么东西?」 「我拿给你看。」沈流云没有松开与闻星交握的手,就这样牵着他走了进去。 这是闻星第二次进到沈流云租的这套房子,上次来还是为了提醒沈流云不要捣毁蜂巢。 没想到过这么些时日了,这套房子里还是跟之前一样空荡,只放着一些基本的家具,沈流云的个人物品很少很少,比闻星家里看上去冷清了不止一星半点。 但明明沈流云在过去对自己的居住环境有着吹毛求疵的严苛,连大理石的地板砖都要独一无二。 不过,闻星倒是看见了阳台地上放着几幅已经装裱了一部分的画,让他不由得愣了愣。 原来这几天是真的在装裱画吗? 见他在看那些画,沈流云倒是适时解释了一句:「那几幅画我装完了之后要寄回国。」 闻星正好也将心底的疑问托盘而出:「怎么你要自己装裱?我记得你以前好像都很少自己弄这些。」 装裱完再寄回去,物流费也会更贵,多麻烦。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我上次去公园回来的路上经过了一个木材市场,进去逛了逛,遇到了块合眼缘的木料。」沈流云的原因比闻星想得要简单许多,这也确实是沈流云会做出来的事。 第139页 闻星被说服了,没再继续追问。 他只随口问了句这几幅画的去处:「那这些画寄回去以后是要送去拍卖吗?」 不怪闻星会这样问,沈流云过去的大部分画都是这般处理的。 沈流云摇了下头:「不,我打算送去画廊。」 「画廊?」闻星有些惊讶。 「对,送去我一个朋友的画廊,让他不标价挂出去。如果有人看中了,愿意出多少钱买下,就用多少钱卖出。」沈流云不吝于向闻星分享自己前不久才想好的决定。 这个决定让闻星很轻地皱起了眉,倒不是不认可,只是略微担忧。 他问沈流云:「不设置底价吗?拍卖都有底价。万一买的人只愿意出很低的价格,也要卖出去吗?他要是只出五十块怎么办?」 沈流云画一幅画要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闻星再清楚不过。 故而在他看来,这一决定可谓是相当冒险。 不料,沈流云只是笑了下,「那就说明,这幅画只值五十块。」 很简短的一句话,闻星却从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沈流云的变化。 过去的沈流云无疑是骄傲的,正因为骄傲,才很容易被挫折刺痛,很容易被阴霾笼罩。 沈流云严格地为生活里的一切都设立既定的轨道,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偏离,如今却开始平和地接受可能会有的失败。 「好了,别为我的事担心,我有分寸。」沈流云岔开话题,牵着闻星的手走到沙发前。 沈流云将用来遮挡视线的抱枕拿开,露出了后面的礼物盒。 闻星眨了下眼,「礼物吗?是什么?」 沈流云不说答案,只催促他打开盒子。 闻星依言打开,盒子里是一个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礼物——一个天鹅样式的玩偶。 「为什么送我玩偶?」闻星一边问,一边将玩偶从礼物盒里拿了出来。 玩偶放在盒子里的时候还不觉得有多大,闻星将它拿出来后才发现这个玩偶体积很大,加上腿几乎有半人高。 更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这只天鹅身上还穿了件小衣服,那件小衣服的图案看上去甚至有几分眼熟。嗯? 他有些认出来了,但依然不敢确信。 「这个衣服的图案跟我小时候用过的毛毯好像……」闻星忍不住伸手去摸玩偶身上的小衣服,熟悉的触感让他很快确认这就是用他幼时的那条小毛毯改做的,再仔细看看,针脚其实稍显粗劣,似乎是赶制而成。 一个猜测在他心底浮出来,对上沈流云的眼睛,「这个小衣服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沈流云其实知道因为时间太赶,加上他缝纫水平有限,这件小衣服改得略显粗糙,很难不被发觉异样。但见闻星这么快就认了出来,还是让他感到有些伤自尊。 他略微懊恼地撇了下嘴,「有这么明显吗?」 闻星难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也分不清究竟是惊讶更多,还是喜悦更多。 他用手指在那熟悉的毛绒布料上来回抚过,轻声问:「你怎么会想到拿这个改?」 「上回阿姨邀我去家里吃饭,给我看了你的小毛毯,还跟我讲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介于闻星方才进门的行为,沈流云的动作也略显大胆了一些,隔着玩偶轻轻拢住了他,「所以见你睡不好,我就想到了它。」 这家玩偶的品牌专注婴幼儿使用的玩偶已有多年,口碑素来很好。 沈流云购买的这款是该品牌旗下销量很好的一款安抚性玩偶,材质柔软亲肤、耐磨好洗,是他多方搜寻后才买的。 买回来之后,沈流云又在范雪茵的帮助和指导下,将闻星幼年最喜欢的那条小毛毯改成了玩偶的衣服,来重新陪伴成年的闻星,替他驱散所有噩梦。 他希望已经长大成人的闻星也可以不用时时刻刻都要足够坚强、足够勇敢,可以依旧拥有柔软的安抚和爱意的环绕。 闻星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防止自己为此掉下眼泪,有点难为情地嗔怪了一声:「我妈怎么什么都告诉你?」 沈流云不太用力地捏了捏闻星的手掌,告诉他:「可能因为,我们都一样爱你。」 明明沈流云没有继续说更多,闻星却好像从他过于温柔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更多的话语——我爱你,你相信吗?请相信我吧。 「要拿上去看一下吗?看看符不符合你床的大小?」沈流云见闻星不再说话,自觉地转移了话题。 闻星只好点头,也只想点头。 他一只手抱着天鹅玩偶,一只手由沈流云牵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天鹅玩偶放在了床上,不大也不小,与新换的床品颜色相得益彰,好像它本来就该在这里。 直到与沈流云并排躺在床上,闻星总算诚实地表达了对沈流云所做的一切的态度:「谢谢,我很喜欢。」 沈流云忐忑了许久的心也因此安定下来,不自觉地浮现出一点很浅的笑意。 看上去,他开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头。 闻星留意到沈流云不自觉地搓着指头,那是想要抽菸的习惯动作。 他恍惚间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沈流云抽菸了。 「你是不是把烟戒掉了?」他由此询问沈流云。 沈流云明显怔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嗯,有在戒,还没完全戒掉。」 其实他并没有刻意地去戒菸,只是疗养院不允许抽菸,他从疗养院出来后也没有再去买过。 第140页 人生可供他选择的方式有很多,不是一定要靠尼古丁才能抚平焦躁,他有在尝试用更健康的方式来替代。 毕竟,他现在希望自己尽可能活得更久一点。 可在闻星看来,戒掉身体里的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应当循序渐进,而非急功近利、一蹴而就,合理的放纵应当被允许。 他偏过头去看沈流云,眼睛很明亮,在昏暗的室内如同夜幕中细碎的星光一样璀璨,小声说:「可你现在看起来很想抽菸,要抽吗?」 面对闻星认真的询问,沈流云产生了一个不太恰当的联想,感觉好像回到了还在念书的年纪,被同学一脸期待地询问要不要一起逃课。 明知是错误的引诱,不过显然,人生是应当允许犯错的,不是只可以做绝对正确的事。 沈流云有点无奈地回以一笑,「可我没有打火机。」 闻星觉得他这般破釜沉舟的戒菸实在心酸又好笑,认真回想了一下后,有点纵容地说:「家里有火柴,要吗?」 沈流云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饶有兴致地挑了一下眉,咕哝了一句:「为什么会有火柴?好古老的物件。」 「是房东太太的,不是我买的。而且,火柴怎么古老了?我初中学校停电还发过火柴和蜡烛呢。」闻星跃跃欲试地坐起身来,下了床往客厅跑去。 沈流云只好也跟着他的脚步从卧室走了出去。 闻星蹲在一排抽屉前找了一会儿,果然从中找到了一盒小火柴,如同找到什么宝贝玩具似的交到了沈流云的手上。 沈流云将那盒小火柴拿在手上仔细瞧了瞧,印有gg的外壳已经隐隐褪色,难以辨认上面原本是什么,只能依稀瞧见一个「tomorrow」。 明天,划亮火柴,他们就会拥有灿烂美好的明天。滋啦——小小的火苗骤然跃出,把离得很近的两个人的面孔都映得愈发明亮。 就在这微弱的火苗里,沈流云注视着闻星,含着一点笑意问:「你想要火炉、烤鹅、还是圣诞树?」 闻星听笑了,看着面前这位卖火柴的小男孩,轻声反问:「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沈流云慢慢地收起笑,目光看向即将燃尽的火柴,郑重而又轻声地许愿:「想要你今晚睡个好觉。」 第67章 67·糖果屋 可能这世上真的有掌管火柴愿望的神明,如愿让闻星睡了个好觉。 翌日,闻星早起洗漱,隐约听到楼下的水管传来响动,沈流云今天似乎也起得很早。 几分钟后,外面响起的敲门声证明他确实没有听错。 一打开门,他便被一道过于明耀的宝石光芒晃了下眼睛,来自于别在沈流云大衣领口的那枚羽毛形状的蓝宝石胸针。 他再仔细一瞧,不难看出沈流云今日在穿搭上费了不少功夫,内里是件深黑色衬衫,领口独特的不规则设计为其减淡几分沉闷,增添几分休闲,再搭配雅致的深咖色马甲与挺括的黑色毛呢大衣,连飘逸的头髮丝都能透露出「精緻」二字。 但闻星不解风情地想,这人今天穿得倒很像一块提拉米苏味的奥利奥饼干。 闻星让沈流云进屋,佯装看不到对方孔雀开屏式的装扮,只是语气平淡地问他吃过早餐了没有。 沈流云说还没有,随后很虚伪地表示不用特意给他做早餐。 站在流理台前的闻星回过头,似笑非笑地问:「是吗?」 沈流云顿时无言,乖乖在餐桌前坐下了。 闻星很快做好双人份的华夫饼,将盘子递给沈流云时也没有再刻意地说是多做。 两人面对面坐下,伴随着cloud时而婉转、时而高昂的鸣叫,安静和谐地吃完了一顿早餐。 迎着闻星意外的目光,沈流云从那个看起来更像是装饰作用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保温瓶,替代了闻星本来要带走的那个保温瓶。 「装的什么?」闻星一脸疑惑地接过,一边猜想瓶子里装的是热水还是牛奶,一边将盖子拧开,紧接着便被热可可的香气扑了满鼻。 热可可曾经一度是闻星在冬季每日必买的饮品。 然而,在他连续购买了三个月的热可可后,剧院附近那家他最常光顾的饮品店突然倒闭了。 自那之后,他又换了好几家尝试,但味道都不如从前那家好,最后只得悻悻地放弃了这一爱好。 等沈流云发现闻星不再购买热可可已经是那个冬季的末尾,本以为是闻星终于喝腻了,不曾想却是把饮品店给喝倒闭了。 沈流云听得啼笑皆非,转身进厨房捣鼓了一杯热可可出来。 平心而论,沈流云做的热可可味道与闻星常喝的那款有所差距,可能受沈流云自身口味影响,他做出来的热可可也甜度偏低,比市面上卖得都要更苦一些。 当然,闻星面上不显,很给面子地吹捧:「好喝。」 沈流云明显将这句客气的夸赞听了进去,之后开始高频率地在家里做热可可,闻星对此照单全收。 此刻,闻星捧着保温瓶尝了一口,也不知是沈流云这次用的巧克力偏甜,还是他感冒未愈味觉仍未完全恢復,莫名觉得好像比以前的甜了很多。 闻星抬头时,正巧听到沈流云问自己:「几点下课?要来接你吗?」 他沖沈流云摇了下头,「不用,下课后我还要去琴房练琴,可能会比较晚。」 沈流云轻笑,「这么刻苦?」 第141页 因为快到圣诞假了。 闻星咬了下舌头,到底没将这句话说出来,虽然的确是真实原因。 随着假期到来,琴房管理员也会放假,练琴的时间自然会相对减少,但他并不想因这句话暴露自己对今年生日礼物的期待。 如果有用心记住,应该也不需要他特意提醒吧? 事实上,最近街边的店铺都已经纷纷弄好了圣诞装饰,每走一段路都能看见一棵圣诞树,无一不在提醒沈流云,那个特殊的日子即将到来。 为此,他下午特地打车去了一家有名的蛋糕店。 蛋糕店的店员很热情地为他介绍了几款店里刚推出的新品小蛋糕,都是些带有圣诞节元素的款式,有麋鹿、烟囱、圣诞老人形状的,甚至还有圣诞袜形状的。 偏偏沈流云的目光在那个最为奇特的圣诞袜蛋糕上停留得最久,只因那蛋糕上面插了两根拐杖糖。 许是因为这种糖果包含得色素太多,常有人担心食用后对身体不好,国内已经少有见到售卖,他也很多年没再见过这种糖果。 依稀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糖果还是在动画片里。 在铃儿响叮噹的乐声中,动画片里的那只小老鼠灵活地从那长得像拐杖的糖果上滑了下去,并用舌头舔掉了一圈红色的条纹。 刚好归家的杜双盈被动画片的背景乐吸引,缓慢踱步过来,曼妙的身体歪倒在沙发上,声音里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小云在看动画片呀?」 「嗯,圣诞节特辑。」他并不习惯与母亲的亲密,听到她那甜腻的嗓音,又闻到她身上的酒气,心底产生略微不适,不着痕迹地往边上躲了躲。 「哎呀,我都快忘了,再过几天就到圣诞节了吧?」杜双盈迷迷煳煳地说。 沈流云头脑清醒,记忆超群,因而快速地回復了一个准确数字:「还有三天。」 杜双盈醉眼微眯,嘟囔着问:「你爸这几天回来过没?他有没有跟你说他圣诞节回不回来?」 这无疑是让沈流云更为厌烦的话题,目光已经看向了茶几上的遥控器,想要关掉电视尽快跑回房间。 但他看了眼边上一脸醉态的母亲,到底没有就此走掉,回答她:「没有。」 没回来过,也没说过圣诞节的安排。 「啧。」杜双盈听到这个答案,声音里的笑意消失殆尽,神情变得极为不耐,人也慢慢坐直了。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屏幕里的动画片看,鲜艷的画面在她浅色的眼眸里缤纷闪动,而她始终一言不发,脸上亦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这实在是过于诡丽的画面,令即便对外界事物变化还停留在迟钝阶段的沈流云也感到无端不安。 他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抛下母亲离开,还没做好决定便听见母亲突然打破了沉默:「小云,圣诞节那天跟妈妈去外婆家好吗?」 实话说,沈流云不太想去,并非是外祖母和外祖父对他不好,只是他经常会在餐桌上听到一些自己不想听到的话题。 大人总是仗着小孩年纪小,就以为小孩什么都听不懂,说什么从来不会避着说。 沈流云沉默着,没有立即给出答覆。 杜双盈看穿了他想要拒绝的心,抬手指了指动画片,唇边也挂上了他最熟悉的那种笑容,温柔而耐心地循循善诱:「小云答应的话,妈妈就给你买动画片里的那种糖果好不好?」 沈流云曾听人讲过母亲名字的由来,全因她生了双盈盈秋水的眼眸。 这样一双眼眸想要骗人实在太轻易,何况是个年仅五岁的小孩。 没吃过的糖果和妈妈的奖励,无论是哪一个都充满诱惑,很快就促使沈流云点了头。 只是他暗暗期待了三天,等来的却只是杜双盈一句轻飘飘的「忘记了」。 不过,兴许是为了怕他闹情绪,杜双盈又很快笑着许诺,明年圣诞节会记得买。 他轻易相信,再度落空。 直到外祖父去世,杜双盈不再带他去过圣诞节,他也始终不曾知道那种长得像拐仗的糖果究竟是什么味道。 一只细白的皓腕突兀地横在沈流云眼前,让店员把那款圣诞袜形状的蛋糕包起来。 沈流云目光缓缓聚焦,回过神来,却在收回目光时不慎撞进一汪盈盈秋水里,霎时间忘了所有动作,就这么身体僵硬地愣在原地。 近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身上的许多东西,容貌、声音甚至是性格,但眼睛是不会变的,那双眼睛同记忆中一样艷丽且淡漠,哪怕眼尾生出淡淡细纹也未曾减弱它的魅惑。 他看见杜双盈的红唇一张一合,慢悠悠地吐出不惊不喜的两个字:「小云。」 显而易见,她对这场阔别多年的母子重逢并没有感到任何惊喜,但这两个字却像咒语一样,将沈流云整个人定在原地。 沈流云很想要说点什么,或者说,他理应说点什么,可或许是那个称唿太过于陌生,在经年累月中蒙尘,他努力地张唇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地说出来,最后只能化为一个含煳其词的「嗯」。 杜双盈往柜檯后面看了一眼,店员还在给蛋糕打包,秀眉微不可察地蹙起,又很快松懈下来,语气寻常地问身边的人:「怎么来柏林了?」 沈流云也尽量平静地回答:「我现在住在柏林。」 杜双盈很轻地勾了下唇,「柏林确实环境不错。」 第142页 其实这种正常的寒暄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无必要的,沈流云知道,杜双盈也知道。 可除此以外,没人知道他们之间还能说些什么。 索性,店员总算打包好了蛋糕,叫杜双盈过去结帐。 沈流云眼力不错,隔了段距离也将柜机显示的结帐金额看得清清楚楚,没想到那明明只有巴掌大的小蛋糕价格居然高达八欧。 杜双盈眼都不眨地爽快结帐,让沈流云无端想起那只被她买回家就冷落了的价值八千的名牌包。 一时间,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厮打了起来,也将他的心不断撕扯着,令他的目光反反覆覆地落在那被杜双盈拎在手里的蛋糕盒上。 他听见自己还是问出了口:「买给别人的吗?我记得你以前不吃这些。」 年轻时候的杜双盈认为美貌是自己最大的资本,需要精心维护,视甜品为砒霜,家里极少会出现。 沈流云没有想错,蛋糕确实不是杜双盈自己要吃的。 杜双盈看了他一眼,没有撒谎,可能也是觉得没有撒谎的必要,「给家里的小孩买的。」 沈流云垂在身侧的手情不自禁地蜷了蜷,但仍然竭力维持着平静,「你有孩子了?」 杜双盈闻言突然笑了一声,似是觉得沈流云这个问题很可笑,与他解释清楚:「是我丈夫和他前妻的小孩。」 看上去,杜双盈依然不喜欢小孩,但同样的,也依然在伪装贤妻良母的角色,甚至演技比从前更上一层楼,起码现在都会牺牲宝贵的时间来给小孩买蛋糕了。 按理说,杜双盈与沈嵘这二人在做父母一事上相差无几,两人都做得差劲且敷衍,沈流云也理应对他们一视同仁。 可为何还是有所分别呢? 他不由想到带着姜饼人香甜气味的拥抱和许多次温声细语的「小云」。 杜双盈对自己以外的人向来吝啬,分给他的关心很少很少,但到底还是有的。 当年的那封邮件真的是杜双盈发错了吗? 答案不得而知。* 进入冬令时以后,德国的天黑得总是早,常常下午四点就已经黑了个透彻。 闻星今日练琴太过专注,一时忘了时间,从琴房出来时外面的路灯已然尽数亮起。 住所楼下的路灯前两日坏了,以至于闻星起初并没能发现那团缩在花坛边的灰影。 直到他走近了,才惊觉那里坐了个人,面孔还并不陌生。 闻星缓慢蹲下身,与沈流云持平,轻声问他:「怎么蹲在这里?不冷吗?」 沈流云骤然回神,摇了下头,「不冷,没待很久。」 可当闻星一碰到沈流云的手,便知道沈流云说谎了。那手冻得像块冰,显然已在此处蹲了很久。 他没有因为沈流云偏低的温度而放开,慢慢将那只手握住,察觉那手渐渐回暖才问了句:「怎么感觉,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或者说,是看起来很难过。 随着话音落下,沈流云的眼睫也轻轻往下垂落,缓缓开口:「我进了家蛋糕店,里面有款蛋糕很特别。我想买下来,但被别人先买走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不是喜欢那款蛋糕,只是想尝一下那款蛋糕上面的拐杖糖。」 他说得颠三倒四,让人听得不知所谓,不过或许是他自己也没法说清他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没等闻星回答,就听见他自嘲式地轻笑了一声,「算了,我也没有很想要。」 闻星静了静,随后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来一小袋尚未拆封的糖果,递到沈流云的眼前,「是这种吗?」 沈流云的目光落在他掌心,几根五彩缤纷的拐杖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外面的塑胶袋用丝带扎了一个大红色的蝴蝶结,包装得更像是一份珊珊来迟的礼物。 沈流云唿吸一滞,声音微颤,「哪来的?」 「回来的路上看到有家店在卖,我就随便买了一袋。」闻星很快给出解释。 这只是一个巧合。 像某年冬天闻星送给他的姜饼人一样的巧合,像某个雪夜闻星给他念的诗一样的巧合。 可就是这样一个个贯穿他生命的巧合,在悄无声息间抚平他的伤痛,也填补他的缺憾。 兴许是因有人在全心全意地爱他,才会让他在童年的糖果屋早已倒闭的今日,意外品尝到那心心念念的糖果的味道。 第68章 68·纸飞机 如果期待总是持续性落空,那么保持期待就成了一种愚蠢。 沈流云曾一度陷入这种无用的愚蠢之中。 人们总说血缘关系是一条无形的纽带,将两代人紧紧相连,但忘记说明这条纽带系在上代的那端可以轻易解开,系在后代的那端则大多数难以拆解,还常因另一端的松懈而不甘挣动,以致越缠越紧、无力喘息。 从未有人成功过吗?也不尽然。 传说中倒是有过那么一个叫哪咤的,削肉还母、剔骨还父,何其心狠,又何其惨烈,万人难出其一。 幼时,沈流云学过一段时间的马术。 有次马术课正值艷阳高照,许多马都因此精神萎靡,需不停地用鞭子抽打才肯前行。 大多数人对此见怪不怪,认为这是驯马的寻常手段,马场里断断续续地迴荡着鞭打声,唯独他对身下的马生出些恻隐之心。 仅仅练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便从马上下来,要求停练。 第143页 沈嵘听了他要求停练的原因,眉头紧皱,斥责他过于软弱,净做多余之事。 挨了顿训斥,他非但没有因此反省,还在马术结课比赛上做了在沈嵘眼中更多余的事。 比赛中途,有一匹马不知为何突然失控,四处冲撞,众人纷纷避之不及。 那马上的人技艺不精,双手吃力地握着缰绳,眼见着就要从马上摔落,他策马过去及时拽了人一把,这才没有酿成惨剧。 不过他因此失去了原本志在必得的第一,只拿到了第四。 等到颁奖仪式,他远远便瞧见沈嵘的位置空了,回家后不出意料被叫到书房罚站了一整晚。 沈嵘第二日早起去公司开会,进书房拿文件的时候,他已然困得站都站不住。 在模煳的视线中,他看见父亲朝自己走近,问他站了一夜反省清楚了没有。 他实在不知自己应当反省什么,硬着头皮说没有。 沈嵘被他气笑了,轻蔑地评价他不仅软弱无能,还喜欢善心泛滥。 某些时候,沈流云觉得沈嵘这句话并未说错。 他就是因为这份多余的软弱和无用的善心,才会在不该在意的事上过分惦念,才会在本该捨弃的事上难以割捨。 就像现在,他说:「我今天在蛋糕店遇见了我母亲,她买了一个蛋糕给她的继子。那个蛋糕上有她以前答应给我买,但没有买的糖。」 他想要的、不甘的,只是糖果吗? 沈流云的语气太过平静,好似仅仅在讲一件普普通通的、轻若羽毛的事,但这片羽毛落在闻星的心上,却重得好似陨石砸落,形成一个烈火焚烧过的焦黑坑洞。 家里的暖气明明开得很足,可依然无法让沈流云的身体温暖起来,空气里似乎有无形的悲痛在流动,那东西笼罩在沈流云的周身,将他困住了。 闻星用温热的指腹抚过沈流云的脸,试图让他温暖一些,并轻声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大人总是轻易给出承诺来作为奖赏,但是否兑现全凭心情,还时常指责孩子斤斤计较。 可食言的是大人,该反省的也应该是大人。 闻星不禁想到那出沈流云不能理解的芭蕾舞剧,那里面同样有着一对关系畸形的母子。 王子懦弱纯良,王后冷漠伪善,他们共同生活在极度压抑的宫廷之中。 王后对王子的依恋视而不见,逼迫他去履行自己的职责,给他套上层层枷锁。不堪重负的王子几度挣扎,妄图去追求真正的爱情,终因求不得以致郁郁而亡。 沈流云彼时的不理解,此刻都有了答案。 他不是不理解王子,而是不理解王后。 从前沈流云提起家人的次数不过寥寥,如今闻星仔细回想,才惊觉那些只言片语中早已蕴含深意。 他略微不忍地皱起眉,向沈流云提起那条在过去的叙述中语焉不详的小金鱼,「你之前养过的那条金鱼,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沈流云其实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保姆说是金鱼自己跳了出来,我母亲说是换水的时候金鱼就已经死了。」 每个人都有理由,每个人都有藉口。 可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呢?没有人知道。 金鱼死的时候他不在场,他只知道那条金鱼很乖,整日在矿泉水瓶里游来游去,不会随便往外跳,他也从未嘱咐过家里的阿姨帮忙换水。 沈流云眨了下眼睛,回忆起一些不太重要的细枝末节,「那天我回家的时候,书包里装着我新买的鱼缸。」 闻星一时哑然,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听着沈流云继续往下说。 「我后来想过很多次,是不是我早买一天鱼缸,就可以让它活得更久一点?」沈流云喃喃自语,问着无人能解答的问题。 近乎天真的口吻听得闻星心里发痛,找不到任何能够安慰沈流云的话语。 那是一场没有鲜血的杀戮,只在沈流云一人身上留下伤口。 而那伤口带来漫长且难言的隐痛,经年未愈。 可即便如此,闻星也没有在沈流云的身上找到怨恨,仅仅只是难过。 怀揣着这种徒劳的难过,沈流云扯了下唇角,「我父亲说我有着这世上最没用的品质。」 这世界充斥着尔虞我诈、名利相争,善良自然是毫无益处的品质。 道德底线越是低下,才能过得越是如意。 「你看过《绿野仙踪》吗?」闻星突然问了沈流云一个听起来毫不相干的问题。 沈流云摇了下头,表示自己并未看过。 「那里面有个铁皮人,他会为自己无意踩到了甲虫而内疚,走路小心翼翼,连蚂蚁也要避让。可没有人会说善良是他的过错,提到他只会说他勇敢、坚强、乐于助人。」闻星捧着沈流云的脸,用讲述童话的语气劝慰他,「善良是他的勋章。」 沈流云目露迷茫,有意避开闻星的视线,脸上也浮现出些许挣扎,嘴唇动了动,「难道他没有任何缺陷吗?」 「当然有缺陷。」闻星的手往下滑,停在沈流云胸口的位置,轻轻点了点,「他没有心。」 没有心的铁皮人失去了指引方向的明灯,尽管迷茫无措,但不会草率鲁莽地选择自己的道路,而是处处小心,凭直觉去对待这个世界。 「那他……做了什么呢?」沈流云被勾起些微的好奇。 第144页 「很多。」闻星顿了顿,目光悄然变得柔和,「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在找他的那颗心,找他想要的那份爱。」 沈流云静了静,不太确信地问:「他找到了吗?」 闻星点在沈流云胸口的指尖换成了手掌,紧贴在那个位置,像是在将自己身上的温热藉此渡过去,又像是不愿错过底下的心跳,「你觉得呢?」 「我觉得……」沈流云抓住了闻星的那只手腕,将他拉入自己的怀中,脸颊顺势埋入他的脖颈间,声音发闷,「他找到了。」 抓握的力道渐渐松开,手指滑入指缝间,改为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闻星抬起另一只手,落在沈流云的头上,一下接一下地自上而下耐心抚摸,像是在给动物顺毛。 「善良并不是没用的。」闻星想了想,对沈流云说,「你看,如果不是因为你善良,那所聋哑学校得不到现在这么好的资源,你的同学可能会从马上摔下,状态不好的马也会被打得很痛,以及,那个大雨天我或许会被淋感冒。」 尽管在沈流云的眼中,这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聋哑学校的孩子和老师不会忘记,同学和同学的家长不会忘记,闻星也不会忘记。 「还有那次在ktv,如果没有你的好心解围,我们恐怕也不会那么快在一起。」 或许,他亦不会就此掉进名为爱情的漩涡。 听到闻星的最后一句,沈流云有点不太高兴地插了句嘴:「在一起是迟早的事,我又不会随便亲不喜欢的人。」 闻星失笑:「这样吗?」 沈流云的回答极其笃定:「嗯,喜欢你才亲的,你那天穿得很好看。」 这倒是闻星不知道的事情,仔细想想沈流云口中的喜欢好似确实有迹可循,并非只是他单方面的追逐。 闻星难得生出点感慨:「真想在你小时候就遇见你。」 沈流云轻笑了一下,「遇见我然后呢?你准备做什么?」 「准备带你逃掉你不喜欢的马术课,去买你喜欢的金鱼和糖果。」闻星这样说。 「就这样吗?」沈流云佯装波澜不惊。 「嗯……」闻星思考了片刻,很认真地补充,「还想带你一起逃走。」 逃离不喜欢的一切,去过自由的、不受拘束的、真正想要的生活。 客厅安静了好一会儿,而后被沈流云煞风景地打破了,「你有没有想过,我小的时候,你可能走路都还走不稳。」 闻星愣了一下,突然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变得很好笑,犹有不甘地反驳:「我妈说我小时候学走路学得很快,你别太夸张……」 剩下的话因一个落在脸颊的轻吻而止住,他听见沈流云说—— 「但如果是真的就好了,真想跟你一起逃走。」 话音刚落,闻星的肚子不合时宜地传出一声咕噜。 他懊恼地拿抱枕把沈流云砸开,从沙发上起身,进厨房起锅烧水,准备做酸汤面。 等待水烧开的间隙,闻星发了会儿呆。 他试着去理解沈流云过去的诸多隐瞒,也原谅沈流云在爱里犯的诸多错误。 原谅那过度的患得患失,也原谅多次的心口不一。 毕竟,谁也不能强求一个从未吃过螃蟹的人初次吃螃蟹就能精通如何食用,大多数人都是吃得一脸为难,更有甚者会被蟹壳划伤手指和嘴唇。 初学者难免出错,弄得浑身伤口,但只要愿意用心继续钻研,总会逐渐掌握诀窍。 沈流云只是走岔路,并非不想到达目的地。 酸汤面与冬日无比契合,热气腾腾的鲜汤喝下肚,整个身体都变得暖融融的。 闻星吃得比沈流云慢,余光瞥见已经吃完的沈流云随手拿了张桌上的gg宣传单在手中折摺叠叠。 不多时,一架纸飞机初现雏形。 闻星吃好了,好奇地看着那架纸飞机,「怎么突然摺纸飞机?」 沈流云不答,一手拿着纸飞机,一手牵着闻星往阳台走去。 推开窗,带着冷冽寒气的风吹动他们的髮丝,也带走那架纸飞机。 在一片白茫茫的灯光照映下,他们看见那架纸飞机晃晃悠悠地飞出很远,而后隐没在树梢,消失在黑夜。 沈流云轻声说:「逃走了。」 由闻星制订、沈流云执行的逃跑计划,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夜晚宣告圆满完成。 第69章 69·小夜曲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安抚玩偶的功效太好,闻星最近的睡眠质量得到了明显改善,以致他这天早上醒来看见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时微微怔住。 按理说,下这么大的雪他不该一点都没听见。 手机传来的新消息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醒了吗?]这消息未免也来得太及时。 闻星解锁手机,刚把回復编辑好,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就听到一声很轻的敲门声,只敲了两下便停了。 比起敲门,更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想也知道是谁。 他干脆没有回信息,直接下床走了出去。 沈流云今日穿得简单许多,米色低领羊毛衫打底,外面包裹着大地色的休闲风衣,看起来慵懒又温和。 今天是栗子蛋糕。闻星这样想。 距离缩短的瞬间,他感受到一点清淡的芬香和新雪的冷冽,略微诧异。 要知道,香水这东西沈流云一直很少用,只有在出席重要场合时才会少量地喷一些。 第145页 对此,沈流云曾向他灌输过香水发明出来是人类为了掩盖体味的观点,本质是懒惰,与所谓的优雅并不搭边。 所以过去沈流云身上大部分时候只会有着轻微的须后水气味,常用的是一款温和舒适的乳木果香型。 由于味道太过特别,让他不知不觉间记了很久。 如今那股独特的乳木果气味消失不见,被新鲜的、不知缘由的气味取而代之。 正当闻星思索那香味的来源时,一大捧鲜花从沈流云的身后冒了出来,递到他的眼前,伴随着一句「生日快乐」。 花束的主花用的是洋桔梗,辅以雪柳花、喷泉草、尤加利叶作为装饰。 雪柳花的花型很小巧,从层层叠叠的包装纸中探出来一小截,好似一根堆满白雪的树枝,被人刚从高处折下,便巴巴地捧了来送人。 德国不比国内,在假日很难有这么早便能送到的鲜花配送,闻星疑心沈流云是起了个大早去鲜花店自取才拿到的鲜花。 「外面还下雪吗?」闻星随口问了句。 「不下了,七点多的时候就停了。」沈流云给出的答案是闻星意料之外的精准。 七点多,柏林的天都还没亮。 闻星轻轻挑了下眉,「你那么早就起来了吗?」 沈流云听到这个问题,视线有些躲闪地落向别处,似是不好意思,说的话却难得坦诚,「可能因为一直想着今天的事,雪刚下的时候就醒了。」 他担心雪下得太大会扰乱第二日的计划,因而一整晚都为此提心弔胆。 正在找花瓶的闻星动作顿住,不知所措的同时,心底又有隐秘的愉悦漫开。 听起来,像是给他准备了很多惊喜的样子。 会比鲜花更好吗? 会比过去的每一次都要好吗? 今日的早餐由沈流云一手准备,闻星没有参与,虽然从时间上来说应该算是午餐。 在沈流云做饭的时间里,闻星将那束花拆开,插进花瓶里,用了三个瓶子才勉强装完。 注意到cloud虎视眈眈的眼神,闻星有点担心这些花可能没几天就会被啄烂,只好用目光在家中四处扫视,思考放在哪里才能万无一失。 "找什么呢?"做好饭的沈流云从厨房出来,一边解围裙,一边留意到闻星的举动,忍不住发问。 「在找把花放哪里才不会被鸟咬坏,它实在太喜欢乱咬了。」不怪闻星防着cloud,这鸟上回才将玫瑰咬得一地都是。 若只是将花弄坏,地面弄乱也就罢了,问题是有些花可能含有对鸟类有害的物质,并不适合让小鸟咬着玩。 沈流云听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没关系,它也有花。」 闻星看着他将那藤编的小花递进鸟笼里,小鹦鹉激动地两眼发光,立即将这个新玩具叼到一旁玩了起来,显然很喜欢。 盯着小鸟自娱自乐的画面看了好一会儿,沈流云若有所思地提议:「我觉得可以给它笼子里多装点玩具,这样你出门的时候它也不会无聊。」 现在鸟笼里只有基本的生活设备和两个已经被小鸟玩腻了的玩具,如此一来小鸟每天都有大把的精力无处发泄。 被他这么一说,闻星深感自己这个做家长的未免太不负责,却见这位预备上岗的「新家长」突然犯起了职业病,迅速地掏出笔和速写本对着鸟笼画起了设计图来。 闻星哭笑不得地上前拉了人一把,「先吃饭吧,玩具的事放一放。」 沈流云看着那只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注意力瞬间被转移,细瘦的手腕空空荡荡,应该添上一点装饰才好。 手錶太重的话,手鍊行不行? 就怕闻星依旧会觉得多有不便。 吃饭时,闻星很快便察觉了沈流云的异样,奇怪地问了句:「你怎么一直在看我的手?」 「只是在想送手鍊给你,你会不会喜欢。」沈流云思虑了一会儿后,还是直接说出了口。 这还是沈流云第一次会在送东西之前询问他的意见,以前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想送就送了。 闻星喝了口水,缓慢而仔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种手上戴的饰品,日常戴倒是还好,但弹琴多少都会不方便。如果你一定要送我首饰的话,我想你也希望能是一件能够经常戴在身上的吧?」这是自然。 将话听进去了的沈流云沉默片刻,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闻星见他许久不说话,心里咯噔一声,试探性地问了句:「我今年的生日礼物应该不是首饰吧?」 听到这个问题,沈流云不太高兴地哼了声,「当然不是,我是那么没有创意的人吗?」 闻星轻描淡写地回:「但你之前送了四年的手錶。」 这下沈流云闭嘴了。 尽管闻星有做好沈流云会带自己出门约会的准备,但无论是约会地点,还是约会内容都让他太过意外——沈流云带他去了公园捡种子,目标是收集到与闻星生日数字对应的种子数量。 听起来像是个寻找宝藏的探险活动。 「真的能找到那么多吗?」闻星看着地上厚厚一层的白雪,深感忧虑。 「试试就知道了。」沈流云的态度很是乐观。 秉持着这样乐观的态度,沈流云率先找到了第一枚种子,是椴树的果实,小小一颗与枝叶相连。 他看着掌心里的椴树种子,忽然想到几个月前在椴树的树荫里半蹲着撸猫的闻星。 第146页 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小半年,时间的流逝总是悄无声息。 第二枚种子由闻星找到,是一颗圆滚滚的小球,周身遍布蛛网般的块状结构。 「这个叫什么?看着好像荔枝。」闻星把那枚种子拿过来给沈流云看。 沈流云辨认了一会儿,告诉他这是悬铃木的种子。 之后他们又分别找到了橡树、角树、侧柏树、山茱萸、山毛榉等多个种子。 一次或许是巧合,但当闻星发现沈流云几乎能认出所有种子的品种时,不免生出好奇,「你为什么都认识?」 「因为以前经常出去写生,所以大部分的植物都见过。学画那会儿,老师带我们出去写生也经常会科普植物的品种。」沈流云用寥寥数语带过了自己丰富多彩的曾经。 闻星听得生出几分艷羡。 同为艺术生,美术生的生活显然比音乐生有趣多了,还能经常去採风写生,不像音乐生大多时候都被拘在小小的一间琴房里。 沈流云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笑了下,「你不要觉得就是出去玩那么简单,写生的环境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太好。我有次摔了一跤,浑身都是脏的,也得忍到画完画才能回去洗澡换衣服。其实就是换个地方练习而已,没什么意思。」 可是沈流云不知道,即便他嘴上说着无趣,流露出的神情却是怀念的。 沈流云远比他自己想像得要更加热爱画画。 还差最后一颗种子没收集到时,闻星终于忍不住问:「你还没说为什么要带我来收集种子,总不会是只因为有趣?」 沈流云随手拿起一枚种子在闻星的耳边晃了晃,「听到了吗?里面是种子的声音。你可以当作,因为我想让你听听蕴含生命意义的音乐。」 种子一生会歷经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四个过程,从种子开始,最终又在种子结束。 既是生命的起点,亦是生命的延续。 是旧的结束,也是新的开始。 闻星听懂了这有关生命的乐曲,也领会到沈流云话中的深意。 他伸手拿过沈流云手中的那枚种子,允诺了一句,「很特别,我会妥善收藏的。」 只是不知道要用多少爱来浇灌,才会长出新的幼苗,结出新的果实?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闻星总算从一堆白雪里翻到了最后一枚种子。 这枚种子他认识,是白蜡树的果实。除此之外,他还找到了一片白蜡树的落叶。 他曾听人说过,英国流传着一种说法:「如果有人找到白蜡树叶,在今天结束前,那个人会遇到真爱。」 闻星素来不信这些,但这会儿却只将白蜡树的种子给了沈流云,那片落叶则被他悄悄放进了口袋里。 晚餐是在湖畔的餐厅里吃的。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偏偏头就能看见窗外隐在夜色里的安静湖面。 在服务生推着生日蛋糕过来时,闻星疑心那湖面凝结的水汽被风吹到了他的眼里来。 他眉眼低垂着,无声地吃完了两块蛋糕。 通常生日他只会吃一块,但今天他想要补上去年没吃到的那份。 尽管沈流云没有说,他还是凭藉良好的记忆力认了出来,今年的蛋糕与去年是一样的款式。 这种款式繁琐且难以復刻,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这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闻星坐在沙发上收到了自己的生日礼物,是一个样式精巧的木制音乐盒。 音乐盒的底座是圆形,特意留出了一个可以放东西的空间,整体涂成天蓝色,形似一片湖泊;上端是五线谱与音符组成的旋转阶梯,环绕着正中央的黑颈天鹅摆件。 将底部的开关打开以后,那只黑颈天鹅便会随着音乐缓缓升起来。 那旋律是闻星再熟悉不过的《小夜曲》。 沈流云手上的伤口和学木雕的原因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闻星如今再听这支曲子,心境奇异般地有了转变,不再感到遗憾,也不再感到悲伤。 究竟是那白蜡叶的传说真的灵验,还是沈流云误打误撞? 可不管是哪一种,今天已然是他过得最难忘的一个生日。 闻星第一次感受到,人在过于满足时,是会想要流泪的。 意外的是,他在沈流云的眼底同样望见一片湿润的水光,于柔和的灯光下盈盈闪烁着。 他用手小心地握住口袋里的那片白蜡叶,像是握住自己所剩不多的勇气,对沈流云说,也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 「好。」沈流云用力地点了下头,声音不自觉变得沙哑。 从沈流云晃动的眸光里,闻星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慾念,缓缓闭上双眼,默许他接下来的行为。 嘴唇被很轻、很珍重地吻了一下,他听见沈流云说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再次相信我。 眼底愈发湿润,他疑心自己已经无力控制泪水滑落,眼皮却在这时也被印下一个温热的吻。 模煳间,他听见沈流云又说了三个字,这次说的是「我爱你」。 第70章 70·巧克力 尽管气氛好到可以再多做一些其他的、更亲密的事,但沈流云及时止住,只与闻星交换了几个较为深入的亲吻和一个时间稍长的拥抱。 做完这些,他便对闻星道了晚安。 闻星的表情看上去明显有几分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同样回了一句晚安。 第147页 他不会不懂闻星在想些什么,只是他自己心有芥蒂。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疑心或许是因为当初他与闻星将恋爱顺序搞错,才会让许多事情都变得不清不楚,不应该先接吻后恋爱,也不应该先同居后约会。 既然如今一切都重新来过,那最好还是将节奏放慢,将步骤调对,像大多数人恋爱那样,先从表白开始,再是牵手、拥抱、接吻,最后才到肌肤相亲那一步。 那些本应该做却没有做的事,他们也还有很长的时间去一一歷经。 这样一个得偿所愿的夜晚,沈流云满心以为自己会睡得很好,事实却截然相反。 他刚睡下没多久,便被一个电话给扰醒。 来电人是关泓奕,告诉他上回寄过去的那几幅画已经顺利卖了一幅出去。 沈流云并不关心那幅画卖了多少钱,如果他在意就不会让人匿名挂出去,也不认为这件事值得关泓奕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 他握着手机,语气冷淡地回:「你打电话之前有没有想过柏林现在几点?」 电话那端的关泓奕话音一停,语气很是惊讶,「你睡了?我以为你还没睡所以才打的。」 这其实并不能完全怪关泓奕,沈流云过去的作息很不规律,经常会昼夜颠倒,还被知情的朋友评价为是天性昼伏夜出的动物。 这保持多年的作息习惯却在来柏林以后,不知不觉改变了。 沈流云沉默片刻,才问:「……卖了多少?」 「一万五。」关泓奕告诉他。 这是一个超出沈流云自己的预期,也远远超出闻星抱着最坏的想法所预设的「五十块」的价格。 令沈流云不由得开了个玩笑:「不会是你掏钱买的吧?」 不然上哪里去找这么个冤大头来花一万五买一幅不知名画家所作的画? 然而,他的这个玩笑迅速遭到了关泓奕的否认,给出的理由也很有说服力,「你想太多了,我是不会贴钱上班的。」 这倒是句实在话,关泓奕由于家境普通,平生最爱的一样东西就是钱,让他自掏腰包讨老闆欢心是万万不可能的。 原本在沈流云卡莱,无论这几幅画最后买了多少钱,他都不会有太大的感触,实则不然。 「我记得我第一幅送到画廊挂售的画最后卖了三千。」沈流云对这件事印象挺深,或许是因为毕竟是第一次,潜意识里认为是件值得被记住的事。 他在黑暗中很轻地笑了下,「没想到现在从头来过,倒是比以前要好。」 「因为你远比那时进步许多。」关泓奕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告诉他,「你自己可能感受不深,但其实一直以来,你都是在成长的。」 从来都不是位空有盛名的画家,「天才」固然是外界施加的王冠,但艺术界其实从不缺天才,真正能一直将这顶王冠戴在头上的必然有着与之相配的实力。 说完画的事,关泓奕缓缓道出这通电话的正题:「章竣的那个案子已经有结果了,你要听吗?」 「不了。」沈流云没怎么考虑便给出了答覆。 好坏与否,他都不太想知道。 从疗养院出来后,他发现自己的心态有了很大程度的转变,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怨与恨,也不再用解不开的难题困扰自己。 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理应用在更值得的事情上。 结束了与关泓奕的电话没多久,手机又进来一通新的电话,这次是连霂。 连霂张口就将方才沈流云拒绝知道的事给透露了个干净,颇有几分大仇得报的意思在。 「我听关泓奕说你最近人在柏林,正好,我这几天在瑞士滑雪,你过来一起玩呗。」紧接着,连霂热情地向他抛来一个滑雪邀请。 只是连霂明显忘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你忘了吗?我已经不滑雪了。」沈流云提醒对方。 原因很简单,他某一年在滑雪的时候摔断了腿,闻星从此禁止他再进行这项危险系数极高的运动。 经他提醒,连霂也想起了这茬,「噢,我想起来了,之前闻星不让你滑雪了……但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因为这个恰逢其时的问题,他有幸成为了第一个知晓沈流云恋情最新进展的人。 「我们又在一起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沈流云微笑着说,尽管明知对方看不见。 连霂被他这句话噎到了,立马变得意兴阑珊起来,「得,当我没说。」 作为一个富二代,连霂将及时行乐的原则奉行得很彻底,素来视爱情为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东西,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最好的朋友竟然会反覆踏进同一条爱河里。 不过,他还是不情不愿地给沈流云送上了祝福:「好吧,希望你们这次可以好得久一点,等你们到时候回国了,我请你们吃饭。」 沈流云坦然收下了这份祝福,在挂断电话后忍不住回想起了最后一次滑雪的情形。 说起来,他被闻星禁止滑雪这事与连霂也脱不了干系。 他从十二岁开始便接触了滑雪,对各种滑雪技巧早就驾轻就熟,每年都会抽空去瑞士滑雪。 那次连霂与他一同前往,但连霂是个又菜又爱玩的主,滑雪水平实在有限,两人进了雪场后便分道扬镳,一个去中级滑雪道,一个去高级滑雪道。 可能因为那日是个阴天,又是工作日,整个雪场的人都很少,高级滑雪道更是无比空旷。 第148页 沈流云放眼望去,只能看见零星的那么几个人,因而肆意地做了好几个风险性较大的动作。 可就在他做到第二个偏轴转体动作时,原本茫茫无人的滑雪道突然冒出了个人来。 由于那人身着白色滑雪服,影响了沈流云的视觉判断,在起跳前根本没发现对方。 腾空后视野扩大不少,这才发现雪道上还有其他人,而且正好就处在他原本准备落地的位置。 为了避免撞到人,他只能紧急调整落地方向,但因操作得太急,身体一时失衡,从高空中重重跌落。 有那么一瞬间,沈流云丧失了身体的所有知觉,浑身都是麻木的,眼前也跟着一黑。 很快,刺骨的痛意便从双腿上蔓延开,令他躺在雪地里一动不能动。 那位滑雪者也被吓得不轻,赶紧去找了救援来。 之后便是住院、拍ct、打石膏等一系列手续。 沈流云在这中途痛得昏了过去,醒来后从连霂口中得知,他昏迷期间闻星打来了一个电话,连霂替他接了,没有隐瞒他因为滑雪摔断了腿的事。 原本他昏迷前还在为怎么告诉闻星而纠结,这下好了,不用纠结了,有人替他全说了。 连霂还缺心眼似的跟他邀功:「我故意把你的伤说得很严重,你等着看吧,你男朋友肯定心疼死了。」 沈流云当时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愣是笑了出来。 闻星来得比沈流云预想得还要快,他只是一觉醒来,身边陪护的人就已经从连霂换成了闻星。 他敏锐地发现闻星的眼睛有些泛红,不知是因为赶时间坐了红眼航班,还是因为来之前哭过了。 他宁愿是前者。 闻星开口是平静的,也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说:「沈流云,你以后不要滑雪了。」 甚至说的是「不要」,而非「不能」。 比起命令,更像是一种央求。 沈流云素来讨厌被安排、被管束,却他对这样的闻星毫无办法。 尽管闻星没有说,但他知道闻星现在很生气。 在他的印象里,这还是闻星第一次对他生气。 可比起生气,更让沈流云感到无措的是闻星的难过。 闻星用不自知的、泛红的眼眶小心打量他上了厚重石膏的腿,目光里有不加掩饰的心疼在闪动。 「好,那就不滑了。」沈流云因此轻易答应了原本在他看来自己并不会妥协的要求。 见闻星还在看他的腿,他只好开始试着去缓解对方的情绪,「医生说我的情况不算严重,养养就好了。你别听连霂说的那些,他那是在故意夸张。」 只是这样说了,闻星看上去也没有很好受。 沈流云有点无奈地嘆了口气,故意说:「其实我的手也摔得挺疼的,护士都没给我包。」 闻星对这句话的反应大了很多,明显紧张地看过来,想要检查他手上的伤情,「给我看看。」 那只握紧的手在闻星的注视下缓缓摊开,掌心却没有伤口,只有一块巧克力静静地躺在那里。 闻星怔了一下,随即神情总算放松下来,勉强接过了那块巧克力,双肩慢慢塌陷下去,轻声说:「沈流云,你哄小孩吗?」 沈流云当然知道这方法太过于幼稚,可面前这个嘴角已经浮现出浅淡笑意的人也没有很成熟嘛。 想到这里,沈流云突然给连霂发去一条消息,询问对方还记不记当初在医院给他买的巧克力是什么牌子。 连霂回过来一个问号。 沈流云知道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干脆白天自己去了趟超市,将货架上所有品牌的巧克力都买了一份。 他对当年那块巧克力的印象不深,只记得点大概的样子。 就这么靠碰运气的方式,他最后还是意外顺利地从几十种巧克力品牌中找出了从前的那款。 沈流云揣了一颗巧克力在口袋里,而后上楼去找闻星。 闻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站在外面等待了好一会儿,那扇门才终于被打开。 还没走进去,他便已经闻到了那股充斥着整间屋子的香味,让他熟悉的、怀念的香味。 一时间,他的心情有些难言的微妙,「在烤姜饼人吗?」 「是啊,已经快好了。」闻星给他开了门便又匆匆回到厨房,他顺势跟了过去。 他们一起在烤箱前等待着姜饼人的诞生。 闻星做烘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刻,隔着烤箱看里面的食物一点点蓬起来,渐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正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烤箱里的饼干时,掌心忽然被塞进来一个东西。一块巧克力? 闻星似懂非懂,但还是将巧克力的包装纸剥开,正准备将巧克力吃掉时,发现包装纸的内里印着一行英文。 这个品牌的巧克力和以前一样喜欢在包装纸上印电影的经典台词,他从前吃的时候就有发现这点。 他对当时那句台词还有印象,因为正好出自一部他喜欢的电影,只可惜台词他并不喜欢。 那句台词是「but they were both too young to know how to love.」*闻星将巧克力吃掉,但把包装纸还给了沈流云。 于是沈流云看见了那句台词——i blessed a day i found you.* 【作者有话说】 *「但他们当时都太年轻 不懂如何去爱」,出自《小王子》*「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你」,出自《怦然心动》 第149页 第71章 71·珍贵品 「你为什么会喜欢姜饼人?」闻星看着一连吃掉了三块姜饼人的沈流云,若有所思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毕竟沈流云在平时并不怎么喜欢姜的气味,连姜汁撞奶都不能接受。姜饼人中的姜味虽然稀少,但并非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沈流云很轻易便想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咀嚼的速度也因此放慢。 仔细想想,这倒不是什么不能告诉闻星的事,而是小到另外一个当事人估计早已忘却的小事。 所以他还是说了。 沈流云以轻松平常的口吻告诉闻星:「小的时候,我母亲每年都会带我去外祖母家过圣诞节。我一开始不喜欢吃姜饼人,就问她能不能将原料里的姜粉换成别的。我母亲说不能,因为这是传统。她跟我说很久以前,姜在欧洲是昂贵的香料,所以只会在庆祝节日的时候才加进食物中。」 他母亲告诉他,这是蕴含着珍贵意义的食物,不可以轻易更改。 就是这样简单的原因,让他会多次在这个特殊日子忍受着并不喜欢的食物味道,以期从中领会珍贵的含义。 没等闻星给出回应,沈流云又很快推翻了刚才的说法:「后来吃到你做的姜饼人,才知道原来可以换成别的原料。我母亲不是什么传统守旧的人,可能就是嫌麻烦而已。」 只是大人嫌麻烦随口敷衍小孩的藉口,偏偏被他听进了心里去。 闻星记起来沈流云说的是哪一次。 那年他与卓钰彦去了家新开的手工烘培店玩,卓钰彦给他做了个生日蛋糕,他则做了一盘姜饼人。 店里准备的原料只有可可粉,毕竟比起姜味,还是可可味更能被大众所接受。 经过沈流云几次的描述,闻星不难发现每当沈流云提起父母总习惯性用一种平铺直叙的方式,并不带有太多的主观色彩,就仅仅是陈述。 可是这种客观的平静,也依然让闻星这个旁观者从中体会到一丝无力的悲哀。 显而易见,沈流云从小就是那种不哭不闹的小孩,过分懂事,也过分早熟。同龄小孩的任性和顽劣在他身上都难以找到,可能做得最出格的事就是在父母离婚的时候选择谁都不跟。 既然都不要他,那他也谁都不要。 看上去很洒脱,但闻星认为沈流云也没有因此感到畅快。 「我记得,那时候你刚从挪威回来。」闻星有意避开可能会让沈流云心情低落的话题,说起那个特别的圣诞夜,「其实我当时没想到你会给我打视频。」 何止是没有想到,接起视频时他甚至是惊慌的,差点打翻手边的水杯。 在他的设想中,给沈流云发节日祝福的人应该会很多,这条寻常的节日祝福很有可能会石沉大海,最好的一种情况可能就是也收到一条简短的节日祝福。 为什么会打那个视频呢? 当时不一定很清楚,但沈流云如今已然明确。 他低着头,对坦白心迹还有着些微的生疏,「我只是想到,如果第二天等不到救援,那就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了。」 闻星一怔,尚未从这句话中反应过来,就听沈流云简短地解释了那趟挪威之行的缘由。 因为突然收到母亲误发的邮件,哪怕早已断了联繫,也心软地临时改变行程,想要去看望一眼。 这样的沈流云很像是舒伯特《鳟鱼五重奏》里的那条鳟鱼,原本在溪水中过得潇洒自在,却一遭被人捕获。 鱼也好,人也好,善良总是容易被虚伪矇骗。 可听到沈流云以玩笑的语气说自己当时甚至想好了遗言,闻星的唿吸一时变得有些不畅。 他很迟钝地意识到,他曾以为的世界末日原来在某种意义上,真的是沈流云的末日。 在大多数人的眼中,沈流云是那种对任何事都不太有所谓的人,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牵挂,看上去足够肆意,也足够潇洒。 跟这样的人谈恋爱是很累的,永远都会斤斤计较自己在他心中究竟占据多少位置,难免会为此时常患得患失。 但在此之前,闻星不知道沈流云对生死竟也是不在意的,好似随时都做好了可以放弃一切的准备。 这世上难道没有什么是令沈流云牵挂的吗? 闻星突然提议要一起出门走走,并且没有告诉沈流云目的地是哪。 沈流云也没有细问,只是帮他拿来了围巾。 沈流云站在闻星身前,仔细地替他将围巾围好,动作已经找不到从前的笨拙。 闻星看在眼里,心想,沈流云好像真的学什么都很快。 木雕、做饭、戴围巾,就连爱人也是。 哪怕一开始会磕磕绊绊,但总能很快就掌握诀窍。 目的地比沈流云想像中要远。 在太过漫长的车程中,昨晚睡眠不足的他渐渐睡了过去,直到下车前才悠悠转醒。 闻星也很意外会这么远,下车时有些抱歉地对沈流云道:「今天是节假日,只能够找到这家还在营业,就是远了些。」 沈流云的脚步在那个硕大的水族超市标识前停住,无需言语便明了闻星的意图,莫名有几分难为情,「其实没必要的……」 「有必要。」闻星轻轻推了一下沈流云,让他往前走,「不是你说的吗?有需要就要表达,我希望你也能这样。」 他不会忽视沈流云的需求,想养鱼可以,姜饼人不想放姜粉也可以。 第150页 「你今天愿意将你的事说给我听,我其实很高兴。」闻星很认真地看向沈流云,「但我也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沈流云原本还有很多拒绝的理由,在对上闻星眼睛的一刻又都止住了。 他遇到过很多人,只有闻星这样较真。 在闻星这里,任何需求都不会被忽视,任何事情都可以得到回应。 水族超市的面积很大,不仅鱼的种类繁多,各种养鱼的用品也应有尽有。 一个水族箱接着一个水族箱地走过去,一条条色彩鲜艷的观赏鱼看得两人应接不暇。 闻星最喜欢孔雀鱼,每一只看起来都各有不同,尾巴大多绚烂华丽,随着鱼身的游动在水中舒展。跟名字一样,像时刻开着屏的孔雀。 沈流云则在看上去最为常见的草金鱼前停留得最久。 闻星就站在沈流云的身侧,从他的脸上读到一点微小的愉悦,伴随着水族箱中一串串泡泡升起,也浅浅地在他的嘴角浮现。 凭藉着沈流云零星的描述,闻星觉得可能是草金鱼最接近他从前养过的那一条。 水族箱边上贴有价格,比沈流云从前在夜市里花费的价格高了十几倍,好在沈流云如今已有足够的能力来负担。 只是在德国,养鱼并非是一件轻易的事。 或许是见他们二人在水族箱前停留太久,老闆主动走过来,问他们家里的鱼缸是多大的,可以给他们推荐适合的鱼种。 闻星抱歉地表示他们家里暂时还没有鱼缸。 老闆立即热情地给两个养鱼新手科普,简单讲了讲什么鱼该用什么规格的鱼缸,像他们现在在看的这条草金鱼,只养一条也至少要用45l的水族箱,水族箱还要配备过滤和照明设备。 这些都是根据德国动物保护法而有的规定,每个人都必须遵守。 毕竟有着德国人对黄胡蜂态度的前车之鑑,闻星并没有对此感到很惊讶。 不过这么繁琐的程序,闻星觉得沈流云可能不会想养。因为沈流云真的很怕麻烦,以前一院子的花也从来不会想着要自己打理。 沈流云不出所料地说了句好麻烦。 老闆见多了嫌流程麻烦最后干脆放弃养鱼的人,笑着耸耸肩,「毕竟这是要负担一条生命,总该做些准备的,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沈流云无意识地顺嘴说了句:「真希望人类做父母之前也能有这样繁琐的流程。」 这句他说的是中文,老闆没有听懂,有点疑惑地看向闻星。 闻星对老闆笑了笑,「他是说他要慎重考虑一下。」 沈流云确实是慎重考虑了一番,考虑的结果是不养。 老闆的那句话倒是真的提醒了他,这是一条生命,他不可以凭心情想养就养。更何况,他其实不认为自己现在不稳定的身体状态能让他有充足的精力去照料好一条鱼。 「真的不养吗?」闻星感到有些可惜。 沈流云找了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嗯,之后如果要带回国,可能会很难。」 这倒是,闻星没有再继续问。 虽然决定好不养鱼了,但两人也没有急着离开,打算再随便逛逛。 沈流云对货架上那些造型奇特的鱼缸造景摆件很感兴趣,一个个拿起来看,打量着摆件的做工。 他看得入了迷,没有注意到闻星走开了一会儿。 闻星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出来一样东西,是个小金鱼样式的钥匙扣。 可能是由于智能门锁的普及,现在还在用钥匙的人已经不多,闻星将这个钥匙扣从货架上拿下来时,小金鱼的摆件都蒙了一层细小的灰尘,结帐后用纸巾仔细擦了好一会儿。 不过沈流云家里的门锁还是上世纪的铜锁,钥匙扣显然有着用武之地。 见到那个小金鱼的钥匙扣,沈流云把原本爱不释手的珊瑚摆件放下了,迅速地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将小金鱼挂了上去。 「谢谢,我很喜欢。」沈流云的手指穿过钥匙扣的圆圈,小金鱼就在他的动作下微微摇晃,恰似在水中游。 他拥有了一条不需要他花费太多精力,也不需要时刻担心后果的小金鱼,可以没有负担地长久拥有。 走出超市时,沈流云突然停下脚步,拉过闻星的袖子,替他拍了拍袖子上不知何时沾到的墙灰。 沈流云低着头,神情很专注,用着可以拍去灰尘但不会让闻星感到疼痛的力道,拍了好几下,才终于将灰尘如数拍走,让袖子恢復洁净。 他这样的动作让闻星感到自己好像是什么珍贵物品,要小心轻放,仔细留意。 从那一块块姜饼人里沈流云未曾明晰的珍贵含义,如今却已然无师自通。 闻星也在无声无息间,知晓了这世上能够令沈流云牵挂、留恋的东西。 他垂下手,用被沈流云细心呵护过的那只手轻轻牵住了对方。 第72章 72·老唱片 闻星的圣诞假期很快迎来尾声,又恢復到了忙碌而单调的练琴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沈流云最近也开始每日早起,作息时间与闻星基本同步。 早上他们会一起吃早餐,而后一同出门,闻星去上课练琴,沈流云则去公园写生。 在寒冷的冬日里坚持早起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闻星自己深受其害。如果上课时间能稍稍往后延迟,哪怕是需要每天多加练一小时他也心甘情愿。 第151页 故而,当见到沈流云日復一日地坚持早起时,闻星起初想要劝说他不必这样为难自己,写生与上课毕竟不同,完全没必要那么早就起床。更何况,沈流云过去在冬天很喜欢赖床,美名其曰这是进入了冬眠期。 可沈流云连续早起一周后,闻星都没能从他身上找出任何厌烦的情绪,似乎对从前深恶痛绝的事情已然适应良好。 出于闻星也想要与他一同吃早餐的私心,到底没有将劝说的话说出口。 不过,闻星偶尔会怀疑,沈流云或许会在柏林太过漫长的冬季里画遍柏林的所有公园。 沈流云并不知晓闻星的担心,如果他知晓,那他会告诉闻星这样的担心其实是无必要的。 因为严格意义上,去公园写生只是他让自己安静下来的一种方式,所以也就没有时常更换地点的必要,他每天只会去离住所最近的那家公园。 由于内心并不平静,今日的作画过程不太顺利,沈流云中途多次出神,最后干脆放下了笔。 从昨晚结束与刘女士的视频后,他便发现自己无法再集中注意力去做一件事。 沈流云之前在刘女士那里接受的治疗并未因他离开疗养院便停止,只是形式上有所改变,从线下会面转为线上视频。 在决定离开疗养院之前,沈流云向刘女士徵询过意见,得到的回覆并不算好。 诱发患者情绪低落、行为过激的因素错综复杂,早期的治疗阶段应尽量减少患者身边的不确定因素。 刘女士认为他目前的情况仍然不够稳定,在允许的情况下,不应过多地接触社会和人群。 沈流云对此持相反态度,认为自己不是需要养护在玻璃罩里的脆弱植物,他有着足够坚定的意志来对抗身体的病痛。他在柏林经歷的第二次抑郁期比第一次结束得更快,无疑就是最好的佐证。 可在得知沈流云确定了新的恋情时,刘女士少见的严肃,说的话也尤为沉重。 她先是赞许了沈流云在生活上做出的各项转变,而后委婉地指出他的现状其实并不适合建立新的亲密关系。 刘女士在以往的治疗过程中向来温和,这次却难得残忍又直白:「你应该明白,你的病情目前还不在稳定状态内,时时都有可能会陷入抑郁或是躁狂。你能够确保不会伤害到你爱的人吗?」 沈流云在这个问题中沉默了许久,他当然希望自己能够斩钉截铁地回答「能」,但理智先一步告诉了他答案。 就像他无法掌握身体的控制权一样,他也无法保证自己一定不会伤害到闻星。 何况,伤害又要如何去定义呢? 有形的伤害固然能够一眼辨认,那无形的伤害呢? 他从前过度自我,长时间里对伤害闻星一事并不自知,如今也不敢说在此事上已经取得较大进步。 换言之,或许于闻星而言,他目前对于自身病情的隐瞒也会是一种伤害。 刘女士见过不少向爱人隐瞒病情的患者,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着一些不便言说的忧虑,但沈流云的状况不太相同。 兴许是通过对方过去在治疗中对爱人的描述,她很清楚这个人在沈流云心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 因而,刘女士对她的患者说:「我想,你应该找机会试着将你的身体情况告诉你的爱人。你的爱人既然爱你,那他发现你身体不佳只会是时间问题。如果你选择隐瞒,可能会让这件事成为你们共同的负担。」 从个人角度出发,刘女士也希望他的这位患者感情顺利,身体健康。 因为无心再继续作画,沈流云索性背上画板提前返回。 在回住所的途中,他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咖啡店,要了杯普通的意式咖啡。 店主是位有些上了年纪的白髮老爷爷,穿着很正式的西装三件套,戴了副老花镜聚精会神地在看书。 听到有人进店,店主才勉强将目光从手中的书本上移开,起身用口音浓重的德式英语完成了这次点单交流。 店主给沈流云上完咖啡,店里的音乐刚好放完,他走到唱片机前,更换了一张黑胶唱片。 新唱片的音乐让沈流云很熟悉,喝着咖啡耐心听了一会儿,总算确认是闻星曾给他放过很多遍的那版歌剧。 闻星很喜欢黑胶唱片,认为黑胶唱片的音质特别,环绕的音效也更能够感受到音乐的本真,仿佛是演奏家在耳畔拨动着空中的琴弦。 为此,闻星收藏过很多张黑胶唱片,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买到1961年发行的埃里希·克莱伯版《费加罗的婚礼》。 这一版本不仅由闻星最喜欢的指挥家指挥,音质效果亦是公认的最佳,但也因此几乎很少能在市场上见到。 而此刻,那张闻星梦寐以求的黑胶唱片就在这间小小的咖啡店内播放着。 为了确认自己没有弄错,沈流云走到店主前,询问他播放的黑胶唱片是否是埃里希·克莱伯的那一版。 店主原本被打断看书很是不耐,但在听到沈流云的问题后,双眼突然亮了起来,激动地手舞足蹈,以为遇上了志同道合的人,「你听出来了?你也很喜欢这版吗?」 沈流云笑了笑,表示喜欢音乐的另有其人,自己只是门外汉,并且询问店主可否将这张唱片卖给自己。 方才还和颜悦色的店主突然变了脸,连连摆手,眉宇间还多了些怒气,「不卖!你知道这张唱片有多稀有吗?想买都买不到的!」 第152页 没等沈流云回答,店主便用德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连串,从情绪上来看,应当都不是什么好话。 「我知道我的要求或许有些突然,这张唱片的价值也不该用金钱来衡量。只是我的爱人一直以来都很想要拥有这张唱片,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尽力试一试。」沈流云没有计较店主的态度,诚恳地仔细解释了一遍,「或者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我可以试着帮你去完成。」 店主皱着眉听他说完,冷哼了一声,「有倒是有,就怕你做不到。」 沈流云没有被劝退,只是微小的希望也愿意去尝试,让店主说说看。 店主用眼神示意沈流云去看空荡荡的座椅,「这家咖啡店我经营了快二十年,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 店主告诉沈流云,这家咖啡店基本上每个月都在亏钱,很难继续维持下去。 但他疑惑的是,店内的咖啡豆选品好,他制作咖啡的技术也没有退步,甚至每杯咖啡的价格都没有上涨太多,不懂为何顾客却一直在减少。 店主很是费解地问:「难道现在的人都已经不爱喝咖啡了吗?」 手沖咖啡当然还有市场,只是现在的人很少再愿意自己出门探索店铺,要么直接点外卖,要么就是在网上搜索别人的评价。 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已不再适用,不主动去营销,去迎合市场,许多优质店铺都会难以经营下去。 沈流云不懂营销和包装,这件事最好找专业人士关泓奕来帮忙,不过他可以给咖啡店重新设计招牌和每日的营业海报,为这家垂暮的老店增添新的生机。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沈流云每天都会去这家咖啡店点一杯咖啡,并在享用这杯咖啡的时间里,为咖啡店画一张新的营业海报。 随着顾客的数量日益增多,店主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多起来,很快便按照承诺将那张黑胶唱片卖给了沈流云。 除此之外,沈流云还额外收穫了店主对他爱情的祝福。 怀揣着这份新鲜的祝福,沈流云当天便将这张来之不易的黑胶唱片送给了闻星。 闻星见到那张唱片时怔了怔,有些难以置信地将唱片翻来覆去地检查,「这是真的吗?你在哪里买到的?我之前一直很想要这张唱片,但从来没找到过。」 找到最后他自己都放弃了,没想到沈流云会突然买了一张来送给他。 沈流云笑得很轻松,没有提及为了拿到这张唱片所付出的努力,「你喜欢就好。」 不经意间,闻星注意到沈流云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极短,像是光秃秃的树枝那样,指腹也如歷经风霜的树枝般遍布伤痕。 他的心底生出些怪异的情绪,难道沈流云最近还在雕东西吗?好像没有听沈流云提过。 可是那手指上有些伤口看起来还很新。 不知为何,他谨慎地没有将这个疑惑问出来,毕竟他答应过要再次相信沈流云。 家里有个闻星之前淘来的二手唱片机,他将唱片小心放好,不忘煞有其事地对唱片说,现在只有这个机子,先委屈你一下,回国以后换更好的。 沈流云在边上听得笑起来,「为什么要回国后再换?我明天就可以给你买个新的。」 闻星受不了这个财大气粗且不考虑后果的人,跟他解释:「我今年参加完omw的比赛就会回国,在这边待得时间不剩很久了。现在买了后面很难处理,国际运费太贵,而且唱片机在运输中也容易坏,卖掉又很亏。」 听来听去,沈流云还是觉得闻星是在心疼钱,但众所周知,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什么大问题。 他不由得看向闻星,有点认真地说:「考虑这么多做什么呢?只要是你喜欢,我都可以给你。」 在沈流云的这句话中,闻星的心跳忽然错了一拍。 音乐也在此时从唱片机中传出,悠扬的乐声顷刻间充盈了整间屋子。 有段时间里,闻星经常会听这支曲子,原因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但如今听着这张老唱片,他决定把这个秘密告诉沈流云。 「《费加罗的婚礼》这部歌剧,我最喜欢第二幕。」他朝沈流云很轻地笑了一下,「第二幕叫求爱神垂悯我。」*能够与沈流云相爱,是爱神的垂悯吗? 能够重修旧好,也是爱神的垂悯吗? 沈流云走至闻星的身侧,握住他的肩,低头吻了吻他的鼻尖,「闻星,不用求爱神垂悯你。」 不用等爱神垂悯,只用等爱人走来。 而他会向闻星走来千遍、万遍。 【作者有话说】 *第二幕更多地被翻译为「求爱神给我安慰」,我比较喜欢「求爱神垂悯我」这个翻译,所以採用了这个 第73章 73·永无岛 最近又连续下了几场雪,势头不大,但时间较长,苍茫的白色悄然覆盖整个世界,天与地无限亲密地靠近,人群与车辆就在这夹缝间穿梭。 为了方便市民出行,傍晚常常会有除雪车作业的响动从楼下传来。 柏林的冬天阴冷、湿漉、漫长,在感受到空气中有春意流动之前,沈流云先遗失了一瓶药。 说是遗失不够准确,可能只是被他随手放在了某个角落,事后却又遗忘,这样的事时有发生。 记忆力衰退是药物的副作用,也是病痛的附加品,沈流云不愿接受,但也不得不接受。 第153页 根据相关规定,沈流云入境时只带了三个月的药,如今已经吃得差不多,索性提前找刘女士开了新疗程的药。 新疗程中有部分药品没有办法邮寄,只能在当地找其他药品来替代。刘女士为此给沈流云开了相关的诊断和说明文件,让他去当地的医院开药。 「德国的那款药没有那么温和,你吃了之后可能会有一些不良反应,这个是正常情况。」刘女士不忘叮嘱他一些注意事项,「虽然这款药会有一定的副作用,但它能让你的状况改善很多,这对于你以后的生活还是很有帮助的。」 生活常常如此,想要得到什么,必定先要付出什么来作为代价。 沈流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因而不置一言。 去开药的这天是工作日,沈流云照常与闻星一起吃过早餐后,在门口分别。 等到望不见闻星的身影,沈流云又折返,将背着的画板放回,拿上文件出门,打车前往医院。 由于文件准备得充分,开药的过程倒是很顺利,没有被这边严谨刻板的医疗机制所为难。 如此看来,这天本该可以算作是普通、寻常的一天。 如果他没有在走出医院时,突然迷失在路口,那他确实会这样总结。 刘女士作为资歷深厚的医生,见识广且经验丰富,多次委婉提醒沈流云不该过早地接触社会,只是被他错误地置若罔闻。 由于居住在柏林的这些日子以来,沈流云的潜意识里一直有在刻意避开密集的人群,因而未能对自身的恐惧有清晰明确的认知。 此刻,他站在人潮涌动的路口,身体无端沉进一片汪洋,来来往往的行人如见了饵的鱼群一拥而上,层层叠叠地将他围困其中。 渐渐的,他感到手脚冰凉,难以喘息。 刺骨的寒意不断侵袭而来,逼迫他狼狈地蹲下身,蜷缩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意识恢復清明,他这才发现自己蹲在空旷之处,身边并无太多行人,以及——今天其实是个难得的晴天。 医院附近有一幢低矮的小楼,里面正在举行一场免费画展,主题是关注儿童心理障碍。 沈流云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正好望见小楼门口张贴的宣传海报,像找到一处能容他暂时避难的洞穴,钻了进去。 他漫无目的地游览着,墙上展示的画作各有不同,有的色彩鲜艷,有的画面阴暗,唯一的共同点是笔触都稍显稚嫩。 基于对专业内容的敏锐,他一眼便能知晓这些画的创作者大多年龄偏小,展览的介绍说明也证实了这一点。 此次画展的所有作品都出自罹患心理障碍的儿童,其中有一幅还让他感到有些似曾相识。 「橙色的圆圈是胡萝蔔,绿色的长方形是白菜,黄色的三角形是玉米。」 对照着画作的细节,沈流云缓慢回忆起发生在疗养院中的一些被他忘却的小事。 年幼的创作者恰巧此时出现在他的身侧,拽住他的衣角,有点欣喜地叫他:「叔叔,我们又见面啦!」 不过梁乐天很快想起了什么,不太高兴地埋怨:「叔叔,你说话不算数,说好要来找我玩的结果一次都没来。」 沈流云想起梁乐天对自己的热心帮助,一时间感到无比抱歉,为此特意去便利店买了一个金枪鱼沙拉饭糰来赔礼道歉,幸运地得到了对方的大度谅解。 在梁乐天享用那个饭糰的间隙里,沈流云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妈妈是怎么知道你生病的,她自己发现的吗?」 饭糰似乎很好吃,梁乐天吃得认真投入,头也不抬地回答:「没有哦,是我告诉妈妈的。」 梁乐天嘴里含着东西,话说得模煳不清,沈流云理应等他吃完再继续问,但或许是想要知道方法的心情太过急切,有些丧失耐心地进一步追问:「你怎么说的?」 梁乐天停下咀嚼,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那天妈妈来看我的时候,我抱着她说我很难受,她就带我走了。」 听起来好简单,令沈流云无法确信这样简单的方法对自身情况也同样适用。 他搓着指头,感到难言的焦虑,不太确信地继续询问细节:「就这样吗?那你妈妈没说什么吗?」 「嗯,我想想……有段时间妈妈看上去不太开心,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让她不开心,就问她怎么了。妈妈说她很难过,但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还说谢谢我,如果不是我告诉她,她只会更加难过。」说到这里,梁乐天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气,「其实我没太听懂,你们大人说话很多时候都很难懂。」 讲述者未曾明了的内容却被沈流云这个倾听者奇异般领悟,很淡地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梁乐天的头,「我也要谢谢你。」 就像听不懂妈妈的难过一样,梁乐天同样不懂这句谢谢从何而来,但也没有多问,继续吃手里的饭糰。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闻星发了条信息来,问沈流云昨天有没有看见cloud的玩具放哪了,找了家里好几个地方都没见到。 沈流云思索片刻后,给闻星回过去了一个电话。 电话铃声只响了短促的一声,那端便很快传来闻星的声音,还掺杂着几声激动的鸟叫。 闻星跟他大致讲了下情况:「就是你送它的那个玩具,它每天都要叼着玩。今天发现玩具不在笼子里就一直在生气,不停地叫。我想了下,可能是它昨天叼出来玩了,但我不知道,关它回笼子里的时候也没注意。」 第154页 沈流云回忆了几个地点,让闻星去找一下,还给闻星提供了新的解决方案:「找不到也不要紧,我可以给它再做一个。」 听着那端电话里背景略微嘈杂的声音,闻星有点意外,「你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很快就回来,回来之后帮你一起找。」沈流云这样说。 闻星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应了声好,「我自己再找一下,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挂断电话后,闻星将沈流云说的几个地方都找了一遍,依然没能找到cloud的玩具,疑心不算宽敞的一居室多出个没人能看见的神秘空间。 正当闻星准备放弃时,突然见到cloud停在了沙发上,兴奋地啾啾啾了几声。 闻星半信半疑地走过去,在沙发的周围搜寻了一圈,最后总算在沙发的缝隙里找到了那个小玩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药瓶。 他将那个干草编成的小花扔给守在一旁的小鸟,小鸟欢欣地叼到远处去玩,剩下他在原地研究那个来歷不明的药瓶。 经过一番确认,闻星可以肯定这瓶药不是他的。 那会是谁的呢? 闻星在搬进来之后将沙发拆洗过一次,所以这个药瓶也不会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 瓶身印着中文,每一个字闻星都认识,合在一起却弄不明白。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为何会有一瓶治疗精神类疾病的药物出现自己的家中。 似乎并不是完全没有头绪,可他却不愿去细想那唯一的可能。 沈流云进门时动作从容,和平时没有太大区别,朝他看过来:「东西找到了吗?」 闻星慢半拍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找到了。」 他看见沈流云似乎笑了一下,「那你怎么看上去愁眉苦脸的?」 面前没有镜子,无法让闻星得知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有些勉强地回以一笑。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多次落在沈流云的脸上,没能从中找出异样,情愿是自己搞错了。 可是随着沈流云的靠近,闻星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身上残留的淡淡药水味,那气味将他所剩不多的侥倖也给驱散。 他的心情一时难以言说,声音低得仿若呢喃:「沈流云,你去哪了?」 心脏惴惴不安地跳动着,他生怕从沈流云口中听到糟糕的答案。 实话和谎言,他不知道自己更想听哪一个。 出乎意料的是,沈流云没有迴避这个问题,坦言道:「去了趟医院,拿了一点药。」 闻星很轻地眨了下眼睛,问着明知故问的话:「你去医院做什么?」 沈流云好似对空气中流动的紧张毫无察觉,居然还笑了一下,「去医院当然是去看病。」 他轻佻的态度令闻星产生一点怒气,但忍耐了下来,向他确认:「沈流云,你生病了吗?」 可能是觉得一直站着说话很累,沈流云拉着闻星坐下了,这才回答:「嗯,生了一点小病。」 闻星对他话中的「小病」不太认同,虚张声势地提高了音量,「什么病?诊断书呢?你给我看一下。」 他满心希冀沈流云只是在开玩笑,即便这个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甚至让他感到难过和恐慌。 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些沈流云是在欺骗他的证明,反正沈流云一向很擅长骗他,万一这次也不是真的呢? 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找到任何沈流云撒谎的痕迹。 沈流云坦荡而又直白地看着他,那么确切,那么肯定。 「诊断书没带在身上,你想看的话之后再给你看。」沈流云无声地嘆了口气,即便回来的一路已经打好腹稿,可到了要开口的时刻却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 在病痛和药物的作用下,他的记忆时常会出现混乱和空白,只能尽量从一团乱麻的记忆中拣出几个重要的线头。 他有意将大部分内容都讲得极尽简略,以避免让闻星感知到太多痛苦的情绪。 可沈流云不知道,只是听了个开头,闻星便已察觉到他的言语混乱。 闻星几次张了张嘴,却都没能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也就没能打断沈流云的叙述。 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那些支离破碎的字句纷沓而来,将闻星吞没其中。 明明这些话的语调平静得没有太大起伏,像波澜不惊的湖面,然而莫名令闻星生出快要被湖水席捲而走的错觉。 畏冷一样,他摸索到沈流云的手,将之紧紧握住,很快又觉得这样不够,于是用力地将人抱住了。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沈流云产生了几秒的空白,无法再继续讲述,由此停了下来,安静地倚靠在闻星的怀抱里。 他忽然觉得冬天漫长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人们为了取暖可以有很多次的牵手和拥抱,可以不用思考地依偎。 身体密不可分的同时,心脏也跟着贴近,产生同样的震动与起伏,以及不容忽视的爱意。 凭藉超群的记忆力,闻星将方才只听过一次的字句如数记住,并由此产生无限的悲伤。 他早该想到的,沈流云能够重新开始画画绝非易事,必然付出了诸多辛苦,也忍受了诸多痛苦。 脑海里闪过无数不同的碎片,半蹲在街道中央的沈流云,滞留在公交车站台的沈流云,静坐在废弃游戏机前的沈流云,甚至是听到分手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沈流云。 第155页 他曾不止一次认为沈流云有着刻舟求剑的愚蠢,可任性自私是沈流云,偏执阴郁是沈流云,天真纯善也是沈流云。 原来并非刻舟求剑,沈流云只是被长久地困在了明知虚幻的永无岛。 闻星抚摸着沈流云手指上的伤口,想要藉此感受这些伤口形成时所产生的痛苦。 沈流云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没有将手指抽走,只是云淡风轻地说:「有段时间的确很难熬,但都过去了。」 真正重要的不是那些已然无法改变的过去,珍贵的也不是那些已然错过的失去。 沈流云低头,引导闻星的手指从伤口上转移到虎口处的纹身。 他轻声告诉闻星:「好像还没告诉过你,为什么要纹这个。其实是我为了提醒自己,要记住一些与你相关的时刻。」 他想要告诉闻星,闻星并非他痛苦的源头,也无需为此感伤,恰恰相反的是,他人生中绝大多数感到幸福的时刻都与闻星密切相关。 是信仰,是执念,是即便末日来临也要抱紧的想要共度余生的爱人。 第74章 74·大富翁 得益于沈流云的坦诚与劝慰,闻星心底的难过有所消解,转为细微的心疼逐渐蔓延。 他也难免生出些许埋怨,倘若沈流云从前就有这般明确的真心,他们想必不会经歷如此多的曲折。 可是转念一想,沈流云跟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同,最大的不同便是几乎分走他全部的耐心与宽容,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放弃对其的所有苛责。 都说覆水不可收,因而比起苛责,他更应当赞许沈流云精诚所至、勇气可嘉。 原来赫京到柏林所需的时间不是十二个小时,而是将近一百多个日夜。 闻星把手伸进口袋里,将之前在沙发缝隙间找出来的药瓶递给沈流云,「给cloud找玩具的时候找到的,应该是你的。」 沈流云认出是自己遗失的那瓶药,接了过去,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好似顺利通过了一次信任考核。 「我还以为被我弄丢了。」沈流云一脸轻松地接过药,下一秒却突然将闻星抱住,懒洋洋地向人索要,「如实回答会有奖励吗?」 如若不是因为沈流云的手臂抱得很紧,闻星恐怕会真的以为他心里也像面上表现得这般漫不经心。 面对这样的沈流云,闻星感到心很软,笑了一下,「但这不是最基本的吗?」 坦诚本就是恋人之间最该遵循的原则。 沈流云动作明显一顿,似乎有些无言以对,被这句话很快说服,声音也跟着发闷,「那……再抱一会儿。」 闻星却往后靠了靠,与沈流云稍微拉开些距离,再慢慢仰头贴上沈流云的唇,印了一个很轻的吻。 移开的瞬间,闻星发现沈流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吻弄得很不知所措,眼睛里也写满了困惑,看上去似乎还在屏息凝神。 像是被他亲懵了。 他又有些忍不住地笑了下,缓缓解释:「这个不是奖励。」 不是抵达终点会获得的荣誉奖盃,只是中途提供的补给品。 为此,他轻声对沈流云说:「辛苦了。」 沈流云微有愣怔,倒没有冠冕堂皇地说什么不辛苦这种话,只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在疗养院的时候,我其实给你写过很多信。」 闻星对此深感意外,仔细回忆了一番,才说:「有寄给我吗?我都没有收到过信。」 信里面绝大部分的内容如今都已被沈流云忘却,只记得自己当时不确信那般潦草的字迹寄出去能不能让人看懂,于是每写一封,又会很快将之销毁。 记得最初提笔写信的时候,沈流云想写的其实是一封遗书,但不知道从哪一行开始写错,误将遗书写成了情书,也将原本想好的很多遍「对不起」都写作「我爱你」。 他经常性会这般思维混乱、表述不清,有时也出现幻听,仿佛还能听见有人在弹奏钢琴曲。 哪怕护工告诉他没有人在弹琴,他也依然固执地认为是钢琴家只对他一人开放的演奏。 「写得很乱,就没寄给你。」对于那些信,沈流云如此简略地总结。 闻星却被他勾起一点好奇,「是吗?都写什么了?」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沈流云又不好骗闻星,便说:「很多都忘记了,感觉你也不会想看。」 闻星皱了下眉,不太客气地开口:「沈流云,你别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他发现沈流云总会在做一件事之前先去设想可能会有的结果,偏偏这设想在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准确,凭空给自己增添了许多心理负担。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沈流云一件事:「沈流云,我只是会经常生你的气,但不是真的恨你。」 所以也就不会像沈流云以为的那样,不看他寄来的信。 人心的容量是有限的,装进太多爱,就装不进其他。 很早以前,沈流云就认为闻星是很容易心软的性格。 可如今一看,闻星并非是性格如此,他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误解,只因他在闻星这里得到太多特许。 闻星给他的爱太慷慨,慷慨到令他自行惭愧,只好小声保证:「以后也不会经常让你生气。」 闻星对他的保证持怀疑态度,但也并没有泼冷水,很轻地哼了一声以作回应。 本次的谈话结束后,生活一如既往地平淡进行着。 第156页 即便已然有过推心置腹的坦白,闻星却并未从沈流云身上发觉明显的病态,因而对此也没有太大的实感。 直到闻星这天突然收到沈流云的信息。 沈流云在信息中简短地告知他,由于新药的副作用,他们今晚大概率不能一起吃饭。 闻星不太清楚沈流云所说的副作用到何种程度,发过去的询问也均未得到答覆。 因为担忧沈流云的情况,闻星在逛商超时有些心神不宁,依旧往购物车里添置了两人份的食材,反应过来后又只能一一放回。 路过一整排新鲜红润的小番茄,闻星突然停下了脚步,想起许久之前那道很合沈流云胃口的番茄酿肉。 于是结帐时,帐单上便多出来了一袋小番茄,伴随着令人肉痛的昂贵价格。 闻星回到家,楼下大门紧闭,手机里亦没有新的消息。 他不能确定沈流云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已经提前休息,还是仍然清醒地在忍受痛苦。 思虑再三,他还是将做好的番茄酿肉用保温盒装好,放在袋子中,挂到了楼下的门把手上,希望沈流云能够尽量吃一点东西。 [:照片.jpg][:做了番茄酿肉,你饿了可以吃。]做完这些,闻星上楼回到自己家,将唱片机打开,播放沈流云送他的那张唱片。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通常喜欢整理东西,这次也不例外。 他先是整理了一遍衣柜里的衣服,将衣服分门别类地放好,再去整理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里的东西不算多,摆放也并不杂乱,但他还是将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妄图通过这样无意义的重复收纳来理清过于杂乱的思绪。 唱片播到这部歌剧中那段最广为人知的咏嘆调时,闻星正好在整理那些手写卡片,准备将这些卡片转移到音乐盒中。 音乐盒的容纳空间不大,小卡片倒是都能放进去,唯独那个信封由于长度超出了一截而无法放入。 他索性将信纸从信封中拿了出来,想着单独放信纸试一试,却意外在信纸上发现了自己之前没有注意过的细节。 收到这封信时,他的注意力都聚焦于那行诗句,并没有过多地留意这张手工制成的信纸。 此刻,闻星认真地打量着这张凹凸不平的手工纸,发现纸面上不仅混杂着一些细碎的枯叶,还有一些残缺的字迹。 那些黑色的字迹有些只有部首,有些只有一横或是一撇,如许多细小的虫子般蜿蜒在纸面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联想:这些「缺胳膊少腿」的字尚且完整的时候,可能是在某个笔记本上,或是也在某张信纸上。 怀着这样的联想,他用手指一一抚过那些小黑字,像是在抚摸叶片的脉络,以此将其如数拼凑完整。 经过一番努力,闻星勉强辨认出了其中的一些字,有他的名字,有好几个「想」,也有很多个「爱」。 有音乐从远处飘来,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 我有时兴奋,有时消沉我心中充满火一样热情一瞬间又感到寒冷如冰幸福在远方向我召唤转眼间它又无踪无影不知道为什么终日嘆息一天天一夜夜不得安宁才知道为什么胆战心惊但我却情愿受此苦刑*闻星捏着信纸的手忍不住发颤,想起沈流云不久前云淡风轻地说在疗养院给他写过很多信。 沈流云说很多都忘记了,也说信写得很乱,所以没有寄。 其实是寄了的,只是用了这样隐晦的、难以发觉的方式。 是不想被他知道,也是怕他不会收下。 沈流云总是这样,将真心埋藏在很深的地方,绕来绕去,几乎不让人轻易窥见。 那些蜿蜒在纸面上的虫子好似顺着闻星的手指爬进了他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啃噬他的心脏,带来细密而连绵的痛意。 透过这些残缺的字,闻星得以窥见了沈流云那些辗转反侧的一百多个日夜,那些未曾道出口的犹豫不决、挣扎不断,像唱词中那般心甘情愿受此苦刑。 原来早在他不曾知晓时,沈流云便已在信纸上对他说过很多遍爱和想念。 他希望沈流云以后能够直接一点、坦率一点,不必爱得这么百转千回、小心翼翼。 可以少说对不起,多说我爱你。 翌日清晨,闻星照常出门,发现楼下的门把上依然挂着塑胶袋,只是里面的保温盒已经不在,多出了一张小小的画纸。 画纸上,两颗饱满的小番茄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涂着明亮的色彩,闪着幸福的光泽。 闻星拿出手机,延迟地看到好几条未读消息。 [:以前听说过一个笑话,在德国只有富翁才买得起一大袋番茄][:我现在感觉我也是富翁][:爱情大富翁] 【作者有话说】 *《费加罗婚礼》中的着名唱段《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 第75章 75·暴雨夜 新药的副作用主要表现在头晕、嗜睡,需要一定的时间来进行适应。 为了不让闻星过于担心,沈流云虽然不再外出,但还是尽量每天都与闻星一起吃饭,只是偶尔还是会免不了出现等待闻星回家的中途不小心睡着的情况。 闻星拿备用钥匙将门打开时,就看见客厅那个小小的沙发上歪倒着一个人,睡姿跟树懒差不多。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边将薄毯盖在沈流云身上,一边忍不住小声抱怨:「冬天都快结束了,你倒是进入了冬眠期。」 第157页 沈流云睡得不算沉,听到声响慢悠悠睁开双眼,声音还带着些许倦意,「你回来了?」 他听见闻星很小声的回应,表情看上去有不知缘由的心虚,像是趁他睡着的时候说了他什么坏话。 不过比起这个,更让他在意的是闻星的头髮和衣服都有些湿,皱了下眉,「外面下雨了?你像是刚淋了雨。」 闻星摸了下头髮,似乎觉得只是湿了一点点,有些满不在乎地回:「一点小雨而已。」 沈流云却坐起身,进房间拿了干毛巾和外套出来,先让闻星将身上湿了的外套换掉,再帮他用毛巾擦头髮。 闻星本想伸手去接毛巾,但被偏大的外套一裹,好似突然陷进一个干燥温暖的拥抱里,由此安静下来,任由头顶的那双手来回揉搓。 他轻轻闭上眼,感到难得放松。 这无疑是个静谧的夜晚,用村上春树的话来说,是个不想听格伦·古尔德弹的《哥德堡变奏曲》,而想听彼得·赛尔金演奏的那样宁静安详的夜晚。 沈流云低头就看见这样的闻星,微湿的髮丝软软地贴在皮肤上,闭着眼睛,整个人温和而平静。 有点像是他记忆中还留着普通髮型的那个闻星,那块灰扑扑的鹅卵石。 其实还是有分别,起码他不会觉得土气。 明明是乖巧,可能闻星小的时候顶着这样的髮型去走亲戚,免不了会让心生怜爱的长辈往手里多塞几颗糖果。 「好像天鹅。」 闻星睁开双眼的时候,听见这样一句话从头顶落下来。 他愣了一下,有点疑惑,「什么?」 沈流云将毛巾放到一旁,轻笑着说:「你湿头髮的样子很像我在智利见过的一只黑颈天鹅。那天下着雨,很多天鹅都上了岸,躲在树下用嘴梳理淋湿的羽毛。只有一只没上岸,很安静地停在湖面上继续淋雨。」 雨滴落在湖面上,在黑颈天鹅的周身晕开一圈又一圈涟漪,它却对此无觉无察般,继续慢吞吞地游着,划出规律而浅淡的水波。 很像闻星,有着不受外物影响的优雅和疏淡。 也是那只黑颈天鹅最后游到他身前,啄走他掌心里的玉米粒。 闻星眨了下眼睛,明白过来为什么沈流云会雕一个小天鹅摆件送给他。 原来在沈流云的心里,他也是一只天鹅。 心情一时变得难以言说,他感到既惊喜,又羞怯,忍不住追问:「哪里像?」 他那么认真地看着沈流云,似乎在期待对方最好能够条理清晰地列举出好几条相似之处来证明这一结论。 沈流云有些失笑,为闻星的较真,「你想听什么?嗯……眼睛很像?都一样黑。」 这话倒是没错,闻星的眼瞳偏黑,所以整体看上去黑白分明,跟他的性格无比契合,有着世间少有的纯粹。 但这句回答闻星看上去并不喜欢,觉得他在随口胡诌,语气也变得不太好,「你能认真一点答吗?」 沈流云笑意更深,「明明很认真。」 外面的雨势忽然变大了不少,淅淅沥沥地落下,将他们说话声覆盖过去,连空气里似乎都能闻到潮湿的雨水味。 这样潮湿的气味沈流云在疗养院时就经常闻到,由此勾起他的一点回忆,主动对闻星说:「我之前住的疗养院在南方,那边经常会下雨,一个月比赫京一的雨还要多。」 「是吗?柏林倒是跟赫京差不多,并不经常下雨。」闻星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细微的关切,「所以会很难见到阳光吗?这样会不会影响心情?」的确很难见到阳光,不过—— 「只是会很想你。」沈流云这样说。 听上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莫名让闻星的心也跟着发潮,仿佛陪同沈流云一起歷经了许多场暴雨。 他听着沈流云继续说:「经常会想你在柏林过得怎么样,一切顺利吗?老师严厉吗?交新朋友了吗?还有……喜欢上别人了吗?」 他张了张口,问沈流云:「喜欢上别人的话,你要怎么办呢?」 沈流云的眼睛轻轻垂下来,有显而易见的难过,「不知道,只是希望不要。」 即便总是会去设想最糟糕的结果,但在闻星可能会喜欢上别人一事上,沈流云根本不敢去设想任何一种可能。 因为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最糟糕的。 对上沈流云眼底的难过,闻星为此感到不忍,轻嘆了口气,「这种假设本来也不成立,我来柏林又不是来谈情说爱的。」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音乐中,自然也分不出精力在其他的事上。 可沈流云对他这种一心不会而用的观点很不认同,哼了一声,「但是你以前上学的时候,每次都会跑很远来找我。」 言外之意,只要闻星有心,精力总是能分出来的。 闻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不禁想到其他同学忙着实习、找工作的时候,他却跑到巴黎去看沈流云的画展。 他败下阵来,为了转移沈流云的注意力,顺嘴将这件对方不知情的事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这件事成功让沈流云心情愉悦起来,还笑了一下,「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 尽管方法稍显笨拙,但难掩一片真心。 眼前沈流云得意且张扬的姿态,恰恰是闻星最熟悉、也最着迷的。 因此,他投向沈流云的目光也逐渐变得痴缠黏热。 第158页 沈流云明显察觉到了,神情顿了顿,眼底有某种暗潮悄声涌动,幽深而具有侵略性。 在这样的对视中,闻星的喉咙开始有些发干,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渴求的并不是一杯水。 只是闻星不能确定沈流云的状态是否适合做这样的事,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内心很是犹疑。 内心的纠结令他忍不住咬了一下自己的唇,将唇色浸出一种水润而具有诱惑性的光泽。 下一刻,温热的拇指贴上他的嘴唇,轻轻压了压,带来不小的悸动,好似有电流自尾椎处升起,瞬间传遍全身,手脚都有些发麻。 他下意识地张开唇,窗外的雨由此被风吹了进来,落在他的脸颊、眼睛和嘴唇,潮湿的、黏热的、漫天漫地的。 风声强劲,雨势极大,将他的唿吸也如数吞没。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变成了那只沈流云说的黑颈天鹅,不畏风雨地在湖面凫水。 雨水笼罩他的周身,淋湿他的羽翼,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沉甸甸地往下坠,却有湖水轻柔地接住他,不让他往下坠去,继续停在湖面,做出一个个优雅而灵动的泅水姿势。 这本是他从前擅长的事情,却因为太久没有练习而变得无比生疏,光是最基础的动作也会感到疲累。 只是身体感到疲累,大脑却与之相反,不知疲倦地兴奋着、渴求着、叫嚣着。 雨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兴奋,慷慨而温柔地淋下,将他再一次席捲其中。 等到暴雨骤歇,闻星半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开口:「你今天不头晕吗?」 他已深刻地感受到了沈流云今日的状态似乎没有前些日子那般不佳。 「嗯。」沈流云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他的手上,「感觉已经适应得差不多了。」 闻星接过水,小口小口地喝,发出很轻微的吞咽声。 留意到身旁的人目光不对,他立即将杯子放下,投降似的往沙发里侧缩了缩,「已经够了……」 躲避的动作令那条原本盖在闻星身上的薄毯有所滑动,露出一只脚来。 沈流云微微俯身,捉住他的足踝,看上去很有礼貌地问他:「要现在抱你上楼吗?」 闻星试着抽了抽自己的脚,没能从对方的掌心抽出,心里有点气闷,「你看起来也没想让我上楼。」 但沈流云装得像个绅士君子一样,对他的指控矢口否认:「我可没有。」 闻星自知与沈流云争辩很难取胜,他也并没有这么强的好胜心,他有的只是与过去如出一辙的妥协。 他没怎么挣扎就答应了下来:「不上去了吧。」 得到想要的结果后,沈流云的手掌立即松开了。 他不忘提出自己的前提要求,希望对方能够记得当自己的发条,「你明早要记得叫我起床,别睡过头。」 「我会的。」沈流云应得很快,似乎早就想好无论闻星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都会满口答应。 这让闻星忍不住抬起手臂,环住沈流云的脖子,将人往下勾了勾,再次接了个缠绵热切的吻。 第76章 76·霞多丽 整个欧洲都逐渐步入春天的时候,沈流云收到了一封来自旧友steven的邀请邮件。 steven的生日在三月末,邀请沈流云去他法国的庄园参加生日宴会并小住一段时间,权当是度假。 沈流云仔细想了想,上次与这位朋友相聚还是五六年前,自是不好拒绝,但真要是按朋友邀请中所说的那般,去法国住上一周左右,便又免不了生出些其他的担忧。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闻星倒是先告诉他:「这个月我要开始准备参赛材料了,接下来的课程也排得很满。」 比赛在即,他平时也少不了加练。 言外之意,他没有空闲的时间可以陪沈流云一起前去度假。 沈流云面露遗憾,但也只回了句简单的「好吧」。 这让已经做好沈流云有极大可能会生气的准备的闻星略感意外,惊讶地问:「你不生气吗?你以前经常会为这样的事生气。」 很少有人知道,沈流云这样看上去潇洒自如的人在恋爱中会截然相反地表现出过度的依赖,要时常陪伴,也要事事占据第一位。 病态的依恋,极端的占有。 沈流云否认了这一指控,「以前也没有生气,是你弄错了。」 见他不承认,闻星便用平静的语气向他请教:「是吗?是饭吃到一半不想吃了不算生气,还是大声说话、用力摔门不算生气?」 同闻星相处越久,沈流云越明白,闻星其实很有心平气和地阴阳怪气的本领,以前没有发觉可能只是因为那时闻星对他还有着太多不必要的谦让与隐忍。 沈流云只好诡辩起来:「那也不是同你生气,是我脾气太差。」 闻星被他逗笑,没有再继续深究这个话题,站起身来,「要帮你收拾行李吗?准备去几天?」 「可能三四天?」沈流云拉住闻星的手,非常熟练地低头将整个脸埋在对方的脖颈间,直白地表露出不舍,「一周还是太长。」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抵达steven的庄园的第二日,沈流云就开始感到无聊,忍不住开始看返程的机票。 同为宾客的连霂想过来找他说话,正巧撞见他在看机票页面,夸张地叫出声:「不是吧,你刚来一天就想着回去了?」 第159页 steven闻声赶来,很是揶揄,「射n,你是觉得我的招待不周吗?」 被两双眼睛这么盯着,沈流云异常尴尬,只得暂时将手机收了起来,被迫加入一些自己并不感兴趣的交谈。 大部分的话题内容其实都是沈流云了解的。 他们这些人聊天无非也就是那些内容,装阔显摆的居多,真实的近况倒是很少谈及。 过去这种场合,沈流云素来游刃有余,什么话都能接上两句,今日却不同。 他放弃伪装对这些话题的兴致缺缺,显得尤为沉默寡言。他发现比起那些浮华的话题,他更愿意听闻星抱怨今日的欧包发酵太久,做得不太成功。 没待多久,沈流云便以写生为由,背着画板去了后山躲清净。 连霂找过来的时候,就见到沈流云顾自坐在草地上,连画架都没撑开,哪里有写生的样子? 连霂瞧他这般反常,忍不住嘴欠,「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又出现感情危机了?」 沈流云不耐烦地回了个白眼,「少诅咒人。」 连霂没心没肺地笑了笑,索性在他边上坐下,「那你这是怎么了?出来玩还兴致这么差,不知道的以为谁得罪你了。」 「人太多,烦。」沈流云很慢地吐出一口气,神色郁郁。 连霂因此想起点什么,面上那些玩世不恭的笑顿时收敛,挠了下头,想关心又不知该怎么说,最后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那个病,还没好啊?」 沈流云不想说太多,态度敷衍地回了句:「又不是感冒发烧,哪有那么快。」 不料,连霂却因此反问:「那你还跟人谈恋爱?」 沈流云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没能理解。 这关谈恋爱什么事? 连霂心直口快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看看,本来你就被甩了一次,要是知道你还有这么个病,那不还得再甩你一次?多惨啊,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沈流云没懂他这话里的逻辑,深感莫名,「我生病为什么就要被甩?」 「你看看,你这就是一点警惕性都没有!」连霂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沈流云一眼,「人家本来就没多大喜欢你吧,要是知道你生了这么个病,肯定少不得要嫌弃你。」 「不是……」沈流云不知道连霂哪里得出来这么一个结论,想解释什么,又被连霂嘴快地打断了。 「我知道这么说你肯定不高兴,但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像你男朋友这种看起来柔柔弱弱,跟个菟丝子似的,那搁电视剧里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连霂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愈发语重心长,「他又比你小那么多岁,难说不是沖你的钱来的,你自己长点心。」 沈流云差点被他这一连串的话给说懵了,好气又好笑,受不了地给了人一拳,「你少看点电视剧吧,把脑子都看坏了。」 「你还别不信,就我那表哥你知道吧?他跟你差不多,就喜欢这种漂亮小白花,结果前几个月栽人家手里了,落得个人财两空,要多惨有多惨。」连霂见沈流云不信,一时着急起来,连忙拿自己那个不争气的表哥举例。 可沈流云听完他的话更是无语,「我跟你表哥又不一样。」 「哪不一样?你不就是比他年轻那么一点,比他长得好看那么一点?差不多的,这些都是空的,你又不可能七老八十还长这样。就你那乱七八糟的脾气,还有这病,闻星迟早受不了你。」连霂说得信誓旦旦,对好友这段不知为何又死灰復燃的恋情很是不看好。 「菟丝子是全寄生植物,寄生之后会不断吸取宿主的养分,对宿主的危害很大。」沈流云说了一半又顿住,朝连霂指了指旁边的一棵苹果树,「你看见那棵苹果树上的植物了吗?」 连霂认真观察了一会儿,「那是什么?看着也不像菟丝子。」 「是槲寄生,也是寄生植物。」沈流云轻声为他解释,「槲寄生是半寄生植物,虽然同样会从宿主身上汲取养分,但自己也能进行光合作用,与宿主相生相依,并不会造成危害。」 「闻星是槲寄生,不是菟丝子。」沈流云这样告诉连霂。 闻星本身就是很优秀的人,不应该因为与他在一起,就被刻意忽视个人的光芒。 说完这话,沈流云不失严厉地警告连霂:「连霂,我以为你的教养应该不至于让你在背后这样对人评头论足。」 连霂被他说得脸红羞愧,到底是大少爷心性,受不了地和盘托出:「好吧,我其实就是因为你当年谈恋爱先告诉了别人,所以一直生你的气。我把你当作我最好的朋友,结果你谈恋爱的消息我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这算什么?还有你后来生病的事,也是关泓奕告诉我的。你总是这样,有什么事都想着自己解决,那朋友是拿来干什么的?」 连霂真是越说越委屈,有些受不了地大喊了一声:「沈流云,跟你做朋友真是太累了!」 他这句话音量太大,以至于从山间飘来了回音,在沈流云的耳畔响彻。 沈流云一时失笑,「连霂,你幼不幼稚?」 「你才幼稚!」连霂气得开始翻旧帐,「以前学画画的时候,哪次不是你说想吃那些橘子、苹果,我才去偷的?结果最后锅都让我一个人背了,老师还让我向你学习,真是气死人!」 还说不幼稚呢? 沈流云算是服了他,也懒得跟人计较,干脆躺在了草地上,任由连霂在一旁聒噪。 第160页 他恍惚间想到,尽管自己拥有得不算多,但友情也好,爱情也好,都被难能可贵地珍视着。 生日宴会上,steven转了两圈,才找到独自缩在角落里吃甜点的沈流云。 steven笑着将手里端的香槟酒递过去,「怎么光吃这些点心,连酒都不喝?」 steven名下有好几家酒庄,因而今日宴会上所用的酒水比餐食要昂贵得多,不尝一尝甚是可惜。 可即便如此,沈流云还是沖他摆了摆手,「生了点小病在吃药,医嘱不让喝酒。」 steven瞭然地点点头,适当地关心了几句。 忽然,steven像是想起什么,对沈流云道:「对了,你以前在我这酿了瓶香槟一直忘了取走。我这次让人将那瓶酒拿了过来,你到时候记得带走。」 经他这么一提醒,沈流云想起这桩被自己遗忘的旧事,不免好奇,「那都是多久以前酿的了,还能喝吗?」 steven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边摇头边笑:「看来你是真的忘了,那可是年份香槟,陈年过后,风味更独特。」 沈流云认真回想了一会儿,总算想起一些细节,「我那年好像一共来了两次,就为了亲自酿酒。」 他那时候有幅画在巴黎展出,刚好steven有家酒庄就在巴黎附近,便邀请他到酒庄去玩。他在酒庄待了几天,临走时仍有些意犹未尽,约好等葡萄成熟再过来体验如何酿酒。 「你都不知道你那时名气多大,还有粉丝追到酒庄来找你。」steven笑着与好友回忆起往事,「你到酒庄的当天就有人打电话来,询问能不能进酒庄参观。」 沈流云没当真,只以为是对方在有意恭维,轻笑,「或许只是巧合,你怎么认定那人就是为我来的?」 「那人在电话里说的,他是先问了你在不在,才问能不能来参观的。」steven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绝没有添油加醋。 沈流云拿着叉子的手顿了顿,忽然就知道了那个所谓的「粉丝」是谁,唇角也忍不住扬了起来。 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语气又难掩得意,「可能不是粉丝,是我那时的追求者。」 steven眉梢一下挑得老高,生动地表达出他内心的意外。 不过沈流云接下来的话则让他更是意外:「那个人,现在是我的恋人,希望以后能有机会邀请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steven难掩激动,语气夸张地一连说了好几句祝福。 话说到这里,某位自诩不幼稚的人拿着瓶香槟非常故意地一路摇晃,而后一个不小心全洒在了沈流云身上,连头髮上都沾到了不少泡沫。 沈流云也不生气,顺势逮住这人,「你还没喝酒吧?那你等下开车送我回柏林。」 连霂还没来得及为恶作剧成功而高兴,面色就由喜转悲,「不是,这宴会才刚开始呢,你怎么就急着走了?这里开车到柏林,少说也有八九个小时,我顶多送你去机场。」 「我看过了,头等舱的票卖光了,而且我还要带一瓶酒回去,託运太麻烦,你还是开车送我吧。」沈流云解释了缘由,理直气壮地吩咐连霂。 半个小时后,沈流云背着他的画板包,坐上了从steven那借来的汽车,司机则是一脸苦大深仇的连霂。 连霂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朝身边的人骂骂咧咧:「你晚回去一天,你男朋友是会跑还是怎么样?」 沈流云淡淡地看他一眼,「不是你说的吗?闻星迟早会受不了我,所以我要是不天天守在人身边,万一跑了怎么办?」 连霂可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气得说不出话来。 凌晨三点多,连霂总算有惊无险地将人送到了目的地。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副驾驶座那个分明一脸清醒、精神比自己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却得寸进尺地对他说:「你现在给闻星打个电话,跟他说我喝醉了,让他下来接一下。你有他电话吧?没有的话就拿我手机打。」 连霂无语极了,恨不得能将人暴打一顿,「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是个人都睡了吧?而且你不是没醉吗?」 尽管沈流云现在的确一身酒气,但那不是他泼的吗? 被他这么一说,沈流云也明显变得纠结起来,「那这样吧,你先给他打电话,如果铃声响了三声还没人接,你就挂掉。」 感情不是在纠结会不会麻烦他,而是在担心会不会打扰闻星的美梦。 连霂简直要被气死,将信将疑地拿起沈流云的手机给人打电话,满心以为不会有人接。 可这通电话才响到第二声就被接了起来,倒是令他愣了一下,差点忘了该说什么。 好在,连霂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夸张地编起谎话来:「那个,闻星,我是连霂。我开车把流云送了过来,他喝醉了,现在在楼下抱着垃圾桶不肯撒手。你要是方便,就下来接一下他。」 电话那端答应得很快,随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在穿衣服。 沈流云面色不佳地将手机放回兜里,瞪了连霂一眼,「你故意的吧?谁喝醉了会去抱垃圾桶?」 德国本地居民爱喝酒的不在少数,闻星常常能在街上见到醉得神志不清的人,或是蹲在草丛里,或是抱着电线桿,还不止一次对沈流云吐槽过,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沈流云也会入乡随俗。 他着急忙慌地跑下楼,就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蹲在路边,正抱着垃圾桶不撒手。 第161页 前阵子他出于一些原因,抽空看了很多书,记得有本书上有这样一个情景问题:假如你的病人不听你的话,一个人熘出去喝酒,你追到时他已经喝得半醉。现在请你拟三种简短的话,劝他跟着你回家。*书中并没有对这个问题给出标准答案,闻星此刻也对正确答案毫无头绪。 他只能是一步步走到人的身前,好笑又无奈地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叫他:「沈流云,回家了。」 万幸,沈流云虽一身浓重的酒气,但听到这句话还是迷迷煳煳地睁开了眼,在闻星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 忙碌之余,闻星看了一眼边上站着的连霂,不忘关心,「你今晚住哪里?要一起上去吗?」 不知为何,他觉得连霂的眼神有着说不出的古怪,但连霂最后还是朝他摆了摆手,「不用了,你带他上去吧,我去住酒店。」 连霂站在原地,倒是没急着上车走人。 他看着某个装醉的人尤其过分地将身体大部分的力量靠在瘦弱的闻星身上,几乎要将人压倒,快要气笑。 可是他看闻星一点没有计较,还担心人可能靠得不太舒服,给沈流云的头挪了个位置,又觉得好友实在是好命。 在这充斥着虚情假意的世间,沈流云如此好运地觅得真爱。 好不容易将人扶回家中,闻星正想去拿条毛巾来给人擦擦脸,手就被人牵住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昏暗中有着异常的明亮,不知道是不是被美酒浸润过的缘故,似乎也带着些馥郁的香气,沖他散发迷人的诱惑。 闻星忍不住嗔怪:「你到底是醒着还是醉了?醒着就自己起来去洗漱。」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其实都这么晚了,你不用非要今天回来的。」 沈流云的眸光动了动,「可是你在等我。」 你在等我,而我知道,所以不辞辛苦也要赶回来。 还没等闻星感动,就见沈流云孩子气地沖他眨了下眼睛,「我给你带了礼物回来。」 沈流云将背上的那个画板包卸下来,从本该装画笔的夹层掏出一只精緻的长方形木盒,里面放着他亲自酿造的那瓶霞多丽。 他坐在地上,与闻星解释这瓶酒的由来:「这是你去巴黎找我的那年,我在那家酒庄酿的香槟。它採用那一年最好的葡萄酿造,我亲自放进的橡木桶,百分百的霞多丽。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 百分百的霞多丽,百分百的真心,都送给闻星,为他补上那些曾经的缺憾。 闻星轻轻垂下眼睛,从盒子里拿出那瓶酒,将其抱在怀中,有点珍惜地说:「就酿了一瓶吗?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只送给我吗?」 「只有一瓶。」沈流云朝闻星靠近,有点缠绵又有点依恋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轻声告诉他,「你才是最珍贵的。」 从这个轻浅却郑重的吻中,闻星尝到一口浓郁的酒香,疑心自己也即将在这个夜晚沉醉。 【作者有话说】 *出自徐訏的《精神病患者的悲歌》 第77章 77·满天星 那瓶霞多丽被闻星很珍视地放进了橱柜里收藏,打算等到一个适合的时机再去打开。 这样的时机大约会在六月底,那是omw总赛的日子。 今年的赛制在旧赛制的基础上做了很多改动,显而易见,大赛组委会有意洗清以往舆论对omw大赛的非议。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改动是所有参赛人员在比赛期间都需要入住赛方所提供的酒店,不得随意进出,活动范围也有所限制。 lars对新赛制的意见很大,嘴巴像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一顿扫射:「这项赛制有在遵守基本法吗?把人权放哪了?搞这么多没用的东西,知道的是去比赛,不知道的以为进监狱了。评委自己少跟参赛选手接触比什么都强……对了,酒店提供酒水吗?我比赛期间能不能喝酒?」 闻星仔细看了看规定,一条一条地为他解答:「规定都在合法范围内,评委跟选手是一样的待遇。至于酒水,你到时候可以问酒店人员,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不会提供的。」 尽管没有明确规定,但在这类比赛中向来是不提倡参赛选手饮酒的。酒精虽然会让选手精神亢奋、状态松弛,一定程度上提高演奏表现力,但也会影响演奏者的感官能力,礼仪分也会相应扣除。 lars吐了下舌头,笑起来:「我是开玩笑的,我当然知道不能喝酒。我要是敢喝酒,教授会把我揍死的。」 不过,他见闻星一脸平静的样子,很快话锋一转:「wen,你没关系吗?我记得,你不是还在谈恋爱吗?这要是按照新赛制,你们可得分开半个多月。」 如果要让闻星自己来说,他其实并不觉得为了比赛与沈流云分开半个月有什么问题,反倒觉得这样的安排能够提高自己的专注度。 当然,他也可以预料到,沈流云的想法应当会与他大相迳庭。 果不其然,闻星回去将这个消息告知沈流云后,就见沈流云的面色几经变幻,多次欲言又止。 闻星看得好笑,正想说些什么,就听他问了句:「那能打电话吗?」 声音很低,听起来怪可怜的。 电话倒是可以打,但有次数和时间的限制,不能经常打,也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打。 这些没有必要一一讲给沈流云听,闻星用哄人的语气回答:「可以,到时候我打给你。」 第162页 可得到这句承诺,沈流云却又改了主意,「算了,你还是不要给我打电话,专心比赛。」 见不到人,光打电话又有什么用? 何况,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不愿让闻星为自己分心。 他尊重闻星的梦想与追求,因而比起等待闻星不间断的电话,他更愿意在场外等待闻星的喜讯。 话是这么说,当沈流云送闻星去酒店时,还是在门口依依不捨地抱了许久。 他动作极其幼稚地将闻星系得好好的扣子解开,然后又繫上,帮人整理根本不需要他整理的仪容。 他看上去比闻星还紧张,唇线绷得笔直,神情也难得严肃。 不知道更多是在为闻星的比赛结果而担忧,还是为要分开这么久而不舍。 实在是看不下去那颗扣子被翻来覆去的折磨,闻星抓住沈流云的手,阻止对方再解开一次,「好了,一颗扣子你还要系多久?这么喜欢干脆扯下来给你算了。」 沈流云勉为其难地成熟了一点,没有继续幼稚的行为,只是叮嘱闻星:「好好吃饭、睡觉,别太辛苦。」 太过寻常的叮嘱惹得闻星忍不住吐槽:「你是幼儿园老师吗?」 那种会叫所有小朋友乖乖排好队,一个接一个脱鞋上床睡觉的生活老师。 沈流云对这一称号接受得心安理得,应道:「嗯,等你比赛结束就给你贴小红花。」 小红花激励制度过时老旧,本不该起到太多效用。 只是当闻星一路畅通无阻,顺利拿到决赛的入场券时,为比预计中更好的成绩惊喜之余,也忍不住去想,或许他真的很想要那朵小红花。 因而,他还是给沈流云打去了一通对方说过不用打的电话。 比赛全程都有实时转播,想必沈流云自然会去看,他也就没有一开口便说自己的成绩如何。 他只是像平时给父母打电话那般,絮絮叨叨地说了些琐碎的事,比如酒店房间的床垫没有家里的软,刚来的几天睡得不怎么舒服,餐食倒是意外的还不错。 沈流云摸着口袋里的那枚扣子,安安静静听人说了一长串,等到对方似乎说累了停下来歇息,才很突兀地说:「闻星,前年的慈善音乐会我有去看。」 闻星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有些莫名,「我知道啊,你不是还送了卡片吗?」 「我看到宣传的时候已经没票了,所以那晚是站在外面看的。」沈流云回忆起从门缝间窥见的场景,语速放慢,确保闻星能够听清,一字一顿地告诉他,「闻星,你是属于音乐的,不用怀疑。」 闻星过去甚少向他示弱,索要鼓励更是几乎没有,但他知道,此刻的闻星是需要的,需要一点鼓励、一点信任和一点支持。 omw决赛一共有五个人入围,但这并不代表五个人都能获得奖盃。 组委会保留了旧赛制中最为残酷的奖项设置规定,即决赛会产生至少一个奖项,至多五个奖项。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便是只有被评委认为有充足的获奖资格的参赛选手才可以获得该奖项。如若评委认为参赛选手中无人有资格获得该奖项,那么该奖项将会空悬。 在这项规定下,从前不止一次出现过第一名奖项空悬的情况,不乏有媒体为此讨伐评委傲慢专制。 然而,这项规定如今却在舆论下依旧保留了下来,似乎是要以此向外界证明omw初心未改,仍秉持着为古典乐输送新鲜血液的原则,坚持着让世界感受古典乐魅力的初心。 一直以来,闻星都没有过非要争第一的想法,思想极其中庸,大部分时候只是想着尽力而为,不争上游,保持中等即可。 可残酷的赛制让他这套方法没了用武之地,没有任何一个奖项会单单留给谁,若不使出浑身解数去争取,便什么也无法收穫。 这让他第一次有了自己是在比赛而非单纯享受音乐的实感,压力也随之而来。 他低头审视着自己的双手,与大多数人认知中钢琴家会有的纤纤细手不同——这双手指甲修剪得极短,因为经年累月的频繁使用,关节明显凸出;由于长时间的跨八度练习,手指有所变形;指头被磨砺得粗且圆润,既可以奏出有力的强音,也可以奏出空灵的弱音。 音响里清晰地传来他的号码和名字,轮到他上台了。 按规定,每个选手都要演奏两首曲目,他第一首选的是最擅长的柴一,第二首则选的是勃二。 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在相对正式的场合完整地弹奏过勃二,这支被誉为世界三大最难钢协之一的钢琴曲,实际上他早已烂熟于心。 勃二厚重深沉而又不失明朗,贯彻古典主义的原则,严谨有序,极尽优雅,是自由的高歌,亦是古典的延续。 音符在空气中跳动,环绕他的周身,将他拽进巨人的后花园,忘我地嬉闹。 长出翅膀的音符于繁花中穿梭,于阳光下飘荡,自信跳跃,欢欣旋转。 迈着不知疲倦的舞步,他找到通往天空的云梯,往上攀爬,一路狂奔。 胸腔在巨震,汗水在流淌,他步步艰难而又步步坚定地登到前人未至的顶峰。 耳畔尚有余音迴响,指头缓缓传来灼热的麻木感,闻星的意识也逐渐清明。 他看清被灯光映照的黑白键,也察觉被泪水浸湿的脸庞。 演奏完毕,只有心口还残留着酣畅淋漓的后劲。 第163页 他站起身,朝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有比钻石更为璀璨的晶莹隐没在缎面青果领之中。 「我们常说,音乐是世界性的。」 颁奖嘉宾在台上郑重地念着致辞,闻星在台下却微有出神。 他用手指拨弄着新收到的花束,与许诺的小红花颜色相违,是一束米白的满天星。 边上的人也因他的动作而分神,有点困惑地问他:「你在找什么?」 简直是明知故问,他当然是在找卡片。 他这位狂热的乐迷怎么能因为送花行为如今已然变得光明正大,就不再往花里藏卡片了呢? 就这样,闻星在一阵忙碌的寻找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宣布他获得了他音乐生涯以来份量最重的国际性音乐大奖。 奖盃比他想像得要重,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差点拿不稳,那金灿灿的光芒晃得眼睛都有些发酸。 他先是简单地说了几句感谢词,感谢父母、教授、团长、朋友等等这些一路支持帮助他的人,而后没由来地安静片刻,才继续开口往下说:「过去的很多时候,我常常会挑剔自己,这个音弹得不对,那个过渡衔接得太生硬。可能我就是缺少天分,所以只好努力,也唯有努力。」 他用力地握着奖盃,声音微有哽咽:「我很少会去期盼结果,告诫自己过程更重要,更值得铭记。感谢那些努力的过程,也庆幸能在今天收穫最好的结果。」 目光望向台下,他精准地从众多人中找到他想要找到的那张面孔,慢慢说出最后一句话:「最后,还要感谢我那或许不能被称作完美的爱人,和音乐一样,你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满足我所有期待、美梦与爱。」 颁奖仪式结束后的夜晚,那瓶霞多丽得以被开启。 沈流云握着闻星的手,教他怎么开香槟,先将拇指抵在木塞上,再慢慢旋转瓶身,而后一起听到那声庆贺的「砰」。 陈年后的香槟偏酸,除却果味,还带有一点独特的烤面包香气,让幸福也染上暖融融的焦香。 闻星喝得有些多,很快就醉了,迷迷煳煳地去摸沈流云的手,却意外在对方的大衣口袋里摸到一枚纽扣和一张被藏起来的卡片。 卡片尺寸大小适中,刚好能放入音乐盒中收藏。上面一如既往地写了行小诗,这次总算坦荡地将文字换成中文,爱意也直白流露:我会千年万年寻遍星辰,扮尽所有的形态,用尽生命所有的语言,好再一次与你相会。* 【作者有话说】 *出自德国诗人荷尔德林 第78章 78·小花园 来德国的时候,闻星带的行李很简单,东西总共没几样。等到收拾起回国的行李时,他后知后觉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零零碎碎添置了许多东西,想来也是有后半年身边多了个人的缘故。 处理这些东西耗费了不少时间,再加上还要联繫靠谱的宠物託运公司帮忙将cloud带回国。 这样一来,回国的进程便一拖再拖。 等到二人正式坐上回国的飞机,已是八月中旬。 兴许是因为闻星上回去佛罗伦斯时折腾出了较为严重的后果,以至于这次从进入候机室开始,沈流云面色就相当之差,表现得极其忧虑,甚至可以说是神经过敏的程度,一直到上飞机都未有改善。 闻星看在眼里,很想让空姐过来一趟,帮忙向边上这人科普身体状况良好的乘客可能会因乘坐飞机而不幸患病的概率很低。 不过,他秉承着少给别人添麻烦的原则,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只是将手摆放的位置稍稍挪动,放进了沈流云的掌心里。 他不会认为沈流云这是在小题大做,明白对方只是有很多的后怕和愧疚。 沈流云盯着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看了几秒,而后费劲地将另一只还空闲着的手绕过来,帮闻星调整了一下护颈枕的位置,让他尽量靠得更舒服些。 做完这些,沈流云很认真地想了想,闭上眼睛背了几句能够想到的祷告词。 不知道有没有背错,总之就是背了。 尽管沈流云根本不信教,但希望上帝别跟他计较这些细节,大度地保佑他们一路顺风。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们度过了一次无惊无险的飞行,顺利抵达赫京,还幸运地在落地时正好目睹了绚烂的落日。 结束漫长的飞行后,闻星身心俱疲,只想回去倒头就睡,却意外被沈流云带到了流苏巷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 沈流云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闻星则怀着七分疑惑和三分心虚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等待,反省自己疏于对沈流云的关心,所以才不知道对方其实早就卖掉了国内的房产。 虽然沈流云看上去并不像破产的样子,但万一是在逞强也说不定,反正这样的事沈流云并不是做不出来。 为了照顾沈流云的自尊心,直到进了电梯,闻星才问他:「你把房子卖掉了?」 沈流云很快反应过来被误会了什么,有些啼笑皆非,「想什么呢?当然没有。只是这么长时间没住人,家里肯定又乱又脏,得找家政公司做完全面清洁再回去住。这两天就先暂时住酒店过渡一下。」 如果他有提前将家门钥匙留给关泓奕,想来就不会这么麻烦,非智能锁就这点不好。 但是算了,沈流云觉得自己还能再将就用上几年。 听完沈流云的解释,闻星松了口气,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刚才已经在默默计算现有的存款够不够两个人开销。 第164页 理论上来说,只要沈流云不乱买东西,应该是够的。 他满心以为自己将所有想法都掩饰得很好,不料还是被沈流云一眼看穿。 沈流云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而后露出那种有些瞭然的笑,「你不会以为我破产了,在想怎么养我吧?」一语中的。 闻星不擅长撒谎,所以诚实地点头,不料因此被双手捧着脸亲了一口,伴随着一句得意洋洋的话,「你就这么喜欢我啊,好感动。」 像是为了充分表达出这份感动一样,闻星这天被迫很晚才入睡,将五星级酒店准备充分的用品一次性用光,最后累到手指都抬不起来。 睡着之前,他想着醒来后一定要记得给这家酒店提建议,告诉酒店应适当减少部分用品,但醒来后因为发现独自在小客厅过夜的cloud学会了新的语言内容,而闹得面红耳赤,提建议的事也自然被搁置。 小洋房少说也有大半年没住过人,因而闻星对那一院子的花草状况并不抱有乐观态度,毕竟沈流云连房子都忘了请护理,难道会记得给花草请护理吗? 果不其然,当车子平稳驶入流苏巷,闻星的目光透过车窗、铁门的缝隙,望见了满院的荒芜。 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离开之后,失去精心照料的这栋房子的主人都整日萎靡,花草自然也是同样。 余光瞥见沈流云小心谨慎的神情,闻星只好配合地朝他撒了下气,「你自己不高兴就算了,为什么连花草也要虐待?」 那些可都是他辛辛苦苦养出来的花草。 听见他的抱怨,沈流云脸上少了几分小心,多了几分无辜,「怎么能叫虐待?要是我故意给它们浇开水,那才叫虐待。本来这些花花草草就是这样,长时间没人打理自然会死,你又不是不知道。」 娇贵的植物要时常关心、耐心养护,否则便会萎靡不振。 植物如此,人也如此。 沈流云仔细找了一圈,总算发现了唯一倖免于难的植物,是那株玫瑰鼠尾草,献宝般叫闻星过来看:「其实也不是都养死了的, 别生气了。」 由于闻星本来也没有真的生气,所以原谅得很轻松,只是告诉对方:「全都要重新开始养了。」 沈流云点头说好,并且答应过两天就一起去花卉市场挑选新的花种。 可能是很想要在花园重建的项目中帮上忙,闻星听见沈流云邀功一般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学会了一点种菜技巧。 闻星大概能知道沈流云是在哪里学会的,短暂地陷入安静,小声反驳:「沈流云,种菜和种花是不一样的。」 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闻星又不说了。 「反正我会陪你一起种的,实在种不好就让别人来种。别人如果也种不好,就干脆铺上草皮改成高尔夫球场。」沈流云迅速且果断地给出了多种解决方案,希望能增添闻星对花园重建项目的信心,以及对他们未来生活的信心。 闻星笑了下,不知道是放心了一些,还是拿他没办法,轻声细语地问:「那你这次想种什么花?还是从前那些吗?」 沈流云又将脸贴进了闻星的脖颈间,说出来的话也因此变得温热,「你决定吧,你喜欢什么就种什么。」 八月适合种植的花不怎么多,闻星觉得自己可能得花很长一段时间来想。 重新回到熟悉的地方居住,闻星的反应称不上热切,cloud倒是看上去比他更高兴,整天在房子里飞来飞去,从一楼飞到二楼,二楼飞到三楼,偶尔高空投物来破坏环境。 闻星认为这样下去不行,像cloud这样的宠物鹦鹉根本不具备野外生存的能力,再这样天天乱飞下去迟早会趁他们不注意飞丢,应该尽快给小鸟剪羽。 沈流云不太认同,一副孩子喜欢就让它随便飞的慈父姿态,还说什么自由诚可贵,明明刚开始的时候很讨厌这只鸟。 没过多久,cloud不负期望地闯祸了。 它原本在院子里飞得好好的,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一下冲到了流苏树上去,让两位鸟家长一顿好找。 小鸟很怂,上去了又下不来,哆哆嗦嗦地趴在树梢,看得人好气又好笑。 沈流云优越的身高派上用场,踮着脚长臂一伸,轻轻松松将小鸟从树梢解救了下来。 也算是因祸得福,小鸟吃到了教训,再也不敢乱往外飞,只在被明确划分为家的安全范围内玩耍。 闻星到底心软地没有给小鸟剪羽,但经常会在小鸟闯祸的时候威胁对方,再胡来就把它的翅膀咔擦剪掉。 由于小鸟的名字取得巧妙,每次他一训完,家里的两个「cloud」都立即垂眉耷眼起来,多看两眼心就不可抑制地软了下来。 回赫京以后,闻星只陆续和卓钰彦、徐穗约过几次饭,其他时间大部分都在家,种花的事不着急,乐团的事也不着急,好像一下空闲了下来。 这反而让沈流云感到有些不真实,试探性地问对方:「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乐团?」 闻星慢悠悠地盪着鞦韆,翻了一页手中的书,随口回答:「团长问我要不要办个人演奏会,我正在考虑这件事。」 这件事闻星之前没提过,沈流云也猜不出他的想法,开玩笑地说了句:「挺好的,看来你要成为大钢琴家了。」 闻星不接他这句玩笑,把书轻轻盖在腿上,朝他看来:「那大画家准备什么时候画画呢?」 第165页 沈流云确实有段时间没有画画了,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单纯地没想起来,没想到会引来闻星的关切。 他耍无赖一样摊了摊手:「这里又没有东西给我画,花都没了,除非……」 「除非什么?」闻星认真地等待着沈流云的下文。 却见那人对他眨了下眼睛,笑着说:「除非有模特给我画。」 把事情都说开以后,做模特这个要求对闻星而言没有多为难,很快便做出决定并配合地问:「要脱衣服吗?在这里,还是进去?」 已经准备进屋拿画具的沈流云动作一顿,面露无辜,「你想什么呢?我画的可都是很正经的画。」 闻星听得好笑,也懒得跟他争辩,重新低头看书。 这次的模特当得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闻星只用继续坐在鞦韆上就好,想动的时候也可以随意动,无需拘束。 闻星难免因此怀疑沈流云没有在好好画,但那道时不时会投过来的目光存在感很强,一寸一寸地逡巡他的全身。 印象派画画需要观察得这么认真仔细吗? 画家的目光像一个个轻柔的吻,将他从上至下印了个遍,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因此情难自抑地发起热来。 饱含爱意的注视与别有用心的审视相差甚远,他这一次分得清楚、明白,就这样坐在鞦韆上毫无防备地慢慢睡去。 睡醒后闻星见到了这幅画的全貌,也得知了沈流云将这幅画取名为《小花园》。 明明是一朵花都没有的院子,不知道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但是算了,闻星没有纠正沈流云的错误,毕竟这实在是一幅很漂亮的人像画。 第79章 尾声·小圆满 「九月和十月 是两只眼睛 装满了大海」 想起这句诗时,闻星已在这海浪间几经沉浮,总算做出了决定。 他还是决定不开个人演奏会,又回到乐团按部就班地生活,继续做不那么起眼的小小钢琴家。 徐穗替他可惜,啧啧称奇:「这拿了大奖都不珍惜机会,你这时候不开演奏会,还等着什么时候开?」 说得直白一些,大奖的光芒在刚到手时最为耀眼,多的是人趁着这个机会名利双收,也就闻星偏偏不去凑这个热闹。 闻星淡淡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地回:「可能因为我想当个淡泊名利的艺术家?」 徐穗半信半疑地嘁了一声,到底没再继续追问。 闻星并非真的淡泊名利,他只是觉得自己现今的能力还十分有限,需要多加沉淀,准备充分后再去考虑演奏会的事。 真正淡泊名利的艺术家倒是另有其人——沈流云今年的创作欲旺盛很多,将原本空荡的工作间逐渐用画堆满。为此,关泓奕没少旁敲侧击提起办展的事,奈何都被一一回驳。 被问得烦了,沈流云直接回了句未来三年都不会办展,一副要将外面那些给他唱衰的风言风语坐实了的作派,气得关泓奕一怒之下新签了好几个青年画家来转移精力。 不过,这都不关闻星的事。 赫京前些天降温,他想找一件外套没找到,这才记起自己还留了些东西在从前租的那个房子里,也由此意外得知了那位奇怪的租客究竟是谁。 他都不知道沈流云什么时候改姓周了。 总而言之,他们目前在冷战当中。 如果闻星走出剧院后不是直接坐上了沈流云的车,他们的「冷战」可能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诚然,闻星发现沈流云瞒着他这件事其实远远不到生气的程度,这只是一个契机,真正让他感到生气的是沈流云上周抱着空酒瓶在工作间的地板上睡了一整晚。 这个人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在他看来,如今的沈流云或许摸到了一点怎么爱人的诀窍,但在爱自己一事上仍旧一窍不通。 坐上车的瞬间,闻星便注意到了沈流云新染的发色,那头今年新长的黑髮又变成了一簇金灿灿的麦堆,向他献上一整个秋天。 闻星的唇角不禁扬了扬,「怎么又染头髮了?」 驾驶座上的人轻轻嘆息一声,语气可怜,「想试试换个发色能不能让你心软一点,今晚别再留我独守空房。」 心里分明是雀跃的,闻星面上却不为所动地冷哼了一声:「你不是喜欢睡地板吗?」 「真的只是喝醉了。」无奈之下,沈流云只好将早就解释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都怪酒精,不然他怎么会放着六位数的床垫不去睡,而要去又冷又硬的地板? 家里的酒柜为此空了一大半,大多数都被沈流云忍痛送给了连霂。 连霂来拿酒的时候脸都快笑烂了,这瓶满意,那瓶也喜欢,转头就对着闻星谄媚进言:「闻星,我早就觉得你该管管他了。这太爱喝酒是不对,还是放到我酒吧里当镇店之宝比较好。」 对着忍痛割爱的好友,连霂拍了拍对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流云,你放心,这些酒我都不会随便开。你要是实在捨不得,以后还可以来我的酒吧里再看几眼。」 沈流云嘴角抽了抽,不留情面地将那只搭在肩膀上的手拍开,「我谢谢你。」 闻星于心不忍地插了句嘴:「要不还是收点钱吧。」 听到要收钱的连霂脸色一变,让搬酒的人动作麻利些,自己则脚底抹油般跑得飞快。 「我周三请假了。」 第166页 等连霂走后,闻星一边倒水,一边这样告诉沈流云。 沈流云怔了下,假装听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请假做什么?」 闻星朝沈流云看来,目光温和又平静,却令他有些难以招架,躲避一般垂下眼,去看面前的那杯温开水,些微的热气在杯口氤氲着,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不用」怎么也说不出口。 周三是他同刘医生约好的复诊日,可能是讳疾忌医的心理在作祟,日子越接近他就越感到焦虑。 闻星与他朝夕共处,自然不会无所察觉。 很多时候,闻星会疑心沈流云的转变其实是从一个极端转移到了另一个极端。 爱不是一味的占有,也并非是一味的奉献。 闻星走到沈流云的身侧,将他垂在颈侧的发尾握在手心,轻声发问:「不是你让我心软的吗?」 沈流云动了动,让自己的脸贴上闻星的掌心,缓缓嘆了口气,「又不是要这样的。」 闻星困惑似的歪了下头,「那是怎样的?」 究竟想要怎样的呢? 刘医生也问沈流云这个问题。 但沈流云很难说清自己具体想要的是什么,目光在桌面那个用榫卯结构制作的木雕摆件上停留片刻,从中找到一点模煳的答案:「想要……更稳定、更牢固一点。」 或许是对自己实在缺乏信心,他总是免不了生出会在某一日再度失去闻星的担忧。 要怪就怪连霂上次跑来对他说了一通有的没的,害他多了些原本没有的危机。 闻星说得对,那些酒是应该收钱。 事实证明沈流云的担忧并非是庸人自扰,他从治疗室出去,见到执意要陪同自己过来的人完全沉浸在了游戏之中,根本没发觉已经到了治疗结束时间。 连一个游戏都能分走闻星的注意,怎么能让他不担心? 他有时候都会怀疑,闻星当初喜欢上他是不是有一部分是因为他能够轻松通关?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但当沈流云走近后,有幸见证了闻星第一次靠自己通关winter的过程,原本想说的抱怨也就因此转为了称赞:「恭喜,看来你今天状态不错。」 闻星将通关页面截了个屏传给自己,这才将手机物归原主,仰起头对沈流云谦虚地笑了下:「也有运气的成分在。」 这么说着,他趁把手机放进沈流云大衣口袋里的动作,顺势牵住了口袋里的那只手,「好运也分你一点。」 被牵住的那一刻,沈流云无疑是高兴的,可是察觉到闻星只牵了一下就准备抽走,情绪又很快转变,眸光幽深得好似即将下雨的海面,暗沉、汹涌。 他捉住那只想要逃开的手,略微不满地啧了一声,「真吝啬。」 就碰了那么一下。 闻星唇角微弯,流露出不太明显的纵容,「那你想怎么样?」 沈流云不说话,只盯着闻星的唇看。 闻星心领神会,在无声的注视中生出些微燥热,睫毛忍不住颤了颤,小声提醒:「有监控。」 换一个地方显然会是更好的选择,但或许是沈流云寻求补偿的心过于迫切,索性稍微偏了下身体,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将闻星完全遮掩,确认监控拍不到才俯身,迅速而又短暂地在闻星的嘴唇上贴了一下。 这个吻弄得闻星思绪混乱,被沈流云牵着走出了医院,才慢半拍地掏出手机打车,目的地是父母家。 刚回国的时候,闻星就想过要回家一趟,奈何父母都劝他先好好休息,家里本来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有空再回家,不用特意跑,便也没有执意回来。 这次陪沈流云过来复诊请了假,正好有时间,就干脆回家吃顿饭。 沈流云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只是稍微花了点时间来给闻星的父母挑礼物。 给范雪茵带的是丝巾和护肤品,给闻君谦带的是茶叶和茶具。 东西不多,但都挑得很用心。 闻君谦接过去的时候连连说不用,范雪茵倒是不说这些客气的场面话,很高兴地收下了,还夸沈流云眼光好。 正在吃饼干的闻星差点被这句话噎到,合理怀疑他妈妈是在挤兑他眼光不好,但明明她自己眼光也一般,给他和他爸买的衣服向来都是只看保不保暖,以及面料好不好,至于衣服好不好看则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 可沈流云在长辈面前这般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实在是罕见,他频频侧目,心下觉得母亲再多夸几句也不错。 将新得的茶具爱惜地放好,闻君谦凑到闻星身侧,低声同他说:「你妈今天其实有点不高兴。」 闻星嚼饼干的动作一停,「怎么了?」 闻君谦嘆了口气,「还不是为你的事么?你妈买菜回来的路上碰见对门邻居,就聊了一路。人家去年刚抱上孙子,顺嘴问了几句你结没结婚的事,你妈回来就为这事发愁。」 闻星听得好笑,「那能怎么办?我又生不出孩子。」 背上立即挨了一下,「哪是跟你说这个?你们俩都这么久了,没打算结婚吶?就是只办个仪式也是可以的。」 闻星觉得自己父母简直开明过头了,闻君谦还当着人民教师,也一点不担心会被别人传闲话,竟撺掇起他这个同性恋办什么结婚仪式。 这种没有法律效应的仪式又有什么用呢?也不是非要办吧。 闻星想是这么想的,抬眼与沈流云对视时,却莫名有几分心虚,不知道对方听到了多少。 第167页 这么说起来,沈流云之前就是打算求婚的,如今怎么却不提了? 那个戒指呢?也不打算送了? 准备打道回府时,闻星想起还没问沈流云的复诊结果,关心了一句:「医生有没有说下一次复诊是什么时候?」 「半年以后。」沈流云回答他。 闻星眨了下眼,向沈流云确认,「这算是有好转的意思吗?」 得到沈流云的点头回復,闻星奖励似的亲了亲他的脸,并把自己已经准备了一段时间的计划告诉他:「我们十二月去旅行好不好?」 沈流云被他小动物舔脸似的亲昵逗得笑了下,心情一时变得很好,「去哪里?」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闻星决定对沈流云暂时保密。 沈流云是在上飞机前知道的目的地,是特罗姆瑟。 他在见到那个地点时,便预感到了可能会有的安排,何况闻星还特意选在圣诞之前出发。 他握着闻星的手,与人商量:「玩什么可以都让你来定,但是平安夜那晚的餐厅可以让我来定吗?」 闻星想要给他惊喜,他也想要给闻星祝福。 闻星答应下来,但又对沈流云提出要求:「可以是可以,但今年的蛋糕不要订太大了,我们两个人吃不了多少。」 每次还基本都是他在吃。 沈流云变得很好说话,耐心地向他确认,在他的面前一个接一个地比划尺寸,「不要太大是多大?这么大够吗?还是要再大一点?」 闻星及时捉住那只在空中比划的手指,笑着嗔了一句:「幼稚。」 那手指被捉住了仍不安分地在他掌心划动,带来轻微的酥痒。 这次旅行的主要安排是追鲸。 带他们的船长经验丰富,但也许是他们运气不好,连着几日都败兴而归。 眼见着天色逐渐黯淡下来,海面依旧无声无息,只有许多海鸥在海面上空盘旋。 闻星难掩失落,「今天也没有吗?运气好差。」 沈流云望着海面,眼底映着一片澄澈宁静的湛蓝,「会有的。」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海面突然有了非同寻常的波动。 有鲸鱼跃出波光粼粼的海面,露出光滑的背部,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它们连成一片绵延的山峦,在海面上跃动着、闪烁着。 他们幸运地遇见了一群鲸鱼。 「we made it!」耳边是船长兴奋的高唿。 心好似也随着鲸鱼起起落落,激起不小的波澜。 爱人的吻混合着咸咸的海风一起落在闻星脸上,「生日快乐。」 不禁令他产生疑问,这份难得的幸运究竟是由于神明的慷慨,还是由于爱人的祈愿? 怀着这样的疑问,在去往餐厅的途中,闻星驻足于置有一架钢琴的广场,心血来潮般上前弹了一小段乐曲,并在察觉有人举起手机拍摄时停下,拉起沈流云的手迅速逃离现场。 他们的奔跑带起一阵凉风,风中还夹杂着沈流云细碎的笑,「怎么,大钢琴家怕被人认出来?还是说,想让我当你的地下情人?」 闻星停下来,轻轻瞪了沈流云一眼,不知道对方哪来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托沈流云的福,他们的恋情分明从开始那天起,就一直是公开的、高调的。 何来「地下」一说? 晚餐订在一家法国餐厅,菜品精緻美味,酒也香醇醉人。 由于一时贪杯,闻星很快就将自己喝得半醉。 见他这样,沈流云拿起外套起身,「走吧,我们回去了。」 喝醉的闻星安静得不像话,任由沈流云给他披上外套,再牵着他往外走。 没走两步,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天际有绚烂的极光浮现,如同神明赐福的雨般倾洒而下,降临在这个夜晚,与沈流云多年前的那幅画如出一辙。 午夜的钟声将此起彼伏的欢唿声覆盖,宣告圣诞的到来。 明明四周无比喧嚣,闻星却觉得好安静,静到他只能听见沈流云的唿吸声。 他想问沈流云高兴吗,他们一起看到极光了。 可是不等他开口,沈流云突然说要给他变个魔术,将一张纸巾揉成团握在掌心,再递到他嘴边让他吹口气。 他一边在心里嘀咕这是要做什么,一边配合地吹了一口气。 紧握的手掌向上慢慢摊开,原本的纸巾团变作了他熟悉的小蓝方盒。 睫毛不规律地颤动,心跳也变得急促,这次他很清楚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不会再弄错。 「你听懂了。」闻星轻声说。 他在广场上弹的是《爱的致意》,埃尔加在求婚时送给爱人的乐曲。 蓝方盒在他眼前开启,他得以看清了那枚精心设计的戒指,也听清了沈流云郑重的回答:「以后也会认真听。」 每一句话、每一支乐曲都会认真仔细地去倾听。 闻星记下这句承诺,缓缓将手递给了沈流云,由对方为他戴上戒指。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沈流云太紧张,让这样简单的动作也进行得并不顺利,戴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成功将戒指戴上。 闻星狐疑地盯着那枚戒指,「你不会弄错了尺寸吧?」 「怎么可能?」沈流云立即反驳,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又试了几次,沈流云依然没能替闻星将戒指戴上,眉头都焦虑地皱了起来。 第168页 闻星总算发现了问题所在,是戒圈总会在他的关节位置卡住。 沈流云定制戒指的时候应该只量了他的指根,却忘了他的手指关节会比常人稍微粗一些。 闻星索性接过那枚戒指自己试了试,用力一推,成功将戒指推到了底。 看来一直戴不上也有沈流云戴得太过小心翼翼的缘故。 见到那枚戒指牢牢地圈住了闻星的手指,沈流云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安心。 他想要的稳定、牢固都在此刻实现。 看上去已经醉得很厉害的闻星倒是还记得下一步,「你的呢?」 沈流云指了指他的口袋,「在你口袋里。」 闻星迷迷煳煳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同样的盒子,眼睛因为惊讶睁得很圆,似乎以为他真的变了个魔术,实际上这只是他在拿外套的时候放进去的。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魔法,可能也只关乎爱。 两只戴上戒指的手交握在一起,身躯也缓慢贴近,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传递温暖,完成了交换戒指后的亲吻仪式。 这个仪式耗用了较长时间,让本就醉了的闻星更是感到头晕目眩,只是心口却有名为幸福的甜蜜悄然堆积。 朦朦胧胧间,他望见极光、槲寄生与淡蓝的眼眸,听见爱神祝他们长长久久、幸福圆满。—end—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陪伴,正文就写到这里我写文的时间不长,可能还有许多不足,感谢大家对我的包容和鼓励这本写得有些费神,塑造这样别扭拧巴的两个人并不容易,于我而言实在是不小的挑战,也很庆幸这个故事能够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番外应该会稍作休息再写,具体要写些什么还在构思之中下本想试着写轻松温暖一点的故事,预收已经开了,是《神奇画笔》这本,感兴趣的话欢迎大家收藏那就下一本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