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千年流量夫君》 第1页 [古装迷情] 《我那千年流量夫君》作者:轻于柳絮重于霜【完结+番外】 简介: 战损兰陵王x心医郑妃 歷史向 文 这是个睡前焦虑症患者和他心理医生的故事; 这是个北齐音乐家和她战神老公的故事; 这是个北齐萝莉岛受害人及史上成功翼装飞行第一人的故事; 这是个从北齐书和诸人墓志上扣下来的有血有泪的歷史故事…… 清操出身荥阳郑氏,自小擅长音律,她每见高孝瓘一次,便用旋律记住他的样子。 经过一番折难,她终于如愿嫁给孝瓘为妻。 然而青庐红烛,孝瓘一把扯掉了房/中图,二人就这么枯坐了整个春/宵。 孝瓘早已心有所属,却在北山痛失所爱,肆州与猗猗,他只能选择前者。 他心中有负,本欲以身相殉,是清操手持心灯,将他拖出亖地。 其后,他常将「谢」字挂在嘴边; 她却问他:「你我之间,当真仅有施恩与报答吗?」 后来,孝瓘终于想清楚了答案,却惊讶地发现,清操早已把和离书送至官廨,而那两纸和离,恰恰是他此前亲笔所书! 她竟将他休弃了…… ** 少年将军x世家千金 男主病弱战损+先爱+ 不是传统虐渣套路,男主不渣,也不会虐女主,不必期待打脸。 至于男女主的爱情,是小水长流,穿石刻骨。 文中所有人都在各自证道,各得圆满。 每天晚上九点更新 食用指南: 1,全文存稿,保证不鸽,闭眼拍,闭眼囤 2,歷史向,无现代人穿越,人设基本符合史实。认真考据,但水平有限,有谬误之处,请大神指出。(不影响情节会改,影响情节咱就这样了哈) 3,主剧情。在剧情里男女主的感情渐进,不是按感情节点设计剧情。 4, 慢热,不是只有感情戏,也写朝堂和几次大战,且所占篇幅不小。 5,男女主是官配,先出现的不一定是女主。 6,虐男主爱好者(不等于不虐其他角色) 7,女二不算男主白月光,他们是各自证道。 八佾舞 这篇文章的开头几章,是十六年前写的,因为情怀保留下来,比较慢热,不太符合现在的黄金三章,恳请宝宝们别急着点叉,再给个机会看看,拜谢。 ** 东魏武定七年春(公元549年),晋阳 暖风染绿了岸堤,阳光明媚了苍穹,蜿蜒如画的汾水正是飞镜明丽,金波泻影。 一个黑点在这片耀眼余辉的薰染下,向着嫩柳斜垂的堤岸滑来,及到近处,方看清是叶兰舟,却已翩翩停靠在了折柳渡口。 津边早有数人恭身候在那里,船帘一挑,一位身着皂色窄袖襦衫的少妇缓缓而出,立于船头,清风无意间捲起紫碧纱纹裙的裙角,别有一番韵致。 「猗猗。」少妇侧脸向舟中轻唤。 帘内探出一张粉红的小脸,杏核眼眶中嵌着如星般莹亮的眸子,远山眉间却挂着不悦神情,嗔道:「家家……我不想去……」 「日已西垂,莫再耽搁时辰了!」 猗猗一甩帘子,嘟着小嘴,忿忿而出,却听「噹啷」一声,正是那帘子碰掉了斜插在 她双丫髻上的青雀钗。 钗子落地,断作两股。 她一下不知所措,只楞楞的望着,两汪泪泉在那原本就十分清澈的眸子中迅速涌起。 母亲不耐烦的问:「怎了?」 「青雀子……真的断了……」猗猗喃喃道,豆大的泪珠已滑出眼眶。 母亲拾起玉钗,愣了半晌,方嘆息着为猗猗拭去泪痕,「今日太妃寿诞,乃大喜之日,是万万哭不得的……」 「家家……1」猗猗抿起樱唇,抬眼望着母亲,「父皇说,如果这钗子分了股,就让我把它还给你。」 少妇的眼中泛起泪珠,她扬了扬头,努力不让它们滑落下来。遏了许久,她才俯下身将女儿揽在怀中,轻吻着她的脑门。 「只是无意间碰断的,你收好便是……」 边说边拉着猗猗上得岸来,稍作休整,便钻入马车,朝着晋阳城门方向,消失在暮霭沉沉中了。 邺城是东魏的新都,晋阳有高氏的霸府。 大丞相高欢自言渤海蓨人,实则累世居于怀朔。六镇起义时,他带领部从先后投靠杜洛周,葛荣,尔朱荣,最终于信都起义,全歼尔朱荣氏,占据了晋阳城,进而又控制了整个东魏。 他以政局动盪为由,将都城由洛阳迁到了黄河以北的邺城,无疑是为其能更方便的遥领朝纲。 如今,高欢已不在,但政柄依旧为高氏长子高澄把持,天子元善见不过是他操纵东魏政局的傀儡。 猗猗隔着青纱帘,专注地看着市井中急于收摊的小贩、匆匆而行的路人,幻想自己便是他们中的一个,过着简单而平凡的生活;可惜她不是,她姓元,乃是魏帝的嫡女。 而她的母亲——她抬眼看看坐在身畔的那位皂色襦衫的少妇——是大魏的皇后,亦是大丞相高澄的小妹。 眼前的这条路,便是通往母亲的娘家——城东的大丞相府,今日是她的外祖母娄氏的寿诞。 可是,她不想去——在她孤寂荒凉的幼小心灵中,她还不懂得爱,便已然由衷的痛恨起母亲的姓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她回忆起第一次父皇带她狩猎的情景:她依在父皇宽阔的胸怀中,耳边只闻忽忽的风啸声,眼前的景物都快速的向后延去,仿佛在云彩上飞翔,在她心中,高大的父皇便是那会腾云驾雾,能带她遨游四海的神,她开怀的笑,不住地说: 「父皇,快!再快些!」 「你不怕吗?」父皇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她侧过脸,笑,摇头。 是的,她不怕,虽然她只是个女娃娃,但此刻在她血管中沸腾的是塞外草原最悍烈的狼族热血。 可是,父皇的马竟渐渐慢下来…… 「父皇……怎了?」她仰视,只望到父皇抿紧的唇。 她的笑容也渐渐敛起来,因为她听到了紧追而来的监卫都督乌那罗的 话: 「天子别跑这么快,大将军生气了!」 她再不敢看父皇被气得铁青的脸,更不敢多说一句,但她心里清晰的知道乌那罗口中的大将军是谁,那正是她的舅父高澄——也许就是这个时候,仇恨的种子悄然埋进了她的心底。 令那种子发了芽还是另一件事:那日,她去昭阳殿探望生病的父皇,瞧见他的面色苍白,身体衰弱,却无人问津;而前殿人影如梭,交织往来——原来监官们都在忙碌大将军的凯旋筵席。 外面鼓乐齐鸣,内侍三番五次来请起圣驾,为将军接风洗尘,而父皇正病体难支,拒绝出席,舅父便在内殿的帘幕外命内侍递进酒觞,大声道:「臣澄劝陛下酒。」 父皇无奈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忿然道:「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如此生!」 舅父丢下一句「朕,朕,狗脚朕!」重重的甩袖,扬长而去。 他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却久久萦绕在殿宇中的每个角落,辱践了拓跋氏百年来自以为高贵无上的自尊和骄傲,当然,也包括猗猗的。 此后,猗猗只觉得父皇愈发的沉闷和忧郁,也不再像以往那样时常关心她和兄长们的学问了。除了有一次,父皇将她单独叫到昭阳殿,教她念了一首诗, 「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2 「父皇,这诗什么意思呀?」猗猗背会后,眨眨无邪的大眼睛,不解的问。 「你不必知道,只在明日的课堂上背与侍讲荀济大人听便是了。」 「哦。」她点点头,并不知道这首诗会给她今后的生活带来怎样的陡变。 第二日,她依照父皇的意思,当着荀济大人的面,大声咏诵了这首新学的诗,「这是谁的诗?讲的是什么意思?父皇不告诉我……」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抬眼看到一向温文淡雅的荀老师竟然热泪盈眶,缓缓地扶着桌角面南而叩。 三个月后,内宫中出了大事——舅父高澄披坚执锐,闯入内廷,将她与三位兄长拎出寝宫,冰冷而傲慢的对他们道:「你们的父皇私凿地道,意图谋反,如今事情败露,已被本将军安置在含章堂中了,你们身为子女,正当一併追随!」3 大哥长仁最是强脾气,任猗猗怎样捂他的嘴,也掩不住他悽厉的笑声。那笑声终于引起了舅父的注目,他提剑来到近前,问:「你……你笑什么?」 长仁踉跄着直起身,虽身形单薄,身高也只到舅父的下巴,却毫不示弱,答道: 「自古以来,只听说臣下谋反,还从未听说皇上谋反的!你,你们高氏不是早对那皇位垂涎三尺了吗?拿去呀,青史上将永世流传你们谋朝篡位的骂名!而你,高澄,便是遭万人唾弃的乱臣贼子!」 舅父反手重重的一巴掌将长仁抽出丈远。 空气如凝固一般。 长仁伏地半晌方强撑起身子,用拇指飞速的拭去唇边的血渍,蔑笑道:「平素就是父皇太纵容,今日我只有心杀了你,为大魏出一口恶气!」 舅父的唇边抿过一丝寒笑,并不理会长仁,冷冷道: 「我父子两代对国家忠心耿耿,尽职尽责,绝未作过对不起江山社稷之事,陛下如此做法,非其本意,定是受了左右近侍的挑唆!」 说罢,银刃一挥,划破了在场所有近侍的喉咙,也包括他们最亲的乳母瑾娘…… 「姊姊——」 那是猗猗第一次看到鲜红的血从亲近之人的身体中流出,那般惨红刺目,无声而阵痛的浇灌着那粒仇恨的种子,她感到心被胀得满满的,几至不能唿吸…… 第二天,她和兄长们一起被送去了含章堂。 押送的侍僕还特意绕远,带他们去了永阳门,那里正架着汤镬,烹煮他们的侍讲荀济。 猗猗吓得躲在长仁的怀中,只听到兄长粗重的喘息声和指骨「咔咔」作响的声音。 马车突然被重物一撞,一声马嘶,车身随即倾斜开去,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猗猗的回忆,母亲忙紧紧搂住她,大声问道:「这……这是怎么了?」外面竟无人应答,只听到争吵之声。 母女狼狈的爬出车身,见旁边有匹红棕烈马倒在地上,那骑马的官役正撸起袖子欲殴打内侍总管受工伐。 「你不要命了吧!你知道你沖了谁的车嘛?这是……」 「受工伐!」高氏弹净身上的土,道:「市井当中,不比塞外,路况甚杂,阁下骑如此烈马飞驰,很容易伤到路人。」 那官役却无丝毫愧色,只急道:「耽搁了四公子的药,是要掉脑袋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四公子?」 「大丞相家的四公子啊!」 少年郎 (1) 「四公子?」 「大丞相家的四公子啊!」 高氏回身,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猗猗,正遇上她不屑的一瞥。又转回对那官役道:「我正欲前往丞相府,不如将那药交与我顺道带去,而你只管去医你的马便是。」 「你?」官役将信将疑的望着眼前的少妇,踯躅着不敢将药交託。 「这位可是当今皇……」 「哦,我是丞相之妹,务请放心。」她拿出丞相府的令符。 那官役马上换了谄媚颜色,将药交与高氏。 官役走后,猗猗将药袋丢在一旁,不屑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子得病,竟也如此!」 「小孩子,少讲话,会给你父皇惹出祸端的。」高氏训斥道。 「父皇是皇帝,应该怕他们吗?」 高氏嘆了口气,「你还小,很多事不懂。」 「我懂,我怎么不懂?母后不就是一向以皇后之衔为耻,以高氏之女为荣嘛!」 高氏一楞,被噎得泪花翻涌,半晌无言。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呜咽出声,不住地摇头。 「父皇就是太软弱。」她恨恨的小声自语。 丞相府的奢华远胜于皇宫——歌台舞榭,月殿云堂,廊腰缦回;堂上白玉铺地,明珠作饰,堂外堆金为柱,叠翠为瓦。 「在这儿玩吧!别淘气!」母亲将猗猗推给宗族子弟们,只留下这句嘱託,便匆匆往前院贺寿去了。 那院中的男孩子正骑着竹马做战阵之戏,喊打喊杀,嬉笑戏嚯,好不热闹。 猗猗一个人,与他们格格不入。 她沿着迴廊踱步,身后的快乐本是别人的,与她无关。 她从袖管里取出那摔作两半的青雀钗…… 含章堂简陋残败,再灿烂的春光也无法荡涤那腐败恼人的霉气。 父皇冰冷的手指轻轻滑过猗猗吹弹可破的肌肤,将她凌乱的碎发别在耳后,又为她在乌黑的髮髻间簪上一支青雀钗。 「喜欢吗?」父皇的声音低沉。 「嗯。」猗猗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问,「我听天华殿中的姊姊唱过『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1,就是这支钗子吗?」 「当年,父皇求娶你母后,娄夫人不愿意,倒是你母后,遣人送了这支青雀钗来,大丞相也顺势应允了这门亲事。随嫁的媵人替你母后不值,就编了这歌谣来刺讽。」 「我不能要这个了……这个是家家送给父皇的,父皇留着吧。」猗猗懂事的推还。 「你把青雀子带出牢笼吧!」父皇笑了,笑容异常凄凉,「猗猗,如果有一天,此钗分了股,你帮我把它还给母后行吗?」 猗猗的泪珠在眼圈里转了又转,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一声声的碎琴音打断了猗猗的思绪,她抬起头,好奇的四下望去,不知何时她已走到了山石后面,那里坐一女子,正低头调拨琴弦。 碎琴音逐渐连贯起来,凄婉哀伤,与这欢天喜地的寿宴全然不谐。 「你是谁?」猗猗禁不住问。 那女子抬起头,饶是猗猗小小年纪,也不禁被这女子的容貌吸引。 倒不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只是明眸顾盼间有种慑人心魄的魅力。 「你真好看……」猗猗由衷赞嘆道。 「这谈什么曲子?」猗猗又问。 那女子微微一笑,却依旧不答。 「公主问话,你怎敢不答?」猗猗见她轻慢,心中有些气恼。 「公主又怎样?」她头也不抬道。 「你……」 她嘴角含笑,「你关心的事该很多吧,比 如,他们……」 他们? 猗猗迴转身,见一个肥胖壮实,面如满月的男孩手执竹马,站在廊下,对她嘻嘻的笑,廊边的黄竹后还隐了数名顽童,俱含着坏意。 「本大王赢了战阵,需掳一王妃!」男孩一开口,就把猗猗吓了一跳,也引来其他孩子的大笑。 他也不等猗猗答话,一把拉起她的手,「走啦,随我入洞房!」 猗猗重重甩下他的手,「你干嘛!」 那男孩又拉起来,招唿道:「兄弟们帮帮忙啊!」 大家一拥而上,将猗猗推搡回到假山前,用一块脏破的草蓆蒙在猗猗头上,把她生生按倒在地。 「拜天地!拜天地!……」 猗猗最受不得别人弄乱她的整洁光亮的双丫髻。 「哎呦!小娘咬人!」 「跑了!跑了!拦住她!」 反正头髮也是乱了,索性……她一头顶倒一个最小的孩子,夺路而逃,不想正撞进那壮实男孩的怀里,他架起猗猗的双肩,「烈马,我喜欢!我定要驯服!」 他将猗猗向后一推,旁边两人拢住了猗猗的胳膊,他从裤褶中掏出口口,坏笑道:「来尝尝沖天王的圣水!」说着瞄准了猗猗的嘴。 「我是乐城公主!大魏公主!你们侮辱公主,父皇就处死你们!」猗猗大声凛凛道。 「公主,公主大人饶命呀!快跪下!」那男孩转身命大家都跪下,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敬畏。 「哈哈哈哈哈……」男孩们爆发出一阵狂笑,有人小声道:「原来是白痴元善见的女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猗猗听他们竟敢直唿父皇的名讳,还加上白痴二字,气得哭起来。 「完了,完了,她哭了!」男孩嬉笑道。 「别闹了,放了她。」众人身后传来一个清晰却温润的声音。 泪眼迷离间,猗猗但见一个清矍纤弱的少年倚在廊边,刚那句话便是出自他口。 壮实男孩斜睨道:「四兄卧病不在房中休养,出来作甚?」 「你们吵得这么厉害,我怎么睡得着。」 「哎!碍着四兄休息了,我们走!」 「诶,等等。」他叫住他们,问道,「你们刚刚在玩什么?」 「樗蒲2,怎了,大丈夫敢作敢当!」 「我也想玩一局。」少年微微一笑。 「你?!哈哈!四兄怎么也好赌了?好吧!你赌什么?」 「赌她。」他一指猗猗。 猗猗心中一慌。 「不行!凭什么?我拉她成亲,就是因为银两都输光了!她是我的,你拿钱出来,不然不玩!」 旁的兄弟都笑着附和,「是呀,延宗今儿个背,输个腚光!」 「那好吧,我赌上这个月的供给。」 「这么大方?成了!」 「怎么赌?」 「掷五木定输赢。」 「哈,你胆子好大,被人抓住可连託辞都没有。」 「速战速决。」 左右递过崑山摇木所制的杯和上黑下白的木,男孩接过来,也不谦让,轻轻一掷,然后大吼一声,得三黑之雉,遂得意地笑道,「哦!十四!仅次于贵采。」 少年接过五木,在手中揉搓好久,终于掷出,但见四子俱黑,唯独一子还在转动,少年却不像其弟那般大吼,只静静的看着,倒是别的兄弟都在大声吼叫,那子终定在黑面,竟是卢采! 男孩一摔杯,「背!不玩了!她归你!」他一推搡猗猗,掉头走了。 别的孩子也一闹而散,随那男孩而去。 庭院里独剩猗猗和那少年。 猗猗胡乱的捋起蓬散的髮髻和凌乱的碎发,眼睛却一直警惕的望着那阶上的少年: 他只披了件月白的单衣,瘦弱的身子在春夜微寒的风中不住地颤抖;脸色略显苍白,犹衬出浓黑的弯眉和墨色潭水般深邃的双眸,如巧匠精雕出的高挺鼻樑下是一抿微白的薄唇,这样精緻的五官本该令每个女孩产生本能的亲近心悦,而猗猗却由心的反感,他——容貌简直像极了舅父,尽管眸子中还尚存几分少年的清澈和单纯。 「你可以走了。」少年拽了拽衣角,收紧消瘦的肩膀。 猗猗一步跨上台阶,清清亮亮的一个耳光打在少年脸上,含泪道:「我是元氏的公主,不是任何人的筹码!」 那少年微怔,抚着面颊,半晌方恢復平静道:「这丞相府中,最好不要提你的姓氏。」 少年郎(2) 太妃娄昭君的寿筵摆了七日,来府中道贺的不是元勛贵胄,便是高门豪族。 群僚显贵们的心中都如明镜,朝廷易姓只在晨昏之间,保住官位,保住脑袋,时不待我。顺势而动方是俊杰,古今千年,又有几人能做到戕血示忠? 圣贤的头衔到底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与其自己的名字被载入青史供万代景仰,倒不如坐享此一世的荣华,于是趋炎附势的人们送来万金贺礼,奇珍异宝,极尽能事的证明着他们对高澄的拳拳之心。 除了两个人,两个女人——两个关系微妙女人。 冯翊公主元仲华和当朝皇后高泫。 她们倚着湘水榭的阑干,面对着一池碧波,凝望着飘零在水面上的点点樱花香瓣。 她们都还年轻,有着如那樱花一般美好的容颜;她们出身高贵,有着令人世人艷羡嫉妒的姓氏;她们曾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可久别重逢,她们却相顾无言。 元仲华是孝静帝元善见的姐姐,下嫁给大丞相高欢的世子高澄; 高泫是高澄的二妹,及笄封后,成为了元善见的皇后; 讽刺的是,眼下权倾朝野的高氏意欲谋反,冯翊公主很快要成为冯翊皇后,而孝静皇后就要变为孝静公主,这将是一个怎样令人辛酸的过程—— 兄弟与夫君,那些她们以为最珍爱的人,冷酷的把她们当作攫取权力的工具,然后开始在皇权的漩涡中拼死搏杀,直至血肉模煳,面目全非,而所有感情上的苦痛和道义上的折磨都要由她们来承担…… 元仲华首先打破了沉默,「皇帝在含章堂还……习惯吗?」 高泫染上凄楚颜色,口中却勉强道:「还好。」 其实不用问也可想像一位即将被废去的皇帝,景况该是如何,元仲华也觉多此一问,微颦无语。 高泫岔开话题,「阿干(鲜卑语:即阿兄)呢?待你还如初?」 元仲华的眼中蒙上一层薄雾——那个青涩俊俏的少年,那个念着却扇诗,露出腼腆笑容的少年,那个曾经与她携手共赏春花秋月,令她不再担心韶华易逝的少年…… 「置金屋于城北,藏阿娇于东柏。」元仲华微嘆道,不经意间一丝苦涩已然闪过眼眸,韶华终究是人世间最留不住的东西…… 「阿娇?」 「也是元姓女子,与大王一见如故,刚封了琅琊公主,也来了晋阳,寿宴上她还奏了一曲的。」 高泫点点头,想起寿筵上似有位绝色的美人,曲子也弹得颇得意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阿泫。」元仲华忽唤起皇后的乳名。 高泫神情一盪,多久不曾听过的乳名,以至于有些陌生,却又那般亲切,忙应道:「阿姐。」 「抱歉……去年那件事……我没有办好……」 高泫被说中了心事,苦涩的一笑,道:「难道真的没有一丝希望了吗?」 「眼下这局势……」元仲华重重嘆了口气,「大王和太妃更加不想与元氏扯上任何关系了,更何况四郎……毕竟是个男儿……不像我们……」 高泫的神情剎那间悲愤起来,她一把抓住元仲华的衣袖,哭道:「阿姐,你别忘了,你也姓元啊!若连你都不肯帮我,我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帮我了……」 此番高泫带着猗猗来到邺下,名为祝寿,实则为她找个后半生的倚靠。 她已经多次哭求了母亲娄太妃和兄长高澄,却都无济于事…… 「阿泫,你别这样……」元仲华反握住她的手腕,「我再想想办法……」 「家家!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面容清秀的男孩异常兴奋的冲进冯翊公主的正堂,却撞见太医署的马先生跽坐在那里,心中不禁一惊。 「家家……你生病了?」 元仲华见是世子孝琬,先是一怔,遂笑道:「我只是过问一下你四弟的病。」 孝琬簇了簇眉,「你们整日配的什么药,也不见好。」 「世子有所不知, 胸痹之症,须以参通脉,眼下霸府的人参所剩无几,小人正禀明王妃,请从外地调些过来。只是刚听王妃说,近日累战,交通不便……」 「咦?不是姑母昨日带了些人参来吗?说什么在路上撞了送药的特使?」 「哦!昨日忙乱,倒给忘了……」元仲华面上颇有些尴尬,语气却似恍然大悟般的,「马先生,你先回吧,若找到了我差人给你送过去。」 「我儿今日见到谁了?这么高兴?」 「落雕都督!」 「是斛律将军吗?」元仲华爱抚着儿子软软的头髮,「你父王最喜欢和他打猎了!」 马嗣明急匆匆的走了,他知道自己刚才说多了话。 铜镜中的小美人绽出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她的眉心有刚用胭脂点上的梅花瓣片,乌黑的长髮被分开盘在头顶的两边,缀饰着镶嵌金碧的句决。 「公主若依旧俗髡髮,髮髻也要续个两年才能梳得整齐……」梳头的近婢话才说了一半,便被皇后高泫狠狠瞪了一眼。 猗猗却还不明所以,「怀朔野人才髡髮呢!」 高泫忙捂了她的嘴,她笑嘻嘻的挣脱开,问道:「家家,什么是季春大会?」 高泫正轻轻抚摸女儿那油亮的髮髻,没有答话。 「是参加完这季春大会,我们就回家了吗? 」 高泫别过脸去。 暮春暖暖的阳光,芬芳吐蕊的鲜花,遍地油油的绿草,总归让人心情愉悦,猗猗终究是小孩心性,再想到马上能逃离丞相府这可怖的牢笼,见到父皇温暖的面庞,脸上就不由得荡漾起笑容。 马车行至汾水,但见千帆盪于碧波之上,映着波光粼粼的水光,一派祥和。折柳渡口,尽是花枝招展的艷丽少女,都是头顶双髻,饰以金碧。或撑着花伞,戏笑频频,或将彩纸系在柳条上,或双手合十,虔心祈祷。 但听一声长啸,船中的年轻男子们纷纷跃上河岸,竞相将少女们抱至船舱,舱中随即传出娇声软语,不堪入耳。 「家家……他们是强盗?」 「他们在抢婚。」高泫轻声答道,「根据鲜卑旧俗,暮春时节,鲜卑儿女在水上私会,宴饮配合,结为夫妻。」 车终驻在硕大的画舫畔。 猗猗跳下马车,走向水边,兀自看着水中倒影——她的妆扮与那些少女并无二致。 回头看看母亲——她在原地,静静的望着自己。 「家家,猗猗也会被人抢走吗?」 母亲的泪浸湿了长长的睫毛。 「家家不要猗猗了?」 高泫的泪水已如断线的珍珠,一滴滴的砸在心头,她没有回答,只是决绝的转身远去。 「你去那儿?不要走!不要!家家——」画舫中跃出的侍从缚住了猗猗的双臂,就像青雀子被缚住了翅膀。 女儿的哭喊声,声声如刀割,割在母亲的心尖上。 她终究是个聪明的女子,所以没有回头,没有给女儿透露一丝一毫的不舍和希望,因为她知道此时的自己虽贵为皇后,却远不及那画舫中的人,能给予女儿更有力的保护。 泪水哭花了精緻的妆容,挣扎散乱了束好的髮髻,猗猗怯怯的走向画舫的深处…… 那里,有一位熟睡着的白雪少年,註定与她的缱绻羁绊,爱恨相依。 他名孝瓘。 他的祖父与众多豪杰起兵于苦寒之地,奇蹟般的摧灭了朱尔荣氏,夺取了魏国的半壁江山;他的父亲风神俊朗,沉明练达,十二岁便能臧否时政;他的家族权倾朝野,赐予九锡,受禅只是晨昏之间;而他自己,有着纤柔明亮的绝世容颜,七窍玲珑的睿敏心智,除却心疾,近乎完美。 少年微睁开眼,强撑起身子,胸口还在隐隐作痛,整夜的折磨已令他筋疲力尽。 「水……」 墙角站起一个矮小的黑影,穿过窗棂斑驳的影子,渐渐明亮起来——她,眼睛红肿,面色苍白,头髮蓬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是你?」他失笑,「为什么我每次见你,你都是这幅模样?」 女孩眼里已无泪,却似无底的空洞,望着他。 沁园春(1) 孝瓘从嫡母元仲华口中得知,那个名叫元猗猗的女孩正是当今天子元善见的公主,亦是他的表妹。心内顿觉一暖,险些落下泪来——看来父亲还是疼他的。 去年,霸府来了位云游的沙门,人称阿秃师。奉命品评诸位公子,及至瓘,他三指指天,摇头嘆惋,谶道: 「非即夭折,不过而立。」 问及破解之法。 答曰:「可结鸳栾之妇,须高于贵府。」 阿秃师所指很明显,在这大魏朝廷中,以高氏之尊,除却皇族元氏,无人能出其右。 娄太妃闻之大怒,将那沙门赶出了霸府。自那以后,府中再无人敢提此事。 熟料今年元月,他病情加重,医署配了好几副药,却收效甚微,高澄竟不顾娄太妃的反对,断然允了这门亲事。 元仲华亦将猗猗唤上正堂——嘱咐道,因他们年纪尚小,暂不行天地之礼,而依鲜卑旧俗。 「野人才抢婚!野人才抢婚!我是堂堂大魏公主!」说完,她不屑的瞥了一眼身旁的孝瓘,「你又算什么东西?」 孝瓘被她说得脸色发白,却没有多言。 「什么抢婚啊,那风俗不是百年前就被禁了嘛……」元仲华忙圆道,「只是四郎的身子不太好,你要多多照顾他,待你及笄,就给你们举行大婚,定是名正言顺的。」 「他这样子……」她顿了一下,挑衅的打量起孝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怎么回事!你这小娘越说越不像话了!」元仲华大怒道,「四郎,你先下去吧,还有些话,我想单独和猗猗说。」 孝瓘冷冷一揖,退出了正堂。 元仲华敛起了怒色,严肃而平静的说:「你的父亲是我的亲弟弟,你的母亲是我闺中最好的姐妹,他们把你託付给我,下面这番话是我必须讲的,但我只说这一次,你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一定要记在心里。」 「将你指婚孝瓘,是你的母亲五次三番哭求太妃和兄长,才得来的不易结果,为的是将来如有大的变故,不至于牵连到你的性命,为的是你能平平安安的过将来的生活。很多事,即便是我,也管不了;很多事,是男人的事,是庙堂中的事。你身份敏感,即便是年纪尚小,也不会被视为童言无忌。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学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猗猗张着迷茫的眼睛,显然,她并不明白姑母的话。 「比如呢?」 「比如刚刚说孝瓘的话!」 「我……」她还想争辩。 「其实孝瓘这孩子也很可怜,他没有母亲,是我一手将他抚养大的……」 这话倒触动了猗猗,她又想到画舫边家家决绝的背影。 「他的母亲呢?」她问这句时,眼里已泛了泪花,而她惊异的发现姑母的眼圈也染了红晕。 元仲华轻轻嘆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风雪交加的寒夜,才刚娩下男婴的元仲华在闺房欣然静候夫君,彼时他们情深意笃,似漆如胶,这个柔软的小生命又将给他们的婚姻平添多少幸福呢?她虽力尽,却不乏憧憬。 然而,她等来的不仅是披雪夜归夫君,还有夫君怀中那陌生的男婴。 「这是我的孩子,帮我养大他。」他将襁褓强塞进她的锦被。 那孩子的肤色像白瓷,肤质如冰雕,五官极精緻,的确像极了她的夫君,可是……她突然想到他们新婚燕尔,海誓山盟的时候,他竟然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 「啊……好凉!」元仲华从那襁褓中摸出一串颈珠,「这是什么?」 「这是他母亲的东西,帮他收好。」 她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她压根没有问,因为她觉得那不过是承沐了一夜云雨的路边野花;渤海王与娄王妃也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因为高澄始终不肯说,问得急了,他竟说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霸府中便只剩流言与猜测,再无人知晓那女人究竟是谁了。 元氏高贵的公主驻进了静湖南岸的绿竹院,成了贫家才有的「窃妻」。 按照元仲华的意思,猗猗被安置在院内的偏僻竹楼里。 竹楼分两层,是曹魏时期的建筑,时光的流逝 褪去了它光鲜的外表,原本浅翠的墙面变作鹅黄。 「天!这地方又小又旧,是人住的吗?」猗猗步入楼内,大声抱怨起来。 孝瓘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瞧这缦缯……一点纹饰都没有,是给寡妇准备的吗?」边说边瞥了一眼孝瓘。 孝瓘被她一噎,禁不住掩袖咳了起来。 「公主!」 近婢舍玉在旁拉了拉她的衣袖。 猗猗全然不理,更加颐指气使道:「高孝瓘,明日你去给我请一名工书人。我准备在房中挂个匾额。」 「你才几岁,就开始附庸风雅了?」 孝瓘讥诮道。 「我们久居中原,知书习礼,你们野人怎么懂?」 孝瓘被她气得闷哼一声,问道:「你要写什么字?」 「沁园春。」猗猗笑嘻嘻的,说得一字一顿。 孝瓘鄙夷一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舍玉没听过这典故,好奇的问:「很好听啊!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父皇说啊……」猗猗得意的说,「汉朝时,有个皇帝特别宠爱女儿,就在沁水给她修了一个大园子,还封她做沁水公主。后来,皇帝死了,有个特别坏的外戚想要夺园,被后来的皇帝知道了,罢免了外戚。这不就是沁园春了嘛!」 「可惜你父皇不是汉明帝,霸府也不是窦氏,若非要比,王莽许是更合适些。」 猗猗眨了眨眼,前面的没听懂,不过王莽的大名,她可是听过的,父皇常说,那是歷史上最大最大的坏蛋,最奸最奸的奸臣。 「你!……」猗猗气得小脸通红,浑身发抖。 「你来府中这几日,除了在我酪浆中放泻药,就是在寝衣里放刀片,这些手段,都太下作!」 「你去告诉姑母啊!你怎么不去告诉她?」猗猗恼羞成怒道。 「如此见不得人的手段,也只有你和你的父皇才干的出来!家家也是元氏公主,我不想让她为自己的家族难堪。」 「你说我可以!但绝对不可以说我父皇!」猗猗已开始大声嚎哭起来。 「你若真替你父皇着想,就在霸府多些安分,含章堂也能少些事端!」 孝瓘走后,猗猗依旧趴在桌上痛哭,她不想呆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她想她的父皇。 舍玉看得心疼,劝慰了几次,均被赶了出去。 眼瞅着巡夜的郎官就要来了,舍玉不得已又进了内寝,但见猗猗已无力大哭,只对着一团融融的烛光发呆,剪水似的瞳眸,不时划出几颗泪珠。 「公主,夜深了,睡吧。」 猗猗像个木偶般被舍玉扶起,安顿在榻上,又盖好毡被,她回身想要去灭灯,却被猗猗拦住。 「别……」 舍玉为难的看着公主,她知她自幼怕黑,在宫中从不熄灯,可是…… 「公主,霸府里的规矩,亥时之后禁止燃灯……」 「为什么?」 「他说……高氏木德,府中忌火……」 「臣子也配称『德』吗?不要脸!」 「嘘——」舍玉慌忙捂了她的嘴。 「不熄!就不熄!」 「公主……」 就在二人说话间,巡夜郎官已在门外大声呵斥起来。 舍玉陪着笑脸跑出去,对那郎官道:「公主怕黑,能不能通融一下……再说,别人怎么不见这个忌讳?」 「此忌只对外姓人。」 「姑母也是外姓,我这就去找她,看她房里的灯是黑还是亮!」猗猗已隔帘大怒。 「夫人的灯自是亮的。」 「那我也不熄,我们元氏的灯火就得亮着。」 「这话听着倒有点意思……」巡夜官边自语边离开,并没有强迫她灭灯。 沁园春(2) 隔日晚间,猗猗才刚卸了妆,散了双丫髻,忽见门内有个黑影。 她吓了一跳,令舍玉拨亮了烛光,才看清是脸色铁青的孝瓘。 「此乃公主内寝,郎君不可无礼啊!」舍玉张臂拦在猗猗身前。 「你前日跟巡夜官说了什么?」孝瓘冷冷的问。 「他让我灭灯……我不同意……他就走了……」 「我问你说了什么!」孝瓘提高了声音。 「我说……我们家……我们元氏都不灭灯……」 孝瓘推开舍玉,一把揪住猗猗的领口,狠狠道:「就因为你这句话,父王要休离家家!」 猗猗挣扎不开,却不求饶,只是倔强的瞪着他。 「公主还是个孩子,她的话当不得真!」舍玉上前抓住孝瓘的手腕。 「我早就警告过她在府中不要乱说话!」孝瓘松了手,抓起桌上的蜡烛便往外走,「此处永不掌灯!」 「不要!……」猗猗光着脚丫追到院中,一把抱住孝瓘的腿。 「对了,忘了告诉你,从明日起,你做我的侍书,一同去东馆读书。」孝瓘的怒火已稍稍平息,他挣脱开猗猗的钳抱,「明晨,在静湖的桂树下等我。」 猗猗又向前追了两步,却被石头绊了一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点点微茫消失在夜色中。 「不要……我怕黑!」 「不行……我真的害怕!」 「父皇,救我!」 …… 在那个孤寂的暗夜里,猗猗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她的哭喊,求救,都显得那样的渺小而微不足道,几乎是瞬间,便销匿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了。 那是她幼小的心灵中,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意味。 自那以后,猗猗变得乖巧了很多。 她每日都会在静湖的桂花树下等候孝瓘,然后随着他一起去东馆读书。 东馆是高氏子弟的学堂,高澄请了不少士族鸿儒来这里传授经学儒术。 渤海的李铉、刁柔,北平的阳绚,北海的王晞都曾当过这里的博士,还有工书人韩毅,是专门教授孩子们书法的先生。 然而,高氏究竟出身寒微,崇尚鲜卑旧俗,又以武功角逐天下,实在不把汉家儒学放在眼里。 东馆的学堂往往形同虚设。每日都是博士正襟危坐的讲,孩子们乱作一团的玩。 孝瓘也不喜欢什么孔孟之道,他习的字大多都是从《太公兵法》上来的。 但相较那些睡大觉,玩弹弓的兄弟们,他勉强可以算得上一名好学生——至少他会一直窝在角落里安静的看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这日,刁博士命逐句背诵《诗经》中的《淇奥》篇。 孩子们不想被罚,大多暂停了手里的玩意,慌乱的翻起书来。 刁柔阴沉着脸,环视了一圈,径直唤延宗起来背诵。 延宗正一手拿着猪食,一手握着人便,准备搀和在一起害人,被博士勐然一唤,忙用手肘捅了捅前面的孝琬。 孝琬是元仲华的亲子,出生不久便被立为世子,一向傲慢无礼,连叔辈们都不放在眼里。 他回头瞥见延宗手中的污秽之物,嫌恶的把身子趴在桌上。 延宗转向左侧稍远的孝瓘,对他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孝瓘无奈笑笑,把书往他那边移了移。 「瞻彼淇奥……」刁柔不耐烦的帮他开了头。 「瞻彼淇奥……」延宗一个字也不认得,只是学着博士的音念下去,「绿……竹……狗狗?」 大家顿时闹笑起来。 「不是狗狗,是猗猗!」刁柔语气严厉的纠正。 大家的目光顺时集中到了猗猗身上,然后笑得更欢了。 孝琬看了看猗猗,突然大声问道:「学生不才,请博士讲讲这『猗』字的含义吧,到底跟『狗』有没有关系?」 刁柔对于这种可以掉书袋的机会是向来不愿错过的,他嗽了嗽嗓子,道:「汉代许慎的《说文》里有云,猗,犗犬也,多毛曰尨,去势曰猗……」 「博士的意思是,猗猗,就是被阉的狗呗?」孝琬看着猗猗,冷笑着打断了博士的话。 此言又引来笑声一片。 延宗也哈哈大笑的附和着:「看来我也没念错啊!」 只有猗猗跽跪在孝瓘身旁,脸因羞愤而涨得通红。 「那是猗字本来的意思而已。」一个清脆而稚嫩的童声响起,把大家的目光引向学堂最前排的位置——那孩子又瘦又小,却穿着肥大的右衽襦裙,在一群窄袖胡服的高氏子弟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我当是谁,原来是汉妇之子。」孝琬冷冷的奚落了一句。 那孩子却不回应,只继续道:「后来,这个字便演变为美貌多姿 了。就如这首《淇奥》诗,以绿竹来喻君子,称赞他的美貌。先贤孔圣所作《猗兰操》,是赞美兰的绰约,汉代班固云『兰茝发色,晔晔猗猗』,也是同样的意思。及至近代,巨富石崇的《楚妃嘆》中说『猗猗樊姬,体道履信』,更是褒誉无疑了。」 「你是?……「刁柔无比惊讶的望着这个年幼的孩子,禁不住鼓起了掌。 「学生殷,小字道人,乃太原公长子。」 「原来你就是赵郡李希宗的外孙,难怪难怪了!」 这堂课在渤海与赵郡的高门寒暄中结束。 然而,他们的言谈话语中,逗漏出的那种对鲜卑武夫的鄙薄,引起了很多高氏子弟的不满。 以至于刁柔罚大家抄写《淇奥》一百遍时,延宗不咸不淡的嘟囔着:「会背《淇奥》就了不起吗?博士会背,为何不作三公?」 孝琬听闻,朗声附和道:「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怎能端坐读书当老博士呢!」 这话一下点燃了兄弟们的热血,俱是大声喝彩,甚至吹起了口哨。 刁柔脸色变得十分难堪,却碍于孝琬世嫡的身份而不便发作,只得缚手摇头走了出去。 孝瓘仍然浸在《太公兵法》中,猗猗已在帮他收拾笔墨,延宗扎着手,笑嘻嘻的唤她一声「狗狗」,然后飞奔着出了门。 猗猗未理睬他,但看到高殷欲离开座位时,忙推了笔墨迎过去。 「谢谢……」 高殷长揖道:「公主不必客气,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而且,我的姨母讳祖猗,他们的话着实难听。」 猗猗微笑着目送他远去,他是这府中第一个毕恭毕敬唤他作「公主」的人。 待她回过头,却见孝瓘正手执兵书,定定的望着她。 孝琬和延宗的刁难远没有结束,除了整日叫她「元狗狗」,便是想尽各种办法欺辱。 至于孝瓘,他既不参与,也不阻止,只是在旁做自己的事。课毕,他会带着猗猗回到静湖边的桂树下,等待猗猗停止哭泣,才独自离开。 每至此时,不知是不是落日余晖的渲染,那一片水雾中远去的背影,总有些温暖的错觉。 孤生竹 高殷对待猗猗,与渤海公子们完全不同。他见到猗猗会行礼,并恭敬的唤一声「乐城公主」。他会在东馆课后,给猗猗详细讲解《诗经》,还会和她一起在九曲池边吟咏古诗。 他们渐渐熟络起来,以致学堂中流言四起。 孝瓘全不以为意,他读书时遇到不懂的词句,还是会向高殷讨教;对待猗猗也没有半点不同。 倒是延宗抱打不平,点着猗猗的鼻子尖骂她不知廉耻。 可猗猗年纪终究太小,在她眼中,斯文博学的高殷只是这府中最与众不同的玩伴,比起她那冷漠严厉的「夫君」,实在是温和有趣多了。 这日,金池水碧,玉苑花红,他们分倚垂柳吟诗。 「冉冉孤生竹,接根泰山阿。」 诗才起头,元仲华已站定在他们十步之外的地方——公主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发黑,精神十分不济。 「王妃。」高殷深礼,殷勤问候,「听说您前几日病了,现在可大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元仲华点点头,「已无大碍了。对了,你母亲才来问候,正寻你不见呢……」 高殷知事的告退,只留下猗猗对着姑母。 「姑母……对不起……都是猗猗乱讲话……」 「大王早有休离之念……」元仲华疲惫的摆了摆手,「此事留待太妃定夺,随他们去吧……」 猗猗歉疚的低下了头,元仲华拉起猗猗的小手,往水榭中走去。 「当年,我嫁给大王时,他还是渤海王世子,而我也和你现在一般大小。」她坐下来,手扶着栏杆,眼睛望向碎金般的湖面。 猗猗十分惊讶的望着姑母,没想到她也有与自己相似的遭遇。 「渤海王和娄王妃对我很好,便似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世子对我……也像妹妹一样。我们在一起读书习字就像你与孝瓘这样。」 元仲华回过头,「可我那时候就懂得,从来不和世子之外的男孩子说话玩耍。」 猗猗虽然年纪幼小,但女孩羞赧的本能,还是让她觉得双颊发烫。 「我再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了!」猗猗有些恼羞成怒了。 「你知道刚刚背的那句诗的意思吗?」 猗猗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很新鲜。」 「柔弱的孤竹,只有生长在山阿之处,才能避风生存。你就是一棵孤竹,而孝瓘便是你的泰阿,你若想生存,就一定要倾心依附于他。正如我当年那样。」 猗猗端详着姑母那张憔悴的脸,突然间,她很同情她。 「我才不要做孤竹。」猗猗心里想。 射御是高氏子弟最喜爱的功课。 每次课前,从马匹到武器,无一不是精心准备。孝琬更甚,连射堋也亲自制作起来。延宗好奇的凑上去看,见平素画在箭靶上的虎头鹿首,变成了人像——一个头上绾着双丫髻的宫装女孩。 「这是……元狗狗?」延宗哈哈大笑,「你自己画的?」 「我哪有这本事。」孝琬笑道,「是二兄,他素擅工笔。」 一旁的孝珩看了眼正在擦洗箭头的孝瓘,颇有些尴尬,「四弟勿怪,我若知道他是做这个用,断不会画的。」 孝瓘抬眼,面露不悦之色,道:「二兄何出此言?她和我也没多大关系。」 人像射堋摆上了校场,兄弟们倍感新奇,竞相习射起来。 延宗最坏,他以从未有过的准头,一箭射中了眼睛,引来一片闹笑。 猗猗蜷着身子,躲在廊下的阴影中,那些笑闹声,似一把把利刃扎在她的心窝上。 她抱着头,不停的揉搓着双丫髻,仿佛髮髻散下来,那箭靶上的女孩便不是她。尽管她竭力遏制,咸热的泪水依旧不停的涌出,无声的饮泣,锥心刺骨,本不属于她这样的年纪。 孝瓘换好了戎装,恰在此时经过迴廊,暗影中那个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体,不住的 抖,像只受伤的狸奴。 他别过头,加快了脚步。 校场上,父王带着他最宠爱的姬妾坐在高处。 孝瓘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那本该是家家的位置,却被琅邪公主元玉仪占据着。 元玉仪,这个被逐出家门,流落风尘的元氏庶女,先是做了孙腾家妓,后被父王一眼相中,贊其「绝异」而豢养在邺城的东柏堂中。 孝瓘定睛看了看,她虽容貌清丽不俗,却并不比其他的女子出众多少,然而眼波流转间的那种凄楚寂寥,正似冷雨洗透的一株梨花。 孝瓘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在暗影中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延宗已经将弓弩递在孝瓘手上。 孝瓘引弓,瞄准那射堋上的女孩——那画上的女孩仿佛忽然就红了眼睛,蓬乱了头髮, 孝瓘心下一颤,箭倏然射出,脱了靶子。 延宗一惊,「阿兄,怎么了?」 孝瓘对着空靶,兀自心惊,呆了半晌才答道:「我……我有些不舒服。」 延宗以为他心疾又犯,忙扶他离开校场,高澄恰在此时携元玉仪下场巡视。 孝瓘不由放慢了脚步,巴望着父王能看他一眼,这样望的久了,眼眶不禁酸涩起来——其实,他只是想感谢父王,幸亏恩准了元女,他的病近乎好了。 然而,父王又毫无意外的忽略了他。 自记事起,他便从未吸引过父亲的目光,仿佛他是个透明的人。 父王会和大兄讨论政事,会教二兄画画,会捏延宗的肉脸,更会宠溺的抱起孝琬,而对他,什么也没有。 他甚至能数得清见过父王几次面,也记得住父王与他说过哪些话,他洗脸的时候对着水面发呆,只是担心自己若长大些,再见父王时,会不会就认出不自己了。 父王又站定在孝琬的身边了,为他喝彩,孝琬射出的箭也在这喝彩声中正中了靶心。 「冬郎的箭法越来越好了!」父王大笑着称赞,唤起他的乳名。 他们同是诞生于那个雪夜,无辨长幼,府中以嫡为长,以孝琬为三郎,孝瓘为四郎。然而,父王口中却只有「冬郎」——仿佛那夜只生了这一个儿子。 「今儿有好靶子,心情顺畅,射得也顺畅!」孝琬说得眉飞色舞,除了显示箭法精妙,还要 向父王炫耀自己精心巧制的箭靶。 高澄望了望远处的箭靶,脸色微微一变,遂命苍头兰京取过来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烧画人 「这是你做的?」高澄将人像狠狠摔在地上,冷笑道,「是不是我要休离你家家,你怀恨在心?」 孝琬不明所以的拾起来看,心中陡然一惊,但见那双丫髻的女孩赫赫然变成了父王的画像。 「不……不是的……我分明画的是元女……怎么会……」一向能言善辩的他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元女?莫非你画的是……」高澄看看了身旁的元玉仪。 「不不不……儿臣怎么敢……」孝琬慌忙否认,「我画的是元帝嫡女……定是有人偷换成了父王的画像!」 「偷换?谁啊!」 孝琬心慌意乱,左右无助,只得用眼角扫了一下兰京。 兰京捶睫敛气,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孝琬的眼神。 高澄回身便甩了兰京一个耳光,兰京「噗通」跪倒在地,却依旧沉默无言。 又踹了他两脚后,他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不是下奴。」 高澄神情约有不忍,而后竟伸手将这苍头扶起,「我知你心中所想,若不喜在我身边,便暂去厨下帮忙吧。」 孝琬无比惊讶的望着眼前一幕,苍头仅是家中豢养的奴僕,身份低贱,何故让父王如此对待? 高澄的余火未消,看起来极其烦躁,厉声呵斥孝琬道,「无论是谁,这射堋上从来都是只画野兽,你为何要自作聪明的改作人像呢?无论你画的是谁,我都不喜欢!」 言罢,甩袖便走,留下孝琬涩涩的一双眼,望着父王远去的背影——他从未受过如此呵责。 延宗扶着孝瓘在廊下目睹了一切,待高澄远去,延宗再控制不住,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 「这事很蹊跷啊,我方才射箭,箭靶还是元氏公主的画像,怎么转眼就变作了父王?」孝瓘甚觉不解。 「这叫老天开眼,叫他平时总拿鼻孔看人。」 孝瓘正思量间,忽听一声惨叫。 「出了什么事?」 二人循声去找,冲进了校场外的一处偏僻院落。 那院子又小又破,还堆着许多杂物,杂物后面,有一个才被浇灭的火堆,隐隐冒着青烟。一个小女孩倒在火堆边,动也不动。 「是元狗狗!」延宗拨开那女孩的身子,大叫道,「狗狗被烧死了!」 孝瓘瞥了他一眼,按了按猗猗脖颈上的脉搏,「还没死。」遂一把将她抱起。 猗猗醒来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团暖暖的光。她揉揉眼睛,暖色中映出那张令她无比生厌的脸--秀眉星目,尖鼻薄唇。 「公主,你可算是醒了!」舍玉冲进猗猗的视野,满脸焦急的问,「怎么会晕倒呢?要不要请医官来看看啊?」 「你是自己晕倒的吗?」孝瓘轻声问。 猗猗虽很虚弱,却还惯性般的讥讽道:「四公子很喜欢管闲事啊!」 「公主!」舍玉连忙制止,「这次多亏了四公子,是他听见你的叫声,救你回来的。你也真是,怎么能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玩呢?」 猗猗惊讶的望向孝瓘,自觉错怪了人,垂下眼帘答道: 「我不是去玩的!是被一阵胡焦味引过去的,结果还真看到有人在那儿烧东西……」猗猗努力回忆着。 「烧什么东西?」 「是……我的画像。」 「就是延宗煳在箭靶上的那幅?」 「咦?你怎么知道?」 「烧画的人是谁?」 猗猗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宽宽的额头,方正的下巴,乌黑澄亮的眼睛,缀在白皙红润的面颊上,熙怡端和,像极了庙里的石菩萨。 「你前世是佛陀吗?」猗猗上下打量这年轻人,见他一袭奴衣仆饰,「你为何要烧这画像?」 那人抿着唇,浅浅一笑,并未多言。 猗猗下意识的向后退了退,那人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猗猗的脖子,原本静好的脸庞仿佛被摘下的面具,瞬间变得狰狞可怖,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魔王波旬吗? 「啊!--」猗猗想到此处,边哭边叫着躲进被窝,「我不认识他!他是恶魔!」 「公主!」舍玉拉住被角,「被子里不透气,你快出来啊!」 「不!不要!……」猗猗死命的揪着被子,不肯出来。 「喂,被子里这么黑,你不怕吗?」孝瓘只轻轻一句,猗猗便「霍」的冒出头,正迎着孝瓘忍俊不禁的脸。 猗猗抹着眼泪,抽泣得喘不过气,「怕……怕黑……」 「那今晚就亮着灯吧。」孝瓘正色。 「亮着?……」猗猗不可置信。 烛光明灭,映出清俊的脸,柔和的线条,融融的颜色,一股暖流涌入心脾。 「眼前的男孩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讨厌。」猗猗心想。 孝瓘想把此事禀明高澄,却被告之高澄已携琅邪公主连夜回了邺城。 失望之余,还是有件事情想不明白,那人既然被猗猗看到了样貌,为何留下她这个活口呢? 他边想边缓步走着,不知不觉到了那株桂花树下。 晨光中,猗猗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脚站在清风里,旁边侍着舍玉,焦急而无奈。 「四……四哥哥……」她含浑不清的唤了他一声哥哥。 孝瓘簇了簇眉,对这称唿也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回应道:「大清早,你又跑出来做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我……我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不知道你在救我时有没有看到?」 「什么东西?」 「是一支分股的青雀钗子。」 孝瓘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谁料猗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舍玉忙劝解道,「公主,这东西是越找就越找不到,你不找它,没准哪天就自己出来了。」 「不可能自己出来!那是父皇给我的,我一直都随身带着!」 「许是被那人偷走了。」孝瓘若有所思的说。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偷一根摔坏的钗子呢?」猗猗挠着头问。 作为对孝瓘救命之恩的回报,猗猗把自己所见所闻如实禀告给了娄太妃。太妃听到猗猗对那人外貌的描述时,让猗猗顿了一顿,追问了句,「你说他长得很像菩萨?」 「嗯!太妃见过他?」 得良驹 「嗯!太妃见过他?」 娄氏摇头,道:「我只是稀奇这世上竟有如此好相貌的人罢了。」 「他虽长得不错,但凶起来特别吓人,实在是个假菩萨,真魔王!」 孝琬趁机扑进太妃的怀中,撒娇道:「祖母看吧,冬郎是被冤枉的啊!一定是有奸佞小人从中挑唆,先是害家家休离,现在又瞄准了我这嫡亲世子!」 娄氏爱抚着孝琬的辫髮,嘆了口气,道:「阿惠现在是被美色所迷啊!仲华自幼温婉,曲尽和敬,我便不信她会说出那样的话。」 猗猗看了看那位始终低眉顺眼,侍立一旁的姑母,「什么元氏亮不亮灯的话,是我胡乱说的,不关姑母的事……」 娄氏嗔斥猗猗道,「你这小娘,你家家也不肯好好管教你,整日惹是生非!早知如此,便让你留在含章堂,陪你那私凿地道,意图谋反的兄兄了!」 「太妃!」怒火憋红了猗猗的小脸——她实在无法忍受父皇的名誉受到折辱。 「你还要反了不成!」娄氏大怒。 孝瓘忙按住猗猗的手,娄氏看在眼中,转向元仲华,道,「从一开始我便不同意阿泫嫁进宫,如今生下这样没上没下的泼野小娘,又回来霸府祸害四郎!依我看,还是把她送回含章堂吧!」 元仲华脸色难堪,当年,弟弟欲娶高氏次女,被娄氏断然拒绝,她从中穿针引线,是出过不少力的。至于此番,她着实与阿泫谋划许久,先是买通阿秃师,后又暗中扣下人参,才令夫君相信,四郎只有迎娶元氏公主才得保全性命。如今猗猗又惹出这许多事端,她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 「太妃说得是,明日我便遣人……」元仲华唯唯诺诺的回应。 「太妃,依着规矩,这女孩是季春大会上抢回来的,家家已给她送过了牛羊,随即又西拜赤山……若现在遣归,恐天神降下祸端……」孝瓘打断了元仲华的话。 娄氏出身鲜卑贵族,平素对鲜卑诸神极其敬 畏,触怒神灵的事,她是断不会做的。但她依旧难以咽下心中的恶气,于是一把拉过孝瓘,对元仲华道: 「我不知你心中如何想,但做出的事情是妥帖的。这些年,你未薄待他,这孩子也已把你认作家家。只是这件事,你实在欠考虑……若换过来,你会把这泼野的小娘配给冬郎吗?」 元仲华匆忙跪倒,「太妃……不是这样的……是大王说……说请阿秃师看过,孝瓘的良配只能出自皇家……」 清清脆脆的一个巴掌,扇在了元仲华的脸上。 元仲华怔跪倒在地上。 「你应该明白我为何打你,这件事,永远都不要再提。」 这两天,最让孝瓘开心的事,就是父王终于准允他入军营了。 他进入骑兵曹,与鲜卑勇士们一同训练。 参军白建将孝瓘带入校场,给他介绍主要的训练科目。 首先一项就是审金鼓,辨耳目。 孝瓘这才知道他从兵书战策中看到的各种战阵,具体到实践中,是这么复杂的指挥过程。 「行为疏,战为密。」斛律光解释道,「行间要稀疏一些,这样长枪短剑才挥舞得开;整个队伍应该紧密一些,这样可以增加全军的攻击力度。」 孝瓘点点头。 这时,旁边走来一人。 孝瓘侧头一看,只见此人高大伟岸,一袭明光甲,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斛律……斛律将军!」孝瓘难掩崇敬之情。 斛律光微微一笑,上下打量着孝瓘,开口问道:「公子可知战中何为最重要的?」 孝瓘想了想,答道:「胆量?」 斛律光道:「对也不对,胆量固然重要,若没有与胆量所匹敌的力量和技艺,有胆亦是无用。我观公子身体瘦弱,还请从最基础的项目练起吧。」 他说完,丢给孝瓘两个沙囊,让他绑在腿上,「何时带着此物跑上一里,不气喘,咱们再练习其他。」 孝瓘依言绑好沙囊,编入行伍,开始练习跑步。 练了一段时间,他跑上三里都不气喘了,斛律光却又在那囊中加了沙子。 他常问斛律光,何时才能骑马射箭。 斛律光笑道:「怎么着也得比跑得最慢的快上一些吧?」 孝瓘红了脸道:「我看他们沙囊大小不变,而我的沙囊却是日日加重,我什么时候才能比他们跑得快啊……」 斛律光唤来一名士卒,「你把沙囊解了,给公子瞧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士族依言解了,交给孝瓘。 孝瓘掂在手中,只觉这沙囊竟比自己的重上许多。 「他们装的是铁砂,而公子的仅是普通的沙子。」 孝瓘只觉脸颊发烫,未再多言一句,直回校场跑步去了。 如此过了三个月余,孝瓘总算绑上了铁砂,也不是跑得最慢的一名了。 斛律光赞许地点了点头,「像公子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成果,可见付出了许多。」 「那现在可以学骑马射箭了吧?」 斛律光摇头道:「自然先学拳脚功夫。」 孝瓘惊诧道:「这里不是骑兵曹吗?为何先学拳脚?」 「日后你上了战场就知道了,关内不比草原,步战远多于奔袭。更何况拳脚如根基,根基稳了,学其他的武艺才能事半功倍。」 孝瓘无奈,只得按照斛律光的意思继续练习拳脚。 他日日与鲜卑勇士攻防演练,只是那些人又高又壮,孝瓘硬拼总是不行,但他灵活多变,总能找到对方的要害。 在他成功让一名勇士自己绊了个大跟头以后,斛律光终于同意带他到马场选马了。 「马是一名武将最重要的战友。」斛律光道,「身处死地之时,唯有□□良驹,和手中的刀箭,可以挽救性命。」 孝瓘十分爱马,看着它们长颈,高耳以及流畅的鬃毛,一时不知从何选起。 「当选与自己脾性相投,心意相通的。」斛律光笑道。 孝瓘挠着头道:「我怎知它们都什么脾性?」 「自然骑上才知道啊!」 说着,他命人牵来几匹马驹,「公子年纪小,自然要选小马,自幼与你一起长大,你们的情感才更加深厚,日后才能成为战场上最坚实的伙伴!」 孝瓘上马逐一试过,最后选了一匹通体洁白的大宛马。 斛律光朗声一笑:「它叫重霜,表面温驯,实则坚韧,的确与公子相配!」 自那日起,孝瓘便日日到骑兵曹的校场,便似长在了马上,即便双股酸痛,路都走不了了,依旧不肯停下。 中元夜(1) 暮春时节,颍川战事胶着,主将慕容绍宗在围困颍川时溺水身亡,邺城至霸府,无不愁云惨澹;大丞相高澄只得亲率十一万大军,竟仅用月余,便攻克颍川。消息传至霸朝,又是一片欢天喜地。 颍川的战事,成了霸府中最热门的话题。 「父王真厉害,才到颍川就打了大胜仗!」延宗肆无忌惮的崇拜。 孝琬衔着笑,看了一眼大兄孝瑜。 孝瑜的身形魁伟高大,五官清俊硬朗,为人谦谨宽厚,较之孝琬,更得兄弟们的敬戴。 「哎!你看大兄干嘛啊!」延宗瞪着圆熘熘的眼。 孝瑜的面上颇为尴尬——谁都知道,孝瑜的母亲宋氏原是颍川王妃,硬是被高澄抢入霸府做了侧室。 「中元节快到了,我请兄弟们来是画鬼面的。」孝珩分发着面具,算是为孝瑜解了围。 「好啊!好啊!我前日猎得一对野猪牙,放在鬼面上正合适!」延宗从怀中掏出一对硕大的野猪獠牙摆在青黑面具上,洋洋自得的欣赏起来。 「什么你猎得的,分明是从明月将军那里要的!」孝琬摆弄着自己手中的鬼面。 「反正你没我的霸气!」延宗翻着白眼。 「你们知道这中元节祭祀为何要戴鬼面吗?」孝瑜见他们又要口角,忙岔开话题。 兄弟们的注意力俱被吸引过去。 「中元是地官赦罪之日,届时亡魂可领人间香火,面燃鬼王主宰诸鬼,护佑阴阳两界,在中元节监督享领事宜。诸鬼害怕鬼王,都躲的远远的,不敢近身,若是不戴面具,恐被一些孤魂野鬼符了身。」 延宗无意间瞥了眼孝瓘,见他手中的面具未着画痕,奇道: 「你不做鬼面吗?」 孝瓘笑着把白面贴在脸上,道:「你不觉得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更能吓到小鬼吗?」 延宗骇然撇了撇嘴,「真是哦!」 大家全都闹笑起来,唯是孝瑜未笑,他伸出温厚的大手,拍了拍孝瓘的肩膀。 画完了鬼面,兄弟们俱是褪了上衣,跃入太液池中——自颍川战起,特准霸府子弟可在池中练习泅凫之术,以备将来的水战。 对孩子们来说,哪里想得到那么久远的事,嬉水追逐是炎热夏日里快乐的游戏,所谓的「水战」也不过是白浪翻涌间的欢声笑语。 天色渐渐暗下来,兄弟们聚在太液亭中穿衣。 润玉般剔透的太液亭,簇在碧叶与芙蓉间,它的倒影随着太液池水的波光而缓缓摇曳,仿若童年的记忆,光影斑斓,又氤氲朦胧…… 掌灯时分,孝瓘拎着这张白面回到绿竹院,斑驳的竹影中突然跃出一副鬼面,顶生二角,青面獠牙,孝瓘一怔,定睛细看,便自扭过头,把那五官全无的白脸戴好,再突然转身,那鬼见了,「嗷」的大叫一声,抹身便跑。 一路「有鬼啊!有鬼啊!」的落跑开去,但听「砰」的一声,撞上一株楠竹。 竹叶摇落,散了一地,那鬼头顶竹叶,歪戴鬼面,膝盖上全是污泥,忿忿然回到孝瓘面前。 孝瓘边笑边帮她拍净身上的泥土,摘下髮丝间的竹叶,揶揄道:「你自己不就是个鬼吗?怎么一点鬼样都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我是个胆小鬼嘛!」猗猗摘掉面具,甩给孝瓘,一把夺过孝瓘手中的那个,「你这是什么啊?白花花的吓死人了!」 她仔细端详了半天,道:「原来你什么都没画!中元祭你就准备戴这个?」 孝瓘摇摇头,神色黯然。 「怎么了?」猗猗不解。 「我想念阿娘,希望她不会被鬼面吓到而远离我……」 「你阿娘?」 猗猗早听过霸府中的风言风语,从高欢的宠妾到某府的家姬,高澄越是讳莫如深,猜测便越是光怪陆离。 「她死了吗……」猗猗试探道 。 「嗯……」孝瓘的黑眸染上一层水雾。 「你知道她的事?」 「不知道。」孝瓘吸了吸鼻子,故作坚强的答,「我只是那日听到父王吩咐大兄,让他给我阿娘也置办一份果品……」 猗猗低了头,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若一直盯着他,自己的眼睛会变得酸涩起来,进而心也会变得酸涩。 她只是用小指轻轻蹭了蹭孝瓘的小指。 中元祭典在晋祠的崇福寺举行。 晋祠位于晋水的发源处。北魏时,当地为了祭奠周武王子叔虞而修建。高氏进驻晋阳,便大起楼观,穿凿池塘,更依地势修建了许多佛寺,崇福寺正是其中最宏伟的一座。 中元节当日,公子们早早起床,穿戴齐整,随才刚凯旋的高澄去寺中祭奠先祖。 路上鸣溪夹路,流水潺潺,远处层峦叠翠,绵延无际,及近佛寺,但见万亩莲花环绕,当真是清净不染的莲花境界。 高氏虽然俗从鲜卑,却自认是渤海高氏的后人,所以每逢祭祖大典都要遵循高门豪族繁冗的礼仪规矩。 夏末的天气,依旧闷热难耐,平日散漫惯了的贵公子们早已汗透重衫,叫苦不迭了,甚至有几个年幼体弱的孩子还中了暑。 猗猗便是在鱼沼对着一池锦鲤发呆时,听到桥上有人这样说:「快去传马先生,齐王公子晕倒了。」 她的心一下就提起来,飞也似的奔向崇福寺,却在望川亭上和对面的人结结实实撞了满怀。 「猗猗?跑这么快……」 「是你?」虽然撞得眼冒金星,猗猗还是用模煳的视线辨认出那张熟悉的脸,「没事?……」 「怎么没事!撞出包来了!」 孝瓘有些莫名其妙,他抚着被撞痛的额角抱怨,「你这风风火火的……又预备去哪里闯祸?」 「我……我刚在那边听说……有公子晕倒了……我准备去瞧瞧热闹……」 「是延宗,他饿晕了。」孝瓘蹙了蹙秀挺的眉,拉起她的手,往反方向走,边走边道,「你这好热闹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猗猗「噗嗤」一声笑,「他是个胖子,还能饿晕?」 孝瓘也笑了,「我们寅时便起床了,也没顾上吃早饭,他年纪小,又胖,是最不禁饿的。」 猗猗被他牵着走了几步,才小声道,「你最近倒好了不少,是不是公主天恩?」 孝瓘满是鄙夷的白她一眼,「是因为我自入夏起,便常去校场磨练。」 他俩走着走着,不觉到了读书台,台上裊裊的传来几缕琴声,因为元玉仪的缘故,孝瓘对琴音着实没什么好感,他拉着猗猗快步从台下走过,却听上面有个清脆的声音唤道:「四郎!」 中元夜(2) 他俩走着走着,不觉到了读书台,台上裊裊的传来几缕琴声,因为元玉仪的缘故,孝瓘对琴音着实没什么好感,他拉着猗猗快步从台下走过,却听上面有个清脆的声音唤道:「四郎!」 孝瓘抬眼,见到一张极清秀的脸,眉眼弯弯的冲着他笑,而他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女孩子了。 「等下!」女孩见他发愣,转身回返台中,不一会儿又传来琴声,却是和前次完全不同的曲子。 片刻,那女孩又探出头来,「想起来没?」 孝瓘只觉得耳熟,便如这女孩容貌一般,似曾相识。 那女孩一熘烟的跑下读书台,立定在他面前,「四郎!我是清操啊!」 「清操?你是……」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女孩的眼中满是失望之色。 「女郎!」读书台上走下一名宫装少妇,但见她高挽云鬓,身形有些微胖,却更衬出端雅的风韵。 孝瓘唤了声「婶婶!」,便欲挽裾行礼。 妇人笑着止道,「勿须行大礼。」又转向清操,责备道,「上蹿下跳的,像只猴子,还有一丝高门淑女的样子吗?」 清操做了个鬼脸,「人家只是又见到活的四郎,就开心过了头呀!」 妇人白她一眼,对孝瓘说:「这是我的侄女。你们在王妃宫中见过一面的。」 孝瓘这才恍然记起,去年的初冬时节,他心疾復发,家家留他在宫中养病,还请了位阿秃师来看。恰逢赵郡公夫人携内眷请安,便也让他给夫人内眷看看相。 只是他身体极难受,仅依稀记得那女孩特别爱笑,至于容貌…… 「我确实不记得了……」孝瓘只得歉然一笑。 清操甚为不满,扯了扯姑母的袍袖。 妇人一笑,道:「那日四郎病着,哪有心思看人?对了,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嗯……好很多了。」 「那便好……」 妇人勐然瞧见静立一旁的猗猗,见她既不寒暄,也不行礼,又想起当日阿秃师所言,心中已猜到八九分,却还是故意问,「这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她是今上嫡女。」孝瓘答,又转而对猗猗道,「这位是南赵郡公的夫人。」 猗猗点了点头,「我在宫中就听过夫人,你家擅长音律,有一曲叫什么十弄的,父皇甚是喜爱。」 「《吟十弄》。」妇人笑笑,浅浅行了礼,「家父所作。」 这少妇的父亲正是创了《龙吟十弄》的郑述祖,夫君便是南赵郡公高叡。 「刚才的曲子……是夫人在弹龙吟吗?」 「那是我弹的。」清操抢着答道。 「我用琴曲记人。」她说着,瞥了眼孝瓘,「刚那调子,便是四郎的模样。」 孝瓘被她这样一说,不禁有些发窘。他向郑氏匆匆告辞,拉着猗猗去往晋水放荷灯去了。 清操望着他们的背影,回想起那个病弱却清俊的男孩,纤指轻拨,琴声荡漾。 她年纪虽小,却已精熟音律,弹过不少名曲,然而这支,却是她第一次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奏出的旋律——尽管只是个开头。 如果说祭祖大典是中元节枯燥的开始,那么河畔放灯才真正把节日的气氛推向高潮。晋水岸边的花火斑斓,水中灯影摇曳,连那幽沉的夜也渲染开氤氲的色彩。 孩子们戴着鬼面,拿着荷灯,在光影中愉快的穿梭,丝毫不见鬼节该有的悲伤。 唯独孝瓘,他未带面具,也没有拿荷灯,只静静的坐在河边,抚着一串颈珠。 猗猗拿了两盏荷花灯走下河沿,她推了推孝瓘的后背,将其中的一只递到他手中。那灯是用白纸叠成,灯芯躺着一块小蜡。 「你看这一池的河灯,像不像漫天的星星?」 孝瓘接过来,点头笑笑。 「给你阿娘放一盏吧,给她照着路,她才能找到你啊。」 「你给谁点的?」孝瓘好奇的问。 猗猗低头,嘆了口气,道:「瑾娘。」 孝瓘微颦,他知道猗猗的乳母叫瑾娘,因协助魏帝穿凿地道,而死在他父亲的剑下。 「那天若不是我大兄义正词严,死在舅父剑底的就应该是我父皇了吧……」猗猗抬眼,眼中有超越年龄的成熟,「我知道,舅父迟早会杀了他……」 孝瓘的眉蹙得更深,他躲闪着猗猗的目光,只道:「长仁将被立为太子……」 「真的吗?!」猗猗的眸光明亮起来。 「听说已经议定了,不日将册封。」 「太好了……」猗猗双手合十,闭目祈祷,「真是菩萨保佑……」 言罢,她拉着孝瓘起身,将莲灯放进黑幽幽的水中,晚风轻拂,两点烛光明灭,一同飘向河心。猗猗又定定的站了许久,才故作的拍拍手,「走吧,我们一起去街上看灯。」 她把鬼面戴在脸上,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孝瓘没带面具,缓缓跟在后面。 晋阳的街市,张着各式的彩灯,喧嚣而热闹。灯下的摊位,玉器珠宝,绫罗素锦,珍馐美酒,真可谓玲琅满目。 猗猗久居深宫,并没有什么机会徘徊于市井街头,眼见这五彩斑斓的世界,自是难以自持,流连其间了——她甚至有心将所有新奇的玩意都摸了个遍。 当她的指尖碰到一支青雀玉钗时,钗子突然裂开,她也似被烫了一般,她四顾找寻摊主,却发现那摊子并无人买卖。 她正纳闷,身畔突然鬼面一闪,有人伸手顺走钗子。 「喂!你别走!」 「谁?」几步之遥的孝瓘正费力的往她这边挤。 猗猗只顾着在人缝中穿行,一心想要追上 那人,任凭孝瓘怎样喊,也全不在耳中。 北街的人流渐渐稀疏,灯影也灰暗下来,再往前走,便是密林了。 猗猗驻了脚步,她有些害怕。 孰料那「鬼面」也停下来,转过身,那人一袭黑衣,面上罩着那张瘆人的面具,面具后面有一双乌熘熘的眼。 「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那人突然开了口。 猗猗呆怔着,好半天才结结巴巴的问了句:「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你想要钗子吗?想要就跟我来。」猗猗见他晃了晃手中的青雀子,然后转身跑进了密林,她也坚定的跟了上去。 密林深处有一座桥,桥头篆写着「豫让」二字。 那人站定在桥上,缓缓摘了面具,那是一张端正而柔和的脸,像菩萨般慈善,然而在猗猗眼中却比那獠牙鬼面更骇人十倍—— 「你是……你是……」 眼前的这个人,正是那日在荒院中烧画像的年轻人。 「你是元氏公主吧?」 他的声音清冷尖细,伴着树影婆娑,尤为恐怖。 猗猗警惕的望着他,不敢答话。 「我也姓元,算来你也该唤我一声阿叔。」 猗猗摇头不信,「我从未见过你。」 「这不重要。」那人掩着衫袖,嗤嗤的笑,「阿叔今日请你来看出好戏。」 他说着,便捂了猗猗的嘴,硬将她押至桥栏内侧。 桥对面走来一行数人,最前面的是个少年,襦秀斯文,褒衣博带,只是脸上的表情严肃,与他的年龄极为不符。 「是道人?」猗猗心中不解,这么晚了,他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拖着猗猗,尾随高殷行至一片湿软的滩涂。月光如白练,清晰的勾勒出红纱软帐的银边。帐外侍立诸多侍从,帐内烛火幽暗,时而传出人说话的声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若今日依从大王,贱妾还有何面目再见夫君……」 「夫君?就那只整日流着鼻涕的丑八怪?哈哈哈……他怎配享如此艷福呢?」 「无论如何……他是您的亲弟弟啊!求大王看在兄弟情分上,放过贱妾吧……」 …… 高殷定定的站在百步之外的滩头,猗猗听到他微声唤了句「阿娘」,微拱的嵴背和握紧的双拳便燃起一股肃杀之气。 他就这么站了许久,却始终未敢再近前一步。 直到那一点微末的烛火也归于黑暗,他摊倒在地,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猗猗只能说是一知半解,她能辨出那个高声大笑的狂妄男人是她的舅父高澄,也大概清楚自称贱妾的卑微女人是高殷的母亲李祖娥,可她实在不明白李氏在苦苦哀求舅父什么? 可当她转头,试图问个究竟的时候,却被那人眼中盛烈的火焰慑住了—— 「你想杀死那只禽兽吗?」他的声音像冰,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可以在这闷热的空气中盪出一纹白霜。 猗猗想了想舅父素日所为,的确可恨之极,可是…… 「他很兇……而且……他是舅父……」 猗猗的声音低弱下去。 「如果我告诉你,你不杀他,他会杀了你父皇,你会怎么样?」 「我父皇是皇帝!」 「马上就不是了。」那人蔑然一笑,递上一封笺书,「你还不认字吧?你兄长给你画了幅画。」 「长仁哥哥?」猗猗怔住了,她接过拆开:一口大锅,里面煮着一条蛇,蛇在拼死挣扎——猗猗马上想起永阳门内,惨遭烹煮的荀老师,这次轮到她的父皇了吗? 「父皇……属蛇……」 猗猗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想救你父皇吗?」 「你可以把我教你的话说给他听。」那人指了指远处的高殷,「他一定也恨透了那禽兽。」 入紫宫 东方微白,猗猗回到崇福寺,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守候在山门口的孝瓘——他半倚青松,已是熟睡。猗猗匆匆绕开,直奔西厢。 西厢的迴廊上,高殷呆呆的望着即将归落的明月。 猗猗低着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两个孩子各怀心事,在晨光中静默。 「我觉得你应该把今天看到的说给你父亲听。」猗猗终于打破了平静。 「看……看到什么?」高殷的声音发颤,口齿栓结,好像还没有从昨夜的惊恐中逃离出来,「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勇敢点,道人!」猗猗拍了拍他的肩膀。 高殷用宽大的袖遮住脸,却遮不住「呜呜」的哭声。 哭了好半天,他才低低问了声:「你……你为什么要跟踪我?是四……四兄……让你跟踪我的?」 猗猗张了张口,却没有回答。 「你让四兄禀明王妃……我母亲……出身……出身……高门,品……品性纯洁……她……她是被人欺负了……」 高殷揭开袖,他的脸涨得通红,双拳因为紧握而发白。 「你应该说给你父亲听。」猗猗又重复了一次。 「我……我父亲?」高殷慌乱的摇头,「不……不行!他……他才……才进京畿大都督,去……去了邺城…」 猗猗早前就听家家说过二舅父高洋相貌丑陋,举止猥琐,是整个霸府的笑话。 「也许大王就是为着今晚,才调离你父亲呢?」 这句话是那人教的,猗猗一字不落的背下来,甚至忘了将「大王」改为「舅父」更为合适些。 心烦意乱的高殷怎会听得出来,当猗猗又加了一句「你阿娘被人欺负了,只有你父亲才能为她报仇」的时候,他当即遣人驰马邺城,将这件事一五一十的告知父亲高洋了。 此时天已大亮,猗猗自西厢出来,正遇上孝瓘,但见他的眼睑被蚊虫叮起一个大包,俊俏的脸庞瞬间变得滑稽可笑。 孝瓘见到猗猗,便满脸怒意:「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你这怎么弄的啊?」猗猗不答,只笑着将口水涂在他眼上。 「在山门口睡着了……」孝瓘一脸嫌恶的推开。 「谁让你在那儿等我呀!」 「家家啊,她不放心。」孝瓘伸了伸懒腰,「谁知道你早回来找道人玩了!你去给家家请早安吧,我得再睡会儿。」 三日之后,猗猗带着高殷的答覆来到豫让桥。 答覆很简单,太原公高洋将送信的人杀了,又派了自己的亲信,转达给长子高殷一句话:「此物犹应可求,兄须,何容吝!」 猗猗初闻此言,并不明白话中的含义,但高殷满是泪水的眼睛,让她渐渐悟出些端倪。 「道人,是你兄兄不管吗?」她拍了拍高殷的肩膀,似是安慰道,「我兄兄也常被那个坏人欺负,我家家也不管。这男人和女人……」她眨着眼睛想了想,也不知究竟如何形容,只道,「终归是两个人。」 「还真是烂泥煳不上墙!」那人的一声低吼让猗猗晃过了神,她想了想二舅父那张逢人便赖笑的丑脸,倒还真像一堆烂泥。 「现在……我父皇怎么办?」 「我手里的棋子多得很。只看你这青雀子愿不愿帮我衔起来。」 「快告诉我,怎么才能救父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你爱听故事吗?」 猗猗点点头——没有孩子不爱听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叫凤凰的鲜卑王子,被苻坚大王虏入后宫,在宫中他得到百般恩宠,却自视为终身的耻辱,终于有一天,他得到机会逃出秦宫,遂集结旧部,剑指长安,杀人屠城,算是一血当年之耻。」 猗猗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的望着那人, 「王子是男的?」那人点点头。 「大王也是男的?」那人又点点头。 「那怎么恩宠?」 那人笑笑,忽然问:「你饿吗?」 猗猗摸了摸肚子,点头道:「嗯,有点。」 「那你便去厨下拿些吃的,顺便再把这故事给那些厨奴们讲一讲,尤其是有个叫兰京的奴才,定会爱听。」 「可是……这样就能救我父皇?」 「也许吧……你最好中午就过去,他应该刚好拿到叔父被擒遇害的消息。」那人打了打哈欠,「对了,躲着点高澄。」 他说完转身欲走,猗猗一把拉了他的衣袖。 「如果还是不成,我怎样才能再找到你?」 「如果事还不成……青雀子,我自会去找你呀!」说着,他将那分股的钗子,还了一半给猗猗 。 猗猗回到崇福寺,时过正午,她的肚子已不是「一点饿」了。即便没人让她找兰京,她也会直奔厨下。 所谓的膳房,不过是在寺中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屋,里面的人却俱是从霸府或邺都精选出来,擅长素斋的厨匠。此时午膳才过,忙活了一上午,人们总算得闲在树下睡个午觉。 猗猗初入小院,只闻喊声,再走几步,却听右手边的棚屋有人低语。 「咱们南归无望了……父帅被南安侯毒死,兄长战死歷阳,如今连几位叔父也……」 「阿改,别这样,我听说母亲正在疏通关节,也许再多些赎金,咱们就能返回金陵了。」 「固成,你太傻了,那索虏会轻易放过你吗?」 屋内一片静默,再无人言语。 猗猗正想迈步进去,却听身后传来舅父高澄的声音——他看似心情极好,嘴里竟还哼着吴儿香艷的小调。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復多情,吹我罗裳开……」 猗猗赶紧找了个柴垛子躲起来。 「固成,在吗?」 「庖厨多秽,大丞相不宜来。」 「瞎说,做饭的地儿,能有多脏?」高澄一头扎棚屋,「而且还有你在啊,兰公子,吹气如兰,嗯……真是个好姓氏。」 「丞相!」兰京的声音中已满是怒意。 「下奴的父亲遭奸人鸩杀,兄长为侯景所害,几位叔父亦死在陈霸先的刀下,门庭凋敝,寡母孤弱,无人奉养,特请丞相开恩,准我南归,以尽人子之责……」 只听「啪」的一个耳光,高澄勃然怒吼,「本王说过什么?你都忘了吗!」 「可是丞相……」 又是两记清脆的耳光,「说啊,接着说!」 「丞……」 耳光再次想起。 兰京再无言语,高澄才道:「此事永远不要再提!」 言罢愤然离去。 待高澄走得远了,猗猗才默默的挪进棚屋。 屋内仅剩一人,头裹苍巾,身着厨服,五官儒雅俊秀,白皙的脸上留着红红的手印。 「你找谁?」兰京捂着发肿的脸颊,口气颇为不善。 「哦……我找吃的。」猗猗边说边前凑。 「今日的午膳已毕。」 「别别……给我半碗粳饭,肚子饿得厉害。」 兰京放下手中的活儿,上下打量起猗猗,「你哪个院子的?这身衣服,莫非是偷主子的?」 霸府等级森严,主奴壁垒分明,除了分派杂役,殴打辱骂,主子是断不会跟他们这样的下等奴才们多说一句的。 猗猗不好意思的笑笑,算是默认。 兰京的态度好了很多,他盛了碗粗饭,递给猗猗。 「这饭可真难吃。」 「我本武人,哪会做饭?」 「瞎说,听人说集在这里的厨匠都是技艺最好的。」 猗猗边嚼饭边碎念。 「不爱吃就别吃,又不给钱。」 兰京瞥了一眼这小女孩,心道年纪不大,事倒挺多。 「是啊,我可没钱。」她想起那个凤凰的故事,便道,「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兰京并不睬她,只管清理杯盘。 「鲜卑王子和秦国大王的故事哦……」 她表述能力极差,情节根本无法连贯,但兰京的神色已变得极其古怪。 他终是忍无可忍的抓住猗猗的脖领,将她拎到面前:恶狠狠道:「快说!你刚才听到了什么?为何要讲这个故事?」 猗猗吓坏了,她是听到了,可是她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于为何要讲这个故事? 「为了救兄兄。」猗猗如实作答。 兰京并不懂鲜卑语,也没有心思去细究——然而,他自幼熟读史书,怎能不知慕容沖被苻坚娈囚,出逃后血洗长安的故事?如今,他国破家亡,被掳北地,身陷金屋,岂不与当年的慕容沖有着相同的境遇?当年的凤凰做了什么,他兰京亦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又怎能就输了这血性? 猗猗出了膳房,彼时烈日当空,她又飢肠辘辘,蔫蔫的走在□□间——琢磨着去观音堂偷些贡品,心内虽不耻,脚却不由得朝那个方向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女琴师 途径仙翁阁,正巧遇上孝瓘。 「你跑哪去了?饭都不吃了?」他虽面露愠色,却还是从袖中取出荷叶包,丢给猗猗。 猗猗接住展开,见叶间裹了两块胡饼,心情大好,遂笑眯眯的吃起来。 孝瓘白她一眼,独自往阁上去,猗猗受了好处,巴巴地跟在身后。 只见素日最爱舞刀弄剑的高氏子弟,竟安安静静的围坐一张瑶琴,琴畔焚香的小姑娘,正是清操。 「这张琴叫听风。是阿翁亲手所斫,底板是梓木,面板用的是梧桐。它的式样是落霞。这是琴徽……」她说着指了指嵌在琴上的小蚌壳,「用以定音。」 小姑娘又把案上的香炉拿到眼前,「焚香抚琴是雅事。」 「香料不能直接放在炭火上,而是要在香灰中戳些孔,再放上用瓷片、银叶、金钱、或云母片,再把香料放在上面……」 她边做边讲解,看到孝瓘走上来,眉眼遂弯如新月,眸光盈盈的,似月下的一泓清泉。 「美人,你长得可真好看!」延宗用小肉手撑着腮帮,咧嘴一笑,竟滑下几滴口水。 孝琬斜睨着他,待他又说道:「愿不愿意做沖天王的……」便一把捂了他的嘴,却又勐然弹开,在身上蹭了蹭,嫌道:「啧!真噁心!」 二人一闹,兄弟们也跟着雀跃起来。 在旁的南赵郡夫人郑氏颇为尴尬,她瞥了眼博士刁柔。 刁柔嗖嗖嗓子道:「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礼乐交错于中,发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他引经据典的说了半晌,孩子们早已哈欠连天不耐烦了,欢愉的氛围渐渐颓落下去,直到他荐引起清操——「此女出身荥阳高门,音律大家郑公之嫡孙女,沖龄问乐,可操数十首古曲。丞相特邀之于霸府,授诸公子以乐。」 「原来你就是父王所说的乐师啊!」延宗喜上眉梢,「就是说你要在霸府住很长时间咯?」 郑夫人点头致意,「蒙丞相大人抬爱,侄女腆居霸府,与诸公子共研礼乐,教学相长。」 「哦!太好了!我最喜欢听曲儿了!」延宗笑得合不拢嘴,却遭到孝琬鄙夷的白眼,「还『曲儿』呢,你当女乐师是曲坊的伶人吗?郑氏士族高门,女郎所奏的自然也是韶乐雅章,却不知最拿手的曲目是什么?」 清操低头弄琴,唇边挂着一丝黠笑,指尖缓缓流出琴音,却又是前日在读书台上演奏的曲子。 不知为何,孝瓘只觉得脸颊发热,他瞄了眼猗猗,她正将胡饼塞了满嘴。 「仙乐!」孝琬起身鼓掌,「不知此曲为何?」 「偶得的半曲,完都没完,哪有名字呢?」清操看了眼正在跟猗猗抢胡饼的孝瓘,浅浅一颦。 「哇!你这么小就会自己做的曲儿了啊!好厉害啊!」延宗蹦起来鼓掌。 「你只会玩弄猪食,何时也懂音律了?」孝琬讪笑道。 延宗的小胖脸涨得通红,冲上前一把揪住孝琬的前襟。 兄弟们见他真恼了,忙上前劝解。 「你刚不也夸她弹的是仙乐吗?怎么我夸不得!」延宗虽被孝瓘扯到一边,嘴里却还不依不饶。 孝琬改不了的傲娇,耿着脖子回道:「你若觉得好,我便觉得不好了!我怎能与你一般见识?」 刁柔挡在二人中间,捻着鬍子急道:「克己復礼!克己復礼!」 清操看他们争吵,吓得躲在郑夫人身后,郑夫人也有些着急,她一边护着清操,一边解释道:「公子们切勿动怒,她一个小孩子,哪里会做曲子?不过在家听得多了,从这里摘一段,从那里偷一段,胡乱凑在一起……」 「姑母!我不是偷的!也不是胡乱凑在一起的!」清操神情有些委屈,美目瞬时盈满了泪水。 长兄孝瑜再看不下去,他站起身,伸出大手拎起延宗的脖领,又看了眼孝琬,对郑夫人歉然道:「婶婶见笑了。兄弟们顽劣,弹弓猎鸟称得能手,弹琴演乐就是外行了。他们的话,切勿放在心上。」 一场闹剧终归平息,刁柔也没有像平日里那般累牍说教,而是草草遣散了众人。 郑夫人脸色甚为不悦,似还带了些莫名的忧愁,直到看见拖在最后的孝琬走过清操的身旁,轻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她方露了一丝笑颜。可恨那清操似未听见,只顾着低头收琴,郑夫人忙走过去推了一把,清操才回了话。 这一幕被刁柔瞧在眼里,嗤之以鼻。 虽客居霸府,郑夫人对清操的管教却丝毫没有放松。 和平时一样,清操仍需卯时起床,由郑府带来的司衣婢女专侍梳洗。按郑夫人要求,髮髻简单不俗,妆容可爱清新,至于服饰,不准再穿绮带罗襦,只将一袭窄袖胡服改得明艷出挑。随后,她会随郑夫人去给太妃与王妃请安,尽管只是在门前肃一肃,却从未懈怠。 回到房中,清操才准许用早膳。早膳仅有半碗酪浆,而且还要喝得平静祥和,再想抓块胡饼,郑夫人一定会说:「若要楚腰,须先管住嘴。」 随后,霸府的人会带她们到东馆去授琴。刁柔在馆中设了帘幕,在他眼中,男女不杂坐,礼也。至于高氏的子弟,哪里是真的好琴乐,只对美人感兴趣的他们,早已乱做一团,各玩各的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课毕,清操回到流水轩,静静焚香,安心操琴,直至正午。 午膳较早餐丰盛,却须先背郑氏家训。待一桌喷香的饭菜成了冷食,自也没什么胃口多吃了。 饭后,郑夫人在正堂小憩,清操在偏室学鲜卑语。 但她往往会熘去校场,远远的偷看四郎骑马射箭。以她的年纪,远不知情爱为何物,只是单纯的喜欢看那张绝色的脸。她有时会期望自己也是一个男孩子,这样就可以和四郎一起习武了。 她甚至将这样的愿望告诉在校场边休息的孝琬——孝琬每次看到她,都会过来喝口水。 「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可以和你们一起射箭。」 「不好。」孝琬高傲的翻着白眼,毫不犹豫的否定。 清操瘪了瘪嘴,扭头看到刀剑架下的猗猗——她为何总能跟在四郎身边?即使硬在教室内扯起帷幕的刁博士,也允许这位今上嫡女与四郎坐在一起——不是说男女不杂坐吗?难道她是男孩子? 清操满腹狐疑着盯着猗猗看,「你……你是男的?」 猗猗被她看得发毛,又经此一问,不禁有些微怒:「我是公主。」 「那……那你为何总跟四郎在一起?」 猗猗的双颊有些发烫,半天才挤出一句:「是她们让的……」 「她们?她们是谁?」 「她是四弟从季春会上抢回的妹妹1(北齐书 卷十二称妇为妹妹)。」孝琬舔着酪浆粘在唇边的白痕,插嘴道,「你要是鲜卑的女子就好了,我也可以抢你过来。」 「妹妹……妹妹是什么?」出身高门,清操从未听过这样的称唿。 孝琬也不甚懂,只道:「我听家家说,妹妹就是……要一直在一起的人……」 「一直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清操回到流水轩,姑母果然已经醒了,正派人四处寻她。 她赶紧的跑进正堂,姑母显然十分不悦,拿了几句鲜卑语考她,她自然一句也答不上来。 姑母拿出戒尺要打她的手心,她索性扑在姑母的怀中哭起来——她母亲早亡,姑母带她长大,便如同娘亲一般。 姑母任她哭泣,直至她抬起哭花的小脸,啜泣着说:「我不想学了,我想回家……我想阿翁了……」 「清操,忘了来此的初衷吗?」 清操红着眼睛低下了头:「算命的说的不准,清操没有姑母的福气。」 「傻丫头——」郑夫人摸着清操的头,低声笑道,「我看你不但有王妃命,也许还能更贵气些!清操,要懂得把握机会。」 清操不哭了,她直直的看着姑母,那么熟悉的脸,却又是那么陌生的表情——以前的姑母可不是这样的。 …… 去年冬天,就是在晋阳霸府中碰到的那个阿秃师,当着冯翊公主元仲华的面说——此女命贵,可至王妃。姑母就坚持再来霸府,任阿翁怎么拦也拦不住。 「若作王妃,也当去邺城。你送清操去霸府,将天子置于何处?」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父亲有所不知,连天子都想将他的女儿送到霸府呢!」 「我郑门清贵,决计不可奴颜媚骨,辱没家风!」 「谨遵父亲教诲。」 清操耳尖,听见阿翁与姑母如此争执。 然而姑母并没有依从父亲的教诲。 她便似换了一个人,事事从严,还时常会说一些她完全不懂的话。 …… 「机会?」清操回过神,问道,「把握什么机会?」 「让太妃喜欢你,让王妃喜欢你……」郑夫人顿了顿,「让世子喜欢你。」 清操眨了眨眼睛,想起孝琬刚才说过的话—— 她一点没觉得高兴,她甚至都没有告诉姑母。 踏谣娘 如今,霸府内外,朝堂上下,都将高澄三十岁的生辰看做魏国最重要的时刻。倒不是他预备在这本不该庆贺的年寿大肆庆贺,而是因为那个不知何处流出,却不胫而走的消息——大丞相将在他的而立之年废魏自立,登临帝尊。 「我想在德阳殿的肃屏上画一幅苍鹰,作为父王的寿礼。」 「二弟才艺妙绝,我等自嘆不如啊!」孝瑜边贊边笑道,「我与九叔商量过了,他送汾酒,我送清酒。」 「大兄与九叔最喜欢凑在一处喝酒,不过父王未见得喜欢,我看不如送一块鲜玉,也不负父王对我等的期望!」孝琬一贯的喜欢和大兄唱反调。 「父王对我们有什么期望?」延宗不解的问。 「我们的名字不都是美玉吗?父王自是希望我们可以雕琢成器。」孝琬顿了顿,嘲笑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与我们不同,你是歌姬之子,父王对你没有这方面的期望。」 「你!……」若不是孝瓘一直拦着,他又会冲过去,和孝琬打成一团。 「延宗!」孝瑜呵斥了一声,「别闹了,说说你的想法。」 「我想送一张古琴。」延宗翻着圆熘熘的大眼睛,「父王最喜欢听琅琊公主弹琴了!」 这次轮到孝琬怒了,他一向厌恶元女,更何况父王因此女而冷落家家,他正想说些什么反击,却听孝瓘低声道:「不要送古琴了,你也没有古琴。」 「我是没有,可清操有啊!」延宗很认真的望着孝瓘,「她好像最听你的话了,你帮我要一张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这话说得孝瓘颊上一热,孝琬却拉长了脸道:「我能帮你要一张。」 「四弟,你呢?」孝瑜温和的问。 「我……我还没想好……」孝瓘低了头。 想起去年,家家命他们把自己最珍贵的礼物送给父王。他想了许久,只有每夜抱着才能入眠的那串颈珠,才算得上他最珍贵的礼物。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啊…… 夜晚,孩子们都怕黑。临屋的孝琬只要一哭闹,家家便会命阿姊将他抱至正堂;他那时还不懂事,也试着哭过一次,然而,空荡荡的房间,自始至终都只有他的哭声……他哭得累了,趴在枕上,指尖无意碰到了那串襁褓中带来的颈珠,便一把抓过来紧紧的握在手心里——汗水浸了珠子,竟有一颗莹莹的亮起光来,似是母亲的眼睛,盈满泪水望着他。 自此之后,他再没哭过。 侍奉过的阿姊们都说,四公子是最好带的,一觉睡到大天亮,从来不吵人。 宴席之上,他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掏出那串微旧的颈珠,将它捧在父王的面前——比起这串心爱的颈珠,他更爱父王。 高澄却仅匆匆一瞟,蹙着眉头埋怨起府库掌事:「本王不是说过不许剋扣公子们的银钱吗?」 府库掌事连连磕头,口称不敢。 高澄便自挥挥手,示意他二人退下。 宴毕,孝瓘鼓足了勇气追上高澄的仪仗,一把抱了父王的腿,哽咽道:「若父王不喜欢,可否把那珠子还给我?」 「送出的东西,还有要回的道理吗?」 父王高高在上,他极力仰着头,也只能看到父亲尖尖的鼻尖——他嚅嗫道:「那是母亲留给我的……」 尽管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高澄还是听到了,他的脸上浮现一种近乎嫌恶的神情,「啪」的将那珠子丢还到孝瓘手里,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因孝瓘一直没有想出什么合宜的礼物,孝瑜荐他去做孝珩的帮手,若父王问起,也好有些说辞。 孝珩的画技超凡,孝瓘倾心相佐,二人日夜赶工,在德阳殿壁上绘出一幅苍鹰图。画顶辰极,画尾幽溪,中间振翅的苍鹰,爪下正擒着一条长长的赤练蛇,那鹰雪爪星眸,身姿矫捷,蛇却委顿悬垂,奄奄一息。 留白处是韩毅提的几句《鹰赋》:「金刚之俊鸟,超万仞之崇巅,擒狡兔于平原.截鹤雁于河渚,福饮东海水,寿比龙血松。」 孝瓘比较文字与画面,不禁有些煳涂,便问道:「文中有狡兔鹤雁,二兄为何偏画一条蛇呢?」 孝珩意味深长的一笑,「今上不是属蛇吗?」 次日清晨,高澄路过德阳殿便注意到了这幅苍鹰,大笑着贊其栩栩如生,意境深远。侍官忙传孝珩孝瓘。孝珩自是径直来到驾前,孝瓘却静静的跪在仪仗外,被高澄看到,竟破天荒的唤他到跟前。孝瓘心中一动,眼窝有些温热——父王平素威严的脸上分明挂着笑容,口气这般亲切的唤他一声四郎。 「父王……」他快走到近前,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 「我正和你二兄说,这鹰画得真好,我准备今晚在此设宴,你也同来吧!」 「是。」 「哦,记得带上那窃妻。」 孝瓘抬眼,正遇上父王的笑脸,几分揶揄,几分讥诮,似朋友般随意,他忙了头,低低的应了一声。 德阳殿的晚宴算是家宴,娄太妃上座,高澄陪侍,下面依次是元仲华和几位侧妃。公子们在左,郡王及家眷在右,再往后便是与高氏有姻亲关系的怀朔武将,高门大族,及至末位,才是皇族元氏——猗猗便被安排坐在那里。她低垂眼帘,刻意躲避着那幅刺眼的苍鹰图,身边的人,同她一样,保持着这样卑微的姿势。 「彭城王妃!」高澄在上面突然喊了一句,「你何不献舞祝兴?」 下面瞬时议论纷纷起来,人们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样一位彭城王妃——这个称唿似乎曾属于高澄的胞妹,那位被高欢指婚出帝,又被出帝无情抛弃的高氏长女。在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之后,又被风风光光的嫁给了彭城王元韶。 那时,朝野上下都在暗中讥笑元韶娶了个又胖又疯的出帝弃妇,尽管她给元韶带来无数的魏宫珍宝,又使他平步青云,累迁至侍中,但那终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婚后不久,彭城王妃因病而薨。很快,宫禁中流言四起,说王妃死于难产而非疾病。 总之,喜堂变灵堂,高澄对彭城王再无半点恩宠,而鳏夫元韶,也一直未敢续弦。 魏廷中本应再无彭城王妃。 「元嫔!跳一段《踏谣娘》吧!」酒后薄醺,高澄浅浅一笑,提高了嗓音。 众人更觉不解,四处找寻。 许久,方见一人从最末的位置站起来,一步步的走向中庭。 他身材高大,却穿着不合身的女装,五官硬朗,却施了粉黛——他正是彭城王元韶。 他扭捏着庞笨的身姿,用拉尖的嗓音泣诉「夫君」的暴行,他看起来像个小丑,浅薄懦弱,且滑稽可笑。 怀朔勛贵们像被点燃的烈火,他们用鲜卑语大声笑骂,更有人借着酒劲,冲上来扮演踏谣娘的夫君——殴打凌辱起元韶。 汉室高门保持着他们的大家风范,端端的坐在那儿,心底的鄙夷,自不会表露半分,他们应和着齐王的大笑,也不时流露出一种暗自窃喜的神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至于元氏诸人,垂手低头,无声无息,活像一群即将殉葬的泥偶。 猗猗在他们中间,一种无力的窒息感溢满了整个胸腔,她的指甲已掐进肉里,汩汩的冒着鲜血。 宴毕,众人醺醺散去,唯剩下猗猗独自站在肃屏前发呆。 孝瓘知她心里难过,想上前劝解,走近些反没了言语,只得返迴廊下。 他回身望去,惊见猗猗正用笔沾了红漆,在那苍鹰的胸口上绘出一支利箭。他几步冲上前,一把按住猗猗的手,满眼怒火的质问:「你这是干嘛?」 「他该死!他一定过不了这个生辰!」猗猗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闭嘴!」孝瓘将她推坐在地上,二人在愤怒中静默了许久,直到孝瓘冷冷的吐出两个字「出去!」,猗猗才站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土,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 守巨宝(1) 自那日之后,孝瓘没去过绿竹院,也不在桂花树下等候猗猗上学,甚至东馆学堂里也不见了他的踪影。不仅是他,孝瑜和孝珩也先后消失,连专教雅乐的郑氏和清操也再不出现。 学室中,仅剩下世子孝琬及年纪尚幼的延宗。 孝琬莫名的发呆,而延宗则整日唉声嘆气,提不起一点精神。 「好奇怪!人都去哪了?」延宗终于憋不住问孝琬。 孝琬瞥了他一眼,「你问谁?」 「大兄,二兄,四兄……还有清操啊!」 「你不是知道大兄二兄去并州督军了吗?」孝琬收了眼神,「至于清操,南赵郡公新迁太子庶子,家眷想是一道去邺都上任了吧。哦,老四好像也去那儿了。」 「四兄怎么能去邺城?父王不是不让我们去邺城吗?那里的人……不好。」 孝琬没有答话。 「他会不会去侍奉父王了?」 孝琬依旧不应声。 「父王是不是真的……」孝琬狠狠的戳了一下延宗,看了眼猗猗,「你怎么还在这里?」 猗猗站起身,从容走出去。 不过,延宗最后的那几个字还是被她听到了——她最恨的人,遇刺了。 那一瞬间,她眼前突然浮现出兰京那张愤恨的脸。 「邺城中的情况怎样?丞相究竟伤势如何?」 听闻夫君擢升太子庶子,即刻赴任邺城,赵郡公夫人郑氏夙夜未眠。才待高叡回到府邸,便拉着他详问起来。 高叡紧锁浓眉,摇头道,「情况看来颇为棘手。霸府中仅留世子,孝瑜和孝珩连夜赶去并州督军,连年纪不大的四郎都遣去邺城齐王府。」 「这我倒是听说了……本是让二郎去的,王氏在太妃面前大哭了一场,便改为了四郎。可是,四郎才多大?去了能做些什么?」 「唉……」高叡嘆了口气道,「明里说,他有一层魏廷公主的关系,更适合去邺城侍奉丞相,实则……他与我一样……」 郑氏体贴的抚了抚夫君的手背。 高叡苦笑了一下,道:「此去邺城吉凶未卜,你带清操回荥阳吧。」 「不,妾愿与君同行,荣辱与共,福祸同担。」郑氏摇头,眼中已有泪花,「至于清操……我遣人送她回去便是……」 此时的清操,早伏在在窗边听得仔细,她娇俏的一笑,心中已打定了主意。 所以郑氏将她叫到面前,说起自己要与夫君连夜启程前往邺都,明晨会有人将她送回阿翁身边,她便点头如捣蒜,完全没意见。 岂料转眼便躲进了僕从备好的行李车中,生生的闷了一天一夜,直到送她回荥阳的人飞骑禀告小女郎失踪,把赵郡公夫妇急得不行,她才悻悻的从行李中露出个头出来。郑氏看着她一头乱髮,一脸灰黑,喜怒交加,竟不顾风仪,大哭起来。 高叡从旁劝慰,也把清操好好数落了一通。不过此时已无折返送回的时间,只得带上清操,匆匆赶往邺城。 终于得到姑母应允,与四郎一同赴邺,清操自是欢天喜地。 然而,孝瓘宁骑矮马与高叡骈行,也不愿上车歇息片刻。 高叡贊他有武将之风,孝瓘微笑点头,清操却只剩托腮烦闷——她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想跟他聊,从荥阳到霸府见闻…… 但这一路行来,他们的对话不超过十句,还尽是「嗯」「啊」「谢过」之类的。 最长的一段对话,是清操借着歇脚的工夫,对孝瓘道:「我们玩个游戏吧。」 孝瓘摇摇头。 清操坚持道:「叫揉揉羽弓,復活彤丹。」 孝瓘自然没听懂,问道:「揉揉羽弓?是一种弓吗?復活什么?」 清操不懂装懂地点着头:答道:「是揉一张弓,然后找到一个可以復活的红色丹药。」 邺城外十里,驻屯有重兵。 再入城内,反倒街市太平,人群熙攘,只是偶然 yh 间听到街边投石为戏的小儿念起一曲新鲜童谣:「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听来让人心头髮紧。 高叡将郑氏和清操安置在馆驿,与孝瓘往北宫门去。 远远的,便看见那高悬的七具无头尸身,及至近处,方看清身前木牌,镌刻着死者姓名。 高叡驻足看了一会儿,反奴里竟有南梁名将兰钦的纵子兰京,他转看孝瓘,却见孝瓘长眉紧蹙,面色惨白,赶忙上前捂了他的眼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孝瓘推开高叡的大手,故作坚强一笑,他笑得很勉强,肩膀也在瑟瑟发抖。 高叡拍拍他的肩膀道:「谁看了都会害怕。」 二人去晋见高澄,却吃了闭门羹。 他们正预备去京畿都督府见太原公,却见殿廊下,黄门侍郎崔季舒正捻须吟诗,凉凉的秋风平白送来一句——「将军既下世,部曲罕遗存」。 孝瓘只觉得心似被什么锐物刺了一下。 「怎么了?」高叡关切的问。 孝瓘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 「郎官大人好雅兴。」高叡笑着迎上去。 崔季舒却飞快的抹了下脸,踉踉跄跄的奔跪在地。 高叡心中也是一紧。 黄门侍郎本就是天子近臣,崔季舒又是高澄的心腹,他与其侄崔暹在高澄的授意下整顿吏治,一时权倾朝野,无人能出其右。 只因高叡的父亲高琛对他曾有伯乐之恩,每每见面才算恭敬,而今忽施大礼,必是发生了不寻常的大事。 「东柏堂……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叡一把将他扶起,急切的问道。 「厨奴兰京造反,刺伤了大丞相……」 「丞相伤势如何?」 「应是没什么大碍吧……」 「崔侍郎……」孝瓘紧紧抓着崔季舒衣袖。 「哎……」崔季舒重重嘆了口气,「那日的场面太过混乱,只见两位库直一死一伤,陈元康中了一刀,其他的……没太看清……」 「你当时没在堂上?」 「我……我恰巧去如厕了……」 「如厕?崔侍郎还真他妈会挑时候啊!」身后传来一阵冷笑,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来人黑面麟皮,一路行来似有些微跛。 「太原公。」崔季舒躬身一揖,不敢再多言。 高叡与孝瓘却是愣了半晌——今日的高洋虽面容丑陋,却目含精光,身形猥琐,却举止从容。 「子进……」 「阿……阿叔。」 二人先后唤他,高洋睨着二人,故意矮了身子对孝瓘笑道:「此为宫府,怎会有你阿叔?」 高叡又是一愣,忙随着崔季舒改了称唿,「太原公……预备往何处去?」 高洋微微一笑,「霸府。」 高叡这才注意到高洋手中的黑匣,「这是?」 「漆面的匪首。王兄命我送回晋阳。」 「大丞相无碍吧?……臣想去探望……」 「听说须拔新晋了太子庶子?」高洋不接话,却反问高叡。 高叡不明就里,还是点了点头,「承蒙圣眷。」 「那便速去太子身旁侍奉吧。丞相近前……」高洋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高叡,又点了点孝瓘,「自有四郎应承。」 「阿叔……可他们也不让我进啊!」见不到父王,孝瓘心急如焚。 「你拿着我的令牌,他们会放你进去。」 孝瓘復回齐王府,太原公的令牌果然奏效,驻府的领军将军一路将他送至寝宫。 寝宫所在的院落恢宏,殿宇肃穆,孝瓘不禁心生怯意;他展目四顾,却不见一兵一卒,心中又多了一层蹊跷。 正踌躇间,但觉廊下黑影一闪,他想都没想的沖了过去,口中还不忘大喊着:「父王小心!有刺客!」 眼前白光乍现,扑面而来的是粘稠温热的液体,高大的人影缓缓委顿在他脚边。孝瓘杵在那儿,瞪大了双眼,任凭溅在额上的鲜血流入眼角,他注视着人影后面渐渐浮现的那张脸,头缠苍巾,细目鹰鼻——原来是霸府最忠诚的苍头奴刘桃枝。 「这……这人是谁?」孝瓘指了指地上的人,他故作镇静,声音却明显发颤。 「公子不是说有刺客吗?」刘桃枝边擦拭剑上的血迹,边转身向殿门走,仿佛刚刚杀死的不过是一只蝇蚁。 孝瓘被噎得无语,素闻此人如鹰似犬,只管替主杀人,从不问因由。 孝瓘又低头看了看那死尸,见他着了夜行的黑衫,心中才放下几分歉疚,随着刘桃枝步入正殿。 殿中缀饰层层纱幔,灯光也晦暗不明,内寝更是漆黑一片。 「父王……」他轻声一唤,用惯常卑微的姿势匐跪在地,心下早已如脱兔。 许久,幔帐悉索,缓缓步出一人。 孝瓘满怀希望的抬眼,却只见侍中杨愔,全无父王的踪影。 杨愔时任侍中,又辖吏部,本是高澄极其倚重的近臣,他寅夜觐见,本无不妥,只是孝瓘见他眼圈乌黑,脸色灰败,不禁往帷帐后探了探身子。 「丞相已歇下了,公子便在外间侍奉吧。」杨愔果然拦下了他。 孝瓘瞄了眼他手中的笏板——那是象牙笏,除了父王,朝中无人敢用;他还顺带瞄到几个字——「陈元康除中书令,出使南境。」 崔季舒不是说陈元康在东柏受了伤吗?他还能出使南境? 孝瓘心中顿时疑窦丛生,他又连唤几声父王,里面依旧没有回应,他起身拉启帷幔。 微凉的夜风吹盪开层层帘幕,孝瓘的紧紧的握着双拳,指甲扣进肉中,他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心缩成一团,凝滞得无法唿吸。 他回头看了看杨愔,那身体肥硕的中年人始终紧闭双目。 华幕的尽头,一张铺满锦被的瑶床,孝瓘轻轻走到床边,他看清了躺着床上的那张脸——苍老而陌生,绝不是他的父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他狐疑更甚,无意瞥见蜷倒在灯影中的女子,双手被缚,面色如金,身上血色斑斑。 孝瓘凑到近处探了探鼻息,大惊道:「琅琊公主死了!」继而转向帘外的杨愔,「我……我父……父王呢?」 帘上肥大的身影已矮了半截,哽咽低沉的嗓音随之响起,「大丞相已然……薨逝了……」 孝瓘三步冲出帷幔,脸色几近惨白,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你说什么!」 杨愔望着孝瓘溢满泪水的眼睛,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那肩头瘦硬膈手。 「大丞相在东柏遇刺身亡了。」杨愔缓缓落跪,声音幽咽。 守巨宝(2) 「大丞相在东柏遇刺身亡了。」杨愔缓缓落跪,声音幽咽。 「里面那人……」 「那是陈常侍。」 「陈元康?!」孝瓘一把抢过杨愔手中的象牙笏。 杨愔重重的嘆了口气,「东柏血案,太原公赶到时,元康伤重,大丞相却已无气息,为了掩人耳目,太原公命元康换上丞相的衣服,携琅琊公主返回此处。对外只道丞相受伤,并无大碍,这样朝中的局势才得以稳定。谁料元康在夜间也伤重不治……他母亲从东柏堂闹到朱华阁,引得朝野议论纷纷,太原公这才命微臣请出丞相专笏,拟了这道『出使南镜』的旨意。至于琅琊公主……太原公疑她与血案有所牵连,命刘桃枝施以严刑,恐是没有挨过去……」 「不对!不可能!家家只说父王受伤,命我过来侍奉的!」孝瓘终究是个孩子,他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执拗的不肯放手。 「事关重大,太原公在与家书中也未敢直言真相,只是恳请一位公子过来侍奉丞相。太妃知晓利害,回信说长兄与世子不宜此时赴邺,只在您与二公子中择一人前往。」 「所以我来此只是……佯作奉亲之态掩人耳目?」 杨愔目光沉重的点点头,「太原公已亲往霸府,接手晋阳军政,待时机成熟,方可行大丧之礼。」 「那我父王呢……我想再看他一眼……」 「事发当日,太原公已命人架起薪火,将所有遇难之人赴之荼毗。」 孝瓘背身蹲下,双手抱着膝盖,单薄的身子剧烈的颤抖。 杨愔跪在他身畔,想说句「节哀顺变」,却觉肤浅无意。只是低声嘱咐了一句,「邺城风起云涌,情势危急,太原公不在朝中,公子聪慧,一定要守住这里的机要!」 「杨尚书……」孝瓘缓缓抬起头,他眼圈鼻尖皆红,面上却已无泪痕,「我年纪尚小,恐难当重任,几位叔父原在邺城 ,不知可否同驻王府?」 杨愔知他说的是老丞相庶出的几位公子,却摇头道:「外人眼中,大丞相只受了些轻伤,公子过来,也不过是转达太妃娘娘的慰问之意。若此处人过多,外面更会议论纷纷,反而不利于保守秘密。」 诚如杨愔此前所料,齐王府的宾客络绎不绝,打着各种名目求见丞相。初时,访客们还都有礼有节,不敢造次。 随着流言的散播,朝野上下焦虑难安,很多人在齐王府门口徘徊。当他们再次叩开王府的大门,面对这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已无法再像前次那般彬彬有礼。 他们本就阴险而狡猾,傲慢且兇恶,只是慑于高氏,才佯装出忠顺。如今,野心膨胀,欲望燃烧,他们早已现了原形。 然而眼前这白净纤瘦的少年,神情自若,谈笑如常,又令他们疑虑丛生,不敢做僭越之事。 接连数日,他们竟无法从齐王府打探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值此胶着间,齐王府忽来了几名醉酒莽汉,为首的竟是追随高欢多年的左卫将军薛孤延。他借着酒劲,硬闯到内院,正迎上闻讯赶来的孝瓘。 孝瓘抽出佩剑,银光一闪,剑尖已抵在薛孤延的咽喉。 薛孤延酒醒了几分,嘴中虽还骂着,身体已不由自主的后退了。 「哪里来得小猴崽子!」他打量着孝瓘,口气极尽鄙视,「老子斗霹雳那会,你还是个蛋呢!」 当年高欢路遇暴雨,命薛孤延探路,谁料一个雷噼在他脸上,他竟还能唿杀叫喊,归来发现被烧了鬚髮,高欢打趣他:「薛孤延乃能与霹雳斗。」 「我乃齐王四公子。」 「四公子?!」薛孤延冷笑着,「别说是四公子,就算是世子,老子也不放在眼里!歷朝歷代的世子,老子就没放在眼里过!」 他这样叫嚣,明显是将高澄也算了进去。 孝瓘全然不睬,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将此人逼出内庭。 薛孤延虽利剑抵喉,被迫后退,嘴里却也不闲着,依旧招唿着其他醉汉,「你们进去帮我问问齐王,他凭什么让咱在阶下饮酒!咱可把脑袋悬在□□上,他呢,他的□□就他妈没提上过!」 他这一句,引来众人闹笑,才刚随之退了几步的醉汉,又都往内庭涌去。 孝瓘大急,腕上勐然加力,剑尖「卟」的刺入了薛孤延的喉咙。 薛孤延一声惨叫,孝瓘一拔宝剑,血也随之飙到了脸上。 孝瓘愣在当场,他唇齿微颤,用剑抵着地面,才不至于摔倒。 此时,杨愔已闻讯赶到,他跑过去一把抱住孝瓘,高声言道:「擅闯齐王府者,罪同此人。」 「他们都是颍川大捷的功臣,却不想在华林宴上受了大王的侮辱,被人利用才来此闹事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杨愔边解释,边扶着孝瓘走回内庭。 「四公子处事果决,有先祖之风。」 自此之后,来齐王府的人似是少了,即便是有所窥伺,也仅是旁敲侧击,迂迴打探。 直至年底,已然安置好军政要务的高洋在晋阳宣布了兄长高澄遇害的消息。次年正月辛酉,皇帝在东堂为已故齐王举行了哀悼仪式。 邺城的丧礼上,除却孝瓘和赵郡公高叡,并无旁的高氏子弟。 高叡随奉太子长仁,而蒲蓆上长跪的,仅是白布深衣,绞带麻履的孝瓘。皇帝的神情甚为不悦,悄声对皇后道:「是朕追悼齐王的仪式太过简单?霸府仅遣一庶子是何意?」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孝瓘,但见他垂着眼睫,紧抿薄唇,既无一声哀嚎,也无一滴眼泪,便又道:「朕恐他连庶子都不是!」 皇后高泫涩然一笑,附在皇帝耳边道:「此乃四郎,便是猗猗的……」 天子元善见冷哼一声,「髡髮抢婚乃旧俗,百年前就禁了。」 礼毕,高泫单行至孝瓘处,诘道:「举声陨绝,哀感左右,人子当为。」 孝瓘抬起头,眼底乌青,面白如纸,张了张嘴,尚未吐露一字,竟先呕出一口血。 高泫见状大惊,心下生出不忍,她俯身扶住,意味深长的在他耳边道:「四郎身体抱恙,不宜久留邺城。」 「可父王丧期未满……」孝瓘并不能理解皇后的深意。 高泫轻嘆口气,环视左右,竟无一人合宜照料。 正为难时,却见内眷中跑出一个小女孩,后面还有位夫人急得跺脚,犹豫不前。 高泫使人将那女孩叫到近前,女孩端端行礼,年纪不大,却颇有世家之风,想来本不该做出如此僭越之举。 「你为何跃出来?没学过规矩吗?」 「我瞧见四公子吐血了……我想帮助他……」 高泫命其抬头,但见她眉弯如月,眸璨似星。 「你认得她吗?」高泫转头问孝瓘。 孝瓘虚弱的点点头,「她是赵郡公夫人的侄女。」 「清操!」郑氏终于一脸愠色的追了上来,她匆忙拜倒在皇后驾前:「小女无礼,请皇后恕其年幼,郑氏愿代领责罚。」 高泫温笑道:「四郎有恙,我正愁无人照料,你们且扶他回去休息吧。」 郑氏和清操一起扶着孝瓘往内宅去,孝瓘转头望着清操,忽然问道:「如何揉揉羽弓?哪里可以寻到復活彤丹?」 郑氏没听懂,正要询问,清操已抢先解释道:「是个游戏,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一起玩吧。」 时已二月,本当春风澹荡,金柳抽芽,却不料一连数日阴霾,竟带来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春雪——人们更加无法预料的是,这是武定年的最后一场雪。 孝瓘蜷着身子,发白的指骨紧紧的抓着前襟的衣衫,却依旧无法遏制胸口涌起的阵阵剧痛——比起这疼痛,他更怕极了周遭的黑暗,这冰冷而危险的颜色,包裹着单薄的身躯,稚嫩的灵魂。 手指在枕席间习惯性的摸索,忽觉指尖微凉,竟碰到一颗颗熟悉的珠子——他执起那串颈珠,莹莹的泛着温暖的光,他似想起了什么,忽的坐起身来——珠子应在霸府的绿竹院啊。 「有了它,你就不怕黑了。」黑暗中传来女孩的声音。 「猗猗?」孝瓘重又躺下,硬逞强道,「我本不怕黑。」 猗猗莞尔,「你自然知道黑暗有多可怕,才会用这个吓我呀。」 「你怎么来邺城了?」 「母后接我回来的。」猗猗稍顿了顿,「母后说,你也该回霸府了……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她说完此句,二人便再无言语。 「我忘不了你的诅咒……」也不知过了多久,孝瓘突然打破了沉默,嗓音有些哽咽。 也许,那并不仅仅是个诅咒——这句话在猗猗心里逡巡着,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仅缓缓的吐出一句:「对不起……以后,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的。」 她的手指摸索上孝瓘的脸——湿哒哒的,还有些发粘。 孝瓘一把弹开她的手,倔强的转向内侧。 不仅是猗猗与皇后,魏廷中的很多人,都以为皇帝可以重新掌权了。连元善见自己,也对左右说过,「齐王之死乃天意,朕可以重拾社稷了。」 然而,一直被霸府视为「笑柄」的高洋,却突然换了副新的面孔。他抹净了鼻涕,也不再傻笑。他带着逆贼的漆首回到晋阳,又带着十万晋阳大军回到了邺城。 他被封为相国,袭齐王位,封十郡,邑二十万户,更过分的是,他要加九锡的殊礼。王莽,曹操,司马昭都受过九锡,都承了天命,也都篡逆了。 高洋也不是例外。 武定八年五月,魏帝元善见将帝位禅于齐王高洋。而他自己,逊避为中山王,居北城别馆。 明女庵(1) 北齐天保三年六月末(公元552年) 四月祠天,六月阴山却霜,都是鲜卑人的老习俗了。只是阴山路邈,且在西境,实在是去不得。太祖高欢在世时,特在方山开窟造像,并修建暑宫。每至六月,必带了亲信家眷在山间举行却霜之仪。 皇帝高洋自邺城回来,率宗室皇亲直往方山避暑宫。暑宫未到,却见一僧人在路边化缘。 高洋心中极不高兴,他虽未像汉家天子那般在途经之路悬幔为障,置人防守,但御驾所行之处,辇后也需高唱「阿干之歌」,以警百姓迴避。可这云游的老僧望见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yh 王车驾,非但没有半分迴避的意思,反而大声喊叫起天子名讳:「高洋!高洋!你别走!」 「阿那肱!」他喝过武卫将军,「你可知朕在旅途最见不得什么?」 早年,有术士进言亡高者黑衣,所以自太祖后,高氏出行,便不愿见缁衣的僧侣。 阿那肱自然知道这个忌讳,他早吓得腿软,跪在驾前道:「我这就去杀了他……」 「你便是屠灭沙门,恐依旧国祚难长。」那老僧又喊了一句。 阿那肱速速抽了刀,抵在那老僧脖颈处,「不要妖言惑众!」 高洋却止住阿那肱,问道:「既非沙门,究竟何人将破我国?」 「阿那……」老僧声如洪钟,长长的尾音落在一个「环」字上。 阿那肱乍听「阿那」二字,刀险些掉在地上——天子最忌谣谶,他对老僧挥刀相向,若被他反咬一口,人头落地的未必是那老僧。 高洋轻蔑的笑了一声,「阿那瑰1已死,如何来破我国?」他嘴上虽这样说,拳头却攥的很紧。 当年蠕蠕可汗阿那瑰逼迫父亲高欢迎娶公主郁久闾氏,而母亲娄氏只得「逊避」正室之位。父亲病重,蠕侍便让人将父亲抬着去给蠕蠕公主侍寝。后来父亲亡故,兄长高澄按蠕蠕旧俗而蒸公主,终于为阿那瑰生下一个外孙女。 尽管退让若此,蠕蠕依旧常年滋扰边境。 年初,突厥联合西魏大败蠕蠕,阿那瑰之子庵罗辰率众来投。高洋暂以怀柔之策抚之。 高氏本自出身怀朔,最知道草原弱肉强食法则,看似亲睦的蠕蠕,转眼便会成为吞噬大齐的悍狼。再加上日益崛起的突厥,北方之乱,确是他哽在喉咙里的一根刺。 高洋未到暑宫,一道修筑长城,营建戍所的圣旨便发了出去。 此时的太后娄氏,已提前到达了方山,只是她未带内眷,也没有入住暑宫。 亲随抬着步辇爬了整整一天的山,黄昏时分,方至山顶。此时云蒸霞蔚,绰约可见远处的层峦。娄氏下辇,在侍从的搀扶下,攀了几步残断的石阶。 石阶尽头,草木掩映着一座极不起眼的庵堂,堂前的匾额早已腐朽,依稀可辨「明女」二字。 娄氏驻足良久,凝望那二字,不禁红了眼眶。 庵内走出一女尼,乍见娄氏,不禁大惊。 「贫尼慧色拜见太后……」女尼慌忙叩拜。 娄氏涩涩一笑,温和的问道:「阿泫呢?」 慧色将把娄氏让进庵内。 庵内狭小清陋,正殿的宝像都积了层厚厚的土,廊回至斋室,娄氏见到了正在执珠诵经的太原公主高泫。 高泫清颜无饰,竟着一身缁衣,望见娄氏,似乎并没有太多惊奇。只是静静的放下经书,行过禅礼,轻轻唤了一声:「太后。」 「阿泫。」娄氏抚了抚女儿发皴的手背,「你还好吗?」 高泫垂睫,一颗水珠「啪」的落到娄氏的指甲上,娄氏心头一颤,道:「中山王的事……不能怪皇帝……你知道,自古亡国之君,莫不是这样的下场。」 高泫的脑海中闪过夫君浅吟着「献生不辰,身播国屯。终我四百,永作虞宾」,走下皇位的落寞身影,闪过夫君在北城别院饮下毒酒,眼角滑落的泪珠…… 她闭了眼睛,不敢再想。 娄氏嘆了口气,道:「这明女庵地处高寒,庵舍简陋,并不适合我大齐的公主。我看,不如就依皇帝的意思,住到杨僕射府上去……」 「我喜欢住在这里。」高泫环视周遭,「那门口的匾额,是阿姐提的吧?如今都朽了……」 娄氏浑浊微黄的眸间瞬时噙满泪花。 「记得小时候,每次却霜,总是她拉着我,爬到这山顶上来。庵堂的师太请她题字,她便题了这个『明女庵』的匾额。我问她可是有何典故,她就给我讲明女耶输陀罗的故事: 身毒1鹿野苑有位梵施国王,一日率军去林中狩猎,遇到一对人非人的夫妇。他见夫人娇美非凡,便一箭射死了丈夫,恳求夫人共享生活。夫人说『待我安置好丈夫的尸体,再满你的心愿。』国王信以为真。夫人堆积柴薪,将丈夫的尸体放在上面,火燃得正旺时,她即纵身跳入火堆,为夫殉身。那丈夫便是佛祖,而夫人正是耶输陀罗。耶输陀罗因七茎青莲而倾心,佛祖以两茎莲花换她做永世夫妻,每一世,她都愿意为他放弃生命……」 「够了!」娄氏大吼一声,「你是不是在魏室呆的久了,也染上了他们酸腐的汉俗?要不是这些汉俗,元氏还不会这么快亡国!真正的鲜卑女子可没有那些规矩,男人死了,你殉情,没人给你立碑述传,没人褒赞你,都只会说你傻!我的孩子,不要做傻事……」 「不,母后,阿泫不是忠于礼教,而是忠于情感。当年,为了家族权势,父亲毅然将我嫁给了魏朝皇帝;而如今,同样为了家族权势,皇兄又毒死了我的夫君……」说到此处,她声音哽咽,平復半晌方道,「可人心不比政局,说变就能变的!少女时,我把心交付他,现在他死了,我的心也随他化为灰烬……我只想问问母后,父皇崩卒,母后为何要独守宣训殿呢?」 高泫执拗的看着母亲的眼睛。 娄太后的眼里满是沧桑,也许此刻,她真的想起了城头上那个高大英俊,衣衫褴褛的贫贱男子,他们邂逅微时,却荣辱一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放肆!」娄太后经不住这样的凝望,她脸上终是染了愠色,但女儿眼中渐渐充盈起的泪光,又令她的语气不得不缓和下去,「你太放肆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 「是,在我的眼中,这世间的男子,再也没有如你们的父亲那般英伟雄才的了。我对他一见倾心,然后就嫁给他,跟他过四海为家,鏖战疆场的日子,又给他生了那么多孩子……我知足了。再后来他丢下我,先走了,可我不伤心,因为我知道我老了,用不了几年我们又能相见了。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应该过更幸福的生活。」 高泫听得痴了,她的眼中,母亲智慧与韬略从不输于父亲,同样是个冷血而果决的政客。可今天母亲动情的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母亲竟也是个对丈夫充满了思念和眷恋的女人。 娄太后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儿的头髮,无奈的嘆道,「阿泫,你刚才说起你阿姐……她给你讲的故事,只不过是她少女时,膘脆的爱情幻想罢了,事实上,她终其一生,都从未得到过。」 高浛是高欢与娄氏的长女,她姿貌超绝,曾是许多中原的高门士族攀娶的对象。然而,父亲最终将她指婚给了魏帝元修。 元修是父亲高欢的傀儡,对高氏女儿极为忌惮。他每次来到高浛的寝宫,从未露出过笑容,他慑于高欢的权势,例行公事般草草了事——如果这还是一个国家的皇后,权臣的女儿尚可容忍的,那么,她的夫君整日与三个堂妹明月、安德与蒺藜公主厮混在一起,早已突破了她的极限。 「后来,元修带着他最钟爱的明月公主西逃至长安,将你阿姐丢弃在偌大的魏宫中了。」 「家家,阿姐与出帝是不是有个孩子?」 娄太后微微扯了扯嘴角:「你也知道这件不幸的事?」 高泫轻嘆口气,「那年,我随母亲到这里,偷听了阿姐与母亲的对话……」 「她一开始想要在明女庵修行,我并不知道是因为孩子,我对她疏于关心,一切都是我的错……后来,你父王想把她嫁给彭城王元韶,我带着你来到明女庵,想要说服她,却意外看到了那个孩子……你阿姐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王,她怕你父王不会放过出帝的骨血。」娄太后揉了揉昏花的老目,「我答应了她,可她却怎么也不肯同意嫁与元韶。」 「家家,阿姐到底为何会突然疯癫?是不是因为父王和兄长最终还是赐死了她的孩子?」高泫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她想的又何尝不是她的儿女? 她仍清晰的记得,与阿姐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她那时已嫁入魏宫,以皇后的身份出席了阿姐与元韶的喜宴。 喜宴上,她几乎认不出阿姐了!她明显胖了许多,神智混沌,目光呆滞,口不能言。 后来没过多久,就传出了阿姐因病亡殁的消息。 娄太后摇摇头,「我没有把孩子的事告诉你父王和 兄长。我不知她疯癫的原因,亦不知那孩子的下落……她若当年听从我的话,我或许可以帮她好好照料那个孩子,而她也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所以若我依从母后,母后会帮我妥善照顾猗猗吗?」 「会的。」娄太后端起女儿的面庞,爱怜的目光在上面流连,「阿泫,出身豪族,上至皇后公主,下至高门宦女,都不过是棋子,政局的棋子,男人的棋子。很多事,你不能倔,你得认命……」 明女庵(2) 一名少女端了一盘乳饼进来,抬眼看到太后,又转身退了出去。 高泫一下慌了神,然而已来不及,娄太后轻声却严厉的唤了句:「是猗猗吗?」 猗猗折回来,把乳饼托盘置在桌上,便行礼边道:「猗猗给太后请安。」 「这孩子长大了不少啊。」娄太后的笑容很慈祥,似乎与寻常人家的外婆并无不同,「太原长公主要下嫁了。」 高泫哀怨的望着猗猗,却听太后继续说道:「杨遵彦,尚书右僕射,博学多才,性情温厚……」 猗猗站在那儿,对着母亲浅浅的笑,笑得眼里淌出了泪,遂又深深的一福,「女儿贺母亲大喜!」 「猗猗真是懂事了,你呀……倒不如一个孩子有胸襟,有见识呢。」太后满意的点点头,又道:「你的兄长们都被接到了下都。你这孩子伶俐乖巧,我有心带回宣训殿里作伴,愿意陪我这老太婆吗?」 猗猗愣住了,这分明不是询问,而是命令,她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她看向母亲,母亲的神情却很平静——她跪倒在太后脚下。 「女儿替猗猗谢过母后隆恩。」 是夜,男孩们执弓携箭,穿梭于方山的树林之间——他们在效仿祖先,追逐神兽,自山脚到山顶,先到者可得鹿纹郭落金带。 当年的鲜卑祖先,生长于山高谷深的大鲜卑山中,意欲南迁,却屡遭险阻,正是一种状似牛马的神兽,将他们导引出来。这样的崇拜便渗入到鲜卑男儿的血液中,代代相传,也慢慢形成了这样的风俗。 孝瓘与延宗出来时清风朗月,舒爽惬意,谁料行至山间,突然电光闪动,雷声贯耳。在林间驻守的小校,拿了火把,说夜雨山行甚是危险,上面让拦截各府的公子,改日再夺金带。他俩却置若罔闻,反是加快了脚步,向着山顶一路狂奔。 天边一道厉闪,整个树林被照得一片通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想去山顶射闪电?」 「你想去射闪电?」 二人不约同问,会心的笑意绽在年轻的脸上。 怀朔尚武,不安于天命,若遇冤屈不公之事,箭射厉闪,中则可达神冥。 方山的山顶,开阔而平缓,极目远望,天幕与远方交融在一起,玄黑而幽秘。镫青的闪电勐然将这混沌噼开了数条裂口,便如碧龙般张爪而出,空谷瞬时亮如白昼。 「天神在上,请赐我东柏真相!」无知无畏的少年引弓仰射,那箭羽在白光中发亮,以圆滑的弧线坠入深渊。 东柏血案,高澄为奴所杀,适逢禅代之际,为首的贼人又是南将之子,事后处置却极其粗暴——斩贼漆首。 及至高洋自赐九锡,领兵十万在邺登基,追封兄长为文襄皇帝,孝瑜以先皇长子的身份又提起详审血案,追查是否还有幕后主使,却依旧搁置无果。厨奴犯上作乱,文襄帝金屋遇刺——这件事情就这样被盖棺定论,载入史册。 孝瓘与延宗年纪小,并不知个中细节,他们的猜疑全来自兄长与家家的只言片语。 「兄兄……」 「莫贺……」 他们每射一箭,便喊一声「父亲」。即使父亲在世时,他们也未曾如此唤过。王位,权势……太多的东西横亘在父子之间,让他们变得冷漠而疏离。然而,哪个孩子的内心不是渴望至亲的宠溺?与其说他们今日向天神渴求的是东柏的真相,不如说是一丝丝来自父亲的温暖。 可惜轻缈的羽箭如何射中天边的霹雳? 他们也永远不可能承欢于父亲的膝下。 仰望苍穹,漫天垂落的雨滴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冰凉刺骨,无以復加。 「箭射完了,下山吧!」延宗累得躺在地上,他翻身抹了把脸,故作轻松的搓了搓手。 「嗯。」孝瓘低着头,将软弓负在背上。 「你哭啦?」延宗的大圆脸对上来。 「什么?」孝瓘揉了揉眼睛,「雨水。」 「你才哭了呢!」孝瓘拧了把延宗的肉脸,然后用舌尖舔了舔手指。 「也是雨好嘛!」延宗一拳捶在孝瓘肩膀上。 「你有阿娘,阿叔对你比兄兄还亲……」 「我不喜欢阿叔……」延宗欲言又止,「所以我对着他肚脐撒尿,哈哈哈!」 延宗话音未落,便听「咕咚」,有块巨石落在他身边。 「啊!——天子怒了!」 他们抬头上望,但见滚石如雨,从陡峭的山壁上纷落下来。 「快走!」孝瓘推搡了一把延宗,延宗吓得向前勐奔几步,岂料一脚踏空,滑下山坡。 「救命!快救命啊!」延宗抓着一根树藤,以防止身体再往下滑。 孝瓘却无应答。 「救命啊!——」延宗大声哭喊。 过了许久,孝瓘才从头顶露了半张脸出来。他一把抓住树藤,死命的往上拉。延宗年纪不大,体重却重,孝瓘没把他拉上来,自己反被他坠了下去。他二人抱团滚了一段,幸被一棵歪长在坡上的矮树拦了。 「你这是救人嘛!你这是害人!」延宗边吃痛的咧嘴,便抱怨起来。 「你才是,平时吃那么多!胖子害人!」孝瓘反唇相讥,「所以你先上去,上去拉我!」 孝瓘脚抵歪树,使劲把延宗往上推,延宗自己也抓了草木用力往上爬。 二人到底在营中练过,虽体力不足,但野外技巧还是有的。两个时辰之后,终于爬上陡坡。他们精疲力竭,全身湿粘,早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起来啊!」 「没力气了……」 「那你也别睡觉呀!」延宗拍了拍孝瓘的脸。 「烦死了!没睡着!」 「嗯……对了,我那天看到纥奚舍乐了。」 「谁?」 「就是在东柏堂受伤的那个库直。」 「受伤的叫阿那肱吧……追谥的才是纥奚舍乐。」 「反正就是受伤的那个。」延宗吐了口气,道,「啰嗦,死了的我上哪看去啊!」 「你吓我一跳。」 「他升官了,现在是阿叔的武卫将军。」 「你没问问他那日的情形吗?」 「没什么新鲜的,还是那些吧,躲床底下什么的……我也不爱听。」 「那为何父皇身边只有他们两名库直吗?」 「父皇把旁人都遣出去了,他们那日好像要商议机要大事。」 「事发时就没人赶来相救吗?」 「没人进来。但他分明听到有人在外院吵架。」 「吵架?」 「听清楚是谁,吵的什么吗?」 「他说场面太混乱了,没着耳朵听,但突然飞进来一支箭,钉在门框上。」 「那……真的是箭痕?」孝瓘问道。 「你见过?」 孝瓘点点头——他回想起自己在邺城为父皇守丧时,曾独自去东柏堂拜祭过。那门框上确有一处深深的凹损,「看似是箭痕,却又不太像,只有圆圆的一孔,几乎穿透了门框,若确定是箭头,那也应是重箭。」 「重箭……」孝瓘口中念叨着——只有京畿都督的府军才用的是重箭…… 一件本不该被揣测的事慢慢浮现于脑海——那是的京畿大都督正是二叔高洋。 「怎么了?」延宗问,「重箭怎么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鑑于阿叔对延宗的喜爱,以及延宗藏不住心事的脾气,在没有进一步证据之前,不能让延宗知道这件事;更何况,仅凭一只重箭来猜测,也实在过于武断了…… 孝瓘赶忙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喂,你现在可以站起来了吗?」 「嗯。」 他们相扶着站起来。 「这不公平啊!你虽然瘦,但你个高啊,你重量都压我身上了,我这儿受得了受不了?」他们插科打诨,故意不去深想刚才的话题。 「别矫情!我腿疼。」 「腿疼?」此时雨势渐小,延 宗打开火燧,低头查看,然而光线太过晦暗,只见黑煳煳的一片,并未觉有何异常。 「刚被落石砸了一下。」孝瓘拍了拍延宗的肩膀,「走吧,没什么大事。」 延宗才知正是孝瓘将他推开,自己却被砸伤,还不顾伤痛,赶来救他,心下难免愧疚。他有意向上垫了垫脚,以承受更多的重量。 二人蹒跚前行,孝瓘先是觉得腿上虚软无力,进而毫无知觉,再行几步,眼前的山路竟也模煳起来。 许是肩头越来越重,延宗终于禁不住歪倒在地,「我不行了,等天亮再下山吧……」 「呦!阿兄!」他见孝瓘蜷在另一侧,抚着胸口干呕起来。 「你吃多了?」延宗掰过他的身子,言语虽打趣,神情却极关切。 孝瓘扭回身,「就是胸口有些难受……」 「来,弟弟给你诊诊脉。」他说着,装模作样的去切脉,「哎呦,起码两个月了!」 「去死……」 延宗边嬉笑边四下张望,突见一山门隐在树影中。 「啊!那有座庙!走走走——」他架起孝瓘,径直往那石阶上走去。 「原来是尼姑庵啊!」到了近处,延宗用火照着,念出「明女庵」三个字。 「这恐有不便……」孝瓘犹豫着不愿敲门。 「阿尼姐姐,阿尼姐姐,给我开开门呀!」延宗嬉皮笑脸的砸门。 可他万没想到,开门的竟是太后的亲随。 明女庵(3) 孝瓘与延宗灰头土脸,满身泥垢的站在促狭的庵舍里,太后拥被靠着蒲团,太原公主高泫拧了条热巾分别给二人擦脸。 延宗吐了吐舌头,低喃道:「小庙居然撞上了大佛……」 「少耍贫嘴!」太后一脸严肃的问道,「这深更半夜的,你们跑山顶上做什么?」 「我们是射……」延宗话刚说一半,便孝瓘接过去。 「我们是在射神兽,夺金带。」 「瞎说!别当我老煳涂了!雷雨交加的,哪个长史敢担这样的责任!」 「我们出来时还没下雨,走到半山腰雨竟上来了,也没见人说择日再比,便一路上了山顶,谁知山顶竟一个人都没有。」孝瓘遗憾的嘆了口气,又忽然燃起希望般问,「皇祖母可是在山顶授金带的?」 太后看了眼长公主高泫,高泫忙道:「你们人没事就好!今夜就将就宿在这庵中吧。」 延宗扶了孝瓘,欲往旁室去,高泫见孝瓘跛行,关切的问道:「四郎,你腿怎么了?」 「没事,就是被石头砸了一下。」孝瓘回身答道。 「看看!多险!」太后绷着脸道。 「猗猗!」高泫一唤,太后与孝瓘同是一愣,却听高泫又道,「去帮四郎上些药吧。」 太后不悦:「他二人已经大了,只怕有所不便。」 「他们曾有婚约……」高泫的声音几不可闻。 太后冷笑,「两年前魏女归邺,那婚约便不作数了。」 高泫干涩的一笑,「猗猗喜欢摆弄药草,而且心思也细。」 猗猗已进得庵舍,她望见孝瓘,遂低头与太后请安。 「四郎的腿伤了,你拿些药,让延宗给他上了便是。」太后吩咐道。 延宗撕扯开孝瓘的白袴,柔软的绫帛已被血浸得僵硬,待到与肉黏连的地方,延宗不敢再生扯。猗猗正拿了药盘进来,她拨亮烛火,拿着清酒泡过龙刀,贴着肉一点点的剪开。 「很疼吗?」猗猗停了手,对着孝瓘微微一笑。 孝瓘脸上发烫,低头不语。 延宗拿着絮团,沾了沾碗中的药,「狗狗靠边,太后让我给阿兄上药。」 猗猗白他一眼,「那药是内服的。」 孝瓘「扑哧」笑出声来,延宗忿忿的把棉团丢在地上。 猗猗亦白了眼孝瓘,「你笑什么?把药喝了!」她说着,细心的用指甲挑出碗中的絮丝,将青瓷碗递到孝瓘手中。 药碗温热,药汁微甘,盖住了些辛涩的味道,孝瓘感激的看了眼猗猗,猗猗梨涡清浅,似笑而非。 「那外敷的药呢?」延宗翻弄着盘中的什物,并未见伤药。 「伤药用完啦。」猗猗微嘆口气,拉过桌上盛满清水的瓷碗,用干净的絮团沾着,清点着伤口的血渍。 「这总得上点什么才好吧?」 「你去问慧色师太要些盐来吧。」 「盐?!」延宗倒吸口凉气,「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他口没遮拦,全然不顾孝瓘与猗猗面面相觑,窘迫难当的神情。 「咦?你这老尼怎么在这里偷听?」延宗勐地推门而出,却看到正欲离去的慧色师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贫尼……」慧色僵笑道,「只是路过……想看看皇子们有何需要?」 「行行行……」延宗懒得多说,边往外走边道,「需要盐。」 慧色师太向前走了两步,却忽然跪倒在地。延宗追上去,打量着师太,问道:「你怎么了?」 慧色捂着心口,慢慢抬起头,「只是旧疾犯了……无妨……」 房中只剩猗猗和孝瓘,依旧沉浸在延宗留下的那片尴尬中。 猗猗低头清理伤口,孝瓘摆弄着那只青瓷药碗。 「太后来这里做什么?……」孝瓘放下药碗,决定开口。 猗猗的手指一颤,孝瓘吃痛。 「对……对不起……」猗猗忙对着伤口唿气。 「我听说你兄长们被召至下都了。」孝瓘顿了顿,「你呢?」 「下都挺好的,还可以回绿竹院看看。」猗猗也不抬头。 「回得去吗?」 「回不去了。」她说。 孝瓘的心口便似堵了一块巨石,他哽了许久,「我这就去求太后,让她把你赐还给我……」 「四哥哥,我们……不可能的……」她对他心怀愧疚,即使父皇不曾作废这桩婚事,她又如何与他共处一生呢? 猗猗擦净最后一丝血渍,才抬起脸,灯火明灭,便如她盈动的剪眸。 孝瓘望着这双眼睛,他鼓足了勇气,伸颈在她唇上清浅一吻。 他的动作笨拙而羞涩。 而她,诧异惶恐,匆匆推开他,却又在双唇分离的一瞬,竟生出些许不舍。 他亦捨不得离开,可她在用力的推,他怕她恼了。 「你……」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较之两年之前,他的脸颊愈加瘦削,鼻樑愈加挺直,声音变沉了许多,唇边隐隐泛着黑渣。 她抹了抹嘴唇,站起身,夺门而逃了。 德阳殿(1) 北齐天保六年腊月(公元555年) 绿竹院内雪压枯竹,间杂数枝的孤梅,雪景如画,若惜少了些动态的神韵,那边的雪径上便赶来几位披着绛红斗篷的公子入画,俱是玉面丹唇,剑眉星目,平添了几多青春灵动。 少年们驻足于琢磨居前,一挑棉帘,里面的温暖空气涌起,很快环伺周身。 「四弟!」年纪最长的孝瑜朗声叫道。 孝瓘从内室中迎出,望着孝瑜身后的几位兄弟,遂展了笑颜。 「外面好大雪,咱出去打雪仗啊!「 六弟绍信年幼,身量瘦小,欢脱起来像只猴子。 「你听说哪位王侯打雪仗的?」孝琬白了他一眼。 齐受禅后,嫡子孝琬被封河间王,而长子孝瑜晋河南王。 绍信吐了吐舌头,道:「今儿就是五兄没来,他若来了,定塞你一脖子雪。」 「是啊,怎么没见延宗?」孝瓘问道。 「皇帝回下都,召他去德阳殿了……」 孝瑜面露难色,不知如何继续。 孝琬又抢过话头,「兄长有何为难?宫人们都说,沖天王本就是德阳殿的人……」 「河间王!」孝瑜厉声喝止,甚至喊了孝琬的封号。 德阳殿是皇帝在下都晋阳的寝宫,连太子高殷都很少被召去。然而,高洋只要回来,便肯定会把延宗叫过去,嬉笑玩闹一番。延宗性情顽劣,竟对着皇帝肚脐尿尿,高洋非但不恼,却还抱着他大笑道:「可惜就这么一个!」 如此反常行径,宫内自是流言四起。 最危言耸听的一种,竟说天子当年背着文襄皇帝与陈氏私通,陈氏孕得此子,容貌气质皆与天子相类。兄长暴卒,天子自然接回自己宫中抚养。 「好了,这好容易讲完武,兄弟们也该找点乐子了!」 孝珩为缓和气氛,岔开话题。 「是啊,半个多月,这天寒地冻的 ,居然要日日习武!……」绍信禁不住抱怨。 孝瓘也知不该提延宗,忙接过话茬,「要不咱们投壶去吧? 」 兄弟们都称好,便互拥着绕过紫丝碧绫步碍,往切磋堂去。 堂内空旷,豁然开朗,正对的青石矮台上摆了只铜制双耳投壶,墙上挂着数支竹箭。 孝珩取下竹箭,拉了个小屏挡在壶前,退到这边,轻轻一掷,那箭竟越过小屏,准准的坠入壶中。 众人击掌而贊。 「二兄可会骁?」孝琬为人甚骄,争强好胜,做事从不甘人后。 「三弟已学会了如此高难的技艺?」孝瑜很惊诧。 「这有何难呢?」孝琬不屑的取过竹箭,箭倏然而出落入壶内,又弹回到孝琬手中。 大家一片叫好。 「三兄这个虽然厉害……」绍信浓眉一挑,侧脸看看孝瓘,「还是不及四兄的剑骁。」 「三兄的技艺非凡,弟自愧不如。」毕竟同胞手足,孝瓘不愿逞一时之快。 「四弟谦虚什么!来啊!」孝琬脸色颇是尴尬。 「兄弟间的游戏而已,你无需顾虑太多。」长兄孝瑜微笑着鼓励孝瓘。 长兄发话,孝瓘已然推却不过,他拾起竹箭,正欲投掷,步碍外突然有侍卫禀道:「天子传召世宗二皇子,四皇子德阳殿觐见。」 兄弟们颇为扫兴,鱼贯出了切磋堂。拖在最后的孝瑜轻声在他二人耳边言道:「适逢用人之际,陛下若有意擢拔,你们定要好好表现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德阳殿青琐丹墀,殿内甲帐对楹,宫娥分侍,中间高卧一冕冠男子。那男子黑面麟皮,双颊兑下,惟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如此异相自是当今的天子高洋。他手中拎着攒了珍珠的鎏金壶,拥着两名艷美无双的鲜卑舞姬。不时昂头,将那琼汁佳酿灌进喉咙。 大殿正中立着一名敦壮少年,手里提着把环首刀,对着脚下的蓬头的囚犯挥了又挥。 「遵彦,你脑袋就是聪明,这『供御囚』的主意可真对了朕的胃口!啊哈哈哈……」高洋大笑了几声,带着几分醉意大赞尚书僕射杨愔。 随后,他又兴高采烈的问殿中的少年,「延宗,你上次对朕说要作什么王来着?」 「沖天王!」延宗说得眉飞色舞,已忘了脚下瑟瑟发抖的囚犯。 「那好!一刀毙命!」 「好嘞!」延宗虽然心内胆怯,面上却不愿露出分毫,他「啊」的大叫一声,侧脸闭眼,银刃过处,脖颈半折,人未尽死,鲜血却汩汩流了一地,窝扭抽动的人头正好朝向杨愔,杨愔不禁用袍袖遮住了眼睛。 「啊哈哈哈!……」高洋大笑着跳起身来,他跛着脚走下来,一把夺过环首刀,狠狠砍向那人的脖子,筋骨碎断,人头向前滚了数尺。 他把刀丢在地上,胡噜着延宗的辫髮,「就你小子像我!」遂转身问杨愔,「此子可作沖天王?」 杨愔深吸口气,躬身颤声道:「天下无此郡名……皇子勇勐,但使安于德。」 高洋点点头,笑道:「杨卿说的有道理,你素日顽劣,就作个安德王吧!」 德阳殿(2) 「启奏陛下,皇太子殷,文襄二皇子孝珩,四皇子孝瓘晋见。」 三位少年皆窄袖绯绿短衣打扮,惟那面皮略黑的少年腰间系了根明黄带子。 「道人,过来。」高洋一指此少年。 高殷怯懦的回头看看身边的兄弟,低着头走上前去。 「国子博士李宝鼎向朕大赞吾儿才学,朕心不喜。想我大齐男儿哪个不是铮铮铁骨,浴血沙场?学些汉家性质作什么?你看延宗……」他说着一指歪横在地尸体,「实在是力气小些,不过也是一刀封喉!」 他边说边解了自己的佩剑递给高殷,又指了指地上的环首刀,孝珩与孝瓘道:「朕欲畅饮,你们与朕斩囚助兴!」高洋言罢,仰头一大口烈酒下肚。」 此时,侍卫已绑来三名灰头垢面的囚徒,摔置玉阶。 杨愔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他手执笏板,张了张口,终是没有作声。 三人执刃次第来到近前,憷在当场。 「哈哈哈!——」高殷面前的囚犯勐然抬起头来,目眦尽裂,形容可怖,高殷胆怯的后退数步,面露难色:「父……父皇……」 而孝瓘,凝望着眼前这张脏兮兮的脸,心内似被注了铅般难受…… 「高氏篡权谋逆,断子绝孙!」其中一人突然狂笑大骂,另两人则痛哭失声。 皇帝的咆哮怒吼已如疾风暴雨般降临——鎏金的酒壶被重重摔在地上,上面的珍珠碎裂,砸在玉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两名鲜卑美姬花容失色,慌乱跪倒在旁。 「动手啊!杀了他们!你们就是王!」 孝珩紧紧皱着眉头,扶刀拜祈:「请陛下赐臣一杯酒。」 「一罈子都行!」高洋从脚边抄起一坛汾酒,扔给孝珩,极少饮酒的孝珩昂头灌下,瞬间,他的脸和脖子均似染了血色,大吼一声,手起刀落,痛哭的声音瞬间消失,殿内一时变得极安静。 「啊!——」似被戳中心脏的野兽,高殷眼前的那人勐然跳起,将他狠狠顶翻在地,剑也脱手而出。 「你个废物!」 高洋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御阶,一甩手,重重的一巴掌抽在了高殷的脸上。 「还有你!」高洋对着孝瓘吼,「动手啊!在等什么?」 孝瓘手执刀刃,铮铮的跪下。 「朕命你杀!」高洋面目狰狞,声音异常冷酷。 「不!」孝瓘紧紧咬着牙,青筋暴起。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破口大骂「高氏篡权谋逆,断子绝孙」的人就是猗猗的长兄元长仁,旁边的两个,想必是她的二兄、三兄。 「杀!杀!杀!」 高洋疯狂的尖叫着,他抽出马鞭,鞭子重重落下。 血红的口子在孝瓘的肋上,胸膛条条绽开,但他就这么跪着,不动手,也不求饶。 「高殷!你不杀他,朕便……废了你!」高洋又转向高殷。 「陛下……」杨愔以及殿上几名随侍的大臣慌忙跪了下去。 此时,长仁已被侍卫重新按住,高殷顾不得抹去唇边的血渍,便爬着去摸宝剑,剑没摸到,慌乱中拾起孝珩方才用过的环首刀。 他抽泣着,颤抖的双手握住刀柄,用刀背磨蹭起长仁的颈部。 高洋的马鞭又落到高殷身上,破口大骂:「刀都拿反了,还杀什么人!废物!畜牲!」 高殷的抽泣已变为嚎哭,他正过刀,却依然绵绵的磨,只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磋了半晌,伤口加深,碗口粗的脖子却不断。长仁的血汩汩而出,他声色悽厉的篾笑。他虽依在笑,却挂着比哀号更为悲惨痛苦的神情,死之于他,仿佛倒成了一种比活着更为快乐的解脱。 笑声戛然而止。 淋漓的头颅落在高殷的脚边。高殷怔怔的站在那里,溅了一脸的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是孝瓘回手结束了长仁的性命。 刀上的残血一滴滴的落在玉石上,孝瓘似乎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可嘆造化弄人,誓为武将,沙场建功的他,死于刀下的第一人不是疆场仇敌,而是他心爱女子的长兄…… 高洋昂首大笑,他拿起刀,轻松的划落仅剩的囚犯的头颅,那血似繁花一般,飘得到处都是。 「赐封高孝珩为广宁王……」他背着手,一级级的走上玉阶,「至于你,以后不要再叫孝瓘了,朕赐你个名儿——肃,字长恭。」 高洋酒醒的时候已近黄昏,残阳如血,便如他猩红的眼。 静谧的大殿中,只有内侍悉索的碎步声——高洋揉眼睛的工夫,眼前的矮几上便出现了一摞疏文。按照习惯,他通常会在此时翻阅一些当日的奏章。 高洋随手翻了翻,便将它们丢在一边;忽而发现奏章边有一只挈囊——举凡机密之事,方以挈囊盛之,并封左丞印。 去了封印,拆了挈囊,署名东南道行台辛术的疏文映入眼帘,高洋逐字逐句的读下去,只见他黑脸愈黑,赘颊犹赘,眉头都拧在了一起。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将那疏文狠狠扔到地上,又将矮几上的貊盘,胡饼推了一地。 今天是彭城县公元韶人生中第二忧伤的一天——他总共收到了三条凶信。 一大早,宫中便抬出同族临 yh 淮县公元孝友,美阳县公元晖业的尸体,匆匆沉入汾水。 元韶想起代禅后,临淮公边吟诵着「昔居王道秦,济济富群英,今逢世路阻,狐兔郁纵横」,边垂泪的情景;想起美阳公前日在晋阳大明宫门口大骂自己懦弱无能,将玉玺送予僭伪的行径,心中顿时无比酸楚。 他平復了许久才从悲痛中抽拔出来,却又被高氏子弟在德阳殿斩杀太子及皇子的消息所震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身体瑟瑟发抖,不得不连头带脚的缩进被中。 然而,更可怕的是在此时此刻,他正伏地听旨——高洋要召他即刻入宫。 他接旨,并静静的剃掉已续数年的鬍鬚。 他迈进德阳殿,轻裘缓步,曼动腰肢。 高洋坐在胡床上喝酪浆,看到元韶如此模样进来,不禁咧嘴笑了笑。 「彭城嫔御吃晚饭了没?」 元韶叩拜见礼,谢过天子赏饭食。 「你知道,朕每天都必须杀满六人。」高洋放下碗,摆下两方玉玺,「而今天朕已杀五人。」 「这不是臣晋奉的传国玺吗?」元韶似没听到高洋所言,只是打量着其中一枚玺印。 「朕今日又得了一枚。」高洋拿起另一枚,「东南道行台辛术从侯景部下处所得。」 「这真是奇了!」元韶拍着手,「臣倒想看看。」 高洋点点头,他便将两枚同时拿起来看。 南方带回来的那枚,四寸方,纽交盘龙,外形与自己进献的那枚酷似,只是文字稍有差别。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与『受命于天,既寿且康』,差不多啊,就一个字而已。」 「朕召魏收,邢卲,还有史馆那些博士学究们通查了一遍,秦制的传国玺就应该是『既寿永昌』,你送朕伪玺,是要将大齐置于僭伪之地吗?」 「陛下。」元韶收起媚态,「臣呈晋的那枚源自魏宫,大齐亦受禅于魏,何有僭伪之说?」 「按理说,朕登基伊始,便应将你所献的印玺告于太庙,事实上,朕也的确有此打算。但当时魏收提醒了朕,他认为此传国玺的篆刻与史书存在差异,不宜对外公布此事,所以朕按下此事多年。如今,朕倒想问问你,你当年为何要将这伪玺献赠于我……」 高洋冷冷一笑,「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元韶献玺实在武定年间,当时高澄为齐王,总揽霸府军政实权,而高洋不过是京畿大都督,驻留邺城,专司京城防备。 「此玺存于魏朝珍宝库多年,妾身怎么识得真伪?若识得,也不会将它献与最倾慕之人啊!」 元韶故意尖细了嗓音,柔媚之态不禁令高洋嵴上发凉。 「倾……倾慕朕?」高洋咽了下口水,遂拍着桌子大笑起来,笑罢又正色道,「你不要哄骗朕,朕与先皇兄不同,若说倾慕,也当是他才对。」 元韶忽然收起媚态,用极低的声音道:「是他迫臣迎娶已然怀有身孕的永熙皇后,成为满朝文武的笑柄!」 「什么?!」高洋一怔,「你说我阿姐嫁与你时怀了身孕?」他又低头掐指算了算,「按年头算来,这并非出帝之子啊!哈哈哈!」 「可恼的是……臣也不知是何人之子……」 高洋并未深究此事。他动杀心,是以为当年元韶在用假玉玺来陷害他,挑拨他与高澄的关系,如今元韶说出的原因,让他明白当年并非为了构陷,而是真心投靠于他。 不久,皇帝将传国玺告于太庙。又过了一些时日,元韶辞去了在朝中的所有官职,只在家中修修林泉,建建宅院。 绿竹院 朗月当空,映在尚未去全部融化的白雪之上,那条通往绿竹院的□□愈发显得惨白凄冷。 孝瓘拎着玉匣在雪径上飞跑,后面执灯的内侍气喘吁吁,却完全跟不上他的步伐。 寒风夹裹着雪星轻策在他的脸上,便如小针般刺痛。眼前的路忽然变得模煳不清,他脚下一滑,重重的摔在雪地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映入眼帘的是静湖边的桂树。 初日东升,余霞成绮,多少个清晨和黄昏,他们在这里等候与分别。 孝瓘爬起来,拾起手边的玉匣。 「四哥哥……」桂树暗影里走出来的少女,轻轻唤着他,便如之前许多次那样。 孝瓘弹了弹身上的雪,下意识的把玉匣背在身后,故作轻松的问:「猗猗?你怎么……」 回想方山那晚,他独自跪在了太后的门前,请求皇祖母把废朝公主赐还给他。 太后不肯相见。 他便长跪不起。 及至黎明,太后起驾下山,见他还拖着伤腿跪在地上,顿时怒不可遏,「若娶此女,你前程尽毁!日后让我如何去见你父皇?」 「窃妻魏女,乃尊父皇之命,亦有赤山之神为证,如违誓言,必无善终。」 「煳涂!」太后抬手便是一记耳光,「自魏帝诏她回京时起,那誓言便已破了!日后,神明是否会降下责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高氏男儿,理当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功业!而不是你这般儿女情长!」 几日之后,太子少傅杨愔尚侍太原长公主,迁尚书左僕射,封华山郡公。至于猗猗,削去封号,配入染练署为奴。 「本是有件公差……路过静湖,便想来看看这棵树……」 孝瓘将她拉入身后的叠石洞中,悬葛隐去了二人的身形。 「听说兄长们被处斩了……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呢……」 葛叶斑驳了月光,猗猗低低饮泣也斑驳了孝瓘的心。他的额间渗出的冷汗,缓缓地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开去…… 「猗猗……」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轻轻的揽过她,一下触痛了胸上的伤口,也只咬牙忍下。 「其实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自从家家捨弃了我们的那天……她与兄兄说好的同衾同穴呢?说好的会永远保护我们呢?家家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骗子……」 「其实……」孝瓘的心间揪痛,全身都止不住的剧烈颤抖,他按住腰间的琗金佩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四哥哥,你怎么了?」猗猗也感觉到孝瓘的异常,她打量着他,忽的看到那只一直刻意背在身后的手。 「那……那是什么?」她看到那只玉匣。 「没什么……」他执拗的背在后面。 她去拉他的手,他强硬的躲开;她有些急了,他却躲的更远……二人撕扯间,玉匣「啪」的掉落在石板上,一颗人头滚到洞外,银白的霜雪,映着淋漓的血色——那张熟悉的脸,保留了死前狰狞的表情,乌熘熘的眼,便那么直直的瞪着她…… 「阿兄……是谁杀了他?」猗猗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她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却非要听他亲口说出。 「我。」孝瓘反是平静下来,他坦然相告,「我结果了他的性命,皇上把他的首级赏赐予我——大齐武将会保留第一个刀下之鬼的首级。」 「我真傻……竟来找你……」猗猗声色凄绝,抹净了已溢出的泪水,「我忘了你的姓氏了……」 孝瓘腰间的那把琗金剑被「嘶嘶」抽离出鞘。 「不过也算找对人了吧!」——剑尖直指孝瓘的胸口。 「你还我兄长!」她竭力遏制再不流下一滴眼泪。 「若要我一人来偿还这血债,我情愿受此一剑。」 孝瓘用手抓住剑刃,血一滴滴的,沿着剑锋蔓延开来。 「国雠家恨,岂是你一人便可还清的!」剑尖战抖,发出慎人的寒光,却迟迟刺不下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国之亡,亦不在一代君主,朝政衰败,君主昏庸,自然为人取而代之,高氏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魏室衰微,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于中原,尔朱荣的挟天子令诸侯,宇文家弒君改立,高氏终践帝位,这些豪强的手上无一不是沾满了元氏皇族的鲜血,这样的仇恨,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是遵循自然界弱肉强食的法则而残酷演进的必然。 「如你所言,这样的仇恨不是我一人可还得清,也非你一个女子所能报得完的,不过是白白葬送性命……不是姑母捨弃你的兄长,因为她根本保不住;而她之所以同意下嫁杨愔,正是为了兑现当初的诺言——你难道不是孝静皇帝在这世上 yh 仅存的血脉?……」 他在说,而她在笑。 笑得如罂粟一般娇艷而邪恶。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她便在剑柄上勐然加了力——她既是孝静皇帝仅存的血脉,又如何能够放过斩杀她兄长的兇手呢? 剑尖穿过他合拢的双手,刺向他的胸膛。 他没有躲闪,只是执拗的把最后一句话讲完,然后,那冰冷的剑锋便进入他的身体。 血弥散开来…… 她久忍的泪水终于喷薄而出。 「心里好过些吗?」他明白再多的话语都无法唤醒她,唯有鲜血才能稍许稀释她的仇恨,「嘘——」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捂住她的嘴。 猗猗的泪滚落在孝瓘的手上,她摇头,她不好过——本以为此一剑刺下去必会有復仇的快感,却不料心反而更加痛苦的紧缩在一起。 「猗猗,别哭。」 他颓然坐在地上,伸手给她擦净眼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他的脸上依旧缀着温暖的笑容,竟像极了明女庵中吻她时那样—— 此后三载,她常会想起那个吻,便似一杯葡萄美酒,初尝酸涩,下咽之后,回味无穷…… 「高孝瓘,你是个笨蛋!」 他低了头,笑。 周遭忽然响起内侍寻他的唿喊声。 「你快回染练署吧。」 孝瓘望了望那打碎的玉匣,「你的兄长,我会安葬。」 「你……」 「太医会诊治。」椎心的疼痛几经翻涌,他闭了眼,终强忍下去。 猗猗站起身,泪珠又簌簌而下。 不知何时,这少年便入了她的心,此后满心满眼便都是他了……只是愧疚与仇恨,又硬生生将他隔绝在外。 爱情之于她,实在是一种太过奢侈的东西。 「今晚的话,你要记在心上。」孝瓘已极度的虚弱,甚至失了痛感,他望着猗猗即将离去的背影,还是低声嘱了一句,「这一剑,便忘了吧。」 猗猗回过头,望着他澄明如水的眸子,不知所措。 绿竹院内一片狼藉。 有人高唿着「刺客」,亦有太医侍从往来其间。 猗猗躲在竹影中,望着墨染的绿竹,衬着皎柔的白雪。 她抬了头,深深吐出一口白气,氤氲的弥散在自己与朗月之间,曾经那么笃定的事,可今天她看不清了,对与错,爱与恨,乃至是生与死……她自信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决的人,但很多时候人的命运不是由性格所决定的,而是命运本身。 宜德正殿,天子高洋倚着御座上的隐囊,斜睨恭敬立于面前的两位大臣,一位身着戎装,面容坚毅,身材威武,一位紫袍金带,大腹便便,儒雅仙逸。这时,河南王孝瑜悄然入殿,自行大礼后也站在一旁,高洋并不睬他,继续道:「腊月讲武,收穫颇丰,斛律将军功劳不小啊!」 戎装武将忙出班谢过天子的赞赏,却听高洋又道,「军中的几位皇子表现如何?」 武将回道:「皇子们每日操练,武功都精进不少。」 「好!」高洋拍案大笑,「既如此说,我大齐后生可畏,何愁西境边患?」 「但不知陛下所虑何事?」 高洋看了一眼那文臣,那文臣遂道:「晋东有天柱、新安、牛头三戍,招引亡叛,屡为寇窃,圣上意在剿灭……」 「臣下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斛律将军前去剿灭,卿以为当遣多少兵将呢?」高洋问那文臣。 「少则五千。」文臣道。 「哎,杨僕射太小看我斛律光了。三千人足矣。」武将面露不悦之色。 「落雕都督的威名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若是只将军一人前往,三千人足可凯旋而还。只是圣上的意思,将军可听明白了?」 斛律光略顿了顿,杨愔又提醒道,「圣上希望皇子们可以多些歷练。」 「皇子?」 「皇子随军,一来可以鼓舞我军士气,二来戍所中多为我大齐的亡叛之徒,皇子亦能令他们感念旧恩。」 「皇子多年幼,并无军中经验,而清剿三戍,又非难事,实在无需令皇族涉险……」斛律光话未讲完,便听杨愔嗖了嗖嗓子。 果然,高洋不悦道:「你刚才不是说,诸皇子武功精进不少嘛?此番正可校验!更何况,我大齐男儿就当浴血沙场,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才是铁汉子!个个儿面相如桃花,身子跟蒲柳似的,那是女人!是亡国之兆!」 斛律光不敢再辩,只得问道:「不知哪位皇子随军?」 「记得你此前跟朕提过,先皇兄四子,在讲武中最是用心,武功进益也最大,那日朕在德阳殿斩囚,见此子果然有傲骨,有胆识,所以特命他随你出征。」 明月曲(捉虫) 「记得你此前跟朕提过,先皇兄四子,在讲武中最是用心,武功进益也最大,那日朕在德阳殿斩囚,见此子果然有傲骨,有胆识,所以特命他随你出征。」 「陛下……」孝瑜白着脸奏道,「四弟昨夜遇刺,至今高烧昏迷,恐不宜随军。」 孝瑜早听说了孝瓘在德阳殿闯下的祸端,竟被皇帝当场改了名字,似乎有意要除去他文襄帝皇子的身份;如今又命他出征剿戍,岂非兇险异常? 「朕正午下旨,他夜间遇刺,还真是巧啊……」高洋的唇边闪过一丝轻蔑,他转向杨愔,「行刺皇子,实在非同小可,定当彻查……另外,你也替朕去探探四郎的伤势……」 高洋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倔强的少年——他跪在那儿,抿着和他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薄唇,皮鞭如何挥落,终不出一声,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这是对王权的蔑视和挑衅。 他是帝王,征战四方,他要的是所有的臣民匍匐在他的脚下,敬仰他,崇拜他——也许是缘于幼年所受的不公平的待遇,他的这种愿望近乎偏执。 高洋是高欢的次子,遥远的前方是父亲高大伟岸无法超越的背影,挡在眼前的却是兄长高澄过人的容貌和横溢的才华,丑陋呆笨如他,就这样在兄长的阴影下扭曲的成长。 他恨高澄,他明媚得像太阳,吸引了父母以及所有人的目光;他恨高澄,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他永远无法忘记兄长死后,他把自己的篡位计划说与母亲娄氏的时候,母亲鄙夷不屑的目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在那一片质疑声中,他终是成功了。他整饬了晋阳的军队,把孝静帝赶下龙椅,堂堂的坐上去;他带领大齐的军队征伐四克、威震戎夏。他分明已到达了父兄都无法企及的巅峰,为何面对那个不愿屈服的少年,依然会觉得自卑? 他这才知道,自卑也是一种惯性,从幼年起便深植在他的骨髓中——他这个跛足的鳞皮怪物,总是用来衬托王兄的英俊岐嶷。 如今,他已起了杀心,怪只怪这孩子明亮而高傲,与皇兄实在太像了。 因孝瓘在绿竹院附近遇刺,有司在院内及周边调查案情,孝瑜暂时将孝瓘安置在静德宫中——齐代禅后,高澄的正妻冯翊公主元仲华被册为皇后,孀居于静德宫,尊为文襄皇后。 「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会伤成这样?」元仲华望着素柏软榻上昏迷不醒的孝瓘,愁容满面。 「昨夜,我去找四兄,跟他说出征的事,谁知还没进院,便看到侍从搀了他回来,说是遇到了刺客……」 「出征?他一个半大的孩子?」 「恐是那日斩囚,四弟逆了龙鳞,不久便传下出征的旨意。」孝珩又将德阳殿的事讲了一遍,只是隐去了死囚的身份。 「这孩子,面貌柔弱,身体矍瘦,怎么这骨头硬得似铁一般?若当真不敢杀人,也应痛哭求饶才是啊……」 「四兄并非不敢,而是不愿!」延宗不平道,「他心里便只有那个狗狗!……」 孝珩狠狠的瞪了一眼延宗,才令他住了嘴,不过元仲华也已悟了大半,然而,她并不深问,只嘆了口气道:「静德宫毕竟是孀所,四郎不宜久居于此,我看不如先送他到硖石山寺静养一段时间吧?」 孝珩与延宗告退去筹备,孝琬方从内室中出来。 「那不是二兄和五弟吗?母亲刚为何我推进去?」 元仲华用绢巾擦拭孝瓘的额头。 「当初若非母亲与姑母设计,也不会有『窃妻』了……」 「孝琬!别胡说!」 「我说错了吗?那阿秃师难道不是家家请来 的?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家家又以战事为由,断了四弟的药……」 「够了!」元仲华背向着孝琬,她的身子有些微微发颤,手中的绢巾被攥成一团。 「如今四弟因元氏而得罪了阿叔,母后就不能稍加庇护吗?」 「静德宫尚且风雨飘摇,我又有何能力护他?更何况……」元仲华转过身,眼里渐渐腾起了水气,「你难道不明白家家不肯收留他,到底为着谁?你的身份太过敏感,我们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啊!」 孝瓘早已醒了,他的眼睑微微颤动着,听到此处,他便把头偏向内侧,一串泪珠悄悄的滑入枕中。 孝瑜依嫡母命将孝瓘送至硖石山寺。 寺院依山体而建,下临江水,殿堂宏伟,楼舍有致,庭院中植了柏树与白果,岩崖间一川飞瀑,岩崖下一泓清泉。 「四弟,你究竟有没有看清刺客的容貌?」孝瑜坐在孝瓘塌前,神情甚为焦急。 「天色晦暗,不易辨别。」 「他未带兵器吗?为何抽了你的剑?」 孝瓘有些微窘的低了头,「是我疏于防范。」 「哎!你这样怎么上战场!阿叔还让你去……大兄,你别……」一旁的延宗刚一插嘴,便被孝瑜踢了一脚。 「此事已在调查,你不必担心。」孝瑜顿了顿道,「你伤重未愈,若有人……探视,只管躺着便好,无需顾及什么礼节。」 孝瓘业已听延宗说了宣德殿上的事,想来大兄如此嘱託,多半也是因为阿叔的疑心,可他心中早有打算。 款月台上,一轮满月自珏山双峰间突涌而出,灵光闪烁,堪称奇景。 月下,五弦琴旁端坐了一位披了白色狐裘的少女,芊芊素手间流转出绝妙的琴音。 身畔忽起啸吟之声,初时轻缓,而后锵锵。 琴音稍顿,復又响起时,旋律正和着那啸声,两音相遇,竟得益彰。 少女偷偷抬头,正望见那迎风傲啸的少年,背倚如轮的玉盘,身沐如练的月华,绝美的侧脸闪耀着异常明亮的色彩,长长的睫毛也仿佛染上一层银色的霜雪,禁不住心猿意马。 琴音乱了。 啸声遂止。 孝瓘转过身,那少女有些慌乱地站起来。 孝瓘一怔一揖。 少女仓促的还了礼。 「清操!」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此处风景虽佳,但天寒不宜久坐啊!」 「阿婶。」孝瓘给赵郡王妃见了礼。 「四郎!」赵郡王妃郑氏面露惊讶之色,几步迎上去,「哎呀,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阿叔没有同来吗?」 「他在定州监修长城,我带清操去下都应诏。」郑氏笑咪咪的看了一眼清操,「也不知我家女郎有没有这样的福缘。」 孝瓘也听说皇帝下诏遴选新妇,以高门淑女充实后宫。 「荥阳郑氏,门第甚高,堪配天子。」 清操瞥了一眼孝瓘,便低了头去,再不多言一句。 「女郎怕羞了。」郑氏嬉笑着,摸了摸侄女的头。清操不乐意的将姑母的手推开,郑氏敛了笑,问孝瓘道,「四郎为何也来这寺中?也是路过借宿吗?」 「阿兄!」孝瓘还未答,却听到远处的延宗急急的唤他,「天气这么冷,你怎么就跑出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他们循声望去,但见延宗领着杨愔奔着他们走来。延宗走在前面,对着孝瓘挤眉弄眼,到了近前,还嗔怪道,「僕射大人奉旨前来……我寻思你伤重不便,说代你出去接个旨吧……你怎么还硬撑着起来了……这弄得就像我说瞎话似的!」 他干笑了几声,气氛却并没有更好一些。 孝瓘倒很听话,顺势便伏在了延宗肩头,杨愔也紧走几步,却并未过去搀扶孝瓘,而是与赵郡王妃相互见了礼。 「想不到郑门的好琴音,居然还有妙手回春的功效。」他对着郑氏说,脸上缀了笑。 「僕射大人说笑了。」郑氏弯了弯嘴角,似还要说什么,却见原本左手边的清操,不知何时换到了右手边,还伸着脖子使劲张望。 「我看四郎并无大碍,不然也不能来这里和琴。」她顺势一拉清操,「夜寒风高,我等女眷,实不宜久留,就此告辞了。」 她走在前面,清操不情愿的拖在后面,却还不时回头张望。 雨载途(1) 剿戍的五千骑兵已在营中集结待命一月余。 这日,狂风乍起,将校军场的黄土颳得漫天飞舞。 身材魁伟,银甲闪耀的斛律将军骑在高高的战马之上,朗声道,「日夜操练这么长时间,为的就是今天!我们要凯旋而归!兄弟们,出发!」 这是一个清冷的黎明,银甲骑兵的队伍浩浩荡荡的从校场出来,穿过狭长的街市,直奔西门。 路边的妇孺老人停了脚步,安静的望着眼前这支行进的军队,兵将的表情庄重严肃,目光却不时流连于人群,似在寻找熟识的身影——灰色的城门就在眼前,他们从那里走出去,未必能平安的归来,也许这无意中的一眼,就是永别;而此后无名的荒山中,无名的险滩旁,平添的数个无名的墓冢许就是他们的归宿。 那些路人,多少次目送着她们的父兄,夫君,儿子,一个个的出城,有的回来又出去,有的出去就再没有回来,疼痛到麻木,战祸频攘的乱世,她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而城门口,那位衣着粗麻,头戴斗笠的女子却是第一次站在这儿。 宽大的斗笠遮去了娇美的容颜,直到一位穿了厚重的明光铠甲的少年将军骑马行到近前,她方急急迎了上去。 这将军容貌俊美得仿若女子,却挂着难掩的病容,苍白的唇上不着一丝血色,唯那双目璀璨如星。 他见到她,忙呵住了马,艰难的翻身而下。 「猗猗!」他意想不到的惊喜,「你……你怎么在这里?」 「快春蒐了,行宫那边缺人,调我们过去帮忙……刚巧路过这里……」 她探寻的目光滑过他苍白的脸,浅淡的唇,最后被那潭墨色的眸子凝注,「你,还好吗?」 「没事。」孝瓘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答,「并未刺中要害。」 猗猗心有些疼,她知道,她那一剑几乎要了他的命。 「对不起……」她低了头。 「等我回来。」孝瓘凑近她的耳畔,温沉的声音伴着温热的气流钻入猗猗的耳朵,她只觉得心中一盪,如雪的面颊却已是通红。 笑容绽开在他温润无瑕的脸上,「等我有了军功……便把你接回绿竹院。」 「你一定要保重……」哽在心头的千言万语,都只化作这么一句平凡无奇的关照。 「嗯。」他点着头,又笑了。 其实他很爱笑,笑的时候也最好看,淡淡的,仿佛一切都不在他心上,回想起来,也许就是这样无所谓的笑容,虏去了她的芳心。 他远去了,独留猗猗怅然的矗在寒风中,一直望着西去的大军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站在娄太后的宣训殿外,清操深深的吸了一口冬日清晨的冰凉空气,寒意迅速瀰漫在整个胸膛。太阳,明明就挂在那儿,却遥远的根本无法带给人一丝一毫的温暖。 耳畔边又响起姑母的话:「承欢君前是身为女子的最大荣耀啊……」 「可是圣上……」 当今天子嗜酒成性,行径疯癫,朝野民间,那么多骇人听闻的传言。 「圣上是位英雄天子,威震宇内,无人能及。」姑母的评价与坊间完全不同。 「清操只愿得一心人。」 「清操,你要明白,高门闺秀从来都是为了家族血亲的性命名利而活的……」 时至正午,清操和几名闺秀依旧跪在殿外。殿门正对着她,殿内一片幽深静默。 一名内官从里面昂首而出,命她们进殿待选,清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殿内仅太后一人,并不见天子。 太后命她抬起头时,她发现太后满面的愠怒之色。 「皇帝怎么还不来?」太后问。 「圣上还有些机要……」内官的话音未落,便见皇帝自正门跛行而来,黑颊鳞皮,酒气熏天,清操不禁有些作呕。 「这么多美人!」他围着她们转了几圈,嬉笑道,「来来来……脱光了让朕看看!」 「侯尼于!」太后看不过去,低唤了一声,随即骂道,「你那么英雄的父亲,怎么就生出你这么混帐的儿子!」 「老太婆!你再骂……」高洋指着太后道,「再骂我就把你嫁给胡人!哈哈哈!」 太后举起拐杖,作势要打高洋,高洋一手擎住。僵持之下,殿内一片死寂,内侍宫娥跪了满地,无人敢抬一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太后愤然收了拐杖,望着下面的众女,心想此等家丑绝不可随她们流入朝野,成人笑柄。 遂道:「此班闺秀婉静循礼,皇帝也很中意,可收入□□。」 内官带众谢恩,起身垫歩往殿外去,清操便在起身的一瞬间,暗松了颈上的绳结,胸前的玉佛「啪」的掉在地上,清清丽丽的碎了一地。 自高洋疯癫后,太后开始笃信佛教,平日摔碎颗佛珠都视为不祥,何况一尊玉佛? 「这是簪缨世家养出的女儿吗?这么毛手毛脚的,怎么侍奉陛下?」 她眼神中满是嫌恶,「笞三十,逐出宫禁。」 星垂旷野,烟纱笼月,本该是一个静谧安详的夜晚,却因命运赋予的别样意义而令人辗转难眠——明日是孝瓘亲歷的第一场战役——剿灭新安戍。 「睡不着吗?」不知何时斛律光已然踱到篝火旁。 孝瓘抬起脸,火光中,他的面庞愈发明亮纤柔,分明是个少年,却故作出大人的成熟。 「我也睡不着。」斛律光笑笑,从孝瓘第一次见到他,他刚毅的脸上从没有过笑容,「算来我从戎也有二十年了,每到战前,无论大仗小仗,我都睡不着觉。」 孝瓘也笑了。 在他心中,明月将军真的如天上的明月一般,令人仰羡,他这样的英雄也会因为这么一场小仗而睡不着觉吗?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斛律光在篝火旁躺下,头枕着手,轻声的哼唱起来。 「这词好熟,以前听家家念过。」孝瓘也躺在他身边。 「是《敕勒川》。家父在军中喜欢唱。他说每每唱起,都会想起太祖,还有别的生死兄弟。日子久了,兵将们也都学着唱,渐渐就流传开来。」 斛律光是朔州将门之后。其父斛律金追随太祖皇帝高欢,同过患难,共过生死,那是鲜血铸成的交情;当年玉璧之败,太祖中箭卧病晋阳,斛律金的一首《敕勒川》不禁令太祖潸然而和,那英雄相惜的悲壮,出师不捷的怅惘都随着那怆然的曲调融于广袤的天地之间了。 而明月自己,少年从军,曾生擒宇文泰的长史,又得「落雕都督」的美名,戍边守土,开疆闢地,打过北夷,平过南乱,更是与西贼对峙十余载。 「其实,打仗就是一场豪赌,自己的命,士卒的命,百姓的命,都只能胜,不能败!」 孝瓘翻了个身,闭眼欲睡的一瞬间,忽见远处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腾的坐起来,揉了眼睛再看,却已不见。 斛律光也坐起来问他「怎么了」,他仅是怕冷似的缩了缩肩膀,斛律光便向火中添了些树枝,火光星星点点溅出来,发出「噼哩啪啦」的声响。 辛巳,雨雪交加。 新安戍下,人影绰绰,战马嘶鸣,鼓声隆隆,一位身披重甲的少年将军手握长槊,腰悬短剑,威风飒飒,但听一声高喊,千骑齐发,沖向敌军。 新安戍所,多是天涯亡命之徒,却无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一击极垮,天尚未破晓,城头已然换上了齐军的大旗。 孝瓘率数千骑兵,追残寇于汾水。 「咱们过河擒贼吧!」副将道。 孝瓘止道,「不行!斛律将军命令我们剿灭新安,不得擅过汾水!」 「汾水之西仅剩牛头一戍,我们一併围剿,定是大功一件!」 「敌将敬俊屯重兵于此,咱们只需在彼岸牵制,无须涉险!」 雨水夹杂着冰凌,愈来愈大。 孝瓘令士兵待命修整,自己也坐下,此番出征他本就重伤刚復,又酣战至今,只觉得脚下有些脱力,见那边一兵士正拈了酒壶畅饮,便欲借饮,以祛疲弊。 他坐在那兵士的身畔,未伸手,那酒壶却已自行递上。 孝瓘看那人,那人却把脸埋得很低;孝瓘勐地就想起昨夜那熟悉的背影,一把薅起那人的脖领,那人吐着舌头,对他嗤嗤的笑。 「延宗!」孝瓘大惊,「竟真是你!」 「我这不是担心你身体嘛……」 「真的?」 「也顺便出来见识见识啥叫真正的战场……」 「你胆子好大!」孝瓘斜睨着他,「阿叔知道吗?兄长知道吗?」 「阿叔不知道,大兄知道……」 「不信。大兄能同意你来?」 「我是出来之后,给大兄稍了封信。大兄一直没回,我以为是默许了……」 「你这『低等兵士』的家书又不是军情急报,大兄估计连收都还没收到!」 「反正我来都来了……」延宗一摊手,咧嘴笑道,「你别告诉斛律将军啊,我怕他压力太大。」 孝瓘白了他一眼,「打完这场仗,我就命人把你送回去。」 「你看这情势,打完这场咱们就一起凯旋而归啦!」 天将破晓,借着微白的晨曦能依稀看到新安残部正与主力会师。 「阿兄!这天眼瞅着就亮了,兄弟们一鼓作气,便可拿下牛头!何须泡在雨中贻误战机?」 「你懂什么?这是斛律将军的命令!」 「我看他是兵书读多了……他哪里知道此处的情形?」 「主将部署通盘考虑,自有他的考虑,我们切不能一时贪功打乱作战计划;咱们在此牵制敌军主力,斛律将军自会遣兵绕至敌后偷袭,到时便可两面夹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那敌军打过来怎么办?」 「且战且退。」 「哼……我觉得他更多的是考虑你的安全吧?」 孝瓘未再多言。 「敌军似要攻袭!」探子来报。 「传我命令,架起连弩,严阵以待!」 他话音未落,却听对岸传来骂战之声,「黄口小儿,有种过来,爷爷教训教训你们!」 孝瓘尚显稚嫩的面庞上不加辞色,只静静听着那谩骂之声,说得似与他无关;身后的延宗不忿的大口吞酒,倒有几个年长的兵卒,暗中诡笑。 西魏军在冷雨中骂了整整一天,也不见齐军动静,便派了一队先锋人马渡河勘查。 此时上冻的河面已开融,小舟破了浮冰,缓缓行来。为首的一人,点着「高」字将旗,笑骂道,「高氏惯以yin垢而交,小娃娃是谁的种?」 他话未说完,便一头栽倒在水中——箭矢正中眉心! 孝瓘的弓弦还在嗡嗡作响,明亮的雨丝打在他稜角分明的面庞上,又蜿蜒而下,冷酷而俊美。 「大齐文襄皇帝第四子!」他朗声应道。 雨载途(2) 入水的那人却已无机会再听到这清亮的回答,唯剩那舟上的数人,张皇失措的滑向河心。 再入夜,雨雪不停,浑身淋漓湿透的孝瓘却有些吃不消,只觉阵阵寒意,似有些低烧。 延宗依是赌着气,却不再喝酒,与几个参将掷起五木来——参将们窥听到孝瓘与延宗的对话,自是愿意与他结交。 忽有回报,斛律将军次子须达已近牛头,但总攻尚未开始。 「哎!」其中一名参将重重嘆了口气。 「临战当前,唉声嘆气的做什么?」延宗瞥了他一眼。 「我是真为咱们不平,你说咱兄弟们饥寒交迫的在这雨中蹲上两日,牵引敌军视线,那大功全让斛律光的儿子给得找了!他还真会安排差事!」 延宗也不忿道,「可不是!我四兄就是心眼实在,气死我了!」 「不如……」参将诡黠的笑笑,「咱们立一头功……」 却很快肃颜,只为抬眼看见孝瓘正走过来,勐踢延宗的屁股。 「成什么样子!别玩了!军心都玩散了!」 延宗怒极,扭头吼道,「军心是我们玩散的吗?让斛律大将军过来泡个两天,看他的心散不散?」说罢重重将五木摔在地上。 「走!我们走!」 延宗再沉不住气,提了长槊,跨上战马,招唿几个参将,「不是说须达已经快到了吗?我们过河接应去!」 遂一加马腹,全然不顾身后孝瓘「站住!站住」的怒吼声。 「快!下马!把铠甲和兵刃卸去!」孝瓘望着已成包围之势的数千 西魏军,对数百齐兵大吼道。 「阿兄!你这是做什么!大丈夫宁可与敌同归于尽,也不能坐以待毙!」延宗怒道。 孝瓘自己下了马,一把将延宗从马上拽下来,一拳重重打在他的脸上,吼道:「同归于尽!谁说要同归于尽!」 士卒不敢违拗,都下得马来,除去战甲,擦拭长矛刀剑。 西魏军竟真的踯躅不前了。 借着暗暗的月光,主帅敬俊极力向东张望,谓其左右,「齐军不会以这数百人为饵,且战且退,趁我军渡河之时,伏大军重击吧?」于是命探子渡河窥探,再行将令。 暗黑的雨夜,敬俊的数千军队与孝瓘的几百骑兵僵持对峙。 一缕鱼肚白现于东方,孝瓘心焦如焚,既无援军,又无退路,他压低声音对兄弟们道, 「将军本来的意思是让我们待大军抵达牛头戍后再合攻,让他们顾此失彼,腹背受敌;却因我贪功冒进,先渡汾水,而使各位陷入绝境;虽已尽可能的拖延了时间,但天色一亮,他们一定会发现我们根本没有援军,到时必死无疑!不如趁现在天色微白,敌心尚犹,奋起一击!能杀出战圈的兄弟,就直往牛头戍去,与斛律将军汇合,若……」 他说到此处,但觉心底虚弱,眼前发黑,他夺过延宗的酒壶,饮下数口, 「若……留尸于此,来年忌日,以酒相酹!」 说着将酒尽洒在地上,决然提刃上马。 他终于明白斛律将军的那番话的意义——战争本就是一场豪赌。 士卒们俱是热血沸腾,泪水满眶,由衷的佩服这年轻的主将——冒失贪功的本不是他,但他却一人承担所有,不推诿,不埋怨;他是皇族贵胄,却身先士卒,勇入战阵。 此役背水一战,生死同盟,他们跟定了这主将! 唯剩延宗神情歉疚的望着孝瓘远去的背影…… 斛律须达身为剿戍前锋,所辖的千骑骑兵已绕过汾水,接近牛头戍所,却突然接到父亲的命令,「折回汾水!」 「什么?!为什么回去?」须达生性火爆,脾气甚大,听闻此言,不禁大怒质问令官。 令官神情无奈,道:「四皇子汾水西岸遭遇敌军主力……」 「谁让他们这么早过河的!不是隔岸牵制嘛!」他吼道,「牛头戍怎么办?」 「牛头戍是小,皇子的性命攸关……剿灭的事,将军会亲自督战。」 须达重重嘆了口气,留下一半的兵卒攻戍,自己带了几百骑掉转马头向汾水来。行了数里,便碰到一个满身血污的士卒,吃力道:「我军……遭遇敌人伏兵,伤亡惨重!四皇子……中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禀仪同王,探子已明察隔岸齐军并无埋伏,请……」 副将话音未落,便见一骑飞驰而来,长槊过处,血流成河,展眼已到了敬俊跟前。 清白的日曦映在他同样清白的俊秀面容上,冰冷的雨珠和着滚热的汗水涔涔而下。 敬俊不禁放声大笑,「齐国果然无人,竟派个白面的娃娃来送死!哈哈哈——」周遭的西魏兵也都应和着主帅大笑起来。 孝瓘抿紧薄唇,篾然一笑,「杀鸡焉用牛刀!」挥起长槊,直刺过去。 敬俊横戟接招,心想自己这重重一抗,必将这小子的虎口震裂;却万不料这孩子身形轻灵,只虚晃一招,弯腰催马钻过他的腋下,敬俊自己倒险些从马上栽下来。再回头看,那孩子正扮着鬼脸,俏然一笑,放马西去了。 他笨拙的调转马头,欲追过去,却闻探子来报:「齐军偷袭牛头!」 孝瓘行了数里,身后突围的齐兵多起来。虽俱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却劫后余生,豪壮满怀,男儿的铁骑穿越漫天而坠的雨丝,溅起点点泥污,一路西去。 「你怎了?!」孝瓘伏在飞驰的快马上,左手挽着缰绳,侧脸对身后的延宗笑道,「来呀!安德王不来和我比比赛马吗?」 延宗却不应,直着上身,满面颓色,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 耳畔「嗖」一声,光亮的雨丝中竟裹了一支冷箭! 「延宗!」孝瓘边吼边放开缰绳,扑向延宗,抱着他的身子,滚落马鞍。 重重摔在地上的延宗吓得脸色煞白,支吾着:「阿兄……」 孝瓘勐力抓住延宗的肩膀,前后剧烈的摇动,大骂道:「混蛋!!你……你发什么呆!你不会骑马嘛?!」 「阿兄……你……」延宗泪涌上来,声音哽咽,他的手碰触到孝瓘的背,剑尖已然深深的插进去,周围的甲冑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血水还是雨水。 「都给我下马受死!」 这昂然尖锐的声音出自一位鱼鳞铠甲的将军,但见他骑在高大的驳色战马上,手携弯弓,银亮头盔的阴影隐去了面容。 「帮我……帮我把箭拔出来……」孝瓘背转过身。 「不……不行……此处无医无药……」 「折断!把箭柄折断!」 孝瓘艰难的站起来,用长槊撑住地面,眼前的人、景、物都如浮尘一般,轻飘飘的,他想要上马,却许久找不到马镫。 「你是谁?」延宗站起来大声问。 那人催马缓前,硬朗俊毅的五官从那阴影中明亮起来——那少年,浓墨的眉色,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屡狠决残忍的微笑衔在丰润的唇边。 「骠骑将军宇文宪!」 「你就是宇文泰的第五子?」 「是。」宇文宪高傲的笑,「你们所辖的这几个老弱残兵已被我军包围,速速缴械吧,还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 「休想!阿兄,咱们跟他拼了!血战到底!」延宗从腰间抽出剑。 「不……」孝瓘拦住他,呕出一口鲜血,「我们投降!」 他对延宗说,亦对伤残的齐兵说。 「什么?」延宗以为听错了,一向铁骨铮铮的四兄怎么会说出「投降」二字呢?「不……不打怎么知道没机会?」 「卸甲!放下武器!」又一口血涌出来,孝瓘率先扔下长槊,全然不顾延宗在身后哭喊: 「士可杀,不可辱!」 只身走到宇文宪的马下,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你……」宇文宪用刀柄擎起孝瓘的下巴,修长的手指点着被围的齐兵,篾然道,「叫什么名字?我刀下不死无名之鬼。」 宇文宪傲然的目光飘乎在众齐兵间,全然没有注意到孝瓘潭墨色的眸中燃起的阵阵杀气——血气翻涌上来,他抿紧薄唇,生生咽下口中的腥甜,然后,果决的出手: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抓住那稀松耷在马蹬上的脚,勐然一拽,失去重心的宇文宪「啊」的一声栽落下马,狠狠的跌在地上。 「出去!去迎斛律将军!」孝瓘只丢下这样的吼声,转身扑向宇文宪。 如果除去铠甲,两个少年俨然就是街头戏耍缠打的顽童;可惜他们身处于血腥残酷的战场,这就成了一场不折不扣的肉搏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兄弟们!杀啊!」延宗振奋了精神,将长槊一挥,大吼道。 齐兵俱都激愤,捉刀杀向敌军,双方混战在一起。 兵器与兵器相碰,清脆寒冷,点点星火,突兀在银亮的雨幕间; 兵器与肉身相触,无声无息,浓黑血光,弥散于沉沉的夜色中…… 鲜红浓稠的血从宇文宪的额间伤口中汩汩而出,他用力抹去,但雨水又不断地将血冲进双眼,红红的薄雾模煳了视线。凭着本能,他用手死死扼住对面少年的喉咙;但重拳接踵而来,硬硬的落在腮上、额上,宇文宪终松了手,痛苦的倒向一旁。 孝瓘吃力地直起身子,惨白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血却一口口的呕出来,和着冰凉的雨水,洒满前襟…… 「阿兄!你醒醒啊……」他依稀听见延宗的唿唤,却疲惫衰弱得再睁不开眼睛。 专一胜(1) 雨停了。 七彩的虹缥然而俏丽的悬在碧蓝的天空与青绿的大地之间,仿若中天骄阳炫美的珠链,又似墨染山冢缠绵的衣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宇文宪望着自己心爱的驳色战马,「去溪边饮饮它。」他吩咐着马夫。 那马夫却露出迟疑颜色,「将军……」马夫的眼神转向涧边。 铮淙清澈的一弯浅溪已全是污浊的血色。 宇文宪抚着额上的伤口,嘆了口气,昨晚的血战俨如梦魇,不堪回首。从戎至今,他从未见过那般智勇双全,倔强坚韧的对 手,心中竟有一丝英雄相惜的感动。 他们同样出身皇族,同样投身军旅,同样英勇无畏,坚韧不屈。 至于他们的结局,竟也同样是木秀于林,烈风摧之,徒留后世的一声长嗟。 歷史就是这样,不厌其烦的讲述着一个又一个近乎相同故事,令后人復哀后人。 「禀将军,斛律光已占牛头,俘获五百人,杂畜千余头。还有……仪同王被擒……」 宇文宪重重嘆了口气,站起身,掀开一具尸上的白布,道,「把这个送还给他们吧……」 「须达将军找到了!」 「在哪里?」斛律光大喜的冲出营帐。 笑容却瞬时凝固—— 冷硬的黄土地上平放着一具同样冷硬的尸身。 「请将军责罚我吧!都怪我擅入军营,擅渡汾水……」延宗见此情景,悲恸道。 「住口!」斛律光单手捂了眼睛,是不忍见须达死去的惨状,还是为了掩去已然夺出眼眶的泪水? 「少将军是为了救我们才折回去的……」 「不要再说了!他尽忠朝廷,殒命疆场,死得其所!断与你等无关!」斛律光的手放下来,眼圈却依旧微红。他转身回到主营,坐定在帅位上,凛凛道, 「但这不行军令,擅作主张的罪,当如何处置呢?」 斛律光少言刚正,治军威严,常施暴虐之刑,他此言一出,众将都禁了声。 「是!所犯皆咎延宗,将军依军法处置便是!」倒是延宗耿直言道。 「军法……」斛律光轻捻美髯,稍一沉吟。 「且慢!」士卒扶着孝瓘,进了主营帐,但见他只着了浅灰色的单薄寝衣,光着脚丫,一根白玉簪将头髮稀松的挽在头顶,形容甚是狼狈。 「末将率部攻伐新安戍,辖属不利,擅入敌阵,致使损兵折将,一切罪责皆由我来承担,与旁人无关!」他说着,瞪了一眼延宗,「你是擅闯军营,这罪理应由圣上责罚!」 「阿兄,你为救我已身负重伤,这次休想再为我担过,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了,不必再争了!倘依军法,五皇子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当斩;而四皇子所辖不利,擅行军令,亦有连坐之罪!可你们究竟是先帝遗子,我无权擅处,还待回到邺城,由陛下议处责罚吧。」 时值春蒐,皇帝带后妃、宗室乘木辂,诣行宫,开始了一场规模盛大的狩猎。 晋阳的宫中比素日清净许多,而地处偏僻的静德宫更是乏人问津。皇后元仲华像往常一样对着佛龛念经,这似乎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能做的事情。 午后,侍女来禀河南王母亲宋氏求见,元仲华微异。 自孝瑜封王建府后,宋氏便再未踏入静德宫半步,应是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 正思忖间,宋氏已由侍从带至殿中。 元仲华笑问道:「今日怎么得闲进宫了?」 「许久不见,甚念皇后。」她行了礼,瞥见侍女端上的两杯颜色温绿的清水,问道:「皇后怎么喝起茶来了?」 高门以饮茶为雅趣,名士们更是嗜茶如命,而高齐勛贵,则对此饮极为不齿。许是喝惯了浓郁酪浆的怀朔武人,对这清苦的味道实在难以接受。元仲华出身皇族,自幼便指与高澄为妻,一直养在晋阳霸府,以高氏的鲜卑习俗,她绝不会爱茶。 「这是梁王的贡品,我见它色泽清淡,便要了一些,孰料喝起来味涩微苦,竟很合心意。」她淡然一笑,难掩眼中的孤寂凄凉,「你若喝不惯,我使人换了吧?」 宋氏端起杯,抿了一抿,初入口中,如白水般淡然无味,及至入喉方觉微微的涩感,恰似元仲华刚刚的神情。她轻轻嘆了口气,道:「我少时在家常饮,嫁与大王后,王说这是水厄,不要喝,我便不再饮;今日復品,倒颇有旧时滋味。」 宋妃出身高门士族,祖父是魏朝的吏部尚书宋弁,她先是嫁与颍川王元斌之,后被高澄所掠,入霸府为妾。 「你若喜欢,便带些回去吧。」 「孝瑜定不让我饮。」宋氏笑着摆摆手。 「我实在是羡慕你,母子可以在一处。」元仲华低头浅抿着茶水,涩涩的勾了勾嘴角。 「其实……也未必尽如人意……」宋氏轻嘆口气。 「哦?」元仲华不解。 「孝瑜在外面忙,府中清冷,若皇后不弃,妾妃搬来与您一同为先帝诵经可好?」 元仲华一愣,早听闻宋氏与儿媳卢氏不睦,难道是被悍妇赶出了家门? 「此间更为清冷,还不若你那王府。况且孝瑜业已成亲,来年有出,子孙承欢,你哪里还有闲暇在我这里?」 宋氏冷然一笑,「他们年纪还小,子嗣之事我尚未挂在心上。」 元仲华摇头道:「此言差矣。所谓广继嗣,孝也;修阴教,礼也。」 「皇后教训得是。若得贤妇,确可开枝散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元仲华一笑,「孝瑜素来与九王要好,卢妃乃九王妃胡氏的内姊,这婚事也是天作之合。」 「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这也算天作之合?」宋氏暗暗嘆了口气,幽幽道,「孝瑜与我甥女有竹马之谊,本想请陛下做主成全他们的好事……谁料太后突然降旨……」 元仲华低头拨开杯中的茶叶,并不接她的话,她亦知多说无益,又将话题转到迁回静德宫的事上来。 元仲华见她心意坚决,又打着为文襄帝祈福的名号,她实在没有不允的道理,遂点了头。 二人又絮了些家常,其间元仲华数次拿帕子去擦唇边的水渍,几番欲言又止。 宋氏不知她要问什么,却也不愿旁生枝节,客套了几句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便欲离去收拾东西。 元仲华将她送到庭中,才嚅嗫的问了句:「你可听孝瑜说起过四郎五郎的事吗?」 「怎么没听说?这俩孩子真是能惹祸!延宗仗着圣宠,居然还偷跑到前线去……这回他们斛律家族可算与我们文襄一脉结下仇怨了……」宋氏面露焦色,却又转而一笑,「为这事,孝瑜可是伤透了脑筋,也真出了不少力,亏得此役大胜,还掳了敌军的贼首,要不然可不是打屁股那么简单了。」 「他是长兄,这样的事需要他来斡旋。杖责多少?」 「好像二十吧?还是三十?我也没记住。」 「不知……四郎的身子受不受得住……」元仲华低喃。 「皇后放心,四郎在战中受了重伤,怎么也要等他伤好了再领啊。」 元仲华长舒口气,轻声道:「那便好。」 大蒐礼前日,各军需按有司所设定的狩猎范围布围,斛律军督左翼。 「当真只罚了二十军棍?」斛律羡乃斛律光的二弟,他听到下属的回报,忿忿不平的看了看兄长,「我听说宫女在太后驾前摔碎只玉佛,还打了三十下,敢情这违抗军令、贻误战机的罪,还不及摔碎个东西!」 斛律光凝着浓眉,并未接话。 「这是全不将我咸阳王府放在眼中啊!」 「好了!圣上既有处置,我们也无需多议了。」 「阿兄的意思是这件事咱就这么算了?须达岂不白白送掉性命?」 「莫非你忘了家训?」斛律光失神的望着空中的某个定点,「我们斛律家的男儿若能战死疆场,便是死得其所。」 「不行!这口恶气怎么忍得下?!兄长明日便上疏吧……」 「那倒不如略闹一闹。」 「略闹一闹?」斛律羡不明就里的看了看兄长,「若非亲耳听到,倒真不敢相信这话会从你口中说出!」 斛律光苦笑道:「这几年,无论讲武、蒐狩,文襄皇子们一直在我军中受训,如此亲近的关系实在犯了天子大忌。父王之前提醒过我,可我心思都在军中,看他们年纪小,又与我甚是投缘,并没引起重视。此番皇帝无故将四皇子遣至我军,我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幸而皇子平安而归,不然定会祸及整个咸阳王府啊!」 「你的意思是……皇帝有意挑拨我军与文襄诸子的关系?所以……这样的处置,就是在激怒我军?」斛律羡惊出一身冷汗。 斛律光点了点头,「只有顺遂皇帝的心意,咸阳王府才得自保。」 「这仇怨一旦结下,日后 怕是化解不开……」 「管不了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吧……」斛律光嘆了口气。 专一胜(2) 翌日天明,大司马击鼓促围,众将士鼓譟鸣角,高洋身着戎服,胯下战马,从南旌门入。一番猎射,猎车中已满载猎物,他命人将猎物屯于护旗之下,自己则在马背上观看起皇室子弟们射禽,不时还品点下猎物。 「这些都是太子所射?」他用剑随意翻捡着几只未死的猎物。 「太子近日苦练,射术颇有精进。」尚书右僕射杨愔回奏。 「朕知你兼太子少傅之职,但也不用如此替他说好话!」高洋白了杨愔一眼,「自己的儿子,心里最清楚。」 「太子神射!猎获不少啊!」黄门侍郎宋钦道是河南王孝瑜的舅舅,齐代禅后一直在东宫授业。他此时正随着高殷,边夸耀太子的射术,边与皇帝见礼,似未听到高洋与杨愔的对话。 杨愔在高洋身后使劲给宋钦道使眼色,但他依旧没有看到,直到高洋扬起马鞭狠狠的抽在高殷脸上,他才惊颤得敛了声。 高殷也被吓了一跳,他「扑通」跪倒在父皇马前,结巴着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射而不中要害,不是射术不精,便是心下不忍!若是前者,你不配做我高氏男儿,若是后者,你又怎堪储君之位?」高洋形容兇狠,声音却压得极低。 高殷哑口无言,眼泪刷的流了下来,杨愔和宋钦道也是面色惨白,纷纷落跪,一时也不知如何奏对。 高洋看他流泪,更觉心烦,他用马鞭点了点旗下的另一堆猎物,丢下一句「那是你六叔射的」,便自提缰远去。 此时,左翼突起大乱。高洋着人探查,回报说斛律军与文襄皇帝的几位皇子为了一只鹿起了争执。高洋眯着眼睛勾了勾嘴角,怒道:「都长能耐了!带他们来朕这里闹!」 不一会儿,领军将军把为首的斛律世雄和高孝琬被带至御前。世雄乃斛律光三子,身材敦壮,容貌极肖其父,此时,他正带着青黑的眼圈,一脸的怒容,跪倒在高洋面前;河间王孝琬则是半身尘土,脸颊还有些擦伤,也随着跪拜见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 行猎伊始,各家子弟还是各自猎射,相安无事。后来猎物渐少,大家就合围协助,开始尚能秩序井然,后来慢慢演变成了竞射。 不知何时,斛律世雄与高孝琬较上了劲。他们都自恃骑术了得,射术精湛,在一群马腿中朝着鹿腿放箭。结果世雄的箭射在了六皇子高绍信的马腿上,人仰马翻,绍信被摔了出去。 孝琬见状也不射鹿了,催马上前,一拳将世雄打下了马。世雄爬起来,也不顾孝琬的王爵身份,直接把他拉下来,按在地上厮打。双方随众,不但不劝,反而跟着起闹叫好,围场中一片混乱,终是惊动了皇帝。 如今,他二人跪在高洋面前,依旧争得面红耳赤,争论的焦点竟然还是谁的射术更好。 高洋方才心烦,迎风灌了几口烈酒,此时酒劲上来,听他们一吵,不但不怪,反而来了兴致。 「吵有何用?不如你们比一比!」 此时,大司马已鸣鼓解围,殿中郎中也忙着收拾猎物。按礼来说,该是回返行宫,以上等的猎物祭祀祖先,而后大宴群臣。 紧随而至的杨愔附在高洋耳边提醒了一句,便被高洋大声呵斥道:「礼再大,大得过天吗?」旁人便再无赘言。 郎中依天子之命,用旌旗猎车临时分界出一块较为平坦的场地,天子居中,对弈的双方在两侧,场中置箭靶,场外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六坊将士,俨然是岁末才有的戏射排场。 戏射既非六艺古礼,又不同于竞猎逐鹿,仅是一种射箭比赛,多安排在讲武之后。其种类分为朋射和单射。前者是将参与者分为两朋,每个人轮流去射靶,按所中箭计筹,最后加在一起,筹数多的朋为胜;后者则无朋的隶属关系,往往是个人与个人的较量,而无论是团体还是个人,胜利的一方则可向皇帝讨要封赏。 孝瑜将摔伤的绍信安置回帐,便匆匆返回,远见这场面,不免心内暗急,剿戍之战,孝瓘与延宗本有愧于斛律,如此争强斗狠下去,必会加深自家兄弟与斛律军的仇怨。 「你们俩伤势未復,安心在下面计筹吧。」 他嘱咐孝瓘和延宗不要参与。 「大兄!」延宗颇为不满。 孝瓘则轻声应了句:「是。」 河间王孝琬已搬鞍上马,孝瑜拉住马缰,「输赢并不要紧……」 「阿兄放心。」孝琬催马上了场。 场上擂鼓大作,世雄已然出列,及至孝琬面前,蔑然笑道:「末将不才,特来领教领教河间王的本领!」 孝琬眼睛都没斜一下,只管从身后拿出弓,行至离靶一百四十余步处,瞄准正面靶心上的虎头,引弓三矢连发,一中虎眼,一中虎鼻,一中虎嘴。 殿前郎中唱道:「二十筹!」 下面一片喝彩。 孝琬得意的将弓丢与一旁的随从,挑衅的望着世雄。 不同于孝琬的爽利,世雄稳稳的开弓,凝神半晌,忽连放两矢,竟都中了虎鼻。 孝琬的脸色有些难看,碎念了一句,「射靶子跟绣花似的。」 世雄不忿的瞥他一眼,却也因此分了神,余下的那一箭,竟然倏的射脱了靶。 孝琬大笑,场下也是嘘声一片。 「二十筹!」殿前郎中復唱。 世雄翻身下马,狠狠的一摔大弓,懊恼的回到斛律军中。 孝瑜长舒口气,走到高洋马前,正思量说些什么化解双方矛盾,却听斛律羡进言道:「陛下,他二人果然技艺相当,难分伯仲。不如将此单射改为朋射?」 高洋正在兴头上,自然点头应允。 孝瑜无奈,只得将外氅交于随从,套上明光甲,去应战斛律光的长子武都。 谁料武都竟厚颜无耻的直接挑战:「久闻四皇子与五皇子箭艺精湛,末将请与他们对阵!」 孝瑜正想以长幼之序拒绝,却被延宗抢先应了:「对阵就对阵!本大王还怕你不成!」 他边说边套铠甲,武都又道:「皇子敢不敢钝矢互射?」 「胡闹!」此言甫一出口,场外观战的斛律光便勃然大怒,「皇子万金之躯,岂能与尔等同!」 戏射除了讨赏,还可下注。而互射,虽是磨光了锐利的剪尖,却依然是以自家身体为赌注,极为惊险刺激,非勐将不敢玩。 延宗自幼在宫中纨绔,何曾在军中玩过如此危险的游戏,只是他爱极面子,决不肯在人前示弱,遂逞强道: 「本王赌过钱,赌过妓,就还没赌过命!甚好!」 孝瓘在旁将他一把扯过,「就一个问题——你屁股坐的稳马鞍吗?」 延宗摸了摸尚未结痂的臀部,苦了脸道:「还挺疼的……」 孝瓘一笑,遂转向斛律武都:「少将军,我五弟赌运甚差,自幼但凡赌局就没赢过我,不如你与我赌,若是赢了,也不用再赌二次。」 延宗拽了他衣袖,低声道:「喂!你伤好了?」 孝瓘轻「嗯」了一声,便携弓上了马。 武都睨着缓缓而行的孝瓘——竟未着铠甲,只一身玄青色的便服,腰间系了条锦带——他忿恨的咬了咬下唇:若不是眼前这狂傲无知的少年,二弟怎会战死于汾水?今日即使触怒龙颜,赔上自家性命,也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斛律光此刻心急如焚——自斛律羡画蛇添足的进言朋射起,他便知情势已如脱缰野马,全然不受控制了。武都毫无长子风范,他脾性暴烈,睚眦必报,此番上场,定会闯下大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他暗悔昨夜所言——军中情绪已如烈焰,鼓励纵容无异烹油,火光沖天,又如何全身而退? 战鼓响彻云霄,旌旗靡天掩日,对射引得众人瞩目,连随猎的宫人内眷都好奇的围拢过来,猗猗便在其列。她看到孝瓘鞍马长弓,与对方仅隔百步,听到饮罢烈酒的皇帝兴奋大吼:「胜者重赏!」,她的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 「皇子不穿上铠甲吗?」武都满脸鄙夷。 「不用。将军请!」孝瓘边接过侍从递上的钝矢,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先?」 孝瓘的手指摸了摸箭头,笑着点点头。 武都捻了箭桶中最右边的一支箭——他知道那支不是钝头。 放在弦上,将 弓引满,瞄准孝瓘。 空气如凝固了一般。 长风划过,木叶摇落。 锐矢化作一道白光飞向孝瓘的左胸…… 「啊!——」场边有人情不自禁的叫出了声。 猗猗蒙了脸,手指死死的按住眼睛,眼前是一片不祥的鲜红——那是阳光映在眼睑的颜色。 许久,她裂开中指与无名指,模煳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狭窄的缝隙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串红色的珠串—— 那是从孝瓘执在右手的箭羽上滴落的鲜血。 专一胜(3) 百步之外,斛律武都怔怔的望着孝瓘,脸色煞白——箭射歪了!他瞄准的是左胸,箭却只穿透了肩膀;而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竟生生从他消瘦的肩膀中拔出箭羽,擎在半空。 武都心中一紧,瞬时闪过许多念头,他的性命不保是小,但家族中要有多少人因他在戏射中擅用锐矢,暗害皇子而连坐?咸阳王府的英名,也会因此而付诸东流…… 最令人懊恼的是,他斛律武都竟然把箭射歪了!兄弟的仇没报成,反而白白搭上许多人的脑袋和家族的荣辱!他恨!恨自己! 「也罢——」武都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小子命大!」便欲翻身下马请罪,却见对面的小子把那带血的锐矢搭在弦上,颤颤的拉开了弓。 「这……这小子要做什么?」武都凝在马上,不知所措。 孝瓘左半边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浸透,而青衫并不见绯色。 握弓的左手正在剧烈颤抖,他咬紧牙,凝神屏息瞄准了斛律武都。 一滴汗珠竟在清冷的空气中,沿着他轮廓清晰的脸缓缓滑落。 许久,他的右手轻轻一松,响箭倏然而出,直直的飞向武都的面门。 「你……」 武都惊得像一尊泥塑。 箭擦着头皮飞过去,武都只觉一阵阴冷的风吹过,带走了他所有的思维。 …… 「斛律胜了?」高洋有些微醺。 「是的。将军射中了我,而我的箭却高了!」孝瓘坦诚的指指肩头。 斛律武都紧紧的握住那血箭锋利的箭头,低头跪在孝瓘身旁。 「臣以为皇子箭法卓然,远非犬子所及。」斛律光跪在高洋马前。 「将军过谦!」高洋大笑着跃下马,「说吧,想要何封赏?」 「臣方才所言并非谦词。」斛律光感激的看了一眼孝瓘,「射之一艺,以不中为贵,中了反没什么稀奇!皇子仁厚,不愿伤犬子,但他若想取犬子性命,却易如反掌!无论箭法人品,斛律都输得心服口服!」 「唉!——这话不对!」高洋摆了摆手,「将军久经战阵,怎不知杀场无义,刀剑无情?胜即是胜,败即是败,你射中敌人,才能活下来,被人射中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转向孝瓘,「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究竟不如真刀真枪的豪杰!」 斛律光一时语塞,却听高洋又道:「咸阳王忠壮,乃邦家之光,斛律军勇烈,乃卫国之军,朕欲结以婚姻,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斛律光万没想到,竟得如此重赏,他忙行大礼谢恩。 高洋笑着点点头,对杨愔道:「着人草拟圣旨,斛律武都尚侍义宁公主。」 这下整个斛律军都在山唿万岁了。 斛律光心内不禁感嘆:先抑后扬,张弛有度,高洋的为君之道实在拿捏得恰到好处。 寒风吹打窗棂,犹如野兽的低吟,早春枝头斜悬的一弯暗黄弦月,似乎也被这大风牵扯得剧烈摆动。 孝瓘拥被倚在红炉火边,延宗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呦!好像有点发烧?这该死的太医怎么还没到?」 「许是火烤的。」 「我这有点黄柏,打完屁股太医给开的,你要不也来点泻泻火?」 孝瓘颇为嫌恶撇了撇嘴。 「嘿!你这什么表情?」他一把祛了孝瓘的上衣,「过来,我看看!」 「哎呦呦——」孝瓘吃痛的叫唤。 「染练署婢女受命来取皇子的衣服。」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孝瓘想阻止,延宗却抢先道:「进来吧!」 门帘翻卷,随着寒意出现的,是一张熟悉而温暖的脸。 「猗猗!」 四目相对,两人都红了脸。 猗猗背转了身,孝瓘则飞速的穿了上衣。 延宗瞥了眼猗猗,惊讶道:「这不是元狗狗嘛?怎么哪儿都能碰上你?」 猗猗回身,关切的望着孝瓘,「我……我……就是来取衣……」她瞥了眼角落中的一团变黯的青色裤褶,「顺便来看看……」后面的字越说越弱,几不可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看吧!」还是延宗敞亮,一把拽过孝瓘,又要扯他衣服,孝瓘紧掖着,他便捶他一拳:「唉!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 衣服终被他扯下来,延宗自己笑得滚成一团,那二人的脸早已如红透的苹果。 猗猗的目光不自觉的望向孝瓘——他不壮硕,却也不似外表看上去那般瘦弱,烛火的光晕映在肌肉上,如温玉般熨贴而瘦硬,只是胸腹横亘着数条丑疤,而左肩的伤口更是血肉模煳。她蹙着眉,正欲细看,延宗却突然用衣遮了,嬉皮笑脸道:「十文!」 猗猗未听懂,还轻声「啊?」了一句。 「十文钱!」延宗笑得更厉害了,「还得是常平五铢才行!分量足实……」 孝瓘用被子蒙了延宗的头,痛捶了一顿,延宗也不告饶,还在被中闷声笑道:「二十文!二十文行了吧!……」 「四弟!还没睡吗?」门外传来兄长孝瑜的声音。 二人才停了闹,猗猗也匆匆抱了血衣,转身往门边去。正与进来的孝瑜撞了满怀,猗猗忙跪倒谢罪,孝瑜低头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并没多说什么。 「延宗,四郎受了伤,你不要总闹他!」他搓着手走到孝瓘榻边,问道,「太医来了 没有?」 「还没来呢!说是外头风大走得慢,放狗屁吧,就算是王八这会也爬到了!分明是 势利小人!」延宗不平的抢道。 孝瓘随声一笑,孝瑜瞪了眼延宗,又转向孝瓘道,「随驾的典御、医丞人少不说,更仗了天子之势,旁人难以驱遣。我已调了府中的金疮医,可是路途太远,到这里怎么也要一、两天的时间。只好又去了趟尚药局,要了疮药和药童,待会先让他与你敷了,明日我的医官到了,再仔细看看。」 「其实不是什么大伤,涂些药就好,不必劳烦阿兄府上的人。」 孝瑜命那药童进屋。自己则挽了袖,在盆中浸了条绢子,递与那药童。 药童祛了孝瓘的衣服,用绢巾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 孝瑜拨亮了灯光,轻声唿道:「哎呦,这伤口可不浅啊……」 却听孝瓘大叫起来,「痛!痛死了!」 「下奴该死……」药童吓得一哆嗦,许久才为难道,「皇子忍一忍,伤口中残留着一些碎渣子,必须清理干净。」 孝瑜不由看了孝瓘一眼。 药童又要下手,孝瓘索性把身子歪倒在暗影里,「疼得受不了!……今日不想上了,明日换个人来吧!」 孝瑜命那药童暂且退下,一把拽过孝瓘,秉烛去照那伤口,这回孝瓘无处可避,只得偏侧了头。 「这……斛律武都也太歹毒了!竟敢用锐矢,还他妈是带倒刺的!」孝瑜怒吼一声,「这是偏了,这要是射中了呢?」 「他……他射不中的……我暗中侧了身……」孝瓘喃喃道。 「我刚才就骂这王八羔子!大癞蛤蟆还想娶公主!走!咱找阿叔评理去!」延宗强拉了孝瓘就要往外走。 「等等!箭头呢?」孝瑜按下延宗,问孝瓘。 「我射还给他们了……」孝瓘脱力的坐还到榻上,延宗见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也不敢再拉扯他。 孝瑜在屋中踱了几步,最终亦坐在榻边,语气平静了许多,「我知你顾念明月将军素日教诲之恩,又对须达之死心存愧疚之意,但国有法度,你乃皇子,他们以下犯上,理当治罪。我身为长兄,虽然不愿在朝堂上树敌结怨,但也不能任由自家兄弟被人这般欺辱!四郎,你不必怕!这公道阿兄替你讨定了!」 「曾读兵法,上面有句话说:『凡兵之道,莫过乎 一,专一则胜,离散则败』,眼下四夷不定,我等兄弟日后难免与斛律军共御外敌,若二者心存嫌隙,如何能够取胜?今日孝……」他说着,抬头看了眼孝瑜,而后轻轻吐出一个字,「我……赌命化解,还望兄长成全。」 他不再自称「孝瓘」之时,孝瑜便觉心疼,待说全后面的话,孝瑜更是无力辩驳。他只是拍了拍孝瓘未伤的右肩,沉声道:「孝瓘,你今日所为,实令为兄刮目相看!」 同心栀(1) 夏始春余,风花沉香,绿水悠悠,一双白鹅滑过,留下两道浅浅的涟痕。 涌雪亭中的几个年轻人,身着浅色春衫,手握摺扇,俊逸潇洒;他们吟联的柏梁诗句,清清朗朗,落字皆韵,扬抑有致,恰似脚下的那弯曲水,清澈回折,道不尽的情意与雅趣。 「太子殿下用词华靡,真是甚得南风啊!」一直不曾说话的孝琬突然发声,边说还边用指甲挑出漂浮在流光酒觞中一只黑色小虫,弹在一旁。 孝瑜抬眼看看三弟,知他一向性情傲然,自恃正嫡,又看不惯太子殷的文弱之气,才会说出这样明褒暗讽的话来。但当着诸多宗室王子,汉儒幕僚,实在刺耳难听,忙代其圆道, 「诗者,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故无南北之分。可南人鄙陋,偏笑我北方无诗,难得殿下喜好文学,诗赋具佳,想必以后都不会再这样说了。」 高殷目光谦和的看看孝瑜和孝琬,友善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他并不觉得孝琬以他比南人有何不妥,甚至是种称赞。汉人们儒雅仁慈,敏感多情而又才华横溢,他正是要用这天赋的敏感和才情去荡涤大齐朝廷中的野蛮与血腥,他要用仁术去感怀天下,悲悯百姓,他不愿作父亲一般的当世豪杰,而志在作一个青史仁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兄长言重。我不过是喜欢雕章琢句,内里空洞无物,怎么担得起这样的声名?」高殷浅笑着饮了一口酒,「倒是长恭那句『年少棠溪天下栝,洗盪西羌裹尸还』,堪得起兄长所说的以心志而言诗啊!」 孝琬却嗤嗤的笑了,「太子不提,我倒忘了这句。别看我家四弟身子不好,口气还真不小呢!」 坐在最下手的孝瓘脸腾地一红,低头嚅嗫道:「我……我只是为接上句霍去病的典故……」 孝瑜伸出大手,揽了揽孝瓘的肩膀,孝瓘这才抬起头,正迎上长兄赞许的目光。 孝琬还想再刺讽几句,却闻水上传来裊裊的琴声,循声望去,但见莲路上漂来一艘画船,船头站了几名仕女,身着绯色的裤褶,头戴碧绿的荷叶,尤衬出白皙的面容却不显丝毫艷俗。 亭中一时静了,惟剩下那琴音缠裹着幡旗飞舞。 「这是?……」高殷望了望孝瑜。 孝瑜忙道:「太子恕罪,时乃季春,太后特准世家女子在舟中游乐,惊扰储君,实属不该,臣这便让她们调了船头……」 「清操!清操!——」方才联句时还靡靡不振的延宗早已欢脱如兔,连蹦带跳的到了水边,对着画船吹起了口哨。 其他几位尚未婚配的王侯公子也被吸引过去,包括竭力保持正嫡风范的孝琬,竟也不由自主的对着水面频笑点头——高门望族的女子,对于出身寒微的高氏皇族,便如一件名贵且奢华的裘衣,遮蔽了骨血的自卑,装点着灵魂的虚荣。 那画船不得不向涌雪亭划来,快及岸时,琴声忽止,从舫中走出几名襦衫长裙的年轻女子,向着太子的方向行了礼。 「咦?竟然不是清操?」延宗不甘心的在那几名女子中寻找。 孝琬脸上才盪开的十里春风瞬间消失,他侧目看了看延宗,那胖子倒是很快从失望中恢復过来,对着那名鹅黄长裙,眉目清丽的女子频频挥手。 孝琬不屑的「嗤」了一声,对孝瑜道:「阿兄还想让季女们上岸陪酒吗?」 孝瑜看了一眼太子,见其面沉似水,便知他重儒重礼,素与鲜卑胡儿不同——忙喝令船夫将画船撑入池心,又促着女郎们回了舫中。 船在亭子的侧面缓缓掉了方向,从船尾忽的掷出一枚小丸,「嘭」的击中了最后排的孝瓘,孝瓘捂头回找,但见地上滚着一颗栀子,而远处的船窗里正绽着清操那张娇俏的笑脸,她用力的将手中的袷(jia)囊掷向孝瓘。 此时,女郎们纷纷返回舫内,清操也飞速欲起,却正迎上河南王妃卢氏。 「别动,你伤还没好。」她抬手按下清操,「太子那儿都已搪塞过去,何苦在我这里虚礼?」 清操感激一笑,抚股偏坐下来。 「对了,方才问你如何受的伤,你还未讲完。」 清操轻嘆口气,道:「都怪我毛手毛脚,在太后面前打碎了佛像,如此亵渎之罪,笞责实属轻罚……」 「原是如此……」卢氏掩唇嚯笑,「看那岸上诸王对你的关切之意,连我都不禁信了那坊间的传言呢!」 「早年随姑母在霸府授琴,确实与几位公子相处数月,不过竹马之年,无关风月。更何况我们士族女子,哪个不是心繫家族荣辱,若能高就,岂会纡尊?」 卢氏抿唇一笑,「妹妹素有凌云之志,不知常山王妃是否入得了你的眼?」 清操的眸光瞬时黯了下去—— 就在几日之前,晋阳的宫中传出消息:太后欲遣离常山王妃元氏,为常山王高演在豪族中再择良偶。姑母听说,便又将清操推荐了去。不知是否因被重责而起的补偿之意,清操竟力压范阳卢氏与安定胡氏,成为太后心目中最合宜的人选。 阿翁闻听此事,狠狠训了姑母一顿。 「那常山王是什么人?太后遣归原配,另觅高门,又安的是什么心?鲜卑风俗与中原礼教相悖,日后若行谋逆之事,郑氏裹挟其中,当如何自处?你真以为我郑门清贵才力压卢胡?傻孩子,那是因为他们早已在太后的局中啊!」 卢氏见清操不答,只管揉捏着手中的一枚栀子,心下忽然一动,轻声吟了句:「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 清操勐然被戳中心事,手一抖,栀子「啪」的掉在地上。 卢氏遂哈哈大笑起来。 「卢姐姐在笑什么呢?」鹅黄长裙的女子边帮清操拾起栀子,边问道。 「谢谢阿范……」清操低头轻语,面如红布。 「是我吟错了诗,不是要与你永结同心,只是关心你的伤——方才送你的那袋黄栀最是消肿止痛的良药,要记得用,不够,再着人来取!」卢氏说着拍了拍清操的肩膀。 说话间,船已靠岸,阿范扶着清操告辞并一起下了船,卢氏坐在舫中,凝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对身畔的近婢毛氏道:「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将这袋栀子送人?」 「小女孩的那点心思……说好听了叫少女情怀,说不好听不就是傻吗?」毛氏讪笑着,放低了声音道,「奴婢只是没料到,她会送得如此快。」 「哦?」卢氏大喜过望,「她什么时候送的?送给谁了?」 「就刚才一人在船舱里的时候,她掀开窗子就给扔出去了,只是……窗子太小,没看见被谁捡了……」 「那就太好办了!逃不出岸上那几位!快去打听打听,最近谁得了一袋栀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四兄,这是什么果子?能吃吗?」绍信从袷囊捏出一枚栀子,左右端详。 「没见识!这是黄栀啊!南蛮都用这个来疗伤!」延宗接茬问孝瓘,「你从哪得的?」 「人……人送的……」孝瓘回答得很不爽利。 延宗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吧?用得了这么多吗?」 孝瓘摇摇头。 「行。」他从袷囊里抓了几颗放在桌上,「给你留点,其余我备着。」 「你怎么那么贪呢?」绍信也伸手去抓,被延宗一巴掌打回去。 「你可不知道阿叔现在有多狠!我这动不动就皮开肉绽的……」 「谁让你这胖子招他喜欢呢?我们这想挨揍还没机会呢!」 延宗抱着绍信的头就揍了几拳,「没机会?老子给你机会!」惹得绍信嗷嗷乱叫,孝瓘伸手将他二人分开,又把延宗方才留下的几颗栀子全塞在绍信手中,「几个果子而已,拿去便是了。」 「对了,盗匪头子送的大象到晋阳了,你们不去看看吗?」延宗边整着扯乱的衣服边道。 「什么什么?」绍信早把被揍的怒火抛到九 霄云外去了,「什么盗匪头子?什么……大象?!」 「王琳送的那只训象?这么快就运到了?」孝瓘也很感兴趣。 「估计是为赶太后寿诞吧。」 「大象在哪呢?咱们能去看看吗?」绍信着急的问。 「当然是在骅骝署了,家里好多兄弟都看过了。」 「走啊!还等什么!」绍信拉着孝瓘和延宗就往门外沖。 「你慢点!四兄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利落!」延宗吼道。 「等一下!」刚跑出院子,绍信自己便停了下来,「大象喜欢吃什么?」 环顾四周,见那石径上徐徐走来一名女官,垂目高奉玉盘。他便三步并作两步的跃到近前,伸手抄起一枚林擒。 那女官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问道:「干什么?」 延宗扶着孝瓘紧随其后,望见那女官,竟是愣了。 「哎呦!这不是元狗狗吗?」延宗率先呛声,「你还真是神通广大,阴魂不散哪!」 同心栀(2) 猗猗看了眼孝瓘,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奴婢给殿下们请安。」 「得了!得了!」绍信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拉起孝瓘便要接着走。 延宗嘻嘻一笑,「咱四兄今天估计看不成大象了!」 孝瓘捶了一拳延宗,「你们先去!」 绍信不明所以,还问道:「谁啊?」 延宗揽了他的肩膀,往前走,「自然是比大象还稀罕的玩意了。」又回头对孝瓘努努嘴,「你自己行吗?」 孝瓘唇语了个「滚」字。 「狗咬吕洞宾!」 「我看你……后来……还是去领了那三十杖?」待那二人走远,猗猗首先开了口。 「没事……」孝瓘笑得便似落在他脸上的阳光。 「你……你不是在染练署……在行宫……」孝瓘上下打量着猗猗,「你这是女官的官服吗?」 「亏得河南王妃在太后面前给我说好话……把我调回晋阳,还让我做了奚官女奴……日子比在染练署里好过了不少。」 「河南王妃?」孝瓘心下不禁感激起孝瑜,「一定是阿兄想要成全……」 猗猗低了头,默默撸起袖子,露出「天赐猗奴」四字,轻语道:「我国破家亡,没入掖庭为奴,能苟全性命已是万幸,哪敢奢望其他……」 「我已出仕,日后还会有军功,阿兄也在帮助我们……我们曾在赤山神灵前立誓,怎能违背?」 他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亦挽起自己的袖子,在腕处沥刻下「约为瓘妻」四个字。 「四哥哥……我不值得……」猗猗捧起孝瓘鲜血淋漓的手腕,一时凝噎。 孝瓘刚进太僕寺的大门,便听到骅骝署那边喧嚣沸腾,及到近前,才发现门廊内外都挤满了人。 他叫了几声「延宗」「绍信」,无人回应,但觉无趣,正想往回走,却听署内传出兵器碰撞的声音,人群都向外涌出。 孝瓘透过人隙,一眼瞧见门内执戟乱挥的延宗,他只得强忍股间的疼痛,逆着人流冲进去。 骅骝署内,侍卫已将延宗和绍信团团围住,骅骝署丞带着奉承直长,神情焦虑的站在正中叩头行礼,连绍信都不停的拉拽延宗的胳膊。 孝瓘吼了声「安德王!」,那署丞和绍信都似瞧见救星般,齐齐的向孝瓘奔了过来。 「他们凌虐大象,五兄看不过,就和他们打起来了!」绍信指了指象栏。 孝瓘望了望,那里面圈了只无精打采的庞然大物,耳朵如蒲扇般扇动,长长的鼻子几乎要垂到地上了。 「殿下们有所不知,大象才安置到我的衙署,便接到少卿大人的命令,只准给它餵水,不准吃东西。这两天,来这里看大象的人不少,也有带食物的,我们解释两句,也就散了。谁料今儿安德王带着六皇子来了,拿了果子就往围栏里扔,下属们说了几句,他就急了,说我们凌虐瑞物,要砍死我等……可是天地良心啊,若非有上头的命令,就算借我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祥瑞不敬啊……」 孝瓘点点头,表示理解。 然后径直走向延宗,附在他耳边道:「宫门口碰见你阿娘了……说是皇后诏见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你这瞎话编的太差!」延宗稍缓了怒火,「阿娘那样的身份,怎么进的了皇后宫?」 延宗的生母鄙贱,做过魏广阳王的歌妓,皇后出身赵郡李氏,那是北方数一数二的豪族,身份如此悬殊的二人,确实没有私下会面的可能。 「所以我才告诉你啊!定是有什么非常的理由。 」 「莫非……」延宗将那长戟丢在地上,呆呆的望着孝瓘,「要给我娶媳妇?」 说完,头也不回的跑了。 按照素例,太后寿宴需女乐祝寿。 太乐便请擅长音律的郑门献曲,赵郡王妃背着父亲谱了一首《昆阳曲》,并让清操速学起来。清操虽不解曲中之意,但听说要在寿宴上如乐伶般当众演奏,就不乐意起来。 「我觉得我姑母真的疯了……一丁儿点风骨都没有了……」清操跟闺中最好的姐妹阿范说起此事,不禁抱怨连连。 「你阿翁不能阻止她吗?」 「她是赵郡王妃,阿翁哪里止得住……」 「你家尚有位清烈老臣。」阿范冷笑了几声,「瞧瞧我家那几房,为了个太子妃的位子,打成什么样子了?如今……」她嘆口气道,「又抢着去做小胖妃了。」 阿范出身赵郡李氏,其父李祖牧乃当今皇后李氏的堂兄,母亲宋灵媛是魏朝名臣宋弁的孙女,侍中宋钦道的堂妹。 「小胖妃?」清操忍俊问。 「安德小胖啊!还能有谁……」阿范低头摆弄着裙角。 「你家真要把你许给他啊?」清操很快会了意。 「皇后有这个意思,毕竟天家那么疼他,他媳妇还得从李家门里找啊。不过……也得看太后怎么说……」 「那……你的孝瑜表兄怎么办?」 阿范撇撇嘴,「他从小到大只把我当妹妹,而且他都成亲那么久了,我还能怎样?」 「可他是高孝瑜的亲弟弟耶……」 「那怎么了?他也是你家四郎的亲弟弟呢!哎,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哥哥们都玉树临风的,怎么偏他是个胖子?还是个不学无术的胖子……」阿范忽然想起什么,咯咯笑道,「其实我看小胖还挺喜欢你的!」 「别胡说!」清操白她一眼。 「我哪有胡说?那日在涌雪亭,他说那琴声指定是你弹的,还满船的找你!」她说着,眼中似又燃起希望,「以他那混球个性,只要在天家面前一闹,皇后太后都奈何不了他!」 虽说是玩笑,清操的眸光还真黯了三分。 「真生气啦?」 阿范晃了晃她,「好吧,好吧,我积极争取胖妃之位,成全你和你的四郎君!」 「又胡说……又胡说……」清操恼羞成怒,将阿范推到在床上,用力咯吱起来,阿范开始还叫着「栀子同心啊」,「琴啸合奏啊」,后来实在痒得厉害,就只剩下告饶了。 清操看她笑得缩成一团,才罢了手,忽然想到许配常山王的事,只觉得眼前尽是寂落的黑暗,不见一丝丝微茫。 展眼太后华诞。 前一日,皇帝随太后到石窟寺礼佛,次日一行人回返大明宫,在宣训殿中宴请宗室豪族。 乐官特意跑来告知清操,昆阳曲尾,象官会在殿前广场上表演训象,那大象怕噪,清操需渐止琴音,待大象与太后行了礼后,再奏完整曲,清操点头称是。 酒宴自始,乐舞不断,及至清操的《昆阳曲》,太乐抬出了麒麟,凤凰,长蛇,白虎等畏兽,执戈舞者又于殿前作起了百戏。 清操心道这昆阳曲本就取自汉光武帝刘秀与王莽的那场旷古烁今的昆阳大战,战中有巨人勐兽,地动天雷,太乐作此戏,倒还暗合曲意。 曲至高处,南梁降将王琳的使臣奉表贺寿,表中称臣并献祥瑞。 随后,体型硕大的白象在象官的牵引下缓缓步入宫门,勛贵中鲜有人亲见过此等「怪兽」,俱是沸腾欢唿起来。清操的琴声倒是止了,可象官的啸声早已淹没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于是,那大象就这么不前不后的戳在广场正中,任象官汗透层衣,拿鞭子抽打数次,都无法策其前行或行礼,甚至连草草出场都做不到了。 「这便是祥瑞之兆?」高洋吞了一大口酒,不屑的问了杨愔一句。杨愔知圣心不悦,忙吩咐人下去。 乐官授意重启琴音,清操拨弦,忽见一名绛衣黑领的郎官向她走来,顿时心如脱兔,一连错了好几个音。乐官微异,审视来人,见他的公服及配饰,当是名通直散骑侍郎,官阶虽不高,却是御前侍奉之人,忙上前行了礼。 「弹完此曲,请郑家的女郎去殿内面圣吧。」 乐官唯唯称是,郎官转身欲回,身后琴音戛然而止,清操/爽利的唤道:「四……使君,我弹完了!」 乐官心中更异,只当她面圣心切,也不敢多说什么,任她尾随着孝瓘上了玉阶。 「你出仕了?」 孝瓘不回头,轻声回道:「嗯,在御前供个闲职。」 「起家官是几品啊?」 「食俸多少?」 「平日里忙不忙?」 「邺都,晋阳两头跑吗?」 …… 孝瓘不得不停了脚步,无奈的看着她,清操吐了吐舌头,温声道:「你伤……好些了吗?」 孝瓘一怔,脸颊一如既往的发起热来,半晌才嚅嗫出一个「嗯」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清操看他害羞的模样,心中欢喜极了,一语双关的笑道:「你需得记得那些栀子……」 「其实我……」孝瓘想跟她说明栀子的去处,却见清操俏皮的指了指殿门,只得正色将其领入殿中。 大殿之上,娄太后居正位,皇帝与皇后陪侍左右,下手依次是六王和九王,携了各自王妃,太原公主独坐,驸马杨愔笔挺的杵在高洋身后。 清操尚未行礼,便听太后贊道:「琴音绝妙,余音绕樑,颇有郑公之风,但不知所奏为何曲?」 孝瓘蹙眉望了望太后,心道:太后不责她琴曲未尽,反倒夸赞一番,若非另有目的,便是心不在焉。 同心栀(3) 清操行过大礼,方缓缓应对道:「曲名《昆阳》,取自光武帝于昆阳大胜王莽的典故。」 「哦!我倒是听过这故事,难怪狮子大象的,原是为了应这曲子……」太后笑着望向皇帝高洋,「汉帝有了这勐兽之师,想不胜都难了,我大齐为何不能驯化这样的军队?」 「区区一只白象都难以驯化,何况是勐虎群狼?」高洋看着殿外岿然不动的大象,面沉似水,「而且这戏中的勐兽并非刘秀的部曲,而是新帝的。」 在旁侍立的杨愔听高洋语中称王莽为帝,亦直唿刘秀其名,敏感的察觉到这话题似为不妥,方想岔开,却听太后又道:「这倒真是奇了,王莽得勐兽相助竟然不胜,刘氏真是天命所归?」 「什么天命所归!」高洋额角的青筋暴起,厉声斥道,「郑氏何作此曲?意在讽今吗?」 喧闹的大殿顷刻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清操一人身上。 清操吓得面色惨白,唇齿发颤,她努力回想姑母所教,才一字一句的缓声答道:「皇王递兴,人非一姓,汉刘告否,新莽纳禅,便如日月流转,四季交替一样正常,只是后来刘秀之所以能够復汉,倒不是因为天命,而是新帝没有灭杀刘氏罢了。」 高洋闻言沉静下来,他用充满血丝的眸子扫过殿上的每一个人,然后对着太后冷冷的笑了一声。 孝瓘垂首站在清操身后,他望着面前原本清丽的背影,心中陡然升起一阵烦恶。 「四弟!」忽听身侧有人轻声唤他。 「大兄!」孝瓘偏头见是孝瑜。 「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孝瑜目露关切之色。 孝瓘笑着摇摇头。 孝瑜才舒了口气道:「你去趟馆驿,请南使过来处理白象。」 孝瓘点头,撤步出了宣训殿。 他驰马到了馆驿,却寻不见南将王琳的使节,细问才知那使臣早被传至内宫。 待他返回,殿外已无大象,踏上玉阶,便听到殿内女子哭嚎之声,再向上走,正迎上两名医官搀扶着杨愔走下来。 「这是怎么了?」孝瓘拉住其中一名医官。 医官不敢多言,倒是面色蜡黄的杨愔抬头看了眼孝瓘,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臣逆龙鳞,受了些苦,并不妨事。只是……皇子最好不要进去。」 他愈如此说,孝瓘愈好奇殿内发生了什么。 宣训殿上,太原公主高泫抱着皇帝的腿嚎啕大哭,而残暴狠绝的高洋正用马鞭狠狠的抽打一名女奚。 「猗……」孝瓘呆若木鸡,随即浑身战慄,他想箭步抢下高洋手里的鞭子,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嘴。 「跟我出去!」——是大兄的声音,还有双大手将他连推带搡的拖到殿外。 「猗……猗猗打碎了盘子?还是什么……」孝瓘的声音发颤,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区区女奚能做出怎样出格的事,才会令至尊天子亲自动手鞭笞。 孝瑜摇头道:「她犯了大忌。」 「她说错了什么话?」 「做错了什么事?」 「莫非……是行刺?」 孝瓘连说几条,孝瑜始终摇头,只道:「你退下吧,这里没有你的事。」 孝瓘还想多言,却听此时殿内传来皇帝冷若寒冰的声音:「杨僕射说得对,朕不能让你死在太后的寿宴上……朕会将你送到高阳王府!」 原来孝瓘才出宫,猗猗便随女飨、女酒奉宴饮于殿上,方至迴廊,但见一只大耳长鼻的庞然大物向她们飞奔而来,侍女们瞬时花容失色。 那怪物行至近前,却驻了脚步,面向猗猗,将前腿交叠,卷鼻嘶鸣,颇似在行大礼。 猗猗定心神,望着手中银盘,那里面有几枚鲜果。此时,那象官也已气喘吁吁的跑到近前,对着猗猗说了几句,只因南音极重,猗猗未能会意。 猗猗还想再问,身后的侍卫却已缚了她的双手,连推带搡的上了殿。 「废帝的女儿竟还活着……」高洋冷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猗猗身边,手中的宿铁刀泛着寒光。 猗猗瘦小的身体便如秋风里的落叶,她蜷缩成一团——她曾经是大魏的公主,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骨。然而时光流转,苟且偷生竟也成了习惯,刀俎之间,她怕得涕泪横流。 「不……她……她不是废帝的女儿……」她被人从后面死死的抱住,回头望去,模煳的视线里是母亲那张悲痛欲绝的脸,「她是我的女儿……」 酒后的高洋是残暴的魔鬼。在强行分开太原公主和猗猗未果后,开始用刀环狠狠的凿击太原公主的后背。手腕起落间,竟被人制住刀头,动弹不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天家息怒……」杨愔手握刀刃,缓缓跪地,「太后寿诞,莫开杀戒……」 如果说高洋对胞妹还有些许怜惜的话,驸马杨愔则为他的雷霆之怒找到了更为合适的出口。 他一脚将杨愔踹倒在地,恶虎般扑上去狠命捶打,又拾起宿铁刀,叫嚷着要豁开杨愔的肚子。 「侯尼于!」太后沉着脸道,「你前日还对僧稠禅师说要禁酒肉,放鹰鹞,断屠杀,进斋戒,现在却要在你母亲的寿宴上杀死自己最倚重的大臣,还有——你的胞妹吗?」 高洋的神智清朗了些,他缓缓停了手,命太医带杨愔下去诊治。 又拎起马鞭对猗猗道:「你平白受了瑞象的大礼,总要付出些代价!」 言罢,亲自执鞭抽打起来。 孝瓘听延宗讲了事情的经过,心中难免焦虑万分。他自是知道猗猗犯了多大的忌讳,更知道皇帝口中的高阳王府是怎样糜/烂的所在。 「阿兄你也不用太着急,我看那大象不过是饿极了,才会去廊上找食吃,我回头跟阿叔说一声,他自会放了狗狗。」延宗好言安慰。 「大象饿了?」 「是啊!你忘了我之所以去骅骝署闹事,不就是因为他们不让我们给大象餵果子吗?」 孝瓘想起骅骝署丞说过并非他们有意凌虐白象,而是上面授意的话,不禁陡然一惊。他推开延宗,直奔河南王的居所。 「这位使君……」这宅邸原是孝瑜旧时居所,他驻邺城,并不常回这里,是故守门的侍卫不认得孝瓘。 孝瓘不搭理那侍卫,兀自往里闯,几名侍卫看他的气势,也不敢真拦,只得随行。 才进内院,便听到正房中 yh 传来高孝瑜的吼声:「你这妇人在外面风骚也就罢了,如今竟来勾引我的亲弟弟!」 孝瓘闻言忙驻了脚步,转身欲走,却还是有两句话飘进耳中。 「大王息怒……妾身怎敢做出半点对不起大王的事来?究竟是哪里传出的谣言?」卢氏的声音带了哭腔。 「什么谣言!是阿娘前几日觐见皇后,恰巧碰到延宗母子,一眼瞧见五弟腰间悬着阿娘赐你的袷囊!」 侍卫不知孝瓘的身份,怕他听了丑事,惹出什么事端,忙伸手拦下,并转身对正房奏道:「有位使君急着见大王……」 屋里的争吵声猝然停了,孝瑜满面怒气的走出来,瞧见孝瓘,先是一愣,而后余愠未息的问道:「你来做什么?」 孝瓘神情尴尬,结结巴巴的回道:「我……我……我就是想来问问,是不是阿兄把猗猗调回晋阳的……」 孝瑜对着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后对孝瓘道:「没错。是我的意思。」 「为了昨天的寿宴?」 孝瑜坦然点点头。 「所以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你说呢?」孝瑜抱手望着孝瓘。 「可是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皇帝应该对元氏有所提防。」 「这种劝谏是不是太……残忍了?」 「这世上只有两种谏言,成功的和失败的,显然,这次属于前者。」 「阿兄!」一向讷言的孝瓘终于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你有想过我吗?」 「孝瓘……」——这名字已被皇帝禁了数载,如今又被孝瑜重新叫起,孝瓘的心中瞬时涌起一股暖流,再看大兄的眼中,亦已恢復了往昔的温和慈善,「我这样做正是为了你。」 寿宴依旧是七日,至最后一天,太后将宗室亲族召集到偏殿。 「早年间战乱,颠沛流离,儿子们的衣服都是我缝制的。如今老了,孙儿们也多,新鲜的式样我也不会了,只好委于主衣局来做,做好拿给我看,我觉得合适就亲自绣上你们的小字。」 说着,便命主衣都统分发夏衣。 与往年相同,丝绢缚裤和左衽褶衣,只是男子多了一件裲裆,而女子则是半臂衫。 此时唤至赵郡王,王妃郑氏上前毕恭毕敬的行了礼,「郡王原是要赶在太后寿宴前回来的,只因遣羸役返乡,耽误了时日……贱妾替他谢罪。」 太后和蔼的笑道:「我都听皇帝说了,须拔不但修好了长城,更是遣归丁役,令百姓感悦,遐迩称赞。即便是我的寿宴,较之国事,也只能说是微末,他又何罪之有呢?」 说罢,示意主衣都统将裤褶赐予郑氏,郑氏接过来,略一迟疑,却听娄太后又道: 「多出的一套是给清操的,这女郎品貌好,琴艺佳,真是甚得我心意。」 此言一出,方才还有些嘈杂的大殿竟然瞬间静了许多——谁都知道,太后的衣服从来只赏皇室,至于其内眷,也只有正嫡才有份。而清操不过是刺史之女,家中虽出了位王妃,与其本人却扯不上半点关系。 郑氏自是知道箇中玄机,只笑着谢过太后的赏赐,谁料皇帝高洋突然发问:「家家是要将这女子指给延宗吗?」 娄太后和郑氏皆是一愣,高洋缓和了语气,笑咪咪又道:「朕听说她送了一袋栀子给延宗。」 郑氏大惊,娄太后沉下脸道,「你听谁说的?那黄栀是疗伤药吧?他们自幼在一起玩,送点药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什么同心啊,什么栀子关人什么的……反正我也记不住,对了,那个赵郡王妃你肯定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娄太后狠狠的瞪了一眼赵郡王妃郑氏,「你会吗?念给我听。」 同心栀(4) 郑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呜咽道:「贱妾从未听过什么诗……」 「那也好办。」高洋望着迟来的延宗,招唿道:「阿胖快来,把你前几日得的黄栀给阿叔看看!」 延宗不明就里,只乐呵呵的答道:「阿叔的耳朵好长,连这么件小事都听说了?我这不是就是防你日后揍我嘛……」说着便解下腰间的袷囊呈递上去。 「这是你从哪得的?」高洋边问边用手指拨开袋中的栀子,见袋底有块小小的白绢。 「我四兄……不……」延宗眼瞅着高洋从袋子里抽出白绢,递给太后,突然意识到事情似乎没有想的那样简单,可话既出口,再无半分收回的可能。 「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 太后一字一顿的念完绢上的字,怒意已如山洪般不可遏制。 赵郡王妃郑氏被娄太后留在了宣训殿。 夜间的凉风轻轻拂动着纱幔,幽暗烛光里的老妇人褪去了繁缛的衣饰,倚着床榻上的隐囊,微眯着双目。 「我问清楚了,那袷囊原是宋太妃赐给儿媳卢氏的,卢氏用它装栀子赠与清操,那日宋太妃觐见皇后,巧遇延宗母子,还意外发现延宗的腰间悬着这袷囊,她以为是自家媳妇有何不检,回家便与孝瑜说了,孝瑜盘问卢氏,方知始末。那白绢我也派人查了,字迹与清操所做的琴谱相吻。唉……」太后悠长的嘆了口气,「心太大,做事就很难缜密,我很后悔将这件事託付给你。」 郑氏瑟瑟的跪在帐外,并不敢多言。 「我从前以为你侄女只是手脚毛躁些,没想到心也这么浮躁,我不能将她嫁与常山王了,但这需要一个恰当的理由。」 「太后……」郑氏喃喃哀泣着。 「你瞧我院中的那株柳叶桃,在月下开得多艷。我一直很喜欢,命人采些来酿酒,今日你带些回去,便说是我赐予清操的。」 清操已在馆驿中听闻了宫中的变故,她万没想到小小的栀子,会惹出了如此大的麻烦。 她焦躁万分的在庭院中踱步,直至更深,才在微凉的春夜中察觉姑母落寞的身影。忙解了氅子披在姑母身上,方见她满脸的泪痕。 「姑母……都是我的错……」她扑通跪在地上,拉扯着郑氏的裙裾痛哭起来。 「你知道自前朝定姓族以来,我荥阳郑氏出过多少嫔后,多少王妃,多少丞相,多少大夫吗?……可是眼下天子却在考虑废黜荥阳郡制,划併入成皋……你知道如果依照太后的安排,你若嫁与常山王为正妃,是极有可能成为皇后的吗?那么我郑门中还可以出更多的丞相,将军,光禄大夫……仕途显达,门楣光耀,又何至于被裁併?」 郑氏轻抚着清操的头髮,仰头望着云间的朗月。 「我知你阿翁常跟孩子们讲,入仕要靠真才实学,要靠中正品评,做人做事,要走正途,不要总想着旁门左道。但其实他也知道,你我的裙带之上,牵着郑氏阖族多少人的利益……」 清操扬起头,似懂非懂的看着姑母。 郑氏俯下身,嘆了口气,伸出手指拭干了清操的眼泪,「你真的很喜欢四郎吗?」 清操垂下眼睫,低声道:「就像姑母对郡王一般……」 郑氏轻轻的笑了一下,「你记得家中那位孙先生吗?」 「哪位孙先生?」 「就是经常帮你阿婆抄佛经的那位。」 她听人说过,早年府中有位门客,因通晓五方之言,允其进内宅为老夫人翻译佛经,但她自己全然没有印象了。 「未出嫁时,我常以佛经向他请教,渐渐钦慕他的博学儒雅,除尘不凡;再后来,钦慕变成了情愫,我甚至做起了嫁与他为妻的痴梦……」 清操颇为惊讶的望着姑母,眼前的姑母熟悉却陌生。 「可是他出身应该……」 「他出身寒微。」郑氏涩涩弯了弯嘴角,「心乎爱矣,中心藏之。我并没有把心意说出来的,因为我知道说出来,只会给很多人带去麻烦,而自己,也不会得到幸福。」 「那后来呢?他去哪了?」 「父亲举荐他去典客署做译语,往来于西虏、北狄与大齐之间。后来随驾出征,在战乱中失去了音信……」 「那你现在还……想念他吗?」其实她想问「喜欢」。 「何日忘之……」郑氏嗤嗤笑了几声,又似喃喃自语道,「可那又怎么样?」 郑氏从怀中掏出一封书笺,「清操,你帮姑母送一封信吧。」 清操吓了一跳,她以为姑母要与孙先生私授信函,郑氏眼见她的表情,笑道:「都说音信全无了……这是给大王的。」 清操这才低头看 了眼笺上清丽的小字「赠外。卿卿。」——果然是写给赵郡王的家书。 她怎么想不明白,一个女人究竟要修炼多久,才能在表面上对夫君柔言媚语,山盟海誓,心中却始终藏着另一个男人。 万里黄云翻卷一轮残日,残日将那近处的云雾渲染作浓艷的血色,本是人间至美的景色,却是孝瓘最见不得的光芒,他独自缩在最阴僻的角落中,大口大口的灌下烈酒。 幼年时,父亲强令兄弟们饮酒,说高氏男儿不能不会喝酒,阿姊用筷子蘸着给他吃,那时的酒好辣,从嘴里辣到心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再长大些,他爱上了饮酒,掩袖一饮而尽,鼻不触樽,那斯文谦雅的姿态也曾得到儒师的称赞,那时的酒香,从口中香到腹中; 汾水一战,他在暴雨中的以烈酒壮怀,借酒杀敌,令他领悟了酒之所以让人流连贪嗜,是因为它能抑制□□的苦痛,祛除内心的胆怯与懦弱,埋葬某些悲天悯人的情感,那时候的酒淡得像水; 而今天的酒,又苦又涩。 借酒浇愁,本就是少年对酒最愚笨的用途之一。 「阿兄。」延宗开门闯进来,壮实的身体挡住门外的夕阳,影子投在地上,倒很颀长。 孝瓘眯着眼,用手指去遮那闪烁的晖芒。 延宗一把夺过他怀中的酒壶,仰头痛饮起来。 「你……干什么?」孝瓘有气无力的问道。 「你说实话,那袋栀子是不是郑清操送给你的?」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孝瓘用力捏了捏眉心。 「你们俩是不是……好了?」 孝瓘边笑边将头埋进膝间,淡淡回道:「若真如此,我怎会在此饮酒?」 「既如此,就别喝了!去太后那里回话吧!」 「太后?」孝瓘抬头,狐疑的望了望延宗,「为何去见太后?」 「唉!你这些天只管饮酒,可不知道你那袋栀子惹了大麻烦,赵郡王妃都因此暴卒了!」 「谁?」孝瓘的神智一下清明了许多,「为什么?」 「你先起来……」他一把将孝瓘抄起,又压低声音道,「我听宣训殿的人说,太后一直想给六叔换个媳妇,挑来挑去就看上清操了,可是六王妃也没什么大错,只好拿她元氏的身份来说,这才有了寿宴上的那些事;天家不知从哪听说了栀子的事,昨天赐衣时,噼头盖脸的就问我,我那会儿哪知道里面藏了这么多机关啊,直接就把你招了……谁料那袋子里居然还藏了张纸,上面有句什么诗,太后看完当时就怒了,将郑王妃单独留在了殿中。也不知她们谈了什么,王妃回到馆驿就薨了……」 延宗将孝瓘带至宣训殿,见娄太后正坐在柳叶桃下,轻摇着团扇。 「太后……」二人正欲行礼,娄氏却点了点旁边的竹椅,并道,「阿胖出去玩会儿,我和你四兄聊聊天。」 延宗担忧的看了眼孝瓘,孝瓘轻轻笑了一下,示意他没事,延宗只得退身出去。 「长恭,你现在入仕了吧?做的什么官职?」 「通直散骑侍郎。」 「这起家官不错,御前顾问,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你的几位叔叔和兄长,都是自此入仕的。」娄氏放下团扇,坐直身子,神色转而严厉,「他们却不敢像你这般稀松怠慢。」 「太后……我……不想做官……」 娄氏一愣,怒道:「你这孩子一向温吞儒弱,却不料这样没志向!你父皇若知,九泉之下也会蒙羞。 「我……我只想归隐山林,修行释典……」 「为何啊?」 「太后可曾记得那年明女庵中,我跪至天明,只求将窃妻赐还……而如今,她被天家纳归高阳王府,生死未卜,我愿用仕途换她平安。」 「你为了那废帝遗女,可愿从玉牒除名吗?」娄氏的眼中全是怒意,她见孝瓘坚定的点了点头,反是笑了,「你这孩子挺聪明的……是不是听说了栀子之事?」 孝瓘诚实的点点头,「是听说了,但是现在所说的,与那件事并无关联。」 「这么说……你与郑氏没有私情?」 「那日在涌雪亭,她的确丢给我一袋栀子,但我并不知栀子的含义,更未曾察看,后来只当是寻常的伤药送给了延宗。」 「真若如此祖母便安心了。你既无心庙堂,亦无需强求,待风头过去,便成全你们。」 仿若连霾的阴雨,突然间放了晴——孝瓘心中一片明媚。 阿閦佛 苍松翠柏掩映中,隐隐浮出一座乳白色的锥形灵塔,高约八丈,共分七层,边框门楣上满布线刻莲花化童子、云龙、 吉祥鸟及忍冬纹饰。塔内三尊大佛,分别为释迦牟尼,无量寿佛,阿閦佛,头雕低平磨光肉髻,面相丰满,双目微启,神态安详。身着偏袒右肩袈裟,双手作说法印或施无畏、与愿印,手腕戴镯,两腿结跏趺坐。 虔诚跪于塔前的赵郡王叡,朗声道:「运蓝田之玉,采荆山之珍,镂弹变化,图穷相好,铸此金身,全为亡伯大齐献武帝、亡兄文襄皇帝、亡父南赵郡开国公、亡母魏女侍中华阳郡长公主祈福,惟愿其永享安荣,佑我大齐世世绵延,国祚隆昌!」 他说完,站起身,目光最后停在那尊阿閦佛身上,这是为自己与郑妃雕制的佛像。 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仿佛梦魇般挥之不去——他安置好最后一批征夫,快马加鞭赶往晋阳,却在官道上碰到送信的清操——他预感出了大事,不然郑妃不会让侄女寅夜送信。 那果然不是一封普通的书信,而是妻子的绝笔。 「须拔,同去山门。」有人拍着高叡的肩膀,声音厚沉。 高叡回神,声如其人,那人端严肃重,宽额高鼻,唯一抿薄唇形如父兄,正是常山王高演。 「哦?」 「太子来了。」 高叡忙与几位宗族子弟随常山王到了山门口。 众人皆愣在那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所谓「好狗不挡路」,可在山门处,一里一外的,正有两条狗相背胶合,堵在门口,而大齐的太子仪仗就等在那儿,眼睁睁看着它们媾和,不杀不赶。 隔着山门,高殷望着惊诧莫名的众人,歉疚的对高叡和高演道:「父皇嘱我来幽居寺贺拜金身,却因这……误了吉时,实是愧对阿叔。」儒秀的少年指指狗,眉间尽是谦悯。 。 「既知吉时,那殿下为什么不赶开它们呢?」高演面沉似水。 「万生平等,它们虽为畜类,但我佛慈悲,我实在不忍在佛祖眼前……」 「本王是问殿下为什么不『赶』开它们呢?」高演故意加重了那个「赶」字,他实在看不上这个汉妇养出的太子,这孩子受了太多的儒学薰陶,以至于失去了狼性,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乱世,他根本没有能力驾驭齐国这艘大舟。 「六……六叔……可能有所不知,这……这犬类与……与……人不同……若……若贸然赶之,则公犬必……必亡。」高殷一着急,气悸语吃,再加上他所说的内容,犹显滑稽。 人群中竟有人禁不住笑出声来; 连高演紧板着的脸也被他这句话说得裂开一丝笑纹。但他很快正色: 「殿下还请分清孰轻孰重!」 「是呀,殿下请以大局为重。」杨愔忙打圆场。 「赵郡王始立金身,为……为得什么?不是求……求佛……佛祖赐福大齐吗?若在山门前妄动杀戒,功德……功德怎得圆满?」 「那请殿下自便!」高演一甩袍袖,转身而去。 独留下门外的高殷。 直到那母狗「嗷」的一声跳脱开去,与公狗一前一后的钻入松林,他才率仪仗进了幽居寺。 高叡望着这个寡决难断却心地纯良的年轻人,血色残阳照在他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略带悽怆的影子。 皇帝高洋的神智日渐昏聩,身体也大不如前,太后依鲜卑风俗辅佑常山王,笼络豪族,壮大实力,皇帝则一心传位太子,并得到大多数儒臣的支持。 双方临渊而战,均无退路。 这样的情势与当年的父亲何其相似? 高叡之父高琛是太祖高欢的弟弟,为人恭勤缜密,做事兢兢业业,官至御史中尉,六州大都督。可是在高叡满月那日,突然被太祖杖毙了,罪名是寻乱□□。自此,在无人敢提兄终弟及的鲜卑旧俗,长子高 澄也才得以顺利承袭齐王之位。 他自幼便深知这个充满权欲的家族是如何的残暴而血腥,他自请去监修长城,远离漩涡的中心,却把妻子留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 这无异于一场赌博。 赢了,他可与其后的当权者建立起微妙的关系;输了,他的妻子会因此丧生辱命。 至于妻子的遗愿——他又想起那封绝笔,理应得到满足。 「高阳王!」高叡满面堆笑的对着拖在太子仪仗最后的男子拱手,那人驻足回身,姿如凤章,面似若华,谪仙玉人般闪着光芒。 「阿兄如何跟我客气起来?还是叫我十一吧……」他腼腆一笑,颇有女儿之态。 「阿娘身体如何?」 他口中的阿娘正是养母游氏,亦是高阳王高湜的亲生母亲。高琛死后,高欢将高叡交与才刚临盆的游氏抚养,直到四岁,他才意外得知自己的母亲本是魏华阳公主,在轮番哭闹下,也只匆匆见了一面。 「我伴驾多驻邺城,因太后寿宴才随至尊返回晋阳,也还未得闲回家。若兄有空,我们一同探望如何?」 「内子病卒,丧期未满,恐阿娘不悦。」高叡长嘆口气。 高湜拍了拍高叡的肩膀,秀眉微颦道:「阿嫂的事我也听说了……究竟是何病如此之急?」 高叡垂首,良久才抬眼,眼圈业已泛红,「宫闱秘事,岂敢多言。」 高湜听他这么一说,却是来了兴趣,「你我兄弟自幼同吃同睡,还有何秘密可言?」 高叡将他拉到幽僻之处,用手比了个六,「皆因此人。」 「六王?」 高叡忙捂了他的嘴,继续道:「他看上了荥阳的势力,想趁着天家撤郡的当口笼络过去,太后穿针引线,找到内子。内子曲意逢迎,陪着她演了一曲昆阳,谁料内子侄女早就心有所属,太后怎受得这般屈辱,一壶鸩酒要了内子性命。」 「我料这事情不简单,却不臆这般曲折。」高湜状似顿悟的样子,「所以你铸这金身……」 高叡苦涩一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高湜点了点头——高叡之父既死于王位之争,他便不会再捲入六王与太子的战斗,至于寿宴上的一切,不过是太后与郑门的交易,与他赵郡王没有半点关系。 山门内忽然慌慌张张的走出一老僧,高叡见是住持僧标禅师,赶忙迎了上去。 「大王不好了!释迦牟尼像突然倒了!」僧标一把握住高叡的手,面色涨红,声音颤抖。 高叡和高湜俱是一惊,径直奔向灵塔。 甫一进院,便看到太子一行在塔前乱作一团。高叡忙去照拂太子高殷,「太子受惊,臣万死难辞其咎!」 高殷的脸色惨白如纸,心内后怕,语吃愈甚:「阿……阿叔……我……我……这才走……走……走到门……门外……就……就……倒了……要……要不然……我……我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他越说不出来越着急,一口气没提上来,竟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左右更是一片恐慌,唯独高演在旁鄙夷的望着太子,缓缓对高叡道:「你命人收拾一间禅房,我去传随行太医。「 高叡依言照办,事情也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高叡面上虽是从容冷静,却是整夜焦忧难安——毕竟才有郑氏联姻,又在他主持修建的佛塔内出了这样的纰漏。 次日天明,他便带亲信入灵塔勘察,谁料这一看,他着实惊出一身冷汗:那佛像应是有人刻意与墙体割裂,而且剖开佛像后面的墙,竟发现了水钟和一个设计极为巧妙的机关,想来高殷若未在山门外被狗耽搁,赶上吉时入塔参禅,定会被那佛像砸到。 他不敢隐瞒,忙写密函将此事奏与高洋。当然,也通过内庭人脉,将消息放给了太后。 晚云含雨,湖中孤舟。 舟中三人,分别是河南王高孝瑜,常山王高演和长广王高湛。 孝瑜跪在地上,将酒盏高高举过头顶,「侄儿指天盟誓,栀子之事绝非侄儿透露给皇上的……」 高演看了看高湛,干笑道:「大郎这是何意?六叔不甚明了。」 高湛踹了一脚孝瑜,「行了,快起来吧!你六叔本无意和离,却是太后看不上元氏,此番一闹,正可向至尊表明心迹。」 高演接过酒盏满饮,嘆了口气道:「只怕至尊不信……再加上道人又险些被佛像砸了……」 「我看六兄平日忧劳政务,眼下光景,不若惫懒些,多做女乐……」 听高湛这样说,高演方才注意到舟中有泠泠之音,寻声望去,只见船头处隐约有一女子在弹琴。 那琴音如泣如诉,倒颇和高演此时的心境,他边饮边听,不禁有些醺然。 曲罢,高演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琴音停了,女子隔着舟帘行了礼,「回禀大王,是《松岁寒》。」 「何用此曲?」 「荀子曰: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 高演微微一笑,转而问孝瑜,「此女是乐坊请来的吗?」 孝瑜回道:「是内子的婢女。姓毛,单名一个『嫱』字。」 「毛嫱?」高演朗声笑道,「可还有丽姬?」 孝瑜会心一笑——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内子见她容貌秀丽,乱起的名字。」 「哦?这本王倒要看看,此女可否当得此名?」 是夜,毛嫱便随着高演华美的牛车进入了常山王的宅邸。 登阁日(1) 自与太后长谈,表明心迹,孝瓘更是无心仕途,加之通直散骑侍郎本就是个闲职,他便索性称病不去。这日听闻孝瑜除使持节,接替永安王高浚为青州刺史,他才强打精神来到宣光殿,只等散班后与兄长话别。 熟料一进大殿,殿中的气氛异常压抑,皇帝高洋阴沉着脸,就像梅夏时节黛色的天。 「传常山王——」随着内侍监的一声长令,六王高演走进殿内,不同于往日仪表端严,举止从容,他只穿了日常的裤褶,髮髻松散,神情还有些迷茫。 「延安,酒醒了吗?」 高演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 「昨夜你认错人了。」高洋望着一脸懵懂的六弟,冷笑道,「听说你在幽居寺受了惊,朕说请你喝喝酒,压压惊,朕还说要将郑氏女许给你,可你却把朕的女人给带走了。」 高演睁大眼睛,想要张口辩解些什么,却听高洋一声怒喝,「你这是寻乱□□,其罪当诛!」 「是……是天家赐臣宫人……天家不记得了吗?」高演彻底清醒了,他慌忙跪倒磕头,额角冷汗涔涔。 「给朕拖出去!杖毙!」高洋凶吼着,侍卫露出为难神色,却是不动。更有几位在宣光殿议事的武将为高演求情。 孝瓘也要随之叩拜,却被一旁的孝瑜拉住,并使了个眼色。 「这是要造反不成!」高洋拍案而起,手执白刃,跛足来到高演身前,举刀便乱砍起来,高演瞬时血流如注,扑倒在地。 「侯尼于!给我住手!」娄太后边哭边吼,在数名侍婢的搀扶下走进来,见高演的惨状,便「哇」的一声扑在他身上,老泪纵横的望着高洋道,「你这逆子!这般对待你六弟,不如连我也一併杀了!」 「家家……」高洋看到母亲,瞬时熄了怒火,只管眯着醉眼傻笑,「昨夜与六弟喝酒,六弟说他看上了郑氏女,朕为其兄长,自是满口答应,可他竟将朕的女御误认为郑女带回王府!」 血泊中的高演对着太后连连摇头,嘴唇翕动,似有话说,却被高洋一脚踹在脸上。 娄太后边抹泪边抚着儿子的伤处,「你们同胞兄弟,如手如足,岂能为一小小女御残伤至此?依着老妪的意思,将那女子处死便是。至于六郎,也当领此责罚,倒非为着这贱妾,而是停妻再娶。当年逊避蠕蠕,于我如鲠在喉,如今大齐雄踞中原,涤盪四方,高氏儿郎便再也不要发生抛弃正妻之事!」 高洋晃着身子,坐回主位,手中把玩着酒杯,许久才抬头,似笑非笑道,「看来是儿子会错了意。那日见家家授衣郑氏,以为此事已得母亲首肯,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娄太后眼中已无泪水,只是死死盯着高洋,厉声道:「你的确想错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太后的目光略过高洋,瞥见懒洋洋杵在一旁的 散骑侍郎,「我一向赞赏果敢痴情的女子,长恭,我与你聘娶郑氏可好?」 刚才还在犯困打盹的孝瓘恍然有一种在自家床上被雷噼到的感觉,他揉了揉眼睛,颤声问道:「太后……您……您说什么……」 月练之中,明镜台前,楠竹梳篦缓缓地划过绸样青丝,隐隐的痛感灼热了眼眶,清操努力眨了几下眼睛。 她放下手中的梳篦,端起她亲手做的一盘截饼,敲开阿翁的房门。 老郑公正盯着一封信函发呆。 「阿翁看什么呢?」清操将截饼放在桌上,拨亮了案上的灯光。 老郑公放下手中的信,揉了揉眼睛:「没什么……早前的一个门客,听说了你姑姑的事,送来一首悼輓诗。」 清操眸光一闪,泪珠便七零八落下来,她凑到近前,囔着鼻子念道:「春艷桃花水,秋度桂枝风,遂使丛台夜,明月满床空。子骞敬上。」1(这是卢询祖为赵郡王妃制的輓联。) 她眼睛尖,一下便看到诗中竟然嵌了姑母的闺名,却没有说破,只问道:「子骞是谁?」 「这位先生曾在咱们府上译写佛经,于你姑母亦师亦友。」 「可是姓孙?」 老郑公目露惊讶之色,「你记得他?」 「这信函从哪里寄来的?」 「不知道。家中不时收到些輓联悼诗……多是故交卿客……」老郑公看她问的详细,「有何不妥吗?」 清操只觉得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老郑公也不追问,拿起一块截饼来放在嘴里,边抿边道:「你姑母在家时,这顿截饼都是她来做,后来……她就走了……」老郑公拿截饼的手微微颤抖,泪水在层叠的褶皱间蜿蜒淌过,「眼瞅着小女郎也要出嫁了,不知谁还能做截饼咯……」 清操连连摇头,早已红肿的眼,又垂下泪来,「都怪我一时煳涂,铸下大错,连累姑母丧生,家族受辱……此生唯愿长伴阿翁,给您做一辈子截饼……」 老郑公和蔼的笑了笑,「傻孩子,太后降旨,岂敢违抗?更何况将你嫁给四皇子,是艷度唯一的遗愿啊。」 「阿翁……」清操不可置信的抬起头。 「是赵郡王告诉我的。而你与四皇子的婚事也是他竭尽所能促成的。」 清操瞬时泪水如泉,濡湿满面,口中也禁不住呜咽出声—— 她自小至大的愿望便是成为一个人,而非为家族利益所缚的工具。作为人,她可以爱人,可以嫁与心悦之人。为此她挨过打,受过罪,哪怕是赌上性命她也是不怕的。 可笑的是天意弄人,促成这一切的,竟是在她眼中只知争权夺势的姑母;而她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天真而任性的稚童。 「好孩子,别哭了。」老郑公抹了抹她的眼泪,「我听闻四皇子随斛律军上过战场,可知他并非邺下纨绔,可为你的良配。你过门之后,籍入宗室,宜应淬砺致臻,心存家国之念。」 「新妇子,催出来!」锣鼓震天的迎亲仪仗大唿着催妇登车。 清操的手中揉搓着一块墨迹斑斑的绢帛,字体随着帛卷扭曲,那是一首傧相刚刚传做的催妆诗。 「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清操轻声吟哦尾句,心中偷生出一丝甜蜜。 「清操,郎君来了!」几个女眷姐妹走进来,手中各执了一根竹杖,「登阁之日,看女郎们怎么帮你打郎!」 「阿范……」清操轻唤一声,不免神色忧忧。 「天啊!——这还没过门,就心疼起郎君了!」阿范大声笑道。 清操的脸瞬时红透了,忙接过侍女递上的喜扇,挡在面前。 门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清操的耳朵都开始发烫,只得将头埋得很低很低。 那人却迟迟不肯叩门。 「郎君到!」倒是姐妹们热热闹闹的开了门,举着竹棒,脸上却都挂着甜甜的笑容。 一缕晨曦的微茫从开启的门缝中斜入房内,映在朝阳里的男子身着了纁红色的襕衫,仿佛一片扑面而来的早霞,明艷得令人睁不开眼睛。 敦实的小妹眯起圆圆的眼,不知轻重的抡起竹棒打在新郎的背上,孝瓘奉上娉币,遂低了头往里闯。 其他的姐妹放大了胆,棍棒接踵而至。 孝瓘招架不住,又从袖中取了些娉币,分与众人,姐妹笑着说「不够,不够!」棍棒却明显少了许多。他趁机步到清操近前,一把拉起她的手。 他的手好冷。 「你……」 孝瓘一如既往的寡言,只拦腰横抱起清操,夺路出门。 孝瓘把清操安置在马背上,清操一手执扇,一手扶缰,侧目郑府。府门前,迎亲官正呈着萱草,笑颜对老郑公说:「新妇宜男,孝顺富贵。」 郑公行大礼,淡淡回道:「孝顺出自臣门,富贵恩由陛下。」 邺城的清晨,充满了市井的随性与温馨。街道旁,尾上耷着黑黄羽毛,头上顶着残缺鸡冠的公鸡昂声报晓;早起的主妇穿着薄薄的单衣,迷濛着睡眼,将夜壶放在自家门前,漆黑的屋口里遂传来男人粗重的嗓音,「傻婆子,大冷天,活得腻了!」 清操微微抬起扇,略过那个身形微胖,草履薄衫,却令她生出隐隐艷羡之情的妇人,目光终锁在策马骈行的孝瓘身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她此刻的心愿,亦如无数新嫁的小娘——与她的郎君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而她不知道,即便如此简单而朴素的心愿,又需二人一同修行多少春秋,才得如那市井夫妻一般平和自然。 她更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瑟兮僴兮,赫兮咺兮,却心在浮云,不在她的凡间。 孝瓘的心又回到太后赐婚的那刻——这半年来,他时常忆起那时的情景——若是他抵死相拒,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彼时,长兄孝瑜又一次拉住了欲行莽撞的他,还恭恭敬敬的谢承太后隆恩。 「啪!」从宫中出来后,孝瑜将孝瓘拉到僻静无人处,转身便甩了他一个耳光,声音不高,却满含怒意的训斥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白皙的面颊衬出红红的五指印,尤为刺目难看,孝瑜心中也不好受,缓和了语气道:「别犯傻了,此事远非缔结婚姻那么简单……」 「那还能是什么?太后明知道我的心志,却故意将郑氏赐予我……」孝瓘低着头,闷闷的念了一句。 孝瑜揽着他的肩膀,「走吧,你不是要为我践行吗?我们去城郊的柳亭饮一杯清酒吧。」 登阁日(2) 「你可明白太后为何能允诺你玉牒除名,与魏女归隐的请求吗?」两骑骈行于郊野小径,孝瑜方才开了口。 孝瓘扭头看了眼兄长,「我那日把事情都说清楚了,祖母体念我修行之志,归隐之心,便准允了。」 「她不仅是我们的祖母,更是大齐的太后。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江山落入汉妇之子的手里,她希望延续鲜卑兄终弟及的旧俗,所以她一直在为六王笼络势力。荥阳郑氏曾在元魏朝廷中煊赫一时,今朝却遭受打压,逐渐颓落,太后有心扶持,他们自己也想拼力一搏,这才有了寿宴献曲和金殿赐衣,可谁料到此间横生枝节,竟有栀子一事。我想太后起初是怀疑延宗的,因为他深得至尊喜爱,原也不足为奇,怎知又牵扯出你来,这不禁让她怀疑起我们文襄诸子的立场。即使你自己不提玉牒除名,她也会对你施以惩戒,以儆效尤。」 孝瓘的神情颇是诧异,愣了许久,才道:「可是……陛下春秋正盛,考虑百年之事,是否为时尚早?」 孝瑜嘆了口气,道:「我听闻,有太医曾给太后上密笺,说天子智昏脉恶,恐有不测之事。你看陛下如今食素礼佛,想来自己也应觉察一二;加之那日幽居寺佛像险些砸到太子一事,陛下对六王忌讳更深,不然今日也不会效法太祖,要以寻乱□□的罪名杖毙六王了。」 「所以太后给我指婚,是为了撇清郑氏与六王的关系,以全性命?」孝瓘低声道。 孝瑜微笑着点点头,「为兄与你言明,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等兄弟名为长房,实则失去父皇庇佑,一直为至尊所忌,如今又值皇嗣之争,夹在太后与皇帝之间,务须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才能得万全!」 孝瓘垂首不再多言 。 西南吉地,青幔为庐,一双红烛「嘶嘶」淌泪,高堂亲长们「上继宗庙,下启子嗣」的教诲言犹在耳,同牢合卺的繁缛礼节在乱中有序的进行,直到最后,侍女呈上一块白绸。 「这个……」清操抬眼看看孝瓘,孝瓘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并不明白绸子的用途。 侍女见二人不接,只得脸色微红的步至床边,端端的铺平开来,而后退了下去。 「那个……那个……」清操站起身,若无其事的在屋内兜转了两圈,而后挪着脚步站定在嫁妆匣边,从一堆日常衣物中翻出一只捲轴。 捲轴缓缓展开,清操的脸已如红布,她默默的将那画挂在正对卧榻的幔布上,哑着嗓子读起卷边题诗: 「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手就在衣领边纠结,她不敢按诗所授褪了衣衫,更不敢回身,可心中却似有片羽毛,痒痒的上下拂动。 她等着他说话,可身后竟一点动静也没有——不能再这么站着了,像块呆木一样,无论如何得回身看看……她鼓足勇气回了头,正遇上他直勾勾的眼神。 他用手支着头,嘴角微勾着,目光似透过她,直望着那幅画—— 他突然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墙边,一把扯下了那捲轴,狠狠摔在地上。 清操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傻了,她噙着泪花,支支吾吾的解释:「我……我乳母……送的画……她让我挂起来……」 「哎呀!你的手怎么流血了?」她忽瞧见孝瓘的左腕上淌着鲜血,「是……是被什么划伤了?」 她走过去,慌忙执起他的手腕,但见一片血肉模煳,细细端详,方见残缺不全的几个字——「约为瓘妻。 清操对着那几个残字出了会神,轻嘆口气道:「我帮你上点药吧……」 「没事。」他抓住她的手臂,顺势将她按在床的围板上,镂字的手腕却在不住发抖。 清操垫着脚尖,红唇欺近他耳畔,他本能一闪。 眼望着星波流转,长睫低垂,孝瓘却是闭了眼…… 「长恭,你快要大婚了吧?」华林园的酒宴才散,皇帝高洋便一脸醺醉的对孝瓘道,「朕得替你父皇好好教导教导你……」 孝瓘身为散骑侍郎,又正当值,自是不便推脱,只得随叔父出了永阳门。行数里之后,御驾至一大宅的门口,朱门金匾,端端正正的四个大字「高阳王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这是高阳王高湜的宅邸。 接上 高湜是太祖高欢的第十一个儿子,虽与高洋并非同母所生,却甚得皇帝宠/信。人道他滑稽巧言而得圣眷,实则暗投皇帝所好,为之提供了别样的行/乐所。 此时的高湜已是候驾多时,见到高洋自是摇尾谄mei起来。 庭中已设酒宴,女/伶鼓瑟,舞/姬起舞,高洋摇摇晃晃的从花丛间走过,端坐正位,转对高湜道:「上热酒冷食来!」 高湜会意,忙命人备好热酒,又端上冰酪。 高洋端起酒杯,笑着问高湜,「散剂呢?」 高湜答道:「已在酒中。」 「甚好!」高洋指了指孝瓘,「也赏给长恭一杯。」 高湜忙斟了杯酒递给孝瓘,「此酒热,饮完要多吃些冰酪。」 孝瓘端着酒杯在唇边滞了一滞,还是昂头饮下。 高洋满意的挑了挑大指,又坏笑着问高湜:「今日可有什么花样?」 「臣备了待产之……」 「不好!不好!」高洋皱着鼻子直摇头,「今日朕来此是为了教导侄儿,孩子年轻,别给吓坏了……」 「陛下教诲得是,那咱们玩些文雅的?」 「嗯,你说说。」 「帝子逐王姬,涉江采芙蓉。」 「好!好!这个好!」高洋大笑着拍巴掌。 高湜谄笑着,命人将三名「王姬」带上来,高洋眯着眼睛一看,又笑开了花,「别说啊!还真是『王姬』!」 孝瓘的心却似被针扎了一般,走在最前面的正是猗猗。 「这位是前朝的乐城公主。」高湜指着猗猗介绍,而后又指着后面的妇人道,「弃妇安德公主——」 「你这死鬼,给我按了这么难听的头衔,不是成心让这俊俏的郎君嫌弃奴婢吗?」妇人已不年轻,却是浓妆艷抹,她主动欺到孝瓘身边,斜睨着高湜笑。 「我说得有错吗?出帝西逃可曾带你上路?」 老一些的宫人都听说过,孝武帝元修与堂妹安德,明月,蒺藜三公主的事,可他后来出逃,仅带了明月公主,将其余二人留在魏宫中受尽欺辱。 「高阳王喝几口酒,怎么说话就没了忌讳?」高洋面色弗悦。 高湜一惊忙住了嘴,一肚子火都撒在久久不见人影的第三位「王姬」身上——几名壮婢连拖带拽,才将那「王姬」架到近前。 「家家……」孝瓘呆若木鸡——他万没想到高湜竟将他的嫡母文襄皇后元仲华虏入王府。 元仲华羞愤难当,瞧见孝瓘,更是无地自容,若非左右缚着,只想一头撞死在熏炉上。 「陛下若烝长嫂,实在有辱圣德!务请三思!」孝瓘心道,今日即便死在高阳王府,也不能任由家家受辱。 闻听此言,元仲华心内五味杂陈,她想起这些年对孝瓘的冷落以及因一己私心带给他的伤害,而这孩子竟能在生死关头说出这样回护她的话来。 高洋已然怒不可遏,他拍案而起,狠狠一脚踹在孝瓘的心口上,「带你来长见识,不要扫朕的兴!」 孝瓘只觉眼前一黑,可他依旧勉直身子,「臣是陛下的谏臣,亦是父皇的儿子,于忠于孝……」 他话未讲完,但听高洋大喝道:「休提你父皇,昔日他掠我夫人,今日朕不过是报復而已!」 高洋一把虏过元仲华,「朕要定了阿兄的女人,你们自便!」 高湜忙打圆场,对孝瓘道:「依着陛下的规矩,若是不愿游乐的姬/子,当处斩刑。四郎若想家家活命,便不要再打扰陛下的雅兴。」 他见孝瓘不再说话,又拉他到旁边:「四郎可选余下的两位姬/女竞逐,时间长者为胜,输了的姬/女,需『涉江採莲』。」他边说边指着旁边一条葛絙——两名侍从在两端执起粗绳,中间则绷得紧紧的。 「这位小郎君长得可真好看,不知奴婢可否服侍?」安德公主将孝瓘搀扶起来。 「贱婢莫要贪/恋/美/色,四郎年轻血/气盛,勐而无韧也!」高湜笑了一声,「小心『涉江』哦!」 安德笑着轻啐他。 孝瓘已推开安德,一步一步的走到猗猗跟前,他弯下腰,轻拂着她的脸庞——自进庭院,猗猗终不肯抬头。 许是感受到指尖的冰冷,她才缓缓抬起头。 她的脸色惨白而无光,眼睛红肿却无泪,漆黑的眸子空洞得像无底深渊——孝瓘不禁又想起若干年前那个被母亲遗弃在画舫中的小女孩。 他的心口剧烈的疼痛起来,便似将心放在滚油中煎熬,那灼烫的痛楚,瞬间便弥散周身。 「四皇子需要奴婢来服侍吗?」猗猗轻轻的问了一句。 登阁日(3) 孝瓘就跪在她面前,眼泪禁不住沿着俊挺的鼻樑蜿蜒肆虐。 猗猗搬起他的脸,用袍袖去给他擦鼻涕,便似小时候一般。 「哎呦呦——这还哭起鼻子来了?」高湜好心提醒道,「你怎么还这般齐整?你酒中加了散剂,当真不觉得热吗?」 孝瓘捂着心口,他的确觉得烦躁,虚弱,噁心……整个身体都已沐在沸水中,被汗水浸透了的衣衫成了最余缀的什物,而他却偏要死死掖着领口,只将一把冰酪塞进口中。 一只纤细的手袭上他的玉带,扣袢被轻轻解/开,孝瓘一把抓住那只手,「猗猗……不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好死不如赖活。」那声音冰凉凉的,正如他握住那只手一般,孝瓘望着她的脸,掖在领口处、发白的指骨渐渐恢復了原本的色泽。 玉带「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是蔽膝,褶衣……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只抬头往上望——分明是青天白日,朗朗干坤,他怎么会身处可怖的梦魇? 他觉得自己已非是一个人,而是与虎狼无异的qin兽! 他又听到她冰凉的声音——「开始吧」。 他和她之间,又怎能 称之为爱? 荒唐无比,亦羞耻无比! 「忘了我吧……还有……」猗猗在他身下轻声说,「誓言……」 他不回答,只埋/首在她的美人/骨间——他执拗的不想她再看到他的眼泪。 直待腕上狠狠一痛,他才抬起头,猗猗咬住了刻字的手腕,然后硬生生的将那块皮撕了下来——她的目光坚定而绝望。 「啊——」他惨叫着,那是一种无可忍耐的剧痛——她分明从他心里撕下了一块肉。 此时,他的心智已然混沌,口中囫囵说「猗猗,生死我们一起……」,就想站起身,终止这一切——他愿意接受皇帝暴风骤雨的捶打,甚至不惜牺牲他们二人的性命! 阻止他的,是猗猗沾满血的chun。 她不许他死! 而口中却只道:「我,想活……」 他拱起的嵴背渐渐塌陷下去,他必须隐忍,必须坚持——他又何尝能忍受她以最痛苦最耻辱的方式死在他面前? 当高湜最先放弃比赛,安德公主在那根粗绳上被侍从来回拖拽,哀嚎痛哭的时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怨恨自己的懦弱和犹豫。 …… 孝瓘的面冷如圭璧,清操的眼迷离若丝。 孝瓘瘦长的手指捂了清操的嘴。 清操蹙着眉,无声的隐忍。 孝瓘猝然罢手,将汗水打湿的碎发别在耳后,扯了件青白单衣,仓皇的逃出了房门。 他大口的吞吐着乳白色霜气,任凭清冷的夜露滴落在面颊,与滚落的热泪和在一处——思念,包裹着灵魂,空虚的位置,无人能够取代…… 孝瓘平復良久,待返回洞房,见清操正拥被坐在床上,眼睛直盯着那一点一点燃烧的红烛,他嘆了口气,亦拣了张胡床坐了下去。 红烛泪尽,东方露白,二人就这么枯坐了整个春xiao。 「你的手还流血吗?」清操悉索起身,打破了沉寂。 孝瓘看了看手腕,「不流了。」 「那好吧。」她走到妆奁前,从里面取出一支金簪,在自己的腕上划出「约为瓘妻」几个字,然后在孝瓘眼前晃了晃。 孝瓘一时无语,却见她又回到床榻,将流出的鲜血抹在那块白绸上。 「是你自己半途而废,休累我遭人误会。」她强笑着走到孝瓘面前,手里捏着一支深灰色的青雀黛笔,「罚你帮我画眉好不好?」 孝瓘微愕,低头看看手掌的硬茧,「我这手提剑握槊,从没拿过眉笔……」 「其实很简单的……你拿着!」她将镜匣塞给孝瓘,自己则执起笔,在空空的眼眉处勾勒出一条圆润的弧线,峰处略略挑起,梢处又缓缓延伸开去,颜色如远山飘渺的青烟,形状似春风新裁的柳叶。她画完便对孝瓘得意的挑眉,可惜只画一边,看来甚为滑稽,孝瓘没忍住,侧过脸笑了一下。 接上 婚礼三日,新妇依礼执笲进宫。 皇帝高洋在竣工不久的三台宫召见了孝瓘和清操。 三台始建于曹魏,依邺北城墙而建,台基高十丈,上筑五层楼阁,高耸入云端。后经战乱,多有残毁,高洋便徵发工匠三十万大修三台,并将铜雀改名为金凤,金兽为圣应,冰井为崇光。 二人随礼官欲进大光殿,却瞧见楼上的天子散发胡服,在廊宇间奔跑穿梭。 孝瓘嘆了口气,只得跪在殿内静静等候。 过了许久,随着一阵酒臭之气,高洋身覆各色锦缎,揽数名御女摇摇晃晃的进了殿,高阳王则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落座之后,清操依礼奠笲,高洋接过来,随意翻了翻里面的栗子,大枣和腶脩,而后对着清操勾了勾手指,清操看了眼孝瓘,硬着头皮上前叩拜,高洋推开偎在他怀中的女御,轻抚着清操光洁的面颊。 「小美人,你餵朕吃一颗!」 清操心中怕极,颤着手指剥了枚栗子,却被高洋推送到自己嘴里。 「用嘴。」 清操望着他那暗黄无光的眼珠,只觉得一阵作呕。她回头看了眼孝瓘,却见他直直的望着她,仿佛她此时的窘境与他全无干系。 水光瞬时模煳的了视线,清操执拗的转回头,不想让他瞧见,她一点点凑到高洋的嘴边,将那栗子送了进去。 高洋满意的咀嚼着栗子,示意她退至原位,她跪回到孝瓘身边,一脸难堪地望着他,孝瓘则面无表情的垂下了眼眸。 高洋昂头吞了口酒,将栗子的残渣也一併沖了下去。然后醉醺醺的对孝瓘道:「你既已成亲,朕封你个什么爵位吧?」 「臣未有尺寸之功,何堪陛下重赏?」 高洋撇嘴摆了摆手,「皇室贵胄,自与旁人不同。容朕想想,让你去食哪里……十一,你也帮朕想想!」 高湜转了转眼睛,抿唇笑道:「乐城……如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高洋听后哈哈大笑,「长恭,朕问你,你那日跟乐城公主是不是头一遭?」 孝瓘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紧握双拳,指骨因用力而变得惨白。 「那便是了!」高洋和高湜同时爆发出一阵狂笑,「那就这么定了!乐城开国公了! 乐城开国公……」 高洋拍案大笑,几乎笑出眼泪。 高洋的笑声不止,孝瓘的谢恩不至。 清操侧头看了看身边那个低头闭目,肩背微颤的男人,手悄悄伸入他的衣袖,死命的扣开他紧握的拳头,触到那濡湿的掌心。 「谢主上的隆恩。」她伏地叩拜,朗声谢恩,尽管那声音淹没在魔鬼般的笑声中。 自邺宫出来,他们连夜往晋阳表谢皇太后和皇后。 静德宫奠笲时,宫人说皇后病了,不宜相见。 孝瓘却红着眼睛跪在宫门口不肯走,清操不明缘故,劝慰许久,他轻唤了一声「家家……」才缓缓起身。谁料这一起来,他竟抚着心口,呕出一口血。 清操吓坏了,奔过去扶住他,四下寻人去请太医。 静德宫的门忽然开了,自门内快步走出一人,清操还未看清来人的长相,就见他一把抓住孝瓘的脖领,在他脸上狠狠就是一拳。 「高孝瓘!你少他娘的在这儿装!」 孝瓘跌倒在地,半晌没有起身,清操挡在他身前,怒吼一声:「河间王!」 「你!」高孝琬看了一眼清操,面上的怒意未减,却也止了向前的脚步。 孝瓘歪头又呕了口血,草草用袖口抹净,推开上来搀扶他的清操,端端正正的跪在孝琬面前,「我本当以死相谏,却懦弱贪生,今日若能死在阿兄手中,必当无怨无悔。」 「死谏?」高孝琬嗤笑一声,「你怎么可能死谏?你侮辱家家,悖逆人伦……你不记得家家当年是如何待你的了?」 「我没有!」孝瓘抽出腰间宝剑,将剑柄交与孝琬,剑尖抵在自己喉处,「我若冒犯家家,你用此剑结果我性命便是!」 「你当我不知道高阳王府是什么地方吗?」孝琬的腕上用力,剑尖一点点侵入孝瓘的脖颈,「你是不是因为当年窃妻之事,一直怀恨在心?」 孝瓘默然。 「你果然知道!」孝琬说着,孝瓘的颈上已渗出血珠。 「我知道那件事……但我从来没有恨过家家……」 「三弟!」 此时,孝珩闻询赶至,上前一把按住他手中宝剑,埋怨道:「家家的事怎么能怪四弟?他去高阳王府是奉天子之命,岂是自己所能左右?我便问你,若是至尊让你去,你去是不去?」 「我去!我去与他们同归于尽!」孝琬依旧不肯弃剑,用手指点着孝瓘道,「你他娘的就是怂!从小就一身软骨头!」 「三兄!」六弟绍信一熘烟的跑到孝琬面前,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禁一怔,「你……你跟四兄比剑呢?」 「你来干什么!」孝琬不耐烦的问。 绍信又偷偷瞄了眼二哥孝珩,才小心翼翼的说道:「陛下的诏书到了,封你为尚书左僕射,即刻去邺城赴任呢……」 孝琬手中的剑「啪」的落在地上,双膝落地,用拳头狠命的砸起来。 「好了,三弟……」孝珩抚着他的肩膀劝慰道,「我等寤寐求之,不止功名利禄,更是家国平安。你承旨赴任也非屈从银暴,而是为了保护兄弟,辅弼社稷啊!」 孝琬抬头看了眼孝瓘,见他目光如常,没有半分嘲弄奚落之意,才重重嘆了口气。 孝珩则转向清操,恢復了往日的温和:「这位便是你的郑门新妇吧?也是我们的乐师。」——他指的自是当年东馆授琴之事。 清操听闻此言,不禁红了脸。 「你先扶他回绿竹院休息吧,我待会命人去请太医。」 清操点头,孝瓘却疲惫的摇了摇头:「多谢兄长,我并无大碍,不用劳烦太医署了。」 孝珩自知宫内衙署趋炎附势的丑恶嘴脸,并没有坚持。 二人转身欲行,身后却传来孝琬的声音,「孝瓘,你既娶了清操,定要好好待她……」 他们沿着湖畔的小径走得很慢,此时的静湖已结了薄冰,苍茫茫的一片,湖边的柳树低垂着枯枝,孝瓘忽然停了脚步,沉声对清操道:「麻烦……你能帮我找个宫人问问,这岸边的桂树去哪了?」 清操微异。 「那里本有株桂树。」他若有所思的指了指,「四季都绿着叶子。」 清操四下找寻,终在山石后面找到一名清扫积雪的老监。 那宫监似识得孝瓘,他毕恭毕敬的行了礼,很是开心的问道:「我道是谁,原来四皇子回来了。」 孝瓘点点头,还是追问桂树的事。 老监搔了搔头,憨然笑笑,「老奴虽日日在这里打扫,可这树这么多……多一棵少一棵的老奴也记不住……皇子问的是哪棵?」 孝瓘苦涩一笑,「年幼时,我每日清晨都会站在那树下的。」 「噢!在那儿等元女吧!然后你们一道去学堂……瞧我这记性……」老监拍着脑门顿悟,不过很快换了些许遗憾的神色,「可惜今年冬天太冷了,那树刚入冬便死了,叶子落了一地……那日长秋寺主簿大人路过,说是难看,让砍了烧柴。」 孝瓘轻声嘆了口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快到绿竹院时,清操无意瞧见他眼眶微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清操将孝瓘扶靠在卧榻上,又在他身后加了隐囊,笑着问道:「你想吃什么?我命食官去做。」 「多谢……你去吃吧。」孝瓘疲惫的合上眼,「我想睡一会儿。」 清操嘆了口气,拉了锦被盖在他身上,转身离开。 清操再回来时,孝瓘却并未睡着,他坐靠隐囊,手中把玩着一张没有涂色的鬼面。 肆州事(1) 清操再回来时,孝瓘却并未睡着,他坐靠隐囊,手中把玩着一张没有涂色的鬼面。 「这白皮鬼面好吓人!是灯节上戴的吗?」清操端了一碗汤饼坐到床边,「来,吃点东西吧。」 孝瓘涩然一笑,却是推开碗,温和的拒绝,「有劳了,我还不饿。」 清操无奈将碗放到矮几上,背着身子道:「你这身子,日后真需找个医者好好调养才是,光我见到已是第二次了……」 「第二次?」孝瓘有些不解。 「第一次在邺城,先皇的葬礼上。」 孝瓘轻「哦」了一声。 清操扭回头,她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女孩,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气才冲上前去。 「我自幼有心疾,家家说是刚落地时受了风寒。长大后在军中磨鍊,身体比之前好了很多,已是许久不曾犯过。今日大概是……」他没有续说下去,大约不想再提那不堪之事,转了话题问道,「我记得你那时说,什么羽弓,什么丹药的,到底是什么游戏?」 这倒把清操问得一懵。 她确与他说过这样的话,只是那话究竟是何意,她也是胡诌八扯。 经过一番仔细回忆,她信口念道:「好像是……揉揉羽弓,復活彤丹?」 「荣辱与共,祸福同担?」孝瓘道。 清操话一出口,也即刻意识到是这八个字,不禁红了脸庞。 「这话是姑母说与赵郡王听的,我不解其意,只道是戏言。」 孝瓘自能想见在那样的情形下,赵郡王妃与夫君说出这八个字,绝非是戏嚯玩笑的口吻,清操虽不解其意,应也能从大人们的表情中察觉一二。 「我……那个……我给你弹一首静心的曲子吧……」清操不愿他深想,遂打岔道。 孝瓘刚要张口婉拒,却见她已走到听风琴边,轻轻的弹奏起来,曲调平缓悦耳,竟有似曾相识的意味。 「这曲子怎么好像听过?」 清操笑而不答,加以绰注,引而成线。 后面的调子倒是没那么熟悉了,孝瓘也渐睡了过去。 孝瓘醒来,已近黄昏,屋内什物都染了些许温暖的色彩。 他揉揉眼睛坐起来,神智尚未完全清楚,看到逆光中的背影,竟脱口唤了声「猗猗」。 「我的背影很像她吗?」 清操问完没有回身。 身后也没有回应。 「谒者送来册书。」内侍在门外禀报。 孝瓘换好衣服,起身去迎接,走过清操身侧时,轻轻吐出两个字,「不像。」 门外轺车已备好,清操扶孝瓘上了车,轻声嘆了口气,「一路奔波而来……如今又要连夜折返回去。」 「谁料集书省的册文这么快就好了,若知道就在邺先受了封,再来晋阳了。」 「第下有所不知。」谒者在车下禀道,「天子有意让您去肆州行事,已连同册文一併发了,等到邺城后正式宣旨。」 「肆州?肆州出了什么事吗?」 「据说突厥人不安分,时时在边境滋事。」 「既然如此紧急,我们骑马回去吧。」孝瓘说着就要下车,被清操按下,「你身体可吃得消?」 孝瓘并不理会,只道:「既去肆州,你无需南辕北辙,索性就留在晋阳吧,待圣旨下了,你自去便是。」 「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 「归宁之事,恐怕要往后推一推了。」 「我回家的事也不着急……」 不待清操说完,他已下了轺车,命人牵了匹马,对那谒者道:「我与你驰马返邺。」 谒者看了看清操,面露愧疚之色,道:「第下新婚燕尔……」 孝瓘没有回应,他翻身上马,与那谒者踏着夜色渐行渐远…… 夏日的傍晚咸湿闷热,数名小婢垫着脚尖,用竹如意狠命敲打着树枝,枝上停的那只鸮,却只震震翅膀,不肯飞离。 正房中传出女子尖锐的嗓音:「春葩,那恶鸟飞走了没?」 「还没……马上就……」领头的婢子颤声回道。 女子已从房中走出,叉着腰骂道:「真是一群废物!」 「我说怎么时运不济,原来自家王妃是鸮神转世!」门外站定一男子,容貌俊美,身材高大。 「当年母亲生我时,路过的阿么姑给我算命说『此宅瓠芦中有月』。」 说话的女子圆眼鹰鼻,确实与那鸮鸟有几分相似。 「什么月不月的!胡说些什么!」男子几步上前捂了女子的嘴。 女子不屑的瞥他一眼,讥诮道:「怎么?还有长广王怕的时候?」 长广王高湛一把抢过婢女手中的竹如意,向着那鸮鸟狠狠一掷,鸮鸟哀叫着,在一堆乱羽中挣扎了几下,终是飞上了天空。 「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了?」王妃胡氏忙问。 「老三在东山得罪了皇帝,被罢黜了青州刺史,他暗中转投了六兄,为表诚意,竟搜罗出一大堆我贪赃枉法的证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这卑鄙小人,是想踩着大王上位啊。」 「他休想!六兄与我是一奶同胞,他高浚是什么东西?贱妾生出来的庶子!」 「是啊,常山王必是识得亲疏远近的。」 「六兄你还不知道,整日装着忧国忧民的样子,高浚这也是投其所好,只是苦了我,被他拉去好一顿训斥。」 高湛巡视周遭,命女婢们退下,才又道:「不过阿兄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此为非常时期,还是韬光些好。你知道吗,天恩道人被抓了,阿伽郎君亦牵涉其中。」——说这最后一句,他已将声音压到极低。 胡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啊!这……这可如何是好?」 「莫慌……就算那疯子顺藤摸查下去,至多查到赵叉,可赵叉是六王的主簿,与我们有何干系?」 「你当时命赵叉去找到阿伽?」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太后要扶立六王?只有六王的人去,阿伽才会卖力嘛。」 「还是大王心思缜密……不过我还是担心赵叉并非稳妥之人,要不要……」 「这个还不用急,若是赵叉出事,反倒是惹人怀疑了。 」 「把火惹到六王身上,倒也不是不行。」胡氏柔媚一笑。 「我还真不希望他这么快倒。」 「大王也会顾念手足之情?那当初干嘛求我内姐卢娘搅了那婚事?」 「一码归一码。我既不能让六兄笼络到荥阳郑氏,也不想见他彻底倒了。」高湛阴诡一笑,「他就像箭靶子,有他立在那儿,二兄那疯子才不会往我这里放箭。说起来,我还是真心要感谢卢家姐姐,若不是她弄了那袋栀子,六兄的好事保不准就成了。」 「那你拿什么赏我姐姐?」胡氏摊手要赏。 「我把高孝瑜都赏给她了,她还要怎样?」高湛坏笑着捏了捏胡氏的脸。 「啊?宫中传言果然是真的!」胡氏轻捶了一下高湛,高湛顺势揽了她的腰,笑道:「随寡人握槊去!」 「陛下,幽居寺佛像的事有了些进展……」干象殿中尚书杨愔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高洋推开簇在身畔的美姬,连同左右侍从一同屏退,才让杨愔继续讲下去。 「雕凿佛像的石匠已承认他们受了天恩道人的贿赂,在佛像中做了机关。昨日此人已在邺北落网。密审他时,他说是私怨报復,说僧标禅师所创建的幽居寺原为他的道观,却被强取豪夺,心中积怨才设此机关;但其同伙供述,他们同为广武王的手下。」 「高长弼?」 肆州事(2) 「高长弼?」 「正是。广武王粗暴好武,横行闾肆,坊间谓其『阿伽郎君』,身边纠合一众,专为不法之事。」 「阿伽不过宗室子弟,怎会对太子行事?朕恐怕此事另有蹊跷。」高洋将杨愔唤至近前,「传朕旨意,命人去广武王府捉拿高长弼,天恩及其同党皆弃市。」 自天恩道人被擒,广武王府便乱作一团,高长弼更似热锅上的蚂蚁,整日焦躁难安 。 长史鲁漫倒还算镇定,他进言道:「殿下可还记得六王给您留下的后路?」 高长弼略定了定神,「你是说赵主簿那日最后说的……」 鲁漫点了点头。 「不行!不行!投奔突厥那是叛国啊……」 「那殿下想想是留在这里能活,还是逃往突厥能活?」鲁漫附在高长弼耳边,「小臣听说天恩一党已判弃市,想必已然招供了……只怕拿人的圣旨此刻已在路上,殿下若再不做决断,咱们就走不了了!」 高长弼剁了跺脚,怅恨道:「也罢,先去突厥避避风头,待日后常山王当政,咱再回来吧……」 他说完,去内室找出当初赵叉所给的突厥信物,带着长史和数名随从,连夜逃出王府。 六月甲午,荧惑犯轩辕。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占者曰「不祥之象」。果然,并、冀二州相继出现旱情,晋阳街头竟有人被活活热死。 晋阳是皇族高氏的龙脉所在,今龙城大旱,正应了荧惑之兆,实在令高洋惴惴不安,他即下诏曰:祀豹祠庙,大赦天下。 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高洋可以轻易的赐给人荣华显赫的生活,也可以轻易的收回一切,包括人的生命;但在西门豹祠前的一场声势浩荡的祈雨,却让他从神坛重重跌落到凡间——对那些泥塑雕像的顶礼膜拜并不能求来一场喜雨——亦如他自诩的天子无法带给黎民百姓一个无征无伐的太平盛世一样。 雨,顽固着,矜持着,一滴都没有下。 酷热干燥的空气笼罩着龙城晋阳,并向四方一点点地蔓延,就像那场旱热中滋生的瘟疫,一点点蚕食着齐人脆弱的生命。 心中郁结的暴君立时勃然大怒,下令砸毁了豹祠庙! 可这有什么用呢? 捣毁了信仰的齐国只能陷入更加疯狂的境地…… 「第下!」年轻的参将尉相愿气喘吁吁的从田边跑来,「不好了!」 垄上麻履薄衫的少年缓缓直起身,从青色的竹笠中露出一张挂满汗水的脸,抿紧的薄唇龟裂而苍白,他身旁垂首而立的是治中从事崔景,正毕恭毕敬拿了一根蔫苗,嘆道:「天气太旱,赶不上夏收,庄稼全烂在地里了……」 少年皱紧了眉,疲惫的抹去面颊的汗水,迎着尉相愿的方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尉相愿停在近前,汗水已然湿透了夹袍,上气不接下气急道,「第下,快去看看吧,大批饥民正涌向粮库!」 崔景立时大惊失色,一层冷汗洗过后嵴,「暴民……暴民反了!」 孝瓘瞥了眼崔景,冷冷道,「去看看。」 「第下……流民多不干净……」崔景跟在他身后,诺诺道,「有的人还染有瘟疾……实在不太适宜……」 再抬头,四皇子已远远的将崔景的余音抛在耳后。 东南几州的粮食因道路不通无法及时运达,赈灾特使从邺城抽调粮食便如杯水车薪,连晋阳、并州这样的要地、上州都无法满足,更何况是边陲。 肆州九原城内囤积的粮饷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这粮库是万万动不得的!」数名从事跪在孝瓘面前异口同声。 「他们不是暴民!他们不想造反!只是他们活不下去!」孝瓘手扶着城墙,眼望着从下面如流水般涌入的人群。 「活不下去,就让他们死!」崔景的目光阴狠,「请第下即刻修书天子,调动大军,镇压暴乱!这场民火,绝不能烧毁军粮!」 孝瓘紧咬着牙,令他原本清瘦的脸颊更多了几分稜角,一根青筋在额角隐隐突起,终于耐不住反手一掌,重重的扇在崔景的脸上,「你以为朝廷的大军是天兵天将吗?怎么可能让将士们去亲手屠杀他们的父母妻儿?」 「第下息怒。」兵曹从事裴矩看了眼正捂着脸颊的崔景,「肆州存在的意义就是屏障北方,眼下突厥势力日益强大,时常滋扰我境,窥伺中原,军粮一旦有失,臣恐敌军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啊!」 孝瓘微敛怒气,「我自是知道军粮的重要性。我的意思是开仓放皇粮!」 皇粮?几个从事面面相觑——这是各州都必须筹备出来,供给晋阳皇族的粮食——如果说放了军粮只会让自己脑袋搬家,那么放了皇粮就等于赔上了九族的性命——那是没人想,也没人敢打得主意啊! 这个年轻的皇子,不谙世事,看不出好大的一块肥肉摆在眼前,真当赈灾是抚慰灾民吗? 「兹事体大,还是请天子御批吧……」从事们讪讪道。 「时日曷丧,予汝偕亡!」有人在高台上嚷出了这样的口号。 「予汝偕亡!」 「予汝偕亡!」 …… 人海激愤,群情齐和。 蝼蚁固然挡不住漫捲黄沙的战车,而成千上万的蝼蚁汇集在一起却足以吞噬一辆战车。飢饿令人本能的疯狂,进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伟力。 「放粮了!开仓放粮了!!」 似那穿过乌云的一丝阳光,虽然微薄,却总算看到些许希望。霎时间,亢沸的人声安静下来,行进迟缓的人流喷薄前涌——太仓,便是心中的那缕微芒所在。 快到时,人群便被分为许多细流,每支均设有重兵,分列两旁。刚刚还怒火熊熊的暴民瞬时忘记了「你死我亡」的豪言壮语,纷纷撕下衣袖或裙摆,自动顺成单列。 「不为五斗米折腰」似乎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神偶,可以膜拜,却无从效仿;只因为人们心中那杆以物慾为星,贪念为砣的秤,永远秤不出精神的重量,而所谓的大义,大多会沦为获取物质的口号——无论意在斗米的百姓,还是旨于天下的豪杰。 粮案后面,孝瓘戴了竹笠,撸起袖管,抖落着被汗水浸湿的薄衫,与旁的放粮官役本无不同。只是身后一群唯唯诺诺的从事,身前的队伍也比旁人短很多。 孝瓘放眼远处,见是队尾的官役将许多灾民赶到别的队中,又恰逢崔景谄媚「天气太热,此等放粮小事,由小臣们来做就是了。」 令他心中的火气陡然一升,冲口一句:「那你们倒是去放啊!」将诸人吓得不敢多言,忙散开到案边干起活来。 孝瓘也再不理会他们,只是哑着嗓子问对面的人:「家里是几个人?」 「两个。」 孝瓘头也不抬的抓了两人的量,来人却递上一袋碎冰。 孝瓘一愣 yh ,抬了抬竹笠,正迎上如花笑靥: 「我从冰井里取了一大块冰,排到这儿时,已碎成渣了。」 「清操?!」孝瓘看她华服蒙尘,灰头土脸的样子,一把将她拉到粮案内侧,生气道,「不是叫你留在晋阳,暂时不要跟来了吗?书信没有收到吗?」 「收到了……可我不放心你……你果然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她说着用冰袋擦了擦孝瓘的脸颊。 孝瓘推开道:「若非人人有冰,我便不能用。」 他说完,便把清操晾在一边,兀自放粮了。 日薄西山,眼见今日的量就要放完了,孝瓘正欲长舒口气,却发现面前的灾民面露异色,甚至忘记接粮,他随口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是奇怪这回放的竟不是粟麦,而是粳米和羊肉……」那人干干的笑了一声。 孝瓘心中一转——皇粮中的粳米本是南国贡品,为天子巡边所备,寻常百姓怎会识得? 「你怎知这是粳米?」 那人知道说错了话,转身就跑,被孝瓘一把抓住后脖领,那人遂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回头直刺孝瓘的小腹。孝瓘闪身躲开,却见那人的身后有一人突然跃出人群,转身向外狂奔,孝瓘纵身越过粮案,一脚踹开挡路的刺客,又朗声对裴矩道「此人交给你!」,自己向着逃跑的那个追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从事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却又担心孝瓘发生危险,忙命兵卒围困刺客,护卫皇子。 因太仓的周围本就布满重兵,孝瓘又追得颇紧,逃跑之人很快被擒,孝瓘定睛细看,竟是天子通缉的要犯——广武王高长弼。 铁笼将布满青苔的屋顶分隔成一块一块,猗猗站在恶臭的水中,仰脸望着斑驳的铁窗析漏下来的阳光。 「你是不是特别想杀了那只禽/兽?」身后的黑暗中传来女人的声音。 猗猗没有回答,只是咬着干裂的唇,几乎流出血来。 「你是不是想说这是你活下去的唯一目的?」 女人「咯咯咯」笑了起来——「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我堂堂的安德公主竟然被一只禽/兽欺辱……我就想亲手杀了他,挖出他的心看看,是狼的还是狈的……我那时候一点都不怕死!我谄媚他,侍奉他,奉迎他,还有他身边的人,他们都说我是dang妇,其实我就是想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人才能杀人。可是,我告诉你,没有机会……一丁点机会都没有……他是疯子,但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有多恨他……然后,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从杀死他,变成了……活着。」 安德公主又一次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近乎窒息。 肆州事(3) 「安德主,十一殿下又想出了新玩法,唤你去尝尝鲜……」一双笏头履缓缓步上铁笼的顶部。紧接着,水声和铁链声同时响起,安德公主被拖出了牢笼。 监牢又恢復平静,笏头履却迟迟没有离开。 「如果你愿意帮我一个忙,或许我可以做到。」白皙红润的脸在幽暗的背景中绽开狰狞的笑容——猗猗永远不会忘记这张魔王波旬的脸,那是她童年记忆中最骇人的梦魇。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帮你离开这里……而你需要像当年那样,去讲个故事……这样,我们共同的夙愿就可以达成了。」 「……给谁?」 「给对的人。」残缺一半的青雀钗「啪」落在水里,「还记得吗?这是信物。」 高洋站在上迫云汉的金凤台上,望着漳水在万顷葱郁中弯折远去。 耳畔边依旧是杨愔喋喋不休的奏对之声,幸而谒者领高阳王高湜来见,高洋便似想起什么,脸上骤然露出笑容,他对杨愔道:「杨大肚,你待会再说那些无聊的事,朕先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侍者擎来一个巨大的托盘,盘中是一双蓆子做的翅膀,高洋兴奋地对杨愔道:「你看,武卫将军阿那肱发明了这个!把它绑在人身上,从这台上飞下去,是谓『鸟人』!来,朕给你绑起来。」1 他说完,便自托盘中执起翅膀。 杨愔面如土色,慌忙跪倒:「臣命不足惜,只是……今日的政务还未办完,可否待臣办完再死?」 「什么死不死的!跟你聊天就是晦气!」 「杨尚书,您也太耿直了,天家跟您开玩笑呢,您没听出来吗?」在旁的高湜笑着圆场,「『鸟人』早从臣的府中选好了。」他指了指跪在一旁的女子。 杨愔瞥了一眼那女子,头上束了辨发,脸上涂着花花绿绿的色彩,身上的衣服更是五彩斑斓。 他揉了揉眼睛,只觉得面前的人极为面熟。 「此台二十七丈,若你自此飞下生还,可获自由之身。」 女子绑好席翅,站定在台边,她望着碧空如洗,漳水长流,望着脚下宏丽的皇都,天边悠浮的红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跃! 杨愔心底一沉,那女子莫不是……猗猗! 粮食放了大半个月,皇粮才算是放完,民怨也随之平息不少。 月色如霜,染白了夜路,树影婆娑,间杂一丝微凉。 孝瓘信马而归,及至府邸,瞧见门边青石上卧了一人。 他翻身下马,走到近前,「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清操睁开惺忪睡眼,见是孝瓘,不禁开心笑道:「他们说你今日会回府,我就说在这儿等等呗。」她边说边揉眼睛,才发现孝瓘的表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她此时也感觉到眼睛不适,仿佛怎么揉也睁不开。 「你眼睛被蚊子叮了。」孝瓘的神情有些恍惚——他记得那年中元节在崇福寺门口等猗猗,他也曾被蚊子叮了眼睛,「也许……涂些口水就不那么痒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更似在自言自语,清操没有听清,还追问了一句「什么」,孝瓘不愿再重复,轻嘆道:「走吧。」 「那日放粮可是吓死我了……那人为何刺你?后面的那个又为何逃跑?」 「他们是朝廷的钦犯,从邺逃到这里,估计饿急了,才冒充灾民。」 「莫非是那个『阿伽郎君』?」 孝瓘点点头,「他不知在邺城做了什么,令至尊如此震怒,我当日修书,待天家处决,只是转眼过去这么多天过去,怎么未见批覆?」 「你还期待他回復?你私放皇粮的事,还不知如何……我心中一直忐忑。」 孝瓘抬头望了望幽黯的苍穹,「既做出此事,我便不怕责罚,你若担心会累及你的家族,你我和离便是。」 清操没有回应,孝瓘低头看她时,只见她嗤然一笑,红肿的眼中似有星光,但很快转了身。 「吃饭吧。」她轻声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刺史府的后院很幽静,清操将矮几置在廊下,正对着一方青竹,竹上悬了些碎玉,偶有清风过时,便自悦耳如歌。 「房里实在太闷太热了。」清操将一盏青瓷灯放在案上,昏黄的烛火映出极简单饭菜,一碗粟粥,一碟葵菜,「还有这个……」她转身端过一盘皱巴巴的饼。 「这是什么?」孝瓘问。 「这叫豚皮饼,我跟家里的厨人偷学的,你尝尝好吃不好吃。」她说着捏起一块递给孝瓘。 其实孝瓘已吃过饭了,他才想伸手推开,却看到清操那么热切的笑脸,竟有些犹豫了。 「我知道你吃过饭了……不过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吃一口评一下也好。」 孝瓘接过来放在嘴里,唇齿间瞬间充满了一股胡麻的味道。 「胡麻?」 「嗯……」清操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脸却红得像绮霞,「我看你吃汤饼时总爱加些胡麻油。」 孝瓘蹙了蹙浓眉,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还是慌慌张张跑来的尉相愿解了围:「四皇子,赶紧出去迎驾吧。」 「迎驾?」孝瓘不明所以。 「天子驾临肆州。」尉相愿补了一句,孝瓘和清操俱是一惊。 谁料他二人才站起身,一个衣着黑色大氅身影已立在他们面前,那人迅速除去风帽,露出兑颊和鳞皮,「长恭,多日不见啊!」 「臣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孝瓘拉了清操忙行叩拜大礼,却被高洋制止。 「朕来得突然,怎能怪你?」高洋难得的和颜悦色, 此时,值夜的几名从事也闻讯赶到,看到高洋便匍匐大拜,口中还絮絮念道:「陛下……我们劝过皇子莫要 私放皇粮……可他偏偏不听……与我等无关啊……」他们只道天子亲巡为了皇粮之事,自己主动交代尚能减轻几分罪责。 高洋自是听得一头雾水,也懒着与他们分辨,只看了一眼孝瓘,微微笑道:「朕此番微服夜行,勿须旁人知晓。」 孝瓘心下瞭然,对诸人摆了摆手,大家这才战战兢兢的退了下去。 高洋直道:「你速备空室,将高长弼带到那里。」 孝瓘猜测广武王涉案颇大,却真没想到高洋竟会因此亲临,他正欲退去着办,却听身后又传来高洋的声音:「长恭,你可在他身上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羁押收监时,只有寻常衣物。」 高洋摆摆手,神色颇为疲倦。 刺史府的西园很快被收拾出来,并派了重兵在门外把守,孝瓘又亲自去牢中提审高长弼,然而,当狱卒打开牢门时,却发现高长弼伏身在豆灯旁,怎么也推不醒了。孝瓘伸手在鼻下试了试,已然没了鼻息。 高洋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把玩一把锋利的短匕,那本来是用来审问「阿伽郎君」的,如今被他径直戳进了孝瓘的锁骨,「你的信上不是说,只有朕亲自前来,他才肯说出幕后主谋并交出证物吗?」 孝瓘强忍剧痛,缓声道:「臣羁押广武王后……并……并未提审……连他所犯何事都不知道……遑论主谋证物了……」 「你诓骗朕来此地,究竟有何阴谋?」高洋斜睨着他。 「臣抓获广武王时便上疏陛下,臣仅待陛下谕旨,押解入邺城,余者一概不问。」 「方才从事们说……你私放皇粮?」高洋将匕首硬生生的拔出。 「民怨沸腾,不得已而为之。」孝瓘颤声答道。 「来人!乐城开国公侵吞赈灾粮款,即刻解回邺城!」他话音未落,但听散骑常侍郑子默急慌慌的禀道:「陛下不好了,突厥大军夜袭肆州!」 高洋的目光阴凉,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刀刃上的鲜血,然后用匕首尖顶在孝瓘的颈处,「你们这是谋叛啊!这件事从头到尾是不是都是老六设计的?」 「臣不在朝堂,不懂权谋,臣只知道突厥来犯,臣身为肆州主官,必须即刻上城指挥御敌,以策陛下万全!」 高洋突然迸发出一阵狂笑,仿佛听到人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你护驾御敌还是献城投降?」 「护驾御敌。」孝瓘回答得耿直无比。 高洋盯着孝瓘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竟缓缓放下了短匕。 「朕征战四方,内外清靖之时,你们还不过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娃娃……」他拖着那条长长的影子,一瘸一拐的走进黑夜,「朕可以亲自上城指挥,朕没有疯……一点都不煳涂……」黑暗中仍迴荡着沙哑而疲惫的碎念之声。 高洋登上城楼,虚扶着残破的城墙。 青白的月光将百尺长杆上的河阳幡旗染得分外凄凉;暮色的断壁混杂着焦烂的霉味和鲜血的腥气——那难道就是他拨款万两,征夫五万,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北山长城吗? 四野皆静,唯远方一曲羌笛渺然入耳——那里必定暗伏着无数突厥的铁骑。 手有些轻微的颤抖,他赶紧用另一只手按住。他本当是九天之外,主宰人世的天神,却为何会感受到这般的阴森寒意?他环视周遭,天地玄黄之间,有那么多眼睛在盯着他,那些熟悉的眼睛,曾经或慈爱,或友善,或恭顺,或卑从,如今却全部充满了最恶毒的杀意。 **** 今晚要出去,提前更新了,大家周末愉快~~ 记得收藏哦 肆州事(4)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敌军甚众,臣派人去晋阳求援吧?」郑子默在旁焦急进言。 「不行!断不能让晋阳和邺城的人知道朕在这里!」高洋神色有些慌乱,「命段韶来救吧……不……不行,他还在南方……那就往朔州方向点起烽火,斛律光在朔州……」高洋定了定神,「并诏其驰援肆州,不是来救朕,朕不在这里!」 郑子默点了点头,却还是忧心忡忡道:「陛下,以突厥目前的兵力,援军至少要五万以上才能形成合拢的优势,朔州现役兵寡,而且距离太远,如果临时招募再赶至九原城,少则也要半个月的时间,而肆州才遇重灾,民心不稳,将士更是无心恋战,这势头只怕三天都坚持不了啊……」 「那你说!朕要怎么办!怎么办!」高洋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野兽般怒吼起来。 「不如把城内的粮草珠宝送些给突厥人吧,草原上的人攻城略地无非就是抢些财物……」 高洋深深嘆了口气——当年意气风发,气吞如虎,何曾想过他也会落到如此耻辱的田地? 郑子默命人点起烽火,并速速拟好诏书,飞骑往朔州宣召,又将太仓军粮拣敛出大半,再加上民间供出的金箔银两,遣一使臣送给突厥的木桿可汗——阿史那俟斤。 「这……」高洋打量着使者手捧的左衽百褶纹襦裙,「这是……俟斤的回覆?」 奉衣使者不敢多言,只看了看一旁的郑子默,郑子默微微嘆气,「陛下养精蓄锐,坐等援军便好,不必理会其他。」 「朕问你俟斤究竟什么意思?」高洋掀翻了盛衣的玉盘。 「他们的可贺敦说……她与陛下相惜……同为女人……不如穿上这衣服等待援军……」使者的声音渐渐低弱,却并不能避免死亡的兀然降临——他话未讲完,高洋已手起刀落。 「陛下息怒。」郑子默拾起襦裙,「臣有陈平之计,可解此『白登之围』。」 残阳碎金,散落在清宁河那原本铜褐色的水面上,便如东施扑粉,也未见得不是美女,只是那一片灰灰的,砾石杂乱的沙滩泄露了效颦的端倪——清宁河,古称恶池,总归不是一条美丽的河流。 不美的河畔,站了一位同样不美的妇人。尽管今日,她着了狼裔最艷丽的华服,但身材高壮,肤色黝黑,尘霜满面,委实与那身衣裳格格不入。 「阿娜(突厥语,母亲),你竟真在这里!」少女从一片幽密的树林中探出头,几步跑到妇人的身边,「那条母狐狸可在营中呢!别让她抓了阿娜的把柄!」 妇人看看女儿,又转向身后的数十支石标,将一颗硕大的羊头挂在正中的那支上,又解下腰间的黄酒倾洒在地。少女知道,那些石标的中间埋葬着母亲的前任夫君,而她的父亲俟斤正是在那个男人的葬礼上,将母亲抢回大帐的,遵照习俗,母亲应该欣然接受地神勃登凝黎的安排,满怀喜悦的委身给这个目如琉璃,魁伟健壮的男人,进而成为他诸多的妻妾之一。 可她,总也忘不掉她那死在清宁河畔的前夫…… 「怕她什么!就是当着大汗的面,我也敢到这里来!」妇人拍拍女儿的肩膀,「你阿娜上得马,打得仗,草原上牧羊,毡帐里缝衣,哪一样不行?那母狐狸除了一张脸,一肚子的坏水,还剩下些什么!」 少女似懂非懂的看着母亲,曾经笃信母亲,可当父汗高大的身影再也不出现在母亲的帐中以后,她开始了自己的怀疑。但她不忍心反驳,只是善意的开解, 柔荑般的手指拈起绸帛的一角,轻飘飘的丢进身侧的火盆,青灰色的烟气弥散,引得火盆边的八剌黑(狗)「汪汪」狂吠。而桃瓣色的丰唇只一勾,篾然吐出几个字:「我是不信的……」 「哎!——」俟利发(突厥官名)眼见齐国递送的国书被焚,神情稍异,却也不敢多言,只问道,「可贺敦(可汗的妻子)不信什么?」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近侍忽里堆叠起层层笑纹,恭恭敬敬的给可贺敦递上一杯奶酒,又转身牵开八剌黑,「依小奴看,这根本就是一个功力不弱的画师把臆想中的仙女画在纸上了嘛!」 「这话说得……不错也不对。」可贺敦吹开白腾腾的热气,浅泯了口奶酒,原本丰润的双唇便又多了几分珠光的色泽,「天神造物,何曾吝惜过美貌?」 她把琉璃杯放回到忽里的玉盘上,和着满面春风,摊开芊芊玉手,俟利发和忽里忙知事的点头称是——他们眼前的可贺敦不正是天神命定的宠儿吗? 「只要肯踏破铁鞋,可着中原未必寻不见此等绝色,可我偏不信那无能的暴君能数日之内在那小小的九 原城中找到这样一名,想必是如忽里所言,请了个怕死爱财的『毛延寿』来唬我的!」 「齐使说,除却此女,还有赠与可贺敦的珠宝貂裘……」 「前次给汗王送礼失败,如今他们又想威逼利诱我来媾和?哼——我倒要看看究竟是 怎样的货色!」 女人,对于同样美丽的女人总是充满了好奇。 这位来自西魏的长乐公主,用美貌与智慧换得三代汗王的恩宠,将后宫视为战场的她,自始至终都明白一个道理——「以色事君,色衰则爱弛,爱弛则恩绝。」倘使在长安,恩绝尚可驻足长门,青灯古佛,寡慾而终,也未尝不是一个归宿;而在这穹庐为室,酪肉为食的蛮荒,失去了汗王的庇护,那就意味着群狼分尸,骨肉难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更何况眼下时局混沌,危机暗伏:宇文代禅,自己的血亲宗族俱在长安,若见弃于突厥,难保他们不会受到牵累;而突厥大汗俟斤表面上听从己见,出兵伐齐以媚新周,但心中的如意算盘自然是两面逢源,双方制衡—— 诚如他酒后狂言「倘得南面两儿,何忧无物?」而恰在此时,齐国就真送来这么个绝色女子示好,想这女子年轻貌美,更易虏获了汗王芳心,真得如此,突厥的天平是否会转倾东面?长乐公主秀眉紧蹙,她实在没有把握…… 竹叶沙沙,应和着碎玉风铎的清脆之音,清操飞快的从屋内跑到廊外,望着漫天垂落的雨丝欣喜的喊道:「下雨啦!下雨啦!」她命婢子取了油纸伞,一熘烟的往大门外跑,却在门廊处与孝瓘撞了满怀。 「我正要去至尊那里为你请命呢!」 「请命?」 「下雨啦!」清操欢快的指指头顶,「民怨已平,上天所感,普降甘露啊!」 孝瓘嘆了口气,并没有多少愉悦的神色,只淡声道:「进去再说吧。」 清操不解,又见孝瓘身后跟着陛下的近侍——直阁将军厍(射)狄敬伏,心中更是纳闷,他追了几步到孝瓘身边,「他干嘛一直跟着你?」 孝瓘请厍狄敬伏在正厅落座,又命人上了酪浆,自己则拉着清操来到内室。 「你连夜将你的嫁衣改一改……」孝瓘红着脸一比,「改到我能穿的大小。」 清操听得下巴险些落在地上,「什……么意思?」 「你先找出来再说……还有髮髻……你平日梳的那叫什么来着……」 「垂环分青髻,灵蛇髻,飞仙髻,还是……」 「都行,随便帮我梳一个……」 清操刚捡回的下巴二次落在了地上…… 「你……你这是要出嫁啊?」 「嗯。」孝瓘的脸更红了,仿佛真的是待嫁的新娘。 清操这回就破罐破摔,任由下巴躺在地上算了—— 「嫁给厍狄敬伏?」 「不是……不是……」孝瓘连连摆手,「陛下欲将我扮作新妇,献与突厥可汗。」 「咱就是说……能不能找个真正的小娘子去?」清操不解道,「非得你去扮个小娘子?」 「可能……」孝瓘一向不善言辞,一时也不知如何跟她解释,「我胆子大……而且长得像……小娘子?」 「嗯……却也有几分道理……」 清操看着眼睛瞪大,脸色渐红的孝瓘,又宽慰道,「实话说哈,你脸虽长得……咳咳……但你这身材终究是太高了,肩膀也太宽……」 「突厥民风彪悍,以白硕为美,再加上汉家襦衫宽大,应该看不出破绽。」 「那入了青庐呢?你当那可汗是宦官吗?」 这回孝瓘不说话了。 「若真到了那时你该怎么办?」清操一把抓住他的手,瞬时眼眶绯红,「你有想过你自己吗?」 「我并没想那么多……」 「那我呢……我该怎么办?」 孝瓘的心似乎被什么触了,他哽了一下,方坦言道:「陛下疑我有通敌之心,将你留在肆州为人质。」 清操低了头,背转身站了许久,待胸口不再那般起伏,才去衣匣中翻找起针线和衣饰。 她拨亮了油灯,安安静静的缝了一夜。 孝瓘则去前厅与厍狄敬伏樗蒲。 快天明的时候,她派人将孝瓘唤回来。 「我给你绾个凌云髻吧,就是我新婚那日梳的。」她边说边将孝瓘的头髮拆散了。 」 孝瓘点点头。 她用剪子剪了自己的一些头髮,系在孝瓘的发间,口中竟不由哼起小调「妾既剪云鬟,郎亦分丝髮,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渤海主(1) 她用剪子剪了自己的一些头髮,系在孝瓘的发间,口中竟不由哼起小调「妾既剪云鬟,郎亦分丝髮,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孝瓘一愣,支吾问道:「你……你唱什么?」 清操捂了嘴,红着脸解释道:「没什么……姑母教我的一首龟兹小调……」 「哦……」孝瓘轻应了一声,「你做什么呢?」 「这……这髻子繁复,需加些假髮,我无处寻,就用了自己的头髮……」 孝瓘没再多问,清操也不再哼唱,只暗暗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凌云髻绾好后,戴上蔽髻,再点缀些步摇,金钿之类的饰物。用刀片刮净腮边的鬍渣,又用双股的绞线开面,拿着粉英扑了两下,却用水擦净,颇有些嫉妒道:「找你扮妇人原也不错,你这脸白的……扑了粉反倒是黑了。」 孝瓘身为武将,听她这样说,真心觉得耻辱,不禁微微嘆了口气。 清操莞尔,又拿胭脂点在他苍白龟裂的唇上,问道:「你唇色怎么这么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孝瓘不想让她知道被高洋所伤之事,只得敷衍过去,却被清操丢了只黛笔,「不说实话,自己画眉吧。」 说罢出了房门,待她拿着米粒和银针回来的时候,见孝瓘正笨拙的对着镜子,画出了一条又长又平的连心眉,遂哈哈大笑起来。 孝瓘甚觉难堪,小声埋怨道:「上次就说不会了……」 「哇,哪里不会了?四郎画的是仙蛾妆,魏武帝最喜欢这种眉了!」她说完撇了撇嘴,戏嚯道,「可惜是木桿可汗要娶你,不是魏武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孝瓘刚有些得意,被她这话锋一转,马上丢了眉笔,道:「你来吧。」 清操那绢巾浸在水里,将他眉间的黛色擦了,「其实平眉英挺,倒适合你稜角分明的脸型,只是连在一起就十分古怪了。」 孝瓘并不想与她谈论妆容,眼神四顾,瞥见她才拿来的米粒和银针,「那是什么?」 清操已画好了平眉,捏了米粒在指尖上,「帮你戴明月珰啊。」 「穿耳洞?」孝瓘咽了下口水。 「你见哪个女子不穿耳施珠?再说,耳洞很小的,不仔细看不出来。」她说着已将米粒在孝瓘的耳垂处揉了又揉,然后用过火的银针勐然一刺,孝瓘「啊」的叫了一声,她才得意的拍着手,「听人说,穿了耳洞,下辈子就做女人了,你——下辈子别想再欺负我了!」 孝瓘心下一动,似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清操,「若我不归,请将此信交与大兄。」 孝瓘的册封与出发定在同一日,那日空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孝瓘的封号是渤海公主,高氏出渤海,这在整个大齐朝堂上,实在是无上荣耀的封号了。 郑子默主持完仪式,登上九原城楼,见皇帝正抚着城墙,目送一行人穿过突厥先锋军的包围,最终消失在林间。 「你说这美人计能有效吗?」 「臣闻俟斤的原配粗丑。他继承汗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黜原配夫人,册封年轻貌美的元氏为可贺敦。如今,元氏也到了春残之际,若见到四皇子的绝世姿容,定会心存忌惮,做出和匈奴的兰霞阏氏一样的事来。」 「她歷经三代汗王,在突厥根基深厚,未见得会忌惮新来的美人啊……你没看到虽然宇文改篡,却并没有送自家公主去和亲吗?」 「那正需要四皇子随机而便了……不过宇文未遣和亲公主,倒未必是元氏在突厥势大,也许是元氏亲族都在长安,已控制于股掌的缘故?倘真如此,元氏就更加不敢冒风险了。」郑子默边说边 上前为高洋撑起了伞。 「对了,阿伽的死因查得如何了?跟高肃到底有没有关系?」 高洋抬起头,失神的望着头顶突然多出的半个伞沿。 「跟四皇子是否有关尚不清晰,不过死因倒是有了。经臣勘验,阿伽颈边有齿痕,伤口呈紫黑色,天明时,狱卒在牢中捕获一条毒蛇,想来阿伽应是死于蛇毒。请捕蛇人来识,均说不见于肆州,而产于东边的青、瀛等地。而且此蛇性灵,可以音律相控,遂使之杀人。臣着人在牢外搜寻,果得一枚小哨。」郑子默边说边从袖中取出哨子,呈晋高洋。高洋用两指捏着仔细端详,那哨子是并不多见的白瓷质地,只是样貌极其鄙陋粗糙。 「这是邢窑第一批白瓷……朕嫌其丑陋,未准收入府库,分赏于州府。」 「哦……」郑子默拍着脑门,作顿悟状,「至尊日理万机,竟还能记得此等小事。而臣这脑子……想来此事还是臣来操办的呢。这哨子……当时赏给了东阳县令陆玮,按说他的品级不够,却因其女做了永安王的妾,才破例得到了赏赐。」 「高浚?」高洋眯了眯眼,「他在哪呢?」 「自返青州与河南王交接工作,一直以生病为由,不肯归邺。」 「他以为离得远,朕就不知道他暗地里都做了些什么勾当。」高洋冷笑了一声,「无论如何,命厍狄敬伏时刻提防高长恭,以防其倒戈。」 「至尊也无需太过担心,想来他若真已谋叛,突厥自是指望他能献城投降,而如今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被送过去,不用我们动手,俟斤也不会饶了他。」 「怕只怕他们将计就计,万不可掉以轻心。对了,援军那边怎么样了?」 「斛律将军还在募兵,不过他先遣八千骑兵驰援肆州,本于两日内到达,可是这场大雨,沖毁了山道,恐怕要晚些时候了。」 突厥的主力大营驻扎在北山长城脚下,掩映在连绵起伏的层峦之间。 「这破地儿……颠得老子屁股疼。」厍狄敬伏挽着缰绳,在颠簸的马上抱怨,「还是你坐车里舒服。」 孝瓘忍着没理他。 「车里娘子练着说句话啊,这么怯场怎么见可汗?」 孝瓘只得捏着嗓子道:「咱俩换换啊。」 厍狄敬伏捧腹大笑,「别,我怕你跑了!」 孝瓘在里面轻嗤了一声。 又逗得厍狄敬伏笑了好一阵。 厍狄敬伏的父亲厍狄干随献武皇帝高欢起兵朔北,他性格耿直孤僻,作战勇勐,献武便将自己的妹妹乐陵长公主许配给他,并封他为章武郡王,升任太宰。 厍狄敬伏常随母亲去霸府,与府中的兄弟、子侄甚为熟络。他贪玩不好学,却特别喜欢与孝瓘研习兵法,二人也经常躲起来樗蒲,不同于其他人直接投五木赌钱财,他俩人玩得是策马过关,挥卒围截,一盘玩下来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 「渤海公主,臣见前面有一村落,是否歇息片刻再走?」他故意将「公主」二字唤得特别大声。 「嗯……」孝瓘恨得牙根痒痒。 「公主请下车。」他忍俊掀起车帘,正遇上孝瓘阴森森的目光。 「公主这边走……」他从旁引路,却不小心踩了孝瓘的裙摆,孝瓘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 「啊呦!公主怎么倒了……」他大笑着将孝瓘搀扶起来,就在起身的一瞬间,孝瓘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厍狄敬伏强忍着笑,从车上取下胡床,请「公主」坐在上面,侍从斟满一碗酪浆拿到孝瓘面前,孝瓘刚想接过来喝,却见远远的有一童子,约摸八、九岁的光景,直勾勾的望着他。他招手示意那童子过来喝浆,童子怯怯的走到他身边。 及到近处,他见那童子是个胡人,长相极其俊悄。 「给。」孝瓘把碗递给他,他扭捏着不肯接,却从袖管中取出一股青雀钗,丢给孝瓘,转身就跑了。 孝瓘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半钗,顿觉心头一震——这分明就是猗猗最心爱的那支青雀钗啊! 他举钗四顾,再不见旁人。 「眼见太阳落山了,咱们在这村边安营吧。」厍狄敬伏眼拍了拍孝瓘的肩膀。 孝瓘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他又道:「对了,你这髮髻别睡散了,没人会梳。」 孝瓘悄声回道:「放心,我不睡。」 「那我才不放心,你可别有什么危险,不然我一家老小都得给你陪葬!」 孝瓘笑笑,僵涩的裣衽为礼,狄敬伏拈着鬍子,点头笑纳。 孝瓘换了窄袖的裤褶,想找帻巾包髮髻,却发现那髻子实在太高,只得罩了件外氅,用外氅的帽子覆了髮髻。 这是个无月之夜,边陲的小村沉寂在黑夜中。孝瓘秉烛而行,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一点莹莹之光走去。 「猗猗!果然是你!」 猗猗倚靠的残垣上放着一支蜡烛,烛火的微茫映出女孩美丽的眼睛,亮得像盈淌的星光,越聚越多的星光,她轻轻交了睫,光华随之而落…… 「四哥哥……」 他的眼眸似一汪深潭,只是那潭色越来越幽深,深到他不得不偏侧了脸,躲到烛光看不到的暗影中去。 他跪在她身边,轻轻将她抱在怀中,便似童年时那般相互依偎。泪水在浓稠的黑暗中肆意汍澜,他们紧拥着彼此颤抖的身躯。 「你怎么逃出来的?」孝瓘平復许久,才哽着嗓子问。 「像青雀子一样飞出来的啊。」猗猗眼中带泪,顽皮的笑答。 渤海主(2) 「像青雀子一样飞出来的啊。」猗猗眼中带泪,顽皮的笑答。 孝瓘一时没听明白,「高阳王府护卫森严,你又没有翅膀,怎么飞出来?」 「有一天,有人用蓆子做了一对翅膀,那个疯子便让人绑上从金凤台上跳下去,如果侥倖生还,便可得自由。而我,幸运的得到了这个机会,并幸运的存活下来。」 孝瓘听罢大惊,「那你……」 猗猗靠着墙,堆坐在那里,双腿不自然的拐向一边。 猗猗低下头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只怕以后都走不了路了……这里……」她自己按了按腿,「没感觉了。」 孝瓘心疼极了,又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头抵在她颈边,泪水湿了领口。 「四哥哥,别哭。」她捧起他的脸,拂净那挺直鼻樑边盈动的水光,「如果你不嫌弃,带我走好吗?」 「好。」孝瓘想都没想的回答,「等我回来就带你走。」 「你还要去哪里?」 孝瓘摘下外氅的帽子,露出高耸的凌云髻。 猗猗痴痴的笑了,「你绾这个倒是挺好看的。」 孝瓘苦笑道:「我现在是渤海『公主』,将去突厥和亲。」 「哦……」猗猗并未表现出诧异之色,只是略沉吟了一下,「那岂不是很危险?而且……」 孝瓘见她欲言又止,忙问:「怎么了?」 「那年你出征,我在城门为你送行,你要我等;后来在宫中偶遇,你又要我等;现在我冒死逃出邺城,又歷经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你却依旧要我等……」 「可我身为高氏男儿,戍土守边,是我的责任。我不能眼睁睁的瞧着突厥犯我边境,辱我百姓。」 「你以天下为己任,却不知这天下都已被人窃了!」 「猗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在追查你父亲的死因吗?我觉得你现在有必要知道。」 「你知道是谁杀害了我父皇?」 「你想过吗?东柏堂中,有人死,有人伤,有人逃。死者忠勇护主,奋力御敌,而家眷仅得布帛;生者弃主逃遁,不耻匿于茅厕,却自此显达,成了新朝重臣!」 孝瓘低头默然,他怎么没想过?这简直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结。 高澄在东柏密谋代禅,身边有三位朝臣和两名库直。捨命护主的库直纥奚舍乐和散骑常侍陈元康,仅得到一些布帛作为嘉赏;受伤未死的库直阿那肱经此事后擢升为皇帝亲随武卫将军;至于夺门而逃的杨愔和崔季舒更是高官厚禄,平步青云。 「你究竟想说什么?」孝瓘抬起头,郑重其事的问道。 「那年中元夜,我曾与道人亲眼目睹他母亲李氏被你父口口之事,次日他修书远在邺城的父亲,得到了『夺妻之恨,白刃见红』的回覆。是故在高阳王府,那禽/兽烝你嫡母,又说出那样的话来,也并非全是色令智昏,更 多的是在发泄积郁多年的怨气。」 孝瓘的眼中已积满泪水,可他竭力凝着,不让它们滑落下来。 「不久之后,我去厨下寻食,恰巧碰到你父强抱厨奴兰京,兰京不从,还提出南归,被连甩数个耳光。你父走后,道人来了,兰京不认得他,只道是个偷食的小奴,随手给他一碗粗饭,他就边吃边给兰京讲了苻坚娈囚慕容沖的故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此事当真?」孝瓘低着头,猗猗看不清他表情,「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恨你父亲,我诅咒过他。」 「那为何现在告诉我?」 「因为我爱你,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为你的杀父仇人去送死!」话既出口,猗猗便觉不妥。 果然,孝瓘低声追问了一句:「你知道他在九原城?」 猗猗冷然一笑,「他在城里吗?那便再好不过了!」 孝瓘抬眼望着猗猗,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紧握的双拳在她的掌心中微微颤抖。 「你引突厥入城吧!然后田园山林,我们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许久,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猗猗,我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在那里等我打完这场仗,我们一起归隐,好不好?」 猗猗果断的摇了摇头。 二人就这般对视着,再无只言片语。 天空不知何时变为锈红色,细雨如丝飘散,空气却执拗的闷燥着。 「你既不肯……我也该回去了……」猗猗伸手在空中,她望着高处的蜡烛,「你能帮我把那个拿下来吗?」 孝瓘蹙了蹙眉,「猗猗……是谁帮你放上去的?」他说着站起身,去取那蜡烛。 「这很重要嘛……」猗猗的声音一滞。 孝瓘低头,见她正将一柄短匕狠狠的刺入自己的胸膛——而他,已然来不及阻止。 「猗猗!」他大惊之下死死握住她手,触手一片湿/粘,「你……」 「你一定在猜测——是谁送我来此地?又是谁帮我把蜡烛放上去?」空中利闪如刀,照亮了猗猗虚弱的笑容,「四哥哥……那件事,我没有证据,但我愿以性命起誓,你一定要信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孝瓘发疯般抱起她,「……我带你去找医官!」 此时狂风唿啸起来,裹挟着雨丝抽打在脸上,孝瓘脚下一滑,在摔倒的一瞬间,他仍紧紧的将猗猗护在怀中。 「我一直想不通,你是六镇高氏,我是元魏嫡女,命定的舛驰,怎会有相藉的因缘?……现在我懂了,上天从不曾厚待于我,微茫为了永夜,而短暂的相聚是为了更为长久的别离……」黑暗中传来猗的嘶哑的声音,「我今生註定无法成为你的妻子了……那支青雀子,我们各留一股吧,以为来生相认的信物好吗?」 「不!不要!……」孝瓘疯狂的否定,「你为何不肯等我?海角天涯,我不姓高,你也不姓元啊……」 「亦如你不肯信我……可是这次,信我,好吗……」她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 猗猗突然出现在这即临大战的边陲,言语间逗漏的许多不该为她所知的信息,的确引起过孝瓘的警觉与怀疑,然而,这并不是他不肯与她远走天涯的原因。 「猗猗,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可是……百姓何辜?」 风停了,雨倾盆而下,孝瓘在雨中抱着猗猗,冰冷的手掌抚过她同样冰冷的额头…… 天边的残星淡了,浸血的红霞浓了,乳白色的晨雾簇笼着孝瓘孤寂的背影。 厍狄敬伏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按住他微颤的肩膀。 「北虏的人来了。」 孝瓘低着头,仿佛没有听到。 「那个女人想要看看你……」 孝瓘这才缓缓抬了头,他的眼中尽是悲痛与绝望。 他抚着手中的残了一半的青雀钗,想着她方才的分钗之约——分明只有这一股,来世何以为凭? 「帮我把她……还有这一股钗子葬在这里吧……」他推开敬伏过来搀扶的手,自己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步履蹒跚的向前走去。 「这位是?」长乐公主轻瞥了一眼站在帐外迎接她的人,故意用突厥语问。 那人一袭鱼鳞甲冑,右手扶在腰间明晃短剑上,目光凛冽,厚唇紧抿,本就稜角分明的脸廓更显得肃然。 译官忙上前解释道:「这位是齐国的直阁将军厍狄敬伏。」 长乐公主微笑着走进大帐,箕踞上座,厍狄敬伏依旧挺身而立,既不寒暄,也不见礼。 长乐公主抖了抖毡裙,轻蔑的用夏言道:「我听说过你父亲,就是那个穿锥『干』嘛……」 厍狄敬伏的父亲厍狄干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干」都从下往上倒着笔画写,所以时人戏言他这写法是「穿锥」。 「倒不知你这名字是哪两个字,可会写得?」 「我叫敬伏,对老子敬若神明的『敬』,打得你伏地求饶的『伏』!」厍狄敬伏目光一凛,想都没想就答道。 长乐公主被他噎得满脸通红,想要发作,又念及此番前来的目的,便生生压下了火气,道:「听闻齐主送来公主乞和,我奉汗王的敕命来此相迎。」 厍狄敬伏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回道:「渤海公主才刚睡下了!」 「大白天睡觉?这人也太懒了。」长乐公主掩袖轻嗤。 「公主偶感风寒。」 「既如此说,我更要探看了。」 厍狄敬伏绷着脸,想了想,才道:「也好。」 长乐公主跟着敬伏转至后帐,正想入帐,却被敬伏伸手拦下,他挑起帐帘,一点帐内的软榻。 长乐公主向内张望,见榻上被褥凌乱,渤海公主的脸朝内侧,并不见面容。长乐顿时疑窦丛生——既说要进献给汗王,为何以生病推託不见?既答应了我探看,又为何不让见真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巧手画工画出的天仙而已,想以此来胁迫我说服大汗退兵,也太低估了我的头脑吧——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 「厍狄将军,齐国若有诚意,公主怎能称病不见?」 「你也看到了,渤海公主就是睡着了,我等下臣怎敢犯上?你既奉王命迎接公主,不如今日就宿在这营中,待她身体稍好,再一同觐见可汗。」 长乐本就假传敕令,如今怎能留宿齐营? 这时,正巧有名小婢端了药碗过来,长乐见之大喜,却听厍狄敬伏亦拦了那婢子,呵斥道:「公主才刚睡下,喝的什么药!」 渤海主(3) 这时,正巧有名小婢端了药碗过来,长乐见之大喜,却听厍狄敬伏亦拦了那婢子,呵斥道:「公主才刚睡下,喝的什么药!」 「我看公主羸弱不足,必有阳虚之症,时值正午,正是阳气旺升之时,宜进药温补才是。」 厍狄敬伏听她这席话,险些就要笑出声来,他强忍着即将炸裂的笑纹,吩咐那小婢进去送药。 长乐公主就附在帐帘边,透过那微小的缝隙,屏气凝神的看着里面。 「可贺敦对渤海公主真是尽心啊!」厍狄敬伏友好的帮她挑开了帘子。 长乐不好意思的笑笑,自己撑着帘子。 此时,渤海公主已在婢女的搀扶下,略显艰难的起了身。 白衣胜雪,映起玉色的韶颜;弗御铅华,带了病中的醺酡;远山眉翠,一泓清泉盈澈。长乐公主的脸色渐渐阴霾,她想,即使子建復生,再赋洛神,也未必写得出这绝色倾城的女子,更何况一名画艺平平的匠人,所描画的不过她万分之一的美艷。原来上天造物,远比最玲珑的巧匠与诗人更为出色。 许是听到外面细琐的动静,那渤海公主微颦捧心,清眸流萤,向着门边望了一眼。 长乐公主赶忙放下了帘子,转身离去——她明白,只此一眼,便是任何男子都抵抗不了的,更何况她那好/色/成/性的夫君? 厍狄敬伏眼见长乐公主一行走远,才长舒口气,挑帘进帐。 孝瓘正扶着床,侧头呕出一口鲜血。 「快去拿水来!」厍狄敬伏边吩咐小婢,边上前几步扶撑起孝瓘,「就过了一夜,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孝瓘接过小婢递上的水,在口中漱了漱。 「你现在这样,怎么……怎么 ……」他看了眼那小婢,「怎么去见突厥王?」 孝瓘本不想多言,却又怕他担心,只得安慰他道:「不碍事,我撑得住。」 二人正说话间,参军尉相愿进得帐来,他见孝瓘的样子,神情甚是忧虑,「第……」他想唤第下,但看到侍奉的婢女,忙改了口,「公主,莫不是心疾又犯了?」 孝瓘憔悴一笑,问道:「是你去办的?」 尉相愿点点头,声音低沉的回答:「公主放心,早晨交代给厍狄将军的事,末将已办妥了,就在村北的林中……连那半钗一起……」 孝瓘疲惫的点点头,神情甚为悽苦。 厍狄敬伏见状,屏退了小婢,他抓了抓头,「我问句不该问的,那女子是……」 孝瓘挽起袖子,露出腕上残缺不全的四个字——约为瓘妻。 厍狄敬伏重重嘆了口气,也不知怎么安慰孝瓘。 孝瓘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那女人后来跟你说什么了?」 厍狄敬伏突然就来了精神,「你还真把那老娘给震住了!她出帐的时候脸都绿了,最后临走时还跟我说,会尽力说服突厥撤兵,让咱们在此静候佳音。说实话,即使遍寻齐国,一年半载都未必找得到你这样姿容的美女……」 孝瓘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厍狄敬伏还以为他不爱听,却见孝瓘用手指点了点帐门,厍狄敬伏和尉相愿同时警觉起来。 他二人轻跃到门边,一伸掌便将门外的人拽了进来,那人「哎呦!」叫了一声,狠狠的摔在地上。 孝瓘定睛细看,那是个面色彤艷的伶俐女孩,张着一双琉璃色的大眼睛。 厍狄敬伏捡起她掉落的毡帽,扣在她头上,「小娘子是突厥人吧?」 女孩惊恐万状,用生硬的夏言答道:「我……我迷路了……找……不到可贺敦了……」 「突厥奸细吧?鬼鬼祟祟的!」厍狄敬伏抽出腰间短剑。 女孩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孝瓘烦躁的摆摆手,尉相愿忙拎起那女孩,「出去说,别打扰公主休息!」 「阿娜!阿娜!……」少女飞奔进母亲的寝帐,软底的小靴趟起一熘儿尘烟。 帐内的妇人正在用芨芨草编蓆子,看到女儿闯进来,不禁埋怨道:「说过多少次,你这样大唿小叫的,会吵醒阿伊腾格里的!」 少女速速折出帐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再回来时,口中轻轻哼唱起幼时的童谣:「阿伊腾格里睡云中,懒洋洋的不肯起……」 妇人笑着摇摇头,「白鸿,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我找遍了营地,也不见你的影子!」 「阿娜,我就想跟你说这事呢!」白鸿吞了一大口奶酒,「你猜今天那只狐狸去哪了?」 妇人抬头看了眼她,并不感兴趣。 「她去看齐国美人了!」 「齐国美人?」妇人好奇的问。 「我就说她这两天鬼鬼祟祟的,果然有事情瞒着父汗,原来是齐王送了位公主和亲,让她给偷偷藏起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所以你就去了……」 「齐国大营啊。」 妇人忙放下手里的草蓆,惊道:「孩子,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干嘛啊?有没有受伤?」 「没事,没事。」白鸿摆着手道,「那美女姐姐,哇,长得真是……比阿伊腾格里还漂亮啊!」 妇人摇头不信:「胡说,世上哪有比月神还美的人?」 「是真的!那狐狸精看到给气坏了,我觉得那美人要是来了,她可贺敦的位置肯定保不住了!」 「我看她好像跟齐人密谋要可汗退兵呢!」白鸿又补了一句。 「这怎么能行!」妇人拍案而起,「草原诸部已在天神面前,歃血盟誓,不灭高齐,就决不回于都金!这件事一定要让你父汗知道!」 「没规矩的小野马!」突厥可汗望着突然闯进大帐的女儿,故意板起面孔问,「你的功夫可练完了?」 「早就练完了!」白鸿看看帐中的诸臣:站在父汗右边撇着嘴,满脸傲气的是设,当然他也有傲气的资本,他是大将军,是整个汗国的统阿(突厥语,英雄)。左边是她异母的哥哥大逻便,他是父汗唯一的儿子。白鸿实在不喜欢这个哥哥,他阿娜是个低贱的女奴,他骨子里也带了那种软弱卑微的气质。 虽然那年父汗让他骑着马在草原上圈了好大一块地,还封了他做小可汗,可真正在族中有威望却是叔父库头。她偷偷看了眼叔父——他正跟几位特勤(突厥语,王,诸侯)说话,他们是奉了大汗的诏命来一起伐齐的。叔父英俊睿智,骁勇善战,她从小就对他说:「你不要变老,等我长大了嫁给你。」 最下手的地方,是俟利发和吐屯发的——可俟利发不在,他一定在给那只狐狸精出主意,怎么才能说动父汗退兵,他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忠狗! 白鸿捻量了一圈,终于开口,「我听说齐国送来了和亲公主,还有大批的财宝?在哪儿呢?哪儿呢?……」 诸臣稍有些骚动,俟斤马上道:「确实送来些钱粮,却没听说有什么珠宝,更没什么公主!」 「啊?怎么可能?我听说齐国送来大批的珠宝裘衣,进献的女子可是绝色无双啊,可贺敦也看到了!」 「不要胡说!」俟斤看到几位特勤阴沉的脸色,忙制止了白鸿的话,「定是可贺敦恣意妄为,若果有此事,本王怎会不告诉大家!」 「大可汗是想退兵吗?」库头大手一挥,道:「他们齐国的皇帝可就在九原城,只要擒住了他,要多少钱财美女没有?」 其他的几个特勤亦是纷纷应和。 「速传可贺敦!」俟斤无奈吼道。 孝瓘晌午吃了药便睡下了。 梦中他仿佛又回到童年,潋滟的太液池,郁翠的绿竹院,还有那株矗立在静湖畔,四季不变的桂花树。树下站着他的女孩,阳光淋满她乌黑的辫髮,明媚的笑容缀在那张清秀的脸上。温暖徜徉于周身,沁入心底;而那股暖/流仿佛越来越热,最后终于灼烧起来,他大口的唿吸,却依旧无法抑制—— 她躺在坚硬的土石地上,死死的盯住他,美丽的眼中只剩下仇恨,她狠狠的咬住他,疼痛依旧那样清晰—— 他一下就惊醒了,而令他更为惊讶的是,寝帐已成火海。 「突厥袭营,第下快走!」尉相愿闯进来大喊。 周遭的浓烟令孝瓘剧烈的咳嗽起来。 尉相愿掩着口鼻,踏火跃到榻边,一把架起他,「走!」他用刀划破帐子,二人才算冲出火帐。 帐外,亦是一片火海,远近还有唿嚎厮杀之声。 「厍狄将军呢?」孝瓘强忍剧咳,勉强问了一句。 「他命我保护第下返回九原城!」尉相愿牵过备好的马匹,「第下的身体……还上得马吗?」 孝瓘靠在马边,虚弱笑道:「恐怕你得帮我一下……」 他勉力往上爬,尉相愿在下面全力往上托,样子虽狼狈,却总算是跨了上去。 尉相愿在前面杀出一条血路,孝瓘伏在马背上,随他冲出营地。他们在山间奔驰数里,待将火光彻底甩在身后,才放缓了速度。 「相愿,你回肆州报信吧。」孝瓘已缓过劲来,却突然挽住了缰绳,「我还需去一趟突厥大营。」 尉相愿惊道,「眼下的情势,再往突厥无异于送死啊!」 渤海主(4) 尉相愿惊道,「眼下的情势,再往突厥无异于送死啊!」 「刚杀出来的时候,我见那些人虽着突厥的服饰,却并不见金狼的旗帜,显然不是木桿可汗的兵属。他们不去进攻肆州,还是在此地截杀,无非就是要阻止和亲,既然如此,我便更需去见可汗,而不是逃回去。」 「第下……」尉相愿只觉得有什么哽在了咽嗓处,「您乃皇裔,实在无需以身犯险啊!」 「那我也不能只食邑啊。」孝瓘哂然而笑,扯着缰绳,掉转了马头。 「第下!等等我!」尉相愿催马赶了上去。 林间裊起的炊烟,暴露了突厥大营的位置。 「我先行潜进去吧。」尉相愿压低声音说。 孝瓘摇摇头,道:「我是大齐的公主,当然得从正门进去。」 「噗——」尉相愿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孝瓘瞥他一眼,道:「我掐着嗓子说一两句还行,话说多了,必让人听出破绽。你待会儿负责说话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那第下呢?」 「我负责哭。」 「哦。第下哭起来 是挺好看的。」 孝瓘斜睨着他,伸手扫了一下他后脑勺,尉相愿缩了头,不再多言。却听孝瓘又嘆道:「其实我一向以自己的容貌为耻,不想今日竟也能排上用场……」 「绣户洞房,蓑不如裘;被雪沐雨,裘不如蓑。」 孝瓘笑道:「你才是蓑衣!」 二人言语间,已缓步到了辕门处。守营的小卒正在打盹,勐然被吵醒,自是不爽,不过上下打量了几眼孝瓘,就马上换了态度,嬉皮笑脸的说了句突厥语。 尉相愿上前一巴掌就扇了他一个跟头,他急了,站起来拔刀就往尉相愿身上砍,相愿让开,他又扑了空,转身往辕门内跑,边跑还边喊,一会儿就召集了数十名兵卒。 尉相愿并不放在眼中,大喊着:「大齐渤海公主求见木桿可汗!」,一边扶着孝瓘往里走。 那些兵卒被他们凛然的气势所震慑,并未贸然发动进攻,突然又听到「木桿可汗」的发音,更加不敢轻举妄动。领头的一人会几句鲜卑语,与尉相愿简短交谈后,速速折返营中。 片刻之后,他亦步亦趋的跟在一个小女孩身后,那女孩子毡靴毡帽,红彤彤的小脸蛋,正是那日在营外偷听的小婢。 「阿伊腾格里……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她一脸惊讶的问。 生硬的夏言中夹着突厥语,令他二人一时未听明白。 「父汗亲自去迎接你们,你们没有碰到他?」她又解释道,这回孝瓘明白了几分,他摇了摇头。 尉相愿跟着道:「我们的营帐起火了!我们就逃出来了……」 「着火啦?」女孩惊讶的确认,二人同时点了点头。 「跟我进来吧!」女孩对着他们招了招手,兵卒们俱都收了武器,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他们很听你的话嘛。」尉相愿看了看身后的兵卒。 「那当然,我是父汗最小的女儿。」她得意的晃了晃头,「我叫白鸿。」 孝瓘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不起眼的小女孩竟是突厥可汗的女儿。 「美女姐姐,你叫什么?」 她这问题,倒把孝瓘问住了,白鸿以为他没有听懂,又道:「名字是什么?」 「猗猗。」孝瓘答道。 白鸿最终将他们领到一大帐内,帐中端坐一敦实妇人。 「这是我阿娜!」她笑着拥抱那妇人,「父汗的右夫人,亦是族中至高无上的乌答有。」 孝瓘听闻右夫人,又见二人举止亲昵,猜测这妇人应是白鸿的母亲,至于什么是乌答有…… 「我阿娘可以通神哦!」白鸿见他不明其意,又用夏言解释了一下。 那妇人衣着华贵,黑面霜纹,她放下手中快编成的草蓆,用突厥语问了一句话,白鸿回了一句,转问孝瓘道:「你们的大营为何起火了?」 孝瓘摇摇头,尉相愿忙道:「我们虔心祈和,却受到突厥兵的攻击,还焚毁了我们的营帐!」 妇人微微一笑,让白鸿翻译道:「我看你们心意不诚,不然可汗为何没有接到你们的国书?」 「国书通过使节递送,并不知道为何可汗没有见到。」 「也许是可贺敦拦截了国书。」白鸿翻译完母亲的话,自己又加了一句,「她一定是嫉妒你们的公主长得太好看了!」 孝瓘脸上发烫,心中羞耻不堪。 「请右夫人将我们齐国的诚意转承大汗。」 「大汗已经知道公主的事了,今夜,他正是带着可贺敦和诸王前去迎接的。」 「不是去攻击?」 妇人闭着眼睛摇了摇头,「那个不想让你们见面的人才是兇手。」 孝瓘点点头,事情果然如他所料:有人将贿迫长乐的事情透露给俟斤,长乐眼见无法劝服突厥退兵,只好赶在迎亲之前暗伏齐营,置他们于死地了。而此密告之人,多半就是这个外表纯真的小女孩白鸿。 孝瓘看了一眼尉相愿,他也面露懊悔之色——当时他们真的以为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就是跟丢了的婢女,仅仅教训了几句,便将其放走。 「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营中等待可汗回来吧。」尉相愿道。 妇人对白鸿说了一句突厥语,白鸿脸色一变,妇人又说了一长串的话,最后高声呵斥起来,白鸿才悻悻的对他二人道:「阿娘让我带你们去吃奶酒……」 「你阿娘也不想我们见到可汗吧?」孝瓘突然轻声问了一句。 白鸿连忙否定,「不是,阿娜就是怕你们渴了……」 说完,便将二人往毡帐外引导。 孝瓘边走边给尉相愿使眼色,尉相愿面露焦色,并不知说些什么,孝瓘再顾不得许多,直接对白鸿道:「麻烦告诉你阿娘,齐使厍狄敬伏命参将护我先往突厥大营,他见到汗王,也会如实告知。」 白鸿听后一滞,忙拉了孝瓘返回毡帐,将孝瓘方才所言译给阿娜。 妇人听到白鸿的翻译后,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突厥诸部已向天神起誓,此番出征必擒齐主而归,大可汗并没有和亲之意。」 孝瓘端端正正的对那妇人裣衽而礼,「突厥不与齐国和亲,其势必倾向于周国,右夫人业已废嫡为庶,而可贺敦元氏的地位会愈加稳固!奴婢虽力薄……但今日若能不辱使命,见到汗王,日后甘为夫人驱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妇人听罢,凝神打量起孝瓘,微微一笑道:「我信天神,不信人心。你路遇荆棘,才会乞求我的怜悯,而后通天坦途,你又怎会记得这半点恩情?」 她说完招唿侍从端来一杯马奶酒,令白鸿译道:「可贺敦之位,被一个自私的女人霸占着,她为了自己的国家而牺牲突厥的利益。非常遗憾的,被美色迷惑的大汗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我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个女人赶下可贺敦之位。当然,我并不愚蠢,不会在前门擒住老虎,而后/门引入豺狼。今日,我可以放过你的侍卫,但你必须饮下这杯毒酒,在完成这个任务之后,你须得毁去你的美貌,方能得到我的解药。」 孝瓘微微一笑,义无反顾的走上前去,昂首饮下了那杯毒酒。 他早已生无可恋,只是,不能今日便死。 捲地狂风,黄沙似雪,乌乌瘴瘴的,隔绝了碧空与红日。 辕门内外,人影如梭,车马如织。那随风狂舞的金狼头旗下,面宽一尺,颜色红赤,气宇轩昂的男子,便是突厥的木桿可汗阿史那俟斤了。与可汗骈行的是头戴蒲大真,面蒙轻纱的可贺顿,她原是于都金最美丽的女子,可现在却全然不能吸引大汗的目光。 大汗的目光正凝在另一名「女子」身上——他玉色的容颜同样为面纱所袪,徒留了清秀的眉眼,几可入画。作为齐国别样的赠礼,突厥人从来不缺少防范未然的觉悟——「女子」的身边站满了手执长槊,背伏鸣镝的突厥勐士。 尽管如此,他依旧面容和粹,风韵韶靡。 「这位就是……」俟斤转问身后的齐使厍狄敬伏。 厍狄敬伏看了眼孝瓘和尉相愿,心下稍安,「启禀大汗,这位正是渤海公主。」 俟斤目不转睛的望着孝瓘,脸上分明是得意的神色,口中却命译官译道:「齐乃上国,突降公主和亲,我小小的锻部怎么承受得起?」 塞外的那片肥美的草原本是蠕蠕人的天堂,突厥不过是他们世代的锻奴。为了安抚蠕蠕,高欢曾将乐安公主嫁给茹茹的王子庵罗辰,而那个令娄太后颇为在意的蠕蠕公主,正是阿那瑰可汗的爱女。 谁能料到世代为奴的部落也终有崛起的一天。突厥在伊利可汗土门的带领下,在怀荒北面与蠕蠕生死对决,以突厥大捷,阿那瑰自杀而告终。齐国鑑于此前的盟约,收留了庵罗辰的残部,并为其与突厥的追兵在朔州展开激战,齐国和突厥的关系因此而恶化。 虽然后经庵罗辰叛乱,高洋出兵剿灭,突厥遣使朝贡,二者矛盾稍稍缓和了一些,却远没有好到缔结婚姻的地步——俟斤忙着与高齐的劲敌宇文家修订盟约,而定鼎中原、所向披靡的高洋则完全不愿与这个出身贱奴的手下败将有姻亲上的瓜葛。 然而,此番肆州之围改变了这一切。 渤海主(5) 「这不是因为……」厍狄敬伏虽心中暗骂俟斤串谋奸佞,围困天家,嘴上却不知如何应对。 孝瓘向前行了几步,正对着俟斤 行叩拜大礼,「我主破契丹、山胡,大汗败蠕蠕,北州已定,若两主俱弃细过,偕之大道,以团长久,则元元万民,莫不安利而避危殆。」 俟斤听罢译官的翻译,颇为惊讶的看着孝瓘,眼中尽是赞赏之意,「不亏是齐国公主,所言皆是大义!」 一旁的可贺敦则鄙夷的扯了扯嘴角——这段话分明就来自那捲被她销毁的国书。 「阿塔!你回来啦!」此时白鸿也跑出来迎接她的父汗,娇嗔一句「阿塔」,仿佛她还是那个被父亲驮在肩膀上的小娃娃,「你此番南狩真是满载而归啊!」她说着看了看父汗身后一箱箱随嫁的金银珠宝,而后狠狠的瞪了一眼可贺敦。 「是啊!是啊!」俟斤按耐不住,他借着女儿跑过来的机会下了马,一边拥着白鸿,一边揽过孝瓘——这盘可餐的秀色,早已令他垂涎三尺了。 孝瓘却本能的弹开了。 俟斤一愣,孝瓘马上掩袖轻啜起来。 俟斤才起的怒火也瞬时被美人的眼泪扑灭,他忙软了眼神,关切的问起缘故。 尉相愿忙上前解释道:「公主一向娇贵,昨夜仓皇逃亡,受了太多委屈……」 「公主莫哭。」俟斤望着孝瓘声音柔和,环视左右立马瞪起琉璃眼,「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左右无一人敢答。 「公主放心,本王一定彻查此事。」他对着译官努努嘴,译官连忙翻译过去。 孝瓘这才点点头,只是那梨花带雨的娇翠模样,让俟斤好一阵出神。 牙帐内,酒席已经布好。 俟斤携可贺敦长乐公主居正位,下手是儿子大逻便,陪酒的则是以库头为首的几名特勤。 孝瓘被安排坐于左面的尊位,厍狄敬伏去了长剑,踞坐于孝瓘之下,尉相愿亦卸了兵刃,站在孝瓘身侧。 「听闻渤海公主乃齐国文襄皇帝的女儿,不知母亲是哪位贤妃?」可贺敦突然开口问道。 文襄帝高澄的几位有子嗣的嫔御都已在册,由不得信口胡编;若随意回答个地位卑贱的婢女,又显得对突厥不够重视。 孝瓘正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厍狄敬伏板着脸道:「渤海公主母尊,却不足为外人道!」 「这是为何呢?」可贺敦穷追不捨。 「在我们这些粗人的眼中子承父妻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朝中那些汉人的道理麻烦。可贺敦不也伺候过三代贤王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孝瓘白了一眼厍狄,长乐公主亦白了一眼厍狄。 俟斤倒很大方,听完译官的翻译后,大笑道:「这不是大事!」言罢,便抓起面前的半只羊腿,用牙撕下带着血丝的一块肉,「吃!吃啊!」 厍狄敬伏也不含煳,他饿了一天一夜,看到鲜肉亦是眼放绿光,大块朵颐。 孝瓘的身体本就不适,再加上连夜奔波,此时也是飢饿难耐,而他却不能食如虎狼,只能斯斯文文的捏了肉丝放在口中轻嚼,心中不禁怅恨难平。忽又想起临行前清操说的那句关于耳洞的话,遂摸了摸耳朵。 龟兹的伶人正用竖箜篌,胡笛,篦篥和羯鼓合奏了一曲《万岁》,直奏得俟斤满面春风,意气昂扬。 唯独库头面沉似水地坐在那里,面前的食物碰都没碰一下,其余几位特勤也没有半分笑意。 俟斤看了眼库头,放下手中的羊腿,对厍狄敬伏道:「你们送来的金银,杂色丝绸,马匹不少,但和你们九原城里的宝物比,还是太轻贱了些。更何况我家里兄弟众多,即便我同意退兵,他们也不一定会同意,你无论如何要拿点好处填饱他们的肚子啊!比如这貌若天仙的公主……你应该给我家弟兄每人送一个才好!」 「大汗定是喝多了,公主美貌世间无俦,岂是人人可得之物?」可贺敦酸酸的呛了一句。 俟斤并不理会夫人的醋意,只管对着孝瓘勾勾手指,「那美人给兄弟们跳个舞助助兴吧!」 俟斤的举止猥/琐,言辞轻/佻,若是寻常的皇室女子,被人当作娼/馆的舞姬,早已羞愤难当,而这位「渤海公主」非但不恼,竟还反问道:「汗王可会击缶?」 「有何不会?」 俟斤听罢译官的解释,惊喜非常,马上命人抬上一个大瓦缸。 「大汗击缶而歌,渤海舞剑可好?」 「甚好!」 孝瓘起身告退,在后帐换了短衣,手执宝剑进得帐来,却被俟利发抬手拦下,「汗王驾前,不能见铁!」 孝瓘将宝剑递给俟利发,「这是把缠了银箔的木剑。」 俟利发接过来掂了掂,又摸了摸剑刃,果然是圆钝的木边,他看了眼可贺敦,可贺敦却假装没有看到。 俟斤已开始击缶,俟利发只得将宝剑还给孝瓘。 「男儿欲作健——」俟斤竟唱起鲜卑民歌《企喻》。 孝瓘应声而舞,但见白光如轮,萦索周身, 「结伴不须多, 鹞子经天飞……」 俟利发清亮的吼了一句,「不好!」 「——群雀两向波。」 歌声停了,白光却未停,素水银练,一闪便到了俟斤的身边,待他晃过神,他那倾国倾城的「美女」已将明晃晃的长剑抵在了碗口粗的脖颈上,一阵凉意从肌肤渗透到血液里。 俟斤试探了一下剑刃,血便从指头的破口中缓缓流出。 俟利发脸色灰白,他捧了一块小木屑走到可汗近前——这分明是一柄用木屑和银箔伪装的真剑,在极速的翻舞中,露出了原形。 帐内的突厥兵尽是抽出胡刀,将孝瓘一行团团围住。 「齐使这是何意?」大逻便向厍狄敬伏大声质问。 厍狄敬伏从容而起,「刚汗王既说国宝贵重,金银丝绸尚不足抵,若再加上大汗,应是可以议和退兵了吧?」 双方言辞对峙间,俟斤暗暗发力。 他心道,剑刃虽利,用剑的终归是个柔弱的女子;以他草原金狼的勇勐,只要稍加用力,女子怎会制得住他? 「别动!」孝瓘亦感到俟斤暗中使劲,想要勐然沖开桎梏,旋即加重腕力,并大吼一声。他又冲着步步前移,将包围圈渐渐缩小的附离们嚷道,「你们!也远些!」 俟斤一挣未脱,又听到孝瓘粗声大喝,才不可置信的问道:「你……你是男人?!」 大逻便亦向孝瓘投来惊讶的目光,又转向厍狄敬伏,「齐国送来男子,根本就没有和谈的诚意!」 「和他/狗/娘谈!赶紧退兵,滚出肆州,不然杀了你们狗王!」 「你……你……」俟斤原本红赤的脸更多了一层血色,「你们的奸计休想得逞!」 「你们突厥不是有勒着脖子问,能做几年可汗的风俗?我今日倒想问问……阿史那俟斤,你能为几年可汗?」孝瓘沉了沉手中的剑,俟斤的脖子上已有血珠渗出,和上滚滚而落的汗滴,俟斤吃痛,大概以为孝瓘要痛下杀手,忙大叫一声:「和议!退兵!」 「不行!」大帐最不起眼的角落忽然站起一人,「不能退兵!」 众人的目光一下聚焦到他身上——原来是一直默然无语的库头。 「大汗难道忘了?我们曾对天神发誓,不擒齐主,不灭高氏,就不回于都金的。」库头的声音冰冷得像一条蛇。 「退下!违令者死!」俟斤脖子上的青筋尽暴,吼声更如雷霆。 大逻便喝道:「我父汗说的话你没听到吗?想造反吗?」 库头阴冷一笑,「我早就让大汗杀了这和亲公主,大汗却贪恋美色,不愿下手!今日我便帮忙杀了他!」 说着,他一把推开大逻便,举剑便砍向孝瓘,孝瓘只得用俟斤去挡,那一剑正砍在俟斤的肩上,俟斤痛得大叫。 大逻便只得下令:「将叛贼库头拿下!」 库头的部属便与俟斤的士卒拼斗起来,库头对其他几位特勤大吼道:「天神在上,你我同去灭齐!」特勤们却左瞻右顾,逡巡不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真他娘的乱!」厍狄敬伏骂了一句,他看了眼孝瓘,见他握剑的手指微颤,额间汗水涔涔,正想关切一句,又怕俟斤有机可乘,只得道:「咱们现在怎么办?」 「静观其变。」孝瓘脸色苍白,却依旧冷静的答道。 这时,库头自知力孤不能久战,他上前一把擒住了才进帐的白鸿. 大逻便还想去追,却听俟斤喝止道:「放他走!你 去传本王的退兵令!」 突厥兵开始撤退了。当他们正准备带上一些战利品的时候,却突然在北面遭受到斛律骑兵的重击。 皇帝高洋在厍狄将军的保护下仓皇逃回了晋阳。 这是一场兵不血刃的胜利,所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仅一位通直散骑侍郎在放还突厥可汗的时候,被贼兵俘虏。然而,稍了解些内幕的人都知道,他才是解除本次肆州之围最大的功臣。 于是,人们在茶余饭有了谈资,口耳相传起这位官级只有五品的文襄皇帝的四皇子: 「听说,他长得比女人还美,甚至找遍整个肆州,都找不见比他更漂亮的女子了。」 「远而望之,如朝霞中的皎日,近而观之,如绿波里的新荷,就连突厥的可贺敦见了他,都要哭着鼻子回长安哩!」 「他虽然容貌纤弱,内心却十分勇敢,一柄长剑架在红脸罗剎的脖子上,救了整个肆州!」 「只可惜……名将美人,无论他占了哪一样,都见不得白头……」人们谈到整件事情的结局,总会凉凉的嘆上这么一句。 菩萨蛮(1) 天保十年的秋风,较之前几年要萧瑟许多。 大旱,瘟疾,民乱,疯癫而残暴的君王,虎视眈眈的突厥,日渐崛起的长安……阴霾可怖的暗夜,日復一日的,仿佛永使没有尽头…… 秋日的朝气清蒙,淡薄雾霭笼罩着业已倾颓的北山长城,孤白的冷月浮在一角,遥望着东方若隐的红霞,便如那黄芦盪边的清丽女子,抱着胡琵琶,遥望突厥溃败逃亡的方向。 北山之阴,树木繁密。斑驳的月影下,隐隐篝火闪动,迸裂的火花碎落在残破的战旗上。 「这女人从哪来的?」一双嶙峋大手稳准的拍死了一只扑火的飞蛾。 在他的对面,正有一只这样的飞蛾…… 那是个衣衫凌乱的女子,苍白的面颊和碎乱的额发间只剩一对突兀的眸子,直愣愣的望着那个越走越近,赤膊散发的高大男子。 男子捏起她的下巴,认真端详着她的脸,「长得还不错。」 为首的士卒满脸堆笑的凑上来,「她在山脚,我看模样挺俊,就给大王抢回来了。」 「饿了这么多天,是该开开荤了。」他边说边示意左右退下,要去撕/扯/襦/衫。 「大王。」男子转头发现一人静立在他身后,一身缁衣,一脸端和。 「在欲/行禅,处染不染,大王能做到否?」 男子一怔,沙门又道:「汝以yin身求佛妙果,纵得妙悟皆是yin根。」 「行了!」男子焦躁的摆摆手,「你把她带下去,按我族法处置。」 沙门手捻佛珠,微微一笑。 女子被带到林间,为首的小头目一脸不悦,心中怨恨阿秃多管闲事,下面的人倒是欢天喜地。 「女施主是齐人?」沙门用夏言问。 女子点点头。 「肆州大战,齐人皆逃,怎么独你留下来?」沙门的语气甚为温和。 「夫君为突厥所虏,我留在家中等他回来。」女子平静的回答。 沙门涩然一笑,「实不相瞒,你方才见到的正是突厥可汗之弟库头,按突厥族法,战俘坑杀处死,绝无生还的可能。」 女子低头不语,泪珠簌簌而落。 「至于所俘女子……」沙门心虽不忍,却还是继续说道,「会慰劳兵将……若不堪其辱,也可选择处死。」 「我还不想死。」她眼中分明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 沙门轻嘆口气,将女子的选择译与兵卒,为首的头目一扫怨怼,笑着召唤兄弟共尝美色。 女子用手一止,闭目躺在枯叶丛中。 「阿弥陀佛……」 沙门遥望着,那陷在树的暗影中的身躯,透着如死的悲哀。 他想,红颜枯骨不过如此吧。 篝火突然灭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不停的说着突厥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黑暗伪装起他们的痕迹,唯剩脚踩树叶发出的「吱吱」响声。 漫天红光乍现,千万支羽箭拖着长长的火尾照亮了整片树林。箭落在树上,树便着了火,落在枯叶上,枯叶便着了火,火与火相叠,便成了人间炼狱。 远近皆有兵器触碰的声音,亦有异域之人惨痛的哀嚎,女子的耳边突然响起沙门温厚的嗓音:「是齐军追上来了,你速与他们还家吧。」 「不。」女子果断的回答。 沙门皱了皱眉头。 「我尚未找到夫君,如何还家?」 「恐他早已……」 「生死又有什么要紧?」女子笑笑,「他活着,我带他回家;他死了,我为他收尸,他是齐人,不可流落在外。」 库头还能带着他的残兵败将逃出火海,是因为一场透凉的秋雨,同时,他的心也被浇得透凉。 他当初得知齐主高洋抵达肆州九原城的时候,便马上谏言大可汗俟斤联合草原各部讨伐齐国。可二兄在草原待久了,只把中原当成可以随时劫掠的粮库,并不想真正有所作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可他不一样,他从心底嚮往草原之南那广阔而明亮的天地,嚮往成为如鲜卑孝文帝一样伟大卓越的君王。 他并不信佛,但他听那惠琳阿秃说,齐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尊奉佛教,他也开始食素戒色。 他怎么也没想到,联伐会以如此荒诞的方式结束——齐人未用一兵一卒,便令贪生畏死的兄长带领大队人马仓皇北逃;而他带着为数不多的部属,留在北山袭掠齐人,不仅为了兑现神前立下的誓言,更是为了维护金狼家族最后的荣耀。而昨夜,他竟如此不堪一击。 茫茫前路,他失去了方向。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栓在马后的的女孩——她的侄女,也是他唯一的筹码。 「阿叔……」白鸿委屈的望着库头,那是她从小就崇拜的统阿,小声道,「我好累,走不动了……」 库头扭回头,见白鸿的毡裙上一片血渍,忙跳下马,「你怎么了?刚才受伤了?」 白鸿摇摇头。 「就是觉得有什么热乎乎的往下/流。」她补了一句。 库头重重的嘆了口气,他烦躁极了,「你就不能憋一憋?」 白鸿还是摇摇头,「憋不住。」 库头四下找寻,看到一名饲马的忽里,就扯着嗓子问:「你见那母马流血,该怎么办?」 忽里被问得蒙住了,结结巴巴的回答:「禀大王,小奴没见过……」又怕大王生气,仔细想了想道,「不过,小奴见过山上的鬼脸猴子流血。」 「也行啊,应当怎么处置呢?」 「就让那畜生流……流一阵子就不流了……」忽里咧着嘴笑笑。 「那人呢?」 这下忽里实在不知怎么答了,「小奴实在没见过什么女人……」 库头边骂边大脚踹过去,这时沙门惠琳走到近前,行罢礼道:「大王,军中有一汉女,许是可以帮忙。」 汉女撕下裙裾一角,将布料对摺,从地上捧了抔土,垫在上面,令白鸿将这带土的布系在两腿/间。 「磨着不舒服……」白鸿满脸的不乐意。 「待扎营后,我帮你做个袋子,在里面放些草灰,隔一层便舒服好多。」 日落安顿好后,汉女果用针线帮白鸿做了个月/事袋,还嘱咐她道:「此为入月,是女子每月必经之事,切忌劳累生寒。」 白鸿点点头,「我听阿娜说过……母魈流血,便可以育子,女子流血,便可以嫁人。父汗要听说了,一定要给我找男人了。」 「夫妇居室,人之大伦,哪里都是一样的。」 「可我不喜欢他给我找的啊!」她偷偷瞄了一眼远处的库头,「我就想嫁给我阿叔!」 「阿叔?!」女子表示不可理解,结了半天才问道,「那……阿叔也喜欢你吗?」 「阿叔最喜欢我了!他带我骑马,射箭,偷偷教我樗蒲,陪我玩踏鞠,还用胡琵琶给我弹《善善摩花》!那天是我生辰,帐外下了大雪,我看那飞散的雪花,竟是和着旋律的!我们突厥人说,雪花是天神送给地神的礼物,而这曲子,便会阿叔送给我的礼物!」 女子笑了笑,「你阿叔这么疼你,为何把你拖在马后啊?」 白鸿的眼圈一下就红了,低头伏在膝盖上抽泣起来,而后勐地抬起头,恨恨道:「都怪那个猗猗!」 「猗 猗?」女子蹙眉,低头看了看被针扎破的手指。 「嗯!就是那个齐国刺客啊!」白鸿关切的看了看女子的手,「你没事吧?」 女子摇摇头,白鸿继续道:「那个『猗猗』在酒宴上威胁父汗退兵,可阿叔非要打仗,然后自己人就打起来了……我进帐去劝架,却被阿叔给抓了……」 「那刺客呢?」女子含指止血,声音虽不清,却透着焦急。 白鸿瞥她一眼,似有警觉的问:「你干嘛这么关心那刺客?莫非你认得他?」 女子一怔,连连摇头道:「猗者,美貌多姿,是中原女子名中常用的字。我有位故人便唤猗猗……是故好奇多问了几句。」 「你朋友是女子吧?」 女子笑道:「中原礼俗,男女不杂坐,她自然是女子。」 「那肯定不是了。那刺客是男的,只是我从没见过长相这么妖娇的男人!」 女子面露窘色,刚想张口说些什么,白鸿却又补上一问:「你们中原的男人都长那样么?」 「我并未见过许多男子……」 「那你夫君呢?」 女子抬起头,定定的望着白鸿,轻轻吐出四个字:「貌柔心壮。」 白鸿自来了月/事,再也不用跟在库头马后跑了,她望着汉女,得意道:「看,我阿叔还是心疼我的!」 「心疼你会缚着你的手?」汉女笑着奚落她。 白鸿白了她一眼,心中却不以为意,反是喜欢汉女直率洒脱的性格。 「对了,你上次跟我说中原音律叫什么来着?」 「中原有七调,曰『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分别对应龟兹乐中的『娑陀力,鸡识,沙识,沙侯加滥,沙腊,般赡,俟利』。」 「你还知道龟兹乐?」白鸿惊喜的问道。 「我家在边陲,常有西域商旅经过,我喜欢听他们弹琵琶,就跟着学了一些。」 「那好啊,你给我弹一曲《善善摩花》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汉女笑着摇头,「莫说手边无琴,便是有琴,又怎敢乱弹?若引来敌军,你阿叔还不吃了我?」 「你休听人乱说,我们突厥人不吃人的!」白鸿认真的辩解,模样甚是可爱。 汉女无奈的摊手,想来她与这突厥女孩沟通,总有些鸡同鸭讲的无力感。 「那你哼唱两句吧!」白鸿自是不肯放过她的。 「问题是我没听过你说的《善善摩花》,龟兹乐中我只会一首叫《同心髻》的曲子……」汉女对着手指道。 「也好,也好。」 汉女清了清嗓子,又找了找调子,轻唱道:「妾既剪云鬟,郎亦分丝髮,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曲调好熟,就是不明白你唱的什么意思?」 「我们那里的风俗,男女共髻束髮,永世不离。」 二人正闲聊间,却见一兵卒对着库头禀告:「大王,前方探子回报,大可汗他们已安全渡过黄河!」 库头一跃下马, 「其他几位特勤呢?」 「跟着大可汗一起撤退了。」 「真是一群废物!」库头骂道,「俟斤被那小娘胁持了一路?」 「胁持到管涔,遇到了齐兵,双方混战,大可汗趁乱杀出重围。」 「金狼神!阿贤设!」 白鸿公主喜极而泣的高唿起来,惹得库头狠狠瞪她一眼,她却全当没看见,只管抱着汉女跳起舞来。 「怎么了?……」汉女并不懂白鸿为何如此开心。 「我父汗得天神护佑,他安全无事啦!」 与白鸿的兴高采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汉女那张淡得没有颜色的脸——「那刺客呢?」她鼓足了勇气问了一句。 「哦,对,那伪娘呢?」经汉女提醒,她也很关心那刺客的下场。 「力殆昏厥,被大汗反擒,听说大汗也是凭他才突围的。」兵卒低声回道。 库头冷笑一声,指着白鸿道:「你阿塔真他娘越来越有出息了!」 白鸿梗了梗脖子,口气怨毒的回斥:「我父汗不会放过他的!活着要万箭穿心!死了也要鞭尸!」 白鸿迴转身——她觉得有人在轻拉她的衣角,汉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面色白白的,身体轻颤着,便如站在狂风唿啸的悬崖边。 「刺客死了。」她轻巧的用夏言给出了答案,终将她推向万劫不復的深渊。 菩萨蛮(2) 「春艷桃花水……秋度桂枝风……」 秋风不仅送来桂香, 亦送来夏言的輓歌,汉女在这似曾相识的词句中悠悠醒转,她?张开眼, 望着夜幕中皎白的月, 不自觉的吟出后两句:「遂使丛台夜,明月满床空……」 诗即出口, 心中难免震惊。 「你是谁?」她对着月辉中的人影问, 「怎会这首诗?」 「贫僧惠琳。」沙门顿了一顿, 沉声道, 「俗家……姓孙。」 「你……你是……孙先生?!」女子霍然?起身。 「没想?到你竟认得我?……」惠琳轻嘆道, 「可惜我?并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父讳元德,妾字清操,不知?先生是否还有印象?」 惠琳强遏住发颤的声音, 含泪笑道:「那年梨花树下, 艷度抱着小侄女跳白索, 被摇索的小童绊了一跤, 侄女无事,自己却磕破了腿……」 清操亦含泪点了点头。 「先生怎知?我?自荥阳来?」 「你容貌像极了你姑母, 而且那日听?到你唱起《同心髻》, 正是我?当年教她?的龟兹小调……但?毕竟时隔多年,我?来此也不过碰碰运气。」 「我?听?姑母提起过先生。」 「我?还以为她?早已将我?忘了……」惠琳沧桑的面容略过浅浅的笑意。 「姑母说?先生在军中作译官, 后因战乱失去了消息。」 「我?执念愈深, 俗世?于我?就愈苦。我?修证佛法,不想?入轮迴之苦,更是不想?再遇到她?。可身逢乱世?, 又哪得清净之所?我?被库头虏至突厥,便?以沙门惠琳的身份度化?夷狄。」他忽然?想?起什么, 上下打量着清操,「那你呢?郑门贵重,你怎会出现在这边陲之所?难道……真的为了救你夫君?」 「夫君赤心事上,捐躯济难……」清操闭了眼,却无法含住泪珠。 「你夫君是?」 「文襄帝四子,他乔扮齐姬,行刺狄首。」 「我?亲见他孤胆无惧,勇谋过人,以绝伦剑法制住突厥可汗,从容胁迫他退避三舍。却万没想?到他的身份竟如?此尊贵……」惠琳面露景仰之色,「你勿信白鸿的话,我?听?那探子的意思?,他只是被俟斤擒了,兴许尚有一线生机。」 库头带着他的族人在黄河沿岸逡巡,并不敢往草原深处走。而他们的粮草本就有限,即便?加上沿途抢掠的,也很难支撑下去。 兵士们开始不安分起来,没有人愿意为只能供给树皮泥土的主人打仗,这无关忠诚。 有谋臣建议库头向?大可汗求和?,万不得已还可以白鸿相挟,却被库头一口否定。他再清楚不过,莫说?白鸿一介女子,便?是他擒了小可汗大逻便?,俟斤也一样?会发兵将他的部族吞併——悍野金狼才能在草原上生存下去,丧家之犬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几日,库头已将马匹杀了分与众将,而他自己只饮一碗菜粥,诵一品经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惠琳待库头诵罢经文,毕恭毕敬的将一部《净名经》呈进上来。 「这就是你前阵去中原带回来的?」库头接过来,随手翻了翻。 「正是。除此经外,还有《涅槃》、《华严》两部。」 「嗯。本王定会为你建一座珈蓝……」他说?着一顿,必是想?到眼下窘困不堪的处境,哪里还有心力去建什么寺庙。 惠琳微微一笑,「大王,贫僧听?闻前日军中抓到几个齐国百姓,说?是要救什么四皇子?」 「是啊,一群愚民而已,说?是什么文襄帝的四皇子被突厥劫走了。他们也不想?想?,高洋逃了,会把那帮养尊处优的皇子近臣留在边陲?再说?,我?们又 yh 遭遇齐国援军,连头牛都没抢到,还劫什么皇子……」 「大王可还记得,齐使?曾说?他们进献的公主乃文襄帝的女儿?」 「你的意思?是……那刺客就是……」库头一愣,「有这个可能吗?」 「当初,贫僧用五十斛瑟瑟从武卫将军那里换得齐主将赴九原城的消息,也顺便?问了他肆州的主官,他说?,肆州无刺史,由文襄帝的四皇子以散骑侍郎的职官代行其?事。」 「若真如?此,本王倒对齐国宗室刮目相看?了。」库头若有所思?道,「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大王倒可以遣人再去打探打探。」 「那你呢?」库头饶有兴趣的望着惠琳。 「贫僧会将这个好消息告知?武卫将军。」 「他会愿意帮这个忙吗?」 「贫僧幼年家贫,从祖在精舍禅室修行,便?寄养在那里混口饭吃,如?此得以与武卫将军相识。若非如?此关系,恐怕五十斛瑟瑟换不来齐主的消息。」惠琳嗤嗤一笑,「更何况若能换得皇子归齐,与他亦是功劳一件。」 库头点点头,心下稍安。 「倘四皇子尚在,大王欲以何计将其?救出?」惠琳问道。 「我?们兵困马乏,哪有什么计策,只好用白鸿与之交换,就看?我?那大兄是更恨那刺客,还是更爱这个女儿了。」 「大王肯舍白鸿这保命符?」 「她?哪里是什么保命符,催命还差不多!如?今我?部羸弱,若再以白鸿为质,俟斤只会加速征剿。当务之急,是与齐国通好,壮大我?们自己的力量。」 九月的塞上已是孟冬。 木桿可汗对孝瓘的恨意便?如?这草原上的风雪一般肆虐无忌——他不准他顷刻毙命,而要啜其?肉,饮其?血,受尽人世?凌辱。 白天,他将孝瓘缚于马后,拖拽于起伏的草甸之间,再命人用带了倒刺的硬鞭抽打,最后择一处最重的伤,割下一片肉来佐酒;到了夜晚,又生生剥了血肉相连的衣衫,将他投入盐沼之中。 盐水浸没伤口,无法形容的剧痛将那悠悠荡荡的魂魄拉回残败的躯壳,孝瓘望着漫天的繁星,神志从未有过的清明。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这曲子在他心底轻轻淌过。 敕勒川,那是每一个高氏少年魂牵梦萦的家园:一望无垠的草原,马蹄踏碎的夕阳,夜光杯中的明月,挥肆无忌的青春。那里没有朝堂的倾轧权谋,亦没有战场的血腥杀戮,只有胡笳拍中的梦想?,以及每个人心底渴求的自由。 此时此刻,孝瓘躺在这里,苍天如?茔,大地?如?棺,如?瀑的繁星,仿若绿竹院里微莹的颈珠,抑或幽深晋水中摇曳的河灯,是谁为他点了光……照亮那条回家的路? …… …… 昏黄而模煳的光斑突然?明亮成一线,越来越刺眼,他不得不伸出手来遮挡。 「将军,莫动。」他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模煳的视线渐渐聚焦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弯如?新月的眼中分明噙满了泪,却努力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用一小块毡布沾着药,轻擦他的伤口。 「将军受了很重的伤……」清操的声音微哽,几颗噙不住的泪珠垂落下来,滴在他的伤口上,凉丝丝的疼,她?赶紧用毡布抹了,指了指身后的库头,道,「是大王好心,把将军救到营中,你一定要把身体养好,日后报答汗王的救命之恩。」 孝瓘虚弱的点点头,嘴角浮着一丝清冷的笑意,低声道:「我?以为可以安心离去……却不料这里还有这么多牵绊……」 清操的指尖一颤。 孝瓘的伤势终是沉重,润了几口水后,又很快陷入昏迷。清操依旧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却不敢流露出半点焦忧之意。 倒是库头,不但?派军中仅有的女子照顾孝瓘,还命巫医早晚探查,熬制草药,自己也会不时来帐中看?望,可是孝瓘实在伤得太重,加之风寒侵骨,高热不退,较之初来营中,情况似乎愈加严重起来。 「派去齐国的使?臣回来了吗?」库头缚手站在孝瓘床边,满面忧色的问道。 「还未返回。」惠琳躬身答道。 「武卫将军那边有消息吗?」 惠琳看?了眼双目虽紧闭,浓眉却微微蹙起的孝瓘,并未答话。 库头回头瞥了他一眼,也未再继续这话题,只对身畔的巫医道:「在齐主答覆之前,本王不准这个人死!」言罢转身走了,门外的侍卫才放清操进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清操又将毡布浸湿,覆在孝瓘的额上,忽觉手上一冰,低头看?去,竟是孝瓘伸出长指握住了她?的手。 「你……你醒了?」清操喜道。 孝瓘微启双目,眸光迷离,龟裂的双唇微动,清操将耳朵贴在他嘴边,才依稀听?到他说?:「为何……为何……要救我??」 清操四顾无人,才轻声言道:「库头欲与齐修好。我?已修书李阿范,她?会将这里的情况告知?族中兄弟。你且安心养病,不日可归。」 孝瓘闭目摇了摇头,「我?……我?这样?的人,并不值半匹牛羊……」 清操含泪捂了他的嘴,「四郎……你不要这样?说?……肆州百姓都已知?道,你才是救城救民的大英雄!也是我?心中的……」她?急得泪珠纷落,声音几不可闻。 孝瓘淡而一笑,静默良久方道:「谢谢你,为救我?一定受了许多苦……」 清操惊异,不料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望着那真诚清澈的目光,她?又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轻轻抚了抚他的手,却听?他又道:「九原城中,我?临行给你的书信,可有转呈兄长?」 「我?想?你一定会回来,就没有……」清操说?着,从怀中翻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纵使?危机四伏,磨难重重,她?始终虔负此信,未敢离身。 「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只有此信交与兄长,我?想?他一定会帮我?妥善安置。」 清操听?他说?得古怪,愣愣得看?着他,轻轻拆开了信,他还想?伸手阻止,她?却已浏览了大半,泪水渐渐模煳了双眼,当着他的面,将那信纸团攥成球。 永安王 「五郎!」李阿范站在?门边, 「绍德、绍义等着你击壤呢!」 房内没有动静。 「安德王!」阿范推门进房,抬眼见高延宗正趴在?床上,「趴这儿干嘛呢?肚子疼?」 谁料高延宗没翻身就坐起来, 「什么眼神, 我躺着呢!」 阿范拍着他的大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自夫君与我成亲后愈发充壮了, 这坐着跟躺着, 躺着像趴着似的?!」 延宗瞪了她一眼, 「你吃什么呢?」 阿范从身后拿出半个石榴。 「你倒真听你阿娘的?话。」延宗讪笑了一下。 阿范想起母亲在?她新?婚之时?, 送了两个石榴, 祝他们如?石榴般「房/中?多子」,不禁微红了脸。 「你吃点吗?」她把石榴递到?延宗面前,延宗捏了两颗, 在?她耳边轻声说, 「留着晚上慢慢吃。」 阿范捶了他一下, 故意问道:「吃什么?」 「吃肉。」延宗笑着回道。 「没正经……」阿范用石榴捂他的?嘴, 他张口咬下一大块,肚子却「哌哌」叫了几声。 「没骗你吧, 真饿了, 真想吃肉了!」 「陛下受菩萨戒法,食素斋, 宫室莫敢吃肉。」 「就是天天吃菜, 我都吃绿了……啊,咱去?河边抓两条鱼吧,我想吃脍鲤臇胎虾!」 「现在?鱼肚子里都吃出人指甲咯!」 「啊!为什么啊?」延宗大骇。 「诛元令。杀了那么多姓元的?, 听说尸体?都投到?漳水里餵了鱼。」 延宗重重的?捶了下床,「这就是他的?菩萨戒法?」 「好啦!我吩咐厨下做饭, 你先?去?找绍德他们击壤。」 「不去?!不去?!多大了还击壤?本?王可是上过战场的?将军。当年在?牛头戍……」他说到?此处,声音忽然委顿下去?,人也悻悻的?躺了回去?。 阿范猜他又想到?四兄之事,凑到?床边劝慰道:「肆州遍传四皇子救城救民,许多百姓对他敬戴有加,都自发渡河营救呢。再加上明月将军的 ?部曲,相信很快会有消息的?。」 「我就想不明白,四兄不是贪功冒进之人啊,他干嘛要乔扮女人,去?突厥大营行刺呢?」延宗将头枕在?胳膊上,眉头深锁。 「我听说……」阿范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是为了救驾。」 「阿叔去?了肆州?」延宗「腾」的?坐起来,阿范抬手捂了他的?嘴。 「听说有人暗杀太子,陛下去?肆州访查,却不料被突厥围了城。」 「你听谁说的??」 「你真没听说?」阿范噘了噘小嘴反问。 「王妃!」门外侍僕朗声道,「传驿送来一封加急信函。」 「哦?」阿范提鞋跨出门,回来时?手里执了封信,边走边蹙着眉看。 「看这么仔细?哪个情郎的?信?」延宗斜睨着她。 「是清操的?信。她救出四兄了。」阿范正色回道。 延宗挺身一跃,晃着肚子,光着脚凑到?近前,一把扯过信,「真的??我看看!」 阿范抻了抻嘴角,「是你情郎才对吧……」 「啊?我鞋呢?」延宗捧着肚子弯不下腰。 「干嘛去??」阿范白他一眼,将鞋踢到?他脚边。 「找大兄去?。」延宗晃着手中?的?信,笑得?春/光灿烂。 阿范心下一动,皱了皱眉头,还是叨念了一句,「那还不如?去?德阳殿探探口风……」 「哦!对了,阿叔也在?晋阳呢!」 阿范帮他穿好鞋,又道:「我也会找家里想想办法,母亲明日去?觐见皇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延宗哪里还听她罗嗦,早已风风火火的?跑出门去?了。 「前两日你可迎过圣驾?」延宗才入晋阳大明宫,便听见廊下几名侍卫聊得?正欢。 「不是说去?了邺都?」 刚才说话的?侍卫神秘摇了摇头,伸出四个手指,又吐了个「州」字。 「去?了四个州?」 「蠢啊,是肆州!」 「肆州?肆州不是刚被突厥围了?听说连州中?的?皇子都被敌人擒了呢!」 「你当那些北狄为何突袭肆州?那皇子为何捨命相抗?」 「你这么说还真是啊……可至尊好端端的?跑到?肆州干嘛?」 那侍卫还想张口,却被一只大手薅着脖领拎了起来,他扭头看到?一张白皙的?四方大脸,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武卫将军阿那肱。 延宗心道——最近确实被自家娘子蒙了心,怎的?连普通小卫都知?道的?事,他竟浑然不知?? 他无意抬头,勐然瞧见高洋正站在?迴廊的?正中?心,手中?抱了一柄造型奇特的?琵琶。 「小胖来了?」高洋揽了他肩膀,「走,陪阿叔喝酒去?。」 延宗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高洋却皱了眉道,「少来这些虚架子,你家汉妇教你的??」 延宗挠头,涩涩的?干笑几声,陪着高洋往德阳殿走,但听皇帝走到?阿那肱身边,悄声说了一句:「全杀了吧……」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高洋抱着那柄奇怪的?胡琵琶弹唱,歌声哀婉凄绝,如?泣如?诉,丝毫不见往日暴戾恣睢的?影子。 延宗被置于最末席的?位置,因?为在?座的?诸王都是他的?阿叔,他审视一周,好像仅有永安王高浚缺席。 此时?不值年节,也无寿诞可庆,如?此召集诸王绝非普通宴饮。 「佳人再难得?……」高洋唱完最后一句,竟抱着琵琶呜咽出了声音。 下面诸王并无动容,亦无宽慰,只顾默然饮酒。 「清河王你们还记得?吗?」高洋骤然停了哭声,抬头问道。 「就是那个僭制永巷,私藏甲兵的?高岳……」他见无人应答,提高了声音,「这是用他女人髀骨做成的?琵琶!」 他说着,用舌尖舔了舔那柄琵琶,在?座所有人闻言,都放下手中?的?酒杯,惊恐的?望着高洋和?他手里的?琵琶。 「薛氏很美?,朕纳了她,但她竟背叛朕,与那叛贼私通!昨天,朕突然又想起这件事,就砍了她的?头,抽了她的?骨!对了,还有诸元,别看他们现在?乖顺听话,可他们都姓元啊,保不定哪天就会反叛……」他用手点了点高演,「朕记得?你常山王妃也姓元吧?」 高演诚惶诚恐的?施以大礼:「臣的?妃子姓步六孤,乃父祖冒入元氏,请陛下开恩,赐其本?姓!」 「朕开玩笑,你就信了?」高洋哈哈大笑道,「王卢崔李郑,朕遍寻,都找不到?王妃那般称你心意的?女子了!」 高演如?沐冰水,身体?僵直,瑟瑟发抖。 「咦?怎么人不齐?」高洋伸着手指数了一遍,「永安王去?哪了?」 「啊!朕想起来了!」他重重拍了下桌子,众人都吓了一跳,「最近不都在?传言朕不在?宫中?吗?朕真的?没在?,朕骑着驿马去?了趟青州,亲自把老三给带回来了!」 此时?,甲士们将一个大铁笼抬上了殿,笼中?缚了一人,浑身是血,面上尽是污泥。须仔细辨认,方能看出永安王高浚的?样貌。 「他死了吗?」高洋问一同上殿的?苍头刘桃枝。 「还有一口气?。」刘桃枝答道。 「要不然……就放了他,可好?」高洋试探着问他的?兄弟们。 诸王皆无声,唯长广王高湛呷了一口酒,轻声道:「勐兽不可出穴。」 高洋站起身,一步三晃的?走到?笼边,夺过刘桃枝手中?的?长槊,狠狠的?刺向高浚,高浚一声惨叫,再无声息。 高洋拄着槊回到?位上,手指轻轻抚过案头的?琵琶,「你们猜猜,他所犯何罪?」 殿内静得?仿佛连纤发落地都能听到?声音。 「他斥责朕之左右,不给朕擦鼻涕!」高洋骤然狂笑,将那琵琶狠狠摔在?地上,髀骨制成的?琵琶分崩离析,碎裂一地。 「朕才是大齐的?天子!而你们,都应该恪守人臣的?本?分,不要做出任何僭越的?事来!不然,便同此琴,亦同此人!」 德阳殿的?酒席散了。 半醉半醒的?高洋望着呆若木鸡的?延宗,招手示意他到?近前。 延宗看了看一地的?碎骨,摇了摇头——坐在?那里的?仿佛不是对他宠溺无度的?阿叔,而是半人半魔的?妖怪。 他年纪虽小,却嗜武好杀,手起刀落的?事他不是没干过,但他杀的?是仇敌,是男人,他无法想像昨日温/香/软/玉,今朝白骨为琴,只为着一个若干年前的?荒诞理?由?? 「你来找朕有什么事?」高洋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肆州……」他试探性的?吐出两个字,而后很快打了个结。 「肆州?」高洋把酒杯重重按在?桌上,「朕昨天砍了州里那帮人的?脑袋,刚又砍了宫里这帮人的?脑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州……州里?」延宗惊愕出声。 「肆州的?地方官造反了,连皇粮也动!」 延宗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了——他虽然不聪明,但也还没傻到?听不懂皇帝的?意思,皇帝怎么会让那样的?丑事传扬出去?? 「你还有事吗?」高洋眯着眼睛看了看他。 延宗搓了搓手心,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阿叔压根没打算让四兄活着回来,所谓靖边的?斛律军不过是装装样子,哪会真心营救呢? 「没了。」延宗躬了躬身,撤出侧门,却隐约听到?内殿监奏道: 「启禀陛下,鸿胪寺卿卢武觐见。」 赠绿衣 延宗在大明宫门口遇到了大兄孝瑜, 见他未着貂裘,正在墙根下呵手,一见延宗, 就几?步赶了上来。 延宗猜他定也听说了孝瓘的消息, 跑来宫门口想?办法的,「大兄……你回来了?」他垂头丧气行?了礼, 又復重重嘆了口气。 「陛下命我亲解永安王入朝。」孝瑜打量着他, 「你去觐见陛下了?」 延宗轻「嗯」了一声。 「为四郎?」 他点了点头, 见孝瑜正要发怒, 忙续道:「我刚张嘴, 就被阿叔堵回去了……」 孝瑜长舒口气,又绷脸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范 收到郑清操的信。」 「那你怎么不来与为兄商议?」 延宗偷瞄了眼孝瑜,心虚道:「我……我这?不是着急嘛……」 「欲速则不达!懂不懂?」孝瑜狠狠敲了延宗的脑袋, 「只见长肉不见长脑子!」 延宗不乐意?了, 白了孝瑜一眼, 「大兄有办法?」 「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我已托你嫂子找她从叔父去说了。」 「找谁?干嘛绕这?么大圈?」 「她从叔父卢武乃鸿胪寺卿,掌外?吏朝觐, 诸蕃入贡。而今库头已派了使?臣来议和, 他比谁说都合适。」 「阿叔能听他的?他说两句话,陛下就同意?救四兄了?」 孝瑜连连摇头, 「你就险些错在这?儿!这?是两国之事, 不是为了救谁。库头送归四郎,以示其通好的诚意?;而我们资助扶植他,用以牵制木桿的势力。卢武只要按此思路去说服陛下, 陛下万没?有拒绝的道理。」 「哦!哦!」这?回延宗咧着嘴笑了,「四兄能回来就行?!那我先回去了, 绍德、绍义他们还等着我击壤呢!」 他说完,扭身就要走。 「五弟。」孝瑜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沉,「自今以后,无论何?事,你莫要听旁人的,一定要来找阿兄商议。」 延宗驻了脚步,转回身来,端正了辞色:「这?个自然。」 莲花纹屏风软塌上,长广王高湛倚着隐囊,微笑着望着对面的男子。 那男子三十多岁的年纪,身着胡服,面容白皙,正在弹奏胡琵琶。 「你弹得真好听。」他说着,伸手摸了摸那男子的脸,「此番太险,亏你及时去往肆州,结果了那阿伽郎君,还将祸水引向了三兄。唉,三兄死得可真惨啊……」 那男子停了琴音,谄媚笑道:「那还是主上才智过人,计谋无双,尤其能未卜先知,屡屡化?险为夷。主上令六王长史赵叉去找阿伽郎君本?是一步妙棋,奈何?太子命不该绝,阿伽也随着天恩道人的被捕而暴露。好在主上早留后手,令他叛逃突厥,如此引得天家也追去了肆州,这?实在是计中之计,连环之计!只可惜碰到那个短命『西施』,要不六王此刻早已登基,而您自也已位极人臣。奴天生驽钝,有幸为主人展草垂缰是奴几?世修来的福分!」 高湛眼见皇帝高洋身体每况愈下,欲传社?稷与高殷,便?借赵郡王为父母塑金身之机,以机关坍塌佛像而暗害太子。然而,因高殷的慈悲而耽误了时辰,致使?计谋失败。 高洋很快追查到设计机关的天恩道人以及背后指使?的高长弼,再往上查,便?连带高湛埋在高演府上的暗桩赵叉也要显露出来。好在高长弼听从早先的安排,往突厥叛逃。他途径肆州放粮,又被孝瓘擒获。高湛实在无计可施,只得派自己的亲信,开?府行?参军和士开?前往肆州暗杀高长弼。 和士开?祖上是胡人,小字通彦,自幼善音律,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他用白瓷哨操纵毒蛇,杀死了羁押在牢中的高长弼。又故意?将那瓷哨掉落在地,使?多疑的高洋联想?到「第一批邢窑白瓷」,进而想?到三王高浚。 至此才堪堪与此番失败的刺杀行?动彻底撇清干系,实在是狼狈至极。但和士开?竟将一连串的险情与补救说成是高湛未卜先知,计谋无双,也真是极尽谄媚于能事了。 高湛又如何?听不出来,但这?番话说得他心胸舒畅,很是受用,便?轻轻在和士开?手背上啄了一下。不过,他还是保持了一丝丝冷静:「我那疯子皇兄为何?要亲去肆州刑讯高长弼?又是谁告知你高长弼被捉的?」 和士开?浅浅一笑,「奴收买了至尊身边的武卫将军,是他偷窥了高长恭的奏表,并改写了一份,这?才令天家亲往肆州。」 高湛听闻,勐然从隐囊上坐起,「是你让他改写奏表,引诱皇兄去肆州的?」 「不……不是……」和士开?观察着高湛的脸色,「大概是他想?借突厥人的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他说着,比了把?手刀。 「高洋那个疯子,死在肆州倒也没?什么可惜,但齐国的土地,断不能落在突厥人手里!」高湛阴沉着脸道。 和士开?匍匐在地,瑟瑟发抖道:「都是那武卫将军擅作主张……」 高湛扶起和士开?,和颜悦色道:「这?个人可用,但需慎用,我想?知道他的名字?」 「阿那肱。」和士开?抬起头,堆了满脸的笑纹。 十月庚辰,本?是萧瑟深秋里平凡无奇的一天。 九原城内却是家家张灯,户户结彩,人们脸上甚至洋溢着久违的喜气——突厥放归了先帝的皇子:那位以一己之力,救了整个肆州的大英雄。 「这?位皇子容貌婉娈,堪比硕人。」 「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麇鹿见之决骤,突厥王见之垂涎三尺!」 在文人骚客们添油加醋的渲染下,九原城中的女?子奔走唿告,竞相涌上街头,只为一睹这?绮年玉貌的少年究竟是怎样的风采。 可惜,她们失望了。 她们只看到走在队伍最?前面,威风凛凛的「落雕都督」斛律光,还有他身后绵延冗长的部曲。 即便?快到刺史府邸时,谒者拦下了这?支队伍,朗声宣读天子圣谕——乐城公高肃进上仪同三司,也只有夫人郑氏缓缓下了辎车,叩谢皇恩。 「夫君病势沉重,不能起身,妾代为接旨,还望吾皇赎罪。」接罢圣旨,郑氏亲引谒者入正堂,辎车则拐入小巷,直奔通往内院的后门。 失望至极的少女?们望着郑氏远去的背影,想?着这?位夫人生得如此清丽,举手投足尽是世家风仪,又独得俊美皇子的恩宠,真乃上天眷顾之人,遂生出无尽的艷羡之情。 可没?人看到,辎车直接入了内院的马厩——至于那个原该在车上的人,则在参将尉相愿的搀扶下,拖着孱弱的病体,留在长城脚下的无名小村中。 他在前一天晚上曾对她说,他誊抄了一首诗,想?去祭奠一个人。 清操点点头,前日收拾行?囊时,她无意?间看到了那首诗。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衣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清操擎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望着那好几?处被晕染得不像话的墨字,不禁想?到世间抄写这?首《绿衣》1的男子,是不是都会把?字写成这?个样子呢? 辎车停在无名的村边,孝瓘正欲下车,却听清操颤声唤他。 「四郎……」她从车中取来青色的外?氅,披在他身上,涩而笑道,「风大,你穿得太单薄了。」 孝瓘心下一动,望着这?件青绿色的衣服,微红了眼圈道:「多谢。」 清操送走谒者,望着天子赏赐的笏板,紫荷,目光移到五色朝服上。她上前抖落开?一套,见那衣服虽然画了龙,却是上广下窄,裙摆如燕尾,分明是公侯夫人所着象服的式样。 她心中气闷,想?来有司是不敢乱了朝廷法度,随意?制作上仪同的朝服,他们一定是受了上意?的。 她早已料到皇帝不愿丑事被揭,更不会真心营救孝瓘,便?同时给阿范和长兄孝瑜去了书信。及至参将尉相愿带了前军来迎,她心中的那块大石才算落了地。可她实在没?想?到,不能称心如意?的天子竟会送了象服来羞辱孝瓘!真是荒唐之极!昏聩之极!直想?剪了这?些衣服,丢在那混蛋天子脸上!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旁边的婢子避尘见夫人脸色晦暗,也不敢多言,倒是她自己瞧见窗外?的月亮,问了句:「几?时了?第下怎么还没?到?」 避尘忙应道:「刚外?院的侍卫来说,第下托人传话,他直去晋阳,让夫人不要等他了。」 「去晋阳?陛下召见?」清操心生狐疑,既遣谒者来肆州宣旨,就不该再传他面圣了。 「好像……并没?有陛下的旨意?……」避尘懦懦答道,「第下还有一封信给您。」 「啊?!怎么不早说?」清操一下便?急了——无旨而擅离,岂不是要被当作叛乱?她接过信,忙乱的拆开?,赫然写着「放妻书」三个字。 「我在库头的大营中揉烂了一封,而今你竟又寄来一封……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与我和离吗?」清操悽然一笑。 和离书(1) 孝瓘是快马加鞭赶往晋阳的, 到达河南王居所时,已是深夜。 他的伤口已然?裂开,汗透襕衫, 人也几近虚脱, 紧随其后的尉相愿一把将他扶住,唤了声:「第下小心!」 孝瓘熬过眼前的一片黑暗, 缓缓的摇了摇头, 「无妨。」 尉相愿扶他靠在?马侧, 自?去叩门, 须臾回来道:「河南王不在府中。」 「阿兄回青州了?」 「侍卫也不清楚。」 「我?让你给河南王的密函可送到了?」 「末将昨日回殿下, 信已经送到了。」他边说边笑。 孝瓘白他一眼,道:「我?还不能确认一下了?」 「自?然?能。只是莫再说我?嘴碎。」尉相愿说完敛了笑纹,「末将刚听?门卫说, 河南王是随一名宫监出府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宫监?可有圣旨?」 「并无宣召。」尉相愿摇摇头。 孝瓘艰难的上了马, 「走!咱们去大?明宫!」 他知道一定是宫里出了大?事, 不然?没有皇命的内臣怎敢随意找上一位郡王。 未到大?明宫, 街道上已多了很多步、马游荡的禁军,孝瓘心下一沉, 不禁想起当年父皇遇刺时, 齐王府门外的重兵。 他正思忖间,迎面走上一名绯衫甲, 大?口裤的督将, 口中大?喝「来者何人?」 孝瓘勐地一夹马腹,骏马奔跃,那督将重心不稳, 跌落马下,遂大?叫道:「有刺客!」 禁军侍卫一下围拢上来, 孝瓘早已一骑绝尘,到了宫门口,他还想再闯,却见?孝瑜眉头深锁的走了出来。 「阿兄!」孝瓘下马牵动了伤口,不禁吃痛的皱了皱眉。 孝瑜见?到他先是一怔,而后疾步走上前来,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大?手重重拍了拍他后背。 「你怎么来了?伤好些了吗?」 孝瓘口中轻「嗯」了一声,起身再看孝瑜,见?他正揉着眼道:「虫子飞进?眼睛了。」孝瓘微微一笑,抬头看了看风中颤抖的枯枝,这样的季节哪里还有虫子呢? 此时,追兵接踵而至,孝瑜看了看被?已被?擒住的尉相愿,忙对?为首的督将解释道:「此二人乃我?府上新任的佐史,年轻莽撞,冒犯了各位将军。」 督将认得孝瑜,下马行了礼,边打?量着孝瓘,边咧嘴笑道:「原来是河南王府上的人,果然?容貌俊美,风姿不凡。」 孝瑜蹙了蹙眉,却也无暇与之计较,直拉了孝瓘返回府邸。 一路上未有只言片语,待进?了府门,孝瑜才轻声道:「你为何独闯晋阳?」 「就是为了信上的事……」 「孝瓘,在?我?心中,你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啊!」 「自?父皇出事,我?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将幕后真兇揪出来,令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日北山,元猗猗以死为谏,我?顾念肆州百姓,抛却私怨,斩断情?丝,决然?赴死。若我?当真死在?突厥也就罢了,而今既然?苟全?了性?命,就再也没有搁置此事的道理。」 孝瑜重重嘆了口气,道:「此事我?本?想从长计议,只怕时不我?待啊……」 「什么意思?」 孝瑜异常平静的望着孝瓘,口中的话却足以掀起惊涛骇浪,「方才太?后密召,至尊……戌时崩于德阳殿。」 「什么?!」孝瓘大?惊,而后大?怒,用拳狠狠的捶了身侧的廊柱,「东柏血案,怕是要烂在?史册中,永不见?真相了。」 「既已身死,父皇定会在?泉下拷问于他。对?我?们来说,虽然?死会简单许多,却还得坚持着活下去……」 孝瑜凝望着孝瓘,「若果真如你信中所言,太?子曾在?此事中推波助澜,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登临帝位?」 孝瓘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听?孝瑜又道:「你回肆州吧,擅离职守,是个令人浮想联翩的罪名。」 「那兄长呢?」 「太?后命我?连夜赴邺,通知六叔和九叔。」 孝瑜说话间,狂风忽起,枯叶飞舞,他抬头望了望玄青的苍穹,似自?语道:「清都空了,人心都燥起来。」 「大?兄,如果有可能,我?想回来。」 孝瑜微微一笑,「好。」 「对?了……」孝瓘略有踯躅,「有封信……请兄长转交姑母……」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皮上写着「太?原长公主敬启」几个字。 「猗猗毕竟是长公主的女儿,我?对?她要有个交代……」他低了头小声解释。 「这孩子生不逢时啊……你放心,我?会和姑母商议,将她迁归中山王陵。」孝瑜接信放入怀中。 「大?兄!」孝瓘突然?抬头,「我?想在?义?平给她留一个位置……」 「胡闹!」孝瑜厉声呵斥,「她已不是你的窃妻,有何身份与你同穴?适逢诛元,人人都想与元氏撇清关系,怎么偏你反其道而行?更何况,你此举又将郑氏置于何地?」 孝瓘一时无语,只是紧紧攥了双拳。 「行了,值此非常时期,务须谨言慎行,此事我?暂不与姑母提了。你在?信中加几句话,把伤势说一说。」 孝瓘一愣,「我?……其实……也还好……」 「你刚不是说想回来吗?」 齐国天子高洋龙驭上宾的消息终于在?他死后九天传遍了街头巷尾。 同一天,遵照高洋遗旨,太?子高殷在?晋阳宣德殿即皇帝位。尊皇太?后娄氏为太?皇太?后,皇后李氏为皇太?后;而他两位在?勛贵中颇有声望的叔父六王高演和九王高湛分别被?拜为太?傅和太?尉。 十一月辛未,高洋最宠爱的十一弟高湜作为挽郎,吹着笛子、击着胡鼓,导引梓宫回到邺城。十二月乙酉,殡于太?极前殿。次年元月,改年号为干明。 。 因有大?行皇帝「嗣主、百僚、内外遐迩奉制割情?,悉从公除」的遗诏,从各地奔丧的宗室未准长留京畿,各州、郡国也无需像往年那般派遣使节参加元日嘉会。 干明元年的元日,不见?了往昔的火树银花,喜庆祥和,仅剩下一场从北至南的漫天大?雪,覆盖了齐国的半壁江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九原城中的雪已积尺厚。孝瓘身着粗麻的缞服站在?最高的山丘上,人日登高,原就是北人的风俗。 「第下,你伤势才愈,此处风紧,咱们还是回府吧。」参将尉相愿边说边将雀裘披在?他肩上。 「酒呢?」 「国丧之期,应持佛长斋,厨下不敢备酒。」 「那去街上买吧。」 「在?北山分别时,夫人特意叮嘱,第下受伤,万不可饮酒。」尉相愿面露难色。 「夫人?」孝瓘轻轻一笑,「不用理会她的话。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啊?」尉相愿有些煳涂了。 年前,他随孝瓘返回肆州,发?现夫人业已离府,据侍婢说,老郑公生病,夫人归乡探望,不日便回。可眼瞅着一个多月过去了,夫人依旧渺无音讯,难道真如第下所言,一去不回了? 「我?将她遣归了。」孝瓘涩然?笑道。 尉相愿大?惊,半晌才不平道:「夫人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方才救回第下,如此深情?怎换得一纸离书?」 「我?只想成全?她与更好的人过更好的生活,也免得郑氏一门因我?的私仇家恨受到牵累。」孝瓘若有所思的回答,忽又似想起什么,一挑长眉,诘道,「让你去买酒,竟扯出这么多话来!」 尉相愿无奈,嘱了个小卒去买酒。 小卒去了许久方回,手里拎了坛无名的酒,尉相愿怪他回来晚了,孝瓘却不以为意,他接过酒罈,倒了两樽,取了其中之一洒酹在?地。 「当初是我?私放皇粮,却由刺史府的几名从事承担罪责……今日唯尽薄酒,以示 愧疚之意。」 彼时山顶狂风啸过,孝瓘的眸光若星,鼻尖染了绯红,他抽了抽鼻子,端起另一樽,昂头饮下。 尉相愿想起当时若非从事们急于撇清关系,皇帝也没心思去管皇粮之事,他们亦不会殒命于此;而孝瓘非但不怨,反而归咎于自?己,实在?是胸怀宽广的君子。 他正想说些什么宽慰,却听?孝瓘忽然?举了空杯问道:「你买的是酒还是水?」 尉相愿瞪了眼远处垂首不语的小卒,笑脸解释道:「寻常酒肆的酒,多是兑了水的,哪比得上第下平日所喝的香醇?」 时逢主少国疑之际,西面蠢蠢欲动,孝瓘洎回肆州就忙于主持修復损毁的长城,同时整饬军队,治理地方,并没有太?多时间安心养伤,此番又在?山上染了风寒,回府不久就发?起烧来。 他自?己不以为意,既不就诊,也不饮药,还照旧去边营巡视,尉相愿几番劝谏无效,也只能听?之任之。 这日,他自?北山过雁门郡,身体本?已非常疲累,却被?石曜博士逮到,硬拉他去郡学。 孝瓘少时在?东馆学习,对?博士们讲经辩礼提不起半分兴趣,经常在?堂上偷读史籍、战策等?杂学之书来打?发?时光。 初来肆州时,郡学就数次邀请他,均以政务繁忙婉拒了;此番石曜说是要议州内的察举之事,他只好应允了。 人道「上非所好,下之从化」,齐主高洋尚武,虽设国学,却鄙薄汉家学问,是故世族大?家的子弟都不愿进?入官学,即使来了,也不肯好好学习。 孝瓘随石曜进?了学堂,那情?景便如当年的东馆学堂一般,老经师摇头晃脑的讲,下面的学生们不是睡觉,就是游戏,几乎没人在?听?课。 果真是上行下效,如风靡草——孝瓘的脸不禁红了,不仅为东馆的兄弟们,更为自?己因个人好恶,而迟迟不愿来郡学。 「这样的人,即使出身高贵,也不能委以重任。」孝瓘对?石曜道。 「齐人并非不爱学习,第下不必远寻,只去郊外的几处村落看看,那里的孩子毫不懈怠,求知若渴啊。」石曜长揖道,「下官以为察举不应限于豪门。」 孝瓘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走到廊外,光线陡然?明亮起来,孝瓘只觉一阵眩晕,尉相愿忙上前,石曜也是吓了一跳,扶他在?阶下坐了。 「第下病了数日,就是不肯就医。」尉相愿口气不善。 孝瓘缓了一缓,只觉眼前的景物渐渐恢復了色彩,正想令他噤声,耳畔却忽起童稚之声,竟是齐声在?诵韩非的《扁鹊见?蔡桓公》。 「这篇倒是应景。」石曜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学堂。 「是啊,第下可不能讳疾忌医!」尉相愿边说边搀扶起孝瓘,「咱回府找大?夫看看。」 孝瓘轻嗤一笑,「你这儒馆竟学上法家经典了?」 和离书(2) 孝瓘回到九原城, 来不及找大夫,就接到邺城突来的调令——除领左右大将?军,入职领军府。他同时接到长兄孝瑜的一封密函, 信中说六叔在晋阳东阁主政二十余日, 却突遭辅政汉臣削权,遂与九叔一道以扶灵为由, 共同赴邺, 现已入驻领军府。眼下邺城情势危急, 孝瑜命他即刻启程, 不得延误。 其实没有后面的话, 孝瓘也不会有任何耽搁,山雨欲来,他须与兄弟们生死一处。 只是尉相?愿一直在耳旁念着他的身体还有途中的风雪, 惹得他心烦。 「我发现, 你这嘴是越来越碎了。」 「天生不齐。」尉相?愿呲了呲牙, 「就你这样?下?去?, 我嘴能碎成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直到上?路不久,孝瓘因太过虚弱, 险些从马上?摔下?来时, 才?不得不承认尉相?愿说的也还有几分道理。 「现在还嫌我絮叨吗?」尉相?愿扶起孝瓘,瞪着?他道, 「好?在前面是官驿, 歇息一晚,明早备车吧。」 「不用备车。」 「不坐车,第下?要走?路回邺都吗?」 孝瓘懒得理他, 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向官驿,一众随从也纷纷下?马, 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此驿只是寻常小置,平日接待过最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是各部曹的专使,行话叫「凫鸭」。今日,驿丞忽闻有位开国公莅临,冰天雪地?的惊出了一身冷汗。 「国丧期间,原是不该的……」进了正堂,驿丞递上?一壶水酒,「只是驿置简陋,既无薪炭也无火笼,大人拿着?去?去?寒吧。」 「第下?病了,不宜饮酒。」尉相?愿耿直的拒绝,却被?孝瓘瞪了一眼,转向驿丞道:「多谢。」 「这是第下?的药,你命人煎了,再备些饭食。」 驿丞为难道:「只有些酱菜和粗糠,小吏怕大人吃不惯。」 「无妨。」孝瓘谦和一笑,「我等突然到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待我到了邺城,便会派人补还今日的用度。」 「大人何来此话?朝廷设立驿置,就是为了接待在旅的官员,大人不嫌寒陋,大驾光临,小置自是蓬荜生辉啊!」 「行了,别拍马屁了,赶紧做饭去?,明天再备辆车。」尉相?愿笑着?拉他往外走?,却听孝瓘在身后道:「明日骑马便可。」 孝瓘独坐陋室,似乎并不比室外暖和多少,他连啜了几口?酒,才?稍觉有了暖意。又过了好?久,驿丞才?端了饭食进来,还未举箸,却被?紧随其后的尉相?愿拦了,硬要他先把煎好?的药喝了。 孝瓘无奈,耐着?苦一口?饮了,将?空碗丢还给相?愿。 「早这样?不就完了。」尉相?愿翻了翻白眼,走?出房去?,驿丞也毕恭毕敬的退了下?去?。 孝瓘夹了一口?糠饭,竟是石头?多,糠皮少,实在难以下?咽。此时烈酒与苦药在上?腹缠斗起来,只觉一阵绞痛,想吃口?酱菜压一压,却又被?腌了嗓子,好?一顿呛咳,咳到深处,勾起阵阵干呕。 他想找个地?方把酒和药都吐个干净,便扶了墙转到屋外,躲在墙根下?翻江倒海。吐完了,腹内倒是舒服许多,眼前却是阵阵发黑,他只得靠墙苦熬过去?。 毕竟武将?出身,身体虽难受至极,耳朵却是很灵——他听到不远处马厩里,传来衣物悉索的声音。 「谁?」踏着?晦暗不明的月色,他缓缓的走?进马厩。 马厩里有几匹高大的明驼,隐于其后的,便是他们?的马匹,包括他素日长骑的战马重霜。一人站在重霜面前,往它的食槽中倒着?什么,听到孝瓘的声音,速速收手,转身就走?。 战马金贵,孝瓘只准专门饲养它的马奴接近,而此人显然不是他的马奴。 孝瓘狐疑的走?到槽边,见槽中并无草料,只有几颗泻肚用的巴豆,不禁怒喝道:「站住!」 那人哪里肯听,反倒加快了脚步,孝瓘几步上?前,一把抓了那人的后领。 「你究竟是谁?」孝瓘令其转身,那人死活不肯。 孝瓘只得加了力,那人吃痛,才?回过脸,脸上?竟还戴了一幅鬼面,孝瓘伸手去?扯,那人捂了脸大叫道:「不要!」 孝瓘一下?愣住了,那声音尖细且熟悉——「清操?」 那人捂着?鬼面背了身,还倔强道:「不是!」 这回孝瓘完全确定了,只是没想明白,「清操,你怎么在这儿??还带着?这么瘆人鬼面?」 「用绿竹院那张白面鬼画的,因为我自己没脸呗……」清操低念了好?长一句,径直往前走?。 「什么?」孝瓘没听清楚,几步追上?去?。 清操嘆了口?气,缓缓摘了鬼面,却还是低着?头?,道:「鄙贱弃妇,一直跟着?前夫,自是很没脸啊……」 「你……何时回来的?一直跟着?我?」孝瓘惊问。 清操摇摇头?,「不想说。」 孝瓘不禁被?她的样?子逗笑,他仔细回想了前几日的事,问道:「所以九原山上?的酒是你兑了水?雁门郡学的《扁鹊》也是你令孺子们?读的?」 清操依旧摇头?,「不想说。」 「那你今天给重霜餵巴豆是怎么回事?」 「你聪明,你猜呗。」 「你听见我跟尉相?愿说,明日还要骑马?」 清操抬头?瞄他一眼,「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你要去?哪?」 清操不答,耷拉着?脑袋往耳房去?。 「清操!」孝瓘唤住她,半晌方结道,「我……我不想误你……」 清操颤了颤肩膀,却不愿停下?脚步。 「清操……」孝瓘上?前拦了她,她的脸上?隐有风干的泪痕,「外面风大,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正堂的豆灯已熄,黑暗中静寂一片,孝瓘沉郁的嗓音响起,娓娓倾诉着?童年的点滴: 「很小的时候,家家为我定了亲,是前废帝的女儿?元氏,小字猗猗。我没有母亲,也不受父王的宠爱,多少个这样?的黑夜,我们?两?个不得双亲的孩子相?偎取暖……后来,霸府改制,猗猗从魏国公主?谪为掖庭奴婢,可她在我心中,却一直是妻子和亲人。我在军中苦练,指望有一天沙场建功,求天子将?她赐还。然而上?天并不与我这样?的姻缘,她突然出现在北山,用性命迫我弃城与她私奔……我不能因私情而废公义,不能因她而弃肆州,可是,终究是我负了她,是我亏欠她……」他鼻音渐渐浓重,直到哽住,讲不出半个字,而后便是他沉重的唿吸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太后将?你指与我,是为了弥合她与先帝的矛盾,在那样?的情势下?,我必须接受。坦白的说,我曾对你有过非议,你家婚媾权贵,卖力钻营,甚至间接害了猗猗。可与你相?处日久,我才?发现你是个不错的女子,才?华横溢,性格有趣,至于那些狗苟蝇营之事,也不是你所为。我想若与你为友,必会十分愉快。可惜你我不止于朋友,你嫁与我为妻,理应如寻常女子,对夫君有所期待,而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你这么年轻,其实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你应该过得很幸福。」 清操此时拨亮了灯光,昏黄的烛火里,四目相?对,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无意看到墙上?挂了张残破的旧琴,便走?上?前取了下?来。 拂净了琴面厚厚的尘土,她伸出葱尖般的手指,琴底遂流出几个熟悉的音符。 「耳熟吗?」清操轻声问他。 孝瓘点点头?,琴音虽不纯,曲调他的确听过几次。 「这是那年霸府,初遇时,你的模样?。」 她随后又弹了一小段,孝瓘亦是听过的,「中元节,你路过读书台,与我说话的样?子。」 而后是很长的一段,「我在东馆授琴,你在下?面偷读兵书。」 琴声转入低婉凄凉,「你父王殡于邺城,你呕血昏厥。」 「款月台上?,背倚玉盘,身沐月华的歌啸少年。」清操边弹边微笑,忽而神情一黯,「还有这段,我错掷栀子,害死姑母……」 清操嘆了口?气,又弹了一段,曲调甚为欢快活泼,却仅在几个音符之后,陡然落为萧索。 而后,她停了手,直望着?孝瓘道:「我以琴音肖你,所弹皆是你……」 「清操……」孝瓘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姑母从小就告诉我,自古世家大族,女儿?皆为家族夺权逐利的工具。我出身荥阳郑氏,心中自然清楚,我读书抚琴,知书识理,也不过是努力成为一件好?用的工具罢了。然而,我偏生是个执拗性子。姑母要我博取三郎欢心,我不从;要我下?都待诏,我故意摔了玉佛;要我嫁与六王为妃,我给你扔了栀子……诚然,我心悦你,我为你谱曲,但?我所求并不仅是嫁给你,而是我想要把握自己命运!我负隅顽抗,不肯认命,我的任性和幼稚害死了最爱我的人,而她却帮我成就了这段姻缘…… 我记得你在突厥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为何要救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心如死灰,并无生念,而我偏偏救了你。可你知道嘛?我不过是在这场必死之局中,偶得了一丝上?天的眷顾,才?将?你侥倖拖出的。你能活下?来,是天意,亦是命数。是故,你不要怨我,也无需谢我,只拿出活人该有的暖意,当成是一盏灯,纵使前路晦暗不明,亦能持灯神往,我想那清明之处应是你想做而未尽之事,抑或你自幼的理想抱负。 我现在,只想把我自己的心曲谱完便好?,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他凝望着?她,喉结轻滑,哽下?了已至唇边的话语,本来幽深的眸色忽而呈亮了几分,仿若玄夜中明灭的星光。 清操莞尔。 比西子 次日清晨, 孝瓘没有再坚持骑马赴邺,而是请驿置备了马车。不过?他也叮嘱了清操,武将视战马为性命, 万不可再做出伤害战马的事来?, 清操悻悻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那边的尉相愿却对她直挑大指, 「还是嫂子有办法。」 清操不禁红了脸。 孝瓘到了邺城, 先去太极殿拜祭大行皇帝, 礼数冗长繁复, 直至午后。尚来?不及用饭, 便除缞服,进宫叩谢皇恩,随后换了裲裆甲, 到领军府报导。 领军大将军是驸马都尉可朱浑天和, 因?尚东平公主而成?为高?洋心腹, 进而成?了顾命辅臣。此时他正和前左卫将军薛孤延大声争吵。 二人?见了孝瓘, 却是不吵了,薛孤延竟还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 「我当是新来?的领左右将军是谁, 原来?是你!」薛孤延摸了摸当年在齐王府被孝瓘刺伤的脖颈, 想?起这孩子那时就跟这帮汉人?混在一起,如今杨愔不但允他入领军府, 更是同意他在禁中当值。而他内侄, 却被可朱浑天和逐出领军府,不禁更多了几分忿恨,「我也在肆州干过?, 那儿的小娘长得还真他妈不如你!你现在是咱大齐最标緻的美人?儿!」 可朱浑天和则打量着孝瓘,「今日面圣, 你为何不着朝服?」 「式样错了,已转主衣局重做。」 「错了?」 这面容纤弱的少年虽在肆州拼死?护驾,得到首辅杨愔的允许进入领军府,但他终究是高?孝瑜的亲弟,高?洋生前?对他也没有如安德王一般特殊的恩典,实在不知他站的是哪一队。 「不会做成?女式象服了吧?」他讪笑?着略作试探。 孝瓘微微一笑?,隐忍未答。 「你明日辖武威,熊渠,鹰扬三队随驾禁中,记得天子若驾临正?殿,只有大臣夹侍,尔等执杖不可擅入。 孝瓘早先做过?通直散骑侍郎,宫中的规矩自是懂得,遂点点头。 他自领军府回来?,清操请来?的大夫已侯在门?外,却还来?不及号脉,便有属官呈来?肆州继任刺史拜谒的帖子。孝瓘无奈,只得到正?堂与之会晤,二人?做了交接,还特别提了寒门?察举之事,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再回后寝,已是月上中天。他甫一进房,便倚门?滑了下去,清操大惊,忙跑过?去扶,但见他脸色比外面的积雪还要?白上几分,颧骨处有些潮红,额头亦是滚烫。 「四郎!四郎!」清操唤了他两声,见他缓缓睁了眼,「你这是怎么了?」 「饿了。」他唇角努力扯出一丝笑?意,声音依旧低弱,「从早晨饿到现在了。」 「领军府也太抠了,怎么还不管饭?」她嘴上陪着说笑?,心下却是担忧,正?要?往屋外唤人?搀扶他起来?,却被他止了,「自己能行。」 清操知他要?强,便顶在他腋下,一手揽了他的腰,由着他借力起身。 「你看?着那么瘦,怎么抗起来?这么沉!」清操抱怨道。 他比她高?出许多,她搀扶起来?自是吃力。孝瓘不禁红了脸,赶紧道了歉,又道:「要?不叫个人?来?吧?」 清操轻声一笑?,学他的口吻道:「自己能行。」 终于到了床边,清操让他歪靠在床边,除了外面的衣衫,摸着他的内/衣因?虚脱被汗透湿了,忙去拿了件寝衣想?帮他换上。 除却新婚那晚,他从未在清操面前?褪/过?衣,不禁窘道:「我……我自己来?……」 清操也不与他争辩,只转身从水 盆中沾了条绢巾,回来?静立在他面前?,瞅着他低头不语的将那寝衣换好了,才走上前?扶他躺好,盖了锦被。 「你发烧了,用冷水镇一镇。」她说着将绢巾覆在他额上,又帮他松了松髮髻,伸手在他太阳穴上轻轻的按,「头疼不疼?」 她的手指纤细而冰凉,力度也恰到好处,孝瓘只觉得十分舒服,眼皮渐沉,他却在失去意识前?的一刻,轻轻吐了句「谢谢」。 「来?,不是饿了吗?我扶你起来?喝些粥吧?」再睁眼时,清操手中已端了碗清粥。 刚回来?时,孝瓘虽嘴上那般喊饿,其?实身上极难受,根本吃不下去什么;却又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得勉强坐起来?,谁料才吃两口,便觉腹内绞痛,他一把推开清操,扶着床沿,对着唾桶狂吐起来?——他腹中本没什么食物,呕出来?的尽是些青黄之物。清操皱着眉,轻拍着他瘦硬的嵴背,好半天他才翻了身,闭目靠在隐囊上,胸口起伏不定。 他零落的髮丝粘贴在脸上,才换的内/衣遢湿在胸口,人?便似方从水中捞出一般,清操见他这模样,不禁红了眼圈。 「这……怎么又吐了?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没事……我睡一睡便好了。」 「你病成?这样,明日不要?去领军府了吧?」清操边问,边用巾子蘸干他额上的汗珠。 孝瓘闭目不答。 「四郎……」 他微睁了眼,低声道:「按制太极殿停柩三月,所剩时间不多……」 「什么?」 孝瓘笑?着摇摇头,慢慢合了眼。 …… 次日清晨,孝瓘果然?按时起了床。 清操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并没有昨夜那么烧了。然?而,他气色并不好,面染霜白,唇无血色,罩上沉甸甸的明光甲,走路都有几分气促。清操看?了看?窗外,阴霾的空中又飘起点点绒花,她拿了件裘氅披在铠甲外面,却被孝瓘止了,「不冷。」 「还未出房门?,手就凉成?这样,这在外面晾一天,不得冻成?冰块啊?」 孝瓘被她识破,只得坦白道:「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1 领军府内,武威、熊渠、鹰扬备身三队,及禁中亲戍千牛备身、左右备身、刀剑备身业已列队,等候新任的领左右将军检阅。 孝瓘手执檀杖,立于高?台之上,却见下面的禁军稀松散乱,有些人?甚至在交头接耳。他正?要?训诫,却见一督将出列禀道:「启禀西将军……」 「什么?」孝瓘没听?明白,下面的禁军却已笑?得前?仰后合。 「哦……不是,启禀将军……」 「且慢,你还没说明白为何称我为西将军?」 「前?任的将军姓西,我这一时情急叫错了。」 一旁的尉相愿听?不下去了,「将军,别听?他的,您没来?的时候,我听?他们嘀咕来?着,说什么新来?的将军白若美妇,病比西施。他一时说走了嘴,我看?直接砍了脑袋,看?以后谁还敢胡说!」 那督将顿时脸色大变,跪下连连叩头,下面的禁军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再有怠慢之色。 孝瓘却是一笑?,「他们没有说错,为何要?罚?我不黑,前?几日也确是染了风寒。」他示意那督将起身,「只不过?……」他用檀杖亲点了十余人?出来?,「这几人?在队中苟聚耳语,致使?军容不整,拉下去各打五十军棍。余者操练,不卖力者,亦是军法处置。」 他说着,执杖下了高?台,将甲士分为若干小队,每队选了伍长,对他们道:「凡是队伍临阵,若你队中任何一人?不拼死?御敌,则伍长与此人?同罪。」 而他自己也拉了尉相愿分别作了两队的伍长,依阵法练习搏杀。 甲士们从戎数载,从未见过?愿意下场与普通士卒对练的将军,不但惊诧,更不敢与他真打。 孝瓘故意瞄了其?中一人?狠揍,那人?被揍得急了,才拼起命来?。这些禁军皆是层层选拔,以一敌百的勐士,孝瓘又在病中,渐渐力有不逮,手肘皆为其?所伤,尉相愿远远见了,忙叫停了搏杀,又命整编队伍,稍作休息去宫中戍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这边孝瓘拾起檀杖,独自走到校场边,尉相愿几步跟上来?,「第下,没事吧?」 孝瓘背身摆了摆手,问:「有酒吗?」 尉相愿解了腰间的酒壶,递给他,又问道:「第下为何不砍了那些士卒的脑袋?反而下场亲自导练?」 「就一口?再打点去。」孝瓘丢还了酒壶,「你说呢?」 「第下是想?让他们见识您的武功卓绝,以塞悠悠众口?」 孝瓘「嗤」的笑?了,「他们大多出自『百保鲜卑』,我这还发着烧呢,逞什么能?」 「那是为何?」尉相愿挠了挠头。 「那你会嘲笑?我的容貌吗?」孝瓘反问。 「相愿自是不会。」他瞄了眼孝瓘,笑?道,「我羡慕还来?不及。」 「那是为何?」 「第下没发现自家门?口,早晚皆有许多年轻女子等候在那里,巴望着你打马而过?吗?」 「没正?形,好好说!」孝瓘抬腿踹了他屁股一脚。 尉相愿捂着屁股,做了个求饶的姿势,「第下的问题就很奇怪,你的性情我还不了解?」 「你知我是怎样的人?,便不会笑?我;他们从未见我,自然?欺我面柔。所以,即便我今日斩了为首数人?,余下的也仅会认为我量小阴毒,而不会真心服气。」 避寒钿(捉虫) 虽然杨愔以戍卫太?皇太?后娄氏的名义, 于晋阳留下五千禁军,用以辖制那里的勛贵;娄氏却以并州的兵力反制禁军,并?在咸阳王斛律金, 安定王贺拔仁, 平原王段韶的护送下赶到邺城。 娄氏在邺居住的北宫,亦是孝瓘轮值的宫所?。 未进宫院, 就听见里面有哀嚎之声, 孝瓘不知发生何?时?, 赶忙加快了脚步。 北宫正殿的殿门紧闭, 皇帝高殷立于阶下, 满面焦忧的望着被打得血肉模煳的十一叔高湜。 这时?,自宫门跑入一老妇,扑在高湜身上便痛哭起来, 正是高湜的母亲游氏。左右将其拉起, 她便奔到高殷脚下, 哭道:「求至尊救救高阳王……」 高殷无奈的嘆口气, 「朕并?不知十一叔犯了什么罪,惹得太?皇太?后怒责……」 游氏突然不哭了, 她对着高殷冷冷一笑, 「先帝说得不错,陛下果然没有?半分像他!今日若我儿死在此处, 大齐皇室便再无人肯助陛下!」 她话音未落, 正殿的大门突然开了,娄氏缓步而出,「他的高阳王府, 不知得罪了多少宗室朝臣,我杖责于他, 实则救他。你且带他回去养伤吧。」 孝瓘望着奄奄一息被抬出北宫的高湜,想起高阳王府那屈辱不堪的一幕,心中却并?未有?多少復仇的快感。 此后数日,他奔忙于领军府与?皇宫之?间?。每至落日交值归家,清操都会检查他的体?温,再备好一桌饭菜。 烛光映出的俏丽容颜,带着温暖的色泽,或颦或笑,孝瓘不得不将目光移到别处。 这日回府,桌上的菜色更丰富了一些,虽还是素斋,却比以往精緻了许多。他刚想好奇发问,却听门口的侍卫来禀:「河南王,安德王来访。」 孝瓘顿悟,忙领了清操出门相?迎,远远便听见女子清脆欢快的声音:「清操!」——鹅黄斗篷下一张娇俏的脸,正是清操的闺中密友李阿范。 延宗亦望见孝瓘,他喊了声「四兄」,便大跨步上前,紧紧将他的「四兄」熊抱在怀,他的身量几乎与?孝瓘一般高了,突起的肚子却阻了二人进一步亲密,他摸着肚子「嘿嘿」笑了两声,「你回来了!」 孝瓘的眼?睛亮了几分,他眸光一转,点?了点?头。 「伤是不是大好了?」 孝瑜立在阶下,朗声问道。 「兄长。」孝瓘恭敬的行了礼,「已无大碍了。」 孝瓘将兄弟们?让进正堂,请兄长坐了主位,自己则和延宗占了次席。又唤过清操与?二王见了礼,延宗看了看清操,径 直问道:「四兄待你如何??若是不好,兄弟为你出气!」 孝瓘捎了下延宗的脑袋,清操抬头望着孝瓘,轻颦道:「我们?……相?敬如宾。」 「这是沖天?王的王妃李阿范!」延宗亦将阿范介绍给孝瓘,又指了指孝瓘,「这是我四兄。」 阿范看了眼?孝瓘,规规矩矩的行了家礼,却又偷偷的朝清操不怀好意的一笑,而清操似在出神,并?未看到。 孝瑜突然问了句,「四郎,才过你府门,见围了许多人,没出什么事吧?」 孝瓘脸上一红,不知如何?作答。 延宗「呵呵」一笑,「大兄没听过最?近坊肆流传着一句话吗?『四郎艷独绝,世间?无其二』,门外那些女子都是争睹他绝世姿容的。」 「大兄莫听他的,都是些镇日无事的闲人,我待会儿出去遣散了便是。」 「你不如现在就出去,得些瓜果梨桃与?兄弟们?下酒啊!」 「大冬天?的,哪有?瓜果梨桃!」孝瓘脸上的红晕已染到了耳根。 清操掩唇一笑,「五弟刚还说,他若待妾不好,你会替妾出气,怎么现在又让他出去收果子?」 此时?厨奴已上了酒菜,延宗忙倒了一杯,「是小弟失言,先自罚一杯!」 「阿胖这混小子自新婚以后,倒是知礼懂事了很多。」孝瑜笑着看了看阿范,「全赖高门风仪的薰染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阿范涩然一笑,延宗也干干的笑了几声。 孝瓘想陪他一杯,却被清操拦下,柔声道:「先吃点?东西?再饮酒,不然又要难受了。」遂倒了碗温热的酪浆,塞到他手里。 孝瓘接过来,轻语了句「谢谢」。 清操嘆了口气。 阿范看在眼?中,岔道:「清操,我想与?你去后堂说话。」 「好。」清操点?头。 二人起身行礼,便自退下了。 孝瑜目送着她们?下了堂,呷了一口酒,道:「昨日,皇帝下诏封我为清都尹,我没有?接受。」 孝瓘皱了皱眉,问道:「皇命难为,兄长怎敢不受?」 「下这旨意的并?非皇帝,而是那些辅政的汉臣。他们?主持朝政后,排挤常山王与?长广王,又罢免了很多勛贵的爵位,在朝中引起极大的不满。他们?虽有?先帝顾命,手中却无兵权,再加上太?皇太?后的威望,清君之?侧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我拒受他们?所?封的官职,是向太?皇太?后表明文襄皇子的立场。」 孝瓘明了了孝瑜的用意,遂举起杯,示意延宗与?长兄同饮,却听孝瑜又道:「听说高阳王薨了。」 延宗刚举起的酒杯微微一颤,酒跃出来,洒在便便大腹上,他却浑然未觉。 「今天?我去北宫请安,太?皇太?后哭着提及此事,说那日高阳王犯了小过,她怕他不成器,施以杖刑,谁料到高阳王回府不久便没了……延宗,为兄那日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延宗低着头,紧紧握着手中的酒杯。 「太?皇太?后杖毙高阳王,是在提点?宗室亲贵,而她故意说与?我听,恐是给你最?后的警告!」 酒杯不堪其力,「咔」的碎裂开来,鲜血瞬间?沿着延宗的手腕流淌下来…… 「阿兄!我不能!她是我的妻子!」 「她也是我的表妹。」孝瑜的嘴角衔着一丝苦笑,「几年?前,我阿娘还曾想把她指与?我为妇,而我却将母亲逐去了静德宫。人人都说我高孝瑜不孝,其实我只是不能与?宋门有?任何?瓜葛,我只是想在汉臣失势的时?候保护我的母亲……」 孝瑜命人上了笔墨,冷然道:「写吧。」 「阿兄……你是在诓我吧?阿范与?太?妃可不一样。我现在休了她,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前程性命,而她一样会受到家族牵累。」 延宗用流着血的手夹起那支笔,鲜血混着墨汁,倔强的不肯落下。 「高延宗!你长大了,必须懂得取捨!你只为一个女人而活吗?」 孝瑜重重拍着桌子,「你是大齐的皇子,你不是要上疆场吗?你不是做三公吗?你不是要建丰功伟业吗?你首先得先活下来!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断送了大好的前程啊!」 延宗愣愣的看着孝瑜,想好半天?,素白的纸面上渐渐多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墨字。 孝瓘看着延宗因为羞愤而涨红的脸,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宣训殿中满身血污的猗猗,想起了宣光殿中强指与?他的郑妇,想起高阳王府中不堪回首的一幕……他就这么步步妥协,最?终失去了挚爱的女子…… 究竟是他自己太?怯懦,还是现实太?残酷? 「延宗……」他想让他想清楚,可门外突然传来清操的声音—— 「安德王妃回来过吗?」 「啊?刚还在这儿啊……」在廊上戍卫的张都督答道。 延宗的手中的笔一动,他速速掷了笔,一个箭步冲到门口。 门外又响起清操的声音,「妾身冒昧,打扰兄长议事,只是阿范方才说落了东西?,要回来取,但我候她许久,依旧不见人影……」 延宗转回来,拿起席边放着的锦匣,「皇后赐给她的避寒钿,她捨不得戴,说要送给你。」 清操进了房,蹙着眉接过来,「可她并?没有?进来拿……」她无意抬头,看到矮几上的那张邹巴巴纸,刺目的写着「离绝书」三个字。 延宗显然也注意到她的目光,想伸手去捂,却已来不及。 「你……要弃绝阿范?」她定了定心神,才意识到失仪,「安德王妃何?错之?有??」 延宗暴躁的将那纸揉成一团,未着裘氅便奔到院门口,孝瓘紧追出去,一把拉了他,「我带人在我府中寻找,你且回家看看……」 「不用看了……她在那儿呢……」 延宗的声音发颤,孝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月光映着门口那棵笔直的红松,一个鹅黄的倩影在树梢上随风摇曳…… 「阿范!阿范!」延宗跑过去把她抱下来,望着她惨白的睡脸,他哀嚎得像林间?的野兽…… …… 装殓时?,延宗发现了阿范仓促间?,用鲜血写给他的离绝书:「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干明变 干明?元年二月丙申, 大行皇帝高洋下葬于武宁陵,谥号文宣。 葬礼上?,常山王高演与长?广王高湛默然跪在天子高殷近旁, 听着身后那摧肝断肠的哭声, 即使?不?回头他?们也知道,那一定是尚书令杨愔。 再回邺城时?, 酒肆茶坊开始流传起几首莫名的谣谶——「羊羊吃野草, 不?吃野草远我道, 不?远打尔脑!」「阿嬷姑, 祸也, 道人姑父,死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辅政的大臣连夜面圣,清晨下诏以常山王高演为太师、录尚书事, 留在邺城任职, 而长?广王高湛拜大司马, 解除其京畿大都督的职务, 并外放并州刺史。同时?,内宫中还传出北宫禁军被撤换的消息。 当日, 孝瓘领兵往北宫, 未入宫门便被都督叱利骚喝止。 「大将军有?令,北宫戍务已由本都督接管了!」 孝瓘转身看了眼身后甲士, 道:「领左右将军下辖左右府, 朱华门内戍卫就不?劳领军大将军费心了。」 朱华门位于太极殿与昭阳殿之间,乃间隔内外朝的重要门户。齐国的禁中值戍沿袭魏朝,朱华门内皆由左右府管辖, 为皇室的贴身卫队,并不?受制于领军府。 「大胆!你?敢违抗军令?」 叱利骚拔剑, 他?身后的甲士亦亮出了兵刃。 孝瓘的宿铁剑已横在叱利骚的脖颈处。 在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下,太皇太后的车辇缓缓出了北宫,向着南面的昭阳殿行去。 孝瓘示意下属追上?去护卫,叱利骚刚想作声,便发?现颈上?的剑又紧了几分,他?抬头望了望孝瓘,这?少年的脸纤白?如玉,目光却凛冽如戈。 眼望着车驾走远,孝瓘才收了剑,拍了拍叱利骚的肩膀,「速速出宫去吧。」 叱利骚呆愣的望着他?带领余下的甲兵离去,他?才意识到宫中要出 大事了。 他?领兵慌忙往东门去,迎面撞见常山王高演,长?广王高湛,平秦王高归彦押着几个囚笼,气势汹汹直奔云龙门而来。 笼中人俱是满身血污,奄奄一息,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几个血人竟是首辅杨愔,领军大将军可朱浑天和,还有?侍中宋钦道! 「叱利骚!同去昭阳殿!」高归彦大声喝道。 叱利骚再次揉了揉眼睛——平秦王高归彦亦是辅政大臣之一,他?从领军大将军擢拔为司空,是他?名义上?的顶头上?司! 「常山王造反了!高归彦也反戈了!快擒了这?几个反贼!」 可朱浑天和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声嘶力?竭的吼道。 就在叱利骚犹豫不?决之际,长?槊已狠狠刺入他?的胸膛,而发?力?的人正是时?常一起与他?值戍的武卫将军阿那肱——昨晚他?们还一起偷喝了一整壶葡萄酒。 失去头领的甲士张皇无措,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目送这?些龙子权臣如浊浪般涌向云龙门了。 孝瓘率左右府兵护送太皇太后至昭阳殿。 殿内聚集了数十位朝中重臣,殿廊及院内站满了皇帝的亲属羽林,人数至少有?两千人,为首的娥永乐拔刀拦顶在孝瓘的胸口,孝瓘用手握了刀刃,发?力?迫他?步步后退,二人僵持着直至正殿大门。 高殷硬着头皮迎出来,身后跟着皇太后李氏,二人叩拜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娄氏冷脸未发?一言,步履从容的进入大殿,端坐在昭阳殿的正中,这?才挥了挥手,示意那母子二人站起来。高殷也轻喝了一声,娥永乐才倏然抽回佩刀,随之涌入的羽林卫仍然留在殿上?。 此时?,常山王高演带领斛律金、贺拔仁突然闯进昭阳院,殿外的羽林军执戟相向,孝瓘带来的左右府兵横槊在前?,高演等三人昂首穿过一片白?刃。 甫一入殿,高演就以青砖叩头,瞬时?鲜血如注,和泪哭诉道:「臣与陛下骨肉相连,杨遵彦等人把持朝政,作威作福,王公大臣,皆不?敢多说一句。而他?们唇齿勾连,制造祸端,若不?趁早剪除,必将为宗社之害!臣斗胆把杨遵彦等人捉进宫来,并未刑戮。臣等未禀专断之罪,万死难辞。」 数十人的大殿,连唿吸声都听不?见,空气即如凝滞一般。 娥永乐抚刀直视高殷,刀在鞘内「咔咔」作响——高殷的脸灰败如纸,瘦弱的双肩瑟瑟发?抖,他?不?敢睨看娥永乐,只是警惕的盯着孝瓘,瞅着他?右手上?的血珠一颗颗落在地上?。 孝瓘亦直视着高殷,他?回想起东馆学堂上?那个早慧博学的孩子,心中顿感五味杂陈。若时?光能?停留在童年该有?多好,不?会有?后来的东柏血案,亦不?会有?今日的干明?之变。 「奴等退下!」太皇太后的断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娥永乐没有?动?,他?依旧望着高殷,刀鞘摩擦之声也未停止。 孝瓘的手缓缓移到了剑柄上?,心中则在盘算敌我双方的实力?——府兵不?多,硬拼起来,必是一场血战。 「我马上?让你?们这?些奴才人头落地!」太皇太后勃然大怒。 羽林军慑于太皇太后的威仪,纷纷退出大殿,娥永乐拖在最后,泪流满面的回望了一眼高殷。 孝瓘遂长?舒了一口气。 「杨郎呢?」太皇太后问。 「一只眼睛已经打出来了!」贺拔仁回道。 太皇太后怆然道:「杨郎能?做什?么,留下他?不?好吗?」言罢又转向高殷诘问道,「他?们这?些人意图谋反,欲先杀我二子,再杀我,你?为何要放纵他?们?」 高殷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皇太后反而痛哭失声,引得几位王公随之垂泪,娄氏哭罢盯着皇太后李氏狠狠道:「怎能?让我母子受这?汉妇的摆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皇太后李氏跌跪在地,口中称歉,常山王连连叩头。 太皇太后又对皇帝高殷道:「还不?去扶起你?阿叔?」 高殷咬了咬嘴唇,结结巴巴的挤出一句:「我……我只愿……叔父留我一命,让我……下殿去,那……那些汉臣,任由……叔父处置便是。」 三日之后,太皇太后亲临杨愔的丧礼,用御金做了一双眼球放在杨愔的眼眶之内。 太原长?公主远远的望着太皇太后,脑海中响起明?女?庵内母亲劝她下嫁杨愔时?说的那句话,「杨遵彦,尚书右僕射,博学多才,性情温厚……」,嘴角不?禁扯出一丝冷笑。 太皇太后娄氏已走到女?儿的近前?,长?公主高泫面无表情的行过君臣大礼。 「请太皇太后准允臣妾去明?女?庵修行。」 娄氏将女?儿扶起,一把揽在怀中,失声痛哭道:「阿泫……家家对不?起你?……」 高泫轻轻的推开母亲。 「臣妾不?修超脱轮迴,只修来生不?再做你?的女?儿。」 娄氏缓缓收回了还想拥抱女?儿的手,却敛不?起划过沧桑面容的泪珠,她那早已冷若寒冰的心,竟忽然间碎裂了一角。 三月戊申,皇帝高殷下诏以常山王高演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长?广王高湛为太傅,京畿大都督。 高演护送太皇太后返回晋阳,而所有?军国事宜也要随之呈报晋阳,由他?亲自裁决处置。 高湛则以京畿大都督之名掌控邺城,稳住政变后动?盪的局面,并将高孝瑜荐为侍中,名为侍从皇帝左右,实则监视高殷的一举一动?。 孝瓘追随长?兄留在了邺城,仍以领左右将军之职戍卫禁中。 这?段时?间,孝瓘忙于军务,一直住在领军府内。直到辛未日晚间,孝瑜满脸喜色的找到他?,令其速速归府。 他?不?明?就里的回到府邸,清操闻讯迎出,看到孝瓘先是一愣,而后长?舒口气,眼里竟隐有?泪光。 孝瓘还道府中出了什?么事,急忙上?前?问:「怎么了?」 清操拭净了泪,摇头笑道:「没什?么,你?回来便好。」 掖庭譁变,都城人心惶惶,孝瓘多日不?归,音讯全?无,清操日坐愁城,未得一日安稳。 「吃过饭吗?快把铠甲换了吧……」清操拉了他?往内庭走,到了房中,忽见榻上?的五色朝服,七旒冕,禁不?住一愣。 「今日吏部送来的。说是明?日上?水一刻,令史会来府正式宣读诏册。」清操试探着问道,「第下此番立了大功?」 孝瓘自嘲的一笑,「杨遵彦虽为汉臣,却可做到主昏于上?,政清于下。而他?死后,朝政乱作一团,我也不?知是立了功还是犯了过。眼前?这?些,不?过是站在胜者这?边,得了些实际的好处罢了。」 「我知你?心不?在此处,但若逆流,自身尚且难保,何谈理想抱负?」清操边解明?光甲的带扣,边道,「杨尚书不?就是很好的例子?他?空有?报国之志,经纬之才,步子却走得太急,得罪的人也太多,以至于不?能?远行。倘能?韬光,也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孝瓘卸了铠甲,摇头嘆气道,「时?也,命也……」 兰陵王 次日天明, 孝瓘按季换好青色的朝服,清操拉他坐在榻上,亲自将冕冠戴好。 她握着水苍玉, 正想?俯身, 孝瓘却是接过来,道:「我自己系吧。」 他低头系好玉, 再?抬头时, 却见清操双颊绯红。 「你怎么了?」他问道。 「没……没什么……」 刚刚, 她只是想?看看还有什么忘记的缀饰, 却见他一袭青衣水玉, 面容俊美无俦,脸颊不禁发起热来。 「你的胭脂是不是涂得重?了些?」他追问。 清操的脸烧得更厉害了,一直串到耳根上, 她赶忙用手遮了脸, 却盖不住红红的耳朵, 只得呛出几个字:「你别说?话了!」 孝瓘窘然?嗽了嗽嗓子?, 道:「哦……好吧……我出去看看令史来了没……」 吏部令史在正堂高声朗读了册封的诏书:「朕兄肃 ,风调开爽, 器彩韶澈, 行有枝叶,道无缁磷。授之茅土, 卫我邦家, 可封兰陵郡王。」1 随后,吏部令史请孝瓘乘朱帷三驾的高车直至阊阖门,尚书在那里授予他册书和玺绶。 按制来说?, 这仪程实在精简得不像样子?,不过此时的高殷仅是名义?上的天子?, 不能再?参加任何典仪,孝瓘遂不多问,伏阙表谢,拜庙还第。 再?回旧邸,已侯在那里的鸿胪卿将符节授与?使者,使者乘轺车来到兰陵郡王府中?,在西阶上高声朗读册书,孝瓘则跪伏于东阶,接受持节使赐下的白茅和泥土,再?行三次稽首大礼。2 当晚,孝瓘并未如此前开府封王的宗室那般大宴百官,仅设家宴,请了几位皇叔和族内兄弟。 席间兄弟们聒声谈笑,纵情豪饮,唯高延宗沉闷不语,一杯杯烈酒下肚,便似在喝水。 孝瓘被长辈和兄弟逮着强灌了几轮,头倒不甚晕,唯是腹内翻江倒海,他以如厕之名告饶,大家才肯暂放了他。 院中?骤起狂风,寒冷的空气灌入胸腔,竟将那股烦恶之气生生压了下去,神智也豁然?清明了许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乱竹中?渺然?几缕琴音,伴着唿啸的北风犹显凄绝。 孝瓘循声而至,摇舞的竹枝斑驳了两个浓墨般的剪影。 女子?背着身,焚香而琴,她身后静立一名华服男子?。 听?到脚步声,蓦然?回了头,见是孝瓘,不禁满面窘色。 「三兄……」孝瓘低声唤道。 那女子?也猝然?停了琴,扭头先看到孝瓘,又?望向孝琬,神色微异。 「我其实是……看看谁顶着大风的弹琴……」孝琬僵笑了两声。 「你……」孝瓘凝着清操,浓眉渐蹙——清操出身高门,自幼识礼,今天这样的日子?,她竟弃客人不顾,与?三兄在竹林抚琴? 他的目光触到清操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脸颊,还有挂在睫毛上的一层浅霜,话到嘴边却未出口?。 「我……」清操赶忙解释道,「今日阿范满七,我作了首曲子?,弹给她听?听?……」 孝瓘这才看到簪在她髮髻间的避寒钿——正是阿范送给清操的礼物?。 孝瓘点了点头,道:「外面冷,弹完便回去吧。」又?转向孝琬,「走,咱们喝酒去!」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步入正堂,孝瓘一眼便瞧见并未停杯的延宗,又?想?起清操的话,遂走到他身边,想?要劝慰几句,面前却忽生出一只酒樽。 「长恭,三兄敬你!」孝琬将斟满酒的樽子?递给孝瓘。 他本欲化?解方才的尴尬,但笔挺的身子?,嘴角的弧度,让人看起来依旧桀骜疏离,没有半分柔和。 孝瓘接过酒樽,正欲满饮,延宗却伸手将酒樽搪了出去,「嘡啷」落在地上,酒汁洒了一地。 「你干什么?!」孝琬勃然?大怒。 延宗对着孝琬打了一个大嗝,然?后醉眼朦胧的转向孝瓘,微笑着问:「四……四兄你要跟我说?什么?」 孝琬扇去那股酒浊之气,狠狠的推了一把延宗,「我给四弟敬酒,关你什么事?你撒什么酒疯?」 孝瓘欲劝开二人,谁料延宗挥拳就是一击,正打在孝琬的面颊上。 孝琬的脸登时红肿起来。 延宗却还不忘补上一句:「装他妈什么装?还当自己是什么?」 孝琬何曾吃过这样的亏,饶是赶来劝架的绍信拦腰抱了他,他还是边骂边踢道:「不就死个女人,哭天抹泪的,没出息的东西!」 延宗被这话刺了心,他红着眼睛,像头勐兽般扑了过去,孝瓘抵着他的肩,拼了命的往回推,却听?长兄孝瑜一声断喝:「住手!」 延宗突然?收了身,目光死死的盯着孝瑜。 孝瑜大步跨到兄弟们中?间,对孝瓘道:「延宗喝多了,你扶他去后堂休息吧。」 延宗挣开孝瓘的桎梏,眼神依旧不离孝瑜,冷笑道:「大兄,不是我说?你,是外头人人都说?你——」 孝瓘伸手去捂他的嘴。 他用含混不清,却提高数倍的声音喊道:「他们说?你……你白日是家主,夜里就是别人的褥子?!你他娘的连个苍头都不如!」 众人的目光便如芒锋般刺在孝瑜的身上—— 孝瑜赤红着脸,不敢回头,却听?首席的方向传来长广王高湛的声音:「这么目无尊长的孩子?,理应拖出去打死!」 孝瑜勐然?抬起脚,狠狠的踢在延宗的心窝上,延宗猝不及防,肥硕的身子?仰倒在几案上,几案被砸塌下去,案上的酒食倾洒,杯盘碎了一地。 孝瓘和绍信都要上去扶,孝瑜大吼一声:「不准扶!」又?指着那突起的肚子?凶喝道,「滚!滚!给我滚出去!」 延宗费了好大的劲才得坐起来,他抚着心口?,摇摇晃晃的走出门,再?没有多说?一句。 十日之后,天子?下旨,外放延宗为定州刺史。 晨露如霜,折柳话别,除了长兄孝瑜,兄弟们都来给他践行,延宗抱着绍信哭得像两个孩子?。孝瓘为他斟了一杯酒,沉声道:「延宗……不要恨大兄……」 延宗满饮,「你不恨吗?」 见孝瓘垂首不答,他兀自跨上马背,良久未行,终是回首望着孝瓘道:「其实我更恨我自己。」 皇建元年八月公元560年 是年八月,太皇太后废天子?高殷为济南王,常山王高演在晋阳宣德殿登临帝位,改年皇建,诏奉太皇太后娄氏为皇太后,皇太后李氏为文宣皇后。 到了十一月,高演力排众议立元妃为皇后,世子?高百年为太子?;而对于鼎力支持他入篡大统的九弟高湛,并未如此前承诺那般成为齐史上首位皇太弟,仅授予右丞相的衔位,继续留在邺城打理政务。 孝瓘已进中?领军,掌控邺城的领军府,并负责济南王所在华林苑的戍卫。 此时,孝瓘已无需再?像此前那般昼夜轮守,清操却发现?他房中?的青瓷灯依旧彻夜长明。 她备了碗粥进去,见他正伏案描摹,冰纨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名儒衫仕女。女子?头顶是一轮皎洁明月,整个画面透着孤寂苍凉之气。 「四郎还没有睡?」 孝瓘回了身,他放下笔,整了整衣襟,神情颇有几分不自然?。 清操极力不往那画卷上看,只听?他温吞答道:「前些天都是白日睡觉,一时还不习惯。」 其实清操知道,自突厥归来,他入夜才眠,鸡鸣已起,安睡的时间很少;后至邺城,时常要在夜间值戍,白日里就更加难以入眠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看你晚饭几乎没吃什么,莫不是腹间又?有不适?」 清操微嘆口?气,将粥碗递给孝瓘。 孝瓘微微一笑,接过来吸了一口?,温热微甜的液体流入喉底,舌尖还存有余香。 「这是什么?」 「菱芰米粥。」 「天寒地冻的,哪里会有菱角?」 「秋时梁王进贡的水红菱。」 孝瓘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只是那时各王府都笑梁王势颓,仅拿寻常玩意煳弄上邦天子?。 「我记得各府主母皆不愿收?」 清操浅浅一笑,「我看书上说?,菱芰可安中?补藏,养神强志,便留下了。」孝瓘心下一动?,却听?清操又?道,「本想?与?你分食,可惜那段时间你一直忙于军务,无暇归家,我只得将其焙干磨粉。刚刚和了粳米烹煮,再?调以石蜜……」 「这粥是你亲自做的?」 清操一愣,笑道:「家中?女子?必须从小蕴习厨艺,每逢祭祀,不任僮使,都要我们亲手来做的。」3 「所以这可是祭品?」孝瓘笑言,话已出口?才觉不妥,遂岔道,「挺好吃的……」 孰料清操的弯眉紧蹙,伸手夺了碗,道:「未闻圣人教诲,食不言,寝不语?你话多就别吃啦!」 天子气(1) 按新?帝令, 整个腊月都需讲武。直至晦日,在晋阳城外割草为墠,墠场中央及四周树立起五色牙旗, 各军将士严阵以待, 都希望能获得皇帝的肯评。 新?帝高演头戴武弁立于高台之上,各军主帅挑拣精锐的士卒依旌旗演习战阵。 勇士手执钲鼓刀楯走在最前?面, 接着是普通步卒, 执槊者和弓箭手则拖在最后。此时鼓声大作, 将士们严阵贯甲, 各为直阵。 高演乘革辂车, 由大司马高浟驾车到军中检阅,最后进入行殿,各军变为五行之阵。 次日便是元正嘉宴, 高演显得十分高兴, 他祝酒时大赞昨日演武, 军容齐整, 将士勇勐,大司马高浟功劳匪浅。又拉了孝瓘的手, 问他如何将一向桀骜的领军府禁军训教得如此?熨帖, 孝瓘简短作答后,高演表示甚为满意, 为其?增邑通南一千五百户, 加开府仪同三司。 九王高湛端了酒杯,勾着嘴角望着六兄——他现在忌惮他竟已到?了这种地步?卸了他大司马的职务不说?,连他京畿都督府的几千兵马都要找领军府来看着。 高湛看了一眼身侧的高孝瑜, 笑着敬了一杯酒,轻声道:「开春去打猎吗?」 孝瑜心中一惊——六王高演策动?干明之变, 就是与九弟高湛以打猎之名?,在郊野谋定?大计的。 皇建二年公元561年 自文宣帝崩殂,文襄皇后元仲华便从高阳王府搬到?了邺南的花佛堂。她自觉羞耻,几乎与皇室断了往来,甚至连嫡子孝琬也极少相见?。 春日里,花佛堂传出文襄皇后生病的消息,此?时孝瓘正为使持节在河南、成皋巡视,清操只得独自随着孝琬的姬妾来探望嫡母。 「你就是郑氏?」那姬妾看清操的眼神有几分古怪,「你自去禅房吧,厨下还熬了药。」 清操点点头。 花佛堂的曲径通幽,颇有些与世隔绝的味道,古朴的禅室,供着一尊白玉的佛像。左置一榻,元仲华仰卧其?上,似是昏睡不醒,河间王孝琬虚坐在旁,神情甚是忧虑。 他抬眼看到?清操,原本黯淡的眸光瞬时一亮。 「三殿下。」清操端端的行了礼,轻声问道,「阿家1可好些了?」 「并不见?好。」孝琬眸间又覆了暮气,重重嘆了口气,「四弟还未回来?」 清操支吾着,「我确是写了封信,不过才刚发现忘了送至邮驿,想来他还不知?阿家病重。」 孝琬冷哼了一声,「你无需替他遮掩,我已派专人?往河南送信,依旧不见?他的人?影。」 清操不由结住。 孝琬看了眼清操,「他这人?自幼性冷薄情,待家家尚且如此?,何况旁人??」 清操低了头,不再多言。 孝琬又嘆口气,「你且帮我照看一下,我去看看药。」 孝琬出去后不久,元仲华的眼皮微动?,缓缓启了双目,看了半晌清操,神情有些恍惚。 清操忙起身行了礼,刚想开口禀明身份,元仲华却主动?道:「女?施主是四王的妃子吧?」 「妾身郑氏见?过阿家。」清操点了点头,心中难免诧异——自她嫁给孝瓘,便没见?过婆母,元仲华又是如何认出她的? 元仲华咳了几声,背身向内,冷言道:「我已入空门,哪里还是什么阿家?」 清操怕她是生了孝瓘的气,忙解释了两句,「四郎为政务所困,特嘱妾身前?来探望。」 元仲华扭头看了她一眼,轻嘆口气,又背回身。 「贫尼本应不理俗务,却始终有件未了的心事,或许你可以帮我。」 「阿家何出此?言?能为阿家分忧,原是妾身的本分。」 「河间封王建府已有十余载,却不肯册妃,老尼想着,以你郑门清贵,许是可以合了他的心意。」 清操万没想到?已在佛门的文襄皇后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挠了半天头,才勉强答道:「待妾身回去给阿翁写封信,看他能不能在族中物色物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你家中可有待字闺中的姐妹?」 清操窘道:「同辈中唯妾一个女?子,晚辈的年龄恐与殿下不匹……」 元仲华沉默片刻,忽而又道:「当年,你姑母原是想将你指与三郎的……」 此?时,孝琬已端了粗瓷的药碗回来,元仲华忙住了话题,岔道:「对了,那边的箱中有封信,烦劳你帮我转交孝瓘吧,这许多时日未曾见?他,竟也忘了这事。」 清操出了花佛堂的院门,展了那信皮,发觉上面既无收信人?的名?字,又无寄信人?的名?字,甚是蹊跷。 「王妃怎么在这毒日头里发呆?家中来了位协律郎,请您往太乐署里去一趟。」近婢避尘上前?禀道。 天子气(2) 圆丘春祀, 天子对仪典上的音乐极为不满,乐器不全,乐章缺漏, 胡戎乐曲混杂其间。遂命太常寺制造宫悬之器, 重谱雅乐,以正中原天子的皇仪。 可惜汉末天下大乱, 晋末五胡乱华, 纷攘百年, 会?奏韶雅正音的乐工早已寥寥无几。 太常寺卿本欲请擅长音律的荥阳郑公来矫音, 但老郑公年事已高, 不便远行?,遂举荐了自己的孙女。朝野对此颇有异议,认为妇人不应涉预礼乐之事, 却一时也找不到更懂雅律的高门来代替。 这是一个夏日?渴睡的午后, 就连回?廊上悬垂的编钟仿佛也在恹恹打盹。 孝瓘走过这道回?廊, 驻足在太乐署深处一间小室的门外。他轻轻敲了敲门, 打断了室内的琴瑟之音。 一名协律郎开门探出头?来,他不认得孝瓘, 却被他的一袭重甲吓了一跳, 以至于?问?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位将军有何指教?」 「我来找人……」他的目光透过协律郎,直往房内看?去。 「谁啊?」房中传来清操的声?音。 孝瓘还未应声?, 清操已走到门口。 汗濡的发?丝贴在她的脸上, 颈间额际亦是缀满汗滴,面?色彤艷,恰如她发?髻上的那?朵娇艷的蔷薇。 「殿下?」清操惊喜道, 「你怎么回?来了?」 孝瓘点点头?。 「我听闻家家病了,便速速赶了回?来。可是……她依旧不愿见我……」 他说完, 轻声?嘆了口气。 「阿家知道你的心意便好,而且我前几日?去花佛堂探望过了。对了……」她勐然想起文襄皇后给她的书信,但一摸袖兜,并未带在身上,不如晚上归家再拿给他看?。 「对什么?」 「没……没什么……」 孝瓘也未深问?,只从怀中掏出一柄木剑,递到清操眼前。 清操接过剑,左右端详,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猜这是何木所造?」孝瓘问?道。 清操又看?了看?,再闻了闻,试探答道:「是柿木吗?」 「嗯。」孝瓘笑着点头?,「你家乡的柿木有名,我就请人制了一把剑,送与你吧。」 清操抬头?望着孝瓘,嘆道:「你若想给我带手信,其实用不到这么大块的木头?……雕支木簪许还俭省些?……」 一旁的协律郎禁不住「噗」的笑了一声?。 协律郎自觉失仪,忙打岔开熘:「殿下远道前来,必然渴了,待臣去取些?水来……」 「有劳。」孝瓘后退一步,侧转身,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协律郎赶紧出了门,孝瓘目光却仍盯着他远去的身影。 「他是谁?」 「啊?」清操还在把玩那?柄木剑,「哦,他叫万平。」 「万平……」孝瓘随之念了一遍,「刚刚是他在弹琴?」 「是呀,他琴弹得也极好!你知道吗?他竟然会?弹我阿翁的《龙吟十弄》!而且,他会?制编钟,还会?调音呢!他家中有好几本古谱,刚刚答应给我带过来参详……」 「哦。」孝瓘轻声?应了一句,仿佛对清操所言之事并无太大兴趣。 清操见状,也不再多?言,只道:「你进来坐坐吗?」 孝瓘款步而入,边解佩剑,边往四下里看?: 本就不大的房间被琴、瑟、筝、筑等各式乐器塞得满满当当,唯一的茜纱小窗也被一面?大鼓挡了,进不来半点凉风。 「这么热……」他扯了扯领角,「你不会?中暑吗?」 清操见他身着厚甲,头?戴盔胄,盔顶的红缨便如一簇燃烧的火苗,不禁轻嗤笑道:「你穿成这样才会?中暑吧?」 说着从桌上捡了两枚沁凉的李子,将其中一枚递给孝瓘。 孝瓘接过李子,咬了一口,沁凉的果汁四溢开来,心情也随之舒畅了许多?。 「这李子真好吃。」他边说边吞了整枚李子。 清操遂把另一枚也递给他,「万协律说,他家门口有几株李树,他娘子采了李子,就浸在井水中,每日?都给他带上几枚。」 孝瓘缩回?了接李子的手。 清操又把李子往前递了递,「你吃吧,我刚吃了好几枚了。」 「我……其实也不怎么渴。」 清操看?了看?鬓边的汗滴,狐疑道:「真的?」 「嗯。」孝瓘答道。 「好吧。」她从袖中抽出一块绢帕,笑着递给孝瓘,「我看?你还是速速回?家,换件轻便的衣裳再过来玩!谁家大热天穿成你这副摸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我没空回?家。」 孝瓘接过帕子,草草蘸了蘸,又还给清操,「我须即刻启程,赶往晋阳。」 清操一愣,敛了笑容问?道:「你去河南前,不是一直在华林苑戍守吗?怎么忽然要去晋阳?莫非那?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孝瓘目光闪烁,答非所问?:「我听闻着作郎祖珽也在邺城,参与重谱雅乐之事?」 「就是那?个被文宣帝称之为『贼』的人?」清操不屑道,「他不过在洛下听了几首曲子,哪里懂得真正的雅乐?他硬生生地加进许多?西凉的调子,所成的音律皆不在宫调,反倒令徵、羽、角这样的谣俗之音喧宾夺主。」 「雅乐为何要在宫调?」 「宫象徵君王啊。」清操见孝瓘不吃,便将李子濡了满嘴,含混不清的答道。 「那?他也许不是不懂雅乐……」孝瓘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前几日?太史进言,说邺城有天子气。」 清操速速吞了李子,惊讶地望着孝瓘——自新?帝高演登基以来,一直驻在晋阳,许多?国之要务都是通过并州尚书省上传下达的,邺都的僚属显得格外冷清,哪里还有所谓的「天子之气」? 「既如此说,那?我也不去纠他曲中之谬了。」 清操又扯回?原来的话?题,「你此去晋阳做什么?」 孝瓘故作无事的笑笑:「我统领禁军,本来就应该在御前戍卫啊。」 清操半信半疑,却也没有再问?。 即便她再问?,孝瓘在此处也无法多?说——他赶赴晋阳,正是要将邺都的「天子气」送去龙城晋阳。 求圆满 答应的暴更来咯, 公主请看文~ 邺城与晋阳之间,延袤着一条雄奇壮显的太行山脉,滏口陉成为齐人穿越群山的重要通道。 这一路景色峻美, 珈蓝林立, 建有天子的离宫与宗室的别院,鼓山的石窟寺乃其中最有名的休歇之所。 孝瓘与高殷驻足在这石窟寺的山门下。 高殷听闻僧稠禅师圆寂, 无论如何也要来参加这场荼毗法?会?, 孝瓘知僧稠曾与文宣帝授「菩萨戒」, 遂同意陪他前来。 寺中香菸缭绕, 梵音低徊, 台上的高僧洪声说法?:「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 寂灭为乐……」 随后?举火荼毗, 台下僧众齐诵佛号, 目送禅师脱苦行之身?, 入涅槃之境。 高殷静静的望着那被烈火扭曲的空气,轻声吟道:「形容稍歇灭, 齿发行当堕。自?古皆有然, 谁能离此者?」1 孝瓘侧目,见他眼中竟噙了泪花, 猜他一定由?彼及此, 想到了自?己所处的绝境。 「四兄。」高殷果然转过头,发声问道,「你……你会?放我一条生?路吗?」 孝瓘权作未闻, 漠然转了身?。 高殷几步追了上去,侍从们亦随他们退出了观法?的人?群。 二人?头顶骄阳烈日, 脚踩崎岖山径,骈行入山礼佛。 孝瓘走在前面,手?抚宝剑,步履沉稳;高殷跟在后?面,早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河南王说……你已应了他……」 自?孝瓘任中领军以来,大兄孝瑜曾度次找他,与他下了两条严令:其一,不准他掣肘长?广王高湛的京畿军,其二,便是让他将禁足于?华林苑的高殷送至京畿军中。 孝瓘左右为难,只得自?请去了河南、成皋巡视。 后?来谒者去河南传旨,命孝瓘即刻护送高殷赶赴晋阳。 孝瑜再次来到华林苑,将夺嫡大计和盘托出:「济南王本是世嫡,奈何主上夺之,现下长?广王欲以顺讨逆!」 于?公于?私,孝瓘并不认为干明之变是一场谋逆。 遭逢乱世,仁弱的汉人?根本无力驾驭齐国,宗室勛贵不过是为大齐扶立一位英明孔武的帝王,常山王高演恰恰拥有这样的能力;更何况,文宣帝在东柏堂暗杀兄长?,传到高殷手?中的帝位本就不是名正言顺。 「大兄诸事庞杂,许是忘了曾在晋阳说过——你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太子高殷登临帝位的!」孝瓘的目光冷若冰霜。 「为兄自?然没有忘记那些话。可我也说过,逝者的事当留给逝者,对生?者来说,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为重要的事了。」 「阿兄,我们忠心奉主,守土安民,就不会?有性命之虞。」孝瓘由?衷言道。 「孝瓘,我知你心胸坦荡,清如山泉,并不懂人?心沟壑,狗苟蝇营。你想想,以我与你九叔的关系,至尊是不会?真正信任我的,他亦会?对你们有所猜忌。」 他见孝瓘咬了嘴唇不再多言,遂将一番计谋尽数告诉了他。 …… 孝瓘与高殷终于?行至石窟。 窟室深阔,内有一尊高大佛像,佛像背倚五彩头光,飞翔之龙,显得更加庄重祥和。 高殷刚要拈香参拜,却被孝瓘伸手?拦了。 「济南王,此佛像是文襄诸子同为父皇敬造的,你莫要参拜。」 高殷一诧,「为何?」 孝瓘只管行礼,再将香插入炉内,提步出了窟室。 此时,日已西?坠,夜间赶路不甚安全,孝瓘决定一行人?留宿在石窟寺中。 孝瓘在家中尚不能安眠,而今换了个地方,更加没了睡意,他叫来小僧,问道:「你们这里可有菱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寺中有池塘,种了莲藕和菱芰。」 孝瓘忙请小僧和米熬了。 那碗粥香气扑鼻,他蒯了一勺尝在口中,却没有家中的味道。 他悻悻的放了碗,走出佛室,但见月光涌于?山峰之间,泻于?□□之上,心情一时舒朗,口中不由?轻啸起?来。 待出了院门,他才微愕地住了声——他所啸的调子,竟是清操那未名的琴曲。 他回头看了眼紧随其后?的尉相愿,斥道:「你跟那么紧做什么?」 尉相愿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用脚量了量二人?的距离,「跟平时差不多啊……」 「天热,离远些。」孝瓘烦躁的摆摆手?。 「哦。」尉相愿站定在原地,「多远?」 「能多远就多远。」孝瓘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没着你没惹你,你这叫什么话?」尉相愿腹谤,却也不敢再追上前去。 孝瓘也不过是想踏着月色,散散步,倦了就回去睡觉。 谁料才行不足一里,彩云遮隐明月,山径转折幽阴,他正想返回来,却听林深处有人?在说话。 「子骞,你怎么又回来了?」 「从祖导归极乐,贫僧焉能不来?你呢?而今在何处供职?」 「天子大行后?,我便被免了官职……」 「哎……那媪子之事,可就不太好办了……」说话人?戛然而止,许久才压低声音,「阿初……嗯?怎么了?」 孝瓘自?知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他退到一棵古槐后?面。 两个人?影从林间走出,月色晦暗,看不清相貌,只见其中一人?头戴禅巾,应是个沙门;另一人?麻衣芒履,是寻常百姓的装扮。 他正欲追上前去,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孝瓘一回头,见是尉相愿赶来护卫,便给他递了一个眼神?,尉相愿会?意向前追去。 孝瓘先回禅 房,尉相愿后?至,孝瓘问道:「你可赶上前面二人??」 尉相愿道:「只赶上那戴禅巾的人?。」 「他是石窟寺里的僧人?吗?」 「不是,是个云游僧。」尉相愿顿了一顿,「殿下可是听到了什么?」 孝瓘摇摇头,「不过寻常寒暄而已。只是夜深人?静,让我多了几分警觉。」 次日天晦未明,孝瓘便已起?身?上路。 下山的道路布满荆棘砾石,愈行深处愈发仄窄,直至头顶孤悬一线蓝稠的天空。 勐然,一支冷箭以极快的速度穿过矮丛,银亮的箭头向孝瓘面门唿啸而来,火光电石之间,长?槊弹飞了羽箭,高殷伏在马背上,吓得失声痛哭。 「哭什么!」孝瓘收了长?槊,凶吼了一声。 高殷颤巍巍的直起?身?,但见一伙粗野之人?向他们奔袭过来。 高殷见那些人?并未蒙面,也不知他们究竟是长?广王派来接应他的,还是心存必死之心来屠戮他的…… 但当看到他们亮出白刃,杀将过来的时候,高殷不由?得卯足了劲,纵身?跃到孝瓘重霜马上。 重霜被这突来的重量骇得举蹄长?嘶,孝瓘挽了缰绳,稳住马身?,怒道:「你干什么?」 高殷哀声哭求道:「阿兄……阿兄……救救我吧……」 孝瓘听他气结难继的声音,不禁嘆了口气,「回你马上去。」 「不……不……不回去!」高殷揽着孝瓘的腰不肯放——他哭嚎的样子倒真像极了当年?流着大鼻涕、藏拙卖傻的二叔。 孝瓘的心又阴了几分。 此时,杀手?的白刃已至,孝瓘无暇再与他纠缠,他一裹马腹,挥槊杀将开?去。 「殿下先行,我等垫后?!」尉相愿及所辖士卒已与那些杀手?厮杀起?来。 重霜一骑绝尘,将诸人?统统甩在身?后?,高殷心下稍安,正欲长?舒口气,前路却被数十名蒙面弩手?拦了。 孝瓘怒目凝着眼前那些蒙面弩手?,其中一人?的眉眼竟有几分熟悉,却怎地也想不起?来。他也无暇细想,只轻道了声「抓紧」,便提缰沖了过去。 高殷龟缩在孝瓘身?后?,腿上依旧中了数支弩箭。 他只觉伤口剧痛,想低头看看,才睁了眼,便在迷濛的视线中见到无数箭头闪着凶光,向他们遄驰而来,他赶紧重又闭了眼,颤声道:「阿……阿兄,快些跑……」 孝瓘没有应声,颠簸却愈加剧烈。 重霜果然是匹千里良驹,虽载了二人?,速度却丝毫不减。 眼见杀手?已远,高殷才缓过气,「他们都说你……你是……是兄弟里武功最好的,今……今日得见,此言非虚!」 「啊……咱……咱们再行几里歇一歇吧?你看,我这……血把裤子都浸透了……」 高殷结巴着一连说了数句,孝瓘始终不言。 他终于?问道:「阿兄……你我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孝瓘这才从唇角挤出了几个字:「没有误会?。」 高殷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又道:「我记得你自?小就不爱说话,如今愈发惜字,回想你曾对我说过什么话,竟都没印象了。不过《论语》教?人?讷言敏行,你确是我心中唯一做到的人?。」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在肆州乔装行刺酋首,救我父皇,我一直铭刻于?心,感念不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孝瓘沉默良久,低声回道:「民为贵,君为轻。」 过了磁山镇便是一路坦途,重霜飞驰在官道上,扬起?了一层薄薄的烟土。 眼见幽沉的暮色吞噬了天边最后?一缕红霞,高殷復又开?了口,「阿兄,咱们不找驿馆投宿了?」 孝瓘充耳不闻。 「这……这已过晋阳界了吧?还不投宿吗?」 …… 「阿兄,你预备在何处放我?」 …… 「四郎,你不是答允你大兄了吗?」 …… 「你……你怎地能言而无信!」 他见孝瓘不答,心中有些发急,正欲跃下马去,但觉腰间一凉,一柄短刃正抵在那里。 「高……高长?恭!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知孝瓘不答,又道,「吾……吾乃世嫡,长?广王顺天应民,讨伐逆贼,而你这是……要助纣为虐吗?」 孝瓘衔了冷笑,愈发裹紧了马腹,重霜深解主人?用意,四蹄飞驰,直奔大明宫的方向。 眼瞅着大明宫迫在眼前,高殷自?知那里必是有去无回之所,索性死境求生?,再不顾那短匕的威慑,一个飞身?跃下马去。 他的身?子重重落在黄土路边。他痛得龇牙咧嘴,用力捂住小腹汩汩流出的鲜血——逆着霞光,他望着高大战马上缓缓迫近的人?影…… 那人?的脸在暮光中清晰,又在泪水中迷濛; 那人?的面色惨白,正生?生?拔出数支没入明光甲的弩箭; 那人?艰难地下了马,手?执长?剑,步履蹒跚的走向他…… 「长?……长?恭……你……你……不记得……东馆学堂……我给……给你讲……诗经?」他结巴着,哭得像个孩子,「在校场……你……你……教?我……射箭?在……在太液池……我……我们……作诗联句了?」 孝瓘以长?剑拄地,他闭了眼,童年?的往事歷歷在目,仿若昨日般清晰,然而这点?微末的情谊如何抵得过惨绝血案所烙下的刻骨仇恨?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以消释眼角才刚凝起?的泪珠。 他解下腰间的带子,几步走到近前,决然捞起?拼死挣扎的高殷,将他的双手?反缚在后?面,用带子打?了一个死结。 他做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唿吸变得粗重难继,遂歪头咳出一口血沫。 日华渐敛,明月在途,巍峨的大明宫北门前二人?一马。 戍卫已往内宫通传,孝瓘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讲述了一段前朝旧史: 「慕容沖,小字凤皇。符坚灭燕,沖年?十二,有龙阳之姿,坚虏而幸之,一时宠冠□□。沖以亡国受辱之恨,起?兵河东。沖果敢善战,连克劲敌,兵临长?安。坚身?贯甲冑,飞矢满身?,血流被体,终败亡于?五将山……」2 讲罢又道:「昔年?济南王将这个故事讲与兰京,今日,我便以此为临别赠言。」 此时通传的戍卫已回,一把抓了高殷便往内走。 高殷回身?,绝望的看着孝瓘,痛哭着摇头道:「我……我……我高殷对天发誓,我……从……从未见过兰京!更……更未与他讲过这个故事!阿……阿兄!你……要信我!」 清操是藉口引导一支龟兹乐队,去给大病初癒的皇太后?解闷,才来到晋阳的。 前些日传来孝瓘在鼓山受伤的消息,令清操寝食不安,却又不能违命离开?太乐署,好容易逮了这么个机会?,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风仪,只管和低贱胡伶同食同住,同往晋阳。 队中的译者是个俊俏的女郎,眼眸深灰,长?发微卷,夏言说得很流利,自?称家祖母乃中原人?,给她取了小字痴巧。 清操将她们安顿在馆驿,自?己便径直去了绿竹院。 她甫入院门,但见正堂大门紧闭,尉相愿执剑立在门口,神?情肃严,见是清操,忙上前行了礼。 「殿下的伤怎么样了?」 「箭弩之伤,所幸未及要害。」 清操长?舒口气,欲往里走,却被尉相愿伸手?拦了。 「王妃稍安,河南、河间二王才刚进去。」 清操只得驻足,想返身?去厨下看看,却听房中一声怒吼—— 「你为何善做主张!」 随即传出杯盏碎裂之声。 清操与尉相愿不约而同的冲进正堂。 高孝瑜立于?正堂之上,缚手?背身?,唿唿喘着粗气,孝瓘仅着寝衣,髮髻松乱,倚跪在矮几边,止不住的低咳。 堂中地上尽是白瓷碎片。 孝琬见了尉相愿,示意他先行退下,也无需急着找人?收拾。 清操留在堂上,她蹙眉行了礼,刚想开?口缓和气氛,却见孝瓘抬起?头——他面白如纸,眼底青黑,霜白的唇角隐隐有一丝血痕。 「我遵奉皇命,何错之有? 我为父报仇,何错之有?」 孝瑜回身?,步步走到孝瓘跟前,俯身?在他耳边,质问道:「你眼里只有东柏血案,就没有兄弟们的命吗?」 「延宗在酒席上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兄长?是不是只把我们当做棋子?」他轻声一笑,神?情甚为凄楚,「事情败露,大兄竟连我都不肯放过……」 「四弟!」孝琬斥责了一声,孝瑜闻之,却如烈焰烹油,一把拎起?孝瓘的脖领,一拳拳狠狠落在他脸上、身?上,直到他再遭受不住,勐地喷了一口鲜血,孝瑜才愕然住了手?,将他抛在一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清操早被这狂风之势吓到,她也不顾身?份,一把抱了孝瑜的腿,哭道:「无论四郎所犯何过,请大兄看在旧年?的兄弟之情,饶他性命……」 孝瑜见他吐血,骤然冷静,再加上这哭天抹泪的女子,心中虽气,却也无法?再下狠手?,只道:「这条路是我替兄弟们选的,我只会?尽我所能护你们周全!」 孝瓘勉力支起?身?子,尚未开?口,又先呕出一口鲜血,「大兄……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也许那条路是错的……」 最后?几个字几为气声,清操连忙扑到他身?边,发现他气若游丝,业已昏迷过去。 「哎!」孝瑜重重嘆了口气,「半个多月了,断断续续也不见好,去给他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孝瑜丢下这么一句,拔腿走出门去。 孝琬唤过尉相愿,二人?齐力将孝瓘拖抱到榻上,又命他速去请太医。 清操这才发现孝瓘的寝衣血渍斑斑。 她含泪解了衣带,方见他胸前缠裹的绢帛早被鲜血浸透了。 「究竟出了何事?他怎么伤成这样?」 「朝堂上的事,你不知道才好……」孝琬话才说一半,却哪里受得了清操盈盈而动的泪眼,嘆了口气道,「九叔与大兄欲拥立济南王,遣人?佯装刺客将其劫走,谁料四弟拼了性命,硬是将他送到了晋阳交与至尊……现下至尊对四弟颇为器重,时常召他入崇德殿参议政务,他的伤也因此而迟迟难愈……」 清操听后?一惊,大兄孝瑜自?幼与长?广王高湛一起?长?大,情感甚笃,现下长?广王欲谋帝位,大兄自?然助他,但孝瓘又得至尊信赖,夹在他们中间,实是兇险异常。 她只得圆滑回道:「四郎一向敬重大兄,许是有别的缘由?吧……」 孝琬神?情有些为难,嗖了嗖嗓子道:「那个元猗……元氏曾与他说过,东柏血案乃济南王一手?促成。」 清操看了眼病榻上的孝瓘,才抹净的泪水又聚起?来,孝琬递了块帕子,道:「你……擦一擦吧……」 清操接过帕子,却只用手?背抹了眼泪。 她站起?身?,把那帕子浸过温水,拧至半干,一点?点?拭净孝瓘脸颊及脖颈处的残血。 金创医来得倒是不慢,看了伤口,开?了几副药,留下一名药童帮忙,便自?离开?。 药童上前用剪刀绞了染血的绢帛,因天气炎热,伤口化脓感染,加之方才溢出的稠血,竟连绢帛都取不下来。 药童稍在手?上加些力道,孝瓘随之极痛苦的蹙了蹙眉,口中发出低低的呻/吟之声。 「你先去研药吧。」清操打?发了那孩子,自?己则拿了过火的剪刀,用刀尖一丝丝的挑拨绢帛上的经纬。 「你行吗?还是让药童来吧……」孝琬在旁看得心惊。 「药童哪知轻重?撕下一块皮的都有。」 孝琬哧哧一笑,「说得好像你换过金疮药似的。」 「怎么没换过?那年?晋阳待诏,失手?打?碎佛珠,被太后?笞责三十,险些没命……」 「为他?」孝琬看了眼孝瓘。 清操带泪一笑,却正迎上孝瓘微启的双目。 她望着他的眼睛,轻弹开?眼尾的泪珠,缓缓吐了两个字:「不是。」 孝瓘的眉心一颦,「嘶」了一声。 「对……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 「没事。」他的声音低弱而沙哑。 「那你再忍一忍。」她边说边在伤口上撒了药粉,又在上面轻轻的唿着凉气,「马上就好了。」 孝琬面露窘色,伸手?探了探孝瓘的额头,「你好生?将养,愚兄先告辞了。」 孝瓘欲起?身?相送,却被清操按了。 片刻,孝琬又折回来,从袖中取出一股玉钗,对孝瓘道:「险些忘了,元氏托家家带的信中还有这股钗子,落在箱底了,家家特意嘱我给你带过来。」 孝瓘颤抖着接过那半股钗,确是猗猗许他来世相认的信物。 「此物何处而来?还有……你刚说……什么信?」 「你……没收到吗?」孝琬干笑着,旋即看了眼清操。 莫非清操没有把信交给孝瓘? 可清操乃是明媒正娶的兰陵王妃,元猗猗不过是抢来的「窃妻」,且婚约早不作数,出身?高门,谙熟礼数的清操怎会?因妒而瞒下那封信? 孝琬心里这般想着—— 不过看眼下情形,不禁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正想遮掩几句,却听清操坦然言道: 「那日我去花佛堂探望家家,她嘱我带封信给你。你那时远在河南,后?来太乐署匆匆话别,我本想提一提来着,可又一转念,那信并未带在身?边,所以当时就没说出口……信我已带来晋阳,待会?儿取来你看吧。」 孝瓘揉捏着手?中的青雀钗,口中只道:「并不急在此一时。」 清操见他神?情睏倦,拉了薄衾与他盖上,与孝琬一同出了房门。 送走孝琬,她自?去看药。 待药煎好,她呈了药盘重又回来。 清操知他一向浅眠,便蹑手?蹑脚的来到床前,却发现他速速闭了眼去。 她将托盘放在矮几上,转身?出去取来半钵热水,将药碗放在钵中。 幽幽自?语道:「睁着眼睛睡觉,你是鱼吗?」3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孝瓘睁开?眼,怔了一怔,颇为窘道:「我是前些日睡得多了……」 清操从袖中取出信,放在薄衾上,欲返身?往外走。 「清操……」孝瓘唤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她晦暗不明的脸色,问道,「你去哪里?」 「白日赶路倦了,先去睡一会?儿。」 「我……我有些饿了……」 清操轻嘆口气,遂点?头道:「我去做碗菱芰米粥吧……」。 临出门前,她特意拨亮床头的那盏青瓷灯。 孝瓘嘴边才吐了半个「谢」字,就被清操径直堵了回去,「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清操命人?去厨下寻了菱芰、粳米,和在一起?放在红泥炉上烹煮,时候长?了,心头的那股无名火也渐渐熄了。 他与她不过是夫妻,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便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了;何况他早就说过,给不了她太多——而今她又在气什么呢? 眼瞅着那粥熟了,她盛在碗中,仔细着端回内寝。 甫一进门,只见床边一滩刺目鲜血,她心神?慌乱,疾步奔到近前——孝瓘双目紧闭,脸色白如素缟,唇角一抹残血格外刺目。 「四郎!」清操扑倒在床边,用力晃了晃孝瓘的肩膀,见他毫无知觉,便又奔出门去求救。 尉相愿紧随清操走进房门,瞧见眼前的情形也是吓了一跳。 「王妃莫急,我这就去请医官!」 太医署遣了另一名专司内腑的太医过来,速速诊脉,开?了方子。 可到了夜里,孝瓘非但未醒,还发起?了高烧,烧到第二天夜里,又牵引出腹痛呕吐的旧疾,莫说药汁,连口水都喝不进了。 清操如坐针毡,整日想着药石之事。 尉相愿谏言道:「殿下的病恐还是要马常侍来看看。」 「马常侍?」 尉相愿点?点?头:「便是旧年?霸府的神?医马嗣明。殿下幼年?心疾,全赖这位马神?医的照料。传闻他能切断出病人?一年?内的生?死,更有许多妙手?回春的良药,只不过早已升任散骑常侍,专门侍从天子了。」 「好,我这就去禀明长?兄,看能不能请来这位马神?医。」 清操走后?,尉相愿端了药碗来到床边,发现孝瓘竟已睁了眼,只是他的目光迷离,似乎并不能感应周遭的光线。 「殿下……」尉相愿伸手?在孝瓘面前晃了晃。 孝瓘的目光流转,随着他的手?望向他,尉相愿确定孝瓘已然清醒,禁不住喜极而泣,他伸手?想扶他起?来,「殿下,先把药喝了吧。」 孝瓘蹙眉推开?药碗,虚声道:「你先帮我笼个火盆来。」 「这天还不至于?笼火吧……殿下觉得冷?」 「速去。」孝瓘不耐烦摆摆手?。 「你都这样了,还嫌我嘴碎?」尉相愿将薪炭放进铜盆中,又取出火石将其引燃,「可哪次我说得没道理?殿下若真是冷,加床被子就是,这火盆的烟多呛啊!再说,屋里本就够闷的了……」 他见孝瓘倾了身?子,将一封书信丢进火中,才住了嘴——原来他笼火併不是怕冷。 「这信……」 孝瓘撑着床沿,低头不语,待那信化作灰烬,又从枕下取出一股钗子,颤颤的擎在熊熊火苗之上。 尉相愿看那钗子眼熟,才刚想起?另外的一半是他在肆州荒村亲手?随葬给了元氏,就见孝瓘指尖一松,钗子「嘡啷」一声坠入了火盆。 「殿下……这不是……」尉相愿想要阻拦,只见孝瓘红了眼圈,背身?呛咳起?来。 「咳咳咳……」孝瓘对尉相愿摆了摆手?,「把火盆拿出去吧……」 尉相愿嘆了口气,赶忙把盆端到院中,扑熄了火,在一片黑灰中翻出钗子,上好的玉质经火一炼,变得极脆,相愿这一碰,便碎作几块,再不復原来的形状。 清操才出宫门,却见孝瑜和孝琬迎面而来,身?后?紧跟一位手?提药箱的老者。 清操与二王见了礼。 「四弟怎么样了?」孝瑜面色幽沉,眉头深锁。 清操红着眼圈摇了摇头,「病势忽然沉重,自?昨天起?便昏迷不醒,妾正欲去寻兄长?,请马常侍来救命!」 孝瑜指了指身?后?的老者,「这位便是马常侍。」 清操听罢,心下略安,三人?疾步往绿竹院去,孝瑜边走边嘆气道:「此事是我不妥,原应待他伤彻底好了,再与他细细分辩是非曲直。」 此时绿竹院内已乱作一团,尉相愿正抓着一个苍头大声斥问:「瞧见殿下了吗?」 清操与二王走进院落,见状问道:「尉相愿,出了什么事?」 尉相愿回道:「殿下烧了一封信,还有……」他瞥了一眼清操,「一股青雀钗……然后?,命我出去处理火盆,可我再回去时,却发现殿下不见了……」 「刚……刚才确实有个人?出来,仿佛是殿下,抢了我的马……」苍头接着道。 「你连殿下都不认得了?什么叫仿佛?」尉相愿转头吼道。 苍头为难解释道:「小奴所见的殿下惯是鲜衣怒马的模样,他这寝衣赤脚,髮髻蓬乱的冲出来,换作将军也未必识得。」 尉相愿将他推到一旁,冷哼了一声:「分明是你眼拙渎职,他扮作小娘本将军也认得出!殿下往那里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那边——」苍头指了指静湖的方向。 一行人?手?执火把,围着静湖找了许久,终在湖边已被砍了的那棵桂树处,找到了苍头丢失的马。 再往前看,木槿花瓣铺满的小径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清操止了众人?的脚步,独自?走过去,蹲在那身?影旁边。 他背身?跪在那儿,低着头,脸陷在黑夜里,仅有下巴完美的曲线被明月勾勒出来,莹莹亮亮的,涎着潋滟的水光。 清操抚上他的肩膀,瘦硬的肩头在她指下轻轻颤抖。 他感受到她指尖的温柔,侧了脸看向她——薄薄的眼帘与尖尖的鼻头都泛着红晕。深邃的眼眸盛不住盈满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滑落下来。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光景。 她恍然想起?,他听闻湖畔桂树凋敝而微红的眼圈,想起?那张被泪水浸得皱巴巴的《绿衣》诗笺……她知道,只有那个女人?才能得他的泪,也只有那个女人?才能入他的心——她一直都知道。 清操涩涩地弯了弯嘴角,轻声问道:「四郎,你来这里做什么?」 孝瓘茫然望着她,仿佛不认识一般,却一把将她拥在怀中,一股温/湿的气流/揉/腻在她颈间,耳边传来那强自?压抑的抽泣之声。 「四郎,我是清操……」她拍了拍他的嵴背,轻声提醒着。 见他没有答话,又安抚道:「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孝瓘恍然清醒了,他草草抹了脸,果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能回去!」 「马呢?我的马呢?」他艰难的站起?身?,四下找寻那匹马。 「你要去哪里?」清操扶持着他即将倾颓的身?子。 「那里……」他指了指宫门的方向,脚步也随着向那个方向移动。 可他刚走出几步路,清操只觉手?腕一重,孝瓘已如秋日落叶一般,无声地滑落下去…… 「四郎……」清操根本无法?承受他颓然而倒的重量。 远处观望的尉相愿赶忙率领苍头、侍卫围拢过去。 他一把拽起?孝瓘,众人?合力,将孝瓘放在他背上,一路小跑地回了绿竹院。 孝瓘重被安置在床榻之上。 马嗣明闭目诊了许久的脉,又取出九针刺穴。 二王与清操皆候于?殿外,如坐针毡,见马嗣明出来拟药方,才上前急问。 马嗣明行了礼,缓声安慰道:「臣已尽力救治,殿下与王妃略可宽心,每日按方服药即可。只不过……」他话锋一转,「臣观四殿下的脉象,总觉得有些蹊跷……」 「如何蹊跷?」清操听闻,心头一紧。 「殿下近日是否有腹痛呕吐之状?」 清操马上点?头,「确有此状。」 「四殿下自?小是臣来看护,对他的脉象很熟悉,为左寸代,后?经臣调治,已趋平和康健;然今日诊脉,竟又现代脉,与他幼年?时不同,此番为左关代,王妃又言有腹痛呕吐之状……」 他说着微微嘆了口气,清操立马察觉到了,「可是有什么不好吗?」 马嗣明轻捻长?须,神?情悯然,道:「王妃不用太过忧心,待殿下伤愈后?再看看,他身?受重伤,也有可能呈现如此危殆的脉象。」 马嗣明收拾医箱告辞,孝瑜和孝琬将他亲自?送出门外。 清操来到孝瓘床边,见他眼睑频动,似是醒了,清操轻唤了他,他果然睁开?眼。 哑着嗓子,依旧是晕厥前的那句:「我的马呢?把马牵过来……」 「你要骑马去哪里?」 「我……」他望着清操,「我要去崇德殿把道人?救出来……否则我会?良心不安的……」 清操未想到是这个答案,「可你刚不还说,也许大兄选的路是错的吗?」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待在陛下身?边……我,我可以把他送到宣训殿,太后?定会?护他周全……」 话音刚落,孝瑜和孝琬已返身?回来—— 孝瑜重重嘆口气,沉声道:「孝瓘,一切都太晚了,道人?已于?昨晚病卒了。」 孝瓘怔怔地望着孝瑜。 「你说说吧,究竟发生?了什么?」孝瑜坐在榻边的胡床上。 孝瓘惨然一笑,清白的面容上更添了几分憔悴,「东柏血案并非二叔与道人?策划,是我……误信了谗言。」 孝瑜与孝琬听罢一惊,问道:「你如何得知?」 「猗……元氏在高阳王府时,将一封书信转託家家,信中说她为报丧家辱国的大恨,甘心受人?驱遣。当年?正是她将慕容沖的故事讲与兰京,而今她又去九原城说服我弃主献城……」 孝瓘言道此处,只觉眼前为阵阵水雾所蒙……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冰冷的雨夜,那个他深爱入髓的女子,将匕首插入她自?己的胸膛,临终凿凿之言,犹在耳畔…… 在这场精心编制的骗局里,最可嘲笑的正是他们的爱情,那不过是她挥向这浑噩世道的一柄利刃,而他却一直将其视作珍宝,安藏在最柔软的心底…… 「她为何要将真相写在信里告知于?你?」 孝瓘闭了眼,回想起?那封信的结尾——虽只看了一遍,却再也忘不掉 yh 信中的内容: 「若你能看到此信,说明我们之前的情意,连同我的性命,都不足以使?你弃城投降——以我对你的了解,大抵可以揣测,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事实上,是我受人?驱遣,将慕容沖的故事讲与兰京,他不堪其辱而砍杀了你的父王。我因这份愧疚,不敢奢望与你能有任何未来。及至你斩我兄长?首级,又以性命来说服我,让我误以为我们也许可以两厢扯平,各不相欠;也许可以抛却国雠家恨而携手?浪迹天涯……然而,现实再次破碎了这场美梦。 我不愿去回忆高阳王府中发生?的一切,但所有的细节却似魔鬼般随形左右……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只能与命运堵上这一场!纵使?血肉碾碎成泥,单凭我满腔的仇怨,我也不会?放弃! 我知你并非不爱我,只是相较肆州,我是可以捨弃的那一个;同样,我利用你,欺骗你,也并非我不爱你,而是相较復仇,你亦是可以捨弃的那一个。既若如此,执此绝笔,我唯一言以赠: 你我之间,缘起?则聚,缘灭则散,勿恨、勿念。」 他睁开?眼,清明的视线再次变得模煳不堪,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他试着往外咳一咳,口中便溢满了血腥之气,他勉尽全力才压抑下去。 他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轻声言道:「但求一圆满吧……」 **** 虽然后?面有个地方要修改,本想要压一下字数,但还是要言必信,行必果滴。 所以宝宝们能不能喧嚣一点?,跟我聊聊天呀,期待你们的评论哦 鬼祟乱(1) 送走了孝瑜与孝琬, 清操回到孝瓘身边,见他?仍有些出神。 她一句话也未说,只伸手探了探他?额头, 发觉燥热无汗, 遂将一块沁凉的帕子交在他手中。 他?接过帕子。 「谢」字已到嘴边,忽想起她说过的「举手之劳, 何足挂齿」, 遂生生咽了回去。 只道?:「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宣训殿吗?快早些去睡吧……」 清操这才想起龟兹乐队的事?, 但她心头烦乱, 并无心思理会那处的闲事?。 孝瓘见她不动, 又道?:「太后病重,你理应前去请安问候。更何况,你还需藉此良机弥合此前郑门与太后的嫌隙……」 「殿下说的是。」 昏黄的烛光下, 她长睫微垂, 敛了眸光, 起身出了内寝。 孝瓘望着她的背影, 轻声?嘆了口气。 夜漏未尽,清操便已起身梳洗, 而后匆匆忙忙的带着龟兹乐队赶到宣训殿外, 待候太后的召见。 谁知?这一等竟是整整一天,掌灯时分, 才从殿内传出太后懿旨, 命乐伶们进去演奏。 清操站得腰酸背痛。 她一面督促伶人们收整仪容,拿好器乐,一面四下找寻译官痴巧, 可前前后后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那女子的身影。 此时, 内监已催促了几次,清操只得硬着头皮先行进了殿。 太后娄氏恹恹的斜倚隐囊,看来确是大病初癒的样子。 她眯着眼睛看了清操好一会儿,才呵呵笑?道?:「瞧我这老眼昏花的,竟未看出是你来。你是来给我这老太婆奏胡笳曲的吗?」 她的样子像极了一位和蔼可亲的太婆婆在打趣孙儿媳妇,仿佛她从来没?有赏赐过那壶剧毒的柳叶桃酒。 清操定定的回看她一时,裣衽为礼答道?:「太后说笑?,妾身并不会奏胡笳曲。您若有兴致,倒可听听这几位龟兹乐师的演奏。」 娄氏笑?而敛目,示意他?们可以开始。 伶人们奏了他?们最拿手的《婆伽儿》和《小?天》。 太后闭着眼,打着节拍,看似颇为受用,待结束时,先赏了百匹绢帛,又将他?们留在晋阳的乐署。 伶人们自是兴高采烈地?谢恩领赏去了。 娄氏却拉了清操坐在榻边,问道?:「我听说四郎来晋阳的路上遇到了刺客,伤得还不轻,你可去看过他?吗?伤势打不打紧?」 娄氏的声?音柔和,神情?甚为关切。 清操微红了脸道?:「妾身已去探望过殿下,确是有些皮外伤,幸得太医及时诊治,想来应是没?有大碍。太后也是才刚病癒,宜当珍重凤体,待他?伤好了,定携他?与太后请安。」 娄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笑?道?:「让他?好生养着吧。他?此番立了大功,皇帝必将委以重任,没?个好身体,又如何领受呢?」 清操干笑?了几声?,并没?有接话。 娄氏的眼睛亮了亮,「难道?不是他?将济南王送入晋阳的?」 「妾乃内眷,对外面的事?并不太清楚……」她的目光已变得闪烁不定。 「本宫也不预外事?,说得也不过是这棠棣之情?。」 娄氏哂然一笑?,「四郎知?道?上进是好的,但他?必须走正路!古今自作聪明的人不少,但能得个好结果的却是不多。郑妇,你听懂了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清操还怎能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 她斟酌许久,交代?了实?情?:「妾身听说,这件差事?是至尊交代?的。」 娄太后的神色一变,倏然放开清操的手,「当真??」 清操点了点头。 「你先去吧,今夜便宿在绿竹院,方便照顾四郎。」 清操拭了拭额间的汗珠,草草谢了恩,垫歩退出了宣训殿。 又是一年酷暑,长广王府中的小?婢们仍在尽心竭力的驱赶那些落在桑树上的鸮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长广王妃胡氏仅着一件纱衣,内里的绰约早已勾不起高湛半点兴趣——那男人只管对着珠帘皱眉发呆。 意兴索然的胡氏敛了敛胸口的衣襟,嗔道?:「一直觉得高孝瑜办事?还算稳妥,怎么会把攸关性命大事?交给他?那一根筋的四弟?……」 「传闻押送高殷的差事?是老六钦点的高长恭,孝瑜也是没?有办法。」 高湛瞥了一眼胡氏,胡氏瘪了瘪嘴。 「哎呦,大王怎么还护起短来……既有此传闻,高孝瑜便更该提防他?那四弟不是我们这边的人,理当在半路一併截杀才是,怎可将计划悉数告知??」 「你这毒妇……」边说边伸指捏了捏胡氏的脸蛋,「你怎知?我未派人截杀?」 「哦?」胡氏就势握住高湛的手,「看来是妾低估了大王谋略?」 高湛嘆了口气,「我确曾派人前去截杀,只是没?想到那高长恭武艺如此之高,数百人竟未能得手!」 这时,侍者?忽自门外进来,呈进了一封书信,高湛看了看信皮,道?:「是孝瑜才遣人送来的。」 说完,细细看了,又传与胡氏。 胡氏看罢惊讶道?:「竟是孝瑜命其四弟阻止救援,将高殷径直送往晋阳的?」 高湛点了点头,「孝瑜说的对,以邺城而抗晋阳,实?在是以卵击石,不如另闢蹊径……」 「什么蹊径?」 高湛故作高深的抻了抻嘴角,「你没?看孝瑜说,他?已找人卜算过,依卦象上说『国有大凶,吾静则吉』,那么,咱不妨再等一等?」 清操离开宣训殿,已过了禁中上锁的时辰,导引的宫婢说龟兹的乐伶们早已被安排入了乐署,她只管遵懿旨往绿竹院便是。 清操想着既有太后令牌,便无需出宫,直接沿着太液池穿行到南宫的静湖即可,遂命随行的婢女点着宫灯从侧门出发了。 夜色笼罩下的大明宫像一头困在牢笼中的巨大勐兽,楼台上悬挂的宫灯是它无处不在的眼目,永巷中唿啸的风声?是它闷哽在喉的吟嚎。 清操瑟缩着肩膀,紧随那前行婢女点起的一盏微茫。 突然,幽沉的黑暗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那是木屐踩在青石上发出的声?响。 清操愕然停了脚步,太后尚胡俗,即便是汉臣,从来都是窄衣胡靴,谁也没?胆子在大明宫中展现所谓的魏晋风骨。 一条长长的人影映在萤尾般烛火中,那人宽衣松带,袒露出大腹,长垂的直发将面容遮去了大半。 「你……你是……」婢女执灯的手颤个不停,萤火便跟着摆动起来,忽明忽暗间,清操看到那人伸出血红的手,将长发捋在耳后,露出一只黄金做的眼球! 「啊!」婢女惊唿倒地?,「杨……杨……杨尚 书!」 火光随之倾灭,黑暗骤然袭满了周身…… 鬼祟乱(2) 「杨……杨……杨尚书!」婢女惊唿倒地, 火光随之倾灭,黑暗骤然袭满周身,清操怕到?了极点。 她勉力屏住唿吸, 睁大?眼睛搜寻那人, 此时耳畔隐有木屐在地面上?「嘶嘶」拖拉的声音,清操缓缓退离开去, 只闻那声音稍远些?, 她便不顾风仪的大步狂奔起来。 如此不辨方向的不知跑了多久, 清操只觉得筋疲力尽, 她才?找了间?门?廊缓落下来, 抹了抹湿/粘的脸颊,亦分不清汗水还是眼泪。 她抬头望着青黑的天幕,乌云遮月, 又无半点星辰。 清操渐渐平缓了喘息, 心神也跟着清明?起来——她回头看了看门?廊上?所悬的匾额, 只上?面?三个鎏金大?字——中山宫。 中山宫隶属长秋寺, 乃是掌管内廷簿帐的宫署。 清操知?道,此处早已远离宫门?, 仅凭远处楼台上?的宫灯, 想?要走出这偌大?的晋阳殿,绝无半分可能。 不若在此地挨上?半宿, 待东方现白, 再寻路去绿竹院吧。 清操这般打?定了主意,那根紧绷的心弦终是舒缓下去。 漫天的困意向她袭来…… 她只觉得身如飞絮,飘然就往周公那里去了。 岂料还未见到?周公, 就生生被一声悽厉的哀嚎拉回到?现实中。 清操惊醒。 她站起身,揉了揉睡眼, 想?努力辨视。 她往那哀嚎之声的方向望去,脚下不敢挪动分毫。 正自心惊胆寒间?,有个蚊吟般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请问……是……兰陵王妃吗?」。 清操吓得一哆嗦,回头看,见敞开的劵门?边站着一名胡服女子,手中执着一盏佛前酥油灯。 「痴……痴巧?!」 ——正是清操引导的那支龟兹乐队中的译者痴巧。 「我的天!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去哪里了?我一直都在找你!整个龟兹乐队都在找你!」 痴巧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昨晚吃坏了肚子,面?圣之前疼得实在受不了,我怕殿前失仪,便想?找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先行解决了,谁料这宫殿这般大?,我苦寻至今,仍不得出路……」 清操气恼道:「你能躲藏至今未被戍卫发现,属实命大?!你知?你这私闯禁宫的罪名,亦累我有性命之虞吗?」 痴巧吓得跪伏在地,哭道:「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对不住王妃……求王妃领我出去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我并不熟谙此间?的道路。若非如此,也不会深更半夜在这里担惊受怕了……」清操嘆了口气,「更何况此时宫门?已闭,我们是万万出不去的,待明?日,我遣人送你去晋阳乐署吧。」 「不回馆驿吗?」 「太后很?喜欢胡笳曲,不但给了赏赐,还将乐伶们安置在了晋阳乐署。」 痴巧咧嘴一笑,看来也甚欢喜。 正交谈间?,方才?那声哀嚎再一次响起,清操与痴巧俱吓了一大?跳。 「这是何声响?」痴巧问道。 「不知?道……」清操摇摇头。 这时,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清操忙将痴巧推进?劵门?里,自己也在门?后避了。 过了好一会儿,清操从门?缝里瞧见一队内廷戍卫军,行色匆匆地走了过去。 又一刻,青石路上?走来大?批侲子(註:驱鬼的童子),他们身着赤布裤褶,手执鞞角,中间?簇拥着一位方相氏。方相氏亦是玄衣硃裳,熊皮蒙首,执戈扬楯。再后面?则是头戴毛角,扮作穷奇、祖明?等「神兽」的大?批巫士。1 「他们是在驱鬼吧?」痴巧悄声问。 清操回想?昨夜的经歷,想?来宫中不止一人见到?了「杨愔」…… 正在清操思忖间?,那些?侲子去而復返,前面?的执炬,后面?的提桶。 他们走到?每一券门?处,便用瓢魁舀了桶中的滚油四处洒泼。 清操眼见他们走过来,正不知?何处躲闪,却听脚步声响,有人朗声道:「后面?的巷中有佛堂,妖眚不匿,你们必不过去了。」 侲子们未再往前走,纷纷去别处洒油了。 清操长吁口气,谁料藏身处已被那人发现,她抬头一看,竟是河间?王高孝琬。 他手提宫灯,身着绯色朝服,头戴远游三梁冠,腰配玄玉,目光却很?柔和,全然没有平日的矜傲。 「你……你为何在这里?」他问道。 清操注意到?他并未予自己任何称唿,边行礼边着意提点道:「河间?王。」 孝琬笑了笑,称了声:「四王妃。」 清操这才?解释:「妾身引导龟兹乐队为太后演奏,不料夜黑迷路,为免犯禁,只待天明?再往南宫。如今宫门?已闭,河间?王在此也颇为不妥吧?」 孝琬嘆了口气,道:「至尊今夜行禳厌之事,急诏王公陪列欲观,河间?王府就在大?明?宫之外,所以我来得早了些?。话说你胆子也是忒大?,夜闯禁宫便是死罪,何况你还带着……」他说着看了一眼痴巧。 「太后本赐了令牌给我的,准我从池苑穿行过去……只是方才?跑得急,令牌落在携灯宫婢身上?了……」 「跑得急?」孝琬勾了勾嘴角——这的确不应是高门?淑女的行径。 清操露出为难的神色,却也不便说明?原因。 「你既无令牌,便不可从池苑那里穿行,现宫门?已开,你若不识路,我便将你们送出去吧?」 「如此甚好,妾身谢过河间?王。」 孝琬在前提着宫灯,引她们往宫门?处行。 清操离开后,孝瓘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一时不知?是真是梦,亦不知?身在何处。 不过很?快,周身的剧痛唤醒了记忆,那封他仅读过一次,便付之一炬的绝笔信,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字字泣血,字字诛心。 他顿时觉得一阵昏沉,心头烦恶难忍,禁不住扶在床头干呕起来。 外间?的尉相愿听得了动静,赶忙举着明?烛走进?来。 他先扶撑起孝瓘,又从几案上?取了清水让他漱口。 孝瓘推却了杯盏,他已许久没有进?食,确也未曾吐出什么?,兼之脘腹绞痛,实在无力久持,只得靠回隐囊上?垂目歇息。 「殿下饿不饿?我令厨下煮些?菜粥可好?」 鬼祟乱(3) 「殿下饿不饿?我令厨下煮些菜粥可好?」 孝瓘开了条眼缝, 瞥见案几上的菱芰米粥,虚声道:「不用那么麻烦,把那碗热热便好。」 尉相愿随着孝瓘的目光望了一眼几案。 「这是前日的粥了……」他过去扇着手闻了闻, 「都馊了……他们见殿下昏迷未醒, 也不敢进来收拾。」 「前日?」孝瓘听后一惊,起身问道, 「我睡了多久了?」 「自王妃走后, 有一天?一夜了。」尉相愿挠了挠后脑勺, 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静湖寻马的事, 只得加了时间限定。 他见孝瓘神情果?然?有些迷茫, 又笑道:「殿下睡得很安详,就安详得有些怕人,我每隔一个时辰就进来摸下鼻息。」 孝瓘白了他一眼, 问道:「王妃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尉相愿摇了摇头。 「宫中也没有传出太后留宿她?的消息?」 尉相愿又摇了摇头。 孝瓘搓了搓手掌, 便要起身, 尉相愿刚想问他要做什么, 有名侍从在门口禀道:「殿下,宫中谒者至。」 孝瓘心中一紧, 怕是清操在宫中遇到了什么变故? 待孝瓘穿戴整齐, 在尉相愿的搀扶下聆闻圣训,出乎意料地, 只得到至尊的一道口谕:「今夜内宫禳厌, 急诏王公陪列,朕命领军府抽调禁军戍卫内廷七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那谒者将右半兵符交在孝瓘手中,还颇为 和?气的交代了天?子嘱託, 「至尊知殿下有伤在身,特准殿下毋用亲往, 遣功曹或司马去即可。」 孝瓘受了口谕和?兵符,送走了谒者,转身对尉相愿道:「去将我的明?光甲取来。」 尉相愿一怔,「圣谕不是说毋用亲往吗?再?说……您这发着高烧,还一身伤,当真不要命了?」 孝瓘推了他一把,「让你去便去,废话这么多!」 尉相愿无奈,只得取来明?光甲,往孝瓘身上穿,甲冑尚未披挂完,他已看到孝瓘鬓边细密的汗滴。 孝瓘瞥他,嗔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对了,把酒带上。」 孝瓘先去领军府点了三千兵马,分三面入大明?宫,又分别在宣光门和?宣德门留下戍守的禁军,再?将主力汇聚到天?子寝宫崇德殿前。 此时,侲子和?方相士亦入宫中,煮油四洒,持炬烧逐,自各路宫巷涌至崇德殿。 「昨日邺城就有人传言,宫中看见先帝与?杨愔一同?西行了……没想到今日至尊和?毛夫人就在宫中见着了!听说是有厉鬼骑在房嵴上……」尉相愿道。 孝瓘抚剑四顾,惟见高啄的檐牙,以及倚在上面的一轮明?月。 「乌云已散,皓月当空,怎容百鬼夜行?」他说完,看了看尉相愿,道,「此间兵力已部署完成,随我去宣训殿警戒吧。」 「宣训殿?」尉相愿颇为不解,忙提醒道,「殿下怕是忙煳涂了,宣训殿在后宫,非召不准入,更何况太后此刻也在崇德殿呀?」 「无妨,我们驻于永巷就好。」孝瓘边说边往宣训殿的方向走。 他走却又不好好走。 按说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穿过宣光门直走便至永巷;可孝瓘偏要绕远路,围着大明?殿的围墙兜了好大一个圈。他身上带着伤,多走些路就喘息得很厉害,只得扶靠着墙,解下腰间的鹿皮酒袋,灌上满满一大口,再?继续往前走。 尉相愿初时不解,直到瞧见拐弯处,闪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他才恍悟过来。 只是女?子身边为她?执灯的人,却是河间王孝琬。 尉相愿不敢作声,他偷偷瞄了一眼自家殿下——孝瓘正垂着眼帘,将酒袋掖回腰间。 尉相愿心想,此时总得说点什么,但他憋了半天?,也就只憋出一个字:「走?……」 孝瓘这才抬起头,他表情出奇的平静,拍了拍尉相愿的肩膀,应了声:「走。」 尉相愿朝着那二人走,走了几步才发现孝瓘并?未跟上来。 他回头一望,却见孝瓘的背影。 孝瓘正朝与?二人相反的方向——崇德殿走去。 尉相愿跺了跺脚,转身追了上去。 崇德殿前的广场上,巫傩鼓譟,方相氏则与?十二兽儛戏。王公贵族络绎而至,围拢在旁,时而窃窃私语。 天?子高演坐在御座之?上,脸色苍白憔悴。太后病重?,他在晋阳的这些时日一直在宣训殿侍疾。近段时间,他的精神突然?变得十分恍惚。以前他总是担心二兄会加害自己,可当他自己坐上御座,本以为会变得安全,然?而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反而加重?了他的恐惧——他觉得身边任何人都可能加害于他——直至此刻,他终于理解了二兄的癫狂与?残暴。 眼下最不能令他放心的,正是他曾经最亲密的兄弟——九王高湛。 早先就有谣谶说:「中兴寺内白凫翁,四方侧听声雍雍,道人闻之?夜打?钟。」1 北城的丞相府正是原来的中兴寺,凫翁即雄鸡,暗和?了九王的小字,道人便是废帝的小名。 果?然?不久,太史就上奏说邺城有天?子气。 那股天?子气绝非来自那汉妇的儿子高殷,而是九王——高演时常想,他若是处在九王的位置上,他会怎么做?他一定会借用干明?之?变来讨伐他,而太后真若重?病离世,晋阳也必会有一批勛贵倒戈。 所以,高演一面削弱九王在邺的兵权,一面决定把废帝高殷押至晋阳,然?后亲自结果?他的性命。至于押解高殷的人选,他试探了很多人,唯有长恭最为合适——他似乎对文宣与?高殷怀有刻骨的仇恨。 他猜想,也许是源于东柏血案。 事实?上,高演并?不知东柏的真兇,只是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比如血案发生时,时任京畿大都督的二兄高洋就站在院外,却只往窗棂上射了一支羽箭——时过境迁,真相是什么都已不再?重?要。但那份埋藏在心底的仇恨,或可成为他最锋利的武器,这远比歃血为盟可靠许多。 站在高演身边服侍的女?子,是孝瑜的家姬毛嫱。高演虽未见过「沉鱼」的毛嫱,但他自见到这名柔媚女?子,就认为她?当得起这个名字。 此刻,高演正紧紧抓着毛夫人的手,目光从这边的屋嵴掠到那边的屋嵴,最终凝视在那些方相与?神兽上。 他只盼这鲜卑族古老的驱鬼仪式,能驱走他藏在心底的那只鬼…… 鬼祟乱(4)(捉虫) 太后娄氏坐在?高演身边, 冷冷的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并非不?信鬼神,只是她这起伏跌宕的一生,看过太多人心的险恶, 她?知?道, 人比鬼可怕得多。 古老的部族总是迷信火,因为火可以驱散黑暗, 带来?光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方相用火把点燃鼎中的油, 怦然?而起的熊熊烈火, 焚出黑褐色的浓烟, 渺然?腾于?幽寂的苍穹, 高演空悬的心总算落下来一些。 然?而下一刻,那浓烟如鬼魅的妖气一般,缓缓缠绕上孤洁的朗月, 圆润的边际被血色一点点吞噬…… 人群的私语之声愈甚, 渐渐盖过了傩人的歌声, 舞者也俱停下来?, 只盯着天上残缺半边的血月。 「天狗噬月,于?君不?吉!」终于?, 有人高喊一声, 「臣请陛下速避之!」 惊魂未定的高演望着下面说?话的人,好?半天才?辨出, 是前些日?自请去邺城重谱雅乐的着作郎祖珽。 左右王公这时也反应过来?, 纷纷表示附议。 高演心神俱崩,他本是要?禳厌驱鬼的,孰料恶鬼尚未净, 又迎来?天狗噬月这样?的大凶之兆。 难道上天真的要?降下责罚吗? 他不?信!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一把推开毛夫人的扶持, 对着下面的群僚,高声喊道: 「朕治天静地,钦若昊天,区区天狗,何须避哉?明日?,明日?朕将于?墠场讲武!以镇恶鬼!」 在?往崇德殿的路上,孝瓘和尉相愿同时看到了一个人影——白衣长发,兀然?出现在?幽暗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扎眼。 尉相愿才?轻唿了一声「鬼」,孝瓘便一把捂了他的嘴;岂料对方?耳力极强,闻声几步上了围墙。 「是……是杨尚书吗?」尉相愿舌头都有些不?利索。 「身形不?像。」孝瓘眼睛望着人影的方?向,手提酒袋往嘴里勐灌了一口,然?后把酒袋往尉相愿怀里一丢,深吸口气,亦翻上了围墙。 尉相愿拿着酒袋,追了几步,道:「殿……殿下,您……您的伤……行吗?」 …… 「要?……要?不?还是我去追?」 …… 听见远处悠悠飘来?一句,「速去调遣禁军!」 「哦!好?!」他速速闭了嘴,果断地往宣光门去了。 孝琬将二人带至宣光门外,着人送痴巧归乐署,自己则仍旧手持着宫灯,与清操一道往南宫走。 清操扭头看了看孝琬,道:「前面就是绿竹院了,殿下快回去吧,切莫因妾身而耽误了正事。」 孝琬停了脚步,将宫灯交与清操,「静湖边的小径崎岖不?平,你拿灯照着些,莫摔了跤。」 清操踯躅着,并未接灯,孝琬用灯柄触了清操的衣袖边沿,「拿着吧。」 清操不?得不?伸指扣了灯柄,二指相碰间,孝琬感到一阵冰凉。 「冷?」孝琬挑眉,问了一句。 清操笑道:「怎么会?天气这么热……」 孝琬停住了去解披风的手,点点头,转身往回去。 清操站在?南宫门口,她?身上一点都不?冷,却还是手脚冰凉,瑟瑟发抖——「杨愔」的鬼影一遍遍在?脑海中闪过,任她?怎样?也挥之不?去。 南宫门上悬着两盏孤灯,灯下有一名打 盹的老监。 老监听见清操的脚步声,赶忙醒神,他先是望了望清操,又抬眼看了看孝琬远去的仪仗。 「是四王妃呀!怎么就您一个人?老奴去唤绿竹院的人来?接您吧?」 「不?用麻烦了,此去不?远就是绿竹院。」清操这样?说?,眼睛还是暗暗往值房中窥,可惜只此老监一人,她?也不?便请他在?静湖边引路了。 老监做了个引导的手势,还叮嘱道:「湖边湿滑,王妃慢走。」 清操只得一人走在?静湖边的花/径上了。 湖面幽黯无?光,仿佛匿着什么莫可言说?的鬼物?,偶有几声虫鸣,听在?清操耳中亦如低回的咒语。 她?这般走了不?远的距离,突然?,迎面跑来?一个披头散髮的白衣人。 清操的惊叫尚未来?得及出口,只听「哐啷」一声,似有个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到清操的脚边。 清操提裙躲开,前面的白影已纵身跃入湖中,掀起的浪花溅了清操一身水。 清操手中的宫灯也因着水而明灭不?定,她?正抖落着衣裙,前面又传来?铁器坠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噗通」一声,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她?提灯往湖面上照,昏黄的灯火却只能照亮岸边的一小片光景,她?沿着□□走了几步,光亮中映出几片银色的鳞甲,还有一把佩剑—— 清操一眼认出那把剑,她?大急望着湖面,喊了声:「四郎!——」 湖面沉默着,没有半点回应。 「四郎!四郎!——」她?又叫了两声,正要?转身去绿竹院中唤人,湖面上隐隐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似只蝌蚪般拖着个长长的黑尾,缓缓向岸边游来?。 她?双手抓起剑,对准岸边的一棵细竹勐砍,细竹轰然?倒落,清操把竹子拖到岸边,可那湖中的黑点竟骤然?消失了。 她?已顾不?得许多,将竹子一头推进水中,心里想着万一上来?的是歹人,她?须备着拔腿就跑。 又过了一会儿,竹杆的那头浮上一人,清操提灯照去,骇见一张布满黑髮的白脸,浮沉间露了眉眼,弯眉广目,长得倒是不?错,只是清操不?认识。 她?正欲将竹子彻底推进水里,那张脸被勐然?按了下去,再浮上来?的,却是孝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清操用力拉竹杆,孝瓘与那陌生人一同随竹杆漂浮过来?。 眼见到了坡岸,二人伏滞,呛咳了片刻,便又缠斗起来?。 清操回身找到佩剑,如砍竹般砍向那人,那人身上的白衣一下见了红,他抬起头,恶狠狠的望向清操,孝瓘纵身将他扑倒,一手扼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反拧对方?的手臂,艰难地坐起身,将对方?翻扣过来?,然?后气息不?继地对清操道:「咳咳……咳……帮……帮……我把……裤上的绳带解下来?……」 清操看向他的腰,红了脸道:「这……解下来?,你裤子可就……掉了呀……」 孝瓘无?奈扯了扯嘴角:「我的说?是……是膝盖上的。」 鬼祟乱(5) 孝瓘无?奈扯了扯嘴角:「我的说是……是膝盖上的。」 「哦……」清操凑过去解了缚裤上的绳带, 将那人的双手绑紧,孝瓘提了提,遂将他丢落一旁, 自己则跪在地上剧咳起来。 嵴樑隆起而形成的曲线, 伴着咳声而剧烈的颤抖,黏贴在身上的褶衣已渗出大片的血迹, 显然是这场激烈的打斗再次撕裂了创口。 清操看在眼里, 忙回身去翻甲冑, 好在里面裹了件披风, 她拾起来披在孝瓘身上, 又将他额前滴水的碎发别在耳后。 孝瓘的胸口犹如压了千金巨石,直咳得见了血,他才?稍能喘上一口气, 歪坐在地上, 对清操道:「他就?是那个鬼!」 他说着指了指被?捆起来的那个人。 「待我?歇一歇, 便?将他交给至尊!」 「还有这个!」清操返回几步, 找到方才?滚落到她脚边的东西。 那是半个空心铜球,边沿有很多胶, 粘在眼上, 远处瞧去恍似个金眸。 清操又看了看那人的手——红彤彤,黏煳煳, 不知是鸡血还是红泥。 就?在这时, 远处的木曲栏发出「吱吱」的声响—— 孝瑜和孝琬在两名携灯内侍的导引下向他们走过?来,二?人由远及近,目光始终凝在那只「鬼」上。 孝瑜走到孝瓘面前, 俯身蹲下,在他耳边轻声道:「四弟, 放了他,好不好?」 孝瓘凝眉,死死瞪着孝瑜,喘息道:「如果我?说『不行』呢?」 「他曾为父皇的库直,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他叫阿那肱。」 「他是在东柏血案中受伤的那个库直?」这倒令他有些?惊讶——他早年听延宗提起过?,却从未亲眼见过?这个人。 孝瑜点?了点?头。 「可他现在……是长广王的人……」 「他不是。」孝瑜冷声道,「至少至尊追查下去,他只是文宣皇帝仪仗中一个武卫将军,后因懈守而被?褫职。」 孝瓘裹紧了披风,对着大兄冷冷一笑,「河南王为何对一只『鬼』的底细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亦是只『鬼』?」 「你还有脸说?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你吗?」孝瑜挑起眉,怒道,「你执意把废帝送至晋阳,必然触怒你九叔,我?不得不揽下所有,又平白给他们造出这么个『鬼』来!你可知道,现下,我?是提着脑袋在做这件事啊!」 「既知冒险,又为何要选长广王?」孝瓘盯着孝瑜的眼睛问。 「原因我?早已跟你说过?了。我?与步落稽(註:高湛小名)同年出生?,一起长大,我?们名为叔侄,情?如兄弟。当初诛杀杨愔时,至尊曾亲许他为皇太弟,践祚之后,却于昨冬立了高百年为太子,今年更欲夺了他在京畿的兵权,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逼入死地啊!就?算我?袖手旁观,以我?与步落稽这样?的关系,日?后至尊怎肯信我??又怎肯信你们?」 言道此处,孝瑜顿了一顿,又道,「你或许是觉得至尊不信我?,但是信你?这点?为兄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不是,他只不过?在利用?你,利用?你对高殷的仇恨罢了!」 「咳咳……咳……」孝瓘想张嘴,却是咳得透不过?气,说不出话,孝瑜早已失了耐心,他回头给孝琬使了个眼色,孝琬便?让一名内侍将「鬼」提领走。 眼见孝琬与内侍皆已离开,孝瑜的怒意未熄,又道:「除非你像你二?兄那般,画画,养狗,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否则你只能在我?的安排下步步为营,建功立业。你现在还是年纪太小,不要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就?忘恩负义背刺你的兄长!」 孝瓘熬过?剧咳,缓缓抬起头,他的眸中黯然无?光,只浅声答道:「父皇抱乐西归,大兄恩养照拂,此情?永世不忘……」 孝瑜点?了点?头,转对清操道:「四郎重伤未愈,身体虚弱,这些?日?子你好生?照料他,不要再出去折腾了。」 「妾身自当尽心,无?需兄长挂怀。」清操冷声说完,行礼相送。 孝瑜却指了指身后的随从,「你等跟随兰陵王往绿竹院,戍卫他的安全——本王不准任何人打?扰他养伤!」 孝瑜走后,孝瓘看了看立在曲栏边的那些?侍从,轻「嗤」一笑,然后才?挣扎着站起身。 他裤褶上淌着水,脚上未着鞋,在清操的搀扶下,踩着砾石土路,慢慢走回了绿竹院。 那些?侍从手执火把,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身后,到了绿竹院也未进门,只留在门外驻守。 这番动静已把院中的内侍婢女全都惊醒,清操吩咐道:「殿下坠湖受了风寒,去烧些?水来暖暖身子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见诸人仍在细索耳语,又道:「只做好分内之事便?好,外面的事与尔等 无?关。」 鬼祟乱(6) 青绿釉瓷灯将白纱帐内的水气晕染上温暖的色泽, 孝瓘仰面躺在铺了药草的汤杅中。 他的浓眉紧索,双目闭阖,俊挺的鼻樑下是苍白的唇线, 长发高高束起, 垂落在杅外,饱满的额头覆着凌乱的湿发, 凝鍊出的水珠沿着颌骨绝美弧线流淌下来, 「啪嗒啪嗒」滴落在水中。 清操隔着纱帐为他备好絺巾和木屐, 正?欲转身出去, 却听孝瓘忽然开口问道:「不知你会如何谱这段曲……」 清操定了定, 方才明白他的意?思,柔声道:「我不想记下来。」 「咳咳……」他咳了几?声,问道,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不是如大?兄所说的那般, 你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孝瓘浅笑?了一声, 并没有接话?。 「你若愿意?说, 我便为你谱上一曲;你若不愿说,日后我明白了再补上这一段。我……」她停了停, 「不想让你受委屈。」 「我不委屈。」孝瓘轻声道, 「大?兄没有说错,要?想做事, 必先拥权, 他与九叔的关系,必被至尊所忌,不会委以重任;至于我等?兄弟, 亦不会有锦绣前程。」 「四郎,倘使我在邺城就把那封信交给你, 是不是你就不会把废帝送至晋阳了?清操绞着裙上丝绦,红了眼圈,「这件事当真是我疏忽了,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很抱歉。」 「你不必自责。即使我看到那封信,我仍旧会把废帝带到晋阳,只不过,我会把他交给太后。」 「为什么?」清操不解。 「因为至尊是位好皇帝,他临位后,革除前弊,经谋宏远,他有能力给齐国的百姓带来安稳的生?活。」 天狗玩味了月魄,终将它吐还给人间,无人知?晓月亮的味道,唯见明月当空,清辉满地?,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唯有高演,他包裹在层层重甲中,充满恐惧的望着渐渐消退的晨雾,以及从开裂的云霞间析出的万丈光芒,头上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 他知?道自己身处讲武的墠场,可是他不懂为何天地?翻转,日月倒悬。 他毅然催动□□的战马,想站到那些将士们面前,给他们讲兼併之?策,讲逐鹿之?心,讲鸿图霸业!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一只兔子而烟消云散。 据天子说,月亮上奔来一只兔子惊了他的战马; 事实上,没人看到兔子,只看到演武场上,登基才满一载的齐国天子高演从他的战马上重重跌落。 大?惊的侍从,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回寝殿。 太医诊断说——陛下摔断了肋骨。 崇德殿中,重伤多?日的皇帝而今已是奄奄一息。 高演强打精神,口述遗诏,中书监草草拟就,诵读核对: 「朕婴此暴疾,奄忽无逮。今嗣子沖眇,未闲政术,社稷业重,理归上德。右丞相、长广王湛,研机测化?,体道居宗,人雄之?望,海内瞻仰,同胞共气,家国所凭……」1 高演听罢,过了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你终究无法把这帝位传与百年……」不知?何时?,娄太后拄着拐杖,颤微微地?走进大?殿,坐在了御榻边。 高演看了眼母亲,自嘲似地?咧开嘴角,又对中书监道:「你帮朕再给长广王多?写一句话?吧。」 中书监执着笔,等?着高演开口,高演又是沉了好半天,才开口道: 「百年无罪,汝可乐处置之?,勿学……前人……」 中书监皱眉写完,拿给高演再看,待他点头同意?,才对太后行了礼,匆匆退了出去。 「勿学前人?」娄太后点了点拐杖,冷笑?道,「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道人究竟在哪里了吗?」 高演收紧唇线,吐不出半句言语。 「呵——你不用骗我了,你杀了他,对不对?他若得活,你也不会让九郎『勿学前人』了!」娄太后低头直视着高演,「我早就知?道,他落在你手中,怎么可能活命呢?」 高演垂下眼帘,脑海中闪过济南王临死前那张扭曲变形的脸——正?是他将高殷活活掐死的…… 「是。」他轻轻吐出一个字。 「高演——」娄太后重重嘆了口气,「你真是好煳涂啊!」 她说着,两行浑浊的泪自那双皴褶的老目中涌溢出来…… 「你已取皇位,为何还要?杀害道人?当年你二兄袭爵创国,我护文襄一脉。须知?高氏儿?郎,要?靠自己的本?领立一番功业,谁人又能抢走你的皇位?你不听我言,所害并非道人一个,更是所有有可能继承皇位的高氏子孙!自你高演开始,后面的人一定会倾轧杀戮,无止无休,无人可得善终啊!」 高演听得冷汗涔涔,哭道:「家家……自/杀害道人后,儿?臣无一日得安寝……儿?臣知?错了……儿?臣罪该万死……」 娄太后重重嘆了一口气,她用拐杖撑起老迈的身体,「这话?你不必同我说,我不过就是个希望儿?孙和顺的寻常老妇,你自己去同你父皇谢罪吧……」 是与非(捉虫) 娄太后走?后, 高演又召见了宗亲和要臣。 及到?文襄诸子时,上谕要单独见孝瓘,孝瑜紧张地按住孝瓘的手, 在?他耳边轻声道:「至尊已将大位传与长广王, 你万不要说错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孝瓘望着大兄,挣开了他的手。 此时已近午夜, 重?重?帘幕之中, 高演形容枯藁地躺在?那里, 与他一年前皇极践祚, 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 孝瓘行了大礼, 高演却止了他的叩拜。 「长恭,记得前些日,朕曾与你讨论, 为何我大齐西征十载, 戎马不息, 却仍不能将关西吞併, 我以为是民非富且兵不强,不足以兼之, 你却说是战法的问题。那时朕太忙了, 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没时间听你细说, 现在?总算得了闲,可容你细细禀明。」 孝瓘一怔,他万没想到?皇帝会在?顾托受遗之时, 提起这桩往事,他虽不明其意, 却还是答道: 「我们之前的打法皆胡骑之法,野战掳掠而不能固守城池,若改在?平阳设置重?镇,与西贼的蒲州相抗,筑造城垒,囤积粮草,一点?点?蚕食黄河以东的领土,必能困穷长安,从而打破整个战局的平衡。」1 「倘使?长安出兵,我方又当如何应对??」 「长安以西,民疏城远,而我方却可从关内运送粮食。如果他们远来征战,我们只需以逸待劳,趁他们退兵之机,一举歼灭。」 高演听罢,满脸遗憾望着窗棂外的一小方夜空,许久才回过神,对?孝瓘道: 「高长恭,你可知罪?」 孝瓘听罢一惊,赶忙跪落在?床前,道:「臣惶恐。」 「你不该因私仇而将济南王送到?晋阳。」 孝瓘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对?。 「这罪责须得你来担。朕以渎职罢免你中领军的职位,并杖三十,你可有怨言?」 「臣……臣不敢……」孝瓘双膝落地,对?着高演行了叩拜大礼。 「你下去?吧。」眼见孝瓘垫步渐渐退出寝殿,他又唤了一声,「长恭。」 见孝瓘驻了脚步,他才轻轻吐出口气,微微笑?道:「若有一日,此策推行,荡平西虏,马踏长安,你莫忘了告诉阿叔一声啊!」 孝瓘喉头一紧,似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哽了半晌,竟哽得眼眶隐隐发热,他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出了崇德殿。 孝瓘趴在?牙床上,被两名内侍抬回了绿竹院。 清操见他鲜血淋漓的样?子,自是吓了一跳,问他为何又受责罚,他扯了扯苍白无?色的唇,虚声将圣旨转述了一遍。 清操初听时惊讶,听到?最后也不禁红了眼窝。 「那日太后以言语相激,我不得不说出你携济南王入晋阳乃是遵从皇命。此后我一直担心,若有一日太后就此发难,至尊必会迁怒于你;没想到?,他却对?你如此爱惜,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 「而我……明知道真相,却什么都没有做……」 「四?郎……」清操用绢帛蘸干他额上的汗滴,乌熘熘的眸子直望着他,「一边是如父的兄长,一边是家国的君王,这原本就是一道无?比艰难的选题,无?论你怎样?解都是错,但换句话说,无?论你怎样?解也都没有错啊!」 孝瓘摇了摇头,悽然笑?道:「是非对?错,手握判笔的并非这局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后世的史官。倘使?我此题做错,甘受命运反噬,此生不得善终……」 清操伸指掩了他的口,发热的眼窝变得酸痛,视线也模煳起来。 孝瓘推开了她的手指,曳起绢帛的一角抹了她的眼尾,「错者为罪臣,于社稷百姓,万死难赎。」 这时,耳畔钟声大作,院外有人大声哭嚎:「山陵崩!山陵崩!——」 晋阳几乎每一个冬天都会下雪,而每一场雪都给?本就混乱的大齐朝堂平添上一分寒意。 为了平息混乱,在?高演崩世当日,丞相斛律金便手执遗诏,敦劝高湛登临帝位,但高湛表现得极为谦逊,斛律金奏请三次,他才不情?不愿的坐上御座。 他的手指有些微微发颤,但他的嘴角却在?隐隐上扬。 雪并没有停。 皇后步六孤氏身着斩衰,眼望着殿门外如鹅毛般纷落的雪片。她的身后是大行皇帝的梓宫,她的面前,是大行皇帝最宠爱的夫人毛嫱。 「天气寒冷,妹妹喝一斝素酒暖暖身吧。」 步六孤氏说着,从梓宫前的莲花香案上捻起两只盛满乳白色米酒的青铜斝,将其中一只递给?了毛夫人。 毛嫱战战兢兢地接过来,看了看皇后,又望了望酒,道:「此斝为祭祀的礼器,奴婢卑贱,不配使?用。」 步六孤氏转过身,落膝于梓宫前。 「你常与至尊对?饮,陛下先饮此斝。」 说着,她将那酒洒落在?地上,然后回头只待毛嫱饮下她自己手中的酒。 毛嫱一狠心,向梓宫敬了一敬,昂首饮了。 过了片刻,毛嫱便觉浑身燥/热起来,但她身着衰服,并不敢乱动,只是不停的扯腰间的绞带。 步六孤氏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神变得迷离,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手足不受控的舞动,直至虚脱的歪倒在?地。 步六孤氏蹲下身子,端起她的脸,「你快看那梓宫……」 毛嫱的目光慢慢移动到?梓宫处,眼中突然涨满了惊恐。 「你看到?他了吗?他,身长八尺,腰带十围,仪望风表,迥然独秀……」 毛嫱蜷缩着身子,抱着头,不敢再看梓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步六孤氏的手慢慢划向毛夫人的脖颈,尖锐的长甲死死扣在?肉里,「他正?在?喝我敬的素酒……」 不知是因为窒息还是恐惧,毛夫人颓然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凛冽的寒风唿灌进口鼻,毛嫱一瞬清醒过来,她环视周遭,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大地,还有她头顶上的那张暗黄无?光的脸,以及她擎托在?手上的那只熟悉的小瓶子。 她返身爬起来,叩拜在?皇后脚下。 「你用药迷惑了大齐君王!」皇后的声音慨然,却在?这句之后变得悲戚,「你……你为何要害死我的夫君?」 「娘娘……」毛夫人反握住步六孤氏的手,「妾……奴……奴婢只是想获得恩宠……奴婢……从未想过要毒害至尊……」 「此为何药?」 「此药名唤仙镜散,听说是用獠地蘑菇与西域幻草炼化而成,食之可见神仙,亦可见妖鬼……便如以镜照心,至于所见为何物,皆自其心,是故所见各自不同!」 步六孤氏仰面大笑?,笑?得泪如泉涌,「你的意思是,陛下的心中皆是妖鬼?」 毛嫱一时无?言。 步六孤氏竭力平復下来,又问道:「此药你又从何得来?」 「是……是河南王妃。她说高门之中,很多玄谈雅士都服用此药,陛下倾慕高士,喜好文学,妾便以此取悦君王。」 宇宙无?声,天地一白。 梓宫之邺,为大行皇帝送丧的仪仗绵延数里,宛若银蛇,与周遭的雪原、雾凇融作一体。 队伍行至汾桥,突然停了下来。 新即帝位的高湛下了马,款步走?到?步六孤氏的车驾前,「朕听闻先皇后有奇药,可否给?朕尝一尝?」 车内没有动静。 高湛又说了一次。 步六孤氏才颤声道:「不知陛下所要何药?」 「先皇后自毛夫人处所得的那个小瓶子……」 车内又是许久的静默,最终才幽幽传来一句:「毛夫人贞烈,昨日殉大行皇帝,所有遗物付之一炬。」 高湛微微一笑?,同左右宦官使?了个眼色。 那些阉宦竟沖入车内,将步六孤氏生生拖拽出来,揪住头髮按在?雪地里,一下又一下,直到?瓷瓶「啪」地从衰衣中掉落出来,高湛才走?过去?速速捡拾起来。 春节特辑(上) 鑑于?近期情节非常惨, 不?太适合过年观看,搞了这个开心的春节特辑。 他?们玩的这个剧本是我疫情期间闲来无事?根据那本不?堪/入目的古早小说《光阴皇后》改的,一共五幕, 这里面?只是截取其中一幕。 如果过节有想玩的小天使, 可以关注我微博(见主?页,既然到主?页了, 宝宝们就点点作收呗, 嘻嘻)。 然后我会把电子版送给你, 作为新年礼物哦~ 宝宝们给我最好的新年礼物就是喜欢我的这篇文, 然后期待我的下篇文, 点点预收吧! 希望看文的小天使们龙年大吉,鸿运当?头,暴富暴富~ ** 参与人:清操孝瓘孝琬延宗李阿范 某年元日, 兄弟们祭礼之后, 齐聚在长兄孝瑜的画舫饮酒玩乐。 因寻常游戏都玩得?腻了, 李阿范从袖中取出一个话本, 道:「不?知诸君可有兴趣与我共破奇案吗?」 大家瞬间来了兴致,都让她讲讲究竟是何奇案。 她于?是把话本分与大家, 「你们其中必有兇手。谁若拿到兇手的本子, 切莫告诉旁人,若故事?讲完, 大家仍然无法把你分辨出来, 那你便算赢了;若分辨出来了,那便是大家赢了。」 故事?里一共五个人物。 分别是荭儿,墨戍, 陈虬,衡问兰, 莘公公。(根据我那不?堪入目的古早小说改编的剧本杀) 大家都是闭着眼睛盲抽的话本。 清操抽到了荭儿,孝琬抽到了墨戍,李阿范抽到衡问兰,延宗抽到莘公公,孝瓘抽到了陈虬。 「凭啥我当?公公啊!」延宗嘟噜着脸。 李阿范道:「天意。」 孝琬轻嗤地笑了一声,道:「阿范这话说得?很?有灵性?。」 延宗瞪他?一眼,掐着他?脖子,摇晃他?脑袋,问:「什么叫很?有灵性??什么叫很?有灵性??」 二人笑闹了一阵,便也开始好好读话本子了。 故事?讲的是一个叫墨戍的夜香郎,爱上了一个叫荭儿的女子。 荭儿是刺史千金衡问兰的婢子。 事?实上,墨戍是流落民间的皇子。 后来,他?刚被衡刺史拥立为新皇,便发布榜文寻找髮妻。 荭儿终于?和墨戍团聚,被册封为皇后,却在一年之后在瑶台遭遇了莘公公的刺杀。 荭儿重生,带着匕首再上瑶台,当?她以为一刀能刺死莘公公时?,却发现这回?站在瑶台上的男人竟是墨戍。 墨戍被刺后,并没有马上就死,而是被送到寝殿救治。 衡问兰实际来自未来,她拥有改变时?空的能力和一瓶过期的抗生素。 最终墨戍死于?伤口化脓所引起的感?染,所以真正的兇手是荭儿,但因为他?深爱荭儿,所以作为死者,他?必须成为荭儿的帮凶,留下遗言为她洗刷嫌疑。 而真正的兇手荭儿却并不?知道自己是兇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所以这是一个帮凶比兇手还急的本子。 孝琬看完墨戍的故事?,转头瞥了眼清操,心想,果然是天意,他?还颇爱这舔狗人设的。 而清操看到的本子是这样的: 「你再睁开眼时?,远处的栏杆处站着一个人,玄青色的宽大斗篷,倚栏远眺。如?此熟悉的场景,难道你重生了吗?你从草丛里拾起一把带血的匕首,藏在袖中,向着那人缓缓 走?去。你不?待他?出手,就将匕首狠狠刺入他?的腰部。血从创口中涌出,浸透了他?青色的锦袍,也浸红了你的衣袖。他?回?过头,脸上写满了惊讶和错愕,「荭儿……你……」 「陛下!」身后传来衡问兰的声音,她看到墨戍腹部的匕首和荭儿袖上的血迹,十分惊讶,「你干的?」 墨戍赶忙摇头,道:「是一个刺客,乔装成小太监的模样。」 这时?,上林高地的方向有马蹄声响,陈虬率领一队兵马朝你们徐徐而来。 陈虬把墨戍抱到停云殿,找太医诊治。 辰时?:崔医正走?出来,说血已经止住了,但创口很?深,伤及脏腑,恐是凶多吉少。 巳时?:牛大车来了,手里端了一碗粥。 巳时?一刻:陈虬送来一罈子药酒,说对伤口很?有效。 巳时?三刻:你去厨下温酒。 午时?:远方传来绵延不?绝的丧钟声,你细数着,整整一百零八下。侍者来报:陛下崩。 李阿范让大家首先?来自我介绍一下角色。 清操说:「我叫荭儿,以前是婢女,现在是皇后。」 孝琬说:「我叫墨戍,以前是收大便的,现在是皇帝。」 延宗说:「我是个公公,人怪好的。」 李阿范说:「我是刺史女儿衡问兰,有特殊背景呦!」 这时?众人把目光投向孝瓘,孝瓘看了看话本,道:「我……我叫陈虬,是个将军。」 这时?,李阿范又?拿出许多木籤,她说这是案件的线索,可以帮助大家还原事?情的真相。 于?是,大家认真研究起线索签来。 因为孝琬要隐藏身份,又?要帮清操脱罪,所以他?主?动拿着一只木籤问李阿范道:「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从你房间中翻出了一只材质奇怪的小白瓶子吗?里面?装的什么?」 李阿范解释道:「药啊,因为我想救你呗。」 「什么药?」孝琬追问道。 「未来世界的神?药,虽然有点过期,但是对伤口非常有效果,我把它放粥里给你喝了,按说你应该是死不?了的。」 「可是我死了……」 清操接话道:「是我捅了一你刀。」 孝琬说:「不?是你,那刀是莘公公捅的。」 李阿范问延宗,「是你干的吗?」 「我本来站在瑶台上的,他?突然来了,我俩就搏斗起来了,打斗的时?候,我可能伤到他?了,不?过也就是胳膊,不?致死。」 「我说了是我捅的。」清操说。 「不?是你,就是延宗!他?刀上有毒!」 延宗辩解道:「不?可能,线索签上写着呢……咦?我刺伤你以后,我就把刀丢草丛里了,可是那把刀是在瑶台下面?发现的,难道有人又?动了那把刀?」 「我。」清操说,「我刚不?说了我捅了孝琬一刀吗?我就从草丛里捡的刀。」 孝琬抚额。 春节特辑(下) 孝琬抚额。 他扭头对清操说:「你是特别想被投出去吗?」 「不?是, 清操说,我肯定是好人啊,我就是想给大家提供线索, 好早点抓到坏人。」 孝琬再抚额, 心道?,没救了。 李阿范道?:「行了, 再看看别的线索吧。」 她低头翻了翻木籤, 拎出一支来问道?:「这什?么意思?」 大家?接过来传阅。 延宗念道?:「双硫仑样反应, 又称戒酒硫样反应, 是由于应用某些药物(如头孢菌素)后饮用含有酒精的饮品导致的体内"乙醛蓄积"的中毒反应。」 「等一下!」孝琬虎躯一震, 「李阿范,你那?个神药是不?是头孢菌素?」 李阿范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肯定是你的药和酒一起用,我才?中毒死?了的!而那?坛酒是……」他看了看线索木籤, 「孝瓘, 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啊?是不?是心里有鬼?」 这会儿孝瓘都快睡着了, 突然被?孝琬叫到, 才?惊醒,「怎么了?」 「行了, 别装了, 我们知道?谁是兇手了。」 「谁啊?」 大家?的目光终于再次汇聚到孝瓘身?上,异口同声道?:「你。」 「我?」孝瓘拿起话本又认真读了一遍, 「不?是我。」 「酒是不?是你送的吧?」孝琬说。 「是呀。」 「那?就是你了。」延宗也明白过来了, 「你送的酒,和李阿范送的药产生了毒性,然后孝琬就变成阿飘了。」 孝瓘又低头, 再次确认了一次话本,「冤枉, 真不?是我。我这半天都没说一句!」 「你越不?说话,就越是你。」延宗说。 「行了,别演了,就是你了。」孝琬招唿着,「这次咱们大家?不?要?跑票,一致把孝瓘投出去哈!谁不?投他,谁就是帮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李阿范唤来个侍从帮他们计票,轮到孝瓘时?,除了清操,大家?齐齐的举手。 「兰陵王出局。」侍从宣布道?。 孝瓘闷哼了一声。 李阿范问侍从,「游戏结束了吗?」 侍从看了看答案,抿嘴摇了摇头。 「没结束?!那?一定还有帮凶!」延宗道?。 「有没有可能我压根就不?是兇手呢?」孝瓘委委屈屈道?:「我从头到尾,就说一句话,我叫陈虬,是名将军!」 「你说说,你话本子上写都干啥了?」清操问。 孝瓘道?:「我一共干了三件事,第一,路过瑶台。第二,把孝琬抱回宫殿。第三,给他送了一壶药酒。」 众人哈哈大笑,「然后你出局了?」 「对。就这么离谱。我觉得我是纯纯大冤种,阳光开朗大将军!」 众人笑得更欢了。 「清操,你刚好像没举手吧?你说你是不?是帮凶?」李阿范突然想到。 「我应该不?是吧……」清操说,「问题是……我……捅了他一刀……这跟案子主线没关系吗?」 「咱能不?能不?提你捅过我这事?」孝琬彻底无语。 「哎呦,我的傻白甜姐妹,这不?都说了是中毒了吗?」李阿范说。 「对,对,对!」延宗道?,「这么说来,那?帮凶就是你呗,是你送的药。」 「死?阿胖,别血口喷人哈!我是好心。」 「我也是好心。」孝瓘道?。 「好心办坏事,比坏心办坏事还可恶,因为仇恨都无以?附着。」孝琬道?,「下一个投李阿范吧!」 「等一下。」清操突然说,「我发现有个细节我忽略了耶,我好像把孝瓘送的酒给热了,热完以?后是不?是没酒精了?」 众人听罢陷入了沉思。 只有孝琬恨不?得去捂清操的嘴。 「看来孝瓘真的是被?冤杀的!」延宗道?。 「嗯嗯。」李阿范表示贊同。 「这么说来……兇手真的是……」 「高延宗!」孝琬突然说。 「跟我有什?么关系呀!」延宗反应过来,「我看你是死?者,才?一直信你,把四兄投出去的!但看现在这情?形,你的嫌疑很大啊!」 「我嫌疑大?」孝琬噗了一声,「我死?人了好吗?」 「你该不?会是自杀吧?」李阿范提醒。 清操附和,「真的有可能耶。」 「等等。」孝琬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哪条线索指向我自杀了?」 「你屋里有把刀。会不?会是自己?抹了脖子?」清操说。 「我脖子上没伤吧?」 「那?有可能是从我捅你的伤口里捅进去的!」清操继续道?。 「这个很有想像力嘛!」延宗说。 「我一快死?的,躺床上,我从地?上捡把刀,扎自己?后腰上,你觉得这合理吗?」 「我们有没有可能回到最初……」李阿范托着腮帮道?,「有没有可能就是清操那?一刀致死?的?你看崔太医都说了——但创口很深,伤及脏腑,恐是凶多吉少。」 「其实就是我自杀的。」孝琬说,「信我。」 「你这算自爆了吗?」清操问,「反正我不?是兇手。」 「对,我自爆了 。」 「行,直接投票吧。」延宗说。 「郑王妃,一票。」侍从唱道?。 孝琬看了看,是李阿范投的。 「李王妃,没有。」 「安德王,没有。」 「河间王,两票。」 清操投了一票,孝琬给自己?投了一票。 「河间王出局,游戏结束,兰陵王妃胜。」 「啊?!」众人大惊。 「高孝琬,你什?么情?况?还带给自己?投票的。」 孝琬嘆了口气道?:「我不?一直是沸羊羊人设吗?」 「咦?我怎么会是兇手呢?」清操依然不?解。 「我话本里写你是兇手,你自己?的倒没写……离了大谱!」孝琬道?。 孝瓘在旁幽幽道?:「更离谱的是我……好吧,我去抓小乔了。」 ** 明天21:00继续咱们的故事咯 大家?点点预收《我在北魏说双簧》《ta是霸王龙》 猗兰操(捉虫) 几日之后?的邺城, 那?只瓷瓶被摆到了圣应台御座前的桌案上。 高湛坐在御座之上,孝瑜在下垂手陪列。 「正德(孝瑜的小字)神机妙算,可谓当?世孔明。」 「臣不敢居功。陛下天命所归, 臣不过顺时?应势而已。」 「传朕旨意, 除河南王孝瑜为中书令,除河间王孝琬为中书监。」 「臣谢陛下洪恩。」 这时?, 自门外又走进两人:为首的一人胡人打扮, 手中抱着琵琶, 后?面的那?人孝瑜倒是认识, 正?是帮他算出月食将出的着作郎祖珽。 「这是朕的开府行参军和士开。」高湛指了指那?胡人, 宠溺笑道?,「他会握槊,会弹琵琶, 人也机敏能干, 朕让他作侍中。士开, 你把你最拿手的曲子给?大家弹一弹。」 「先帝大行, 尚在丧期,臣以为此时?不宜演乐……」孝瑜阻止道?。 和士开满脸堆笑道?:「河南王此言差矣, 今日我?所弹之曲, 名曰《万岁》,乃贺陛下登极, 上承天命, 下绥百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说着,他竟匍匐在地,大拜起来。 在场诸人也只得?应声行了礼。 高湛甚为心悦, 起身扶起和士开,扭头又对?孝瑜道?:「这曲子士开练了许久, 你不要扫兴!」 和士开直起身,得?意地弹奏起来。 一曲弹罢,高湛鼓掌大赞,见?孝瑜面无表情,便又对?祖珽道?:「你若能用胡桃油现场涂画,朕也给?你加官进爵。」 祖珽笑着,命人拿上自己专用的画具,是一小罐用胡桃油和胡粉烧炼而成的特殊颜料。他跪在高湛面前,用笔蘸着那?颜料,画了一幅飞龙在天。 高湛大喜,当?场授其太常少卿。 三人自殿中出来,孝瑜走在最前面,和士开和祖珽在后?面聊得?颇为热络。 「河南王。」和士开几步追下白?玉石阶。 孝瑜一回头,见?是那?谄媚惑主的胡人,神情冷淡道?,「何事?」 「陛下想给?小殿下找个骑射师父,臣举荐了阿那?肱。」 「哦?便是羁押在我?府上的那?只『鬼』?」 和士开绽开白?腻的脸颊,笑着点点头,「你也知道?,他原是文宣皇帝的武卫将军,后?来弃暗投明,替陛下做了不少事,所以陛下对?臣的举荐很满意。」 孝瑜从孝瓘手下夺下阿那?肱,却?因他是高湛的人,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只得?暂押在府中。 「既然陛下对?他有所安排,侍中大人只管来提人便是了。」 开春后?,孝瓘回到邺邸,一直在家中养伤。 他很听话,听话得?便似是换了一个人——吃饭,睡觉,用药,事事都不需人催促。 独独一件,每每清操提起代脉,想请马太医再来诊治,他却?总是推脱。 不过,他推脱的理由,清操也是无可辩驳:年?前太后?又生了重病,马嗣明一直在邺城北宫侍奉。 清操想另请名医,先是去请太医署的御医,那?些人知是马太医诊过医案,都是囫囵应对?,说要等?马太医定夺。 清操便拉着孝瓘去邺城的街坊,找各大医馆的郎中看。只不过看来看去,究竟是不是代脉都不甚确定了。 「动中一止,良久方还,此乃脏器衰微之兆。」允忠里万德堂的李郎中捻着长?须对?清操道?,「你夫君这病最多两三个月,想吃些什么玩些什么就别禁忌了,只是可惜了小娘……」 清风里珍药馆的吴大夫却?说:「所谓代脉不返命殒焉!你看他年?纪轻轻,能跑能动,怎么可能是代脉?依老夫看,只是气郁不调,没甚大病。」 最令清操无语的是济贤寺中的僧医,许是年?岁太高,先摸了孝瓘的脉,又看了看他的脸,问道?:「日常可有呕吐之症?」清操答曰:「有。」那?僧医又道?:「气血汇聚于子宫,是故……」 清操和孝瓘一时?未听清,齐声问了句:「什么?」 僧医胸有成竹对?清操道?:「你家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自济贤寺出来,孝瓘无奈对?清操笑道?:「你说……要不……我?蓄些鬍子吧?」 清操忍俊不禁,歪头端详他的脸,连摇头道?:「不好看。」 二人闲聊着,从上春街往北,一路向戚里的兰陵王府走。 「你身上还有几处伤未好全,早知这些民间的郎中如此不靠谱,就不叫你出来了。」 「不妨事。我?正?好在坊中逛一逛。」 他生在邺城,长?在晋阳,只是这两个地方,对?他来说并无区别——巍峨高大的宫殿,黄沙漫天的武场,在他不长?的生命中除了冰冷诡谲的人心,便是热血搏命的厮杀。 上次他感到人间的暖意,还是中元节同猗猗一起放掉的河灯,而她却?在随后?的晋阳夜市上与他走散了。 现在,他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清操。 他恍然发觉,不知何时?起,她已不愿意站在他的身侧了。 他们在一起并行时?,她总是走在前面,或是拖后?一点;只有在他受伤时?,她才会搀扶着他的胳膊,走在旁边。 她停在一间书肆的门口,随手拣了几卷书,最终拿定其中一卷。 孝瓘走到她身边,凑近看了看,是一本琴谱,她看得?很认真,手指不自觉的动,似在拨弄琴弦,孝瓘便悄悄付了钱。 待清操看完,将谱子放回原处,铺头1拿起琴谱递还给?清操,道?:「公子已付过钱了。」 清操扭头望向孝瓘,会心一笑。 回到宅邸,门口又站着太乐署的那?名协律郎万平。 他一眼看到清操,正?想打招唿,却?见?孝瓘同行,忙行揖礼道?:「兰陵王安。」 孝瓘笑着指了指清操,「你是来找王妃的吧?」 协律郎尴尬地点了点头,「是太乐署丞让下官来找王妃再去帮个忙……」 「请万协律进府详谈吧,大门口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清操做了个请的姿势,又转对?孝瓘道?,「前次我?能导引龟兹乐队去晋阳,多亏万协律帮忙。」 孝瓘与清操走在前面,万平紧跟在后?,三人走过迴廊,眼见?前面便是正?堂。 孝瓘并不转弯,直往后?院去,清操拉了拉他衣角,孝瓘顿了一下,俯身耳语道?:「我?逛得?有些累了,你的客人自己招待便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宾主落座,万平显得?很侷促。 清操倒是落落大方,起先寒暄几句,又告诉他,他找来的那?支龟兹乐队得?到了太后?的赞许并留在了晋阳的乐署。 万平赶忙起身拜谢,道?:「下官已得?了太后?的赏赐。不过下官不敢居功,实不相瞒,那?支龟兹乐队是内子请明女?庵的慧色师太参详后?才推荐到太乐署的。」 清操早就听说太原长?公主在明女?庵修行,想来这位协律郎倒也有心。 二人又聊了几句,才入了正?题——自然又是请清操接着帮忙修补雅乐。 「陛下想要在四月举行禘祫2(di xia)之祭,可您也知道?,前朝的乐谱遗失不少,需在几个月内将这些谱子通通补全,所用乐器 也都要修缮完毕,实非我?等?能力所及……」 清操回道?:「禘祫乃先帝丧仪之后?,天子在太庙合祭远近祖先神主的吉典,事关重大,我?究竟是女?子,还须至尊的恩旨,才得?有幸参与其中。」 万协律二次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本奏疏递给?清操。 「太乐署丞已将此事写?进奏疏,陛下也已准允,只是侍中大人不愿拟旨,让乐署拿着陛下的批註来请王妃即可。」 清操接过那?奏疏看了一眼,只见?几个字的硃批:谁能干就让谁干,自己看着办。 清操一怔,「所以你就来寻我?了?」 「嗯。」万协律指了指硃批,笑道?,「陛下的性格就是这么……嗯……随和。」 清操扯了扯嘴角,相较孝昭帝因礼乐损毁而大发雷霆,后?来修好的每一本谱子都要呈他御览,这位新即位的天子还真是省心。 「需用几首庙乐?」 万协律屈指数了数,答道?:「需四曲。」 送走了万协律,清操回到后?苑,见?孝瓘正?站在桃花树下,洒餵石槽中的锦鲤。 清操并未唤他,而是来到旁边的阁上——此阁原也无名,自她把听风放进去,便被唤作听风阁了。 她坐下来,取出今日赎来的那?卷琴谱,对?着弹奏起来。 她指尖才触琴弦,孝瓘就望向听风阁,远远对?她笑了笑。 清风翻卷着春袍,峻拔的身姿映着繁花,即便再明艷的盛景,他仍是景致中最绝异的存在。 飧食时?,孝瓘看到清操随手放在桌案上的那?卷琴谱。 「碣石.幽兰……」他温吞地读着四个字,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这是今人仿作的古曲,原名叫《猗兰操》,传闻是孔子所作。」 清操说完,忽然意识到此曲暗和了她与乐城公主的名字,中间竟还夹了个孝瓘的封邑,不禁干咳一声以掩尴尬。 「孔子周游列国,怀才不遇,途径隐谷,见?兰花独茂,特作此曲。不过年?代久远,原曲早已遗失,这本是南人丘明3所作,想来也是面临着夫子当?年?的境遇吧。」 孝瓘抿了抿唇,并没有接话。 清操又道?:「君以琴谱赠妾,妾便以此曲还君。」 孝瓘低头笑笑,「像我?这样?的武夫,哪有兰花那?般高洁?若非要比,也不过是路边绿芒,有一日马踏成泥,就为来年?的新芒蕴一份养料罢了。」 清操噘着嘴,拧着眉头问他:「你的意思是,春天把四郎种在地里,到了秋天就能收穫很多四郎了?」 长公主(捉虫) 经这半日闲暇, 清操开始忙碌起来,她又回到太乐署的那间小室,不是谱乐, 便?是调琴, 要么就是修缮乐器,紧赶慢赶, 总算在禘祫之祭前修缮完成四曲。 太乐署遂报太常寺, 又?与祠部合议, 最终确定太祖献武皇帝神室奏《始基》之乐, 世?宗文襄皇帝神室奏《文德》之乐, 高祖文宣皇帝神室奏《文正》之乐,肃宗孝昭皇帝神室奏《文明》之乐。1 然而,祭礼尚未开始, 北宫就传来了娄太后病重的消息。 娄太后躺在北宫的床榻上?, 她的脸枯黄, 唇无色, 整个?人颤抖着,便?似深秋银杏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 床边跪了满堂的儿孙, 她望着他们, 似乎能从他们的五官中拼凑出那个?伟岸男子模样——冬郎的颧骨像他,百年的鼻子像他, 步落稽的嘴巴像他…… 至于眼睛……她的目光略过这些孩子, 勐然想起了她的女儿,阿泫的眼睛最是像他…… 「阿泫……阿泫不在吗?」 高湛站在母亲身?边,他的神色不甚悲伤, 甚至有些不耐烦,道:「家家忘了吗?阿姐已入空门。」 「是的, 她不愿再见我了……可是……我还?是想见见她……」她终于在一大人群中看?到了孝瓘。 「长恭,你来,来这边……」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仿佛她口中的「长恭」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然而即便?是小?时候,孝瓘也从未听她这样唿唤过自己。 诸人分散开,给孝瓘让出一条路,孝瓘来到太后近前,先行了叩拜礼。 「好?孩子,你不是跟我说,你宁可玉牒除名,也想要娶猗猗吗?我答应你了,我也答应了阿泫了,要保护好?猗猗。所以?,我同意这桩婚事!你去帮我跟阿泫说,我同意了……好?不好??」 与此前杀伐决断的大齐太后不同,现在的娄氏像极了慈爱的祖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孝瓘僵在原地,仿佛一道霹雳灼开旧伤,他望着太后,没有回话,只是冷冷扯了扯嘴角。 高湛俯身?在孝瓘耳边道:「你去趟明女庵,请长公主来与太后见上?一面,跟她说,也仅此一面了。」 孝瓘称了声?「诺。」,便?起身?往门外去。 孝瓘出门后不久,娄太后突然失了神智,她盯着空中的某个?定点,大叫起来:「看?,我的衣服都飘起来了,是他?还?是天神?要接我去了……」 高湛无奈的嘆了口气,先是给侍立在旁的巫傩使了个?眼色,那些巫傩赶忙上?前道:「太后或可改姓石,衣服便?不会飘起来了……」2 「哦……好?吧……」娄太后安静下?来,似乎听得懂,又?似乎听不懂,只是唿喊着,「把人都给我赶出去……全部……赶出去……」 高湛只得依言遣散了众人,宫中仅剩他们母子。 过了许久,娄太后的神智终于清醒了一些,突然开口说道: 「步落稽……你过来……」 高湛往前凑了几?步。 娄太后凝视着高湛,面容恢復了往昔的冷酷,「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你六兄做过的事……」 高湛心中有些发慌,不过看?了看?病榻上?垂死的母亲,稳下?心神道: 「家家从哪里听说的?步六孤氏?还?是……」 高湛眯了眯眼睛,「家家怎么没有治我的罪呢?他们……兄兄的亲朋故友,那些六镇的老东西,一个?个?的,还?是很听你的话呀……」 「因为我不想让大齐出现一位幼主!」娄太后死死地盯住高湛,「我今天跟你说这番话,不是为了治你的罪,是希望你也要有这样的觉悟!」 高湛笑了,从微笑到大笑,最后笑得流出了眼泪。 「我偷听过你和六兄的对话。你怪他缢死了济南王,你想把后人的杀戮统统归咎到他的身?上?。可是,家家……」 他凑到娄太后耳边,轻声?道,「明明是你想离权力近一点,是你捨不得太后之位,兄终弟及……是你让每一个?高氏子孙看?到了登临帝尊的可能,是你让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满了亲人的鲜血!而你,又?有何面目去见父皇?」 「你死之后……」他望着瞪大双眼、茫然无措的母亲继续说,「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再度发生!」 孝瓘牵着重霜,站在方山脚下?。 他把缰绳交给侍从,让他们候在这里,尉相愿抚剑欲随,却被孝瓘止了。 「明女庵是庵堂,我自己都不便?进入,带着你们更不方便?。」见尉相愿还?想说什么,就又?道,「我从小?就在这里射神兽,抢金带,还?能走丢了不成?」 他的确每年都来这里却霜,但这是他第一次在四月进山。 弯折的山路,铺满了肃肃的花絮,远处的青山与近处绿水,构成了一幅明丽的画卷,这般充满生机的景色,着实不像一条通往悲伤的路。 然而愈往山上?爬,风就变得愈加清冽。孝瓘刚登山顶,眼见最后一丝日影隐没于天际,浓稠的夜幕袭来,孝瓘才刚出了一身?汗,瞬间化作寒意浸回肌肤。 明女庵前的匾额似乎又?朽烂了几?分,孝瓘走上?前叩了庵门。 过了好?一会儿,庵门才缓缓破开一条缝,缝中露出张小?尼的脸,她举着烛火,看?了眼孝瓘,便?赶忙收了眼,轻唿了一声?佛号。 孝瓘说明来意,请求见一见太原长公主。 那尼姑点点头,掩了门,脚步声?渐渐远了。 孝瓘候了半个?时辰,方才的尼姑并未回来,他只得又?去叩门,此番却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了。 这一路,孝瓘还?一直在琢磨如何跟太原公主开口,实在未料到竟连她的面也见不到。 他可以?就此回去復命,却想起至尊那句「仅此一面」,便?缓了下?山的脚步——也许,太原公主也在犹豫挣扎…… 他想着——等到天明吧,左右不过一个?晚上?。 孝瓘躬身?立于阶下?,寒风猎猎吹起单薄的衣衫,莹亮雪片从玄黑的天幕中飘落下?来,染白了枝头的新芽,染白了墙角的红梅,亦染白了他低垂的长睫。 这时,院内有脚步声?响,分明到了山门口,门却未开,脚步声?又?渐行渐远了。 乞巧节 这时, 院内有脚步声响,分?明到?了山门口,门却未开, 脚步声又渐行渐远了。 如此反覆数次, 孝瓘终于按捺不住,走到?门前, 开口道:「就让我进去见见长公主吧……」 没有人回应, 只是门倏然开了, 从里面呈出一个包袱。 孝瓘接过包袱, 嚮往里看?看?, 门却「嘭」地关上。 他抖落开包袱,里面是一领很旧的?男式通身棉袍。 他抬头看?了看?紧闭的?庵门,又看?了看?手中的?棉袍, 心道——这是长公主给我的?吗? 天气?实在太冷了, 他未及多想, 便将那衣服穿在身上?。 孝瓘就这般在雪中等了整整一夜。 晨光熹微, 孝瓘对着?山门长揖,揖罢轻声嘆了口气?, 转身欲往山下走, 只听耳后门栓声响,继而庵门「吱呀呀」地开了。 孝瓘回身望去, 猝然一愣——太原长公主青丝落尽, 一袭缁衣,兀然立在茫茫雪地之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他赶忙走过去行?礼,长公主高泫虚扶了一下, 面露愧意,道:「没想到?……你竟在此守了一夜……冷不冷?」 她说?着?, 用手掌扑落了孝瓘身上?的?霜雪。 孝瓘摇了摇头,指着?身上?的?棉袍道:「亏得姑母授衣,不然确实冻死了。」 高泫一怔,艰涩地挤出一缕苦笑,「阿弥陀佛,此衣并非贫尼所授。这件衣服……」她口中否认,却盯着?衣服看?了许久。 孝瓘亦是一怔,刚想开口,却听身后脚步纷杂,高泫神情随之大变。 孝瓘一回头,只见来人身着?缞服,望着?太原长公主缓缓拜落…… 大宁二年四月辛丑,娄太后崩于北宫,五月甲申,葬于义平陵。 此一月间,齐国朝野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哀伤,因?为当人们看?到?天子?身着?绯袍,边饮酒边听着?和士开弹琵琶时,便觉得这佞臣常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话似乎十分?有理?: 「自古帝王,尽为灰烬,恣意作乐,纵横行?之,一日快活敌千年!」 乙巳,高湛以黄河水清为由,将大宁二年改为河清元年,取河清海宴之意。 然而讽刺的?是,正是从河清年开始,齐国上?下弥散开一种生逢乱世,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 上?至天子?朝臣,下至巨商富贾,人们开始大兴土建,广建庙宇,不修今生,但修来世,只是他们似乎忘了,无论今生来世,总有一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转眼夏末,正是曝书晒衣的?时节。 高门士族多在兰月七夕做这些事,倒也不是真的?晒书晾衣,而是互相攀比,看?谁读的?书多,谁家的?绮罗更华美罢了。 清操并不爱凑这样?的?热闹。 孝瓘只有兵书战册,她自己?也多是些音律曲谱,若这些书册被博古通今的?老学究们看?到?,只会暗中讥笑他们不学无术。 至于衣物,她不禁想起了晒牛鼻裙的?阮咸,虽不至如此粗简,但锦绣绫罗、狐裘大氅家里也没几?件。 但过完整个潮热的?夏天,家中的?衣物总归还是要晒一晒的?,她命避尘架起竹竿,把半旧的?袄袍、复衣通通挂了起来。 清操这厢正领着?僕从忙活,那厢有件通身棉袍鼓囊起来,她走过去想要铺平,从那棉袍底下忽地拱出一张俊美的?脸来。 「我要去墠场了。」孝瓘一袭银光甲,头顶火红的?帽缨。 高氏尚武,就连七夕这么旖旎的?节日,也遵循着?鲜卑人的?古老习俗——在墠场骑射讲武。其实一年轮转,无论过的?什么节,他们不过是换个时间骑马、射箭、比武,虽为高门不齿,他们自己?却是自得其乐。 清操仰头望着?他,伸指把帽缨绞缠的?丝线捋顺。 「早些回来,你不是说?要看?我乞巧吗?」 孝瓘笑着?点点头,却勐地将头一侧,「这什么味啊?」 清操看?了看?他身旁的?通身棉袍,孝瓘也扭头盯了半天,二人对着?愣了愣,异口同声道:「这是谁的?袍子??」 孝瓘嘬着?腮帮,指了指头顶的?帽缨,「你看?一眼,红的?绿的??」 清操先是一怔,明白?后掩袖笑得直不起腰,「红的?,红的?,别急,我细想想……」 她勉强止住笑,将那棉袍展开细看?,这是领旧袍,外面的?紫绫已褪色,里子?有些泛黄,正中还似被什么锐物划了好几?个大口子?。 清操本想离近些,细看?做工,但这衣服在日头下面一晒,气?味实在不太好闻,她只得捏着?鼻子?往前凑——不同于主衣局的?精工细活,袍上?的?针脚大而粗糙。 「我想起来了!」孝瓘恍悟道,「这是我在明女?庵门口站了一宿,里面的?阿尼递出来的?。」 「这可是紫绫袍,寻常百姓用不起,更何况女?尼怎么会有男袍?多半是长公主赏予你的?吧?」 孝瓘摇了摇头,「我问过姑母,此袍非她所授。」 「那便很奇怪了……」清操翻了翻内里,无意看?到?贴边上?绣了两个字,「阿惠。」 「啊?什么?」孝瓘听后一惊,他沿着?清操的?指尖,果然看?到?「阿惠」二字。 「这……是我父皇的?小字。」 清操想起当年娄太后想聘她为常山王妃,赏下的?裤褶和半臂衫,也是在内里的?贴边绣上?「清操」二字。 「这是太后授与父皇的?冬衣吧?」 经?她一提醒,孝瓘也觉得像,他在旁边的?竹架上?找到?一件太后赏赐的?褶衣,把那字体两厢对照,的?确颇为相似。 二人想不明白?这件蹊跷事,却也无暇细想,因?为讲武的?时辰马上?要到?了。 孝瓘走后,清操开始准备乞巧所用的?彩线和银针。 避尘则在院中摆上?瓜果,又从房中取来一个瓷罐,打开在清操眼前一晃,清操惊喜道:「是喜蛛?」 避尘笑着?点头,「特意从荆地商贩那里买的?。」 清操赶紧把瓜果摆端正,抱着?瓷罐朝天拜了拜。 「喜子?啊喜子?,你今晚可得在我摆的?这盘果子?上?结红网呀!」 说?着?,她便将蜘蛛从瓷罐中倒出来,偏巧落在避尘的?裙子?上?,避尘吓得「啊」地叫了一声,清操笑道:「莫动,你这是喜从天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中山宫(1) 说着, 她便将蜘蛛从瓷罐中倒出来,偏巧落在避尘的?裙子上,避尘吓得「啊」地叫了?一声, 清操笑道:「莫动, 你这是喜从天降!」 避尘将信将疑地一动未动,那?蜘蛛舞着长脚, 沿着避尘的裙带一路爬走了。 清操眼见它要爬进石头缝里了?, 赶紧伸指拦了?它的?去路, 谁料力气大了?些?, 那?喜蛛瘪在石案上, 只剩长腿时不时动上一下。 清操傻了眼,看?了?看?避尘。 避尘嘆了?口气,安慰道:「小娘琴艺出众, 倒也未必在女?工上有何作为?……」 「可我竟生?生?把『吉光』按死了?……」 清操正值心中?忐忑, 门外忽有令官求见, 她命避尘前去探看?, 避尘须臾回?来,转呈了?一封邮驿的?书信 。 「阿翁病了?!」清操看?罢书信, 赶忙回?内堂去收拾东西。 信是从中?山寄来的?, 寄信的?人是中?山郡丞郑武叔,亦是清操的?二叔。 郑武叔不放心老郑公独守荥阳老家, 将他接到郡丞府中?, 谁料老郑公刚到中?山就生?了?病,郑武叔遂修书来邺,让清操有空, 便回?去看?看?。 清操收拾好东西,差人往墠场告知孝瓘, 又命僕从套好马车,带上避尘,匆匆赶往中?山郡去了?。 马车北上中?山郡,中?途行至广阿县郊,忽闻周遭战马嘶鸣,喊杀之声大作,清操忙令马夫勒马。 「不会是遇到山匪了?吧?」避尘紧张地抓着清操的?手。 「不知道啊……不管怎样,咱们先找个蔽身之所?吧。」 清操强抑住心中?的?害怕,巡视周围,见北面有个小山坡,坡上有些?矮树灌木,便令诸人下车,往北坡上爬去。 谁料才爬了?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清操——」 清操一回?头,见是孝瓘,身侧也仅带了?尉相愿及两名侍卫。 她慌乱退下来,几步奔到孝瓘面前。 孝瓘亦翻身下马,二话不说,直将她抱置在重霜上,自己也跃身上去,侧身招唿侍卫带上避尘和马夫,双腿一夹马腹,率先向南奔去。 他们刚离开官道,只听身后一片骚乱。 清操回?望,见自东、西方向各来了?两股齐兵,先锋未曾相接,却?都往北面的?山坡奔去,双方在坡上杀将开来,顿时刀枪突鸣,血肉横飞。 清操不禁吓白了?脸,想来若非被孝瓘及时叫住,她早已被乱刀砍死了?。 一只大手抚正了?她的?头,熟悉的?嗓音在耳畔边响起:「别怕,没事了?。」 她能感到他温热的?鼻息轻拂着她头顶的?髮丝,方才悸动不安的?心忽而安定下来,冰凉的?手脚也变得和暖起来。 「你怎知他们要上北坡?看?他们的?札甲,都是齐兵吧?怎么?还自己人打起来了??」 「冀州刺史高归彦叛乱,至尊遣平原王段韶去剿灭,方才两边应是平原王的?先遣军遭遇了?高归彦的?伏兵。此官道为?东西的?通路,你可往,敌可来,遇到这种?地形双方自然是抢占北坡的?高地,然后自下而攻以节省力气。」 「亏得你来了?……」清操长吁口气,「话说……你怎么?来了??」 此时他们已走到东边的?一片滩涂上,旁边有条浅溪,孝瓘下了?马,又握着清操的?手,将她扶下来。 尉相愿也下了?马,抢先答道:「大王听说王妃去了?中?山,登时急了?眼,马不停蹄赶过来!」 「不是……」孝瓘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大婚之后原该陪你归宁的?……可至今未能成行。此番听闻老郑公病了?,我自是应去探望的?……」 「这一路跑的?,人疲马乏……」尉相愿伸手去接重霜的?缰绳,又将水袋递给孝瓘,「饮饮人,饮饮马。」 孝瓘先瞪了?他一眼,抬腿照准屁股就是一脚,他吃痛却?还是坏笑。 清操也觉脸上有些?热,用手扇了?扇风,孝瓘将水袋转递给她,「你先喝吧。」 冀州在广阿以东,而中?山在广阿以北,他们绕过先遣部队再?往北行,所?幸未碰到任何战事。 又行了?一段路程,他们终于到达了?安喜县。 安喜县兼是定州与中?山郡的?治所?,县城不大,却?很繁华热闹。 郡丞府在城东,他们到时,是府中?的?几位门客接待的?,据说,这些?日郑郡丞都在衙中?商量为?段韶军补给之事,一直不曾归家。 清操急着往后院去见阿翁,谁料阿翁却?命僕从闭了?门,她和孝瓘在门外候了?很久,才有人将他们请进?正堂。 正堂上,老郑公衣冠整齐地站在门内,躬身要与孝瓘行礼,孝瓘赶忙伸手扶了?,道:「郑尚书无需多礼,我是陪清操回?家看?看?……」 老郑公这才坐回?主位,又指了?指上席,请孝瓘落座。 清操眼瞅着阿翁这一连串的?爽利动作,不禁嘆了?口气——若非那?蜡黄的?脸色和皲裂的?嘴唇逗漏了?他的?病情,她甚至都要怀疑郑武叔在诓骗她了?。 孝瓘理了?理衣袍,与清操一起,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老郑公捻着花白的?长须,欣然受了?他们的?叩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快坐下,快坐下……」老郑公笑着,语气很是和蔼。 孝瓘却?能明显感受到一种?压迫感——他本就不善言辞,平素与陌生?人交谈,往往回?上简短一句,便接不上第二句了?,更何况是今日这样的?场合…… 清操在旁听此二人的?对话,只听得脚趾扣地,尴尬无比。 「烦劳殿下来探病,老朽已无大碍……」 孝瓘礼貌地微笑着。 「殿下是昨天出的?门?」 「郑尚书——」孝瓘试图想说点什么?,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对。」 「今天就到了??」 「嗯。」点头。 「殿下用饭了?吗?」 点头。 「吃的?什么??」 「就……」抬头想了?想,道,「普通的?饭。」 清操抚额,委实有些?听不下去,插话道:「阿翁,你的?病如何了??」 老郑公瞪了?她一眼,道:「我开头就说自己没大事,你没认真听对不对?」然后转向孝瓘,笑着问道,「殿下吃饱了?吗?」 孝瓘没想到又被问到,怔着摸了?摸肚子,道:「还……还行。」 老郑公刚想再?张口,忽地呛咳起来。 「阿翁为?要这些?虚仪,连身子都不顾了??快请回?内寝吧,仔细吹了?风!」清操边说边走到老郑公身边,将他搀扶起来,老郑公借力起身,只觉一阵眩晕。 孝瓘不知何时已到旁边,他伸手将老郑公扶了?,又半跪下来,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勐一起身,竟将老郑公抱在了?怀中?! 二人面面相觑——他俩想破脑袋也没明白,怎么?弄成了?这般姿势…… 中山宫(2) 老郑公率先回过?神, 叫唤道:「殿下……殿下……使不得……这……如?何使得?」 孝瓘想要放手,换个姿势,却又担心老郑公再度眩晕摔倒。 他不知如?何作?答, 求救似的看了看清操。 清操也被惊到, 笑?个不停,道:「你二人……何至如此旖旎?」 说完, 只管引导孝瓘往内寝去。 这一路上, 老郑公始终用袍袖遮住脸, 恐被旁人瞧见?。 待置于榻上, 他依旧羞愤难当, 蒙着被子不肯见?人。 清操见?阿翁急了眼,只得劝慰道:「《礼记》上说,出入, 则或先或后, 而?敬扶持之。阿翁目眩, 孙婿抱之, 有何难堪?」 老郑公这才掀开被子,说了一句:「嗯……你说得也颇有些道理?。只是这姿势实在?……不成样子……」 这时, 僕从拿来?熬好?的汤药, 孝瓘接过?来?,不知是递给清操, 还是直接尝餵, 老郑公对孝瓘点了点头,道:「也罢……烦劳殿下……」 孝瓘笑?着看了眼清操,蒯了一勺药放在?嘴边尝了尝, 然后奉与老郑公,老郑公接过?来?, 缓缓饮了。 孝瓘接过?碗,交还给廊上的僕从,老郑公趁这当儿,轻声?对清操道:「郎婿佳。」 清操娇俏一笑?,「哦?因为他抱了阿翁吗?」 「小娘讨打!」老郑公吹了鬍子。 清操笑?问道:「那何以见?得?」 老郑公捻了捻须,道:「吉人辞寡,躁人辞多。」 清操没想到是这个原因,险些「噗」地笑?出声?,她心下暗道:什么吉人、躁人,他只是单纯不会跟生人聊天吧…… 待老郑公睡下,清操与孝瓘方蹑手蹑脚走出内寝,门外的僕从引导他们往东跨院中去,路过?书房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出于礼节,孝瓘想绕行别路,清操却径直跑到门口,朝内喊了一声? 「阿叔!」 郑武叔乃是郑述祖的老来?子,年纪只比清操长三岁,清操幼年与他玩耍,并没什么顾忌。 郑武叔闻声?从书房中走出来?,笑?着唤「清操」,扭头瞧见?孝瓘却是一愣。 清操小声?附在?郑武叔耳边道:「大王听闻阿翁病了,便与妾一同来?探望……」 郑武叔忙将孝瓘请进房中,让置于主位,率领客卿齐齐行了大礼,「中山郡丞请兰陵王安。」 孝瓘有些不好?意思,欠了欠身,道:「郡丞毋须多礼。」 郑武叔起身落座,嘆了口气道:「只因冀州叛乱,令下官疏待了贵客,还请大王见?谅。」 孝瓘打量他身上官服未换,神情?倦怠,便道:「郡丞辛苦,凡事?当以国为先。」 清操也道:「二叔只管忙冀州的事?,阿翁交给我就好?。对了,你可曾将阿翁的病情?上报给朝廷吗?」 「已经报了,但……并没有什么音信。」 清操轻锤了一下桌案,她回想起协律郎给她看过?的硃批,便是连礼乐大典都那般疏怠,更何况是一位致仕老臣了。 「不过?幸好?刺史大人闻听此事?,令前太医马嗣明?给瞧过?了,经几服药调理?,确见?好?转。」 太后崩世,天子高湛怨责马嗣明?未尽医者?之责,将其免官并逐出了太医署。清操曾往署内打探他的去向?,却是无人知晓。 「马太医在?定州?」清操望了一眼孝瓘,孝瓘低着头,仿似没听见?的样子,便又追问道:「在?定州何处?」 「这……我还真没详问,都是刺史大人安排的。」郑武叔说着,拿出一纸药方交给清操,「马太医说,按此方煎药,不出月余,即可痊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清操接过?药方,正想拉了孝瓘离开,无意瞥见?郑武叔身后站着一位熟人。 「孙……」清操咽下冲口将出的「孙先生」,转而?恭敬施了佛礼,改唤一声?,「惠琳禅师。」 郑武叔随之转头,惊异道,「你还认得惠琳?」 清操抿嘴一笑?,对孝瓘道:「我曾与你说,能在?突厥将你拖出必死之局,全赖上天眷顾,惠琳禅师,正是上天遣来?的幸使。」 孝瓘听清操说过?自己在?突厥被救的经歷,只是彼时他伤势太重,已不记得惠琳的相貌,此番清操提起,连忙起身,走到惠琳跟前,深揖道: 「高肃谢过?惠琳禅师救命之恩。」 惠琳表情?有些僵涩,却还是虚扶起孝瓘,道了一声?: 「阿弥陀佛,贫僧哪里敢当?贫僧所作?不过?顺天应命,何况亦有私心……」他说着,看了眼清操,「贫僧在?俗时,曾在?荥阳郑门作?客卿……」 他话未讲完,忽然双手按着腹部,蹲跪下去,旁边的僮使忙过?来?将他扶起。 清操观他面色憔悴,「禅师是有何不适吗?」 郑武叔道:「惠琳禅师近日时常腹痛,刚才正与我告假,想往宝塔寺休养。」他边说边看了看惠琳,「禅师既然身体有恙,不如?索性?搬去宝塔寺住吧。」 惠琳一滞,脸色微变,「那府中的佛经?」 郑武叔笑?了笑?,遗憾道:「我只得另请高明?了。」 马嗣明?的药方果然有奇效,老郑公吃了几剂药,病就好?了大半,清操才得稍稍安心,便又想起另一桩事?。 「阿叔,你可否帮我引荐下刺史大人?」 郑武叔一愣,「为何啊?」 「就……就是……」清操支吾了一下,「就是想请刺史大人找到马太医,也来?给四郎看看……病。」 郑武叔眼睛一转,猜想他们婚后数载也未得喜讯,遂衔笑?轻声?问:「你确定是大王的问题吗?」 清操眨巴着眼睛,答道:「自然是。」 「真若如?此,我去引荐不如?……」郑武叔为难道,「不如?让大王直接去找刺史大人,毕竟他们说话更方便些……」 「平日都是我促他迫他,他自己从不主动提的。」 郑武叔略一沉吟,「如?此看来?,确是大王的问题……」 此时,院中一阵聒噪,清操回头望去,只见?廊上走来?一个大胖子——头戴垂裙风帽,身着圆领缺骻袍,腰间未系革带,正冲着书房大声?嚷嚷: 「安德来?了,我家四兄呢?」 郑武叔领了清操出来?,对着高延宗笑?着行礼,「刺史大人安好?。」 清操这才顿悟,定州刺史正是五弟高延宗,难怪阿叔让孝瓘直接去说,忙笑?道: 「你且等下,我去唤四郎来?!」 说完,提了襦裙便往东跨院疾走。 待她拉了孝瓘回来?,延宗早已急不可耐的奔了过?去,肥掌一揽孝瓘的肩膀,道: 「四兄!既来?多日,怎么今日才遣人告知?」 「我是来?探望老郑公的,又不是来?见?你的。」孝瓘笑?着斜睨他,「阿胖,几年不见?,你怎么好?像又胖了些?」 延宗弯臂卡住孝瓘的脖子,用膝盖不停磕点他的屁股,便似幼时孩童,没有半点刺史的模样。 孝瓘反手拧了他的手腕,身子一转便挣出他的钳制。 「你就没点正形!」 延宗吃痛,龇牙咧嘴地告饶:「你不在?定州,我还帮郑公请了名医,你见?面没有半句感谢,怎么还揍上人了?」 孝瓘松了手,笑?道:「行,不揍你就算谢你了。」 郑武叔在?旁行礼,道:「郑门上下确要谢过?安德王。」 清操趁机问:「五弟可知马太医现居何处?妾想请他也给四郎看看……」 延宗登时严肃起来?,紧张地望向?孝瓘,「阿兄你怎么了?」 孝瓘皱了皱眉,并不想提;清操亦皱了皱眉,不知从何说;倒是郑武叔想起清操方才的话,料想年轻夫妇脸面薄,便端出长辈的风范,帮他们解释道: 「就说……他们这些年……也没个孩子……」 孝瓘和清操眼睛都瞪圆了,延宗的胖脸瞬时绽开许多笑?纹,他再次揽过?孝瓘,在?他耳边「咯咯咯」笑?个不停,最后轻声?问了句:「是……是阿兄你……不行吗?」 「不是。」孝瓘的手在?延宗的臀尖处,拣了块最肥的肉狠狠拧下去,低声?吐了个「滚」字。 继而?,传来?延宗悽厉的哀嚎声?。 清操强抑住笑?,满脸通红地瞪了一眼郑武叔,嗔道:「阿叔,你胡说什么呢……」 中山宫(3) 孝瓘被延宗锁去刺史府饮酒, 郑武叔也去了郡衙,清操先陪阿翁聊了会儿天,正想往廊下看看阿翁的药熬得如何了, 却见惠琳禅师手里提着包袱, 垂首倚墙而立。 「禅师。」清操上前合十打了个招唿,「身体可?好些了?」 惠琳抬头回了礼, 然后缓声道:「阿弥陀佛, 贫僧好多了。」 清操观他的面色苍白?, 神情落寞, 并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 遂安慰道:「禅师入宝塔寺后?,当好生休养才是。」 惠琳连声嘆气,「贫僧恐还?去不了宝塔寺, 听闻寺中的僧寮都?住满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哦?」清操听罢有些惊讶, 「那阿叔就不该准允禅师离开啊?」 「贫僧猜想, 郡丞大人是忌讳贫僧曾在突厥之?故, 才令贫僧速速离开郑府的。」 「阿叔不知禅师曾在突厥度化蛮夷,营救殿下吗?」 惠琳苦笑摇头。 「这岂非我之?罪过?」清操跺了跺脚, 「我这就与阿叔去说, 他怎得如此恩将仇报呢?」 「此事勿怪郡丞。自文宣帝崩后?,库头与大齐反目, 连下我边境数镇, 并以为礼重归俟斤麾下,贫僧也是趁此机缘逃离突厥,重归故土。近日来?, 俟斤屡次犯边,对我广袤疆域和丰富物产多有觊觎, 双方势同水火,郡丞身为朝廷命官,如此做法只?为避嫌,实在无?可?厚非。」 「那禅师随我回邺城吧,正好兰陵王府中也有很?多经书需人抄译。」 惠琳摆了摆手?,道:「王妃好意贫僧心领了,但贫僧已应承了宝塔寺,待我病癒要帮他们修缮飞天托奉塔,是故现在还 ?不能离开安喜。」 清操点了点头,「既这般,禅师先在府中暂留一、两日,待我与大王商议个法子。」 清操以为孝瓘会饮酒入夜,没想到才过日夕,尉相愿就扶着孝瓘回来?了。 「喝醉了?」清操命厨下取来?早已备好的醒酒汤。 孝瓘坐在屏风榻上,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抵着床沿。 「清操,我没醉。」他伸手?推开餵到嘴边的醒酒汤。 清操只?得将勺子放回碗中,将碗放在桌案上,抄起床边的曲凭几置于?他身侧,孝瓘动了动身子,便倚进来?。 他的脸上隐有些微醺的浅晕,眸子却澄亮如星,明艷得仿佛春雨濯过的一株海棠。 清操只?觉自脖颈热到耳根,遂低头躲了他的目光。 她起身走到琴边,禁不住想要琴声记下眼前的一幕,兰指之?间,流转出孝瓘从?未听过的曲调,他斜倚凭几,右膝曲起,左足半趺,屈臂抵在额鬓边,闭目听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轻声问起一件事—— 「清操,那年初见,我不过是个病得快要死了的稚童,你为何愿意为这样的人谱一世?的曲子呢?」 清操一时语结,琴声也结住了,她拄着腮帮想了想,起身自奁箱中取出手?镜,将其置于?孝瓘面前,盈盈笑陈:「邻女窥墙,食色性也。」 孝瓘一怔,着实没想到答案如此简单粗暴。 他按下手?镜,摇头笑道:「我最怕照镜,自幼因这容貌不知受了多少讥讽……」他顿了一顿,才又道,「今日,却是平生第一次感激起它来?……」 他说完便低了头,不敢抬头再?看清操。 清操被他说得有些懵。 她隐约有些懂,却又未全懂这句话的意思,握着镜柄的手?渐渐濡起了汗。 眼看着他与她之?间的空气都?快要凝住了,她总得回些什么才得疏缓,遂囫囵道:「这无?……无?需感激吧……你亦不用感激我……」 她说完,竟连自己也不知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 孝瓘抬眼看了看清操,刚想再?说话,却突然眉头一拧,手?顶在腹间,起身沖向唾壶,呕吐不止。 清操紧随过去,抚触他的嵴背,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涨得通红的脸。 「别担心,我就是多喝了些酒……」孝瓘缓过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扭头对清操缓声道。 清操用袖角小心翼翼地蘸净他鼻尖和鬓边的汗珠。 「你别说话了,若觉好些了,我扶你坐回去吧。」 孝瓘噤了声,任由她扶回榻上,清操这才没好气地问:「你可?问清马太医的住所了?」 「席间只?顾叙旧,并未提及此事。」孝瓘挠头赔笑,一脸无?辜。 「那我便自己去问!」清操咬了咬嘴唇,「哦,对了,还?有件事想与你商议。」 「嗯,说说。」 清操遂把今日遇到惠琳的事与他讲了,又道:「因我言语之?失,害得惠琳禅师流离失所,且不说他与我姑母的情谊,单说与你的救命之?恩也令我心下难安……」 孝瓘听罢,眼前一亮,「惠琳在俗时与你姑母有情?」 八卦果然是人类的天性。 清操先是自己捂了嘴,然后?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发乎情,止乎礼,你别出去乱说啊!」她后?面几个字一字一顿,刻意强调。 「这个自然。」孝瓘一笑,「你可?知惠琳的俗家?名字吗?」 「他俗家?姓孙,好像字……字子骞?我在他写予姑母的悼诗上见过这个落款。」 两日之?后?,清操遣人去找惠琳,回报说「禅师病笃,已起不来?床了。」 清操正想亲自往客卿所居的别苑探望,却见惠琳拄了拐杖,在一名僮使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步入堂中。 清操发觉几日不见,惠琳似又消瘦了几分,精神亦更加萎靡。 「我与殿下商议后?,他想荐禅师到刺史府上休养一段时日,不知禅师意下如何?」 「老衲贫病交加,对大王与王妃的恩情自是铭感五内,不忘于?怀。」 「禅师言重了,这本?当是我们应该做的。」 她说完,命僮使去帮惠琳收拾好东西,当日便将他送入了延宗的刺史府中。 又两日,清操强拖着孝瓘去找延宗,非要他当面问清马太医的住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才进刺史府,只?见院中佛香裊裊,磬声长鸣,惠琳禅师正身披袈裟,手?持锡杖,闭目诵经。延宗立于?佛龛边,他面前架起一堆柴火,上面躺着一只?死鸡,而他正默默垂泪。 孝瓘缚手?立在他对面,板起脸道:「你这是要干嘛?」 「『阿铿』死了,我请惠琳师父给?它超度超度。」他没精打采的看着孝瓘。 「不过是只?鸡,也值得这么大排场?」 「你哪里知道?它可?是只?慈伧鸡,为本?王浴血沙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我看你屁股又痒了,这事传到至尊耳中,你少不得又是一顿打!」 「行了,行了。」延宗对左右道,「将阿铿好生安葬,你们也都?散了吧。」 远处的惠琳望见二人,亦对他们合十行了礼。 孝瓘点头示意,并未走过去寒暄。 待奴僕撤了排场,延宗才将孝瓘和清操请进正堂。 「阿兄找我来?饮酒握槊吗?」延宗笑嘻嘻地问。 「还?说饮酒,你上次都?把他喝吐了。」清操怨道。 「怎么可?能?」延宗惊讶地望着孝瓘,「你上次就饮了一盏吧?呵,我记得你五岁时都?比这能喝!」 「安德。」清操顿了顿,看了眼孝瓘,「不瞒你说,他时常腹痛呕吐,前次受伤马太医竟诊出代脉之?征……」 「代脉?」延宗看似没太听懂,但还?是照直说,「并非我成心不告诉你马太医的住址,而是此事另有隐情。」他话到一半,压低了声音道,「马太医并非被贬黜,而是领了密旨来?定州为一个极重要的人看病。」 「哦?何人如此重要?」孝瓘插嘴道。 「阎姬。」延宗轻轻吐出两个字,「便是西虏冢宰宇文护的老娘。」 中山宫(4) 「阎姬。」延宗轻轻吐出两个字, 「便是?西虏冢宰宇文?护的老娘。」 当年,魏帝元修带着他的明月公主自洛阳逃往长安,投奔了宇内第二大?军阀宇文?泰, 却只过了几个月的时间, 便被宇文?泰杀害。 其后,西魏歷经三帝, 至元廓时, 宇文?泰病逝于云阳。为保家族的权势, 宇文?泰临终将年仅十六岁的嫡子宇文觉託付给了侄子宇文?护。 宇文?护倒也不负遗命, 他将元廓赶下皇位, 拥立宇文觉为周国新帝。 宇文?觉毕竟已是?十六岁的少年,朝中也有许多支持他的亲贵,正?当他凝聚力量想从宇文?护手中夺下权力时, 却惨遭宇文?护的反杀。 随后, 宇文?觉的兄长宇文?毓登基。面对更加年长成熟的皇帝, 宇文?护选择暗中鸩杀了他。 而今, 坐在周国御座上的人是?宇文?泰的第四子宇文?邕,而实际掌握朝政大?权的仍是?大?冢宰宇文?护。 「宇文?护的老娘怎会留在齐国?」孝瓘问。 「这?个我?熟, 听那老婆子念叨过好几次。宇文?家早年居于博陵郡, 后来父兄死于战乱,唯剩老四黑獭1, 往长安投于贺拔岳麾下, 其家眷则留在了齐国。贺拔岳趁着?尔朱荣被元帝杀害之机,遣人接走了几个儿郎,妇人们?就留在了受阳。」 「尔朱荣遇害至今也有三十余载, 怎么从未听人说过宇文?家眷的事?」 「他家只剩阎婆和四姑二妇,太祖听闻, 就地囚在了受阳。宇文?黑獭活着?的时候,也没人拿她们?当回事。天保七年,黑獭死了,宇文?护顾命主政,到处打听他老娘的下落。二叔遂命时任定州刺史的赵郡 王将她们?移至中山行宫中。后来我?接任定州刺史,也就顺带接了看管她们?的活儿。前些天,阎婆生了重病,至尊密遣马嗣明来安喜。他刚到安喜时,恰巧老郑公也病了,我?就徇私让他先与郑公瞧瞧,后将他送至行宫。」 「你的意思是?……四郎的病看不了了?」清操焦急问道。 延宗看了眼孝瓘,粗拳锤了下他上臂,「他可是?我?四兄!阿嫂放心,包在小弟身上!」 当晚,孝瓘和清操留宿在了刺史府上。 时至二更,清操按与延宗的约定,自后苑角门出去,行到唐河渡口?,那里停了一叶扁舟。 清操往舟上看了看,似有个头戴斗笠的船夫持棹立在船头。 过了一会儿,延宗手提一盏乳白?瓷灯,不疾不徐地走到池边,见了清操堆着?笑打招唿:「阿嫂来得?忒早了些吧。」 说完,自己率先蹦到舟上,引得?那小舟险些倾覆。 船夫回身扶了他一把,他才堪堪站稳了脚。 清操见他行状滑稽,掩袖笑了笑,继而也迈上了小舟。 船夫撑棹,迎着?明月前行,沿着?唐河顺流而下,便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水域。 「我?们?这?是?去哪里?」清操问延宗。 「延河一路东行便是?。」 舟行约十余里,见前方有一码头,延宗对船夫道:「停靠过去。」 船夫依言将船划了过去。 此番,延宗请清操先行下船,自己则在后面,笨拙而狼狈地上了岸,倒还不忘回头对那船夫道:「你在此处候着?。」 延宗用瓷灯探路,只照见脚下一小方土径,清操瑟缩着?肩膀,听得?身后似有树叶莎莎作响,却也不敢回望。 二人行了一段路程,仍旧偏僻荒凉,全?然没有行宫的半点踪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这?确是?去中山宫的路吗?看着?前面不像是?行宫的样子啊?」清操禁不住问道。 延宗摇晃着?瓷灯,微微一笑:「阿嫂可听说过太祖皇帝逐兔遇神仙的故事吗?」 清操摇摇头,「你倒说说。」 「据说太祖皇帝有次同秀荣刘贵,中山贾显贵等人带着?鹰到沃野打猎,他们?追着?一只兔子来到一处深泽之中。泽中有一茅屋,屋中突然跑出一条狗,咬死了鹰兔,太祖大?怒,用箭射死了狗。此时冲出二人,抓了太祖不放。他们?的盲母,就拄着?拐杖呵斥,『何故触大?家?』二人赶忙放开太祖,还宰羊煮酒招待太祖一行人。老妇给太祖算命,称『大?贵之相』。吃完饭出了门,大?概是?有人落了东西,再返回去,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人烟屋舍!所有人都觉得?,老妇一家一定是?神仙!」2 延宗讲完话顿了顿,又道,「魏帝禅位后,二叔在中山听贾显智的后人讲起?这?个故事,就地仿建了那所茅屋,用以供奉无?名仙人,世称中山行宫。」 「所以中山行宫只是?一座茅屋咯?」 延宗指点着?前方,「到了!」 清操凝目一望,果见一所茅屋,屋外围了篱笆,篱笆门外站了两名戍卫。 戍卫见延宗便要行礼,延宗对他们?挥了挥手,带着?清操走了进去。 正?堂内供奉着?无?名仙人的神位,二人穿过正?堂,来到背面的小室,室外又有两名戍卫。 这?回延宗没进去,而是?同清操一道立在门外。纸窗上人影晃动,可清晰辨出一坐一站,一男一女。 过了片刻,房门一响,从中走出一人,正?是?马嗣明。 他欲行礼,延宗却道:「先生不必多礼,请与王妃一起?回我?府邸吧。」 马嗣明赶忙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清操先回望那小室,又看了看延宗,延宗笑着?对她摆了摆手,道:「阿嫂先行回去,这?边还有些事要料理?。」 清操与马嗣明走后,延宗正?与那戍卫说话,纸窗上的人影突然一晃,兀自消失了,院中亦涌进四五个黑衣人,人人提刀杀向延宗。 延宗身体虽胖,身子倒很灵活,他缩头闪过白?刃,欺身到那黑衣人近前,铁臂将其熊抱起?来,狠狠丢在地上,又在他的脸上跺了两脚。然后高?喊一声?:「老子的兵吶?速来清剿贼人!」 从周遭树林中杀出许多手持长戟的士卒,将这?茅屋团团围住。 小室的房门被「嘭」地踹开,从里面丢出一道黑影,重重落在地上。 延宗上前,拨开那人蒙面的黑巾,道:「惠琳,果真?是?你啊!你说你做点什?么不好,偏要去当西面的狗?」 中山宫(5) 延宗上前, 拨开那人蒙面的黑巾,道:「惠琳,果真是你啊!你说你做点什么不好, 偏要去当?西面的狗?」 言罢, 延宗又抬头看了看立在石阶上的「阎婆」,挑指笑?道:「四兄果然郎艷独绝!」 孝瓘一把薅下头顶的钗环, 攒成一团, 丢向?延宗, 「你个阿胖!理当让你扮上的!」 延宗出了鬼脸, 嬉笑道:「我得给阿嫂带路啊, 要不怎么引来这细作?再?说?,阎婆子七老八十的,哪有我这般丰腴?」 孝瓘未理会?延宗, 他步下石阶, 屈身蹲在惠琳面前, 嘆气道:「我多希望是?尉相愿认错了人……」 原来, 那日在郑武叔的书房,不仅清操认出了惠琳, 在门外值戍的尉相愿也认出了他。 待孝瓘回到房间, 尉相愿便对孝瓘说?: 「殿下可还记得,咱们押解废帝入晋阳, 途径石窟寺。夜间, 殿下在林间散步,偶遇二人秘语,殿下还令属下追上去盘查一名缁衣沙门, 属下可以肯定,惠琳正是?那个沙门!」 孝瓘听?后一惊, 他仔细回想,确曾有这桩事。 当?时?此二人之所以能引起注意?,盖因他常年在军格外敏感。闻听?他们在夜阑人静之时?轻声秘语,自然不会?放过。但细听?他们的对话,又似寻常,只?说?了什么免官求袄之事,并不是?什么机要,所以并未深究。 而今,尉相愿言之凿凿,孝瓘不禁也生了疑心:他早听?清操说?过,惠琳甚为库头倚重,这也是?他能被救出的关键所在,那库头又怎会?轻易放他回中原呢?不过,惠琳终究救过他的性命,其间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又过了几日,清操与孝瓘讲遇到惠琳贫病无依的事。 有几句话让孝瓘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惠琳与清操说?,他是?趁库头兼併齐国数镇之机逃离突厥的,那可是?今年才发生的事,而去年他竟在石窟寺遇到了惠琳? 孝瓘又回忆了一遍当?时?的对话,隐约记得有个名字,此时?,清操正说?到她姑母与惠琳有情,他不禁追问可还记得惠琳在俗时?的名字? 当?清操说?出「子骞」二字时?,孝瓘已经?断定石窟寺中的人一定是?惠琳了。 如此,他在夜间与齐人勾连密谋说?得通了;而他住进郡丞府,却故意?隐去突厥的经?歷亦说?得通了。 孝瓘如实对清操讲明了心中的疑虑,因着姑母的缘故,清操初时?是?决然不信的。 孝瓘便道:「他既无处容身,不如置于刺史府中,由安德派人监视。他若不是?细作,正可好生将养身体,他若是?细作……即便他救过我性命,我亦不会?放过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清操点头同意?了,并按孝瓘所言,回復给了惠琳。 惠琳搬入刺史府后,延宗以为他就算是?细作,也会?蛰伏一段时?间,万没想到,他竟于次日,开始向?府中的小吏打探什么中山宫、阎婆子的事。 延宗得讯后,一路小跑地闯进了郡丞府,把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孝瓘。 孝瓘这才恍悟,他在石窟寺听?到的「袄子」并非衣物,而是?指「阎媪」,他刚想言语,只?见寝阁的珠帘一动,清操晃身而出,她红着眼睛,淡声道:「惠琳若是?细作,我亦不会?放过他……」 三人凑于一处,筹谋了这个引蛇出洞的计划……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设好的陷阱,阎氏根本就不在定州中山 宫?」惠琳面如死?灰地匍匐在地。 「你休想套我们的话,我们也不知那老妇究竟在何?处,这么些年了,没准早就曝尸荒野,被狼吃了也未可知。」延宗说?完,撇了撇嘴。 「惠琳,你……当?真是?西虏的细作吗?还是?另有什么苦衷?」孝瓘问道。 延宗白了兄长一眼,「身为齐人,却去作狗,他能有什么苦衷?」 惠琳闭目不应。 延宗对左右道:「将他押入大牢,明日严刑审讯他在齐国的内应!」 士卒收起刀刃,正想过来押他,熟料他张口呕出一口黑血,伏在地上蜷成一团,样貌极其痛苦。 孝瓘和?延宗都愣在原地,只?听?惠琳气息微弱道:「只?怕……只?怕……我没有明日了……」 「快!人犯服毒自尽了!」延宗令人去扣惠琳的嘴。 惠琳干呕着,只?是?不停的吐出黑血。 孝瓘制止了士卒,他俯身贴在惠琳嘴边,这才听?到他虚声言说?:「若非突厥的虺易毒1,我是?不会?为他们卖命的……」 「虺易毒?」延宗也凑到近前,听?他详解。 「用盐泽蜥蜴所炼的慢性毒药,突厥贵族常用来控制下属。尤其像我这样的华人2,几乎都被餵过虺易毒。」 「既这么说?,你不是?受西虏指使,而是?突厥细作了?」延宗笑?笑?,连连摆手,「不过,你少拿什么毒来哄骗我们,我曾去跟郑郡丞打探过,你年初到郑府时?,身体康健,丝毫不见中毒的迹象!」 「中虺易毒者,终身无解,但平时?与常人无异,只?是?偶有腹痛、呕吐的症状,每隔三、四年须服解药,否则就会?口吐黑血而亡……我……我本当?在刺史府中潜伏,待你们麻痹后再?行事……只?是?……我的毒已近发作……真的等不了了……」说?到后面,惠琳开始大口喘息起来,仿佛一个溺在水中的人。 他喘了好一会?儿,才攒够一丝气力:又道:「你们……也不要枉费心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死?人不会?开口……」 「你!——」延宗气得想向?他挥拳。 然而他的双目缓缓闭合,微张的口中坠下最后一串血珠,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无人听?到的话——「不可入轮迴」,便永远停止了唿吸。 「惠琳!惠琳!」延宗抓着他的肩膀晃了又晃,见他已毫无生息,只?得将他丢在地上,「阿兄!现在怎么办?」 他气急败坏地看了眼孝瓘——只?见孝瓘正蹙着眉,目光也并未在他身上。 「嘿,你想什么呢?」延宗推了推孝瓘,「我说?现在怎么办?这也没说?清楚,他一个突厥细作为何?要寻阎氏?」 孝瓘这才回过神来。 「他尾随你与清操,绕至西窗闯入小室,上来就要直取我性命,你说?他还能为着什么?」 「杀死?阎婆,挑起东西恶战?那我据此上书陛下吧。对了,那个在齐国内应,你还有印象吗?」 孝瓘未答,只?是?眉心蹙笼得愈发紧了。 「行,你指定是?没记住。」延宗直起身,拍了拍孝瓘的肩膀,转身示意?士卒们回城。 孝瓘没有紧跟着延宗,而是?渐渐拖到了队伍的末尾。 此时?,他正腹痛如绞,一口咸腥袭涌上来,他张口吐在了掌心。 月光之下,血色如墨染。 虺易毒(1) 清操在前, 马嗣明在后,一群士卒在其左右,一行人回到初时上岸的码头。 他们来时的小舟还泊在岸边, 只?是船舷上挂着一顶斗笠。 清操拿起那斗笠看了看, 轻声嘆了?口气。 她到唐河渡口前,已听人来报, 惠琳打晕了原来的船夫, 上了?小舟, 可她偏要早来一刻亲眼看看, 当这斗笠下闪过惠琳的脸时, 她心里只?觉得很难过。 她与延宗一路配合,将?惠琳引进他们早已埋伏好的圈套。 她本想留在中?山行宫,亲口问问惠琳为何?会去别国作?细, 但孝瓘并不同意。 「若真打起来, 情况会很危险。」他的理由直白简单, 也颇有道理。 清操没有坚持, 她同马嗣明一道,乘小舟先行回城。 舟中?, 清操与马嗣明闲聊起他被贬黜的经歷。 马嗣明道:「为太后侍疾的乃徐氏兄弟。他们徐家七代名医, 徐之才常对太后说『医不三世,不服其药』, 太后便让草民去给他们打下手。眼见太后的病一日重过一日, 徐之才在听说太后因衣服飘起,改姓「石」后,就退出寝殿, 悄声对其弟徐之范道『近日有童谶周里跂求伽,豹祠嫁石婆, 砍墓作?媒人,只?得一双紫延靴,恐太后大限不远。恰逢至尊气疾发作?,徐氏兄弟进了?一味药,便被徵调去侍奉至尊了?。草民只?出一方,太后却不幸崩世了?。但这?医治不利的罪责,还?是落在了?草民的头上。」1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清操轻声嘆气,也不知如何?安慰他。 马嗣明倒也豁达,「眼下这?日子过得挺好,在这?山水间隐居,平日便是采採药,医治些村民。无论病人的身份高贵,抑或低贱,能救活一条性命,给医者带来的快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二人这?般聊着,眼见就快到安喜城了?。 清操想请他往郡丞府给孝瓘复诊,却不料话未出口,他竟主动提及:「不知王妃可还?记得,草民前次给殿下诊出代脉的事?」 清操会心一笑,点头道:「我正想劳烦先生。」 马嗣明僵涩地扯了?扯嘴角,「方才几次想与王妃言说此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先生但说无妨。」 「刚在小室之内,草民与殿下一同等候那细作?,想起代脉之徵,便与他复诊。」马嗣明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从脉象上看,悬绝危殆,隐有油尽灯枯之兆。」 清操闻言怔了?半晌,泪珠被遏在眼眶中?,转了?又转,她声音发颤:「这?……这?怎么可能……除却偶有腹痛呕吐之状,他看起来并无异常啊?」 「这?便是蹊跷之处。」马嗣明捻须想了?想,「殿下的情状与我多年前在幽州所遇之人相类,那人曾被突厥人强灌过虺易毒。」 「虺易毒?」 马嗣明点点头。「虺易是长于盐泽的一种蜥蜴,性温微毒,突厥将?其炼化?成药。人服食后,多无异状,仅偶有腹痛呕吐,但诊脉不整,多为代、结。每隔几年须再?次服食,人多以为是解药,实则与此前所服的毒药并无不同,是故此毒无解。」 「若……若坚持不服,又当如何??」 「前次药力溃散,若不继续服药,则呕黑血而亡。」 「先生刚说的那个幽州人,便是如此结局吗?」 马嗣明遗憾地点了?点头。「当时,草民想方设法弄到一只?虺易,可它?的毒性极其微弱,我又不懂炼制之法……那个人并没有救回来……」 「只?是……我从未听他说过在突厥服过毒啊……」这?似是清操手中?最后一株救命稻草。 「草民也希望是自己诊错了?……」马嗣明嘆了?口气,「若殿下从未提过,想来自己也不尽知,王妃就不要主动提及了?。」 清操听马嗣明这?般说,只?觉得这?最后一株草也已断了?,回想起孝瓘在俟斤手中?所受的那些非人折磨,长夜昏迷,生死一线,倘使被强行灌下毒药,他自己也不会知道。 「以先生之见,他还?余多少时日?」 「医书?所载,此毒在人体内最多可存五载。不过也是因人而异,那个幽州人说他三年便须服药。以殿下的脉象和身体来看,恐不出一年……」 清操屈指一算,孝瓘从突厥归来至今确已四年有余。 她怕失态,便背转身去,任凭眼中?蓄了?许久的泪水,汹涌而出…… 马嗣明行医多年,见惯了?这?般场景,他选择了?沉默和等待。 清操再?转回身,虽眼尾和鼻尖仍旧通红,面?上却已无泪痕. 马嗣明这?才言道:「草民愿往塞外盐泽,捉取虺易,再?研炼制之法。」 清操深吸口气,她站起身,端端地行了?礼。 「这?本是医者分内之事,王妃此礼,实在折煞草民了?!」马嗣明亦起身止道。 清操褪下腕上的玉镯,双手 奉到马嗣明面?前,「此去路远,先生典质此镯,权资路费。」 清操先行回到郡丞府,与马嗣明的对话在她脑海中?闪回过千遍万遍,以致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眼见天?都要亮了?,她披衣起身,想去院中?透口气,才推门出去,却见书?房的灯竟也亮着。 清操远望着那窗边的剪影,心内一阵绞痛。 她缓步走到门前,见门虚掩着,便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却无回应,她有些不放心,推门走了?进去。 孝瓘坐在窗下的蒲蓆上,执笔在写着什?么。 他平素一向敏锐,便是睡着也能听到门响,而今她已至近前,他却毫无知觉。 清操想到此节,不禁驻了?脚步,强抑住心中?涌起的酸楚,缀上一缕笑颜,她故意嗽了?嗽嗓子。 孝瓘这?才抬起头,烛光摇曳,映着他温暖的脸。 「在写什?么?这?么专心?」她说着,坐在案桌的侧面?。 孝瓘放下笔,眼中?满是疲惫,他展开长指按了?按耸起的眉骨,「没什?么……给大兄写一封信。」 「那边的事这?么快就处置完了??惠琳……」清操嘆了?口气,「已被羁押了?吧?」 「他死了?。」孝瓘沉声道。 「自裁?还?是……」清操也知会是这?么个结局,可亲耳听到还?是想问明原因。 孝瓘沉了?半晌,终道:「突厥用虺易毒迫他为细,此番任务失败,他无法得到解药,当场……毒发身亡。」 虺易毒(2) 孝瓘沉了半晌, 终道:「突厥用虺易毒迫他为细,此番任务失败,他无法得到解药, 当场……毒发身亡。」 他说话时, 始终低头不敢看她;却不知她听话时,也在低头绞着裙上的丝绦, 用以掩盖内心的惊恐和不?安。 「虺易……这毒……我都?没听说过……」清操故作轻松地说, 「当真?这么厉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嗯。」孝瓘轻声回应着。 「还……还好你在突厥时, 他们没给?你用……」 孝瓘抬起头, 定定地望着清操, 她笑靥如花,眸清如水,已到口边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忙了一夜, 肚子有些饿了。」清操岔开了话题。 「嗯, 我也饿了, 想吃些什么?」 清操想了想, 「豚皮饼吧,就上次在肆州我做的那?种, 你觉得好吃吗?」 「好吃。」孝瓘点点头。 「那?就这个了, 别的我也不?太会?……」清操笑着吐了吐舌头,转身往厨下去。 她前?脚刚踏进厨房门, 就看到倾落满地的月光中, 浮着一道浅浅的人影,她回头一看,只?见孝瓘抱手倚门正望着她。 「你不?知『君子远庖厨』吗?」她僵笑着打?趣。 「我不?是君子。」他的喉结轻动了一下, 「我见过生,也见过死, 庖厨里的血腥又算得什么?」 清操拨亮了台上的蜡烛,「行,那?你就来打?下手吧。」 孝瓘走到她身边,「不?,你教我做吧,我……我想给?你做一碗。」 清操微异,抬头看了看他,声?音有些发哽,「那?……那?你就先?做一大锅热水。」 孝瓘依言去煮水。 待水热了,清操从锅中取了些热水,又蒯了面粉,和在一起形成稀煳状,又拿来一个铜钵。 「用勺子把面煳舀进去,然后把钵子放进大锅里转。」 用勺舀面煳倒还好说,孝瓘转钵子着实吓了清操一跳——他把盛了面煳的铜钵放入滚水,从靴中抽出短匕去转钵子。 「我的天?!你与那?铜钵有仇,要杀了它吗?」清操笑止道,「再说你这……从鞋里取出的匕首……这得多?臭啊!」 孝瓘挠着头笑问,「不?用匕首,那?用什么转?」 「手指头啊。」清操指了指他的手。 「啊?那?……那?多?烫啊?」孝瓘收了匕首,手指就往铜钵里伸,还不?待清操阻止,他已惨叫一声?,「哎呦!烫死了!」 「不?是……」清操嘆了口气,拉了他的手浸进冷水桶中,又用指尖点了他的脑袋,笑着奚落道,「这半边水,这半边面。」 「你才满脑子煳煳呢!」孝瓘不?服气回道,「明明是你让我用手指头转的吗?」 「要在钵子刚入水未热时将它急转起来。」 「哦……」孝瓘瘪了瘪嘴,「那?也怪你没说清楚。」 「你自己前?一句还在说『那?多?烫啊』,后面就把手指头伸进去了……我看看。」她说着,把孝瓘的手指从水中拎出来,好在处理及时,只?是指尖微微泛红,并未起水泡,她又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 她在看手指,而孝瓘在看她。 只?是手指在月光下清晰可见,而他则躲在暗影里不?易察觉。 「要不?要上些药?」她抬眼望着他问。 孝瓘躲闪了目光,抽回手指,道:「不?用,这点小伤,算得什么?」 清操笑了笑,站起身,用筷子将那?钵子挑出来,洗净后重新交给?孝瓘。 得了上次的教训,这回孝瓘下手极快,那?面煳也随着钵体的旋转而黏贴在内壁上了。 清操又令他将铜钵取出,把钵内的薄饼倒入沸水煮熟,再放入凉水冷却,所得的饼子的确和豚皮相?类。 孝瓘盛了两碗,问清操要不?要淋些胡麻,清操笑着点头允了,「初时尝起来怪怪的,不?过现在觉得还挺好吃的。」 七月的夜已有了早秋的凉意,孝瓘与清操就端着碗坐在石阶上,望着天?边即将西坠的晨月,边聊天?边吃完了一大碗豚皮饼。 自此之后,孝瓘常去邮驿,而清操常去寺院。 孝瓘写给?大兄的信迟迟未得回復,去往塞外的马嗣明亦是音讯全无。 他们禁不?住去问对方常去邮驿和寺院的原因,一个说是在等兄长的回信,一个说在为家人祈福。他们谁也没有说谎,却谁也没说实话。 想来这世间的事总是这般奇怪,人竟是可以用实话来撒谎的。 除却去邮驿,孝瓘日日都?在练剑,与往昔不?同,直练到汗透层衣,喘息不?止,依旧不?肯歇息片刻。 清操担心如此耗损,会?加速毒发,将他唤来饮水,又问他为何这般用功。 他支吾道:「我就是想给?你的那?支曲子配上一段剑舞。」 清操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微惊之后,会?心笑道:「君舞三尺水,我拂五弦琴,如此甚好。」 遂取来琴,在廊上弹奏起来。 朱弦三嘆,仍是旧曲。 孝瓘的长剑随琴音而动,他的身姿轻若翩鸿,剑锋疾如闪电,人与剑在一处,便似雪落白梅,亦如天?海相?接,谐而容融。 曲罢,舞罢,他们笑望彼此,良久无言。 清操不?懂剑,亦能?看出孝瓘此舞轻盈灵动,与方才一味凌厉的杀招决然不?同,而孝瓘自知仅说了一半的实话,用笑容遮掩心虚罢了。 岁月不?居,展眼到了十月。 因天?气转凉,老郑公无意染了风寒,逗引出旧疾,竟又不?能?起身了。 清操日日侍疾,却不?得阿翁半分宽颜,反将她唤至榻前?,板了脸孔道:「你已在家住了近三个月,你可知定州官廨内的闲话越传越难听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什么闲话?」 「他们……说……」老郑公没好气地说,「说你膝下无出,便要大归咯!」 清操险些被气笑,道:「可有谁家女?儿带着夫婿大归的?那?怕是要将他拉来入赘的吧?」 老郑公吹着鬍子咳嗽,继而怒道:「小娘说话不?经脑!天?家的玩笑也敢浑说?」 清操假装缝了嘴,示意要往屋外去端药,老郑公怒意稍平,将她叫住道:「先?不?忙吃药,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讲。」 虺易毒(3) 清操假装缝了嘴, 示意要往屋外去 端药,老郑公怒意稍平,将她叫住道:「先不忙吃药, 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讲。」 清操只得乖乖退回来, 主?动言道:「阿翁,我早已问过四郎归邺之期, 他说如他这般闲云野鹤, 定州与邺城并无差别?;但于我而言, 能守在阿翁身边很?重要, 所以他愿意陪我留在定州。」 老郑公摆了摆手。 「我知你并无遣归之虞, 坊间传些郑门闲话倒也在其次,独独一件事令我寝食难安。时逢朝廷用人之际,像四殿下这般年纪的宗室子弟, 理应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才是。」 老郑公捻了捻花白?的鬍子, 又道:「何况他年纪轻轻, 如此懈怠, 会使?自己落下不好的名声的。」 清操嘆了口气—— 阿翁表面?清贵自矜,不理俗物, 但心中始终燃着一团火—— 他自小学儒, 家国天下早已渗透入骨髓,纵使?世道浑浊, 残暴横行, 文臣不得重用,但修齐治平,天下为公的理想从未改变。 是故他不喜闲散宗亲也在情理之中了。 清操在阿翁身边长大, 耳濡目染,又何尝不明白?这道理? 只是此番皇位更迭, 实在险象环生——若非孝昭帝临终主?动与孝瓘割席,免其所有官职,加之大兄力保,孝瓘怕是早被天子当作异己处决了。 如今,她并不想催促孝瓘重新入仕,只希望他夜读南窗,醉倚东篱,再不要踏足朝堂纷争了。 傍晚,她回到东院,见他垂足踞在院中的绳床上,背倚着廊柱,双睫低垂,似是睡熟了。 清操走?过去推他,道:「天这么冷,怎在院中睡了?」 孝瓘的眼皮动了动,用手揉了揉眼睛。 清操眼瞅着他瞬间就有了浓黑的眼圈,不禁提起他的手掌,诧异道:「咦?你眼睛怎么了?」 「哎,忘了!」孝瓘恍悟似的摊开手,只见掌心乌油油的一片。 「弄的什?么呀?怎么这么黑?」 孝瓘摊开另一只手,竟是一根尖头的黢黑粗棍。 「炭?」清操端详了半天,心道虽盼他做个闲散宗亲,但他这无事撸炭也委实太闲了些,「郎君,要不……你学延宗斗个鸡走?个马什?么的,且比玩炭正常些吧?」 孝瓘被她逗笑?,「亏你日?日?画眉,不认得石黛吗?」 清操惊讶地望着眼前这根粗苯的棍子,实在无法将它与纤细的黛笔联繫在一起。 「我看你的石黛快用完了,就找来原石,想做支黛笔,只不过磨研了一个下午也难小巧。」孝瓘说着指了指地上的磨石和锉刀。 忽想起新婚翌日?,她曾罚他为自己画眉,却被断然拒绝,理由是他的手提剑握槊,从不拿眉笔——而今,他竟愿意为她做一只黛笔? 清操执起他的手,摩挲着纵使?黛黑仍盖不住的厚茧,抬眼望着他道:「你最近……怎么好?像有点怪怪的?」 这时,尉相愿自园径上走?来,行罢礼道:「殿下,河南王来信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正要呈进到孝瓘手上,却发现他满手黑灰,只得转交给清操。 孝瓘看了清操一眼,道:「我回去洗洗手。」 二人先后回返书斋,孝瓘洗净了手,见清操正在灯下随意翻着书册,那?封孝瑜的回信已静静躺在案几上了。 孝瓘破开信封,展信粗览,禁不住嘆了口气。 清操装作无意地问道;「怎了?平白?嘆气?」 「没……没什?么……」他放下信,只望着窗棂外的萧瑟树影发呆。 清操望了望他,又回到自己的书上——只是那?书上的字,她再看不进一个。 「我要回邺城了。」孝瓘忽然道,「我知老郑公旧疾又犯,你留在定州照顾他吧,无需随我回去。」 「你回去何事?是朝中有什?么紧要吗?我还是随你同归吧,阿翁已责我留家日?久,辱没门风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孝瓘低头道,「就是近日?突厥时常滋扰边境,我请大兄为我斡旋,重入行伍,北境御敌。」 「大兄准了?」 「大兄未置可否,只令我先返京畿。」 「那?我与你一同回府邸候旨吧。」 「不用。」孝瓘提高了声?音,语气也加了几分决然。 「我必须与你在一起。」清操紧绷着唇,她的声?音不大,却是无可辩驳的坚定。 孝瓘皱了皱眉,缓下声?道:「若至尊下旨,我便要去北境,你亦无法随行。与其独守兰陵王府,不如留在定州侍奉阿翁……」 「孝瓘,你一人我不放心……」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孝瓘怔怔地望着她,从她那?微微泛红的眼眶,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可他依旧倔强的不愿捅破这层窗纸,只淡淡回道:「你放心便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三日?之后,孝瓘独自回了邺城。 清操之所以没有执意前往,是因为老郑公的情况的确不大好?,而郑武叔又被临时抽调到冀州行事。 孝瓘才至邺城,长兄孝瑜便邀他过府一叙。 这两年,孝瓘都未踏足过河南王府,今日?前来,还以为日?久记错了地方。 原本不大的王府,已外扩了数倍有余,遥望院中,绰约可见许多新起的楼阁。 侍从将他导引至后苑,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池碧波,曲栏弯折通向水榭。 他闻远处有人唤他,转头一看,一艘龙舟推波而行,舟上幡旗猎猎,长槊竦峙,船头站着一人,正是长兄孝瑜。 孝瑜的脸上扑满了春风,他将孝瓘让于龙舟之上,斟满了面?前的酒杯,酒气清香四溢,孝瓘一闻便知乃是晋阳上好?的汾清。 「此乃至尊赏下的酒,他说他在晋阳喝两杯,我在邺城陪上两杯。」孝瑜说着,笑?意更浓,他昂首满饮,又示意孝瓘饮下,「我特意邀你,正是不愿独享佳酿。」 孝瓘陪饮了一杯,问道:「大兄怎么穿凿了水池?」 「我是效父皇当年在邺东起山池,也让兄弟们有个相聚之所。」 「引水凿池工程甚大,且大兄也教?导,我辈身份敏感,此举不会引得至尊猜忌吗?」 虺易毒(4) 「引水凿池工程甚大, 且大兄也教导,我?辈身?份敏感,此举不会引得至尊猜忌吗?」 孝瑜摆了摆手, 面上露出些许不悦, 「这水池刚修好时,至尊就莅临过了, 非但没有怪罪, 还十分赞赏池景秀美, 与我开怀畅饮呢!」 孝瑜借着?酒劲, 又道:「为兄才晋了尚书左僕射, 掌吏、祠、兵三部,又兼纠弹之责,距那尚书令也就一步之遥, 孝琬领了中书监。可见啊, 我?们当初是赌对?了的!」 孝瓘呷了口酒, 并没有应声。 孝瑜咧嘴拍了拍孝瓘的肩膀, 道:「我?也有在帮你?筹划,你?可愿先入六部当值啊?」 大兄在信中说过, 欲举荐他在六部谋职, 但孝瓘已在回覆中婉拒了,他不知大兄今日为何再次提及, 遂再次低声道:「我?只?想去北境戍边。」 孝瑜脸色一变, 他饮尽杯中残酒,才缓和了颜色,道:「孝瓘, 现在商议此事并不合时宜,你?也知道, 陛下虑事总比你?我?更?为通盘细谨,他尚未下定决心出兵北境,我?又能说什么?」 孝瓘的胸口忽然?泛起阵阵的烦恶,汗水渐渐濡湿了鬓角。 孝瑜正欲夹菜佐酒,忽见孝瓘的情状,忙放下筷子,抚了他的背嵴问?道:「你?这是怎了?哪里不舒服吗?」 「当初我?假扮齐女?以解肆州之围,为取得突厥右夫人的信任,我?被迫饮下毒酒,现已几近毒发……」 孝瑜听罢浓眉紧锁,面色凝重,「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从未跟为兄提起过啊?」 「此事过了数载,除偶有腹痛呕吐,并未察觉异常,我?料想无?事,就没跟任何人说。怎料此番在定州缉拿突厥细作,他临死所?言与我?症状极为类似。我?后又请前马太?医诊治,几乎可以确定当年所?饮正是突厥的虺易毒。」 「这是何毒?可有解药?」 「此乃突厥人为御下属所?炼,听闻毒药便是解药,隔年服用方可缓解症状。」 「所?以,你?自请戍边也是为了去北境寻药?」 「我?曾数度修书兄长。初时仅为绥边 ,后来确有私心。」 孝瑜紧握着?孝瓘的手腕,「你?这傻孩子,既中了毒,还上什么前线?为兄这就派暗探往突厥!我?给你?寻解药去!」 孝瓘归邺后不久,马嗣明也回到了安喜。 他带回来七条青蓝色的蜥蜴,清操盯着?这些个头不大的四脚小兽,一动不动似没了生气。 「先生是已取了它们的毒腺吗?」 马嗣明摇了摇头,「盐泽有灵泉,常年温热,是故周围草木茂盛,这些蜥蜴就长在那里。可那般丰美之处,早就被突厥贵族所?占据,就算偷偷潜入,也会遇到许多大沼,有性命之虞。草民?花重金,找了个代贵人放牧的奴隶,帮忙捉了八只?。然?后拔取其中一只?的毒腺,用飞抽之法萃其精华,可惜所?得极少,想来即便将这些只?都萃进去,远不足以完全抑制殿下的毒性。」 「那当如何是好?要么再使?重金请人去捉?」 「现已入冬,突厥兵马会转至盐泽,再入怕是会引起注意。依草民?之见,不如将余下的几只?饲养起来,繁育后代以供药用。」 「可它们好像……没气了啊?」 「草民?听突厥人说,这蜥蜴的习性是遇寒则眠,逢暖则动,夏日间繁育最为活跃,不若做个暖棚试试?」 清操总算得了一丝希望,她留在安喜边照顾阿翁,边搭建暖棚,豢养蜥蜴。 暖棚建在西郊,离马嗣明隐居的草庐颇近。 为了节约薪炭,暖棚修得低矮小巧,墙壁和地下凿了细窄的火道,炭热通过火道使?棚内和暖如春。 马嗣明将那些蜥蜴放进入,几日之后,便可在小窗内看到它们渐渐恢復了生机。 冬日寒冷,万物肃杀,蜥蜴虽復甦,却无?吃食。 清操得闲就会带着?僕从去郊外田中地垄的沟渠中挖蚯蚓。他们先将热水灌入上冻的土中,待土石松动些,就用铁铲一路挖掘下去,这一挖竟至丈深,方能寻得一两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眼前饱食的蜥蜴个头渐长,青蓝色的身?体也变得暗沉发黑,马嗣明说,这是幼蜥变成?成?蜥的标志,也许过不了多久,它们就可繁育了。 清操的心下总算燃起了一丝希望,她依旧时常去寺院,祈望厄运早祛,家人安康。 鱼传尺素,雁寄鸿书,清操与孝瓘书信往来,互报平安。 清操从信中得知天子尚未决断髮兵北境,但已准孝瓘负责筹措粮草,训练士卒的事宜。而她也在回信中,告知他阿翁的病情已得缓解,让他不必牵念。 这日,邮驿的差官提了只?琉璃花灯交与清操,清操才察觉时已近岁暮。 她翻出当年在无?名小置,为避孝瓘而描画的鬼面,贴上些兽毛兽角,又改大了一件她素日常穿的衣裙,通通送至邮驿,烦劳他们转交给兰陵王。 按照习俗,每正月望夜,男人戴兽面,着?女?服,拉着?亲朋故友到上元灯会上欢游。 望夜,孝瓘有没有去灯会,清操不得而知,她自己是没有去的。 她拿着?孝瓘所?赠的琉璃花灯去了西郊的暖棚,她就是想来看看有没有小蜥诞生,想在这繁光缀天的喜庆节日里得一惊喜。 熟料不见惊喜,唯有惊吓,她仔仔细细的清点的七只?蜥蜴,如今竟只?剩了六只?! 同行的侍女?避尘劝慰她道:「天黑,许是藏在土里,或是叶里也未可知?」 清操又用灯照了一遍,「会不会今日给的虫不够,它们把同伴给吃了?」 「不会吧……今日给的虫与昨日一样多啊……」 「那就是过节,上一道硬菜。」 避尘「咯咯」笑出了声,二人决定天明再来查看。 可惜,天亮再来,她们依旧只?数出六只?。 过了新春,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老郑公恢復得不错,眼下已渐能起身?;郑武叔在冀州的差事也办得很顺利,再过些时日许就能返回定州了。 唯一令清操不安的只?有暖棚中的蜥蜴——好吃好喝地伺候它们五个月了,就是不见繁育后代。 虺易毒(5) 寒食日?, 老郑公?按家训,在府中改火食生,命族中女子亲手制作冷食, 以念先?人。清操跟着阿婶学做干粥, 焚香诵经。 她不禁又想起童年,父母离世后不久的那个寒食节, 姑母抱着她, 餵了她一碗粥——那是她喝过最难喝的粥, 冰冰凉凉的, 像一块冷硬的石头坠进腹里, 她腹痛了整整一夜。 只是现在,即便这样一碗冷粥,也需她自己来做了。 此时, 窗外飘起轻薄的雨丝, 西风吹散院落中的海棠, 湿凉的寒意沁透了衣衫, 清操瑟缩着肩膀,对着手心哈气?。 延宗在僮使?的导引下?从雨雾中走进来, 他笑着跟清操打了招唿。 「四兄寄给你的醴酒。」他边说?, 边脱掉蓑衣斗笠,从怀中捧出一个酒罈, 「我?才在邮驿见了, 帮你提熘过来。」 「阿胖同饮。」清操备好酒杯,各斟了一杯。 酒入口中,初是冷的, 酸苦中隐有甜味,入喉之后, 便如一股暖流注进来。一杯之后,清操冰凉的手脚竟有了些暖意。 「对了,听说?阿嫂在养蜥蜴?」 关于孝瓘的事,清操并未告知?延宗,主要是他性子急,若知?真相?怕是要一路杀到塞外去。 因着当年酒席上那番「家主、褥子」的胡话,九叔高湛可?是没少找延宗的麻烦。孝昭时,就唆使?人弹劾延宗,致使?他被?杖责一百,罚去恆州修城;后来高湛自己当了皇帝,召他回了定州,又数次下?旨鞭挞,近日?更是把?他身边的长史、司马、录事、功曹、仓曹、中兵等九名佐官通通赐死,换上了自己的亲信。若他再擅离职守,想必要招来杀身之祸了。 清操摇了摇头,装作不知?的模样。 「阿嫂不实诚,这般别致有趣的事,你竟还要瞒我??」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白瓷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是我?挖的蚯蚓,你带我?去瞧瞧行?不?」 清操正愁今日?无暇领人去捉虫,见状便应下?,拿了油伞蓑衣,带他来到西郊。 延宗在暖棚外撒了蚯蚓,待瞧见蜥蜴,禁不住皱了皱眉头,「这玩意有毒啊,阿嫂怎么养这个?」 「你认得这蜥蜴?」 「这不就是盐泽的虺易吗?我?在恆州监修长城的时候听说?过,突厥人拿它?们炼毒,人吃了便死。」 清操听罢默不作声,延宗以为?她被?慑到了,提了块大石便道:「阿嫂莫怕,我?帮你锤死它?们便是!」 清操刚要阻拦,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安德王且慢,此物乃我?从盐泽带回繁育,用以入药的。」 延宗与清操一回头,见马嗣明正对着他们行?礼。 延宗这才丢了石头,「原来是你这老头,那便没甚稀奇了。只不过你既说?繁育,怎地带回清一色的母蜥?」 马嗣明与清操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问道:「你怎知?道?」 延宗见他们神态严肃,也是颇为?惊讶,解释道:「我?不好赌嘛,平时喜欢斗鸡,樗蒲,跑马……但恆州什么也没有,只能抓些虫儿玩。手下?有个属官说?虺易好斗,只是极难得,我?就赏重金使?人去捕。颜色鲜亮的是雄蜥,争抢斗狠;颜色暗沉的是雌蜥,就趴在罐中一动不动。」他说?着指了指暖棚里的蜥蜴,「你瞧它?们都快跟土一个色了,指定都是母的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清操垂头丧气?地上了牛车——才刚燃起的那么一丁点希望便被?延宗的一番话给浇灭了。 她现在觉得又冷又饿,疲惫极了。 粗苯的牛蹄踏起水花,行?成一笼浅浅的薄雾,随着驭夫的一声长喝,牛车终于停在了郡丞府前。 府门前,有个撑伞提灯的僮使?,几步併到车前,匆匆行?礼道:「启禀王妃, 大王病重,请速归邺。」 雨后的清晨,处处透着鲜润的气?息。 小童忙着洒扫满地的海棠,婢子在挖竹下?的新笋。 清操则整宿未眠。 她先?命人返回西郊,将孝瓘毒发的事告知?马嗣明,又草草收拾了行?礼,在天蒙亮时候已候在老郑公?的房门口,与阿翁请安兼辞行?。 自阿翁房中出来,天光大亮,清操用手掌去挡阳光,指缝间析出明艷的阳光。 门廊的僕从递上拜帖,禀明西郊马先?生来访,清操并未依礼请进来在堂上叙话,而是自己急慌着迎出去,惹得僕从诧异非常。 马嗣明跪在雨后的湿漉漉的地上。 「先?生这是做什么?」清操伸手欲将他搀扶起来。 马嗣明哪里肯起,「草民疏漏,未得分清雌雄,怠误殿下?病情,实是罪该万死……」 清操嘆了口气?,道:「先?生捕得皆为?幼蜥,不易分辨也属正常。依先?生之见,殿下?可?还有缓解之法??」 「草民欲将所饲六条入药,只是淬鍊尚需几日?,一旦制好,便遣人送至兰陵王府。」 「我?记得先?生曾言即便全部入药,仍不足以抑制毒性啊?」 「草民精研淬鍊之法?,已可?多得些毒汁,即便不能完全抑制,也可?延缓症状,争取时间。草民这就再往盐泽,定寻回更多虺易!」 清操感激地行?了礼,却又顾忌道:「盐泽乃险地,遍地泥淖,我?不忍先?生一人履险,待返回邺邸后,多遣人手助力可?好?」 马嗣明露出为?难神色,道:「其实上次出塞之前,殿下?问过草民他中毒的事了……」 「什么?」清操听罢一惊,「你说?他知?道?」 马嗣明点点头,「我?当时与王妃在舟中说?起这件事,是把?困难想得太简单了。后来问了些药商,都说?虺易极其稀有。所以隔天殿下?问诊的时候,草民请他多遣些人手同去。殿下?却是拒绝了——他说?,朝廷欲清剿突厥杂部,若那里忽多出成群的齐人,怕是会打草惊蛇。」 清操望着马嗣明远去的身影发呆,忽觉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回头望去竟是郑武叔。 他才从冀州回来,一副风尘僕僕的模样。 「出了什么事?」 多日?的压力令清操透不过气?来,而今被?听到,只觉如释重负,遂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跟郑武叔说?了。 郑武叔忙命人备车送清操归邺。 「阿叔只管照顾好阿翁,别的我?已准备好了。」 清操换上窄袖袄、宽腿裤,戴上圆顶的垂裙帽,选了一匹最矮小的马。 「这么远的路,你要骑马回去?」郑武叔有些不可?思议。 清操笑着点了点头,「从未试过,焉知?不行??」 清操说?着,一甩马鞭,小马跃将开去,蹚起一阵烟尘。 「快点追上去呀!」郑武叔不放心地催赶着随骑,又对着他们大喊,「路上小心!切要护好王妃!」 此一路飞驰,似带林梢,如环春水,俱速速落于身后,而当清操站定在兰陵王府门口的时候,却又踯躅不前了。 她缓缓下?了马,只觉大腿内侧酸痛,将马鞭丢给前来迎接的马仆,忍痛往门内走。 尉相?愿立在门内,神色甚是难看,鼻尖略有些泛红。 「殿下?……他……」清操假装未察见他的异样,「怎么样了?」 「回禀王妃,前日?起呕血不止,血色如墨,十分骇人。殿下?自己说?是中了突厥的毒……」 清操轻点头道:「我?已知?晓。」 后苑的桃花已经谢了,几株新植的矮树缀满素白的花,便如覆了一层雪。 掠过离离花叶,正寝的中庭置一软榻,榻上那人,身着梨白锦袍,背倚竹几,只望着清操走来的方向,淡而一笑。 「你是……骑马回来的?」 清操揉着腿股,僵笑着点了点头。 「我?幼时也这样,每次骑完马都疼得不行?。」孝瓘将身子往榻内侧了侧,腾出一块地方留给清操,「其实……不用那么着急,我?会等你的。」 虺易毒(6) 「我?幼时也这样, 每次骑完马都?疼得不行。」孝瓘将身子往榻内侧了侧,腾出一块地?方留给清操,「其实……不用那么着急, 我?会等你?的。」 清操艰涩地?坐下来, 艰涩地?弯了弯眉目,那弧度硬生生扼住了即将溢出眼角的泪珠。 短短数月, 他清减了许多。 阳光映着玉曜的脸, 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苍白, 乌黑的双眸化?作琥珀, 仿佛幽潭笼上寒烟。 清操不忍再看, 别了脸移向那些新植的花木。 「那些是我?去年冬天亲植的栀子树。」孝瓘道。 清操噙着泪,回过头凝视着他——「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是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孝瓘轻轻点了点头。 「肆州时, 我?做胡麻的豚皮饼, 你?在安喜还了我?一碗;我?以琴曲肖你?, 你?以剑舞相和;新婚我?使你?画眉遭拒, 临别你?亲手磨一支石黛来还……」清操说着说着,泪珠碎落而下, 双手亦渐握成拳, 「如今,你?又植了这些栀子树, 是想用这满树的栀子花, 来偿我?赠你?那袋疗伤的栀子吗?」 「清操……我?……」孝瓘垂睫,避开她?的目光,「今生?我?亏欠你?的太多, 并不知?如何来还……只能做这些微末之事……」 「可是孝瓘……」清操提高了嗓音,盖住孝瓘的愈发低弱的尾声, 「我?并不想要?你?的感激啊!我?之前,就说过好几?次了……」她?说到后面,声音却也矮了下去。 她?看到孝瓘先是一怔,继而眉峰蹙起,低头往榻边的唾桶中吐出一大?口黑血。 良久,他直起身,勾了勾残着血痕的嘴角,缓缓言道:「抱歉……那便来生?再还吧……」 清操深吸了口气,这口气就这般顶在她?胸口,吞吐不出,又强抑不下。 「来世茫茫人海,未见得能再遇到;便是遇到,也未见得还记得……你?若执意还,就努力?多活些时日,余生?几?十年,总有慢慢还清的一天。」 「好。」他笑了笑,应承道。 她?这口气,终化?作一行泪,缓缓流出眼眶,可她?偏拗着头,自己擦干净。 马嗣明?的药丸送至兰陵王府时,清操并未在家。 那天正是谷雨后的首个吉日,按照朝廷规矩,皇后胡氏需领内外?命妇先于北郊的先蚕坛以太劳、少劳之礼祭祀先蚕;次日返回邺宫,皇后将于后苑公?桑领诸妇亲蚕,以彰皇后之坤德。2 清操一大?早换好纯缥色的助蚕服,赶到北郊,却迟迟不见皇后的仪仗。 待到过了午时,方又传圣谕:内外?命妇皆往邺宫后苑。 清操心生?疑虑:需知?这亲蚕礼源自《周礼》,乃五吉礼之一,歷来十分隆重,此番祠部更是筹备日久,这究竟是生?了什么变故? 牛车缓缓沿着广阳街往邺宫去,途径宫角门,清操瞧见了皇后的仪仗和重翟车泊在那里——看来皇后根本就没?有出发前往北郊。 转弯到了止车门,只见内外?命妇均已聚集在此。 内侍官导引诸命妇自云龙门入宫,暂住在公?桑旁的一处院落中。 大?家俱是议论纷纷,清操大?略得悉大?宗伯将暂代皇后胡氏,另择吉日往北郊行先蚕礼。至于原因?,依旧无人说得明?白。 次日上水二刻,诸命妇鱼贯入后苑的公?桑。此处植了许多桑树,谓之桑园,穿过游廊便是蚕舍。 皇后胡氏身着鞠衣立于桑树之下。 鞠衣又名黄桑衣,正是取桑叶初生?之色,胡氏穿着这身亲蚕服,更衬得脸色蜡黄难看。 胡氏领诸命妇採桑,而后进入蚕舍饲餵。 整个过程机械敷衍,皇后始终阴沉着脸,未多说一句话?,也未见半分笑容。 众人望着皇后远去的背影,又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一定是因?为晋阳中山宫的事!」低回纷杂的人声中突然冒出一个尖细的童声。 人群竟自渐沉静下来,仿佛都?在竖着耳朵听后续的「童言无忌」。 这一句「中山宫」自然也引起了清操的注意——发声的女童就在她?右前方不远之处。她?约摸七八岁的光景,身着外?命妇 的深衣,显然并非公?主,但如此年幼,又怎会受邀参加这样的祀典? 不过清操很快就明?白过来——只因?那女童正在被斛律夫人训斥「莫要?胡说八道!」——想来她?应是斛律光的次女。 时任大?司空的斛律光有二女。长女被孝昭帝高演册为太子高百年的正妃,才?因?高演离世,储君易位而降为乐陵王妃;次女又被当今天子高湛定为皇太子妃,将于六月举行册封大?典。 「准太子妃」哪里肯服,依旧稚声稚气道:「女译官要?救中山宫老媪,信鸢被我?兄兄一箭给射下来了……」斛律夫人一把捂了她?的嘴,又将她?匆匆带出人群。 听此一言,清操马上联想到了惠琳欲寻的阎氏老妇,莫非突厥人的细作已经潜入了晋阳皇宫? 孝瓘早起服下马嗣明?遣人送来的药丸,到了午后才?渐渐恢復了意识。 模煳的视线中,他似乎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他床前来回踱步,他虚弱地?唤了一声「大?兄。」那人方止了步伐,凑至床边。 「你?可算是醒了!」孝瑜颤声道,说完他伸出大?手扶撑起孝瓘,将水杯抵在他唇边,「起来,喝口水。」 孝瓘饮了一口水,稍稍缓解了些喉咙中的干痛燥热,但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大?兄公?务繁忙,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你?病成这样,怎不遣人知?会一声?」孝瑜嘆了口气道。 「我?的事已和兄长说了,若真到了那日,想来清操自会命人告知?吧。」 「别胡说!为兄已遣细作去突厥寻药了,只是听闻那毒极为难炼,并不易得。」孝瑜将水杯置于案上,「我?听尉相愿说,你?晨起服了马先生?的药,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孝瓘点点头,「马先生?亲往塞外?,在盐泽捉了几?条蜥蜴,本想带回定州繁育,却因?未辨雌雄而失败。彼时我?已毒发,先生?只得将那几?只炼制成药,昨夜送至邺城,用以暂缓毒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如此可延多久时日?」 「这个马先生?也说不准。不过他与清操说,他会再往塞外?。」 「那便好……」孝瑜拍了拍床沿,「你?好生?将养,就……就不要?再上前线了吧……」 孝瓘听他语气有些迟疑,似话?中有话?,遂问道:「大?兄此言何意?」 孝瑜一笑,「陛下已决定清剿突厥杂部,高叡举荐你?来领兵。」 孝瓘也是一笑,「为何是赵郡王,而非大?兄举荐?」 「因?为我?举荐的正是他高叡。」孝瑜挑了挑长眉,「所有皇亲宗族之中,高叡已列大?宗正卿,地?位最为煊赫。在尚书省里,他身踞尚书令,行丞相之职,我?与和士开也只能分列左、右僕射,各掌三部。1高叡乃孝昭顾命,一直是被至尊猜度,他便巧言令色以固其位;西域丑胡和士开,更是极尽邀宠之能事。我?夹在此二人间,想要?更进一步,属实不易,好在至尊念及少年情谊,对我?的话?尚能听进去几?分。前些日,我?跟至尊提起赵郡王父行乱后宅被太祖杖杀之事,恐其心存怨恨,不宜委以重任,至尊深以为然。而今至尊既已决意靖边,我?便顺势举荐他去领兵。」 「阿兄思虑缜密,却不曾想过我?的立场与境地?。」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自小好武,想在疆场建功立业,我?自然也是支持的。我?大?齐以武立国,手无军权,便是无根之木,再大?的权势也会如浮萍四散。但眼下的良机不可错失,待我?手握相权,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孝瓘望着大?兄,那张熟悉的脸隐约有了陌生?之感。 「朝堂诡谲,非我?所善,我?心中所想,仅戍守边关,保境安民而已。倘使陛下下旨,孝瓘义不容辞。」 勾心斗 「朝堂诡谲, 非我所善,我心中所想?,仅戍守边关, 保境安民而已。倘使陛下下旨, 孝瓘义不容辞。」 「你是不信为兄?还是……在担心解药?」孝瑜先?是提高了?声音,很快放缓了?语气, 「我会催促细作, 亦会派遣人手供马先生驱遣, 你在家调养身体?就好……」 孝瓘启被下床, 跪于孝瑜脚畔, 「若有解药,我便亲自去夺;若无解药,我宁死于边野, 马革裹尸而还, 望求阿兄成全!」 「你!——」孝瑜的掌峰停在半空, 他望着四?弟青白的脸而未忍落下,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这些年?, 若无我斡旋迴护, 阻拦你要做的那些荒唐事,只怕你早已十死无生了!」 邺城皇城里的干寿堂是天子高湛的寝宫。 久未临朝的他, 有时会把近臣召至干寿堂议政。今日, 立于堂下的乃是赵郡王高叡和大司空斛律光,他们在聆闻圣训的同时,会时不时的将目光投向堂下的某个角落。 那角落里蜷着一个人。身着中衣, 手中握笔,埋头似在写些什么, 远远看去活似一条乖顺的波斯犬。 二人拉回目光,旋即互视了?一下,轻轻勾了?勾嘴角。 那人可不就是正值盛宠的侍中和士开吗?——看来宫中传言和士开与皇后同榻握槊的事是真的,皇后还因此?被禁足宫中,连先?蚕礼都交由大宗伯代行了?。 斜倚在围屏琉璃宝床上的高湛自也注意到了?二人微妙的表情,禁不住重?重?嗖了?嗖嗓子,道:「谁能?跟朕讲讲,宇文护的老母怎会在晋阳的中山宫里?」 高叡赶忙回了?心神,正色禀道:「宇文家早年?居于博陵郡,后来黑獭逆贼逃亡长安,家眷仍在齐境。老贼曾趁尔朱荣遇害,中原大乱之机,接走了?宇文护及兄弟,却将妇人留在受阳,太祖曾下令将她们囚于受阳旧宅。天保七年?,臣任定州刺史,文宣皇帝召臣至晋阳,密告此?事原委,并命臣将她们从旧宅解送至晋阳宫,安顿在长秋寺下辖的中山宫里。」 「难怪朕从未听得此?事……等等,等一等……」高湛若有所思道,「既然二兄行事如此?机密,怎地安德曾上奏说他在安喜捉到了?一名突厥细作,欲行刺阎氏,挑起战祸?朕当时还想?,宇文护的老母怎会在齐地,所以并未放在心上。而今看来,他是如何?得知的?」 高叡略略思索,道:「文宣帝当年?十分宠爱延宗,议政时从不避讳他。臣犹记得,文宣帝交代差事时,延宗正在旁边斩囚为乐,想?来他那时杀人也未专心。」 高湛听罢一笑,转而问那角落中的和士开,「晋阳宫细作的口?供有了?吗?」 和士开抬起头,高叡这才看清他脸颊、嘴角各有几处淤青,说话的声音也是含混不清:「她是粟特1与汉人的杂胡,会吐火罗语2,突厥语和夏言。她不会音律,只是在乐队里做译官。昨日用了?大刑,但?嘴巴太硬,敲不开。」 高湛冷哼了?一声,又对?斛律光道:「那日正是将军瞧见此?女在放飞信鸽,并一箭将其射落。据其所传情报来看,西虏那边应已?知晓阎氏在晋阳并在着力营救,不知将军对?此?事有何?高见?」 「臣以为应当加紧修筑西面的防御工事,并尽快清剿北境的突厥杂部。至于老妪,严加看管起来,若以后战局有变,可作为谈判的条件。」 高湛点了?点头,对?斛律光道:「你领步骑两万至轵关,筑长城二百里。」3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斛律光躬身领了?旨意,先?行离去。 高湛又与高叡说了?几件尚书省中的要务,听他处置得体?妥当,遂放心的把事情交与他,自己往后苑寻春去了?。 堂中仅剩和士开与高叡二人,待共力处理完高湛交代的几桩事,也欲下堂返家。 「赵郡王。」和士开轻声唤高叡。 高叡用下巴看着他——皇室宗亲,六镇勛贵,与这丑胡儿?说话都不用正脸。 「下官刚才路过?左坊,听那里的百姓都 在说,晋阳太液池被河南王搬到了?邺城。」 此?言一出,高叡的下巴才缓缓落下来,他勾着嘴角,直视着和士开,「容我眼拙,这才瞧见侍中大人怎么弄得一脸的伤呢?」 和士开摸了?摸脸颊,嘆声笑道:「哎……昨晚皇后命臣握槊,可巧给河南王撞见了?。河南王与陛下关系匪浅,隔夜陛下就狠狠揍了?下官一顿。」 高叡听罢哈哈大笑,道:「侍中大人不知轻重?,挨揍也是活该!」 「下官挨揍确是咎由自取,但?有害皇后清誉,不仅下官心里过?意不去,皇后她心里也过?不去……」 「侍中意欲何?为?」高叡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下官人微言轻,也说不上什么话,只是觉得河南王凭仗陛下的宠爱,衣食用度太奢僭了?些。」和士开转了?转眼睛,「赵郡王以为呢?」 「本王与他素无往来,并不了?解这些。」高叡转身要走。 和士开在他身后长揖,道:「不知大王何?日启程,下官定去折柳相送。」 高叡一怔,又回过?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下官听说河南王举荐大王绥边,清剿突厥杂部,怎么大王还不知道吗?」 高叡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冷声道:「河南之言就是圣旨?本王还向陛下举荐了?他弟弟高长恭呢!」 「下官方才有件事没来得及禀明陛下。」和士开微微一笑。 高叡狐疑地望着和士开,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你且说说。」 「当初那支乐队入晋阳宫是……」和士开凑到高叡耳畔轻声言道。 高叡的一脸嫌恶渐渐变作惊讶。 和士开说完,笑嘻嘻地看着高叡,「下官就想?问问大王,这件事是现在,还是待兰陵王出征北塞再去回禀陛下呢?」 高叡眼珠转了?转,微微笑道:「你怎知陛下会选长恭去北塞呢?」 和士开朗声大笑,道:「大王是聪明人,一下就抓住了?重?点。」 高叡看了?看他脸上的伤,蔑然道:「泥菩萨过?江,你有这个能?耐吗?」 公桑亲蚕后,皇后赐宴,而她本人并未出席。 宴毕,牛车载着清操缓缓驶离了?邺宫。 至戚里巷,道路逼仄,迎面驶来一队车仪。清操挑帘往外看,一眼便认出那车驾曾为姑母所用,猜想?来人应是赵郡王的续弦夫人——亦出自荥阳郑氏,按辈分算来是清操的族姐。 清操正想?命人退出来让路,对?面走来一名侍女,递上一张名帖,又道:「我家王妃在前面的城垣外的景亭中略备薄酒,想?请贵人前去一叙。」 授鬼面 清操自景亭出来, 已近黄昏,她没有坐车,而是沿着护城河缓步而行, 天边落霞披在她肩膀上, 堤边遂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到达兰陵王府,天色暮沉, 华灯已上。 门廊处, 正遇见才?刚通传圣旨的谒者;待转至后?院, 见孝瓘正在收拾行囊。 「你的身体……」清操惊喜地打量着他, 面上虽仍有病色, 精神却比之前?强上许多?。 「哦,回来这么晚?」孝瓘停下手中的事,直望着清操回答, 「是马先生的药到了。」 「不知这药能延缓多?久的时日……」清操小声嘟囔了一句, 「先生可有随信告之?」 孝瓘摇了摇头, 道:「没有随信, 怕是他也?很难估量吧。不过?……」他指了指供在案头的圣旨,「陛下已擢我为并州刺史1, 领兵往北境, 清剿突厥杂部。」 清操望了眼他手指的方向,并没有接话。 那晚, 内寝与书房的灯燃了通宵, 快至天明时,清操敲开?了书房的门。 一袭月白色的圆领袍衫,衬着那张清瘦纤白的脸。 「还没睡吗?在做什么?」清操低了头, 直从他腋下钻进门去,孝瓘赶紧转身追随过?去,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她已拿起案几上的那张纸,借着烛火看了。 「这是殿下给妾妃的遗令吗?」清操读完,轻轻将那张纸放回到案上,「家产尽归于我?」 「我不善经营,家产并无许多?……」孝瓘看了看那遗令。 清操抱着手,挑眉看着他。 「我知你?出身高门,并不看中这些……」孝瓘低头,窘然笑道,「但这是你?应得之物,亦是我仅有之物。」 清操微微勾了勾嘴角,重又审视桌案,并未发觉旁的纸张,才?道:「比前?几次强,仅此遗令,未见和离。」 孝瓘想起此前?写下的两封和离书,不禁心?生愧疚,却又不知再多?说些什么,只道:「望天地有仁,以今世因缘,寄来生相遇,偿清所有亏欠吧……」 清操沉默良久,淡声问?道:「孝瓘,你?我之间,当真仅有施恩与报答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孝瓘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清操轻嘆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面具。 「这是我初到绿竹院,见你?手中把玩的鬼面,料它应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临走时就收进了行李。我在肆州小置为了躲你?戴过?一次,元夕前?加了些兽毛兽角送于你?观灯之用。方才?我瞧见它被挂在了寝室的屏风上,就取下又描绘了一番。你?看,它是不是更可怖了些?」 清操盈盈笑着,眸中似有流动的春水,孝瓘的思绪却仍沉浸在刚才?的问?题里。 「我记得你?说,你?在军中尝以容貌为耻,受尽嘲讽,日后?疆场之上,你?便戴上这只鬼面,用以威慑敌军可好?」 孝瓘蹙眉,任凭清操将他按于胡床,又将那面具胡乱扣在他脸上,因那眼孔并未对准,他只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哎呦!可真吓人?呀!」他听到清操的笑声,又听她道,「以你?的武功和这张鬼面,定能凯旋而归!」 孝瓘倏然解下面具,只见一张布满泪痕的明丽笑颜,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细细擦净她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他轻声道。 齐国的兵马分骑兵、外兵二曹。骑兵皆是鲜卑人?,多?是六镇起义?世代相袭的军户,主要负责京畿地区的戍卫;外兵为步卒,乃汉族民户徵发而来,主要担任州郡的地方防务。 此番清剿,孝瓘仅从骑兵曹中领到一幢人?马,余下的需用州内的步兵。而袭扰北境,抢掠财物的突厥人?俱是马上骁将。 幢伍以杂彩为旗,幢主叫相里僧伽,幢副名韩骨胡。孝瓘在做领左右将军时,他们都曾为伍长,常与孝瓘对打习练,已很熟识亲厚。 相里僧伽指着幢中兄弟,对孝瓘道:「他们多?半曾在领军府中,将军可还记得?」 孝瓘朝队伍中一望,果?然大多?眼熟。 「侯莫陈洛州,兰芙蓉,綦连延长,那卢安生……」他试着叫了其中数十人?的名字,被叫到的人?咧嘴憨笑,朗声一「诺」。2 翌日,孝瓘清点好兵马,柴燔燎牲,歃血军祭,开?拔北境。 路过?郊外柳亭,他故意拖到队伍的末尾,果?真未见清操前?来送行,心?中只觉空落落的。 自那日赠他鬼面之后?,她忽而忙碌起来,似比他这即将出征的将军还要忙上一些。 「王妃说,她有事不来了。」尉相愿便如?肚子里的蛔虫般适时言道。 然而蛔虫终究不是讨喜的什物,孝瓘狠狠瞪了他一眼,加紧马腹一路奔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了。 夜幕掩蔽之下,孝瓘率军悄悄进入恆安镇,与城中驻防的恆州人?马会和。 执掌恆安镇兵马的正是厍狄敬伏,当年他护送孝瓘入突厥和亲,解了肆州之围,因有功勋,被赐仪同三?司。 他见了孝瓘一抱腕,笑道:「渤海公主,别来无恙!」 孝瓘自马上一跃而下,落地时故意踩在厍狄敬伏的羊皮软靴上,抱腕回道:「厍狄将军别来无恙!」 厍狄敬伏抱着脚原地直蹦,边蹦边哀嚎。 孝瓘回身沖他一笑,「将军赎罪。天黑,妾以为是石头呢!」 「少他娘废话!你?下马往石头上跳?你?不怕崴了脚 你?!」厍狄敬伏说完,又骂了几句鲜卑粗话才?得解气。 恆安镇的重檐城楼,辟门三?券。 二人?入得城门直奔衙廨,厍狄敬伏拿出舆图,指着北面对孝瓘道:「突厥盘踞之地,实乃苦寒。一年里,也?只六、七月份水草丰茂,他们忙于放牧,会稍稍安分一些。一到入秋,食物匮乏,就开?始打南下抢劫的主意。」 「袭扰恆安镇的突厥人?,可依旧是俟斤的手下?」 「阿史那部原不过?百家,合併了铁勒部五万余户,势力逐渐强盛。击败蠕蠕后?,草原诸部都去投靠,渐渐形成统一的帝国。听说他们的官制有二十八级,税法十分严苛。很多?牧民因纳不上税和杂畜,都来中原抢劫。近来依附突厥的游民日增,致我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厍狄敬伏重重嘆了口气。 鹿神咒 「阿史那部原不过百家, 合併了铁勒部五万余户,势力逐渐强盛。击败蠕蠕后,草原诸部都去投靠, 渐渐形成统一的?帝国。听说他们的官制有二十八级, 税法十分严苛。很多牧民因纳不上税和杂畜,都来中?原抢劫。近来依附突厥的?游民日增, 致我边境百姓苦不堪言……」厍狄敬伏重重嘆了口气。 「突厥王廷表面与齐通好, 收取大把钱帛美女;却又对内课以重税, 纵容子民南下抢掠!」孝瓘一拳重重锤在案上, 震翻了烛台。 「公主莫气……公主莫气……」厍狄敬伏伸掌在孝瓘胸口帮他顺了顺气, 又命人重换了油灯。 孝瓘瞪他一眼,又甩开他的?手?,道:「再唤一句公主, 缝了你的?大嘴!」 厍狄敬伏哈哈一笑, 连忙捏住嘴巴道:「不敢了。」 孝瓘正色问:「城中?有多少?骑兵?」 厍狄敬伏亦换了愁容, 「正是这个问题……当年六镇起?义, 我鲜卑男儿无不铿锵铁马,所?向披靡。自从?入主中?原, 人懒了, 马也?少?了……」 「别废话,多少?骑兵?」 「地方?上哪有骑兵啊!这不指望着你从?京畿带骑兵过来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我仅得一幢。」 厍狄敬伏歪嘴「呵呵」一笑, 「送死来的?吗?」 孝瓘想了想道:「有多少?羽箭?」 「统共几万支。」 「在役有多少?征夫?」 「大概三万。」厍狄敬伏摆了摆手?, 道,「他们主要?修城墙的?,打?仗恐怕指望不上。」 「正是要?他们修筑工事。」孝瓘指了指恆安镇城楼的?方?向, 「在三券门内修一小城。」 对常在崇山峻岭间修筑长城的?征夫来说,平地砌墙并不困难, 不多日,就在恆安镇城门内修筑了一座小型的?瓮城。 孝瓘率弓弩手?立于城上,厍狄敬伏扶墙下望,「这墙也?太矮了些,虽可挡一时半刻,但突厥恐会聚集更多人马进城抢掠。」 「无需太多,能射杀千余敌骑即可。」 瓮城修好后,初来了一些骑马的?牧民,才进来便?被射杀,后来的?都是身?着甲冑,手?提胡刀的?骑兵,显然恆安镇的?反击已引来突厥朝廷的?关注。 恆安镇军民连夜在城外挖下几道狭长的?壕沟,沟深约一人高,步卒隐匿在沟中?,一手?执戟,一手?执盾。 这时,孝瓘命人剥下在瓮城中?射杀的?突厥人的?衣服,并将他们统统悬于恆州镇楼之上。 按前方?细探的?消息,突厥大为震怒,他们动?用了两万铁骑,准备荡平恆州镇,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 厍狄敬伏自城楼往下观望,只见一马平川之上,蜿蜒开一众人马。他遂命弓弩手?引弓,只待他一声令下! 突厥的?骑兵远远瞧见了城楼上的?高悬的?尸体——他们常来恆州镇烧杀抢掠,何曾受过这等侮辱,禁不住个个目眦尽裂,不待主将发令,便?催马一路狂奔。 熟料未至城下,却见地上忽生出许多长刺,继而箭雨纷繁而落,战马哀鸣,血光漫天,仿如?堕入永无出期的?阿鼻地狱。 突厥后面的?骑兵吓得不敢向前了,他们勒住缰绳,欲往回撤。哪知才调转马头,就被队伍中?的?「自己?人」砍了脑袋。正自混乱间,但见一身?着突厥军甲,面戴狰狞脸谱的?将军在乱阵中?大杀四方?。 不知何处有人喊道:「这是鹿神的?诅咒!」 传闻突厥的?祖先名射摩舍利,曾与西海女神相爱,女神化身?为鹿,却被射摩舍利手?下的?酋长射杀。1 此言一出,突厥骑兵更加慌乱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同伴在诅咒下互相残杀,亦不知究竟是谁中?了咒,只得见人就杀,好杀出重围,留得性命。可是,人人皆作此想,便?人人皆不得逃。 最终仅余几百骑兵,他们望着尸横遍地,血流漂杵的?战场,跟着那位鬼面将军,大咧咧地回到了恆州镇中?。 厍狄敬伏满面喜色,挑大指道:「兰陵王妙计!」 「高肃岂敢居功?将军与我勠力同心,方?得此胜。」孝瓘褪下面具,转身?对相里僧伽道,「令步卒去清理军械和战马吧。」 原来,孝瓘领一幢骑兵,换上在瓮城中?射杀的?突厥人的?戎服,事先埋伏在城外。 他们趁突厥骑兵落荒而逃的?时机,混杂中?间,藉以神明诅咒,使其敌我不分,自相残杀。 此战之后,什么鹿神诅咒、鬼面将军的?传说迅速在突厥内部流传开来,就连阿史那俟斤都有所?耳闻——这齐国怎么总是出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先是个半男不女的?绝色妖眚,又来个鹿神诅咒的?鬼面将军? 五黄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亦是农户最忙的?时节。 服役期满的?番兵终得放归,军中?民间一片欢欣鼓舞,百姓亦交口称赞这位少?年将军给北境带来了难得安稳与和平。 孝瓘这两个月来又捉了些零星的?突厥散骑,可惜加之前次大胜,俘获的?所?有突厥人中?,竟无一人知悉虺易毒的?事——许是近期袭掠北境的?多是突厥杂部,对王廷的?事所?知不多。 他还曾遣人到盐泽附近打?探马嗣明的?消息,却也?渺然无回音。 因未得解药,他一直没给清操去信,而清操也?没给他来过信,想来也?是同样的?原因。 这日,尉相愿突然走进来,禀道:「殿下,有谒者来召。」 孝瓘忙起?身?相迎,他将谒者让于堂上,而自己?垂首跪于庭院,听其朗声宣读圣旨。 那圣旨极其简短,却如?晴天霹雳。 以至于他虽听得懂每一个字,却本能地拒绝将它们串联成一整句话;他虽置身?在炎炎烈日之下,却抵不住心底汩出的?阵阵寒意…… 他接圣旨时,执握长槊都不曾有半分颤抖的?手?,此刻却捏不住一片薄薄的?绢帛。 脑海中?反覆翻腾着谒者方?才那句话:「河南王,薨。」 天子的?圣旨是召孝瓘回邺弔唁大兄,一同被召回的?还有延宗和绍信。 孝瓘先回王府换上素服,却发觉清操并不在家中?。唤来张主簿,他表情有些莫名其妙,说话也?是支支吾吾—— 「王妃业已归家多日了。」 「回安喜了?是老郑公出了什么状况吗?」孝瓘心生狐疑,「避尘呢?着她来回话。」 「避尘也?同王妃一併走了。」张主簿答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这时车驾已然备好,孝瓘无暇细问,想着先顾好大兄的?丧事,再去趟安喜便?是。 玄武池(1) 河南王府中?, 挂起了无旒白旌,中?间设了祭台。 兄弟们均着素服,赤着脚, 络绎至台前祭拜。 河南王妃卢氏披髮素服, 跪在席上默默烧纸,身边是年幼的儿子弘节, 瞪着圆眼观察周遭的一切, 似乎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广宁王孝珩正想上前安慰几句, 只听门外一阵哭嚎之声。 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宋太妃, 甫一进门, 就仆在灵柩之上,边哭边道:「我的傻孩子啊……你何苦去管别人的事呢?那家是 什?么样的门风?那可是拉着诸侯上床,逼着将军造反的人家啊!你可真是煳涂啊!煳涂!煳涂!」说完, 开始用力捶打起棺盖。 宋太妃这番哭诉, 使整个灵堂瞬间安静下来。 她这话间所指的人是前魏胡灵太后。与当朝胡皇后同出自安定?胡氏, 按辈分?算来, 当朝胡后乃是胡灵太后的曾侄孙女。那位胡灵太后生性银盪,曾迫河清王元怿与之共寝, 又逼得少?将军杨华叛逃南梁。1 卢氏放下手?中?的纸, 直愣愣地望着宋太妃,然?后看了一眼文襄诸子, 见他们也是一脸震惊。她嘴角缀着冷冷的笑意, 大声道:「这话满朝文武,内外命妇,没一个敢说的!阿家倒是好胆识, 却?不要连累阖家老小!」2 孝珩瞪了眼卢氏,转而扶起宋太妃道:「太妃伤心过甚, 才会说出这样浑噩的话来。」又对左右侍女道:「快扶太妃下去休息吧。」 是夜,兄弟几人留宿在河南王府,帮助料理丧仪诸多事务。 「大兄究竟是……怎么回事?」孝瓘拉住孝珩,问?出了这几日?盘桓在心间的疑虑。 孝珩看了看孝琬,孝琬抹着红肿的眼,延宗和绍信也凑拢过来。 「太子大婚那日?,大兄领我与三弟共赴宫宴。天子龙心大悦,饮酒作乐,无不欢喜。席间,大兄起身更衣,我与他同往。因饮酒之故,我有?些醺醉,转过庭中?山石,见大兄正与一女子交谈。那女子你我兄弟亦皆识得,出自尔朱氏,早年侍奉过太后,现为天子女御,小字摩女。大兄幼年为太后抚养,看来与摩女甚为熟络,二?人多聊了几句,我见状也未上前,兀自归席。眼见酒过三巡,仍不见大兄回来,我正想出去找寻,却?见几名甲士押解大兄入堂。」 孝珩痛苦回忆起那日?的经歷—— 「高孝瑜!」高湛脸色阴沉地望着跪在堂下的的孝瑜,「你这酒可不白喝啊!」 宗亲勛贵见状都停了酒杯,小声私语究竟出了何事。 「连朕的人也干碰了?」他转而对群僚道,「河南王刚撒了尿,肚子空,你们挨个给他敬酒。」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在场三十七人,人人都敬了河南王一杯酒。 孝琬哭着接过话茬,继续道:「大兄喝到后来,肚子突鼓出来,腰带有?近十围。他实在喝不进了,那些甲士便捏着他的下巴,强行灌下去,我只听到他不停的咳嗽,呕吐,求饶的声音……」 「后……后来呢?」绍信呜咽出声。 「后来大兄几近昏迷,我和二?兄想要搀扶他回河南王府,至尊却?不准。他命娄子彦载大兄出宫。河南王府明明在邺北,天明却?传来消息,说是大兄溺于西华门外。在场无人敢离席,唯我哭跑出去看。到了玄武池边,见娄子彦已将大兄打捞出来,他说,大兄因喝多了酒,燥热难耐,自投了玄武池……」孝琬回答道。3 「此事蹊跷,以大兄品性,怎会为女色所惑?」绍信问?道。 孝琬愤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兄与九叔,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伙伴,他们一路相伴走过了童年和青春。成年之后,大兄费尽心力,助九叔登临大宝,终只落得个寻乱后/庭的可耻罪名?孝瓘禁不住一阵阵心寒。 「大兄权势日?盛,为人所妒,近来有?很多参劾大兄的奏章。至尊定?是怀疑大兄在他身边安插亲信,才会如此决然?。」孝珩按了按孝琬的手?,为兄弟们解释道。 孝瓘回想起出征前与大兄的数度争执,若自己没有?执意去北境而进入尚书省帮助大兄,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濯缨还是濯足,自古以来都是一个问?题。 孝瓘曾无比笃定?的认为濯缨者高洁,而濯足者鲜耻,但大兄的死,令他迷茫和彷徨。似乎清浊之间,并没有?那么明显的界限,有?一种介于清浊之间的东西,更加难能可贵。 「果如宋太妃所言,大兄就是被皇后和丑胡害死的!」绍信咬牙切齿说道。 孝珩速掩了他的嘴,压低声音道:「至尊召诸弟归邺,无非是观详你我兄弟的反应,为保全自身,大家切勿有?丝毫僭越之举。」 众人议论此事之时,延宗躲在角落中?,拿着酒壶饮酒,始终一言不发。 孝珩见状,走过去踹了他一脚,「丧期饮酒,别人会说闲话。」 说完,夺了他的酒壶。 他瞥了二?兄一眼,并不争辩。 孝瓘走过来,俯身拍了拍他的大肚,沉声道:「去给阿兄磕个头?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不去。」延宗执拗着。 诸人散去,各自行事。 孝瓘收敛了大兄生前所用器物,送至前庭,以备「烧三」之用。 远远瞧见堂中?有?一肥硕人影,跪在祭台之前,孝瓘默默走到近处,立于那人身后。 他双膝跪落,脖子却?是耿着:「高孝瑜,我跟你说,我续弦之人,仍是李氏女,就是阿范的族妹!你快起来,再照着这里踹上一脚啊!」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窝,「你倒是快给我起来啊!大兄!大兄!——」 他说着,手?指攀上领口,紧紧揉搓着那里的衣襟,然?后伏跪在地,痛哭失声。 孝瓘走过去,揽着延宗的肩膀,像幼时那般将他抱在怀中?。 他抬起布满泪水的大脸,问?孝瓘道:「四兄,你说大兄他——是不是错了?」 孝瓘望了望大兄的棺椁,垂了眼帘,轻声道:「我不知道……」 延宗稍缓了喘息,抹净泪水,拉着孝瓘又往廊上喝酒,孝瓘推了酒壶,「大兄因酒而亡,我喝不下。」 玄武池(2) 延宗稍缓了喘息, 抹净泪水,拉着孝瓘又往廊上喝酒,孝瓘推了酒壶, 「大兄因酒而亡, 我喝不下。」 延宗听完一愣,嘆了口气, 亦收了酒壶。 「你虽已?议定李氏, 却须推迟婚期, 莫让言官捉住把柄。」孝瓘嘱咐他道。 延宗点了点头?, 沉了半晌, 忽扭脸望着孝瓘,问道:「对?了,你与四嫂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我们怎么回事?」孝瓘一怔, 没懂他话间的意思, 「我们……没怎么啊?」 「你少唬我了。」延宗甩了个白眼道, 「你俩的和离书都送至安喜了!但郑武叔因平叛有?功, 新除赵州刺史,他带老郑公去赵州赴任了。我只得代?为?签收, 然后又派人把和离书和四嫂的家书一併转送去了赵州。」 「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和离书?」孝瓘听得一头?雾水, 「我……我何曾与清操和离了?」 「没和离?你说你们没和离?那便奇了怪了……」 延宗见?孝瓘一脸不解的模样,想了想, 道:「阿兄, 你是不是有?事惹着四嫂不悦,她跟你闹了脾气?」 孝瓘一滞,细细回想临别前与清操的几?番谈话, 「好像……没有?吧……」 延宗听出他的心虚,道:「是不是你背着阿嫂在?恆州纳了美妾, 而今被她知道了?」 孝瓘锤了他一拳,急问道:「近日清操可曾去过安喜?」 延宗见?他避而不答,遂现出一副瞭然神情,嘆道:「当年元孝友上奏说,『举朝既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1此话还真不假,而今齐地女子俱是飞扬跋扈,堂堂兰陵郡王纳一侍妾,竟会惨遭主母休弃?这,这上哪儿说理去?……」 「我没纳妾!」孝瓘不耐烦地吼了一句,语气更添一份焦急,「你别闹了,快说她到底回没回过安喜?」 「反正我没见?过她。」延宗见?他真有?些急了,才?信他果然没有?纳妾,忙正色答道。 「但我见?过那纸和离,确系你的字迹无疑。上面还盖了你的私印和司州牧廨的官印。只是邮驿不谨,纸张弄得皱皱巴巴的。」 孝瓘自知不宜此时离开,遂唤来尉相愿,让他回兰陵王府带张主簿过来问询——想来和离书夫妻各执一份,若已?在?司州牧廨备案,王府中自然也?应留有?一份。 半个时辰后,尉相愿将张主簿带了过来。 主簿呈进给孝瓘一封文书。 孝瓘拆开一看,竟是当年他私出肆州,找文宣寻仇时写给清操的那张和离书,他的落款和印章陈旧模煳,而清操那厢却是 新洁清晰。 「两?个月前,下官突然收到司州牧廨盖章的两?纸和离书,见?上面印章齐全,不敢多问,直交与了王妃。王妃阅后,命下官将其中一张邮至安喜。她自己便自收拾东西,于次日离开了王府。」张主簿颤颤言道。 孝瓘拍案而起,大怒道:「如此紧要之事,为?何不报本王?!」 在?场众人都知道,兰陵王素来性情温和,极少见?他如此动怒,俱是噤若寒蝉,半晌方听张主簿怯怯答道: 「下官……下官以?为?是大王与王妃商议好的……下官不敢过问啊……」 「四兄,消消气,消消气……」延宗见?孝瓘脸色铁青,颊边尽是汗水,忙递了盏清水,捋着他的心口,「这事也?不能?怪他,你跟四嫂夫妻之间的事,他一外臣,还能?拿着和离书找到北境去吗?」 他见?孝瓘推开他递来的清水,又道:「这期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孝瓘略缓了心神,继续问张主簿道:「寄往安喜的那张和离书是不是很皱?」 「对?,对?!」张主簿连连点头?道,「又皴又褶,似被人揉烂再展开的,我还说留张清楚的,以?备大王查阅。」 孝瓘想起他去突厥和亲之前,写给大兄的信并附上的和离书,曾在?突厥被清操揉捏成团…… 他已?然弄清事实?,却仍旧不肯死心。 「相愿,你与主簿分?别去司州牧廨和宗正寺去查查。究竟何人把和离书送去了牧廨,还有?,宗正寺……宗正寺是否已?将王妃从玉牒除了名……」 尉相愿与张主簿连忙应声?,分?头?去了司州牧廨和宗正寺核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延宗则守在?孝瓘身边。 他也?不知怎么该安慰他,吭哧了半天,才?挤出几?句话: 「我记得你曾说过,并不想耽误她太久……现在?许是她想通了也?说不定……」 孝瓘本是低着头?,双拳紧紧握着,听他这么一说,勐然抬起头?,死死盯住延宗的胖脸。 「我……我就瞎一说,你别往心里去。」延宗赶忙捂嘴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什么。 眼见?天色渐沉,尉相愿和张主簿先后回来了。 他们的回答彻底打?破了孝瓘那些不切实?际的想像: 「属下已?去问过了,廨役说是一名女子,手执兰陵王妃的令牌,听他对?那女子长相的描述,八成就是避尘。」 尉相愿说完,张主簿回道:「宗正寺已?根据和离书,上奏天听,王妃已?被移出了玉牒。」 孝瓘听罢不怒反笑,他颓然跌坐在?蒲蓆之上——清操用他写下的两?封和离书,将他休弃了! ** 註:1出自沧州刺史元孝友给皇帝的奏表。在?五胡汉化的过程中,因草原部落的传统,北朝女性社会地位保持了较高水准,男子纳妾经常不被允许,也?难怪这位刺史正二八百给皇帝写奏摺抱怨了。所以?脱胎于北朝的隋唐帝国,有?杨坚那样的妻管严,出了武则天这样的女皇,实?在?算是歷史积淀了。 ** 心飘絮 自溺毙于玄武池, 至入殓下葬,天子始终未来弔唁孝瑜,只命谒者送来盖棺定论的赐谥诏书。 谒者道:「皇上贬膳撤悬, 切犹子之痛, 遂乃诏曰……」 引来孝琬一声轻嗤,谒者抬头望了他一眼, 孝珩在旁拉了拉他的衣角, 谒者这才继续宣诏: 「故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河南王孝瑜, 风标俊朗, 理怀弘劭, 歷职内外,绩誉兼宣。降年不永,伤悼深切, 泉隧已卜, 典册宣加。可赠使持节、都督定沧瀛幽晋燕朔七州诸军事, 太尉公、录尚书事, 王如故,谥曰:康懿。」1 合民?安乐曰「康」, 文德充实曰「懿」, 天子赐了褒谥。 然而,大兄那?张鲜活生动的脸, 就这般慢慢褪去色彩, 变成两个冰冷的汉字被籍入史册,孝瓘想到?此?节,心中顿感无限孤凉——人之一世, 究竟为何而活?难道当?真只为了死后?那?轻浅的两个字吗? 天子又准允诸王留邺举哀,直至百日。 「他不过是怕你们回到?地方举了反旗。」孝琬又冷声点破了机要。 「三弟, 祸从口?出。」孝珩指了指嘴。 孝琬瞪了一眼广宁王,他一向?看不起?怯懦避世的二?兄,「我便是死也要手刃那?丑胡,二?兄自得?长命百岁。」 「大兄之死,也未见得?仅是和?士开的算计。」孝瓘看了看孝琬,轻声道。 孝瓘回到?兰陵王府,默默地走在庭院的石径上。 身畔是他去年手植的栀子树,此?时花已落尽,果尚未结,唯剩一树浓绿,默然而立。 远处的听风阁上,蒲蓆和?矮几犹在,几上却再无瑶琴。 他走进内寝,陈设如常,只是案桌上少了镜奁,书架上少了琴谱。 为筹办大兄丧仪,他已两夜未得?合眼,此?刻只觉又困又倦,便自吹灭了蜡烛,和?衣躺在床榻之上。 他仰望黑暗,举目无依,一股久违的恐惧感剎那?袭遍周身。 亦如幼时那?般,他起?身胡乱翻找起?母亲的那?串颈珠,然而颈珠早已束之高阁,一时又去哪里找寻?可黑暗亦步亦趋,恐惧一刻未停,他终在一堆换下的衣物?中,找到?了清操送给他的那?只鬼面。 他试着把鬼面戴在脸上,鬼面隔绝了黑暗,心竟自安定?下来。 曾几何时,他不再需要颈珠来抵御黑暗了,他误以为自己业已成年,不再畏惧黑暗,殊不知?那?不过是因为心有所慰,情有所依。 他在床上辗转,脑中又细细回想,分别前一晚他们说过的话——清操曾问他,他们之间,当?真仅有施恩与报答吗? 面对这个问题,彼时孝瓘不知?如何答;而今他知?晓了答案,她却失了耐心。 念及此?处,孝瓘再也没了困意。 他勐然起?身,取下鬼面,重燃烛火,唤来长史,命他查问府中所有婢子、僮使?——她离家前后?,可有发觉任何异状。 「奴婢记得?,王妃那?日自亲蚕礼回来,路上偶遇赵郡王妃,她们在城垣外的景亭聊了一刻。」一婢子率先道。 「可知?她们谈论些什么吗?」孝瓘问道。 「好像是在说什么琴乐之事。」婢子答。 又一婢子道:「殿下出征之前,王妃曾去过太?乐署,说是要找一些古曲的乐谱。」 「是去找那?名?姓万的协律郎吗?」 婢子摇摇头,「这奴婢却不得?而知?了……」 清操离家当?日,看守门廊的僮使?说,王妃大归时,亦如寻常出门,瞧不出半点异状。连他都禁不住红了眼眶,王妃却只笑着摆了摆手。 「是郑府遣车接走了王妃,同行的还有贴身近婢避尘。」掌管车马的马奴说。 「王妃她……可曾留下只言片语?」孝瓘仍不甘心,继续追问道。 众人尽皆默然。 良久,忽有个小婢发声道:「殿下,王妃离府的前一晚,用刀划伤了手腕,奴婢还请府医过来上了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是……哪里划伤了?」 小婢诺诺答道:「便是……便是那?里。」她说着,指了指孝瓘腕上的疤痕,「王妃那?里原是有几个字的。」 孝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里曾经镂刻着他对猗猗的誓言,却被猗猗用牙齿生生撕掉。新婚之夜,清操在她自己的腕上,同样位置镂上了同样的四个字——「约为瓘妻」。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淡声对马奴道:「去把重霜牵到?门口?。」 他遣散了奴僕,自己则换好素色常服,走到?庭院之中,拉起?重霜的缰绳,便欲往门外去。 尉相愿伸臂拦了他,「殿下意欲为何?」 「我要去一趟广阿。」 「殿下莫忘了,河南王丧期,朝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文襄诸王,切不可擅离邺城啊!」 孝瓘笑了笑——阿兄不在了,确实没人再阻止他做荒唐事了。 重霜一路向?北飞驰,将尉相愿等随骑远远落在后?面。 赵州的治所在广阿 县,距离邺城大约五百里,孝瓘到?达时已近正?午。 他下了马,向?当?地人打听刺史的宅邸。 孝瓘牵着马,径直往路人所指的方向?走,走到?尽头,果见一处院落,门匾上题「郑宅」二?字。 孝瓘敲了许久的门,那?门才缓缓开了一条小缝,从里面走出个身着素服的僮使?。 二?人互望了一眼对方的衣着。 孝瓘率先开了口?:「请问这是郑刺史的家宅吗?」 僮使?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孝瓘:「郎君是来弔唁的吗?」 孝瓘这才确信郑家出了事,忙递上名?帖,道:「家中出了什么事?」 僮使?似是不认得?字,左右端详了名?帖,不过听孝瓘口?吻不似外人,便道:「我家太?公过世了。」 「何时之事?」孝瓘闻之心下一紧——清操此?刻不知?当?如何悲痛。 「有半个来月了。」僮使?道,「郎君看了面生,不知?是……」 「哦……我是老太?公的孙婿,烦请小郎通传你家郎主。」 僮使?摆了摆手,「郎主扶柩去了荥阳,此?刻并不在府中。」 「那?……女郎可在家中?」 僮使?亦摇了摇头。 孝瓘也觉多此?一问,既然回乡安葬,清操自当?同行,怎会独留广阿呢? 他略提了提精神,翻身上马便要往城南去,迎面正?遇上尉相愿一行。 尉相愿满脸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殿下,找到?王妃了吗?」 孝瓘一牵缰绳,马头向?左一别,马身错过尉相愿的马,沉声道:「老郑公过世了,我需去一趟荥阳。」 「什……什么?」刚才尉相愿还勉强能倒上一口?气,此?时简直要翻了白眼背过气去,「荥阳距此?有千余里,咱这没吃没喝的……」他一夹马腹,赶忙追了上去,劝道,「殿下接连三日未歇,身体怎么吃得?消?」 孝瓘信马在城中缓行,道:「我没事。」 尉相愿絮絮念道,「便是殿下是铁打的,重霜也受不了,便是重霜受得?了,属下们也受不了,便是属下们受得?了,属下的马们也受不了……」 「那?就中途找个驿置,换几匹马。」眼见前面就是南面的城门,孝瓘挥鞭催马,扬尘而去。 一行人在朝歌县的驿置换马。 尉相愿再三叮嘱驿丞,重霜是兰陵王的战马,须得?好生看护,驿丞顺着马,堆笑着连连称是,又道:「此?去荥阳尚有五百里,大王若不嫌弃驿所简陋,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尉相愿去见孝瓘——他已选好了马匹,只是面容憔悴,唇色发白,遂转达了驿丞的好意。 孝瓘听完却道:「你等若是累了,在此?歇息一晚也可。」 「瞧您这话说得?……」尉相愿扭头对远处的驿丞摆了摆手。 孝瓘望了一眼驿丞,又对尉相愿道;「我是说真的,这件事本就是我的私事,不该劳累你们。」 「属下们一路追随殿下,何时怕过劳累?只是天气炎热,我等实在是担心殿下的身体。」 孝瓘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翻身上马,依旧是那?句「没事」。 荥阳在黄河以南,波涛汹涌的河水到?达此?变得?潺静而温驯,宽阔的河面上浮动着大小的漕船,载着商贾、行客往来于南北两岸。 孝瓘唤了艘大船,连人带马一起?渡了河。 郑氏在荥阳是最有名?望的大族,他们在当?地建了许多坞堡,亦有自己的部曲。 孝瓘仅在迎娶清操之时,来过一次荥阳,在他印象中,一向?以清傲自居的老郑公并未住在郑氏的坞堡中。 不过据路人所言,老郑公过世,举城百姓皆哀,郑门特意在郑氏坞堡中设了灵堂和?祭台,以便众人弔唁。 郑氏坞堡在南郊田园之间,四周起?高墙,四隅建角楼,俨然一座小城。 尉相愿在门口?递了名?帖。 过了好长时间,一身重孝的郑武叔才迎将出来。 他先给孝瓘行礼,孝瓘虚扶止了,迈步正?想往堡内去,郑武叔却伸手拦了,道:「殿下留步。」 孝瓘一愣,他又道:「瓜田李下,怕会给殿下招惹麻烦。」 「刺史何出此?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郑武叔不易察觉地「哼」了一声,又很快以咳嗽掩住失仪,道:「先君远游,殿下能来荥阳弔唁,武叔铭感于心。」 说着,他抬手示意孝瓘进入坞堡。 坞堡内白幡大张,院中有僧侣诵经超度,宾客络绎不绝。 郑武叔亲自导引孝瓘来到?正?堂的祭台前,孝瓘执香祭拜之后?,便望向?跪在一旁的亲眷——其?间竟无清操的身影。 「殿下——」 孝瓘晃过神,才发觉郑武叔已唤了他几次,此?刻满眼怒意地望着他,并示意他离开灵堂。 孝瓘无奈走到?堂外,只听郑武叔指着出堡的路,躬身道:「请恕下官不能远送。」 孝瓘嚅嗫道:「方才……方才并未见到?清操……」 郑武叔躬身俯首,缄口?不言。 孝瓘只得?道:「和?离之事,原有些误会……」 郑武叔这才抬头看了他。 孝瓘忙解释道:「那?封和?离书并非我……」他一滞,修正?道,「和?离书是我早先所写……」他又一滞,又改口?道,「虽是我写的,但并非我本意,是清操遣人送至官廨的……」 郑武叔本来还想细听听其?间的误会,经他这般前言不搭后?语的苍白辩解后?,彻底没了耐心,径直怼道:「殿下的意思是,清操胁迫殿下写下了和?离书?」 孝瓘皱了皱眉,道:「那?……那?倒也不是……」 「既然二?心不同,那?便各还本道,大王请回吧。」说完,再次示意孝瓘离开。 「并非如此?!」孝瓘急道,「求刺史准我与清操见上一面。」 郑武叔冷冷一笑,「下官还想请大王准允我与清操见上一面呢!」 孝瓘被他说得?有些懵,「此?……此?言何意?清操不在荥阳吗?」 「郑门欲将清操除名?,她又怎会在荥阳?」 「你这话什么意思?」孝瓘心中大急,后?面的话却是说不下去—— 腹内绞痛难当?,眼前飘过黑雾,他努力保持着清醒,直待景物?恢復了色泽,他才察觉郑武叔正?撑着他的肩臂,言道:「……殿下先去客房歇息,此?事稍晚再议可好?」 穿过一大片莲池,便是郑氏坞堡的客房。 孝瓘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生生热醒,他翻身下了床,走到?廊上想透口?气。 时值盛夏,田田的莲叶掩蔽了水光,清孤的荷茎融于幽夜。 「殿下才睡这么会儿就醒了?」 孝瓘一回头,瞧见尉相愿正?端着一个瓷盘,上面放在一只莲纹盖罐。他自嘲的一笑,道:「我这耳力愈发不济了,你若是刺客……」 「殿下几夜未眠,这刚躺了多一会儿就又起?来了?耳力能好得?了才怪……」尉相愿也不待他说完,直接插了话,又将那?托盘杵到?他面前,「喝点粥吧。」 孝瓘也觉腹内空荡,取了盖罐饮了一口?——那?味道既熟悉又陌生。 「菱芰米粥?」 「郑府女眷亲手熬制,酬答远来的贵客。」尉相愿见他望着那?粥出神,又道,「若此?粥不合殿下的胃口?,属下再去取些髓饼来?」 孝瓘将盖罐放回托盘,点了点头。 尉相愿沿着荷塘的曲栏往厨下去,途中正?遇上郑武叔,二?人交谈片刻,郑武叔便往迴廊上来了。 「因在丧仪,府中又多沙弥,不可见荤腥,还请大王恕罪。」他走到?孝瓘面前,躬身行了礼。 孝瓘摆了摆手,「莫听我那?属官胡说,我素爱饮菱芰粥。」 「那?为何……」 「那?碗粥太?像清操做的,却又不是她做的……」 郑武叔听罢默然,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本子,展开六房那?页,交到?孝瓘手中。 这是郑氏新修的族谱,在郑元德名?下有女,小字清操先被划去,復又用在空白处加了回去。 郑武叔观察孝瓘一脸惊乱的模样,「大王当?真不知?清操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孝 瓘紧紧握着那?本族谱,「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恆州镇抵御突厥,其?间并未收到?任何消息。直到?前几日,我大兄过世,至尊准我归邺奔丧,我才得?知?和?离书的事。那?和?离书确为我所写,只因前几年我欲行蠢事,怕连累清操才写给她的。我料理完兄长的丧事,便去了赵州,听闻老郑公过世,又来到?荥阳。我辗转千余里,只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清操到?底在哪里……」 郑武叔嘆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亦不知?清操的下落……」 「两个月前,我刚到?赵州不久,就收到?了兰陵王府寄来的和?离书,随附一封清操的手书,信中说,『她犯了过失,不得?已与大王和?离,她无颜回乡,愿往洛阳的尼寺偿赎罪失。』」 「清操在洛阳?」 郑武叔摆了摆手,继续道:「当?时我与先君商量,料想她多半因为膝下无出招致了大王的厌恶,去洛阳住一段时间也好。岂料前几日,家中族长突然修书给先君,说有都官差役去到?荥阳,执密旨缉拿清操,他们遂将清操在洛阳的消息告诉了差役。」 「都官差役去拿清操……所为何事?还有,荥阳如何得?知?清操在洛阳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因为清操也给荥阳寄了一封手书,那?封信中说,她犯了通敌大罪,为免祸及家族,自请除籍。且又言明,她身在洛阳,若有差役来拿,即可告之。」 「通敌?」孝瓘大惊,「清操怎么可能通敌?」 郑武叔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殿下想一想,有没有可能因为殿下所中之毒……」 这话便如一把刀,狠狠刺在孝瓘心口?上,他扶着廊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我也仅是猜测……」 孝瓘抬起?头,他的眼尾和?鼻尖都泛着红,面上却无泪痕,幽声言道:「那?……我去洛阳找找看……」 「清操给荥阳的那?封信因黄河水患而搁置了时日,家中族长接到?信后?,还不及修书向?我询问,都官差役就找上了门。那?些差役亲验族谱,在明知?清操已被勾除的情况下,仍旧缉拿了族中几位长者。族人连忙送信赵州,将原委告之。先君回覆信使?,清操是他的孙女,他绝不允许孙女被移出族谱。同时,他上疏至尊,愿以己身为清操赎罪,只求放过阖族老幼。先君年事已高,本就羸弱,经此?大事,不日便远游了……我一边扶柩归乡,一边派人去洛阳打探消息。昨日派去的人回报,他们找遍了洛阳的大小佛寺,均未见清操……」 「所以……整件事都是她早已安排好的……」 郑武叔点了点头,「殿下若想救她,不如回邺城打探消息吧……」 「清操对我情深义重。」孝瓘俯身一揖,「阿叔放心,我便是拼却性命,也定?要护她平安。」 郑武叔慌忙与他对揖,「殿下言重,下官卑鄙,怎担得?起?『阿叔』这样的称唿?」 「自然如是。只因,我从未与清操和?离。」 孝瓘囫囵食了尉相愿拿回的髓饼。 「走,回邺城。」 尉相愿愣了半晌,「殿下……现在?」 「嗯。」孝瓘说完,提剑就往门外走。 尉相愿无奈追了出去,嘴里碎念着:「床上有刺吗?睡到?天明再走不好吗?」 一行人乘着天明第一班船过了黄河,傍晚就回到?了朝歌。 然而,朝歌驿置空无一人,马厩亦是空无一马。 众人见状俱是愣了——这不是官置吗?更是往来邮书的驿站,如此?懈怠必会延误军情! 孝瓘一怒,径直去了朝歌县衙。 更令他们惊讶的是,县令和?县尉竟也都不在廨中,独独一个老迈的书佐,颤颤巍巍的给孝瓘行了礼,孝瓘不忍止了他的叩拜。 尉相愿在旁问道:「你家大人去了哪里?」 他支着耳朵,听了半天,笑着答道:「对,对,下官就是这廨里最大的了……」 「不,不……不是说年龄,是说朝歌县令!县令!」尉相愿提高了嗓音。 「县里?县里很好啊,百姓安居乐业。」书佐回道。 尉相愿看了看孝瓘,无奈嘆了口?气,继续大声问道:「那?……县尉,县尉呢?」 书佐面露惊讶之色,「咦?使?君怎么知?道在下?」 尉相愿莫名?奇妙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我是在问你县尉!」说到?最后?,几乎用吼的。 书佐不悦道:「不用那?么大声,在下听得?见,在下便是。」 尉相愿看了看的装扮,「你不是书佐吗?怎么是县尉?」 「鄙姓那?,名?贤伟。」 孝瓘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尉相愿闻声回头,不满道:「殿下再笑,殿下自己来问这聋叟!」 「使?君年纪轻轻,怎地这般无礼?在下年纪虽大,却是耳清目明!何来『聋叟』之称?」 孝瓘又没忍住,跟笑了一声。 尉相愿只想拔剑抵在书佐颈间,问他是不是装聋作哑戏耍于他——这时,门外脚步声响。 孝瓘回头一看,见众人纷至,为首一人身着褠衣2,伏首拜道:「下官朝歌县令,季侃拜见兰陵王殿下。」 孝瓘看了眼他身后?,瑟瑟跪着的正?是驿丞,问道:「本王的马呢?」 季侃也不敢回头,只再伏首道:「下官不敢欺瞒,昨夜驿丞来报,有毛贼窃了大王的战马,我等不敢怠慢,连夜追查,好在贼未跑远,我们已将其?缉拿归案,大王的战马也追回了。」 孝瓘冷声道:「你们空置衙廨、驿置,仅为了区区一匹马?若有紧急军情又当?如何?」 季侃吓得?连连磕头,称是自己思虑不周。 孝瓘懒得?与他废话,令他与驿丞各领三十杖,自己则去院中寻重霜了。 马夫躬身将重霜的缰绳交给孝瓘,孝瓘无意瞥见羁押在墙根下的盗马贼——心道,此?人为何如此?面熟? 「你是……」孝瓘走至盗马贼身畔,见那?人头髮蓬乱油腻,脸上也是黑乎乎的,但依旧能辨出—— 「尔朱女御,你为何在此??」 尔朱摩女抬头看了看孝瓘,轻「嗤」了一声,「我道是谁的马,原来是兰陵的,果然马肖其?主,长得?俊却不怎么听话。」 孝瓘瞪了她一眼,「休得?多言,只管作答便是。」 尔朱摩女道:「这话不是我的说的,是你大兄说的,就在太?子大婚的那?天夜里,他说的……」她说完,咧嘴露出编贝白齿,狼狈之间竟漾着一丝妩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孝瓘听罢,又往近前走了几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尔朱摩女贴在孝瓘耳边,柔声慢语道:「是有人让我主动跟孝瑜说话来着……」 「谁?」 「你若能把我送到?南方,我就告诉你。」 孝瓘摆了摆手,「你是天子女御,私逃至此?,我怎能送你去南境?」 「至尊疑我与河南王有旧情,杖责五十,逐去洒扫皇陵。」尔朱摩女挑了挑眉,「殿下不信,可寻间空房,检验我嵴背上的伤痕……」 孝瓘望了望左右,对立在数步之遥的尉相愿道,「天色已暮,路途多险,咱们就在朝歌住一晚吧。」 尉相愿总算长出口?气,贊了句:「殿下英明!」 「让驿丞腾间空屋给这盗马贼住。」孝瓘说完,看了眼尔朱摩女,「吃完饭我要去验伤。」 尉相愿忙道:「殿下三思,长兄丧期……传扬出去怕是不合礼节……」 「呵,你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孝瓘捎了他的脑袋,又回身附在他耳边低语道,「飞鸽传书,核实尔朱所言。」尉相愿回了个「诺」,又被孝瓘扭回来,「顺便让长史去都官衙署和?大理寺查查王妃的事。」 一行人转至驿置,驿丞备了好酒好菜的招待。 孝瓘不肯饮酒,只食了半碗水引饼,便觉腹内翻腾难受,停箸起?身,步至尔朱摩女所居的空屋。 尔朱摩女也正?吃饭,掺砂糠米和?野菜,她竟也吃得?很香。 见孝瓘进来,她放了筷箸,凑过来笑道:「殿下来验伤吗?」 孝瓘推开她的肩膀,「我只想知?道,你为何甘愿放弃宫中的锦衣 玉食,来这荒僻之处食糠咽菜?」 「为了活命。」尔朱摩女嘆了口?气道,「宫闱秘闻本不该与你这外人讲,但此?刻我若不如实相告,只怕你也不会信我。我那?日无意撞到?了胡后?与和?士开……」 「握槊?」 尔朱摩女蔑然一笑,「敢问小郎君年岁几何?」 孝瓘脸红一滞。 「夜阑人静之时,你会与你家王妃在床笫之上……正?襟危坐地下棋吗?」 孝瓘想回个「嗯」字,却是生生咽了回去。 尔朱摩女见他不言声了,遂继续道:「你也知?道,我是宣训殿的旧人。太?后?崩世后?,我在宫中失去倚仗,如今又犯忌瞧见了不该瞧的事,料想胡后?必不会放过我……我万般无奈之下,勾连了外臣,请他帮我斡旋去漳西守皇陵之事。而他回话说,只需在太?子大婚夜里,与河南王闲聊上几句,便可帮我出宫。我依言做了,他却在我前往漳西的路上设了伏击,好在我自小学过骑射,夺马而逃,一路行至朝歌,马累死了,这才偷了你的马,只是你那?马,实在桀骜难驯……」 「『他』究竟是谁?」孝瓘阴着脸打断了尔朱摩女的话——他一抖手中宝剑,森森的剑刃已抵在白颈之上。 尔朱摩女用指尖捏着刃,想要推开,却是不成,遂僵笑道:「事情原委我已录作供词,连同外臣的书信通通放在匣中。我将那?匣子典质在寺中。你只需花三两三钱的白银将它赎出来便好。」 「看来你已知?会遇不测了?」 「我自知?所做之事,看似简单,实则兇险异常,所以事先做了准备。我跟那?些杀手也说了,已将证据置于安全之处,倘到?日不取,便会转交有司。可他们皆是蝼蚁,依令而行,并不理会我的话……」 「你告诉我存置于哪家寺庙,我帮你面呈至尊。」 尔朱摩女笑着摇摇头,「你遣人将我送至陈国,我自会如实相告。」 次日天明,尉相愿来禀道:「飞鸽已归,尔朱所言非虚。」 「好,你即刻启程,送她南渡。」 尉相愿走后?,孝瓘领余人回邺城。 刚到?兰陵王府,却见个身着重孝的孩子坐在石阶上。 「弘节?」——是河南王孝瑜的嫡子。 孝瓘赶忙下了马,快步走到?孩子面前,温声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坐在这里?」 「四叔……」弘节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泣不成声,「至尊……至尊下旨赐死了祖母,查抄了王府后?宅,家家被阿舅带回卢家了,叔叔们都进宫未归,我……我实在没地方去了……」 孝瓘正?欲斥责门廊上的僮使?,弘节却懂事道:「阿叔别骂他们,他们让我去堂上等了,是我自己偏要待在门口?的。」 孝瓘一把将他抱起?来,用衣袖抹着他的眼泪,问道:「你肚子饿不饿?」 弘节点了点头。 张主簿已迎将出来,「大王总算回来了……」孝瓘抱着弘节走在前面,他趋步跟在后?面,「陛下今晨降旨,请文襄诸皇子进宫宴饮,下官以殿下身体抱恙为由搪塞过去。」 「你先去吩咐厨下做饭吧。」 孝瓘把他弘节抱到?后?堂,叔侄二?人各一碗粟米饭,就着菰笋羹吃起?来。弘节很懂事的把羹中的鲈脍挑出来,「父王丧期,我不能食肉。」 吃罢饭,孝瓘把他领到?东厢,他蜷进被中,抓着孝瓘的衣袖不肯放手。 「阿叔莫走,我好怕黑。」 他这一句,瞬时击穿了孝瓘心底最软的一处,他返身坐回到?床边,任由弘节窝在他心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你不热吗?」孝瓘摸着他的脑门,早已被汗水濡湿了。 「外面很热。」弘节用冰凉的指尖触了触孝瓘的脖子,小声道,「可是,还是觉得?冷,手凉,脚凉,牙齿止不住地打哆嗦。」 孝瓘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牵着弘节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呵了呵气。 弘节这才露了笑容,躺回到?枕上。 他唿吸渐渐变得?平稳而均匀,孝瓘以为他睡着了,刚欠了欠身子,却听他又道:「阿叔,你说,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父王和?祖母了?」 孝瓘哽了一哽,轻轻吐出一个「嗯」字。 过了好久,又传来弘节的声音:「阿叔,死是不是就是黑啊?」 「嗯?」孝瓘有点没懂他的意思。 「我觉得?死就像黑,看不清,不知?道。」 孝瓘没有说话,他从小也畏惧黑暗,混沌得?仿佛莫可臆测的未来,而这未来又只通往一种结局,那?便是死亡。所以黑暗与死亡便成了恐惧的起?点与终点,渐渐弥散在一起?,形成一种笃定?又迷茫的存在。 「阿叔,我想……我也快死了吧?就像父王和?祖母那?样……」 孝瓘低头看了看他,那?双眼睛很亮,恰似从暗涌河水中掬起?的的一点星光。 「不会。」孝瓘将他往自己的怀中又揽了揽,「阿叔会保护你。」 弘节终于睡熟了,孝瓘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尉相愿已在门外候见多时了。 「请殿下降罪……」尉相愿跪在地上,「属下没有护好尔朱,刚至黄河边,就遇到?豫州道大行台巡查游猎,一支冷箭将她射杀了!」 「娄叡?」 娄叡是娄太?后?的侄子,因其?父早亡,一直被叔父娄昭养大。尔朱摩女原在娄太?后?宫中,她勾连的外臣应是娄氏中人。而从射杀小小宫女,也要劳烦他豫州道大行台亲施冷箭来看,确系娄氏急于灭口?。 只是孝瓘一时想不明白,娄氏与大兄素无恩怨,他们为何要陷害他呢? 「尔朱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尉相愿摇了摇头,「那?支箭直入咽喉,属下叫她,她已说不出话,片刻后?便咽了气。」 「速去邺中各佛院探查,看谁家可用三两三钱白银赎出一只匣子。」 尉相愿领命走了,孝瓘倚柱坐在廊中,刚想闭目歇一歇,只听有人轻声道:「殿下……我扶您到?房中歇息吧?」 孝瓘睁眼,见是长史刘辉,摆了摆手,问道:「王妃的事查出眉目了吗?」 「下官正?是来回禀这件事的。他们说郑氏……」 「本王与王妃并未和?离。」孝瓘冷声提醒。 刘辉顿了一顿,道:「殿下,此?事正?因为有了和?离书,才没有牵扯兰陵王府……」 「那?份和?离书不作数。」孝瓘此?番的声音更加冰冷。 刘辉不敢再多言,他嘆了口?气,转了称唿道:「他们说王妃是因为导引龟兹乐队入晋阳宫,才以通敌罪名?缉拿的。」 孝瓘隐约想起?来,当?初带济南王到?晋阳路上遇袭受伤,清操在邺修乐谱,为了能去晋阳看望他,才在乐署随便捡了这样一个差事。 「那?支龟兹乐队是细作吗?」 「是里面混入了西虏的细作,听说是个女译官,她在晋阳中山宫找到?了宇文护的老娘并试图勾连虏贼来营救,二?者往来的飞鸽被斛律将军射落,事情就此?暴露,不过西虏已得?知?了阎氏尚存,正?遣使?者来聘。3」 「难怪斛律将军去西面加强防御工事,而至尊也下定?了清剿突厥杂部的决心。那?涉案诸人……至尊是如何发落的?」问到?此?处,孝瓘刻意低下了头,双拳紧握,掌心湿冷。 「西虏细作未熬过大刑,已死在狱中。太?乐署丞王连仪,协律郎万平及龟兹乐队的所有乐伶被判斩刑。余者皆处流刑。除了万平妇累受连坐,大多没有罪及家人。关于此?案细节,下官已写好文书,请大王阅览。」他说着,双手将文书呈进给了孝瓘。 孝瓘接过来,翻了两页便又合上,直接问道:「可知?王妃流去了哪里?」他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河阳。」 「何时结的案?何时启程的?」 「就在河南王出事前不久。只因涉及西虏细作,处置得?很隐秘,除了大理寺里办案的官员,旁人并不知?晓。我也是辗转几人,才得?到?详细的消息……」 刘辉说完心中一转,大抵明白孝瓘的心思,又躬身揖道,「大王在行伍多年……理应知?道女子流放并不同于男子……」 「好了,你下去吧……」孝瓘 隐在廊柱之后?,他用手撑着腹部,竭力遏制内里的翻绞。 刘辉点到?为止,不敢深说,而孝瓘又何尝不知?!——男子流放到?边境是修城服役,而女犯则会用来犒赏三军…… 孝瓘缓步走回书房,倚于轩窗之下,一阵微凉徐过,隐有锵如之声。他起?身往窗外看,这才发现栀子树上竟也绑了碎玉,亦如肆州院中的那?片青竹所悬的一般…… 他闭了眼,往事却歷歷在目——款月台上的白裘少女,涌雪亭边的娇俏笑颜,红烛蜡边的黯然垂眸,突厥营中的泪眼婆娑,城郊野置里的娓娓道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那?个全然陌生的女子一点点走进他的心里,使?他晦暗绝望的人生变得?温暖而有趣。 他现在,真的一点都不想报答她了。 阔水滨 天刚蒙蒙亮, 尉相愿抱着个匣子回来了,他说是从雀离佛院赎出来的,不多?不少, 正好三两三钱。 孝瓘打开来看, 确系尔朱摩女留下的?供词,另外还附有同临淮王娄定远往来的书信。 娄定远正是娄昭儿子, 与豫州道大行台娄叡一同长大, 这也难怪娄叡会亲自领兵追赶尔朱摩女了。 这时, 僮使递上?二兄孝珩的?手书。信上说逢七而祭, 让他带着弘节来一趟河南王府。 才?被查抄了内宅的?河南王府已是一地狼藉, 太?妃宋氏的?尸体还停在她的?寝房中。 「卢氏把太?妃那日所?说的?气话僭诉到皇后那里?,引得皇后震怒,当?即赐下毒酒。」 孝珩嘆着气道, 「我已令宋家人来接走发丧了, 至尊虓夺了封号, 不准她葬入皇陵。现在的?问题是弘节要怎么办?」 众人的?目光汇聚到在火盆旁烧纸的?小?小?身影上?。 「昨日至尊设宴, 席上?提到了河南王的?袭嗣,因宋太?妃的?事, 怕是会施以惩戒, 不会让弘节来承袭爵位了。」 「太?妃的?事,同弘节有什么干系?」孝瓘锤案不平道。 「臣不可言君亲之恶, 太?妃说得那些话的?确有违礼道。至尊是想藉此因由来敲打我们。」孝珩回道。 「二兄, 我此去荥阳,遇到了落难的?尔朱摩女。眼下我已拿到了娄定远指使尔朱陷害兄长的?证据。」 「真的?吗?难怪那天是娄叡儿子娄子彦将大兄送出宫门的?!」孝琬听罢一跃而起,「这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娄氏的?阴谋!我这就进宫转呈陛下!」 孝瓘摇头道:「我已罗叠所?有的?证据, 以及一封述说事情来龙去脉的?信,使人送到宋仲羡的?家里?去了。」 孝珩点头称是, 「还是四弟做得稳妥,宋仲羡乃尚书左丞,职责就是总领纲纪,而且他还是大兄的?从祖,定会竭力办好此事。」 「你可知尔朱为?何与娄定远勾连吗?」孝琬问孝瓘道。 「太?后崩后,尔朱无所?仪仗,又撞破胡皇后与和士开的?丑事,所?以求娄定远帮她出宫守陵。」 「娄定远在领军府为?中领军,掌禁中戍卫,他能插手皇陵之事吗?」延宗质疑道。 孝琬蹙眉又问道,「娄定远又为?何会来陷害大兄呢?他与大兄似乎并无利益冲突啊……」 「三兄与延宗所?问,其实是一个问题。」孝瓘望着兄弟们轻声?道,「我心中总疑着一人,可惜至今没有证据。」 孝珩与孝瓘对视了一眼,似乎也有这样的?疑虑,延宗性急问道:「谁啊?快点说!」 他二人终是没有说——他们不想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把矛头指向一个强敌。 孝珩令兄弟们尽皆散去,唯留下孝瓘。 「你为?何会怀疑他?」 「能插手皇陵之事的?,除了大宗正卿,还能是谁?」孝瓘答道,「而且大兄此前跟我说过他与赵郡王素来不穆。」 「那你觉得娄家为?何会听赵郡王的??」 「太?后崩世,失去倚仗的?远不止尔朱摩女一人,还有整个娄氏。陛下扶植佞臣和士开,以抗衡勛贵之力。娄氏需要盟友,此人必须有威望且手握实权,没有人比赵郡王更合适。」孝瓘顿了顿,「二兄为?何会起疑心?」 孝珩面露忿然之色,「想当?年,高叡的?父亲寻乱□□,调戏的?是小?尔朱氏。大兄曾以此提醒过至尊,要提防高叡掌权后寻仇。而今,同样的?原因,同样的?尔朱氏,同样的?结局,只是故事主人公从他父亲换成了大兄,你说这不是他高叡的?报復,还能是谁的?呢?」1 信送到宋仲羡府上?的?第三日,皇帝就下旨罢免了娄叡所?有官职,罪名是滥杀人命;至于娄定远,皇帝并没有给出惩罚。此节孝瓘他们也已料到,若惩处了娄定远,就等?于天子承认了自己猜忌多?疑,冤杀忠良的?过失。在对错与威严之间?,君王向来选择后者。 同样可以预料的?是弘节很快接到了承袭河南王爵位的?圣旨,文襄诸子也是有所?封赐。 孝瓘手执册封他为?鉅鹿郡开国公,食邑一千户,并进领军将军的?圣旨,缓步走向了皇宫的?方向——他现在只想去河阳。 赤日严威,漫天流火,去往河阳的?征夫队伍弯折于山谷之中,走在他们最前面的?少年将军抬头看了看太?阳,对部属道:「日落前可至河阳,在中潭城外安营即可!」他遥望着黄河的?方向出了好一会儿神?。 河阳三城被称为?天之腰膂,南北襟喉。天保七年,因其重要的?战略位置而废县改关,设河阳道行台,由军队统一管辖。 河阳北城在黄河北岸;中滩是泥沙淤积而成的?岛屿,魏时在上?面建了中潭城;黄河南面是南城,城外是孟津渡口。三城是用战船作成浮桥相连接的?。孝瓘此来正是为?了加固整个河阳城的?防御工事。 孝瓘带着尉相愿去河阳关的?军府交接公文,领取粮食。 当?值的?校尉姓田,听说兰陵郡王亲临,表情甚是复杂,也说不上?好奇还是什么。当?孝瓘向他打听前些日子自邺城流放来的?囚犯都遣去何处了,他表情就更加丰富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都送到轵关帮着斛律将军修墙去了……」 孝瓘正要谢过,田校尉又试探着说了:「听说……好像……有些女犯留在了河阳……」 他这么主动提及女犯,孝瓘颇有些惊讶,不过还是急着追问:「在河阳哪里??」 田校尉看了眼旁边的?兄弟,「大王可去马坊问问。」 孝瓘道了谢提步出门,耳边忽地送来一句「得亏没动手,女囚中果然有……」 尉相愿也听到了,他回头瞪了一眼田校尉,对方马上?住了嘴。 马坊在南岸,是专门为?军队饲养战马的?地方,战时也负责徵用民?间?的?私马,在北方的?边镇往往阔开一大片草原来放牧。不过在黄河边,就只能在滩涂上?辟出一块地来养马了。 此处乃重兵把守的?地方,孝瓘以挑选战马为?由,凭印符才?得进入。 一进马坊就是一大片空地,地上?是碾平的?马粪和零落的?草料。空场北侧是成排的?马厩,时值盛夏,粪气和着汗臭引来了许多?蝇虫。 孝瓘锁着眉,焦急地穿梭其间?——他素日在军营,条件倒也不比这里?好上?多?少,但?一想到清操,只觉一株菡萏落于泥淖,出身高门的?她又如何受得了这样的?生?活? 他终于在马厩深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用刷子刷拭马毛——她脸色苍白憔悴,身形也瘦了许多?,所?穿的?赭衣有些旧,却很干净;露出的?手腕和脖颈,尚残有枢械勒出的?血痕;髮髻用一根树枝绾着,整齐平滑一丝不乱。 她握着刷子在马颈和侧身上?打圈,绕到马尾的?地方,梳理着马尾,再到马前刷它头上?的?毛,最后倚着马腿矮下身子,搬起马蹄,检查它掌上?有无石子。她的?动作准确却生?疏,做完全部后有些轻微的?气喘。她扶着腰 ,擦了擦汗,正想提着桶去刷下一匹马,就这般一抬眼,正遇上?孝瓘专注的?目光。 孝瓘一直默然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奔走南北,行千余里?路,可而今咫尺之间?,他竟怯懦地不敢上?前了。 直到她看到他,眸光盈动,他的?眼眶也酸胀起来。 她放下水桶,对孝瓘摊手笑道,「大概因为?之前给重霜下过巴豆……天道轮迴,这就被罚来伺候马爷爷们了……」 她说完,鼻尖和眼眶都红了,她用手扇着风,嘴里?念叨着,「这天好热……」 孝瓘的?眼尾瞬间?也红了,但?为?了应和她那并不好笑的?笑话,他硬挤了个笑容给她。 「四……殿下……是来选马的?吗?他们刚说……邺城来的?将军要挑马,让我好好刷刷毛……」 「不是。」孝瓘轻声?答了句。 「哦,那是来做什么的?呢?」 孝瓘摇摇头,哽声?答道:「我是在回答你之前的?问题——你我之间?,不是仅有施恩与报答。」 清操听罢一愣,復又失笑,笑得她先是仰头,继而背过身去,瘦削的?肩膀不停地颤动。 孝瓘走上?前去,伸手抚握住她的?肩膀,过了许久,她才?转回身子,噙着眼角的?珠串,点头笑道:「好,我知道了。」 「挑马吧。」她深吸了口气,道,「这几匹都是我照顾的?,又肥又壮,特别能跑……」 「清操,我去司州牧廨取回了和离书。」孝瓘打断了清操的?话,「只是修改玉牒,尚需至尊的?批准。」 「其实无庸多?费周章……高门中还有许多?适龄的?女子……」 「我并未和离,如何别娶?」 清操嘆了口气,「可我不想误你……」 「你是在学?我吗?」孝瓘失笑。 清操想起当?初在小?置,孝瓘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不禁含泪道:「此话还你,原也不错。」 「按新修的?大齐律2,流刑不过六载,若逢大赦,还能早些还家。你却偏要将我休弃,竟还说是不想误我?你这做法相较我当?年更是不通情理!」他嘴上?口气虽硬,脸上?却尽是委屈,「再者,我所?中之毒还未得解药,有没有六载都不一定,到头来许又是我误了你呢?」 「你误了我?」清操望着孝瓘,重复着他的?话—— 他的?双眸盈盈,浥淡而笑。 清操遂也笑出了浅浅的?梨涡,缓声?道:「即是如此,不若赌上?一赌,看看究竟是谁误了谁?」 孝瓘执握住她脏兮兮的?手,泪珠已逃逸出眼眶,沿着稜角分明的?颊边缓缓而落。 「好。」他回道。 清操抽出手,轻轻划去那颗泪珠,却也在他颊上?留下一抹污痕。 她破涕笑了。 孝瓘低头看了看她的?手,皱眉道:「马粪吗?」 「不是。」清操摆了摆手。 孝瓘舒了口气。 「好像是牛粪。刚去那边的?牛棚……」清操在木桩上?蹭了蹭,又在他眼前晃了晃,「干净了。」 孝瓘从桶中掬起一抔水,浇在清操手上?,然后端起她的?手,把指缝中的?污垢搓净。 「营中的?牲畜不比草原,大多?集中豢养,很容易散播瘟疾。它们的?粪便最是骯脏,你打扫过棚舍,须得认真洗手。」 「嗯。」清操轻声?应着,用指尖的?残水抹净孝瓘脸上?的?痕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她对他弯了弯美?目,「实在没想到,大难之后,我竟仍是郑氏女,你也还是我的?夫君。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唿你……就像刚才?,本来要叫你四郎的?,后来硬生?生?叫成了四殿下……」 孝瓘却皱紧了眉头,他一下就听出了肯綮,试探问道:「你知道……你知道……阿翁的?事了?」 「河阳离荥阳不远……这里?也住着许多?郑氏的?族人啊……」清操使劲揉眼睛,却也止不住溢出眼眶的?泪水,「哎,为?什么我的?过失,却总要最亲的?人来承担呢?说起来我还真就是个祸害……」 「你不要这样说。」孝瓘将她揽在怀中,让她的?头抵在自己心口处,「你已出嫁,按刑律不该追究郑门之责,而应查抄兰陵王府。至尊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当?时我正在北境抗击突厥,他怕我因区区家事而倒戈,所?以顺水推舟的?将你玉牒除名,再去连坐郑门。」 「我不想祸及家族,也不想牵累你,我只愿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被处流刑,已然担下了所?有罪责。」 清操痛哭着,久久不能自已。 孝瓘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将军的?马选完没有?」马坊厩使见孝瓘迟迟未出,想着跟进来看看,谁料刚一进厩棚,就看到如此场景。 二人闻声?迅速分开,厩使憷在原地,结结巴巴道:「下官……下官惯有个……夜盲的?眼疾……」 三人同时抬头,看了看晴空朗日,万里?无云。 厩使尴尬一笑:「最近白天也看不清了……将军且慢挑马,下官先行告退。」 说完,转身疾走。 清操已止了泪,抹了抹红肿的?眼睛,亦尴尬道:「呵,光顾着跟你说话,我活还没干完呢……」 她说着,拾起马刷,起身去刷另一匹马。 孝瓘也寻了把刷子,帮她一起刷。 两人一同刷了好几匹马,清操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这几匹够吗?」 孝瓘点点头。 清操去解缰绳,交到孝瓘手中。 「孝瓘,我方才?突然想到一件事,你若现在撤回和离书,岂非授人以柄,让至尊与你秋后算帐吗?」 孝瓘神?情一黯道:「大兄枉死,至尊心中有亏,我能来河阳,就是用新除的?领军将军换来的?恩典。他知我在求什么,非但?没有挑明还遂了我的?愿,想来应是不想再提及这件事了。」 「大兄他怎么了……」 孝瓘遂把孝瑜的?事大致说了。 清操听罢连连嘆气,「『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3』,大兄若知是这样的?结局,他还会为?了少时情谊,倾其所?有吗?」 孝瓘没有接话,因为?他也不知重来一次,大兄会如何抉择;更何况,人生?本就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气氛一度低凝。 清操抚了抚他的?肩膀,问道:「天都快黑了,你饿不饿?」 孝瓘摸了肚子,他自晨起吃了髓饼,至今还未进饮食,遂道:「确有些饿了。」 「那便回去吃饭吧。你初来河阳,河阳的?驻防将领们自是要给你接风洗尘的?。」 「你随我回营吧,我可以保护你,而且你也不用这般辛苦。」 清操断然摇了摇头,「我在马坊,是清清白白的?马奴,若同你去了营帐,那可就说不清了。这不仅有碍你的?声?誉,也有碍我的?。孝瓘,你记得我只作兰陵王妃,或者马奴。」 孝瓘没有强迫她。 他明白她的?意思,即使零落成泥,她也不会以罪奴的?身份陪着一个男人入军营,这是高门郑氏的?体面,也是她的?体面。 孝瓘回到中潭的?营帐,河阳行□□孤永业并没有送来接风宴的?请帖,孝瓘虽有几分意外,但?他也着实不喜欢这样的?应酬,这般行事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只是军中几个参将颇有微词,认为?河阳行台傲慢无礼,简直不把兰陵郡王看在眼里?。 这话未传到孝瓘耳中,却是传到了行台府中,左丞王峻于次日到营中拜谒。 「独孤行台……他这人就是性格耿直,不喜交游,还请兰陵王恕罪。」王峻一上?来就替独孤永业解释。 孝瓘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他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其实孝瓘很早就听过独孤永业这个人。 独孤永业初为?中书舍人,写得一手好文书,且能歌善舞,后来被派去洛州,在深入敌境的?宜阳与周军对抗。修城布防,使边境日趋安稳。因为?这些功绩,他除为?河阳行台尚书。 王峻解释完这件事,转了转眼睛,又试探起另一个问题:「其实行台也不是全然不通世事。就比如前些日子,斛律将军来轵关修长城,先到河阳与行台商议方略。晚饭时候,可能是多?喝了几杯,将军偏要舞姬来伴酒。可这军中哪来的?舞姬呀?斛律将军说下午在府中见到了几个女子。他说的?女子是邺城配来的?流犯,行台听 说她们中有些人曾是王侯的?家眷,所?以就没同意……」 「替我感?谢行台大人的?照拂。」孝瓘起身一揖道,「郑清操确是我的?正妻。」 王峻赶忙还了礼,又故作顿悟的?样子,「既是如此,下官这就着人把王妃送到中潭营中来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她已被至尊虓夺妃位,流配至此,请大人依律处置。我只希望她在河阳不受折辱便好。」 「这个自然。」王峻忙道,「殿下务请放心。」 「只是这消息在邺城都没几个人知道……河阳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孝瓘笑着问道。 王峻尴尬一笑,「这批女犯尚未到河阳,文书上?就写明了特免笞刑。按规矩,也只有皇亲国戚才?得这般待遇。后来尚书令又透过都官传下话来,说有皇子家眷在其间?……」 「赵郡王?」 王峻点了点头,腹谤道:你二人同为?郑门女婿,何故这般明知故问? 孝瓘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无论高叡出于什么目的?,他的?确保护了清操。 七、八月的?黄河正值汛期,本不适合修筑城池。 可自从宇文护母亲阎姬在晋阳的?消息传到长安后,西面就一直在加紧修建城垒,调动军队。而河阳是齐国护卫河南领土最重要的?通道,必须要保证它城池坚固,浮桥畅通。 在雨水到来之前,工期极赶,孝瓘日日待在中滩,根本没有时间?再去马坊,他只得遣人送去一些创药和粮食。 直到七夕那日,他才?在即将日落的?时候,再次来到南城。 清操正在河边刷木桶。 孝瓘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把刷完的?桶放在河水里?沖洗,清操扭脸对他笑了笑:「你今日怎么得空?」 黄河岸边,落日披霞,橙金色的?天地间?,是她温柔的?笑脸。 孝瓘定定地望着她,从乌鬓,黛眉,秋眸,最后落在淡粉色的?双唇上?,他想凑过去却又怕太?唐突,清操也似有所?悟,双靥染了绯云,她赶忙低了头。 二人皆尴尬地嗽了嗽嗓子。 「今日是七夕。」孝瓘从怀中取出彩缕,「我在镇上?看见有卖这个的?,你那里?有针吗?」 清操点点头,「你不提,我倒是忘了。」回想起去年的?七夕,在兰陵王府中晒书晾衣,喜蛛结网,仿若隔世。 清操洗完了木桶,送回到马厩,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出来。 她先在孝瓘面前晃了晃手腕,「看,伤好得差不多?了!」 孝瓘刚一见面就看见了,只不过怕她再想起路途所?受的?痛苦而未提,见她主动说了,才?道:「很疼吧?」 「不疼。这算什么?我可是受过笞刑的?人。」 「不是说免笞一百吗?他们打你了?」孝瓘紧张地问。 「没有,没有,我是说以前,我摔玉佛那次。」清操浅声?一笑,「殿下是古木参天,我借殿下荫蔽,才?得免了笞刑。」 「你把我休了,如把树砍了,哪还得荫?」孝瓘气唿唿道。 「反正我没挨打。」清操吐了吐舌头。 「那你要感?谢赵郡王。」孝瓘想了想,还是如实与她说了,「是他将你的?身份透露给河阳行□□孤永业的?。」 清操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 孝瓘怀疑赵郡王设计害死大兄,可他又保护清操未受刑苦和侮辱,这许是赵郡王的?城府,让孝瓘在报仇之时有所?纠结;又许是他念及与清操姑母的?情谊而出手相护;亦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这世上?的?人本就不是一方黑墨,亦不是一张白纸,而是用墨写在纸上?的?一行行字。这些字提按顿挫,圆转方折,复杂多?变,若要读懂,怕是要许多?年,经歷许多?事。 「你送来的?粮食我还没吃,我们待会儿吃汤饼好不好?」 「好,我饿了。」 二人并肩走在黄河岸边,耳畔响起铮琮的?水声?,眼见落日西垂,云影无光,孝瓘的?指尖无意碰到了清操的?,见她没有躲避,便顺势拉住她的?手指,然后得寸进尺地把她的?手全握在自己掌心里?。 他的?手瘦硬而温热,她的?手柔软却冰凉。 他们就这般拉着手,望着浑噩的?前路,偷偷勾起了嘴角。 在这阔水之滨,长空之下,在这浑浊的?乱世之中,他们决定互为?形影,相伴余生?。 天已全黑,二人又往南走了两里?路,终于到了马奴所?居的?低矮草屋。 「入秋之后,昼短夜长,以后我常来陪你走这段夜路吧。」 「不用,我胆子大得很!再说你自己不怕黑吗?你陪我回来,谁又陪你走回去呢?」 「我是睡觉前怕黑,平时的?夜路我可不怕!」 「行,你不忙就来。」 说话间?,清操已推开一间?草屋的?门,孝瓘探身进去,门内竟恍若两个世界。 以中间?的?矮几为?界,右面的?床十分整洁,被褥平整得不见一丝褶皱,床边有张小?席,席前用炭墨画了一张琴,席上?罗列着几本琴谱。 「你画的?吗?」孝瓘指了指那地上?的?「琴」,「也算画饼充飢了……」孝瓘知她爱琴,无琴可弹的?日子,只能在地上?画张琴。 清操却不以为?意,笑答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你何时能听懂无弦琴,方可算我的?知音。」 孝瓘笑笑,没有接话,而是看向左面。 那简直是另一番天地。 床上?被褥凌乱,自窗到对面的?墙上?拉了一根绳,绳上?挂满了衣服和尿布,下边横竖躺着破瓦罐和粗瓷碗,床尾还有一大堆垃圾,想必早已成为?蚊蝇的?寄居之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与你同住的?是何人?怎么还有这个……」孝瓘指了指飘晃在他眼前的?尿布。 「她是万协律的?娘子奇氏,因快临盆未判斩刑,在流放途中生?了孩子……」清操说着嘆了口气,已着手清理床尾的?垃圾了,孝瓘亦帮着她打扫,清操看了看他,笑道,「你是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 孝瓘轻「嗯」了一声?,又道:「你既干得,我就也干得。」 二人终于把垃圾洒扫净了,把能燃的?都在屋外堆成一小?堆,又去附近拾些柴火,合笼在一起。 清操从粮罐中取了面粉,加水和在一起,反覆按揉直至妥帖。管孝瓘要来他随身所?带的?匕首,将面团切成薄片。 孝瓘把锅架在外面,从河中汲水蓄入锅中,引燃了柴火,待水沸了,清操遂把面片下进锅里?。 「没有盐,肯定不好吃。」清操对着手指说。 「你平日在马坊能吃到盐吗?」 清操摇了摇头,「军卒许是有吧,犯奴的?饭中是没有的?。」 「军中的?盐也很紧缺,我那日去军府领粮,就只领到粟米没有盐。我这两天还就此事与洛州行台理论呢。他们说他们自己盐都不够吃,徭夫的?盐让我去管朝廷要。」孝瓘嘆了口气道,「我今日本想在街市上?买些高价的?盐给你,寻遍整条街,竟然没有卖的?。」 「现在的?食盐为?何如此紧俏?」 孝瓘摇了摇头,也表示不解,「按理说,早年父皇曾进言魏帝,允许沧、瀛、幽、青四州私灶煮盐,买与官府,仅征灶税。按说以此四州的?产量,不该如此缺盐啊……」 二人说话间?,汤面熟了,清操用破边的?陶碗盛了,折了两根树枝当?筷子。 「白水煮面,真是一点味道都没有!」孝瓘用树枝夹了面放进嘴里?。 「我饿了。」清操却连吃了好几口,道,「饿了最好吃!」 「你常食这样的?饭,身体会受不了……」孝瓘望着埋头吃饭的?清操道。 「你拿来的?粮食可比马坊好多?了,那里?的?糠米不知掺了什么东西,煮的?饭还带着馊味。哦,对了……」清操忽然起身,盖上?了锅盖,「也不知奇娘子吃过饭了没有。我本来被安排在行台府后宅洒扫庭院的?,但?看她背个孩子在马坊太?危险,就主动跟她换了。就是这活儿没定点,管家让走才?能走。」 「你这也算以德报怨了。」 「我见她实在可怜。」清操微微一笑,「是我太?大意。我导引 乐队入晋阳宫的?时候,那个叫痴巧的?细作未经允许脱离了队伍,后来我在宫中迷路,就在中山宫附近撞见了她,她谎称闹肚子搪塞过去。我若能严格按照宫规,将她送至鸿胪寺或大理寺,也就不会有现在这般紧张的?局面了。」 「西虏早有窥伺中原之心,有没有阎姬他们也要打这一仗的?,左右不过找个藉口罢了。」孝瓘安慰她道,「我只是有一事不明,我以前是查过万平底细的?……」 「等?,等?一下!」清操放下手中的?树枝,「你为?何要去查万平的?底细?」 「这不重要。我只是不明白……」 「不,这很重要!」清操径直站起身,叉腰站在孝瓘面前,从上?至下的?俯视下来。 「从这个角度看,你鼻孔像个八字。」 清操被他气得赶紧矮下身来,板起他的?下巴,「你这个角度,也像八啊!」 二人的?距离贴得很近,她的?气息就在孝瓘的?脖颈两边游弋,孝瓘垂目望着,目光又飘忽地落到那两瓣樱唇上?,他向下凑了凑,却不巧正遇到她勐一抬头,她的?前额狠狠撞到了他嘴上?。 一人捂头,一人捂嘴,齐声?哀嚎:「啊!——」 「还闹吗?」清操揉着额头。 孝瓘用手指蘸着唇上?的?鲜血,乖巧地摇了摇头,「你头没事吧?」 「没破。」清操摆摆手,「你干嘛突然沉下来?」 「我又不是鱼……那我还问你为?何突然浮起来呢?」 「我看你好像鬼鬼祟祟的?……」 「哪有……」孝瓘心里?多?少有些心虚,扭头啐了口血沫在地上?。 「让我看看你嘴唇。」清操捏起他的?下唇,发现上?面果然破了个挺长的?口子,说话间?又溢出一个大大的?血点,遂转身蒯了碗面汤,「害人害己,漱漱口吧!」 孝瓘漱了口,血很快止了。 「说吧!」 「说什么?」 「说你为?何去查万平的?底细呀!」 「嘿!怎么还就岔不过去了?」 「嗯——过不去!」 孝瓘嘆了口气,道:「那会你二人天天在太?乐署的?小?屋中,名为?修律,万一把我修『绿』了怎么办?我不得找人查查他家世人品,再说,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啊!可惜,还是没查出来,说到底还是因为?尉相愿干活不细心……」 清操捂着嘴笑得不行,「你那时送我木剑是因为?嫉妒吗?」 「不……不……不是,当?然不是。」孝瓘扭了身子,答得有些结巴,「那是手信,一件普通的?手信。」 「可是,孝瓘……」清操将他板正回来,「我觉得万协律是个好人,那细作并不是他安插进去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天色不早了,娘子还是早些安歇吧。」说完起身就要走。 「别闹!」清操边笑边扯着他腰上?的?玉带,生?将他拖回来,「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说,说,我听着呢!」他嘴上?虽这样说,手却捂在耳朵上?。 「幼稚!那算我自言自语好了。」清操瞪了他一眼,道,「我那日去参加皇后的?亲蚕礼,本来是要先去北郊祭祀先蚕的?,不知何故被取消了,皇后只领内外命妇在公桑亲蚕。」 「因为?至尊知道了皇后跟和士开握槊的?事,皇后被囚宫禁,而和士开被狠揍了一顿。」 「你这不听得听清楚的?吗?」清操奚落道,孝瓘轻「嗤」了一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听见斛律将军的?次女猜测取消先蚕礼,是因为?女译官要救中山宫老媪。我一下就想到了阎姬。」 孝瓘的?手渐渐滑下来,他支着下巴,听得很认真。 「亲蚕之后,我又在戚里?遇到了赵郡王的?续弦夫人,约我在城外景亭小?酌。她虽是我的?族姐,我们却没有什么交情,她此时约我饮酒,必是有事相询。果然她说,赵郡王即将寿诞,她想找些西域乐队到家中热闹一下,问我有没有相熟的?乐队。若没有斛律女儿在宫中说的?话,我倒也不会多?想,但?既然听到了风声?,我便故意提起引导龟兹乐队入晋阳的?事,她果然很感?兴趣,顺势问了我许多?关于那支乐队的?事。尤其她问,西域乐姬大多?不会夏言,该当?如何沟通时,我几乎可以确定那支龟兹乐队中定是混入了细作,而且多?半就是痴巧。」 「还记得你那日回来的?很晚,其后的?几天,更是见不着人影。」 「对不起,连你出征都未曾相送。」清操知道他想说什么,遂浅浅一笑道。 「我从景亭出来,就沿着护城河走回王府,这一路都在想如何使你与郑门不受这件事的?牵累。第二天,我去了太?乐署,正赶上?都官正在缉拿万平和王连仪。我听见万平对那差役道,『都因我贪财把那女子安插进乐队的?,与王大人无关,更与我家人无关!』他说第二句的?时候,是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说的?。因为?我记得他曾说过,那支龟兹乐队是他娘子请明女庵的?慧色师太?参详后才?推荐到太?乐署的?。」 「明女庵……太?原长公主?」 「万平说,他当?时只是想知道太?后的?心思,把差事办好而已。」 「你可有把这件事跟都官和大理寺说过?」 「离开太?乐署,我便去了万协律的?家中。见他娘子奇氏挺着大腹,便知万平为?何揽下所?有罪责了。此事牵扯出奇氏,那他一家三口谁也不得活命;若止于他这里?,奇氏不过连坐之罪,因其即将临盆,大概能免除一死。」 清操嘆了口气道,「我开门见山地跟她说,我知道她曾请慧色师太?参详过乐队,这件事我可以帮她隐瞒,但?她必须告诉我,那名女译者到底是不是师太?要求夹带入宫的?。她答说师太?只是提醒应找一名译者以备太?后垂问,痴巧是万平自己在靖水酒肆偶然遇到的?。」 「是酒肆吗?我怎么听刘辉说,万平在一家书肆中遇到的?痴巧,然后痴巧重金行贿,他这才?答应将她夹带入晋阳宫的?呢?」 「那你可知痴巧的?口供?」 「听说抵死都没吐出半个字,确是个合格的?细作。」孝瓘眼中隐有些钦佩的?神?情,「对了,你为?何要去洛阳?」 「因为?我又去了明女庵。我想到那里?试探一下慧色师太?,看她与此事究竟有无关联,可她们说,慧色师太?去往洛阳讲经了。」 「所?以你往司州牧廨送了和离,又给定州和荥阳写了家书,最后以和离之名去了洛阳……」 清操点了点头,「可惜我刚到洛阳,就被都官差役捉了。」 「行这一路……真是难为?你了……」孝瓘站起身,轻轻将她拥进怀里?,「北上?突厥,南下洛阳,你聪慧,仗义,坚强,你从来都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子。但?今后的?事,都让我陪着你……好吗?」 北地绝境中,她没有哭;都官诏狱里?,她没有哭;戴着枢械,一步步从邺城走到河阳,她也没有哭;可今日,她伏在倾心相爱的?男子心口上?,哭得如同三岁稚童。 孝瓘捧着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将她濡湿的?碎发别在耳后,用才?凝住血的?唇吻去她颊边地一颗颗泪珠。咸热的?泪灼得他有些疼,但?他要记得这痛感?,亦如他不能忘既往岁月里?她受过的?苦楚。 他的?吻止了她的?泪。 她张开泪眼望着他,微白月影下是他清俊的?面容,温柔的?目光正在她唇瓣上?流连。 「你试了两次了?」 孝瓘笑了笑,竟一下红了脸。 清操勾住他的?脖颈,顺势踮起脚尖,在他唇上?浅浅一触,便如一颗水珠坠入滚油。 他瞬间?抛却了平日的?内敛与羞涩,勐然回吻过来,有力的?射尖一点点地攻城略地,而她哪里?会轻易缴械投降,如此腾/蛟/起/凤,追云逐月,直至碧夜中涌出最绚彩烟火,那 是他们盛开的?心花。 ** 就问,甜不甜?甜不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抱树信 自此之后, 每至黄昏时候,孝瓘都会在黄河边上等着清操,将?她送回住舍, 再匆匆返回中潭城。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闲话, 孝瓘褪去?甲冑皮靴,仅着葛衣蒲履, 竹簪绾髮, 可因他身材长相都太过惹眼, 途中遇到别的犯奴, 总会多瞧上两眼。尤其是与清操相识的奴婢, 甚至凑过来径直相询。 「他是我夫君,在中潭城中当差。」清操并不多说,却也不?会说谎。 「如此郎君属实难得啊!」 面对女子们投来的纯朴炽热的目光, 孝瓘一般就是略点点头, 然后望着地面持久出神。 「小郎家一定很有钱吧?」年纪稍长的女子忽然开口问道。 孝瓘和清操同时抬头看?她, 不?知?她何来此问。 「他这般低头走路, 总能?捡到不?少金饼银饼吧?」 她这么一说,逗得同行的姐妹大笑起来, 就连清操也不?禁笑出了声?, 不?过她还是护着孝瓘,「金饼银饼没见着, 砖头瓦片满地都是, 我捡些送与你吧!」 小婢们四散而逃,远处又聚拢在一起,高?唱着「天生男女共一处, 愿得两人成翁妪。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 互相捉搦追逐起来。 时日?久了,关于孝瓘身份的消息渐渐传播开来,犯奴们再见到他,态度变得谨慎而恭敬起来。孝瓘这才长出口气,「总算自在些,不?用在地上捡饼了。」 清操笑得花枝乱颤。 「对了,你猜她们在背后叫你什么?」 「不?会叫……捡饼郎吧?」 「不?是……」清操「咯咯」笑得停不?下来,「她们叫你关花。」 孝瓘皱眉道:「什……什么意思?」 「潘岳为河阳县令时,遍种桃花,时人称他河阳一县花。如?今河阳改县为关,她们就叫你河阳关花咯……」 「河阳一县花是称颂潘岳治理河阳有方,我就是个修城垒堰的,不?挨着。」 清操瞥了他一眼,「你还真是个木头美人。她们的意思是潘岳是河阳县花,你是河阳关花,这是用类比的修辞手法来夸你长得美,懂?」 孝瓘亦瞥了一眼清操,「你确定这是在夸我?」 清操很确定地「嗯」了一声?,「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认为自己?应该长什么样,你就满意了?」 孝瓘想了想,「那必须是虎头燕颌,面圆耳大,不?是像熊,就是像虎!」 清操抱臂看?着他,故作摇头嘆气,「只能?说你和你的理想毫不?相干。」 「我觉得——我们的孩子也许能?长成那样!」 清操的脸瞬间红了,不?过当她瞧见孝瓘在偷笑,就很快悟出不?对劲,「你的意思是我长得像老虎?还是像熊?」 「没,我没那意思,是你自己?说的。」 「哼!反正我长得也像花,桃花、杏花、梨花、芍药、牡丹……但是……」清操板正了孝瓘的肩膀,笑嘻嘻对他说,「我可以想办法帮你生一个像老虎的。」 这次换孝瓘察觉不?对劲了,「想办法?你想什么办法?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 二人这般笑闹了一阵,眼瞅着快要到清操的住舍了,孝瓘遂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袋,丢给清操,「好?好?吃饭。」 清操接过来看?了,竟是一袋细盐,「朝廷发的?」想想又不?对,朝廷怎会发细盐给徭夫? 「王府长史着人送过来的。」 清操立马推却道:「定是他们听?说营中无盐,专门?给你的吧?」 「是我给你备的。」孝瓘蹲下身子,撸起清操的裤管,用拇指按压她的小腿,一按便是一个小坑,「你看?你腿都肿了,莫说满足我的愿望,你自己?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清操俯身放下裤管,「那你呢?」 「夫将?帅者,必与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孝瓘无奈嘆道,「朝廷一直在催赶工期,徭夫顶着烈日?劳作,身体?消耗极大。但五兵与度支互相推诿,至今都没有拨下盐来。若此时仅我独食,下面势必怨声?载道。」 自八月起,雨水渐多起来。 孝瓘不?但要加紧修城,还要协助独孤永业固堤堆堰,片刻都抽不?出身。近半个月来,都只能?差遣属将?过来护送清操。 这日?,清操自马坊出来,终于瞧见河边有只熟悉的「大刺猬」站在那儿了;那「刺猬」自然也瞧见了清操,一熘烟儿跑过来。 孝瓘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手中拿着一把油纸伞。 他撑开伞覆在清操头顶,隔断了银亮而细密的雨丝。 「你今日?怎么得了空闲?」 孝瓘伸指拂去?她脸上的雨珠,拨开她额前濡湿的刘海,然后在那里留下浅浅一吻,「也不?算很闲,就是想看?看?你。」 清操看?着他,脸颊愈发瘦削,眼底透着乌青,不?禁心疼道:「你最近一定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你在忙什么呢?」 「修葺河堤,通挖内河沟渠,以防干流涨水倒灌农田。」 清操伸手去?整他的蓑衣,「咦?你这衣服怎么穿得鼓鼓囊囊的?」她摸到他后嵴上似乎有个硬硬的东西,「这是什么?」 孝瓘笑而不?答,继而又打岔道:「对了,我前些日?派人回邺城去?查你说的酒肆。在漳水畔有一条靖水街,其间有一家书肆和一家酒肆,均以街为名。酒肆掌柜看?了痴巧的画像,当即认出了她;而书肆的铺头已死在牢中,据悉至死都不?招认见过痴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你的意思是万平在撒谎?」 孝瓘点了点头。 二人一路回了住舍,进了院子,孝瓘竟也尾随进来。 「你要亲自询问奇氏吗?」 「我今日?实在没时间详问这件事,我放下个东西就走。」 清操看?了看?孝瓘的蓑衣,道:「今日?奇娘子确未上工,我恐她此刻有不?便之处。」她让孝瓘等在院中,自己?先进了屋,过了老半天她才復开了门?,招唿孝瓘过去?。 孝瓘推门?进了屋,只见凌乱的被?褥间,跪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怀中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 「罪妇奇氏拜见大王。」 这是孝瓘第一次见到奇娘子,孝瓘忙止了她的礼数,「此地偏野,无需多礼,我放个东西就走。」 孝瓘说着,褪去?斗笠蓑衣,露出缚在嵴上的一张琴。 「琴!」清操惊喜地轻唿一声?,奇娘子也随之望了过去?。 孝瓘解下来,放在蒲蓆边炭笔所画的琴上,「我在南城买的,自然比不?上你在家用的那张,不?过他说是水曲柳所斫,算得良质吧?」 清操看?了看?那琴质,抿唇笑了笑,倒是旁边的奇氏快语,「这是榆木做的。」 孝瓘不?懂琴材,但他听?过蒙恬树榆为塞的典故,知?道这种树最是寻常,用来做箱柜很容易变形,虫蛀,不?禁攥紧了拳头。 「我从?未想过还能?再抚琴,无论是何材质,都远胜于炭笔所涂呀!」清操说着坐在席上,伸指拨了拨琴弦。 一串琴音如?清泉过玉石,奇氏怀中的婴儿竟倏然安静下来。 三人的目光皆汇在那婴儿身上,他便再次嚎哭起来。 清操又拨了几下弦,哭声?又止了;这回她低下头,沉下心,专注地挑抹起琴弦,纤指如?鹤舞,一曲终了,那孩子竟已酣然入眠……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孝瓘起身去?开门?,只见一身蓑笠的尉相愿站在门?外,急声?道:「大王,上游传下水报,水位已超预警,必须即刻加高?堰防!」 「走!」孝瓘立刻起身,穿戴好?蓑笠就往雨中去?。 「孝瓘……」清操追到门?口,低声?道了句:「小心点。」 他驻了脚步,回身望了眼她,浅浅扯了扯嘴角:「放心,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们,最好?往高?处避一避。」 「好?。」清操应着声?,眼望着孝瓘消失在雨雾中,随后掩上门?。 奇氏已将?孩子安置在床上。 「刚才奶都奶不?着,没想到听?着琴声?竟睡熟了。」清操道。 「许是在我腹中时,万郎常给他抚琴,他听?惯了吧……」奇氏话未讲完,已然呜咽出声?,「万郎还说,他想让这个孩子也进入太乐署……」 清操此前一直尽量避免提及往事,但孝瓘刚说的话,让 她不?得不?把话题引向?那里。 奇氏抹了抹眼泪,「多亏王妃帮忙隐瞒,否则哪有我们娘俩的活路?妾身来世?结草衔环,方能?报王妃大恩。」她说完深深一揖——这话憋在肚里许多日?了,只不?过她不?愿触碰旧疤,一直隐忍未说。 清操止了她的礼,道:「你若真想谢我,不?如?据实告诉我一件事。」 「王妃请讲。」 「你究竟在哪里碰到的痴巧?」 「在靖水酒肆。」奇氏说完才觉不?妥,改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万平,是他在靖水酒肆碰到的……」 「万平说他在靖水书肆碰到的。可书肆的铺头至死都说没见过痴巧。」 奇氏一怔,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噗通」一声?跪在清操面前,道:「案子已经结了,案子已经结了……」 「案子的确结了,可你的夫君却背负着受贿的罪名含冤而死啊!」 奇氏伏在地上,用前额抵着地面,再抬起脸的时候,已是满面泪痕。 清操将?她搀扶起来,「更重要的是,痴巧只是受命的细作,而她领受的是何人的指令?是不?是西虏在齐国还有许多她这般的细作?今天他们可以进入晋阳宫,明天他们也可以截获更多的军机密报,这些人是齐国最危险的敌人啊!」 「王妃,是夫君与我思虑不?周……他自知?横竖一死,唯一心保全我们母子。」奇氏捂着脸,「我自明女庵回返邺城,到漳水畔正值当午,我在靖水的一家酒肆吃饭。我正琢磨哪里讨个门?路结识四夷馆中人,在其间寻个龟兹语的译者。忽听?得肆中一小娘在唱胡调。我见那小娘长得灰眸捲髮,不?似中原人,便试探着问她是哪里人。她说她是龟兹人,唯祖母是华人,所以她夏言说得不?错。我甚是欢喜,遂用重金雇她到乐队中做译者,她便欣然允诺了。万郎只知?我在靖水遇到的痴巧,却不?知?具体?在何处,他大概去?过那里的书肆,便随口一说,没想到因?此害了那书肆铺头的性命……」 奇氏突然放下双手,「等一下,瞌睡送枕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呢?」 清操点了点头,「你既这般说,慧色师太的嫌疑极大,难怪她离开了明女庵。」 清操的话音未落,耳畔忽觉一阵凉风扫过。 一支箭就钉在离她不?远的桌角上。 她惊骇地跌扑在地,抬眼望见奇氏正捂着眼睛大叫——另一支短箭正中她左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嘭」地一声?巨响,清操再回头看?,房门?已被?踹开,高?大的人影塞住了屋外的光线,来人黑巾蒙面,手执银剑,雨水沿着锋刃蜿蜒下来,便似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河阳城下,洪水滔天,浑黄的浊流夹裹着树枝、瓦石咆哮而过,仿佛一头髮疯的巨兽在东沖西决,瞬间便可毁天灭地。 然而千百年来,长于黄河畔的生民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之辈,他们堵过,疏过,改过河道,筑就堤堰,就是不?肯放弃土地,移居别处。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农田草屋,有他们的祖先坟茔,有他们的父母儿女,故土难离,草木情深。 歷史的车轮来到此刻,停在此处,微如?蝼蚁的齐人亦同先民。 大雨滂沱,洪流滚滚,十万徭夫、兵卒、百姓手提肩扛着沙袋、石块全力堆高?护城堤堰。 孝瓘也在其间。 他的蓑衣给了老者,斗笠给了幼童,他便褐衣赤足,立于激流,哑着嗓子指挥徭夫搬运砂石。 「大王!」尉相愿蹚着没了大腿的水,费了好?大劲才半游半走到孝瓘身边,「行台大人遣人来告,南堤决口,南城怕是守不?住了!」 「独孤行台可有撤离军民?」 「已经在撤了。」 二人相扶艰难爬上高?台。 「马坊怎么样了?那边地势低,一旦决口,必被?殃及。」 「行台正是这个意思,他分身乏术,顾不?上马坊,但战马宝贵,不?容有失!」 「走,去?看?看?。」 中潭城与南岸的浮桥早已被?沖断了,岸边有一水卒,缚身在木筏之上,正是他带来的消息。 孝瓘说着就要下木筏,被?水卒和尉相愿同时拉住,「大王看?上面。」 中潭城地势较两岸要高?,所以自浮桥沖断后,水卒就用绳索系在城头,另一头牵入对岸,从?中潭到南、北二城,只需用革带捋着绳索滑行过去?;而返回中潭,则需要专门?训练的水卒,背着木筏到上游,算好?水流速度和距离,以斜线沖流回来。若是在洪水中撞到障碍物,或遇到旋涡,则极有可能?瞬间殒命。 孝瓘解下腰间革带,挂在绳索上,双手抓紧带子两端,与尉相愿先后滑向?南城。 到了南城后,他直往马坊奔去?。 那里果然一片狼藉。河水已涌灌进了马舍,受惊的战马哀嚎嘶鸣,却只有不?多的马奴在牵着马缰绳,把它们往高?处赶。 孝瓘拉住一个马奴,「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那马奴认出孝瓘,「水淹了草舍,许多人都困在里面出不?来……」 孝瓘听?罢一惊,「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把所有战马赶到山上去?!」 说完,他拉了尉相愿就往草舍赶。黄河水已漫上了岸,他们越往前走,水就愈深,快到时,他们只能?放弃行走,改用凫水过去?。 草房已尽数被?淹,许多不?会游泳的奴婢坐在屋顶上,高?唿救命。 「就算你会凫水,也不?要过去?直接救。」孝瓘嘱咐道,「你找些木桿让他们牵着一端,你拉另一端,把他们带到那边,那边水浅他们自然就不?怕了。」 孝瓘交代完,自己?就往清操的住舍游去?…… 周遭静悄悄的,房顶上没有人,屋里也无人唿救,孝瓘越往深处游,他的心缩得越紧。 好?在门?是敞开的——也许她们已经逃到山上去?了…… 孝瓘心下稍安,为了进一步确认,他还是游了进去?。 房顶和水面仅有一头的距离,他憋了一口气,沉到水底查看?,想要睁开眼睛,污浊的水刺得眼睛生疼,他只得闭了眼胡乱摸索——竟然摸到了一只手。 他抓着那只手,急急地浮上水面,昏黄的月光中,他看?到一张被?头髮遮住的脸。 他急急的拨开头髮——左眼是一个血窟窿,右眼则睁得大大的。 是奇氏……他本能?地把那身体?往后一推,心再一次紧缩起来——奇氏怎么会瞎了眼睛?清操呢?清操去?了哪里? 孝瓘再一次潜到水底,在一片混沌中疯狂地摸索、翻找,杂物碰伤了额角,四肢也早已伤痕累累,可他哪里顾得上——他拼了命的找,却独独祈祷什么都找不?到。 许是他虔诚的祈祷应了验——在尉相愿冲进水中,将?他生生拖出来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找到。 又许是神佛偏爱跌宕起伏——就在他艰难爬上山坡,呛咳得喘不?上气时候,尉相愿指着地上一黑衣人道: 「刚有个马奴瞧见这人与王妃共抱着一根断木,正想下杆子搭救,这人的后脑撞在岸边突石上,登时沉了底;断木失重加快了速度,王妃便被?洪水沖走了……」 孝瓘勉强止住咳,伸手探了探,见那人已无鼻息。 他翻起那人的身体?,见腰上别着一只小弩,遂道:「此人应是刺客,派人查查底细。」 孝瓘艰难地直起腰,绕过尸体?走到坡边,俯视着下面促促奔涌的河水,自天上捲云而来,向?大海电掣而去?。 「马……都安置好?了吗?」他问道。 「虽有遗失折损,但大多赶上山了。」 「好?。」他轻应了一声?,拉过一匹马就往山下走。 「殿下要去?哪里?」尉相愿连问数声?,均不?得回应,索性跟了上去?一把挽住缰绳,「殿下不?可犯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孝瓘马鞭一甩正抽在尉相愿手上,相愿吃痛,遂放开手,孝瓘一紧马腹,那马一路奔下山去?了。 他沿着黄河疾驰,在绝望的河水中觅寻伶仃的希望,那感觉便似心中有一团火,化作汗透出来,又瞬间被?冰冷的雨水浇熄,如?此反覆,如?同在炼狱中磋磨。 造化弄人总是将?欲夺之,必固予之的。 在他混沌晦暗的人生中悬起一点星光,让他误以为明明上天,灿然星陈,又在剎那之间令星光骤灭,永夜重临—— 眼前洪水淹没了山路,三面俱是川泽,唯剩身后的一条退路,退 回到他原本的人生里去??亦或者赴身激流,生死一处!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孝瓘跃下马,一步步走向?河中,河水濡足,一点点没过膝盖,大腿,腰部,脖颈……浊水涌盪,灌入口鼻,胸口至鼻腔火烧般剧痛,他放弃力搏,正欲随波逐流,忽闻身畔一声?巨响,他向?上挣了一挣,只见不?远处一艘木筏撞上了堤堰。 孝瓘拼尽全力地游过去?,缚在筏上的水卒已然奄奄一息,嘴角残有污物和血渍。 水卒抬眼看?了看?孝瓘的穿着,知?道他应是军中之人,拉了他的手,艰难语道:「兄……兄弟……我……我青州石膏山白驹谷人,姓杨,行大……帮我给家报个信,说都别等我了……还有……水报……水报交给你了……」他说完,吃力地解下腰间的水签袋,交到孝瓘手中。 孝瓘倾力将?木筏推到岸上,推搡着唤了杨大几声?,探了探他鼻下,发觉已然没了气息,他按抚下那双未瞑的眼睛,轻声?道:「兄弟,放心。」 孝瓘把缚在杨大身上的绳索解下来,把他拖下木筏,倚在树边,自己?则系好?绳索和水签袋,推着木筏涌进河中。 上游水险须告知?下游的州郡,当道路不?通,只能?通过这种最危险的方式来传递汛情。而这些乘筏的水卒,近乎九死一生。1 木筏像一片树叶般在洪流中起伏漂荡,孝瓘匍匐在上面,总会有河水灌入口鼻,胸口渐渐犹如?压了巨石,气流只能?在罅隙中艰涩而入。他想咳一咳,但每咳一次都如?刀绞,他努力保持着神智清醒,眼望着周遭努力寻找清操的身影。然而,一个大浪袭来,他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恢復意识时,木筏已进入缓滩。他艰难的抽出水签,朝岸边的水站撒播开去?。水站中的水卒冲着他喊道:「兄弟,上来吧!我处尚未决堤,可用马报!」 孝瓘对他拱了拱手,大声?喊道:「速遣人马报下游!」。 说完,只影再往前行。 前方的水流又湍急起来,两岸的景色飞掠而过,一艘半沉的渔船扑面而来,孝瓘自知?避无可避,便是抓紧木筏的边缘等待重创。谁料一撞之下,木筏径直翻扣过来,孝瓘赶忙去?解绳索,激流那容他解索逃生,卷着他继续向?前。 水面之下,孝瓘已不?得唿吸,且视线不?清,根本看?不?到前方有没有滚石、沉船,幸而他终于解开了绳索,正想浮上水面喘上一口气,忽见一面巨大黑墙,急流推着他狠狠撞了上去?。 他强忍剧痛,摸索着粗糙的树皮般的质地,再往上看?,哪里是什么黑墙,分明是一棵被?水淹没的高?大古槐。 他抱着树干,借着浮力,一点点往上爬,就在几乎气绝的时候,眼前陡然一亮,曜目的阳光,新鲜的空气,还有……那个在他正上方,一手揽着树杈,一手抱着婴儿,弯着美目唿喊他名字的女子。 他甚至怀疑这是他死后的幻境…… 然而空气在胸臆间自由的游走,头顶的阳光刺痛了双眼,清操的脸也是这般真实而鲜活——从?炼狱重回人间,还有什么比这最好?的礼物? 孝瓘本已力竭,此时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跃便抓了树杈,可他终究力有不?逮,只得将?腰上的绳索挂在树上,然后任由身体?摔躺回水中。 他仰面直望着清操,他们隔着半棵树的距离,都笑红了眼睛。 「你没事吧?我拉你上来?」清操去?拉绳索。 「累……好?累……歇一会儿,我自己?爬上去?,你拉不?动的。」 清操给他腾出一小块地方,孝瓘牵了绳索再次爬到树上,拨开恼人的枝叶,一把就将?清操揉入怀中,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湿漉漉的髮丝,停在那单薄而微颤的嵴背上,便似触到了玄青夜空中最美的光华。 清操哽咽许久,才堪堪讲出一句,「生死险地,你追来做什么呢?」 孝瓘本想反问她,塞外突厥难道不?是生死险地?她不?一样决然追到那里? 可他若这般说,仿佛此番是在偿还她的恩情,所以他只歪着头,弯指承去?她大颗大颗的泪珠。 「我是往下游州郡报水情的。」他故作轻松道。 清操埋首在他瘦硬的锁骨上,轻轻吐出两个字:「鬼扯!」 「不?信你看?——」孝瓘用肩膀顶了顶她的头,让看?她自己?腰间的水签袋,「我在河边遇到了垂死的报水卒,便接替了他的任务。」 清操无奈笑着,应了个「哦」字。 婴儿的哭声?打破了略显僵涩的气氛,孝瓘低头看?,「这是……奇氏的孩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嗯。」清操点点头。 「奇氏的眼睛被?刺瞎了……」孝瓘看?到清操有些惊讶,便解释道,「我潜入水中找你,看?到了奇氏的尸体?。」 清操嘆了口气,将?前一日?她与奇氏的对话,以及遇到歹人的事都与孝瓘说了,又道: 「那蒙面歹人杀了奇氏,又要来杀我,此时自门?外突然涌入大水,我抱着孩子与歹人一併被?水冲出来。歹人磕在石上,我们才得以逃脱。幸被?一渔夫所救。谁料行到此处,又遇到了大漩涡……」她说着指了指远处即将?沉没的船,「船沉了,渔夫被?急流沖走了,生死不?知?,我万幸被?冲到这小洲上……」 清操拍了拍树,忧心道:「这里本来是块沙洲,现在只剩这棵树了……」 孝瓘看?了看?不?远处已然沉默的渔船,又望了望远处早已凝成一点的木筏,「确实只剩这棵树了……其实你们行过缓滩时,应该从?水站上岸的。」 「我们一路急流,并未见缓滩,更没有水站了。」 孝瓘略一思索,「黄河涨水,倒灌支流,路已成泽,你们指不?定是从?哪条河沖流到此的呢!」 「所以……你刚才明明已经过了缓滩,见了水站,完成了任务,却依旧不?肯上岸?」 孝瓘语塞。 清操笑他,又笑出了眼泪。 孝瓘也笑了,边笑边伸颈吻去?她眼角的泪花。 「别哭了……」他说。 清操煳着眼,倔强道:「没哭……谁哭了……」 此时,万千雨丝又从?乌云中垂落下来,穿过叶片落在他们头顶。 清操伸出手接着雨珠,嘆道:「这雨也不?见停,倘若这棵树也没了顶,我们该怎么办?孝瓘……你……真的不?该追来啊……」 孝瓘笑了笑,道:「尾生抱柱,没有等来心爱的女子;今我抱树,却有你的陪伴,此生足矣,夫復何求?」 雨雾中,只见她春山蹙损,秋水含烟,一行清泪又和着浊雨悄然滑落,「好?,抱树之信,同去?同归。」 古槐之上,清操依偎在孝瓘怀中,任凭周遭风疾雨骤,脚下黄水东流,他们便似双栖之鸟,泉涸之鱼,相呴相濡,生死不?离。 醒来时,耳畔再无风雨之声?,而是青鸟啼歌,一片祥宁。 清操望了望四野,河水已涨到他们脚下,但水面宽阔平静,再无急流漩涡。 「雨停了?」孝瓘也醒了,他伸了个懒腰,「你会凫水吗?」 清操摇了摇头,「不?太会。你怎么会游呢?而且竟然水性不?错,你不?是应该只会骑马吗?」 孝瓘想起童年和兄弟们在太液池中嬉水打闹的光景,不?禁轻轻嘆了一口气,「齐土辽阔,我等保家卫国,不?仅限于草原戈壁,还有江河湖海。若无水性,将?来南地有战,如?何御敌?」 孝瓘说着,便跃入水中,寻得一块浮木,先将?婴儿置于浮木之上,推着到了对岸;又推着浮木回来,让清操抓紧浮木。 清操此前被?淹了两次,这回再下水,实在是发憷。 她一抱浮木,身子就在水中竖立起来,止不?住的往下坠,孝瓘一揽她的腰肢,「别怕,这次有我在。」 她的心瞬间安稳下来,对他点了点头。 二人终于上得岸来,他 们牵手躺在河滩上。 远处红日?耀耀,悬在层层叠叠的青黛山冢之外,狭斜的山路弯弯折折的通向?未名的远方,流水潺潺,淌过身畔的青草和野花,深深吸上一口气,扑鼻而来竟是泥土的淡淡芳香。 劫后余生,便是如?此吧。 一路波折辗转,二人终于回到了河阳。 河阳城外,农田村舍尽数被?淹,三五成群的百姓正在清理沟渠,修葺房屋。 依旧是左丞王峻出城相迎,后面跟着尉相愿等孝瓘的亲随。 「水灾过后必多瘟疫,行台大人正在检测水源,焚烧尸体?,不?能?远迎殿下,还望恕罪。」他说完深揖为礼。 孝瓘虚扶,道:「大人所为皆是正事,倒是我临阵脱逃,心生愧意。」 王峻早已听?说孝瓘乘筏报汛之事,忙道:「殿下所为,非常人能?及。只是河阳上下都十分担心大王的安危啊!」 孝瓘自然明白王峻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君子素其位而行,身为郡王,就不?应做水卒之事,只是他怀有私情,公义与私情总归是难以两全的。 「我并无大碍。倒是那水卒杨大,家住青州石膏山白驹谷,还望大人抚恤。」 王峻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天潢贵胄竟把一个普通水卒的遗言记得这般清楚。 他赶忙点了点头,又看?过孝瓘的伤势,确认并无大碍后,才扭头瞧了眼清操,这一眼却是把他吓了一跳——这女子怀中竟然抱着一个婴儿! 他看?看?婴儿,又看?看?孝瓘,看?看?孝瓘,又看?看?婴儿,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道: 「这位……娘子想必受了……受了些……惊吓?不?若去?医馆……休养……休养一段时间?」 清操刚想拒绝,却听?孝瓘回道:「有劳王左丞安排。」 「这孩子……要不?要……送到殿下营中去??」 「左丞的意思是让我每日?抱着个孩子修城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不?是,不?是……」王峻笑着连连摆手,「那就跟着娘……」后面的尉相愿「噗」地笑了一声?,他马上接上话,「子,跟着娘子,在医馆休养?」 孝瓘点头表示满意。 尉相愿牵过重霜,孝瓘单手抱起清操置于马上,再接过缰绳,在前头牵着马,缓缓走进城门?,此举只看?得王峻目瞪口呆。 待他们走后,王峻不?禁感嘆道:「啊,难怪急成那样……」又唤来主管马坊的厩使,问道;「知?道是什么时候怀的孕啊?」 厩使挠了挠头,道:「见过他们这么样……」他抱了抱臂,「抱着。但造娃子……没瞧见……」 王峻瞪了他一眼,「废话!那能?让你瞧见吗?」 「大人刚不?是问……」 「你快闭嘴吧!」王峻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又道,「以后别在马坊了,万一给冲撞了……你去?与张太医说,今后郑氏就调去?他那里服役,让他多派些人手好?生护卫小公子。」 过了城门?,清操趴在马背上,红着脸问:「你说……王左丞……是不?是以为这孩子是我们的?」 「嗯……八成是。」 「那你还不?向?他澄清?你还把我抱上马?你还为我牵马?你没见……他都给我安排坐月子啦!」 孝瓘忍俊,后头看?了一眼清操,「你是我娘子,是又怎么样呢?」 「可你这传扬出去?……不?是淆乱皇族血统吗?」 「日?后陛下问起,我便说膝下无出,领养了一个孩子。」 「不?行。」清操断然否决,「你我才这般年纪,怎么就要想领养之事了?」 「好?,那便不?想,都听?你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你这般年纪,大可纳上一两房小妾,便有后嗣,无需再考虑领养之事了……」 「好?,都听?你的。」 清操见他这般顺从?,不?禁伸手提了他的耳朵,「喂!我说纳一两房小妾!」 孝瓘吃痛,「哎呦呦」地直叫,「抱歉,娘子大人,我没理解,你说一两『房』小妾,我以为小妾是一种建筑名称呢……」 「过于牵强。」清操笑着加重些力道。 眼瞅着就要到医馆,清操罢了手,道:「孝瓘,你还是送我回马坊吧。」 孝瓘揉着耳朵,道:「你忘了那歹人吗?」 他这么一说,清操立马噤若寒蝉。那晚,她眼睁睁的看?着奇氏被?杀,若不?是洪水,她自己?也一定会殒命在那人刀下。 「他……应该不?是谋财害命……」 「极有可能?是西虏的细作。好?巧不?巧,我刚命人查完靖水酒肆,你与奇氏就遇到了刺客。」他仰头望着清操,「我在河阳,尚可护你。但城戍总有竣工之日?,那时我就要返回邺城了。虽可留下一两名暗卫保护你,但我仍然不?放心。我故意让左丞以为这孩子是我的,是希望他能?加派些人手,那样你的安全才会有保障。」 说话间,马行到了医馆门?口。 此处说是医馆,挂的牌匾却是河阳庵庐,门?口还站了一大群年轻男子。 「这里不?是医馆吗?这些人看?着挺壮实啊,怎么排着队来看?病?」清操好?奇地问。 「所谓庵庐,就是专为驻扎在河阳的官兵看?病疗伤之所。现在正值招募新兵之际,他们都是来检验身体?是否合格的。」 庵庐果然不?同于医馆,没有药柜,药物全都盛在大麻袋中,一袋袋的倚墙堆叠起来。靠东边的角落里还有个大筐,里面尽是刀、钳、镗、剪、镰等器具,有些带着血垢,看?起来很瘆人。 此处的医者大多是折伤医,还有些负责制药、配药、助诊的医卒,忙里忙外,没有片刻空闲。 这时,有个身穿铠甲的人从?后堂迎出来,见了孝瓘便行叩拜,「太医校尉张信叩见大王。」 「张太医无需多礼。」孝瓘将?他扶起来。 张信先对孝瓘道:「下官待会给大王处理下伤口吧。」又转向?清操,「王左丞的意思是,娘子先在庵庐休养,待身体?復原,就索性留在庵庐帮我们的忙吧。」 出紫塞 张信果然是按坐月子的规格来招待清操的。 他命人在后院单辟出一间屋来, 先?用纸把窗全煳死了,再用芦花絮被遮围一层,着实做到了无孔无隙, 进不来一丝贼风。 屋内有一张床, 清操自被安置在上面,就不准下地随意走动了, 吃喝都是由一名十三、四岁的女孩送进来。 「我姓陈, 原跟着方相?士作侲子, 后被徵到庵庐当了医卒, 他们都叫我阿巫。」 清操抬眼看?了看?那女孩, 眉眼弯弯,竟与年少时的自己有几?分相?似,不禁多了几?分亲切感。 只不过她?手中的吃喝却没有那般亲切了…… 说到吃喝, 清操实在有苦难言, 日日皆是热腾腾、黑乎乎的苦汤药, 阿巫还总说:「按医书?上说, 你饮下此汤保准能下奶。」 清操抚额无语,俗话说冷镬子里爆不出热栗子, 她?一个没生过娃的小娘子吃什么?也下不了奶啊…… 万般无奈之下, 阿巫只得把孩子抱走,去城中寻乳母餵养。 这些天, 孝瓘整日忙着修城通渠也过不来, 倒是张信常来诊脉,一诊脉他就皱眉头,总说清操气血两亏, 宜多进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不知是他说的多了,还是怎么?回事, 清操竟真觉得自己有些咳喘气塞,尤其到了夜里,只能趴睡才得安稳。又过了几?日,晨起?时忽觉全身酸痛,原来闷热难耐的屋子竟有阴冷之感。 偏是此时孝瓘来看?她?,她?便强撑着精神与他聊天。 「桌上那碗汤你务必全都喝了……还有这屋子,又黑又热,你今晚莫要走了,陪我享受一宿可?好?」她?说着禁不住咳出一声。 孝瓘瞧了她?一眼,起?身持碗,走到床边,「嗯,我今晚不回营了。只是这汤,咱们一点点喝,我餵你好不好?」 清操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喝了定会全吐出来的,这里憋得实在太难受了!」她?指了指胸口,「喘不上气来!」 「你……若有力气,我陪你去外面透口气吧?」 清操一怔,笑着反问道?:「我怎么?会没力气?我巴不得立马跳出去呢!」 孝瓘拿起?架上的衣衫,撑着让她?伸袖,掩好前襟,挽起?衣带系在她?腰间;又蹲在地上,轻轻把鞋套在 她?脚上。 她?惊讶地望着他的所作所为,「你这般体贴周到……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生了个孩子……」 孝瓘抬起?头,微微笑道?:「我预习一下。」 清操红了脸,轻啐了他一口。 穿好鞋子,孝瓘把她?的脚放在地上。 她?脚一点地,腿才用了半分力气,忽觉心慌气短,下意识的扶了下孝瓘,尴尬道?:「我多日不下床,路都不会走了……」 孝瓘扶着她?腰,任由她?半倚在自己身上,借力往前走。 二人到了门边,孝瓘伸手推开?。 炽烈的白光迸涌而入,清操的眼前剎那间只剩苍白一片。 她?揉了揉眼睛,顿时天地倒悬,景物扭曲; 她?有些害怕,望向孝瓘,见他的唇齿分明在动,却不闻半点声响。渐渐地,就连这熟悉的脸庞也失去了颜色,之后?的事,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的身心都似在烈油中烹煮。 浓烟燻得她?想咳,却怎么?也咳不出;热气吸干了体内的水分,却怎么?也喊不出口渴。 终于,有一丝丝的清凉覆在额头上,她?挣扎着开?了眼缝,看?到的是一双疲惫而红肿的眼睛。 「孝瓘,我这是……怎么?了?」 费了很大劲才说出这几?个字,她?以为自己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可?他凑在她?唇边仔细的听完,只柔声问道?:「你是想喝水吗?」 她?没力气再说第二次了,遂点了点头。 孝瓘坐在床边,伸手将清操扶撑起?来,轻轻靠在自己怀中,从案几?上够了半盏清水放在她?唇边。她?握着孝瓘的手,生怕那水盏长腿跑了一般,大口的吞咽起?来。 孰料这一口水径直滑进了气管,她?只觉气息一窒,胸口剧痛,扶着孝瓘的手臂大声呛咳起?来。 水早已出来,咳嗽却是止不住,孝瓘顺着她?的后?嵴,咳声止时,她?却也虚软下去,再抱起?她?时,非但意识全无,嘴角竟还挂着一缕血痕。 孝瓘大急,他强遏住泪水,摇晃着唤了她?几?声「清操」,她?这才悠悠醒转。 孝瓘似作无意地抹去她?唇边的血痕,她?却也看?到了,强扯开?嘴角,问道?:「我……我……我这是怎么?了?」 孝瓘被她?方才的模样吓坏了,他抱她?在怀中,手指抚过她?滚烫的额头,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清操,你在河中是不是呛过水?」 清操笑了,「两次落水,我又不会凫水……怎了?我这病跟呛水有关?」 「嗯……你就是在水中受了些风寒,放心吧,很快就好了。」 「没事,我已经?感觉好多了。」她?口中这样说,眼前却又笼上阵阵黑雾,她?分明看?不清孝瓘,却仍旧用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你怎么?还哭了?」 那日张信初见清操,就趁着给孝瓘清疮之时,告知他:「郑娘子命门暗滞,眼角青凝,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 孝瓘听罢大惊。 后?来,张信给清操诊了脉,又对?孝瓘道?:「外邪乘虚侵袭,肺失宣通,胸络郁滞,并有水饮停于胸肋。娘子出身高门,本是矜贵之躯,这些日来的磨难,早已虚弱不堪。不幸今日又呛了水,多半是引得肺疾……但也有可?能是疫疠。毕竟灾后?多疫,不得不防,殿下在营中,这些日就不要过来探望了,至于孩子……」 「我会命人去城中找一乳母餵养。」孝瓘颤声道?。 孝瓘在日落收工后?,仍会来庵庐,只是不再进屋,向张信问过清操的状况,就在院中坐到后?半夜才回营去。 张信让阿巫送去汤,也不是什么?下奶汤,而是专治肺疾的药汁。 直到今日,张信才确认清操并未将病气过给旁人,允许孝瓘到屋中探望。 孝瓘不想把如此兇险的病情告诉清操,可?她?的病却一日重似一日,她?本是聪慧的女子,又怎会不知孝瓘的隐瞒。只是他不说,她?便不问,乖乖饮药,认真吃饭,尽力让他安心。 从秋入冬,天气渐渐寒冷起?来,清操的病迁延数月也不见好。 河阳的工程刚刚完成,天子又传御令,要在洛阳深掘沟堑,以加强防御,孝瓘遂又把营地迁到了洛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洛阳城经?歷多年的战火,早已不復当初的繁华。不见往昔林立的街坊,只有些新起?的寺庙,承担着人们对?安稳来世的祈祷。 汉人曾引谷水到洛阳,并围旧城修了阳渠。 魏晋时居民增多,洛阳城一度扩大了城垣,阳渠渐渐荒废。 此番,孝瓘需在谷水和洛水间修渠,形成新的护城河;同时,他还想疏通城中的阳渠,一方面可?以解决洛阳百姓的用水,还可?防止敌人掘地道?偷袭入城。 因营地距河阳远了,孝瓘便是驰马,也要入夜才得返回庵庐,未及鸡鸣又要启程,夜里清操辗转咳喘,他还要起?身照料,归在一起?都睡不够两个时辰。 「阿巫把我照顾得很好。」清操躺在床上,歪头望着孝瓘日益清减的脸,「你无需日日往返,这样太辛苦了。」 「我不累。」 他细细端详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还是热,便用沾了冷水的巾子帮她?擦拭,从鬓边一直擦到脖颈,然后?把整块巾子覆在她?额上。 「你今日觉得好些了吗?」他总是这样问。 「嗯,好多了。」她?也总是这样答。 可?她?的脸色灰白,唇如素缟,她?分明没有任何好转。 他心里很害怕,却又无能为力,他上前浅吻她?的脸颊,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明天一定会更好一点的……」 门外尉相?愿的声音忽然传来,「谒者来营,请殿下速回!」 孝瓘无奈看?了看?清操,见她?正笑着对?自己道?:「我没事,你去吧。」 他便重新穿好铠甲,拎起?兜鍪,对?她?道?:「我先?回去接旨,明日再来看?你,你好好睡觉。」 说是次日再来,可?他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期间仅托亲随捎过一个口信,说是有些公?务,需他亲自料理?。 清操素知他的脾性,若不是遇到天大的事,绝不会仅托人传话,是故惶惶难安,本就咳喘难眠,现在又添这心事,张信来诊脉时,发觉她?脉象愈发不好了。 张信问她?缘由,她?直接问道?:「张太医,你可?知大王去了何处吗?」 「这些日,殿下一直在行台府中议事。」 「是出了什么?事吗?」 张信嘆了口气,道?:「大概是因为西?虏自武川南下的事吧。」 「西?虏南下?」 「听说已连下数城,快打到陉岭了。」 「他们的目标是……晋阳?」 张信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而且恆州那边也不太平,突厥人也在调动部队。」 清操听得手心隐隐出汗——晋阳虽不是都城,却是高氏的龙兴之地,也是齐国重甲骑兵的囤积之处。西?贼绕道?北上,跨过上冻的黄河,一路南下,便似高举利刃直取对?方咽喉。这将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啊…… 她?无意抬眼,只见孝瓘一袭银色甲冑,正站在门口。 张信也察觉了,与他行礼又简单说了两句清操的情况,便退了下去。 孝瓘取下兜鍪,置于案上,然后?一步步走到床边,甲片相?碰,铿然有声。他坐下来,脸上缀着温和的笑容,伸指抚了抚她?的脸。 「什么?时候走?」清操握住他冰凉的手,淡声问道?。 孝瓘沉声道?:「洛州西?面的贼军也在部署,我想上书?至尊留在河阳防御。」 「为了我吗?」 孝瓘低头不言声。 「轵关有斛律将军,河阳有独孤行台,你应该北上恆州,去阻击突厥人,对?吗?」 孝瓘惊讶地抬起?头,他没想到,她?已把时局看?得这般透彻。 「你退过肆州之围,又 曾在恆安镇大败突厥,我想,你的旧部,北境的军民也都盼着你回去。」她?望着孝瓘的眼睛,「锋利的宝剑要用在恰当的地方,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北方才是你的战场,所以,我同他们一样,希望你回去。」 她?见孝瓘依旧不说话,便又道?:「况且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呢?是给我诊脉,还是为我配药?你又不是医者……在其位,谋其职,尽其事。你在这个位置,理?当要履行你的职责。张信是医者,行医者之事;你是将军,就要担起?将军的职责。你此前为了我,已经?冒险做过一次报水卒;这次,我不希望你再做任何分外之事。」 孝瓘的双眸渐渐笼上水气,他握着她?瘦弱的肩膀,「可?是……万一贼军攻过来,你怎么?办?就算守住了,庵庐将被伤员填满,没有医士再来照顾你,你病得这么?重……你怎么?受得了……」 「那我便去照料他们。他们守护家国,是英雄,我上不了战场,但我可?以照顾他们,若我因此而死,那便也是英雄。」 孝瓘把她?拥进怀中,寒冰一般的银甲抵着她?滚烫的额头,她?瑟缩着,亦清醒着。 孝瓘离开?的时候,夜雾凄迷,浮云灭没,全然看?不清前路;他回头望,朦胧烛光中是她?单薄消瘦的身影,正在柔声对?他说:「你一定要小心。我在河阳等你回来。」 他红着眉眼,深吸了一口气,钻入沉沉的夜幕之中。 河清二年冬十?二月 (公?元563年) 北周大冢宰宇文护遣柱国杨忠,联合突厥阿史那俟斤率大军十?余万人,分别从武川、恆州方向奔袭而来。1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事实上,在周军南下之前,齐国朝野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直取龙城晋阳。 起?先?,柱国杨忠只是率一万骑兵北上什贲,又向西?北进军到武川。 武川曾是周国太祖宇文泰和同袍起?义的兄弟们的家乡,杨忠在这里走访故居,祭奠祖先?,并未引起?齐军的关注。 进入十?二月以后?,生活在边境的齐国军户、边民都想着过元日,筹备年货、祭品,商贾活跃,贸易繁荣,人们大多放松了警戒。 杨忠趁此机会,突率大军南下渡过黄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下边境二十?余城,直插入晋阳北面的屏障——陉岭。 陉岭关(即雁门关)地处勾注山嵴,是北方草原与中原地区的咽喉要地。 对?晋阳城来说,丢了陉岭关,就意味着丧失了北方的屏障,须直面敌军,苦守孤城;而对?于中原的政权来说,丧失了陉岭关,也就意味着再无险可?守,塞上敌军可?以长驱直入,进而占据整个中原沃野。 所以自秦时起?,陉岭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恐怕就连杨忠自己都没想到,驻扎在这般重要关隘的齐军竟会疏懒懈怠至此——他们只在陉岭以西?的太和岭道?驻扎了军队,而东面的烽戍仅放置数名烽子,以瞭望敌情。 时值隆冬,陉岭已断断续续的下了半个月的雪,此时内外皆被白雪覆盖,朔风唿啸,值夜的烽子们躲在戍台中打盹。 直到周军先?锋从小路抵至城下,一个烽子才发现了敌军踪迹,他慌忙摇醒同伴,合力抱来芦苇和红柳想要点烽火,却发现因连日大雪,薪柴受潮,竟无一根干草可?以引燃。 周军的先?锋用飞爪练索爬上城墙,烽子们投石却敌,又有人一路飞跑到西?面报信。 待齐军调兵遣将来到东面增援,杨忠的一万轻骑早已杀入关内。 双方短兵相?接,齐军慌乱之间根本无法阻止起?有效的防御。到了次日中午,陉岭关便被周军占领。 拿下陉岭关,杨忠并不急着前行。 在寒冬腊月里长途奔袭,周军也是消耗甚大,士卒饥寒交迫,战马掉膘脱毛,他下令全军暂在陉岭修整,一面收缴武器、清点战俘,一面等待十?万突厥铁骑入关。 「你领游骑,回灵丘去迎突厥人。我们现在孤军深入齐地,我很担心突厥人出尔反尔,不来会盟!」柱国杨忠对?随行陇州刺史杨纂道?。 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秋天,阿史那俟斤与周国缔结了婚约——周国天子宇文邕即将迎娶突厥的白鸿公?主。突厥的木桿、库头、步离三可?汗也会在十?二月,兵分三路,领十?万大军与周国共同伐齐。 霜寒千里,雪虐风饕,孝瓘率领的小股齐兵正行于九原城外的山坳之中。 幢主相?里僧伽催马越过数人,来到孝瓘身边,低声道?:「殿下,贼军已破陉岭关!」 「这么?快……」孝瓘也是紧锁眉头,重重嘆了一口气。 孝瓘身畔的尉相?愿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冷声道?:「这帮人平日油水捞了不少,商旅过陉岭哪家不被扒下一层皮,关键时候都他娘的成废物了!」 「贼军可?有继续南行?」孝瓘又问。 「军报上说,贼军据守陉岭,尚未南行。」 「突厥有什么?消息?」 「突厥的兵力确有十?万之众,杨忠进军时,他们盘踞在塞外观望。现在杨忠拿下了陉岭,他们的先?头部队已向恆州进犯了。」 孝瓘举目望向白茫茫的苍穹与大地,轻声道?:「该来的总归会来。」 回想起?前些日,孝瓘刚从河阳赶到晋阳,晋阳城内已是人心惶惶。 尽管天子高湛倍道?兼程从邺城赶赴晋阳,但他听说周军此番来势汹汹,连克边境二十?余城,后?面又有突厥大军虎视眈眈,立马穿好铠甲,戴上兜鍪,拉着和士开?要往东逃。 他的马缰却被赵郡王高叡和河间王孝琬死死拉住。2 「至尊若走,晋阳危矣!」高叡的口气决绝。 「至尊可?请赵郡王主持大局,段老将军总领并州军队!」 二人说完,晋阳众将皆叩于高湛马前,高湛无奈,哆哆嗦嗦的下了马,道?:「就依河间王所言。」 孝琬口中的段老将军指的是平原王段韶。 他是娄太后?的外甥,从小跟着姨夫高欢南征北讨,拒尔朱荣于广阿,御宇文泰于邙山。玉璧之战后?,病重的高欢更是把军国大事託付给他。他歷经?了高澄、高洋、高殷、高演四主,始终忠心不渝,讨逆攻伐,可?以说是齐军的中流砥柱。 而他本人又持重谦逊,每每都是给出建议,而非结论。 段韶接掌了并州兵权,他先?与众将议事,然后?独留下了孝瓘。 「殿下自河洛来,那边的局势如何了?」 孝瓘一向对?段韶十?分敬重,他深深一揖,答道?:「西?虏一直在黄河以西?调动兵马,约有几?万兵马,由达奚武所辖。他们一路向北,欲与杨忠对?晋阳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段韶止了孝瓘的礼,「依殿下所见,南下的杨忠与北上的达奚武,哪路人马才是我齐国的心腹之患?」 孝瓘蹙了蹙眉,摇头道?:「都不是。」 段韶微微一笑,伸手示意,「愿闻其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杨忠势头虽勐,但他仅领一万兵马,孤军深入我腹地,加之北方苦寒,就算能过陉岭抵达晋阳,也必是强弩之末;南方的达奚武亦不过几?万人马,且始终与斛律将军隔河相?峙,显然不是为了夺取河洛地区,而是牵制斛律军主力。」 孝瓘看?了看?段韶,又道?,「西?贼此番进犯,目的无非有二。其一,以少数兵力刺探我军虚实,为将来的大战做准备。其二,今乃大寒之年,突厥各部牲畜冻死无数,他们必会南下大肆劫掠,此举正是为突厥开?路,将祸水引向我齐境!」 段韶点了点头,显然孝瓘已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但他并不逾礼,不肯透露出任何老将对?少年的嘉奖,而是道?,「殿下果然高见。」 孝瓘脸上一红,自然知道?这是段韶的恭维,「班门弄斧,还望您不要见笑……」 「怎么?会?」段韶爽朗一笑,不过他很快正色,抱腕揖道?,「我留殿下,实是有事相?求。」 孝瓘略一思索,便知他所言何事,遂道?:「为国尽忠,守土御敌,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请将军予我兵马,我愿往边城诸镇,袭扰突厥。」 杨忠从武川一路南下,齐国北方诸镇防御稀松,还没来得及组织有效防御,就被周军攻破占领,这无疑是在为紧随其后?的突厥大军开?出一条通路——便如兽首用獠牙撕开?伤口,兽群一拥而上,猎物必被蚕食殆尽。 既然伤口已经?形成,唯一得活的办法似乎只有拖延。 「突厥十?余万 人,又逢大雪,行军速度本就不会太快,如果他们动作迟缓,或被分切成数段,不能给予西?虏全力支持,那么?人数不多,又远来疲敝的贼军就会不攻自破。」孝瓘又道?。 「若能离间突厥与西?贼,则是最好不过。」段韶附在孝瓘耳边道?。 孝瓘略一思索,郑重点了点头,「我会尽力。」 段韶紧紧握上他的手,「我素闻殿下在突厥人中的威名,这才斗胆有此请求,但逆敌而行,艰险非常,殿下一定要小心!」 自得了周军破陉岭,突厥犯恆州的消息,孝瓘自知所余时间不多,他必须加快速度,赶在突厥人入城抢劫之前,处置仓廪中的粮草。 因杨忠所带兵马不多,他攻破城池后?,会屠杀官员和反抗的戍卒,把降兵编入自己的队伍,再留下少数兵力镇守城门和仓廪,并不能完全控制城中的局面。 孝瓘拿出域图,标明败降城镇中仓廪的位置,又唤来十?余名什长、伍长。 「一把火都烧了吗?」什长侯莫陈洛州问道?。 「何须用火?」孝瓘微微一笑,「早年肆州大旱,我开?仓放过皇粮,百姓汹涌而至,片刻就抢光了。」 「殿下的意思是……」 「藏粮于民。至于马草苜蓿,须全部烧掉,绝不能落在突厥人的手里。」 「倘若突厥人抢劫百姓怎么?办?」 「他们的目标是晋阳,不会在沿途过多停留。」 诸将领兵尽去,孝瓘则率军继续北上——除了处置降城中的粮草,他还须绕到敌后?,阻截突厥的运粮队。 突厥的运粮队不同于中原,他们浩浩荡荡的军队之后?,是赶着牛羊的牧民。3 这些牧民会在开?战前宰杀牛羊,风干成肉干,分配给先?遣部队的骑兵。而他们自己会跟随军队,为士卒提供肉类和鲜奶。有时遇到水草丰美之处,就暂留下来,一边放牧,一边制肉干,一边等着骑兵们劫掠归来,分得一些财物和粮食。 自入了恆州地界,孝瓘他们已遭遇了好几?次突厥人。为了躲避突厥主力,孝瓘决定走山间小路,但连日大雪,小路上积雪深厚,极不好走。 孝瓘唤来尉相?愿,道?:「让大家把副马弃了吧,还有部分干粮也一併弃了……」 尉相?愿嘆了口气,转身向众人下达了命令。 大家犹豫着,迟迟不肯动作,幢副韩骨胡小声道?:「这一趟……怕是有去无回了……」 孝瓘一提重霜的缰绳,朗声道?:「北狄十?万大军,来势汹汹,唯将他们赶出去,我们的财物才得保全,我们的父母妻儿才得平安!咱们此去为了斩断北狄粮路,如釜底抽薪,一举靖敌!我知此行兇险,可?谓九死一生,我定与兄弟们一道?!」 他说完,率先?让尉相?愿解了副马的缰绳,迳自扬鞭跃马而去。 寒云低垂,白势压山,这苍茫天地之间,正有一行人马踏残雪,逆流而上。 出了恆安镇,突厥人更多起?来。他们身着齐军甲冑太过惹眼,孝瓘决定捉些突厥士卒,再抢下他们的衣物。 这日黄昏,斥候回报前方发现了小股突厥骑兵。 孝瓘遂令大家隐于道?旁的低地之中,引弓执弩,准备偷袭。 过了一会儿,果见一队身穿毡衣,头戴毡帽的突厥人由远及近,缓缓行来。 孝瓘凝目望着,只待他们走入弓弩的射程就下令攻击,谁料他们竟仿若先?知般停了脚步,最前面的几?个头目也纷纷下马。 「是不是被他们发现了?」尉相?愿小声嘟囔。 「那就更不能放他们走了!」孝瓘将面具戴在脸上,手提长槊,一声断喝,纵身跃至道?路正中。 此时夕阳已坠,明月未升,正是天光晦暗之时,突厥兵乍闻吼声,便齐齐地望向孝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为首的头目向前试探了几?步,先?是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细看?看?,神情顿时变作惊恐,「呜嗷」一声,返身就往回跑,边跑边冲着同伴大喊道?:「鬼面!鹿神!鹿神诅咒——」 孝瓘本想将他们引进射程,哪知这面具一戴反把他们都吓跑了! 「殿下,怎么?办?」尉相?愿也跳出来。 孝瓘很沮丧地摆了摆手,「追呗,还能怎么?办……」 「好嘞!」尉相?愿欢快地领人去追,孝瓘眯着眼睛看?了看?正前方,只见马后?面拉着几?个铁笼,笼子用黑布蒙着,似在隐隐晃动。 孝瓘猜想许是什么?野兽,遂提槊走了过去,用槊锋挑起?黑布一角,里面露出一双眼睛。 「马……马先?生?」 孝瓘赶忙收回长槊,取下面具,伸手撩开?黑布,只见那笼中除了马嗣明还有许多中原人。 马嗣明见到孝瓘的表情可?谓惊喜交加。 「突厥与齐为战,塞外各处都在捉中原细作,我与这些华人……都被当作奸细,带到这里准备处决的。」马嗣明道?。 孝瓘深感愧疚,他把马嗣明扶出囚笼,当面深深一揖,道?:「因我之故,使先?生履险……」 「草民岂敢受殿下大礼?」马嗣明伸手制止了他,「草民自幼喜爱研习医理?,突厥以毒害人,我就偏要以毒救人,这是医者之心,殿下不必有所负担。只是……」 他说着深深嘆了口气,「只是近一年来,盐泽已被突厥可?汗征为军用,严加看?守,我想了很多办法,始终无法入内,草民无能,对?不起?殿下……」 孝瓘轻轻一笑,摆了摆手道?:「生死有命,无需强求。」 此时换好毡衣的将士,牵着突厥人的马聚拢过来,尉相?愿也捧着一套请孝瓘去换。 孝瓘褪了铠甲,将毡衣皮裤穿好,又把弯刀别在腰间,再回来时,只见诸人正在分食从突厥人身上缴获的肉干——他们所带的干粮早已吃完,饿着肚子行了好几?百里,而今见肉自是欢天喜地。 不过将士们见孝瓘走来,还是给他奉上最大的一块。 孝瓘接过来,用刀切成小块,分给从笼中救下囚徒,又把其中稍大的一块递给马嗣明。 马嗣明推辞道?:「殿下吃吧,草民不饿。」 孝瓘笑了笑,「我吃过了。」 马嗣明眼瞅着众人分肉,而他去旁边换衣,哪有时间吃上一口,不禁露出担忧的神情,「殿下……是不是腹中不适?」 孝瓘在嘴边竖起?食指,轻嘘一声,示意他不要声张。 马嗣明想去搭他的脉,他却躲了,道?:「我无碍。」 那厢,韩骨胡押着方才那个突厥头目来到孝瓘面前,又叫过正在吃肉的那卢安生作译。那卢安生是粟特人,大概能听得懂突厥人讲话。 「他说,他不知道?牧民们都聚在哪里。」 孝瓘冷声道?:「你们帮他想一想。」 韩骨胡和那卢安生将那人围起?来狠揍,直揍得他「阿娜、阿娜」的喊—— 「殿下,他喊「娘」呢!」那卢安生倒很实诚,力求做到一字不落。 孝瓘抚额,「不用都译,说重点就行。」 揍了一会儿,那首领的哀嚎声渐渐低弱下去,最终嘟囔了一句——被那卢安生一下逮住,咧嘴笑道?:「殿下,殿下,他招了!」 「他说在奄遏。」 孝瓘皱了皱眉,「奄遏是哪里?」 那卢安生挠了挠头,为难道?:「粟特语跟突厥语有些相?似,也不是全都一样,有些话我也听不懂……」 孝瓘再次抚额,咬唇轻「嘶」了一声。 那卢安生很关心地凑上去,「殿下没事吧?殿下怎么?了?」 「气的……」 「殿下被这突厥人气着了?」 孝瓘还没开?口,尉相?愿已经?照着那卢安生的屁股来了一脚。 「殿下,奄遏便是盐泽。」 马嗣明趁机握住孝瓘的手腕,只觉他脉搏结滞,隐有毒发之象。 孝瓘没看?马嗣明,似作无意的抽回了手,他站起?身,沉声对?将士们道?:「我们这就赶往盐泽。」 「殿下,不可?……」尉相?愿想要阻拦,孝瓘却已跨上马。 冬天的塞外草瘦枝枯,遍地冰雪,唯独盐泽因灵泉而存草木,而且它离齐国的北境长城很近,阿史那俟斤提前一年征为军用,又召集牧民来此,只为浩浩荡荡的突厥大军提供入齐地前的补给。 在马嗣明的带领下,孝瓘率将士们来到盐泽。 茫茫白甸上那一抹绿意,恰如万里死寂中的一点生机。 孝瓘令将士们在附近捡拾干草,树枝,再把它们綑扎到那些突厥马上。 入夜之后?,众人牵马来到上风之处,孝瓘手举火把,正欲率先?点燃,却被马嗣明一把拉住,「殿下这是要火烧盐泽吗?」 孝瓘郑重点了点头,「我自晋阳顶风冒雪,日夜兼程,正是为了给突厥断粮!」 「殿下三思……」马嗣明抓着孝瓘的手不肯放,「殿下容我几?日,我乔装牧民进去……」 孝瓘扯了扯嘴角,「昨日段老将军飞鸽传书?,突厥先?遣军已到陉岭,他们的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的进入齐国,哪里还有几?日的时间……更何况,突厥重兵把防,除了这着火的战马,谁能进得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眼见孝瓘挣开?了手,马嗣明不禁眼中含泪,呜咽道?:「唯盐泽能产虺易啊……」」 火把在树枝前一驻,火光映着孝瓘的脸,只听他轻声道?:「那便绝了此毒,令后?人不再受害。」 说完,大火爆燃,马匹吃痛,向盐泽沖闯开?去。 孝瓘回身,对?将士们喊道?:「点!」 众人赶忙依言点火,独独尉相?愿持火不动,孝瓘对?他大吼道?:「快!」 他手臂颤抖,迟迟不能落,孝瓘上前握住他的手腕,硬生生一探,他侧脸望着孝瓘,红了眼尾,带了哭腔,「你……你怎么?办啊?」 孝瓘装作未闻,丢开?他的手,跃上重霜。 北风狂作,马毛猬磔,上百骏马如同火球冲进盐泽,火借风势,盐泽很快成了一片火海。 「走!」孝瓘一夹马腹。 守晋阳 盐泽被烧的消息, 很快传遍突厥,担忧的情绪在军中蔓延。 为了安抚士卒,提振士气, 阿史那俟斤决定放缓行军速度, 准允大军去边镇仓廪中劫掠。在大部分突厥人的认知里,中原是沃野千里, 遍地黄金美?女的地方, 只要攻入长?城, 生活就会变得美好富足。 于?是, 贪婪的突厥人涌入边镇的粮仓, 却惊讶地发现那里的粮食早被瓜分,苜蓿草也已?焚尽。 突厥人禁不住火光四起,他们和看管仓廪的周兵爆发了冲突——周人说?是暴民私开仓廪, 疯狂抢粮, 突厥则认为是周人暗中转运了粮食。 库头可汗不得不亲自出面与迎接他?的杨纂进行了一番恳谈, 才把此事堪堪平息下去。 但突厥大军在齐地终究是要吃饭的, 先遣部队还余些肉干,盐泽大火后再进去的人则只剩喝西北风了。 现在他?们唯一能活下去的方法就剩祖传的捕猎了。 可齐地的疾风骤雪丝毫不逊于?塞外。 冰雪覆盖了农田房舍, 树林间寻不到半头野兽, 飞鸟早已?去了南方。有些人会去打劫一些村落,获得极少?的糠粮, 有的人匍在桑干河上凿冰捕鱼, 往往鱼未逮到,人先冻僵了。 最要命的是战马,整日栉风沐雪又无草料, 只能吃些雪勉强维持,已?然瘦弱不堪, 行动迟缓。 库头和步离可汗商议再攻下几个?齐国边镇,看里面有没?有军粮可供劫掠,他?们很快盯上了恆安镇。 周军第一波攻势下,恆安镇是恆州境内唯一没?有陷落的边城。 守将厍狄敬伏治军严明,城中军民上下一心,杨忠久攻不下,只得绕远路,改去攻打东面的灵丘。 而今突厥人又盯上了恆安镇。 厍狄敬伏抚城瞭望,只见远处浩浩荡荡的突厥骑兵正在向恆安镇聚拢,他?扭头看了眼身边的年轻将军。 「殿下的伤好些了吗?」 孝瓘抚了抚肩膀,道:「还没?有。」 厍狄敬伏一提气,指着?城外的敌军,「本将军独自出战,殿下于?我收尸便好!」 孝瓘一把拉住他?,「等?一下。」 就在几日之前,火烧盐泽的孝瓘一行被突厥骑兵追杀至恆安镇。 他?们已?经饿了五六日,只靠饮雪水、吃草根裹腹,又几经围剿,到达恆安镇时,仅剩一半人马,且全?都受了伤。唯一没?有受伤的只有马嗣明,孝瓘一直将他?护在身前,宁可自己后嵴被流矢射穿。 弄得早已?见惯病痛鲜血的马大夫在给孝瓘拔箭时,双手颤抖,老泪横流,「草民一条贱命,不值得殿下如此……」 「先生无盔无甲,且因我才至塞外,我自当护好先生。」孝瓘痛得满头是汗,唇无血色,却还是温声笑言。 「草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余生唯愿追随殿下左右!」 此时黑雾已?袭笼上来,孝瓘强提精神对他?笑道:「先生若回?不去太医署,或可投身庵庐为将士们疗伤,至于?我,就交给司命吧……」 月色曀曀。 恆安镇就睡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四伏的危机之中。 西面的城门幽幽开启,一队兵卒押着?几辆大车悄然上路。 然而他?们出城仅数里,就被埋伏在道旁的突厥骑兵包围起来,车上的粮草尽数被劫。 次日清晨,突厥人围城转了好几圈,最终并未攻城。 当守城兵卒来到衙廨向厍狄敬伏禀告的时候,他?这才长?吁一口气。 「还真让你说?中了,他?们就是来抢粮的……不过按照突厥人的脾性,他?们见一孤城,应该破门抢劫屠杀才对,真是急着?赶去晋阳吗?」 孝瓘正在饮尉相愿端来的药汁,饮罢脸色也变苦了。 「这么难喝吗?」厍狄敬伏笑道。 孝瓘又饮了几口水,这才解释道:「我刚到时,你不还问我,为何?令人把河阳幡1从城头上撤下去嘛?我当时伤重,无力与你讲清。我此举不过是为了迷惑突厥,让他?们以为恆安镇已?被西贼所占。昨日我选的押粮队,皆是此前归降的士卒,他?们说?话都有关中口音。西贼与突厥会盟,总还要对方留上三分薄面。不过听闻此前,二者已?就军粮问题起了冲突,料想这回?一定会加深他?们的隔阂。」 「原来是离间计。」厍狄敬伏拍了拍孝瓘的肩膀,「早料到你小子色艺双绝,果然如此!」 孝瓘皱了皱眉,属实不觉得厍狄敬伏是在夸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我此番受命出征,虽路途艰险,但幸不辱命,段将军所託之事大抵完成,于?今也该返回?晋城復命了。」 「你的伤势甚重,不如就在恆安镇将养一段时间吧。」 「不过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孝瓘起身抱腕,「晋阳之危尚未解除,我自当回?去。」 杨忠终于?等?到了突厥大军的增援,两军一同就从陉岭关开拔,沿滹沱河南下,剑指晋阳。 但愈深入齐国腹地,突厥将士的怨声就愈大——大家听说?周营的伙食很好,马也膘壮。这回?阿史那俟斤亲自出面,他?把杨忠请到自己营中,想弄清楚边镇粮仓的事。 杨忠的说?法倒和杨纂给库头的说?法一致,不过阿史那俟斤还是瞪着?琉璃色的大眼,拍着?桌子凶吼:「既然民乱抢粮,为何?周军有粮,而突厥无粮?」 毕竟杨忠仅有一万兵力,拿下晋阳还是要靠突厥人,所以他?尽量放低姿态,好言好语的解释,又尽可能的做出让步。 「刚破城时,我们转运出一批粮食……余下的本是留给你们的,奈何?被暴民抢走了……此前,我已?拿出大半粮食分给贵部,若还是不够,可再分去一些。」 突厥人数是周军十倍有余,杨忠就算分他?们再多?,分到每人头上也 yh 没?几粒米,何?况还要优先保证上层贵族别饿肚子。 突厥对于?这种处置方法自然不会满意。 他?们来到齐国不是攻城略地的,而是纯纯为了抢劫。 但现在的种种迹象——比如,所有粮仓突然被暴民洗劫一空;比如,他?们在恆安镇捉到的齐兵装扮,却一路往西的押粮队——似乎都在陈述一个?事实:周人邀请他?们会盟伐齐更像是个?阴谋,一方面周人洗劫了齐国的粮仓,一方面意欲削弱突厥的势力。 双方正在剑拔弩张的当口,斥候来报,前方发现了齐军。 俟斤大手一挥,「我军饿着?肚子没?法打仗,贵军吃得饱,贵军请先上!」 杨忠无奈应允,转身出了可汗营帐。 杨忠走后,俟斤又唤来库头可汗,「咱的人得随在周军后面,有粮抢粮,无粮抢马。」 就在晋阳北面十五里外的狭长?山谷中,由齐将綦连勐率领三百人的侦敌小队遭遇了周突大军的主力。 綦连勐原在尔朱军中,后来尔朱兵败,归顺了高欢。 他?强于?弓马,膂力惊人,有次高澄派他?与南梁使臣角试,他?骑在马上,左右两边各带一鞬,从中取箭分别向左右开射。而后他?又同时拉开四张三石弓,着?实令梁人敬服不已?2。 然而此次侦察敌情,他?仅有三百人马,且战且退,却终究被敌军追上并围拢起来。 綦连勐先是手起刀落,斩杀了对方的一名将军,他?想从此处突围,怎奈寡不敌众,终究不能如愿。 正在他?绝望之际,左右山崖之上忽落下许多?石块,紧接着?,许多?齐兵脚踩木板从覆满积雪的崖顶沖滑下来,为首的是一名戴了鬼面的凶煞将军,周人正错愕间,齐兵手持长?槊御风而来,凭着?巨大的冲力,长?槊已?将周军穿成「人串」。 杨忠意识到此处应是齐人的埋伏,而綦连勐的侦察队不过是小小的诱饵,他?赶忙命人向后撤。 而紧随其后,伺机渔利的突厥人并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只见大批周人勐然回?撤,很多?人还来不及跑,就被恐慌的周人踩踏致死。 为此库头可汗与杨忠大吵起来,任凭杨忠如何?解释前方敌情,都不能平息他?的怒火。 他?回?去甚至与俟斤说?:「就知?周人不可信,当初大汗不若听我一言,与齐通好,共伐周国!」 俟斤冷冷一笑——他?虽对周有所疑虑,但对库头这个?弟弟更加不放心。毕竟他?曾反叛,欲借齐国之力在东边自立门户,只可惜齐主高洋死了,他?又与齐反目,连克数城,并把它们尽数献给俟斤,俟斤这才接受了他?归降。 「已?定之事,不可轻易改变,我们的目标是晋阳。」 「一万人马就能荡平齐国了?我倒要看看,没?有咱们,他?们怎么攻下晋阳!」库头道。 「这倒是可以看看。」 河清二年岁暮,本应备好餚蔌,相聚酣饮的日子,齐国上下却没?有半点新年的喜气。 元月初一日,浓云翻滚,天色暗红,空中零星飘落的雪花,便似上苍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而流下的血泪。 晋阳宫中,坐在龙椅之上的高湛,身着?重甲,头戴兜鍪,颤声问道:「段老将军替朕上北城楼督战行吗?」 段韶上前谏道:「敌军东距汾河,西被风谷,务必请陛下亲临指挥,方能提振我军士气!」 段韶说?完,下面文臣武将黑压压跪了一片。 高湛无奈嘆了口气,只得起驾往北城门上去了。 按礼,左右僕从需手执黄色麾盖,高湛却是抬头望了望那麾盖,试探着?问段韶:「要不把这撤了吧,太繁缛,也没?什么用?……」 「陛下不可。士卒远观陛下,恐是看不真切,但他?们见此黄麾,便知?天子在城上观战,他?们定能愈战愈勇!」 「可是……」高湛撇了撇嘴,「他?们看得见,敌军也看得见啊,倘若流矢飞来,朕岂不是要去见菩萨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陛下莫说?丧气话,老臣定当竭尽所能保护陛下安全?。」 二人说?话间,身后传来些嘈杂之音,回?头一看,见河间王孝琬正在骂王府的内侍总管。 「拿走!不过是城楼观战,敌军二里地外,又不是老婆子,我需戴这个?吗?」3 内侍总管不敢多?言,俯身捡起孝琬刚刚扔在地上的兜鍪,蔫蔫地退了下去。 高湛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兜鍪,看了眼段韶发白的髻子,尴尬的嗽了嗽嗓子,「要不……黄麾就先别撤了……」 高高的晋阳城楼上,飘扬着?赭黄色的河阳幡。 一片雪雾之中,齐国的铁骑紧握长?槊、步兵手执宿铁刀,他?们背倚晋阳城,面朝风谷山,列阵开来。 「此战之前,周使来到突厥。他?说?,齐主昏聩,朝政混乱,军纪散漫。我这才允诺遣派大军深入齐地,与你共讨东贼。可我刚刚率前锋行至谷前,见到的是一支目中有铁的虎狼之师!再反观我们,顶风冒雪,忍飢挨饿,行军千里来到这儿!我们能得到些什么?」 杨忠站在俟斤帐前,请他?一起出兵攻打晋阳,译者把俟斤的话译给他?听,还特意隐去了许多?脏话。 杨忠看俟斤的表情,自也知?道他?说?的绝非这般斯文。只得无奈道:「我愿为先锋,若此战为胜,可汗莫失良机!」 俟斤冷声道:「我祝将军马到成功!」 杨忠出了营帐,抬眼望着?空中乱飞的鹅毛,又低头看了看数尺高的积雪,心道:马到成功?哪里还用?得到马……在这种路上,马根本就跑不起来,丧失冲击力的马战,只会使骑兵成为更显着的箭靶而已?。 「传我将令,以七百步足为先锋,余者断后!」杨忠说?这话时,带着?英雄末路的悲壮。 晋阳城楼上的诸将望见了风谷山上冲下的一众步卒。他?们身着?黑色戎装,外套札甲,显然是周人的队伍。 当时就跪下了十余名武将,众口一词表示要出战。 段韶却对高湛道:「步卒气势有限,眼下积雪很深,交战不利,不如严阵以待。」 高湛点头应允:「老将军说?得有道理!」 杨忠率领步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行进着?,那笨拙的样子甚至有些滑稽,好容易快到晋阳城下,隔着?护城河,周人扯开嗓对着?彼岸的齐兵叫骂了。4 这时,城门大开,木制的吊桥缓缓落下,一人信马而出。 那人身形高大,身着?银盔银甲,跨下银色骏马,若非内里所穿的绯色戎服,几乎与这漫天飞雪融为一体。然而,最耸人的是他?脸上的那副鬼面,青面獠牙,狰狞恐怖。 杨忠前次见到此人还是在城郊的山谷之中,仿若从天而降的勐兽一般。 「你是哪个??莫不是熊怪虎精所化?,怎地不敢以真面示人?」 孝瓘心下暗喜,不过他?还是稳住声线,道:「吾乃兰陵郡王高长?恭。尊驾为何??」 杨忠本已?上了年纪,这一路跋涉,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但为了不输气势,还是手握长?槊,挺直腰杆,答道:「老子是大周柱国大将军杨忠!」 他?说?完,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朗声读道:「高氏……高氏因时放命,据有汾、汾漳,擅……擅假名器,怙恶不什么,寻事侵铁……不是,侵轶……伪主昏虐,恣行无道,伐暴,伐暴除乱,斯实其时……」5 他?磕磕巴巴读了一段,实在读不下去了,索性道:「简单说?,就是我家天子派老子来收拾你们高氏,再有,你们把天子的姑母和伯母扣留,今日我也要一併带回?!」 阵前讲理的也不是没?有,但拿纸出来直接读檄文的,倒是头回?见。 孝瓘猜他?八成是在拖时间,想待突厥增援,不过还是没?憋住笑,只能改作一声轻嗤,道:「听闻将军出身弘农杨氏,怎么连个?文章都读不利索?下次找个?认字的来,许还有些气势,老将军眼花又不识字,实在是难为了。」 「少?他?娘的废话!就算有人能给你读顺熘了,你……你个?非人非畜的东西,也不见得听得懂!哼!」 「宇文因时放命,窃据长?安,擅假名器,怙恶 yh 不悛,寻事侵轶,伪主昏虐,恣行无道,伐暴除乱,斯实其时!现改的,烦劳你带回?去给宇文邕!哦,对了,可能老将军回?不去了……」 「我主本要直接放羽箭送各位早登极乐的,但段将军看你们在雪里爬得着?实辛苦,建议至尊还是派个?人迎接一下。我是族中兄弟中武艺最稀松的,用?在柱国大将军这里倒是刚刚好……」 杨忠来被这一顿奚落,不禁大怒,举槊就向孝瓘刺来,孝瓘让过槊锋,伸手握住槊杆,借力从马上翻飞下来。 杨忠看他?下了马,却握着?他?的槊不肯放手,不禁暗中加了力,二人竞角间,槊「咔嚓」断作两节。 二人齐齐丢了槊,抽出各自刀剑对决。 北风捲地,雪海翻涌,肃杀的白光斩断了六瓣飞花,每一分一毫皆在生死之间。 杨忠明显感觉对方年轻力盛,他?只能凭多?年经验与之周旋。 孝瓘亦知?自己身上有伤,须速战速决,避免迁延。 他?还记得临上战场之前,段韶与他?私下耳语:「殿下勇锐,所以我向陛下谏为先锋。风谷山上十万突厥大军在观望,殿下此战只可胜,不可败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想到此节,孝瓘的长?剑直奔杨忠脖颈,杨忠侧头闪开,谁料此招为虚,他?一转剑柄,反手一划,那剑直接砍落了杨忠的兜鍪。 杨忠羞愤,还想再战,孝瓘已?趁机跃回?马上。 此时,鼓角齐鸣,旌旗翻舞,身后的齐兵挥刀向周军杀将过去。 厮杀腾起层层霜雾,波诡云谲,仿若身在天堂,但飙飞的血串,横肆的尸体,将人拉回?残忍的人间。 战争是残酷的。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尤为鲜活,它可以将鲜血与死亡毫无隐晦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其间的战场或许都不配称为人间,而更接近地狱。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这无间地狱。 从晋阳城门中涌出更多?齐国的精锐,而风谷山上也冲下更多?的周人,他?们战在一处,刀光剑影,使这地狱涂染了更多?的血色,空气中弥散着?咸腥的气味。 人畜死者相枕,数百里不绝。 晋阳城下的雪,是红色的。 远来疲敝的周人,阵亡将近半数;只想伺机打劫的突厥人,早已?远离了战场,段韶率兵追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孝瓘和延宗正带人在城下清理战场,远远望见主将段韶竟空手而归,延宗上前,不解地问道:「将军为何?不乘胜追击?」 段韶的眼神有些飘忽,他?尴尬的笑了笑,答道:「突厥大军毫髮无损,若杀将起来,怕是又一番血战。现晋阳之围已?解,这才是关键。」 「可是……我担心以突厥人的脾性,此一去,只怕不会空手而回?……咳咳咳……」孝瓘本就有贯穿之伤,方才一番激战,伤势显着恶化?,话未说?完,便咳嗽不止。 延宗忙扶住他?,「阿兄怎么了?是方才受了伤吗?」 段韶也甚为关切,「烦劳安德王扶殿下去庵庐瞧瞧吧。」 太医署在晋阳城的北门内设了庵庐,用?以救治在战场上受伤的将士。 延宗背着?孝瓘一路小跑,任由他?怎么唿喊「放下」偏就不肯撒手,只跑到庵庐门口,只听孝瓘忽道:「咦?马先生?」 延宗这才低头一看,见门边不起眼的角落正蹲着?一人,可不是定州西郊的隐医马嗣明嘛! 「咦?你被召回?太医署了?」 马嗣明颓然摇了摇头。 孝瓘挣开延宗的手,从他?背上下来,「马先生,怎么了?」 「徐大人说?……我已?被太医署除名,不允我在庵庐做事……」 孝瓘看了看在庵庐中忙碌着?的医者,除了至尊亲自指定的太医,很多?医卒来自民间。徐之范这般排挤他?,无非是嫉妒他?的医术罢了。 「我去谏陛下,恢復先生的太医之职。」 马嗣明摆了摆手,「陛下有宿疾,徐之范正得盛宠,殿下无需为我而得罪他?们。草民本已?无心仕途,惟愿闲云野鹤,了却余生,只不过,殿下的毒实令我心下难安,一来是愧疚,二来是我不甘心……草民今生只想追随殿下左右……」 「等?,等?一下,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毒?谁中毒了?」延宗突然插嘴道。 孝瓘皱眉看了他?一眼,「我回?头与你详说?。」又转向马嗣明,坦言道,「既然先生愿意,我便留先生在身边。只是有一件事,早就想拜託先生,不过此前身在塞外,说?了也是枉然。如今回?到晋阳,还请先生允诺。」 「殿下何?必这般客气,草民愿闻其详。」 「我娘子身在河阳,不幸染了肺疾……」他?遂把清操的状况详细说?与马嗣明听。 马嗣明听罢连连嘆气。 当真世事无常,经年不见,高门郑氏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不过他?更感嘆他?们夫妻之间的情谊,他?行医日久,见惯了世情冷暖,死生离别,能像他?们这样不离不弃的,当真从未见过。 「殿下放心,我明日便启程前往河阳,竭尽全?力救治郑娘子。不过眼下,我先帮殿下重新包扎下伤口吧?」他?指了指孝瓘衣襟上渗出的鲜血。 孝瓘点了点头,「有劳马先生。」 延宗从庵庐中要了胡床、草药和清水,孝瓘则褪了一边的衣袖。 马嗣明解了缠伤的绷带,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先用?清水洗净污垢,再重新敷上草药,最后用?带子缠了,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衣袖穿回?去。 「嘶——疼不疼啊?」延宗在旁咧嘴看着?,好像比孝瓘更疼似的。 孝瓘笑了笑,道:「好在天冷,冻得麻了,并不甚疼。」 「那……你现在能说?说?自己中毒的事了吧……是因这箭伤吗?」 孝瓘低了头,恳声道:「不是。是在当初解肆州之围时,被突厥右夫人威迫,饮下了虺易毒。」 「虺易?毒?就……就是盐泽所产的那种蜥蜴……就……就是惠琳所中的那个?毒……」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粗气,「所以阿嫂说?你生病是真的……她在西郊养毒蜥蜴是为了救你……」 孝瓘没?有回?答,只是用?未伤的那边的手,轻轻拍了拍延宗的肩膀。 「那怎么办啊?」他?脑海中迅速闪过惠琳临死前吐的满地的黑血…… 他?失去焦距的双目重又汇集到孝瓘身上,然后豁然起身,「解药!我现在就追上那帮突厥杂/畜帮你拿解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孝瓘也站起身,一把拉住延宗,如此扯到了伤口,他?痛得脸色一变,延宗就再不敢动了,唤了声「阿兄!」 「不会再有解药了……」马嗣明站起身,看了眼孝瓘,转对延宗道,「殿下亲自放火烧了盐泽。」 「你!……」延宗望着?孝瓘的眼睛似能冒出火来。 「那是突厥入齐前的补给地,我必须……」孝瓘涩然一笑。 延宗眼中的火团渐渐熄了,是被越聚越多?的水珠熄灭了…… 他?勐然向后转身,留给孝瓘一个?肥硕的背影,那背影轻颤着?,囫囵不清的声音随着?这颤动传来:「大兄走了……你现在也……怎么办……我……我没?办法了……」 东风有信,再漫长?的冬日也终究会过去。 今天是清操这几个?月来最开心也是最难过的一天。 她耳听得窗外露布飞捷6,手握着?孝瓘的家书—— 齐国胜了,他?却输了…… 泪水抑制不住地滑脱眼眶,浸湿了好大一片枕衾。 「哎呀,你怎么这么丧气?好端端的竟又哭了?你说?,你这病要死便干净死了,不死就快些好了,总这样拖拖拉拉的也是真磨人……」时逢阿巫又来送饭,边叨咕着?边递上一碗白糠米饭。 继孝瓘走后,张信也被调往平阳庵庐,以应对在斛律军与达奚武之战中有可能产生的大量伤员。 阿巫对清操的态度也随之改变。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殷勤热络,变得冷漠疏离,还常说?一些抱怨的话。 每日,一趟白糠饭,一趟药,再不过问其他?。她也私下问过别的太医校尉,以后还用?不用?再管屋中那马奴。 「想必你也听说?过那位的身份,虽然殿下弃她去了,左丞大人毕竟承诺过。且她还有个?孩子,虽说?未养在身边,却也保不齐日后殿下连她母子一起接回?邺城去。对这种人,我等?位卑职低,不敢得罪。我也劝你勿生事端。」 阿巫听了这番话,自是一脸不高兴。 那太医又宽慰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看她那模样,并不像能久寿的,你便伺候她归西,也算有个?交代?了。」 阿巫细想,太医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只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至于?以前那样的好脸色,必然不会 再有了。 清操对于?阿巫的转变,并不以为意。 她因此看清了一个?人,这便够了;她还能在这里养病,便也够了。她行这一路,遭遇了太多?白眼和刁难,若事事都放在心上,就是有斗大的心,也是装不下的。 现在她只记得自己的承诺——要在河阳等?他?回?来,她必不能食言。 她抹净了眼泪,拿碗执筷,准备吃糠饭,忽听得有人敲门。 阿巫嘆了一口气,垂头耷脑地去开门,她一抬眼,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 他?身着?朱红金丝及膝褶衣,腰间系玉銙蹀躞带,下悬錾花银囊,头戴玄青垂裙风帽,一望便知?龙章凤姿,贵气逼人。 不知?是外面阳光太过刺眼,还是此人目光灼灼,光曜更胜于?太阳,阿巫赶忙低了头,道:「奴婢给贵人见礼。」 那人梗着?脖子,昂着?下巴,望内里巴望,「郑清操可在此处?」 阿巫一惊,扭头看了眼清操,「正是。」 那人听闻正想一步冲进来,却又强止了脚步,「烦劳帮忙看看,可还方便探望吗?」 阿巫又回?头看了一眼,见清操穿着?寝衣,披着?絮被,头髮凌乱地吃饭,「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那人一把推开阿巫,走进屋中,他?定在清操面前许久,才轻声唤出一声:「清操!」 清操抬眼一看,尴尬更胜于?惊讶,她赶忙放下手中的碗筷,从床上滑落在地,回?了一声:「奴婢见过河间王。」 「河间王!」——阿巫也赶忙跪在门边。 民间许不知?当朝太子是谁,但大都听过河间王——那可是太祖皇帝的嫡亲长?孙! 难怪如此高贵倨傲,不同凡人——阿巫心道。 孝琬几步跨到清操面前,俯身将她搀扶起来,清操轻轻拨开他?的手指,「奴婢有病气,莫污了殿下的手。」 「你……怎么……」孝琬说?着?,渐渐紧握了拳头,「四郎怎地如此胆怯?我这就回?去请求至尊,让他?赦免你!」 「这件事本就是奴婢不查,致使机密遭窃,授人以柄,我理当认罚。」 孝琬连连嘆气,「那晚我也在。当时虽已?察觉不妥,却没?有及时提醒你……都是我的错……」 「殿下无需自责,此事与殿下无关。」 孝琬仔细打量了清操,「你身子好些了吗?」 清操点点头。 「四弟的信,你收到了吗?」 「是殿下带过来的?」 「我看正好有快马往河阳送露布,就让他?们先行送来,我知?你定是日日提心。」 「奴婢谢过殿下。」 孝琬看了看门口,「马先生来了。他?先去庵庐报导,以后便可在此行医了。待会儿他?来,让他?给你瞧瞧。」 清操失神地望着?门外的那一小块空地。 当马嗣明的麻履停驻在那里时,只听清操低声道:「先生已?然尽力,奈何?天命如此,亦是他?自己的抉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孝瓘在信中,已?把火烧盐泽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 马嗣明提着?药箱走了进来,没?有多?说?什么,只嘆了一口气道:「殿下奉皇命在北境整肃军纪,遣我来给娘子把病看好了。」 「好。」清操的眼中早已?布满血丝,却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来,「有劳先生了。」 孝琬是接替孝瓘来到河阳的。他?的任务是修完洛阳的沟渠,再将徭夫遣散归乡。 他?身份高贵且敏感,所以从未外放过,这头回?出来,着?实没?什么经验,只带了平日在府中所穿的常衫。 所以徭夫们经常能看到他?身着?大袖衫在工地上熘达情景。 样貌很是俊逸风流,只是不实用?,容易出事。 前日,有个?徭夫推了一辘车的石头从他?身边过,那袖子随风一摆挂在车上,他?的身子被那车一带,整个?跌进了堑坑里。 人摔晕了。 把他?的长?史、主簿一干人等?吓得不轻,好在送到庵庐后清醒过来,只是右胳膊和右腿的骨头给摔断了。 行台左丞王峻赶到时,马嗣明正在帮孝琬接骨,他?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是不肯叫出声。 王峻挑着?大指夸他?,他?却只望看了一眼在庵庐角落里捣药的清操。 经过马嗣明的治疗和调理,清操的身体已?然大好。 按王峻此前给孝瓘的承诺,清操不再回?马坊,而留在庵庐作医卒,现在,她就给马嗣明打些下手。 清操捣好了药,走到孝琬身边,用?竹片蒯了敷在擦伤处,药触及伤口时,先是一阵灼痛,而后丝丝凉凉,便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至今都没?迎娶正妃。 朝野皆道,他?因自己的身份而刻意避嫌,不愿与北方高门联姻,却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 他?喜欢清操。 使持节 孝琬还记得清操初到东馆授琴, 教他们如何?焚香调琴,他便将那个眉如新月,眼中含星的女孩印在了?心底。 后来赵郡王妃带着清操客居霸府。他们曾一起在校场射箭、玩耍, 家家也曾暗中跟他说过, 等他再长大一点,会为他在荥阳郑氏中择一女子为妻。 然而, 东柏血案改变了这一切。 他空有世嫡之名, 却无法获得父亲的权力。 他被每一任皇帝所忌惮, 以至于不?可?能再与任何?高门联姻。 虽然早已遁入空门的母亲曾想在郑门旁支中为他择妻, 但他拒绝了?;他哪里?是贪慕郑氏高门的名望, 他只是喜欢郑清操罢了?。 再后来,阴错阳差,清操嫁给了?他的四弟。 那个从小就性格懦弱, 眼瞅着家家受辱都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四弟…… 最重要?的是, 他知道四弟并不?爱她。 如若爱她, 怎会任由她在北风狂啸的寒夜弹奏起那么凄凉的琴曲?怎会因为旧日窃妻的一股髮钗而赤脚奔去静湖?又怎会留她一人在偌大的晋阳宫中迷失前路…… 可?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除了?远远地看着她, 不?顾性命的去突厥营救四弟;看着她,从高门贵女沦落为阶下之囚…… 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岂非同他那四弟一般无二的懦弱无能…… 自孝琬受伤后, 他就命令庵庐的医士, 去洛阳营中为他诊治。 初时是马嗣明帮他看伤,清操为他上药。 后来, 晋阳大捷的消息传到?平阳, 斛律光一封书信写给达奚武:「鸿鹄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便是用?庄子的典故在笑他, 鸟儿入秋飞去南方?,猎手却在隆冬织网, 岂非白忙一场?1 达奚武也知东伐失败,只得退了?兵。 斛律光回邺復命,徵调的太医在帮忙处理完平阳的伤患后,也渐渐返还了?本处。 张信是仲春时节回到?河阳的。因他擅长折伤,官衔又高,马嗣明便请他来看护孝琬。 张信带着阿巫来到?军营。 然而,孝琬对张信的手法极不?满意,说要?明日换马嗣明前来。 岂料第二天?,马嗣明竟还是带着阿巫来了?。 孝琬碍于清操的身份也不?便发作,只得硬着头皮让阿巫帮他换药。 说来这个名唤阿巫的医女年纪不?大,性格却十分活泼,而且孝琬惊讶的发现?,她的眉眼,竟与少时的清操有几分相似。 到?了?夏天?,孝琬的腿上的伤终于好了?一些,他便不?再让马嗣明来营中,而是亲自去庵庐拿药。 清操在庵庐中,主要?负责药物?採买和记录折伤,这也是她为何?不?去营地的原因。 孝琬走进庵庐,见清操正在专心写字,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在清操面前晃了?晃。 清操只觉轻风佛面,抬头见是孝琬和他手中的信,忙站起身欲行?礼。 孝琬制止了?她,道:「是四弟从陉岭关寄来的。」 清操接过信,信皮上只有简单两个字「赠内」,确是孝瓘的笔迹。清操还未展信,却已露了?笑颜——几个月来,这是孝琬第一次见她笑。 晋阳之战后,皇帝高湛将所有参战的将领召回邺城,然后抱着斛律光痛哭 了?一场。任城王高湝劝道:「敌寇已退,陛下何?至如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高湛这才止了?哭,以酒席犒赏各位将军。 席间,众人又议起突厥全身而退的事,斛律光拍着桌子道:「我追达奚老贼,擒获他两千余口!尔等怎可?轻易饶了?北狄?」 众人都望向段韶,无人应答,唯是皇帝高湛干笑着解释道:「段老将军持重。」 斛律光也看了?看段韶,冷声道:「段婆是在送女儿出?嫁吗?」2 众人一愣,谁也不?敢多言,高湛岔道:「除了?这顿酒宴,朕与诸位还另有封赏。」说着唤来内侍读起了?圣旨。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毕竟浴血疆场,大都是为着此刻。 唯独孝瓘,当他听到?他还是晋升为领军将军时,他跪在高湛面前,并未谢恩。 他的时间本就不?多,而她还在河阳等候,他又怎能食言? 宴毕,高湛将他留下来,并未治罪,反是很?有耐心地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臣不?敢居功,惟请陛下准允,让臣去洛阳疏通阳渠便好。」孝瓘答道。 高湛却摇头道,「我晋升你为领军将军,并非要?你留在邺城,而是想让你去代北。」 「代北?」 「方?才斛律笑段韶是送女出?嫁,你怎么想?」 孝瓘拧眉道:「许是……斛律将军的醉话……」 「朕命你为使持节,命你去陉岭关看一看,去代北看一看,能改的你帮朕改过来,改不?了?的你帮朕记下来。等回来时,你再来答这个问题。」 「至尊的意思是想让臣去北境整肃军纪吗?」 高湛深吸了?一口气,「此番西虏打进来,连下二十余城,并非他们有多么厉害,而是咱们自己的问题!哎,朕真的不?想这样的情况发生第二次!」 孝瓘沉了?半晌,道:「臣谨遵圣谕。」 他回到?兰陵王府,提笔给清操写了?一封信。 信中,他先问清操的病有没有好转,又把晋阳大捷的消息告诉她,只不?过天?子要?他去北境巡查,不?能如约返回河阳了?。 至于盐泽的事,他斟酌良久,最终写进了?信里?。 他不?想瞒着她,更不?想她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件事。 他相信,她能理解他,亦会支持他。 他把信带到?了?广宁王府。 时逢三兄孝琬即将赶赴洛阳,接替他疏通阳渠,二兄孝珩摆了?酒宴,把自家兄弟邀至府中同为孝琬践行?。 「三兄,别帮他带信!」延宗瞧见孝瓘交给孝琬的书信,「他有什么话,让他亲自跟他女人说去!」 延宗这话一出?,弄得递信的、接信的俱是一脸尴尬,他自己却咧嘴笑道,「反正你休想去代北!」 孝瓘瞪了?一眼延宗,「这是至尊的圣旨,我岂能违抗?」 孝珩却也走到?孝瓘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道:「这回延宗说得倒也没错,你确实?应该留在邺城。你若觉不?便,为兄可?替你跟陛下讲明原委。」 孝瓘早就料到?,以延宗的大嘴,他知道的事,便是众人都知道的事了?。 他看了?看兄弟们,低声道:「我在邺城还是代北,区别本已不?大……」 他声音不?大,却钻进兄弟们心里?,气氛一度哽滞。 延宗端来两杯酒,将其中一杯交到?孝瓘手中,「阿兄,你别说话了?,只管罚一杯酒吧……」 「我陪你一杯,也陪你一程,我陪你去代北!」他说完,自顾自地昂头饮下另一杯,饮完抹了?抹眼睛,「呵,这酒好辣……」 延宗以为孝瓘会反对,却不?料孝瓘非但没有,还向至尊举荐他,同行?代北。 他们从晋阳出?发,一路北上。 不?同于前次的白雪皑皑,素裹银装,此行?的景象可?谓触目惊心。 七百余里?的城镇村舍,被突厥人洗劫一空。 他们屠杀老幼,抢夺粮食,掳掠女子,最后再用?一场大火掩去所有痕迹。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残雪绞着焦烬,肆舞在空中…… 孝瓘恍然明白了?斛律光的那句话:「『段婆是在送女出?嫁吗?』——难道突厥的嫁妆就是这七百里?中原百姓的身家性命嘛?」 斛律光为何?会这么说?天?子又为何?让他去查? 段韶,段孝先,身经百战,所向披靡,他是齐国柱石,更是孝瓘从小就立志要?成为的榜样啊…… 他不?敢往下想了?。 转眼行?至陉岭,如今的陉岭关已成为一座无人把守的关隘。 一行?人先到?了?东面,峻拔的城墙上挂着飞爪练索,墙内有激烈打斗的痕迹,烽火台边尚有未燃的芦苇和红柳。 「看来西贼是从东面破城。」延宗道。 孝瓘点了?点头。 他们又转到?西边的太和岭道。 那里?稀稀拉拉有几队商贾,瞧见孝瓘的队伍,都吓得赶紧避到?道边。 孝瓘唤来其中一队的管事。 那人一头浓密的捲髮,窄袖胡服,尖顶胡帽,手中捧着一贯钱,一脸堆笑地呈进给孝瓘。 他夏言说得很?蹩脚,还夹杂着些许鲜卑词彙,不?过孝瓘好歹是听明白了?,他们是西胡的商队,将西域的乐器香料贩卖到?中原,再从中原採买绢帛玉器返回。 「这些是给使君们的借道礼。」这句话胡人说得最是清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孝瓘先推开钱,想问他些问题,还没开口,那人就伏跪在地,呜咽求饶性命了?。 尉相愿在他面前的空地上扫了?一马鞭,他才又抬起头,认真听孝瓘的问题:「你以前过陉岭关,怎么交借道礼?」 胡人抹泪答道:「自然是遇到?着铠甲官服的,皆要?交了?。二位使君放心,这钱您们只管收了?,余下的大人们另有孝敬……」 孝瓘又问:「东面步道也是如此吗?」 他说:「东面山势陡峭,道路狭窄,商贾队中有马匹、骆驼,甚至是大象,所以从未走过东边。」 延宗听完冷哼一声,「为了?竞相收取好处,他们只在西面的太和岭道布防,而贼人已从东面破城了?!」 孝瓘下令放了?那西胡,他又向孝瓘奉了?一次钱。 孝瓘转念一想,命尉相愿收了?,延宗也要?伸手,却被孝瓘抽了?一马鞭。 「疼,疼,疼——许你收钱,不?许我收?」延宗嗔道。 「朝廷早有法度,过边的胡商,均应缴纳关税,以资军饷。但执行?的时候,因为没有具体的税额,边镇大多含混,以致商旅行?贿的钱都远超税款,渐渐造成军资不?足,商旅却怨声载道的局面。不?过,陉岭关的人,竟为了?争收借道礼,都挤到?西面来驻守,也是大大超出?了?想像!」 「那要?怎么办?」 「定?好税额,指定?专人来收。」孝瓘笑了?笑,「我以前在恆安镇这么干过。后来到?了?河阳,发现?独孤将军更为周到?,他不?是按舟车数量来收,而是命人先将财货估值,再行?徵税,这样更加公?平。3」 延宗听完点了?点头。 依照圣旨,临近的州陆续派了?人马来参与重组驻军,只因肆州刺史的人选尚未确定?,孝瓘暂时留在陉岭关布防。 一晃到?了?五月。 这日,尉相愿拉着兄长尉相贵来见孝瓘和延宗。 「殿下,这就是我兄长尉相贵。」 「瓜州司马尉相贵4拜见兰陵王、安德王!」 相愿和相贵出?身代人。他们的父亲尉摽是太祖皇帝的帐内都督,后来升为伏波将军,大宁初年,册封为海昌王。长子相贵外放瓜州做司马,次子相愿在兰陵王府为参将。 相较随和亲切、斯文秀气的相愿,相贵的面容严勐,更肖一员虎将。 孝瓘笑着止了?叩拜,「足下颇有当年伏波将军的风采!」 尉相贵刚想开口客套两句,只听一旁的尉相愿小声嘀咕道:「分明是我长得更像阿耶一些。 」 孝瓘扭头看了?他一眼,「我说的是整体感觉。」 相贵的表情甚为得意,口中却道:「末将空有勇武,却不?比阿弟爱读经史,更善筹划。」 「嗯,别说,相愿这小子还真有些鬼主意,确可?为『伏波将军』!」延宗笑道。 孝瓘望了?眼延宗,又对尉相愿道:「难得安德王这么欣赏你,以后你就跟着他吧。」 「不?!」延宗与尉相愿异口同声。 「我笨得很?……」尉相愿低头解释道。 「我这么聪明……」延宗道,「不?需要?!」 孝瓘轻声嘆了?口气。 尉相贵有些不?明就里?,他只管从怀中取出?两张喜帖,呈递给孝瓘:「父亲给阿弟定?了?一门亲事,婚礼定?在十月,还请二位殿下大驾光临。」 尉相愿一听这话,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等……等一下,何?时定?的亲?跟谁定?的亲?我怎么都不?知道?」 尉相贵白了?他一眼,「父母之命,还须与你商量吗?」 孝瓘接了?喜帖,又递给延宗。 延宗看了?,道:「王氏女,是你舅舅家的女儿吧?」 尉相愿也凑过去看,看完嘴角衔笑,没再多言。 延宗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笑道:「咦?你怎么不?闹腾了??」 尉相愿红了?耳朵,小声道:「阿兄说得对,婚姻大事,的确应遵父母之命。」 尉相贵又白了?他一眼,正色对孝瓘道:「殿下,末将来此,除了?送喜帖,还有件重要?的事想跟您说……」 尉相贵的属将侯明5,负责清理陉岭关的尸体。 他先逐一检查齐国士兵衣领后的名字,并将他们记录在册,再将尸身放入挖好的大坑中掩埋。而后清点周人和突厥人,缴获武器和财物?,最后用?大火焚烧尸体,以免传播疫病。 陉岭以南冻死的周人和突厥人很?多。 尤其是那些马被冻死了?的突厥人,他们只能拄着截断的槊杆,在大雪中艰难前行?,最终体力不?支倒在雪地中。 侯明在某个突厥人身上,发现?了?一封书信,上交给了?尉相贵。 尉相贵从袖中取出?那封信,交到?孝瓘手上。 那信是写在一种?名贵的绢帛之上的,虽然被冰水浸泡而模煳了?字迹,却依稀可?以辨出?几个字:「……如约退兵……则以晋北为酬……」落款也可?看出?是个「叡」字。 尉相贵又道:「侯明说,他还发现?了?两件事。其一,在陉岭冻死的突厥人多为木桿和步离的族人;其二,活捉的几个小卒都说,杨忠一路都在破口大骂,『突厥就是三头一身的怪物?!俟斤的话只有他自己的腿听,其他腿根本不?听!就这样还敢妄言强盛?那帮子耍笔桿子的指定?是吃了?突厥人的好处!让老子来这里?挨冻受罪,差点没把老命搭在这儿!6』」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你的意思是……此人……」孝瓘指了?指落款的那个「叡」字,「与库头相通?」 门外侍卫来报:「二位殿下,新任肆州刺史娄叡来见。」 初夏的夜,虽然花絮飞尽,却有清风虫鸣,和着庵庐中飘溢的淡淡药香。 清操坐在明月之下,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封信,一字一字地读起来。 信中,他还是先问了?清操的身子,还有没有咳喘低热。他说,他现?在最怕收到?马嗣明的信,因为只有清操出?事,马先生才会辗转千里?把信送到?陉岭来。幸而一直未得音信,他就权作佳音了?。 他还说,至尊已钦定?娄叡为肆州刺史,所以他也将离开陉岭关,去代北诸镇看察了?。若无意外,他将于秋天?返回邺城。 至于他何?时能来河阳,他没有说; 他的毒可?有復发之象,他亦没有说。 他只是在信的结尾问她:「彼时栀子已熟,吾摘数枚赠君,可?好?」 她望着灼灼的明月,煌煌的繁星,轻轻道了?一声「好」。 再低头看,只发觉那信上的字大多胖了?一圈,她赶忙抖落着信纸,待上面淋漓的字都干了?,才坐回窗前。 她摊开纸墨,提笔回信。 信写好了?,也晾干了?,她却把它压在枕下,与此前所回的那封信一起。 她知道,身为罪囚,她的信是不?能寄出?去的。 过了?一段时间,孝琬又来了?庵庐。 这回倒不?是来换药,而是带了?个老妪来找马嗣明看病的。 那老妪荆钗布裙,并非显赫,却是由孝琬带着数十甲士亲自送过来,清操不?由多看了?几眼。 孝琬瞧见清操正往他这边看,就趁马嗣明给老妪看病的空当,走到?清操面前。 清操行?了?礼,好奇问道:「何?人如此大的排场?」 孝琬嘆道:「她便是宇文四姑。你连她都不?认得……你这罪名属实?是太冤了?些。」 清操苦笑,「是要?把她送归西虏吗?」 孝琬点点头。 「去年开始,西边来聘,就要?我们归还两个老媪,杨忠在晋阳城下叫阵也说了?此事。今年,至尊遣使到?玉璧和谈,他们又提出?来,为表诚意,至尊准允先把宇文氏送还给他们,又令阎姬写了?信一併捎给宇文护。对了?,四弟给你的信看了?吗?」 「看了?,有劳殿下传信。」 「回信呢?我可?以帮你夹在文书中,以邮驿相传。」 清操摇了?摇头,道:「以奴婢所犯之罪,不?宜做这样的事。」 「是我疏忽了?……现?在这个时候,你的确不?能寄信到?军中。」孝琬顿了?顿,「反正他也快回邺城了?,到?时把信递至兰陵王府会好一些吧。」 「他在信中跟我说,要?到?秋天?才能回邺城的……」 怎么突然提前了?? 清操心中发紧,连忙问道:「孝瓘……他怎么了??」 孝琬见她一脸焦急的神?情,不?禁心中一酸,小声嘟囔道:「他到?底哪里?好……」 「啊?」清操一怔,「殿下说什么?」 孝琬骄傲自矜,从不?肯低头认输,这憋了?多年的话终于问出?口,便不?怕再多问一次:「他,到?底哪里?好?」他一字一顿问得清清楚楚。 他如此唐突,倒令清操不?知所措,不?过她很?快稳下心神?,答道:「初见他时,为他姿容所惑;再见他时,为他深情所感;及至后来,他捨弃私情,不?顾性命,救城救民。而今,我与他已有抱柱之信,他在我眼中,便是哪里?都好。」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无比坚定?。 孝琬扭头便走,再未多说一句。 这时,马嗣明已开好了?方?子,交由清操去抓药。 孝琬对马嗣明道:「先生随我一同去东境吧,此媪事关重大,万不?能出?了?纰漏。」 马嗣明点头称诺。 孝琬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带着马嗣明走了?,留下清操日夜悬心。 她问过张信,张信也是一脸懵,道:「我只是河阳关的小校,哪里?能知道北境和邺城的事呢?」 好在几日之后,马嗣明回来了?,可?他似乎也不?知情。 「这一路上,河间王并未与我提过殿下的事。」 「我看至尊就是煳弄咱们兄弟,娄叡那老匹夫才卸了?几日的官儿啊,如今又当上肆州刺史了?!还威风凛凛的,把你此前的布防全都给改了?!摆明就是在排挤咱们!」 孝瓘和延宗骑马骈行?,领着亲兵出?了?陉岭关。 孝瓘回头望了?望高大巍峨的关楼,转而对延宗道:「我本就是临时布防,他要?改便改,只要?能守好关就好。」 「守好关?」延宗冷笑一声,「我怕他会直接给突厥人开城门!」 他顿了?一顿,又道,「于私,他与我们有杀兄之仇;于公?,他勾连突厥,鱼肉百姓,你为何?不?把那张绢帛交给至尊呢?」 「你怎么知道是他写的?」 「落款啊!」延宗比划着名,「落款是『叡』啊!而且你没听他这几日一直在跟他亲随训话,若缴了?绢帛,定?要?上交,不?可?私藏。他这么急,还能是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朝中名中有『叡』的人,又不?止他一个。」 孝瓘扭头看了?眼延宗,「他那时在家自省,何?时能勾连突厥?」 延宗抚着自己的大腹,「别的『叡』……」他用?力一拍,「不?会是说赵郡……不?可?能,不?可?能……赵郡王可?是和三兄一起勒住了?至尊的马,力劝至尊留在晋阳啊!」 「那还有谁叫『叡』呢……」延宗继续抚着自己的肚子。 孝瓘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二人行?了?几日路,过了?几个代北的军镇。 这些边镇情况各不?相同,有的戍主信佛修庙,有的戍主扩建家宅,有的戍主私贩盐铁,但造成的结果却很?一致,屯田荒芜,士卒毫无斗志。 孝瓘以使持节的身份,斩首了?几名戍主,并将他们的头颅悬于城楼之上。 他在镇中重设了?屯田郎,告诉他们年底朝廷会考察收成。 又从下层士卒中选拔出?勇武有谋之人,举荐到?朝廷,以为新的戍主。 延宗看着孝瓘在正堂行?令,不?禁道:「我从未想过治军如此威武,且比我以前走马斗鸡有趣得多!」 「你刚明白道理吗?在定?州板子算是白挨了?。」 「哼,我那时觉得至尊就是成心针对我!」 「那现?在呢?」 「跟你比,我确有些不?学无术了?……」 孝瓘刚想开口安慰他,却忽觉腹内翻绞,他把头歪向另一边,干呕了?一声。 延宗马上察觉了?不?对,他慌忙起身,扶住孝瓘的肩膀,「阿兄,你怎么了??」 「没事……」他抹去唇边的污物?,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抱歉地笑了?笑。 「四兄,你向至尊举荐我,带着我一路行?来,是想让我多学多看,将来成为你一样的人吗?」延宗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从小就以段将军和斛律将军为榜样,较之他们战略眼光和战术经验,我还差很?远。但我心中的理想与他们相同,那便是守土安民,护卫家国,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同我一样。」 延宗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行?到?马邑城时,已是烈日炎炎。 马邑城是朔州的治所所在,新上任的刺史是侯莫陈相。 侯莫陈是复姓,单名一个相字。他家与尉氏一样,出?于代郡。他早年跟随太祖起兵,在韩陵大败尔朱氏。不?过这两年,随着年岁渐长,已入古稀之年的老将军早已解甲归田,若非此次晋阳之围,他不?会来做这朔州刺史。 孝瓘一入城,侯莫陈相就把孝瓘和延宗拉到?衙廨的后堂。 他光着膀子,扇着蒲扇,却点着火炉,炉上煨着酒。 「在我这里?,不?必拘束,若觉得热,就只管脱!」说完坐在蒲蓆上够了?两把蒲扇,交到?二人手中。 延宗本就胖,这时正热得受不?了?,径直就把铠甲卸了?,上褶也褪了?,肥厚的胸背上仅剩了?抱腰。 孝瓘有些抹不?开,只把铠甲卸了?。 「这酒烈,待会儿汗浸了?衫子,更难受!」 延宗看了?一眼孝瓘,对侯莫陈相笑道:「阿兄不?饮酒,我陪老将军!」 侯莫陈相一脸不?高兴,「不?喝酒,怎么聊天??再说我大齐军中,哪个儿郎不?会喝酒?」 孝瓘笑了?笑,「将军莫听他的,我从会吃饭就饮酒,怎地不?会喝?」 「我就说嘛!」 侯莫陈相展开笑颜,将斟满的酒盏递到?二人手中,「酒壮三军,来!」 酒喝了?七八轮,话题从早年从龙,到?大小战役,席间孝瓘出?去了?三四次。 延宗刚想替他挡,侯莫陈相已说起了?正事。 「入夏以来,草原又遇虫灾,草木不?丰,牛羊自然减产,再加上他们去年冬天?折损的,今秋必会南下大肆掳掠。昨日我已将线报转呈至尊,突厥又派使臣去了?长安。」 延宗趁他说话,似作无意地饮尽了?孝瓘杯中的残酒。 侯莫陈相说完,正眯着昏黄的老目出?神?,并未看清延宗的举动,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呷了?一口酒,道:「看来今年又有仗要?打咯!」 从衙廨一出?来,孝瓘腹痛难抑,他上前几步,扶住一棵树,将酒食尽数呕出?。 延宗顺着他的嵴背,见他吐净,又解了?腰间的水壶递给他,埋怨道:「阿兄何?故逞能?他不?过一刺史,虽有功业也是旧事,阿兄无需给他面子。」 孝瓘倚树反转过身,接过水壶漱了?漱口。 「若无他们当年浴血疆场,哪有我们今日的荣华?」他把水壶交还给延宗,「何?况我饮酒并不?是为了?给谁面子,而是不?想改变我自己。原先喝酒便还喝酒,原先提剑便还提剑,我不?想因这毒而失了?本性。若同样的事,不?过是少做些年,倒也没什么所谓了?。」 他说完,抓了?马缰,跃上马背。 延宗跟在他身后问他要?去哪里?。 他侧转马头,望向延宗,道:「回馆驿上书至尊,我想要?回邺城。」 延宗顾不?得上马,几步上前握着他的缰绳,「你怎么了??是不?是……」 孝瓘笑了?笑,「没有。你先上马,路上我同你慢慢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去年杨忠想领一万人马入晋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是来刺探我们虚实?的。北境诸镇的表现?不?好,西贼必会大举来攻。我本以为他们会休养一两年,可?突厥那边急不?可?待,西贼主力未曾受挫,很?有可?能在今年黄河上冻后,再来攻齐。」 「那你为何?要?请回邺城?留在北境不?正好御敌吗?」 「杨忠是奇兵,一万人马行?动迅速。若是大军又怎敢从北至南,孤军深入?粮食补给都供应不?上。」 「不?是还有突厥人吗?」 「突厥人就是来趁火打劫的,哪里?靠得住?」 「那你的意思是……西贼还会打洛州的主意?」 孝瓘点了?点头。 自高欢把持了?魏国权柄,高氏与宇文氏争夺的重点从来都是黄河两岸的区域,毕竟那里?沃野千里?,人口繁炽。 「那我呢?跟你一起回邺城吗?」 「你继续北上吧。可?惜杨忠未死,北边的路他蹚熟了?,许还会为突厥人引路。」 孝瓘回到?邺城已是六月底,又是栀子花落,果尚未结的时候。 到?达兰陵王府的那日,天?空阴霾,雨丝飘散,他望着后苑那几株被雨洗得鲜绿的栀子树,伸指掐下几片叶子放入函中。 回到?房里?,脘腹又绞痛起来,他强行?忍下,坐到?案前执笔写道:「无花无果唯此叶,风霜雨雪翠不?凋。我已归邺。念卿。」 他写完这句话,直觉腹中的痛渐渐弥散到?心膈内,他不?得不?放下笔,额头抵着桌案,任凭泪水沿着鼻樑蜿蜒下来,一滴滴落在蒲蓆上。 他唯愿这毒发作的慢一些,至少,能再见她一面。 相比于马邑城里?的焦忧,邺城的氛围倒是一片祥和。 早些时候,周主令门下大夫尹公?正和勛州刺史韦孝宽在玉璧城郊设宴,接待了?高湛派去求通互市的使者。席间,周人提出?要?齐国交还宇文四姑和阎姬的要?求。 半个月前,天?子高湛下令送归了?宇文四姑,并随附了?一封阎姬写给其子宇文护的信以及他幼年穿过的锦袍。 「天?地隔塞,子母异所,三十余年,存亡断绝。肝肠之痛,不?能自胜。想汝悲思之怀,復何?可?处。吾自念十九入汝家,今已八十矣。既逢丧乱,备尝艰阻,恆冀汝等长成,得见一日安乐,何?期罪衅深重,存殁分离。吾凡生汝辈三男三女,今日目下,不?睹一人。兴言及此,悲缠肌骨。赖皇齐恩恤,差安衰暮。又得汝杨氏姑及汝叔母纥干、汝嫂刘新妇等同居,颇亦自适,但为微有耳疾,大语方?闻。行?动饮食,幸无多恙。今大齐圣德远被,特降鸿慈,既许归吾与汝,又听先 致音耗,积稔长悲,豁然获展。此乃仁侔造化,将何?报德……」 7 听闻周国大冢宰宇文护读完此信,悲不?自胜,涕泪横流。 他在回信中怅天?下离乱,恨自身不?孝,感激齐国送归宇文皇姑,更希望能尽快把他母亲送回来与之团聚。 高澄手握如此重要?的筹码,自是不?肯轻易放归阎姬。 他与周国互通了?几次书信,开价越来越高,而周国回復的言辞也愈发激烈。 双方?僵持之下,突厥人率先袭击了?北境。 朝廷内的氛围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段孝先,朕命你领并州兵马塞上阻击突厥!」 段韶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眼身侧的尚书令高叡,高叡犹豫了?一下,还是出?班奏道: 「臣以为北境诸镇歷经天?子遣使清整,足能应付突厥杂部,无需段将军亲往。」 「赵郡王有所不?知,我派长恭去的是代北,但此番突厥人集结的方?向改在了?幽州!若他们再如去年那般,攻破长城,兵临晋阳,那怎么办?」 高叡一时语塞,却听身后有人忽道:「臣有一浅言。」 高叡回头一看,见那人身着绛色纱质单衣,头戴貂尾武弁,腰悬水苍玉——正是兰陵王高长恭,心中不?由得一紧—— 北邙山(1) 自孝瓘从代北回来, 高叡一直在关注他的动向:这人?整日?在领军府练兵,从未进宫奏对。昨日突厥袭扰北境的消息传来,至尊传他到昭阳殿议政, 他竟称病未至。 高叡有?些摸不清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今日天子又派人去领军府宣了?一次, 他人?是?来了?,却始终一言不发?。 此时高叡才刚开口, 他竟要发?表意见, 莫不是?…… 除了?心头髮?紧, 高叡的拳头也有?些紧了?。 「臣以为, 幽州的斛律羡将军, 秣兵厉马,屯田备战,足以抵御突厥。而段太师所率的百保铁骑, 乃大齐精锐所在, 需留在并州, 以伺强敌。」 高叡听他这般说, 拳头渐渐松了?;而高湛尖锐的嗓音陡然而起: 「强敌?哪里还有?强敌?」高湛环视左右,见无人?应声, 只?得把目光锁在右僕射和士开身上?。 和士开马上?回道:「陛下说的是?。如今的劲敌不就是?幽州的北狄吗?」他又转向孝瓘道, 「领军将军去的是?代北,哪里知道幽州的事?依臣之见, 切不可轻敌。」 「陛下去年才表彰过幽州善营屯田, 岁收稻粟十万余石。」孝瓘继续言道,「更何况,陛下若要与西虏和谈, 必不能把突厥防得太死,否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领军将军这话什?么意思?合着是?要陛下拿幽州餵老虎吗?」孝瓘话未讲完, 和士开径直打断了?他,「身为武将,怎能怯战畏敌?浴血疆场难道不是?本分?」 高湛只?听得连连点头。 段韶轻嘆了?口气?,出班应对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孝瓘自昭阳殿出来,烈日?正炽,放眼四顾,只?见昭阳殿两边新起了?修文、偃武二?殿,殿顶瓦片生光,檐下金铃悬垂,殿内有?玉珂和铜镜,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二?殿后方的院中还有?新建的楼阁,只?是?看不到名字,猜想是?坊间流传的宝殿与玳瑁楼。 孝瓘想到北境军镇中亏空的粮饷,低迷的士气?……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若大位之上?仍是?六叔主政,可还会有?这些奢华的殿阁?可还会有?被敌人?一击即穿的北境军镇? 当年,若他选择了?君王而非兄长?,他是?不是?就做对了?这题目? 念及此处,腹中撕绞,胸口烦恶,他用?手撑着廊柱,竟生出一丝快感——这身体上?的苦痛仿佛能稍稍缓解他对自己的厌恨。 心下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说:「尔为罪臣……自当受罚……」 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背。 「殿下还没走吗?」 孝瓘被拉回现实,他抹了?抹额上?的虚汗,迴转身道了?一声:「段太师。」 段韶被天子?留下详议抵御突厥的计划。 刚出殿门,看到孝瓘站在廊上?,以为是?在等他,但?看他那煞白的脸色却又不像。 「殿下不舒服吗?」 孝瓘摇了?摇头,而后抱腕行礼,道:「方才……是?我说错了?话……我只?是?希望和谈能够成功,为其后的大战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段韶扶了?他的手,「东面堵得太死,突厥人?就会去西面抢。这种情况下西贼怎么可能同我们议和?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不能说破……」他嘆了?口气?道,「我此去幽州,不知要与突厥纠缠多久。好在邺城还有?殿下,为今之计,只?能加紧练兵,以应大战了?。」 孝瓘点了?点头。 自孝琬离开后,就再未踏足庵庐。 好在此后不久,邮驿送来了?孝瓘的信函。信中夹着几片栀子?叶,信外是?粳米和细盐。 清操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去了?。 阿巫常去洛西的营地。 每次回来,都会向清操炫耀新得的奖赏,有?时是?一件锦衣,有?时是?一支金钗,有?时是?一双羊皮软底的小靴。 高秋九月,寒意一点点近了?。 近来几天,她?都未被招入西营,张信问她?为何今日?得闲,她?说河间王又护送个老妪去了?东境,并没在营中。 「莫不是?宇文护那老娘吧?倘是?真的,西贼岂非更没了?顾忌?」旁边有?个捣药的医卒听二?人?的对话,禁不住插嘴。 阿巫没接话,而是?拉着张信到一旁的角落里,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 「天啊!真的嘛?」阿巫突然一声疾唿,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她?赶忙捂了?嘴,跑出门去。 众人?皆对着张信,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还是?刚才那捣药的医卒问:「大人?刚是?踩了?她?尾巴吗?」 张信一笑,道:「就刚给她?算了?算命,不得了?,大富贵命也。」 十月,洛阳的渠堑总算完工。 按御令,徭役就地充军,孝琬无需遣他们归乡,自可径直返回邺城了?。 王峻设宴相?送,马嗣明和清操因曾给孝琬疗过伤,也被邀请至左丞府中。 他们坐在并不起眼的末席,又有?帷幕遮挡,但?依然可辨坐在正位的孝琬,怀中搂着的女子?正是?阿巫。 「这两天,张信在配保胎药。」马嗣明悄声道。 清操「嗯」了?一声,她?对这样的事并不感兴趣。 酒席上?,觥筹交错,大家都在给孝琬敬酒。 唯独清操,她?真的就在默默享受食物——芥酱鱼鲙,盐豉水葵,佐以清香爽净的杏花酒——她?已多久未吃过这样的食物了?? 一袭丹纱罗裙晃入她?的眼帘,她?抬起头,看到艷丽的一张脸。 「我要随河间王回邺城了?。」阿巫绾着大十字髻,髻上?簪着三花二?叶枝,琉璃金步摇,手中握着酒杯,笑意盈盈,「临别敬阿姊一杯。」 说完,她?仰头饮了?。 清操站起身,拿起自己的酒杯,掩袖浅呷。 阿巫又笑了?笑,转身回到了?主位。 可主位上?空空如也,孝琬已不在那里了?…… 酒席因孝琬的不胜酒力而提前散了?,清操和马嗣明走回庵庐,却在西墙外被人?拦了?。 「王妃,请留步。」 这旧日?的称唿,而今听来已是?陌生,但?眼前这人?面白如玉,眉清目秀,却有?几分相?熟。 「你是?……」 「末将兰芙蓉,负责保护王妃的安全。」 清操恍悟,轻「哦」了?一声——难怪她?会觉得眼熟,这些日?出入庵庐,去城中看望万氏遗孤,或在街坊採买药材,好像总能偶遇这个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西面最近一直在调集人?马,河南怕是?要有?兵祸了?。末将带您离开河阳暂避一段时间吧?」 清操笑了?笑,「我是?罪囚,非有?大赦怎能离开河阳?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家殿下的?」 兰芙蓉挠头道:「近日?邮驿只?传兵报,拒收任何私信家书。殿下给我传了?信鸢,只?要我护好王妃,至于离开还是?留下,殿下让我遵从王妃的意愿。可我眼看着局势日?渐紧张,这才斗胆建议王妃离开河阳。」 清操会心一笑,道:「既遵我的意愿,那便留在河阳。我不但?是 ?罪囚,更是?医卒,真若有?战,自当尽职尽责,怎能临战脱逃呢?」 正说话间,一队马车从远处辘辘而来,最终停在了?庵庐门口。 庵庐正门大开,从中涌出许多医卒,人?人?皆扛麻袋,丢置在马车上?,再返身回去接着扛。 「出什?么事了??」马嗣明拦了?个人?问。 那人?还未答,张信就从门中急匆匆地跑出来。 「西虏大军攻过来了?!一路人?马已渡黄河,兵临轵关!独孤将军下令,从庵庐中抽调医士五十人?,载负药品立即驰援!」 「好,我这就去收拾东西!」马嗣明看了?眼清操,对张信道,「郑娘子?就留在庵庐吧?」 张信点头称是?。 河清三年十月(公元564年) 就在高湛天真的以为归还宇文护的老母,就可换得齐周和平的时候,周国大冢宰宇文护背信弃义,答应了?突厥再次东伐的请求。 相?较前次的奇兵试探,此番的周军可谓是?倾巢而出。 宇文护徵召了?关中府兵二?十四军,秦、陇、巴、蜀等地的地方军,再加上?归降的羌胡等番族,共计二?十余万人?。1 大军兵分三路,浩浩荡荡,剑指河洛。 柱国尉迟迥、宇文宪、达奚武、王雄领十万精兵直奔洛阳;权景宣领山南之兵攻打豫州悬瓠;少?师杨摽兵出轵关。 此外,杨忠留在北方的沃野接应突厥。不过因周军主力都在东征,周人?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防备突厥的趁机偷袭。 齐国太庙之上?,太卜灼烧龟甲,授与鼓旗。 法驾仪仗之后,高湛身着衮服,头戴冕冠步入太庙。 雅乐奏起,皇帝领群臣祭拜神主。 孝瓘戎装重甲拜于阶下,他竟有?些心猿不定?——许是?这庙堂之上?的恢弘肃穆,许是?广场当中的壮怀激烈,又或许仅仅因为,耳畔的乐曲是?她?谱就…… 高湛已告祭完毕,召孝瓘到阶前,郑重地把钺柄交到他手上?,道:「从此上?至天,将军制之。」又拿起大斧,交到孝瓘另一只?手上?,道:「从此下至泉,将军制之。」 孝瓘手执斧钺,朗声回答道:「国家不可从外部治理,军队不可在宫中节制,臣既受命,有?鼓旗斧钺之威,望陛下能再给臣一句话。」 高湛道:「苟利社稷,将军裁之。」 孝瓘拿着斧钺登车,高湛亲自推车走出宫门,道:「从此门之外,将军主管!」2 孝瓘出了?宫门,直往校场点兵。 他此番出征,带的都是?领军府的精锐主力,又汇合了?斛律光所辖的军队,径直开拔河阳。 此外,高湛又遣肆州刺史娄叡驰援轵关。 战争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河阳,每日?都有?周军迫近洛阳的消息,每日?也会有?轵关伤亡的名录传来。 唯一的好消息是?,兰陵王高长?恭和大将军斛律光已领兵南下,解救危急。 这对清操来说,的确是?近一年来,她?听到的最悦人?的消息了?。 她?房中有?一处角落,画了?许多的「正」字——自孝瓘离开后,每过一日?,她?便画上?一笔,不知不觉间,已落下这么多笔。 岁聿云暮,三纸家书,几片栀叶,便是?他与她?全部的交流。 如今清操别无所愿,只?希望他能站在面前,亲耳听一听他的声音,指尖触一触他的温度,在他耳畔边说上?一句,「我好想你……」 月底,兰芙蓉拿着才从信鸢上?解下的纸条,交到清操手中。 「王于后日?抵河阳。」 后日?!——后日?她?就能见到他了?? 清操握着纸条,手指轻颤,眼前腾起了?水气?,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偷偷用?袖角抹了?。 睡前,她?特意取水为镜,照了?照自己的容颜,又在「正」字上?画了?一笔——只?需再多一笔…… 头仰落在枕上?,指尖拨动着空中的虚弦,耳边便能听到那熟悉的旋律,他的样貌随之清晰鲜活,渐渐入了?她?的梦里…… 清操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她?坐起身,望着窗外的夜幕,听到外面的人?在喊:「郑娘子?,速往庵庐的正堂。」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穿好衣服匆匆赶到正堂。 那堂上?已聚了?许多人?,行台左丞王峻抱臂居中,旁边的张信垂手而立。 「张信,你点齐五十人?,随独孤大人?同往洛阳。」 张信诺了?一声,旋即开始喊人?名,被喊到的人?需去□□搬药装车。 喊到最后,偌大的堂上?只?剩了?清操一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陈阿巫。」张信轻唤了?一声。 王峻笑道:「嚯,整整五十,咱这一个都不给邺城军剩,会不会挨骂?」 「那倒不会,邺城军随有?军医。不过……」张信尴尬地看了?看清操,又看了?看王峻,「不过阿巫随河间王去了?……」 「啊?那岂不是?差了?一个?」王峻随意瞥了?眼清操,「这不还有?……」他话没说完,又凝神看了?看,口中遂结巴起来,「张……张信,你再去后院看看还有?没有?人?了??」 「大人?,是?真没人?了?,连偶尔来庵庐做兼工的都算进去了?。」 「那就去街上?拉个人?,凑齐人?头就行。」王峻转向清操道,「娘子?就留在北城静候大王吧。敌军主力已至洛西瀍(插n)河,我怕他们很快就会来攻打河阳南城,以阻断河桥,封锁我军主力渡过黄河!」 张信正要提步出门,清操却是?伸手一拦。 她?对着王峻行了?一礼,道:「医卒郑清操,愿往洛阳。」 齐军主力到达河阳北城的时候,王峻正率领河阳关所有?将士,在南城抵御周军先锋的进攻。 孝瓘立即组织军中的弓弩手渡过黄河,登陴协防。 羽箭如瀑,纷落而下,周军先锋尽被湮没,后面的人?抱头鼠窜,再不敢向前进攻。 王峻将孝瓘和斛律光请至行台正堂,道:「洛州刺史段思文遣人?来报,敌军的主力相?继抵达瀍水,独孤行台听闻大王与将军将至河阳,遂率轻骑去洛阳城指挥防御去了?。」 「河阳道的情况怎么样?」孝瓘问王峻。 「为了?截断河阳到洛阳的通路,敌军的先遣部队一直在河阳道掘堑。独孤将军曾出兵拦阻,但?将军负有?守卫河桥的重责,并不敢在那条路上?投入太多兵力。」王峻道,「另据斥候的报告,刚刚在河阳道边的邙山上?发?现了?大量贼兵,看旗帜应是?宇文宪部的人?马。」 斛律光道:「依我之见,需趁堑壕未成,敌军立足未稳之时,马上?率军驰往洛阳!」 孝瓘刚要说话,只?听外面的兵卒来报:「诸位将军,轵关已于昨夜陷落。」 孝瓘与斛律光俱是?一惊,「娄叡呢?」 「娄将军刚刚驻军关外,正在伺机反攻。」 「恐怕现在不宜动了?……」孝瓘看向斛律光。 斛律光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邙山上?的贼人?尚能勉强应付,但?从轵关南下的敌兵会对我军侧翼造成巨大的威胁,到时南北加攻,道路不畅,就算不被全歼,也定?会损失惨重。」 轵关在河阳的北面,拿下了?轵关,无异于一把尖刀刺破了?胸膛。杨摽既可北上?攻打邺城,又可南下伏击齐军主力。那么,孝瓘和斛律光就必须保存实力,一旦娄叡不敌杨摽,宁可捨弃洛阳,也需回防保障邺城的安全。 「为今之计,只?能等待娄叡收復轵关,再做打算了?。」孝瓘嘆道。 当晚,他又与斛律光研究了?洛阳的形势——尉迟迥所辖的周军已经开始包围洛阳,而在宇文宪、达奚武、王雄的部曲则陆续登上?邙山,目的是?阻隔孝瓘和斛律光的主力部队增援洛阳。 如此,在洛阳城外,形成了?两层围网。 夜渐深沉,斛律光合上?舆图,搓了?搓手掌。 「一头是?洛阳,一头是?邺城,进不得,退不得,这感觉真他娘的难受!唉,我眼皮都打架了?,先去睡了?,殿下也早些休息,明日?看看轵关的情况再说。」 孝瓘也 觉眼睛酸胀,遂疲惫地点了?点头。 行台府已辟出房间供孝瓘休息,尉相?愿已命人?备了?饼粥。 「殿下一晚上?什?么也没吃。」 孝瓘接过来囫囵吃了?两口,腹中却又疼起来,他把碗递还给尉相?愿。 「随我到庵庐看看吧。」 「怎么了??殿下又不舒服了?吗?我这就去给殿下传医……」 「不是?。」 「哦哦哦……」尉相?愿拍了?拍脑袋。 二?人?踏着月光,行至庵庐。 庵庐中早已驻进了?邺城军的医士,为了?不惊扰他们,孝瓘绕到后门,翻墙而入。 他走到清操的居处,望着窗中黑寂,心间已是?一片波澜。 他理了?理衣衫,颤着手指,上?前敲门。 窗中黑暗依旧。 又敲了?敲门,低声唤她?——「清操,我回来了?。」 周遭仍寂,并无人?应。 孝瓘一推之下,门自开了?。 尉相?愿燃了?火燧,递给孝瓘照着亮。 火光照亮了?这方寸之地,床上?空空,被褥整齐,全无人?睡过的痕迹。 光亮略过墙上?的「正」字,最后落在案头,那儿?躺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字:「妾以医卒之身,随独孤将军赴洛阳,同袍同泽,偕作偕行。祈我此去平安,伏愿郎君凯旋。」 孝瓘缓缓放下那张纸,转身望着墙上?的那些「正」字,轻轻的抚上?去,似有?她?笔尖残存的暖意—— 枕边露出了?信角。那是?三封清操写给他的回信。 孝瓘拆开来读,只?读了?一句「得书之喜,旷若復面……」他便红了?眼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至于其后满纸的牵念与挂怀,令他不得不伸指抵在鼻樑边,以掩住蜿蜒不断的泪水。 门外隐有?木头触地的声响,细听应是?个跛人?的脚步声,那人?在门口驻了?许久,才粗声问道:「是?郑娘子?回来了?吗?」 尉相?愿提灯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一个赤膊壮汉,肩上?缠着伤带,肋下拄着拐。 壮汉见了?尉相?愿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看出了?尉相?愿的穿着,忙道:「使君大人?是?住在这里吗?奴下不知,多有?打扰。」 说完,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听房中又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足下认识郑娘子?吗?」 壮汉点着脚尖往暗处望了?望,却不见问话人?的样貌,不过光看尉相?愿甲冑,便知他们非同常人?,遂应声答道:「奴下与郑娘子?曾共乘一车,我为车夫,她?护药材。我们路上?遭遇了?贼军,我中箭跌落,捡了?条命回来……刚见她?房中有?萤火,就以为她?也回来了?……」 房中一片死寂,暗影中再未传来任何声音。 尉相?愿送走了?那马车夫,回返屋中,昏黄的火光晕亮了?一小片空气?。 他瞧见孝瓘的手中正擎着一团乌黑的液体,他却看都没看,死死攥进了?掌心。 「殿下,你……」尉相?愿大惊失色。 孝瓘抬起眼,他的眼底青黑,眼中布满血丝,他伸指抹净了?唇上?的污血,虚弱地勾了?勾嘴角,「是?,那毒发?作了?。」又道,「不要说出去。」 清操是?跟着独孤永业的轻骑一起出的河阳。 彼时,周人?的主力尚在洛阳西边的瀍水,宇文宪所辖的军队也还未上?邙山。河阳道上?堆积着大石,地上?被挖出些大小不一的沟壑。 独孤永业的轻骑在前面开道,遇到周军的小股前锋就地清剿,医卒则是?乔装成商队跟在后面。 鑑于洛阳的形势,独孤永业心急如焚,纵马疾驰;而沟沟壑壑的道路,给医卒的马车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马车与骑兵渐渐拉开了?距离。 有?几辆马车甚至陷在沟里,路过的人?只?得停下,帮忙去推,整个队伍行动愈加迟缓。 唯独清操所乘马车的车夫技术不错,尚能望见骑兵的后尘。 周人?的辎重缓慢东来,他们在河阳道上?设了?鹿砦(zhai)和拒马。3 独孤永业目力不济,转过一个急弯后,马匹直接踏了?鹿砦,人?仰马翻,摔落在地。后面的骑兵勒剎不及,俱是?纷纷坠马。 埋伏在旁的周人?一拥而上?,想将独孤一行尽数歼灭。 独孤永业顾不得伤处,抽出环首刀,爬起来与周卒战在一处。 为了?队伍机动,独孤永业所带人?马不多,一旦下马步战,顿时丧失了?速度优势,陷入敌阵。 清操见前面乱战成一团,便让马夫停下脚步,直到死伤过半,露出空隙,才让马夫放马狂奔。 周军一边躲闪,一边引弓射箭,车夫中箭跌落,清操正不知所措,独孤永业一跃而上?,控制了?缰绳。 周军见主将跑了?,登时扶起几匹齐马,追杀上?来。 前面的道路又崎岖起来,眼见追兵就要追来,清操对独孤永业道:「将军斩了?车辕,骑马去洛阳吧!」 独孤永业扭头,凑到清操脸庞,细细看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清操一愣,答道:「奴姓郑,小字清操。」 「行,我记下了?。」独孤永业飞身一跃,跨到车前的马上?,「若我未在战中殒命,定?会报与史阁李德林4,将你载入国史!」 说完,挥刀斫断了?车辕。 车厢猝然失马,侧翻于道旁,车中的药材落了?一地,清操摸着额角的血注,狼狈的爬出来,却见一柄白刃顶在她?的颈边。 周卒缚了?她?的双手,又蒙上?她?的眼睛,她?只?听得耳畔风声,股下跌宕,不知要被运去哪里。 强光乍现,清操赶忙闭了?眼,待眼睛稍稍缓解,她?才重新张开。 模煳的视线一点点清晰,呈现出一张年轻的脸。 不同于孝瓘的柔和精緻,这张脸是?冷硬粗糙的,黝黑的面皮,细长?的眉眼,微驼峰的鼻樑,配上?紧抿的唇线。 「你是?齐国的士卒吗?」他问。 清操并没有?回答,而是?打量了?一遍周遭的环境——这是?周人?的营帐。 「我在问你话!」那人?伸指捏住清操的下巴。 「不是?。我是?过路的商旅,被齐人?劫了?马匹。」 那人?冷冷一笑,「你当我是?傻子?吗?你那车中大袋的药材,皆是?疗伤止血之用?,再者说,河洛局势如此紧张,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来这里卖东西?你再不老实,我就要用?鞭子?了?!」 说完,他扬鞭在清操左臂狠狠一抽,清操只?觉如火灼一般的剧痛。 「使君大人?!」清操稳了?稳心神,伏跪在地,「奴婢本是?齐国的罪囚,流到河阳服役,如今战事忽起,我们一众罪囚,合计着偷些药材,逃去长?安贩卖……」 那人?哈哈一笑,「齐人?治军如此不严,竟能让罪囚偷药跑了??」 「大人?有?所不知,河阳城内虽然驻军不少?,但?山头林立,谁也不服谁。我们一蒙二?骗,拿到令牌,就趁机跑出来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哦?你能细说说他们有?几个山头吗?」 「首先,大将军和大行台就不对付。去年斛律将军看上?了?独孤行台的小妾,行台偏是?不给,将军气?坏了?。这回他领兵来救洛阳,任凭行台怎么骂,他就是?不出兵。气?得独孤行台要单枪匹马去洛阳。对了?,他已经去了?,抢我马的就是?行台大人?!」 「你说逃走那人?是?独孤永业?」 「嗯。」清操点了?点头。 「那高长?恭呢?他是?哪头的?」 「他……」清操细细想了?想,「殿下他性子?软,就两边和稀泥呗……」 「高长?恭性子?软?」那人?冷了?声音,「你这故事可编出漏洞了?,不瞒你说,我见过高长?恭,他只?是?相 ?貌纤柔,性子?却狠硬如铁。」他摸了?摸额角的伤疤,举鞭又要抽打清操。 清操初见这人?,从年纪外貌上?大致猜出他的身份,如今又听他说见过孝瓘,更加笃定?他便是?周国皇太弟宇文宪。 「大人?饶命……殿下在战场上?自然狠戾,平日?里却是?最谦逊有?礼,态度温和。大人?可曾听说,他原来的名字跟他兄弟一样从玉,后来因为做事小心,态度恭顺才改叫长?恭的。」 「你小小罪囚,本应避尊者讳,怎么可能知道高齐宗室改名之事?」 清操假意一怔,解释道:「奴婢虽是?罪囚,却也是?女子?,大人?军中是?如何处置女犯的,齐国也是?一样……」 「呵。」那人?轻笑了?一声,「女犯虽然身份低贱,却也是?长?了?耳长?了?眼的,确实该防着些。来人?,把她?带下去,割耳挖眼,赏与兄弟。」 左右两名粗汉将清操缚手提起,拉出帐外。 清操嘴角衔了?笑——她?方才故意那般对答,只?是?希望免于凌/辱而被直接处死,不料终究难逃一劫。 她?想起在庵庐墙上?画的那许多「正」字,想起独孤永业斩断车辕前对她?说的话—— 唯恨这一生,与他至死不復相?见; 唯恨便入青史,亦不能以王妃之名,与他共一篇章; 然她?所做一切,纵九死而无悔。 「齐王……」帐外走进一位身着朴素的老将军,身上?有?些血渍,抱了?抱腕,上?气?不接下气?道,「河阳南城真他娘够呛,城内几万东贼精锐,关键他们也不缺粮草补给……洛阳那边怎么样了??」 「达奚将军辛苦了?。」宇文宪看了?看帐外,「刚出去那齐国女犯说,独孤永业去了?洛阳。」 达奚武轻嗤了?一声,「洛阳消息只?能从齐犯嘴里听说?尉迟迥就没传信来?」 宇文宪一笑,「还真送了?个信,说要些战俘过去挖地道。」 「老小子?出征前还夸口说,齐军主力不到他就可下洛阳,现在都多久了??咱还继续攻打河阳吗?」 「刚那小娘说,斛律光与独孤永业不穆,高长?恭年轻镇不住两个老的。独孤永业只?带几百轻骑去救洛阳,斛律光和高长?恭的几万精锐却是?按兵不动。我看咱们也无需在河阳损兵折将了?,就在河阳道上?多挖深壕,大军在邙山上?驻扎,若他们敢冒头,我们就冲下去一举将他们歼灭;若他们不动,洛阳就是?座孤城,早晚被尉迟迥拿下!」 「齐王说得有?理!」达奚武点头如捣蒜。 天子?高湛派遣特使来到河阳,询问孝瓘和斛律光为何还不发?兵去救洛阳,他们给出的回覆是?时机尚未成熟。 高湛认为他们畏战不前,想要把在幽州抗击突厥的段韶调过来。 斛律光径直拒绝,孝瓘语气?缓和地写了?篇奏疏,解释说,此前要与周国和谈,则无需拼死抵抗突厥;而今齐周战事已起,幽州则需严防死守,将塞上?饿狼赶去西面捕食。去年杨忠部曲南下受挫,元气?大伤,现在西贼倾巢而出,北方正在薄弱之时,若突厥在东面没有?进展,必会到西面劫掠,到时洛阳的压力也会减缓。 随后又对洛阳的形势做了?分析,把他和斛律光的担心一併写进奏疏。 高湛暂且接受,由着他们驻扎河阳,同时派使往轵关督战,希望娄叡尽快收復失地,以解除兰陵王和斛律光对邺城的顾虑。 不久之后,如坐针毡的高湛又遣人?去幽州询问段韶的意见。 段韶除了?嘆气?又能说什?么——九月时,高湛曾派黄门徐世荣拿着与周国往来的书信问该不该把阎氏送还,段韶回覆说,西贼不讲信义,不可现在就把阎氏归还给他们。 高湛却是?不听,才致如今洛阳之围。 幽州的斛律羡治军严格,州中粮草充足,突厥人?非但?攻不进来,斛律羡甚至要以攻为守,将突厥人?赶到西面。 段韶本想与他细细筹划,此时高湛却又要调他到河阳。 与斛律光的骄横狠戾不同,段韶为人?低调沉稳,他明知形势,又不愿拂逆天子?,恰巧此时突厥遣使议和,向齐国求款以退兵。 段韶对谒者道:「我怕北虏有?诈,待与斛律刺史议定?此事再往洛阳。」 清操被蒙着双眼,在黑暗中等了?很长?时间,期间她?感受过移动和颠簸,却始终没有?人?来挖眼割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她?心里怕极了?。 相?较于疼痛和虐待,「等待」是?对人?心的凌迟。 忽然间,她?听到有?脚步声在走近…… 便是?此刻了?吗?悲惨而屈辱地死在这里——清操心里想。 蒙眼的布条豁然一松,清操睁大了?眼睛,眼前却仍是?黑暗。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王妃,跟我走。」 她?识得那声音,遂努力找寻起兰芙蓉的轮廓。 二?人?先后走出营帐,此时已是?夜幕低垂。 清操的脚下磕绊,兰芙蓉赶紧将她?扶了?,再低头看,见一名周卒趴伏在地。 她?再抬眼看兰芙蓉,只?见他用?圆顶簪绾了?个发?髻,耳上?戴了?坠玉,衣饰质朴,却也是?女子?式样,最神奇的是?,他如此装扮竟瞧不出半分违和。 「你这是?……」 兰芙蓉笑了?笑,「若是?男子?,径直杀了?,唯是?女子?,才得入营呀。」 他说完指了?指前面灌木,从土中刨出两件周兵的衣服,「王妃换上?吧。」 「你从哪里弄的衣服?」清操小声问。 「他俩要取王妃的双目,被我了?结性命。恰好他们身上?的『皮』还能用?,遂扒了?埋在这里。」 清操接过衣服躲到矮树后,待换好出来,适逢兰芙蓉的衣服褪了?一半。 她?怔怔地望着兰芙蓉隆起的胸/部——「你……你是?……」 北邙山(2) 侧面忽有脚步声响, 兰芙蓉来不及回?答,左边的草丛中勐然跃出一个黑影,一下?便将兰芙蓉扑倒了。 「小娘子, 刚伺候完上一位郎君吧?衣服不忙穿, 这还有一位呢!嘿嘿嘿……」 兰芙蓉的手陷在袖中抽不出,那人也正是瞅准这机会扑上来的。 兰芙蓉用膝盖勐磕那人的屁股, 那人不但不起身, 反是嬉皮笑脸道:「你就是给?兄弟们开?荤的, 怎地还害羞了?」 清操抄起一块石头, 从树中走出, 兰芙蓉见了,赶忙用头狠狠撞向那人,那人生生被撞翻, 正要?起身叫人, 兰芙蓉已褪了衣衫拧成一股绳, 死死勒住那人的脖子。 那人片刻就没了声息。 清操放下?石头, 依旧问兰芙蓉那个问题,「你……你……原来你是……」 兰芙蓉俯身拾了周兵的衣服披在身上?, 道:「我家是军户。阿耶年老, 阿弟尚幼,我是替父从军, 望王妃不要?声张。」1 「殿下?知道吗?」 兰芙蓉摇头。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 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清操向她保证。 兰芙蓉笑了笑。 「王妃,待会儿咱们出了营,就往东去, 不久便可见金镛城了。」 「金镛城?」这时她才有暇环视。 他们所在的军营,是一块平坦开?阔之地?。北望是高低起伏的山嵴, 东面是古老苍凉的城池,静静地?,陷在一片幽沉的夜雾之中。 「咱们到洛阳了?」 「在河阳道劫掠王妃的,是宇文宪的属下?,他们驻扎在邙山。昨日,围攻洛阳的尉迟迥找人干活,达奚武就把所有战俘都遣过来了。」 二人趁着夜色,往金镛城的方向走——金镛城是洛阳西北角上?一座小城,是戍守洛阳最重要?的堡垒。 城边黑乎乎的一大?团,近看才知是个大?土堆,土堆边还有一众周人。 清操心中一惊,小声道:「他们这是要?垒土攻城啊!」 这时,土堆边站起个什长?,「你俩哪里的?怎么看着眼生?」 为了掩盖晋阳官话的口音,兰芙蓉赶忙用鲜卑语回?道:「我们是达奚将军的人,过来先?看看情况,大?人需要?多少人手?」 什长?道:「这土堆差不多了,主要?那边的地?道。」他说着指了指城墙。 「升天入地?啊……」兰芙蓉拉着清操又往西走,边走边嘟囔。 「怎么了?你们刚说什么呢?」他们对?话太快,清操一时没太听懂。 「 西贼要?挖地?道破城。」 清操抬头看了看墙头,只见在寒风中飞舞的河阳幡旗间,偶尔行过一队戍城的齐卒,却全然未觉土堆和周人。 「现在月色不明,兼有夜雾,上?面的人根本看不见。」 「那我们现在就去叩门怎么样?」 兰芙蓉撇了撇嘴,「没想到王妃如此勇勐……只不过夜叩城门,守城的戍卒哪里敢开??不开?,咱俩今天必死在城下?;真开?了,这么多贼兵,万一涌进去怎么办?」 清操赶忙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我鲁莽了。」 说话间到了护城河边。 隆冬天气,护城河中的水已结了冰,周人便是踏着冰,来到城根下?挖地?道的。 清操站在地?道口张望,有个周人看了清操一眼,清操赶忙从地?上?抄起一把铲子,装模作样的挖起来。 「行了,别挖了。这城基太深,根本挖不穿。」 「走,别挖这小城了,去挖洛阳西墙试试。」 说完,他领众人扛着铁铲、锄头等工具,贴着墙根自北往西去。 清操把兰芙蓉拖在队尾,附在耳边轻语了几句。 众人合力往下?挖出一个深坑,再两?人一组轮流自坑壁往墙根挖,洛阳城的城墙虽厚,城基却并不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领头的什长?大?喜,正给?顶头的二人鼓劲,兰芙蓉和清操举着锄头排在后面。 那二人挥了一锄下?去,地?道的前壁上?突然冒出水来。他们愣了一下?,却又连凿几锄,里面的水喷薄而出,溅了他们满身满脸。 他们被冷水一激,连连后退,清操和兰芙蓉跟在他们身后,眼看着巨大?水流沖落了墙壁上?的泥土,而坑中的水已快速涨起。 「还不快跑?」他们回?身正遇到兰芙蓉,兰芙蓉按着他们脑袋一撞,他们便磕晕过去,跌扑在水中。 什长?和坑外的周卒也发现了异常,他们望着黑漆漆且蓄满水的坑道发呆, 「这是凿到哪去了?喂,快出来啊!」 众人皆嘆气,「怕是水涨得太快,他们出不来了……」 水是从城内的阳渠流进地?道的。 去年冬天,为了巩固洛阳的防御,孝瓘不但在城外灌连了洛水和谷水,而且还疏通了城内的阳渠,正是为了防止冬日护城河结冰,敌人从城根掘地?偷袭。 只不过工程未完,他便被调去北方抗击突厥,今年孝琬又来,接替他完成了这项工事。 清操随马嗣明给?孝琬看伤时,见过这条沟渠,料想周人一挖便会灌水,所以她方才拖在队尾,悄声告知兰芙蓉——她要?沿着这水道游进洛阳。 兰芙蓉的水性不错,一手划水,一手拉着清操,在刺骨而浑浊的水中向前划去。 清操也吸取了前次坠河的教训,在水下?捏紧了鼻子。 她们憋着一口气好容易游进来,却发现阳渠亦已上?冻。 兰芙蓉浮到冰底,用匕首凿了两?下?,但那冰层极厚,从下?面根本凿不开?。 眼见就要?气绝,清操忽见左边有处亮光,赶忙指给?兰芙蓉看。 二人朝着那光亮游过去,惊喜地?发现竟是一个窟窿。 兰芙蓉刚一冒头,一支响箭便射穿了髮髻,她赶忙丢出匕首,空手浮出水面。 冰窟窿旁围了一圈齐兵,为首的小校开?心道:「独孤将军果然料敌如神,西贼真会派人从城底偷袭!」 「我……我是兰陵王暗卫,这位是兰陵王夫人,我这么说,你们信吗?」兰芙蓉指着清操,咧嘴笑道。 校尉和士卒们对?视了半天,决定将兰芙蓉与清操一併打捞上?来,将二人用绳捆了,押入大?牢。 尉迟迥围攻洛阳将近一个月,垒土山,挖地?道,用尽各种手段,始终无法破城。 洛阳城中的粮草也渐渐枯竭,尉迟迥却有宇文护坐镇后方,源源不断的补给?,独孤永业心里清楚,如此僵持下?去,并非长?久之计。 就在此时,北面传来了好消息——娄叡收復轵关,并擒获了周国少师杨摽。 孝瓘与斛律光开?始筹划出兵洛阳的事宜。 高湛闻讯也是急了,宣布要?御驾亲征,并召段韶即刻来河阳助战。 此时,突厥人虽仍在长?城外盘桓不去,但斛律羡已遣使见了俟斤,让他们先?行退兵,再单独使人来谈求款的问题。 段韶遂回?奏道:「北虏癣芥之疾,西羌膏肓之病,臣愿奉诏南行。」 十二月辛酉夜,凄寒的雾气笼罩着大?河。 孝瓘身披重甲,手握绳缰,骑马立于黄河之畔。 脚下?云雾升腾,宛若仙境,身后万千铁骑,如鬼如煞。 他催马向前,率先?过了河桥。 漫天大?雾的掩护下?,数万邺城军和斛律军缓慢渡过了黄河。 当?然,河阳南城的弓弩手和驻军也在全程戒备,以防周人偷袭。 奇的是,直到大?军主力渡过黄河,也没有遇到一个周卒。 按照此前孝瓘与斛律光商议好的,谙熟地?形的河阳本地?军会在前方领路,他们知道一条可以直上?邙坂的小路,那路虽陡峭难行,却可避开?地?势低且已被破坏的河阳道。 大?军在邙坂上?前行,士卒来报,平原王段韶已登邙坂。 孝瓘故意往后拖了拖,见到了满面风霜的段韶——他率军从幽州赶到河阳,竟只用了五日。 「没想到太师如此之快。」孝瓘惊讶道。 段韶嘆了口气,「兵贵神速,不过我仅带千余轻骑而来。」 「太师的计谋和经验,可抵千军万马。」孝瓘由衷言道。 虽然孝瓘此前也打过不少硬仗,但洛阳不比别处,那是天下?之中2,是四战之地?,是交通要?枢,更是齐周长?年争夺的重要?城市。 若洛阳有失,齐国失去东面屏障,势必会丧失整个河洛地?区。 更何况他此番被授斧钺,肩负重责,不同以往只作前锋或策应。 是故他如履薄冰,用了极大?的心力与斛律光计划筹谋,而今段韶来了,他亦无半点抗拒,反觉安稳许多。 段韶温和地?笑了笑,却只道了句:「殿下?谬赞。」 天子为了节制勛贵们的兵权,往往会派遣宗室作为督军,宗室们大?多傲慢自矜,常与老将军们起冲突。 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与他们并不相同,他谦润温和,好学有礼,他是想成为一个卓越的武将,而非处处掣肘的督军。 段韶很喜欢他,但他并不想过多表现出来——他必须保持恭敬和距离,这样对?他、对?自己都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眼见东方鱼白,浓雾仍不散去,齐军在雾中前行,茫然不知前路。 行至一山谷,斥候返身来报,谷中发现了大?量的周军。 因谷中云雾缭绕,燃火结阵显然不行,段韶只能遣人去各营通报敌情。 须臾,孝瓘和斛律光来此聚结。 「这是大?和谷吧?」孝瓘环伺周遭,「对?面就是洛阳城了?」 段韶点点头,道:「殿下?所辖邺城军人数最多,武械最精良,请为中军。我与斛律分?列左右,竭力遏制邙山上?的西贼。殿下?需从正面噼路突围,直抵洛阳城下?。」 孝瓘与斛律光同时点了点头。 段韶遂点二百精骑,作为先?锋,冲下?邙坂。 周军右路是宇文宪所带的重兵,很快发现了段韶的小股骑兵,只听段韶遥问道:「宇文护幸得其母,不怀恩报德,今日率大?军前来,是要?干什么?」 周人自知理亏,只能回?答道:「老天爷派我们来的,有什么可问的?」 段韶又道:「天道赏善罚恶,就是派你们来送死的!」 说完,段韶调转马头,带领二百精骑向山坡上?奔去。 宇文宪麾下?尽是步兵,他们人数过万,个个身着甲冑,手握长?槊,但听主将一声令下?,便步履齐整地?向山坡追赶而去。 上?万的步兵仰攻,最重要?的步调协调,队伍紧凑,一旦出现空当?被敌军突破,则会自相踩踏。 段韶歷经多年战火洗礼,在战法方面更是独具谋略,面对?成千上?万的敌军,他气定神闲地?指挥骑兵且却且引,目的就是要?消耗敌军,并且 拉出有效空当?。 眼见已近山顶,而周人的气势也不復上?山时的勇勐,段韶一声令下?,二百骑兵拔刀下?马,与山顶的齐军一同杀向周人。 此时周军已然前后不继,又见自山顶杀下?来的大?量齐兵,纷纷丢盔弃甲,各自溃逃。 他们有的被齐军杀死,有的被自己人踩踏致死,有的坠落河谷而死。 一时之间,血雾瀰漫,哀嚎遍野。 宇文宪右翼的溃军渐渐与中路的达奚武汇集在一起,这给?在中军突围的孝瓘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孝瓘率领邺城的重甲步卒,自天明开?始,几经轮战,时至午后仍旧无法突破敌军防线,他只得率军暂且返回?山顶。 将士们坐在枯树下?喘息、饮水、疗伤,气氛凝滞而沉重。 孝瓘命相里僧伽从副马上?取了肉干和酪浆,拿给?将士们分?食。 他自己则面向里侧,匆忙解了鬼面,歪头呕出几口黑血。 他闭目缓了好久,才勉强熬过腹中千刃万剐般的剧痛。 再一回?头,却见尉相愿挺直地?立在他身旁。 尉相愿用黢黑的手背抹了抹眼睛,囔着鼻子道:「殿下?,你受伤了,我帮你裹裹吧。」 孝瓘低头看了看,胳膊和腿上?的确受了几处刀伤,但他身着绯色戎服,血洇出来,也不过是加深了原本的色泽而已。 「你小子眼神还挺好。」孝瓘笑了笑,「都是小伤,不打紧。你自己的伤弄好了吗?」 「天冷,我懒得褪甲,隔着衣服扎起来,不流血就好了。」 「我也懒得褪甲,你也按此帮我止血吧。」 尉相愿嘆了口气,撕了些布条,隔着衣服缠裹起来。 孝瓘待他弄完,拄着长?槊站起身,把尉相愿,相里僧伽,韩骨胡,侯莫陈洛州,綦连延长?,那卢安生等一众将官唤至近前,道: 「我们此前与上?万步卒一起突围,速度太缓,很容易陷入混战而无法抽身。但无论如何,此役至此,我们必须突破敌军的两?重防线!你们去点齐各部精骑,以五百骑为锐矢,随我一同冲下?邙山,直捣洛阳!」 他此言一出,顿时群情激昂,齐声称诺。 很快从各部中抽调出最精锐的骑兵,俱都穿好重甲、兜鍪,马匹也套戴好了马铠。 他们的衣领上?都写?好了名字,手中握紧了长?槊,背披的斫刀泛着凛凛白光。 孝瓘望着他们点了点头,又唤来尉相愿,嘱咐道:「你与那卢安生率领主力,紧随骑兵冲下?邙山,在尉迟迥的外层形成包围之势。」 尉相愿未应,半晌方回?:「末将以为,还是殿下?率领大?军为宜……」 孝瓘笑了笑,悄声道:「你本要?在十月结亲的,却因这场战祸而搁延,你好好活着,回?去娶她。」 说完,他戴上?了鬼面。 斛律光对?阵的是周军左翼王雄。 王雄是周国的庸国公,早年随贺拔岳起兵,后来跟着魏出帝到了长?安。他年近六旬,东征途中又染疾病,听闻前方发现斛律明月的部队,心中也是没底。 慌乱之间,他提槊上?马,朝着齐军杀将开?去。 在接连斩杀数人之后,终于望见了斛律光的身影——斛律光身边仅有一奴,鞬中仅剩一矢,王雄心道:「斩落『明月』的机会终于来了!」 王雄挥槊相击。 长?槊离斛律光尚有丈余,他抽出鞬中那最后一支羽箭,挽弓搭箭,勐然转身,对?王雄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鸷狠,如狼戾,王雄未及反应,兜鍪尽碎,羽箭已插入他的额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王雄只觉眼前一黑,他下?意识地?抱着马腹,凭那马儿飞驰归营。 主将中箭溃逃,周军左翼登时大?乱,斛律光顺势斩杀敌军三?千余人。 重霜一骑绝尘,仿若骄阳照锐矢,所反射出的那点最银亮的光。 他不时南望,阴霾的天空之下?,古老的城池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他回?身对?将士们高喊:「看,洛阳城!」 将士们跟着唿啸起来,俱都催快了马速! 大?和谷中,仍然汇聚着大?量周军。 孝瓘低伏在马背上?,一手握缰,一手执槊,躲过骑兵袭来的白刃,闪过步卒刺来的长?矛,他不恋战,也不准他的骑兵恋战,因为他们的目标只有洛阳。 但他这一波极速冲击的确为齐兵噼开?了一条血路。 尉相愿在后面,领齐军主力,沿着此路,杀下?邙山。 北邙山下?,是尉迟迥围攻洛阳的十万大?军。 尉迟迥还在主帐中研究如何攻下?洛阳,却听属将乙弗亚来报,齐军骤然突破邙山防线,向洛阳杀过来了! 尉迟迥大?骇,继而大?怒,骂道:「邙山上?的人都死绝了吗?」 骂归骂,他自是清楚当?务之急,立马戴上?兜鍪,提起长?槊,出了主帐。 外面红日惨澹,浓雾未散,北面山嵴之下?,烟尘滚滚而来。 他命人速速支起鹿砦、拒马,弓弩手速上?箭楼待命,又调集步兵结阵,但阵尚未成型,孝瓘便已挥槊杀入重围。 漫天的流矢,肆飞的弩箭,箭尖碰触铠甲会迸出火光,而扎入血肉则静默无声。 孝瓘已中了数箭,从最初的剧痛到其后的麻木。 槊头上?挂着一个周兵,任他怎样也拔不出,他索性丢了槊,从背上?抽出斫刀。 他这一连串动作未完,忽觉□□重霜一颤,一人一马向前扑跌,孝瓘的余光瞥见了地?上?的拒马,知是重霜踏错了步伐。 他只得用手撑地?,腾空一跃,翻到外围,这才不至落入敌军手中。 但蹲守在拒马旁边,伺机猎杀的周兵,立马回?身扑向了孝瓘。 他初时以一敌十,尚可闪转腾挪;但周兵越聚越多,那些人仿若来自阿鼻地?狱的恶鬼,要?将他的魂魄吸食进去……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仍旧挥刀搏杀。 面具之下?,他已看不清人影,听不到声音,唯觉眼前赤红一片,耳畔死寂空灵。 茫茫之间,天空飘起了冰凌,不远处的孤城披上?了蝉薄的纱衣。 城头上?的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面前的香炉腾起裊裊青烟,她的兰指吟糅着城台上?的古琴,琴弦中流转出熟悉的旋律,驱散了地?狱的喧嚣与天堂的永寂。 「清操……」她的名字淌过孝瓘的心田。 那城头弹琴的女子,必是他用尽今生愿念所化。 他焉能不知,在这乱世之中,一面便是永诀,一曲便是终章? 而他,偏偏要?逆违天意,死地?求生! 他顾不上?四面环敌,放弃了任何防御,只向着一个空当?奋力勐砍。 幸而四桿大?槊兀然掩住了他的身体,将刺向他的长?枪短刀隔绝在外。 孝瓘回?过神,只见相里僧伽,韩骨胡,侯莫陈洛州和綦连延长?全都下?了马,将他护在中央。 重霜在包围之外,一声长?嘶,孝瓘从方才那空当?之中,拼尽全力奔突出去,纵身重新?上?了战马。 「殿下?,看,洛阳城!」相里僧伽对?着孝瓘喊道。 孝瓘催动重霜,奔着洛阳外的金镛城而去。 他是自万千唿啸战马之中,沥血杀出的单骑少年; 他满身血污,业已疲惫不堪; 他有着绝世的容颜,却戴着狰狞的脸谱。 他停驻在金镛城下?,用尽气力,对?着城上?那些用箭驽瞄准他的齐兵喊道:「我奉诏讨贼,领邺城军驰援洛阳!」 齐兵退回?去,换了独孤永业探出身来,「足下?哪位?」 孝瓘不顾飞矢,褪了兜鍪,摘了鬼面。 玉面与雪等色,双眸若含斛珠,汗水浸透了绿鬓,鲜血染红了银甲,他身受重伤,却岿然坐于马上?,便如一株琼树,又似一棵青松。 只可惜,独孤永业的目力着实不好,他呆看了半天,扭头问身边的司马,「能看清是谁吗?」 司马与孝瓘并不熟识,为保万无一失,再次追问道:「烦劳足下?通报姓名。」 于是,独孤永业惊讶地?听到身畔左右,与城下?三?个重合的声音—— 「兰陵郡王高长?恭!」 独孤永业目光先?望向左,正是清点粮草才回?的洛州刺史段思文,他 的声音最大?,脸色因激动涨得通红,「对?!对?!是兰陵王啊!邺城军来救咱们了!」 孤独永业赶忙对?着城下?应道:「殿下?稍待,末将这就派人下?去!」 说完,转身命人下?弓弩手掩护孝瓘入城,并调遣城中驻军,准备与邺城主力一同夹击周人。 独孤永业忙完这一切,才想起什么,他扭头看了看右边——就在刚刚,那里分?明也有个低弱的声音在回?答他的问题,而今却是空空如也…… 孝瓘入城的时候,天边只剩一抹血色残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他欲翻身下?马,却重重摔在青石上?,他的周身似也被这残阳染成了血色,左右见状,慌忙奔过去,勉力将他扶撑起来。 独孤永业已下?城楼,几步跨过去,单膝落拜,哽咽道:「殿下?辛苦了!」 又转对?太医道:「多叫几个折伤医去官廨。」 洛阳城前的青石路上?,一大?滩鲜血旁边,躺着一副鬼面。 一只縴手将它拾起,抖落净尘土,收入了袖中…… 洛阳官廨的东跨院里,聚满了洛阳庵庐的太医。 一个医卒端着呈盘,满满排列着七、八支染血的断矢。太医司马卢见樾催着那医卒速去换个盘子。 他自己则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十二月的天气,他与太医校尉胡轸俱是汗透重衫。 床上?的人本已昏迷过去,但每次拔箭,又将他硬生生疼醒。但他便是疼得全身发颤,也断不肯喊出一声。 胡轸劝道:「殿下?若受不住,喊出来许能舒服一些。」 孝瓘咬牙回?道:「无妨,我受得住。」 此时,医卒已託了空盘迴?来,半跪在床边,低语道:「胡太医要?帮你缝合伤口了,你痛便说出来,切莫要?逞能。」 孝瓘微侧过头,抬眼看了看医卒,转回?来勾了勾嘴角,淡淡答了一声:「好。」 听他二人这般对?答,在场太医无不惊异,胡轸更是给?卢见樾递了个眼色。 兰陵王的绯闻轶事早已在河阳关传得沸沸扬扬,又随着他监修阳渠而被洛阳所闻,只不过后来他去了北境而冷却下?来。 吃瓜众猹皆以为那故事已然完结,没料到今日又开?启了新?篇章? 心中不禁盘桓起一句话:「『无风不起浪』——古人诚不欺我。」 胡轸和卢见樾给?孝瓘缝合好几处伤口,起身竟对?那医卒恭敬行了一礼,道:「殿下?伤处虽多,幸而都未及要?害,然失血过多,又虑创口不愈,迁延高热,烦劳……烦劳娘子留下?看护,若有异状,及时告知。」 医卒端着呈盘,怔了半晌,才还礼道:「诺。」 胡轸和卢见樾正准备领着诸人出房,迎面正遇上?独孤永业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二人赶忙给?行台大?人行了礼。 「不必多礼。」独孤永业摆了摆手,对?卢见樾道,「你派人来说,殿下?醒了?」 「刚是醒了一下?……」卢见樾扭头看了看胡轸。 胡轸遂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独孤永业拍了拍胡轸的手,道:「有劳胡太医了。」 说完,便进房去探望孝瓘了。 他一推门,见房中仅存一名女医卒,正在帮殿下?褪去染血的戎装,脸色旋即一沉。 再定睛看,此卒他还识得,正是在河阳道上?献马,洛阳城下?挖沟,给?自己涂了一半药就私下?城楼的那个郑氏医卒。 遂喝来胡轸和卢见樾,怒道:「你二人为何不亲自照料殿下??却託付给?一身份不明的杂役?」 「郑娘子是河阳医卒,并非身份不明之人,况且她是女子,力道轻细些……」 「你可知她是敌军挖地?道送进来的人,若非张信作保,我决计不会放她出大?牢!」 「可……可她是……」胡轸话到嘴边,回?头瞄了一眼,心道闲话都是背地?里说,哪有舞弄到本尊面前的道理,只得把到了口边的话生生咽下?去。 「大?人教训的是,确是属下?思虑不周,今夜我们就守在这里。」卢见樾接话道。 独孤永业满意的点点头,又往床上?看了一眼,「我本来想跟殿下?说一声,西贼已经撤了,邺城军还在打扫战场……不过看他这情况,还是明天再说吧。」 说完,转身走了。 现在剩下?孝瓘,清操,胡轸和卢见樾四人了。 这间房子也不宽敞,统共那么大?点地?方,清操望着那二人,那二人也望着清操。 「他……我是说……殿下?他……出了好多汗……要?不……二位大?人帮忙擦擦身吧?」 胡轸连连摆手,笑道:「不了,不了,你忙你的,我们再研究一下?药方。卢兄,是这样的,我觉得殿下?的药中还要?加一味……」 他边说,边揽着卢见樾的肩膀背过身去。 「那……也好……」清操尴尬地?应着,在温水边矮下?身去,沾湿了绢巾,再用拧干的巾子蘸去孝瓘的额头和颈上?的汗珠。 她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那不着半点血色的脸庞,淡淡乌青的眼底,皲裂起皮的浅唇,下?巴上?隐隐的鬍渣,都让她的心紧紧揪在一起。 她的心一紧,手上?却也是一紧——锦被中有只冰凉的手,正紧紧握住了她的。 她心中一喜,望回?他的眼。 他偏侧着头,双目微启,露出点点流萤。 「你在洛阳,真好……」他动了动嘴唇,该是说了这几个字。 清操哽着一口气,俯身在他耳畔,小声回?道:「孝瓘,我想你了……」 寒暑秋冬,几经生死,只此一句,她终于说与他听。 话既出口,噙在眼中的泪水再难遏抑,涴澜如雨,濡湿了孝瓘的脖颈。 孝瓘轻轻抚着她的头,眸中的流萤也渐渐连做一线,滴垂在枕边…… 想必胡轸和卢见樾研究的是瞌睡药,因为他们俩聊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打起了唿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清操与孝瓘听到那唿噜声,俱是会心一笑——他们总算可以说上?两?句话了。 「你的病都好了吗?」 孝瓘急切地?问。 清操没想到他还记挂着去年的事。 「嗯,马先?生药到病除。」她望着他,只觉心痛如刀绞,「可是……你瘦了……」 孝瓘刚想开?口解释,清操却又道:「这一年南征北战,你一定受了很多伤,吃了很多苦。」 孝瓘摇头笑了笑:「我食邑受俸,自当?担下?分?内之责。倒是你,之前说要?上?战场,竟真来了洛阳……」 清操勾去眼角的泪滴,换上?得意的笑脸:「你信吗?我做的事,你都没做过呢!」 「爬地?道吗?」 「咦?你怎么知道?」 「我刚听到独孤永业说的话了。」他想起身看看清操,却触动了伤口,不禁痛得一颤。 「嘿,别乱动。」清操把他按回?去,「你要?拿什么东西?」 「不是拿东西……我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清操站起身,踱了两?步,「看,好着呢。」 随后她又把在周营的遭遇讲给?孝瓘,只是隐去了兰芙蓉的身份。 「若如此说,兰芙蓉应重赏,而此战,你当?记首功啊。」 「啊?真的吗?怎么说?」清操拿了个蒲团,倚在他床边。 「我与斛律将军在河阳,进退维谷之时,最担心的莫过于宇文宪率军来攻打关隘。那样即便娄叡收復轵关,我们也极有可能被敌人堵在河阳而无法去救洛阳。我们也曾想过用间散布流言,使宇文宪退踞邙山,只不过细作太少,且都身份低微,恐怕不能被宇文宪听到。」 「妾身确是担心夫君的境地?,但妾身倒也不敢居功!」清操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是极得意。 孝瓘浅浅一笑,道:「你知我宁在河阳以死抗敌,也不愿你落入敌营,生死未卜吗?」 「人同此心,我对?你又何尝不是呢?况且,我心中亦有家国天下?。我能为此所做不多,便是去洛阳做医卒,便是把马让给?孤独行台,便是在敌营说上?几句话,我不求被青史所载,唯求顺心而已。」 孝瓘定定望了她许久,伸手抚上?她的鬓髮,仿佛碰到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血战 力竭之时,我见到你立于城头,轻抚瑶琴,我听到的曲子,想必就是今日这番心曲。如此,你我算不算得知音?」 清操那日确在城头,但她并未抚琴,是作为医卒来给?独孤永业涂药的。 而孝瓘在城下?鏖战,也未必能看到城楼上?的清操。 他这般说,只是想告诉她,她与他同心合意,是他绝境中最后的支撑。 「那日虽隔白雾,我却一眼认出你的身影。我眼中是你,心中已化成曲,你既能听到这无弦琴,自然是我的知音。」 二人聊了这许多话,清操只觉得腿麻,她略欠起身想疏松一下?,孝瓘却往床内里退,还道:「你上?来躺一躺。」 清操赶忙按了他,一怕牵动他的伤口,二怕外间的两?位瞧见。 「我一点都不累,倒是你……」清操见他颊边泛起了潮红,忙摸了摸他额头,果然起了高热,「赶紧闭眼,睡觉。」 入阵曲 「我一点都不累, 倒是你……」清操见他颊边泛起了潮红,忙摸了摸他额头,果然起了高热, 「赶紧闭眼, 睡觉。」 孝瓘却不捨得睡。 她一遍遍抚着他的眼睛,轻轻哼起曲子。 「这是什么调子?听来耳生。」 「这便是我那日的心曲呀。」清操浅笑几声, 「你不说你听到了吗?」 孝瓘倦声道:「哦, 对……我想起来了……」 「孝瓘,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 以琴曲来描绘你的模样了。」 「以后都不写了?」 「嗯, 不写了。」 「为什么?」 「你猜猜。」 「因为……」孝瓘顿了顿,「我们心意相?通,无需落于弦曲。」 「猜对了。」清操挪开覆在?他眼上的手, 在?他额头浅浅一吻, 孝瓘刚想要回?应, 她却又覆上了他的眼睛。 「乖乖睡觉, 别?扯了伤口。」 孝瓘悻悻地,从她的指缝中偷偷看她, 「你给这些曲子取名字了吗?」 「嗯……曲子是我从小写的, 我在?族中行四,就叫《四娘曲》吧。」 「不行!」孝瓘扒开她的手, 「你写的是我, 我在?家也行四!叫《四虎》或者《四熊》好不好?」 清操扯了扯嘴角,道:「你起的这俩名字,与你有何?相?干?你怕是对自己有甚误解?」 孝瓘不满, 还想争辩,清操又捂上他的眼, 指缝还夹得紧紧的。 「行了,睡觉吧,我再想想。」 这回?,他终于睡去。 入梦后,他却并不安稳,眉心微颦,唿吸急促。 清操起身,揉了揉酸胀的腿,拿了浸水的绢巾覆在?他额上,许是这丝凉意,让他渐渐舒展了眉。 清操又掖好被子,返身走到案桌前,借着微莹的烛火,提笔写下了所有曲谱。 那?曲子的终章,是她的少年?英雄,率领五百骑兵,杀入十万周军的模样。 她在?曲头题道:「兰陵王入阵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后面,她不敢写了。 她把那?几页纸折好,悄悄放在?他的枕边。 然后,吹灭蜡烛,回?返庵庐。 洛阳庵庐外,兰芙蓉正在?门口等她,「殿下怎么样了?」 「刚刚睡下。先生到了吗?」 兰芙蓉点点头,把她带到后院。院中有一小亭,马嗣明正坐在?亭中的石鼓上,见?清操走来,忙站起身行礼。 「先生不必多礼。」清操边说,边从袖中掏出鬼面,递到马嗣明面前,指着内里的乌青血渍,道,「先生看看。」 马嗣明把那?鬼面凑到灯前,仔细端详,又放在?鼻下闻了闻。 他阴沉脸,皱紧了眉,对着清操点了点头。 明明已有心理准备,但真听到答案时?,清操还是站立不稳,她跌坐在?石鼓上,紧握起双拳,仿佛这般就能遏住泪水,然而她再抬眼时?,仍是泪光满面。 「他……他还有……多少时?日?」 「许有百日?或许能再长些……说不太准……」 「马先生……真的没有解药了吗?」清操仍不甘心。 马嗣明颓然摇了摇头。 十二月丁卯,天子征南大军终于到达了洛阳。 这时?在?洛阳的周军,已完全退守回?了河西。 唯剩悬瓠一城,被豫州刺史王士良献给了周将?权景宣。高湛令王峻同娄叡一起向南征讨,大军还未到达,权景宣便弃城而逃了。 至此,从河清年?初,打到河清年?尾的齐周大战,终以齐军的大获全胜而被籍入史册。 孝瓘在?洛阳休养了几日,高湛特准他乘四马辎车1先行返邺,又命洛州太医随行照料。 清操便以医卒的身份跟着孝瓘回?了邺城。 出洛阳城的时?候,清操见?城外土丘仍在?,便好奇为何?周兵已退,却还要留着这土丘? 尉相?愿忽来唤她,到车中给孝瓘换药。 清操碎念了一句「不是早起才换过?药吗?」,还是转身上了车。 这车以金为饰,朱屋青表,驷马为驾;车内铺兽毯,设暖炉,和煦如春。 「这车不错呀。就是……」清操登上车,小声问道,「不僭越吗?」 孝瓘笑了笑,「金车驷马确是太子的规制。至尊授以殊礼,一来为了彰显爱重之意,二来为了扶植宗室。」 清操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时?至今日,齐国的军权仍旧掌握在?六镇勛贵手中,他们权力越大,对天子的威胁也越大。天子以制衡之术,便需扶植起能与之相?抗的势力。 孝瓘侧了侧身,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坐。」 「你不是让我来换药吗?」 孝瓘摇摇头,「不是,就是想让你进来坐一会儿。」 清操瞧他脸色很不好,便坐在?他身边,耸了耸肩,发现?还差一大截,索性?歪头道:「行,头借你靠吧。」 「嗯。」他听话地靠在?她髮髻上,她的发质软软的,刺得他有些痒。 清操的目光却望向了窗外——是自外飘来的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引起了她的注意——马车正在?缓缓经?过?城郊的那?个?「土丘」。 天啊!哪里是一个?「土丘」啊! 这是用?万千敌骸堆成的尸山! 尸山血海,万骨成枯——她曾一度以为这只是文人墨客夸张的形容罢了…… 她觉得胃中翻涌起来,冰凉的长指忽然捂上了她的眼睛,然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是斛律将?军所垒的『京观』,用?以震慑敌军,炫耀武功……」孝瓘沉声道,「我就是怕你看到,才唤你上车的,唉……」 他嘆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清操窝在?他怀里,好久才平復下来。 「孝瓘……你说实话……」她垂着眼帘,不敢看他,「你是不是……也修过?京观?」 「没有。」孝瓘望着窗外,「我觉得一座尸山非但无法震慑对方?,反而会激发起敌军更大的恨意。」 「可这座山更多是给天子与群臣看的吧……」 「我从小就梦想成为大齐的武将?,但当我真正走上战场,才明白战争的意义,并非为了炫耀武力的强大,而是以我之战,守护家国平宁;以我辈之战,换取后世之不战。但兵者终究是兇器,与其以国之兇器而被人记住,不若隐没在?浩瀚史册之中,做个?籍籍无名之辈。」 清操撑起身,怔然望着他,她能发现?他鬼面内的黑血,他自己又焉能不知? 他这番话说到最后,仿佛是在?考虑身后之名了…… 想到此节,清操心中钝痛,她抚上他冰冷的手,道:「孝瓘,后世也会有同你一样的人,亦如你所敬仰的那?些先辈,忠于社稷,固土安民,纵使流光一瞬,也应华表千年?。」 辎车终于驶过?了京观,在?洛阳古道之上,留下了两行不深不浅的辙印。 洛阳郊外,仍有些齐兵在?清理战场。 他们在?道旁挖了很深的 土坑,一人捡殓着尸体,旁的一人将?他们领口上的姓名记录下来,然后二人合力把战友的尸体安放进坑中。 远处有一片空地,站了许多僧尼,在?给阵亡将?士诵经?超度。 清操不忍多看,就在?她回?眸的一瞬,仿若看到了一个?熟人,她扭头对孝瓘道:「我刚……好像看见?慧色师太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哪里?」孝瓘延着清操所指的方?向望去,见?她要起身,一把按下她,「你先别?急,我让尉相?愿过?去看看。」 他说着,先喝停了马车,又把尉相?愿叫到跟前,让他带人去寻慧色。 清操此时?才发现?他脸色忽白,冷汗涔涔,忙问原由,他只道是刚那?一动,牵累了伤口。 清操伸袖抹了抹他额上的汗滴,心疼道:「你急个?什么……我又没说要下车。」 孝瓘长舒了口气,道:「她与细作?有牵扯,我不想让你涉险。」 「我看看。」清操拨开孝瓘的衣服,见?那?肋下的伤口果然渗出血来,皱着眉把缠带解了,重新敷了药。 这时?尉相?愿在?车外回?报说,并未寻到到慧色师太。 清操再往那?些僧尼处看,的确没有慧色的身影,「也许是我眼花了……」她自言自语道,「她说不定已经?回?明女庵了……」 「应该没有回?去。前些日,昭玄都2还曾上奏天子,要给明女庵再选一位住持师太。」 马嗣明本是兰陵王府的客卿,此番顺势调遣回?来;但洛州太医和医卒都应送至即返,孝瓘却将?清操留在?府中,让卢见?樾去太医署交接医案。 卢见?樾倒也懂事,磨磨蹭蹭交接了好些日,甚至还提出想调到邺城。 太医署丞徐之范回?復说,现?在?人手短缺,确需纳新,不过?对卢见?樾,还需一些时?日的考评。在?此期间?,允他暂留邺城。至于随行医卒,回?復中并未提及,按前例是等卢见?樾的考评结果出来,若未合格,再一併送回?。 清操得以在?兰陵王府暂居下来。 府中十月间?采了栀子,晒干烘干后研磨成粉,清操取来一些和水调成煳状,拿到孝瓘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孝瓘笑而不语,默默褪了上衣,露出伤处,清操用?木片蒯了药,涂在?青肿淤血处。 眼见?他外伤好得差不多了,精神却是愈加不好,一日里,竟是睡着的时?间?比醒着还要多。 更令清操不安的是,她总能在?床边的唾壶中见?到乌血。 有好几次,她发现?他白着脸,淌着汗,用?手顶着腹部,便凑过?去问他:「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他总答没有。 是以他中毒至今,清操仅在?前年?,见?他吐过?一口黑血。 而那?时?,他们还在?讨论?亏欠与偿还的问题。 清操无奈,只得将?唾桶推得离他近些,然后找个?藉口出去,在?门外等他。 房中静悄悄的,并没有声音;清操饮泣,亦没有声音。 当清操抹净泪水,缀上笑颜,装作?若无其事地回?房时?,他也还是她出门时?的那?个?姿势。 「我想听你抚琴。」他笑得很憔悴。 「嗯……有琴吗?」清操抚着他的手问。 孝瓘往案几的方?向指了指。 清操起身找寻,见?案上的香炉还是她旧时?用?过?的那?只,露出些许诧异;再往墙上看,那?里挂着一张落霞琴——梓木底,梧桐面,蚌贝的琴徽…… 「是听风!」清操喜极而泣。 她小心翼翼地把琴取下来放在?案几上——从兰陵王府走时?,她唯带了这张琴和几本琴谱,路上琴谱丢了,在?洛阳被捉后,琴也被都官收了。 「是你帮我从都官那?里要回?来的?」清操细细抚摸着琴——这是阿翁送给她的,是她从小最珍视的东西。 「不是,是它识途,自己走回?来的。」孝瓘笑笑。 清操抿着唇,踱到他身边,倏然抱了他的脖子,轻语道:「大恩,不言谢。」说完,在?他耳后轻轻一吻。 孝瓘只觉一股热气灌进耳孔,酥痒的感觉由耳廓蔓延至心间?。 清操却忽而跳脱开去,犹剩他忿忿然,咬了咬嘴唇。 「奇怪……它几时?回?来的,我怎么一直不曾见??」清操又回?到案边,继续端详那?琴。 孝瓘还咬着唇,不言声。 「嗯?」清操看着他,等答案。 「我把它放在?听风阁了,可你回?来后,从不上去看看,今日只得把它搬到房中了。」 清操不知他为何?气有不顺,只得哄道,「我给你餵药疗伤,哪有心思去听风阁?若非你今日想听,我也不会寻琴啊。你怎么啦?」 「没怎么。」孝瓘衔了笑在?嘴角,心里还在?回?味刚才那?酥痒的感觉。 清操白他一眼,「怪里怪气的。」 说完,便去准备香炉了。 孝瓘倚在?床头望着她——用?火箸夹着炭块放入香炉,在?香灰中戳些孔,把瓷片放在?上面,从香盒中拈取一点点香丸,置在?瓷片上,盖好炉盖。 片刻,一缕清香裊裊而出。 她端坐在?琴后,心对五徽,松肩沉肘,琴音如水,亦如往昔。 她低头垂目,孝瓘仅能看到她渐渐泛红的鼻尖。 「这后面是什么曲子?我好像从未听过?。」他随口岔道。 清操抬头,飞速抹净了眼周的泪痕,「就是在?洛阳时?,我哄你睡觉时?哼的调子……」 她见?孝瓘一脸迷茫的模样,心中只觉好笑,「就是你说你能听到的心曲呀。你总说能听到,然而我每每奏出,你又问我是什么曲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清操,快看天上是什么?」 「天上?」清操看了看窗外,「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只牛。」孝瓘赧然一笑,「我吹的。」 清操破涕为笑了。 孝瓘又道:「是《四娘曲》的结尾对吧?我那?日发烧,听得不真切,你待会儿写个?谱子,我对着再听一次,以后保准不再问了。」 「我写了谱子呀!」清操奇道,「那?晚你睡着后,我把所有曲谱都写下来了,我还按你的要求,给它起了个?霸气的名字,叫《兰陵王入阵曲》!」 「嗯,这名字确比《四熊》、《四虎》好听些。」孝瓘一张手,「那?谱子呢?」 「谱子?」清操细细回?想了一遍那?晚的情景,「我……好像就放在?你枕边了……你早晨起来没看到吗?」 孝瓘也认真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我就记得,那?天早晨又来了许多医士,可偏偏没有你,我心里还很气。」 「那?也许人多手杂,被当废纸扔掉了……」清操道,「没事,我回?头再给你写一份吧。」 丙子日,天子高湛也自洛阳回?到邺城。 高湛在?洛州时?,顺道巡视了武牢、华台、黎阳等地。 回?到邺城后,他借着高丽、秣羯、新罗使者朝奉之机,准备在?太极殿举行规模盛大的酒宴——一来为了犒赏洛阳诸将?,二来为了彰显齐国国威。 这日,天还未亮,孝瓘便被唤起。 侍从给他穿戴好山龙八章的玄色上衣,纁色下裳,又端来平冕,清操边整理旒珠和冠缨,边嘆气道:「我有多久没帮你戴冠了?怎么这朝服的颜色式样都变了……」 想起那?年?册封兰陵郡王之时?,清操红着脸帮他换好春季朝服时?的模样,恍若昨日之事。 孝瓘自知她的意思,遂劝慰道:「此前沿袭魏制,按季分五色,也是今年?才改成这样的。」3 清操扶他坐在?床边,用?黑介帻包好髮髻,再戴上远游冠,最后将?平冕固定在?冠顶。 寒冬腊月的天气,他的鬓边竟闪着银亮的汗滴,清操凝目望着,从袖中抽出巾帕轻轻拂去。 孝瓘抬眼看了看她,「炭火烧得太热了。」 清操勾了勾嘴角,没有接茬,只问道:「让马先生陪侍吧?」 「不,我要你陪着。」孝瓘答得倒很爽利。 左右侍从皆抿嘴笑,清操瞬间?红了脸,小声道:「别?闹,我说正经?的。」 「嗯,是正经?的。」 清操对他眨巴着眼睛,不知他是何?用?意。 兰陵王府外,骖乘辂车已备好。 孝瓘登车后,先往太庙随天子祭祖,而后去太极殿宴饮。 他已去了平冕,只戴远游冠,步入太极殿,殿中的宾客还不甚多。 导引监领着他一路向前,眼见? 快到御座台基之下,才停下脚步,指着其间?一席,道:「殿下,请。」 孝瓘发现?自己的座席竟然仅次于太子高纬。 「这,不妥吧……」 正犹豫间?,导引监又说了一遍:「殿下,请。」 孝瓘无奈入席,清操立在?他身后,二人中间?隔了道帘子,她小声道:「你看那?炉架。」 孝瓘往大殿中央看,那?里摆着一只硕大的青铜烤炉,炉下是发红的木炭,炉上横着铁钎,钎上插着一只肥羊,典御大人亲自转动钎子,旁边几个?尚食监则负责扇风。 「怎么了?」孝瓘半回?着头,轻声问。 「你与那?羊有何?异?」 孝瓘浅声一笑,「确实无异。」 此时?,宾客渐多起来。 文官们望见?座次,无不一愣,继而热络地与孝瓘寒暄几句;年?轻的武将?则聚拢在?孝瓘周围,让他讲述金镛城下生死搏杀,然后挑起大指,感佩一番。 唯独延宗,他在?一众赞誉中大声说:「四兄,你胆子忒小,算不得大丈夫!那?样的形势下,你竟没有乘胜追击?呵,这要是我,只怕关西早已平定!」 孝瓘忙顺着他的话,道:「延宗说得不错,金镛城下不过?侥倖,日后平定关西,才当得起兄弟们的称赞!」4 众人一笑,纷纷称是,而后各自归座。 只有延宗和孝珩还站在?他身边,关切问道:「你伤怎么样了?」 「好得差不多了。」孝瓘朝他们笑笑。 孝珩四下张望,瞧见?一个?空位,对延宗努了努嘴。 延宗会意,笑道:「他没来?」 孝珩笑了笑,「听说在?家写书呢。」 孝瓘被他们说得一头雾水,问道:「你们在?说谁?」 孝珩与延宗对视了一眼,没说话。 「对了,怎么未见?三兄?」 孝珩和延宗同时?嘆了口气,孝珩道:「孝琬箭射草人,被和士开污衊,说那?草人就是至尊。昨日至尊降旨,将?他禁足在?河间?王府了。」 「为何?要扎草人为箭靶?」 孝珩还不及回?答,殿外忽然鼓乐齐鸣,协律齐唱: 「夏正肇旦,周物充庭。具僚在?位,俯伏无声。大君穆穆,宸仪动睟。日煦天回?,万灵胥萃……」5 天子高湛缓步上殿,身后并不见?太子。 高湛立于扆(yi)屏前,面南端坐在?御座上,众臣起身,山唿道:「三千咸列,万国填并,圣皇负扆,虞唐比烈!」6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高湛望了望太子的空位,面露不悦之色,他转头问内侍邓长颙(yong)道:「太子呢?」 邓长颙满脸堆笑道:「太子殿下这不来了吗!」 导引监引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走进太极殿。 那?孩子身着九章朝服,梳着双童髻,用?两枚玉导引入空顶黑介帻,后面跟着一名舍人,手持玉盘,盘中放着远游冠和九珠平冕。 「此乃国宴,你身为太子,怎可迟到?」 高纬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高湛,也不开口解释。 眼见?高湛目露怒意,他身后的舍人忙道:「此事不怪殿下,是皇后训斥陆姊,忘记带平冕了。」 那?舍人一开口,马上引起了孝瓘的注意——此人不正是他在?静湖里捉住,假扮杨愔的那?只「鬼」嘛? 此「鬼」还真是阴魂不散。 这人在?东柏堂死里逃生,被文宣帝擢升为武卫将?军,后不惜冒死扮「鬼」,如今竟又混迹成了太子舍人! 显然清操也认出了他,在?帘子后面轻咳了两声。 高湛垂目看了一眼玉盘中的冕,道:「按新规制,拜谒祖庙才需戴冕。」 高纬听罢,勐然抬起头,道:「明明是干阿奶说得对!都是家家把时?间?给我耽误了!」 他口中的干阿奶,是他的奶娘陆令萱。 陆令萱的丈夫骆超因谋反被杀,陆令萱因怀有身孕,免除一死,配入掖庭为奴,不久产下一子,取名提婆。 那?时?,还是长广王妃的胡氏也才诞下高纬,在?一众乳婆中选定了陆令萱。 高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高纬入座,然后命邓长颙宣读诏书: 「我朝诞应天命,建极为尊,今有西羌,肖小妄大,窥逼河南之地。民为邦本,圣人教化,着在?典谟。朕准免洛州经?贼军处一年?租赋,赦州城内死罪已下囚……」 清操听到那?句「赦州城内死罪已下囚」,不禁瞪大了双眼——州城之内,除却死囚,均可赦免宽宥。 她眼中腾起了水气,总算明白孝瓘执意要她来太极殿的原因——他想让她亲耳听见?,她已不再是戴罪之身! 诏书的后面,是对此次有功之臣的封赏。 「……除授太师段韶为太宰,司徒斛律光为太师,兰陵郡王高长恭尚书令。」 隔着帘幕,她望着他影影绰绰的轮廓,似先向后看了一眼,然后撑着案几起身,缓步走至殿前,同段韶和斛律光一起跪接了圣旨。 相?比荣誉性?的虚衔,尚书令掌通章奏,总领六部,可谓手握权柄,宗室亲贵无不眼热,无不竞逐。 当然,这也是个?纷乱庞杂,要人殚精竭虑的职位。 无论?从遭人嫉恨,还是从身体状况的角度,清操都不认为孝瓘应该承下这份差事。 宣读完诏书,宴饮正式拉开了序幕。 内侍们先端上生羊脍、鲜鱼脍,五生盘等冷食。 若蘸着葱、姜、白梅等调制而成的八和齑(ji)7放入口中,再饮下一杯邺城鹿尾酒,可谓人间?至味。 对旁人是至味,对孝瓘却是折磨,他只是礼节性?的夹了一小块鱼脍,吃完没多久,便歪头呕出一口黑血。 彼时?清操刚从帘幕后出来,想帮他去取些熟食,这口血正落在?她脚边,溅污了她的圆头履。 她连忙俯下身。 孝瓘望着她,他的眼睛本就像桃花瓣,此刻眼周微晕,染了洇润之气,便似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在?她耳边轻声道:「对不起……」 也不知是为弄脏了她的鞋,还是为一直瞒着她而道歉。 清操一个?没忍住,泪珠「啪」地落在?那?血渍上,「说什么对不起啊……」她抽吸着鼻子,抚了抚他的肩膀,「我去给你弄些鹿头肉羹吧?」 孝瓘正要点头,恰有内侍走过?来,端了一块羊腿肉来到孝瓘面前,「这是浑羊殁忽8。至尊赏赐给殿下的。」他说着,指了指殿中的青铜烤炉。 那?炉上的羊已被剖开,从中取出事先塞好的鹅。 鹅肉呈进天子,而羊肉则赏赐臣僚。 内侍指着盘中的腿骨和羊肉,又道:「至尊说,骨、肉相?付。」 孝瓘一怔,他看了看御座上的皇帝,又看了看身边年?幼的高纬,轻轻嘆了口气。 在?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的几轮博弈中,齐国的所有势力都被绞缠在?一起,扭曲、挣扎、厮杀,国势被一点点消耗殆尽。侥倖活下来的人,思考的也不再是如何?能使国家强大,而是贪图眼前的片刻迷醉。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去的人会不会是自己;谁也不知道,这条通往御座的丹陛还要涂染多少高氏子孙的鲜血…… 殿中鱼贯而入许多胡姬,她们手中抱着琵琶,边弹边舞动起腰肢,一时?柔情似水,仪态万千。 孝瓘仔细听她们所弹的曲子,虽换了乐器,变了调子,但仍有些耳熟,不禁扭头看了眼清操。 清操也正凝视着殿中的胡姬。 曲调猝然转急,鼓声噪起,镈钟与铜磬齐鸣,犹如万钧雷霆,穿云裂石,扫荡六合。 胡姬们退散两边,门外涌进许多甲士,中间?簇拥着一名身着明光甲,头戴铁兜鍪的鬼面将?军。 六镇武将?们在?段韶的带领下尽皆起立,有的甚至欢唿雀跃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将?军」退了鬼面,露出白皙的皮肤和胡人的捲髮,正是右僕射和士开! 高湛表情有些惊讶,不过?还是笑着鼓了鼓掌,「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个?丑胡儿!」 和士开气喘吁吁解下兜鍪,叩拜道:「臣以此曲贺陛下凯旋!」 「此曲荡气回?肠,可壮我军威,不知有没有名字?」高湛问道。 和士开看了看武将?所在?的区域,目光扫过? 段韶和斛律光,笑答道:「兰陵王入阵曲。」 孝瓘和清操俱是一惊——前面相?同的旋律已是蹊跷,怎料就连名字也是一模一样…… 高湛的目光已投向孝瓘,「长恭,你自北邙两次陷阵,率五百骑突破西贼十万大军的防线,实在?勇武可嘉!来,陪朕饮一杯!」 孝瓘举起酒杯,躬身回?道:「此役得胜,全赖段太宰和斛律太师的缜密谋划。他们在?两翼牵制住敌军,我才得以侥倖至洛阳。这杯酒,我愿与二位前辈共饮!」 「说得好!我大齐良才济济,威克西羌指日可待!」高湛对着段韶和斛律光举了举杯,二人旋即起身陪饮。 高湛饮罢,放下酒杯,看了眼高纬,那?孩子不食不饮,就正支着头髮呆。 「太子今日可有想说的话?」 高纬「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朕问你可有话要讲?」 高纬身边的舍人忙走到案几前,斟满酒杯。 高湛昨晚已着人提醒东宫,今日酒宴让太子提前备些祝酒辞,以彰显人君的气度和才华。 高纬拿起酒杯,眼睛却一直盯着和士开手中的鬼面。 「父皇……和……和大人刚才为什么要戴那?个?……」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高湛皱了皱眉头,「刚才那?支武舞是在?模仿金镛一役。」他指着孝瓘,「你四兄正是戴鬼面慑敌。」 高纬想扭头看孝瓘,又不敢直视,斜着眼睛连瞟好几眼,「阿兄……你胆子忒大……就不怕入阵太深出不来了?」 孝瓘望了望天子高湛,答道:「家事亲切,不觉遂然。」 在?回?兰陵王府的路上,孝瓘握拳顶着腹部,清操挽着他的手臂,二人坐在?车中,沉默良久。 最终还是清操先开了口,「孝瓘,你说……我的曲谱怎会落到和士开手上呢?」 「洛阳医士中难免有他的耳目。」孝瓘看了看清操,「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将?此曲演绎出来?」 清楚抿唇浅笑道:「陛下敬酒时?,你拉上段太宰和斛律太师同饮,你做得这般好,一举消融了和士开设下的隔阂,你竟说不明白?」 孝瓘看着清操笑,他便也会心笑了,「和士开以杂艺献宠而窃居要职,他急需在?军中安插自己的势力,所以极力挑拨宗室与勛贵的关系……我当时?确实没想清楚这层,只是凭直觉邀他们同饮。洛阳大捷的功劳岂能是我一人的?」 「那?我是不是该夸你人美心善呢?」清操歪头笑着,伸指掐了掐他的双颊,可这一掐,竟掐不起什么,心中顿感一痛。 孝瓘却还在?认真思考,又道:「和士开此举会不会是陛下授意呢?」 清操倚在?他的肩头,「和士开摘下面具时?,陛下也是一脸惊讶,想来应不知情。不过?并州与洛阳两次大战,斛律与段氏的声望愈加炽烈,陛下若以曲来提升你在?军中的威望,倒也不是没可能。可是……」她字斟句酌道,「你……才受了重伤,还是应该好生调理,实在?不该上那?炉架……」 孝瓘沉了好久,才淡声道:「清操,马先生跟你说过?……我还余多少时?日吗?」 他等了许久,不见?清操回?答,便摸索上她的脸颊,伸指抹去抹不净的泪水。 「别?哭……别?……」他将?她揉进怀中,轻抚着她的头髮,「唉,我不问了……」 然而,怀中的身体却颤抖得更加剧烈。 「你别?这样,清操……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上那?炉架吗?我是想做一些事……当年?答应六叔的事……」 清操止了恸哭,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用?迷离红肿的眼望着他,「是什么事?」 「改变胡骑战法,在?平阳屯粮筑垒。」 「时?移世易,你竟还惦记着这件事吗?」 孝瓘点了点头。 「孝瓘……这是长久之计,几个?月之内恐怕……很难……」清操说完低了头,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长久的死寂,终于飘来他的一声轻笑。 「我曾以为见?都见?不到你了……上天待我不薄了……只不过?,几个?月实在?不够建起一座城垒,也不够夺取一寸土地……这些年?我竟什么都没做——我,本就是罪臣……要如何?去面对六叔?」 「你明明做了很多——你修城筑戍,疏通河道,你不顾塞外冰雪,深入敌军断绝粮路;你自北邙山上一路拼杀到洛阳城下……孝瓘,你不是罪臣,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罪臣?」 孝瓘红着眼圈,笑了。 「谢谢你,为我脱罪……」他说着,把黏贴在?清操面颊上的髮丝别?到她耳后,「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清操安静等着他的问题。 「你如今已非囚奴,你……有什么打算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陪着你。」 「我是说将?来……」 清操伸指捂了他的嘴。 孝瓘笑笑,挪开她的手,「前几日,三兄来看我,聊起鲜卑旧俗,特意举了收继9的例子。他虽未挑明,但我知道他一直心悦于你……你若能为将?来打算……」 清操收回?了手,她的眼中蓄满泪水,「我的将?来,自然由自己来筹划,不劳殿下费心!」 这时?,车已到了王府门口。 清操囫囵抹了一把脸,挑起车帷,跃身下去,头也不回?地走进府中。 孝瓘甫一下车,便在?道边呕出一大口黑血。 尉相?愿瞧见?赶忙上前搀扶,他望着清操远去的身影,问孝瓘道:「吵架了?」 孝瓘亦望着那?个?背影,嘆了口气,道:「没有。」 次日曈胧之际,清操带着主衣局送的公服来敲门。 孝瓘打开门,他额上虚汗未擦,嘴角也还残着一丝乌血——他以为是侍者,实在?没想到是她。 昨晚呕血之后,他还去敲了她的房门,房中黑着灯,她冷声回?他,「睡了。」 他应了声「好」,跌坐在?石阶上,他走不动,也不想走…… 过?了好一会儿,房中点起了一盏豆灯,窗棂上映出她颀长的影子。 一阵朔风忽起,吹落了房顶的积雪,点点冰绒,散落漫天。 唯暖黄的光影之处,传出了熟悉的旋律…… 清操为他穿上绛纱单衣,白质中衣,系上革带、缀好水苍玉,外罩黑领公服。 盘中还余紫荷,笏板和白笔。 孝瓘终于忍不住,低头看她道:「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清操不抬头,也不言声,只从盘中拾起紫荷,负在?他左肩,又把笏板和白笔递到他手上。 孝瓘嘆了口气,出了门去。 朝会的时?间?很短,短到只有一句话,内侍邓长颙转述天子口谕:「若有要事,可上奏表。」 孝瓘是最后一个?从阊阖门出来的。 远远的望见?掖门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怀中抱着一件外氅——他依旧没想到她会来。 孝瓘几步并过?去。 她垫着脚尖,把外氅披在?他肩上,然后系好带扣。 阊阖门到止车门间?,是一条长长的御路。 路边是槐树,此时?新芽未抽,只有些碎乱的枯枝。 「我记得小时?候进宫,常在?御路边候见?。炎炎夏日,兄弟们都眼巴巴看着又细又矮的树苗,只盼它们赶紧长高,好荫下一片清凉……」 清操听他讲故事,抬头望了望高高挺立的槐树。 孝瓘却低了头,他隐约听见?淙淙的水声,原是上冻的沟渠已然消融。 看来,青幕已启,不知今年?又是怎样的一幅春景…… 桃花愿 他们就这般从阊阖门一路向南, 走到了尚书省。 尚书省卿寺、百司及二十八曹都在宫城以南,正堂朝北,寓意面北称臣。 堂正中留给录尚书事, 旁边是尚书令的位置, 左右僕射则分列两边。 录尚书事并非尚书省中人,而是以三公之尊参与国家大事的裁决。这个?职位在汉末权力极大, 后?世却被慢慢掏空。 在齐国, 这也仅是一个?挂名的虚职, 而今的录尚书事正是曾经的尚书令高叡。 高叡已经许久没有出现朝堂上了, 他称病在家, 听说一直在写书1——想?来孝珩和延宗在酒宴上议论的空位便是他的。 孝瓘听 吏部令史冯子琮春风得意地?介绍着尚书省的情况—— 「左僕射赵大人,右僕射和大人。」他指了指左右两张书案,「和大人常去宫中伴驾, 自赵郡王殿下高升后?, 现在省中的事务均由赵大人打理。」 孝瓘点了点头——冯子琮所说的赵大人是指安乐公赵彦深。 赵彦深出身寒微, 早年?在司马子如作书写门客。因小心恭慎, 行事细緻而被推荐给?太祖。从水部郎做起,歷经功曹参军, 都官郎中, 秘书监,大司农等官职, 至今坐到了尚书左僕射的位置。 他歷经几?次皇权更迭, 能一直为主上信任,掌管机密之事,除了兢兢业业, 如履薄冰,更是个?颇具城府, 也极会?把握风向的人。 比如今日?,他退朝后?便急匆匆地?赶回尚书省,收罗了各部文书,整整齐齐地?呈进到孝瓘面前。 他态度温文有礼,讲话有条不紊,内容更是滴水不漏——他总是先?肯定对方的话,然后?再用个?转折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孝瓘与他讨论了减轻徭赋,休养生?息的事。 「都座2所言休养之策,确为当务之急……」他口中连连称是,手中却握着一本度支尚书写的奏疏,「都座看看这个?……去年?修建大总持寺的花费,拓宽邺宫左右院,建玳瑁殿和圣寿堂的花费……」 「至尊去年?颁布均田新政,授民以永业田,编户多了,税收也应有所增长。」 赵彦深捻着鬍子笑了笑,又?拿出一本文书,「这是国中截至年?底的户口数……」 孝瓘接过来看了看,非但没有增长,还较前年?有所下降,遂不解道:「是因去年?战事的阵亡人数抵消了编户增长吗?可我看过五兵统计,人数并不多……」 「编户减少的原因并非在战中阵亡,而是因租调沉重?,不得已把土地?卖给?豪族和佛庙。去年?的均田,分给?流民的尽是野岭荒地?,分给?权贵的却是京畿良田。流民领了地?,先?要?开?荒,还要?去服役。再加上去年?战事紧,他们自然宁当荫户,也不愿受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孝瓘合上文书,深深嘆了口气。 眼见?到了散值的时?辰,孝瓘翻看着成堆的文书,并未有离开?的意思。 清操执了烛台,放在他手边。 孝瓘抬眼看她,分明自己眼中尽是疲惫,口中却道:「累不累?你回家吃饭去吧。」 清操轻「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孝瓘拄着笔,眼望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许久,确定她没有半点折回的可能,才令尉相愿遣人护送。 街上的更鼓已过了戌时?,孝瓘草草收拾了一下,返回兰陵王府。 他不想?惊动府中的僕役,便令马车停在后?苑的角门处,想?从后?苑的小径潜回书房。 此路正好经过庖厨。 庖厨中闪着微弱的烛火,孝瓘无意间扫了一眼,只见?清操抱坐在胡床上,手握一把蒲扇,守着一只小炉,头枕着膝盖,打着细细的鼾声。 孝瓘心内一动,他缓步走进房中,俯身将她横抱在怀里。 忽然的失重?,惊了她的梦。 她张开?眼,目光迷离,口中含混问道:「孝瓘,你的毒解了吗?」 孝瓘知?她还在残梦,所言也似呓语,遂浅浅一笑,答道:「解了。」 「哦……」她把头向他的锁骨处靠了靠,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鬍渣使肌肤有些粗砺的触感,她目光一滞,这才闭目嘆道,「唉,果然是个?梦……」 「我刚在给?你煎药,谁知?竟睡着了……」她解释道,「梦里马先?生?炼制出了解药……我刚才是不是问你什么话来着?」 孝瓘点点头,噙了笑,道:「你问我能不能抱你回去。」 「这……这不可能吧……」她环视左右,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试图挣扎了一下,「快放我下来……」 孝瓘反将她抱得更紧,「你若没说,我怎敢抱你呢?」 清操彷徨了——若在梦中,确也有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那我收回行吗?」清操红了脸,「待会?儿被巡夜郎官瞧见?……羞煞人……」 「好吧。」孝瓘顺从地?把她放下,然后?小声道,「那我……也可以收回我的话吗?」 「你说什么了?」 「就是昨夜说的那句……」孝瓘牵了她的衣角,一前一后?往寝房走,「你别生?气了,我并没有回应三兄。我只是……只是想?问问你……将来的打算,我……总归是放心不下你的……」 「我知?道……」清操停住脚步,转回头道,「我不是因为你提河间王而生?气……我是因为你提到那个?『将来』而生?气。你可知?,那是我一直逃避,无法面对的,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如此,你教我如何答你?」 孝瓘握着她的手,将她抱进怀中,涟涟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襟。 他哽着一口气,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只陪着我便好,将来之事,将来再议……」 清操白日?陪他去尚书省,晚上陪他看公文。 丙日?旬休,孝珩送来一帖,邀请孝瓘往北宣寺礼佛听经。 他已接连两日?发热,因怕清操担心,隐下未说。今日?好容易旬休,只想?赖在床上,多睡上一会?儿。 清操见?他迟起,遂坐在床边,抚着他肩膀,问道:「你怎么了?肚子疼?」 他撑身起床,笑着摇摇头。 「二兄邀我们去北宣寺,你想?不想?去?」 清操端详他的脸色,脑海中忽然闪过惠琳形容枯藁的模样,「你……你再睡会?儿吧。」 「清操……」他握上清操的手,她的手冷若寒冰,还在微微发颤,「听说北宣寺的梅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清操点了点头。 北宣寺的住持慧远,师从数位高僧,能讲《十地?经论》和《涅槃》。 慧远亲自在山门处迎接,并将孝珩和孝瓘引至佛院。 院中清幽,佛香四溢,慧远指着天王殿道:「殿内正在修缮,请二位殿下移步正殿吧。」 孝珩点了点头,拉着孝瓘往大雄宝殿进香。 清操双手合十,格外虔诚,以至孝瓘起身望了她很久,她才睁开?眼,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 「走吧。」孝瓘拉起她的手,带她往后?院去,「我们去赏梅花。」 北宣寺的后?院,杨柳未绿,青草未发,唯那一株株的红梅正妍。 红梅是春前之花,常与冰雪在一处。 慧远在观梅亭中备了素斋。 孝珩瞧见?稍远的梅林中人影绰绰,均往偏院去了,遂好奇问道:「那边也有梅花吗?」 慧远抚着长须,笑了笑,「那厢是无尽藏院。」 孝珩并未懂,「这些信众都是去做什么的?」 「将寺中集积的银钱,贷于他人生?息以供养三宝。」 这回孝珩听明白了,他看了眼孝瓘,并未做过多的评价。 慧远马上岔开?,讲起了佛经。 慧远讲的是《涅槃经》,内容竟与汉时?传入的经文有很大不同。 「禅师,您刚刚说『我者即是如来藏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慧远讲完,清操忽开?口问道,「对我等红尘中人来说,能从无常苦中解脱,灰身灭智,不入轮迴便已是大善,又?如何能成佛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孝瓘回头看了一眼清操,皱了皱眉。 他自知?她的无常苦源自何处,以至不得不求助佛法得以解脱。 慧远微微一笑,道:「贫僧赠施主两则譬喻。」 「古时?有贫女,家中藏有黄金,却无人知?晓。一天,有个?人忽对贫女说:『我今日?想?雇你为我耕除草秽。』贫女答:『不行,除非你能告诉我金子藏在那儿。』那人说:『就在你家里。』贫女说:『若在我家,我能不知?,你反知?道?』那人说:『 我可以。』于是,便从她家中掘出了金子。」 「有个?姓王的大力士,眉间有金刚珠。有一天,力士与人角力,对方用头把他额上的珠子顶进了皮肤里,并在那里留下了伤痕。力士请良医来疗伤。良医发现伤痕是因为珠子入体,遂停下问:『你额上的珠子去哪儿了?』力士忧道:『我额上的珠子找不到了。』良医让他莫急,说:『你的宝珠在皮下。你的嗔怒使珠子陷入体内。』力士不信,说:『若在皮里,脓血不净,怎么出不来?如果在筋里,根本看不见?。你不要?骗我。』良医拿镜子给?他看,果然在镜子里见?到了宝珠。」3 清操听罢,细细思索,道:「禅师的意思是,凡人的佛性就藏于己身,只因贪嗔障目而不见??」 慧远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女施主颇有慧根。」 自后?院出来,已近傍晚,翻涌的层云析出万道霞光,霞光下走来一人。 来人年?约三十余岁,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时?人眼中一等一的好福相。 那人远远望见?孝瓘和孝珩,略略停驻了脚步,不过最终还是奔着他们走过来。 孝瓘与清操已同时?认出来人—— 「太子舍人阿那肱见?过二位殿下。」阿那肱对着孝珩和孝瓘躬身一揖。 「阿初——」慧远抚须笑着,唤了一声,「今日?怎么得闲来我这里?」 阿那肱僵滞了一下,用余光扫了下孝瓘——孝瓘的表情有些惊讶,他追问慧远:「禅师,你们认识?」 慧远点头道:「我曾随师父云游至精舍禅室,聆闻僧稠禅师讲《涅槃经》。也是在那里,遇到了阿初和……」 「禅师,我奉太子之命,想?要?请回佛牙一观。」阿那肱打断了慧远的话。 「阿初……」慧远一脸无奈,道,「佛牙乃是至宝啊!」 「太子殿下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孝珩见?他们聊得热络,便道:「既然禅师正忙,我们就此告辞了。」 慧远确实?无暇顾及他们,伸掌示意他们自便。 一人行道过天王殿时?,见?有小僧正在打扫,孝珩往里看了看,道:「子华,快出来看看!」 从殿内走出一人,身着儒衫,广袖绾起,用襻膊4束了,有些不好意思的行了礼。 「这位是杨子华5,擅长作画,乃至尊爱臣。」孝珩向孝瓘介绍道。 孝瓘倒是听过此人,以画艺精妙而官拜直阁将军,非有召不得与外人作画,不过看他今日?的打扮,正好奇想?问,却听他主动言道: 「正是下官恳请河间王带殿下过来的……」 「哦?」孝瓘看了看孝珩,没太明白缘故。 孝珩笑了笑,道:「杨将军奉召作北宣寺的壁画,至尊钦点要?他画一幅兰陵王入阵图,他没见?过你,却听过许多你的传闻……」 孝瓘不禁红了脸,心虚道:「什……什么传闻……都是些闲人添油加醋罢了……」 「不,不……」杨子华连连摆手道,「今日?得见?殿下,果有沉鱼落雁之貌啊!」 清操站在孝瓘身后?,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孝瓘则攥紧了拳头,他转身先?瞄了一眼清操,然后?对尉相愿说:「你待会?儿去把我那鬼面取来,请杨将军照着画就行!」 出了北宣寺,孝瓘见?孝珩是打马而来,便让清操坐车,自己翻身上马,与孝珩骈行。 孝珩打量他的脸色不好,本想?问问他的身体,孝瓘却抢先?问道:「二兄怎与杨将军相熟?」 孝珩明白他言中之意,毕竟杨子华是御前近臣,与他过从甚密,容易引得至尊猜忌。 「子华与我是多年?画友,这件事至尊也是知?道的。」孝珩顿了一顿,「我也是因他,才确定赵郡王是害死大兄的主谋。」 孝瓘一惊,「如何确定的?」 「我那日?在杨宅作画,忽闻赵郡王来访。我与子华的情谊虽已晓至尊,但也怕被旁人看到生?出不好的流言,所以子华让我躲在屏风之后?。赵郡王因有并州的功绩,至尊特准子华为他描像。 「子华刚开?始画,僮使又?送来名帖,却是东安王娄叡到访。娄叡进屋后?,乍见?赵郡王表现得十分惊讶,只道刚刚得了陛下恩典,可请杨将军为其祖陵作壁画,不想?在此碰到了赵郡王。高叡却表现得很平静,仍旧端坐待画。」 「画像的时?间不短,他们二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娄叡说:『须拔,我今晚就要?去轵关了。有件稀罕事与你说一下。』 高叡未接话。 他又?道:『你得空去雀离佛院转转,听说那里挖出个?匣子,藏了三两三钱的佛宝……宝物虽已奉至尊,保不齐再有遗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他们是要?清剿尔朱摩女的同党?」孝瓘问道。 孝珩点头道:「娄叡能重?获至尊信任,当上肆州刺史,应该也是高叡保荐的。娄叡特意去的杨宅,无非是想?提醒高叡要?斩草除根。果然娄叡走后?不久,雀离佛院中有两僧失踪,此事还报到了州廨。」 孝瓘听罢,低头不语。 他此前虽然怀疑过高叡,但如今听到实?证,心里并不是滋味。 他很早就听说过高叡在地?方上的政绩,后?来又?听说高叡修建长城,城墙修完,并未把羸弱的力役随意抛弃,而是参照乡籍,划分营伍,各自遣返。 「孝琬自知?此事,就扎了草人,一边大骂高叡,一边用箭射。」 「原来他要?射的人是赵郡王……」 孝瓘想?起二兄说过,孝琬因扎草人被和士开?诬告,进而被至尊禁足的事。 「孝瓘,我听延宗说,你们在代北巡查时?,得到过一片绢帛……」孝珩压低声音道,「那帛现在哪里?」 孝瓘抬起头,看了看孝珩,「那帛……被我烧了。」 孝珩拧起了眉,「你不是也怀疑高叡害死大兄吗?我不懂你为何要?帮他?」 「若没有他勾连库头,我在敌后?的行动不会?顺利。而且……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想?要?联络突厥人,怎敢不与至尊商议呢?」 孝珩紧绷起唇线,摇了摇头,「不瞒你说,我已把此事透给?了和士开?,高叡明升暗降,回家闭门写书,必与此事有关。」 「可是……」孝瓘听罢有些惊讶——没有证据,和士开?便可信口攀诬一个?郡王? 「诚如你所言,高叡联络库头,想?必与至尊商议过,否则不会?擢升他;这件事却也犯了至尊大忌,高叡身为宗亲,段韶竟会?听他的话追而不击。这也是为何至尊将他架空,把你换上来的原因,你要?切记,若要?把持权柄,切莫与勛贵们走得太近。」 一行车马沿着靖水街往西走,远山衔着落日?,一桿酒旗迎风飐动。 孝瓘见?了心思一动,他转身回望马车,正遇上清操挑开?车帘,二人相视一笑。 孝瓘转回来,对孝珩道:「阿兄,你饿不饿?我们去前面的酒肆吃点东西吧?」 孝珩点头道:「好啊,我正好饿了。」 他们停在了靖水酒肆的酒旗下,孝瓘先?行下了马,在车边伸手等着清操,清操挑帘出来,一握上他的手,宛如握了一块冰,遂轻唿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没事。」孝瓘仰头望着她,「风吹的。」 「你等下……」她放开?孝瓘的手,反身回到车中,取了外氅搭在胳膊上,这才握着孝瓘的手,借力下了车。 「刚才就该给?你披上的……」她边说边垫着脚尖,把外氅搭在他肩上,然后?又?执起他的手,笼在手心里呵气。 暖意从手掌流进心里,烟霞染上玉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酒肆竟还开?着?」清操好奇地?问。 「也不是一直开?着。」孝瓘道,「前年?,我派人盘查了酒肆和客人,经多人确认,痴巧是奇氏从明女庵回来的那天才到肆中唱曲的,酒肆的掌柜也直接指认了痴巧,所以我并未缉捕掌柜。但可能动静闹得有些大,酒肆的生?意每况日?下,后?来奇氏又?遇害,我给?了掌柜一些银两,让他去别处谋生?了。」 「我也没想?到如今这酒肆竟又?开?张了。」 他说着望向门口,只见?孝珩站在石阶上,对他们招手道:「咦?你俩人还在这儿呢?为兄吃饱先?回去了。」 清操赶忙松了手,孝瓘却拉起来,相携走到酒肆门口。 「我初时?还饶有兴致,想?看你们能腻到何时?,站到后?来……」孝珩锤了锤腰,嘆口气道,「你俩就没听过『心乎爱矣 ,中心藏之』?」 「听过。」孝瓘认真?点了点头,「但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孝珩抚额,推门欲进,却是推不动,他只得握拳锤了两下,内里囫囵应了一声,似乎是句鲜卑语,大概是问「找谁」。 孝珩一愣,下意识用鲜卑语回道:「附真?!」——意思是找厨子。 门栓一响,从里面探出一个?人头——高鼻深目,碧眼虬须,是个?胡人。 那人本是满脸热情,待看清孝珩,立马变了副面孔,用夏言问道:「你是谁?」 孝珩又?是一愣,「这里是酒肆,我自是来吃饭的啊!」 那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打烊了,明日?请早!」 说完,「嘭」地?关上了门。 孝珩看了看日?头,忿然道:「这……这也不晚吧!」 说完转身,问孝瓘:「怎办?」 孝瓘走上石阶,又?锤了两下门,里面的人又?用鲜卑语问是谁。 孝瓘亦答「附真?」,那人果然又?是满脸热情的开?了门。 这回见?是孝瓘,又?多伸出头来看了眼旁边的孝珩,怒道:「刚不都说打烊了?你们俩有病吧?」 「嘭」地?又?关上了门。 孝珩无奈地?看着孝瓘,「不让我进,就让你进了?这家的酒真?就这么香?咱换一家行不行?」 「行。」孝瓘指了指对面。 孝珩沿着他指的方向一看,乐了:「你知?那是什么地?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另一家酒肆。」 孝珩哂然一笑,搂了他的肩膀,「那你陪为兄喝一杯去!」 清操跟在他们身后?,望着对面的建筑——青瓦层楼,门口并无酒旗,内里隐约传来吹弹之声。 她追上去,牵住孝瓘的衣袖,低声道:「喂,这里好像不是酒肆……」 她话还没说完,两名胡服女姬迎将出来。其中那个?面容白皙,长相更明艷的递给?清操一条纱巾,并帮她围在脸上。 走到院中,见?一名男子抱手站定,他眼球乱转,打量了一圈,最后?定在孝珩身上,用标准的夏言道:「奴在此恭迎郎君大驾!」 孝珩有点懵,他不明白为何只招唿自己,却听那人又?道:「奴名乌矮若干。」 乌矮若干是鲜卑语,意思是外面的狗,看他站在这里迎客,倒还有些贴切。 乌矮若干胡噜着脑袋,附和笑道:「郎君是去南坊,还是……」 孝瓘抢先?答道:「南坊。」 乌矮若干瞄了眼孝瓘,又?笑眯眯地?对孝珩道:「果然不出所料,郎君请随奴来……」 说完,拉着孝珩上了南楼。 楼上有许多小室,乌矮若干逐一介绍道:「我们这里有阿瑕,阿贤,小沖,小史……」 「不用那么麻烦,找个?有窗的房间就行。」孝瓘打断他道。 乌矮若干笑盈盈道:「郎君品味不俗!不过南窗价高……」 「无妨!」孝瓘一挥手。 乌矮若干盯着孝瓘看了好一会?儿。 孝珩道:「怎么还不引路?」 乌矮若干这才喏喏称是,在前领路,不过他经过孝瓘时?,翻了个?大白眼,在他耳边轻声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什么?」孝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头看了看清操,「他是在跟我说话吗?」 清操早就被周遭的环境吸引,「啊?他说话了吗?我……我没听见?……」 乌矮若干在前面拐了个?弯,走到一室前,轻轻推开?门,恭身道:「郎君请进。」 孝珩一进去,表情瞬间凝固。 蒲蓆上坐了个?男子,仅着裲裆裤,肩上披着一层轻薄透亮的縠,冷白色的肌肤绰约可见?;然而脸却是不见?——那男子戴了一张鬼面。 他见?孝珩进来,拾起身畔胡琵琶,弦中流出的旋律即刻凑成了《兰陵王入阵曲》中最激昂的尾曲。 孝瓘登时?不悦,他大步踏过去,一把扯了那人的鬼面。 鬼面之下,肤色白曜,眸如瑟瑟,竟是个?异常俊美的少年?胡伶。 孝瓘一瞬愣住,他凝着这胡伶看,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似曾相识。 「这曲坊里……怎么会?是男人?」孝珩见?状,当即斥责刚才接待他们的胡人坊主。 「阿兄!这是重?点吗?」孝瓘吼了一声。 乌矮若干看了眼孝瓘,支支吾吾对孝珩答道:「刚不是您家的面首……说要?来『男坊』的嘛……」 「你说谁是面首?」孝瓘登时?满面通红,眼中似能冒出火星,他一把提了乌矮若干的脖领,「你们在这儿演什么呢?」 「这……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曲子……我们……我们也就凑个?热闹……」 「你别胡说八道的,这是我亲阿弟。」孝珩过来劝解,「四郎,你也别生?气,他还真?没扯谎,《入阵曲》好听,军中民间都在传唱……再说,也是你非得进来的啊……」 孝瓘「哼」了一声,放开?乌矮若干的脖领,道:「我以为是酒肆呢!而且我……」 「你不知?道这是曲坊?」孝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今年?有三岁半吗?」 「为什么是三岁……半?」 「因为超过三岁都该知?道。」 孝瓘被他噎住,怒火瞬移到乌矮若干和胡伶身上,「你们还愣这儿干嘛?赶紧滚出去!」他又?看了眼清操,缓了怒气,又?把他们叫回来道,「随意上些酒菜。」 乌矮若干带着胡伶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孝珩又?问孝瓘道:「要?不咱去北楼那边看看?」 「二兄去吧,我留在这里就好。」孝瓘径直走到窗边,目光一直注视着靖水街。 街上的行人不少。 正值飧食,人们路过靖水酒肆多会?驻足,有的上前敲门,却是无人来开?。 这时?,酒菜已经上来了。 皆是些搭纳、毕罗6之类的胡食,后?来又?端上一只琉璃瓶,里面盛着大宛的葡萄酒。 清操知?胡人最爱用油煎皮面,遂用勺子把里面的馅挖出来,送到孝瓘嘴边。 孝瓘回过神,对清操笑了笑,「你怎知?我不爱吃那皮?」 说完一口吞了,腮帮鼓囊起来。 孝珩在旁嗤之以鼻,道:「你自小爱吃羊肉搭纳和蟹黄毕罗,也没见?你只吃馅不吃皮的!」 孝瓘托着腮帮,望着窗外,勾了勾嘴角,没搭话。 清操轻嘆了一声,道:「他现在……吃得很清淡。」 孝珩似有所悟,神情跟着紧张起来,刚想?开?口问,只听清操望着窗外,小声道:「你看那人像不像……卢见?樾?」 靖水街上,自西往东走来一个?人,身着青衫,头戴风帽。 孝瓘定睛看了看,确是卢见?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卢见?樾没带药箱,在靖水酒肆门口东张西望,最终上前敲了门。 不同于别的行客,酒肆的门开?了。 然而,卢见?樾并未进去,他先?是回了一下头,然后?对门内的人摆了摆手,转身朝东去了。 孝瓘勐然起身,飞奔下了楼。 他站在街中央,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并不见?卢见?樾的身影。 孝珩和清操也追下来,孝珩不解问道:「你是看到什么熟人了吗?」 孝瓘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是见?着一个?。相愿……」他把尉相愿唤到近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四郎,到底出了什么事?」孝珩追问道。 孝瓘看了看左右,沉声道:「我怀疑靖水酒肆是细作的联络点,我已令相愿报至领军府了。」 春寒未了的夜路,清操不准孝瓘再骑马。 她把他拘在车中,他便把她纳入氅下,与他共盖一块兽皮毯。 她想?做他的暖炉,他反比她暖上许多,她起身摸了摸他的前额,轻唿道:「你怎么发烧了?」 他拉下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中。 「上次……毒发也发过烧吗?」 孝瓘点了点头。 「那你还带我出来晃悠?」 「在家就不发烧了?」 「至少舒服一点吧……」她心疼的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在他腮边那抹不健康的潮红处逡巡。 孝瓘垂下眼帘——他曾经对延宗说过,他不想?因这毒而改变自己,可如今,他已吃不下肉,饮不得酒,若连陪她都做不到了… … 「踏青游春,我只想?陪着你。」 一山春色,十里清阴,他在景中,亦想?留在她心中。 而她,焉能不知?? 幸而月光黯然,照不见?她的泪,只有她听起来很愉快的声音—— 「好啊,凡你旬休,我们便出去转转。」 尉相愿贴着车窗,轻唤了一声「殿下……」,唤完他顿了顿。 「说吧。」孝瓘应道。 「我刚派人去太医署了,卢见?樾没有回去。」 「知?道了,留人守着,另外派人在靖水周围打探卢见?樾的下落。」 「这般看来,我的曲谱八成是被他偷了……」清操思索着,「我倒好奇你怎知?靖水酒肆有问题?你不说给?过银两,让那掌柜往别处谋生?了吗?」 「应该不是此前的掌柜。掌柜走后?,我曾报请领军府查封此处。今日?见?它重?开?,便觉蹊跷。刚刚二兄叫门,里面的人用鲜卑语应声。邺都不同并州,坊间多为华人,寻常店家招唿客人,极少用鲜卑语。且二兄以鲜卑语回应,来人开?门满脸热情,颇似在等什么人。我又?重?做一次,他的反应也是相同。」 「所以你才带我上了『男楼』?」清操含了笑意。 孝瓘不好意思道:「我只想?找个?能盯梢的地?方,却不知?那是曲坊……你没看到什么不能入眼的吧……」 「嗯——」清操黠笑道,「我觉得那个?胡伶长得真?好看。鬼面之下须有真?绝色,不然,就会?有种想?把面具给?他戴回去的冲动。」 孝瓘将她推出兽毯,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 「干嘛,干嘛呀……」清操回来枕在「粽子」上,媚眼如丝望着孝瓘。 「明日?,我自北宣寺要?回鬼面,整日?戴在脸上便好。」 「我没说你啊……」清操揽着他的脖子,挤回到他怀里。 「岂敢?我可没有那般颜色。」 「『四郎艷独绝,世间无其二』,您可是齐国女子公认的绝色。等,等一下……你不是惯以容貌为耻嘛,怎还跟个?伶人比较起来了?」 「没办法……」孝瓘嘆口气道,「在某些地?方,武力战值没有用,单纯看脸……譬如某些东家子心里。」 清操想?起他曾问,为何对他,她答「邻女窥墙,食色性也」,不禁莞尔。 「东家子窥宋门三载,我看郎君一辈子。」她说完,见?孝瓘唇边裂开?笑纹,才又?道,「往里挪挪,分我点毯子……」 孝瓘分了她一半毯子,却仍不甘心,追问道:「你说,我与那胡伶,到底谁更好看些?」 「夫君说的哪个?胡伶?妾怎么没有半点印象了?」 孝瓘这才舒心一笑,「你这小娘还算有些觉悟,本王暂且放你一马。」 第二天一早,尉相愿便传来回报——有人在漳水中,发现了卢见?樾的尸身。 在他身上搜到了一封羊皮函,字迹有些模煳,但仍能辨出是突厥文。 尉相愿找了译者,又?给?孝瓘呈进了一张清晰的译作,大体的内容便是要?加强同齐国高官的联络,避免再次出现类似中山宫那样的误判。 「所以……卢见?樾是突厥的细作?」孝瓘看了看清操,又?问尉相愿道,「领军府查抄了靖水酒肆吗?」 「酒肆夜间失火,火场中发现一男子的尸体,经广宁王辨认,正是昨天来开?门的那人。」 「突厥细作故意说鲜卑语,是为了掩藏身份吗?」清操问孝瓘。 孝瓘刚想?点头,又?想?到一层,道:「他们既要?掩藏身份,为何会?随身携带突厥文的密函?」 天子脚下出了突厥细作,此事令高湛大为震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孝瓘也因此变得异常忙碌,几?乎每晚都是宵禁前才得回到府中,而他答应清操陪她游春的事,也无法兑现了。 旬休之日?,孝瓘一觉竟睡到午后?。 他睁开?眼,望着窗外的赤日?,园中的金柳,满眼愧疚地?对清操道:「漳水边的桃花应是开?了吧?要?不我们……」 清操摇摇头,「后?园的桃花也开?了,并不比漳水边的差。」 他艰难地?坐起身,扶着床框呕出一大口乌黑的血。 他没有刻意躲避清操,清操倒也表现得很淡然。 她熟练地?用绢巾抹去他额上的汗滴,唇角的血渍,然后?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别急,缓一缓。」 侍从送来新裁的衣裳。 他穿上右衽广袖,天水碧色的春衫,玉簪绾起碎乱的青丝,清操在革带上系好脂玉,望着那愈加苍白的病容,宛如寄居红尘的谪仙。 清操搀扶着他,走到后?园。 深红浅红的桃花,浓绿淡绿的青草,环簇着步碍、蒲蓆和矮几?,几?上是他昨晚才起头的奏疏。 「给?你——」清操研好墨,掭饱笔,放在他手中。 孝瓘夹着笔,笑了,「你怎知?……」 清操望着他写的开?头,轻嘆道:「你的心事我焉能不知??」 整个?下午,他在桃花树下写奏疏,而她在桃花树下画桃花。 园中的桃树只有三株,而她画了漳水畔的桃林,千株万株,繁花似锦。 孝瓘的奏疏尚未写完,人却抚案睡了,清操捻起落在他髮丝中的桃瓣,他便醒了。 「写完了吗?」 孝瓘看了看,道:「没有,还差一点。」 「日?头落了,天凉起来,咱们回去吧?」 孝瓘望着天边的晚霞,怅然道:「抱歉……难得有一日?闲暇,竟又?如此虚度了……」 清操拿起笔,在画中的桃林间描了两个?人的背影,又?道:「下次旬休,我早些叫你,我们去三台外放纸鸢?去洹河钓鱼?要?不去竹林曲水流觞?好不好?」 孝瓘笑了笑,「下次旬休,我们要?去参加相愿的婚礼。」 再青庐 尉相愿的婚礼原定于去岁十月, 因与周国的战事而延至二月。 尉氏是北魏道武帝钦定的勛臣八姓之一,与北方豪族卢、崔、李、郑、王同为最高门第。尉相愿祖上曾授一品公?爵,到他父亲尉摽这?代, 正赶上天下?大乱, 于是追随太祖高欢起义。 尉相愿的新妇出自母族太原王氏,亦是他的表妹,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情?谊笃深。 按说经百年汉化, 又与王氏联姻, 理当恪守婚仪, 却不料被军中的兄弟们一闹,直教人哭笑?不得。 尉相愿打从下?了马,脚就没沾着地, 被相里僧伽等?一干人抬着进了青庐。 他虽一路叫着「妹妹1还?在外头!」, 却也无人搭理, 直至要拜天地了, 才发觉新娘不在。 延宗自然没闲着,生按着他的头和相里僧伽拜了天地。 海昌王尉摽大笑?, 母亲王金姬却是一脸无奈, 对尉摽道?:「这?成何体统?」 最后还?是清操领着掩扇的王娘子,过了马鞍, 进得院中。 那群不怕累的又把尉相愿抬回院中, 由他抱上新娘,荷着他与新娘一起入了青庐。 尉摽与孝瓘让了半天主位,最终还?是被孝瓘按着, 接受了新婚夫妻的叩拜。 尉相愿却在三拜之后,又单独叩拜了孝瓘, 他哽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末将?遵殿下?之命,回来娶她了……」 孝瓘知他所言,是下?邙山时曾对相愿说过的话,遂会心一笑?。 他想起身将?尉相愿扶起,谁料竟是脱力,好在清操在旁一把承住他,他感激地看了眼清操,才转头对尉相愿道?:「我愿你们白头偕老。」 清操仰头望着他—— 他自己?明明身处暗无天日的深渊,却不吝为别人描绘幸福美满的人生。 他不争、不抢、不妒、不怨,有一颗素心。 此时帐外已然开席,众将?涌出去抢酒,端着杯子开始灌尉相愿。 酒喝多了,气氛便热闹起来。 初时,有人用筷子敲碗碟,敲的人多了,旁边的吹鼓手也加入进来,众人听出是《兰陵王入阵曲》,无不激动,借着酒劲跳起舞来。 很神?奇的是,他们人人会舞,动作一致,且都卡在乐点?上。 孝瓘无奈,小声对清操道? :「这?些?人讲武都没这?么整齐过……」 清操忍俊不禁,嘆气道?:「我是万万没想到,一片痴情?错付,长曲截为短歌,短歌成了武舞……」 孝瓘勾了勾嘴角,道?:「都是你名字起的不好,要依着我叫《四?熊》、《四?虎》就不至于了吧?」 「那岂非叫《四?娘曲》更好?」清操白了他一眼。 众将?士舞罢,托起尉相愿抛向天空——他身着大红的喜服,仿佛一团红色的火焰,上下?翻飞。 门外传来一声高喝:「太子殿下?到!」 「火焰」霎那间熄了。 海昌王带着儿子匆忙赶到门口迎接。 「父皇遣我来参加老臣家的婚礼。可这?里的人……」高纬站在门口,扫了一遍院中的人,「怎么都在跳舞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尉摽忙解释道?:「军中多粗人,喝点?酒就胡闹,太子殿下?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他们在跳《兰陵王入阵曲》吗?」高纬的目光落在孝瓘身上,他脑海旋即闪过那副恐怖的鬼面,不禁喏喏道?,「我听说……这?曲子是阿兄找自家妾婢做的,然后再放到军中去传唱……」 孝瓘听后一惊——在和士开在庆功宴演奏之前,军中没有这?个曲子,更没有人知道?是清操所作。 他屈膝跪在这?个八岁孩童面前,道?:「太子明鑑,若无庆功宴上的武舞,此曲不会在军中流传。」 高纬半信半疑,转对舍人阿那肱道?:「把父皇的赏赐交给海昌王吧。」 然后对尉家父子道?:「我喝一杯喜酒就回去復命。」 高纬喝酒的时候,鸦雀无声,全然不像一场婚礼。 尉相愿婚礼的第二天,清操收到一封从河阳寄来的信。 河阳关召她回去,要为她消去罪籍,遣返家乡。 她把这?封信藏了起来。 她照旧去阊阖门外,等?孝瓘散朝,陪他到尚书省看公?文,再一起返回兰陵王府。 「因卢见樾的事,各处都在清查细作。尤其是他所在的洛阳,与他相熟的人都已下?狱。据太医校尉胡轸交代,那晚确是卢见樾偷了你放在我枕边的曲谱。」 孝瓘已困得睁不开眼睛,却仍想把这?件紧要的事告诉清操。 「如此看来,曲谱果真是卢见樾偷来奉与和士开的……难道?和士开便是羊皮函中所指的高官?」清操皱眉自语道?,「突厥人忌惮你,倒也有可能要将?你置于炉架。但卢见樾已成功完成了任务,理应嘉奖才是,为什么还?要申斥他中山宫的事呢?况且阎氏已归,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为何还?要再提?」 「我听闻至尊已问过和士开了,他说是从军中学会此曲,从不知有何曲谱。」 「军中?」清操先是惊诧,后一思?索道?,「难怪太子昨日会说那些?话……至尊也定会怀疑你故意散播,以提高自己?在军中的声望。和士开这?毒计,酒宴上挑拨了你与勛贵的关系,暗地里又使至尊认为你功高盖主!」 「我会把你作此曲的初衷和丢失的经过写?成奏表。曲谱被卢见樾窃走是事实,靖水酒肆也是我报到领军府的,想来可以打消至尊的一些?怀疑吧……」 说完,他颓然一倾,倒落在床。 清操吓了一跳,以为他失了意识,推着身子唤了两声,他勉强开了眼缝,虚声问道?: 「河阳关还?未给你寄归乡文书吗?」 清操没想到他问起这?事,支吾着不知如何答。 「若收到,告诉我一声,我遣人送你回去。」 清操凑到他面前,握上他冰凉的手,「不是说好……让我陪着你嘛?」 孝瓘抽出手,抚了抚她的鬓髮,「我实在担心曲谱的事会牵涉到你……我想要你去罪还?乡,重为高门之女。」 清操望着他消瘦而憔悴的脸,「其实对我来说,能不能去罪并不重要……」 「不行……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你将?来还?要回河阳关服役吗?」孝瓘有些?急,歪头呕出一口血。 「孝瓘……你别急……」她用绢巾拭净他唇边血痕,一个想法勐然袭上心头,让她不得不改变了此前的决定,「我若依你去罪还?乡,你可依我上表至尊,再册我兰陵王妃之位吗?」 「清操……」孝瓘的声音低沉暗哑,「你……当真想好了?」 「嗯。」清浅一字,却被清操说得坚定无比。 「好,我依你便是。」 孝瓘仰面躺回枕上,手无力地搭在额间,清操看不见他的眼睛,唯见自暗影中滑出的一颗泪珠。 清操把河阳关的文书交至太医署,太医署知会了都官,都官定于三月初二派人来接她。 临走的前一日,孝瓘难得准时散值。 「今日……得闲?」清操问他。 「就算再忙,也要陪你回家收拾东西。」 「没什么可收拾的,只带两件换洗的衣服便好。」清操笑?得有些?不自然,「用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对吧?」 「嗯。」孝瓘轻轻应了一声。 清操果然仅拣了一两件衣服,打了个小包袱,孝瓘往里面塞了些?银两。 「我让厨下?备好干粮,你明早拿上。」孝瓘说完,又拿过一把匕首交给清操,「虽然兰芙蓉仍会在暗处护你,但你自己?也要带上武器防身。」 清操接过匕首,外观质朴无华,抽出来看,匕刃竟十分锐利。 「小心,别划伤了。」 「你赠我匕首,又怕我划伤,我又不是小孩子……」清操笑?道?,「不过这?匕首真锋利。」 「这?是宿铁所制,用牲尿和牲脂淬火而成。」 「啊?尿做的?」清操嫌弃地收回鞘中。 「你莫小瞧此法。」孝瓘笑?笑?,「这?是信州刺史綦母怀文所造,能斩甲三十札。若我军人人配上宿铁刀,战力定能大升!2」 「现在配置了多少呢?」 孝瓘嘆了口气,「仅宫中禁军。」 飨食时,孝瓘拿了壶醴酒,给清操斟满,「过两日是寒食节,我知高门的规矩多,但以后……别再吃冷食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寒食对于中原高门来说,是追思?亡者?的日子,但鲜卑胡儿、六镇之人偏爱在这?日打马游春。 清操想起在定州时,孝瓘送来的醴酒,弯目一笑?道?:「我原是想陪你踏青……」 她话没说完,就仰头饮了那盏醴酒——因为若再不仰头,眼眶就再也承不住沉甸甸的泪珠了。 饭后,孝瓘在书房中写?奏疏,清操支肘坐在他身畔,脸颊因醴酒而微酡。 她望着他板正的身姿,绝美的侧颜,横平竖直地写?着那些?字,大概是执意想把眼前这?图景刻入心底,她的眼睛渐渐起了酸胀之感。 「还?在写?那篇奏疏吗?」她抽了抽鼻子,问道?。 「什么奏疏?」 「平阳的那篇啊。」 孝瓘蹙眉,许久才答,「不是。」 临睡前,清操在渣斗中找到几?张被揉烂的纸,展开一看,正是平阳的奏疏。 「你费了那么多心力,为什么要扔掉呢?」清操捏着那奏疏,抖落掉上面的尘土。 孝瓘略显尴尬,道?:「写?得不好。」 「在平阳以西筑戍,将?不愿受地垦荒的流民迁过去,改为军户,屯田运粮,逐渐蚕食河东的领土,最终把战线推至黄河。」清操粗览了一遍,「这?,不好吗?」 「限制流民荫附豪族,会得罪很多人……」孝瓘缓声道?,「平阳一直是斛律军在经营……此策合流勛贵,有违至尊提拔我的初衷,定然不会被採纳。」 「你提笔之前不知道?这?些?吗?」 孝瓘一结。 清操把奏疏铺平,放回到书案上,「你心怀赤城,何尝会畏人言?何尝会顾己?身?」 她见孝瓘不答,又试探问道?:「是……因为我吗?」 「清操,我没你说得那么好。我写?此疏,不过是为了自己?心安而已……」孝瓘低了头,「这?谏言非但不会被採纳,还?会给你惹来祸端……」 「那我问你,若你孑然一身,会不会上此奏疏呢?」 孝瓘想了想道?:「知其不可而为之。」 清操裣衽为礼,微微笑?道?:「妾与殿下?同。」 孝瓘微异, 不过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过身之后,纵有君上惩戒,朝野非议,她情?愿独自承受。 孝瓘瞬间红了眼睛。 他一把牵住清操的手,「今晚,别走……」 清操顺势跌进他怀中,他听不见她的呜咽,亦感受不到颤抖,只是她再抬起头时,他的前襟湿了好大一片。 「我没想走啊……我还?想你陪我做几?件事呢。」 「好。」孝瓘轻声应着。 「自河阳定情?,你我聚少离多……不知你可还?记得,当年青庐之中,尚有未尽之事?」 孝瓘脸上一红,眉心微颦,「清操……我一直记得……可是……」 清操起身,到几?案边拿了剪刀回来。 她从自己?的髻子中拉出头髮剪断,又剪了孝瓘的一绺。 她边剪,边哼起龟兹小调:「妾既剪云鬟,郎亦分丝髮,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这?调耳熟,不会又是《入阵曲》中的某段吧……」 「不是。」清操笑?笑?,「是我在肆州给你绾凌云髻时哼过的。绾髻子时,我偷偷把自己?的头髮掺进去,就权作结髮了……」 「清操……对不起……我那时……」 「人的情?感便是如此。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倘使明明不喜欢,却硬装出喜欢的样子,虚以为蛇,那才是不磊落。」 清操边说,边将?两股头髮合在一起,用缨绳系了,「好了,以后我们就是结髮夫妻了!」 她说完,拍了拍枕头,示意孝瓘睡觉。 孝瓘顺从地躺下?来,拉上被子,闭了眼睛。 他的眼睑一直在动,显然没有睡着。过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不是说……要我陪你做……几?件事吗?」 清操挪了挪身子,鼻尖凑到他的耳边,问道?:「你……可以吗?」 孝瓘的耳朵瞬间红透,他结结巴巴的回道?:「我……我可以……努力……」 清操浅笑?,轻轻吻了他的额头,鼻樑,在触及嘴唇前,她按住他将?起的身子,轻声道?:「我同你一起努力……」 在孝瓘原本?的观念中,人在此时皆为兽。 就如同一头烈日炙烤的野兽,急寻一泓清凉的泉水,却须用尽这?世?间最骯/脏/龌/龊的手段,方才可以寻到。 然而今天,他忽觉自己?像个人了…… 至于清操,她从来都想做一个人,而不是被人霸道?按在床/笫上,予取予求的物。 她想要的欢愉并不比他少…… 可惜她前次得到的,却是一场疼痛而艰涩的半途而废。 幸而今日,她终于懂了,何谓春风舞罗帐,何谓春雨润栀树…… 一个人,须以自己?的情?感,温柔地去探索另一个人,进而触及对方的灵魂; 当他们的情?感交/融在一起,他们的灵魂自然也在一处了…… 几?近寒食的天气总归不会太好。 细密的雨丝,带着清寒孤冷,打湿了门前的路。 与其说清操起得很早,不如说她根本?就没有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她蜷在孝瓘怀中数日子—— 自邺城到河阳,马不停蹄三日,河阳到荥阳一日,在荥阳等?候录籍要一日,只不知重册王妃还?需多少日…… 眼见东方鱼白,她起身走到镜边,敷粉梳发。 她从镜中瞧见孝瓘也起了身,倚着隐囊望着她,她拿起桌上的黛笔晃了晃,「罚你帮我画眉好不好?」 孝瓘没有动,道?:「我这?手提剑握槊,从没拿过眉笔……」 清操的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其实很简单的……」 任凭泪如雨下?洇了妆,她还?是执拗地对着镜子,细细勾勒出远山眉。 孝瓘起身走到她旁边,待她画完一边,他接过笔,照着样子画完了另一边。 两边的眉毛并不齐,看来仍旧有些?滑稽。 他的鼻尖和眼尾都泛了红,脸上却是缀着笑?,伸指去抹她的泪…… 「去吧,我等?你回来。」他的清眸淌着弱水。 清操想起河阳时,也曾对孝瓘说过同样的话。 「昔日我能做到,君亦不可食言。」 寒食节后不久,宫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传闻天子在前一日召见了兰陵王高长恭,二人谈话间,天子忽起气疾,幸而身边有前太医马嗣明,经一番救治后,才勉强脱险。 待太医署丞徐之范赶来,又用了些?药,天子才得舒适。 徐之范进言道?:「至尊的症状与明太后(娄太后谥明)相类,马先生的药恐不合用……」 天子旋即震怒,禁了兰陵王开府招纳客卿。 至于缩减用度,休养生民的谏书,高湛看了看案头,唤来和士开道?:「朕看赵彦深这?篇禁酒令最好。」 酒是粮食所酿,歷朝天子想表达勤俭意愿时,往往从禁酒开始。 然而,真正让齐国衰落的,是大修池苑、开山凿佛的天子与贵族;是越来越多失去土地,荫附豪门的流民;是毫无战略,毫无章法,疲于奔命的骑兵与步卒。 所有这?些?,又岂是区区禁酒令所能解决的? 自此之后,高湛虽不再饮酒,气疾仍会不时发作,他望着年幼的儿子,整日忧心忡忡。 和士开唏嘘流泪,轻言劝慰,「臣听说,前朝的献文帝,曾下?诏传位于皇太子……」 高湛听完,眼睛亮了亮。 第二天,太常少卿祖珽上奏天子,说:「昨有彗星掠夜。」 高湛听见「彗星」二字,不禁皱了皱眉头,忙问他所应何事。 「宜除旧布新。」 「哦?」高湛眉头舒展,饶有兴致地问道?,「愿闻其详。」 祖珽对道?:「陛下?虽为天子,却还?不是极贵之位。臣从汉代纬书《春秋元命苞》上读到,『乙酉年,革除旧政』。恰巧今年是太岁乙酉,宜传位东宫,使君臣名分早定,如此也可顺应天象。」 高湛大悦,道?:「爱卿言之有理,朕自当顺从天道?!」 清操先到了河阳关,消去罪籍之后,自行返乡。 临返乡前,她去乳母处,见到了万氏遗孤。 那孩子已快两岁,长得白胖粉嫩,乳母唤他宝儿,清操也随着这?般叫他。 清操与乳母说明了来意——她想把宝儿接到荥阳。 乳母起初还?有些?不舍,但听说这?孩子能进郑家坞堡,登时同意了。 她抚着孩子柔软的头髮,「宝儿长大出息了,莫忘了我哦……」 郑武叔自老郑公?过世?,就辞了赵州刺史,留在荥阳丁忧。 清操时逢大赦,回归坞堡,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特意为清操备下?了一桌素餐,以慰她这?两年所受的摧折。 席间,郑武叔禁不住问清操:「当初殿下?曾对我说,他不仅未与你和离,还?会拼却性命护你平安。可今日,为何是你独自归家?」 「他……」清操出了好一会儿神?,才答道?,「他答应过我,会再为我请封兰陵王妃。他……他很快会派人来接我回去……」 忽而僮使来报,县中主簿来访。 郑武叔自然知道?主簿是做什么来的,就带着清操一同迎接。 主簿的态度很是谦和,「下?官寒鄙,不敢登高门,此来公?干,望使君勿怪。」 郑武叔摆了摆手,示意他公?事公?办。 主簿取出籍册,将?清操的情?况逐一收录,当问到是否婚配,郑武叔一滞,回头看了看清操,道?:「她……的夫婿是兰陵郡王。」 主簿的笔尖一停,「这?……」他笑?了笑?,「下?官绝无质疑使君的意思?,只不过若夫婿是兰陵郡王,那便是宗籍,不会发到咱们荥阳县了……」 郑武叔的脸色一沉,刚想发作,却听清操问道?:「是不是我入了籍册,就不能离开荥阳了?」 「娘子应也知道?,这?块以前管的不甚严,但去年的均田令后,各处驿站、 津渡户籍查得特别严。而且……娘子的身份有些?特殊,不然以郑门的威望,去郡中开个过所3,也并非难事。」 「那我先不录籍了。」清操道?。 郑武叔本?来心中有气,听清操这?般一说,不禁吼道?:「开什么玩笑??不录籍?那不成流民啦!」他转对主簿道?,「你先写?上和离吧。」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没有册封的消息,更没有人来接清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一路护她到坞堡的兰芙蓉,也来向她告辞,准备返回邺城了。 「帮我打探一下?册封之事吧……」清操如坐针毡。 兰芙蓉轻「喏」了一声。 坞堡内,关于清操和离的流言甚嚣尘上,尤其是她带回的万宝儿,更让人浮想联翩。 最符合逻辑的传言是她与奴人有染,淆乱皇室血统,不仅被兰陵王弃绝,更因此锒铛入狱。 然而,清操并不以为意,她常带着宝儿在庭院中玩。 这?日,郑武叔的夫人李氏把清操唤到自己?房中。 房中摆了风炉,茶缶和茶瓯。 「清操,来尝尝。」 清操接过新煮的茶,只一口,便尝出是她少时最爱的蕲春茶。 「这?是我内甥送来的。他出身博陵崔氏,新晋了瀛州别驾。他小时候常来坞堡中玩,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了?」 「阿婶……」清操抬起头,放下?茶瓯,「我小时候爱饮蕲茶。不过这?些?年在北地多吃酪浆,再饮此茶反倒不习惯了。」 「清操,我与你阿叔素来知道?你的心意,但缘起缘灭,终究是不能强求的……」李夫人嘆了口气道?,「昨日广宁王差人给你阿叔送来一封……嗯……我们商量了一夜,不知如何跟你开口……」 清操一下?慌了心神?,她瞪大了眼睛,道?:「阿婶……我去看看宝儿……看他……是不是睡醒了……」 说完,她勐然起身,碰翻了案几?,茶瓯碎裂一地,她却也顾不得,慌慌张张地往门外奔去——她现在只想逃,逃到外面去…… 外面春风和暖,花香阵阵,红尘盛景,皆在此间。 而落在清操眼中,只见朦胧一片,浑浊一片,她与这?世?间仿佛隔着烟雨。 从烟雨中急走过来的人影,一把捉住她的肩膀。 她茫然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努力分辨才认出是阿叔,她听不见他的声音,却仍从他的口型中读出几?个无比残忍的字—— 他说:「兰陵王薨。」 那一瞬间,她像陡然溺进水中,胸口痛得无法唿吸,耳边嗡嗡作响,眼睛酸胀得根本?睁不开…… 清操倚在榻上,手中握着广宁王孝珩所书的讣文。 「广宁王也真是奇怪,我已不是兰陵王妃,为何还?要给阿叔送信来……」清操平静地把讣文叠好放在榻边,「阿叔今日不去礼佛了吗?」 郑武叔拧着眉,「本?是要去的,但实在是不放心你……」 「我有心理准备……」清操淡淡地说,「此前也跟阿叔说过,他在突厥中了毒,唯盐泽虺易可解,他却在去年解晋阳之围时,亲手烧了盐泽……」 「殿下?高义,非常人所及……」郑武叔由衷佩服道?。 清操回过神?,对郑武叔笑?了笑?,「我没事,阿叔去吧。」 郑武叔回头看了看李氏,示意她好生照看,便转身走了。 郑武叔去了竹林寺礼佛。 自老郑公?故去后,他几?乎走遍了荥阳的佛寺,参禅造像,研习佛理。 次日午后,他在寺中吃了素斋,路过少溪时,见有人仍在水边流觞。 「郑公??」他本?不想打扰,却听有人唤他,只得驻足一观。 正是成皋郡丞赵鸾。 经天保年间的裁併,荥阳郡降为县级,併入成皋郡,郡治留在了荥阳县。 「赵大人……」郑武叔对着赵鸾点?了点?头。 「郑公?还?未出发吗?」赵鸾起身行礼,被郑武叔止了。 「出发?」郑武叔听得一头雾水,「去哪里?」 「郑公?昨日遣人去郡廨办理去邺城的过所……」 「邺城?我……我为何要去邺城?」 赵鸾挠了挠头,道?:「昨日郑府的僮使,拿着广宁王手书的讣文,说郑公?要往邺城弔唁兰陵王……」 清操换上男装,绾起髮髻,怀揣过所,从荥阳一路北上邺城。 她牵着马,缓步走在邺城的街道?上。 路过西口里,她想起嫁入邺城,走得正是这?条路——那时他身着红彤彤的喜服,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之上; 路过清风里,珍药馆的吴大夫还?坐在那里给人看病——这?庸医还?说他不是代脉,只是气郁不调。 对了,还?有个济贤寺的昏医说他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清操想到这?儿,禁不住嘴角上翘,但她很快收敛回来。 前面是公?子坊的书肆——他在那里给她买了《碣石.幽兰》的琴谱。 …… 邺城的街坊中,处处都有关于他的回忆;但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 清操终于走到了戚里的兰陵王府门口。 出乎她的意料,门口没有张挂的白幡,庭中不见凶门柏歷4,更没有往来弔唁的宾客。 那一瞬间,她心头大喜,她甚至坚信是广宁王寄错了信,传错了话…… 然而,当她看见张主簿一身白衣从廊上缓缓走来的时候,她顾不得半点?士族风仪,蹲在门口大哭起来。 「王妃。」张主簿抹了抹眼泪,并没有改变称唿,「咱们进府说话吧……」 清操却很敏感,她瞬时止了哭声,「张主簿,至尊重册我为兰陵王妃了吗?」 「还?……还?没有……」张主簿为难道?,「王妃走后不久,殿下?就把奏表递上去了,只不过册书一直没有下?来……估计是因为朝廷上下?都忙着禅位的大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他在哪儿?我要去看看他……」她拔腿就往门里去。 「殿下?……他……还?未回来……」张主簿拣着词句,生怕刺痛了清操,「其实……我正要出门置办……些?东西……」 清操抬头看了看大门,难怪没有张挂。 「他去哪儿了?」她失神?的问。 「王妃走后,殿下?先被禁止开府纳卿,后被革除尚书令,贬为青州刺史。可没想到,殿下?到青州不久,就从那里传来了凶信……」 清操想去青州迎柩,张主簿看她的状态,委实不敢让她上路,只道?:「灵柩不日抵京,王妃还?是留下?来主持大局吧。」 说是住持大局,实则都是张主簿在外面操办。 清操只把自己?关在内寝中,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只管收拾着他昔日的衣饰。 他仅带走了几?件春衫,其余都留在柜中,清操把它们抖落开来,逐一抚过。 她以为泪水已干,望见旧物,泪水仍如断线珠串一般垂落下?来,洇湿了一领旧袍。 那年七夕,她在院中曝衣,而他正是从这?旧袍中拱出头来,笑?脸恍如昨日。 清操堆叠好别的衣物,以备「烧三」之用,唯这?旧袍放在了一边——她记得这?袍子是从明女庵中所得,且绣有文襄皇帝的小字。 收拾好衣物,她又寻起听风——她想把听风一併烧了。 然而,卧室,书房,听风阁上,全都不见。 她听一个小童说,殿下?走时,除了换洗的衣物,只带了那张琴…… 她的表情?有如晴空暴雨。 小童看了担心,本?想安慰几?句,不过他另有事说:「王妃,郑使君来访。」 正堂上,郑武叔正气喘吁吁地喝着水。 他瞧见清操走出来,刚想长出口气,却发现她一袭素缟,失魂落魄的神?情?,心又提了起来。 四?目相对,半晌没有言语。 「跟我回去吧……」郑武叔放下?杯子。 清操定定望着阿叔,缓缓摇了摇头。 「清操,你以何身份留在这?里呢?」郑武叔苦着脸说,「你……你还?穿成这?样……你不怕别人笑?话我们吗?」 他见清操不言声,又继续道?,「你要知道?,玉牒之上,兰陵王高肃旁,并没有你郑清操的名字啊!」 「其实我本?不愿去罪还?乡,而想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的。」清操终于开口道?,「他却执意要我回来,还?答应为我上表请封。我转念一想,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若我不在玉牒,如何入漳西皇冢,又如何能与他同穴?可惜还?是没来得及……不过,现在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说完最后那句话,她竟自笑?了。 「清操!」郑武叔上前几?步,伸手钳住她的肩膀,「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要以身相殉吗?」 清操敛起笑?容,淡然望着他,没有回答。 清操不肯离邺,郑武叔也只得客居在兰陵王府。 郑武叔到厨下?讨了一碗酪浆,送到清操的房门口,「你若想有力气挨到他回来,多少也要 吃点?东西吧?」 清操乖乖饮了。 是夜,她躺在床上,对着黑暗发呆,耳畔响起了敲门声。 她执蜡走到门边,看着窗棂上的黑影,问了一声:「谁。」 「清操……」那声音乍听来很像孝瓘,清操心内一提,细辨之下?,却又速速跌落—— 「是……河间王?」 黑影动了动,似在点?头,「是我。」 清操有些?害怕,不知他这?么晚来此何意,毕竟鲜卑素有收继的恶俗…… 「天色已晚,大王有事,明早再说吧。」 「我自知唐突……但我实在很担心你……」 清操在门内没有接话。 探曲坊 「刚刚郑使君拜访广宁王, 恰巧我也在二兄府上。使君跟我们说了你的境况,希望我们能劝劝你……」 他顿了顿,又道, 「自我在东馆第一次见到你, 就喜欢上?了你,这么多年从未变过。我知道你对四弟的感情, 所以始终站在暗处, 不愿给你压力。而今, 逝者已矣,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事?实上?, 他从来没有这般低三下四地求过人…… 「殿下……」清操轻声回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孝琬轻嗤, 「你仔细想想, 当初元女既去?, 孝瓘何尝不是心如死灰?恰恰是你将他拉出深渊, 重获新生。现在,你焉知我不能令你回心转意呢?」 「若没有猗猗与他的绝笔, 他是走?不出来的。他们都?背弃了那段感情, 选择了其他的路,从有情至无情, 他才得以出离苦海。可惜我没有这样的机缘, 我们是被死亡分?开的,想来也可因死亡而重聚。」 「郑清操!」孝琬使劲拍了拍门,「你别犯傻!谁知道泉下有没有幽冥?有没有无间?万一此去?便是万事?成空呢?你见不到他, 无论生死,你都?见不到他了, 那该怎么办?」 门内的身?影矮了下去?,低回呜咽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对……对不起……」孝琬抚着门框,「我……只?是怕你做傻事?……你可以不选择我,但我必须知道……你如何才能不做傻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清操沉默了很久,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这一夜,清操睡得很熟,熟到她几次欲醒,又被周公拉回梦乡。 待她终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一辆牛车之上?。 牛车沿水徐行,春日少雨,河水清浅,波光粼粼。 「阿叔!」她探身?对着窗外骑行的郑武叔说,「是你在酪浆里下了药?」 郑武叔并不理睬她。 「阿叔……求你让我回去?……我还没有见到他……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 郑武叔冷哼了一声。 「在那些?鲜卑胡儿?眼里,莫说你是离绝弃妇,便是正嫡遗孀,他们也会不顾伦常的收继!你留在那里,只?会丢尽我们郑氏的颜面!」 「他们倘真逼迫,清操愿以死保全家族颜面!」 郑武叔瞪了她一眼,「我知你生无可恋。但父母生你,姑母养你,阿翁教你,你身?体髮肤皆不是你自己的!我今日必须把你带回荥阳!」 「你若再不停车,我便从车中跳下去?!」 「好,好,你先别冲动。」郑武叔无奈道,「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前面有个客栈,我们暂且歇息一晚,好不好?」 这是个道旁的小客栈,统共不过三间客房。 郑武叔想要包圆,但店家说其中一间早被人订了,他只?好与清操一人一间,让家僕在柴房中凑合一晚。 不一会儿?,订房的客人赶着牛车回来了,是两个胡人,车上?载着货物。 店家让他们把货卸载马厩旁,又给牛加了饲料。 入夜之后?,清操悄悄出了房门,谁料刚到院中就遇到郑武叔。 「你干嘛去??」郑武叔冷声问她。 清操悻悻回道:「要你管!」 说完,就往后?院的马厩走?,郑武叔猜她要去?解手,就站在廊下,没有跟过去?。 清操来到马厩,前后?看了半天,没有后?门,墙也甚高,正琢磨着不如直接骑了阿叔的马冲出去?。 突然,身?后?有东西顶了一下她的腰。 她一回头,见是胡人的货物,抵着墙根垒得老高。 她想可能是自己离得太近,碰到了里面的东西,遂往前挪了几步。 当她正要去?解马缰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她吓了一跳,回头去?找,这次她清楚地看见中间那个袋子动了动。 她伸手去?戳,袋子又动了,且发出相同的声音——半似嘆气?,半似□□。 「是人?」清操轻声道。 袋中回了个「嗯」字。 清操把垒在上?面的货物搬下来——她以为会很沉,却发现实则很轻。 及至中间这袋,她解了袋口的麻绳,从里面露出一个男人的脸—— 「尉……尉相愿?」她轻唿一声。 尉相愿脸上?有青肿的淤伤,他吃力地挣出袋子,解开系在他腰背、脚腕的砖石,跌坐在墙边。 清操从饮马的水桶中舀出一瓢水,放在他唇边,他急急喝了,这才有力气?说话。 「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被两个胡人绑了?」 尉相愿刚想回答,却瞧见清操身?上?的麻衣,不禁脸色大?变,「王妃……为何穿成这样?」 清操倒有些?惊讶,「你还不知道吗?殿下已经……」 尉相愿跪在地上?,捶地呜咽,再起身?时,泪痕满面,额头和掌骨血流如注。 清操递给他绢巾擦了血。 他稍稍稳了心神,问道:「王妃为何会在此处?」 清操心头一转,「我也是被歹人劫掠至此,你可否带我杀将出去??」 「末将义不容辞。」 清操钻进麻袋,把麻绳递给尉相愿,指着郑武叔的马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藏在袋中,你夺了此马,驮我回邺城吧。」 郑武叔已等了半天,刚想催催清操,忽见马厩中跃出一人一马,径直朝大?门口冲去?。 他定睛一看,大?叫道:「快来人啊,盗马小贼!」 那两个胡人听闻,也捉刀从房间中跑出来,与郑家奴僕一起,想要上?前拦截。 尉相愿一手提缰,一手按着麻袋,双腿一夹马腹,那马一跃而起,众人不得不闪,任凭他消失在夜幕中了。 到了邺城郊外,尉相愿再三确认后?面没有追兵,才把清操从麻袋中放出来,并给清操讲了他被胡人所擒的经过。 每年寒食前后?,天子多发气?疾。 这日,高湛因孝瓘所写的平西方?略而震怒,并因此牵累出气?疾,幸而陪侍孝瓘入宫的马嗣明在侧,为高湛施针才得脱险。 高湛本在气?头上?,又经徐之范挑拨,先暂停孝瓘开府纳卿,后?把他贬到青州作刺史?。 孝瓘在临走?前,遣散了府中的佐吏和客卿,自然也不能带尉相愿同行。 尉相愿想以僕从随行,孝瓘却让他留在邺城,调查靖水酒肆的事?。 清操听他说到这里,不禁问道:「靖水酒肆的事?不是结案了吗?」 「殿下觉得那日在靖水酒肆门口,卢见樾的行为很反常——他明明已经叫开了门,却没有进去?,显然是接收到周围有危险的暗示。但如果是酒肆中人,压根不会给他开门。而且殿下注意到他是先回了头,才摆手表示不进入的,也就是说暗示来自他的身?后?。后?来殿下追至楼下,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所以殿下嘱我好好调查酒肆周围,一定要把细作一网打?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你查得有什么进展吗?」 「当初靖水酒肆是被领军府查封的,后?来打?仗用钱,领军府就把诸如此类的田产地契抵押给了各大?佛寺。佛寺也知收不回钱,就 转租出去?。靖水酒肆的地契押给了北宣寺,而承租人正是那日给广宁王开门,后?来死于火场的堂倌。是个契胡人,名叫阿垭。」 「契胡不是多居西面吗?」 「他们原是匈奴别支,主要生活在长?安以北,不过也有少数人入了齐境。邺城的夷人里,就有一大?片契胡人的聚集地。我请广宁王绘了画像,带着去?夷人里,那里果然有人认得阿垭。他们说阿垭是贱籍,因家中贫困,而他长?相清秀,便被卖去?作伶人了。」 「伶人……」清操思索道,「看来靖水酒肆与对面的曲坊很可能有关联,而那日给卢见樾暗示的,兴许就是曲坊中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去?探访过曲坊吗?为何会落到胡人手里?」 「我以前去?过,怕被人认出来,再说我也没有才艺……」尉相愿摇头嘆道,「我从夷人里出来,正琢磨哪里找个伶人潜伏进去?,便遇到了偷袭。他们把我打?晕,又在我身?上?坠了砖石,估计是要找个水深之处沉了,得亏遇到了王妃。」 「他们竟敢如此对你,可见背后?势力不小。」清操压低声音道,「别忘了,和士开也是胡人……」 尉相愿握紧了拳头,「若能查出他是细作,正可清君侧了!朝中恨他的人可不少!」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尉相愿神情一黯,想起昔日孝瓘让他追随安德王的玩笑,不禁红了眼眶,「我想去?找安德王,请他接手这件事?。」 清操点了点头,「延宗在领军府任职,正可缉拿偷袭你的胡人。」 她说完,迳自认蹬上?马。 尉相愿站在马下,颇有些?为难—— 他本应先上?马,让清操坐在后?面,现在清操先坐上?去?,他若再上?去?,等于将清操抱在怀中,这属实不像话。 清操却是微微一笑,她一提缰绳,对尉相愿道:「我去?那曲坊探探,若有证据,你便请安德王去?抄了;若无证据,也不可冤枉好人。」 尉相愿这才明白清操的用意,他一把抓住缰绳。 「王妃不可!」他知道郑门最重名声——清操在河阳时,是宁可留在马坊,也不愿跟随孝瓘入军营的;如今这般草率决定,怕是不知曲坊是什么所在…… 「曲坊不同于太乐署,并非只?是研究音乐,还要做些?……皮/肉生意的……」他越说声音越小。 清操淡淡回道:「我又不是三岁……半的孩童。」 尉相愿一怔,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孝珩曾奚落孝瓘的话,一时不知如何接对。 「前次因我疏漏,放过了痴巧,今日所为,权作偿赎罪过。」清操继续道。 「可这件事?太过兇险,王妃要有什么意外,末将怎么对得起殿下?」 「他已经不在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决定便好。」 清操说着,甩起马鞭扫过尉相愿的手,她没有力道,并不甚疼。 尉相愿想起在河阳时,他阻拦孝瓘去?追清操,也挨过这么一鞭子,只?不过那鞭很重,抽得他直接松了手;而这一鞭,纵使轻柔,亦同决绝,他也不得不放了手。 靖水曲坊内,乌矮若干盯着清操看了半天,看得她有些?发毛——毕竟她前次来过,虽在进门时被胡姬蒙了面纱,但也难保这胡人记性好。 乌矮若干忽然说起一大?串鲜卑语。 清操幼时被姑母逼着学了一些?,后?来又听孝瓘常用鲜卑语同将军们聊天,但这坊主输出太快,她只?能从个别音中胡乱猜测,回答一些?简单的「是」与「不是」。 乌矮若干有些?不耐烦,索性用夏言问道:「我问你会什么乐器,你总回答『是』做什么?」 清操忙回道:「各种?乐器都?会一点,不过最善弹琴。」 乌矮若干听她口气?不小,指了指窗下的琴,让她奏上?一曲。 清操随意弹了一曲《关山月》,弹完坊主连连鼓掌,「你这曲子能把那些?莽夫粗汉听哭。你会弹琵琶吗?」 清操又奏了琵琶,箜篌和箫,虽然她并不擅长?,已足令人嘆服。 乌矮若干笑盈盈地对清操道:「娘子色艺双绝,假以时日,必能名动京畿。若日后?被豪门贵府相中,可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清操淡而一笑,「坊主谬赞。」 「不敢当。我也就是在这里日常管事?的,大?家都?叫我『乌矮若干』。」 清操在曲坊的北楼安顿下来。 在正式接客之前,坊中的阿姊会领着新人学规矩。 「我姓张,家中行大?,你叫我张大?娘就行。」身?着红裙的女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清操自是不能如实相告,只?得信口胡说:「我也姓张,人称四?娘。」 「这么巧?竟是本家。」张大?娘爽朗笑道,「你也是代郡人吗?」 清操有些?后?悔,在齐的张姓多是魏孝文帝改制后?,鲜卑人所化的汉姓,以她那蹩脚的鲜卑语,哪里像个代人? 只?得含混地「嗯」了一声,张大?娘惊讶道:「我还道只?有我家不说鲜卑语了,没想到你也说不利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清操尴尬笑了一下,「中原多说夏言,平日用不上?,慢慢就不会了。」 「要知以后?被卖入曲坊,小时候就多跟阿翁学学,你看乌矮若干,只?比我先来几个月,就因鲜卑语讲的好,已是主事?了。」 「他仅是主事??我一直当他是坊主呢。」 张大?娘不屑地纵了纵鼻子,「那么大?间曲坊,他哪里买的起?我猜坊主应是朝中权贵。」 「你没见过坊主?」 张大?娘摇了摇头,「从未见过。只?见不少说鲜卑语的纨绔子弟。」 张大?娘引她到住处。房中有张通铺,可睡三四?个人。 「这是猞猁。」她指着其中坐在铺边正在给箜篌上?弦的女子,又把清操引荐给那女子,「她叫张四?娘,新来的,以后?就跟你住一起。 猞猁看了一眼清操,对大?娘道:「我刚瞧见阿嵴了,在院子里疯跑呢!」 「这个疯子……」张大?娘摇摇头,「待会儿?得让人捆了,莫扰了客人。」 「听说乌矮若干要把她卖了呢!就她现在这样,谁要啊?」 张大?娘瞥了眼清操,没有接话。 这时窗前有人歌啸,猞猁听了,简直是一跃而起。 「是阿献!」她先在趴在窗边往外看了看,又冲出门去?。 张大?娘望着她的背影,轻声嘆了口气?。 「四?娘。」她转向清操,「我得问你几句,你别介意。」 「阿姊请讲。」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家原是邺中百保,后?连坐举家获罪。我因是女眷,减为流刑。期满回到邺城,家中没人了,日子过不下去?,亏得小时候学过音律,这才决定投身?曲坊。」 「既如此说,你以前没侍奉过男人吧?」 清操脸上?一红。 「鲜卑虏不同汉家子,他们比较喜欢娴熟些?的。你若是头一遭,不但拿不到赏金,说不定还会挨骂。你就算想赚钱,也是急不得的。」 「这里能吃饱饭,饭里有咸味,就很好了。」 大?娘拍了拍清操的肩膀,「你这不争不抢的性格很讨人喜欢。」 她说完便出了门。 清操和衣侧躺在铺上?,门外突然冲进一个女子。 清操一眼就认出,这女子正是那日在曲坊门口给她戴面纱的胡姬。 她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低了头。 女子却不同于那日所见,她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喊道:「着火啦!着火啦!」 清操环顾四?周,并没见火光,看她这模样,猜想该是张大?娘刚所说的阿嵴。 女子喊了一阵,便不再喊了,只?管坐在地上?发呆。 「你是阿嵴吗?」清操试探着问。 女子的眼睛又大?又亮,眨巴着长?长?的睫毛。 「我没见过你。」待了半天,才冒出这么一句。 「可我见过你,你以前不是这样。」清操说。 「嘿嘿……」女子开口笑了,「哪里?」 清操指了指对面。 女子瞬间敛起了笑容,她抱着头,全身?都?缩在一起,「我阿干黑了,脸,胳膊,腿都?是 黑漆漆的……」 「谁是你阿干?」清操追问。 「阿垭。」 她话音未落,乌矮若干突然带着两个仆闯进来,他先看了眼清操,又看了看地上?的阿嵴。 「这疯子在这儿?呢!快点带走?……」 待僕从将又哭又闹的女子捆好带走?,乌矮若干才对清操道,「小娘子可怜,被客人灌多了药,成了这模样……没吓着你吧?」 清操摇了摇头。 「那便好,你早些?睡。」 清操再次躺下来,但她哪里还睡得着—— 这个阿嵴显然就是阿垭的妹妹。 她疯癫的原因,恐怕不是乌矮若干所说的被下了药,而是看到了阿垭被烧焦的尸体而受了刺激。 阿嵴虽疯,但她存在本身?就可证明曲坊和细作有关联。 她现在须得出去?,通知尉相愿查抄曲坊。 想到此节,她正想起身?,门又开了,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铺板一动,来人应是上?了铺。 「四?娘,四?娘……」黑暗中有个蚊吟般的声音在唤清操,清操听出来是猞猁,刚想答话,却听一个男子忽道:「这……不太好吧?」 清操吓了一跳,但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猞猁娇嗔道:「没事?,她睡熟了……」 床铺有节奏地「戛戛」起来。 清□□命的闭起眼睛,只?恨不能闭起耳朵——她感到无比尴尬,那二人却肆无忌惮。 好在时间不长?,床铺终于恢復了平静。 清操这才从被缝中往外看。 月光正映在那男子的脸上?,竟是前次来曲坊,见到的那个戴着鬼面弹奏《兰陵王入阵曲》的俊美胡伶。 这时,传来猞猁不满的声音:「阿献,我说你徒有其表,你认是不认?」 「自然不认。」男子回道。 「不认再战。」 「不行,我得先回去?了,待会儿?还要去?贵人府上?。」 「这次要去?多久啊?」 「至少两三日。」 床铺一动,过了一会儿?,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清操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只?盼猞猁能早早入眠,她好起身?行动。 可是猞猁也没睡着,她一直在旁边辗转反侧。 两个装睡的人,终于熬到了鸡鸣。 廊上?突然楼梯声响,张大?娘推门进来,神情惊恐道:「阿嵴死了!」 清操与猞猁同时坐起来。 阿嵴的尸体是在柴房被发现的。 三人赶到柴房时,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 清操挤进去?,柴垛旁躺着一名少女,面部肿胀,颈部青紫,正是阿嵴。 看来阿嵴是被灭口了,原因多半是因为与她的对话——清操思索间,身?后?有人重重推了她一下。 乌矮若干阔步走?进来,俯身?探了探阿嵴的鼻息,又从她脖颈的青紫处抽出一缕丝线。 他扭过头,看向猞猁,「这是不是箜篌的丝弦?」 猞猁似被慑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像是……」 乌矮若干点了点头,「那咱们就查查谁的箜篌缺了弦。」 曲坊中能弹箜篌的人本就不多,归在一起统共三架,唯其中一架缺了第二十三根弦。 「这是谁的?」乌矮若干看向众人,众人的目光汇聚到猞猁身?上?。 「是我的……」猞猁弱弱地答道,「可是……我昨天已经把弦都?补齐了……」 乌矮若干嘆了口气?,「猞猁,你别怨我,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乌矮大?人……真的不是我啊……」猞猁大?哭起来。 乌矮若干并不听她辩解,只?命人把她捆了。 张大?娘伸手一拦,「乌矮,你这是做什么?」 乌矮若干却不看她,他转向清操,道:「你留在柴房,看守猞猁。」 这时,一名胡姬跑进来,「贾侍郎来了!」 「哦?在哪儿?呢?」 「已经在北楼的玉颜堂了。」 刚刚还紧锁眉头的乌矮若干瞬间换了张脸,堆着笑褶,迈着碎步,朝玉颜堂去?了。 这个消息显然也在伶女舞姬间引起了骚动,只?须臾功夫,围观的众人尽皆散去?,没人再去?理会死去?的阿嵴,和被关进柴房的猞猁。 现在房中只?剩下清操和猞猁二人了。 猞猁低着头哭。 清操则在后?悔——昨夜就该不管不顾地跑出去?,现在莫说人证死了,恐怕连她自己都?出不去?了。 「猞猁,你跟阿嵴有什么仇啊?」清操故意问道。 猞猁听完就急了,「我跟她能有什么仇啊!我们原来就住一起,她疯了以后?才被移到柴房的。」 「她以前不疯吗?」 「以前好人一个,就前一阵对面酒肆着了火,大?家都?去?救火了,她也去?了,回来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 「对,对!她昨晚跑来我房中就一直喊着火了,着火了!」清操往猞猁身?边挪了挪,「她还说她阿干被烧黑了。」 「她有阿干吗?」她问这话的时候,正盯着猞猁看。 猞猁的目光躲了一下,「那我倒是不知……」 门外有人在吵闹,细听之下是张大?娘和看守的声音—— 「我就给她们送点吃的……」 「乌矮大?人说了,谁都?不许进!」 「行,那你帮我送进去?。」大?娘又沖柴房喊道,「猞猁,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绢饼。别怕,大?娘会救你们出去?的。」 张大?娘离开的脚步消失了很久,门锁才「哗楞」一响,一个僕从走?进来,承了个托盘放在地上?,盘中有一张绢饼,一碗汤饼。 清操看了看地上?的食物,并没有动,猞猁也没有动。 待那僕从出去?,清操又小声对猞猁道:「我昨晚瞧见你补齐了丝弦,而且我整夜未眠,知你从未离开房间。」 猞猁听她这么说,脸上?微微泛了红。 「若来日过堂,我愿为你作证。」清操继续道。 「真的吗?」猞猁为掩饰刚才的尴尬,抓了块绢饼预备放进嘴里。 「但乌矮若干不会把你送官的。」 「为什么?」饼停在猞猁嘴边。 「我猜他们一定在这吃食里下了药。」 猞猁端详着手中的饼,「不会,大?娘不会害我们的。」 「你没听见大?娘走?了很久,他们才把吃食送进来吗?你闻闻这味道就不对。」 猞猁闻了闻,丢开绢饼。 「他会把我们都?作成畏罪自杀的样子,然后?把我们的尸体交给官廨。」 「为……为什么?」猞猁的脸涨得通红。 「因为阿嵴八成是他杀的,他需要人来顶罪。」 「他……他为什么要害阿嵴?」猞猁的声音弱了。 「因为阿嵴疯了,她的疯话会给曲坊带来麻烦。」 「是嘛……」猞猁的声音更?弱了,弱到不像个疑问,而更?像个肯定。 「猞猁,不瞒你说,我是领军府的人。」清操正色道,「在靖水酒肆火灾中被烧死的阿垭是敌国细作,我们怀疑曲坊和这件事?有牵连,所以派我潜入来打?探。刚才来访的贾侍郎,就是来接应我的。如果你知道什么,现在告诉我,如果你的消息有价值,我会救你出去?。」 清操这番话,把猞猁听傻了,她眼泪都?风干了,还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最后?,她终于开口道:「阿垭和阿嵴是一起被卖进曲坊的,他们是兄妹,后?来阿垭因为犯错出去?了,乌矮若干不准我们再提他们的关系。很奇怪的是,没过多久,阿垭竟在曲坊对面开了酒肆。阿嵴乞求乌矮若干,能让她在门口迎客,就是想隔街看看她阿干。」 清操听到这儿?,心中一动——这般说来,那日给卢见樾暗示危险的人就是阿嵴了? 「后?来靖水酒肆着了火,阿嵴看见被烧焦的阿干就疯了。乌矮若干一直想把她卖掉。」 「好。」清操撕下一片裙摆,又从靴中抽出孝瓘此前给她的宿铁短匕,拉住猞猁的手指,割了一刀,「你把刚才的话写下来,按上?手印。」 猞猁疼得直歪嘴,不过还是依言写了。 清操抖落开看了看,「你字写得还挺好看?」随即叠起来揣进怀中。 猞猁正把手指濡进嘴里,没说话。 「待会儿?我们装晕,伺机往玉颜堂跑,你若跑得慢了,被捉被杀不要怪我。」 二人把汤饼倒进柴垛,把绢饼掰烂,然后?佯作昏迷,倒在门边。 过了不多时候,果然有人开门,是方?才送饭的僕从,带着另一名壮汉。 「怎么都?倒了?」僕从自言自语, 不过他还是从腰上?解下两根长?绳,递给那壮汉。就在二人往樑上?抛绳,正系扣的当儿?,清操轻轻爬起来,迅速往门外跑去?,猞猁见了,赶忙跟了上?去?。 僕从转头一看,「呦!跑了跑了!」二人惊慌地往外追去?。 清操手握匕首,径直向前沖。 好在玉颜堂就在一层,此时门口围满了伶人。 清操收起短匕,一头扎了进去?。 贾侍郎是曲坊的熟客,出手甚是阔绰。最重要的是,他喜欢挑些?美人带回去?,作家/姬/娈/童,然后?当成礼物孝敬给达官显贵。 所以曲坊人人皆知,贾侍郎是他们的青云梯。 清操进了玉颜堂,她低头熘着墙边往前走?,不时抬头看看传说中的贾侍郎。 这位侍郎一身?公服,居中而坐,身?边美女环绕。 她不认得他,但从公服大?略可以推测,应是名员外散骑侍郎。 孝瓘的起家官便是五品的通直散骑侍郎,仅设四?人,陪侍天子左右,起参政规谏之职,一般皇室宗族都?以此官起家。 但后?来,想凑到御前的人越来越多,散骑侍郎的人数也越来越多,超出的人只?能授以七品的员外散骑侍郎。 清操站定离贾侍郎不远的地方?。 她的袖中藏着那把宿铁短匕——她想要劫持这侍郎,然后?让他带自己逃出曲坊。 「汉滨游女,令我忘餐。」贾侍郎突然望向清操。 众人的目光也因此而汇聚到清操身?上?—— 她身?着素衣,面无粉黛,在一众花枝招展的伶女舞姬中的确格外突兀。 清操有些?无措,但她很快稳下心神,裣衽为礼。 「婢子粗鄙,岂敢当汉水之神?」 贾侍郎笑着摆摆手,「荆钗布裙不掩风华,敢问娘子芳名?」 「婢子姓张,大?人唤奴四?娘即可。」 贾侍郎又问道:「四?娘可有什么才艺?」 「婢子略通琴艺。」 「琴艺?」贾侍郎大?笑,拍了拍腿,「琴艺好!速来演奏一段!」 清操像前次一样,弹了一曲《关山月》。 贾侍郎边听边点头,「没想到四?娘的琴艺如此精湛,真是余音绕樑,三日不绝。你能不能再弹一段前阵子最时兴的《兰陵王入阵曲》?」 便似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有人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上?剜下一块肉来。 清操痛得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会不会弹啊?」贾侍郎还在等她回答。 清操摇了摇头,好容易挤出一句:「婢子不会。」 贾侍郎略显遗憾地撇了撇嘴,示意她到近前,斟满一杯葡萄酒,「来,来,如今禁酒,只?能喝这个,你自罚酒一杯吧!」 清操仰头饮了——这酒格外酸苦,苦到心里,化作一行清泪滚落下来。 清操放下酒杯,用袖口抹了抹颊边的泪珠。 贾侍郎大?笑:「四?娘好酒量,今夜陪我回府如何?」 他此话一出,引得下面一片骚动。 一直在侧席陪宴的乌矮若干更?是脸色铁青,他刚想开口,清操便抢先言道:「婢子求之不得。不过婢子有个姐妹,从小一起长?大?,不知大?人可否一併带回府上??」 「神女都?如此说了,在下岂敢不从?不知是哪一位?」 清操指了指角落中的猞猁。 贾侍郎看了看猞猁,连连点头道:「我带你回去?享福!」 这时,氍毹(qu shu)1上?的伶人也娇嗔起来:「大?人好偏心,奴婢刚才也弹了琴曲,怎地不带我回府呢?」 贾侍郎赶忙安抚道:「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门口有南楼特意跑来围观的,离得老远高喊道:「奴也会弹琴!」 贾侍郎皱了皱眉头,道:「人吃饭都?挑食,有人爱吃这个,有人爱吃那个,你们也不用急,自有你们的良缘。」 当晚,贾侍郎一口气?带走?了十名伶女舞姬,分?装进四?辆马车,缓缓往邺东的方?向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落选的自然垂头丧气?,而更?丧气?的自然是乌矮若干。 他唤来十几名僕从,悄声对他们道:「找条暗巷,弄死那两个。」 僕从们提刀追杀过去?,可行了不远的距离,便折返回来。 乌矮若干怒问道:「怎么回来了?」 为首的回道:「那些?马车刚转弯,就有一队重甲骑兵簇上?去?,咱们不敢下手啊……」 乌矮若干听罢直跺脚,骂了一连串鲜卑脏话。 不羁迷 清操本想在车上跟贾侍郎说明实情, 可他偏偏带走了?这?么多伶人,也不知他究竟上的是哪辆马车,只?好等待到达府邸, 再行解释了?。 谁料刚一转弯, 巷中集结了?一队骑兵,为首的将军见马车行过, 竟然带兵跟了?上来?。 与她同坐在车中的猞猁, 向外张望了?半天?, 然后一脸紧张地问清操:「咱们这是要去领军府吗?」 清操当初不过是随口胡说, 只?为诈她写?下供词, 现在竟真有骑兵跟随,她心里?也很发慌,只?得故作镇静道:「你待一会儿就知道了?。」 猞猁哪敢多问, 连忙噤了?声。 然而, 清操口中的「一会儿」也着实太长了?些。 车队先在东明?里?的一处府邸门口停了?停, 然后继续往东走, 一直出了?邺东门。 眼?见?周遭的景物?从市坊的街景变成葱茏的田野,稀疏的村庄, 最后成了?荒山野岭, 寻不见?半点人烟,清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天?啊……这?是要去?哪儿啊……」猞猁瞥了?眼?清操, 见?她也不答话, 只?得又安静下来?。 旁边另有个舞姬看来?也很着慌,接了?猞猁的话道:「谁家侯门宦府建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会……不会要送咱们去?边关劳军吧?」 清操只?得闭了?眼?,佯装睡去?。 她心中只?盘算着如何把?证据交出去?, 如何查抄曲坊,至于她自己去?到哪里?, 并没那么重要。 她的心早已?如浮萍柳絮,无根无果,随遇而安。 中途有士卒唤乐伶们下车休息,很多人围着打听去?处,那士卒也是摇头,说是不知。 有人提出要去?伺候贾侍郎,士卒看了?看最前头的马车,冷言回道:「贾侍郎令你们安分待着,别惹事。」 清操这?才发现此行的马车并不是先前的四辆,浩浩荡荡的,竟有十余辆之多。 就这?般停停走走又行了?十日,总算见?到矮丘上零星的田地和裊裊的炊烟。 车队沿水往山间行进。 春日的溪涧,落英缤纷,鸟语花香。 愈往前走,愈见?奇峰耸立,怪石嶙峋,中间的道路便如鬼斧所辟。 云气蓊郁,隐见?亭台,马车终停在一座大宅前。 门口匾额上题有二字——岚院。 清操心道,山气烝润谓之岚,这?名字起?得倒很合意境。 院中走出一人,引着贾侍郎进去?。 又过了?很久,才有僮使将?女子们带进去?。 伶女们初来?此处,自是左顾右盼,方才那个担心被送去?劳军的舞姬,这?会儿甚是开心,小声对清操道:「这?里?一定是贾侍郎的别苑。」 猞猁更加迷惑,她紧张地问清操:「这?是领军府哪位将?军的府邸吧?是要私下处置吗?」 清操勾了?勾唇角,决计不肯自戳谎言,只?得放慢脚步,远离那些她也答不出的问题。 她发现拖在最后的几名女子,不同于前面的伶人,俱是衣着朴素,唯唯诺诺,不敢斜视。 清操悄声与她们闲聊,方知她们并不是曲坊的奴婢,而是良家之子。 「按齐律,买卖良家子,是要入刑的。」清操小声念叨。 良家子连忙 摆手?道:「并未签卖身契,只?给家中些银钱绢帛。」 僮使把?她们安置在跨院,端来?些饭菜,嘱咐她们不要随意出入。 到了?晚上,奴僕烧了?热水,婢女领她们沐浴,换上锦绣襦裙,涂了?胭脂,画好眉黛,静坐等待的时候,猞猁终于有些悟了?,「你到底是不是领军府的人?」 「不是。」清操不得不承认。 「这?……究竟是哪儿啊?」 「我也不知。」 猞猁的鼻孔放大,胸口起?伏,凶道:「你……你竟骗我!你到底是谁?」 她这?一吼,引得全屋人都向她投来?目光。 这?时,贾侍郎推门走进来?,笑?对众人道:「娘子们都准备好了?吗?这?便随我去?享荣华富贵吧!」 清操拖在了?最后。 岚院依山而建,院中的池塘皆为山泉汇聚而成,蓄在此处供人观赏,便又往山下奔涌而去?。 僮使提着暖黄的灯笼,穿过迴廊,引导队伍往后宅去?。 后宅院中栽了?许多花树,时值暮春,清风一过,满园红絮。 她们从花林中穿过,快到竹径,空了?好大一片地,僮使特意提醒贾侍郎道:「小心脚下,园丁今天?刨了?树,有些树坑,别崴了?脚。」 贾侍郎也体贴地对后面道:「传下去?,有树坑,别崴脚。」 竹径弯折,折入园中深处的房舍。 房前两个奴僕正在爬梯挂匾,下面站着一人,正是初到岚院迎接贾侍郎的那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那人先对身后的奴僕道:「算了?,算了?,下来?吧,这?黑灯瞎火的,你们也挂不正,明?早再挂吧!」 奴僕赶忙下了?梯子,把?匾额放在旁边。 清操瞥了?眼?匾额,只?见?「羁迷」二字。 待奴僕退去?,那人才对贾侍郎行了?礼。 贾侍郎转身对众人道:「这?位使君是阳参军,你们接下来?听他的便好。」 他说完这?话,竟隐在竹林中了?——众人窃窃私语起?来?,莫非贾侍郎已?将?她们卖给这?位参军了?? 她们遂打量起?他来?。 但显然这?人并不像贾侍郎那般机巧善言。 他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话,「进去?以后,只?报姓名,无需多言。」 众人排队,递次而入,清操是最后进去?的。 屋内光线十分晦暗,隐约可见?分正堂与寝室,二者以帷幔步碍相隔。 先前进来?的人,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立于堂上。 清操对着阳参军道:「婢子张氏。」 随后站在了?队伍的末尾。 阳参军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内寝。 片刻又出来?,他先看了?一眼?清操,然后指着清操身边的女子道:「你,随我进来?。」 那女子面露喜色,正要随着阳参军进内寝。 阳参军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把?衫子/褪了?。」 女子依言褪/衫,只?着抱腹和缚裤。 二人进去?后,好半天?才出来?。 阳参军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出去?。 清操心下略安。 她依旧拖在最后,快出门时,她无意瞥了?眼?墙上的画,便似被钉在原地,再也迈不开腿了?。 那是一张春日图——画的是漳水畔的桃林,千株万株,繁花似锦。 那是她在王府后苑,照着三株桃树亲笔所画! 她环顾四周,在幽暗的角落躺着一张琴——她疾步走过去?,落霞式样,梓木的底,梧桐的面,蚌贝的琴徽…… 她的目光转向内寝。 这?时,贾侍郎正在门口朝她招手?,「四娘,你怎么还不出来??」 「贾侍郎!」清操直直望着他问,「这?……这?里?是谁的府邸?」 贾侍郎只?管催促:「你先出来?!快出来?!」 清操非但没有依言出去?,反而坐到了?琴边。 「刚阳参军还跟我说,他想要留下你,你这?么不懂规矩可是不好……」 清操拨弄了?一下琴弦,颤声道:「贾侍郎,其实我会弹《兰陵王入阵曲》的,我现在弹给你听!」 她说完,兀自低头弹起?来?。 曲子是从头开始弹的。 从霸府初遇,到中元再遇,到东馆授琴,到款月和鸣,到青庐大婚,到野置谈心…… 曲调抑扬起?落,百转千回,并不似《入阵曲》。 贾侍郎是想进屋拿她,却又不敢擅闯,只?得回身去?找阳参军。 琴音已?把?阳参军引了?回来?,众伶人也都尾随回来?,聚在门口围观。 阳参军步入房中,压低声音怒道:「你这?娘子怎么回事?赶紧出来?!莫要扰了?……」 他话未说完,抬眼?瞧见?一人。 那人扶着青绫步障,半隐在帷幔之中。 煦煦的风吹起?帷幔,才可见?那人穿着缣帛的寝/衣,赤着脚,髮髻松散,面色青白,微佝的身子正在止不住地发抖。 「清操!」他竭力嘶喊,听在旁人耳中也不过是沙哑的低吟。 但琴声戛然而止了?。 清操站起?身,先是缓步,而后疾奔,奔向步碍旁的那个人。 她仰着头,闭上眼?,抚摸着他清瘦的脸颊,挺直的鼻樑…… 「真的是你吗?这?么多天?……你……都不曾入梦啊……」 僵冷的指尖传来?丝丝暖意,进而弥散开湿/粘的水气,耳边响起?那熟悉的嗓音,浅浅呢喃着她的名字:「清操……」 她才敢重新睁开双眼?——她太怕这?是一场美梦了?。 「是二兄寄错了?信,还是阿叔传错了?话?」她终于确信这?不是一场梦,「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的……」 说完这?句话,她终于无法?遏抑地大哭起?来?—— 失而復得本是人世间最欢喜的事,但人表达最欢喜的方式却往往与最悲伤等同。 她这?一哭,全身剧颤,孝瓘脱力跌倒在地,却还是将?清操紧紧护在怀中。 而他自己,唯见?胸口起?伏,面色惨白,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阳参军怔怔地站在门口,连旁边的贾侍郎问他,「这?怎么回事?」他也恍似听不见?。 直到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头看,唤了?句「马先生……」 马嗣明?手?中端着药,伸着头往房中瞧了?瞧,问阳参军:「是你寻到的王妃?」 「这?位便是郑娘子?」阳参军尴尬地笑?了?笑?,「贾侍郎奉诏送来?二十名女子,不料郑娘子竟在其间……」 贾侍郎惊讶道:「臣奉陛下旨意为大王买妾二十人。这?位娘子姓张,名唤四娘,是从靖水的曲坊买来?的……」 马嗣明?嘆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说完,便步入堂中,他先将?呈盘置于案上,然后走到孝瓘和清操身边。 「殿下身体远未復原,还请珍重。」说完便伸手?去?搀扶孝瓘。 清操瞧见?马嗣明?,又看了?看孝瓘那毫无血色的脸庞,忙强抑眼?泪,对孝瓘道:「马先生说得对,你看你连鞋都没穿,我扶你进去?好不好?」 二人合力将?孝瓘扶回床榻,在他身后加了?枕头和隐囊,马嗣明?从外面端来?药,督着孝瓘赶紧饮下。 孝瓘刚倚在隐囊上,清操的药匙也才抵到他嘴边,他竟自脱力,失去?了?知觉。 清操丢开药匙,抚着他的脸急唤了?好几声。 马嗣明?拾起?药匙,连同药碗放回呈盘,道:「殿下身体十分虚弱,方才一番折腾,消耗甚大……」 「马先生,他……现在什么状况?毒解了?吗?」 马嗣明?点了?点头,「王妃放心,殿下已?服过解药了?。」 清操长舒口气,「是马先生找到解药,救了?殿下吗?」 马嗣明?摇头笑?道,「是王妃啊。」 「我?我……哪有……」 「是王妃在定州养的虺易。」 「那几只?……」清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都被先生炼成解药了?吗?」 「因我救治至尊,又被徐之范进谗,殿下不得已?散尽门客,又强令我离邺归乡。我回到安喜西郊草庐,却惊喜地发现王妃所搭建的暖棚中有几十只?虺易!」 「这?……这 ?怎么可能?」 「我初时也是不信。找了?好几个药商鑑定,都说就是盐泽虺易,而且体色有明?有暗,显然就是雌雄兼有。」 「这?……更加不可思议……」 「王妃想想,我当初带回八只?蜥蜴,先用一只?试萃。可我为殿下炼药时,仅剩了?六只?,剩下一只?呢?」 清操努力回想,答道:「那年正月望夜,我去?给蜥蜴餵食,发现原来?的七只?忽少了?一只?。我与避尘四处寻找,终是没有寻到……但那也仅仅是只?母蜥而已?啊?」 马嗣明?点了?点头,「这?便对了?。我查遍医典,发现此物?有一奇异之处,当一只?母蜥长期处于无偶状态,它会自行产下一只?公蜥,并与之繁衍生息。1」 「我感激上苍造物?,机缘巧合,更感激先生潜心研究……」清操起?身欲行礼,马嗣明?却抢先揖道,「草民并未做什么,却从此医案中获益良多。」 「既是如此,我为何在荥阳收到广宁王殿下的讣文?」 「我发现虺易,炼制解药花了?一段时间,待我带着解药赶来?青州,殿下已?然摸不到心脉,亦没了?唿吸……」马嗣明?哽了?哽,「他们把?殿下停于正寝,立了?招魂幡,又给广宁王送了?信,只?待筹备好一切,便送归邺城。」 「草民闻讯也是悲痛万分。不过事已?至此,我坚持用浸过解药的银针刺了?几大要穴,万幸殿下渐渐有了?微弱的唿吸;又用丝绢蘸药沥入他口中,数日后殿下重开双眼?。因五脏受损,不能饮食,这?些日一直用莲藕,百合等新鲜酿汁来?固护元气。近来?他大多昏睡,偶尔醒来?说上一句话,便是着人往荥阳送信,得到的消息却是王妃失踪的消息。自此他醒来?的次数多了?,身体恢復得却极慢。我也是没想到,今日他竟能起?身,又走出这?么远的距离……」 清操心中发紧,她含泪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孝瓘。 孝瓘这?一觉睡得极沉。 天?明?时,清操起?身去?解手?,待她回来?时,只?见?孝瓘已?从床上滚落在地。 她急忙跑过去?扶他,本以为要使出吃奶的劲才行,却不料这?用力一勐,直将?他推到旁边的坐榻上了?。 她撑住他的身子,寝/衣歪扭,露出深陷的琵琶骨;而扶着他的手?,也能感觉到稜稜的肋骨。 她心中陡然一酸,他这?一趟幽冥往返,不知遭遇了?怎样的磨难。 「碰到哪里?没有?疼不疼?」 孝瓘却不回应,只?是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清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她也怀疑过,「我昨天?便确认过了?,这?不是梦,是真的。」 她边说,边拉过坐榻上的凭几,放在孝瓘身侧,让他能舒服一点。 「我让派人去?荥阳接你……」他哑着嗓子,「好容易找到阿叔,阿叔却说你在一个偏僻小置失踪了?,阿叔还说八成被个盗马小贼掳走了?,他已?报了?官,却一直没有消息。」 他一连说了?许多话,难免有些气息不继。 「阿叔口中的『盗马小贼』就是尉相愿。」清操笑?了?笑?,遂把?自己的经歷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最后又从怀中取出猞猁的供词,交到孝瓘手?中。 孝瓘的指尖轻颤,心中五味杂陈——他太能理解,清操是以何种心态去?做这?件事,亦如他当年乔扮齐姬,深入突厥大营。 他看了?她好久,竟不知能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道歉: 「清操,你做得太好,而我做得不够好……我应该早些送你去?罪还乡,早些为你请封王妃,这?样就不会陷你于尴尬之地,你也不会被阿叔说成辱没家门而强行带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清操摇了?摇头,笑?了?,「只?是我错信了?那句『生同衾,死同穴』,后来?想通了?,能与你同入轮迴便好,这?副皮囊归于何处又有什么差别?」 「清操……」他心中大急,执握起?清操的手?,沉声道,「自今日起?,我们不指望轮迴,不期待来?生,只?好好过完这?一生,好吗?」 清操掏出绢巾擦了?擦他额上的虚汗,轻轻回了?一个「好」字。 十日之后,孝瓘已?能饮下一点清粥。 此时他总算有些力气起?身,清操见?他因久不沐阳光而苍白的脸,便令人用辇抬他到园中晒太阳。 清操瞧见?堂上「羁迷」的匾额,便问孝瓘:「是你让他们换的?」 孝瓘点了?点头。 「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我那日看到这?块匾,还觉得很合我的心境。你又为何要换成这?两个字呢?」 「你以为我已?不在,而我又找不到你,羁雌迷鸟,这?不挺配的?」孝瓘笑?笑?。 「那倒也有些道理……」 「还有一层意思。」孝瓘道,「枚乘《七发》说:『龙门之桐,羁雌、迷鸟宿之,斫斩以为琴,乃天?下至悲也。』我看到落满灰尘的听风,心想这?天?下至悲之音,莫过于空有一张琴,却无人弹旧曲,遂让他们换上此匾。」 清操听他这?么说,轻轻嘆了?口气,「眼?下重逢,这?匾也可换了?吧?」 「依你说,再改成什么呢?」 清操想了?想,「还是『听风』二字吧。」 「一直不曾问,这?琴名取自什么地方?」 清操浅笑?,念起?建安七子之一刘桢的诗: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继而又道,「阿翁希望我如松听风,品格坚韧,所以赠我这?张听风琴。」 他们往前穿过竹径,忽见?先前遍布树坑的空地,新植了?许多栀子树。 洁白的同心花盛开在枝头,便如兰陵王府中的那些一样。 「原来?这?片空地是为了?种栀树的……」 清操话音未落,只?见?贾侍郎迎面而来?。 「贾护见?过殿下。」他朝孝瓘行了?礼。 孝瓘把?他请到书房落座。 「至尊惊闻大王远游,哀郁五内,又闻殿下復生,喜出望外。大王孤身入阵,曾立下汗马功劳,特命臣遴选二十名女子送至青州侍奉大王。至尊一片心意,大王务请领受,我也好尽快回去?復命。」 孝瓘看了?看清操,对贾护道:「至尊心意,臣怎敢不受?我已?请人代笔,写?好谢表,还望侍郎转呈陛下。」 清操从书案上找出昨晚写?好的谢表,交与贾护。 贾护接过来?粗览,惊异道:「殿下仅留下……郑娘子一人?」 「侍郎从曲坊中救出我娘子,高肃铭记于心。」他说着,又令僕从将?先前备好的三十金奉上,「此物?权作谢礼。 贾护受了?礼,也不再多说什么。 孝瓘又提醒道:「靖水曲坊涉及领军府正在追查的细作。我已?将?相关证物?派快马送至领军府了?。从那里?买入的伶女,请侍郎切勿私下处置。」 贾护听完吓了?一跳,他在御前侍奉,自然清楚孝瓘说的是哪桩事,忙道:「我来?青州本就是领军府协同护卫,现今让他们直接押回审讯便好。」 贾护走后,清操端了?清粥过来?投餵。 孝瓘吃得很慢,却很认真,吃完之后,看着清操道:「你帮我再写?一篇奏表,行吗?」 清操坐在案边,铺好纸,掭饱笔,听完孝瓘的口述,却不禁笑?了?。 「哪有自己为自己请封王妃的?还是等你身子再好些,自己写?吧。」 「你既为至尊所赐,而我又无王妃,现在上表请封,正是时机。」 「但你驳了?余下的十九人,陛下会不会不悦?要不你把?那几名良家子留下作妾?」 「我唯你一人足矣。」 清操夹着笔,托着腮帮看他,「我刚想了?想突然回过些味来?,是不是若我不在此间,你便会收了?那二十名美妾?」 孝瓘指天?,道:「天?地良心,若你不在,我一个都不会收。」 「你分明?唤我旁边那女子进内/寝服侍。」清操撇了?撇嘴。 孝瓘努力回想。 「哼,没话说了?吧?」 清操放下笔,起?身走到孝瓘身边,「殿下若想留下她们,我去?帮殿下把?贾侍郎叫回来?!」 孝瓘一把?拉住她的裙角,委屈巴巴地说: 「娘子,我想起?来?了?……那日阳士深忽来?说,至尊赏赐了?二十名姬妾。不知过了?多久,我神智模煳间,隐约听见?有人在递次报姓名,就在那群人中,我竟听到了?你的声音!我让阳士深把?最后一个说话的女子带入内寝,他领进一女,却不是你,我盘问了?她一会儿。之后,我让阳士深把?所有女子都带走了?。亏得你后来?弹了?《四娘曲》,我才拼了?命出来?看上一眼?……」 「可阳士深对贾侍郎说……会留下我……」 「想必是他看上你了?。」孝瓘笑?了?笑?,「管事的人,欺上瞒下也是常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清操听罢点了?点头,忽又提高了?声音,道:「等一下,不对啊,你还让那女子褪了?衣衫再进去?呢!」 「那是阳士深自作主张!」孝瓘跟着提高了?声音,他见?清操瞪着他,又矮了?气势,「你想我那时病得多重啊,哪有心思看别的?」 「你的意思是,若病得轻些,便有心思了??」 「娘子,不行了?,头好晕……」 清操初时抱臂,含了?笑?看着他,却见?他鬓角隐有汗珠,料想应是半真半假,便上前坐在他身畔,扶了?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孝瓘返身,桃瓣一样的眼?,凝在她的唇上,喉结随之一动。 清操笑?问道:「头不晕了??」 「嗯……好多了?。」 「果然病得轻些,便会生出别的心思。」她单指端托起?他的下巴,凑到他唇边,孝瓘刚想袭上来?,她却逃去?了?他耳边,轻轻往里?吹气道,「可惜,郎君,我昨日入月了?……」 孝瓘捂上耳朵,忿然道:「入月吹什么气?以后入月就直接说,不许在耳边吹气!」 清操「哈哈」笑?出了?声。 此番奏表送上去?没多久,天?子高湛很痛快的允准了?。 恢復妃位,玉牒增名,不做马奴的清操,再次成为兰陵王妃。 不过,这?也许是高湛作为皇帝批的最后一批奏疏了?。 河清四年四月(公元565年),在和士开和祖珽的谋划下,年仅九岁的太子高纬即皇帝位,而高湛则被尊为太上皇帝。 高湛终于用这?种方式终结了?北齐兄终弟及的旧俗。 岚院的夏天?美得像仙境。 碧蓝的天?空飘着大朵的白云,云影映在葱郁的山丘上,便如丹青画手?在已?干透的画中积涂一层浓墨。 自从清操把?万宝儿接到岚院,平池静竹之间陡然多了?几分喧闹。 孝瓘带着宝儿放纸鸢,清操则在亭中抚琴。 宝儿听见?琴声,忽然驻了?脚步,返身跑回到亭边。 等孝瓘收了?纸鸢,只?见?宝儿正坐在阶上,用小手?托着腮帮,认认真真的听清操抚琴。 孝瓘拍拍他的肩膀,问道:「不玩纸鸢了??」 宝儿仿佛根本没听见?,直到清操弹完一曲,收了?尾音,才转头看向孝瓘,反问他道:「你还想玩吗?」 孝瓘被他问得一结,「你这?么说,好像是你在陪我玩!」 「难道不是吗?」宝儿对他眨了?眨眼?睛,「我陪你画纸鸢,还陪你跑了?整个下午。」 孝瓘气唿唿道:「嘿,那我可谢谢你了?!」 「不客气。」宝儿大方地挥了?挥手?。 清操「噗」地笑?出了?声。 孝瓘白了?清操一眼?,又对宝儿道:「那你还是去?陪你干阿娘玩吧!」 清操已?将?宝儿认为假子,平素便让他唤自己干阿娘。 宝儿看向清操,眼?睛瞬时亮了?起?来?。 清操问道:「宝儿,你想学弹琴吗?」 宝儿的眼?睛更亮了?,小脑袋如捣蒜般点起?来?。 清操把?宝儿抱到腿上,这?样他才能将?将?够到琴弦。 孝瓘嘆了?口气,自语道:「我还真是盐吃多了?。」 「嗯?」清操分神问他。 「闲的。」 清操莞尔一笑?,「那就进屋喝口水。」 孝瓘又嘆了?口气,背着手?往书房去?了?。 他坐在窗边,拿起?早晨看了?一半的文书,巧的是这?篇文章还就是关于「盐」的。 伴着窗外嘲哳的琴音,他勉强读完了?文章,心情变得也如这?琴音一般了?。 傍晚时候,清操端着一盅菱芰粥进来?。 她远远瞧见?孝瓘正表情凝重地端着一封信看,到了?近前,他却匆匆收了?信。 「怎么了??」清操试探着问。 孝瓘接过粥盅,僵涩一笑?道:「自邺城寄来?了?几封信。」 「谁寄来?的?」 孝瓘低头吹粥,仿佛没有听见?,清操又问了?一次,他才晃过神道:「三兄……还有尉相愿——他说,曲坊的案子办得差不多了?。」 「哦?」清操发觉他有意迴避了?孝琬的信。 孝瓘却继续说曲坊的案子—— 「你把?尉相愿丢在郊外,他走回邺城,直接去?领军府找了?延宗。延宗担心你的安危,请旨查抄曲坊。就在你离开曲坊当晚,他就带人沖了?进去?,直接将?坊主乌矮若干锁进了?大牢。」 「不愧是阿胖……做事还是这?么鲁莽……」 「他好歹知道带兵进去?,某人却敢只?身前往,才是真……」孝瓘话未说完,清操已?夺了?他的粥盅,他忙改口道,「才是真……正令人钦佩的勇者。」 清操这?才把?粥还给他,「然后呢?」 「曲坊本就与不少朝臣有牵扯,延宗贸然查抄,便如捅了?马蜂窝,指摘他的奏疏如雪片般送到至尊案头。好在此时你拿到的供词送至邺城,解了?他的围。」 「那乌矮若干有供出什么吗?」 孝瓘拿出一封信,递给清操看,清操大略浏览,惊讶道:「乌矮若干是玉壁人,受命于韦孝宽……他是西贼的细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孝瓘点点头:「他在靖水开设曲坊,用以收集情报,散布谣言,收买朝臣。他收养了?契胡兄妹阿垭和阿嵴,并将?他们培养成细作。根据乌矮的口供,那日给卢见?樾暗示危险的人,正是站在曲坊门口迎接我们的阿嵴。」 「那卢见?樾也是西贼了??他们故意把?羊皮函放在卢见?樾身上,就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突厥人?」 「应是如此。」孝瓘喝下最后一大口粥。 「此事能查清便好,也算了?结一桩心事。」清操笑?着捏了?捏他鼓起?的腮帮,「我看你气色好多了?,看来?恢復得不错。」 孝瓘抹了?抹嘴,笑?道:「你在我身边,自然好得快。」 清操伸头看了?看空碗,「菱芰粥有这?么好喝吗?」 孝瓘连连点头,乖巧道:「别人做的不行,独是娘子做的才好喝。」 清操衔笑?,白他一眼?,道:「既如此说,那我们回东阳城吧,我听说刺史府里?有一处水塘。」 「我还没全好。」 「怎了??」清操蹙了?眉问道。 孝瓘怕她乱想,只?得如实说:「其实我刚到青州,就是住在东阳刺史府。结果富商大贾,本地豪绅都来?拜会,名为探病,实则带了?金银宝器来?行贿。无奈之下,我只?得寻郊野别苑来?住。这?座岚院是青州阳氏的旧宅,隐秘安静,我使人化名租下宅子。但阳氏透过别的渠道打探到是为我所租,阳士深来?拜会,索性要把?宅子送我。我没收宅子,却把?他收下作了?行参军,正好帮我往来?东阳传递文书,顺带管理岚院。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可把?我在岚院的消息透露给本地高门。」 「青 州果然富庶,难怪朝中都说,宁为青官,不为京官。」清操笑?了?笑?,「看来?太上皇帝对你还怪好哩!」 孝瓘自嘲地笑?了?一下,「当初太上皇帝扶我上位,是为了?打压六镇勛贵,可我在军中名声愈炽,他对我忌惮必然愈深。加之上了?那篇平西奏疏,更使他怀疑我合流勛贵的野心。将?我外放青州,就是用钱财消弭这?野心罢了?……」 清操嘆了?口气。 孝瓘的野心,从来?都不是皇位或权势,然而皇座之上的人,眼?中却永远只?有这?两样东西。对他们来?说,一个无懈可击且名声籍甚的臣子,是最危险的存在。 「清操,你说,我应该用沧浪的浊水濯足吗?」 清操断然摇头,道:「高冠长佩,芰荷为衣,芙蓉为裳,古今名臣,我唯敬伏屈子一人。」 这?夜骤雨之后,天?气晴爽,孝瓘命人牵出重霜。 重霜已?多日不见?旧主,今日一见?,格外欢悦。 孝瓘上前轻抚了?马鬃,它才安静下来?。 清操从门廊中走来?,她头戴风帽,身着短襦长裙,瞧见?重霜,惊讶问道:「今日要打马出游?」 「嗯。」孝瓘浅笑?着。 清操把?裙摆掖进腰间,露出缚裤,然后扳鞍认蹬,动作流畅地上了?马。 「娘子的骑术愈发娴熟了?。」 清操得意下望,道:「其实我们可以二马骈行的。」 孝瓘扶着马鞍,一跃上了?马背,他把?清操揽在怀中,又在她耳边轻轻吐息:「是我还不行,你须带着我。」 清操脸上一红,侧头对孝瓘道:「那郎君便坐稳了?!」 在清操的驾驭下,重霜便如脱缰野马,风驰电掣般下了?山。 到了?山脚下,清操擦着冷汗问孝瓘:「你实话说,为妻的骑术如何?」 孝瓘笑?了?笑?,道:「特别好,有一种下凡的感觉。」 清操用肘顶了?他腹部,孝瓘轻「呃」了?一声,怨念道:「是你让我说实话的。」 清操回眸一笑?,「现在我们去?哪儿?」 「去?海边。」 ** 我觉得这?章甜齁了?,是不是吧? 下章去?海边发糖咯 观沧海 骏马在雪沙上飞驰, 青色的衣裙仿若卷蓬。 行至险石之上,只闻浪击之声,清操勒住马缰。 眼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 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原来这就是海!」清操倚在孝瓘怀中,仰头看?他,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海, 你呢?」 「第二次。」孝瓘道, 「刚到青州时, 来过海边一次。当时就想?, 若你在就好了。」 重霜从?险石走到平缓的沙滩,烈日下的沙闪着盈盈的光,同?波光粼粼的海水一起?, 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海浪一波波涌上来, 或高?或低——低时只见远处的一行雪, 高?时径直冲湿了鞋。 二人无奈脱了鞋袜, 绾起?缚裤,踩在细软的沙上。 然而脚下的沙并不坚牢, 海浪一去, 便簌簌地随波而去,清操只觉得脚底痒痒的, 甚是有趣。 孝瓘却单膝跪在地上, 拿着匕首挖沙子。 「你在干嘛?」清操好奇走过去,还?未到近前,不知是个什么虫从?沙中冒出来, 横着从?她面前快速闪过,也不知最终去了哪里。 清操吓得「啊」地一叫, 復又一跳。 「什……什么啊?」 「好像是只小蟹。」孝瓘举着匕首笑道,「我听他们说,沙孔中能挖出动物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蟹?」清操听过毕卓持蟹的典故,在家宴上也吃过糖蟹,但显然同?刚刚看?到的那个「虫」不太一样,「这么小?」 二人又齐心?挖另一个沙孔,又钻出一只小「虫」,这回?清操看?清楚了,果然是只蟹。 清操还?在蟹洞旁挖出了贝壳,大小不一,形态各异。 她捧着贝壳对孝瓘道:「我见过阿翁收藏的铜贝,形态简直一模一样。」 他们在沙滩上玩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夕阳低垂,染红了海天?之间的云彩。 白鸥掠过橙红色的明霞,落在清操写?在湿沙上的字边,「死生契阔。」 清操把匕首递给孝瓘,孝瓘接过来,匕首尖在沙前晃了又晃,却只写?下「执子之手」四个字。 清操一愣,试探问道:「你是不记得下半句了吗?」 孝瓘放下匕首,敷衍地「嗯」了一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清操拂掉孝瓘写?的字,「快点写?,一会儿天?就黑了。」 孝瓘只望着即将归于崦嵫的红日,渐近幽沉的海面,迟迟不肯落笔。 「当年河中抱树,说好同?去同?归。今日面对沧海落日,正好写?下这誓言呀……」清操见他犹豫,又道,「莫非……你心?有旁骛?」 孝瓘笑了,他站起?身,伸指把她的乱发别在耳后。 「你看?那海水,层层迫近,用不了多久,这些字便会被冲掉了。」 清操看?了看?浪头,果然愈来愈近,「涛之起?也,随月盛衰?1」 「这我倒没发现?,你怎么知道的?」孝瓘好奇道。 「我读《论衡》中说的,不知真假,今见日落月升,海潮便冲上来,想?来真是有些道理。」清操弯目笑了笑,「所谓誓言,镂于金石也未见得被铭记,何况是这松软的滩涂,只有放在心?里,方可为信。」 孝瓘浅吻了她的额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当太阳收敛它最后一缕光华,整个海面都陷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了。 云间的初月,把他们的剪影画在微莹的沙滩上,十指紧扣,相偎相依,随着执在前面的火把,朝着岸边的石屋缓缓而去; 出云的朗月,映出白沙上的字迹——「死生契阔」,渐渐被海水吞去了笔画,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海不远的地方是个村落。 村落凋敝,已无人居住,唯剩下成排的石屋。 孝瓘已命阳士深打扫出一间。 二人和衣躺在冰凉的石板床上,那角度正好看?见挂在海上的一轮明月。 「此处正可听风赏月。」清操枕着孝瓘的胳膊,悠闲地说。 「清操,若有一日归隐田园,你最想?做什么?」 「自然是谱曲弹琴了。你呢?」 「我?……」孝瓘顿了一顿,「听你弹琴。」 清操的笑意漫上唇角。 「对了,我还?想?整理古曲,制作上古乐器……我想?让后人也能『听』到今人的声音,而不仅仅是在史册中僵板的墨字。」 「听?」 「嗯。」清操解释道,「有乐器,有曲谱,自然就可以『听』了!」 「你这想?法真的很好……」孝瓘温声道,「大兄殁时,天?子赐字,我曾感慨『人之一世,究竟为何而活?』难道当真只为那区区谥号吗?今日听你这番道理,忽然觉得,能为后人留下些有用的东西,或许就是活着的意义了。」 「一段文字,一首乐曲,一尊石像……无数前人的点滴累积,汇聚成我们现?在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倘使祖先有灵,必会在璀璨星河望着今人,能否将他们的心?血流传下去,能否再?奉上自己的一丝丝成就……我自知力量微薄,却也从?不认为人生虚妄。」 她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便仿佛那璀璨星河。 「你今天?……格外好看?。」孝瓘在她耳边轻语道,「你今天?……入月了吗?」 清操莞尔。 「没有。」 彩云逐月,房中的光线忽然暗下来。 当眼前浑浊一片,其他感官就变得格外敏感。 近处的墙壁散发着咸腥的潮味,远处的浪涛恰似低啸的巨兽,穿窗而入的好风竟也幻作巨兽吞吐的气息了…… 「怎么这么黑……你怕不怕?」清操颤声问孝瓘。 孝瓘握着她冰凉的手,「自有你后,我已不怕黑了。」 清操的手渐渐恢復了暖意,她窝在他怀中小声地笑,「那你当如何谢我?」 「唯以此身相报。」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一股气流蔓延在她耳廓,又簌簌地流入她的耳窝中。 清操笑着,怕痒似的地躲了,却又以同?样的招式袭上他的耳畔,悄声言道:「那今晚……可得让我省些气力……」 朝阳透入眼底,红彤彤的一片暖意,清操懒懒地开眼,入目是他恬静的睡颜。 她用指尖浮在他的眉心?,看?他睁了眼,索性?将唇贴过去,想?在他额上留个浅浅的印记。 他却故意向上仰,致使那唇瓣刚好落在他的唇上 。 她抿着唇笑。 他们坐在石桌边吃早餐。 早餐是新鲜的鱼脍,既无盐也无酱,多少有些寡淡。 「海边应该不缺盐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孝瓘停了筷子,若有所思道:「缺。」 吃完饭,他们继续沿海而行。 海岸边的滩涂渐渐开阔,开始出现?些「田畦」,再?往前走,便是草棚,棚中青烟漫空,非常呛人。 清操边挥手扇,便剧咳起?来。 孝瓘忙带马往海边去,与草棚间隔开一段距离。 「好些了吗?」 清操嗽了嗽嗓子,问道:「海边用火吗?怎么这么呛?」 「这些『田畦』是海泥堆积而成的,经过多日暴晒,形成『卤盐』,再?把卤盐运到草棚的大灶中煮,所得便是盐了。」2 「啊!这就是青州盐场!」清操兴奋起?来,不过很快察觉到异样,「这么大的海,怎么才这么点草棚?难怪军中、市面的盐如此紧俏了。」 孝瓘嘆了口?气,「我也是到了青州才明白缘由。这些盐场并非官营,而是青州几?大豪族的私灶。他们把盐按市价统一卖给官府,而官府仅征些灶税。为了卖出高?价,他们就联合在一起?,刻意压低产量。」 「那为何不收归官营?」 「盐丁均为大族家奴,若改为官营,便是断了他们的营生,有与细民竞利之嫌。」 「那豪族压低产量,很多盐丁也一样没活干了啊?」 「你说的对。譬如我们昨夜所住的石屋,以前就是盐村,现?在那里的人很多都迁往内陆,或改作渔民了。」 「就不能官私兼营?」 「其实我已向朝廷请款修建官营大灶了,但奏疏被太上皇帝驳回?了。」孝瓘皱着眉头,重重嘆了口?气。 清操拍了拍他的手背——听说太上皇帝正在晋阳大修宫殿,因为那里没有适合新帝的居所。 自海边回?到岚院,清操便染了风寒,高?烧了好几?日。 好容易退了烧,她却仍觉身上惫懒,不愿多动弹半分。 适逢孝瓘准备迁回?东阳刺史府,清操便瞒下不适,陪他一起?收拾东西。 启程那日,她硬撑着赶了半日的路。 孝瓘带她入了后院,院中有一片莲池,池边有水榭。 清操凭栏赏莲,翠茎红莲,娇艷欲滴,在她眼中却陡然幻作黑白,她惊慌地望向孝瓘,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她就这般无知无觉地从?栏杆上翻入池中。 孝瓘饶是反应迅速,也只抓到她的衣角,衣料「嘶啦」一声,断作两片,而她已然落水。 孝瓘一阵心?慌,丢掉手中的半截衣袖,一跃纵入水池。 他一把托住清操的腰肢,使她的脸能迅速浮出水面。 她的头无力地歪垂,颓然栽进他的怀中。 他用手晃了几?晃,她却双目紧闭,没有半点意识。 阳士深领着僕从?也都纷纷跳入,众人合力将清操抬上水榭。 孝瓘也不知如何施救,只是抱着她的上身,使劲拍打她的后嵴。旁人七嘴八舌出着主?意,甚至建议他把人倒立过来控水。 这时,马嗣明闻讯赶来,他让孝瓘把人放平,用力挤按胸腹,清操总算呛咳出声,口?鼻中缓缓流出水来。3 「清操!」孝瓘急唤一声。 清操动了动嘴唇,似是应了句「没事」,却又再?次昏厥过去。 马嗣明用双指探了探鼻息,才对孝瓘道:「殿下放心?,水咳出来便无碍。」 孝瓘抱起?清操,往内寝去了。 清操醒转时,竟有些分不清睁眼还?是未睁,因为无论怎样,周遭都黑乎乎的。 她想?用手揉揉眼睛,却觉手被人紧紧握了,她才动指尖,身旁便移来一团融融的火光。 孝瓘的脸出现?在橘色的光晕中,他的眼圈红红的。 清操伸指接住他眼角的一颗泪,浅笑道:「我在塘中瞧见菱芰,就想?下水采一些,没想?到欲速则不达。」 「你都把菱芰砸烂了……」孝瓘长舒口?气,胡乱抹了把眼睛。 清操「咯咯」笑了两声。 「下次你若再?这般采菱,我保证以后都不喝菱芰粥了!」 清操赶紧捏住自己的嘴巴,「下回?拿长杆。」 「饿不饿?」孝瓘转身端过碗,碗中是腾着热气的饼。 清操看?那饼的模样,揣测道:「你做的?」 「嗯。」孝瓘开心?地点了点头。 「豚皮饼?」 孝瓘又开心?地点了点头,「我已经做得这么好了吗?」 「倒也不是。若不是你做的,我就猜别的了,但你说你做的,那就只能是豚皮饼了。」 清操刚想?接碗筷,孝瓘却已夹起?一角,吹凉了放在清操唇边。 清操张口?吞了,欲咽未咽之时,却听孝瓘忽然问道:「娘子,你多久没来月信了?」 「咳咳咳……」饼渣呛进了气管,孝瓘赶忙腾出手来帮她拍背。 「你问……问这个干嘛?」清操好容易舒缓过来。 「马先生说……你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乃妊娠之徵。」 「啊?!」清操的脑海中飞速回?忆着上次月信的时间,「上个月该来,确实没来……」 她说完这句话,望着孝瓘静静地笑了。 却还?不待孝瓘回?应,她忽觉腹内窒堵,遂扶着床边干呕起?来。 孝瓘吓了一跳,赶忙给她拍背顺气,她抬起?头,擦了擦涕泪,「这么灵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说来此事偏就这般灵验,自打知道了怀孕,清操还?真就孕吐起?来,饮食口?味也变得逐渐离谱。 譬如她以前常饮的酪浆,现?在闻来总有腥膻之气,可除却腥膻,酪浆下腹后的回?香又让她垂涎,所以让孝瓘想?办法找些东西压住膻气。 孝瓘命厨下寻来许多调料,均难如愿,清操索性?手持大葱,一口?葱白,一口?酪浆地吃起?来。 直看?得孝瓘目瞪口?呆,「这……好吃吗?」 清操细品了品,「不难吃。」 后来孝瓘陆续发现?她更多的创新吃法:蘸着盐吃甜榴,可以吃到又甜又咸的石榴;用醋蒸葡萄,只为吃到更酸的葡萄…… 清操每次弄出一种新吃法,孝瓘总要抢在前头吃上一口?。 「统共就这么一点,你还?抢我们娘俩的!再?说了,你哪次吃完不咧嘴?」 孝瓘开始只吃不说,后来见她真急眼了,才解释道:「我……我是怕食性?相剋,你再?制出些毒来……」 入冬以后,清操的饮食才趋正常。 此时她也因腹重的关系,深居简出;孝瓘却是早起?晚归,忙碌非常。 好容易到了年底,以为能安稳过个元日,哪料太上皇帝一纸诏书,要宗室携亲眷回?邺祫祭。 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孝瓘实在不忍清操受苦,他正想?写?奏表说明情况,可谒者又转达了陛下口?谕:「请大王务必带上王妃。」 「为何啊?」孝瓘不解。 「太乐署想?请王妃再?去帮忙理理祫祭之庙乐。」 孝瓘生了怒意——前次就因为修乐,闹出了那么大乱子。 他强忍粗口?,断然拒绝道:「我娘子身怀六甲,如何去帮他们谱乐?他们既食君禄,理应为君分忧才是!」 谒者为难道:「殿下若是抗旨,怕是不好……而且新帝登基,陛下又诏改了几?位神主?的庙号,太乐署为避免差池,才请郑王妃回?去理一理……」 清操在孝瓘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道:「让我去吧,我正想?与你一同?过年。」 张主?簿已提前接了信,洒扫庭院,掸拂蛛网,疏浚沟渠,待一切安妥,孝瓘和清操也于年前赶到了邺城。 他们达到那日,尉相愿正提着一壶岁酒,站在凛凛寒风里。 瞧见孝瓘率先下了马车,他晃着走过去,前膝行礼,故作轻松地唤了一声:「殿下!」 孝瓘双手将他扶起?,他使劲捏已经通红的鼻头,噙着泪道:「唉,天?太冷了,都给我冻哭了……」 孝瓘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咱们还?像以前一样,喝酒吃肉,上阵杀敌!」 这时,清操正挑了车帘出来,孝瓘赶忙回?身去扶。 尉相愿见她,赶紧吸了吸鼻子,唤了一声「王妃!」 唤完他又多看?了一眼,道:「恭喜殿下、王妃!」 清操腼腆一笑,抚了抚微微隆起?的肚子。 尉相愿提酒在前,孝瓘扶着清操在后,二人还?在谈论着周贼细作案的诸多细节,清操的目光已转向周遭:熟悉的游廊,庭院,还?有身边的人——她仰头看?了看?孝瓘,恍然有隔世之感。 「怎么了?」孝瓘暂停 了与尉相愿的对话,转向清操。 清操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日,孝琬请兄弟们至河间王府,一来祭拜父皇,二来为孝瓘洗尘。 暑往寒来,转眼半年多了,兄弟们再?见孝瓘,免不得唏嘘感慨。 延宗咧着嘴,用粗拳使劲地捶孝瓘的肩膀,说不上是哭是笑,只道:「过几?日我要同?你角力,看?你现?在还?能不能打赢我!」 「你自小何时胜过我?」孝瓘笑着回?他。 绍信一熘烟儿地从?门外跑进来,一跃骑在孝瓘胯上,双手挽着他的脖颈,端详着他的脸,「四兄,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二兄还?给你画了像……」 孝瓘回?头看?了看?孝珩,孝珩也正望着他,「好在画了一半,就接到马先生的信儿。我已派人去定州,把西郊草庐看?护起?来,你就放心?吧。」 「还?是二兄想?得周到。」 孝瓘放下绍信,看?到廊上一个小小的身影,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弘节,你为何不进房呢?」 弘节转过身,对着孝瓘行了礼,「我在这里等正礼呢。」 正礼为阿巫所生,亦是孝琬的长子。 孝瓘点了点头。 「四叔……他们说你……死而復生……」他仰着脸望着孝瓘,「那你……见到我父王了吗?」 孝瓘蹲下来,把他揽在怀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见到了,他怕他学样去做傻事;若说未见到,却又怕他会失望。 「弘节,你去过漳西皇陵吗?」 「嗯。」弘节点了点头。 「其实不仅仅我能看?到,你也可以。」孝瓘眼望向西面,「骨肉尽销,融入泥土,泥土滋养着草木,风吹草木,花叶又会四散天?涯……你的父王从?未离开,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于这世间。」 「我懂了,这便是佛说的轮迴?吗?」弘节终于露出了笑脸,「谢谢你,阿叔。」 这时,孝琬领着正礼从?廊上走来。 孝琬看?到孝瓘,脸上颇有些尴尬神色——孝瓘被罢黜尚书令,他得以递补上位;孝瓘的死讯传至邺城,他又去了兰陵王府,对清操说了那些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他去兰陵王府见清操的事,本不想?让孝瓘知道的;但清操心?里偏执的想?法,他觉得有必要告诉孝瓘。 所以,他把那晚清操说过的话写?在信里,寄给了孝瓘。 孝瓘给他行了礼,笑着他唤了一声「三兄。」 孝琬见他神态如常,心?中反生了愧意,他张臂抱了抱孝瓘。 孝瓘在他耳边轻声道:「谢谢你的信。」 孝琬一滞,遂笑道:「你回?来就好。」 二人先后返回?正堂,香案前已挂好了高?澄和孝瑜的画像。 按朝廷的规矩,文襄皇帝的牌位奉于太庙,祭祀应在除夕日,由皇帝亲自主?持。 但对文襄诸子而言,他们所祭的是父亲,而非皇帝,他们每年都会在除夕之前,在家中对着高?澄的画像洒酒祭拜。 此时孝琬的妾室陈阿巫,导引着诸王的女眷,也来到正堂。 孝瓘接过孝珩递来的香,又多要了一炷,转身便往后走。 他走到清操身边,把手中的香分给她。 祭拜开始,孝瓘并未回?到前排,期间几?次行礼叩拜,他就站在清操身边,扶着她一同?起?拜。 此举引得女眷们纷纷侧目。 尤其是阿巫。 那年,她随孝琬从?洛阳回?到邺城,不久生下了正礼。 正礼是孝琬的长子,她以为她会母凭子贵,然而孝琬只是赏了些金银首饰,还?把正礼送到邺南的花佛堂,交由他的家家文襄太后抚养。 她心?里明白,在孝琬心?中,她出身微贱,不配为河间王长子的母亲。 她遣人花重金,在颍川陈氏一旁支的族谱上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把这件事告诉了孝琬。 「其实我出身颍川陈氏……只是父母早亡,家中贫寒,不得已被送去作了侲子,后来又在军中……」她喏喏地对孝琬道。 孝琬不耐烦地打断:「我记得你是奴籍吧?」 他一如既往地用下巴看?她。 「不是。」阿巫反驳,「我家是军户。」 「颍川陈氏还?有军户?」孝琬不可置信地笑了。 祭拜之后,孝琬请大家入暖阁宴饮。 宾主?落座,一阵狂风突然穿门而入,吹灭了阁中的烛火。 黑暗忽临,众人难免有些心?惊。 孝瓘紧紧握了清操的手,低语道:「别怕。」 僕从?们慌乱地去寻火。 有个稚童的声音陡然冒出来:「快看?,那里有只眼睛……」 众人四下张望,果见半空中悬着一点青绿色的莹光,在一团巨大的黑雾里,的确恍似一只眼睛。 大家窃窃私语起?来。 烛火重燃,人们再?看?那点萤光,只是佛龛上供奉的一朵鎏金莲花。 「那朵莲为何会发光呢?」弘节执着地问出了大家的问题。 孝珩起?身过去端详,回?头问孝琬:「是舍利吗?」 孝琬轻轻点了点头。 这下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所有人都围拢过去,绍信更是惊得闭不上嘴,「这是……是……佛牙吧……」 相传佛祖释迦摩尼在拘尸那伽城涅槃,荼毗之后仅存世四颗佛牙舍利,因缘际会而流散各地。自汉时佛教流传入中原,佛牙就一直被歷代君主?视为稀世珍宝。 「三弟,此物甚重,不知你从?何处所得啊?」孝珩突然问道。 孝琬结了一下,答道:「偶……偶然得之。」 孝珩看?了眼孝琬,没有再?多问。 宴席结束,众人陆续离席告辞。 清操刚要起?身,却被孝瓘拉住,同?样未起?身的还?有孝珩。 待人都走光了,孝珩才又开口?问:「佛牙究竟从?何而来?」 「乃一西域胡僧供奉。」 孝珩字斟句酌,刚再?想?开口?,却听孝瓘说道:「三兄,佛牙非同?寻常,还?是上缴陛下为宜。」 孝琬立马沉了脸,道:「佛牙既能到我手中,必是内因外缘,和合而生,我只需顺乎其果便好,何必要将它献出呢?」 次日清晨,太乐署送来一叠颂词,上面写?着高?祖神武皇帝所用《武德》。 清操感到很奇怪:「是太祖皇帝的庙号改了吗?庙乐也从?《始基》改成了《武德》?」 送曲谱的乐官点了点头,「前几?日,太上皇帝下诏改的,王妃不知道吗?」 「听说有些改了,但不知细节……」清操蹙眉答道。 乐官兀自念叨:「若非为此,也不用劳烦王妃重修曲谱了。」 清操在家看?了几?日,太乐署索性?遣了牛车过来,想?把她接过去。 孝瓘不放心?,陪她一同?上了车。 「你小心?点,别太累了……」临别时,他还?反覆碎念,「傍晚我再?来接你……」 清操直接捂了他的嘴,「你常说尉相愿碎嘴,可你如今比他碎上百倍不止。」 孝瓘一笑,「我已经很克制了,其实我心?里想?了一百件事,但仅拣了最重要的一件跟你说。」 「如此算来,你原比尉相愿的嘴碎上一万倍咯?」清操笑嘻嘻说道。 「你若再?不走,我便一件件念给你听!」孝瓘扶她下了车,不依不饶道。 清操走后,马童牵来重霜,孝瓘正要上马,忽见道旁有几?名?小童正在跳白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白光如轮,丱角翻飞,童子们边跳边唱:「河南种谷河北生,白杨树头金鸡鸣。」 孝瓘听这词甚感熟悉,正是他们幼年在晋阳唱过的——莫非传唱了十几?年,总算传到邺中了? 左右闲来无事,他想?多听两句,便拉住缰绳,驻在原地。 然而那些童子唱来唱去,似乎只会这两句,孝瓘也没了耐心?,一夹马腹,向前行去。 孝瓘刚回?府,门廊处站着安德王的家僕。 「郎主?请您去领军府角力。」 孝瓘实在没想?到延宗还?记得角力这事。 不过他许久未到领军府,也确实想?念军中兄弟。 拐过两条街,远远望见一个高?胖男子正抱手站在领军府的大门口?——寒冬腊月的天?气,此人全身上下仅有一片兜裆布。 孝瓘上下打量他,「冷不冷?现?眼包……」 延宗哈哈大笑,道:「老子这是专业。」 「你见谁在大街上穿成这样?」 二人说话间到了校场,校场上已用石灰画好了圈,圈外围满了人。 众人见了孝瓘,俱是围拢过去,七嘴八舌地问他近况。 孝瓘的目光掠过昔日战友,其中很多都是跟着他从?邙坂一路突围的生死兄弟,如今大都被编入延宗下辖的熊渠队中。 「相里僧伽和韩骨胡呢?」孝瓘问道。 「追随斛律将军,率大部流民去汾州筑戍了。」那卢安生答道。 「流民?汾州?」孝瓘心?中一动。 「嗯。就平阳以西,黄河以东的那片吧,具体也不知道。好多人不愿意受田,就被发往那里作军户了。」 孝瓘立马转向延宗,「陛下同?意在平阳筑戍屯粮了?」 延宗点了点头。 「是三兄。」他压低声音道,「陛下禅位需要宗室支持,三兄藉机又提平西之策,这回?陛下准允了。」 孝瓘蹙了眉心?——孝琬接下他尚书令的位置,却依旧推行他的政策,还?用支持禅位作为交换条件…… 延宗拍了拍孝瓘的肩膀,「行了,别想?了,脱吧。」 孝瓘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听明白,遂「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延宗不耐烦吼道:「我今日拉你过来是角力的,不是聊大天?的!快点脱啊!」 孝瓘这才反应过来,他看?了看?左右,为难道:「我……我……没穿兜裆……」 延宗「嘿嘿」一笑,道:「那看?咱俩谁是现?眼包!」 孝瓘无奈只得褪了褶衣,把宽大的缚裤绾至大腿,再?用绳子扎紧。 他的肌肉硬实,曲线清晰,唯几?道箭镞和斫刀所致的深疤骇人。 延宗看?了看?他,已然不是病中的瘦削模样,遂欣然一笑。 「你怎笑得这般慈祥?」孝瓘抽动着嘴角问。 延宗赶忙敛起?笑容,换上一脸狠绝道:「来!来啊!」 围观众人旋即鼓譟起?来。 延宗似一头横冲直撞的勐兽,朝着孝瓘奔袭过来。 孝瓘灵巧地闪身躲过,一把握住他的肩头,借力横翻过去。 延宗眼看?都要跑出圈了,他赶紧剎住步,气鼓鼓地返身去找孝瓘。 他二人从?小撕扯到大,可惜延宗浑身蛮力,到孝瓘那里总如泥牛入海——但这回?竟连他人影也没看?见,着实令人生气。 「犯规!犯规啊!」延宗指着孝瓘道,「陛下新近规定,力士相扑4,不准翻跟头的!」 他说完,也不待孝瓘反应过来,直接上手去抓他的裤带。 孝瓘的裤带并未繫紧,如今被他生抓,实在担心?松懈下去,他腰腹处也不敢使力,只得任由延宗拖拽过去。 延宗见此法奏效,便顺势一绊孝瓘的腿,孝瓘一下失去重心?,狠狠摔向地面。 他口?中骂了一句鲜卑詈语,就在倒地瞬间,飞速用脚尖勾带了一下延宗。 延宗本就笨拙,被他勾这一下,肥硕的身姿径直扑向了孝瓘。 孝瓘躲闪不及,被他重重砸在胸腹上。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怎了?没事吧?」延宗关切问道。 「没……没事。」孝瓘揉着胸口?,缓了缓,「你就不能少吃点?」 「那可不行!我打架可全凭这身肉呢!」他一身肥肉全都压在孝瓘身上,口?中还?挑衅道,「怎么样?服不服?」 「不服!」孝瓘使劲踹他肚子,想?把他一脚踹开。 「老子可是半头犀牛的重量,你小子还?想?踹开?」 「大象我也踹得动!」 孝瓘哪肯服输,他使出全力,踹到延宗暄软的肚子上。 延宗渐渐向旁歪去,只剩半边压着孝瓘的身子,他赶紧伸出大腿别住,又伸手勐攻孝瓘的腋下。 孝瓘连骂带笑,痒得受不了。 众人本来以为能看?到一场精彩的攻防对决,没想?到竟变成了稚童打架,禁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最终二人精疲力竭,双双躺在土地上缓气。 此时,天?上飘落下轻薄的冰菱。 孝瓘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们二人去方山射闪电时的情景——彼时他们劫后余生,也似这般仰面承雨。 他扭头看?了眼延宗,延宗却也在看?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阿兄,你还?活着……」延宗笑道,「这,真好。」 僕从?拿了外氅过来,分别披在二人身上,却也盖不住他们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 二人前后出领军府,刚骑上马,见远处行来一队仪仗——前面是京畿步骑,后面是领军官属,威仪卤簿,十分煊赫。 延宗拉着孝瓘赶紧下马,让开道路。 「谁啊?」孝瓘小声问道。 延宗撇了撇嘴,「中丞大人呗!」 「中丞?」 「高?俨。」延宗小声答道。 高?俨是太上皇帝高?湛与太上皇后胡氏的次子,他以八岁的年纪官拜御史中丞。 更夸张的是,为了表示对高?俨的爱重,高?湛竟然重拾起?魏朝旧制——凡御史中丞出行,王公百官均需清道避让,否则就要被红色的棒子痛打。 高?俨的仪仗渐行渐远,孝瓘和延宗重新上马。 「去我家樗蒲吗?」延宗问道,「掷五木?」 孝瓘摇摇头,「我还?要去太乐署接清操。」 「你可知你已在邺下的淑媛女眷中出了名??」 「不知。」孝瓘牵了缰绳,调转马头,「也不想?知道。」 不祧庙 孝瓘抵达太乐署, 抱了氅衣坐在牛车的车辕处。 可明明是散值的时候,署中却无人出来。 眼见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孝瓘正欲闯进太乐署, 却见一女子从门中缓缓走出。 他几步奔过去,把手中的氅衣披在她肩上, 又握起她?的手, 放在口边轻轻呵气。 「对不起……」清操见他鼻尖、耳廓染了绯色, 赶忙问?道, 「你等我多久了?」 「没多久。」孝瓘笑笑, 「走吧。」 「孝瓘,其实我出来是想跟你说……」清操看他一眼,又速速低了头, 「庙乐还差一点……我今夜恐怕要宿在署中了……」 孝瓘没说话, 她?只得又抬起头, 仔细观察他的神?色。 「是他们不让你回家吗?我去与署丞说。」他的确不太高兴。 「不是。」清操摆了摆手, 「祫祭是陛下临时定下的,祠部又改了不少颂词。」 「我记得你跟我说的『在其位, 谋其职, 尽其事?』,为祫祭修庙乐是太乐署丞的职责, 并不是你的啊!再说……」孝瓘拧起浓眉道, 「你现?在的身?体?,我实在很?担心……」 「孝瓘,非是他们逼迫, 研修雅乐本就是我喜欢的事?……」 清操一把抱住孝瓘的腰,把头贴在他的心口处, 低语道,「你忘了吗?我想让后人『听』到今人的声音,我想让他们听到的,可?不仅仅是民曲胡调,更是正音雅乐啊!」 「好,那?我明早来接你。」 清操仰着头,绽出一个?笑脸。 「你不生我气了?」 「傻不傻啊,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抚上清操的头,「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委屈,但若是你自己想做的,便顺着心意去做就好了。」 「等一下,你明早不就要入斋了?你能来接我吗?」 「哦,我倒忘了。」孝瓘想了想,「我让张主?簿来接你吧!」 清操笑着点了点头。 清操回到太乐署中,案头上摆放着最后一篇颂词。 「威宗景烈皇帝之庙乐《文?正》。」 清操有些懵,她?问?身?边的乐官道:「我记得《文?正》是高祖文?宣皇帝所用的吧?」 那?乐官眨了眨眼睛,明白了清操的问?题,答道:「我听祠部的人说,太常少卿祖珽上奏:『文?宣甚暴,何?以称文??既非创业,何?德称祖?』不久,太上皇帝就下令把高祖文?宣皇帝改为威宗了。那?时谥号还没拟好,现?在看你这颂词,想来是定下来『景烈』二字了。」 「既这般说,太祖的庙号改为高祖,奏《武德》,高祖的庙号改为威宗,仍奏《文?正》了?」 乐官点了点头,「是这个?意思。」 「那?……《始基》呢?此乐弃置不用了?」清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按礼制来说,《始基》都?是奏献给太祖的,连神?武帝都?改称高祖了,齐国岂非没有太祖了? 「不不不……」乐官赶紧解释道,「怎可?不用呢……太上皇帝的意思是奏献给武贞公……」 清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皇家的宗庙分为祧庙与不祧庙。 祧庙即为远祖庙,是把诸多远古祖先的神?主?放在此处合祭。 不祧庙中供奉的是开创帝业的始祖以及功业威名都?极大的祖先,他们的神?主?不会被迁毁,可?永世享受后人香火。 高氏承袭魏制,为一祖二祧四亲的庙制。 「一祖二祧」是三不祧庙,另外四庙则需「亲尽而毁」。 文?宣帝高洋在位时,太庙中供奉的分别是司空公高庆,吏部尚书高泰,秦州使君高湖,武贞公高谧,文?穆帝高树生,太祖献武帝高欢,世宗文?襄帝高澄。并且规定高欢以下不毁,以上则递毁。 后来高洋和高演去世,神?主?入庙时,高庆和高泰的神?主?相继迁毁。三不祧庙变成了太祖高欢、世宗高澄和高祖高洋。 而今,高湛竟将武贞公高谧奉为太祖,将高欢降为高祖,更是把高洋从祖改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他这般操作,难道只是为了自己将来能入三不祧庙,永受后世香火吗? 清操正思索间,僕从拎了个?食盒进来。 「兰陵王使奴送进来的。」 清操这才意识到自己尚未吃饭,她?打开食盒,热腾腾的白气,带着饭菜的香味扑了她?满脸。 她?夹了一箸羊肉,那?肉和着葱白,尝不出半分膻腥。 吃完了碗中的黍饭,她?又喝了一大壶酪浆。 正自抹嘴间,腹中忽而一动。 她?低头抚摸着肚子,反覆回味刚才那?刻感觉——就好似一只小鱼游到了心里?。 第二天?一大早,清操便自太乐署出来,果见张主?簿领着侍女僕从,躬身?候在大门口。 张主?簿行了礼,指着身?后的牛车,示意清操上车。 清操刚要去扶侍女的手,忽有几名孩童向这边奔跑过来——他们手中抡着白索,要不是侍女反应及时,护了一下清操,那?索便抽在清操身?上了。 清操询问?了侍女的伤,又看了看远去的孩童,想唤过来说上几句,却见他们都?聚笼在一名女子身?边,女子手中抱着一叠蒸饼,正自分发。 「猞猁?」清操缓步走过去。 猞猁一抬头,见是清操,手上一松,所剩的几个?蒸饼滚落在地。 孩子们不待她?捡,抢着拾起来,大口往嘴里?塞。 「张……不是……是王妃?」 清操笑了笑。 「领军府查明了我的身?份,便放我出来了。」猞猁主?动道。 清操点点头,「你现?在做什么呢?」 「张大娘在卖茶粥,我给她?打下手。大娘见乞儿们可?怜,就送些蒸饼出来。」 这时,那?些孩童吃完了蒸饼,在她?们身?边跳起了白索。 准备入索的孩子突然对着猞猁,高声问?道:「娘子,还用唱昨日的童谣吗?」 猞猁脸上的表情一变,「你们跳索唱些什么,与我有何?干系?」 按照齐制,太庙祫祭之前,天?子和王公大臣均需入斋三日。 陪祀臣僚进入斋所,先行沐浴更衣,此后不外出,不饮酒,不茹荤,不谳刑,不弔丧。 出斋后,太上皇帝领群臣先去圆丘祭天?,再去太庙祫祭。 祫祭上,因庙乐匆匆改就,舞者动作与音乐不契,高湛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皇帝高纬扭头,笑对和士开道:「这些人日日练习,竟跳得还不如你的《兰陵王入阵曲》。」 此时,高湛正走到文?襄皇帝庙前。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目光略过自己的儿子,落在文?襄诸子的身?上。 大兄的孩子皆是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君,有着强健的体?魄和成熟的思想;而他的儿子们,不过是些稚气未脱的幼童…… 二者在身?高体?态的明显差距,忽令高湛感到十?分不安。 他曾想利用他们制衡勛贵的权力,但从孝瓘和孝琬的表现?来看,非但没有制衡,反而加速勾连,他们一定是想要结成更加紧密的同盟,用以对抗他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自己尚可?应付,但他的儿子呢? 高纬虽已登临帝位,终究仅是个?十?岁孩童,若有朝一日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眼前的这些人会如何?对待高纬呢? 「绍信。」高湛强抑下心中的那?些波涛,故作平静地唤过渔阳王。 高绍信的身?量不高,本躲在兄长们后面凑数,忽听太上皇帝叫他,赶忙穿过人群走到前排。 「你可?识此间供奉的是哪位先帝神?主?吗?」 绍信抬起头,虽被高湛挡了视线,却仍看到神?主?牌位上有「世宗文?襄」几个?字。 遂躬身?答道:「启禀陛下,是我父皇的牌位。」 高湛冷冷一笑,「此为庙堂,何?来父子?渔阳王全无君臣之道,鞭扑一百,以儆效尤。」 不光绍信,在场的诸人无不目瞪口呆,尤其是文?襄诸子。 孝琬,孝瓘和延宗都?要上前,却被孝珩伸臂拉住。 绍信被吓哭了,他哭喊着:「阿叔,我知错了,饶了我吧……」 孝珩自己走到前面,躬身?道:「陛下,前行斋戒,尚不谳刑,何?况祫祭之时?」 高湛看了眼孝珩,挑起眉道:「朕可?未说此时此刻。朕要他在祭礼之后,自去领军府受罚。」 孝瓘也走过来,他跪在高湛面前,道:「绍信年纪尚幼,我愿替他受罚。」 延宗在后面也高喊道:「阿叔,要打就打我吧,我肉厚!」 高湛却不理会他二人,只对身?后的众人道:「尔等须谨记,庙堂之上,绝无家事?。」 说完,示意贊引官引导他至庙前拜位。 孝瓘跪行向前,「太上皇帝陛下,绍信年纪尚幼,臣愿替他受罚。」——他着意加重了「臣」字。 高湛驻了脚步,沉了半晌,方道:「那?就各领五十?吧。」 「臣谢陛下。」 五十?鞭扑,几乎要了绍信的命,他出来时鲜血淋漓,昏迷不醒。 孝珩已备好折伤医,简单处理之后,便与孝琬一同把他送回渔阳王府了。 至于孝瓘,他受了刑,就留在了领军府。 延宗把他带到熊渠队的营房中,又找医士给他疗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绍信怎么样了?」 「反正还喘气呢,二兄和三兄把他送回府了,看看夜里?的情况。」延宗答道,「你呢?」 「我也还喘气呢。」孝瓘笑笑。 「阿叔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斋戒没吃肉饿着了,平白无故地打人……」 孝瓘赶紧捂了他的嘴,「莫混说。」 他见延宗不再多说,又和缓了语气道:「帮我遣人回家送个?信,就说我今天?不回去了。别跟她?说我受刑的事?啊……」他小声补充道。 当晚,孝瓘起了高热。 他只觉得浑身?剧痛,神?智昏沉,那?感觉便似回到当年,遍体?鳞伤地躺在突厥盐沼中…… 又是那?道刺眼的光,映着那?张泪水涟涟的脸…… yh 「清操……」他梦呓般地唤着她?的名字。 「嗯。」对方轻声应道,「我在。」 她?的嗓音仿佛一缕阳光拂去他眼前的雾霭,模煳的视线一瞬清晰——他望见她?隆起的小腹。 「你……你怎么来了?」 「是延宗遣人回去报的信。」 「这个?阿胖……本不让他告诉你我受刑之事?的……」 「他没说你受刑。」 「那?你怎么还……」 清操拿着绢巾拭去他颈边的汗珠,「他说你正同新纳的美妾过年呢!」 「待我伤好,必将那?胖子捶得稀烂!」 清操笑了笑,「你忘了今日是除夕吗?本说好来邺城一同过年的呀。」 「我就是受了几鞭子,样子有些吓人,怕你担心……」孝瓘咬咬唇,「其实都?是皮外伤,养两天?就好……」 「祫祭谳刑,这……岂非不敬?」清操小声道。 孝瓘轻嘆口气,压低声音把事?情原委讲了,又道:「大概要为新帝立威吧……」 清操转身?拨亮了些蜡烛,扩大的光亮中映出五辛盘和牢丸汤。 她?端起碗,蒯了一枚牢丸,放在孝瓘唇边。 孝瓘一口吞了,也蒯起一枚,餵给清操,然后温声道:「今夕除岁,明旦喜乐。」 清操嚼着牢丸,抱住孝瓘,二人交颈,互贴着脸颊。 「佳节欢喜。」清操也在孝瓘耳边轻语。 窗外响起子时的更鼓,院中传来人声和笑语。 清操好奇地起身?,隔着门缝,瞧见许多兵将聚拢在院中。 「他们在放爆竹,传说可?以驱邪祟。」孝瓘解释道,「原是南地习俗,随着降兵归附,也带到齐军中了。」 清操打开门,疾啸的朔风裹着伶仃的雪花灌涌进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赶忙出去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兵将们在院中支了个?大铜盆,盆中尽是炭火,他们正把一段段噼好的竹筒扔进火中。 竹筒入火,发出「嘭嘭」的爆声。1 清操只觉肩上一沉,回身?看去,竟是孝瓘拿了大氅出来给她?披在肩上。 「你怎么出来了?」清操见他一身?单薄的寝衣,急道,「我看两眼就回去,你跟出来做什么?」 「你还说我,你也不看看你自己!」 清操笑了,她?撑起大氅的一角,孝瓘接过来,把自己也裹进去。 天?统元年的除夕,他们在领军府中吃了牢丸,道了祝福,又缩在裘氅中看了爆竹,这不是一个?欢天?喜地的春节,却也足够温暖。 元日之后,孝瓘回到兰陵王府。 许是除夕夜里?受了风寒,回府之后就加重了病情。 马嗣明开了汤剂,熬好了端到内寝。 清操边埋怨自己,边埋怨孝瓘,边给他餵药。 「我真不该出去看爆竹的……你也不该随我出去……」 「马先生说,虺易毒发了两次,对你身?体?是极大的损害,所以比不得从前……」 孝瓘初时还能与她?调侃两句,笑她?嘴比自己还碎,后来咳喘难抑,最后只觉眼皮发沉,昏昏睡去了。 孝瓘醒来,身?畔空无一人,他唤了声「清操」,尉相愿才从挑开帘帷进来。 「王妃呢?」他问?道。 尉相愿端着一盏药,沉着声音道:「王妃……她?去了大理寺。」 孝瓘一惊,「出了什么事?吗?」 正月初三的夜里?,河间王高孝琬被院中的马啸声吵醒。 他还未及穿好衣服,几个?兵卒已破门而入了。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孝琬勃然大怒。 武卫赫连辅玄一袭重甲,是最后走进来的,他对着孝琬草草行了礼,「末将奉太上皇帝的旨意,来河间王府寻一佛牙。」 孝琬脸色一变,「臣确有供奉佛牙,正欲进献陛下。我这就命人请来。」 「不必劳烦殿下,末将派人去取。」赫连辅玄大手一挥,示意属下到各处搜查。 孝琬何?曾受过这般羞辱,「你小小武卫,怎可?这般无理?本王乃河间王,尚书令,本王这就去面圣!」 赫连辅玄令人制住孝琬,「河间王赎罪,末将依旨而行。」 过来不多的时间,一名士卒进来禀告:「在后宅暖阁寻得佛牙。还有……」 赫连辅玄看了眼孝琬,「但说无妨。」 「河间王府库中竟有数百的幡旗和长槊。」 赫连辅玄冷冷一笑,「河间王是想造反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孝琬心中大骇。 「那?些……幡槊……是我送宇文?老母到边境时所用……」 「将军,还有这幅画。」那?士卒又呈进了一个?捲轴。 赫连辅玄打开来看了看,「与那?些幡槊一併带回去。」 次日,高湛亲往大理寺审讯孝琬。 「你可?知供奉的佛牙,正是皇帝丢失的至宝?」 「我不知啊……」孝琬解释道,「我供奉的佛牙,乃一胡僧所献。」 高湛深吸一口气,「那?佛牙本在北宣寺中,皇帝命人请回供奉,岂料前些日遭窃,没想到竟在你那?里?找到了!」 「我……我冤枉啊……」 孝琬大声喊冤,却听高湛又冷声道: 「近日邺下流传着一首魏时童谣,『河南种谷河北生,白杨树头金鸡鸣』,祖少卿给朕说,河南、河北指河间,金鸡鸣是指河间王要建金鸡而大赦。朕本不信这些谣谶之说,却万不能料你当真私藏幡槊!」 「陛下明鑑,这是送宇文?氏时所用,绝无谋反之意!」 「那?这又是谁的画像?」高湛说着,抖落开一卷画轴,正是家祭时文?襄皇帝的画像。 孝琬刚想开口,却被高湛止了,他指着孝琬身?后的姬妾道:「你们可?知此为何?人画像吗?」 姬妾们皆闭口不言。 高湛正欲动刑,只见陈阿巫从人群中走出,她?紧咬着嘴唇,跪落下来,「高孝琬画的乃是陛下,我见过他对着此像出神?流泪。」 诸如此类画像,皆是祭祀之用,孝琬不但画了,还对之哭泣,实在犯了高湛最大的忌讳。 他拍案而起,大怒道:「赫连,把你的鞭子倒过来,给我狠狠地打他!」 赫连辅玄命人把孝琬吊起来,又依皇命用倒鞭抽打。 孝琬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鞭笞,他哀嚎哭喊着「阿叔饶命!阿叔饶命!」 便似一声声烈油浇到高湛的怒火之上。 他对孝琬吼道:「谁是你的阿叔?你是何?身?份,竟敢唤朕阿叔?」 孝琬听罢一惊。 他恍然明白了祫祭之时,高湛为何?要鞭扑绍信的原因了。 尘封的热血似被点燃,多年的隐忍和委屈再也无法遏抑,他不再哭喊,不再哀嚎,而是一字一顿地对高湛道: 「我是神?武皇帝的嫡孙,文?襄皇帝的嫡子,魏孝静皇帝的外甥,我……」他说着,血汗和着泪水一併垂落下来,「如何?不配唤你阿叔?」 高湛被说愣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以为是听错了——他从未没有想过,有人敢公然对他说这样的话! 这个?人必须死?。 高湛的目光从不可?置信,变得幽沉阴冷,他抽出斫刀,奋力砍向孝琬。 因孝琬吊在高处,他的每一刀都?砍在孝琬的腿上。 孝琬的腿,顿时血流如注。 但他并没未再哀求一声。 高湛仍不解气,他命人把孝琬放下来,命赫连辅玄就着他刚刚砍出的创口,生生把孝琬的小腿掰断! 清操穿着一身?素服站定在孝瓘面前。 「三兄……没了……」 孝瓘撑着床沿,他望着清操,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清操走到床边坐下来,顺抚着孝瓘的后嵴。 孝瓘的眼圈渐渐红了,他从咳声中艰难挤出几个?字,「什……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大理寺的牢中。」清操顿了顿,「他恳求陛下,在他临死?前见我一面……」 孝瓘嘆了口气,「我素知他对你的执念……谢谢你,了却他最后的心愿。」 「他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 大理寺的监牢中处处弥散着血腥之气,那?最浓烈的气息来自于最幽暗的牢笼。 孝琬躺在那?里?,他的一双腿早已血肉模煳,以很?不自然的姿势待在茅草上,仿佛与他的身?体?毫不相关。 他的脸黢黑的,和着血渍,并不是她?印象中的样子了。 「三殿下……」清操小声叫了他一声。 他抬眼看到清操,黯淡的眸中忽然有了些光亮。 「究竟……何?至于此……」 孝琬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缘由?。 「如……如何?才能救殿下?」 孝琬又摇 了摇头,张了张嘴道:「必死?……之局。」 清操不忍再看他的惨状,偏侧了头。 孝琬又道:「帮我给四弟带一句话……平阳以西……我……尽力了……我……我身?为世嫡……不负家国……」 清操含泪,点了点头。 「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 清操擦了擦泪,认真听他的问?题。 「当年……若先遇到的人……是……我……」他使出了全力,双目突起,青筋暴露,整个?身?体?都?在剧烈的颤抖,「你会喜欢上我吗?」 清操怔怔地望着他,此情此景,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直待他额上的青筋舒缓下去,目光柔和下去,生气随着这具松懈的身?体?而消失殆尽,她?也没有说话。 清操伸指,抚上了他的眼睛。 「不会。」她?轻声对着空中某个?定点说。 她?不想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雪上加霜,但若有灵魂,她?希望他放下执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河间王高孝琬死?后,没有葬礼,没有谥号,没有入皇陵。 只在西山寻一处荒地,草草埋了。 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河间王之死?,说他供养佛牙,说他私制兵器,说他勾连勛贵,说他忤逆天?子,说他意图谋反。 太上皇帝没有罪及他的亲眷,但也无人再敢提及嗣爵之事?。 陈阿巫带着正礼回到花佛堂。 孝瓘堪能起身?,便轻车减随,携清操来到花佛堂。 他名为礼佛,实为探望太后——佛堂传来消息,文?襄太后在得知河间王死?讯之后,便一病不起了。 元仲华依旧不肯见孝瓘。 陈阿巫到佛堂门口传话:「太后说,四殿下的心意她?领了,但她?实在无颜再见殿下。太后还让妾把此物交给殿下。」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护身?符,「这是太后自佛前所求,赠与殿下即将诞生的孩子。」 她?人生中最耻辱的时刻为孝瓘亲证,自是此生不復相见。 对孝瓘来说,何?尝不是他最羞耻的时刻? 然而,文?襄太后在他心中,是母亲,是从小把他养大的人,尽管她?的心都?在三兄身?上,但只要母亲抱抱他,甚至同他讲句话,他都?会满心欢喜。 所以除却羞耻,他心中更多的是愧疚。 孝瓘双手接过护身?符,珍藏入蹀躞带中,然后用近乎央求的口吻道:「陈娘子……让我远远地看一眼家家便好。」 阿巫并不知前情,便应允了。 她?带孝瓘和清操来到寮舍之外,自己先进去,过一会儿又出来招唿他们进去。 寮舍内不大,内外室间隔着屏风。 他透过屏风的缝隙,瞧见太后正倚着床榻,跟正礼说话。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她?轻声地念,便似童年时,她?给孝瓘和孝琬念过的一般无二。 孝瓘只觉得喉咙发紧,他愈是想勉力遏住,便愈是抑制不住。 最终,他掩袖咳出了声。 熟悉的声音也随之停住。 她?的目光望向屏风上的人影,过了许久,才道:「尘尘混入,剎剎圆融,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我很?好,不必挂怀。」 孝瓘在屏风之后,俯身?叩首,三拜之后,拉着清操出了舍门。 阿巫跟着他们出来,将他们重新送至山门。 临别之际,孝瓘忍不住问?阿巫,「陈娘子可?知那?日河间王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巫支支吾吾道:「就是陛下派赫连辅玄来请佛牙,不想大王存在府库中的幡槊被他们瞧见了……陛下就以涉嫌谋反之名,把大王关进了大理寺。」 她?故意隐去了文?襄画像之事?,继续道,「陛下亲来牢中审讯,令人用倒鞭抽打大王。大王唤『阿叔』求饶,谁料陛下不认;大王亮出自己正嫡的身?份,陛下就折断了大王的双腿……」 孝瓘听她?讲完,心中只觉更加难过。 阿巫最后道:「妾身?有个?不情之请,看在手足情谊上,还请殿下向陛下提一提继嗣之事?……」 「这是自然。」孝瓘点了点头。 「不知何?日可?得陛下的诏书?」阿巫又问?。 孝瓘没有回答,只是僵涩一笑。 阿巫不甘地咬咬嘴唇,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刚上马车,清操便焦急地问?孝瓘:「你真的要跟陛下提正礼嗣爵之事?吗?」 孝瓘嘆了口气,「提是肯定要提的,但现?在不合时宜。这件事?没有累及正礼,已是大幸,我想等陛下心平气和了,再行其事?。」 清操断然摇了摇头。 「孝瓘,你难道还不明白太上皇帝诏改太祖和高祖庙号的用意吗?」 孝瓘的眉心一蹙。 武贞公高谧原是魏时臣子,官至兰台御史,坐罪流放到怀朔镇。连他的武贞谥号,也是其孙高欢手握权柄后追赠的。 可?以说除了迁居怀朔,他之于高氏帝业,并无半分功绩可?言。 然而,高湛竟将他尊认为太祖。 对文?宣帝高洋呢?在父兄相继去世的情况下,是他力挽狂澜,逼迫魏孝静帝退位,建立齐国。其后,又领兵南征北讨,并修建长城,扩大并稳固了齐国的版图。 几乎可?以说,没有高洋,就不会有北齐。 纵使后期昏聩残暴,但凭藉这番功业,怎么也当得一个?「祖」字,高湛却将他贬为「威宗」。 「是为了……」孝瓘伸出三根手指。 孝瓘的意思是三不祧庙。 即高湛为了将来自己神?主?入庙时,可?以留一个?世受香火的位置——当然这是大逆之言,他不能说出口。 清操会意道:「是有一部分原因……还有将太祖的庙号上推,可?以笼络更多的宗室。」 她?理了理思绪,又道:「可?我觉得都?不是主?要原因。」 孝瓘看着清操,等着她?的答案。 清操压低声音道:「正本清源。」 现?在孝瓘懂了。 太上皇帝为何?在祭典上故意问?绍信,文?襄皇帝是谁; 又为何?说出那?句「庙堂之上,绝无家事?」的话来——那?是专门说给孝瓘听的,因为孝瓘曾在接风宴上,回答高纬的问?题时说道,「家事?亲切,不觉遂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至于河间王高孝琬,他作为神?武帝嫡孙,文?襄帝嫡子,他就必须死?。 他的死?,正是告诉满朝文?武,高家皇位的传承,是自武贞公,到神?武帝,到太上皇帝高湛,再到如今的皇帝高纬。 他高湛这一支才是正朔。 其他的宗室,永远只能是臣子,自他们的父亲死?后,他们就丧失了竞争皇位的资格。 孝瓘想到此节,只觉得冷汗岑岑。 生在这样的家族,他见惯了暴/虐,鲜血,残忍,无耻……但当厄运真正降临到他的兄弟们头上时,他依旧觉得不寒而慄。 孝瑜,孝琬,还有他自己,依旧是大大地高估了亲情。 孝瓘剧烈地咳嗽起来。 清操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块绢巾,然后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 「你说得对,不提嗣爵之事?,才得保存正礼。」他舒缓过来,「我今后也会如履薄冰,因为现?在我有了你,亦有了他……」 他说着,用指尖触上清操隆起的小腹。 不知是否被孝瓘惊到,清操腹中的『小鱼』又动了一下。 她?赶紧对孝瓘道:「他动了!又动了!你能摸到吗?」 自然是摸不到的,孝瓘笑了笑,略探过身?,想凑得近一些。 清操把肚子往前挺了挺,使他的耳朵刚巧贴在肚子上,他静静地听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对着清操笑。 「听见了?」清操问?他。 他摇摇头。 「那?你笑什么?」 他却也不答,还是只管笑。 清操笑着白了他一眼,无意瞟见他的蹀躞带,「咦?你腰上的带子怎么……看起来少点什么?」 孝瓘低头一看,「啊,算袋怎么不见了?」 清操刚想说,回去再帮他重做一个?,孝瓘却道:「咱们还是折回去,沿途找找吧。」 「怎了?」 「我把家家送的护身?符放在算袋里?了。」 回去这一路,并未见到算袋。 到了花佛堂山门处,孝瓘把清操留在车上,自己进去找寻。 清操在车上无事?,忽听驭夫道:「王妃,咱往前移一移吧,奴怕……」 清操掀起车帷,问?道:「怎么了?」 驭夫指着山门旁的一堆枯草道:「奴见那?草在动,怕是有什么野兽……」 清操随着驭夫所指,果见一大堆枯草,她?仔细盯了一会儿,草堆竟真动了。 随行的张主?簿也道:「驭夫说得是,咱们还是退后一些吧。」 清操却是摇头道:「殿下刚进山门,若他出来时,正遇那?兽突袭,哪里?来得及防备?」 说话间,孝瓘已握着算袋从山门走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清操对他喊道:「四郎,小心你左手边的草堆……许是藏着……」 她?话未说完,只见孝瓘提剑走上前去。 「别……」她?知道已阻止不了,只小声嘟囔道,「早知他好奇心这般重,便不与他说了。」 清操眼瞅着孝瓘用剑尖拨开枯草,旋即俯身?,隐没在枯草丛中了。 她?的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孝瓘站起来,朝马车的方向快步走来——她?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枯草,生怕从那?草中蹿出一只老虎或豺狼来。 「是什么?」清操问?道。 孝瓘沉声道:「是陈娘子,已经死?了。」 「阿……巫?」清操不可?置信——就在刚刚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在同她?讲话啊…… 「胸口被刺了一刀。」他转身?对张主?簿道,「你先回府调集些侍卫过来,我怕家家和正礼有危险。再去官廨报案,让差役过来勘验。」 张主?簿解下一匹马,正欲先行一步,官道上一骑飞驰而来。 及至近前,见那?人甩蹬飞身?,跃下马来——竟是尉相愿。 他红头胀脸,汗水绞着尘土,沿着鬓边淌下泥汤。 「殿下回去看看吧,安德王快不行了……」 君子道 「按在地上, 打?了二?百鞭子。」孝珩看了看俯卧在床,气若游丝的延宗,对着孝瓘比出两根手指。 「所为何事?」孝瓘不?解。 「这小子扎了草人, 给草人穿上太上皇帝常穿的青鼠皮裘, 用鞭子抽它,边抽边骂『为什么杀我阿兄!』」 孝珩边说?边嘆气。 「陛下如何得知?」 「他府中的奴僕告的密。」孝珩看了看周遭, 压低声音道, 「我等平时一定要?谨言慎行, 不?可授人以柄。」 「二?兄, 还有件事, 陈娘子死了,我刚在花佛堂外的枯草堆发现了尸首。」 「正礼的阿母?」 「嗯。」 「会不?会有人要?对家家和正礼不?利?」 「我也有此担心,已派人护卫。」 孝珩心下略安。 「孝琬这事……必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二?兄是听闻了什么风声吗?」 「孝琬早先跟我说?, 他总听见街边孩子在唱『河南种谷河北生?, 白杨树头金鸡鸣』。」 「这不?是咱们幼年?的童谣吗?我前几日在太医署门口也听见过。」 「他初时也没经心, 但后来他觉得不?对劲, 十几年?前的童谣怎会突然?流行起来?而且河南、河北不?就是河间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是猞猁!」清操突然?插话?道,「我在太乐署门口碰见过猞猁分发食物, 令孩童唱童谣作?为回报。」 「谁是猞猁?」孝珩问道。 「便是靖水曲坊中的乐伶。」 「太上皇帝把靖水曲坊的案子交给了和士开来办理, 他的确保释了几名乐伶,认为这些人与西贼细作?无关。」 「看来此事定是和士开的阴谋!他一直觊觎尚书令之位, 扳倒孝琬, 他便可上位。」 孝珩按了按眉心,「更?有可能,他本就是西贼细作?, 意欲破坏平西之策!」 孝瓘看了眼清操,附在孝珩耳边, 轻声道:「低贱胡儿,如何能动正嫡郡王?亦如大兄,当?真仅为高叡所害吗?」 孝珩怔怔地看着孝瓘,那表情就好似在最寒冷的冬夜里,吞下了一块冰。 「你?我兄弟,所为何来?」他看着孝瓘,苦笑着泛出泪花,「尤其?是你?啊……孝瓘……九死一生?……所为何来?」 床上的延宗轻轻「哼」了一声。 众人皆蹙笼过去。 他失去焦距的目光略过孝珩和孝瓘,嘴巴翕动着,「……活着……夺……夺回来……」 说?完,便又陷入了昏迷中。 延宗没有食言,在昏迷七天之后,他醒了过来。 他要?喝水,要?吃饭,他笑着对孝瓘说?,自己这身肉不?是白长的,除了他,没有人能扛得住二?百鞭。 但笑容后面,似乎不?再是那个单纯的阿胖了。 陈阿巫的案子也破了,说?是遇到了盗贼——就像河清三年?彭城王高浟的死因一样,未丢一分银财,只是丢了命。 孝瓘遣人暗中寻查张大娘的茶粥摊。 整个邺城,共有鬻茶粥者共五十四家,却?无半点?张大娘和猞猁的影子。 这时,朝廷已经在催促孝瓘返回青州了。 来时雨雪霏霏,归时杨柳依依。 现在,清操的肚子愈来愈大,肚子里的「小鱼」也越来越活跃。 孝瓘依旧是早出晚归,忙碌异常,不?过他便是再忙,每晚也都要?趴在清操肚子上听一会儿。 每到此时,「那条鱼」就格外撒欢,清操的肚皮上一会儿鼓出一个拳头,一会儿突出一只脚丫。 「他这么不?喜欢我吗?」孝瓘一脸沮丧地问。 「也许是太想见你?,也许是……」清操噙着笑道,「你?压到他的头了!」 孝瓘赶紧起身,口中连道:「对不?起……」 他们常在一起憧憬孩子的模样。 「我昨晚梦到熊罴了,我觉得……八成是个男孩子。」清操说?。 孝瓘迟疑着没有应声。 「怎么?你?不?喜欢男孩子吗?」 孝瓘笑了一下,「不?,都行,都喜欢。」 「可你?看起来并不?开心的样子。」 「只是……」孝瓘顿了顿,「我父辈兄弟,几人可得善终……以男儿之身,生?于皇亲宗室,未见得是好事……」 然?而上天总不?能随人愿,熊罴入梦可算得母子间的灵犀。 他们的儿子诞生?在一个春光旖旎的午后。 那孩子长得白皙而俊秀,他躺在清操的臂弯中,孝瓘坐在床边的蒲团上,脸刚好凑到孩子小手前。 他伸出一根手指,孩子便伸出一整只手,紧紧扒着那根手指。 孝瓘浅浅笑着,然?后伸着脖子,吻了清操。 「辛苦娘子了。」他认真地说?。 清操本是一心都在孩子身上,被他这一吻,醺红了脸庞。 「孝瓘,给他起个名字吧。」 「我还没想好……须得和弘节,正礼有些关联。」 「嗯……」清操想了想,「那我们叫他承道好不?好?」 「承道?」 清操点?点?头,「承道,承君子之道。」 「何谓君子之道?」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是谓君子。」清操含笑看着孝瓘,「正如他的父亲。」 「我?可我算不?得君子……」 「在我心中,你?便是君子。」 孝瓘望着清操,目光莹动而闪烁,他低了头,轻声道:「我听你?的,便唤承道吧。」 阳光从窗棂透进房间,空气中徜徉着暖意,这是清操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日。 以至于多年?以后,她每每忆起这一日,还似能闻到承道身上的奶香,还似能看见孝瓘眼中如水的柔情…… 自承道出生?,清操的日子变得很充实。 她看着一个 软乎乎的小东西,学会翻坐,学会爬行,学着跌跌撞撞地行走,学着咿咿呀呀地讲话?,他第一次唤她「阿娘」时,她把他抱起来,亲了一大口。 清操并未忘记教宝儿弹琴。 她给宝儿授课时,便让乳母带着承道在一旁听。 承道显然?没什么兴趣,他喜欢在院中拾木棍,长的,短的,捡了一大堆后,挑出最趁手的一根对着宝儿挥舞。 宝儿对他的挑衅视若无睹,他只管弹他的琴。 他在琴曲方?面的天赋连清操都感到惊讶——他五岁时学会了《龙吟》,这可比清操都要?早上好几年?。 这日,僕从忽然?递上一张名帖,清操只看了一眼,便抱起承道,欢欢喜喜地出去迎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郑武叔手中握着一支竹马,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阿叔!你?怎么来……」 她话?还没讲完,承道便挣开她的怀抱,张着小手跑向郑武叔了。 郑武叔刚要?把他抱起来,他却?是一躲,直接夺了竹马,然?后奔回到清操怀里。 郑武叔哈哈大笑道:「你?这是百万军中直取上将首级啊,不?愧是兰陵王的儿子。」 清操笑着,瞧见他夺回的竹马——这可不?是竹子缀帛的玩具。 竹马通体用翠玉所制,鎏金的马头,看起来十分精巧名贵。 「阿叔,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承道可不?合适。」 郑武叔笑着摆了摆手,「承道出生?时,我不?在你?身边,洗三钱1也没给,此番初见,总得有点?像样的礼物吧。」 「不?知阿叔此行为何?」 「陛下新除我为司盐都尉,专事青州盐务。」 清操轻「哦」了一声。 「这两年?,青州盐的产量大涨,市面都能买到盐了。」郑武叔一顿,看了眼清操。 清操笑了笑,道:「这是好事。」 「但很多都是私盐,暗中售卖,以逃盐税……所以殿下奏请太上皇帝,派司盐都尉统筹监管,既能稳定盐价,又可保证税收。2」 清操又笑了笑,道:「这也是好事。」 「只是不?料,这差事竟落在我头上了……」 「这差事不?好吗?」清操有些不?解。 「倒也不?是差事不?好,不?过是有些意外。」郑武叔又道,「我上任青州,理应先见过刺史大人,只不?过我刚去过官廨,差役说?,『殿下领兵出去剿匪了。』」 「啊?他今日便走了?」 「你?们……」郑武叔皱了皱眉,「殿下未与你?说?吗?」 「他前几日说?,最近常有盗匪袭扰盐民,他欲备兵去清剿,却?不?知他今日便走了,也不?遣人回家说?一声……」清操后面又轻声缀了一句,「许是怕我担心。」 虽知他们感情甚笃,但日久天长,生?出二?心的也不?是没有,郑武叔不?禁提点?道:「他落日不?归,你?难道不?会担心?还是他现在都不?常住在家里了?」 「有时我睡下他才回来,我还未醒他便走了,若非问过门廊的守卫,我都不?知他回来过。如此若有个两三日不?归,想必我也是不?知的。」 「青州远离边境,无需忧心防务,也会如此繁忙吗?」 「许是在忙刑案?盐政?」清操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知,他有时回来早些,我们多是聊些家常,他现在很少跟我说?外面的事了。你?回头若是见了他,倒可帮我问问,若你?把盐政接管过去,他能不?能早点?回家。」 当?晚,清操请郑武叔居于刺史府中,等候孝瓘回来。 不?过郑武叔也是个闲不?住的,次日清晨,忽对清操道:「我准备出发去海边襄助殿下剿匪。」 清操赶忙拦了他,道:「我连夜遣人去寻四郎,他传话?来说?,让我在府中好好招待你?,待他回来再与你?详细交接盐务。」 「我身为司盐都尉,自然?也有义务保护盐民……」 「行了,阿叔……」清操笑着将他按回座位,「你?手无缚鸡之力,手下也无兵卒,就莫去添乱了。」 过了几日,时逢旬休。 郑武叔忽对清操道:「刚收到李县令的信,邀我去掖城。」 清操要?过信,粗略读了,神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那信上说?:郑述祖为光州刺史时,看到云峰山上的斋亭刻石,不?禁忆起幼年?同他父兄游玩的情形。遂做了不?少文章,也想刻石为记,当?时雕制了两篇,后来青州的石匠都被招去驼山石窟造像了,此事便搁置下来,至他离世也未完成。 现任掖城县令李湛3曾为郑述祖的佐官,这两年?将余下的几篇雕制完了,恰逢郑武叔到青州,便请他过去观看。 「阿叔,我也想去掖城看看,可以吗?」 「我自然?没什么意见。不?过,你?得同他商量商量……」 郑武叔看了看正在往清操怀中腻歪的承道——那孩子腻着腻着,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清操嘆了口气,道:「这位祖宗,我是半点?脾气没有,也只能带着了。」 云峰山在光州,峰高谷幽,景色如画。 清操带着承道,同郑武叔一起到达山脚,掖城县令李湛早已等候在那里了。 「李世兄。」郑武叔下了马,给李湛抱腕行礼。 李湛出身赵郡李氏,父亲李浑曾是郑述祖的旧友。郑述祖任光州刺史时,李湛释褐为记室参军。后来几经沉浮,最终回到光州的掖城做了县令。 李湛笑着还了礼,又望了望马车。 郑武叔解释道:「车内是兰陵王妃和小公子。」 李湛隔着车帘见了礼,又道:「此山甚为陡峭,恐到了前面,就要?换成平肩舆了。」 清操道:「让小公子坐吧。妾身既来瞻仰先祖遗墨,又怎敢倨傲不?恭?」 李湛引马车行了数里,果然?山势忽起,马车再不?能前行了。 清操抱起承道,把他放进平肩舆,自己则与众人一起登山。 「当?年?,我陪郑刺史游览云峰山,就在这儿发现了一块残碑。」李湛走在最前面,用竹杖指着路边一处空地,「半截露在外面,半截在土中。郑刺史走上前,用袖子抹净尘土,他看了一会儿,便眼中含泪,说?这碑是他父亲所作?的斋亭石刻。4」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他们又往上爬了一段路,李湛指着山壁上的一处道:「郑刺史因此作?了《重登云峰山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很清楚,我也按大人的意思?,把他的字刻在石壁上了。」 郑武叔和清操仰望着石壁,轻声浅读上面的字:「先君之临此州也,公与仲兄豫州敬祖、叔弟光州遵祖,季弟豫州顺祖同临此镇,于时,公年?十一……」 清操屈指算了算,心道:阿翁第一次来云峰山年?仅十一岁,而现在,他的曾外孙都三岁了!与这金石相比,人生?何其?短暂啊…… 「当?年?家父找到的残碑可还有保存?上面写的是什么?」郑武叔问道。 「是文恭公的墨宝!自当?千古流芳,万世永存。」 李湛口中的文恭公便是郑述祖的父亲郑道昭。他被尊为北方?书圣,在当?时是与南方?王羲之齐名的书法大家,后世则称他的字是「仙人啸树,海客泛槎,令人想像无尽」。 沿途石壁上有不?少郑述祖和郑道昭的书刻。 众人边行边看,不?知不?觉间到了山顶。 山顶的视线豁然?开朗,极目远眺,云雾之间可见沧海。 「金轩接日彩,紫盖通月华。腾龙蔼星水,翻凤映烟家。」 清操望着眼前的景色,不?禁吟出幼年?姑母教她的诗——正是文恭公郑道昭的《登云峰山观海岛》。 「王妃请看。」李湛指着山亭中的石碑道,「这便是郑刺史当?年?找到的残碑。」 那碑是郑道昭为他的父亲郑羲所写的传记。 郑武叔拿出香炉和祭酒,正要?奠上一奠,忽听亭子不?远的山石后面传来笑声。 李湛也听到了,皱了皱眉,派了名官役转过去看看。 谁知那官役白着脸回来,后面还跟了二?人。 李湛见为首那人亦是脸色一白,躬身揖道:「娄……娄大人……」 正是李湛的顶头上司——东道行台娄叡! 当?初周军围困洛阳,娄叡拿下轵关,又同王峻一起南征逼退敌军,收復悬瓠。按理说?是功勋卓着,理应重赏。 高湛却?以娄叡在河南做下不?法之事为由?,罢免了他的所有官职。 娄叡猜测是和士开在背后使坏,向天子进谗言说?自己与高叡勾连。毕竟他自己是外戚又是勛贵,而高叡是宗室,此二?者勾连,一直是高湛的大忌。 他在家蛰伏一段时间,他的堂弟、领军将军娄定远总算在御前进言,让他做了东道行台。 郑武叔和清操也随之行了礼。 娄叡晃晃悠悠地走到清操面前,问道:「这么巧,兰陵王妃也来云峰山游玩?」 清操素知娄叡是怎样的人,也知他曾参与暗害大兄孝瑜,所以不?愿与他多言,仅是微微一笑。 「太上皇帝曾为禁酒令,王妃怎么还饮酒呢?」 清操看了看娄叡,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酒袋,便知他定是来山顶偷偷饮酒的——只不?过他恰巧被自己撞破,反而要?倒打?一耙了。 「妾与家叔来此,是为祭祀,而非饮乐。」 按照礼法,即使天子禁酒,也是不?禁祭祀用酒的。 「不?知东安王来此为何?不?会是来饮乐了吧?」 「那不?能。」娄叡脚底有些拌蒜,却?还是执拗着往亭中走,走到那石碑前,将酒袋中的酒倒在地上,「本王也是来祭祀的!」 清操冷冷一笑,道:「此斋亭为我阿翁所建,亭中乃郑氏先祖传记。」 娄叡有些微惊,他面向石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来:「魏故中书令秘书监使持节都督兖州诸军事安东将军兖州刺史南阳文公……」 他突然?停下来,对与他同饮的另一人道:「这不?你?说?过的那个大贪官吗?」 他此言一出,清操和郑武叔同时沉了脸,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娄睿所指的那人。 那人本就侧着身,被娄叡点?出,才不?得不?转过来。 清操这才注意到,这不?是孝瓘的行参军的阳士深嘛! 「王妃……」阳士深尴尬地笑了笑,「因举家迁往光州,所以就辞了青州的差事……」 阳士深离开刺史府的事,清操倒是知道。 毕竟他曾想私留清操为婢妾,后来知道她真正身份后,自是惶惶不?可终日,离开也是早晚的事,只不?过她没想到竟会来到掖城,又在娄叡手下为佐吏。 「你?快说?说?,什么文灵公变文公的事!」娄叡催促道。 清操和郑武叔的脸色愈发难看,而阳士深也愈发尴尬了。 郑道昭的父亲郑羲原是南朝宋人,后来投降了北魏,凭姻亲而官至中书令、秘书监。 与郑道昭和郑述祖不?同,郑羲的官声极差,受贿又吝啬,当?时就有人说?他是「西门受羊酒,东门则卖之」。 他死后魏孝文帝赐谥「文灵」——素有文业谥「文」,为政不?廉谥『灵』。 但郑道昭在这篇传记中,却?用私谥「文公」取代?了天子钦定的「文灵」,确有为父掩过之嫌。 娄叡见阳士深不?言声,就自己说?道:「瞧瞧人家兰陵王公子的用度,连一根竹马都是金玉做的!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郑武叔刚想解释,清操拦下他,怒对娄叡道:「东安王辱我先祖,又污我夫君,是何用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0页 「我污衊谁了?青州哪个不?知,高长恭这几年?可没少受贿敛财!」 从云峰山回来这一路,清操始终闷闷不?乐。 郑武叔劝慰她道:「那东安王毫无器干,纵情财色,他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攀诬殿下,你?无需放在心上。」 清操僵涩一笑,道:「阿叔说?得是。」 入青州界后,郑武叔望着前面的山峰道:「文恭公也曾在此山中留下墨宝,你?可曾去瞻仰过?」 「这是什么山?」 「石膏山。」 「石膏山……」这山名似曾相识,但清操确未登临过。 「阿娘,我们去爬石膏山吧,我可不?想回家!」承道拉着清操的衣袖,眨巴着又圆又亮的眼睛。 石膏山的崖壁如削,中间一条山径直通山顶。 他们一行走在石阶上,只听耳畔风声犹如战鼓,郑武叔举目四望,重重嘆了口气。 「怎么了?」清操问道。 郑武叔指着山壁上的一块巨石道:「想必这就是《水经注》中所说?的石鼓了。」 清操抬眼看了看,那巨石果然?像面大鼓。 郑武叔又道:「传闻此鼓年?凶则鸣……」 清操心中一紧——这太平日子才过了几年?,莫非又要?起战事了? 又行数里,但见小溪潺潺,溪边石壁上题了一行字:中岳先生?荥阳郑道昭游槃之山谷也,此白驹谷。 「我虽未见过阿翁,但父亲常令我临他的字。我观这行字,显然?与我素日所见不?同。」郑武叔道。 清操凝着那些字,的确爽朗明快,纵横高迈——想必文恭公写字时,心在山水之间,而不?在形役之中。 山中阴晴不?定,刚刚晴空万里,不?知何处飘来一朵云,便起急雨。 郑武叔护着清操和承道,在促狭的山路间前行,幸而前方?有个小村落。 整个村子看起来不?错,有不?少人家都是石头墙、青灰瓦,仅有几户是土墙茅草。 郑武叔本想找间瓦房避雨,清操却?走进了村口那间茅屋。 外面天色阴沉,里面就如同黑夜了,唯一能看见的就是从透光的顶上垂落的条条雨丝。 「咱们哪里是避雨啊?」郑武叔拉了清操往外走。 清操让郑武叔带着承道先走,自己从怀中取出一贯钱,回到桌边想放下,抬头忽见一尊牌位。 「先夫杨君大郎之位。」 她突然?想起来,为何觉得石膏山耳熟了。 当?初在河阳,孝瓘遇到的那个濒死的报水卒杨大,正是石膏山白驹谷人。 难道这是他家? 清操朝屋里看了看,黑黢黢的,并未见人影。 不?过她还是收起一贯钱,换了一锭银子放回原处,随后出了门。 她刚走到柴门,忽听身后有个细弱的声音:「娘子,留步。」 清操一回身,一名八九岁的小娘从草屋中跑出来,将那银锭放还到清操手中。 「我与娘子不?认识,不?能收。」 清操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诸人,只身返回茅屋檐下。 「我们刚在你?家避雨,这钱权作?酬劳。」 「我初时以为你?们是坏人,没敢吱声,但我不?是没看见,你?们站了站就走了。」小娘推开银子,「因为我家也下雨吧……」 「你?家只你?一人吗?」清操问道。 「我和我……」她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牌位,「阿耶。」 「你?阿耶可曾做过河阳报水卒?」 小娘眼睛亮了一亮,「你?怎知道?你?认识我阿耶吗?」 清操点?了点?头,把那银子重新放回小娘手中,「现在你?可以收银子了吧?」 「这是抚恤银吗?」小娘试探着问。 「算是吧。」 「县里的?」 清操囫囵「嗯」了一声。 小娘将信将疑地接了银子,掰着手指算道:「朝廷发一次,州府发一次,现在县里还发?」 清操有些惊讶,「你?说?州府又发了一次?」 「嗯,去年?还是前年?来着,刺史大人派人送来的。」 清操心头一宽,欣然?一笑。 「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吗?你?阿娘呢?」 「阿娘在二?伯家的盐坊里帮工。」她指了指东边,「在海边,不?常回来。」 「你?家出身弘农杨氏?」 她这话?把那小娘给问愣了。 「我家姓杨,村里人也□□姓杨,但娘子说?的什么弘农的杨的……我不?太懂……」 「你?家既非豪族,你?二?伯便能开盐坊吗?」 「如何不?能?」小娘不?解道,「我们村,还有山上的几个村,好多人都去海边开盐坊了。若非我阿耶没了,我家许也开了呢!」 清操着急追赶郑武叔,闲聊了两句,便钻进雨中。 她在村中穿行,也不?知郑武叔他们进了哪户人家,转了几个弯后,竟出了那小村。 清操冒雨在村前村后找了近一个时辰,仍不?见他们踪迹,最后只得上了山。 好在此时雨也停了,正值初秋天气,雨洗的山间格外清爽。 山径上忽传来儿童的啼哭,清操一下辨出是承道的声音,赶忙往前紧走几步,见郑武叔抱着承道走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1页 清操赶忙抱过哭得喘不?上气的孩子,安抚道:「阿娘在这儿呢,承道不?哭了 。」 见承道渐渐住了哭声,又埋怨郑武叔道:「阿叔不?是说?在村里躲雨吗?怎么又上山了?」 「敲了几户瓦房的人家,均没人应,听说?山上有处白云堂,我便说?上去躲躲。」 「白云堂?」 「以前是个道观,后来威宗灭道,强令道士剃髮为沙门,便改作?佛寺了。只不?过门侧还有先祖文恭公的题字『白云堂中解易老也』,且那住持也是法名易老。」郑武叔边说?边笑起来。 清操也跟着笑,「易为《周易》,老为《老子》,如此看来,委实有些不?伦不?类了。」 郑武叔又道:「你?还莫笑人家,正因如此个色,寺中香火旺盛,竟如邺中大寺般建有无尽藏院,也可放贷生?息呢!」 石膏山离东阳城不?远,下了山后,清操令驭夫加快速度,争取日落前赶回刺史府。 快到刺史府时,郑武叔忽然?勒停了车驾。 清操挑开车帷,正想问他原因,却?见远处刺史府中涌出许多甲士,最后走出的那人手中持节,头戴高山冠。 「是持节谒者。」清操小声道——谒者她也不?是没见过,只不?过手下带这么多兵,不?经通传直入刺史府的谒者,她的确没见过。 清操心中忐忑,却?见马嗣明东来。 他下马匆匆行礼,慌张道:「王妃,刚有执节谒者去沿海营中,将殿下带走了!」 清操心中更?惊,她指着刺史府,「你?知所为何事吗?」 马嗣明摇了摇头,「今天是殿下服用解药的日子。我带药去营中,却?听说?殿下刚被带往邺城……」 承道歪着小脑袋问清操,「阿娘,兄兄怎么了?」 清操摇了摇头,「阿娘也不?知。」 郑武叔颤声问道:「还……往前走吗?」 清操嘆了口气道:「只能往前走了……若我与承道被他们带走,烦请阿叔帮我照料好宝儿吧。」 清操的车驾行至门口,谒者上前问道:「是兰陵王妃和公子吗?」 「是。」郑武叔答道。 「下官奉圣谕,查抄青州刺史府邸,并请王妃和公子回邺。」他说?着一挥手,甲士上前,绕过郑武叔,一把拉下驭夫,控制了马车。 时经三载,清操怎么也没想到是被甲士押回兰陵王府的。 张主簿已不?在,府中杂役惫懒,以致草木凋敝,破窗蛛网,房中还有被翻找过的痕迹。 清操命僕从打?扫出卧房,便带着承道住进去。 她等到天黑,也未见孝瓘被送回来。 马嗣明使钱向门口的甲士打?探,他们说?,孝瓘押去了大理寺。 这消息便似闷锤一击,正中清操心口——她想起了三年?前的孝琬。 「阿娘,你?看……」承道突然?开口道。 清操一抬头——见门口站着个小郎。 她举起油灯走过去,细细分辨,才认出是弘节。 「婶婶勿怪,五叔说?您家后苑有个狗洞,独我身量瘦小,能钻得进来,所以让我给婶婶带几句话?。」 弘节已然?嗣位,清操浅浅行了礼,道:「有劳河南王。」 弘节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止了礼,「婶婶不?必客气。」 「据二?叔和五叔了解到的情况,此番羁押四叔的罪名是贪残受贿。五叔深信四叔品性,要?么是被奸人所害,要?么就是……」他压低声音道,「听说?太上皇帝的气疾很严重,可能对叔叔们不?太放心,寻个缘由?……叔叔们素知四婶果敢聪慧,想听听您的意思?。」 清操略沉了沉,道:「妾身悉心内务,对外面的事知之不?多。不?过,安德王担心的事,亦是妾身最为忧虑的。」 「那怎么办啊……」弘节急得跺脚,「从我父王到三叔,现在又是四叔……难道就这般坐以待毙?」 「于今,四郎的命全系在太上皇帝一念之间……」清操重重嘆了口气,「弘节,麻烦你?回去同你?二?叔和五叔讲,请他们的门客多写些戍边将军的诗词文章,赞誉他们厉兵秣马、修墙筑戍,护卫家国的事迹。」 「这是为何?太上皇帝曾巡游边关,怎会不?知戍守之苦?再说?诗词文章,不?过雕虫小技,如何能动摇陛下的杀心?」 清操摇了摇头,「我并非想用诗词来感动陛下,而是因为现在戍边的将军仍是勛贵为多,他们自六镇起兵便手握军权,虽然?近两年?东西和睦,南北平靖,其?中很多人解甲归田,但并不?等于陛下可以高枕无忧,甚至滥杀宗室中可以制衡他们的力量。」 「婶婶,我懂了!我这就去跟叔叔们说?!」 一个月后,弘节又带来消息,说?孝珩入尚书省,拜为尚书令。 清操听闻这个消息,便唤来马嗣明,问道:「马先生?,你?说?殿下是该服用解药了吗?」 马嗣明点?点?头,「那日便该服的。再拖下去,怕是会起症……」 清操手书了一封信笺,交与马嗣明,「先生?带着这封信,请门口禁军转呈陛下,看看陛下会如何处置。」 马嗣明拿着信笺去了,清操更?加如坐针毡,辗转难宁。 承道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在房中踱步的清操,张着小手,唤「阿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2页 清操停下脚步,把承道揽在怀中,他用手抱住清操的头,「兄兄不?在,还有我。」 他的声音清脆稚嫩,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好,幸好有你?……」清操吻了他的额头,顺势勾去自己眼角的泪珠。 第二?日傍晚,马嗣明终于回报说?,太上皇帝准允他把药送入大理寺了。 清操听完,一颗悬心稍稍归了位——既准服药,可见暂时还不?会动手。 然?而,待到马嗣明去大理寺监牢探望之后,清操的心却?又悬了起来。 「他还好吗?」 「殿下的虺易毒尚未发作?,在狱中也未受刑,就是鬍子许久没颳了。」 清操笑了笑。 马嗣明又道:「殿下让我转告王妃及诸王,将来无论降下怎样的罪责,都是他罪有应得,千万不?要?辩护,更?不?要?求情。」 清操的表情渐渐凝固,她的指甲几乎扣进肉里…… 「他是不?想累及我们……可他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为何要?平白承受那样的罪责?就因为他在军中的威望太盛,就要?受此污衊吗?」清操愤然?,双睫一垂,泪水如珠碎落而下,「这一世的清誉,岂非尽付东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马嗣明亦是忿忿不?平。 「对了,还有件事,我须得跟王妃说?一声,太医署昨日发了文告,想招我回去共商医案。」 清操一抬眼,马嗣明继续道:「太上皇帝病重。」 徐之才的医术一直为皇室信赖,但他原本出身江南高门,不?甘作?个弄臣,加之和士开一直排挤他,遂请求外放。 和士开乐见其?成,不?久他被任命为兖州刺史。 这些年?,掌管太医署的一直是其?弟徐之范。 但徐之范的医术较其?兄还是差了许多,此番太上皇帝病重,他没能治好,被贬去尚药,新任的太医署丞郑宣文只得求助马嗣明。 三秋之后,天气冷下来。 孝瓘的案子一直悬而未决。 清操得到的消息是,太上皇帝因身体的缘故,连朝政都交由?皇帝处置,更?遑论断案了。 兰陵王府外的禁军未撤,但准允清操在禁军监视下外出。 清操也没什么心情出去逛,只是偶尔去佛院进香祈福。 这日冬至,她来到般舟寺。 般舟寺是邺城有名的译经场,里面的僧人来自各地。 有身毒(印度)的梵僧,西域的胡僧,还有中原和南地的僧众。 清操在大雄殿中进香时,无意间发现在殿中诵经的胡僧颇为眼熟。 她向那胡僧多看了一眼,胡僧竟对她微微一笑 。 清操一下便想起,这僧人不?就是靖水曲坊的胡伶,猞猁的情郎阿献嘛! 只不?过他现在剃度为僧,未着粉黛铅华,不?如曲坊中精緻美艷。 清操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定他从未见过自己,这才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她和南一礼,道:「我有本经书想译,不?知小师父能否?」 阿献并不?还礼,而是肆无忌惮地盯着清操看,他的笑容更?加柔媚,「贫僧不?通梵语,只会胡语,不?知夫人的经是用什么写的?」 「是南地的经书。」清操回道。 「哦?」阿献掩袖笑道,「夫人真会开玩笑,南地的经还用译吗?」 清操点?点?头,「是光宅寺里的经,不?用译吗?」 阿献微怔,而后会心笑道:「不?但要?译,还要?用心译。」 灌金汁 好心?建议:不要边吃东西边看这章。。 清操点点头, 「是光宅寺里的经,不用译吗?」 阿献微怔,而后会心笑道:「不但要译, 还要?用心?译。」 说完, 他站起身,领着清操沿着弯廊往后面去, 禁军护卫便也?跟着他们。 阿献回身看了一眼?, 道?:「夫人这般排场, 必非常人。」 清操笑而未语。 后院有一排僧寮, 阿献步入最南面的那间。 清操跟着他走进来, 环顾四周——佛龛香案,青灯蒲团,若非榻边的那架箜篌, 还真的很像个清心?寡慾的修行?之处。 清操走到箜篌边, 认真观察, 第二十三根弦的颜色明显与其他弦不同。 回想曲坊时, 猞猁的箜篌便是雁柱状,而且被乌矮若干抽走的也?正?是第二十三根弦。 「长廊欣目送, 广殿悦逢迎……」身后忽有人柔声念道?。 清操一回头, 只见阿献笑靥如花,缓缓读出了《光宅寺》诗的后两句:「何?当曲房里, 幽隐无?人声。」他顿了顿, 「夫人要?译的,可是这篇经文吗?」 清操坐在榻上,淡而一笑, 「看来小师父常译此经。」 阿献赶忙摇头,委屈道?:「小僧只与夫人一见如故。」 他说着, 委身到清操身畔,乖巧的模样像只小犬。 清操从髮髻上抽出一根金钗,用那钗尖沿着阿献的脸颊缓缓而下,「我自幼笃信佛法,你这副模样,我怎敢亵渎?」 阿献把那金钗握在手心?里,「小僧在天官坊租了个院子,取名夜昙,夫人有时间可以过去坐坐,小僧便换一身装扮。」 清操皱了皱眉,道?:「我家住戚里,离天官坊太远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3页 阿献的眼?睛亮了一亮,「戚里?那可是皇亲国戚所居之处。不知?夫人府邸是哪家,我也?可自后院拜会。」 清操摆了摆手,笑道?:「妾的夫君可不喜不速之客。」 阿献张了张嘴,又收住,终道?:「允忠里恍似还近些,不过那边只有一间房,我怕夫人不便。」 「当真没?有其他地方了?」 阿献摇了摇头,「其实山间别苑幽静,不知?夫人家中可有如此便宜之处?」 清操把那根金钗推进他怀中,「此物为聘,过几日,我遣人来寻你便是。」 清操回到兰陵王府,本想寻个小童从狗洞钻出,把阿献所供的线索交到安德王府,让延宗带领军府的士卒去蹲守。 巧的是,当晚弘节竟来了。 「婶婶,五叔遣我来接承道?。」 「出了什么事?」清操惊道?。 「五叔说,他要?带兵去大理寺救人。」 「为何?啊?」 「四叔快被他们害死?了!你带着阿弟,与我从这洞中钻出去吧!」 清操心?中更惊,马上命僕从拿来小锯,锯下几块整砖,使那洞扩大一些,她得以带着承道?钻了出去。 她坐在弘节的马车上,「弘节,广宁王知?道?此事吗?」 「二叔也?在安德王府中,他是不太贊同的,但他也?拦不住五叔。」 「你带我去见他们好不好?」 弘节为难道?:「五叔正?在气头上,他让我带承道?出邺城。」 清操摇了摇头,「你若不去安德王府,我便抱着承道?,从此跳下去!」 弘节赶忙道?:「婶婶莫急,依你便是。」 他轻轻嘆了口气,又道?:「只怕婶婶去了,反是火上浇油……」 「为何?啊?」 他没?再接话,只命驭夫改道?至安德王府。 安德王府中已是灯火通明,聚集了百余人。 这些人均未着军服,但模样看起来孔武有力,绝不是普通的奴僕。 清操从门廊疾步走进正?堂,只见延宗正?举着一只未燃的火把,准备出门。 孝珩垂手站在他身后,正?在说:「延宗,你莫要?冲动,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二兄,五弟,究竟出了什么事?」清操急问。 延宗昂这头,瞥了眼?清操,并未答话,兀自命人引燃了火把。 清操只得转向孝珩,「二兄……四郎怎么了?」 孝珩却也?不理清操,而是直接上前,一把拉住延宗,「你仅带这百十号人,如何?劫狱?」 延宗厉声回道?:「我只需到领军府,把他们灌金汁的事散播开去,定能聚集起千人往大理寺救人!」 清操一把抱起承道?,大声对他二人说:「殿下们若觉我一介女流,不配知?道?你们要?做的事,务请告知?承道?,你们今日所行?,必会对他的人生产生极为重大的影响。」 延宗终于放下火把,用另一只手夺过承道?。 承道?忽被这么个凶神恶煞从母亲手中夺走,直吓得大声嚎哭起来。 孝珩这才?开口说道?:「去年,大理寺缺人手,兰芙蓉被划拨过去充任司直。昨日她传信来,说几个狱掾给四郎上了金汁……」 「金汁?何?……何?为金汁?」清操问道?。 「就?是在犯人身上戳个血洞,再往洞中灌粪!」延宗抢话道?。 孝珩接着解释:「这种伤口深却不显,极难癒合,很快化脓感染,便是死?了也?只当是病死?……军中常用金汁箭射敌,将士们无?不对此法深恶痛绝!」 清操的心?被这番话揪扯起来,好半天才?缓缓问出一句:「狱掾怎会有如此胆量?究竟是谁要?害他?」 「还能是谁?」延宗冷声道?,「听说太上皇帝已病得起不来床了,他生怕我们夺了他儿子的位!以四兄在军中的威望,必先除了他,再对我等下手!」 清操蹙紧眉心?,边思索边道?:「他乃至尊,他若想杀,何?须用此阴毒的手段?又何?须延搁这么多时日?我反倒猜测太上皇帝是想把此案留给皇帝处置。真到宫车晏驾之时,若勛贵势大无?法控制,皇帝可下诏对四郎从轻发落,用以收揽尔等之心?,以宗室之力拱卫皇权,制衡勛贵。」 延宗森然一笑,「你这毒妇,少用这些话来诓我,你自然不会关心?我四兄的死?活!」 他丢了火把,回手抽出背后斫刀,银光一闪,刀刃已架在清操脖颈旁。 清操惊骇,承道?却是突然不哭了。 他一把抓住延宗的辫髮,照着他的耳朵狠狠咬了下去。 延宗疼得大叫,孝珩赶忙去抱承道?,企图将二者分开。 承道?偏是不肯撒嘴,直待生生咬下延宗耳垂上的一小块肉,才?被孝珩抱了过去。 延宗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大骂道?:「你……你他娘个小混球!你懂个屁!我都是为你兄兄!」 承道?抹了抹嘴边的血,回道?:「我兄兄爱我阿娘,他若在此,决计不准你对我阿娘无?理!你才?懂个屁!」 「你个混球说什么呢?」延宗索性把刀插在地上,大手去抓承道?,要?打?他屁股,孝珩急忙用手一挡,「你几岁了?跟个孩子较什么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4页 孝珩继续道?,「大理寺卿冯子琮乃太上皇后的妹夫,他一向谄媚和士开。而和士开保全西贼细作,构陷孝琬,他一定担心?山陵崩后,我们会施以报復。因孝瓘在军中素有威望,他最忌惮的人定然是他。是故从他下手,顺势激怒我们,若我们中了圈套,太上皇帝定会以谋反论处,正?可将我们一併剪除。」 清操听完,点了点头。 「二兄!你怎可信这毒妇之言?」 孝珩摆了摆手,道?:「我并非相信郑妃,而是我理智分析得出的结论——你想想大理寺明知?兰芙蓉曾为四郎属下,为何?会当着她的面给四郎下金汁呢?」 清操 素知?延宗性情粗鲁,但孝珩对自己的态度也?很疏离,料想其间定有误会,便径直问道?:「二兄,妾身不知?做错何?事,还请明示。」 延宗轻哼,「你自己做了什么,反倒让我们明示?」 孝珩转向清操道?:「我本顾忌郑门脸面,不愿公?然提及,但既问起,也?不妨与你直说。安德王妃今早去般舟寺礼佛,瞧见你与一胡僧入了内院僧寮。她说,那胡僧法名昙献,性情妖冶,常以姿色奉人。你与四弟也?曾如漆似胶,短短三载,你竟在他身陷囹圄之时,做出如此悖逆之事!实在枉废他待你一片痴情啊!」 清操听他说完,虽他所说并非事实,但她也?确实入了胡僧的寮舍,禁不住脸上泛红。 延宗趁机逮到,「你现在知?道?脸红了?二兄,她的话可不能信,她定然盼着四兄早早归西呢!」 清操怒道?:「阿胖闭嘴!我今日的确去了般舟寺,也?的确随胡僧入了寮舍,我还与他念了『何?当曲房里,幽隐无?人声』的诗,问了他几处接客的地点,更同他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 这番话,只听得二人气息变粗,怒意?满面,延宗都准备从地上拔刀了。 清操最后才?道?:「但你们可知?那胡僧是谁吗?」 「谁?」二人异口同声地怒问。 「就?是靖水曲坊里,唱《兰陵王入阵曲》的胡伶,亦是细作猞猁的情郎阿献。而且我在他的寮舍中看到了猞猁的箜篌。」 二人怒意?顿消,只剩满脸错愕。 「所以你想要?……」孝珩追问。 「我原本想让僮使给你们递线索来,如此顺藤摸瓜,捉住漏网的细作张大娘和猞猁。但我现在觉得,我们也?许可以通过她们拿到和士开通敌的证据。我们把证据悉数呈与太上皇帝,便是陛下再爱重他,如此大罪,自也?无?法包庇!」 「好!就?这么干!」 延宗一刻也?等不得了,他点燃火把,阔步走到院中,对众人说道?:「今晚咱们不去沖大理寺了,咱们改去沖般舟寺!」 清操听他这般说辞,忙从堂中走出,嘱咐道?:「切勿打?草惊蛇。」 延宗咧嘴一笑,道?:「阿嫂放心?,莫看我人粗,但我心?细,你便在此等待好消息吧!」 清操还是怕他鲁莽,又嘱咐道?:「那三处皆要?留人值守。」 「知?道?了,知?道?了!」延宗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待院中士卒尽去,清操却还眺着门口的方向,满眼?焦忧。 孝珩抱着承道?走到她身边。 清操这才?转身,伸手接过承道?。 孝珩躬身一揖,「是为兄错怪你了……」 清操一惊,她抱着承道?也?不好止礼,只得道?:「兄长快起,莫要?折煞妾身。妾知?兄弟们皆是为了四郎,若我处于你们的位置上,也?一样会心?生怨恨。」 「难得你慷慨大度,也?难怪孝瓘爱你至甚。」 安德王妃李宝信是阿范的族妹,她见承道?困得睁不开眼?了,便建议清操先带孩子到客房休息。 承道?头刚沾枕,便唿唿睡去。 李宝信方才?听到了清操与二王的对话,此刻独对清操,表情颇为尴尬。 「四嫂见谅,并非我有意?挑拨,实是那胡僧名声太差……三年前,我同河间王妾陈氏去般舟寺礼佛,便被他挑弄过。」 「陈阿巫?」清操惊讶道?,「你是说陈阿巫见过那胡僧?」 「非止见过,他二人还相谈甚欢。」李宝信点头道?,「陈氏自言出身颍川,但她言行?轻佻粗鄙,似与高门不符,也?难怪河间王一直不肯将她扶正?了。」 清操和衣躺在承道?身边,回想方才?与李宝信的对话,心?中难以平静——阿献绝对是有意?接近阿巫的,而阿巫的死?更像是被灭口…… 天边刚见一缕曙光,院中就?传来碎乱的脚步声。 清操开门出去,只见延宗手中抓着一名女子,身后的士卒抬着一人。 延宗将女子往地上一扔。 清操看了一眼?,是猞猁;再看后面的人—— 「张大娘?」她伸手试了试鼻息,「死?了?!」 延宗重重嘆了口气,指着猞猁道?:「有兄弟在允忠里发现了这小娘,尾随她到了土台坊的一处院落,察看后发现了这婆子。」他又指了指尸体,「本想将二人一併擒获,却不料那婆子迎刀冲过来,我以为她要?攻击,没?想到她径直撞到刀头上……」 清操也?是嘆气,转向猞猁,问道?:「猞猁,你若肯多说一些,我便不杀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5页 猞猁望着清操,眼?中都是泪水,她张开嘴,却只发出一些啁哳的杂音。 清操一惊,「怎么?她不能说话了?」 延宗更是大骇,他一把抓起猞猁,掉转过来给清操看她缚在后面的胳膊——她的手已被人砍掉了! 「那胡僧呢?」清操着急问道?。 延宗摇头,「三处都没?看见。」 「莫非他已看破我的身份?」清操自语。 清操让延宗腾出一间空屋,寻来许多书册纸笔,再把猞猁捆好置于书前。 「猞猁,我知?你识字,我问你问题,你把答案用笔从书中圈出来。」清操令猞猁咬着笔。 还不待清操问问题,猞猁便叼着笔,在书册中圈了两个字:「别杀。」 清操点了点头,问道?:「你同张大娘是什么关系?」 猞猁圈了「阿娘」二字。 「谁将你毒哑?谁砍了你的手?」 她又圈了「阿娘」二字。 清操有些惊骇,「你们是西面的细作吗?」 猞猁点了点头。 「和士开为何?要?救你们?他也?是?」 猞猁先是摇摇头,在书中找了半天,圈了「收买,互通消息」几个字。 看来和士开果然是胡儿本性,一边在齐国拥权,亦不忘在周国下注,这样无?论哪方胜利,他仍可保富贵荣华。 「乌矮若干知?道?你们被和士开收买了吗?他是不是因此想要?构陷你?」 猞猁选了「也?许」二字,又补充道?:「他嫉妒。」 「阿献是西面细作吗?」 「不是。他是和士开的人。」 「今天你见到他了吗?」 猞猁摇了摇头。「没?有情报,没?见到他。」 「你听说过陈阿巫这个人吗?」 「没?有。」 「你现在……应该弹不了箜篌了吧?」 猞猁苦笑了笑,这问题有些明知?故问,但清操下面的问题又让她困惑——「般舟寺中的箜篌是你在曲坊用过的吗?」 「曲坊已毁,哪里还有箜篌。」 …… 清操对猞猁的审讯,从黎明一直到天黑,问出来的东西并不少: 阿献容貌出众,被乌矮若干买入曲坊。猞猁对他一见钟情,但张大娘并不同意?。 直到和士开来曲坊,见到阿献甚为喜爱,大娘才?同意?猞猁与他交往,想通过他勾连和士开,进而窃取机要?。岂料此意?图被和士开看破,反而通过阿献收买张大娘母女,二者都是互通消息,两面下注。 张大娘通过此线获得了不少情报,甚至受到顶头上司韦孝宽的嘉贊,乌矮若干心?生嫉妒,杀死?阿嵴并栽赃猞猁。 乌矮本想把猞猁和清操一同处决,张大娘则备了毒粥,只想毒死?清操。猞猁听信清操之言,误以为粥中毒药是看守所下,又信了清操领军府的身份,才?同意?写下供词,与清操一起逃走的。 阿献那晚他与猞猁欢/愉之后,就?被和士开接去府上。所以后来延宗带人查抄,阿献成了漏网之鱼。 张大娘和猞猁被关入领军府后,阿献不知?从何?处得到至宝佛牙,进献给和士开,希望他出手救出二人。和士开不受,却让他转赠河间王。 阿献照做后,张大娘和猞猁获释。 作为回馈,她们二人遵和士开之命,在邺城各处给乞儿布施,并教会乞儿童谣,不巧被清操撞见后,她们就?速速离开邺城。 母女二人本想隐居山林,不幸被周使找到,强令她们在邺城重置谍网。 周使鑑于猞猁此前的错误,想要?将其一刀毙命。张大娘毒哑了猞猁,并砍去她双手,以保证她绝不会再次泄密。 她们回到邺城,在般舟寺找到了阿献。 他已化身胡僧,法名昙献,以此接近名媛贵妇,通过她们为和士开掌控朝臣动向,并顺道?获取资财。 张大娘和猞猁在土台坊租了一间院落,每隔几日,猞猁会去允忠里找阿献拿些情报。 除却重逢那次,她再未去过般舟寺,更不能再弹箜篌。 清操每念及此,便觉不对劲——僧寮中断了第二十三根弦的箜篌,仿佛在提醒清操,阿献仍与猞猁保持着联繫…… 难道?是他故意?引她去擒张大娘和猞猁的? 若是如此,那就?难怪延宗寻遍三处,皆不见阿献的人影了。 可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清操想不明白,然而更棘手的是,他们既无?实据,又无?证人能证明和士开已然通敌叛国。 因为猞猁拿到情报后,并不会细看,而是悉数交与张大娘。 张大娘每隔一段时间,会只身前往边境口头交接。 延宗派人去土台坊搜查,掘地三尺,果无?半张纸片,唯灶台边的些许灰烬,猜想是张大娘每每看完猞猁拿回的情报,便旋即烧毁而留下的痕迹。 「猞猁虽然通过圈字,告知?我们不少情况,但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具体传递了什么消息她也?不详知?。张大娘已死?,我们凭她一人,是无?法扳倒和士开的……」清操如实对二王道?。 延宗「噗通」一声跪在清操面前,痛哭道?:「阿嫂,我把事办砸了,你杀了我吧!」 清操俯身将他搀起,「阿胖,你别这样,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6页 和士开的大宅在朱明门内南街之西,琼楼金阙,碧瓦朱甍,不逊皇宫。 门口的长队从南街一直排到朱明门外,绵延几里,多是求官的富商大贾,或是等待提拔的朝士。 自东走来一方士,后面跟着名侲子,二人皆着宽袖缁衣。 他们超过这些排队的人,径直走到和士开府门前。 守门的家僕满脸倨傲,大声呵斥道?:「没?看见都在这儿排队呢吗?还不速滚去末尾。」 方士躬身道?:「若去队尾,不知?何?时可见大人?」 家僕随手一指队中,道?:「他们都是等了三天的。」 方士捻了捻鬍鬚道?:「那恐怕大人等不到见我了……」 说完,转身便走。 此时,恰巧和士开的弟弟和士休从府中走出来,听见他们的对话,大声喝止道?:「小小方士,竟敢在此危言耸听!」 方士道?:「吾乃梵释天王座下帝子,今过此处,知?僕射有大难。盖与僕射有香火因缘,特来援尔。」 和士休斜睨着他,「你倒说说我阿干有何?劫难?」 方士一笑,屈指算道?:「僕射自宫中归府,一病不起,针石药物皆无?效用。」 和士休渐渐端正?了目光,「阿干到底得了什么病?」 「想必太医府医皆言伤寒?」 和士休点了点头。 「此病高热、腹痛、起疹,看似伤寒,实则不然;若依伤寒下药,僕射怕是撑不过今晚。」 和士休见他所述症状无?一不对,登时紧张起来,「法师可有良方?若能救我阿干,自当重谢!」 说完,便将二人请进府中。 腊月以来,和士开一直在宫中侍奉太上皇帝,可谓是殚精竭虑,无?微不至。 许是太过尽心?,今晨只觉天旋地转,腹痛难忍,身上还起了大小不一的红疹。 高湛见了,担心?度给自己,便准他归家养病。 和士开出宫前,先去太医院看了,鉴为伤寒,并开了几服滋阴和阳的方子。 他回家吃了,却不见好。 今日弟弟士休来探望,见他境况十分担心?,正?欲出门寻医,却遇到此二位方士。 方士望闻问切之后,开了一剂黄龙汤1的药方。 和士休展开一看,大惊失色道?:「法师莫开玩笑,这怎么能行??」 方士淡然一笑道?:「僕射之病,唯此法可医。」 和士休无?奈,只得命僕从召集府中少年。 让他们排大便,取其中金黄成坨者为佳,取上好清泉水搅拌均匀,用纱布细细滤了,将汤汁存入罐中。 「黄龙汤为引,需兑入药中饮用,最是清热解毒,凉血消斑。」方士边说边把黄龙汤注入煎好的药中,恭恭敬敬地端到和士开面前。 和士开面露难色,打?眼?看看方士。 方士道?:「大人服下此药,必能药到病除。」 和士开还是不放心?,士休忙道?:「阿干无?需疑惑,我先来尝尝。」 说完抿了一口,笑道?:「味道?还可以。」 和士开这才?端起碗,捏着鼻子强灌下去——那味道?当真又苦又臭,他喝到碗底几乎要?吐出来,方士却是一拦,道?:「不可。」 和士开干呕了一声,生生将这最后一口吞咽回去。 咽完之后,他鼻涕眼?泪都流出来,躺在床上只喘粗气。 和士休这才?安心?,正?欲送二人出去。 方士转对侲子道?:「你去与僕射施法,为他消除困厄,安心?入眠。」 侲子本戴了风帽,方士伸手帮他取了,他便走到和士开床前。 既不说话,也?不施法,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和士开正?自倒气,初时并未注意?,但那侲子一动不动,他便勉强瞥了一眼?。 这一眼?后,他登时坐了起来。 和士休大喜道?:「阿干好得这么快吗?」 和士开正?要?去捉那侲子的脖领,方士抢先一步制止了他,边笑边取下鬍子,道?:「和僕射,别来无?恙!」 「你……你是……她……她是……」 和士休赶忙跑到兄长身边,「兄长怎么了?你们认识吗?」 和士开眼?中已在喷火,他一个巴掌拍在弟弟脸上,「你不认识吗?她是高肃的婆娘啊!她……她……她是……」他指着「侲子」一时叫不上名字。 「猞猁。」清操轻笑着补充,「她与张大娘皆是西贼的细作。如今二人被我所擒,据她们招认,你曾与她们互换情报……」 「血口喷人!来人!」和士开早已顾不得什么病了,他大吼着,「把此二人乱刀砍死?!」 和士休赶忙阻拦,「阿干,阿干,你清醒些……她好歹是位王妃,若就?地杀之,恐怕惹来大祸啊……」 和士开又一个巴掌唿在弟弟脸上,「你个憨子!你瞧不出她们是女子吗?你竟让我堂堂僕射喝大粪!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往我夫君伤口中灌金汁,可比我让你饮粪要?恶毒百倍千倍!」 「好!好!我今日暂不杀你,你只回去等着与你夫君收尸吧!待我弄死?了他,再来收拾你!」 清操冷声道?:「我手中既有物证,又有人证,参你通敌叛国如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7页 「好啊!你去参啊!你让你家那蠢胖和二怂一起参我啊!我宁与他高肃同归于尽!」 「我便是怕你会狗急跳墙,才?特来此处与你交易,只要?你善待我夫君,我便不参你。」 此言恰如一盆凉水兜头而下,和士开登时冷静了不少。 「此……此话当真?」 他刚才?初见猞猁,早已丧失理智,现在听闻还有转圜的余地,自然想与之博弈。 「只要?我夫君在世一日,我便不参你;倘若他不在了,我也?宁与你玉石俱焚!」 「不是……等一下……」和士开摊开手,「难道?太上皇帝对他处以极刑,也?要?怪在我头上吗?」 清操一翻白眼?,「那必然是你在陛下那里进了谗言!」 「你……你……你这就?有些不讲理了吧!」和士开重拳捶床道?,「是高肃他自己的行?参军阳士深上表,揭露他在青州收受财货的罪责。若陛下查证属实并做出判罚,与我有何?干系?」 「阳士深?」清操顿了顿,「那人与我夫君有嫌隙,所言皆是诬告,希望和僕射明察秋毫,为他洗刷冤屈。」 「嘿!你倒挺会顺杆爬的呀!」和士开被气得哭笑不得,「你也?不看看我家门口排的人,找我办事知?道?得多少银两吗?」 清操点了点头,「看来除了通敌卖国,僕射亦有收受财货咯?既如此说,我夫君更该拉 了僕射一起受罚!」 和士开此时已经头疼欲裂了——他根本无?法遏制大脑,去反覆回味那碗热气腾腾的黄龙汤的味道?。 他想吐,却又怕腹内翻江倒海;他不吐,腹内仍旧翻江倒海…… 他颓然倒在枕上,再无?力与清操争辩,「出去!求王妃赶紧出去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啊!」 「妾身明日想去大理寺探望夫君,烦劳僕射大人安排。」 「行?,行?,行?,你走行?不行??我看见你就?想吐……」 他说出这个字,再也?遏抑不住胸中涌动的臭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清操赶忙捏着鼻子,拉着猞猁速速离开了。 延宗等在朱明门外,看她全身全影的出来,才?松了半口气。 剩下的半口只待清操说「明日带医士去大理寺」,也?缓了下来。 「我带我那府医随你去吧,他颇会看折伤。」延宗道?。 清操笑了笑,知?他常被捶揍,府中的医士自然是最善折伤。 「不是……你笑什么啊?」 「没?……没?笑。」清操忍俊道?,「马先生出不来吗?」 「太上皇帝病重,太医署只进不出,马嗣明能从署中递出和士开生病的消息已属不易,你还指望他能陪你去大理寺?」 第二日,清操又粘了鬍鬚,与延宗一起乔扮成医士的僕从进了大理寺。 兰芙蓉站在院中,面向那府医道?:「冯大人准你入监牢看诊,望你谨言慎行?,勿涉案情。」 说完,看了看清操和延宗。 府医躬身称是。 大理寺的监牢幽暗,血腥,亦如从前。 她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三年前与孝琬的最后一面。 她努力想忘掉孝琬那血肉模煳的身体,因为,她不想在不远的前方看到一具同样的身体…… 转过一间牢笼,她依稀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正?闭目倚墙,身着赭色的囚衣,唇上和腮边多了鬍渣。 清操疾步凑过去,在木栅旁俯下身。 他缓缓睁眼?,辨出清操,黯淡的眸光陡然一亮。 他没?有起身,只是往右侧的木栅挪了挪。 「你……你怎么进来了?」他打?量着她的装扮,知?她定然是偷熘进来的,气息顿时大乱,说话也?气促起来,「快些出去!」 清操着意?看他,颧骨处有些泛红,身上倒没?什么血渍,伸手去探他额头,他却向后一躲,躲到她够不到的地方。 「我挺好的……没?什么事……」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弧浅笑。 清操低头,一大颗泪珠「啪」地落在他手上。 他的手似被烫到一般,颤了一下。 「真的……」 他还想说点什么,延宗却抢了话,「行?了,别蒙我们了,兰芙蓉都看见了,伤口在哪里?我带了折伤医。」 孝瓘抬头看了眼?延宗,「你们这么多人进来,岂不危险?」 「我们能进来,全靠四嫂智勇双全!」延宗隐晦地把清操威逼和士开的事说了,又道?,「四嫂还唬和士开喝下屎汤,为你报了仇!」 清操盈盈笑着,孝瓘却表情复杂,「清操,我并不值得……」 「半匹牛羊?」 「啊?」 「老词了。」清操依旧笑着,「换点新的有没?有?」 孝瓘想起在突厥被救时,确曾说过这样的话,不禁被气笑。 延宗推了一把府医,「你给他看看去。」 府医行?礼道?:「殿下,是腿上吗?」 孝瓘点了点头。 「你怎知?道??」延宗好奇问道?。 府医道?:「我看殿下的姿势,想是腿上不便。」 延宗看了眼?孝瓘,他只上身靠向木栅,确实有点别扭。 府医隔着木栅伸手进去,轻轻绾起裤管,只见他的小腿已肿得同大腿一般粗了,再往上绾,只见迎面骨侧面有一个不大的创口,创口高高鼓起,已呈黑褐色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8页 「殿下需忍耐些,我把脓血先放出来。」府医道?。 「清操……」孝瓘没?应府医,只对清操道?。 清操以为他有话说,赶忙往前凑了凑,他却伸手覆了她的眼?。 她反握住他的手,冰凉而瘦硬,恍似握住了一块铁。 「好了。」府医擦了擦汗,转身取了细布,又在布上铺了一层草药,然后一点点缠裹在孝瓘腿上。 「有劳了。」孝瓘边说边低头搓净手心?的湿气,抬眼?望见清操红红的眼?窝,笑道?,「没?事,不疼。」 府医把一袋草药交与孝瓘,「因隔着木栅,不好操作,我只能暂且将脓血挤一挤。待我们走后,殿下宜勤换药。」 「先生,可有缓解高热之法?」清操径直问道?。 「我没?发烧……」 清操出其不意?地袭上他的额头,「看脸色便知?你在发热。」 府医却是摇头,「虽是排了些脓,但牢里太过骯脏,伤口若再恶化,高热恐是难退。」 「我会每日换药的。」孝瓘笑了下,特意?转向清操,「许是习惯了,我竟不觉有何?不适。」 清操见他颓倚墙裙,鬓似水洗,憔悴的脸上却缀着艰涩的笑意?,只得轻声应了句: 「好。」 狱掾来催了。 清操无?奈起身,却被孝瓘拉住,他满眼?不安地嘱咐道?:「清操,我的事……但凭陛下惩处便好,不要?再为我做危险的事。」 自清操和延宗离开大理寺,冯子琮非但没?再命人给孝瓘下金汁,反而派了一名折伤医每日换药。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参与抓捕猞猁和张大娘的约有百十人,尽管延宗已经严令他们把张大娘的死?讯透露出去,但没?过多久,和士开还是得悉了。 人证既死?,那么清操手中是否有他通周的物证呢? 和士开有些拿不准,他决定试一试,便让冯子琮撤掉医士,把孝瓘从普通监牢移至水牢。 刚刚见好的伤口,遇到牢中的浑水,再次恶化感染。 据兰芙蓉这两日的消息,孝瓘已是叫不应了。 孝珩知?道?希望渺茫,但他决定写奏表了——把周国细作的案件始末报与至尊,便是因此获罪,也?在所不惜。 延宗却不同意?,「你难道?不知?那和士开与太上帝后是什么关系?你拿着白纸黑字,人证物证,都不见得能把他拉下来,何?况你手里只有一个双手尽废的哑巴?」 「那依你之见呢?」 「反了!」 孝珩一把捂住他的嘴。 这时,清操遣人送来一封信,让他们无?论如何?再等一日。 「等什么?」延宗问。 僮使答:「王妃说,石膏山中有石鼓,石鼓逢凶则鸣。」 清操知?道?和士开卑鄙却不愚蠢,他被折辱威胁,自然会千方百计地打?探清操手中究竟握有多少他通敌的实证。 马嗣明入太医署后,曾传话说,岁暮必有大事。 所以清操诓骗和士开,无?非是在拖延时间。 拖到岁暮,一切才?可能有转机。 今日,她得了两封信笺,一封是孝珩的,一封是马嗣明的。 全部看完之后,她让僮使传了那句口信——「石膏山中有石鼓,石鼓逢凶则鸣。」 吾往矣 腊月以?来, 邺宫开始筹备木材和竹薄,百数千计囤积在库部院中。 辛未日一早,宫人们顶风冒雪, 搬运起?这些?竹木, 到?了傍晚,尚食就开始熬高粱粥了…… 宫人们在云龙门外, 用木材和竹薄搭建起白绢凶门, 又?搬来三足悬鬲, 将熬好?的高粱粥注入其中。 狂风吹得凶门「簌簌」作响, 雪花裹着白绢在空中上下翻飞。 在这一片惨白之中, 走来许多顶盔掼甲的武士。 为首的一人,站定在云龙门前,反覆朗读着佞臣和士开的罪失: 「和士开先帝弄臣, 城狐社鼠 , 受纳货贿, 秽乱宫掖……」1 胡氏坐在干寿堂的床榻边, 望着躺在那里的太上皇帝高湛。 中午的时候,天子高湛仅剩一缕残息, 他握住爱臣和士开的手, 边静默流泪,边拼尽全力, 艰难说道:「勿负我也……」 随后,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胡氏在旁目睹着这一切:死气沉沉的夫君,倚在床边嚎哭不止的和士开—— 她走过去,俯下身子, 紧紧抱住和士开的肩膀,柔声对他说:「士开, 不要怕,还有我。」 和士开登时甩开了高湛那只垂软无力的手,一把拥住了胡氏。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直到?内侍端来高粱和宝珠。 胡氏站起?身,回到?高湛身边。 她伸手掰开高湛的嘴,把高粱和宝珠填放进去。 行过饭含礼,胡氏命人把余下的高粱熬粥,放进凶门下的悬鬲(类似锅的炊具)。 那时的人们相信,盛满粥的悬鬲,可以?作为逝者灵魂的暂栖之所。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内侍邓长颙走进正堂,「启禀太上皇后,王侯宗室都聚在云龙门外……」 胡氏冷声道:「他们想做什么?」 邓长颙瞥了眼和士开,和士开下意识地往胡氏身边靠了靠。 「他们要陛下处置和大?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9页 「谁为首领?」胡氏喝了一声。 「是……赵郡王。」 胡氏与高纬乘步辇赶到?云龙门时,赵郡王高叡仍旧高声朗读着写满和士开罪失的奏表。 他的身后站着段韶、娄定远等?一众在朝的鲜卑武将。 高纬看了看母亲,想要下辇,却被母亲止住。 她就端坐在辇上,静静等?待高叡读完最后一个字。 高叡抬头看到?胡氏与皇帝,向前进了一步,将那奏表呈进到?高纬面前。 「臣等?义无杜口,冒死以?陈。」 高纬又?看向母亲,也不知该不该接,只听胡氏言道:「先帝在时,赵郡王为何不说?如今是要欺负我们寡母不成?」 高叡又?进一步道:「臣今日谈论的是国家大?事!和士开乃邪臣奸佞,若留在嗣主身边……」他回头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人,「恐怕朝野不定!」 胡氏望着对面的人,杀气凛凛,仿佛一众凶神恶鬼。 高叡见胡氏不应,索性摘下头顶冠帽,重重摔在地上。 众将也纷纷摘下武弁,扔在地上——他们出身行伍,说话粗声大?气,口中也是不干不净。 胡氏忽然想到?干明时的李后——她哪能料,终有一日,她也会面临同李后一样的局面。 还是那群人,那群跟着神武帝在六镇起?义的鲜卑莽夫,或是他们的后代,承袭着那些?人的爵位,承袭着在军中的势力,也承袭着一般无二的粗鄙与傲慢。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护好?和士开。 不仅仅因为他们之间的私情,更重要的是,如果和士开也像杨愔一般被这群人挖了眼睛,那么她也必然成为第二个李后,而她的儿子高纬,便?会同此前所有的嗣主那般,成为上位者第一个要斩杀的对象! 胡氏决定缓一步棋。 她下了步辇,走到?高叡近前,她的眼中尽是泪水。 「先帝还在干寿堂中,而你?们却在他尸骨未寒之际,逼我交出他临终託付的大?臣……他的魂魄许就在这凶门之下,柏歷之间看着呢……」 她说完这句话,高叡往后退了一步。 「我想待梓宫入土,山陵过后,再与尔等?商议和士开的事,可以?吗?」 赵郡王皱着眉头沉了沉,点头一拜,道:「太上皇后说得是。」 五日之后,皇帝高纬下旨大?赦天下,上太上皇后尊号为皇太后。 高纬诏令大?理寺卿冯子琮即刻将兰陵王送回府邸,并从太医署调遣太医为他过府诊治。 马车停在府门外,冯子琮下马竟亲自背着孝瓘走进去,眼见快至内宅,才把孝瓘交给僕从。 他理了理衣服,正了正帽冠,拜见从内宅走出的兰陵王妃。 清操先看了一眼孝瓘,他伏在僕从背上,业已昏迷不醒,身着簇新的袍子,髮髻却是湿漉漉的,显然是从水牢中出来,换了件干净衣服。 清操忙对随侍太医马嗣明道:「马先生请。」 冯子琮也附和道:「对对,太医快去给大?王瞧瞧。」 待孝瓘和马嗣明离开后,清操才浅浅还了礼,道:「妾身刚接到?圣旨,正要备车去接,不意大?人竟将殿下亲自背回来了。」 「应该的,应该的。」冯子琮哈哈一笑,又?换了满脸关切道,「牢中条件不好?,殿下矜贵,染了疾病,我此前还着意请医士来看过,吃了几服药,却也不见好?……」 他说完还重重嘆了一口气。 「殿下少年?从军,栉风沐雨,风餐露宿,原不是矜贵之人。」 冯子琮尴尬笑笑:「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对了,我这便?要回去復命,至尊与太后也十分关心殿下的状况。」 清操将他送至府门外,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冷冷一笑——此人自负胡后的妹夫,何尝待人如此谦卑过? 清操返回内寝,只觉得臭味扑鼻。 以?为冯子琮又?下金汁,她速速拨开帷幕,却见明烛之下,孝瓘已褪了罩袍,马嗣明正用剪子剪去半边缚裤,露出青黑的小腿,以?及伤口处的腐肉和脓血。 她握着帷幕的一角,逡巡不敢上前了—— 她曾陷囹圄,又?在庵庐,见过许多可怖的外伤;她亦见他拔出箭镞,受过鞭刑,但?今日的伤口实?在不同以?往,让她不禁想起?多年?前在突厥,库头把遍体鳞伤的他带回大?营的模样…… 「马先生……这伤怎么治?」清操问道。 马嗣明剪完缚裤,便?把开疮的小刀放在烛火上反覆烧烤,他皱着眉头答道: 「殿下的情况十分棘手,光排脓血怕是不行,须得用这刀把腐肉一丝丝清下来,我看这深度……」他看了看伤口,「恐是要见骨了……」 「清操……」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传来一个虚弱却无比熟悉的声音。 清操放下帷幕,慢慢走过去,坐在床榻边。 她没想到?他竟醒着。 「殿下。」马嗣明也有些?惊讶,他边行礼边道,「原本?可用麻沸散为殿下缓解疼痛的,怎奈殿下常服的解药与散剂中的乌头相剋,要不唤两名医卒进来按着点吧?」 「不用了。」他半开着眼睛,握住清操的手,对她道,「你?出去吧,这伤只是看着骇人,其实?没事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0页 「你?忘了我曾为医卒了?」清操用另一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我陪你?,我不怕。」 他的手依旧冰凉如铁,额头滚烫却似烧红的炭。 马嗣明开始清创了。 开疮刀在一片血肉模煳中刳割,鲜血裹着黄褐的脓液四?溢出来。 孝瓘初时握着清操,许是怕弄疼了她,后来改去抓床沿了。 他额上汗珠层叠,渐渐汇聚如溪,淌下来洇湿了枕席。 他的牙关咬得太紧,勾勒出更为瘦削的下颌,脖颈和手背的血管暴起?,仿若一条条蜿蜒的青虫…… 清操见此一幕,哪里还抑得住泪水——眼前的视线久未清晰,只听得他憋在鼻内发出的闷吟。 随之「咔嚓」一声,床榻的边缘被他生生掰下一块木头,他的身体也倏然一松,任是清操再怎样唤他也没了回应。 清操转头看了一眼,见他腿上已开了个大?血洞,淋漓间可见白骨。 而马嗣明正在用一柄小铁刷清理那骨上的残余的腐肉…… 冬日可爱。 日影把他的长睫染作金色。 一滴温滑的水珠落在那龟裂的霜唇上,他的长睫微微颤了颤,他听见清操在唤他名字,却倦得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一股冷风钻进来。 借着这股清冽的寒意,他睁开了眼睛,一片模煳中仿佛有一张稚嫩的脸。 「兄兄……兄兄……你?怎么了?兄兄醒醒……」 接着,他听见了承道的哭声。 他想安慰他,想告诉他自己已经?醒了,但?他稍稍一用力,喉咙里便?似煮了沸水……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脖子上痒痒的。 他睁开眼睛看,渐渐清晰的视野里,是她垂下的一缕丝髮,正好?盘偎在他的脖颈处。 她的鼻尖正对着他的眼睛,他望着她「八」字形的鼻孔,浅浅勾了勾嘴角。 「别笑我,你?的鼻孔也是『八』字。」 「嗯。」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别乱动!」她按着他的脑门,用刮 刀在他下巴处一点点刮过,「我在给你?剃面呢!」 「怎么给我剃了?」孝瓘有些?失望道,「我还想像二兄那般,蓄些?须髯,料定无人再欺我面柔如美妇了……」 「净髮偈云:剃除鬚髮,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 「你?想让我出家吗?」 「我想让你?远离烦恼。」清操笑了笑,又?道,「你?昏迷时,我每每餵饭餵药,药汁粥食都流进鬍子里了,我说趁你?醒前清理净了,没想到?你?竟此时醒了。」 「难道不应是把药食清理净了?倒把鬍子清理净了?」 「嗯。」清操对他扑扇着羽睫,笑道,「后者更净。」 孝瓘一时气结。 虽刮净了髭鬚,清操却并不满意,眼尾忽就泛了红。 「怎了?」 清操摸了摸他的脸颊,「嗯……更瘦了……」 红晕渐渐凝结成泪珠,孝瓘伸指接了,笑道:「没事,以?后我每顿吃三碗饭,不出一月准能胖成延宗。」 清操终于?破涕笑了——他总能在她难过时,说个笑话把她逗笑。 转眼一月已过,清操埋怨道:「我见你?每顿吃得不少,怎就不见胖呢?」 延宗在旁也埋怨:「我每顿吃得不多,怎就不见瘦呢?」 孝瓘讪笑他,道:「你?虽每顿吃得不多,但?你?吃的顿多啊!」 清操眼前一亮,「夫君说得有理!日后咱们也学?延宗那般,多吃几顿!」 延宗见孝瓘吃瘪的模样,遂哈哈大?笑起?来。 正玩笑间,僕从急慌慌地跑进来,禀道:「二位殿下,陛下……陛下来了!」 众人皆不笑了。 高纬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正寝外了。 孝瓘的腿伤未愈,衣冠也不齐整,只能在清操和延宗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 三人跪下行了礼。 高纬并不允他们起?身,反是自己往后退了退。 孝瓘不解,抬眼看他——高纬站在阶上,直愣愣地看着寝室中的某个地方。 孝瓘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觉他正在看挂在墙上的那张鬼面。 「请陛下恕臣失仪之罪。」 高纬这才回过神来,他指着鬼面道:「阿兄……那就是你?的鬼面吗?」 「是。」 「能不能着人取下来?我看着实?在是害怕……」 延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孝瓘拧了他屁股一把。 「好?。臣这就命人取走。」 孝瓘唤人来取下鬼面,带出寝室,然而高纬的神情并未因此而松弛——他跟孝瓘说话的时候,总是不太敢正眼看他。 「我……就是来告诉阿兄……」高纬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阿那肱——他刚刚被高纬晋为领左右将军。 「哦,陛下刚刚下诏,将河间王的坟冢迁入皇陵,又?准他的长子高正礼承袭爵位。」 阿那肱接过话。 「臣等?谢陛下恩赐。」孝瓘拉着延宗叩了首。 高纬半晌没有答话,孝瓘只得自行抬起?头,他这才发现高纬的头垂得比他还低。 「殿下的伤怎么样了?」 阿那肱状似关切地问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1页 孝瓘浅浅一笑,回道:「时常骨痛,腿脚也不灵便?。」 阿那肱干笑了几声:「倘真如此,殿下一身武功,岂不废了?」 孝瓘轻轻嘆气。 「以?臣之见……」阿那肱看向高纬,「请徐之范来给殿下瞧瞧吧……」 「嗯,行。」高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臣谢陛下。」孝瓘应道。 第二天,阿那肱果然带着尚药徐之范来访。 徐之范用祖传的徐家针法行了一遍,便?对阿那肱说:「我以?后每天都来给殿下行针,三月之前定能恢復如常。」 「有劳徐太医。」清操在旁谢过。 徐之范欠了欠身子,道:「不知王妃可有笔墨,我给殿下写个方子。」 清操将他带出内寝。 房中仅剩孝瓘和阿那肱二人。 「殿下应该认得我吧?」阿那肱主动道。 孝瓘没想到?他竟无避讳,遂道:「你?原是东柏堂的库直,后为威宗的武卫将军,再后来你?装神弄鬼,惊慑孝昭帝,我在静湖里生擒过你?……」 阿那肱笑着点了点头,「我被河南王安置在府中,此后先帝安排我去东宫侍奉太子。而今至尊新晋我为领左右将军。」 他说着有些?骄傲地昂起?头,「几经?沉浮,我竟还在这里。」 「你?究竟想说什么?」孝瓘沉着脸问。 「我想说,我同殿下一样,总能选对路。」 孝瓘挑了挑眉峰。 「殿下,至尊想让你?再入领军府,替换娄定远作领军将军。」 「为何呢?」 「我在领军府中没有根基,常被娄定远刁难,指挥得动的人着实?不多……而以?殿下的功勋和盛誉,若总领禁军,定然能护卫陛下的安全。」 孝瓘轻轻笑了一下,问道:「仅仅是护卫陛下吗?」 「自然是护卫陛下。」阿那肱嗽了嗽嗓子,「让陛下想召见谁便?能召见谁。」 「哦?还有天子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吗?」 「殿下这不明知故问嘛……朝中谁不知道,娄定远派人天天盯着和僕射的宅子,陛下想跟僕射商量一下先帝的山陵之事,他们都不准见!」 「和士开此人危害社稷,的确不宜留在陛下身边。」 阿那肱望了望孝瓘的腿,猜想他一定是怨恨和士开暗中加害,便?道: 「至尊知道殿下受了委屈,要不昨日也不会亲来探望呀!朝野上下,有几人不恨和士开的?就连我,也是一样,受尽了他的排挤,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但?殿下也应清楚,和士开乃是先帝顾命之臣,赵郡王领着老将军们这么一闹,就已经?不是一个和士开的问题了……他们当真是为了清君侧?我记得干明时,孝昭皇帝也是带着这帮人,帮废帝清君侧来着!」 「殿下许是不知,当年?设计暗害河南王的正是他赵郡王高叡,而告发殿下敛财的参军阳士深,后来投奔了娄定远的堂兄娄叡……」 他见孝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也不知这番话起?到?了多少作用,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哦,对了,还有件最紧要的事得让殿下知道——博陵王薨了。」 博陵王高济,是高欢和娄昭君最小的儿子。 阿那肱最后笑了笑,「他们赢不了。殿下要一如既往,选择对的路呀。」 这时,清操领着徐之范回来了。 孝瓘温声对清操道:「帮我把奏表取来吧。」 清操蹙眉,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遂转身去书案上,取来奏表。 孝瓘接过来递给阿那肱,「烦劳将军,帮我把此表奉于?陛下。」 阿那肱带着徐之范走后,清操俯身握住孝瓘的手。 孝瓘察觉到?凉意,遂掀开上裳,把她的手放进去,紧贴在自己胸口上。 清操在那里汲取着源源的暖意。 「你?真的想好?了吗?」她顺势把头抵住他的肩膀,「我好?容易才把你?盼回来……」 孝瓘抚过她的髮丝,道:「清操,对不起?……」 阿那肱拿着孝瓘的奏表回到?邺宫时,正赶上皇帝高纬正抱着胡琵琶,给一名舞姬伴奏。 阿那肱安静地站在殿门边,脸上保持着微笑。 此景何其熟悉。 当年?娄昭君的丧期,高湛穿着绯袍载歌载舞;而今高湛的丧期,高纬便?有样学?样,谨遵他父亲的身教。 一曲奏罢,高纬把那舞姬揽在怀中,昂首喝下一大?口酒。 阿那肱这才看清,方才跳舞的女子并非舞姬,而是弘德夫人穆黄花。 穆黄花的母亲轻霄,原是穆子伦的婢女,转到?侍中宋钦道家中,与人私/通生下黄花。坊间传言其父正是宋钦道,因为轻霄产女后不久,便?被宋钦道夫人黥面,毁去了容貌。 干明之变后,宋钦道被处死,黄花没入宫中,在斛律皇后身边作奴婢。 后来她被高纬看中,一直颇受宠爱。 高纬的奶娘陆令萱收她为女,教养栽培她,上奏赐以?穆姓,并册为弘德夫人。 阿那肱上前给高纬行了礼,笑眯眯地呈上孝瓘的奏表。 高纬放下酒壶,展开奏表,一 目十行地看。 愈看到?后面,他的脸色愈红,出乎意料地,他一把推开穆黄花,对着阿那肱大?哭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2页 阿那肱一脸错愕,「陛……陛下不哭……陛下怎么了?」 「高长恭在奏表中,罗列了和士开十余罪状,其中一条竟是通敌叛国!」 阿那肱听罢也是哑口无言。 他此前跟孝瓘说的所有话中,只有一句是出于?真心——便?是他也恨极了和士开。但?他之所以?还要去游说,是因为高纬的地位岌岌可危。 保住和士开便?象徵着皇权的胜利。 然而,他万没想到?自己说了那么多话,竟无一句入得了高长恭的耳——看来他是铁了心站到?对立面去了。 高纬的哭声引来了奶娘陆令萱。 「小郎怎了?」陆令萱一路小跑着来到?高纬身边,「干阿奶抱抱!」 陆令萱席地坐了,高纬便?躺在陆令萱怀中,把头埋在她的胸口处,止不住的抽泣。 他已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却还似婴儿吮/乳般的姿势,看来颇为离奇怪异。 他哭了好?一会儿,突然跃起?身来,抽出悬于?墙上的宝剑,疯狂地四?处噼砍。 「朕要杀了高肃!杀!杀!杀!」他边砍边大?声嘶吼——他适逢变声的时候,童音中夹杂着成年?人的嘶哑低沉,听来格外毛骨悚然。 在场诸人全都抱头鼠窜,一路退到?大?殿门口。 门口处,站着胡太后。 她在这里很?久了,从高纬躺在陆令萱怀中时,她就一直站在门口。 她的脸色沉得似雪前的云。 「皇帝!皇帝!」她大?吼了两声,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她只得唤来十余名库直和苍头,在不伤害高纬的情况下,将他捆束起?来。 高纬的髮髻散落,蒙住了稚嫩的脸,髮丝的缝隙里隐约可见一双胀满血丝的眼睛。 「我们现在不能杀高长恭。他在军中威望甚高,杀了他无疑会让更多军中之人叛离我们!更何况,边境尚不安稳,我们不能自毁长城!」胡太后蹲在高纬身边,伸指拨开他凌乱的头髮,「擒贼擒王,是高叡在发动这场叛乱,我们要对付的人是他!」 高纬勐力地摇头,倔强道:「不行!朕是皇帝!朕说杀谁就杀谁!」 胡太后看了看侍在一旁的陆令萱,无奈地使了一个眼色。 陆令萱才敢凑到?皇帝身边,「陛下,高长恭这个人当真杀不得!你?猜怎么着……」 高纬的眸光一变,「怎么着?」 「你?还记得高长恭的那个鬼面吗?」 高纬的眼睛瞪得圆熘熘的,内里充满了极大?的恐惧,他小声的吐了个「嗯」字。 「那是他原本?的脸!他在朝示人的脸,才是他的面具……」陆令萱扭头看了眼阴沉着脸的胡太后,继续道,「否则凭他一己之力,怎么可能仅率五百骑兵,杀入十万敌军而不死呢?」 「啊——」高纬迸发出一声惨叫,他又?开始大?哭起?来,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陆令萱试探着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柔声道,「陛下不怕。」 「让他走!干阿奶,让他走行不行?我不想再看见他了……行不行?」 自阿那肱离去那晚,清操再未提过奏表之事。 时间似乎回到?了几年?之前。 「不知今年?,我们能不能去漳水畔看桃花……」她笑着对孝瓘说,「若还是看不到?,倒也没什么遗憾。毕竟桃花虽美,终不及青松的风骨。」 孝瓘欲言又?止。 听闻皇帝高纬已辍朝许久了。 宫中的说法是,皇帝因先皇崩世,悲伤过度而一病不起?。 至二月,大?行皇帝高湛安葬于?永平陵,高纬才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 他下的第一道诏令,便?是将孝瓘外放为瀛州刺史。 谒者是傍晚时候,将诏令和署印送至兰陵王府的。 孝瓘按制需向天子谢恩并辞行。 次日天未亮,他就换好?公服,备车入宫,在神兽门外的解卸厅候见。 不多时,内侍邓长颙走进厅中。 「兰陵王。」邓长颙上前行了礼,「陛下口谕,大?王无需缛节,明日直去瀛洲赴任即可。」 孝瓘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行了君臣之礼,并请邓长颙代为辞行。 正当他转身欲走时,邓长颙却又?加了一句,「陛下希望大?王的家眷可以?留在邺中。」 孝瓘心中瞭然,这是怕他在外叛乱而在京内留下的人质。 孝瓘在御路边的槐树下站了一站。 槐枝上依旧未萌新芽—— 看来今年?,他又?无法与清操去漳水畔赏桃花了…… 不过眼下的结果还不错,至少他活着,也没有牵累到?清操和承道。 突然,对面的槐行中有个急行的人影。 孝瓘好?奇地紧跟了两步,从那人的衣式和身姿判断,正是右僕射和士开。 和府不是被领军府照管起?来了吗? 和士开又?是如何入的宫呢? 到?了止车门,和士开堂而皇之地走出去,朝尚书省去了。 孝瓘在回去的路上,反覆回想方才的一幕,预料到?必有大?事发生。 车驾忽然停了。 驭夫禀道:「殿下,前面是赵郡王的车驾。」 孝瓘一惊,道:「不让。」 驭夫「喏」了一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3页 阴冷的晨雾笼罩着狭窄的戚里巷,两驾马车就这般对峙着。 终于?,赵郡王亲自从车中走下来。 他走到?孝瓘的车驾前,问道:「是长恭吗?」 高叡是孝瓘的长辈,按礼他该退避;就算没有退避,此刻也应下车还礼。 然而孝瓘只是在车中应了一声,「是。」 高叡也有些?惊异,又?道:「陛下召我入宫,还请让一让。」 「不要去。」孝瓘在车内回道,「和士开入宫了。」 高叡静默无声,过了很?久,才又?开口说道:「你?是为了报答我在河阳护下清操,免其劳军之辱吗?」 「我记性不好?,所以?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孝瓘答道。 高叡笑了一声,「所以?你?也不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咯?」 「以?前是,现在——不是。」 「譬如你?扣下了我写给突厥的帛信?」 孝瓘没有说话。 「到?底是为何啊?我一直想不明白。」 「因为……」孝瓘顿了顿,「你?虽非善人,却是良臣。」 高叡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以?为高孝瑜便?是善人吗?」高叡止了笑声,「在你?们眼中,是我与他争权夺位,可在我心里,他与和士开无异,皆是危害社稷的佞臣!而你?呢?高长恭,你?正是高孝瑜的帮凶啊!」 这话便?似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戳进孝瓘的心口。 「好?了,把路让开吧。」高叡又?说了一遍。 「我自知昔日之过。」孝瓘终于?开口,「今日拦你?,便?是不想再犯错……」 孝瓘能说出这句话,显然出乎高叡的意料,他沉了沉,道: 「可我不能眼看着和士开这样的小人横行朝野。尽管前路兇险,局势危变,但?社稷事重,我理当以?死效之!」2 车帷将二人隔开,使他们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仍旧能够听到?对方渐渐转急的唿吸声。 「让路。」车帷中终于?传出孝瓘低沉的嗓音。 高叡轻舒口气,继而缓声道:「联络库头是先帝的意思。我故意留下破绽,只是想找出藏在我军中的细作,没想到?你?却匿下了那帛信……我还曾一度怀疑过尔等?兄弟,如今看来,却是我小人之心了……」 高叡说完笑了笑,便?自返回车中。 他的驭夫一声断喝,车驾擦着孝瓘的马车行驶而过。 二车错开之后,孝瓘并没有令驭夫继续前行。 他拨开车帷,缓步走下来,望着渐渐远去,渐渐消失在霜雾中的赵郡王的车驾,深深一揖。 一整个白天,红日没有出来,雾霭也没有散。 傍晚的时候,传来了赵郡王高叡薨逝的消息。 「听说是和士开花重金买通了娄定远,又?假称他准备远离朝堂,到?州中做刺史,领军府才放他入宫与太后和皇帝辞行。谁知他入宫 不久,皇帝就下旨宣高叡面圣……高叡在永巷中被擒,后送到?华林苑的雀离佛院,为刘桃枝所杀。」 翌日清晨,在邺城的郊亭,兄弟们给孝瓘送行时,延宗这般讲述起?昨日的事。 「昨日和士开竟去了尚书省。」孝珩道,「后来至尊下诏,说赵郡王不守臣节被斩杀,娄定远也被贬为青州刺史了。」 「娄定远真是个贪财误事的蠢货!」延宗骂道。 绍信在旁不解问道:「素日常听二兄和五兄说高叡是伪君子,今日怎地还替他惋惜起?来了?」 「我没惋惜高叡,我只是惋惜他没弄死那丑胡!」延宗道。 孝珩摇了摇头,「沖他临死说出那句——『我上不负天,死亦无恨』,我便?敬他是条汉子!」 兄弟之中,只有孝瓘一言不发。 朝雾重重,恍如昨日。 亦或这场大?雾始终没有散,它把整个邺城笼罩在雾气中,把整个齐国都笼罩在雾气中了…… 他的目光从万重云烟移回到?亭中的一角。 清操在那里抚琴。 「远峰带云没,流烟杂雨飘。3」清操望向他,勾了勾唇角。 孝瓘回以?浅浅一笑——他知她手在弦上,心却在他身上。 清操停了弦,提起?小炉上炜着的酒壶,斟了一盏,起?身站定在孝瓘面前,将酒盏窝进他手心里。 孝瓘握着她的手,眼见她的眼尾一点点晕上绯色,已到?唇边的话便?也哽住了。 他只得用另一手去抹她眼角即将凝成的泪珠,好?半天才道:「你?羞辱过和士开,他必会伺机报復,你?和承道在邺中一定要小心。尉相愿已获准从领军府调回来,过几天他就会回王府护卫;我方才也与二兄说了,他也会在兰陵王府加派人手。」 清操点了点头。 「你?也是,一路珍重,到?了瀛州要按时吃饭、睡觉、上药……」她絮絮念了一大?堆,最后才道,「记得常写家书。」 孝瓘认认真真听完,道了声「好?。」 他说完这句,昂首饮下温酒,忽觉周遭甚是安静,放下杯盏偏头看时,见兄弟们都在静静地看着他们,却又?不忍打断。 他回看清操,二人不禁都红了脸。 延宗笑了笑,道:「四?兄,天色不早了。」 孝瓘递次与兄弟们相拥告别,到?清操时,却只挥了挥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4页 清操也对他挥了挥手,「我与承道在邺城等?你?回来。」 亦如此前的数次分别,孝瓘会心一笑,「必不食言。」 十二院 盛夏的青州盐田, 淡淡的盐味混着浓浓的焦味在空气中弥散。 郑武叔站在盐堆稍远的地方,仔细打量着?盐堆。 骄阳之下的盐堆,本该闪着银亮的光芒;但眼?前这堆盐, 显得乌暗无光, 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色泽。 郑武叔走?近了些,俯身抓起一抔, 用另一只手拨弄了几下, 果然白色的盐粒中混着黑灰色的砂石。 「这是细盐?」郑武叔转过身, 对身后一众盐民怒道, 「你?们这样以次充好, 是要掉脑袋的!」 盐民们排成?一排,俱是低着?头,噤若寒蝉。 身侧的差役递上名册, 郑武叔嘆了口气, 掸了掸手心的盐粒, 翻开来看。 「怎少了这么?多盐户?」 差役答道:「近来很多人把煮坊抵给豪族, 不愿再干了……」 「为何啊?」郑武叔走?到盐民们的近前,他用指尖点了其中一人, 「你?说!」 那人嚅嗫了半天, 不肯应答。 最后才道:「我等原是渔民,本不擅煮盐, 大人放我们去做本行吧……」 「不准!」郑武叔大声呵斥道, 「盐铁之业,关?系国家财税,百姓生活, 岂是你?等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 郑武叔气鼓鼓地回到官廨。 刚一进庭院, 便见廊下锁着?一名小娘,看样子也就十来岁光景。 郑武叔猜测是谁家出逃的奴婢,被差役缉拿回来,并不想理会,谁料那小娘竟在他身后问道:「使君大人,是司盐吗?」 郑武叔一回头。 「你?怎知我是司盐?」 「大人的靴上都是盐粒。」小娘笑了笑。 郑武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确实挂了层霜白,遂点了点头。 「我乃盐民,请司盐大人做主。」 「盐民?」郑武叔上下打量着?小娘,「你?小小年纪,怎会煮盐?」 「煮坊是我娘在操持,我帮她的忙。」 「那你?为何被锁来此处?」 「因?为……我去云门山伐薪……阳氏说,那是他家的祖坟所在,诬告我偷坟窃墓……」 「你?刚还说自己是盐民,现在又说去云门山伐薪?你?这说辞漏洞百出,倒真像个贼!」郑武叔对她拜了拜手,「你?有何冤屈,只管去跟娄刺史说。我为司盐都尉,并不管民间刑诉。」 「正是因?为青州豪族垄断了柴薪,我们这些普通盐民才需自己入山砍伐。」那小娘哭诉道,「大人想想,若我是寻常盗贼,自当扭送县衙,怎会被送到州中来?」 郑武叔已?走?开数步,闻听此言,遂停住脚步,转身问道:「所以你?们才会在盐中掺入砂石以降低成?本?这也是很多人不再做煮坊的原因?吗?」 小娘冷声一笑,「盐价那么?低,盐税那么?高,大人是不知吗?」 差役正要呵斥,郑武叔对他摇了摇头。 小娘见了,便觉有恃无恐,继续说道:「不掺砂,盐民哪里活得下去?再者说,豪族的煮坊不掺砂吗?盐民没有活路,自然改作别业。至于我们这些留下来的,倒不是自以为能活下去,只不过当初办煮坊是向佛寺借的钱,如?今钱没还上,想把煮坊抵给豪族也是不行。」 「盐价何时走?低的?」 「新刺史上任不久,盐价便一路跌扑。但司盐大人的税可?一点不少交呢!」 「朝廷盐政岂是你?这等贱/婢所能议论的?」差役径直抽出刀来,却被郑武叔一把按下。 此前青州的豪族垄断盐田,减产以售高价。 孝瓘作了刺史之后,海边忽冒出许多民办私灶,致使盐的产量大增,价格也随之回落。 孝瓘奏请朝廷设司盐都尉,以免煮民偷逃盐税,郑武叔正是为此而来。 他初到青州时,盐价平稳,税收充盈。 可?自从?娄定远就任青州刺史以后,豪族就开始兑入砂石,压低盐价,买断州中的薪柴,加之朝廷还要课收盐税,普通煮民就算掺砂都无法应对,最终只得将煮坊抵押给豪绅大族,自己沦为豪族僱佣的盐丁。 无论是耕地还是煮坊,都慢慢地流向高门士族,这对于齐国的税收和国库,可?谓是致命性的打击。 「你?把你?家的情况告诉我,日后以备举证。」 「我姓杨,人称杨小娘,父亲因?报水身故,母亲田氏,家住石膏山白驹谷杨家村。」 「哦?」郑武叔听罢一愣,「是村口第一间茅屋吗?」 杨小娘得意?笑笑,道:「确是村口第一间,不过我家可?是瓦房!」 「瓦房?」郑武叔回想起那年在石膏山躲雨的经歷——他后来也听清操说过与报水卒女儿的偶遇,「你?阿耶名唤杨大吗?」 杨小娘惊异,瞪大了眼?睛道:「我阿耶在州中这般出名吗?」 「那倒也不是。」郑武叔朗声一笑,「我侄女曾在你?家避雨。」 杨小娘一拍脑袋。 「是那位给我送抚恤银的阿姊?」她眼?睛转了一转,皱眉道,「大人说她是来避雨的?不是专程发放抚恤?那她怎识得我阿耶?大人你?……又怎识得我阿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5页 「她是兰陵王妃。你?阿耶临终前,曾遇兰陵王,并将姓名住址告诉了他。殿下将你?阿耶的名字报至河阳,以便你?们将来得到朝廷的抚银。王妃路过你?家,看到你?阿耶的牌位,才又送了银两。」 杨小娘惊得目瞪口呆,她万没想到她家能与皇室宗亲扯上关?系。 「多亏了王妃所赠的银两……我们又跟白云堂借了些钱,这才开了煮坊,不然也住不上瓦房。」 「白云堂肯借给你?们钱?你?们以何为质?」 「自然以煮坊为质了。」杨小娘道,「易老禅师心地最善,很多盐民都是与他拆借,才开的煮坊。」 星霜荏苒,岁杪望舒。 清操给承道换上新裁的棉衣,敛着?近一年与孝瓘往来的书信。 他刚走?时,她翻着?地理志,想像着?瀛州的样貌—— 瀛州辖河间、高阳、章武三?郡,置所在赵军都城,境内多河流。 汉书还载,瀛州的东北方,曾为陆地,汉时发生了地动,引得海水倒灌,将九河之地变成?了一片汪洋。 是故瀛州之人,常以水仙海神为祀。 后来她在孝瓘的信中,听他讲开海日如?何与渔民祭海; 看他描画的桃花山上的碧桃; 汛期时,他一连数月渺无音讯,最后才从?孝珩那里听说,瀛州遭了洪灾,海水倒灌,几成?汪洋。 直到秋天,他才寄来封简短的家书报了平安。 而今年底,她盼着?至尊能准宗室返邺祫祭;然而皇帝根本就没有举行祫祭。 孝瓘派遣张主簿以使者的身份入京,以参加元会宣诏。 清操看到王府旧人,不禁有些眼?窝发热,她问了许多有关?孝瓘的问题,张主簿支支吾吾地说:「殿下一切安好。」 说完,从?怀中取出孝瓘的家书,呈予清操。 清操拆开来看,满纸的想念与牵挂,却只字不提他的近况。 「殿下真的……好吗?」清操半信半疑地问。 这时,尉相?愿带着?一个孩子走?进来。 清操一看,竟是万宝儿。 「宝儿,你?怎么?来邺城了?」 「干阿娘!」宝儿跑到清操面?前,一把抱住她,再抬头时,眼?中已?盈满泪水。 「别哭。」清操伸指抹了抹他的眼?睛,「出了什么?事?」 尉相?愿呈上一封书信,「他是随信使一同来的。」 清操忙接过信,信还未展,却听尉相?愿道:「那信使说,郑都尉被捕了。」 「阿叔?!」清操手上一抖,才开的信飘落在地,尉相?愿俯身拾起,重新呈进。 信是阿婶李氏所书。 上面?说,郑武叔前日以控制盐价,偷逃盐税的罪名被青州官廨缉拿,如?今正解往邺城,还请清操多加照拂。 「阿叔身为司盐都尉,怎会做知法犯法之事?」以清操对郑武叔品性的了解,他是决计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唤信使进来吧。」清操对尉相?愿道。 尉相?愿转身出去,不多时带进来一名褐衣小郎。 「你?可?知都尉几时至邺?」清操问道。 小郎答道:「明?天怎么?也该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清操便守在邺东门处,直到傍晚,才见押解的囚车缓缓驶入城门。 囚车中坐着?两名囚犯。 面?对清操的那人,歪倒在车中,手上戴着?刑具,口中塞了布条,面?部尽是淤青,衣衫残有大片血渍,只是无须无发,看来有些奇怪。 清操的目光移向背对她的人——纵使身形佝偻,髮髻蓬乱,清操依旧一眼?认出,脱口一声「阿叔」。 郑武叔慢慢转过身,他口中亦塞着?布条,表面?看来似未有伤痕。 郑武叔眼?中蓄着?泪,朝清操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靠近。 清操自知规矩,并未上前,而是跟着?囚车,眼?望着?一行进了大理寺的监狱。 阿叔为何被送进大理寺? 依照阿婶所言,前日才被缉拿,在青州未及过堂,就被送到京中来了? 需知自老郑公去世,郑门日益衰落,郑武叔的官阶从?三?品刺史沦为六品都尉。 而青州刺史娄定远,名为使持节,是有权斩杀二千石以下官员的。 他为何连个六品都尉都处置不了? 时值岁暮,家祭设于广宁王府。 挂在墙上的画像多了,坐在位子上的人却少了。 每个人似乎都怀揣心事,家宴显得格外落寞而清冷。 家宴之后,孝珩让清操留步,并对她道:「据目前的证据来看,郑都尉的确有限制盐价,并且免除了一部分盐民的盐税。」 他见清操的表情变得紧张,忙继续道:「但按他的供词,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普通盐民,以确保盐的稳定供应。他甚至反告青州刺史娄定远,勾结青州豪门,向市场中倾销掺砂的劣盐,达到打击普通盐民,收购其煮坊,再哄抬盐价的目的。」 清操轻舒了一口气,不过她细想之后又察觉不对。 「娄定远既在案中,为何不将阿叔的罪名坐实?却直接将他送到邺中来了?」 「此事也是我不解之处……」孝珩道。 「那日囚车入京,我见另一人与阿叔同在车中,他也是此案中人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6页 「这我还真不知道。」孝珩摇了摇头,「你?知大理寺卿冯子琮为和士开手下,兰芙蓉调去并省五兵了,我在尚书省很难打探到更多消息,不过我已?令都官侍郎上书陛下,请求都官与大理寺共审。」 清操闻言,连忙叩谢。 孝珩虚扶止礼道:「郑都尉颇有老郑公遗风,想来不是贪邪之徒。不过若查明?确有违法之处,我恐怕也难包庇。」 「这是自然,清操但求秉公而断。」 孝珩点了点头,目送清操出了门。 还有一层他并未言明?,他之所以要介入这个案子,也不全是因?为姻亲之故,而是他怀疑大理寺越级承接此案,是受意?于和士开,目的极有可?能是报復孝瓘,查找他在任青州刺史其间的纰漏。 而以清操的冰雪聪明?,在她问出「为何娄定远不将阿叔的罪名在青州坐实」,孝珩便猜她应也想到了此节。 只是他们都没有说破而已?。 「来人。」孝珩唤来僕从?,「差人去大理寺,打探一下与郑都尉同车的犯人是谁。」 僕从?道:「这还真不太好查,那人只在大理寺过了一堂,便被昭玄都的人接走?了。」 「昭玄都?」孝珩怔了怔,「那是个和尚?」 元日,皇帝下诏将年号由天统改为武平。 除了元会宣诏,宫中举行没有任何活动。 这主要是因?为业已?平静五载的西?境又起了波澜。 去年夏天,周国大冢宰宇文护再次调兵遣将,向东而来;时任洛州刺史独孤永业陈兵边关?,成?功利用盗贼杀死孔城守将,将城池献给齐国。 孔城在洛阳以西?,原在周国的掌控之下。 为了报復,周帝宇文邕派遣齐国公宇文宪进军宜阳,并在那里修筑了五座城池。 宇文宪一面?向齐国示好安抚,送还俘虏和军马兵械,一面?却在暗中筹备攻打洛阳。 到了年底,他率军再次围困了洛阳。 高纬低着?头,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听着?遵照胡太后的意?思,由中书省起草,邓长颙诵读的圣旨—— 「令咸阳王、第一领民酋长、武德郡公斛律光领兵三?万,讨伐西?贼。」 「臣遵旨。」斛律光叩拜领旨。 高纬却依旧低着?头,直到和士开故意?清了清嗓子,他才抬起头,讷讷地说:「咸阳王请起。」 此番周军对洛阳,并不同于前次的倾巢而出,志在必得。 斛律光的三?万人马才过河阳,宇文宪便将主力部队撤回到宜阳以东,只留下小股部队狙击拦截。 斛律光刚勐非常,砍杀了周军两千余人,将战线直接推至宜阳城下。 但坚城难攻,莫说两军人数相?当,便是齐军再多一倍的兵力,也未见得能攻下来。 斛律光为了保证前线的粮食供给,召集征夫在洛水以南修筑统关?、丰化二城。 但穷尽其力,一百余日仍不能攻破宜阳,他只得下令撤兵。 宇文宪望见齐军撤退,登时率五万周军追击,双方在安业展开大战…… 如?此你?来我往,僵持不下,似乎哪方都无法占到便宜。 前线的战报如?雪片一般飞到高纬的龙书案上。 高纬把它们叠落起来,然后用手一推,散落满地。 他看了眼?本在演傀儡戏、因?他的举动猝然停手的骆提婆——他是乳母陆令萱的儿子,亦是他自幼的玩伴。 然后一 把揽过业已?怀有身孕的弘德夫人。 「真是好烦啊——」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朕真想做一首无愁曲!」 高纬可?不是嘴上说说,他敏感内向,真心热爱着?文学与音乐。 他召集了太乐署的协律郎,西?域的乐伶,文林馆的文林郎,让他们凑在一起写词作曲。 七月流火。 在龙城晋阳才建好的慈氏院中,由才从?大牢调回的秘书监的祖珽,主持谱就无愁之曲。 禅位高纬的主意?是祖珽给和士开出的。 他曾理所应当的认为无论是高湛、高纬,还是和士开都应该感激他的睿智。 可?他万没想到,事成?之后,所有的功劳都成?了和士开一人的了。 他曾忿忿不平的向高湛讨赏,却因?为过分居功,而被打入大牢。 他在牢中瞎了眼?睛。 后来,高湛去世,学乖了的祖珽走?起了陆文萱的门路。 才刚遭遇危机而惊魂未定的和士开也需要盟友。 祖珽终于获得重回朝堂的机会。 面?对高纬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他自然格外上心。 他给高纬上了奏表,希望郑门龙吟传人,编修过禘祫庙曲的兰陵王妃能来晋阳协助谱曲。 高纬同意?了。 在接到皇帝的圣旨前,清操正在为另一件事发愁。 前日,孝珩派人来说——郑武叔的案子已?经审完了,具体?细节因?为天子拒绝了都官会审的请求,所以孝珩不得而知。 大理寺并未对案犯做出任何判决。 和士开却上表参劾孝瓘在任青州刺史其间,贪赃枉法,营私舞弊。 因?太后和天子去了晋阳,御史中丞高俨把那篇奏表暂压下来,他给孝珩递出话来,可?容他们两日决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7页 很显然,整件事情就是和士开针对孝瓘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报復。 清操苦思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翻箱倒柜地找出当年孝瓘写下的平西?策的草稿,那几张揉烂的纸,被她平平整整地保存在箱底。 她带着?这两张纸,敲开了广宁王府的大门。 「妾擅作主张,请二兄看看这个……」 孝珩接过来看了,不解道:「我记得四弟曾向先帝上奏过此疏,三?弟甚至冒死实践过……」 「四郎在上个月的信中说,他十分忧心宜阳的战事。双方拉锯已?过半载,齐军消耗甚大;但若此时调兵北上,占领黄河以东的领土,定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清操望着?孝珩,「他虽忧心前线,但身为瀛州刺史,实在很难置喙朝廷的军政。」 孝珩嘆了口气,「他确也与我提过……只不过和士开定会进谗,断不会允许孝瓘回来主持此事的。」 「或可?说服太后?」 孝珩苦笑了一下,「四郎性格耿直,他当初参和士开叛国,无异于站队勛贵,太后对他亦不会有好感的。」 清操皱了皱眉,「也许只能烦劳御史中丞去跟太后讲了?」 孝珩一滞,亦皱眉道:「如?此怕是会为天子所忌啊……」 琅琊王高俨是嫡出次子,从?小机智聪颖,待遇更是比肩太子高纬。高湛甚至动过废黜太子,另立高俨的念头。 胡太后对这个小儿子也是十分疼爱,与乳母陆令萱带大的长子高纬反而疏远。 高俨对于自己那个木讷笨拙、喜怒无常的兄长自打心眼?里不服气——只因?他比自己早出生几年,便可?坐龙庭? 这些年,他一直在向宗室皇亲示好,各处笼络人心。 他给孝珩递出消息,就是这个目的,若孝珩接了,无异于向皇帝表明?文襄诸子已?经站在琅琊王身后了。 清操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点了点头,「是我思虑不周了。」 「你?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办法……」 清操乘车回到兰陵王府,刚到府门前,便见谒者驻足。 她吓了一跳,当听说只是去晋阳谱曲,这才长舒了口气…… 虽已?立秋,天气并不凉爽。 慈氏院的弥勒殿前,乐工们正抱着?各式乐器试音。 转眼?一日将尽,皓月东来。 「干阿娘……我想尿尿……」宝儿抬眼?看着?清操,一脸为难的表情。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清操令万宝儿作童子,同她一起来到晋阳。 清操忙站起身,带着?宝儿出了慈氏院。 本想带着?宝儿找个荒僻无人的角落把问题解决了,可?转念一想,此乃宫中,绝不可?轻慢。 她寻了名内侍问路,那内侍想了想,答道:「赤彪仪同府和凌霄郡君府中间的巷子里有处茅厕。」 内侍说完,朝南边一指。 清操听完有些懵。 她已?多年不到晋阳,宫中样貌已?然大变,除了新起的诸多宫殿,便是十二院的落成?。 十二院是指十二处佛院,在原先中山宫的基础上扩建的。 她有点想不明?白仪同和郡君的府第凭什么?建在宫中? 清操拉着?宝儿沿着?内侍所指的方向一路快跑下去,只觉得路越走?越窄,身侧的房子也越来越低矮。 最终他们到了墙根处,瞧见一处马厩和一处鸡舍。 厩中一匹枣红马,地上铺着?毡毯,顶上挂着?匾额:「赤彪仪同。」 舍中两只斗鸡,旁边设有青庐,顶上的匾额是:「凌霄郡君。」 宝儿一熘烟儿地跑进中间的窄巷,清操哭笑不得地望着?马厩和鸡舍——朝野皆知皇帝素爱斗鸡走?马,孰料动物所享的官位恩遇竟远胜国之栋樑…… 此时,天色将暝。 昏黄间有个人影向鸡舍缓缓走?来。 鸡舍旁盛食的高架掩住了清操,清操却可?从?架子的缝隙看出来人的形貌:敞袖襦裙,双丫髻,身材高挑纤瘦。 清操猜想应是供养「郡君」的奴僕。 那人推开鸡舍的篱笆门,舍中的斗鸡「咕咕」叫了几声,引得清操又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吓了她一跳。 缝隙中,正在机警四顾的「女子」,可?不正是消失日久的昙献嘛! 昙献似乎也发现鸡舍旁也有个人。 「谁在哪儿?」他捏着?嗓子道,眼?中满是凶光。 不能让他发现自己——清操看了看周遭,此处荒僻无人,岂非绝佳的灭口之地? 她瞥了眼?茅厕的方向,好在宝儿还未出来,她拔腿向大路上跑。 昙献一跃跟了上去。 眼?前的路似是当年中山宫外的那条青石永巷,又宽又直,且人迹罕至。 清操提起裙摆,疯狂向前跑去——她记得再往前走?,有条弯折的小巷,通过一道券门便可?至宣训殿。 胡太后现居晋阳,殿外定有大批的侍卫。 清操转进小巷。 夜幕笼罩着?大地,唯一轮初升的浅月照着?前面?的路。 又想起那个冬夜,她在晋阳宫中迷路,曾将这座宫殿想像成?一只巨大的勐兽。 而今她觉得,若晋阳宫真是勐兽,自己此刻应是在勐兽的九曲迴肠之中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8页 不知是不是新建十二院的缘故,抑或根本就是进错了巷子,清操所行的路与她的想像中完全不同——她以为几个折回便可?见券门,实际却多出了许多岔口。 更恐怖的是,无论她走?到哪里,总能隐约听到脚步声。 躲着?那声音,又转了几个弯,清操只觉眼?前一黑——迎接她的竟是一堵墙! 急忙返身往回走?,却听来时路上的脚步声愈加清晰。 她选择了一个相?反的方向狂奔,这回终于看到那券拱门了! 清操激动地跑上前,用力一推那门。 门,纹丝未动。 又试了一次,依旧不动。 她抬头看了看匾额,匾额残损,只剩下「佛堂」二字。 无奈之下,只得轻拍门环,低语问道:「有人吗?有没有人?」 门内无人回应,身后却又传来脚步声。 清操深吸口气——既是躲不掉了,不如?与他拼上性命,兴许还有半分转机。 她抽出藏在靴中的宿铁短匕,看了看地上的影子。 她能清楚的看到对方渐渐移近的影子,为了出其不意?,她把自己的影子藏在墙影之中。 待那影子愈来愈近,清操手执短匕,从?侧面?突然刺向人影的腰际! 人影随着?白刃一闪。 清操感到刃锋处的阻力,便知自己刺中了,她转向上刺。 月光之下,映出一张青面?獠牙的兽脸,正迎着?她惊恐无状的目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清操往后退了一步。 那兽脸从?模煳到清晰,又从?清晰到模煳。 「是你?……是你?吗?」她的声音颤抖着?,同匕首「哐啷」坠在地上的声音 交汇在一起。 「清操,是我。」耳边响起孝瓘低沉的嗓音——他的语气很温柔,似在哄承道入睡,「别怕。」 清操一把环住他的腰,把脸紧紧贴在他的心口上,那里的暖意?令她长舒了一口气——她真吓坏了,以为今晚必死无疑了。 「怎么?了?为什么?一直跑?」孝瓘轻抚着?她的后嵴。 清操抽了抽鼻子,「是昙献,我刚才看见昙献了!你?还记得吗?那个漏网的胡僧……他竟身着?女子襦裙,出现在晋阳宫里!」 「放心,有我在。」孝瓘捡起地上的匕首,交还给清操,「我来时没见到什么?人,你?在哪里看到的?他也认出你?了吗?」 「墙根处的那间鸡舍。」清操接过来入鞘,塞回靴中,「他应该没看清我。哦,对了!」 她说话间就往巷子外跑。 她一口气跑到茅厕,也未见宝儿。 孝瓘好半天才跟过来,问道:「你?在找宝儿吗?」 清操着?急地点点头,「我带他来尿尿。他还没完事,昙献就来了,我怕昙献认出我,将我们就地灭口,直接跑进永巷……我还想着?宝儿也没见过他,只要没跟我在一起,他就会安全……」 「清操,你?别急……」孝瓘好容易插进一句,「我让尉相?愿领他回去了。」 「哦?」清操这才舒展了眉头,「谢天谢地……」 「我刚到慈氏院,他们说你?带着?宝儿如?厕去了,我找了半天,只见着?宝儿在永巷里哭,却不见你?。我把那孩子交给尉相?愿,自己沿着?永巷寻你?。永巷一眼?望到头都没有你?,我便猜你?许是折进小巷,迷了路……」孝瓘解释道。 「你?怎么?来晋阳了?」 「陛下下诏,除我为尚书令,再登礼阁,我来晋阳领旨谢恩的。」 「啊?」清操委实惊讶,「可?是……」 「是延宗透过琅琊王,把平西?策递给了太后,太后与平原王商议后,决定让我回来参与筹划。」 「延宗?」 「这个阿胖……二兄把我写的信给他看,这胖子看完一跃而起,直接跑到御史台找了琅琊王。」孝瓘轻嘆了口气,「他此举实在是冒险……」 「延宗爱你?犹甚于妾。」 孝瓘嗤笑了一声,「你?莫说得这般噁心行吗?」 清操抿唇笑了笑。 「我也不是凭空说出这话的……」听他刚刚的话,显然孝珩没来得及把邺城的危机告诉他,清操想要提醒,把郑武叔的案子始末告之,却忽见他绯色的袍袖上有一片乌青。 她用手一摸,只觉又湿又粘,再看手心,竟见血色。 「你?受伤了?」她搬过他的胳膊,撸起袖子,果然有一道又长又深的血口子。 「小伤。」孝瓘推开她的手,放下袍袖。 「哪里弄的?」清操回想起方才一幕,「不……不会是我刚刚刺的吧?」 她再次抽出匕首,果见白刃上残有血迹。 「你?……」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孝瓘,以他的反应和身手怎么?可?能被她伤到? 「是我大意?了。」孝瓘低了头,似有些不好意?思,「我送你?回慈氏院吧。」 「好,我先帮你?包扎一下。」她边说边把裙摆放在嘴边,预备撕扯下一条布来,「回去找找伤药,再涂一些。」 孝瓘止道:「裙子很好看,别浪费了。你?看,已?经不流血了。」 说着?掀起袖子给她看。 她拉了他的手,用自己的袖角蘸了蘸血渍,确认不再淌了,才又放下他的袍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9页 她对他笑笑,初时满是心疼,忽又生出个古怪——他一袭绯色公服,并未罩铠甲,怎么?独独脸上戴着?鬼面?? 「你?戴这个不热吗?」她说着?,伸手去摘那鬼面?。 孝瓘却握住她的手,支吾道:「我……我怕……此处离内廷近,我怕惹麻烦……」 清操听他这话,更觉得不通——戴着?这般骇人的面?具,不是更加引人注目? 她还想再问,孝瓘却道:「你?刚说在鸡舍看见了昙献?」 「对。」清操复述着?刚才的场景,「他从?永巷中来,光线不好,我只作是寻常宫婢,但他进了鸡舍,距我几尺开外,我一眼?便认出来了。」 孝瓘推开那篱笆门。 他从?蹀躞的火石袋中取出引火,俯身去照那鸡舍。 清操跟在他身后,见他鼓弄了半天,正要去摘粘在他头上的鸡毛,却听他低语道:「果然有密道!」 「啊?」清操轻唿一声,挤到他身边。 低矮的鸡舍内,有块大砖石被他搬起,下面?竟真是个黑漆漆的洞! 孝瓘纵身便要往下走?,清操一把拉住他,「你?别下去,太危险了,还是找人过来吧!」 孝瓘拍了拍她的手,「小时候最有趣的事,便是同兄弟们在晋阳宫中寻密道。可?但凡我们能找到的,都被兄兄下令封了。所以既为密道,便不宜声张。你?且先回慈氏院吧,我进去探探便回。」 「这么?好玩的游戏,你?莫想丢下我!」清操果断摇了摇头,「再说我一人回去你?可?放心?」 孝瓘轻笑了一声。 他一手拿着?火引,一手拉着?清操,踩着?湿滑的台阶,走?进地道之内。 里面?的很促狭,孝瓘需弯腰低头才得向前。 耳边常有水滴落石的声音,偶然传来一声「吱吱」的鼠叫声,吓得清操脚下一滑,她一哆嗦,另一只脚刚好踩在一块突石上,只觉脚踝处一阵锐痛。 「慢点!」孝瓘一把扶住她,关?切问道,「没事吧?」 清操忍痛回道:「没……没事。」 二人这般艰难行进了一段路,眼?见前方越发狭窄。 孝瓘抚着?腰,喘着?粗气,靠在墙壁上休息。 「怎么?了?」清操在他的腰嵴轻轻按压。 孝瓘握住她的手,摇头示意?他没事。 清操另一只手接过火引,四处照看,发觉已?然碰壁。 她把火引卡入墙缝,单手在壁上细细摸索,果然摸到一块活动的石砖,遂轻轻取下来。 一束光自那缺口投进密道,清操眯着?眼?睛寻光望去,视线里是许多绸衣绢带覆着?一双莲纹丝履。 清操伸着?脖子,还想往外看,头顶忽然「吱呀」作响,继而传来女子的呻/吟之声。 清操只觉握住她的那只手渐渐潮湿,她脐上的位置竟也渐渐钻起一只「小鼠」。 她低头看了眼?,唇边衔了坏笑,仰头去望他。 可?他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 清操禁不住又伸手去摘那面?具,孝瓘却又是一躲。 扑粉郎 清操禁不住又伸手去摘那面具, 孝瓘却?又是一躲。 「干嘛?」清操不满,动了动嘴型,没发出声音。 头顶的声音戛然而止。 二人凝神静听?。 「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你比和士开那老东西可强多了!」 「太后诓骗奴婢。」 「小美人, 我怎么?捨得骗你呢?」 「奴婢日日扮宫婢,钻鸡舍, 进暗道, 那老?东西却?可光明正大, 来去自如!」 「你焉知他没有扮过宫婢?钻过鸡舍?走过暗道?先帝在时?, 我们不知用过多少旁门左道, 就连先帝这条路,我们也不是没走过……」 「干嘛这副表情?那老?东西如何待你,你自己还不知? yh 傻孩子?, 你要跟他学得还很多, 别总想着取而代之, 你还不够格……来来, 再来一次,若你今晚表现得好, 我便把墙上挂的?那个宝装胡床送给你, 那可是先帝之物哦!」 孝瓘和清操有些听?不下去了,他们蹑手?蹑脚地往回走, 快到鸡舍口?时?, 清操忽拉住孝瓘道:「等一下,你把衣服/脱/了。」 孝瓘一怔,眨巴了眨巴眼睛, 「清操,这里挺闷的?……石头也硌得慌……不如我们回绿竹院再……?」 「再什么??」清操叉腰看着他, 「你脑子?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孝瓘蔫蔫地指了指清操。 清操被他逗笑,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交换一下衣服。」 「换衣做什么??」 「你扮作我,让他以为我也是太后的?爱宠,顺便查几件事?。」她附在孝瓘耳边絮念了好一会儿。 孝瓘听?罢却?是摇头,「不行。我不能拿你去冒险。他既没去追你,定然不知是你,只作过路的?宫婢。若让他认为今日所见之人乃太后爱宠,与?他有了利益冲突,他定会全力追查。若再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必然会暗中加害于你。我明日便回邺城,而你做完那曲子?还不知多少时?日,我既不能护你,又怎能将你置于险地?」 「猞猁曾说过昙献并非西贼细作,而是和士开的?人,今日听?他的?话,似对?和士开也有反意。所以我猜他当初是故意出卖猞猁母女,好借我手?扳倒和士开。他如此拼命往上爬,究竟是利慾薰心,还是有其他身份的?任务,必须尽早探明,否则让这样的?人待在太后身边,于国?家岂非大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0页 「我刚才就想好了。我连夜将此事?上奏天子?,他这样身世复杂的?人决计不可留在太后身边。」 「且不说此事?关乎太后清誉和皇室脸面,单说眼下的?形势,太后若失势,大权必然落到和士开的?手?中。和士开会允许你另闢战场吗?」 清操如此一说,孝瓘果?然犹豫了。 「好了,快换衣服吧!」清操伸手?去解他的?蹀躞带,「不用担心,以后我这件衣服就不穿了,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清操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交到孝瓘手?中。 「你的?药快用完了吧?本想给你寄去瀛州的?。」 孝瓘捏着那只小瓶,「清操,我曾发愿不令此毒为祸人间……如此用毒,是谓不义。」 「礼乐未崩之时?,尚有君子?之战,泓水之战后,可还有吗?」清操歪着头问他,「如今夫君用兵,还会等敌方?布阵好了再开打吗?因利制权,乃胜之道也。」 孝瓘被她说得语结,犹犹豫豫地褪下了绯袍,换上了清操的?衣裙。 敞袖的?上褶被他穿成了胡服,裙子?也刚过膝盖,露了一大截内里的?缚裤。 清操无奈,只得把裙子?系在他胯上,再用褶衣盖住。 她又取下孝瓘的?武弁,把自己的?钗环珠翠通通簪在他头上。 「看你动作甚是娴熟。」 清操抽了抽嘴角:「人家张敞画眉,是谓闺房之乐;我没事?就把夫君捯饬成姐妹,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孝瓘「咯咯」一笑。 待收拾停当,孝瓘让她到外面找个隐蔽之所躲起来;自己则身着清操的?衣饰,戴着鬼面,留在暗道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密道的?那头传来了脚步声。 一点?昏黄的?烛火向孝瓘的?方?向缓缓飘来。 眼见光晕中映出昙献的?脸,孝瓘轻轻咳了一声。 昙献一惊,再歪头朝孝瓘一看,吓得向后跳出丈远。 「你……你……你是人是鬼?」 孝瓘朝他逼近,他脸上的?鬼面在暗夜微光中显得尤为瘆人,昙献不自觉地向后仰,头上的?假髮髻掉落在地上,露出一个大光头。 孝瓘摸了摸他的?光头,道:「小郎君莫怕,奴婢也是同你一样的?人。就是来早了,在这儿候着呢!」 「啊?」昙献一懵,他拿起烛火再次照向孝瓘,打量着他这一身装扮,「刚刚在鸡舍外……是你?」 「是我。」孝瓘点?点?头,「头一回来,有点?激动,来早了。」 「那你见我跑什么??」 「我以为你是寻常宫婢,怕露了机关。」 「你戴个鬼面做什么??」 「这不中元节了嘛,我想给太后一个惊喜。」 「老?套!我当年在曲坊就玩过的?手?段。」昙献不屑地笑笑,伸手?想去拨弄面具,「你长什么?样?我瞧瞧。」 孝瓘弹开他的?手?指,「还凑合吧。」 「凑合可不行,必须得惊为天人!别弄巧成拙了!」昙献说完,抻了抻肩带,似在故意炫耀他背着的?东西——先帝的?宝装胡床。 「和大人说我长得还行。」 昙献果?然神色一变,「你说什么??你是僕射大人献给太后的??」 「嗯。」孝瓘点?了点?头,「否则我这般低贱之人,怎么?有机会服侍太后呢?」 「你出身曲坊?」 「那倒不是,我本道童,威宗毁道之后,宁死不入佛门,遂配甲坊为奴。」 甲坊是制作铠甲的?地方?,一般罪奴都是烧火锻铁,十?分辛劳。 昙献冷笑一声,伸手?捏了捏孝瓘的?手?臂,「太后出身高门,不会喜欢你这般粗鄙之人的?。」 孝瓘从袖中掏出小瓶,从里面倒出一颗虺易毒丸,揭开面具一角,塞进嘴里吃了。 「你吃的?是什么??」 「我自幼跟从师父修习炼丹之术。此丸温肾壮/阳,乃房中至宝。」 昙献眼睛随之一亮。 「我以五十?钱买下此瓶可行?」 孝瓘摇了摇头。 「一百钱?」 孝瓘又摇摇头。 「此物世上仅此一瓶,千金不换。」 「既为同僚,你不要这般小气。」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银锭,「我先买一丸试试,若有用,便用我新得的?宝装胡床与?你交换。」 孝瓘接了银锭,从瓶中倒出一丸,放在昙献手?心里。 昙献面露喜色,一口?便将它吞了,吃完还问:「多久起效?」 孝瓘答道:「即刻。」 昙献凝神感受了一下,似乎并未有效果?。 「昙献。」孝瓘正色道,「你想加入——」 刚巧一缕晚风吹入暗道,孝瓘随口?一说:「清风教?吗?」 「清风教??清风教?是什么?东西?」 「就是一个——买卖各国?情报的?组织。」 「凭什么?我要加入?我不加入。」 「凭你刚刚服下的?丹丸。」 「丹丸?那不是……」 「那是虺易毒丸,产自突厥,不知你是否听?过?」 昙献脸色大变,开始用手?指去扣嗓子?眼,用力干呕,边呕边道:「你休得哄我!我早前听?说,盐泽被烧,突厥人都找不到虺易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1页 「你可以不信,几个月之后就会有症状,时?常腹痛噁心,无故发热,三年之后,若不能再次服食毒丸,便会呕黑血而亡。」 「不信!我绝不相信!我这就去太后和僕射那里告发你!」 「我死了,你就不可能再找到药了。你可以等一段时?间看看,若是出现症状,便来加入我教?;若是没有症状,你再告发我不迟。」 「如……如何加入?」 「你此前可作过细作吗?」 「没……没有……」 孝瓘见他目光闪烁,迫近他问:「你须得说实话!」 昙献嘆一口?气,道:「我曾是和士开的?耳目,在寺中引诱家眷,帮他收集宗族勛贵的?情报。但和士开与?周国?细作勾结,所以有些事?,也会分享给她们一些。不过后来,我在寺中遇到太后,她帮我重新安排了住处,我便不做了。」 「当真没有其他身份了吗?」 昙献张了一下嘴,而后咬了咬嘴唇,答道:「没有。」 「杀过人吗?」 「你少来套我话!」昙献似乎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孝瓘的?前襟,「我只是问问怎么?加入,还没说要加入!」 「坦白是加入的?第一步。包括你的?出身,为谁做事?,身上有没有血债,等等。我们定然对?你有些了解,才会问你这样的?问题,你如果?能说实话,我们才会对?你保持兴趣。如果?我们对?你失去了兴趣,就会任由你自生自灭。」 昙献的?眼中似要瞪出血来。 「你不必这么?急着回答我的?问题。你有半年的?时?间考虑。若有意加入,把你的?身家背景、过往经歷写清楚,埋在这密道的?石阶之下,半年过后,我会来取。若你未写,便视为自动放弃,我们也不会再给你机会。」 孝瓘待昙献悻悻走远,才从密道中出来。 他轻轻唤了声清操,见她从马厩中露了个头出来。 他忙走过去,二人在「赤彪仪同」的?见证下,把衣服换了回来。 孝瓘把经过大略讲给清操。 「需等 半年这么?久吗?」 「我听?他所言,基本与?猞猁的?供词相符,许真没别的?身份了。若只在太后近前奉承,倒也有利于排挤和士开,使其远离国?政军策,不能给贼人有效信息。况且昙献症状未起,断然不会完全信我。」 清操似乎没在专心听?,而是摆弄起褶衣和襦裙——那褶衣和裙带都是湿溻溻的?。 「这衣服……」她伸手?摸了摸孝瓘的?脖子?,「都是你流的?汗?」 孝瓘怔了怔,道:「暗道中有些热。」 「那你还戴着鬼面做什么??」清操的?手?移到了他的?面具上。 孝瓘不答,却?又偏头一闪。 清操心中顿生狐疑。 孝瓘并不能料今日会遇到昙献;而且天子?高纬特别怕这鬼面,他进宫谢恩,怎会平白戴个惹人厌面具? 最奇怪的?是,清操说了几次他也不肯摘…… 她决心看个明白。 清操「哎呦」一声蹲在地上,孝瓘忙俯身探看,「怎么?了?」 「脚……」她指了指自己的?脚踝—— 倒也不全是装的?,初进暗道时?,被突起的?石块崴了下脚,她本打算忍痛不说,回去再用热水敷一敷,但为了探明他面具后的?秘密,索性用起来了。 孝瓘扶着她坐在马厩边的?石上,自己单膝跪在地上,掀起她的?裙摆,果?见她脚踝处已然红肿起来。 「是刚才弄的?吧?你怎忍了这么?久都不说?」 孝瓘搓了搓手?掌,一手?握着她的?脚,一手?捂在红肿处,轻轻的?打转。 「好点?吗?」他抬起头来问她。 「嗯。」她看着他点?头。 扶在他肩膀处的?手?飞速绕到他脑后,一抻脑后的?绳结,面具倏然掉了下来。 鬼面骤然掉落,孝瓘的?眼中尽是慌乱。 清操眨巴着眼睛,凝着他的?脸仔细端详。 明月高悬。 柔美的?月光映照在他的?皮肤上,显得他的?皮肤格外细腻光滑,只不过—— 「你胖了?」 虽不及延宗的?大脸,却?也是虎头燕颌,是他自己最想要的?模样。 「河间有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吗?能把你都吃胖?」清操忍不住笑。 孝瓘僵涩地勾了勾唇角。 「这样挺好的?,为何要戴鬼面呢?」 孝瓘低了头,轻声道:「怕你不喜欢。」 「傻子?。」清操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你真以为我只喜欢你的?脸吗?」 「一开始可能是,后来就不是了。我听?人讲过,你少年时?便随斛律军剿灭贼戍,后来又以不中为贵弥合了宗室与?勛贵的?嫌隙,再后来,我嫁给你,眼看着你不顾性命救君救城……我喜欢你保家卫国?的?忠勇,更?爱你霁月风光的?品性。」 她把唇凑在他耳边,「你既从未在乎自己的?容貌,我便也不在意。」 孝瓘被她说得有些害羞,只歪着头,对?她笑了笑。 「来,我背你。」 清操欣然点?了点?头。 孝瓘扶她站起来,他屈膝矮下身子?,只待她跃上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2页 清操按着他的?肩膀,跃上他的?背。 她的?脸贴着中嵴,从左脸换到右边,仍觉得有些硌。 孝瓘沿着永巷走得很慢。 尉相愿带着宝儿朝他们迎面走来,先行礼道:「殿下。」再看看清操,问道,「王妃这是怎么?了?」 「她伤了脚。」 「哦。慈氏院那边已散了。」尉相愿道。 「清操,我送你和宝儿回绿竹院吧?」孝瓘侧头看了看清操,但听?她轻「嗯」一声,才对?尉相愿道,「请位折伤医来给王妃看看脚伤。」 「是。」尉相愿应声。他牵着宝儿跟在他们身后,只待到了慈氏院找侍卫去请医者。 望着孝瓘的?背影和眼前的?青石路,尉相愿忽然道:「咦?这地方?怎么?有点?眼熟?」 孝瓘没有回应,清操道:「这里以前是中山宫。」 「哦!」尉相愿往前走了几步,凑到孝瓘身边,笑道,「那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殿下带伤饮酒,目送王妃的?地方?嘛?」 他热忱的?笑脸只遇上孝瓘冰冷的?目光。 清操却?是好奇,「你在这里带伤饮酒,目送……我?这是何时?的?事??」 尉相愿「嘿嘿嘿」地笑了几声。 「就是王妃前次在晋阳宫迷路的?时?候。」 孝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然后转对?清操道,「休听?他胡说八道。」 清操努力回想——她在这里偶遇孝琬,是他带她走出了晋阳宫,莫非那时?孝瓘也在? 她不禁红了脸。 「你……从没告诉过我这件事?……」 孝瓘浅笑了一声,「没什么?可说的?,你安全便好了。」 从永巷到绿竹院本不算近,外臣须得从宣光门出去,过几个街坊,才能到南宫的?绿竹院。 新修的?太液池连通了静湖,在静湖边垒起了宫墙,将绿竹院隔绝在外。 外臣无需再过内廷池苑,只从永巷尽头的?小门出去,便可至绿竹院了。 孝瓘背着清操走过整条永巷,到达小门时?,他扶着宫墙,气促连连。 「我自己走吧。」清操要下来。 他回头望了望,见只有宝儿跟着,尉相愿去找医士还未回来。 「别动!」孝瓘躬身,把清操往上窜了窜。 绿竹院边已无静湖。 只剩几株倚墙的?宫柳,以及淤塞发臭的?水渠——残蝉在芸黄的?旧叶间啼鸣,秋蚊在墨绿的?死水上翻舞。 绿竹院的?门口?,站在正在四下张望的?二人——张主簿和那卢安生。 那卢安生最先辨出他们,飞奔而至,张主簿也紧走着赶来。 「殿下——」那卢安生看了看清操,「王……王妃……这是怎么?了?」 他们一文一武,一直在瀛州辅佐孝瓘。 「我就是脚伤了,没大事?——事?——」清操还未讲完话,忽觉身下一空,原来已被那卢安生抱在怀中。 那卢安生抱完也觉唐突,他偷瞄了眼孝瓘的?方?向,却?不敢看清操,胳膊也不敢打弯,似擎呈盘般把清操擎进了绿竹院。 他将清操卸在榻上,转身正要出门,竟与?孝瓘撞个满怀。 孝瓘一手?扶门框,一手?叉腰,气鼓鼓吼道:「你……你小子?要干嘛?疯了?」 那卢安生抱腕行礼,朗声回道:「末将是怕殿下——累。」 孝瓘不怒反笑,「呵,你人还怪好呢!」 「殿下谬赞。」那卢安生挠了挠头,笑了。 「明日去领赏吧。」 那卢安生听?罢喜上眉梢。 「殿下赏我什么??」 「你一片好心,就耏刑吧,把鬍子?剃了。」 「啊!」那卢安生大惊失色,「我这鬍子?留了好几年呢!他们都叫我美髯公!」 尉相愿领了折伤医站在院中。 孝瓘让了让,示意他们进去疗伤,自己却?始终倚在门边。 折伤医一番按压,上药,又跟孝瓘嘱咐一番,便与?尉相愿去开方?了。 「清操……」孝瓘终于往房内走了两?步,「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些公务未完,须得回馆驿……」 「你进来。」清操坐在榻上,向烛台的?方?向移了移,在身侧空出一块地方?。 孝瓘缓步走上前,在空处坐了下来。 「你的?伤口?还未上药。」她说着,撸起孝瓘的?袖子?。 「是得赶紧上药,不然伤口?就癒合了。」 清操轻嗤一笑,她一手?握着绢巾,一手?端了烛台。 她未照伤口?,却?是照向孝瓘的?脸。 他的?脸上尽是汗水。 清操用绢巾擦了擦他的?脸,明烛之下,只见绢巾上一层浅粉细末。 孝瓘一把握着她的?手?。 清操用力甩开,继续用巾子?擦,擦到眼皮时?,竟发现眼皮上黏黏的?,竟是一层薄薄的?浆煳。 全部擦完后,清操再用烛火映照,只见他肤色灰败,眼皮松肿。 她伸指按他的?脸颊,肌肤上留下了一个白色的?浅坑,许久不能恢復。 「夫君不会画眉,妆倒是画得倒比我还有心机!」她去放烛台,再回眸时?,泪光盈动。 孝瓘苦笑。 「面肿而已……不必担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3页 清操反握住他的?手?,在手?背上用力一按,同样的?白色浅坑。 她又俯身去撸他的?缚裤,被孝瓘拦住了。 「是肾水。」孝瓘小心翼翼地望着清操,「瀛州的?府医开了药方?,吃完好很多了,你放心,真没大事?……」 「那此前什么?样?」 孝瓘被她噎住,结巴道:「就……就……你看我都能背你走这么?远……」 「你连我的?偷袭都躲不过!」清操绷着唇角,斜睨着他,大颗泪珠扑簌而下,「难怪那卢安生要一把接过我……你把他叫进来,我问他……」她抹了抹泪,卯足了劲把孝瓘往榻外推,「我不想听?你说话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孝瓘只得站起身,扶着床围喘着粗气。 「你不去?那我自己出去问。」清操站起身,单脚蹦着就要往外走。 「张主簿!」孝瓘无奈唤道,「你把那卢安生带进来问话。」 清操这才重新坐回榻上,她瞥了眼立在身边的?孝瓘,见他面容青白,唇无血色,遂指了指榻边的?胡床,「坐啊。」 过了一会儿,张主簿带着那卢安生进来。 二人一进房,俱是一愣——王妃端坐在正面的?软塌上,大王则踞在又小又矮的?胡床上。 孝瓘刚要开口?,清操朝他看了一眼,他便捂嘴打了个哈欠。 张主簿忍着没出声,那卢安生却?是「噗」地笑了一声。 孝瓘瞪他,道:「那卢安生,你再刑髡髮!」 「髡髮?!」那卢安生摸了摸自己的?辫髮,表情变得扭曲而痛苦,「先剃鬍子?后剃头,殿下,我这好心好意的?,进来一句话都没说,我……我……我好好的?脑袋怎么?就变成个鸡蛋了?」 在场皆笑,就连清操严肃的?脸上也裂开了一丝笑纹。 孝瓘见了,忙对?那卢安生道:「王妃有些话想问你,你若答得好,我便免了你刑罚。」 清操扶着床围站起身,对?着二人行了一礼,道:「妾久居内宅,不能随侍殿下左右。幸得二位尽心竭力,照顾殿下日常起居,妾身在此谢过了。」 二人赶忙还礼。 张主簿抢先回道:「王妃此言羞煞卑职……殿下去岁染疾,我等哪堪『尽心竭力』四字?」 「殿下所患何疾?还请主簿如实相告。」 「回禀王妃,是肾水。」张主簿道。 「你看,同我说的?一样。」孝瓘对?清操讨好似的?笑笑。 清操却?不看他,继续问道:「主簿可知为何会得此病吗?」 张主簿看了一眼孝瓘,道:「下官不通医理,不得而知。」 「这题我会!」那卢安生忽然抢过话来,「我听?那府医说是邪毒内侵了!」 孝瓘抚额低头。 张主簿拉了拉那卢安生的?衣角。 「为何会生邪毒呢?」清操追问。 「说是腿伤復发闹的?!」那卢安生转问张主簿,「你没听?见府医说?」 张主簿笑笑,没有接话。 那卢安生继续道:「去年八月大水,殿下带人去沿海诸县。那里海水倒灌,淹了半个瀛州。殿下的?腿整日泡在水里,没几日旧伤就发作了。他开始不跟人说,后来高热昏厥才被发现。府医没办法,只得重新打开创口?,将那整段骨头都颳了一遍,再用烈酒一日三沖,这才勉强退了热……没成想到了冬天,殿下的?腿又浮肿起来,渐渐蔓延全身,而且尿中带血,府医说八成是那疮疡引起来的?……」 张主簿抢过话头,道:「殿下按瀛州府医开的?药吃了一段时?间,前些日已然大好。陛下急诏回京,许是赶路太累,有了些反覆,王妃不必太过担心。」 清操望向孝瓘,见他坐在胡床上,仍旧伸掌抚着额头。 「好,我知道了。」清操轻声回道,「天色已晚,二位也早些安寝吧。」 那卢安生还想说什么?,已被张主簿挽了臂膀拖曳出去。 清操再次望向孝瓘——模煳的?视线里,他依旧是刚才的?姿势,一动都没有动。 她站起身,忍痛走到他身旁,抚上他的?脸颊,轻轻靠向自己怀中。 她强抑着呜咽,可怎么?也吞不完的?泪水,早已布满了脸庞。 孝瓘抬起头,用那张并不算俊美的?脸对?着她,强硬地挤出一个更?加难看的?笑容。 「并非我有意要瞒你,只是觉得都已经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了。」 清操终于哭出了声。 她边哭边道:「胡说八道!哪里过去了?过去了你会扑粉?会用浆煳黏眼皮?会戴鬼面?你这层层伪装,难道不是有意瞒我?」 她说得激动,身子?一颤,险些跌倒。 孝瓘赶忙站起身,让她靠在自己胸前,解释道: 「今天天未亮时?,我便到了晋阳,上午在大明殿朝见天子?,天子?依旧不愿见我,只授了尚书令的?印信。所以我很早就回绿竹院了。我按了小腿,又照了镜子?,除了眼皮有些微肿,真没什么?事?了。但绿竹院的?旧仆都说我脸色不好看,问我是不是哪里不适。我确实不想让你知道我旧伤復发,引起肾水,病了大半年的?事?,所以才令婢子?扑上妆粉,用浆煳黏了眼皮……」 「我等了好久,也不见你回来,想去慈氏院找你,可那卢安生说我脸肿了。这时?我才发现,何至面上,手?脚都有些浮肿了。我决定直接回邺城了,但心里实在放不下你,便去了慈氏院,想远远看上一眼。谁料到了那里,乐伶说你带着宝儿去了茅厕,好半天都没回来。我不放心,便令那卢安生取来面具,去寻你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4页 清操耐着性子?听?他讲完这一大堆话,渐止了啜泣,依旧没好气道:「殿下所言,不是正好佐证『有意瞒我』四个字吗?」 孝瓘结住。 「你以前火烧盐泽,自断生路,还知写信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如今竟会骗我……」清操握住他的?手?,「若谎言能骗我一生,你便骗着我;可大多数情况下,纸终究包不住火的?。如此下去,我对?你说的?话,会猜忌,会疑虑,即便你当真没事?,我仍会惴惴不安……你说,『自有我后,你便不怕黑了』——你视我为星光,照亮了你的?人生;可实际上,我哪里是什么?星光……我不过是同你一样在暗夜里赶路的?人,你我必须相携相扶,才能走完今后的?路啊……」 孝瓘垂目望着她,渐渐红了眼睛。 她坚强,她勇敢,她像星星,出现在他最晦暗的?人生里,为他隔绝了死亡与?黑暗,他甚至以为她是无所不能的?菩萨;后来,他对?她动了心,他爱上了她,他才发现她是同自己是一样普通的?人,她看不开生死,悟不透轮迴,她并不是菩萨。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骗她。 「好,你说得对?。」他把她揉进怀里。 清晨的?凉风,屠不尽整晚的?闷热。 孝瓘悄然起身,生怕弄醒了清操。 可清操似乎已经醒了,她拉着他的?手?,不肯放。 孝瓘侧躺回去,望着她的?睡颜——她闭着眼睛,眼珠一直在动。 他把她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清操觉得有些燥热,她抬起红扑扑的?脸,张开了一条眼缝。 入目是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她伸出手?指,细细捋过他的?重睑。 饶是晨雾氤氲,天色朦胧,她仍能看出他的?憔悴——只不过他的?脸已不似昨夜那般松肿了。 「好像……比昨晚好多了?」清操带着醒时?的?鼻音说。 「这下你放心了吧?」 清操摇摇头,「你只从瀛州赶来晋阳,便肿胀至此,来日若上前线,又当如何?」 「还需要筹备一段时?间,没那么?快……在此期间,我会好好养病的?。」 「到邺城后,请马先生来看看吧。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哦,对?了,你带着承道别光疯玩,多跟他说说鲜卑语,我不大会说,正礼他们总笑他的?发音。」 「好。」孝瓘吻了她的?额头,「我在邺城等你。」 清操的?唇边总算浮现出一丝笑意。 刚刚送走孝瓘,清操正准备梳洗,然后去慈氏院,门外僕从送来一封阿婶的?信。 李氏在信中说,阿叔的?判决已下,流配幽州五载。 孝瓘再登礼阁,筹备平西之事?。 他心里是有点?担心。 斛律光率兵从年初打到现在,在宜阳周边耗损了不小的?兵力。 如果?现在朝廷要将战略重心北移,必然需要他北上,那么?他在宜阳所取得的?战果?恐将无法保存,此举势必会令将士们寒心。 他会贊成吗? 孝瓘趁着散值的?空当,将平原王段韶请至礼阁。 「相王请——」走进正堂,孝瓘将段韶让至主位。 此时?段韶已官拜左丞相,他谦笑了一下还是入了位。 段韶环顾左右,问道:「今日礼阁怎这般清静?」 孝瓘笑了笑,道:「左僕射被祖珽弹劾,右僕射在晋阳侍奉太后。」 左僕射赵彦深老?成持重,滴水不漏,只不过出身寒微,祖珽重回朝堂,他想要上位掌权,自然从最弱之人下手?。 至于右僕射和士开这样的?弄臣——段韶重重嘆了一口?气。 「给斛律将军的?去信……有回覆了吗?」孝瓘试探问道。 段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孝瓘:「徵兵和粮草筹备得如何了? 「粮草已筹集大半,近期可运往平阳。」孝瓘看了看段韶,「河间王在时?,曾将流民迁至平阳转为军户,所以当地也囤有一部分粮草。他们也在平阳西面修过戍所,可惜后来大多荒废,若要重启,可徵召整饬再去修缮。」 「且不忙动手?。」段韶道,「斛律将军的?意思是……再给他一些时?间,他想在宜阳和汾北之间筑戍,以阻断将来敌军北上策应。」 「还是斛律将军料想周全。」孝瓘心下稍安,「却?不知防戍何时?能建好?」 段韶想了想,道:「最快也要入冬。」 孝瓘转身寻了张舆图,摊开给段韶看,「相王,以我之拙见,不仅仅要在汾北筑戍,还要着眼于北面的?定阳,在周围修城建戍,召引边民,如此方?可三面张网,着力打击西面的?敌军。」 段韶捻须点?了点?头。 孝瓘从尚书省出来,一直浓眉紧锁,到了家中径直进了书房。 他听?见门口?有些细索的?声音,刚想走过去看看,房门忽然开了,承道正端着一个杯盏,龇牙咧嘴地站在那儿。 孝瓘赶忙跑过去,接过那只盏,「烫到没?」 承担低头看了看发红的?小手?,然后攥成一个小拳头,断然摇摇头,「没有。」 孝瓘单手?抱起他,走到案几边,把杯盏放下。 「我给你上点?药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5页 「不用。」承道执拗地攥着拳头,「兄兄,你快点?把药喝了。」 孝瓘瞥了眼杯盏,盏中的?药汁散发着酸苦的?味道,「待会儿喝。」 「不行!」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对?着自己的?眼睛比划一下,又对?着孝瓘比划一下,「阿娘刚写信来说,让我盯着你吃药!」 「呦,你还看上信了,你识字吗?」 「当然。」承道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抖落在孝瓘面前——纸上画了一双眼睛,两?只熊,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碗。」 石窟寺 「当然?。」承道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抖落在孝瓘面?前——纸上画了一双眼?睛,两只熊,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碗。」 「这是你阿娘写给你的?什么意思?」 「盯着——」他指了?指画上的眼?睛, 「熊熊吃药。」又指了指后面的熊和碗。 「熊熊?」孝瓘「噗」地笑出?声?, 「兄兄?」 「挺聪明的。」承道摸了?摸孝瓘的脸,「表扬。」 「难得她称我一回『熊』。」孝瓘碎念道。 「行了?, 别磨蹭了?, 快把药吃了?!别以为你能岔过去?!」承道噘着小嘴。 孝瓘自知躲不?过, 只得捏着鼻子, 将一碗药尽数灌了?下?去?。 承道从袖中取出?一块石蜜, 放进孝瓘嘴里,又拍了?拍他的头,道:「兄兄真乖。」 孝瓘忽然?想起?, 昨日见他餵养院中的波斯狗便是如此。 「兄兄, 你陪我玩击壤好不?好?」 「好。」 他拉着承道, 刚出?门, 承道却甩开他的手,回房中取了?一条索, 「还?是跳白索吧!」 「好。」 「不?, 不?,不?……」他丢开白索, 跑到树下?, 拿起?他的玉竹马,对孝瓘大声?道:「吾乃虎贲中郎将,你是哪个?速速报上名来!」 「你能用鲜卑语说一遍吗?」孝瓘抱臂看着他, 「要不?,我不?跟你玩。」 承道吭哧了?半天, 也说不?出?一句整话,然?后?蹦蹦跳跳来到孝瓘面?前,「兄兄,高氏出?渤海,我们为什么非要学鲜卑语呢?」 他这一句,倒把孝瓘问愣了?。 自他出?生起?,家家和祖母便跟他讲鲜卑语,兄弟们也大多如此;周围的乳母侍从多说夏言,所以他自然?而然?的能说这两种话。 及至东馆学堂,父亲为他们请来了?博士大儒,教他们儒家经典。 那时,兄弟们不?服,说鲜卑男儿自当横行天下?,博士纵使学贯古今,终不?能作三公。 他亦以为然?。 可随着年龄渐长,他懂得了?很多汉家道理,仁义礼智慢慢渗入血脉。 他看到六镇勛贵世袭军权,性格刚勐,行事多残暴。他们拱卫皇权,却也用武力遴选着他们心目中合格的天子。 他们会治兵,却不?会治国?,他们与世家豪族在朝堂上产生了?激烈的对抗。 如何让此二?者相合,是齐国?亟待解决的问题。 然?而年轻的天子,非但没?有去?做这件事,反而重用奇技yin巧之臣来挑拨二?者的关系。 「因为高氏既是华,亦是胡;既非华,亦非胡。」——一个声?音从门廊上传来,孝瓘一抬眼?,只见孝珩和延宗缓步走来。 承道眨着那双和孝瓘极相似的桃花眼?,对说话的孝珩摇了?摇头。 孝珩看了?看孝瓘,又低头对承道说:「当年高祖神武帝曾对鲜卑说,汉民是你们的奴僕,男人为你们耕种,女人为你们织布,你们不?要欺凌他们;又对华人说,鲜卑是你们的门客,得你们一斛粟米,一匹绢布,就愿意保护你们,你们不?要忌恨他们。高氏是站在中间的人,我们要努力弥合二?者之间的嫌隙,所以我们既要学会夏言,也要学会鲜卑语。」1 承道很认真的听,听完正想点头,却被延宗一声?嗤笑打断,「天子可未必这样想……」 孝珩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 承道仿佛才刚瞥见延宗,身子一颤,一把抱住孝瓘的腿躲到他身后?。 孝瓘拎着他脖领拖到前面?,「跑什么?这是你二?伯、五叔。」 承道指了?指延宗,道:「兄兄,那个人——他是坏人!」 「别胡说,那是你五叔,怎么是坏人?」 延宗眼?睛瞪得像头牛,「小混球!你还?敢恶人先告状?」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对孝瓘道,「你儿子干的好事!把我耳朵咬得『哗哗』流血!」 「兄兄,是因为五叔要杀阿娘,我才咬他的!」 「我还?不?是为了?你兄兄!你个小屁孩知道个屁!过来,让我咬你耳朵一下?!」 孝珩在旁边,刚想开口解释,却被孝瓘止了?,笑道:「我听清操说过他俩的恩怨。」 承道一跃扑向延宗,撞上肉墙后?,就顺着往上爬。 「嘿!好小子!」延宗说着,一把将他拖上肩膀,让他分腿坐在自己脖子上,「好了?,阿叔错了?,给你当马行不?行?」 「你这 么胖只能当大豕!」 「嘿!那你就是小豕!」 …… 他二?人兀自斗嘴,孝瓘转向孝珩,问道:「兄长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6页 「来看看你好些没?有。」孝珩仔细端详着孝瓘的脸,「肾水乃虚劳之症。这些年你四处征战,数度重伤,元气亏损,才婴此疾。你还?年轻,切勿掉以轻心,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孝瓘点了?点头,「我每日都依马先生的方子,按时服药,现在已好了?很多。」 「我看阿兄也没?什么事了?。」延宗单手托着承道走过来,用肥厚的大手摸了?摸孝瓘的脸,「面?瘦皮薄,都不?像我了?。」 「莫碰我!」孝瓘赶忙偏头,嫌弃道,「谁像你了??」 「就你刚回来那会儿,每到下?午便会变成我的模样!」 「我兄兄面?肿也比你好看!」承道对延宗的耳朵发起?了?又一轮攻势。 延宗一边推开承道的嘴,一边对孝瓘笑道:「你可知你面?肿这事,最?伤心的是谁?」 孝瓘并不?应他。 他便自问自答:「邺下?的女眷无不?痛心疾首,奔走唿号,便似家里的房子塌了?一样。」 「为什么?」承道好奇地问。 「想你兄兄当年,可是俊美无俦的少年,这才几年光景,竟变成了?油光满面?的老?公2,任谁不?得唏嘘感嘆一番啊……」 「承道,别听他胡说八道。」孝瓘捶了?延宗胳膊一拳,「再说把你大嘴缝上!」 「嘿,你还?别不?信。近来小娘们都在以《兰陵王》为名联句,主要内容都是伤春悲秋,感慨韶华的,听说联得好的还?请乐工配了?琵琶曲,估计以后?曲坊中不?只一首《兰陵王入阵曲》了?……」 「这事我也听说了?。」孝珩也笑着点点头,「延宗所言非虚。」 「啊,这——」 孝瓘真就很难评…… 「你既好了?,没?事就打马到邺城各处逛一逛,告诉那些娘子们,春华虽逝,少年仍在。」延宗笑着给他出?主意,「用事实堵上她们的嘴!」 「我已近而立,哪里还?是什么少年。」孝瓘道,「愿说便说吧,我连你的嘴都堵不?上,还?去?堵谁的?」 当年冬天,斛律光在汾河北岸筑好华谷、龙门二?城,正与周将韦孝宽所在的玉壁城隔水相望。 斛律光在汾东见了?韦孝宽。 他得意地说:「宜阳那个小破城,与你争了?这么久,老?子也累了?。既然?攻不?下?来,索性不?要了?,我们要在汾北取得补偿,你可别怪我咯!」 韦孝宽回答道:「宜阳是你们的要塞,汾北才是我们不?想要的地方,我们不?要的东西,你们捡起?来了?,这叫补偿吗?而且以你的尊位,不?应该尽力辅佐你家的小皇帝,调节朝廷内的关系,安抚国?内的百姓吗?你却在这里一味穷兵黩武,和我们结仇连祸?去?年,你们的沧州、瀛州发了?大水,致使千里没?有人烟,你现在还?想弄得汾州和晋州也一样尸横遍野吗?你贪图汾北这块没?什么战略意义的土地,而让齐国?百姓陷于痛苦之中,私以为并不?可取。」3 巧的是,此时大齐的朝堂上,和士开也在对皇帝高纬说了?差不?多的一番话。 他说完之后?,堂上鸦雀无声?。 孝瓘看了?看左前方,今日平原王段韶称病未朝,难怪和士开敢这么说。 孝珩刚要上前,却被孝瓘抢先一步奏道:「宜阳一城之地,胜负并不?能左右全局。倘使捨弃那里,转而谋取汾河西北的土地,必能侵扰西贼的既定部署。到那时候,玉壁既成一座孤城,我们则可以进一步夺取蒲州,使黄河以东的大量领土尽数归齐。他们若想夺回这些土地,少说也要十万人马,且从关中运粮也极其困难,只需往復几场争夺,必能耗干西贼的国?力。」 孝瓘说话的时候,高纬一直低着头,不?看他。 这时,琅琊王高俨站出?来,朗声?道:「臣以为黄河以东的土地对西贼至关重要,我们应该尽力争取,如此也可减轻洛阳方面?的压力,可谓以攻代守,百利无害。」 高纬勐然?抬头,小声?说:「我觉得和僕射……」 他话刚说了?一半,身后?的帘幕中忽传出?一声?轻嗽,他赶忙住了?口。 「那……就还?按之前的计划吧……不?要再争论了?。」 高纬说完,往身后?的帘幕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动静,才示意散朝。 他走下?御座的时候,用阴鸷的目光望向高俨。 虽因嫡长子而被立为太子,高纬却从未得到过父母的宠爱。 恐怕时至今日,母亲仍旧认为高俨比他更适合天子之位吧…… 孝瓘散朝之后?,并未返家,而是带上五兵尚书前往并州。 他要去?并省遴选一批勐士,编入西征军中,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好准备。 这事本是段韶领旨做的,奈何他生了?急病,只得转到孝瓘这里。 邺城到太原的路,孝瓘不?知走了?多少回。 正因为路熟,他才不?愿耽搁,只想日夜兼程,早点赶到晋阳—— 因为,清操在晋阳。 跟着他的那卢安生哪能想到此节,只在他耳边一直念道:「殿下?,看天要下?雪了?,咱们找个地方住一宿吧,别困山里了?。」 行至滏口陉,果然?天降大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7页 那卢安生得意道:「我说什么来着?殿下?偏是不?听。」 孝瓘看了?看他,「又嫌头髮长了??」 那卢安生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寸头,赶忙噤了?声?。 孝瓘举目四望,想起?当年带废帝入晋阳,曾在鼓山的石窟寺住过一晚,便令随众上山。 山路都结了?冰,他们只得牵着马,一点点地往上爬。 到了?山门处,小僧将他们请进寺中,又一路引至山后?的寮舍。 路过马厩时,孝瓘竟发现那里的马都挤满了?。 「天气不?好,过路的人都来借宿。施主只能暂且把马拴在廊下?,待会儿我抱些草料过去?。」小僧解释道。 孝瓘点头称谢。 小僧给他们安排好住处,又端来斋饭。 众人正饿得发慌,风捲残云过后?,孝瓘令他们各自回房睡了?。 孝瓘独在寮中读书,忽见窗棂上映出?一个浅浅的影子。 「谁?」 那影子一动,便消失了?。 孝瓘放下?书,几步跨到门边,他一把拉开门,北风唿啸而入,门外空无一人。 他沿着弯折的走廊追过去?,行至山径,见古槐旁站着一人。 孝瓘环视四周,恍觉曾到过此地——他便是在这里遇到孙子骞,并听到他与人谋划阎姬之事。 而那个与他谋划的人,孝瓘至今也没?有找到。 孝瓘走向古槐,想探个究竟。 树边的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机警的转过身—— 「清操?!」孝瓘又惊又喜,几步跑过去?,把她抱在怀中。 清操仰面?笑道:「果然?是你。」 「你知道我来?」 「刚在廊下?看见重霜,正想寻个小僧问问。」她抬手抚着他冰凉的脸,又揉了?揉他身上的衣裳,「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刚在寮中见窗外有人影,不?及披衣便追了?出?来,原来是你在寻我。」 清操摇了?摇头,「那必不?是我。我怎么可能逐间寮舍的偷看呢?」 她想了?想,又道:「刚似有名阿尼从身边过……」 「寺中怎会有阿尼?」孝瓘颳了?下?她的鼻子。 二?人挽着手,沿着覆满白雪的山迳往回走。 孝瓘把自己要去?晋阳的原因告诉清操,又问她何以返回邺城。 「太后?和天子都回了?邺城,祖珽便草草结了?曲。我片刻未停,直接上路,谁知天降大雪,只能夜宿在此了?。」她说,「倒是要感激这场雪,否则,你到晋阳,我至邺城,如此错过,我们该有失望啊……」 回到房中,清操拨亮了?烛光。 「脸倒没?什么事了?……但是吧,还?得检查一下?……」 她说着,先执起?他的手,按压合谷,又俯身撸起?他的裤腿,挤按小腿。 「放心,已经好了?。你的『持节使』,日日看我饮药。」 清操抬起?头,眼?睛笑得似月牙,「只有那小混球能治你。」 可当她的目光退回到他的小腿处,看见那道只露出?一半的丑陋深疤,唇角的弧线瞬间化作了?紧锁的黛眉。 她的指尖轻轻地颤,犹豫着,不?忍碰。 孝瓘低头见了?,握着她的双肩把她扶坐回榻,又故作无意地放下?了?裤管。 那双水样的清眸,正凝望着他,令他有些微微气促。 他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你要不?要再检查检查……别的地方?」 她的气息也乱了?。 孝瓘的手指从她的肩膀划向前襟的衣扣,却被清操握住。 「先以欲勾千,后?令入佛智。」她迷离的眸中盛着他的影,「孝瓘,身在佛地,你做得到吗?」 孝瓘浅浅一笑,「大染大乐,非我能及。4」 「那便要堕入金刚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清操闭了?眼?睛。 「以我这些年的杀孽……」他细细地揉搓着她的耳垂和鬓边的碎发,「怕是只此一身一世……」 清操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她才明白,他为何曾说不?期待来生…… 「我陪着你。」她说,「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说完,她的唇便袭上去?。 慧远曾说她有慧根,但他若永堕地狱,她又何必开悟呢? 昨夜风饕雪虐,今晨云淡天寒。 清操醒来,发现床侧已空,她「腾」地坐起?身,披衣要往门外跑。 谁料房门一开,她险些撞翻他手中的呈盘。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她往后?退了?退,解释自己的鲁莽。 「看你睡得香,便想取些饭食与你同食。」孝瓘笑笑,把呈盘中的麦饭和瓠菹(hu zu 腌瓜)摆在清操面?前,「你还?没?说,你在承道与我,邺城与晋阳之间要如何抉择,我怎么可能自己就走了??」 清操戳了?戳筷子,弯目笑道:「自然?是回邺城看承道了?,我都半年多没?见他了?。」 「你也半年多没?见我了?。」 「我今日不?是见到了?嘛?」 孝瓘轻「哼」了?一声?,蒯了?一大口饭放进嘴里,边嚼边道:「那你醒来未见我,急个什么劲?」 「总归要道声?别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8页 孝瓘气得一吸气,一颗饭粒直接呛进气管,他止不?住地咳起?来。 清操帮他顺背,又倒了?盏温水,放在他手边,抿唇笑道:「我能理解成你在和儿子争宠吗?」 孝瓘缓过气,又呷了?口水,才道:「那决然?不?是。」 「嗯。」清操看着他,笑意吟吟。 他又呷了?口水。 「我……我就是……」他拍了?拍大腿,「我当时不?给了?昙献半年之限嘛,现在时间到了?,我就想着咱们一起?去?密道看看他有没?有写供词。」 「哦!」清操也拍了?拍大腿,「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出?发之前,我让尉相愿戴了?中元鬼面?,去?密道里拿了?。」 她说着,起?身到衣架上翻找,拿出?一叠纸交给孝瓘。 「啊……拿了?啊……」孝瓘悻悻接过来。 「咦?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孝瓘佯笑。 「娘子这般能干,我怎会不?开心。」 他边说边展开来看。 「献乃山胡人,原居石楼。幼年流落中原,卖身靖水曲坊,沦为伶奴。」看到这里,孝瓘蹙眉顿了?顿,「天保五年,威宗亲征,齐军兵分三路围剿山胡,在石楼汇合,斩杀敌军数万,获杂畜十余万。以昙献的年纪,应是与我朝有灭族之仇。但在他的自述中丝毫不?提幼年流落中原的缘由?……」 「春秋笔法?。」清操笑了?笑,「也能理解。」 「其后?,以和士开之宠,先在曲坊,后?在寺庙,作其耳目,亦曾与西面?细作勾连。」孝瓘继续往后?看,「幸在寺中得遇太上皇后?,得其青眼?;又逢先帝严查细作,自觉危殆,遂引官府之人擒获张氏母女,只为摆脱桎梏,重新做人。」 「另攀高枝,hui乱宫闱,竟被他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孝瓘冷笑道,「不?过此处,他说的似乎与猞猁所言稍有出?入。」 「猞猁说的是,她和张大娘被关入领军府后?,昙献曾献佛牙给和士开,求他出?手搭救她们。这恐怕是他遇到胡太后?之前的事了?。」清操嘆了?口气,「太后?的宠爱,让他看到了?位极人臣的希望,更何况还?有机会扳倒旧主和士开,他自不?会顾念昔日情谊了?。」 孝瓘点了?点头,向后?粗略看了?看,「只是……他通篇未提佛牙之事?」 清操点了?后?面?一处,道;「他说,他所害之人中,有河间王妾陈氏。」 「陈阿巫是他杀的?」孝瓘回想起?在花佛堂外的惨状,又细细地读了?那段文字。 昙献自称受和士开指使,在般舟寺中勾引陈氏,威逼利诱,使其攀诬河间王谋反。河间王死后?,又将要求兑现嗣位的陈氏灭口。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安德王妃李宝信与阿巫同去?般舟寺礼佛,亲见昙献与阿巫相谈甚欢,你曾猜测阿巫是被灭口……如今看来,和士开应是承诺了?正礼的嗣位,阿巫觊觎太妃之位而答应构陷三兄。她实在利令智昏,难道不?知以三兄的谋逆大罪,谁敢保证不?会株连家人?」 孝瓘感慨之后?,叠好那几张纸,「我去?晋阳,还?须问问他佛牙之事。三兄曾说,佛牙乃一胡僧所献,倒是与他形貌吻合,但他的佛牙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他入太子府偷的?」 他自语半晌,也不?见清操应声?,不?禁失望道:「你当真不?陪我去?晋阳吗?」 清操仍像先前那般,托着腮帮,笑眯眯地看他。 「好吧,好吧,不?为难你了?。」 清操这才起?身,垫着脚尖,揽上他的脖颈,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笑道:「我最?爱夫君了?!」 孝瓘一翻白眼?,回道:「口是心非。」 出?发前,孝瓘依旧令尉相愿保护清操返邺。 尉相愿却显得有些不?开心,而且一路都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快到邺都时,清操禁不?住试探他道:「至尊已准殿下?重新开府。尉将军出?身高门,智勇双全,于今西境战事吃紧,你理应在殿下?身边谋划才是。」 尉相愿笑了?笑,没?有说话。 清操又道:「待殿下?回来,我便跟他说一说。」 尉相愿嘆了?口气。 「怎么了??」清操问道。 「只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为何呢?」清操不?解。 「我昨夜听那卢安生说,殿下?此番去?晋阳调兵,可能不?会返回邺城了?……」尉相愿解释道,「留在晋阳本地练兵,然?后?沿汾水南下?,出?晋州道就直接上前线了?。」 清操喝停了?马车,她把宝儿留在车中,自己则命车夫解下?稍矮的那匹马,并对车夫和侍从道:「你们把宝儿送回邺中,交给承道的乳母徐娘。」 自己则翻身上马,同尉相愿一起?,朝着晋阳方向奔去?…… 清操赶到晋阳时,孝瓘已然?离开。 据说是去?肆州察看役夫徵召的情况。 清操便继续北上肆州。 到达九原城后?,曾经的博士石曜已为长史,他拿着地域图,勾了?北山长城脚下?的一个村子,道:「徵召处设在这里。」 清操看了?眼?那村子的位置,心中不?禁一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9页 清操是在傍晚时分达到的。 徵召处就设 yh 在乡所,几名皂吏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归家。 尉相愿进去?询问,不?多时回来禀道:「他们说殿下?去?了?村里。」 清操从马车上下?来,对尉相愿道:「那我们去?村里看看。」 冬日落霞之下?,成排的村屋顶上,飘着橘红的炊烟;屋旁鸡鸣狗叫,偶有婴儿的啼哭。 「这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与其挨家寻找,不?如就在村口等候?」尉相愿建议道。 「咱们去?村北的墓冢吧。」 尉相愿挠了?挠头,「王妃怎知殿下?在哪里?」他又想了?想,「王妃怎知村北有墓冢?」 清操笑了?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记得这里了??」 「这里……」 尉相愿展眼?四顾,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脑袋,结巴道:「这……这……这是……那年……」 他本想说「那年埋葬猗猗的村子」,但话到嘴边,他改口道:「那个村子……」 清操又笑了?笑,「我记得她的墓冢在村北吧?」 尉相愿轻轻「嗯」了?一声?——他亲手埋的,他自然?记得。 他们沿着村中的大路径直往北,迎面?走来一行人。 清操看清了?他的眉目,便站在原地,没?有前行。 此时天边只余最?后?一缕残霞,霞光染亮了?他们的半边脸颊,另外半边则陷在玄色的暗影里。 孝瓘的脸上跃着喜色,他几步跑到她面?前,「啊,你怎么来了??」 清操则黯然?的望着他。 「我听尉相愿说,你们在晋州练兵,恐怕不?会回邺城了?。你……」她发现他身上披着一件青绿色的旧氅,「怎么不?告诉我呢?」 「与承道那小子对决,我可不?想胜之不?武……」孝瓘笑了?笑,拉起?她的手,「还?没?有最?终定下?来,我不?想你提前担心。」 清操抽回了?手。 孝瓘的笑容一滞,又揽上她的肩,「冷不?冷?我们回九原城吧。」 清操轻轻嘆了?口气,道了?声?「好」。 回到乡所,孝瓘往后?院的马厩牵出?重霜,他揽上清操的腰,想把她抱送上马,清操却止道:「我坐马车便好。」 孝瓘尴尬笑问:「怎么了??」 他旋即把缰绳丢给那卢安生,又跑到车下?,对清操道,「忙了?一天,正好累了?,我与你一同坐车吧。」 他说着,连车凳都没?踩,便跃上了?马车。 清操见他上来,便往旁边挪,空出?了?很大一块地方。 孝瓘坐下?来,歪头看了?清操一眼?,她却不?看他,只管朝窗外看。 孝瓘嗽了?嗽嗓子,「我来乡所是察看役夫徵召情况的……西征途中要建些戍堡,这里的民役大多修过长城……」 「我知道。」清操答道。 孝瓘又嗽了?嗽嗓子,「后?来我又进了?村……是因为……」 清操依旧看着窗外,耳朵却已竖起?来。 「我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个人。」 「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5 她引用陶潜的诗,一语双关,竟直接点出?了?「猗猗」的名字。 连她自己也觉冒失,遂补了?一句,「既至此地,睹物思人,我能理解。」 孝瓘沉了?半晌,才声?音弱弱地说道:「清操……我……我没?去?村北的墓冢……」 清操歪头,目光凝在他的氅子上。 「我突然?想起?的人是……」他顿了?顿,沿着她的目光低头看,「这是你送给我的『绿衣』,你忘了?吗?我披了?好多年了?……」 清操脸上一红,道:「我自然?记得……」 「清操。」他唤着她的名字,把她揽在怀中,「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在一起?经歷了?这么多事,难道你还?认为我没?有走出?来吗?」 「我并没?有这样认为。以你的性情,若还?陷溺于其中,也只会把对我情愫,当成需要报答的恩情……」她欠起?身,望着他的眼?睛说,「但人对于遗憾,往往会耿耿于怀。」 「没?有遗憾。」孝瓘透过车窗,看着夜幕下?村落,轻声?道,「我与她都已证得圆满。」 孝瓘说完这句,二?人都没?再说话,一路颠簸中,只能听到彼此的唿吸声?。 眼?见快到九原城,清操试着打破了?沉默:「你在晋阳,可曾向昙献询问佛牙之事?」 「你忘了?昙献与太后?回了?邺城吗?」 孝瓘笑看着她反问。 清操轻轻「哦」了?一声?。 「刚才我话说到一半,便被你带歪了?……」孝瓘又道。 「孝瓘……」清操揽过他的胳膊,倚在上面?,又伸出?两指按在他唇上:「不?许说这件事了?……」 孝瓘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挪开,继续道:「我到那村子后?,突然?想起?的人是昙献。」 「昙献?」清操起?身,一脸惊讶——这答案委实出?乎意料。 「当初我以『渤海公主』入突厥,途径此村歇脚,有一胡人童子拿着一股青雀钗来找我。今日我又至此地,忽地想起?那时的情景,童子的相貌浮现在眼?前,几乎与昙献一模一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0页 清操听他说得稀奇,不?禁质疑道:「以昙献的年纪算来,那时确是孩童。但胡人大多高额深目,长相都差不?多,况且他年纪尚幼,又与你仅一面?之缘,你如何断定就是他?」 「那晚可谓是我人生的路口,因其特殊而记得每一个细节……更何况,昙献本就绝色,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在靖水曲坊见到他时,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当时在气头上,无暇细想。」 「所以你入村去?查昙献的底细?他在这村中住过吗?」 孝瓘摇了?摇头。 「想想也对,他们怎会就地找一童子来送钗,如此大事理应找妥当之人。」 清操知道他所说的大事,便是趁突厥在肆州围困威宗高洋,使猗猗诱骗孝瓘弃城私/奔之事。 「既如此说,那当年要诱你弃城的人是……」 清操本想说和士开,但再往深想,若和士开不?是细作,那策划整个阴谋的更有可能是武成帝——亦如他和孝瑜谋害孝昭帝一般。 孝瓘自然?知道清操想说什么,遂嘆了?口气,「若真如你所想,那我的罪孽更为深重了?……」 「也许和士开就是西贼或突厥的细作……」清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有个细节我觉得应该注意,那时的和士开不?过是一介幕僚,他怎么有神通把乐城公主从高阳府里弄出?来呢?」 孝瓘望着清操,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阿那肱。」他轻声?道。 阿那肱曾为威宗高洋的武卫将军,后?来又转投了?和士开,那么他有没?有这个神通呢? 「我还?有个疑问,若是和士开指使昙献去?送钗,那昙献在自白信中定然?未说实话,显然?他与和士开认识得更早,并非是在靖水曲坊。」 孝瓘点点头,「若平原王康復,我回邺城领兵,出?征前必把他的底细探查清楚!」 按照既定的计划,斛律光继续引兵北上,迅速包围了?定阳。 他在定阳西北修筑了?一座南汾城。此城高踞峻岭,俯临黄河,非梯莫能上,遂称倚梯城。 又以此城为治,设立了?南汾州,当地一万多名胡、汉百姓就此归顺了?齐国?。 随后?,斛律光带着平阳附近,以及并、肆徵召的役夫,沿着汾水开始建戍。 这些戍所很多已有了?根基或是垒了?一半,斛律光派人修葺,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建成了?平陇,卫壁、统戎等十三戍。 这回韦孝宽彻底坐不?住了?,他率一万人马渡过汾水,与斛律光在平陇戍大战。 斛律军大破周军,俘斩敌军一千余人。 宇文宪率军两万增援,他从龙门渡口过了?黄河,顺利拿下?了?伏龙等四座城池。 尚在华谷的斛律光来不?及南下?救援,索性北上攻打姚襄城。 此时,孝瓘也收到朝廷的诏令,官拜太尉,即刻领并州兵马出?晋州道驰援南线。 「明日出?征,将往平阳,在那里与平原王的兵马汇合。」孝瓘对清操道。 清操听罢倒很平静,亦如每次远行,她打开衣柜,熟练地收拾起?衣物。 「你把我带到那里,然?后?我东往邺城便好。」清操道。 「好。」 清操又道:「让尉相愿跟着你吧。」她见孝瓘似要反驳,又补了?一句,「他亦有报国?之志,不?可埋没?。」 「好。」孝瓘对她微微一笑,「听你的。」 「那我可以跟你上战场吗?」她抬头望着他,很认真的问。 姚襄城 次日, 清操换上窄袖的骑射男装,骑着矮马上了路。 初时她?与孝瓘骈行,行了多半日, 那匹矮马渐渐力有不逮, 孝瓘不得不勒马等她?。 她?追上后,不禁嘆道:「我果然没法跟你上战场呀……」 孝瓘蹙眉, 关?切道:「要不给你换匹马吧 ?」 「你那些马太高了, 再说我也骑不惯, 万一摔下来怎么办……」清操摇头拒绝。 孝瓘笑道:「要不你坐过来, 我抱着你骑。」 清操轻啐了他。 「没事, 我等着你,正?可巡查整支队伍。」 「得了吧,我可不想拖后腿。你快往前去, 莫要顾忌我, 我随辎重走还自在些, 傍晚安营后再来寻我吧。」 孝瓘点了点头, 他亲自把清操交代掌管辎重的押运官。 清操一见押运官,却是乐了——竟是兰芙蓉。 「我见兰芙蓉在并?省五兵筹备粮草, 便请她?来做押运官了。」孝瓘解释道。 兰芙蓉抱腕道:「殿下放心, 末将定然护好王妃。」 清操看了看辎车,数量虽不少, 但大多装载着锄镐等修建工事的铁具, 或是弓弩刀槊等兵器,真正?粮草药品反而没几车,遂问兰芙蓉道:「这点你们够吃吗?」 「平阳有?粮仓, 车上只?是这两天的食物。」兰芙蓉解释道,「当年河间王为尚书令时, 把不肯受田的流民赶至平阳垦荒,而今旷野已变为良田了。」 清操嘆了口气——她?有?时会想,若非孝琬拂逆上意,激进的推行平西之策,天子有?没有?可能留下他的性命呢? 傍晚安营之后,清操去做炊家子,帮着埋锅造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1页 那些锅都一般大小,煮了粟饭,加些酱菜分发给?士卒。 她?盛了几碗,送到?中军帐,正?碰上那卢安生从?内向外走。 「末将正?要去给?殿下和参军们打饭,可巧王妃便给?送来了!」 那卢安生咧着一口白?牙说。 「殿下可在里面?」 那卢安生接过呈盘,数了数盘中的碗,数完才回道:「殿下去巡营了。」 「殿下……和将军们也吃这个吗?」 「嗯。」那卢安生点了点头,「殿下说,行军打仗,碗里有?饭,饭里有?味,就不错了。他不挑食,将军们也都不言声,唯是打了胜仗才能吃着肉,喝着酒!」 清操笑了笑,她?因孝瓘常说的「将礼」而特意去读了《三略》,进而明白?了他在军中的威望,绝非仅仅源自邙山入阵的骁勇,更?多的是他的仁义宽厚,是那些他从?圣贤书中学到?的道理,使?他不同于?残暴的六镇勛将。 清操离开中军帐,她?想去寻一只?小锅。 小锅未寻到?,只?找到?一只?温酒用的鐎斗。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如盐如絮,和着北地的朔风飞舞。 她?抱着鐎斗往回走,远远望见辕门边围满了将士。 她?好奇凑过去,在人缝中瞧见了孝瓘。 他岩岩的身姿,倚着漫天绚烂的晚霞,立于?流风飘摇的绒花,仿若一幅图卷。 她?着耳听了听,他在讲军纪,讲得事无巨细—— 营门只?得早晚开,闭门时,须有?令旗方可开。若见营墙外有?牲畜,不得擅自去取;若有?人靠近,则要喝其?远避。违令出营者,鞭一百;营中生病,须即刻送至庵庐。各营须五日检校武器,发现损坏,及时修葺…… 清操没听他讲完。 她?抱着鐎斗继续往回走,回到?中军帐,见门外站着两名?她?不认识的参将,便远远站着,不想靠近惹麻烦。 幸而张主簿拿着舆图自远处走来,瞧见清操正?要行礼,清操忙摆手道:「先生不必多礼。」 张主簿登时会意,带着清操进了中军帐。 清操把鐎斗悬于?火盆之上,把两碗冷饭倒进斗中,又舀了些水加进去。 张主簿在旁看了,捻须笑了笑,道:「还是王妃心细,殿下难得能吃一口热饭。」 张主簿走后,清操在他案上拣了本书,坐在火盆边读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脚步声响,帐门洞开,孝瓘带着风雪,阔步而入。 他还是方才那一袭银甲,手中抱着兜鍪。 他们望见彼此,相视一笑。 「刚在辕门那边看见你了,一晃神?竟又不见了。」孝瓘挂好兜鍪,转身道。 清操微微惊讶,「我站那么靠后你也能看见?」 「说来也是奇怪。你虽瘦小伶仃,站在那一群高壮将士之间,我却一眼就能看见。」 清操抿唇笑了笑,「你这是在表白?吗?」 「我说的实话。」孝瓘忍俊。 「你是何时离开的?怎么不等我?」他说着,褪去铠甲,从?榻上抄起那件青色的旧氅披了。 「我听见你说到?,杀害老幼,掠妇女入营者斩。」 清操揭开鐎斗的盖子,用小勺从?中蒯了两碗粥出来,一人一碗摆在各自面前,「我怕被人发现是女子,给?你惹来闲言碎语。」 「齐营中并?非没有?女子。」孝瓘坐回到?清操身边,「炊家子中就有?很多,军中也不是没有?。」 「军中还有?女子?」清操转了转眼睛,试探问道。 孝瓘盯着她?,含笑反问:「你当真不知?吗?」 「嗯,不知?。」 「你明日去问问押运官吧。」 「咦?」清操一把捉了他的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此前跟我说,她?入敌营救你,我便知?道了。在那种情况下,若是男子,要么杀了,要么鞭笞后集中关?押,哪能毫髮无损地进入宇文宪的营地?」 清操这才想起与她?们一起送至邙山的齐军战俘,人人遍体鳞伤,她?当时还以为他们是在与敌军作战时受的伤…… 「那你为何没有?戳破她??你还启用她?做押运官?」 「早年鲜卑女子随父兄征战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不过元魏入主中原后,战法不得不从?草原上的轻骑冲杀,变为兵团的重甲攻坚,对将士的体力和耐力要求更?高,军中的女子也渐渐少了。至于?兰芙蓉……」 孝瓘蒯了一大勺带酱菜的粟米粥放进嘴里,然后鼓囊着腮帮含混道,「她?能把事情做好,我为何不能用她??」 清操笑着点了点头:「若知?你如此通达,便早劝她?告诉你了。」 她?说着也含了一口粥,只?觉得粗粝难咽,堪比当年她?在河阳所食的糠饭。 孝瓘见状站起身,从?祫囊中取出一个小袋,把袋中的肉干倒在清操的粥里。 清操捂了碗,道:「干嘛?」 「吃点肉。」 清操知?道军中将士多会随身带些干肉酪浆,在不能起火或是粮草供给?不上时,用以果腹充飢。 「你自己留着吃吧。」清操捏出那些肉,放回到?他的袋中,「我过几日回到?邺城,自会有?肉吃。」 清操虽嘴上说着回到?邺城有?肉吃,心中却并?不期待——她?只?望身畔这条汾水,汤汤荡荡,永无尽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2页 然而汾水终究把他们引入了平阳。 在平阳,清操见到?了韩骨胡。 他与相里僧伽在平阳好几年了,安置流民,垦荒屯田。 韩骨胡甚至娶了平阳县令的女儿梁氏为妻。 孝瓘问他怎么不见相里僧伽的影子,他说,相里僧伽随斛律将军出征,此刻应在姚襄城。 尉相愿拉着其?兄尉相贵来见孝瓘。 现下,尉相贵已升任晋州刺史。 他先与孝瓘行了礼,又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今日特意带了典农侯明,待会儿与殿下的押运官对接一下粮草之事吧 yh ?」 孝瓘看了一眼侯明,这人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 他似乎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却也无暇细想,转身对兰芙蓉道:「你待会儿随侯将军去粮仓看看。」 尉相贵正?与孝瓘攀谈,侯莫陈洛州身着邺城军的军服来见。 「相王令我领兵先行,所辖悉听殿下调遣!」 他对着孝瓘躬身一拜。 他口中的相王便是指段韶。 段韶已在太庙受天子斧钺,拜为平西元帅,只?是孝瓘未懂,元帅为何要让侯莫陈洛州领兵先行? 「相王何日能到??」孝瓘问道。 侯莫陈洛州面露难色,贴在孝瓘耳边,轻声语道:「相王大病初癒,恐要晚上几日,他请殿下在平阳整合军队,联络斛律将军。」 孝瓘面上点头,心中只?觉隐隐不安。 送走这一干人等,孝瓘看了看站在远处的清操。 她?站在马车边,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方向。 孝瓘紧步走过去。 「今天就……回去了?」 「嗯。想承道……」清操弯了弯眉目,「想吃肉。」 孝瓘笑笑,没有?接话,只?是褪下旧氅,披在她?身上。 「我穿得挺厚实的。」清操推还给?孝瓘,「我送你的氅衣,你留着在帐中穿吧。」 孝瓘倒也没有?坚持,他握着那件青氅,指甲扣进皮毛中。 「我已令侍卫随行,你路上也要小心。」 「好。」清操应着,欲要上车。 孝瓘上前撑住她?的手臂,想助她?登车。 她?低头望了一眼,却又迅速抬起头。 便在这一瞬,一滴泪「啪」地落在车板上,也端端正?正?地落在了孝瓘的心上。 他的心似被烫了一下。 他站在车下,呆呆地望着清操,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清操回过身来,蹲在车厢前,伸手抚着他的脸,淡淡弯了弯唇角,「等你,在邺中。」 他笑着点了点头。 随着驭夫的一声长喝,马车动起来。 清操透过车帷,看到?他粗浅的轮廓,在颠簸的视线中凝成一个模煳的圆点。 这是他们第几次道别了? 她?已记不清了。 岁月似坚冰下的水,无声无息地流走,留在记忆中的只?有?那些无常的聚散,还有?他如春泉般温暖的笑颜…… 在孝瓘整饬完军队的第二日,段韶终于?赶到?了平阳。 孝瓘亲自去迎接,并?私下询问了他的病情。 段韶只?道并?无大碍。 孝瓘却觉他脸色发青,并?不似他口中说的那般轻松。 孝瓘取出刚刚收到?的军报,呈递给?段韶——斛律军已挥师南下。此刻,正?在平陇与韦孝宽率领的一万周军激战。 「我军即刻启程,进军柏谷!」段韶收起战报,对孝瓘道。 柏谷在平陇以东,地处周国边境。 城池是由石头垒成,坐落于?千仞高山之上,正?是周军绝险的要塞。 面对这样一座易守难攻的城垒,齐国诸将纷纷建议绕行而非强攻。 中军帐内,段韶却力排众议,道:「我军西进,正?是要取汾北、河东之地,若不能攻下柏谷,等于?留下心腹之患!」 孝瓘出列,抱腕言道:「相王说得对,我愿请战先锋!」 段韶欣慰一笑。 他与这年轻的皇子,表面上疏离淡漠,但几经生死战阵,早已心意相通,彼此信赖。 他们亦师亦友,是忘年之交。 段韶对孝瓘道:「那我便请殿下率军主攻……」 他话未讲完,帐外郎将呈报导:「启禀相王,方才缉获贼军细作一名?,经过刑讯,已让其?绘制城图。」 郎将说着,双手奉上绢帛。 段韶接过来看了看,又转给?孝瓘。 那图画得很潦草,只?能看个大概。 「此城地势虽高,城内却很狭窄……」孝瓘轻声道。 段韶闻之,眼前一亮,「看来无需强攻,只?用火弩连射,半日便可燃尽!」 诸将皆言妙计。 段韶又唤次子段深出列。 「观其?地形,我推断西贼的援兵必在南面,本帅令你领兵扼守南道,不可放一贼进来!」 段深领命出了大帐。 孝瓘钦佩地望着段韶,就在他刚刚还在想如何攀城强攻之时,老将军已决定用火攻了。 兵法常云:正?合奇胜。 明明是所有?将军都要学习的道理,但究竟何时出正?,何时出奇,何地出正?,何地出奇,则需要主将因敌而异,因地制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3页 究其?根本,还是要把兵册上的东西用于?实际的战法中,才能在危急之时做出最妥善的安排。 此非一日一城之功,而须身经百战,纵横千里。 令孝瓘感到?幸运的是,在他的从?军之路上,能遇到?段韶这样一位良师。 这日北风正?烈,孝瓘在城外拣一处上风高地,命人架起火弩。 士卒把浸过膏油的麻布缠裹在箭头上,再用火折引燃。 箭雨借着狂风之势,纷然窜进柏谷城中。 城楼最先冒起浓烟,依稀可见周军一阵慌乱,又有?火师上来,拿着水袋、溅筒往楼上浇。 然而风愈刮愈大,星火浓烟,展眼变为熊熊赤色。 周人眼见火不能救,便在城头向齐军射箭。 可惜箭羽逆风,只?飘摇落在城墙根下。 孝瓘下令继续放火箭,虽不见城内火光,却见黑云腾起,遮天蔽日。 此时城门洞开,一小股周兵杀将而出。 齐军鼓声大作,孝瓘手执长槊,率先冲杀过去。 为首的敌将是仪同薛敬礼。 他在边境,素闻齐将兰陵王乃鬼蜮所化,能以美貌蛊惑突厥汗王,又以兇残在洛阳突围。 今见那兜鍪之内,面如修罗,纵马挥槊,迎面袭来,只?觉得后嵴一阵冷汗。 他调转马头,直往城里跑。 孝瓘一槊扑空,不禁愣住,他猜应是城中设伏,想引他进去,可环视那些跟着薛敬礼一起冲锋的周卒,竟也都是一脸茫然,进退维谷。 孝瓘只?得勒住马,弯弓搭箭,瞄准薛敬礼的马腿便是一箭。 那马吃痛一歪,薛敬礼重重摔落在地。 孝瓘催马上前,用槊尖顶在他的胸口,大声呵斥道:「你跑什?么?」 薛敬礼盯着孝瓘看了好一会儿,才结巴道:「你……你……你是鬼?你……你……你到?底是男……还是女?」 孝瓘万没料到?他问出这句话来——他心道:这人眼神?有?问题吧?我都扮成这样了,还问我是男是女? 他一边腹谤,一边怒怼:「我是你爷爷!」 薛敬礼顺势答道:「爷爷饶命!」 孝瓘险些没绷住…… 周人见首领被擒,也都丢盔弃甲,几乎被齐军斩杀殆尽。 孝瓘见城门处已无人戍防,遂冒着城头冷箭,领兵沖了进去。 城内尽是明火浓烟,依稀可查确实逼仄。 周卒似潮水般从?火光沖天的兵营里喷涌而出。 孝瓘一面迎击敌军,一面分兵给?尉相愿,让他去城楼上清剿残余,好为段韶所辖的后续部队入城扫尽障碍…… 这是无间地狱吗? 好像,也不是。 一条又深又长的沟壑,沟壑的那头,是漫天大火。 大火燃烧着一座城,城头的石匾掉落下来,清操想看清楚上面的字,却模模煳煳的看不真切。 城头立着一人,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他的明光甲上布满污垢,手中拖着一桿长槊。 他把槊丢在地上,揭开的面具亦丢在地上—— 是孝瓘。 他静静地望着她?,手不自然地抚在胸口处,张口似要说些什?么,鲜血却率先从?嘴中汩汩涌出…… 清操再去看碎成两半的石匾,依稀可辨「姚襄」二字。 …… 清操惊开了双眼! 她?的心止不住狂跳,全身发颤,手脚冰冷,她?只?得拥被坐起来。 周遭如她?睡下时一般黑。 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才觉刚刚仅是一场梦,她?还在硖石山寺中。 清操从?平阳往邺城,途中宿于?硖石山寺,因赶上一场「桃花雪」,而被迫多住了两日。 她?此刻睡意全无,起身披衣,缓步走到?款月台上。 珏山双峰仍旧衔着明月。 此情此景,不禁又令她?想起当年那个背倚玉盘,身沐月华的傲啸少年。 少女的春心,确在那一刻萌动。 她?心中忽生出一个想法——待他凯旋,希望能与他故地重游,再奏琴啸。 想到?此节,方才那梦竟又袭上心来。 其?实 每次他出征,清操都会做类似的梦,只?是今晚,尤为真切。 石阶上传来碎乱的脚步声。 清操循声望去,见一沙门提灯在前引导,后面冒出两个孩子稚嫩的脸庞…… 借着昏暗的光线,清操一眼认出,她?紧跑过去,唤了声「承道!宝儿!」 承道见是清操,先是一愣,继而扑进她?怀中大哭起来。 清操一边安慰,一边问身后的宝儿,「出了什?么事?」 宝儿支支吾吾,承道抢先哭诉道:「阿娘,府中有?蛇!姊姊被蛇咬死了!」 承道所说的姊姊是他乳母徐氏,孝瓘自邺赴晋阳,便把他交给?徐氏照料,后来清操又把宝儿送回邺中,也是交由徐氏。 清操听罢大惊,问道:「谁把你们送来的?」 承道答道:「是二伯……」 这时又有?脚步声响,清操抬眼一看,孝珩与弘节一前一后走上来。 孝珩见到?清操也是一怔,进而长舒口气,道:「太好了,可巧你在这里,这孩子跟我们哭了一路,我都不知?要怎么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4页 清操行了礼,又问详情。 孝珩答道:「前日晚间,徐娘子在给?承道铺床暖榻时,竟见被中偎着一条蛇,那蛇受惊,咬了娘子。徐娘子遣人给?我与延宗送信。延宗去了晋阳,我连夜赶到?兰陵王府时,她?已毒发身亡。我本应把承道和宝儿接到?我府中,但现下前线战事吃紧,我已连日宿在官署,只?得秘密将两个孩子送来此处。硖石山寺的竺谶禅师,曾为父皇的阿阇黎1,其?后一直为我兄弟信赖,孝瓘少时受伤,也是在这里将养的。」 「殿下安排得很妥当。府中确实不再安全,我们还是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孝珩点了点头,「待我回去,定会令人彻查毒蛇之事。」他又唤弘节,「既然你阿婶在这里,你便跟我回去吧?」 许久未见,弘节长得几乎同孝珩一般高了,声音也变得低沉沙哑,全然不似个孩童了。 他挠头笑了笑,「二叔,我能不能也留下?」 孝珩知?他跟叔叔们少年时一般,最不爱听东馆老博士们的讲课。 他刚想拒绝,只?听弘节又道:「婶娘和承道也需要人保护啊!」 遂白?了他一眼,道:「那好吧,你在这里同你阿婶学些礼乐,回去我考你。」 孝珩又留下些侍卫,通通乔装成香客,留居在僧寮中,自己则当夜折回邺城。 清操带着弘节,承道和宝儿在硖石山寺暂住下来。 春雪消融,逶迤的山岭染上或浓或淡的翠色,间杂起粉红色的花团。 清操让他们学琴艺,弘节和承道不愿意; 让他们练骑射,宝儿不愿意; 让他们读书习字,那便是三人都不愿意了。 就在清操一筹莫展的时候,寺中来了位客人。 正?是曾经北宣寺的住持,云游至此的慧远法师。 清操这才听说,慧远被免去北宣住持的原因,是将靖水酒肆租给?了阿垭,领军府调查了多日,也没发现他与细作有?何关?联,但终究是不能再当住持了。 慧远人很随和,爱讲佛经里的故事,闲来无事就跟孩子聊天,孩子们也十分欢喜。 这本可以让清操腾出时间做些别的,但因他捲入过靖水之事,清操多少有?些防范,便常在暗处偷听他们的对话。 一日午后,清操听慧远在给?孩子们讲《长阿含经》中的金翅大鹏鸟的故事。 许是早晨起得早,听着竟睡着了。 再睁眼,只?见那三人排成一排,人人身后背着竹蓆。 「这是……什?么意思?」清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阿娘,你看我们像大鹏鸟吗?」承道问。 清操拉了拉那蓆子,无奈点点头,「像。」 「你看,我说吧!」承道得意地对弘节挑了挑眉毛,「走呀!」 弘节挠了挠头,正?想转身跟着出门。 慧远突然出现在门口,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 清操还未见过高僧这般狼狈模样,不禁起身问道:「禅师,出了什?么事?」 「千万不能往山下跳啊!」慧远对三人喊。 「承道正?要去跳呢!」弘节指着承道,「阿婶,承道他要像大鹏鸟那样飞!」 清操也吓了一跳,「别胡闹!人怎么会像鸟一样飞呢?」 承道看向慧远,「是阿秃师说的。」 慧远赶忙摆手,「王妃莫要误会,贫僧只?是说,早些年有?位故人做了这样的翅膀,威宗命罪囚穿戴,扮作鸟人从?三台上往下跳。结果罪囚全摔死了,只?有?一个侥倖活下来,还残了腿……贫僧这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就跑走了……」 「故人?哪位故人?」清操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就是领左右将军阿那肱,他曾为威宗的武卫将军。」 「哦,我记起了。禅师前次在北宣寺见到?他,还唤他阿初来着。」 「对,对,那时精舍禅室收留了很多孤儿,他便是其?中一个。这孩子长得好,平时不怎么爱说话,贫僧也如今日一般给?他们讲故事。」 「禅师可知?侥倖活下来的罪囚叫什?么名?字吗?」 慧远说话时一直垂目,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微微一滞,不过还是如实答道:「贫僧听闻她?乃是元魏帝的女儿。」 清操缓了辞色,「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见孩子们感兴趣,想找到?她?问问,可是有?什?么技巧能存活下来?」 「夫天与地与人,诸因缘际会而已。」慧远双手合十,念了佛号,「阿初当年可怜她?,还曾让贫僧与她?疗伤,只?是她?伤得太重,这些年过去,现在恐已不在人世了……」 清操轻轻嘆了口气。 现在可以断定,当年正?是阿那肱用草蓆做了翅膀,让猗猗从?三台上「飞」下来的…… 武成帝野心勃勃,手下养了和士开、阿那肱和昙献这般诡谲小人,为其?谋划阴险之策,最终登临帝位。 清操不禁感慨,在这浮薄衰落的乱世,难道真的没有?日月之明吗? 也许真的没有?日月之明吧。 不久之后,邺中传来消息,担任昭玄统四?十余年的法上禅师圆寂,胡太后奏请至尊,将这个绾摄全部佛事,统领齐国三百万僧尼的重要职位,赏给?了她?的入幕之宾——昙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5页 胡僧昙献一时风光无两,到?各大佛寺讲经说法。 段韶攻下柏谷城后,平陇的斛律光也传来捷报。 段韶决定在华谷筑城,以巩固战果。 五月,段韶准备进军姚襄城。 姚襄西临黄河,控带龙门,是齐周必争之地。 几个月前,斛律光率军攻克过一次,但因他急着南下平陇,很快又被周军收復。 段韶此番再次瞄准姚襄,也同前次一般,为了切断周军的补给?,为将来合围定阳做准备。 周人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他们迅速地在姚襄城南筑下一城,取名?石殿,又在城外挖了条深沟,用以阻断齐军北上的道路。 段韶只?得抽调精锐,交与段深。 他们计划翻越山岭,绕过二城,从?北面突袭姚襄。 是夜,段韶与孝瓘正?在中军帐内商议下一步的作战方略。 韩骨胡引三人来见。 三人皆遍体鳞伤,髮髻蓬乱,衣袖裤角还滴着水。 孝瓘一眼认出为首那人,忙上前搀扶,问道:「相里僧伽,你从?何处来?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我们都是从?姚襄城里逃出来的……」 段韶也站起身,问道:「姚襄城中还有?齐军?」 相里僧伽点了点头。 「初春时,斛律将军攻下了姚襄,他令末将驻守城中,孰料上月西贼反攻,破了城池,俘获我数百兄弟。末将贪生怕死,未能死殉……」 孝瓘看了眼段韶,又 拍了拍相里僧伽的肩膀,「你若死殉,何能来归?你的消息很有?用,可助我军内外合战。」 「城中兄弟每天都在遭受棍棒之刑,还要带伤去帮他们筑城挖沟。我愿请缨回去,将兄弟们组织起来,以为攻城内应。」 「你受伤甚重,还是留在营中好生休养吧。」段韶摆了摆手,「你待会儿把城防布局以及战俘居所画下来便好。」 段韶说完,缓缓落座,撑指死死按着额头。 孝瓘令韩骨胡去安置三人,转回帐中,便静静坐在段韶身边。 段韶熬过一阵眩晕,看见孝瓘仍在,方觉失礼,刚想说句「抱歉」,却被孝瓘止住。 「相王忧心战事,也要保重身体。」孝瓘轻声道。 段韶嘆了口气,并?未接话。 「相里僧伽曾在我麾下,我相信他的为人,必不会为贼作细。不过我也知?战前需谨慎,不可轻信降将,我这便令韩骨胡潜入姚襄,组织城中内应吧。」 段韶欣然看了看孝瓘,「我于?垂暮之年,得见殿下,心中甚慰。便是有?一日我不能再战疆场,亦可安心而去了……」 「相王……」孝瓘心中一紧。 段韶微微一笑,「你莫多想,老朽打了一辈子仗,也想过过含饴弄孙的舒坦日子。」 孝瓘自中军帐内出来,见韩骨胡正?候在外面。 韩骨胡刚想说话,却被孝瓘抢先问道:「你水性如何?」 韩骨胡会心笑了,「还行。」 「方才与相王议定,将于?明夜子时渡河攻城。本王命你即刻潜入城中,组织昔日齐军,届时合战,一举拿下姚襄。」 「末将遵命!」韩骨胡抱腕应道。 韩骨胡离开后,孝瓘缓步往自己的营帐走。 倚山而设的军营,沉入夜的静寂,惟是晚风吹动飞旌,隐有?猎猎之声。 孝瓘抬起头,习惯性地找寻着明月,亦如此前的每次分离。 只?因这天地之间,唯它可越千里,唯它可寄相思。 「殿下。」 明月未见,却见兰芙蓉站在帐边的暗影里,轻声唤道。 孝瓘一怔,问道:「有?什?么事吗?」 兰芙蓉上前一步,取出一只?小袋,交到?孝瓘手上。 孝瓘伸手进去,弯指蒯出一小撮粟米——掂在手心倒是沉甸甸的,拨弄细看却有?一半呈现棕黑色。 「这是平阳送来的粮食。」兰芙蓉道。 「发霉了?咱们从?平阳带出的粮食没问题啊,怎么他们再送来就变成这样了?你没有?询问晋州的押粮官吗?」 「他说,去年夏天雨水大,几大粮窖进了水。先头那批都是抢出来的,现在这些已是筛选出来最好的了。」 「你出发前,在粮窖清点军粮时,典农可曾与你言明此事?」 兰芙蓉摇了摇头。 「你把此事报与晋州刺史,看他们能不能从?别处调些粮来。至于?这批粮食,暂且收了,曝晒过筛再行烹煮。再有?,速命人去我的采邑,暗中拨些存粮过来。」 兰芙蓉一怔,似觉不妥,「若从?殿下采邑拨粮,岂非成了豢养私兵?实在是费力不讨好啊!」 孝瓘嘆了口气道:「粮食到?了,将士们怎知?是哪里?你只?管暗中行事,不要以此彰显我的功绩。」 兰芙蓉忽觉眼窝发热。 自古多闻中饱私囊,唯他割身存国。 「怎么了?」孝瓘见她?发呆,伸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兰芙蓉抽了抽鼻子。 「我刚算了算日子,过几日,晋阳有?援兵过来补充伤亡,会带些粮,加之采邑的粮食,应可解一时之急。」孝瓘又道。 翌日,孝瓘奉主帅段韶之命,从?军中挑选了千余名?善于?凫水的兵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6页 入夜后,他收到?了段深已在姚襄城北发起进攻的消息。 孝瓘褪下明光甲,拿起竹甲正?往身上套,尉相愿已换好了竹甲,前膝请战道:「末将愿为前锋。」 「好。」孝瓘点了点头,却仍旧在系竹甲的带子。 「殿下在后督战便好,不必亲自渡河。」 孝瓘笑了笑,「不渡河怎么打进城里去?」 「可是,这竹甲太不坚实了……到?了对岸,根本无法抵御刀剑流矢。」 「我可不是晋时那个……杜曾,还能披甲在水里游泳。2」 「他穿的兴许也是竹甲。」尉相愿小声嘟囔。 「那我换上这个,有?问题吗?」孝瓘说着提剑走了出去。 心灵犀 「那我换上这个, 有问题吗?」孝瓘说着提剑走了出去。 尉相愿追了出去,「不?是,我的意?思是……」 趁着夜色, 孝瓘亲率水卒来到城南那条新挖的堑壕。 这条堑壕看起很极宽, 河水也?甚为湍急。 熟悉地形的水卒禀道:「这里本就?是条小沟,水都枯了, 敌军在西面掘了河道, 把黄河水给引了过来, 淹了堤岸, 还有不?少百姓的田地。」 他选了几名水性最好的士卒, 赤膊绑了绳索,先行下水,朝对岸游去。 到了对岸后, 再把绳索绑在树上。 如此便形成了几条悬浮在水面上的索道。 尉相愿领着士卒们入水, 他们扶着绳子?, 鱼贯而进。 眼见这千余人都已入江, 孝瓘俯耳在地听了听。 黄土微震,他知大军已近, 便随着最后一波人入了水。 姚襄城头闪烁着点?点?火光, 周人并?未发现水中的异常。 最先头的士卒已到达对岸,他们抵在墙根, 开始准备飞爪练索。 上岸的人愈聚愈多, 动静也?愈来愈大,城上有名周兵刚一探头,就?被尉相愿用箭射了下来。 尉相愿果断下令攻城, 一条条飞爪掷向城头,齐兵沿着练索向上攀爬。 眼见快到城头, 周人又发现了端倪,转身去报信。 齐兵翻进去,与闻讯赶来的周人战在一起。 爬上去的齐兵终究有限,很难抵抗大批涌上来的周人。 姚襄城上箭如雨发,射向尚在水中或才刚上岸的齐军。 段韶所辖的主力业已赶到,几万人马沖向河中,爬上城墙的齐兵也?越来越多。 这时,城门大开,原是韩骨胡组织的内应杀到了门口。 新?上岸的齐兵开始往城门口涌。 周国大将?军将?韩欢领兵迎击段韶的主力;城上督战的是仪同若干显宝,他命人运来大石,向下投掷…… 六月初,昭玄统昙献来到了硖石山寺讲法。 清操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把孩子?们束在寮中读书,不?准他们到外面凑热闹。 是夜,昙献宿在寺中。 他占了竺谶禅师的院子?,又命禁军给他戍守,排场大过王侯将?相。 「哪里是沙门,不?过就?是个裙底之臣!不?知猖狂什么?」弘节忿忿道。 清操有些惊讶,他小小年纪,竟懂得这些,遂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他日日出入太后内殿,听说房中还有先帝的宝装胡床,他手下的小僧都称他为『太上皇』,他的事邺中人人尽知,恐怕唯独至尊不?知!」 清操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催他三人赶紧上床睡觉。 三人许是白日里玩累了,很快就?起了鼾声。 清操从衣架取下借来的缁衣。 那袍子?太过宽大,并?不?像她的衣服,她只得褪下,拨亮灯光,想粗缝几针,身后突然传来弘节的声音,「阿婶,你穿这个做什么?」 清操吓了一跳,回头见他已坐起来,「不?关你的事,你快些睡。」 「阿婶,你若要做什么危险事,便让我去吧。二叔让我留下来,就?是为了保护你们。我功夫还不?错,阿婶不?要再把我当成孩子?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抓了那缁衣套在身上,「你看?,正?合适吧!」 他身量的确很高?,只是脸上还带着少年的青涩。 「你功夫还不?错?」 弘节拍着胸脯道:「我与二叔比相扑,与五叔比箭法,从未输给过他们!」 清操笑笑,「你若调换过来比,怕也?是赢不?了的。」 弘节不?服道:「那也?未必!他们都说我与四叔少年时很像,日后必能像他那般驰骋沙场。」 清操敛了笑容,「我知你功夫好,但今日这件事的确有些危险……」 「那更应我去,阿婶若遇险,根本无法脱身!」 清操依旧不?同意?。 弘节索性道:「那我不?去,阿婶也?不?要去,我左右不?睡了,就?这般看?着阿婶!」 「你……」清操嘆了口气?——这少年人脾气?犟上来,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只 得取出事先写好的信,交到弘节手中。 「你乔装成沙门,把这封信送进昙献屋中。」 「就?这?……」弘节一脸不?屑。 「他的院外可是有许多禁军哪!」 「那阿婶为何不?偷一身禁军的衣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7页 清操被他说得气?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不?去长安杀了宇文邕?不?去突厥斩了俟斤?」 弘节咧嘴笑笑。 「总之,阿婶放心,我一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信送进去。」 清操沖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半刻钟的功夫,弘节便回来了。 「这么快?」 弘节伸出三根手指,「一共分三步。翻墙进去,放信,翻墙出来。」 「禁军没?发现你吗?昙献在不?在屋中?」 「我趁禁军换班的时候进去,昙献睡得跟死猪一样。」 清操对他挑了挑大指,「你跟二叔比射箭,跟五叔比相扑,也?未必会?输!」 次日,昙献离开了硖石山寺。 清操描了张鬼面,又把弘节唤来。 「现下有件事更加危险,我本想拖些日子?再做……」 「阿婶尽管说,有些事迟则生变。」 清操点?了点?头。 她把画好的面具戴在弘节脸上,「你趁天黑,去后苑池边第三棵榆树下,挖一封信出来。」 「就?这?……」 「你莫要小看?这件事,昙献一定会?留人守在旁边,伺机擒你。」 弘节此番前?去,明显比前?次时间长,他回来也?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阿婶果然料事如神。」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帛书,「我刚俯身挖土,果然有人从背后偷袭,还好我早有防范,与那几人缠斗一阵,取了帛书,又在院外转了一大圈,确保无人跟随,这才回来。」 「你没?受伤吧?」清操打量着他,不?无担心地问道。 「怎么会??区区几个小贼!不?过亏得阿婶令我事先防范。」 清操这才放下悬心,展开帛书——她把近来几个疑点?归结成问题,希望能从昙献那里得到答案。 从头到尾细细读完,她不?禁心中一紧—— 她让昙献列举与周国分享的情?报,其间有个细作的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侯明。 那日与孝瓘在平阳分别时,她听见过这个名字——他是晋州的典农中郎将?,掌管着平阳的屯田和粮储。 她也?见过这个人,只是现在想破脑袋,也?想不?起他长什么样。 这便是典型的细作长相:平平无奇,没?有任何记忆点?,扔在人群中,便如滴水入河川。 以他的身份与职责——清操不?敢再往下想了…… 现在,清操必须去一趟平阳。 她把弘节叫到身边,请他帮忙保护承道和宝儿。 弘节不?愿,想要跟清操去平阳。 清操正?色道:「我并?非去打仗,而是去向晋州刺史尉相贵,揭露他属将?侯明的身份。」 齐军攻下了姚襄。 正?当士气?大振,诸将?想要一举拿下周军新?筑的石殿城之际,段韶却予以否决。 「石殿一面阻河,三面地险,不?宜强攻,即使拼力拿下来,也?不?过是一座城,并?不?具备多少战略意?义。」 在他部署规划之下,大军剑指服秦城。 恰在此时,自晋阳来的援兵也?到了,领兵的人正?是安德王高?延宗。 他带着这支初来乍到,士气?正?盛的队伍,一举攻破了服秦。 至此,齐军彻底对定阳形成了合围之势了。 驻守定阳的是周国开府仪同杨敷,他坚守城池,誓死不?降。 段韶亲率士卒,发动了几轮攻势,皆不?能破城,战事一度陷入僵持。 与此同时,斛律光在宜阳的作战也?不?顺利,只勉强夺取了建安等四个城池,俘获千余人,而宜阳却始终没?有夺回来。 正?当他想增兵再战时,天子?传下诏令,让他马上归朝,不?得拖延。 他只好让晋州刺史尉相贵领兵过来接替他,巩固战果,自己?则奉诏还朝。 至于天子?执意?诏回他的原因,自然是朝中暗流涌动,高?纬自觉皇位不?稳——斛律光作为国丈,又手握重兵,必能起到威慑作用。 然而高?纬怎么也?没?想到,斛律光的「威慑」最先用在了他的身上。 斛律军没?有按照圣旨,提前?解散五万大军,而是奏请朝廷,慰劳士卒。 在朝廷赏赐之前?,斛律光令士卒继续前?行,眼看?着将?至紫陌。 高?纬无奈答应了恩赏,但不?知是何缘故,宣布旨意?的使者迟到了,致使斛律大军一路逼近邺都下营。 高?纬不?知斛律光的意?图,他如坐针毡,命舍人直诏斛律光入朝。 斛律光生性耿直,赏罚分明。 他日夜与将?士们一处,太了解他们的心思,他们流血牺牲,朝廷绝不?能视若无睹。 此刻听闻皇帝传召,他磊落入朝参拜。 「陛下是不?是认为将?士们没?有夺回宜阳,不?配得到赏赐?」 高?纬看?了看?左右,嗽了嗽嗓子?,支支吾吾道:「不?……不?……」 斛律光挑了挑长眉,朗声道:「陛下可知,将?士们这些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高?纬又看?左右近臣,竟无一人敢发声,他只得皱着眉头等斛律光继续往下讲。 「天上的雁,水里的鱼,林里的雉,冬日便是草根和着雪水往下咽!他们做梦都想吃顿饱饭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8页 高?纬惊讶地望着斛律光,「平阳……平阳的粮……」 「平阳的粮?」斛律光冷哼了一声,「他们说段将?军的北线是主力,他在围城,需要大量的军粮!」 「咸……咸阳王……莫……莫急……」高?纬摆了摆手,「朕知道这仗打得不?容易……」 「属实?不?易!」斛律光打断高?纬,「他们此番能拿下四戍,真的是拼尽全力了!」 「是,是,朕自会?宣慰将?士们……不?过……还请咸阳王先让将?士们归家休息……」 斛律光抱了抱腕,解释道:「臣一直在等陛下的旨意?。」 说完,他下殿去安置了。 然而,这件事便像根木橛,楔进了高?纬心里。 清操带着几名随侍赶到平阳,尉相贵已领兵去了建安戍接替斛律军。 她到官廨打探,得知目前?代行刺史之职的,正?是曾经?的典农中郎将?侯明——他如今已被提拔为左丞了。 清操正?准备调转马头,向东直奔邺城。 却听身后有人唤她,「王妃?」 清操一回头,正?是兰芙蓉。 兰芙蓉从刺史官廨中走出来,边行礼边笑道:「我方才瞧见王妃的身影,还以为是看?错了,没?想到竟真是!」 「你怎会?在此?」 兰芙蓉答道:「我是奉殿下的命令,来此押粮。」 「押粮……」清操心中转了一转,「不?是应该平阳遣人直接送到前?线的吗?」 兰芙蓉嘆了口气?,「开始送过去的都是发霉的粟米,后来竟连送都不?送了,说是得紧着南线的斛律军。眼见储粮见了底,殿下遂遣我过来取。」 「那你筹到粮食了吗?」 「嗯,侯左丞人挺好的,跟我解释了半天,说是斛律军素来跋扈,他们惹不?起;现在他们被召回了,刚刚筹措的精粮就?全给了我!对了,还有瓜果呢!」 清操欲言又止——她原想把侯明的事告知兰芙蓉,一来提醒她行事小心,二来也?可让她转告孝瓘。 她环顾四周,又觉在官廨前?谈及此事,十分不?妥,正?犹豫间,只听兰芙蓉问她:「王妃何故来此呢?」 清操只得搪塞道:「我自晋阳往荥阳,恰巧路过这里。我来官廨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能帮我带封家书。」 兰芙蓉立马伸手,道:「王妃把家书交给我吧,我保证交到殿下手中。」 清操只是信口胡诌,哪里真有书信。遂道:「我并?未带着身上,你随我往馆驿取吧?」 兰芙蓉拧眉不?解了——既说寻人带信,却又没?把信放在身边? 「殿下正?在围守定阳,军中急需粮草,末将?不?敢耽搁……」兰芙蓉一脸抱歉道。 「其实?我也?没?什么要紧事,仅与他报个平安。」清操忙摆了摆手,「你快去忙正?事吧!」 兰芙蓉应了一声,便带人离开了。 清操按初时打算,快马加鞭往邺城去。 东行数里。 兰芙蓉离去的背影总让清操感到惴惴不?安。 侯明作为西贼细作,送霉粮,延搁甚至不?送粮,都在情?理 之中;但此番兰芙蓉亲自讨粮,他竟以新?粮和瓜果交付,属实?是有些蹊跷了。 她想到此节,决心调转马头去追赶兰芙蓉——无论如何,必须让她知道侯明的身份。 清操穿过平阳的街市,出了西面的城门。 西郊有大片屯田和储粮的仓窖,每处仓窖均有重兵把守。 烈日当空,民夫们都在田间劳作。 清操减缓了马速,想找个人问问押粮队所行的方向。 「今天有押粮队吗?」民夫回头问伙伴。 伙伴直起腰,抹了抹汗,答道:「刚是过去一支,往姑射山方向去了。」 「嘿,这回怎么这么消停?」先前?的民夫摇着草帽,黝黑的脸上露着白牙。 「春争日,夏争时,天大地大老天爷最大,就?这几日的光景,除非他们明年不?想收粮食了!」 清操一时没?有听懂。 民夫好心解释道:「平时往前?线运粮的都是我们这些民夫,当兵的不?干活,光是拿着刀剑唬人。这回赶上农忙,让他们自己?也?活络活络筋骨吧!」 运粮清操倒是听说过。 孙子?云:「千里馈粮,日费千金」。 一石的粮食,能有一斗运到前?线就?不?错了,大部分都被押粮队消耗掉了。 有经?验的押粮官会?调配好民夫和士卒的比例,这样既可保证粮草的安全,又能最大限度的节约粮食。 兰芙蓉此番运粮,竟全用士卒? 清操也?来不?及多想,她谢过民夫,便领人往姑射山去了。 未到山口,已见尘土。 前?方是浩浩荡荡的运粮队。 清操尾随了一阵,发现那两名民夫说的不?对。 驾车运粮的人都是民夫装扮,而穿了札甲的士卒还不?及民夫的一半。 进入姑射山口,只见层峦叠嶂,连绵不?绝。 脚下的道路也?变得崎岖颠簸,十分难行。 随行的家僕进言道:「王妃,再往前?走,恐是艰险,咱们还是原路返回吧。」 清操摇了摇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9页 她刚刚注意?到了运粮车所用的马匹,鬃毛很短,却并?没?有束尾。 她在马坊待过,知道战马为了行动方便,是要剪鬃束尾的,而民间的马匹则不?用。 从鬃毛上看?,显然是战马,却把马尾散开,似要故意?伪装成民间的马。 如此又前?行数里,一道长城横亘眼前?,城上有座关隘。 「这是卫壁关。」家僕指着楼上的匾额道,「出去可就?是战场了!」 「我这马跑不?快,你追上去,拦住他们。」 家僕拼了命地往前?赶,总算在卫壁关前?拦下了押粮队。 兰芙蓉瞧见骑着矮马,慢吞吞行来的清操,不?禁大惊失色。 她翻身下马,疾步走到清操面前?,速速行了礼,问道:「王……王妃……你怎么来这里了?」 清操笨拙地下了马,因臀股剧痛,险些跌倒。 「王妃小心。」兰芙蓉赶忙扶住她。 「我不?是来追你的,我是来卫壁关见殿下的。」 「殿下在卫壁?」兰芙蓉惊讶地叫了一声。 「嗯。」清操拉起她的手,大声道,「殿下带了一万兵马过来。」 「为……为何啊?」兰芙蓉不?解道,「就?为了迎接王妃?」 清操环视周遭,冷冷一笑。 「现在卫壁的守将?是谁?」 「好……好像是綦连延长……」 「哦,我知道他,跟着殿下去过恆安,下过邙坂。」清操心下稍安。 她拉着兰芙蓉一路往关口处走,边走边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要惊慌。我来平阳并?非路过,而是得到一个消息——前?典农中郎将?侯明乃是西贼的细作……」 兰芙蓉的手颤了一下。 「他延误前?线军粮,又挑拨你们与斛律军的关系,恐是故意?为之。」 兰芙蓉点?了点?头。 「我方才路过西郊,民夫都在忙于农事,没?有人徵召他们押运粮食。你队伍中的民夫恐不?是齐人。」 「我也?听出他们有关中口音……我还猜想边境之地,东西杂居,口音混乱些也?属正?常……」 「卫壁关中有多少守军?」清操问道。 「王妃不?是说殿下带了一万人马……」 「我乱说的,只想看?看?那些人的反应。他们听了,都在交头接耳,十分不?安。」 二人说话间到了关口,守关的士卒照例盘查。 兰芙蓉晃了晃腰间令牌,命令士卒即刻关上大门。 就?在关隘的大门即将?关上的一刻,从后排突然冲出一辆马车,为首那人操着关中口音大喊道:「杀!」 紧接着,运粮的马车齐动,向着押粮的士卒冲杀过来。 兰芙蓉一推清操,「王妃,快去找綦连延长!」 清操带着家僕往关楼上跑,他们边跑边喊道:「西贼劫粮了!西贼劫粮了!」 綦连延长带领亲随赶下来,瞧见清操大吃一惊,「王妃,你怎么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清操简略地把事情?叙述了一遍,又道:「这批军粮至关重要,无论如何不?能落入敌军之手。」 綦连延长旋即召集人马,围堵周军。 卫壁关的守军仅有百人,加上兰芙蓉的人,也?只与周人打个平手。 为首的周将?杀了守门的齐卒,重新?打开大门,招唿手下突围。 数辆马车紧随其后冲出关隘。 清操眼见楼上已无守卒,便命家僕执弓放箭。 有名箭法不?错的家僕,射中了一个车夫,马车侧翻,掉落了一地齐兵的戎服。 清操瞬时明白了。 周人不?缺粮,他们本可以从黄河以西把粮草送到汾州。 但齐军包围了定阳,斩断了所有通往定阳的道路,所以他们才要大费周章地从平阳送粮。至于这些齐兵的戎服,必然是准备在过齐军关卡时乔装所用。 经?过一场血战,押粮的士卒伤亡惨重,兰芙蓉自己?也?是身受重伤。 「末将?感激王妃的提点?……」兰芙蓉捂着汩血的伤口,虚弱道,「只是我不?能送你回平阳了,你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清操扯了裙摆,为她缠裹伤口,又把水壶抵在她唇边,「让我的家僕帮你把粮草运到前?线去吧。」 兰芙蓉艰难起身,她想看?了看?还剩下多少人,却是天旋地转,昏死过去。 清操急唤了好几声,竟无回音。 綦连延长闻声走过来,探了探鼻息,然后屈身半蹲,在清操的帮助下,背起了兰芙蓉。 「我先送她去庵庐吧。还有他们……」他说着又转身对戍卒们道,「你们把伤重的兄弟通通送过去,殒身的……就?先放不?要动了……」 一个时辰后,綦连延长带人回来,开始綑扎货物,清点?粮车。 他走到清操面前?,行礼道:「定阳的粮草耽误不?得,可此处人手不?够,须得向王妃借些奴僕。」 清操笑了笑,「连我在内共二十一人,悉听将?军调遣。」 綦连延长赶忙摆手,「关外是战场,末将?怎敢令王妃涉险?」 「便是算上我,驾车的人手依旧不?够。但若能多送一车粮食,前?线挨饿的将?士就?少一些,所以,我甘愿冒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0页 清操说着,走到一辆马车边,慢吞吞地坐上车辕。 她挥了挥手 中的长鞭,淡然道:「倘真遇险,你就?把我这番话转告殿下,他自能明白,必不?会?怪罪于你。」 关隘的大门缓缓打开,绵延的押粮队走过城洞。 綦连延长望着最后一辆马车,轻声自语道:「王妃竟不?像出自高?门。」 押粮队的目标实?在太过扎眼,而且他们还没?有护卫的兵士。 清操看?了域图,决定化整为零,把粮食送到不?同的戍所。 如此即使中途被敌军劫了,损失的也?不?过几车粮食。 愈靠近定阳,清操愈能体会?齐军的艰难。 齐军虽已围住定阳,但宇文宪的援军又在齐军外围挖了壕沟深堑,形成了一个阻断齐军粮草供应的屏障。 好在清操凭藉遗落在押粮车上的周人令牌混了过去。 但她到达中军的时候,看?到了一番可怖的情?景。 骄阳炙烤着大地,林间的树木褪去了油绿的外衣,换作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同样病恹恹的,还有歪倚在树下乘凉的将?士们。 他们的眼睛空洞,神色麻木,但当他们的目光移到运粮的马车时,又瞬间变得热烈而贪婪起来。 仿佛每个人都在跃跃欲试。 那场景,不?禁让人想到塞上的狼群。 清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心浸满了汗水,便是方才混入周人的关卡,都没?有这般紧张。 尉相愿带着一队执戟的郎将?走到马车前?。 他又黑又瘦,清操都有些认不?出了。 「兄弟们,咱何德何能,劳驾王妃给咱送粮!」他对着林间士兵笑着喊道。 那些人的表情?才放松些,有气?无力地回道:「多谢王妃了……」 尉相愿把清操请进军帐,门口令四名郎将?把守。 帐中又闷又热,清操抹着脸颊上的汗,接过尉相愿递来的一盏清水。 「王妃太过冒险,殿下知道了,定会?生气?。」 清操饮尽清水,笑了笑,问道:「他去哪了?」 尉相愿嘆了口气?,「昨夜北营营啸,殿下闻讯赶了过去,现在还没?回来呢。」 清操听罢大惊。 她只在史书上看?过「营啸」1。 这种事一般都发生在晚上,所以又名「夜惊」。军中的士兵在长期紧张,疲惫的状态下,会?因为一些偶然发生的状况,突然陷入混乱癫狂的状态。他们会?暴怒而起,互相残杀,直至尸横遍野,无人生还。 清操想起林间士兵的眼神——他们在竭尽所能用残存的人的理智,与磅礴的兽的欲/望对抗。 这几个月来,他们架起云梯、挖掘地道,用大石、用冲车,用尽各种办法去攻打定阳。 他们围困着定阳,却也?煎熬着自己?的生命。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须速战速决!」帐外传来孝瓘的声音。 帐帘一挑,他与延宗一前?一后走进来。 他的脸是瘦削的。 仿若有个自作聪明的画匠,提笔加深了下颌线,描黑了一双乌熘熘的眼,却忘记在唇上点?染绛朱。 以至于他的嘴唇没?有半点?血色,还起了一大块皮。 他望着清操,怔了半天,舔了舔唇上的破皮。 「你……怎么来了?」他的语气?并?不?柔和,唇角却衔着喜悦。 「阿嫂!」延宗也?很惊讶。 竟连延宗也?瘦了不?少,腰带都缩了几围。 「阿胖都变阿壮了。」清操笑应着延宗,又对孝瓘道,「我是来送粮的。」 「外面的粮车是阿嫂送来的?」延宗咧嘴大笑。 清操点?点?头。 她走到孝瓘身边,把他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北营怎么样了?」 「没?事了。」孝瓘摇头道,「幸而发现的早,被及时控制住了。」 孝瓘说完,瞥了眼踮着脚尖巴望的延宗和尉相愿,问道:「粮食分发了吗?」 「正?发着呢吧。」尉相愿答道。 清操莞尔一笑,她把孝瓘拉到案几前?,拿起自己?刚刚喝水的杯子?,走到尉相愿方才取水的桶边,舀起一盏。 「帐中热不?热?」孝瓘盯着那二人问。 「挺热的。」二人点?点?头。 「那还不?去外面凉快凉快!」 「四兄不?跟我们一起凉快吗?你昨夜都……」延宗回道。 尉相愿倒是轻「哦」了一声,「王妃,不?是我好事,是我怕殿下……」 孝瓘赶忙截住他俩的话茬,转对清操道:「我昨日爬到山顶,勘察地形,大概受了暑热,夜里有些头疼噁心,还曾一度昏厥。」 清操端了水盏坐回到案几边,对他如此坦白倒颇为惊讶。 孝瓘又对尉相愿道:「现在好多了,若再能吃点?东西,会?更舒服些。」 尉相愿这才咧嘴笑了:「好嘞,我这就?让他们做饭去!」 「有肉吗?」延宗问道。 待延宗和尉相愿出帐后,孝瓘才褪下甲冑,解开上衣的前?襟,露出肋下一大片淤青,主动交代道:「这是上个月攻打姚襄,被城上投掷的巨石砸到弄的。」 清操拧了拧眉,「只是皮外伤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1页 孝瓘笑了笑,「断了三根肋骨。」 清操心下一惊,用指尖轻抚上伤处。 「已经?不?怎么疼了。」孝瓘握住她的手指,「只是上马还有些不?便。此事不?要声张,否则会?扰乱军心。」 孝瓘说完,仰头饮尽清操端来的清水。 清操支着肘,看?着他滑动的喉结,道:「说来不?可思议,我梦到你在姚襄城受伤了,你若不?提,我也?是会?问的。」 「原来真有这般灵犀!」孝瓘把杯子?放在几上,眸间如含秋水,「我不?会?瞒你的。你说过,不?能骗你一辈子?的事,都要告诉你,我记着呢。」 清操禁不?住直起身,环上他的脖颈,在他唇上一吻,浅笑道:「孺子?可教。」 孝瓘张开大手,握住她的后脑,使她退却不?得——他的回吻又深又久,唿吸也?渐沉渐粗。 一吻之后,清操伏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夫君……怎在军中也?不?忘修行?」 孝瓘失笑,缓缓放开了手。 清操用袖口蘸了蘸他额上的汗珠,然后把分别后的经?歷简略讲给他听。 当孝瓘听到慧远已证实?了他的猜测——当年正?是阿那肱用草蓆做了翅膀,使猗猗从三台逃出,再到肆州说服自己?弃城投降——他良久无言。 原来所有痛苦的经?歷,都是一个野心家为了践祚皇极的阴谋,而他最终用沉默帮助他完成了颠覆,也?使齐国失去了一位英明的君主…… 「我初时与你的想法一样。」清操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 「一个想做皇帝的人,会?借刀杀人,但他会?出卖自己?北方的屏障吗?」 孝瓘蹙眉。 「我问昙献,他是不?是初入中原时就?与和士开认识了。昙献坚称是在靖水曲坊相识的。既如此说,昙献在肆州小村给你送青雀钗,并?非是和士开的命令。慧远禅师也?说,他曾受阿那肱之託,给乐城公主疗伤。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仅仅是阿那肱的计划呢?」 「还有,昙献为救猞猁母女,从太子?府中偷了佛牙去讨好和士开,和士开没?有收,让他以此构陷河间王。可那时昙献不?过是个乐伶,他哪里有本领从太子?府中偷盗佛牙?倒是太子?舍人阿那肱有这样的机会?。」 「昙献在给我们的两次回覆中都没?有提及与阿那肱,这就?好似他不?愿说自己?与齐国有灭族之仇一样——都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在中了虺易毒的情?况下,他仍在极力隐瞒自己?与阿那肱的关系……这的确不?同寻常。」孝瓘思索道,「可是,阿那肱为何要引突厥入肆州呢?他是突厥的细作?」 「慧远禅师告诉我,阿那肱是在精舍禅室长大的孤儿,小字阿初。」 「阿初……」孝瓘听到这个名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我听过这个名字。」 清操点?点?头,「慧远禅师曾在北宣寺这般唤过他。」 「不?是。更早……」孝瓘按了按太阳穴上悸动的血管,许是中暑的缘故,那里一直在 隐隐作痛,「在石窟寺的林中。」 「石窟寺?什么时候的事?」 「他应该就?是那个与惠琳谋划暗杀阎姬的人。」孝瓘望着清操,「那晚,惠琳曾唤对方『阿初』。」 「惠琳俗家姓孙,从祖正?是僧稠禅师,在雏龙谷建了精舍禅室。所以,阿那肱也?是突厥细作。」 孝瓘摇了摇头,「突厥人不?会?只给惠琳下虺易,而不?给他。如今盐泽已毁,他却还活着。」 「那他有没?有可能是西贼的细作呢?」 「有可能。」孝瓘的嵴背透来阵阵凉意?,「他若是西贼细作,欲引突厥入肆州,那东柏血案呢?猗猗的绝笔中说,她为报国雠家恨,甘心受人驱遣,将?慕容沖的故事讲与兰京,这般说来,那个驱遣她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阿那肱!」 「还有卢见樾的案子?。」孝瓘继续道,「至今都没?有查出卢见樾要去靖水酒肆见谁,又是谁杀了他。但卢见樾身上的羊皮函特别提到了中山宫,显然为了让我们认为卢见樾才是与惠琳联络之人,你说这是为何呢?」 「我猜想……」清操眼睛一亮,「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慧远禅师在北宣寺唤他『阿初』,他怕你想起石窟寺林中的对话,才故意?栽赃卢见樾的。若真如此,他还真有可能是西贼细作呢!」 「说起西贼细作,你此番真是立了大功。」孝瓘贊道,「平西军中所有将?士都应该感谢你。而我……总是遗落掉重要的细节……」 「什么细节?」 「赵郡王临终前?,曾告诉我他故意?留下联络库头的帛书,是为了找到藏在军中的细作。而发现那封信的人,正?是尉相贵的属下侯明。可是我前?些日在晋州见到侯明,竟然没?有把这个人和这件事对应起来,一切都因为我太过疏忽怠慢。」 「不?是你疏忽怠慢,而是你信任尉家。」 孝瓘会?意?,他拍了拍清操的手背,「我认为相贵与此没?有关系,他和我一样识人不?明罢了,我会?找机会?提点?他。至于阿那肱,他深受天子?倚重,还需要进一步询问昙献,拿到更为详实?的证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2页 这时,那卢安生闯进帐中,他端了个呈盘,盘中有两碗粟米饭。 孝瓘接过饭,将?其中一碗放在清操面前?,又起身去拿祫囊,从里面取出一块肉干。 「你前?次不?肯吃。」孝瓘把肉干放在清操碗中,「现在只剩这一块了。」 清操又夹回到孝瓘碗里,「我不?爱吃肉。」 说完,她吞了一口饭,那饭粗糙无味,实?在难以下咽。 但孝瓘埋头扒饭,风捲残云,竟然片刻就?吃完了。 那卢安生见他吃净,才道:「殿下,相王请您过去一趟。」 孝瓘举着那块舍不?得吃的肉干,再次放在清操碗中,「吃吧,腌肉虽不?好吃,但至少有点?咸味。」 说完,他站起身,重新?着好战甲。 临出帐前?,他对清操道:「今晚恐怕不?能回营了,你早些睡。」 清操不?解他话中的意?思,刚想开口问,他却已步出了营帐。 何止那天晚上,整整三昼夜,孝瓘都没?有回营。 营门口多出几辆平板马车,马车上堆满了齐兵的尸身。 更让人焦心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又能看?到几辆这样的马车…… 燥热的天气?,本就?令人透不?过气?,而此情?此景,更如一块铅石,死死压在清操的心口,她抓着衣襟,大口地唿吸,却仍觉窒息难熬。 她听一名受伤的士卒说,三日之前?,兰陵王领北营士卒突袭,遭遇城主杨敷誓死抵抗,北营伤亡惨重。 段韶亲率主力于次日天明汇聚在城外,齐军对定阳发起了总攻。 「就?刚刚,外城被破了!几千敌军,无论是否投降,尽数被我们屠了!」 那士卒满身满脸的鲜血,神情?异常兴奋,他边说,边挥舞起手中三颗头颅,向清操展示着战果。 清操后退了几步。 千秋门 当晚, 清操和衣躺在床上,帐外鳞甲细索作响,却到门口骤然而止。 清操起身, 举着灯烛, 照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怔怔地?杵在那里。 尽管他不愿走近, 清操仍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 清操赤脚奔过去。 「别过来。」他躲在暗影中, 声音微微发颤, 「刚……屠了外城, 一身血, 别污了你……」1 「屠城?」清操想起白日见到的那名士卒,「是?都……不肯降吗?」 「破城之后,很多投降的。」 「那为?何?」 「军中夜惊, 若不杀敌, 必会?反噬自身……」孝瓘轻轻嘆口?气, 「弦绷得太紧, 总归会?断的。」 清操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以?他这些年的杀孽,怕是?只此?一身一世。 孝瓘开始褪甲, 褪到一半, 忽而停了手脚。 「剪刀……帮我拿把剪刀来吧。」他「咝」了一声。 清操反身去寻剪刀。 「怎么了?受伤了?」 她把剪刀递给孝瓘,又?将烛火靠近一些。 孝瓘接过剪刀, 借着光亮, 剪除了斜插入肋下的箭杆。 甲冑全部褪下了,银色的甲片已是?暗黑无光,恰如他此?刻黯然失色的瞳眸。 清操把他扶到榻边, 拨开他的上衣。 「我看看你的伤。」 根据那箭头没入的深度,可以?看出伤口?并?不深。 清操试着拔了一下, 残箭未动,孝瓘却痛得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我去叫个医官过来。」 「医官都在中军帐内。」孝瓘一把拉住她,「刚刚相王突发急病……你帮我取箭便好。」 清操无奈应允。 她让那卢安生去寻来一只医箱,从中拣出开疮刀在烛火上烤了又?烤。 「我只帮折伤医打下手……我只是?看……」 孝瓘拉起她执刀的手,安放在伤口?旁边,「这箭是?破甲而入,入时已无力道,你一剜就出来了。」 清操受了鼓舞,她让那卢安生端着烛火,自己深吸口?气—— 她用刀尖破开了肌肤,慢慢加了力道,原想快速地?将箭头挑出来,却发觉根本挑不动。 孝瓘早已大汗淋漓,许久才问出一句:「怎么不出来?」 「那箭虽未深及脏腑,却是?卡住了……」清操用袖子抹了抹流进眼里的汗滴,「好像是?此?前折断的肋骨,箭头卡在刚长好的骨缝处了。」 孝瓘喘息着,胸口?随之起伏,疼痛随着每一次起伏钻入骨髓,可他还是?极力安抚着清操,浅声应道:「呵,那还真是?麦芒掉针眼里了——」 清操皱眉看他一眼,并?不觉得这俏皮话好笑。 那卢安生拨亮了烛火,「王妃这一下,肋骨怕是?遭不住……」 「那也?得一下把箭镞全挖出来。」清操稍稍加力,孝瓘随之闷哼,「庵庐中许多将士,都是?箭镞碎屑留在肉里,反覆溃脓,最终高热不治。」 「孝瓘,你得忍一忍。」 「没事,我受得住……」 清操轻轻「嗯」了一声,她掏出宿铁匕首,烤过之后,插入血肉,直抵断骨的缝隙处。 为?了避免箭镞碎在骨中,清操不得不拼力去剜,却听?「咔」地?一声——果然,那根才长好的肋骨再?次断裂了。 鲜血随着剜出的箭镞汩汩而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3页 清操赶紧用事先准备的绢巾按压,她唤了两声「孝瓘」,榻上的人全无回应。 待那血稍稍止住,清操俯身去看他的状况——只见他面容惨白,眸如水洗,正定定地?望着她。 「对不起……疼死了吧……」清操已分不清眼中是?汗还是?泪,只觉得又?痒又?胀, 「还好。」他对她勾了下嘴角,再?次失去了知觉。 天明时,那卢安生又?来传话,说相王醒了,想要见见殿下。 清操刚想让那卢安生把孝瓘的伤情如实转告段韶,孝瓘却抓了她的手。 「这伤虽疼,却不及要害。」他艰难地?坐起身来,只这一动,冷汗便已透湿了寝衣。 「你不要命了?」清操心中起火,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腕,「你肋骨断了三?根,其中一根断了两次,我觉得你应该回邺休养。」 孝瓘熬过眼前黑雾,温声道:「你说得对,但休养之前需得见过主帅,将未尽之事交代清楚。」 「那好,我随你过去。」 清操重新?帮他绾了髮髻,换了身绯色戎服,不准他着甲。 由那卢安生扶撑着,三?人一同?前往中军大帐。 帐中站了数名参将,清操只认得延宗。 正中挂着域图,图下的 榻上躺着一位发须皆白的老人,旁边围了医官与医卒。 清操此?前也?见过几次段韶,但显然无法和眼前这个脸色蜡黄的虚弱老人联繫在一起。 孝瓘走到榻前,轻轻唤了一声「相王」。 段韶双目紧阖,没有任何反应。 旁边的一个中年将军走上前,触了触段韶的手,「父王,殿下来了。」 清操见那将军一脸愁容,又?听?到「父王」的称唿,猜想应是?段韶次子段深。 段韶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睛是?浑浊的,仿佛与眼前的一切隔着寒霜。 「殿下。」段韶摸索着孝瓘的手,气息不继道,「定阳……子城,三?……三?面险阻,唯东南一处可突围……」 孝瓘赶忙应道:「相王放心,精兵已在那里专守。」 段韶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转对段深道:「还记得为?父小时候教你的嘛……兵法有云,围三?阙一。」 段深抹着眼睛,连「嗯」了好几声。 他又?似自语般碎念起来:「你们啊,围了这么久,无论如何要把定阳拿下来……有了定阳,便可实控汾北诸地?,进而困穷长安了……」 他说这番话时,一直凝望着空中的某个定点。 最终,他的目光回落到孝瓘身上。 那一瞬间,段韶的眼睛澄净如涤,他对孝瓘说的仍是?那句:「有殿下在,老朽便可安心归去了……」 段韶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段深再?唤「父王」,却是?不再?应了。 段深直起身,前膝叩拜孝瓘,带着哭腔道:「殿下,父王的情况危急,军中医官皆束手无策,末将想带父王返回邺城,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孝瓘强忍着肋下剧痛,一把将他搀扶起来,「此?事不宜声张,我明日秘密安排相王还朝。」 他说完,低头又?看了眼段韶,躲在暗影中抹了把眼睛。 从中军帐出来,孝瓘交代那卢安生去为?段韶安排车驾。 他自己则单手扶上清操的肩膀。 今晚的天气格外闷热,湿黏的空气中混杂着鲜血和马粪的味道。 走了不远的路,清操已是?满头大汗了。 她抬头看了看孝瓘,他白着脸,淌着汗,抿着唇上的破皮。 他的表情很复杂,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愧疚,亦或是?兼而有之。 她回给他一个难看的笑脸。 回到孝瓘的营帐,清操兀自出去了半天,端回来一个呈盘,盘中竟有几块甜瓜和数枚鲜果。 「哪里来的瓜果?」孝瓘斜倚着榻,惊讶问道。 「托侯明的福,随粮准备送进定阳的。」清操取了一块瓜放到他唇边,「你多吃点水果,嘴上就不会?破皮了。」 孝瓘拿出匕首,交给清操,「帮我把瓜切成?小块好吗?」 清操以?为?他伤重想吃些细碎的食物,便接了匕首,将那几块瓜切分成?若干小块。 她拿起一块,正要回到榻边,却听?孝瓘道:「我现在疼得吃不下东西,这块你自己吃,其余的让尉相愿拿给兄弟们分分。」 清操想起曾在《三?略》中读到的箪醪投川2的故事,不禁笑问他道:「你不把这瓜扔进河里,让兵士们去下游取水吗?」 孝瓘想了想,答道:「怕这瓜会?随着河水漂走吧。」 「呵,你想得还挺周到的。」 清操说完淡而一笑。 她把手中的甜瓜交给孝瓘,又?从案几上拿了一小块,「我以?此?瓜敬郎君,愿你早日拿下定阳,控制汾北,得胜还朝!」 孝瓘有些微微惊异,他握着手中的那块瓜,轻轻与她的碰了碰。 甘凉的果汁在唇齿间弥散开来,沿着咽喉一路沁润至脏腑。 他们相视而笑。 第二?日天光未亮,尉相愿就在帐外禀报:「定阳东南的小路上,发现小股贼兵络绎而出。」 孝瓘站起身,顶盔掼甲,执槊而出。 清操站在帐门口?,看他动作迟缓地?攀上重霜,便不忍再?看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4页 待他在马上坐稳,她才对他挥了挥手,随后转身回到帐中。 与其在帐中挨着,不如去火头营帮炊家子打水做饭。 清操送粮的事早已在军中传开,尤其是?炊家子,几乎人人识得清操。 他们恭恭敬敬地?尊她一声「王妃」,却不再?让她像先前那般劳作。 看她的眼光也?不一样了,仿佛是?从未见过的稀罕之物。 清操拉了个姓王的娘子,问道:「你们都不认识我了吗?」 王娘子性格直爽,平时就是?有啥说啥,从不隐瞒。 她直言道:「认识倒是?认识,只不过心里害怕。」 「怕什么?」 「您出身高门,嫁与郡王,是?飘在天上的人呀。」 魏晋以?来的门阀士族,虽在五胡乱华的冲击下,早已变得膘脆不堪,或衣冠南渡,或留北苟存,但士庶之别的观念仍旧深入每个人的骨髓。 即便是?皇族,都以?与五姓高门联姻为?荣;至于寻常百姓,就愈加觉得高不可攀了。 对清操来说,自流放河阳后,她便从天上坠入凡间了。 她落在泥土上,学?着蝼蚁的生活,想法渐与旧时有了藩篱。 「我不会?飞,不在天上。我既不会?排兵布阵,又?不能冲锋陷阵。我只会?做饭,所以?,我是?同?你一样的人。」 她真诚地?望着王娘子。 王娘子试探着把木勺交到她手中——她不知道清操是?王妃的时候,就知道清操做的饭很好吃了。 午后,营门处一名小校飞马而入,他手执竹竿,上挑书帛,在营中反覆高喊:「攻下定阳了!我军攻下定阳了!」 好似一颗石子落入湖中,晕开一圈圈的涟漪。 从树林、营房中闻讯而出的将士,面上的表情初时各不相同?,最终都变得激昂和雀跃。 都将来到火头营,令炊家子们专门煮一大锅羊肉犒劳将士。 攻打定阳的队伍是?踏着落霞回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是?反绑双手的周国汾州刺史、定阳城主杨敷;后面,跟着许多周国的将领和士卒。 他们被绳子串成?长长一排。 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唯独杨敷,他梗着脖子,大喊道:「有种杀了我!老子誓死不降!」 跟在他身后的延宗狠狠踹了他一脚。 「孝瓘呢?」清操问延宗。 延宗缓和了辞色,往后面指了指,「后头呢。」 齐兵的队伍蜿蜿蜒蜒,清操逆着队伍,翻过几座小丘,才寻到队尾。 拖在最后的,是?一匹银白色的战马。 清操走到那匹马前,对着马上的人道:「你还好吗?」 孝瓘对她笑笑,他拽了缰绳,把马往旁边的林子里带。 到了一处空地?,他环视左右,确定无人,才翻身下马——那姿势犹如他上马时一般迟缓,甚至更加滑稽可笑。 天边残阳如血,染红了他肋下的银甲。 清操用手指探了探,指尖一抹猩红。 她挽起他的手,「走吧,回去上药。」 二?人信步于山径之上,重霜乖巧地?跟在他们身后。 前行不远的距离,突闻水声大作,山唿地?动之声,犹如千军万马。 清操好奇,转过几个弯,攀上一块视野开阔的山石,一下就被眼前的奇景所慑——滚滚奔涌的黄河之水,骤然束入一道深沟,瞬时激起万丈狂澜,鲸波雪浪。 「你怎么不告诉我,离营地?这么近的地?方,竟有如此?壮美奇景!」 「这是?壶口?,乃黄河暴流。」孝瓘坐在那大石上,指着下游的一处,「那边是?孟门津,我每过这里想的是?,若西贼来犯,就此?地?形我当如何应对。」 清操失笑,她扶起孝瓘,道:「这便是?《华严》所说的『境有心转』吧。」 孝瓘起 身,临走前回望一眼—— 黛色青山,九曲激流,虹霓沉浮其间,确是?奇景。 可惜,他不是?个能赏景的人。 或许有一日,四海无战,天下和静,他方能远眺山河,辨出美景吧。 定阳终于成?为?了南汾州的治所。 黄河以?东的大片领土也?纳入了齐国的版图。 孝瓘在定阳城中,等来了孝珩亲自押送来的粮草。 孝瓘与延宗摆酒,为?二?兄接风洗尘。 「相王的情况……」孝瓘试探问道。 孝珩嘆息摇头,「人已经……只不过汾北之战还未结束,陛下不准段氏发丧……」 孝瓘闷声饮了一大杯。 孝珩举杯邀延宗陪饮,饮罢又?问孝瓘:「定阳已下,将士们也?该回家了……」 「战事虽未结束,但将士需要轮替,不可总在前线。」孝瓘指了指延宗,「我准备让五弟带最先来的那批士兵回去,我率余部留守定阳,以?防西贼反扑。」 孝珩点了点头,嘆道:「不知何时能派下南汾州刺史,这样你也?能回去了吧?」他呷了一口?酒,补道,「近来朝中不太平。」 孝瓘拧了拧眉。 「承道乳母徐氏的案子已查到兇手了,是?你府中一名花匠将毒蛇带进来的。据他的供词,只因在花圃中发现老鼠,才买条蛇来灭鼠,他并?不知那蛇有毒,更不是?故意放进小公子的房中的。他被抓后不久,突染疾病死于牢中。他家中并?未查到银财,他的娘子已与他和离,在案发之前就带着孩子远走他乡了。听?他邻居说,那孩子此?前得了重病,后来竟神奇好了,别人问他药方,他说是?神仙的灵药。可明明有人看见,有紫衫绫袍,背着药箱的医者去他家诊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5页 孝瓘听?罢,良久才道:「既然兇手已死,此?事也?不必再?追究了。」 「今日是?花匠,明日是?庖丁,斩草不除根,则永无宁日!更何况,朝廷奸佞当道,和士开卖官鬻爵,奢侈无度,大修宅第,臣僚与百姓无不怨声载道啊!」 「他受天子与太后庇佑,就连通敌叛国这样的重罪,都不曾撼动他分毫。」 孝珩冷笑一声,「他现在未必能得天子与太后的同?时庇佑了。」 「二?兄此?言何意?」 孝珩压低了声音:「出发之前,琅琊王密使寅夜造访,说他们正在计划除掉这个丑胡。」 「为?国锄奸,好事啊!」延宗一拍酒案,「何时何地?,我与他一道!」 琅琊王高俨,胡太后钟爱的次子,若他要除掉和士开,想必也?是?得到太后默许的。 「莫非太后与和士开有了嫌隙?」孝瓘问道。 「和士开现在大权在握,深得天子倚重,却与陆令萱母子愈走愈近。而且天子已解了琅琊王的官职,将其关在北宫,甚至不准他见太后。」 三?人继续饮酒,并?未再?言及此?事。 直至酒席终了,孝珩才又?问孝瓘:「刚才说的那件事……你怎么说?」 孝瓘仔细想了想,回道:「商胡丑类,祸乱朝纲,盘剥百姓,身为?臣子,理当犯颜极谏。」 孝珩拍了拍孝瓘的胳膊,「为?兄亦以?为?然。」 酒宴之后,孝瓘回到房中。 清操手中捏着一封书信,兀自发呆。 孝瓘唤了她一声,她才转头,轻声道:「方才有信使来……」 她没有说下去,而是?把那封书信递给孝瓘。 孝瓘接过来一看,微醺的酒意一扫而空,「家家……薨了?」 他跌坐在床榻上,手下意识的去摸藏在褶衣内的护身符——那本是?元仲华赠与承道的礼物,被他私心留下了。 脑海中闪过童年往事,一幕幕恍如昨日,然而在这些碎片中,家家的面容竟已模煳。 他已多年未见家家了。 那个他从小就认作母亲的人,无论如何待他,他都坚定地?认作母亲的人,至死都不肯与他再?见上一面…… 在得到家家死讯之前,他还一度认为?,只要他年年的去花佛堂叩拜,总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然而,这么多年的贪痴,今日终于落了空——他是?个彻底没娘的人了。 清操缓缓走到他身边。 孝瓘低着头,一滴水珠「啪」地?落下来。 清操伸手把他抱在怀中,柔声道:「边关未靖,你不可擅离职守,我明日启程,归邺送别家家。」 延宗的归期也?因嫡母薨逝而提前——他领兵与孝珩、清操一同?归邺奔丧。 在邺城西门恭候的是?广宁王府的记事。 那记事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名叫秦方太3,乃齐州人士。 秦方太来到孝珩马前行礼,然后道:「昨夜琅琊王派人送信说,他已拿到缉捕和士开的诏书了。」 孝珩和延宗心中一喜,「好!咱们去御史台看看!」 二?人把清操的马车放在前往花佛堂的官道边,又?遣秦方太随护,自己则率领兵马直奔御史台。 清操望着他们的背影,禁不住忧心忡忡—— 天子那般倚重和士开,又?怎会?轻易把他交给高俨? 内宫之中,胡太后与陆令萱势同?水火,主要的原因还是?天子对乳母言听?计从,而与亲母疏离冷漠。 那么,胡太后支持高俨清君侧,更大的可能是?支持次子取代长子登临帝位。 孝珩此?前一直心存顾虑,不愿捲入这场斗争。 可自从延宗为?救孝瓘,把平西之策交与高俨,文襄一脉就不得不入局了。 至于孝瓘,当初远在瀛州,并?不知这其间的诸多关节;而他同?意捲入这场争斗——清操猜想,也?许只是?想要除去国蠹和士开吧。 延宗和孝珩率领西归人马到达御史台的时候,和士开已经死了。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高俨用剑尖挑着和士开的人头,带领自己的三?千京畿兵马,来到千秋门外。 高俨手握的缉拿和士开的诏书,并?非高纬的本意,而是?胡太后的妹夫冯子琮,将一本弹劾和士开的奏疏掺杂在其他公文里,呈送到高纬面前的。 彼时,高纬正在跟大兄高绰观赏波斯狗咬人。 他们先将一名小孩餵狗,又?让那狗去咬孩子的母亲,见那狗不扑,他们便商量着把孩子的血涂在母亲身上,再?看那狗扑不扑。 冯子琮恰在此?时奉上公文,高纬的脸「刷」地?一下子沉了。 「你们这些人,断然看不得朕有片刻的开心,只会?用这些无聊的事来逼迫!」他边说边不耐烦的挥笔,准允了所有的奏请,当然也?包括诛杀和士开的。 高俨就凭此?,在神兽门外捉了和士开,并?在御史台杀了他。 延宗欲引兵往千秋门,却被孝珩阻了。 「丑胡已死,君侧已清,我们这么带兵入宫,便是?犯上叛乱了。」 延宗瞪了一眼孝珩,「二?兄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从他们打我那天,我头上就长出了反骨,老子反了就反了!怕他们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6页 孝珩嘆了口?气,道:「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孝珩让韩骨胡率士卒去五兵曹待命,自己与延宗一道去了千秋门。 千秋门前,高俨正在例数和士开的罪状,并?且要求陆令萱出来接他,他才肯进宫面圣。 孝珩明白高俨是?想把陆令萱母子诱出来一併?杀了,但显而易见,陆令萱不会?傻到引颈受戮。 期间,高纬遣了几名使者来说服高俨,高俨有些动摇,一脸骑虎难下的表情。 延宗看了着实失望。 再?这般僵持下去,时间越久对高俨越是?不利,延宗故意问高俨的属将刘辟疆道:「你们在这儿干嘛呢?怎么还不进去?」 刘辟疆打量着延宗,又?看了看孝珩,见他二?人只带了数十?名亲卫,遂冷声回道:「人少。」 延宗则指着三?千京畿军道:「孝昭帝杀杨遵彦,才用了八十?人,这儿有几千人,怎么还说人少?」 这时,宫中有人递消息出来,说刚刚高纬哭求太后无果,就派人去找斛律皇后了。 高俨听?完脸色大变,忙对刘辟疆道:「快去咸阳王府,将我杀了和士开的事告诉斛律将军,请他速来见我!」 延 yh 宗还想再?催促,却听?身后有一人说话:「广宁王、安德王……」 延宗一回头,只见孝珩身边站着一人,正是?广宁王府的记事秦方太。 「不是?让你去随护兰陵王妃了吗?怎么来这儿了?」延宗问道。 「正是?王妃让下官过来跟二?位殿下说一声,斛律将军已经入宫了。」他小声道。 「阿嫂怎么知……」 延宗还想再?问,孝珩却是?一拉他的衣袖,「快走吧!」 二?人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带着亲卫往北行去。 高俨还想让刘辟疆去拦,忽见千秋门大开,自内走出一人,正是?咸阳王斛律光。 斛律光并?未着铠甲,他只穿了公服,信步走在千秋门前的御桥上。 他身后跟着一匹马,马上坐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 斛律光边走边道:「大家来了!」(天子称大家) 「大家」却把马停在了御桥上,弱弱地?喊了一句:「仁……仁威……」 斛律光回头看了一眼,轻声嘆了口?气,朗声对高俨喊道:「琅琊王,大家唤您过去呢!」 高俨翻身下了马,手中依旧擎着宝剑。 斛律光继续往前走,他每向前一步,京畿军的队伍中就会?有人往外逃。 他走到了高俨的跟前。 高俨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落雕都督」——他的身形伟岸高大,便似一座山般横亘在他与紫禁之间。 斛律光伸手去拿高俨手中的剑。 高俨挣扎了一下,还是?松了手。 斛律光端详着剑尖上的人头,大笑道:「龙子做事,果然不像平常人!」 高俨咧开嘴,僵涩地?笑了笑。 斛律光又?道:「天子弟杀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握住高俨的手,拉着他往桥上走。 高俨初时还想往后退,但手腕上那股强大的力量让他全无后退的可能。 他被拉到了高纬面前。 高纬的脸色涨红,脖颈上青筋暴起,他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只因为?斛律光在给高俨求情:「琅琊王年少,脑满肠肥,轻为?举措,长大就不会?这样了,还请陛下宽恕他吧!」 斛律光的话终于说完,可高纬心头的火更盛了。 他颤颤地?抓着刀柄,想要抽出佩刀,一刀噼向高俨,可他偷偷瞥了一眼斛律光——那张脸刚勐威严,带着煞气和杀气,他只得把刀掉过来,用刀头去死命地?捶打。 高俨想逃,头髮却被刀环绞住,他抱着头,任由高纬泄愤。 许久,高纬才放下刀,阴冷地?目光扫过高俨的党羽。 「朕要亲手杀了他们!五马分尸!暴于街头!」 他这样说,亦是?这样做的。 然而,这并?不能让他的情绪得到些许安抚——他恨之入骨的那些人,全部都还活在这世上。 他们,贪婪地?觊觎着他的皇权——那是?他从父亲手中承接下来,人世间最新?奇、最有趣的玩具,他不准任何人染指。 至于那些人,他必须一个接一个的收拾掉…… 「除了琅琊王,听?说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要被……」延宗比着手刀,脸上尽是?忿忿的神情。 孝珩正在射箭。 他每射出一箭,身边的一只大犬就会?跑过去,叼着箭羽再?跑回来。4 孝珩把一块羊骨塞进大犬的口?中,然后道:「这种事要么胜,要么死,琅琊王应该有这种觉悟。」 「高俨那小子太怂,带了几千人,竟都不成?事!」 延宗说着夺过弓,搭上箭,「倏」地?射脱了靶。 他看着那大犬,等它去拾箭回来,大犬只看着他,一动不动。 他朝着箭的方向丢了块羊骨,大犬跑过去,叼了羊骨回来。 延宗气鼓鼓地?自己跑过去捡箭。 孝珩接过延宗捡回的箭,递给他一块羊骨,延宗怔了怔,狠狠地?丢向二?兄。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孝珩笑了笑,「我听?到的消息是?,斛律将军已进言,说都是?勛贵子弟,全都杀了恐怕人心不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7页 「你说,他能听?斛律将军的吗?」 「昔日勛贵,以?段氏和斛律为?首,而今相王已故,大家自然以?斛律马首是?瞻,若陛下一意孤行,不愿採纳进言,下一次斛律将军恐怕就不会?顾及翁婿之情了。」 「那我们……会?不会?被卷进去?」延宗搓了搓手掌。 孝珩又?放了一箭,他放下弓,歪头挑眉看着延宗,「你小子也?会?怕?」 「我……我是?不想辜负了四嫂的一番好意。那天,她不顾礼数跑到皇后那里,说是?要为?家家求谥号,实则为?咱俩望风,若咱们没能逃过,岂不枉费她这番辛苦?」 「我俩去过千秋门这件事,你当时说过的话,现在恐怕早已传到宫里了。」 「你怎么知道?」 「崔季舒你还记得吗?」 延宗点点头,「父皇曾重用的汉臣。」 「他现在文林馆。前日我碰到他,他好心提醒说,至尊遣人过来,取走了好几本昔年参劾孝瓘的文书。」 「这什么意思?」延宗拧着眉头,「跟四兄有何干系?」 「你说呢?他现在可是?掌握圣朝所有精锐啊!」孝珩望着延宗,「我须得写封信提醒孝瓘。」 清操自归邺后,一直在花佛堂料理文襄太后的丧仪。 文襄太后的谥号定为?「敬」,未准合葬入文襄皇帝的峻成?陵,而是?同?茔异穴,祔葬于义平陵的皇家大冢里。 入葬前,昭玄统昙献带法师来花佛堂诵经超度。 皇帝也?遣人来弔唁,不意来人正是?阿那肱。 清操不知这是?不是?巧合,但的确是?个暗中观察的好时机。 她把阿那肱迎接入门,让他站在离昙献最近的地?方上香,然后着重观察他二?人有无交流。 昙献本不会?念经,他盯着面前的经书,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阿那肱也?是?规规矩矩的上香,代皇帝转达哀悼之意,不曾看昙献一眼。 清操觉得他们有些太过刻意,所以?在斋堂时,又?把他们放在一桌。 二?人客客气气地?见了礼,仿佛是?初次相见,互报了姓名和官职,除此?之外,再?未多说一句。 是?夜,昙献被请至僧寮休息,阿那肱则告辞回宫復命。 清操颇有些失望。 不过细细想想,他们这般应对才是?最为?正常的。 昙献冒着拿不到解药的风险而隐瞒下来的关系,又?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刻意的交流呢? 如此?看来,此?番在花佛堂会?面只是?巧合,并?非刻意安排的。 她正思索出神,廊上走来一名婢子险些与她撞了。 清操停了脚步,婢子也?停了脚步。 二?人对视,那婢子行礼,唤了一声王妃。 清操摆了摆手道:「去取《金刚经》来,我欲与家家抄一卷。」 婢子应声往藏经阁去。 婢子前脚走,清操后脚跟上去。 若别人恐是?认不出,但清操只看一眼,就知那婢子正是?昙献乔装所扮。 果然,昙献在迴廊的尽头折向了马厩。 他随手牵了一匹马,向东角门走去,谁料刚一出门,便被人拦了下来。 清操躲在角门边的一棵槐树后,清清楚楚地?瞧见拦他的人竟是?阿那肱。 「太上皇,这么急着去哪里啊?」阿那肱冷笑着问。 「将军莫开玩笑……」昙献摆了摆手,「我这不是?要回北宫嘛……」 「回不去了,北宫已被封了。」 「太……太后呢?」 「自然是?在北宫中了。」 阿那肱招唿左右将昙献反手捆了。 昙献有些急了,「阿兄!你不能不管我!我为?你……」 刀光一闪,昙献已倒在血泊中了。 临死之时,他死死地?盯着阿那肱,把惊讶与愤恨留在了眸中。 第二?天,齐国的朝堂上都在议论北宫的事。 据说皇帝高纬去北宫向太后请安,见两个尼姑年轻貌美,便想召幸,谁料竟是?男子! 高纬勃然大怒,当场把太后宫中所有人都抓了,有人供出了昙献,便令阿那肱去缉拿。 适逢昙献在花佛堂诵经,阿那肱名为?弔唁,实则为?了擒拿。 晚上昙献得了风声,想要乔装逃走,却还是?被阿那肱堵在门口?。 据阿那肱的回报,昙献不肯束手就擒,打斗之中受了重伤,未到宫中便咽了气。 高纬锤拳不已,责怪了一通阿那肱,又?命人把昙献的尸体送去北宫给太后过目。 当他听?说母亲当场吓晕过去,禁不住笑出了眼泪。 那是?一种復仇的快感。 胡太后豢养男宠的事早已 传得沸沸扬扬,他高纬又?焉能不知? 但他假装听?不见,只要母亲还在他的身后,他可以?把这当成?孝心。 直到高俨站在千秋门下。 他哭着对母亲说「有缘再?见家家,无缘就此?永别」的时候,母亲眼中除了冷漠,看不到对他的半点怜惜。 高纬这才明白,原来他的亲生母亲才是?整件事的主谋。 所以?,他下手的第一个人,正是?他的母亲。 当晚,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去北宫探望了昏厥的母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8页 胡太后面色灰败,仿佛一下就老了十?岁。 「妾身自知有负先帝,吾儿若能给家家留下一丝颜面,就请赐个全尸吧……」 说完,泪如雨下。 「儿子怎么能杀死母亲呢?」高纬得意地?笑了笑,「家家得活着,活着才能看见许多有趣的事。」 高纬说这话时,眼中闪过的阴鸷狠辣,是?胡太后从未见过的,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周军在黄河西岸蠢蠢欲动。 孝瓘给朝廷上书,希望能从南方诸州调派些造船工匠过来,但奏疏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孝瓘无奈,只得让士卒自造了一批极为?简陋的木筏。 待宇文护的大军集结完毕,周军果然开始在孟门津造浮桥。 孝瓘挑了批善水的兵勇,把他们带到孟门津的上游——正是?清操嘆为?奇景的地?方。 那里将黄河节为?两段,过往民?船皆需在岸上拉船前行,过了这最急之处方能重新?入水。 孝瓘让水卒学?着船夫的模样,将新?造的木筏放入水中,想要利用急流沖毁浮桥。 水流虽急,木筏太轻,就算撞上浮桥,也?被轻松弹开。 宇文护又?令水卒游到河中,用铁凿等锐器凿穿木筏。 周国大军最终过了浮桥,重新?登陆到黄河东岸。 孝瓘领兵在滩头设下防线,周军死伤不少,遂放弃攻打姚襄、定阳,转而向北逃去。 周军很快在北面的大宁村修建了一座城,作为?新?的据点。 孝瓘正欲去征讨,朝廷却派下使节,要与周人止战和谈。 此?时,南汾州刺史也?已到任,各处戍务皆交给新?任刺史,孝瓘只得率领大军归邺。 回到邺都那日,百姓可谓夹道相迎。 孝瓘提前解散了大军,仅带两三?亲随入城。 《兰陵王入阵曲》的声浪震天,中间还夹杂着长箫短笛胡琵琶。 然而,银色战马上的将军,远没有他的拥趸那般欢悦,他的表情严肃冷峻,仿佛要去打一场恶仗,而不是?凯旋而归。 直到行至兰陵王府前,见到立于门前的女子,他的表情才舒缓下来。 清操盯着他下马的姿势,迎上去问道:「你伤还没好?」 妙简使 清操盯着他下马的?姿势, 迎上去?问道:「你伤还没好?」 他抱了她,浅吻她的?额头,回道:「旧伤早就好了。」 「那就是又添了新伤?」 他淡而?一笑, 握着她的?手道:「战场上总是难免, 所幸都未及要害,你也不用?太担心。」 孝瓘回府中褪了甲, 敷了伤药, 然后换好公服, 准备入宫面圣。 「承道和宝儿呢?怎么没见着他们?」临出?门前, 孝瓘问道。 「自除了和士开, 二兄就把他们从硖石山寺接回来了。现下时?局不稳,二兄送兄弟几个到义平为家家守丧三载。至于宝儿,我让他到太医署修习音律去?了。」 提到嫡母, 孝瓘心情尤为沉重。 「是我不孝, 不能亲送家家……」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莫说是你, 就连二兄和五弟,至尊亦是夺情, 不准他们为家家守孝。」 孝瓘听罢, 心中盘桓。 清操看了看孝瓘的?表情,小声言道, 「你此番出?征, 受伤甚重,我觉得你当?向陛下请辞,回到家中好生休养才是。」 孝瓘明?白清操的?意思。 他手握重兵, 而?孝珩和延宗都参与了琅琊叛乱,皇帝绝不会在处置他之?前, 先行处置他的?兄弟;是以,连为嫡母守丧这样合宜的?理由都未被准允。 「在定阳时?,尉相愿也是如此建议。但我未能阻止西贼渡河,留下了大宁这个隐患,始终是心有不甘的?。」 「孝瓘……来日方长。」 孝瓘轻嘆口气,道:「你说得对?。」 不知为何,导引监勒叉把孝瓘带到了北宫门口。 北宫是太后的?居所——孝瓘不解。 勒叉解释道:「陛下在北宫的?事尚未处理完,所以请殿下在这里等一会儿。」 孝瓘依言在廊上等候,却见苍头刘桃枝扛着一床蓆子走进大门。 鲜血自席中流出?,形成了一道血痕,而?那蓆子的?尾端,露出?了一双鹿皮短靴。 刘桃枝直奔北宫正?堂。 他进去?后不久,堂中传来胡太后悽惨的?哀嚎之?声…… 勒叉看了看孝瓘,道:「听闻今早陛下邀琅琊王殿下去?打猎,谁料殿下不小心坠了马,还未回宫就断了气,陛下怕太后伤心,命人把殿下的?尸身给太后看看。」 任谁也能听出?勒叉是在漏洞百出?的?鬼扯。 宫中也无人不知刘桃枝是什么人——确切的?说,他不是人,他是帝王的?一把刀,取过多少权臣的?性命。 孝瓘没有说话,只是淡然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从东柏血案到琅琊之?变,他活在刀尖上,浸在血海中,他早已麻木而?厌倦,若非心中那一点?执念,他自此入地狱,似也好过这人间。 勒叉进了正?堂,片刻又出?来,对?孝瓘道:「陛下去?了华林苑,我这就带殿下过去?。」 华林苑就在北宫旁边,过了一条夹道便是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9页 今日的?华林苑竟与往昔不同,道路两边新建了很多低矮的?茅屋,往来的?宫人不着宫服,而?是寻常百姓的?装扮,更奇怪的?是,还有些胡人牵着骆驼往来其间。1 路的?尽头是池泉美景,设有帷帐和步碍,矮几上摆满了酒肉佳肴。 「这不是征西大将军嘛?」 孝瓘一回身,只见骆提婆一身胡人打扮,手中牵着一匹马,左右分别是侍中韩凤和领军将军阿那肱,那二人也都是麻衣芒履,手中提着菜篮和羊肉。 孝瓘并不愿与他们多言,只问勒叉道:「臣何时?能见陛下?」 勒叉笑了笑,道:「陛下和夫人在那边卖菜呢。」 他看孝瓘一脸茫然不解的?神情,又解释道:「陛下不能去?民间体?味疾苦,只得在这华林苑中设下集市,让宫人与近卫扮作百姓模样,实在是仁厚贤德之?君啊!」 他话音未落,只见高?纬带着两名女子自一矮房中走出?。 那两名女子一高?一矮,一壮一瘦。 他手中攥着两只银锭,口中连唤「提婆」。 骆提婆满面堆笑地迎上去?。 高?纬把那锭子放在骆提婆手中,道:「你方才买了二两蕨菜,我忘了找你钱。」 骆提婆拒道:「奴还觉不够,怎么还找奴钱呢?」 高?纬摇摇头,道:「我刚定价一两蕨菜四十八两白银,你买二两,给了我白银一百两,我自是要找你钱的?。」 他身边高?壮的?娘子道:「便是珊瑚也不值这么多钱!」 高?纬不悦道:「皇后觉得朕卖贵了?」 「不贵,不贵,蕨菜就是这个价。」纤瘦白皙的?娘子笑道。 高?纬执起那女子的?手,微笑道:「还是黄花懂朕。」 他们说话间走到了帷幔处。 高?纬瞧见孝瓘,笑容瞬间消失,他站在离孝瓘还很远的?地方,斥退了斛律皇后与穆黄花。 自己则深吸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言道:「皇……皇兄来……来干嘛的??」 「臣奉皇命出?征汾北,今定阳已下,遂来復命。」 说着,他取出?兵符,双手奉上。 高?纬的?眼睛一直盯着兵符,却是不敢看孝瓘,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大……大宁不还没拿下来吗?」 阿那肱在旁咳嗽了一声。 孝瓘忙前膝一拜,道:「大宁的?确是臣的?疏失,请吾皇降罪。」 高?纬看向阿那肱,又转回 来对?孝瓘道:「此番相王……病重,全赖皇兄才得拿下定阳,理当?封赏,怎么能责罚呢?」 「臣食君禄,所做皆分内之?事,不敢奢求陛下另外?的?赏赐。唯独一事,还请陛下准允。」 「你……你说……」 「臣在汾北受了些伤,请陛下准臣归家休养。」 高?纬的?唇线绷得紧紧的?。 好半天,他才回答道:「适逢国家用?人之?时?,朕再考虑考虑。」 高?纬顿了顿,又道:「定阳既下,两国议和,相王也该入土为安了。皇兄既与相王有同袍之?谊,就带兵去?为相王起冢,并将他送入平恩墓所吧。」 孝瓘只得收起兵符,应道:「谨遵圣命。」 孝瓘走后,骆提婆提着酒壶凑上来,给高?纬斟满了酒。 「陛下怎不藉机收了他的?兵符?」他看了眼韩凤,故作无意地问道。 韩凤接话道:「是啊,我看他是故意在汾北留下尾巴,摆明?是在养寇自重!陛下就应收了兵符,再派人去?围剿大宁城!」 高?纬看了眼阿那肱,「你的?主?意,你说。」 阿那肱笑了笑,「陛下让他亲睹琅琊王之?死,是在试探他是否有反意;他上交兵符、称病卸职,也不过是在试探陛下是否有杀意。若陛下当?真缴了兵符,凭他眼下在军中的?威望,明?日到领军府点?一幢人马冲进宫禁也不在意料之?外?。」 「斛律将军不会坐视不管的?!」韩凤道。 「斛律就没有野心吗?高?长恭若叛乱,斛律领兵绞杀,无论他们谁赢谁输,于陛下有何好处呢?」 「广宁、安德如兽之?獠牙,既獠牙已露,不日定会咬人!我看陛下还须尽早筹谋,速速拿回兵符!」韩凤慷慨言道。 阿那肱冷冷瞥了韩凤一眼,又看高?纬也被这番话搅得心烦意乱,遂道:「陛下不要太过焦忧,高?长恭虽掌几万人马,其间不少曾为段氏属下,朝中亦有斛律制衡,只要别逼迫太甚,他也不至于马上就造反。他自己不是说身体?不好嘛,就顺着他的?意思一点?点?试探,不疾不徐地分散他手中的?权力?,最后拔去?野兽的?獠牙!」 高?纬听完却没有半分疏解,反而?眉头拧得更紧。 「其实让朕烦心的?远不止一个高?长恭,还有……」他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还有我那岳父斛律光啊……」 孝瓘从北宫出?来,并未回家,而?是去?了花佛堂。 他换上孝衣,在嫡母的?神主?前敬香烧纸,守了整整一夜。 清晨的?时?候,佛堂外?多了一驾马车,清操坐在车辕上,拿着那件青绿色的?旧氅等着他。 他披上旧氅,上了马车。 分明?满脸疲惫,却强提精神与她闲聊:「你怎知我在这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0页 「猜的?。」清操把他的?头扳到自己肩膀上,反手抚了抚他的?鬍渣,「回去?帮你刮刮鬍子吧。」 「你为何总不喜我蓄鬍?」 「我此前所念的?净髮偈,并不全是玩笑,我愿你远离烦恼。」 他睁开条眼缝,偷望着她的?侧颜,然后往她的?颈窝处钻了钻,喉结滑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许是太累了,他睡了一路——这是他近一年来睡得最沉的?一次。 沉到梦中竟然没有烽火连天,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纷纭排陷…… 沉到清操红着眼睛,唤了他许久,他才张开眼睛。 「太困了……」他摸着她的?脸颊笑,发现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眼中闪过的?一丝痛楚,慌忙起身,去?揉她业已酸麻的?手臂。 「麻了吧?」他满眼心疼地嘱咐,「下次你要推开我。」 「嗯。」清操笑着点?头,「没想到你竟这么沉,比承道沉多了。」 待清操的?肩臂稍稍恢復些感觉,孝瓘挑开车帘,正?欲下车,却见门口站着两名谒者。 「殿下总算回来了。」谒者过来行礼。 孝瓘引清操下车,行叩拜礼,谒者宣读了圣旨—— 孝瓘加封高?阳郡公,增邑一千五百户,又赏下了大量的?金银绢帛。 清操见圣旨中只言进爵,未道加官,待谒者去?后,便问孝瓘:「陛下准允你卸职隐退了?」 孝瓘摇了摇头,「连兵符都不肯收走,还命我领兵去?送相王。」 「竟然忌惮若此……」清操禁不住忧心。 孝瓘宽慰她道:「卸职之?事,陛下并未驳回,大概是在试探我的?诚意吧。」 不久,朝廷公布了段韶的?死讯。 段韶的?后事可?谓极尽哀荣,规制堪比汉时?霍光。 天子高?纬亲临举哀,赐丧仪千段,温明?秘器,辒辌丧车等物,并赠假黄钺,使持节,都督朔并定赵冀沧齐兖梁洛晋建十二州诸军事,相国,太尉,录尚书事,谥号「忠武」。2 谥忠武者,出?将入相,匡佐之?功,为美谥之?极。 出?殡那日,孝瓘亲率军士仪仗,将段韶的?灵柩送至广平郡的?平恩县,并遣士卒在那里为段韶起冢。 孝瓘归来已近年关。 彼时?清操正?在描画神荼郁垒,以御凶魅。 瞧见孝瓘披雪而?入,遂从炉上取来暖酒,与他斟了一觞。 孝瓘饮罢,却是咳嗽不止。 「这是世家正?旦要饮的?辟恶酒,加了柏叶和椒花,最能散寒,你还是喝不惯吗?」 孝瓘饮了许多清水,才堪堪止了咳。 到了夜里,清操才知他咳嗽倒也未必是喝不惯柏椒酒的?缘故——因为他整夜都在咳嗽,快到天明?,他甚至要抱了被子去?外?间睡。 清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外?面炭火烧完了,你出?去?岂非加重病情?」 孝瓘歉疚地望着她,「这咳嗽恼人,累你也不得睡,我还是去?别屋吧。」 「左右天快亮了,待会儿唤府医来瞧瞧。」 「在平恩看过了,就是受了些风寒,逗引出?肺腑旧疾,没什么大碍。」 清操本还有几分困意,硬被他说清醒了,「不是说在姚襄断了三根肋骨吗?如何与肺腑相碍?」 「哦……」孝瓘抹了抹鼻子,「就是那伤,当?时?医士说也可?能伤及肺腑。」 「什么叫『可?能』?医士诊脉诊出?来的??」 「嗯……就……」孝瓘笑笑,「伤后吐了几口血,不过后来也没什么事。」 「你又骗我?」 「也不算吧……」孝瓘抓起被子,将二人裹在一起,声音痒痒地钻入清操耳中。 他见清操不应,便又道:「医士都拿不准的?事,我又何苦说出?来让你担……」 孰料话未说完,他已将被子披在清操身上,自己扶着床沿,好一通咳嗽。 清操无奈扯着嘴角,抚了抚他的?后嵴,又将被子分与他一半。 「那现在呢?」 「现在正?可?再向陛下请辞。」孝瓘终于舒缓过来,他转身回抱了清操,即使隔着寝衣,她仍能感到他指尖的?凉意。 「明?年春天,我们就可?以得空去?漳水畔看桃花了。」他说。 「真的?吗?」 孝瓘点?点?头,「陛下新进二兄为司徒,下一步也该准我卸职了吧。」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确是帝王善用?的?伎俩。 「我还是有些担心,倘你卸职……二兄和延宗会不会有事?毕竟千秋门下的?人或杀或贬,唯他二人无恙。」 「天子忌惮我,又何尝不忌惮斛律将军?宗室与勛贵,互为犄角,陛下不会坐视一端势大,更不至于自毁长城。我称病请辞,是为平敛锋芒,待将来时?机成熟,必再战汾北,剿灭贼戍。」 果然到了正?月,高?纬先是追赠已 故琅琊王高?俨为楚哀帝,而?后宫中传出?一些小道消息:诸如唐邕将任尚书令,备选太尉的?名单…… 然而?不久,陈国使臣的?到来却改变了命运的?走向…… 当?年侯景乱梁,梁主?萧衍被活活饿死,江南大乱,豪强纷纷趁势而?起。 齐国扶植萧渊明?,在王僧辩的?支持下在建康称帝。然而?此举引起了同袍陈霸先的?反感,他率军偷袭,俘获了王僧辩,废黜萧渊明?,改立萧方智为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1页 齐国虽不认可?,但陈霸先先后击败各路人马,渐渐掌控了局面,建立起陈国。 陈霸先在开国仅仅三年后便撒手人寰,因太子陈昌在周为质子,遗诏其侄陈蒨入京继位。 初登大宝,陈蒨面临的?时?局并不乐观。外?有齐、周两国的?巨大压力?,内有王琳、留异等群雄虎视眈眈。 陈蒨秉承着叔父的?勤政与节俭,对?内鼓励垦荒,对?外?宁乱静祸,在位七载,政治清明?,使江南因战乱而?颓败的?经济得以恢復。 陈蒨死后本将皇位传与太子陈伯宗,却被皇太弟陈顼谋篡。 光大二年十一月(公元568年)陈顼登临皇极,次年改元太建。 齐陈曾因废黜萧渊明?的?缘故而?交恶数年。 随着周国的?崛起,齐周的?两次大战,齐陈的?关系也随之?得到改善。 近几年来,双方聘使往来频繁。 清操与孝瓘本打算要去?漳水畔看桃花的?。 可?桃花开时?,陈国的?「妙简行人」才刚抵达邺下,豪族世家为之?倾动,漳水之?畔聚满了身着华服的?贵胜子弟、名媛闺秀。 所谓「妙简行人」就是皇帝亲选的?外?交使者,因关乎本朝的?形象,均是出?身高?门,风流文辩,自持威仪的?人物。 此番,陈国派来的?主?使是出?身琅琊的?王厚,副使则是吴郡陆琰。3 子弟们多是想望王厚风采,毕竟琅琊王氏乃天下第一巨族,簪缨不替,雅道相传;而?闺阁们则是来看陆琰的?。 「我就不懂,一个文弱书生有甚好看!」延宗带宝信来到兰陵王府,撇嘴饮下一大觞酒。 「你自是不懂。我听说这位南地公子,风神韶亮,容止闲敏,是故后宅宴饮,若不提陆琰,便觉乏味无聊。」宝信陪饮笑道。 「一看就是没吃过好东西!」延宗嗤之?以鼻,指着孝瓘道,「我四兄姿容俊美,文武兼能,怎地不比个书生强?」 他见孝瓘不语,又道:「我前些日让你邺下打马,你偏不听,现在让人攻城略地,打到家门口来了!」 「他若能在邺下常驻最好。」孝瓘夹了块糜腱放在清操盘中,「我并不想为人口中谈资。」 「你们是说陆温玉吗?」清操忽问。 孝瓘瞥了眼清操,「你也听过?」 清操点?了点?头。 孝瓘从清操盘中夹回了糜腱,放进自己嘴里。 清操看了他一眼,笑道:「方才你上朝时?,中书舍人李谔来府上,说南使陆温玉想请我去?夷馆切磋音乐,陛下准允了。」 不知是不是食了糜腱,孝瓘的?眼睛瞪得浑圆如牛。 延宗和宝信也瞬间提了兴趣,不过他们还没开口,孝瓘已冷声道:「阿胖,可?愿陪为兄到街上转一转?为兄要摧枯拉朽!收復失地!」 延宗正?饮酒,「噗」地喷了一地,然后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宝信强忍笑意,问清操道:「阿嫂认得陆琰?」 清操摇头道:「并不认得。」 「既不认得,就不要去?。」耳畔幽幽飘来一句。 清操扭头看了孝瓘一眼,「可?……事关蛮邦,陛下已经准允了。」 「陈贼狡诈,其中必有奸计,我这就向陛下进谏。」 他说完竟真要起身,却被清操一把按住,尴尬笑道:「若说全然不识倒也有些水分,据李谔说,实则有位故人想要见我。」 「故人?」在场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哪位故人?」孝瓘又补问一句,加强了些语气。 「那他倒不曾说。」清操挠了挠头,「不若还是去?夷馆看看,毕竟在邺下,能出?什么差池呢?」 送走延宗,孝瓘神情并不爽悦。 清操摇曳他的?衣袖,「咦?是生气了吗?」 「没有。」孝瓘冷着脸答,说完自顾自地步入内寝。 待清操洗漱完毕,见孝瓘已脸朝内里躺在床上。 清操刚蹭上床,只听孝瓘小声嘟囔道:「明?日……我陪你去?吧。」 「你为宗亲,身兼太尉,手握重兵,未得圣诏,私至夷馆……」 「行,我不去?了。」孝瓘扭回头,看了清操一眼,「你是不是特别想去??」 「嗯,挺想去?的?。」清操眨了眨眼。 孝瓘扭回去?,「那就去?吧。」 清操探起身看他,见他已然闭了眼,只是睫如蝉翼,还在微微颤动,显然远未睡着。 清操熄了白瓷灯,面向上躺好,准备去?见周公。 她这厢刚有些迷煳,却听身畔传来一阵咳嗽。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他那风寒扯起的?旧疾已好了大半,接连几天也未闻夜咳。 「怎了?」清操抚了他肩膀问道。 「没事。」他应道。 清操重又躺平,身畔又传来一阵咳嗽。 清操伸手抚了抚他额头,并不觉热,只道:「我与你倒盏清水可?好?」 「不用?。」他拉住她,「我没事。」 这回清操躺好,面向他的?后嵴,用?食指在他嵴上划。 「你在写字吗?」孝瓘问。 「嗯。」 「写的?什么?」 「你猜。」 孝瓘静了一会儿,想是在用?心感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2页 「什么?猜不出?。」 「茕。」她边说,边又写了一遍。 「这也太难了,谁能猜的?出?来?」孝瓘扭着头跟清操抱怨。 清操推他回过去?,「你接着猜。」 「还是茕?」 「对?。」 「白——兔——东——走——……」 孝瓘不念了,他一骨碌翻过身来,笑着捏住她的?手指。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你在刺讽我!」 「不是吗?瞧你今夜折腾的?……像不像只东走西顾的?……」清操「咯咯咯」笑个不停,原是孝瓘在挠痒。 「孝瓘,我……我错了……」 「郎君……妾错了……」 「殿下饶命……」 「啊!救命呀……」 孝瓘刚停下手,她却又笑吟吟说完,「的?兔子。」 孝瓘又要上手,清操赶忙揽上他的?脖颈,附在他鬓边浅语:「还有后半句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孝瓘干眨了几下眼睛,心间悟了又悟,「我是那么器量狭小的?人吗?我是担心你有危险。」 清操点?点?头,说:「不是。」 「不是你点?什么头啊?」 清操摇摇头,道:「是。」 孝瓘索性起了身,低头凝着她,「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清操双手俱挑起大指,道:「君子不器,大道无方。」 「这还差不多。」孝瓘满意地点?点?头,「我想好了,明?日扮作你的?侍卫,陪你去?夷馆。」 「你为宗亲,身兼太尉……」 孝瓘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使其无法再说下去?。 「我戴上兜鍪,旁人瞧不清我的?脸。」 次日天明?,孝瓘穿戴好身甲披膊,绾起髮髻,捆好额甲,腰悬宝剑。 「王妃,请。」 清操白了他一眼,无奈扯了扯嘴角。 夷馆果然门庭若市。 挤满了拿着名帖、礼物请求拜望的?世家子。 为了避免引起混乱和麻烦,李谔命驭夫把车赶到西门。 本想着那边清净些,却不料旁门处拥了许多小娘,人人怀中抱个竹篮,篮中尽是瓜果。 清操戴好软巾垂裙帽,从车中走下来。 几名侍卫在前开路,想上手拨开那些小娘又觉不妥,只得吼道:「让一让!」 小娘们哪里肯听,只管簇在门口,不知在吵闹些什么。 清操拉了其中一人道:「我刚从东门过来,见到陆郎在那里招待宾客呢!」 那小娘兴奋地亮了眼睛,「真的?吗?」 「姐妹们,陆郎在东门,咱们去?东门!」 小娘招唿着同伴往东门去?,人瞬间少了一大半。 清操又拍拍挡在前面的?人,「陆郎在东门,快去?东门呀!」 清操以为这些人未听见她刚才的?话,是故又重复了好几次,怎料剩下的?女郎对?她翻了白眼,「谁要去?看那南蛮?」 「南蛮?」清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看陆郎?那你们来夷馆做什么?」 女郎瞪了她一眼,「来对?线啊!」 「原本大家都是喜欢兰陵王的?,一起吟诗作曲,怎知南蛮来了,突然就出?了这些墙头草!」旁边一人打量着清操,问道,「怎么?你也是来看陆郎的??」 「不……不是……」清操连连摆手,「我是过路的?,麻烦借个道。」 女郎们见对?手走了,倒也无兴趣在夷馆继续守着,纷纷散开了。 清操一边赔笑, 故作无意地看了眼孝瓘,用?力?拉低了他的?额甲。 「哎,哎,看不见东西了……」他嘀咕道。 中书舍人李谔是接待使节的?主?客郎。 大概人多混乱的?缘故,李谔也是姗姗来迟。 他先与清操行礼道歉,又道:「说来委实唐突。昨日洗尘宴上,陆琰与几位博士论琴,博士们俱不善音律。为了圣朝颜面,下官本想在太乐署寻几名协律郎过来,但那王厚嫌弃协律郎出?身低微,陆琰更是直言要与郑氏《龙吟》传人切磋。下官无奈,只好如实回禀了陛下……」 「李大人无需客气,能为圣朝尽绵薄之?力?,乃妾之?幸也。」 说话间步入正?堂。 堂中设一帷幕,李谔请清操坐在帷幕后面,孝瓘抚剑站在清操身侧。 清操抬头瞥了他一眼,嘴角衔笑,轻语道:「果然是君子不器,昭君与樊哙兼能啊!」 孝瓘自鼻腔深处「哼」了一声,表达了心底最强烈的?抗议。 清操强抑笑意转回头,但见帷幕外?面李谔正?引着南使诸人入座。 走在最前面,最是气宇轩扬的?应是王厚,他落座在主?宾位上;坐在他旁侧的?想来就是陆琰——只是隔着帷幕,影影绰绰地看不清相貌。 耳畔传来轻声浅笑。 清操一歪头,小声诘问:「你笑什么?」 「没笑啊。」 过了一会儿,又不甘补上一句,「咫尺天涯,看不清楚。」 外?间宾主?已开始寒暄。 如果说大城壕堑是武将们的?战场,那这小小夷馆便是文臣们的?阵地。 看似寻常的?聊天,实则处处玄机。 双方都把唇枪舌剑、话中藏锋演绎得淋漓尽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3页 席间上了一道佐酒的?鲭鲊,王厚脸色一沉,停了筷子道:「我听说邺中鹿尾才是最好的?下酒菜,不知今日能否品尝呢?」4 鲭鲊即五侯鲭,乃是汉时?京兆尹娄护整合五家诸侯的?珍膳而?烹饪成的?杂烩。 夷馆给南使上这道菜,显然有要对?方称臣的?意味。 王厚自不肯食,他反问为何没有邺中鹿尾,是在用?秦失鹿而?天下共逐的?典故提醒齐人,你们虽窃居中原,得到的?也不过是条「鹿尾」。 李谔微微一笑,道:「尊使说的?是哪种?鹿尾?我听说江东有种?作法,先把鹿杀了埋在地里,等腐了再挖出?来吃,据言也叫鹿歹委(wei)。」 王厚还想再说,旁边的?陆琰触了触他衣角,然后道:「昨日琴会意犹未尽,今日可?否继续?」 李谔指了指帷幕,「我特为尊使请来了《龙吟》传人。」 众人皆望向清操。 王厚一望里面的?人影,似觉逮到了报復的?机会,道:「温玉怎可?与女子论琴?荥阳郑氏也算豪族,怎地人才凋敝至此?」 清操听他们方才那一番舌战,不禁手心出?汗,此刻矛头指向她了,心内愈加紧张。 她虽不善机辩,却也有自己的?法子。 她从旁取琴,置于案上,指尖吟猱。 琴音如截竹而?吹,坚脆有力?,宽宏澹荡,龙吟十弄,一气呵成。 一曲终了,在场皆静。 余音裊裊,仿若仍在梁间。 陆琰率先鼓了掌,旁人才陆续鼓起掌来。 清操却道:「我乃兰陵王妃,籍在玉牒,不赀之?躯,陆使君若无我这样的?琴技,当?真不配与我论琴。」 陆琰赶忙站起来,走到帷幕近前,躬身一揖道:「陆某意往神驰,随曲中之?龙吟于水底,游于松涛,翔于九天,是谓三生有幸,感佩不已。」 清操缓了辞色,问道:「不知使君有何擅长之?曲?妾愿与诸君共赏。」 陆琰沉了沉,道:「陆某的?琴技并非家传,乃我自己喜爱,今逢盛筵,心中遂生一曲,奉于王妃与舍人。」 他说完,转身回到座位。 案上已置好一床古琴。 陆琰低头抚琴。 他一袭纁袍,雪清玉瘦,如寒夜翠竹,秋江白鹤。 然而?,他指下的?琴音却与他的?气质截然相反。 起音便是急吟,犹如淙淙溪水直奔江河而?去?,而?后大猱,似见烟波浩渺的?宽阔水面,随后声音再次转急,百舸争流,千帆竞发,铿锵激盪…… 琴音却在最昂扬处,戛然而?止。 大家一时?还未晃过神来。 清操开口道:「使君此曲颇有些中流击水的?意味。」 陆琰朗声一笑,「说句僭越之?言,王妃可?谓陆某知音,此曲确名《击楫》。」 他此言一出?,孝瓘手下的?剑都在「嘶嘶」出?鞘。 倒非是为着陆琰对?清操的?僭越之?辞,而?是中流击楫的?典故——那是晋时?祖逖行至中流,敲着船桨起誓,要清除夷狄,收復中原。 夷馆中,所有齐人的?脸色也都变得十分难看。 「使君的?曲子磅礴大气,妾没有那般胸襟格局,只有一村野小调相和。」 清操说着,缓拨琴弦,边弹边吟唱道:「荆山为上格,浮山为下格,潼沱为激沟,并灌鉅野泽。」 弹完,她故意笑了两声。 就是这两声笑,把空气凝住了。 当?年梁武帝北伐,为了水淹北魏控制的?寿阳城(今安徽寿县),听信降人王足的?计谋,抽调丁役二十万人,耗费铁器几千万斤,企图在淮河上修建拦河大坝浮山堰。 然而?最终的?结果,寿阳仍在魏人手中,浮山堰却被淮水沖毁,下游十余万梁国百姓被洪水捲入大海。 清操吟唱的?这小调,正?是王足向梁武帝献计时?所引的?童谣。 过了好半天,李谔才陪着干笑了两声,道:「长江是天堑,想渡江也不是容易的?事。却不知到了冬天,会不会结冰呢?」 陆琰把目光从帷帐移向李谔,答道:「长江不会结冰。我听闻黄河的?某些河段,到了冬日可?载车马?」 李谔点?了点?头,「确是如此。《水经注》上说,若在河冰上见到狸猫的?脚印,就可?行人了。」 「陆某以为此处记载怕有谬误,狸当?为狐。」 「为何呢?」李谔问道。 「狐性多疑,虽能勘冰,却实在是它的?短处。」 孝瓘听他们后面的?对?话,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小声对?清操道:「你还未见你那位故人呢吧?」 清操经过刚才的?场面,早就忘了这遭,「亏得樊将军提醒。」 「哪个是『烦』将军?」 「我是说『樊哙』樊将军。」清操笑道,「待会儿我让李谔安排一下,在后舍见面。」 酒筵之?后,李谔把清操请至后舍。 舍中茶香四溢。 「这是南使特意送给王妃的?蕲春茶。」李谔指了指案几上的?茶瓯,「请王妃品鑑。」 清操心中一惊。 他说完,正?要转身出?去?,瞥见那个额甲煳了半张脸的?高?个侍卫,竟还木桩一般杵在那里,遂对?他使了使眼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4页 孝瓘却似没看见。 「这位使君,廊下备了饭菜。」李谔提醒道。 清操扭头看了眼孝瓘,「对?了,你还没吃饭。有那卢安生在外?间值守,你出?去?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 他虽飢肠辘辘,但瞧见清操最爱的?蕲春茶,断然不肯出?去?了。 李谔难免咋舌,头回见着这么忠于职守又蛮横无理的?侍卫。 「王妃慢慢饮茶,下官先行告退了。」李谔道。 清操品着蕲春。 过了一会儿,门帘一动,走进来个清俊的?小郎君。 ** 这章含糖度还可?以吧?我就是个专业写的?,苦手。 胡与汉 过了一会儿, 门帘一动?,走进来个清俊的小郎君。 「奴婢避 尘叩拜王妃。」 「小郎君」双膝一落,给清操行了大礼。 清操和孝瓘同是一惊。 没?想到陆琰口中的故人竟是避尘。 清操连忙放下茶盏, 起身将她搀扶起来。 「你已不是奴婢了。」 「是, 王妃大恩,归还了我的奴契……」她抬头时, 满面泪痕。 避尘是清操出?嫁时, 从荥阳带到邺城的奴婢。 清操被牵涉进痴巧的细作一案, 怕累及到她, 明里带她上了大归的马车, 实则在去洛阳的途中将卖身契还给了她,又送她不少银钱权作归乡路费。 她初时不肯走,清操将事情的严重性如实告之, 避尘也不得不含泪离开。 「分别之后, 你没?有回家乡吗?」清操问道。 「自是回了。」避尘嘆了口气, 「若是不回, 不又成?了流民……」 「而今怎么会在这?里呢?」清操的口吻中不乏警觉。 「回扬州后,我跟着族叔过活。凭藉王妃赏赐的银钱, 族叔开了买卖, 生意不错,他还把收益的一半给了我, 半点没?有偏私。婶娘为我说了门不错的亲事, 本打算过了年就成?婚,谁料朝廷突然把几千头突厥马送到州中,强迫商贾购买。族叔无奈, 拿出?多年积蓄购入一头,本想着育出?马驹再?卖, 也能勉强回本。此时西面起了战事,官府下令搜缴民间马匹充作军用。族叔气得一病不起,不久亡故,婶娘带着家当改了嫁。鑑于我家的情况,男方?也来退亲。邻人劝我回乡下种田,然而此时先帝给淮南的优復已期满,除了田赋又加了许多杂税,莫说我一女子,便是家有三五丁男也难交足……」 忆起往事,避尘不禁红了眼睛。 她望着清操,深吸口气道;「我不得已流亡江南,幸而遇到了陆侍郎,他买我为妾,对我十?分宠爱……」 清操听?罢笑了。 「所以你是为了他来见我的吗?」 避尘点了点头。 「他……想见殿下一面。」 「谢谢你的蕲春茶。」清操端起茶盏,掩袖饮了一口,「可?我不会为你传话的,私会别国使节是死罪。」 避尘搓了搓衣角,再?次跪在清操面前,「此番来见王妃,的确是受陆郎驱遣,但我也是为着齐国百姓啊……」 「此话怎讲呢?」清操缓缓放下杯盏。 「王妃不答应我的请求,我便不会讲。」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但你可?以在这?里把话讲清楚……」她说着,扭头看了一眼孝瓘。 避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眸子陡然一缩。 「殿……」 清操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也慌忙捂了嘴。 「可?我只是个婢妾……我不知从何?说起……」 「那便从狐性多疑说起吧。」清操笑了笑,「谁是陆使君口中的狐狸?」 避尘咬了咬嘴唇,小声答道:「齐。」 「若得南方?助力,狐狸敢不敢过黄河去取周国?」她补充了一句。 「此等大事,两?位使君应当在国宴上正式提出?。」清操答道。 「昨日已呈了国书,却不见天子召见。」避尘嘆了口气,「其实去年来时就提过了……那时西面战事未了,齐朝尽是鼠目寸光之人。陆郎用狐疑已是存了颜面,他想说的是『鼬性多预』。」 长夜未央。 清操在小炉上煮蕲春茶。 孝瓘按着上腹伏在桌案上。 「我的饭呢?怎么还没?送过来?」他垂死问道。 「刚不是把南使送的车螯和海蟹送往厨下了嘛……」她端着一盏微炙的茶放在孝瓘手边,「来,先垫垫肚子。」 孝瓘皱眉道:「你听?听?这?像话吗?」 清操被他逗笑。 「谁让你非跟我一天……廊下有饭也不肯吃。」 「我还不是担心你……」他拉着清操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揉揉。」 清操在他的胃脘处轻轻画圆。 「孝瓘,我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可?是……天子恐怕没?有那样的心思……」 孝瓘弯肘抚额,道:「这?不是好?机会。」 「你不是一直想把西贼赶到黄河以西去吗?若能与南人连和,也许可?以更进一步。」 「这?些年与西贼两?场大战,百姓需要休养生息。」 「这?才?是你同意请辞的原因?吧?」 「我也不是铁打的。」孝瓘淡而一笑,「连年征战,伤病交加,我的确感到身心俱疲。更何?况,出?了琅琊王的事……你说来日方?长,我亦觉如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5页 清操望着那双熟悉的桃花眼。 不知何?时起,那里面的晣晣星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可?名状的疲惫。 忽然觉得眼底涌起阵阵酸楚,她赶忙低了头去。 「那便不要理会陆琰了。」 「不。我要上书陛下,促成?与南地的连和。」 清操微颦。 「这?是为何?呢?」 「当年萧翁昏聩,自请侯景入朝,搅得江南大乱,我们与西贼都?趁机接管了不少州郡。这?些年陈氏稳住了南方?的局面,自然想要收復失地。今日陆琰在夷馆演奏中流击楫,就是向我们展现北伐的野心。若我们不与之连和,那他们就会去找西贼。到时候,我们的局势会变得十?分被动?。」 「所以就算现在不是好?的时机,也要与南人共伐西贼?」清操道。 孝瓘闭目按着眉心,「以攻代守,御敌于国门之外。须得打赢这?一仗,才?可?得数年缓息……」 「可?你的身体……怕是吃不消……」 「我若能像相王那般……就算是善终了。」他悽然一笑,「你忘了,我解错了题,本不应得善终的,我现在也是为自己挣一个好?结果。」 清操从他的寝衣中抽出?手,慢慢直起身子。 他已是功高震主,又因?琅琊王的事招来诸多猜忌,那个被奸佞与小人包围的天子会为国家大局而捐弃前嫌吗? 车螯和海蟹已经烹好?放在桌上。 孝瓘剥好?了一只蟹钳,蘸了醋汁,在清操嘴边晃了晃。 「我饱着,你不是饿得胃痛?」清操把蟹钳推还给孝瓘,「快吃吧。」 孝瓘只管塞进她口中,「这?还有一只。」 「你在想什么?」他边剥另一只边问她。 「孝瓘,你忘了吗?等你卸职,我们要去漳水畔看桃花的……」她嚼着蟹肉,红了眼眶。 「清操……」他扎着满是蟹汁的手,不知所措——曾经,不管他做出?多蠢的决定,她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他。 「算了……」清操擦了擦眼角,「若又未赶上这?一春的桃花,我们就去硖石山寺,我想与你再?赏一次珏山明月,你歌啸,我弹琴,好?不好??」 「好?。」他应了。 从那日之后,孝瓘又开始忙起来。 他先在尚书省找到李谔的奏表,随附了南人求盟的国书,但无论是奏表还是国书,皆被留置。 他命人把这?都?抄在朝报上,拿到解卸厅传阅。 斛律光正在指着鼻子尖大骂骆提婆,骂他私占了晋阳马场,破坏军务。 此时斛律光已接替段韶,进为左丞相。 骆提婆虽为天子宠臣,心中再?气闷,也只得夹着尾巴听?训。 斛律武都?把朝报放在父亲手上。 斛律光只瞥了一眼,便移不开了,待他完完整整地把李谔的奏表读完,目光便转向了孝瓘。 孝瓘手执笏板走到斛律光身边。 斛律光没?有同孝瓘说话,却又拽过骆提婆。 「你刚还跟我狡辩,说现在局势平稳,不打仗了,你看看!」他指了指朝报,「又要开战了!」 骆提婆刚被骂傻了,这?会儿又被拎过来,脑袋都?是懵的。 「怎……怎么回事啊?」 这?时延宗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脸兴奋地笑道:「听?说了嘛?宇文护那老?贼死了!」 大家都?提了兴趣,纷纷围拢过去。 「怎么回事?」孝瓘问道。 「不入皇陵,没?有谥号,几个儿子也被抓了。」延宗道,「祢罗突挺有种,也算替他兄弟报了仇。」 祢罗突是周帝宇文邕的鲜卑名。 权倾朝野的宇文护被皇帝宇 文邕给杀了——显然,周国内部起了波澜。 「我甚至怀疑南蛮早就得了这?消息。」斛律光望向孝瓘道,「天时地利,咱这?一下子,定能打到长安去!」 当日早朝,斛律光和孝瓘力主接受南陈的盟约,共同攻打周国。 高纬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好?容易抵挡住周人两?次进攻,他们不来就算不错了,哪还能主动?去招惹? 他先看阿那肱,再?看骆提婆,见他俩都?低着头不言声,刚想问韩凤,却见一个手拄拐杖的盲眼人出?班请奏。 高纬瞬间眼前一亮。 不管是此前建议先帝禅位,还是后来为陆令萱请封太后,高纬和陆令萱对他的才?能都?很满意。 「祖珽,你快说说。」高纬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陛下,臣以为相王与太尉所言不妥。」祖珽果然不负君望。 但他此言一出?,朝堂上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了。 斛律光对这?个瞎眼的汉臣厌恶至极。 此人极其聪明,善于钻营,但为人自负,常对鲜卑武夫嗤之以鼻。 即使是面对斛律光,这?样名震关西的累世?大将,他依旧高谈阔论,全然不放在眼里。 斛律光冷「哼」了一声。 「启禀陛下,臣辖管度支,只说一句话,河清至今,圣朝与西贼两?场大战,近乎耗干了国库,实在无力支撑再?度西征了。」 「精简宫中、府中用度,将荒地质押给佛寺,让冗僧来开垦……我一个带兵打仗的粗人随随便便都?能想出?几条来,你肩负度支之责,怎地还比不上我?若干不了这?差事,趁早辞官归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6页 祖珽退了回去。 高纬随着他垫退的脚步,深深嘆了口气。 「那……那就依相王与太尉吧……」 高纬话音刚落,阿那肱突然出?列,道:「与陈氏连和为情势所迫,但臣有一事望陛下斟酌。南使的国书中提出?想要以浐州作为连和的条件,看似为了在江北更好?的牵制西贼,实则是在齐土上插进一根钉子。若来日他们转攻我们,对我们必会非常不利。」 「阿那肱说得对。朕绝不同意浐州南归。」 「臣以为先将连和的方?向定下,具体条件可?以再?谈。」孝瓘言道。 「那就谈谈看,谈到朕满意为止。」高纬看了眼李谔和祖珽,「此事交由你二人负责。」 那日下朝之后,高纬又犯了疯病,拿着刀见人就砍。 直到陆令萱挺身将干女儿穆黄花护在身后,「求陛下看在黄花为您诞下太子的份上,饶了她的性命吧……」 高纬这?才?揉了揉眼睛,把刀一丢,一把将穆黄花拽进怀里,「美人……美人……是朕气煳涂了……」 「陛下不要生气了……莫要气坏了身子……」穆黄花抚着高纬的胸膛。 「那些人就是嗜血的野兽!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肆无忌惮地杀!杀!杀!」 他鸷戾地自言自语,过了半晌,又长长地嘆气,「也是我太笨了……竟会相信高长恭会放弃兵权的鬼话!我才?进高孝珩为司徒,他闻着味了,立刻跳出?来说要西征!干阿奶说得没?错,那副鬼面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穆黄花给陆令萱递了一个眼色。 陆令萱立马会意,道:「他们……那些人的确是狂妄自大,目无君上。但俗语说『打蛇七寸』,陛下若要处置,也应从『七寸』开始……」 「朕何?尝不想砸烂那『七寸』?」高纬低头看了眼穆黄花,见她正用一双盈盈泪眼望着自己,「在我心里,黄花才?是皇后,其他人,都?是被逼无奈……」 齐陈连和从春天谈到了夏天。 期间周国聘使来了一次,朝堂上出?现了许多放弃连和,东西修好?的声音。 但齐国的战略方?向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陈国迫于压力,修改了几次国书。 然而,就在陈国准备同意将连和的条件从浐州,变为一起瓜分川蜀、荆州等周国控制的地区之时,主使王厚突然暴毙而亡。 避尘连夜来到兰陵王府,把这?件事告诉了清操。 「是夹带在世?家子弟赠送的礼物中的。」避尘描绘着那件暗器——一只精巧的小匣,内藏机关,王厚打开看时,一根毒针自内弹出?,正中他的眉心。 主使在夷馆遇刺是关于两?国关系的大事,何?况还在这?个节骨眼上。 「陆使君准备如何?处置呢?」 「陆郎说,两?国连和,非一人之私,乃兆庶之赖。他决定暂时压下此事,只说主使突生急病,后续的事情由他来主持完成?。但他务请殿下查明真兇,不可?让有心之人破坏连和。」 「陆使君能以大局为重,妾身感激敬伏。」 清操说着站起身,裣衽为礼。 「王妃……使不得。」避尘连忙将她扶起。 「殿下还未回来,待他回来,我必如实相告。」 避尘看了看窗外,旷远的夜空中孤悬的一弯冷月。 「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清操苦笑道:「这?些日来一贯如此。」 虽说孝瓘惯常忙到子时才?回府,但眼见要到四更天了,后苑马厩还没?有动?静。 清操躺在床上,迷迷煳煳地睡着了。 她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是否做了梦,只觉得一阵心悸后,勐然间醒了。 细听?耳畔的更鼓,正是四鼓,看来她这?一觉并没?有睡很久。 墨汁般的夜空此时已加进些白垩。 清操没?有持烛,仍可?依稀看到一个人影倚窗而坐。 「孝瓘?」她掀被起身,试探着走向窗边,「都?没?听?到马啸声,你一个人走回来的?」 扑面而来的酒气,加快了她的脚步。 「你怎么了?」 她俯下身,扶撑起他的肩膀——她的心里慌极了,在一起这?么多年,她从未见他醉成?这?般模样…… 他睁开条眼缝,又很快闭了。 「你醉了……我扶你到床上睡吧……」 「清操……」他重又睁开眼,眼白处尽是猩红的血丝,「我没?有醉……我想醉……却……怎么也醉不了……」 清操望着他,他的眸子湿漉漉的,像一泓清澈而死寂的潭水。 她坐在他身边。 「孝瓘,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抓起案上的酒,勐灌了几大口。 「天子杀了相王。」 「相王?斛律……斛律将军……何?时的事?」 「今天早晨,天子把相王传至凉风堂,听?闻仍是苍头刘桃枝下的手……」 清操不懂。 「天子为何?要自毁长城?」 「近日街头巷尾流传着一首童谣。」孝瓘继续灌酒——那酒分明极辣,到了口中却似白水,「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 「谣谶!又是谣谶!」清操想起孝琬的惨死,「把人名嵌进童谣,再?辅以一些隐喻,如此拙劣把戏,竟会让天子杀死国之柱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7页 「天子下午传召了诸王。说相王曾军逼帝京……家中藏有弩甲,奴僮千数……意图谋反……」 他饮的终究是烈酒。 烦恶之感在胸臆与胃脘之间来回徜徉,瞬间翻涌上来,他难以遏抑,只抱着唾桶,吐得昏天黑地。 吐过之后,他的神智愈加清明。 他擦净唇边污物,颓然躺落在蓆子上。 「天子免除了我尚书令的职官,进为大司马;领军将军阿那肱,加并省尚书左僕射,率五千兵马,与我同去晋阳。」 清操听?罢,指甲扣紧了肉里。 显然,斛律光一死,勛贵与宗室互为牵制的平衡已然打破,皇帝高纬立马虓夺了孝瓘的实权,却又怕他立马反了,所以加进大司马这?样的头衔,享受更高的荣耀和更多的俸禄。 同时,让他与手握实权的阿那肱去晋阳,因?为那里有亟待安抚的斛律旧部。 孝瓘在晋阳得不到任何?兵权,却需要面对滔天的怒火和憎恨。 「去不得……」清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在夏末的天气里,竟无半分暖意。 他闭目,良久无言,却终是说: 「我采邑食干,不能凭白受此朝寄,更要对得起成?千上万庶民的供养。」他开眼望着清操,「可?以 不是我,但也可?以是我,既然是我,那便是有再?多忿恨,亦不可?辞。」 清操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擎起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又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呵气,待他的指尖稍稍有了温度,她才?道:「至少……不能与阿那肱同去。他的身份……」 「在平阳,我提醒尉相贵,要他即刻处置侯明,可?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孝瓘深吸了一口气,「侯明正是领军府放在他身边的人,他不敢轻易动?他!」 「是阿那肱在庇护他?」 「后来,我上表参阿那肱通敌,第?二天奏表就被送回来,侍中韩凤让我驳正违失……连相王都?曾劝我,让我看在阿那肱鲜卑武人的份上,不要再?深究下去了……相王太看重胡汉之别了……」 「这?世?间善恶若能以胡汉来分,倒是简单了许多……」清操嘆了口气,「只不过,人心叵测,最是难以捉摸的。」 残星西坠,东方?既白。 孝瓘站起身,抻了抻衣袍,摘下墙上的宝剑,欲出?门去。 清操在心间盘桓了半宿的话,也不得不出?口。 「孝瓘。」她叫住他。 孝瓘用剑挑着帷帐,半侧着身子等她。 「昨夜避尘来见,说主使王厚遇刺身亡……陆琰本想要压下此事,继续……」 他没?有全然转回身,而是缓落了手中的剑,任那帷帐随风而曳。 「不重要了……」他轻轻笑了几声,「唯愧对先帝与老?将军……」 孝瓘去往晋阳不久,陈国使团悄悄离开了邺城。 他们没?有公布主使王厚的真正死因?,依旧说是急病而亡。 与此同时,周国派遣使臣杜杲来到建康,见到了陈国天子陈顼,希望两?国能够张旃(zhan)拭玉,修好?如初。 去晋阳的路上,阿那肱跟孝瓘反覆说,天子十?分后悔杀了斛律光。 「都?是那些汉臣和弄儿的挑拨!」他说。 见孝瓘不接他话,又继续道:「主要是那个汉人瞎子,斛律在解卸厅,瞎子打马自他面前过,也不知打个招唿……不过想想,祖珽他是个瞎子,哪里知道斛律坐在那里呢?」 「反正二人自此结了仇怨。祖瞎子买通将军府参军封士让,告发斛律家中藏有兵器,还有骆提婆也在一旁帮腔,他原想娶斛律家的庶女,因?身份低微被拒了,也是怀恨在心。我和韩凤是一直不信的。果不其然,祖瞎子带人去抄,只发现了弓五十?,箭一百,刀七口,槊两?只,还有二十?根枣枝……」 「至尊也是追悔莫及……遂下旨,仅明月一人伏法?,绝不株连家人。」 孝瓘听?他说完,心中更加难受。 落雕都?督一生戎马,屡建奇功,最终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常言说,飞鸟尽,良弓藏。 孝瓘是真没?想到,天子高纬会在枭鸟布天之时,自折了良弓。 他轻嗤地笑了一声——天子真的会放过斛律阖族吗? 斛律氏乃是高车族六大部落之一。 祖先常在漠北游猎,曾被北魏视为匈奴后裔。 斛律部在道武帝时,归附了北魏朝廷,镇守怀朔抗击柔然。后天下大乱,第?一领民酋长斛律金,带领族人投奔高欢,渐渐成?为齐国最中坚的军事力量。 斛律金死后,斛律光承袭的不仅仅是父亲的爵位,还有一支忠心耿耿的高车族部曲。 孝瓘初到晋阳时,宣读了斛律光谋反,其余家口不受株连的圣旨。 斛律部曲人人面无表情,便似一个个陶土俑人。 「比想像中顺利些。」阿那肱拍着胸脯,舒了口气——刚刚读圣旨时,他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 孝瓘没?有说话。 他只一眼,便从那些人的目光中看到了凛凛杀气,他们不说不动?,只是不想给相王的家人惹来事端罢了。 「我听?说斛律光性格残暴,治军严苛,我们现在要对这?些士卒好?些,也好?收买人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8页 「如何?好?些?」 「取消一些没?用的训练,比如技击、列队之类的,让他们比别部晚起一些。若个别士卒有不妥之处,也不要施以威刑,动?不动?就棍棒鞭笞的,实在太暴烈了。」 「将军在领军府,就是这?么带兵的?」 阿那肱点了点头,「我与将士们亲如手足,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去曲坊听?龟兹小调!」 孝瓘意味深长地挑了挑长眉,「比如靖水曲坊?」 阿那肱哂然一笑。 「那种贼窝我怎么会去呢?殿下不要无端猜测。我早说过,殿下应该一如既往地选择对的路,这?样才?能成?为国之柱石,屏障贼寇啊!」 然而,孝瓘并没?有按照阿那肱的建议去练兵。 不但没?有取消技击,列队之类的操练,反而加长了时间和难度。对于那些懈怠的士卒,也延续了斛律光的威刑。 因?为孝瓘太清楚,对于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士来说,武备废弛就是自断生路,会让他们心中生出?疑虑——朝廷不再?信任他们,不会再?有军功封赏,甚至有可?能把他们派到最危险的地方?作为某种战术的消耗品。与其如此,不若反戈一击,为相王报仇雪恨。 孝瓘做出?的改变是,把骑兵曹和外兵曹放在一个校场上训练。 初时分开,各练各的。 过几日,开始让二者对练搏击。 胡骑本就瞧不上汉卒,斛律部心中更憋着对汉人的火,拳脚格外狠戾。 外兵曹的郎中跑到阿那肱那里哭诉,说不少人是今年募来的新兵,根本没?什么基础,这?般打下去,怕是要生逃兵了。 阿那肱转述给孝瓘。 第?二天,孝瓘便令胡骑与汉兵卸了各自不同的甲冑,仅着统一的绯色戎装,然后把队伍重新编排,使一伍之中,二者兼有。 他把队伍分成?四军,头上插四色羽毛,再?次进行技击和战阵训练。 凡见有微词之人,他便从中挑拣出?来,以「惑乱军心」的罪名鞭扑一百。 对于那些表现优异的士卒,则无论胡汉,皆予以重赏。 随着训练科目的增加,斛律部的戾气削减了不少,更多人会把精力放在拳脚箭术和阵法?演练上。 孝瓘把一份文书交到阿那肱手中:「日后两?曹的伍长和什长,要按武册上的成?绩来选拔,不再?父子相袭。」 阿那肱接过来一看,竟发现有些汉人成?了骑兵曹的伍长和什长,而骑射不好?的胡人被放进了外兵曹里。 阿那肱摆了摆手,「日常训练也就罢了,但胡汉终究有别,并省从来没?有这?种作法?。」 「我乃当朝大司马,是我在交代你做事,不是徵求你的意见。」孝瓘目光凌厉,与平时温和的态度迥然不同。 阿那肱忽然明白了天子高纬为何?会那般怕他——他有一种号令三军,锐不可?当的气势,不禁令帝王担心,若这?样的人有任何?不臣之心,帝位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阿那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按照孝瓘的意思整编了两?曹。 然而,这?道命令便似一盆冷水泼在了油上,骑兵曹内部瞬间炸开了锅。 「区区汉民,凭什么作我的伍长?」 「我屡破贼戍之时,这?些汉人还在种地呢!」 孝瓘为此在校场讲武。 让那些心中不服气的胡人与择选出?来的汉兵竞技。 现在的胡骑早不同于当年的「百保鲜卑」,许多人拿着远高于汉兵的食俸,养尊处优,却疏于训练,此时哪有胆量上台竞技。 唯斛律部的族人,本就一腔怒火,又见自己营中的伍长、什长换了人,甚至有些是素日里最瞧不起的汉人,不禁纷纷跃上台去,想要一较高下。 然而竞技的项目,不仅有骑射,还有许多步战阵法?和技击之术;且汉兵本就人数众多,遴选出?来的都?是久歷战阵的勇士,又存了要为汉人血性正名的心思。 几个回合下来,斛律部的族人竟是胜少败多。 「这?不公平!」斛律部中一人站出?来,对孝瓘吼道,「既是骑兵曹选人,自然要比骑射,拳脚功夫和阵法?有什么用?」 胡骑纷纷响应。 孝瓘向前走了几步,认出?讲话的人,正是斛律孝卿。 他家祖上也是武川镇将,其父斛律羌举是斛律部中的一位酋长。 「若战突厥,骑马穿插奔袭,十?分重要;但若与西贼为战,攻城略地,技击和阵法?是取胜的关键。当年段老?将军带领骑兵诱敌上邙山,最终也要下马拼杀才?沖乱了敌军。东西交界多是山川大河,骑兵的优势并不明显,骑兵曹中的将士必须加强步战的能力。」 他艰涩一笑,又道:「若非河水上冻,我甚至要让你们去比一比凫水。」 下面的士卒未听?明白他最后一句话,斛律孝卿却是听?懂了,他默默退回了队伍。 眼见日暮,比武也已结束,斛律部的族人悻悻离开了校场。 孝瓘望着他们落寞的背影,恍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与斛律武都?的那场对射。 彼时,他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希望与明月将军共战沙场,是故不惜自伤也想要弥合矛盾。 他笃信兵法?上说的专一则胜,离散则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9页 而今,依旧因?为这?个原因?,他要亲手肢解斛律部曲…… 虽然表面上是按武册成?绩整编两?曹,但实际上动?静最大的还是斛律部曲。 先从伍长什长,再?到下面的士卒,一点点拆分,虽然损失了齐国最精锐的骑兵,却也能避免军中譁变的风险。 更重要的是,他要的专一,是胡与汉的专一。 这?是齐国军队的沉疴痼疾了。 唯有在巨大的危机面前,才?有可?能往前推动?一点点。 然而偏在此时,朝廷的文书到了。 定州刺史独孤永业,率两?千兵马去了幽州,在长史厅上斩杀了斛律光的弟弟——一直镇守在幽州,抵御突厥的斛律羡。 天子同时下诏,斛律家族满门抄斩,斛律皇后废为平民。 腊月寒风刺骨,大雪纷飞。 在晋阳西南十?五里处的斛律金墓前,斛律部族人踩着厚厚的积雪,络绎汇集在一起。 他们手中提着酒壶与胡刀,眼中蓄满了泪水。 他们长跪在馒头冢前,任白雪覆盖了身躯。 「可?汗赫赫悬灵,斛律部族人顿首!」 他们落膝叩拜,将酒泼洒在地,风雪一凛,速速凝成?了冰凌。 鲜血落下,渐渐染红了冰凌。 嫠面割耳,血泪横流,这?是高车族祖先的丧俗,自他们归附北魏后,便依鲜卑习俗,不再?延续了。 此时此刻,他们哀痛至极,仿佛唯有此俗,方?能稍稍疏解。 突然,身后传来马蹄碎乱之声。 众人望去,只见火光如昼——他们已被团团围住。 一声战马长嘶,为首正是大司马高长恭。 「来人!速将这?群反贼剿灭!」孝瓘身侧的阿那肱一抬手,对士卒下了命令。 然而,那些人手执火把,一动?未动?。 孝瓘按下了阿那肱的手。 他翻身下马,向着斛律金的坟冢走去。 吉莫靴踩在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待走近了,他才?看到斛律金的冢边,有几座新起的坟。 坟前无碑,坟内无尸。 一名小将从雪中跃出?,张手拦了孝瓘去路。 孝瓘认得他,他是二兄府上记事秦方?太的儿子秦爱1,一直在斛律军中做录事参军。 「大家只是来此祭奠,并没?有别的意思。」秦爱解释道。 孝瓘打量着斛律部的人马,并不甚多,约有几百。 但火光照亮了那些胡刀的白刃,照亮了那些血壑间的瞳眸。 孝瓘只读出?了一个字——恨。 太建伐 孝瓘带了三千人马, 一番血战,的确可以扑杀眼前这些人,但必会激起?那些没有参与祭奠的斛律族人的反叛之心; 他也可以撤走人马, 由着他们完成祭奠, 但观他们眼中?恨意?,难保不会譁变。 需知每一场军中?譁变, 都是从一小撮人开始的。 孝瓘一把拽下秦爱别在腰间的酒囊, 又往前走了几步, 道?:「我?也是来祭奠的。」 「你凭什?么?」身畔一名满脸是血的莽汉高声?质问。 「我?自幼在斛律军中?训练, 初战亦在将军麾下, 我?与明月一同守过河阳,救过洛阳,战过汾北, 他是我?的老师和战友, 我?为何不能来奠他?」 那莽汉喘着粗气, 眼睁睁地瞅着孝瓘跪在坟前, 将囊中?的酒倾洒在地。 「可是……可是你姓高!所?以你不配!」莽汉终于挤出一句话来,「高氏辜负了整个斛……」 莽汉身边的人没有让他把话讲完, 而是骤然起?身, 对孝瓘道?:「高长恭,你莫要虚情假意?, 将军身死数月, 未见你祭拜,何苦今日在我?等面前惺惺作态!」 孝瓘转头?一看,正是斛律孝卿。 「你焉知我?没有奠过将军?我?在得知他死讯那晚, 便以酒相酹了!」 「高长恭,你若真有此心……」斛律孝卿说着, 抽出胡刀交在孝瓘手上,「便按高车古礼——嫠面割耳!」 「我?亦有此意?!」 孝瓘一把接过胡刀,用刀尖抵在脸颊一侧,正欲发力向下划去。 只听?那莽汉冷冷一笑,「你身为高氏,仅仅嫠面割耳怎么够?你应剖腹刺心,方可见哀思!」 他这?般一说,众人纷纷大声?唿应,一时喧嚣无比。 在旁的尉相愿和那卢安生听?不下去了,冲着孝瓘高喊道?:「殿下万万不可!」 孝瓘顿住手中?的刀。 他站起?身,褪了铠甲与毡衣,呈露出上半身。 火光明灭,依稀可见冻得发红的肌肉,以及遍布其上的丑陋伤疤。 他一转手中?的刀,略略发力,刀尖刺破了肌肤。 血一滴一滴地渗出来,很快汇成血注,沿着肌肉的纹理蜿蜒而下,落在白雪之?上,格外猩红刺目。 斛律部族人哑然无声?了。 「我?听?闻斛律羡将军在朝廷大军到达幽州之?前,曾让儿子们锁颈乘驴出城,说是驱邪之?祭……而大军到达之?时,也有人建议他闭门不纳,斛律羡将军却说,敕使不可拒……」 孝瓘边说,边拧转了刀柄,如此创口愈大,血流愈多。 他有些支撑不住,跌跪在地,单手勉力撑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0页 尉相愿和那卢安生跃下马来,正要扶搀他,他却是推开,继续道?:「斛律羡将军不知朝廷用意?吗?为何没有据城而反?」 斛律部族人听?到斛律羡的事,泪水再?次沖刷了脸上的血痕。 「因为幽州城外,便是突厥的几万大军!将军若反,北狄定会趁虚而入,南下掳掠百姓!他护了一辈子幽州,怎可拱手让于狄人?」 他说完这?番话,面前一大滩血已冻成了冰。 剧痛自创口蔓延至周身,他甚至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 他用颤抖的手,倏然拔出没入半截的白刃,带出的血珠溅了丈远。 「将军悬灵在上,必不想见兵戎!」雪片落在他的长睫上,像一只飞舞的白绢蝶,「望以我?之?哀思,能结束这?场祭奠!」 他说着,对着坟冢顿首一拜。 斛律部族人默然流泪,齐齐向他还了一礼。 清操是在置办年货时,被?张主簿生生拉回府的。 「王妃速去晋阳,殿下出事了!」 清操心烦意?乱之?下,只带上几件冬衣,便匆匆赶往晋阳了。 虽于心间设了防,却还是在见到他时溃了堤。 他躺在病榻之?上,额上覆着退热的冰巾,下半张脸青白得不见半点血色。 清操掀起?被?子一角,见他胸口缠着层层布条,饶是如此,布上仍渗出殷红的血迹。 「胸前捅了个这?么大个的血洞。」折伤医在旁比划着名,「所?幸未伤及脏腑,只是失血过多,下官已用桑皮细綖缝合了伤口,又涂了蒲黄粉。」 他说着又上前探了探孝瓘的额头?,「昨日起?了高热,至今昏迷不醒……也许是伤口感染,也许是受了风寒……」 尉相愿皱着眉头?,抱臂看着,插话道?:「我?已奏请圣上,请太医署遣内腑医过来看看。」 然而内腑医一直没来,据说是大雪封了滏口陉,车马都过不来。 「太行有八陉,我?便是从井陉过来的!他们若真想绕,怎么会过不来?」清操回怼晋阳医署的校尉。 校尉无奈笑笑,「晋阳是旧时霸府,多是折伤医。昨日僕射大人说,实?在不行,还是把殿下送回邺城好好治疗吧。」 「他这?个样子,如何经得起?颠簸?」清操急道?,「劳烦你且先开个内服的方子吧……」 校尉也知这?般烧下去不行,依言开了退热的方子。 孝瓘昏迷了七日。 清操就守在病榻边,用丝绢蘸着药汁和水米一点点沥进?他的唇间。 在武平三年的最后?一夜,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清操望着他因畏光而频频抖动的双睫,赶紧用掌心捂了,继而泪如雨下。 「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一把握上她的手,轻轻往下拉,拉到可以看到她才放开。 他认真地看着她,用气声?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说完,抬手想去擦她的泪,却因太过虚弱而无法触及。 清操见他的模样,只觉心如刀绞,忙把脸凑到他能够得到的地方,任他一颗颗的抹去泪珠。 泪净了,他才满意?地笑了。 他的脸苍白而憔悴,却缀着世上最温柔的笑颜。 清操赶忙站起?来,用袖边迅速抹了再?次溢出来的泪珠,「我?……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她端着清水重又坐下来,用小勺一口口餵给他喝。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他见她的眼圈又红了,只得继续安慰道?,「我?在旧疤处下的刀,避开了要害。」 她轻「哼」了一声?,抽了抽鼻子,小声?怨怼道?:「再?世卧龙,转生凤雏,瞧把你聪明的吧!」 「你刺讽我??」他才喝了水,提了几分精神,又道?,「他们本?来要我?嫠面的,我?怕容貌毁伤,被?你所?弃,才改为刺心的。」 清操知他惯常如此,最不愿见她堕泪,就算身上再?难受,也要勉强讲些笑话逗她开心。 她泪中?衔笑,刚想开口回怼,却听?门口有人帮她怼道?: 「王妃莫听?他的,他当时刀尖都顶在自己脸上了,我?看他巴不得划上几刀,日后?就无需戴兽面了。」 二人扭头?一看,正是尉相愿。 「滚。」孝瓘轻斥他一声?,「说得我?好像脑子有病……」 「确实?像。」尉相愿和清操异口同声?。 孝瓘被?他二人气得不言声?了。 尉相愿向床边凑了凑。 孝瓘又扭头?瞥了他一眼,「还没死呢!」 尉相愿放心地笑了笑,「我?以为你又晕了。」 「你干嘛来了?」 「斛律孝卿进?开府仪同三司,接掌了骑兵曹的日常训练。」尉相愿顿了顿,「他是阿那肱举荐的。」 「哦。」孝瓘闭了眼道?,「知道?了。」 「就这?样?」尉相愿不甘道?,「他是阿那肱的人!他们做好了套子,把你顶在前面!你伤成这?样,他们却谋得了大齐最精锐的部队!」 「我?知道?他与阿那肱商议好了……」孝瓘轻声?道?,「他也与我?商议好了。他是雅正之?人,会按照武力高低选拔人才;骑兵曹只能有他来接管,因为他姓斛律。至于我?,本?就是来挨这?一刀的,原以为会在脸上,幸而,在心口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1页 他重又睁开眼睛,对着清操弯了弯眉目。 孝瓘醒了,太医署派遣的内腑医也到了。 「马先生去了哪里?」清操问道?。 内腑医回道?:「马嗣明外放到燕郡代理太守去了。」 待那太医看完病出去后?,尉相愿道?:「是殿下举荐马大夫去燕郡的。一来徐之?范又回了太医署,二来秋后?燕郡有疫,至尊想找一个会医术的人去那里作太守。」 清操心中?一紧,立马想到流配到那里的郑武叔。 「我?阿叔……没事吧?」 「马大夫临走前,殿下烦他照顾郑公。他前些日寄虺易丸来,说瘟疫已经控制住了,还顺带告知了斛律羡将军被?杀的经过。」 内腑医几剂汤药灌下去,高热总算是退了。 阿那肱听?闻,又差人来探望,问清操打算几时回邺城。 清操回望了眼孝瓘——烧虽退了些,咳嗽却愈加厉害,这?些日也吃不下什?么东西,状况似乎更差了。 「现下起?不来身,待伤口癒合了再?回去。」孝瓘径直回道?。 清操送人出了门,回来时正碰上那卢安生带着几名医士从侧门进?来。 「这?些都是民间游医。」那卢安生解释道?,「殿下让找的。」 鑑于前次代脉被?误诊成怀孕的经验,清操不禁皱了皱眉头?。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让他们一一进?去诊了。 几人对于治疗的意?见不能统一,有一点却出奇一致——内腑医开的方子治标不治本?——用了勐药强压高热,实?则加重病情,贻患无穷。 「让他们下去共研个方子。」孝瓘抬眼对那卢安生道?。 那卢安生应了一声?,遂带着几名游医出去。 孝瓘勐咳嗽了一阵,清操赶忙给他端来水,回来时却见他偷偷擦了唇角的血迹。 「你怎么……」清操大急。 孝瓘握住她的手,帮她稳住了手中?的水盏,然后?温声?道?:「刚才他们不也说了,接连外伤损伤了肺腑,不过没事的,我?不再?吃那药便好。」 「要不我?们还是回邺城吧?」清操的泪珠扑簌而落。 孝瓘将水盏放在床沿,欠身将清操抱在怀中?。 「还不行……」他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些日,我?一直在查阿那肱贪饷的事。」 在青州受贿,在并州贪饷,这?是齐国?不成文的规矩。 阿那肱到任并州,自然不能错过这?块肥肉。 清操听?罢止了泪,她扶着孝瓘,重新靠回隐囊。 「他一方面隐匿阵亡名单,一方面截流下级粮饷,阵亡士卒的家属得不到抚恤,在役的将士也吃不饱饭……」孝瓘重重嘆了口气,「平阳的储粮就是这?样被?他们贪掉的。还不知有多少?军镇有类似的情况,现在他的手又伸到了并州……」 「看来阿那肱包庇侯明,并不仅仅因为同为细作,更是有坚固的利益同盟。」 孝瓘蔑然一笑,「像他们这?样的人,总是无利不起?早的。」 清操翻出当年马嗣明给自己治疗肺疾的方子,交给那些游医作参考,几人研究之?后?,又添减了一些药,总算达成了一致。 那卢安生按此抓药,替换了原来的药,也不再?让内腑医来诊病。 孝瓘用后?,状况果然比之?前好了不少?。 展眼到了三月,陈宣帝陈顼决意?出兵北伐。 阵前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吴明彻率领十万人马,渡过长江,兵分两路,攻打秦郡、歷阳二镇。 消息传到齐国?朝堂,高纬傻眼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在许多大臣口中?的国?蹙势紧,破亡余烬的南陈,真的敢来攻打淮南! 他站起?身,像往常一样,脱口而出:「斛律……」 察觉不对,他赶忙收了口,转而对祖珽破口大骂道?:「你个眼盲心盲的老东西!朕要把你送去守淮南!」 祖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高纬气得全身发抖,最后?丢下一句:「汉贼误我?!」甩袖就要离开了明堂。 祖珽跪在门口大哭,说天子承诺过不杀他。 高纬恨极了,免了他的所?有职务和爵位,外放到北徐州做刺史。 韩凤这?才将他拖走,边拖边嘲笑道?:「老瞎子你也有今天啊!」 高纬在圣寿堂召见诸王和亲信。 他看了看孝珩和延宗,又望了望他们身边空缺的席位。 「阿……阿干身体还未復原吗?」 孝珩和延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同时看向南阳王高绰,「南阳王……怎么了?」 高绰也是摸不着头?脑,瞪着眼睛答道?:「没怎么呀?」 高纬嗽了嗽嗓子,道?:「朕是说,四皇兄。他……身体好些了吗?」 延宗不禁咧嘴。 孝珩瞪他一眼,起?身恭敬答道?:「兰陵近年南征北战,数度重伤,此番病重还未康復。」 高纬又嗽了嗽嗓子,「今次未闻面肿,怎么还没好呢?」 孝珩又道?:「他肋上受过伤,这?回又累及肺腑,时常低热咳喘……」 「多喝点热水。」高纬道?,「朕前几日也有些咳嗽,御医就让朕多喝水,这?几日还真好了,可见水解百毒没错。你过几日去晋阳看看他,没什?么事就回来,现在陈贼打过来,朝廷正值用人之?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2页 他说完又转向众人,「大家都说说,可怎么办好啊?」 高绰第一个站起?来,「没什?么好商量的!打就是了!」 高纬剜了他一眼,没言声?。 骆提婆道?:「臣以为打不得。」 高纬注视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一旦开战,北狄,西寇定会趁虚而入。」 「依你之?见呢?」 「陈贼不过就是想要淮南之?地,那儿本?来也不是齐国?的土地,不如做个人情还给他们,让他们退兵算了。」 「那怎么行!」延宗拍案而起?,「当年为拿下淮南,牺牲了多少?将士的性命,现在轻易奉还,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吗?」 「陛下,臣也以为不可归还。」孝珩起?身道?,「陈人必以我?军软弱可欺,得寸进?尺,气焰愈张。」 「那你们能领兵出征吗?」骆提婆问道?,「齐军本?就不善水战,当年之?所?以伤亡惨重,也大多是溺水而亡。」 高绰转了转眼睛,他自然知道?高纬在顾虑什?么。 斛律光被?杀,灭了勛贵武人的气焰;贬黜祖珽,消了汉家臣子的威风。 高纬想让自己的亲信掌控兵权,却又担心他们能力不足,一旦失败兵权会再?次旁落。 「陛下,我?听?说领军将军尉破胡水性特别好,让他带兵南征吧。」 尉破胡曾为高绰的武卫将军,后?在领军府做阿那肱的属将。 阿那肱去了并州,领军将军之?职由他接任。 高纬攥了攥拳头?,「我?再?想想。」 高纬带着他的新皇后?穆黄花驾临晋阳。 晋阳西山的摩崖大佛终于完工了,高纬是来参加装藏及开光仪式的。 到了晚上,穆黄花在南宫设宴,款待在晋阳的内外命妇。 清操本?不想去,奈何孝瓘已用生病的理由拒绝了西山之?行,她若再?不去南宫,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清操走后?不久,孝瓘百无聊赖,倚着床围读书。 忽闻院中?人声?嘈杂。 那卢安生在门外禀道?:「殿下,天子驾临。」 孝瓘赶忙放下书册,随手抄起?一件氅,草草披在寝衣外面。 他再?抬眼看,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 「臣参……」 孝瓘话还没说完,对面那人打断道?:「你那鬼面没在这?儿吧?」 「没有。」孝瓘答道?,「在邺城府中?。」 高纬轻舒口气,却又很快提起?来,「这?么说……你就没打算去江淮?」 「陛下想让臣去吗?」孝瓘反问道?。 高纬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是朕先问你的。」 「没打算。」孝瓘耿直答道?。 高纬气得跺了脚,从门边的阴影中?走出来,端坐在孝瓘正对面的蒲蓆上。 孝瓘跪在那儿,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他身后?的烛火。 高纬看不清他的脸。 「朕觉得你在装病。」 「臣不敢欺君。」 「我?听?说,你连内腑医都拒绝了。」 「内腑医开的药太过刚勐,臣的身体承受不住。」 高纬嘆了口气,「朕也知你不易,但眼下江淮寇患,北狄和西贼又都虎视眈眈……」 「臣可以去洛阳,可以去汾北,可以去恆朔,但臣不去淮南。」 「因为你不会游泳吗?」高纬拍案怒道?,「那淮南怎么办?弃了吗?」 「臣会凫水,但齐军不善水战。」孝瓘道?,「将淮南全权交给王琳,准许他在江淮招募本?地人入伍。」 「交给一个南梁降将,这?和捨弃有何分别?」 「当年文宣皇帝初取淮南,免除州郡十年赋税。优復期满,普通徭赋之?外,各州府加征了许多苛捐杂税。此时陈氏来攻,淮南百姓难免会生归附之?心。但王琳不同,他本?就是梁时旧臣,在江淮颇有声?望,且与陈氏为死敌,必不会叛降。」1 「若是王琳胜了呢?他还会听?朕的话吗?」 「那就让他成为大齐与陈氏的缓冲区。」孝瓘迟疑一顿,却依旧直言,「臣以为紧要之?事,仍在西面,要巩固汾北的优势,加强洛阳的防卫。臣请陛下薄赋省徭,息民养士,厚积而薄发。还有……」 孝瓘说着躬了躬身,伸手往几案上够。 高纬不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现在这?几句已经够逆耳了。 省钱意?味着降低奢豪的生活品质;而跟西贼继续打仗则让他异常恐惧。 这?恐惧倒不是来自于虚无缥缈的长安,而是眼前这?帮逞兇斗狠的武夫——跟西贼继续打仗,意?味着他绝无可能再?收回兵权。 他望着孝瓘,脑海中?又浮现出琅琊王叛乱时,文襄诸子暧昧投机的态度。 而他们敢这?样做的底气,正是高长恭在前线的功勋以及军中?威望。 孝瓘已够到一本?文书,呈进?在高纬面前。 「请陛下清查军中?贪腐。」 高纬接过来草草看了,脸色瞬间气得涨红,「这?……都是真的?」 「陛下可以派人核查。」 「好……」 高纬站起?身,许是坐久了,踉跄了一下,孝瓘起?身去扶他,他摆了摆手,「皇兄好生休养,我?……我?再?想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3页 高纬捏着那本?文书出了门。 出门后?,他换一只手继续捏着,因为冷汗已濡湿了纸页。 他的确得好好想想。 仿佛被?关进?了一座黄金所?制的巨大牢笼,人们手执矛戈,从四面八方向他砍杀而来。 于他而言,这?世间没有朋友,只有想要他命的敌人。 他曾指望豢养的小宠,能将这?牢笼啃出个洞来,今日却发现它们只是爱吃上面的金箔罢了…… 基于这?样矛盾而纠结的心理,他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他任命尉破胡为主将,王琳为经略,带着最精锐的骑兵共同驰援秦州。 他有心想让尉破胡建立些威望,日后?能取代阿那肱成为拱卫皇权的力量;至于王琳,他也认为孝瓘说得很有道?理——江淮本?就是王琳的战场。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决定愚蠢至极。 南境前线,尉破胡以主将之?身,根本?不会听?取王琳这?样一个降将的建议! 他贸然出兵,果致使齐军大败。 王琳单骑从阵中?逃了出来…… 「陛下进?我?为太保……」孝瓘握着两本?文书,一本?是谒者刚刚宣读的诏书,一本?是淮南的战报。 清操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去义平看望承道?。 见他如此,便停了手中?的活,不无担心地望着他。 「怎么?要上前线了吗?」 孝瓘低头?,自嘲笑了一下。 他参劾阿那肱贪饷的奏表,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他便知道?——无论去与不去,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把清操揽在怀中?,「虽有太多遗憾,但于我?而言,已算个不错的结果了。」 清操伸指捂了他的嘴。 「不去义平了,我?留下陪你。」 「我?并不一定会去江淮,但承道?,一定很想你。」 清操把脸贴在他的心口上,「无论上不上前线,都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孝瓘挑起?眉峰。 「啊,你果然忘了!」 「逗你的,没忘。」孝瓘笑了笑,道?,「硖石山寺,再?赏珏山明月。」 自西山大佛开光后?,高纬常驻晋阳礼佛。 他命人在佛前燃灯,一夜燃油万盆,光华直照晋阳宫中?。 朝堂上,群臣每天都在因为淮南的事争吵。 高纬坐在御座上念经,他在祈祷战事顺利,也在祈祷耳根清净。 终有一日,他不胜其烦,站起?来吼道?:「别吵了!朕御驾亲征行吗?」 这?下大家吵得更凶了。 高纬自然不会御驾亲征,他只是想去校场散散心。 他对孝瓘道?:「明日,太保陪朕去点兵吧!」 出发之?前,阿那肱劝谏高纬,「此为非常时期,陛下不宜太过铺张。」 「铺张?」高纬看了看阿那肱,冷冷笑了一下—— 那日他收到孝瓘的密奏,的确很想捏死这?只硕鼠 ;但现在不行了,尉破胡大败,他能信任的亲卫,就仅有这?鼠了。 「你说得对,朕本?是要躲清净的。」 高纬穿好铠甲,弃车骑马,也未带仪仗,仅让禁卫随行。 孝瓘着戎服,在并省外恭候。 从并省到兵曹的校场还有很长一段路,孝瓘也上了马,伴行在高纬身畔。 因要奏对,他也不好太拖后?,二人前后?只错出半个马身的距离。 孝瓘本?就身形高大,戎装之?下更显英姿,高纬在他旁边如同孩童,毫不起?眼。 路上往来的将士,见到这?支没有仪仗的禁卫,并不知是何身份,但一眼望见孝瓘,无不前膝叩拜,尊一声?「殿下」或是「将军」。 待孝瓘走过去,他们再?继续前行。 孝瓘自知不妥,他故意?把马再?拖后?一些。 可他在军中?这?些年,极少?有不识他的,又知他性情温和,治军有方,阵前更是身先士卒,万夫莫当,所?以凡见到他的,总要行上这?一礼。 这?条路上碰到的人越多,高纬的脸色越沉,快到校场时,他索性令人去取麾盖了。 黄色的麾盖架在校场的高台上了。 高纬站在那下面,扭头?看了看侍立一旁的孝瓘。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头?顶这?个黄盖子赋予的,而旁边这?个人,却自带了一顶看不见的麾盖! 「将军」这?个称唿并非天子的册封,而是因千千万万个士卒情愿以性命相托而产生。 天子可以收回兵符,但天子收不回兵权,因为兵权就是人心。 高纬不想再?点兵了。 他冷冷地对孝瓘道?:「朕倦了,想回宫了。」 高纬回到宫中?,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回邺城,从文林馆再?次翻找出当年参劾孝瓘的文书。 他把它们统统交给了阿那肱。 「朕现在可以杀高长恭了吗?」高纬很认真地问。 「当然。」阿那肱唇角一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朕本?打算派他去淮南的,但实?在怕他就此反了……可若杀了他,以后?……西贼来了该怎么办?段韶死了,斛律光死了,他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4页 「陛下可还记得陆太姬曾说过,高长恭不是人,而是长了两张面孔的妖眚?」 高纬被?吓得瞪圆了眼睛,但是碍于面子,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陛下杀了高长恭,只是灭其皮囊,其真身实?则未死。」 高纬被?他说得更心惊胆战了,唇齿发颤道?:「那他真身若来报復,我?……我?怎么办啊……」 「陛下莫慌,臣知一巫者,名薛荣宗,最能号令妖鬼邪魔。届时请他作法,必能令高长恭的真身听?命于陛下。陛下想想,他现在罩以假皮,武功尚且如此高强,来日若现真身,莫说区区江淮,便是长安,便是天下,也都是陛下囊中?之?物咯!」 高纬这?才露出喜色。 「快去寻这?薛荣宗来,朕要为他开府,赏他荣华。」他又叫住阿那肱,「朕决定了,让王琳即刻驰援寿阳,准允他就地招募士卒。还有,那个装神弄鬼的郑子饶剿灭了没有?」 阿那肱听?到「装神弄鬼」四字不禁一顿。 「就是那个在卫州谎称佛陀,实?则聚众造反的骗子,朕让皮景和去剿他……」 「哦,哦。」阿那肱拍了拍脑袋,「皮将军大获全胜,贼首已经押至邺下了。」 「朕最恨这?些骗子!明日在邺城街上架起?锅,把他煮了,看谁还敢妖言惑众!」高纬握了握拳,「让皮景和也去寿阳吧。」 阿那肱垫步走出圣寿堂,擦了擦额角的汗。 清操在义平待了不到一个月,她采了艾草,又同孩子们一起?用五彩织物,结了长命缕,想赶在五月初五前回到绿竹院。 五月初五,俗称毒月恶日,也是天子高纬的生日。 还未至晋阳,却遇家奴慌张来报:「昨日阿那肱参殿下收受贿赂,私设质库,高息放贷,天子震怒,将殿下押去了并省都官曹!」 清操只觉心间一凉。 这?么多年,这?件事便如鬼魅随行。 可她始终坚信孝瓘的人品心性,决计不会做出如此龌龊之?事的。 但再?往深处想想,难道?天子不知孝瓘的为人嘛? 只不过不朝他泼倒这?盆脏水,又如何能塞天下悠悠众口呢? 「广宁、安德二王呢?」 「广宁王外放司州;安德王在邺都,已派人去送信了。」 清操去了都官曹。 都官曹外面,里三层外三层,跪了上千甲士;甲士外面,又围了一圈禁军——莫说进?去,就是靠近都不可能。 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清操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她瞧见张主簿牵着重霜,气喘吁吁地朝她走来。 「这?……这?是怎么了?」 「昨天殿下是从校场直接押入都官曹的……」张主簿道?,「里面那些都是为他请愿的士卒,外面的是阿那肱派来的禁军。」 「天子呢?」清操问道?。 「今日天子圣寿,携群臣都在东山宴饮。」 清操牵过重霜,费了很大劲才爬骑上去。 她知道?,眼前的情景是孝瓘最不愿看到的——她要前往东山的杏花行宫。 高纬素爱文学,每年圣寿,都要找一处茂林修竹,宴请文苑儒臣,赏景赏乐,吟诗作赋。 今年择在东山的杏花池边,支起?围幕,一条花溪从中?弯折而过,溪中?泛着羽觞,觞中?满盛菖蒲酒。 清操寻着琵琶、羌笛的音乐,走进?了杏花林,却被?禁军拦在外面。 当值的禁卫长是中?领军綦连勐。 他听?明清操来意?,抱臂而立,道?:「当年晋阳城外,殿下救我?一命,今日还他便是。」 清操深深一揖。 说完,她绕过綦连勐走进?围帐。 围帐之?内,一名绝色女子正在弹奏胡琵琶。 高纬闭着眼睛,神情十分陶醉。 他左边是皇后?穆黄花,右边是南阳王高绰,下面坐的是敞袖儒衫的诸多汉臣。 阿那肱立时发现了清操,他命侍卫围拢并擒住了她。 女子也受到了惊吓,琵琶接连错了音。 高纬闻声?睁开眼睛,「小怜,怎么了?」 冯小怜未及回答,高纬已瞪向清操,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清操被?侍卫按在地上,只能艰难吐出几个字:「妾……为夫君……鸣冤……」 高纬和汉臣们的眼中?都充满了震惊。 虽说邺下风俗,以女子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为夫诉屈的都是家中?主妇,但像这?般独闯行宫告御状的,还真是头?回见。(颜之?推的颜氏家训) 高纬一笑,扭头?对高绰道?:「今日也是你的生辰,你说怎么办吧?」 高绰摇了摇头?,「我?倒没什?么,主要扰了陛下的雅兴。」 高纬刚要开口,崔季舒起?身道?:「陛下圣寿,勿开杀戒。」 「谁说要开杀戒了?」高纬瞪了崔季舒一眼,「出去,自领鞭扑五十。」 他又对高绰道?:「你昨日跟朕说有『人间极乐』,今天若能见到,朕也就没 yh 那么扫兴了。」 「哎,陛下要说这?事,我?可就不困了!」高绰来了兴致。 他让人去行宫抬了个大浴斛出来,又命手下去取了个罈子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5页 「把她捆好放进?去。」高绰对侍卫道?。 侍卫依言捆了清操,放入浴斛。 高绰一手抱着罈子,一手拉着高纬走到浴斛边。 「陛下可看好了啊!」 他揭开坛盖,倒扣罈子,只见许多黑乎乎的东西从罈子里坠落下来! 「是蝎子!」高纬惊喜地大叫。 ** 亲爱的宝宝们,明天正文就完结啦,晚上9:00准时来看~ 持刀待宰的宝宝,也不用犹豫了。 再?有,帮忙点点预收,跪谢~~1.《来自侏罗纪的二狗蛋子》轻松文 2.《我?在北魏说双簧》史上第一女帝的故事。 终章 「是蝎子!」高纬惊喜地大叫。 众臣闻言, 也都?站起来,抻着脖子往浴斛里看。 那些蝎子纷纷落在清操的脚上,腿上, 身上, 头上…… 她?紧闭起眼睛,强抑着恐惧和剧烈的疼痛, 绝不肯叫出一声。 高绰见天子开心, 又?从侍从怀中取来一只罈子, 使劲往浴斛里倒。 「还有——蛆!」高纬拍起了巴掌, 「你可真会玩!」 两个人?, 像两个魔鬼一般,站在那儿?,放声大笑?。1 他们身后的汉臣, 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摇头嘆息, 却没有人?再?敢直起身来, 规谏上一句。 清操躺在那儿?,只觉得眼前发?黑, 胸口憋闷难受, 渐渐竟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了…… 不知挨了多长时间?。 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 「兰陵王妃,你可还要鸣冤吗?」 「要。」她?虚弱地回答道。 「好啊!」高纬轻佻笑?道, 「你说, 朕哪里冤枉他了?」 清操努力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已被抬出了浴斛。 「兰陵王……他……没有收受财货……更没有……质库放贷……」她?稍稍抬起头,「今乃屈子投江之日, 难道吾皇要在今天诬杀一名忠臣良将吗?」 高纬冷冷一笑?。 「阿那肱,你把案卷给王妃看看。」 阿那肱把好几本文书?抖落在清操面前。 「你看完后, 也给在座诸位看看,莫说朕冤枉了忠良。」 清操揉了揉眼睛,字影重叠在一起,渐渐生出了意思。 她?一字一句地读着。 「所有青州豪门富户,都?赠予过他财物,他也都?收了。这是青州几大族长的口供。」阿那肱指着一页道,「当初先帝将他从带回大理寺审讯,他对受贿之事也都?供认不讳,这是他自己的画押。你应当认识他的笔迹吧?」 「先帝崩世,陛下怜惜他的才能,赦免了他的罪责。但他在瀛州照旧敛财受贿。」阿那肱翻了一页纸,「这是瀛州族长的口供。」 「还有这,昭玄都?审讯白?云堂易老和尚的口供。」阿那肱拿出另一本文书?道,「高长恭把收敛的财物都?施与白?云堂,这是豪族行贿清单与白?云堂所受财货清单,你比比,没什么差别吧?」 「因?白?云堂本是道观,香火不旺,高长恭所谓的布施,也不过他为了找个地方放贷收息罢了。白?云堂只从中抽取极少份额养活庙中僧众,大部分利息都?被制成债券,返还给了高长恭。这是债券的拓本,原本应该在他自己手?里,你为他妇,难道真没见过吗?」 清操被眼前的案卷惊得目瞪口呆。 她?记得,他曾问她?,应该用沧浪的浊水濯足吗? 她?回答他——「古今名臣,我唯敬伏屈子一人?。」 他的所作所为…… 配与屈子相提并论?吗? 高纬龙心大悦,没有再?给清操额外的惩罚。 他还告诉清操,因?都?官曹外围了大批请愿的甲士,他已让都?官暂将孝瓘放还,待案件判决之后,再?让大理寺正式缉捕。 清操浑浑噩噩地从杏花林走出来。 她?每走一步,便似踩在云上,眼前黑雾重重。 重霜还在山脚下,它见清操走来,便主动伏低,将她?稳稳驮在背上。 它已是一匹老马了,自然识得回家的路。 清操伏在重霜背上,初时还能握着缰绳,但眼皮越来越重,渐渐失去了知觉…… 重张开眼,只见斑驳的日影。 「王妃……总算醒了……」 说话的正是马嗣明。 「马先生?」清操坐起来,发?觉自己正坐在一棵古槐树下,马嗣明手?中端着一碗黑色的汤汁。 清操接药饮下。 「先生不是在燕郡吗?」 马嗣明回道:「陛下召我去做兰陵太守。」 淮南战事,很容易产生大瘟疫,让医术精湛的马嗣明去南方作太守,正可防范未然。 清操听到「兰陵」二字,心尖陡然一颤,眸色也黯了几分…… 「王妃中了蝎毒,我已令婢女上过药了,只是实在不宜再?骑马了。」 马嗣明把牛车让给清操,并将她?护送回绿竹院。 绿竹院的门口,站了一排禁军。 验明了清操身份,才准其单独进入。 清操转身对马嗣明道:「有劳先生……」 她?话未讲完,只见一人?从绿竹院内走出,马嗣明顿时眸光一缩。 清操随着他的目光回头,只见徐之范从院内走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6页 他见了清操和马嗣明,没有半句寒暄,而是昂首走了过去。 绿竹院大门到内院寝房,只有短短一截迴廊。 但清操的腿,却如灌铅一般,一分一毫地向?前挪动。 终于,她?走到了寝房门口。 她?推开房门,见孝瓘正坐在案几后面。 案上摆着她?的「听风」,案边散放着一摞纸。 门外的清风,带着花香穿堂而入,吹散了那些纸。 清操拾起落在脚边的一张,借着月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字——是一张白?云堂的债券。 清操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 她?走到案几边,抱起瑶琴,伸指拨上琴弦。 每拨一个音,她?便吐出一个字;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每吐出一个字,就有一颗泪珠落在听风琴上。 「孝瓘,任凭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 清操呜咽着,停了弦,放下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冷若寒冰。 而他的话,比寒冰更冷—— 「清操……都?是我做的……」他低着头,不敢看清操的眼睛,「是我……起了贪念。」 「这么多年……你为何——不早告诉我?」清操放开他的手?,一掌重重击在琴弦上。 弦声如裂帛。 「对不起……」孝瓘双手?紧握成拳,抬头望着清操绯红的眉眼,自己的眼眶早已蓄满了泪水,「芰荷为衣,芙蓉为裳,我,须得做污泥中的青莲……我,不想让你失望。」 清操望着眼前的这张憔悴的脸,伸指抚过他的眉,眼,鼻,唇,腮边的鬍渣,最后落在他鬓边凌乱的碎发?上……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继而抓起听风琴,重重摔在地上。 玉轸抛残,金徽零乱。 「高孝瓘,你……没有做到!」 她?说完,提步走出了门。 孝瓘仍旧坐在案几之后,静静地望着清操的背影,一寸一缕,消失在初夏的夜色之中。 他的泪终于奔涌出来。 与泪一併涌出的,还有口中汩汩的鲜血…… 银洁的月光洒在鹅黄色的竹楼上。 夏夜的晚风吹响了竹枝上的碎玉风铎。 孝瓘闭目躺在廊下的摇榻之上,榻边的火盆裊着一缕青烟,盆中是千金债券的余烬。 初五那晚,他饮下徐之范送来的鸩毒,至今已有三日。 他本就伤病交叠,又?服下鸩毒,现下已无法起身了。 「喝酒吗?」延宗从房中出来,手?中提着一只酒袋。 「喝。」他虚声道。 延宗走到他身边,将他的身子稍稍倾起,把酒袋放在他唇边,一扬酒袋,他便饮下一口,继而勐烈地咳了几声。 延宗自己也饮下一大口。 「 禁军都?撤走了。」延宗用袖子抹着嘴,「二兄回不来,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咦?你这样……怎么不见阿嫂呢?」 孝瓘默然许久,才道:「她?……大概在荥阳吧……」 「啊?」延宗一惊,「这可不行……我命人?去快马报信。」 「不必了,是我让她?走的,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孝瓘还要饮酒,延宗又?餵他喝了一口,他又?是好一阵剧咳。 「她?肯走?」延宗觉得不可思议,「我不信阿嫂会弃你不顾!」 孝瓘默然。 延宗想起早晨听人?说,兰陵王妃去东山告御状的事,恍然悟道:「她?不会信了你受贿的事吧?」 「我本就收了那些钱。」 「可是……」延宗有些着急,「武成帝当时外放你去青州,本就是一种利益交换,若你不收财货,定会惹来他的猜忌。」 「那又?怎么样呢?」孝瓘自嘲式的勾了勾嘴角,「终究是我做的。」 「可你为何不把昨天跟我说的话,跟她?讲呢?」延宗不解问道,「那些钱你并未私用,而是放在白?云堂,贷给百姓建煮坊了呀?你是为了提高盐的产量,增加税收才这样做的……」 「你为此阻了青瀛豪族的财路,他们初时僱佣海匪滋扰盐民,后来搜罗证据联名检举你!」 「而你留着这些债券……」延宗看了看榻边的火盆,「也只是怕白?云堂会私吞利息罢了!」 「天子赐死的真正原因?是你功高盖主,木秀于林啊!所有这些都?是藉口!他们查了这么些年,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些钱去了哪里!」 延宗踹了一脚那火盆,黑色的灰烬腾起来。 「阿兄,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为何要这般委屈自己?」 延宗抹了把眼泪,缓下语气,「好……高孝瓘……天下人?都?可以误解你,唯独郑清操不行,她?是你最爱的人?,不要……不要给她?留下遗憾啊……」 孝瓘额角暴起青筋,脸色涨得通红,头一歪,呕出一大口鲜血。 延宗赶忙去扶他。 「我死过一次的,你忘了吗?」 许久,他才虚弱地抬起头,抹了抹眼角内侧溢出的泪水,将身子靠回摇榻。 他闭上眼,泪水又?沿着鼻樑弯折而下了。 「清操对三兄说过,是猗猗给我的绝笔,使我得以出离苦海,而她?没有这样的机缘。她?……是要以身相殉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7页 「所以,你这样做……是要给她?这个机缘?」延宗眼中尽是震惊。 「当年我身处死地,她?曾鼓励我手?持心灯,去实现我的理想抱负;倘使来日她?在死地,她?的理想又?当如何?」 「她?的理想?」 「她?想要修乐器,补古曲,她?想让后人?『听』到今人?的声音……」 「听?」许是这个字太美妙,延宗不由得重复了一次。 「她?是菩萨,救我于苦难;可她?亦是凡人?,将来又?有谁来救她?呢?她?说,若谎言能骗她?一生,我便骗着她?。」 孝瓘睁开眼,狡黠地笑?了一下,「我这个谎,应该能骗她?一辈子了。」 勉强说完这几句话,他胸口又?痛起来——这药性之勐,每隔一个时辰都?要发?作一次。 高纬把他放回来,是因?为非常时期,不能让晋阳将士有闹事的藉口。 他命徐之范给孝瓘餵下慢性毒药,七日之内必死无疑。 届时,便可以病亡来下葬了。 孝瓘抓着衣裳的前襟,如无数虫蚁啃咬着心口。 延宗几乎是跳起来,「吱呀呀」地从竹楼上下去,又?「吱呀呀」地跑上来。 楼上楼下,已寻不见一个僕从了。 他倒了一杯水,仿佛也只能倒一杯水,他回来的时候,孝瓘已然痛昏过去,身侧又?是一大滩新呕出的鲜血。 延宗去寝房取他的旧氅。 回来时,发?现他已醒转,双眼直愣愣地望着西山佛前不息的爝火。 「他烧的不是灯油,而是民脂民膏!这样的人?,凭什么作万民之主?」延宗忿然道,「阿兄,你为何要饮下那毒酒?你……你为何不反呢?」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孝瓘扭头看了一眼延宗,「在这乱世之中,从不缺野心家。但他们之中,鲜少有人?具备雄主的才能,更鲜少有人?不凭藉权柄,而能为百姓除暴;大多数人?,出身煊赫,无才无德,却因?一己私利,而窃窥神器……」 「齐国?的朝堂,皇位数度更迭,朝政未见清明,反而愈加浑浊,可见并非一人?之故。如何阻止权门兼併,百姓流离?如何化?解胡汉之间?的百年积怨?我生于漫漫长夜,看不到一丝光亮……所以,我仅作一武将,平生所愿不过是守护家国?,庇护百姓免受敌军屠戮劫掠而已。我若起兵割据,必有宗室勛贵效仿,亦如晋尾梁末,群凶竞起,毒遍黎元,这实在有违我的初衷。」 延宗眼圈一红,「噗通」跪在地上。 「阿兄……若知你心中这般所想,我一开始便不应该接近琅琊王……」 他初是啜泣碎念,越说哭声越大。 「我更不该拉着二兄去千秋门……是我害了你……」 最后趴在孝瓘腿上,哭得像五岁时樗蒲,被父王逮住揍了屁股。 孝瓘伸出枯瘦的手?指,抹去他肥脸上的眼泪,亦如当年延宗挨揍之后,他所做的那般。 「你若没有让琅琊来荐我西征,我也活不到今日……」孝瓘温和地笑?笑?,「是你救了我。」 次日清晨,一驾马车自绿竹院驶出,向?着邺南的方向?驰骋而去。 行至漳水,马车柔缓下来。 漳水岸边的桃花早就谢了,只剩下翠色的桃叶,和藏于叶片之间?未熟的桃子。 马车逆着漳水,自东向?西,徐徐而行。 直到看不见一棵桃树,马车才重又?加快了速度…… 邺城西南,有硖石山寺。 延宗望了望山顶的佛寺,一把背着孝瓘,自山脚向?上,一路狂奔。 达到寺中,天色已暮,他的脸上布满水痕,一时分不清是泪是汗。 「阿兄,你别睡,我们到硖石山寺了。」 背上的人?却无半点回应。 延宗气喘吁吁,一步步走到款月台上。 他把孝瓘轻轻放在一块巨石旁边,让他的头靠着石边的松柏。 孝瓘双目紧闭,颊上泛着潮红,形如颓山醉玉。 延宗哭了,哭得泣不成声,他拍着他的脸,问他,还想要什么,还有什么心愿…… 可他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延宗勐然想起此前他交代过的瑶琴,遂站起身往佛院跑去。 明月既出,祥光普照,满山皆白?。 耳畔恍似响起昔年旧曲—— 孝瓘颤抖着长睫上的光芒,缓缓睁开了双眼,跟着那旋律轻声歌啸…… 他,从未忘记与她?的承诺。 兰陵王因?病薨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邺都?。 士卒百姓聚集在王府门口,哭声震天。 延宗含泪写下谏书?,请求将兄长葬入皇陵。 谒者?莅临,高声朗读着皇帝的诏书?: 「神则龙首,兵称虎翼,抚天潢而焕落,临地轴而彪明,祝祭孔明,史词无愧。含宝之粹气,连譬之英精,譬兹尔不跨,玄指而扬荣,若彼高鸿,摩天霄而远翥……」2 满纸溢美之词,与他生前境遇迥然不同。 「赠以太师,谥号忠武,准葬皇陵。」 高纬准允了延宗的请求,并赐予孝瓘如同段韶一般武将的最高美谥——忠武。 孝瓘的灵柩刚刚归邺,清操就回到了兰陵王府。 她?以兰陵王妃的身份,有条不紊地主持着丧仪,从始至终未落一滴眼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8页 就连从义平接回承道,孩子抱着她?的脖子,哭着问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兄兄时,她?也只平静地告诉他:「承道有兄兄一模一样的桃花眼,以后,承道会越来越像兄兄。」 烧三那日,她?把所有与孝瓘相关的什物,通通付之一炬——包括损毁的听风,漳水桃花图,还有那件青绿色的旧氅…… 这时,僮使来报,门外有位阿尼求见。 清操命人?传至内 yh 院。 来人?一袭缁衣,站在西廊下,清操一望,竟是失踪多年的慧色师太。 慧色望着那些刺目的白?幡,良久无言,终是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来找王妃拿回一件衣服。」 「是一领紫绫旧袍。」慧色进一步解释道,「里面绣着文襄皇帝的小字。」 清操惊讶地望着慧色,「那……那是……师太的袍子?」 慧色轻轻点了点头,「当年殿下在明女庵山门外候见太原长公?主,长公?主不准我等开门相迎,我见殿下衣着单薄,特意赠与他御寒之用。」 她?说完,顿了一顿,道:「我……能去灵堂看一眼殿下吗?」 清操引导着慧色来到灵堂。 慧色先盯着在跪在地上烧纸的承道,看了许久,才走到灵柩边上,往棺内望去。 清操已命人?取来袍子,双手?承托,交付到慧色手?上。 继而轻声嘆道:「他这一生有太多遗憾……其中一件便是从未真正得到过母爱。」 慧色闻之,接袍的双手?,似被火灼了一般。 幽咽念道:「阿弥陀佛……」 「师太若没有旁的事,尽可留在府上,为殿下诵经?。」 当晚,慧色留宿在了兰陵王府。 清操把颈珠放在她?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只抱着颈珠泪如泉涌。 「贫尼自幼在明女庵出家,一心向?佛,别无他愿。后来,出帝皇后来到明女庵中修行。她?那时已怀有出帝骨肉,在庵中产下一子,小字阿初。」 「阿初?」清操一惊。 慧色没有应她?的话,而是继续说道:「这串颈珠便是皇后的赏赐,庵中阿尼每人?一串,说是答谢庵堂对她?的照料,更是希望我们能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兴和元年,娄太妃来到庵中,想要说服皇后改嫁彭城王,不巧发?现了阿初。皇后以心向?佛法为由,拒绝了太妃的请求。后来,皇后的长兄,也就是后来的文襄皇帝,来到庵堂……当时他喝了很多酒,开始还能讲些道理,但被数度断然拒绝后,他竟荒唐地决定用庵中女尼来威胁皇后还俗。」 「他……」言道此处,慧色皱了皱眉——再?多岁月也无法抹去她?昔年的屈辱,「把女尼逐一唤入房中,每逼迫一人?,便遣属将去问皇后,可愿嫁给彭城王否。皇后亦是羞愤难当,她?沖入房中,与文襄大吵起来……」 「那晚之后,皇后发?了疯癫,不久嫁入了彭城王府。」 「自皇后离开,阿初日日哭泣,我见他可怜,代为照料。后来庵中进了盗贼,他不取财货,只要阿初性命。众人?齐心救下阿初,住持命我将他送到雏龙谷去。雏龙谷有精舍禅室,僧稠禅师慈悲为本,收留了许多遗孤。待我回到明女庵,皇后又?被彭城王送了回来。」 「皇后神智浑噩,人?也胖了许多,一次意外摔倒后,腹痛难忍,身下出了很多血……住持看后,轻声道,『皇后小产了……』她?把这消息告诉了彭城王,彭城王脸色极其难看,没有多说一句,更不提将皇后接回王府好生调养。」 「皇后小产之后,神智似乎恢復一些,有时还向?我询问阿初境况。」 「入冬以后,我身子渐重,腹中似有游鱼,心中十分害怕,却也不敢声张。然而,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煎熬一日夜后,我……一名虔心向?佛的阿尼……竟然产下一子……」慧色的神色悲愤,她?指着那领紫绫旧袍道,「那些口子都?是我用刀划的……」 「我不知如何处置这孩子,只好如实告知了皇后。皇后命人?把这孩子送去了京畿大都?督府,随附一封书?信。『我让他猜猜这是谁的孩子!』我至今仍记得皇后说这句话时,笑?出的眼泪。」 慧色说着也刮净了眼角的泪珠。 「临别时,我解下颈珠放进襁褓……我不应是一个母亲,但我希望神佛能保佑他平安顺遂。」 清操听完她?的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师太这些年……真的没想见见他吗?」 慧色轻嘆口气,道:「心染尘垢,水晕涟漪,是以修行无果,难证一真法界……」 清操看向?那领旧袍。 忽而想起石窟寺内四处张望的阿尼——石窟寺,是邺城与晋阳往来的必经?之路。 「师太近年一直在石窟寺修行吗?」清操问道。 慧色先是一怔,而后微微点头,「贫尼一直在寺中后山的洞中修行。」 「还有,当年洛阳城外……师太亦邙山脚下?」 「我为避刑祸,曾躲在洛阳。后西寇犯边,我曾在那里为阵亡将士们超度。」 「师太有所不知,他那时还派人?去寻师太了。」 「他必不知我的身份,只不过揣测我是细作罢了。」慧色遗憾地摇了摇头,「虽然我怨憎文襄,但我不是细作。我是受人?之託,才建议那位姓奇的娘子找一位译者?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9页 「师太是受阿初之託吗?」清操问道。 慧色低头,不復多言。 五月十二,乃下葬日。 孝瓘的灵柩被安葬在邺城西北十五里处的皇家陵园中。 入土之前,天子遣开府薛荣宗戴着鬼面,来到墓前作法。 「这样,殿下灵魄未死!」他对着墓穴边将士们道,「来日有战,他仍能带领尔等冲杀于敌阵!」 将士们满脸泪痕,纷纷落跪。 清操抱着承道,只静静地望着这场闹剧。 此后不久,清操拿了那串颈珠,去北宣寺质押。 恰巧孝珩刚从州中归来,正要去兰陵王府探望清操母子。 他未及赶上孝瓘的丧礼,心中本就十分难过,此时又?见这番情形,更感无尽凄凉。 他让清操在门口稍待,自己步入无尽藏院,将那颈珠赎了回来。 「这是四弟生前最珍视之物,为何施佛呢?」 「家中没米下锅了。」清操笑?了笑?,「这东西不能吃又?不能喝,留着做什么呢?」 「何至于此?」孝珩有些不可置信。 「承道没有袭爵,自然不得采邑。」 「四弟他……没给你们母子留下什么吗?府库的存粮也没有?」 清操含笑?摇了摇头。 孝珩心中一动,但想起延宗叮嘱过他的话,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3 陈顼在太建年间?的北伐,以南陈重新取得淮南领土为结束。 如果高纬尚能以「他家物,从他去」来聊以□□,那么在其后北周武帝发?动的东征,则令高纬抱头鼠窜。 高纬期待中的鬼兵神将终究没有出现。 周国?的军队自晋州长驱直入,而为周军打开城门的正是行台左丞候明。 至于阿那肱,他被高纬赐封「高」姓,并委以丞相之职,率领一万精兵驻守高壁,望见宇文邕的大军,便径直降了。 宇文邕为表彰他活捉高纬的功绩,封他为隆州刺史,受大柱国?王谦辖制。 北周武帝的东伐,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灭掉了北齐,俘获了包括高纬在内的高氏皇族。 其速度之快,让南方的陈顼都?来不及介入。 想来他心中无比懊恼,若未当初仍旧坚持联齐伐周的策略,此时是否就是另一种局面了呢? 宇文邕的寿数不长,在平灭北齐后的第二年,他便撒手?人?寰。 北周大定元年(公?元581年)的春天,外戚隋王杨坚废静帝宇文衍,自己坐上了皇位,此举招致了北周旧臣的强烈反抗。 南陈这才凭藉长江,得以喘息之机。 然而这样的苟延残喘也只维持了八年,南陈祯明三年(公?元589年),杨广率领隋军攻入建康,终于结束了这段长达三百六十年的乱世。 隋开皇三年(公?元583年) 突厥引军四十万劫掠了武威、天水等六郡人?口,隋文帝杨坚派遣卫昭王杨爽出征,在白?道大败沙钵略可汗。 那年,杨爽才刚年满二十岁,每场战役凯旋之后,他都?会跟将士们一起围着篝火——喝酒,吃肉,跳舞。 那支舞的旋律简洁明快,将士们唱着,便能跳出一致的步伐。 隋开皇六年(公?元586年) 隋文帝又?任卫昭王为元帅,领兵十五万出征突厥。 出征之前,杨坚找来太常寺卿,道:「朕闻大兴城中(即长安),流行一支调子,军营和民间?都?在唱,朕想让清商署的人?去採集一下,编纂成校场誓师之时的武舞。」 太常寺卿把任务交给了清乐署的乐工万宝。 很快,万宝将这曲调编成了武舞,并在校场上表演。 全军士气无不慷慨昂扬。 唯一名南陈降将对杨坚道:「臣当年出使伪齐,在邺下听过这曲子,名为《兰陵王入阵曲》。」 杨坚惊讶问道:「这便是《兰陵王入阵曲》吗?」 降将又?道:「臣以为亡国?之音,陛下实在不宜听。」 杨坚摆了摆手?,道:「音乐生于人?心,随物而变。所谓军歌,是以建武扬德,扫敌励兵。这曲子既然能如此鼓舞人?心,为何不能为我军所用呢?更何况,朕曾在战场上见过高长恭,他不同于齐朝中的奸佞小人?,是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见降将不再?多言,杨坚又?对太常寺卿道:「《入阵曲》应是捷后的凯歌,这也太 短了些吧?」 太常寺卿早已冷汗涔涔,见皇帝没有不悦,心这才放下来。 他扭头看了眼万宝。 万宝遂回奏道:「这曲武舞的旋律大部分已经?遗失了。」 杨坚遗憾道:「朕希望能找全。」 隋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 突厥达头可汗再?次南下攻隋,杨坚派遣晋王杨广出灵武道应战。 这一战,隋军追杀突厥百余里,达头可汗彻底战败,突厥再?也无力南下袭扰中原。 第二年春天,在邺城一间?小酒肆中,两名男子对饮闲谈。 「旧城早在二十年前,便被天子下令烧了。现在那地方叫灵芝,就剩些残垣断壁了。」 二十年前,杨坚平定了尉迟迥叛乱后,一把火烧了邺宫,并将百姓悉数南迁四十五里,重新建了新城。 「唉,烧了倒是干净,以免新亭对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0页 「干阿娘的病怎么样了?」 「我带阿娘从蜀中来此,便是找马先生看病的,只是她?这病,怕是马先生也治不了了……」男子嘆了口气,「不过,还是得感谢你的过所,要不然我们也到不了这里。」 「我本意是想……」 「宝儿?,阿娘不会同意的。自从她?在绿竹院里砸了听风,这么些年,我再?未见她?碰过琴弦。」 「伯牙破琴绝弦?」 承道一怔,这么多年,他倒从未想过此节。 「不管怎么说,我想见见干阿娘。」万宝又?道。 在邺城驿站,万宝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干阿娘。 她?已经?从印象里那个清秀貌美的娘子,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跪下行礼,依旧唤她?「干阿娘」。 清操望见万宝,颤颤地抚着他的头,回了一句:「宝儿?。」 「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清操笑?了笑?,「平凡且充实,每天都?有事情做,挺好的。」 连年战乱,即便蜀中也未得倖免,及至近年,局势才渐渐平稳下来。 是故万宝以为清操的回答,不过是寒暄后的敷衍,直到承道取出一大摞书?籍,他才明白?干阿娘所言非虚。 「这是我多年来整理的古代曲谱,我写的关于乐理琴技的书?。」清操解释道,「还有一些上古乐器的制作方法……我希望后人?能看到它们,华夏礼乐不能失传。」 万宝听完连连点头,「新朝初创,天子正在重定雅乐,广罗天下曲谱,制作上古乐器,干阿娘所赠,对我如宝似珍。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他瞥了眼承道,承道对他摆了摆手?,他却依旧道:「我想请干阿娘到大兴宫,给北征突厥的将士们奏一曲《兰陵王入阵曲》。」 不管承道说了多少次,老邺城已经?烧没了,母亲仍旧固执地要回故地游春。 承道无奈,只得雇了牛车,与宝儿?一起,载着清操北上。 那座恢弘雄伟的邺宫早已化?为焦土,连带着旁边的戚里,也成了一片废墟。 承道看着眼前的一切,忆起童年往事,不禁红了眼睛。 他担心母亲的身体,便偷偷朝清操的方向?看,发?现她?倒很平静,只是静静地看,眼中也无泪水,这才稍稍放心。 牛车行至漳水,清操忽然用沙哑的嗓音道:「慢一点。」 因?久无人?烟的缘故,河边野草茂盛,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终有簇簇桃花涌入窗来,繁花似锦,迷了清操的眼睛。 「漳水畔的桃花果然很美……」她?闭上眼睛,嗅着花香,聆着鸟鸣,嘴角缀上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 车在一座残败的寺庙门口停了。 承道伸出手?,搀扶着清操走下牛车。 「北……什么寺?」他看着那折断的匾额念道,「母亲不是从不参佛吗?」 「是北宣寺。」清操淡声道,「北宣寺的梅花是邺城开得最早的花。」 因?是佛寺,院中大殿并未有明显的损毁,但清操所说的梅园早已消失不见了。 承道扶着清操来到天王殿前。 承道刚想绕开,清操却道:「进去看看。」 饶是晴空朗日,殿内仍是又?昏又?暗,还有些发?霉的气息。 西面的墙壁上有一幅褪色掉皮的壁画。 承道细细分辨,才恍然顿悟。 他转头望向?母亲,阴影覆盖了母亲眼,却挡不住满面水痕所反射出的萤光。 「阿娘……」他拉住清操的手?,「这是……」 「这是杨子华所绘的兰陵王入阵图。」清操望着壁画,缓缓答道。 金镛城下,白?马银鞍,身着明光铠甲的少年将军手?握鬼面,抬头凝望着城头守将——只是将军清俊的脸庞,业已为岁月所斑驳。 「杨画师真好,终究没听他的……」清操浅浅一笑?,低回自语道。 承道微异——这是兄兄过世之后,阿娘第一次主动提到他。 而她?接下来的话更让承道感到惊讶,她?说,想去义平陵看看。 当年入葬以后,阿娘再?未去过一次。 便是五叔做好碑铭,阿娘也不肯再?去。 他偶然听见二伯与五叔的对话,大概是二伯想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阿娘,却被五叔断然拒绝。 承道不知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什么所谓的真相,只是年幼却懂事的他,决定永远不在母亲面前提起兄兄。 在去往义平的路上,承道鼓足了勇气,试探着问清操: 「阿娘,你为何厌憎兄兄?」 清操不答,只虚眯着双目,望向?承道,「你的眼睛,果然越来越像他。」 到了陵园,只见枯草乱石,大坟皆有盗洞。 承道还在四处查看,清操却是径直带他们走到孝瓘墓前。 墓上已满是荒草,墓旁散落着陶片和被掘出来的墓砖。 承道皱着眉头,俯首扫净了地上的一块坚石。 「夜台长自寂,泉门无復明。 独有鱼山树,郁郁向?西倾。 睹物令人?感,目极使魂惊。 望碑遥堕泪,轼墓转伤情。 轩丘终见毁,千秋空建名。」4 「这是五叔为兄兄所制的碑铭……没想到已经?残破至此了……」承道重重嘆了一口气,「还真的是,轩丘终见毁,千秋空建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1页 清操倒了一觞酒,轻轻洒在黄土中;又?倒了一觞酒,昂首饮下。 她?声音很轻,似对承道说,又?似在自语: 「那年,从杏花林出来,我便遇到了马嗣明。马先生自燕州来,时常照拂你阿叔公?。阿叔公?早就把你兄兄用高门贿与他的财货,放给百姓造煮坊的事告诉他了。他又?转述给我,安慰我一切还有转机。然而,行至绿竹院门前,见一袭白?衣的徐之范从内里出来,他身后的童子还端了酒壶和杯盏……马先生重重嘆了口气,我便知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原想陪他走完剩下的路,可他故意在案头留了债券,又?亲口承认一切皆他所为。以我对他的了解,又?怎不知他的用意?他是怕我如前次那般……以身相殉……」 清操说着,早已泣不成声,仿佛揭开了一道永远不会癒合的伤疤。 她?跌坐在地,用手?抓着坟上的土,轻语呢喃道:「孝瓘……你是打定了主意,想要骗我一辈子啊……」 承道和宝儿?俱是哽咽无声,默然流泪。 他们俯身去搀扶清操。 清操转过头,对万宝道:「我愿往大兴城,演奏入阵曲。」 大兴城。 清操暂居在高劢府上。 高劢是河清王高岳之子,齐亡后降周。隋时,曾为隋文帝杨坚上《平陈五策》,官拜上开府。 只不过前两年,在洮州刺史任上生了病,遭到吐谷浑偷袭,并因?此获罪,免去了所有官职。 儿?子高 士廉因?此躲去了终南山隐居,也是最近才考中文才甲科,补授治礼郎,又?回到朝廷任职。 曾经?的故友络绎来他府中道贺。 高劢令女儿?带着清操在后苑赏花,她?虽唤清操一声「阿嫂」,实则比清操小上许多。 远处,有位娘子在朝高氏挥手?。 高氏也笑?着对她?挥了挥手?,转对清操道:「她?是周襄阳公?主的女儿?窦氏。」 「那便是宇文邕的外甥女了。」清操对高氏道,「我自己在廊上坐一坐,你去招唿客人?吧,不用顾忌我。」 高氏会意点了点头,向?前几步迎了上去。 不意有个刚会走路的小郎,歪歪扭扭地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高氏的腿。 高氏低头看他,白?肤漆目,甚是好看,遂眯眼笑?道:「小郎君,是不是认错阿娘了?」 「二郎!」窦氏紧走几步,一把抱起那孩子,转向?高氏关切道:「你没事吧?」 高氏笑?着摆了摆手?,「一个刚会走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哪里就禁不住他一碰?」 「你别忘了,你是有身孕的人?,凡是都?是精心。」 高氏点了点头。 窦氏说完,又?侧脸看着儿?子,问道:「你猜猜高娘子腹中的娃娃是男是女呀?」 「女!」二郎答道。 窦氏解释道:「你现在问他什么,他都?只会答最后一字。」 遂把话调转过来,又?问道:「你猜猜高娘子腹中的娃娃是女是男呀?」 「女!」二郎又?答。 两位娘子同时露出惊讶之色。 高氏掩唇笑?道:「若当真是女娃娃,嫁与你作媳妇可好?」 二郎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高氏,眨了眨圆熘熘的大眼睛,郑重其事地点头,并「嗯」了一声。5 在场围观的僕从侍女,无不发?笑?。 就连坐在廊下的清操也跟着笑?了…… 五日之后,隋文帝在大兴宫,为晋王杨广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 宴饮之前,治礼郎高孝廉引导清操候在东阁。 万宝走进来,指了指案上的古琴,对清操道:「这是陛下钦赐的上古名琴——绕樑。」 「老身谢过陛下。」 清操起身行了礼,而后缓坐琴边,伸指轻拨琴弦——琴音如素秋孤雁,长鸣不绝。 万宝由衷贊道:「虽自听风之后,您再?未碰过琴弦,琴艺却丝毫不减当年。」 清操微微一笑?,「其实听风之后,我在硖石山寺,还弹过一次琴。」 万宝微异。 这时,谒者?宣召。 清操在万宝的扶持下,缓步走到大兴宫的廊庑之下。 她?端坐在那里,弹奏了一曲完整的《兰陵王入阵曲》。 广场上的武士随着这旋律,戴着鬼面纠纠起舞,恢弘磅礴,气壮山河。 「他已长眠于地下,而我则入了他的梦。如今大梦将醒,也当唤醒他的魂魄……」清操这般想着,「也许昔年薛荣宗说得不错,他有两个神魄,那永世不灭的是仁心,是义气,是一股英雄的豪情,它起自远古,奔向?未来,决然不会在这片土地上消散,而是一代又?一代的随着华夏的血脉传承下去……」 (全文完) ** 结尾的话: 这篇文从十六年前动笔,到去年写完,中间?隔着我的整个青春。 从最开始想改变歷史,给他们一个完美结局,到后来决定尊重歷史,是我自己成长的过程。 由衷感激所有喜欢这篇文的宝宝们,无论?是十六年前(大多已经?回归三次元),还是现在追更到结局的你们! 如果它把你读emo了,只要想想我写它的时候更emo,是不是平衡点了?哈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2页 后几天还有几篇番外,包括清操的荥阳旧事和兰陵夫妇的甜虐日常。 最后肯请大家点点预收:《来自侏罗纪的二狗蛋子》&《我再?北魏说双簧》。 人物番外 番外1:阿那肱 北周大象二年(公元580年) 蜀中。 一匹又老又瘦的白马躺在院中。 少年跪在那马身边, 泪水淋漓而落。 「承道,把重霜拉出去埋了吧……」 承道回望,发觉母亲也红了眼?圈。 「好。」他应承着, 把白马放在车上,缓缓地往门?外推。 院子里只剩清操一人。 她望门?许久, 泪如洪水般涌出, 她不得不蹲在地上, 任凭往事在脑海中闪回—— 她戴着鬼面去?给重?霜下巴豆; 她骑着重?霜从岚山顶上一路冲到海滩; 她在洛阳城头望见?重?霜披着厚甲, 腿股仍是血迹斑斑; 最后仍是重?霜驮着伤痕累累的她走出那片杏花林。 她是在哭马, 却也不是。 马上的人影似已淡了,淡如一缕尘烟, 却因老马的亡故又变得清晰无比。 抑或是他从未远离。 他就睡在她的心里,而她则活在他造的梦里。 这梦中有承道, 有重?霜,独独没有他, 她思量,终有一日梦醒, 她能否再见?到他呢? 他又在哪里呢? 清操想起他说过的话,「以我?这些年的杀孽……怕是只此一身一世……」 她应了他,要?陪他永堕地狱。 所以这些年,她不礼佛,不抄经,不行善, 不救人。 柴扉一响,清操以为?承担回来了, 却见?一名污衣蓬头的男子跌扑进来。 此时,隋王杨坚废周自立, 周柱国大将军王谦遂在益州起兵。 清操所住的地方离战场不远,不时会有些残兵败将进来劫掠,承道劝她把家搬到山上,她却是不肯。 清操见?那人一动未动,便也不再害怕,转身往房中去?。 却听那人低弱□□,道:「救……救命……」 她不想救任何人的命,但?她还是走到那人的身边。 拨开蓬乱的头髮,露出一张熟人的脸。 「高?——阿那肱,别来无恙!」清操故意提高?了那个「高?」字。 阿那肱抬眼?见?是清操,竟也自嘲式的笑了。 「我?不姓高?。」他认真?纠正道,「不要?把这噁心的姓氏放在我?名字前面。」 「我?听说,后主赐予你高?姓时,你像条狗一般,跪在地上舔他的脚指头。」 「凡復仇之人,须能忍常人所并不能忍。」阿那肱道,「我?当时虽对他感激涕零,可我?转身便将他献给了周武帝。」 「你的復仇成功了吗?」 「自然。」阿那肱得意地说,「还记得那个阿秃跟高?洋说的话吗?他恐怕万万不会想到,我?才是那个替天下百姓平灭暴齐的阿那瑰!」 「你这么说,不过在聊以□□,你其实知道,齐国不是亡在你手里。」清操笑了笑,「而你,甚至不希望齐国亡败。」 「你胡说!」阿那肱龇了牙,「我?隐忍筹谋,在黑暗中踽踽而行。我?让元猗猗去?挑拨兰京;我?还让她去?死?谏高?长?恭弃城;我?乔装成杨愔吓死?高?演;我?帮突厥和?周国找中山宫的老妪;我?利用人脉与他们?互通消息,保护他们?在两?都的细作;我?引诱高?纬沉迷酒色,大兴土木,不理朝政;最后,我?还骗他杀了兰陵,我?跟他说,死?的仅是高?长?恭的皮囊,而巫者可以驯化他的真?身!我?就这般诛灭暴齐,倾覆了他家天下!快哉!快哉!哈哈哈——」 阿那肱大笑起来,笑着咳出一口口血沫。 清操紧握双拳,以致指骨发白,暴着青色的血管。 「你一开始也许是为?了復仇。」清操努力压抑着声线,「可后来,你不是。当你掌控了权力,爬上了高?位,你便不是你了。你乔装杨僕射,不过为?了取得和?士开的信任;你与细作互通消息,不过为?了两?头下注,给自己留条后路;至于后主,他本就是酒/色之徒,又何须你的诱导?」 「你对权势的贪恋,使你忘记了初衷。你站在武将一边,为?斛律将军说好话;我?夫君对两?曹的改革,你也统统照做。我?猜他若非参你吃空饷,你一定会把他送到淮南去?抵抗蛮人的进攻。」 「高?阿那肱,你享受着齐国的残暴,或者说,你本就是暴齐的一员!」 「不!我?不是!不是!不是……」 他捂着胸前的伤口,但?地上已汇成血溪。 「来日恩幸传上,必有你的姓名,因为?你所作所为?,不为?苍生,而只为?你自己!」 清操望着他渐渐放空的双目,又道:「我?之所以搬到蜀中,又住在这栈道的尽头,就是想看看隆州刺史高?阿那肱的下场究竟如何。」 番外2 昙献 我?本是山胡的王子。 父母曾告诉我?,山胡是匈奴别种。祖先带着我?们?从离石以西迁徙到云阳谷里。 我?们?也开始种地养蚕,过上了和?塞外迥然不同的安稳生活。 这里原属魏地。 后来高?欢和?宇文泰生生将魏国撕成两?半,一人占据太?原,一人占据长?安,而我?们?则在他们?对峙的夹缝中,苟且存活了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3页 然而,兇残的齐人最终还是灭了我?的国。 天保五年,高?洋率领齐军兵分三路围剿我?们?,他们?斩杀我?族人过万,掠我?杂畜十余万头。 自那时起,我?痛失家园,流离失所。 我?飘零到齐地,饥寒交迫,幸而被一位好心人收养。 他说,他叫阿那肱,在领军府中作武卫。 他常夸我?貌美。 我?唤他阿兄,而他唤我?阿献。 彼时,我?还不解「献」的真?正含义。 我?只知道,若能听从阿那肱的话,我?便可为?父母族人报仇。 因为?他说,他亦与高?齐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照顾一个姐姐。 那姐姐梳着辫髮,脸上涂着花花绿绿的色彩,身上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 可是她的腿没了知觉。 「叫我?猗猗吧。」她笑着对我?说。 「你的腿怎么了?」我?好奇地问她。 「我?从金凤台上跳下来,摔的。」 我?没见?过金凤台,但?我?听说过,那是可以俯览整个邺城的地方。 我?对她挑了挑大指,「你真?勇敢。」 阿那肱让我?赶着牛车,把她送到边陲的一个小村中。 我?们?在那村中住了几天,迎来了一支送亲的队伍。 猗猗交给我?半股钗,让我?交给那队伍中最漂亮的女?子。 那钗子很别致,像只青雀,可惜只有一半。 我?问她,另外的那半呢? 「我?留在高?阳王府了。」她淡淡的说,「两?股钗,我?都不想要?了。现在我?只想为?父兄报仇,我?只想为?自己报仇!」 我?拿着半钗,暗自琢磨「最漂亮的女?子」,那须得漂亮成何种样貌呢? 我?没想到,送亲队中仅有一名女?子。 但?她的样貌,的确堪得上「最漂亮」三个字,那便是放在整个山东,整个关西也堪得上了。 女?子正坐在胡床上喝酪浆。 她瞧见?我?,以为?我?也想喝浆,便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怯怯地走上去?。 「给。」他把碗递给我?,我?挺想喝的,不过不想误了大事,遂从袖管中取出那股钗子,丢在她身上,转身便跑。 猗猗让我?把他背到一段矮墙边,点了支蜡烛,然后便对我?道:「回去?吧,没有旁的事了。」 「那你怎么回去?呢?」 她笑着摇了摇头,「不回去?了。」 「要?么,浪迹天涯;要?么,永远留在这里。」 我?望着她的眼?睛,透着一股向死?而生的决绝。 我?自心底嘱咐她,大仇得报,快意人生。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猗猗。 我?只听说,突厥撤了兵,肆州安然无恙,我?猜想,猗猗可能永远留在那个无名小村中了吧…… 而我?,则继续着自己的人生轨迹。 阿那肱把我?送进了一间曲坊。 曲坊毗邻漳水,故名靖水。 曲坊有两?名主事,乌矮若干和?张大娘。 阿那肱说,他们?都是周国细作,专在邺城开设曲坊,收集消息。 他将我?安插进来,一来为?了勾/引达官显贵,二来为?了连媾周人,互通有无。 以我?的姿色,很快成为?曲坊南楼的头牌,得以接近更多的齐国官宦。 其中官位最高?的,便是和?士开。 和?士开每次来曲坊,都是先去?北楼,后来南楼。 他喜欢听我?给他弹胡琵琶,久而久之,他便允我?去?他府上弹。 他说,其实他不喜欢男人,怎奈天子喜欢; 我?心里想,其实我?也不喜欢男人,怎奈你喜欢。 我?们?两?个不喜欢男人的男人,就这么颠/鸾/倒/凤,欢/愉整宿。 有时,他把我?缚起来,用荆条狠狠的抽打;有时,他又让我?把他缚起来,亦用荆条狠狠的抽打。 他哭着大骂,说他厌弃我?,他想杀了我?。 我?又何尝不厌弃他,想杀了他呢? 可讽刺的是,人们?都以为?我?是和?士开的人,便如人们?都以为?和?士开是天子的人一样。 所以,也许,我?们?厌恨厌弃的不是对方,而恰恰是我?们?自己。 乌矮若干和?张大娘受命于不同的上峰,所以他们?面和?心不和?。 乌矮收留了一对胡人兄妹,名叫阿垭和?阿嵴。 张大娘有个私生女?,名叫猞猁。 我?为?了能在曲坊站稳脚跟,便在私下与猞猁私通。 我?不喜欢她,却也不讨厌她,只是觉得她是个傻了吧唧,好煳弄的女?孩。 那几年,齐周的关系日益紧张。 周国的细作都在急着找宇文护流落在齐地的老娘阎氏。 谁若能找到她,那便可以平步青云了。 有个叫痴巧的女?孩找到阿那肱,使了许多金,想让他帮忙塞进晋阳宫里,搜寻阎氏的下落。 阿那肱说,突厥汗王也遣人求他,只不过他们?想杀了那阎老婆子,挑起齐周大战。但?那人只攀交情,不提钱。 所以,阿那肱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帮助痴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4页 时逢娄太?后生病,太?乐署组织了一队龟兹乐团往晋阳宫。 负责此事的协律郎姓万,他妻子奇氏去?明女?庵找了慧色师太?参详,毕竟太?原长?公主一直在那里修行,多少对太?后的脾性有些了解。 阿那肱嘱慧色师太?加上一句,「乐队很好,只多一名译者便更好了。」 又让痴巧尾随奇氏,见?她进入靖水酒肆唱曲,进而与奇氏用龟兹语攀谈。 后来,痴巧如愿进了晋阳宫,查出了阎氏的下落。 可惜她也被齐人识破了身份。 阿那肱害怕此事牵累到慧色师太?,却也不敢与她太?明说,只是劝她外出云游,不要?留在明女?庵中了。 他还遣杀手去?河阳将奇氏灭口,只是那杀手一去?未返,下落不明。 听到周国围困洛阳的时候,我?心里着实开心。 只不过有个少年骁勇的将军,竟率五百骑突入周军十万军中,将周国的防线撕破了一个口子。 齐国保住了洛阳,周人溃不成军。 不几日,几乎所有周国细作都接到了关于少年将军的命令。 若能除去?最好,若不能除去?,至少不可任其留在朝堂。 阿那肱跟我?说,那少年将军是齐国文襄皇帝的四子高?长?恭,册封兰陵郡王,就是我?在边陲小村中见?到的那个「最漂亮的女?人」。 我?当时险些惊掉了下巴。 阿那肱交给我?一张曲谱,说是一个周国细作从兰陵王妃处窃的,让我?把这曲子弹给和?士开听。 和?士开正好想要?挑拨勛贵与宗室的关系,遂将此曲编成武舞,在庆功宴上表演。 后来,那洛阳细作又要?与阿那肱在靖水酒肆见?面。 靖水酒肆已被查封了好久,后被抵押给北宣寺,乌矮若干以为?灯下黑,让阿垭拿着银子去?北宣寺把它重?新租了下来,专门?用作联络之所。 好巧不巧,这事竟被微服出行的高?长?恭撞到了。 他甚至带人上了曲坊,准备观察酒肆的情形。 可笑那些得了必杀令的细作,竟无一人认出高?长?恭来——我?后来看了他们?手中所持的画像,差点没笑喷,他们?画像上的高?长?恭,竟然戴着一副鬼面…… 幸好我?眼?力好,虽然时隔多年,且他当时男扮女?装,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我?当机立断,暗示乌矮若干马上停止酒肆的会面。 虽然卢见?樾没有进酒肆,高?长?恭依旧起了疑,他起身径直冲到了街上。 乌矮若干知道酒肆保不住了,为?了切断酒肆和?曲坊的联繫,遂放火烧了酒肆,当然也包括酒肆中阿垭。 至于溺死?卢见?樾,阿那肱说,是他派人干的。 他怕这人被擒了,供出他来。 再者,他想让卢见?樾帮他顶个锅。 盖因当日在北宣寺遇到高?长?恭,当着他的面,被慧远禅师唤了「阿初」,他怕高?长?恭想起孙子骞也曾在石窟寺中叫过这个名字,进而想到他便是突厥在齐国的内应,所以制了封假羊皮书,塞进了卢见?樾的衣衫。 他在书中特意提到了阎氏之事,就是让高?长?恭误以为?卢见?樾才是突厥在齐国的内应。 就在大家以为?这场风波即将过去?的时候,阿垭的妹妹疯了。 她常会提到那场大火,还有被火烧成炭的阿垭。 张大娘劝乌矮若干赶紧处置了阿嵴。 可乌矮若干颇有些捨不得,只将她关起来。 那晚,我?与猞猁快活后,我?就被和?士开接到府上去?了。 岂料我?再回来时,曲坊已被领军府查抄了。 我?已无处可去?,只得去?找阿那肱。 阿那肱把我?弄进般舟寺去?当和?尚,利用姿色引诱前来进香的宦门?女?眷,从而得到有用的消息。 我?这才知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女?人。 她们?,和?那些登上靖水曲坊南楼的郎君们?,竟然没有半点不同。 我?无论在上面,还是在下面,我?都不是我?,而是一件美观且实用的什?物。 那种感觉,是一种漫无天日的窒息感。 唯一从夹缝中析进来的光,是猞猁。 每当与那些女?人在僧寮中幽会时,我?都会格外想念猞猁。 因为?她与他们?都不同。 只可惜,她和?张大娘,一併被关进了领军府。 我?再次找到阿那肱,想让他帮我?把猞猁救出来。 阿那肱竟把天下至宝——佛牙交给我?。 「把这佛牙献给和?士开吧,他那么喜欢你,一定愿意帮助你。」 和?士开既没那么喜欢我?,也没那么喜欢佛牙。 他凝视着我?,质问道:「你这佛牙自哪里得的?」 我?骗他说,偷的。 他咧嘴笑了,「你若能让河间王接受它,我?便帮你救出猞猁母女?。」 我?太?了解他的为?人了,并不是我?完成任务的奖励,而是猞猁母女?知道他太?多秘密,他必须把她们?救出来。 不过,我?还是得完成任务。 我?透过常来般舟寺进香的河间王妾陈氏进献了佛牙。 实在没想到这任务竟如此简单,河间王听闻,欢欢喜喜地收下了佛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5页 和?士开也将猞猁母女?救了出来。 她们?被放出来那日,我?正在应承一位高?贵的妇人。 饶是我?见?过那么多高?门?女?眷,也未曾有一人有她那般奢华的装扮。 寺中传言,她就是太?上皇后胡氏。 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我?要?荡涤环绕在我?周遭所有的浊气,我?要?排云而上,一鸣惊人! 仇恨无有一刻不似蛇蚁噬心,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终于看到一丝丝復仇的微茫。 那晚,猞猁和?张大娘来找我?。 猞猁已不是当初的猞猁了,她被人毒哑了,还没了双手。 我?惊讶的问是不是领军府干的时,张大娘嘆了口气道:「是我?。」 「她犯了错,自然受到惩罚,她没了声音和?手,但?至少可以活着。」张大娘解释道。 她又把靖水曲坊被查抄以及猞猁入狱的经过大略讲了一下。 「猞猁说,那个女?人,张四娘,她竟是兰陵王妃郑氏。」 我?实在无法想像,一个出身高?门?的贵女?,会愿意只身潜入曲坊打探情报? 她不怕身败名裂吗? 她不怕死?吗? 若她当真?不怕,我?倒真?有些敬佩她了。 张大娘临走时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可我?已经不想帮助他们?了。 就在兰陵王妃郑氏登门?时的那一刻,我?决定不再帮助她们?了。 我?出卖了她们?。 因为?郑氏想要?她们?的证词,去?参和?士开通敌。 那个一直虐待我?,凌/辱我?的人,那个深得帝后宠爱的人,充满野心的我?,只想取代他的位置! 太?上皇死?后,胡太?后更加肆无忌惮的宠爱我?了。 她告诉我?一条密道,让我?身着女?装入宫,然后从这条密道穿行到太?后宫中。 可我?没想到,我?在那密道中着了清风教的道! 我?到死?也没搞明白清风教到底是什?么。 那个诓骗我?吃下虺易毒的男人又是谁? 他只说清风教是为?了搜集天下的情报而建立的。 我?把这些年的经歷都如实告诉他们?了,独独隐下了族人被屠,还有关于阿那肱的一切。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一直没有拿到解药。 我?每天过得很痛苦,不知哪一日就会毒发身亡了。 因太?后与天子的关系愈加不穆,她便动了废黜天子,另立琅琊王的心思。 朝中有很多人支持她,尤其是皇亲宗室,但?这件事能不能成关键要?看手握重?兵的几个人。 一个是斛律光,一个是高?长?恭。 彼时高?长?恭正在汾北打仗,没有回来,不过有人说,瞧见?他兄弟高?孝珩和?高?延宗了,那么显然,他是站在了天子的对面。 至于斛律光,他在邺下。 他并不反对琅琊王杀和?士开,但?他决不允许琅琊王称帝。 因为?他的女?儿是当朝皇后。 没有斛律光的支持,太?后和?琅琊王最终失败了。 我?知自己没了倚靠,本想去?投靠阿那肱。 就在我?无助时,我?以昭玄统的身份,去?到文襄皇后的葬礼做法事。 阿那肱也代表天子前来祭祀。 到了晚上,我?察觉到异常,便乔装改扮想要?逃出去?,谁料我?甫一出门?,就撞到了阿那肱,他命人缚了我?的手。 当看到他手中明晃晃的白刃向我?砍过来的时候,旧日往事重?上心头。 我?对他坚信不疑,愿意为?了他的一句话而付出生命,只是因为?我?相信他一定有办法为?我?报仇。 我?以为?他与我?的目标是一致的。 然而到头来,我?却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现在,我?终于体会到自己名字真?正的含义了。 阿献…… 阿献…… 「鬳」,「犬」为?献。 鬳是古代的炊具。 而犬则是放在炊具中的进献之物。 古人烹煮食物以祭祀先祖神明。 归根结底,我?就是一只呈在盘子里,被他送与达官贵人的「狗」…… …… …… 番外三清操 我?出身荥阳郑氏。 祖父从雅曲《清角》之操中取了两?个字,我?便被唤作「清操」了。 他说,他希望我?成为?一位性情高?洁,为?人雅正的大家闺秀。 我?明白他为?何对清操有此执念。 因祖上不洁的官声,他才愈加珍惜羽毛。 在这样的教育下,郑氏一族的孩子都很贞廉自守,不愿与这世道同流合污。 只是人总会变。 祖父说,姑母自与赵郡公婚后,便似换了一个人。 「赵郡公不简单。」祖父曾对姑母说。 「何以见?得?」姑母并不这样认为?,「殿下那样的身份,连亲生母亲都不得见?。他自请去?监修长?城,就是为?了避开朝中的祸乱。」 「若他自己有野心,留在朝中,劝谏君王,施行仁政,倒也是贤臣。可他自己躲得远远的,却任你游走于权贵之间,我?便以为?不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6页 「他胆小,本就与我?不同。」她嘆了口气道,「而且我?圣贤书读得少,心中也没有什?么国家百姓。在这乱世当中,我?只希望郑氏显达,族人获益,这里才是我?的根基。阿耶,你那套『以天下为?己任』的儒法过时咯!」 祖父摇头嘆了口气,「艷度,是我?没有教好你。」 姑母轻嗤地笑了一下。 每逢佳节,高?门?之间总有些亲戚往来。 博陵崔氏与荥阳郑门?素有姻亲,崔氏族长?带着子弟们?来到郑氏坞堡。 崔家小郎长?相清俊,谈吐不俗,长?辈们?都纷纷夸赞。 他却自谦道:「崔玄才智疏浅,怎堪大人谬赞?」 我?听见?阿叔私下里跟阿翁建议,「若与崔家定下姻亲,岂非美谈?」 阿翁捻了捻鬍子,「我?怕你阿姐跟我?闹啊……」 「难道父亲也信那阿秃师的话?也觉得清操有王妃之命?」 我?这才知道,他们?想要?为?我?与崔玄定亲。 阿翁冷声一笑,「那你也太?小瞧他们?的野心了。艷度前几日回来说,想等清操再大一点,带她去?下都待诏呢!」 我?听到这句,禁不住瑟瑟发抖,谁不知道当今天子色令智昏,荒唐至极! 「这……这怎么能行呢?」阿叔是大惊,且同我?想到一处去?,「谁不知道至尊……」 阿翁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阿叔却仍道:「清操是阿兄仅存的血脉,父亲更是悉心教养,水佩风裳,不可落于泥淖……」 次日,阿翁在坞堡宴请宾客,命我?在帘后抚琴。 他看了看在座的几名后生,道:「今日诸位可在此咨疑互难,辨理明心。」 我?明白,阿翁这是要?在家中举行一场清谈辩论,为?我?挑选年轻的才俊…… 只听阿翁首先竖义,便是提个辩论的靶子。 「诸君就辨一辨这『义利』二字吧。」 一位族兄首先站起来,道:「子曰: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趋利避害,这便是人的天性,但?不能不讲道。」 阿翁点了点头,问道:「那又何为?道呢?」 那位族兄愣了一下,似乎回答不上来了。 此时,崔玄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对阿翁行了礼,然后开口道:「凡夫多好利有欲,道,便是控制欲望,洁净内心,正所谓『见?素抱朴,少私寡慾』;对士人而言,应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这里的『道』便是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他这一番话,说得阿翁连连点头,捋着鬍子笑问他道:「你身为?士人,做得到吗?」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只要?不争,便可以做到。」 我?也不禁抬头,隔着帘子多看了他几眼?。 他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的圆领儒衫,头戴帻巾,手中拿着麈尾,显得潇洒俊逸,颇有竹林风采。 那日,他们?又辨了养生和?玄理,品评了汉末几位名士,清谈结束时,他朝着我?的方向望,并问阿翁道:「帘后琴声动人,不知是哪位音律大家?」 阿翁和?蔼地笑了笑,回答道:「哪里是什?么音律大家,是我?的孙女?!」 此后,隔一段时间,崔玄都会来郑氏坞堡拜望阿翁。 阿婶李氏是崔玄的姨妈。 他大概也是听阿婶说,我?爱饮蕲春茶,每次来竟都会带上一些。 转眼?过了半年,眼?见?夏日将尽,姑母给阿翁修书,说天子即将大选高?门?女?子入宫为?妃,她想带我?去?试试。 阿翁把这封信拿给我?看,问我?道:「你愿意进宫吗?」 我?赶紧摇了摇头。 「那就赶紧定下一门?亲事吧。」 我?又摇头,「我?不想结亲,我?想一辈子陪着阿翁!」 阿翁摸了摸我?的头,笑道:「我?老了,还有多少时日啊……可你还有一辈子吶!」 阿翁虽然嘴上这样说,却似乎并未给我?张罗婚事,我?猜想是姑母在阻拦。 因为?阿翁与我?谈话没多久,姑母就给我?写信说,她过几日要?回家省亲。 彼时崔玄又来了坞堡,依旧带着蕲春茶。 阿婶把茶交给我?时说,崔家正在寻媒,然后她一脸八卦的问我?,对崔玄的印象如何。 「文采斐然,颇有见?地。」我?如实回答。 「你当与阿翁去?说。」她怂恿我?。 「可是……」我?总觉得差些什?么——我?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那天傍晚,我?路过池苑,正遇到他在跟一名随从发脾气。 随从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听崔玄大声斥道:「崔家庄园的地上虫子都抓不过来,哪里有人手去?管旁的?」 「此乃天子御令,大族不仅要?埋自己的虫子,公田的虫子也要?帮着埋。」 我?听说今夏大旱,古谚说大旱起蝗灾,果是如此。 据说最好的治蝗办法就是根据幼蝗的来路,预掘深沟,在沟中每隔一丈挖一坑,众人敲锣打鼓,使幼蝗惊恐跳入沟中,然后众人协力赶紧填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7页 但?此法需要?许多人手。 是故,天子下令,荫蔽了大量人口的高?门?豪族,除了清理自家田里的蝗虫,也要?帮助受了公田的农民一起除蝗。 「公田的事你不用管,我?自有道理。」 「可若是不管……隔壁几个村落就要?挨饿了……饿极了他们?会来咱们?这里抢粮食的!」 「到时候正好收了他们?的地,把他们?庇护起来。」崔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些机巧你不懂,你只管把家中人口少报一些,别家都瞒报,也不差咱们?一家。到时候县里查下来,使一些钱便是了。」 崔玄的这番话,我?全听明白了。 很多高?门?豪族正是靠着天灾战祸,来兼併土地,扩充人口的。 我?只觉心中一凉,这人前些日辨理时说的那些话,与他今日的作为?可谓大相迳庭。 可以得出的结论是,道理他都懂,只是不去?做罢了。 所以义利之辩,辨了近千年,真?落在现实中,竟显得那般虚无缥缈了…… 过了几日,姑母果然回来了,当着我?的面与阿翁起了争执。 「高?门?联姻,是古来的传统,我?并不同意把清操嫁入皇室,我?怕再造出一个你来!」 「阿耶说得是什?么话?没有我?在暗中使劲,族中兄弟可有前程?」姑母脸气得涨红,「阿耶可知,天子在考虑废黜荥阳郡制,划併入成皋!」 阿翁闻之,也是愣了。 荥阳郑氏,几百年的大族,竟连郡望都保不住了? 「安定胡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他们?早就攀附皇亲贵胄去?了!现在品评人才,既不看出身,也不看才干,只看朝中有没有人愿意帮你!」 她这番话似乎说醒了阿翁。 但?阿翁还有些不忍心,他望向我?,问道:「清操,你想去?下都吗?」 出乎他的意料,我?点了点头。 姑母将我?好一阵夸奖,而事实是,我?只是不想按阿翁的意思嫁给崔玄,当然,我?也不想按姑母的意思成为?当今天子的妃嫔。 我?只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姑母带着我?从荥阳一路北上,行到硖石山时,遇到大雪,姑母决定暂住寺中,等雪融了再走。 我?没想到会在硖石山寺的款月台上,再次碰到孝瓘。 那晚的月色和?他,恰如我?的琴声与他的啸声,相得益彰。 虽此前见?过他数次,但?也不过是童年玩伴,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石子落止水,会晕出许多涟漪;而他入春心,会晕出许多心漪…… 姑母很快洞穿了我?的心思,她说,「四郎得罪了至尊,听闻他的名字都被改了——夺其玉部,『长?恭』而自省,这样的人,我?们?应该远离。」 「他出了什?么事?」我?好奇又不安地问道。 姑母摇了摇头,并不知详情。 可怎么远离呢? 无论是邺城还是下都,闺阁中都在议论,文襄四皇子年纪虽轻,却最是英勇无畏,他随斛律军一举剿灭贼戍。 「听说他把宇文宪打得满脸是血。」阿范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仿佛她在旁边亲眼?所见?一般。 我?笑着听她讲。 「我?还听闻,斛律武都在与皇子对射时擅用锐矢,险些酿成大祸,四皇子虽受了伤,却还是帮他瞒下。」 我?便确定,他是值得我?喜欢的人。 明月夜前,我?可用琴声记下很多人; 明月夜后,我?的琴声唯记他一人尔。 仿佛在这绝望的现实中,看到一点微弱的光。 他没有锦心绣腹,更没有名士们?文采炳焕,但?他所作所为?却是对义利之辩最好的注释。 于是,我?决定送他一袋疗伤的栀子。 兰陵夫妻 天保十年(559年), 塞上。 惠琳把木桿同?意交换人质的消息告诉清操时,她正坐在一棵将死的胡杨树下发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 她那多日被阴霾笼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缕阳光。 她伏跪在地上, 给惠琳行了稽首大礼。 「贫僧不敢当?此大礼啊……」惠琳伸出双手, 将她扶搀起来?。 交还人质的地点定在恶池。 库头骑在马上, 马后拴着白鸿, 白鸿蹦蹦跳跳的, 像只快乐的鸟儿。 只是到了?恶池,她才安静下来?。 她望着对面找寻了?半天, 也未见到父汗的身影,只有小可汗大逻便, 坐在一辆马车上,向她缓缓驶来?。 惠琳带着乔作男装的清操,紧紧跟随在库头身后。 库头挥了?挥手里的马鞭,示意手下解开白鸿的绳索, 而他的手下都?搭起了?弓弩,瞄准了?白鸿。 大逻便也对士卒摆了?摆手,他们从马车上抬下一张对摺的破毡,四?人各持一角,径直往恶池方向走,他们那?边的弓弩手也做了?同?样的准备。 白鸿走到了?恶池边上, 那?张毡子也被安置在恶池的冰面上。 库头吹了?一声口哨,几?名士卒小跑着上了?冰面, 伸手薅起毡子便要走。 谁料那?毡子又糟又烂,他们这一用力, 竟被扯作两半,里面的人滚出来?,重重摔在冰面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8页 清操远远望见,心?中?陡然一痛。 她抬头看了?眼惠琳,惠琳轻唿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此时白鸿已快走到大逻便身边了?,库头有些急了?,他大骂了?一声,催马向前;他身后的弓弩手也都?随他往前移了?一段距离。 士卒们赶忙拽起那?人的胳膊和腿,合力将他抬出了?恶池。 「惠琳,你过来?看看。」库头招唿着惠琳。 惠琳向前几?步,清操也跟着走上前去。 「是他吗?」库头指着平放在地上的人问。 那?人的身上只裹了?件薄薄的单衣,衣衫全是血渍,且有深有浅,显然不是一时所?伤。透过撕裂的创口,依稀可见绽露外翻的血肉,应是被鞭子抽打所?致。 干枯的长髮黏连成团,乱蓬蓬的煳在脸上,加之面部的挫伤,已然面目全非,不似人样。 惠琳回?头看了?眼清操,见她呆愣愣地杵在那?儿,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红的,赶忙提醒道:「你去给他擦擦脸,好让大汗看清楚。」 清操往前走了?两步,只觉得小腿发软,但她仍旧连声应着,跌跪在那?人身旁。 她用手指拨开乱发,再拿袖口去蹭他脸上的污血。 忽听身后的库头说了?一句突厥语,紧接着惠琳翻译道,「大汗问,他还有气吗?」 这何尝不是清操最想知道的呢? 可她在这擦了?半天,就是不敢把手指凑近他的鼻息。 库头见她不应声,索性用蹩脚的夏言追问了?一句, 「活的?死的?」 清操没办法了?,她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往他鼻孔边凑去…… 那?毫无温度的指尖,终于在鼻孔处感受到一缕微弱的气流,恰似飘荡在风中?的蛛丝…… 衔在眼眶中?的泪珠终于「啪」地落在地上,她的心?也跟着落了?地。 「还活着!大汗,他还活着!」她对自己?说,也对库头说。 「好!」库头听懂了?关键的字眼,吩咐左右道,「把他给我抬回?营去!」 一行回?营之后,那?名医者却不急着救治。 他们把孝瓘放在一堆篝火旁边,医者穿着毡袄,手执狼旗,又跳又唱,应是在作法。 清操在旁,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他这样如何疗伤?」 惠琳轻嘆口气,「在突厥营中?,医者与巫祝多是一人,他们认为?必须先治魂魄,再疗肉身,功效才能最大。」 「可这样会耽误救治的啊!」 「死于战者,是突厥人的荣耀,他们把性命看得很轻。」 好容易熬到仪式结束,巫医终于同?意把人抬进毡帐了?。 惠琳举荐清操去打下手,库头立马应允。 毡帐之内,仅燃一豆灯。 巫医用铁钳速速剪了?衣衫。 但布帛已与伤口粘在一起了?,根本剪不下来?。 巫医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伸出大手抓住前襟,用力一扯,布帛连着皮肉被扯了?下来?,孝瓘的身体随之剧烈一颤,发出一声闷闷的低吟。 清操本在给刀片过火,闻声赶忙奔到床前。 她也不会说突厥语,只焦急地对那?巫医连连摆手。 巫医哪里肯听,他推开清操,照旧去扯衣裳,边扯边用夏言一个字一个字蹦道:「在这里——统阿——不怕疼——」 库头一直在催促齐国,他想把孝瓘赶紧甩出去,以免他死在自己?手上。 清操自然也希望尽早回?去,她偷偷写了?两封信,请惠琳夹带进与齐国的文书中?,一封是给李阿范,一封是给大兄孝瑜的。 至于孝瓘,他才醒转,就说出一句「以为?可以安心?离去,不料还有这么多羁绊……」,便知他并无生恋了?。 除了?餵药餵饭,清操常在他耳边,与他轻声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来?塞外,没想到景色这么美……这里有如环的小溪,小溪流淌过翡翠一般的草原,草原上的野花五彩斑斓……」 时值冬季,青草早已萎烂,死寂的草原竟被她描绘成了?人间仙境。 「你知道吗?军营门口的那?棵胡杨没有死,它明明抽了?新芽,我却没看见。人们都?说胡杨是不死树,果然如此……」 门口的胡杨已死了?千年,便是沐浴甘霖,也难得復生,清操却把它说成老?树发芽,枯木逢春。 …… 不知是不是她精诚所?至,总之金石为?开了?。 她看到他缓开的眼缝,露出久已不见的清眸,欢喜涌上来?化作涟涟泪珠。 他开口却问她:「为?何要救我?」 是,她喜欢他,贪恋他的美貌,但这并不足以让她豁出性命来?到这里。 在这乱世之中?,愿意捨弃生命,护城护民?的人并不多。 他既愿为?众人抱薪,她便愿为?他遮蔽风雪。 她如实告诉他,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十月,终于盼来?了?好消息,斛律光亲自率队伍,迎回?文襄四?皇子。 他的伤已好了?大半,只不过人是木讷的,总望着穹庐的顶子发呆。 就连清操把他们要回?家的消息告诉他时,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之情,只是淡淡回?她一句:「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9页 回?到斛律营中?,斛律光特意在肆州找了?最好的折伤医继续为?他治疗。 可他的病似乎并不全在身上。 「殿下。」她边唤他,边在他眼前摆摆手。 孝瓘的目光从她的手,缓缓转落到她身上,问道:「怎了??」 「我今天在军中?听了?个笑话,讲与你听?」 孝瓘没有说话。 「从前有个人,家有独子,又傻又憨。便请了?个老?师教他。老?师听说这孩子不太聪明,就从最简单的开始,『一』,『二』,『三』……」 清操边说,边伸着指头比划。 「孩子学?会后,把笔一扔,道:『阿耶,我全学?会了?!』后来?……」她发现孝瓘的眼神并未在她身上,便又提高?了?声音,「这孩子写请帖,碰到个姓『万』的名字,然后他就写了?一天!你猜猜为?什?么?」 「讲完了??」 「没有,你猜猜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碰到姓『万』的名字,那?孩子会写一天?」 「啊?哦……」孝瓘顿了?顿,「不知道。」 「因为?……」清操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因为?他一边写,一边骂,半天才写了?五百画,姓什?么不好,偏偏姓万!」 「哈,哈,哈……」清操尴尬地笑完三声,「不好笑吗?」 孝瓘皱了?皱眉,道:「没听懂。」 …… 「好吧……」清操挠了?挠头,「我还有一个笑话,特别好笑。」 「有个将军打了?败仗,眼看就要被敌人抓住了?。这时,突然狂风唿啸,从天上降下一位神君,手举大槊,把敌人杀得片甲不留!」 清操边说,边瞥着孝瓘,因这故事里有将军、战场,似乎他还提了?些兴趣。 「将军可高?兴坏了?,转身就给神君磕头,又问神君姓名。神君回?答道,『吾乃靶神,前来?报恩』。将军奇怪地问,『我一凡夫俗子何曾有恩于上神』。神君答道,『谢谢你在练武场上,从来?不射我一箭!』」 清操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清操再次尴尬地笑完三声,「不好笑吗?」 孝瓘摇头道:「身为?将军,武功废弛,有何好笑?」 「啊,这……」清操顿感无语,「你是不是不太理解笑话?」 「只是不觉得好笑。」孝瓘道。 清操失望地撅了?撅嘴。 「那?你讲个好笑的?」 孝瓘轻轻扯了?扯嘴角,「我自己?就像个笑话,最是好笑……」 「行了?,行了?。」清操赶紧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 皇建二年 561年绿竹院 从那?晚大兄带走阿那?肱起,孝瓘和清操就再未离开过绿竹院 大兄留下的侍卫表面上是护卫孝瓘的安全,实则为?了?截断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繫。 他们俩就这样被困在绿竹院内,只得见头顶一方天空。 直至孝昭皇帝临终顾托,孝瓘才被两名侍从接去了?崇德殿。 待他回?来?时,却又受了?杖责。 他此前所?受的箭伤,因在静湖浸了?水,一度化脓感染,近几?日才见些好,这下恐又要严重了?。 那?晚,孝昭皇帝崩世。 孝瓘匍在榻上,整宿没有合眼。 未及清晨,他便起了?高?热。 当?时,大兄留下的侍卫已经撤走,清操让绿竹院中?的侍从去请大夫,他出去不多时,便回?来?禀告道:「皇太弟下令禁军封锁了?晋阳宫内外,凡违令者,格杀勿论。」 「我没大事。」孝瓘半欠起身,对清操说,「不要再派人出去了?。」 清操只好吩咐侍从取来?所?剩不多的伤药。 她站在床边,用药板从罐里蒯出一小坨,擎在半空,然后把药罐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自己?则坐在孝瓘身旁,伸手撩开他背上的寝衣。 映入眼帘的是几?处新愈的箭伤,并未见杖刑的伤痕。 清操心?头竟是一喜,「你是不是装的?其实陛下没有真打?」 孝瓘被她的脑回?路惊到,勉力回?头看了?她一眼,「九叔和大兄都?在那?儿看着……怎么可能假打?」 「那?伤呢?」清操摊开手,「背上没伤!」 孝瓘的手指扣在裤边上,脸本就因高?烧而发烫,此时更加烫了?。 他也不敢回?头,只悄生生地往下拽了?拽,又往上拽了?拽,最终道:「要不你唤个人进来?吧?」 清操以为?他是信不过自己?的手法,便道:「好,我去唤个人。」 她出了?门,正碰到婢女举扇,遂问:「你会上药吗?」 举扇点头道:「奴婢学?过一些。」 「那?你去帮殿下上药吧。」 举扇应声称诺,然后走进了?琢磨居。 孝瓘听到脚步声响,回?头一看,见是一名婢女,盈盈施礼后道:「王妃命婢子来?给殿下涂药。」 孝瓘无奈扯了?扯嘴角,道:「你不合适,去帮我寻一位中?官吧。」 举扇回?道:「中?官尽被召入禁宫了?,说是要帮忙戍值。」 孝瓘明白此举是怕后宫生变,只得道:「你帮我把罐子和药板拿过来?便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0页 举扇从几?上取了?两样交到孝瓘手中?,然后垫步退了?出去。 清操本在廊下看药,见举扇下来?,以为?涂过药了?,便端着药碗进了?屋。 她见孝瓘正在侧着身子,摆弄裤褶——她以为?他想要撒尿,忙把墙边的尿桶往他床边踢了?踢。 「用……用我帮你吗?」清操离他尚有一段距离,中?间隔着一个尿桶,场面甚为?尴尬。 孝瓘闻声,立马停了?手上的动作,他瞥见身边臭烘烘的尿桶,不禁蹙眉道:「我没想……」 「哦……其实……你不用不好意思……」清操长吁一口气,「我们毕竟是夫妻……旁人不会说闲话……」 她说完这话,低头望见孝瓘的裤上洇了?一小片血迹。 「咦?你这……」 那?位置和形状,让她一下想到了?月信,禁不住笑出了?声。 孝瓘刚自己?弄了?半天,不但没有涂到,反而牵累了?伤口,见她竟仍能笑出声来?,不禁有些气恼。 他举着药板,对清操道:「既为?夫妻,还是烦劳娘子帮帮忙……」 清操有些惊讶,「举扇没帮你涂好吗?」 「没让她涂。」 「为?何啊?」 「位置不合适。」 「到底伤哪里了??」 孝瓘一咬牙,指了?下屁股。 清操举着药板怔住了?。 原来?,他所?受的并非嵴杖,而是臀杖…… 既然刚把话说得那?般圆满,她也不好拒绝——更何况纵观整个院内,似也无人比她更合适做这件事…… 「陛下念我背上有伤,所?以……」孝瓘试图解释,但他只觉裤子一松,便忙住了?口。 她正捏起裤子的一个点,试探着往下拉一点。 「疼吗?」她问。 孝瓘闭着眼睛,咬了?咬牙—— 倒不甚疼,只觉得火烧一般的——无论臀股,还是脸…… 清操用沾水的绢巾一点点擦净污血,可有个地方她擦了?半天,擦到绢巾都?没了?水分也还是不净,遂嘟囔了?句「怎么回?事……」。 孝瓘见她起身又要去给巾子浸水,只得在她身后小声道:「咳……那?个……家家说……好像……我那?个……股上有块青记……」 他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但他说完,两人便都?红了?脸。 清操轻「哦」了?一声,便把巾子丢在盆中?了?。 她低着头,拿起药板,坐在床沿。 又如前次那?般,捏起裤子的一个点,往下拉了?拉。 她涂得很仔细,清凉的药膏渐渐抑制了?臀股的灼烧; 孝瓘的脸上却觉愈发滚烫了?…… 好在那?药膏本就所?剩不多,她很快便涂完了?。 她把裤子重新拉回?去,支吾问道:「好……好些了?吗?」 孝瓘趴在那?儿,脸别向床内侧,含混答道:「好……好点……」 「你这药记得喝了?……」她指了?指刚才拿上来?的药汁。 「嗯。」 「那?我先……出去凉快一下,怎么今日炭火格外旺……」 她说完,疾步走出了?琢磨居。 孝瓘这才回?过脸来?,他望了?望炭盆,果然那?火烧得红艷艷的,难怪他也觉得热了?…… 是夜,下了?很大的雪。 炭火烧烬了?,琢磨居便凉起来?。 早晨,清操再进来?,只觉屋内如地窖一般阴寒刺骨,几?上未饮的药汁竟然结了?层薄冰。 清操凑到孝瓘榻边,见他把被子裹得严严的,伸指推了?推他,又唤了?声「四?郎」。 他露出脸来?,颧骨上染了?潮红,眸子清润犹如水洗,对着清操虚弱一笑。 清操把手指移到他的额上,只觉得触手滚烫。 「你感觉怎么样?」清操皱着眉问。 他瑟缩着,牙齿打颤,「只是觉得有些冷。」 「绿竹院的炭火烧完了?,我让举扇去要了?……」 孝瓘点了?点头。 二人正说话间,侍从拿了?河南王府长史的名帖进来?。 孝瓘想要起身,却被清操按了?,「我把他带来?这里说话吧。」 长史进了?琢磨居,行罢礼道:「河南王让我过来?探望殿下,殿下今日好些了?吗?」 「请大兄放心?,我没有大碍。」 长史笑了?笑,又道:「河南王想让殿下参加明日新皇的继位大典,不知殿下的身体能否成行……」 清操一时无措——以他现在的身体,哪里能够成行? 「他恐怕连下地……都?有些困难……」清操窘然一笑。 「河南王说可以找人搀着。」长史答道,「殿下自己?只需走上大明殿的台阶即可。」 他转向孝瓘,问道:「殿下以为?呢?」 孝瓘如何不懂大兄的意思? 他现在新帝眼中?,是旧朝的臣子,他做错了?事,自当?俯首,自当?称臣,他便是爬,也要爬去新帝的登基大典,称上一声「吾皇万岁。」 他转头看了?看一脸焦忧之色的清操,然后缓声对长史答道:「便依大兄的意思。」 雪后寒气尤盛。 那?晚,清操命人把自己?房中?的炭拿到琢磨居,她自己?又抱了?一床被子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1页 孝瓘趴伏在床榻上,问她道:「哪里来?的炭?」 「我前几?日都?在你这里,便没有烧炭,如今院中?也仅剩下这些了?。」她说着,把那?床新被盖在孝瓘原有的被子上。 然后,转身欲走。 「清操,你把炭火挪到这里,你自己?多冷啊……你愿意留在这里吗?」他怕她害羞不允,又补充道,「陪我聊聊天。」 清操点了?点头。 她把窗下的边榻收拾出来?,放了?被褥。 这回?,他们中?间隔了?炭火盆,只觉得暖融融的。 孝瓘并没有跟她聊多久的天,他几?乎是在清操刚躺下的时候,就发出了?浅浅的唿声。 清操再叫他,他却不应了?。 以至于清操有些害怕,她从被窝里爬出来?,踏拉着鞋走到他床边,试了?试他的鼻息。 他重又睁开眼,拨开她的指尖,问她:「怎么了??」 清操不好意思的笑笑,反嗔他道:「你天天在床上,竟似好多天没睡觉似的……」 「我刚睡着了?吗?」他问道——他的确许多天夜不能寐了?,即便发着高?烧,神智混沌,他也陷在梦魇中?,眼前尽是血红的手指,黄金的眼球,高?殷扭曲的脸,还有九叔临别时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然而刚刚,眼前什?么都?没有。 「睡着了?。」清操钻回?自己?的被窝,「继续睡吧。」 仿若躺在云絮间,东隅日出,阳光倾落,这一觉他睡得很舒服。 若非他睡得很舒服,他也着实没有力气站起来?,穿上那?一身繁缛的朝服,然后强忍剧痛一步步走向晋阳宫。 孝瑜准允尉相愿来?搀扶他。 尉相愿只扶他到宫门口,他便挣开了?他的手。 「我好歹……得像个人样。」他说。 尉相愿目送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慢,竭力把背挺直,他走得最是端正,的确像个人。 登基大典结束,尉相愿用牛车把孝瓘送回?了?绿竹院。 清操看着业已昏迷的孝瓘,不禁心?中?害怕。 「殿下硬撑了?整整一天,刚至宫门便昏了?过去,河南王让我们用牛车把他送回?来?。」尉相愿说着又指了?指身后的太医,「快让太医给殿下瞧瞧。」 回?到琢磨居,侍从将他的朝服层层褪了?。 清操摸着最里面的单衣已同?水洗一般了?,又让他们用新衫替了?。 太医看过他的伤,开了?方剂和敷药,说了?一些医嘱,便告辞了?。 到了?晚上,孝瓘终于醒了?,清操端着一碗白粥道:「只有粥,没有菱芰。」 他弯了?弯眉目,吃下去整整一碗。 清操正要回?房,他却哑着嗓子叫住她,「炭火送来?了?吗?」 「长秋寺刚着人送来?了?新炭。」 「那?便好。」他口中?这般说,心?中?却隐有一丝没来?由?的失落。 ** 河清四?年(565年),青州岚院 孝瓘自那?日拼尽全力,见到清操之后,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马嗣明来?诊了?脉,命人取来?九针,刺其大穴。 又拿出小刀过火之后,破开了?孝瓘腕上的肌肤。 他用砭石自上而下的刮按,只见一股污血从创口处缓缓溢出。 他如此按了?半个时辰,直到血色变得鲜红,他才用布帛缠好伤口。 清操在旁观看,心?下惴惴不安。 马嗣明转头望了?望清操,解释道:「殿下虽已服下解药,不会再生新毒,但两次发作的旧毒已在体内存积了?许多,若清理不净,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先生刚刚已将淤毒排出了??」 马嗣明长嘆口气,「针石仅能清理肌肤之下,对存于脏腑之中?的淤毒却是无能为?力。」 「先生可有疗愈之法?」清操焦急地追问。 「不同?脏腑所?用方法不同?。」马嗣明愁容满面道,「我原想徐徐图之,将毒一点点逼至肌肤,再以针砭清除,但以殿下目前的情况,不会再有那?么长时间了?……所?以我想下几?剂勐药……」 「我不懂药理,但我信任先生……」 尽管手心?冷汗涔涔,清操仍是坦声言道,「先生只需尽力便好,至于旁的,也只能交由?天命了?……」 马嗣明躬身一礼,清操扶了?他,道:「请先生去开方吧。」 不过清操没想到,这第一道汤剂,主药竟是虺易毒。 「此毒过量之后,会加速新血生成,促使淤血排出,我辅以催吐的方剂,可在短时之内将肠胃中?的淤毒清理干净。只不过此法对身体耗损巨大,且过程极其痛苦。」 马嗣明手中?握着一只白色小瓷瓶道,从中?倒了?十余粒毒丹,放在催吐汤中?。 待毒丹尽数溶解,他才端了?药碗走到床边。 清操坐在床头,伸臂将孝瓘倾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马嗣明用小勺往他口中?喂,却是餵进去多少,流出来?多少。 「王妃,我看还是放平,用绢巾沥入吧。」马嗣明道。 清操依言重又把孝瓘放在枕上,找了?块绢巾,用开水烫了?,蘸了?汤药放在孝瓘唇边。 她眼瞅着漆黑的药汁一滴滴的渗入孝瓘毫无血色的双唇,心?也随之被悬在了?半空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2页 仅仅一小碗药汤,滴餵了?整整一个下午。 「王妃还是去睡一会儿吧。」餵完药,马嗣明劝道,「今夜恐是无眠。」 清操含泪摇了?摇头,「他这样子,我哪里睡得着?我待会儿困了?,便在旁边案上趴一会儿便好。」 马嗣明也知劝不动,遂也不再勉强,兀自去厨下配药了?。 孝瓘初时睡得还算安稳,清操便伏在几?案上打盹。 到了?夜间,她听闻孝瓘几?声闷吟,忙掌起灯,问道:「怎么?」 他双眉紧紧拧在一起,手抵在小腹上。 「疼……」他似在梦呓,又似在回?她的话。 「哪里疼?」她把手叠在他的手上,「这里吗?」 见他也不回?话,依旧是低低的呻/吟。 她把手抽回?来?,反覆搓了?搓,钻到他的寝衣中?,囫囵按着他的小腹。 他拉着她的手腕,往上抬了?一点点。 她便喜极而泣地摸了?摸他的脸。 「你醒了??」 孝瓘挣扎开了?条眼缝,轻「嗯」了?一声。 「马先生在给你清淤毒,可能要受些苦……」 他从被中?抽出一只手,轻柔地划去清操脸上的泪珠,虚声道:「清操……别哭,我撑得住。」 「嗯……嗯……我不哭……」清操强抑泪水,连连点头。 「渴吗?」她见他的唇,干得都?要裂开了?。 他眨了?眨眼,「渴。」 清操起身,端来?一盏清水,用小勺餵到他嘴边。 不知是不是太过虚弱,他每吞咽一口水,都?很费力。 水量多些,便沿着他的唇角流下来?,她抓起块巾子,刚想去擦,却发现那?水的颜色变得很浑浊。 她还是擦了?一下,再淌出来?的水竟是暗红色的了?。 「快去请马先生过来?。」她有些害怕,吩咐侍从去叫马嗣明。 马嗣明闻讯赶了?过来?。 他进屋的时,只见孝瓘的唇边,下巴,还有前襟都?染了?大片的污血。 马嗣明箭步奔到床边,单手拽起孝瓘的胳膊,将他的身子偏侧过来?。 「须让他侧着头,免得污血呛进气道。」 他说完,又拿起绢巾堵在孝瓘耳前,承接了?即将流进耳中?的血。 此时,先前暗红的血已色如同?墨染。 清操低头看了?看唾桶——那?桶虽不大,也有少半了?。 「先生,这……还要……多久啊……」 她泪眼婆娑地看了?看马嗣明,见马嗣明也只是摇头,便垂首用袖口蘸了?蘸他布满额头的汗滴,又唤了?他两声。 孝瓘已答不出话,只抓住她的两根手指。 终于,他啐了?一口血沫,歪靠在清操怀中?,人就此失去了?知觉。 马嗣明看了?眼唾桶,没有说话。 清操看马嗣明的表情,便知事情远未完结。 果然,只过了?半刻,孝瓘便又被痛醒,倚着清操,呕起污血来?。 如此往復,折腾了?整整一夜。 孝瓘气若游丝,唇边汩汩而出的血注终于迟缓了?一些…… 清操抱着他虚软的身子,慢慢放平在榻上,又用半湿的绢巾擦净了?残血。 马嗣明上前诊了?脉,听见清操问他——「淤毒可已尽出?」,竟不知如何作答。 虺易毒用了?三天,腹腕内的淤毒仍未全部排出。 然而,孝瓘的状况已十分糟糕。 脉搏极其微弱,心?口处也无半点暖意。 马嗣明不得不停了?虺易毒,改用人参吊气续命。 如此缓了?两日,马嗣明又对清操道:「腹腕虽尚有余毒,所?幸并不甚多,现下唯是肺腑比较麻烦……」 「肺中?的毒要如何清?」清操听罢不由?变了?脸色。 「肺乃脏腑之华盖,又有『娇脏』之称,加之殿下的情况,实在是棘手。」 他说着,将孝瓘扶起,让清操扶撑着他的肩膀,自己?则在他的后心?处,以空掌叩击,如此由?下至上,反覆数次,孝瓘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这些日来?,他从未咳嗽过一声,显然淤毒已沉肺底,现在须得引气上行,让他咳出来?才好……」 「或可用薰香?」清操道。 马嗣明捻了?捻鬍子,皱眉想了?半天。 到了?下午,侍从在屋中?放了?几?只熏炉,然后紧闭门窗。 那?炉中?的香饼,加了?马嗣明特制的草药。 熏了?约摸两个多时辰,房中?总算传出些细密的咳嗽声。 马嗣明立马进了?屋,打开窗子通风。 清操随之而入,她见孝瓘咳声低闷,仿佛压了?大石在胸口一般,赶紧把他扶抱起来?,学?着马嗣明的掌法,叩击他的后心?。 马嗣明走过来?,「王妃扶着殿下就好,我来?叩吧。」 清操还似前次那?般,撑着孝瓘的肩膀,马嗣明叩击起后心?来?,此番力道较之前大了?很多,「空空」之声,仿佛在击打一块顽石。 清操开始还有力气,时间久了?受不住,便任由?孝瓘伏在她肩头了?。 马嗣明已然大汗淋漓,终于,孝瓘的身子陡然一颤,他扶着床沿,一阵剧烈的勐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3页 他咳得脖颈涨红,青筋暴起,泪眼迷濛。 清操见他如此痛苦,心?中?犹如刀割,忙去顺他的嵴背,他抓着胸口的衣襟,干呕一声,呕出一大口乌黑的粘液。 那?液体似痰非痰,似血非血,十分瘆人。 如此咳了?两三口,黑痰掺入了?鲜红之色。 清操一喜,问道:「是不是快咳净了??」 马嗣明摇头道:「许是嗓子破了?。」 二人正说话间,孝瓘突然唿吸一窒,整个人栽倒下去。 「不好!气窒了?!」 马嗣明连忙把他放平,但见他唇色绛紫,眼底乌黑,赶忙用双手拼力按压他的心?口。 然后取出银针,分别刺他心?脉和肺经的几?处要穴。 总算,胸口恢復了?起伏。 马嗣明这才长舒口气。 低头一看,见清操正跪在他脚边,双目失焦,也不知在求佛,还是在求他。 「王妃……」马嗣明刚想要扶她起来?。 清操颤声道:「先生不用管我,只管看护好殿下……我……既未在求佛,也不是在求先生,只觉得腿软,实在是站不住了?……」 她说完,便自呜咽。 三日之后,孝瓘悠悠醒转。 他只觉胸口与喉咙剧痛,犹如在肉中?埋了?一把尖刀。 清操坐在他床头的蒲团上,倚着床围睡着了?,他不忍心?唤醒她,却又怕她着凉。 他想把床上的被子耷下一半,盖在她身上,却没有半分气力。 他只得这般看着她的睡脸,心?想,她实在是个明丽秀美的女子。 不知是不是灵犀,她恰在此时醒了?。 清操望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从心?至眼腾起了?雾气。 「孝瓘,你总算是醒了?……」她对他说,「余毒已清。」 孝瓘想与她讲话,张口发声,嗓中?的那?尖刀便耸起来?——他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清操伸手捂了?他的嘴,「你嗓子咳出了?血,不能讲话,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你什?么也不用跟我说。」 她挺起身,在他素缟般的唇上啄了?一下。 「你没骗我,你果然撑住了?。谢谢你……」 孝瓘笑了?下,他以为?她会说很多话,独独没想到她会谢他。 谢他什?么呢? 「谢你没有丢下我一个人。」清操道,「谢你没有让我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这回?,孝瓘的眼中?起了?水雾,一颗硕大的泪珠「啪」地落在枕上。 清操伸指没有接住,便凑到他的眼尾,抹净了?那?里的残泪。 她原本给他熬了?一大锅菱芰米粥。 他却一口也喝不下。 他现在只能饮些水,或还和以前一样,喝些莲藕百合所?制的新鲜酿汁。 「我觉得你现在实在太瘦了?。」她捏了?捏他的脸,手指沿着修长的脖颈,漫到他的肩膀、』手臂,最后落在他拳拳一握的腰际。 孝瓘怕痒地笑,伸手握住她不安分的手,缓缓拉回?到自己?唇边。 他吻了?吻她的手,哑着嗓子道:「待我好了?,我们再一起努力一次。」 「咦?你能讲出声音了??」清操惊喜道。 「我说,待我好了?,我们再一起努力一次。」孝瓘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好不好?」 清操含羞,抿着唇笑,她想起他们临别时的「努力」。 她点了?点头,道:「你吃得充壮一点,我可不想硌得慌。」 孝瓘衔了?笑在唇边,「好,充壮一点。」 「嘿,你想什?么呢?我说你身体。」清操轻拍了?他。 孝瓘只管继续笑,道:「我也说身体,你在想什?么?」 只是孝瓘期待中?的「一起努力」,被清操从春天一直拖到了?夏天。 每次孝瓘刚一开口,清操便道:「郎君,不行,我入月了?。」 孝瓘知她是好心?,怕他耗损过甚,而影响復原。 但常言道,小别胜新婚。 更何况还是他们这般经歷过生死的夫妻。 孝瓘开始认真观察起她的月信来?,拿了?纸笔,记了?日期。 于是,这个月,清操正准备尝一口冰窖刚送来?的「酥山」,却被孝瓘一口抢了?,随后被迫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枣粥。 又过了?几?日,孝瓘郑重其事地通知清操:「夫人,末将今晚想……自荐枕席?」 清操正要摆手,只见孝瓘忿忿然抖落开一张纸,「娘子,月信当?归,结束了?。」 清操一脸诧异。 「你……你……你比我还清楚?好有心?机!」 孝瓘得意极了?,他一把将清操抱在怀中?,小声在她耳边道:「我刚听僚属说,昨日晌午我们去拜的佛寺,求子最是灵验……」 「哦,真的吗?」清操脸颊绯红,「希望神佛能赐我一个孩子。」 「那?末将自荐枕席的事……」 「准了?。」清操埋首在他颈边,轻声应道。 ** 明天是一家三口的。 兰陵带娃 天统四年(569年)邺城 押送孝瓘的衙役对他很客气, 一路嘘寒问暖,仿佛他不是阶下之囚,而是大理寺的座上之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4页 到了大理寺的监牢, 狱掾对他也很客气,饭食虽比不上外面, 却也有酒有肉, 顿顿不落。 而所谓的过堂, 也不是正式提审, 而是大理寺丞冯子琮亲自来?监牢, 询问他在青州的诸多?事宜,自然包括当地几大高门向他行?/贿之事。 孝瓘向他坦陈了所有, 包括收取财货的原因,以及所有财货的去向。 他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太?上皇帝手中, 这是他当初离开邺城时,便註定的事。 他想以此来?换取信任,希望来?日有战,至尊可放心?他上战场。 可此举极容易被小人利用, 比如阳士深,比如和士开。 兰芙蓉正在大理寺充任司直。 几个狱掾当着她?的面,提走了孝瓘。 兰芙蓉跟上去问,「是去过堂吗?」 狱掾摇头道:「去刑室。」 兰芙蓉听罢一惊,赶忙跟了上去。 刑室中并无主审,几个狱掾将孝瓘绑在刑椅上。 「住手!」兰芙蓉喝道,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对宗室动用私刑?」 为首的对兰芙蓉笑道:「大人说笑了, 我们哪有这胆子?呀,这都是上面的意思。」 「哪个上面?」兰芙蓉问道。 「您就别难为我们了, 这说出去我们哪有命在呀!」那狱掾咧了咧嘴,「不过您也放心?,陛下还没处置的人,大理寺不会上大刑的。」 他说完,将兰芙蓉推出了刑室,又从内锁了。 兰芙蓉扒着刑室的栅栏,眼瞅着他们在孝瓘的小腿骨内侧,用匕首一纵一横,破开一个十字形的深洞。 然后?其中一人,捏着鼻子?从角落里提来?一个桶,他取个小勺蒯了,对准还在冒血的伤口填了进去。 孝瓘随之闷哼了一声。 「喂!你们弄什么呢?」 狱掾回头看了眼兰芙蓉,也不应声。 兰芙蓉从缝隙中往里看,虽是看不清楚,却闻到?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 「你们在灌金汁?!」她?大吼了一声。 这回,几名狱掾连头都不回了,任由兰芙蓉用力拍打门栅。 他们行?刑之后?,便由两人架着孝瓘,把他送回了牢房。 此后?,每隔一日,便再来?刑室,剖深一分?伤口,灌注一勺金汁。 孝瓘的小腿肿胀,高热昏迷,他们也只上报称是「高长恭在狱中染疾」,丝毫不提刑伤感染。 直到?清操到?狱中探望,他们才停止金汁之刑。 可又因和士开的试探,改将他放进水牢。 高湛死后?,胡太?后?笼络宗亲,赦免了孝瓘一切罪责,并让她?的妹夫冯子?琮亲自护送他回兰陵王府。 冯子?琮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来?到?水牢之中,大声斥责狱掾没有好生照顾兰陵殿下,使其身染重病。 有个新来?的狱掾说「他腿上有伤,不是生病」,就被冯子?琮狠狠抽了一个大嘴巴。 冯子?琮又使人买了新衣,给孝瓘换好,才送回兰陵王府。 孝瓘回府之后?,虽经刮骨疗毒,仍旧昏迷不醒。 清操初时瞒着承道,怕他被孝瓘的伤势骇到?。 但承道早就听旁人说了,兄兄昨夜回来?了,他就不吃不睡,吵着要见?。 清操被他吵得烦了,只得同?意。 「我先与你说好,要见?兄兄可以,但不可以吵他睡觉。」 「嗯!嗯!嗯!……」承道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在捣蒜。 清操拉着承道走进寝房。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 承道伸着脖子?看了又看——好多?天没见?,他竟有些不认得兄兄了,他的脸覆了一层霜,煞白的没有人色,下巴上还多?了许多?鬍渣,显得脏兮兮的。 「看到?了吧?」清操问他,「是不是在睡觉?」 承道年纪虽小,可他看大人们说话的神情,听他们说话的内容,也能明白个大概。 他知?道兄兄遇到?了危险,所以他很担心?兄兄。 他问过乳母徐氏,兄兄去了哪里? 徐氏怕答错,只能推说不知?。 这下,承道心?里更加害怕了。 当他听说兄兄回家了的时候,是既开心?又担心?的。 承道看了看清操,轻轻「嗯」了一声。 「阿娘……我求你……」他眨巴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我能过去摸摸兄兄吗?」 清操看他可怜巴巴的眼神,遂点了点头,小声道:「你只能过去轻轻摸一下,不要把他吵醒。」 「好嘞!」承道的脸上终于露出喜色。 他像只小猫一样,悄然无声的往前走了两步,半个身子?趴在床沿上,伸出一只小手,轻轻蹭了蹭孝瓘的脸颊,然后?回过头,朝着清操咧嘴一笑。 「行?了吧?」清操道。 承道从床上慢慢爬下来?,满意的拉起清操的手,「行?了。」 二人出了房门,承道才放大了声音,对清操道:「阿娘,你猜怎么着?我兄兄还活着呢!」 「哦,好吧……」清操无语道,「所以你去摸他脸,是为了……」 「检查一下是活的,还是死了。」 清操没想到?他要摸孝瓘的脸,是为了这目的——她?莫名想起当年洛阳城下,检查敌军尸体的那些士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5页 这小子?是在探望父亲的病情吗?——不,他这是辨尸呢吧! 「哎呀,你真是既聪明又能干,我都没想到?,偏你想到?了。」清操笑道。 承道得意的跳了跳,笑嘻嘻的对清操道:「我这点聪明劲都随了阿娘你了!」 清操扯了扯嘴角,心?道你还是随你兄兄去吧…… 自从孝瓘归家以后?,承道每日都在寝室外转悠。 乳母怕他捣乱,每每都把他拉走。 这日,风很大,吹起了寝室门口的棉帘,他趁没人注意,一闪身,钻了进去。 他进去后?,直往床榻处走。 他看到?兄兄仍旧躺在那里,一动都不动的睡觉。 不对劲啊……他心?里想,兄兄从来?都不赖床——「闻鸡起舞」可不仅仅是讲给他的故事,更是对他的要求。 他说,身为大齐武将,理应天不亮就到?校场上操练武功箭法。 承道凑到?孝瓘身边,又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还是热乎乎的。 他记得弘节跟他说过,死人的脸是冰凉的,他父王和祖母的脸就是冰凉的。 他心?里稍安一些了。 不过,他怎么还不醒呢? 他爬上床,俯视着兄兄,不知?是不是看错了,他觉得兄兄的眼睛动了动。 「兄兄……」 「兄兄……你怎么了?」 「兄兄醒醒……」 他摇晃着孝瓘,越叫心?里越害怕,从小声呜咽,到?放声大哭…… 清操和徐氏闻声,同?时跑了进来?。 「承道!」清操伸臂想把他从孝瓘身上抱下来?,他却死抱着孝瓘不撒手。 「乖,你下来?给糖吃?」徐氏逗引他。 「不!你就想骗我下来?,然后?抱我出去!对不对?」承道横着脑袋,撅着嘴,「我哪也不去!我就要兄兄!我要兄兄理我!跟我说话!」 清操嘆了口气,道:「你兄兄生病了,你这样抱着他,他会更难受的。」 「生病了?」承道低头看了眼孝瓘,突然又哭起来?,「兄兄是不是醒不来?了?」 「你在这里一直吵他,他就很难康復,那样就真的醒不来?了。」 「阿娘,只要你不让我走,我就不吵也不闹,我听你的话!」 清操点点头,「好,你放开兄兄,站到?我身边来?。」 承道依言放开了孝瓘,他从床上爬下来?,站在清操身边。 徐氏过来?拉他的手,他狠狠甩开,望着清操道:「阿娘骗我!」 清操止了徐氏,道:「让他留在这里吧。」 徐氏行?了礼,垫步退了出去。 「我现在要给兄兄餵药,你在旁边看着好不好?」清操指了指几案上的药碗。 「好。不过能让我先尝尝吗?」 「药是苦的!」 「阿娘,我尝温度,不是尝味道。」 清操摸了摸他的头,贊道:「没想到?你这么小,就懂得尝药侍疾了?」 他说着,伸出小舌头,舔了舔药汤,然后?咧着嘴说:「啊,好苦!但不热了。」 清操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道:「你这是狸奴在尝药吗?」 她?边说边执起药碗,走到?床边,先在孝瓘枕下垫了隐囊,然后?让承道扶着他的头,再用小勺一点点往他口里餵。 只是他尚在昏迷,那药几乎是吃一半流一半。 他鬍子?又长了,药汁全都渗进鬍子?里了。 清操拿绢巾沾水擦了半天,那鬍子?还是粘乎乎的。 「阿娘,别费劲了,剪了吧!」承道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提议道。 「嗯!颇有道理!」清操接过来?,直接把那些沾了药的剪掉了。 到?了中午,二人又给孝瓘餵粥。 这回吃进去的更少,洒出来?的更多?,粘成团的鬍子?自然也更多?。 「阿娘,别费劲了,剪了吧!」承道又拿出小剪刀提议。 清操接过来?,手起剪落,又一撮鬍子?落了地。 如此过了几天,清操忽然发现孝瓘的下巴上的胡茬似被狗啃过的一般。 她?拿着剪子?想要修理修理,承道拿出一把刮刀,道:「阿娘,别费劲了,剃了吧!」 「还是吾儿真知?灼见?,留什么鬍子?,脏兮兮的!」 「阿娘,若兄兄醒来?,问你他的鬍子?呢,你怎么回他?」 「我照实说呗……承道建议给剃了!」 承道爬到?清操腿上,圈着她?的脖子?,亲了两大口,「好阿娘,你莫提我,只说你自己便好,兄兄对你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对我……可能就揍屁股咯!」 承道听闻兄兄醒了,蹦蹦跳跳地来?到?寝房中。 他一进屋,见?孝瓘正在换药,不禁怔在原地——他虽来?过几次,却从未见?过孝瓘腿上的伤口。 孝瓘赶忙止了药童,放下裤管,招唿承道到?他身边去。 承道慢慢的挪到?孝瓘床前,他看着父亲,问道:「兄兄,我能再看看你的腿吗?」 「你不害怕吗?」 承道摇了摇头。 孝瓘重又捲起了裤管。 承道望着那高高肿起的小腿,黑紫色的创口,创口中有些发臭的腐肉,他竟然没有害怕,而是撅起小嘴,轻轻在上面吹着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6页 「好一点了吗?」他吹上两口,便歪着小脑瓜问孝瓘。 「凉,很舒服。」孝瓘笑了笑,如实答道。 他便又低了头,继续吹气。 「好了!」他转头对药童道,「你接着给兄兄换药吧。」 他说完,把小手放进孝瓘的手心?,「兄兄,你要是疼的话,就握紧我的手。」 孝瓘揉搓着他的小手,「兄兄不怕疼。」 药童开始用刀片清理腐肉了,孝瓘深吸口气,又皱了皱眉,他不想让承道担心?,所以故作轻松的同?他聊天。 「你阿娘呢?」 「阿娘在画眉。」 「你去把阿娘叫来?,我帮他画。」他疼得有些受不了了,所以想支开承道。 「你有笔吗?」 孝瓘指了指桌案上的镜奁,「有。」 承道打开镜奁,从中取出眉笔,交到?孝瓘手中,「你先给我画个看看。」 「你个小郎画什么眉?」 「兄兄的眉毛不是画的吗?这么黑?」他伸手摸了摸孝瓘的浓眉。 「不是……」 承道本?想摸摸他的眉毛,却发觉孝瓘的额头湿漉漉的,布满了细密的汗滴。 他把小手从眉处上移,一点点擦净那些汗珠,然后?问道: 「兄兄,你在忍痛……对不对?」 孝瓘见?他这般懂事,遂笑了一下,「是有点疼。」 「为什么大人疼的时候,都不哭呢?」 「会哭。」 「可我从来?没见?过你哭呀!」承道说。 「这里受伤才会哭。」孝瓘指了指心?口的位置,「其他地方不会。」 「比如,阿娘说,她?不要你了,你就哭了对吧?」 「对。」孝瓘坦言道。 「那我肯定也哇哇大哭。」承道吐了吐舌头,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时,清操端了药走进来?,瞧见?承道,甚是惊讶。 「你小子?怎么又熘进来?了?」 「我听说兄兄醒了,就来?看看他呗!」 孝瓘自清操进来?,眼睛便一刻不离地盯着她?,无意被承道看见?,笑他道:「是不是阿娘来?了,你的腿就不疼了?」 「没有,还是挺疼的……」孝瓘皱眉看着清操。 清操素知?他的伎俩,瞥了他一眼道,「哪里疼?」 「全身。」 清操失笑,「腿疼吗?」 「疼,但别的地方也疼。」他拉拉清操的衣袖,显然在要抱抱。 「我素闻若有一处锐痛,其他地方的痛处就感觉不到?了。」清操对那药童道,「你莫要悠着劲,只管下手便是。」 药童和承道同?时「噗」地笑了一声。 孝瓘悻悻松了手,怨念嘟囔了半天。 清操正好去案几上取药,把药碗放在他手边,「快把药喝了。」 孝瓘翻了个白眼,道:「不喝了!不活了!」 清操坐在床沿上,笑着对他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我与你说一句话,你保准喝。」 孝瓘好奇往前凑了凑,清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然后?附在他耳边,悄声道:「许你……今晚。」 孝瓘的眼睛瞬间放了光, 清操回头看了一眼承道,见?他正低头摆弄什么,赶紧回身,在孝瓘唇上浅浅一啄。 承道起身再看——孝瓘正在乖乖饮药。 「阿娘,你刚给兄兄吃糖来?着?」 孝瓘弯着眼睛笑,连连点头道,「嗯——特?别,特?别甜。」 第二天一早,徐氏陪着承道在庭院练剑,他望着正寝的方向,道:「日上三?竿,他俩怎么还不起床?」 又等了半刻,实在等不及了,遂跑到?门口,开始学公鸡打鸣。 徐氏赶紧跑过去捂他嘴,「你别乱叫!」 「为何不能叫?」 「你阿耶和阿娘正忙。」 「忙什么?」 「忙……」徐氏想了想,「你没准过一阵就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那我更得叫了!喔喔喔……喔喔喔……」 寝房中的门栓一响。 房门洞开。 清操一身寝衣,头髮松乱,扶着门框,问道:「孽/畜,你要干嘛?」 承道从清操腋下一钻,见?孝瓘躺在床上,口中吹啸,唇边衔笑。 他一歪头,瞧见?承道,瞬间变脸,问道:「孽/畜,你来?干嘛?」 「我……」承道回头看看跟进来?的清操,还有侍立在门外的徐氏。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何事?」孝瓘不耐烦道,「待会儿再说行?不行??」 「不行?。必须马上说。」 孝瓘嘆了口气,「那你说吧。」 「嗯……」承道眼睛一亮,「我突然想起……」 「胖叔欺负我阿娘!」 清操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心?道也是逼得没话说了——其实她?并不想孝瓘知?道这件事。 「胖叔?延宗?他欺负你?」孝瓘有些不可置信。 清操刚想开口解释,承道已抢先说:「对,就是五叔。他管阿娘叫毒妇,还拿刀架在阿娘的脖子?上。」 「果有此事?」孝瓘虽觉得承道说得离谱,但这事倒也像是延宗能干出来?的,「什么时候的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7页 「就是兄兄被抓起来?的时候,阿娘带我去找二伯和胖叔。」 清操笑了笑,抚了孝瓘的手,道:「是有这么件事,不过也是误会,你莫听承道胡说。」 「我没胡说!」承道不依不饶,「我都看见?了!那个胖子?!」 「你莫对你五叔无礼。」清操板起脸,又转对孝瓘道,「其实就是你进了大理寺,延宗着急,要带人去劫狱,我和二兄都劝他冷静……」 「那他也不能跟你犯浑啊!这胖子?越来?越嚣张了……」孝瓘反握住清操的手,转对门口徐氏道,「麻烦姊姊请人备车,我要去趟安德……」 「别去!」清操拦道,嗔道,「你腿还没好,能去哪里?再说……延宗那般反应也不全赖他……」 「那日……」清操低头道,「我去了般若寺,被安德王妃瞧见?……跟昙献进了……僧寮……」 清操每说一个字,就瞄上孝瓘一眼;孝瓘每听到?一个字,眼睛就瞪大几分?。 「你别这么看我。」清操横指捂了孝瓘的眼,「怪吓人的。」 「我跟他什么都没发生!我是想通过他找到?张大娘和猞猁,进而拿到?和士开通敌的证据……」 孝瓘一把握住她?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心?疼道:「这多?危险啊!你以前去过两次曲坊,他要认出你来?怎么办?」 「第一次我戴着面巾,第二次……」清操想起昙献与猞猁那尴尬一幕,「反正他没见?过我!」 「对了,延宗不分?青红皂白,那般待你,我日后?还得找他算帐!」 「不用你算帐了,你儿子?把阿胖的耳朵都咬掉块肉,流了好多?血呢!」 孝瓘惊讶地看向承道,「我从小跟他打架,都没咬到?过他耳朵。」 「他欺负我阿娘就是不行?!下回咬他鼻子?!」 孝瓘「噗」地笑了,「你又不是狗子?!还是要练好武功,与他正面对决。」 承道点了点头。 「不过你保护你阿娘很好,日后?我也可放心?了。」 清操瞪了他一眼,转对承道说:「小祖宗,现在可以出去玩了吗?容我和你兄兄换件常服?」 承道得了父亲的表扬,一脸得意地跑向门口。 「那你以后?也不要这样了……你又聪明,胆子?又大,实在让人不放心?……」 「那我长得呢?」清操对他娇俏一笑,「你放心?不?」 孝瓘伸颈到?她?耳边,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也对昙献这样笑过?」 清操微异,转了转眼睛,起身从镜奁中拿出一根髮钗,回到?孝瓘身边。 把钗尖抵在孝瓘脸颊,缓缓而下,「我自幼笃信佛法,你这副模样,我怎敢亵/渎?」 「我可没跟他笑,我就这样跟他说的……」 孝瓘白眼一翻,向后?倒去,却不料正落在清操的臂弯里。 「郎君小心?。」清操笑道,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任由他枕着。 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清操,道:「我酸了,怎么办?」 「哪里酸了?」清操故意在他身上找寻,而后?笑着问道,「腰?」 「腰不酸!」孝瓘龇牙咧嘴道,「就腰不酸!其他都酸!」 清操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好,你既酸了,便再吃些糖吧?」 「这还差不多?!」 孝瓘倾身,勾住清操的脖子?,将她?一点点拉到?自己唇边。 他缓缓闭眼,嘴角重又缀上笑意…… 天统四年 (569年)瀛州 孝瓘告别清操,带着张主簿和那卢安生前往赵军都城,赴任瀛州刺史?去了。 瀛州本?地的豪绅,正准备举行?盛大的接风洗尘宴,却被刺史?大人婉拒。 邢、章等几大高门的族长遂找到?别驾崔玄,想打探一下新任刺史?的喜好。 崔玄想了想,道:「送些貌美家姬总是没错的。」 于是,在不久之后?的刺史?府内部酒宴上,出现了很多?姿态妖娆的美婢。 然而酒宴结束,美婢们全都被送回了各自门中,一个也没有留下。 族长们凑在一起嘀咕——究竟是不满意?还是装正经? 「我听说……」邢大德道,「新任刺史?并不好色,他在青州时,天子?赐他二十姬妾,他也才留下一人。」 「男人怎么可能不好色?不好色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阉人,一种是男风。」章大道断言道,「前者?有心?无力,后?者?有力无心?。」 「那大道兄……觉得刺史?大人是……哪种呢?」 章大道眨了眨眼睛,「这还用问吗?」 这些日,孝瓘发觉刺史?府上的侍从好像换了一波人。 以前都是行?伍糙汉,现在个个好似卫玠,柔弱秀美,仿佛他多?看一眼,就能把他们活生生看死一般…… 孝瓘叫来?那卢安生,「你去把外面的那些僮使,带到?院中集合起来?,跑跑圈,练练拳脚功夫,什么时候晒成你这颜色,再放回来?干活。」 开海之日,新任瀛州刺史?率领群僚来?到?海边,参加了渔民祭祀水神的大典。 他向水神献祭牛羊,祈祷瀛州百姓这一年能够鱼虾满仓,人船平安。 此等场面,自然少不了高门的参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8页 诸位族长忽然在祭典中发现了许多?熟悉的身影—— 「那个不是我家的妙郎吗?」 「那是我堂兄最钟爱的可夫……我废了好大劲才说服他……」 「哼!那不是贱婢的小郎嘛!」 众人皆向这位说话的族长看去——只见?他一袭翠绿色的公服。 这些人的脸,既陌生又熟悉,眉眼依旧,只是面如黑炭,体格也健硕了不少。 邢氏族长大德先生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刺史?大人,当真暴殄天物?啊!」 章氏族长大道先生捋了捋长须,表示了贊同?。 在他们身旁的瀛州别驾崔玄轻声提醒,「你们看刺史?大人的面相,像是会喜欢白面娈童的人吗?」 「哦?」诸位族长俱是眼神一亮,「别驾大人的意思是……」 自那以后?,高门都在族内找寻孔武糙汉,送至州府,以备刺史?大人驱遣。 孝瓘虽然不明其中缘故,不过对这结果甚是满意。 三?月碧桃,红云一山。 孝瓘心?念清操,自知?又不能陪她?漳水赏花了,便带府中僚属去桃花山打猎。 可他府中多?文士,并不擅猎。 众人也只打了多?半日的猎,午后?小憩,就改作春日酒筵——一群穿着戎服的人,开始吟诗作赋了。 孝瓘本?就性格随和,便不再提行?猎之事,任由他们自娱自乐。 他找了个僻静之处,取了纸笔,将那晴空朗日之下的漫山桃花尽诉于纸上。 「殿下,你过来?跟他们说说,换了游戏行?不行?,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那卢安生愁着脸,跑到?孝瓘身边。 孝瓘放下笔,随他回到?酒筵,听他们说了几句,笑道:「他们在射覆。」 又小声对那卢安生道:「就是打哑谜,别说你听不懂,我也不太?懂。」 众人见?孝瓘过来?,正欲停止游戏,孝瓘又道:「先生们书袋太?多?,我等武夫,学识浅薄,把规则改得简单点,行?不行??」 所谓射覆,最早源于汉时,汉武帝盖上一物?,让东方朔来?猜,每每都能猜中。 后?来?文人们把这游戏越玩越雅,其间掺杂了许多?诗词典故来?作为提示。 为「覆」的一方先想一物?,再从涉及此物?的诗词典故中选一个字说出来?,为「射」的一方,听见?这个字,就要马上在自己庞大的文学库中搜索出与该字相关的诗词典故,从而猜测出对方所「覆」的东西,但却不能说出这东西的名字,而是再从自己庞大的文学库中搜索出一个相关的字来?,告诉对方。1(玩法源自梦) 众人自然不会不给孝瓘面子?,立马同?意。 「不说字,直把那诗词典故直接说出来?,可好?」 孝瓘点了点头。 「殿下,我还是没懂。」那卢安生挠着脑袋。 孝瓘扭头看了他一眼,「不懂装懂不会吗?」 这时,崔玄和瀛州司马李世举刚好抽到?一处,李世举为覆,崔玄为射。 李崔本?是姻亲,崔玄和李世举算得发小。 李世举背身在纸上写了字,然后?对崔玄道:「两个字。上面一句是,月映清淮流。」 崔玄的脸色有些微变。 李世举又道:「下面一句是——持操岂独古。」 崔玄脸色大变了,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这题我猜不出,你换一题吧!」 李世举好心?提点他,便又坏笑着,唤着崔玄的小字:「浅白,你不记得了吗?节日萦牵少睡……」 这句出自王羲之的蕲茶帖。 崔玄已急了眼,大怒道:「李世举,你别太?无聊!我刚都说猜不出了!」 李世举没想到?会触怒他,一脸窘迫,也不知?怎么接话。 那卢安生大概齐听懂了规则,眼见?着高门才子?都猜不出来?,他可一下来?了精神。 「我听明白了,这有何难?」他说着站起身,拿着马鞭走到?李世举身边,「不就是猜字吗,都猜一遍,总有能中的。」 「月映清淮流,持操岂独古。」他读了一遍,然后?问道,「月持?月操?月岂?月独?月古?」 李世举尴尬地摇了摇头。 「映持?映操?映岂?映独?映古?」 李世举求救似的看了看孝瓘,孝瓘喝了他一声,「那卢安生!你要不去帐外巡视吧……」 那卢安生见?李世举不回应,便又开启了第三?轮,「清持?清操?清岂……」 「你刚说什么?」孝瓘突然问道。 「清持?清操?清岂……」 孝瓘看向李世举,正色道:「是清操二字吗?」 李世举看了眼一直低着头的崔玄,应道:「殿下猜得不错!官廉自守,是谓清操。」 孝瓘点了点头,贊道:「李司马覆此二字,原是不错,在座诸位,理当做到?这两个字。我唯一事不解,此二字与蕲春茶有何关联?还请司马告知?。」 李世举哂然一笑,道:「殿下不知?,那是崔郎的典故——他少时神女,正是这个小字。那位女郎,爱饮蕲春,他就隔三?差五的给人家送去。我念那半句蕲茶帖,正是在提醒他呀!」 崔玄此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孝瓘唇线一抿,双手互握成拳,骨节「嚓嚓」作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9页 武平元年(570年)邺城 孝瓘正在书房看战报,承道蹦蹦跳跳地跑进来?。 「兄兄!你认字吗?」 孝瓘点点头,「当然认识了。」 「那你看看这几个字念什么。」他说着,从袖中抖落开一张绢帛,铺在孝瓘案头。 孝瓘端详着,上面用墨写了一首诗。 「黯梅游闻花,黯枝惠赤泛。 遥闻鹅使水,黯诗达春律。」 孝瓘逐字念了一遍。 「黯梅游闻花,黯枝惠赤泛。 遥闻鹅使水,黯诗达春律。」 他读完,看了看承道。 承道已笑得前仰后?合。 「我读错了吗?」孝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啊?」 承道继续笑,「你能再读一次吗?」 孝瓘又读了一次—— 「俺没有文化,俺只会吃饭。 要问我是谁,俺是大蠢/驴。」 承道笑得快背过气去了。 孝瓘干笑几声,「这……是什么笑话?这么好笑。」 「你能把最后?一句再读一次吗?」承道边笑边道,「正礼说,诗眼就是最后?一句。」 孝瓘又读了一次,「俺是大蠢/驴。」 「到?底什么意思啊?」 「兄兄,不是常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兄兄把这话多?读几次,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黯使达春律,黯使达春律,黯使达春律,黯使达春律……」孝瓘读了十几次,依旧没太?明白什么意思,「俺是大蠢/驴……怎么了?俺是大蠢/驴怎么了?」 「没怎么。」承道抓起桌上的帛绢,「兄兄博学多?才,承道佩服!」 说完又蹦蹦跳跳走了。 房中只剩下孝瓘,反覆读着刚刚那句。 那卢安生正巧端了汤药进来?,笑嘻嘻地问:「殿下刚刚为何一直说自己是大蠢/驴呢?」 孝瓘恍悟。 重重拍了下桌子?,吼道:「高承道!你给我滚回来?!」 当晚,承道被孝瓘拎回了书房。 「兄兄,你学会了?」 孝瓘冷声嘴硬道:「拙劣的把戏,我小时就玩剩下的,逗你玩呢!笑得跟傻子?一样!」 承道吐了吐舌头。 「你还记得,阿娘让我教你鲜卑语的事吗?」 承道一下瘪了,默默低头:「昨天不是学了吗?今天还学?」 「这是自然,学而不辍。」 「好吧。你教吧。」 孝瓘放下战报。 他从桌边取来?一张纸,对摺之后?,裁成了许多?小片。 「我与你做个游戏可好?」 承道一听游戏,自然来?了精神,「好呀!」 孝瓘把几张纸分?给承道。 「你画做什么,我画在哪儿。」他见?承道眨巴着大眼睛,似乎没听明白,又解释道,「就比如画个人吃饭,睡觉,做什么都行?。」 承道点点头,「明白了!」 承道很快画完,孝瓘让他扣在桌上,也把自己写的地点扣在旁边。 「你先说个名字。」孝瓘对承道说。 承道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我。」 「好。承道——」他说着翻开自己写的地点的那摞纸最上面的一张,然后?用鲜卑语道,「床上。」 承道翻开自己写的纸——上面画了个小孩正在尿尿。 「承道在床上尿尿。」孝瓘边笑,边用鲜卑语说了一遍。 他几步爬到?孝瓘身上,伸着小手捂他的嘴,「不许说!」 孝瓘把他抱在怀里,笑道:「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换个名字。」他望着孝瓘道,「你媳妇。」 孝瓘翻开写了地点的纸片,上面画了一棵桃树;承道手中的纸上,画的是一个方块,上面有些横道。 「你画的是……饼?」 「不是!」承道戳着纸片,「是琴!这么明显的琴,你看不出来?吗?」 「哦,哦,是我瞎。」孝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用鲜卑语道,「清操在桃花树下弹琴。」 承道跟着读了一遍,父子?二人对视,脑海中闪过那情景,不禁笑了。 「你再说个名字吧。」孝瓘又道。 「你。」承道指了指孝瓘。 「好吧。」孝瓘翻开写了地点的纸,上面画了一片草地,「该你了。」 承道翻开自己画的纸。 孝瓘先瞟了一眼,继而眸子?一缩,一把夺过来?——那纸上,一上一下画了两个人。 「你画的什么?」 「这是你。」承道指了指下面的人,又指了指上面的人,「这是阿娘。」 孝瓘咽了口吐沫,问道:「所以……所以这是在干什么?」 承道摇了摇头,「我以前看见?过,但……我也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他扭头看了看孝瓘,「你们在干什么?」 孝瓘结巴道:「你……你肯定看错了……没……没影子?的事……」 「不可能!」承道忿忿道,「我亲眼所见?!还能看错?」 「承道……你……正礼他们今天怎么没找你玩?」 承道撅着小嘴,不高兴道:「他们总笑话我发音……兄兄,你接着教我鲜卑语吧。」 「今天就到?这里吧。」孝瓘抚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0页 「那好吧。」承道晃着小脑袋往门外走。 「等一下!」孝瓘在身后?突然唤他。 承道一回头,「兄兄,怎了?」 「你……」孝瓘认真组织了一下语言,「你下回……你下回能不能把我画在上面?」 「这很重要吗?」 孝瓘点了点头,「很重要。」 「那行?。」承道应着。 ** 今天是常规更新的最后?一天了,以后?就是缘更了,如果有段子?依旧会是21:00点。 再次感谢这几个月宝宝们的陪伴,抱抱对大家!~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