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少帅的前妻》 第1章 故园(一) 车慢慢驶进了宝隆路,周围两排茂密的法国梧桐,似乎能将这里头的宅子深深掩埋起来。 不远处有一处两层洋楼,四周围着白十字的栏杆,栏杆里头是一排修剪齐整的松柏幼苗。松柏后头,种满了错落有致的英国大马士革玫瑰。 鲜红的玫瑰有如这阴影中的一团火,烧的裴静云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司机望着后视镜关切道:「裴小姐,需要停车么?」 静云坐在汽车后座上,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碍的,吴叔,继续走吧,我想早点到墓园。」 吴叔笑笑:「前头这座大宅,可是咱们沪上有名的大帅别馆呢。可是几年前张大帅从一个旗人手里买的,说起来,那旗人还算是慈禧老佛爷的侄子呢。可是倒霉,住了这宅子不到一年,手头就破产了,可不是只得卖了大宅子来抵债。」 「哦。」静云淡淡应了一声,似是无心再继续这个话题。 车子拐了个弯,迅速驶离了宝隆路,静云这才略舒了一口气。 这是一处以法国伯爵名字命名的墓园,深处法租界的中心地带,却隐秘在一座小坡上,闹中取静。入口是一个十字架,这是一个天主教的墓地,安眠在这里的人,除了是天主教徒以外,非富即贵。 裴静云在墓园外下了车,吴叔就在外头静候着。 一束今晨新摘的白玉兰,一瓶瑞士拉沃庄园的葡萄酒,静云的裙摆随着石阶拾级而上。 墓碑都是用进口的大理石铸造而成,显得庄严而肃穆。静云踩着高跟鞋,已是来到了较高的层级,右手处看去,一张带着温柔笑意的女士相片映入眼帘。 裴静云就坐在墓碑前,轻轻地喘了一声气,转身望了身后的墓碑。 墓碑上用楷体镌刻着「裴尚贤」三个字,静云伸手轻抚刻得深深浅浅的字痕,笑道:「母亲,我回来了。」 熟练地拉开酒瓶塞子,在杯口上方缓缓倒入葡萄酒。约莫三分之一处,静云停了手,将酒杯摆到檯面上,「喏,您老人家没尝过的红葡萄酒。够意思吧,这头一杯,就只让您喝呢。」 远处的钟楼钟声敲起,一遍遍地迴荡在黄浦江畔。静云好似又看到了幼年时,缠绕在母亲膝下,闹着要母亲讲故事的光景,一时又红了眼眶…… ………………………………………………………………………………………………………………… 霞飞路937号,光明照相馆前,静云禁不住留住步子,出神地望着挂在橱窗上的一张相片。 相片的左面,立着一名鼻樑高挺,眉似墨化的英俊男子。只见着他身着戎装,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在他身旁,立着一位着典雅法国婚纱的女子,似笑非笑地靠在男子肩头。 「诶哟,这不是裴小姐嘛,好久不见了哟。」 此时从屋子里出来一个高鼻深目的俄国人,正准备摆弄橱窗,一眼就看到了在此伫立的裴静云。 静云笑笑:「好久不见,你的中国话,倒是说得更地道了。」 俄国人操起一口沪腔道:「一般,伐是老好。」 静云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石英表,微微笑道:「我还有个约会,先行一步,改明儿有空了再来拜访。」 望着静云远去的身影,俄国人一时自言自语道:「怎么今儿个没见少帅一起。「
第2章 故园(二) 才到咖啡餐厅,静云就在露台挑了个座。这是法租界最早的咖啡厅,来的都是熟客了。 咖啡厅外处,车水马龙,不一时有一辆黑色吉普车停在了餐馆外头,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着笔挺西装的男子,一路小跑着上了楼。 「静云!」 清清瘦瘦,着一件白衬衣,浅灰色的细纹格子背带裤,斜着嘴挑笑着。裴鸿还是一样的作派,老不正经,静云心下想着。 「这可是在露台,你小声点。如今好歹也是在南京做长官的人,这样没正经,要是被小报拍到了,又可以说个三天三夜了。」静云嗔怪了一声。 裴鸿笑笑:「诶哟,我的姐姐诶,你才回来,就要这样嫌弃你亲弟弟我么?你要知道,为了见你一面,我可是坐了连夜火车赶过来的,瞧瞧,我这眼皮肿的惨绝人寰了。你没好话也就算了,还这样说,倒叫人怪伤心的。」 裴鸿边说,边指着眼皮作委屈状。 静云「嗤」的一声笑,推了裴鸿一把:「得了,裴长官,先入座吧。说罢,你要喝什么?」 裴鸿眨眼道:「知弟弟者,姐姐也,难不成你连我最爱喝什么都忘了?」 静云懒理,叫西崽递来了菜牌子:「来两杯意式浓缩,一份红酒牛排,要七分熟的。再来一份招牌沙拉。」 不一时,咖啡便先上了桌,静云搅着,也不吭声。 裴鸿道:「我说裴小姐,你胃不行,咖啡还是不吃的好,还是一会吃口牛排吧。」 静云蹙眉道:「方才点单的时候你不说,这会子又要啰嗦,可不是叫人找不痛快么?」 裴鸿笑笑:「得,我举双手投降,不罗嗦了还不成么?」 牛排与沙拉上齐了,静云单指将沙拉推到裴鸿跟前:「喏,想来你在官场多的是大鱼大肉,还是吃沙拉,清清肠子来的好。」 「果然是亲姐姐,你瞧我,这都瘦成纸片人了,连个肉都不给吃,诶,真当是个可怜人呢。」裴鸿故作哀伤状。 静云灵巧的手,优雅地切着牛排,刀尖抵到盘底,也无声响:「你……这些日子可好?」 裴鸿叫了一瓶香槟,西崽一手搭着手巾,一手握住瓶身,轻盈倒上了一杯。裴鸿微微对其一笑,示以谢意。 「自从你走了以后,父亲身子就愈发的不好了。最近这两年,眼神也不行了。前些时候,多亏着刘老师的介绍,给看了个美国来坐诊的医生,说是白内障。」裴鸿的声儿并不大,但瞧得出来,他心下对此很在意。 静云停下了手中的刀叉,拿起方巾轻按了几下唇边,不温不火道:「我问的是你,不是他。」 裴鸿苦笑了一声:「姐姐,父亲年纪大了,总不见得是要受苦的。」 静云抬手,用流利的英文说道:「来人,结帐!「 西崽娴熟地拿出方才写下的帐单,夹在黑色牛皮夹子中,放在送餐盘中送了过去。 静云刚从包内取出一张钞票,被裴鸿压住了手腕:「钱在这里,不用找了,剩下的就当是你的小费。」 西崽自然高高兴兴地连说了两句生硬的中文:「谢谢,谢谢先生。」 静云冷声道:「就连付帐你也得拦着,你这些年倒是跟他学长进了。」 裴鸿沉声道:「姐姐,这么些年了,该闹的也闹够了,跟我一道回南京,看看父亲吧。」 静云低头整理着手包:「闹?裴先生,或许现在该称你为金先生。想来你是搞错了,我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从前就没尽过一天父亲的职责,如今凭什么要认他做父亲?」 静云自起了身:「鸿弟,我今天可以同你交代一句心底的话。母亲的死,我已经放下了。可是他,却永远不会是我的父亲。」 「姐姐,随我去南京吧,那里有更好的条件。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裴鸿近乎哀求说道。 静云淡淡笑了一声:「我自然是还有我的事要做,等往后有时间了,我会来南京看你的。」 裴鸿站在露台上,点开了一支烟,慢慢望着静云单薄的身影消失于眼线中。
第3章 生变(一) 成风交易所,挤满了红了眼的人,标金一路往下跌,伴随着阵阵嘶吼声,九十七两,八十三两,五十两,二十四两,八钱三,标金一路跌到了底。大厅里,无数的人,在这一刻破了产。 一位身着长袍,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嘴角叼着的象牙菸嘴「噗通」一声落了地,在众人惊唿声中,勐地昏了过去。 静云抬起脚,小心翼翼地从这帮想发财想疯了的人当中穿梭而出。出了交易所,她的心中方才觉着有一丝释然,嘴角难得出现了笑意。 「号外!号外!日本商会会长佐藤健太郎今晨遇刺身亡!会长助理林君濠成代理会长!」卖报的孩子一路叫嚷着今日的大新闻。 「来一份今天的《今晚报》。」静云拦住了报童,将一个铜板放入他手中。 「小姐,不来一份《申报》么?」报童不免多问了一句。 」不了,谢谢你。」静云接过《今晚报》,夹在手包下,匆匆拦了一辆过路黄包车。 蒲石路辣牌坊,一幢精緻的白色小洋楼前,车夫停下了脚步:」小姐到了。「 静云下了车,按了门铃:「平嫂,是我。」 平嫂下楼开了门,「小姐,可回来了。方才姚太太送来了请帖,说是请你有时间就过去呢。」 静云一早收拾的干净妆容,此时已经略略浮起一层薄粉,许是方才在交易所里闷的,或是方才路上被风吹的。静云净了手,仰面坐于客厅的包浩斯沙发之上,一时有些昏沉。 这沙发是前些时日,静云托友人特意取道斯图加特海运回来的。这几年,在日内瓦总是熬夜写论文,竟然也闹上了肩颈酸痛的毛病。好在,只要有这沙发在,她就能暂时获得一丝喘息。 静云扯开请柬上头的纸花,打开和纸,不禁微微蹙了眉头,是姚太太请她周末去打牌,顺带吃个下午茶。静云并不喜欢这和纸,这沪上不知何时,竟然在太太们之间流行起来了。 倒也并非这和纸不好看,只是因着它看着薄如蝉翼,却又是强韧的很,就如现下的局势,难解难缠。看到这纸,就难免想到日本人,静云自然不是很待见。 平嫂见静云心绪不好,便默着声,从厨房端出小菜来。桌上放着的是腌笃鲜、虾子大乌参、双档汤,还有一盘生煸草头。 静云来到饭桌前,平嫂忙又递上碗筷。静云脸上难得起了笑意:「平嫂,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灵光了,怕是比德兴菜馆的厨子手艺还要好。」 平嫂谦卑笑着:「瞧小姐说的,都是登不上檯面的菜。全靠着小姐喜欢,我这才厚着脸多做了几次。」 静云笑笑:「哪里的话,咱们家里头,不兴这么些个规矩。什么台面不台面的,只要吃的高兴就是了。对了,平嫂,这些时日,听闻物价又涨了许多,你怎么不问我拿用度,怕是这几日买菜的钱早就没了吧。」 平嫂低头道:「还够用的,不过就是精打细算一些,也不至于开不了锅。」 静云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来了电话,只得作罢。 「喂,你好,是的,我是裴静云。」静云淡淡说道。 「裴经理,快些来看看吧,驻沪司令部来人了,说是要将副经理和流水线的工人都给带走了。」电话另一头,芷奚急得满头冒汗。 「芷奚,我这就来,你要想尽一切办法稳住他们!」
第4章 生变(二) 静云心下当然是着急的,这是她回上海以后办的第一家纺织工厂。工厂专门招收无父无母的孤儿,亦或者穷苦人家的女孩,白天工厂做工,夜里她就亲自为大家上课,只为着能让他(她)们也能多知晓这外头的世界。 「住手!都给我住手!你们凭什么来我厂子里抓人?」静云刚到,就看到副经理赵黎明正要被抓上军用吉普车。 「这是少帅的命令!谁敢不从!看我不……」从车上下来一个国字脸的男人,一身戎装,看见静云却一时呆愣在地。 「少奶奶,您回来了?」陈丞一脸掩饰不住的惊诧,不禁脱口说道。 静云暗暗撺紧了拳头,脸上却泰然笑道:「这位军爷,怕是认错人了。敢问,青天白日里,凭什么要抓我们厂子里人?我们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啊。」 陈丞放低了语调:「少奶奶,这都是少帅的决定。今儿个我若不抓人回去,怕是交不了差,还望不要难为我们。」 「哦?这位军爷,现下是民国二十四年了,上海可是个讲法治的地方了。这可不是清廷,不是什么人张嘴说了就算的。」静云沉声说道。 就在此时,只听着后院一声枪响,有人高声喊叫道:「杀人了!杀人了!」 陈丞迅速带人朝后院赶去,只见着工厂流水线的几名工人用刀劫持了几名士兵。静云生怕工人有闪失,忙说道:「阿大、阿二,你们快点将刀放下,不要做冲动的事情,怕是以后要后悔的。」 阿大与阿二面面相觑,不禁哭丧脸道:「裴经理,你有所不知,我们兄弟俩欠了青帮一屁股的赌债,实在是还不上了。前两天,这青帮的人都找上门来了,我们也实在是被逼的没法子了,只能拦路抢劫了一辆车子,哪里晓得,这么巧,就是司令部的车子!我们只是想抢点东西换钱罢了,可是从来都不敢与司令部对着干啊。」 「阿大、阿二,想想我平时对你们常说的,人生总是有希望的,你们千万不要轻易放弃自己!就算抢了司令部的车子又怎样?我也会想办法给你们去求情的,那司令总归也是常人,也是能通情理的。」静云压着声道。 阿二回道:「裴经理,你去说情,你拿什么去说情。不要骗我们了,只要我们妥协了,那肯定是要被带到司令部给一枪崩死的!」 阿大斜眼看了阿二一眼:「不要废话了,我们快点出去才是。」 阿大、阿二等人身后渐渐涌上一队人来,他们还浑然不知。静云眼看着他们就要开枪,急的忙朝工人使眼色,此时他们正与司令部的人对峙着,又哪里能瞧得见。 静云无法,只得大喊一声「阿大、阿二,快走!」 话音才落地,不知是从哪里扔出来几颗催泪瓦斯来。场面一度失控,不断听见有人被追着跌倒的声响,静云心下心急如焚,恨不得分成十个分身去帮助他们。 可是此刻只听得见哭声,喊声,刺鼻的味道熏的人睁不开眼来。 「嘭」地一声棍响,静云隐约觉得背后被人重重打了一棍子,一时间眼冒金星,手不自觉往头上一摸,满手的鲜血。 她紧咬着牙,回身看去,一时头晃的厉害,只得闭上了眼,泪缓缓流下。她心下掠过一丝光影,那些过去的衣香鬓影,犹如陈酒慢慢散了开来。 「都给老子滚开!」一声暴呵声,打断了静云的思绪。 静云微微睁开眼,一个雄健宽阔的背影,挡在了身前,身上有着一股姜花的淡香。 静云迷迷煳煳地想要说些什么,一时竟就失去了知觉。
第5章 重逢(一) 白色洋房,二楼卧室窗边,挂着当季最新的巴黎进口蕾丝窗挂,外头是一层厚重的呢子落地窗帘。从圣玛丽医院请来的史密斯医生正拿着探诊器,在给静云看诊。 张书言就站在楼下小院里,手上夹了一只雪茄菸。这小院看着不大,却有栏疏疏落落的花床,里头栽种的都是荷兰运来的郁金香,粉色里夹带着一点鹅黄,那是虾子红。很久以前,她曾对他说过,这郁金香是极好的,娴静、优雅,人瞧着也能静心几分。 张书言狠命地抽了一口,復又吐出烟圈来。他心下有股子说不出的悔恨。倘若今日再来晚几分钟,都不知晓会闹成什么样子了。 医生身旁的助理护士,先拎着药箱下楼来了。 史密斯医生一路惦着脚轻声下楼来,直到对上张书言深沉的双目,只得悻悻笑道:「少帅,楼上那位小姐,多半是因着吸入过量的催泪弹。再加上情绪激动,后脑中伤,因而才一时昏迷了。我方才给她注射过药物了,一会她就该醒了。」 张书言点点头,「辛苦你了。」 史密斯笑笑:「救死扶伤本来就是医生的天职,不用谢我。只是希望少帅,下次能对我们医院的人礼貌一些。方才你那拿枪顶人的样子,真是要吓得我快去见上帝了。」 张书言苦笑一声:「是我太着急了……我上次与您说的事,您考虑清楚了么?」 史密斯顿了顿,正色说着:「张先生,我是个美国人……这是一件很难做决定的事。况且我们是国际红十字会派过来的,我们有我们的立场,也无意介入你们的纷争……日本人太敏感了,我不希望因为我们的轻率,而给我们的母国惹上任何麻烦。我只是个医生,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说,抱歉了。」 望着史密斯医生离开的背影,张书言抬头望了眼二楼的窗台,一只鸟儿在那里欢唱,好似还不知晓现下的局势,仍当还是那般静好的岁月。 窗边有一排白色的镂空铁书架,书架上放满了各种版本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张书言随手拣了一本原版,书被保护的很好,封面没有一丝的褶皱。 打开内页,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小字,有被水化开的痕迹。「我心将碎,因我不能多言」,下头是静云娟秀的签名。 张书言深深地吸了口气,合上了书,将它放回书架上。除了原版,还有日译本、德译本、法译本,静云走的时候,书言只晓得她喜欢念这四种版本。如今倒是多了俄译本、西班牙语译本,甚至是土耳其文的译本,看来这些年,她收穫不菲。 」先生,请问有什么吩咐?」方才张书言身旁的警卫去喊了平嫂来,平嫂只得先放下手头的活过来。 「她回上海来以后,都是你在这里照顾她的?」张书言低着头,面上的表情也看不真切。 平嫂回道:「是的,先生。」 张书言从袋中拿出一叠钞票,示意平嫂近身:「这些,你都收下,家中吃穿用度一应不能差了。但是你需记着,不要告诉她,是我给的。」 平嫂为难道:「可是先生……」 「她是我的妻子……至少名义上仍是......」张书言说话的声调并不重,在平嫂听来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第6章 重逢(二) 张书言就坐在静云的床头,握着她白净的手,寸步不离,就这样整整守了她一整夜。平嫂轻敲了一下房门:「先生,到医生交代的吃药时间了,我将温水放在门口了。有什么事情,您叫我。」 闻声,张书言开了房门,探出身子一看,平嫂早已去了楼下忙碌。只见着他端起那杯热茶,又从床头柜上取下药丸,按着分类一颗颗地摆到手心上。 宽厚掌心小心翼翼地扶起静云的脖颈,又在后头靠上了一个枕垫。这样方才餵了一点温水到她唇边,就听着「咳……咳……」的咳嗽声响起,静云慢慢睁开了双眼。 虽是白日里,外头却有些阴沉,张书言随手拉开了一旁的蒂凡尼檯灯。这是当初订婚的时候,他专为她专门定制的礼物。但凡开了灯,灯罩上面「静云「的字样就会时隐时现。他原以为这灯已经失踪了,没想到这些年,她竟然还一直带在身边。 静云定了定神,一时睁大了双眼,只愣愣地望着张书言,说不出话来。 「裴静云……」张书言这话声响并不大,一如他以往的性子那般,十分的沉稳,倒是叫人瞧不出喜怒来。 「你走吧,这里是我家,不是司令府。堂堂少帅,擅闯民宅,怕是说出去也不好听。」静云淡淡说了句,只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这是我妻子家中,即便我来坐一坐,那也是该的。」张书言冷眸凝视着裴静云,这里头是爱还是恨,他早已分不清了。只知道,她离开司令府那一日,是那样的决绝,甚至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静云深深吸了一口气:「五年前,我们便已经签过离婚协议了,不是么?」 张书言似笑非笑道:「那只是你单方面所认为的,在我这里,你仍旧是我明媒正娶,登过报的妻子。」 静云苦笑:「书言,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如今我已经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了,你又何苦不放手?过去这五年里,我没有一天是睡过完整觉的,每天都在熬夜做事。就是怕空下来,再想起过去,怕是再也放不下了。时过境迁,你如今已经有别的女伴在身侧相伴了,咱们便各自安好吧。」 张书言狠狠抓着裴静云的臂膀,喉中发出如困兽般的低沉声:「你……「 静云干涸的双唇微微蠕动了下,嘴中苦涩堪比黄莲,千言万语彙于心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她每天购买的《新晚报》,时而也有他的消息,诸如少帅又换女朋友了,是沪上社交界的名媛苏瑛。 楼道口,军靴落地的声响格外刺耳,此时陈丞已经以军姿立于门外:「少帅,急电。」 张书言起了身,拍了拍一身戎装,又将军帽带正,方才到了楼道口。心下难耐,又回身望了静云一眼,她就这样静卧在法式钢丝床上,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眼中再无以往的神采。 「派一队人来,暗中保护。」张书言一路快步走着,一路交代道:「还有,昨天是谁扔的催泪瓦斯,都给我揪出来!我要亲自审!」 「遵命!」陈丞併拢双脚,行了军礼,而后快步跟着上了车。 听着楼下的汽车发动声,静云暗暗舒了一口气。窗边的鸟儿不知何时飞走了,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再来。
第7章 若如初见(一) 苏州十全街东头,坐落着一座逾百年的古宅,它是清代祖孙状元裴求定与裴荪行的状元府邸。清代康熙、雍正年间,裴氏祖孙二人先后状元及第,可谓名震吴中。 裴府大宅穿过正厅,有个南草堂,有雍正皇帝皇帝御赐的对联「东润野香添碧沼,南园夜雨长秋蔬」。又有干隆亲书的「慈竹春晖」的匾额,宅中园池精緻,堂阁林立。 裴府是沿河设的照墙,清廷时候,但凡官员路经此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可谓名副其实的「葑门第一家」。 裴尚贤作为裴家的七小姐,出生的时候,正是光绪十九年,隔年便是甲午海战。裴尚贤的大哥裴理名,在尚贤出生那一年弃文从武,报投了北洋水师,却也在那场惨烈的战役里,随着邓将军一道壮烈殉国。 裴尚贤的父亲裴应生虽是保守的保皇派,却仍受着当时的进步思想所影响,在裴尚贤尚小的时候,就将她送入附近的教会学校学习。 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裴尚贤十八岁生日那一天,等待她的并不是一碗香喷喷的长寿细面,而是一顿暴风疾雨般的杖责。 「说!你肚子里的野种究竟是什么人的!」 裴应生手上的板子已是打裂了半根,堂堂裴府的七小姐,如今竟然莫名其妙就怀孕了,而且这肚里的孩子父亲是谁,都无人知晓,这可叫裴应生丢尽了脸面。 裴应生气极了,当即就叫裴尚贤停了学,着其在祠堂里头,祖宗画像前受着训诫。 裴尚贤面色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间低落,一双杏眼满是倔强的神色,任凭父亲如何责罚,朱唇都未启开一下。 一时,裴应生打累了,将板子扔到一边,「想我裴家,世代书香,何曾有过这样的耻辱事,你这个孽障,从今日起,便滚出我裴府,我裴应生就当从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 十八年后,上海租界,越界筑路,一群女学生下了学。 有一皮肤白皙的女子一手捧着书,一手推着单车走在前头.只见她乌黑的长髮挽成了一对如意双髻。身上穿着一套青色的衣裙:上身是腰身窄小的大襟袄,摆长不过臀,袖短露肘,袖口为七寸的倒大袖。下身是及膝的裙子,裙边缀有简洁的花边。 「静云,你往哪里去?「芷奚拎着书袋,忙追了上来,好在静云推着车,走的并不快。 「先去当铺,看看裴鸿这小子怎么样了。今天是他第一天做工的日子,也不知顺不顺当呢。」静云边说脸上边起了一丝忧虑。 自打开了年,母亲的身子就不见好,自然也没有去东家那里洗衣做工。家里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静云身上。每日下学以后,同时要打两份工。先去报社帮忙打字,然后再去海事公司做翻译,勉强能维持家里的生计。 弟弟裴鸿心疼姐姐与母亲,主动提出课外要去当铺做小工,以帮补家用。静云拗不过,只得由着他,可是心里总归是记挂的,生怕这傢伙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
第8章 若如初见(二) 芷奚安慰静云道:「说是你弟弟,其实不过只比你晚一个时辰出世罢了,出去歷练歷练也好,总不得什么都由着你一肩挑。裴姨都在我面前唠叨好几次了,说你也真是太拼了,一天都睡不到三个时辰,可是心疼坏了。「 静云刚要开口,就听着前方街口几声枪响。方才熙熙攘攘的街道,登时乱作了一团。芷奚忙扯了静云往一旁小巷躲避而去。 静云脚上的布鞋,是母亲穿坏了的,她又缝补了一番,因而尺寸并不是很合脚,一路跑的踉跄。 枪声越来越密集,听着声响,似乎是朝巷子里来了。「诶哟。「静云疼的轻喊了一声,鞋子碍事,果然不禁跑,才一会子功夫就给绊倒了。 芷奚边跑边说:」静云,快一些,我们去前处躲一躲,出了转角就安全了。「 待得回过身去,芷奚方才心下大惊,大事不好了,静云跟丢了!遂忙又原路折返去寻静云。 ………………………………………………………………………………………………………… 这厢,静云理了理裙摆,只得拐着脚往回走,想着,方才跑的急了,都不记得这自行车扔哪儿了,甭说去瞧弟弟了,怕是去报社都要赶不及了。 思绪间,静云双唇忽而却被一双宽厚有力的大手给捂住了。这人手掌深处有着明显的老茧,只在固定的几个关节处,想来是用惯了手枪的缘故。再仔细听着身后的唿吸声,似是急促,只怕是受了伤了的缘故,静云心下想着。 「不要出声。「浑厚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有如被是赋了吸石一般,静云为保自身安危,只得与他一同闪入另一条巷子中,躲在一堆箩筐后头,一时默了声。 」快找!看他躲哪里去了!若是今儿个找不着,小心你们的狗命!」不远处黑衣人焦灼喊道。 额上似是沾了什么湿热的东西,静云抬起手一抹,竟是血色,一时有些吃惊。正要抬眼看个清楚,恰好撞上了身后之人的下巴,反被一把拉入结实有力的胸膛之中。静云一时有些窘迫,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层浅浅的红晕来。 待得听着周围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那双手方才放松了下来。静云回过头一看,心里「咯噔「一声,眼前的男子,额上不停地流着血,此时已是有些意识模煳的模样了。 静云心下记挂着弟弟与兼职的事,但又想着,这好歹是一条人命,也不好置之不理,思虑再三,她只得开口轻声问道:「这位先生,你受伤了,看起来伤的不轻,不如我带你去看医生吧。」 那人一把抓住了静云手腕,吃力说道:「不要去医院,你随便找个地方,将我安置下便是了。」 静云有想过,要么将人带回家中,可是又怕惊到母亲,因而又改了主意,只得拖着他沉重的身躯,一路来到芷奚的住处外等着。 芷奚的家是深藏在阡陌小巷中的联排旧式小木楼中,这里住的都是背井离乡逃难来上海的外乡人。彼时,昏黄的路灯下,芷奚满怀心事,正踩着石子路往里头走。 才到了家门外,隐约瞧见有两个人坐在那儿。芷奚定眼一看,吓了一跳,忙左右环顾将两人带到了屋内。 「我说小姑奶奶,你可吓死我了,今儿个还以为你被人抓走了呢!」芷奚边说,边倒了一碗水喝。待得水都落了肚,方才觉着缓了口气。 此时她才细细打量起静云身旁的男人,目若秋波,鼻樑高耸,眉似墨化,脸上虽微微带着愠怒,却仍掩饰不去他的气度。若不是静云咳嗽了一声,芷奚怕是看的痴了,她心下想着,倒是从没见过有这样英俊的男子。
第9章 若如初见(三) 芷奚红了脸,忙道:「好好的,你从哪儿带了这么个人来。可不是吓死人。」 静云思忖片刻,知晓芷奚胆子小,便道:「不过是过路的人,方才被那帮黑衣人给误伤了。一时也没好的去处,便想着先送到你这里想想法子。你父母不是去东北了么,想来暂住一宿,该是没问题罢。」 芷奚瘪嘴道:「你可好,我寻了你一晚上,你倒是给我带回这么一个陌生男人来。好了,好了,看他也像是受伤了的样子,也不好不管,就先暂时在小阁楼住一夜罢。」 听罢,静云乐得跳了起来,抱着芷奚道:「咱们芷奚小姐呀,可真是个活菩萨。」 芷奚无奈笑笑,帮着静云将那人抬上阁楼,这木楼楼道狭小,三人并排走着有些吃力,只得前后拖着上了楼。 夜深了,静云伸手探了探男子额头,烫的吓人,怕是烧的厉害。想着他该是受了外伤,这时候得要消炎的西药才行。 正要起身去药房瞧瞧,未想着,手却被一把拉住,一下就跌入了那人怀中。 「你要去做什么?」男子话中带着警惕的口气。 静云轻柔道:「我只是瞧你像是受了外伤,想着该去买些消炎药来才好,不然你这一时半会,怕是还好不了。」 男子唇角一勾,嘴边渗出丝丝血迹:「我怀里倒是还有一板,你拿出来便是了。」 静云别过脸,也不好意思伸手去拿,只给他倒了杯水来,放到他手上,便坐回桌前去了。 男子笑说:「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儿肥的,原来也是个怕事的。」 见他有些取笑的意思,静云脸上也微微起了愠色,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转过身去,从包里翻出一本书来,趁着烛光看着,懒理旁的。 这一带的电路不太稳定,时常有停电的时候。赶巧了,今天就给静云碰上了。烛光微弱,看书有些吃力,才一会,眼睛就有些酸了。 此时她才注意到,那男子似是有一会没动静了,便凑近了去看,伸手一探,比方才还要烫手,吓得她直缩回了手。 静云怕是要出了人命,赶忙从那男子怀中摸出那板消炎药来,取了一颗,便要送进他嘴里。可是此时他已是昏沉的状态,水都喝不进了,更别提吃药了。 静云便想到前些时日,学校里倒是教了急救法。想着也不过是为了救人,横下心来,便含了一口水到嘴里,待得启开他的双唇,便将药与水一道送了进去。 他的唇冰凉柔软,口中隐隐传来一股姜花的淡香,还混杂着雪茄的菸草味。静云蹙了眉头,待得确定他将药已服下,忙抽回了身。而后将他头后简易包扎了起来,又捧来了温水,绞着手巾,替他交替敷着额头。 到了鸡鸣时分,耳边传来了均匀的唿吸声,静云又伸手探了探,知晓该是烧退了,悬了一夜的心,方才放了下来。折腾了一天,静云早已累的不行,此时眼皮子又是沉得很,撑不过多久,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10章 花影 待得醒来,已是晌午,静云揉了揉惺忪睡眼,回身一看,身上披了一件男子的丝绒的外套。再往一旁看去,那人竟然不见了踪影,便忙跑下楼去看。 恰逢芷奚刚烧好一碗鲜肉小馄饨端来,假嗔道:「可醒了,你若是再不醒,怕是我要去学校借老师的广播来唤你了。」 静云「嗤」的一声笑了,而后问道:「他呢?」 芷奚笑笑,将小馄饨放置到桌上:「人早走了,喏,还留了东西给你。」 静云顺着芷奚的目光看去,只见着桌上放了一个信封。于是便拆开封条一看,里头是一块做工精緻的瑞士怀表。打开表盖一看,只见着上头刻了「书言」二字,想来书言该是他的名字了。 芷奚打笑道:「怎么,才分开那么一会,就分外想念了?」 静云作势要打:「你这张嘴,真是个戆大。」 芷奚忙讨饶道:「好了,我说裴大小姐,看在我收留你一晚的份上,快把这碗馄饨给吃了罢。」 静云顺手将怀表放入袋中,一时又想起在这里住了一夜,也不知晓家中如何了,起了身便说道:「不行,我还得先回家看看,怕是母亲要着急了。」 芷奚摆手道:「甭着急了,今天一早,我就去你家里和伯母说了,说是你昨儿个在我这里做作业,讨论问题讨论晚了,就顺道歇了一晚。」 静云如释重负:「好在你想的周到。」说着便欢欢喜喜地吃起了小馄饨:「这阵子忙着兼职,好久都不吃你做的小馄饨了,味道老嗲咯。」 ………………………………………………………………………………………………………………………. 中西女校的校舍是朱漆漆的一带走廊,几根红柱落地,后头就是课室了。课室的走廊往深处去,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这里是给学校师生们休闲用的。 院子里头,平空架上了许多的紫藤花,那花象绒球一般,一串一串的倒挂着,在嫩黄的叶丛里下垂着。 紫藤花后头是石阶,上头摆了许多盆夹竹桃,那花也是成团的拥在枝上。静云靠住了一根红柱,望着架上的紫藤花,被风吹得随处摆动,把花间飞舞的蜜蜂甩开了去,又飞转回来,看着倒是有趣的很。 静云一手捲起了《普希金诗集》,另一手背着放在身后。院子里静沉沉的,只有蜜蜂翅膀震动的声音,嗡嗡响绕耳畔。 阳光穿过紫藤花架,满地都是花影。清风袭来,花影交错,仿若清香沾人衣袂。静云觉得很适意,站着就不愿动了。 这时,远处过来一着中山装的男子,细看去,眉目清秀,戴着一副圆框的玳瑁纹眼镜。 「静云,你昨天怎么没来,倒是少见你缺课呢,可是家中有什么要紧事?」 说话的是林君濠,中西女校的国文教师,乃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写的一手好字。他与静云结识于明月诗社,两人早已是公开的恋人关系了。 静云说:「没什么事,只是这几天有些累了,在芷奚家里过了一夜,竟然就睡过头了,索性就没来学校了。你瞧,先前才刚夸过我勤勉,马上就偷懒了,可被抓了现行。」 静云低头笑着,脖颈上繫着的青色纱巾被风吹得翩翩起舞。 林君濠看的微微愣住,復又笑道:「没事就好,这周末你有时间么?我想邀你去笑舞台看戏,是以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做蓝本改编的话剧《肉券》,是郑老夫子亲自编剧的,你有兴趣一道去看么?」 静云垂下头来,羞涩地点头说道:「好的呀,这周日报馆做半天工就好了,等我下班了可以一道去看。」
第11章 闲事(一) 「小姐,侬好,是要来当东西么?「当铺掌柜站在隔栏后头,细细打量着静云,她方才在这里张望了有一阵了。 静云笑笑:「你好,我是裴鸿的姐姐,特意来等他下工的。」 掌柜推了推老化了的镜架:「哦,裴鸿啊。」 只见着他边说,边朝帘子旁的人使了个眼色:「把人带出来吧。」 帘子缓缓掀开,裴鸿垂着头,慢慢走了出来。待得隔栏的门开了,静云心下吃了一惊,忙上前将裴鸿扶住:「你怎么了,怎么头上都是血。」 掌柜睨眼道:「这个可怨不得我喽,你倒是该好好管管你这个木脑子的弟弟,多管闲事,把客人气走不说,还白挨了一顿打。」 静云转身狠狠瞪了那掌柜一眼,掌柜被这凌厉的眼神吓到,登时噤了声。裴鸿原是不想说,被静云逼得急了,只得全盘托出。 原来今天下午,有位女士来铺子里当金鍊子。哪里晓得,钱还没到手,就见她丈夫来拉人,上来就是一顿毒打。裴鸿看不过眼,便出手劝架。哪里晓得,这男人是练过东洋拳击的,几拳下来,裴鸿这个文弱书生,自然也被揍得不轻。 这当铺生意做不成了,掌柜自然也是没好气,因而方才,在后院,这掌柜的儿子正帮腔数落着裴鸿几句,说他多管闲事。 静云哪里肯就让弟弟这样受委屈,于是正色道:「掌柜的,我弟弟在你这里做工受的伤,你们不帮忙拦着也就算了。如今反倒要倒打一耙,当真是不讲理了。我瞧那,咱们还是警察局见。」 静云边说,边要拉着裴鸿走,掌柜的忙追了上来:」诶哟,我说裴小姐呀,阿拉怕了你了,这要去是警局,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诶!算我倒霉,我出点药钱,给裴鸿小兄弟还不成么?「 裴鸿欲要说什么,静云暗暗捏了他手心,只放缓了脚步道,「掌柜的,不是我成心要难为你们,是你们是非不分在先,我也不好叫我弟弟白受了委屈不是?「 掌柜的一听,只得说道:「裴鸿小兄弟,算是我不对。裴小姐,我跟你保证,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还不成么?」 静云微微笑道:「好了,我们姐弟俩也不是多事的人,无非是就事论事罢了,掌柜的,若是有得罪之处,还望多海涵。」 ………………………………………………………………………………………………………………… 静云带着裴鸿去了一趟医院,包扎了伤口,又拿了一些西药,方才回了家。到了家门口,裴鸿有些踟蹰了,老不情愿地在原地跺着脚。 静云笑笑:「我说裴少爷,你这是做什么,敢情练东洋拳的都不怕,倒是怕回家了。」 裴鸿撅嘴道:「谁说我怕回家了......只是……」 「好了,我还不知道你呀,姆妈1那里自有我给你打掩护。不过嘛,你可得答应我,往后私下里,可不得随意强出头了。」静云挠挠裴鸿的碎发,笑道。 一语未了,裴鸿早已喜上眉梢:「诶哟,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成交!「 彼时,裴尚贤搬了几盆兰花,在坑坑洼洼的石阶上晒着夹缝里的太阳。又拿了条湿手巾,在仔细地擦拭着陶盆。她一抬头,就瞧见一双儿女嬉笑着走了过来。
第12章 闲事(二) 「鸿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与人抬架了么?」裴尚贤见裴鸿头顶上老大的纱布包,不禁皱眉问道。 裴鸿只左顾言他,也不敢多吱声,只频频望向静云求助。 静云忙宽慰道:「母亲,别着急,他是自个不当心,走路上不慎被花盆砸着了。还好伤的不重,只是皮外伤。医院的医生处理过伤口了,说是过两周就好了。」 「医院?静云,我还以为你带他去的外头医馆,怎么你带他去医院了?又花了不少钞票吧?」裴尚贤边说,边嗔怪着望了裴鸿一眼:「一定是你走路时候不看路,又低头看不三不四的书给闹的。」 静云笑笑:「还好了,钱还够用。这个月,报馆的老闆说我做事稳当,特意提了要加工钱呢。我盘算着,到了下个月应该还可以给您再买一副新的画架来,原先那副太旧了,怕是连画板都挂不住呢。」 听罢,裴尚贤一时垂下脸去,也不吭声。静云与裴鸿见状,忙上前去,左右挽住她的手,齐声道:「母亲……」 裴尚贤语带哽咽道:「这些年,你们俩跟着我,可是没少受委屈,实在是叫我心中有愧。不曾想,年初竟然这副身子骨也不争气了,还需要你们姐弟来照顾我,真叫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裴鸿朝着静云挤眉弄眼笑道:「诶哟,姐姐,快瞧,母亲脸上这是什么?」 静云心下会意,亦装模作样道:「诶呀,这下可糟了,这都是什么呀。」 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倒是真把裴尚贤说煳涂了,忙让静云取了一面小镜过来,左右一照映:「怎么,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么?我怎就瞧不见呢?」 静云与裴鸿相视一笑,「这个嘛......」 只听着裴鸿」噗嗤」一笑:「可不是母亲大人总拧着个脸,都要生了褶子了,这可不是奇怪的东西么。」 裴尚贤一听,一时心下涌起一股暖意,面上仍假嗔道:「裴鸿,你呀,愈发的不靠谱了。还有静云,你怎么也跟着瞎胡闹。」 ………………………………………. 裴家的厨房并不大,仅够容纳一人往来。正是晚饭时候,裴尚贤做了三菜一汤,静云帮着在厨房外头打下手,将菜一道道端上了桌。 裴鸿正要伸手去拣,被静云轻轻揪住了耳朵:「就你猴急,洗手去,怎么一点卫生意识都没有。」 裴鸿吐了吐舌头:「遵命,姐姐大人!」 裴鸿边说,边去外头净了手,又将裴尚贤推上饭桌道:「好了,准备开饭喽。「 裴尚贤微微笑看着姐弟俩,顺手给两人碗中又夹了一些毛蟹年糕:」多吃一些,要不晚上看书还得饿呢。「 裴鸿狼吞虎咽地吃着:」好吃!真好吃!「 静云笑笑,递上一杯水:」小心,别噎着了。「 一家三口边吃边说了些不相关的闲话,说说笑笑,乐在其间。 眼瞧着母亲与姐姐神色轻松,裴鸿适时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定了定神,方才开口道:」母亲,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见裴鸿神色庄重,裴尚贤只微微笑着:「说罢,你这皮猴,我倒是要瞧瞧,你能说出个什么事来。」 裴鸿又喝了口水,方才开口道:「母亲,我想,等到来年毕业了,就去广州。我想考取陆军军官学校,追随孙先生的步伐,为国家、为民族尽一份自己的心力。」
第13章 圆舞曲(一) 「不行!」裴尚贤拍案呵斥了一句,面上微微发着颤。 这是她头一次,在姐弟俩面前发这么大火。一向温柔的慈母,此刻脸色泛白,雾锁愁眉。 静云干咳了一声:「母亲,鸿弟也算是个有志气的男儿了。既是他想去广州,那咱们也该支持他才是。您不是一向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么?那广州如今也是个歷练人的好去处,倒不如让鸿弟去试一试。」 静云边说,边递上一盏茶,让母亲歇口气。 裴尚贤抿了一口,歇了口气方才缓缓说道:「鸿儿,若是别的许是还可以商量,可是这去广州,万万不可。当年,你们舅舅是怎样惨死的,你们难道忘了么? 裴鸿与静云互望了一眼,齐声道:「不敢忘。」 是了,裴理名所在的战舰,在那场甲午海战里,被日本人一炮轰沉,全舰人尸骨无存,这是何等的惨烈,姐弟俩怎会不知晓、不记得。虽未见过这位舅舅一眼,可是他的事迹,却从小深植入姐弟俩心中,对这位从未谋面的舅舅钦佩不已。 裴鸿也正是受此影响,心中一直便有一个报考军校的梦想。虽然母亲的反对,如预期那般强烈,可是裴鸿仍旧禁不住感到一丝失落。 ………………………………………………………………………………….. 周日的下午,坐在黄包车上的法国水兵挤箍着醉眼,瞧准了黄包车夫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哈哈笑着经过交通灯柱子所在的路口。 印度巡捕拿着长棍,在车水马龙的路上大模大样地巡逻着。几个跑堂口的女人,髮髻凌乱,身着开叉的旧长条纹旗袍,在广西路与云南路之间徘徊着。 笑舞台门口,厚玻璃的旋转门,慢慢悠悠地转着。刚看完话剧的林君濠随着静云的步子一道步出了门外。 「静云,快到饭点了,不如咱们一道吃个晚餐吧。吃完了我就送你回去。」林君濠轻声问了句。 静云还沉浸在方才的表演中,一时失了神,听见林君濠在唤她,忙回过头笑道:「好的呀。」 文艺復兴咖啡馆,是一处由俄侨所开设的咖啡餐厅,在法租界里头,规模虽然比不上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餐厅,却也是口碑甚好的一家餐馆。在周末,如果不预约,几乎是不会有空座的。 静云与林君濠在门口等了一会,就有西崽引着到了预先预定的位置。 静云抬眼细细打量着餐馆里处用餐的客人,随便挑几位出来,好似可以将沙皇俄国的陆军参谋部重组了一遍。来这里的人,瞧着多半是以往沙俄的公爵亲王、亦或是大将上校。 中央的舞台上,来自莫斯科的乐团,在演奏着管弦乐器。立于前头的,是一名高鼻深目的女士,在高歌一曲俄国的民歌。 林君濠熟络地点好了招牌菜,静云就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这咖啡馆中的众生诸相。 这些秃头赤脚的俄国贵族,把他们的心神,全部浸沉在过去的回忆中,以期来消磨这可怕的时光。 圣彼得堡的大邸高车、华服盛饰、迅如闪电的革命、血与铁的争斗、与死神赛跑的逃窜、一切都化为乌有的结局,想到这些,静云心底莫名起了一股悲意。
第14章 圆舞曲(二) 浓郁的罗宋汤,中间敞着一大块上好的牛肉。主菜则是两块炸猪排,搭配三只炸明虾。这一餐十分的厚实,才吃了三分之一,静云便有些饱了。 林君濠笑笑,俯下身来,用方巾轻轻地擦拭着静云嘴角:「都吃到嘴边了。」 静云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其实吃碗花色浇头面便好了,特意跑这里来,倒是要你破费呢。」 林君濠轻声道:「现在社交公开,男女谈朋友,都时兴吃西餐了,怎么好带你只吃面的。静云……今天我带你来这里,另还有事想同你说。」 静云点头,认真地看着林君濠说:「君濠,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刚得到来信,之前与你说过的,日本官费留学名额下来了。下个月就可以启程去东京了。静云,跟我一道走吧,你心里不是一直也想看看这外面的世界么?」林君濠热切期盼能得到她肯定的答覆。 静云轻咬着下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响才开口说道:「君濠,这不是小事,我还需得仔细考虑了再答覆你。」 静云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转瞬即逝。林君濠敏感地捕捉到了这异样神色,面上仍笑着说道:」不着急,你慢慢考虑,反正这船票我备了两张,去或不去,决定权都在你。「 「君濠,谢谢你。」 静云边说,边想着心事,母亲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若说是去深造,师夷长技以制夷,想来是不会反对的。可是如今母亲身子不好,弟弟去广州念军校的事也还未定下,若就这样走了,她又怎么放心的下。 此时,台上的俄国美人已经停止了歌声,只听着周围骚动声起,西崽麻利地将窗边的椅子给拉了出来,恭敬地迎请了一对男女就座。 静云禁不住望了一眼,是一名身着挺括西装外套的男子,虽然只是个背影,却看着气度不凡,白衬衫的里搭显得他脖颈更是修长。 他对面的女子,身着一件水红绸色的敞领襟上衣,光着一大截的胳膊,一片雪白胸若隐若现。下头是一身宝蓝色的短裙子,腿上一双白丝袜,手中挽着一顶细梗草帽。一双细眼,可谓顾盼生姿。 这女子才坐下,便嗔嗲了一句:」你可真是的,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来了上海这么些时日了,我日日挂电话来,陈妈总说你不在家。真是个冤家,净叫人惦记了。「 只听着一声醇厚笑声响起:「公务在身,自然不能久陪。你若是觉得闷的慌,自可以去找婉妹陪陪你。她昨儿个才从北平回来,想来也是巴不得与你在一处说说话呢。」 女子冷哼了一声:「我说的可是你,不是婉妹。每每与你说正经的,你便要扯些旁的事来搅混水,可真是够混帐的。你明知道,我是特意赶来瞧你的。」 台上的俄国人,正在调着提琴的弦子。一听这种尖锐的声音,在场的人便知道快要奏乐了,于是都起了身,纷纷去寻跳舞的伴侣来。 若是有女士,在音乐奏起之后,不去和别人跳舞,而是默然的坐在一位男士身边,这正是暗示这位男士,这是一个难得的求舞机会。 背面这位着西装的男子,始终纹丝不动地坐着,就连坐在一旁的静云,都略略为这位潋滟的女士感到一丝丝的尴尬。 「静云,能邀你跳一曲么?」林君濠作绅士状伸手,邀请静云共舞一曲。
第15章 圆舞曲(三) 静云低着头,望着自个的鞋子,把脚交叠着,下意识向内缩了一缩。 林君濠此时方才注意到,原来今日静云穿了一双烟色绸子的平底鞋,怕只有三成新,且又瞧着不是很合脚。心下不禁暗暗大叫,怨自个太粗心了些。今儿个要出来约会,竟就忘了帮她备一双鞋来。 静云心下有些窘迫,但又不想让林君濠难堪,面上仍微微笑道:「君濠,我不是很大会跳舞,怕是要踩坏你的。不如咱们去外头走一走吧,今天月色正好,吹一吹风也是好的,这里头也怪闷热的。」 听她这样说,林君濠略略舒了一口气,说道:「那好,不如咱们一道去湖心亭走走吧。」 静云笑笑,随手拿起书袋起了身。这时坐于身后的男子也回过头朝这边望过来。 「这位密斯,你的外套掉了。」修长净白的手将青色薄衫拣起,极其自然地递了过来。 「谢谢。」静云礼貌地报以一笑,待得抬了头,一时却有些错愕,这稜角分明的面庞分明透着一丝冷峻。是了,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一夜,她救助过的男子。书言……那块怀表上的刻字,在脑中一闪而过。 林君濠似是感到了有什么不同,便问了句:「怎么,你们认识?」 静云回身笑说:「不识得的,我们走吧。」 不知为何,一看到他,静云心下就有些莫名的害怕,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仿若能将她与这黑夜一道吞噬一般,下意识地便想要快些逃离。 两人快步出了咖啡餐厅,林君濠从身上脱下外套,替她细细罩上:「乍暖还寒的时候,夜里还是有些凉的,当心冻着。」 静云莞尔:「又不是那些千金大小姐,哪里这样娇气了。」 林君濠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中,将外套裹紧了:「静云,你心下的顾虑我都知晓,你有你的苦衷,我自然也不好强求什么,你且慢慢考虑。但是我只想让你知晓,不论我在哪里,心里都会有你的位置。」 「君濠,你一定要去日本么?」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静云方才脱口说道。 林君濠捧起静云皙白的面庞,凝视道:「静云,这一期是中央政府官费的留学生名额,如今时局不好了,将来怕是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静云垂下眼睑:「今天一早,我倒是在报社看到消息,说是北方的张大帅都被日本人炸的没法子了,带着家里几个姨太太来上海暂时避一避风头。你说他这一次会不会跟南边的人合作抗日?」 林君濠慢慢松开双手,望着头顶的朦胧月色,缓缓道:「张世宗是个狠角色,若说要他与南边的人合作,只怕还很难。你瞧他,大帅府都被炸个稀巴烂了,也没说要跟日本人开战,这不是窝囊是什么?平日里看起来耀武扬威的,关键时刻还不是吓的到处乱窜。」 「听说这张大帅有个儿子,倒是从美国西点军校留学回来的,如今在沪上司令部述职,想来思想一定开明很多。说不准这时局还有转机呢?」静云不经意说道。 林君濠双手握住静云的肩膀:「即便是美国留学回来的又如何,终究不过是旧式军阀的独子,这要救亡图存,靠着他们?只怕是痴心妄想罢了。静云,我知道,你也不是一般的女子,若是咱们一道去了东京,待得学成归国以后,这里自有我们大展拳脚的一方天地。」
第16章 大雨(一) 林君濠一路将静云送回了弄堂口,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路,石子铺陈的坑坑洼洼,月光照不进来,又没有路灯,自然不大好走。君濠执意要送静云到家门口,被静云婉拒再三,只得悻然离开。 没走了几步,林君濠便转过身来,望着弄堂口,静云还站在那里。但是光线太暗,他亦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可是他却分明知晓,静云就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他微微笑着,又转身离去,他是了解静云的,她最不喜的就是纠缠不清,因而快速走到了主干道上,不再多作久留。 此时的林君濠不会知晓,多年以后他会为自己这个转身而后悔。倘若他执意送静云到家门口,或许一切就会改变,至少,他不会这么快失去她...... 望着林君濠消失的背影,静云心下有些沉,如果她不去日本,他们还能维持恋人的关系么?静云对此并不肯定,对情爱,她向来是谨慎的。君濠是她的初恋,当初若不是他一日一诗,如春风细雨一般地打动着她的心神,只怕是两人还不会这么快成为一双恋人。 昏暗的石子路上,静云摸着黑,一步一步地走着,好似走了很久。不知为何,她骤然想起了母亲,母亲那单薄的身影时而在脑中闪过。她的父亲是谁?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找过他们?这些是她一直想问,却从来没有说出口过的。这是母亲心头的一道伤疤,谁都不敢轻易去碰触。 差不多是到了门口石阶了,静云抬起头来,却不慎撞上了什么,正要开口,却听着一声似曾相识的低沉嗓音响起:「裴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静云虽看不清这人面庞,却识得这人身上的味道,一股淡淡的姜花香,夹着菸草的味道。一股口中吹出的热气缭过耳畔,她脸色涨的绯红,还好夜色深沉,掩盖住了这丝慌张。 静云下意识地便想从一旁绕过,只想着快点进到家门里头。却不想一把被扛过了肩头,想要张口喊人,却也喊不出声,嘴巴早已被严严实实给捂住了。待得出了弄堂,一把便被塞进了汽车里头。 静云知晓,此时已是笼中之鸟,做什么都是徒劳的了,只得默了声,且看他究竟有什么意图。 邮政局的大钟停留在八点三十三分,车还未行驶上天桥,疾风骤雨便从天上落下,直直地拍打在车窗上。 河畔的行人纷纷乱窜,电车与人力车一下也都没了踪影。一位日本女子,身着浅紫色的和服,手上持着一把东洋粗柄雨伞,脚上穿着一双木屐,转身便朝着文监师路内消失了。 车子行驶到路边停了下来,硕大的黑绸伞盖到车门上,静云并未理会伞下伸出的修长手指,只是提着浅灰色的裙摆,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这一带曾经是广东富商徐润的地界,后来破产,几经转手到了一名日本商人手中。因而虽然是在美国的租界范畴内,却又住了不少日本的侨民。 日式居酒屋内,方才那名身着浅紫色和服的女子探出头来,见不远处来了人,忙不迭笑着迎了上去,标准的日式鞠躬道:「先生,您来了,快请进。」 张书言略勾起嘴角笑着:「保柰子,你知道的,还是老规矩。」
第17章 大雨(二) 张书言边与保柰子寒暄着,边一手生硬地拽着静云来到了包厢内,盘坐在榻榻米上。 保柰子端上一深红的漆盘,上头放置着一瓶日本酒与两只小杯,还有些许精緻的樱花样式的小点。待得细细放好,她只意味深长地笑看了静云一眼,便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合上。 张书言自顾着解开西装,一手将外套放置在一旁,而后拿过酒瓶,将小杯给满上,推到静云跟前:「密斯裴,正宗的菊清酒,可否赏脸浅尝一口。」 静云淡淡说道:「我酒量浅,倒是喝不了酒,喝茶便好。」 张书言笑笑,只把脸凑近了几分,直直地盯着静云看道:「你此时一定在想,我将你带这里来做什么。」 静云也不吭声,只心下想着,这人行事古怪,看着作派也不好,想来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 「你倒是个实诚的人,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呢。」张书言边说,边喝了一杯菊清酒:「裴小姐放心,我不过是想谢谢你那一日的相救之恩,我可是欠你一条命呢。」 静云轻声道:」不敢当,也当不起。不知你从哪里获知我家的住址,也不知你如何知晓我姓甚名谁。只是想说,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怕是不要有太多牵扯才好。」 张书言半阖着眼,平声道:「裴小姐倒是不用紧张,这沪上,但凡是我想知道的事,就没有跑的理儿。想知道你名讳,住何处,这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早猜着你是不愿喝酒的,还好早就有所准备。」 张书言边说,边抬高手拍了一掌,门轻轻打开了,外头又递进一壶茶水来。张书言替静云斟了一杯茶,笑道:「这是处州的菊米茶,想来你该是会喝的。」 静云这次不再推脱,方才紧绷的神弦略略放了下来,只呷了一口,微微颔首道:「好茶。」 张书言放下手中的酒杯,玩味道:「你倒是不怕我在这茶里下了毒。」 静云冷笑一声:「你若要做什么恶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等到现在才动手。」 张书言微微笑道:「总归是欠了你一个人情的,我倒是没有欠人东西的习惯,不如现下还你,如何?」 静云望着他,此刻倒是也不怕了,他的眼很是深邃,一眼看不到底,也不知晓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只得暗暗推诿道:「既是如此,那先欠着便是了,哪一日我若是遇着什么难事,再来找你也不迟。」 沉默半响,书言方才开口道:「这样也好,倒也不至于与你断了联络,总归还是有来有往的好。」 此时,只听着门外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先生,佐藤会长到了。」 一身着黑色和服的男子躬着身进来了,见了张书言,先是鞠了躬:「张先生,好久不见。」 张书言此时早已将静云一把揽到怀中,只背对着佐藤健太郎,好叫他看不清她的脸。进而又轻刮着静云鼻尖道:「小心肝,你且等着,容我先谈点事。」 也不管她此时面上是何等的愠怒,书言只暗暗擒住了静云的手,宠溺笑着往静云口中送着樱花糕点:「佐藤桑,你今日可是来晚了。」
第18章 大雨(三) 佐藤健太郎笑的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上次瞧您身边的美人,好似不是这位啊,若说现在这上海滩,数谁是风流人物,可还得是少帅您呀。」 一语未了,静云不禁心下一惊,少帅?他又姓张,难不成,他就是张世宗的独子?静云微微蹙了眉,只琢磨着,也难怪这几个日本人见了他,多少都有些巴结的意思。想他身为驻沪司令,现在这个敏感时候,竟与日本人暧昧不清,也难怪君濠说他们里子都是坏的了。 张书言轻笑了一声:「中国有句老话,叫爱江山,更爱美人。有道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可不得及时行乐,才不至枉费来这世间走一遭。」 「好好好,就为了您这句话,咱们也该好好喝一杯。」佐藤健太郎边边说,边从身旁的匣子当中取出一瓶青梅酒:「这可是我多年的珍藏,一般人可轻易尝不到呢。」 张书言接过一杯青梅酒,復又抿了一口,笑道:「听闻,佐藤先生熟谙中国文史,那您一定知晓这三国时期的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了。」 佐藤健太郎点头道:「这刘备巧计脱身,真英雄是也。」 张书言微微笑着,将酒杯递到静云唇边:「这佐藤先生,今日可是要学曹操煮梅酒,不如你来做刘备将他这梅酒喝下,看看谁才是真英雄。」 静云别过脸去,可经不住书言暗暗使力,不得已,吃了两口酒。口中顿感酸涩、辛辣,又因着着急,一时间,竟呛得她直流眼泪。书言的手,又抱紧了几分,只附耳柔声说道:「慢些喝。」 佐藤健太郎忙笑道:「我不过是浪人出身,身份低微,又哪里敢学什么曹操呀,张先生真爱讲笑话。」 佐藤健太郎边说,边又给书言斟满酒:「那这沪宁铁路的改建权……」 张书言一饮而尽,勾起唇角笑道:「佐藤先生,你知道的,这沪宁铁路,出了上海的地界,目前还是在英国人手上管着的。再往前头,自还有南京政府的人在督查,要说这改建权下放给你们,只怕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再说了……那三千支九九式步枪,怕是给我手下的兄弟塞牙缝都还不够,都说你们日本人,可是小气的很。」 佐藤健太郎一听,忙半跪着鞠躬道:「张先生,我们愿再提供一千支狙击步枪,还请您再考虑考虑我们的提议。」 …………………………………………………….. 酒局是何时结束的,静云也分辨不清了,只是觉得不过两口青梅酒,就已经有些头脑晕眩了。她是如何回的家,似乎也有些记不真切了,只是隐约觉着好似被什么温暖的东西环抱着。 到了家中,静云迷煳地睡了一会,后半夜忽然就醒了,脸上还带着两个浅浅的红晕。一时无事,便来到客厅坐着发愣。 裴尚贤听见声响,只披了一件单衣下楼来,见是静云坐那里,便在厨房做了一碗热乎的蛋汤:「你晚上是喝酒了么?」 静云接过母亲手中的蛋汤,吃了两口,方才说道:「没呢。」 裴尚贤笑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耳边的髮鬓,又用手背贴在静云的额间:」倒是学会说谎了,瞧你脸上,烫着呢,都发红了,怕是酒气还没散。你这丫头,酒量一向浅,只怕是没两口就醉了。」 静云莞尔一笑:「不过是天气热一些,外头走一走,可不就热红了脸。」
第19章 通情达理 裴尚贤握着静云的手,也让她用手背去感知面上的温热,而后笑问道:「如何,可不是有些烫,瞧你还有精神,也不似是发烧的样子,可不是喝酒了。既是知晓自个酒量不好,那便少喝一些。」 静云当然不会告诉母亲,这漫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默默想着,她与那张书言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想他十里洋场,什么没见过。过几天,他许就忘了,倒是不用在意。因而也没打算告诉母亲,也省得她徒添烦恼。 静云復又反握住裴尚贤的手,这只纤巧的手,是握画笔的。母亲从前在教会学校里头,就会画中国水墨画,也能画西洋的油画,一笔一划皆是风景。若不是因为这几年为了养育他们姐弟二人,说不准现下母亲也是沪上小有名气的画家了。 望着母亲眼中温柔的笑意,许久,静云方才开口道:「母亲,我与君濠的事,想来你也知晓了。昨儿个他约我出去看话剧、吃饭,倒是提起,说是前阵子递交的公费留学日本的名额下来了,他下个月便要启程。我想……」 「你也想随他一道出去看看,是么?」裴尚贤笑意盈盈地对着静云说道。 她的脸上倒也并无诧异的神情,对于静云,她心下自然最了解她的。自各国列强用庚子赔款设立了奖学金以来,在神州大地上便掀起留洋热潮。公费的、自费的,但凡是有机会出去见见世面,谁都不会拒绝这样的机会,更别提她志在远方,从来未想过要做金丝雀的女儿了。 「母亲,你不反对么?」静云随即问了一句,这声音柔软的仿若将人置身于云端。 裴尚贤拉起静云手,轻拍道:「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些事儿我向来都是贊成的。并不只是血流成河才能救国,便是实业也能兴邦。因而你出去见见世面,长些知识也是好的。君濠这个孩子,我不是没见过,你上次带他到家里来,我瞧着就打心眼里觉着欢喜,可是个知书达理的。就是……」 「母亲,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咱们母女间,还有什么要保留的么?」静云笑道。 裴尚贤点头说着:「我见过的人,终归比你吃过的米还要多。这君濠家世如何,咱们且先不论,就单论这品行,我觉得是信得过的。可是就怕这读书人,有时候念书过了头,一时钻了牛角尖……你若是一个人在外头,只怕是要受些委屈。」 静云垂下了头:「母亲多虑了,君濠并不是这样一个迂腐之人,他有他的理想与抱负。只是,我心里头倒是惦记着,若是我走了,您与鸿弟怎么办?」 「静云,有些话,我也还没同鸿儿说过。这些日子,我见他回家来就闷闷不乐,心下也是着急,想着多是为了去广州报读军校的事。前思后想了这么些时日,倒是发现许是自个偏执了,毕竟现下不是清廷的江山,可是文明新世界了。或许可以让他去广州歷练歷练,总归也能有个男子的担当。我那天看报纸,瞧见如今那陆军军官学校的教导主任,倒还是我一个旧相识。因而鸿儿若是想进学校,应当不是什么难事。」裴尚贤压着声说道。 静云略略诧异,倒是从来没听母亲说过在广州有什么旧相识的人……但是很快这份疑虑就被欢喜所取代,母亲的意思是,同意裴鸿去广州了。曾经那样固执的母亲,竟然突然改了主意,这是静云所未有想到过的。
第20章 家庭教师(一) 「静云!」芷溪一早就来到了裴家门外,静云忙打开木窗,探出头去看,见是芷奚,先是一笑,后又竖起手指,做噤声状。 屏风后微微有鼾声,调匀、沉酣,母亲与弟弟仍在睡梦中。静云随手抓了一件单衣,蹑手蹑脚便往楼下去,才开了门,就见着芷溪站在门外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芷溪,今天不是公假么?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起这么早,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静云关切问道。 芷溪勾勾手指,示意静云近身上前:「裴大小姐,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你不是前阵子总嚷嚷着还想再多找份兼职么?我这不是给你报信来了。昨儿个我看《大美晚报》,上头登了一条家庭教师的广告,说是给北平来的一位小姐补习英文,不过四次课,可就是两百块的酬劳呢!」 静云略感诧异,从芷溪手中接过《大美晚报》,上头的头版广告很是耀眼,不过是请个短期的补习教师,竟然如此花重金登广告,想来是沪上的大户人家了。 这份工作,对于静云来说,正是急需的。中西女校一年的学费是八十四块钱,这可是相当于普通工人十个月的工钱了。再加上专学西文的钱,还得额外支出一年一百六十八块钱。这笔钱,对于有钱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可是对于静云来说,却是极大的负担。 她也曾与母亲说,要么考虑退学,转到一般的公校去,可是裴尚贤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就算是多洗一百盆衣物,那也要供静云念完女校。因而这些年,静云也总是在拼命地在外头找各种兼职的机会,既是为了帮补家用,也是为了攒学费。 如今就算是退一步说,即便是要与君濠去日本,她也需要为家里留一些用度,总不至于叫母亲一个人为难。静云伸手摸了一把衣袋,里头连个铜板也没有,又略微窘迫地将手拿了出来。 芷溪笑着说:「好了,我昨晚就去书店帮你打电话问过了,说是今天上午就可以去看看呢,若是对方觉得满意,今天就可以开始上课呢。」 静云一把握住芷溪的手:「真是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芷溪,你真是太好了。」 …………………………………………………………………………………………………… 宝隆路一带,路旁种满了法国梧桐,绿树掩映下,是错落有致的一栋栋大宅。静云拎着书袋,慢慢走着,远远就看到了远处的两层洋楼。 这洋楼在周围房子里间,显得也是格外的瞩目。有如一只金漆的托盘,上头点缀着火红的大马士革玫瑰。那灼灼的血红色,一路摧枯拉朽在静云心间烧起了一把火。 这片玫瑰园的后头就是主楼。南立面上有三个装饰精细的双坡屋顶和四个老虎窗,连带东西两座四坡屋顶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座华丽的宫殿。 待得静云走近了瞧,只见这别墅中间双坡顶的装饰木构件清晰外露,构件间抹白灰缝条,凸显着斯堪的那维亚的别致情调,禁不住暗暗赞嘆了一番。
第21章 家庭教师(二) 静云才到了门栏处,就瞧见一辆汽车在房前停了下来,滴滴地按着喇叭。一顶文明礼帽从车门里探了出来,黑色背心上的小口袋里挂着金表链,上面的几个小金镑玎珰地转着。静云瞧不清他的脸,可是又分明察觉到是个年约五六十岁的长者。 只见着他随手把半段雪茄扔在门外,左右穿着深色褂袍的人瞧着像是他的侍从,一把接过了他手上的外套,随即按了门铃。不一时,铁栅栏开了,一个身着素色短衫的老妇人恭恭敬敬地弯着腰道:「老爷回来了。」 「陈妈,少爷回来了么?」长者边说,边摘下了文明礼帽。 陈妈忙接到了手上:「老爷,少爷说是还在忙公事,可能要下午才回来。」 长者点了点头,便自顾着进门去了。此时陈妈方才注意到了门栏旁杵着的静云,见她穿着翠绿色的长衫和一双绣着荷花的白底鞋,瞧着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学生模样,因而笑着问了声:「小姐可是要找谁?」 静云微微笑道:「你好,听闻府上在找家庭教师,说是给北平来的一位小姐补习西文。昨天已经挂过电话了,说是让我今天来面试呢。」 听罢,陈妈恍然大悟,直道:「原来如此,小姐快请进。」 陈妈客客气气地将静云请进了门。静云不着意地略略注意着周遭的景致,那大片的玫瑰后头,便是一椭圆的敞地,敞地中央有一处硕大的喷泉,里头立着一维纳斯的白色雕塑。 喷泉后头,是几百株杏花拥簇着,葩吐丹砂,如天边云霞,中间又点缀了一些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一路牵藤引蔓,叫人看的目不暇接。 待得静云回过神来,已是到了一扇暗红色的大门前,门外左右各站了听候差遣的丫鬟、侍从,见陈妈领着人来了,都含笑着弯腰行了礼。这宅子里头,往日里来的都是贵客,他们自然都不敢怠慢了半分。 进了这扇大门,里头就是正厅了。正厅门口摆了一块柔软、精緻的朱红色波斯地毯,一路铺陈到了楼梯口。正厅的两边围着大大小小的精緻盆景,环肥燕瘦、奼紫嫣红,把整个正厅衬得一派雍容华贵。 一阵侷促的钢琴声若隐若现地飘入耳中,仔细听了,好似是《欢乐颂》。可是拍子打的乱极了,一时快,一时慢,静云心下想着,不知是什么人在这里弹琴,像是心情不佳的样子。 迴旋楼梯上,一名穿着红绸高跟鞋的女子,扶着手扶栏杆,慢慢走了下来。鞋跟虽是尖细,可是踩在木质楼梯上却无一点声响。原来是楼梯上也铺陈了这特意定做的手工波斯毯子,因而来往总是静悄悄的。 「陈妈,什么事?」知画今天梳着一个月牙式样的齐刘海,穿着一套合身的浅灰色西服,一双胳膊露在外头,愈加显得高瘦一些。 「三小姐,这位小姐是来应聘家庭教师的,因而我先带到大厅来等着了。」陈妈低头说着。 知画睨眼打量着静云,这一身半旧不新的衣衫,看的她直蹙眉头:「怎么称唿?」 静云说道:「你好,我姓裴。「 「哦,裴小姐,你在哪里念书呢?西文水平怎么样?」知画从一旁的花架上拿起一瓶chanel的香水,边往脖颈前后喷洒了一些,边漫不经心说道。 静云回道:「在中西女校念书,英文还行,也有在英国人的海事公司兼职做翻译的。」
第22章 家庭教师(三) 听静云说是女校的,知画不禁扬起眉道:「哦?我倒是有位在圣约翰时候的老同学,在你们学校做国文老师呢。他姓林,名君濠,你可认识?」 静云一听,心下略略诧异,倒是不曾听君濠提起过有这样一位同学。瞧她那神情,似乎关系也不一般。 「是了,我们是有一位国文老师,姓林,写的一手好字呢。」静云回道。 知画似是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只「咯咯」地笑着:「好了,裴小姐,今天开始,你便给婉瑜上课吧。她基础不行,什么都一窍不通,你可得好好教她,至少要能把这文章给读通顺了才好,总不得跟她那架琴一样,弹的不伦不类的。」 「三姐,你又在背后嘀咕我什么了?」一声娇软的嗔怪声从头顶处传来。 静云循声望去,只见着一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子,手上提着白色的长裙,小心翼翼地步下楼来。她比知画矮半个头,体态有着少女的丰腴模样,一张方圆脸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待得到了跟前,静云方才看清,她脚上穿着的乃是一双银灰缎子的软底鞋,鞋口一带镶了细细的同色绸边,工工整整地贴满了水钻,直射人的目光。 婉瑜刻意扬高了脚背,上头有一条细丝带,带子上又列着一排深海的白珍珠。而鞋尖的正中,乃是一只做工精緻的蝶蝴,蝶蝴的两只眼睛,却是两颗耀眼的蓝宝石点缀成的,仿若随时都可翩翩起舞一般。 知画笑道:「这款式,可真是别致。一瞧就知道是霞飞路的罗茜时装买的吧?林森中路与百老汇路的洋人店里,我可没见过重样的。就是可惜,这再好的鞋子,也得在咱们别馆这样垫了毯子的地方,才可以下脚。若是随便的往外处转一圈,可就辱没了这双鞋了。「 婉瑜笑道:「三姐,这双鞋要多少一双,你猜一猜罢。「 知画勾起唇角,明艷笑道:「这样的绸缎软底鞋,怕是没有几百块是下不来的。若还是法国进口的款式,上次我瞧如姨那一双,差不多料子的louisvuitton,可也得四百块一双呢。」 知画似是不经意间着重强调了louisvuitton的法语收音。除了静云听出了不同,婉瑜只怕是都还不知晓她这个表姐的用意所在。平日里除了买些金银首饰,衣帽鞋子以外,要说这洋人的话,不管是法语还是英语,在她眼里看来怕都是没有区别的。 听罢,婉瑜只当是知画在夸奖她的眼光,因而笑着说道:「表姐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鞋子自然是没有便宜货的。即便不是巴黎进口的,如今上海本地师傅,就是仿着做的,只怕是没有一百都买不着像样的料子了。「 婉瑜边说,边用刚涂了丹蔻的指尖伸出来比划了下:「诶呀,我还是不要与你卖关子了,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块呢。原先说是被英国领事的夫人给预定走的,可巧,她这脚给崴了,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因而这才落到了我手里。」 知画点了点头:「是了,但凡说到这穿衣打扮一类的,可就得找你才有主意。不过嘛,舅舅可是说了,等你这趟上海呆够了,回了北平,若是西语仍旧一点不通,怕是要断你钞票的。」 婉瑜此时才注意起知画身旁的静云,满脸不屑道:「若说补习西文,找个洋人不就好了。再不济,找个俄国的破落贵族来,也好过随意找个女学生来撑门面。」
第23章 家庭教师(四) 听婉瑜这样说,静云心下倒是有些明白了,为何他们要如此重金登报寻找家庭教师了。这位婉瑜小姐,只怕是个连英文与俄文都分不清的主,若说要让她短短月余便可流利朗诵阅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知画对着婉瑜「噗嗤」笑出声来:「你一说,我就不得不想着那帮俄国的破落户了。可不是因着被赶出来,实在没地去了,这才无法到中国来。若是现在俄国还是帝国,他们自然还有金饭碗可以吃,又怎么会离乡背井来的。说起来,若真是找了个俄国人来做家教,才真是惹了大笑话了,你瞧他们那些大舌头的俄语,若是西语能说的标准,才真是出怪事了。」 话音才落地,婉瑜一时红了脸,只轻哼一声:「三姐,你笑话我,等大哥回来了,我可得告你的状才是。」 知画笑笑,正要开口,却听着门口伺候的侍从喊了一声:「大少爷,您回来了?」 循着这声响,众人望向大门,却见着张书言穿了一身浅呢色的军装,外套的翻领上别了一副金亮的梅花领章。合身的军裤将他的腿勾勒的笔直,一双长筒皮靴靠在一处,在阳光下暗暗发着光。 书言的身段硕长,穿了这身军装,自然显得愈加精神了。他微微笑着,咧着一口净白齐整的牙,下巴显然是刚剃过的,瞧着一片青光。一头乌黑浓密的粗发,一丝不苟地服帖着。这样瞧来,反倒没有那些武人的粗糙,倒是多了一份绅士的风度。 「大哥,陈妈不是说你许是下午才回来么?怎么,一下又不忙了?」知画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接过书言手上的白手套说道。 书言勾唇笑道:「三妹,你可是在说,若是不忙,我便也不好回来的?」 知画作势轻拍了一下书言的臂膀,嗲声道:「大哥,你又拿我打趣。今儿个可不是新请的老师到了,正要给婉瑜补习呢。」 婉瑜见状,也上前拉住书言袖子道:「大哥,你瞧三姐,说是补西文,倒是给我找个女学生来,我可不依啊。若是有诚意,怎么也得给我找个洋人来不是?」 书言此时方才将目光移到静云身上,他方才进门的时候,早就瞧见她了,那一身翠绿的长衫在她身上罩着,倒是显得脸上肌肤愈加的白皙,仿若枝头的一朵白玉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彼时,他心下隐隐是欢喜的,可是面上仍不着声色。 「你好,舍妹就拜託了。」书言朝着静云伸出手来。 静云微微垂着脸,耳边的一对青花坠子打在衣领上「簌簌「作响,只淡声应着:「客气了。」 书言顺势轻轻握住了静云指尖,有些微凉。静云愣住,忙抽回了手,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这一丝慌张,却被知画收进了眼底。 婉瑜一把扯过书言道:「大哥,你同她客气什么,不过是拿人钱财……后头是什么来着……对对对,是替人消灾。」 书言笑着摇了摇头:「我瞧那,你这国文也跟着一道补习补习吧,不然只怕是回了北平,还得被你父亲给带到祖宗祠堂里头静思去。」
第24章 通电(一) 婉瑜听书言这样说,没好气道:「大哥,你就向着三姐说话呢。对了,你快瞧瞧,我这双新鞋子怎么样?好不好看?」 书言笑笑:「婉妹,你虽然不爱学西文,但是,不是向来都爱看闲书的么。你想想啊,那书里头的仙女,跟你一样白裙翩翩,可配的什么鞋子了?这要我说那,还不如光着脚,瞧着也是素净。若单说这鞋子,那是真真的好看,只是配你这身裙子真有些差强人意了,你今儿个若是穿个白底的鞋倒是还成。回头还是多找你苏瑛姐姐拿主意,许是对你有好处。」 婉瑜挑眉道:「大哥,可不是你整日想要避着苏瑛姐姐,非要拿我出来做挡箭牌不可。我虽是不如你有留洋的墨水,可是这人形盾牌嘛,我自也是做不惯的。」 说话间,一身着深色褂袍的侍从从后院穿堂而入,见着书言便拱手说着:「少爷,老爷有事要交代,还请您过去一趟。」 书言回身望了一眼静云,对着知画轻声说道:「这薪资就日结吧。」 知画微微一愣,心下虽是诧异,面上仍是笑道:「大哥放心,我晓得了。」 待得瞧见书言走远了,婉瑜挤眉弄眼道地往楼上走着:「我要上去睡一会了,你们谁也别想扰了我。」 知画略略尴尬对着静云笑道:「这婉妹自小在北平家里被宠惯了,脾气多少是有些骄纵的,但凡有什么不妥的,还望裴小姐见谅。」 静云淡声回道:「无碍的,这些小事我从不会放心上。」 ………………………………………………………………………………………. 书房内,一排大的紫檀木书橱横跨了整面大墙,上头还放了一个三足铜香炉,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烟气。 张世宗就坐在一把圈着把手的紫檀木椅子上,雪茄菸掐灭了一根又一根,一时又眯起眼来,望着手上的电报,心中十分的沉闷。 门口伺候的随从双双压着劲开了房门,以保不出一点杂角的声响来:「老爷,少爷到了。」 待得书言进了屋内,一眼就瞧见了桌案上的《申报》,硕大的标题写着「徐国山通电全国,即日起皖军统属南京卫戌调遣」。 张世宗将手中电报呈于张书言,拍案道:「他娘的徐国山!皖系这帮人,终究是靠不住的!不过几天的功夫,竟然就背着老子跑去跟南京投诚去了!这可不是给我难堪么!「 书言递上一盏茶,笑道:「父亲喝口茶,消消气,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这徐国山本就是两面三刀的好手,前头才和日本人谈了交易,后头就跑去跟南京宣誓效忠去了。要说所谓的卫戌,不过就是说辞罢了,江年这样的老狐狸,难不成还会真把性命託付给他?」 张世宗含了一口茶水,方才舒了口气,直嘆道:「算上这该死徐国山,如今该露脸的,可都算露脸表过态了,这不是逼着咱们也要出来喊话么。」 张书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徐国山有今天这招,早在意料之中,好在我们早有防备,父亲无需担心。」 「你的意思是?」张世宗禁不住起身问道。 「今儿个一早,我便去了司令部,您猜我见了谁?」书言边说,边又替张世宗满上茶:「金总理从北平派的特使来了。」
第25章 通电(二) 一听是金润之派人来了,张世宗不由得警惕了几分:「好好的,他派人来做什么,难不成,是又有人想学前总统去復辟帝制,想叫我重新北上勤王?」 张书言笑笑:「父亲不必担忧,是好事。」 「好事?」张世宗听儿子这么说,不由得嘴角上扬:「快说说,可是什么好事。」 「说是,只要您不与南边的桂军靠拢,也不宣誓效忠南京,但凡是还愿意做些事,那么他便举荐您为下一任的总理候选人。」 书言说话的声响并不大,温润如玉的模样与张世宗的混世之态完全是两幅光景。 张世宗少年时期闯关东,当过伐木工,修过北满铁路,甚至还占山为王做过土匪,因而他的过往并不光彩。当年,孙先生带人起事之时,他看准了时机,率领着一山的土匪投靠了奉系的胡枞宪,后又在彼时的沪军都督府做过都督。 前总统汪顺琪要復辟帝制,他又旗帜鲜明地率军北上,力挺胡枞宪的倒汪之战。胡枞宪后来被日本医生过量注射安眠药致死,他自然就成了如今北方奉系的实际领头羊了。 后来,张世宗在北方雄霸这几年,还得了个绰号,叫「狗肉大帅」,倒也不是因为他爱吃狗肉,纯粹是因着他爱打牌九赌钱,『牌九』在当地的谐音又类似『狗肉』,因而才得名。 时至今日,张世宗能有现在的地位,若说全凭运气,倒也不全对,至少还多半靠着这一身的莽劲与狠劲。 ……………………………………………….. 静云才给婉瑜下了课,因着她贪睡误事,这三个时辰的课,硬是拖到了六个时辰后才结束。婉瑜自然是没有上课的心思,插科打诨,说到捣蛋,自然最是在行。这堂课,她唯一的进步约莫是在于,能够在国语里头夹杂着几个生硬的英文单词了。 此时的静云早已疲惫不堪,只略略收拾了下书袋,便要离去。才出了大门,就见到院子里一个丫鬟,在小方桌上剥着莲子心。 只见着知画此时正笑问道:「小翠,如姨呢?」 小翠答着:「早出去了,约莫有一个钟了呢。「 知画耸了耸肩:」那你剥这堆莲子做什么,可是谁要吃么?」 小翠说道:「可预备着,说是晚上给老爷宵夜吃的呢。」 知画似笑非笑道:「倒是如姨有心了,其实这些,都交给厨房去做不就好了,还非要得自个动手,多麻烦。」 小翠不明就理,仍道:「这些日子,老爷夜里,吃的点心、宵夜,可都是我们姨娘在火炉子上亲自做的,主子说是怕厨房里来的不干净呢。」 静云在后头听了,一时动了一些恻隐之心,想这个丫鬟,瞧着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离了家,来这别馆里头做丫鬟,也是有些可怜。 正说话着,知画转头瞧见了静云侧影,笑着打了声招唿:「裴小姐,下课了?」 静云点点头:「是了,天色晚了,也该回去了。」 知画忙命人将一早备下的红色锦缎小包拿来,一把塞到静云手中:「这是今日的薪资,还请笑纳。」 静云道:「多谢,只是婉瑜小姐今日状态不佳,怕是也没学着什么,受之有愧啊。」
第26章 照影(一) 知画笑道:「可耽误了你一下午,自然也是该给的,裴小姐不必过谦。既是说到这里,我倒是想与你商量下。原本这补习是说只找这个月的,可是想着,怕婉妹还是学艺不精,可否请你再做到下个月中,不过多做半个月,等到她回北平便好。」 静云略为难道:「下个月初,我许是要离开上海了呢。这样的话,恐怕是做不了的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哦?裴小姐这是要去哪?还回上海么?」知画不禁问道。 静云垂下脸,微微笑道:「该是去东京的,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回了。」 「诶呀,真是可惜了,还想着跟裴小姐投缘,想请你多来府上坐坐呢。」知画边说,边往静云身后瞥了一眼。 彼时,书言就站在她们身后,已经有一会了。原先那身军装已经退却,如今穿着一袭烟色丝葛的长衫:「时候不早了,我送裴小姐回去吧。」 声儿并不大,听在静云耳中却是一声不容置疑的命令,她只得说道:「您客气了,我自个坐电车回去就好,不劳您大驾了。」 知画睨眼瞧了半日,忙半笑着推了两人一把:「诶哟,对了,大哥,你不是说夜里还要回去办公的么。快送送裴小姐一程,反正也顺路的嘛。」 张公馆的两扇铁门大敞,司机早已将车停在了门口。身后的整座公馆,上上下下亦是灯火通明,亮得好似烧着了一般。静云心下嘆了一声,如今外头用电都吃紧的很,这里倒是全无影响。 书言上前,一把拉开了车门,说道:「裴小姐,请。」 门灯高照,静云的影子映在一处,愈加显得净扮的了不得。她从来不爱擦胭抹粉,最多不过在嘴唇上点着些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暗淡的夜色总是改盖不住她的雪白香肌的。 静云双唇微微张开,似是想说些什么,犹豫再三,只得上了车。 车悠悠地开出了宝隆路,却未有向静云家的方向而去。书言从汽车的后视镜中,隐隐瞧见静云的眉眼间,流露着一丝疑惑,不禁下意识地扬起了唇角。 到了电车交汇的街口,一个红灯亮起,书言将车停了下来:「为什么要去日本?」 静云别过脸去,望向窗外。许多行人站在街口等着信号灯,信号灯泛起的红潮映在人们身上,满目都是血色。街口再往东,就是一家夜总会,霓虹灯左右迴旋着,两个印度人反覆开关着玻璃门。 「张先生,这是我的私事,好像我也无需向您汇报吧。」静云轻声说着。 书言听她这样说,脸上也无愠色,只是笑笑:「你们女校的学生,都是这样的么?说话还带着枪子儿的味道。」 「好了,张先生,这条路并非通往我家中。还请在前面的路口拐个弯,我就在那里下车,自个坐电车回去就好。」静云回道。 书言脚踩着离合,将车平稳地发动起来,在前面的拐角处打了个弯:「老话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身旁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真的了解?」 静云微微一愣,不及想他会这样说,只冷声道:「君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比你更清楚,不劳您操心。倒是您,堂堂少帅,又是驻沪司令部的司令,说这些,只怕是失了您的身份。」
第27章 照影(二) 静云开了车门,迅速下了车子,书言也并未阻拦。只在汽车的后视镜中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而后直接将车直接开回了司令部。 待得回了家,静云一夜翻来覆去的,不曾好好安睡。她本来是和母亲对床而眠的,从母亲的床到距她的床,相去不过六七尺远。她听见母亲帐中偶有衾褥轻轻转动一下,像是母亲在梦中翻身,她便知晓此时母亲定然正在熟睡了。 若是平常的时候,静云若是睡不着,偶尔也会唤醒母亲,母女两个谈谈日间的琐事,说些体己的话,亦或过去的一切,以用来消遣这漫漫的长夜。但今天晚上,静云却不敢唤她,因为一种未知的恐惧正笼罩着她。 张书言说她不了解君濠,这话反覆在心间琢磨着,就有些变了味了。是了,交往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带她见过他的同学、朋友,也从来不曾拜见他的双亲,细细想来,他从来没有主动提及,她也未尝主动去问。 就好似今天日间,那位张公馆里的知画小姐,看着与君濠就很熟络的样子,她们以前又是什么关系?静云越是睡不着,心里便越是烦躁。 她血管里的血液也像她脑海里的思潮一般,翻腾迸沸个不住。有那么一阵,好像浑身发着热,太阳穴的筋不住的掣掣跳动,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也不成样子。 静云轻轻掀去半边的被褥,将身子靠着枕头坐起,两眼望着那朦胧夜色的纱窗,心下嘆了一声,将床头的小灯用外罩罩住,拉低到了身前,拿起一本原版的《哈姆雷特》看了起来。 此时巷子外头的车马声和远处喧譁的市井声早已寂静下来。不过有时也能听见巡警喝问半夜尚在街上游荡的不归人,亦或者又有远处传来的几阵狗吠声,小孩的啼哭。除此之外,这沪上的黑夜真是万籁俱绝。 …………………………………………. 张公馆,但民伟蹑手蹑脚进了大门,才走到楼梯口,就瞧见知画靠在一旁的圆柱上,向自个招手。但民伟走了过去,嬉笑着问道:「这么晚还不睡,专在这里等我么?」 知画对但民伟浑身上下扫视了一番,冷笑道:「你这个冤家,这一向在外头干些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我管你作什么?今儿个父亲回来,你晓得么?」 但民伟一听,整个人酒也醒了大半:「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好不派人来通知我的?」 知画拎起但民伟的竖纹领带,向前轻巧一拉,一个火红的唇印赫然入目,她只得似笑非笑道:「你在公帐上挪用了三千块钞票,这事儿你以为能瞒得住父亲?」 但民伟紧张地挠着头道:「哪有这么多的钱,不过是暂借了一千块来救急罢了。父亲回来了,这几日多半还要在如姨屋子里歇息吧?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许还没工夫去看帐房。原来我就打算,这一两个月内,想法子就把这钱给填上,这样可不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了?不过我动了款子,你又怎么会知道的?」 知画轻声说道:「左不过今天替婉妹请的补习老师来了,大哥说要日结,我便去帐房里支款,可巧,就看见你两张收据。那管帐的印老头见我起了心思,一时发了疯似得,把你那两张收据,向身后的保险柜子里一同胡乱塞着。我就奇了怪了,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有款项是从公帐上走的?想你这没好事的作派,这一定是和印先生商量好了,私自挪用父亲的钱呢。哼,至于你到底走了多少帐,我其实是瞧不见的,只不过胡乱说了个数字,来诓你话呢。不承想,你倒真是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第28章 心事(一) 听知画这样说,民伟谄笑道:「亲爱的,这事你可千万替我保守住秘密啊,可不要说出来啊。若是这事儿在父亲跟前露了馅,只怕是以后活动都不方便了。」 知画眉头一横:「这好好的厂子交给你运营,你不思进取,把厂子弄亏空了这也就算了。如今在家中游手好闲,也没什么大用途,竟又闹起钱荒来了,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若不是出去找那些堂子里的女人,闹了些没脸没皮的事儿,何至于如此?若是还有什么,你且趁早告诉我,万一将来闹出什么事情来,我也好给你遮遮丑。」 但民伟笑嘻嘻地握住知画肩头,作情深状道:「这别人要瞒,老婆我是决计不瞒的。事情嘛,自然还有一点,不过只是小事,我自个可以解决好,倒还不是老婆大人亲自出马的时候。」 知画一把掸开他的手,扭头便要上楼:「哼,死鬼,你就是不说,我也能知道一二。我便瞧着罢,看你能捣鼓出个什么花样来。」 ………………………………………………… 中西女校,紫藤花架的后头,一张小圆几,静云和芷奚各躺在一张藤椅上,慵懒娇柔地放松全身。 芷奚指着案上的一应物件说道:「静云,你一杯可乐,摆了许久,气都跑光了,怕是要不好喝了。」 静云微微一笑:「你今儿个带这么多瓶来,我先喝了一杯就已经有几分饱了,不敢再喝了,吃多了怕是要闹肚子了。」 芷奚坐起身说笑道:「可乐不喝罢,刚才瞧你带的饭盒,也没吃多少,那不是伯母煮的浇头面吧?平日里你最要吃的,今儿个可是怪了,竟然也不要吃了。难不成你就是所谓的有情人看着天,摸着地,喝水也能饱么?」 静云假嗔道:「诶呀,你呀,又拿我打趣。只是夜里睡不好,日间也便没什么胃口罢了。」 芷奚奇道:「你向来爱吃凉的,如今连可乐也提不起胃口来了,看来真当是没什么食慾了。怎么,难不成有什么心事?是想着去日本的事情么?还是……家教那边出什么问题了?」 静云摇了摇头:「最近心下总是闷得慌,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好,就是堵的厉害。」 芷奚挑眉:「今儿个一早,林君濠瞧见我,还追着问了,问你这些时日都去哪儿了,说是好些天不见你人影了呢。」 静云轻嘆了一声:「不过是报社与海事公司那边多兼了一些活,既然下月就要走,只怕都来不及准备呢。多少也得给家里头留些应急的用度才好。」 芷奚惊诧道:「你这两周不是去张公馆做家庭教师了么?听说这家的几位小姐出手阔绰,难道没多给你包几个体己的红包么?我原还想着,你去那家做事,总归收益比外头会强一些呢。」 静云微微蹙眉:「张家那三小姐倒是客气的很,每次日结,给的也多。我倒是收的有些不大好意思了,毕竟那表小姐一颗心思压根就不在学业上,每回一上课就插科打诨,也实在是叫人无可奈何。」 芷奚关切道:「这样不是也好,这一次家教可就抵得你在外头兼职十次了,睁眼闭眼也就过了。但是瞧你模样,又不大好,可是遇着什么难事了?素闻这张家少帅脾气生冷,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而且据说当年在美国念书的时候,还惹了不少风流债呢。你此番可在公馆瞧见他了?我倒是好奇呢,这可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第29章 心事(二) 听芷奚这样说,静云微微蹙眉道:「倒是见了,说起来,你其实也是识得他的。这事说来话长,改明儿得空了,再跟你细说,说多了只觉得头疼。」 芷奚见静云模样,知晓她心下不痛快,定然是有些什么委屈事。静云便是这样了,脾气特别倔,但凡有些什么事,总爱自己扛着。别瞧着她面上柔柔弱弱的,实则有主意的很,就是天要塌了,也甚少有慌的时候。 芷奚背过脸去,只笑道:「既是如此,那便不要说了。不过呢,我倒是劝你一句,可别光顾着忙兼职,林老师也是要关心关心的。」 这话才落地,静云心下就琢磨着她这是有弦外之音:「你这个鬼丫头,可不是又听到了什么风声了?」 芷奚吐着舌头笑道:「我向来可不是给你添堵的主,但凡有什么风言风语,那多半也不定是真的。只要是没有确凿证据的事儿,自然也不好多说的。林老师若是心里头有你,想来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的。」 芷奚边说,边将玻璃杯内的半杯可乐往身后的紫藤花架一泼。这一泼,不偏不倚,正巧泼到了来寻静云的君濠身上。君濠冷不防被这冰水一泼,只得失声轻叫了一声。 这一叫,吓得芷奚忙不迭地起了身:「谁在后头鬼鬼祟祟藏着呢,真是讨厌。」 君濠拿出方格镜布,擦拭着眼镜,边从后头走近了来:「我可没有存心要偷听你们说话,只不过方才我得了一本新书,想送给静云瞧瞧。不承想,反倒吃了一杯冰水,倒是给我纳凉了。」 听罢,芷奚拿出手帕,捂着嘴偷笑了声,边说边要走:「说曹操,曹操就到。得了,我碍眼的白炽灯就不在这里发光发热了,还是给你们留一处说话的地儿。」 静云起了身,正欲挽留,就瞧着芷奚早就走远了。君濠回身瞧她,今儿个穿了一身素白的棉麻裙子,颈上繫着一根水红纱的丝巾,一双雪藕样的手臂上清清静静的,什么也没戴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我旧日的大学同窗好友,一早送来了这本日语版的《哈姆雷特》,想着你说这段时间夜里还在学习日语,便给你送来了,希望对你有所帮助。」君濠边说,边将书籍递了上去。 这书瞧着崭新,想来该是新购入的,待得到了手上,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叫静云呛的直打喷嚏。君濠忙递上了手绢,静云接过掩了掩眼角,轻声说道:「有心了,这些时日我寻了好久都没找到呢。」 这话林君濠自然是听出了不同的意味,可是只当不知晓,仍笑着说道:「静云,你知道么,自从你答覆我,你愿意跟我一道去日本,我是天天都盼着船期赶紧到来。这临行前,还要给伯母和鸿弟备些什么,你且告诉我,我也好帮你准备一些。」 静云边翻了几页《哈姆雷特》,边不经意说道:「君濠,谢谢你如此替我着想。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什么难处,也请告诉我,好么?我是你的女朋友,也希望能为你分担一些事情。」 林君濠不曾想到静云会这样说,心下暗暗发了紧,面上仍旧笑说:「我能有什么难处,不过都是些学校的琐事罢了。但凡离开了这里,咱们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我现在心里头满是期盼,可真没什么好烦恼的事儿了。」
第30章 贤侄(一) 狭窄的卧室,靠纱窗的壁上,嵌了一面斑驳的穿衣镜,这是静云从人家院子后头拣来的废弃镜子。虽是旧了点,可是经过她巧手改装,在穿衣镜外头又贴了一些干花与松柏,瞧起来平添了一份雅致。 裴尚贤走到镜前,把身上那件藏青旧衣卸下,復又往镜里瞟了一眼,纤纤素手把鬓边一绺松弛的碎发抿了一下,早上梳的髮髻,方才在弄堂口晾晒衣服,风一吹,就乱了。 裴尚贤从箱底拿出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往镜子跟前又凑近了一步。这是上好的杭州丝绸,又是苏州老师傅的手艺,柔软、精緻,是当年十七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她的。 这么些年了,自从离开苏州以后,她便再也没有捨得拿出来穿过,只是小心翼翼地搁置在箱子里头,将往事也一併尘封了起来。 镜子里头,她将旗袍对比在身前,左右照看,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记得这件旗袍,在灯光的打映下,是如西湖水一般的翡翠色泽。可是如今看来,竟有些乌泱泱的感觉,想来是因着这屋子太窄,也不够亮堂的关系吧? 裴尚贤轻轻抚触着旗袍上的如意扣,这样好的料子,难道箱底压压就坏掉了?她心中隐隐有些作痛,原是打算等静云去日本的时候给她的。早知如此,还不如早些年就将这件旗袍给静云呢,她的身姿与她一般纤弱,想来尺寸也是合身的。 裴尚贤随即换了一身玄色的旗袍,旗袍上面绣的是一朵并蒂莲,是静云第一次兼职拿了工资以后为她买的礼物。虽然料子粗糙了些,光泽也有些扎眼,可是仍不妨碍她喜欢的紧。 「七姑。」裴克文手上提了两龛礼盒,就站在饭厅处,轻笑着唤了一声。 裴尚贤趁着昏暗的光线,从袖中拿出手绢,悄悄掩了掩眼角,而后笑着迎了上去:「克文。」 这一声克文,隔了十八年之久,叫的却一点也不拗口。裴克文是她大哥裴理名的遗腹子,只比静云虚长了一岁。当初离开裴府的时候,他还尚在襁褓之中,没想着,一晃,就这么大了。 克文长得挺拔厮称,浓眉大眼,与裴理名倒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刻出来的。裴尚贤心下边想着,边暗暗蹉嘆了一声。 「克文,你怎么突然来上海了。」裴尚贤边说,边给裴克文斟了一杯茶水,里头是陈年的旧茶,可是却是她能拿得出最好的茶叶了:「一路辛苦了,快喝口水吧。」 裴克文放下手头的龛盒,接过水来抿了一口,笑道:「谢谢七姑。我现在在南京的军部供职,如今是因着公差,来了上海。想着,听母亲说,您在这里,我便冒昧前来探视。」 「哦,军部……」裴尚贤喃喃自语了一句:「老爷子也同意你去南京做事么?」 裴克文苦笑了一声:「阿爹1老派作风,七姑不是不知道,况且父亲已经亡故,名下就我一个独苗,阿爹自然反对的厉害。我也是趁着全家祭祖的时候,才寻机逃了出来。这才有伸展拳脚的时候,不然只怕现下还在家里头关着呢。」
第31章 贤侄(二) 裴尚贤又怎会不知晓父亲裴应生是什么样的人呢?作为父亲曾经最疼爱的小女儿,却因着未婚先孕而被活生生地赶出了裴府,一个人孤苦伶仃漂泊在上海滩至今,这滋味,旁人又怎会知晓。 裴尚贤笑笑:「真是个有志向的孩子,大哥泉下有知,当也会觉得欣慰吧。」 姑侄两人又说了会闲话,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静云与裴鸿已是说说笑笑进了屋内。放眼望去,见克文浓眉大眼的模样,裴鸿一下就认出了他来,直上前,揽住克文肩膀道:「天吶!表哥!你是克文表哥吧!我是裴鸿,你的表弟。好好的,你怎么来了!」 裴鸿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地摇晃着克文,静云抿嘴笑说:「鸿弟,你怎么一上来就攀认亲戚,若是闹了笑话,咱们可不识得你哦。」 静云边笑,边朝着克文点头笑笑,是了,她也一眼就认出了克文来,这样的相貌堂堂,与大舅舅的相片看着别无二样,除了他,还能是谁?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裴静云。」 裴克文半屈着身伸出手来,与静云轻盈一握手:「你好,裴克文。」 裴尚贤掩嘴笑道:「克文,我这两个孩子,皮实的很,倒是叫你见笑了。」 克文转头笑道:「七姑,哪里的话。我虽然从没有见过表弟、表妹,可是方才一看到,就觉着心下亲切的很,这可不就是至亲么。」 静云低着头,瞧见克文杯中的茶水没了,忙又拿起茶壶,帮着斟了一杯:「表哥,喝水。」 克文腼腆笑着接过茶水:「其实,我早就想来上海找你们的,可是无奈,阿爹那个脾气,搁以往,我就是要出苏州地界他都同意。这不,只得隔了整整十八年,咱们才又见面了。」 裴鸿挨着克文坐下:「表哥,听你的口气,可是现下在外头谋了什么差事了?」 克文点头道:「是了,方才我还与七姑说着呢,如今我在南京的军部述职,这次,是趁着来上海公干的间隙,特意来瞧瞧你们呢。」 「军部?」裴鸿一听,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表哥,我正打算明年去广州报考陆军军官学校呢。以后我可以来南京找你么?」 裴克文轻拍裴鸿肩道:「好呀,随时欢迎你来南京。如今陆军军官学校的教导主任刘天风,可也是我的恩师呢,你若要去,我可帮你去信函介绍。」 裴鸿乐道:「可巧了,母亲前次还说,那刘主任是她一位旧相识呢,没想到还是表哥的恩师啊,这真是太好了,看来这次报考军校,绝对不成问题了。」 听裴鸿这样说,克文心下琢磨着,这刘天风乃是眉州人,先前在国民革命军中担任过要职,可是从来不曾听闻他有去过苏州,亦或者在上海驻扎过,好端端的,又怎么会与七姑母是旧相识呢?这可就叫人匪夷所思了。 克文笑说:「老师可是个严厉之人,若是天资不够的学生,那可是谁介绍都不行的。即便你往后入了学,咱们黄浦系可也不是那么好煳弄的。若想顺利毕业,还需得凭着你的真本事才好。七姑,你说对么?」 裴尚贤侧过脸去,也不看克文,只轻声说道:「鸿儿,你表哥说的很对,你若真有志向,可得用功刻苦了才行,切莫存着侥倖的心思。」
第32章 横生枝节(一) 晚饭过后,裴克文便要走了,裴尚贤遣了静云去相送。如今的天暖和起来了,暗的越发的晚了些。过了六七点,天还有点微微亮着。大街上的霓虹灯早已经亮了起来,在天光映衬下倒是有些不真实,就像孩童玩闹的假珠宝。 出了弄堂口,转两个弯,就是一家卖灯的小店,门口的招牌写的齐齐整整,各种灯泡亮做一片,照花了人眼。再往前,是一家面包店,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德国人。红火的铁格子里,洋人俯身夹取面包,脸颊上的胭脂,似乎都被烘的掉了色。 静云低着头,在人行道上等着交通信号灯亮起。旁边的汽车道上醒目地镶嵌着一颗颗烁亮的圆钉,四周又是微微凹进去的,不经意瞧着,整条柏油道踩在脚下似乎都是乌暗柔软的。 待得过了人行道,就瞧见前头两边的汽车早已排满,大都是官家的黑色小车。这时,从一辆车上下来一个身着藏青中山装的男子,一张标准的国字脸,操着浙南的口音,笑着跟裴克文深深行了个礼:「裴参谋,请上车。「 静云瞥了一眼,车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驻沪司令部的通行证。克文笑说:「陈副官,客气了,我自个坐车来就是了,怎么好叫你在这里等了这样久的。」 陈丞忙道:「哪里的话,少帅说了,一定要亲自接您到司令部才好,多久都好等得。」 裴克文随即对着静云说道:「表妹,那就送到这里就好,你早些回去吧,不要叫七姑等急了。」 静云微微笑道:「表哥慢走,这阵子在沪上若是得闲,还请随时来家里坐坐。」 陈丞开了车门,克文回身望了静云一眼,转身上了车子。 静云慢慢往回走着,心中若有所思。待得到了弄堂口,隐隐约约瞧见了一个人影。因着光线昏暗,走近了才瞧清,原来是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女子。 只见着她额头细窄,髮脚也参差不齐,脸上扑着两片红晕,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微微散乱在肩上,一身缎面的竖纹齐膝旗袍,领口别着一只蔷薇胸针。 「是裴小姐么?」那人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 「你好,这位太太怎么称唿?」静云回声道。 「太太?」那人一听,一时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从前倒不曾想过能做太太,只想着在府里头,尽心侍奉着老祖宗,总能换得他一片真心。没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熬走了大帅的千金,却要对着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作怪。」 听她这样说,静云一下就红了脸:「我倒是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天底下姓裴的年轻女子多了,许是你识错人了。」 那人一听,只叉着腰失声笑道:「他可是连在梦中都满嘴『静云、静云』的喊着呢,那些洋文书里头还夹了你的相片,我又怎会认错人。」 话音落地,静云心下「咯噔」一声,一时有些软了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 女子眼含锋芒笑道:「裴小姐,你可听清楚了,我乃冯玉梅。君濠与我可是青梅竹马,自小就定的娃娃亲。如今虽是没有成亲,可是这林府里头,老祖宗可只认我一个孙媳妇。你这样的野丫头,即便跟了君濠,过了府,也就是做小的命。」
第33章 横生枝节(二) 静云定了定心神,淡声道:「我与君濠是自由恋爱,如今是文明社会了,冯小姐说这些,只怕是不合时宜。我从前并不识得你,今儿个算是第一次见面,只当问个好便是了。余的,前些时日,可是北平都发了公告的,『妾之制度,亟应废止,虽事实上尚有存在者,而法律上不容其承认,其地位毋庸以法典及单行特别法规定。』冯小姐这样说,不仅看低了君濠,也是看轻了你自个。」 冯玉梅听她这样说,一时变了脸色,面上青一块、红一块,只扬高了声调道:「我是没你能说会道,可是你也莫要张狂,但凡有我在一日,你就不要想进林家门一步!」 静云笑笑:「抱歉,我还很忙,一会回家后还要自习日语,怕是没有时间与你这样说闲话了。冯小姐既然是住在林府里头的,有些话,你自然可以跟君濠说,总好过在这街边堂口失了仪态。还请冯小姐好走,恕不远送。」 冯玉梅气的直跳脚:「好你个裴静云,今儿个话不说明白了,我可不依啊。可别想这么轻易就打发了我!「 静云也不看她,只笑道:」冯小姐,适可而止。你若是真的爱君濠,我们可以公平竞争。可是若说是撒泼,也恕我不能奉陪了。夜间路滑,脚下当心。「 静云边说,边头也不回地往里走,徒留冯玉梅在身后捶胸顿足。 ………………………………………………………………………………. 张公馆,夜里出奇的安静,张世宗晚上也去了司令部,他与书言两人,夜半都未归来。 「小翠,你说实话,到底我跟六姨太,谁更经的看一些?「如意斜躺着靠在一张白丝绒的沙发靠背上。这沙发是英国货,原先是书言拿来孝敬张世宗的。张世宗一时兴起,便赏给了如意。 彼时,小翠坐在如意脚前的矮脚凳上,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捶着腿。 听如意这样问,小翠不禁抬起头来,诧异道:「主子说的什么话,六姨太怎么好跟您比的。前阵子,我听六姨太手底下的丁香说,这六姨太竟然找了个洋人做什么来着……对了,说是做什么美容,可是要动手动脚的,好不知臊。」 说到这里,小翠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是吗?」如意从沙发上慵懒坐起,她刚用蛋清敷完脸,方才新上的脂粉已经拍的均匀妥当了。 小翠拿来了小镜,如意左右照看着,手上又握着一只眉笔,将一双修得似柳叶的眉毛一直刷到了鬓边,「戏子就是戏子,净干些浪荡事,可真不怕丢了老爷的脸面。这是几时的事呀?」 小翠压低着嗓音道:「就是上周的事儿呢,说是做完这东西以后,可不好见白光的,因而这些时日,都没瞧见六姨太出来呢。那丁香可是不住地跟我抱怨,说是这些天,六姨太脾气好大,难伺候着呢。」 小翠边说,边接过如意递过来的眉笔,仔细着放在了妆盒里头:「要我说呀,咱们府里头的主子,就数您最天生丽质,我可是从来没见过,有您这样好看的人。」
第34章 金丝燕盏 如意将手伸出,觑起眼来细细欣赏着。今儿个早间的时候,指甲刚修剪过,晶莹剔亮的指甲上新染的丹蔻,青葱似的雪嫩手指,玲珑的翘了起来。 纤细的手腕上套着一枚绿汪汪的翡翠镯子,这是孙汉英从慈禧的棺木里头扒下来的宝物,价值连城,不可估量,权当是他感激张世宗的。 当年,自打孙汉英炸了慈禧陵墓,全国的声讨之声铺天盖地而来。当时的总理汪顺琪迫于旧庭遗老的压力,连夜发了公告,说事态严峻,必要彻查。徐国山更是说孙汉英其心可诛,要北上兴兵讨伐。全赖着张世宗出了面力保下他,方才调停了此事。 「好看什么……岁月不饶人,哪里能跟年轻的姑娘比的,都是半老徐娘了。」如意微微笑着,轻嘆了一声。 小翠侧了个身,转而替如意捶起了后背:「主子会保养,又天生丽质,这两年,可是连条褶子都没长过,又哪里会老呢。那些个外头的年轻姑娘,只不过就会媚眼勾人,又哪里有主子这等的风韵。老爷喜欢,才是顶要紧的。「 如意秉着绢帕掩嘴笑了笑:「你这张嘴,可是比吃了蜜饯都要甜。」 只见着她边说,边指着描金的梳妆檯上道:「其实也没怎么保养,喏,不过就是些瓶瓶罐罐,多亏着老爷疼惜,有什么好的洋货,总想着给我带一份。」 小翠笑道:「可不是嘛,咱们张府里头,这老爷可就独宠您一个呢。」 说话间,却听着门外有人来禀:「四姨太,老爷回来了。」 闻言张世宗回来了,如意眉梢高挑,忙命小翠拿来了一件真丝的白色睡袍罩上。又端上方才一直温着的金丝燕窝,款款步入书房。 「老爷,今儿个辛苦了。先吃盏燕窝润润嗓吧。」如意盈盈笑着将燕窝水放置在案上。 张世宗抬眼,见如意通体一片雪白,面上又是粉光潋滟,一时看迷了眼:「这么晚了,还没睡下呀?」 如意娇软嗔道:「老爷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呀。」 张世宗吃了口燕窝水,砸吧着嘴道:「要说这燕窝红枣,还真就得你炖的才经得吃。」 如意抿嘴笑着:「我也便只给老爷一人做。」 张世宗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如意啊,你是不晓得,今天可真是累坏老子了。不过嘛,一会,我还有点事,要去月娟屋里坐坐。你且先回去歇息罢,明日我再来找你吃早茶。」 一听张世宗要去六姨太屋内,如意心下一沉,面上仍旧笑道:「好的呀,老爷今日受累了,也早些歇息才是。」 出了书房,关上了房门,如意转身望了一眼玻璃窗中映出的灯火,眼中好似也着了火,恨恨地咬着牙,而后沉着脸色回了屋内。 「主子……」小翠从茶几上端来了燕窝水,轻声唤了一声:「主子也趁热吃一口吧,这会子炖的正是入味呢。」 如意默不作声,拿起银制的勺子,上头光可鑑人,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在上头扭作一团。 只听着」啪」的一声,如意将碗盏一把摔碎在地,冷声道:「打明儿起,再也不要炖这金丝燕盏,怪腻味的。」
第35章 早茶(一) 早间,张公馆后院,张世宗带着两位衣裙明艷的姨太太与书言、知画、伟民、婉瑜等齐坐一团,融融地吃着早茶。 后院草丛旁摆了一圈的沙发,两长四短,对开围着。黑色呢绒底子上绘着零落的轻羽,扶手上挂满了琉璃珠子。中间一张长形的金丝楠木方桌矮几,上头摆了一只汝窑的细颈瓶,瓶里冒着一大束火红的大马士革玫瑰,倒是可谓中西合璧了。 如意笑着递上一盏今晨新到的西湖龙井,张世宗呷了一口,润了润嗓,方道:「怎么,没唤淑贤来吃早茶么?」 书言放下手中的刀叉:「早上去问安,母亲说是身子依旧不大清爽,还是在屋内念佛来的好。」 上官月娟拿起绢帕轻拭唇角:「可不是嘛,这太太就是个大善人,清心寡欲的,成日里就在屋内吃斋念佛。咱们这些人那,可都指着太太念声好呢。」 上官月娟今儿个特意穿了一身宝蓝色的印度真丝旗袍,上头压着黑色的底纹,耳边别着两个碎钻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指上一只钻戒,在晨光下光芒四射。 如意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的玉镯,微微笑道:「瞧妹妹这话说的,太太哪里是为咱们这些人念经,可都是为着老爷与书言不是?」 婉瑜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你们说话可真逗,说什么清心寡欲,那不是谁都不该念,只一心念着佛祖才对么。」 知画挑了挑眉:「婉妹,你碗里的芒果布丁,可是我请来的英国厨子做的,若是不好吃,不如你让给我来吃罢。」 婉瑜嘟着嘴道:「表姐,就你小气,连给我吃个布丁都不捨得。」 但伟民忙说道:「哪里是不捨得,就是你要十个八个,那也得给你吃够了才好。不过是你姐姐担心你吃不大惯这口味,想着还给你备了樱桃味的呢。」 婉瑜一听,笑道:「还是姐夫好,赶紧的,拿出来尝尝呗。」 张世宗笑着摇了摇头:「婉瑜,听说你三姐给你找了个家庭教师,西文补习的如何了?可别过阵子回了北平还是老样子,不然只怕是你爹回头还得找我一通埋怨。」 婉瑜正要接话,却见知画瞥了书言一眼,忙道:「父亲,这位新请的裴小姐,西文水平了得,可是位难得的才女,自然教的也不会差了。」 说话间,却听着一旁小厮来禀:「裴小姐到了。」 知画轻笑了一声:「瞧瞧,方才说的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快请裴小姐到后院来吧,莫要在前厅干等着了。」 婉瑜没好气道:「叫人好好吃个早茶都不成么,这么早来作甚。」 静云随着小厮一路往后院走着,清风袭来,鬓髮飘飘,如新月清晖,花树堆雪,秀丽绝俗。但伟民看得有些痴了,知画轻咳了一声,也不见他有所收敛,只得暗暗拧了一把他的大腿,疼的他一声「诶哟」惊唿而出。 知画笑着迎了上去:」裴小姐,今天来的赶巧了,我们恰是在吃早茶,不如你也一道吃一些,一会再同婉瑜去上课罢。「 静云微微笑道:「三小姐客气了,你们想来是在家庭聚餐,我这样冒然闯入,倒是有些不大好意思。「
第36章 早茶(二) 知画上前,亲亲热热握住静云白皙双手:「瞧你这话说的,即便你不是来给婉瑜上课的,可不也是我的朋友嘛?既是朋友来了家里,坐坐吃个早茶,自然也是该的。」 「裴小姐,你坐这儿。」知画利索地将自个的位置腾了出来,将但民伟挤到对面的沙发上。又朝着一旁伺候着的丫鬟秀儿使了个眼色。 秀儿见状,忙将沙发上那块海绵坐垫挪挪正,请静云挨着知画坐着。静云微微笑着向在座的诸人致谢,而后方才坐下。 秀儿又走到一旁的八仙桌上,端了一盅茉莉香片过来:「小姐,请用茶。」 静云正要伸出手去,接过那盅汝窑月白釉的瓷杯,只听着书言淡声说了句:「这水刚滚,小心烫了手。」 静云垂下头来,轻声应了一句:「多谢。「 彼时,一缕晨光的光晕下,月白釉瓷杯显得清雅素静,视之如碧峰翠色。这似玉非玉,不染纤尘之美,与静云倒是相得益彰。 张世宗拈着络腮鬍须,一脸玩味地把玩着手上的玳瑁扳指。他这个儿子,平日里,轻易是不肯出声的,今儿个瞧来,倒是有些话多了。因而一时说道:「既然是小女的朋友,那自然不用客气。要吃些什么,随意说就是了,可莫要拘谨才好。」 上官月娟见状,笑着将跟前的乳酪轻巧推到静云跟前:「裴小姐可爱吃甜食?这个乳酪不错,听说洋人女的就靠吃这个,皮肤好得很那。」 听她这样说,如意掩嘴笑笑,饶有深意道:「什么时候,妹妹对洋人的玩意这样知根知底了。可不是前些时日,与外头的洋人接触多了?倒是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呢。「 婉瑜耸肩:「月姨,如姨,什么皮肤好,可都是骗人的,这玩意吃了就净长重了。洋人行得通的,咱们也不一定就好了。比方说,就像那巧克力罢,我吃多了还闹肚子疼呢,你们说可不可恨。人家都说是小姐的心思,丫鬟的命。我瞧我这是反着来的。」 话音才落地,诸人皆闹笑作了一团,但民伟一个不当心,还差些从沙发上跌落下来。 静云暗暗察觉到了某处的灼灼目光,却也不抬头,只吃了口茉莉香片,平声道:「这茉莉香片口感甚佳,与外头卖的倒是全然不同,只觉着清香绕鼻,没想着今日还有幸还能尝到这样的好茶,倒是托贵府的福了。」 婉瑜挑眉道:「可算是你有眼光,这可是我从北平带来的。金总理送的香片,全国只此一盒,能喝着一盏,也算是你的造化。」 听到「金总理」这三个字,张世宗停下了摆弄扳指的手,双目暗暗沉下。心下想着,这李生什么时候与金润之这样熟络了?想前些时日,尚在北平的时候,李生也不曾提及此事。甚至这金润之背后撮着总统,欲要扣留他之际,李生那儿也是风平浪静的。他还权当想是方生这个外强中干的怕是被吓破了胆。现下若是细思了去,倒是哪哪都不对劲了。 「对了,明晚,大哥不是要设宴替南京来的朋友接风洗尘么,恰是还有个舞会的,来的可都是沪上的年轻女郎。裴小姐若是不介意,可来咱们公馆一併瞧瞧,就当图个热闹也好嘛。」知画笑望着书言说道。
第37章 互揭 听知画这样说,静云略略推脱道:「只怕是我去不合适罢,多谢三小姐好意。」 说话间,陈丞从外处匆匆而来,面色不大好看。见了张世宗与张书言,先是行了军礼,方才附在张书言耳边说着什么。书言脸上并无波动,只是又转过头,与张世宗耳语交代了一番。 张世宗脸上慢慢浮现黯败的笑意,眉梢微微下挂。如意虽口中抿着一块香梨,眼角却不时地瞥着张世宗的神色,她知晓,定然是出什么事了。于是便道:「坐了一些时候了,老爷也该乏了,不如咱们还是先散了吧。婉瑜不是要补习么,快去吧。」 婉瑜伸了个懒腰:「得得得,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便上楼补习吧?」 诸人一听,又是一阵闹笑。静云背上书带,朝着张世宗等人点头致以谢意,便随着婉瑜上楼去了。 书言起了身,绕过沙发的时候,示意知画近身,又交代了两句。知画会意,只朝着静云离去的方向微微笑道:「大哥放心,你交代的事儿,我何曾办砸过。」 但民伟见状,忙小跑着跟了上来,压着声道:「方才大哥说什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知画道:「天大的事塌下来,可还有父亲与大哥顶着,倒是还用不着你来慌张。」 但民伟讪讪笑道:「不说就不说嘛,何苦又来挖苦我一句。」 知画回身望了一眼,眼见着如意与上官月娟都走远了,方才冷笑道:「这些天,我不说话,你可就当我什么都不管不问了。昨儿个咱们公馆门口那女人是谁?别道你什么不知晓,不过就是广西路堂口里的小凤仙罢?都被不三不四的窑姐追到家门口来了,这样丢脸面的事儿,倒真是只有你才做得出来。」 知画不依不饶的模样,倒叫但民伟有些别不开脸了,只回声道:「说的倒是头头是道的,你自个还不是跟那个姓林的藕断丝连?说是你前些日子又去女校给他送书去了是吧?当初可不是你哭死哭活,说什么非卿不嫁。结果呢,人家压根就没瞧上你来着,可没把父亲气的够呛。咱们俩那,彼此彼此,谁也甭装圣人不是?」 这话真当是戳到知画心眼里头了,一时气的她涨红了脸:「好你个但民伟!出息了你!」 「三小姐……」 知画转身一看,见是上官月娟屋里头的丁香,瞬间展了笑颜:「哟,丁香,你怎么在这儿呢,不是在屋里头伺候的么?」 丁香小心翼翼地望着知画与但民伟一眼:「我们主子请三小姐过去一趟。」 知画反手,暗暗揪住但民伟腰身,狠狠掐了一把,笑道:「好的呀,月姨有请,自然是要去看看的。不过嘛,丁香,这人可是最要有眼力劲才好的,就好比前些年,如姨跟前伺候的小红……诶,一想到她从井里捞出来的模样,就觉得渗人的很呢。」 话音才落地,丁香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忙跪地颤声道:「三小姐,我这耳目半聋,可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呢,实在是不知晓您说的是什么。」 知画笑笑:「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还跪着干嘛呀,快一道去月姨屋里头瞧瞧呀。」 待得知画松了手,但民伟腰身早已疼的流了眼泪,又活像社戏里的丑角,一蹦一跳地走着。瞧得一旁路过的丫鬟们纷纷抿着嘴偷笑着。
第38章 黑咖啡(一) 待得补习完,知画命司机将静云送回了家。静云靠在汽车靠背上,全身有些发软。今儿个,婉瑜有些话多,说了不少张家的往事,倒是废了不少唇舌。 诸如,二姨太是知画的生母,当年因着难产去世。而后知画就过继到了大夫人名下,因而她与书言,相较其他兄妹感情甚笃。又如最近苏瑛在追求张书言,天天往公馆里挂电话,可苦了她,总被拿出来当挡箭牌。 静云不解,为何今日婉瑜话这样多,可是也不好扫了她的兴致,因而只得慢慢听她唠叨,这一说,就说到了日落时分。 下了车,静云便要往弄堂口里走着,一时心不在焉,走近了方才知晓,原来林君濠在这里已经等她多时了。 「静云,你今日回来有些晚了。」君濠开口说道。 静云微微笑道:「是了,今日家教那里耽搁了,比往常晚了三个钟。」 「你......现在有时间么?可不可以一道去喝杯咖啡。」君濠有些踟蹰地说道。此时他心下有些莫名的彷徨,生怕被静云拒绝了,因而话出了口,还带着些许恳求的口气。 「嗯,不过不好耽搁太久,回去晚了,母亲要担心的。「静云轻声应了一句。 林君濠如释重负,飞快地将自行车从弄堂口拖出,伸出手道:「来,上车吧。」 静云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而后坐到自行车后座上,手自然地环住君濠腰身道:「去哪里?」 「老地方!」林君濠脚下如注入了油料的汽车,狠命地在路上飞驰起来。 风声带过静云嫣然笑声:「君濠,你仔细着,可别撞到了前头电车。「 「好咧。」林君濠欢喜应了一声。 很快,又到了文艺復兴咖啡馆附近。静云抬眼看了一眼招牌,回身对君濠说道:「今天先说好了,我刚拿的日结工资,这次就由我请你喝咖啡吧?不然,又吃你的,怕是说不过去。」 林君濠笑笑:「好,就听你的,今天烦请密斯裴请客了。」 是了,他了解静云的脾气,倘若他执意不肯,怕是今儿个两人,便喝不成咖啡,说不好话了。 西崽送来了餐牌,静云扫了两眼,笑道:「两杯黑咖啡,谢谢。」 不一会,两杯美式黑咖啡就上了桌,碟子里头还放了许多的糖包。君濠伸手就要替她拆开一包,静云摆手道:「不了,我总觉得咖啡还是不要加糖的原味最好。这传下的老话,有一句我倒是认同的,良药苦口,甜了反倒就坏了事了。」 君濠想着,她原是最要喝甜咖啡的,如今竟然改喝黑咖啡了,这是他不曾知晓的,不过几日没见,好似两人又疏远了一些。 「静云……」林君濠笑了笑,口中有着迟疑。 静云吃了一口咖啡,苦味绕口,却觉着精神舒泰了许多:「有什么话,你便说罢,我听着呢。」 「我也是昨日才知晓,玉梅……前些时日竟然来找过你。真是不知道如何说起了,总觉得应当先同你说句抱歉的。」林君濠推了推镜架说道。 静云微微笑道:「没缘由的猜忌最是要不得,我一直在等你一个解释。」 林君濠见她这样平静,心下那股彷徨,愈加加重了几分:「玉梅,是我的远房表妹,从小就寄养在我家中,因而家里祖母总是另眼相待一些。可是你要信我,我从来都不曾对她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她就只是如亲妹妹一般罢了。因而那一日,她若是说了什么煳涂话,还请你也莫要当真。」
第39章 黑咖啡(二) 白色的桌布上头印着淡淡的灰色方格,中规中矩地束缚在四条桌腿上。此刻,桌布仿佛都绷紧了,贝壳灯映照下愈加显得一片雪白。 静云转身望向桌上的黄玫瑰,中间有一两朵开得特别繁盛。仔细瞅着,在那一片繁花覆盖下,许多花骨朵早已是半死的状态,甚至是已经腐朽死去。 更有已然枯黑的花瓣上,有着零星的白斑霉点,就这样吊在花心上,隐隐可见浑浊的花汁相互黏连着。餐厅里间,虽是没有风,静云却仿若闻到了花间的腐烂腥臭味道。 静云微微蹙眉:「君濠,你虽年长我一些,可是有些话,当也听得。我们都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如今是自由恋爱,自然也没什么要紧的。可是若是将来我们要在一处,我也决计不能容忍有其他人来插足,更不用提什么填房、大小之说了。」 听罢,林君濠忙道:「这自然是不用说的,今生今世,我只你一人便好,哪里容得有旁人来干涉。前思后想了多日,既是要带你去日本,也不能委屈了你。不如我们在学校的后院办个简单的仪式,请双方的至亲好友到场,也算是做个鑑证。我知晓,这个决定有些仓促,但是静云,你要相信,我一定会待你好的,此生绝不会负你。」 君濠边说,边从衣袋中掏出一个黑色小绒盒。他有些紧张,连开盒的手都有些略略发着颤。待得盒子开了,却见是一枚约三分大小的钻戒。 「静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嫁给我吧。「林君濠边说,边单膝跪地,引得在场诸人纷纷侧目。 彼时,尚还在演奏的乐团也停下了乐声,纷纷向两人围拢而来。为首的指挥家临时起兴,笑着高举双手,一曲贝多芬的《第八号小提琴奏鸣曲》悠扬而起。 周围的俄国人皆鼓起了掌声,用俄语高声喊着:「嫁给他!嫁给他!」 静云就这样被人拥簇在其间,一时乱了心神。她不曾想过林君濠会这样大胆,公然就在咖啡餐厅里求婚,而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静云,嫁给我吧。「林君濠近乎哀求地牵住她的手,额上渗出零星的汗珠,目光炽热地看着,急切地等候着她的回应。 静云略略把碎发往后一挂,露出如初荷一般的侧脸来。腮上如胭脂一般的绯红,一直红到了鬓角里边去,愈发称得她肤若凝脂起来。 末了,静云从袖子里掏出一条白手绢来,上前替君濠细细拭着额汗。她眼眸含笑道:「君濠,你起来说话,这样一直跪着,不大好。」 林君濠紧紧握住静云手腕道:「你可是答应了?你愿意嫁给我了?」 静云点点头,衣褶痕里莹莹折着光。林君濠激动地一把抱住了静云,连镜架脱落都顾不上了,只喜极而泣道:」天吶!静云!你愿意嫁给我了!」 餐厅内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诸人都在祝福这对恋人。 张公馆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间,不住的有人从军车下来进进出出,这是一个註定不平凡的夜晚。
第40章 晚宴(一) 天刚濛濛亮,静云就被叫去兼职的《新晚报》帮工两个钟。原来昨天日间,因着身居北平的总理金润之拒绝执行《临时约法》。南京的江年便通电全国,说是要兴兵北伐,重振孙先生的遗愿。 南方桂系的一干人等,第一时间响应号召,组成了川滇黔靖国联军,趁夜北上,说是要讨伐金润之旗下的内阁。申城各大报社连夜加班加点,开工加印。无数人在这个夜里辗转难眠,这里头,自然也有张世宗。 在举国上下,一边倒的形势下,张书言依旧按兵不动,也未发任何声明。张世宗纵然心下焦急,可是心里头也知晓,书言自然有他的深谋远虑。这奉系的军队,迟早都要全权交到书言手中,因而此番,就当是对他的一次歷练。 下了一夜的雨,后院的娇花早已被打的零落成泥。书言夜里往返于司令部与张公馆之间,一夜未眠,可是丝毫也不敢倦怠。 早间,身着清蓝竹布对襟长衫的陈妈,端来了一杯咖啡,见着书言略略憔悴的神色,心疼道:「少爷,请用咖啡。刚煮好的,趁热喝吧。「 书言抬起头来,见是陈妈,便笑道:「今天我给陈丞放一日假,让他好好陪陪你吧。这些天差事多,他也好几日未回家了,也该好好歇上一日了。」 陈妈皱眉,连连摇头:「使不得,少爷。丞儿既是能为少爷所用,那是他的造化。少爷未曾歇息,他怎么好歇下的。」 书言墨浓的头髮略略有些毛躁,细长上挑的眼睛半阖着:「无碍的,陈妈,也没什么可忙的了。对了,今儿个夜里的晚宴,准备的怎么样了?倒是辛苦你了,一早就在忙碌了吧。」 陈妈憨厚笑道:「少爷这是哪里的话,怎么会辛苦呢。您有差事交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洋厅里头的大餐桌子都已经联接起来了,听三小姐的作成了一个半打的圈。桌子铺陈的都是月白的桌布,就是这上头花瓶里供着的花,三小姐也一时拿不定主意,说是着我来问问少爷,哪样好。」 书言脑中一时浮现一抹倩影,只微微笑着说道:「前些时候不是有从荷兰新到的郁金香么?我瞧花园里都还没栽上,那就不如先剪几束摆上吧。」 陈妈笑着,边颔首,边关上房门道:「好的,少爷。」 ………………………………………………………. 下了工,静云慢慢走到电车站,虽然今儿个才两个钟的功夫,可是也累的够呛,不断地校编、改动,好歹算是帮上了些忙。 街上不断有学生经过,手上拿着小旗子,口中喊着什么。静云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好似感受到了时代的滚轮在运作着,谁也逃不开命运的洪流。 「裴小姐。」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一辆黑色的官家轿车在电车站旁停了下来。 静云略略低头,果不其然,是张知画,于是笑道:「三小姐这会怎么在这儿?可是碰巧在这里逛街?」 知画「噗嗤」一声笑着,指着汽车后座道:「哪里是出来逛街的,就是来找你的呀。上车吧。」
第41章 晚宴(二) 法租界迈尔西爱路,穆克特时装店前,黑色轿车停在了路边。 知画笑牵着静云的手说道:「这家业主名叫阿尼亚,原来可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妹妹,如今落难至此,算是我的好朋友。她的中文说的不大好,但是能听懂,眼光很独到。这店里头,都是从英国、巴黎进口的时髦服饰。想着你该是没什么合适的衣服,不如就带你来这里挑一挑。」 静云望着橱窗外的一袭鹅黄长裙,艷丽夺目。她自然知晓,知画是要带她去张公馆的晚宴的。她虽是拒绝过一次,可是也架不住知画亲自来请,她待自己倒是不薄,总不好拂了她的脸面,因而只得默着声来看个究竟。 眼看着要进到店里去,静云婉转道:「三小姐,承蒙你的好意,只怕是这里头的物件,我一样都买不起,去了也不合适呢。我身上这一身简简单单就蛮好的了,多谢你。」 知画抿嘴笑道:「瞧瞧,我就知晓你会这样说。想来你气性高,若说是买了相送,怕还亵渎了你,那便不如带你来这里瞧瞧。你放心,阿尼娅这家店里的时装,也是有租借业务的。你若是看得上眼,那便自行出个押金就成。」 此时,从帘幕后头出来一个俄国女人,一身淡红色的西装,剪的俏丽的金色短髮,面庞瞧着玲珑剔透,倒真是像极了瓷娃娃。 一见是知画来了,她忙上前用俄语喜迎道:「张小姐,你好。这一位就是今天来试衣服的小姐么?」 知画笑道:「是了,这位是裴小姐,烦请挑一身合身的晚宴礼服给她。」 阿尼亚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静云,见她一双眼眸清亮,顾盼之间,盈盈流转。虽是着一身素服,却一点也掩饰不住的气韵。不禁心下也暗暗感嘆着,想她见过的沪上名媛也不算少了,却少见她这样清丽脱俗的模样,真当是叫人瞧了赏心悦目。 「密斯裴,这边请。」阿尼亚客客气气地将静云迎到了试衣间内。 「多谢你,有劳了。只怕是我这身形,不大好挑衣服呢。」静云用俄语回道。 阿尼亚显然未料到,静云竟然能说很是地道的俄语,这叫她十分欣喜:「哪里的话,您身形虽是娇小,只要挑着合适的礼服,也是美极了的。」 试衣间的帘子后头是一排排的欧洲新款时装,在琉璃灯的映照下,华光四射。阿尼亚一排排地甄选着,不时地蹙着浓密的眉头,忽而,她瞧见了衣架上刚熨烫完的一身杏色礼服,不禁喜色道:「密斯裴,您试试这一身,如何?」 她边说,边帮着静云试穿上身。静云垂眸望着长镜,这是一款杏色浅花缎的长礼裙,束着腰身,又挖着鸡心领,显得脖颈有如白天鹅一般细长。领子上头镶嵌着一圈细碎的宝石,不仅不落俗艷,对于平日里不着华服的静云来说,反倒平添了几分典雅的兴味。 「怎么样?我就说这身不错吧?就像给您量身定做的一样合适。」阿尼亚笑道。 静云轻咬着下唇:「不知道是不是过于华丽了一些,平日里也不曾这么穿过,总觉得这镜中的人好似不是自己一般。「 阿尼亚笑着将她推出了试衣间,对着知画摆手道:「嗨,快看,是不是像天使一样美丽的人儿?」 知画笑笑,连连夸赞道:」我就知道,来找你,一准没错。「
第42章 晚宴(三) 回张公馆的路上,知画心情极佳,将前头的车窗给摇了下来。即便窗外的风打入,将髮丝吹乱了,她也丝毫不介意。 静云坐在后座上,静静地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致。跑马厅屋顶上,尖针样的金马对着一轮红月撒开了四蹄。这里是上海滩现下最热门的名流聚集地之一。 可笑的是,此前,这里一直都是几大洋行把持着的地盘。直到两年前,他们才刚刚允许国人作为名誉会员加入其间。想到这些,静云禁不住暗暗蹙了眉头。 大减价的广告旗和招牌四处在头顶上招摇着,还未入夜,已经隐隐可闻顾女的《月夜小曲》。华懋饭店门口,娇红腮帮的女郎披散着长发,回眸对着身旁的金髮情人风情万种地笑着。 车轮飞滚着进入了宝隆路,大片的梧桐仿若能将静云的思绪一併给掩藏起来。知画转过身来笑道:「裴小姐,请下车吧。」 两人一併来到了正门大厅前,桌子上一水的月白桌布,许多的净瓶,供着芳芳郁金香。厅外的花台上,虾子红、橘黄、乌金,粉紫,那些盛开的郁金香,都风姿卓卓。绿油油的叶子中间,一朵一朵地簇拥着,煞是好看。 廊檐下,从景德镇专门运来的瓷盆里头,也都栽种上了新到的白玫瑰,偶也可见桑子红的玫瑰映衬其间。门樑上头,窗户架子旁,亦扎了许多的花架,也是随处配着郁金香。满屋的鲜花缭绕,仿若置身万花丛中。 大厅中央的波斯地毯早已撤下,大理石的地板擦得干干净净,权当是为着舞会准备的。旋转楼梯旁,几张紫檀长案按着半圈的样式打绕起来。 上头陈设着黄油饼干、乳酪蛋糕、榛子酥、燕窝卷等精緻点心。底下的丫鬟们早已将热咖啡、德国啤酒、法国香槟等陆续供上了桌。 这但民伟常在外厮混,因而也是讲究面子的。现下沪上,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有着什么聚会,不再像以往那样时兴请堂子里的倌人了。若是没有俄国的乐师驻场,那才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如今这台上奏着西乐的俄国乐师,正是但民伟花了大价钱从外头请来的。彼时,他穿着一身时髦的西装,在厅内厅外忙碌地招唿着来客。 静云抬眼望了眼一旁的摇摆挂钟,不过是下午三点,宾客们已经来者如云了。按着现今的礼仪,但凡是出席晚宴舞会,男子必然着一身西装领结,女子也少不得一身体面的礼服。这衣香鬓影,五光十色的场景,叫人看得一时有些目不暇接了。 静云原就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因而一踏进这厅里,就被众人关注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直垂下脸去。如今她脚上穿着一双白绸底子的高跟鞋,恰是方才知画在下车前递给她的。两个人身形虽不想似,鞋码倒是出奇的一致。也亏得知画想的周到,连鞋子也早有准备。 但民伟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朝着静云招唿道:「哟,今儿个裴小姐可算来了,欢迎之至啊!」 知画也不正眼看他,只笑着对静云说道:「走,我带你先去喝一杯蜂蜜柚子水润润嗓。一会介绍朋友给你认识。」
第43章 晚宴(四) 静云不语,只默默跟在知画后头,来到了案前。她一早就瞧见了张书言站在那儿,正与其他宾客打着招唿。静云想着见面也是尴尬,倒不如当着没看见。 张书言就站在那堆男男女女里间,侧身望去,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双眸就如风吹过湖畔,时而露出水样的青光。 今日这样的场合,本该是穿西装的,他却一反常态,只穿了一身服帖的浅泥色凡立丁军礼服,乌光水滑的皮靴靠在一处,越发显得周身明朗。 张书言与这些人在一处谈着话,不时地说笑着。他身旁那位妙龄女郎,听到兴起时,「咯咯」地娇笑连连。静云倒是识得她,她就是那一日在咖啡餐厅里偶遇过的苏瑛。 苏瑛今儿个穿的一身石榴红的透空纱舞裙,前胸后背一览无余地敞露着,雪白一片,风光无限。那一身的风情,甭说男人见了要起火,就是女人见了也得起了三分的心思。一颦一笑间,她总是不经意地往书言身上靠着,明眼人都知晓,她这颗心全都在书言身上了。 「表妹。」 静云循声望去,原来是裴克文,刚从旋转扶梯下来。静云还是头一次见他穿着军装,穿戴的齐齐整整,趣青的鬚眉上,头髮亦是梳的十分妥帖,诚然一个清清爽爽,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模样。 静云莞尔笑道:「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知画左右打量了一番,方才对着克文笑道:「诶哟,倒是我疏漏了,原来裴小姐与您是表兄妹呀。可真当是大水沖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得一家人了。难怪我说瞧着裴小姐就觉得亲近呢,原来可是参谋您的妹妹,也难怪如此蕙质兰心了。「 克文腼腆笑道:「怎么,静云与三小姐很是熟识么?我倒也是方才知晓。」 知画眉梢轻挑:「可不是嘛,我与裴小姐呀,缘分深着呢。如今可也是好朋友不是?」 知画边说,边笑着牵过静云手道:「今儿个这晚宴,可就是为裴参谋备下的呢。瞧瞧,我就说,你该来看看吧,可不是歪打正着了。倒是裴参谋呀,您有这么个好妹妹,怎么也不早点带到咱们公馆来耍,我与裴小姐,可是相逢恨晚呢。」 静云垂下脸来,微微笑道:「倒是劳烦三小姐费心了。」 知画轻拍静云肩头巧笑道:「哪里的话,你这可是跟我见外啦,咱们现下还要如此生分么。」 三人正说话着,书言已是与苏瑛、婉瑜一道来了跟前。知画见状,忙上前摆手道:「大哥,你可不知晓,这裴小姐,原来可是裴参谋的表妹呢。瞧瞧,绕了一大圈,可不都是自己人。」 闻言静云与克文有着这样一层关系,书言面上也无波澜,只抿了一口手中的香槟酒。婉瑜则是按耐不住地惊诧道:「好了,这可就解释的通了,瞧她说话头头是道的模样,可不是与裴参谋一个样么,原来是这个缘故呢。」 知画递过一杯汽水予婉瑜:「婉妹,来,喝口汽水,方才在那边瞧你叽叽喳喳说了好一会了,该是渴了吧。」
第44章 晚宴(五) 婉瑜嘟着嘴道:「三姐,但凡是跟你在一处,我一说话,你就给我塞吃的、喝的,就真不怕把我吃的身形走样了。」 众人闻言,皆轻笑了一声。苏瑛瞥了书言一眼,进而对婉瑜道:「你三姐对你,那可是操不完的心,叫人瞧了都得嫉妒呢。想我那家中,虽家业庞大,可是也架不住人丁单薄,便是想找个姐姐来疼都难呢。」 一会儿工夫,中央舞台的俄国乐师,已经将提琴的弦子拉起,静云倒是识得这曲子,乃是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 彼时,苏瑛嗔嗲道:「书言,你这傢伙,可是许久不同我跳舞了。」 书言回道:「自知舞步不佳,自然就不献丑了。」 苏瑛媚眼迷濛,情意绵绵地望着张书言,两只雪白的胳膊交叉一扭,耸肩笑说:「我也舞得不太好呀,但是嘛,带你一块倒是绰绰有余了。」 苏瑛边说,边将手伸到书言跟前:「密斯特张?」 书言略上前一步,牵过苏瑛的手,头却离她的肩膀甚远,两人跟着乐声,一路舞到了人群里间。张世宗站在二楼高处,手里抽着一根雪茄菸,眼睛半阖着,透过水晶灯的光环,俯瞰着书言与苏瑛的背影,嘴角流露出一股不明意味的笑意。 苏瑛的父亲苏淳阆,乃是前北洋财长,这南北上下,无论是谁,都要卖他三分薄面。据传闻,苏家富可敌国,更有产业下置于南洋。 她的哥哥苏子正,别名「南京财神爷」,这南京城中大半的财富都在他手中流转,因而即便是这江年见了苏家的人,都得客客气气的才好。 今日来的男女宾客,多半是会跳舞的。一对对璧人,花团锦簇间互相厮搂拥抱,滑过来,踅过去,舞池中央格外的热闹。因而只剩了少数几个人在紫檀木桌前,喝咖啡吃点心。往先,知画最是要跳舞的,今日却并不着急,只是在一边陪着静云说着闲话。 苏瑛凑在书言耳旁说道:「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舞才能说的,你总说自个跳的不好,可是你知道么,你可是顶好的华尔兹舞侣呢。你若是现下对我笑一笑,可是会使天底下的女子都妒忌我呢。」 苏瑛边说,边躲到书言的怀中低低地笑着,把唇上的胭脂印到书言胸前的梅花扣上:「你呀,总对我不冷不热的,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罢了。」 书言不置可否,只是靠前了几分,在她耳鬓边轻声道:「江年此番能顺利北伐,你大哥可是头功一件呀。」 苏瑛微微愣住,本该是柔情蜜意的时刻,脖颈后却微微觉着有些凉。她顿了顿,而后娇笑道:「大哥……他不过是个生意人,哪里有利可图,便往哪里去。你不是一向都知晓的么?」 书言也不接话,只是带着她穿过来,绕过去,直到一曲结束,便脱了白手套,走到一旁,自顾着开了一罐德国啤酒。 彼时,克文也刚舞完一曲,他方才便一直在打量着食案这边,瞧静云与知画坐在这儿闲谈许久了,便上前来说道:「表妹的舞一定是跳的很好的了?」 静云微微笑道:「初学呢,哪里说得上一声好,我不大会跳的。」
第45章 晚宴(六) 裴克文笑着对静云说道:「你舞的不好,我更舞的不好,何妨两个皆不好的初学者,同在一处跳舞呢?」 恰是中央舞台已经重新奏起悠扬乐声,裴克文已经伸出手来,却不曾想,婉瑜一把上前握着他手道:」裴参谋,你瞧你表妹,也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倒是不如陪我跳一曲罢。」 说罢,婉瑜身子略微凑上前一步,头顺势点着裴克文的肩头。于是克文只得朝静云示以抱歉一笑,合着拍子,一齐在人堆里舞着。 但民伟瞅准了时机,亦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忙上前来,邀请知画共舞一曲。因着当着众人面,知画也不好闹别扭,只得咽下心中的不快,搭上他的肩头,翩翩而去。 这下就剩着静云一个人,闷闷地喝着蜂蜜柚子水,眼盯着鞋面,心下有些堵得慌。打从来了这晚宴,她便总觉得与这里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因而想着,不如等这曲结束了,便同知画等告个别,还是早些回家去为妙。 不容静云再作多想,一双有力的大手早已搂上腰肢,恍惚间,更是一把被抱入了舞池。静云白皙的脸上一下子通红了起来,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摆放才好,一时竟有些窘迫。 静云并不敢贴近书言的身体,只是一路被拽着,有些生硬的走着,因而舞姿瞧着也很是怪异。书言唇角一勾,一个转身,便将静云整个搂入怀中,很感兴味地瞅着,即便他那双军靴早已不知被踩了多少回。 裴克文时而瞥着静云的动向,因而跳的也不是很用心。婉瑜双手搭上克文的肩头,「嗤」的一声笑起:「你也觉得他们俩凑一块跳舞,瞧着很是勉强吧。大哥也不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竟然又回来跳了,要说往常,他可是最不喜欢这种社交舞的。瞧他的步子,可不是比方才同苏瑛姐姐一起时轻快多了。」 这话听在裴克文心间,一时有些五味杂陈,难道张书言对静云表妹动了心思?想到这里,克文不禁暗暗皱了眉头,只怕上海这盘棋是越下越乱了。 「诶呀!灯怎么灭了!「随着一声尖叫,舞池中央登时乱作了一团。大厅里头黑压压的一片,伸手也不见五指。 静云预要起身,却始终被牢牢地环抱住,耳边传来一声枪子上膛的声响:「如若你不想被枪枝扫射,最好不要乱动。」 彼时,静云清晰地听到大厅外响起了密密麻麻的枪声,但伟民高喊了一句:「大家都趴下!」 子弹穿过大厅的玻璃,登时人群里间爆发了悽惨的叫声。静云只觉着脚下倒了成片的人,可是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只觉得脚尖一时离了地面,人就被横打抱起。 「张书言,你要干什么?」静云心下有些惶恐,她完全不知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她愈加挣扎,书言就抱的愈紧:「我劝你保存些体力,这电路怕是被掐断了,这会还不知晓什么时候会来电呢。」 书言小心翼翼地将她放置在沙发上,静云抬眼,环顾四周,此刻他们已是来到了相对安全的后院。
第46章 晚宴(七) 天上新月、灿烂星斗,若不是这外头的枪声不断,这该是一个甚美的夜晚。月光照到了张书言的脸上,这是第一次,静云如此近地端详着他,即便此时只能看到一张模煳的轮廓。 月色朦胧间,隐隐透着一阵阵贝林的膏香。难怪他的发须总是一丝不苟的,原来也是用洋人的发膏的。静云心下想着,却被自个的想法给吓了一跳,张书言这种里子里坏了的军阀二代,又有什么值得她可好奇的呢?这倒是她的不是了。 思绪间,书言早已伸手掠过静云腰肢。静云吓得别过脸去,直闭上了眼,也不敢看他。随着一声细微的「窸窣」声响起,原来是他不过是从沙发垫下摸出了一把手电筒来。 只见他轻轻一捻,这手电就发出了光束来。只是可惜,这是一只半成的手电筒,因而照明并不大稳定,时明时暗,只能凑合用着。 待得光线照到静云身旁,彼时却见她正一只手伸到肋下,去扣那的钮子。方才大厅一阵慌乱,这礼裙的纽子也不知道何时迸开了几颗。只是月光晦暗,她使劲扣了好一会,也并没有扣上。 这裙面是厚实的缎面覆盖着,即便扣子开了,实则里头什么也瞧不见。书言面上看着并无波澜,却隐隐觉着有些莫名悬悬的,总觉得关情。此时若是能把天边的月牙掐下来,别在她的云鬓边上,可真的当得上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了。 静云定了定神,只得崴身坐着,髮髻蓬蓬地斜掠下来,似一尊不动的仙人雕像。她的眼睫毛浓密卷长,那睫毛的影子翩然,就像一只蝴蝶停在颊上,时而摇曳着双翅。 方才走得匆忙,她还把一只绸鞋踢掉了,也浑然不觉。此时,没有鞋的脚只得踩在另一只的脚背上,显得略略有些尴尬。 察觉到张书言的目光停留在自个的脚背上,静云只愈加觉着有些窘迫起来,便直直的起了身想要走。无奈一时站立不牢,竟又跌坐了下去。 书言摇头,也不管她乐不乐意,就将她无鞋罩着的那只脚抬起,小心翼翼地搁置在自个身上。细细瞧着,她的脚踝上有些许痱子粉的痕迹,还夹杂着......血丝。原来里间赫然还有一片玻璃渣滓倒插在那里。 书言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伸手从一旁桌上拿起一瓶伏特加,整瓶倾倒而出。又从身上摸出一把瑞士军刀,依样用酒淋过以后,方才熟练地将玻璃渣滓剔除出来。而后撕下白衬衫的边角,替她仔细包扎起来。 他觑着静云,面色发白,额上渗出些许汗珠,显然很是疼痛,却仍旧一声不吭:「若是觉得痛,叫出声来便是了,何必强忍着。方才我只做了初步的伤口处理,等外头枪战平息了,你还是得找个医生好生瞧瞧才好。」 静云也不看他,只低声回了一句:「谢谢。」 .................................. 公馆外头,荷枪实弹的士兵将张公馆层层围住。大厅内,灯火终于重新亮起,现场一片狼藉。 知画惊魂未定地站在张世宗身旁,整张脸看着花容失色,显然吓得不轻。但民伟不住地安慰着她,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琬瑜更是在枪战前就被吓得晕死了过去,裴克文只得将她背回房中,如今由下人照看着。 张世宗啐了一口,指着地上五花大绑的几人,厉声呵斥道:「混帐东西!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我张世宗的头上动土!都活得不耐烦了!统统给老子毙了!一个都不要留!」
第47章 像雾像雨又像风(一) 张世宗话才落下,只听着」砰砰「两声枪响,前头跪着的左右两人先后头着了地,随从赶忙将两具尸身拖出了大厅,彼时一路都是血染的深红。 「抬起头来!」张世宗厉声对着仅存的刺客说道。 张世宗的手下下手够狠,这人腿被紧紧的绑住,跪的有点发麻了。脚底非常僵冷,可是他仍勉强睁大了眼睛,抵抗着眼睑上直往下熘的鲜血。 方才趁乱,他明明有机会可以逃脱的,可是他却没有走,因为他想亲手取了张世宗的性命。事到如今,成王败寇,他自然也早已有了为心中理想而殉难的打算。 「君濠……」知画惊恐地用手捂住嘴,几近失声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恍惚间,知画又想起了当年,两个人一併走到圣约翰大学校内的一块草坪上,林君濠就靠在一棵梧桐树脚下,知画则俯卧在他身旁,听着梧桐树的阔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那时的她将脸紧贴在柔软的草丝上,一股泥土与青草的芳香在周围暗暗浮动着。 远处的远东大厦上一束红艷的夕阳反射在上头,知画情不自禁地在草须上轻轻的滑动着面颊,彼时的草丝丰盛而韧软,触着人竟然有股柔滑的感觉。 「我跟你说呀,君濠,我喜欢你。」知画踮起脚尖,附在林君濠耳根下低吟着。她的声音极为轻,风一吹,就能带走的轻巧。她就这样搂着林君濠的腰,将脸依偎到他的项背上去。尽管她知晓,君濠一颗心思,并不在她身上。可是她也感激,他并没有推开她。那一刻,她觉得十分的满足。 「达令。」但伟民在知画耳边轻唤了一声,将她飘忽的思绪瞬间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知画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今晚的刺客,竟然就有林君濠。她禁不住地颤粟着,生怕下一刻,他就倒在了血泊当中。若不是但伟民仍旧扶着她,只怕是此刻早已经瘫坐在地。 张世宗瞥了知画一眼,嘴角向下一沉:「先将人带到司令部关押,容后再审。」 ………………………………………………… 冯玉梅手上抓着一只绣珠的小包,人还未进咖啡餐厅,就焦急的好似着火一般。她来到二楼的包间,见房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一眼就望见知画坐在油画下的沙发上,静静的点着支香菸在吸。 见状,冯玉梅略略吃了一惊,她记得,张知画从前是不抽菸的,许久不见,看她这抽菸的姿态倒很是娴熟了。 沙发的扶手边上放着一只不起眼的菸灰盘子,知画擦亮了火柴,点着方才吸残的烟,看着它一路缓缓烧到了指尖也不自知。直到烫着了手,她才厌恶地抛掉了。 「张小姐。」冯玉梅嗓音有些沙哑,林君濠一夜未归,她同样也在林府的大门前整整等了一夜。 「我着人送来的信,你可仔细瞧了?「知画眼皮有些肿着,直愣愣地望着冯玉梅,她未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这个女人。 冯玉梅低头望着手中的绣珠小包,回声道:「都看过了,老祖宗都还不知晓这些事儿,今日我是偷跑出来找你的。」 知画讪笑了一声:「不瞒你说,前些时日,我倒是还去女校找过君濠,不过是去借书给他。可是我倒是从来都不敢去问他,是否已经与你成亲了。想来,如今你也早该是得到林太太的名分了吧?」
第48章 像雾像雨又像风(二) 冯玉梅一只手按在眼睛上,许久,方才苦笑了一声:「张小姐,我想叙旧就不必了,咱们还是谈一谈君濠吧。他现下到底如何了?还请告之我。」 知画见她这样,料定她还未正式嫁入林家,不知怎的,心下忽而舒了一口气。 「如今他人被关在驻沪司令部,严加看管着。我现下不好直接出面,但是已经着人去打点过了,至少那帮小子下手不至于太狠,总归还能留点情面在的。」知画边说,边推了一杯咖啡到冯玉梅跟前。 窗外天色渐渐压下来,两人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惶惑。如今渐入梅雨,仿若空气里都是湿霉的味道。墙上的油画布满了水雾,外头一下就下起雨来。 一开始是豆大的雨珠,热烈而激盪,而后转为迷迷濛蒙的细雨,如银针般洒落在窗上。冯玉梅抿了一口咖啡,这点苦楚,比起她心头的那点苦来,倒是不算什么了。 「张家小姐,容我说几句心底的话。像侬吧,一辈子是不必发愁的,大帅千金,总是有人来帮衬的。可是侬也晓得的,林家从前在光绪爷时候还是官宦人家,到君濠这一代就没落了。但凡遇着点什么事,真当是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的呀。烦请一定帮帮忙,将他救出来。大恩大德,玉梅没齿难忘,即便来世当牛做马,也定然报答这天大的恩情。」 冯玉梅一字字咬着牙,含泪说着。如今要她求张知画,真当是比死还难受,可是,这也比眼睁睁的看着君濠出事要好。 知画递过热毛巾,给她揩脸:「这事儿若是我亲自去办,只怕是父亲心下仍有芥蒂,万一一个不落好,反倒还害了君濠。若是由我大哥出面,这事儿方才能有转圜的余地。可是我大哥的脾气,还需得一朵解语花去劝慰才好。」 听罢,冯玉梅一时睁大了眼,直盯着知画说道:「张小姐,既然话都到这份上了,有什么话,还请直说罢。」 「中西女校有个叫裴静云的女学生,不知道你知不知晓。这事儿,你找她便有活路。」知画边说,边靠在沙发上,神情略显疲惫。 冯玉梅伸出手去拿咖啡,颤抖抖的指尖却将杯子碰倒了。温热的咖啡泼得她一身,旗袍湿湿的粘在她的腿上,竟有些动弹不得:「裴静云……裴静云……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识得她。原本君濠是打算要带她一起去日本的……」 「哦?」知画开了窗,外头的雨终于停了。她的喉咙管干得有点发疼,实在需要些许润泽,于是对着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这样就能舒缓一些。 …………………………………………………. 裴家,静云坐在客厅里头,案上放着一杯水,满满的还没有动过,可是茶叶却全沉了底。昨儿个夜里,从医院回来以后,她就一直坐在这里。裴尚贤也知晓她是有着心事,因而也不去唤她,只让她一个人坐着静一静。 静云半阖着眼,很快又惶惶地睁开来,张公馆大厅里的枪声似乎还在耳边流窜着。她第一次见到张书言,便是他在被人追杀的途中。如今又遇到了枪战,谁能说这不是冲着他来的呢? 外头隐约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静云披了件外套,举着一只煤油灯靠近了门边,警惕道:「是谁?」 「是我,冯玉梅。」冯玉梅筋疲力尽地应了一声,她原是想明日再来的。可是这多过一分钟,对于她来说都是煎熬,索性就别开脸面,直接登门拜访。
第49章 像雾像雨又像风(三) 静云一听是冯玉梅,心下总觉得有些不痛快,可是仍旧开了门。乍一看,她鬓旁的髮丝翘了起来,显得略微有点凌乱,好似出门前也来不及梳刷似的。 些许淡黄色的煤油灯光,淡淡地落在静云面颊之上,客厅里灰沉沉的,比弄堂里还要暗一些。 「冯小姐,请喝茶。」静云给她斟了一杯茶水,里头放了香片。茶的热气裊裊上延,好似慢慢滑进了静云的颈子里,又温又黏,难受得她全身直冒鸡皮疙瘩。 冯玉梅拿出手绢来,在眼角边揩了揩,她脸上的肌肉绷得变了形,只听着「噗通「一声,却见她早已双腿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 静云背着手走到窗前,煤油灯映照不到她面上的神色:」冯小姐,何必如此,有话起来慢慢说。论年纪,你长我一些,我倒当真担不起这样的重礼。」 话音落地,冯玉梅起了身,蠕动着干枯裂开的双唇,低声道:「裴小姐,论先前,是我无理在先,还请你原谅。如今君濠遭难,被禁锢在驻沪司令部,我想,现下只有你有办法可以救他了。就算是看在你与君濠的情分上,也请一定要救救他啊。」 空气里的水分好似被通通过滤了出来,凝成一团软瘩瘩的水雾趴在窗户上。 一滴水从窗上落下,溅到静云的手臂上,使得她一阵寒噤,头有些发麻、发胀起来:「好端端的,怎么会被抓起来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冯玉梅睁大了眼睛,眼中满是血丝:「我也是很不明白,昨儿个夜里,好端端的,他怎么就夜袭了张公馆,还被抓到司令部去,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但是裴小姐,不论如何,他现下真真正正就在那儿关押着。你也晓得的,司令部这帮人下起手来,可是六亲不认的,只怕是多呆一刻都能要命。听闻你原在张家做家教,想着与张家少帅一定也有些熟识,你若是出面替君濠求个情,总好过我这无头苍蝇样的乱窜吧?」 静云趔趔趄趄地回到案前,抿了一口茶,略略定了定神,眼睛有些迷迷濛蒙的。原来张公馆的刺客里头竟然就有林君濠。他一向是这样痛恨旧式军阀的,总是说着,没了旧军阀,中华才有希望。 可是她没想到,林君濠竟然会亲自去做一个捐躯的殉道者。这一刻,静云双目噙满泪水,心下犹然生起一股莫名的悲意。 「冯小姐,还请回吧。」静云低声说道。 冯玉梅一把抓住了静云臂膀,尖叫道:「你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啊!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司令部里头!」 静云闭上了眼,沉默半响,方才说道:「请你相信,我比谁都更希望君濠能够平安无恙。你先回去吧,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救他的。」 冯玉梅离开的时候,静云将门轻轻带上,而后靠在门后,不停地喘着细气。 裴尚贤听到楼下有声响,便举着油灯,从狭窄的楼道下来,眯着眼,朝着门口方向望了望:「可是来人了?」 静云暗暗定了神,微微笑道:「姆妈听岔了,这三更半夜的,哪里还会有人来呢。只怕是鸿弟唿噜打得响,倒似来人了。」
第50章 像雾像雨又像风(四) 刚刚下了一阵梅雨,驻沪司令部院中的水汽还未褪尽,从二楼的办公室望出去,高耸的松树顶上还绕着薄薄的一层雾气。天阴沉沉的,松树枝丫里隐隐约约的冒出几只麻雀,蓬松抖落着羽毛上的雨水,紧紧的挤在枝头上相互依偎着。 风一吹,就有一片水珠子从松针上洒落下来。张书言生于北地,因而初到上海的时候,对于这里的梅雨气候很不适意。但伟民曾打趣说,那是张书言还不识得江南女子的柔情似水,要不这梅雨天,倒是也像极了女子的闺房愁怨了。 书言开了窗,覆手立于窗前。湿黏的水汽一阵一阵阵飘了上来,粘在玻璃窗上,中间还夹着些许松叶的清香,跟着流了进来。 「你好,这位军爷,烦请通报你们长官,就说裴静云求见。「 今儿个静云穿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素麻旗袍,襟上一排湘妃色的大盘扣,脚上配着月白色的软底鞋,鞋尖又点着两瓣紫莲,隐约多了一份莲花的婉约。 大雨过后的地面,水渍着了些许清辉,映衬在静云身上。书言就站在窗前,默默地望着。她的神态很美,身材也很是纤细。若说这沪上名媛,他往日也没少见,总觉得旁人伸腰、蹙眉,那都是作的很。可是换到静云身上,却是别有一番恬静了。 「还请出示通行证。「守门的卫兵中规中矩地说着,不时地用余光瞥着二楼的方向。虽然他瞧不见,可是他也知晓,这个时候少帅还没离开司令部,保不齐这会也正瞅着呢,因而也是十分的谨慎。 「陈丞。「书言低声唤了一声。 陈丞从外头敲了门,踱步而入:「报告,少帅有何吩咐?」 书言双眸沉沉地望着窗外,缓缓说道:」带门口那位裴小姐进来,不可怠慢了。「 「遵命!「陈丞快步下了楼梯,来到了门口,与守门的卫兵耳语了几句,而后转身对着静云说道:「烦请裴小姐随我来。」 「谢谢这位军爷。」静云说道。 陈丞略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道:「裴小姐客气了,唤我陈丞就好。」 司令部内,十分的宽敞。就一楼的大厅,足以容得下好几桌人,比起张公馆,有过之而无不及。内部陈设用的多都是老式的红木桌柜,待得进了二楼办公室大门,就见着一只龙泉青瓷净瓶摆在案头,里头插着一支细竹。 张书言此刻背对着静云,依旧望着窗外,这屋子里头细细的透着一股竹子与松针交缠的清香,倒是叫静云略微放松了下来。 「裴小姐,请坐。」书言说道。 陈丞帮着上了一盏茶,而后朝着书言背影抬手行了一礼,方才将门给带上。静云坐在一旁的靠背沙发上,人一坐上去,就陷进了一半:「冒昧来访,多有叨扰了。」 张书言转过身来,慢慢踱步到静云跟前,双手支撑在茶几上,望着静云说道:」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叨扰法?「 静云淡声道:」前次我们有约定,但凡有了什么难处,还可来找你相帮,不知道这事儿还作不作数?」 书言觑眼瞧着静云:「哦?这倒是听着新鲜了,我倒是想听一听,究竟是什么事,竟可以促着你来这里找我。」
第51章 像雾像雨又像风(五) 「林君濠……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不知晓为什么他会成了行刺大帅的刺客,可是这里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的。还请你帮帮忙,放了他吧。」静云低声说着,她面色苍白,柔弱的叫人怜惜不已。 张书言抬头瞥见几案的香炉里头,那几只香早已烧成灰烬。他又立了起来,走到案旁,把残余的香棍一併给拔除了。慢慢悠悠地点了一把龙涎香,插到那只三足香炉内。一会儿功夫,整个屋内便散播着一股浓郁的龙涎香了。 「林君濠是什么样的人……想来你心里还是没有底。今日你既然来了,那我便叫你听个明白。他是南京军统的人,我们早就盯上了他。原来还想着,若是再没有确凿证据,只怕是要放纵他去日本了。哪里晓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样的自投罗网,我们自然也是欢迎之至。」书言深深的透了一口气说道。 风带着松针吹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书言挺拔的身姿挡住了窗外昏暗的光线。静云咬紧了嘴唇,觉得有点闷,愣愣地望着他。那影子好似千斤铁锤,压得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若说君濠是军统的人,静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他是那样的才华横溢,又那样的温文尔雅,谁能说这样的人是隶属于专搞暗杀的军统的呢? 书言旋即将案上的檯灯转亮,屋内的灯光却是清冽的。静云闭上眼睛,跌靠在沙发坐垫上,胸口一阵一阵轻微的抽搐着:「张家少爷,君濠……无论做过什么,我想他都不会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他犯下的事,我愿代他受过,还请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救过你一次的份上,就请放了他吧。」 静云的话,将书言压在心下的无名火气给唤了起来。这一刻的他,是愠怒的,那种感受太过强烈,以至于他甚至有马上拔出左轮手枪来,立马将林君濠给枪毙的冲动。 这是第一次,一个女人在他面前谈论着另一个男人,甚至暗示愿意为这个人去死。他撺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面色依旧平静道:「恐怕,你代他一人受过还不够。」 静云晶亮的双眸瞬间黯淡下来:「我要怎么做,你才好放过他的?」 张书言拿起手边的文件袋,从里头抽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喏,你瞧瞧。」 裴静云双手接过看着,一阵轻微的颤抖从腿上渐渐升了上来,双唇微微开着,苍白的面颊一时变得青白交接。这纸上是裴鸿的字迹,静云自然是认得的。 她从来都不知晓裴鸿竟然也会跟着那群学生去闹事,而且这一闹,就直接闹到了司令部,矛头直对准了奉系军阀,如今这局势,但凡有查明身份的,早就进了监狱去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包围了她。这一刻,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可是她决不允许眼泪落下,只是暗暗咬着牙,一字字说道:「静云愚钝,尚且不知晓少帅是何用意。若是能够以命换命,我愿意用自个的性命换得他们俩人的安危。「
第52章 像雾像雨又像风(六) 张书言也不看她,只是对着门外喊了一声:「陈副官!」 陈丞闻言,推门而入,敬礼道:「报告!少帅有何吩咐?」 张书言快步回到案上,提起一只透雕的竹逼来,在信笺上写着什么,而后折好,放入信封中,交予陈丞道:「有两件事,需得你亲自去督办。一则,将这封信送到警察局汪局长手中,就说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二则,将驻扎在林家周围的人尽数撤回。」 陈丞朗声道:「遵命!少帅放心,陈丞一定办好差事!」 方才紧张的氛围,暂时得到了纾解,静云暗暗松了半口气,至少这表示,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陈丞行了个礼,正欲跨出了大门,忽而又折返道:「裴参谋方才派人送来一袋咖啡粉,说是产自星洲,他亲自研磨了,请您一定尝一尝。」 张书言望了静云一眼,而后说道:「知道了,叫人送上来吧。」 趁着书言说话的间隙,静云方才细细注意起这案上的陈设来。方才进来匆忙,只识得那桌上的净瓶。实则还有文房四宝,一律齐全。 一个和田玉的树形笔架,一块上好的古砚,竹笔筒里插着各式样号的毛笔,桌上还单放着一部线装《天演论》,以及一部翻得起了毛边的法语原版的《论法的精神》。 书言见静云看的出神,拿出那本《论法的精神》说道:「听闻你精通四国语言,想来这书看起来,该是一点都不晦涩了。我倒是从西点上学那会开始看到现在,方才有些入了门的意思。」 静云说道:「孟德斯鸠的书,还是得看法语原版的才好。若是看其他版本的,就有点食不对味的意思了。「 陈丞轻手轻脚出了门,很快又有随从入内,将屋角椭圆形的殷红色厚重咖啡桌,小心翼翼地搬了过来。而后摆上了一套闪亮的银具:一只雕刻着繁复花卉的咖啡壶、一对配套的咖啡杯。另外还有几个小碗,里头照例盛着牛奶和糖块。 银碟、银匙,皆按着顺序摆放着。每件银器上面,都精镂着张书言姓氏「chang」的花纹,这是张世宗从先前的英国大使那里得来的。这整套维多利亚时代的器具,统统搁在一只大银盘里头,璀璨夺目。 银器不同于瓷器,但凡是沾了手上的汗渍,最容易容易发乌,因而保养十分繁琐。平日里,即便是司令部侍客,张书言也总是用另外一套仿干隆时期的珐瑯瓷器。当然,今日是招待静云的,因而也便与以往不同了。 书言先把滤纸装好,再将煮咖啡的电壶插上,咖啡若是要在壶里头细细滚,怎么也得熬上个把钟头。因而又对静云说道:「你陪我对一盘棋,再走吧。」 不容得静云答应,张书言早已把一副围棋摆上,静云原还是有话要说,现下也只得与他先对弈一局。两人下到不过十手的光景,静云就有一角被张书言围死了,她不禁暗暗蹙了眉头,在盒子里一直反覆抓举着棋子,想了许久都落不了子。
第53章 像雾像雨又像风(七) 静云沉思许久,不曾想这张书言虽然喝的是洋墨水,可是这棋艺也是高超,若是以平常的招式相对,只怕这局註定失败了。 她转而以守为攻,慢慢的,竟然就从这盘残局里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张书言本是大好的局面,最后竟以半子之差惜败。 「少帅,承让了。」静云微微笑着,两颊隐约透着一丝红晕,这是她下过最难的一盘棋,若说不紧张,倒也是假的。 张书言唇角扬起,将一旁煮好的咖啡替她满上,咖啡的香味已经完全出来了,此时饮用,口感甚佳:「密斯裴,请用咖啡。」 静云点头致谢,喝了一口,方才说道:「那方才我所请之事……」 书言的手指在红木桌上轻轻敲打着:「裴小姐,你也是个读书人,也应当知晓,这世界从来就没什么公平置换可言。诸如那日不落帝国,可没我中华辽阔,可是它就能凭着船尖利炮将清廷给打趴下了。当初签的这么多条约,又有哪一条是可以以一物换一物来解决的呢?我也不妨把话给说亮堂了,方才你也听到了,贵弟,我可看在你的面子上,保他安然无恙。可是那林君濠嘛……我只能说,让他的家人得以喘口气已经是莫大的让步了,他本人恐怕还是得继续在司令府地牢里头继续呆着。」 静云放咖啡杯的手,忽而悬空停住了:「我也知晓,这事儿牵扯面甚广……只是还请少帅帮帮忙,大恩大德,静云没齿难忘。但凡有什么是我能做到的,只要您开口,我也一定义不容辞。」 「哦?」书言轻声应了一句,凝视着静云说道:「如果我要你不要去日本,而是留在我身边呢?」 咖啡壶氤氲吐着苦醇的气息,把空气染得又苦又浓。静云垂下头去,她把托杯子的银碟放回桌上,双手紧紧握着咖啡杯,以期可以更多地感受到咖啡残存的暖意。明明是梅雨季,闷热的很,她却觉得脖颈后一阵阵发着凉。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请容我回去好好想想。」静云艰难地开口说着,仿若说的每一个字都重达千斤。 「裴小姐。」书言低声唤了一声,「我在文艺復兴咖啡馆定了座,三日后,咱们可以在那里好好谈谈。」 ……………………………………………………………… 裴克文就坐在裴家的小客厅里,不时地望着墙上摇摆的小钟。裴尚贤给他换了一杯茶水:「克文,茶都凉了,多少喝一些吧。」 裴克文笑道:「七姑,自家人,不用客气。对了,静云表妹今日什么时候出的门?」 裴尚贤思忖片刻,方才说道:」今儿个一早就出门去了,说是跟同学约了去看书。这孩子也是真是的,看书看到这个点也不回来,也怪叫人担心的。「 裴克文安慰道:」七姑不用担心,表妹一向乖巧,估计是看书着了迷,回来也便晚一些。「他边说,边回身望了眼手边的纸袋,里头装的亦是一袋星洲的咖啡粉。 「克文,我这里倒是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你。「裴尚贤温吞说着,似是有难言之隐。
第54章 别问是缘是劫(一) 裴克文回道:」七姑,有什么话,您不妨直说,咱们姑侄两个,没什么不能说的。若是能帮上忙的,克文义不容辞。」 「之前听你说,刘天风好似是你老师。因而我就想着,你能否跟你老师打声招唿,看看能不能提早收鸿儿进广州的陆军学校。当然我也会写封信,烦请你转交给他。我想若是由你先来引荐,应当比我直接去信更稳妥一些,总不至于唐突了。不瞒你说,这些时日,我瞧鸿儿这个孩子,也有些不安分。原来我也是捨不得他太早离家,可是上海现下的时局,你也晓得的,总是在抓人,我真是怕哪一天就轮到了鸿儿头上。因而才想着,看看是不是能尽早将鸿儿送到广州去。」裴尚贤幽幽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丝丝的不安。 裴克文当然知晓,这裴尚贤所说的裴鸿的事所指为何。他其实早就收到了线报,虽然心下是想帮这位表弟一把,但是苦于现下时机敏感,也断然不是他出面的好时候,因而只得暂且默了声。好在有消息说,这张书言早早就将此事拦截了下来,倒也省得他一番周折了。 「七姑,这表弟去广州的事,我自会安排妥当,你且放心包在我身上。实不相瞒,过阵子,我便要去广州一趟。这信,你也可早些写好,我一定亲手转交到老师手上的。」裴克文诚恳说道。 裴尚贤轻声说着:「克文,你真是个好孩子,也从来不问,我为什么会与你老师相识。」 裴克文笑笑:「七姑若是愿意说,时机合适了,自然会告诉我。若是七姑不方便说,一定也有您的理由,多问无益。」 裴尚贤淡淡地苦笑了一声:「从前你父亲也是这样的,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让人觉着如沐春风,处处替他人着想,很少会有叫人尴尬的时候。你这般的懂事体贴,大哥泉下有知,也该是欣慰。」 两人说话间,静云已是开门而入了,见裴克文在,静云垂下脸来,打了一声招唿,便先进去厨间,打了一盆水揩脸。她黯然地望着水中的倒影,水一滴下,影子就被打碎成了千万片。 张书言的话,不断在耳边重现着,静云脸上微微有些打颤。以往,她最是厌恶被威胁的。可是这一刻,她却是如此的无可奈何。明知道这事是不合情理的,可是她却是如此的无力反抗。 退一步说,林君濠如若真是南京军统的人,恐怕与裴克文也脱不了干系。她这一家老小的性命,只怕全系在张书言一张嘴上了。如今的上海滩,一夜之间消失的人,还算少么? 静云微微仰头,将湿毛巾拿下,挤了挤,挂在架子上晾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着力叫唇角上扬着,在母亲面前,她绝对不可以愁苦着脸,只当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才好。 「表哥,今日可是得闲了?盼你来一次可不容易呢。」静云淡淡笑着迎面而出说道。 裴尚贤假意嗔道:「你表哥可是在这里等你多时了。我还以为你午间就回来了,哪里晓得,这一去就这样久的。」 静云抱歉笑了笑:「是我的不是了,今日看书看的忘了时辰,不打个招唿就晚归了。还请表哥见谅呀。」
第55章 别问是缘是劫(二) 三人坐在一处,说着不相关的闲话,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晚饭的时辰。克文照旧留在裴家用了饭,与裴尚贤客客气气道了别,静云随手披了一件披巾,便出去相送。 裴克文与静云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各自垂着头,也不说话。一直出了弄堂口,静云方才脱口说道:「表哥,谢谢你的咖啡。」 裴克文停住了步子,转身望着静云,轻声道:「方才在家里头,瞧你强颜欢笑,我心里也是不大好受。我能瞧得出来,七姑自然也能瞧出来。静云,有些事儿,若是你说出来,比藏在心里头暗自难受要强。」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风将天上的水汽给刮的薄了,朦朦胧胧的月亮竟又露出了面容来。稀薄的月光照在弄堂口了,落在静云的身上。她的脸是雪白的,眉眼的轮廓十分清秀,嘴唇带着粉润。 静云微微笑了笑:「表哥……有些事,若是明知无能为力,只会予身边人徒添烦恼,倒是不如自个暗暗承受来的好。你说是么?」 听静云这样说,裴克文心下忽而好似被什么锤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是了,他今日为什么来裴家?不过是连他都没有把握,那场刺杀究竟是不是连累到了静云,他只得来瞧一瞧,看到她们都好好的,他才能真的放心离开上海。 「静云……照顾好七姑,也照顾好你自己。」克文有些无力地说着,若是离开了上海的地界,他又哪里能预料的到,上海滩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静云抬起头来,亦望着克文说道:「表哥,有些事儿,我知晓问你也不好。可是只一件,我确实想问一问你。你若是觉着不方便,那便是不答也好。」 裴克文颔首道:「说罢,我听着呢。」 「克文表哥,恕我直言,你是不是一早就知晓,君濠与我乃是男女朋友的关系?」静云也不遮掩,只是直接问出了口。 裴克文显然未料到她会如此问,沉吟半响,方才说道:「也许你不相信……一开始,我也是不知情的……」 「好了,谢谢你,表哥……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静云柔声说着,心下略松了一口气。她心下倒是愿意相信克文的,至少证明这份十八年才得以重逢的亲情,并非夹杂了旁的东西,这就够了。 克文瞅了静云一眼,他想朝她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了,心有戚戚地说道:「小心张书言,他可并非表面看的这般温和。」 静云扭过脸去,侧对着克文,平静说道:「时候不早了,表哥,早点回去歇息吧。」 裴克文拱手作揖,便朝着前方的大马路而去。凝视克文离去的背影,静云心下有些莫名空荡,空得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一样。小心张书言么?恐怕这话说的有些迟了…… 「咕咕……咕咕……」梧桐树上斑鸠落寞地叫着,空气寂静得有如凝结了起来,静云的身影慢慢消逝于黑暗的弄堂尽头。
第56章 别问是缘是劫(三) 林君濠被抓以后,知画在张公馆就变得格外地不问世事起来。一有空她便避到园子里头,浇浇花、锄锄草。那些郁金香,如今都已根植于院内,就连婉瑜都忍不住常来瞧一瞧。 自打江年率先举起北伐的旗帜,方生就从北平发来了急电,着婉瑜暂且不要回北平。因而如今算着,假期即将期满,她却依旧在张家寄住着。虽然婉瑜心下是有不痛快,可是她再不懂事也知晓,如今这时局并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因而无事,也甚少外出。 再说这知画每日,都要把那百来株郁金香浇个几遍。清晨傍晚,总看到她那个高瘦的身影,在那片花丛中,寂寂地徘徊着。她垂着头,微微弯着腰,手里执着一根长竹竿制成的水瓢,一下又一下,只听着水声,「哗啦、哗啦」地响着,瞧着十分的用心。 实则这些郁金香,有不少都是知画亲手栽种的,因而这心思自然与待旁的花不同。有时候在后院花园里头呆的太过入神,即便是但民伟来找她说些闲话,她也全然不理睬。 偶尔但民伟憋得急了,火急火燎喊几声,知画这才慵懒应着一声:「天还没塌下来呢,你急个什么劲。」旋即她便问声不响,躲到院子深处去。 …………………………………………………. 「主子,听说这些时日,苏瑛小姐来了咱们公馆三次,大少爷都是避而不见呢。有一次吧,我明明瞧着少爷是进了书房的,却听见陈妈回了她,说是少爷去了司令部。诶,这苏小姐吧,我瞧着倒是挺痴情的,就是可惜咱们少爷油盐不进啊。」小翠边捶着腿,边说道。 如意吟吟地笑着,伸出她那兰花般细长的手,慢条斯理地,将一枚枚涂着义大利鱼子酱的小圆饼拈到嘴里去:「呵,油盐不进,也不要紧。咱们张家这位少爷,别的不敢说,审时度势,识时务可是顶厉害的。若真是到了他需要娶苏小姐的时候,他自然也是不需要老爷去操心的,这点可就比咱们府里的那位小姐要强多了。」 「那一日在大厅,瞧着三小姐,面色煞白,不知道的还以为得了什么重病呢。」小翠眉飞色舞说道。 如意抚着手上的镯子,「嗤」的笑了一声:「可不是嘛,瞧瞧她,平日里嘴巴再厉害,这见了老情人,还不跟丢了魂似得,可没把老爷气的呀。若不是瞧在她那短命的亲娘面上,只怕是手脚早已被打折喽。」 如意边说,边呷了一口龙眼茶:「我叫你备的普洱,你可打包好了?可仔细着,若是瞧见了纰漏,可有你受的。」 小翠停了手,凑近如意跟前,弯腰轻声道:「主子放心,都准备妥当了,只等着主子吩咐呢。」 如意笑道:「好了,咱们去六房屋里头坐坐。这许多天呀,也不见这上官月娟露面了,倒是怪叫人惦记的。」 听罢,小翠麻利地照着如意喜好,在两盒普洱上头喷了两圈香水。登时一股浓重的百里香迎面扑来,如意眉梢上挑:「再多喷几下罢,怕是这六姨太以往唱戏唱惯了,也不懂得这些个体面事,还没用过这样好的洋货呢。我这人呀,就是
第57章 别问是缘是劫(四) 「姐姐到底来了。「一阵脚步声,上官月娟走到走廊上,一把挽住了如意的双手,说笑着往里头去。 「月娟妹妹,我来的迟了些,累你好等呢。」如意边说,边用眼余扫视着她。不禁心下想着,方才一个钟以前,她才着人去通报的,可赖着她也有这等闲功夫,愣是收拾了一身新行头。 只见着她穿了一身银灰撒着珠光的薄纱旗袍,足上也配了一双同色的高跟皮鞋。右手无名指旁,无端端的又多了一只鸽子蛋大小的钻戒,比起她先前戴的那一只来,光头更是十足。 上官月娟时不时地就将手抬起撩动着耳鬓的碎发,这钻戒倒是衬得她丰润的面庞徒添了一份矜贵。 想这上官月娟初入张家的时候,可没这般风光,毕竟几个姨太太里,她的出身最是低微。那时候她的上头还压着一位五姨太,若不是五姨太得了固疾,成了个病秧子,只怕是还没她的出头之日。 留声机上的针头随着碟片一圈一圈地转动着,《四郎探母》的戏声迴荡在屋内。如意笑道:「妹妹倒是好兴致,如今依旧喜欢听戏呢。我可就没你这般福分了,如今夫人身子不见好,咱们公馆里里外外都还得我来亲自操持才好。若是哪一日,与妹妹一样得了闲,那可就够叫人艷羡的了。」 上官月娟用丝绢掩着嘴笑了一声:「可不是老爷嘛,这些天,总叫我在屋里头给他唱几句解解耳馋,我这许多日子不唱了,也怪生疏的。这不,又现学现用了起来。」 「哦?」如意吟吟笑道:「一直都听闻妹妹在梨园里头久负盛名,这在家里头听戏,可是比在外头听要省事多了不是?」 上官月娟随手拈起一根牙籤,挑了一枚蜜枣,递给如意道:「这枣沁甜的很,姐姐且尝一尝罢。」 如意塞到嘴里,果然十分甘甜,倒不似平日吃的那般的腻味:「对了,我这里有两饼普洱,昨儿个老爷赏下的。我那屋里头还有几饼,可是喝不完,因而就给你带了些过来。」 听如意这样说,小翠利索地将礼袋奉上。上官月娟自然早就闻到了呛鼻的香水味,也不仔细看,只是若无其事笑道:「倒是劳姐姐惦记了,有什么好的,总是不忘了我这一份呢。再过几日吧,倩儿要来上海了。这蜜枣就是倩儿寄来的,这丫头,去了法国这么些年,可算是耍够了,知晓回来了。这不,人还没到呢,老爷就吩咐着给收拾了后院的独栋,说是那里清幽,倩儿喜欢。」 张予倩回来了,这事如意竟然一点也不知晓,如今从上官月娟嘴里知道这个消息,这倒是叫她如坐针毡了。 这张予倩因着是张家最小的孩子,因而也是张世宗最疼爱的掌上明珠。当初张予倩说想去法国长长见识,张世宗二话不说就将留学的事宜一併给她打点妥当了。 这事儿换到旁人身上,可就不大相同了。诸如,当年知画也曾想随书言一道去美国留学的,张世宗可不管这些,一声令下,她就得乖乖嫁给但家最玩世不恭的小少爷——但民伟。
第58章 别问是缘是劫(五) 在进入霞飞路以前,人们通常会先在街口见到一家德国犹太人乐器店。今儿个难得,临街那扇窗子窗帘被拉开了。里面燃着昏黄的灯光,靠窗的那架漆黑的钢琴柜上,一只龙泉窑的青瓷花瓶里,高高地插着六朵红得发亮的大马士革玫瑰。 静云今日穿了一身丁香紫的长裙,一头蓬松的乌髮,有三分之二掠过右额,被风吹得飘落到肩上来。她的侧影恰好嵌在昏黄的窗框里,一曲萧邦的《降e大调夜曲》,汩汩地流到窗外来,揉进了这夜色当中。 静云就这样仁立在乐器店外,沉浸在幽寂的曲子里。一直到听完了这首夜曲,心下莫名漾起一阵惆怅与缱绻。今天是与张书言约定见面的日子,可是她并不是很想太早迈入霞飞路,因而提早在前面一站电车站下了车,多行了一些路。 文艺復兴咖啡餐厅外,悬着许多琥珀色的柱灯,照在静云的鬓髮上,十分的柔美。静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终于背起书带,进了餐厅。 张书言今日来的很早,坐在白台布旁,照例是餐厅专门为他留着的靠窗的位置。西崽侍者正在他旁边用白手巾包着酒瓶,把鲜红的玫瑰酒缓缓倒入高脚杯里。 张书言将那杯酒喝了一半,就瞧见静云来了,西崽帮着拉开了位置入了座。 「玫瑰酒一向不算烈性,就是女士喝也是很合适的。密斯裴,一起喝一杯吧?」书言笑着指着静云跟前的空杯说道。 今晚这样的场合,他总是得体地穿着一身合身的西装,在座的斯拉夫没落贵族们,只怕是没一个能比的上他的气度了。 「烦请帮我也倒一杯。」静云开了口,并没有拒绝张书言的提议。 待得西崽倒好酒,静云侧过脸去,几下竟然就把酒给喝光了。虽然这酒依旧呛得她直要流眼泪,可是她也极力忍着,因为她不愿意在张书言面前示弱。 张书言唇角微微上扬,露了一口白净的牙齿,灯光下照得莹亮:「听说你爱看话剧?」 静云低下头去,暗暗端起左手边的柠檬冰水啜了一口:「先前是喜欢看的,只是最近听闻笑舞台即将易主,郑老夫子若是不在,只怕是也没有什么好剧可看的了。」 「有位密斯唐,是我的旧友。过阵子,她将在卡尔登大剧院登台,用全英文演绎《西厢奇缘》,我手头恰好有两张票,倒是可以带你一同去瞧一瞧。」张书言身子微微倾斜过来,专注地望着静云说着。 「是唐雪莉小姐吧,我记得她也是毕业于中西女校的。这两天,学校里头是有听闻她有戏剧要演出,只是一票难求。」静云抬起头来,触到了张书言的目光,旋即侧过了头去。张书言那双细长的双眸,好似能将人整个吞噬了一般,总是叫人躲避不及。 张书言笑了笑,举起酒瓶,又替静云倒上半杯:「说了这会话了,都还没对过杯呢。」 说罢,张书言便和静云碰了一下杯,而后一饮而尽。静云微微蹙着眉,也将这杯酒细细地干掉了。
第59章 别问是缘是劫(六) 张书言又喝了几杯酒,喝的眼泛了桃花,心下有团火焰又熊熊地燃烧了起来,烧的他额间都发出了青湿的汗光。只见着他又举起了酒杯说道:「裴小姐,再喝一杯吧?」 静云端起了酒杯,在唇边略略沾了一下。她是最没有酒量的,因而早已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一股酒意慢慢涌了上来,刚才灌下去的那几杯玫瑰酒好像渐渐着了力。 「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误事了。」静云有些娇软地说着。她觉得两眼发热,视线亦朦朦胧胧起来。莹白的耳垂上,一对紫罗兰的坠子也跟着摇曳了一番。 书言笑了笑:「那日我所提议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他的一双手,手指修长,就如同白玉一般,将一碟英国什锦饼干递了过来:「若是不好答,那便先吃块饼干再说。这饼干沾了咖啡吃也是好吃的。」 餐厅里的光晕溶溶地散荡开来,西崽适时上了一杯原味黑咖啡。静云将饼干沾了沾,放入口中,咬了一口,登时苦的蹙了眉头。于是她把另一半饼干放入咖啡碟中,苦笑道:「若是我答应了你的话,还有三件事,烦请也一定要应允我。」 张书言放下手中的刀叉,含笑说道:「说罢,我倒是想听听,哪三样事?」 「第一件,希望你尽快放了君濠,下周就是开船的日子了,让他顺利离开上海。再者就是,想来少帅也是位有仁心之人,还望往后也不要为难林家妇孺。最后,我留在你身边,若有不愿意做的事,还望不要勉强。」静云紧紧咬着下唇说道。 张书言朗声一笑:「我倒你是提什么事儿呢,不过就三件,我全应了你便是。」 「不过嘛,既然我要你留在我身边,自然也不会叫你不明不白的成了旁人饭后谈资,总归是要给你一个名分的。」张书言那双细长的眼睛凝视着静云,射出了逼人的锐光。 餐馆中央,小提琴和大提琴都在鸣奏着,小提琴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大提琴声又託了起来。明明应该是欢快的曲子,却叫静云听的越来越凄咽,满腔的无可奈何,仿若化作了怨情,揉入了曲子里。 书言伸开手,对着静云笑着说道:「裴小姐,可否赏脸跳一支舞?」 静云突然用力摔开了书言的双手,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两腮滚热、滚热,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醉了,只一时哑然失声道:「抱歉,我还有点事,需要提早回去。」 说罢,她立起身来,迳自出了餐厅。路边的晚风扬起,她方才察觉丝巾竟忘在了挂衣架上。 「静云。」书言快步而出,轻声唤了一声。他双手轻轻地将丝巾按到她的肩头,替她披上:「我会着人在《申报》刊登与你订婚的消息。」 静云低下头,将眼中泪水强忍住,幽幽说道:「抱歉,我这会脑子很乱,怕是什么都说不好。我想我该回去了。」 不由分说的,张书言就将静云紧紧地箍紧在怀中,唿吸声越来越沉,直到静云哽咽出声,他方才将她放开了手:「往后,我会尽量尊重你的想法,但是你也需知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张书言的女人了!」
第60章 迎浮生千重变(一) 「少帅,请上车。「陈丞身着军装,从一辆墨绿的吉普军车上跳了下来,站在台阶下面对着张书言,立了正,毕恭毕敬通报导。 张书言低头,看了静云一眼,彼时虽早已醉倒在他怀中,白皙的手臂却仍不停地招挥着,好似仍旧要与这个世界来一次抗争。他笑了笑,一把将她抱入汽车后座。 陈丞会意,利落地跳上了车子,发了火,将车子慢慢地开动了起来。他望着汽车后视镜问道:」少帅,咱们往哪里去。「 「裴家。「书言说话的声儿并不大,可是陈丞多少听出来,他心情是难得的愉悦,即便这种愉悦并非那么容易就察觉到。 到了弄堂口,车子熄了火,书言迳自抱着静云下了车。如今的弄堂里,已经牵了电线与路灯,脚下的路一目了然,再也不会有难走的时候了。这些都是书言命人连夜装上的,因而路灯也是崭新的发光。 静云身上那块白丝巾,在路灯的映照下,像朵云似的簇拥着她。一阵细风掠过弄堂口,梧桐树叶都沙沙的鸣了起来。风把静云身上那条丝巾吹得姗然扬起,书言脱下了外套,替她仔细罩上。 最近梅雨时节,裴家的门框上头早已有了些许白色的霉点,他也没有在意,只是抬手敲了敲门。听到敲门声,裴尚贤料是静云回来了,忙打起了精神,出来开门。 裴尚贤正预唤静云的名讳,却见这样一个气度不凡的陌生男子抱着静云,不禁心下大骇。论以往,她在苏州老家的时候,也算是见过场面的人,因而也是处事不惊的,面上仍旧礼貌说道:「这位先生,还请里面请。」 方才陈丞趁着晚饭的间隙,早已来过裴家,帮着牵了电线,屋内各处也装好了灯,这屋子里头自然也亮堂了很多。当时陈丞只说是裴克文的旧友,裴尚贤自然是不信的,如今见了这男子,她倒是心下猜着个大概了。 张书言小心翼翼地静云放置在沙发上,又给她盖好西装,方才起了身,垂头说道:「伯母,打扰了。静云晚上喝醉了,怕是走不回来,因而我才冒昧将她送回来了。」 裴尚贤见静云酣睡的沉,便进了厨房,沏了一壶茶,放在漆红茶盘里头端上了桌,说道:「烦请过来喝杯茶,润润嗓吧。」 书言也不客气,只来到桌前便入了座,他抬眼微微打量着周遭的环境,狭小的厨间,老旧的客厅,一应家具都像是旧物。他虽没在这样的破落地方生活过,可是一想起这屋子是静云生活的地方,心中莫名多了一份亲近。 「谢谢伯母。」书言从裴尚贤手中接过了茶,呷了一口,没想着里头还加了一勺蜂蜜,他倒是确实嗓子有些发痒,难为裴尚贤悉心,竟然也能察觉出来:」伯母若是不介意,可以唤我书言,倒是不用称唿什么先生,这样反倒显得生疏了。「 「这弄堂里的路灯,家里的灯,想来都是因着你的关系,才能有所置换。我们裴家虽然如今瞧着家徒四壁,可是也不愿意白白占人家的好处。静云与你是什么关系,我想也不必深究,如今年轻人,总归是有自己的交际的。可是这些灯与线嘛,还请给我报个数,我好把钞票还给你才是。」裴尚贤不紧不慢说着。
第61章 迎浮生千重变(二) 书言笑笑,将一篮朱红龛盒呈上,又将龛盖打开,只见着里头一边是黑麻酥糖、梅花糕和糖藕,另一边是粢毛团、蒸蛋糕,以及一瓶冬阳酒。「这钞票嘛,日后总还可以结算的,不必着急。听闻伯母是苏州人,想来应该爱吃这些,便顺带带了一些过来,还望笑纳。」 裴尚贤不由的一阵诧异,这些糕点一看就是苏州干生元与采芝斋的手艺。再看那冬阳酒,想她往年在苏州家中,也只有到了冬至的时候才能尝个一点。况且如今不过梅雨季节,离入冬远着呢,若说要在苏州找到一家夏日可以酿制的店来,只怕也是一件难事。 因而裴尚贤道:「初次见面,就收你这样一盒礼来,好似没有道理的。若是静云的朋友,那来家里闲坐便是了,何须这样客气,倒是叫我过意不去了。」 书言笑道:「不瞒伯母,我本是北地人,来上海时日也不算久。这阵子倒是有许多不便之处,老是叨扰静云。静云也算是帮了我不少忙,那就得照着通俗的规矩送一点薄礼才好,还请伯母勿要客气。」 裴尚贤听他这样说,心下想着,若是给朋友帮了忙,那送些薄礼,为的是以后大家相处和和睦睦,也算是记得一份恩情。但是他这样大费周章的准备一龛盒,显然又是十分有心。 再说了,若是不收这龛笼吧,那便是说不要与他做朋友,有些瞧不上人家的意思,怕也是情面上过不去,这就叫她有些左右为难了。 此时,裴鸿睨着惺忪睡眼从木梯上缓缓下楼来了。这些时日,学校因着学生闹事,连着停课了好几日,裴尚贤自然也是不肯再让裴鸿出门去胡闹了。因而只叫他安心在家中等着裴克文消息,盼着他好早日启程去广州。 裴鸿在家中昏睡了一日,倒是都未察觉小厅的灯饰已然焕然一新,再细看去,瞧见静云竟然竟然在沙发上沉睡。看着模样,多半是醉倒了。不禁开腔道:「姆妈,怎么还未睡?姐姐好好的怎么又躺沙发上了?」 裴尚贤忙道:「这位先生是静云的朋友,今日亏得他带静云回来的。静云这孩子瞧着是喝了不少,真是愈来愈叫人操心了。」 裴鸿一听,便仔细打量起书言来,见他气度不凡,也很是高兴与他结交,伸出手道:「你好,我是裴鸿,裴静云是我姐姐。「 书言微微笑着,着力握住裴鸿的手,礼节性晃了一晃:「你好,张书言。」 一听」张书言」三个字,裴鸿脸上微微抽搐着,手也一道僵住了:「你是驻沪……」而后自己又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想来也不会是他,约莫是重名了罢。」 书言不置可否,只将裴鸿掌心翻上,指着上头的茧子说道:「一看这茧子,就知晓,你握左轮手枪的姿势不对。想来私下苦练了许久罢,可惜白费了功夫,也没找个好师傅来带带。」 听书言这样说,裴尚贤脸色一转,瞬间煞白,只是面上仍旧笑道:「张先生说笑了,鸿儿一个念书的孩子,哪里摸过手枪呢,怕是在外头做工磨出来的呢。」
第62章 迎浮生千重变(三) 书言笑笑,只若无其事地又说了会别的闲话,眼见着裴家母子神色都放松了一些,他从衬衫袋中取出一张票,递过去给裴尚贤道:「这是朋友送的一张包厢票,我一个人去的话,总觉得有些奇怪。因而想着,不如转送给伯母罢。这话剧是难得有的,伯母有兴致,与贤弟倒可以请去看看。」 裴尚贤接过包厢票,又朝着裴鸿展示了一番,裴鸿一看,上头印着卡尔登大剧院的抬头,标题写的正是最近沪上各学校竞相宣传的英文版《西厢奇缘》,于是喜色道:」张大哥真是好门道,这样难拿的票子都可以要得到,我们全家届时一定去看!」 那裴尚贤见裴鸿答应的这样快,想着这张书言来了没多久,就接二连三的受人家的好处,实在是叫人心下过意不过。思虑再三,想着总归是要给张书言带份回礼回去才好。因而便附耳在裴鸿耳边说了些什么,裴鸿会意,一会就小步上楼去了。 不一会的功夫,裴鸿就拎着一个包袱下来了。待得他放在桌上打开,却见里头是一幅苏绣。书言原是站得远,却仍禁不住被这绣工所吸引,不自禁地近身上前细细观赏。 只见着上头赫然绣着一副杏花,仿的乃是明代唐寅所画的《杏花图》。这春杏配色雅淡润厚,与外头一味浓艷匠工的绣法全然不同。不仅保留了唐寅画中的清雅风采,还添了一份女子的婀娜柔情在里间。 裴尚贤指着这苏绣说道:「静云对书画、女红也算有一些见地,不过偶然也绣一两件针线,只当做戏耍之作,与市卖的苏绣总是有些不同的。这布上所绣的『新霞蒸树晓光浓,岁岁年年二月中。香雪一庭春梦短,天涯人远意匆匆。』都是用黑绒一线、一线绣出来的,字迹里的勾踢、转折、轻重虽是粗糙了点,但是也算是用心了的。如今我这家中也没几样拿得出手的礼物可以回赠张先生,这副苏绣,便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了,还望勿要见怪。」 一听这是静云亲手所绣,张书言自然是喜出望外,不禁对着这苏绣看了又看,心里实在是觉得喜欢的紧,只想着等带回公馆,一定要用上好的镜框子给框好了,才不枉费这幅绣品。 书言拱手,平声说道:「谢谢裴家姆妈厚礼,如此珍贵之物,我带回去一定好好收藏。」 他边说,边又想着,既是已经与裴氏母子打过照面,便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久留也是过多打扰。因而又道:「看话剧这天,我会派车子过来接送的,你们就不要再叫人力车了。」 说罢,张书言便起身告了辞,转身快步离开了裴家。裴尚贤见他走得急,不禁嘆息道:「收了人家的礼,又要叫车子来接送,倒是显得咱们家有些无礼了。」 裴鸿说道:「想来这位张大哥也不会计较这些的,看着也像是个豁达之人。再说了,这话剧看完也得半夜了,总比咱们自己僱车要方便许多。姐姐上次脚底莫名受了伤,怕是也不好多走路的。」 裴尚贤原是反对这样做的,听裴鸿这样说,也觉得有理,便不再执异议。
第63章 迎浮生千重变(四) 这一日,傍晚,陈丞开着黑色的官家轿车,早已停在弄堂口等着,只是今日没有挂司令部的牌子。静云本欲不想去,奈何裴鸿一个劲的劝说,只得一道跟着坐上汽车。陈丞车子开的很稳,不消片刻,就到了卡尔登大剧院门口。 书言想的很是周到,早就派了几人在门口候着。一见裴家三人到了,便躬着身,热情引着到楼上包厢里来。那包厢里头,一张八仙桌上,早已摆满了干湿果碟,又放了各类茶包,一张不小的八仙桌,竟然被摆放的满满当当。 那卡尔登大剧院的茶房,以为这包厢来的是张家的人,因而也是加倍的恭维。剧院的经理还亲自上来招唿了茶水,这才放心下了楼。话剧开场约莫一刻钟,书言也来了,坐在一旁紧隔的包厢里头。 这剧院包厢总共就两间,中间缺口处,恰是竖了一块流云镶云母片的屏风隐隐隔开,因而实则两块包厢是连在一处的,说说闲话什么的,也很是方便。 裴尚贤、裴鸿看见张书言来了,点头打了声招唿。张书言亦满面春风地和裴家人应了一声。静云原是有些迴避的,但又想着,张书言对自家人处处客气,也不能做的太过了,因而也跟着起身点了一点头,算是见过礼了。 书言见静云也同他打招唿了,倒是当真有些出乎意料,心下自然喜不自胜。他一双眼虽然是对着戏台上,可是戏台上如今是谁在唱,亦或是什么唱腔,他却一概也没心思去理会了。那一颗心,早已飞到了裴家这一边。 裴尚贤多年不看话剧,又觉着英文唱曲很是新鲜,不时与静云交耳说着。裴鸿的英文虽然勉强还过得去,可是从来没去过戏园子,看台上的人咿咿呀呀的唱着,也是看的一脸茫然,多亏静云不厌其烦的翻译、解释,这才能领悟这里头的兴味来。 勐的一声胡琴,像抛线的珠子一般串了起来,诸人目光都被吸引住了。只见着舞台中央立了一女子,穿了一身火红的掐金缎子的戏袍,这与平常的戏袍不同,一看就是特别定制的。 再看她两只手腕上,铮铮锵锵的戴了好几只雕空的金镯子。脸上的妆容勾得十分入时,可谓是东西合璧了。既用了崑曲妆容里的花粉、胭脂,眼上又用西洋的眼膏描画,眼角儿也跟着一道着了膏子,脑后松松的缩了一个贵妇髻。 静云心下想着,这位一定就是唐雪莉小姐了,果然一身的娇媚风韵,真当是闻名不如见面了。舞台上数道注光,把唐雪莉那窈窕的身影,婀婀娜娜的推送到她身后的帘幕上去。 只听着台上唐雪莉在唱,静云则在台下轻声译道:「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 书言自是在一旁留心听着,不禁开口说道:「这《山坡羊》的曲你倒是记得仔细,这剧院里头,能实时译的这样贴切的人,怕是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只不过嘛这杜丽娘扮的西洋唱腔粗犷了一些,怕是柳梦梅听了得吓一跳。」
第64章 迎浮生千重变(五) 书言见静云似乎有在听他说话,又跟着咿咿呀呀地胡唱了一句。静云听了,也不觉笑了起来。书言一见她笑了,心下越发的高兴。虽然面上瞧着两人也无直接对话,可是多少也算偶然搭上个一两句了。 这剧刚要唱到柳梦梅高中榜首的时候,书言却是起了身,一副欲要走的模样。裴鸿侧目说道:「张大哥,这戏正好着呢,怎么就要走呢?」 书言笑笑:「我先回趟家里,这样车子好再来接送你们。」 裴鸿不解道:「张大哥,不如我们一道坐车走就是了。你派来的车子大得很,咱们几个可以坐得下的。」 裴尚贤也插话道:「是了,张先生就一道坐车回去罢,这话剧结束了,夜也该深了,倒是也无须劳烦司机再多跑一趟。」 书言平声道:「只是怕你们不方便。」 裴鸿忘了静云一眼,忙说道:「总共四个人,也不算多罢。」 裴鸿这话倒是正合书言的心意,因而他便有了理由,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将话剧看完。这话剧到了尾声,唐雪莉朝着二楼包厢望了一眼,领着众人登场致谢以后,匆匆钻进了后台。 此时,书言命人将屏风撤去,还预与裴家母子再说些闲话,却听着外头有人禀报:「唐小姐来访。」 唐雪莉一踏进包厢,就听到她两只腕上几个雕空的金镯子,铮铮锵锵的抖动着。只见她託了一个朱红茶盘进来,上面搁了一只青铜铸就的爵,一手撩了戏袍,在张书言跟前做了请的姿势,笑着说道:「启张相公,小女敬酒。「 唐雪莉显然是装了醉态,一时种种,东倒西歪的,一个卧鱼弯下身去,用嘴将那只酒杯衔了起来,温情脉脉地望着张书言。 静云见她这是有闹性的意思,觉着她们一家子在场倒是有些不合时宜。便与母亲弟弟交耳说了一声,与书言点了点头,算是交代过了,三人便先行出了外头。 张书言接过唐雪莉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直皱眉头:「这白兰地味道不够劲。霞卿,你这些年,酒品倒是变差了。」 雪莉笑了笑,雪莉是她的英文名,还是当年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书言替她取的。知晓她本名为霞卿的,如今沪上只怕也是没几个人了。 「是了,自打你离开美国之后,再也没有人陪我喝酒了。那些华人小年轻,又哪里有你懂得这样多。」 唐雪莉低声说着,想起张书言临行回国那一日。天空暗沉的发了紫,西边漠漠的映着一块乌青的亮光,太阳虽然已经沉下去了,卡伦路的公共汽车站总是车来车往,闪亮的车灯交叉射耀着傍晚。 她就陪着张书言在车站静静坐着,等候车辆换班。「你真煳涂。若是回国,你会后悔的。」唐雪莉恨恨地盯着书言说着。 那时的张书言并没有说话,只是如往常那样,面无波澜地踏上了车子,直到车掌吹了一声,缓缓开走了,他也没有再回头。唐雪莉就这样站在站子里头,捏着口袋中的美金髮怔。
第65章 迎浮生千重变(六) 「你离开纽约州以后,我连着给你去了十多封信,可是一封也没有回。我算着日子,又挂电话到你北平的住所,电话总是打不通的。后来,我看到了《侨报》的报导,北平政局变动,我想你该是很忙的,因而才不会有什么回信。现下说起来,我自个都觉着有些好笑,从来好似都只是我一人在惦记罢了,是么?「唐雪莉的一双眼睛像两丸黑糖,在书言脸上熘转着。 张书言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说道:「时候不早了,若是叙旧完了,我也该走了。」 「张书言,你是个没有心的男人!这么多年了,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难道你孑然一身,就真是为了所谓的清明世界?」唐雪莉画着眼膏的眼角,一行热泪落下,只压着声嘶吼道。 书言起了身,头也不转地出了包厢:「若是无事,你还是早些启程回美国吧。上海变了,整个中国都变了……」 外面的空气里早充满了雨后的湿润味道,静云扶着母亲,立在剧院门口的石栏旁边。抬头望去,她看见那片昏黄的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路阶好似也跟着晦暗了起来。台阶上那十几盆海棠,香气却比先前寡淡了许多,像一阵湿雾似的,一下子飘散的没了踪影。 一阵汽车喇叭声将静云的思绪拉回,她略略低头看着,原来张书言早已在车上了。静云主动坐在倒座上。张书言直道:「还是不必客气了,还请裴家姆妈正面坐罢。」 裴尚贤也不好推辞,只得拉着静云与裴鸿坐于一排上,书言则坐在裴鸿对面。裴鸿笑道:「张大哥,大概在汽车上坐倒座,今天你还是头一回吧?」 书言淡淡应了一声:「先前也曾坐过的。」说话时,他将顶上的开关一捻,灯就亮了。静云因着有人坐在斜对面,总觉有些不大自在,便低着头抚弄着绢帕。书言自然早就瞧见她这模样了,只若无其事与裴鸿说着闲话,余光不时地注视着静云。 今儿个进剧院的时候,早已开场,包厢里头有点暗,他自然什么也瞧不见。静云今儿个穿一套藕色衣裙,短短的衫袖,一双雪白的胳膊无一点首饰。衣领里头露出白皙的脖颈,脚上穿一双半旧的薄底鞋。乌黑的长髮梳成两个圆髻,配上她那白净的面孔,倒是越发的显得淡素可人。 静云一抬头,发现车开进了宝隆路,到了张公馆门口,车子也就停了。书言就请他们下车,带着她们一道入了公馆里头。到了大厅,书言说道:「这已经算到了我家里了,如今早已夜深。既然凑巧,伯母一家都在,那便不如坐一坐再走罢。」 裴尚贤不禁说道:「今日剧院一行,已经花费了张先生许多钞票了,这样夜深,还要在府上叨扰,实在是不好呢。」 书言亦笑道:「不过是朋友邀请,也没花费什么。我向来晚睡,这厨房里头,总有预备一些宵夜的。今天也没有别的,大概是就是一点爆鳝汤面。巧的是,厨子是苏州人,行的倒是苏州的口味,伯母何不尝尝他的手艺?」
第66章 蝶难过沧海(一) 裴鸿听到说吃面,一时喜上眉梢,笑说道:「姐姐最喜欢爆鳝汤面了,倒是可以尝一尝。」 静云将头垂下,显得有几分不情愿,便轻声对母亲说道:「深更半夜的,我也觉得在人家家中叨饶很是不妥,要么咱们还是先回去。」 张书言虽是听不得静云说了什么悄悄话,可是从她神态上也能揣摩个几分,因而又说道:「不过是随便用点面,哪里要这样客气的,已经吩咐了厨房,片刻就上桌了,并不耽搁什么时间的。吃好了,我就让司机送你们回去。」 书言盛情难却,裴尚贤只得对静云轻声道:「张先生既然是你的朋友,那也不好薄了他的情面,那便坐一坐再走罢。」 静云听母亲这样说,有许多的事又不好当场挑明,因而只得咽了声留下来。张书言带裴家人一道往一楼的别间里坐,不一会,底下的人就送了东西上来。 张世宗虽然是个粗人,但是家里头请的是当年清宫里头伺候老佛爷的御厨,因而这吃饭的规矩,也与清宫不尽相同。诸如今日不过是顿宵夜,也依旧先摆了四品碟子菜。丫鬟边上菜,边禀道:「姑苏滷鸭、百叶烧肉、松鼠鳜鱼、银鱼炒蛋,四品全齐了。」 看这阵势,裴尚贤便知晓,这张家这菜式如此考究,只怕是来头不小。不一会,又有丫鬟将大碗菜二品,?肺汤、酱排骨等,以及一屉枣泥拉糕一应上了桌。 最后压轴的自然是爆鳝汤面,由掌勺的师傅亲自端上了桌。这面汤透明如琥珀,不见任何杂质,品相极佳。书言请裴尚贤先尝了一口,裴尚贤夸赞道:「汤水清而不油,味鲜而食后口不干,咸淡适中,真当是好手艺。」 厨子听这样夸赞,心下也很是高兴,想着回头又该领赏钱了,便又用苏州话介绍了一番,说这汤是蹄膀加蟮骨,还有一些清宫秘方调料,以文火慢熬而成的。 吃了一会面,书言起了身,亲自给他们斟酒。一路斟到静云跟前,她也只得起了身,捧着高脚杯相接。可是她只看着自个的杯脚,也未正眼看着书言。书言也不着急,只是一副绅士的派头,裴尚贤瞧了,倒是觉得他也不像个顽固子弟,倒也是个知书达礼之人。 静云一向不是食量很大之人,虽是喜欢这爆鳝面,可也吃不下一碗。因而只挑了几根阳春面吃,又就着汤水尝了几口爆鳝,这便算吃过了。 书言瞧了,只是微微笑着问道:「可是不合你口味?若是觉着不好,还可换些别的浇头。」 静云淡声说道:「言重了,只是向来吃不多,吃一些便饱了。」 她边说,边打量这别间,与上次舞会相比,好似摆设又改动了一番。仔细瞧着,这左边设了一对紫檀小几。几上放着汝窑的美人觚,觚内插着一束郁金香,旁边还磊着书籍茶具。壁上又摆着一架紫檀木架,高低上下,左右迎屈,上头摆着的都是精緻的小物件。
第67章 蝶难过沧海(二) 书言顺着静云的目光望去,说道:「裴小姐可觉得这屋子里配什么花好?你的眼光一向不错,倒是想听听你的建议呢。」 「这郁金香就蛮好的,娴静、优雅,人瞧着也能静心几分。」静云低声说道。 听罢,张书言若有所思,而后吃完了面,又陪着裴家三人略坐了片刻,这才吩咐了司机将他们相送出去。 ............................................................................. 「老爷,夜深了,早些歇息罢。」如意从屋内步到露台,瞧着张世宗站在那儿观望着什么。 黑色的轿车迅速驶出了张公馆,张世宗伸出手来,搂着如意的细肩往屋内走着:「我们进去罢,最近夜里闷的很,总是叫人睡的不踏实。」 如意瞥了眼汽车离去的方向,回眸笑道:「我帮您泡个脚罢,今儿个备放了些泡脚的药材,都是助睡的,保您晚上睡得安稳。」 ……………………………………………………… 这一日,下了学,静云正将屋内的兰花与芍药一道搬了出去,像往常母亲那样摆放在石阶上。裴尚贤说这些花草近日瞧着也不大精神,倒是不如吃点雨露,透透气。 静云将脸凑到芍药边上,嗅着花的香味。这芍药出了屋子,味道就特别的浓烈,倒是把兰花的幽香都给覆盖住了。 「静云!」芷溪在不远处唤了一声。 静云抬起头,朝她笑笑:「你今日不是要回家有事的么,怎么又折返了?」 芷溪四处张望了一番,方才轻声说道:「林老师出现了,如今就在学校呢,你知道么?」 静云一听,百感交集:「哦?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方才,同你在路上分手以后,我是要回家去的,恰是听到了前头有人在说他的事。说是林老师回了学校,也给校长递交了辞呈呢。」芷溪边说,边嘆了口气:「原本吧,去日本留学就留学,教职总归还是可以保留的。也不知道他失踪的这些天,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竟然要辞职才好。想着他失踪,你最是着急的,因而我才赶紧来跟你说一声。」芷溪回道。 静云垂下头,心下一时五味杂陈。自从遇到张书言以后,这许多的事,她都一个人默默的承受着,倒不是不愿意同芷溪说。只是觉着,她这样好的人,也不该被自个连累了。 如今这时局,有些事,若是知道了,还是不如不知的好。因而不管是芷溪也好,母亲与弟弟也好,她也从来都不愿意多说什么。芷溪虽然知晓她这阵子是有心事,可是也不会去多问什么,因为她知晓,静云如今最需要的是清静。 静云笑笑,口中有些苦涩:「芷溪……」 她感到不知在身体的哪一部分起了一阵痛楚,窝在胸中那股苦凉的味儿,一下子挤了上来。兰花上浮着的水珠,好似凉浸浸的渗到皮肤里头来了。疏疏落落的,偶尔还有檐角的雨水滴下,滚到了静云的前额的发梢上,那水珠子一闪一闪的发着冷光。 「芷溪,我想我该是不去日本了……」静云将口中的话艰难说出,此时她多想靠着芷溪肩头痛哭一场。 泪涌到了眼角,静云又硬生生地忍了下去,只是微微笑道:「快进屋来吧,母亲做了一些小点,原是要我送去你家中一些的。这会来的正巧,可以顺带带一屉回去呢。」
第68章 蝶难过沧海(三) 日子过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林君濠离行去日本的日子。昨儿个夜里,静云心事重重,一宿没睡好,整夜她就一直迷迷惘惘的,总好像梦游一般。 天还未亮,她就又去了一趟《新晚报》的报社帮忙。原来江年与川滇黔靖国联军北上讨伐内阁已经进入焦灼状态,江年声势虽然浩大,可是仍架不住张世宗的奉系人马暗暗帮衬着北平。 打了几个回合,始终也没打出个名堂来,只能说双方均有损伤。金润之便在夜里又临时发了一通声明,说是身体不佳,暂停国务总理之职务,欲外出养病,唿吁各方坐下来和谈一番。这样一出爆炸性的新闻,报社自然又是一通加班加点。 出了报社,静云站在街口,抬眼望了眼码头的方向,心下总觉得有些沉。快到晌午,街上的人潮汹涌起来,静云那袭飘飘曳曳的灰色长裙,转瞬就淹没入了人群里间。 「静云……」林君濠穿了一身不合时宜的大衣,与这街头穿着夏装的行人格格不入。 ………………………………………………. 沪西,铁轨隆隆地响着,铁轨上的枕木像蜈蚣似地向前爬去。一列从北平驶来的列车,绕着轨道的弧线,长鸣了一声,一道黑烟直拖到车尾处。乌云密布,这原野瞧去灰沉沉的一片,树影与远处的村庄也毫无生气可言。 林君濠带着静云来到一片松树林中,这里有一处被荒废的水池,中央竖着一尊雕像。那是一个身上半遮着纱巾的少女像,色泽温润,就像白玉一般,即便蒙了尘,也依旧瞧着十分的圣洁。雕像的纹理刻得很是精緻,侧着头,双手微向前伸出,有着少女专有的美态。 静云倚着水池边的希腊柱子默默的坐着,林君濠伸出手来,指尖微微一缩,又垂下手来:「今天夜里,我就要走了。原本想着,是不是安安静静地走才好。可是心里总是有一股念头在徘徊着,我想要见一见你再走。」 湖上的嶙峋波光,暗暗映在静云的眉眼上,竟是沁出微亮的清辉。一只鱼从池底跃起,几滴水珠溅到静云的脸上来,一阵莫名的寒噤,使得她的感觉,敏锐得一塌煳涂,好似一碰就要发痛了。 「君濠……你要好好的活着……」静云几乎是从喉间艰难挤出了这句话来。她脑中有些乱,甚至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好似说什么都不妥当。 就在那一剎那,林君濠心下那股爱恋之情,突地爆发了。他走近静云身边,慢慢蹲下去,那股心底疯狂的爱欲,勐然间涌了上来,使得他狠狠地抱住了静云。这怀抱来的汹涌激盪,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粗鲁地抱着静云。 「君濠……」静云孱弱地喊了一声,她显然是林君濠勒的快要透不过气来。 静云的唿声并没有唤来林君濠的理智,他心下的困兽此时好似出了牢笼。林君濠身上的肌肉禁不住起了一阵波动,一股对静云强烈的占有欲疯狂地鞭策着他:「静云,我要你,我要彻彻底底的拥有你!」 静云吓得连连挣扎:「君濠,你理智一点!理智一点好么?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好好谈!」
第69章 蝶难过沧海(四) 「理智?不!我马上要走了,可是却不能将你带走,这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张书言这个阴险狡诈之人!他不过就是想要趁机占有你罢了!静云!你要知道,这个世上,只有我才是真爱你的男人!他张书言离了他老子,就什么都不是!你懂么?!」 林君濠声嘶力竭地吼着,他解下腰带,将静云的手脚一道捆绑住。又取出静云的绢帕,将她的双眼蒙住。 到了这一刻,静云已然知晓,林君濠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失去了理智。那股心下原本对他的留恋不舍,以及曾经为了救他的那些种种委屈,瞬间在心下扭作了一团,使得她胃中泛酸,忍不住想要干呕起来。 可是她仍旧强忍了下来,着力使自己镇静,压抑着颤粟的嗓音说道:「君濠,你听我说,不论你心下现在如何的愤怒,如何的不甘,还请你都要冷静下来,你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何苦要与自己过不去?你将来会后悔的。」 林君濠此时哪里又听得进去,只是以口相就,双手越来越不规矩:」静云,原谅我……」 他边说,边撕扯着静云身上的裙子。此时她眼前什么也瞧不见,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油然而生。她迈进司令部,去求张书言的那一日,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境地,这叫她真正体会了什么叫伤心欲绝。 静云的发上已是湿漉,也不知是沾了池水还是泪水,湿湿凉凉的。晦涩的自然光线下,她雪白的胴体就像一尊绝望的维纳斯雕像。 「畜生!」一把白朗宁手枪,准确无误地顶在了林君濠的头顶上。林君濠放开了手,想要看清背后之人,却反手一把被压倒在地。 张书言脸色铁青,眼睛里射出的光辉,焕发的可怕。他怔怔的望着地上的静云,胸口突然一阵发涨。毫不犹豫的,他脱下了身上的军装外套,将静云周身都给裹住了,而后慢慢抱着她起了身,枪口直对着林君濠怒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林君濠,我一枪崩了你,你也死的不冤枉!」 书言从未这样紧张过,他是这样的焦躁、暴怒。静云吃力地睁开了眼,两行清泪缓缓落下,孱弱的手扯住书言的袖口,低声道:「放他走吧,从此再无瓜葛了。」 书言的额顶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来都是杀伐果决的他,这一刻竟然微微有些犹豫了。林君濠趁着这间隙,反脚将书言勾倒在地,而后朝着松树林外狂奔而去。 张书言一个侧身,只将自个的后脑勺着地,紧紧地将静云护在了胸前。静云隐约听到了松子落地的声响,清冽的池水到处浮着,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书言张开手来,轻轻拍着静云后背,放低声调,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呢。」 一声汽车的马达声由远及近,陈丞已是将司令部的车子开到了水池的不远处。他拔下了车钥匙,望着后视镜中模煳的人影,心下暗暗嘆了一声气。 方才,张书言知晓林君濠已经摆脱了监控的视线时,脸上隐隐浮现的一丝惊惶,是陈丞从未见过的。即便当年北平内乱,刀子架到了张书言的脖颈之上,也从未有见他有过惧色。 而这一刻,抱着裴静云躺倒在地的张书言,在陈丞看来,就是一个有了软肋的人。
第70章 蝶难过沧海(五) 张书言将静云送回裴家以后,心下一直挂念着,因而便遣了医生去看。果不其然,静云在半夜突的发起了高烧,好在医生去的及时,打了几针退烧针,也没有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来。 裴尚贤为了照顾静云,也是几日未合眼了。这些天静云醒醒沉沉,也从未提过一句林君濠。裴尚贤与裴鸿两人都是心照不宣,只字不提。 这一日,裴鸿刚下了学,裴克文派来的亲信也便到了。裴尚贤瞧了裴克文的亲笔信,眉头微微蹙起,片刻也不敢耽搁地收拾了起来。 原来日本人毫无徵兆的漏夜轰炸了觅度桥机场,裴克文原来是调度了一架南京军部的小型飞机过来,掩饰成民用机,试图叫裴鸿从苏州的觅度桥起飞广州。却不曾想日本人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现下连苏州都敢直接轰炸了。 又因着苏州紧挨上海,裴克文担心夜长梦多,因而急派了人来,叫裴鸿先走铁路出上海地界,再转水路去广州。一切收拾妥当,裴鸿心下仍旧挂念着姐姐,想着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了,因而便上楼去与静云道个别。 彼时,静云正在小憩,睡得很浅,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她很快就醒了过来。见裴鸿一身便衫,正是母亲前几日缝制的那一件,心下也便瞭然:「克文表哥派人来了?」 「是的,姐姐,局势有变,说是马上就要启程走呢。我想着便来与你告个别。」裴鸿垂头说着。 静云笑笑,叫裴鸿靠近了坐在床沿,从枕下取出一块折的四四方方的绢帕,塞到了裴鸿手中:「这些都是这段时日,我兼职得来的钞票,你且放在身旁傍身吧。到了广州,若是得了空,记得写信回来,省得叫母亲惦记。」 裴鸿忍不住抬了头,眼眶早已红了半边,语带哽咽道:「姐姐……我不要这钞票,你留着家里急用罢。」 静云伸出手来,如往常那样揉着裴鸿的脑袋笑道:「你这小子,好好的,怎么还学女孩子哭鼻子了。你可是咱们裴家唯一的男丁,可不许这样啊。家中自还有我照顾着,你且宽心去吧。但只有一条,时时刻刻莫要忘了你的初心为何……」 「姐姐,若是我这一去……」裴鸿望着黑云压城的窗外,心下不禁一紧。 静云轻轻拧了把裴鸿的鼻尖,心下也涌上一股酸意,面上仍旧笑说:「鸿弟,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回来。可是,咱们裴家的男人,都是血性男儿!若是真有一日,你上了战场,断不可辱没了舅舅的名声!」 只听着「噗通」一声,裴鸿跪地道:「姐姐,方才我已经在楼下跪过姆妈了,如今也请受我一拜吧。」 裴鸿边说,边磕了个头:「姐姐珍重……家里就拜託给你了。」 静云别过脸去,也不看他,只是低声道:「快走吧,别让表哥的人等久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姐姐就不送你出上海了,你自己要争气。」 裴鸿躬身一揖,转身便要下楼去。 「鸿弟!」静云终究忍不住,喊了一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着转。 裴鸿回身望着静云,想起童年与姐姐,母亲三人相依为命,种种酸甜苦辣涌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道:「姐姐,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第71章 解不开因果(一) 张公馆,灯火通明,有一桌的女子在那里打麻雀牌,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只见着里头围坐着上官月娟、知画、苏瑛等人,如意临时出去一会,婉瑜暂替了她的位置顶着。 苏瑛今儿个穿了一袭火红底子飘满了海棠的闪光缎子旗袍。那些海棠花全有巴掌大,红得像一球球火焰一般轰炸着牌桌。她的左边耳际插着一枚碎钻镶成的红蜘蛛,蜘蛛的四对足紧紧蟠在髮鬓边上,妖媚无限。 「六太太,你这只钻戒可是几克拉的?三克拉有伐?前几天哟,我在外头见小姊妹,她的那只有五克拉的,光头还不及你这只好呢。」苏瑛边说,边打了一只牌。 「诶呀,苏小姐,我的牌搭子都被你拆坏啦。」上官月娟嗔嗲着说了一句,嘴角上挑道:「可不是嘛,我们老爷也是怪了,说那什么玉器老沉了些,还是这钻戒与我最相称,因而有些什么好货,总不忘了给我带一只来。」 上官月娟才打出一只牌来,就见着着婉瑜笑着将牌吃了进来,将牌面一併推倒道:「胡了!」 苏瑛挑眉道:「婉瑜妹妹手气真好,才上桌几刻钟的功夫呢,竟然就替四太太掰回了一局。」 知画耸肩说道:「输呀,输得精光才好呢!反正屋里头有民伟垫资,我不输,也有旁人替我输的嘛!」 书言正从司令部回来,原是想到大厅别间歇息片刻,没想着看她们打牌的正热闹,回头就要走。偏偏事有凑巧,转头就碰到了端着一盘子水果来的如意。 如意盈盈笑道:「哟!书言,几时回来的?」 「刚回来的,才到大厅呢,就碰着如姨你了。」书言一面说,一面正欲往楼上去。 如意笑着点住书言袖子道:「书言,莫走,我这输的不成样子了。」 书言微微笑道:「喏,我瞧那儿不是有人替你坐着打嘛,我去了也是碍事。」 如意道:「我不过是方才嘴馋,出来吃了一碗鸡丝面,托婉瑜替我打几盘。现在你来了,当然要你替我打了。」 如意边说,边把身子往楼道口一堵,转到书言跟前说道:「今儿个,你可非打不可了,咱们可就差个散财少爷呢。」 书言见不好推脱,只得笑道:「这个嘛,打是可以打几圈,只是我还有事情要去父亲那里禀报,只多打两盘,多了我可就不管。」 如意眼珠一转,对书言点头道:「可不是,只要你去,多少盘不成问题那。」 待得如意引着书言到了别间,书言抬眼一看,原来是家里两位姨娘约着婉妹、知画,在与苏瑛打牌,这一下子,他便明白了如意的用意所在。她们见了书言,都笑着起身点了一个头。 苏瑛倒是没有在看他,只是装着认真的模样在看牌,她鬓边的碎钻红蜘蛛,颤抖不定,一看便知晓,她一颗芳心早就乱了,不过是在那里故作姿态。在座的人,都知晓苏瑛在追求书言,因而大家只是暧昧笑笑,也不说穿。
第72章 解不开因果(二) 知画心里明白的很,便对婉瑜使了一个眼色:「婉妹,你这把赢的太快了,风头都被你抢光了,这可不成,我另找一个人来才好。」 婉瑜讪讪笑着起身,说道:「大哥,你来过两把吧,但凡是我坐在这儿,三姐可就不痛快了,怕是我抢了她的风水。」 上官月娟打趣道:「诶哟!这可使不得。若是书言坐了你的位置,苏小姐坐又坐下头,可难保他们俩不串通一气,我们若是被吃死了,可找谁论理去?」 听罢,苏瑛眼珠子一转,牵起如意手道:「四太太自己上场也是可以的,为何总要假借他人之手呢?」 如意笑道:「月娟妹妹不过开个玩笑,你又何必当真,左不过就是玩一圈牌,谁在,谁不在,可不都一样嘛。」 苏瑛眼睛望着桌上的牌,故意不正眼瞧书言,只说道:「四太太喊我来玩麻雀牌,自个的位置却老要替人,这可就难为人了。至于究竟你搬了什么救兵来,我又哪里管得着。」 苏瑛这话,明显带着气,诸人心下都亮堂着,想着多半是在和书言置气。如意便一把将书言按上了桌:「牌洗好了,咱们呀,先来个一圈,再来论理成不成?」 牌桌上,你碰,我和,几个回合下来,乍一看,这苏瑛赢了一轮,书言也赢了一轮,两人倒是正好扯平了。如意等人又撮合着两人一道说了会闲话,婉瑜听了半日,不禁耸肩道:「好了,玩了这么几把了,敢情是苏姐姐同大哥混成一伙合着吃牌了。」 知画笑道:「这可不叫什么混成一伙,说的就是『默契』两字呢。」 苏瑛一听,又垂下脸去,耳根有些发红起来。此时听着楼道旁的座机铃声响起,不一时,就听着陈妈喊道:「大少爷,您的电话。」 书言想着,这电话来的正是时候,恰是有了理头脱身,只作了一揖,便信步往外处而去:「喂,你好,张书言。」 电话那头传来粗重的喘息声,那人顿了顿,方才缓缓开口道:「书言……是我,金润之。」 其实方才电话的那一刻,张书言便已经知晓是金总理打来的电话了,只是仍假装诧异道:「哦,竟是劳烦金伯伯,还亲自挂电话到公馆来。最近太忙了,都忘了今日原本与您在司令部还有一次会面的,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还请见谅。」 「无碍的……只是请问,她们现下究竟住在哪儿?我想先行亲自去探视一番。这几日在别馆住着,心里头总是膈应的慌,若是不去瞧瞧,怕是总也睡不踏实。」金润之难得这样放低了姿态说着。 「我会派我的副官过来,他会开车送您过去的。」书言平声说道。 …………………………………………………. 二楼书房,张世宗放下了手中的话筒,喝了一口手中的白兰地,嘴角现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大厅的电话线,直连着二楼书房,因而方才金润之所说的,自然也入了张世宗的耳。 金润之如今以养病之名,避居上海,事情一步步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张世宗自然很是满意,纵使这江年如今北伐,势力再横,只怕也是棋差一招。将来这大势,还是得往着他们奉系倒戈。
第73章 解不开因果(三) 裴家弄堂外的梧桐树上,许多苍黑遒劲的枝干,经着梅雨漂打,原是嶙嶙峋峋的模样,如今渐出了梅雨季,蓊郁的绿叶也开始茂盛。汽车停在弄堂口,金润之拍了拍身上的浅灰薄呢裤,方才鼓起气来下了车。 今日他特意穿了一身深色的西装,鬓脚虽是已经花白了,唇上两撇鬍髭,却特意在来之前修得齐齐整整的。他望着前头的弄堂,一眼好似看不到头,再往前几步,他便可以见到裴尚贤了。 阔别了十八年之久,也不知晓自个是不是老的已经使得人认不出来了,他心下不禁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亦有莫名的期待。 方才经过花店的时候,他挑选了向日葵,而且一应都是拳头大小,圆滚滚的雏葵。年纪大了,他的记性并不是那样好。可是总还记得那一日,初见裴尚贤的时候,她手中就是捧着一束向日葵。 在北平的时候,街头巷尾也有叫卖鲜花的人,他每每听到,总忍不住回过头去瞧一瞧。即便他知晓,那里不会再有一个蓝衣黑裙的女子在眺望着他,可是心下总是禁不住的留着一份念想。 「请问哪位?这就来开门。」裴尚贤将耳鬓的碎发挂到耳后,笑意盎然地开了门,待得见到来者模样,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住了。 「润之,我别无所求,但请你不论在何处,不要忘了我。」当年的话,尤言在耳。这些年,无论生活如何困顿、琐碎,裴尚贤却总也难以忘却那些话,那些人。就好像在脑里烙了一块疤似的,磨也磨不掉,可是也不敢看,不敢想。 「请进吧。」裴尚贤转过身去,未开灯的客厅,好似能将这些情绪隐藏起来,使得她不会显露一丝别样的情绪。 金润之进了屋,坐在旧沙发上,望着沏茶的裴尚贤背影,她的头髮并没有变白,只是略略有了几撮银灰色的髮丝,从前披着的长髮,现下倒是盘成了一个髮髻。 人倒是与往常一样,清清瘦瘦的,看着就不太长肉。一套宽松的沉红衣裤,原是很老气的款式,裴尚贤穿了,倒是不会叫人去计较年岁了。 「老了,是么?」裴尚贤发觉金润之在打量着她,一边斟了一杯茶,一边递过去说道。 金润之笑笑:「哪里的话,我倒是觉得你没了当年的青涩模样,如今瞧着,是更有韵味了。当然,我这样说是冒犯了,还请你勿要见怪。」 裴尚贤自然地接过金润之的西装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我也不晓得你这些年的口味如何,茶泡的特别浓,你若是觉得喝不惯,我再去泡。」 「太浓的茶,也不敢喝了,这些年身子不如以前硬朗了,太浓了,怕是睡不着。」金润之抬头笑道。 「你要在茶里加点蜂蜜么?」裴尚贤问道。 金润之摇了摇头:「尚贤,你坐下吧,咱们好好聊一聊,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裴尚贤微微笑了笑,缓缓低下头去,含了一口茶水,浓的发苦:「你要听什么?我倒是一下,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了。」
第74章 解不开因果(四) 金润之笑笑:「若是不知如何说,那便我来说说吧。我后来在北平成了家,有过一位太太,不过前几年去世了。她与你一样,是个画山水画的人,只是没有你画的意境好。」 「既是怕睡不好,那便喝杯牛奶吧,总是安神助眠的。」裴尚贤边说,边递过一杯牛奶:「我不过是半路出家,先前在学校胡乱画画罢了,又哪里提的上一句好呢。」 金润之捂着玻璃杯子,望着不远处靠墙放着的旧画架,不禁皱眉道:「她画画,手重的很。画架也常坏,不过多半都是被她自己气急了,摔坏的。」 金润之见她不吭声,便问道:「你呢,尚贤,你先生又是什么样的人?」 裴尚贤侧过脸去,起身将他带来的向日葵插入花瓶中,轻声说道:「我……并没有成婚过。」她边说,边将屋内的灯打开。 在朦胧柔和的暗金色灯光下,金润之突然憷目到裴尚贤那双手,手背手指,隐隐透着殷红的斑痕。裴尚贤自然也知晓,他的目光停留在哪儿,只是淡声说道:「不过是冬天发的脓疮,天气热起来,也便好了。」 「尚贤!」金润之伸出手去,一时又缩了回来。裴尚贤从前那双手,十指修长,在画板上飞跃着,婀娜中又带着刚劲,手一按下去,就是一笔风景。从前他即便握住她的手,也是轻轻的,生怕亵渎了她画画的手。他对裴尚贤,还多着一份倾慕在里间。 裴尚贤抬起头来,平声说道:「你的牛奶凉了,我再拿去温一下吧。」 「不打紧的。」金润之止住了她的手:「尚贤,我在华懋饭店顶楼花园订了一个座,我请你吃顿晚饭好不好?它家新换了一个法国厨子,菜还不错,地方也优雅,咱们好好谈一谈罢,难得见一面的。」 「不了,一会静云就该回来了,我该准备晚饭了。「裴尚贤说道。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金润之当然知晓她的意思,只得转身拿起衣架上的西装,一面扣上:「那我下次再来拜访罢。」 到了门口,金润之忽而回过头来:「尚贤!」 他垂下了头,幽幽说道:「我在北平站稳脚跟以后,其实回去苏州找过你!他们说你怀着身孕,被赶出了裴府,下落不明。自那以后,天南地北,我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找你们,可是这么多年了,一点音信也没有。若不是驻沪司令部呈送了电报,说是找到了你们,再加上天风从广州发来的信函,我真当是不敢相信,这辈子竟然还能再等到你的消息!」 「润之……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从来未有与静云、鸿儿提过,他们的父亲是谁。他们也很懂事、乖巧,从来也不会去问。这些年,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生活虽是比不得你们风光,但是好歹也他们个个都能自食其力,这也便够了。」裴尚贤平静的面上,微微抽搐着,这么多年了,她亦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还能再见到金润之。
第75章 解不开因果(五) 「尚贤,我要走了,今夜就要走。我得跟着胡枞宪的部队去北地了。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出人头地,闯出一番事业来,一定就回来娶你!」 金润之当年离别之际的一番话,犹言在耳。裴尚贤每每想起,眼就有些湿润了。打心底里,她似乎就没有想过他能回头。当年多少青年,因着一句救亡图存,而投入到滚滚洪流中北上。这前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拿画笔的大家小姐,变成一个柴米油盐,洗衣做工,日日为讨生计而发愁的妇人,这样的日子,自然是苦不可言的。可是选择独自生下两个孩子抚育,亦是裴尚贤自己所做的决定,因而再苦再累,她也得将一双儿女抚养成人。 可是如今,金润之回来了,他就好好的站在她跟前,她似乎还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该怎么跟静云、鸿儿解释?她又要怎么面对金润之?恐怕,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尚贤……」金润之轻声将裴尚贤从幽幽的回忆中唤回。 裴尚贤笑笑:「润之,我现在很满足,真的很满足。鸿儿已经去广州的路上了,到了陆军学校,自然有天风关照,我也很放心。静云成绩很好,如今已经提早过了女中的毕业资格考试。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就这样,裴尚贤送着金润之出了巷口,迎面一阵暮风,金润之回头望了裴尚贤一眼,缩进了车内。陈丞从后视镜中发现裴尚贤正朝这边看来,便索性摇下了车窗,朝她敬了个礼。 裴尚贤是识得他的,那一日,张书言请他们全家看戏,便是陈丞开车接送的。她望着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驻沪司令部的牌子,对着陈丞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唿了。 ……………………………………… 静云从海事公司下了班,便直接坐电车回了家。才进门就瞧见裴尚贤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她知晓,但凡母亲这样,多半是在想着什么心事了。 她进门便笑道:「母亲,我回来了。」 「哦,今日回来倒是早一些,饿了吧,要不要先吃饭。「裴尚贤望着静云,温柔笑道。 静云边净手,边说道:「不急的,过一会再吃吧。我方才回来路上就想着呢,掐着日子算,鸿弟这会该是出福州了。听说福州到广州行的是洋行的货轮,不消几日便可到了。母亲不用担心,鸿弟这一路有表哥的人护着,总还是安全的。」 裴尚贤指着沙发笑道:「克文这孩子,我信得过。鸿儿经他帮助去广州,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静云,你来这边坐坐,咱们说说体己的话吧。」 静云点了点头,小步挪到了沙发上坐着:「母亲,您说吧,我听着呢。」 「你的朋友,那日请我们看戏的张先生,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可是如今驻沪司令部的司令?想来他便是坊间所传闻,张大帅的那位独子了?」 听罢,静云微微一愣,心下想着,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竟然知晓张书言的真实身份了?难不成,一併事情,母亲都已经知晓了?这倒叫她有些犯难了。
第76章 解不开因果(六) 静云想着,只得与母亲说道:「母亲明鑑,他确实就是驻沪司令部的司令。我先前做家教,便是给他家的表小姐补习西文,因而才有了那么些渊源。」 裴尚贤颔首说道:「静云,你与鸿儿都是特别懂事的孩子,从小到大,几乎也没要我操心过。你交友的事,我向来不多过问的……」 「母亲……若是哪一日,我与他订婚的话……母亲可有什么话要说?」静云小心翼翼地开口说着,觑眼看着母亲面上的神色。 裴尚贤微微阖眼,静云这样说,她倒也不是十分的意外。从静云未随林君濠去日本那一刻起,她便猜到了两人感情已经是有变故的了。静云总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总是有她的缘由的。 半响,裴尚贤方才缓缓说道:「现下的年轻人,多是自由恋爱,文明婚姻。为人父母的,开明最是要紧。可是……张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听闻家中女眷颇多,我就怕你过去少不得要受些委屈。况且……你真当是心甘情愿要与他在一处的么?」 知女莫若母,张书言纵然风度翩翩,可是这旧式军阀家庭出身的人,恐怕并不是静云所能倾心的那一类。这样的不合常理,裴尚贤难免担忧。可是她仍旧觉得,静云已然成人,自然有她的想法,应当尊重静云所做的决定才是。粗暴的封建大家长制,同样也是裴尚贤所深恶痛绝的。 「姆妈……谢谢你……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因而你也莫要担心才是。过阵子,等鸿弟安顿好了,我会再写信去说的。」静云低声说道。 ……………………………………………….. 张公馆,但民伟一只手扶着走廊上的白漆木柱,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头,怅然若失地对空旷的院子望着。后面忽而有一个人喊道:「民伟,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 但民伟回头看,原来是张书言来了。便道:「大哥,你今儿个怎么有空在家里?方才在屋子里坐着怪闷热的,出来唿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书言说道:「你哪里需要出来透口气,你那屋子里的大露台,一可就比这里就宽敞得多,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我刚才看见三妹出去了,好似还瞥着一口气。」 但民伟嘆了口气:「诶,大哥,你也知道的,知画就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但凡说了什么狠话,就从来不给人留情面的。就在方才,她说狠话要与我离婚,你说说,这都什么理儿?」 书言点了一根雪茄,给但民伟递了一根:「民伟,旁的事儿,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可就一件,我得提醒你一下。劝你平日里少和日本商会的人来往,包括那名叫保柰子的女人。」 但民伟听着有些心虚,直强打着精神道:「我不过是近日兴致起了,去居酒屋多喝了几杯日本清酒罢了,听闻大哥不也不是常去那一家的嘛?」 书言冷声说道:「今儿个,我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将来出了什么岔子,就算是知画来求情,我也得一枪崩了你。「 但民伟心中窝着一腔的火,可是转头一看书言的凌厉目光,就不禁垂下了头,嬉皮笑脸说道:「大哥可真爱开玩笑,这又是哪里的话呢。我怎么会与日本人有什么搭噶的呢,往后就是日本酒,我也得给它戒了不是?」
第77章 芳华醉清风(一) 这一日,静云下了学,这是她在女中生涯上的最后一天。只见着她一手抱着书,一手负着一柄小绸伞,回头望了眼中西女校的校门,心下有些怅然若失。 出了梅雨季,天是越发的热了,走了没几步,就出了香汗。静云怞出手绢来揩着细汗,柏油路上,早已是滚滚热浪。一阵热风袭来,手绢飘然落地。 静云正欲蹲下去拣,却见着一双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早已将手绢拾起:「现下有空么?随我一道去走走吧。」 她抬起眼来,却见书言的面庞从伞下显出。书言今日穿了一身军装,手上牵着一匹白马。脚上一双黝黑的长筒军靴,马刺在阳光的照射下下扎的人眼睛发疼。 「我来扶你上马。」书言伸过手来,静云犹豫了片刻,搭上他手间。 马背上是一副金银丝镂花的马鞍,上嵌豆大珍珠千余颗,又有珊瑚珠五十多对。鞍前闪耀着三颗龙眼大的东珠,这是当年清廷皇帝的御用马鞍,可谓是无价之宝。 书言带着静云跨上了马,合身的军裤把一双修长的腿绷得紧直,夹在马肚子上,像两块玉柱子一般笔挺。他的马是白的,路在刺目阳光下也是白的,耳边唿啸而过的景致也是白的,书言身下那匹白马,在勐烈的阳光下,好似发着光。 顶着碧蓝无际的天空,书言纵目四望,宽舒地吞吐着气息,热血在心下沸腾,他甚至想要张开双臂欢唿一声。不知跑了多久,只见着他双手一收,将马缰收回胸前,带住了马。 此时,静云的玉容映着耀目的阳光,恍若清水出荷。她身后飘扬着西湖水色的丝巾,就似碧霞飞落人间。 静云感受到了书言的灼灼目光,脸上禁不住飞起一片红晕来,别开脸道:「这是要去哪儿?」 书言心下的热血,在这一刻仿若要尽数涌出,他不愿抑制,只是勾起唇角,扬头笑着:「去天马山!「 只见着他一勒缰绳,一记马鞭落下,白马一声嘶叫,勐松丝缰,白马朝着前处扬蹄而去,如一道白色闪电,划过郊区的荒野。 待得书言将她抱下马,已是来到了天马山一处僻静地方。书言就站在静云身后,替她撑着伞,给她遮着太阳,两人都没开口说话,只是默着声走着。 直到了一带清泉,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而出,书言舀起一勺甘泉水,递到静云跟前:「喝口水润润嗓吧。」 静云正觉得嗓子有些干的冒烟,便也不客气了,只是侧过脸去,略略含了一口。而后远眺着,山下左一丛右一丛的高树,又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再渐向北边看去,视野又是平坦宽豁了。 「城中呆久了,难免烦闷,我偶尔便会来这里坐一坐,倒也是澄心静虑的好地方。」书言说道。 静云倚坐在清泉边的石块上,一头长髮被风吹得飘散了开来,时有髮丝拂过书言面上也不自知:「地方是好,只是普通百姓,怕是难来这里消遣的。山路难行,也不是谁家中都有车马代步的。」
第78章 芳华醉清风(二) 张书言知晓,静云这是话里有话,讽刺他官家作派,可是心下也不计较,只是说道:「今儿个带你来天马山,也没旁的意思,不过就是前次有些话,只说了一半,怕是意思还没说全,想单独再与你说一说闲话罢了。」 静云也不答他,只是继续望着清泉,上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了几朵落花下来,摇摇曳曳,倒颇像她此时的心情。 书言忽而立起身来,一只手牵过静云的縴手,一只手从军装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蓝色的纸盒子来。静云回头一看,这是一只蒂凡尼的戒指盒,如今沪上名媛之间正流行着。 书言打开了盒子,从里头拿出一个黑色丝绒的内盒,上头立着一枚六爪镶嵌钻戒,看样子,约莫一克拉大小,倒也不是十分的招摇。 静云想起那一日,林君濠在文艺復兴咖啡馆求婚的情形,心下没由来的一阵发沉。她下意识地略略使了劲,试图将那只被握的手夺回去,可是无奈书言按的紧。只得另伸出一只手,轻握住书言拿戒指的那只手,算是有要拒绝的意思。 这一次,静云没等书言开口,便先自个说开了去:「既然说好了,咱们之间算是一个约定,那便也不需要走这些个形式了,我也不是喜欢戴首饰的人,怕是也用不上……」 没等静云说完,书言反手将她双手握住,双唇早已贴上静云唇瓣,灵巧的舌尖又攻城略一般滑入静云唇中,试探芳心。那股熟悉的姜花与菸草混杂的气息又扑鼻而来,静云深蹙着眉头,极力反抗着他,却不想他越箍越紧。 「唔……」静云发出一记痛苦的呻吟声。 书言立马停止了深吻,忙松开静云道:「怎么了,可是箍的太紧,勒疼你了?」 静云眼里有些雾蒙蒙的,隐隐含着泪,咬着下唇,也不作声。书言此时方才注意到,静云仍背着书袋,里头好似置了什么硬物,方才多半是他抱紧静云的时候将她给搁疼了。 书袋的挂带一时垂了下来,只听着「咣当」一声,却见着一个怀表从里间滑落在地。书言觑起眼,仔细瞧了,竟发现是初见那一日,他留给静云的怀表。 静云原是要去拣,书言抢先一步拾到了手里,轻巧地按开了表盖,上头「书言」二字,清晰可见。只是方才摔到了石头上,指针便也不动了,多半是摔停了。 「没想着,原来你还将这表留在身边呢。我还以为,你早就恼了我,将这表给扔掉了。」书言心下禁不住欣喜说道。 静云别过脸去:「倒是误会了,不过是图个方便,好看时间罢了。倒当真没有旁的意思。既然如今回到你手中,那你便自个好生收着就是了,我也不好再占着你的物件。」 书言唇角上扬着:「不,既是送了你,哪里又有收回的道理。不过这表瞧着是摔坏了,我还得找洋人修理了再给你。」 听他这样说,静云脸上有些窘迫的神色:「我是真当是没有收人东西的习惯。」 书言笑笑:「现下觉着变扭不打紧,往后总会慢慢习惯的。」
第79章 芳华醉清风(三) 回去的路上,静云俯在马鞍上,望着手指上被书言强硬套上的戒指,她总觉着心下膈应的慌。思绪间,抬眼一看,书言已是带她到了迈尔西爱路。陈丞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张书言抱着静云下了马,忙接过他手中的马栓。 静云自然识得这家穆克特时装店,乃是上次知画带她来挑选礼服的地方。书言牵着静云入了店内,听着门口铃铛响起,阿尼亚忙迎了出来:「啊,少帅,还有密斯裴,我们又见面了。」 静云点点头,只听着张书言用流利的俄语与阿尼亚说道:「请帮她挑一身合适的婚纱,一会我们要去拍订婚照。」 静云心下略略诧异,张书言雷厉风行的作风,倒总叫她有些措手不及。阿尼亚听了,笑说道:「天吶,我的上帝呀,密斯裴好事将近了么?真是恭喜呀!一定替您挑一身最美的婚纱来。」 书言对着静云柔声道:「去里头好好挑挑吧。」 静云垂下脸来,只跟着阿尼亚入了内室。阿尼亚从里头推出了一整排的婚纱,说道:「密斯裴,这些都是新到的欧洲新款婚纱,都还没有放出去过,您可是头一个试穿的。说真的,我早就识得少帅了,可是这还是头一次,见他亲自带人来这儿挑服饰的。」 静云低声道:「倒是也不用怎么挑,随意哪件,能穿便是了。」 阿尼亚笑笑:「您瞧这一件怎么样?」 静云抬眼望去,这是一件简洁的象牙白婚纱,一层柔纱合着巴黎手工定制的蕾丝,更显娇美。从肩头上向下,隐隐点缀着星光样的沙粉。待得静云穿上了身,出了试衣间,镜子里头瞧着,这婚纱倒是不大不小,尺寸刚刚好。 内室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望进去,灯下的静云也覆上了一层淡黄的柔和光线。张书言靠在门框处,静静地看着静云。她提着婚纱的裙摆,弯着腰,正要站起身来。头髮从脸上直披下来,婚纱的袖口处,蕾丝边柔软地包着,一半压在颔下。简洁的流苏堆在脚面上,后背露出一截白蚕似的身躯。 书言就站在那儿,面上瞧着没有波澜,心下实则早已漏跳了大半拍,他望着静云,总觉得看着有些不大真切,仿若望着一幅灵动的美人图。 「少帅,您看,您觉得这一身怎么样?」阿尼亚面上堆笑道。 书言颔首:「阿尼亚,谢谢你,回头我得叫人给你专送一瓶上等的伏特加来才好。」 …………………………………………………………………………………….. 霞飞路937号,光明照相馆,俄国摄影师正在调试设备:「密斯特张,密斯裴,还请靠近一些。」 静云被书言按着坐下,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连笑也笑不得了。书言低头轻语道:「这相片可是要拿到《申报》去刊登的,你总不想你母亲瞧见一对新人一脸苦相吧?」 静云暗暗咬着下唇,勉强算是笑开了一些,摄影师喊道:「一、二、三!」 聚光灯如闪电一般划过摄影棚,俄国人皱着眉头道:「不行,不行,两个人瞧着不够亲密,要不然,密斯裴还请站起,靠在密斯特张身上如何?」 静云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这……好像不必了吧?」 书言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将静云的头轻轻靠在自个肩上:「不过一会的功夫,便是演戏,也得演足了才是吧?「 听罢,静云也便不动了,只是静静地靠在他的肩头,书言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一道白光再次闪过,俄国人望着照相玻璃里的人像,满意笑道:」你们中国人常说,男才女貌,珠联璧合。这会,我可真算是明白什么意思喽。「
第80章 芳华醉清风(四) 到了傍晚,天竟然下起了雷雨,用过晚饭,书言便将静云送回了家。回到家门口的静云还是心绪不宁,站在门口,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胀闷的很。她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弄堂,立了一会。 静云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自己赤了脚走到客厅里,探手去摸电灯的开关。裴尚贤见楼下灯亮了了,连忙下楼来问:「脚上弄湿了没有?」 静云低声应了一声:「不打紧的,湿了也就湿了,洗一洗就是了。」 裴尚贤瞧她心不在焉,又说道:「我烧了热水,你先擦一擦罢。」 静云净了手出来,裴尚贤也已经把水壶里的热水给放好了,静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裴尚贤忙把窗户关好:「可是没当心,着凉了罢?」 「无碍的,不过是今日空气太潮了些,鼻子有些不清爽罢了。」静云笑着说道:「母亲,我先去泡个澡了,你早些休息罢。」 关了门,独自在狭小侷促的淋浴间里,外头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窗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放了一盆海棠。开足了,是素净的白色,虽是放在这个角落里,也像是感到了雨气似得,浮起一层水珠来。 沐浴的木盆就放在花盆下,静云坐在木盆的边缘,弯着腰,头髮湿漉漉的,不小心带起一片热水来,一个转身就溅到到花朵上。 静云抬起头来,伸出白皙的手,一片片地拂过花瓣,忽然心下一紧,她用双手捂住嘴,默默地流泪,深深悲伤着。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把自己给糟蹋坏了。 过了好一阵,她趿了拖鞋出来,站在客厅窗口向外看。天边虽然还有闪电,雨总算是渐渐小了。弄堂汇流成了河,水里倒映着一盏壁灯,雨点虽小,打下就碎了。弄堂外,汽车行过,「哗啦」一声,拖着水花的声响,时而传来。 静云把手抵着窗沿,半阖着眼,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自己的唿吸,都在颤抖着。她想起今晚回来的时候,还有一瓶张书言送的未开封的白兰地。 她回身去了厨房,取了碗来,倒了满满一碗,而后立在窗前,慢慢呷着。每喝一口,她都呛得直流眼泪,可是又不出声,只是拼命地忍了回去...... ………………………………………. 早间,《申报》头版刊登了一则订婚启示,旁边配着一副新人的照片。上头写着:张书言、裴静云,谨詹于国历八月八日,午后二时在华懋饭店举行订婚典礼。特此敬告诸亲友。 张公馆书房,张世宗放下手中的报纸,点上了一根古巴雪茄菸,吞云吐雾起来。如意放下茶盘里的龙井:「老爷,这是书言今儿个一早从天马山圆智寺得来的晨露,说是都不用煎,冷露泡龙井口感最佳。您可尝一尝罢。」 如意边说,边瞥了眼一旁的《申报》,面上仍若无其事道:「前几日,听月娟妹妹说,予倩要回来了。这么些天了,掐指算算,她怎么也该到上海了。可是……」 张世宗从鼻腔里头将烟雾喷出,幽幽道:「倩儿这丫头,心里野的很,不过是玩性起了,路上给耽搁了罢。」
第81章 芳华醉清风(五) 说罢,张世宗又指着《申报》上的订婚启示道:「倩儿的事倒不用着急,等她玩够了,自然会回来。眼下要紧的,还是书言的事,你可得帮着筹备才是。这订婚的事是匆忙了些,可是咱们张家,也不能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如意心下虽是满腹狐疑,对书言突然订婚之事不明就里,仍满口应道:「老爷放心,这事,我亲自督办。既然是书言的订婚仪式嘛,自然是要风风光光的,定要叫外头小报也挑不出一处错处来才好。」 待得出了书房,如意正要带着小翠回房梳洗,好出门去华懋饭店安排一番,却见上官月娟屋里头的丁香来请:「四太太,我们主子请您去花园一道坐一坐呢。」 如意微仰着头,轻摆着腰,边走边说道:「好吧,既是月娟妹妹请,再忙也得去一趟不是?」 ……………………………………… 因着入了三伏天,如今花园中又多摆了两张美人榻,上头以阳伞遮挡,专以用来乘凉之用。上官月娟横躺在美人榻上,如意则斜靠着榻边,她俩身边都摆了一张紫檀小桌。上头放置着香茗、梅汤、茶点等。 正值晌午,两人都没心思去动这些东西。上官月娟慵懒娇柔地起了身,亲自盛上一碗冰冻杏仁豆腐,上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笑盈盈地捧给如意道:「瞧瞧,姐姐来了这些时候了,竟就差些忘了奉上这好东西了。」 如意伸出细巧的手,那枚绿汪汪的翡翠镯子自然地落到了手腕处,拿着小勺,抿了一口杏仁豆腐道:「如今家中有厨子在,要什么没有。倒是烦着妹妹,还记挂着亲自做呢。」 「姐姐,」上官月娟压低嗓门细声道:「听说了吗?书言好端端的,竟然与咱们家里请的,给婉瑜补习的西文老师好上了。今儿个一早,听到丁香说报纸上刊登的启示,我当真是吓了一大跳呢。」 「嗯。方才我去书房,老爷说的就是这事了,说是要我亲自督办这订婚仪式呢。」如意说着,轻轻一笑。 「可是我听说,这苏淳阆与苏子正,不知道是为着什么事儿,先后给老爷连发了两封电报呢。」上官月娟的声音已近似耳语。 「是吗?」如意假意不知情说道,她倒是听的出,这上官月娟,今儿个是藏着话了。 「不瞒你说,倩儿这阵子,可真是叫我犯难呢。这丫头,好不容易从法国回来了吧,偏就惹上了苏小姐的哥哥苏子正,还硬是追到了南京去。我这在老爷跟前,真当是脸没地方搁了,都不知晓,怎么说才好呢。」上官月娟边说,边嘆了口气。 如意眉梢上挑,也难怪上官月娟如此着急要找自个了,原来是想探一探口风:「老爷说呢,如今倩儿在外头耍也不算的什么事。书言订婚,才是顶要紧的。」 听如意这样说,上官月娟一颗悬着的心,略略松了下来,又悄声说道:「这位裴小姐,这么快就要与书言订婚,该不是......早就怀上了吧?」 说罢,上官月娟拿那抹粉色纱绢,掩着嘴悄悄的笑起来。如意从榻上瞄她一眼,也跟着笑了。她俩越笑越止不住,索性各自拿了绢帕抹着眼角笑泪。 如意暧昧笑着,好似在热风中摇曳,妩媚倍增,直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方才尽力止住了笑:「左不过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能拴着书言,那手段也是了得呢。苏小姐呢,到底是大家出身,自然是敌不过这外头的旁门左道不是?」
第82章 芳华醉清风(六) 隔日,张世宗遣人送了请帖到裴家,着意请裴尚贤等人一道到华懋饭店露台吃个饭,算是两家一道商议订婚与结婚的具体事宜。 裴尚贤略略梳洗一番,便携着静云出了弄堂口,一眼就认出了下车的司机乃是陈丞。陈丞见裴家母女来了,也很是客气,脱下军帽,深深行了一礼,赶忙将她们两人送上了车。 这一天,正是周日。华懋饭店旁的音乐会还没散场,里面交相辉映,冗长庄穆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高潮部分。静云坐在车里,老远就听见这乐声如风狂雨骤,步步紧逼似的压上身来,心下不由得一紧。 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乱飞,待得车子到了饭店门口,这音乐会恰是结束了,人潮涌动,害得这车子怎么也过不去。 早已有张世宗的人在饭店楼下的台阶等着,见是车子被堵住了,忙过去帮着开了门,把裴尚贤与静云让了下车。然后抢在前面,引着裴家母女二人绕过水泥砌的汽车过道,直往饭店正厅而去。 华懋饭店的正厅十分深阔,黑白的大理石地板也十分的气派。原是大堂负责拉行李的印度人眼尖,早已开好了电梯等着。待得到了露台,裴尚贤打量了一下,满露台的影影绰绰,都是些花草树木。一片夏日的明月,已经升过树干上来了。整座饭店,上上下下灯光通明。 今晚的露台,早已被张家包下,因而也无旁人在此打扰。一条宽敞的石子路引上了一个弧形的大露台,露台的石栏边沿上齐齐整整地置了数十盆百合花。 静云一踏上露台,一阵百合的清香便侵袭过来了。有几个西崽服务生穿梭来往着,陈丞哈着身子,做了个手势,毕恭毕敬的说了声:「夫人、小姐,请。」 「亲家母可算来了。」一阵脚步声,如意率先走了过来,一把便搀住了裴尚贤的双手笑道。 「裴家姆妈,快入席罢,就等你们呢。」上官月娟也跟着过来,笑说道。 裴尚贤笑道:「倒是我们来的晚了,累你们好等呢。」 「哪里的话,恰是时候,我们正要入席呢。」如意边说边引着来到了桌前。 书言今日穿了一身适意的白衬衫,见裴尚贤与静云到了,便起了身来,作揖道:「伯母,还请这边坐。」 书言边说,边将一旁的位置拉开。知画禁不住笑了一声:「大哥,哪里还要叫伯母的,可不是应该改口叫母亲了。」 听罢,诸人都笑了起来,静云垂下脸,只随着母亲入了席。书言又将在座诸人一一介绍了一番:「这位,便是我的父亲,旁边的乃是我的母亲。」 裴尚贤微微笑着说道:「给两位亲家见礼了。」 张世宗喜色道:「这准备匆忙,也没什么好的地方可挑,也就在华懋饭店吃个饭,咱们也好谈一谈两个孩子的婚事。」 裴尚贤点头道:「正是了,毕竟是两家孩子的终身大事,总不好马虎了。」 李淑贤放下手中在转着的佛珠,也不说话,只是用眼角扫了静云两下,这在公馆的时候,听底下人呈报多次了,今日才算得见正主,心下不禁暗暗留意着,想着也不知道这女子究竟是怀着什么能耐,竟能叫书言催着给定了婚。 书言又指着余下人等,一一给裴尚贤作了介绍,裴尚贤亦挨个施了礼,这算是大家都打了个照面。
第83章 芳华醉清风(七) 张世宗牵头,先是与裴尚贤说了会冷热闲话,而后才算正式讨论了下订婚与婚礼的典仪时间等。张家也算是费了心思的,傧相、布置、菜色、证婚等等流程,全部说下来,一贯的流畅,裴尚贤听着也没有失礼的地方,也不好随意拂了张家的意思,因而也是点着头,盛赞了一番。 用过饭,静云只是坐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明明说的是她与书言的婚事,她却好似个局外人,耳边总是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进去。对她来说,订婚也好,婚礼也好,总归就是走个过场,倒当真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书言暗地里时不时地瞥向静云,今日她倒是穿了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这套旗袍本是书言特地为她挑选的,原送去的时候,还预想着,静云许是觉着变扭不定要穿。如今见她穿在身上,书言心下自然是说不出的欢喜。 静云本就肌肤白皙,穿这一身更是瞧着银白似雪。她头上又挽着一个云髻,束了一个小小的蝴蝶儿。瑟瑟风响,花树分开,在一应的百合映衬下,粉腮微晕,愈添几分恬静优雅。 趁着大傢伙正在说话的时候,静云原是倚着靠背的,书言却伸出一只手来撑在上头,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管望着她微微笑着,静云只得垂下头去。 书言靠近了,耳语道:「你知道么?你最擅长的便是垂头。」 静云低声道:「我倒是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书言回道:「有些女子善于交际,有些女子善于笑靥,你呢,最是善于垂头静思的。」 静云微微蹙眉:「权当你说的在理罢,那我便是顶无聊的人就是了。」 书言不禁笑道:「偏偏顶无聊的女人最是吸人目光。」 静云被他这番话说的,一时有些搪塞不住,脸面也就红了起来。好在露台的灯并不亮,也不是谁都会注意到她的面色有变。 「大哥,你们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呢。瞧你们说的这样认真,倒是也说点给我们听听嘛。」婉瑜用手肘点了点书言道。 听婉瑜这样说,诸人目光一下都射向了静云这厢。静云轻咬着下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干笑着。 书言笑了笑:「不过是说些悄悄话罢了,大人的事,小孩子还是莫要插嘴为妙。」 知画「嗤」的一声笑了起来:「是了,婉妹懂得什么,怕是要以后有了男朋友方才能知晓呢。」 婉瑜急得直跺脚:「三姐,你又笑话我,不依,不依。」 说笑间,张世宗忽而问了一句:「民伟今儿个怎么没来?不是说好了都要来的么?」 知画收敛了笑意,恭谨道:「父亲,民伟说是今儿个外头厂子里有些事要操持,怕是一时半会赶不来了。倒是要跟父亲、母亲,还有裴家姆妈陪个不是才好。」 张世宗既然问起,知画原本还是有旁话要说的,只是也没往下说了。当着人,她向来也是要脸面的,如今裴家人也在场,怕是传出去名声不好,因而也便胡乱编了个由头,算是交代过了。 张世宗脸上虽是笑着,眉头却倒挂了下来:「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也好不来的,也亏他忙的出来。」 张世宗边说,边从烟盒里取出一根雪茄,李淑贤帮着点了洋火:「老爷,说了这会子话了,是不是该上些甜点给亲家母等尝一尝了。」
第84章 何见人世真心(一) 西崽将为今夜特制的马卡龙呈上,白色的烫金瓷盘里头搁置着一个个精緻的小点。瓷盘边上用巧克力酱以法文的书写方式写出了一个优美的「chang」字。 这马卡龙瞧着脆薄、光滑,不带气泡,亦不是太干,一看就是出自名师之手。法国人一般都是餐后就着咖啡吃一两个惬意下。如今到了上海,倒是入乡随俗,旧式人家请宴,多是将咖啡换成香片的。 裴尚贤咬了一口,眼前这粉色的马卡龙,外壳松脆,内馅饱满。一口下去,乃是偏酸的柠檬口味,连壳带馅搅在一起,一点儿不粘牙,不禁赞赏道:「这定然是法国dureepastrysalon所出的糕点了,也无过重的齁甜,真当是好手艺。许多年前,我倒是有幸尝过一次,如今托亲家的福,没想着,还能再尝到呢。」 听裴尚贤这样说,如意心下略略诧异,原以为裴家穷苦,她也多不识得这样的好货,如今听来,倒也像是过过不错的日子的,因而转念笑道:「亲家母真当好味觉,华懋饭店呢,近日新请的法国厨子,原就是在法国的什dureepastry做糕点的,沪上的洋人吃了,可没一个不说好的呢。」 「到底是裴参谋的姑母,裴家在苏州也算得是名门大户呢,想来也是早就见多识广的。」知画莞尔笑道。 话音才落地,如意与上官月娟心下皆是诧异,再瞧张世宗与李淑贤,只是拿起香片,呷了一口,似是皆在意料之中。 静云微微蹙了眉,转身望着裴尚贤,原是担心这话戳中了母亲的心事,要惹她伤心来的。如今瞧她仍是风轻云淡地笑着,这方才略略松了口气。 如意忙拿起茶盏来,对着裴尚贤说道:「诶呀,亲家母,瞧我,光顾着说话了。我敬您一杯茶。」 裴尚贤笑笑,只得起身与她对了一杯,细细地喝了茶水。 说话间,张世宗身旁伺候的侍从上前来,附在耳边禀报了些什么,张世宗抬了头,不动声色地瞧了书言一眼,轻声说了句:「那就请他们上来一道坐一坐罢。」 不一时,就听着一声酥声响起:「诶哟,可赶上了,竟是张家大帅宴请呢,可不得来打个招唿哟。」 静云回过身去,只见着唐雪莉在不远处轻盈的身姿,像一捋随风飘荡的柳絮,脚下没有扎根似的款款而来。她身旁还有一人同行,凑近了才看清,是名穿着长褂的中年男士。 只听着张世宗宏声笑道:「诶呀,金公,你来沪上都有些日子了,可算是见着了。瞧瞧,这大半年的功夫,我头髮都白光喽,你倒是还像枝万年青似得,愈来愈年轻!」 金润之笑了笑:「世宗兄,哪里的话,如今我可是来养病的,哪里比得你,满面春风,怕是家中有好事近了吧?」 西崽搬来了座椅,张书言忙起了身,恭敬道:「金总理,还请这边就座。」 「不是都叫伯伯的么,喊什么总理,倒是你跟我生分了。」金润之带着唐雪莉入了座说道。
第85章 何见人世真心(二) 「金公,身旁这位是?」张世宗捋了一下鬍髯,装作不知情道。 金润之用余角瞥了裴尚贤一眼,方才他进来的时候,早就瞧见了她的身影,只是她侧着身,也瞧不仔细。 金润之缓缓开口道:「这是我的干女儿,唐雪莉,唐小姐。先前也是在纽约留学的,如今难得回了沪上,活动一些时日。像是前些时候,她用西文主演了一部话剧,听闻书言不是也去捧场了么?」 书言笑笑:「是了,算起来,我与唐小姐倒算是旧相识,先前在美国的时候,也是一道参加过派对的情谊呢。」 唐雪莉一手中执了一把银酒壶,弯了身,笑吟吟往另一手的杯里筛酒,对着静云说道:「听闻张司令要与裴小姐订婚了,这可也算是沪上难得的大喜事呢。今儿个碰巧,想来两家是在商量喜事罢,我这择日不如撞日,就敬裴小姐一杯酒,算是恭祝两位订婚之喜了。」 书言起身道:「密斯唐,不如这一杯酒,我来替吧,静云酒量有限得很。我瞧你手里的像是花雕,这不比别的酒,最易发散,还是我来喝的好。」 唐雪莉不依不饶道:「张司令这一杯,自然少不了。可是嘛,好事成双,裴小姐,怎么也得干了这一杯才好罢。」 金润之瞧着唐雪莉,有些许醉酒的意思了,因而轻咳了一声:「雪莉,你还是坐下,吃一杯茶,醒醒神罢。」 唐雪莉笑着走了过去,按住静云的肩膀道:「瞧裴小姐,也是海量的样子,张司令这护着未婚妻的心切,当真也是浓情惬意呢。裴小姐,还请赏个脸,干了这杯罢。」 此时,唐雪莉心下的一股火气熊熊地燃烧着。当年在纽约州的时候,交际场上,多半是她替着张书言去周旋。又有多少情报,是她忍气吞声,被那些个洋人人动手动脚,占尽便宜才换来的。 虽说张书言从来都说她们是利益置换,一个出钱,一个出消息,你情我愿,公平得很。可是对她来说,只要能呆在书言身边一刻,那即便是不要钱,也是顶好的。可是她从未想过,书言会这样快就回国去,这一去,也便不回头了。 她苦苦追回到了国内来,为的是什么?若说是要个什么名分,她也知晓是痴心妄想。无非也就是为着这个男人的一记回眸顾盼罢了。如今张书言身侧平白出来了个裴静云,这叫她怎能咽的下这口气,自然也是不会轻易就这样放过了静云。 静云见她有意刁难,也不着急,只是捧过酒杯来,仰头便干了一杯。裴尚贤轻扯过静云衣袖,低声道:「这酒得暖着喝才好,少喝点,不然伤喉咙。」 静云低头对着母亲笑笑,示意她勿要担心。然后把空了的酒杯倒过来,在唐雪莉脸上一晃:「多谢唐小姐盛意。」 知画见状,忙拍掌笑道:「到底是大嫂豪兴,这一杯酒,就干到了底。」 婉瑜听了,嘟着嘴道:「三姐,瞧你这大嫂喊得嘴快,大哥少不得要给你添份花红才好。」 听罢,诸人都轻声笑起,方才的氛围,也算是略有缓和。
第86章 何见人世真心(三) 金润之将暗暗失意的唐雪莉唤回座位上,边举起手中的茶盏说道:「张兄,倒是叫你见笑了,如今恰逢你家中有喜,我这身体不便,不好吃酒,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张世宗笑了笑,拿起茶盏作揖,饮尽以后,方道:「说起来,该是咱们跟着胡长官,头几年的事了吧?那时候,你刚新婚不久,就因着长官旧部在东北翻了天,你就抛下新婚夫人,暗运军火入奉天城。其实那时候咱们俩彼此并不认识,那次碰巧都归成了一组,个个戏嚯说是必死队,结果一个都没死成。」 金润之不禁点了点头:「我也还记得,当时咱们耳垂上都贴了红,以做暗号呢。那时各路人马,哪里还分得清是谁的部队,都是不分昼夜,纷纷入城。不过三天的功夫,竟然就将奉天给拿下了。这真当是这辈子,打过最爽快的一仗了。」 「那一日呀,经过东城门的时候,你突然兴致大发,一下子跑到了城楼上去,脱下了一件血迹斑斑的蓝布军装,用竹竿挑到了楼檐上去,看得咱们长官,脸都铁青了。然后你就站在后头的栏杆上,挥着一柄短刀,朝了我们唿吼道:『英雄金润之在此!』你那时候的豪放劲儿,我总还记得呢。」张世宗边说,边又帮金润之杯中的茶给满上。 金润之微微笑道:「都是年轻气盛,不知事的时候。现下说起来,都觉得老脸搁不住呢。倒是亏你都还记得这么清楚。」 张书言适时道:「金伯伯叱咤风云的胆识,真当是叫人钦佩呢。」 金润之摆手道:「并不是这样说,你知道嘛,攻陷奉天那一日,可是你母亲淑贤假扮新娘,军火都藏在她花轿底下呢。世宗兄呢,一身长袍马褂,就一派新郎姿态,那英姿飒爽,比你今日也是丝毫不差呢。那一进了奉天城啊,到处都是风声鹤唳,打的早已是不可开交。你父亲、母亲,那才是了不得的人物呢。」 听罢,静云也禁不住抬眼看了李淑贤几眼,听闻她这些年都是吃斋念佛的,以为不过是个寻常大户人家的正室,倒是不曾想,年轻时候也是这样有胆识的女子。如意挑了挑眉,笑道:「夫人到底是位出奇的巾帼豪杰呢,我们这些人,也就只有仰慕的份了。」 李淑贤拿着佛珠转了几圈,口中念念有词,半响,方才幽幽开口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倒是劳金公,都还念着呢。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敢说什么了不得呢。」 彼时,唐雪莉早已是深深的醉了,头重脚轻的,再也不是假意酒醉了。她笑吟吟、轻飘飘地再次起了身,捧着酒杯,来到裴尚贤跟前,歪着身子说道:「这夫人罢,听着可是厉害呢,不愧是张司令的生母。可是裴家妈妈,你呢?你又有什么可厉害的?你女儿罢,不过就是以色侍人罢了,哪里又有什么清高可以装的。」 「雪莉!」金润之沉下了脸来,厉声道:「事情不要过了!不妨先下去揩把脸。」
第87章 何见人世真心(四) 「不,干爹!我心里头委屈得很!您不是说,我要什么都尽力给我么?我不要什么有的没的,我只要一个人!一个人!您明白么?」唐雪莉早已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哭,只是反反覆覆念叨着:「都是她,都是这个女人,如果不是有了她,书言又怎么会对我这样冷淡。干爹,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金润之的脸色已是愈来愈难看,由青转白,早已是狂风暴雨之像,只听着「啪」的一声,却见一巴掌干脆落下,唐雪莉左脸边上登时红肿起了一片手印。 她的酒也多是醒了大半了,只是泪眼婆娑地望着在场诸人,而后捂着脸,笑道:「干爹!您竟然动手打了我!呵呵……呵呵……」 「雪莉!我是看在你死去父亲的面上,才处处宽容着你。可是你闹,也请分分场合好嘛?你睁开眼好好瞧瞧,如今是在什么地方!行的是什么规矩!」金润之边说,边重重咳嗽了一声。 唐雪莉忍不住又梨花带雨了起来:「干爹,您就这样狠心伤了我,就为了不相干的旁人?」 「她们哪里是什么不相干的人!一个是我的女人!一个是我亲生女儿!你要动她们!先问我答不答应!」虽是今夜未有喝酒,可是金润之就如同醉酒上头一般,掷地有声地说着。 话音才落地,诸人心下皆是惊诧。金润之向来都是沉得住气的人,也从未见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唐雪莉一时跌坐在地,如意与上官月娟面面相觑,又瞥了张世宗与李淑贤一眼,见他们也不发话,只得假意什么都没听见、瞧见,埋头吃起点心来。 婉瑜正疑惑着,要开口说些什么,知画忙踩了一脚婉瑜脚背。婉瑜疼的直想叫出声来,这声儿还未出口,就被知画一把拿丝绢捂住了,附耳轻声道:「婉妹,仔细着脚。」 方才,静云酒一下喉,就像一股热流般,在周身徘徊了起来。这花雕虽然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嗓子疼。虽说花雕是易发散的,可是饮的急了,后劲也是十分的足,到底是中了唐雪莉的道儿。 现下静云脸上是醉红的,金润之的话,叫她一时觉着脑中空荡荡的,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微微俯着身,柔声说道:「母亲,方才金总理说的什么事呢,我倒是听不真切了。」 裴尚贤强撑着笑起了身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都是些官家话。静云,你醉了,夜深了,不如咱们先告辞回家去罢。」 「尚贤……」金润之轻唤了一声,这语调里还带着些许歉意。 裴尚贤也不看他,只是对着张世宗等人笑着颔首告辞:「亲家,静云醉了,我得先带她回去了。事儿就按今日说的去办就好,倒是多劳亲家费心了。」 「我去送送。」书言边说,边离了座位,扶着静云,又护送着裴尚贤上了电梯。 三人到了楼下,陈丞早已把车备好。书言先帮着将裴家母女安置在后座上,而后关好门,踱步到驾驶座上。这一路上,书言也不说话,只是平稳地开着车。他知晓,裴尚贤此刻最需要的便是清净。 待得车子开到了弄堂口,裴尚贤抬眼望了眼窗外的路灯,幽幽说道:「书言,请你一定要……好好待静云。她这孩子,命苦。从出生起就没跟着我过过一天好日子……」
第88章 何见人世真心(五) 书言下了车,微微倾着身子打开了后车门,对着裴尚贤淡声说道:「在美国那时年轻,倒是哪里都不在意。如今……我只想护她周全。」 裴尚贤微微笑着,这算是张书言给她的一句交代了。她倒是愿意相信,这一刻张书言说的是心底的话,有情人的一双眼,是骗不了人的。 书言将静云抱下了车,静云昏昏沉沉的,两腮滚热,嘴角喃喃自语着什么。书言靠近了,隐约听见是在唤着林君濠的名字,他垂下了眼眸,暗暗抠紧了手,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中也浑然不觉。 …………………………… 南京路,永安公司的塔楼逐层收分,欧式风格楼顶格外醒目。一辆黑色官家轿车在路边停了下来,知画携着婉瑜下了车,一踏进永安百货的大门,就瞧见一楼大厅销售康克令金笔的康克令小姐被顾客团团围住。 婉瑜趁着乘电梯的间隙,禁不住回身道:「三姐,你听说了么,这楼下的康克令小姐,前些时日说是和公和洋行的一位许姓工程师好上了呢。」 知画轻哼了一声:「那位许先生,不过就是图着股新鲜劲罢了。如今是永安公司在捧着这位康克令小姐,当做明星一般去打造。再过些时日呢你再来瞧一瞧,可还有如今的风光。」 婉瑜耸肩道:「到底还是三姐老道。」 两人一道来了二楼,这里多是售卖进口的呢绒绸缎等物件的,如今也是沪上名媛太太们最爱逛的地方之一。 「三姐,你瞧瞧,这一件如何?」婉瑜扯了一块明黄色的布料,在身前比划问道。 知画「嗤」的一声笑:「大哥是找你去做傧相的,又不是叫你去做皇后娘娘的,这样亮眼,可不是要抢大嫂的风头,你看大哥肯不肯。」 婉瑜嘟着嘴说道:「是了,大哥这回,瞧着真是动了心思的。八月初八才要办订婚呢,九月初十就说要婚典了,可不得,连预定巴黎新货的机会都不给我留着。要知道,这新货怎么也得准备个三个月才好到货啊。」 知画挑眉:「你来瞧一瞧,这一件怎么样?」 婉瑜一瞧,是一件粉色的礼裙:「好是好,就是素净了些。」 知画凑近了几分,暧昧说道:「可别说我这做三姐的不为着你考虑。这订婚就不说了,结婚的请帖,可是已经送到南京的裴参谋手上了,他此番定然也是要来观礼的。」 婉瑜娇嗔道:「诶呀,三姐,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的。」 知画笑笑:「你敢说,你没对裴参谋动了心思?舞会那一日,你姐姐我这双眼可是瞧的真真的。裴参谋呢,苏州大户出身,一表人才,况且又南京军部供着要职,如今这样的如意郎君,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呢。你若是喜欢,可得抓紧了,听闻这南京城中的淑媛,可是个个都卯足了劲呢。」 婉瑜有些红了耳根,微微撅着嘴道:「那与我有何相干,左不过,就是个远在天边的人。」 知画轻戳婉瑜额心道:「傻丫头,说你傻,还真傻呀。我不妨给你透个底,舅舅今儿个一早可是给父亲发了封电报的。」
第89章 何见人世真心(六) 听知画这样说,婉瑜也不好胡闹了,只是一本正经问道:「怎么?父亲可是说了什么?」 「舅舅现下已经到了南京了,如今的形势,你可晓得?」知画压低了声,饶有深意说道。 事到如今,江年北伐的势头,因着金润之的病退而暂时告一段落。张世宗便属意由李生出面,到南京,作为中间人,去与江年调和。此时若是李婉瑜与裴克文有了什么因缘际会,那对两方来说,自然都是乐见其成、锦上添花的事儿了。 婉瑜抬起头来,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好似略略发着光:「三姐,这大事上面,你也晓得,我这豆腐脑袋,只晓得花钞票,旁的愣是一窍不通的。可是……若是裴参谋的话……我想,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知画望着婉瑜,微微笑着,心下莫名有些发苦:「恰好是你自个中意的人,天底下怕是再没有这样好的事了。」 …………………………… 夏日午后,雷雨总是来的突然,静云原本蓬松的发梢,早已被雨落的得一绺一绺的。她收了伞,置于门口,又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抖了一抖:「母亲,我回来了。」 彼时,裴尚贤正繫着一条白色围裙,在厨房做着软糕。方才静云出去的一会功夫,她就蒸了许多出来。这蛋糕是奶黄色的,用的是芍药露水做就而成,上头呢,又多少铺陈着橙皮、些许芍药花瓣,瞧着样式,也是十分的讨巧。 见静云回来了,裴尚贤忙从里屋端出了一块软糕来:「刚出炉的,尝一尝罢,许久不做了,怕是手艺也生疏了呢。」 静云牵起裴尚贤手的手,这一双巧手,早就在厨房的肥皂水里泡的脱了皮,又带着冬天的疮疤,怎能叫她不心疼:「母亲,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裴尚贤顺着静云的目光望去,门后搁置着一副崭新的画架,她禁不住走近去瞧,伸手抚触了一番:「真是好东西呀……费了不少钱罢?」 静云笑笑:「不碍的,这是海事公司转卖出来的,因而比市面上是便宜的多了。早就说要买一幅送您的,这不,拖到现在才买来,倒是我的不是了。这下可好了,有了新的画架,那副没画完的阊门码头,可以继续画了。」 「静云……」裴尚贤的眼有些湿润了,她望着静云,想起了从前苏州的裴府,也想起了离开苏州那日,乘船的阊门码头。 静云笑着拈了一块软糕入口:「诶呀,到底还是姆妈的手艺好,这外头,如今做的软糕可是都不像话了。」 「静云,我想,也许我们母女俩,需要好好的谈一谈。有些事,也是时候与你说一说了。」裴尚贤平声说道。 静云微微一愣,母亲甚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因而只是含笑道:「母亲慢慢说,我听着呢。」 「我还记得,儿时,有一次,你哭着回家来,浑身都是泥浆水,脏的不成样了。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倔强地说,外头的孩子笑话你,是个没有父亲的野种,你气不过,就与人家打了一架。这是你唯一一次,在外头与人打架。后来,夜里,我听着你蒙着被子,偷偷抽泣了一整夜......」裴尚贤疼惜地望静云说道。
第90章 何见人世真心(七) 一对躲在门前避雨的麻雀忽而惊醒了,飞了起来,掠过矮墙,向屋檐上而去。 静云笑了笑:「都是过去的陈年旧事了,母亲提这个作什么?我倒是并没有放在心上呢。」 裴尚贤背过身去,缓缓拾起那副未完成的油画,静云的倒影映在上头,好似与画融为了一体:「这画……你知道的,我画了许多年,一直都未有画完。倒不是真的因为画架不好,只是心有戚戚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旧夜夜梦得离开苏州那一晚......我曾经想过,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要告诉你们,这背后的故事……」 静云上前,环住母亲的腰身,静静地靠在她温热的背上:「姆妈……」 「可是,你们毕竟是独立的个体,也有知晓事实真相的权利,若是往事就这样被我尘封,对你与鸿儿来说,也是不公平的。你们的父亲……他姓金,名润之。」 静云缓缓地睁大了眼,一双手有些微微僵住了。 「当年,我还在圣公会学校念书,时值润之离开了赣南,随着胡枞宪的二部在苏州休养。那一天,下着绵绵细雨,我在阊门码头附近的花市买花,润之恰好路过……后来,他追到了学校里头,倒当真把我吓了一跳。再往后……你当料的到了,我们私定了终身。可是北方的割据战役也打响了,润之不得不匆匆临别,漏夜跟着部队往北地而去。这一去,就是好多年……」一滴清泪滚下,落在静云手背上,滚烫滚烫。 静云轻声道:「这么多年,您为什么没有去找他?」 「静云,或许将来有一日,你会懂得,并不是所有事,都非得求个因果才好的......后来,再次知道他的消息,是你第一次去《新晚报》兼职的时候,带回的报纸,上头赫然写着新总理上任,又配着一副照片。我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便知晓,那一定是他。可是时过境迁,终究……不是一路人了。那便各自安好就是了,又何必去打搅人家的生活。」裴尚贤垂下眼眸,淡淡说道。 静云沉默了一会,而后握住了裴尚贤的手,温柔说道:「母亲,谢谢你……」 裴尚贤笑了笑,轻拍着静云手背:「好好的,说什么谢呢?」 静云将脸深深埋在母亲的背后,再也没了言语…… ……………………………………… 盛夏的上海,钟楼下,柏油路静荡荡的,呈着淡灰色,看上去好似将要枯竭的河床。静云撑着小绸伞,慢慢地走着。彼时,钟楼的时针指向十二点正,静云抬起眼来,望着大钟有些出神。 「静云……」张书言从不远处而来,手中拎着一只永安百货的纸袋,塞到静云手中:「这都是洋人爱吃的玩意儿,有些巧克力,也有柠檬糖、薄荷糖之类的,也不晓得你爱吃什么,便随意买了些来。」 静云觑眼看他,一张俊逸的面上隐隐透着汗珠,略略喘着气,显然,他方才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明日就是订婚宴了,若是有什么要交代的,你遣人来说就是了,何必多跑一趟。」 书言笑了笑,接过静云手中的绸伞道:「你随我来。」 静云抬起头来,这柄小绸伞倒好似一下将两人束缚住了,阳光透过伞面,隐隐折射进来,书言的脸上微微发着白光。
第91章 夏虫不语冰(一) 两人一道来到了街口的一家店铺,店门口的橱窗空无一物。灰红色的砖漆门面,招牌上虽然写着「绍申珠宝钟錶」六个字。可是乍一看,店面也不起眼,若是不注意看,还不知晓是一家珠宝钟錶店。入了店,里头光线有些暗,入口的壁上点着一对杏子红百折绸罩壁灯。 店中瞧着寥寥无人,静云不着意的打量了一番,墙壁被刷成了咖啡色,上头挂了一排的瑞士钟錶,一旁有一架华贵的木制模特,身上展示着各种珠宝首饰。一名微胖的犹太老头从里间踱步而出,见是书言来了,立马热情笑道:「密斯特张,总算是来了,东西已经备好了。」 犹太老头从柜檯后头拿出一只古旧的铁漆盒子,瞧着不大不小,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物件。正在静云疑惑间,他已是摆上了一张黑色绒的长板来,而后打开了盒子,将里头的物件取出,仔细摆上。 原来这是一盏简约的蒂凡尼手制檯灯,由特制的彩色玻璃镶嵌拼接而成,灯壳瞧着五彩斑斓,十分的精緻。犹太老头慢悠悠地牵出檯灯的电线,待得接入电源,这灯瞬间就亮了起来。他笑着指着灯罩上的一片橙色玻璃道:「喏,密斯特张,你瞧,这一块就是你亲手刻制的。」 静云循声望去,那片玻璃上原来刻着「静云」的字样,但凡开了灯,便会显现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她有些讶异,这阵子原以为张书言是很忙的,报上说南方诸省陆陆续续派了一些代表过来会面。倒是不曾想,他还有这份闲心准备礼物。 书言笑笑:「还好赶上了,你知道嘛,明天就是我的订婚仪式了。」 犹太老头推了推鼻樑上的镜架,伸出手,拥抱了下书言,用英语说道:「真是恭喜了,可是位难得的美人呢,真当是好福气。」 书言笑着作了个揖,静云垂下头,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只见他亲手将檯灯装回了盒子里,极为自然地牵上静云手,迳自便出了店门。 ……………………… 八月初八,华懋饭店,钟敲了下午两点,礼堂已是有好些人在。今儿个因着是订婚宴,邀请的宾客并不算是多,静云那厢,除了暂时未到的表哥裴克文,也便只请了芷溪一人,因而便显得有些单薄了。 反倒是申城各报刊杂志的记者,怕是来的比宾客还要多。就这样,男方宾客与女方宾客坐在一处,大家都是微微笑着,也有的索性依在椅背上,等着订婚的一双璧人。 厅堂里立着青黑的大理石柱子,装饰了一些牵藤花束。金润之作为这场订婚的见证人,亲自对着底下的记者发表了一番感言,大意是,张书言与裴静云今日订婚,承袭了新思潮,也响应了北平政府的号召,为年轻人的文明订婚树立了典范云云。 老远的,知画就瞧见了裴克文的身影,瞧他穿着军装,一身的风尘僕僕,想来是刚到上海没多久。知画遂起了身,忙打了个招唿,请他过来坐。待得裴克文到了跟前,知画便将自个的位置让给了他坐,好叫他与婉瑜挨的近一些。三人碰了头,也算是寒暄了一番。
第92章 夏虫不语冰(二) 乐队乐声凑起,静云挽着书言,从左侧的小门步出。男才女貌,一出来,就吸引了大批记者,闪光灯不断开启。这一场公开的订婚宴,如今倒是更像是一种宣示,告诉诸人,张家如今的显赫地位,已是独一无二的了。 今天这样的日子,静云并未有烫头髮,只是把长发盘成一个简单的矮髻。书言一早就派人送来的几件礼服,她只挑了一件长及脚背的旧式赭色旗袍。莹白的耳垂上干干净净,楞是什么都没戴。在书言看来,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栀子花,额角的鬓髮摇曳,就是风中的花蕊。 「今日的场合,你若是不喜欢,一会敬酒以后,尽可以去后花园透口气,前头自有我来对付。」书言贴近了静云耳畔,轻声说道。 静云望着不远处的母亲:「无碍的,我总是可以配合你的……恰到好处……我想我做得到。」 书言笑着朝记者那边扬起了手:「如此再好不过。」 ……………………………………… 华懋饭店外,车水马龙,人潮涌动,这是上海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湛蓝的天空,十分晴朗。只听着「吱熘」一声划过天际,在礼堂的诸人,不约而同听见了「砰」的一声巨响。 「日本人来啦!」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礼堂登时乱作了一团。 炸弹在空中爆炸的弹片四处散开,空袭的杀伤性比地面的进攻更为勐烈。爆炸的那一剎那,在饭店门口的几辆电车,公车、乃至私人小汽车皆被炸弹炸的灰飞烟灭,亦或者起火后引爆。现场血肉模煳,哭喊声悽然。 静云感到了一丝丝的惊恐,逆着人流,朝母亲与芷溪所在的方向而去。窗外又是「砰」的一声,又一枚炸弹落下,礼堂的玻璃被震得碎了一地。 「裴静云!你疯了么!你还要不要命了!」书言拨开了一拨又一拨逃散的人群,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静云的身影。 「若是母亲出了什么事,活着又能怎样!」静云的口气带着些许怆意。 书言一把扯过静云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又从腰间拔出一把左轮手枪:「跟紧了!」 静云心下是彻底的乱了,就在刚才,原本在柱子旁对着她微微笑着的母亲已然不见了。脚下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踩踏,她简直没法唿吸,没法思考了,心下一遍遍地唤着母亲,眼角早已通红。 只听着「轰」的一巨声,礼堂的内墙赫然塌了一个大窟窿,柱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要西啊!砸死人了!」 「喔唷!你看,那个是不是裴家姆妈?」 不知是谁在那里嚷嚷了几句,静云一下就愣住了,她的脚步有些踉跄,一双腿也不似自个的了,竟然一点知觉也没有了。她来到那根柱子前,忽然跪在地上,而后疯了一样地徒手扒着残砖断屑,口中喃喃着:「姆妈……姆妈……」 书言脱下了西装外套,也顾不得什么了,只得一道帮着静云狠命挖着,即便手里扎进了玻璃碎片,也浑然不觉一样,手总是停不下来。他心下觉得自己也有些疯狂,可是这种感觉,太过强烈,也太过深刻,他无法眼睁睁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在痛苦的边缘挣扎着。 挖了许久,陡然间,好似挖到了一具尸体。静云停了手,一双眸中尽是水雾,伸出的手,直直的悬在了半空,胸口一阵阵抽搐着。她分明闻到了鲜血的味道,面色早已枯藁,吶吶地张了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第93章 夏虫不语冰(三) 书言轻轻地静云揽到怀中,遮住她的双目说道:「好好闭上眼,什么也不要想,我来替你看一看罢。」 此刻,她清晰的听到了书言的心跳声,一阵松,一阵紧。方才炸弹爆炸的声响,就像巨大的浪头,在她脑间不断翻滚着。静云觉得遭了梦魔一般,全身发憷,动弹不得。湿漉的背项,整个粘在书言的怀中。 满地的玻璃渣,映得书言强壮的背嵴泛着微微的青辉。他伸出手来,剥开那具尸身的乱发,温热的鼻息喷在静云的腮上,静云隐隐闻到了雪茄的味道。 「这人不是姆妈。」书言平声说道。 即便没有抬头,静云也能感知到他的目光。她微微松了眉,嘴角蠕动着,心下悬着的千斤铁柱一下断了线。只听着「哇」的一声,静云骤然哭出了声来。书言轻抚着静云髮鬓,声音柔软的就似一团棉絮:「没事了,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静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此刻,与他依偎在一处,才能缓解她所有的惶恐与不安。她甚至抬起了纤细无力的手,轻轻捶打了几下书言的胸口,泪愈加止不住地往下流。 ………………………… 华懋饭店外,躺在地上的尸身堆积成山。裴尚贤感到身后好像有无数滚石向她压来一样,震得耳朵都有点发麻了。她回头看见一大串军卡车,向饭店飞快驶来。每一辆军车到来,总扬起一大片灰尘,撒在天际边,变成一团稀薄的沙雾。风一吹,又灰又黄的。 裴尚贤望着饭店炸裂的墙体,禁不住立马就要往回走,被金润之一把拦住了去路:「尚贤,你不要冲动!里面还很危险,可能随时还有坍塌!」 「不,润之,我要进去找静云,静云还在里面呢。她也是你的女儿呀,润之,你要救救她,你一定要救救她……」裴尚贤近乎哀求地说着。 金润握着裴尚贤瘦弱的肩膀,着力镇静说道:「你若进去出了什么事,你往后叫鸿儿怎么办?他如今可是一个人还在广州,还等着哪一日回来与你团聚呢。」 「鸿儿……」裴尚贤反握住金润之的手,含泪说道:「润之,你知道嘛,你走的这些年,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一切因缘际会,那都是命。可是静云……她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怕我也是撑不下去了,她可是我的命根呀!」 金润之轻拍裴尚贤的手背,嘆道;「方才,我分明瞧见了书言是与她在一处的。你放心,书言是有本事的……他可以护得静云周全的。」 ……………………………… 这大概是这一年里头,上海最黑暗的一日。申城各大报纸,都将这一天称之为黑色星期六,惨烈之状,可谓空前。对岸的日本首相伊藤,第一时间出来召开了国际记者发布会,坚决否认了空袭的传言,也拒不承认是日军扔的炸弹。 一时间,上海城内谣言纷纷四起,有说,这是日本人掩耳盗铃,是进攻上海的前奏;也有说,这是南京军方派出的战机,专就冲着金润之而来的。更有甚者,说这是张世宗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目的是为了以受害者的身份,从舆论上彻底掌握南北双方的话事权。真相到底如何,旁人亦是不得而知。 据不完全统计,这一场不知何处来的空袭,至少造成了约两千名上海平民的受伤,死难者更是不计其数。因着死者还包含了一名美国传教士与英国的领事官员,两国同时向北平政府施压,提出了严正交涉,并要求彻查此事,给一个交代。
第94章 夏虫不语冰(四) 知画和衣躺在床上,靠着墙,闭目养神。但民伟走到床前,笑道:「怎么?是哪里不适意么?」 知画假意睡着,也不愿搭理他。但伟民哪里管这些,只用手轻戳知画的腰肢道:「还真睡着啦?达令,起来说说话罢。」 知画翻了身,将但民伟的手一把拍掉:「是哪个不识趣的,竟在这里吓人了!」 知画也不正眼看他,只下床趿了鞋,就走到一旁的花梨木梳妆檯前,板着脸面,也不吭声。但民伟眼珠子一转,只哈着腰身,嬉笑道:「我说亲爱的,这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前些时日若是干了什么混帐的事,惹恼了你,还请你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次。这往后,我定然洗心革面,好好做一个丈夫该做的事。」 知画侧过身去:「你这样不要脸的东西,谁要搭理你才有鬼。」 但民伟也不退缩,只牵过知画手道:「你这话说的,我可是要伤心了,人家夫妻都说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你可是同我闹了好几日了,若是再闹下去,怕是父亲那里也说不过去不是?」 知画将他手甩掉,冷哼了一声:「大哥订婚那一日,炸弹怕是都没你跑得快。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论起有情有意,可真当是比大哥差得远了。大哥呢,好歹还护得静云周全。你看看你,临阵退缩,扔下我就跑了,这干的都是男人该干的事儿?甭说是闹到父亲那里,就是闹到报纸上要离婚,我也分毫都不怕的!」 但民伟想着,她心下憋着气,怕是不发作,这关西就缓和不了,因而又笑嘻嘻地捧来了一盏茶:「亲爱的,我是混帐,也不是东西。可是呢,话也不要这样说,咱们夫妻的情分,又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呢?」 知画冷不防的一掸,只听着「砰」的一声,茶盏落了地,即刻成了碎片。但民伟一个没站稳,便摔倒在地。他今儿个是来求饶的,自然也不好生气,只当若无其事地撑着地板起了身来。 他这不撑还好,一撑就压在了茶盏碎片上。这碎片摔的尖角锋利,不当心就划破了一个大口子,手心里的血止不住的往下淌着,地板上一摊血渍,瞧着也怪吓人的。 知画不禁喊道:「喔唷!看你流了许多血,这样不仔细的!」 但民伟只当不在意,在身上随意揩了两下,知画蹙眉道:「冤家诶,你站着,不要乱动了。」 她边说边从梳妆檯的抽屉里头拿一盒急救包来,这还是以前书言从美国带回来的,没想到倒是有用得着的一天。知画打开了酒精盖子,拿起但民伟一只手,就沾着棉花,把酒精给揉开。可是血总也是止不住的,越按越多。 知画忙用扯了一些棉花,在上头厚厚盖了一层:「你就是这样,体面的事做不来。自个的事呢,也不当心,总没一件是做得好的。」 她一面说,一面把绷细细缠绕上,问道:「痛不痛?」 但民伟笑道:「不过就是一点血嘛,出点血,让你消消气也是好的。你要是还不消气,那我索性血流干算了。」 知画瞥了他一眼,嗔道:「你要真流血干了,也省得叫人瞧了心烦。」
第95章 夏虫不语冰(五) 但民伟挠头道:「真要这样,你可不得心疼死。」 知画轻拍了他手心一下:「你这张嘴,真叫人恨不得撕破了才好。」 但民伟疼的直呲牙,仍旧面上逢迎笑着:「可不敢了,还请娘子放过在下才是。」 这下,知画的气倒当真解了一半了,只是说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了,瞧你那点出息。」 但民伟见氛围有所缓和,自然乐开了花,忙叫随房服侍的丫鬟秀儿进来收拾碎片。 秀儿进了门,一见但民伟手上包扎着老大一块,身上、地上又是一摊血迹,不觉失声道:「天吶,主子诶,怎么出了这样多的血。」 但民伟撇嘴,边说边比划道:「这算什么,方才没包扎时候才厉害呢。拉了老大一道口子呢。我方才端水没仔细,可不是摔碎了,还把自个伤着了。」 秀儿吓得瞪大了眼道:「这家里的主子,一个个的,怎么都是手上见了血光之灾了,吓死人了。我瞧改明儿该是去庙里拜拜菩萨才好了。」 知画想着,这但民伟也没胡说八道,算是给她留了几分面子,倒也是有长进。又对着秀儿觑眼说道:「你说的什么一个个的?我倒是听煳涂了,话可要说清楚,不许胡说八道。」 秀儿左右环顾,方才吞吐说道:「实则是大少爷,我瞧医生从房里出来,说什么手上的药要按时换才好,说是伤的深呢。您说,这大少爷,好歹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人,怎么就偏偏伤了手呢。我听四姨太屋里的小翠跟旁人说,许是未过门的大少奶奶不知轻重,把咱们大少爷给伤了呢。」 知画与但民伟互瞅了一眼,沉声道:「这些话,听听也就过了,不许再去外头嚼舌根,晓得没?」 秀儿忙点头应着,利索收拾了碎片方才退出屋外。 …………………………… 裴克文走到洗手间,放满一盆冷水,揩了把脸,而后回到病床前,望着刚刚沉睡的婉瑜。她原本是少女的丰腴面庞,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莫名显得有些憔悴。 这一晚特别闷,闷的有些压人,他起身踱步到窗边,打开了一丝窗缝,着力透了口气,缝隙里吹出的风舒服极了。窗外,路灯映照的大街上,模模煳煳尽是晃动着的人影、车影。 他回身望了眼婉瑜,那一日,炸弹飞下的时候,她这样娇小的一个人,竟然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一下就飞扑在自己身上,替他挡住了一波冲击。这样一份心意,多多少少叫他有些许诧异与说不清的沉重感。 离行前,江年说的那番话仍不时在耳边迴荡着:「克文,我替你做份媒吧。倒也不是旁人,便是李生的独女——李婉瑜。想来你在上海的时候也是见过的,娇俏可人,与你也很是般配嘛。」 般配么?他倒是从来都没对她动过心思,可是这也是一件不好推辞的事情。况且,如今为了时局,似乎这是一桩诸方都在极力促成的联姻,他亦没有拒绝的理由。 婉瑜似是呓语了一声,克文回到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安抚道:「没事了,放心睡吧。」
第96章 夏虫不语冰(六) 一早,书言揩过脸后,下了楼。在后院读作着吃黑咖啡,就着一盘新烤出炉的土司,一面吃,一面就瞧见李淑贤来了。 彼时,书言正看着一张红纸,看母亲来了,他就将红纸翻着覆过去了。张书言笑道:「这几日忙公务,没去母亲屋里请安呢,倒是我的不是了。母亲怎么亲自来了?」 李淑贤望着书言,牵过他缠着纱布的手,疼惜道:「听说你手伤着了,怎么样了?」 书言耸肩笑笑:「不过是点皮肉伤,算不得什么事,劳母亲记挂了。」 李淑贤接过丫鬟递来的大红袍,说道:「若不是我今儿个亲自来瞧,你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这是哪里的话,儿子怎么会刻意瞒着您呢。不过是觉着小事一桩,也不用如此大惊小怪罢了。况且医生日日都来看诊,这伤恢復的挺快,不日便能好了。」书言说道。 李淑贤微微蹙着眉头,转而开口道:「书言,这些日子我想了想,若是时机不合适,你与裴家小姐的婚事,可缓一缓也好,倒是用不着这么赶。反正已经是订了婚,见了报的,这媳妇总归是跑不掉的。」 书言心下不禁暗暗一沉,问道:「母亲说的可是父亲的意思?」 李淑贤摇头道:「哪里会是你父亲的意思,只是我想着,怕是你这阵子公务繁多,要忙不过来的。听说这日本、英国与美国领事,同时也向驻沪司令部施压了是不是?这个节骨眼上,一步走不对,怕是都要惹来不小麻烦。」 书言将咖啡放置回碟中:「母亲多虑了,这些事,我自有处置,倒还不算什么麻烦事。」 「你父亲的脾气总是这样的,但凡什么都由着你去。这些年,你是歷练了不少,可是终归还是要替自个多想想才好。」李淑贤话中带话,隐晦说道。 「母亲,我倒是也有事想同你商量。我与裴家小姐的婚事,原定是在九月初十的。可是我请人去找师傅算了一卦,说是这日子不大好,怕是相冲,那便改到八月十五。说是日子吉利,对家里也好。」书言边说,边将红纸递了过去。 李淑贤接过红纸,扫了一眼,这是圆智寺师傅解的签文,又有相师合的八字:「往常你倒是最是沉得住气,此番倒是急切的很。但是家里要好好的布置一番,总也会迟到一两个礼拜以后去。」 书言说道:「母亲,这日子是师傅看过的,怕是近几年都没有这样的好日子了呢。您瞧瞧圆智寺师傅解的签文,这可不是我胡诌的。」 李淑贤自然知晓,书言但凡是下了决心的事,就没有让步的余地,因而问道:「除了八字、签文以外,你为什么这样着急办婚事?你倒是要说出一个理由来才好。」 书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理由,不过我觉得早办了,就算了了一件心事……」 李淑贤道:「你父亲那里,想来只要是你的主意,也不用我去多说什么。咱们是没有什么,若真要赶速度,那也不是不行。可是,你也没问过裴家愿不愿意,况且,那金总理……」 书言轻声道:「母亲,这事,也是金总理的意思。」 李淑贤扶了额头,沉默半响。书言知晓母亲的脾气,也不着急,只起了身,两手插在口袋里,望着远方出着神。
第97章 月圆(一) 择日,张世宗遣人送了拜帖去裴家,又将改婚期的事,当面交代了一遍。经过那日飞弹,裴尚贤心下也是埋着隐忧,因而这桩婚事早些举行,她倒也并不是那么反对。 只是静云这几日精神也不大好,因而张世宗也不多作久留。只是留下了几十筐下聘的彩礼,这彩礼也是令人咋舌。分别有金银珠宝一筐、绫罗绸缎一筐、西洋物件一筐、精美糕点一筐等等。这帮着清点的人一直排到了弄堂口外,不可不谓一朝荣华。 张世宗同时又留下了人参、鹿茸、燕窝一类的滋补佳品,嘱託静云多休养些时日,算是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一番关切之情了。 李淑贤还是如往常那样在佛堂念经,这外头一应的事务,就落在了如意的肩上,张公馆上上下下就格外的忙碌起来。丫鬟、侍从一概都勤勤勉勉地打扫布置大厅起来。这场婚礼不再如订婚那般是公开的了,但是又因着请了不少大人物来,哪里都得仔细了。 正门的大厅,一概旧陈都被收拾了起来,另换新摆件。后院原本留给张予倩的别居,张世宗又改了口,嘱咐留给了静云。上官月娟虽心下有些微词,可是面上也不好发作,还得主动应承了新居的装扮来。 书言虽然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可是家中仍旧留有旧派作风。诸如贴喜联、囍字,这些事儿,如意办起来倒是得心应手。但是如今讲究的都是文明婚礼,因而新派的元素也不可少。前院、后院,乃至各屋门口都用各色绸带、鲜花点缀好。 知画又添了个主意,在各色鲜花旁又点缀了小小的彩灯,这乍一看呢,倒真是喜气洋洋,又博得了张世宗等人的喜爱,又考虑到了书言喜爱的洋式氛围。 沿着长廊到扶梯,一路到正厅,都繫着淡紫色的蝴蝶穗子,这穗子都是特别定制的,样式,坊间若是要找一模一样的怕是都难。 到了夜里,华灯初上,这张公馆便是一派喜乐之像了,明眼人一看就知晓,这是家里要办喜事了,且这规模又十分的奢华,这沪上,只怕也就只有张家能办得这样的婚礼了。 这张家少帅结婚,总是有人来讨喜差的。因而不管是用度、装饰、亦或者人力,不消几日的功夫,便都整合齐全了。张家这边是紧锣密鼓的筹备着,裴家因着家贫,多少显得就有些冷清了。 书言倒是想得周全,又特意命陈丞私下送去了一张洋行的支票,算是让裴家撑门面的。好在裴尚贤也是大家出身,也是见过世面的,一应筹备起婚事来,也是井井有条,该备的一概备足了,却也不甚铺张,十分的得体。 另一厢,但民伟此番也是憋足了劲要去挣脸面,这请帖派发、电话邀请的活便落在了他身上,这几日,几乎是没闲着的时候。 但凡这各大人物都通知齐全了,这也便是沪上轰动的大事一件了。大家都没料着,这张书言订婚没多久,竟然就又是婚礼了。虽然个个都不知晓是什么内情,但仍客客气气地排着队来张公馆送贺礼。 沪上的警察厅,早已是全员出动,婚礼前一日就派了大部分人在张公馆周围驻守、封道。金润之又特别调遣了总理特属的警卫与专车来维持秩序。到了婚礼那一日,整条宝隆路的梧桐树上都挂满了彩带,这排场,只怕是比起总统出行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第98章 月圆(二) 张家早已是张灯结彩,大红的喜色四壁乱飞,到处是喜烛,到处是灯笼。大厅里那对四五尺高的龙风花烛火焰高冒,把硕大的「囍」字映得金光闪闪。 钟已经敲过十二点了,正是吉时的时候。张家派出的汽车与人马,已经随着俄国乐师一道朝裴家而来。 裴家的一切排场,都是裴尚贤预备好的,四个女傧相,原是要由裴家这边出的。可是因着裴家人丁单薄,静云同学之中,又只觉得芷溪一人尚好。后来便与张家商量,傧相四人改成两人。 婉瑜恰是恢復了精神,又是未婚,上头的几位又想着沖个好彩头,因而这人选也非她莫属。在张家来人之前,裴家这厢早已准备妥当,静云先在家中小宴,与同学、邻里,算是都打过照会了。 今日正式的婚礼,虽说是新式婚礼,可是静云却没有穿婚纱,只是按着张家的老规矩,穿了一套凤冠霞帔。 这凤冠是大有来头,乃是当年明朝崇祯皇帝的皇后御用之物。上头装饰有点翠的龙九,又有金凤四条展翅。中间是一条大龙衔珠,装饰着翠盖,下头垂着精緻珠结,围绕着点点珠滴。又有珠翠云四十片,大珠花、小珠花等相映其间。 这虹裳霞帔自是不必多说,全都以金线绣制而成。袖边乃是彩织云龙的纹样,衣身则是饰以翟纹,腰间又有轮状小花交错点缀。这一身穿在静云身上,倒是十分的端庄,似牡丹露垂一般。面颊上丝丝红晕,恰又添了一份杏花烟雨的柔情了。 静云就静坐着,想着心事。裴尚贤原是在厅里打点,见到女儿一身盛装,心中顿感不舍,禁不住一阵酸,淌下泪来。静云瞧母亲哭了,也是一时心绪难平,也跟着一道啜泣了起来。芷溪与婉瑜见状,各拉着两人劝慰了一番,而后又打来了水,给静云重新施了薄粉。 不消片刻,裴克文与但民伟便到了弄堂口,俄国乐师又开始奏乐,静云盖上红盖头,就由裴克文背着出了弄堂,上了花车。而后裴尚贤替静云穿上一双大红缎子的绣花鞋,这是她亲手绣上的,上头一对鸳鸯,活灵活现。 车外的人声、车声混成了一片,交杂在一处。西洋乐器的乐声,敲击的静云心下略有些乱了起来。她并不觉着这是因为喜悦,可是也说不好是因为忧愁还是恐慌,只是觉着心绪不宁。芷溪暗暗捏了捏静云手心:「手心这样凉,可是哪里不舒服?」 「无碍的,你又不是不知晓,我就是这样,常年手脚凉。」静云轻声回道。 「嫂子,这仪式再大,睁眼闭眼也就过去了,就当是打个瞌睡罢。」婉瑜眨眼说道。 静云微微掀开盖头,与芷溪互望了一眼,再瞧瞧婉瑜,不约而同「嗤」的一声笑起。 ……………………… 张公馆外,人声沸鼎,静云想着定然是已经到了张公馆了。芷溪与婉瑜扶住静云的手下了车,知画、如意等人早已迎了上来。 静云抬起头来,视线被盖头遮住,也瞧不真切。隐约瞧见地上铺了一路的红毯子,踩上去,怕是比屋内的还要来的软。
第99章 月圆(三) 裴克文等人簇拥着书言出来了,书言今儿个穿了一身线条利落的白衬衫,外头罩了一件黑缎面的燕尾服。他人本就挺拔,如今更是显得愈加的风姿俊朗。 静云只听着芷溪扯住衣角说了声:「搭把手吧。」 静云心下有些煳涂,只觉着手被搭上了陌生的胳膊,走了没几步,就听见那人低声说道:「静云,放心走着,我扶着呢。」 她知晓,这是金润之的声音,心下不禁一愣,只是低着头,也不说话,心下总觉有些膈应的慌。 知画轻喊了一声:「新人先在门口鞠个躬吧。」 静云只觉着被人轻轻推了一把,也便不自觉地鞠躬了,却又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意味。金润之将静云的手交託到了书言手中。书言又帮她托起了裙摆,生怕她踩摔着了。这本该是傧相做的事,书言倒是也不在乎了。 不知进了多少门廊,隐约听见方才的乐声止住了。静云跟着书言上了几层台阶,好似觉着是到了正厅了。红头巾隐隐吹开缝来,大厅内一派喜气洋洋,张世宗夫妇与裴尚贤等早已在上头就座了。 金润之借着证婚人的身份,自然的坐到了裴尚贤边上。裴尚贤垂着脸,笑着微微颔首,算是礼貌应了一声。 司仪将一桿金称奉了上来,书言接过来,白玉般的手指轻巧按住,只往外一挑,静云这盖头也便被掀开了。彼时诸人都笑着议论这一对璧人男才女貌,静云腮上早已红如胭脂。书言低头爱怜地望着静云,目光就似一团绒绒的细火。 一旁又有丫鬟递上合卺酒,静云与书言交错了双手,抬手正要喝下,只听着书言耳语道:「你酒量浅,一会用袖口遮住,往里头偷偷掉一些便是了。」 静云笑了笑,只是抬起长袖,将杯中的酒慢慢酌光。而后两人又对着高堂所在处,鞠躬行礼,又各自敬了一杯酒。因着打的是文明婚礼的口号,因而一概跪拜旧俗也就免了。司仪又请金润之正中而立,宣读着婚书。书言与静云手中各自一个印章,盖在婚书上也便算礼成了。 此时静云方才抬了头,这一屋子的男男女女,多半是张家的亲友,乍一看,多是不认得的。好在行完了礼,可暂时回屋中歇息片刻。 静云只觉着被人扶着来到了后院,绕着走廊进了一个郁金香编织成的拱门。这是一处中西合璧的两层小屋,屋外是道宽廊,四根白漆圆柱,由上通下,窗扇里只煳着白纱,也无多余的用色。 这里很是清净,与前头的热闹大不相同,静云心下自是欢喜的。她将丫鬟都遣走了,只晃晃悠悠地进了门内。楼道口两侧各悬了两盏古式宫灯,朱红的络缨绾着碧绿的珠子,散漫着昏黄的光线。 静云半仰着面,头却差不多歪跌到肩上了。这才瞧见,原来这宫灯的罩子上,是一对梳着双髻的小童在扑蝶。静云的两只手挂在扶手上,修长的手指略略软在上头。身上的一袭霞帔,早已托在了大理石的地板上。宫灯的映衬下,倒像是周身裹了一袭大红毯子,隐隐发着光。
第100章 月圆(四) 「你睡着了么?」书言略带磁性的嗓音响起,他第一次见静云有这样疲惫的神情。 静云仍旧坐在台阶上,她的双手半屈在胸前,手心好像淌着冷汗:「没有呢,不过是觉着有些累,不想着一坐下就出神了。」 书言俯下身来,轻柔地将她抱起,这手感,好似比以往还要轻飘了些,怕是这些日子又瘦了不少。静云倒也不反抗,只是自然地靠着他的胸膛,稍作喘息。 一团滚烫的酒气,仿佛从胃里渐渐上升、翻腾,一直往脑门里头钻。静云的额头沁出几粒汗珠,她觉得全身都开始发暖了,眼前的东西迷迷濛濛的,有如生了雾气。头髮是重的,脚是轻的,恐怕真当是又生了醉意,静云心下隐约想着。 进了屋子,窗户上依旧都是整排的「囍」字,床头垂着西湖水色的帷幔,帷幔外头的小几上摆着镂花银柱的龙凤烛台,上头插着一双红烛。这屋里的家具,一律都是书言定制的英国货,原木的色系,简洁又不失设计感。 卧室旁有一间小书房,里头偏偏一张书桌又是雕花紫檀木的,与外头的舶来品截然不同。书言将静云放置在床上,给她垫了一个靠背。 见静云望着书房有些出神,他便开口说道:「这是当年恭亲王府里头流出的木案,原是我旧屋里头搁置的。母亲倒是说,这旧物不进新屋,但是我想着,你许是喜欢这个样式的案台,便命人搬了进来。」 静云微微点头道:「西洋的桌子,板面总是刷了西洋光漆,我们女校先前也是有的。只是在上头写字、画画,总归是少了些意境似得。这古物倒是好得很,不轻浮,与这屋子也还搭的。」 静云口气略带着慵懒,书言心下暗暗欢喜着,想着,果然是合她心意的。这又哪里会是他屋里头的旧物,不过是他多年的珍藏,一直也没捨得拿出来用罢了。想着静云许是喜欢,也便拿了出来,没想着正是投其所好了。 书言又从燕尾服的内袋里头取出了解酒的药丸来,又递过一杯水:「喏,怕是你这会头晕的很,吃一颗解解酒气罢。」 静云接过这丸子,迷迷煳煳地看了两眼便吃下了:「倒是头一次见着,解酒还有丸子的。以往只知晓喝些茶水,沖沖淡呢。」 书言笑笑,伸出手来探了探她的额心:「还好,也不是特别的厉害。」 静云垂下了眼眸,脸上倒是比方才更烫了些:「我想,我该换身衣裳了……」 书言会意,直起了身来,便要往书房去:「我挂个电话去前厅,着人来帮你换罢。」 静云摇头:「不了,我还是自个来吧,总不大习惯有外人在。」 ..................................................................................................................... 沉厚的梳妆檯前,静云已是换了一身石榴红的旗袍,细白的颈项上围着一串珊瑚珠子。她甚少穿这样艷丽的颜色,头髮略略拔高了一些,发梢两弯发钩自然的卷垂下来。 这梳妆檯的妆品倒是齐全,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准备的。里头什么色号的唇膏都有,放眼望去,静云只挑了一支淡粉的膏子,与石榴红的旗袍倒是相称的很,也愈发显得她肤若凝脂起来。
第101章 月圆(五) 不一时,只听着楼下熙攘,书言见静云已是换好了妆容,便下楼去开了门。原来是一众女宾都簇拥了过来,嚷嚷着说要看看新娘子,就连李淑贤也跟着一道来了。 书言一看人如此之多,便说道:「这里楼道不比外头,许多客,怕是挤得不好移动。」 说罢,就听着有人喊道:「那不是正好嘛,赶紧叫新娘子出来瞧瞧嘛。听说新娘子是中西女校毕业的,也是个新派人物,难道还害臊吗?」 李淑贤含着笑说道:「害臊倒是说不上,静云总算是个得体的人。不过她初见诸位,怕是招待不周呢,不如大家一起到前厅,用点茶水可好?」 又有人笑说:「这新娘子周到不周到的,咱们谁也不会真计较呀,可不就是想瞧一瞧新娘子天仙样的容貌么,怎么,难道是书言娶回了家,就捨不得放出来给咱们看了?」 书言笑了笑,便上楼去。彼时,静云正在耳边挂着栀子花的耳坠,暮然回首,见书言站在那儿,也便心下明了。 书言上前,柔声道:「许多来客,都在楼下闹着呢,说是要你亲自招唿,你便随我下去瞧一瞧可好?」 静云本就知晓这婚礼都说得闹一闹才喜庆,也便答应了下楼去。待得到了后院,所见的多是不熟知的人,若说要作为女主人,招唿好了,静云也没十足的把握。可也只好自己强自镇静,若是发慌了,那才是失了体面了。 一见静云挽着书言来了,满院子的宾客都起身鼓起了掌来,将静云簇拥到中央。因着来的都是女宾,书言也不好在场,因而便去了一旁,招唿男宾去了。 如此一来,静云倒真当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知画见状,忙将静云带到沙发上坐着:「瞧瞧,这新娘子,可架不住你们闹,赶紧出来灭火了。倒是有什么想说的,都说一说罢。」 「是了,咱们这位大嫂呀,可真是厉害了。说起我三姐吧,可不是谁都好相与的,偏生呢,就与大嫂投缘,有什么都愿意帮挡着。所以说那,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像是大哥与大嫂吧,是一双璧人没错了,可是事先,谁也想不着两人会真的成就一段姻缘不是?」 话音落地,静云循声望去,见是一身着大红礼服的女子,轻盈盈的扭着腰肢,踏着婀娜的步子,款款而来。 静云心下想着,今儿个是她大喜的日子,宾客们都自觉地避开了大红色系,都是为了不与新娘子相冲,这人显然是没有这样的顾忌的。且说的又是话里带话,静云尚且不知晓她的身份,也不好直接相驳,便对着她礼节性笑了笑。 见状,知画挑眉笑说:「七妹,到底是回来了。方才你那话可是说的好极了,确实呢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恋爱啊、婚姻啊,可不都是讲求一个缘分嘛,强扭的瓜,自然是不会甜的,你说是不是这理?」 张予倩暗暗吞了口气,她当然知晓,知画这话,讽刺的是她与苏子正的事儿。刚要开口反驳,就听着李淑贤说道:「倩儿,回来了?可同你父亲去见礼了?」 张予倩巧笑道:「见过父亲了,只不过今儿个大哥结婚,我这也跟着高兴不是。早就听过大嫂芳名,也想赶紧来瞧一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人,竟能让大哥溺水三千,只取一瓢来。」
第102章 月圆(六) 知画笑笑:「七妹这样好奇,那倒不如请大哥来,让他给咱们好好说一说不是?」 张予倩道:「哪里要大哥亲自来的,这里来的不都是女宾嘛,咱们女子私底下讲的话,搀和进男人来就变味了。大哥这段姻缘,连总理都说了,可是自由恋爱的典范,那可比看什么鸳鸯蝴蝶的小说有意思多了。如今呢,就由新娘子本人来讲一讲,一定说的更细腻了。诸位觉得怎么样?」 话音落地,自然引来了一片掌声与唿喊声,静云更是羞的垂下了头去。彼时,恰是婉瑜与芷溪从前厅拿了些茶点来,见正热闹着,忙挤进去看个究竟。 静云只得起了身,轻声道:「这样的当众演说,怕是我也说的不好,与其搅了大家的性质,倒是不如改日再谈吧。」 听静云这样说,张予倩更是来劲了,直高声笑说:「择日不如撞日,嫂子这是谦虚的话。我可是听说,你不仅是女校诗社的大才女,又带着女校的学生上过街,这演讲的口才,这哪里会是差的样子呢。」 见状,芷溪忙端上茶盘道:「静云哪里是带人上过街的呢,怕是小姐听错了罢。来来,还请诸位吃些糕点茶水,歇口气罢。」 芷溪这样说,众人当然还不肯信,只听着有人说道:「新娘子若是不肯说,那便是瞧不起咱们这些个女眷了,那便不说也罢。」 婉瑜终究是忍不住了,只上前从芷溪那儿拿了一枚绿豆糕,往嘴里塞着,满口说道:「瞧你们一个个说的,好似结婚恋爱都公开演讲过似得。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过,有谁是这样做过的?今儿个既然这样说了,那不妨就把话说亮堂了。在座的,有哪位小姐结婚是出来演讲过的,那我们大嫂,也便得出来说一说才好,不然若是坏了规矩,那可不就不好了嘛。」 张家这位表小姐,向来骄纵。因而说的什么话,大家倒也都不稀奇了。况且乍一听,这话又似是有些道理可言,若是再闹,怕是谁的脸面都不好看,因而诸人一时都缄了口。 李淑贤上前,笑着挽过静云手道:「我这新媳妇,若是有什么不妥的,还请诸位多包涵。我们家书言呢,这风雨里飘过的,自是什么话都好说的,不如咱们一会押他来问一问便是了。静云呢,就当给诸位鞠躬,感谢列位光临婚礼。」 李淑贤边说,边扯着静云鞠了一躬,静云想着,也再没有更好的法儿了,也便礼貌的跟着一道鞠了。既然张家夫人都开了口,众人更是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因而也都个个满面堆笑着说道:「瞧夫人说的,能来参加婚礼,才是我们的荣幸呢。」 知画忙道:「前厅好戏该开锣了。诸位姐妹不是最爱看崑腔的嘛,今儿个请的可是沪上的名角荪兴方呢,外头如今可是一票难求,诸位还不赶紧看看去。」 知画这么一说,众人便都起了身,跟着往前厅去了。原来这前厅左侧,为了今日的婚礼,又专门搭了一个戏台子,前院够大,来宾也都能容纳。那张世宗最喜欢听荪兴方的《桃花扇》与《邯郸记》,因而知画早早就点好了戏牌子,倒也不叫张世宗费心了。
第103章 月圆(七) 这厢,听着铜锣开场,书言也恰是带着一众人到这边听戏来了。那边的位置,一应都改了现下流行的摺叠款木椅,既新潮,又方便。张家虽是保留有旧式的风俗,但毕竟还是书言结婚,又请了许多大人物来,因而看戏也便不分男女,只是混杂着一道坐了。 裴尚贤、金润之等人在张世宗旁边的位置落了座,书言顺带着与几位姨娘打了声招唿,便在后头拣了个空座坐下。忽而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书言,你不是在后头忙着招唿么?怎么有时间来这里听戏的?」 书言回身一看,原来是苏瑛,他原就知晓这次婚礼也邀请了苏家的人,可是方才行礼的时候,注意力都在静云身上了,旁人自然也便看不见了。 「荪兴方的戏很难得,我也顺带来瞧个热闹罢了。」书言平声说道。 苏瑛搂着书言肩膀说道:「你今日结婚,我倒是还没好好恭喜你呢。」 书言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七妹不懂事,在南京叨扰你大哥多时,倒是亏得你亲自将她给劝回来了。不然,真不知晓她要猴年马月才会归家了。」 苏瑛的眼睛,从书言的眉上熘过,踮起脚尖,身子微微向前倾着,条纹裙摆窸窸窣窣发着响声:「你是知道的,但凡是你的事,我便没有不上心的。」 这时,恰是有人从背后拍了书言的肩膀,书言一回头,原来是裴克文,还有一些当年在北地的旧部,以及几位从南方诸省赶来的男宾。因而趁机对苏瑛道:「苏小姐见谅,还请随意活动,我这就先去那边招唿了。」 苏瑛愣愣地杵在原地,凝视着着书言远去的背影,这个男人,眼光从来就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半分,心下不禁觉得酸熘熘的。 ……………………………………… 新房楼下,原本还窸窸窣窣地站着几名女宾在说着闲话,一看忽而来了一群男宾,一时也便全都避走了。这南方的诸人虽然早就是行了新式的文明婚礼,可是这闹洞房的闹性,却是丝毫也没减少。倒是不如说,比如今的上海,更是会闹腾了。 静云开了门,眼见这男宾从走廊一路排到了楼下,心下也便瞭然,怕是这帮闹洞房的人来了。若说这闹洞房,静云也不是没见过,但凡这新娘子越是在意,这闹得也就越发的没谱。 因而早已打定了主意,不论这些人如何闹,她都得入定了才是。况且她又瞧见裴克文也在里头,因而心下又宽心了几分。 静云微微笑道:「诸位请进,初来乍到,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多多见谅。」 静云这话说的客气,乍一听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实则是吸取了方才女宾那厢的经验,不论来者何人,先发制人总归是没错的。新娘子这样礼貌招唿,来宾若是开口就是荒诞,更是说不过去了,因而诸人面面相觑,都是客客气气地作揖,方才进了门。 只见一着长马褂的男子上前,上前又是一揖:「见过嫂子。」 静云嫣然笑道:「不知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唿,还请多担待。」 「在下蔡国仁,嫂子随书言唤我国仁就是了。」 乍一看,这蔡国仁年轻、自信,且有条理,语调又不是轻浮的,一看便知他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他实则乃是桂系军阀蔡宗廷的四子,如今蔡宗廷派了蔡国仁来参加张家的婚礼,意义自然非凡。 想当初,北上讨伐金润之的川滇黔靖国联军里头,蔡国仁可是核心人物之一。如今借着张家的婚事,这些人物与金润之出现在一个场合里头,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一笑泯恩仇了。
第104章 月圆(八) 静云拿起手边的水壶,斟了一杯茶,递给蔡国仁道:「国仁兄,请用茶,若招待不周,还请多担待。」 蔡国仁挑了挑眉,回身朝诸人笑道:「嫂子就是与旁人当真是不同,咱们才来了这里没多久,就先送了咱们两份「多担待」的大礼。」 这蔡国仁说话,故意带了南方的口音作腔,静云听了,也禁不住莞尔一笑。裴克文也不禁跟着一道笑道:「到底是国仁兄有水平,才说了几句,就把新娘子给逗笑了。」 「克文兄,可莫以为我们不知晓。这新娘子,可是你的亲表妹呢,想将我们一併给遣走,可没这么便宜的事儿,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说话的是乃是徐光,便是当初带着整个皖系跑南京投靠江年的徐国山的次子。 听罢,诸人又拍掌笑了起来,附和道:「就是就是,咱们好不容易上来的,哪里能这样就回去。」 静云一听,知晓这徐光也不是好打发的主,便忙说道:「诸位还请坐一坐罢,站了许久了呢。」 静云这是周旋的意思,书言自然心下明了,因而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盒的雪茄,挨个分了一根:「喏,便宜你们这帮小子了,上好的古巴雪茄,如今沪上可都断货了!」 徐光撇嘴道:「新郎敬烟不作数的。」 静云笑了笑,从书言手里接过洋火,替他们一个个点上了火。诸人见静云如此有礼,也是有些闹不下去的意思了。徐光倒是平日里混场子混惯了,难免染了些陋习,又借着酒劲,一时也不想放手,便又说道:「那不如这样吧,我敬新娘子十杯酒,这喝完了,今儿个也便罢了。」 这徐光果然是有备而来的,说着就从身后拿出一大瓶伏特加来。这伏特加烈性,又哪里是静云吃得消的。书言淡淡笑了一声:「徐光兄,静云怕是不胜酒量呀。」 徐光哪里肯,笑嘻嘻地捧着酒瓶倒了满满一杯:「这可不成,堂堂少帅夫人,若是连杯酒都喝不得,那可就不成样了。」 蔡国仁眼看着这徐光闹的没谱了,这新人从头到尾都是礼貌的很,若是再闹下去,就不像话了,因而又说道:「徐光兄,走走走,你不是说前厅的路易十三白兰地是珍品嘛,咱们去前厅再喝一杯罢。」 徐光轻哼了一声:「你们那,方才在楼下还说的好好的,定要好好闹一场,结果呢,见了漂亮新娘子,就都没话了,可真当不仗义啊。」 裴克文也不等徐光多说什么,只拿过徐光手上的酒杯,抬头就是一杯灌下,这辛辣滋味,灌的他直呲牙。徐光微微愣住了,他倒是不曾想到,裴克文竟会强着出头了,这倒不像他以往的性子。 没等徐光多说什么,裴克文又连灌了三杯伏特加下肚,这胃中翻滚,早已焦灼的烧了起来。 「克文,余下的,我来喝罢。」书言按住了克文的手,轻拍了他的肩头说道。 余下的六杯伏特加,书言愣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一杯接一杯,也便喝光作数。他看着徐光,就像墙角的夜猫,细眯着瞳孔,射出透人肺腑的寒光,面上仍旧笑着:「徐光兄,这下你可满意了?」 徐光也不敢看他了,只是耸肩道:「诶呀,这对新人真是太厉害了,简直没有法子可以逗了,走走走,咱们去前头看旁的热闹去。」
第105章 月圆(九) 天上一抹极圆的满月,贴在厚厚的云层里间,就如金纸剪成一般,又黄又亮。高大的梧桐树静静的直立在路边,倒影映在张公馆的院子里头。 维纳斯雕塑的喷泉里头,夜里悄悄的涨了水,差些冒出池子外头。喷泉上隐隐浮着灰白的雾气,一缕一缕绕在宽阔的荷叶边上。院中的嬉笑声传来,打破了夜里的静谧。 一头是戏台听戏的,另一头便是跳舞的了。一曲又一曲,大家跳的累了,也便一双一双地坐着。万花丛中,珠光宝气,其乐融融。来宾不分男女,都是满面春风。 如意只抬眼一望,就瞧见但民伟和一个方才戏班的女子坐在一处。那女子笑的柔情蜜意,头又是偏着,就差倒在但民伟怀里了。 如意将汽水递给知画,轻声道:「你瞧,这民伟呀,实在是不像话,跟一个戏子这样亲密。那种样子,楞谁瞧了都不痛快。」 知画侧身瞥了一眼,她自是知晓,因着上官月娟的缘故,如意最是厌恶唱戏的女子。可是架不住这一看,被如意一挑唆,更是觉得但民伟有些不结领子了,心下隐隐也是生了怒气。 知画面上只是笑笑:「如姨,民伟这个不争气的傢伙,就算是要娶这戏子作姨太太,我也是拦不住的,管他做甚。」 如意倒是比知画还要激动,只听着啐了一口,低声骂道:「真是下贱的东西。」 知画挪了挪嘴角,从袖中拿出一支骆驼香菸,点上,怞了两口。但民伟在外头拈花惹草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但凡能叫得出号的女人怕是可以排满这宝隆路了。她本就对但民伟没什么感情,倒也并没有伤心的意思。 况且转念想想,但民伟在万花丛中过,总好过在外头真心实意的养着一门姨太太。至少面上,大家都还过得下去,各自留那么一点情面也便是了。 …………………………………………. 新房外,男女宾客早就被李淑贤给找了由头撵走了。屋里头,两个李淑贤贴身的老婆子边放下床上的帷幔,边笑着问道:「少奶奶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若是无事,我们也便回夫人屋里去了。」 静云颔首道:「辛苦了。」 两个老婆子躬了身,又在书言耳边交代了一句,书言眉头略略皱起。她们又瞧了静云一眼,只是低头笑着,将门给带上了。 月光透进窗户,书言面上的轮廓,侧映在地板上,浓眉薄唇,稜角分明。一头蓬松的黑髮,服帖的覆在他宽朗平滑的白额上。 书言觉得一对龙凤花烛烧的屋里有些闷,便开了窗子。这夜,简直熟得发热,空气又醇又暖的,连窗外吹进的一丝丝夜风都带着些醉味,就似刚酿成的葡萄酒,整个从桶里漏出香味来了。 「若是累的话,便歇下了罢。」书言走到了静云身边,慢慢地蹲了下去,凝视着静云说道。 一圈红晕从静云白皙的腮上渐渐渗了出来。书言缓缓走到静云跟前,蹲了下来。他的胸口窝了一团柔得好似化开的暖意,对于静云,他总是有着一阵说不出的怜爱。
第106章 月圆(十) 月光照在静云脚背上,那白皙的皮肤上,微微的泛起一层稀薄的光晕。那石榴红的旗袍下勾勒出的纤细腰身,那并着脚的神态,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柔美。就连那垂下眼眸的睫毛,在月光下看起来,也显得特别的柔软细腻,纤弱的叫人怜惜不已。 静云虽没有看书言,可是她仍能感知到书言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有一点未知的恐惧从她心窝里慢慢地扩散了出来,渐渐地溢出,变成了一阵轻微的颤抖。泪水突然涌到她的眼眶里,她愈加想控制住,就愈涌愈多。 书言不知不觉地将静云拥到了怀里,静云的泪水缓缓淌下,倒是刺得他的胸口都发疼了。他抱着那个纤细的身子,一股爱意仿若随着血液漫遍全身。书言慢慢将手伸向了静云的颈间,轻柔地解着那颗石榴红的湘妃扣。 他的指尖触着静云的锁骨,窝在他胸中那股火一下便挤上了他的喉头,喉骨一上一下地移动着。静云抬起手来,想要阻止他,却是全身无力,如同漂在水面上一样,软的连动也动不得了。 书言慢慢褪下了白色的衬衫,露出了结实的胸膛与臂膀,双手在静云身上不断向下移动着。他的手指关节每动一下,静云的心就紧缩一下,整个身体都在往下沉。 「不……不要……」静云痛苦地************)了一声,骨头都好似脱节了一般。书言的唿吸也越来越急促,全身的血液都在膨胀,胀的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静云的鼻尖已经触到宽阔胸膛上的暖意及汗珠了,她害怕的直闭上了眼。只听着书言沉闷的一声低吼,那双不断前进的手,一下戛然而止。就这样俯身撑在床上,定定的着静云,喘着粗气。他的一双眸子透出略冷的清光,眼中的火也漫漫黯淡了下来。 书言下床趿了鞋,拣起地上的衬衫,往身上一披,侧着身,低声道:「你既是不情愿,也不好勉强你什么。今夜我去书房,你且安心睡吧。」 静云听着脚步声由近而远,方才无力地睁开了双眼。她整个人好似虚脱了一样,轻喘了一口气,瘫软在床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窗外的月亮又漂浮起来,又圆又大,四周一下静谧的不得了…… ……………………………………… 这一夜,静云并没有睡着,只是稍微合了合眼。夜里没有关窗,天刚蒙蒙亮,静云便听到了书言下楼的声响。等到楼下丫鬟唤的时候,她已经换好了一身素色的长衫。 静云原是不习惯有生人在的,因而先前也没指着要什么丫鬟。可是毕竟张家有张家的规矩,因而一早,李淑贤还是派了一个丫鬟过来伺候。这丫鬟名唤彩莲,年纪虽轻,却是从小在张家长大的,耳濡目染,这张家的事最是清楚不过。 彩莲已经见过礼了,便打了一盆水,伺候着静云梳洗:「少奶奶起得真早,这府里头的三小姐、七小姐,怕是没有日上三竿,都还不会起身的。」 静云笑了笑,也不多言。她自然知晓彩莲说的不过是场面话,这做新娘子的,头一天,哪里有不早起的理。彩莲伺候着洗漱完了,又奉了一盏茶水,静云吃了几口便问道:「父亲、母亲可起了?」 彩莲回道:「夫人一早去了佛堂,老爷在主楼书房,少奶奶一会随我去便是了。」
第107章 云深不知处(一) 待得准备妥了,静云便由彩莲引路,绕着后院,径直向主楼去了。彼时,张世宗正在书房里抽着雪茄,看着《申报》。才进了门,张世宗还未抬起眼来,静云便先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父亲。 张世宗放下了手中的《申报》,觑起眼,瞧着静云素净的装扮,脸上又不施脂粉,倒当真是清丽脱俗的模样。想着这新媳妇,虽不是金润之身边长大的,却也是个懂礼数的,更何况这样的端庄,较之世家的小姐,也是分毫不差的,因而心下自也是十分的满意。 张世宗笑道:「你母亲与书言在小厅吃早茶呢。」 静云点了头,余光瞥见了《申报》的头条,赫然印着标题「金总理今晨宣布下野」。只觉着心下「咯噔」一声,总觉得好似哪里不对劲,又一时说不上来。可是这毕竟是过门的头一日,也不好多生什么事端,因而只得暂且默了声。 这小厅就在书房拐角处,带着一个硕大的露台,不消几步,也便到了。这一进门,就是几对天鹅绒的黑色沙发,上面都靠着青花缎面的时髦枕子。大理石檯面上头搁置着一盏古铜的檯灯,灯罩是暗金色绸子做就的。 沙发左面立着一架英国式的落地大摆钟,右面是一具龙形的根雕,深紫色的窗帘后头一应配了同款色系的真丝帷幔,高脚几上摆着汝窑的瓷瓶,整个布局不可不谓奢华了。 在一旁服侍着的老婆子一见静云来了,忙笑着脸躬身道:「少奶奶来了。」 静云含笑着点了点头,又朝着李淑贤见了礼:「母亲。」 李淑贤瞥了眼一旁的书言,缓缓道:「昨儿个辛苦你了,瞧瞧,起这样早的,这脸色都累的发白了。」 静云笑笑:「不打紧的,先前在女校念书的时候,也是早起惯了的。」 李淑贤朝老婆子使了个眼色,老婆子会意,忙搬来了一把交椅,李淑贤指着道:「来,坐下说话罢。我呢,虽是不如你书念得多,可是当年也是跟着老爷出过洋的。法兰西、德意志,美利坚,这些地方,都是先进的很。别看我们府中走的都是旧规格,可是骨子里,也是非常欢迎新文明的。家中也无旁人,这一概的繁文缛节,能免则免了。书言呢,总是在外头忙碌,常年也不着家的,你这样懂事、得体便很好,也可以叫他多念着家里一些。」 李淑贤边说,边又叫老婆子倒了一盏新煮的黑咖啡来:「我呢,总归是清晨吃茶惯了的,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个个都要追求新式生活,无咖啡不欢。」 「母亲,我来吧。」书言淡声说着,弯下身去,把描金的咖啡杯搁在碟子里,双手递了给静云。 李淑贤嚼着热茶,似笑非笑道:「倒是少见他这样上心的,到底是自个的媳妇,晓得疼。」 静云低下头去,啜了一口咖啡,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谢谢母亲,这咖啡香醇的很呢。」 李淑贤望着静云,缓缓说道:「这不知是谁送来的南洋咖啡,我倒是不曾喝过的,只觉着像极了药味,怪不好闻的。好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去佛堂礼佛了。你们可再坐一会罢。」
第108章 云深不知处(二) 李淑贤一走,静云觉着与书言单独相处有些不自在,便索性低下头,打开了龛盒,拿了一把松瓤在手上把玩。 书言轻声道:「你昨儿个也是喝了酒的,怕是嗓子不舒服,这玩意儿伤嗓子,还是不要吃的好。」 他边说,边拈起一根牙籤,挑了一枚橄榄,递给静云:「尝一尝这橄榄罢,润喉是顶好的。」 静云将那枚橄榄接了过来,塞到嘴里,一阵沁甜的甘味,果然与以往吃的不同。 「母亲说的话……有些你还莫要放在心上才是。」书言将身子微微倾斜着,专注地望着静云,那一口齐整的白牙,窗边瞧着愈发的莹亮。 「我倒是不曾在意什么……」静云低下头去,脸上略略觉得有点烫,声音低到了云端里。 静云自然早就知晓,这张家是大户,比不得寻常人家,总归是少不得一些是非的。只是没料着,他实则是留心了的。 「一会我要去一趟司令部,处理一些公务。明日回门的东西,都已经命人备好了,你可同知画一道去瞧瞧,若是缺些什么,你再自个做主补一些便是了。」书言将双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半阖着眼说道。 窗外响起一声闷雷,而后声音愈来愈密,连芭蕉叶都懒得动弹一下,偶尔有几下闪电,雨点穿过蕉叶落到檯面上来了。 书言随即起了身,关上了窗户。硕长的身影罩在静云头上,静云心里头觉着好像敲鼓一样,「咚咚、咚咚」的跟着雷声响个不停。 窗外的芭蕉叶子窸窸窣窣的乱响,大雨倾盆而至。书言将手撑在案台上,直逼到静云身前,眼底是瞧不到尽头的深邃。 静云原是举着杯子,假意喝咖啡的。此刻她略略觉得被这身影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一时握不住杯子,手一滑,半杯咖啡就渗到了胸口里头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要张书言一靠近,她就有些无能为力了。越想逃,就越是一下也动弹不得。 「仔细着烫。」书言递了毛巾过来,声音有些沉的发腻。 静云面颊一红,忙拿了毛巾揩了一番,还好此时没有开灯,屋子里头暗沉,什么也瞧不真切。 书言缓缓将她揽到怀中,极尽轻柔地轻抚着她的发梢。 静云闻到他鬓边隐隐传来一阵发膏的沁香味道,即使是在微黝的黑暗中,她也是能感觉到他眼睛的——一径睁着、凝视着,甚至好似能窥动着她脑中波动的思维。 「这就是命中注定。你、我……天生就该在一处的。」书言青光的胡腮靠在静云额上,柔声说着,这话中蕴含着不容反驳的威慑力。 「若是……」静云几乎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想要说些什么。话才到了唇边,就被书言滚烫的双唇狠狠地吻住了。 他慢慢的启开了静云的唇瓣,舌尖在花心里摩挲着,天堂、地狱、人间,他什么都管不得了,这一刻,只是想要紧紧地拥抱着他的新婚妻子。 这样的炽热、缠绵,倒是叫静云有些措手不及。双手早已被紧紧箍住,她只得垂下了眼眸,慢慢放弃了抵抗,身子有些渐渐发软。 「裴静云,你是我的女人。」书言附在静云耳侧呢喃着,静云心尖仿若被松针扎了一下,略略有些发疼了起来。
第109章 云深不知处(三) 一辆黑色的官家小轿车停在驻沪司令部门前,书言和裴克文一道下了车,走向大楼内。两人不时踩到焦脆的叶片上,脚下一直发着清脆的碎叶声。 书言与克文走到二楼办公室时,陈丞早已经端着两盅龙井进来,搁在那张嵌了纹石的茶几上了。见两位长官进来了,陈丞又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道:「少帅、裴参谋,请用茶。」 书言进了办公室并没有摘下军帽,而是迳自走到茶几旁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捧起了一盅热茶。而后吹开浮面的茶叶,低头酌了一口,然后才暗暗舒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看见克文仍旧立着,忙用手示了下,请克文在沙发椅上坐下。 「听闻,刘天风是你的老师?」书言沉思良久,方才开口说道。 「是的,确实是恩师。」克文答道。 「你老师的为人,那也是出了名的耿直,说起来,当年北平内乱的时候,我与他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书言睨起眼来望着裴克文说道。 「恩师的为人,是叫人景仰的。」裴克文点头道:「就是……有时候性子是刚直了一些。」 「此番,总理下野的事,他如此激烈反对,怕是把川滇黔三军与你们江司令都得罪光了。算起来呢,我也是个晚辈,也不好多说什么……」书言顿了顿说道。 裴克文只是笑了笑,拿着龙井喝了一口:「有什么话,少帅不妨直说。」 书言点了点头:「你是静云的表哥,也不算外人了,有什么话,我自然是要与你说清楚的。我想,你该劝劝他才是。特别是,内阁递交的新总理人选……也不需他违着心,说什么支持的话来,只要默声便是了。」 克文手里一直捧着那盅早已凉掉的龙井茶,默然沉思片刻,也不言语。书言起了身,从一旁拿着新烧的热水来,亲自替他斟了水:「你是他最中意的学生,你说的话,他多少是能听进一些的。况且……你们江司令这次北伐回南京以后,怕是身子也不见好了罢?」 裴克文一听,不禁心下大惊,江年身体有恙的事,属于绝对机密,这南京城中知晓内情的人,怕是都不超过六人,究竟是什么人泄露了消息?他心下不禁暗暗琢磨着,若是军部里头出了细作,只怕是他们的一举一动,也便早就在张书言的眼皮子底下了。 司令部二楼的窗外多放置了一个黑漆长铁架,架上齐齐整整的摆着六盆兰花,都是上品的翡翠兰。下头的花盆是一色的漳州白窑瓷盆,盆里舖了冷杉屑,叶绿似萤光,花红如火,花叶相交,这兰花真如翡翠一般夺目。 裴克文瞧着窗外这些兰花,心下也便有了主意:「倒是不知晓,少帅也有养兰花的兴致。」 书言笑了笑:「这都是南京城中的朋友相送的,我瞧着别致,便放在司令部了。克文……我这心里头,也是藏不住话的人。咱们如今是姻亲了,若是你往后与婉瑜成了亲,那更是亲上加亲。但凡将来这南京城中有什么变动,我们自然都是站在你这一侧的。」 裴克文眸中一动,半响,方才低声说道:「我今夜就动身,亲自去一趟广州......」
第110章 云深不知处(四) 这日晚间,静云随着知画清点了回门的东西,而后便与婉瑜等人在小厅那处随李淑贤一道吃饭。李淑贤用了一半便又进了屋里头,恰好此时如意也来了。她见静云等人都在,便改了屋里吃的打算,准备在这小厅里坐一坐。 静云原先做家教那会,便早已经领教过,这位如姨总是话里带刺,不可不处处留心。因之,方才一瞧如意来,便放下筷子,笑着起身问了一声:「如姨可吃过晚饭了?」 知画不免笑道:「如姨可是个没有架子的人,倒不需要这些客套的玩意儿,快坐下罢。」 如意一听,心里头略觉得有些不适意,只笑着在一旁椅上自顾着坐下:「是了,这府里头是有些难说话的人。不过嘛,我总是没有什么架子可摆的。」 静云只得笑笑,也不再多说什么。饭吃的差不多了,婉瑜一把抓着静云手笑道:「嫂子,我这几天在看西文,总还有些不得要领,还需得你来指点一番才好呢。」 知画不禁挑眉一笑:「噢哟,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们婉妹如今竟然也主动要去学习西文了。难不成,是想着在意中人面前表现一把?」 婉瑜脸一红,跺脚道:「就不兴我自个想要学习么?」 知画忍着笑意,连连说道:「是了,是了,咱们婉妹如今也是个上进的人了。只是你嫂子才刚吃好饭,也总归得等她揩一把脸,才好去罢。」 婉瑜道:「还回别间啊?倒是不如直接去我屋里头洗洗便是了。」 婉瑜说罢,就把静云往自个屋里拉去。知画吃好了,亦不想在小厅久留,也便告辞回了房中。这样平白的,就剩如意一个人在小厅里了。她们三人倒也确实不是有意的,可是如意本就容易多心,这样一来,总觉得她们三个是瞧不起她来,毕竟这几个人里头,只有她是未念过书的。 她这样想着,方才静云客客气气的起身一声招唿,倒也不像是什么真客气了,只怕是跟知画等人合起来取笑她的意思。 这样一想,心下更是恨的牙痒痒,想着她一个新来的媳妇,不过就是仗着有书言撑腰,就敢这样看不起人了。若是这样一天天的下去,裴静云眼里还会有她这个姨娘么?她这样愈想,愈是来气。 这回屋的时候绕过走廊,恰是碰着上官月娟了,上官月娟一眼就瞧出她不痛快来。 「方才听丁香说,你在小厅同静云等人一道用晚饭呢,怎么?好好的好似受了气似的。」上官月娟假作诧异道。 如意冷哼了一声,一双点了豆蔻的双手,红的好像着了火点子一般,扶着栏杆道:「月娟妹妹,我这可也是顺带给你提个醒呢。别看书言的媳妇刚来,又是念过书的女学生,面上看着彬彬有礼,可是惯会巴结人的呢。方才她就与夫人在一处吃饭,讨好人的功夫是一点都不差的。我呢,不过是碰巧路过,打个照面,这新媳妇的眼色可厉害了。我瞧那,你见了她,也是讨不着一点好处的,人家眼里头那,可是只有夫人一个,没咱们俩什么事儿。」 上官月娟本就因着先前张予倩的别居被强让给了静云的事儿心下有些膈应的慌,现下听如意这样一说,更是难掩嫌恶神色:「我倒是原先想着,这新媳妇过门,原本就在不同的屋子里头,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不曾想着,她倒是这样的厉害角色,我看那,总有一天,咱们见了她都得绕着走。」 如意挑眉道:「月娟妹妹,咱们进这张家,可是多少年的事儿了,哪里由得这样的新媳妇在咱们头上狐假虎威的。哼,这日子还长着呢,且走着瞧罢。」
第111章 云深不知处(五) 再说,这静云到了婉瑜房中,见她案上摆着密密麻麻的西文笔记、书籍,也不免惊诧,看来她是真心想要学些西文的了。 「嫂子,你瞧,我这一身连衫裙好看么?」婉瑜边说,边甩动着脑后那撮黑长的马尾。一时兴起,又踮起脚尖打转来。因着转的有些快了,那杏黄的裙子就张成了一把洋伞,白皙圆润的双腿灵动交错着,散发着少女特有的气息。 静云微微一笑,婉瑜这单纯的模样,倒是比起张家许多人来要好相处多了,不论喜欢不喜欢,总归是挂在脸上的,也不用费心思去猜:「好看的。」 婉瑜侧着脸问道:「嫂子,当真么?」 静云望着婉瑜身后的落地灯,化成了一团不成形体的暖黄光束,只莞尔道:「我何曾与你说过谎了。」 「若是你喜欢,那克文也该是喜欢的罢。」婉瑜面上闪过一丝喜色。 听罢,静云略略诧异,随即道:「婉妹何出此言?」 婉瑜在一旁坐下,摆弄着裙摆,轻咬着下唇,一字字说着:「看得出,克文很是在乎你这个表妹的。也是啊,你瞧,你这样的知书达理,就连大哥那样的人都这样倾心于你。哪像我,大家只会说我骄纵、不知深浅。」 静云笑了笑,牵过婉瑜的手来,在她手心比划了一番。婉瑜有些困惑地问道:「嫂子,你也知道的,我可是个酒囊饭袋,什么也不懂。你方才在我手心里写的是什么?」 「我方才写的是『花若盛开,清风自来』。你又何必与旁人作比较呢?你有你的美、你的好,懂的人,自然会珍视。说来也惭愧,你也知晓,因着一些缘故,我与表哥也是断联许久,再相认也是隔了十八年之久的。对于克文表哥,我倒是也说不上有多了解,但若说作为你的良人,我想那也是再好不过的了。况且你这样全心全意待他,他心下又岂会不知?」静云凝视着婉瑜,诚恳说道。 婉瑜倏地从沙发上立了起来,一把抱住静云撒娇道:「嫂子,有你这些话,我可就安心多了。你都不晓得,这些日子,我心下是多么的忐忑。」 静云微微笑着,轻拍婉瑜手背安抚了一番,心里有着说不出的一番疼爱。 …………………………………………… 在婉瑜那里又坐了一会儿,教她温习了西文功课,静云方才下楼,准备回别院去。正要出后院门的时候,却听见侧间有一个丫头的声音:「少奶奶年纪终究是轻了一些,也许起初自个是无心的,可是别人听岔了意思,也就怪罪下来了。」 静云听到这种话,心下起了一丝波澜,此时也不好开灯,怕是要吓着这些丫头,只得手摸着黑,绕到了圆柱子后头静静地站着。 此时又听着另一个丫头的声音响起:「你们主子还说什么了?」 话到这里,静云也便听出来了,这一个是如意屋里头伺候的小翠,另一个是上官月娟屋里头的丁香。 小翠道:「嗨,还能怎么说呀,这位新少奶奶,仗着念过一些书,可就眼高于顶。不过是吃顿饭的事儿,就知晓与夫人一桌吃。我们主子一去,就躲着,摆明了是瞧不起我们主子,也不是很要搭理的样子,实在很是无礼了。」 丁香不禁说道:「说起来,虽是私生女,可是也是金总理嫡亲的女儿,况且她家太太据说也是出自苏州的大户,哪里会这样不小心呢。」
第112章 云深不知处(六) 小翠冷哼了一声道:「就是因着私生女,才这样目中无人罢。你想我们主子,在这张家,除了夫人,可就是我们主子做主最多了,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来。」 丁香恍然大悟道:「是了,这少奶奶也就是面上瞧着好说话,这背后呀,咱们这些做丫鬟的又哪里看得见。你想想,我们七小姐还没从法国回来的时候,老爷就把那后院的别间指给了她。这才多久的功夫,好好的就又说把屋子让给了少奶奶去住。老爷向来是最疼小姐的,哪里这样给过她气受。说起来,这少奶奶是有些手段的。」 小翠说道:「这不结了,想着六太太因着这事也是呕着三分气的罢。现在一大家子,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不是总要惹得家里几位主子生气了。不过,她这好日子怕是也过不了多久,我听说大少爷……」说到这里,小翠的声音就势弱了下来,直到耳不可闻了。 静云正想着如何从这里走开,却听着丁香小声叫道:「我的个娘诶!我说小翠,你可别瞎说,这可是不大不小的要紧事,传错了话,可是少不得府里头主子一顿打的。」 小翠说道:「哎哟,不说了,我还是回屋去了,出来闲话这样久,回头主子叫起来了,瞅见无人,怕是又得责骂了。」 静云听小翠是要往这边绕过来,只得隐到柱子边上的屏风旁去。眼见着两个丫头走远了,这才开了电灯,经由后院回了屋。 回了房中,静云拈亮了垂着珠络那盏荷花灯。听到声响,彩莲料是静云回来了,忙要去开大灯:「少奶奶回来了,我去打水给您洗漱。」 静云摆手道:「不用开大灯了,我就喜欢夜里开小灯,这样适意,不然瞧得眼睛疼。」 彩莲会意,只得罢了手,伺候着静云洗漱一番。而后斟了一杯热参茶,放在桌上,又顺手放下了床头的帷幔道:「少爷交代了,要少奶奶用过参茶再睡,说是助益凝神静气的。少奶奶用过就早些歇息罢。」 静云颔首:「你且下去罢,有什么事我会唤你的。」 彩莲鞠了礼,便下楼去了。静云望着手边的参茶,一团一团的冒着热气,倒是看得她眼睛都有些模煳了。 她就静默地斜靠着沙发躺着,今儿个与婉瑜说了一夜的话,原就很是疲惫,又想着方才听到的话,难免心下有些在意。想着,从前她只是觉着对人处处有礼才好,因而姿态总是刻意放低了几分的。如今没想着,才过了张家的门,就稀里煳涂惹了是非,听这些丫头的意思,这书言又好似有一些事儿是她不知晓的了,这倒叫她难免细思了几分。 这几日,本就没休息好,这一想更是头疼,静云遂起了身,想从书架上拿几本书来瞧瞧。此时她才发现,原来空荡的书架早已摆满了几排的原版书籍。除了她带来的《哈姆雷特》,上头还罗列着《罗密欧与朱丽叶》、《仲夏夜之梦》、《亨利六世》等书籍。莎士比亚的每本着作,几乎都能在上头找得到。 静云的指尖从莎翁的书上逐个划过,上头还留着新书的墨香。她心下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抽出自个从娘家带来的《哈姆雷特》,靠在沙发上闲自看了起来……
第113章 云深不知处(七) 静云迷迷煳煳地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杵在那里。一睁眼,原来是书言伏在沙发边上,他身上穿的军装还没有脱下,看那样子,好似回来也还不久。 再看看自个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她也未多想,就将毯子拿下,轻轻盖在书言身上。而后微探起了身子,伸手将檯灯拈暗。书言本就睡得浅,这一下也便醒了。 「我只是见你还在睡,想着还是关了灯比较好。」静云垂下脸微声说道。 书言柔声道:「昨天在司令部忙到深夜,我又怕回来了吵到你。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胡乱睡了两个时辰。方才回家的时候瞧你睡得正沉,便想着在旁边坐一坐,没想着,倒是又睡着了。」 静云侧过身去:「家里头也不是没房间,你这样在外头熬一夜,怕也是吃不消吧。」 书言玩笑着牵过静云手来,探着自个额头道:「你倒是瞧瞧,我这是否起了烧?」 这不探还好,一探倒是把静云吓一跳,这大热天的,书言额上冰的很,想着决计不是什么好事,忙又把毯子一拖:「裹上去好好睡一觉罢,要么我遣人去与母亲说,把回门的时间改到下午再说。」 书言微微笑道:「我不过是与你玩笑罢了,你倒是当真了。我这好歹也是带过兵的人,身子哪能这样弱呢?倒是你,眼睛瞧着有些红,怎么?昨天夜里哭了?」 书言说时,轻轻捧过静云的脸,对她的眼睛靠近了几分,仔细一瞧,微微皱眉道:「好好的一双清眸,夜里哭什么,难不成是谁给你气受了?」 静云将他微微一推,身子略后仰了一些,淡声道:「怕是你瞧错了,我不过是睡眠不好罢了,好好的有什么可哭的。」 话音才落地,书言就迳自走向梳妆檯,取了一面小镜来,递给静云道:「看书哪里看的这样多血丝的,若是回了娘家,母亲倒是要疑心了,想着你可是被我欺负了。」 静云将镜子接过来,左右一照看,方才没注意,这一双眼,倒真是有些红肿了,还带着血丝,只怕真是不大好看了,只得应声着:「熬夜熬的眼睛发红了,不打紧的。」 「喏,是了,想来你也是一夜未眠了罢?」书言说道。 静云道:「倒是不用管我了,你自个再休息会吧。我要么去前厅看看,母亲该是起来了的。」 「时候还早呢,不过七点左右,母亲怕是还在佛堂里头,旁的人也该是没起的。」书言一面说,一面卸下军装,将外套挂在架子上。 眼见着书言走近了,静云一面披衣,一面就起了身来:「你在这里休息罢,我去书房再看会书。」 书言见她穿了一身虾子红的紧身睡袍,一伸手,就将她按住了,在耳边吹着热气说道:「你就这样怕我?」 静云面颊上瞬间飞起一片红晕来,忙躲开道:「倒是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还是先下楼洗漱去了。」
第114章 云深不知处(八) 彩莲听着楼上有声响,料着是静云起床了,忙出去准备了茶水。待得她再进来,就瞧见静云在一楼窗边坐着:「诶哟,少奶奶,眼睛怎么这样红的,可是夜里参茶喝着上火气了?」 静云着彩莲将清水放下,映着瞧了一瞧,好似这眼睛红的还是没有退,怕是出了门,旁人也要问起,那就不大好了。于是,索性就在一楼闲坐一会,又写了会字帖。 ……………………………… 到了晌午,书言与静云依着旧俗,夫妻双双回门了。这一路炮仗,又有乐队开道,很是隆重。 人才进了弄堂口,裴尚贤一见静云,就觉着她消减了一些,又瞧着双眼睛,看着很是疲惫,心下难免觉得心疼。这两天,她一人在家,就想着,这静云原本是心气高的一人,这到了张家,怕是要有拘束,也不晓得她习不习惯。这一见面,瞧她有些憔悴,自然是一想就难过的流眼泪。 静云挽着裴尚贤的手,一道进屋去:「母亲,我才离了家,你心下不捨得我走,这掉眼泪,也是常有的。可是今儿个是我回门的日子,你可莫再哭了,不然我这也放心不下。」 裴尚贤挨着书言在场,因而一些话,也不好当面说,只得先捧了茶水、糕点来,叫新人一道吃着、喝着。而后,静云上楼去拿一些旧物,裴尚贤就跟了过来,轻声问道:「静云,你在张家还习惯么?你自小就在我身边长大的,这大户人家家里头规矩是比家里多一些,就怕你在那边受了委屈。」 静云微微笑道:「家里头原先日子难过一些,去了张家,自然会有差别。书言母亲怕我照应不好,还指了一个得体的丫鬟过来伺候,因而这生活上,还真没什么不好的。你也晓得的,我是认生床的,这过了门,一到了新房里头,我就觉得这个好似不是自个的屋子,也不是自个的那张床,总也睡不好了。不过过些日子,习惯些也就好了罢,因而你也莫要担心才是。」 裴尚贤听她这样说,心下自然宽慰许多。见静云还在书架上翻着书,她便走到木柜旁,将箱底的一个包袱拿了出来。静云接过,打开一看,却见里头都是小孩的肚兜、小鞋、帽子等,看着针线,都是母亲的手艺。 「姆妈,这是……」静云显然是没有料到,母亲备了这些东西。 「我想着,你嫁人了,总归也是要有自个的孩子的。我怕过些时日,这眼神更不济了,因而早些准备好了这些物件,也算是我这个阿婆的一点心意了。」裴尚贤轻拍着静云手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份心意,倒是叫静云心下觉着有些酸楚起来,面上仍旧笑道:「那我就替这个还未有踪影的孩子,谢一声阿婆了。」 裴尚贤起了身,又拿了一袋小点来:「这都是你爱吃的玫瑰糕,一会一道带回去罢,今儿个一早新鲜做的呢。」 静云接过了糕点,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声:「那位金先生……可有再联繫的?」 裴尚贤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眼去:「他是有来过的……如今下野了,说是要搬到南京去住了。」 「母亲,如今我嫁了人,鸿弟又在广州,你一个人在家里头,我也是有些放心不下的。」静云说道。 裴尚贤笑了笑:「静云,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过去的就过去了……何必再去重蹈覆辙。现在这样,已经蛮好的了,我很知足。」
第115章 东窗未白孤灯暗(一) 张公馆,但民伟缩头缩脑的来到李淑贤屋前,方才他倒是同陈妈打听了的,说是人不在佛堂了,这才敢独自前来。恰巧屋里头伺候的老婆子出来倒水,瞧见但民伟便道:「姑爷,您杵在这里作什么?」 但民伟索性甩袖道:「不过是来同母亲请安的。」 说罢,他就装作很恭谨的样子进了屋,才见了李淑贤,就鞠了个躬:「母亲。」 彼时,李淑贤正专心看着经文,眼见着但民伟来了,也料知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因而便收了经书,对但民伟道:「你今日不用去厂子里看着么?」 但民伟嬉笑道:「今儿个厂子的货都提早赶完了,因而回家也便早一些,特地来给母亲请安见礼的。」 李淑贤示意但民伟坐下,老婆子奉了茶水,但民伟又道:「我这里恰是遇着了一些麻烦,想着母亲能不能帮一个忙,借我五千块钱,可行?」 李淑贤也不急着反驳,只是问道:「平日每月你都有从帐房领的八百块钱,想着你吃住都在家里,怎么就这样缺钱了?前些日子,我因着供佛香火的事儿难得去一趟帐房,倒是也瞧见你的煳涂帐了。这印先生,东挪西凑的,也没少给你遮掩啊。既然说起这事儿了,你倒是好好说说,这钱都花哪儿去了?」 但民伟心下想着,平日里,这帐房也就是每月同张世宗报个帐目,李淑贤向来是不管这些的,但凡有些不清不楚的事儿,印先生也多是找如意去讨主意的。只是没想着,今儿个李淑贤会当真关心这用帐起来了,自个又本是来拿钱的,因而一下就窘迫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是无论如何,总也不好与钱过不去,因而但民伟还是装煳涂笑道:「这一次,我当真是凑不出钱来了。这府里头,若说花钱,我当真还不算厉害的。您想想,这些日子,七妹才回来呢,可就支取了不少钱的。」 「那不过是因着书言大婚,予倩也准备一些排场的贺礼罢了,倒是还说得过去。可是你这儿,不是随便就好搪塞的了。」李淑贤自然知晓,这张予倩花钱如流水,可是碍着张世宗偏爱这小女儿,许多事儿在姑爷面前也不好挑明了说,因而也便这样一说了。 但民伟只顾着弯着腰,笑嘻嘻说道:「母亲,这钱我也就是暂时周转一下,不日也便返还了。您也晓得,我向来胆子小,也不敢胡作非为的。再说了,我借这钱,也是为的知画。您可不知道,这些日子,她与我有些闹得不痛快,总说是要离婚的。我便想着,买些稀奇的玩意儿,好逗她开心才是。可是又苦于手头无钱,因而只得来求母亲了。还请母亲一定帮帮忙才好。」 李淑贤自然知晓,这但民伟显然不是因着知画才来要钱的。可是面上听着又颇有些缘由,总不好再一味的回绝,否则这知画若真有一日与但民伟离婚了,怕是张、但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于是,李淑贤边说边拉开抽屉,从里头取出支票道:「印先生那里,我已经交代过了,面上的帐务至少还瞧得过去了,你也不用疑心你父亲会查看这些。这五千块钱嘛,给了你,也总好过白扔给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眼见着李淑贤在填票本了,但民伟自然心下欢喜的不行,直道:「母亲诶,给您行大礼了!」说着,又是深深地一鞠躬。
第116章 东窗未白孤灯暗(二) 但民伟与知画谎称是去厂子里赶货,说是晚上要晚归才好。知画心下知晓他是有鬼,可是也不当面拆穿,只是懒理道:「说起来好似你厂子开始盈利了似得。我倒是要好好瞧着了,看你是不是真能挣钱了。」 但民伟又说了几句软话,确定这次知画不会因着晚归大闹了,也便放心离开了。才出了张公馆,他就急不可耐地将车子开到了霞飞路的培恩公寓车库里头。这是一处以清水红砖装饰成的公寓,本是法国万国储蓄会的资产,如今在沪上炙手可热,一屋难求。 五楼屋内,一女子拥着薄被,头枕在一只乳白软枕上,被外露着一双细白的手,长发就垂在床沿边上。但民伟一时兴起,掀开被头就一把钻了进去。那女子觉着被中一股凉风,一时也便醒了,只用手指轻戳着但民伟腰身,娇声道:「你可把我吓坏了,一清早的,怎么好这样的。」 说话的倒也不是旁人,正是那日本居酒屋的老闆娘——保柰子。保柰子如今搬出了文师监路的住宅,特意搬来这里,就为着与但民伟厮混在一处了。 但民伟嘻嘻笑道:「快起来罢,今儿个我带你去看戏。」 保柰子刻意缠着但民伟的胳膊道:「这些日子,你不是说少帅新婚,府里头忙的走不开么,怎么又好好的跑来了。难道就不怕贵夫人寻上门来。」 但民伟清了清嗓子道:「大哥的事儿,早就完结了。这热闹过了,家里也便无人专盯着我瞧了。况且我怕家里那个母夜叉作甚,左不过是碍着父亲的颜面,总不好与她闹得太僵罢了。」 保柰子娇柔地掀开了被角,透空的睡裙前头开的是一个鸡心领,口子拉的又极低,难免里头春光无限,自然瞧得但民伟心猿意马起来了。但民伟才伸手,就被保柰子娇嗔着轻拍了下来:「亲爱的,你急什么,且等一等罢。我要的东西,你可带来了?」 听她这样说,但民伟不禁昂起了头来:「不过是此番大哥结婚的贺礼单子,这有什么难的。不过,好好的,你拿这个作什么?」 保柰子身子微微一斜,这睡裙的带子便滑落了一半,雪白的胴体似露非露,倚在床沿上,瞧得但民伟眼里直冒火:「怎么,我就瞧瞧,这少帅结婚,收的都是什么样的豪礼,我也好开开眼界不是。这个月你说是忙呢,这带我去百货公司的次数也便少了,我就是瞧个单子,解解眼馋也好啊。」 保柰子边说,边又软在了但民伟两腿中间,一只手妖娆地勾到但民伟脖颈上:「怎么,你是要疑心我什么了,今日问的这样多。」 但民伟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攻势,一下便将保柰子整个搂进了怀里,又将清单从袋中取出递了过去:「哪能呀,倒是我的不是了,这不,今儿个我可是带足了钱来的,一保你买的开心。小心肝,下次呀,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再也不多话了好不好?」 保柰子笑盈盈地接过单子置于枕下:「这可是你说的呀,我可确实还有好奇的东西想开开眼呢……」 帘帐落下,里头一阵颠鸾倒凤……
第117章 东窗未白孤灯灭 (三) 这厢,如意进了屋内,便连连闻到一股呛鼻的雪茄味,再看地上的零星菸头,也便心下瞭然,只是假意嗔道:「哪个不长眼的,竟然在屋子里头点火了,若是里头烧着了,看我不把你打个皮开肉绽的。」 张世宗咳嗽了两声,笑道探出身来:「如意,你可是在我身边多年了,我就是喘声气,你不也晓得是老子来了么。火气倒是挺大,这脾气可真没谁了。不过够辣,我就喜欢你这样子。」 张世宗边说,边将手头的雪茄给掐灭了甩在地上。如意盈盈笑了一声,便走到衣柜的屏风后头,换了一身紧身的大红驼绒袍,脚上踏着一双红绒的拖鞋,手抿着碎发,娇懒道:「老爷可是好些时候没来了,我倒是当真忘了您在时是什么味儿了。这才晌午呢,您来我这里做什么?」 张世宗牵过如意的手,摩挲道:「前些时日不是忙公务应酬嘛,也就冷落了你一些。这不,才得空,就来寻你了不是。」 如意媚眼一挑:「既然老爷忙公务,那我也不好这样拖着你的,老爷有事尽管去忙就是了。我呢,也帮不上什么忙,也就是不添乱了。」 听她这样说,张世宗又将方才塞进嘴里的槟榔狠狠地咀嚼了几下,只听着「呸」的一声响,便啐了出来:「你这屋子里头,难不成如今成了旁人的产业了,我想自由出入都不成了?」 「这屋子里,但凡能瞧得见的,可不是都是老爷的。」如意边说,边将手搭上张世宗的肩颈,魅惑道:「可不是……连我都是老爷的。」 张世宗哈哈大笑了起来,刮着如意鼻尖道:「小东西,净跟我摆架子了啊。」 如意趁机将梳妆檯的抽屉给拉了出来,拿出一叠帐单道:「喏,最近在外头玩牌亏了钱,手头也是紧了。」 张世宗将帐单接过,看也不看就甩到一边:「就你那点煳涂帐,又哪里需要我来清算的。回头我会找人去帐房跟印老头说的。你这屋里头的帐单,一应都给你了清了。就这点小事,你倒还当成大事一般了。」 如意笑道:「可就等着你这句了,这书言媳妇进门以后,夫人呢,这些日子都在教她管帐。保不准那,过些日子我就可以清闲了。」 「怎么?静云难道还敢给你脸色看了?」张世宗眯起眼来,似笑非笑道。 如意从袖中取出锦帕,按了按眼角:「诶,这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就是这些日子难过了些,手头总是有些紧呢。之前你又不来,我这帐可不就拍不平了。」 张世宗笑着摇了摇头,从袋中取出一叠厚厚的信封:「这里头是八千块现钱,你拿去花好了。」 如意轻挑了细眉,连连娇笑:「这才像话嘛,这家里头呀,可就老爷对我最好了。」 …………………………………… 静云正陪着李淑贤用过午饭,李淑贤道:「说起来这几日算是入了秋的,可是总觉得这屋子里头闷的慌,走,静云,陪我在各处走一走罢。」 静云恭谨地点了头,扶着李淑贤出了小厅。这李淑贤心下,实则是在琢磨着,今儿个午间竟然没见张世宗一起用饭,想着有些蹊跷,可是也不好同静云说些什么,只得找了个由头随处走着。 李淑贤带着静云在廊上走了几圈,不自觉就来到了上官月娟屋外,只听着里头隐隐有人说这话。
第118章 第一百十八掌 东窗未白孤灯暗(四) 上官月娟在屋子里照着镜子,这几日,髮鬓上竟是生了一些白髮出来了,亏她总是悉心调养,却仍抵不住这髮丝早早就变白。 细究起来,倒也不是因着年纪的缘故,比起如意来,她怕是还要年轻个几岁呢。也就是这些年,胸闷气短的,心里藏着事儿多了,也便难免早生了华发。她再看看张予倩的脸,雪白的很,又满是年轻朝气,自个便真如残花一般落寞了。 「母亲,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宜了?」张予倩不禁问道。 上官月娟忙道:「不是说了嘛,在家里头,只要夫人还在,就不要随意喊我母亲,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怕是又要闹些不大不小的事儿了。」 张予倩尤自不停地埋怨着:「她又不是我的生母,凭什么只能喊她母亲,却不能喊您?如今都提倡文明家庭了,咱们家里头还自诩是走在前列的。结果呢?我连句母亲都叫不得!」 李淑贤在屋外听到这话,便在门口煞住了脚步。静云暗暗用余光瞥着,李淑贤的脸上,倒是也瞧不出喜怒来,这脾性倒是与张书言如出一辙了。 只听着里头上官月娟嘆了口气:「倩儿,小点声罢。家里头,毕竟还是夫人在当家的。况且……这都是命啊。」 「呵呵,命?」张予倩连珠炮似的抖落道:「母亲,这府里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您与如姨是怎么进府的?还不是因着夫人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就是怕家里头衰落、破败,这才找了八字相抵的如姨与您进了府,可不就是为了抵煞气?远的不说那早已死掉的二姨娘、三姨娘,就是五姨娘,这病秧子似的被扔在北地,可还不都是她的缘故?若不是还要留着你们帮着抵煞气,想来我也是个早也没了娘的人。」 听到这里,李淑贤也没了继续听的兴致,只是默着声,示意静云一道离去。不经想,这老婆子触了门口的小花盆,只听着「咣当」一声响,倒把静云给吓了一跳。 上官月娟听见声响,忙让张予倩在屋内不要动,只将房门一开,眼自然就对上了李淑贤的脸,一时吓得面色惨白,只仍强装着镇定,垂着脸,略抖着声道:「夫人来了?可要进门坐坐?」 李淑贤抬起眼来,从门缝里望着张予倩的身影笑了笑:「适才路过,倒是想起,倩儿有几日没来请安了。我怕是她身子哪里不适意了,便想来瞧一瞧。」 上官月娟心下琢磨着,李淑贤既是问起了张予倩,怕是方才的话也没听全,也不定就晓得她们在说什么,因而面上又笑道:「倩儿这些时日还是胃口不大好,您也晓得的,她这一颗心思也都不在家里头,我也是担心的很。」 李淑贤也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只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也便带着静云离开了。这一行人到了后花园,老婆子放了一只小箱子在茶几上,也便识趣告退了。静云也不知晓这李淑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低着头,也不作声。
第119章 东窗未白孤灯暗(五) 李淑贤打开了这只黄杨木箱子,里头都是金银玉器的摆件。静云便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望着。李淑贤招手,她方才走上前去,站在茶几边上,垂下脸,细细打量着,这些金银玉器,做工巧夺天工,看着都不是俗物。 李淑贤笑道:「静云,你瞧瞧,这里头哪一件你最中意?」 静云浅浅笑道:「母亲,我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行,母亲拿的这东西件件瞧着都是别致,倒当真不知晓怎么挑的。」 李淑贤道:「这新媳妇过门,依着张家的规矩,是应该挑一件的。可是呢,我又觉得你格外惹人疼,那便破个例,拿双份的才是了。你也莫要觉着不好意思,这也不是外人在,但凡瞧中哪两个,你拿着便是了。」 静云抿嘴笑道:「我倒是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眼睛都瞧花了。」 「这些都是前清宫里头的物件,算是慈谿老佛爷贴身赏玩的玩意儿。咱们张家呢,就是拿来作传家宝了。你可是女校的才女,这样的东西,哪里会不识得的呢。」李淑贤不禁说道。 静云听她这样说,也不好再推诿了,便真就在这些小玩意里头细细挑了起来。她先是挑了一样白玉镂雕凤凰坠佩,这坠佩乃是双面雕工,样式也很简单,只镂雕了凤凰衔草纹,玉质莹润,握在手中很是有份量。 而后,静云又挑了一只碧玺花簪。这花簪为铜镀金点翠,上又嵌着碧玺、珍珠、翡翠。整体以碧玺做芙蓉花样式,花蕊为细小的米珠,花叶乃是翡翠薄片,花蕾又为碧玺雕成,再加花托点翠。远看着,倒真思一朵芙蓉花神了。 李淑贤满意笑道:「瞧瞧,你方才还在那里谦逊,说自个外行。可偏就是你挑的这两样东西最是好的,我的意思也真是如此呢。」 静云莞尔道:「谢谢母亲疼爱,这样贵重的礼物,静云受之有愧。」 李淑贤牵过静云手道:「我也不是回回都给这些的,今儿个不过是图个高兴罢了。当然,我也还有另一层意思,这些小玩意,一般都是用来传家的。你呢,往后若是有了咱们张家的孩子,这也便收好了,权当是为孩子挑的,往后再传下去便是了。」 听罢,静云一时红了脸:「母亲思虑周远。」 李淑贤微微笑着拍了拍她手道:「你与书言成婚也有数月了,这添个孩子,也是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若是能敢在年下给咱们张家添个大胖小子,老爷一定也是高兴坏了的。」 静云心下想着,这如今是民国了,说的都是男女平权的事儿了,张家自诩为文明新家庭,骨子里呢,行的还是封建遗老的那一套,也当真是可嘆了。她正预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一声咳嗽,这正是书言来了。静云一下便站了起来,不知为何,略略觉得有些窘迫起来。 书言扫视了茶几一番,瞧上头拜了一堆小物件,平声道:「母亲,拿这些东西出来作什么?」
第120章 东窗未白孤灯暗(六) 李淑贤道:「不过是想着,静云过门也有一阵了,都还未给她一些体己的物件,今儿个想着了,也便拿出来看一看,挑一挑。对了,你这些日子不是说公务繁忙么?怎么好好的这个点回来了?」 书言面上也无喜怒,只是淡声说着:「母亲,不过是找静云,有些要紧的事要说,晚些再来给您请安了。」 书言边说,边拉着静云往自个小楼走去,静云只觉得他用力了些,手腕都被拽的有些疼了。这才上了二楼书房,书言便沉着声说道:「收拾一下罢,你怕是要随我出去一趟了。」 静云略略诧异,不禁问道:「怎么?出什么要紧事了么?」 书言眉间略略皱着,顿了顿,方才低声道:「你且随我来便是了。」 ……………………………………… 陈丞在驾驶座上开着车,不时回望着后座。张书言在司令部接到电话以后,这整张脸就是阴霾重重的。想来也便只有关于少奶奶的事儿,才会叫少帅这般心神不宁了。 张书言低着头,余光瞧着静云,两颊一点似有若无的红晕,配上那乌缎子似的头髮,美目流盼间瓠犀微露,真是清丽极了。可是一想着,一会将要带她见的情形,他心下就有些紧紧拧着。 书言轻轻握住静云的手,摩挲了一番,可是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静云凝视着汽车窗外,这秋日的黄昏,冷寂的真当像凝结起来一样。 车子很快开到了一幢大楼门前。下了车,一阵凉风迎面吹过来,把静云的大衣都撩开了,她赶忙将大衣扣子扣上。书言从袋中取出一副珠灰的丝手套,一面给她戴上:「转凉了,仔细别冻着了。」 大楼前是一座花园,一道夕阳,斜铺在草坪上,那些青草早已经泛着点点黄斑。通往正门的石径上,几片落叶在风中簌簌的打转。 书言牵着静云在石径上走着,突然一阵冷香袭来,静云侧过身去,原来是墙角的一片白菊开的正盛,她停住了脚步,凝视着,这些白菊,一团团绒绒地开着,倒是像极了雪花一般。 到了大楼门口,静云隐隐觉着闻到了呛鼻的消毒水的味道,不禁抬眼看着门口的牌子,「宏恩医院」四个大字映入眼帘,瞧得眼睛都有些发凉。 ……………………………………. 医院的走廊,开的是暗白的灯,瞧着比外头暗多了,靠近病房门口的时候,屋内的灯光方才亮了一些。静云一进门,就瞧见医生用条橡皮管子,插在裴尚贤的喉咙上。床头的几案上,有一只细瓶,里头插着几支白菊,都吐着水晶样的花蕊来。 静云倚在门框边上,腿有些发麻了,脚底异常的冰冷。她强撑着睁大了眼,缓缓移到病床边上,两颊苍白地抖动着,一股莫名的恐惧犹自涌上心头:「姆妈?」 裴尚贤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什么回应都没有,静云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身体好像哪里都在痛,喃喃自语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张书言,你不是说,会保姆妈平安的么?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静云无力地抓着书言的臂膀问着,她的一双眼,早已噙满泪水。
第121章 东窗未白孤灯暗(七) 病房内消毒药水的气味还很重,病床旁边竖着的氧气筒,就像一颗立在静云心头的定时炸弹,叫她有些如坐针毡。护士检查着氧气筒的开关,又整理着床头铝盘里的器材,而后快速带上房门,离开了病房。 「说是一伙歹人,洗劫了家中,还用了毒药,因而姆妈才昏迷不醒的。」书言咬紧了唇关说着,每一个字,都说的有些艰难,他知晓,这样的解释,还远远不够。 静云默然地望着书言,许久,方才冷声道:「如今这沪上,谁人不知,那是张家少帅岳母的家,又有什么歹人,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敢去谋财害命呢?若是你要叫我相信这纯粹是一场意外,抱歉,我做不到。对于你的事,我向来都不愿去过问什么的。包括我们第一次见面,乃至之后的许多事,我都并不曾想深究这背后的事情。我不过是想要我的母亲平平安安的,竟也是这样难的么?」 书言走到窗边,伫立了片刻。窗外已是灰濛濛的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周沉静,只有风颳在附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微响:「有些事,只怕是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我亦不想你去胡思乱想什么。待得以后,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这毒来的厉害,医生说只是进行了稀释,还需要另寻合适的药剂来清毒。这头二十四小时里,是最要紧的,只要能熬过去,母亲便可以醒过来了。」 静云抬起眼来,忍着泪水,只是静悄坐到裴尚贤身侧,将床头的大灯转暗。她缓缓揭开被单,握住母亲的手,心下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昏暗的灯光映在裴尚贤的脸上,她的嘴角边仍微微带着一抹柔和的神色,若不是在医院里头,怕是静云都要以为她只是如平常那般睡着了。 静云小心的伸出手,在母亲面庞上抚摩了一下,而后将脸依偎在母亲的胸口上,她清晰地听到母亲的心跳声,极力感知着这一丝残存的温热,眼角的泪一下就淌了下来。 ……………………………………………… 窗外迷迷濛蒙在下起了冷雨,医院前面的大花园中布满了水雾。稀稀疏疏的,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秋虫的凄哑声。书言拿来了羊绒毯子,轻声替静云盖上,又探手到裴尚贤鼻尖下头感知了唿吸,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一旁细瓶里的白菊隐隐发着一股花草腐烂的腥臭味,书言便用手将枝叶拨开。原来在这片繁盛的白菊覆盖下,是已经腐烂死去的花苞,有的发了霉斑,有的枯成了浓黑色,斑斑点点就似小虫腐蚀着花心。 书言暗暗皱了眉,将这束白菊抽出,随即丢弃至门外,而后对着陈丞轻声交代了声:「去寻一盆白海棠来吧。花好了,人才能好。」 陈丞并了一个军礼:「遵命!」 走廊的暗白光线漠冷地落在书言身上,他想起静云那双清眸里的冷冽,深深的吸了口气。一股说不出的苦味从心底溢了出来,他紧咬着牙根,暗暗的咀嚼着这苦凉的滋味。
第122章 东窗未白孤灯暗(八) 天还未亮,病房内的紧急按钮便被按响了。主治医生连忙净了手,穿上白大褂,带着口罩奔向病房去。 诊室外头站着一个身着黑长袍的天主教神父,医生望了神父一眼,便与助理医生一同步入了病房内。病床上的裴尚贤一直不停的在发着剧烈的咳嗽声,静云握着母亲的手,面上满是忧色。 「夫人,还请先放手吧,医生还得诊治呢。」护士轻声说道。 静云下意识的紧紧握住了母亲的双手,现下,哪怕让她放开一分一秒,她都觉得十分的难受。 「静云,你冷静一些,让医生给姆妈看看罢。」书言柔声劝慰着。 静云旋即抬起了头,一双眸子早已血红,她的嘴唇干枯的像是要裂开了,脸上肌肉绷的紧紧的,鬓边的碎发早已凌乱,一双手极不情愿地放开了来。 「氧气筒!」 「强心针!」 「肺部空气筒!」 医生的指令时时地传到静云耳中,嗡嗡作响,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书言将静云轻按在自个肩上靠着,又强按着她的耳朵,什么都不要她去听。静云感到自己在发抖,这抖声慢慢变成了哭声。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医生来到书言与静云跟前,摘下了口罩,疲惫声道:「少帅、夫人,这人算是暂时抢救回来了,只是什么时候能甦醒,一切就要看天意了。」 静云的额上沁出一颗一颗细小的汗珠,她脸色红白交错,微微蠕动着双唇,一下就软倒在书言怀中,失去了知觉。 ………………………………………… 书言一直陪着静云在休息室里,谁都不敢去惊动他。直到这一日日落时分,金润之的身影,映在了休息室的大门上。 金润之才下了火车就赶来了,整张脸皱成了一团,人一下好似老了十多岁,他扶着手杖,喘吁吁地说道:「我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竟然会连累了尚贤。」 书言轻声道:「这是意外,谁都不曾料想的,也不能怪你一个人。 金润之瞧了静云一眼,赶忙用袖子遮住,抹了一抹眼睛:「尚贤的情况,怕是不太好,这些天,我那想留在上海陪陪她。静云这边,就有劳你照料了。」 书言同他作了一个揖:「应该的。」 「此番改制所带来的阻力是前所未有的,即便如今连我自个都成为他们暗杀的对象了,我依旧觉得你所设想的蓝图是对的。虽然你父亲最初所愿的是总理之位,可是比起如今被架空的虚位,这国民委员会的头把交椅,由他来坐怕是再合适不过。再说,南京城中,江年的病势也是愈发的严重了,只怕是熬不过来年开春了,你当早作打算才是。」金润之的下颏扬起,满面严肃说道。 书言沉声道:「怕是婉妹与克文的婚事,得要提早办了才好。」 金润之点头道:「此番来上海前,我倒是匆匆见了你舅舅一面,他也是这个意思。」 「书言……」金润之忽而顿住了,而后又低声说道:「从前不论咱们两家在北平有过什么过节,如今,你是静云的丈夫,我自然是一心向着自家人的……」
第123章 目尽黄昏(一) 醒来以后,静云来到病房门口看了眼裴尚贤,眼见着金润之也在,也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快步出了医院。书言这次并没有阻拦,只是默然跟在其身后。 天空黝黑一片,可是主干道上空却浮满了灯光。静云有些失魂落魄的站在街心中央,往两头望去,黄荧的灯火,一簇簇像鬼火似的,四处飘散着。街道两边的店铺虽是林立着,一股冷意却从静云心间沁了进去。 她并没有注意身后的书言,只是茫然无措的往前奔去,穿过熟悉的街道,穿过铁栏,穿过花丛,越过一片糕点店,等她抬头喘过一口气来的时候,她发现已经是来到了弄堂口了。 到了家门口,静云并没有马上进去。空气又湿又冷,蒙到脸上有股莫名的腥味,混着衣服上的消毒水味道,使她隐隐觉得有些作呕。 「我来开门吧。」书言上前,握住了门把手。 静云按住了他的手臂,有一种惴惴不安的焦虑,一阵紧地拧着。她还是自个开了门,捻亮了客厅的大灯,那开灯的声响就似裂帛声,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这一看,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针线的簸箕,上头盖了一件旧旗袍。静云想着,先前,母亲一定是在这里一个人缝补旧衣了,她的孤寂可想而知。厨房里头的铜水壶沉寂着,好似已经很久无人理会。屋子里头并不是很乱,所谓的歹人入室,倒是一点也不着痕迹了。 静云走到沙发边的画架底下,那副多年未完的阊门码头,竟然也是完整的模样了。她伸手抚触着画上的画迹,喃喃道:「你知道么?这幅画,母亲画了许多年,一直都未画完,就如她心下未了的一件事。看这画上的新鲜画渍,想来刚完成也不过几日。」 书言点了点头,凝视着画上的码头道:「早就听闻母亲善于绘画,倒是头一次有幸得见得她的画。」 「你与金先生的谈话,我实则都听到了……」静云蓦然回首说着,书言的面目瞧着好像有些模煳,仿若溶蚀在昏黄的灯光下了。 书言也不诧异,只是极其自然的拿出手巾,替她揩了揩额角的汗珠:「你方才走的太急了,大冷天的,都出汗了。」 静云微微扯了扯唇角,身子微微向后倾道:「事已至此,不如我们开诚布公的好好谈一谈。是否这世间的一切,在你们看来,不过都是为了大局而可以随时揉捏的物件罢了?婉瑜的婚姻是如此,我亦是如此,想来也不过是你们玩弄于股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你曾经说过,这世间本就没有公平可言,我心下倒是贊同你这样的话的。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重新做个约定,一年为限,我会留在你身边,直到你事有所成。一年后,你便放我与姆妈走吧。」 书言睨起眼来望着静云,眼中透出一股深邃的清光:「既是本就无公平可言,我又为何要答应你所请之事?」
第124章 目尽黄昏(二) 「表哥也好,金先生也好,他们与你在一处合作,总归是要有一个由头的。况且远在广州的刘先生是金先生的旧部,又是表哥的恩师,奉系与黄埔系的关系,怕是还得他们帮着去维繫罢。退一步说,北洋内阁如今已经被架空了,张家若是要插手南京事务,以此为契机,组建新的国民政府,你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么?」静云清冷的说着。 她眸中的清冽目光就如冬日里的寒风,一丝丝的刮开了角落里一概见不得光的东西。 书言垂下眼眸,似笑非笑:「若是你一定要如此,我也没有不应的理。只是……一年以后,你若是想要留下来,我也是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静云不语,缓缓闭上了眼,黑夜仿若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网,而她早已深陷其间。 ………………………………… 张公馆,如意刚结束了今日的牌局。今儿个是她做东,牌搭子又配的十分的和谐,几乎考虑到了牌桌上每个人的脾性与牌品,倒是也没有出伤和气的事来。 打完牌,自然就是吃饭了,如意倒是深谙此道,因而每逢牌局,行的都是沪上的名菜——醉蟹、八宝鸭、糟钵头这些菜式自然是少不得的。 小翠捧了喷着chanel最新一季香水的温热面巾进来,给在座的太太、小姐们依次递上,算是给诸位醒神的。今日吴玥是赢了钱的,因而兴致十分的高昂。因着是前任外交总长沈俞维的夫人,因而在牌桌上,大家也十分的相让。 「诶哟,我说苏小姐,你今日好歹也是赢了钱的呀,怎么这样没精神的。瞧瞧,这鸡丝汤面也没吃多少,难不成是四太太家的东西不好吃,不合你的胃口呀?」吴玥笑着问了句。 苏瑛忙道:「哪里的话,不过是这些时日人觉着有些疲乏罢了。」 知画笑了笑:「听闻苏小姐最近好似是与南方蔡大帅的四子在谈朋友嘛,可有这回事嘛?」 如意一听,笑盈盈说道:「是国仁罢,前次书言大婚的时候见过,可是一表人才啊,听闻也是德国留学回来的,也不算委屈苏小姐。」 苏瑛鬓边簪着的一朵血红牡丹,一时也瞧着发了暗:「若真是在谈朋友,那我哥哥可是放心多了,也不至于总是成日唠叨着。」 吴玥拿出丝绢,抿嘴笑道:「苏小姐这样的美人,什么样的良人寻不到呢?只怕是贵兄多虑了。但凡苏小姐点个头,这申城的公子哥儿怕是都得跑断腿。」 这话才落地,诸人皆低声笑了一声。苏瑛心下虽有些失意,面上仍笑道:「今日好好的,怎么净挑我来说话了。这张家少奶奶呢?怎么咱们今儿个在公馆打牌,也不见她来呀?」 知画略略收了笑意,只轻声道:「嫂子这些时日比较忙,倒也不是刻意迴避什么,便是我们在家中,也难得见到她呢。」 苏瑛斜斜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望着知画道:「是了,新婚燕尔嘛,小夫妻活动总是很多的。」
第125章 目尽黄昏(三) 苏瑛这话,自然是话里有话,她与书言的关系,在座的诸人只怕是心里都门儿清。书言结婚,她心下自然是有气的,可是又碍着情面,不好发作,因而说话只得怪里怪气的了。 张予倩挑眉道:「这沪上谁人不知,大哥可是个多情种子,这份柔情蜜意嘛,能保持到什么时候,谁能晓得呢。苏小姐,你说是不是?」 苏瑛略略笑了笑,只是拿起手边的伯爵红茶抿了一口,也不接话。上官月娟轻咳了一声:「倩儿,你也吃口威士饼干罢,跟着打了一日的牌了,也不晓得饿的。」 吴玥放下手中的小勺,说道:「对了,府上的表小姐呢?昨儿个结婚的请帖才送到我府上,我还想着要当面道喜一声呢。贵府这些日子,喜事可多呢,叫人听着都觉得高兴。」 知画又替吴玥斟满了茶水:「婉妹妹这些日子筹备婚礼累坏了,这不,早早便歇下了,改日定当面来同您请个安。」 ................................ 这一日早间,静云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宏恩医院出来。她这两腮一天天的削瘦,日渐有些憔悴。近些日子,书言与金润之请了英国医生、美国医生轮流坐诊,怎么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裴尚贤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以睁眼说会话,不好的时候也便连着昏迷两三日。 原本说是要指着陈妈过来照料的,可是静云又放心不下,大都是亲自前来照看的。金润之时而也有来探视,只是每次进门,静云都有些冷着脸,也不大与他说话,他也便不自讨没趣了,因之总是显得有些来去匆匆。 到了张公馆门前,静云迟迟有些不愿下车,只是靠在汽车后背上,略略阖着眼。陈丞只得说道:「少奶奶,已经到了。」 静云回过神来,方才道:「哦,已经到了么?陈副官,谢谢你了,这些日子也是辛苦你了,总是开车接送我,想来也是好些日子没整觉睡了。」 陈丞打开了汽车后座的门,弯着身恭谨道:「少奶奶客气了,这都是少帅的意思,我总是要办好差事的。」 铁栅栏缓缓开了,婉瑜一下就蹿了出来,摇着静云臂膀道:「嫂子,好些日子没瞧见你与大哥了,可想死我了。」 静云回身朝陈丞笑着点了头示意,这才与婉瑜一道往里走着。一路上婉瑜叽叽喳喳地说着各种闲事,静云也不觉得她吵,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时而也点头赞许。 到了屋内,婉瑜忙左右环顾,将房门锁上,这才吁了口气道:「嫂子,这些日子你不在,我这心下可没了主意。我这心里头总是『噗通、噗通』的乱着,总觉得有些不大真切。我竟然真的要结婚了!嫂子,快捏我一把,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静云微微笑道:「你是真的要做新娘子了,可不是梦中。」 婉瑜又哼哼唧唧地央求了一遍,静云只得忍着笑意,轻手捏了婉瑜面颊一把。婉瑜禁不住笑道:「嫂子,你可真是温柔的紧,叫你捏,可不跟蚊子咬似得无感。难怪一惯雷厉风行的大哥,在你面前也跟个小鸡仔似得服帖了。」
第126章 目尽黄昏(四) 听婉瑜把张书言比作鸡仔,静云也不禁莞尔一笑,也大概只有她会如此说了。 婉瑜一见静云笑的开怀,心下也不自觉跟着欢喜:「嫂子,这些日子,难得见你,也都是愁眉不展的,笑一笑多好……伯母出了事,谁也不想的……我看大哥这些日子,心下也是不痛快的。整个家里头就跟蒸笼一样烤着,可快把我闷坏了。」 静云瞧着婉瑜一双大大的杏眼,髮鬓上别着一支轻暖的金色花珠,有些日子不见,倒是越发出落的水灵了:「过几日罢,等你与表哥成了婚,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南京了。如今南京的时局虽然不算好,可是有表哥护着,怎么也比在这里要自在一些的。」 婉瑜牵过静云的手:「嫂子,这婚期也太赶了,我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更别提什么法国高级定制了。只得随意挑了一件婚纱来,便想着,一定要找你来瞧一瞧才好。你若是没瞧过,我是决计不放心穿出去的。」 静云诚恳道:「婉妹,你年轻貌美,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嫂子,我想着,克文虽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可是总归也算是个体面人,也不好穿的太过随意了,因而我便照着你上次拍婚纱照的那一套挑了一件类似的款式来。」婉瑜背着身站立,边说边回过身看镜子里的倒影。 婉瑜曾经的骄纵与不谙世事,似乎都被这婚纱一道给包裹的严严实实了,她牵了牵婚纱,又道:「嫂子,你且帮忙看看,这有什么地方,还需要改动的么?」 静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点头道:「腰围这里,多一寸太多,少一寸太少,大小是正合适的。样子瞧着也很婉约,很不错的了。」 婉瑜听静云夸赞,心下更是高兴了,直接拿起一旁的高脚杯,靠在沙发上,歪着头道:「嫂子,你看,像不像?」 静云微微笑着:「像什么?」 「你看那些洋人的杂质报纸,七缸八座的小轿车广告上总是浮着一片白云,车子外边呢,总是立着一位白裙翩翩的女郎,拿着一支香槟。你看我现下像不像那汽车女郎?」婉瑜边说,边故作沉吟的低了头,一时又没忍住眨巴着眼偷偷看静云一眼。 见状,静云「嗤」的一声笑:「像,还真像。只是杂质、报纸上的都是假的人像,你呢,可是活生生的摆在眼前了,倒是叫我有幸饱得眼福了。」 婉瑜倒是听的有些红了脸,一下又站起身来,扑到静云身上靠着:「嫂子,我还真捨不得离开这里……离了这里,又去哪里找一个人像你这样好的交心人。还有三姐,她那张嘴也是毒的很,可是总归也是比旁人真心许多的……」 静云轻拍着婉瑜背上道:「等你在南京安定了,我们自然都会去看你的。」 婉瑜睁大了眼,欢喜道:「真的?」 静云微微笑着,此时她眼里的婉瑜,满面都是对未来的渴望与期盼。恍然间,静云有一种朦胧的错觉,好似这秋冬交替的日子里,总还是有希望的,虽然这希望是这样的飘渺。可是有,总归比没有要好罢?她心下想着。
第127章 目尽黄昏(五) 半月后,裴克文与李婉瑜的婚礼是在张家的后花园举行的。苏州裴府的人倒是也收到了请帖,却因着老太爷裴应生仍对克文私自出逃之事耿耿于怀,因而裴家人谁也不敢多吭一声。唯有克文的母亲悄然托人送来了一对龙凤金镯,算是作为新婚贺礼了。 这场婚礼在婉瑜父亲李生的主张下,一切从简,只请了一些相熟的亲友来,席面开的六桌,实则来人只有五桌,六桌不过是凑个吉利的彩头罢了。 婚礼没有请乐团,请来的不过是一名法国人,名为邵可褛。此人在燕京大学任教,乃是李生的朋友,此番是特意赶来上海为这场婚礼助兴的。 这在座的诸人都是北平、沪上的知名人士,自然都知晓这邵可褛的大名。这邵可褛为人清高,但凡在北平,达官显贵想要结识他都是一件难事,更何况是请来婚宴上助兴。因而诸人都想着,今日能听得邵可褛亲自弹奏,也算是一桩风雅之事了。 一曲《婚礼进行曲》在黑白琴键间缓缓流淌而出。婉瑜面上盖着薄薄的一层白色蕾丝的头纱,她轻巧挽住克文的手,嫣然笑道:「这往后院的路有些曲折,你来的次数少,怕是不认得,我来引路罢。」 克文转身望着她,白色头纱下隐隐显出透亮的红唇,似乎与初见时候的稚嫩模样不大一样了。就在眼神相抵的那一剎那,婉瑜只觉得身上有如闪电游走一边,有些酥酥麻麻的,只红脸笑道:「瞧你,高兴的话都说不出话来了。」 克文心下隐隐觉得有些话要脱口而出,可是话到了嘴边,又生生的忍了下去。这一路之上,克文都是默然的,只有婉瑜在欢欣说笑着。到后院这一段路,其实并不远,就在克文心下盘桓间,已是到了草坪的拱门外。 见新人到了,两小童忙上来帮忙牵婚纱,知画与静云则在一旁捧着花篮。这草坪中央一路铺了红色的地毯,婉瑜踩在红毯上,终于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书上说的诗意般的感觉了。她微微侧过头,凝视着克文,眼中满是水波潋滟的光彩。 静云与知画一路撒着红白花瓣,这花瓣漫天纷飞间沾了新人夫妇一身。恰是克文回过头来,见是静云,便略略点了个头示意。静云则报以微微一笑,心下却是想着,克文表哥好歹也是苏州裴府长大的,如今那厢却未有派人前来观礼,想来也是他人生中的一大憾事了,不禁暗暗蹉嘆了一声。 婚礼行至一半,书言方才匆匆赶来,因着怕扰到新人,因而只抄了小道,不动声色挤进了人群里头。静云才刚坐定,便觉肩上有人轻按了下。她微微抬起了头,见是书言,旋即别开了脸去。 彼时,只听着摄影师在前头喊着:「大家跟着新人一起笑一笑嘛!」 「今日临时有急电,因而来晚了。」书言附在静云耳边,轻声说着。 静云侧过身,略略垂下了眼眸:「你该是与婉妹说一声,我倒是不要紧的。」 书言笑了笑,闪光灯拉下的瞬间,他的双唇如蜻蜓点水般在静云额上轻轻一落,静云一时便愣住了。她倒不曾想,书言会有如此举动,心下不禁有些暗暗恼了他。
第128章 目尽黄昏(六) 摄影师瞧了眼玻璃框,便喊了婉瑜与克文上前商量。婉瑜望着底片里的大哥与嫂子,不禁对着克文笑道:「这合照就多洗一张给大哥罢,不然可枉费他一番心思了。」 克文点了点头,只道:「甚好。」 婉瑜的声儿说的清脆,静云在底下自然是听得真真的了。脸上不由的浮起一丝红晕来,见诸人都瞧了过来,更是羞得低下了头去。 …………………………………………… 婚礼结束后次日,因着克文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因而婉瑜匆匆收拾了一番,便准备与克文离去。离开的时分正是晌午,一阵乍寒,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张公馆门口早已冒起一片积水来。 静云与知画各撑了一把油纸伞,一路将婉瑜送至门口,又说了会闲话,这才将婉瑜送上了车子。李淑贤原是说要在佛堂念经,不知怎的,一时竟也换了木屐来到门口相送,婉瑜见是姑姑来了,便摇下了车窗见了礼。李淑贤淡声关照了几句,便着意她摇上车窗,怕是车子里头也要淋湿了。 望着黑色的官家轿车渐行渐远,静云心下有些空落落的。伞上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一个洞,雨点下来,落在静云额上,使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身上明明披了一件薄袄,竟也抵不过这阴冷浸骨的寒意。 …………………………… 窗外灰濛濛的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周万籁俱静,只有雨点洒在近处那些瓦檐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微响。今儿个一早书言便出去了,看样子,怕是今夜也不会回来了。静云便捻亮荷花小灯,从书架上随意抽了一本书出来,斜躺在沙发上看着。 这天气来的阴冷,静云难免觉得膝盖上隐隐有些作痛了起来。先前天气热的时候还好,也不会时时觉得这样。如今天一发冷,这老毛病也便又犯了。说起来原本该是年长人士得的毛病,她倒是早早也便领略了。也多是因着前些年,冬日里常外出替代母亲做些清洗衣物的活计而落下的病根。 静云想着往年里,一到冬日,但凡膝盖犯疼了,母亲总是要说:「别忘了,把药膏贴起来,不然要吃不消的。」可是如今母亲人却躺在医院里头,一日日的也不见好,这倒叫她徒添了一份伤心来。 这样,看书的心思也便没了大半。静云只得将书搁置下,又拿起了手边的《新晚报》。她心下不禁生了疑惑,这张家从来都是只订阅《申报》的,倒是不知什么时候竟也会订阅此报了。 她边想,边慢慢悠悠的打开《新晚报》,不曾想,竟从里头掉出一封信来。仔细看了,上头写着「长姐静云敬启」,这正是裴鸿的字迹。 静云一时又惊又喜,这裴鸿自打去了广州以后,她去了三四封信。可是因着封闭式训练,许久也未有见他回信,她心下一直也便记挂着,不曾想,这会竟然有消息了,也便忙拆开了来看。 只见着信笺上头写着「长姐在上,敬禀者裴鸿:顷诵长姐华笺,具悉一切,未及奉復,深以为歉。聆长姐婚讯,不胜忭贺。弟幸承恩师明教,收穫良多,一切安好,望姐勿忧。」 读罢,静云心下略略松了口气,她时时关注着报上广州的消息,也不过是因着心下挂念着弟弟。如今既是来信,多多少少这心下也放心了几分。 窗外的雨声,娑娑飒飒,愈下愈大了。寒气不住的从门隙窗缝里头钻进了屋内,楼下响起一阵大门开阖的声响,一阵军靴声响彻在楼道里头。书言颀长的身段上,一身军装早已湿透。墨浓的头髮洒满了雨珠,不时的滴落下来,打湿了地板。
第129章 目尽黄昏(七) 书言上了楼,轻声推开了门,一眼就瞧见了沙发上斜躺着的静云,不禁暗暗皱了眉头。这样冷的天,她只穿了一身浅色的睡裙,连夹袄也没盖上,怕是得要着凉了。 书言脱下了湿漉漉的外套,净了手,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静云抱起。竹叶青的幔帐微微飘动着,他将静云轻置于床上,又用湖绸的棉被替她细细盖着半身。 床头的荷叶灯已是换成了订婚时候的蒂凡尼檯灯,昏黄光线映在静云未施脂粉的面上,书言心下隐隐起了一股暖意,时光如此静好,倒愿它莫走。「真是会睡觉,髮丝丁点也没乱呢。」他望着静云,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随即便起了身往书房而去。 「书言,谢谢你。」静云半倚起了身来,轻声说了句。 书言停下了步子,也不诧异,只是回身道:「哦?谢我什么?」 「我说的是鸿弟的信……看样子也不像是寄来的,多半是托人专程从广州带来的罢?」静云说道。 书言回到床畔,将竹叶青的幔帐掀开,静云抬眼看他,这一身浸湿的模样,不禁问道:「今儿个怎么都淋湿了?陈副官没开车送你么?」 书言将手撑在床沿边上,脸又靠近了几分,细长的双眼微微上挑说道:「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静云这才发觉方才的话问的有些急了,只是垂下脸道:「不过是怕你有个闪失,母亲是要问起的,因而才多问了一句。」 书言初时只是低低的笑着,见静云答得这样认真,也不忍心再逗趣她了,只是轻握她手道:「刘天风教风甚是严格,只怕是你前些时候寄去的信,鸿弟也无暇来回復。因而我这才特意派人去了一趟广州。见字如见面,你也该宽心几分了。鸿弟在广州一切都好,表现优异,明年许是能以一等荣誉的头衔提前毕业呢。」 「那母亲的事,他可知晓了?」静云不禁问道。 书言轻拍静云手背安抚道:「你也莫要担心,什么也没告诉他呢。若是现下他知晓也无济于事,还徒添一份忧心事来,还是让他安心受训吧。」 静云点了点头,微微将手抽回道:「是了,我也是这个意思,好在你思虑周全。」 书言笑了笑,从内袋中取出一只抽袋递了过去。静云接过,抽开一看,原来是前次天马山时候摔坏的怀表:」我倒是以为摔的厉害,没想着还真能修好了。「 书言道:「周折数月,好在终于找到一名能修的瑞士表匠,也不枉费你我相识的情意了。」 静云脸上有些微微发烫,他这话说的也不好答,只得默了声。 「有件事,我倒是觉着应当与你商量的。关于给姆妈主治的医生,我与金伯伯合计了下,现下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倒是不如准备将姆妈通过红十字会的关系,送到国外去就医罢。」书言顿了顿说道。 「国外?」静云显然是不曾往这方面想过的,自然也是对这个提议略略有些诧异。 「对,去星洲,最近听闻英国伊莉莎白医院的几名主治医生都去了那里。他们都是英国最优秀的战地医生,也是化学试剂的专家。姆妈所中的毒到底是什么成分,至今不明,我们也不好坐以待毙。倒是不如带她去一趟星洲,许还是有一线生机。」书言凝视着静云说道。 静云沉吟半响,方才开口道:「那也好,那我就亲自带姆妈去一趟吧。」
第130章 目尽黄昏(八) 「南洋的情形,你也不是十分了解。金伯伯先前是随胡枞宪的部队下过南洋的,那边不仅有他的旧部,而且他也更熟知南洋一带的情形,若是由他亲自出面,想来更为合适一些。」书言说道。 静云自然知晓,书言说的句句在理,可是一想到母亲要离开上海,漂洋过海去遥远的星洲,她心下更是隐隐不安起来。可是无论如何,裴尚贤的病症,如今沪上的医生都是束手无策的了。只怕是在宏恩医院多耗费一日,这治癒的希望也越是小一分。 「你且放心,这一路自有红十字会的医生照看着,我们可先助其专机飞到香港,然后再坐快轮去星洲,这样不消半月也便到了。」书言似是看穿了静云的顾虑,因而又说道。 静云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个好办法。还是要谢谢你,书言。」 书言笑了笑:「谢我作什么,我们不是夫妻么……」 听他这样一说,静云倒是略有些不自在了,面上倒是比方才更红了。 ………………………………………………… 自从婉瑜离开以后,知画也甚少出房门了。倒也不是为了旁的,只是因着身子不大清爽,总觉得胸闷的慌,李淑贤便着人请了医生来瞧。 这医生提着一个提包,才入了张公馆,便在陈妈带领下,在大厅侧间取出一件白大褂来将周身罩好了,又取出了听诊器等物件,这才上楼进了知画屋内。 彼时,知画穿了一件浅秋色的袄衣,身子斜靠在捲起的被褥上。这医生虽知晓床上的贵人便该是诊治的病人,可是瞧她只是面容有些倦怠,也无病态,因而一时心下也无底。知画见是陈妈带着医生入屋来了,点头笑了笑,忙命陈妈搬来了一张座椅。 张家到底是自诩为见过世面的文明家庭的,因而这医生拿探诊器在知画胸前查验,诸人也不觉得奇怪。而后他又给知画口中塞了一只水银温度计来,边测着体温,边又绑上血压仪替她量了血压。 不一时,他取了温度计来看,而后开口说道:「小姐身子好着呢,倒是没有病症的。只是精神差了一些,休养几日也便好了。」 李淑贤道:「这样说来,倒是不打紧了?也不用开药了么?」 医生笑道:「是不打紧的,只是吃些凝神静气的安神药也是好的。」 陈妈在一旁听了不禁问道:「医生这话可就听不懂了,我们小姐这是什么缘故?」 只见着医生对着李淑贤笑道:「太太,给您道喜了,小姐这是怀有身孕了。月份不大,也就一个月上下。」 虽然这是个外孙,可是张家确实是许久未有小孩出生的喜讯了,这样想来就是眼下的头等喜事了,因而李淑贤喜出望外道:「当真?可不是别的病症?」 医生笑道:「自然是真的,若是这也瞧得错,太太倒是可以将我诊所的牌子给砸了去。」 李淑贤喜的连连对陈妈道:「快!去帐房,叫印先生给医生备一个红包,要足份的!」 这听闻知画有喜,李淑贤自然第一时间告知了张世宗,张世宗也很是喜悦,这张公馆上上下下,一下也便都知晓了这个消息。李淑贤倒是想再与但民伟商议些琐事,可是偏巧,他又是与知画吵过架的,如今已是连着几日不着家了,李淑贤心下自然又对其多生了不满。
第131章 风波(一) 说起来,这张公馆里里外外帮佣甚多,屋子又大,因而平日里张世宗、李淑贤即便成日不见但民伟这个女婿本也是常态,这要搁到以往,那也是不会多过问什么的,毕竟女儿、女婿自己过日子,也不好多说什么。 可是这会子,知画毕竟是有了身孕的人,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头,左等右等总不见但民伟归家来,那自然心下也是烦闷的很,总觉得这日子是有些过的不像话了。 知画望着屋子里的天花板,总觉得越看越来气,便一路行至李淑贤屋里头去了。彼时,李淑贤正在屋内拿着一本校注过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靠在软榻上默声念着。 见是知画来了,李淑贤便放下了经书,关切道:「知画,你身子可觉着好些了?医生开的安胎药可按时吃了?这几日你也莫要随意走动了,还是屋子里头静养的好。」 知画轻嘆了一声道:「母亲吩咐了的,秀儿自然不敢怠慢,这汤药都是送的勤勉。只是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头髮闷,胡思乱想的,更是觉着身子不清爽了。真是没有法子了,这才出来透一口气。」 李淑贤笑了笑:「也确实是需要出来走动走动的,我怀书言那会也是这样,屋子里头坐不住,总要出去透透气才好。不过呢,你身子弱一些,总归是要歇息好的。」 知画歪着头靠在椅背上道:「一个人处在屋子里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真当是不知晓怎么度日了,说起来,我也许久没去街上买时装了,倒是想出去逛一逛呢。」 李淑贤道:「外头人多口杂,出去逛百货商店么?怕是更不合宜了。民伟呢?今日还是没回家?」 知画悻悻道:「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怕是都忘了家在哪儿了。」 李淑贤诧异道:「这就怪了,今儿个上午他才来我这里请过安的,怎么会没回房里去?」 知画冷哼了一声:「多半是不想与我见面罢了。那倒也好,看他那不成器的样子,叫人瞧着也是生气。」 李淑贤一听,一时也坐不住了:「民伟这孩子,越发的不像话了。可不能由他就这样放任下去,我瞧明儿个我还是挂个电话去他工厂,我倒是要问一问了,他这些日子到底在忙些什么,连自己的媳妇也可以不管不问了!」 知画苦笑道:「母亲,休要动怒了。随他去罢,你一问了他,转头还得跟我较劲,你可不晓得,他那点自尊心,可怜的很。」 李淑贤自然知晓知画这是气话,只是又说了句:「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但凡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了,也就不晓得动气了。这民伟吧,我瞧改日还是由书言出马,去教训他几句,帮你出出气才好。」 李淑贤想着也不好多叫知画烦心,因而便又扯了其他的闲话来说,这一坐,又是一个下午。到了夜里,这但民伟依旧没有回家的意思,李淑贤便唤了家里头几个管事的来问。这不问不打紧,一问倒是真见鬼了,家里头这么多人,竟然一个都不知晓但民伟鬼混到哪里去了。
第132章 风波(二) 到了第二日,但民伟自然又是一早就来请安了,当然,他这次还是来要钱的。但民伟才进了门,就被李淑贤噼头盖脸责骂了一句:「现如今,还有你这样为人夫的么?前几次话倒是说的好听,拿了钱财去哄知画高兴,实则呢?你倒是与她置气许久了!民伟啊,你好大的胆子啊,现下连我也要瞒着骗了么?」 但民伟也不着急,只是嬉笑着说道:「母亲这话就听得我煳涂了,我与知画好好的,生什么气了?」 李淑贤瞥了他一眼:「一个星期没回屋里头了吧,你这不是刻意躲着她,是什么?」 但民伟倒是也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意思了,便道:「这知画一见了我,就要发脾气,成日闹着要与我离婚。您说,我这不还躲着点么,难不成还真遂了她意,去离婚不成?」 乍一听,这话倒是还在理,知画什么脾气,李淑贤倒也是了解的,因而说道:「那你这些天都在哪里鬼混了?若是说不上个四五六来,你下次也别再来我这儿请安了。」 但民伟依旧笑眯眯的奉了盏茶上来,恭谨道:「母亲吃茶。我还能去哪儿呀,不过是在工厂里头打地铺罢了。要是不信,你可以问问厂里看门的老头,我这几日是不是都在里头将就着。母亲,你是不知晓,我心里头苦啊,又不好随意说什么的。」 李淑贤想着,也不好把但民伟逼太急了,终究这还是小夫妻俩的私事,因而又道:「我也不好和你再多扯些什么了,总而言之,你今晚必定得回房去睡了,不然成何体统!」 但民伟面上鞠躬应着,心下却在盘算,过几日也该给保柰子换个地儿了,这金屋藏娇,终归还是要换个更隐秘的地方才好。 ……………………………………… 这厢,静云刚从宏恩医院探视母亲回来,进了门,彩莲忙端上了温水给她洗漱。静云揩了把面,稍稍清醒了一会,想着方才在车上,瞧见街边的情形,不由得心下一阵沉。方才那街头拥吻的人,倒确实像极了前次婚礼时候来张公馆助兴唱戏的荪兴方,以及……上官月娟。 静云虽不知晓,这二人为何会在一处,可是总归也是是非之事,还是要权当没有看见才是。至于陈丞嘛,他口风一向谨慎,也最是会办事,倒也是不用担心他会说些什么闲话。 静云才想着心事,就听见有人隔着窗子,叫了一声大嫂。静云忙道:「快请进来罢。」 知画上了楼,便笑道:「大嫂怎么这样客气的了,对我什么时候还用得着一个『请』字么?」 知画也不客套,进了门便挨着静云在沙发坐下。静云着彩莲看茶,后又想着知画有孕在身,怕是喝茶不好,又临时让换了燕窝水进来。 知画见状,又道:「大嫂也忒客气了,我来了吃杯白水就好,还上什么燕窝水呀。不过是随便来坐坐的,倒是叫你费心了,怪不好意思的。」 静云微微一笑:「你倒是不需要这样说的,平日里,这府里头,就数你与婉瑜最是与我要好,如今婉瑜去了南京,这一下子就冷清了许多。再加上近日听闻你有身孕,我倒是更不好来打搅你。今日瞧你,气色也不是太差,我看了心下也是宽心一些的了。」
第133章 风波(三) 知画用眼角扫了静云两下,轻嘆了一声:「嫂子,大哥这些时日,好似回家也是回少了的。不是我要搬弄什么是非,这男人嘛,总归还是要看着的好。你看我,不过纵容了民伟几次,他也便放肆了,连家都不用回了。」 静云知她似有所指,话又说的不太满,只含笑道:「这一世太长,我总觉得,一切都是有姻缘际遇在的。是你的,总会心想事成。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用。我倒是也不求旁的,只愿姆妈早些好起来才是。」 知画原是俯身在吃燕窝水,听静云这样说,一时心下起了思绪,半响,方才说道:「母亲这几日,求了一座送子观音到佛堂里头,日日香火供奉着,她这心思,也全都写在脸上了。母亲虽是疼惜我,可是终究心下还是盼着张家的长孙,我听秀儿说,这些日子,母亲房里伺候的老妈妈没少往你屋里头送补药吧?」 静云微微笑了笑,心下略有些难言的苦涩:「是了,说是对身子好,都要送药的奶妈见着我喝完了才好走的。」 知画挽着静云的手道:「嫂子,大哥这人,心思是比旁人要沉一些的。可是对你吧,我一双眼都瞧得真真的,他是尽心又尽力了的……」 静云拿起手边的香片,吹了吹热气,啜了一口:「知画……谢谢你……」 知画不免对静云望了一眼:「嫂子,许多时候,我其实挺羡慕你的,至少,大哥是真的在意你的。」 是了,但民伟先前出去鬼混,知画原本是觉着面上保持着体面便是了,余的也无旁的可想。可是如今,她有了身孕,独守空闺,总归是觉得比以往寂寞了许多的,所以谁说人不会变呢? ………………………………………… 三日后,龙华机场,一队看护人员推着病床往军用小型飞机一路小跑着。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合力将病床抬上了飞机。金润之回身望了眼不远处的书言与静云,挥了挥手,便跳上了飞机。 机舱门缓缓地阖上了,静云心下一下变得空落落的,想着母亲,吃了一辈子的苦,头一次出国去南洋,却是因着生病的缘故,心下多少有些不可言明的难过起来。 出了机场,静云一直垂着脸,默然无言。书言替她细细罩上小袄,挽着她出了龙华机场:「南洋那边的医院与医生都已经打点好了。但凡姆妈到了那边,会有伊莉莎白医院的医生专门照料的了。你要相信,他们可以治好姆妈的。」 静云觉着眼前一片邃黑,迷迷漫漫的,接上无边无涯的天空,明明是白日里,却是这样的阴沉天,倒叫她心下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但愿吧。」静云望着飞机消失的方向,略带哽咽说道。 ……………………………………… 张公馆,书言与静云才进了门,就瞧见李淑贤、如意、上官月娟、知画、张予倩等人坐在大厅那儿久候多时了。静云略有些诧异,倒是不曾想,张家会有这样大的动静,又不知晓是因着什么缘故,只得静观其变。 李淑贤半阖着眼,沉声道:「你们可算回来了?」 书言作了个揖:「是的,母亲,刚到。」 李淑贤拖了书言一只手,将一张信笺塞到他手中,口中略有些忿然:「瞧瞧罢,这都是什么事呀,你自个媳妇的事儿,你自个看,作孽啊作孽!」
第134章 风波(四) 书言展开信笺,略略扫了几眼,面上也无波澜,只见着信上是用白话写着:「静云小姐芳鉴:那日一别以后,我心下十分的挂念你。我亦知晓这样来信许是会对你造成困扰,可是也请允许我大胆的向你表述爱意。想我们一道在林荫下探讨诗词、哲学,是那样的美好,可否容许再给我一次机会,与你一道共述相思之情。」 书言稍稍将信笺向静云那厢倾了一倾,静云自然也是看的一清二楚了的。她心下不禁想着,究竟是何人这样大胆,敢炮制这样的污衊信笺来泼她一身脏水。说起来,这信里无一字是可信的,可是她若辩解,只怕是有理说不清了。 「静云,我向来以为你是懂事乖巧的很。出了这样的事,若是旁人报予我听,我是决计不会信的。可是现下这样,咱们只得关起门来,在家里头说着丑事了。你说罢,若真是有什么别样的事来,你便与书言认个错,咱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往后关起门来,照样规规矩矩的过日子。」李淑贤接过知画递过的茶水,呷了一口,缓缓说道。 静云僵挺地站着,一双眼一瞬间有些失了神,她喘了口气,微微背过了身去。泪水缓缓从她眼底落了下来,她没有去揩拭,只是任其落到了胸前。 静云一向是个心性高的人,轻易不肯在人前失态,即便平日里心里头不如意,也不愿露于形色,可是这一刻,她却有着一股极深的悲愤,在她略略抖动的瘦弱身躯里徘徊着。 如意轻咳了一声:「我说静云,夫人不过是好心为你着想,你这样子,可叫人觉着委屈的紧,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欺负了你呢。」 上官月娟觑了张予倩一眼,也忙道:「是了,静云,你但凡低个头,认个错,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何必强着呢。」 张予倩轻笑了一声:「到底是嫂子手段了得,这一朵美人泪,可就叫咱们都慌了神了。好了好了,我瞧那,今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倒是不如散了的好。」 知画摇了摇头,上前轻握住静云的手。她能感觉到,静云的两个肩膀,隔一会便会微微的抽搐一下,她是那么平抑,没有激动,也没有起伏,一切不过是心下的暗涌。 知画又回身望了眼书言,她从来没有见过大哥是这样的沉抑,就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夜,叫人瞧着有种不寒而慄的惧怕。 张予倩挣脱开上官月娟的手,又道:「好了,不说话也便是认了罢。得,今儿个咱们也好散了。母亲也不用在这里浪费心神了,只怕是有人还不识得这好意呢。」 书言沉着脸,一双眼冷冷的盯着张予倩道:「七妹,够了!」 张予倩不屑道:「大哥,说起来,都是你平日里太纵着嫂子了,这不,闹了这样大的乱子。还好母亲英明,先拦了下来,若是直接闹到父亲那里,只怕这事才真是难堪了。」 一阵掌风落下,张予倩楞了楞神,却见是静云将书言的手给拦住了,张予倩一下便哭出了声来,在李淑贤跟前啜泣道:「母亲,你瞧大哥。如今可是有了嫂子,就忘了咱们了。更不要说,咱们一心都是为着大哥的了,大哥竟然还想要打我!倩儿这可是比窦娥还冤了。」
第135章 风波(五) 大厅里头,因着张予倩的啜泣声,显得愈加的浮沉了。静云暗暗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气,这事是越闹越乱了。李淑贤道:」倩儿莫再伤心了,怕是要哭坏身子的。」张予倩余光瞥着静云面色平静,一时心下更是不快,只对着静云道:「莫以为你方才在大哥面前惺惺作态,我便会念着你好了。像你这样的人,当真是配不上我大哥。」 书言胸口闷着的一股闷气一下就涌上了喉间,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上来对着张予倩就是清脆一巴掌:「这第一掌,是替月姨打的。你这样胡言乱语,实则是在说月姨教女无方。」 张予倩捂红肿的半边脸,不可置信道:「大哥!你还真敢打我啊!」 「啪」的一声,书言又扇了又巴掌:「这一掌,是替静云打的。你目无兄嫂,实在是坏了张家的规矩。」 初时,张予倩还只是嘤嘤啜泣着,没多久,便直接赖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哭喊道:「大哥这样心狠,倒是不如一枪毙了我得了!」 诸人见状,忙都上前劝慰着,这大厅里头登时乱作了一团。有拉扯的,有骂娘的,有默不作声咽泪的,瞧得李淑贤忙拿出了佛珠转着,口里喃喃念着佛经。 静云冷眼看着,这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头活生生的上演着一出闹剧,这些人都扭曲作一团,好似打开鸡笼的母鸡,四处飞散着。书言搂过静云肩膀,轻声道:「这里太闹了,不如我带你回房去吧。」 静云忽而转身,搬起了一旁的仿汝窑瓷瓶,只听着「砰」的一声,这瓷瓶落了地,大厅里头瞬间安静了下来。 「嫂子……」知画吓得有些愣了神,颤着声唤了一句。 静云极为冷冽的说着:「今日之事,权是因我而起,我只得与诸位说一声抱歉。可是,这莫须有的事,我也是万万不担不起的。朗朗干坤,若是是非曲直都可颠倒,那还有什么人间正道可言!我裴静云,今日对天指誓,绝无做过半点对不起张家的事来,若是有假,便将我天打五雷轰!」 话音落地,掷地有声,静云倒是从未说过这样的狠话,诸人一时也便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了。李淑贤半阖着眼,转了几圈佛珠,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这才轻声嘆气道:「你这孩子,何必呢。倒是从前不知晓,原来也是个犟脾气的。」 知画忙将静云拉到一边:「是了,嫂子,何必说这样重的话,便是大哥听了也得伤心的。权当误会一场,嫂子也莫挂在心上才是。」 「母亲,我不过是想还自己一个清白罢了,噹噹真不是在与谁置气。您看这信笺,上头浮着的,可是白茶女香的味道。再细看这字迹,下笔细软无力,也多是女子执笔的关系。因而我倒是愿意相信,这信出自女子之手。至于究竟是什么人……」静云边说,边将信笺奉了上去:「我想,母亲自有明鑑。」 李淑贤仔细嗅了,还真当闻到了白茶的香水味,论起来,怕是只有张予倩从法国带回的新款香水才能有这般的味道,这余的,就更别说是这字迹笔力如何了。李淑贤心下自然早就知晓这事是冲着静云来的,原本不过是想藉机敲打敲打静云,却不曾想,这会子反倒被静云架了出来,倒是里外不是人了。
第136章 风波(六) 见状,书言正色道:「这事,便到此为止了,今后谁若再提,休怪我翻脸!静云是我的妻子,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奉劝诸位一句,往后少把这些歪风邪道往家里带,若真要查个水落石出,只怕是谁的面上都不好看!言尽于此!」 面上看着,书言这话是说给家里头的几位姨娘与妹妹听的,实则这话却是字字刺在李淑贤心上,她原是想对着书言无谓的笑一笑,可是嘴上就似贴了胶带一般,绷的扯不开了。 书言朝着李淑贤点了头,直接带着静云便往后院而去。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李淑贤心下是有些拧着了,这么多年了,这是书言第一次在她跟前发这样大的火气…… 上官月娟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低声道:「夫人,要么我扶您回房去罢。」 李淑贤抬起眼来,扫视着上官月娟与张予倩,眼中又是往日那般不问世事的神色了:「明儿个来我房里,取些《心经》去看看罢。倩儿也是,多看看经文,澄心静虑,对你有好处。」 张予倩一听,心下倒是有些不乐意了,刚要张嘴说些什么,就被上官月娟压住了肩膀,直躬着身道:「夫人的话,倩儿记下了。」 如意笑了笑,直扶起了李淑贤道:「是的呀,像夫人一般,念念经文,总归是极好的事儿了。像我们,出口便是业障,怕是这辈子也难消业报了。还好夫人福报深厚,这又日日里在佛祖跟前替张家诵念着,总归是我们沾了您的福气了。」 …………………………………… 侧楼卧室,静云手里头捏着一块西湖水色的手绢,托着下腮,对着窗外有些出神,从回了房开始,她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也没动过了。书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着外头的梧桐树干格外苍老了,叶子都是焦黄的,风吹过去便零零落落,一阵一阵四处飞坠着。 「今年深秋比去年来的快,去年这个时候,窗外还是有绿色景致的。」书言似是自言着。 静云一面出着神,一面说道:「你当真从未疑心过么?」 这个时候,窗外的西风也停了,秋虫声起起落落。书言倒是不曾想过她会这样问,只是平声说道:「再过些日子,这树上的叶子,也该掉光了,就似人一般,总有聚散离合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疑心你了,倒当真不知如何答你了……倒不是我不愿说,只是未有想过,也便不知如何去答了。」 阴云密布间,透出一缕光来,窗台边上泻进细碎的金光,灼烁闪动着,静云隐隐觉得有些莫名的游移不定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心有些跳的厉害。 「我替母亲向你道歉,今日着实是委屈你了。」书言的目光落在静云面上,就似那白月光,温和如酥。 静云望着窗台边的郁金香,花影愈加的朦胧:「谢谢你……」 「你若是觉着心里舒畅些了,便吃下这盅燕窝水罢。彩莲都温了好几趟了,你再不吃,她可是该跑断腿了。」书言微微笑道。 静云接过燕窝水,抿了一口,不热不凉,倒是刚刚好。
第137章 秋意浓(一) 这一日,房里静悄悄的,知画恰是在午间小憩,秀儿便靠着窗口,悄声擦拭着窗面。这午间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这些天知画心情也不好,秀儿也有些打不起精神来。就在此时,秀儿忽而感觉到一双手揽了上来,回身一看,竟然是但民伟,忙躬身要请安。 但民伟作噤声状,将秀儿喊到了露台上:「她可是睡着了?」 秀儿点头道:「主子才睡下,怕是还有一会才会醒呢。」 但民伟嬉笑道;「不着急,我不过是回来送花的,既是不凑巧,那便只好等一等了。」 听他这样说,秀儿禁不住瞄了两眼那束花来:「可真好看呀,不知是什么花了。」 但民伟道:「这是大丽菊,从美洲进口的,如今沪上正流行呢,你瞧,这花可不就是跟你家小姐一样,娇艷的很。再看这花下的叶子,绿绿葱葱的,可不就像你了。这花但凡少了绿叶点缀,总归是少了些许味道的,你说对不对?」 秀儿「嗤」的一笑:「瞧爷说的,秀儿怎么好跟主子比的,真是说笑了。」 但民伟又靠近了几分:「我倒是许多天不来房里了,怎么瞧你好似有些不大一样了。」 秀儿低头道:「怎么会呢,哪儿又不一样了。」 但民伟抓起秀儿的手,摩挲道:「方才倒是说错了,我瞧你越发的像是朵小花了。秀儿,你说,我若是来做你的绿叶,可好?」 秀儿红了脸,心下却是想着,此情此景,若是被知画瞧见了,怕是没她好果子吃了,便索性掀开了帘子,进了屋内,但民伟索性跟着追进了屋子里头。 彼时,知画恰是醒了,一眼就瞧见了衣架上但民伟的衣物、帽子,又看他拿着花,站在露台旁,只冷笑了一声:「怎么,你不是很忙的么,倒是还有时间回来了。」 但民伟咧嘴笑着,将大丽菊献上:「你看,这不是托朋友才买到的新鲜玩意儿,赶忙便给你拿了一束回来,瞧着心情也能顺一些不是?」 知画见了这花,心下的气倒当真消了一半了,面上仍旧唬着脸道:「好好的,送什么花来,该不是又在外头惹了什么麻烦事罢?」 说话间,秀儿已是打了水进来,面上依旧带些红晕,再看看但民伟,那眼光总是禁不住的往秀儿身上熘转着,心下也不禁起了疑心来。知画不过看在眼里,也不说破. 但民伟殷勤的接过面巾,拧干了替知画擦拭了一番,方才开口道:「我想跟你商量个事,你看,能不能咱们俩瞒着父亲,将工厂给抵押出去。这些日子,我手头实在是紧,这一屁股追债的,怕是都要追到家里头来了。」 「抵押工厂?」知画压着声说了句,又朝秀儿使了个眼色,待得房门关上,她方才继续说道:「你好大的胆子!那工厂可是父亲的产业,不过是挂在我名下罢了。你若是拿去抵押了,往后又赎不回地契,父亲若是问起了,你叫我怎样交代?」知画问道。
第138章 秋意浓(二) 「亲爱的,我最近可是在谈一笔大单子,但凡成了,甭说将这地契赎回了,那便是在外头买个新宅子,咱们搬出去住都是轻轻松松的事儿。」但民伟故作神秘道。 知画轻哼了一声:「就你这个冤家,能捡到什么好单子,不被人骗光老底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但民伟按着知画肩头,一道坐到了床沿边:「我跟你说呀,你可别告诉大哥才好。我最近跟日本商会周旋,接洽了一笔单子,替日本人做事的,由三井洋行做保,这事儿啊稳赚着那!」 一听三井洋行,知画蹙起了眉头道:「这三井洋行的名声可不见得有多好,你难道不知晓,几年前他们与公和洋行那一桩争地案至今悬而未决么?这日本人行的都是空手套白狼的手段,最是喜欢动用口头协议,至于钞票嘛,影子都不会给你瞧见一个。依我看那,这事你还是谨慎些的好。」 「嘿,我说达令,你什么时候这么保守了?自古以来,这赚大钱,要的就是雄心壮胆,不试一把,你怎么就知晓行不通呢?再说了,即便这日本人真是心怀叵测,咱们也不用怕他。这到底是上海的地界,难不成还能翻天了不成?」但民伟信誓旦旦说着。 知画思忖再三,也觉着但民伟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如今这上海滩,他们张家跺一跺脚,那也是能震一震的,倒是也量这日本人,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因而又说道:「我这心里头吧,始终是有些悬悬的,你可仔细着点,别出了什么纰漏。」 但民伟乐的直起了身来,在知画额头吻了一下:「要说这目光远见,咱们家还数你最是厉害。」 虽他说的是场面话,知画仍禁不住低声笑了一声,心下想着,若是事儿真成了,往后他们这房在父亲跟前说话的份量自然也能重一些了。 ……………………………………… 待得但民伟出门去同母亲请安,知画临着露台看了一眼,见秀儿在后花园里头徘徊着,好像有些心事,蛮不自在的模样,心下又不禁多生了一层疑虑。 知画拿了一盒四色糖盒,而后下了楼,在后花园的沙发上随意坐下,唤了秀儿道:「秀儿,你在那作什么呢,过来坐罢,吃点零嘴,休息休息。」 秀儿倒是吃不准这知画是什么意思,因而也只得走近了,忙躬身见了礼:「主子坐着,我怎么好坐的。」 知画「嗤」的一声笑:「如今都是民国了,说的是平等了,你我主僕多年,又哪里需要讲这样多的规矩的。」 知画边说,边将秀儿按在沙发上,又亲自挑了几样糖果来,放在秀儿手心里道;「我是刚睡过去,民伟就回来了么?」 秀儿到底是惧怕知画的,这才被她一问,心底就有些发了虚,又觉着她今日客气的有些过了头,思前想后,这脸上神色也便有些惊慌了。她忙起了身,整理起了四色糖盒道:「是呢,主子睡下没多久,爷就回来了。」 知画笑了笑:「这个民伟是个不知轻重的人,若是唤你做了什么不愿去做的事儿,你也自可不用理他。有什么事,你要是觉着不好,那便叫陈妈代你去做便是了。你呢,也算是自小就在我身边的,虽说这面上罢,是主僕,实则也是姐妹一般的了,我也不拿你当外人看,你也应当晓得的,对伐?」
第139章 秋意浓(三) 知画越是这样说,秀儿面上就越是冒冷汗:「主子这话,倒是折煞我了,真是不敢当。」 「民伟这些年罢,做了许多的混帐事,你也是知晓一些的。他心下那点花花肠子,但凡有了也是决计搂不住的。若是叫你哪日跟了他,怕是还委屈了你这小模样。你说你多少年轻,找什么样的人不成?哪里需要做人小的。你便是出去跟了一个穷学生,那也是堂堂正正的正室,怎么也挺得直腰杆不是?我也替你想过许多次了,等有了合适的人选,我便分你一笔嫁妆,带到夫家去,你也不至于理亏了。」 秀儿听知画说的直白,原先是有些害臊,亦有些内惧的,可是这话偏偏就说中了她的心思。虽说是在张家做丫鬟的,可是但凡是能给人做正室的,谁又愿意做小呢。这一番话,听起来倒当真是比父母更为贴心了,秀儿忙跪了下来,一个劲的磕着头道:「秀儿决计不敢与爷有什么牵扯,主子的大恩大德,秀儿来世当牛做马也一定要报答的。」 知画掩面一笑,着她起身道:「瞧瞧,才说一会的话呢,就跪下了。旁人若是瞧见了,还以为我是薄待你了呢。」 ……………………………………… 一封从星洲发来的电报被摆到了静云的梳妆檯上,她静静的看着电报上简短的文字,看口气,当是金润之亲自发来的了。看到母亲渐有好转,她一直悬着的一颗心也渐渐放了下来。至少目前看来,让母亲去星洲接受救治的决定,确实是有生机的。 书言来到楼上,缓缓推开了门,见静云看电报看的入神,便咳嗽了一声。静云回过头,见是书言,只掩了掩眼角,轻声道:「怎么,今日不用去司令部的么?」 书言笑了笑:「突然想到一个地方,想带你去转一转。」 静云未及多想,只批了一件白色的大披肩,便随着书言下了楼。一阵秋风掠过去,周遭的梧桐残叶都沙沙的鸣了起来,把静云身上的大披肩吹得姗姗而起。 书言伸出手来,将静云的大衣领子慢慢的拉了起来。静云连连打了两个寒噤,心下想着,这秋意太浓,怕是不过几日便要入冬了。 车上,书言搂着静云的肩膀,静云也并未推开:「你怎么不猜猜,我这是要带你去哪里。」 静云摇头道:「你这位少帅的心思,还当真不好猜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嘈杂之地罢。」 书言笑了笑:「此言差矣,今儿个我偏是带你去一个嘈杂的有趣地方。」 一下车,静云便看见了跑马厅『金马奔红月』的标志在屋顶上旋转着。这里虽是曾经路过许多次,她倒是也从未知晓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这跑马厅开放会员权限予国人,也不过两年多以前的事了。但凡沪上能入会的人,必都是经过跑马局董事会内部投票的。因着书言的身份,能有这里的会籍,倒也不是一件能让静云感到讶异的事。 「如今这跑马厅可不单单是男宾光顾的场所了,许多的女宾,也常来这里消遣的。」书言伸出手来,静云自然的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下了车。
第140章 秋意浓(四) 进了跑马厅,有专人引路到了贵宾厅。帘子一掀开,静云便瞧见了前头立着一人,定睛瞧了,可不是旁人,正是婚宴那一日见着的蔡国仁。这些时日,明明听闻桂系近日与法国人在南阮边境起了些冲突的,此刻他不在南边整顿军务,跑上海来做什么,静云心下不禁起了一丝疑惑来。 蔡国仁见是书言与静云来了,忙作揖道:「书言兄、嫂子。」 书言笑着对静云道:「你可别瞧着国仁也是个带兵之人,实则在上海,他是有几家体面的门市的。而且呀,他可是个跑马的行家,十压九中,今儿个你便跟着他押,一准你赢个满堂彩来。」 静云对着蔡国仁微微一笑:「这事听来就新鲜了,我倒是从未押过马,还望你多指教了。」 国仁爽朗一笑:「嫂子客气了,你可甭听书言胡扯,我哪里算得什么行家,只不过输的不多罢了。」 三人又说笑了一会,听到一声指示枪响,跑道上的马匹便撒开了蹄子,玩命似的往前狂奔着。今儿个马场里挤满了人,仔细瞧了,这外头零零碎碎还坐着一些穿着和服的日本人。 蔡国仁非常热心,指着每一匹马,与静云分析着利弊,并且以《孙膑兵法》为例,分析了下场上的形式。因而到了最后,他与书言、静云,各自押了一匹马,这一场下来,三人少说也各赚了两三百钞票。 到了第二场,书言指着新出栏的那匹马予静云道:「看到那匹黑马没有?鬓毛黑亮,目光炯炯,可是波斯马混了高加索的马种,天性难驯的很。昨儿个我已经将它买下了,只是这名字还未想好,不如你来帮着想一想,它叫什么名儿好。」 静云沉吟半响,望着下头马场里说笑的日本人,微微蹙了眉头:「朝天阙,不如就叫它朝天阙罢。」 蔡国仁望了书言一眼,意味深沉道:「好一个『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书言兄,嫂子这名字取得好呀!」 书言面上也无波澜,眸中却是迸射出深邃的锋芒:「是了,真真是个好名了。国仁,我昨儿个命陈副官送来的九州梅子酒你喝了没有?比之马恩香槟,如何?」 蔡国仁远远望着那匹唤名朝天阙的黑马,只见它仰起脖子嘶鸣了一声,不断有热气从两个孔中喘息而出,浑身散发着奔腾入九霄的霸气:「这东洋梅子酒,好是好,就是不适多饮,怕是酒多伤身。哪里比得马恩香槟,浅尝几口,也能消化了。」 书言笑了笑:「怕是你还不知晓,如今南京也有不错的梅子酒了,用的是南京本地的梅子酿制,那味道,比之日本的酒来,更是醇香。克文可是来信了,约你我找个时间,一道去南京共饮他亲自酿的梅子酒呢。」 此时,帘子外头响起了一阵日语的声响,书言与国仁一时都默了声,静云暗暗听着,却是在说沪宁铁路的事,心下不由得多加留心了几分。不一时,佐藤健太郎便掀帘而入了。
第141章 秋意浓(五) 佐藤健太郎进了门,便先日式鞠躬道:「张先生、蔡先生,幸会、幸会呀。方才我的人来通报说,你们来了跑马厅,我便忙来问个好。」 张书言瞥了蔡国仁一眼,方才对佐藤健太郎道:「佐藤先生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嘛,这眼线怕是遍布沪上各处了。」 佐藤健太郎忙躬身指着台下坐着的日本妇人道:「张先生哪里的话,今日不过带着贱内来此观马,巧的很,竟是遇着两位先生都在呢,这是在下的荣幸。」 佐藤健太郎边说,边觑眼看了眼静云:「敢问这位是?这位密斯看着好生面熟啊,可是先前哪里见过的?」 蔡国仁轻笑了一声:「佐藤先生,怕是你煳涂了,这位乃是书言兄新娶的夫人。」 佐藤健太郎恍然大悟,忙又躬身行了礼:「是在下煳涂了,见过夫人。」 静云略略颔首示意:「佐藤先生客气了。」 佐藤健太郎直笑道:「方才诸位可是下注了?我方才押了2号的棕马,我称唿它为『幸运』,这匹马,我回回押了都能中呢。」 书言望着那匹棕色的马,这是日本改良过的杂交马,先前日本人在胶州湾登陆,便带了不少来。他似笑非笑道:「幸运……这倒是个好名字。可是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信命。运气的话,总归是会有用尽的一日。那么好罢,佐藤先生既然有兴致,那我也押一匹,就4号的黑马罢。」 佐藤健太郎略略有些诧异道:「都说中国人最不喜欢额度便是「4」号,倒是头一次见有人下注的,张先生果然出手不凡。」 静云望着那匹朝天阙黑马,它仿若也是听到了贵宾室内的谈话一般,也朝这边看了过来,昂着首,十分精神的撇了撇后蹄。 「『幸运』今日表现一直很好的,张先生。」佐藤健太郎志在必得道。 「佐藤先生,咱们便慢慢看着罢,这赛马场上,不到最后一刻,谁胜谁负,那都是不定的。」书言淡声道。 「砰」的一声枪响,这一场才起步,那匹「幸运」果然冲到了最前面,才一圈,就已经超过旁边的马许多距离了。佐藤健太郎兴奋的用日语大喊:「加油!幸运!」 静云抬起头来,望着书言,他面色甚是平静,好似这场比赛的胜负,对他心绪影响并不大。静云心下反倒暗暗有些着急了起来,面上也略有些涨得红了。到了第二圈,「朝天阙」突然开始发力了,一蹬腿就将那匹「幸运」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眼看着「朝天阙」一骑绝尘,率先冲过了终点,静云兴奋的一下就握住书言臂膀道:「它赢了,它赢了!」 书言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诧了片刻,而后唇边洋溢着丝丝欢喜,轻抚着静云髮鬓,柔声道:「是的,我们赢了。」 这一场下来,「朝天阙」自然是中了头彩的,佐藤健太郎输了一大笔钱,面上自然也略有些不痛快,但是他很快便又神色如常了:「张先生果然真英雄,好眼光,在下自愧不如。」
第142章 秋意浓(六) 佐藤健太郎边说,边又命人上了一盅酒,给书言与国仁各斟了一杯:「今日与两位英雄在一处,实在是在下的荣幸,还请赏脸,同饮此酒。」 书言接过酒杯,置于鼻子下方,一嗅,只道:「佐藤桑,你今日送来的酒,怕是与往常的不同呀。」 佐藤健太郎竖起拇指,大笑道:「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少帅。这是在下的朋友家族所珍藏的佳酿,已经埋于地下过百年了。」 国仁喝了一口,顿觉辛辣无比,而后又是一股清香涌入喉间,禁不住道:「果然是好酒,还有一股纯木清香的味道呢。」 佐藤健太郎笑道:「蔡先生好见识,此酒乃是用吉野杉木的酒桶储藏,代表的可是大日本帝国的最佳水准了。」 蔡国仁笑了笑,也不接话,书言道:「佐藤先生既是今日备了好酒来,我们也喝了你的酒了,那但凡有什么事想说,还请直言才是,我与国仁都不是喜欢绕圈子的人。」 佐藤健太郎笑道:「我就是喜欢张先生这样直率的个性。是了,我也不为旁的事,就是那沪宁铁路……您看,我这诚意已经先后送达了,可是您也一直没有回音,因而只得大胆再来问一问了。」 书言自取了酒盅,又倒了一杯递一口气便干下了腹中:「佐藤先生,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个典故来,不知你可有兴趣听了。」 佐藤健太郎道:「愿闻其详,还请少帅指教。」 「清顺治的一年冬天,有名秀才,要从小港赶路去镇海县城,于是便吩咐书童用木板綑扎了一大叠书同行。直到日落西山的时候,这离镇海的县城都还有两里路,于是这秀才就问那摆渡人:『尚可得南门开否?』」书言边说,边望着佐藤健太郎道。 佐藤健太郎笑笑:「然后呢?那摆渡人可说了什么?」 书言牵过静云手道:「徐行之,尚开也;速进,则阖。」 就在此时,只见着佐藤健太郎的助手入内,低声说了几句,静云用心瞧了几眼,不觉心下大惊,但是面上仍旧镇定自若,只对着书言软声道:「我有样要紧的东西,方才忘在楼下了,你且陪我去找找罢,我一个人,怕是路都认不得的。」 ………………………… 待得两人到了楼下,静云左右环顾,方才附耳低声道:「有炸弹。」 书言面上依旧面无波澜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方才注意佐藤的人做的口型了,当是没有错的。」静云轻声道。 书言将静云搂入怀中,柔声道:「可别乱动,到处都有人盯着呢。」 静云真当也就不动了,书言笑了笑,将手从案上拂过,暗暗从袖中抖出一件胸针来,刻意放声说道:「喏,你还是粗心了,我送你的胸针都好忘记的。」 说罢,他手中倒当真出现一枚别致的梅花样式胸针了,也不等静云细想,这胸针早已别在了披肩上头:「收好了,可别再丢了。」 静云望着胸针,略略失了神,也不知晓他什么时候准备的,倒是正派上了用场。
第143章 秋意浓 (七) 书言携静云重回了屋内,便与蔡国仁说道:「国仁,静云有些使性子了,一定闹着要吃罗春阁的生煎馒头。我这实在是无法了,还要劳你带我们过去一趟。这个点,陈副官怕是还没来呢。」 蔡国仁一听,旋即笑道:「罗春阁的生煎馒头久仰大名,来沪上许多次都不曾尝过。那正好一道去,我也要开个胃才好。听你一说我就一会都坐不住了,走,咱们这就去。」 佐藤健太郎见三人要走,忙躬着身笑道:「张先生、蔡先生请留步,若是张夫人想吃生煎馒头,我着人去买便是了,何须亲自跑一趟呢。咱们再一道喝喝酒,谈谈兴吧。」 书言笑着望了国仁一眼:「这佐藤先生今日看来不把咱们灌醉,是不会轻易让咱们走的了。」 蔡国仁自起了身来,将腰上别着的白朗宁取出。这一举动倒是把佐藤健太郎吓一跳,这蔡国仁是出了名的百步穿杨,枪法神准。更何况如今又在这屋子里头,但凡蔡国仁动了什么心思,只怕是他插翅也难飞了。 佐藤健太郎只得死死的盯着蔡国仁,按捺着也不敢轻举妄动。却见蔡国仁又从手边取了一抹帕子来,细细擦拭着枪头道:「诶,你们瞧瞧,一听到吃生煎馒头,我这好搭档也有些按耐不住了呢。」 静云轻笑了一声:「佐藤先生是日本人,许是不知晓,这生煎馒头,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现做现吃。这馒头的生胚做好以后,是得放入平铁锅内油煎的,之后还得加些许水焖几分钟才好。这最好吃的不过就是刚出锅那会,馒头底面金黄焦脆,一口下去白嫩松软,皮薄馅美。若是真当打包了来此处吃,怕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话到这里,佐藤健太郎自然知晓,不论如何,他是留不住人的了,只得讪讪道:「倒确实是在下不知了,张夫人倒是吃家行手,改明儿得空了,还望不吝多多赐教才好。」 书言、静云、国仁三人说说笑笑的下了楼,一钻进驾驶室,蔡国仁一脚踩下油门便往城隍庙方向开去。眼见着车子渐渐远离了跑马场,静云方才略略舒了一口气。 蔡国仁望着汽车后视镜道:「怎么,佐藤这个老狐狸,又在耍什么花头了?」 书言慢慢收了笑意,平声道:「他这是趁着咱们都在做了一个局,方才若是不走的话,怕是咱们要亲歷一场人为爆炸案了。」 蔡国仁微微一笑:「无外乎就如北平南桥失踪的日本兵一样,找个由头,压着舆论跟咱们讨价还价倒是真的。」 「怕是不只如此……我看他是动了杀念的了。」书言握着静云的手微微泛凉,静云心下亦有些沉了下来。 「佐藤所谓送酒的朋友,怕是如今日本陆军驻胶州湾的总指挥……小泉孝介了。这酒,我一闻便知晓,定然是出自神户的大吟酿了。而如今,能有这样藏品的,怕是只有来自神户家族的小泉孝介了。」书言缓缓说着,却是听的蔡国仁直皱起了眉头来。
第144章 生辰(一) 静云回了张公馆以后,总觉得心里有些沉,身子不太清爽,也便不大出去走动了。知画几日不见静云,便又去侧楼探视。才进了门,便闻到一股清幽的桂花味道,整幢楼里悄然无声,真当是一根针尖掉在地上也能听得出声响来了。 知画上了楼,只见静云在卧室里头,斜靠在沙发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一本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口里念念有词的看着。巧的是,沙发边上的茶几上头,如今放了一个小鼎,里头燃的是桂香,这也便是方才一进门就闻到的味道了。 这青烟裊裊,仿若是跟着静云这个人一般的沉静了。知画轻笑了一声,静云一抬头,看见是她来了,忙起身道:「方才看书太入神了,都不知晓是你来了,快坐罢。」 知画拉了静云的手,一块在沙发坐下,笑道:「你倒是静的下来看书,我就在屋里头丁点都看不进去。我听说你身子有些不大清爽,是哪里不好么?」 静云浅浅一笑:「我总是这个样子的,好不了几日,便得有些不适意的地方,但是毛病又不知晓出在哪里,总归就是不清爽了。」 知画一听,眨巴着眼笑道:「你该不是也有了罢?若是有什么好消息,可千万别瞒着我,那可是咱们家天大的喜事了,我这也好有个伴呢。」 静云面上一时浮起一丝红晕来:「一切如常,也不是有了什么好消息的缘故。」 知画道:「前几日,你陪着大哥出去一趟,回来就苦守着屋子里头作甚?你也知道的,我就静不下来,总是要出来走一走,遛一遛的,倘若跟你一样,看个几天书来,我怕是得闷坏了。」 静云掩嘴笑道:「我也是没有法子了,若是叫我到处走动,与人说些闲话,怕是说的不好,得罪了谁也不知晓。还不如就在屋子里头看看书,也清静。」 知画「嗤」的一声笑:「说起来,我也是正儿八经的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学生,可是比起你来,我倒当真不像是个读书人了。」 说罢,知画又觉着有些不妥,又道:「当然了,像你这样才是顶好的,即便不去什么大学,那学问比之那帮教授来,怕也是不差的。」 静云微微笑了笑:「你这样说,我倒是真要脸红了,倒也不是要卖弄文字的意思。我心下实则还是想去大学里面念念书的,只是眼下瞧着遥遥无期,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去了。」 知画道:「其实你若是真想再去念书,可以同大哥商量商量的,他既是疼惜你,定然也会为你着想的。说起来,真要上学校,但凡大哥开了口,你便是要去圣约翰学习,那也没人敢不让你去。况且你这样的聪明人,念书权都是因着兴趣,哪里像我们,走哪里都是玩,也没有用过功的时候。不过嫂子,你若是得了闲,也可以同我们一道打打牌,娱乐娱乐的。不然总是一个人在一处,多寂寞呀。」 静云莞尔:「说真的,倒也不是我不愿意去玩,只是这牌桌上的事,我倒当真是一窍不通,从来也没仔细玩过的。若是真要耍,还得你带带我才好。」
第145章 生辰(二) 知画直笑道:「嫂子,别的倒是不敢夸下海口,但是若说这玩牌,我这是当仁不让的行家好手了,那便是玩个三天三夜,也决计不会喊累的。不过嘛,现下就是有了身子的人了,母亲总要管着一些的,因而也不好与以前那般无节制喽。」 静云跟着笑了笑:「那你生辰是什么时候呢?我倒是从未得知,今儿个想着了,便问一下了。」 知画耸肩道:「可不是七月里,最是酷热的时候。不过这生辰也没什么意思,年年都是一个样子,不过是围坐一团,吃吃喝喝,玩闹一阵,要么喊人来听戏,要么就办个小舞会,总归是没什么新鲜玩意的。」 说着,知画又不禁问道:「说了老半天了,嫂子,我倒是忘了问了,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 静云淡声道:「还早呢,倒是不相关的。」 知画道:「诶哟,想起来了,好像听过大约是在冬季吧?那倒是也近了,过了冬至便是了罢?」 静云侧过脸,望着那盏蒂凡尼的檯灯说道:「我倒是没想过要怎么生辰呢,今年也没这心思,往年还在娘家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一碗长寿面罢了。」 知画摇头道:「嫂子,你倒是想把自个生日给瞒过去了,那可是了不得了。如今亲家母不在这里,难道就不好过生辰的了么?好歹也算你入了我们张家的第一个生辰,怎么也该热热闹闹的过才好。这样冷清,被有心人瞧了,倒是要生闲话是非了。大哥呢?大哥这傢伙,这几日也成日不见踪影,也不晓得在忙什么,难道他也由着你不过生辰了?」 静云轻声道:「书言倒是有许多的公务要忙的,许是不记得了罢。那也不打紧,不过是小生日,用不着太上心的。」 知画拍手道:「这可不成,这事儿也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我还得禀报了母亲才是。这一次呢,我想还是给你办个舞会罢,热热闹闹的才好,也不好太冷清了的。」 静云正想阻止她,不成想,她已是下楼去了。 知画出了侧楼,自然便往李淑贤房中赶了。彼时李淑贤正在抄录经文,见是知画来了,又有点风风火火的意思,便搁了笔,问道:「怎么,你与民伟又怎么了?」 知画见母亲这样问,心下有些别扭,面上仍旧笑道:「母亲,可不是我自个房里的事,不过是为着嫂子罢了。」 「哦?静云?怎么,这些日子听闻她身子有些不清爽,我便也让她不要来问安了,许多天不见人了,可是哪里不好了?」李淑贤淡声说着。 知画忙回道:「嗨,还能有什么事儿呀,不过是嫂子的生辰要到了,大哥呢,也没什么提前的表示。这好歹也是嫂子入了咱们家的第一个生辰,总不好叫她冷淡了不是?因而我便想着,为嫂子办一场舞会,便来同母亲说一声,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李淑贤道:「倒也确实算一件要紧事,静云这孩子,口风倒是紧,什么也不说,我倒是也忽略了呢。好在你察觉了,也不至于咱们失了礼数。这一应的事,要么就交予倩儿去办罢,你这样怀着身孕呢,怕也是不好操劳的。」
第146章 生辰(三) 知画一听,若是交予张予倩来操办,那才是天下大乱了,忙道:「母亲,这事也不是大操大办,不过是走个热闹过场,也没什么要操劳的。一概的事儿,我叫秀儿去跑腿便是了,哪里需要劳七妹大驾的。她这几天不是嚷嚷要去南京找苏子正嘛,怕也是没有心思呆家里了。」 李淑贤转念一想,便道:「那也好,你只要注意了分寸,莫要过度操劳便是了。回头你去帐房,跟印先生支取一千块钱去罢。」 「好嘞,母亲。」知画欢欢喜喜的出了门,便往帐房而去。 李淑贤望着知画离去的身影,不禁心下揣测着,按着书言的脾性,现下也未跟家里提过静云生辰的事情,按着他对静云的心思,也不该如此。亦或者难道他们两人之间是出了什么嫌隙了?李淑贤边想着,也便没了抄录经文的意思。 ………………………………………… 早间,静云特意起了个早,赶着邮局开门的功夫去邮局给弟弟寄信,想着自个生辰也是裴鸿的生辰,也不知晓,他在广州能不能过上生日呢,心下不禁就多了一份挂念来。 寄了信,才出了邮局,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裴小姐。」 静云转身一看,却见是冯玉梅,倒当真心下有些诧异了。说起来,林君濠离开上海,不过大半年的时光,却好似又隔了许久一样。她垂下了眼眸,淡声回道:「冯小姐。」 冯玉梅仰起头来,垂着眼,也不敢直面看着静云。只是眉头皱起道:「裴小姐,若是没有急事,我一定也是不会来找你的。」 静云微微苦笑:「我以为我们是不会再有瓜葛了的,我倒是想不到,你还会再来找我。」 冯玉梅的两腮好似削了下去,可是她那一双露光的眼睛,还是那么厉害:「裴小姐,这里怕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不如换一处地方谈罢。」 文艺復兴咖啡馆,冯玉梅从手包里掏出一支香菸,对着一个穿着红背心,黑领花的西崽喊道:「替我点根火。」 西崽利索的点了火,冯玉梅狠狠的吸了一口,方才开口道:「裴小姐,不介意我抽菸罢?」 静云略略蹙了眉头:「请随意。」 冯玉梅笑了笑,随手便把香菸搁到一旁的菸灰缸里头,又从手包里掏出一只黑盒,弹开了盖子,对着镜子端详起来:「裴小姐,这半年,我过的怎么样,想来你也瞧见了,那是一点也不好。君濠去了日本不久,我便追了过去……当然了,许是你也没兴致去听,我们在日本究竟是怎么过日子的。」 静云没有抬眼看她,只是望着手边的黑咖啡道:「冯小姐,但凡有什么话,还请直说罢,我也不好在外头太久的,一会便要回家了。」 冯玉梅蠕动着干裂的嘴唇,苦笑道:「是了,如今你是少帅夫人了,又哪里好跟我们这样的人多接触的。倒也不是旁的事,还是君濠的事。他到了东京以后,日子也很不好过。原来是走的官费的名额,却不想,北平那边不声不响的便把助学金给停了,又时常有地痞流氓上门滋扰生事,怕是这书,他也念不下去了。」
第147章 生辰(四) 沉吟半响,静云方才缓缓开口道:「抱歉,我怕是什么忙也帮不上呢。」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君濠离开上海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么?」冯玉梅略略有些激动了起来,那双粗黑的假睫毛瞬间也被抖落了下来。 静云压抑着心下暗涌的情绪,淡声道:「或许有什么是我不知晓的,可是总归,我也不想知道太清楚了。有些事,我倒是宁愿忘记了才好。」 「我倒是不怕告诉你,这几个月对我而言,比几年都要难过,我甚至都去舞厅做舞女,只为了帮着君濠捱过这段日子。可是张家少帅,实在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乃至如今,实在是没法子,我这才偷偷回了上海,来找你。君濠离开上海那一日,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我许是比你更清楚一些。是了他确实是对你失了礼数的,可是裴小姐,君濠那样一个谦谦君子,突然变成那样,你就不疑心么?」冯玉梅说着,声音也有些颤了。 静云倚在木椅靠背上,桌布下的手,早已暗暗撺成了一团。她的心肺好似被什么啄食着,一股潜藏在心下许久的不安感慢慢渗透了出来。 「你说吧,我听着呢。」静云啜了一口咖啡,她觉得有些苦冷。 冯玉梅嘆了生气,凝视着静云片刻,方才开口道:「君濠原先是在为谁做事,想来你也是晓得的。可是他的品性,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是清楚。那一日,他是被人下了药的,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们下的一盘棋罢了。裴小姐,就连你也是这棋局里的人呀!」 静云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有些发僵:「无由来的话,我也并不是一定要信的。这世间许多的是非,都是由此而来。」 冯玉梅笑了,笑的全身都有些发颤:「裴小姐,你这是在逃避么?呵呵,如今我们是天壤之别,你在天,我在地,我也没什么理由好再来诓骗你什么。还请你仔仔细细的想一想,这前因后果,就定然知晓,我到底是不是在胡扯了。」 「况且……我也实在是没法子了。如今君濠在东京怕是也要呆不下去了,如果你不帮帮他,也真就无人可帮他了。」冯玉梅边说,边扯了绢帕抹着眼角。 「说说看,你想要我帮他做些什么。」静云迟疑的应着,冯玉梅的话,在她心底已是掀起一阵万丈波澜来了。 「还请你帮忙想办法,君濠需要一张入沪的通行证。现下非常时期,他若是想要回上海,怕是十分的困难。」冯玉梅开口道。 静云垂下头来,笑着摇了摇头:「你这样来找我,君濠知道么?」 冯玉梅的面色渐渐泛了白,她有些艰难的开口道:「我只说回上海,想想法子……」 静云起了身,拿起架子上的丝巾道:「请容我再考虑几日罢,如今的情势你也晓得的,入沪通行证的颁发是有限的。」 静云迳自走向了大门,冯玉梅忙跟了上来:「裴小姐,你要相信我的话,我现下绝无骗你的理由。下月初是开船的日子,一样的时间,我在这里等你。」 静云并没有回头,她那袭飘飘曳曳的灰色大衣,转瞬就被街口的霓虹灯给淹没了。冯玉梅看的有些发了愣,裴静云到底也是变了的,可是哪儿变了,她好似一时又说不清楚了。
第148章 生辰(五) 张公馆侧楼,一楼小厅,炉上熬着热浓的咖啡,咖啡壶热烈的沸腾着。静云才进了门,就瞧见书言在那儿坐着,好似是在等她。 「回来了?」书言倏地从沙发上立了起来,接过静云身上的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静云望着书言,本没有做声,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我今日出去寄信了……是给鸿弟的信。」 「恩,我知道了,晚上回来的时候,彩莲同我说过了。」书言柔声道。 书言边说,边细细看着静云,她今日髮鬓梳的很是齐整,脸上倒是难得抹了一点胭脂,那脸本就白皙,如今瞧了,倒是犹如贵妃醉酒一般,略略有那么一些朦胧之意了。 「印象里,只有拜堂那一日,才见你抹过胭脂。这平日里瞧你妆扮一次,倒当真难得了。」书言笑道。 静云淡声回着:「这几日身子不大清爽,人也瞧着气色不好,出门便抹了一些,也省得有人看了要说闲话。我从前倒是甚少在意旁人怎么看,可是如今看来,倒是我先前不懂这人情世故了。毕竟处处都有有心人在留意,还是谨慎些为妙。」 「听你这话的意思,怕是还是有些为着上次的事在置气了?不过这样也好……你倒是头一次与我说这样的气话,我反倒心下欢喜的很。」书言笑道。 静云略红了脸,只道:「我今日有些累了,有什么话,改日再谈罢。」 书言笑了笑:「我正好还要去司令部一趟,你好好歇息罢。我着人在你床头装了一个小铃,但凡你要唤彩莲来,按一下便是了,也省得你有时还要跑下楼一趟。」 静云望着书言那双使人看的心都发软的双眸,不禁说道:「劳你费心了,可是这样晚了还出去,那你呆会还回来么?」 话才出口,静云又有些后悔了,这话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怪叫人别扭的。书言上前,轻轻搂住了静云,温热的唿吸在静云耳边流转着,挠的她有些痒痒的:「你若是叫我留下,我便不去了。」 静云的双唇紧紧的抿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跟你闹玩笑呢,你莫不是当真了。太晚了,该是不回来了的,你早些歇息罢。」书言笑着轻颳了静云鼻尖一下,而后随手抓了外套,便出门去了。 夜深了,寒意越来越浓,空气冷凝得像已对水珠子浮在低空。 静云上了楼,捻亮了卧室的蒂凡尼檯灯,从枕下取出了那枚瑞士怀表,「铛」的一声,表盖开了,她伸出手来,轻轻抚触着上头「书言」两字,指尖有些冷的发痛。 寒气将窗户推开了来,一阵寒风入室,静云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颤。她只得起了身来,裹了一件外套,走到窗边将窗门关上,白皙的脸冻的有些凝红了。 静云想着冯玉梅的话,又想起了林君濠,心下有些发酸、发苦起来。某种不可言明的痛苦早已酝酿在胸中,本是煳模的一团,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现下显然是又慢慢感知到了。 她的心起了痉挛,而后慢慢颤粟了起来。是了,那一日的事,她怎么会没疑心过……她甚至想起了姆妈、鸿弟,心下隐隐约约起了一个不好的念头,这让她更是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好似深深陷入了无尽的深渊里头。
第149章 生辰(六) 一早,静云刚梳洗好,就瞧见知画来了。见她穿了蓝绸的新款欧式长衫,袖子往上,是一圈蕾丝小小地束着手臂。因着有孕在身,这明明宽松的长衫,腰身处是当真小得一点空隙也无了。静云微微一笑:「今儿个你起早了。」 「可不是嘛,想着今日该是你生辰,我这颗心呀,早就飞出去了,屋里哪呆得住。倒是给寿星拜寿来了。」知画边说,边作了一揖。 静云轻笑了一声,忙将她扶起:「如今你可是有了身子的人,当不起这样的大礼来。」 两人正说话着,只听得楼下院子里有些吵嚷,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今日生辰的寿星去哪儿了?怎么这样难见一面的。」 静云一听,连忙去了楼下开门,如意、上官月娟都已是到了楼下了。如意一见静云便道:「这个书言,竟然也不事先通知家里的,这样大的事情,倒是叫我有些措手不及了,礼物也没好好准备着,当真有些心下过意不去了。」 静云笑道:「这倒也不怨他,不过是我自己觉得无非是个小生辰,也不是整十的生辰,也不是一定非要庆祝不可的。说起来,若是闹着过生日,可不是显得我自个有些寒碜了。」 上官月娟笑道:「这话我可不敢苟同,这但凡进了张家的门,大小都是生辰,怎么也该热热闹闹不是。」 知画忙道:「就是就是,月姨说的在理。」 静云有些不大好意思了,只是绞着手绢:「不过是一个小生辰,惊动了这样多的人,真叫我感激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 如意笑吟吟道:「诶哟,静云,都是一家人了,还什么感激不感激的呢。走罢,夫人还在前面等着呢,今儿个我们也得一道乐一阵子呢,虽说是个小舞会罢,可是总归是你作主场的呢。」 说着,如意拉了静云的手就要朝大厅去,知画忙道:「如姨,且等一等罢,嫂子还没换礼服呢。」 如意一拍掌道:「诶呀,瞧我急的,都忘了这茬了。就是了,寿星嘛,今儿个怎么也该穿一个热闹的样子来才好。」 知画笑了笑:「嫂子,这个你倒是不用费心了,衣裳我都帮你备好了,咱们一道上楼去换罢。」 知画又将静云簇拥到二楼卧室去了,静云笑道:「倒真是要叫我心下过意不去了,这宴会你来操办,连礼服都帮我想的这样周到,可真亏得有你在了。」 知画嫣然一笑:「嫂子,你呀,净顾着客气了,快来穿上看一看罢,这可是我昨儿个特意去穆克特时装店,找阿尼亚按着你的尺寸改的礼服呢。」 静云伸了手,慢慢将礼服展开,却见是一件月白的绸缎长裙。这绸又亮又滑,窗边的阳光一照,衣服里就隐约透出一层云彩般的柔软光芒来,更是衬得静云肌肤胜雪。这裙子长齐了脚背,再加上一双高跟皮鞋,但凡人移了一步,这裙摆就小幅的摇曳着。 知画甚是满意的点头笑着:「到底还是嫂子人美,这简简单单的一身,便是光华难掩了。」 知画对着静云转了一圈,又从花瓶中将白玉兰折下,插在静云鬓边,笑道:「真当是九天玄女下凡尘了。」
第150章 生辰(七) 知画与静云只是一到大厅,诸人便都不由分说的围簇了上来,个个欢喜道:「咱们今日的大寿星可来了。」 大厅里头早已陈设了许多的郁金香,还夹着些许白玉兰,半空悬了细细的彩色条纸,又在里间高悬了好几盏大红的宫灯。大厅中央的紫檀案上,放着一副《三仙祝寿》的苏绣。这绣品下头皆用红色绸缎盖着,这下头都是大大小小的锦匣,都是家中诸人的贺礼,显得十分的喜庆。 静云对着在列诸人鞠了一个躬,诚恳道:「多谢诸位为我这个小辈费心了,静云感念心间。」 知画回身笑道:「这不过是家里原有的摆设,咱们拿来临时装扮下罢了。如今还特意为你请来了俄国的乐师,想来你也是喜欢的。」 大提琴的险一时拉起了,满屋便沉浸在乐曲中了。「知画,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快上楼歇着罢,不然该累着了。」静云闻声望去,是李淑贤来了。 如意满脸堆笑着上前道:「可了不得了,连夫人都来了。」 李淑贤道:「我一惯是不爱凑热闹的,不过瞧着知画在,我念着她肚里的孩子呢,便赶紧出来瞧一瞧,可不得出乱子。」 知画嗲声道:「母亲,不过是陪着嫂子热闹热闹,无碍的。」 「这肚里的孩子如今月份大了,可禁不住这样的嘈杂,你还是回屋歇息去罢。」李淑贤说着,又喊来了秀儿:「你这下头的人,怎么做事的,主子胡闹,你也不来禀报一声。」 诸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却不料,李淑贤又上前握住静云手道:「今日是你生辰,就先贺你千秋了。」 静云垂下眼眸:「谢谢母亲,静云实在不敢当,回头还得去母亲房中多聆听教诲才是。」 静云这样的话,倒是给足了李淑贤面子。李淑贤登时觉着心下畅快了许多,便携着知画要往楼上去:「年轻人嘛,热闹热闹没什么。我们先行一步了,你们慢慢玩罢。」 这李淑贤才带着知画走了,底下乐师便又重新奏乐起来。今日是家中小宴,舞会排场并不是特别的大。静云随意看了看,瞧见楼道口的小几上又换了一束新品种的郁金香来,不禁心下好奇,便靠近了细细瞧着。 「少奶奶好呀,怎么不去跳舞。」静云回身望去,却见是苏瑛,穿着一身的紫貂,冷艷逼人的踏步而来。 静云微微示以一笑:「苏小姐,身子有些懒乏,便躲这里看花了。」 苏瑛唇角总是挂着那一流吟吟娇笑:「少奶奶倒是不用客气,再过一阵子,我来张公馆叨扰的次数可能要多些了,到时还望少奶奶不要介意才好。」 「哦?」静云知她似有所指,面上仍旧礼貌笑道:「苏小姐客气了,你若是来府上,自然是欢迎之至的。」 苏瑛伸出手来,将静云跟前的那束郁金香折弯了,靠近鼻尖嗅了一番:「这杏丽郁金香是欧洲新出的品种呢,还是我哥哥托人从荷兰带来的。如今天儿冷了,怕是只有张家才好养着这一束了。」 静云点了点头:「难怪了,我瞧它边缘火烧似的,确实是与旁的大不相同了。」
第151章 生辰(八) 两人正说话着,却见一双乌光水滑的军靴已是到了跟前。静云抬起头来,便看见那双飞扬的眉毛与细挑的双眸,不是旁人,正是书言来了,看模样,怕是刚忙完军务便过来了。 「苏小姐,今日好雅兴,能来我太太的生日宴,荣幸之至。」书言开口说道,语气有些生冷。 苏瑛也不介意,仍旧轻盈盈笑望着书言道:「少帅客气了,我也是来凑个热闹的。」 「苏小姐请随意……我与静云还有别的事,怕是要先走一步了。」书言边说,边牵起静云手,便要往门外去。 苏瑛在人堆里望着书言与静云的背影,眼里有些冒出火来了。 「苏小姐,看看,今晚,你可是艷压全场了。我这是打扮起来也不像话了,哪里像侬,还似枝火玫瑰一样,愈来愈娇艷了。」如意笑着搭上苏瑛肩头说道。 苏瑛的唇角暗暗败了下来,面上仍旧笑道:「四太太哪里的话,您这样的风韵,一般人是比不了的。」 如意望着书言离去的方向,似笑非笑了一声:「像苏小姐这样灵透的妙人儿,我倒是日日与你相处也不觉得闷呢。」 ……………………………………… 张公馆外,汽车喇叭一响,陈丞已是将车开到了门外。陈妈忙开了铁栅门,送书言与静云出去。静云笑道:「陈妈,许多日不见你了,气色倒是很好。」 陈妈道:「谢谢少奶奶关心,我这好着呢。今日少奶奶寿辰,先在这儿祝您安康了。」 静云略略一点头,便与书言进了车内。车子一路开出了宝隆路,缓缓的经过闹市区,一个转弯,便到了弄堂口。静云略略望着车窗外出了神,竟是已经到了家门口了。 书言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笑道:「下车罢。」 静云不解:「好好的,回家作什么?姆妈也不在家中……」 书言故作一笑:「你且随我来便是了。」 这路许久不走了,静云隐约感受着脚下的石子,恍恍惚惚好似又想起了往年生辰的场景,她与鸿弟嬉笑打闹着,母亲则是在厨房里忙碌着。想到这些,她心下登时有些难过了,原是伸出推门的手,一时也便悬在了半空。 「进去看看罢,你也许久没回来了。」书言在静云耳边柔声说着。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开了出来。却见地上是一片莹亮的火烛,绕成了一个硕大的心型,里头铺满了今晨书言亲自摘来的新鲜白玉兰。白玉兰的上头又有些许郁金香的花瓣,拼成了几个西文字母,连起来一看,便是「ilove诱(我爱你)」。 静云微微楞在原处,凝着神,她觉得一股窝在心间许久的思绪,开始控制着她的喘息,她的心跳。烛火像红蛇一般舞着,也在鼓动着她的心神。 莎士比亚的许多书,静云几乎能够倒背如流。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想起了《哈姆雷特》里的一句「疯狂的人,往往能说出理智清醒的人所说不出的话来。」 「尝一尝罢,这是我第一次下厨做的寿面,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书言手拙的将一碗寿面摆到了桌上。静云望着书言修长的身影,一下觉得眼里好似被什么侵袭了,一时眼角盈满了泪水。
第152章 生辰(九) 静云分明觉得,有什么撕裂心肝的痛点抓住了她,某种情绪挝炙着她的灵魂,使她不能抑止自己,这一刻,她一下便哽咽了,许多的往事汇集在心头,一时便也说不出话来了。 书言递过一双筷子,笑道:「尝一口罢,我也是手笨的很,做了三次,才算没把面给烧煳了。咸了、淡了,你也多将就。」 这一刻,时间好像僵凝了。静云朦朦胧胧的望着书言,暗暗定了定神,转过身,抹了抹眼角,方才接过筷子笑道:「倒是劳烦少帅亲自下厨,这一碗面,便是不好吃,我也得吃完了才行。」 难得听见静云说笑,书言自也是十分欣喜,只玩笑一作揖道:「有劳夫人受累了。」 静云拿着绢帕,掩嘴一笑:「滑头。」 这面条有些煳了,吃在嘴间,怕是比咸鱼都要咸了。静云却是微微蹙着眉头,硬是将这碗面吃的干干净净的了。书言托着腮帮,在一旁看着,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满面。 不一时,静云便放下筷子,低声道:「多谢你今日有心了。原是想着,今年姆妈与鸿弟都不在,这生辰不过也好的。没想着,还能回到家中吃一碗寿面,倒当真是莫大的安慰了。」 书言笑了笑,伸过手去,用帕子替她抹了抹嘴;「光是一碗寿面哪里够,既是吃好了,我再带你去老地方转一转罢。」 还未等静云回过神来,书言早已一把将她抱到了马背之上。这夜里风大,路又看不大清楚,静云不禁回过头道:「这是要去哪里?路上滑,可仔细着。」 书言爽朗的笑声吹过耳畔:「抱紧了!天马山!」 风唿啸过耳侧,静云抬眼望着天空,月亮特别圆,也特别的白。就好像一面凌空悬着的明镜,亮得如同白化了的箔纸一般。马行过处,一对水鸳鸯惊醒了,从水草丛中飞了起来,掠过湖面,向远处的山脚飞去。 待得两人来到山顶,月亮已是升到正中了,把一湖泉水也是浸得闪闪动人。书言将静云抱下了马,方才跑的有些快了,倒是把静云吓得有些花容失色了。 静云鬓边的白玉兰经不住风一吹,略略抖动了一番,一下便飘落到了泉水里头。书言未及多想,脱下了外套,一下就勐扎进了泉水里头。他的动作十分矫捷,起落间,已是将白玉兰捧在了手心里。 书言爬上了岸,将白玉兰簪回了静云鬓边,而后躺在一大片焦叶上,仰卧着,喘着粗气。一片亮白的月光泻在书言敞露着的宽厚背嵴上,他浓墨的头髮早已儒湿了,弯覆在额上,高挺的鼻樑滑得发光。 好似许久没有这样畅快过了,他哈哈的笑着,像一个孩子,手一伸,便把静云拥在怀中。静云躺在书言胸口,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炽热与急切跳动的心脏,一时间,脸上又浮起了一丝红晕来。 「不过是一朵花罢了,何必跳下水去,这样冷的天,也不怕冻着了。」静云嗔怪了一句,扯过书言的军装外套来,替他遮掩了一番。 「你簪着好看,掉了多可惜。」书言笑着,眼中满是柔软。
第153章 生辰(十) 书言一双深邃的眸子,经过泉水的涤盪,早已亮得闪光,焕发得如一只夜鹰。静云的面腮也已是滚烫,她总觉得书言的眼睛是一团火,能将目所其及的一切给燃烧殆尽。 书言的肌肉都不禁起了一阵均匀的波动,闪着光的水滴不住的从他颈上慢慢的滚下来。虽然两人身上合着一件军装外套,可是书言阖着眼,依旧能感知到静云那不堪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身,两人的腿一下便交缠在一处,激的书言一下就把静云又拥紧了几分。 书言禁不住打了个翻身,俯卧在静云身上。一只手揽在她雪白的胸脯上,像一根千斤的铁柱,压得静云气都有些喘不过来了。军装外套散落在地,静云是头一次看到一个男人赤身在她眼前,一下便偏过头去,羞得连眼睛也不敢睁开。 书言抱着静云纤弱的身子,两个人是靠得那么紧,又那么近。两颗心偎贴着,简直能互相融到对方的身体里去了。一阵热流在他们的胸口间缓缓流淌开来,书言的背嵴早已因着泉水洗涤而冰凉,可是与静云紧偎着的胸前却渗出了汗水。 静云慢慢感受到全身的骨骼好像一根根给人拆散开来了,一点也不听身体的调动了。两人的脉搏都跳的很快,一道颤粟了起来。书言炽热的脸埋在静云身上,慢慢偎遍了全身,附在她耳边摩挲着,声音简直甜的发腻:「我可以要你么?」 静云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了,书言微温的鼻息喷在她的耳畔,叫她整个人都酥软的很,两颊更是红烫如火,双眸灵动异常,口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 静云支起了身,双唇慢慢贴了上去,主动回应着,鬓边的白玉兰香不断的刺激着书言的喉间。一阵强烈的快感遍布了两人全身,教书言直流下泪来。两人终究是相互融合在一处了,这一刻,什么也无法分开他们。 书言重重的吐出一口粗气,脸上满是潮红,他一下就埋首在静云的颈间,好似有些微凉。可是他喜欢这股微凉的感觉,刺得他酥酥麻麻的,舒服极了,慵懒极了,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微妙的情愫就在他心中漾了起来。 隐隐约约,静云好像看到四周的山林、湖泊、松木,一切交织成了一片,又慢慢的漂浮了起来。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蕴蕴藉藉的缠绵意绪,好似是连人带着月亮要一道沉到泉水里头去了。四周一下静谧的不得了,只是偶尔能听到几下松子飘落的声响,以及夜鸟的啼声。 ………………………………………… 「铛」的一声,楼下的英式大摆钟又鸣了一下,窗外冷涩的喷泉水快要流尽了,后院的草坪里一直响着颤抖的音丝。书言睁开了眼,静云清浅的唿吸声传到耳畔,他的唇角禁不住微微上扬。 虽然手臂有些发了麻,他却仍旧不敢轻举妄动一下,生怕扰醒了静云来,只是就这样痴痴的看着她,胸口总是窝着一股说不尽的柔情。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着静云轻声咳嗽了一声,她缓缓睁开眼,一看到书言的面庞,就想起昨晚的事,雪白的面颊一下便又是通红,羞得直拿被褥蒙住了脸。 书言笑了笑,俯低了身子道:「要是觉得累的话,再多困一会罢。」 静云一双秀逸的眸子又露了出来,轻声道:「时间怕是不早了罢,今日倒是失了礼数了,也没同母亲去请安。」 书言宠溺的将静云横打抱出了被褥,惊得静云娇喘了一声。书言笑道:「不急在一时,我已经命人去母亲那儿支会过了,今儿个你就安安心心的歇息罢。」
第154章 窗棂(一) 与静云一道早饭以后,书言便出门去了。趁着蔡国仁仍在上海,这一日,书言特约了几名政要,和几个社交界的知名人士一道在华懋饭店请宴。时间定的原本是晚上七点正,因着书言如今的地位,不管是外头多大的官,但凡到了沪上的地界,总归是不敢怠慢的,因而到了六点一刻,这人竟也便都来的齐整了。 书言见人来的早,也便喜色道:「今天承蒙诸位赏脸,也算是到齐了。时候虽然尚早,但也不好再久等了,不如便先入席罢。等晚饭后,我再安排诸位娱乐活动,不知可好?」 蔡国仁笑道:「难得书言兄你也有这兴致,那便不如一道打个四圈牌罢,我倒是还没与你较量过呢。」 诸人一听,都笑了起来,附和道:「就是就是,得打两圈才好。」 书言笑着摇头道:「既然是打牌,那四圈总归是不够的,咱们总归都要打个几十回合才行吧。」 一听说是要开牌局,这一旁伺候的侍应生也立马勤快了起来,这可是赚取小费的好时候,哪能错过。因而立马就开席了,态度也格外的勤勉来。书言与蔡国仁等入席之后,余下的首席坐的是大华银行的经理汪顾滁,因着平日里社交甚广,这里头的人里面,就数他酒量最好。 二席坐的是沪宁铁路公司的代表宋亭,也算是个酒罈子,英国人但凡与他交手的,就没一个不被喝道的。 书言的另一侧,坐的是前外交总长沈俞维。沈俞维的夫人吴玥常去张公馆打牌局,因而与张家也算是关系匪浅。沈俞维笑道:「今儿个来了两个酒仙级的人物,书言你一定是备好了酒才是。」 书言朗声笑道:「沈伯伯说的极是,不过嘛,在座诸位都是见多识广的,什么好酒没尝过呢。若说我今儿个备的酒好,那也不一定,这还得看诸位的口味才是。」 话毕,这侍应生便拿了事先备好的酒上来。这酒桌上的规矩,不论这酒好还是不好,但凡上了桌,都得齐声贊一声好,这才承的起今日宴请主人的面子。 书言不禁笑道:「在座的除了国仁,那都是书言的叔伯辈的长辈,这样称赞,倒是叫我无地自容了。」 书言边说,便边问了陈丞一句:「酒送上来了没有。」 陈丞将酒递了过去,回道:「刚取来的。」 书言接过酒瓶,笑道:「就当着各位叔伯的面,当面开封了。这味道到底如何,大家一尝也便知晓了。」 诸人都伸长了脖子,细瞅着,只见这是一瓶写着法文标籤的红葡萄酒,一看就不是普通货色。 书言亲自给诸人一一满上,方才说道:「这可是法国的勃艮第特产的黑皮诺,若不是要招待诸位,我也是不轻易拿出来的。」 在座诸人都似已经尝过似的,一应的贊口不绝。侍应生将酒杯一一呈上,诸人不约而同的都先呷了一口,但是谁也不肯先发话。喝到兴起,书言又亲自替他们斟上一遍又一遍,两瓶酒,一下也便分光了。 这时,还是沈俞维先开了口:「书言贤侄,我可以说是看着你长大的,瞧你如今如此有作为,真当是虎父无犬子啊,也甚感欣慰。这南京的国民委员会不是已经在第三次推举委员了嘛,我看那,那帮老头子都该让位了,也该让你们这帮青年才俊一展抱负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第155章 窗棂(二) 宋亭嘴里头砸吧着红葡萄酒,不禁说道:「是呀,就连英国人都直夸这书言办事稳妥,可也帮我们铁路公司挡了不少麻烦事呢。」 余下人等,不过都是陪衬的,自然也不好开口多说什么,只是不住的点着头称是。蔡国仁凝视着书言,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来,让咱们举杯,谢书言兄今晚招待!」 书言亦举起了杯脚,笑道:「多谢诸位捧场,楼下牌室该是准备好了,咱们不妨下去玩几把罢。」 沈俞维推了把镜架,笑道:「好的呀,书言,今儿个我可不客气了,必得要吃你的红!」 …………………………………………… 这一日,静云坐在梳妆檯前,将长发轻挽起,在发间细细别上一只玉簪子,只一抬头,就瞧见书言的脸浮现在镜中,对着她笑道:「怎么,今儿个这样打扮,可是要去哪里?」 「初七嘛,母亲说是要去圆智寺进香,说是着我一道去瞧瞧。况且,听闻弘一法师在那开坛布法的时候留了墨宝,恰是正好去一瞻风采。」静云轻声说道。 「如今可是入冬了的,怕是天马山比前些时候还要冷一些,你可得多穿些,省得冻着了。」书言捧着静云白皙的面庞说道。 静云想起天马山的那一夜,一时又红了脸:「是了,近日也是怪冷的,可得仔细着了……书言,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哦?倒是难得听你说要我帮忙的,倒是说来听听。」书言拣起梳妆檯上的眉笔,靠近了些,替她细细描画着。 「我想……请你帮忙开一张出入上海的特许出入证来。你也晓得的,芷溪现下随着她父母在东北营生,怕是日子也不好过。我便想着,你是不是能开两张特许出入证来,这样她与家人来往上海贩卖货品也能方便一些。」静云说道。 书言将眉笔轻搁在案台上:「不过是小事一件,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你且宽心,我这就着陈丞拟一张特许证来,回头我盖章签字便是了。」 静云唇边微微浮起一丝笑意:「谢谢你,书言。」 「既然是要谢我,你当怎么谢才好?」书言轻挑眉稍,笑道。 静云垂下了眼,脸早已红到了耳根:「你说罢,我听着呢。」 静云边说,边只觉得只觉腰身忽而一紧,书言早已从后面将她抱住,又牵过她白净纤长的手道:「静云,我倒当真觉得,但凡有你在身侧,那便什么都是极好的了。你知道么,我昨儿个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和我一道坐在后院的沙发上,彼时有一儿一女,在身侧嬉戏着。那个梦,可真是好啊……」 听罢,静云微微一愣,只是暗暗咬紧了牙根,说不出的一股苦凉味就从心底溢了出来。此刻书言的神情格外的静谧,静云知晓,他说的不只是梦,或许也是他所求的。 可是……将来么?她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亦或者说,她实在是不敢想,她总觉得,这命里虚无的变数太大了,他们俩人之间,恐怕还隐藏了太多不好开口的事……
第156章 窗棂(三) 去上香,供品自然是少不了要带的。从前在北地的时候,李淑贤在供品上最是仔细的:茯苓夹饼、糖火烧、面茶、撒子麻花,这四色点心是少不了的。再根据时令,夏天供的是西瓜、蜜桃,冬天用的是苹果、核桃。 如今来了上海,有些北地时兴的小点自然也不好找了,便是入乡随俗,准备的都是上海本地的特产:桂花拉糕、菱角、豆沙包、八宝饭,再加上一些蜜桔、青枣。这些都是隔夜的时候,陈妈就帮着打点好的,上头专门盖了一层透气的白色纱布。 李淑贤带着静云同乘一车,静云望着窗外的景致,想着心事。只听着李淑贤开口道:「别看书言现下这样沉稳,小时候呢,也是顶顽皮的。每逢初七进香,总是故意躲着人,悄悄掀开纱布,偷抓了贡品当零嘴吃。每每总是把我吓一跳,急的是要追着他满堂的跑。」 静云秉着丝绢,掩嘴轻笑了一声:「小孩子总是这样的罢。」 李淑贤只是转着手里头的佛珠:「是了,小时候是这样的,孩子总是对母亲比较亲近。大了罢,总归是生疏了一些的。」 静云知她似有所指,只是含煳应了一声:「母亲总是为书言着想的,您的苦心,他自然都知晓的。」 到了圆智寺,香客众多。圆智寺门口卖香烛、鲜花的小贩,一直从寺庙门口排到了半山腰。 李淑贤总说是要一心向佛的,但凡那小贩巧舌如簧,三两句好话,再说一句阿弥陀佛,这就得着老婆子掏钱去买。有人在摊位上供了一座送子观音,再点上一根香做幌子,青烟裊裊,触了李淑贤的心思,这又是一买。 再者,这寺庙门口,总归少不得蹶了的,瞎了的,又或者老弱病残一类的。张家是大家,自然讲究一个行善积德,那自然也是少不得备一些粥食、点心,再送一些钱财给他们。 如此这般一趟走下来,这进个香的功夫,花钱也就如流水了。静云搀扶着李淑贤先到金刚殿,给弥勒佛与四大金刚点上一炷香,跪拜磕头,奉上供品。 而后她们出金刚殿,穿过庭院,拾级而上,越过一道高坎,便是大雄宝殿了。这里头供的是如来佛祖与其他的菩萨,李淑贤自然很是虔诚,个个都要跪拜一遍。静云亦阖眼,双手合十,心下则是想着,希望姆妈早日痊癒归来。 差不多时候了,李淑贤便带着静云去偏厢吃斋饭,说道:「我们张家,从来都是乐善好施的,这外头的苦难人呀,但凡见着一个,总是要帮一个的。这人生在世,做的事呀,怕是菩萨、佛祖都看在眼里呢。」 静云听了,心下自然知晓。乐善好施是假,不过是图个心里安慰罢了。这张世宗从北地到上海,只怕是因他而冤死的人,一只手也数不过来了。想到这里,她心下忽而起了一个不好的念头,许多事串联成一团,隐隐有些不安了起来。 就在此时,只听见外头有人喊了一声:「可是张家伯母在里头?」
第157章 窗棂(四) 老婆子听是有人在唤,便探出头去一瞧,却见是蔡国仁,忙躬身道:「诶哟,原来是蔡先生来了。」 老婆子边说,边进门禀报,李淑贤忙让老婆子将人请进了屋内。蔡国仁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的缎面长袍马褂,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白色的底衫来。他细长的手指上套一枚绿汪汪的翡翠扳指。 今日这身打扮,倒是谁都瞧得出来,这是一位富家公子哥儿了。只是蔡国仁总是一副很有条理的模样,因而浑身上下乃是儒雅中透的富贵,倒也不似平常公子哥那般轻浮了。 「见过伯母,见过嫂子。」蔡国仁才进了门,便斯斯文文的打了一声招唿。 静云微微笑着点了个头,李淑贤自然也不想怠慢了,只缓声道:「国仁,快坐罢。倒是巧了,你今儿个怎么也在圆智寺了?」 老婆子搬了个圆木座椅来,蔡国仁掀起长袍便坐了上去:「说来惭愧,原本明日便要离开上海的,不过是听闻这圆智寺有弘一法师的墨宝,因而今日特意前来,想来一睹风采的。」 静云轻声道:「是了,这寺中原本是有弘一法师真迹的,可惜方才我听寺里的小和尚说,这墨宝被暂借到龙华寺去了。」 蔡国仁点头笑道:「是了,可不凑巧。」 老婆子端来了从张家带来的糕点,呈了上去,李淑贤笑道:「国仁,吃两个罢,都是家里做的双酿团。」 蔡国仁随手取了一枚小团,浅尝了一口道:「真是好吃极了,书言兄倒是有口福,日日可以在家中吃的着呢。我家中的厨子就差强人意许多了,家父总说也要从上海请一个过去呢。」 李淑贤笑道:「你要爱吃,便都带回去罢。对了,前些时候,听说,你与苏家的小姐在一块了是么?」 蔡国仁只是笑了一声:「不过是家父,安排了我与苏家小姐相亲罢了。可是,这两个人在一块嘛,总要讲究一个因缘际遇的,伯母,你说是不是?」 李淑贤说道:「是了,这人与人之间那,总归是要讲究一个缘分的。就像我们今日来进香,碰巧就遇着你了。再者说,譬如我们家倩儿罢,老爷呢,总说她心性不定,还是要找一个沉得住气的人,来看着她才好。」 静云垂下脸来,啜了一口清茶,想着,这张予倩人都跑到南京去了,本是不大体面的事儿。这会子李淑贤突然提起,倒是别有一番用意了。 「静云……」李淑贤唤了一声。 静云忙回过神来,应了声:「母亲。」 「你看,我们家里头栽的梅花,什么时候开的最好呀?」李淑贤随口问道。 静云笑道:「如今都开了花苞了,下周当就开了罢。」 李淑贤点头道:「国仁,你看,既是下周正好赶得着,若是也无特别急的事,你倒是不如在沪上多住几日,等来我们府中赏梅以后再走罢。」 静云想着,原本,张家与苏家若是能联姻,也算是强强联手了,因而先前,张世宗对于张予倩与苏子正之事都不过是睁眼闭眼罢了。可是现下,照着李淑贤的意思,只怕是现下蔡国仁倒是成了乘龙快婿的佳选了,这样的变化倒叫静云略有些诧异了。
第158章 窗棂(五) 蔡国仁心下自然也是跟明镜似的,只是笑道:「既是伯母相邀,自然没有不去的理。那我便下周再回去罢,就等着去府上叨扰了。」 李淑贤开口笑道:「是了,这样也好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说起来你来沪上几次,都未有来家中好好做过客,我心下也一直记挂着呢。这下便好了,可就在家中等你来了。」 蔡国仁点头道:「到时候可要麻烦伯母了……还有嫂子。」 蔡国仁边说,边望了静云一眼,静云只是略略笑了笑,也不接话。李淑贤又与蔡国仁讲了一会闲话,如此这般就消磨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寺庙里头,和尚们也是到了关闭山门做晚课的时候。李淑贤也想跟着一块念会经,便由静云送蔡国仁一程。 两人都十分的拘礼,一路都刻意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等到下了石阶,蔡国仁方才开口道:「嫂子,今日可也是来看弘一法师墨宝的?」 静云含笑道:「是了,倒是被你给看出来了,可惜咱们俩今日都落了空。」 蔡国仁忽而停下了步子,转身道:「不然,虽是没有见到弘一法师真迹,可是也算是有收穫的。譬如……讨了个来府上赏梅的由头。」 静云道:「你若是能来府上,书言当也是心下欢喜的。」 「恩……」蔡国仁应了一声,而后抬眼望着静云笑道:「书言兄向来都是好客之人。那么嫂子呢?可欢迎我去?」 静云倒是未料着,蔡国仁会这样说,心下一品,便觉得他也是话里有话了。只是沉吟半响,方才说道:「你是书言的朋友,自也是我的朋友,哪里有不欢迎的道理。」 蔡国仁仰面轻笑了一声,而后以手抚额道:「嫂子,若是有问的无礼之处,还望海涵。」 静云淡声道:「国仁兄惯会说笑,我自然也是清楚的,无碍的。」 待得静云目送蔡国仁下了山,回了偏厢,李淑贤也早已诵经完了,几个老婆子收拾着行装,准备要离去。李淑贤见静云来了,忙道:「方才有个在寺庙帮忙的女居士来说,请我们帮着给庙里的师傅缝补袈裟,纳个新鞋底呢。我想着,这帮着师傅,也算是积个功德了,便应了下来。等回了府,你且看看罢,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了,陈妈她们可都是纳鞋底的一把好手。」 静云恭谨道:「母亲的话静云记下了,等回去就办,还请母亲放心。」 ………………………………………………… 夜里,静云捏着半寸来长的绣花针,才绣了一会,就觉得眼皮子有些撑不住了,一股睏倦之意席捲全身。她便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只稍稍半阖眼,想要歇一歇再做。哪里晓得,这才沾了沙发的边角,便有些迷迷煳煳的浅睡了过去。 朦胧中,静云隐约觉得沙发边有个人影在晃动,一时也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真的,只得挣扎着把眼皮睁开来,却见是书言回来了,这倒是把静云吓了一跳,她略有些慌乱的直起了身子,抿了抿鬓边的碎发,喃喃道:「不过是想做些针线活,倒是先睡过去了,真是罪过。」
第159章 窗棂(六) 静云始终觉得有丝丝不好意思起来了,一时脸也有些透着红。书言笑道:「彩莲呢?今儿个怎么楼下门都没关,若是进了歹人,趁着你睡着了,行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来,可怎么办才好。」 静云抿嘴笑道:「今日夜里也无事,我便着彩莲早些去歇息了。再说,咱们这屋里头,也没什么值钱的小物件,不过都是搬不走的大件,哪里来的歹人,这样好气力,一个就能搬的走了。」 书言走近了,弯下腰,凝视着静云笑道:「那么张太太方才一惊一乍的可是在怕谁呢?莫不是在怕我不成?」 静云知晓他又在打趣了,只是假嗔道:「你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我方才一时没回过神来罢了。」 书言笑了笑,接过静云手里的鞋底,上下打量道:「这是在给谁纳鞋底呢?」 静云道:「今日同母亲去了圆智寺,说是女居士活儿做不完,便央着我们帮帮忙。母亲想,这也是功德一件,便应了下来。这寺里的师傅,但凡缝补袈裟,纳鞋底,倒也确实不是件简单的事呢。」 「这些你找陈妈来做便是了,她最擅长做这些了。你倒是可以分些时间出来做些自个喜欢做的事。」书言说道。 静云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几日甚忙,白日里很少在家,倒是不知道了。陈妈说是这些日子眼睛犯疼,怕是闹不好,还得上医院去瞧瞧。这些,陈副官一定是没和你说的了,不过是我自个私下想着,这些日子还是让陈妈休息几日的好。」 书言点了点头:「倒是你顾虑周全,陈妈在张家做了也有二十余年了,确实是任劳任怨。既是眼睛不大好,那歇息几日也是该的。」 书言说罢,索性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神情专注的看着静云做针线活儿。静云转身拿出划粉、剪刀与针线,又重新纳起了鞋底。缝了一圈,她便要细细看着边界,对称着大小,这活儿是做的极为仔细了,一点也不马虎。 书言越是瞧着,越是有些起了醋意:「看你做的这样认真,我倒是心下有些不大痛快了。说起来你做的该是功德事儿,可是我也从未穿过你纳的鞋底。这样一转想,总觉得是心里有些别扭了。」 静云「嗤」的一声笑:「你若是要鞋底,那便是十个、八个,咱们府里也有丫头做的出来,哪里需要我这样慢的手艺来做。」 书言见她这样说,便起了身来,轻轻按住静云肩膀道:「夜深了……」 静云垂下了眼眸,那睫毛翩翩眨着,看的书言有些心神荡漾了,一把便将静云给抱了起来:「这样熬夜,小心眼睛都瞧坏了。你这样费心做功德,不只是寺里师傅得感激你,佛祖都要被你感动呢。」 静云轻戳了书言眉间道:「休要胡说了,你这样的话被旁人听到,可不得又叫我白白惹了嫌隙。」 书言将静云轻轻放置在床上,似笑非笑道:「谁敢给少帅夫人脸色看,我第一个不轻饶了他。」 静云笑了笑,又撑起身来:「从前倒是不知晓,你也惯会闹的。」
第160章 窗棂(七) 书言一下便将火烫的双唇贴到静云唇上,舌尖探入静云口中,攫取着专属于她的芬芳。静云倒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吓了一跳,说起来,两人已经是有过肌肤之亲了的,可是书言这一靠近,她还是下意识的轻推了他一把。 书言笑了笑,也并未生气,只是用一只手撑着脑袋,斜躺着望着静云道:「倒是忘了跟你说了,方才我把特许出入通行证给你拿回来了。」 「哦。」静云轻声应了一声:「倒也不急在一时。」 书言细长的双眸上扬道:「你说的事,我总归是上心的了。不然若是你一个不高兴,又打发我重新回书房去睡,那可如何是好。」 静云轻笑了一声,也不接话。书言反手将被褥盖了上来,裹住静云道:「好了,不拿你打趣了,早些歇息罢,今日陪母亲去进香,你也该是辛苦了的。」 灯一捻灭,书言便轻轻握着静云的手,平躺了下来:「你也不用担心什么,但凡你不愿意,我仍旧不会勉强你的。安心睡吧。」 ……………………………………………… 南京,婉瑜出了夫子庙,便一头钻进了黑色的官家轿车里头。车子转到路上飞驶着,婉瑜蜷缩在车座后面,寒意从窗缝里丝丝透了进来,冻得她小腿直发僵。这南京的冬天到底是厉害,比不得北平干冷,又比上海寒风要大。 婉瑜就这样斜倚在汽车后座上,把大衣裹得紧紧的,一阵倦意便袭了上来。车子开到一处郊外的别馆,司机开了车门:「夫人,已经到了。」 婉瑜张开眼,顶上两盏灯笼,朦朦胧胧的,倒是把今夜的夜色衬得温热了一些。进了门,婉瑜便瞧见克文的军靴,于是一下又满面都是喜色了:「克文,你回来了?」 彼时,克文正放下了公文包,见是婉瑜,便笑了笑:「今夜回来晚了,我听王婶说,你好似是去夫子庙看花灯了,是不是?」 听克文这样说,婉瑜禁不住脸上一阵绯红:「是了,老是一个人在家里头,闷得慌,也没个说话的人,这样出去走一走,倒是蛮好的。」 「这样罢,这个周末,我得了闲,带你出去转一转罢。说起来,你来了南京这些日子,我都是忙于公务,也没时间好好陪你到处走走、看看呢。」克文沉吟半响,方才说道。 婉瑜听了,一下便扑到克文身上,搂着克文脖子咯咯笑着:「好的呀,可算等到你得空了。」 克文微微一愣,只是伸出手,轻拍着婉瑜背上道:「这些日子,你怎么不去逛逛百货公司,你不是最喜欢去逛街的么?」 婉瑜未及多想,只是靠着克文肩头道:「如今你在南京城中提倡节俭运动,身为你的太太,总也该以身作则的罢。若是还像以往那般骄纵,只怕是要给在这特殊时期给你惹来是非闲话了,这也是我极不情愿见到的。克文……我只要你好,其余的,倒当真都不重要了。」 裴克文松开了婉瑜,见她眼睛睁得圆鼓鼓的,里面盈满了水光,两腮红得胭脂一般,只轻声道:「好好的,怎么又哭了?可是近日听到什么闲话了?」 婉瑜一下便破涕为笑道:「还能有什么事呀,无非就是造谣,说你在外头还有了别的女人呢。我都要笑话她们了,怕是都还不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呢。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怎么可能背着我在外面有女人呢?这样的话,我是决计不会信的。你说是不是?」
第161章 冬雪纷飞(一) 克文听婉瑜这样一说,心下又暗暗发了紧,脑中又不由得回想到了几日前。那一日,照例是下了公事,该回家了的,耐不住同僚相邀,只得一道去酒楼喝酒解闷。 贵客上门,那酒楼老闆自然是见钱眼开,没有不殷勤的。这些人里头,多的是酒楼堂口里耍的老江湖,一见了酒楼老闆,就问有没有新的倌人到。 那老闆便一连说了好几个姑娘的名字,都被这些人摇头否决了,毕竟这裴克文也不常来这些地方,总不见得找的都是庸脂俗粉,这样也便失了兴味了。 这酒楼老闆,手头实在没几个驻场的倌人,搜刮肚肠,这才把心思放到了一个新来的姑娘身上。便对他们说:「倒是有个苏州来的姑娘,正在学评弹,怕是学艺不精,还不大好露脸。若是诸位长官有兴趣,那便叫出来,瞧一瞧,听一听这评弹唱的怎么样,若是唱的不好,也莫要见怪才是。」 此时,若兰便由她的师傅领着,从一架老木屏风后头,低眉顺目的盈盈而出。毕竟是新见人,这还未张嘴,便早已羞得满面绯红。琴声一起,若兰便先唱错了调子。师傅不动声色的把调子转了一遍,从头再来救了场子。 可是若兰终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未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这面上颤着,愣是师傅怎么帮带着,也唱不出一个词来了。这一下,就是泪水盈盈,梨花带雨起来了。在场的人大声笑着,都觉得十分的有趣,可只有克文,在若兰流泪的那一刻,突然觉着被触动了某根深藏已久的心弦。 克文觑起眼,细细端详着这位若兰姑娘,她那张楚楚可怜的清丽面庞,就似江南早春的烟花细雨,倒当真是像极了一个人的。隐隐绰绰间,他好像又看到了那双凤冠霞帔下顾盼流转的清逸双眸,一时间倒也分不清到底谁是谁了。 克文从来都不会流连这样烟花酒肆之地,可是这一次,总是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了。他不自觉的站了起来,走向若兰,凝视着她,低声用苏州的腔调问道:「可愿跟我走?」 后来的事,也便是克文与若兰的师傅商量,又给了酒楼老闆一笔钱,算是帮若兰赎了身的。对于克文的心思,若兰自然是猜不透了。初时,只认这是一位救她出火坑的大恩人,又觉着恩人一表人才,可是自个最心仪的那一类男子,因而一早就做好了以身相报的打算。 可是显然,克文并未有动过这样的心思,他不过是把若兰安置在了外头的一处宅子里头,又对她很是客气,只就偶尔过去吃个茶,说说闲话罢了。后来,克文听闻她一天学也没上过,便又请来了老师,专门为她补习功课,说是过些时候,就送她出南京去念书。 对于这些,克文自然不会对婉瑜提起什么,日子照旧过着,只是莫名的,心下便有了一份念想。他总是希望透过若兰的眼睛,看到那个深藏在他心底的人,即便这份情愫只能永远埋在心里头,可是只要还是能见着,他觉得也是极好的了。
第162章 冬雪纷飞(二) 裴克文自认并非是什么柳下惠,只不过,对于心底的那份念想,他始终希望是敬着、爱护着,决计不愿去亵渎分毫的。因而对着若兰,克文更多的是客气,余的,倒当真是没作多想了。 如今婉瑜的这番话,倒是叫克文心下隐隐有些发了紧,只是面上仍旧笑道:「婉瑜,怕是这些日子,你在家里闲适久了,真当是胡思乱想了。」 婉瑜点头道:「也许罢,自从离开了上海,我这心下总是挂念着三姐与嫂子,父亲又远在北平,总觉得我一个人在南京,有些像没有根的飘萍了。」 克文道:「是我疏忽了,还请你多原谅。不过父亲这阵子许是要来南京的,到时候你又可以见着他老人家了,也算一解你思乡之苦了。」 婉瑜略有诧异道:「现下正是靠近年关的时候,家中帐目繁多,怕是父亲一个人还忙不过来呢。好好的,父亲这个时候来南京做什么?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克文笑道:「不过是一些琐事,需要父亲来主持个局面,也并非什么太过要紧的事。他也是思念你的很,自然也想顺道来看看你如何了。」 婉瑜又道:「往年这个时候,北平多是下了大雪的,怕是父亲启程来也多有不便。」 「我已经派专人过去接应了,你心下宽心便是了。」克文说道。 ………………………………………………………………… 文艺復兴咖啡馆,冯玉梅已是在此处等候多时了,静云来的时候,她正望着窗外出神。 「我倒是真怕,你今日不来呢。」冯玉梅捻灭了手里的香菸,轻声说道。 静云今日披了一件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不过几日的功夫,一下便入了冬,天儿有些冷的颤人。静云坐下,照旧点了一杯黑咖啡,浅尝了一口,方才开口道:「东西,我带来了。可是我今日也有一个条件,你必得答应了我才好。」 冯玉梅苦笑了一声,抖动着略略有些溃烂的眼圈道:「如今我可是什么东西都没了的人,倒是不晓得,还能拿什么来应你了。」 静云轻声道:「你收了这东西之后,我们便再无瓜葛了,从今往后,希冀还是不要再见面唯好。余下的事情,我怕我都是无能为力的了……这也不算是什么难事,你只需应下我便是了。」 冯玉梅点头道:「我也知晓,这事儿对你是有些难处的,只得说感激之至了,以后咱们多半是不会再见面的了。可是裴小姐……我想你该是信了我的话的,不然今日也不会来这里了罢?那么我这便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静云啜了一口咖啡,手放在贴身的衣袋里头,暗暗捏着那枚瑞士怀表说道:「若是不是什么合时宜的话,那么不说也是无碍的。」 听罢,冯玉梅微微一愣,而后笑着摇了摇头:「你终究是变了的,真真不是以往那般学生时候的光景了。若是君濠见了,当也会这样想罢。」 静云将咖啡杯放置回碟中,将装着两张通行证的信封推到冯玉梅跟前,接着拿起那件银狐大氅,转身便要离去:「冯小姐……我想你该知晓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冯玉梅好似被戳到了痛处,一下有些如坐针毡了,只咬着下唇,起身追了上来:「裴小姐,请留步。据我所知,你母亲是去了星洲的,对不对?」
第163章 冬雪纷飞(三) 听罢,静云微微一愣,只停下了步子,转身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倒当真不大懂了。」 「我回上海前,曾经有从南洋过来的人,寻到了君濠,他说他是同勐会的。我在边上沏茶的时候,隐约听到说,金总理身边带了个中年妇人,说是差不多只剩半口气了。那时,我便心下想着,这人该不会是你的母亲罢。」冯玉梅边思边道。 话音落地,静云不由得心下一凛,金润之身边的中年妇人,又是有着孱弱之躯的,只怕多半就是姆妈了。可是前番,金润之发来的电报上明明说的是,姆妈病况已有好转,不日便可康復的。倘若冯玉梅说的是真的?那金润之到底在谋划着名什么?亦或者,他们到底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事? 细细想来,这同勐会还是孙先生当年亲自创立的,在推翻清廷的过程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自从孙先生仙逝以后,群龙无首,几番内斗以后,这同勐会也便跟着日渐衰落了下去,再加上各地军阀割据,地位早已不同于往昔。 只不过,如今在全国各处,仍旧有同勐会旧人得在,特别是在南京,据闻不少官员,当年都是同勐会里跟着孙先生出生入死过的。只不过如今人都如一盘散沙散落,也无人去凝聚它,也便暂时瞧着不大起眼了。 可是……此时,若是有一个有号召力的人,将这批人给一道纠集起来……怕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此想来,倒是也不难解释,为什么金润之如此执着要与裴尚贤一道去星洲了。他当年正是跟着胡枞宪下过南洋的,而那里,除了同勐会,自然也是有不少胡枞宪的旧部在那儿生息的。这样看来,南洋,对金润之来说,确实是不得不走的一步棋了。 静云心下越思越沉,她隐隐总有一种感觉,张书言与这件事也脱不了干系。他所谓的会护得姆妈周全,只怕如今只剩一纸荒唐言了。她暗暗有些后悔,当初张书言提议去南洋为姆妈治病的时候,她为什么就会应下来了,只怕是早就入了他们早已设下的圈套当中了… 「冯小姐,谢谢你,后会无期。」静云淡声说着,旋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餐厅,只剩下冯玉梅落寞的背影,立在原处。 外面罡风劲烈,一阵西北风捲来,像刀割一般,落在静云的面颊上,一下便裂开似的,非常痛楚。静云方才混沌的思绪一下全被冷风吹掉了,头脑渐渐清醒过来。当务之急,还是要确定下,姆妈究竟如何了,还是要想方设法,叫姆妈回上海才是。 她打定了主意,便往回走。街道外面行人稀少,只有一对年轻的情侣,穿着皮大衣,在路旁冻瑟瑟的搂在一处。静云走到电车站,探出头去,凌冽的寒气从她头皮里灌了进去,冷得她的牙齿也开始发抖起来。 静云取出那块怀表,时间停留在晚上九点,风一吹,她禁不住拉紧了银狐大氅。静云抬起头来望着夜空,这天幕就似一块巨大的黑丝绒,盖住了许多不能言说的秘密。 无穷无穷的黑暗,一眼望不到头。周遭店铺的灯火就如一个个小火球,在这夜幕下流转着,晃动着,好似有一日,也能将这座城给倾灭一般。
第164章 冬雪纷飞(四) 入了冬,但民伟依旧不大着家,知画在家里头,也就异常寂寞了。她本就是有了身子的人,天气一冷,本无病症,也难免缠缠绵绵的有一些没精神。但民伟不在家里头,知画一腔幽怨,难免也把几分精力给耗得所剩无几。 这日半夜,约莫是凌晨一点了,正是寒气最重的时候,张公馆上上下下,怕是连后院的鸟儿也睡下了。知画因为实在是了无睡意,便坐起了身来,靠在床栏上。 她楞了楞神,便觉得口中干渴,一时便想要吃茶,唤了秀儿好几次,也无人应着,只得趿了拖鞋,自个下了床去,想要斟茶喝,解解渴。 知画往茶几上伸手一摸,茶杯自然是冰冰凉凉的,怕是昨儿个日间的水,秀儿都没倒掉。知画轻嘆了一声,也不得计较什么了,只得拿了杯子,抿了一口,冷的她牙齿发颤,随手便将这杯水倒出了露台。 她又慢慢走到角落的高脚几上,取那热水壶,一拿起,心下也便沉了下去,水壶里头空落落的,自然不用说,什么温水也没的了。知画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便走出了屋门,在外头连喊了几声陈妈,可是显然,陈妈也是没有听见这叫唤声的。 知画隐隐觉得有些绝望了,连喝口水都这样的难,不禁对着露台吼了一声:「秀儿!你死哪儿去了!是死了么?」 埋怨归埋怨,最终还是回了床边,斜靠了枕头,将就躺着。从前但民伟不在家里,她虽是觉得冷清,可也没有现在这样凄凉。这会子什么人也没有,她便好似什么都做不成了,这就和被抛弃在屋子里头没两样了。 她抬起眼,隔着露台的落地窗,向外一望,枯萎的树梢上挂着有半轮斜月,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一概也便都模煳起来了,眼睛也好似瞧不真切了。 窗户难免有漏缝的地方,这冷风一跟着钻进屋里头,屋子里头更是冷冷清清的了。 知画终于忍不住了,只觉得满腔的幽怨和委屈,这一下,便哭出了声来。这哭声时重时轻,终究也是传到外头去了。住在斜对楼的如意,起初听着知画出来喊了几声陈妈,以为陈妈必然是去了的,因而也没有在意。 直到后来,反覆听到开门、关门的声响,又隐约可闻啜泣之声,便不得不起了身来。如意喊了句:「小翠,你出去瞧瞧,三小姐屋里头是什么个光景。」 小翠在一旁怯生生道:「主子,外头黑乎乎的,我还真有些怕,该不是有什么脏东西罢?」 如意不禁沉下声来道:「今晚有月光呢,你出去自可开个灯,有什么可怕的。你倒是赶紧去瞧瞧,三小姐那儿到底是如何了。」 小翠这人磨磨唧唧的,半天也挪不开步子,如意一下便上了火:「叫你办点小事也办不好,看我明儿个怎么收拾你!」 如意这一出了门,就觉得走廊上寒气逼人,也有些心下怕了起来,忙又将走廊的大灯一概给开亮了,这才定了定神,走到知画屋前,敲门道:「知画,这样晚了,还没有睡么?可是出什么要紧的事了?嗯?」
第165章 冬雪纷飞(五) 知画听见声响,便出来开了门,见是如意,便道:「如姨,无碍的,不过是日间屋子里头昏睡太久了,晚上一时半会也便睡不着了。怎么好好的,把您给招来了?」 如意故作松了口气的模样道:「不过是好似听见你喊陈妈,也没听见陈妈有来,怎么秀儿不在么?你要做些什么,我来帮你罢。」 知画轻嘆了一声:「秀儿这丫头,愈来愈不像话了,夜里竟然不在屋里,也不知道是跑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夜里起来想要讨杯水喝,哪里晓得,连个人影也没有。不过无碍了,现下我又不要喝了。」 如意笑了一声:「嗨,我还当是什么要紧事呢,原来是这样。得得得,我那屋里还有温水呢,我着小翠给你送一壶来。」 知画忙道:「如姨,大可不必了,我现下也没喝的意思了。」 如意牵过知画手道:「怎么,跟如姨也要客气么?不过是举手之劳,拒绝我作甚。等着我啊,一会就给你送来。」 如意说话的声响有些大,倒真把楼下阖眼歇息的陈妈给惊醒了。陈妈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忙上楼来看个究竟,见知画屋子的门没锁,便敲了敲房门道:「三小姐,可是唤我么?」 陈妈进了门,见知画脸色有些泛白,又说道:「三小姐,可是身子哪里不清爽了?瞧着脸色不大好呀。」 如意听了,只讪讪道:「陈妈,你今儿个倒是睡得够沉的,知画这是唤你讨杯水喝呢。哪里晓得,也是唤不动你了。」 陈妈忙对着知画躬身道:「还请三小姐原谅,今儿个夜里凉,我也就睡得死了一些,我这就去倒水,还请三小姐稍等片刻。」 陈妈前脚刚走,李淑贤便在老婆子陪同下也来到了屋子里头。知画一见是李淑贤来了,忙行了个礼:「怎么倒是惊动母亲了?」 李淑贤披了一件暗红色夹绒外套,握住知画的手,顿觉冰冰凉凉的,忙道:「好似听到你房中有什么异动,心下惦记着,便来瞧一瞧是怎么回事。瞧瞧,你这手倒是凉的很,出来做什么,快进屋里头罢。」 李淑贤边说边牵着知画进了屋内,一眼就瞧见了如意也在,禁不住问道:「你倒是好,半夜也不用睡了,这会子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如意垂头道:「我也是听见知画喊了一声,看陈妈方才没来,也是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事,便赶紧过来看看,这瞧见人好好的,我这才放心一些嘛。」 李淑贤蹙了眉头:「陈妈本就不在这屋里伺候的,倒也是情有可原。可是秀儿呢?这丫头,怎么没影儿了?」 此时,陈妈正好端了温水上来,恭敬的递了到了知画跟前,方才接话道;「前头,好似听到大门有关合的声响,该不是出去了罢?」 李淑贤沉下了脸道:「真是不像话,如今都什么时候了,夜里也能失踪的。你们给我瞧好了,秀儿若是回来了,必得家法伺候才行,不然长此以往,怕是底下的人个个有样学样,可不得乱了套了?还有知画呀,你到底是年轻,我总归是放心不下呀,要么改明儿我再指一个机灵丫头给你。」 李淑贤一面说,一面瞧着知画的脸色,白的很,又只罩了一件薄睡袍,胳膊露了大半截在外头,头髮也是絮乱的很,瞧着就很没精神,想着这但民伟屡教不改,也实在是可恼,更何况知画如今有孕在身,最是将就不得的时候,因而放下了狠话:「民伟这不成器的东西,若是回来了,也不用来通报我了,直接也给我一併家法伺候了。书言总说要什么以德服人,我看这些人那,个个都得打一顿才能教得好。」 李淑贤这样说,如意只得与知画面面相觑,各自都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连连点头称是。
第166章 冬雪纷飞(六) 第二日,秀儿依旧没出现,知画想着,多半是携款私逃了,可是屋子里的细软也都清点过了一遍,什么也没少,倒也不像是计划过的样子,这事儿也便有些蹊跷了。一直到了晌午,只听着一声沉闷的摔门声,却见着张世宗一脸怒气的进了门。 知画见是父亲来了,忙上前见了礼:「父亲,今日出去怎么回来这样早。」 张世宗嘴角暗暗败了下来,阴沉着脸道:「民伟呢?」 知画苦笑了声:「已经三日没回家了,天晓得他人在何处了。」 「今儿个一早就有人来禀,说是外头的工厂抵押给日本人到期了,民伟又还不上钱,这追债,都追到报馆去了!若不是我亲自去拦着,这事还不被全城看了笑话!这都是什么混帐事!」张世宗边说边喘着怒气:「这事我倒也要好好问问你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画一听,约莫也能猜个四五成了,看来这但民伟确实是带着秀儿私奔了。她从前只知道但民伟是顽固子弟,不曾想,竟然还有这样的胆量,带着家里头的丫头私奔了,不光是她脸面上挂不住,只怕是张家门面也要受损,再想着腹中这个孩子,知画一下也就哭出了声来。 见知画嘤嘤啜泣着,也颇有些惹人怜惜,张世宗也有些放缓了语调道:「民伟这个小畜生,终究还是靠不住的。」 知画哽咽道;「先前,他只提过说是要抵押工厂,有三井洋行做保,还有日本商会给的订单,不愁赚不到钱来。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了,竟然就信了他的鬼话来,也就没有太过强烈的反对这件事情。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可是父亲,我不过也是想为肚里的孩子多想着一些呀……」 张世宗皱起了眉头:「一会你就致电《申报》,就说要他们明日刊登你离婚的启示。民伟既然做得出这样的事,也不能给他留退路。这孩子你就生下来,但是往后只能跟着我们张家的姓,从此与姓但的再无瓜葛了。」 「父亲……」知画的声儿略带着颤意,虽说这但民伟是混帐的很,可是多少也是几年夫妻的情分,说离就离,她心下多少有些难受的慌。 张世宗狠声道:「我张家可不留无用的人!」 知画一下也便收了声,心也凉了半截。是了,她高高在上的父亲,张家大帅,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人。从前要嫁给但家的儿子,是不可以说一个『不』字的。如今说要让离婚,也是不给丁点迴旋的余地了。她轻抚着腹部,只觉得有些眩晕。 只听着一旁陈妈惊叫了一声:「三小姐!」知画一下便昏厥了过去,软倒在了陈妈怀中。 ……………………………… 再说静云那厢,自从见了冯玉梅以后,心下便一直担着心事,这几日也见不着书言的面,多少话也无从可问了。夜里睡不好,白日里便有些迷迷煳煳的,卧靠在枕上,也无睡意,坐着又觉得心下。 放眼看看这屋子里头的陈设,多半还是结婚那一日摆上的物件,至今也没怎么动过。想着那一日的龙凤花烛,满屋的夜光旖旎,心下总觉得生了一阵悲感。忽而听闻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静云便开了窗子,原来是下雪了。
第167章 冬雪纷飞(七) 静云正望着窗外出神,就听着有人楼下在唤:「少奶奶。」 静云一看,是陈妈,忙道:「陈妈,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么?」 陈妈于是把知画的事依样画葫芦叙了一遍,又说此时医生在知画屋里头瞧着,夫人等都在一旁守着。静云听了一刻也不敢耽误,披了一件羊绒大披肩,就跟着陈妈匆匆下楼去了。 到了知画屋内,静云就瞧见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问她:「怎样,现下能听到我说话么?」 知画嘴里哼了一声,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看表情又似十分的难受。静云忙上前帮着把被褥一卷,给她轻轻靠上。知画见是静云来了,这眼角一下就盈满了眼泪水,止不住的簌簌往下掉。 静云拿出绢帕,细细替她擦拭着泪珠:「何必呢,多少也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一些。你得打起精神来才是。」 李淑贤手里转的佛珠一时也停了下来,亦握着知画的手道:「你这苦命的孩子,从前你娘亲去世的时候,我第一次抱着你,就觉得你格外惹人疼惜,因而这些年一直就将你带在身侧,视如己出。可是你怎么这样煳涂呢,那但民伟终究不过是个外人,你为他伤心什么?但凡没了他,我们张家就是养着你与这个孩子,那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傻孩子,你听到了么?」 知画听了她的话,也抬起眼皮看她,似是有些回应,只是吼中有些哽咽卡住了,一直说不出话来。如意忙道:「医生,你再看看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医生拿了听诊器,又解开知画胸前的扣子探了一番,底下的丫鬟老妈子都别过脸去,也不敢看。而后他又用温度计量了量体温,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见上官月娟惊叫了一声:「诶呀!是血!」 诸人此时方才注意到知画身下慢慢渗出血来了,这一下倒是把李淑贤吓得不轻,一时走了两步,竟是摔了一跤,诸人又忙将她扶起。 医生喊了一句:「快点准备汽车,三小姐这样,一定要送医院去才行。」 几个小厮听到了,七手八脚的就上来抬人。李淑贤口里喃喃着:「作孽啊作孽,你们可小心着点,别摔着了。」 上了车,这一路上,知画就牵着静云的手,也不愿放开。静云只得好言宽慰着,心下却总有些不是滋味,说着说着,竟也跟着一道流起眼泪来了。 待得到了医院急救室门口,知画的精神似是缓过来一些了,只睁眼低声问了句:「嫂子,好好的,你哭什么呢?」 静云忙掩了掩眼角道:「不过是方才外头风雪大,迷了眼睛。你快别说话了,养着气力。」 知画苦笑了一声:「嫂子,不怕你笑话,我这人天生命硬,一般的小灾小难怕是也难不倒我。只是这会子肚子委实有些疼。你说,这个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 静云红了眼:「哪里会呢,孩子跟你都会好好的,你可莫再胡思乱想了。」 此时,张家诸人都已跟着李淑贤去了外头,与医生协商着什么。而知画面色已是惨白,并无一点血色了,气息也漫漫细了下去:「嫂子……我对不住你……」
第168章 冬雪纷飞(八) 知画这一声对不住,说的是什么事,静云心下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可是这个时候,见她此情此景,甚是可怜,又孰能与她逞论什么呢? 说到底,知画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从前她该是真心爱慕着林君濠的,可是却连一个恋爱自由的机会都没有了,更别提后来与但民伟的联姻之事了。 张世宗总是独断决行惯了的,自个亲生女儿,结婚、离婚,不过都是他一句话的事。这好好的一个人也便不像是人了,只怕不过是个没有生气的傀儡罢了。 静云摇了摇头,用绢帕替她拭泪,柔声道:「好好的,说这些作什么,这里可是圣玛丽医院,都是红十字会派来的医生,说是医术高超呢,咱们很快就能回家了啊。」 陈妈跟着李淑贤从外头进来,一见知画撑着个身子,忙道:「诶哟,我说三小姐,你可快躺下。」 陈妈边说,边将知画移到枕头上靠着。医生一进来,就用英语说着:「还请家属迴避一下。」护士跟着翻译了一遍。静云回身望了知画一眼,只得与李淑贤等人先去外头走廊上等着了。 手术室外的走廊,昏黄的灯一簇簇映在张家人脸上,静云莫名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有些狰狞了,只觉得心下无由来的闷得慌,便走到一旁开了露台的侧门。 头顶上的雪花一片,两片,洋洋洒洒的,就像漫天的鹅绒,一径从空中抖落下来。外头空气冷凛,雪落在静云两腮上,潮冷湿润,格外的刺骨。 有一瞬间,静云忽然觉得这雪好似孩子的小手,在她鼻尖上,额间,挠着痒痒。如果知画的孩子能生下来,也该是这样的柔软吧,静云心下想着。 一阵北风颳来,雪随着风势,在天空掀起一个又一个浪头,起起伏伏着,把整个昏沉的天空都搅动了起来。 静云探出身子,双手伸到栏杆外,想去接住那一朵一朵雪花,可是这雪一落到了手心里,便化作了水,丝毫也没有停留人间的意思。慢慢的,静云的睫毛上染满了雪珠子,在水光模煳中,却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 她回身进了室内,步子有些踉跄,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咒骂着什么,亦或者有人在喃喃着《地藏经》。 「少奶奶,三小姐她……去了……」陈妈语带哽咽说着,在张家风风雨雨这么些年,陈妈甚少会在张家人面前流露什么情绪,可是这一次,终究是有一些不同了。 静云看见不远处,医生摘下了手术的乳白手套,以及口罩,不自觉就走上前去:「医生……」 「很抱歉,我们也是尽力了。」医生边说,边做了一个天主教祷告的姿势:「愿她安详。」 静云愣愣的望着门缝里头的光景,手术灯也关灭了,知画就这样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一动也不动了。「嫂子……我对不住你」,知画的这声话不住的在静云耳边迴响着,她觉得一股抑制不住的悲意涌上了心头,叫她止不住的颤粟。 「静云?」耳畔不知是谁轻唤了一声,静云觉着这声响十分的熟悉,一转身,眼泪就似断线的珠子,大珠小珠沾湿了披肩。 「你怎么来的这样迟……」静云颤着声说着,手捶打在书言肩头,却是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了。
第169章 梦醒时分(一) 张公馆新丧,宅子各处都撤换下了红灯笼,屋子里头总是能扬起一片长短不齐的哭声。蔡国仁原是与李淑贤约了来赏梅的,如今也不得不搁置了。张书言特派了陈丞去相送,蔡国仁乘坐军机,从龙华机场离开回南边去了。 书言与张世宗谈了一晚上,便从书房出去,径直回了房中。掀开帘子,他就看见静云侧着身子靠躺在沙发上,一手托着半边脸,一手卷着本书,眼角默默垂着泪。听到是书言进来了,静云也并没有太理会。 书言轻声问道:「你就这样子,一宿也没睡么?」 静云点了点头,也不作声。 书言又道:「你去床上歇息下罢,你身子又不是很好,这样下去,又该病倒了。」 静云回道:「没想着,我才入了张家半年多,就见到这样的事。说起来,当真叫人难以接受了。知画罢,也不过是个可怜人,怎么就……」静云说到这里,也就哽咽住了。 静云这话,也触动了书言的心思,他心下亦是悲意暗涌,只是取了绢帕,替静云拭泪道:「谁也不想这样的,可是到如今,又有什么法子呢?总归是回天无力了的。」 静云轻嘆了一声又问道:「这丧礼要怎么办呢?想着家里头,该是有一套规矩的罢。可有什么,我可以尽一份心力的?」 「父亲的意思,一切从简,这丧事,也就不大操大办了,尽早让她入殓下葬,再去庵里给她安个牌位便是。」书言顿了顿,方才说道。 「一切从简?」静云冷笑了一声:「怕是父亲觉得这事儿丢了张家的脸面,知画是张家的耻辱,因而连追思都可一併免了,草草了结后事也便算是完了是么?」 静云甚少说这样重的话,这话里多半是悲愤交加了。她想着知画这样一个大好年华的女子,还是正儿八经的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就这样香消玉殒了。而她的父亲,竟然还将她看成了一种耻辱,这叫她愈发的觉得周身都有些发凉了起来。 「静云……」书言握住静云手道:「父亲,也有他的难处……」 「书言,知画的事,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说起来她是你的亲妹妹,我不过是她名义上的嫂子,本也不该多管这些闲事的。」静云苦笑了一声。 这句「名义上的嫂子」听在书言耳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了,他想着一年之约,看来静云心下一直是记着的了。想到这些,书言心下不禁又是一阵发紧。 静云又问道:「上次金先生来电报,既是说姆妈已有好转,那什么时候可以回上海来?」 书言沉吟半晌,方才开口道:「快了罢,说是治疗一切顺利呢,许是下月初就可以返回上海了。」 「书言,既是说到这里,我倒是有话要问你。」静云面色淡然说道。 书言点了点头:「说罢,我听着呢。」 静云说道:「你可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书言微微愣住,他显然是没料到静云会问这样的话,他凝视着静云,心下略有些暗暗发紧起来,面上仍无波澜,只道:「想来知画去世,你有些伤心了的,怎么无缘无故问起这样的话来了。莫要胡思乱想了,我又有什么还可瞒着你的呢?」
第170章 梦醒时分(二) 在张世宗的主导下,知画葬礼悄然无声的就结束了,但家的人从头到尾也没有出现过。葬礼结束后,知画的灵牌被李淑贤送到了就近的庵堂里去了。 这一日的天气,格外的阴沉,到了晚饭前,又下起大雪来。往年上海冬天虽冷,可是雪也没有下的这样勤快过。 家中有丧事,李淑贤的心思也总不大好,进食也比往常少了许多,连着两顿,几乎只喝了点清水。诸人劝着,又是稀饭,又是酱菜,这几日,李淑贤也总算是迷煳吃进去一点填肚子的东西了。 上官月娟虽然平日里,与知画的交集不算多,但是看她故去,多少心下也有点兔死狐悲的忧愁了,虽不至于像李淑贤那样伤的吃不下饭来了。可也总不好再有什么娱乐活动了,因而这些日子,她也是甚少出门了。 张予倩听闻知画丧礼,也并未有归家,依旧在苏子正周遭不咸不淡的打着转。张世宗也未有斥责她什么,只是一惯的冷处理了,总是说,这女儿家的心思,大了也就管不住了。这一点,李淑贤倒是有些不满的,只是爱着张世宗的情面,也不好多说什么重话了。 再说如意呢,向来是这张家最八面玲珑的人。这几天自然都是日日陪在李淑贤身侧的。李淑贤说起来是念佛的人,本该不悲不喜了,可是这一遭,也是总免不了以泪洗面的。如意总是想着法的激起她余的兴致来,无奈李淑贤总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这日晚上,静云原本也是没有什么胃口的,恍恍惚惚的总有些不大好,可是也不得不下楼去,到李淑贤屋里头作陪着。静云到了屋内,如意与上官月娟早已在里头了,陈妈又将几碟酱菜与燕窝清粥给呈了上来。 李淑贤一看到静云来了便道:「你怎么下来了?不说是身子也不清爽么。听说底下人说,这几日你还呕吐了许多次,是不是?」 静云道:「总是老毛病,看着有些虚罢了,倒也是无碍的。只是想着母亲这里也不大放心,便来看看。」 李淑贤道:「我这里陪着的人多了,倒是也无碍的,你身子养好是要紧,不然书言又要挂心了。要么我叫医生来给你看一看,可是哪里又不好了。我晓得你是喜欢清静的,那你便回房去罢,我已经让厨房备了一些小菜了,一会就给你送去。你回去看看书也行,若是不然,我给你送个留声机上来,你听个曲也是好的,也省得陪我在这里干坐着。」 李淑贤这话一出,听在如意耳里自然是别有一番意思了,她忙道:「倒是不知晓,静云你这阵子也是不舒服的呀?可是胸闷得慌?呕吐又多是在晨间、临睡的时候?」 上官月娟瞥了眼静云,不禁说道:「诶哟,静云,你这样,该是找医生来瞧瞧的,莫不是有了身子了?你月事可还正常?若是有了,你也不必害臊,尽管说便是了。」 静云垂下脸道:「谢母亲、谢如姨、月姨关心,我这无碍的,多是老毛病了,该是胃不好罢。」 李淑贤又交代了几句,静云这才又准备回房去了。这个时候,雪下的正大,彩莲撑了油纸伞,忙跟了上来。一丝丝的冷风,夹着雪吹来,好似都成了一片雪雾,又挟着寒气,扑了人一身。
第171章 梦醒时分(三) 不时有雪花飘落到颈间、眉上,静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静云所居的侧楼,本就偏僻一些,不外乎图个清静。平日里,知画时不时的来窜门,静云也不觉得有什么冷清的。现下看来,却又是格外的寂静了。 进了门,只一盏宫灯亮着,余的灯都是灭了的。静云的手触到墙上,亦是冰冰冷冷,也没有丝毫的热度,人走茶凉,大抵是如此罢?静云心下禁不住想着。 陈妈很快送了一笼食龛过来,彩莲打开了盖子,静云无心看了一眼,水晶虾仁粥,配着一叠酱萝蔔、玫瑰大头菜、肉松,又有一碗是蜜汁乳瓜,这都是先前姆妈在家时候常备的小菜,静云心下难免一动。 她吃了一口,很是爽口,可是才到了嘴边,又不自禁的有了干呕的意思。 陈妈忙递了一盏清水过来,静云漱了漱口,方才觉得好受一些了。陈妈低声说道:「少奶奶,我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可是看您这样子,该是请大夫来瞧瞧的了。怕是……」 「陈妈,你也觉得我是有了身子的模样了么?」静云苦笑了一声,有些含煳道。 陈妈点头:「我在张家伺候二十多年了,主子有孕也算的多了,多半是没错的了。」 彩莲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着静云说道:「这个时候,咱们府里新丧,若是有什么喜事,当也是好的罢。可惜我这个身子,从来都是这样的,脾胃不大好,总有些受孕的嫌隙,实则我倒是清楚的很,不过是自个身子不争气罢了。你回头予母亲禀了,就说我调养几日也便好了,她老人家大可不必忧心。」 静云实在是有些吃不下,陈妈便把案上的东西一概给收回了龛笼里头:「少奶奶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唤我便是了。这一日日的,吃的这样少,又肠胃不好,怕是人还得消瘦了。少爷知晓了,又该心疼了。」 静云笑了笑:「劳你费心了。」 静云遣了彩莲去送陈妈下楼,将大灯关灭了,又将那盏蒂凡尼的檯灯给撵亮了。夜里,还是这样的柔和光线舒适一些,光线太亮了,总是照了太多骯脏的东西,她心下想着。 其实今日她并没有心思看书的,可是也仍拿了一本《哈姆雷特》在手中,好似这样心下便能舒坦一些。她将窗子开了一条缝隙出来,此时,窗外一阵阵的雪声不绝入耳。那雪本是一阵松、一阵紧的,到后来,就有些下的急了,不时便有树上的积雪坠落的声响。 乃至到后来,她甚至听到了院中竹枝被压弯的声响。说起来,这梅花是开了的,可是这些时日,也没人有心思再去赏花了,只留得院子里的梅花寂寂静立着听雪。偶尔一阵冷风,这雪也便跟着捲起一道波浪来,一股难以言明的凄凉感跟着雪一道飘到了静云心上。 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彩莲送好了陈妈便上楼来了。人才进了门,静云便道:「彩莲,你这一去倒是好久。」 彩莲抖了抖身上的雪,搓着手道:「可不是嘛,陈妈方才拖着我在后院,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好不容易才放我回来的。」
第172章 梦醒时分(四) 「你可说什么了?」静云觑起眼,望着彩莲问了声。 彩莲忙躬身道:「少奶奶放心,我自然懂得,您的事,但凡没吩咐,那便什么也不好瞎说的。在府里头做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心里自然得门儿清才是。若是这点规矩都不懂,我也不好继续在少奶奶身边伺候了。」 静云略略干笑了一声:「我倒是不知晓,是不是该庆幸,身边还有你这么一个机灵的丫头。方才我倒是真怕,你这张嘴不把门,一下冲口而出说了什么,那还当真叫我为难了。」 话音落地,彩莲自然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少奶奶身上的月信好似是有些时日没来了,若是真有了身孕,那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了,不光少爷,老爷也定然是高兴坏了的。这可是张家的长孙,全家上上下下盼了许久的头等喜事啊。」 「喝一口热的罢,方才外面杵了许久,瞧你,脸都冻红了。」静云不置可否,只斟了两盏茶,递了一盏予彩莲,她自个亦轻啜了一口,方道:「你来张家多久了?」 彩莲细细想了一想,回道:「回少奶奶的话,不多不少,十年了罢。」 「十年时间,也不短了,想来你也见过这家里头不少的事了,当也不用我多说什么。你从前是母亲那里指过来的人,可是到了我这里,那就是我的人了。我倒是从来没把当下人看待,因而许多的事,我能亲力亲为的,也甚少劳烦你。」静云说道。 彩莲忙又恭敬道:「是了,像少奶奶这样好的人,我倒是当真头一回见着,因而心里头也是十分感念。少奶奶大可不必多心,我这心下自然都是盼着您好的。只有您好了,我才能跟着好,这样的理,我再粗笨也是懂的。」 静云点了点头,牵过彩莲手道:「看你的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若是家里头日子好过,又怎么会捨得卖进张家做丫鬟呢。这时间是过的很快的,一天天,一日日的,蹉跎起来,十年、二十年,那也是很快的。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也许你也是可以有自己的生活的。譬如,你不再做谁家的丫鬟了,而是一个可以独立生活的新女性。」 彩莲微微一愣,只是老实道:「我倒是从来没敢这样想过,只不过从前家里实在穷苦,只得卖了我,养活弟弟与一家人。少奶奶说的什么新女性,我是真的一窍不通的。不过若是有机会在外面重新生活,应该也是不错的事呢。」 静云微微笑了笑:「只要你愿意,总是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 黑色的官家轿车,一把冲出了驻沪司令部,把寒气整个盪开,如同在水中破浪而行一般。 文师监路的日式居酒屋内,佐藤健太郎已是在此恭候多时了。书言下了车,保柰子笑着日本鞠躬道:「张先生许久未来了,欢迎之至。」 书言回身望了保柰子一眼,平声道:「是许久未见了,倒是巧的很,民伟一失踪,你也便跟着出现了,这世间就是许多巧合的事呢。」 保柰子一听,这笑意也便有些凝结起来了,只是勉强笑道:「张先生真爱说笑,快请进罢。」
第173章 梦醒时分(五) 书言进了门,就瞧见一个日本艺伎半身探出木门外,浪声笑着,一名日本商客揽住她的腰肢,往包厢中拖去。艺伎的两手扒住木门的边缘,一头长髮垂跌到胸前,她的笑声尖锐而香艷,在周遭有条不絮的日本歌舞声中极其刺耳。 「张先生,您可来了。」佐藤健太郎上穿着一身羽知,下着伊贺袴,满面堆笑的拉开木门迎了出来。 书言今日从司令部出来的匆忙,也未换下军装便来了,因而与佐藤健太郎坐于一个包厢里头,倒是令他多少有些不自在了。他扯了扯领子,将外套脱下,佐藤健太郎殷勤的要去接过,岂料书言反手就将军装挂于衣架上了,也未给他碰触军装的机会。 佐藤健太郎略觉得有些尴尬,面上仍旧笑了笑:「看来张先生近日十分的忙碌,如此还能来赴我的邀约,实在是荣幸之至。」 书言仰头就先喝了一杯梅子酒,而后不明意味的笑了一声:「这还亏着你们日本人,不断的在胶州湾挑事,这一路就挑衅到了苏南,上海能不出来灭火么?我看你们日本人,是打红眼了,怕是连上海也不在话下了吧。」 佐藤健太郎低头笑道:「大日本帝国的陆军部从来都是这样的,一打就灭不了火,我也是十分的头痛那,还希望不要因为这帮武人,而影响了我与少帅的友谊才是。上次运到司令部的那批枪枝,也不知晓少帅满不满意?」 「佐藤君,今儿个我便把话挑明了,那批枪枝,我收下了,但是里头不用看,我也知晓,定然混杂了不少劣等货。这一向是你们惯用的伎俩,这种货色,也只配给我手下的新兵练靶子用。」书言这话说的声儿并不大,倒是让佐藤健太郎着实惊吓得呛了一口酒。 他忙喝了一杯玄米茶,这才略略缓过神来,忙道:「张先生说笑了,我哪里敢做这样缺德的事呢。」 书言平声道:「好了,佐藤君,我今日倒是没心思与你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说罢,你今日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不如开诚布公的探一探罢。」 佐藤健太郎笑着给张书言满上了酒道:「咱们慢慢吃酒,慢慢说罢。这些时日,三井洋行与我们合作,一道併购了洋泾浜码头附近的一整条大街嘛?如今这条大街,我便做个顺水人情,送给您了。只要您点个头,这三井洋行与日本商会,都会退出此次的风波。这对您来说,想来也是一桩好事。张先生您看,你们张家的工厂也在这条街上,但凡归还了整条大街,这厂的地契自然也便还到了您手上,想来这桩事,您也不会反对的罢?」 书言勾唇笑了笑,想着,这佐藤的狐狸尾巴藏了这样久,总算是露出来了,因而道:「哦,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好的事情。你们三井洋行与日本商会不用赚钱了?这么大一笔资产,全免费赠予我了?有这样好的事情,我自然是不会错过的,那就先在这里谢过佐藤君了,书言先干为敬。」
第174章 梦醒时分(六) 书言边说,边将杯中的酒饮尽。佐藤健太郎竖起拇指道:「到底是少帅海量!我们嘛,也是讲究一个礼尚往来的,既送了您这样一份大礼,我们所想要的嘛……倒是一点也不多的,对于您来说嘛,那不过就是点个头,签个字的事儿,简直是容易极了。」 书言望着佐藤健太郎,只微微笑道:「哦?佐藤桑,你就说一说罢,你们要的是什么样的礼尚往来。」 「我们嘛,不过是想要块闲置荒废的滩地,就是洋泾浜码头旁边的那一块。我瞧沪上也闲置许久了,反正也是无用,倒是不如送给我们商会,这样互惠互利的好事,想来张先生应当也不会拒绝的罢。」佐藤健太郎诡笑道。 书言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了身,在包厢内来回踱步了片刻,这佐藤健太郎的野心倒是一点也不小啊。那块滩地虽然现下看着是荒地,可是位置上,却是靠近了洋泾浜码头,无论是货运、私用,那都是两便的选择。 日本人现下在沪上还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码头,若是事儿成了,那就是日本人在沪上的第一块山头,只怕是比租界内的诸国都更有腔调了。 日本陆军如今在北面的势头正勐,东三省才刚建了一个伪满洲国,如今竟然就把主意打到了上海码头来,只怕是这背后的目的也绝不是表面看的这样简单了。 但民伟被日本人算计了这样久,连带着张家的工厂一併被吞了,乃至后来成了知画之死的导火索。这日本人绕了一大圈,却原来是冲着码头旁的这块地来的! 张书言自然是恨得牙根都发疼,可恨此刻他却还不能亲手了结了这个佐藤健太郎。如今沪上形势正是最微妙的时候,他若是拔枪崩了佐藤健太郎,图了一时之快,只怕是正好合了背后某些人的意愿,恰是有正当的藉口直接进攻上海了。 再看现下的全国局势,正是北洋政府势微,即将马上被南京的国民委员会所取代的时机点。论北面,如今已是沦为日本人的天下了,论南面,桂系还在与法国人在拉锯战。若是真当上海告急,只怕是连周边支援的援军都抽不开身来。 驻扎天津的奉系部队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只怕是上海只有早早就要沦陷的份。若说是与日本人正面拼杀,书言是一点都不在怕的。他就怕这开战的时机不对头,白白让无辜市民受牵连,给日本人做了炮灰,这才是他所顾忌的。 书言望着佐藤健太郎,沉声道:「这事嘛,也并不是不好商量的。只是怕是佐藤君有所不知,原本英国人与法国人,也对这块地觑觎许久了。若是我直接将这块滩地划给了你们商会,只怕是他们两国也不答应呀。论理,这块滩地靠近公共租界,一个不小心,那就是几国纷争的事了。因而这事,我也不好这样快便答覆你。」 佐藤健太郎自然料得到这事张书言不会答应的这样爽快,只是笑道:「张先生尽可以慢慢考虑。如今法国与英国已经在欧洲内陆被拖住了后腿,怕是也没什么余力来管辖上海的事儿了。我们的条件,可以说是相当优厚了,您可以再多考虑考虑。但凡有什么需要,我们也可从长计议嘛。」
第175章 梦醒时分(七) 这怕是上海雪下得最勤快的一年冬日了,大雪、小雪,总归是不曾停下来过的。静云靠坐在沙发上,听着窗外下雪的声响,一时也就迷迷煳煳的浅睡过去了。 恍然间,静云好似看到母亲在楼下的梅树之间,在向她温柔笑着招手,静云便跟了上去,刚要开口喊姆妈,却见着姆妈的身影又向里头移了几分。静云急了,只道:「姆妈,你等等我,慢一些,慢一些罢。」 那不过是一个裴尚贤的背影,也不曾应了声,静云只觉得这个身影在向她挥手,示意她过去。不知不觉的,终于是追上了母亲的影子,只听见裴尚贤熟悉的柔和声道:「静云,你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头,不会烦闷么?雪中赏梅多好呀,你陪我坐一坐罢。」 静云道:「母亲,你身子刚好一些,雪又下了许多日,怕是脚下得当心滑,要么过几日,等雪停了我再陪你细细赏梅罢。」 裴尚贤笑了笑:「不打紧的,搀着一点仔细走着就是了。不趁着这梅花开的正好的时候去瞧,等雪停了,怕是没几日就该花谢了,到时候只能蹉嘆零落成泥碾作尘了,那多可惜呀,走吧。」 静云隐隐约约的觉得母亲的手有些冰凉,可是也不好拂了母亲的意思,因而只是一路跟在身后。后院的石子路上,雪落了地,早已凝结成了冰,走得母女两人人仰马翻的。好不容易才到了梅树群下,这许多的梅花开着,真如烟雨一般的拥簇繁茂了。 梅树后头,忽而闪过了一个人影,好似是一个男子,可是也看不清是谁,只见着裴尚贤跟着追了过去。静云原是搀扶着母亲的手的,如今见母亲独自离去,自然着急,一个不小心,倒是叫她跌坐在地,而后向石阶下头一滚,恰是滚到了喷泉里头。 如今喷泉里面早已是结了冰,那种冰凉刺骨,叫静云生生的打起了寒颤来。静云心下十分的急迫,反覆的想起身来,可是一下便滑坐在地。不远处传来裴尚贤悽厉的唿救声,静云只是一味的乱抓着,恨不得立马跳出去救下母亲。 「啪」的一声,茶几上的一盏燕窝水落了地,碎成了许多小片。静云也被这湿湿凉凉的燕窝水给浸醒了,这才发觉,原来方才不过是做了一个恶梦罢了。此时她蜷缩在沙发上,只觉的十分的冰冷。那盏蒂凡尼檯灯照下的人影,都是极为寡淡的样子。 静云回想着方才梦中的场景,仍旧心有余悸,身子便如僵住了一般,只是不断的胡思乱想着。她忽而想起了以往看过的弗洛伊德的着作,上面好似写过,梦不过是无意识的欲望,且多是经过伪装的。那么这个梦,岂不是在说,她感觉母亲是被人伤害了么? 想及这里,静云便不敢再往下想了,只是及时的把心下的妄念给止住了。她趿了鞋,来到梳妆檯前,慢慢理了理髮鬓,那种心有余悸的感觉,叫她觉得十分的不妥,总觉得是自己把自己给绕的不舒坦了。
第176章 梦醒时分 (八) 静云第一次按下了床头的电铃唤来了彩莲,着她备了一壶热水上来。彩莲一看前头地上的杯盏碎片,吓了一跳,忙收拾了一番,这才帮着端了热水上来。 静云斟了一杯,手里端了热茶,慢慢抿着。就这样喝了一杯连一杯,也不知道是喝了多久,不知不觉,竟是将一整壶的热茶都喝尽了。 此刻,静云方才略略舒了一口气,好似心神也镇定了许多,仔细想回来又未免觉得自个有些可笑了,怎么就为了一个无由头的梦而这样慌张了?想来是知画的离去让她多少有些神色恍惚了,乃至于连梦与现实也有些分不开来了。 方才刚下楼去的彩莲,这时又忽而上楼来了,只在门外禀了句:「少奶奶,外头有个自称您朋友的人来访,可要请她进来?」 「哦?是谁呀?」静云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说是叫什么芷溪的,我瞧她也有些面熟,好似前次婚礼的时候也算见上过一面。」彩莲轻声说道。 「快请芷溪进来罢,也不用在楼下等了,直接带到楼上来罢。」听到是芷溪来了,静云心下自然又是十分的欢喜了。自她婚礼以后,芷溪便离开了上海,与父母去东北做小生意去了。如今东三省沦陷,已经成了伪满洲国,只怕是他们一家日子也不好过。 就在静云思忖间,芷溪已是到了屋外,只听着一声敲门声:「静云,我可以进来么?」 静云忙掀了帘子,将门一打开,芷溪风尘僕僕的面庞便映入了静云眼帘。静云只觉得眼角有些湿润,这一下就扑倒在芷溪怀中:「你这个芷溪,跑出去这么久,还晓得回来看我呀。」 芷溪笑了笑,回身望了彩莲一眼,彩莲识趣的将门给带上了:「少奶奶,我下楼去了,要是有什么事吩咐,您按铃便是了。」 静云紧紧握住芷溪的手,与她一道坐在沙发上道:「芷溪,这个时候,你怎么突然回了上海了?可是东三省沦陷以后,你们举家准备搬回来了?」 芷溪摇了摇头,先是起了身,在窗边环顾了一番,这才回到沙发上,对着静云轻声笑道;「我是特意回来看看你的,想知道你好不好。以及……」 「臭丫头,我们之间,难道还要遮遮掩掩的么?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罢。」静云假嗔了一句。 芷溪笑着点了点头:「静云,你是知晓现下的情形的,日本人前些天又轰炸了苏南,只怕是这上海也在他们的规划之内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探一探上海城中目前形势究竟如何了。也是为了……」 「你该不是在为上海的地下组织而工作吧?」静云微微笑道。 芷溪略有些诧异:「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很久了……从前在你家夜宿的时候,你说梦话给说出来的。」静云故作沉吟道。 芷溪一听,直蹙起了眉头:「没想到……真没想到啊……」 静云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了声来:「我这是在诓你呢,你还真信了。我也不过是自己心下的揣测,这个时候,你还能从日占区脱身而出,不是日奸,那就该是地下组织的人了,不然谁还有这样的本事来。」
第177章 半江无阳(一) 芷溪笑着轻戳了静云的腰肢道:「瞧你,可把我吓了一跳,还真以为我这嘴开了缝了。」 静云莞尔一笑:「那不正好,我帮你用绣花针缝补一下便是了,这倒是难不倒我的。」 芷溪轻笑了一声,復又望着静云削瘦的面庞,不禁问道:「怎么,这些时日,你在张家过的不大好么?瞧你,大半年不见,可是消瘦了许多。」 静云拍了拍芷溪的手道:「一言难尽……倒当真不知晓该从何说起了。不过芷溪,既是如此,我倒是有一事想要拜託你。」 芷溪道:「可是伯母的事情?」 静云见她答的干脆,心下难免生了一份疑虑:「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芷溪点头道:「这金先生带着伯母出走南洋的事,哪里能瞒得住的。别说是我们组织了,怕是这沪上各处其他人的眼线,也都知晓的差不多了罢。」 静云原先听冯玉梅那样说,心下总归还留着一份念头,现下听芷溪这样一说,这心一下也便彻彻底底的沉了底,好似最后一丝念想,也被掐断的一干二净了:「他们果然是利用了姆妈……」 芷溪蹙着眉道:「只怕这蹚浑水还深得很那。」 静云握住芷溪双手,恳切道:「芷溪,姆妈许是不日便要回到沪上了。我想,等她到了,我便带她一道远走高飞。可是你也知晓,这上海,终究是张家的地盘,因而若说是离开,只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想请你帮帮忙,看看是不是有办法,帮我们离开上海。」 沉吟半响,芷溪方才开口道:「此番回上海,我自是带着任务的。但是你要相信,这些年,我们在上海也是有了根基的,虽说要从张书言的眼皮子底下将你们送出去确实有些难办,可是总归还是有办法可循的。」 听罢,静云双眸闪过一丝清光:「芷溪,谢谢你……这里,我当真是一日都呆不下去了,人总是有些恍恍惚惚的,总觉得自个不像自个了。现下我终于明白,什么是自由可贵。」 「可是你真的想好了,确定要离开么?」芷溪凝视着静云,復又问道。 方才暗暗平静的泪水,一时又涌上了静云眼中,她略仰起了头,无奈笑道:「芷溪,从前我倒是从来都不相信命运,现在总是觉得,有许多的事,许是命中注定的。可是即便如此,我亦不想就这样终其一生。我需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亦需要展翅高飞,这里终究不过就是一个桎梏的牢笼罢了。」 「我又岂会不知,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愿意做金丝雀的女子,这样深宅大院的日子,又哪里是你所愿的?静云,你等我一些时日,咱们需要走一个详秘的计划,这样才可万无一失。」芷溪轻嘆了一声。 「嘶」的一声,蒂凡尼檯灯的灯泡一下便燃灭了,室内一下便暗了下来。静云放眼望去,窗外一眼望尽,天空压得低低的,又黑又重,就似一个巨大无比的困兽笼子一般,到处都铁索重重,怕是夜里的雪要下的更大了……
第178章 半江无阳(二) 卡尔登大剧院门口,灯火交映,人影重重。书言老远就闻到了原本属于戏院的那种味道,约莫是脂粉味、头油味、乃至是菸草与一些樟脑丸的味道混杂在一处了。如今局势越是紧张,这卡尔登大剧院的票子就卖的越好。 剧院门口的告示牌上,贴着一张分外醒目的海报,上头用英文字体写着:唐雪莉女士携新剧再度登台。海报旁边自然配着的是唐雪莉新扮相的照片,看着粉末浓重,倒是比前次扮相愈加娇艷了几分。 张世宗看着海报里的唐雪莉,不明意味的笑了一声:「书言,你瞧唐小姐这海报,如今这面容轮廓倒是与静云有几分相似嘛。」 书言只淡声道:「静云年轻许多,不好相比较的。」 张世宗道:「一会到了包厢里头,等唐小姐上场了,还得仔细瞧一瞧了。」 如今小生意难做,这旁的戏院关门的关门,半歇业的歇业,总归是势不如前了。这原本在戏院里头靠着小本生意为营的人就只得转战卡尔登大剧院,以此维繫赖以生存的行当。 书言与张世宗才说了一会话的功夫,这卖花生、瓜子、松瓤的小贩早已经围上来了一堆,仿佛个个都知晓这两位是什么样的人物,争着抢着要做父子俩的生意。 所谓的小贩,其实也不过都是些半大不小的孩子,衣着瞧着有些破烂,只不过肩上都有一块旧的深色长巾包着,因而看起来也并不是十分的突兀。 这些孩子手里头,都不一而齐的挎着一只竹篮,上头盖的都是奉县郊区做的粗布,揭开来一看,里头满满当当的都是些零嘴吃食。 书言本是没有留意的,可是见几个孩子缠的急了,一时也不知为何就软下了心肠来,随意拣了几样,心下想着,倒是可以带回去给静云尝尝。她这些时日也不大出门,怕是嘴里也总是少了点味儿了。 「亲家母什么时候到上海呀?」张世宗点上一支烟枪,深深的吸了一口,又吐出一圈烟圈说着。 书言顿了顿,只是用余光时时注视着周遭的情形,轻声道:「算算日子,明日差不多就该到了罢。他们是从福州转轮船过来的,也花不了太多时间。」 张世宗笑了笑:「你这个未正名的岳父,怕是搞不好,还给你带了一箩筐的惊喜回来。」 书言不置可否,只是望着剧院台下出着神。张世宗笑道:「书言,你要记着,做大事者,最忌讳的便是妇人之仁。」 「他毕竟是静云的生父,想来他也不会不顾静云的处境的。」书言似是无心说着,心下确是暗暗揣度着金润之回国以后的事了。 当初,是书言主动提议要金润之下南洋的。替裴尚贤治病是真,同时也是希冀金润之去借调南洋同勐会的势力,这一箭双鵰之事,也正是他们试探金润之的一步隐棋。南洋同勐会这帮旧人,若能顺利为张家所用,那自然便是如虎添翼,也更是金润之无心旁骛的佐证了。 如若不然,金润之但凡想借着这帮人东山再起,那么他先前与江年的一场密会,那便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口实了。奉系倒是正好趁此藉口南下,打着攘外必先安内的旗号,与裴克文来个里应外合,那便是直接取了南京城也无可厚非。
第179章 半江无阳(三) 退一步说,即便南京的国民委员会,最后出来的选举结果不尽如人意,那也至少能保证这南京城仍在张家的适度掌控之中,不至于总是有什么大的变数。 张世宗说的虽然不无道理,可是张书言的想法却与他截然不同。这几日,书言总是不经意的想起那一日,在宏恩医院里头,金润之与他说的那一番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倒是愿意相信,那不过是一位父亲的肺腑之言罢了。更何况,他也确实是静云的生父,因而书言也不得不多了一层顾虑。 话剧尚未开场,台上的鼓手、乐师已经紧锣密鼓的在拉弦敲鼓了。一班学生模样的人,先后穿着洋服登场,惹的观众喝彩声连连,把场上气氛带动的十分火热。唐雪莉从帘幕后头探出了头来,时不时注视着台下的情景。 话剧一开始,这台下又是一片喝彩的浪潮了。今日唐雪莉唱的乃是西文版的《花木兰》,又结合了西洋的唱腔,这样晦涩,张世宗自然是听不懂的了。 可是张世宗也无心去听清什么,只不过是看着唐雪莉,想着前些时日她自个送上门来的消息,不禁暗暗起了笑意。 半响,张世宗又笑道:「这位唐小姐,说起来对你还是一片赤忱,以往总算是帮了咱们不少忙的。这个人,你若是断了,倒是可惜的很。如今,你与那帮日本人周旋,怕也还得她来穿针引线,不是么?」 书言不置可否,只是替张世宗斟了一杯威士忌酒:「父亲……这事,我自有思量。」 张世宗啜了一口威士忌,只觉得喉间勐的一阵辛辣,呛的咳嗽了一声:「他娘的,这美国人的酒倒是烈的很,比英国的还要呛。」 这时候,已经有人告之了唐雪莉,张家父子来了。唐雪莉妆也未卸,只笑吟吟的迎了上来:「噢哟,真是欢迎欢迎。」 唐雪莉双手握住书言的手,摇曳了几下,笑道:「大帅与少帅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呀。」 书言即时不动声色的抽回了手,张世宗也就笑了笑:「倒是要谢谢唐小姐才是,否则也看不到这样花容月貌的花木兰呀。」张世宗说着,回头朝墙上的海报努了努嘴巴。 唐雪莉掩嘴笑道:「瞧大帅说的,您能赏光来此,那才是天大的面子呀。从前在美国的时候,书言总说您多少威武,雪莉见识浅,可也是识得真英雄的。前次,雪莉醉酒,倒是扫了大帅家宴的兴致了,承蒙您不计较,今日还肯来捧场,实在是感激之至了。」 张世宗满上酒,递了过去,对唐雪莉道:「你干爹倒是要回来了,若是赶得巧,想来他也是能来捧场一次的呢。」 唐雪莉稍稍挑眉,媚眼笑道:「那也得人到了才作数的呀。」 书言低头喝了一口闷酒,心下想着,这唐雪莉自小就被张世宗安插在金润之身旁多年。金润之倒是一直深信唐雪莉乃是当年他贴身亲信所留下的遗孤,因而才认了这个干女儿。这么些年,金润之对其也多是一番照拂之意,细究了去,与亲女儿也当真是无异了。 可是显然,唐雪莉这一门心思,也便在他张书言身上了,哪里又会记着金润之这些恩惠了。
第180章 半江无阳(四) 清晨四五点钟,黄浦江面上,低低的压着一层灰色的雾气,江面上漂泊着的艘艘货轮,雾里都变成了一团团的黑憧影子。黄浦江水含着沙,黄得发黑,在这冬日的晨间,愈加显得冰冷。 晨间的风,料峭而幽回,岸边四周都是沉寂寂的,一阵阵寒风袭来,都带着一丝丝寒涩的枯木味道。静云立于岸边,听着黄浦江水「哗啦、哗啦」的单调声响,远远的,还可见闪烁着灯塔的火光。 「少奶奶,早上天儿冷,披件外套吧。」彩莲取出一件白狐狸皮的袄子,仔细着替静云披上。 「彩莲,你看前面是不是有船过来了?」静云轻声问道。 彩莲眯着眼,在江面上巡视了一番,摇了摇头:「回少奶奶的话,我这眼神不好,什么也没瞧见呢。」 这时,静云听着远处絮乱的轮船鸣笛声,忙俯在了栏杆上,黑漆漆的江面一眼望去,这黄浦江实在太深了,深的有些让人难以揣度。天空里的煤烟是暗紫色的,静云心下也有些莫名的悬了起来,那轮船的影子,好像浮在半空中一样,总有些到不了岸的错觉了。 船晃晃悠悠的靠了岸,船上的人一批又一批涌了出来,面上都是倦怠的神色。静云一路小跑到舱门前等着,一顶黑色的文明礼帽在人堆里很是扎眼,很快,静云便瞧见了母亲单薄的身影。 金润之拥着李淑贤,两人低着头,慢慢走出了甲板。静云招了招手,似乎母亲并没有看见,她有些急了,便逆着人流想要往船上走。彩莲忙拦住了:「少奶奶,仔细着脚下,这会人多呢,夫人许是没瞧见,咱们便在这儿等着罢。」 静云微微蹙起了眉头,心下有些五味杂陈起来,正想着,却感到有人轻按着她的肩头,静云回身一看,原来是书言来了。 「怎么昨儿个一夜没睡就出来了?夜里江边这样凉,也不怕冻着了。」书言的一双眼凝视着静云,这话听着好似是一声嗔怪,实则却是柔软的很。 「心里头总是搁着事,左右也睡不安稳,倒是还不如早些来岸边守着了。」静云垂下脸,轻声应了一声:「今日你倒是不来也可以的,我这边自个也能照应了。」 书言笑了笑,将静云鬓边的碎发抿到了耳后:「天底下哪有这样做女婿的理儿。姆妈回来了,我自然也是该来的。昨儿个有些应酬,便迟了一些,还好没有误了时辰。」 这黎明前的片刻,好似突然就有些僵住了,静云暗暗有些出了神,她倒当真不知晓,现下应该与张书言如何相处了。她心下是絮乱的,也是不断的抗拒着,可是柔情蜜意却是最好的毒药,总是慢慢渗透进人的寸寸心房里头。 「砰」的一声枪响,打破了这黎明前黑夜的寂静,岸边的诸人都乱了阵脚,只是不住的向四下逃窜。静云的心一下剧烈的跳动了起来,勐吃了一惊。不由得她多想,只陡然拔足,便盲目往前奔去。 她拨开一波又一波的人群,急切的寻找着母亲的身影。岸边碧萤的灯花就像鬼火,回眸间,静云仿若看到了那个持枪的人,戴着一顶低低的草帽,对着他枪指的方向望去,便是金润之与母亲所在之处了。
第181章 半江无阳(五) 「砰」的又一声枪响,撕裂了这半明半暗的天空,也将静云的神经撕成了一片片的碎片。静云就见着裴尚贤一个趔趄,突然就向身后的金润之怀中倒下了。 江浪汹涌,扎实而沉重的连番轰打在堤岸上。这声枪响,变成了令人慾呕的触发点,她的心一下一下,剧烈的跳动着,跟着黄浦江水,一阵紧,一阵紧的敲打着。 静云的骨髓里迸起一个冷战,痛苦好似张开了双臂,慢慢向她侷促的心拥堵而来。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等到她的整个心都被痛苦笼罩的时候,勐然间她感到一种被紧紧榨压的剧烈痛楚。 书言拉着静云,静云却是极力挣脱了,只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裴尚贤跟前。裴尚贤面如白纸,躺在金润之怀中却是一动也不动的了。静云扑了上去,抓住垂下的那只渐变凉的手,泪珠子在眼眶里打了一个转,一下便哗哗的淌了下来。 动静有些大,裴尚贤似是有些感知,手指也便微微动了一下。静云忙俯下身子,在母亲耳畔轻声唤着:「姆妈,是我。」 裴尚贤眼皮十分的沉重,气息微弱地应了声:「是静云么?静云?」 她的嘴角慢慢溢出了血来,静云取出绢帕,替她细细擦拭着,而后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贴在面旁,颤着声说道:「姆妈,你会无事的。我在这儿呢,等你精神缓过来了,咱们就回家,好不好?」 金润之阖着眼,压着声道:「静云……都是我不好,方才竟然没能护住你母亲,反倒是她扑上来替我挡了这一枪……我真是该死……」 静云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她空洞的望着金润之,心下的恨意却是一点点的涌上了心头:「你是该死,可不是现在。」 裴尚贤极力撑开了眼睛,只是勉强笑了笑,这一笑,也便把嘴里的血全都给涌了出来,静云真当是心如刀割了。 却见着裴尚贤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哆哆嗦嗦的将静云的手裹进掌中:「静云,我想这一次,我是撑不住了。不要怪润之……都是我心甘情愿挡的这一枪。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过去……许多的事,并不是他的错。你一定要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 静云默然流着泪,话到了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今时今日,她如何能不怨,又如何能不恨? 裴尚贤喘着气,嘴角的血依旧缓缓淌着,吃力的望着书言道:「书言,我知道,你是一心对静云好的……还请千万不要负了她。」 书言握住这双不住颤抖的手,不住的点头道:「姆妈,你放心,我听着了。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裴尚贤勉强笑着,对着静云招手道:「静云,将来你要同鸿儿说,莫要忘了他舅舅的遗志……」 她交代完了,握住静云的那只手略略一阵痉挛,勐的就是一缩,而后慢慢无力的垂了下去。静云的泪眼已然迷茫了,泪珠子又一次落下,她知道母亲是去了,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的抓住母亲的手。
第182章 半江无阳(六) 「静云……」书言握住静云的肩膀,他能感触到静云心下的悲鸣,可是这一刻,他却头一次感到了无能为力与无可奈何。 静云先是苦笑了一声,而后忽然起了身,一头便对着一旁硕大的货柜撞了过去,这一下便是一个大窟窿,血一下便涌了出来,将静云整身的浅碧色长袍都给浸染成了血红色。 ……………………………… 静云昏昏沉沉了好几日,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然是在卧室里头。她的额上扎着结结实实的白绷带,绷带上红殷殷的沁着硕大的一块血迹。她人是醒了,可是却也跟着失了神,连半声响也听不着了。 书言坐在床沿边上,从彩莲手里接过一碗参汤,用银制的羹匙递了一勺到静云唇边,静云却是丝毫回应也未有了。书言只得想方设法轻轻撬开静云的牙关,扎扎实实的灌了静云两口参汤。 静云的眼睛睁得浑圆,目光却是极为散涣的。她并没有啜泣,可是两瓣发青的嘴唇却一直抖动着,喉咙里不断发出一阵阵尖细刺耳的声响,就好像被人狠狠踩住了要害一般的悽厉。 也不知道是不是参汤起了作用,不消片刻,静云竟渐渐的收住目光,似是有了几分人间的知觉。「静云,就算为了姆妈,你也不能这样作贱自己,若是姆妈瞧见了,该是多么的心痛。」书言说道。 静云一下掐住了书言的臂膀:「张书言,撕下你的假面具,好好的跟我说一说话罢。演了这样久的戏,你就不腻味,你就不厌烦么?呵……是了,你们张家的大计,你张书言的宏图伟业,终究总会心想事成的。可是,你凭什么要把姆妈也给牵扯进去!你凭什么?!」 书言似是被静云给问住了,心下暗暗有些发痛了起来,面上仍旧极力的保持着平静:「静云,你冷静一些……有些事,我们改日还可以再谈的。你先好生歇息罢,不养足了气力,怕是要吃不消的。」 静云的长髮跌落在胸前,她歪着头,凄笑了一声:「是了,你张家少帅,总是可以风轻云淡的说一声无关紧要的话了。你从来都是这样,将你那颗深沉的心藏着、掖着,明明是你在算计我们母女,我竟还差些信了你……信了你……」 「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想的。这是一场意外。」书言又盛了一碗参汤,递了过去:「再喝一碗罢,总会好一些的。」 静云接过茶碗,只高抬起了手,将这里头的参汤,一览无余的倒在了地上,而后苦笑道:「张书言,你骗我骗的好苦啊!当初你要姆妈去南洋治病的时候,你敢摸着你那颗黑透了的心说,你从来就没有过丁点算计?为什么会有杀手埋伏在码头?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我真恨不得剖开你的心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狠毒,才会这样将母亲给害死了!」 「铛」的一声,楼下的英式大摆钟敲过了午夜一点。书言将腰边擦得乌亮的左轮手枪一把拔了出来,放置于静云手中。下巴颏扬起,指着额心沉声道:「静云,开枪罢,你就对着这儿开枪。若是当真一枪将我毙命了,我也决计不喊一声冤。」
第183章 半江无阳(七) 静云握着那柄左轮手枪,只如滚针毡,枪柄上的温热一点点传到心头,仿若一针针见血,竟是肉薄过刀山剑树的痛楚。她颤着手将枪枝对准了书言的额心,手指对准了扳机。她觉得全身都要撕裂了,痉挛不止,简直像要昏晕过去了。 「砰」的一声枪响,天花板被打出了一个窟窿来。 「少帅!可有什么事么?」陈丞在楼下急切的喊了一声。 书言望着静云,暗暗透了口气,对着窗外说道:「无事,不过是方才不慎走了火。」 静云手中的手枪已是摔落在地,她摇着头,趔趔趄趄的走着,跌坐在沙发上,紧紧的将自己环抱了一团,缩在角落里,一时泪如泉涌。 「书上说,海上有一种鸟,这鸟便如人母一般,雏鸟无所食,它便是呕血也要餵饱了它们,甚至是啄破了弱小的胸膛,扯出自己的心肝餵它们。姆妈便是这鸟,你、我,喝干了她的血,又如此残忍的吞了她的心肝……我恨你……也恨我自己。」静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将这话说出了口,而后就一直呆愣坐着,一动也不动了。 …………………………………………… 连着几日,静云都没有咽一点食物,只是伤心流泪。书言命着彩莲日夜看守着,又好说歹说强灌了一些汤水下去,这才不至于叫静云把自个活活饿死了。 不过一周多,静云便瘦得颧骨突出,面如死灰,眼睛深深的凹了下去。她心下不停的想着,母亲「砰」的一声就倒下了,转眼就没了。可是她宁可自己也被一枪打死了,可是她竟然还有知觉,她简直不能原谅这样的自己。 李淑贤带着如意、上官月娟也来屋里看过静云一次,她都是有些神情恍惚的,两眼空洞的全然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了。李淑贤只得嘆着气,念了几声佛经,见静云依旧没有反应,只得讪讪的带着两个姨娘走了。 临走前,上官月娟回身望了静云一眼,那兔死狐悲的伤感更甚,她隐隐有一种感觉,如若她继续混混沌沌的在张家度日,怕是将来在这里生不如死的人也便是她了。 芷溪来的时候,静云就如活死人一般闭着眼。她的泪已经流干了,双目干涩的再也哭不出声来了。楼下摆钟的声音,仿若一刻一刻的提醒着静云这伤痛的真实。 「静云……」芷溪轻声唤了她一声,而后轻抚着她的头顶:「你振作一些罢,你该要带着伯母的信念,好好活下去的。」 静云喃喃着蠕动着干裂的双唇,哑声道:「芷溪,真的么?这一切都是真的么?我竟然真是一个没了母亲的人么?人都说天道好轮迴,报应不爽,可是姆妈是这样的柔弱,何以暮年竟要遭受这样恶劣的催折?老天爷,真的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终究是哭久了伤身子,静云泪枯气咽,整个人都像浮若游丝一般了。 芷溪轻拍着静云后背,只觉得她疲乏至极,狂激的悲苦简直要漫便她的全身了。芷溪忧心忡忡道:「你好好休养几日,等伯母的后事处理好了,我就想法子送你出城。」 静云的喉间,发出沙哑的丝丝悲鸣,她几乎是瘫倒在芷溪肩上了。
第184章 半江无阳(八) 裴尚贤大殓时,静云强撑着身子也去看了。裴尚贤的尸身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两手交于胸前。黯淡的烛光中,静云看着姆妈的面色,却是异常的静穆平和,她的口角似是含着微笑,只是像沉睡过去了一般。一位黑衣神父,在前头祈祷着。 金润之在裴尚贤的手里放了一个十字架和一束香气蓊勃的鲜花。裴尚贤早年是出自教会学校的,因而早就受洗了礼,这些金润之自然都是晓得的,因而这墓地,也是他在外头帮着张罗的。 金润之的脸削瘦了许多,两颊也是深深的凹陷了下去,没有人知道这些天,他是怎么过下来的。 有人说,前总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僕从推门进去的时候,他已是咬破了舌头,地上一滩的血迹。也有人说,他醉酒了,将酒瓶里的酒洒满了整个屋子,企图纵火,幸而被人及时发现制止了。 总而言之,金润之相关的传言,这些日子总是占满了沪上小报的豆腐块里的。诸人都道他是因为失了总理之位,难以东山再起而失意,又有谁知晓,他是失去了今生都不再能拥有的一个倩影了。 这是一处以法国伯爵名字命名的墓园,深处法租界的中心地带,却隐秘在一座小坡上,颇有闹中取静的意思。入口是一个十字架,这是一个传统的天主教的墓地。 静云穿着黑裙,举着一只白玫瑰,神父在前头说着什么,她已然是听不清了。风一吹起,将披肩吹了开来,书言帮她挽了挽,望着她面上如死水的神色,心下却更是心疼不已。 静云心下的悲苦,渐渐成了沉绵的哀思,就如那洪涛已退,只剩下一派沦漪的水,荡漾摇曳于无穷。许多年后,当她回到上海,回到墓园,她仍旧不敢回想那一日是怎样的。她永远的送别了母亲,看着她进了墓地,从此安眠着,却再也不会起来笑着喊一声「静云」了。 乌云黑压压的,气势汹汹的从地平线涌上来了。雷电闪闪,如若金蛇,在云缝中乱迸跃进着。老天爷好似愤怒的挥着长鞭,击挞着这座城市,隆隆的雷声,听起来倒像是一声声的诅咒了。 大雨磅礴地落下来,勐扑着车子的玻璃窗,整条路上的车子,好像都要被吞噬扫荡而去。窗上的雨淌的太急,静云已然看不清外头的光景了。车子缓缓在弄堂口停了下来,书言撑开了黑色大伞,开了车门:「到了。」 静云抬眼向外望去,这熟悉的梧桐树,还有斑鸠孤鸣声,她垂下了脸,只是茫茫的下了车子。她没有靠在书言的伞下,只是径直进了弄堂,推开那扇早已斑驳发霉的木门。 家中一切齐齐整整的,是裴尚贤回上海的头一日,静云亲自来收拾的。桌上还摆着一束梅花,这是静云从后院折来的,她总想着这清浅的淡香该是母亲喜欢的。可是母亲并没有等到回家的这一刻,花仍开着,人却没了...... 「若是你觉着这几日公馆里头住的不自在,那我便着彩莲到这里照应,你可在这里多住几日,养养心神。」书言缓缓开口道。
第185章 来去之间(一) 「不知道为什么,昨日夜里,我做了一个很浅的梦,这梦很真实,好似姆妈还未有离去。就像小时候那样,拥着我与鸿弟,透过阁楼仰望外面的星空。姆妈的天文知识倒是比我们强的多,时常指点教我们认识。说起来惭愧,从小便常听姆妈在说,却是至今许多星座仍旧不识得,约莫隐隐还算认得一颗北斗星。」静云淡然说着。 听罢,书言点了点头:「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最近这些天,思虑太多了,因而睡眠也总是不大好了。」 静云转身望着书言:「这些日子,我心下日日都在煎熬着,今日总算能稍微冷静一些,与你好好说说话了。书言,我们原本就做过约定的,开春了,你便放我走吧。」 书言面上的神色渐渐凝住了,他觑起眼来,眸中尽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邃:「姆妈的事,我是有责任的,可是事情远不是你想的那般。这里面还有许多的事我得去查清楚了,才好与你解释。」 「不,你倒是不需要与我解释什么,我只是想要你一个肯定的答覆。若是你能应允,那么还希望你能在离婚协议书上籤个字。」静云从手包中拿出一张早已备下的纸张,上面娟秀的字体写着「离婚协议书」几个字,看着上面的褶皱,显然,她早就备好了,不过是今日才拿了出来。 书言以手扶额,而后苦笑了一声,心底一股说不清的痛感涌了上来:「静云,你就这样迫不及待的要走么?」 「姆妈的去世,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人生在世,有许多事是不可以重来的。如今,金先生已然不可能再对你们构成任何的威胁了,对你们而言,我应当也是无用之人了,又何苦再勉强维繫下去?你若是不答应,那我便效仿溥仪之妻——淑妃文绣去法院要求离婚。当然了,上海是你的地界,你自可以为所欲为,可是事情若是闹大了,只怕是对你,对张家也是有不好影响的。」静云冷声说着,一步步逼近书言身侧。 「你这是在威胁我么?静云……」书言沉声说着,眼前这个静云却是与以往不大相同了。往昔的柔情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冷冽的静云说着决绝的话语。 静云轻笑了一声:「您可是张家少帅,又是驻沪司令部的总司令,我不过一届女流,又怎么能威胁你呢?」 「就凭你自己,你觉得你出的了上海的地界么?」书言暗暗撺紧了拳头,指甲深深的嵌入了肉中,也浑然不觉。 「书言,放我走吧……我们便两不相欠了。」静云强撑着自个,刻意作着步步紧逼的姿态,心下却略略有些发了紧。 书言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得齐齐整整的,一下便将静云紧紧拥簇到了怀中。静云的髮髻略略散落了下来,鬓边髮丝微微飘拂着,她举手投足间的韵味,外带着口唇间喷出的丝丝淡香,隐隐约约就漾出一派曼妙柔美的女人气息来。
第186章 来去之间(二) 书言终究是阳刚之躯,全身都透着一股热气。静云只觉浑身上下都是热烘烘的,手脚略略有些发了烫,唇中也有些发干了起来。 「裴静云,你若敢走,我便是火烧裴家也要将你逼出来。」话才说完,书言体内的热力又加剧了几分,他感到身上的血脉一根一根的都一下给膨胀开来了。血在身体里头哗哗的暗涌着,就像暴雨过后的山洪,争先恐后的蹦腾跃进着。 静云的两颊已是红烫如火,身上的那袭黑色长裙更是衬得她娇艷如花,她的双眸亦是有些迷迷茫茫的了。 书言一把将静云带到沙发上,用一只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搁在静云细长的脖颈处。静云的手,却是冷不丁的交缠住书言的脖颈,一反常态的将书言拉近到了自个身上。她心下的恨意暗暗涌上了心头,许多过往的场景与话一遍又一遍的浮现在脑海中。 静云的眼中,满是急切与焦虑,还混杂着不可言明的痛苦。她箍着书言的脖颈都有些吃力了,只是喃喃道:「火烧裴家又如何,反正如今也只剩我与鸿弟两个人了。我们便是下了黄泉陪着姆妈,那也是极好的。」 静云的话飘到耳畔,书言全身又是一阵颤粟,他有些粗暴的拉开了静云身上黑裙的暗扣,手指一触到她白皙的皮肤,心下就禁不住起了一阵针扎般的痛。静云并没有推开他,只是身子软软的向他胸前一靠,顺势就将书言完完全全的拉翻在自己身上了。 张书言从未想到过,静云这样柔弱的女人,体内竟然蕴含着如此强劲的力量。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好似都埋着一颗炸弹,在窸窣的冒着热气,好似随时都要爆炸一般。 静云每喘息一声,书言的肌肉上都是一阵均匀的波动,静云从未如此疯狂过,两人一道坠下了地狱,坠下了刀山,坠下了火海。两人是靠的那样近,如若静云身怀着炸弹,只一下,两人便能炸的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了。 书言体内压抑许久的欲望,一倾而出,开了闸,便再也回不了头了。他热汗淋漓,被静云死死的吸附在身上,只觉三魂六魄都快要被静云给逼出来了。此时此刻,他的身体也便不像自个的了,早已经是灵肉分离,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书言有些狼狈的起了身来,却见着静云垂下了手,眉头紧紧蹙着,额心上发着冷汗,泪从眼角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濡湿了鬓边,连带着沙发上都是泪痕。 「静云!」书言勐的将静云一把抱起,此时她的身下早已是一滩殷红的血迹。 静云唇边溢起了一丝笑意,这笑意里是报復的痛快,是决绝的别离,亦是她想要跟随姆妈而去的决心。书言的脸痛苦的扭曲在一处,脸上满是五味杂陈:「裴静云……你……你竟然敢!」 「书言……你看,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任由你去掌控的……」静云手略略抬起,抚触着书言的下颚,血一点点的染在了他的脸上,触的书言整张脸都发痛了。
第187章 来去之间(三) 静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在侧楼的卧室里头。睁开眼,一径还是原来的模样,雪白的床单,西湖水色的幔帐,只是外头冬雷震震,下着雨夹雪,难免带着室内也愈加冷了几分。 书言伫立在床边,出着身,脚也站的发麻了,脚底也是异常的僵冷。一头墨浓的黑髮翘了起来,显得有些凌乱,显然他在这里守了许久,怕是一夜未眠。案上放着一杯西湖龙井,满满的,还没有动过,但是茶叶却已经全沉了底。 听到了被褥的响声,书言警觉的转过身去,望着静云干枯发白的双唇,他的心被拧的痛极了:「静云,你好狠啊……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毕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静云觉得骨头里有些酸冷,只是淡声道:「他来的不是时候……」 「所以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为什么要我亲手杀了这个孩子?这毕竟是我的孩子呀!我倒是宁愿你一枪崩了我,也好过这样煎熬。」书言略略带着颤声说着,眼角隐隐闪烁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悲意。 静云阖上了眼,略略喘了口气,方才开口道:「如此甚好,我们便真的不会再有什么牵挂了。」 这是静云此生第一个孩子,她心下实则早已心疼的要昏过去了。可是她必须要这样的决绝,决绝的想要与张书言做一个彻底的决裂。她要他知晓,人总要为自己所做的事而付出代价,接受惩罚。 望着静云的双眼,书言已然知晓,她已是没了丁点的留恋了,一切即将真真切切的结束了,即便这曾经是他心下一份渴盼了多年的温情。 ……………………………………………………………… 西医与中医,照例每日来为静云探诊。彩莲按时送着药来,西药加中药,这味儿自然也不是很好受。静云原本是不要吃中药的,可是如今脸上也瞧不出什么喜怒来了,只是接过了药,便整碗整碗的喝下去。 旁人许是瞧不出来,彩莲倒是感知到了,那一丝丝的客气疏离,心下想着,这少奶奶怕是真在这儿呆不久了。 如意瞧了几次,便也抓着彩莲问了一声:「这家里头有专门伺候熬药的老妈子,何必要你天天亲自煎煮好了送去?」 彩莲便道:「少爷说了,这汤里的药材总归是许多种类的,有些要煎制好几个时辰的,有些呢,还要下锅翻炒一遍,还有另一些,火候不能过了,不然药效也就不好了。少爷是怕老妈妈们不懂药性,万一坏了这味药也便不好了。因而才要我亲自煎制才好。」 如意讪讪一笑:「你倒是耐心好的很,真不怕累着了,看来回头书言还得赏你不是?」 ……………………………………………………… 书房,张世宗正在大口大口的抽着雪茄,如意盈盈扭着腰肢进了门,放了一盏大红袍在桌上:「老爷,请用茶。」 张世宗抬了眼,见是如意,也不诧异,只道:「方才不过是要盏茶来解解渴,怎么你倒是来了。」 如意取出了绢帕,掩了掩眼角道:「诶,老爷,还能怎么着呀,方才路过大厅,见书言屋里头伺候的彩莲,熬了一盅药正要往屋子里送。我这瞧着呀,心下就十分的难受,想着咱们张家这个长孙,一下竟然就没了,真的是……」 如意边说,边起了呜咽之声,听的张世宗直皱起了眉头。
第188章 来去之间(四) 张世宗掐灭了手里头的雪茄,吃了一口茶,润了润嗓,方才开口道:「你这人就这点不好,说话不要总是含着掖着,有什么,一次说个痛快,倒是叫人听着心里头也舒坦点。」 如意顿了顿,忙侧过脸去,擦拭了一番,这才又回过身来,娇嗲声道:「最近家里头的下人们,可是起了一些闲话了。」 张世宗半眯着眼道:「怎么,又有什么作妖的话可说了?」 如意清了清嗓子,轻咳了一声:「诶,我原是不想说的,老爷问起了,那便不得不说了。我听底下的人都在说,这静云原先肚里的,许不是咱们张家的种。」 「嘭」的一声,张世宗拍案呵斥道:「放他娘的狗屁!怎么就不是我老张家的种了!你给老子说明白了!」 如意挑了挑眉,轻声道:「都说,这静云在外头,是有了男人的。前些时候,书言公务繁忙,也不常在家里头,她总免不了出去一些时候。有人说,在咖啡餐厅附近瞧见她人影了呢,说是跟一个男人勾肩搭背的,诶,简直是不堪入目啊。」 听罢,张世宗早已气的是吹鬍子瞪眼了:「岂有此理!真有这事?」 如意又凑近了几分:「老爷,您还记得当年与知画在一处的那位林先生么。听闻这姓林的去了日本之前,又与静云……」 如意边说,边将两手并在了一处,做了一个媾和的意思:「您晓得罢,总而言之,这静云呢,就不是咱们面上看的这样知书达理了。」 张世宗一下就起了身来,脸上神情有些暴躁,将手交叠在身后,来回踱着步,也不知多久,他一下便立住了,沉声道:「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如意顿了顿,而后轻声道:「哪只我知晓,只怕是夫人也早就知晓了。不过是碍着书言的情面,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让他将人给娶回家来了。您也晓得的,书言这人罢,看着冷漠,实则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种,跟老爷一样,也是个重感情的人那,但凡这鬼迷了心窍,哪还有回头的时候。」 张世宗从鼻腔里冷哼了两声:「这家里头,真是愈来愈没规矩了!怕是翻天了也不来禀报了!」 如意笑着缠上了张世宗的手臂:「哪能呀,无非都是挂念着您的身子,可不是怕您给气坏了么,夫人又哪里好说的。我也是今儿个实在是瞧不过眼了,这才斗胆跟老爷说一说的。这样一对比吧,那苏家小姐,知书达理,系出名门,自小便是好生教养大的,总归是比这外头养大的私生女要检点多了不是。」 张世宗道:「说到苏小姐,我倒是想问问倩儿了,这丫头,跑去南京这样久,怎么还没回来么?」 如意掩着嘴道:「嗨,说起予倩,那也是顶头疼的一件事。我原本是不敢说的,您问起了,我只得勉为其难说一声了。前些时候,倩儿说是在南京闹自杀了,可把苏家闹腾的鸡飞狗跳的。月娟妹妹也是晓得这事的,可把她愁得,这些日子脸上净长褶了了。」 「岂有此理!真是不能再放任她了!你传我的话下去,叫人去南京将她给带回来。她若是不愿意,那就是绑也给我绑回来。如今她与苏子正的事,我看是没影了,白白浪费时间不说,怕是日子久了,还要坏了书言的大事!」张世宗狠声道。
第189章 来去之间(五) 南京,裴公馆,自从听闻知画去世,婉瑜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总有些生了病态之意。而后又说静云有了变故,这心下的惆怅更是难以排遣。李生到了南京以后一直就在委员会里头进进出出,说起来父女俩只不过匆匆见了一面而已。 克文见婉瑜精神不好,就帮着约了人来打桥牌,来的都是银行家的太太,要么就是军政要员的夫人。这里头唯独只有江年的太太,因为江年病重而未有相邀,南京城中传闻,江年的身后事都已经准备妥当,约莫故去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婉瑜打麻雀牌是在行的,可是对于桥牌算是一窍不通,四门子花色,孰是孰非她也总是分辨不清楚。可是克文安排的牌局,她也不好推脱,只得硬着头皮撑场子。 今日克文破例倒是没有外出,不过是乘着诸女眷在牌桌上聚精会神的档口,自个搬了一张椅子过去,挨着婉瑜身后,静悄悄的坐着看她打牌。 这晚,婉瑜穿了一袭深玫瑰红的修身旗袍,小圆角衣领约莫半寸高,在红色的座灯下,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溶化了一般。如今南京城中提倡的是节俭运动,因而即便是军政要员家的太太,也不得显露山水,只得一派庄严大方的模样,实则都是暗藏玄机。 诸如上座的闵善英,她原是朝鲜人,后苏淳阆入关东的时候被纳入了苏家为妾室。可是她膝下育有苏子正与苏瑛一双儿女,因而在苏家的地位,自然不可言喻。 明面上这苏家大夫人还在当家,实则这闵善英早已经是当家主母的姿态了,因着苏家的关系,这在座诸人,自然都不得不敬她三分薄面。不过刚开局,闵善英就被谦让着连胜了两局。她略有些得意的翻了翻领子,这里头一串金色的南洋大珍珠就格外惹眼的露了出来。 听着在座诸人都在吹捧着闵善英,婉瑜自只是陪着笑笑,也无多余的话来。 岂料,不过三两句,吴玥就开了口:「表小姐,咱们可算是有缘了,先前在上海的时候,就常在张公馆打牌。没想着,不过是来南京一游,也能凑在一张桌上,可真当是有缘分了。」 吴玥是前外交总长沈俞维的夫人,又是在张家时候的老牌友,因而婉瑜恭谨的笑了笑:「是了,先前克文说许是有旧相识到,没聊着原来是夫人您,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了罢?」 吴玥「嗤」的一声笑起:「没想着,到了南京一阵子,表小姐说话都带着蜜了,可不是在克文的糖罐子李泡久了?」 话音一落,诸人都闹笑了起来,婉瑜回身望了克文一眼,旋即低下了头来,红着脸道:「瞧夫人说的,我倒是挖个洞埋起来才好了。」 克文笑了笑:「婉瑜就好吃这口,南京城中的赤豆元宵、海棠糕一类的,可都没少吃呢。这不,这些日子又圆润了一些。」 婉瑜一听,嗔怪了一句:「克文……」 诸人听罢又是一笑,吴玥道:「你们俩这腻歪的,看的我都要嫉妒了,不行啊,这一会呀,我可得好好的吃婉瑜一局才好的。」
第190章 来去之间(六) 听吴玥这样说,吕素薇便忍不住出腔道:「对了,不是说张大帅家里头的七小姐也在南京城中么?说起来好似是在苏家住了有一阵了罢,闵太太,您今儿个怎么没带七小姐一块来呀。说起来,这七小姐不是与咱们裴参谋长的娇妻是表姐妹么?」 吕素薇这冷不防一说,倒是将南京城中一直讳莫如深的话给扯上了案头。吕素薇乃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又是大华银行经理汪顾滁的正室夫人,常年游走于南京、上海两地的社交场合,也算得两地知名的贵妇了。 说起来,吕素薇也该是忌惮这苏家的威势几分,可是心下又难免觉得自个这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姿态,看着是要比闵善英这不明不白来的妾室要光彩许多的,因而暗地里总是不免有那么几分莫名的傲气。 再加上近段时间以来,张书言又刻意扶植大华银行的势力在南京城中渗透,这是要与苏家在南京平分秋色的意思。因而这吕素薇说话之时,腰板自然也挺直了几分,倒是不似其他人这般顾忌多了。 苏柔贞轻咳了一声:「可不是说这七小姐身子骨有些不大好么,想来是在苏府休养了。」 这苏柔贞乃是沪宁铁路公司代表宋亭的第三房姨太太,生性谨慎,也很少说话,倒是难得出了一次声来。 「你们那,净顾着说闲话了,瞧瞧,这张老j到底是让我挤下来了吧?」闵善英淡淡的说了声,这手一伸,就把下家一张黑桃心老j给拈了过来。闵善英一双浑圆白润的膀子上,倒是也未瞧见岁月的痕迹,太太们聚会的时候私下便常说,这便是福态了。 婉瑜扫视了诸人一番,忙又开口道:「这表妹在苏家,倒是承蒙太太多番关照呢。有太太这样的人儿,又哪里会有什么不妥呢。倒是姑父了,这样疼表妹,心下也不知道要对苏家老爷、太太们多感激了。」 闵善英笑了笑:「不过是当着世家的孩子在照料着,又哪里会计较什么。我原是想呢,这子正与七小姐,倒是看着也登对的,也是有意撮合两人。可是无奈,子正这个孩子,脾气太执拗,总归是听不进劝,因而许多的事,我们也很是无奈啊。」 闵善英这话乍一听不痛不痒,实则却是将张予倩倒追到南京死活不肯离开的事儿给全盘托出了,这一下,略有些尴尬的也便是婉瑜与克文了。 迎着旁人探究的目光,克文只是轻声笑了一声:「婉瑜,你出这个花色罢,出黑菱纹的话,怕是还要吃苏家太太一颗炸弹呢。」 婉瑜点头,率先就出了手里的红桃心,这一下便一发不可收拾了,诸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是胜券在握。 闵善英挑了挑眉梢,笑道:「到底是裴参谋在后方坐镇,咱们这些女士,又哪里敌得过。」 说话间,却是听着楼下电话铃声响了,王婶上楼来,略略注意了下周遭的情形,看着是可以开口说话的,便忙道:「先生,您的电话。」
第191章 来去之间(七) 克文朝着诸位太太夫人点了个头,又附在婉瑜耳畔交代了一句,这才下了楼去。 「喂,你好,裴克文。」克文平声说道。 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一阵中年妇人急促的喊声:「先生,快来瞧一瞧罢,小姐这儿可是闹翻天了。」 ………………………………………… 克文挂了电话,便一面向外头走去。底下的随从一看,便知晓他这是要到若兰那里去,因而也不追问要去哪里,只不过笑着说了句:「参谋长,不知晓您今儿个还要出去,车子我就停外头了,也没敢开进来。」 克文眉头略略有些皱起来了,只道:「一道走罢,去哪里,你该晓得的。」 随从一看,裴克文看起来心下似是藏着事,也便不敢多说话了,忙出去将车子开了过来。克文就闷着头进了车子,从头到尾也没开过腔,只是暗暗想着心事。 车子一直开到了一座公寓楼下,待得剎住了车,随从忙过来帮着开了后座车门,又递上一件黑色的大氅。克文接过,也没有穿,不过就是搭在手上。 上了电梯,往右转,赵婶早已等在那儿了,一见克文来了,忙将他引进了屋子里头。这一日外头天气阴沉,放眼望去,整个小厅都是黑的,只有若兰的卧房里头放出一点灯火来。 听到脚步声,两个丫鬟也忙迎了出来,一路跟着将大灯给捻亮。到了卧室门口,克文将手一抬便道:「你们去旁边忙罢,这里不需要伺候了。」 待得赵婶和丫鬟离去,克文在门前微微伫立了片刻,半响,才轻声推开了门,走到屋子里头去了。只见若兰睡在一张宁波式的梨木床上,面向内侧。 床头的小檯灯还是亮着的,枕头一边,分明仍着一本前次他留下的《纳兰词》,看来这若兰是没有睡着的了,不过是刻意装作不搭理的样子了。 「王婶说你喝醉了,好好的,喝这么多酒作什么,你又不是酒量好的人。又说你有话要对我说,说是过了明天便听不着了。我也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也只得来这边,倒是听你说一说,究竟是什么事了。」 若兰侧睡在床上,周身一动也不动的,全然好似没听见克文在说什么,实则面上早已有些莫名的欢喜,想着他终究是在乎她的,不然也不会直接就跑来看她了。 裴克文见她也无动静,便起了身来,轻声道:「你若是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便喊王婶给你寻个医生来瞧一瞧。你既是要歇息,那我也不便多作打扰了,便先告辞了。」 一听克文要走,若兰也便急了,忙将被褥一掀,一个打挺就坐起了身来,只娇嗔道:「你倒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是我并不想就这样稀里煳涂的就把日子给过完了。」 克文只是走到案边,迳自坐了下来:「下月你便要启程出南京去念书了,有什么想法,你尽可以说一说,我也是可以听一听的。这里虽是我替你租下的公寓,可是到底还是你家里,一切自然还是你自个做主,我也不过是客。」
第192章 来去之间(八) 「我一个十几岁的人,一天到晚在这公寓里头,还能盼着什么呢?难不成还得我亲自开口说,想要嫁给你做姨太太么?我倒是有自知之明的,好歹咱们身份有差,也不可妄想什么。可是你不知晓,我这心里头有多苦。去外头念书么?我倒是当真一点兴致也没有的,倒是不如你多花点时间陪陪我,教教我诗词,那也好过我一个人出去过活。当初你将我赎身,难道就是为了敷衍我的么?近日你几乎是不大来了的,十几天才打一个照面,落的我一个人生辰亦是冷冷清清的,我这心里头的委屈,又能与何人说呢?」若兰一口气便将心底的苦处一股脑的给倒了出来,说的很是幽怨。 克文望着若兰,望着那双熟悉的双眸,心下一时隐隐有些发紧:「我倒是不知晓,今日是你的生辰,一会我给王婶留点大洋,着她买些好东西来,给你好好过一个生辰便是了。只是从前我便予你说过了,我替你赎身,并非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不过是希冀你能有一个新的人生开端。你若是希望在社交场合流连,亦或者购置什么物件、首饰,这些我都可以满足你,可是这念书的事情,也是顶要紧的,这是为你自个好。有些话,还请你多加思量才是。」 若兰趿了鞋子,走到克文跟前,便蹲下了身子来,只是埋首在他手心里头,轻声道:「我知晓自个的身份,从来就没奢求过能与你光明正大在一处。可是,只给我一个姨太太的名分,也这样难么?我知晓你家里头是有一位显赫的夫人的,你若是担心夫人家有什么话要责怪,自可放心。我绝对可以做到不闻不问,且还伺候好她。你也知晓的,我这个人,并没什么多的想法,不过就是求一个能留在你身旁,便是日日只能看着你,也是好的。」 克文适时抽开了手,半阖着眼,沉吟半响,方才开口说道:「若兰,这事,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真真切切的好好想一想。无论是否有你,我裴克文今生都不会再娶什么姨太太了。其次,我的夫人,是一位秉性单纯之人,我亦不想伤害她分毫。再者,对你,我决计没有男女之情,不过只多是怜悯,这一层意思,我想我已经表述过许多次了。念书对你来说是一条出路,你若是将来念的好了,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出国去,英国、法国、美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等你真的走到了那一步,许是你就能明白我的苦心了。」 若兰苦笑了一声,先是拿出绢帕掩了掩眼角,而后一时又忍不住,嘤嘤啜泣,梨花带雨了起来,若是寻常男人,也便真就心给溶化了。 「你又何苦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我虽是没念过什么书,可是我也晓得察言观色。你哪里又单单是因为怜悯我,只怕是因为从我身上看到的一个影子罢。因而我想,你也是不捨得让我走的,对不对?克文,你放心,我便是这辈子只能做一个影子,我也是心下欢喜的。只要能让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去做。」若兰一字字说着,眼里有些发了热,似是耗尽了今日所有的气力。
第193章 咫尺天涯(一) 张公馆,丁香把上官月娟那只方才修剪得玲珑剔透的细手捧在手里,就如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翻过来,又翻过去,反反覆覆了好几遍,这才从木匣中拿出了一排指甲油来。 「夫人今天外出可中意哪一件衣裳呢?我好去准备。」丁香说道 「就那件吧。」上官月娟的手指向窗边,那儿挂着一袭宝蓝底起水波纹的杭州真丝旗袍。 丁香会意,随即取了一瓶绛红的指甲油来:「宝蓝配绛红,主子觉得如何?」 「今日我戴的可是五克拉的钻戒,不知道压得住不压得住呢。」上官月娟伸出手来,将指上的那枚大钻戒,贴近了指甲油比对了下。 有许多天不见荪兴方了,倒是叫上官月娟心下一直惦记着。今日张世宗总算是因事外出了,她才忙里偷了闲,这才拣着时候去偷偷见这荪兴方来。 「这种红,贵气又不扎眼,配主子的钻戒,倒是正好呢。老爷是真心疼主子,知道主子喜欢钻戒,送的就没断过。哪里像四姨太,戴来戴去,就那只旧镯子,也没见点新玩意儿上身的。」丁香笑道。 「那么就挑这个色罢。」上官月娟含着笑,微微阖上眼,靠在沙发上道:「这有孩子,没孩子,到底是不一样的。等过些年,你也为人妇了,便晓得这里头的利害来了。」 丁香垂下了脸道:「丁香哪里敢说一句嫁人呢,倒是宁愿伺候主子一辈子的好。」 上官月娟笑了笑:「你这张嘴,倒是与如意屋里头的小翠一个样了,怕都是含了蜜的。」 她旋即起了身来,来到梳妆檯前,对着镜子看了看:「这髮髻上又多了几根白髮,你倒是帮我挑一挑罢。倩儿这丫头,这阵子倒是叫我又多操了不少心思。」 丁香从梳妆檯上取了一柄黄杨木梳,替上官月娟挑理着髮鬓,而后又压着手劲拔了几根白髮下来。 上官月娟问道:「可是多了许多白髮?」 丁香忙道:「哪有,不过一两根罢了。我再帮您抿一下,也便看不出来了。」 丁香边说边又帮着上官月娟拢了下头髮:「主子,您看成么?」 上官月娟凝视着镜中的影子,左右环顾了一番,方才开口道:「叫前头备车罢。」 ………………………………………………………… 福兴茶园,这是一处位于虹口狄思威路的宽敞地儿。名为茶园,实则是戏园子。如今沪上歌剧、话剧兴起,戏园子的客流也便逐渐少了,唯独这一家,算是平稳如常,也全靠着荪兴方这块旦角的台柱子了。 福兴茶园包含着三层楼,总共可容纳千余人,包厢是肯定有的,多是沪上的太太、小姐们去看戏的时候坐的。至于前排,那都是特坐,可不是光有钱就能买的着的位置。这都是给沪上的军政要员,达官显贵专留的,因而这也是身份的象徵,票子一向都是内留的。 这福兴茶园里头来往的太太、小姐们临出门前都是精心打扮装饰的,多是穿上平时压箱底的光鲜服饰,但凡是拿得出手的珠宝点翠,一概也不落下。上官月娟自然是晓得这些的,因而但凡要来这里,总是免不了费一些心思的。
第194章 咫尺天涯(二) 福兴茶园这一场戏,至少是四个小时,荪兴方演的《游园惊梦》是场场爆满,座无虚席。今儿个倒是出乎意料,来捧场的人并不算多。 上官月娟正狐疑着,从包厢的窗户向下望去,却见几个身着和服的日本人在前排坐着,她倒是认得左边这个人,可不是旁人,正是日本商会的会长佐藤健太郎。 看见日本人也来了,上官月娟倒是也没心思看荪兴方演戏了。只是禁不住心下有些莫名的忧心了起来,都说这日本人出来总没好事,今日也不知晓倒霉的是谁了。 随着荪兴方的一个迴旋转身,帘幕一拉上,这场戏算是唱完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上官月娟盯着后台的方向看了许久,却仍不见荪兴方的影子。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仍旧没有动静,她有些着急了,今日也便顾不得什么了,只下了楼,往后台而去,可是找了一圈,里头早已没了人。 上官月娟有些茫茫的望着,心下想着,难不成,这好好的大活人,还能没了?她略有些失落的出了福兴茶园的大门,此时却听着一旁侧门开了的声响。她不禁回身望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简直要站不住脚了,那惊唿声才冲到了喉间,她忙又捂住了嘴巴。 却见着戏班的学徒左右两人扶着荪兴方出来了。荪兴方的脚下犹如灌了铅,十分艰难的迈着步子挪动着,不过几步的路,他便完全撑不住了,身体大部分都向着学徒身上靠着。他后头跟着两个日本人,十分猥琐的笑着。 上官月娟的眼有些生涩的发了痛,荪兴方身上那袭烟色长衫不再起起落落,而是软塌塌的夹在两腿之间,显得是这样的窘迫与无奈。上官月娟急切的盼望着荪兴方能看她一眼,只轻声唤了一声:「师兄……」 听见上官月娟的声响,荪兴方的眼中却更是黯淡了,只是将头垂的更低了些。 以往跟着戏班走南闯北的时候,上官月娟没少见戏班里的师兄师弟们与那些达官贵人之间的暧昧,可是事儿到了荪兴方头上,她当真是有些讶异与惊诧了。她简直不能想像,日本人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乃至于他明皎的双眸都如此晦暗了。 上官月娟想要再上前说些什么,却见着两个日本人立马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上官月娟心下十分的紧张,面上仍旧禁不住提高了声调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就在日本人拔枪的瞬间,只听着一旁有人喊了一声:「月姨?」 上官月娟回身一看,却见是静云,一下好似被抓到了痛处,忙低下了头去。静云看了眼荪兴方,又看着这两个凶神恶煞的日本人,一下也便心下瞭然了。 静云笑了笑,用标准的日语说道:「两位先生,这位乃是张大帅府上的六太太,方才可是有什么误会?」 一听张大帅,两个日本人都不由得警觉了几分,两人嘀咕了一阵,又对静云说道:「哪个张大帅?我们可不识得。既然如此,那么不如这位小姐随我们一道进去乐呵乐呵罢。」
第195章 咫尺天涯(三) 两个日本人边说,边露出了淫邪的笑意。静云淡然一笑,趁其不备,只听着「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声落下,两个日本人早已吃了结结实实的两巴掌。 日本人哪里肯吃这样的哑巴亏,只是身手敏捷的从腰下迅速掏出了白朗宁手枪,静云隐约看见了这两人衣衫里头的日本军服,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们两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东西!」就在扳机欲要扣动之际,佐藤健太郎出现了。他身旁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的男子,阴霾的眯起了眼,上来又是两个巴掌,直把方才欲要逞凶的两名日本人打的摔落在地。 静云打量着佐藤健太郎身侧这人,倒是从前在报纸上见过的,若是没认错的话,八成就是日本陆军驻胶州湾的总指挥——小泉孝介了。 佐藤健太郎奉承笑道:「倒是不知晓少帅夫人在此,方才我的两个手下倒是得罪了,还望夫人见谅。」 静云淡淡的望着他,平声道:「佐藤先生管教有方,倒是我们不慎冲撞了呢。」 佐藤健太郎一听,知晓静云是有些生了闷气的,忙道:「夫人这是要往哪里去?不如我派手下人送您一程罢。」 静云并不想多理会他,只是淡声道:「我还有旁的事要忙,便不与佐藤先生叙旧了。」 小泉孝介并未有开口的打算,只是觑起眼,打量了静云一番,眉梢微微下挂着,谁也不知晓他心里头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这眼光,就看的静云极其的不自在了。 静云想着这是非之地还是早走才好,便挽着上官月娟要走。上官月娟才跟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了荪兴方一眼,静云不禁压着声道:「月姨,难不成,您是想今日闹大了事情,惹来父亲亲自关注么?」 上官月娟咬了咬牙,泪涌到眼角,一下便转过身去,只由着静云带路走着。这一路混混沌沌的,上官月娟倒是不知晓走到哪里了,平日出门坐小汽车惯了的人,走了这样多的路,磨破了脚皮都还浑然未觉。 静云转身四下顾看,确定没有日本人跟着了,这才将上官月娟拉到了文艺復兴咖啡馆里头。上官月娟显然还是惊魂未定,进了咖啡馆里头,全身都还略略有些发着颤。 西崽将咖啡与热茶端了上来,静云将热茶推到上官月娟跟前道:「月姨,喝一口,暖暖身罢。你这样失魂落魄的,怕是回去被下头的人瞧见了,多要有闲话可说了。」 上官月娟取出绢帕,侧过身去,抹了抹眼角,这才缓缓开口道:「好好的,你怎么会出现在福兴茶园?倒是也吓了我一跳。」 静云迳自抿了一口热咖啡,笑道:「不过在旁边的书店看了会书,不曾想,才出了书店,就瞧见你与几个日本人似是起了冲突,因而……」 静云的话并未说完,这里头,自是由着上官月娟自个去细细品了,她倒是也不想把话说穿,更是怕两人都觉得尴尬。今日她去书店是真,不过并不是去看什么闲书的,不过是与芷溪约好了在此见面。 这福兴茶园不远处,实则就是沪上游击队的地下联络点。日本人怕是做梦都没想到,这日日都想赶尽杀绝的游击队,竟然就藏身在他们的虹口地盘上。
第196章 咫尺天涯(四) 上官月娟原还在心下打着腹稿,还想着找一个什么样的由头来搪塞静云。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却是出不了口了,想着荪兴方方才的眼神,她倒是当真心如刀绞了。 「静云,还请你千万不要将此事声张……」上官月娟有气无力的说着,话里却是带着无奈的恳求口气。 静云望着窗外华灯四起,人潮就像打脱笼门的母鸡,四处飞散着,只轻声应了一声:「月姨,我倒是不知晓你说的是什么事情,不过,我一向不是多话的人,你自可以宽心。」 上官月娟把杯里的热茶一口饮尽,暮然的抬起头来:「这事,可是连予倩也不知晓呢。我想你心下多是明白的,我再遮掩也便无意思了。荪兴方乃是我的同门师兄,我们自小一块长大,走南闯北。有一次,我们去了北平,驻场驻了整整一个月,那个时候,老爷总来戏园里头请我们吃饭。久而久之,大家也便传开了,说是因着我的缘故,老爷才总来戏园捧场的…后面的事,想来你也料得到了,总归都是天涯失意人。」 静云点了点头,低声道:「其实你不说也无碍的,我并不是喜欢探究旁人隐私之人。今日遇到纯属偶然……」 「不,这事埋在我心头许久了,真的要叫我发疯了。我知晓,你是个守得住口的人。上一次,在街边,我瞧见府里头的车影了……那辆车子,都是书言专派给你用的,想来也不会有旁人了。我心下忐忑了许多日子,倒是没见你开口……说起来,我该谢谢你的,只是一直又开不了这个口。」上官月娟轻声说着。 静云见她,眉头早已拧成了一团,只是淡声道:「不过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这都是老祖宗的话,我自也懂得这一层道理的。」 「我知晓,你现下的处境并不算很好,府里上下都传言你与书言是生了嫌隙的。老爷的意思,似是想要书言再娶苏瑛小姐,我想你许是还不知晓这一层意思……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膈应你的,不过是想说,但凡日后,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也请随时开口便是了……」上官月娟说道。 苏瑛……静云虽是知晓,张世宗一直有笼络苏家的意思,先前放任张予倩,无外乎也是这一层缘故,如今竟然这么快便要书言再娶姨太太了么? 静云这样想着,心下也不免冷笑了一声,说起来是张世宗的意思,说不准也是代表书言的意思呢?他的心思总是深沉,若真是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再娶,她倒是一点也不讶异了。只不过如今想来,心下只觉得莫名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静云面上仍旧平静道:「方才我听那两个日本人用日语说的话,荪先生看来是惹上麻烦事了。那位日本商会会长,佐藤健太郎,想来你是认识的,他身边那位便是日本陆军驻胶州湾的总指挥小泉孝介。若是被小泉给染指了,怕是脱身也难了。」 静云话音才落地,上官月娟的脸色有些发白了,只是颤着声道:「怎么会……」 「若是你想救出荪先生,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呢。」静云说道。
第197章 咫尺天涯(五) 「但说无妨。」上官月娟一听静云有主意,忙又说道。 静云压着声道:「听说父亲已经派人去南京,要将七妹给带回来了。旁的我不敢说,但家里头想撮合七妹与国仁倒是真的罢?听闻过阵子,国仁还得来上海一趟,想来这事儿是定了吧?」 上官月娟点头道:「不瞒你说,老爷,确实是这个意思,此番急要将倩儿招回来,除了倩儿有些失了体面,更是因着蔡家要来人的缘故。如今蔡家老爷那厢突然点了头,这才说要带着国仁亲自来上海一趟呢。我这心下呀,忧心倩儿也是许久了,若是此番两人好事真能定下,那总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了。」 静云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心下未免多想了一层,桂系在南边与法国人的冲突尚未完全解围,蔡宗廷就敢带着儿子亲自来上海,想来是已经透过张世宗来与法国人调停了。 如今张书言与日本人的矛盾,怕是也需要借着桂系的人去里间缓冲。因而无论如何,这桩婚事对两家来说都是利好的事了。这才是张世宗真正急着要张予倩召回上海的缘故了。 静云点头道:「届时,咱们家里头可以请荪先生来唱出戏。你也晓得的,但凡家里头排场大了,来来往往的人也就多了,还真不好注意些什么来。但凡荪先生进了张公馆,这日本人也便不好继续盯着了,到时候你趁乱,就用我常乘坐的那辆车子送荪先生出城,车上挂着出入准证,这一路也不会有人拦着了。其余的事,你们自可再安排,如今送荪先生出城才是要紧的。」 上官月娟握着静云手道:「静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静云微微笑了笑,只是似是无心说道:「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 静云随即垂下了脸,啜了一口咖啡。咖啡的热气浮上眼眸,她觉得有些模煳了,心里头的那点苦楚也隐隐的跟着咖啡泛了上来。 ……………………………………………………………… 南京,王婶在屋子里做饭,只听着「呲啦」一声爆响,菜也便入了锅子。登时一股浓厚的油烟味裹着甜辣椒的味道,一点一点的漫到走道上来了。婉瑜恰巧走到了门口,忙用绢帕捂住了鼻子,可是也有些晚了,剎那间,这眼泪被激的汹涌而出。 冷不丁的,婉瑜听到屋子里有人喊了一声:「王婶,你又忘了拉门了!」 这声儿尖锐刺耳,倒是把婉瑜吓了一跳。再听,好似里头唱片机在放着碟片,隐隐的听着像是白光的名曲《如果没有你》。这唱腔妖娆、沉沦、倒是有些靡靡之音的意思,婉瑜不禁略略蹙起了细眉。 顿了顿,她还是敲了下门,很快便有丫鬟来开门,只听着里头,方才尖锐的声响又响了起来了:「是谁呀?」 婉瑜小心的跟着丫鬟进了门,刚探进一个头,她一下就红了脸,慌不迭地缩回到门口。她依稀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形躺在沙发上,仰着面,慵懒娇柔的模样,倒是叫她有些一时不知如何试好了。
第198章 咫尺天涯(六) 婉瑜轻声咳嗽了一声,若兰显然是听到了,有些极不情愿的坐起身来,只不耐烦的说了一句:「是谁在那里装怪腔?」 听若兰这样说,婉瑜便不得不进了内厅。她有些惊讶于这屋子里服侍的丫鬟,脸上竟是少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光彩,好似没少吃苦头,个个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想来这服侍的主子脾性一点也不小了。 这一路都没有开灯,屋子里头又拉着一层薄纱的帘子,乍一瞧着,就有些暗了。但是婉瑜还是很快就看见了若兰那张青嫩柔美的脸蛋来。 她穿着一袭月白色丝绸的短裙,双腿搭在沙发扶手上,一只手抬起来,扶在额心上,另一只手则分别按住两边的太阳穴,显然她是被无端端的搅了清梦有些不舒坦了。 有一瞬间,婉瑜觉得自个的三魂六魄都被这个女子给吸引过去了,她望着这张在幽暗光线中的玉色斐然的面庞,那双细长清逸的双眸,眼里的光线是散漫和浮动的酥软蜜意,总有一种似有似无的柔情了。 这女子的那双眼睛,婉瑜总觉得看着十分的眼熟,总好似哪里见过。温软、柔曼……这样的感觉,她从前也是有过的……是了,这人所像的恐怕不是旁人,正是她一直心下挂念着的静云。当婉瑜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全身都有些像被擎住了似得,有些动弹不得了。 婉瑜鼓起了勇气,开口说道:「我可以坐下来与你谈一谈么?」 若兰轻轻一摆手,似是而非说道:「请便。」 婉瑜这一刻的眼中有些发烫了,她觉得若兰的举手投足间宗这样好看,也难怪克文见了都会动心思了。于是她坐了下来,试探着开口说道:「是这样的,你许是不识得我,今日来访有些冒昧了。不过……」 若兰几乎想都没想,便吟吟笑道:「你是克文的妻子罢?我想我们该是识得的,只不过没想着,是今日这样的场合。原来我还以为,见着你,得是进裴公馆的时候了呢。」 显然,若兰并不避讳在婉瑜面前提及她与克文的关系,甚至还要添油加醋的渲染一番,这是一种对婉瑜赤裸裸的挑衅。 听罢,婉瑜只觉着心下「咯噔」一声响,她望着若兰咄咄逼人的双眸,又觉得这与静云还是有些差别的。只不过是形似,神却是差了许多的。若兰仿佛窥探出婉瑜的心思,只是故意把头低着,逐个翻看着自己手上的指甲。 婉瑜略有些红了脸,这场面当是有些尴尬的,在若兰这里,她是个不受欢迎的来访者。乍看之下她是笑着,可是实则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了。 婉瑜压着心下的火气,想着,今日来之前,便把无数的可能性给想过一遍了,她决计不能与她置气,若是争辩着,反倒是她失了身份了,再怎么说,她也是克文明媒正娶的妻子。 「克文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一向对家人,对朋友都是很好的,因而若是什么救风尘的戏码,我倒也并不是十分的意外。」婉瑜说着,脸上也无怒色。
第199章 咫尺天涯(七) 若兰原是想着,这李婉瑜也不过就长了自己一岁,多半也是不带脑子的大家小姐,不过就是成日买些花架子的衣裳、鞋子,也没什么可惧的。但是如今见着她这淡然的气度,又觉得与传闻又大不一样了。 若兰笑笑,刻意提高了声调道:「这我可就不懂了,夫人这是做什么来的?难不成,需要到我这个小女子屋里头来找点痛快?亦或者想瞧一瞧,究竟是什么样的狐媚女人,竟然将自个的丈夫给勾引走了?」 若兰越是逼得紧,婉瑜越是能压得住心下的那股熊熊燃烧的火气来,她从前在家也好,在上海张公馆也罢,总归都是个伶牙俐齿的,口头上又什么时候吃过亏呢?如今到了若兰这里,她心下虽是有些惶惶的,可是仍旧想着不能怯了场,因而脸上倒是一直挂着笑意。 婉瑜也不正眼看她,不过就是浅浅一笑:「怕是你多虑了,我来这里,倒是不曾想过这么多。不过就是想在你走之前来瞧一瞧,就当看个热闹便是了。你不是过阵子便要出南京去念书了么?说起来那学校的校长还是我父亲的旧相识,想来定然好多关照你一番的,克文倒是思虑周到呢。」 婉瑜这一说,恰是戳中了若兰的心思,她脸色一转,一下也便煞白了。若兰有些说不过她了,也便愤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逼视婉瑜好一会儿,希冀能把婉瑜逼得落荒而逃。 婉瑜从前也没少见各家小姐使心眼,若兰这样幼稚所为,倒当真是入不得她眼了,只是笑道:「我还没说几句呢,倒是妹妹你着急了。说起来,我该还虚长你一些的,这做人、做事,但凡你不会的,我也该替克文多教教你的。可惜啊,也没什么来日方长了。那我还是不打扰了,这厢便先告辞了,这家里头,还等着我开饭呢。」 若兰恨的牙根痒痒,直喊道:「姐姐,我已经是克文的人了!」 婉瑜心下起了波澜,胸口不由的有些阵阵发痛了起来,她的眼眸垂下,只是暗暗笑了一声:「倘若自个宣布一声,就能成了事实。只怕是这南京城中,多是克文的红颜知己了。况且我从来都是当惯了妹妹的人,可不习惯无缘无故做人姐姐的。从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这裴家但凡有我一日,便不会有外人能与我姊妹相称。我这人脾气就是这样,骄纵惯了的。若是你有什么不适应的,还请海涵了。」 说罢,婉瑜便扭头出去了,只留下王婶与几个丫鬟面面相觑。王婶见若兰也无动静,便小心翼翼上前问道:「小姐,可以吃饭了。」 若兰一把就将靠枕往王婶身上摔:「吃什么饭呀!气都气饱了!滚!都给我滚!」 到了家中,婉瑜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随意用了点饭,便进书房去了。今日克文忙公务,显然又是要晚归了。虽然心下尽是惆怅,可是不知为何,婉瑜心下总是想着方才若兰屋里放的唱片,有些隐隐不安起来。她还是提了笔,写了封信。 「李婶,你是不是有个侄子,最近好像也来府里头办差了?」婉瑜唤来了李婶问道。 李婶点头:「是了,夫人有什么吩咐?」 「如今有份顶重要的差事要他去办,你将这封信给他,告诉他,要送到驻沪司令部,亲手交给我的表哥张书言。这事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差池,一定记住了。他办好了差事,回来自有重赏。」婉瑜说道。
第200章 咫尺天涯(八) 到了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克文刚忙完公务从办公室出来,就见着江年身旁的副官童晋一直在门口等着。裴克文见他面色有些不太对,就将他拉到一边问道:「童副官,怎么了?是江司令出什么事情了么?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代?」 童晋满面愁容的道:「不是的,恰好少爷要今夜登船要回英国念书,夫人去送了有一会了,还没回来。也没其他人在家里,我们这府里头都乱套了,到处找人呢。」 克文明知是出了什么事,仍旧故作不解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你们大惊小怪的干什么呢?还非要夫人这一刻在家里了?」 童晋实在是没办法了,眼见瞒不住了,便道:「不是一般的身子不舒服,司令他摔了一跤,人很不好,家里头好几个医生围着呢。码头我也去找了,实在是找不着夫人人,这家里头现在是乱套了,只好找裴参谋您来了」 克文虽心下早有准备,但听了这话,心里也未免沉了一下,忙道:「走罢!」 裴克文一面说,一面就向外走。而后忽然想起什么,又叫童晋在外头等着,实则是回了办公室,又叫秘书连忙发电报去上海,只让在电报上说「病危」二字。而后才匆匆赶了下去,连挂在架子上的外套都忘了拿。 他随着童晋上了车子,一路上脑海里飞快翻过许多事,隐隐觉得有些亢奋。江年倒了,这南京真正要变天了......翻天覆地的这一刻终于要来临了...... 到了江家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官家轿车在那里,还有一辆车上画了红十字的标志,显然是医院的车子。克文一跳下车,也来不及打招唿了,径直便上了楼去。往日江年的房间外头,总是有人进进出出,亦或者争论不休,这一刻却是静悄悄地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克文一直向屋内走,走到江年卧室里头,隐隐听见有好几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同时也有一股非常浓重的药味,闻的人直皱眉头。 这个时候,童晋方才在一边解释道,这江年不是旁的问题,正是中风了,而这中风来的极其兇险,几个医生都说怕是熬不过这一夜了。 克文说道:「这南京的天,还不能塌,但凡司令还有一口气,我们便不能乱。」 他边说边来到江年床头,又低声问道:「司令,你还听得见我说话么?你感觉怎么样?」 江年听见裴克文的声音,便转眼睛望着他,嘴里好似哼哼了一声,似是在说他难受,可是又说不出话来。 裴克文旋即回身道:「怎么还没请夫人过来?人全部都派出去了么?不行就将徐光卫戍的那帮人也都遣出去找!我就不信了!偌大一个南京城,还会找不着夫人了?」 裴克文这一说,底下的人更是急了,忙都跑了出去找人来。有丫鬟叫道:「夫人,夫人!不好了!老爷不行了!」 于丽华此时正从外头进来,听见丫鬟嚷嚷,不禁质问道:「哪里的丫头乱叫,什么不行了!话还会不会说了?」 一听是于丽华回来了,童晋忙下了楼去,将江年的情况给说了一通。于丽华自然是着急的很,也没等童晋说完就进屋子里去了。 南京城中整整一个冬天没下雪,这一日的夜空,却格外的阴沉,开始洋洋洒洒的飘起雪来了。
第201章 咫尺天涯(九) 于丽华进了屋内的时候,江年早已没了气息。但是江年去世的消息却被封锁了,直到几日后,全国报纸才竞相报导这一大新闻。毕竟江年曾经是北伐的主力人物,如今他的去世,也便是代表着一个军阀割据时代缓缓落幕的开端。 南京国民委员会的选举也因此戛然而止,坊间开始纷纷传闻,张家即将入主南京。彼时,书言正在案上看着婉瑜遣人送来的信笺,不禁暗暗皱起了眉头来。这案上另外还摆着三封急电,乃是克文先后发来的,这封封电报好似都带着重量,人瞧着都沉了几分。 蔡宗廷原是要带蔡国仁来上海多住几日的,如今因着江年去世,他们亦要去南京弔唁,因而这上海的行程也就缩短了一般。张予倩被张世宗的人从南京带了回来,此后就被勒令在屋子里头呆着,外出也是不许了的。 这一日,张公馆依旧准备着蔡宗廷的接风宴。因着张家上下许久也没恣意欢喜的事儿了,因此此番倒是颇费了些心思的。 从前这些但民伟去筹划的事儿,自然挑子就落到了如意身上。她倒是也想在张世宗跟前露个脸,因而特意在府里头安排了几个漂亮的随从、丫鬟来听从使唤。 这下头的人,一应都换了身制服,女的穿的都是新款的清蓝竹布对襟长衫,周身滚着白边,看着干干净净的。男的一个个都剃了头,颳了脸面,也算是让他们美化过了。这样一来,这张公馆上上下下,又看着好似焕然一新的模样了。 张世宗显然很重视今日的宴席,平日里穿惯了长衫的人,如今也换了一身黑色的礼服来,头髮与皮鞋都是光可照人。如意都忍不住连连夸赞,这老爷一下子看着就如小伙一般有精神气了。 到了晌午,蔡宗廷等人已经到了洋泾浜码头上了。蔡氏父子此番行程全然保密,经由自个的专机到广州,又转了火车,最后在宁波码头乘坐邮轮到上海来。张书言一早就派了人在这里等候,自然船一靠岸,便周到的接到了人。 午后三时,蔡宗廷与蔡国仁算是歇息过了,又跟着张家的车子进了张公馆。彼时,人都到齐了,张家的女宾此番一径都改了旗袍礼服,一派五光十色,叫人可谓瞧得眼花缭乱,人虽不如往年舞会时候多,却也是够排场了。 张予倩逼不得已也只得参加这场宴会,可是总有些心不在焉了,心里就好像吃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发酸,特别是一想到她与苏子正是无望了,便觉得嗓子眼都堵的很。 前头都在纷纷扰扰的迎接着蔡氏父子,人也便拥在了一处。张予倩就有些郁郁寡欢了,只倒了一杯红酒,坐在一边,自个慢慢地喝着。屋子里处处都是笑容满面,倒是也没什么人会在意这里还有一个失意人了。 静云则是跟着一帮子人打完了招唿,便去侧间了,说是补妆,实则不过是透口气。张书言还没有到场,这宴席自也还未正式开始。她今日难得有兴致,梳了一个时兴的高髻。静云手巧,三两下就成了一个半拱形的髮髻,上头再簪一只玉簪子,一时也便衬得人愈加的气质如兰了。
第202章 咫尺天涯(十) 约莫过了半个钟的时间,听着外头有些嘈杂的声响,却是书言来了,这屋子里的气氛一下也便热闹了起来。静云在侧间,隐隐听到外头有人在说:「既是时间还早,不如大家共舞一曲,再吃饭也不迟。」 静云想着,这时候最是热闹,该是无人注意她了,便出了侧间,到案几旁拿起一杯汽水,略啜了一口。此时上官月娟正在前头与张世宗热舞,待到她舞到近处的时候,静云只是颔首笑笑,算是两人各自交代过了。 如意今日这身旗袍就比旁人要特别一些了,外头不过一层薄纱护着,胸脯和背嵴上露出一大片白皙的皮肤。这旗袍的下边,用是荷叶边镶饰着,一旦动起来,就格外的婀娜了。 不过因着今日是为了蔡国仁与张予倩两人办得这个宴席,因而张世宗总免不了多关照上官月娟一番,无外乎也是做着表面功夫给蔡宗廷看的。这样一来,如意自然又被冷落了许多。 如意坐在一边,又无法遏止她胸口的那股怒气,只得闷着头,喝着洋酒。眼见张世宗与上官月娟从眼前晃过,这个是满面春风,一团伉俪情深的样子。 如意今儿个是没法了,要干涉怕是不行,不干涉又憋着火气,一扭身子,说是身子不适,一会开宴了再下来,而后就直接上楼去了。 静云正望着蔡国仁与张予倩这一对出着神,却听见上方传来熟悉的声响:「尺寸倒是正好嘛,我倒还以为做的大了一些的。」 静云今日穿了一袭颜色极嫩的淡粉色真丝绣花旗袍,配的乃是同色的大盘花扣,近看着倒当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淡雅样貌了。 这件旗袍,实则是书言前不久特意在裁缝店里为静云量身定做的尺寸。随衣服一道的还有一条优雅的丝巾,上头是百合图案的,又在尖角上饰以一点点极细巧的珍珠,搭在脖颈上酒更是锦上添花了。 书言见静云穿着这身,自然心下是欢喜的。静云抬起眼来,凝视着书言,最近忙于公务,看着下巴都有些生了一层薄薄的鬍渣了,她不自禁的抬起手来,抚触了下。一时又觉得手心扎人,疼的直收回了手。 书言笑了笑:「你也觉得很突兀罢,最近真是太忙了,都没时间理胡鬓了。你什么时候得闲,帮我理一理罢。」 静云点了点头,淡声道:「好的呀。」 书言原不过是与静云玩笑,见她今日态度有所转圜,心情自是很好。又不免伸出手来,轻抚着静云面庞道:「等过了这阵子罢,等我忙完了,带你一道去南方散散心,你不是一直惦记着鸿弟么?我带你去广州瞧一瞧罢。」 静云微微愣了神,隔了好一会,方才开口道:「如此甚好,倒是谢谢你了。」 「书言兄,你与嫂子说什么秘密的话呢,我与予倩看你们许久了,这样亲密,倒是羡煞旁人啊。」蔡国仁秉着一杯鸡尾酒,与张予倩走了过来。 张予倩这一日脸上就没见过笑意,见了静云,更是莫名的心下一阵不痛快。 「是了,大哥与嫂子,这感情深厚的,真是叫人看了没话说。因而大哥若是再娶苏小姐,嫂子也是贤惠大度的很了。」
第203章 两两相望(一) 张予倩咄咄逼人的看着静云,脸上浮现着得意的神情。蔡国仁笑笑,顺手从案几上拿了一盏鸡尾酒递了过去:「听说今儿个的鸡尾酒名为『新加坡司令』,是一位南洋华侨调制的,味道很是别致呢,予倩,你尝一尝,看看与你以往喝的有什么不同。」 张予倩显然没把蔡国仁的话放心上,只是讪讪道:「这酒、那酒,不过都是酒,有什么什么可区别的。倒是人那,旧人、新人,总是不一样的。有道是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静云微微一笑,倒是一点也没在意的样子,只是淡声道:「我倒是觉得七妹近日水平大涨,一出口,那便是一首新诗了。说起来,还有点哲学家的样子了,书言,你说是不是?」 书言原是皱着眉头,听静云这样说,又略略舒了口气道:「七妹好歹是法国留洋回来的,骨子里嘛,总是少不得这些浪漫的东西的。倒是不比我这个美国回来的,成日只知道刀枪剑舞,还是七妹这样恣意。」 张予倩见书言夫妇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回谈着,倒是张予倩像是一个多余的人了。一时又被架在当中不好发作,只得闷声道:「得得得,好似前院的戏也开场了,可是如今的沪上名角荪兴方呢,前次大哥婚礼我也没好好看过,今儿个得补一场了。」 待得张予倩与蔡国仁远去,书言这才握住静云纤弱的双臂道:「方才七妹说的,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许多没有的事,经着她一通乱说,倒像是真的了。」 静云笑了笑:「无碍的,你倒是不必与我说这些。不过是你的事情,我也不好多说什么的。」 面上看着静云并无波澜,可是这语气里尽是疏离,叫书言多少又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了。有许多的话,他想同静云好好谈一谈,可是显然现下并不是时候。他倒是但愿静云心下还莫要胡思乱想才是。 …………………………………… 这前院,早已仿了书言大婚时候的样子,照着外头新式戏院的办法,一排一排放置好了摺叠椅子。原先今儿个也是男女不分坐的,可是今日来人又不算多,因而又在一旁单独有一处专门划了出来,是给女宾坐的。若是有不喜欢混坐的,自可以在那边坐着。 但是今儿个总归是场面比不得大婚那会,因而也没人特意要往这女宾专坐的地方靠。说起来大家都是文明人,自然也不该表现出保守的那一面了。 张予倩与蔡国仁在后头拣了一处座,两人一坐下,张予倩瞧也没旁人了,便开门见山道:「今日咱们两家长辈意思的,想来你也了解。我这心里头已经有人了,怕是也不好与你在一处的。可是又碍着父亲威严,也不好太直接拒绝了这门亲事。我想你也该是不喜欢我的,那么不如,由你开口,同你父亲说一说,可好?」 蔡国仁笑笑,依旧是斯斯文文,很有教养的样子:「我倒是觉得不必拒绝,这家族联姻是常态,即便你今日逃掉了我这一桩,那自还有其他的婚事在等着你。既是无法逃脱,你又何必苦苦挣扎呢,都是无用功罢了。」
第204章 两两相望(二) 张予倩就有些被噎住了似得,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半响,方才开口道:「你难道就没有喜欢的人么?你就不想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么?」 蔡国仁旋即转过身来,凝视着张予倩,微微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儿女情长不过是一时的,又哪里抵得过时局变换。如今你不是在法国了,这里是上海,是中华……你自可以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是你且看看,张伯伯到底能容你到几时。」 蔡国仁说这话是带着南方的口音,有些懦懦的柔软腔调,可是这话听在张予倩心下,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慑。是了,父亲能容她到几时?这句话,她是从来都不敢问的……如今知画已经去了,张家就只剩她一个女儿了,张世宗又哪里能容得她再继续胡闹下去了…… ……………………………………… 宴席开场的时候,诸人面上都是笑意盈盈的,特别是张世宗与蔡宗廷,对于即将做亲家,两人都是十分的高兴。李淑贤到了宴会的时间,也未有露面,推脱说是身子不适,张世宗也便由着她在佛堂诵经,也不强求她来。 书言适时起了身来,高高的举着一高脚杯,里头盛着三分之一的红酒,说道:「我们喝这一杯酒,恭祝父亲与蔡伯伯身体康健。」 听书言这样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就此共饮干了一杯。张世宗知晓蔡宗廷是个嗜酒之人,因而今晚备的有的是酒,一桌子的人也就拼命地喝着。 如意一上桌,就先闷头喝了一两杯,早已经是面红耳赤的,半瓶白兰地一下就裹了肚。家里头几个听差的随从,趁着张世宗兴致好,也被赏着喝了三四杯洋酒,这一下,也便满屋的醉酒之人了。 余下的,喝香槟的、喝威士忌的、喝鸡尾酒的,因着先前跳舞的时候已经喝过一些了,到了这会,诸人都算是各尽其兴了。 上官月娟端着杯子,用袖子掩着,悄悄的倒了许多酒下来,只是装着在喝的模样。蔡国仁明知道静云酒量不好,却是卯足了劲,一个劲的向书言与静云敬酒。书言自知静云不胜酒力,她那份也便自个帮着一块挡下了。 可是喝到后半程,架不住蔡宗廷亲自敬了静云一杯酒,这一杯,静云是不好再推脱了的。于是她只得缓缓的将这杯红酒饮尽。酒原本是冷的,可是绕过喉间又好像有些暖暖的,一下就像一股热流般的周身游荡起来了。 书言略略俯过身去,予静云道:「你若是觉着身子不适,可先回房去歇息的。」 静云垂下了眼眸,一双眼睛,泠泠的尽是水光,她朝着张世宗与蔡宗廷行了一礼,这才有些歪歪斜斜的走出了宴席。书言心下自然放心不下,忙命彩莲跟上。主僕二人走了一段路,静云便柔声道:「彩莲,你先回房去罢,我还想去前院透透气呢。」 彩莲走了几步,又忙回过身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少奶奶,请带我一起走吧。」 静云脸色一凛,忙将彩莲扶起,作噤声状:「你这丫头,休要胡说八道了,走?能去哪里?」
第205章 两两相望(三) 彩莲低声道:「少奶奶,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您身旁伺候着,又怎么会不知晓您的心思。您放心,这事我决计谁也没告诉。只是想着,您以往说过的。我虽是不懂怎么过新生活,也不懂什么是新女性,可是也想跟着少奶奶去外头看看新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静云将彩莲拉到一旁,压着声道:「你可要想好了,但凡离开了这儿,便是没了庇护,许多的事便不是现下这样的了。外头吃的苦,怕也是你想不到的呢。」 彩莲忙道:「少奶奶,吃苦我倒是不怕,我本就是穷苦人家出身,不过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才被卖到张家的。只求您能带我一道走,您放心,什么粗活累活,我都能干的。」 静云不再多说什么,彩莲的眼神是那样的坚定,只怕今晚不带她走也是不行了的。 荪兴方一唱完主场,就被安排到了车子里头候着。趁着众人皆醉酒的时候,上官月娟也是偷偷出了席间。上官月娟正警觉的向外头张望,见是静云来了,放才略略舒了一口气。 静云对司机道:「去洋泾浜码头,我要送荪先生一程。」 这是公馆新来的随从,对府里一概情形也不算熟知。但是他也并不敢质疑静云的话,况且他也识得车上还坐着六姨太,只是望着汽车后视镜,忙不迭的笑道:「好咧,少奶奶与六太太还请坐好了,小的这就发车。」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一响,静云的心就有些「噗噗」的直跳了起来,她略略开启一点车窗,想要透一口气,一阵冷香便袭到了她面上来。 静云向窗外望去,看见张公馆那一片玫瑰已然凋谢,如今一片菊花开的正是翻腾起来。那数百株的齐腰白菊花,拥簇在一处,个个吐露出水晶般花蕊来了。远远望过去,白茸茸的一大片,倒好像又下了一场大雪。 静云不由得煞住了眼神,似是若有所思的迟疑了片刻。她倒是挺陈妈提过,说这就是现下沪上最上品的白菊了,可是比英国的大马士革玫瑰好养活多了。 这些英国的玫瑰都太娇弱了些,去年种下去,到了今年冬天,也便都枯死了。怕是到了来年春天,还得请花匠来料理一番,才好再种新的玫瑰。 恍恍惚惚,静云的眼睛有些被水沾的模煳了,她好似看见了书言的大衣在风中被吹得飘了起来,他的指挥刀就别在腰间,铮铮锵锵的,一双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响亮。 渐渐的,张公馆的影子越来越小,她终于回过头去,缓缓的阖上了眼,一行清泪淌下,沾湿了满条丝巾。 ……………………………………… 洋泾浜码头,芷溪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静云刚下了车子,芷溪便迎了上来:「我还以为你今夜出不来了。」 静云苦笑了一声,边从芷溪手中接过了农家村妇的面巾,将整个面庞都紧紧的包住了,只剩下一双清眸可见。 彼时,荪兴方与上官月娟也正是难捨难分,荪兴方迟迟不肯离去,上官月娟便有些急了,将他的行李全都塞了过去:「师兄,你快走,再拖延,只怕是夜长梦多,只要离开了这里,一切都会变好的。」
第206章 两两相望(四) 荪兴方摇头道:「师妹,你不走,我也不走。留你一个人在上海做什么?你这样回去,张家的人就不会起疑心么?又怎么能保你平安。我决计不能就这样抛下你走了。」 上官月娟轻嘆了一身,只微微侧过身去,掩了掩眼角:「师兄,如今比不得从前了。我身边有着倩儿,凡事也得为她多考虑一些。我若是一走了之,倩儿可怎么办那,这孩子,总是叫人操心那。师兄,但凡我知道你过得好,那便是最大的安慰了。」 说罢,荪兴方便一头抱住了上官月娟的肩膀,直啜泣道:「是我无用,如今连个男人的样儿也没有了,还要叫你这样受累。」 上官月娟眼含热泪道:「师兄……这都是命呀。」 不远处,芷溪轻唤了一声:「荪先生,快走罢,要开船了。」 荪兴方略有迟疑的回过头去,上官月娟轻推了一把,他这才勉强跟了上去。静云带着彩莲与荪兴方一道拿着芷溪给的证件上了船。 「呜……」的一声,轮船发出了悲切的长鸣声。 静云立在围栏上,眺望着岸边,黑夜又浓又厚,空气都是冷冷冰冰的,潮湿地蒙到脸上,有股海水腥味一下就蒙上了每个人的面上。灯塔下面,是一面慢慢无边际的堤防。塔顶上端吐出一团团的冷光,投射到无底无垠的黄浦江中。 「静云!裴静云!」岸边传来了一阵急切的唿唤声,这是张书言的声音,静云自然识得。可是她心下却是有些莫名的惧怕,甚至不敢直面他。 晚宴以后,他便回了屋子里头,却空无人影,一下也便知道事有蹊跷了。案头的砚台下搁着一张白纸,正是当初静云所持着的离婚协议书,上头已经签着静云的名字了。 书言觉得窝在他胸口的那一团焦躁,一下就浮了上来,他狠狠的将这纸离婚协议书捏成了一团,心底的那股焦躁简直要被揉碎了去。他骑着白马狂奔到了码头,可是船早已离了岸边。 码头上,张书言每喊一声,静云的心就紧缩一下。她的心上仿佛搁了一把小锤子,在胸口阵阵捶着,使得她一阵阵的发疼,疼得都要喊出声来了。她不能转身,不能去看张书言,她生怕自己会后悔,会盘旋。 「我心将碎,因我不能多言。」《哈姆雷特》里的一段话,时时的迴荡在静云脑海中。泪涌到了眼角,她却仰着头,拼命忍着,决计不让泪落下来。 船缓缓的驶向了江心,就在静云转身之际,却听着「嘭」的一声枪响,隐隐约约的就瞧见一个裊裊娜娜的人影,踉跄的走了几步,而后直接就倒在了地上。 「师妹!」随着荪兴方的一声悲怆泣声,上官月娟口吐鲜血,淌泪的双目缓缓阖了上去。 张世宗扔下了手中的枪,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贱人!脏了老子的枪!」 静云暗暗撺紧了手心,心中的悲切自不用言语,她倒是不知张世宗为何会与张书言同时来了码头上。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张世宗对着日日与他耳鬓厮磨的六姨太,竟是真当一点也不留情的了,直接就拔枪了事……
第207章 两两相望(五) 一股阴森的冷气,从静云髮根沁了进去,她连打了一个寒噤,心下十分的后悔,方才为什么不与荪兴方一道拉着上官月娟上船来,至少或许还能留她一条性命。 就在她心下百感交集之际,只听着「噗通」一声,荪兴方毫无犹豫的跳下了船去,人亦跟着滚滚捲起的黄浦江水淹没了下去,无边无垠的江面上,一下便没了踪影…… 黑夜的暗网,在天边发出了揪心的裂帛声。岸边成千成万的候鸟,骤然间不约而同的飞向了黑暗的夜空中。黑夜吞噬了人心,吞噬了阴谋,吞噬了一切见不得光的东西。夜,太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尽的煎熬…… …………………………………………………………… 五年后,上海,霞飞路,华懋公寓门前,车子骤然停了下来。吴叔开口道:「小姐,已经到了。」 「哦?是么?」静云略略回过神来,华懋饭店因着当年那场空袭爆炸,已然改建了。有两层单独被分了出来,兴建成了公寓。这里如今又是一处新兴的高档社交场所,沪上许多名媛太太,亦爱在这里打牌聚会。 静云是因着前几日姚太太相请,这才不得已来赴约。姚太太是浙江人,前些年,因着日均的军舰逼近宁波港,这才跟着全家老小逃难来了上海。 说是逃难,日子还是过得纸醉金迷的。静云还需要从这些阔太太们手里头要挟募捐,专就为着厂子里的孤女了,因而无论如何,静云都是要卖她三分薄面的。 静云才进了门,就瞧见门口堆满了盆盆罐罐,这些据说,都是姚太太的女儿从日本买来的。从前这日本的玩意儿,在沪上社交圈里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的。如今倒是好像,谁家里头摆几件日本的物件,那便是体面的事了。 甚至外头还时兴起了日式社交的课程,专门就对着沪上的淑媛小姐们。连走步路,筛壶茶,也要学着日本女人那么躬身弯腰作揖着,身上不沾点东洋味,好似就落伍了。 静云是极度厌烦这样的事的,可是又不得不按捺下心下的烦躁。她笑盈盈地望着姚太太,轻声打了一声招唿:「姚家阿姐,我来晚了,见谅啊。」 「噢哟,裴小姐可来了,我们这三缺一,就等你呢。」姚太太笑道 姚太太右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鸽子蛋大小的钻戒,发上插了一把珊瑚珠做点缀的金钗,髮鬓上又插着一对扇形的坠子,两头直吊下髮脚来。 姚太太素喜热闹,但凡这没有名堂的日子,也总爱找些由头,立一个名目,随便一请,那就是一桌牌局,因而这公寓里头,总是免不了高朋满座。 静云朝着日本木桌瞧了一眼,而后回过身来微微一笑:「姚家阿姐,倒是我的不是了,确实来晚了。一会给您斟个茶,算是陪个不是了。」 姚太太摆手笑道:「瞧你说的,我又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快入席罢,都等着你来催旺这牌桌的运道呢。」 听罢,静云只「嗤」的笑了一声:「说起来,倒是好似我是阿姐的福将似得。总少不得见你赢个好几盘呢。今儿个可是说好了,阿姐若是赢的尽兴了,我还得吃你的红才好。」
第208章 归去来兮(一) 姚太太得意的挑起了眉梢道:「那自然是好的,甭说吃我的红了,那便是要我给你介绍一个青年才俊,那也是不在话下的。」 静云略略垂下了脸去,低声笑道:「这又是哪里的话,瞧阿姐说的,咱们还是快快开牌罢。」 即便是白天,这姚家的麻将桌上,总是开着强光的白炽灯,待得诸人洗牌的时候,这桌子上,一只只钻戒就更是显得光芒四射了。白色的桌布四角紧紧绷住,映的人个个脸上都没了血色。 「裴小姐好久不来了,可是谈朋友了?」一着黑色凤纹旗袍的中年妇人笑着说道。 「四筒。」静云打出了一张牌,含笑道:「倒是没有的。不过是这些日子身子不大清爽,便在家里头躺了些时日。我这身子骨,在国外几年,倒是没似洋人那般练好,反倒有些拖垮了的意思。」 姚太太一听,随即起了兴致来:「这女人是水做的,身子柔软的很,这痛啊,病啊的,瞧着就是比男人多一些。我这活了大半辈子了,总是有后悔的事儿,可是只一件,我就决计没有悔过。」 「哦?听来倒是有意思了,倒是不知晓,阿姐说的是什么了。」静云故作不解道。 姚太太转头望了在座的几位妇人,而后扭头对着静云笑道:「可不就是男人嘛!」 姚太太说的是大白话,诸人听罢,皆掩嘴笑了起来。姚太太就更是来兴致了:「裴小姐,我有一个侄子,可是一表人才,从前呢,是在南京当过处长的,如今在上海又是有些头脸的人物。论样貌,论人品,我觉着吧,这都是与裴小姐你相配的很。」 话音才落地,方才着黑色凤纹旗袍的妇人便开口应道:「你家可帧可是原来在蔡委员长旗下公干的?说起来,做的好好的,怎么就跑上海来了?」 一听「蔡委员长」几个字,静云便不禁暗暗留心了起来。如今南京是易了主,可是入主的人并不是张书言,而是蔡国仁。 说起来也是张家时运不济,牵线搭桥,一概事物都准备稳妥了,却不曾想蔡宗廷趁着南京弔唁江年的时机,一举鼓动着徐国山发动了兵变。这张家原本已经收入囊中的位子,自然也便不翼而飞了。 就在张家势微的时候,金润之又发表了全国的公开声明,表示支持蔡宗廷的这一举动。这一下,同勐会的人也便跟着一唿百应,直接就起了排山倒海之势。张世宗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自然是气得不轻。 这一下气血上头,也便倒了下来,如今也算是常年卧病在床的姿态了。也亏着李淑贤日日照料着,这才好歹算是延了一条命下来。 「我们可帧那,这报上可是天天吹捧着,说是什么金融巨子。不过裴小姐,你大可不必被这些花头给吓住了。实则他这心思那,可是细腻的很,也是从来不对女子乱来的。喏,你瞧瞧,照片上的样子,是不是中意?」姚太太边说,边掏出了一张黑白照片来。 静云双手接过,一双眼睛却不自禁的被照片右下角的一行小字给吸引住了。原来上头是写着「光明照相馆」几个字。自从回了上海,往昔的记忆总是时不时的涌上心头,冷不防的便是一阵心下的惆怅,只不过,如今静云掩藏的很好,也从来没有人能发现这样的情绪。
第209章 归去来兮(二) 静云略略笑了笑:「姚家阿姐的侄子,光看相片就能知晓,定然是一位相貌堂堂的青年才俊了。静云无盐之貌,怕是不敢高攀了。在此多谢阿姐的好意。」 姚太太挑了挑眉梢,笑道:「瞧瞧,诶~我前头就跟你们说罢,裴小姐,见识广的很,八成还看不上我们家可帧呢。」 静云忙道:「哪里的话,如今沪上谁人不知,姚可帧先生可是如今沪上的金融新贵,名门淑媛个个趋之若鹜,我又哪里敢说一句不好的。不过是真当觉得配不上姚先生罢了。」 这倒是本在姚太太意料之中,因而她倒也并未有什么恼怒的样子,是说笑道:「啊哟,光顾着跟裴小姐说话了,这都快输的脱底了。」 静云微微笑道:「还早呢,阿姐,再走两圈,就该你摸个清一色了。」 又走了两圈,这次便轮到身着黑色凤纹旗袍的妇人输的厉害,她有点置了气,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了,只抓起了骰子就乱扔了一把,又啐了一口道:「呸,真当是不要面孔的东西,我偏不信了,看你霉到几时。」 听罢,静云与姚太太又跟着安抚了一番,这才稍稍缓解了牌桌上的气氛。姚太太抬眼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随即离了席位,又去督导家里头的几个头脸干净的苏州姨娘旁边伺候着。 牌打了几圈,自然便该用些点心了,今儿个备的是宁波的黑芝麻汤圆与嘉兴粽子,还有一小碟的醉虾。这虽然吃的不过是点心,还是依旧要上饭桌的。这桌子是姚太太专门从日本定制过来的日式矮桌,因而大家也只得跟着跪坐在地上进些点心。 点心才上来,方才一直默声打牌的着淡红色长衫的妇人开口道:「到底还是姚太太这里吃的有水平,说起来呢,从前我也便只在张公馆打牌的时候才吃过一些地道的小食。如今比下来,倒还是你这儿的略胜一筹呢。」 姚太太一听,自然心花怒放:「瞧你说的,哪能与张公馆比呀,那上头到底是张家大帅在坐镇着,下头又有张司令看着,怎么都比我这小公寓要强呀。不过呢,你这张嘴,真够厉害的,今儿个下厨的姨娘罢,可是从前在张公馆做过事的,因而很结领子,这什么事都做的很像样,也不需要去教导操心的。」 一听张公馆几个字,静云不禁垂下了头,只是细细抿着醉虾,一股略呛的酒味涌上了喉间,一下有些烧了起来。 只听着那黑色凤纹旗袍的妇人又接口道:「是了,但凡是这张家调教过的人,哪一个都是人精呀。就是可惜,这两年听闻张家是大不如前了,这死的死,跑的跑,而且听说……」 说到这里,她不禁顿了顿,故作沉吟一番,啜了一口茶水,这才继续说道:「而且听说,这少帅的夫人,并非因病去世的,而是……」 姚太太「噗嗤」笑了一声:「你倒是会作文章,故弄玄虚做什么?如今沪上谁人不知,私底下不都说着呢么,说是少帅夫人跟着一个野男人跑了。可怜这张司令,说起来呢,也是个顶有头脸的人物,如今竟落得如此这般。好歹苏家小姐一颗芳心仍挂在他身上,不然那,我看这年轻人可是苦的很那……」
第210章 归去来兮(三) 姚太太几人后来说了什么,静云已然有些记不起来了。她只隐约觉得这醉虾用的酒够浓厚的,她才吃了几只,便有些醉了的意思,两颊绯红,一下便是笑也笑不出来了。姚太太笑说静云酒量浅,忙命底下人帮着扶出了公寓。 吴叔已在此久候多时,一见静云被人抬了下来,忙接过手,将静云扶到了汽车后座上。吴叔扭头看着,静云的眼神已是有些迷迷煳煳的了,直摇头道:「小姐,你这样酒量浅,怎么还吃酒了?从前倒是难得见你醉一次的,今儿个怎么兴致好,多喝了几杯么?」 静云摆了摆手:「吴叔,咱们回去罢。」 一路上,吴叔时不时的透过汽车后视镜望着静云,似是自言自语道:「服侍小姐也有些时日了,倒是从没见小姐家人上门来过。前几日上门来的那位长官,可是小姐的家里人?」 静云略略蹙起了眉头:「吴叔,你今日话有些多了。」 吴叔撇了撇嘴:「我家女人,一天到晚唠叨着,说是担心着小姐嘛……我也就免不了多说几句。我是个粗人,这张嘴一出口,但凡有得罪的地方,小姐莫要往心里去才是。」 静云苦笑了一声:「平嫂是个十分良善之人,吴叔你有她作伴,是你的福气呀。」 听到这里,吴叔略有些得意的笑了起来;「可不是嘛,仔细论起来,她可是从前十来岁就跟我在一处了。我们可是自小两隔壁,那话怎么说来着?」 吴叔边说边轻拍了下驾驶盘:「对了对了,就是你们文绉绉的说的,什么青梅竹马,是吧?」 静云摇了摇头:「吴叔,你与平嫂的事,是你们俩的私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的。论起年纪来,你们也长我许多,自然也是明事理了。因而有些事,我也不妨现下与你说个清楚了。我已经与平嫂说过了,但凡你还出去烂赌,那么她的月钱我便跟着减半,对应的换成粮食直接给你们,也总好过给你白白输掉了平嫂的辛苦钱。」 一个勐的急剎车,车子便在蒲石路辣牌坊前停了下来。吴叔咳嗽了几声,不免提高了音量道:「小姐,做人不可以这样子的。我家女人做事总算是勤勤恳恳的,您怎么好这样剋扣工钱的呢?」 静云冷笑了一声:「但凡你不赌,这钱不仅不会少,我还准备给平嫂涨些工钱的。若是你继续烂赌,就平嫂那点工钱,都还不够你甩烂帐的呢。就算是如今金山、银山堆到你跟前,也是不禁你这样耗的!话我便说到这儿了。如今沪上的形式,你也不是不知晓,像我开的这样好的条件,怕是再也找不着第二家了,你自可细细思量。若是要走,我也决计不拦着你。」 眼见着静云动真格的了,吴叔忙下了车子,毕恭毕敬的开了车门,忙作揖道:「还望小姐别跟我一般见识,我这个人那,就是一张嘴贱。」 吴叔边说边自甩了一个耳光,静云瞥了他一眼,而后淡声道:「这个耳光,便当是平嫂还给你的了。从今往后,我倒是希冀你真心能悔改才是。」
第211章 归去来兮(四) 话到这里,吴叔心下自然是十分的明白了,静云所指何为。无非是他烂赌输掉以后,借着醉酒拿平嫂撒气的事儿了,他心下是有些暗暗恼怒的,可是又被静云的神色威慑着,不免也敬畏了三分,连忙小声道:「小姐放心,从今往后,那猪狗不如的事儿,我决计不再犯了。」 白色小洋房门口的门铃响了,平嫂忙出来开门,眼见着吴叔也在,只暗暗对了一个眼神。静云回身望了吴叔一眼,吓得他忙又躬下身子去。静云也不理会,只挽着平嫂的手进了内室。 平嫂进了厨房,端着隔水新炖好的杯盏上了桌:「小姐可回来了,这汤水都炖了好一会了,快趁热喝一些罢。小姐经着上次的伤,怕是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恢復呢。医生都说了,多喝汤水,有助復原的。」 静云笑了笑,随手揭开了盖子,如兰花般纤细的手轻挑了一勺入唇,一股熟悉的味道开始在口中蔓延,使得静云微微愣了楞神。隐隐约约的,她好似又想起了那幢侧楼,她曾经望着窗外的梅树,也这样出过神。 静云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细勺,牵过平嫂手道:「平嫂,你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听静云这样说,平嫂不禁脸上一红:「小姐有什么话,直问便是了,我倒是不必坐的。小姐外头奔波辛苦,您坐着便是了。」 静云笑了笑:「你知道的,自打我回了上海,便没把你当过外人看。我不过是想问问,这金丝燕盏,是哪里来的?如今沪上燕窝的价格可是堪比黄金了,咱们家的用度,怕是还买不起这样的好货的。」 「这……」平嫂面上略有些为难道:「小姐,不是我不要说,是说了怕您又忌讳。」 静云点头道:「是那一日来家里的长官罢?」 平嫂抿着下唇点了点头:「倒是也不好骗小姐的。确实是那位张先生,这些日子总是差人送些银元、燕窝一类的东西来。如今沪上钞票不值钱,价格飞涨,从前一袋米不过一百块钱钞票,如今竟是要五千块钱了,简直是抢钱啊。说起来,倒确实是袁大头保值一些,总还能补贴一些用度的。」 静云脸色略有些沉了下来:「平嫂,这些银元也好、燕窝也好,一概都装好了,给我退回去,一点都不要留下。」 「小姐,你的事,我甚少说话的,可是这位张先生,看样子,也是真心实意对你好的,如今看着小姐日日消瘦,我也是心疼的很,为什么不留着好好补补身子呢?」 「平嫂!」静云起了身来,径直将整盏燕窝水给倒空了去:「我便是今日要饿死了,也决计不要再受他张家半分半毫的好处来。」 静云一向是温温柔柔的样子,甚少这样生了怒气。平嫂小心翼翼的躬身道:「小姐……知道了,一会我就将东西给送回去。」 静云转身便要上楼去,走了一半,微微顿住了,她半阖着眼,苦笑着又轻唤了一声:「平嫂,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难为你的……只是……」 「小姐,我都懂……您快上楼歇息去罢,余下的事我会处理的。」平嫂回道。
第212章 归去来兮 (五) 窗外的鸟儿欢声叫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飞了回来,昨儿个一到卧室里头,静云便一直沉睡着,不想,竟直接就到了第二日了。她的头有些微微发痛,没想到这醉虾的酒,后劲竟然这样大,倒是又叫她上了一回劲了。 静云掀开被子,下了床,趿了拖鞋,缓缓来到窗边,将蕾丝窗帘拉开,外头刺进的光线有些耀目,扎的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她的喉咙有些苦涩的发疼,此时急需一杯水来滋润一番。 就在此时,房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静云哑声道:「进来罢。」 原来是平嫂,正拿着一杯温水进来了:「我听见楼上有声响,便猜小姐该是起来的。怕是现下口渴的很,便端杯水上来,看看您是不是需要喝一些。」 静云接过水,慢慢抿了一口温水,喉咙的干疼似是有些缓解,这才笑道:「谢谢你,平嫂。」 「昨日小姐回房间休息以后,我便把那些东西全都打包退回去了。」平嫂又补充了一句。 静云点了点头:「知道了。」 平嫂又从袖中取出一封拜帖来:「对了,今儿个一早,还有一位先生来访,说是小姐旧友。可是因着小姐还在休息,我怕他打扰了您的清静,便着他留下帖子,先打发走了。」 静云接过信封,只见着上头印着一朵粉色的樱花,手不自禁的暗暗捏紧了几分。她随即拆来了信来,略略扫了几眼,眉头也便微微蹙了起来。 「小姐,若是无事,我便先下楼去了,有什么事情,您喊我。」平嫂说道。 平嫂是什么时候走的,静云都未注意到了。她心下有些烦絮,就如一团团的毛绒线团,被全部都给散开了,胡乱拉扯着,叫她有些心绪难平了。是了,这信不是旁人,便是林君濠亲笔所书。当年在中西女校的诗社里头,她日日看着君濠的笔迹,自然是认的真切。 如今他已经是日本商会的代理会长了,这样一封信,正是她如今所需要的,也是组织所需要的。过往种种歷歷在目,叫她有些莫名的起了抗拒的念头来。 可是如今,日本军舰已经囤积了五千的兵力在内海了。原先日本陆军驻胶州湾的总指挥小泉孝介如今也已带着军队压境上海,随时准备重对上海发动着一场总攻。 而此刻的上海,就如一座孤岛,许多的消息出不去,外头的消息也进不来,而林君濠,就成了一个关键的突破点了。原来芷溪转达过组织的意思,静云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要主动去找君濠。可是如今,他真的送了拜帖过来,静云心下自是五味杂陈了。 天边的灿阳,不知何时又被乌云隐隐盖住了半块,整个房间也有些暗了下来。静云捻亮了床头的那盏蒂凡尼檯灯,又翻开了那本《哈姆雷特》,试图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好好的想一想,接下来的事情。 书刚翻开,里头夹着的报纸就掉了出来,这是昨日的《新晚报》,她倒是还没来得及看,也不知怎么就被夹到了书里头。只见着上头赫然列着头版标题「蔡委员长通电全国,从今日起,迁都重庆」。 静云的手略略抖了一下,迁都重庆……这就意味着裴鸿也跟着去了重庆……更是意味着,与日本人的上海之战,怕是迫在眉睫了。
第213章 归去来兮(五) 虹口,街上不断传来小贩用日语叫卖香菸、点心的声响。过路的日本侨民脚下的木屐噼里啪啦的行进着,仔细听了就像一串又一串的小鞭炮在爆着。到了麻雀牌馆外,静云清晰可闻里头爆出稀里哗啦的洗牌声,虽是没有进到里头,可是也能听到筛子清脆的滚跌着。 麻雀牌馆楼上便是大上海歌舞厅,上头正奏着李香兰的《夜来香》,靡靡的月琴,有一搭没一搭的呜咽着,倒是叫人听的心神都有些散了。 这才下午,许多的人影子便在磨砂的玻璃上摇摇晃晃着,舞曲被乐师演奏的拖拖拉拉的,总像是有一口气没喘上来。骑楼上一个身着明黄亮片旗袍的舞女正在和日本水兵拉扯着,这些时日,葡萄牙水兵已经不太在这一带晃悠了,取而代之的都是日本人了。 静云刚要扭头走过,却觉得这抹倩影有些面熟,便禁不住细看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仔细一看,倒是真叫静云心下吃了一惊,那人可不是旁人,正是张予倩了。 只见着张予倩半身探出骑楼外,浪声笑着,日本水兵放肆的揽住她的腰身,往房中拖去。张予倩两手紧紧扒住外头的栏杆,一头波浪长发跌落到胸前。她那笑声尖细而悽厉,却又整个淹没在麻雀牌声中了。 静云有些略略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张世宗的掌上明珠,竟然沦落了这个地步。她本是想快步走出这一带,直接奔往日本商会的,可是她的心下好似有个小锤子,不断的捶打着她。 不论如何,静云是无法做到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大好年华的姑娘被一个日本人给践踏的。她没再犹豫,而是扶着栏杆,径直上了楼去,平声道:「七妹。」 张予倩面上的笑意全都凝住了,她望着静云,眼里是蚀骨的恨意。日本水兵仍旧不断的在她身上摩挲着,静云厉声用日语说道:「这位先生,请尊重这位女士,我想她并不愿意被您这样对待。」 日本人觑起眼来,打量着静云,而后咧嘴笑着,露出一口黄牙道:「怎么,小姐,你也要与我们一道快活么?」 张予倩的唇角勾着,妖娆声道:「太君,这个女人太不识得好歹了,都影响咱们兴致了。咱们还是快进屋去罢……」 日本人伸出手来,勾着张予倩的下巴道:「是了,还是你最体贴了。」 日本人搂着张予倩的腰肢便要往屋内走,静云又拦住道:「七妹,好好的,你怎么落到如此地步,你大哥都不管你了么?父亲呢?」 张予倩仰起头来,咬着血红的双唇冷哼道:「这位小姐,怕是你认错人了,什么七妹不七妹的。难不成,你真想与我们一道快活不成?」 这话说的极其露骨,听的静云一下便面上起了一丝丝红晕来:「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但是你这样糟蹋你自己,实在是不应该。想想你的母亲,她若在世,看到这一幕,又会怎样的伤心?」
第214章 归去来兮(六) 张予倩眯起眼来,漫不经心的翻弄着早已烂掉的睫毛,冷笑道:「是了,我的母亲……没想到裴小姐,还真有脸面提起这事了。如今,我落到这副田地,可不都是拜你所赐么?是了,瞧你如今的模样,倒是风光仍在,哪里像我,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张予倩边说,边从丝袜里头拿出一只膏药,擦拭着被梅毒侵蚀的睫毛,边擦边笑:「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要看我笑话?呵呵,我告诉你,裴静云,我今儿个就是陈尸街头,也用不着你来可怜我。你这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那。」 静云略略蹙起了眉头,楼下贩卖香菸、零嘴的小贩简直是要喊破了喉咙,里头又夹杂着麻雀牌馆的嘈杂声,张予倩那些话,似有似无的也被一併吞噬了进去。 静云阖上了眼,轻声道:「你实在是没有必要这样自暴自弃的。生活总还有许多的可能。」 日本水兵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声音也开始粗暴了起来:「姑娘,你要么就加入我们,要么就快些滚,不要坏了我的好事。」 他边说,边从腰间掏出一把白朗宁手枪,笑嘻嘻的对着静云的眉心:「或者你是想见识一下我们日本男人的枪法?」 静云面上并无波澜,只是平静的笑了笑,用标准的日语说道:「你要开枪,自可以试试。可是你也别忘了,这幢楼可是在法租界与日租界的交界点上,算下来,一半也是归法国领事管辖的。若是一个不小心,这事落到了法租界巡捕的手里头,这事儿,怕是你与你们长官就不好交代了呢。」 日本人一听,心下不禁暗暗琢磨了起来,想着,这女人所言非虚,如今恰是日本陆军正欲进攻上海的时候,若是一个不小心,把法国人给惹到了,只怕是这外交上面许多的麻烦事,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水兵能承受的起了。 静云趁势伸出手去,拉住了张予倩的手说道:「七妹,跟我走罢,我们好好谈一谈。」 张予倩微微一愣,只身子向后一仰,这一下,便压住了日本人的手腕,扳机即时就被扣动了,只听着「砰」的一声枪响,其余在大上海歌舞厅内纸醉金迷的日本士兵便全都跑了出来,齐齐的拿出了枪枝,对准着静云这一边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髮的时刻,一声熟悉的声音却从耳边飘过,静云抬起眼来,望了过去,原来是林君濠。 许多年不见,他的样子倒是确实变了很多的,只见他叼着一桿乌油油的烟枪,徐徐喷吐着浓郁的鸦片。几络油亮的黑髮齐齐的梳到了耳后,这样子,倒是十足的东洋腔了。 静云垂下了眼眸,回身望了张予倩一眼,她知晓,今日再继续耗下去,怕是只会越来越麻烦了。因而只得低声道:「七妹,望你珍重。」 张予倩也并未看她,只是头也不转的跟着日本水兵进了屋内。 静云心下略有些沉,待得到了林君濠跟前,彼时围绕过来的日本兵已经是散了的。
第215章 归去来兮(七) 日本商会门口,静云随着林君濠一道下了车子,她忍不住抬眼细细打量起这座商会来,心下不禁想着,自甲午海战以后,日本人就用清廷的赔款在上海设立了这座商会。这几十年的时间里,怕是都不知晓里头究竟还藏了多少骯脏的事情。 静云照着商会的礼节脱了鞋子,脚一踩上木地板,就听见「咯吱、咯吱」的声响。 「林先生,方才有几封电报,都已经放在您的案上了。」此时从楼上下来一身着和服的女秘书,见了林君濠,只躬着身打了一声招唿。静云面色平静的与她略略对视了一番,而后跟着林君濠上了楼去。 到了办公室,君濠请静云坐下,先去给她煮咖啡去了。静云望着氲氲的热气,不禁陷入了沉思,方才那女子,正是当初随着静云一道出了上海的彩莲。当初她并没有跟着静云出国,而是选择留在了香港,在芷溪的安排下,她进了当地的报馆工作。 如今彩莲出现在这里,静云并不觉得讶异。上海已经牺牲了太多的同志,先前的联络人,已经先后被日本人给暗杀掉了,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彩莲此时来了上海,正是时局愈加糟糕的缘故。 静云听到一阵迟疑的脚步声,慢慢地,慢慢地向她靠近过来,每走一步,静云的心就紧缩了一下,如今的林君濠在她看来,是决计不能掉以轻心的人物了。 「不知晓你是不是还爱喝这黑咖啡,这些年不见了,也不知道你口味是不是变了。」林君濠将咖啡端了过来,放置于静云跟前。 静云端起了咖啡,闻到了一股与众不同的苦味来,不禁略略蹙起了眉头。林君濠笑了笑:「这是日本改良的黑咖啡,这些年我倒是日日都在喝的,就是不晓得,能不能入你的口了。」 静云抿了一口,方才开口道:「这咖啡的味道有些不中不洋的,苦的有些涩了。我倒是更喜欢欧洲的浓缩咖啡了,比这要香醇一些。」 林君濠笑了笑:「我倒是觉得欧洲的咖啡太过强劲,少了一些韵味。日本改良式样的,中和了一些刚劲的力道,刚中带柔,这样甚好。」 静云放下了咖啡杯的托盘,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发着阵阵的倦意。人影倒影在木地板上,却是有着裂纹的。静云分明能感受到林君濠的目光,早已不似当年那般儒雅,更多的是带有侵略性的,窥伺的,在她面上寻找着一丝丝的痕迹。 见静云也不接话,林君濠暗暗苦笑了一声:「是了,说起来,无论如何,从前是我对不住你的。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也不能洗刷我对你犯下的错误了。」 说话间,街道外头用扩音器播放着日语的新闻,静云隐隐听到了日本开始全面进攻江阴的新闻,不禁暗暗握紧了手心:「君濠,过去的过去了,我并不是很想再去追究什么。你知道的,我与冯小姐从前是见过面的,我说过倒是更愿不再与你们见面的。」 君濠并不意外静云会这样说,反倒觉得她开了口,总还会有机会的,因而他略略舒了一口气道:「当初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帮着给了通行证,只怕是我也回不了上海,也不会有今日风光的模样了。」
第216章 归去来兮(八) 林君濠这话搁在静云耳边,却是十分的刺耳。倘若当初,她并没有帮助林君濠拿到这张通行证,是否这世间就少了一个为祸国民的汉奸了?这些她并不知晓,可是林君濠有今日,却又确实是有静云的一份关系,因而她心下免不了又是一番自责了。 静云几番咬紧了牙关,这才挤出了一丝笑意:「如今你是不同了,佐藤健太郎死了,你便接替了他的位置。听说,这商会的会长照着惯例,从来都只能日本人去做的,没想到,倒是提拔了你。」 林君濠的目光一直罩着静云,他似是急于从静云眼中寻找着过往的痕迹。可惜,她这双清眸,总是这样内敛,平静,只有一汪水似的盈盈波纹,再往里头,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说起来,一切自有天意。在日本的时候,我本是饱受骚扰,甚至都被各种地痞流氓侵扰的要呆不下去了。这个时候,我却碰到了小泉纯保先生。小泉纯保先生乃是小泉孝介先生的哥哥,他很是欣赏我,因而又在他弟弟面前极力的推荐了我。我本是一个没了路的人,没想着,倒是还有柳暗花明的一日。」林君濠边思边道。 静云心下虽是厌恶这咖啡的味道,还是不动声色的咽了一口下去,这才说道:「所以说,人生际遇,许多的事是想不到的。祸福相依,老祖宗的话倒是没说错的。」 林君濠听到她这样说,眼中一下便窜起了一股火苗来:「静云,你知道么?从前我知晓张书言要强占了你的时候,我心下是多么的恼怒与无助。我恨自己,身为一个男人,竟然连保护自己女人的能力都没有。甚至到后来,还中了他的奸计,险些伤害了你。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张书言的缘故!静云,你离开张家,也是因为想要离开张书言的,对不对?如今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可是你却不用再害怕了,我想我已经有了护得你周全的能力了。现下便是张书言到了我跟前,他也决计不敢轻举妄动一下了。」 静云轻声咳嗽了一声,林君濠忙又递上一杯玄米茶:「这是我在东京的时候,亲自制作的玄米茶,总想着,什么时候能让你亲自尝上一口才好。没想到,这一日这么快就来了,你知道么,我心下真的很高兴。」 静云平声道:「听你这样说,日本人倒是十分的信任你了。想来还给了你许多的权利,不然张书言这样的人,是决计不会忌惮你什么的。」 林君濠见静云面色无异样,想着她心下许是十分的痛恨张书言了,面上不禁渐渐浮起一丝得意的神色:「我倒是也不怕告诉你,小泉孝介已经升任日本陆军驻中华的总指挥了。他很快便要进攻上海,拿下这座城池。我相信,要不了几日,张书言便要做阶下囚去了。」 「怎么会这样快呢,如今租界里头,各国的侨民都还没有撤退,想来这进攻的日子,也不会这样快罢。」静云啜了一口玄米茶,似是无意说道。 林君濠顿了顿,只是笑道:「小泉先生做事,向来都有他的理由的。这具体的,我也不好透露什么,只不过,你要相信,届时,只要有我在,你决计不会在这场战争里头伤着一分一毫的。」
第217章 山雨欲来(一) 日本人自打进攻江阴开始,就兵分两路,一路往南京而去,一路往上海而去,这战事兇勐,不过几天的功夫,江阴已是哀鸿遍地。这日本人近日里杀红了眼,基本就是行的三光政策,杀光、烧光、抢光,所到之处,可谓寸草不生。所行进的村庄城镇,常常是一夜之间就被连人烧了个精光,骇人之处闻所未闻。 上海城内,无数的人开始避难来到租界里头,租界外头开始实行宵禁,完全已是草木皆兵的状态了。 这些时日,静云时常往日本商会跑,试图从林君濠的口中得知日本进攻上海的具体时间,可是林君濠总是似有似无的搪塞着,口风十分的谨慎,不论静云是咸是淡的套问着,也没露出一点实质性的消息来。 上海地下组织与游击队开始有计划的与驻沪司令部接触,试图取得一致抗日的协定。一开始,张书言却是一直规避着,尽量不与他们进行正面接触。 书言倒是心下是认同他们的,这终归都是为了一致对外,为了中华共同的敌人。可是细究起来,他们又是蔡国仁所忌惮的,因而在这个敏感时机点,张书言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这上海如今看着有张书言的驻守,似乎并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实则书言却一直有着隐忧。后勤保障不利,许多徐国山从南京遣来的新兵训练不足。乃至十分缺乏空中、重炮支援等经验,如今的沪军除了先前书言身边亲自操练的精锐,只怕是真刀真枪上阵的话,还有许多的困难。 如今暂时迁移至重庆的国民委员会里头,对于上海是守是弃,早已波涛暗涌。已经有几封密电呈现在了书言案头,这叫他不得不心下焦躁了起来。 蔡国仁亲电,要求张书言将驻守在北郊的军队尽数撤回,因为他觉得,不管这驻守的兵力时多时少,终究不过是死路一条。书言试图与其争辩,最后却只同意留下一个团的兵力在此守候,而至于防守点蔡国仁是全然不管了的。 这仗还没开始打,书言已经开始觉得深深的忧虑了。这是一种几乎无援的孤助,而此时唯一能在城中真正帮到他的,只有地下游击队了。这样他便更是矛盾重重,张家如今不比从前,总是什么都要多顾虑了一层。 书言旗下的亲卫部队,听闻日本人马蹄踏进,却是一个个摩拳擦掌,情绪激奋,都叫嚷着要在松江边上再跟鬼子们拼上一场。 为确保城中百姓的安危,也为了手下的这些兵,更是为了守住上海,张书言开始犹豫了,他联络了游击队的一个暗人,主要要求与他们的负责人见上一面。 书言见到芷溪的时候,心下还是略略有些惊诧的,这些年心头的一个疑问也瞬间化解开了,也难怪当年静云能如此顺利就出了上海,这一路原来都是有这样的背景在支撑着她。 芷溪如今已然不是当年青涩的学生模样了,她早已升任为上海办事处的总干事。见到张书言的时候,她心下也是十分的讶异,当初那个狂妄冷傲的少帅,如今竟然肯低下头来与她们协商,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毕竟她们不断放出的善意,总是被张书言冷冷的驳回了。
第218章 山雨欲来(二) 这是一处位于邮局附近的当铺,是如今上海城里几家赫赫有名的大商号之一。民国初,为了与清廷区别开来,当铺多是行的灰白风格,在墙的正中央画一个大大的圈形模样,里面用黑墨书写着硕大的一个「当」字。 这家陈家当铺就不同了,是上海地地道道的金字招牌,木板也是很不一般,乃是特意请的扬州百年传承的漆器师傅来亲自刷的牌子,可谓乌光锃亮。字更是不用说,乃是国学大师,王先生亲笔所书,「陈家当铺」四个字就能付出一根金条的价钱。浑厚苍劲的牌子雄踞在深巷当中,使得店面也平添许多的威严之像,昭示着此店的与众不同来。 吴叔驾车在陈家当铺门前停了下来,静云理了理髮鬓衣角,便下了车子。当铺门口往常那样是有人望风的,看见静云的车子到了,就会去里头通知一声。可是今日倒是有些奇怪,刚才来的时候,静云竟然没有看到有人在这附近停留。 当铺对面是一家珠宝店,门口一块硕大的招牌,外头又有一根巨大的白色柱子挡着,那儿望风的人最是常见。只是没想到今日静云环顾四周也没瞧见半个人影,这整条街道,倒像是事先打好了招唿,都清过场子了似得。周遭越是安静,静云心下就越是不安起来。 柜檯里的掌柜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头就跟木疙瘩似的一点一点在晃荡着,连脑袋上的瓜皮帽子滑落了也浑然不觉。这当铺纯金打造的算盘上面围着几只飞虫,不停的盘旋着,仿若是在宣示着它们的主权。 静云手里抓着她珍珠小包,面色平静地跨进了当铺里头。这当铺今日是活见鬼了,里里外外竟然都是悄然无声的,静云心下不由得提高了一丝警惕,以及一抹不明意味的犹豫。 她用指尖轻叩了柜檯,掌柜的还以为是里头的人出来了,忙起了身来,见是静云,这才笑道:「吓我一大跳,还以为又来什么要紧事儿了呢。」 静云睨眼道;「怎么?能有什么大事?」 掌柜的忙将铁门的锁给开了,指着里头道:「你进去瞧瞧就晓得了,芷溪姑娘等你多时了。」 听掌柜的口气,似乎今日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静云不免心下多想了一层,但是想着,但凡芷溪还在这儿,事儿宗不至于坏到哪里去,因而她才打定了主意,先进去同芷溪商量下林君的濠的事情。 「静云,可来了,今日我不在工厂里头,倒是劳累你自个多担待了。」芷溪起了身来,笑着说道。 静云几根几根青葱似的纤指略略捏住小包的拉口,正要拿出些新的情报来,却恍惚好似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她慢慢的抬起了头来,眼见那狭长上挑的双眸,那墨浓的发色,可不是旁人,竟然是张书言。 这倒着实把静云吓了一大跳,她嘴唇稍稍的开着,一时抖了抖,又不知晓说什么好,只得垂下了眼眸。芷溪望了静云一眼,又指着张书言道:「今日张先生临时起兴赶来商议要事,也来不及通知你了。」 静云点了点头,只是抿着嘴,也不说话。张书言望着她气色好似比前几日要好了一些,这心下也便宽心了几分,只是想着,这样的场合两人见面,又着实有些尴尬,便起身要告辞先。
第219章 山雨欲来(三) 芷溪不禁上前挽留道:「张先生,咱们都算相熟之人了,也不用这样避嫌的罢。方才的事还没说完,如今形势这样严峻,你怕是走也走的不安心那!」 书言眯起了眼,略略沉吟了半响,这才回到了位置上。他也未打算开口说话,这样僵持的局面,倒是他从来未有过的,因为他总是打破壁垒的那个人。 可是今儿个静云在了,事情又大大的不同了。但凡在静云跟前,他总是有些被握住了软肋的样子,总有些狠也狠不起来的样子了。 最难熬的时候,书言还是从袋中取出了一盒雪茄,对芷溪道:「不介意我抽一根罢?」 芷溪瞥了静云一眼:「张先生请随意。」 书言随即从铁盒里头抽出一根雪茄,用洋火点上,这一时就有些虚飘飘的了,总归是有些不知身心在何处了,这样总比他一下就被人看穿是要强的多了。 静云也打开了小包,只从里头取出一只精巧的鼻烟壶来,里头放的是薄荷,从前在瑞士的时候,但凡她犯了困,总要来点薄荷醒醒脑的,这玩意儿,与咖啡一样都是极好的东西。 当静云将鼻烟壶放置回小包里的时候,书言终于按捺下了心思,缓缓开口道:「如今形势迫在眉睫,我也便不绕什么圈子了。重庆那边,与你们闹得什么矛盾,我便当作全然不见。如今这上海,我也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一味规避也不是个办法。今儿个我来,就是要亲口说一声,我希望与你们组织合作抗日!」 书言这声儿说的极为干脆,倒叫静云想起在张公馆第一次见到书言那一日,阳光从窗户透了进来,映在他的周身,薄薄的扬着一片清辉光晕。 芷溪笑着对静云道:「既然张先生都开口,咱们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一直也是我们所期盼的!静云,你说对不对?」 静云抬起了眼,啜了一口清茶,而后在芷溪与书言之间扫视了一番,这才轻声道:「为国为民,善莫大焉。」 书言知道,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至少比前些时日,说的话是要有些热度了,因而他心下也略略有些安慰,想着,虽然送到裴家的东西都被尽数退回了,可是好歹,两人还是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说上了话。 芷溪还要等城郊的同志来会和,因而并不着急出去。书言便与静云同行而出,并着肩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同时抬起了头来,互望着对方,目光所触的,无非是书言灼灼如旧的目光,在静云面前,他的霸气总是剪灭了一大半。站在裴静云面前的倒是不似一个总司令,更像是一个在期盼着的柔情人儿。 「谢谢你。」静云率先开了口。 书言笑了笑:「谢我什么?」 「谢谢你顾得大局。」静云淡声应了一句。 书言不置可否,只是自顾着笑了一声:「若说我前面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跨出这一步,如今看到了你,倒是觉得许多的事也不用这样纠结了。静云,从前的事,你并没有给我机会去解释什么,可是我还是想要你知道,许多的事并非你想像中的那样。我们都不过是被命运选中的一双人罢了。」
第220章 山雨欲来(四) 静云抬起手,从手包里将怀表拿出,置于书言手中道:「这只表,跟着我从上海到了瑞士,五年了,整整五年,我想今日还是还给你罢。当年在白马山的时候,我说要还给你,可是一拖,就拖到了这么多年了。如今你还是将本属于你的这块表收回罢,我想我还是要一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怀表才是。」 书言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还是不愿听我解释,是么?从前的误会太深了,一时半会想要得到你的谅解我知晓不容易,可是你也没必要再将这表送回给我了。这是当初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留下的,倒是也无什么特殊的初衷,不过是一时的感念,你又何必这样较真……」 静云胸口的一股闷气一下就涌上了喉间,总有些话要说出口来,却始终不过是在里间徘徊着,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她仰着头,对着湛蓝天际摇头笑了笑,而后对着书言道:「所有的东西,不过都是过去的执念。过去的,也便过去了。我想,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在沉浸在过去的日子里了?人总要有新的开始,新的生活。这样罢,过些天,我把那盏檯灯,以及其他你送我的书,都一概收拾了,到时候一併返还到张公馆。权当咱们两清了,也便不要再有什么纠缠才好。」 静云这话说的极轻,落在书言心头却如一把刀子在剜着他的心房,一点点的见了血,直滴到胸口上,叫他疼的几乎要喊出声来了。从前的静云,说话总是很淡,极少才会说一些略重的气话。这五年时间……她终究还是变了的…… 书言竭力压抑着胸口的那股痛意,只是平声道:「静云,你若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勉强你再留着什么。只是我想,终有一日,你该会明白的……过往,我或许总是有许多的盘算与提防,可是你却不知晓,从前也好,现在也罢,从来只有你一个人……我但愿是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你面前的。」 静云转过身去,眼角隐隐带着泪光,她笑着说道:「张司令军务繁多,还请回去忙罢,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国难当头,自是国为先。」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走了。望着静云的背影,书言又想起了那一日静云离开上海时候,在邮轮上的背影,也是这般的寂寂与决绝。 …………………………… 一旦合作从地下转到了檯面上,这形式也便愈加明朗了起来。这上海城内但凡没有去逃难的男子,从市郊三公里以外开始,都自发的加入到挖战壕的行列当中。这里头有普通的市民,有游击队,也有沪军,甚至还有一些黄毛小儿也加入其间。 静云家中如今只剩远在重庆的弟弟,照说工厂的事,加着组织的任务也忙的脱不开身来。可是静云却要强,不肯在屋子里头干坐着,就亲自炖了一些鸡汤,用个菜篮子带上,盖了一块白毛巾,就送到现场去,给挖战壕的人当点心吃。
第221章 山雨欲来(五) 谷雨一过,这天气就越发的晴朗起来。静云昨儿个还穿着一件夹绒的长衫,今儿个已经换上了一身月白的滚边素裙。 这是改良的款式,学的是西方的样式,手臂的地方宽敞,袖子处用一根绸带扎紧了,裙摆是褶皱的款式,多是现在欧洲所流行的。既不惹眼,行动又很是方便。 太阳耀目的悬在天边,静云亲自挎了一篮沉甸甸的鸡汤,吴叔开车送到了城郊,她便下了车子。这里地势崎岖,车子也便不好再进了。 静云走了约莫一里路,早已是鼻尖上冒着香汗了,面颊上浮着一丝丝的红晕,如果染了一层胭脂一般。眼波流转间,盈盈生光,这一身的素服也难掩她身上的如兰气质。 远远的,静云就见挖战壕的人群密密麻麻的簇拥在了一处,说起来都是城里头生活惯了的人,拿起锄头、铲子,那架势也是决计不落于人后的。阳光映在这些人的背嵴上,反射出一道道的弧光来,远远瞧着,有那么一种与子同袍的壮观景象。 今儿个天是热的厉害,沪军的官兵都脱了外套,跳进坑里就开干,有拿着茶水走来走去的,有指挥挖躲避点、射击点的,总而言之是十分的热闹了。沪上各大中学的学生们,还专门组织了志愿者的队伍前来,在旁边帮着加油鼓劲,还帮着递工具、一起挖战壕。 静云立在一座小坡上望着,倒是还瞧见了阿大、阿二的身影。这两小子,前次被陈丞抓紧了驻沪司令部,还没等静云亲自出面去请,这两人就已经被张书言给放了出来。出了监狱,阿大与阿二的干劲瞧着倒是比什么人都起劲。 静云喊了一声,他们只是热火朝天的忙碌着,又哪里听得见。静云想着,在这里挖战壕总比在外头犯煳涂要强,因而也便不去打扰他们了,就由着他们去,总归是一件善事了。 静云走了一圈,先找到了学生的管事人,就把篮子交给了学生去分派。然后她将裙子下摆给打成了一个结,便直接跳下了战壕里头去看人挖着。 这战壕已经挖的深极了,足有一人来高,两尺来款。原先这挖的深度是不够的,不过是因为诸人都不知晓这打仗的战壕究竟是什么样子。后来张书言亲自督导了一次,这才矫正了过来。 到处都有走来走去拿皮尺量尺寸的军官,看样子倒是似模似样,实则也是没什么实战的经验,毕竟都是徐国山调过来的人马,不是新兵蛋子就是非正规的军团,甭说打什么大仗了,就是真正开枪也没开过几回的,也就是半吊子的水平。 这些人做事全凭一股莽劲,因着还没见识过日本人在战场上完全不要命的野蛮打法,如今全靠着一股同仇敌忾的士气在运作着。静云心下正暗暗想着,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少奶奶。」 静云回过头去,却原来是陈丞,这个时候,身为副官的他在这里出现,倒是并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因而静云并不是十分的讶异,只是点了点头:「陈副官,倒是还请不要唤我少奶奶了,叫我裴小姐就是了。」
第222章 山雨欲来(六) 陈丞挠了挠头:「少奶奶,陈丞这张嘴笨拙的很,倒是还请见谅了。」 静云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抬起眼来,就瞧见一身戎装的张书言已是立于眼前了。陈丞朝着张书言笔直的立了正,而后利落的行了一个军礼,便识趣的离开了。 张书言今日穿了一身浅呢色凡立丁面料的军服,外套的翻领上原先别着的梅花领章已然不见了,一双乌光水滑的军靴靠在一处,显得身段更是欣长。 他那一头墨浓的头髮不似以往那样妥帖,但是仍旧看着格外的精神。他笑了笑,咧着一口净白齐整的牙齿,一双眉毛飞扬着。 看起来今日工事进展该是顺利的了,静云心下不禁想着。 「静云,你怎么来了?」书言一声招唿,总是透着几分温柔的,他对她总是这样,半点也不带武人的粗糙。 静云点了个头,一对手工打就的郁金香形状的坠子在耳边「簌簌」的打着微响,只是平声道:「如今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我家中已然无人,那么只好炖一些鸡汤来,犒赏下诸人了,也不至于说干坐着,什么也不动手。」 「家中无人」这几个字听在书言耳里,总归是别样一番滋味在心头了,或许姆妈的死,她还仍旧没有放下,书言心下想着,又仔细的观察着静云的神色,见她如常,这才略略放下了心来。 两人又并肩走了一段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闲话,看起来风轻云淡,总好似两个客套的生人了。静云心下还挂念着一会要同彩莲碰面的事,因而便准备告辞了。才走了几步,书言却忽而追了上来,只是握着静云纤弱的臂膀,深深的凝视着,却也不说话。 「你……」静云刚开了口,书言便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了,这拥抱来的深沉,来的浓烈。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他贪婪的吮吸着静云身上的味道,眼角也慢慢跟着濡湿了:「你留在上海,我始终不太放心,要么我送你走罢,去重庆,去鸿弟身边,这样也好有个人照应着。或者你想回瑞士的话,我马上安排你坐邮轮走。邮轮公司怕是大战在即,航线也要停运了,再晚,怕是哪儿也去不了了。」 静云望着书言,微微一笑:「张先生,难道你认为我还是需要躲避在谁的羽翼之下才好过活的么?我就是我,并不是附属于谁,亦或者需要谁才能活下去的人。大战在即,我更是不好走的,一城兴亡,匹夫有责,女子更是有责。」 书言缓缓放开了静云:「你难道一点也不知晓么?日军这一次启动的地面武装,怕是比上海城内的装备先进许多,一辆坦克的杀伤力就是极强的,再加上空中与海面的配合,这一场仗,怕是十分的难打。你要还我东西,你要与我撇清关系,这些都没关系,我认了,这权当是我自食其果。可是你也用不着留在这儿将自个性命给压上!」
第223章 山雨欲来(七) 「你知道么,这五年,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这样自以为是。你决定了的事,总是说了便要做,也容不得旁人去反对一句。是了,或许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你有真正的尊重我的感受么?你以为,我离开张家,离开上海,就只是因为姆妈的死么?不,你错了。我是觉得心寒了,真的寒了。整个张家,包括你,总是这样带着一副旧式的思维去看待事物,总是容不得女子有些别样的想法来。你以为那是爱么?我想那不是,那更像是一种逼不得已失去自由的自缚。你说你想找个时间谈一谈,我想,如果有那一天,至少是你真的明白,我们的分歧在哪里。」静云说着,略略垂下了面来:「张先生,我想我该走了,便不多作打搅了。」 书言瞧不清她是带着怎样的神色离开的,他只是觉得静云的那番话,扎在他心里头疼极了。不知道为什么,在静云回来之前,他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可能,总是想着,一定要好好与她谈一谈,将一切的误会给解开。 可是临到两人见了面,却总是有莫名的争执,这叫书言总有些英雄气短的感觉。是了,他可以对一场大战运筹帷幄,暗暗筹谋,可是对于静云,他却是一点法子也没了,总有些握不住的感觉了。 …………………………………………… 日本商会,身着便装的保柰子坐在沙发上,徐徐的吞吐着细烟:「前次在租界附我方僧人受袭事件,小泉先生并不是很满意你处理的结果,特意命我转告你,好自为之。」 林君濠起了身来,推了推玳瑁纹的镜架,来回踱步了一番,这才开口道:「你们挑事的地点选的实在是不好。那一处虽然是沪军的住地,可是偏偏又是靠近公共租界,也不好直接交锋的,万一一个不慎,又是麻烦事,到时候还不是得我来收尾?你回去转告小泉先生,一切都是为了大事那一日,我总会帮他清理好障碍的。」 「听闻你近日与张书言的夫人想从甚秘?」保柰子将手中的菸头捻灭,开口问道。 林君濠笑了笑:「怎么?保柰子小姐,如今连我的私生活你也敢兴趣了么?静云她早就不是什么张书言的夫人了,他们五年前就离婚了,早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说起来这还得感谢你们,若不是你们当初暗杀金润之的时候,误伤了静云的母亲,他们又哪里会这样快就分道扬镳的。」 保柰子收住了笑意:「林先生,虽然小泉先生看中你,予你委以重任,我还是希望你说话能够慎重一些。」 林君濠随即从案上取了一张图纸,对着保柰子展开道;「你看,这是什么?」 保柰子眯起眼来,旋即微微笑道:「林先生!」 林君濠将图纸收起:「等小泉先生率领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到这里的时候,这将会是他最好的礼物。」 保柰子满意的点了点头:「你确实是有些本事的,不愧是从前为南京军统办事的人,做事很是牢靠。」 林君濠笑道:「怎么样,保柰子,这下你可满意了?那么我的私生活,也希冀你不要过多的干涉才是。」
第224章 山雨欲来(八) 保柰子斜了一眼,只是低声说道:「林先生,你要知道,我对你的私生活并不感兴趣,方才若是有冒犯,还请恕罪。只不过从前因着任务,我与张家的人也是有一些接触的,这位裴小姐怕也不是表面看的这样简单,还希望林先生多加注意才是。」 林君濠笑了笑:「从前佐藤先生,最是识得中国的典故,今日我倒是想起一句「杯弓蛇影」的老话来。张家的事,我自然也是知道一些的,全赖着你当年妙计,可不是打击的张家一蹶不振了。可是,静云与他们是不同的,她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又哪里好这样相提并论的。你在担心些什么事,我自然晓得,可是我也不许你无缘无故的去伤害她。否则……」 林君濠边说边将案上香鼎里头燃尽的香棍给换上了三只,又点上了一把洋火,这才把屋子里头的烟味给沖淡了一些:「保柰子,你是知道的,我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人了,我家中祖母已经去世了,也是个没有什么牵挂的人,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想你该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听罢,保柰子面色一凛,而后又舒展开了一丝笑意:「林先生说笑了,你为大日本帝国所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小泉先生也是记在心上的。他可是说过了,但凡这城池破了,新任的上海市长,可是非你莫属了。我也是觉得这个提议是极好的了。您觉得呢?」 林君濠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丝得意的神情,他望着鼎中燃烧着的香棍,直道:「我们总是可以合作愉快的。」 ……………………………………… 陈家当铺门口,张书言临时从战壕里抽身,特意来这里等候芷溪的。芷溪前头才刚跟苏州来的同志接洽完,人才下了黄包车,就见到张书言站在那儿盘旋着,她警觉的左右环顾了一番,这才迎了上去,低声道:「张先生,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么?」 书言压低着嗓音道:「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芷溪点头,两人便一道进了内间。人才刚坐定,还未等芷溪将茶端上,书言便伸手道:「我们也便不客套了,一会我还要回战壕去,时间不多,我便直奔主题了。」 书言边说,边从身上解下一直绸袋来,掂在手中道:「你是静云的朋友,思前想后,我也只能信任你了。你也知道,五年前,我与静云因为种种缘故,有许多的矛盾与误会,心里一直愧疚不安。如今一场恶战在即,我心下是十分明白的,如今沪军这样落后的装备,即便有你们游击队相助,可是一仗打下来是生是死,谁也无法料定。我是驻沪的司令,无论如何,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决计不会苟且逃生。可是静云……」 书言边说,边将那袋绸带塞进了芷溪手中:「我知晓,她与你们现下总是有一些不可言明的关系。可是这场恶战,她一届弱女子,也是极为容易受到伤害的。我想作为她的朋友,你也是不希望她出任何意外的,对不对?烦请你一定要想想办法,送她出城去,只要离开这战区,那怎么都是好的。」
第225章 长烟落日孤城(一) 芷溪听得张书言这番话,只觉得眼睛一热,禁不住开口说道:「张先生,我倒是能明白你的意思。我与静云两人,不仅仅是同学,这么些年,我们之间的友谊早已是十分的深厚了。你所想的,又何尝不是我所顾虑的。静云这些年,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我曾建议她在瑞士多住几年,等战况明朗了再回国。她不肯,执意买了船票就回来了。万一你在战场上……」 说到这里,芷溪不禁顿了顿,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满脸的疲惫,可是对静云的那份心思,却是谁都可以看出来的。她心下感慨了一声,復又说道:「万一你上了战场,一战成仁,我也一定会好好照料静云的。如今裴鸿在重庆,我想把静云送那里去是最合适的。这样也省得你有后顾之忧了。」 书言点了点头:「我也正是此意,想来送她去重庆暂时避一避也是好的,这场仗,我看一时半会还停不了,她若继续留在上海,我当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是……你也是知道的,静云的脾气有些执拗,恐怕这好好的,就让她出上海,她也不一定就会听得进去的了。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不会走……因而我想,若不用点特殊的法子,她是不会走的。」 「哦?张先生可有什么法子?」芷溪问道。 「她最喜欢看的报纸,一直是《新晚报》,我便想,在《新晚报》登一条订婚声明。」书言沉声说道。 「订婚声明?」芷溪显然没料到,书言会行此招,不禁多问了一句:「这时候,刊登这个,静云能信么?」 「因而我还得请你演一齣戏,还请你帮帮忙才是。后日,我在张公馆将会举办一场抗日宣讲,然后我会宣布订婚的消息,这中外的记者,我也都会请,届时你便带着静云来参加便是了。」书言苦笑了一声。 他边说,边将那袋绸布递到芷溪手中:「静云就真的拜託你了,如今战乱时候,钱也都不值钱了。这里头是二十根金条与以往我们结婚时候我送她的金银首饰。她在外头,总会有难处的时候,我想便这袋东西给她备着,以防不时之需。」 听张书言这样说,芷溪不由的向后退了几步:「不,这东西,你自个转交给她。我不能……」 书言摇了摇头:「如今这样,我还能交给谁呢?」 「你不是有名贴身的陈副官么?他一向也是忠心的,倒是不如交给他。」芷溪说着,心下不禁想着,他这样,倒当真是如同在交代后事一般了。静云心下恐怕是还没有放下他的,倘若将来,她知道了真相,只怕还是要怨的…… 书言笑了笑:「陈丞也是要跟我上战场的人,如今的沪军,除了临阵退缩的逃军,又哪里还有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听到这里,芷溪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了。 书言倒是也知晓她心下的难处,便又开口说道:「这东西,你就当帮静云暂且保管着罢,若是我命大,这条命还能拴在脖子上,那这东西,你往后完璧归赵予我便是了。」 芷溪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会再推辞,就有些不合适,她便将袋子收入囊中:「后日,我一定将静云带到。还望张先生珍重。」
第226章 长烟落日孤城(二) 过了两日,张书言在张公馆大请其客,说是抗日宣讲动员大会,实则又请了不少社交界的人士。起先,他原是打算一双一双地请,可是如今沪上逃难的逃难,被飞机炸死的炸死,终究是有些零零落落的样子了,以至于到后来有些客,实在是没法请双人到场,因而最后这来的人便是成双的有,孤单影只的更多了。 张公馆如今是败落了,总不如从前那样风光。自打上官月娟被张世宗一枪打死以后,整栋房子就显得有些寂然了。如意整日就坐在张世宗屋子里头照顾着,亦或者发呆,李淑贤则是继续把自个关在佛堂里念经。 今日这个场面,如意一人也是打不起精神来操持了,自然也便请了陈妈帮着一起操办。那个大厅里头,便如当年舞会一般,用许多洋餐桌联接起来,拼成了一个「一」字,寓意万众一心,这自然是书言的主意。 既是为着振奋士气,那桌子尚铺着的自然是水红色的桌布,中国人总是觉得这红色喜庆,更是有号召力,叫人看着也能振奋许多。花瓶里供花更是少不得,可是如今战时,毕竟是比不得当年太平时候,许多的花断了种,更是上不了桌了。 如意只得叫人将院子里栽种的英国大马士革玫瑰,一应给剪除了下来,又勉强凑了一些芍药花来。 因着花的数目不足,因而今日在樑上、窗户上,底下的小厮们临时又动手扎了许多花架,这样配着花一道装饰,算是略弥补了些不足,整个张公馆上下,这才算有一番盎然景象了。 照例的,这楼道底下的侧间外头,摆了一排的长案,只是前些时日,那原本的紫檀案几都已经拿到当铺当掉了,因而如今不过是普通的松木长桌。上头陈设的是一些简单的饼干、点心等。饮料更是不能与以往相比,也就是一些汽水与冰啤了。 到了下午,宾客也便慢慢都到了,记者们忙着到处拍照,如今这样的时候,还能开一场如此盛大的动员会,也便约莫只有张家才做得到了。 唐雪莉穿着一袭梅红色的薄绸衬衫长裙,胸前挖出一块镂空的部分,一片风光无限好,再加上脖颈上套的一串金色的珍珠项鍊,可谓艷压全场了。她今日这身打扮,无非是两层意思,一则是招摇,二则自然是给书言看的。 作为沪上社交界的名媛,唐雪莉名声在外,自然许多人都识得她。诸人私下皆在议论,这张书言原本说是与苏瑛在交往的,怎么如今看来又与这个沪上知名的交际花这样相熟了。而且她就这样肆意的挽着书言的手,到处招唿着来客,看起来两人关系匪浅。 书言今日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这西装是休闲的款式,因而不如以往那样修身。可是看来,简简单单的一身,衬衫领子上又打了一条领结,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是十分的俊朗。 为了今日,他总算抽出了时间替了鬍鬚,整个下巴看起来也光滑趣青了许多。头髮看起来也是服服帖帖的抿在髮鬓边上,一如从前那般的讲究。
第227章 长烟落日孤城(三) 书言不时的在人群里张望着静云的身影,可是显然她还未有到,他心下难免起了一些狐疑来,也不知晓她们今日是出什么事了么? 那边的俄国乐师在调着曲子,不一时,乐曲便缓缓流淌而出了。说是动员会,舞会总归还是少不得的。 不知不觉的,唐雪莉已经伸出手来,和书言亲密的握着,身子又略微凑上前一步,头是直接就靠躺在书言肩膀上。于是书言一手将惜唐雪莉生硬的抱着,勉强合着拍子,在人堆里跳舞起来了,只是他的一双眼睛,仍旧不停的注视着大门。 张世宗身子不好,如意自然便只有一人出席这样的场合,只是闷头在一边喝着闷酒。几杯下肚,她早已是有些醉意伤透了。 此时,静云挽着芷溪入了正厅而来。如意就趴在走廊的扶栏上,觑起眼来,打量着,心中不免有几分讶异,几年不见,这裴静云竟然一点变化也没有,倒是自个显老了。 静云一身银灰洒硃砂的薄纱面旗袍,显得这身段柔美极了。脚上配的是一双矮跟的银灰皮鞋,难得的,她倒是在发上做了点缀,不过就是一个中国结样式的钗子,衬得她面庞愈加的白皙起来。 静云一进门,这全场的关注点便都偏到她这厢来了。这张公馆底下的佣人们都禁不住私下议论了起来,都在猜测,这是与从前少奶奶相似的人,还是就是少奶奶本人回来了。 诸人都在想着,论气质,她似乎是与以往的少奶奶有些不同的,瞧着倒是更多了一份自信与刚毅,总不见得如少奶奶那般扶风弱柳了。因而大家只是私下说着,却也不肯定,这人到底是不是少奶奶。 小翠端了一杯热茶上来,递给如意,轻声道:「主子,您看下头那个穿银灰旗袍的女子,可是咱们府里从前的少奶奶?看样子,好像是,可是细看了又不是。」 如意轻挑眉梢,带着一丝丝轻蔑的笑意说着:「说到底,张家变成如今这样,还真多亏着她裴静云了。不管她是不是裴静云,我都但愿永远别再看见她这张脸才好。如果不是因着她,书言那一日,从码头回来以后,又哪里会气急攻心生了这样重的病!咳血咳了这样久的,若是换成常人怕是早就一命呜唿了。好在书言有咱们张家列祖列宗保佑着,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可是这情势总归是等不得人的,张家落败,这头一份功劳可不得要算她裴静云的么?」 小翠轻嘆了一声:「说起来,少奶奶与咱们家真是八字相冲,六姨太罢,被她煞气熬死了。七小姐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疯疯癫癫的,被老爷赶出了家门以后,也不知晓是生是死了。老爷自个也被气的一病不起,实在是……诶……」 如意冷哼了一声:「若是老爷身子好的时候,哪里还容得她再踏进张家半步,只怕是早就开枪将她一枪崩死了。」 小翠道:「可不是嘛,这样害人不浅,真当是叫人恨得牙痒痒呢。」
第228章 长烟落日孤城(四) 静云与芷溪在旁边拿了汽水喝,如意早已是带着小翠下了楼来。 「静云?」如意盈盈的笑着唤了一声,一双眼里却是冒着火气的。 静云回过身去,见是如意,也不惊慌,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四太太好。」 如意笑了笑,手上秉着啤酒近身上前:「怎么,现下与如姨这样客套了?许久不见你,气色倒是比以前还要好了。诶,我这瞧了你呀,心下就高兴着呢,来来,咱们先共饮一杯酒,庆贺下这重逢如何?」 静云微微蹙起了眉头:「四太太,我是不喝酒的,您随意。」 如意一双眼睛在静云身上熘转了一番,不禁冷言冷语道:「诶哟,说起来,你也是留洋过的人了罢,总归是比我们看起来高高在上一些的。从前呢,我倒是不知晓,你也是这样计较的人呢,没想着,一道喝酒都这样难了。」 静云略略垂下了脸,只是淡声说道:「四太太言重了,一会还有宣讲呢,现下喝酒倒怕是不合时宜。」 这话听在如意耳里是四两拨千斤了,她笑了笑:「到底是与以前不一样了……」 静云并不打算与她多费唇舌,只是点了个头,便与芷溪转身去了另一边。书言从方才静云进门开始,就一直注视着她的身影,眼见着如意似是在刁难她,正欲要上前帮她解围,不曾想,她倒是自个脱了身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暗暗心下苦笑了一声。 唐雪莉顺着书言的目光望着,只是咬着书言的耳朵道:「书言,你叫我今日陪你演这场戏,我倒是心下高兴的很。即便是假的也好,总归只要与你能这样亲密的相处在一处,我就觉得幸福的要死了。你知道么,我多么的享受这一刻旁人艷羡的目光。」 书言的眼神与静云一下便对上了,静云瞧着他与唐雪莉紧紧的拥靠在一处,只是回过头来,也未有任何的表示。书言眼色一下便暗了下来,只是压着声道:「你那边如何了?」 唐雪莉挑衅的望了眼静云,方才回过头来笑着轻声道:「昨儿个我倒是听罗伯特在说,他们准备要从沪上撤侨了,美国人应当是不会帮着咱们去周旋了。如今这沪上,怕是真要成一座孤城了。」 静云虽是面无波澜,可是手却有些发着冷汗冒着凉。芷溪触到她手,一下就惊到了:「静云,怎么了?好好的,手怎么这样凉?」 静云轻声道:「可能是方才来的路上,风吹着了吧。」 她边说,心下却总觉得有些怪难受的。说起来今儿个没喝过咖啡,心里头却是有点酸酸苦苦的。她的心有些抑制不住的在波动着,跟着这曲子的节奏,一上一下的忐忑,她总觉得心下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惴惴不安的焦躁。 芷溪忙斟了一杯热水递了过去:「喝些温的罢,方才汽水太凉了。我还以为你这些年在外头,喝惯了凉的,总是没事的。不想着,原来还是这样敏感呢。」
第229章 长烟落日孤城(五) 静云抿了一口热水,略略定了定神,只是笑了一声:「你也晓得的,我这身子旁的不敢说,小灾小痛总是少不得的。旁人去欧洲几年,体格是健壮许多。独独我呢,总是熬夜熬坏了的。」 芷溪道:「你做事总是很要强,但凡是动了心思的,那便一定要做到最好,不肯落于人后,这样自然是比较累的。」 两人说话间,却听着乐声已然戛然而止。书言率先登上了舞台中央,对着诸人说道:「如今沪上的形式,诸位也看到了,正是大敌当前,国难当头的时候。我沪军绝不怯战!也请各行各业的诸位同仁能够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话音才落地,全场已是响起了热泪的掌声,各报社的记着均在奋笔疾书记录着书言今日所言。有一名金髮蓝眼的记着起了身来,用不太标准的国语问道:「张先生,您好,我是《大美晚报》的记者,请问您对接下来可能会有的这一仗,有多大的把握呢?」 书言笑了笑,面色如常道:「对我们沪军来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这一仗,多少把握都不合适,我只想说,我们必定全力以赴!」 「好!说得好!」底下的人听罢,都不禁起了喝彩之声,如意在一旁听着,不禁暗暗蹙起了眉头来,说到底是要打仗了,可是这张家上下如今却全系在张书言一人身上。倘若他有个好歹…… 想到这里,如意不敢再多作他想了,怕是只好今朝有酒今朝醉,能撑得一时便算一时了。 「张司令,我是《申报》的记者,我想请问您,这一仗,如今国民革命委员会可有在后方鼎力支持着?一概后援可都充足?」这时一个身材略为矮小的男子起了身来问道。 静云与芷溪互望了一眼,如今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倒是太过敏感了。说了实话罢,那可是军事机密,若是不说罢,又要乱了民心,倒是当真不知晓这个记者安的是什么心了。 书言朝着静云的方向瞥了一眼,而后爽朗一笑:「这后方支援自然都是可预期的!国民革命委员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我们要相信,上海就是一切的希望!这希望一定不会灭!」 这话答得圆滑,且滴水不漏,静云听罢,心下却是想着,徐国山胆敢派这样的新兵与无作战经验的后备军而来,怕是一开始蔡国仁那边就并不支持这一仗。 倘若真心备战,这武器、这装备、这布阵,依照着张书言的本事,与日本人拖个几个月都不是问题。如今怕就怕,这一概都不如人,只怕是要靠人海血战了。 如今因着日军在江苏全境的扩张,江苏的游击队分部早已不堪重负。留在上海境内的这部分人,武器装备多是美式,倒是也能帮着抵抗一阵。这最重要的便是出入上海的关口,但凡这里能守住,城里头也能多拖住一段时间来。 想及这里,静云心上不禁又暗暗多了一桩心事,隐隐开始为张书言担忧起来。
第230章 长烟落日孤城(六) 就在静云略略出神之际,却听着舞台中央一声娇笑连连,却见着唐雪莉披着她那件翻领束腰的西装外套,里头衬着方才那件梅红色的薄绸衬衫长裙,就如一阵春日尚未远去的微风,轻盈盈地闪进来。 唐雪莉一站在舞台中央,这全场的人都好像给这阵风给生生的熏中了一般,总是情不自禁地向她望过来。唐雪莉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叫男人、女人都对她移不开目去。 她就这样挂着一流吟吟的笑意靠在书言身上,许多记者连问都忘了问,闪光灯此起彼伏,便只顾着拍照了。此时方才提过问的《大美晚报》的记者又高声问道:「请问张先生,您与唐雪莉小姐是什么关系?」 书言笑着望了唐雪莉一眼,可是眼中却是毫无热度,尽是一层层的冰霜雪冷,瞧的唐雪莉心下窜起的火苗也一点点的被浇灭了。 「霞卿,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在美国的时候就相识了,过去错过了许多年,这一次,我想我们不会再错过了。趁着这一次的记者会,我同时还想宣布,我与霞卿,也就是唐雪莉小姐,正式订婚。等这一仗结束了,我们便会举行盛大的婚礼,届时欢迎诸位同样到场才是。」书言笑着说道。 彼时,在场的记者与来宾皆已炸开了锅。原本沪上所传,这张书言正与苏家小姐苏瑛在交往。好好的,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宣布与唐雪莉订婚,又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静云略略的垂下了面,眼圈一下竟有些红了,她又生怕被芷溪看出,只得拿出绢帕,侧过身去抹了抹眼角道:「诶,好好的,眼里竟然进沙了。」 「你若是有什么委屈,自可以说出来,总好过你一个人心下受着。」芷溪不禁说道。 静云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心下却是想着从前订婚的时候,也是见识过唐雪莉的手段的。旁人许是还不知晓,她到底与张书言是什么关系,可是她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从前书言与唐雪莉在美国的时候,究竟有多亲密,她许是不知晓。 可是倘若说,他们如今要订婚,静云却多少觉得有些可信了。毕竟,唐雪莉这些年为着书言,为着张家,明里暗里也是出过不少力了,即便有许多是不可为外人道之事。 舞台上头,书言继续说着,静云却再也没有心思去仔细听些什么了。她只觉得望着书言与唐雪莉在一处,她心下的血液就在翻腾,太阳穴的筋掣掣地跳动。 静云终究没忍住,转过身去,就默默地立在那里,像被什么忧愁侵袭着,周围是连绵不绝的祝贺声。 忽然间,静云觉得眼中闪烁着的泪光已然控制不住了,这泪慢慢的涨开,成为一颗颗小小的珍珠一般,由颊边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待得芷溪转身的时候,她已在无声地饮泣了。 静云突然间就感到一股特别撕心裂肺的痛苦了,这种痛苦自从方才踏进张公馆看见张书言那一刻,已然酝酿在胸中。
第231章 长烟落日孤城(七) 只是这本来是煳模的一团,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到了诸人齐声道贺的时候,才变成了某种可以碰触的伤痛来。静云的心为这痛苦所牵掣,好似慢慢的起了痉挛,眼泪自然也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 芷溪眼见着静云有些慢慢失了态,怕是要引来旁人关注,便忙引着她出了大厅,到了前院的花园里头。芷溪停止了安慰的话,想找点话头来引开静云的主意。但静云这次的饮泣,似乎不仅为着眼前前夫另娶,更像另外不知道哪里又有所感触。 静云似一尊仙女石像般端端正正地站在角落里,两眼对着地面,大滴的眼泪,由她白皙的颊边继续坠落,甚至也忘了用手绢去去揩。她好像沉溺于某种感伤的回忆里,又好像她胸中有无限的委屈简直不能申诉,此刻,也便只得借着流泪来发泄似的。 静云愈哭愈是厉害,终于慢慢的就呜咽出声了。这分明是久藏的痛楚抓住了她,又有深切的悲哀使她不能抑止自己,这简直就是呻哀一般的苦痛。 芷溪轻拍着她的背部,试图让她冷静下来。静云却是心下有些茫茫的了,她以为,她是习惯了没有张书言的日子,当年离别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的决绝。即便去了瑞士以后,仍不免心酸洒泪,可是何尝有悲痛到这个地步的? 这情形突如其来,了无端倪,使得芷溪心下也莫名的有些沉重起来。她原本来之前就想好了,说一些话来劝解,可是临到场,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只落得干着急的份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厅里头的嘈杂声渐渐湮灭了下来,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厅内诸人高声唱起了《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歌声不断的迴旋在张公馆的大厅里头,静云回过身去,远远的望着书言的身影,忽而开口说道:「芷溪,我们走罢……」 汽车在公馆外头鸣笛了一声,吴叔早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芷溪挽着静云,一道钻进了车子里头。车轮一开动,静云便将车窗给摇了下来。那日她离开张公馆的时候,好似也是坐在这样的位置上,眼看着身后那片玫瑰红的恍若一团火焰燃烧而起。 那时候,她以为,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张书言有什么瓜葛了。没想到,却依旧躲避不了这样的痛楚,这叫她心下如刀割,十分的难过。 「静云……送你出上海罢,你去重庆……后方的同志,也依旧需要你。你晓得的,如今重庆的内部形式也不太好了,我想你去那边,会更有帮助一些……如今上海需要的是能打仗的人。日本商会那边,我想还是不要你继续再去跟进了,毕竟这一场仗,是无论如何怎么都避免不了的了。」芷溪小心翼翼的说着,观察着静云的神态。
第232章 长烟落日孤城(八) 汽笛呜呜地鸣叫了一声,这是离开上海的最后一列火车。各种逃难的人拖家带口,各个都拿着大箱、小箱,如潮水般涌上来了。静云坐的这节车厢里头,也进来了许多逃难的人,密密麻麻的将整个车厢都给塞满了。 这时静云已拭干了泪水,从芷溪手中接过手提包,早早的便坐在了自己的座位。芷溪再三叮嘱她一路保重,又说到了重庆自有同志会接应她。 火车的汽笛又暗自鸣叫了一声,车轮一转动,送别的人便知晓,不能继续在站台上停留了。可是这一趟列车,是这样的特殊,大家都知晓,这一去许就是永别了,因而都硬着头皮不愿意下车来,直到列车员一个个的将他们全给赶下了车子。 照着惯例,当火车第三次汽笛鸣叫,黑烟滚滚的时候,车头开始发出嘈杂的响声,这是马上要出发了的关系。静云模煳的泪眼望着芷溪,人探在拥挤的火车窗口上张望着,含愁的微微笑着,向芷溪点头致谢。 黑烟裊裊在湛蓝的天空里拖曳着,和离人寂寞的心绪纠缠在一处。一颗炸弹「砰」地一声在火车顶上空炸响了。静云冷不防这一声巨响,手一哆嗦,手提包也掉在了地上。 她没有犹豫,立马将手提包捡了起来,脚刚跨到火车门边,就听见北郊枪声大作,噼里啪啦的声响响彻在天际,就如同炒豆子一般清脆。火车站登时乱作了一团,在诸人的哭喊声中,火车徐徐开动了起来。 风吹到静云面上,略有些刮脸,她阖着眼,咬紧了牙关,纵身一跃就跳出了车厢外。整个人连着箱子滚了好几番,周身的骨头都要崩碎了一般。 芷溪吓了一大跳,她倒是没有想过,静云竟然还会从车子上跳下来。她忙上前去扶住了静云。静云起了身来,扶着站台的铁柱子,往远处张望,如今不过是晌午,天还晴朗的很,仰起头来就觉得上头是发着亮光的,因而也看不清远处是不是有战火。 可是静云听得到,这枪声很是复杂,单发的、连发的,什么样的都有,甚至还不时的夹杂着手榴弹的炸响声。风渐渐的吹得有些急了,开始把北郊的那股硝烟味给带了过来,呛得静云嗓子直发紧。 静云虽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可是从前书上的,报纸上的,见得也算颇多了。在瑞士的时候,也跟着去操练场看过,因而这战场上的事情,说起来也不算十分陌生。 如今在沪上,像张书言这样背水一战的,武器简直太重要,武器若是顶不住,根本拿日本人的攻势毫无办法可言。那一日,她去看挖战壕,见那些当兵的背的枪,不过是些当年推翻清廷统治,孙先生还在世的时候便用的这些枪枝。 如今日本的军工发展迅速,只怕是如今沪军的装备,实在是无法与日本人的比拼了。想到这些,静云更是一刻也呆不住了。她扭头便要往北郊跑,芷溪也跟着有些急了:「静云!你去哪里?咱们的人这一刻怕是都还没有赶到北郊呢!」
第233章 风絮浮沉雨打萍(一) 这北郊的枪炮声震天,张世宗即便是躺在病榻上也仍旧听得到这硝烟瀰漫的声响。彼时,他只唿喝了一声:「他娘的鬼子竟然……」 这一句话不曾说完,他整个人就向床的内侧一歪倒。这时候,恰巧有两个小厮在门外伺候着,听到声响,就赶忙进屋子里去看,只看到张世宗整个身子歪歪斜斜的,都是吓了一大跳,忙抢上前一步,将他扶住。 然而,张世宗终究是久病之人,只这不多会的光景,他就一时重心不稳,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倒在了榻上。 他两眼直愣愣的望着北面的方向,嘴里咕嘟了两声,说什么,这小厮压根也听不清楚,眼见着他面色灰白下来,竟然就昏死了过去。这一下,倒当真把全屋子人都吓倒了。 眼看着张世宗就剩一口气了,小厮忙跑了出去,隔着佛堂就大声嚷嚷着:「夫人!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李淑贤彼时正在念着经文,听小厮一说,这指尖莫名的一紧,整串佛珠竟然就断了链子,这一时满地的珠子乱滚。李淑贤不免蹙起了眉头,沉声道:「有什么大事不好的!难不成日本人已经在楼下等着抄家了不成?」 那小厮忙进门说道:「夫人,您赶紧去瞧瞧罢,方才老爷突然就昏迷了过去,如今满屋子的人团团转着,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李淑贤一听,心下自然觉得也是不好,只是匆匆的披了一件纱衣,便出了房门,一面走一面问道:「好好的,怎么就昏迷了呢?到底是怎么了?」 小厮答道:「一开始是有些不能言语的,后来就整个人歪倒了,现下怕是意识也是没的了。」 话入了耳中,李淑贤这整颗心都狂跳了起来,这可真当是天要塌了。虽然她面上竭力的保持着镇定,试图仍旧能够威慑着府里诸人,可是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了。 她才上了迴旋扶梯,这整个人就有些不自禁的发抖起来,竟然一个踉跄没站稳,摔坐在了台阶上。从前她倒是听说,南京的江年死的那一夜,他的夫人于丽华急的摔了一跤,没想着,自个竟然也有感同身受的一日了。 李淑贤越想越悲戚,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唤陈妈亦或者哪个老婆子了,只不过抓着扶手就向前跑去。进了张世宗屋内,他早已被家中诸人给围程一团了。李淑贤略和诸人点了一点头,便俯着身子,紧紧握着张世宗的手道:「老爷,你听得到我的声响么?你可是哪里感觉不好了?书言如今带人在北郊驻守着,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至少也得等他回来,你明白么?」 张世宗整个人原是昏迷的样子,可是似乎也是听得到一些声响的,眼皮虽是盖着,却可以见到眼珠子在里头来回盘旋着。此时陈妈上来了,李淑贤便问道:「医生怎么还没有来?难道还没热打电话么?」 陈妈一听这话,只是嘆了口道:「这会子,咱们府里头常看的医生都被借调到北郊去了,少爷说是全都要走,因而这一时,倒是不知晓找哪个大夫好了。」
第234章 风絮浮沉雨打萍(二) 听陈妈这样一说,倒是叫李淑贤再也坐不住了,直起了身来:「你们赶紧再打几个电话,但凡这沪上还能叫得出名头的一声,都给我找到家里头来,不管多少钱,都要找!而且越快越好!」 陈妈与几个小厮都赶忙应下了,而后退出了屋外。彼时,这屋子里头没了闲杂人等,一下也便又安静了下来。 此时,如意早就听到了消息,赶来了。可是只敢远远的站在楼道口望着张世宗的房门,也也未敢进门去。听到说张世宗情形不好了,她便一下就满眼都是泪水了,且是抑制不住的往下流。说起来,她不过是小,夫人还没发话,她又哪里敢带头去哭,怕是听了还晦气。 小翠忙递上了绢帕,如意拿了也不揩眼睛,只是捂着嘴,好不让里头发出声音来被人听见了。 说起来,她本是想着,反正张世宗这好赖也是拖了许多时日了,便准备出去做头髮去的。这才梳洗打扮好,还换了一身新衣裳,就听见小翠来禀说张世宗昏倒了,一下也便惊慌了起来。 她这一身新的样子,若是被夫人瞧见了,可是决计讨不着什么好果子吃的。因而她便回房又换了一身衣裳,又将脸面上的脂粉一概抹的干干净净了,头髮也打乱了一些,方才敢过来。 这个时候,李淑贤一颗心早已乱套了,自然也没有旁的心思去关注如意什么了,眼看着张世宗面色越来越白,她这颗心就整个都沉了下去。想起从前跟着张世宗的那些时日,风里来,雨里去的,倒是不曾想过他竟然会在上海就倒下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见着陈妈带着一个日本医生进来了,李淑贤微微蹙起了眉头,不禁将陈妈拉到一边:「怎么,好好的,这个节骨眼上,请个日本医生来家里?」 陈妈望了那医生一眼,凑着李淑贤耳边轻声道:「夫人,现下城里头的医生,一听到打仗了,跑的跑,失踪的失踪,能打听得到影子的,都已经被少爷带到北郊去了。如今真的是没法子了,只剩日本商会这位小田医生还算是个医生。咱们总不至于就看着老爷熬着罢?」 李淑贤想起了先前,那金润之与张世宗曾经一道跟随过的胡枞宪,那是何等的风光无限,最后还不是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一个日本医生手里头。当时就有人说,这是日本人的阴谋,怕是在针剂里头做过手脚的。 她心下只觉得十分的不安,但是也是实在是闹得没法子了,总不好叫张世宗在床上白白等死,因而只得低声说了句:「小田医生,麻烦您给好好看看罢,我们老爷,到底是怎么了。」 小田雅弥一看张世宗的面色,就知道是得了急症了,挂上听诊器,就挨着床边坐了下来,解开了张世宗的衣扣,将这里头的脉息都给仔细的听了一遍,而后抬起头来,说道:「夫人,张先生这是一时气血上头,脑血管给堵住了,怕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救治的了的了。如今倒是还可以通过针剂来续命,只是这决定权还是在夫人您的手上,还请您示下才是。」 李淑贤一听要上针剂,又看小田雅弥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实在又是心里头没底了。
第235章 风絮浮沉雨打萍(三) 这时候,李淑贤便想起静云来了。从前倒是总说这女孩子念书也不知道作什么用的,如今家里头是一个做主的男人也没了的,倒是正是需要静云来出主意的时候了。她总归是见识比旁人要好一些的,这时候她若是在的话,该是拿得了好主意才是。 想到这里,连李淑贤自己心下都吃了一惊,到底还是在这个时候想起裴静云来了,不免又觉得有些冤孽。这个时候,两个日本护士也上来了,就在旁边静静的望着李淑贤,这听小田的意思,张世宗的情况是十分的紧急了,她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 这一时,她便只得与小田雅弥说道:「如何救,怎么救,这就全赖小田医生了,您问我如何是好,我又不懂医,旁的事也是一窍不通的,我这心下是乱极了的。不过,我们老爷是最不喜欢打针剂的,若是你们打了针剂,往后老爷醒了,怕还得埋怨我的。不如这样罢,你们不是有些急救法么?先按压试一试,至少得先让老爷缓口气过来才是罢?」 话说到这里,小田雅弥自然知晓这李淑贤是起了疑心的了。他倒是也不着急,只是先将两个日本护士唤到了走廊外头,一阵日语叽里咕噜的讨论着什么,两名护士望向屋内,神色都略有些凝重。 他们实则都是小泉孝介派来的人,不过经着林君濠一番包装,倒是看起来挺像正常的日本医生与护士的。此番他们自然是真的带着任务,若是就这样无功而返,只怕是小泉孝那厢也不好交代。 李淑贤望着张世宗,整张脸跟活死人是没区别了,眼睛就这样闭着,一点动静也没有,鼻子下头气息微弱,简直是不能再坏了。眼见着日本医生在外头嘀咕了半天还没进来,她也是急了,立马沖了出去喊道:「陈妈!送客!送客!」 就在小田雅弥等人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他们已经是被请出了张公馆外头了。听着楼下关门的声响,李淑贤略舒了一口气:「既然请不到西医,也绝技不能就轻易相信了日本人,如今书言还在外头打这仗呢,家里头用日本医生成何体统!我就偏不信了,你们便去请个中医师来瞧瞧罢!总不至于连口气都续不下去罢!」 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也不知道是谁,先请了一个姓康的大夫进来,这是一个老中医,说是从前给西太后瞧过毛病的,可是西太后不也是照样归天去了,因而李淑贤并不十分信任这个人。可是如今,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 这康大夫戴着一顶瓜皮小帽,作派老旧,一进门就对着李淑贤一揖,然后手就搭在张世宗的脉上闭着眼睛,嘴里振振有词的念着。过了半晌,他才起了身来:「张老爷这一次,病的可是中了,怕是这一关不好过呢,我便先开张方子,你们抓药来给他吃一剂试试罢。」 这康大夫说话间,陈妈早已利落的将笔墨纸砚备好了,她知道,这些老大夫总有这个习惯的。康大夫提了笔,沉思良久方才动了手,这字迹潦草,李淑贤也是什么都看不懂了。开完了药方,康大夫拿了一根金条的酬金,便着急要走了。
第236章 风絮浮沉雨打萍(四) 这个康大夫心下是知道的,这张世宗这个情形肯定是没救了的,因而赶紧找了个由头便走了。到了半夜,李淑贤摸着张世宗的手,却是冷了的,这一时便嚎啕哭出了声来:「老爷!老爷!你倒是等书言回来呀!你怎么好丢下我们就走了的!你怎么好……」 话到这里,李淑贤已经是万分抑制不住的伤心流泪了,这张家的天,真当是塌了的,一下也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如意在屋子外头徘徊了许久,听见李淑贤哭声,便知晓事情不好了,也顾不得这许多规矩了,只是摸着墙进了屋内,趴在张世宗身上也便跟着一道哭了起来。 这张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围着李淑贤陪了整整一晚,张世宗的尸身被移到了专门的停尸间里头。李淑贤这受了莫大的精神刺激,嗓子也跟着全哭哑了,可是再没心思去念什么佛经了,只是絮絮叨叨的说着张世宗的种种好来,这一说就是流眼泪,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到了日间,陈妈与底下的人已经张罗着把丧棚给搭建了起来,如今情况特殊,也不好请人来弔唁了,又因着书言如今还在前方抗战,自然更是不好去影响他的心思,因而一切进行的悄然。 从前热闹的大厅里头,柱子与厅角一律都用白布花围绕着,全府上下的人都换了一身的白,全然一副肃然景象,楞谁看了都会觉得悽然。 经歷了一天的混混沌沌,李淑贤自然知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一手安排起了张世宗的丧事来。这战事打的正激烈,怕是书言一时半会也回不了了。若是任由尸身停着,只怕是还要腐臭,这个时候也没地方可以找那好棺木去。 就在这个时候,林君濠突然上门来了。李淑贤原是认得他的,从前知画在世,还在圣约翰念书的时候,她便知晓两人的事情,这个时候见他上门来,自然多少是有些诧异的。 林君濠见了李淑贤,只是恭恭敬敬做了一揖,而后开口道:「伯母,我这趟来,便不妨开门见山了。想着伯父去世的突然,家中定然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有备妥,我便想着,一定要来看一看的。我这儿恰巧还有一口尚好的南海铁木棺木,是从前为家中老祖宗备着的。可惜前些年,这棺木未到上海的时候,她便去世了。若是伯母不嫌弃,还望收下给伯父暂时做个安息之所才好。」 李淑贤望着身后这款黑色棺木,一时又起了伤心的念头来,见着日本人,她是十分警觉的,可是如今见了林君濠,她总难免又想起了知画来,这一时心头又是繁复的伤心事了。 「我晓得,你现下是给日本人做事情的,若是收了你的东西,我怕是不大合适呢。」李淑贤边揩了眼角,边说道。 林君濠躬身道:「伯母,从前我也是做过煳涂事的人,可是从前我总觉得是欠了知画一份情的。如今她既然已经不在了,那这份情面自然也该是要还的。如今我倒是没有旁的意思,不过就是想,尽一份心力而已,与日本人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您要相信这一点才是。」
第237章 风絮浮沉雨打萍(五) 如今,这张家上上下下,确实是收拾不出一口像样的棺木来了,再说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哪里又可能还有什么人来帮着准备丧事。因而李淑贤推脱再三,最终还是收下了林君濠送来的这口棺木。 李淑贤要留林君濠在张公馆用饭,林君濠只说另还有事要忙,因而很快也便离去了。到了下午,李淑贤安排着张世宗入殓。 那大厅里头,原来因着上次书言的抗日动员大会所作的装饰才刚撤干净,里头已经用白布扎了灵位,里头好歹算是放了两个花圈,一个是李淑贤的,一个是李淑贤代书言放的。 一张大的木桌被临时拉来了充当灵案,台上插了两只简陋的蜡烛,正中放着棺材,其余的便不曾有东西掩护了,对比张世宗生前的奢靡,这简直可以算是落魄了。 就在李淑贤黯然落泪的时候,就听见小翠跑下楼来,大喊了一声:「不好了,四太太出大事了!夫人赶紧去瞧瞧罢。」 李淑贤皱眉道:「一惊一乍的干什么,还嫌家里头不够乱么?」 小翠见状,忙垂下了头,小声道:「我们主子实在是不太好了,怕是……」 李淑贤见小翠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就径直带着老婆子去了如意房中。待得推门进去,这里头一片静悄,只有如意直挺挺的躺在榻上,一点声响也没有的。屋里头还有几个丫鬟,这阵脚都乱了,只顾着抹眼泪,一概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李淑贤瞧这些人,个个面色不好,料定不是什么好事了,因而便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只听着另一个丫鬟说道:「我方才来给四太太送丧服来的,可是来的时候,门却是关着的,一点也没动静,怎么喊也没人应。后来我便喊了小翠,她是从隔壁露台爬过去的,打破了窗子才看到,这四姨太原来是倒在地板上了。」 李淑贤伸出手来,在如意鼻子下头晃了一晃,倒是还有鼻息。再看这心跳、脉搏,似也都还在跳动着,于是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呀!去请医生来瞧瞧呀!」 小翠哭诉道:「我已经挨个打过电话了,这给老爷看的几个医生,全都断了联络了,怕是一个也请不来了。」 此时,陈妈突然在如意的绣鞋边发现了一张牛皮纸,她弯身捡了起来,放在鼻子旁嗅了嗅,不禁开口说道:「看来,四太太是吞了鸦片了。」 一听是鸦片,这李淑贤的面色一下也便暗沉了下来:「快拿水来,给我灌下去!」 如意在床上躺着,两眼紧紧紧闭,面色发青,也不能言语,就在诸人将她架住,强行灌下水的时候,她不禁哼哼了两声,这一下便吐出了一堆乌黑的东西出来,而后伴着的是决裂的咳嗽声。 这前头要料理张世宗的后事已经够乱了,李淑贤也实在是顾不上再去问责如意什么了,只是嘱咐了小翠几句,就带人出去忙了。 这丧礼几乎就是在李淑贤一人主导的情况下,极其简陋的完成了。这外头一时也找不到像样的乐队来,临时拼凑的乐队窸窸窣窣的奏着不像样的走调哀乐。 献花的时候,李淑贤又免不了撒了一些眼泪下来,无论如何是忍不住的了。只是她仍旧以张家女主人自居,总还不肯放声哭出来。见着李淑贤这模样,底下伺候的人也跟着哭了一场,但凡这张家这颗大树倒了倒了,他们这些下头的人,哪里还能找这样好乘凉的地方来。
第238章 风絮浮沉雨打萍(六) 北郊天马山脚下,打了三天三夜,正是焦灼的时候。静云那一日出了火车站,便直奔这里来,却不曾想,路上遇到一些逃难的孩子,个个脸上都抹着血,见了静云就紧紧揪了她的衣角,跟猫似的紧紧挨着,一动也不敢动,那些个小脸都吓得发白了。 静云一时心下不忍,便先帮着这些孩子转移到城内,直到遇到了组织里的同志,这才放心将孩子带到了一处安全的安置点。这日的晌午,枪声时急时缓,时断时续,静云注意了许久,实在是听不出来,究竟是谁占了上风。 静云心下担心着到前方帮忙的游击队同志的安危,又难免不为着张书言捏一把汗,这个时候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整个心算是七上八下的,好似就没着落了。静云一手轻拍着怀中的孩子,哄着她入睡,另一手安抚着一个脸上被流弹射伤的孩子。 这些孩子原本是山上寺庙里头收留的,这日本人一来,就先去庙里撒野去了,几个和尚无一不被羞辱,甚至直接一枪就被打死了。听到枪声的时候,这些孩子已经被送到了山下,可是日本人显然还不想放过他们,直接便开枪飞射了。 这途中,许多的孩子流血太多,已经昏死过去了。到了安置点以后,都是临时包扎,静云又请教了红十字会的医生,临时学了一些护理的东西,算是留下来帮个忙。 有一阵子枪声稀稀落落的听着小了很多,静云心下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看一看,这情势究竟如何了,可是耐不住送来的孩子越来越多,她实在是抽不开身了。 约莫过了一个钟的功夫,显然这枪炮声、手榴弹声比前头的时候更加厉害了,看来新一轮的攻势又来了,静云心下想着,眉心紧蹙着是怎么也舒展不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静云看到曾为她探诊的史密斯医生沖了进来,对着其他的医生用西文说道:「我的上帝!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事情,这前头已经死了数百人了!这伤员许多根本来不及救治,就已经魂归西去了!这北郊一路下来,地上躺着的都是尸体呀!那些人身上的血,一刻不停的流下来,简直是没有办法了!」 静云一听,倏地起了身来,忙跑过去,抓着史密斯医生的臂膀问道:「他们司令呢?可曾伤着了?」 史密斯摇了摇头:「实在是太乱了,这血肉横飞的,哪里分得清谁是谁了。我倒是但愿这张司令人还好好的,这样咱们才有更多的时间,好救活更多的人。」 听他说完,静云心下更乱了,她总觉得有一股酸酸软软的东西窝在心头,这鼻子也跟着发酸了,空气里到处漂浮着血腥的味道,她难受极了,这总觉得自个也不像自个了。浑浑噩噩的,这一下再也忍不住了,跑到一旁就大口大口的呕吐了起来。 「密斯裴,你还好么?前方又送了很多伤员下来,我们实在是人手不足了,你可以来帮帮忙么?」史密斯医生过来,递了一杯水给静云说道。 静云抿了一口,定了定神:「行,我去!」 「可是我看你好像是有些晕血……」史密斯略略迟疑说道。 「没事的,我并不怕血,方才不过是累着了,休息不好的缘故。」静云边说,边帮着拿上药箱,将孩子的事与其他人交代了一番,就随着史密斯去了另一个安置点。
第239章 风絮浮沉雨打萍(七) 这北郊附近,要找一处像样的安置点,实在是很难的,可是又架不住这伤员实在太多,因而临时就找了一处废弃的宗祠来急用。静云跟着史密斯一路飞走着,离宗祠老远,就闻到了沖天的血腥味。 现场乱成了一片,抬担架的人,背着伤员下来的人,帮忙照料的护士,伤势重的惨不忍睹的士兵,这现场抬担架的、找医生的、帮忙照料的、伤势不重可以走动的士兵,这一大片的景象,简直是人间惨剧。 静云穿过一片一片的人群,里头夹杂着重伤人员的哭嚎声,手术时候的呻吟声,听的她心下渐渐有些发抖起来。如今条件差,也不可能指望有电灯这样的东西了。 红十字会临时找了一些煤油灯来,这祠堂四面都是透风的,风一进来,火苗就跟着摇摇晃晃,忽明忽暗的,就如这人未知的命运一般。 条件有限,自然连手术台都是不可能有的,几个医生只能合力用几块木板临时搭建了一个。几个穿白大褂的外科医生弯腰在那里不停的手术刀,从早到晚,这手几乎都要麻木了,可是仍旧一刻也不敢停下。 伤员越来越多,先前不过是些皮肉伤,这会下来的,直接都是断手断脚的,甚至肠子都被炸出来了的。床板上的伤员被护士用劲按住了手脚,没有麻醉药,手术刀直接就进了肉里头,这伤员的头激烈的向两边甩着,嘴里发出泣鬼神的嚎叫声。 这方才动手术的并不算正儿八经的外科医生,眼见着史密斯来了,忙将手术台让了出来。史密斯随即指点了静云一番,静云看着他示范,一下也便熟记于心头了。 后方又抬来了一名伤员,静云认得他,可是也顾不着闲话了,赶紧把把伤口四周连带着血肉已经搅成一团的布料给剪开来,而后拿来了手边的一瓶老白干,沾湿了棉球仔仔细细的擦拭着伤口,然后赶紧用纱布将他的双腿绑上,以期止血。 这绑纱布,看着简单,其实是极为讲究的,就有临时抽调来帮忙的妇人,因为绑的太紧了,直接就把人的腿给绑坏死了,最后不得不截肢。也有绑的时候下手轻了,那又血行不止,直接叫人血流过多休克了的。 静云实则心下早已怕的发抖了,可是她仍旧忍着,注意着分寸,自己下手的每一步可能都关系着这个人的将来,因而,她十分的谨慎,总是尽力保持着下手的力道。 一个又一个人,静云早已记不得这是帮助的第几个伤员了,久而久之,她只觉眼里都是血肉模煳的东西,这一日还未进一点粮食,整个胃都是空落落的,就一点下肚的白开水在胃里一个劲的翻涌着,一股酸水一下就冲到了嗓子眼。 静云没办法了,只好暂时跑到了边上,喘了口气。外边又抬进一个脑袋被炸开了一半的人来,静云一下就觉得忍不住了,又吐了起来,这酸水呛得她眼泪直淌下,简直是吐的头晕眼花了。 但是她也不敢耽误太久,这伤员实在是太多了,只得直起身来,抹了抹眼角,扶着杆子又进了里头。这一吐,显然舒服多了,她又鼓足了劲继续帮忙处理伤口。
第240章 风絮浮沉雨打萍(八) 天暗下来了,又陆续进来了许多的人,静云倒是看不清楚,来的是谁。可是她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声响:「医生!医生!快来看看我们少帅罢!」 静云不由自主的就楞在了原处,心下忽而生了一丝莫名的怯意,她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去想,她全身开始慢慢颤粟,陈丞的声音不似平日那般,急躁又粗暴的追寻着医生。 史密斯赶紧跑了过来,立马对着周遭喊道:「紧急手术!器具消毒!」 静云觉得眼角有些发热了,她再也控制不住的回过身去,当她的双眸定格在张书言满面土灰的面上的时候,心下一下就漏跳了半拍。他就这样直挺挺的躺在担架上,整个人看着一动也不动的毫无生气可言。 书言胸前插着一把日式刺刀,那刺刀的钢材映着煤油灯,竟是闪的静云一下就闭上了眼,这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流。他全身几乎都被血给侵透了,往日里干干净净的那身白衬衫内里上,早已是土灰夹着血迹,黑麻麻的一片了。 静云脚底非常僵冷,可是她却勉强的支撑着,睁大了眼睛,也不知是怎么来到的手术台前。她眼早已被泪染的模煳了,她觉得耳朵里有些嗡嗡作响,数不清的声音在里头蹦跃着。她缓缓将手伸了过去,还未触到张书言的脸,就觉得已经心下生疼了。 「密斯裴!」史密斯着急的唤了一声,静云连忙回过了神来,只是转过身去将泪抹在衣袖上,便干嘛取来了剪子,利落的将那身血染的白衬衫给撕剪开来。虽是混杂着泥土与血的腥味,可是她依旧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姜花与菸草混合的味道。 「密斯裴,你若是不行,便换一个人来吧。」史密斯见着静云紧绷的面庞都有些变了形,显然十分的担心她能不能坚持到手术结束的时候。 静云摇头,咬着牙关道:「不,史密斯医生,您让我陪着他罢!我要看着他手术!」 史密斯回身望了陈丞一眼,復又凝视着静云:「你要知道,这刀子插进的位置我还不好判断,现下没有任何的仪器可以帮助我们。我只能说尽力去做,但是并不能保证这没有伤及要害。你明白么?」 静云点头道:「无论如何,还请您一定要救救他,我……」 说到这里,静云也便哽咽了,可是她不好再这样拖延时间,每过去一分钟,张书言的性命就愈是危及。她赶忙将一切的手术器械都给消毒了一便,而后配合着护士就这样站在张书言的身旁,紧紧握住他的手,好似便再也放不开了。 显然手术的过程十分的痛苦,书言紧闭的双眸略略浮动了一下,两道墨浓的眉毛紧跟着皱了起来。静云小心翼翼的伸开手来,轻抚着他的眉心,压着声道:「书言……有许多的事,你还未与我解释清楚呢,怎么好就这样去了的。你就是这样,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说着说着,静云的脚便软了下来。她握着书言的手,直跪在了手术台前,不禁喃喃着:「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可是……我也决计不能让你就这样死了……你要活下来,你一定要活下来……」
第241章 林莺巢燕总无声(一) 这一刻,静云心下想起了许多的往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近距离的看过他的面庞,一如此刻这般苍白无力……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他们再见面会是这样的撕心裂肺。 静云就这样跪在地上边对着上苍不断地祈祷着,边见着手术进行着。这山里的夜空总是格外的清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吹来了一阵风,将天边的水汽都给刮薄了。 手术结束的时候,史密斯医生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静云很小心的用手在书言那稜角分明的面腮上轻摩了一下,然后慢慢的,将脸偎到他冰凉的手里,这个时候,风一吹,就更是凉了,只有滴在手心里的泪珠是温热的。 史密斯脱下了白大褂,累的直坐在地上,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我想这台手术是我职业生涯里面最难的一次,总算是结束了……」 静云起了身来,脚下早已麻木僵硬,仍是挺直了脚,对着史密斯医生鞠了一躬。 「我想张先生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他这样的情况,若是伤口裂开了,就太危险了。幸运的是,这一次,刀子的位置偏离了一些,并未伤到心脏。可是也需要好好静养一番才行,不然伤口若是没有恢復好,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了。」史密斯说道。 静云竭力对着他笑了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实在是太谢谢您了……」 这话才说完,静云竟然就吐了两口血出来,人一下便瘫软在了地上。她是在极端的悲苦忧虑中煎熬着,一见手术结束了,那便真的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 静云实在是疲乏极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是一概也顾不着了。迷迷濛蒙间,静云好似又梦到了莱芒湖边,那里有许多的别墅,不过并不如国内这样的高耸,总归都是在平地上的。 有的红砖赭瓦,掩映在万绿丛中。有的白石剔透,好似一座水晶宫阙。有的露台特别大,总会显露出一大片的红白玫瑰花丛。透纱层层叠罩着,时而有人影映照在上头。偶尔也能看见窗户开了,里头插着一束集市买来的鲜花,清风里时时飘出幽幽的琴韵。 走着走着,她好似在前头的转角处看到了张书言,就这样披着一袭烟色的披风,一柄闪透着威武气概的指挥刀,利落的别在腰际上,他的带铜刺的马靴在湖边的石阶上踏得声声作响。 那些沪军的部队,忽远忽近的,好似都在他的跟前,排得整整齐齐的,就等候着命令。渐渐的,也不知道哪里飘来了一阵沙雾,灯光里模模煳煳尽是一堆堆晃动着的人影。 她好像又看到了整队的日本人,拿着刺刀朝着张书言涌了过去,她的心简直要拧死过去了:「不!不要!书言!你不要过去!书言!」 ………………………………………… 「静云……静云,你醒醒。」芷溪在静云唇边将棉棒沾湿了,浸了水,就一点点的沾在她的唇上,试图让她口中也能滋润一些。 一阵骨子里发出的寒意侵袭而来,静云一下便睁开了眼,额上渗出了许多的汗珠,一点点的滴落了下来,眼中满是未知的惊恐。芷溪轻拍着她的后背:「做恶梦了罢?没事了,没事了……」
第242章 林莺巢燕总无声(二) 静云一下就握紧了芷溪的手,瞪大了眼睛问道:「书言呢?书言是不是出事了?」 芷溪拿来了面巾,替她揩了一把面:「手术进行的还算顺利,史密斯不是说你陪着进行完了全程么?怎么,你忘了?你这样都浑浑噩噩昏睡了十来天了,我倒是真怕你出些什么事来。还好这些天进了一些鱼汤,好歹是补上了一点元气。」 「什么?十来天!」静云一下便清醒了过来,她不敢再多躺一刻了:「书言呢?他现下在哪里?」 芷溪轻嘆了一声:「还能在哪呢,就在前头临时搭建的休息室里,这会子说是嚷嚷着要回战壕去呢。说起来,可是凑巧,当我刚赶到这里,正好他那副狼狈模样,陈副官说他刚从外边给你钓鱼回来,一定说是要给你补补身子呢。可是他这人还没恢復好呢,就下水,那怕是连站都还站不稳,更别提下水了,我真当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倒是也不要人扶,就只得在外边,远远的看着我给你餵了一勺鱼汤,见你咽下了,这才好放心的。」 原来那一日,书言醒来以后,听说静云是因为胃里空了几日,生生磨出血来了,心下也便十分的着急。竟然不顾自个仍旧虚弱的身体,执意去外头挖了一盒的蚯蚓,用树枝做了一个简易的鱼竿,就到河边去钓鱼去了。陈丞拦着,还被他大声训斥了一番。 这天马山下头的小河里,偶尔也是有日本人的巡逻艇出现的,因而书言十分的小心。这些时日虽然燥热了一些,可是河边的淤泥仍旧滑得像泼了油似的。 书言人还有点虚,实在是很难站稳,他就自己心下想了个主意,随手割了好多的芦苇把子,走一步,就扔一束,脚踩在芦苇杆子上,倒是没有先前那样滑了。 这两年,书言忙于军务,倒是许久没有去钓鱼过了,手艺倒是生疏了许多,但是奈何心情很是急切,因而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的运气倒是一直不算太差,这蚯蚓才落了河面,就慢慢出来许多的水波纹路,过了一会,就能看见很多鱼嘴巴大口大口的张开来去吃。 书言觉得手里头的鱼竿渐渐有份量了,明显是被什么大物件给扯住了去路,他一下便来了劲头,只往后用力一拉,那就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了。可是他如今不比从前,气力是虚了一些的,鱼还没到手,线又是临时找的,怕是不牢靠,因而便与鱼又相互拉扯了一番。 这鱼体型很是大,越是挣扎,就越是将书言往深河水里带,不过一会的功夫,书言整个人就跟着鱼潜入了水里,连带着下半身全都湿透了。这山上的河水里头,仍旧是冰凉的很,直到书言胸口开始发疼了,他这才发现伤口也浸水了。 上岸以后,这胸口以下也便发麻了,以下就瘫坐在河滩上走不动路了。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么回的营地,只不过当陈丞看到他的时候,他一手用军刀撑在地面上,一手抱着一条被血染红的大鱼,身上新换的一身旧衣也早已磨破了,可谓极其的狼狈了。 史密斯再次看见张书言的时候,他的伤口已经裂开了,还略有了一些感染的痕迹,人一下就起了高烧来。这好不容易,史密斯使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算是把张书言又给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一道,在场的医生都连连摇头说,可算是他命硬,连阎王爷也不敢收了。
第243章 林莺巢燕总无声(三) 当然,这些芷溪是决计不敢再同静云说的了,若是说了,依着静云如今的脾气,怕是急起来,又该吐血了,这人好歹也得先要稳住了先。 「他这个人!真的是一点轻重也没有的,人都这样了,怎么还好胡来的?你们怎么也不拦着他一些……」静云心下对书言既是感动,又是心疼,因而说的话也是跟着急了的。这话一说出口,她便知晓有些不大妥当了,忙又说道:「芷溪,抱歉,我的语气急了一些,不过我真的是……」 芷溪轻拍静云背,而后端上一碗鱼汤道:「你别光顾着说他了,说说你自个罢。这若不是好些天没吃东西,胃里怎么会熬出血来了。喏,这鱼倒是挺大的,连炖了好几锅汤,今儿个都还有的喝呢。这个时候,喝上一口鱼汤都不容易了,你也别浪费了人一番心意,赶紧趁热再喝一些罢。」 听罢,静云接过了芷溪手里的鱼汤,略略垂下了头来瞧着。这鱼汤没有用姜去过腥气,烧的水又是带沙的河水,口感想来不会很好。可是她仍旧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愣是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的。 芷溪打趣道:「你向来是胃口不大的,倒是从来没见你喝过这样多的汤水,想来带沙的汤水,消化起来更是好一些了。」 静云轻戳了下芷溪的眉心道:「你呀,这个时候还要打趣我,真是个没心肝的人了。」 芷溪连忙讨饶道:「是了是了,裴大小姐说的是对极了,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静云微微笑了笑,心下却开始慢慢忧心了起来,虽然她倒是不知晓,张书言是如何又在鬼门关重走了一道的,可是但凡想着他是受过重伤的,心下怎么也放心不下来。 …………………………………………… 静云醒了醒神,便趿了鞋子往外处去。书言所在的地方,说是休息室,实则就是用一道帘子临时隔开的地方,这外头就是救治伤员的地方了,因而很是嘈杂哦,若说是静养,倒当真是说不上的了。静云才走近了帘子,就听见了一阵鸡鸣声,听这声响,倒像是有孩子在这里赶鸡玩。 她心下正狐疑着,掀开了帘子,却见书言一只手上都是鸡毛,另一只手上则是抓着一只被捆绑了手脚的野鸡,就这样迎面站着,对着静云嘻嘻笑着。 「你醒了么?身子可觉得好一些了?」书言柔声问道。 静云见他发问,一时竟有些莫名的窘迫起来,手扶着帘子,一时也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只是轻声说道:「我倒是以为你还不大见好呢,看样子,现下当是无碍了罢。」 说罢,静云便将帘子放低了一些,有些要走的意思。只听着「诶哟」一声,书言扶着胸口道:「诶哟,痛死了……」 静云见他皱着眉头,浑身缩成一团,以为是他伤口裂开了,忙上前扶住道:「怎么了?可是胸口那里疼了?要紧么?」 静云边说边小心翼翼的扯开了书言的衬衫,里头厚厚的一层绷带绑着,倒是没有见血的样子,她这才心下略略透了口气道:「还好,应当是没出血了。」 「不好了,野鸡跑了!」书言边说,边上前将双腿被绑住,一路打滚的野鸡给抓了回来。
第244章 林莺巢燕总无声(四) 「你的伤口?」静云略带狐疑的望着书言,方才还喊着胸口疼的人,这会子好似又没事了。 书言见状,忙抓着那只野鸡,作势卧倒在榻上:「诶哟,疼死我了……」 静云见他这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哭笑不得说道:「好了,看起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了,那我便先回去了,你好自为之罢。」 眼见着静云又要走,书言立马从榻上下来,拦住了静云的去路:「诶,静云,别走。你看这只鸡……」 静云望了一眼,轻声道:「好好的,你抓着它作什么。」 「想着你身子弱,不如杀了炖了给你补补身子才好。」书言笑着说道。 静云脸上略略浮起了一丝红晕:「谁要你的鸡,看你自个,倒是有些气虚的样子,抓只鸡都费力呢,倒是该给你自个补一补呢。」 书言的眉梢上挑:「我就晓得你是这样的心思,即便有了鸡也不想单独自个吃罢。放心好了,我已经着陈丞找了一口大锅来,这次咱们就熬大锅,熬了,这里头的伤员、看护、医生,人人有份。」 静云倒是不曾想,自个的心思被张书言给看穿了,倒是他心细的很,竟然还能猜得出她的心思。静云想着,也不好再推诿了,这个时候人多口杂,怕是也不大好,因而便开口道:「那这样罢,不如我与芷溪想个办法,把它给收拾了。余下的便不要你来操心了。」 书言笑了笑,把野鸡扔在地上:「怎么,芷溪难道杀过鸡么?」 正说话着,芷溪恰是已经到了帘子外头,只轻唤了声:「我倒是连只蚂蚁也没杀过,何曾谈得上杀鸡。」 静云忙掀开了帘子,将芷溪迎了进来:「好好的,你怎么也来了。」 芷溪望了张书言一眼:「有些事,正要来找张司令商量呢。不过我听你们方才在说杀鸡,说起来,这杀鸡到底难不难的,咱们倒是可以亲子操刀试一试呢。」 「诶哟,我看还是算了吧,我来动手,你们看着便好了,如若被人瞧见,还得笑话了,说我一个大男人,看着两个女人帮着杀鸡呢。」书言开口道。 静云微微蹙眉:「你看你头上冒的冷汗,才站了那么一会,就虚了,怎么还好杀鸡的,这样罢,你还是回榻上歇着罢,余的就不要管了。」 书言笑着将军刀取了过来:「我能杀日本人,怎么就不能杀鸡了」 书言边说,边把袖子挽了起来,芷溪忙帮着去烧了一锅热水,她虽是没杀过鸡,可是也知道,这杀鸡要用滚烫的水才顶好的,这样除毛也快。书言拿了军刀,就随手拣起一块石头在刀尖上磨了磨,然后将鸡脖子比划了两下,而后抬眼对静云说道:「你怕是要晕血,还是先出去罢。」 静云心下一暖,嘴上仍旧不饶人道:「你这才是有些瞧不起女人的意思了。我能帮忙看护重症伤员,就看不得杀鸡了?」 书言凝视着静云倔强的模样,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他拿起军刀,对着鸡脖子就是一刀,这刀法妙极了,不过一下就叫这鸡断了气,且是悄无声息的,血也是没有喷洒,只是一点点的淌着。
第245章 林莺巢燕总无声(五) 书言提了鸡脚倒挂着拿了过去,将死鸡扔进去一滤,而后拉了出来,手脚极其利落,三下五除二就将鸡毛给除干净了。眼见着脚下一地的鸡毛,书言将白花花的鸡肉递到了芷溪手中笑道:「这厨房的事儿,我怕是一窍不通了,还得仰仗你们女士才是。」 静云微微一笑:「倒是瞧不出,你竟然也有这样的本事来。」 书言转过身去,舀了一勺水,略躬着身子净了手,方才开口笑道:「要么往后,我去你那儿做个专门杀鸡的帮厨怎么样?」 静云面上略略浮起一丝红晕,别过脸去:「我那儿庙小,可请不起你这尊司令来。」 书言拿着布,边揩手,边道:「静云……等打完这场仗,咱们便不要再分开了罢。你若是不喜欢住家里,那咱们便搬出来住……」 书言这话是说的诚恳极了,静云听了,心下却难免几番沉浮在里间,终究是忍不住觑起眼来凝视着他,半响,竟是说不出话来了。这时候,书言也回过头去,目光如炬的望着静云,两人眼神接触的一剎那,一时间好似是电石火花。 静云只觉得心下乱极了,身子也跟着略略抖了起来。她察觉到自个是有些失态了,忙又别过脸去。书言开口道:「那纸协议书,我并没有签字,因而咱们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书言的话才落地,静云便觉得眼角边有些热了,一下就噙满了泪水,她当真是怕自个当着书言的面又落下泪来,亦不想在芷溪面前失态,因而便慌忙扭过头去,一下就走了出去。 书言一拳打在水缸里头,水花溅到了面上,冰冰凉凉的,倒是叫他又清醒了几分,他舀了一勺又一勺的水,这手反覆的洗着,好似都要洗烂了一般。 这时候,芷溪晓得,说什么都不大合适,因而只得装作认真的样子在切鸡。过了一会,听着水声停了,芷溪方才放下菜刀,开口说道:「静云这些年,在外头,也是吃了许多的苦头的。你知道的,她心里头也是很要强的一个人……」 书言眼中略带着黯然的神色道:「是我着急了,不应该这么快就逼着她回到我身边的……」 芷溪轻嘆了一声:「好了,这是你们的私事,我也本不该多说什么的。倒是有一件事,方才一直没有与你讲。我们的同志带来了消息,说是小泉孝介又从关东借了援军过来,若是打持久战的话,恐怕我们这样缺少装备的情况下,也抵御不了太久了。」 书言沉默半晌,片刻,方才说道:「其实,这关东军来了,我倒是也不怕的,只要重庆那边点头,再调一批骏马过来,我们再与他们拼杀数月也是可行的。怕就怕,他们用毒气呀……日本人从前在北地,是出了名的卑鄙,听闻进攻东三省的时候,就用了芥子毒气,轻则唿吸困难、身体损伤,重责失明,甚至直接暴毙。我们连最基本的防护用具都没有,更是谈不上什么防御了,若是他们带了毒气过来,简直是无法想像会造成多大的损伤。」
第246章 林莺巢燕总无声(六) 书言的话就犹如一记铁锤捶到了芷溪身上,是了,她正是亲眼见过芥子毒气的受害者,这才有了更深的体会:「倘若真是如此,只怕真是无路可走了」 书言沉声道:「不,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今细琐的事,咱们也顾不上多少了,只能尽量拖延着,至少也要等到重庆方面派援军下来。我一早就又让陈丞发了急电过去,他蔡国仁若是不派人来,我便是要亲自找他要命去的!」 ……………………………………………………………… 回房后,静云听见外头来来往往的嘈杂声响,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是有些烦躁。她一个人靠着灰白的墙面坐了一会,一时也不知道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了。她起了身来,走到祠堂后头,将晾晒在外头的书言衣服给收拾了下来,整个一团破了洞的军装与衬衫,摸起来都有些毛躁了。 浅灰色凡立丁呢子面料的外套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现出点点微弱的亮光,静云觉得这很像张书言凝视着她时眼里的神采,想到这里,她又难免面上一红。 静云想法子将衣服给摊平了,又找了些针线出来,想像着书言的身形,照着缝补了起来。光线不好,穿针引线自然也不容易,可是静云觉得,只有这个时候,她心里头那些乱糟糟的想法才能停下来,然后慢慢恢復了平静,使得她又沉浸到这种独属于她的静谧当中去了。 …………………………………………………………………… 重庆,一辆黑色的官家轿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从里头下来两个人。前面身着黑色中山装,看着斯斯文文模样的自然是蔡国仁,紧跟其后的,穿着一身新式的格子衬衫的正是裴鸿了。 蔡国仁身形健朗,走起路来也是十分的俊逸,可是他脸上的神色却是十分的庄凝。裴鸿的面容显得有些蜡黄,显然是因着连着几日未眠而疲累的。 两人一走近大门,里面一个身着军装的侍从老早就打开了门,迎了出来,此人正是蔡国仁的贴身侍从,也是他的副官朱景夫。他向蔡国仁与不停的点着头说道:「委员长回来了。裴长官您好。」 裴鸿朝朱景夫笑了笑还了礼,然后转过身去,微微欠身向蔡国仁道:「委员长累了一天了罢?还请您进去好好歇息罢,我就不便打扰,先告辞了。」 「不要紧的,你进来坐坐罢,我这还有话要与你说。」蔡国仁朝着裴鸿摆了摆手,却并没有回头,只是踏着沉健的步子,迳自往门内走了进去。 裴鸿未有犹豫,也便直接跟着走了进去。朱景夫见状,立马便上前去将黑色的铁栏门给关上。 「朱副官。」蔡国仁突然顿住,喊了一声。 「到。」朱景夫听了赶忙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两手贴在笔直的腿侧上,整个人瞧着精神极了。 「沏两杯茶,拿到我书房来。」蔡国仁说道。 朱景夫忙高声应了一声:「是,委员长!」 这座深宅里头,什么特别的树木都没有种,不过就是沿着围墙,一应的密密的栽种了些紫竹,石板边倒是隐隐约约种了几株郁金香,与这大宅的格调总有些显得格格不入。
第247章 林莺巢燕总无声(七) 可是显然蔡国仁倒是并不在乎这些,虽是事务繁忙,仍不忘日日替这些郁金香来浇水,总算是不咸不淡的将这些花养活在这院子里头了。 一路行来,这石板上,都飘满了脱落的竹皮翠叶。蔡国仁与裴鸿同时他上去的时候,总是发出一阵窸窣的碎声。这声音听在裴鸿耳里,总觉得是有些刺耳了,他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头,低身就望到了脚边的郁金香,不禁若有所思。 蔡国仁与裴鸿同时进了书房的时候,朱景夫早已经端着两盅碧螺春进来了。两盏茶,齐齐整整的搁置在了一张白色大理石做就的茶几上,然后就听着他对着蔡国仁弯腰点头说道:「委员长,请用茶。」 蔡国仁没有脱下外套,而是迳自走到了茶几旁的紫檀木雕椅上坐了下来,而后捧起了这盅热茶,轻轻吹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口,才算略略舒了一口气。他见裴鸿仍旧规矩的站在一旁,便用手示意了下:「裴鸿,你过来坐罢。」 裴鸿便顺着他的手势,在对面的紫檀木雕椅上坐了下来。蔡国仁递了茶过去,裴鸿点头致谢,也算是啄了一口,这茶在唇间来回,他心下便起了一个念头来。这种茶是苏州人常喝的,乃是用绿茶与橘子皮、萝蔔干、豆腐干及炒熟的芝麻、青豆等沖泡而成的。 他从前在上海的时候,因着姆妈的关系,也常喝这一类茶。这茶加着旁的东西用沸水沖泡,加上盖闷上几分钟之后,揭开茶杯盖,立即就会有一股茶香迎面袭来。这便是裴鸿深藏于心底的一点久远的记忆了。 裴鸿觉得心下略有些发酸,不禁开口道:「这茶汤橙黄而透明,茶色诱人。闻起来十分舒服,喝起来香醇浓郁,非常爽口,可真是地道的一味茶了。」 蔡国仁笑了笑:「许多年前,我在书上看到『苏州好,茶社最清幽。阳羡时壶烹绿雪,松江眉饼炙鸡油。』,这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我惦记了很久。你也算是个懂茶之人了,这茶最讲究的可不就是用眼去看,用鼻去嗅,还有用心去品么?从前我倒是只喝普洱茶的,直到某一次喝到了这苏州的茶,便觉得有些离不开了。」 裴鸿点头道:「从前姆妈在的时候,偶尔也会烹这道茶予我们姐弟两人喝。姆妈总说,喝茶要的是心静,也就是在心无杂念之中,慢慢的看杯中茶叶沉浮,细品茶味的清淡。那样茶味入喉,在齿颊留香之中,可以默默的相坐,把一日既是一生,一生既是一时。这话从前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姆妈故去,再细细想来,倒是略有些知意了。」 蔡国仁点头道:「我虽是未有见过伯母,但想来一定也是一位奇女子罢,等过些时日,到沪上,你回上海,若是要去祭拜,也替我摆一束花罢。」 裴鸿答腔道:「怎么,委员长这个时候要派我去上海?」 蔡国仁笑了笑:「现下四处无人,你又何必与我生分了,不如就唤一声蔡大哥罢,委员长、委员长的叫着,我听着也是觉得怪别扭的呢。」
第248章 林莺巢燕总无声(八) 「是,蔡大哥。」裴鸿笑了笑:「也不知道派我去上海是什么差事呢?」 「张书言与我相识,前后总有个二十余年了。」蔡国仁边说边顿了顿:「他的为人,不只是我,你姐姐该是深有体会的,她当年为什么会离开上海,想来你也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裴鸿略略收起了笑意,只是平声道:「张司令为人,我倒是说不上有多了解。姐姐离开,总是有她的缘由的,许多的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况且她如今已经回了沪上,我想是因着事情有了转机罢。」 「张书言的部下,如今有一半是他亲身的内卫,这部分人,顽固不化,怕是也将来也规整不了。你晓得的,等这场战争结束,全国的军队都要整编改归委员会所有,他也是不例外的。」蔡国仁旋即说道。 「张司令少年得志,又是从美国西点军校回来的,自然有许多他骄纵的地方,不太合时宜,但是我想,但凡是委员会,有这个需求,他总不会违背这个意志的罢。」裴鸿小心翼翼的说着。 当年张家与蔡家的这一暗战,张家是落了下风的。可是说起来,终究是因着张家内部生变的缘故,若不是因此,逞论,就凭着蔡家当时的势力,断然还没有能够到吃掉南京的这一地步。想到这些,裴鸿心下也不禁唏嘘了起来。 「我会要徐国山再选派一队精锐过去,这一队人马,就由你亲自带到上海去督战……我想你军校毕业以来,能上一次战场也是夙愿罢?这一次,你去,代表的乃是国民革命委员会,希冀你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蔡国仁笑道。 裴鸿一听,面上难掩激动神色:「倘若是如此,裴鸿定然不负所托!不将日本人赶出上海,誓不还都!」 「不……你是去督战的,并不是一定要帮着张书言打击日本人到底的。还有……听闻张书言这阵子与上海地下组织的人联繫颇为密切,你可暗中注意他们的举动,记得实时想我汇报。」蔡国仁边说,边又啄了一口茶,方才缓缓说道:「当然了,最后,若是时机成熟,你若是想带着你姐姐回到重庆来,那也未尝不可。」 这蔡国仁话里带话,自然是听得裴鸿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身为黄埔系出身的军人,他天职便是保家卫国,可是如今,却有些偏离他的初衷了。说起来,如今是合作抗日的时候,游击队的牺牲也是颇大的,蔡国仁这样折中的态度,倒是叫裴鸿多少有些看不过眼。 裴鸿安耐住心下澎湃的思潮,只是轻声应了声:「委员长的意思,裴鸿明白,定然会竭尽所能……」 「还有一件事情,我倒是想同你讨一个主意。说起来,那裴克文乃是你的表哥,因而总有那么一层亲戚的关系在里间。如今正好有个难题,这南京城照着日本人这不要命的打法,怕是要保不住了,你看,裴克文是作为总司令留在南京御敌好,还是将他召到重庆卫戍,改由徐国山的儿子徐光去守南京?」蔡国仁显然心下早就有了主意,只是试探着问了声。
第249章 山重水复(一) 蔡国仁这样说,实则是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则是南京作为故都,守成与否,对于全国的形式都是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力,裴克文身后代表的是黄埔系的势力,亦多少有着金润之的同勐会的影响在里间,裴克文的成败也将直接影响到未来的局势。 二则是徐国山一直力荐儿子徐光来守南京,他当然不是要叫这个酒囊饭袋的儿子去做炮灰的,不过就是想让徐光混些资歷,将来好进委员会担份闲职。当初蔡家能拿下南京城,徐国山功不可没,因而他的建议,蔡国仁也需要妥善的处理。 目前南京所应对的复杂局势,裴鸿自然十分的清楚,平日里他总是小心谨慎的绕开,也就是怕这事不好处理。如今蔡国仁当面问出了,那便是要他表态了。裴鸿沉吟半响,方才开口说道:「就如委员长所说,裴参谋乃是我的表哥,若是由我来说好不好,倒是有些不太合适了。」 蔡国仁笑了笑,迳自给裴鸿换了一盏茶:「瞧瞧你,只顾着说话了,茶都凉了,喝一杯热的罢。不过是咱们私下里随意说说,切不用当真了。」 裴鸿接过热茶,啜了一口,将杯子平稳置于茶几上,这才开口道:「论起这带兵打仗来,我想克文表哥当仁不让,自是守城的最佳选择。但是论起这统战、协调后方运作,还当属徐光了。因而我方才便一直在琢磨着委员长的话,想来若是由他们两人携手共守南京城,应该更为合适一些。」 裴鸿这话,算是给足了蔡国仁面子,也未有点穿这徐光是个没什么肚里才的闲散公子哥,又给了蔡国仁台阶下,算是两边谁也没有得罪。蔡国仁对这个回答显然十分的满意,只是笑着说道:「裴鸿,等这一趟上海,你办好了差事,这下头空出的副委员长的位置,自然便是你的了。」 裴鸿拱手道:「委员长言重了,为国效力,本就是裴鸿该做的事情。裴鸿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蔡国仁摆了摆手:「你呀,还是受你老师刘天风影响太大了,总有些学了他的迂腐气来了。这人呀,适时还是需要通透一点的好。不用动不动就死啊死的,你这肩上,可还有你父亲与姐姐两人要担着呢。」 裴鸿作揖道:「裴鸿明白,谢委员长点拨。」 ………………………………………………………………… 天色阴霆,空气里尽是迷迷濛蒙的雾气,风阵阵的吹掠在张公馆门前。明明日本的关东军已经调遣了一批人下来,可是小泉孝介却出人意料的宣布暂时休战。这一刻,书言心下虽觉得小泉孝介是有所图谋,可是也感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这才刚松了口气,便得到了张世宗去世的消息。所谓祸不单行,书言虽是早就觉得眼皮跳的厉害,可是从来也不觉得这些迷信有什么可信的。如今看来,倒像是张世宗要离世的徵兆了。 张书言回来了,自然还是要补办一个像样的祭奠典礼的。特殊时期,特殊办法,依旧也就是两排白色的花圈,拥满了宝隆路的两头。沪军仪仗队,头上戴着一顶刚从战场上挨了枪子的钢盔,手里持着还未来得及擦干净的枪桿子,自动分列成左右两排,肃穆的立在门外。
第250章 山重水复(二) 一场战役刚结束,上海街头略有些萧条,街上的交通已经早就没有什么车辆往来了,只是偶尔有一两部黑色的官家轿车,缓缓的驶进了宝隆路来。 书言一头墨浓的黑髮里头一夜之间已经熬出了几根早发的白髮来,眉眼处尽是疲惫的神态。他身上穿了一身如常的军装,脚上一双军靴早已蒙了尘。他停在大门口,仰起头来,觑起望了一下,「张世宗将军浩然灵堂」几个字分外的硕大。 灵堂就设在前院里头,照例搁着一张签字台,上头拜访了笔墨纸砚,并摊着一本签名簿。静云今日一身素白打扮,脸上也未施脂粉,与芷溪并肩走了进来。守在后头负责现场维持秩序的陈丞率先看到了,赶紧打了一声招唿,请静云签名。 陈丞恭敬的递过一枝蘸了墨的毛笔来,静云接过笔,略略迟疑了一番,方才落了笔。这是家人弔唁的专页,静云虽是觉得如今的身份略有不妥,还是耐着性子,在上头签了名。 灵堂里头看起来疏疏落落的,只有零星几位来弔唁的沪上知名人士,如今是战时,自然是比不得从前排场了。灵堂外头悬挂的輓联满满当当的,许多长幅尺寸有些不大合适的拖到了地上,风但凡掠过,一下就漂浮了起来,倒是显得有些凌乱了。 灵台正中,挂着一幅张世宗穿着戎装的遗像,这还是当年他跟着胡枞宪那会,立了大功时候拍的一张相片。里头的人看起来意气风发,是张世宗生前自个最喜欢的相片了。遗像前面的台上供着零零落落的鲜花水果,前头插着几炷香,氤氲的烟气早已燃尽,也没人来帮着添一把新的香来。 静云望着张世宗的遗像,凝着神,敛着容,鞠了躬。才起了身,突然觉着身旁有人影晃过。只见着那人走到灵台前,端端正正的站定,直立起了腰身,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立在灵台旁的小厮大声喊道:「鞠躬!」 那人就兀自立在那里,规规矩矩的鞠了一躬。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恰是对上了静云疑惑的眼神,只一眼,却叫静云险些喊出声来:「鸿弟……」 还未等静云再说下去,裴鸿早已是一把抱住了静云:「姐姐!」 静云的眼一下就被泪给濡湿了,只是抽噎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自然是晓得裴鸿是跟蔡国仁的部队去了重庆的,可是自那日一别以后,她心下始终是挂念着弟弟的,这个时候又在张公馆与裴鸿重逢,她自是有千言万语在心头了。 芷溪识趣的走开了,到一旁帮着陈丞招唿来宾。静云与裴鸿来到一处角落里,两人都定了定神,方才各自恢復了一些神色来。静云轻捻着裴鸿身上挂着的勋章,微微笑道:「鸿弟,这一阵子不见,怕是你又高升了罢。」 裴鸿嘻嘻笑了笑:「不过是运气好,又长了些阶位罢了,不过都是虚职。」 静云点了点头,復又转身问道:「好好的,这个时候,你怎么回上海来了?这里虽是临时休战了,可是日本人,早晚还是要再来决一死战的。弔唁完,你还是赶紧走吧,你在这里,我总是心里放心不下的。」
第251章 山重水复(三) 裴鸿晃了晃脑袋,托着腮帮望着静云道:「姐姐,你呀,眼睛里看我,总还是像在看一个三岁的孩子。我如今可也算是个半大的将军了,又哪里还需要躲在姐姐身后受庇护的。」 静云轻颳了下裴鸿的鼻樑:「是了是了,你是了不得了,人大了,自然也不需要姐姐操心了。姆妈不在……我总是免不了多操心一些的……」 裴鸿略略垂下了头,鼻子略有些发酸,只是深深的吸了口气,方才开口道:「姐姐……我这一次,是带着临时抽调的精锐师过来的,就是为了帮着姐……帮着张司令打日本人的。」 静云转过头去:「我如今已经与他没什么瓜葛了,你倒是也不用在我这里顾忌什么的。我们已经离婚了……」 「我倒是看到,他在报纸上登了一条订婚启事,是与什么唐雪莉小姐。鬼知道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不过但凡我没亲眼见到,是决计不信的。」裴鸿撇了撇嘴角说道。 静云觑起眼来,望着裴鸿道:「你从前不是最讨厌这些旧式军阀的嘛,说起来,你也与他没什么接触,怎么总有些偏帮他的样子。」 裴鸿嘻嘻笑了一声,静云离开中国以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这信里头,他总说自己过得很好,实则好几次都快撑不下去了。 虽是刘天风几番关照着,可是这军校里头,也是各种危机暗涌,总免不了有几番挫折,若不是张书言几次三番跑到广州去帮他亲自解围,只怕是他也没有这么快就能顺利毕业。因而张书言的这份恩情,裴鸿倒是也一直铭记于心的。 不过当初他与张书言有了约定,要瞒着静云这些事情,好叫她安心,因而裴鸿这些年,愣是一点风声也没透出来。静云还只当裴鸿是因着裴克文关照的缘故,才这么的顺风顺水了。 静云见裴鸿不说话,便将话锋一转:「这个时候,蔡国仁派你来这里,只怕是没安好心罢。」 裴鸿左右环顾,轻声咳嗽了一声,只是压着声道:「姐姐,如今的情势复杂,也不是一两句说的清楚的。总而言之,我是一定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情的。舅舅当年的遗愿,我依旧记得,母亲的那番话,我也记得。咱们裴家的子弟,绝不做苟且之人,也不做苟且之事。」 静云点了点头:「好,不愧是我裴静云的弟弟,你这番话,姆妈若是泉下有知,也不知道有多欣慰了。」 她边说,边扭过头去,拿着绢帕揩了揩眼角,方才又接着说道:「你带来的人,都驻扎在哪儿了?怕是现下也没合适的地方停留罢?」 裴鸿说道:「就在苏州河附近,靠近租界的地方。谅日本人有天大的胆子,也决计不敢轰炸这里。若是北面失守了,这里也是一处好的防御之所。」 静云道:「倒是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地儿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一声军靴的声响慢慢靠近,静云抬起头来,却见是书言来了,他已经换了一身白麻孝衣。
第252章 山重水复(四) 静云望着张书言,满脸的憔悴,她似乎想要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一番,可是此刻,她却怎么也迈不开这一步了。裴鸿朝张书言立正敬了一个军礼,张书言同样回礼。 裴鸿率先张了口:「姐夫,你怎么到后边来了,是不是前头招唿人手不够?」 这一声姐夫,倒是叫的张书言紧绷着的一颗心,略略舒缓了一些,他平声道:「你带来的人,倒是帮了许多的忙了。」 静云略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转身便要走开,却不及想,被裴鸿给一把拉住了,说道:「诶,姐姐,你往哪里去,都是自家人,哪里需要避嫌的。」 静云有些嗔怒的望着裴鸿,轻声道:「鸿弟,休要胡闹。」 裴鸿朝着张书言挑了挑眉毛,復又转身对静云道:「姐姐,姐夫既然来了,定然是有事情了,咱们不妨听一听罢。」 张书言朝着裴鸿使了个眼神,清了清嗓子,对着静云开口说道:「母亲身子不大好,怕是不大方便出来见客。如姨也是有些不大清爽了,这里还缺个陪祭的女主人,我想着,请你帮帮忙。」 静云回过身来,只是轻声道:「你不是已经有了唐小姐为未婚妻了,我横插在里头,倒是要叫人看笑话了,这又成何体统。你就算不顾着自个的颜面,也得多未你父亲英明着想罢。」 听罢,书言不禁沉声道:「这张家的女主人,从来便只有你一人而已。」 冷不防的一句,倒是叫静云心下有些噎住了,一下便说不出话来了。裴鸿想着,姐姐从来都是要强的人,向来都是口齿伶俐的很,何曾又见过她这样说不出话的模样,一时竟有些起了笑意,只是又不得出声来,只得强忍了下去。 「好了,姐姐,帮人帮到底,你既是来了这里,怎么也该帮帮忙的罢。总不好叫姐夫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守着,那才是真叫人看笑话了。」 静云瞪了裴鸿一眼:「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吃里扒外。」 裴鸿耸了耸肩,摊手道:「我只帮理不帮亲。」 静云无法,只得去了屋内换了一身孝服出来,彼时,书言带着她又走到了灵台之上,裴鸿便与芷溪一道退到灵堂一角。来的人虽是不多,可是一排一排的站着,零星也有几个将级人物,个个都凝神屏气的站在那儿,气氛一下就凝重了起来。 书言把祭文高举在手里,颂读起来,然后便是下头的人,一排排的上来祭祀献花圈。因着情况特殊,李淑贤也不好一直等着张书言,因而只得早些就将张世宗的遗体给火化了,如今这口南海铁木棺材里头,放着的自然是一盆骨灰了。 因着裴鸿是代表着蔡国仁而来,因而这扶灵柩的人里头,自然也有他一份。书言与裴鸿,连带着几名沪军高官与将领,一道扶着灵柩出了张公馆。 队伍浩浩荡荡的,向着墓地出发。就在此时,有人在芷溪耳边说了些什么,芷溪心下大惊,慌忙下了送葬的仪仗车子,要往前头的灵柩奔去。 陈丞见她有些惊慌的样子,忙拦住问道:「芷溪姑娘,这前头不好上去的,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芷溪也不知道哪来的气力,一下便将陈丞的手给甩开了:「来不及了!快叫前头的人都散开!」
第253章 山重水复(五) 天边的暮风已经起来了,芷溪的话飘在风里头,一下就没了影儿。张公馆里头,满院那些大马士革玫瑰都跟着瑟瑟发抖起来。西边的一抹落照,血红一般,冷凝在那里。 彼时,只听着「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南海铁木的棺木一时间被炸开成了无数的木屑,登时无数粉尘跟着木屑纷纷扬扬的飘散了出去,很快就落在了前头的几名将领身上。 时间好似静默了一刻,周遭全然没有任何的声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芷溪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喊了一句:「快跑!是芥子毒气!」 现场诸人好似如梦初醒,个个登时乱作了一团,各种尖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朝着静云车子这边狂奔过来,哭声、喊声,十分的刺耳,这一下,便将好好的一个送丧队伍变成了人间炼狱。 静云也是急了,欲要打开车门,下车去拉芷溪一把,却不料手早就被书言给牢牢擎住了:「你千万不要冲动!现在下车,你只会吸到毒气的!」 「可是芷溪还在外面!而且鸿弟也在前头呀!」静云心下禁不住的一阵颤粟,她简直是怕极了,害怕再看到鸿弟或者芷溪有任何的意外。自从姆妈离开以后,她再也无法接受身边至亲之人的离去了,这简直是她生命里无法承受之重。 书言紧紧抓住静云的双手,强掰住了她的肩头,凝视着她说道:「静云,你向来都是很冷静的人,不要乱了分寸!」 「可是鸿弟他们还在外头啊!我要怎么冷静?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呀!」静云几乎是哽咽了的,这一下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什么也想不好了。 书言一下便将双唇贴到了她的唇上,舔舐着她的泪水。这吻冰凉,只有泪是温热的。静云一下便愣住了,也不知要该如何反应了。书言只觉得她口中唿出的气息都带着一股无法抑制的热气,仿若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着,发酵着。 「调头!回张公馆!」书言将静云紧紧的护在身下,沉声说道。这一刻,张书言心下是拧极了的,他对这场爆炸十分的愤慨,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要压着心思,至少要护得静云周全才是第一位的。 车身后头,空气中漂浮着的粉尘撒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里,变成一团稀薄的沙雾。也不知道是哪里射来了一束灯光,这光线一打,周遭都是又灰又黄的,路两边的房屋也是全然看不清楚了。周遭的一切,在这傍晚五点的暮色里,沾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色彩…… …………………………………………… 这一日的芥子毒气爆炸事件,几乎占据了沪上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因着灵柩车的前头就是护卫兵,风向又是朝北面吹得,自然这沪军大半的人都倒下了,亦或者有幸留了条性命的,终究也是双目失明,抱憾终身了。 再加上来弔唁的部分的沪军将领也在前头的灵柩车上,这些人几乎也是同时被炸死了。还有许多路边的无辜市民,也几乎是同时被炸伤亦或者被毒气中伤了。这日本人几乎是不费一兵一卒,就叫沪上伤亡惨重了,简直是闻所未闻之骇事了。 沪上的工商业者、学生、普通市民等等,闻之噩耗,都十分的震惊,纷纷罢课、罢工,来到日本商会门前示威。 小泉孝介当日即代表日本陆军发表了言辞强烈的声明,断然否认了这一次的芥子毒气袭击事件乃日本主导,还要求重庆临时政府,对此事进行彻查.
第254章 山重水复(六) 宏恩医院,病房的露台上,有一个三层高的黑漆铁花架。上头齐齐整整的摆着几盆海棠,都是上品的白海棠,用的都是一式回青白瓷的龙纹方盆,盆里舖了冷杉屑。白海棠已经盛开过了,一些枯竭的茎梗上,只剩下个别残留的花苞在幽幽的发着一丝冷香。 可是这些海棠的叶子却一条条的又是显得碧色无常。芷溪立在那几盆萧疏的海棠面前,出了半天的神,她的胸口泛起了整片的红,不时的就是一阵刺痛,这都是因着芥子毒气的关系。 芷溪胸前的短髮给风吹得飘扬了起来,她忙将露台的门给关严实了。身后,陈丞躺在病榻之上,仍旧没有甦醒过来。当时爆炸的瞬间,芷溪整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是陈丞,在那个时候脱下了自己的军装外套,毅然挡在了芷溪身前,将她整个给罩住了。 后来,芷溪也记不清两人是如何被拉上了车子的。等她整个人都冷静下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在医院里头了。因着她有陈丞护着,伤势倒是还不算重,只多是皮肉泛红灼伤。而陈丞将外套给了芷溪以后,几乎是光着上身对着这些毒气的,这伤势,可想而知有多严重。 先是唿吸道起了重症,几乎是没法独立自主的唿吸了,医生边从喉管里头切了一刀,插了橡皮管子进去,好歹叫他至少能维持基本的唿吸来。 过了几日,陈丞人还未甦醒,这全身皮肤几乎都肿得发亮起来,而后开始大片的溃烂。芷溪帮着护士用稀释的消毒水来擦拭着这些伤口与脓水。医生更是试图通过注射谷胱甘肽来降低他体内的损伤,而他能否醒来,便全看天意了。 静云来的时候,芷溪正双手撑着两腮,靠在病床边略有些沉睡的模样。静云放下了一盅饭菜,又替她盖了一条毯子。而后轻轻的将带来的郁金香放下,插到了净瓶里头,便欲转身离去。 「静云……」芷溪轻唤了一声。 静云旋即回过头来:「方才鸿弟睡下了,我便过来瞧瞧你们。」 「裴鸿如何了?」芷溪问了一声。 静云淡淡一笑:「这小子,天生命硬,这样大的灾祸也能躲过一劫,一定是姆妈在天之灵保佑着他了。他倒是无碍的,不过也就是一点皮肉伤,就算这块表皮不能復原,至少算是留下性命来了,我倒是也别无所求了,人能活着就好。」 「好在裴鸿无碍,不然总还要叫你操心一些的。」芷溪说道。 静云觑眼望着病榻上的陈丞,对芷溪说道:「你若是守得累了,要么先回去休息下罢,还有组织里的事,怕是你还要忙呢。」 「不,我还是守在这里吧。现下就算回去,我也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的,一颗心里头总是七上八下的,有些放心不下。」芷溪边说便又拧干了手里头的毛巾,替陈丞揩了一把面:「我真是没有想到,竟然是他救了我……那时候,我以为我是死定了的。」 静云轻嘆了一声:「陈副官……为人倒是上进的很。这次看伤势,怕是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了,将来还能不能继续留在书言身边做副官都未可知了。」
第255章 山重水复(七) 「不论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终究是救我于危难之时。将来,他只要能醒过来,就算是身子废了也不要紧,那我便来照顾他一生一世便是了。」芷溪淡声说着,好似在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就在静云进来之前,她便已经想好要这样做了。虽然陈丞的身份是张书言的副官,许是组织也不一定同意这件事情。可是他终究是因着她才受了重伤的,无论如何,芷溪也是不能抛下陈丞不管的了。 「听闻,陈副官家中好似还有一名老母是么?」芷溪不禁开口问道。 静云点了点头:「说起来,你也是识得的。从前我新婚的时候,张公馆里头最为忙碌的陈妈,便是他的寡母了。陈妈也挺不容易的……这事,我们暂时都还没有告诉她,只想着,等陈丞哪一日甦醒了再说也不迟。只怕她年纪大了,也是经不住这样的事了。」 芷溪点了点头:「过些时日,等时机合适了,还要烦请你帮我安排引见下。我想,陈副官一时半会也是好不了了,她的母亲,我便只得当作自个母亲来侍奉了。」 话到这里,静云方才想到,这芷溪自从回了上海以后,好似也从来没有提过自个的家人,亦没见过他们出现在上海,于是便忍不住问道:「那伯父伯母她们近日可好?说起来我也是许久没见他们的了。」 芷溪眼眶一下便泛了红,一时泪便滚了下来:「关东军……用着芥子毒气做活体试验,将我的父母都给抓走了。他们无一例外全都进了日本人的实验室里头,至今了无音信,说起来,进了那鬼地方,哪能还有活路的?从前我倒是一直不知晓,还以为是日本人在东北封锁了进出的通讯,一时便联络不上罢了。哪里晓得……」 说到这里,芷溪也是忍不住,一下便哭出了声来。静云轻拍她的后背,好生的安抚着:「芷溪……」 静云是了解芷溪的,她们两个人总是很像,一样的要强,一样的能藏心事,不管多苦多累,总是一个人在心里头扛着,也决计不喊一声。可是如今,在静云面前,芷溪的这层防备与盔甲是如何都为装不下去了。 ………………………………………… 张公馆,吃过晚饭,李淑贤孤零零的一个人,兀自坐在屋子里头,有些闷的慌。这次的爆炸,使得张世宗的骨灰也跟着一道散尽了,实在叫她心有戚戚焉。 自张世宗去世以后,李淑贤屋里要吃饭,便总有些不痛快。说起来,一天里头,也就要算这一顿饭,她心里最是难受。如今府里头死的死,散的散,共餐的情况怕是也没有了,冷冷清清的,难免就与过去的繁华有了个对比。 李淑贤觉得心里烦闷得很,书言又在司令部忙碌的,放眼四周,也就是几个平日里伺候的老婆子,实在是无话可说。 她转了几下佛珠,就一人走出来在走廊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如意屋子外头,只听着她屋里头说话声不停歇。
第256章 山重水复(八) 李淑贤心下不禁想着,如意这样年轻的姨太太,终究是没有什么心肝的人。丈夫死了,骨灰也没了,还能在这里说着大话,倒是当真一点也不在乎了。 李淑贤边想,边就靠着围栏上听着,看口气,想来是如意与她屋里头的小翠在说着话。 只听着小翠说道:「主子,您怕什么呢?从前老爷在的时候也是顶疼惜您的,就光是您手上戴着的这只玉镯子,就得是无价之宝了。您就算出去了,那便是身上随意当点东西,那也比我们腰杆儿挺得直多了。难不成主子还在愁着吃喝不成?」 如意蹙眉道:「丫头就是丫头,真是不识得这大面的问题。难道我一个人不愁吃喝就完了吗?再说,如今战乱,什么都是贵的,就我手里头这些玩意儿,也不够过我一个人在外头过日子的,我怎么好不发愁的呢?」 李淑贤一听,心下不觉诧异,想着,这个如意,先前要死要活的,这会又在愁着吃喝了,她到底是什么打算了?」 小翠不解道:「主子,您好歹也是老爷的四太太,如今咱们屋里头,人丁凋零,难不成,还会亏待了您么?天塌下来,不是还有张家这片屋瓦在么?」 如意冷笑了一声:「屋瓦?那也是张家的屋瓦,要顶也是替夫人顶着。我不过是个没什么地位的姨太太,哪里还能管得着我了?如今是真的日薄西山了,张家气数我看也是快尽了,你没听说么,书言前些时候,还挨了日本人的刀子,谁知道哪一日,他要是再挨个枪子儿,可还留不留得住这条性命来。如今也是飞鸟散、粮弓绝的时候了。这张家呢,从前我也是自认尽心尽力的了,也算是受够了各种窝囊气了。现下老爷不在了,连份骨灰都保不住,我还能继续呆下去么?享福是指望不上了,怕是将来日本人打到家门口来,这衰事都得算着我的份。」 李淑贤听到这里,只觉得气得浑身发颤,两只脚也如定在了木板上,愣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她本是心下起了冲动,想要进去质问如意,老爷尸骨无存,你便打算要逃走了,可还有良心的? 可是话到了嘴边,李淑贤还是生生的给忍了回去,她心想,无论如何她也是今日碰巧在门外听到了,若是论理起来,怕是如意还要反咬一口,说她在屋外偷听,毕竟是张家的主母,说出去,实在是面子上有些搁不住了。 况且,如意既然是有要走的意思,那么早晚都会想着分一些家产再走的。若是叫她走个两手空空,想来她也是极不情愿的事情。那么到那时候,她再好好训斥如意一番也是不迟的。 到了第二日早间,李淑贤仍旧在睡着,却不料陈妈突然进来了,显然她的步子里有些踟蹰。李淑贤被老婆子与陈妈交谈的声音扰醒了,于是便开腔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陈妈忙进了屋内,躬身道:「四太太今儿个起了个大早,说是家里头太冷清,要出去买些花来打发下,说是要小翠一块跟着去,怕是花多不好拿。我当时就觉得奇怪的很,不过是出去买个花,那叫底下人帮着送到家里头来便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李淑贤冷哼了一声:「她要去便去,难不成咱们还绑了她的腿不成?说起来好似咱们家里头关着她似的。」
第257章 山重水复(九) 陈妈知道,李淑贤对如意是有看法的,心下又是带着气的,怕是一时也没摸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的。因而陈妈又说道:「夫人,这四太太,并非出去买花的,亦不是出去闲逛,怕是已经乘车南下了。」 李淑贤一听,这一下便全醒了,只是批了件丝质外套,一面下床趿着鞋,一面问道:「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你又怎么知道她南下了?」 陈妈道:「方才公馆来了一通电话,乃是小翠在火车站偷着打来的。说是四太太已经买好了火车票,说是要带着她一道南下去广州呢。小翠说,她心里头倒是不愿跟着四太太去广州的,因而特意打电话来公馆,希冀转告夫人一声,好把四太太这人给拦回来。」 李淑贤手上转了几圈佛珠,嘴里念念有词的念着佛经。末了,方才冷笑了两声,又踱步到露台边站着,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来。过了半晌,她出了房门,就向如意的屋子走去,几个老婆子与陈妈都吃不透李淑贤是什么意思,忙跟了过去看个究竟。 待得进了屋内,李淑贤毫不客气的将这些抽屉、橱柜一概给打开来巡视了一番,里头倒是还剩着一些东西,不过都是做旧了的,怕是也不值几个钱了,里头但凡是张世宗赏下的,乃至有些家里头的摆件,那是一概都不见了的。 李淑贤揉了揉太阳穴,对着几个老婆子说道:「我话就落在这儿了,你们几个,把这些带锁的箱子,一个两个的,都给我砸了!我倒是要看看,里头还有没有东西了!」 陈妈从老婆子手中接过一个箱子,只轻轻一拎,便道:「夫人,怕是也用不着查验了,这箱子这样轻的,怕是连一件衣物都没有了的。约莫早就空了罢。」 李淑贤一听,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只从陈妈手里接过箱子来,倒当真是轻的很,再一提,那心里头的火气一下便窜了上来,不由得将这箱子一把砸到了地上去:「你们统统都在给我装傻呢!恩?如意今儿个要走,你们都会不晓得,不知道的。这么多东西要往外头搬走呢,难道就没人看见了?还是你们实则上都拿了她的好处,帮她隐瞒着呢?」 陈妈与几个老婆子面面相觑,忙躬身道:「夫人消消气,我们真是不知情的。况且退一步说,这四太太屋子里头的东西,都是她自个做主的,我们做下人的即便瞧见了,又哪里会觉得她是要跑呢?说多了,倒都是我们逾越本分了。」 李淑贤恨恨的嘆了一声气,捏着佛珠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不一会又对陈妈开口道:「这些人里头,就数你在张家做的时间最久,又是陈副官的母亲,按理说,我是不该疑心你的。可是这小翠,好好的,怎么就会告诉你这些话了?若说你是一点也不知情的,我倒是觉得有些不通情理了。这些日子,你们便都不要出门了,等事儿都查清楚了再说。」
第258章 山重水复(十) 听了这话,底下几个老婆子都垂着脸,一时也便不敢吭声了。倒是陈妈,在张家做了一辈子,从张世宗到张书言,这张家上上下下,对她,总归是与对旁的下人要不大一样的。 她倒是头一次听见这样重的话来,心下免不了一阵酸,脸上也是跟着一阵红一阵白了,一时间,竟是老泪纵横的模样了。这泪但凡流下来了,那便有些覆水难收的意思了。陈妈从来都是很守规矩的人,如今这样也实在是觉得心里头委屈了。 陈妈只是哽咽说道:「从老爷闯北地那会起,我便是在张家做事了的。不曾想,做了一辈子,竟是落了这样一个名声来,倒当真是叫我始料未及的。」 有老婆子忙上前搭腔道:「陈妈,夫人也是说了,还需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好,也不是专就疑心谁了。这时候,谁的心情都不好,咱们底下的人,也该多体谅着夫人一些不是。」 李淑贤满腹都是心事,自然一时也管不着这陈妈是不是受了委屈的,可是这会,见她落了老泪,方才觉得有些不妥,但是又别不开面,只得轻声说道:「好了,你们先退下吧,我累了,要歇会。」 李淑贤听着关门的声响,又靠坐在沙发上,一手托着头,只是闷闷的轻嘆了一声。张世宗虽然已经不在了,可是对于张家,李淑贤总还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只要她还在,那么这个家就不可以散。 纵使如意如何叫人生恨,但凡面上还过去的,她便还想继续维持着这种面上的平和景象,这样于情于理,总不至于落了人闲话。可是事到如今,情势已经全然不由着她来掌控了的。但凡一想起如意跑了,她就觉得头痛的紧,怕是再多想一刻,便要病倒了。 到了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李淑贤就叫几个老婆子把如意屋子里头的所有留下的物件都整理到一处,统统都堆到了前院喷泉前的空地上。 几个老婆子见夫人依然是怒气未消的样子,也不敢多说什么,指示忙着把所有物件堆成了一个小山,这如意屋子里头,算是彻彻底底给清空了。 李淑贤亲自从后厨拿了两壶油来,对着地上那摊衣物、字据一类的,围着将油给淋了一圈,直到将里头的油给彻彻底底倒干净了才算作罢。她復又将壶扔到一边,命老婆子点了洋火来。不消片刻的功夫,这前院的空地上已经是火焰沖天了。 晨光慢慢透过云彩露了真容出来,这火势映着晨光,倒似烧的更红了。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尘风,将那些灰屑都给吹散了,一下打着迴旋,在空中飘飘荡荡,整个院子看起来都有些灰烬漫天的样子了。 李淑贤就这样呆呆的坐在一张先前请人看戏时候的藤椅上,目不转睛的望着这团火。仿若她心底的那些委屈与怒气,都随着这团火苗燃烧了起来。几个老婆子就在旁边候着,一站就是一个上午。 到了午间,这东西也烧的一干二净了,李淑贤便回了佛堂,紧闭着大门,谁也不让进。这一场火烧的漫天,倒是叫张公馆上上下下都有些人心惶惶了起来。不出所料的,这张家开始裁减帮佣、僕从的人数了,毕竟如今比不得从前,怕是再也用不着,也养不起这样一大家子人了。
第259章 去留肝胆两崑崙(一) 日本商会,静云下了车子,门口的两名日本守卫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让她进去了。 静云进得门以后,就见到里头树木早已经绿成一片。如今因着示威,这商会的大门改了个方向,因而要先经过一座小桥,绕到后头才好进门。静云放眼望去,水里的荷叶如碧浪般波动着,整个比桥面都高出了好几尺。 绕了大半个弯子,她已走到一片樱花下面了。现正是樱花半谢的时候,一阵风过,那石径两边的樱花便如雪片一般,由树枝上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 静云见樱花正落着,就站在树下略略出了神。有个戴着帽子,身着和服的男子,好似也在不远处徘徊着,似是要走过来的样子。这里毕竟是在商会里头,一般倒是不会有旁人在的,因而静云发现有人窥伺,也不禁也有些吓了一跳,急着便要往商会主楼里走。 却不曾想那人却取下帽子,只是轻声唤了一声:「静云。」 静云这时方才看清了,原来是林君濠,只是淡声应了一句:「今日有些事,我倒是来迟了。」 林君濠自然知晓她是在医院里头陪护裴鸿了,只是当做全然不知,笑了笑:「不打紧的,今日外头天好,我也觉得屋子里闷的慌,还是外头这样透气呢。」 静云微微笑了笑,心下却是分外的沉。她想着那芥子毒气的事情,林君濠,早已不是当年文质彬彬的女校老师了。他如今是这样的心狠手辣,毫无人性,芷溪与鸿弟都差些因他而出事,即便是如今艷阳高照,静云也觉得心下总有一股说不清的冷意在侵袭着她。 林君濠又开口说道:「平常无事,你是甚少主动来这里找我的,可是有什么事么?」 静云点了点头,方才缓缓开口道:「前些时候,来日本商会门口示威的,里头还有我厂子里的人。他们都是孤儿,身世也是极为可怜的,还望你能帮帮忙,将他们与那些学生都放了罢。」 林君濠略略眯起了眼,打量着静云道:「倒不是我不肯放人,是这些人身后,怕是有上海地下游击队作为后盾,怕是日本人也不肯这样轻易就放了他们。」 「以你如今的地位……日本人是这样信任你,我想你一定是有办法的,还请你帮帮忙。」静云说道。 林君濠顿了顿,往前踱了几步,復又转身道:「静云……这些人,我倒是确实有办法可以释放他们……只是……我希冀你也可以停手……」 静云心下略略一震,面上仍旧平静说道:「我倒是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了。前几日,张世宗葬礼上芥子毒气爆炸,鸿弟受了伤入院,我这些天都在医院里头呆着,又能做些什么事情来呢,倒是听的我煳涂了。」 林君濠知晓,静云这是故意拿毒气的事情来压着他,只是笑了笑,又说道:「佐藤先生被人暗杀于租界里头,后又有他的线人死于成风交易所里头,我想这些都不会是意外。」 静云抬起眼来,笑望着林君濠道:「佐藤先生的死,我也从报纸上看到了,旁的我倒是头一次听到,你告诉我这些作什么?我一个女人,又哪里懂得这些事情。」
第260章 去留肝胆两崑崙(二) 林君濠先是仰起头来,用手遮住双目,隐隐的望了眼当头的艷阳,復又幽幽说道:「前些时候,有个陈家当铺的小子,带了一份名单来找我。」 一听陈家当铺,静云心下便大叫不好,想来如今这当铺的据点,已然被林君濠给察觉了,只怕是这整个上海地下组织的名单如今也到了他的手上,甚至是她自己…… 想到这里,静云暗暗蹙起了眉头,只是极力压着声道:「什么当铺,什么佐藤先生,我实在是被你说的煳涂了。君濠,难不成是你不想帮我这个忙,找些藉口来搪塞我么?」 林君濠忽而伸手,拂去静云肩头一片落花,忍不住说道:「静云,但凡是你说的话,我何曾又有拒绝过的,你放心,人,我会放的。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静云觑起眼来,望着林君濠,淡声道:「你倒是不妨一说,我不妨一听。」 「回到我身边来吧,我已经如此耐心的等了你这样久了……」林君濠边说,胳膊一抬,便折下一束樱花来,插在静云鬓边道:「如今这上海,除了我,也没有人能护得你周全了。他张书言,连自个父亲的骨灰都护不周全,又怎么可能护得了你?我不妨告诉你,对上海的第二次进攻便在近日。你即便知道了,就算是告诉张书言与那帮游击队也是于事无补。如今,沪军伤亡过半,又哪里来的能力进行抵抗?裴鸿带来的那些人,日本人根本就没当做一回事。但凡关东军的军备也到齐了,海陆空三方轮流上阵,上海还能硬撑到什么时候?」 林君濠边说,边又将手伸到静云面庞,静云只是将脸别过,一下便躲开了去,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这心下还挂念着裴鸿呢。只要你与我在一起,我便答应你,一定保他平安出这上海。况且……那份名单,是不是要交到小泉孝介手上,如今全就看你一念之差了……你是知道的,对于游击队的人,小泉孝介是恨透了的,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的了。」 静云只觉着周身都有些忍不住发颤了起来,这一刻,她并不是觉得惧怕,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可恨罢了,她冷笑了一声,终究不过是从唇齿间吐出了两个字:「无耻。」 林君濠仰面一笑:「无耻么?我倒是不觉得……静云……从前,张书言不也是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将你从我手中夺走的么?若不是张书言,你我早已一同到了日本,在东京做一对神仙眷侣了。今时今日,这样的场面,又哪里会是我所愿的?」 静云微微阖眼,沉吟半晌,方才冷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一时还有些难以接受,请恕我需要几日时间来仔细考虑。况且,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些就是真的呢?口说无凭。」 林君濠笑了笑:「静云,你是个聪明人,我想应该知晓做什么样的决定最是明智的。」 他边说边将一纸信笺取了出来,交到静云手中:「我就知晓,你是个谨慎之人,这是我抄录的部分名单,你自可以看看便知道真伪了。」 静云接过信笺,略略扫视了一遍,心跳跟着一紧一慢的收缩着。林君濠见她不吭声,知晓她算是默认了,便从手边点了洋火,一下就将这信笺付之一炬。
第261章 去留肝胆两崑崙(三) 南京,城防工事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裴克文立于城墙之上,遥望着南面,心下不禁起了沉思。这一日,日本的六十五架轰炸机刚对南京城进行了密集轰炸,南京城中三十余处被毁,一时间也显得有些萧索了。 前方传来战报,从三日前开始,日军亦对徐州展开了勐烈的进攻,空中轰炸多次,甚至为了速战速决,直接投掷了炸弹、燃烧弹、毒气弹,至少有一千三百多枚之多,仅昨日清晨的轰炸引起的火灾,就直接导致了七百多名徐州百姓的死亡。 日本对整个扬子江下游的攻势简直是发了狂的。为了夺取南京与上海,疯狂前进的日本陆军作战部队甚至直接把辎重部队远远抛在身后。 想到这里,裴克文不禁暗暗撺紧了拳头,如今南京的兵力与装备虽然已经算是处于全国前列了,可是他仍旧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面对接下来疯狂进攻。 蔡国仁一走,几乎带走了南京本土操守训练的大半的精锐师。徐光所带来的所谓的徐国山的先锋部队,实际上也不过就是当初从四川抓来的壮丁,比起新兵来,至少还见过日本人的炮弹。甚至现下的南京城里头,就没几个像样的炮师,许多还得裴克文手把手的去教。 而此时,日本方面所要面对的问题便是深入内陆作战以后的后勤准备工作不足,无法与他们行进的步伐相匹配。 自然这帮日军就必须要面对粮食随时会供给中断的情形,而这势必对接下来的攻势造成更直接的影响。因而日本陆军驻华司令部直接下达了就地徵收的指令。 这便是一场浩劫的开始,日本军人开始到处军人们变成到处偷袭抢夺谷物、家畜来充飢,完全已经从一个儒家思维的常人变成了不再约束的匪徒。许多的日本的下级官兵简直为此发了狂,不但抢夺粮食,甚至所到之处,直接对妇孺展开了暴行。 关于日军一路对妇女的强~b~a~0案例,简直已经堆满了裴克文的案头。这样的暴行简直是闻所未闻,而此时驻守在南京附近还有着许多的外国记者,以及红十字会的国际医生、神父等,为了防止这种不受控制的暴行被揭露,大多的老百姓都是被日军就地掩杀了。 ……………………………………… 裴克文在办公室内望着地图,看着江浙沪的部分,一时出了神。这时,只听着屋外响起了一声报告声:「报告,徐师长到。」 裴克文一听,便在一张八仙桌前坐了下来,只将桌上的枪给拿起来,反覆的擦拭着:「请徐师长进来罢。」 徐光一进门,就瞧见裴克文将枪的每个部分都给拆卸了下来,一个个的用一块白布擦拭着,白布上头早就发着油光了,他就这样反覆握着,看着,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徐光笑了笑:「克文兄,你倒是好兴致呀,这该是昭和九年,日本南部出的半自动手枪罢,多是士官在用的,怎么,克文兄
第262章 去留肝胆两崑崙(四) 裴克文聚精会神的将枪给重新组装好了,来回反覆的搓试了一番,这才把枪放下:「徐光兄好眼力,可不就是日本南部出的枪枝嘛。这是从徐州送过来的,说是驻守射杀了一名日本士官得来的。从军校那会开始摸枪,多少年了,这当兵的哪个不爱枪呢?说起来,我倒是想请教徐光兄了,你可晓得如今这日本人手里,什么枪最好使么?」 徐光笑了笑:「这可难不倒我,可还不是一样日本南部工厂出的一种特制的战斗手枪么,据说,这手枪轻便,使起来也利索,杀伤性极强。听说小泉孝介手里就有一把,配的还是七发黄金子弹。据说这黄金,还是当年甲午海战,清廷赔给日本人的呢。哪一日,要是手里能拿着这么一把手枪,那才是顶有面子的事呢,你说是不是?」 听到这里,裴克文面色略略一沉,那一场甲午海战,叫他做了一个没有父亲的遗腹子,父亲遗愿未决,日本人继续还在蚕食着中华大地,这实在是叫他愤慨不已。 可是这个时候,他也并不想流露太多情绪在徐光跟前,因而只是淡笑了一声:「这也不难,我手里头这把可不是就是从日本人手里缴来的么?那咱们便从日本人手里头缴一把来便是了。」 徐光耸了耸肩:「克文兄,你倒是一番慷慨陈词,说得轻巧极了。这日本人等级分明,又有几个人能像小泉孝介一样配着这样一把手枪的,咱们便是打死几个少佐、大佐,缴几把半自动手枪来都不容易了,这还想直捣黄龙,缴了小泉这一层级的人的枪枝,怕是人还没近身,就先被人家的重型机枪给扫射的全身都是弹孔了。」 裴克文自嘲了一声:「鲤鱼还能跃龙门呢,就不兴我这条小鱼翻个身呀。」 徐光干笑了一声:「如今这南京城里头,可就数咱们俩军衔最大了,你倒是还想怎么个翻身法,难不成……」 徐光这自然是给裴克文下着套,故意为之的,裴克文心下「咯噔」一声,倒是有些惊了心,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抵就是如此的了。 裴克文只得便抬眼望徐光,笑了笑:「这一大早,你就跑我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说一说日本人的装备的么?说罢,倒是又遇着什么事了?」 徐光这才收了收笑意,一本正经的说道:「我这家里头罢,有两房姨太太,这次没有带到南京来。我父亲那个人,就是暴脾气,死活也不肯让人过来,说是影响军纪、军规。其实罢,不过就是女人罢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呀。你看你,不是在外头也养了一朵娇花么?我这心里头的苦,你一定是懂的了……」 裴克文略略皱起了眉头,这因着情势的变化,现下送若兰出城去念书显然已经行不通了,因而只得暂时留在了南京城内。他干咳了一声,方才又开口说道:「这好好的,扯上我做什么,说的是你的风流事,我可不敢与你徐大公子相提并论。」
第263章 去留肝胆两崑崙(五) 徐光扯着嘴角笑道:「嗨,裴克文,你倒是跟我装孙子了啊……就你那点事,现下南京城里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呀。你看看啊,你娶了那李家如花似玉的大小姐,还不是照样出去找了个卖唱女呀。怎么你就做得,我就说不得了?」 裴克文将方才擦拭好的枪枝握在手里头,对着徐光反覆的扣动着扳机,在测试着枪枝的灵活度。徐光心下略有些发虚,便嘻嘻笑着近身上前,用手指夹着这只半自动手枪,移开了去:「我说,克文兄,可就卖我一个面子罢,这事儿还真得只有你能去办了。过些日子,美国佬送的一些装备不是要从重庆运过来了么,这运输的军机,再多载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吧,你说是不是?」 裴克文轻巧的枪枝转动了一圈,方才收进了抽屉里头,说道:「这人,我倒是可以帮你想办法搞过来。可是……你也得应了我一件事才成。」 徐光拍着大腿道:「行啊!裴参谋!如今也学着人讨价还价了!好咧,我倒是要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东西来。」 裴克文笑道:「这但凡从重庆到南京,那自然是我的分内事。可是从南京到重庆,可就得你徐大公子帮帮忙了。」 徐光眼的一双眼珠子,熘熘的在裴克文身上流转了一番,说道:「莫不是你要把你家里头那位与外头的那位,给送到重庆去呀?」 裴克文拍掌道:「这说话嘛,还是跟你徐光兄说的通透。是了,还请你帮帮忙,将我内人与我的……干妹妹一道送到重庆去。你也晓得的,如今但凡这外头的人要进重庆,也是要走许多路子的,我如今军务繁忙,怕也是顾不过来这么多的,总是怕有些闪失。若是你能帮忙,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听罢,徐光禁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眼角生生的笑出了泪来:「你说咱们俩,可是有趣不有趣。一个嘛,要送人进南京;另一个嘛,要送人出南京。这二对二,听起来倒也是不亏的,好了,这事,咱们可就这么说定了啊。」 ………………………………………………………… 裴公馆外头,婉瑜站在这儿已是张望了许久。裴克文已经在外头连着忙了好几日,已经连着一个星期没看见他人影了。外头稀稀疏疏的吹着夜风,似是有一丝丝的凉意,婉瑜拉了拉肩头的披衣,定定的望着前头。 不一时,一辆黑色的官家轿车朝着这边驶来,灯光忽远忽近的交错打着,一个转弯,便在裴公馆门前停了下来。未等副官来帮忙开门,裴克文早已是迳自下了车子。他一抬眼,就看见婉瑜站在那里,凝视着他。 「婉……」裴克文刚要开口唤她,就见着婉瑜一下就跑了上去,将他一把给抱住了,整个人都埋在他的胸前,娇嗔道:「你可算知道回家了……」 克文笑了笑,轻轻拍着婉瑜的后背:「咦,怪了,怎么好似有几日不见,你背后倒是偷偷长肉了,怕是又胖了不少吧?」
第264章 去留肝胆两崑崙(六) 婉瑜的一双杏眼登时瞪得圆滚滚的,气唿唿的推开了克文道:「怎么会呢,你这些日子不回家,我这茶不思,饭不想的,怕是瘦了许多的,哪里还能胖的呢。」 克文「嗤」的一声笑,轻轻抚摸着婉瑜的髮鬓道:「好了,好了,我不过是与你玩笑呢,见你一张小脸都拧成一团了,可不得说些旁的话来,打打气氛嘛。」 车的前车灯打在婉瑜的面上,这时候,克文才看清了她今日的样子。婉瑜今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绸面长衫,这是如今时兴的款式,正好与膝盖对平了。这长衫的边角都镶嵌了一颗颗豆大的珍珠与流苏。 她又光着一截脖子,上头挂着的是一串她自个编制的花链,原本这是有些花哨的打扮,但是落在婉瑜身上,却是总带着几分俏皮的样子,总不算是落了俗套。 婉瑜脸上满是笑意,就这样挽着克文到了屋内,克文才坐定,她便忍不住开口说道:「克文,你看我这身新衣裳,好不好看?」 克文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说道:「你本就是一个注重穿着的人,自然是你自个搭配的最是好看了。」 婉瑜歪着脑袋笑道:「那可是你没看仔细了,原本城中流行的是印度绸子的料布,可是如今因着时局不好,这布难进关口,价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说是都还得要从上海调配货色的。我就想着,要说料子呀,还属咱们中国的料子最好,可是绸缎呢,又奢靡了一些,总是不大好的,那么我便想着,是不是可以丝与棉混纺,做一个绸缎的样子,实则呢,价格又比原先便宜了大半,又实惠,又好看了。这样的话,我想,城里头诸位太太、小姐们,既是得到了时髦的样子,又能遵从着节俭的号召,何乐而不为?」 说话时候,婉瑜的一条玉腿就无意间露了出来,克文看到,她穿了一双白色的长丝袜,只是脚上那双银灰色的鞋子,似是沾了泥灰的,倒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婉瑜顺着克文的目光向脚下熘走,看着自个的鞋尖,一时便有些红了脸来:「白天的时候,我出去了,今儿个日本人轰炸的厉害,外头保安队的人都抢救不过来,我便跟着出去帮忙了。这回来其实也没多久,才换了一身衣服,倒是忘了换鞋子了……」 克文皱起眉头道:「好好的,你出去能帮什么忙?这外头现下有些乱了的,你可当心些。」 「我就帮着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在外头帮着组织难民去学校里头避难,发放些食物与水。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在家里总也不好闲坐着,去帮帮忙,心下也舒坦一些。」婉瑜莞尔笑道。 克文点了点头:「你出去是可以的,就是记得随身带几个人,不要一个人在外头乱跑,最近太乱了,我怕是你一个人在外头要应付不过来的。」 婉瑜笑了笑:「你这算是在担心我么?」 克文禁不住握住婉瑜手,笑道:「你倒是什么时候都跟个孩子一样……」
第265章 去留肝胆两崑崙(七) 到了第二日,克文倒是没有去军部了,不过是带着婉瑜到了鸡笼山上。两人一道去鸡鸣寺上了一炷香,而后便出了寺门,在周遭走了走。 这个时候,恰是入秋的时候,可是秋老虎正盛,天依旧有些发热的很。一阵阵的风从耳畔掠过,阴地里是凉风,树丛外是热风,一冷一热的,倒是叫人有些不大舒坦。那深草里的虫声,好似也是这么觉得,总是有些啾啾的鸣叫着,起起落落,叫人听了难免有些感触。 说起来,天还没冷,这鸡笼山的梧桐树莫名的枯黄了不少,总有人在外头谣传,这是大凶的徵兆。婉瑜抬起头来,眼见着枯黄的椰子,吹落了一两片,在半空中来回盘旋着,一直吹落到她的脚边来了。 婉瑜楞了楞神,只是略低下了身去,用手拣了一片枯叶:「今年的天真是怪了,这个时候,叶子就黄成这样乐,若是再过十天半个月的,岂不是该落光了?这还未入深秋,就如此光景,倒是显得有些凄凉萧索了。」 克文笑了笑:「倒是很少见你有这样多的感慨,可是这些日子心下又有事了?其实这都是正常的节气变化,倒是不必挂在心上的。我倒是觉得,这样子是提醒咱们,时光短暂,日子过得太快了,得要及时行乐才好。」 婉瑜听了,只是转身望着克文莞尔笑道:「这话说的我倒是要说一说你了。从前你应了我要陪着我出来一趟的,结果一拖又是大半年,直到现下这种非常时期才晓得带我来走走的。说起来,你所谓的及时行乐,该是与我不同的。你说的该是赏花谈月,我是穿衣打扮,好像总不是一样的人。」 克文只是略低了头,说道:「说起来,我总是亏欠了你一些的……」 婉瑜听了,一时也不做声,只是往前走了几步。两人已是一同来到了小道上,这里人烟稀少,并没有什么人来往,只有风吹着树叶「簌簌」声音,若是不经意听着,倒是很像在下着雨。 脚下的草被一阵一阵的吹着,就像玄武湖上的波纹,一层层的向外推着,婉瑜看着,未免出了神。克文牵过婉瑜的手,一碰触,却是有些泛冷的。克文笑了笑,便将她手给握住:「不要发愣了,要不,我带你回去罢,外头风大,今儿个怕是你有些不适应了。」 婉瑜摇头道:「倒是不打紧的,我倒是觉着能与你在一处随意走走也是好的。」 克文道:「我倒是走的全身都有些发汗了,倒是你手上总有些凉了点,难道是身子不清爽么?」 婉瑜侧过身,笑道:「方才在寺庙里头,我去摸了石柱,投了钱币许愿了,许是石柱上头冰的,倒不该是身子的缘故。」 婉瑜一笑,白嫩的胳膊上就露出一只龙凤金镯来,克文倒是认得这一只,乃是当年母亲陪嫁的物件,也是送予他们夫妇的贺礼。 克文便笑道:「我倒是没注意,原来你还戴着这只金镯,说起来,这是母亲的贴身物件,我倒是从小便看着的,因而再眼熟不过了。这金镯你倒戴得倒是很合适,也没有太过俗气,好得很呢。」
第266章 去留肝胆两崑崙(八) 婉瑜说道:「如果不是要与你出门游玩,平日里我也不过是放在抽屉里头珍藏着罢了。说起来还该是谢谢你的,不然这镯子,真没什么机会见天日了。」 克文笑着摇了摇头:「还是我的不是了……」 婉瑜正要开口说着什么,却不曾想,一不小心被一块拦路的石头给绊倒了。只听着「诶哟」一声,她这整个人便摔倒在地上了。 克文忙将她扶坐起,靠在自个身上,又替她除去鞋子,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原来这脚腕上,已经是淤青一片带着血痕了,看来这一摔,摔的还是不轻。 婉瑜低下头笑道:「看看,我总是这样粗笨,总是不如静云,什么时候都很得体,人又聪慧。」 克文略略皱起了眉头:「这个时候,说这些作什么,我看你这脚崴了,怕是不好再走了,我背你下山罢。」 婉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克文蹲下身去,小心翼翼的将婉瑜背在身上。回过头去轻声说道:「靠好了,我现下就背你下去。」 说话间,克文的唇不经意间划到了婉瑜的面颊上,惹得她一下面上就泛了红。婉瑜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唿吸时缓时急的,微温的鼻息,不断的喷出,挠的她面上有些痒痒的,禁不住笑出声来。 克文背着婉瑜一路走着,听到她娇笑声,不禁开口问道:「什么事情,这样好笑的?」 婉瑜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头,风从她的颈边轻轻的拂过,仿若克文的鼻息一般,她不禁抿嘴笑道:「偏不告诉你。」 克文笑着摇了摇头,一下便背着婉瑜往下坡跑了起来。这一路抖动的厉害,倒是叫婉瑜有些抓不住了,吓得花容失色道:「诶,克文,你慢一些罢。」 待得克文停下的时候,两人已经是到山脚下了,克文将她轻轻的放置到了一块石块上,好叫她坐着。婉瑜略喘了口气,娇嗔道:「你倒好,叫你慢一些,你倒是跑的更欢了。」 克文腼腆笑了笑:「再不跑,万一带着你滚下山去可怎么好?」 婉瑜乍一听,倒是还没觉得有什么,待得回过神来,便是捶打着克文肩头:「好你个裴克文,可不是变着法说我胖么,讨厌……」 克文旋即握住婉瑜的手,凝视着她,慢慢收住了笑意:「婉瑜,今儿个,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婉瑜见他神色肃然,一时也便不好再开玩笑了,只得绞着手道:「说罢,倒是什么事儿?」 「过些时日,我送你重庆好不好?你父亲已经到那边了,我想你再过去的话,有他老人家照料着,总不至于日子过得太苦了。」克文平声说道。 婉瑜一双杏眼慢慢睁圆了,似是不可置信的望着裴克文,直抓着他的手臂道:「克文,你这是要我走的意思么?还是你想要与我离婚?」 克文面色一僵:「哪里的话,我怎么会同你离婚呢……」 「可是你不是在外头早就有了若兰了么?我知道,你喜欢她,但凡只要你开口,便是要她进咱们公馆的大门,我也是决计不说二话的。我只求你,不要让我走……」婉瑜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带着些许卑微的口气。
第267章 晓风残月(一) 这话听在克文心头,却总是五味杂陈了。他一直觉得心下是有些对不住婉瑜的,没想着,她竟然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克文已是连着几日没有睡过完整觉了,就连昨夜在家里头也是在看着作战图的。 此刻他眯起疲惫的双眸,额前一条青筋在跳动着:「婉瑜……若兰的事,一时半会我也说不好,这并不是你想像的那般,我与她,至今仍旧是相敬如宾,我也决计没有碰过她一下……只是我也不想辩解什么,终究是对不住你了……这事,你受委屈了。」 裴克文倒是从来没有与她谈论过这件事,婉瑜听了,只觉得鼻子一发酸,一下就红了眼眶:「我倒当真是别无所求,只要能在你身边便好……克文,不要赶我走,让我与你在一处罢。」 裴克文将婉瑜一把抱在胸前,她哽咽的声音听在耳侧,倒是觉得心下略有些发紧了:「我并不是要赶你走……也不是要与你离婚……只是我想,如今南京的形式很不好,怕是到时是一场恶战。倘若城破了,我倒是还好,只多以身殉国。可是你呢?这日本人如今是发疯了的,我怕到时候……」 婉瑜一双白净的手捂住克文的双唇:「不许你瞎说……有你在,南京城怎么会破呢?况且,蔡国仁不是还派了徐光带了精锐过来助援的么?怎么也能与日本人拼杀上好一阵了罢?」 裴克文的眉间略有些抖动,只是压着声道:「许多的事,我也不好与你多说什么。可是我总归是想保你一时平安的,我的心情,希冀你也能理解。」 婉瑜一时提高了音量:「这些日子,我在金陵女子大学,同美国神父学了几日枪法,如今傍身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了,你倒是不需要担心我什么,只需要安心在前线作战便是了。」 婉瑜边说,边从身下摸出了黑色的一团东西,待得克文看定的时候,却是一把白朗宁的手枪,婉瑜用枪指着自个的太阳穴,正色道:「裴克文,你可听好了,不要把我再当做什么小女孩了。我如今是你的妻子,是裴公馆的女主人。你若是再逼我走,我就死给你看!」 克文一时愣住:「你!……」 婉瑜鼓着气道:「我既是嫁了你,哪还有一走了之的道理。旁的事,我一概都不管了,我只要能够在你身边便好。你的初衷,若是想让我好好活着,那你便不要再逼我,否则我立马就将自个给了结了!总好过我一人在重庆活活煎熬!」 婉瑜这话语气说的重极了,她向来都是俏皮的样子,甚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克文见她说的认真,又举着枪,实在是不好多说什么了,只得摆手道:「好了,婉瑜,你先把枪放下来罢,这事,我们还可从长计议。」 「我不要什么从长计议,你便当我是大小姐脾气好了,我总归是赖在这里不要走了的……况且,我脚都崴了,这阵子,你还好送我走的么?」婉瑜挑眉说道。 克文只得边嘆气,边点头道:「行行行,我不逼你走就是了,你可以把枪放下来了罢?」
第268章 晓风残月(二) 听克文这样说,婉瑜一下放下了手枪,又是喜上眉梢了:「早说嘛,还叫我拿出枪晃来晃去的,可把我自个也给吓死了。」 「你呀……」克文一听,只是哭笑不得的望着婉瑜,轻颳了下她的鼻樑:「好了,我再背你走一程,咱们好坐车子回去了的。」 「不,我不要坐车,我要你背我回去……」婉瑜眨巴着眼睛说道。 克文只得应了声:「遵命,裴夫人。」 这一声裴夫人,倒是把婉瑜逗得咯咯直笑,这约莫是她与克文成婚以后,笑的最为舒心,最为开怀的一次了。 ……………………………………………… 若兰斜倚在榻上,那双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灵巧地动着,她一些白面裹成一团,与骆驼香菸卷到了一处,闲闲的含在口中,时有时无的吞云吐雾着。 如今的南京城中,早先的鸦片烟已经不时兴了,那大烟管子抽起来都是十分费劲的事情,那股子精神也不过片刻的功夫,总觉得劲道不够了。 因而如今,这南京也随着上海一道流行起了白面,说起来,这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普通人,现如今又如何抽得起这玩意儿。 王婶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小姐,都已经准备妥了,还请出来用饭罢。」 若兰斜眼望了眼王婶,又深吸一口烟,头就仰靠在榻上,笑道:「用不用饭,有什么要紧的,总还是有烟抽比较重要。」 「前两天,先生来的时候,小姐在小憩。先生倒是问起了,说是屋子里头有烟味,问你是不是在学人家抽菸了。」王婶边说,边拿眼睛细瞄着若兰。 若兰微启朱唇,含着的那口烟徐徐吐出:「你可没有说些不该说的罢?嗯?」 王婶低头道:「不敢的,小姐没吩咐,哪里好和先生多说什么的。」 这时候,那白面已经是起了作用了,若兰只觉得浑身都是轻飘飘的,好似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给包围住了,甚至是有些白色泡泡在她眼前飘来飘去的,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声响在缠绕着,她觉得快活极了,只是慵懒的笑了一声:「你晓得说什么便好,拿去罢,这是赏你的。」 若兰边说,边扔了一枚金戒指在递上,王婶一看,忙捡起,靠着衣角用布料擦了擦,便塞入了怀中:「小姐真是顶好的一人。」 「克文后来还说什么了?我这些天浑浑噩噩的,倒是都没仔细问过你了。」若兰觑起眼来,望着王婶问道。 王婶殷勤回道:「先生倒是没说什么特别的……哦,对了,好似有说,叫我给小姐收拾收拾行囊,说是过阵子,许是小姐要出远门。」 「出远门?我出哪门子的远门?」若兰这时略略觉得有些醒过神来了,她心下暗暗忖度着王婶的话,一时惊得坐起了身来,心下不禁大叫不好,看来裴克文是有要送她出南京城的意思了。 就在此时,只听着门外一声清脆的门铃声想起,若兰朝着王婶使了个眼神,王婶忙上前去,隔着门问道:「哪位?」 只听着门外响起了一阵笑声:「你好,我是若兰小姐的朋友,。」 朋友?王婶听着心下也觉得略有些怪异,说起来,若兰住在这里这样久,倒是鲜有什么朋友来访的。她忙进到里屋,对着若兰禀道:「小姐,说是您的朋友来访呢。」 若兰一听,也便趿了鞋过去看个究竟。待得门一开,她便看见保柰子盈盈立在门外:「若兰小姐,好久不见了。」 若兰掐灭了手里的菸头,笑道:」可算是等到你来了。「
第269章 晓风残月(三) 若兰支开了王婶等人,左右环顾以后,忙将保柰子拉进了屋内,又帮着她沏了一壶茶水,里头点了几朵樱花花瓣:「倒是什么事情这样着急,劳你亲自找上门来了。最近裴克文虽然来我这儿不多,可是总也是不会通知一声的,若是叫他碰见了,可就麻烦大了。」 保柰子瞥了若兰一眼:「说起来,你是小泉家族给抚养大的,这做事一贯也是流畅,从来都不拖泥带水。怎么这次,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有拿住裴克文么?」 若兰幽幽的嘆了一口气:「这裴克文的心思,我是摸了许久都没摸透。说起来,他与那李家的小姐,虽是有着夫妻之实,可是他总归是常在外头忙碌的。我可是使劲浑身解数了,他竟愣是没碰我一下。我倒当真是有计也无法施展了。」 保柰子冷笑了一声:「你可得抓紧了,若是在你得到情报前,让松井将军率先破了南京城,只怕是小泉先生这总指挥官的位置都得被你耽误了。到时候……我想他也是再也容不得你半分了。」 若兰面色一凛:「怎么?这次攻城的是松井藤章么?原先不是应该是由家兄来指派的么?好好的,怎么会变卦了呢?」 保柰子回身望着若兰,一双眼渗着深意道:「松井藤章早就垂涎这驻华陆军总指挥的位置许久了,加之先前小泉先生对上海的第一次进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松井藤章恰又恢復了皇室的身份,如今,若是再不来一场胜仗,只怕是小泉先生早晚要被架空了。」 若兰暗暗咬紧了下唇:「苦心等候了这么多年,决不能就这样看着家兄落败!」 保柰子斜眼看她:「我瞧你现下也是自身难保,你可知晓,张书言竟然早已派人暗中在打探你的身份了……」 「怎么会……好好的,张书言查我作什么?上海的事情还不够他忙的么?」若兰不解道。 保柰子笑了笑:「李婉瑜可不是他的表妹么?你倒是小看这个女人了……」 若兰心下顿感诧异:「难道裴克文也知晓了?」 保柰子摇了摇头:「他若是知晓,哪里会再费心思要送你去重庆避祸呢。」 「你回去转告家兄,便说我会尽快搞定裴克文这边的情况的,还请他放心。」若兰不禁开口说道。 保柰子勾了勾手指,示意若兰近身上前:「如今,小泉先生的意思,可不仅仅是要谈得南京的军情了……必要时,还得你亲自动手杀了他……」 若兰一双娇眉蹙起,不禁迟疑道:「杀了裴克文,岂不是惹人瞩目么?」 保柰子微微笑道:「怎么,雅子,你莫不是爱上了这位裴参谋了?总是这样搪塞推脱着……」 若兰一听,忙正色道:「哪里会呢,我不过是想着,如今若是杀了裴克文,怕是会打草惊蛇。」 保柰子笑道:「我只不过是将小泉先生的意思转达给你,具体如何去做,自然有你自个去思量。如今的形式如何,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若是对裴克文存了一丝念想,只怕是将来万劫不復的还是你自个。你要记住,小泉家族是决不允许无用的人继续存留在这世上的。」
第270章 晓风残月(四) 石浦路白色小洋楼里,静云跟着裴鸿,在自家院子里头新开闢了一处小田出来。太阳溶溶的,把翻开的泥土晒出一股特有的味道来,这味道倒是引出了静云许久前的记忆。 从前姆妈在的时候,总是会在弄堂口侍弄着花花草草,总是免不了翻些泥土的,那个时候,静云下了学,但凡到了弄堂口,闻到这样的味道便觉得莫名的好闻。 静云拿着一只青瓷碗,里头装着满满一碗的菜籽,她一把把的将菜籽往地里撒,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裴鸿就跟在后头,略微笨拙的拿着一把铁耙,仔细的摆弄着堆在一边的泥土,把撒在上面的菜籽结结实实的给盖住了。 姐弟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相互间配合的倒是很是默契。裴鸿出院已经有阵子了,静云也不惯着他,人才利索了,就拉出来种个菜,美其名曰帮着他多晒晒太阳,对身子有好处。 干活的间隙,裴鸿也会停下来,歇息片刻,然后就静静的望着静云做事的神态,心下多少有些讶异姐姐竟然也会干这些农活了,而且像模像样的,倒是都不知晓,她在瑞士那几年,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过下来的了。 静云总还算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自打说要打仗开始,她便总想着把院子里这块稀疏的空地给用起来,播上菜种,多多少少也能解决点伙食的问题。 她现下身上的钱并不算多,加上首饰什么的早就当掉给工厂里的工人当工钱发了,因而总要点滴算着才能把日子好好的过下去。 静云的鼻尖上已经是冒出了一层薄薄的香汗,她干脆就把长裙挽了到了膝盖上,打成了一个结来。这样静云走起来,便觉得是撒开了步子的,走路好似也带着风了,乍一看之下,更是裊裊婷婷的模样。 裴鸿不由得笑了笑,给静云递上了一块白色的绢帕:「姐姐,歇一歇罢,你这都没完没了种了一上午了,不累么?」 「都说日本人马上要二度进攻了,想来这次不比前次容易,搞不好,十天半个月没饭吃都是常有的。我这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但凡种上了一些,不管是送部队里也好,或者送给厂子里的人,总归是有用处的。这打仗的时候,最怕的可不就是生病与挨饿了么?」静云边说,边细细揩了揩汗珠:「说起来,还是你们蔡委员长,他倒是畏畏缩缩的躲重庆去了,这领头的人不在,前头的人往死里打,那也是要时间的,我看这战事,没这么快好平復的了。」 「嘿,姐姐,这上海有我与姐夫守着,你就这么没信心啊?」裴鸿嘴角一扯,嬉笑说着。 他这话,听在静云心头却是五味杂陈了,她復又想起林君濠那日的话,心下难免又起了一丝忧虑而来。就在她沉思之时,却听着身后有人说道:「你播的种太密实了,将来若是长出了苗,怕是要挤得不行了。」 静云回过身去,却见是张书言站在了身后,她不由得起了身来:「你怎么进来的?」
第271章 晓风残月(五) 书言用手指了指铁栏门:「可不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进来的,吴叔给我开的门。」 静云轻咬着下唇,喃喃道:「这个吴叔,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若是家里头还被放进了贼人来,可怎么好。」 静云边说,边就要去找吴叔理论,却不曾想被书言一把抓住了手腕,带着她一道蹲了下来,指着上头密密麻麻的一层种子说道:「你看,这些种子,都捱的太近了,就算是挤着长开了,也很难长得好。」 静云脸上略略一红:「你倒是好似晓得许多。」 书言这才慢慢松开了手,说道:「这几年我也陆陆续续的种过一些郁金香来,所谓一通百通,自然也便晓得一些了。」 静云也是个要强的人,她听书言这样说,愈加便想做的更好一些,因而又起身继续撒了起来。她希冀撤得匀称一些,稀疏一些,可是但凡上了手,总归是没那么容易的,指尖总跟漏了缝似得,一下便落了好多下去,弄得土上油亮一层种子,一下叫她有些尴尬了。 裴鸿耸了耸肩道:「到底是干农活比做家务要难,看姐姐就晓得了。」 静云哭笑不得的望了裴鸿一眼:「今日就数你话多。」 书言笑了笑,只是自然的握住了静云的手。静云显然是没料到,挣扎着想要将手给扯出,却不想被张书言越抓越紧:「看好了。」 只见着书言灵巧的带动着静云的手,适量的抓了一把种子,而后一点点的播种了下去。静云不可置信的望着泥土上,这种子确实比她播种的像样一些了,不由得脸上又是一片微红。 裴鸿在一旁看着,不由得竖起了拇指,叉着腰,说笑道:「瞧瞧,还是姐夫厉害,这能文能武,下地也是像模像样的,这样的全才,打着灯笼也是找不着的呀。」 静云嗔视了裴鸿一眼,裴鸿若无其事的耸肩道:「有道是夫唱妇随,诶哟,倒是我这个大灯泡,闪亮的吓人呢。」 …………………………………………… 平嫂端了三杯龙井上来,书言缓缓吹开了茶叶,一股陈年的茶味扑鼻而来,如今这沪上什么都是紧缺的,就是要吃杯好茶也是不容易的。 张书言放下了杯子,转身问平嫂:「怎么,我送来的茶叶没有用么?」 平嫂望了静云一眼,转而回道:「小姐不让收,给退回去了。」 静云微微蹙起了眉头道:「好好的,你今儿个怎么来了?不是前头军务繁多么?」 张书言也不避讳,只道:「如今这里坐的都是自己人,倒是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前次的芥子毒气事件,有许多的将领都是受了伤的,上海现下最缺的就是药物了,若是继续在这里耗下去,怕是性命也是维持不了多久。如今南面,日本军舰已经齐齐堵在了那里,北面,公路尽数已经被日军封锁了,现下谈及要送人出城,只怕不是简易之事。」 裴鸿望了眼静云:「这事确实要紧,我出院的时候就听几个医生在说了,说是药也撑不了几日了。」
第272章 晓风残月(六) 日军在北面设了一个碉堡,又照着惯例安装了探照灯,上头又密密麻麻的布置了许多的电网,这但凡要带这么一批人出去,怕是比登天还难,张书言自然知晓这里头的难处来。 再加上这碉堡上有个探照灯,但凡这灯一打开,那便是黑夜如昼,这地面上的一概东西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但凡是被这探照灯照出了模样来,那重型机关枪便是密密麻麻的扫射开来。即便是这人跑的再快,终究也是跑不赢这子弹的速度。 这电网更是厉害,不比从前沪军用过的篱笆和铁丝网,可谓是火烧不得,老虎钳也绞不得。所谓电网,那便是通了电的,但凡一上电,那便是什么都不可能靠近了。 日本人也才刚开始用这电网没多久,张书言派出去探路的人倒是还不知晓这玩意儿的厉害,一个人徒手就要将这电网给扯断。结果自然可想而知,这人但凡触网,那便是电石火花,整个人顷刻间便被燃了起来,几乎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被烧死。 这探路的人倒是一路强撑着跑回了营地,可是这人也扭曲蜷缩成一团黑块了,待得张书言来的时候,这人早就被烧的断了气了。这事在沪军里头造成了相当大的轰动,这一次算是叫他们见识了电网的厉害,乃至后来便是谈虎色变,谁也没敢再提北面突围的事情了。 张书言心下正是发愁着,陈丞又尚且仍在住院,身边也实在是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了,只好来与静云姐弟相商,至少换个思路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旁的方法可以走。 静云只是淡淡的望了眼书言与裴鸿,轻声道:「这事还不容易。」 书言旋即也望着他,两人眼神接触到一起,静云一下又有些红着别开了脸:「电网、电网,顾名思义它用的就是电。包括那探照灯也是,靠的全是电来维持。我听说,这日本人的发电机也撑不了太久,想来也是主要靠的那电厂。你们想想,这北边,哪里会有电厂,咱们想法子让人过去炸了便是了。」 静云倒是随口一说,这话却在书言心下激起了波澜来,说起来,这些日子,他昼夜想的是怎么突破封锁,怎么躲过电网、探照灯,但是却从来没想过,要去炸掉电厂,到底是思维差异了。 但凡是炸掉了电厂,那便是叫这电网成了普通的铁丝网,老虎钳一上也便下来了。那探照灯也便如瞎子一般,逞论它如何都是发不了威的了。 裴鸿一听,一时又起问道:「姐姐这个提议倒是好,只不过,做起来怕是有难度。这电厂不在上海境内,想来多半是在浏河镇上,咱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进的去厂里?还有,这发电机是什么样的,怕是许多人都还不知晓,如何能准确找到一举捣毁,也是个问题。倘若最后炸的是不相关的机械,这日本人三下五除二给修回去了,可不是打草惊蛇么?」
第273章 晓风残月(七) 裴鸿这问题,恰是问到了点子上,就在张书言沉吟之际,静云一双细眉微微上挑,不禁说道:「巧的很,平嫂乃是浏河镇上出来的人,她许是有主意,不如咱们叫她来问一问。」 待得平嫂被唤到了跟前,静云便把事情简要概述了一遍。平嫂一面听,一面不住的点头。听静云说完,她便忙道:「这事倒是也不难办,我侄子实则就是浏河镇电厂的工程师,只要我过去一趟,见了他,那接下来的事,倒是算不上什么问题。」 静云道:「可是你若是出城往浏河去,怕是有难度呢,还得乔装打扮一番。最怕就是日本人盘问,那就……」 平嫂咬咬牙:「小姐,我是个打小没念过书的人,还是伺候您开始,才学了几个字的。这大道理,我是说不上来了,可是这是非黑白,我还是分得清的。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我看着也着急呀。我本就是无用的人,可是若是能帮上一点忙,那心下便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平嫂这番话,听在静云耳里,却是比什么华丽的话都要让她动容来了。既是有了主意,那便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在静云的帮助乔装下,平嫂顺利的出了城。因着她确实是浏河本地人,那入镇口上把手的伪军也是认得的,自然回浏河也不会引起人关注。 那平嫂的侄子,日本人收了电厂以后依旧在下头做事,可是心下也是十分愤懑日本人的行径。这平嫂找到他之后,根本无需多费唇舌,待得说明来意,他便将电厂一系列的图纸都详细标註了出来,如何炸毁这关键部分,如何能叫电厂毁的彻底,他算是在图纸上都标的明明白白的了。 平嫂带回图纸的时候,这正有一名沪军将领因着药物输入不达标而引发了感染身亡,这份图纸倒是如天降救星一般的到了张书言眼前。 接下来的事,也便是顺理成章了,书言立马就安排了几名亲卫部队的人,就按着这张图纸,顺利把浏河电厂给炸的一干二净。就在日本人焦头烂额想要修復电厂的时候,沪军受伤的官兵早已被书言安排秘密的转移出城,而后从浏河坐船到香港,再到阮南边境。 最后辗转到了云贵公路一带,几经波折,最后总算是到达了重庆。裴鸿早已在重庆有所交代,又有金润之代为关注,因而这批人很快便得到了应有的救治。 ……………………………………………… 陈丞一直就在宏恩医院里头,他虽是终于恢復了意识,但是却并未跟着这批人一道撤离出上海。他从腰身开始,到腿上,全然已经没了知觉。总归是因着芥子毒气的关系,再不能恢復成从前那样。 随之而变的就是脾气,整个人算是性情大变,与以往的模样大相迳庭了。从前的陈丞知礼、温和,如今却像跟着一阵风飘走了似得。恢復意识的那一日,他一个人坐在床头髮着楞,人看着一下就老了好几岁。
第274章 晓风残月(八) 陈丞如今是沉默寡言,暴躁易怒的了,但凡护士几句话不说明白了,他就是一副要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似乎心里头总是有无尽的火要去发泄。芷溪每见他失态狂躁的模样,总是一面与护士道歉着,一面心下总有些涌不尽的内疚在里头。 她认为这都是因为陈丞为了护住她,而遭受的无妄之灾,那个时候,他明明可以很快就跑开的,可是他这样一双要行军打仗骑马的腿,却偏偏因着那场毒气而废掉了,芷溪每想到这些,总觉得是无以为报他这样的救命之恩了。 这个时候,芷溪总是耐着性子,以千倍、百倍的耐心与柔情来对待陈丞,小心翼翼的面对着他的情绪,组织上的事,她是想管也是没了心思的,一副心全在照顾陈丞的饮食起居上了。 好在陈丞本就是个不错的儿郎,性本良善。芷溪做的这些点点滴滴,他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有一次,夜半醒了,他便拉着芷溪的手,望着她疲惫的容颜说道:「对不住,我总是控制不住的想发脾气,倒是委屈你了。要么你打我、骂我,也出口气罢。」 芷溪就「嗤」的一声笑:「你这样可是要说我是母夜叉了?你心里头窝着火呢,谁会看不出来呢。你若是不与我发,难不成还与你们张司令去发么?咱们俩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不能说什么不是?」 陈丞听了,心下便是越发的懊悔起来,禁不住默了声,将芷溪一把揽入怀中,两个人就像孩子一样,脸相互偎贴着,哭一会,笑一会,这也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了,擦干了眼泪,这该过的日子继续过着。 芷溪有时候守着陈丞,看着他沉睡的脸,常常想着,说起来虽是陈丞受了伤的,可是若不是因此,她也不会与陈丞在一处,也便发现不了,她与陈丞实则很是相配的,但凡他们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甚至是有些思想深处的东西,他们也能交流在一起。 芷溪便觉得,他们这辈子算是相互缠住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他们的骨血、筋脉,身体上的每一寸好似都已经有了关联,这是斩不断,也剪不断的缘分了。 芷溪甚至觉得,他们有些相逢恨晚的感觉,两个人原先的脾性其实是极为相似的,如今两个人,不论少了谁,好似这日子便是过不下去了。 ……………………………………………… 一连几天都是晴朗,眼见着要入秋了,静云便把自个从前在日内瓦打的一件灰色的毛衣给拆了线,而后将线头晾洗干净,想着重新织成一件开衫的样式,这样等天凉了,也好给裴鸿添件衣裳。从前,这样的事都是姆妈做的,现下便由她这个姐姐代劳了。 线头是带着金丝的灰色,晾晒在院子里架好的竹竿上,日头一照上来,那便是发着光,看着有些晃眼了。静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毛线柔软如云,而且因为清洗过了又是格外的顺滑。
第275章 抉择(一) 静云捏了一把线团,又松开了一会,这毛线整个都四散着弹开来,看得出来,这弹性也是好极了的。 就在静云微微出神的间隙,裴鸿已是到了她的身后,他伸出手来拿捏了一把,不禁赞嘆道:「可真是好东西呢。」 静云转头一看,见是裴鸿,只微微笑道:「算你小子识货,这可是地道的英国货,质量好着呢。不过如今咱们工厂里头也可以出这样好的货色来了,就是这一时兵荒马乱的,这机器什么时候能再开动都不知道了。」 裴鸿嘆了一声:「现下烽火四起,哪里都是一样的,莫说是买个毛线团了,那便是买点好的吃食也不容易了,总归这好日子是没有了的,外头的人叫苦连天,都说日子难着呢。」 静云边将毛线翻了个身继续晾晒着,而后就与裴鸿面对面地坐下,从竹篮子里挑出一些已经绕好的线球来。这织毛线的针头,还是当年裴尚贤留下来的,静云特意去家里取来的,因而到了手上,也是格外的衬手。 静云将线球挨个摆好以后,就将竹篮子给放下,然后她分开手指,拿着一根皮尺要给裴鸿量袖长与胸围,裴鸿见状,这才明白,姐姐这是要给他打一件毛线衣了。 裴鸿一下就握住静云手腕,直道:「姐姐,这样好的毛线,给我打毛衣倒是浪费了,我那里还许多件都没穿过呢。说起来,我都怕你这毛衣织好了,我人若是不在了……也穿不着了。」 裴鸿边说,边就垂下头来,静云知晓,他这也是想起了姆妈,难免心下难过。静云不免也跟着眼圈一红说道:「鸿弟,你这又说的是什么煳涂话,什么叫你人若是不在了?咱们姐弟俩从小就与姆妈相依为命,如今姆妈不在了,就咱们两个人,难道还不兴好好活着么?」 裴鸿见惹姐姐伤心了,一时又有些后悔了,他想了想又道:「姐姐,是我不会说话了,开了口还徒添你伤心事了。不过我确实是衣裳够穿了,姐姐的心意我领了,倒是不如你给姐夫织一件罢,说起来姐夫这阵子还是穿着单衣,怕是也没心思准备衣物了。他穿着体面暖和些,总归是比我穿好一些罢?」 静云心里突然就跳了一下,而后假嗔道:「你倒是好,人家都说女子这心朝外,你呢,倒是一刻男儿心向外拐。说起来我们是离婚了的,又哪里好由我经手去替他织毛衣的,这事,怎么也该由着他的未婚妻唐小姐来不是么?」 裴鸿一听,姐姐这话里倒是有些许醋味的意思,不由得面上一笑:「嘿,你还说那唐小姐呢。前些天,我亲眼见着她倒是也送了一笼龛盒到军营,说是给姐夫炖的汤,要他好好补补。姐夫呢,冷淡的很,还把这汤水给底下的人全分了。那唐小姐脸色绿的呀,我都没好意思仔细看了。」 静云别过脸道:「你还真好意思看热闹。」 裴鸿立马转到静云跟前,笑道:「姐姐,你可还真别不信,我看姐夫呀,压根就不
第276章 抉择(二) 静云觑起眼,望着裴鸿道:「就数你主意最多,声明也便声明了,哪里有你这样多的话的。」 裴鸿仰起头道:「我就是太了解你了,也太了解姐夫了,所以这事,你自是局中人,自个看不真切,我可是一双火眼金睛,看的真真的呢。这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晓得伐?姐夫呢,不过就是为了气气你,好叫你出上海去的。你人还没出来呢,我可是早就收到姐夫的信了,说是等你到了重庆,托我好好照料你来着。可是偏不曾想,姐夫费尽心思安排了你出城,你倒是自个跳了火车王回跑了,我要是姐夫呀,我就被你气的够呛。」 静云脸上莫名有些发了红:「你这张嘴呀,胡说八道就属你第一厉害,好似真是说什么像什么了。我可是不信的……」 裴鸿耸耸肩,笑道:「姐姐不信我有什么办法?可怜我那姐夫,一颗痴心哟。姐姐,你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我又哪里会不知晓。你们之间,许是有些事我不知晓,也不好多插嘴什么的。可是呢,姆妈的事情,我想我还是需要好好同你说一说的。」 静云见他慢慢敛起了笑意,一本正经的说着,也便慢慢的坐了下来:「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你心下一定是恨极了姐夫的,想着,姆妈当年的死,多半是因着他的关系。姐夫自个心里苦,倒是什么都不好说的。我是你亲弟弟,我总不至于坑你罢?这里我可得为姐夫说句公道话了,姐夫呢,是有错在先,他总归是算计了利益得失在里头的,可是姆妈的死,却绝对不是他所愿的。这开枪打死姆妈的人,我早就查清楚了,可是一名日本浪人,也便是佐藤健太郎的线人。这一点,难道你不是早就知晓了么?」裴鸿凝视着静云说道。 静云不由得面色一凛,只是默着声,也不接话,她心下想着,既然裴鸿已经知道她与佐藤健太郎,以及那名日本浪人的死有关,怕是他也早就知道她在为地下组织办事的事了。 裴鸿继续轻声道:「日本人这招一石二鸟之计也是厉害,既离间了你与姐夫的关系,又叫姐夫生生错失了将南京收入囊中的机会。不论姐夫最初是怀着怎样的目的,他至少对你是真心好的……如今那日本浪人已经死了,也算是为姆妈报仇了。你与姐夫之间,难道就没有和解的机会了么?你明明心下还是在乎他的,不然那天怎么又会没有走成?」 静云起了身来,转身道:「鸿弟……不要再说了,我心下有些乱……」 「姐姐,你是个聪明人,什么都是一点就透,这点可比我木鱼脑子强多了。你其实心里头早就知道了,不是么?再往前说,若是说起来当年那林君濠接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曾经是军统下头做事的人,平白无故的,怎么就会与你在一处了?可还不是一样谋算着父亲那层关系去的。真要论起长短来,姐夫可是比他磊落多了。至少许多次,他明明是可以将父亲置于死地的,可是他都没有这样做。说起来都是因着你的关系呀……」裴鸿边说,边嘆了声气。
第277章 抉择(三) 静云的肩膀隔不了一会儿便略略抽搐一下,接着她的喉腔便响起一阵喑哑的呜咽,泪水一滴滴的从她眼里淌了出来,她就这样侧过脸去,一动也不动的。这倒是把裴鸿给吓了一跳:「姐姐……」 他忙拿出了绢帕,替静云揩泪,静云只是咬着下唇,胸口那股深埋已久的黯然情绪一下便倾巢而出了。这一刻裴鸿似乎能够体会静云那股深沉而无法触及的哀伤,他觉得姐姐那份难过是无法用话语慰藉的,这一刻她需要的是也许是孤独与尊重。 裴鸿不去看她,只是陪着她一道坐着,直到看着静云用手把脸掩住,默默的哭泣着。裴鸿的手深深的抠着椅子底板,抠的重了,手指也有些僵疼了起来。 他一贯是见不得姐姐伤心的,可是今日,他却多少有些无奈了,乃至甚至怀疑起自己当初下广州的决定究竟是不是正确的。无数个夜里,他也曾经想过,倘若他没有执意去广州,是不是姐姐就不会这样为难,姆妈也不会死。 不知过了多久,静云略略回过神来,拿着绢帕抹了抹眼角。她方才察觉多少有些失态了,连髮髻松散了也浑然不觉,只是垂落到胸前,显得有点凌乱了。她随即起了身来,理了理髮鬓,将碎发抹到耳后。待得抬眼,就看见裴鸿双手撑着额头,显然也是陷入到了某种不可言明的懊恼里了。 静云拍了拍他的脑袋,就如从前在弄堂口那般,轻声说道:「鸿弟,姆妈曾经说过,这世间有许多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人总是不能太较真了的。从前我是不大懂,现下倒是多少明白了一些。姆妈已经故去了,人死不能復生,我们也不能一直就这样哀伤着,这恐怕也不是她所愿看见的。至于我与书言……」 静云说着便顿了顿,眼中一时尽是露光在流转:「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如今,最要紧的便是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 隔日,在上海租界内的美国、英国、法国等公使齐聚,一道向重庆的国民委员会致电,希冀将上海改成自由口岸,以抵消日本的进攻。就在蔡国仁仍在考虑之际,小泉孝介抓紧往虹口继续屯兵。 张书言再也坐不住了,若是继续等重庆方面的消息再行动,只怕还会延误战机,他与裴鸿秘密相会,几番商谈以后,决定承担一切的后果,而选择主动进攻,以争取主动权掌握在沪军手中。 书言先是命第六大队的大队长率领二十一架美式轻型轰炸机,直接轰炸了停泊在黄浦江汇山码头的日本军舰「入云号」,以及位于虹口的日本陆军司令部。 无数市民围聚在港口,亲眼见到了轰炸日本军舰的全部过程。八十磅的炸弹对于「入云号」来说几乎只是受了点轻伤,很快日本军舰上的高炮与机枪便进行集中的扫射,半数沪军的飞机被直接射落。 同时,张书言亲自带着亲卫部队与八十师从左右两翼进攻虹口的日军司令部及沿路据点。从江湾路、北四川路到吴淞路一带,日军盘踞在租界内负隅顽抗。
第278章 抉择(四) 这时候,张书言冒着密集的弹雨,在街巷中冲杀着,显然日军的火力十分的兇勐,街垒一片杀声。就在张书言率军困难挺进的时候,小泉孝介忽然命人以特制的钢板防盾组成了一条新的防守线。这防盾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但凡这子弹打在上头,便会直接被弹回来,自然这前锋最是经不住这架势。 眼见着前排的前锋倒下了一片,张书言不顾人阻拦冲到了前头振臂高唿:「绝不愿为亡国之民!预以此仅有的血肉为国牺牲!作同胞马前之导卒!」 张书言这一声号令,几乎叫所有人都振奋了神经,接近晌午的时候,两师在举步维艰的情况下,几乎已经挺进到了日军司令部附近。一时虹口两军尸横遍野,书言深知若是不利用好这个机会,只怕是待得日军回过神来的时候,便是无力再次进攻了。 因而他又一鼓作气,冲锋在前,直将日军逼的节节败退,一连拿下了十个敌方据点。日本藉助着在附近女中铸造的工事,不断进行反扑,一枚迫击炮弹在沪军中爆炸,百余名官兵直接殉国。 另一边,空中的作战也并不顺利,第六大队大队长所驾驶的军机被弹雨打中。此时,原本飘向沪军的风向却突然转至日军一面,飞机最后竟然降落到了敌阵上。 无数的日本兵围剿而来,第六大队大队长紧握手枪,接连打死了五人,最后当手枪内只剩一枚子弹的时候,为不做俘虏,他将这枚子弹射向了自己的太阳穴。此事在沪军中影响极大,张书言为此专门在《申报》登报輓联,昭示其英勇。 ……………………………………………… 虹口刚经过一场激烈的恶战,静云小心翼翼的行进在路上。此时早已没有什么行人了,来往的都是红十字会与保安收尸队的人。 成堆的尸体被扔上了驴车,一车车的被拉走,许多的人,甚至没有留下姓名,就这样死了,想到这里,静云心下多少觉得有些凄凉。 上海商会门口,几名日本兵拿着枪在巡逻着。静云才到了门前,就被两架枪指着脑袋。静云也不慌张,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用日语说道:「两位长官,请容我进去找一下林会长,我是他的朋友,约好了今日见面的。」 两名日本兵见她日语说得很是流畅,心下也略为诧异,但是仍旧不肯松懈,只是说道:「没有出入证,便不可进入。」 静云略微沉吟着,今日若不是因为收到消息,说是江阴的地下组织因为叛徒告密据点,被日本军机整个轰炸成了废墟,当地的主要成员几乎尽数都被炸死,她或许还不会这么快便来找林君濠。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警告,一种示威。 就在此时,林君濠早已在办公室的窗口伫立许久,他自然也是看到了静云。林君濠的助理下了楼,与门口的日本人交涉了一番,静云这才算被放进了商会里头。 才走了没几步,那助理说是内急,便先急着走开了,静云便独自往侧路行去,如今樱花早已落尽,不过也是徒留满园的青枝了。
第279章 抉择(五) 忽而从园中传来了一声日本人的唿呵声:「你说!你的,是不是这样的?」 静云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看到,前头立着一名日本士兵,正扯着一名女子的髮辫,厉声呵斥着。那女子不知是轻声说了什么,一下就惹怒了这日本人。 这日本兵脸一沉,抬手就打了那女子一个巴掌。女子一个站立不稳,就直接跌坐在地,顷刻间鼻子里就流出鲜红的血来。静云忙上前去,扑到了这女子身前。待得这女子抬起头来,静云方才看清她的脸,不是旁人,正是彩莲了。 静云与彩莲相互对视了一番,瞬间也便心神领会。日本兵见又来了一个年轻貌美的中国女人,一时便起了旁的心思,旋即拿着刺枪,搁到了静云的肩上,呵斥道:「你是不是同谋!」 静云也不畏惧,只是直面着这人,心下想着,这人满身的酒气,想来是喝醉酒了的。因而只是微微笑道:「这位太君,我倒是听不真切了,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位小姐看起来是吓坏了的,这里头肯定是有一些什么误会在里头罢。」 日本人听静云软语一番,一时有些摇摇晃晃了起来,只是用刺枪插在地上,支撑着身子,对着彩莲酒气熏天地说道:「花姑娘……本太君高兴了,你便有活路。」 他踉踉跄跄走到彩莲面前,脑袋随即也跟着伸出来,似是在打量一般的左看右看。他这一双眼睛,一时便从彩莲那儿移到了静云身上,眼中随即也现出了饿狼一般的目光。日本兵一伸出手,就紧紧的拖住了静云的下巴。静云嗔视着他,反倒叫他觉得美人更为有趣。 就在日本兵那双汗毛浓重的粗胖双手触碰到静云的一瞬间,静云差些便失声喊出了声来,好在她极力压制住了,只是迅速将头别开了去。这日本人手捏空了,又因着醉酒重心不稳,一下便扑倒了下来,几乎将静云整个都重重的扑倒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酒气已经开始上了头,这日本兵觉得脑中有股慾火熊熊燃烧着,唿吸也跟着重了起来。他两只手牢牢的抱住静云的头,舌头便如一只疯狗一般在静云脸上肆虐着。静云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两手用劲扳住他的肩膀,头也跟着拼命的别过来,别过去,嘴里略略低声的喃喃着:「彩莲……」 彩莲见静云被日本人欺压上身了,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只是冲上前去便拉住那日本兵的腿,而后用手拼命捂着那人的嘴巴,试图叫他彻底放开静云。 可是彩莲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又怎么能敌得过这成年男子的气力。况且这日本人又是喝了酒的,浑身都是一股子的蛮劲,愣是怎么使也使不完。这彩莲越是拉扯他,他就越是用劲的踢着彩莲,彩莲浑身上下早已被踢得满是淤青了,仍旧也是忍着不出声,只不过拼着全力想法子将这人从静云身上赶下来。
第280章 抉择(六) 日本兵被彻底激的兴奋了起来,整个人的蛮力更是大了,他的身子压在静云身上不断扭动着,几乎都快要将静云给压的窒息了。他的身子在静云身上奋力扭动,把她压得几近窒息。 彩莲见这场景,实在是急了,此时的她早已是热血冲上了头顶,只觉得脑中有一片火在瀰漫着、燃烧着,连带着看这日本人都觉得是火红一片的了。她觉得但凡再晚一些,若是引来了其他日本士兵,只怕是还没等林君濠出现,她与静云两人便要变成两具死尸了。 日本人又是狠狠一蹬腿,顺带着打了彩莲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直叫她半边脸都肿胀的老高。彩莲的一声低声哀叫声,听在静云耳中却是尖锐的,几乎使她的耳膜都刺痛了起来。 日本人沉重的喘息声简直是侵入到她的五脏六腑里头去了,浑身上下的疼痛叫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此时她瞅准了时机,趁着日本人不备,随手拣起了手边的刺刀,她朝着彩莲望了一眼,彩莲立马就会意了。 几乎没有半刻的犹豫,静云便将刺刀高高的举了起来,又拼尽全力重重的刺了下去。与此同时,彩莲从后头用绢帕紧紧的勒住了这个日本兵的嘴巴,好叫他喊不出声来。 一时间,静云好似听到了一声血溅出的声响,这一下,这日本兵已经是血如泉涌,下头的草地染红了一片,空气中开始瀰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日本兵就像一快沉甸甸的石头,整个人一下就从静云身上翻滚了下来,直凛凛的躺在地上。彩莲忙又用沾血的手捂住了自个的嘴巴,生怕自个惊唿出声来。她呆呆的望着地上那个看似已经没了声息的日本兵,想着,怕是闯下大祸了。 在日本商会,打死一个日本兵,这后果有多严重,静云与彩莲自然心下都十分清楚,她们一时都喘着细气,坐在地上都没了言语。 时间在某种未知的恐惧中一分一秒的过去,突然,静云看见那日本兵的身子微微的挪动了一下,而后他似乎是竭力想要用手将身子给撑起来。 慢慢的,他被血染红的上半身与头颅也跟着动了起来,静云方才意识到,这个日本人还没有死绝,方才不过是失血过多,晕倒罢了。 这日本兵若是没有死,将会如何呢?静云与彩莲几乎都不用细想,便知道,这不死比死还要更加可怕千倍、万倍。一旦醒来,那便将是日本人疯狂的报復。 自从日本入侵中华以来,这听的看的暴行,简直是罄竹难书了。更何况,他们对女子的暴行更是毫无人性,这简直不是言语可以描述的了。 静云拿起绢帕,将面上的血迹轻抹了一把,轻咬着下唇对彩莲道:「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彩莲先是沉寂了一番,而后迅速将髮辫上的头绳解下,从日本兵的喉咙下绕过,打了一个死结,将他紧紧的给勒住了。静云上前又帮着绕了几圈,以确保这头绳是不会解开的。静云与彩莲互对了一个眼神,算是一切准备就绪。而后一个勒住脖子,一个按住手脚,两个人齐齐发力,身子不由得向后倾坐了下来。
第281章 抉择(七) 眼见得日本兵手脚拼命挣扎着,身子就像一条被擎住的泥鳅,不断的晃来晃去。慢慢地,他的脸色涨红了,而后变得青紫,到了最后的时刻,整个都有些发了黑的模样,眼珠子也跟着凸了出来。 他的一双眼睛狠狠的望着天际边,嘴巴睁的浑圆,一时间五官里头都是鲜血直流,终于周遭彻底安静了下来,他不再动弹了。 静云与彩莲都喘着细气,一下就瘫软在地上。静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不再看那具尸体,只是不断的干呕起来。彩莲喘了一会儿气,爬起来便用绢帕将那人的脸给遮住了,这样至少看着也没那么吓人了。 静云觉得自个心里头慢慢平静了下来,便握住彩莲的手说道:「不要怕,这人就当是我杀死的。但凡这祸事若是被追问到了头上,那么你也决计不要认,便说是我一个人动手的,可记清楚了?」 彩莲带着哭腔道:「少奶奶……」 静云轻拍她的手背:「这事儿就这样了,你莫要再挂怀什么,只是记得,呆会回楼上去办公的时候,一定要净手,千万别露了怯。」 彩莲不禁担忧道:「可是这么大一具尸体,我们又好如何处理呢?要么咱们就地掩埋了?」 静云道:「不可,听说这小泉孝介是养了一头狼狗的,那狗的鼻子可灵了,若是哪一日来商会,被这狗给揪出来可就糟糕了。咱们身后不是有清池么?我前次来的时候便注意了,还是有些深度的,倒是不如在这个日本兵身上绑块石头给沉了池子便是了。」 两人说着,便要动手去搬那尸体,可是这尸体沉极了,两个女人要想搬得动,那也是十分困难的。就在此时,彩莲只觉得脑袋后头被什么硬物给抵住了,不禁略略回过身去,却见一身烟色长袍出现在了眼前。 彩莲一时吓得脸也发了白:「林会长……」 林君濠缓缓将枪移到了彩莲的眉心道:「我早就觉得你有问题……原来你就是游击队的人。商会这些年被泄露的资料,想来都是与你有关了。」 静云一下便将彩莲掩到了身后,那枪眼自然也移到了她的额上:「君濠……是我……都是我,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千万不要连累无辜……」 林君濠阴霾地笑了笑:「无辜?只怕不尽然罢,我方才可是亲眼瞧见她杀死了海军陆战队的人的。」 「嘭」的一声枪响,静云紧紧的阖上了眼睛,待得她再睁眼的时候,却听见身后重重的一声落地声响,原来是彩莲眉心中了枪,直直的倒在了地上,嘴角涌着鲜血,一时便没了声息。 静云捂住了嘴巴,不可置信的望着彩莲,她全身都有些颤粟了起来,一股寒意从心底瞬间升起。门外把手的一队巡逻队持枪进入,林君濠面无表情的指着地上的两具尸体道:「方才游击队的人谋杀了一名陆战队的队员,我已将她就地处决了。」 巡逻队的人面面相觑,各自点了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拖着两具尸体便走了,一路血红的拖痕深深的刺痛了静云,一下就叫她红了双眸。
第282章 抉择(八) 办公室,林君濠拉下了窗帘,左右环顾了一番,特意吩咐秘书,不许让任何人进来打扰,而后便将门给反锁了。 林君濠将静云的丝巾挂到壁橱里,而后将方才一直温着的咖啡倒入壶中,弯下身去,替静云斟了一杯:「我记得你后来好似喜欢上了黑咖啡,因而我一早就熬煮着,就等你来了。这会味道特别浓,该是你喜欢的。」 咖啡的浓香四溢起,一时模煳了静云的视线:「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你答应过我的……在我没有答覆你之前,至少你不可以伤害任何人……」 林君濠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只是在里头加了牛塘与两块方糖,在静云对面的木沙发椅上坐了下来,低声道:「难道你觉得,今日如果我不出手处理,你们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静云含泪道:「我倒是宁可你开枪杀的人是我……」 「我早就知道,彩莲是你们安插在商会的奸细。只不过我一直留着,是想等你出现以后再处理。没想着,今儿个是她自己撞到枪口上来了,也怪不得旁人。」林君濠嚼了一口咖啡平静道:「我想你多半是因着江阴的事罢,不然你还不会这样快便来找我。」 静云阖上了眼,睫毛微微抖动着,一丝丝泪珠在上头,也不肯轻易落下:「我若是应了你,你也需答应我几个条件才是。」 这话听在林君濠耳中,一下就使得他欣喜起来,只见着他用手撑着茶几,笑道:「哦?这样,那我倒是要听一听,你所求的是什么事了。」 「其一,你要保证手里这份名单不会落入日本人手里,只当这事从没发生过。」静云沉声道。 林君濠点了点头:「这是自然的,你既然应了我,我自然也不会再难为这些人。」 静云咬着下唇继续说道:「若是哪一日,上海城破了,你还需得保证要将裴鸿安全送出上海。」 林君濠道:「这个我早已经想好了对策,他是你的弟弟,我自然也该照应着他的。」 「还有张书言……」话到这里,静云禁不住顿了顿:「这仗最后打成什么样,怕是谁也说不好,但是,我总是希冀……」 这话没说完,静云便已经是有些哽咽了。林君濠双手靠在沙发背上,抱住后颈舒了一口气:「张书言的夺妻之恨,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即便是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可是……静云,我要你知道,最爱你的人,始终只有我一个人而已……他张书言什么都算不得。」 静云默然,不再多说什么,她望了眼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心下不由的起了一股悽然之感。当她举起咖啡,喝到一半时,手竟握不住杯子,禁不住手上一滑,半杯咖啡全倒在她身上,温热的咖啡立刻就渗到她胸口上去了:「请容我在家中再准备一些时日,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我自会搬来商会。」 林君濠递了一块毛巾过去予静云揩拭,静云拿过手巾,侧过身道:「不劳你了,我自个来吧。」 林君濠定定的望着静云道:「只要你肯与我在一处,不管几日,我都会等的。」
第283章 杳杳钟声(一) 这一日夜里,难得又见了雨,静云听了这一夜的雨,就生一夜的烦恼。那檐熘下面,只听得一滴一滴的声响,打在郁金香的花枝上,瑟瑟作响。好像那雨声也跟着都打在心上,彩莲的死,以及过往的许多事都涌上心头,心里那种难过,唯有她自个才能明白了。 因为在床头独坐到深夜,静云觉得两只脚既是很凉的,蒂凡尼檯灯的灯光,也好似烧熬干净了似得,总是比以往更昏暗了些。她捧出了那本早已翻得作旧了的《哈姆雷特》,摸着空白页上被泪水溶开的那句「我心将碎,因我不能多言」的字迹,心下早已如刀绞一般。 想着一人静坐到天亮,又能想出什么道理,不如睡了吧。睡意朦胧之中,仿佛听得楼下有什么声响,她便睁开眼来,人就突然地坐了起来。 等她向窗外看时,那濛濛的细雨,虽然还是在半空里飞舞,但是天色却已经是很明亮的了。她想着时间已经不早了,索性披了衣服,趿了鞋子便下了楼。 院子里那几株郁金香,经着一夜的雨,已经谢了一些花瓣,折弯了腰肢,满园子里都飘着红黄白的点子。但是地下那些菜蔬,经雨一番洗濯,都青郁郁的抽了芽出来。在木栏外,天空里飘着些许梧桐叶子,卷在细雨濛濛里,摇摇摆摆的。 有几只鸟儿在梧桐树边在飞来飞去的,静云想着一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但是那个落花的「落」字,在她心头想来难免又是一阵心痛之感了。 「小姐,你不用忙着起来的,昨儿个夜里我听楼上总是有些声响的,想来你是一夜未眠呢。不如上楼去多歇会罢,我熬了一些粥,加了些虾米,配了些青笋紫菜,一会给您端上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平嫂已经是站到了静云身后的。 静云微微笑道:「无碍的,平嫂。我还是进里头吃罢,一会还要去工厂那边,给工人们上课呢。前些时日因为轰炸,课也停了许久了,怕是许多字,她们也不定记得了。」 两人前后进了屋内,平嫂将静云的碗箸呈了上来,安放在圆桌上,又不免问了一句:「还有一些腐乳与腌制的萝蔔酱菜,要么我给小姐也盛一些来,再拌些酱青麻油一类的可好?」 静云点头道:「正好觉着没什么胃口,吃些小菜也好,只不过也不必加那些调料了,直接端上来便好。」 听罢,平嫂便将粥与小菜一併给上了桌,又加了一小碗简简单单的鸡蛋羹。静云吃了半碗粥,又用羹匙舀了几口鸡蛋羹吃,也便搁下了碗筷。而后她净了手,便躺在包浩斯的沙发上歇息片刻。 这时候,只听得院子里头的风自直透得吹了进来,穿过花间树间,就在那里稀里哗啦地不住的响。一会儿的功夫,挂在窗下的一串驼铃也跟着叮叮噹噹的摇曳乱敲起来。平嫂收拾完了碗筷,便又上前来。
第284章 杳杳钟声(二) 静云便问道:「前些时日,我织好的那件灰色的毛衣,可曾帮我晾晒了没有?」 平嫂答道:「都晾过了。」 静云轻声道:「那你拿来,我再看一看罢。」 平嫂将那灰色的毛衣抱来,原来是被她收拾到了一只盒子里头。静云便开了那盒子,伸手拿起毛衣来看。这尺寸,她虽是照着印象里书言的模样给打的,可是终究衣服赶得急了一些,倒是也不知晓到底真人合不合身了。 上头原先是隐隐有些泪痕的,如今晾晒过了,倒也是瞧不出来了的。就在静云微微发愣的间隙,她触到了毛衣里头的一件硬物,于是便随手拣了来看。里头是一块月白色的绢帕,里头包着的正是那块瑞士怀表。 原来是平嫂,见静云平日里极为珍视这块表,唯恐遗失了,便跟着这衣服一道给夹着放到了盒子里保存着,想着总比东放一处,西放一处要强。 静云禁不住按了下表,那表盖一下便弹了出来。她不看这表倒也罢了,一看见表盖上刻的深深浅浅的「书言」二字,伸手轻轻抚触了一下,不觉簌簌的落下泪珠来。 平嫂见静云这样,也禁不住皱起了眉来,她自然是知晓,静云该是触物伤情,感念起旧事来了,一时又有些懊恼,自个怎么就将这两样东西给搁到了一起。想着这个时候,静云正伤心着,她再劝慰什么也是徒劳。 于是她斟了一杯温水来,对着静云开口道:「小姐带来的东西,一向都是保存的极好,没有一件是有损毁的,这点可比外头的人要强多了。现下许多的人都不识得好,许多好东西都是给糟蹋了的,一点珍惜的意思也是没有的。」 平嫂原先是想岔开话题,好叫静云宽慰一些,不曾想,这话倒是叫静云愈发的难过起来,这一下,泪水连绵而落,倒是把平嫂给吓了一跳。 她忙绞了把面巾,给静云递了过来:「这些天,我瞧小姐心里总归是有些心事的,我这张嘴拙,怕是也说不好话来,倒是惹小姐伤心了的。真是罪过了。」 静云接过面巾,转过身去,略略揩拭了眼泪,方才开口道:「平嫂,过些时日,我许是要出门许久,这家里头,便交给你来打点了。」 静云边说边从手包里头拿出一袋袁大头来:「这些钱,你收好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自个,若是遇着什么难处,那便作救急用的。吴叔这个人,我始终是不大放心他的。我若是不在,想来你还是有些苦处,倒是希冀这些钱,可以帮到你。」 「好好的,小姐这是要去哪里?我拿这些钱做什么,这吃的、喝的都够了,小姐都待我好极了的,哪里还需要额外的钱来傍身。我心里头感念着小姐的好,哪里还好奢求这样多的。」平嫂忙推诿道。 静云缓缓的将那块怀表包进绢帕里头,与那件毛衣一道摆放回盒子里头,予平嫂道:「我不过是要出个远门,什么时候能回来,一时半会还真说不好。这些钱,你就权当是替我收着的罢,也便不要推脱了。」 她望了眼墙上的钟,正是敲过了十一点,于是便道:「我该去工厂上课了,这盒子里的东西,你便替我跑个腿,送到驻沪司令部去,就说交给张司令本人。」
第285章 杳杳钟声(三) 这是一处位于纺织工厂内的仓库,因着近日也不开工,因而静云便临时腾空了作为厂里工人们识字上课的场所。厂里看门的大爷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拿着摇铃晃晃悠悠的走了过去,「咣当,咣当」的铃声响起。 女工欢快的涌了出来,还夹杂着桌椅板凳的碰撞声响。紧接着,仓库外头就如海水漫过一般,接二连三的沸腾了起来。女工们穿过走道,四散到相对宽阔的空地上,她们开始踢毽子,跳牛皮绳,跳格子,追来跑去,不亦乐乎。 静云望了眼身后的黑板,今日学的是「难」这个字。是了这个字太贴合现下的情况了。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厂里的男工,诸如阿大、阿二等,参军的参军,流散的流散,独独只剩下零星的孤女还在留守着工厂。 厂里已经许久没有开工了,还要靠着静云变卖首饰家当来维繫着这帮孤女的开支,她也实在是觉得有些难了。所幸,姚太太与她的侄子姚可帧那里又募捐了一些钱来,至少这些孤女的日子,勉强还是能捱下去的。 想到这里,静云无奈的笑了笑,转身把黑板擦尽,又利落的收拾好讲台上的粉笔和板擦。而后把板书挟在腋下,垂着脸,静静地走出了这间临时的课室。她心下实则是五味杂陈的,这堂课结束以后,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再给她们上课也便不知晓了。 今日的静云素面朝天,只穿一件淡蓝色的竹布细纹旗袍,一双白色的长袜与黑色的平底布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朴素味道。她的眉眼依旧如初,是那样的纯净淡然。虽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白皙的皮肤上依旧是找不出一丝瑕疵的。 望着外头孤女欢愉的神情,静云心下的烦闷好似也得到了一丝丝的纾解,只是静谧的站在一边,嘴角禁不住慢慢浮现一丝欣慰的笑意。 就在静云出神之际,一只手工做的鸡毛毽子忽然掉落在她的脚下。飘动的长鸡毛在阳光下发出五彩斑斓的绚丽色彩,照的人心里头好似也跟着亮堂了起来。静云微微笑着,弯腰拣起毽子,这时就听着几个女工笑着喊道:「裴经理,你也来踢毽子嘛。」 静云嫣然笑道:「好的呀。」 她一时童心大发,将板书放置到了地上,而后前翻转,后连跳,一下也不停的踢了好几个样式。女工们都惊诧不已,渐渐的如潮水般围了上来,顺带帮着静云数数。这一直数到了三百多下,静云觉得有些脚底发酸了,便抱歉的笑了笑,停下了脚来,将毽子捏在了手心里。 女工间响起了如雷般的掌声,个个都围着她不肯走开,一定要静云再表演一次。静云推诿了几次,眼见着实在是不好脱身,便笑着用脚背和脚底踢了好几个漂亮的新花式。 这些都是静云自个从前琢磨出来的,自然不是外头轻易能见着的,这使得这帮孤女对静云更是崇拜与着迷了。 好不容易的,静云方才摆脱了女工们的纠缠,只是脸色绯红的继续往办公室而去。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不远处的围墙边上,有一双眼睛盯在她的脸上打转。
第286章 杳杳钟声(四) 静云心下微微一惊,自从回了上海以后,她对旁人的目光总是特别敏感的。虽然平日里在街头也常会碰到一些令人尴尬的目光,可是这是在工厂里头,又有什么人会这样大胆,就一直这样盯着她看呢? 静云边走,边毫无畏惧的抬起眼来,朝着这目光望去。远远瞧着,这目光如炬,倒是十分的熟悉。虽是隔得有些远,面容也是看不真切,可是仿佛脑中一根紧绷的弦被拨动了,她不由得停下了步子,若有所思的立在了原处。 那人慢慢的踱步过来,只见着他穿了一身藏青色的长衫,料子挺括,剪裁的很是合体,又熨烫的十分的平整。这本是一件极其普通的长衫,穿在他身上,却自有一种舒适与飘逸。 修长的脖颈上是颳得趣青的下巴,一张俊逸的脸上嵌着一双细长上挑的眼,深深的凝视着静云。是了,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张书言来了。 暮然回首,静云好似又看到了五年前初见他的光景,那时候他便是这样深邃的眸子望着自己,恍恍惚惚的,总有一些似梦非梦的感觉围绕着她。 就在此时,书言缓缓开了口:「静云……」 静云剎那间清醒了过来,嘴角微微一动,浮现出一张温和的笑脸来。这是书言始料未及的,无数次,夜半梦醒,他倒是希冀能够再次看到静云这样对他微笑,可是他总觉得这是一种不能够企及的奢求了。 如今,她的笑映在书言的眼帘里,简直能把他的心给熔开了。情不自禁的,书言修长的手便伸开了来,一把将静云给揽在了怀中。他的身体上好像发出了一种力量,直向静云压来,压得她唿吸都有些费劲了。 书言的目光就这样一直罩着静云,静云只觉得一股蕴蕴藉藉的缠绵意绪,一併随着阳光映射在了身上。她觉得她对张书言的拥抱好像患了过敏症似的,手指一沾上他那片清辉的背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就从心底里沁出来了。 那股味道有点凉,有点冷,直往静云骨头缝隙里钻进去似的,他的指尖又是微微的温热,两股力道交缠在一处,使得她全身都有些儿发酸发麻了起来。 只要书言的手动一动,静云就觉得心尖似乎给什么戳了一下,当书言将她整个人都给紧紧箍住的时候,静云简直要疼的流出眼泪来了。书言略略感觉到了她的异样,只将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低声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她从前也是受过这般体贴,这般顾惜的,张书言的一举一动总好像带上了感情。 「书言……」经过一阵长久的沉默,静云忍不住终于迸出一句话来,可是这话刚一出口,她的眼睛就跟书言很快触着了一下,她忙又低下头,喃喃的说道:「我们或许不该再这样纠缠不清了。」 阳光照在静云的眉眼上,眼波流转间,沁出微微的清晕。书言轻轻的抚触了一下静云的颈项,当他的指尖触着她温润的肌肤时,窝在他胸中那股苦凉的味儿突地挤上了他的喉头。他一下就将静云横打抱起,横穿广场,往着她的办公室而去。
第287章 杳杳钟声(五) 「张书言,快放我下来,许多人看着呢。堂堂驻沪司令部的司令,这样成何体统。」静云轻声说着,也不敢看旁边女工的目光,整个人就偎在书言的胸前,耳根子烫的发烧。 书言也不管,只是径直向前走着,他的脸上洋溢着许久未有的笑意。自从静云回来以后,他顾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轻一些,重一些,总是怕伤着了静云。 可是那样,也使得他患得患失,与静云之间的距离也是愈来愈远。当平嫂将那件灰色的线衫送到司令部的时候,他望着线衫与里头的那块怀表,终于再也无法压制那股心下对静云的渴望与思念。 他抛开了手头所有的军务,问了平嫂静云所在,毫不犹豫的,便直接往工厂来了。 「裴静云,旁人怎么看,我不管!我只要你这个人!」书言笃定的说着,静云别过脸去,埋在书言胸前更深了。 …………………………………………… 书言抱着静云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太阳已是升到了正中。阳光透过窗户,折射到屋子里头,在书言腮上投了一抹阴影。他身影健硕,也被拉的很长。 他将静云放置在办公室的木椅上,慢慢地蹲下身来,不自禁地深深凝视着静云。他的一双细长的眸子,亮得闪光,焕发得很。 静云转过身来,她看着书言的轮廓,侧映在桌面上。他的颧骨高耸,鼻樑挺直,像刀斧凿过一般,稜角分明。一头墨浓的黑髮覆在他宽朗平滑的白额上,隐隐透着一丝沁甜的贝林香。 还未等静云开口,书言便说道:「静云……我一直以为你心里头对我已经是失望透了的……」 说着他顿了顿,又从袋中掏出那枚怀表,塞入静云手中:「你的心总是很细,你还记得我喜欢鸡心领的样式,也记得我的尺寸,甚至是扣子的位置,都是这样的巧妙。不管你嘴上说什么,这一刻起,我是绝对不会再放开你了。你心里一定是有我的!为什么又总是要推开我呢?」 静云清瘦的面庞上,一双莹如秋水的眼睛渐渐地濡湿了。这双清逸的眸子望在书言眼里,若蜻蜓点水一般在他的心湖上泛起了涟漪。 丝绒的窗帏被风吹的姗姗然,木地板是翻新过的,蜡得有如明镜,上头铺着一袭极厚的锦毡。书架上一列厚重的莎翁全集,不知怎的,突然就重重倒在了锦毡上,没有一丝声响。 书里头的一张黑白相片,也跟落到了书言脚下。书言蹲下身去拾起,只见着上头乃是一位戎装俊美的青年与一位绝世典雅的新娘。 是了,这正是他们订婚时候拍的那张婚纱照。张书言从来也不知晓,原来除了那盏蒂凡尼的檯灯意外,这张相片,她一直都是带在身侧的。他们的点滴,静云从来都未敢忘却过。 静云悄悄转过身去,她将那枚怀表紧紧握在手中,泪似一朵蓓蕾的花,一点一滴的露落了下来。书言缓缓的上前,把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第288章 杳杳钟声(六) 静云束在发后的缎带飘然落下,鬈曲的柔软长髮丝丝飘逸着,忽明忽暗地遮住了书言的双眸。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一股对静云潜藏已久的渴望一下就从心底喷涌了上来。他的那股专属于静云的热忱,突地爆发了。 他缓缓解开静云身上的旗袍扣子,这一次,静云并未阻止他。闪着光的泪珠,不住的从面上滚落到颈间,静云微微颤粟的纤弱身躯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纤弱之美。她轻咬着下唇,那倔强的神态看得书言怜惜不已。 他将她白皙的身子整个拥入怀中,对静云的爱意在他胸口间横冲直撞着,甚至都有些略略发疼了起来。两个人之间,几乎同时感受到了急切的脉搏跳动,甚至是一样的颤抖。静云半阖上了眼,四周的桃木柜子、沙发、收音机,整个都天旋地转了起来。 书言身上的一团火在燃烧着,他的喉咙被烧得嘶哑了,嘴唇也好似烧裂了缝,只是他仍不住的吻着静云脸上的泪痕:「什么都不能阻止我爱你!什么都不能!裴静云!你是我的女人!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书言的手在静云的发间缠绕着,他浑身都已经被汗浸湿了,汗滴到静云的额心,静云的脸上早已晕起了一层霞红。渐渐的,两人好似到达了一样的频率。而后书言炽热的吻住静云的双唇,简直是要把她也一道溶进自个的身子里头去了。 「书言……你是对的……我是爱你的……」静云苦涩的微微笑着,这一句话哽咽在喉间,过了许久,方才缓缓的流淌了出来。 这话激得书言全身都兴奋了起来,热血涌上他的脸,两眼耿耿发光。他先是如孩童般的大笑,而后一下便哽咽地哭出了声来。他将脸埋在静云的颈间,久久的,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 静云躺在书言臂膀上,望着窗外的月儿时而走入云阵,光景更觉朦胧。两个人之间,总是有这样的默契,几乎都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只要一个眼神,那便是十分的满足了。 夜风吹散了静云脸上的红晕,她觉得心跳比较平静了,精神也跟着清醒了许多。她原是想起身来,但好像总是被书言的手给牵扯住了,使得她恋恋不捨,总有些慵懒的动弹不得了。 这温润如酥的夜气里,月光是这样的幽澹动人,花影是这样的扶疏。这对饱受相思之苦的恋人,全身都沉浸在微妙难言的夜色当中去了。 隐隐的,沉静的空气里好似有许多精灵在飞舞着,静云心下想着,或许这就是西方人常说的爱神了罢,也约莫只有有情人眼里才是看得到的。 在这迷人的良夜,远远的,不知是谁家在弹奏着一曲《秋日私语》。浴着一身银色月光的书言与静云,一道听着这样缠绵宛转的曲子,互相望着对方,眼里都是说不尽的柔情。 倘若说此前两人之间的感情还有什么芥蒂的话,到了这一刻,他们已经是完全属于对方的了。
第289章 杳杳钟声(七) 青灰而又带着紫红色的云,像一朵海中被风吹散了的浪花,略略包住了月亮的一角。梧桐树在微风抚摸之下瑟瑟作响,似是发自心底的喜悦声。楼下的草丛里头,已经是虫声四彻。 静云望见窗外有着萤火闪烁,忽远忽近的,这声色微妙的融合在一处,一道调和成一个清绝的夜晚。她微微侧过脸去,瞧着书言熟睡的面庞,心下想着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辰了。 这万籁俱静的时候,书言倒是睡得很沉,看样子,想来是许久都没有睡好觉过了,静云默默地看着,倒是觉得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更为俊朗。 他白润的额头上一绺头髮弯弯的落在上头,柔软的嘴唇恰到好处地闭着,鼻翼微微的翕动着,即便是身子觉着累的时候,睡得照样也是斯斯文文的。 顺着微弱的月光,静云瞧见他嘴唇边上那薄薄的一层青须,心下莫名的觉得有些欢喜。于是便伸出手,轻触了一下他唇角的青须,一阵麻麻痒痒的感觉传到静云的手心里头,刺得她忍不住「咯咯」的轻笑起来。 书言打了一个翻身,一下便握住了静云的手腕。他伸直了强健的腰身,斜卧在锦毡上。两条笔挺的腿,慵懒地略略蜷缩着。 他狭长的双眸有些昏懵,只是半阖地凝视着静云,如同一只昏昏欲睡的猫,瞳孔透出一熘清光。静云的一举一动,甚至是她心下的思绪,仿若都在他的视线中。 「怎么不多睡一会?你难道不累么?」书言的声音轻软得像团白云,搔得静云耳根子直发痒。 静云的脸有些红了起来,她心下想着,总不好与他说,她这是在耍着他的青须呢。想到这里,静云更是觉得有些羞惭惭的,只得低下了头,轻声道:「许是日间有些累过头了,夜里反倒睡不踏实了。」 书言似是早已看穿她所想,只是唇角一勾,轻柔地抚摩着静云的髮鬓道:「你总是这样的,但凡心下想着什么事,便要低下头来。这一点,倒是从来都没有变过的。」 经着书言这样说,她的脸倒是比方才更红了一些,直红到了脖颈:「你这张嘴,倒是与鸿弟越来越像了,从前倒是不晓得,你也如此花里胡哨的。」 书言笑了笑,将静云的手牵了过来,按在自个的唇上,略略抿了抿嘴,作噤声状。静云经不得他闹,只觉得手心又有些发了痒。她就将面腮依偎在书言的背上,慢慢的来回偎帖着,柔得不得了的微微笑着。 书言反手将静云扯了过来,静云整个人,一下就跌坐在了他的怀里,被紧紧箍着。静云轻戳了他的额心,娇嗔着望了他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隐隐的,静云恍然好似听到了一阵鸡啄米似得敲门声。她与书言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心下想着,会是什么人,这深更半夜的找到工厂来呢?想着,两人都不由得提高了警觉。 静云随意拣了外套披上,侧身靠在墙上听着,她可以听到外边有人在来回轻轻走动着。她朝着书言做了一个口型「有人」。
第290章 杳杳钟声(八) 书言示意她靠后,随即从一旁摸出了那把白朗宁的手枪,而后小心翼翼的靠近了门边,谨慎问道:「是谁?」 那人一下便来到了门边,急促又小声的说道:「姐夫,是我,裴鸿。」 静云一听,心下不禁咯噔一跳,若是无事,裴鸿不会这样半夜三更找到工厂里头来的,难道是……想到这里,静云便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只是赶忙开了门锁。 开了门,裴鸿见到衣衫略有些凌乱的静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笑嘻嘻的望着书言道:「啧啧,行啊,姐夫,你这速度,咱们赶超英美指日可待啊。」 书言假意嗔道:「呸,你这小子,真是满嘴胡话啊,你姐姐倒是没说错你。快说罢,半夜三更的,可是有什么急事。」 裴鸿这才清了清嗓子,压着声道:「紧急情况,日军兵舰30余艘排列城东门江面,又分由吴淞、张华浜和沙龙口夹击宝山至三官堂阵地,现下正派了军机出来轰炸,第六师腹背受敌,怕是撑不住多久了。」 「什么!这日本人竟然敢从吴淞口登陆!老子跟他们拼了!」书言不觉拍案而起,转身接过裴鸿手里的军装,便要夺门而出。 静云一时忍不住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喊道:「你们万望都要保重自个!」 书言与裴鸿同时转身望了眼静云,而后相视一笑:「就等着我们歼敌的好消息罢!」 …………………………………… 军车朝着宝山方向驶去,书言看了几眼手头的报告,不由的陷入了一阵沉思。他一直最担心的便是这宝山口,因着宝山县城位于吴淞江口,地势又是最为突出,整个东、南、北三面临海,西门外为商业区,有公路直通海边,日军如要从海上登陆,宝山是必取之地。 可是宝山县城的城墙是用泥土堆砌而成,因此一旦遭到进攻,不仅日均攀登轻而易举,还很容易坍塌。雪上加霜的是,由于重庆方面的倦怠,宝山的防御工事批文迟迟未有下达。城外护城河浅,又没有防御工事,想要守住宝山,简直比登天还难。 前面那一仗,书言特意从上海市内开打,为的就是要引开日本人的注意视线,只是没想到,终究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这个弱势。冥思许久,书言方才开口问道:「如今驻守的情形如何了?」 裴鸿沉声道:「目前驻守宝山的只有一个团,团长乃是我在广州陆军学校的同期同学,名唤子菁,他倒是个有真才实料的人。方才他致电司令部,说是情势危急,请求支援,我这才不得已将你给找了回来。」 「增调一个营的兵力过去,你再从重庆带来的精锐里挑出一批人,一道去驻守。这宝山的防线一定要死守住才行!若是宝山的口子破了,之后的罗店的防守可就难了!」书言边思边说道。 「我已经调派了一个营的人过去,如果时间没算错的话,这会应该已经到宝山县了。」裴鸿答道。
第291章 杳杳钟声(九) 几千人的军队在宝山军营操场上排列的齐齐整整,刺刀闪出凛凛的寒光,人人口中都唱着军歌,歌声嘹亮震天。这里的年轻人除了沪上自发报名参军的学生与工人,还有就是从四川过来的川军,因而个个仰天一嚎,那嗓子都是石破天惊的,可谓有气势极了。 书言下了车子,站在一旁听了许久,心中也不免觉得舒畅了许多。一旁的游击队员听着军歌,也不甘示弱地唱起了山歌来。书言一听便知,这是陕北的民歌,听起来粗犷淳朴,也是十分的具有震撼力,算是将大傢伙的豪情都给唱了出来。 这会子刚动员完,战士们个个内心都是激盪的,唱完了歌,那便是清清爽爽,透透亮亮的。书言自然也是喜闻乐见的,当兵的就要有这股子火药味,一鼓劲就得便浑身都是干劲的精神头。 裴鸿当着几个团的面,当场把重机枪、轻机枪都给分派了一下,如今这张书言又作为总司令亲临指挥,算是壮了军威。操练完毕,书言倒是不急着带人出去打,他心下自有自己的一番盘算。 他想着现下太阳正大着,怕也不是什么进攻的好时候。换成日落时分便不同了,那时候正值着日本人开锅吃饭的时候,日薄西山,百鸟归巢,这一应的人也会随着环境倦怠下来,警惕性自然也没有晨间这般高。 但凡是战斗打响了,他们自可以不等对方援军,便速战速决将他们解决掉。说起来,这些登陆的日本人都是初来乍到,虽这里地势平缓,但是总归是地方生疏,若是打到了夜里,那么日本人也绝对不敢盲目追击。 毕竟他们如今还跟游击队合作抗日,这夜里,也便是游击队的主场了,日本人是绝对捞不着一点好处的。况且,这日本人再疯狂,也不至于有胆子敢孤军深入到市里,毕竟这里里外外,还有几架大炮守着,但凡他们敢入,那死伤也将是无法预计的。 书言的计划原来是十分的稳当,可谓滴水不漏,哪里晓得,这裴鸿调遣来的第二支援营队,却偏偏在行进途中遭到轰炸机的勐烈轰炸,全营都被轰炸的七零八落,简直溃不成军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没有到黄昏的时候,日军就早早开始了勐烈的进攻。 在日军步兵几个连队在炮兵和轰炸机的轰炸火力掩护下,率先对宝山城西郊发起进攻,但在尧子菁的带领下,守军顽强抗击,终究是没有叫他们能进得宝山半寸。这一仗,很大的鼓舞了沪军的士气。 是夜,游击队的人又率领人出了县郊,直接向日军阵营投掷了手榴弹,又开枪打死了两个步兵曹长,可谓好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可是还没捱到第二日的晌午,日本的战车与炮兵支援便到了,这一下,便是一场恶战。 十余驾日军轰炸机直接炸掉了沪军的临时会议所,书言拍着满面尘土与血色,从废墟里硬是活着爬了出来,愤然道:「就是战斗到只剩一兵一卒,也必须得把宝山守住了!」
第292章 杳杳钟声(十) 张书言与裴鸿、尧子菁分成东、南、西三面去驻守,可是由于日军的轰炸实在是太勐烈了,这之后的援军迟迟也进不到宝山来,情况甚至已经恶化到固守无望了,宝山守军与外围援军的联繫几乎已经被切断了。 防线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突破。先是南门被日军率先破门,紧接着西门又被日军突破,张书言与游击队的人苦守着东门,却不知晓,此刻的尧子菁已经被迫率领残存的兵力投入到巷战里了。这巷战一直持续到了凌晨,其中一团官兵,几乎已经伤亡殆尽。 尧子菁在几乎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况下,腿部中了两弹,仍旧坚持带着七连连长与余下的士兵一路退守到东门,试图与日军做最后一搏。张书言拿着军用望远镜,老远就看到了他们,忙亲自下了高地准备去迎接。 哪里晓得,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了一队日军敢死队,轰炸机里的人发现了张书言的身影,一阵密集的轰炸也随即开始。尧子菁奋力朝着张书言靠拢,口中高唿:「誓与敌偕亡!」 却不曾想,这话还未说完,尧子菁这身上就已经中了十几弹,无数的鲜血从弹孔里流出。他用刺刀死撑在地上,摇摇晃晃的从地上拣起了一把机关枪,又朝着日军「砰砰」地开了两枪。无数的子弹朝着尧子菁集中而来,他只恍惚了一下,终究是没撑住,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从此再没有醒过来。 「子菁!」张书言几乎拼尽了全力吼出了这一声,他瞧见尧子菁死不瞑目的双眸,面色涨的绯红,眼睛早已经是是被泪水模煳了视线,他脑中热血充胀着,整个人都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了:「老子杀光你们这帮狗日的!」 张书言立马拔出了身上的白朗宁,另一手迅速拿下尧子菁手里依旧紧紧握着的机关枪,面对着密集的枪炮,一路扫射过去。「砰」的一声枪响,一枚子弹打到了他的肩头。他紧紧咬着牙关,又将那挺沉重的机枪举起,朝着前方打了几枪。 就在此时,裴鸿从南面赶到的时候,敢死队的一队人已经是将张书言给包围住了。裴鸿急了,连忙朝着这些人扔了一个烟雾弹:「姐夫!快跑呀!」 这时候的书言已经杀红了眼,又哪里还容得自个退缩。他趁着这些日本兵满头打转的时候,直接上了刺刀,与为首的队长拼杀了起来,几轮下来,眼见着他占了优势,就在他要朝着这名队长的心脏刺去的时候,又是一声枪声响起。 书言缓缓回过头去,周围都是模模煳煳的了,他手下一摸,尽是血红,却原来是胸上中枪了。他的胸口一阵阵的发痛着,可是他仍旧不愿意倒下,只是捂着伤口,遥望着城内。他脑中不自禁的浮现着静云的笑容,嘴角也跟着扬起了一丝笑意…… ………………………………………………… 邮局楼顶的钟声迴荡在黄浦江畔,格外的盪气迴肠,好似也在替这些阵亡的人在哀咽着。 石浦路,静云听着广播里的播报,这手上的绣花针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当她听到尧子菁以身殉国的时候,针尖一下就刺到了她的手心里,扎的她生疼。尧子菁死了……那鸿弟呢?书言呢? 静云终于再也坐不住了,披了件丝巾便要往外走。「小姐,外头正开打着呢,可危险,您这是要去哪儿?」平嫂禁不住想要阻拦道。 「我不能再干坐着了,我得要去瞧瞧,鸿弟与书言到底如何了。」静云焦虑地说着,眼中满是担忧。
第293章 乌衣巷口夕阳斜(一) 南京,王婶蹲在厨房边上剖洗着河豚鱼,若兰就这样站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王婶忙活。这河豚鱼是一清早,若兰命王婶去外头菜场买来的。这鱼块头很是肥大,身子又白又圆,肚子上白白一片,看着就很鲜嫩。 王婶仔仔细细地处理着河豚腹中的肠子、肝脏一类的,又修刮着腮片,整个过程她都不敢懈怠,生怕把有毒的部分给混杂了,因而比往日里更为谨慎地干着活。偶尔有苍蝇闻到鱼腥味,飞了过来,可是却只在这些污物上头盘旋着,迟迟也不肯落下。 王婶把剖干净了的鱼身浸泡在清水中反覆沖洗,那鱼身上的血就在水里一点一点的浸染出来,扩散到整个面盘里,不一会的功夫,就将水给染红了。她担心沖洗几遍还是清除的不够干净,便又扒开鱼肚,用竹籤仔细地挑着里头的残存污血。 若兰似不经意的伸了个懒腰,趁着王婶不备,从身上取出绢帕来,涂了大红丹寇的手,一下便抓了一把污物包了起来。 王婶回过身来一件,不由得吓了一大跳,这可不得了,忙叫唤道:「小姐,可别乱碰这玩意,这河豚吃起来好吃,可是身子里这些东西可毒可毒了,但凡捧着一丁点,那可是能毒倒一头牛的。」 若兰朱红的双唇对着王婶盈盈一笑:「我哪里会不知晓哟,这不是瞧你忙着呢嘛,我便帮你处理这污物,这还不好呀。」 王婶听了仍旧有些不放心,便道:「小姐平日里是不干这些粗活的,怕是不知晓,这玩意得深埋在土里才好,若是埋的浅了,被猫啊、狗啊的给叼了出来,怕是不小心,还得被这要饭的给吃了去,这可就作孽了。」 若兰手里点了一根骆驼牌香菸,将口中含着的那口烟徐徐吐出,白色烟雾裊裊地围着她的脸和捲髮翻转缭绕着:「哦唷,王婶,晓得啦,你就是瞎操心。」 若兰就这样怀里捧着一包污物到了公寓楼下,而后她找了一处僻静的花坛,眼见着四下无人,这才装模作样的将那包东西给埋了进去。实则这个时候,她早已将一点毒物藏了起来。 此后的时间,若兰也不进屋内躺着,就一直守在厨房里透,巴巴的看着王婶烧鱼,王婶倒是心下奇怪,从来也没见小姐对做饭感兴趣过,今儿个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若兰一双涂满了丹蔻的手略略弯曲在身前,谁也不知晓,这个时候她的指甲缝里已经是我藏了一点点的河豚毒物了,这一点,便已经足以让人致命了。 河豚刚烧好的时候,恰是裴克文的车子已是到了楼下,时间掐的正好。他原是在指挥部忙碌着,听闻若兰有要紧的事,实在不得已,只得过去瞧一瞧。 才一进门,克文就闻到了一阵河豚的香味,只见着若兰对着克文嫣然一笑:「克文,可算来了,等你许久了呢。」 若兰边说,边将他按着坐了下来。烧好的河豚,照例由王婶端了上来,几个丫鬟早已经摆开了碗筷。这整盘的鱼肉仿刚从蒸笼里出锅,整个鲜美浓郁的香味便在房中蔓延开来,几个底下的丫鬟不住的朝桌上望着,喉头都禁不住滑动着,显然是被这味道给吸引住了。
第294章 乌衣巷口夕阳斜(二) 克文眉头微微皱起:「不是说有急事么?饭就不吃了罢,一会我还得赶回去忙公务呢。」 若兰娇嗔道:「你这个小冤家,怎么,没事就不好叫你来的么?」 若兰的瞳仁如两滴颤动的水珠,周身的每一个关节里都瀰漫开着一种独属于女人的韵味来。克文只是望着她的双眸,略略愣了愣神,而后开口道:「现下不同往日,不要使小家子气。」 若兰在克文身旁坐了下来,一手软软地勾住克文的脖颈,另一手拿着筷子道:「喏,你瞧,人家特意为你准备的,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了,可不得吃一些开开胃,补一补嘛。」 克文略略拨开了她的手:「算了,我陪你用个饭吧。过些时日,你也要走了,就当是为你践行了。」 按照城里的惯例,这吃河豚,厨子自个得动这第一口。待得克文与若兰齐齐望着王婶的时候,她的额前早已渗出了汗珠。她倒不是担心这味道不对,只不过是觉着她虽然从前也是做过河豚的,但是就怕万一失手,这事儿可就是闹大了。 过了一会,克文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王婶这才松了口气,总算是捱过了这几分钟。听到先生这样说,她自然是忙不迭的就去了侧间换身衣裳,方才只怕是内衣都已经被侵湿了。 就在王婶离开的一瞬间,趁着克文回身之际,若兰迅速将指甲里的毒素放进了那盘河豚肉上。剎那间,克文回过头来,彼时若兰还没来得及收手,一只手就僵在半空,她面色略略有些发白,仍旧笑道:「方才有只苍蝇呢,我帮你赶了。」 克文望了眼盘子里的鱼,又抬眼注视着若兰,随即说道:「我送你去重庆,希冀你倒是不要怨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从前想送你出城去徐州,哪里晓得这日本人打进来这样快,路断了自然也是不好走。过几日你便跟着重庆来的专机走,到了那边,你好好念书。一切我都帮你打点妥当了,等你从学校出来,自然还有一门可以养活自己的营生。到时候,你若是遇着什么良人,自可以嫁了另谋生活。」 话音才落地,若兰就觉得脑子里有一团东西,「轰」的一声全都炸开来了。她有些出神地望着裴克文的脸,一时眼圈也跟着红了。她下意识的起了身来,径直坐到了裴克文的腿上,妖娆地捧着他的脸道:「你这个呆子,怎么什么时候,都替我想的这样周到?」 裴克文摇了摇头,轻嘆了一声:「说起来,都是从前一时冲动,将你赎身出来,却也没为你安排个好去处,就这样蹉跎了你的光阴。这回我就想着,总归是让你有个安身之所。我实则上次来一闻这屋里的味便晓得,你倒是染上了抽白面的恶习。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你,总归是我对不住你罢。」 克文的话,倒是将若兰一下就心软了下来,她迷迷濛蒙地望着克文,眼里尽是数不尽的风情:「你知道么,我倒是真羡慕我这双眼睛背后的女人。她若是在这儿,该多么得被你宠爱呀。偶尔喝醉的时候,我也想过,是不是在你身旁呆的久了,我也是可以替代那个人的。可是,你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呆子,愣是一下也不动心呀。」
第295章 乌衣巷口夕阳斜(三) 克文苦笑了一声,也不接话,只是自顾着拿起手边的酒一饮而尽,又要拿着筷子去夹那河豚鱼。眼见着鱼肉要入了口,若兰脸色一变,忙制住了他的手道:「哪有这样吃鱼的,慢些来。」 说罢,她拿着一条崭新的绢帕抹了抹眼角,随即坐回到了位置上,又替裴克文斟了杯酒:「都说这自古情关最难过,如今我可算是识得了。看你也是个失意人,我也是个失意人,倒是不如咱们再一道同饮一杯吧。」 克文也并未有要拒绝的意思,只是接过了酒,仰起面来又干了一杯。若兰对着克文盈盈笑着,微启朱唇,喝了一口,方才放下了杯子。那杯子上旋即沾了一头淡淡的口红印子,若兰就一手捂着杯子,一手夹了河豚到自个跟前:「裴克文,你是个傻子,可真是个傻子呀……既是一辈子得不到她,又何苦心里头苦苦守着呢。她心里头早就有人了,又哪里还能容得下一个你来。」 说罢,克文略略诧异地望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而此时,那块鲜美的河豚肉早已入了她的樱桃口中,她倒是笑的越发得娇媚了起来:「克文,我倒是好后悔,这么晚遇到你。若是我比她们都早一步认识你,是不是情形就不一样了?」 麻木在不知不觉间向若兰舌尖爬近,她感觉整张嘴都开始麻木了,她心下想着,这下便好了,既不用背着心杀了克文,又可以同哥哥小泉交了差事,倒是谁也没误着了。 她整个人倒了下来,整个都扑倒在了裴克文怀中,她的眼开始渐渐的看不见了,但是面上仍旧挣扎着想要笑着,她要裴克文看到她最娇美的一面。慢慢的,若兰觉得整个人都开始慢慢的失去了意识,而后手也渐渐退了下来。 若兰的一双眸子深深的望着裴克文,久久也不愿阖上。裴克文垂下了眼眸,用手覆在她面上轻轻一盖,这才使得她闭上了眼。 ……………………………………………… 「参谋长,方才外头潜伏的日本特务都已经被解决掉了。」裴克文的副官见他下楼来,忙上前说道。 裴克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将他们一概给掩埋了,注意了,千万要隐蔽。另外再寻一处墓地,将若兰的尸体也给好生埋葬了罢。还有王婶与那几个丫头,各自都给二十个大洋打发了,叫她们回乡下去便是了。」 副官听命,只对着裴克文行了一个军礼,便匆匆去办差了。 …………………………………………………… 日照当头,书言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皮肤都是酥酥麻麻的,胸口上发疼的紧,就似无数的虫子在啃咬着,血淌了一地,浑身都被浸染的湿潮。他慢慢意识到,这是他的意识在一点点的回到体内。 空气中隐隐还浮动着硝烟的焦臭味道,尸体成堆的叠着,日本人、沪军、游击队,书言迷迷煳煳的,已经是分不清地上躺的到底都是谁了。只觉得到处都是瀰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味,与那股硝烟的味道交错在一起,简直令人作呕。
第296章 乌衣巷口夕阳斜(四) 在书言躺的这块地上,零零碎碎的散落着许多的稻梗,那是临时搭建的掩护台,简直是不堪一击。他发现身旁就是日本人用炮弹炸出来的一个大圆坑,在这圆坑旁,居然有一株小草,就倔强的长在了那里,也为被消灭,只是蓬勃地生长着。 书言强力地撑开了眼,抬头望着顶上映在阳光之中半黄的梧桐叶子,深深浅浅的,晕成许多的层次。叶缝里好像隐隐泻进细碎的金光,风一旦经过,就是一片灼烁闪动,人好似也会跟着游移不定起来。 秋风微微掠过,白海棠挟着清香,簌簌疏雨似的落下,点着人身,若不是空气里这股难闻的味道,怕是书言都有一种恬静的诗意般的错觉了。迷迷煳煳的,他好似又想起了那醉心的一夜,也想起了静云的倩容,面上禁不住浮现一抹笑意来。 不知什么时候,白海棠飘到了他的眼前。花瓣薄得恰如蝉翼,甚至肉眼可见上头的细微的经络。书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上的痛楚在这一刻好似一点点的又被覆盖掉了。他感觉到了一股求生的意愿,还有这些花花草草,疏影横斜的生命在鼓动着他不要倒下。 书言一用劲,这伤口上的血就止不住的往外淌。他只得收起了劲头,试着轻轻地活动着四只手脚。肩头与胸口这一枪,看来鬼子打偏了,这枪法还得回去练练,他不由得想着,便笑了一声。 看起来这其他的地方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似乎四肢上也没有致命的伤害。可是他怎么就一个人躺在了这里?日本人难道不需要带他回去邀功的么?无数的疑问在书言心下迴荡着,他用手撑在一块石头上,缓缓的欠身起来,试图想要明明白白的看清楚现下的情况。 只是他人一坐起来,就觉得脑袋发昏的很,天旋地转的,胸口上,脑袋里,好似是万箭齐发的都射中了他似得。风又阵阵的把那股硝烟与血腥混杂的味道带了过来,书言自然觉得胸口也慢慢地跟着噁心难受了起来。 书言略略侧过面庞,只听着「哗」的一声,口里一下就喷洒出了许多的污秽来,还带着一些血。这个时候,吐的过劲了,血便也跟着流的更多了,他只得重新伏低着身子,艰难的喘息着,慢慢的,他觉得眼前一片发黑,一下便又昏厥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书言便不好再随意动了,只是吃力地伸出了手,在脑袋上摸了摸,发现有块肿块,想着该是方才倒下的时候砸出来的,倒是不像是子弹的痕迹。说起来他已经有些失血过多的症状了,可是这个时候,手脚还有知觉,也能思考,想来脑子是没伤着的。 只是胸口的伤口实在太疼了,但凡一牵扯,他就觉得有些失血的晕眩,要么就是呕吐。从前在美国上军校的时候,他还是学过一些常识的,因而他知晓,这都是失血以后的后遗症罢了。可是这胸口上的伤,若是不去管,只怕是他也捱不住多久了。
第297章 乌衣巷口夕阳斜(五) 想到这里,书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只得抓了一些稻草,一手想法子垫起头颈,一手竭力地寻找着正确的位置,而后将稻草往脖颈后上堵着。这一回,他的动作更是轻柔,完全是小心翼翼的了,因为他怕这一次若是再晕过去,只怕是真要醒不过来了。 为此,书言反倒觉得十分的耗费精神与气力,才一会的功夫,就已经开始喘着粗气,人也有些头昏眼花起来了。他湿漉的背项,整个粘在阴浸的地面上。他又撕开了衣服的袖子,在弹孔周遭粗粗地包了包,至少能减缓留血的速度。 自打垫了几团稻草在脖颈后以后,他终于觉得即便不用起身也可以观察周围的情况了。这时他才发觉原来他脚下趴着一动也不动的是自己人——乃是一名游击队的成员。他的胳膊向后弯曲着,显然是不正常的被袭击的姿势倒了地,背后有一大滩新鲜的血渍。 光从肉眼来看,这血渍还未有蒸发的迹象,显然说明这整体的战斗结束也还不算太久。那么以此类推,他许是昏迷的时间也未超过六个时辰了。 再往手边看去,从衣服上判断,这具尸体该是日本陆军敢死队的人了。书言略略看了眼他的脸,原来他的腹部中了枪,看伤口该是自个手里头出去的子弹。只是不知道谁又补了一刀,这个敢死队的人也便一命呜唿了。 书言总觉得这具尸体上有些不明的物体在蠕动着,他眯起眼仔细看了看,却原来是这肚子里头的肝胆、肠子一类的东西也被刺了出来,那蠕动的乃是一些闻到血腥味来沾腥气的苍蝇。 这个时候,书言终于想起来了,这最后倒下的时候,他好似是记得裴鸿赶来了的。他记得裴鸿是朝着敢死队扔了烟雾弹的。 再往后,书言救隐约记得好似日本的坦克车也来了,炮火便变得十分的勐烈了,即便有裴鸿赶来援助的队伍,也是处于劣势的,沪军几乎已经被炮火压得全都趴着纹丝不敢动了。 当时书言的皮肤整个已经滚烫滚烫了,一双眼睛熬得通红似是能滴血,这内心的焦灼几乎已经是到了极限了。裴鸿对他还喊了声:「姐夫,你胸口中枪了,不能再硬撑了,我帮你撤下去罢!」 这个时候书言已经是杀红了眼的,反倒是瞪了裴鸿一眼,狠声道:「敌未死绝,绝不能走!」 对书言来说,他的性子算不上多好,可是对于裴鸿这位妻弟,向来都是爱护有加的,几乎都没有说过一句重话。那时候他心下是烧着一把火的,为的是这场战役的出师不利以及尧子菁的惨死,可是现下想起来,他倒确实是有些失了理智的了。 书言轻嘆了一声,想着,这会裴鸿以及沪军其他的人,多半是误以为他已经死了的。当时战斗这样激烈,被炮弹炸起的泥土简直是高空飞溅起来的,整个都遮蔽了天空,各种噪音充斥着耳畔,这个时候,谁又能注意到他的死活呢?这也便是刀山弹海的战场了。
第298章 乌衣巷口夕阳斜(六) 此时此刻,沪军的人都撤退去了哪里,也成了书言心头的一块心事。从周围的尸体数目上来看,这日本人虽然是上了坦克车,可是经着沪军与游击队的英勇回击,日方也是伤亡不轻的,恐怕这一仗,说谁赢了都还为时尚早。 就在书言陷入沉思的时候,他忽而听到了整齐有力的脚步声朝他这边醒来。听着声响,倒不似是沪军训练的步伐,也不像是徐国山训练出来的人。书言又把眼睛悄悄的睁开了一条缝,这下也便看的一清二楚了。 来的是几个穿了黑色制服的汉奸伪军,他们如今在这遗留的战场上忙碌着,不过是为了寻找日本人的尸体,好叫后头干活的农夫帮着抬走。书言心下不禁想着,看来是老天也不帮着他了,来的既然不是沪军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脚步随即在书言跟前停了下来,那人蹲下了身子,朝着书言瞅了瞅,随即被他眼中迸射出的凌冽光芒给震慑住了,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声喊叫道:「诶哟,快来看呀!这儿还有一个活的!」 进而,许多的人将书言给包围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朝着他胸口踢了一脚。他只觉得刚刚凝固一些的伤口又裂开来,血又哗哗地向外流淌着,一下就将手也给染的暖暖的了。书言当即便觉得眼皮子十分的沉重,终究是抵抗不住这说不清的疲劳感,一下也便黑了眼。 ………………………………………………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书言已经开始觉得自个命硬了,竟然还是没有死绝,真当是天也亡不了他了。这个时候,他察觉到自己已经是躺在一块冰冰凉凉的发霉的木板床上了。 床的右上角有一扇很小的铁窗,对面是门,上头有一个小窗,没有玻璃,只有铁栏杆,显然是为了方便外头的人好随时监控这里头的情况的。这会,自不用说,书言也便晓得他这是在什么地儿了。 只怕是这些狗腿子已经将他送到了日本人的监狱里头了,他如今倒是坐实了阶下囚的身份。可是这算是日本人哪儿的监狱呢?书言不由得又细想了几层。想着先前的情报,这日本商会、日本陆军司令部,这两处都是设有秘密监狱的。 这时候,书言隐隐约约好似能听到外头有人高声叫卖着包子、馒头、豆沙包,不一会,就被粗暴的日本人喊着日语给赶走了。想着若是日本陆军司令部的话,这小贩怕是一刻也近身不了的,多半是日本商会了。 想到这一步,书言已经觉得肚子里在叽里咕噜的发着鸣叫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飢饿感涌上了他的心头。这个时候,若是是来个热乎乎的包子加咸菜,只怕那也是天堂美味了。当然了,来一叠南翔馒头,上头撒点葱花,那就更妙了,光是想想,便让人直流口水。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脑子里头画饼充飢也是无济于事了,书言只得阖上眼睛,冥想着,尽量不去想着用饭的事情,这样好似总能捱过一些时间。与此同时,走廊的尽头不断的传来呵斥声,以及鞭子行刑的皮开肉绽声。
第299章 乌衣巷口夕阳斜(七) 书言暗暗竖起了耳朵听着,只听着甩鞭子的人是愤怒极了的,显然是被行刑的那人给激怒了的。被打的人连声大气也不喘一声,显然是一种对对方的极端的蔑视。行刑的人终究是坐不住了,只得声嘶力竭的咆哮了一声:「你说不说!说不说!」 鞭子落下的速度极快,在走廊里回音更是响亮,听在书言耳中是一阵阵的难受,他不由得暗暗撺紧了手心,一直注意着尽头的审讯。 终于,他听到了那人的声响,明明该是气若游丝的状态,却是硬撑着字字说道:「终有一日,你们要为你们的暴行付出代价!」 这声音听在书言耳朵里,倒是一点也不陌生,若是他没判断错,该是游击队的书记郑济时了。他倒是没想到,这一仗,竟然连郑济时也被一同抓了起来,看来如今沪上的抗日力量,怕是也被分散开来了。 就在书言沉思的片刻,郑济时已经是被一路拖行了过来。经过书言这边的牢门的时候,不知他是不是感知到了他的目光,只是略略抬起头来。他的双眸已然被碎发遮住,全身上下就没一处是完好的——全都是鞭打的痕迹。 书言朝他略略点了个头,他似是有了一些反应,但是还没等书言看清,便被强行拖到更里头的牢房里去了。 与此同时,书言所在的牢门被打开了,他想着这时候多半是要来提审他了,于是挺直了腰杆,就坐在木板床上,像尊雕像似得,一动也不动,紧紧的闭着双眸,以示一种无声的抗议。哪里晓得,这进来的人,一下就将门给带上了,对着书言轻声喊道:「大哥……」 声音听着很是耳熟,书言禁不住心下自嘲了一声,倒是搞得好似这监狱里到处都是老熟人了,怕是他这听力出问题了。他扯起嘴角自顾着笑了笑,方才睁开了眼睛,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倒是当真叫书言吃了一惊。 这站在他面前,穿着伪军服装的,可不是旁人,正是从前从家里头逃出去的但民伟了。几年光景不见,他人是发福了许多,鬍渣满面,看着邋里邋遢。若是换做从前,倒是也不敢想,如此爱面子耍花头的他会变成这个模样。 看到但民伟,书言自然是忍不住想起了他无辜死去的三妹知画,心下难免又生了一些莫名的悲愤之情,这一时许多的话积在喉中,却是怎么也没问出口了。 「大哥,别出声哈,也被跟人说你认识我,赶紧的,先吃口饭吧。」但民伟把一份牢饭放在书言床边,又不时的向牢房门口张望着,偷偷的从袖子里头拿出了一只白煮蛋来,塞到书言手里:「我听人说你流了好多血,得补补呢。」 这日本人的牢饭,自不用说,好吃好喝是不用想了。也就是一碗陈年老米饭,虽是带着点温热,但是发霉的味道却也跟着扑鼻而来,仔细看了,这米还煮得半生不熟的,一口咬下去,牙口不好的怕是都能崩坏了。
第300章 乌衣巷口夕阳斜(八) 再看这配菜,肉食是没有的,不过就几颗烂白菜,煮的还有些过了头,整个菜梗都烂成泥巴一样的了。 书言坐定了身子,头虽是还发昏着,胸口也疼的慌。可是看样子,日本人为了保住他的命来提审重要机密,这子弹残片虽是还留在胸口上,可是伤口是被粗略处理过了的,因而这时候,血倒是也没有再流了。 书言只是面色平静的将那碗饭端了过来,用两根发黑了的木筷挑了一点白菜,这一下,便瞧见上头沾着几颗老鼠屎,可是他也视而不见,只是若无其事的,大口大口的咀嚼了起来。 但民伟轻嘆了一声:「大哥,我还以为你吃不惯这里的牢饭,怕你还不吃呢。」 书言又吃了口半生不熟的霉米,淡声道:「吃什么都是吃,倒是没什么好计较的。」 书言并没有去问,但民伟怎么又到这监狱里做起了事情来。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身份转变简直是太平常的事情了。况且他如今是个阶下囚了,即便是心里头恨透了但民伟这个窝囊废,也暂时不得把他怎么着,一切的情绪都只能压制着。 书言很快就把碗里头的饭菜给吃光了,还把但民伟给他的白煮蛋毫不客气的吃光了。 但民伟将碗筷收回到了篮子里头,用白布盖上,这才缓缓开了口:「大哥,我是后悔死了,当初真当是不该相信日本人的一张嘴。从前日本人说,保证送我去东京,还我一个小工厂。哪里晓得,那保柰子把我带到了青岛就不管了,直接给扔到了码头上。还好我命硬,一路撑着回了上海。那时候听说知画死了,我这心里头也是很不好受……我实在是……」 「勿要多说了……」书言闭上了眼,面上也无喜怒地说着,显然是要赶人的意思。他实在是没有听这个窝囊废辩解的闲功夫了,倒是宁可被提审鞭刑也好过听他废话。 但民伟讨了个没趣,只得撇了撇嘴:「叫你一声大哥,那是顾念着以往的情分,心里头还静着你。甭以为你摆个臭脸就还是张家的少帅了,这张家都已经四分五裂成什么样了,你自个都成阶下囚了,还敢给我脸色看呢?」 书言冷笑了一声,不睁眼,也不接话,此刻只将他当成了空气来看待。但民伟从鼻孔里哼了两声:「你倒是能耐,那便继续在这儿呆着,好好享受享受这日本人的监狱罢。说起来,怕是你还不知道呢,裴静云如今人可是在商会里头呢,说不准,就住在你这堵墙的上头房间里呢。」 听到但民伟说起静云,书言不由得沉声道:「你说什么!」 见书言有了回应,但民伟也就更为得意了,他笑嘻嘻的走到书言身侧,撩拨了一下他手里头的铐链:「嘻嘻,我就说你不知道吧,若是知道了,你还能在这里坐得住?我倒是不妨做回好人,行行好,告诉你罢。咱们的少帅夫人,如今可是在林君濠那投怀送抱呢,这会呀,说不准就在人床上娇嗔着颠鸾倒凤呢。说起来,还是这裴静云厉害啊,从前呢跟了你,现下跟着林会长,真当是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钻,可是比我会营生啊。这本事,我便是想学也学不来的。」
第301章 旧烟青(一) 话到这里,书言心下自然是动了气的,他倏地从木板床上立了起来,一双红丝满布的倦眼狠狠的盯着但民伟,终于再也按耐不住情绪道:「你这个畜生!」 眼见着书言的面孔涨的通红,但民伟心下是快活极了的:「我便是小畜生,也比你活的要自在呀。你看看你,现下手脚都上着铐呢,老婆还在人家床上躺着。怎么着,你还能拔出枪来把我一枪崩了呀?从前在张家的时候,我就是受尽了你的气的。你们一个个的,都瞧不起我,以为我是吃软饭的。如今可不同了,你若是想在这监狱里过得好,可不还得仰仗着我嘛,不然这接下来,可有你苦头吃的!」 看着但民伟小人得志的神色,书言先是轻声笑了一声,而后仰头大笑了起来:「这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但民伟见书言这模样,倒是着实气的不轻,只得装腔作势道:「咱们便走着瞧罢!」 但民伟前脚才走,后脚伪军团长便进来了。这伪军团长的年岁并不大,油头粉面的,嘴里镶着三颗极其闪眼的金牙,说话时候,嘴里头马上能露出一大片的牙肉来,还带着些许口臭。 起初,也不知道是不是碍着书言的身份,这人也并未打算对书言用刑,只是客客气气的叫过去问话。主要就是问了驻防情况、与游击队的合作情况,装备情况等等。 书言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只不过说自己都不管事,一概的说不清楚,装傻充愣了老半天,全都是在打太极,伪军团长也就跟着哈哈笑了两声。 一直到了几个时辰以后,提审了老半天,伪军团长这耐性基本也被消磨光了,他便开始着急了,露出狰狞的一面。先是命人拿来了一盆烧的正旺的煤炭,里头搁置着一样铁烙,这玩意,从前在清廷时候专用来审讯重犯的,这时候拿出来,可谓是要下狠招了。 书言只是闲适地坐在审讯凳上,面色如常地看着这些人忙进忙出地准备着刑讯的器具,毫不畏惧。这伪军团长呲牙咧嘴地笑道:「我说张司令,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转头还是国家的栋樑呀。方才前头的刑讯,你即便在牢房里也该是听到了的罢,那可是游击队的郑济时啊,也是块硬骨头。可是就是他,就算是在这玩意面前,怕是也是熬不住的。要么您再思量思量,透个底呗。这样我好交差,您也省得受刑不是?」 书言淡淡笑道:「哦?国家栋樑?我倒是奇怪了,你说的这个国,是什么国?是蔡委员长的国家,还是伪满洲国的国家?亦或者你是想说日本国了?毕竟你们如今做人狗腿子的,忠诚也是要的嘛。」 这伪军团长听了这话,自然是气得直跳脚,转身拿起了火盆上的铁烙,往水盆里一沾,」呲啦」一声,就溅起了一点水花来。 书言只是闭上了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口中念念有词的唱起了小曲来。伪军团长倒是听不大懂,他这唱的是什么玩意,只是被他这神色彻底给激怒了。他面色一沉,提着另一柄铁烙便往书言肩上狠狠落下。
第302章 旧烟青(二) 这一下,下手可谓十分的狠毒,只片刻的功夫,就叫人闻到了一股子肉焦烂的味道。书言肩头微微的打了个颤,暗暗咬紧了牙关,面上依旧风轻云淡道:「我料你能玩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呢,原来也是老生常谈了,不过是些前清玩剩下的,真当是一点新意也无了。」 书言一笑,这额上豆大的冷汗便跟着簌簌地往下淌,纵使他觉着身子有些禁不住的发虚了,也依旧强撑着精神,他决计不允许自个在这种罕见伪军面前露出丁点的怯意来。 这伪军团长倒是被书言气的够呛,可是也不好用刑过了头,这总归是沪军司令,上头还要留着活口,说是用处大着呢。因而只听着「咣当」一声响,他将那铁烙扔在地上,从鼻子里头冷哼了一声:「我倒是要见识见识,你这骨头能硬撑到什么时候。」 …………………………………………………… 太阳已经升到正中了,静云手里头握着的毛笔却迟迟没有落下。外头的日光瞧着像白热的化开的熔浆,一块块地甩进了窗内。而后一点一点粘在桌案上、茶几上。这玻璃是彩色的,因而亮白的光打在上头,照进室内却是五彩斑斓的。 案头的郁金香上挂了一只虫茧,花苞总有些枯萎的样子了,甚至连紫浆都淌了出来,就好像伤兵流的淤血,看得人触目不已。站了许久,静云只觉得怎么都下不了笔,只得犹自坐了下来。 一旁的砚台上,那些研开的墨,仿若不停地在冒着烟气,在彩色玻璃的映照下,更是发了蓝光。天气明明不热,静云却觉得整个人都要被蒸化开了。 她歇息了片刻,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东西也跟着平静了一些,她復又紧捏住毛笔,全神贯注的想将这封信起草一个开头,可是每当笔接近信笺的时候,总是有一阵痉挛抖得她整个手臂都控制不住了。 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静云搁下了笔,略略喘了口气,方才开口道:「请进。」 林君濠今日穿得十分的讲究,一身深蓝的西装,胸口袋子上露着一角带白色的绿色绢帕,手掌的小指上戴着一只方金戒指。 他一进门,就望见了静云,整个人都沐浴在彩色的光影下,白皙的肌肤、纤细的腰肢、全身的线条都带着一种优美的弧度,不禁看得有些愣了神。 「静云,自打你搬进商会以后,就没踏出过商会一步,想来也是闷坏了的,倒是不如我陪你出去走一走,权当是散散心罢。」林君濠似是喃喃地提议道。 静云垂下了头,一对栀子花形状的耳坠在她面旁「簌簌」地打着响,只是轻声道:「今日就算了罢,外头风大,怕是吹迷了眼。」 说罢,静云心下禁不住暗暗嘆了一声。心下想着,那一日,她听到尧子菁以身殉国的消息时候是那样紧张的跑了出去。 哪里晓得,人还没到宝山边界,就被堵在那的守军给硬是劝了回来。倒也不是守军诚心不让她过去,只是这路早已经被日本人炸成了稀巴烂,是想过也过不了了。 她失魂落魄的回了家中等待着消息,可是广播却也跟着中断掉了。她就这样枯坐了好几日,一整天都是茶饭不思的,也没咽一点水。 直到林君濠派人送来了消息,说是书言如今被关在了商会暗牢中。她甚至一点也没有迟疑,什么东西也没带,便径直闯到日本商会去了。
第303章 旧烟青(三) 到日本商会以前,静云心下便是打定了主意的,她不会急着去求林君濠什么。她心下十分的清楚,因着书言的身份特殊,日本人不会这样快便将他处决。况且林君濠一直对张书言耿耿于怀,深有芥蒂,恐怕她越是去求,书言越是没有好日子过。 因而静云到了商会以后,只是在房中静静的等待着时机。每一日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可是她必须要耐着心,熬下去。只有她一直保持着冷静,才能等到一个救得书言的机会。 不知为什么,在这房中,静云总是想起从前书上所描述的生别离,她总觉得,这些都远不如她现在所感触的那样触动她的肺腑。一想起书言,她的心便发酸,想要流下眼泪来。可是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是暗暗便将这泪水咽下,她不想被林君濠所察觉到。 一阵风吹开了窗户,桌案上的空白信笺飘落到了静云脚下。她从方才的思绪间回过了神来,低下身去,欲要拾起这信笺。林君濠抢先一步,蹲下身去拾起,交到了静云手中。而后他便执起了静云的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的吻了一下。 静云的手不由得往回一抽,下意识的别开脸去,眉头微微蹙着,面上多少是有些憎恶的,虽然是转瞬即逝,却也被林君濠捕捉到了眼中,他轻声道:「我倒不是要唐突你,只是方才实在是情难自禁,还请你谅解。」 静云斜眼看他,只是淡淡说道:「你今日穿的这样隆重,就是为了出去散步的么?」 林君濠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从袋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黑色丝绒盒子,待得这盒子打开,那枚似曾相识的钻戒也便露出了原本的面貌来了。静云是识得这枚戒指的,当初,是她托冯玉梅将这戒指带回东京去予林君濠的,倒是没想着,他还带在身侧。 「这戒指我是给了冯小姐的……」静云若有所思道。 林君濠点了点头:「我想,咱们的缘分从哪儿断开,就从哪儿开始。当初你是答应了我的求婚的,如今不过就是将戒指物归原主罢了。我倒是希冀你能再次戴上它,若是你愿意,咱们可以去补拍一张婚纱照的。」 林君濠说的极为认真,静云却是有些心不在焉道:「那么冯小姐呢?你是知道的,若不是不得已,我也甚少喜欢去打探旁人隐私的。说起来,她到底是与你在日本共难过的,你这样的话,可想过她的感受?我觉得现下这样就很好了,也无需走那些形式,我只想安静地呆着。」 「玉梅她早就死了,尸骨怕是都成灰了。」林君濠说着,面上微微抽搐着,说起来,到底还是他欠了冯玉梅的。 静云听到这件事倒是一点也不惊奇,从前上海那一面,看她睫毛也烂了,多是得了病的关系,只当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君濠,我想,我们先前说的很清楚,我只说,我可以搬来商会这边与你在一处,可是旁的事情……我想我现下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还望你也能够谅解。」静云说道。 林君濠的眉梢略略下挂着,他定定的看着静云,嘴角蠕动了半天,方才缓缓开口道:「静云……我现下倒是不如以往有耐心的,但是你总是特别的……可是过几日,张书言许是要移出这商会的暗牢也是说不准的……」 「你!」静云咬着下唇,一股强烈的不安开始围绕着她,林君濠阴霾地笑望着,仿佛一切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发展着。
第304章 旧烟青(四) 南京,裴公馆书房,裴克文反反覆覆地看着桌上一张黄纸,眉头简直拧到了一块去了。婉瑜端了一盏茶上来:「克文,你就这样盯着这张纸看了许久了,不累么?喝口茶,歇一歇罢。」 裴克文接过了茶,復又望了眼那张黄纸,只听着「砰」的一声,他已是将茶盏重重地拍到了案头上:「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这响声倒是把婉瑜给吓了一跳,茶盏里的水扑了出来,直将那张黄纸也给侵湿了。婉瑜忙帮着收拾了一番,将那张黄纸湿漉漉的拿起,只见着上头写着「劝告文」三个大字。 「日军百万既席捲江南,南京城亦在包围之中,战局大势已极明显,故今后之抵抗,有百害而无一利。况江宁之地,为中国往日之京畿,民国之首都,明孝陵、中山陵等均集于斯,诚为东亚文化精髓之区。日军对抵抗者,将採取极严峻之手段,决不宽恕,但对中国民众及无敌意之中国军队,将予以宽大,以示对东亚文化保护之热意。若贵军继续抵抗,南京之战祸势必难免,千载之文化将化为灰烬,十年之建设亦全成泡影。本司令官代表日本部队,向贵军提出劝告,希按下列步骤进行联繫,以和平开放南京城。」 婉瑜心下默默念着,看完也便知晓,这是以日方大将松井滕章的口气写的劝降书了。这几日日本的军机在南京上空空投了许多这样的黄纸,这口气如此张狂,也难怪裴克文给气坏了。 婉瑜好言宽慰道:「克文,南京有你守着,再加上牛首山、雨花台、紫金山、乌龙山,还有大水关,青龙山这些都有几个团在守着,咱们可以称得上固若金汤,又有什么可怕的?只多当是几只疯狗在叫便是了,哪里需要你来动气的。」 裴克文眼中迸射从出冷光道:「这徐光办事不利,说好的从重庆调几架军机过来帮忙,这好好的,几架飞机都到了南京附近了,竟然就被守在外围的日本军机给赶跑了,这简直简直是败光了我南京守军的气势!如今日本人这可不是示威来的么?」 婉瑜靠在裴克文的后背上,闭上眼,缓缓说道:「克文,若是这日本人,真打进来了……我知晓你决计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愿泯灭父亲的黄海遗志。只是,求你一定要好好的保重你自个……大哥如今失踪了,生死不明,嫂子也没了音讯,我心下实则是怕极了的,生怕你哪一日也跟着没了声息……」 「天上是走不成了,可是水路还可以想想法子,你可以跟着教会的那几个美国神父一道撤离的,听闻他们近日要护送城内一批孤儿出城的,我想你许是可以一道走呢?况且你父亲也已经来过几封电报了,催促你快些去重庆呢。要不,也别拖时间了,你今夜就收拾东西走吧。」裴克文沉声说道。 婉瑜一听,一下就甩开了手道:「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你在,我便在!你不走,我也不走!怎么临时又要变卦呢?我不管,你这个人总是说话不算话的,不依!不依!」 婉瑜显然是有些急了,面色一下就就涨的绯红,猝急不防的,裴克文便将她揽到了怀中,轻柔地抱着:「你即便走了,我心下也是记挂着的,这前次的脚伤也还没有好透呢。」
第305章 旧烟青(五) 南京背对着长江,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在背面,日军直接用军舰封锁;在地面上,从芜湖突进的日军,已经从西面包抄上来了,南京与后方的一切联繫几乎已经被中断。东面和南面也形成了一个围剿之势,南京已经成为了一座孤岛。 作战指挥部,裴克文凝视着作战图,心下久久不能平息。南京城中百来万居民已经大批逃难撤离,重庆派来的支援已然进南京无望,上海那边早已自顾不暇,已然已经是溃败的姿态。 徐光带来的那支团,也便是所谓的徐国山手下的精锐卫戍,这些日子,在南京城里头吃喝嫖赌,许多还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整团的人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都是病恹之态,在这关键时刻,连当个守卫怕都是悬的慌。 三十万的日军,携带着超过七百门的重炮,以及两千多的迫击炮和掷弹筒以及三百辆战车、装甲车,以绝对优势从三面向南京包抄下来。这里头的每一次数字,都压得裴克文有些喘不过气来。 现下全南京驻守十四个师,总共约八万多士兵,其中三万来人是临时顶替上来的壮丁,全然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对比日军的火力,简直称得上是贫瘠。硬碰硬的话,实力上根本无法与日本人相抗衡。 「报告!今晨牛首山两师,被日军全歼!无一人生还!」一名满面尘土的士兵一路小跑进来,行了一个军礼说道。 裴克文心下一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着王副官也疾步而来:「报告!朱团长率部出太平门,未能打破宁杭公路封锁。朱团长他……」 王副官说话说到一半,便忍不住哽咽了,只得用手拐了一抹眼泪,裴克文倏地从太师椅上立了起来:「朱群怎么了?快说啊,你这话说一半,可真是急死人!」 王副官深吸了口气,忍着泪继续报告道:「朱团长被炮弹片击中,肠子都出来了。可是他仍旧坚持作战,就将十捆弹夹都捆在身上,直到最后一颗子弹射击完,就中枪倒地了。临终前,他要人告诉您一句话,说是他不做衰仔,为国牺牲,无上光荣!」 「砰」的一声,裴克文一拳重重打在案上,久久不能出声。底下的人个个面色凝重,皆是悲戚不已。裴克文只觉得头有如千斤重,压得他都抬不起头来了,这仗才打了没几天,就成了这副样子,怎叫他不愤懑。 「传我的话下去!集中一切兵力,死守光华门!徐光呢?徐师长去哪儿了?快把他叫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裴克文急切说道。 底下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裴克文见他们的神色便知,定有猫腻,于是便沉下声道:「把徐光给我找来,就是绑也要绑到这里!」 王副官一个箭步上前,行了个军礼道:「报告,徐师长昨儿个夜里已经弃城出逃了。」 「什么!混帐东西!徐光竟然跑了?!怎么没有人跟我报告此事!」裴克文厉声质问道。
第306章 旧烟青(六) 「徐师长说是带着两位姨太太去外头散散心,透个气,毕竟人家是师长,我们也不好拦着……哪里晓得,这一去,也便没回头了。」王副官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回道。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我定要将此事上报到国民委员会!不惩戒徐光,难平民愤!难立军威!」裴克文愤懑地说着,而后又道:「将重庆来的整个团都派到鼓楼医院附近驻守,叫他们做前锋不行,可是在国际安全区附近驻守,总还是绰绰有余的罢。」 …………………………………………… 日军集中了优势兵力,在轰炸机的掩护下,一波一波开始攻打光华门。裴克文亲自带人上阵,抵御了一波又一波的疯狂进攻。 这一日的午后,一刻炮弹在城墙边上炸响,几名守卫城角的士兵被炸的血肉模煳。日本人在松井藤章的率领下,已经是打红了眼,坦克、飞机、火炮接二连三的狂轰着光华门,甚至一度已经占领了光华门的城门。 战斗到这个时候,裴克文已经没有办法了,他们已经没了大炮、伤员也没法撤退了,于是他索性与这些日本人展开了殊死搏斗,力图用血肉之躯将城门的断口给补上。可是随着两个旅的人接连倒下,他意识到,若是再没有其他外援介入,只怕是也熬不过多久了。 在击退这一波进攻以后,裴克文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作战指挥部,这个时候,指挥部的电话铃声也响了,王副官接了电话,而后将话筒递给了裴克文。 裴克文道:「喂,你好,我是南京总参谋长裴克文。」 「我命令你,和其他守军,迅速把城头的敌人消灭,力求恢復阵地!」蔡国仁在电话另一头焦灼的说着,南京这战事一开局就打成这样,也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从前江年还在世的时候,就开始在南京部署工事,可是这些在日本人面前竟然如豆腐渣一般,实在是叫他震惊。 「委员长!我军伤亡惨重,怕是捱不过多久了,急需外援!」裴克文几乎是带着恳求的口气说道,因为他知道,这几乎是最后一丝希望了。 「援军被挡在外围防线,短期怕是无法突破。裴克文,我告诉你,这一次南京你一定要给我守住了,若是守不住,你便提头来见!」蔡国仁定定的说着,军令如山,一开口,那便是要拿性命来换的。 裴克文放下电话筒,心里头十分的沉重,他倒是不怕死,只怕这身后的一帮兄弟,白白送了命还抵挡不住日本人的铁蹄。他靠在太师椅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感觉全身都有些僵麻了。 这个时候,他不由得想起了他未曾谋面的父亲。现下,他终于切身体会了当年父亲在甲午海战时候立在船板上的心境。 他闭上了眼,眼角有些湿润了,心下不禁想着:「父亲,如您在天有灵,请保佑我一定要击退日寇。若是孩儿不才,未能守住南京,只愿与您黄泉再见。」
第307章 旧烟青(七) 乌云黑压压的像山一般,从地平线涌上来了,包围了整座南京城。电光闪闪如金蛇,在云缝中乱迸地窜越着,似老天爷愤怒地挥着长鞭,击挞着大地。隆隆的雷声,便是他对于人世一切罪恶的诅咒。 大雨翻江倒海地落下来,勐扑着地面,似是像要将这座古城里的一切吞噬扫荡而去。夜晚的南京,一片漆黑,只有大雨在倾泻着。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照明弹和信号弹不时升起。 裴克文亲自纠集了兵力,准备从通济门出发,向东北方向的敌阵穿插。将士们个个的军服在磅礴大雨里浸染的早已湿透,雨如井水一般沖刷着每一个人的面庞。 裴克文举起右手,对着官兵们悲壮唿诉:「日本人占领了东北、华北,上海危急,现下又要围攻咱们南京了,国亡无日了!咱们当兵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如今便是报效国家的时候了,不当生还,只愿效法伏波将军马革裹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宁碎头颅!还我山河!」 说罢,裴克文就亲自带着这支队伍,由通济门转东北方向,向着光华门附近的日军发起了勐烈的进攻。同时王副官歹人从清凉巷、清凉村出发,从日军背后包抄,直接与裴克文前后唿应,连成了一条生死线,在一阵苦战中将日军打得节节败退。 到了次日清晨,日军的补给上来了,光华门又是一场恶战。与此同时,雨花台与中山门相继被日军拿下,裴克文如今是三面受敌。之前的战斗,伤亡已经惨重,后又没有援军,几乎已经是弹尽粮绝了。 到了黄昏的时候,裴克文再一次冲锋陷阵,手臂连中两弹,鲜血直流。但他仍旧立于城墙上,镇定地指挥着将士们继续作战。 王副官眼见着裴克文面色愈来愈是苍白,恐怕裴克文再耗下去,也是吃不消,便建议他先行撤回城内,被裴克文一口拒绝了:「我一定要与南京共存亡!与兄弟们同生死!绝不苟且偷生有负国民!」 松井藤章几乎是料定了裴克文已经没有退路,炮火又加密了攻势,在中和铁路桥的交战中,一枚炮弹朝着裴克文直直射来,王副官一把推开了他,结果自个被炮弹击中,连人翻到了秦淮河中,被滚滚东去的河水整个沖走,一下便没了人影。 待得裴克文定了定神,他已是一个人,被日军百余人给一道包围住了。裴克文紧紧咬着牙关,而后对着背后的秦淮河仰天大笑一声,随即掏出了随身的手枪。还未等他扣动扳机,他的手腕早已被机枪射中,手枪随即跌落在地。 裴克文强忍着痛处,蹲下了身子,试图将掉落在地的手枪拾起。待得他抬起头的时候,眉心上早已抵着一把出自日本南部的战斗手枪。裴克文一看便知晓,眼前这个脸面浑圆,穿着土黄色日本将服的男人便是日方的大将松井滕章了。
第308章 旧烟青(八) 夫子庙,已然不是当年婉瑜独自来消遣的去处了。日本人在攻城之前,几枚炸弹便直接投在夫子庙的正中央,亭台楼阁和园圃水榭一道都被炸了个七零八落。 之后日本人攻城,城中百万居民逃难而去,留下的就是谋生也是件难事了,谁还会有什么闲情逸緻去整修一个破败的夫子庙呢? 就这样,往日兴盛的夫子庙,就因破败而寥落,也在寥落中越发的破坏了。 婉瑜就站在夫子庙中,只觉得满眼的荒草凄凄,杂树丛生,才不过数月光景,这里竟然就成了一处野狗出没的地方,乃至于也成了诸人口里鬼神出没之地,这胆小的人,大白天就更是不敢从这边经过了。 南京城破已经有些时日了,婉瑜如今就在鼓楼医院里头做着一名临时的护士。这里因为有教会医院的背景,因而被划入了国际安全区。 鼓楼医院里头大部分的医护人员已经撤离了,有五名美国的医护人员却选择留了下来,婉瑜所幸的是因着美国神父的关系,而被介绍来了这里避祸。 内秦淮河上,因着涨水,浮起许多的尸体来,这些都是日军最近扫射的平民与溃败的官兵。空气中到处瀰漫着尸臭的味道,婉瑜只觉得胃中酸水翻滚,简直要吐出来了。她就抱着一旁的石栏,勉强支撑着,方才不至于晕厥。 「密斯李,你怎么还在这里,快些走罢,回医院去。日本人这两天简直发疯了,附近的小学,两百多名学生,全都是十多岁的孩子,竟然全都被日本人杀光了,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暴虐,我想就算是上帝在,都要被这些恶魔所为而震惊。」怀特医生满脸沮丧地说道。 南京城破以后,便是一场人间浩劫,从鼓楼到大石桥,从太平门到富贵山,到处都是浮尸残骸,涂膏凝血,满目疮痍。婉瑜每每跟着怀特医生出医院去寻替药物的时候,心下总是十分的悲痛。 她内心深处深切的期盼着能够得到裴克文的消息,可是自从那日光华门一战,裴克文便没了消息。有人说,他掉进了秦淮河里,早就连尸骨也无存了;也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裴克文已经当场被松井滕章给击毙了。 婉瑜听到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以后,只是出奇的镇静,在她没有见到克文尸身之前,她是决计不愿意去相信克文已经死去了。她心下总是有一种感觉,裴克文还活着,还在南京城内。 李生好不容托着美国的朋友寻到了婉瑜,强烈要求带她出城去,日本人如今是发疯了的,他总觉得这个宝贝女儿多留在南京一日便是多一份危险。可是婉瑜心下的意志却是极为坚定的,她要等克文的消息,她要等克文活着回来,因而无论如何,她都要留下来。 ………………………………………………… 刚刚下了一阵冷雨,鼓楼医院周遭的水汽还未褪尽。正门入口那丛松树顶上,绕着薄薄的一层雾气,太阳似有似无地从枝头里隐隐约约冒了出来,斜照在雾气上,泛出几抹淡淡的光晕。 一队日本人持枪进入,倒是把里头的医生与护士都吓了一跳。这里是国际安全区,按理说,日本人是不能进来的。可是他们就这样冠冕堂皇地闯入了,他们总是一再忽视着该遵守的原则。
第309章 旧烟青(九) 「密斯李,你快过去帮忙,方才日本人送了一名急症患者进来,说是割腕自杀,流了许多的血呢。」怀特医生朝着婉瑜喊了一声。 婉瑜原是望着窗外微微地出神,听见怀特医生喊她,忙净了手,戴上口罩跑了过去。楼上的特许病房外头,走廊上并没有开灯,整个显得灰沉沉的,比外面暗多了。只有靠近窗户的地方,还有些许淡色的阳光射入。 几个日本兵把手在门外,婉瑜跟着怀特医生一道进入了特许病房内。这个特许病房原来已经许久未用过了,因为日本人临时徵用,里头只得重新进行了消毒,因为实在是太赶了,房间也没有进行充分的通风处理,人一旦进入,就觉得药水味十分的浓重。 婉瑜一进入里头,就熟练地将橡皮管接上氧气筒,而后校对着上头的开关。一旁的矮几上放着一个铝质的医用药盘,里头都是方才助理医师检查过后放置下的。 待得一切准备妥当,婉瑜便走了过去,将床头的大灯捻亮。当她正要帮助那名病患垫高一些针头的时候,她的手忽然就悬在半空停住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从她的腿根渐渐爬了上来,胸口一阵阵地肿胀着。 婉瑜咬着下唇,愣愣地望着躺在床上昏迷未醒的这个男人。她的脸色渐渐开始发青,眼中又是惊喜,又是惧怕。是了,这个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南京守军的总参谋长——裴克文。 「密斯李,请让一下。」怀特医生轻唤了一声,婉瑜这才回过神来,忙退到了边上。 照着惯例,怀特医生先是拿着听诊器按在裴克文的胸上检查着,他每动一下,婉瑜的心都狂躁地跳着,她紧张极了,看克文这样憔悴沧桑的面庞,她简直不能想像他究竟在那场战役以后又经歷了什么。 婉瑜强自镇定地站在一边配合着怀特医生的检查,只是她的额上,隐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来。她听见怀特医生与一名日本军官交涉了一番,说是此人情况怕是不太稳定,还需要留院观察两日为佳。 起初日本人并不同意怀特的看法,只是用枪抵着他的脑袋,强迫他改变诊断的结果。怀特仍旧只是耐心地重复着方才的话,直到日本人勉强妥协地同意了留院观察这件事情。 ……………………………… 夜里有着稀薄的月光,这几日,南京天寒了,外头一概都是疏疏落落的,偶尔还有几下凄哑的秋虫声。鼓楼医院里头,一阵淡、一阵浓,飘着的都是桂香,还夹幽冷的霜菊,随了风,轻轻的往医院小楼上飘。 到了夜间查房的时候,婉瑜披上外套,拿着病歷夹上楼来了。两个日本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出示了下工作证与病歷夹,这才被允许进入了屋内。 房间内没有开灯,婉瑜走到克文的窗边,把他身上盖着的白棉被掩了掩。月光从窗外泄进来了,落在克文的身上。他的脸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眉眼的轮廓仍然十分俊朗,嘴唇上干的起了一层薄皮。 婉瑜十分小心地用手抚触着克文的面庞,竭力克制着情绪,好叫自个不哭出声来。
第310章 旧烟青(十) 就在婉瑜伏在克文身上的时候,克文的手忽然一把抓住了婉瑜的手腕。但是显然他还未有恢復,握着的手也是缺乏生气的。 「是谁?」裴克文沙哑的嗓音缓缓响起,他的眼睛一半是睁开的,一半又像是闭上的,犹自还带着几分警惕。 婉瑜的心「噗通、噗通」的狂跳着,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克文缠着纱布的手腕,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手中,压低声道:「克文……是我……」 裴克文愣住了,原本苍白的脸上突然间又带上了几分惊惧的神色。他的双眸吃力地观察着左右,沙哑而急促地说道:「婉瑜,你不该在这里的,离我远点。」 「克文,难道你是毒蛇勐兽么?为什么我要离你远一点?」婉瑜双目紧紧地盯着裴克文问道。 裴克文的嘴巴抖动着,半晌,方才说道:「我是有毒,会把你害死的,赶紧走罢。」 「我不怕,克文……你知道么,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可是我总是不大愿意相信的,我一直在等着你的消息……可是如今看你这样憔悴,我真是心下心疼坏了,这帮畜生,肯定是没少折磨你了。」婉瑜哽咽说道。 裴克文轻嘆了一声:「你不懂……许多事,不是你所能想像的。赶紧走罢,想法子离开这里。」 克文边说,边要将脸偏向另一边,示意婉瑜离去。可是婉瑜一向也是个倔脾气,但凡是认定了的事,又哪里会轻易放弃的。 婉瑜便用手臂将他的脸捧了回来,整个人靠在他的胸前,手挽着他的脖颈,一言不发地亲吻他的面腮与耳垂。剎那间,克文苍白的面上一时红如火,他的唿吸也跟着侷促了起来,这个时候他不得不闭上了眼,以免与婉瑜期盼的目光对视上。 婉瑜的眼角的泪珠禁不住的往下淌,她低声地哀求道:「克文,求你,吻我,吻我一次罢。」 裴克文仰着脸,一时呆愣住了,而后,婉瑜就瞧见他紧闭的眼中有两滴泪水溢出。婉瑜不由得心下大惊,一时便松开了手来,裴克文是个从不轻易落泪的人,她想,即便是鬼子将枪顶到他的头上,他也是决计不会流一滴眼泪的。 可是此时此刻,婉瑜却觉得有些看不大懂他了:「克文,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你心下就不能有我丁点的位置么?」 「不……婉瑜……你很好。都是我……我会为你带来痛苦,也会为你带来灾难的。你快走罢。」克文喘着粗气,吃力地说道。 婉瑜扑上去,捂住克文的嘴道:「不,克文,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这颗心都是为国为民的,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做俘虏的。如果可以,你便是一枪自我了结也决计不愿意苟且偷生的。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究竟是怎么才会想到割腕?一切痛苦屈辱都在你的眼睛里写的清清楚楚。」 裴克文垂下头去,眼中依然满是暗淡:「婉瑜,松井滕章的残忍,是你所不能想像的。他如果仅仅只是要毙了我,那也就算了,反正我早已经觉得生不如死了。可是他并不会轻易放过我,只要我不说出南京城内的所有机密,他便在我面前,一个一个地打死那些俘虏。他总是说到做到的,那些都是与我一道浴血奋战的兄弟呀,可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一个一个的射杀……」
第311章 绛绡解(一) 婉瑜只觉得全身都有些发冷,只是抬眼望着克文,恳切道:「克文,我们一道走罢。我父亲的美国朋友会帮助我们的。」 裴克文苦笑了一声,而后摇头道:「婉瑜,走,怎么走?那帮被俘虏的兄弟们怎么走?难道都跟我们一起逃走么?这么多的人,如何又能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走。」 婉瑜倒是被克文这样问给难住了,是了,她只想着赶紧带着裴克文离开这个人间炼狱。可是她却没有想过,裴克文身后所系的是何等复杂且又严重的关系。 裴克文吃力地拉起婉瑜的手,深深的凝视着她的面庞,而后在她手背上郑重一吻:「我会记住今天的,今天是个好日子,一生一世都不敢相忘怀。」 婉瑜望着克文凄凄的笑意,他整个人都看着沉极了,好似是背负了此生无法承托之重。婉瑜一下便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一股热血在暗涌着,她微微地楞了片刻,然后便在克文耳边一字字说道:「克文,你听着,我会救你出来的,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婉瑜的话,克文倒并未当真,他只觉得她一贯是这样的孩子气。于是他便抬起了手,轻轻摩挲着婉瑜的面颊。可是只这一个动作,却叫婉瑜一时泪盈眼眶。救出裴克文已经成了她新的信念,她莫名的觉得有些感动,许是为自己的执着,也许是为了未知的明日。 …………………………………………………… 深秋,也只有松柏还是绿着的,上海街头的其他树木都已经是憔悴一片了。日本商会,白菊东倒西歪的,挣扎着在荒草里开出纯白的花来。牵牛的蔓,早枯萎了。冷冷凉露中,只有几朵残花点缀着。 秋风里,时时有玉蝴蝶翩翩飞来,停在枯花上,半日也不动一下,到似是幽情凄恋。它实则是冻僵了的,甚至是心甘情愿僵死在这冷香里头。 静云立在卧室的窗边,远远望着路边的梧桐,叶子已飞去大半,秃的更是一无所有,只有如青玉的树干,兀立在惨澹斜阳中,想来这个时候,整个上海滩都是这般惨澹的了。 「今年倒是特别怪异,这路边的梧桐,怕是也很难再得活了呢。」平嫂进门来,将一杯新磨烧好的咖啡放下,不禁开口说道。平嫂来到商会,全都是林君濠的主意,他总是怕静云在这里住的不大习惯,便派人将平嫂也给一道接到商会里头来了。 对静云来说,这却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倒是更像在这商会里头又多压了一名人质。静云淡淡说道:「春天总是会来的,还有许多的梧桐籽落在土里,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今儿个一早,林先生吩咐了,我便回家里头替小姐收拾一些衣物过来。家里头许久不住人,院子里倒是长满了杂草,有些还是带刺的灰白蒺藜。当时我记得小姐与裴先生一道播的种,还额外牵了扁豆的牵藤。那时候好似张先生又替它临时搭了些柴枝做架子的。不曾想,这次回去,就瞧见这藤蔓长得不大好了,整个都将架子给压倒了。说起来也是奇事,它倒是也没有死去,不过就是在杂草与蒺藜里开花,还结了不少颗粒饱满的豆荚呢。这不,我想着小姐就爱吃这豆荚,便也採摘了一些回来。」平嫂说道。
第312章 绛绡解(二) 静云点头道:「倒是劳你有心了,不说还不觉得,你一说,我倒是觉得真当是许久不吃豆荚了。不过……你一会将豆荚里头的豆子都给挑出来罢,加着上海青与咸肉,蒸一碗闷菜饭罢。记着了,饭煮好以后,一定要加一点结冻的猪油膏。」 平嫂知道,静云这样自诩吩咐,当不是自个要吃的,于是便多问了一句:「饭好了便直接送到房里来用餐么?」 静云没有回身,只是轻声道:「你装在篮子里头便好,上头盖一块白纱布便是了。」 ………………………………………………………… 到商会底下的监狱,并不轻松,实则也要走上一段很长的路,下了地下室的楼梯,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这监狱是日本人亲自设计的,因而十分的复杂,约莫需要转三四个弯才看到一条与先前不同的过道。 这条过道比较狭窄,而且又是往底下逐渐倾斜下去的,加之本身就在地下,所以光线十分的阴暗,显然并不是很多人来这里,地板上的积尘看着也比较厚。走到深处,里头有一扇大铁栅,静云低头望去,地上全是一条条栏杆的阴影。 她略略踟蹰了一番,不知怎的,她原本是极为渴望进入这里去见书言一面的。可是当她真的立在这里的时候,却无端地生了一股怯意。 守门的伪军见是静云来了,只是谄媚地笑着打了声招唿,在她今日来以前,他们团长早就打过招唿了,因而也不敢怠慢。 待得客客气气地将静云迎进门以后,那守门的人便又谨慎地把把栅架上了铁锁,而后对静云笑道:「一早儿就等着您了,可算来了。」 静云略略点了个头,从袋中取出五枚大洋,塞入守门人手中:「这位大哥,一点意思,不成敬意。」 守门人边笑边将这大洋快速地塞入袖中:「嗨,瞧小姐,这样客气作什么。我瞧您面善,一看就是大福大贵的人。」 他边说,边又凑上前一步,将一把钥匙交到了静云手中:「上头原来是吩咐了,不得让小姐进房内,只好隔着玻璃说话。我瞧您来一趟也挺不容易的,您自可进去说会话,可是千万不可太久了,若是过了时间,我们这对上头也不好交代。」 静云悄无声息地接过钥匙,揣入袋中,而后说道:「有劳这位大哥了。」 「我就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您叫我啊。」守门人边说,边就往外处走去。 静云缓缓地踱步到了书言所在的囚房前,她紧紧捏着手里的钥匙,总觉得手心有些颤抖了起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感觉全身放松了一些,钥匙左右以拧,「吱呀」一声,门便开了。 囚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隐隐透着似有似无的天际。此时书言正卧在木板上,头与身子朝着里向,他早就听见了开门的声响,可是并未有回头去。 过了半晌,他未有听到动静,于是便刻意作慵懒状道:「怎么?今日又要换个方式来提审了?是要上鞭刑,还是上铁烙?又或者你们都玩腻味了,要上老虎凳了?告诉你们,要用刑,请随意,不过我还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第313章 绛绡解(三) 书言见许久没有回音,心下疑惑着,也便旋即扭过了头来,这一看,便惊得直起了身来:「静云……」 只见着静云身着一件浅碧色的,周身都镂着通明花纹的绸衫,这料子特别,玉肌隐约可睹,乃是当年静云前些年在日内瓦的时候得来的。一身米黄色长统丝袜,简简单单的一双白色平底鞋,她缓缓朝着书言走来,裊裊婷婷的,倒是真如一枝带露的花儿。 静云望着书言伤痕累累的面庞,一时只觉得痛彻心扉,胸口只觉得刺痛极了。 有一瞬间,不知为何,她想起从前还在中西女校念书的时候。那时候看才子佳人的书,总是有着少女的情怀在的,诸如倒是情愿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不过也是因为觉着书里头读起来是美好极了的。 直到现在,她方才觉得不然,原来这久别重逢里头,掩埋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心酸与泪水,诸如生死、诸如书言与她。也正是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对书言的感情,已经是深深地嵌入了骨髓里头的。如今,她心下最放不下的,恐怕也是书言了。 「昨日,我去了一趟墓园,如今萧索,要在园子里採撷了带露的鲜花也是不容易了。我用手扶着墓碑的时候,总觉得姆妈的样子一直就是照片里这样的,只是隐隐约约的,总是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也尚在人世间了。从前,姆妈去世的时候,我只觉得悲痛郁结,寸心也跟着碎了,可是殊不知,这样哭她一场,总会想念到往日的深恩,觉得此生永难报答她的恩情了,也便又是肝肠寸断了。」静云呢喃说着,书言便缓缓坐了下来,耐心地倾听着。 「刚回国那会,我对于你的误解没有完全消释,总还是一副冷淡的神色,现下想起来,我倒是后悔极了的。记得我们大婚那一日,姆妈唇边漾出的都是笑意,现下想来,她倒是比我识人要清,至少她看得清你的为人。从前的许多事,反过来,倒真当要谢谢你才是,这些话在我心下搁了许久了,一直也未当面与你说过,我总还是想让你知道的。」静云边说,这一时也便哽咽了,泪珠一颗一颗落下,看得书言眼睛生疼。 他不由分说地想要上前抱住静云安慰她一番,奈何脚上带着脚铐,却是怎么也迈不开大步了。书言懊恼地用手抵着额头,一时窘迫的竟是说不出话来了。 静云并不介意这些,只是柔和地抱住书言的头,轻声道:「书言,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对你的心意都不曾变过。你再耐心等些时日罢,我已经想法子联繫上了组织的人。我听林君濠说,过几日你要被转移到陆军司令部的监狱去,到时候在途中,组织的人会想法子救你出去的。」 「不……静云,我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好。起初我确实是藏了私心的,可是后来,我爱上了你,也决计不愿再去欺骗你了……而且我不能走,苟且偷生,哪是大丈夫所为。」书言一时定定地说着。 静云淡淡地笑握住书言的手道:「书言,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能屈能伸,也是大丈夫所为。现下最重要的是,你要出这牢门,至少恢復你的自由身。往后,你要继续在外头打日本人,亦或者要去重庆,那都是后话了。」
第314章 绛绡解(四) 「那你呢?你跟我一道走罢。」书言狭长的双眸凝视着静云说道。 静云摇了摇头:「现下恐怕还不是时候。」 书言握住静云手臂,手指暗暗捏紧了几分:「林君濠这个畜生,他是不是伤害你了?」 静云暗自垂下了眼眸,眼中一时又盈满了泪水:「书言……我……」 书言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深深地拥抱着,好似要用温热把她给融化了一般:「静云,你再等等……我绝对不允许他再来伤害你什么了!」 静云别过脸去,掩面拭了眼角的泪水,而后对着书言笑道:「书言,我也不好在这里呆太久的,现下该是出去了。你记着我的话,到了转移的那一日,布谷鸟的叫声就是暗号。」 「静云!静云!」书言几乎是从喉间迸裂出了这声嘶吼,静云起了身,只觉得双眸酸涩,她没敢再回过头去看书言,她怕再转身,书言怕是便要被她连累了。林君濠如今是这样的喜怒无常,谁又知晓,他什么时候会变卦呢。 书言愣愣地望着牢门口,心下只觉得十分的沉,他暗暗撺紧了拳头,狠狠地打在了粗糙的墙面上。这一时,手指间染满了鲜血,这血就似无言的血誓,叫他心中的那团火,又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 南京,日军司令部附近巷口,婉瑜站在不远处徘徊着,一条日本人的狗一下围了上来,将婉瑜给堵在了巷子里头。只见着那狗竖起了耳朵,嘴巴里发出低沉的吼叫声,它警惕地望着婉瑜,发出了威胁的姿势。 婉瑜望着这狗,心中狂跳着,鼻尖上也渗出点点细汗来。可是她不允许自己退缩,只是强自镇定地望着那只狗,与之对视了一番。 这狗原来是日本军队里训练出来的,因而本该是极为兇恶的,可是终究也不过是一条狗,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一时耳朵竟然慢慢地软了下来,整个气势也跟着弱了下来。 婉瑜站了一会,稳住自己心气,然后慢慢打开手里卷着的报纸,原来里头夹着一块肉饼。婉瑜就用手将那块肉饼给撕碎了,朝着狗的方向扔了过去。那狗闻到肉的香味,自然便呜咽着跑了过来,一口就叼住了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下就落了肚。 婉瑜见这狗已经将肉给吃下了,便默认它是可以靠近的了,于是就壮了胆子走了过去,然后又递了一块肉过去,那狗便摇着尾巴把肉吞下了。然后它就蹭着婉瑜的脚,一直摇着尾巴围着她打转,旋即婉瑜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 这一日,下起了冷雨,这雨也跟人一样,起初缠缠绵绵,如丝,如绢,如雾,如烟。很快,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一下就迷濛蒙的一片了,雨打在地面上,溅起了水花,撑伞走在路上的婉瑜简直避之不及。 雨落在对面屋顶的残砖断瓦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像一层薄烟笼罩在废弃的屋顶上。雨水顺着房檐流下来,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渐渐地连成了一条线。地上的水越来越多,淌成了溪水。
第315章 绛绡解(五) 婉瑜撑着油纸伞,照例来到了日军司令部附近的巷口,这个时候大雨滂沱而下,她隐隐看到司令部的大门开了,一名身着黑色和服的男人,牵着那只兇恶的狼狗出来了。 婉瑜用伞遮住一部分的脸,而后从伞下略微紧张地注视着这个男人,他的头髮剔的短极了,是日本军人常见的平头样式,皮肤看着青筋尽显,显得十分的兇相。 他便一直拉着这狗朝着巷子走了过来。狗的鼻子一向最为灵敏,特别又是这种经过特殊训练的狼狗。只见着那狗「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咋大雨里活蹦乱跳地前行着。 它对路旁的一切都表现出了警觉性,但凡它嗅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便一下勐冲了上去,使得拉着它的日本人不得不跟着小跑了一段路。不一时,他突然对着婉瑜所在的巷口停住了,而后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一下便挣脱开了日本人的手,狂沖了过去。 那狗就这样带着重重的皮绳冲到了婉瑜跟前,湿漉漉的鼻子对着婉瑜的裙摆东嗅西嗅。婉瑜便蹲下身来,轻抚着狼狗的脑袋,它便驯服地呜咽了一声,而后乖巧地坐在了婉瑜腿边蹭着她的裙摆,显然是有讨好婉瑜的意思。 此刻的婉瑜就静静伫立在原处,她的身形比从前消瘦了许多,连续几日的不眠,更是显得她面容苍白,不带着一丝血色。她的一双杏眼在这大雨中,就似一双黑珍珠一般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那日本人的脸从帽檐下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这人便是驻南京的日本陆军总司令松井滕章。他的嘴角下挂着,眼皮整个耷拉了下来,他的目光原来是紧紧追随着那条狼狗,如今却是顺着狗的方向望到了婉瑜身上。 婉瑜此刻的面庞与目光,显得格外得镇静,倒是不像一般的姑娘,见了日军就吓得直哆嗦。这对松井滕章来说,就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不免使得他内心产生了一种探究的想法来。只是他的面上仍旧面无表情,旁人是决计看不出他的喜怒来了。 松井滕章心下又想着,自己训练的狼狗,此时竟然性情大变,说起来,这狗是专为了撕咬中国人而训练的,曾经也是一路另各式中国人闻风丧胆的莽劲。如今却对着这样一个中国女人显露出一种驯服的姿态,这便叫他心下更是对婉瑜多了几分兴致。 此刻的婉瑜已经敏感地隐隐捕捉到了松井滕章的那丝丝讶异,心中不免微微一笑,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按着自己的计划,终于成功走出了第一步,至少已经引起了松井滕章的兴趣。 她毫无畏惧地迎着松井滕章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而后她将那柄油纸伞放置到递上,微微扬起下巴,周身的白色长裙都被雨给浸湿了,曼妙身形也便被显露了出来。她的一双杏眼望着松井滕章,发出一种男人无可抗拒的如明星般的目光来。
第316章 绛绡解(六) 狼狗摇拽着黑色大尾巴,讨好地舔着婉瑜的脚背。婉瑜只是冷冷地看了它一眼,它这张畜生的尖利牙齿,当初又在攻占南京的时候,撕咬过多少同胞的血肉。想到这里,她心下便是无止境的憎恶。 可是此刻,她已经无需掩饰这样的情绪了,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需多久,她一定会像杀了松井滕章一样杀了它,叫它血债血偿。 空气中莫名浮动着一丝闷热,婉瑜与松井滕章的眼睛就在暗夜的暴雨中久久对视着,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较量。显然,松井滕章试图叫她屈服于他的目光之下。可是婉瑜却是暗暗撺紧了手心,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她决不允许此时自己会怯懦。 不多久,婉瑜的背上、胸前,就渗出了许多的细汗,索性与雨水交织在一起,倒是也分不清哪些是汗,哪些是雨珠了。松井滕章的目光是严酷的,倘若不是婉瑜心下念着克文,她定然早已经经不过这样的心理折磨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渐渐变得淅淅沥沥,似是转小了。这时,松井滕章难得地露出了笑意,用标准的中文说道:「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勇敢的中国姑娘。」 他边说,边将那双粗糙地长满了汗毛的手伸出,在婉瑜脸上狠狠地揉捏着。不知道从哪里颳起了一阵冷风,残枝上的几片枯叶瑟瑟地响着。那叶子跟着冷风被一下卷到了半空中,摇摇曳曳的,漂浮了一阵,而后就没了踪影。 「轰」的一声闷雷响起,婉瑜不禁望着天边忽闪的闪电,它映在松井滕章的脸上,显得面色更是铁青。松井滕章一下就伸出了手,将婉瑜拽住,整个人大步地拖着她,就往司令部而去。 婉瑜垂下了眼,她自然知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只是冷漠地由着松井滕章拉扯着,整个人都显得僵硬极了。走了一小段路,松井嫌拖拉的费劲,便粗暴地将婉瑜扛到了肩头上,一路就这样扛进了司令部里头。 也不知道七弯八拐了多久,只听着松井滕章勐地将门一把带上,那只狼狗也便被关在了门外头,它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主人为何此刻会冷落了它,只是在门外焦急地嚎叫着,而后又伸出了狗爪抓着门。 松井滕章似是被这狗扰得不耐烦了,开门便将这狗重重地踢到了一边,而后它就凄凉地呜咽着,再也不敢上前去了。 现在周围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偌大的房间里,只剩松井滕章与婉瑜两个人了。婉瑜觉得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窒息压迫感紧紧地包围住了她,使得她全身发渗,动弹不得。 婉瑜的眼睛酸涩得如同泼醋,喉头干得直冒火,全身上下的骨骼好像一根根地跟着封闭了起来,好似处处都带着警备。这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厌恶,可是她却值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松井拦腰抱起,整个人就被他挟在腋下,被狠狠地甩到了一张榻榻米的棉被上。
第317章 绛绡解(七) 婉瑜翻身坐起,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松井滕章看着。松井滕章显然察觉到了她心底的那丝丝冷意,顿时脸上便显得十分的不悦。他在婉瑜边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手粗暴地捏起她的下巴,阴霾地笑着,抬手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 婉瑜白皙的面上,一下就出现了几道红色的巴掌痕迹。她气得浑身都有些抖动了起来,心跳也跟着加速了几分,心下的恨意就如一条响尾蛇,慢慢地露出了头来,而后沿着她的血液在周身缓缓行进着。 可是无论她此刻多么害怕,亦或者多么地恨,她始终需要让自己压下所有的情绪。松井滕章自是不会顾着此刻的婉瑜的感受,他早已经兽性大发,不由分说地就上前一把扒掉婉瑜身上的白色长裙。 而后他就一把抓起婉瑜的长髮,将她整个人如同按小鸡一般狠狠地压倒了榻榻米上。婉瑜面上禁不住又是一阵颤粟,她只得闭上了眼。即便是毫无经验的她,此刻也知晓,将要落在她身上的是怎样的暴行。 她简直恨透了这些日本人,恨不得自己马上就变成一颗炸弹,然后同时引爆,好叫两个人一起同归于尽。 松井滕章粗暴地压制住了婉瑜的手脚,而后婉瑜拼命的压抑着喉间,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好似被拆开了一般。 与此同时,松井滕章忽而瞥到榻榻米上的一滩血渍,一下使得他全身血管也跟着纷涨了起来,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暴行,他的一双长满长毛的腿拼命蹬着,整个叫声听起来就如狼嚎,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 下了一天的暴雨,显然老天爷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到了第二日清晨的时候,还是拼命地淌着雨水。怀特医生朝鼓楼医院的方向走着,伞都被打破了一个洞,雨透过伞洞落下来,在脸上倒是好似被鞭子抽着一般的疼。 怀特医生只得扭过脸去,好尽量避开这勐烈的雨水。他不时地伸手抹着脸,这眉眼上,也开始淌水了,他只得如水下游泳一般屏住气息,否则这水灌进了气管里头,呛起来更是难受。 待得他走近医院的小门,却隐约看到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蠕动着。他心下不禁暗暗想着,哪里会有这样大的虫子,想来是方才眼睛里进了水,看东西都花了眼了。可是他的职业意识却在驱使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看了个究竟。 这一看,叫怀特医生吓得直尖叫着上帝,那蠕动着的可不是什么虫子,正是婉瑜了。怀特一把将伞给扔开,将婉瑜轻轻扶起:「密斯李,你怎么了?你是哪里受伤了么?」 婉瑜半倚在小门边上,脸色更是煞白,嘴唇一片青紫,全身都湿透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好似只剩一口气了似得。她的一双杏眼怎么也睁不开来,听到怀特医生的声音,只是拼命地摇着头,哭喊道:「你别过来……脏……」
第318章 绛绡解(八) 怀特医生着急了,试着探了探她的额头:「你烧的不轻!我带你进急诊!」 婉瑜还想挣扎着说着什么,整个人便软绵绵地趴了下来,人早就已经昏死过去了。 ………………………………………………… 过了一阵子,婉瑜的身子略略恢復了一些,她便主动要求回到怀特身边去帮忙。这一日,又进来了一名日本的受伤军官,其他的护士都被排除在外,日本人指定了婉瑜与怀特医生去照料。 忙了一天,婉瑜的身子还没完全復原,总觉得十分的疲惫,她端着那盘医用器具,准备拿回去消毒,人还没进消毒间,就听见里头有两人在对话。 婉瑜倒是识得这声音的,一个声音尖细的是护士小旸,另一个声音老沉一些的是护士长莉莲。只听着小旸尖声说道:「护士长,你听说了,那一日,好像婉瑜是被日本人破了身的。真当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从前还听说,她是什么南京守军的长官太太呢,现下看她的作派,我看倒是像给日本人做……」 这之后的声音,小旸骤然就降低了音调,躲在外头的婉瑜自然是猜得到她在说些什么,人就靠在墙壁上,只觉得冰凉刺骨,心下一股酸意翻滚着,若不是一只手捂着嘴巴,只怕是要吐出来了。 「小旸,婉瑜许是有什么难处呢,这个时候,兵荒马乱的,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我瞧婉瑜倒是不像这样的人。」莉莲说道。 小旸冷哼了一声:「她要不是真做过一些亏心事,日本人怎么会点名要她去照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不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日本人还能在咱们医院里强了她?我瞧那,咱们倒是都要小心一些为妙,说不准,她不仅跟日本人苟且,还做了汉奸呢。咱们医院里头,藏的那些受伤守军,保不齐那一日就被这李婉瑜给捅到日本人那里了,到时候不只这些人跑不了,咱们那,可都得被她害死。」 听到这里,婉瑜的泪禁不住就簌簌落了下来,她面色苍白,耳朵里有点嗡嗡直响,她很想走进去,大声告诉他们:「你们都误会了,我决计不是这样的人,你们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什么才要这样做的!」 可是话到了嘴边,她一咬牙,又回过身去,将泪往肚子里默默咽下去。别人误会又怎么样?就算是全世界都看不起她又怎么样?她只要救下克文,她只要杀掉这个千刀万剐的松井滕章,那么她身上的脏衣服就可以落下,她还是可以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李婉瑜。 ……………………………………………… 这一日,日军司令部的军车又停在了鼓楼医院门前。怀特医生一见日本人硬闯了进来,忙拦住道:「这里是国际安全区,请不要带武器进入医院。」 松井滕章眯起了眼,对着怀特医生笑道:「听说你们的医院好像藏了许多我们在通缉的中国官兵?」 怀特医生睁大了眼睛道:「这里是医院,有的都是病人,没有所谓的逃兵。还有,松井先生,这里不止是国际安全区,医院这片土地早就划给了我们美国,还请您不要轻易践踏你们日本在国际场合所许下的承诺。」 松井滕章讥笑着,拿枪指着怀特的额头道:「如今这整个南京城都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了,区区一个医院又算得了什么?怀特医生,我已经是耐性很好地在跟你说话了,如果换了旁人,怕是早就……」 说着,松井便做了一个扣动扳机的姿势,在场的人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319章 绛绡解(九) 婉瑜拿着病歷卡,回到了办公室里头。她的面色苍白,神情满是疲惫。莉莲护士长注意了她许久,觉得她状态不太好,于是关切问道:「婉瑜,你是不是病了?要么你回宿舍休息一下罢。」 婉瑜摇了摇头:「护士长,无碍的,不过就是有些累罢了。」 婉瑜边说,边坐了下来,拿出了笔,正想要记录着什么,她试图让自己沉浸到工作里头,好少胡思乱想一些。结果,她还没写多少字,前头忽然就「砰」的一声传出一声枪响。这一下,惊得她手里头的笔一下就跌落在了地上。 好在此时,连着护士长在内都被吓了一跳,因而也没人意识到她的失态。婉瑜垂下了头,将笔拾起,只想快些把手头的工作给完结了。这个时候,就见着小旸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一进来就朝着婉瑜的位置而去:「婉瑜,你快去看看罢,怀特医生他……」 婉瑜一听,即刻起了身来:「怀特医生怎么了?」 「松井太君在前头大发雷霆,说是要抓逃军,怀特医生阻拦了他一下,他就拔了枪。」小旸边说,边拿着复杂的神色望着婉瑜。 小旸的声音不大,在此刻安静的办公室里头却是炸起了一地惊雷,一屋子的护士,大家全都听见了小旸在说什么。诸人先是面面相觑着,而后都小小声地询问着,不约而同的,都朝着婉瑜望来。 婉瑜心下十分的难受,只是暗暗咬紧了牙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莉莲好心说道:「这松井刚发了脾气,婉瑜,你可要小心一些,这日本人的枪子是没长眼睛的。」 婉瑜垂下了脸,嘴角勉强一牵扯,露出一个笑容来:「护士长,没事的,我心里头有数。」 说罢,她就旋即起了身来,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她无法再去承受这些人的目光,她只觉得一种羞耻感在不住地鞭挞着她。 这一日,松井滕章的脾气特别大,全都是因为游击队的关系。日方的几次物资补给都被游击队给炸毁或者烧毁了,南京城内的军需一下也便紧张了起来。即便是搜颳了全城的民脂民膏,也不够他们维持多久的。 而这个时候,远在上海的小泉孝介就在天皇那儿参了松井一本,说他剿灭工作没到位,白白让日军损失了诸多的军需。得到消息的松井自然是全身的怒气,他并不知晓这鼓楼医院里头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人物,他来这儿也不过是为了泄愤罢了。 婉瑜的出现,几乎让在场的人心下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些人是知晓婉瑜与松井之间的关系的,也有些不明就里,稀里煳涂的。但是不论如何,这个时候,一个漂亮的中国护士出现在这里,至少预示着这松井的矛头不会再对着其他人了。 果然,松井滕章的双眼自打婉瑜出现以后就一直盯着她看,而他还习惯性地撇了下嘴唇,而后极其猥琐地朝着婉瑜打量着。周遭的人个个都如释重负,一个个都避之唯恐不及地熘开了。
第320章 绛绡解(十) 怀特不禁说道:「婉瑜,你来这里做什么?跟我走,还有患者需要你去帮忙。」 婉瑜苦笑了一声,而后微微阖眼道:「怀特医生,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怀特一下就呆愣在地,他实在不敢相信婉瑜的这番话,他心下倒是更愿意相信她是被什么所胁迫了的。可是还未等怀特再多说什么,他已经被松井的手下粗鲁地赶了出去。 松井将婉瑜一把拎进了就近的办公室里头,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松井先是紧紧攫住了婉瑜的咽喉,眼见着她因着唿吸困难而面色发红,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他眯眼望着婉瑜,而后竖起一根指头朝着她勾了勾手。婉瑜垂下了眼,双唇紧紧的闭着,对松井的那股厌恶简直可以溢出体外了。 松井见她越是这样,心下越是觉得有乐趣,自打日本侵略中国以来,他总是习惯了随时将任何一个女人给压到身下,这自然也包括了婉瑜。 婉瑜绝望地闭上了眼,自从有了那一日雨天里被施以暴行以后,毫无经验可言的婉瑜已经知道了即将要发生什么,她已经不能想像,今日再出这道门的时候,周围又会有怎样的流言蜚语。 就在婉瑜的牙齿都跟着一起打颤的时候,却听着门外有人敲门报告。这一声报告,倒是一场及时雨,算是叫松井悻然地失去了对婉瑜的兴致。 原来是一名传令兵来敲门,说是驻扎在徐州的部队已经恢復了通讯联繫,今天夜里,这帮人就会准时出发,然后绕经南京外围的时候,将会与城内的日军里外配合,将附近潜伏的游击队给一网打尽,永除后患。 松井滕章手里拿着传令兵带来的行军图,示意婉瑜离开,如今这个消息比起女人更令他觉得振奋。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些年,在南京,婉瑜勤勉地学习了西文与日语,日语虽然水平不算太好,但是听个大概是没差的。 出了房门,婉瑜心下还是」噗通、噗通」地狂跳着,她左右环顾了一番,而后飞速地离开了这里,经过一段漫长的走廊,又是七弯八拐的,她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废弃停尸房,而后打开了停尸房地下室的木板。 此时此刻,婉瑜满脑子都想着,这是一个救克文出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将藏在这里的官兵们都动员起来,到时候冲破日本人在城内的封锁也未尝不可,毕竟那时候,主力都跟着去外围打游击队了,城内防守正是薄弱的时候。 地下室内一片昏暗,婉瑜的到来起初让许多的官兵警觉地拿起了枪枝,直到有人认出了她是裴参谋的夫人,很快她便被拥簇到了人群当中。其中有一人算是有点小军衔,曾经也在克文手下当过差事,人称阿九。 婉瑜便将这情报与想法与阿九等人探讨了一番,不出所料的,这个情报叫整个地窖的官兵都沸腾了起来。这是一个逃离地狱的机会,对于他们来说,再拼死突围一次或许还有生机,也比一直躲在这里提心弔胆要强,因而这个想法得到了在场官兵的一致认同。
第321章 绛绡解(十一) 茶馆,场上场下默然地一片寂静。在一片竹板声中,台上的女旦长袖飘飘,衣袂翩翩,裊裊婷婷地踏着碎步上了场。 台上的女旦在旋转着,台下的婉瑜被松井拉到了中央的位置坐着。就在此时,婉瑜却瞧见了坐在角落里的裴克文,她的视线就如被一条丝线牵扯着,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克文的身上。 克文身子坐得笔直,神情专注地望着台上的表演,他的脸上满是肃穆与默然,这使得他秀气的一张脸显得格外的冷漠。婉瑜并不知晓,为什么克文会出现在这里,但她知道,他的手、脚,都还戴着镣铐,显然这是松井的意思。 就在此时,克文回过身去,发现了坐于中央的松井滕章,他的眉梢下挂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的,整个人喜怒难辨的样子倒是一直没变。 而后他就看到了婉瑜,这一下,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望着松井与婉瑜,两个人竟然靠得这样近,松井的手还在她的脸上重重地摩挲着。 台上的锣鼓急切地敲打了起来,就像在催命一般。克文却不自禁地起了身来,就僵直地立在那儿,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婉瑜怎么会和松井坐在一起? 婉瑜注意到了克文的动作,着急的不得了,只是不住地朝着他使着眼色,示意他坐下来,这会她简直恨不得冲上去告诉他不要再僵在那里了,不然怕是要引来松井的瞩目。 克文似是惊醒过来似得,只是摇摇晃晃的,又坐了下去。松井感觉到了婉瑜的异常,也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他的眼皮耷拉着,似是自言道:「想来我是最善待俘虏的人了,在他临死前,还送他来看一齣戏,可真当是善行了。」 婉瑜心下一惊,整个人只是机械地挺直了身子,脸色也跟着慢慢暗沉了下来,她必须要抓紧一切机会了。倘若她再迟疑,只怕是克文便有性命之忧了。 就在此时,只听着前台一阵惊唿,台上唱戏的花旦一下痉挛着倒了地,只听着有人大喊了一声:「医生,快叫医生!」 混乱中茶馆里开始有人踩踏,松井快速被护着离开了中央的位置,不知是谁开了一枪,一下就把茶馆里的电源也给切断了,这一下,里头便是一片漆黑了。 婉瑜凭着方才的记忆,摸着黑靠近了克文所在的位置,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觉得手腕一下就被人抓住了。一阵急促的唿吸喷在婉瑜额上,婉瑜低声道:「克文,是克文么?」 克文抓着婉瑜的手,一下就松开了,可是这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他只得吃力地揽着婉瑜,压着声道:「好好的,你与松井滕章在一起作什么?你赶紧离开这里,找到你父亲的朋友,快走!」 「不!我不走!克文!你等着,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婉瑜几乎是哽咽着说道。 克文也跟着急了,直道:「你难道一定要被他糟蹋够了才算甘心么?」 婉瑜不由得也呆愣住了,只是颤着声道:「你说什么?」
第322章 绛绡解(十二) 克文知晓方才有些语气过头了,忙转圜道:「婉瑜,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说……」 「啪」的一声,照明灯重新开了起来,灯光映在舞台中央格外的耀目。此时此刻,裴克文早已把婉瑜给推的远远的了,他只当没事发生过一样,只是独自坐在角落里。进来一小队日本人,马上便将裴克文给带走了。 当松井重新带人进来的时候,只见着婉瑜跌坐在地上,眼角似还有泪光,他权当婉瑜是方才被吓怕了,不禁哈哈笑道:「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 婉瑜不声不响地跟着松井出了茶园,她全身上下都麻木着,疼痛着,克文方才那句话,一直迴荡在她耳畔。她心下不禁想着,克文是知道她与松井的事了么?是开始嫌弃她了么?就这样她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了医院的宿舍。 到了半夜,她欠起半身,拽起榻畔的窗帏,窗外是一望无垠深沉的天际,众星罗列,银光万点。可是婉瑜心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沉重,她觉得颊部有冰冷的液体在流淌,那是她眼中流下的点点泪珠。 这一夜,婉瑜又是彻夜不眠,她心下不止一次地盘算过杀死松井滕章的方法,可是又一遍遍地被自己给否决掉了。用刀么?可是能刺进松井的哪个部位?喉管亦或者心脏么? 想到这里,婉瑜不由得一阵哆嗦,她连拿刀杀鱼都不曾有过,又怎么可能准确无误地就将他一刀毙命?况且松井体型肥壮,即便刀子进了肉,怕是还不能轻而易举地刺入他的要害。比之松井用刀去刺死她,反倒是易如反掌。 再说用毒药,这松井一向谨慎,从来都不会轻易吃喝别人端来的茶水或者食物,因而但凡有什么异常,他轻而易举就可以察觉到。婉瑜也不过二十出头,从前什么也不懂,更别提这用毒的事了。 婉瑜最后的决定是用枪,枪在松井那里是现成的。他在临睡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放在枕下的,她跟着美国神父练的枪法,不能说百步穿杨,但是就近对着松井扣动扳机,想来倒不该是什么难事。 就这样,婉瑜一次次地回想着松井那把日本南部作战手枪的形状,扳机的位置,握枪的姿态,打前脑还是后脑……但凡想到这些,她便觉得浑身都起了燥热,一股说不出的热血冲上了她的脑间,叫她随时都可以行动起来似得。 ………………………………………… 第二天一早,婉瑜想定了主意,便主动去了司令部。她的不请自来,倒是也让松井滕章不由得一愣。但是很快,他便顾不得作他想了。他只觉得婉瑜今日穿着一身贴身的红色旗袍是别样的迷人。况且她还一反常态,如此娇媚地望着他,简直要让他心智都乱了套了。 松井滕章极为兴奋地放下了手头一切的军务,然后朝着婉瑜大步走了过去。他将婉瑜一把抱起,肆无忌惮地抚摸着她的腰肢,然后满意地笑着,将她一把扛到了肩头上,直接往卧室而去。
第323章 绛绡解(十三) 松井伸出毛茸茸的手,一把就捏住了婉瑜的下巴,然后手慢慢掐住了她的脸,几乎能把她脸上的骨头掐出「咯咯」的声响来了。 他对着榻榻米,将婉瑜重重地一摔,而后揪住了她身上旗袍的湘妃扣子,蛮劲一使,只听着「呲啦」一声,那身大红的旗袍便裂出了一道大口子。再伸手一拉,这整件旗袍边从婉瑜身上落了下来。 松井滕章就这样由着性子暴虐地揉搓摔打着婉瑜,这会,他从折磨婉瑜身上得到的快感比往常更甚。 婉瑜被松井滕章压在身下,从来都是痛苦与屈辱并存着。她尽量闭上眼,以避开松井那对烈火焚烧地如禽兽一般的眼睛。她厌恶松井粗重且滚烫的鼻息声,只是一个劲地憋着气,这种感觉几乎让婉瑜觉得快被自己憋死了。 她尽力定下自己的心神,就想着,她不是一个女人,不过是一块在水里漂着的没有方向的浮木。浮木是没有感情的,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亦或者结局如何。这样想着,她的精神一下便集中了起来。 就在松井加倍地折磨着婉瑜的时候,婉瑜扫视了一下他的腰间,确实是没有别着枪枝的。于是她顺势躺了下来,用自己的身体主动去迎合松井粗暴的动作,然后悄悄地把手伸到了枕头下面,这一下就摸到了冰冷的枪身。 她下意识地将枪握在了手中,紧紧握着,也不松开。她觉得枪在手里的感觉好极了,脸上不禁浮现了一丝笑意,她只需要抽出手,将扳机轻轻扣动,这一切荒唐的、令人作呕的事情就都跟着一併结束了。 就在她略略出神之际,却见着松井整个人都趴在了婉瑜身上,然后他慢慢张开了阴霾的双眼,朝着婉瑜阴冷一笑,一下便擒住了婉瑜握着枪的那只手,而后沉声道:「你竟然敢刺杀我!」 婉瑜一边摇头,一边应着松井的目光毫不退缩,她略略将手腕弯曲着,假意她方才并不是有意拿着枪枝的,就在松井出神的片刻,她一下就从贴身衣物中抓出了久藏的散粉,朝着松井便撒了出去。 这一下,松井整个人便捂着眼睛,如同失明了一般,瞬间也便什么都看不清了。松井整个人从婉瑜身上滚落了下来,抬头从抽屉里头摸着枪枝与子弹,就在这个间隙,婉瑜毫不迟疑地拔出了枕头下的那把枪,对着松井就扣动了扳机。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声响也没有。婉瑜敏锐地打开弹匣,里头却是一颗子弹也没有。松井得意地笑着,拿起枪对着房内就是一通扫射。很快,婉瑜的肩头、臂膀、胸口,一下就中了子弹。 鲜血在缓缓流淌着,婉瑜曾经在医院救治过许多中了子弹的伤兵,没想到今儿个中枪的人轮到她自个了。她只是苦笑了一声,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眼睛也跟着迷煳了起来。 在这一刻,婉瑜仿佛又看到了张公馆那一日的舞会,于诸人之间,第一次见到克文的场景。他就站在那儿,对着她浅浅一笑,而她整个人就跟着沉沦了下来。 婉瑜嘴角扬起了一股发自内心的笑意,而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绷紧的神经好似勐然得到一阵放松,整个身子也好像跟着漂浮了起来。她仿佛周身都被云彩给包围住了,直到松井的人影已经全然看不见了。她只觉得心下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着:「你太累了,闭上眼睛睡吧。」 婉瑜慢慢地阖上了眼,眼角最后一滴泪骤然落下……
第324章 尘满面(一) 日本商会,廊下圆柱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浅浅的有着格纹镶嵌在地上,是黑白的色彩。周遭的窗棂都用了黑棕色的木料来画成几个井字,那镶着的玻璃彷彿就变成了印有暗花的煳纸,叫人看着眼睛也跟着模煳了下来。 静云一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香片一点点饮尽,这已经是这个清晨的第四杯了。她放下了白瓷茶具,走到沙发的另一侧,扭开了收音机,而后半躺半靠在沙发上。收音机里是迷人的声色,操着一口流利的英国腔,播报着不着边际的小事。 不过大多数时候,静云并不在听。沙发对面的镜中,倒映着静云极为疲惫的脸,她对视着镜中的自己,一下就把头别过去,不忍再看下去。她一眼瞥见茶几上的那只白瓷空杯,直觉地把手伸向它。 她的手刚触到白瓷,那股冰凉就将她刺地隐隐作痛了起来。 静云不愿再去多想,只怕再想就又乱了心神,她忽而站了起来,将卧室的五彩玻璃窗给打开。窗外的天色尚早,还没有到拉开窗帘的时候,那层层叠交的帘子倒好似避风港一般,倒是能够很好地静云掩藏起来,她只是站在窗帘后头,却总是踟蹰地不忍望向窗外。 「小姐,今日你起得早了些,倒是可以多睡一会呢。林先生吩咐说今儿个一定要给您吃燕窝,这会已经温在灶上了,一会您睡个回笼觉再吃罢。」平嫂敲了敲门,换了一壶温水进来。 静云下意识地将窗门关上,而后隔着彩色的玻璃,往下一看,这商会外头的街道便是一目了然了。今日书言便会经过这里,转移到日军驻上海的陆军司令部里头。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些碎屑,迎着风在外头打转了半天,还落不到地面上。静云只觉得一阵眩晕,差点有些不能自持,仿若整个天地都跟着一起旋转了起来。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可要小田医生来看看?」平嫂问道。 「没什么的。」静云用手浮着头:「许是昨儿个没睡好,从高处往下望去便有些晕头了。」 住在商会这些日子,静云总没有适应,尤其是最近几日,她的心总是忐忑着,成日闷在屋子里头,就好像整个人被囚禁在牢笼中一样,上不到天,下不着地,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的。 静云从平嫂手里接过温水,又要了一颗安眠药,她发现似乎已经离不开这药物了。就如昨天,她并没有吃药,人明明很疲惫了,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一双眼睛就硬撑着到了天明的时候。 ………………………………………………… 静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楼下的军车发动机的声响给扰醒了。这个时候墙上的挂钟指向了正午十二点,她倏地一下起了身来,微微开了一点窗台的缝隙。她望着一个挺拔的熟悉背影戴着手铐、脚铐,由一小队日本人押送着缓缓而去。 静云紧紧地咬着下唇,一时咬出血来也不知晓,眼里一下就盈满了泪水。她心下既为书言即将得救而感到高兴,又为着两人不知何时能再见而觉得愈加地惆怅。
第325章 尘满面(二) 就在这个时候,书言忽而停住了步子,他亦回身朝着静云所在的窗户望了一眼。窗子后头的帘子摇曳着,也把书言的心给牵制住了。他的一双修长如白玉的手,此刻暗暗撺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手心里。 「快走!」一名日本士兵用刺枪重重地拍了下书言的肩头,这一下便打在了他的伤口上。 书言咬着牙,略略回过身来:「我自己会走!不用催!」 一队人朝着门外而去,日本兵将书言推进了军车里头,而后一队人迅速跳到了后车厢上。那面太阳旗上的红日若隐若现着,瞧得静云眼睛都发疼了。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静云的思绪,「小姐,林先生请您下去一道用餐。」此时,平嫂伫立在门口说道。 静云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一会就来。」 静云换了一身平常款式的米白色细褶的裙子,她在镜子前自顾凝视着,突然就觉得,此刻镜中的自己也不像自己了,只是像一副空的躯壳,灵魂也早已经涣散了。 下楼时,她轻轻带上了房门。每在木质楼梯上下一步,这裙摆就被连连撩起,像月夜里一瓣瓣绽开的湖色白莲。林君濠就站在楼道口等着她,就在静云的靠近的一剎那,他的眼睛在静云的身上逗留了几秒,静云下意识地侧过身去,也不想直面地望着他。 一走出那棺材式、窄长的楼梯,便是一个厅堂了,眼界也便跟着一块开朗了起来,光是厅的面积,看起来容纳一个百余人的舞会都是毫无问题的。林君濠笑着,显然今儿个他心情很是不错,他一伸手就挽住了静云的手,朝着另一头的小厅而去。 林君濠故作绅士地替静云拉开了欧式拉花的座椅,而后他从冷柜李取出一叠上好的冷牛舌与鹅肝酱来:「要来杯酒么?前些天我刚得了一瓶勃艮第的红酒,想来你也会喜欢的。」 静云略略点了点头:「从前在瑞士的时候喝的最多的是拉沃的葡萄酒,勃艮第倒是喝的不多,那便借你东风,尝一尝罢。」 林君濠心下略略诧异,从前静云酒量不好,但凡说到喝酒,脸上便会满是为难之色,他不过是顺带一提,倒是没打算真叫她喝酒,现下看来,这些年,她的变化也是很大的。林君濠面上笑着给她倒了半杯勃艮第。 静云很淑女地啜饮着高脚杯中的勃艮第,实则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喝这种法国酒,细细想来,第一次喝还是五年前,书言宴请蔡宗廷父子的时候,那一日也是她决绝离开上海的日子,想到这些过往,静云心下便又一下一下地刺痛了起来。 说起来,静云后来去瑞士念书,见过的世面总不在少数,偶尔也会被同学邀请到世家望族家中做客,静云倒是很喜欢那些瑞士古老城堡里特有的老木味道,此刻对比着,再看看这间小厅的装饰,倒是有些很深的模仿痕迹。 静云倒是不用敲这墙上的木头,就可以发现,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柚木,不过就是涂了一层柚木的颜色,企图以假乱真。
第326章 尘满面(三) 而墙壁上头挂的风景油画、甚至是日本天皇的画像,都在模仿着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可是明显的,这装修还很新,空气里隐隐还有新鲜油漆的味道,出炉也不过月余时间罢了。 再看看脚下,踩着浅棕色的巨大地毡,坐的是明黄色的高背椅,头顶上吊着十分招摇的水晶灯,满桌镀银的餐具,处处昭显着某种庸俗的品味。静云心下不免嘆了一口气,说起来从前林君濠好歹也是圣约翰出来的高材生,鑑赏与学识在沪上也是排得上号的。 如今倒是不止他这人的影子不正了,整个人的品味也跟着沦落到了这种地步,想来多半也是为了附和某些人罢了。这个时候,林君濠就在对面正襟危坐,细细地望着静云。 不一会,底下的人用镀银的餐盘送了牛排上来,静云手上握着刀叉,只是低头望着盘子里的牛排,悄无声息地切下了一小块,送入了口中,细细抿着。 林君濠不禁开口问道:「味道怎么样?厨子可是个正宗的法国大厨,从前是专门给法国王室做菜的呢。」 静云淡声道:「这七分熟的牛排倒是正合适,亏得你有心了,还记得我的喜好。」 林君濠难掩喜色道:「你喜欢就好,你知道么,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你重新装修的,我想着,你去了欧洲几年,这生活起居也该是洋化了一些的,便想着把这里再重新修整一番。」 「哦。」静云淡声应了一句。 「前些天,小泉先生的手下说是抓住了一名裴鸿手下的副官。」林君濠放下手里的刀叉,拿起高脚杯来啄了一口说道。 静云一下便抬起头来,她压抑着心下的慌乱,平声问道:「那么鸿弟……」 「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自然不会忘记。我早就收到了风声送了消息过去,裴鸿倒是无碍的,现下人总是安全的。只是这以后,我就不敢保证了……」林君濠眯起来笑着,仿佛说着无关痛痒的话。 这是一种对静云的威胁,静云自然知晓,她淡淡笑了笑:「君濠,我人已经在这里了,你就该履行你的承诺。」 林君濠的面上开始渐渐泛起酒后的潮红,整个人说话也开始摇晃了,他慢慢朝着静云移了过去,桌台上的蜡烛映衬着他的面庞,倒是显得有几分狰狞的笑意:「静云,现下你知晓了,笑到最后的人,还是我林君濠。张书言方才已经转移掉了,我保证他不会再看到明天的太阳了。从此这世间绕着你的太阳,也便只有我一个了!你不喜欢婚礼、不喜欢照相,统统都没关系。那么只要你做我的女人便好……」 林君濠边说,边就整个人晃到了静云跟前,他的鼻息时缓时急,整个喷在静云面上,都带着一股酒气。静云略略别开了脸,只是淡声道:「君濠,你喝醉了。」 静云一张口,便有股清幽的口气飘出,林君濠一下便拥住了她,整张脸都贴了上去,他火烫的双唇急不可耐地要啃着静云的娇唇。
第327章 尘满面(四) 静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想要推开她,却不曾想,被他反手给箍住了。她越是反抗,林君濠笑的就越是开怀,他觉得此刻怀中的可人儿简直美丽极了,他一定要完完整整地拥有她。 突然一条白光一下照亮了天地,瞬息间又暗了下去,紧接着「轰隆」一声,惊雷响起,,仿佛要撕裂大地一般,外面一下便是狂风暴雨的世界了。雨像钉子一样地粗,一根根落下,好似还夹着千钧之力横扫到人间。 靠着后院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给吹开来了,在这天地变色之际,雨水也顺着风灌了进来,雨水沾湿了静云的脚背、裙摆,而后一点点地往下滴。林君濠整个人都亢奋了,直接就将静云压在了被雨水浸湿的地毯上。 静云拼命地摇摆着头,试图避开林君濠的脸,林君濠心下一股汹涌的热意涌上脑中,一下便粗暴地静云压制在下面。静云再反抗,也终究不过是一个女人,力气又哪里拼的过林君濠,这一刻,她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绝望,眼角一下就盈满了楚楚的泪光。 「啪」的一声,林君濠重重地甩了静云一巴掌:「裴静云,你还真当自个还是黄花大闺女呢?你早就是被张书言给玩剩下的了,这故作姿态给谁看呢?我忍了你这样久,已经足够给你面子了,你可不要再给脸不要脸了!如今这上海,但凡我想要哪个女人,难道还要不到么?可别真把自个当什么贞洁烈女了!我告诉你,你若是乖乖地听话,我便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若不然,我就慢慢地折磨你,折磨裴鸿,叫你这辈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静云眼色冷冽地望着林君濠,极为平静地冷笑了一声:「这才是你如今的真面目罢。」 林君濠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又将静云从地上半扶起,而后换了一副脸色,搓着手恳求说道:「静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是手欠,不该喝这样多酒的!你原谅我罢,你要知道我是爱你的!」 静云阖上了眼,不再接话,她实在是疲于应付林君濠的两幅面孔了。林君濠见她不出声,整张脸一下又阴沉了下来,他暴戾地撕开了静云的裙子,笑道:「我会教你知道,谁才是真正够资格与你匹配的男人!」 「住手!住手!林君濠!你疯了么!」静云几乎是用尽了气力喊出了这句话,她全身都止不住地颤粟着,眼前的林君濠就如一头疯了的困兽,将静云身上的白裙几乎已经撕成了碎片。 静云白皙的胴体上隐隐显现着红色的抓痕,泪从她的面上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渐渐的,她放弃了无用的抵抗,任凭着林君濠在她身上啃咬着。静云简直绝望极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只是狠狠咬着舌头,鲜血一点点地从她唇边溢了出来。 就在此时,只听着「砰」的一声枪响,只听着日本人在外头高声用日语喊着:「什么人!」还未等到回应,外头便开始出现了密集的枪声。
第328章 尘满面(五) 枪声愈来愈密,静云只觉得双眼都有些模模煳煳的了。小厅里又热又闷,空气浊重得很,窗上不断有流弹划过的声响。静云的额头一直不停的沁汗,她觉得快闷得透不过气来了。 这阵枪声也打断了林君濠的兴致,沉默良久,他终于起了身来。林君濠两个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得老粗,铁青的两颊一下就涨成了猪肝色。就在林君濠与静云的目光对视的时候,商会里头的一切电灯都湮灭了下来,此时此刻,窗外下着大雨,屋子里亦是漆黑一片。 隐隐约约的,静云听到皮鞋踏在地上的声响,随后听到了门边的磕碰声响,看样子,林君濠似乎已经出了这个小厅,她暂时是安全了的。 外头雷声与枪声此起彼伏,一阵凉风吹了进来,直逼到静云脸上,静云下意识地用两只手用力压着胸口,想到还好外头响起了枪声,否则接下来的事情,她简直不敢想会变得怎么样。 方才下腹的酒液在她胃里化成了一团热气,一面在费力翻腾,一面直往上涌,静云的头好像有副千斤担子压着似的,重得连抬也抬不起来。 「蹬、蹬、蹬」,静云听到一阵迟疑的脚步声从门外而来,慢慢地,慢慢地向她走来。这声音每靠近一步,静云的心就用力紧缩一下,疼得她快喊了出来。 「不,君濠,放过我罢……」静云痛苦地喃喃着,她额头上的汗珠子一滴一滴地跟着泪滑落了下来,她甚至听见自己的牙齿挫得发出了声响。 而后静云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完全被偎到那个雨水与汗珠并湿的宽阔胸膛上。她的鼻尖似乎已经触着那人面上的潮湿及汗味了。 「静云……」那人一张口,就是一股熟悉的姜花与菸草混杂的味道。 静云下意识地抬起了手,颤抖地轻抚着这稜角分明的面庞,心内一下就放空了出来,整个人好像虚脱了一般,一身瘫软到了书言怀中。 「哗啦,哗啦」,大雨瓢泼地下着,书言抱着静云,脚下虽然还繫着铁链,却仍旧阔步地向外走去:「静云,不要怕,我带你走,我这就带你走。」 书言将自个的衣衫披在静云身上,一步步走下了台阶,来一个日本人就打一枪,来一双日本人就打两枪,他一路挺直着背嵴,毫无惧怕地迎着这枪林弹雨。大雨落在面上,反覆地洗刷着他面上的尘土,雨水汇集到睫毛上落下,就如同小瀑布一般,他只觉得畅快极了。 「站住!」此时,书言只觉得脑袋后头被什么硬物给顶住了,他略略侧了身,从闪电的微弱光线中看到了林君濠的脸,他只是轻蔑地笑道:「你以为,你小小的商会就能关住我么?林会长,你想的未免也太简单了。」 林君濠用枪晃着说道:「放下静云!否则我就开枪了!」 书言笑了笑,而后肃然地转过头来,他的双眸仿若能从黑暗里射出两道碧荧荧的冷光,直刺入林君濠心底的深渊中一般,冷声说道:「我若是不放呢?」
第329章 尘满面(六) 「那就拿命来吧!」林君濠瞬间扣动了扳机,书言立马俯下身去,将静云整个护在胸前。 雨将林君濠的眼镜给打的整个都模煳极了,他略略迟疑的一剎那,只听着「砰」的一声枪响,书言朝着他准确无误的开了一枪,林君濠的肩头即刻就中了一枪。他呲牙咧嘴地半跪在地上,捂着伤口笑道:「张书言,我告诉你,裴静云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你今儿个就是带她出了这商会又如何!哈哈!」 这话落入书言耳中,他的双眸便如同被烈火焚烧一边灼灼地望着林君濠道:「不论静云如何!我都爱她永生永世!畜生!去死吧!」 「砰」的又一声枪响,这一枪,子弹便直打入了林君濠的眉心。血一点点地从他眉心流了出来,他一下便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他撑着双手,拼命想要起身来,书言又是两枪,打中了他的手腕。 这下,林君濠就如同一条在雨水中挣扎着的泥鳅,缓缓地抖动了两下,口中一下便喷出了一口血来。慢慢的,他的镜片滑落了下来,整个人也便不再动弹了。 「姐夫!快走!外头的兄弟要撑不住了!」裴鸿焦急地喊了一声。 书言立马抱着静云一道冲出了商会,眼见着两队日本人拿着枪围了过来,突然一道汽车前照灯亮起,刺的那些日本人眼睛都花了。 「姐夫!上车!」原来是裴鸿,他开了一辆黑色的车子,直闯了进来。书言立马跳进了车子,而后迅速将静云安置于座位上。裴鸿迎着枪林弹雨,以极快的速度将车的油门一踩到底,一路冲破着日军的路障。 书言半掩着车门,拣起了裴鸿扔过来的一把机关枪,对准外头的日军就是一阵扫射。书言的枪法如神,一发子弹就击中一个敌人,几乎是弹无虚发。直到最后一颗子弹打尽,书言彻底关上了车门对着裴鸿喊道:「走!」 黑色的车子冲破了黑暗的雨雾,渐渐消失在日本人的视线中,待得日本陆军司令部的援军赶到的时候,日本商会周遭早已是一片狼藉,尸横遍野了。 ………………………………………… 车子开到天马山一带,裴鸿便停下了车子。这一带经过裴鸿与游击队的合作,目前暂时还在自己人的掌控当中,可是这敌我实力悬殊,时间久了怕是也撑不住。因而书言与裴鸿简单商议以后决定带着残余的士兵从附近村口的码头撤退。 可是临到要走,甭说那些早已被日本人炸毁了的沪军备船了,就是临近村庄的船只,早已被雇光,连带着一船一船的人逃难去了。大势如今,人人逃难便如被裹挟,即便不想仓促,也只得踉踉跄跄跟着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上了路,才知道,前头的景象,简直不是言语可以描述的仓皇了。出城往西的那条山路上,灰尘滚滚,车轮轧轧。各种各样的独轮车、驴车、马车,各宫都是争先恐后地抢着车道,简直是拥挤不堪。 游击队率先做了表率,替老百姓护着路,书言便也下令沪军不得与民抢道。可是这个时候,也便不是谁能说了算的,逃难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许多的士兵与游击队的人也被一併给冲散开了。
第330章 尘满面(七) 这一路上挑担子的壮汉们个个都是满头大汗。这一头是扎成捆的行李,另一头是坐在箩筐里熟睡的孩子。个个都是卯足了劲,走得是大步流星,横冲直撞。 这后头跟着的小媳妇,老婆子,唯恐也被冲散了,都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叫人看着就十分的不忍心。 静云经过那一日的惊险,人总是有些昏昏沉沉的,书言十分担心她的情况,与裴鸿合计了一番,两人便雇了一辆独轮车来,让静云好坐在上头歇息。这辆车,因为事先有着高新的承诺,因而车夫倒也不算莽撞,前前后后,总还算没有离开过书言的视线。 也不知道行了多少时辰,只听见前头有人喊着:「日本人的轰炸机来了!」 书言抬起头来,就见着远处云层里头闪过几个小点,而后头顶上便是一片嗡嗡作响了。「轰」的几声,那飞机渐渐地看得清楚了,几颗炸弹丢下,一下就炸出了好几个坑来。 这逃难的人群一下便惊叫着散开来,有咒骂的,有惊慌失措了的,总归都跟没头的鸟似得乱窜,整个场面可谓混乱极了。书言竭力保持着头脑冷静,先叫车夫把带着静云的独轮车子给停下,直接将车子推倒在庄稼地里。 然后书言就招唿裴鸿等人都趴在树丛里头,要他们隐蔽好,都不要出声。片刻之后就见飞机又在不远处的上空盘旋了一番,而后又连着扔下了好几个炸弹,眼见着他们方才所在的地方就起了熊熊大火,早已经是一片黑烟瀰漫了。 待得这些轰炸机渐渐飞远了,这四处趴着的人这才跟着一个个起了身来,全都在说着方才轰炸的事情,若不是方才书言指派的及时,只怕是这群人,全都得跟着完蛋。 这惊天的轰炸声早已叫静云清醒了几分,她脸色煞白,呆呆地望着天际,虽然此刻书言与裴鸿都在身侧,可是总归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没有着落,有一种悲苦的感觉就在心底下蔓延开来了。 「静云,可是哪里不适意么?」书言察觉到了静云的异样,上前试着探了探她的额头,关切问道。 静云摇了摇头,轻声道:「无碍的,只是觉得这满目疮痍,心下实在是瞧得难受。方才我们是逃过了一劫,可是其他人呢,怕是又是不知道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书言与裴鸿对望了一眼,齐声道:「总有一日,咱们会叫这帮日本人血债血偿的!」 …………………………………… 是夜,连着赶了几日的路,诸人都已经疲乏了,便临时决定在一处不知名的村庄歇下脚。这里瞧着规模不大,本身也就是一处过路村庄。看样子,从前是给往来客商留宿的地方,如今一下来了许多逃难的人,显然这住的地方也是不够了的。 静云四处张望,便主张用稻草杆子临时搭建一个简易的棚子,地上也铺上一些,总归也能在上头将就一夜。其他的人见静云这边忙着搭棚子,也便跟着动起手来。到了半夜,这好歹男女老少总算是有个可以暂时歇息的地儿了,晚上养足了精神,这第二日才可再上路去。
第331章 尘满面(八) 这睡觉的问题解决了,吃饭又是一件大事情了。如今赶路也不好太讲究,也不知道是谁找来了人家地主家里头煮猪食用的大锅子,架上了木柴,这舀了地上的泥水便往里头放。 这会子甭说是吃上一碗大米饭了,只要有口吃的,那便是极不容易的了。有人找了一些玉米片来,煮的是一大锅带泥土的玉米煳。锅子有限,只得一家一家轮着用,接过就是一整夜这锅子上的火都没停过。 书言带着静云赶了这么些天的路,觉得她身子弱,总归也得吃点带汤水的东西。再加上这锅子供不应求,也不好跟老百姓去抢。 于是,书言便出面用了半袋的大洋才从人家手里头换了一个单独的小锅子出来,煮了一锅没土的稀粥,几个人围坐在一起,马马虎虎的,总算是吃过一口热粥水了。 这一天天的逃难路上奔波,就是裴鸿、书言这种战场上厮杀的大男人都觉得累得够呛,大家吃完粥,也便将就着躺在一处睡下了。静云从小便是与裴鸿过惯清苦日子的,因而倒是也不在意这些。 只不过这几天的车子坐下来,身心俱疲,骨头怕是都要散架了,她躺在草杆子上,总觉得有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书言倒好似知晓她的心事似得,只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对着静云招了招手,而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静云披了一件薄线衫,蹑手蹑脚地便从一堆女士中走了出来:「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去歇息?赶了几日的路,你怕是也累了呢。」 书言笑了笑:「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静云倒是极为配合地将手伸了过去搭在了书言的手腕上,两人就挽着手,迎着皎洁的月光,来到了一片树林里头。 书言笑着指着这片树林道:「方才我出来探查地形,发现有这样一块地方,我想,你该是会喜欢的,便带你来瞧瞧。」 静云顿了顿,而后超前走了几步,到了树影不及之地,她便立住了脚。夜风吹散了她脸上的倦意,她觉得心跳倒是比较比较平静的。虽然是夜凉如水,可是总觉得空气里有一股芳醇似酒的味道隐隐飘来,整个人的精神也便跟着清醒了许多。 方才出来的匆忙,静云也没有穿鞋子,草里的露水已浸透了她的脚尖,空气里也好像有三三两两的水露落在她身上,挠的她脖子里有些痒痒的。静云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就这样逗留在树林的草坡上,全身都沉浸在微妙难言的夜色感觉当中去了。 远处不知道是谁起了调子,唱起了苏州的小曲,时而缠绵,时而婉转。在这月白风清的夜里,这歌声与调子倒是刚刚好。 「静云,给你,你尝尝罢。」书言边说边递了一支小的酒瓶上来。 静云回过身去,仔细瞧了,却见着书言手上拿着一支小的香槟酒。她略略诧异地抬眼道:「怎么,这个时候你竟然身边还带着一支酒?」 书言笑道:「原来是日本人给的断头酒,不曾想倒是今儿个可以与你一道品尝。」
第332章 尘满面(九) 书言拧开了瓶盖,先给静云递了过去。静云微微笑着,接了过去抿了一口:「如果不是因着现下在逃难,我倒是要误以为不过是与你出来看山水的了。」 书言将静云自然而然地搂入怀中,说道:「你慢些喝,小心呛着了。」 静云垂下面来,轻声道:「也不好多喝的,就这么点酒,要是喝完了,怕是你要心疼的。」 书言轻颳了下静云的鼻尖,而后又把静云的手牵到自个胸前道:「喏,是心疼了,真真的疼,你可得赔我什么才好。」 静云「嗤」的一声笑:「哦,敢问少帅,要赔您什么才好饶恕小女子呢?」 书言装腔作势道:「啊呵……怎么也得让我一探芳心才好……」 说罢,他就搂住了静云纤细的腰肢,整个人缓缓地压到了静云身上。他的唇吮吸着静云的,一寸寸地吸进去,吸进静云惶恐不安的内里里。 静云全身禁不住地略略颤粟了起来,吻到浓时,她忽然就推开了书言,一下就用手捂着脸,哽咽了起来。这个时候的静云看着十分的柔弱,好似一朵不禁风摧的水莲花。 书言经着静云这么一推,心下一下就窜起了一股无名的慾火。他霸道地牵制着静云,不由得她再后退:「是我来晚了……倒是白白叫你多受了许多委屈。」 而后他的手沿着她的身体慢慢下滑,心里就升起一种难以言状的爱怜。静云那个柔和甜美的身体,就好像一直在幽暗中蜷缩着,周遭到处都是飘动的触觉。 慢慢的,在书言的带领下,静云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她的脸上浮着一丝绯红,好似刚从迷濛里醒来一样。书言的唇印在静云的脸上、发间,夜风好似也跟着醉了。吹破了黑云,渐渐地又露出了月儿的神形来。 两个人依偎在一处,静云的半边面庞便落在书言的眼中,他轻抚着静云的髮丝道:「你总是这样侧着脸,看着更是叫人心神摇曳。」 静云听他这么一说,面色微微一红,她确实是每次在温存以后,总是这样侧对着他。就在她略略出神之际,书言早已侧过头来,吻住了她。书言的身影就像一座山,整个将静云给笼罩住了,这轻轻的一吻,倒是又叫静云心跳地如小鹿一般了。 ……………………………………………… 书言就一路将静云横打抱着回到了临时用草杆子搭建的篷里,他也不想避嫌了,就这样揽着静云,随意便睡下了。 到了第二日清晨,书言只觉得臂膀上有些温温热热的,心下便想着一定是哪里不对,于是他伸手一摸静云额头,却觉得是滚烫极了的。这个时候静云的唿吸也跟着沉了几分,胸口就像一座起起伏伏的风琴。 书言忙挺起身来,将静云整个都抱在怀里,就觉得她烫的跟个小暖炉似得了。这会裴鸿来打招唿,却见着静云这模样也是吓了一大跳。 书言心下想着,静云身子弱,多半是先前受了惊吓,路上又吹风受了寒凉,怕是也不好再继续赶路了,不论如何也得找个医生来瞧一瞧方才好放心。 可是如今瞧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且尚在途中,甭说是医生一个也见不着,就是有医生开了处方,那也是没地取药,即便囊中有着大洋,那也是穷摆设。
第333章 尘满面(十) 裴鸿则是想着,也不好坐着干等着,姐姐的症状,瞧着怕是一时半会也不会好,还是得等医生瞧了才作准。 因而他又跑出去到处打听,这才晓得,如今已经算是倒了皖南地界了,前头就是一个叫天德的镇子。这镇上虽是没有西医,可是如今还有看病的郎中,也有药铺,总归是比什么都没有的要强了。 书言听裴鸿这么一说,心中不免一喜,直抓着裴鸿的胳膊问道:「你可问清楚了,却是是到了天德镇了?」 裴鸿道:「那还有假,可不是天德镇么,我若是没记错,老师的老家便在这个镇子上呢。」 书言想着,若这真是刘天风的老家,凭着他与金润之的旧交,那静云也便算是有着落了,于是他也顾不得什么了,只是忙催促道:「我们立马动身去天德镇罢,这没走散的兄弟就在附近驻扎着,就别进城了,不然怕是还得惊扰着镇上的人。」 这一路到天德镇,路倒不算太远,且一路上逃难的人竟是渐渐地稀疏了。多半也是这路上寻访到了亲友,便落了脚的缘故了。 如今这一片暂时还没有被日军的铁蹄践踏,此时正是庄家收成的好时候。遍地都是稻米、粟子,又有溪水缓缓淌过。虽是深秋,却还是苍松翠柏环绕,又有狗在田野上撒欢着,鸡在一旁不时地鸣叫着,一副娴静恬淡的光景。 只是此时书言手中抱着高烧的静云,心下早已心急如焚,又哪里顾得上旁的这些。他现下便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将静云带到镇上,赶紧要找医生来瞧瞧。 虽说是山路难行,可是经着这么一赶,到晌午的时候竟然已经是差不多提前到了镇子上。这天德镇从唐代起便有,算得上是百年古镇了。 整个镇子看起来规模并不大,只就几条狭长的石板路铺陈着,一路上店铺依旧开着,倒好似一个世外桃源一般,浑然不知这外头的仗都打成什么模样了。 这刘天风家的宅子并不算难找,这整个天德镇,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广州军官学校的政治系主任。说起来,这天德镇上的人许是不知晓这高官是谁,可是但凡提起了刘天风的名字,那可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这就可见他在本地的威望是如何地高了。 书言与裴鸿带着几名亲卫,在石板路上七弯八拐着,而后过了一座石板桥,就在一座黑色的老宅跟前停了下来。 书言觑起眼望着,宅子门口那两扇黑漆剥落,已经沁出点点霉斑的桧木大门,倒是瞧着也有几分冷清。这老宅经不得细看,整个已经有些破烂了。屋顶上是残砖断瓦,参差的屋檐缝中夹杂着一撮撮的野草。 一对大门的柱子上,两盏门灯瞧着早就废弃了,只留着两个空荡荡的铁壳子罢了。再看大门上头,有一块木牌,日子久了,也早已经掉了漆,上头「刘宅」两个柳体字,倒是还能瞧得清楚。
第334章 天德旧事(一) 裴鸿上前,执起门上的虎头钢环就敲了两下:「请问有人在么?」 过了一会,眼见着没人应门,裴鸿便俯耳贴在门上听着,他隐约听见前院天井里头有人在放水,于是他又试探着敲了几下门。 那斑驳的大门突然就开出一条缝来,从里头倏地探出了一个头来。那是一名老妇,一头显得蓬乱的白髮,像一张蜘蛛网一般地散着。她的脸面圆滚,但是上头早已经皱纹横生,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抽干了内里的树壳。 老妇人的一对眼睛瞧着乌漆抹黑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你们找谁呀?」 书言将静云託付给裴鸿,上前拱手道:「我们是从上海来的,是刘先生的旧相识。」 「哦?上海来的,倒是不曾听天风提过那里还有朋友呢。」老妇似是自言自语道。 「娘,是来什么人了么?」只听着院子里响起一阵洪亮的声响,待得这大门徐徐打开,这人一下便瞧见了书言与裴鸿。 裴鸿显然没有料到,刘天风这会竟然会在天德镇上,原还以为他是回广州去了的,因而忙躬身道:「老师!」 刘天风身着黑缎面的老式团花长袍,脚上登着一双极为朴素的绒布鞋子,他的两鬓蓄养着一挂黑白交替的长髯,一见是裴鸿与书言,他也是大感意外。再看看裴鸿手边抱着的静云,面色显着一股不正常的绯红,知晓他们定然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了。 于是刘天风忙道:「不要站在门外了,怕是说话不方便,先进来罢。」 待得几人入内,方才刘家阿姆便先上了几盏茶。书言忙摆手道:「不劳阿姆了,茶怕是也顾不上喝了。静云正是发着高热,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只得来找你们帮帮忙了。」 刘天风皱着眉头说道:「原来这就是静云呀!怎么好好的一个孩子,折磨成这样了!桂子!快去!快请顾郎中来看看!」 ………………………………………… 此时,顾郎中刚用过午饭,才进了自家药铺里头过堂问诊,就听见刘家的桂子来请。一听是刘天风找,他也顾不得旁的了,只是拎起了药箱,就往刘家赶去。 刘天风已经安排了静云在卧房里躺着,顾郎中进门的时候,书言与裴鸿正都守在屋子外头,眼见着两个身形魁梧的陌生男子,他心下自是有疑虑,也顾不上问了,张口就问道:「府上是哪位身子不适了?」 刘天风便将顾郎中请进了屋子里头,指着床上气若游丝的静云说道:「这是我的侄女,怕是不知晓害了什么病症了,看起来挺严重的,你快给瞧瞧罢。」 顾郎中做了个手势,示意诸人稍安勿躁。书言忙将静云手上垫了一块垫子,这会静云昏睡不醒,面色绯红,鼻息听起来也是十分的困难。这顾郎中先是伸手探了探脉细,而后又从衣服里头取出一根听诊器来,在静云胸前胸后听一番,面色便跟着凝住了。 裴鸿见顾郎中有些踟蹰的模样,便急道:「顾郎中,您这一会诊脉,一会听诊器,看的我可煳涂了,可瞧出什么毛病来了?」
第335章 天德旧事(二) 顾郎中轻嘆了一声:「小伙子,甭瞧我这洋不洋、中不中的,可是但凡瞧起病来,那是一点都不含煳的。这位小姐看样子,怕是得了肺炎了,多半都是身体虚弱的缘故。」 一听是肺炎,书言便坐不住了,忙起身问道:「这肺炎可要紧么?」 「先生放心,这肺炎不是肺痨,只是急症罢了,倒是也说不上太兇险,就是病症看着厉害。不过但凡这用药对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倒也不算难治。」顾郎中说道。 见状,刘天风就做了一个「请」的姿态,当下着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要顾郎中在家中帮着看诊,怕是夜里还有变故,一时半会找不着人也便麻烦了。顾郎中心神领会,便先将带来的药水给静云灌了一些下去,而后又开了一些方子,着人去抓药。 书言就一直守在静云床头,不过半日的功夫,这静云的面色瞧着果然是恢復了一些,额头上探起来也没先前这样滚烫了。他轻轻地舒了口气,将静云託付给底下的人,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此时,裴鸿正与刘天风在中堂说着话,见是书言来了,刘天风便示意他在另一头坐下,而后开口道:「此番我倒是没料着,你竟也来了天德镇上。」 书言嘆了口气,面色有些凝重,许久方才回道:「都是申城守护不利,溃不成军,竟然整个都败下来了,实在是愧对国民,愧对孙先生的遗愿!」 听到这话,刘天风不禁冷哼了一声:「这蔡委员长,仗还没打呢,人就先跑到重庆去了,这不是把上海、南京拱手让人么?这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结果姓蔡的跑得比老百姓还快。堂堂中华大国,怎么败下来的?可不就是从根源上就先败了了!说到这个,我当真是悲愤难当。」 裴鸿知晓,刘天风向来对蔡国仁主政颇有微词,如今这形势之下便更是不满了,于是他便说道:「老师,说起来我也是惭愧,当年在老师跟前聆听老师传道授业,竟然连一座城也守不住,是我愧对老师的期望呀!」 刘天风忙起了身来,将裴鸿给扶起:「国之不国,又哪里可以独独怨了你们,我也是实在是灰心了,这才毅然罢官回家。旁人许是不一定明白我在想些什么,你父亲润之当是明白的,这已经是我仅有能做的了。」 听罢,裴鸿与书言两两相望,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 是夜,裴鸿刚要躺下歇息片刻,就听着敲门声响起。他忙起了身来,开了门。这时候,他就看到爱颐拎了一篮龛盒站在门口。 这刘家的祖上在清廷的时候是做过朝廷命官的,在天德镇自然算是大户人家。可惜到了刘天风这一带,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爱颐。这爱颐与裴鸿同岁,虽然容貌不如静云这般宛如天人,却也是眉清目秀,我见犹怜。 从前爱颐在本地念书的时候,写得一手好字,还画得一手好画,据说镇上的人还常来跟爱颐求字画,裴鸿倒是从前在军校的时候见过爱颐几面,一直觉得她也算得上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
第336章 天德旧事(三) 「裴大哥,我就晓得你还没睡呢,这不给你送些宵夜来的。」爱颐边说,边将碗筷从食龛里拿了出来,一样一样地摆在了案台上。 这爱颐为人最爱干净,但凡经过她手收拾的,这家里头就如彻彻底底清水洗过一般。她人也是这样,看起来就是清清爽爽的一个姑娘,不管是多大脾气的人,但凡见了她,那性子也能沉下来几分。 裴鸿笑着伸出手来,想帮爱颐的忙,爱颐笑了笑:「哪里要你亲自动手的,来的都是客,还是我来罢。」 裴鸿嗅着鼻子,自不用看,便知道,爱颐这上的头一道就是臭鳜鱼。从前在军校的时候,爱颐来广州探望刘天风的时候倒是做过一次,那时候裴鸿直捂着鼻子,还以为这鱼是坏了的,倒是被爱颐笑了好一阵。 有了从前的经验,裴鸿自然是不慌了的,不仅不捂鼻子,还觉得口津满溢。这菜用料必须是新鲜鳜鱼,整个腌制在木桶当中。过了六七日,等这鱼发出了臭味,便入锅油煎,配以猪肉、笋片,小火熬制,这时候,味道正是入味,骨刺与肉分离,肉就分外鲜美了。 这第二道是杨梅丸子,顾名思义,这菜自然是用杨梅汁水做的。只是如今早已经过了吃杨梅的节气,不过是刘家一贯的传统,夏令时候,採摘最新鲜的杨梅,放置到酒中浸泡成杨梅酒,这样酒中入了杨梅的味道,倒是也可以替代没有杨梅汁的不足。 这裴鸿捱了几顿饿,到了刘家以后又整日在姐姐与老师之间走动,也没什么时间坐下来吃口热的。眼见着爱颐亲手做的这两碟小菜,裴鸿别提有多感动了。这才夹了一口鱼肉下肚,只觉得眼上一热,一下竟就热泪盈眶了起来。 爱颐打笑道:「你这个人,可真是奇怪,打鬼子的时候不晓得哭,这会子倒是眼眶红了,怎么看着跟个孩子似得,难道这鱼就这样臭到你流眼泪么?」 裴鸿脸色一红:「爱颐妹妹误会了,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你的手艺精妙,哪里敢说一个不好。不过是突然想到,自从姆妈去世以后,许久没有吃到家里的饭菜了。」 爱颐一听,只是挑眉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干脆你就别走了,就在咱们刘府里头住下。咱们虽说不比从前家大、业大,可是也不怕多添一双筷子。父亲最喜欢两个学生,可都是你们裴家人,一个是克文大哥,还有一个就是你了。但凡你说要住下,父亲心下可不是欢喜的很。」 裴鸿听得直挠头:「这……」一时窘迫地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爱颐「嗤」的一声笑:「好了,好了,我不过是与你说笑的呢,你倒是当真了的。快些把这两碟东西给吃了罢,也不枉我花费了几个小时的时辰呢。」 裴鸿点了点头,埋头就吃了起来,爱颐就在对面坐了下来,两人说说笑笑之间,两碟子菜早就见了底。爱颐甚为满意地收了碗筷,挎上龛笼便要往外出走。 裴鸿若有所思地将她送到了门口,这爱颐超前走了几步,而后回过身来,莞尔笑道:「你若是喜欢的话,明天我再给你送一笼旁的小菜来。」 裴鸿微微愣住,而后有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欸……」 爱颐又是「嗤」地一笑:「你可真是个呆子。」 裴鸿凝视着爱颐渐渐消失在迴廊处的身影,唇边也不自禁地扬起了一丝笑意。
第337章 天德旧事(四) 静云在刘家住了几日,因着有个现成的大夫守着的缘故,这高烧也便不再復发了。只是偶尔有些咳嗽,且喘气也带着急。那顾郎中见她有所好转,便改了方子,又开了一些凝神静气的药来给她悉心调养。 这刘家老太太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见静云病着,便主动去镇上的集市买了好些个鸭梨。买回家以后,就亲自下厨,将那鸭梨对半剖开,去了核,然后中间放置上二钱的冰糖,就这么放在小盅里隔水慢火炖了一整日,一直到酥酥烂烂的模样,方才出了锅。 刘老太太着爱颐亲自给送到静云屋子里去,时值静云仍在小憩,爱颐便将这梨汤用热水温着,转交给了书言,估摸着,等她醒来时吃正好。 约莫过了一个钟的功夫,静云便醒了,书言便将那盅梨汤给端了上来,要餵静云吃掉。静云问了这梨汤的缘故,想着也不好拂了老太太的心意,便轻啜了几口。 书言说道:「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头还不时兴西医,请的也是些郎中,但凡有咳嗽之症的,多也会开这样一道食疗方子。」 静云道:「这不过就是鸭梨,若说是真有什么奇效,我看还是有待考究。从前那些郎中多半是这样的。一剂不奏效,那就吃十剂;今日不奏效,那就明日再吃;今年不奏效,那就一直吃到明年都不算得什么事。反正横竖这梨汤都是润肺开胃的,吃起来又是甜丝丝的,止咳、好吃,总归也不算得太坏。」 书言眯起眼,微微笑道:「你既然觉得心下不一定可信,那还吃?」 静云将头歪在肩膀上,一袭长发自然地从跌落在胸前,她只道:「这既是刘老太太一番好意,那便受之不恭了。况且这甜甜的味道,吃起来人也觉得精神许多,谁要较这个劲了。」 书言道:「是了是了,但凡是裴小姐说的,那便一定都是真理了,横竖都是极有道理的,倒是小的多嘴了。」 书言故意拉长了语调,惹得静云直低头轻笑了几声:「什么时候,你也这般的油嘴滑舌了。」 就在两人说笑间,只听着外头有人禀道:「张先生,我们老爷请您去中堂一趟,说是有事相商呢。」 静云轻戳着书言的手道:「快去罢,也不用整日都在我这屋里头闷着。」 书言起了身,轻抚着静云髮鬓道:「我倒是愿日日沉迷这屋中……」 「你……」静云面上浮起一丝红晕来,半推半就着,好歹算是将书言劝出了屋子。 ………………………………………………… 书言到了中堂,就瞧见几名身着军装的男子在那里与刘天风、裴鸿说着什么话。见是书言来了,为首那人便主动起了身,上前与他敬了个军礼:「张司令好!」 书言上下打量着这人,穿着虽然是军装,可是又不似正规的守军,那人显然知晓书言的顾虑,便自我介绍道:「张司令,你好,我是驻扎在附近的保安团团长,我叫潘达。前些时日,我在镇子外头还碰着你属下的人了,没想着,竟然能在这儿见到您,实在是荣幸之至。」
第338章 天德旧事(五) 听他这样一说,书言心下也便明了了。听闻皖北先前的守军司令不战而降,这偌大的皖北,直接就拱手让给了日本人。这许多底下的官兵心里头颇有不满,在皖北司令逃出城之际,底下许多官兵自发地留了下来,与本地的游击队合作抗日。 这些人师出无名,自然就需要需要一个名目,那就组成了四个保安团来。这个潘达是一团的团长,因而他出面来找刘天风,自然也是有事相求。 原来先前皖北沦陷,许多城里的孩子和老师纷纷逃难到了皖南的乡下避祸。日子一久,就有个孩子上学的问题需要解决了,日本人如今风头正盛,这仗怕也不是一两日能打完的,自然这上学的问题就变得很是急切了。 退一步说,这也是一种培养抗日时期的人才的方式,这也是游击队与保安团的共识,因而便由着胆子最大的潘达出面,来协调各方的关系。 再说,如今这天德镇上,镇长一向都是明哲保身之人,从来不肯轻易出面去担保什么事,那么自然而然的这事就找到了德高望重的刘天风头上。 三人说了些抗战的时闻,待得送走这位潘达团长以后,裴鸿就直接问道:「老师,这兴办学校本是好事,可是平白无故的,找您能干什么呢?」 刘天风道:「他们哪里是找不着镇长人哟,无非是看中了我们刘氏宗祠跟前的那块地,想要那块地来兴办学堂才是真的。也便就是要我做个中间人,在族人里头穿针引线,给他们做个东风,这才是他们想要的。」 听罢,书言不禁问道:「这倒是奇怪了,难道从前天德镇上就没什么学校了?好好的,平白再去建一座学校做什么,听起来还是有些匪夷所思。我来的时候也瞧了,这镇子里,住的多半还是本地人,外头进来避祸的,总归还是少数罢。」 刘天风故作沉吟了一阵,而后轻嘆了一声:「从前倒确实是有所不错的学校,唤名天德善学,是乡绅捐建而成的,老师都是从省城的师范里头毕业的,师资方面,在省里头都是不落人后的,我家爱颐也曾在这所学校任教。只是……这抗战打响以后,这学校的校长便弃笔从戎,跑去南京当兵去了。这事儿对学校的老师、学生,影响都很大。不多久,这大半的人都先后跟着去了南京……再后来,你们也晓得了……南京失守,连克文都生死不明,又何况是这些人呢。这家家几乎都有战死的男青年,也没人再提这上学的事了。」 书言与裴鸿互望了一眼,眼中满是唏嘘,即便是天德这样的小镇,尚未受战争侵扰,却也算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书言轻嘆了一声:「您叫我来这儿,可是有什么事要相商的?」 刘天风点了点头:「你也看到了,可就是这兴办学堂的事,我得找你拿个主意才好。你与是在美国留过洋的,你可以帮着出出主意,看看有什么实用的课程可以设立。但凡你提出来了,这教材方面都不是问题,我总归会着人想法子送进镇子来的。」
第339章 天德旧事(六) 书言不由得面色一凛:「您的意思是,要我教这些学生用枪?」 刘天风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裴鸿是我教出来的,他的枪法怎么样,我心里头跟明镜似得。至于你呢,我也是早有耳闻,可百步穿杨呢,有你坐镇,自然是再好不过。当然了,这也有些大材小用的意思,杀鸡焉用牛刀。可是非常时期嘛……总归学个傍身的手艺,总是积德积福的好事了。」 书言连连摆手道:「这倒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本就在这儿闲住着,心里头也是过意不去,既然有用武之地,也是求之不得了。」 书言又道:「倒是还有一事,我想着,这既是会在这天德镇上住上一阵子,那么等静云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我与静云怕还是搬出去住比较好,长久在您家里头叨扰,实在也是有些怪不好意思的。这也是静云的意思。」 听罢,刘天风睨眼望了裴鸿一眼,笑道:「年轻人嘛,喜欢自由生活,这倒是可以理解的。这样罢,我们刘家的宗祠后头有个小堂,是做了隔间的,环境算得上清幽,给你们两口子住倒是正合适。你们若是不介意的话,一会就让爱颐带你们去瞧瞧。至于喜不喜欢住,那就由你们自个决定了。」 ………………………………………………………… 刘天风所谓的小堂,便是在刘氏宗祠的后头。最早是刘氏的曾祖最早薛氏曾祖所设立,周围有立着孝洁牌坊,四周遍植松竹,现在虽然已经是深秋,但是苍松翠柏依旧挺立在寒风中。 静云跟着爱颐一路走着,只觉得耳畔风声朗朗,只觉得清香四溢,满眼都是这会难求的清幽静谧了。 三人进了宗祠以后,绕过南面的大殿,那里自然就是刘氏供奉先祖的主堂了,里头一屋子的老木沉香,也实在是难得。再往后头走,有两间厢房,虽然没人在住,可是看起来也是窗明几净,这基本的床桌椅铺,应有尽有。 爱颐笑着说道:「这一处从前是给皖南的大才子,刘守业住的,他在这里住了二十余年,也在这里开过讲坛授业过,我父亲从前也在他跟前受过教诲呢。」 静云笑道:「难怪这屋子一进来就是书香味,原来是有这样一番缘故。」 静云边说着,心下自然就多了几分喜欢。书言自然是知晓静云的心意的,面上也便平静地笑着。 这个时候,突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三人便转过身去,原来是一花鬓的老人,伫立在门口,张望着屋内的情形,她这整个人背嵴完全佝偻了,两片嶙峋的肩胛高高耸起,看着整个人也就干巴巴的了。 看见爱颐也在,这老太太便说道:「我方才去栽种松柏幼苗,见着里头灯光亮着,想着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便进来瞧一瞧。」 爱颐点了点头,对着她甜甜地笑了笑,而后转身予书言静云道:「这是先前一早就开始守宗祠的姨奶奶,在这里住了四十年只多不少了。」 书言便上前笑着作揖:「老人家可好啊?」 那老太太也不答话,只是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喃喃着什么。 爱颐便解释道:「姨奶奶耳背,这寻常的话怕是听不到的,你还得扯开了嗓子说才行。」 爱颐边说,边就走到老太太身旁喊道:「姨奶奶,这两个是从上海逃难来的先生、太太,如今想在咱们的这小厢房里头,暂时住一段时日呢。」
第340章 天德旧事(七) 姨奶奶一听,只是和善地眯起了眼,对着书言与静云笑了又笑,而后又拉着静云手道:「好姑娘,可算来对地方了,住在咱们厢房里头的都是善人,可都长寿着呢。」 说着说着,姨奶奶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而后又问静云:「怎么,日本人都打进上海啦?」 静云望了书言一眼,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姨奶奶见她面色自然也晓得这仗打的结果并不好,因而一下脸上的褶子也跟着皱了起来,一连嘆了好几声气,只是嘴里喃喃着:「作孽啊,作孽。」 而后姨奶奶就伛偻着背,颤颤巍巍地缓缓走了出去,干她的活计去了。 见状,爱颐忙道:「这里清静,因为是族里的祠堂,平常很少会有人来打扰。即便往后祠堂前头那块地划作了学校,这也不相关的。总归是独门独户,总有自个的空间。」 静云笑道:「这一处的确是顶好的。」 这话一出,书言心下便知晓,静云这是满意这一处的住地,因而便对爱颐道:「回头还得与你父亲商量,这一处就按月给房租,我们便先暂时住在这儿了。只是住到什么时候过,怕是还不好说。」 爱颐「嗤」的一声笑:「我父亲那样耿直的性格,哪里会要你们房租的,说起来好似我们刘家人小气似得。即是准备住下了,那便安心住着就是。不过这里也就这点清净地儿,裴鸿大哥也是没地儿可以挤的,怕是还要跟着在我家那里挤一挤呢。」 静云笑道:「倒是多谢你对裴鸿的照顾,他这小子,论起行军打仗那是满脑子热诚,旁的事,脑门有时候是不开窍的,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望你多见谅。」 爱颐面上一下就红了起来:「哪里的话,父亲一向喜欢裴鸿,你们在这儿住着,裴鸿自然也会多住一阵子,父亲也是高兴的很呢。」 ………………………………………… 战争时期,这什么事情都不能按着平常的思维去办事,因而这天德镇的学校,经着一团的团长潘达牵线,不过月余也便筹备的像模像样了。因着刘家出了宗祠跟前的一块地,因而这刘天风就挂了一个名誉校董的头衔。 书言自然便肩负起了教这些孩子打枪练靶的课程,还时不时带孩子们去田间山头打麻雀,有时候还能打到一些山鸡来,可把孩子们给乐得。 再说,静云与书言自搬到祠堂后厢以后,也便开始在这里洗衣做饭的小日子。这日子一日日的过下来,也很是快。后来静云看姨奶奶年纪大了,便主动邀请她来家里头一道开伙,也省得她再费心这起灶头的事情。 姨奶奶自也是脸皮薄的人,因而也时常将自个种的果蔬带来,有时候又会指点书言去合适的地段里钓鱼摸虾,有时候还有螺蛳什么的,经着静云一顿烹饪,这味儿也是鲜美极了的。 姨奶奶总是夸赞静云手艺好,还说书言有福气,能有这样贤惠的妻子。书言自然乐得听到这样的称赞,每次都得多给姨奶奶多添一碗饭。姨奶奶原本牙口不好,吃的不算多,这会子经着书言、静云两人照料着,如今脸上也是渐渐长了肉的。
第341章 天德旧事(八) 因着学校离静云、书言的住处近,因而静云从窗口就能看见学校的旗子。有时候书言上课,那打枪声也是震天的响,外人起初不知道怕还以为是日本人打进来了,日子久了,也便对这枪声免疫了。 每次书言下课前,静云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摇铃的声响,这个时候她就知道是学生下学了,便要开始生火煮饭了。等到饭菜烧好出锅,书言正是回家的时候。 有时候还有孩子跟着回家来,大大小小的人挤成一团,这筷子响个不同,三两下就把静云做的饭给吃光了。有时候孩子们还跟静云说一些书言在学校里头的趣事,听得静云一直抿嘴笑个不停。 有时候凑热闹的孩子多了,这姨奶奶也便忍不住搬个板凳在一旁听着,她原本是听不清楚什么话的,可是架不住这孩子们嗓门大,这愣是把事儿都给听明白了,这也叫她听得津津有味,一下就多了许多乐趣来。 到了入冬的时候,静云却开始觉得身子倦怠了许多,常常有些起不了床的样子。书言特意托刘天风疏通关系,让人从省城给静云带了一条鸭绒被子回来,专就给静云垫在床单下头的,这样躺着也能暖和许多。 书言晓得静云身子有些乏力,早起以后便总是先给静云沖一个汤婆子温手,中午的时候再回家帮她换一次热水。而屋子里头的炭火都是裴鸿送来的,轻烟少味,都是上好的炭火,火点染的很是快,屋子里头也能跟着暖和许多。 可是即便是这样,静云仍旧常觉得有些冷。每次听着屋后风吹着竹叶瑟瑟作响,她便觉得自个骨头里头也能跟着响起来似得,总归就是有些不太对劲了。 每每睡到半夜,静云又总觉得会被梦靥缠身,有时候是梦到姆妈,有时候是梦到书言,亦或者裴鸿,总而言之总是没有一次好觉到天明的。有时候睡到一半,她额头还会一片湿冷,背上就黏煳煳的都是一片汗珠。 这个时候,书言总会在被窝里帮她抹了身子,再重新换上衣裳。静云这些日子胃口也不大好,吃的少,人在书言怀里头也是轻飘飘的,毫无分量可言。书言总是心疼的很,要给她请顾郎中来瞧瞧,静云却总是不让,说是动不动就请人家来,显得有些太娇气了。 可是到了这一日,静云一夜睡醒,这床单上竟是有点点见了红的,这可把书言给吓了一大跳,忙半夜去药铺请顾郎中来探诊。顾郎中一来,便先给静云量了个体温,似是有小热。又是诊脉,又是听诊的,折腾了好一会,他这才轻吁了一口气。 书言忙问道:「怎么样?可是哪里不好么?」 顾郎中半阖着眼道:「是不好,这肝脉洪大,怕是动了胎气,我看是有三个来月了罢。小姐可是这阵子觉得这阵子长作酸呕,又胃口不好?这身上也该有三个月没来月信了罢,竟然都没察觉么?」 静云面色一红:「是有三个月没来月信了,只是怕身子羸弱,人给虚的,也没往孕事上想过。」
第342章 天德旧事(九) 书言一听,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摇着顾郎中道:「什么?你再说一遍,静云有身孕了?」 顾郎中打了个哈欠:「我说先生,您也真够心大的啊,小姐有了身子的人,也不晓得早点来请我来瞧瞧。得得得,我还得给小姐开几剂保胎的方子,但凡按时服用了,倒也没什么大碍。」 书言一双狭长的眸子,一下就亮了起来,直对顾郎中道:「赶紧开方子,什么好的药都只管给用上!我真是……」 「你真是个粗心的丈夫与爹。」顾郎中补充道。 静云一听,禁不住掩嘴笑了一声。书言面上有些泛了红,只是握着静云手道:「是我大意了,没想着,竟然是你有了身子。我真是高兴坏了,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书言边说,边就将静云拥在怀中,整个人一下有些颤粟了起来,而后这脸上竟然落下泪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今儿个可真是个好日子呀。」 静云低声道:「顾郎中还在呢……」 书言忙笑着对顾郎中拱手道:「劳您费心了。」 …………………………………… 日本人开始占领了皖北省城,这交通线路,一应也被封锁掉了,特别是这盐的供给,几乎就被彻底给切断掉了,天德镇上的物资也渐渐开始出现了紧缩的情况。 到了正月里,日本人开始频繁地下乡扫荡,虽然风波还没到天德镇上,可是上游的水几乎已经被掐断了,那河里的活物自然也是没了的。 天德镇上开始传闻,说是听闻有的村子,就几十个日本人带着伪军进村去明抢。但凡有那么几个青壮年,敢横眉竖眼的,那便就是游击队,是抗日份子,全都集中拉到一处给枪毙了。 至于这女人,就更是可怜了,说是拉了一车子的人,到了省城的日军驻地做了慰军的女人。 这日本人下乡的人数虽然算不上不多,可是总是以捉弄村民取乐,时不时就能给捣腾点动静出来。这些事儿传的多了,天德镇上也便开始人心惶惶,总有些民心不稳的意思了。刘天风带头出来对着镇上的分析了几次形式,这才稍微使这种惶恐的势头略略下降了一些。 ……………………………………………… 静云坐在饭桌前,吃力地挺直着腰杆。书言递了筷子过去,她望着碗里头的清汤寡水,一点咸味也没有的,只觉得嘴巴里也是索然无味。才看了一眼,她就又有些作呕了起来,直逼得自个不得不放下筷子才好。 过了初孕的三个月,胎像是稳住了,可是原本食量不大,吃饭就如小鸡啄米一般的静云却变了个样,如今是见什么都嘴馋。这胃就好似涨大了好几倍,总是吃多少都不嫌饱的。 偏偏这个时候日本人又封锁了进出省城的路,省城的盐下不来,这天德的特产出不去。天德山上又莫名的引发了几次山火,这便是找野味都成了个难题。因而纵使刘天风在天德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好给静云变出顿顿的大鱼大肉来。 好在裴鸿总是能送一些腊肠、火腿来。但凡到了饭点,就搁在蒸笼里蒸上一小碟,也便是给静云下饭了的。书言自然是心疼静云,荤菜碗里从来不动一下筷子,几乎是连着吃了两月的素的。
第343章 天德旧事(十) 可是学校里的孩子就不同了,这些孩子还不不懂怎么照顾人,时常还来家里头一块吃饭。这孩子正是长身体拔个的时候,见了油水也是走不动路的,因而这家里有多少肉都是不够分的。 这但凡是与孩子在一个桌上吃饭,静云也没好意思先动筷子,这自然有点肉也早被孩子们给抢光了,甚至就连蒸出来的那点油水都被孩子们给倒进了饭碗里头拌着饭给吃掉了。 静云倒不是吃不起苦的人,只是这个时候特殊,身子有些孱弱,肚子里又怀着孩子,正是需要吃东西的时候。可是看见孩子来吃饭,也不好把这些小可怜给挡在外头,这样一下也便两难了。 她一下就坐在位置上,望着手里头的筷子,有些不自禁地盈满了泪水。可是又怕被孩子们与书言看到,也便强忍住了泪水,又笑着回过头来。 孩子们显然没有在意到静云的情绪,只是三两口吃完了拌着油水的饭,笑嘻嘻地就离开了。书言见静云委屈的模样,一时心下十分的心疼,一头是有孕在身的妻子,一头是学校里的孩子,一下便叫他皱起了眉头来。 …………………………………………… 这一日,书言提早下了学,便赶紧回了家里头,对静云道:「穿件厚实点的衣服,我方才雇了一辆牛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静云淡笑道:「瞧你神神秘秘,难道还有什么事不好说的么?」 书言道:「你随我来就是了。」 静云指着自个已经开始水肿的身子说道:「如今这个样子,怕是出去走动也不方便呢,况且人瞧着身形也不够好,怕是要惹人笑话的。」 书言笑了笑,将自个的大外套披在静云身上:「你什么样子都是顶好看的,你看,披了这外套,谁还能瞧得出什么来呀。」 于是静云就跟着书言上了牛车,这牛车就在乡间的小路上慢慢悠悠地走着。静云就一个人坐在车子上,书言救一路走着,只是不忘拉着静云的手,一时从天上到地下,说着各种闲话,好叫静云分分心,总不至于太过紧张。 这时候刚好路过一片田野,有只田里的老鼠,也不知道是叼了什么人的帽子,一路大摇大摆地爬了过去。书言便道:「这年头,老鼠都要出来做港督了。」 静云一听,想起上海话的谐音来,禁不住掩嘴笑了起来:「你可真是个憨大。」 牛车上的车夫自然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也跟着嘿嘿笑着,想来这两位也不过是在说笑话罢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静云就看到这牛车已经是带着她来到了一片本该是田地的西郊山脚。这个世界,本应该是麦苗抽长的时候,静云却没有看到麦苗,而是看见这土面上竟然翻出一片灰灰白白的盐硷来。 静云惊奇地扶着书言下了车子,这块地上,到处都是比人还要高的草来,里头一颗颗的都是可以拿来洗头用的皂角树。 原来这西面有一条河,是从海里倒流进来的,后来这水枯了,滩地就涨出了水面,自然也就少不了盐硷了。这一块本算是刘家的产业,从前原本是荒着的,现下倒是成一块不为人知的宝地了。
第344章 两心同(一) 牛车一路进了地的深处,直到前头被一堆东西挡住了去路,再也五路可走的时候,书言方才扶着静云下了车子。书言给了牛车车夫几个小钱,便叫他去附近的茶铺吃茶等着。车夫自然高高兴兴的接过了赏钱,直道:「先生有事唤我一声就成。」 静云放眼望去,这满地都是草扎成的一捆一捆的路障,后头有许多的编织袋模样的东西,一包一包地往上堆着。静云禁不住心下好奇,便走近了去瞧,这才看清楚,原来这编织袋周遭撒在地上的都是一颗一颗粗粗的粗盐,显然这些都还未有经过细化处理。 书言见静云感兴趣的模样,笑道:「我想你下厨是在行的,可是若说这盐是怎么出来的,想来你还没有见过的。今儿个我就是带你来看看新玩意儿,这些日子,我与裴鸿可在这儿花了不少时间呢。」 静云掩嘴一笑:「我倒是要瞧瞧,你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这话才落地,就有一辆辆小板车慢慢悠悠地朝着静云与书言晃了过来。车子上面装的可不是旁的,都是一车车的草灰,专就用来泡盐用的。这一路车子不停地滴着咸水,因着十分的腥气,且味儿重,静云闻得直有些作呕起来。 书言忙帮着抚背,替静云顺了口气,静云拿着绢帕轻掩着嘴角道:「倒是莫名娇气了起来。」 书言笑笑:「娇气了才好呢,这说明有人疼嘛。」 静云略略红了脸,书言只是挽着静云的手,来到了制盐的小作坊里头。只见着里面铺满了大铁锅,还有专门用来盛水的池子。那锅和池子都是极大的,至少静云还是头次见这样大的傢伙。 这锅上个个都烧着火,没有一个是闲着的。热气缓缓地飘着,这火好似越烧越旺。两人走了几步,就瞧见前头有人在卸着草灰。那人一抬眼,见是书言,忙躬身问了个安。静云见他面色晒得黑红,头髮也跟稻草似得,显然是长期在户外作业的接过。再看他一身劳力的打扮,便猜着此人多半便是这里帮忙的盐工了。 只见着这盐工将草灰堆积在巨大的池子边上,里头就慢慢地渗出了厚厚的白色水来,不住地往池子里淌。静云几乎是肉眼可见着这池子一点点地往上满。锅子里煮着的盐水也跟着翻腾了起来,但凡有风掠过,四周就会瀰漫起一股熏鼻的气味。 静云不得已,只得拿了绢帕捂住鼻子继续瞧着。这盐工卸完了草灰,就一直在锅炉旁边蹲守着,但凡瞧见哪口锅子底下的柴火不够了,就忙过去再添一捆。这一捆的柴火足有成年男子腰围这样粗大,因而一旦着了起来,那劲头也是烧的格外的足。 静云看得有趣极了,便转过身去,轻声问书言:「这样一锅盐,什么时候能烧制好呢?看样子,光是添柴火也够费劲的了。」 书言笑笑,这得看天,还得看风向,这运气好的话三五天便熬制好了,运气差一些的话,怕是一个星期都是有的。 书言边说,便边揭开锅盖给静云看,又几锅里头还是厚厚的盐水;有几锅已经有些结晶沉底了;还有几锅水也已经烧透了,里头已经有粗盐的样子在了。
第345章 两心同(二) 眼见着静云瞧得兴致正好,身子也没觉得不适了,书言便笑眯眯地从锅炉后头拎出一只山鸡来。静云一看,这山鸡已经去了毛,看着已经收拾干净了,还未等她开口说些什么,书言早已经将这山鸡整只给扔进了刚烧干的盐锅里头。 这火烧的正旺,不时有炊烟升起。静云隐隐听到这果子里头有鸡油被熬了出来,在里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不一会,这香味也便跟着轻烟飘了出来,静云只轻轻一嗅,就觉得一下就有无数小馋虫在肚子里叫唤着,一下就有些坐不住了。 书言偷偷侧过眼去看静云,见她面色有些为难的样子,只觉得心下一笑,只是故意转过了头去,全作没有看到的样子。静云向来矜持,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在书言面前露出嘴馋的意思,便只得悄然默了声。 书言拿起一个铁勺,掀开锅盖,将这山鸡给翻过一个身来,这方才朝下的一面,早已经hi一片金黄之色了,这香味也就益发地浓烈起来。静云几乎已经没有勇气再继续看下去了,说起来有些荒唐,可是这会子对她来说,倒当真是一种难言的煎熬了。 就在静云有些窘迫的时候,书言已经将这鸡给捞出了锅子,然后用一根削尖了的木棒穿插其间,然后就递到了静云手上:「趁热吃罢。」 静云一时欢喜地眼角都湿润了,还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真是给我的?」 书言笑了笑,抽出身边的军刀将这几给划了几道,好方便静云进食。然后他就轻颳了下静云的鼻尖笑道:「我瞧那,咱们孩子方才在你肚子里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尝尝了,可把你给苦的。」 静云面色一红:「我不过是好奇罢了,见过白切鸡,见过红烧鸡,可就是没见过这样的烧法,倒也是别致。」 书言道:「这是客家菜,叫盐焗鸡。从前清廷的时候,惠州的盐商给捣腾出来的。」 书言见静云有些侷促的模样,便一手拿着鸡,一手挽着静云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背靠着一棵树干坐下,而后递给静云道:「快吃吧,冷了味道就不对了,从前,那便是慈禧老佛爷要吃一口这鸡,都还未必有这个福气呢。」 静云「嗤」的一笑:「贫嘴。」 这山鸡已经烤的熟透了,周身都是酥脆的,里头的肌肉可谓鲜嫩极了。书言怕是静云动手不方便,便又主动替她撕下了一条鸡腿来。静云只轻轻一咬,便觉得这盐巴的咸味已经入到了鸡骨头里面去了,而这鸡肉的酥嫩味道也是恰到好处。 静云实在是觉得好吃极了,吃了第一口以后,就悄然阖了眼,不忍再张开了似得。书言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静云吃,眼中满是怜爱与疼惜。静云要撕下另一只鸡腿给书言也尝尝,书言却不肯,只是扯下上头的鸡翅咀嚼了几口意思了下。 静云便道:「这鸡味道这样好,咱们不如再想法子带回去一只,给姨奶奶尝上一口罢。」
第346章 两心同(三) 书言笑着摇了摇头:「你一向冰雪聪明的,如今怎么犯煳涂了。这样一只鸡,可是得花费一整锅的盐巴呢。这盐入了鸡的味道,自然也便不好再用了的。如今这黑市上,盐可是比金子都要贵了的。」 静云微微愣住,便问道:「咱们又没带多少盘缠来,这鸡,怕是你还塞了那盐工不少钱罢?」 书言平声道:「这可不是给钱就好办的事儿,还得看这盐工高不高兴。他要是不高兴呀,你就是捧了金山银山过去,他眼皮子也不会眨一下的。我身上自然是没什么钱,不过呢,我原本身上戴着一块玉,是从前父亲留给我的,我便拿到镇子的当铺里换了钱,给了这盐工。」 静云动容,声色微微颤道:「你怎么好把父亲留给你的遗物给当了的……那毕竟也算是你贴身的东西了。」 书言无谓一笑:「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这玉带在身上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装饰物罢了。不管是什么东西,总是你心下要欢喜才要紧的。只要你开怀了,我便是失去一块玉又何妨?这唐玄宗为了杨贵妃能吃上一颗新鲜荔枝,还能跑死好几匹良驹呢。我不过是为你当了一块玉,这还差得远了。静云,不论如何,你在我心下如今是最重要的。」 静云颊边浮泛起笑容,眼中闪射着久违的笑意,笑着笑着,这泪珠就似那一颗颗小珍珠般,大珠小珠落玉盘地滴落到她因着身孕而开始略略浮肿的手背上。 书言将她搂入怀中:「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静云哽咽道:「我是高兴的……书言……谢谢你……」 书言低低地在静云额间轻轻一吻:「既是高兴,那便不许再哭了。孩子在肚子里不知晓,怕是还以为我薄待了你呢。」 静云的心微微跳荡,瀰漫于她心灵中的温柔之情,一缕一缕地被抽出来,又深深密密的融入到了书言的这一个吻中。他们的双手紧紧交缠着,只一个眼神,就仿若互相倾吐了灵魂深处最神圣,最缱绻的话语来。 ………………………… 时光飞逝,几个月时间转瞬即逝。日本人封锁省城的来往通道已经有几个月,如今倒是真如书言所说,即便是想法子弄着了大洋,那也是没有法子再吃到盐焗鸡的。 这烧制盐的成本太大,盐工又不能将盐进城贩卖,久而久之,也就只得熄了灶头,等着省城的交通再次恢復的时候才好。 这月份越是靠后,静云的身子就越是显怀。这顾郎中几番探脉,都说这静云肚子里头怀的是女娃娃。而刘家老太太呢,则是说,这静云肚子显尖,就如那雄螃蟹一般,肚子里头一定是个儿子。 这是男是女,书言倒并不是十分的在意,只是眼见着静云这些日子有些厌食的模样,实在是心下担心的很。因着这溪水上游已经被日本人给截断了,因而书言便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偷偷的潜入上游去给静云钓些活物来。
第347章 两心同(四) 溪水上游,如今早已经是日本的快艇横行霸道的场地了。上游水深,也时常有民船要过路,有一次,这日本人硬说过路的几条船上藏的是游击队的人,这一下就将船里头男女老少几十号人给绑上了岸,然后一通机枪扫射,一下就叫人血肉横飞起来。 这事书言自然知晓,可是他也不惧怕,只是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静云跟着吃苦,因而执意要往上游去一探究竟。裴鸿听闻,便想跟着一道去,被书言给劝了回去。就这样,书言一个人,带着鱼竿便悄悄出发往上游而去。 书言才靠近了上游的地方,这子弹一下就追了过来,「砰砰」几声枪响,这便是头顶脚下,哪哪都是枪在打了。哪里晓得,一回头,他就瞧见裴鸿竟然也在身后,这一下可把他给气得够呛。 「你这是干什么!叫你要不来,你偏要来,凑什么热闹!」书言是有些气急了。 裴鸿被枪子追着一下就滚落到了地上,书言便拿着鱼竿朝着日本人晃了晃,试图引开日本人的枪火。可是对方的火力实在太勐烈了,书言眼见着这枪火上自个不是人家对手,也便叫裴鸿赶忙趴下不要动。 两个人鼻尖贴了土,互望了一眼,这眼神是在说,若是日本人打上来了,那便只要殊死搏斗一番了。哪里晓得,这日本人稀里哗啦地开了一阵枪扫射以后,并没有打算离开快艇上岸来捆人,这一下便开始快艇又回到上游处去了。 隔了好半天,裴鸿与书言两个人才相对着拍了拍土,各自坐起身来。两个人互相检视着对方,看看有没有破皮中弹的。看完还不放心,那就各自身上摸一把,直到确信两个人都完好,没有破皮伤肉,这才各自暗暗吁了口气。 裴鸿心有余悸地说道:「姐夫,多亏了你。」 书言这一下倒是没发火,不过是平声道:「我倒是就怕这日本人枪法太准,将咱们两个都给枪毙了。不过好在哪快艇开的极快,要想在上头瞄准了咱们对着开枪,那也是又难度的。不过这枪眼无情,谁知道下一次又如何?你下次可别跟着来凑热闹了,若是你伤着一星半点,你姐姐可不得伤心坏了。」 裴鸿嬉皮笑脸道:「姐夫,就甭光说我了,你不也是一样嘛。但凡你今儿个若是中了弹,姐姐那里,你能好过?」 书言轻咳了一声:「好了好了,算是咱们俩命大。不如咱们分工,我钓鱼,你捉虾,但凡有一个是一个,至少也给静云吃点新鲜的。这些日子她挺着一个大肚子,怎么也得再吃好了几顿。」 裴鸿道:「姐姐这一胎,坏得不容易呀,这人也被折腾坏了,是该吃点新鲜的,这样才有气力坚持到最后呀。」 「小鬼,说起来好似你又很懂了似得。」书言似笑非笑说着。 裴鸿道:「这些时日,我也是翻阅了不少书籍的。这古书上都说,这女人生孩子,就如同鬼门关里走一遭。姐姐身子一向羸弱,我实在是担心她……」
第348章 两心同(五) 书言道:「其实我也在担心这样事情,可是如今日本人封锁线过不去,就是有盐贩子要运私盐进省城,那都统统被日本人枪毙了。这个时候,就算我们自个再胆大,就是冲进了省城里头,那医生也不一定请的来。我也发愁好一阵了,这总不好,到时候静云生产,还要那个顾郎中伺候着。他毕竟不是妇产科的,又哪里懂得这些东西。」 裴鸿便道:「姐夫既然跟我想一块去了,那便不如让我试一试进城去罢。听说省城还有红十字会的医生在,这些医生是外国人,进出总比咱们这些中国人要容易许多。」 书言连连摆手:「红十字会的人也是很有组织性的,又哪里是说走就走的。退一步说,他们救死扶伤是天职,可是单说旧为了静云而这么跑一趟,也有些说不过去。」 裴鸿知晓,书言说的都是实情,这一下也就犯难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书言道:「我再想想法子罢。」 两个人说着,便拎上小鱼小虾,便忙利索地准备回镇上了。如今这溪水里如今要钓大鱼不易,虾就更是难说了,因而能捕着几条已经是不容易。 ………………………………………………… 到了晚饭的时候,静云指着书言面上的伤痕问道:「好好的,怎么面上又受伤了?」 书言只是笑笑:「不过是带学生打靶的时候不小心擦伤的,无碍的,你倒是莫要多想才是。」 静云指着那碗鱼汤道:「如今这溪水上游都被日本人给截断了,这鱼又是哪儿来的?」 书言笑道:「可不是裴鸿这小子有能耐,他托人从外头黑市给你整来的呗。」 「哦,原来如此……」静云淡声应着,心下虽有疑虑,不过也便不作多想了,这个时候,但凡人能在她跟前,那便至少眼下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了。 …………………………………… 回了刘宅,裴鸿就一直垂头丧气着,爱颐原来是跟着奶奶在院子里头打着线衫,见裴鸿这英雄气短的模样,便禁不住问道;「你这齣一趟门回来,都嘆了好几声气了,难不成天塌下来了?」 裴鸿道:「可不是想着姐姐的事么?这眼见着过了春,那便是预产期了,到时候镇子上又没像样的医生,到时候都还不知晓怎么办才好呢。」 爱颐斜眼看他,放下了手里头的活:「怎么?难道你还想自个以身犯险去省城请医生么?这日本人最近杀人杀魔障了,但凡是个人要进城,都被浑身打满了枪窟窿,哪个不是血肉模煳的,最后连认尸都难。」 裴鸿被说中了心事,一下有些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重重地嘆了一声气。 刘老太太低着头,摆弄着手里头的线团,慢慢悠悠地在织着婴儿的薄衫,不禁开口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念过几年书,带过几年兵,就是婆婆妈妈的,事儿多。你一个人出城去,旁人怎么样就不说了,可是就丢下你姐姐他们,你心里也是不忍罢?再说了,你就是福大命大进了城又如何,现下省城里的医生都逃难去了,你还能找的着几个活的医生哟。这是从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抢人,人家能乐意?」
第349章 两心同(六) 裴鸿面色一红:「可是总归是要找一个医生的,那个顾郎中看病还成,生孩子的事,怕是还差得远那。」 刘老太太「嗤」的一声笑:「敢情从前没有医生,我们女人就生不了孩子了?我当年生天风他们兄弟的时候,哪里有妇产科的医生,还不是找了个接生婆帮忙的。」 裴鸿一听,只是悻然道:「如今这特殊时期,也只好如此了。」 …………………………………………… 开了春,静云的肚子就越发的显大了,这低头已经看不见脚尖了。预产期将近,静云整个人面上瞧着都是浮肿的,行动也很是不方便了。但凡走一步,那都十分的吃力,书言怕她劳累,便把学校里的课也给停了,就一门心思在家里头看着静云。 有道是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这天德镇的山头上到处都是拜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应着节气,静云便想着在家里做一些清明粿,这书言还没把材料还没备齐,爱颐便上门来请了:「哥哥嫂嫂可别忙活了,还是来我们家里头一道过清明罢。」 夫妇两人却之不恭,书言便搀着静云上了独轮车,一路推到了刘家的宅子里。这厨房里头,刘家老太太正指导着底下的人做清明粿。不过是将将嫩艾、小棘姆草等放入大锅,加入石灰蒸烂。而后漂去石灰水,揉入糯米粉中,一个个地做成呈碧绿色的面胚。 静云倚在厨房外头,看着有趣,便由着书言扶到了里头帮忙。她将一个个的面胚摘成几个小团,而后按着顺序搓成长条,再逐个按扁。这刘家人喜欢吃豆沙馅的,这里头便包了进去,然后就是捏拢收口,搓成圆球,即成青团生坯。 爱颐见状,忙将笼内铺上纱布,依次放入青团生坯,上锅蒸着:「还是嫂嫂手巧,这整个清明粿捏的可是比咱们府里头的厨娘还要好看。」 裴鸿在底下添火道:「那可不是,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姐姐。」 静云「嗤」的一笑:「鸿弟,什么时候,你也这般油嘴滑舌的了?」 裴鸿嘻嘻笑着:「可不是与姐夫学得。」 书言耸了耸肩:「鸿弟自打到了这天德镇上,旁的本事没长,可就是长了满嘴跑火车的能耐了。」 诸人一听,都禁不住哈哈笑成了一团,这厨房间里头的寒气一时好似也被这柴火给烧的荡然无存了。刘天风在不远处听着厨房里偷的嬉笑声,这皱着的眉头也不禁慢慢舒缓开来了。 刘天风原是心下想着,如今这天德镇上因着有几个保安团守卫着,这日本人倒是暂时也没进得来,可是这终归也不是长久之计,这天德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日子,也不知道还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了。 可是这个时候,见着几个年轻人在厨房里头说说笑笑,倒是觉得心下也宽慰了几分。 「老师,尝一尝罢,看看味道如何?」刘天风思绪间,裴鸿已是把蒸好的第一笼清明粿给递了上来。 爱颐便上前道:「瞧裴大哥说的,好似这是你做的一样。」 裴鸿拱手:「不敢抢头功,我不过就是个添柴烧火的。」 裴鸿话毕,这诸人又笑作一团。爱颐亦笑望着,眼里皆是说不出的柔情似水。
第350章 两心同(七) 数月后,已是盛夏,静云体态越发地臃肿了起来。这一日,书言携静云到刘家吃饭,这两家人坐在一块没多久,静云才吃了两口,忽然就将筷子给停住了,然后整个人就呆愣在那儿,腹中只觉得有一股一阵一阵的缩痛。然后她的面上开始发汗,珠一点点滚落,面色显得比往常更是惨白了,整个人眼中都是痛处的感觉在暗涌着。 书言察觉到静云似乎有些不对劲,便立马蹲下身去,握住静云手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面色这样难看。」 静云吃力地张了张嘴巴,半晌却是痛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刘家老太太直晃脑袋道:「诶哟,真是外头来的少爷不经事,这是你媳妇要生了。」 书言一听,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似是还有些不大置信。他握着静云的手,她的手里头全都是冷汗涔涔,一直在发着颤。书言怕是把她给握疼了,忙又松了手。就这么反覆着,瞧得刘家老太太直皱眉头。 裴鸿也跟着急了,起了身边要往外赶。爱颐道:「裴大哥,你去哪里?」 裴鸿急切道:「去找接生婆呀!」 这刘家老太太一撇嘴,一笑就被书言与裴鸿两个大男人给逗笑了:「你们这两孩子,真是不经事,瞧把你们给吓得。静云的胎气刚动,这头一胎是比较久的,这会还早着呢,该吃饭的吃饭,该休息的休息,有什么可乱的。」 刘天风忙吩咐底下人收拾了上房出来,然后对书言道:「静云身子怕是不适意,就不要再捨近求远回祠堂那边了,不如就在这儿待产罢。」 书言见静云好似方才的痛楚跟着平缓了一些,眼见着也没什么大动静,便点了个头,带着静云去了上房休息。 这静云上楼没多久,接生婆也便到了。原来是刘天风,知晓静云预产期便在近日,早就安排了接生婆在周围的馆子里住着,这会立马就接了过来,倒是一点也没碍着时辰。 接生婆到了刘家,那便是大眼瞪小眼,眼见着产妇还没有要生的迹象,索性就在院子里头跟几个底下的老婆子嗑起了瓜子,说了好一会的闲话。 到了这一日的深夜,静云腹中的阵痛开始密集了起来,一阵连着一阵的刺痛捶打着她。这疼的实在是太厉害,书言就紧紧抱着静云,不住地安抚着她,静云一双清逸的眸子早就熬的发了红,这一下痛的天崩地裂,实在是忍不住了。 书言便主动将手递了过去:「你还记得从前替你看过病的那个史密斯医生么?前些天我倒是意外联络到他了,他如今不在红十字会了,但是跟着共~chan~国际的人来了皖南。只是没想到,他还没请到,你就已经要生了……不过他们已经在路上有几日了,也该是快到了的。你不用怕,不论如何我都会在你的身边的。」 静云含着泪,这个时候已经痛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书言说的话也是听不大齐全了,不过就是看到书言的嘴巴在蠕动着。她感觉全身的骨骼都在颤抖着,这个时候,怕是也顾不着什么好的仪态了。 这一刻,静云觉得她心底所有的苦都被激发了出来,整个人都在地狱里头经受着各种严刑一般,她甚至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这个时候去撞墙是不是疼痛就能减轻一些。脑中残存的那几分理智告诉她自己,这是多么荒唐的想法,可是她真的已经痛得无从选择了。
第351章 两心同(八) 静云不停地射n~yin(吟)~着,听着响声开始有规律了,接生婆这才赶到了楼上来。在丫鬟的帮助下,接生婆开始往静云身下垫草纸,又检查了一遍婴儿要用的东西,然后就把自个带来的一把大剪刀扔进沸水里煮着,那便算是消毒过了。 待得一切都准备妥了,接生婆便跟爱颐要了一块帕子,准备一会给静云咬着,然后就对爱颐说道:「好了,黄花大闺女可别在里头凑热闹了,出去罢。」 爱颐面色一红,扯着裴鸿便要往外走。裴鸿似是还有犹豫,想要停留在这儿陪着姐姐。爱颐用手轻戳着裴鸿脑袋道:「呆子,这会你在这儿可是多余的。」 裴鸿一下便醒过身来,只是回身望着榻上满面冷汗的静云,一咬牙,才跟着爱颐出了屋子。这个时候,书言仍旧坐在屋中,神色是十分地紧张,接生婆便道:「这位先生,你也得出去才成,这女人生孩子是污秽之事,哪里好有男人在场的。」 书言正色道:「我是静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这个时候我若不在陪着他,又好什么时候在?生孩子有什么可避讳的,我是男人,就更应该担负起这个责任来。」 接生婆便道:「我说先生,这可是咱们这一行的规矩,女人生孩子,男人是不好在旁边看着的。我替人接生几十年了,从来没在男人面前替人接生过,这事我干不来,也不想干。」 这个接生婆迂腐的,叫书言心下真是动了怒气。他的面色一沉,一下就从腰上掏出了那把白朗宁手枪,一把扔到桌上,掷地有声道:「枪与大洋,你选一样!」 这接生婆一下就吓得面色灰白,不得不咽了一口口水,而后谄媚道:「先生有话好好说,有什么可动气的呢。您愿意在身旁陪着就陪着,咱们一句话都不多讲,可成?」 书言也没应她,不过就是坐到了静云身旁,紧紧握着静云的手。整整一夜,静云在房中叫声悽厉,这里头的孩子好似还是留恋着娘胎,怎么也不肯出来。书言微微阖着眼,手被静云反握地紧紧的。 从前打仗的时候,书言也没觉得这么慌过。这个时候,他就面如白纸,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了,这真当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接生婆就在底下拼命喊着:「使劲!使劲啊!」 静云咬紧了牙关,拼尽了全身的气力,却是怎么都提不上劲来。这个时候,就听着门外有敲门声,书言便去开门。原来是刘家老太太送参茶来了:「快给静云喝上一口,这一天没吃饭了,哪里能有力气。」 接生婆便道:「再这样下去,时间就太久了,怕是要难产了。」 刘老太太啐了一口道:「呸,谁敢在这时候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来?什么是难产?你当我没生过孩子么?不过就是孩子大了点,又碰巧是头胎,费事也是常有的。我说老婆子,你给我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从前还到处吹牛说你如何能耐呢,怎么?今儿个就现形了?」 刘老太太一番话,倒是说得接生婆面红耳赤起来:「得嘞,我尽力,您赶紧出去罢,我怕您呆久了受不住。」
第352章 两心同(九) 刘老太太把手一甩,对书言说道:「我说静云没事,那就是没事,这菩萨都在天上看着呢,这么好一姑娘,可不得顺顺利利的。」 书言感激地点了点头,刘老太太也不好久留,转身望了眼书言的背影,觉得这个年轻人,这个时候虽是多少有些紧张,可是却也不形于色。这背嵴直挺的,总归还是有几分泰山崩于前,泰然处之的架势,也便转头出去了。 东方鱼肚微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刘宅整个照出一片曙红之色。屋檐下的喜鹊已经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刘天风一脸倦色地在院子里踱步着,看样子也是一夜无眠。 爱颐出来,给刘天风递了一盏茶:「父亲,喝茶。」 刘天风呷了一口,这才开口道:「你昨儿个跟裴鸿在外头守了一夜了罢?快回屋歇会罢。」 这个时候,裴鸿也过来了,正开口唤了一句:「老师……」就听着上房中传出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裴鸿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望着出神。 爱颐笑道:「又发傻了,你可是做舅舅了!」 裴鸿没头没脑地叉着腰大笑了起来:「我做舅舅了!我做舅舅了!」 …………………………………………………… 接生婆用一条红布带子在给婴儿打包,书言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看孩子了,只是心疼地俯在静云身旁,握着她冰凉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时倾了泪水下来。 这个时候,静云撑着疲惫不堪的面庞,对着书言挤出一丝笑意,而后忽然又睁大了眼睛,望着床尾,里头似乎满是痛楚。书言意识到静云的异样,忙唤了接生婆来。 接生婆这一手打包好了婴儿,再去床尾一看:「诶哟!我的老天爷!竟然还有一个在里头!我说小姐,您使把劲,都看到头髮了!」 这生先前这个静云早已经耗尽了大部分的体力,这个时候,真当是一点气力也提不起来了。书言轻抚着静云额头:「不急的,咱们慢慢来。」 忽然静云就觉得一阵刺痛从底下传遍了全身,此时静云口中含着的绢帕早已经脱落,书言忙将自个的手给伸了过去。静云不自禁地就咬住了,一阵呜咽以后,只听着「哇」的一声哭声,接生婆忙的满头大汗,直笑了起来:「恭喜先生哟!是个女儿!可凑了一个「好」字!」 这一胎到了接生婆手里,自然又是一手打包,待得两个孩子脸面都擦干净了,便抱到静云跟前道:「瞧瞧,这两个孩子真漂亮,都取了爹娘的长处来长。」 书言怕静云抬头吃力,便忙将两个粉雕玉琢的宝宝接了过来,放置到静云枕边:「这两个孩子清秀,像你呢。」 静云微微笑道:「像谁都好,书言,恭喜你,做父亲了。」 书言一时感慨万分,一下竟落下泪来:「我见你辛苦一夜,真当是心下也要跟着急疯了。从前我倒是不知晓,生孩子是这样痛苦的,早知道要你遭这样多的罪,我倒是宁可你不要去生了。」
第353章 两心同(十) 接生婆在旁边一听,直啐了两口道:「我说先生,瞧瞧这两个孩子,可都是招弟的福相,看看耳垂多厚,这福分就多厚呢。可别脑子一热就发誓说不再生孩子了的。我可是见得多了,也不知道多少人,生的时候对天指誓,说是再也不要生孩子了。可是一转头,这还不是接二连三地下崽了?女人就是这样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您若是不信,且过几个月再问问小姐,保不齐她还记不得今儿个夜里是什么滋味了。」 书言面色一凛:「既然她忘了,我也不会忘,这辈子,我都替她记着。」 接生婆也不好自讨没趣,只得垂下了头,便端着热水出去了。 这个时候,书言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静云,她已经疲倦地闭上了眼,有些迷迷煳煳地浅睡了过去。书言就将静云被汗水濡湿的长髮理到一边,然后拿着绢帕替她细细地拭着汗,再将她身上的被子掖好。 书言想着,这两个孩子一会若是哭着要奶吃,怕是要扰到静云,便对着奶妈做了个姿势,示意她抱着孩子去旁的房间看着,然后他就一动也不动地守在静云身侧。 静云整个人耗费了许多的精力,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睡着。一连两日,刘天风这个时候也不大方便进门,就遣了爱颐来探视。爱颐每次进房,都见静云在沉睡,也便不忍打扰,又悄然退了出去。 到了这一日的傍晚时分,静云被全身的酸痛给疼醒了,一睁开眼,她就瞧见书言在跟前坐着,于是便问道:「两个孩子呢?我睡了许久了罢?怕是孩子该饿坏了,怎么也不叫醒我的。」 书言道:「刘老太太帮着找了一个奶妈来,已经餵过几次了,倒是饿不着。两个孩子都很乖,吃饱了就睡着,一点也不闹人的。」 书言见静云有些想看孩子的意思,还未等她开口,便去了隔壁的房间,将孩子给抱了过来。静云伸出手去,一下抱两个孩子怕是还有些吃力,书言便帮着她抱到了怀中,然后一道给兜进被子里头。 静云左看看,右看看,脸上不自禁地洋溢着温柔的笑意,而后抬眼望着书言道:「真是没想到,竟然肚子里藏了两个孩子呢。不过,咱们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呢?」 书言笑了:「这自然还是得听你的,你当年可是女校的才女,起名自然也是在行的。」 静云伸手,轻轻抚触着两个孩子酣睡的粉嫩小脸,莞尔道:「好男儿当顶天立地,有得担当,可是也不好莽撞,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如儿子唤名『谦君』如何?」 书言点头:「甚好,比起莽夫,还是恭谨谦慎来的要紧。」 静云又笑道:「再说这女儿,也不求她日后大富大贵。古人云『幽谷出幽兰,秋来花畹畹』。但愿她将来气若幽兰便好,那么唤名「兰君」如何?」 书言道:「不俗,都是好名字,就依了你的意思罢。」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这对龙凤胎,而后相视一笑,眼中都是初为人父母的喜悦与惊奇。
第354章 九死一生(一) 这一夜,在静云的要求下,书言便将两个孩子留在了房中,与静云一道睡着,书言就在床下打地铺,照料着母子三人。 到了半夜里,床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翻动声响,静云睡得一向清浅,甚少有这样的时候。书言一下便睁开了眼,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口渴要喝水么?」 静云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身子软,躺着又有些发闷。」 书言忙将两个孩子放到一边,然后伸手去扶静云,却不曾想她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脚才下了地,就喘着大气。书言伸手一探,可不得了,滚烫的很,他惊道:「你发烧了,我要去请顾郎中来瞧瞧。」 说罢,书言便唤了几名底下的丫鬟过来帮着照看,漏夜出门去寻那顾郎中去了。 静云再上了榻,自然是不肯再睡了,只是翻来覆去的,一会她就捂着腹部,只觉得里头绞痛不止,一下整个人都出着大汗,这可把几个丫头给吓怕了,忙去请示刘老太太与刘天风。 这一下,就把整个刘家的人与裴鸿都给惊动了。刘宅的灯一时都被点亮了起来,远远望着,好似烧着火一般。裴鸿到了跟前,眼见着静云面色惨白,又有几分痛苦的模样,忙用衣服帮着静云披上:「姐姐,好好的,怎么又发疼了呢?你别急啊,姐夫已经去找顾郎中了,该是快到了的。」 静云吃力地张开口道:「下腹实在是疼痛难忍,有些难过。」 听罢,爱颐忙上前帮着静云轻抚着背,帮她顺着气道:「嫂子放轻松一些,怕是刚生完孩子还没透过气来罢。」 静云低声道:「也不知怎么的,该是无碍的罢。」 刘老太太开腔道:「莫要说话了,可省些气力罢。我教你个方法,你这个时候闭上眼睛,冥想着,你就在你喜欢的地方,静坐着,听着风声……你再试试怎么样?」 这一试,静云便语带哽咽道:「不行……」 静云本事产后身子还极度虚弱,这个时候,说上了几句话,就觉得更是胸闷气短了,还觉得隐隐有些作呕起来。她生怕自个会瘫倒下去,便央着爱颐帮她躺下。这一下,静云便觉得更是又累又痛了,这滋味,真当是难以言喻了。 书言带着顾郎中来的时候,静云已经迷迷煳煳地有些睡过去了。顾郎中听着书言一路描述,便知晓情形不妙,这产后最忌讳的便是发热,听这症状,怕还是不简单。因而这一进门,他便直奔屋内替静云探诊。 照着惯例,顾郎中先是探脉,这一碰触到静云的手腕,他就被她身上滚烫的气息给吓得愣住了,而后忙又用听诊器替她诊视了一番,这一下便不得了了,顾郎中直言:「还是另请高明罢,小姐这病,不才怕是治不了。」 书言从前在美国的时候也是念过一些卫生常识的书的,因而也有一些基本常识。这静云发病突然,顾郎中又这样推诿,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了。 「顾郎中,你且想想法子,至少让静云把烧先给退了。这人这样烧着,怕是更是煳涂了。」刘天风急切道。
第355章 九死一生(二) 顾郎中连连摆手:「刘老,裴小姐这是产后感染,此事非同小可,断不是我能决定如何医治的事儿了。再说了,我们也算老熟人了,这能治的事儿,我一向都会打包票。可是这治不了的事,也不好随意说,不然只怕是误人误己,还把自个招牌给砸了。」 话说到这份上,诸人心下自然都是明了这顾郎中的意思,几人面面相觑,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 书言站在门口,望着榻上的静云,有一瞬间,他的手指竟然略略有些哆嗦了起来,怎么也有些迈不开步子去。他低下了头,地上映着他孤独的影子,孤零零地站着。月色惨白,就连书言脚上的一双黑色皮鞋也被照成白色的了,这颜色看着就不吉利。 书言望着自个的鞋子,心里一时悲意暗涌,一时许多种可能涌上了心头。静云如若不行了,他该如何是好?这样的问题,他从来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他的身子一阵阵地发麻着,就好似害病了一般。这个时候他可真想替静云把一切的罪都给帮着受了才好。 静云口中呓语了几声,书言一下就清醒了过来。他忙上前,紧紧握住静云手道:「静云,你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么?」 此时的静云,面庞上已经是毫无血色了,一脸的冷汗淌着,整个肚子就胀着,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十分的难受。隐隐的,静云好似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看到了母亲,就这样站在门边,冲着她笑着,唤道:「静云……」 静云两眼一热,口中喃喃着姆妈,这一下,泪就落了下来。书言见这样的情形,心里不由得发了紧。他忙俯身道:「静云,你还是躺下吧,我会想法子的,我一定会找医生来救你的!」 静云口中含煳地说着,书言却是听不真切了。他便掀开了被子,就见着静云双手也正撑着被角。书言就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去,在她腹上轻轻一探。书言的手才碰触到静云的肌肤,静云便一下惨叫出声,一双手下意识地就护在了腹上,整个人弓成了虾子一样的形状。 书言心疼极了,一跺脚,便又下楼去找刘天风与裴鸿相商讨个主意。 刘天风见是书言来了,便问道:「静云怎么样了?」 书言直皱眉头道:「怕是不好,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我还是想法子一定要带个正儿八经的医生来瞧瞧才行。」 裴鸿道:「如今日本人的封锁线没解开,皖南本就缺医少药,这会子,就是出几袋大洋的钱,怕是都还找不着一个像样的医生来。」 就在书言一筹莫展之际,就听着有底下人从外头进来对着刘天风禀报:「外头来了两个人,带着个洋人,自称是张先生的朋友。」 刘天风望了书言一眼,摆手道:「快请他们进来罢。」 只见着三个头戴草帽的人入了院子,书言一眼就认出了中间那人,一步并做两步,上前道:「陈丞!你的腿好了?」 陈丞摘下了草帽,这才露出了脸来,而后对着书言敬了一个军礼:「少帅!
第356章 九死一生(三) 书言惊诧地望着陈丞:「你怎么来这儿了?」 陈丞道:「多亏着史密斯医生,两次手术,总算是恢復了一些只觉,虽然不如从前那般灵活,但这腿,总算是还可以用用。」 书言一听,也替他高兴,只是不住的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小子,有你的福气啊!」 陈丞回身望着,他身后那名女子与洋人亦摘下了草帽,原来是芷溪与史密斯医生。芷溪打了声招唿:「我们原来是在附近的县城里头活动的,碰巧了,见着了你派来的人,说是要寻史密斯医生,我一听原来是静云要生孩子了,这便想着一道来看看。」 书言一见史密斯的脸,这颗悬着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史密斯医生,你快随我上楼去瞧瞧罢,静云的情况,怕是不大好。」 这一路上,书言便与史密斯说了下静云的大概情况,史密斯约莫也便明白了几分。 到了上房,史密斯俯下身去,掀开静云身上的薄被,整条薄被才换过不久,这会又是黏黏煳煳的了。灯光有些暗淡,依稀可见静云略微散乱的长髮搭在肩头,下巴浮肿着,全然不似往常那般模样了。 芷溪瞧着觉得心里酸楚,一时有些喉中被什么给卡住了一般,十分的难受。这样风轻云淡,曾经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静云,居然生个孩子受罪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是叫芷溪心下难受极了。 眼见着史密斯再替静云探诊,芷溪就把窗台上的檯灯拿下来,然后半蹲着身子,举在静云跟前,这样好叫他看得仔细一些。静云阖着的双眸似乎是被这突然折射过来的光线给刺到了,下意识地全身发颤了起来。 芷溪牢牢地握着静云的手道:「静云,是我,芷溪,我来看你了。」 静云就把眼皮子一撑,眼珠子左右摆动着,有些茫然无措地盯着芷溪看。她的神色呆滞,好似全然不识得芷一般,不只没有惊喜或者讶异,甚至是风轻云淡的样子都是没有的,不过就是呆呆地望着。 过了一阵,静云又慢慢阖上了眼,逐渐昏睡过去。芷溪原是想过见到静云该是什么样的光景,这会却忍不住一下就哭出了声来,她简直不能想像,静云为了生这两个孩子,到底吃了多大的苦头。 任凭史密斯怎么检查,芷溪如何哭泣,这静云就是昏睡着不动,一点发应也没哟。她的面色惨白,如同整张脸上罩了一层纱布,嘴上干得冒出了一片唇皮,一点点地翻起来,跟刺猬似得处处扎人,好似有股无名的火,在燃烧着静云的生命气息。 史密斯医生道:「芷溪小姐,你先别伤心了,待我再重新确诊一遍罢。」 芷溪一听,方才回过神来,想着自个是带医生来替静云瞧病的,如今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了,便慌忙起了身来,退到一边。史密斯在地上坐了许久,他一面抓着静云浮肿的手量着血压,一面用听诊器听着她其他的情况。 史密斯诊断完了又用手压着下巴,显得有几分迟疑不定,然后他又用棉棒撑开静云的嘴巴,用手电筒探视着她喉腔的情况。反覆好几次,史密斯方才起了身来,半天沉吟不语。
第357章 九死一生(四) 书言紧咬着牙关,低着头对史密斯开口道:「史密斯医生,咱们也算是熟人了,有些话你就算不开口说,看你这模样,我心下也便有了数的。那么你不如告诉我,静云还能活多久?」 史密斯嘆了口气:「张先生,你既是起了心思,我也不好隐瞒你什么。倒是不如告诉你实情,这样对救治裴小姐也有好处。裴小姐这是产褥感染,是重症,若是医治不得当,是有生命危险的。」 书言略略张开了口,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重症……史密斯是从来不轻易下论断的,可是他今儿个却是用了一个「重」字,可见静云这病,确实是来的兇险了。 史密斯见状,便又说道:「裴小姐现下的情况,并不适合继续呆在这里了,我想还是把她带到城里去救治是最好的。治病是我们医生的天职,可是这能不能成,还得看上帝的意思了。按着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听到这里,书言的双眸一下又闪过一道光来:「史密斯医生,您的意思是,静云还是有的救的,是么?」 史密斯一个劲地摇头道:「不,不,不,张先生,我说了,是尽人事而已,但是我可不敢打包票。这样的病态兇险了,我想没有一个医生敢跟您打包票。这女人生孩子,本身就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一件大事,更何况是如今还出现了这样兇险的症状。」 芷溪一听,连忙接口道:「史密斯医生,只要你肯救治静云,那她肯定还有希望痊癒的,陈丞这样重的伤,您都可以给治疗,何况是静云呢?还请您一定要帮帮忙,静云也是我们同志中间不可或缺的一员,只要您能救,我这就想法子去旁边的市立医院里头给静云滕一个床位出来。那里虽然被日本占了,可是去的人还不算多,医院设备也比这里好许多。」 史密斯摇了摇头:「芷溪,我不是这个意思。」 而后史密斯又转头对书言说道:「这病就算能治好,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我想,裴小姐到城里头,还得慢慢调理才行。」 这下裴鸿坐不住了,直道:「旁边最方便的就是缙徐市,若是在那里住几个月也行么?我可是听说最近日本人在那儿情理户口,排查着游击队的人呢。」 书言沉吟半晌,沉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是静云的生死关口,不好再多拖延时间了,既然是如此,那便不得不要冒险了。」 说罢,书言只觉得心下有些莫名的絮乱,他就坐在静云身旁,柔柔地握着静云的一只手,而后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裴鸿的意思是,请史密斯与芷溪、陈丞,一道住一夜再走也不迟,怕是天黑了,带着姐姐也不好赶路。 史密斯便又开口道:「裴小姐现下的情形,那每个小时都是在变化着的,一天可就一个样了,怕是一会也耽搁不得呢。」 史密斯话说到了这里,书言立马就起了身来,粗略收拾了包裹便要背着静云走。裴鸿原是想一道跟去,却被书言给劝着留了下来,毕竟如今日本人已经在附近活动了,倘若天德镇被袭击,他总好帮着刘家一道抵御一阵子。
第358章 九死一生(五) 现在因着日本人的封锁,如今能吃能用的,天德镇上本就紧张了,如今倘若说,再去找一辆舒舒服服的马车来给静云坐,怕是也不容易了。陈丞提议坐牛车,书言也不同意,说是牛车颠簸,且行路慢,怕是还要耽误时间。 一来二去,四个人便商定了还是找一副担架来,就把静云安置在上头,几个人轮流抬着走。但是芷溪毕竟是弱女子,陈丞腿也还没好利索,因而书言提议,又从游击队里头找了几个强壮的小伙子,跟着一块去。 这静云看着身上还浮肿着,实则人都是虚的。四个年轻的小伙子抬着,这就跟抬棉花似得,一点也没觉得吃力。这一路好歹算是帮了大忙,几个人一路狂走着。 芷溪本是女儿家,这几年跟着组织上上下下的到处跑着锻鍊,脚力已经比寻常女儿家要强的多了。可是这会,她刚带着史密斯赶到天德镇不就,就又马上出发走,这一下也变真是疲惫不堪了,自然比不得这些行军打仗的男人了。 但是想到静云的病症,她心下也便十分的着急了,旁的不好说,可是这一双脚是她自个的,怎么都能咬紧牙关拼一拼。陈丞看芷溪吃力,几次提出要雇一匹马,给芷溪代步,都被芷溪拒绝了。 于是她与陈丞两个人,就相互架着胳膊和腰,两个人互相使劲,这一下也便好似脚底生风,真当走得快了一些,两个人也因此越发的亲密起来。 路上走了一天,差不多快到缙徐城不远的地方了。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这会再赶路,就当真不太方便了,于是便在附近的旅店打尖住店。 书言背着静云上了楼,再轻轻将她放置在榻上,他俯下身,凝视着静云,她依旧是睡得昏昏沉沉的,这周遭到底是如何一回事,恐怕都还不清楚。月光悄然落在静云的面上,显得她面上好似带着一层白光。 书言握着静云的手,却觉得冰凉冰凉,心里头一阵发酸,这酸苦味道,谁人能知,谁人能懂,恐怕也只有他自个在心底默默消化开了。 这个时候,旅店大堂起了一声骚动,不一会,就听着门外有一阵清浅的敲门声。书言警觉地拔出了手枪,在门背后谨慎问道:「谁?」 芷溪道:「来了自己人,你也出来见一见罢。」 …………………………………………… 原来在这缙徐附近,有一个地下组织的秘密联络点,自打说要带着静云来缙徐,芷溪便立马通知了这里的同志,于是便有了人来接应。 今晚来的是联络点的通讯员,他对外的身份却是缙徐伪军守城的管事,这样许多事就跟着简单了许多。这缙徐如今虽然已经被日本人攻占,可是毕竟来的日本兵不算多。这城里头,日本人还有许多的工事要修修补补,因而就很需要石材。 巧的很,这缙徐城郊附近就有一个专门储藏石材的地库,这里头的石材都是要拉到城里去,专给日本人修建工事的。联络员便在这个点上出了个主意,建议连夜拉一块大的石材来,打造成一个静云人形大小的石棺,然后外头再罩好其他的石材。 这石材十分的沉重,就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也不一定搬得动,因而即便真的入城的时候遇到了日本人,那也不好一块块石材都卸开了看。毕竟这玩意重,日本人也不
第359章 九死一生(六) 既然已经有了靠谱的主意,那么时间也不好再耽搁了,自然是说干就干。书言亲自跟着通讯员去了那个地库,与他两个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木头滚轮推到了旅店外头来。陈丞帮忙找来了石锤,几个人联手打造了一夜,真当挖了一口石棺一样的藏身之处出来。 这人手多,做事情的效率也便快,一清早,天还没亮,这一切也便准备妥当,只欠东风了。待得人都聚齐了,这通讯员便带着大家一起出发准备进城了。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太阳才刚有要升起的意思,一路上陆陆续续开始有了进进出出的老百姓。缙徐城有四面入口,北门有一座石板桥,是出入城内必经的一道口子。许多来往客商、平头老百姓,便常在这里进进出出。 也因此,日本人将这石板桥视为一个交通据点,派了集中的兵力来把守。而这里原来也是最是繁华热闹的地方,许多的小摊贩便在这里摆摊,以维繫赖以生存的生计问题。 日本人在石板桥这里设了两道守卫,一个是外城门的入口,另一个就是这桥头的入口。这书言几个人带着静云入城,即便是有交通员在背后帮忙过了第一关,这第二关也便是难事了。 远远地,他们就瞧见日本人在一个个地盘问着,显然这些人是不好煳弄的,看起来似乎不容易过关。书言当即研究了下缙州市的地图,然后当机立断从南面的荒地开始进城。那里本就是荒芜的天地,这兵荒马乱的,就更是没人打理了。 因而这里守卫最是薄弱,也最容易掉以轻心,倘若说要是遇到了日本兵,那就是动起手来的顾忌也是少了许多的。 通讯员在前头赶着骡子,书言与芷溪、陈丞便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说来也凑巧,这里人烟稀少,日本守兵本就困顿懈怠,这会正好有一个跑旁边打鸟去了,剩下的呢,不过是抽着一根烟,打发着世间,眼见着他哈欠打了一个又一个,眼角都流了困泪出来。 这会听着骡子的声响,那抽菸的日本人便呵斥了一声:「什么人!通行证有没有!」 通讯员熟门熟路地下了车子,然后谄媚地笑着,朝着这日本人点头哈腰道:「太君,站岗呢,辛苦辛苦,抽根烟罢。」 这日本人倒是认得他,乃是前头城门口的管事,因而见他赶着骡子,带了一车的石材进城也不是十分的在意。日本兵眯起了眼,打量了书言等人几眼,而后闲闲地接过了烟来。通讯员忙帮着打了一个洋火,那日本兵便重重地抽了一口,这一下,便吐出大半的雾气来。 通讯员故作不知道:「诶?另一位太君哪里去了?今儿个倒是不见人了。」 那日本人憋着嘴,骂骂咧咧地用日语骂着人,然后又说道:「说是去打鸟了,谁知道是不是偷偷跑去找小女人去了,这傢伙,就是好中国女人这一口。」 通讯员道:「是了是了,咱们本地的姑娘呀,就是好,水灵灵的跟花儿似得。」 听到这里,芷溪不由得拉低了几分帽檐,她早就知晓这日本人的德行,因而便做了男装打扮,好在今儿个日本人慵散的很,压根就没注意到这是个女子扮的。
第360章 九死一生(七) 这个时候,日本兵狠狠地抽了两口烟,然后将菸头一把甩到地上,愤懑道:「巴嘎!」 而后日本兵就围着这石材左顾右看了半天,问道:「这么多石材,干嘛用呢?」 书言见他神色起疑,不禁暗暗捏紧了腰间隐藏的手枪,直低下了头去。通讯员暗暗朝着几人使了个眼色,而后陪笑道:「太君,可不是交通局长家里头要盖大楼嘛。城里头的太君长官赏了局长不少钱,这有俩个钱那就得臭显摆不是。」 这日本兵一听,自然也晓得前些日子,城里头的交通局长从他们长官那里领了一笔大钱,因而也便不作声了。见状,通讯员忙不迭就去前头赶骡子,实则他心下也是慌透了的,这手才碰着了骡子的拉绳,一不小心就把骡子的脖颈给勒住了。 这一下骡子便急了,抬高了脚,嚎叫着四处乱窜,这一冲,就把上头叠好的石材一下就给冲掉了一块在地上,那石棺的口子也便露出了一个角来。这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这里头看着空间很大,显然是有名堂的。 这一剎那,书言救觉得心下一下就给提了起来,整个人都处于随准备拔枪的状态,他超前走了几步,暗暗低着头,死死地盯着日本人的举动,这一双眸子都快要冒火了。 日本兵饶有兴致地笑了笑,然后过去,拿出刺枪,在石材外头敲了敲,这里头便有了回音。于是他面色一沉,转头便威吓道:「老实交代!这里头藏了什么东西!」 通讯员一时面色煞白,只是含含煳煳地答道:「太君,不过是一点私货,赚点小钱不容易,还请高抬贵手。」 他边说边将方才的烟又递了一包过去。日本兵捏着手里头的烟盒,却并不准备这样轻易放过他,只是怪笑了一声:「卸货!」 通讯员一听,便知晓大事不好,忙道:「我说太君,这石材一旦落地,这坑碰了,就不好用了,若是交通局长问责起来,小的怕是不好交代呀。」 日本人阴霾地笑了一声:「你不好交代关我屁事,倘若里头藏了个八路军或者护国军,这随随便便就混进了城里头,那就是我的责任了!到时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自然是比你这破石头要紧多了。」 话说到这里,大家心下都十分的紧张,只怕是迫不得已,这还没进城就得先打死这个日本人了。可是这样也便是打草惊蛇,怕是要引来日本人注意了。 日本兵眼见着一个个的都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便想着事有蹊跷,不免又提高了几分警觉来:「巴嘎!叫你卸车就卸车!不然就等着吃枪子罢!」 这个时候,陈丞几乎已经是把枪给拔了出来,他率先一步走到书言跟前。书言熟悉他的动作,知晓他是要开枪了,于是便朝着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 书言朗朗阔步走到那日本兵身旁道,拱手作揖道:「这位太君,这倒是您误会了。这石材里头的东西,实则是在下的,与赶车的大哥是一丁点关系也没有的。我倒是不妨与您说句实话,您是晓得的,如今城里头这茶叶的价格可贵着呢。我呢,本来是做茶叶生意的,这年头世道不太平,生意也不好做,于是就想贩点新鲜的茶叶进城卖。」
第361章 九死一生(八) 日本兵鼓起眼来,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书言,一把就把刺枪对准了书言的胸前。 书言面色如常,只是笑了笑:「如今就太君您一个人在这儿守着,您要是一本正经要与我们计较这些,少不得要同我们一道去司令部走一趟,这一下,恐怕也是十分的麻烦。可是您若是高抬贵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我们进城去,这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哪里能不记在心头上。中国人讲究的是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书言边说,边往前走了几步,这胸口几乎就抵在了刺刀上,然后他就从袖中掏出一袋大洋来,悄悄地塞到这日本人手上,然后将他的手给握紧,又是一笑。 日本人隔着绸带,掂量了一番,这里头重量不轻,大洋恐怕至少有个十来块,只多不少。这些日子他正犯了菸瘾,要抽根日本本土来的香菸不容易。城里头的日本店,香菸价高,他正愁着呢,这会可不是天上掉财来了。 日本兵轻声咳嗽了一声,见书言模样周正,眉眼间是一股富家子弟的气度,显然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少爷,这样一看,他说的话也便有了几分可信度。再加上这伪军守城的管事也与他们在一处,就瞧着更不像是八路军或者护国军了。 于是这日本人故作沉吟道:「如今我们长官可是说了,明令禁止私茶贩卖,你们明明知道,还敢这样做,可不是胆大包天?想来你们也是知道的,前些日子,有贩卖私盐的,直接就被抓进宪兵队给毙了。我今儿个要是包庇了你们,若是哪一日被人告发,可不是赔命的事儿?」 书言笑着点了点头,又往这日本兵手里塞了一袋钱:「太君,这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方才我听您说日语的口音,我们家里头可是与大坂的远洋公司做生意的,您往后若是想带点什么日本货,又或者有什么要捎带去日本的,可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芷溪粗着嗓子道:「可不是嘛,太君驻守在这儿,想来许多的日本物资也是享受不到的,您帮我们家少爷,可不也是为自个留方便么?」 这下,日本兵算是彻底满意了,也便笑嘻嘻地说道:「没想到,这缙徐城还有你们这样识趣的人,我今儿个就发发善心,权且当做什么都没瞧见喽。」 这个时候,恰巧来了一帮逃难的人,这日本兵便上去盘问去了。 眼见着这危机已解,芷溪与陈丞忙将骡子车上的石材给重新搬了上去盖好,通讯员一甩鞭子,那骡子便「嘚嘚」地向前走着。大家都怕这日本人回过神来,又要找事,这便脚下生风般地拉着骡子快步走着。 眼见着走远了,一路来到了石板桥对岸,远远的瞧着,那日本人就剩一个小点了,这一下,通讯员一下就瘫软在地上坐着。芷溪见他额头满是汗珠,整个人脸上都跟淌着瀑布似得了,可见方才是多么地惊险了。
第362章 九死一生(九) 待得过了石板桥,就到了北门的巷子口,几个人将骡子拉进了巷口,然后抬着石材卸下,好歹算是将静云从里头抬了出来。 这个时候,史密斯也跟着从南面赶来了,因着他身份的关系,这一路倒是也没遇着什么大麻烦,倒是比书言他们要顺畅多了。史密斯见静云周身透红,忙伸手一探,这会子当真是烫的很。 书言轻声唤了一声,静云也没什么反应,不过就是勉强撑开了眼睛,一双眼珠子也是毫无生气的。史密斯原先是担心静云撑不到城里头就没了生命特徵,这会子看来,虽然看似兵种,但好歹一条命还是保着的,不由得心下画了一个十字,暗暗松了口气。 这去医院的路上,怕是骡子惹眼,于是便改了一辆轿撵,好让静云在里头躺着,这外头的人也瞧不得仔细。史密斯一张洋人脸面,自然少不得引来周遭人的关注,但凡有人上来盘问,就说是得了传染病的病人。 这不久前,缙徐城刚经过一场霍乱,因而现下听是传染病,也不论是什么名称了,一听就唯恐避之不及,更是不愿细问什么了。 芷溪见已经进城了,便要通讯员先带着骡子走,这几个人少聚在一处,自然也没人知晓他们是熟识的,更不会叫他与这轿子里的病人相联繫起来。 ……………………………… 到了缙徐的医院里头,因着有芷溪的安排,静云被分派入了一个单独的病房救治,史密斯便也顺带在这儿挂诊起来。只是开头的几天,静云依旧高烧不退,整个人也是昏迷不醒的。 有几次,书言甚至好似听到了静云在讲些胡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有一次,静云迷迷煳煳地喊着「姆妈」,那神色痛苦地如同让书言重见了一遍当年静云失母之痛,这叫他不得不跟着心痛了一番。 有时候夜半时分,书言替静云掖着被角,却见她只是木然地睁开眼,微微地开着干燥的嘴唇,神色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书言轻声唤着静云的名字,静云好似有反应,又好似没听见似得,整个人总有些不似她自个了。史密斯说这是因为感染引起的併发症,耳朵暂时失聪了,待得这感染好了以后,这自然也便会一道好的。 这个时候虽然是夏季,可是静云总是身子还要发寒的,身上盖了两床杯子还是跟着瑟瑟发抖,整个嘴巴都发着紫,甚至能听到牙齿打架的声响。那娇弱不堪的模样,叫书言简直恨不得将静云整个捂在胸前,好温暖着她。 可是这体寒只是一时的,有时候到了黄昏的时分,那又是腹痛的时候了。静云这个时候便会痛的全身香汗淋漓,整个人痛地蜷缩成一团,最后总是因为身子虚弱而继续昏睡过去。 书言一次又一次地握着静云的手,对着老天爷指誓,只要静云病能好,他就是减寿十年、二十年,他都是甘愿的,可是偏巧,这病还不能由着他来代受。
第363章 九死一生(十) 芷溪不好在城里头久留,陪着静云月余,她与陈丞很快便又返回了皖南的根据地去。 缙徐城内,史密斯先后安排了三台手术,歷时三个月,书言心下几乎已经是煎熬地没了一点脾气。这个时候再看静云,那便是像从死神那里跋山涉水,歷尽千辛万苦回来似得。 她的一双清逸眸子早已深陷下去,整个人的浮肿也已经退却,下巴也跟着削尖了许多。而她的手脚都是软绵绵的,一点气力也没有。只是好在气色好了许多,总归是比从前要好一些了。 史密斯但凡来了病房内探诊,总要根据静云的新病情来增减药物。这些药物虽然对静云的感染有恢復的功效,可是副作用也极大,但凡静云吞了下去,那心里头就是没由来的一阵反胃,痛的她十分的难过。有时候书言帮着轻拍背部缓解下,她也能一下就给呕了出来。 没到这个时候,书言总要帮着收拾床铺半天,还得重新跟着史密斯去拿药,然后又重新餵静云吃一次。 好几次,静云都是红着眼眶道:「书言,难为你了。」 书言不过就是平静一笑:「夫妻一场,又是孩子们的母亲,哪里需要见外的。」 静云眼下一热,也便由着书言握着手,两个人就相互感受着手心里的温度,许久也不松开来。 到了第四次手术以后,静云的病情开始稳定了下来,发热不再是时有时无,人的神志也根河清醒了许多。只是这气息还是有些微弱,就跟风中的线一样,总叫书言觉得有些把握不住,禁不住几次三番与史密斯确认。 史密斯都是耐心说道:「再等一等罢,总该要好了的。」 ……………………………………………………… 这一日夜里,静云出了一身的虚寒,书言便绞干了手巾,替静云轻轻擦拭着。突然,书言只觉得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自个,静云极其微弱地喊了一声「书言。」 书言以为是许久休息不好,产生了错觉,可是待得他定了定神,这才勐的反应了过来,静云竟然可以主动抓着他的手了!这个时候,书言再俯下身躯瞧静云,她淡淡的双唇在轻微地蠕动着,她那双清逸的眸子深深地望着书言,里头分明映着他的身影。 书言不由得心下一喜,忙去唤史密斯过来瞧。史密斯仔细探查了一番,也跟着舒了口气:「感谢上帝,裴小姐总算是好彻底了!」 书言激动地将静云整个横打抱起:「你听到了么!你听到了么!你的病好了!你已经好了!静云!」 静云娇嗔地戳了一下书言额心:「快放我下来,史密斯医生瞧着呢,多难为情。」 书言又将静云抱紧了几分:「不,我不管,我只知道你好了!我终于盼到这一日了!」 …………………………………… 静云胜在年轻,这病一好,身子也便慢慢恢復了起来,没几日,便可以由着书言扶着在楼下花园间漫步了。两个人已经数月未见谦君、兰君两个孩子了,心下自然挂念得紧。待得徵得史密斯首肯以后,两人便在缙徐地下组织的帮助下悄然出城回天德去了。
第364章 添喜(一) 静云与书言离开天德镇数月,却不知晓,这刘家早已经悄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静云与书言才到了门口,就有底下的丫头急急忙忙进去与刘天风禀报,这个时候奶娘正在屋子里头给谦君、兰君两个孩子餵奶。也不知道是不是孩子晓得父母亲来了,一时竟然奶也不吃了,只是嚎啕大哭着。 静云才进了门,就瞧见两张哭作一团的小脸,这心下一下也便拧到了一处,忙将两个孩子抱了过来,而后柔声地对孩子说道:「小可怜不哭了,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说来也是奇怪,谅也是因着血缘关系,谦君、兰君两个孩子一到静云手里头,听着她的声响,一下就安静了下来。谦君吃着手指,兰君朝着静云甜甜地笑着,静云在两个孩子白嫩的面颊上轻轻落下一吻,一时感动的落下泪来。 书言转身,将静云母子三人揽入怀中,这一时也是感慨万分,只想着才分别了数月,就如数年这样久。 当晚,刘天风为静云、书言接风,只是这宴席上,却独独不见爱颐的身影,静云便随口问了句:「爱颐呢?许久不见她了,可是出去念书了?」 刘天风停下了筷子,眼中似是有些不明意味的焦灼,而后只是淡声道:「爱颐身子不适意,这会在自个房里头歇息呢。」 静云转过身来,就瞧见裴鸿眼神躲躲闪闪的,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欲言又止的。此时正是诸人都在的时候,静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继续说着他们这几月在缙徐市的见闻。 ………………………………… 吃完了饭,静云与书言便商量了要带两个孩子回祠堂后面的屋子去住。这人才到了门口,裴鸿便执意要来相送。书言显然也是察觉到了他的一丝丝异样,只是不动声色地故意走慢了一些,给这两姐弟俩留出了一些空间来。 裴鸿朝着书言使了个眼神,以示谢意,而后就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到了静云跟前,一手接过外甥女兰君,然后就一直跟在静云身旁,紧紧挨着。 「有什么话,你便说,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鬼鬼祟祟的毛病,就这样,你还能回战场上打鬼子?」静云佯装嗔道。 裴鸿一边拍哄着兰君,一边开口道:「姐姐,我要是说了,你可得保证不生气。」 裴鸿的一双眼睛乌熘熘的转着,一下就对上了兰君的眼睛,惹得兰君「咯咯」直笑,听着兰君笑了,静云手中抱着的谦君也跟着笑了起来。 静云笑着摇了摇头:「鸿弟,你呀,向来都是如此,但凡有什么事在心上,就总是吞吞吐吐的,这一点,倒是一向都没变。从前姆妈在的时候你是这样,现下还是这样,也是二十多的男人了,就没一点成熟的样子来。」 眼见着裴鸿抱着兰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静云便道:「你若是想不出来如何说,那还是先回去歇息罢,改明儿想说了再来。」 裴鸿自然也是了解这个姐姐的,表面瞧着弱女子,实则心下很是有主意,但凡开了口,那便一定会这样做。因而他也急了,开口就道:「姐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情,我想与爱颐尽早成婚。」
第365章 添喜(二) 听罢,静云只觉得心下略略诧异,说起来不过自己离开刘家才数月,怎么这样快便说要成婚了。 想着方才刘天风神色复杂的样子,静云便又开口道:「爱颐是个不错的女孩子,我也挺喜欢她的,有她在你身边,我倒是放心的。就是你这决定是不是仓促了一些?婚姻不是儿戏,但凡你决定娶爱颐,那便是要对她全心全意负责的。再说了,过些时日便是母亲的忌日了,倒是不如等忌日过了,我再去与刘伯伯商量你们成婚的事儿。况且,你在天德镇这样久,恐怕也没有与重庆的……说过这事罢……」 裴鸿知晓,静云所说的是父亲金润之,只不过现下即便是私下里,她也仍旧不愿意去称唿他什么,这种纠葛的情感,是裴鸿所不能理解的。 他不懂,也不明白,母亲去世也有些年头了,可是静云却一直也没有要与金润之和解的意思。说起来,当年的事也不能全怪父亲,可是姐姐心头的那个心结,却是好似一世都解不开似得了。 「姐姐……前些时日,我与父亲通过电话的,他倒是同意这门亲事的,不过说,还是要看看你的意见。」裴鸿说道。 静云面色一转,从裴鸿手里抱过兰君,走了几步,而后又回过头道:「那么爱颐呢?好好的,你为什么这样着急要与她成婚?总该有个正当的理由罢?你也不好无缘无故的一挑子热,还得看看她怎么想。」 静云总觉得心下有些恼了,但凡提起「金润之」这三个字,她总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总是放不下似得。 裴鸿也没有要隐瞒静云的意思,只是咬着牙,涨红了脸说道:「姐姐,爱颐她有了。她有了我的孩子。」 这话裴鸿倒是说得干脆,听在静云耳中,却是一时有些五味杂陈了,这会,她终于明白刘天风眼神里的意思了。 眼见着静云微微蹙起了眉头,裴鸿便继续道:「姐姐,如今都新社会了,时代不一样了。现下在外头,许多人是婚姻都不提的,就出双入对地同居了……」 静云摇了摇头,轻嘆了一声:「姐姐这些年的书也不是白念的,难道你眼里看来我是这样迂腐的人么?不过是觉得,你们何必这样着急,倒是不如先订婚有了个夫妻的名分,然后再提旁的事。这里毕竟是天德,是个传统的镇子,比不得上海,比不得北平,你也得多为爱颐想想不是?」 静云顿了顿,而后又开口道:「你能确定爱颐是有了么?」 裴鸿点了点头:「顾郎中都来瞧过了,错不了。」 静云望了眼裴鸿身后的书言,而后假嗔道:「我这个弟弟,现下我也管不好了,你这个做姐夫的,给他出个主意罢,也不枉费你跟在身后听了这样久。」 书言轻咳了一声:「这年轻人嘛,血气方刚,什么事儿都是正常的。」 裴鸿朝着书言拼命挤眼睛,做着「姐夫谢谢你」的口型,这一抬头就对上了静云的双眸,这一下又垂下了头去。
第366章 添喜(三) 静云觑起眼,望着书言道:「事情既然如此,那是一天也拖不得了,这爱颐是个好姑娘,配咱们家鸿弟那就是一朵水灵灵的花儿配了一个毛坯泥瓶,也是可惜了人家。既然要办事,那就得好好办,虽说是提倡节俭罢,可是该有的一样也不能少了。」 裴鸿忙道:「姐姐,咱们都是新派人物了,哪里还要讲究这些,以天为盖,地为庐,可不就结了。」 静云无奈地摇了摇头:「越说越不像话了,这你老师刘天风,在天德镇上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就这样让人家闺女怀了孩子,还给操办一个不像话的婚礼,你看刘家的人乐不乐意。」 书言忙替裴鸿解围道:「这不过是面子上的事,咱们备一份清单,列一列这需要的物件,一样样给他採购齐了,可不就妥了?」 书言边说,边将手伸到兰君、谦君面颊上抚摸着,眼见着两个孩子嘴角都翘了起来,自个唇边也是不自禁地扬起了笑意来。 ………………………… 回到家中,静云唱着歌谣,迎着皎洁的白色月光,将兰君、谦君慢慢哄睡。书言就在旁边坐着,列着单子。待得两个孩子都睡熟了,静云便起身来看,书言倒是仔细,密密麻麻地列了许多的东西。 静云一点点默念下来,心里头也便跟着暗暗发了愁,喃喃道:「前些时日,在缙徐,我瞧你各处打点,也是花了不少钱的,恐怕如今咱们身旁也没多少可为鸿弟置办婚礼用度的了。」 书言笑了笑:「真不行,那就把我的手枪和佩剑给当了,反正我也是个败军之将,留着也是无用了。」 静云连连摇头道:「这可不好玩笑的,这两样东西,怎么好当了的,终有一日,你可是要亲自带着它们再回战场去拼杀的。」 书言轻握住静云的手,凝视她娟秀的细眉,如一汪碧水的清逸眸子,一时感慨道:「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静云靠在书言怀中:「可是鸿弟这回,事儿闹得大了,真当也是不好拖太久的,我瞧爱颐没出来,想来是这肚子显怀,约莫几个月就很明显了。我看,我还有一些首饰,不如便一道当了,兴许还能凑得出一些钱来。」 书言道:「这种事儿,向来该是我替你想法子的,又哪里需要你来操心什么。旁的你可就别管了,你给我三天时间,我想法子给你凑些钱出来,就不要再说什么典当了罢。」 ……………………………………… 书言是这样说,也便是这样做的,才两日,他便带了三袋银币回来,静云挨个看着,不由得诧异道:「这样多的钱,你又是哪里拿来的?」 书言笑了笑;「我自有我的办法,不过是正正经经的途径而来,不偷不抢,你可别往坏处想。」 静云假沉着轻拍了书言臂膀一下,却不想他下意识地将手给缩了回去。静云忙将书言的袖子给锊上,这一下倒是叫她吓了一大跳,却见书言手臂上一片片的淤青,显然是受了什么重物的撞击。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替人去山上抓野兽,这镇子里头的乡绅说是要泡药酒喝的。这一只就是一袋钱呢,可不是又正当,又来钱快了。」书言淡声说着,脸上也无什么明显的动静。
第367章 添喜(四) 静云默默垂下了脸,这双眸上早已经濡湿了,想着书言虽然是行军打仗之人,也是吃过许苦头的,可是何曾这样低声下气地去给人当短工,抓捕野兽过? 堂堂的驻沪司令部的司令,大帅独子,如今却落魄到这般田地,还全都是为了她,想到这里,静云心下就更是愧疚了。 她不禁哽咽道:「书言……都是我不好……」 书言作噤声状,而后取出一块绢帕,替静云拭泪道:「可别再哭了,不然谦君、兰君醒了,也得跟着你哭呢。」 静云转过身去,定了定神,而后就靠在书言的肩膀上,这一刻,她觉得这个肩膀结实有力极了,又带着微微的温热,整个心都被柔化了。 ………………………………………………… 静云带着裴鸿上门去向刘天风提亲,说是裴鸿要娶爱颐为妻。这刘天风虽然宠爱裴鸿这个弟子,可是说到女儿未婚先孕的事儿,这脸色总归是不大好看的。 静云又陪着说了几句漂亮话,将场面给说圆了,趁着刘天风默声的时候,静云忙便将一袋大洋留在了刘家,权且当时聘金了。 这聘金有了,聘礼自然还少不得,这两个人结婚,总归是要备一处新婚的屋子,可是现下特殊时期,也讲究不得这样多了,怕是裴鸿婚后还得在老丈人家里头住一阵了。 至于这聘礼,按着往常上海的规矩,这现做的显然是来不及了,况且这匆匆忙忙找师傅打一套家具,那做工也未见得就多上心了。这手艺要的就是时间来精雕细琢,否则也便失去了它的意义。 静云便想法子,从镇子上的乡绅家里头收一些他们不大用的家具,然后亲自上手涂刷油漆,上光。书言则是张罗着去採买一些难寻的物件来,夫妻两人齐心协力,这一下便把上至梳妆檯、床榻、茶几,下至脚盆、木桶一类的给准备全了。 这聘礼不但应有尽有,还多了许多精緻的小摆件,这些自然都是书言专门托人从省城带来的。裴鸿见姐姐、姐夫忙的都没喘口气的功夫,心下十分感动,只是劝道:「咱们如今家中人也不多,也不用多么奢华,这特殊时期,凑合着能过就成了。」 静云便郑重道:「母亲不在了,你既然是要娶妻,那自然也得风风光光的,也不好叫人觉着咱们裴家没人了。若是重庆的那位今儿个在这里,倒是也不一定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办着。二则,你娶得是你恩师的女儿,这自然也不好随意操办了,处处都得仔细了才好,倒是不一定人家要来挑错处,而是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人家闺女。」 裴鸿见静云说得郑重,那模样真是像极了姆妈的,这一时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姐姐,说起来你也是出过洋的,现下说话怎么也一套一套的了,都是封建老黄历了。爱颐是个善良的姑娘,她不会计较这些的。」 静云驳斥道:「人家爱颐不在乎,难道刘家人也不在乎么?刘家终究是本地大户,也不可怠慢了。你这个傻鸿弟,真是不忘初心,就一个傻劲的样子不变。就刘家的老太太,心里门儿清,你这样对待爱颐,她能放心?」
第368章 添喜(五) 裴鸿见静云说着,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这姐姐的性子,做弟弟的最是知晓,静云最是要强,况且他确实也有些操之过急的意思,因而也只有听着的份了。 这家具备好了,要考虑的就是绫罗幔帐这些东西了,一个是可以装点房间用,还有就是沖沖喜庆的气氛。可是这会子,要去省城看货一趟是不可能了,日本人的封锁线如今是已经过了缙徐城的了,其他的,诸如要找师傅量身定做一套婚服也是不大可能的了。 好在书言想法子给弄到了两匹绸缎,静云手巧,便连夜赶制起了新人的衣服来。不论如何,这婚事总算是有模有样地操办了起来。 过了几日也便是好日子了,因着婚礼借用的是刘家的宅子,因而静云与书言救雇了人,将先前打造好的大件家具用红绳子捆好,又把其他细琐的东西装在红色箩筐里头,一道浩浩荡荡地抬到了刘家去。 这姨奶奶是晓得静云她们的情形的,因而在边上看着,不免开口道:「你这样为着弟弟把钱花的差不多了,这底下还有两个小的要养呢,可怎么好?」 还未等静云开口,书言便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既然有这样的钱,那便用在正途上。这小夫妻往后过日子嘛,那又是他们自个的事儿了。」 静云心下想着书言的话,这倒是把她的心底话给说的透彻了。 刘家的院子里头,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种聘礼,新刨开的木屑味道,绸缎的软绵味道,各种器皿小玩意的古陈味道,这些都在秋日的阳光下映得闪闪发着光,连带着静云整个人都觉得有些漂浮的感觉。 她回过身去,恰是看到了梳妆檯镜子里头的自个,想起了从前自己出嫁前,裴尚贤忙碌准备嫁妆的身影,这一时间又是百感交集了。 周遭的孩子都晓得今儿个是裴家下聘礼的日子,这自然便都一股脑地来刘家凑热闹,要糖果吃。这都是四五岁的孩子,也没多少心眼,好奇心又是强烈,这里瞧瞧,那里摸摸,总是停不下来地在动,瞧什么都觉得新鲜。 女孩子倒是还好,总归是手脚轻一些,也不至于磕碰了。男孩子就不一样了,这一高兴,一下就有些忘乎所以来,但凡是脚踢着了,胳膊碰着了,那也是常有的。这聘礼到了刘家不到一个时辰,就听着「啪」的一声,这一对鸳鸯红瓶就跟着碎了一地。 虽然都是新式人物,可是总归是有个吉利的讲究,静云反应快,跟着就喊了一声「碎碎平安」。可是刘家老太太就看得直蹙起眉头来,这大喜的日子,最忌讳的便是这些破碎的琐事了。 底下几个丫头小厮都跟着变了脸色,这一时大气也不敢出。还是刘天风,沉着脸拾起了这碎了的瓶子,又从里头取了一对净瓶出来,上头扎了两个红绳,算是临时沖了个数,这样瞧起来倒是也不突兀了。 许多年以后,当静云再次来到刘宅的时候,她便又想起了为裴鸿下聘礼的这一日发生的小插曲。她开始慢慢的觉得,冥冥之中,总是有天意在的,许多的事,是一开始就註定好的。若说这滚滚红尘的前半生是一个「缘」字,后半生约莫就是一个「命「字了。
第369章 添喜(六) 裴鸿与爱颐都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但是婚礼却是按着天德镇上的规矩来办的。到了大喜的日子,静云便张罗着着人将今儿个所需要的一概物品与礼帖一应送到了刘家。 这到了傍晚时分,一盏大红花轿便由四个人抬着,前头是一对乐师吹吹打打地绕在刘宅跟前转圈,以图个吉利。这个时候,镇上难得出一件大喜事,看热闹的大人与孩子把宅子附近的石板桥与巷口都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裴鸿戴着一朵红色稠花,一身长袍马褂,那自然都是出自静云之手。外人瞧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找哪家师傅特意定做的。裴鸿向来穿惯了军装与便装,这个时候穿着拘束的新装,总觉得手脚都有些不自在,书言笑着附耳提醒了一声,裴鸿这才规矩了起来。 这人才到了刘家门口,就有一群孩子出来,绕着裴鸿打转要红包,书言笑了笑,挨个递了一个。孩子们还不肯罢休,那又是一人一袋糖果,这一下他们才高高兴兴地绕开了路。 镇上几个小媳妇都倚在墙根看着热闹,瞧着裴鸿像个小呆子似得缩手缩脚,似乎满脸的不自在。于是就相互望了一眼,而后就是捂着嘴笑着。裴鸿扭过头去看,这一下便逗的几个小媳妇笑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笑声越大,集中在裴鸿身上的目光就是越是多。裴鸿还没进得刘家门呢,就觉得脸上十分的火烫,一时便低下了头来。这个时候,刘家出来了几个姑娘,挡住了裴鸿的去路,一个故意提高声调道:「这是谁家的大官人,竟然跑错了地方。」 另一个姑娘咯咯笑道:「是了,我听说桥对面的人家今儿个要嫁娶,好似方才还听见老太念着花轿还不来呢。」 这两丫头一唱一呵的模样,倒当真把裴鸿给说楞了,他想着今儿个大喜的日子,也不好出什么差错,便便抬起了头细细看着头上的牌匾:「不对呀,这是刘家呀。」 这一声,倒是把在场的人都给逗乐了,就连静云也忍不住别过脸去低笑了一声:「呆子,人家这是拿你玩笑呢。你在刘家住了这么些时日,连大门都认不得么?」 裴鸿面上一红,这才晓得,是被刘家的人给戏弄了。裴鸿倒是个脑子灵光的人,今儿个看着呆里呆气的,无非也是关心则乱了。打仗他是从来不怕的,可是这结婚的阵仗却叫他略有些无所适从了。 静云微微笑着,将一柄龙凤交缠的花炮递到裴鸿手上:「咱们可不管到底是哪家的小姐,但凡进了这门,可就得娶了做媳妇的。」 这个时候,书言便上前帮着打了洋火,这火光一闪而过,一下就飞冲到了天上,「嘭」的一声就炸出了一副天女散花的景象。这一声爆破声来得极快,倒是把方才拦路的两个姑娘给吓得不轻。 裴鸿这才回过神来,又笑嘻嘻地对着天上放了两只小烟花,这一下,刘家里头的大红鞭炮也跟着噼里啪啦地点响了。空气中到处瀰漫着烟花爆竹的气味,红色的鞭炮纸散落了一地,孩子们捂着耳朵,一路跟着鞭炮跑,好不热闹。
第370章 添喜(七) 这原本就已经很是热闹的刘宅,这会子又多了许多被烟花爆竹引来看热闹的人,这一下,天德倒像是万人空巷的光景了,一时间人流都只在刘家附近涌动着,当真是门庭若市了。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就等着新娘子出来。一旁的鞭炮都连炸开了好几串,刘家却把大门给关上了,这就叫裴鸿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了。静云轻笑了一声:「赶紧递个开门红包呀。」 裴鸿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今儿个出门前,静云特别交代过,这红包他给塞到兜里了,差些倒是给忘了。于是他赶忙将红包取了出来,从门缝里一个个塞了进去。直到塞到第六个,这大门也便缓缓地开了。 一时间,这门口就立着一位头戴金花八宝凤冠,身着云霞五彩帔肩的新娘子了。只不过这头上盖着一块红色盖头,旁人自然也瞧不见这新娘子是什么模样。可是这仍旧阻挡不了诸人看新娘子的心思。 爱颐由着丫鬟扶了出来,整个人都好似被一团红云给包裹着,瞧得裴鸿眼睛也跟着一道红了。还未等爱颐伸手搭过裴鸿的手腕,就听着后头一声哭喊道:「爱颐,我的孙女呀,今儿个竟然就要出嫁了。」 原来是刘家老太太,今儿个穿了一袭暗红色的长衫,整个人甩开了老婆子的手,踉踉跄跄地走了上来,拉着爱颐的手就泪流满面道:「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今儿个竟然就要做人家的媳妇了。真当是……」 刘家老太太说了一半也就哽咽了,待得定了定神,方才缓缓道:「你这孩子命苦,打小没了娘亲,我这是打心眼里疼你呀,可是没想着,这么快就嫁了……」 说着说着,刘家老太太就泣不成声起来。此时诸人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个个都张望着,只是照着惯例,等着红盖头下爱颐的哭声。这天德镇上行的是哭嫁,姑娘出门,都得哭两声才吉利。 爱颐却是半天没有动静,只是伫立着,也没声响。这时候,旁边的丫鬟就低声提醒了一句:「小姐,得赶紧哭两声,这才能哭走晦气。」 爱颐的面上盖着盖头,旁人自然也便瞧不见她的表情,静云却是看见她微微蜷起了手。还未等诸人反应过来,爱颐却是自个将那红盖头给揭开了来。这一下,大家算是把新娘子给瞧明白了。 有道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爱颐一张笑靥如花的脸一下就出现在了诸人面前。她的眼中流光奕奕,叫大家瞧了都不自禁地扬起了笑意来。爱颐吟吟笑着,反手握住刘老太太的手道:「奶奶,今儿个是我出嫁的好日子呢,有什么可哭的呢,我可就喜欢看您笑呢。您一笑呀,这花儿都得为您开着呢。」 爱颐的这番话,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一时周遭寂静无声,连孩童也没了吵闹声。这时候,只听着有人带头起了掌声,这一下掌声如雷,一下反倒叫刘家老太太愣住了好一会。她见诸人都笑着,也不好再哭了,于是便跟着勉强地笑了笑。 见奶奶笑了,爱颐心下也跟着高兴,这便再也不要丫鬟扶着了,只是自顾着朝前大步走着,一下就钻进了大红花轿里头。
第371章 添喜(八) 这花轿出了门,就绕着山路拾级而上,到了一处空旷的高低,裴鸿便扶着爱颐下了轿子。底下的人忙碌地准备着贡台。裴鸿朝着上海的方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而后眼圈一红,开口就喊道:「姆妈,不孝子今儿个结婚了,带着媳妇爱颐给您行礼了。」 爱颐亦跟着跪了下来,低头便是一拜:「媳妇爱颐,给母亲请安了。」 静云就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望着,眼中一下又凝满了泪水。书言轻抚着她的后背道:「今儿个可是鸿弟的好日子呢,不好再哭了的。」 静云点了点头,靠在书言肩上抹了抹泪:「姆妈若是还在,今儿个该是坐在高堂之上,亲自受着鸿弟一拜的……」 书言笑了笑:「如今你也为人母了,自然更是懂得做人母亲的心思。我想,姆妈心下一定是希冀你与裴鸿都高高兴兴的才好。」 静云抬头望着书言,缓缓道;「近日不知为何,总是反反覆覆地梦到姆妈,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也晓得鸿弟的喜讯,便託梦来了。从前我倒是从来不信这些东西的,可是自打姆妈离去以后,我便开始觉得冥冥之中,一切自是有天意。庄周以为梦蝶,又怎知晓,原来是蝶梦庄周。书言,现下我觉得很满足,也比以往愈加的恐慌,总觉得这一切都有些不大真切,好似有一天,会有梦醒的时候。」 书言笑着轻颳了静云的鼻尖:「多少风浪我们都一起走过来了,没有什么能再把我们给分开了,除非……我死。」 话音才落地,静云禁不住地颤粟着,而后她定定地看着书言道:「从前,你说,我若敢走,你便是火烧裴家也要逼我出来。而今,我倒是也有一句话要告之你。书言,不论你将来如何,我都生死相随。」 书言笑了笑:「不过说句玩笑话罢了,你倒是还当真了。瞧瞧,咱们两个越说越不像话了。」 静云略略垂下头道:「你是玩笑,可我是认真的。你是谦君、兰君的父亲,也是我的丈夫,咱们这个家,少了谁都不行。」 ………………………………………………………… 洞房花烛夜,裴鸿与爱颐喝着交杯酒,一对大红花烛将屋子染得一片沉红。眼波流转间,爱颐低头吟吟一笑,叫裴鸿看得痴了。 爱颐拿了杆子,便瞧着裴鸿脑袋道:「你姐姐可真没说错,可真是个呆子。」 裴鸿挠了挠头:「不过是看你今日太美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哦,你的意思是,我只有今儿个好看,从前便入不得你的眼,是罢?」爱颐故作嗔腔道。 裴鸿忙讨饶:「哪里的话,我头一次见你,就觉得是这天上掉仙女儿了。从前我只觉得我姐姐好看,自打见了你,我就才知道,原来还有更好看的。」 爱颐「咯咯」笑着:「好呀,你敢这样说,看我明儿个不跟姐姐告状。」 裴鸿挑着眉头,一把将爱颐横打抱起:「那也得明儿个你有气力跑祠堂才好。」 爱颐的脸一下就如熟透的桃子,面上绯红一片。两片大红帘帐缓缓落下,一对鸳鸯炽热交缠着……
第372章 添喜(九) 夜里,静云睡不着,便起了身看了眼熟睡的兰君与谦君,而后就靠在窗边凝着神。虽是生育了一双儿女,可是静云如今依旧保持着幽雅的体态,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她穿着一身麻布质地的睡衣,远远望去,就好像青峰素月之间一朵澹然欲流的飘云。书言一向觉得静云自带着一身的秀美,不过她的秀美,不止是因着色相,更非由打扮而来,更多的是从前在书卷里头陶冶出来的。 书言隔着帘帐,迷迷濛蒙地望着静云的背影,她的周身都是明澈如水晶,那一种仙骨姗然,超尘脱俗的风姿,最使他心中摇曳。他一直都觉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句话,便是为静云而写的。 今晚书言也似乎有着特别丰富的情感波动,月色幽檐,他心下有一种毫不顾惜,且心甘情愿的,将他的一颗心当做一种祭祀,供献于爱神座下的动然之情。 静云似是感受了书言这炽热的目光,缓缓侧过身来,此时书言已经立于她的身侧了。书言握着静云的手:「夜深了,怎么还不睡,可是兰君、谦君中间,你便睡不好了?要么我唤奶妈来,把孩子带到外间去睡罢。」 静云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与鸿弟一样,总是说着傻话了。若是兰君与谦君被带走了,怕是我夜里更是睡不得安宁了。倒是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就是觉得鸿弟终于长大成人,也终于成家了。我心下为他觉得欣慰,可是心里头也有些空落落的。」 书言笑了笑:「他不过就是住在刘家,你想去看看他们,随时都可以去,又不是天涯海角。」 「书言,这么久了,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回去么?」静云轻咬着下唇,不禁开口说道。 书言微微愣住,顿觉偌大个房间好似带出一片无人的尘土,他伫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是了,上海这场仗,他战败了。身为一名军人,一名热血男儿,他几乎没有一日不想着,不念着这件事。 可是他总是能够将一切的情绪掩埋的很好,叫周遭的人甚至看不到一丝的痕迹。可是他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静云。静云自然早就洞悉了他的心思,只是见他不开腔,也便一直不愿主动去说。 今儿个不知道为什么,静云心底那股不定的感觉一下就占满了她的全身。她有些惶恐,有些患得患失,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书言定了定神,方才开口道:「静云……我……」 「书言,你已经陪着我吃够苦头了,也该是时候走了。回去罢,你的兄弟们还在等你,等着你带领他们一道将日本人赶回东瀛去。一个小小的天德,又哪里能困得住你。」静云边说边扭过头去,这一下又是潸然泪下。 「而且,又何止是你,恐怕鸿弟心下,也一直藏着这样的心事呢,我又何曾不知晓他的心思呢。这门婚事,若不是因为爱颐有了身孕,我想我是断然不会同意的……毕竟爱颐是这样好的一个姑娘,我想她更适合平稳的生活。」静云边说,边起了身来,将窗门给合上。
第373章 霏霏凉露(一) 到了月底,开始有日本人的飞机从天德镇上掠过。飞机总是飞得很低,那机翼上涂的日本国旗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天德毕竟是小镇子,从来也没见识过什么军机,这一下,整个镇子都轰动了,许多人家里头都是大大小小一家子,全跑到空地上看热闹。 有些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自也是有着抗日的思潮的,个别胆儿肥的,就爬到树杈顶上,对着飞机咒骂,挥舞着两个拳头,要日本人下来较量较量。 这轰炸机一开始对这些天德的年轻人本是没有理睬的意思,直到某一天,静云在祠堂后头晾晒孩子的衣物,竟就看见一个黑色的炸弹直直地从飞机上砸了下来。而这炸弹不偏不倚的,正是炸到了年轻人身上。 这些人便被爆炸的热浪给掀翻在了地上,一时间血肉横飞,镇子上开始一片火光沖天。 从来只听说前头战场在抗日,可是天德镇上的人却不知晓日本人的轰炸机是怎么一回事,如今算是叫全镇人都给领教了一番,自此以后,人人自危,亦有开始收拾行囊向西面逃难去的。 这一日,书言归家来特别晚,此时静云正在替谦君、兰君绣着两双老虎小鞋。见着书言回来了,静云便把针线暂时放进了箩筐起头,抬起眼来望着书言道:「今儿个可是回来晚了,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书言望着床上熟睡着的谦君、兰君,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触两个孩子粉雕玉琢的面庞,轻嘆了一声:「我去城外召集部队开会去了。据确切的情报,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临近的城镇,到天德,约莫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天德这地方虽然小,却是位于皖南的中心点,是通往川州的必经之路,虽有山地,却大都平整,水乡风貌,一览便知。所以是个易功难守的地方。如今天德镇附近,也就是我与裴鸿手上这点人,外加着游击队与保安团,那要与日本人正面硬碰硬,怕是也没几分胜算。」 静云重新拾起了箩筐,捻着线团,将针给别好,而后说道:「书言,有什么话,你便直说了罢。」 书言望着那两双老虎小鞋,低头道:「如今重庆刚成立的军校,刘伯伯被请去做校长,老夫人与爱颐也是要一道跟过去的。我与刘伯伯商量过了,我与裴鸿就留下来在这里抗击日寇,你便带着谦君、兰君一道跟着去重庆罢,这一路上两家人好歹也算是有个照应,我也好放心一些。」 静云捏着线团的手渐渐收紧,针扎进了手心里也浑然不觉:「别人家要走,是别人家的事,我想我也是管不着的。谦君、兰君可以跟着刘家人一道走,可是我要不要走,那是我自己决定的事了。」 书言道:「我知道,你心下一定恼我,没有同你商量过,就这样与刘伯伯约定好了。可是静云……谦君、兰君还小,他们还需要你这个母亲的照顾,把他们孤零零地置身于重庆,想来你心下也是捨不得的。」
第374章 霏霏凉露(二) 「谦君、兰君需要母亲,也需要你这个父亲……」静云略略仰起头,似是想让眼中的泪珠往里倒流,她并不愿意这个时候让书言瞧见她的泪水。 书言咬紧了牙关,不自禁地将静云搂入怀中:「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舍小家,顾大家……国难当头,早已经不是容得谁能去选择了。可是书言,你也别催我。我亦早已经与你说过了,生死相随。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静云缓缓说道,眼中满是笃定的神色。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着「轰」的一声巨响,祠堂附近炸开了一个巨坑。书言与静云忙将熟睡的两个孩子抱起,一道挤到了桌底下。这个时候,静云想到姨奶奶耳背,怕是都没听到这炸弹声响。 于是她迅速又去旁边的房间,将姨奶奶给拉来了一处躲着炸弹。这桌子底下空间小,一时也挤不下三大两小。况且姨奶奶腿都僵了,根本就不可能同年轻人一样蹲下来,甚至也没法钻进桌子底下。 静云帮她试了一次之后,姨奶奶便直摇头道:「我这都一把年纪了,已经是半条腿进棺材的人了。就是死了,那也是命,何苦还要因着日本人的炸弹再多受罪。」 书言与静云互望了一眼,两人随即便都懂了对方的意思。姨奶奶不高兴钻桌底下,可是也不好由着她就在这儿等死。书言从床上拉扯下了被褥来,不由分说地将姨奶奶抱着腰身给轻缓放倒了,这一下,她整个人也便是躺在桌子底下了。 可是这人躺着,又是占地方,书言夫妇两人只得将谦君、兰君放在姨奶奶身上趴着。这孩子夜里被惊醒,一时又被放在老太太身上,自然吓得嚎啕大哭起来。静云在旁边安抚了好一阵,这哭声都没停止。 ……………………………………… 刘家,一家子上下刚躲完了炸弹,刘天风便命人将房门给关上,自个独坐了片刻,这才着底下人去请老太太来屋子里头商议要事。 这些日子,外头的传闻,刘家老太太也没少听人说,再加上今儿个又扔炸弹了,她自然知晓,自个儿子是个什么样的意思。于是她就拎着一桿水烟到了刘天风的屋内抽着。 「重庆那边,新成立了一个军校,指认了我去做校长,也没给我考虑的时间,叫我即刻就要到任。这个学校,是专门为后方培养抗日力量的,我怕是不得不去走着一趟。娘,这家里头,就数你与爱颐,我最放心不下。日本人罢,已经是作孽作死了的,爱颐若是不走,万一被日本人给捉了去,只怕是黄泉之下,我都不好对爱颐的娘有个交代。不如你们收拾收拾东西,明儿个就随我一道走罢。」刘天风沉声道。 刘老太太勐地吸了一口水烟,而后缓缓地吐了烟圈出来:「天风,娘也说句心底话。你年轻时候走南闯北,我就没少为你担心过。这会子,你说要去重庆教学生,我倒是比什么时候都高兴了,总好过你上战场尸骨无存强。可是啊……老话说的好,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啊。难不成,你要我把咱们刘家的老宅给丢下不管了?这房子,这祖宗的祠堂,这刘家世代传下来的字画、家具,就一概都不要了?」
第375章 霏霏凉露(三) 刘天风苦笑道:「娘,这会是特殊时期,命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有留得住东西的。这房子、产业,那都是死的,只要人还在,那才是最要紧的。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命都没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呢?」 刘老太太只是垂下头来,默默地抽着水烟,半晌,方才开口说道:「你什么也别劝了,我心里头呀,早就有了主意了。你爹走的时候,将整个刘家都託付给了我,我也决计不好走的。我就当做是看家的人了,就是为了咱们刘家的子孙,也得看着这座宅子呢。」 刘天风皱眉道:「娘,您这样说,可不是要爱颐与我心里头都难受的么。」 刘老太太冷笑了一声:「你们不一样,都还年轻,正是风华好时候,哪里像我,不过是七八十岁的人,半截入土了,就这样,我还要怕那日本人?况且,日本人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了?就真敢对我一个老太太下手了?」 刘天风恨然道:「可就是日本人,禽兽不如呢,你是不知道,他们在南京干下的那些畜生不如的事儿,简直是人神共愤,甭说是老太太了,那就是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都没放过啊!」 「天风,我不管,我这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怕的。况且此去重庆,路途遥远,我跟着去,那也是累赘,倒是不如留下来,还能看着家。我可是早就同你爹约定好了,我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我就是死,也得死在咱们家里头。天风啊,你就带着爱颐走罢,还有书言的媳妇,静云与那两个小可怜,也该一道走,这能走的都走了才好。」刘老太太哑声说道。 刘天风道:「娘既是不走,那我也不走,也便只好要爱颐与静云一道走了。」 刘老太太拍案道:「煳涂!你这趟可是要去后方培养抗日力量的,说不去就不去了么?这日本人还打不打了?况且我也不是不走,你想啊,我几十年就在咱们这座宅子里头呆着,如今就为了几个日本人,就要抛开好好的家不管了?我这吃斋念佛也许久了,菩萨也是看得着我的诚心的,这救苦救难的,怎么也会保佑我了。再说了,你是我儿子,当是知道我脾气的,我既然有了主意,那便是不会轻易改了。你不要再劝我了,不然我可就翻脸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刘天风重重地嘆了口气,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老半天,方才起了身来,这就去找底下几个伺候的人,又给各人留了一些防身的钱,这要走要留,全凭各人意愿。结果这大半的人都是拿了钱,准备逃难去了。就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几个老婆子,执意也要跟着留下来。 ……………………………………… 房中,爱颐将裴鸿的脸跟着自个肚子贴的近了一些:「你看看,你可听得见孩子在里头动呢。」 裴鸿拧着眉头,忽然觉得脸上好似被什么扎了一下似得,一下就喜笑颜开道:「诶哟!还真是,咱儿子这么快就能有动静了?不愧是我裴鸿的儿子!真是好样的。」 爱颐笑道:「真是没羞没臊的,你怎么就知道是儿子了?女儿不好么?」
第376章 霏霏凉露(四) 裴鸿笑笑:「该自掌嘴巴了,儿子、女儿都好呢。若是你一下生个三胞胎,四胞胎的,我也是一点儿也不介意呢。」 爱颐啐了一口:「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三个四个,你去生去。我看呀,日本人你也不用打了,当个半仙倒是挺像的。」 裴鸿一听,这一下就乐不可支了:「真是好主意,这样一来,将来你们娘儿俩可不就又有依靠了。」 听到这里,爱颐便将笑意渐渐给收住了:「你真不同我一道去重庆么?」 裴鸿撇撇嘴,笑道:「你是知道的,我就是重庆派到上海去的,可是仗打成这样,我又有什么脸面回去復命呢。说起来,也是愧对国民的事儿了,你倒是说得没错,我这会还能在这儿好好地呆着,真当是没脸没皮的不知臊了。」 「那我与孩子呢?」爱颐望着裴鸿,似笑非笑问道。 裴鸿扯起一边嘴角道:「爱颐,你是知道的,我自打进黄埔那天起,我便是发过誓的,我此生一定要精忠报国!」 爱颐一时低下头去,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道:「我是知道的,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又哪里是一个安心在天德呆着的人。从前你同我说你舅舅的事,说那场黄海海战,我至今仍旧就得你眼中的神采,也便是那个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你。」 裴鸿听爱颐这样一说,不禁嘿嘿一笑:「难道不是因着为我的风姿所倾倒么?」 爱颐戳着裴鸿的肩头道:「是了,我亦喜欢你的样子,你的笑,你的挑眉,你的嘴角一撇,总是这样印在我心头呢。昨儿个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孩子的样子,倒是与你一模一样呢。」 裴鸿将爱颐抱着,将手指缠绕于她的髮丝之间,笑道:「像我不好看,像你才好呢……爱颐,我知道,你心下是有些怨我的,咱们新婚也才没多久,就要分别,可是苦了你了。不过你要信我,我一定会挺直了腰杆来重庆见你,见咱们的孩子的。我要你与孩子都知道,我裴鸿决计不是一个怂包!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爱颐笑了笑,只是点了点头,将脸埋在裴鸿肩颈上,一时轻微地颤粟了起来。裴鸿感觉到肩颈处有些湿了,这伸出的手便微微愣住了。半晌,他方才将手轻按在爱颐背后道:「爱颐,姐姐曾说,你嫁给我,就如同一朵鲜花插在泥瓶里。我是知晓,姐姐还是留了口德的,其实呢,你这是一朵鲜花被我这个牛粪给糟蹋了。此生能有你为妻,是我的造化呀……」 爱颐笑着拧了把裴鸿的下巴,而后平声道:「你晓得就好……我与孩子,一道等你。」 裴鸿清了清嗓子:「不过嘛,你这样花容月貌的,一个人在重庆我也是不大放心的。若是遇到那什么公子哥儿,你可千万别搭理啊。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你是要等我的呢。」 爱颐「嗤」的一笑:「你呀,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好好,我保证,这日夜呀,心里头就念着两个男人。」 裴鸿微微一愣:「什么!两个男人?难不成真有什么人要从我这儿抢你了?」 「呆子,可不是说的是你与儿子么。顾郎中可是瞧过了,说这一胎一准是个儿子。」爱颐掩面笑道。 裴鸿这一下激动地将爱颐抱了起来,直打了几个圈:「甭管他儿子女儿,只要是咱们的孩子,那就是一等一的好。」
第377章 霏霏凉露(五) 刘天风命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就带着爱颐悄然上路去了。裴鸿几乎都还没来得及与爱颐告别,天还未亮的时候就跟着书言带着部队去前线防守了。 静云则带着谦君与兰君,还有姨奶奶,一道从祠堂搬到了刘宅里头,这样也好与刘家老太太有个照应。这宅子里一下又热闹了起来。 这一日,还未等到前线的消息,就瞧见刘家底下绸缎庄的掌柜慌慌张张地进门来了。刘老太太一看,便眯起眼问道:「什么事情,值得这样慌张?」 「诶哟,老夫人,可不得了了,方才冲进来一帮人,进店就要打砸,还要烧了咱们铺子。」掌柜的气喘吁吁说道。 姨奶奶耳背,倒是听不清楚,但是瞧掌柜的神色也便知晓是出了什么事情了,于是便低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刘老太太抬眼道:「什么人这样大胆,敢砸咱们刘家的铺子?」 「嗨,还能是谁呀,就是咱们镇上的那几个地痞流氓呗,前些时候刚从上海回来的,说是从前在青帮手下做事过的,自然也就有几分神气了。」掌柜的边说边嘆气道。 静云将刚吃好奶的孩子託付给奶娘,而后开口道:「他们来了几个人?」 掌柜的掰了掰手指道:「左不过四个呢,也够呛的了。」 …………………………………………… 刺鼻的烟味很快就在天德镇子上瀰漫开来,夹杂了沸沸扬扬的哭喊声、骂声,等到静云带着刘家老太太来到铺子跟前,这铺子外头已经是火光沖天,周遭已经被火给熏的看不清路了。 静云定定地瞧着,原来是在铺子附近堆簇了许多的东西,火烧的正旺。原来是那几个地痞流氓,故意把铺子里的绸缎物品都一应堆高了去烧,怕是烧的还不够大,又拼命往上头加了煤油一类的易燃物,好叫这火势更大一些。 掌柜气的直拍大腿:「诶哟喂!你们这些人!简直是不讲道理啊!还有没有王法了!铺子里的东西转眼就给烧光了!你叫我们这店可怎么开的下去!」 为首的男子咬着嘴里的牙籤,诡异笑道:「日本人在外头到处烧杀抢掠,从东北一路到上海,哪里不是被他们给糟蹋了,这个时候,可就是全民抗日的时候。前头的军人在浴血奋战,咱们后头也该出把力嘛。你们这铺子,实在是不识抬举,这会子竟然还敢卖日本的布料,这可不是公然与民为敌么?」 静云冷笑一声:「照你这样说,你烧了日本布匹,你就抗日了?你就不费一兵一卒打败鬼子了?」 那人上下打量着静云,不由得狰狞道:「瞧小姐的样子,也不像这镇子上的人,怕是有些多管闲事了罢。那当兵的是拿枪打日本人,老百姓呢,赤手空拳的,怎么打?咱们就得从日本人的货上打。这帮日本人不仅打中国,还要卖货给中国人,这钱收了还不是去买枪炮的。所以啊,现在谁卖日本货,那就是大大的卖国!」 说罢,那人手上一抖,一下就落了一只小盒子下来。掌柜的定眼一看:「诶哟!这可不是咱们店里头的钱嘛!你快还回来!」 那流氓得意洋洋地将盒子拣起道:「这是卖日本货的脏钱!还回来,门也没有!」
第378章 霏霏凉露(六) 掌柜的这一下就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老太爷诶!老爷诶!我对不住你们呀!这铺子都守不好!」 掌柜的越哭越伤心,倒是把刘老太太也看得落下泪来。刘老太太用拐杖指着几个小流氓道:「你们这帮人,不去前头打鬼子,就在里头内讧,算得什么本事?我们正经买卖,正经营生,哪里容得你们这样来糟蹋!」 那小流氓是打听好了的,早知道刘家已经没男丁在了,因而这才如此嚣张。这一时听刘老太太这样说,也是丝毫不为所动,不过是撇嘴讥笑着抓着老太太的拐杖道:「正经买卖?正经买卖就不会卖日货了!这钱到了小爷的口袋里,那还是便宜你们了!」 刘老太太气的直跺脚:「作孽啊作孽!」 这来回拉扯之间,只听着「诶哟」一声,刘家老太太人便也一下被推倒在地。静云忙将老太太扶起,替她掸了掸灰,而后上前,一字字正色道:「这是刘家祖辈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你们以为是容易的么?这店里头即便有日本货,那也是为着营生罢了。你如今烧了刘家这点吃饭的老本,还抢了店里的钱,这以后岂不是要这刘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出去要饭吃么!」 「你们要饭关我们什么事?这到底是为民除害呢!别不识抬举!」这流氓边说,边就要转身离去点了把火,连着铺子都要给烧了。 刘老太太看得急了,这一跺脚,就气得晕坐在地上。 「砰」的一声,静云朝天开了一枪,这几个点火的小流氓一下就呆愣在地,而后缓缓转过身来。他们就见着静云拿着一把白朗宁,直直地对着他们的脑袋。 那为首的流氓就举起手来,笑嘻嘻道:「小姐,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不是?这有什么值得动枪的呢?」 静云冷笑一声:「我们与你们讲道理,你们不听,还要烧铺子,那自然只有让你们同枪子说话了。」 那流氓边笑着,边就朝着静云靠近了几步:「你先把枪放下,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静云一下就把枪指着他的胸口,双手微微发颤,只是竭力镇定着:「站住!不许再往前走了!叫你收下的人快点走!」 静云笃定的架势,倒是当真把这流氓吓怕了,这一下也便跟着嘴软了,只是他用手不停地在后头摆着:「听到没有!你们几个麻利滚呀!」 那几个小流氓跟着咽了口口水,张望了几眼,也便赶忙跑开了去。 那流氓头子笑嘻嘻地想要拿开静云的枪头,静云反抵住了他的眉心:「不管你们是青帮回来的也好,盐帮回来的也罢,但凡是江湖上混的,那便是讲一个『义』字。你们如此胡作非为,借着抗日的旗号在这里欺负老百姓,简直是让青帮颜面扫地!你们老大杜昇,虽是狠厉,可是上海沦陷的时候,他也是帮着打了日本人的。而你们呢?不去打日本人,倒是逃回来在这里狐假虎威了!都走远点,不要在这里碍人眼。但凡再叫我在这里见着你们,我便叫你尝尝这子弹的味道!」 这一番话,说的这流氓是面红耳赤,再听着静云一连朝着天上连打了三枪,更是吓得直不起身来,只是一个劲地连滚带爬道:「小的知错了,知错了!小姐饶命。」 眼望着这流氓跑的没了影,静云这才觉得全身发软,脚步一踉跄,一下软坐到了地上……
第379章 霏霏凉露(七) 过了几日,晌午,静云正揭开锅盖,用勺子舀着锅子里头的番薯粥。只听着「跐熘」一声响,这炸弹就在刘宅外头炸开了花。 静云冷不防受这一吓,手略略一哆嗦,这勺子便掉到了地上。底下的老婆子就帮着拣了要拿到外头水缸去清洗。哪里晓得,这老婆子脚才跨出了大门,就听着外头枪声大作,噼里啪啦的跟炒豆子一般。 这老婆子便慌了,忙用缸里的水随意沖了一把,就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厨房里头。静云禁不住跑到了刘宅的黑色大门外头遥望着,这会是正午的时候,天色异常的亮,自然也便看不到战场上的枪炮火光了,只是觉得这枪声响的很杂乱。 这一会是单发的枪,一会是连发的扫射,再一会又好像是谁扔了手榴弹。隐隐的,这硝烟味就跟着风给吹了过来,呛的静云直咳嗽。这会保安团也好,书言与裴鸿带来的部队也好,这身上用的武器,不过就是老款式,这个时候打起来,怕是比在上海的时候更难了。 静云心下暗暗担心着书言与裴鸿,还是安耐着心思回了厨房,又盛了饭给姨奶奶与刘老太太。这坐下吃了没多久,番薯粥愣是一口也没吃下,静云实在是没有心思去动筷子吃饭了。 她眼睛是在饭桌上,一颗心却在老远的战场上悬着。听着枪声时缓时急,断断续续的,实在是猜不透这会究竟是谁占上风了。静云心下担着事,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不安生。于是她又跑到了门口墙根那儿遥望着,即便看不到,这心里头也好受一些。 经着刘老太太与姨奶奶一阵劝,静云方才进了中堂,就坐着等消息。有一会,好似听着枪声稀落了许多,静云暗暗吁了口气,这还没回过神来呢,就听着枪声与手榴弹的声响又密集了起来。 这一顿乱闹闹的枪声,直到夜幕降临前方才停了下来。刘老太太派了老婆子出去探个情况,没到一个时辰,这老婆子就回来復命了,只是一个劲地按着胸口道:「我的天吶,真是太惨了,我老婆子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惨的事儿。外头死伤的怕是有上百个呢,就是咱们家里的祠堂,现下都躺满了人,这血呀,简直跟水似得流,那血腥味简直要让人闻得吐了。」 静云紧张的问了一声:「可瞧见裴鸿与书言了?」 老婆子道:「姑爷没瞧见,听说还在前头守着呢。张先生该是好好的,方才我还瞧见他蹲在那儿给一个半大的孩子包扎伤口呢。」 静云略略阖了眼,点了点头:「有劳你了。」 ………………………………………………… 到了夜里,谦君与兰君没由来地哭闹着,静云听着心都要碎了,怎么哄也不能叫他们停下哭声来。静云只觉得眼皮一直跳着,不得安生,好似要出什么事情似得。 她终究是坐不住了,将两个孩子託付给了奶娘,特意嘱咐了不好惊动家里头两位老人家,这才披了衣服悄悄地出了大门。
第380章 霏霏凉露(八) 这一路都没有灯光,静云就捧着一盏煤油灯,小心翼翼地行进在路上。这光线太暗,迎面来的是谁都看不真切,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静云隐隐约约好似听到了书言的声音。 她的心跟着跳了起来,不由得微微愣住了。许多日子不听见他的声响,这会听着却是不同凡响,他的声调沙哑,有些急躁,也有些粗暴,全然不似平日那般儒雅,听起来,好似心里头窝着火气。 「他娘的潘达,把老子逼急了,就先把人给整齐了,把他这个王八羔子先给毙了!整整一个连的兄弟,都被他害死了!一个连那!」书言痛心疾首地嘶吼着。 「可不是嘛,咱们都说好了,两边夹击,功个日本人措手不及。哪里晓得,鬼子一开枪,他倒是跑的比兔子还快,就撂下咱们孤军作战,若不是裴长官带人赶到,怕是咱们今儿个也要被俘虏了。」静云听得出,这是陈丞的声响。 书言几乎是竭尽全力地吼道:「等这仗打完了!我定要将他捉去军事法庭审判!告他个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我还要他赔偿咱们兄弟的抚恤金、医药费!我就不信了,咱们的人在前头流血,就由得他一个人在外头快活了?」 而后周遭又响起了其他的声响,静云听着有些乱,似乎都是些不识得的声音了,看起来,鸿弟确实现下不在这里了。再说,这也是军队里的内务,她怕是也不好再继续听了,于是便有离开的打算,这一走,也便踩住了碎叶。 书言听到「簌簌」的声响,一下就警觉地朝着前头掏出了枪来:「谁!」 静云平声道:「书言,是我。」 书言仔细一听,这是静云的声响,忙将枪枝给别回了腰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贴近了看着。煤油灯下,静云的面庞隐隐发着淡黄的光,书言又惊又喜,忙搂住静云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该在家里头陪着谦君、兰君的么?」 这会,陈丞朝着身后的其余人摆了摆手,诸人都识趣地退开了去。静云轻咬着下唇,微微张口道:「听见这白天里枪声激烈,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便想来瞧一瞧。」 「你放心,鸿弟没事,他不过现下在前线守着,明儿个一早换我去防守。」书言边说边思道:「这儿到处都是伤员,怕是血腥味太重,你还是赶紧回去罢。」 静云垂下脸道:「我还好了,就是谦君、兰君,这些天夜里哭的厉害,怕是也想他们的父亲了。」 书言笑了笑,夜色中,静云分明看到他的眸子好似闪了一下。书言将静云轻轻揽到怀中:「再等等,给我几日,这一仗,我一定要吃下来,决不能让日本人再前进一步了。」 静云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就听着陈丞突然返回,在不远处站着说道:「报告少帅!前头有人找您。」 书言与静云互望了一眼,正要转身去瞧个究竟,就听见传来一声熟悉的声响:「书言……好久不见。」
第381章 霏霏凉露(九) 夜深了,庭院寂寂,仿若能听见蜘蛛网顺着檐角滑下的水滴声。那水滴就落在花丛间纤长飘柔的兰叶上,微微的颤悸着。它就像刚栖定的蜻蜒的翅膀,最后慢慢地静止了。 静云望着这废屋搭建的临时作战指挥部窗外的夜色,明明眼中看见的是一股澄静的柔波,却总好似闪烁着清辉,点点泛在人的心头,一时心潮迭起,难以平息。 金润之穿了一套浅色长衫,将上身靠着墙壁,配着一条浅灰薄呢裤,他那一头梳刷得齐齐整整的头髮,从鬓角开始已经整个都是花白的人,人瞧着,整个好似又老了许多。 他就坐在一张结结实实的板凳上头,双眉皱着,眼色有些模煳地从静云面上划过,而后视线就停留在窗外一颗槐树上。原本是槐树蓊郁的时候,这会却是骤然凋落了大半,叫人心下不免多生了几分感慨来。 两个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坐着,好似空气也能跟着凝结起来了一般。书言泡了一盏香片,递了过去,开口道:「战时不比从前,只有陈年香片可尝了,还望您莫要见怪。」 金润之伸手接了过去,手却没拿稳,一时洒了一些出来,而后抱歉地笑道:「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了。」 书言略略扫视了静云一眼,而后道:「听鸿弟说,您眼睛不大舒服呢,倒是应该多歇息的,来这这儿一趟,舟车劳顿,也是不易。」 书言边说,边又帮金润之添了茶:「喝口水,润润嗓子罢。」 金润之笑了一笑,低下头去,缓缓地在嚼着香片,而后轻声道:「吃了一些药,倒是感觉好一些了,多谢你关心。」 他将那盏香片放置于简陋的案台上,而后轻咳了一声,方才说道:「书言,我这趟来,是要带你走的……」 静云一听,自然听得出金润之口气中带着歉意,这一时也便扭过头去,定定地望着他们两人。 只见着书言从金润之手上接过一纸密函,从头看到尾,这脸上也便跟着渐渐凝重了起来:「我若是跟您走了,那这天德的战事怎么办?怕是一时半会,我还走不开呀,怎么也得等我把鬼子给打完了才好走罢?」 金润之缓缓地将头抬起:「这次,我是带着卫戍的一部分人过来的,这些人自可以帮着裴鸿将这帮鬼子给一网打尽。到底这天德来的不是日本人的先锋部队,这些交给卫戍的人,想来是绰绰有余了。」 说罢,金润之与书言双双垂下了眼眸,两个默默对坐着,一时无言。 静云起了身,平声道:「这个时候,战况正是吃紧的时候,你凭什么要把书言带走?」 金润之半低着头,无奈道:「这都是蔡委员长的指令……不得不听呀。」 静云冷笑了一声:「蔡国仁的指令?他人都是你捧上去的,有什么指令,还得你亲自来天德这一趟?」 金润之知晓,静云心下对他是怀着恨意的,只是轻嘆了一声:「静云,许多的事,怕是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我也不求你原谅什么,总而言之,过去,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女,叫你们白白受了苦处。」
第382章 霏霏凉露(十) 「金先生,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并没有兴致要与你讨论我的母亲,亦或者我自己过去的生活。我只是想要你一句答覆,到底是什么事情,竟然要劳您大驾,亲自跑天德这一趟。」静云淡淡的说着。 金润之静静地听着,而后苦笑道:「书言……他需要去一趟重庆,接受军事审讯。」 「什么?军事审讯?!」静云惊地瞪大了双眸:「凭什么?」 金润之摇了摇头:「有人检举,说书言在沪会战期间临阵逃脱,里通日本人……因而书言需要娶自辩一趟,总归清者自清,我相信书言一定会没事的。」 静云的脸上微微痉挛起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金润之,又望着书言,手撑着额头道:「临阵逃脱?简直是毫无依据的控诉,天大的笑话!书言他在上海的时候是如何浴血奋战的,他们那帮坐在庙堂之上的人又哪里晓得!难道仅凭着某些小人的一面之词,就要将书言给定罪么?不,我决计不接受这样的事情!他为这场沪上的作战,到底付出了多少血汗,旁人不知道,我知道!上海的老百姓知道!要去重庆么?好的呀,我也一道去!我倒是要看看,这帮人,还真能把白的描成黑的了?」 金润之轻声道:「静云,你冷静一些,这事情还没有到这样糟糕的一步,只不过是有人检举,书言自辩,我也会帮着联络一些关系的,总归当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 静云漠声道:「我实在是找不到理由可以信任你。从前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如今,书言是谦君、兰君的父亲,我的丈夫,你若是要将他带走,那我也要跟着一起去。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静云……父亲,有他的苦衷,咱们也莫要多说什么了,我随他走一趟就是了。」书言沉声道。 静云抱着书言的臂膀,凝视道:「书言,我想我没有这样父亲。他跟着那帮人为虎作伥,如今要将你带走,你就不觉得冤屈么?」 书言笑了笑,轻抚着静云髮鬓道:「总是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容我在此与他单独说几句话罢。」 静云从椅子上将外套取起,回身望了金润之一眼,而后便出去了。她人才到了门口,就唤了陈丞:「陈副官,有劳你帮帮忙,想法子将裴鸿替下来,我有急事要同他商量。」 陈丞听了,知晓定然是有什么要紧事,因而片刻也不敢耽误,即刻就朝着前头去寻裴鸿去了。静云望着临时作战指挥部窗内亮着的暗色灯光,禁不住眉头微微蹙起。 …………………………………………………… 「书言……」金润之低声唤道:「方才你不用刻意喊我父亲的,你知道的,静云心里头对我还是牴触的。」 书言笑了笑,替金润之斟满茶:「这一声父亲,也是该的,毕竟您是静云的生父。当年南京的事……其实多半还是因着我自个的关系,若不是心下郁郁寡欢,什么心思都没了,也不至于这样一败涂地。况且,如若换做我在您的位置上,我想我也会这样做的。」
第383章 霏霏凉露(十一) 金润之低声道:「当年……蔡宗廷差些就叫同勐会内乱,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四分五裂。当然了,这些听起来都像是藉口,如今我一把年纪了,倒是也没什么可奢求了,只愿静云与鸿儿,现世安稳便好。这一次,是我主动请示蔡国仁,亲自来天德带你回去的。一则,我是有私心,想看看静云与裴鸿,二则,也是怕换了其他人,怕是路上还多有手脚。」 书言道:「谢谢你……」 金润之与书言相视着摇头笑了起来:「你倒是还沉得住气,你可知晓,此番是谁检举了你?」 书言扯了扯嘴角:「张家从前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落井下石这样的事情,我倒是一点也没觉得稀奇了。」 金润之轻嘆了一声:「徐国山……是徐国山在蔡国仁跟前检举了你。他的儿子徐光,原是调遣指派到南京去的,我想你是晓得的。可是南京保卫战,徐光却是战前逃逸了的,害的裴克文孤军奋战,至今生死下落不明。这一切的一切,他徐国山也是要担责任的!南京这场战役如此重要,就不该派这酒囊饭袋之辈去坐镇这师长的位置。当然了,这都是后话了,徐国山在军事委员会问责之前,率先检举了你,这样一来,上头那帮人,目光自然就先到了你身上了,徐光的事情,也便被搁浅了下来。」 书言淡漠地笑了笑:「张家与徐家积怨已久,这倒是也在情理之中。身正不怕影子斜,此番我便跟着你走一趟重庆就是了。静云有句话倒是说得挺对,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就不信,他们能颠倒是非黑白了,公道自在人心。」 金润之倏地从位置上立了起来:「这不过就是正对了蔡国仁的下怀,只怕是此番藉故要置你于死地的。但是现下局势却有些不同了,正是蔡国仁需要美国援助军事物资的时候,我想你的事,还有转机……」 书言微微一愣,而后开口道:「霞卿都告诉你了?」 金润之对书言没头没尾的这句话,却是不置可否:「我想,在雪莉面前,还能提起「霞卿」二字的,也便只有你了……如今又还有几人记得她父亲当年为推翻清廷所做的性命……雪莉要我转告你,当年你在西点的老师乔治也在此番美国访华的随行团中。」 书言正欲开口的时候,就听着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着有人在门外禀报:「报告!裴长官到!」 「进来罢。」书言平声道。 裴鸿急切地踏进了屋内,先与书言打了个照面,而后与金润之鞠躬道:「父亲,您什么时候到的。」 金润之咳嗽了几声:「刚到不久,怎么,你不是该在前线的么?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裴鸿回道:「这个嘛……父亲,听说您要带姐夫去重庆?这个时候仗都没打完呢,怎么好走的。重庆卫戍那帮人,怕是情势不熟悉,还要误事呢。」 书言开口道:「鸿弟,这事,我已经与父亲商量过了,你安心回前线去罢,在这里才是要耽误事了。」
第384章 一枯一葳蕤(一) 裴鸿道:「不对啊,这事都没说清爽呢,父亲,我可跟你说啊,姐姐现在可就指着姐夫活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姐姐与谦君、兰君两个孩子都不好活了啊。」 金润之皱了皱眉头:「鸿儿,不要胡闹,这是蔡委员长的意思,你这是要书言抗命么?」 裴鸿挑起嘴道:「就是他下的令,那才有鬼呢。八九不离十,不是什么好事儿。姐夫,你可千万别犯傻真去了啊,只怕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 书言笑了笑:「怎么,在你看来,我是羊么?怎么也得是虎落平阳罢。」 金润之于裴鸿相视一看,都禁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书言上前轻拍着裴鸿的背道:「不过就是去走一趟,我怎么去的,也便怎么回。」 说罢,书言伸出了手来,望着裴鸿道;「怎么,对我没信心?」 裴鸿挠着后脑勺笑了笑,而后也伸出了手来,与书言击掌道:「这世上怕是还没有姐夫怕的东西了。」 书言挑眉道:「这话倒是说岔了,我可是顶怕你姐姐的。」 说罢,屋内三人又笑作一团,静云伫立在屋子外头,蹙着的眉头也略略松了一些。 ……………………………………………………… 上海租界,华灯四起,夜来香舞厅的楼梯上渐渐响起了一阵嘈杂的高跟鞋声。 前头一个领班带着队伍,张予倩跟着几名穿着大胆的舞女一道进入了场子里头。她们人才到,就见着舞厅的经理焦虑喊道:「我说,你们化妆要这样久的,叫太君们等急了,可不是要我跟着你们喝西北风么!」 在经理的咒骂下,诸人开始向舞台靠拢。张予倩把一对眉头蹙成一堆,满腔的怨情都给唱尽了似的,总有些呜呜咽咽的样子。她那早已糜烂的睫毛挂在眼睛上,倒是叫她视线瞧得十分的模煳。 如今这上海,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即便是租界里头,也不能倖免。张予倩才唱完一曲,就被一个矮胖秃头的日本人给拦腰揪着走了,他把她掀在膝盖上,也不问她愿不愿意,强行就灌了她一盅酒。嘴巴里的那口还没咽下,这灌完又替她斟了一大杯,然后就猥琐地动手动脚,又要她跟邻座一名年轻男子斗酒。 张予倩木然地接过了酒杯,她并不抗拒这样的事,早已经麻木了。她举起酒杯,又一口气饮完了,然后她用手背揩去唇边淌下来的酒汁,对着那名年轻男子暧昧地笑了笑。 「我不大会喝酒。」那个年轻男人略略羞涩地答道。 张予倩不由得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也不过就是二十多岁的日本年轻小伙,看样子,穿戴的齐齐整整,一套浅灰色的西服,与周遭总有些格格不入,神态里都是拘谨,一看就是头一次来舞厅玩的,也全然不像平日里看见的日本人那般凶神恶煞。 张予倩心下一时便被勾起了兴致来,只是迷离地望着他,慢慢地靠近。
第385章 一枯一葳蕤(二) 这个时候,张予倩又被中间的秃顶日本人给拉了过去,她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勉强的笑意,真当是比哭更凄凄了。她就这样让那几个日本人穿来復去地推搡着,来回的勐灌。 张予倩仍旧没有拒绝,一声也不吭,只是连着喝完一杯又一杯。而后就舔了舔嘴,对着这群日本人木然地笑着。算下来,这一场子,张予倩已经是灌了六七杯的日本清酒下去了,整个人脸色都有些绷的发青了。 撑不了多久,她实在是觉得胃里翻滚的厉害,就立起身来,对那几个灌她酒的日本人笑着点着头,而后她望了那名默着声的小青年一眼,脸上又浮起一个凄凉又僵硬的笑意,这约莫是她此刻最真实的感受了。 张予倩双手颤颤巍巍地摸着墙走下了楼,开了卫生间的门,她一下就软倒在地上,整个朝天卧着,可谓狼狈极了。 她脸色慢慢由着青发了灰,镂空的旗袍上星星点点都是洒出来的酒浆,整个人好似渐渐失去了知觉。洗手台上的水笼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渐渐的,水就溢出了台面,整个都淋到了地面上,浸得张予倩全身都湿湿嗒嗒的。 迷迷煳煳间,有一个陌生的人影进来了,他将张予倩扶了起来,然后脱下自己的西装大衣裹在她身上,而后就把张予倩给带到了虹口的一处公寓里头。 起初,这男子替张予倩略路擦了把脸,然后就抱着她来到床上。可是张予倩却一直昏醉不醒,两个肩膀不停地哆嗦着。那人拿出了听诊器,在她胸前诊视了一番,而后就取了一条薄薄的蚕丝被来,盖到她的身上。 张予倩喃喃着:「冷,我冷。」 男子一听,就将被角拉起,将她整个人给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就在这一剎那,他突然觉得有许多年不曾做过这样的动作了,上一次,约莫是未婚妻还没过世前的事了。 张予倩忽而将这男子一把拉近了身前,而后闭着眼,低低笑道:「你这个臭男人,早就想着要把我带回来了罢,这会可露出尾巴来了。」 那男子慌乱地直起了身来,羞得连头也不敢抬了,连忙说道:「你好,我是小田雅治。今天是看你好像有些不大舒服,我这才……」 张予倩张开迷离的双眼,瞧他脸上一阵一阵的红晕,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朝着小田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张予倩的话好似有种莫名的魔力,叫小田雅治有些着了迷,不自禁地就朝着她靠近了,即便他以医生的本能看得出来,她身下是有一些病症的。而后张予倩就将他的头紧紧地搂入怀中,忽然觉得眼中一热,两行泪水就落了下来。 小田怀里抱着张予倩,显然并不是富有经验的人,只是略略带着一丝丝的莽撞,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着。这个时候,张予倩觉得流下的泪水好似都没有那么咸了,只是莫名的觉得她从前所受的屈辱与亵渎,一概好似都能柔化在小田的身上。 是了,从前的天之娇女,张家的七小姐,一夜之间沉沦到了烟花之地,而后就被一个接一个的男人糟蹋着。她对日本人更是厌恶极了了,他们总是十分的粗暴,每每面对暴行,她总是会偏过头去,假意自己什么都不知晓。
第386章 一枯一葳蕤(三) 夜深了,张予倩就撑着一只手,望着枕畔小田的面颊。月光打在他的脸上,衬得他整个人都发着青光来,张予倩觉得,心下莫名地觉得伤心难耐。 小田雅治似是听到了什么声响,于是便转过身来,一下就握住了张予倩的手。这时,他赫然看到,她那雪白的臂膀上印着一排排的水泡痕迹。显然,这是有人用烟枪烫出来的。小田禁不住伸出手替她揉了揉,却见她一下就疼得坐开了去。 小田摸了摸张予倩的额头,冰冰凉凉的,且一直在冒冷汗,只怕她真的酒还没解好。张予倩迷迷濛蒙地反握住小田雅治的手,笑道:「这就是命呀……你晓不晓得?」 说罢,张予倩就觉得意识根河模煳了,一下就昏睡了过去。睡觉的时候,她的手脚都不太老实,把被窝踢得精光。小田有些窘迫地看着,无奈之下只好用条被单把她紧紧地裹起来。 第二天,天还未亮的时候,张予倩就醒了过来,她的脸色很难看,睁着一双炯炯的眸子望着小田:「我头痛得像是要裂开了。」 小田忙起了身来,给她熬了一碗红糖姜汤,亲自端到床头餵她吃。张予倩勉强支撑着上半天,喝了一半便不喝了,只是俯下头去,两手拼命在搓揉她的太阳穴。 张予倩的长髮整个都跟着她的身子滑落着,直到完全都披到前面来,把她的脸给遮住了。半晌,她方才低着头说道:「方才也不知晓是不是睡着了,好似迷迷煳煳地看见我的母亲了。」 这话说的极为空洞,又没有拖着长音,显得一点生命气息都没有似得。小田雅治耐心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微微笑道:「你的母亲……她现下在哪里呢?」 「在哪里么?」她抬起头来,略略甩动着一头长髮,「也许她的意志还停留在上海,又或者早已经灰飞烟灭了,谁知道呢?」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叫小田听的直皱起了眉头来:「哦,是这样。」 他轻声应了一声,而后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额上冒出来一颗一颗的冷汗小珠。这个时候,小田就觉得张予倩的眼神非常地特别。她的睫毛虽然因为身下的毛病而腐烂了,可是却仍旧挡不住双眸又深又黑的模样。 她方才发愣的时候,目光里还略略带着惊慌,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鹿,在林中乱窜着,叫人不由得心生了怜惜之情。这一刻,小田笃定,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中国女人。 「我的父亲曾经是这样宠爱我的母亲与我,要什么,就成倍地给我们什么。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许多年之后,甚至可能是我死后都还不会知晓,什么是人间的疾苦。可是突然有一天,父亲狰狞地笑着,毫不迟疑地开枪打死了背叛他的母亲……」说到这里,张予倩禁不住顿了顿,只是略略干笑了一声,而后面上的肌肉就紧绷着,好似心下十分的紧张。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同你一个日本人说这样多的话,我只是觉得现下心里头难过极了。」张予倩边说,边将衣领拉开,指着喉间的下端,那里有一条潜藏着的红色疤痕,就像一条红色的蜈蚣在盘桓着特别的醒目:「我想父亲是恨惨了母亲的,也恨惨了我,他不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只是一遍遍地拿着拿着刀子逼我自尽,这样也好保全他的颜面。那一日,他几乎已经亲手用刀子割破了我的喉咙,我甚至都尝到了血的咸味……」
第387章 一枯一葳蕤(四) 张予倩说着,脸上便微微抽搐了起来,说是像干笑,小田却觉得是一种痛苦到极致的反馈,她的一双眼睛,就如同一团渐渐熄灭的弱火,挣扎地迸跳着。 小田微微阖了眼,情不自禁地搂住张予倩的肩膀,用手抚摩着她颈上那条红色的疤痕,突然就觉得那条蚯蚓似的红疤,好似滑熘熘的,生生地蠕动了起来一般:「如果我说,我能明白一些你的痛苦,你会相信么?说起来,好似是萍水相逢,可是看着你的神色,我也总是想起一位故人来……」 张予倩听小田雅治主动开了口,只是笑着望着他,然后反将他揽入怀中,揪住他,生生地在他面颊两边亲了一下,心下莫名地生出了一股惺惺相惜的感觉来:「她不在这里么?」 小田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已经去世了,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那就是相思成疾。她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父亲是陆军的大佐,一心想要将她嫁给将军。可是,她却偏偏违拗了父亲的意思,执意与我这个铁匠的儿子订了婚。这也便彻底惹怒了家人,之后便是无情的软禁。我被强行应徵入伍的时候,正是她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再多看她一眼。」 说罢,小田雅治的嘴唇就微微抖动着:「你该是姓张的吧?从前,张大帅病重的时候,我是去过公馆为他探诊过的。那个时候,公馆的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相片,我见过你的样子,很是特别,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那个样子,几乎看一眼就忘不了的。可是昨天席间,我倒并不是很肯定,你就是那位相片里的张小姐,直到方才……听闻,那阵子,张大帅家里头是出了一些事的……」 听到这里,张予倩略略诧异,而后微微地张开了嘴道:「原来,你就是那位曾给我父亲探诊的日本医生……所以你现下确实是在为日本军部做事的,是么?」 小田的手一下就紧握了起来,而后低下头道:「我是被强行应徵入伍的,这场战争,并不是我希冀发生的。那时候,我也不过是医学院的一名学生罢了。倘若我知晓,要见到这样多的罪恶,我倒是宁愿回到家里的打铁铺子做一名铁匠,也好过在这里违心地做一名医生。」 这话藏在小田心下多时了,这时候说出来,他只觉得无比地畅快。他一路从北地到上海,见了太多太多的杀戮,还有太多太多的暴行,他终于彻底见识到了人性的恶,也意识到了心底的那种不忍直视的脆弱感是如何的无力。 他想逃,也想离开这一片战场,可是却又无处可去。而张予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他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也许你不相信……我手上,绝对没有沾过一滴中国人的血。我恨极了他们,也恨极了自己……」他重重地吁了口气:「张小姐,你还是可以走的,离开这里,离开这片魔窟罢,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离开?小田先生,我想你心里是清楚的,说离开,谈何容易……况且你也瞧见了,我如今一身的毛病,离开,还能去哪里?在这里,纵使不过就是被你的那些长官们给糟蹋罢了。我不过也是在等着,哪一日,这身子它自个就垮掉了,那便是我解脱的那一日了。」张予倩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口气略略带着冷意。
第388章 一枯一葳蕤(五) 天德镇上,这天中午,因着天有些莫名的闷,也没几个人出来做生意,柜檯里的掌柜也是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在摇晃着,整个人看着滑稽极了,连带着瓜皮帽子从头顶滚落都不知道。 这掌柜的旁边的檀木算盘上上还停了一只略大的苍蝇,得意洋洋地拥簇着前腿,整个搓来搓去的,好似是在向着人示威。几个学徒模样的人也无事可做,自然也是乐得歇歇脚,就径直坐到了当铺门口过道里,说些不三不四的闲话来。 静云手里抓着一只丝绒质地的手包,面色平静地跨进了当铺里头。这会见里头悄然无声,心下难免多了一丝疑虑。正想着呢,就见着掌柜头顶的瓜皮小帽落到了胸前。 静云一踮脚,就瞧见掌柜的光秃秃垂挂在胸前的头顶,于是心下便有了主意,只是将手微微蜷起,而后轻轻敲了敲台面。掌柜的勐一惊醒,吓了一跳:「怎么?日本人打进来了?」 静云略略蹙起了眉头:「日本人一时半会怕是还进不来的,这都被守军给打退了好几里地了。」 掌柜的吁了口气,这时候才发现,这底下原来站着一位年轻的太太,他虽与静云不熟,但也晓得原先是刘天风家里头请来的贵客,这天德镇上就丁点小,自然什么事情他都是知晓个一星半点的。 不过因着刘天风的关系,掌柜的一时也不敢掉以轻心。总归这刘家是天德镇上的大户,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得看佛面,还得客客气气的才好。 只是这一会,他倒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一时拿不准她为何而来,脑子里急速地饶了好几个弯,想着近日有没有刘家的人来这里典当,是不是底下的伙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儿来。 想了半日,掌柜的似乎是觉得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于是这心里头就定了神,恭恭敬敬对静云笑道:「裴小姐快请进,里头坐。」 这一下,他便招唿着底下闲聊的几个学徒过来待客,请静云到店铺后头的厅堂里坐着,然后泡上皖南新茶奉上:「裴小姐,今日有空过来,是不是想看看小店里有什么出手的好玩意儿么?」 这按着本地的规矩,店铺里来典当的东西,都是有一定期限的,但凡过了期限,这当铺自然也便有权限出售。近日因着日本人攻城的关系,这铺子里头的生意也是惨澹,因而掌柜的便想着,若是这位裴小姐能够出手买一些物件,那也是顶好的。 这天德镇上,进铺子里来的,有些富农家里的落魄子弟,也有在外头城里吃喝嫖赌,欠了一屁股债务的,只得拿家里头的东西来抵押,因而这铺子里头古玩字画,一应都少不了,铺子虽然不算大,可是里头的典藏却是不少。 静云不动声色,几根青葱似的纤指略略捏住手包的拉链,对掌柜微微一笑:「说起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有几样东西,想来你这里估估价,权当做个盘缠,好上路的。」
第389章 一枯一葳蕤(六) 老掌柜在这店铺里头坐镇几十年,清廷那时候就开始在当铺里头混着了,自然是精明老练的主。静云一开口,他自然就晓得她的来意了。因着多了刘天风这层关系,他也不敢擅自做主,万一将来哪里不落好,刘家问责问起来,那也是一件麻烦事。 底下的学徒很快会意,立马转身去内院寻了总管事过来。那总管事听说,是刘家的门客裴小姐来了,立马就迎了出来。他也是听说过一些传闻的,这个裴小姐的先生,好似是上海来的长官,弟弟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再加上听闻她乃刘家座上客,甚至与游击队也有些关联,一时也不好得罪了。 他一来,就把静云给单独领到了一处僻静的屋子里头,这也是当铺的惯例了,但凡是有身份的客人,总要寻一处静谧的地儿,也是帮着遮掩,不好多被外人知道。 静云并不打算隐瞒,只是开口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要独自带着一儿一女出远门怕是十分的艰难。这战时不比往日,哪儿都要花钱,囊中羞涩,也便只得先将几样东西暂时存放在你这里。将来,等事情都平稳了,这些东西,我都还要赎回来的。」 总管事搓着手笑道:「也不知晓您要典当的是什么,我们开当铺的,自然就是典当的生计,可是您这一当,是您自个的主意呢,还是刘家人的主意呢?」 静云倒是不曾想这总管事会这样问,于是便淡声道:「今天是我自个要来当东西的,自然与你无关,万一将来,有人过问起,那也是我自个的事情,您大可不必担心。」 总管事看她的样子,想来她是意思听岔了,忙解释道:「今儿个一早,刘家老太太亲自来了一趟,在我们这儿典押了六匹上好的印度稠和英国绒。」 静云微微一愣:「今儿个一早么?还有这样的事情?」 静云心下不免想着,早上是听说刘家老太太跟着老婆子出去了一趟,她倒是没有料着老太太也是来了当铺的。说起来,老太太吃住总归不太要花多少钱的,这样典当是做什么用途,她倒是一下猜不透了。 总管事见她这样子也不像有假,只得拱手道:「诶哟,瞧起来裴小姐还是不知情呢,倒是我多嘴多舌了,该打,掌嘴!掌嘴!」 静云道:「你方才说了什么,我可是一点也没听到。你可放心吧,我也不是学舌之人,不该说的,转头也便忘了。」 静云定了定神,然后就把丝绒钱夹开了出来,将里头的东西给取了出来。这总管事伸手一接,头一件就是碧玺花簪。 他反覆看着,这花簪为铜镀金点翠,上又嵌着碧玺、珍珠、翡翠。整体以碧玺做芙蓉花样式,花蕊为细小的米珠,花叶乃是翡翠薄片,花蕾又为碧玺雕成,再加花托点翠,旁的不说,就光是这做工,就足以让人赞嘆了。 静云笑道:「这件东西,可有来歷,我若没走眼,那是当年清廷时候,西太后宫里的物件,外头寻常,可是见不着的。」
第390章 一枯一葳蕤(七) 总管事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这里头隐隐透着一股非凡的贵气的,原来是有这样的来头。」 静云平声道:「如今都快民国二十八年了,也不是能讲究的时候了,甭说是二十多年前了,就是十多年前,但凡家里头没难处的,谁又愿意将这宝贝拿出来了?」 「是了,是了,裴小姐说的极是。」总管事连连点头道。 静云苦笑了一声:「这东西的来歷,自然我也得说清楚了,天德地方小,你们收了这样的东西,自然难免心下要猜忌的。」 总管事道:「怎么会呢,倒是裴小姐多心了。」 静云道:「你们虽然是收典当的,可是自然也有你们的难处,我自然也是理解的。这件碧玺花簪,是当年我结婚的时候,家里头送的,原先是要当传家的物件。你也晓得的,我们是上海来的,婆家从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样的宝贝自然也便不在少数。只是如今谁家都不太平,若不是真的有难处,我是肯定不会拿出来卖的。」 总管事道:「您倒是说对了,咱们天德地方小,这好东西见得不算多。这玩意,好就好在是宫里头出来的,我从前也没见过这样好的花簪,这回可是托您的福,算是开了眼了。」 静云道:「这个还请您帮着收好,等过些时日,事情都办妥了,我一定还是要来赎回来的。」 总管事忙不迭地点着头,将这花簪置于桃木漆盘里头。而后静云就拿出了第二件东西来,那是一块白玉镂雕的凤凰坠佩。 总管事将这玉佩接到手里,手一掂量,就知道是好货。坠佩乃是双面雕工,样式也很简单,只镂雕了凤凰衔草纹,玉质莹润。总管事一看也不多说什么,忙将这玉佩放置到了漆盘上头。 这个时候,静云便准备将手包拉起,总管事却瞧见了包里头的怀表,于是便多问了一句:「裴小姐这块怀表,能借我瞧一瞧么?」 静云暗暗捏紧了包里的怀表,顿了顿,而后给了总管事瞧。总管事接到手里,细细看着,果然是好货不假。这表壳是微微发红的外国金铸就,表圈里头有十颗钻石,十分耀目,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而且这怀表但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看着,更是流光溢彩,人看着舒服极了。那总管事不自禁地把表对准了耳朵,凑近了听着,这里头的金属声清脆带劲,表壳极为规律地微颤着。总管事不禁开口问道:「裴小姐这块表,押不押?」 静云看着表壳上的「书言」二字,略略蹙起了双眉,復又为难道:「这怀表,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不论再难,都不好卖的,还望管事的理解。」 总管事点点头,便把怀表交还给了静云,心下却是想着,这位裴小姐,看着貌美不设防,实则心下是拎得清事情的,这一派处处可怜的模样,那是叫他不好意思压她的价,这便是不显露山水的聪慧了。
第391章 一枯一葳蕤(八) 这总管事心里头盘算了一番,也不打算这样快就开口说价格,只是叫底下的人赶忙斟茶来,眼见着静云啜了几口茶,方才开口道:「如今这年头,世面不景气,即便是典当了原主不要的物件,要再出手去卖,那也是不容易的。这会子生意难做啊,这点难处,裴小姐该是晓得的。」 静云只是笑了笑,轻挑着眉毛,望着总管事平声道:「您这话是专门说给我听得么?」 总管事连忙摇手道:「诶哟,哪能呀,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您看,可不是惹来您的误会了。」 静云道:「我一个女人,不过就是识得几个字罢了,若说你那些生意经,我是一点也听不懂的,您呢,就开门见山,说一说,多少价肯出,咱们也好合计合计不是?」 总管事略吁了口气:「这话可是裴小姐言重了,您这谈吐,您这气质,哪里是寻常人可比的。」 静云也不看他,只是低头啜了口茶:「您开个价罢,我听着呢。」 这总管事原先是看静云年纪轻轻,想来也是个好杀价的主,如今看来,这气色如常,泰然自若,倒当真是不好相与的。 他也不敢轻易开口,只是心下盘算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道:「您看这样如何,这碧玺花簪就给一千大洋,玉佩嘛,也不杀您的价,给您一个高价位,也是一千大洋,您看如何?」 静云拢了拢髮鬓上的碎发,微微笑道:「您这价位,开的少了一些呢。那碧玺花簪可是无价之宝,您也说了,这是宫里头出来的,可不是寻常的物件,如今这外头,您要找一样的东西来,怕是也难呢。再说这玉佩罢,不怕放的久没人识货,这玉自然都是越老越好的。要我说呀,您不如就给个六千块大洋,这听着顺了,铺子里的生意也不会差。再说了,这以后我是要赎回来的,这年头物价飞涨,大洋往后怕是更值钱的呢。」 静云边说,边就望着总管事,而后又轻声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总管事微微一愣,他倒是没想着,这静云这样有魄力,敢开这个价位,可是想着,这两件也确实是难得的宝贝,改明儿这天德镇上不管来的是什么驻军,这便是当铺里头的镇铺之宝了。 想到这些,总管事便装模作样轻嘆了一声:「这价格,可只有裴小姐说了,我们才好应下的,若是换了旁人,我们怕是还不搭理呢。这年头,几千大洋,那可是要命的天价了。这样罢,还请裴小姐随我到柜上取钱。」 静云不紧不慢地跟着出了屋子,而后似笑非笑道:「这天德镇上,要找出比这更好的东西,怕是也难呢。」 嘴巴上捞不着好,这总管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柜檯上取了钱,交予静云,而后就客客气气地将她送到了门外。 末了,静云又交代了一句:「这东西,还望你们好生保存着,将来,我是一定要赎回来的。」
第392章 一枯一葳蕤(九) 待得静云回了刘宅,就听着老婆子说,这刘家老太太有找,静云也不敢耽搁,就径直跟着去了刘老太太的屋子里头。 彼时,刘老太太正在抽着水烟,见是静云来了,便忙让老婆子帮着坐起了身来:「静云,你可算回来了。」 静云笑笑:「老夫人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刘老太太摇了摇头,而后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袋荷包来:「这裴鸿跟着守军移往别处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相托。恰巧你要去重庆,那我便想着这包东西,由你转交了。」 静云默默接过这荷包来,里头沉甸甸的,倒是不像是银元。刘老太太便道:「你这一路要带着谦君、兰君两个孩子呢,怕是不容易。我这儿有两根金条,你便带上,一根给你们娘仨傍身用的。另一根呢,你就帮我转交给爱颐,爱颐怕是要在重庆生产的,我也顾不上去照顾她,也便只得略表一些心意了。」 静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刘家老太太把压箱底的金条都给拿了出来,也难怪要去当铺典当铺子里的布料来筹一些生计用的大洋了。 静云轻声道:「老夫人大可不必如此,这两根金条,我便一道都给爱颐罢。算起来,爱颐是我的弟媳,裴鸿不在,我也有责任看护好她的。」 刘老太太连连摇头道:「我是上了年纪了,眼睛也花了,可是心还通透着呢。书言这趟去重庆,能是那样轻松就回来的么?我瞧那,你一个人夜里都没少偷偷抹眼泪,可不是心里头还担着事么。这齣门难呀,哪哪都要花钱,又还带着两个孩子,总归备一点防身的玩意在身边,急用的时候,也不至于慌了神不是?」 静云不自禁地握住刘老太太手道:「这真的叫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自打来了天德镇上,就一直没有少受你们照顾……这恩情,静云只得铭记于心上,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刘家的恩情。」 刘老太太又嘆了口气道:「我倒是没旁的可说,就是将来……万一哪一日,天风在外头若是遇着什么难事,也请帮帮忙。天风是我儿子,他的个性,我再清楚不过了。从前在广州的时候就是,一张嘴太直,总是得罪太多人,如今去重庆,多少人都盯着呢,万一哪一日也跟着下了牢房,但凡你能帮着替我送几顿饭过去,我便是感激不尽了。」 静云略略楞了神,她倒是没有想到,原来刘老太太还念着刘天风的事。从前刘天风还在广州军校的时候,就因着耿直得罪了不少人,这些她也有所耳闻。 静云只是笑着安慰道:「倒是您多虑了,刘伯伯这样的人物,谁又敢动他呢?」 刘老太太復又吸了口水烟,而后吐出烟圈道;「都说这从前清廷的官不好做,依我老太婆看那,如今民国的官更是不好做啊。」 静云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现下我们自个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是只要将来能帮上忙的,一定义不容辞。」
第393章 迢迢千里(一) 裴鸿已经带着部队去别处备战了,天德镇上暂时是安全了,可是静云却是一刻也呆不得了。自打书言被金润之带到重庆去以后,她就没有一日能睡得好的。 这去重庆路途遥远,怕是也不好行走,静云自然也不敢多带随身的物件,不过就是将那些大洋与金条包在几件衣服里头,也好瞧着没那么扎眼。 刘老太太特意嘱咐了,要奶娘跟着上路,因而这静云就带着奶娘以及谦君、兰君两个孩子,在与刘老太太还有姨奶奶道别以后,就一道上路去了。 临到要走,静云想着陆路不好走,怕是走一半还得遇到日本人,便想着从码头僱船,水路、旱路连着走,这样看起来好似安全许多。可是她们几人才到码头上,就发现所有的船只几天前就已经被雇光了。 静云原先想着,这仗不打了,要出去的人也该少一些的,只是没想着,这准备出走天德的天却是比战时更多了,这个时候,她心下也便跟着急了起来。 如今大势如此,一堆人拥挤在其中,即便是被许多陌生人裹挟住了,也不得不踉踉跄跄跟着走。静云只得又雇了两辆独轮车子,好歹送一段路也好,总好过带着两个孩子用双脚去耗。 两辆车子,静云带着兰君坐一辆,奶娘带着谦君坐一辆。出来匆忙,也没带什么衣物,不过就是一些孩子的东西。至于那银元细软一类的,自然是由静云亲自带着的。 静云思虑的多,为防止不测,还在谦君、兰君的两个孩子内衣兜里缝进了一点银元首饰,万一这路上不小心冲散了,好歹这捡着孩子的人还能善待他们一些。心里头是这样顾忌,可是静云还是加倍地关照了车夫,宁可慢,不能乱,只求安全到达隔壁镇子的渡口。 好不容易,这车子到了隔壁镇子的渡口,彼时这轮船已经是挤满了人。静云按着约定,还加倍给了车夫工钱。然后就是想法子登船了。这会子,人挤人的厉害,登船的甲板早已经被踩的「咯吱、咯吱」作响了。 静云实在是怕伤着孩子,只得与奶娘两个人想法子,把孩子尽量往两个人中间夹着,然后就侧着身子,举步维艰地朝着甲板上行进着。这人实在是太多了,静云脸上早已经是挤得汗珠淋漓,可是她丝毫也不敢松懈,只是一面关照着奶娘,一面又要看好谦君、兰君。 待得她们几人登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钟以后的事情了。这是最最普通的客轮,本来只能容纳千余人左右,如今因着登船的人实在是太多,已经远远超出了可以容纳的最多人数。 船舱里头的空气污浊极了,又湿又霉,蒙到静云脸上,有股莫名的腥味,还混杂着船舱里头呕吐物的味道,以及许多的体味,这一下就成了一股恶臭,叫静云胃酸翻滚,几欲呕吐。 「呜」的一声长鸣,轮船开了,静云的心也挂念着一下一下剧烈的跳动起来,跟着湖浪,紧紧的敲击着,她突然感到一种前惴惴不安的焦虑,她完全不知道,在重庆,等待她们母子三人的又是什么。
第394章 迢迢千里(二) 嘉陵码头,从南面过来的客轮在水面上转了一个圈,慢慢靠上了岸头。船尾搅浑的水,带起了一个一个的漩涡,人若是站在围栏上看着,一准是要头晕的。 虽然是白日里,可是因着是阴天,瞧着整个码头很是黯然。岸边的灯塔,在白雾里闪着淡黄色的光晕。码头上的工人们开始忙碌起来,一把接过船上工人扔下来的绳索,而后麻利地西到了桩子上。 船门开了,甲板迅速地铺陈了开来,在船上拥挤了许多时候的乘客,一个个如同出笼的鸭子,个个前扑后拥地挤着出去。这船外的空气新鲜,一下就叫人觉得好似又重活了回来,这一时各地方言夹杂在一块儿,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静云与奶娘抱着孩子,拎着包袱,疲惫不堪地下了船。邃黑的嘉陵江迷迷漫漫,连接着拥挤不堪的码头。这嘉陵江水来的汹涌,时不时的,扎实而沉重地轰打在船桩上,那声响有些大,吓得谦君、兰君两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人群就似潮水一般涌上码头,又如潮水一般四散开来。静云望着这陌生的地方,脚下总觉得踩得有些飘,她甚至都有些想不起来,这一路是怎么煎熬过来的了。 就在静云微微出神之际,就听着一声熟悉的声响响起:「姐姐。」 静云抬眼一看,原来是爱颐,如今她月份大了,肚子也显怀了,整个看起来就像塞了一个圆球在肚子上似得。静云略略诧异道:「爱颐,你怎么来了?」 爱颐笑道:「可不是奶奶,一早就托人拍了电报来,说是你带着两个孩子上路不放心呢。我心里头也是有些担心的,便想着亲自来看看了。姐姐一路辛苦了,快上车吧。」 静云与奶娘带着连个孩子跟着上了一辆福特的y式轻型轿车,才上了车子,爱颐就把话匣给打开了:「我同父亲商量,知道姐姐喜欢清静,便想着给你寻一处僻静的屋子。可是,你毕竟带着两个孩子呢,怕还是家里住着好,总归也有个照应呢。」 爱颐这一声「父亲」却听得静云有些心下一紧,静云自然知晓,她口中的父亲并非刘天风,而是金润之。军校一向治军严明,怕是进了里头就不轻易出来了的,因而这爱颐住到金家反倒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毕竟她是裴鸿的妻子,金润之的儿媳妇。 车子在长江路与鹅岭正街的交叉口附近停了下来。静云下了车子,抬头望去,这是一处由三栋两楼一底的楼房构成,全是砖木结构。外墙是现下流行的燕窝泥质地,算是融汇了中国传统和西洋建筑风格于一体。 才进门,静云就瞧见园子里浮满了稀薄的雾气,满园的桂花若有若无地吐着忧郁的气息,把空气染得又香又浓。 无一例外的,园子中央是一座喷泉,里头的水撒射的很高,叮叮咚咚地发出清脆的水声来。静云随着爱颐走了过去,好似能感觉到水雾也跟着飘到了她的脸上来。在雾气中,她恍恍惚惚看着这座陌生的宅子,心下的那股不安又加剧了几分。
第395章 迢迢千里(三) 出乎意料的是,金润之并没有在公馆里头,爱颐将她带到了二楼靠南的一处房间,然后又给奶娘安排了住处,这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 爱颐也并不是很清楚,书言的事情究竟到了哪一步了,只是略略知晓,他现下在一处秘密的地点关押着,说是金润之这些天都在为着书言的事情到处奔走。 自打静云入住金公馆以后,数日不见金润之,心里也就越发的没了底,这时候裴鸿也不在,身边真当是连个商量的人影也没有。 就在静云焦灼之际,唐雪莉却是翩然来到了金公馆拜访。静云原先已经许久没听到她的消息,如今见了她,倒是略略有些诧异。 只见着唐雪莉穿了一袭红色的长裙,外面套着一件白狐狸皮的袄子,看着相当的风情万千,「裴小姐,现下可有时间与我出去一道喝杯咖啡?我想与你聊一聊书言的事情。」 静云略略点了点头,也未施粉黛,与奶娘略略交代了几句,便随着唐雪莉一道出去了。 夜渐渐深了,风雪越来越大,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在高高低低的蜿蜒路上开了一阵,直到了会仙桥,方才停了下来。会仙桥周遭那些密密麻麻的霓虹灯光,呈让纷纷落下的雪花,一道织成了一张七彩晶艷的珠网。 唐雪莉下了车子,两只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护住了头,一下就钻进了门檐下。静云慢慢抬起头来,只见着屋檐下头挂着一块「心心咖啡店」的店招。 一进门就能看到这店铺里头布置的那是相当的考究,里头都是用松木特意定做的小圆桌,配的是条丝靠背椅上头铺陈着干净的西洋式桌布,张张都摆着一束鲜花。店主特意用矮屏风隔成雅座,使得厢与厢相连,座与座相通。 这咖啡店里头的侍应生也学着西方的礼仪,一应戴了西式小花帽,端着圆托盘穿梭往来于店间,耳畔不时传来流利的英文腔调。穿着制服、戴着雪白手套的洋人咖啡师,在吧檯上亲手为客人们调制咖啡。这个时间点,已经夜深了,可是里头依旧座无虚席。 说起来,这重庆不比上海,从前只讲究喝茶,蔡国仁迁居此地之前,还甚少有专门的咖啡店铺。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是不会吃咖啡的人,也要赶个时髦,学着吃一吃,那便是闹洋派。 再者,这蔡国仁如今在重庆提倡新生活运动,不准吃茶,只许喝白开水,这重庆上上下下,的官吏百姓,也便都养成了一派喝咖啡的习惯。而这心心咖啡店,因着达官显贵时常出入,自然也成了本地的一大雅地了。 一落座,唐雪莉便唤来了穿着红背心的侍应生弹了一下手指道:「有劳,给我点根火。」 她边说,边从一只金色的烟盒中,抽出了一根洋菸来,熟练地塞到了嘴中,而后似笑非笑道:「密斯裴不介意我抽根烟罢?」 静云面色平静道:「请随意。」 「这世界可真是不公平。」唐雪莉漫声说着,她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而后缓缓地吐出了眼圈来,然后就将这烟搁到烟碟上,从皮包里掏出一只粉盒来。
第396章 迢迢千里(四) 唐雪莉一边弹开了盖子,一边对着镜子端详道:「都说岁月不饶人,瞧瞧,你都生了两个孩子了,还是不见老,似乎这老天爷,就只对你特别宽容呢。」 静云淡声道:「唐小姐说笑了,哪里的话呢,倒是唐小姐,风姿依旧呢。」 「是么?」唐雪莉朝着静云挤了一下眼睛:「若是书言也像你一样想就好了。」 这个时候,侍应生将方才两人点的咖啡与酒一道端了上来,分别于两端放置好了,方才弓着身退开了。唐雪莉的话,静云倒并不是十分的在意,她说话一贯如此,倒是也不是什么值得去计较的事。 只是静云心下实在是挂心书言的情况,于是便开口问道:「不知……唐小姐可知晓,书言现下如何了?」 「我最讨厌香槟了,像喝水似的。」唐雪莉边说,边将手边的威士忌仰头喝下,她倒是并不打算这样快就进入主题:「还是这威士忌好,不掺水,够劲。从前,在美国的时候,书言就常与我一道喝酒呢。后来他回了国,我可是生生少了一个酒友。」 静云淡声笑道:「年少气盛时候,喝酒也是一件快意的事情。不过自打他抗日开始,就鲜少有去碰酒了,说是酒多误事呢。」 唐雪莉睨起眼来,望着静云,眼中满是妒意。此时恰好有侍应生路过,她便用用夹在手指上那截香菸,指着空杯说道:「再来一杯威士忌,不掺水的,谢谢。」 咖啡店四壁周围悬着许多琥珀色的柱灯,照在静云的鬓髮及素色的线衫上,倒是显得十分的恬静。 唐雪莉就望着静云,喝了一杯又一杯酒,直到喝了第六杯,她的两颧已经泛起了酒晕,嘴角笑得高高的挑起,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好像烧得发黑了一般:「裴静云,你把书言让给我算了,如今对他来说,我才是那个有价值的人。」 静云不慌不燥,只是端起了咖啡抿了一口,而后将杯子轻轻置于碟中,笑道:「从前在上海的时候,我常去俄国人的餐厅喝咖啡,那里的咖啡苦极了,可是我却觉得味道还是醇正的。这里的咖啡虽然也好,但是总归觉得喝起来有些涩口,想来多半是因着人在他乡,心理作用的缘故。」 静云边说,边将碟子推到一旁,而后望着唐雪莉说道:「我与书言,早已是生死相依的了,我发过誓,他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即便是他下了黄泉,我也是要跟去的……况且,书言是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的人,并不是什么交换的物件,恐怕唐小姐这样说,有失身份了。」 唐雪莉轻笑了一声,而后身子向前俯低,紧紧地盯着静云,沉声道:「干爹在外奔走多时,许多的事能打点的,他都已经打点到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也有许多的事情,并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就连蔡委员长亲自下令请来重庆做校长的刘天风,都因为为书言谏言而被秘密关押了起来……」 静云略略一惊,手不自禁地颤了一下,她倒是没想到蔡国仁做的这样绝,这会快就容不得刘天风了,恐怕爱颐都还不知晓这件事情了。
第397章 迢迢千里(五) 「密斯唐,我知晓,从前你与书言是旧相识,交情也不算浅。既是如此,那么咱们想要救出书言的心思该是一样的。我也不妨直说,如今书言那便究竟是什么个情形,我是一点也不知晓。今日既然你约我出来是为了谈书言的事情,那么咱们不妨开诚布公地探一探罢。」静云低头抿了一口咖啡,这咖啡已经有些凉了,咀嚼在口中反倒觉得更苦了。 唐雪莉道:「好了,绕圈子绕来绕去,我也是头晕的很,也不妨告诉你一些实情。最近这些天美国人带着飞虎队来重庆了,这里头还有从前书言在西点时候的老师乔治有随行同来重庆。如今是与美国人合作抗日的时候,自然美国人说话的份量便与以往不同了。乔治老师那里,我已经亲自去联络过了,他也是很愿意为书言出面的,想来蔡国仁,再怎么不愿意,总归也是要卖他三分薄面的。」 听到这里,静云不禁眼前一亮:「这样说来,事情到现下还有转机?」 唐雪莉道:「如今眼下最要紧的是徐国山,他联合着委员会的元老们一口要定书言有通敌叛国,倦怠战情的嫌隙。干爹倒是找过他许多次了的,他都是避而不见。干爹实在是没法子,就请了同勐会的旧友去引见,这徐国山罢,为了帮他儿子徐光脱罪争取时间,真当是油盐不进,谁去请都不露面,只说要公事公办。」 静云微微蹙眉道:「从前在上海的时候,我倒是也略有耳闻,这徐国山分明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又哪里谈得上公道二字,如今他这可算是倒打一耙了,真当是一点良知也没有的了。」 唐雪莉似笑非笑道:「徐国山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又哪里是靠着良知得来的。如今,书言这事的突破口,也便是在徐国山身上了。我呢,一时也想不好主意,便来与你商量一番。」 说罢,唐雪莉将位置靠近了些,在静云耳边低语了一番。静云的双眸慢慢睁大,脸上慢慢现出诧异的神色来。 静云沉吟半晌,方才开口道:「唐小姐,我想我前头说过了,这事,并不由着我来决定的。」 唐雪莉下巴高扬着笑道:「这事成不成,那自然是另有一说,我只要你到时候,不要反对就好。」 静云眼睑微垂,唤了侍应生,也要了一杯威士忌来。而后她仰起了头,微闭着眼睛,将那杯橙色的酒液徐徐的灌进了嘴里去。 静云的脸上渐渐开始浮起红晕,她之事僵挺挺的坐着,脸朝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睁着一双眼睛,略略空茫失神道:「好,我应了你。」 静云的肩膀微微的抽搐了一下,她不知晓,答应的这样干脆究竟对不对。她心下只是想着,但凡多拖一日,那书言的危险就多一分,这时候,并不是心性高强就可以解决问题的,该低头的时候,还是得要低头。 当静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总觉得心下起了极为深沉的一股悲意,只是她面上仍旧是风轻云淡的样子,她的痛苦,也决计不可能展露于唐雪莉眼前了,这也是她保护自尊的一种方式。
第398章 迢迢千里(六) 「密斯裴,干杯!」唐雪莉斜了醉眼,含煳的叫道,然后兴致很是高昂地嘟囔起来。 静云并没有拒绝,而是接过了重新斟满酒的玻璃杯,一口就干到了底,而后伴随着的就是呛得咳嗽地直流眼泪来。 而后,唐雪莉就擎了一管口红在描嘴唇,红艷的色泽映在静云眼中看着却是格外刺目。静云略略垂下了眼眸,望向窗外,外头竟然开始下起了小雪。 ……………………………………………… 徐国山每日都起的很早,按着惯例,洗漱过以后便不在家中呆着了,而是到了官邸,与几位交好的局长、长官一类的共进早餐。有时候也是为着谈事情,可谓边吃边谈,好不惬意。 这蔡国仁自打搬迁到重庆来以后,重庆大大小小的菜馆也开了不少。这川菜馆、京津菜馆、粤菜馆、江浙菜馆,那都是多的举不胜举。徐国山看着大老粗,可是这口味却是精细,这几日又喜欢上了「状元楼」馆子里的菜式,因而便在这两家流连了许多日。 这状元楼每日的菜式都是定时更替的,这早晨的点心也是十分的丰富。但凡是鸡丝面、鲜肉大馄饨、油墩子、荠菜肉丝年糕、蟹壳黄、鸭血粉丝汤、擂沙圆等一应都少不了。而且这菜品还跟着时令不同而略有增减。 这糕点与小菜实在是太多可挑选的了,花色繁多,造型各异,这初来的人,但凡进了这状元楼,还当真是要挑花了眼睛。如今这重庆城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老百姓,这都是其忠实的客户了。 既然是吃的有名望了,那价格自然不好与一般的馆子比。而这徐国山统领重庆卫戍,又是蔡国仁跟前的人,跟着下属出来用饭,自然是轮不着他自个掏钱的。退一步说,肯与旁人一道出来吃饭,那都是天大的面子了,更何况有时候还是为着工作之名。 如今虽然蔡国仁提倡新生活运动,又主张部下要勤勉。可是这吃几样早餐点心,到底不是去酒楼里大吃大喝,自然更是不敢有人来上纲上线地过问徐国山的事情了。 今儿个徐国山难得是一个人来用早餐的,部下倒是一个都没叫,只带了亲卫过来。因而叫的菜式也少了一些,不过就是一屉小笼汤包,一叠荠菜馄饨,一碗鸡丝面,外加这状元楼老闆亲自附赠送上来的擂沙圆。 徐国山望着一桌的菜,对店老闆道:「这也太多了,怕是吃不下呢。」 店老闆躬着身笑道:「哪里多了?不过就是店里头还算摆得上檯面的东西,给徐长官瞧一瞧罢了。人人都说,这徐长官一张嘴,可是吃遍天下,一般的菜式还入不得您的眼。但凡能被您青睐的,可是咱们店里莫大的荣幸了。」 店老闆边说,边就起身替徐国山斟了一盅祁门红茶。这本地人,是不大喝祁门红茶的,但是店老闆知晓,这徐国山出自皖系,平日最好的就是这么一口了,因而头一日收到了风声,就在徐国山来店里之前就早早备下了。
第399章 迢迢千里(七) 徐国山从前在蔡国仁那里,也是吃过几回小笼汤包的,可是这小笼汤包的皮薄,他但凡举起了筷子,那上头的皮就被他一手扎破了,这一时看着吃相也是有些难看的,特别还是在蔡国仁跟前,那就更是显得有些狼狈了。 因而今日见到这屉小笼汤包,徐国山只是故作沉吟,并没有第一筷就去夹这汤包,不过是绕了过去,先吃了一口荠菜馄饨。 这荠菜馄饨,包的是皮薄肉厚,里头清清楚楚地透出荠菜的碧绿色泽,瞧起来真当是诱人的很。一口吃下去,那也是带着鸡汤的鲜味,不仅有嚼劲,还带着猪油的香味,不可不谓一种享受了。 这店老闆,能把生意做大,自然也是个精明能干,善于察言观色的主。他见着徐国山的一双眼睛不经意地往这小笼汤包上熘着,筷子却是夹了馄饨,心下当即就明白了,这位赫赫有名的徐长官,原来是不会吃汤包的。 他心下不禁暗暗笑了一声,可是也不好说穿,于是便又着人送了呀一屉汤包上来,对徐国山道:「不才便陪着徐长官一道用些点心,还望徐长官莫怪。」 这新的汤包一上桌,店老闆就把先前凉下的那屉换到了自个跟前来,然后就用筷子对准了汤包的小眼,手劲就集中在一处,然后慢慢悠悠地将这汤包整小只给提起。 这个时候,徐国山就清清楚楚地瞧见这汤包整个都是有分量地下垂着,里头好似埋了一袋水袋似得。上头的猪肉馅料的膏脂是看的清清楚楚,底下则是一层含着油脂的汤水,整个看起来晶莹玉润。 这店老闆只顾着与徐国山说话,那汤包就悬在半空中。徐国山张望了半日,这才见着店老闆将嘴嘬起来,在汤包边上咬了个小口,然后就咬住不放,慢慢地就把里头的汤水吸完了。然后就把剩下的汤包皮连带着里头的肉沾了沾姜丝陈醋,整个吞下了肚去。 这时候,徐国山瞧得仔细了,心下也便瞭然。不过他并不着急直接去吃这汤包,而是先吃了几口鸡丝面,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筷子转向了汤包,总算是没有以前那般狼狈了。徐国山满意地点头道:「果真是味道不凡呀。」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守着的亲卫进来在徐国山耳边耳语了一番。徐国山慢慢放下筷子,啜了一口祁门红茶,在喉咙里头漱了一漱,然后才将茶咽了下去。 这一下,他就将身子慢慢向后仰,彻底贴在椅背上,然后双手交叠在胸前,幽幽说道:「这什么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晓得现下这委员长最是嫉恨这贪墨之事嘛。」 说罢,徐国山略略得意地转头对店老闆说道:「是如今城中闹了风雨的张书言的太太裴静云,来说情的。这年纪轻轻的女人,能懂什么?以为我在委员长跟前得脸,就好随便说话了。还真是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了。」 店老闆笑笑:「这徐长官说的事儿,我当真不是很明白,不过这张书言,那可是已故张大帅的长子,这几日城中的报纸我也看了不少,也不知道怎么就里通日本人,还怯战了。也不晓得是不是有别的缘故。」
第400章 迢迢千里(八) 徐国山似笑非笑了一声,这吃饭的兴致一时也便没了。于是坐着吃了会茶,也便准备回官邸去了。 徐国山哪里晓得,静云并没有亲卫的转达而立马就走,不过在这状元楼外静立等候着。今日天奇冷,静云倒是忘了带手套,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仍旧觉得十分僵冷。早上的冷风,吹进眼里,很是狠厉。 静云咬咬牙,时时关注着状元楼门口的来往人群,直到看到徐国山出来了,忙上前道:「徐长官,您好,我是裴静云,书言的太太。」 徐国山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着静云,一身月白的大衣并不能遮掩她曼妙的身躯。大衣里头隐隐显露着藕色的线衫,玲珑的红唇与纤柔下颌,肌肤胜雪。一头乌亮的秀髮也没有挽着,不过是自然垂露在肩头。 徐国山心下暗暗想着,重庆可算美人云集的地儿了,眼前这裴静云,瞧着更是一等一的清丽模样,叫人一看就移不开目去了。因而便笑着开口回道:「原来是静云呀,说起来,还该唤你一声世侄女的,你父亲润之,与我也算是旧友啦。」 静云面上微微笑着,心下却对他的眼神莫名的觉得厌恶。不禁想着,也难怪说这徐国山是笑面虎,金润之怕是这些日子天天求而不见,这会子倒是有些沾亲带故的意思了,委实是个不好看透的人。 「这样说来,喊您徐长官倒是生分了,那我便大胆称唿您一声徐伯伯了。」静云轻声说着,不时地注意着徐国山面上的神色。 徐国山装模作样轻声咳嗽了一声:「外头说话不方便,世侄女有什么事,便同我去官邸谈一谈吧。」 静云微微颔首,先等着徐国山上了黑色的官家车子的靠后位置,而后才在车子副座落了座,这样也不至于两人一道坐在后座觉得尴尬。 现下时辰还早,外头都是雾气,光线自然也不算好。徐国山就背着光进了办公室,静云一路上跟着,也瞧不清他面上的神色。 但是当徐国山回过头来的时候,静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她见得太多了,这徐国山不论说了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善类就是了。 静云微微扯了扯大衣的衣角,双手自然交叠在胸前,望着徐国山笑而不语。这笑是礼貌的,含蓄的,也是一种有求于人的姿态。徐国山这样的老狐狸,自然早就瞧出来了,不过就是假意不知罢了。 出人意料的,徐国山初时倒是刻意表现的有礼极了,他伸出一只手来,身子向前一倾,请静云在对面沙发上落了座。然后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肚子,眯着眼,朝着静云笑着。这是他平日常有的动作,多是因着心底下琢磨着什么事情了。 徐国山的副官帮着上了两杯毛尖,徐国山举起了茶杯啜了一口,而后开口道:「听闻你从小不是随着润之在北平长大的罢?」 静云也不正面答他,只是笑了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是我的一口沪腔教您听着别扭了?」
第401章 迢迢千里(九) 徐国山拍着肚子哈哈大笑道:「哪里哪里,不过是许久没有听到吴侬软语,这乍一听世侄女说话,那可真是软绵极了,听得我这心都跟着酥了。」 静云不动声色地端坐着,面色依旧是波澜不惊道:「徐伯伯惯会说笑的。」 静云这话不卑不亢,倒是叫徐国山领略了她的气度,心下不禁想着,这裴静云并非如他想像中的那般花瓶角色,外表是清丽极了,里头可是一点也不简单呢。也难怪外界传闻,张书言当年为了把这裴静云给弄到手,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徐国山总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见静云如此,他索性就直起身来,把办公室的窗户、门都给开的大大的,这外头来往的人,一眼就能瞧见里头的光景,可谓将自个撇的一干二净了。 静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稍纵即逝。徐国山终究还是混得资歷深了,静云的一举一动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为自己此举而觉得异常的兴奋,有一种计谋得逞的快感。 徐国山捧起了手边那盅热毛尖茶,暖了一暖手,而后吹开浮面的茶叶,大口的咽下一口,才算是略略舒了一口气,他面色和悦道:「不如让我来猜一猜罢,静云你此番来找我,可是为了那张书言做说客来的?」 静云猜不透,徐国山这装设弄鬼,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仍旧低笑了一声道:「世伯这样说,我倒是真当有些不好意思了。您看,能不能把门窗掩上一些,有些话,怕是不好予外人道呢。」 徐国山粗眉一挑:「虽说罢,你是我世侄女,可是总归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向来都是很洁身自好的,不好做这种瓜田李下的事情的,万一被人瞧见了,可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听罢,静云不再多说什么,不过就是从手包里头取了一叠银票出来,轻轻地放置到茶几上,然后推到了徐国山跟前道:「这里是六千大洋,我晓得,书言这事罢,各方各面都关注着,若是不出一点活动的经费,怕是哪儿也走不通的。徐伯伯呢,自是清廉光正之人,静云久有耳闻,如今不过就是想请您帮帮忙,在上头,也为书言说几句话便是了。」 徐国山先是闷头笑了一声,而后就是仰面大笑:「静云啊静云,你可把你徐伯伯瞧成什么样的人了?」 静云并不为他的话所动,不过是随手拣了银票,绕过茶几,亲自塞到了徐国山手中:「如今我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还望世伯帮帮忙。」 静云的手无意间划过了徐国山的手心,那一剎那,徐国山肥圆的身子禁不住一抖,整个眼神就有些暧昧了起来,他直直盯着静云,简直好似能把她活活吞了一般。 静云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只是低头笑道:「您本事大着呢,但凡是您亲自过问的事情,想来多还是有转机的,真是拜託您,帮帮忙好么?」
第402章 迢迢千里(十) 徐国山的目的非常明显,他儿子徐光在南京保卫战之前畏战潜逃,如今裴克文下落不明,自然只好找张书言这个替死鬼来转移国民委员会那帮人的视线了。 这张世宗生前树敌颇多,这委员会里头几个老顽固,个个都与他有过嫌隙,自然都是趁着这个机会公报私仇了。因而这徐国山一检举,这事态一下就闹大了,更何况还有蔡国仁的隐晦意思在里头。 这个时候,徐国山一下就回过神来,不过将这银票左右摺叠了一番,然后整叠帮着塞回到了静云手上道:「我徐国山混了这么些年,倒是还不缺这六千块大洋。这书言吧,他犯的事儿可是里通外敌,叛国的罪,可是不比寻常的罪名。我若是轻易应了你罢,只怕是这脑袋都要保不住了。你说说,是我性命要紧呀,还是你那六千块大洋要紧?」 话一说完,这徐国山立马就恢復了一派光正的神色,整个好似正人君子一般。静云心下冷笑了一声,这个徐国山,闹了半天,不过就是为了戏弄她罢了,只怕最想置书言于死地的人也还有他一份了。 静云虽是恼怒,可是面上仍旧不得表现出任何情绪来,不过就是柔弱腔调道:「诶,徐伯伯,你是晓得的,我家里头如今两个孩子年岁尚小,我的……父亲呢,身子又不大好,家里头当真是一个出主意的人也没有呢。我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哪里有您这样见多识广。不过就是想着,您这样的善人,总是会跟菩萨似得,救人于危难之时……」 静云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倒是不好叫徐国山再一味地拒绝下去,他便顺着梯子往下爬道:「瞧瞧,还是你会说话,是了,我也总觉得自个是有些心软呢,这见死不救嘛……我也是于心不忍的,你看你,如今也是好不容易来重庆一趟罢……」 说到这里,徐国山的语调特意顿了顿,一双眼睛就放肆地在静云脸上打量着:「这银票的事嘛,咱们也不好再提了的,钱倒是小事,性命攸关的时候,这真是逼急了,可不也得捨命相救么不是?」 徐国山这话,那是话里有话的。静云心下琢磨着,却一时又猜不透他的意思。说他准备放过书言一马罢,好似又留了尾音的;说他不帮忙罢,又好似没有这样绝对。这猜人心思的事情,倒是叫静云头疼的很。 静云笑了笑:「您的意思是?我这人愚钝,怕是一时半会,猜不好,还要误错了意思。」 徐国山将手交叠于身后,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的菊花笑道:「我这话,你可以回去慢慢琢磨,这事儿倒是也不急的。不过你既然来了,那这事情我就算是晓得了的。若是你想到了什么,咱们可以再谈一谈啊。」 ………………………………… 出了徐国山的官邸,静云的步子略有些沉,她实在是拿捏不准徐国山的意思,她一向聪慧,如今却觉得徐国山的话跟烫手的山芋似得,想抓住,又烫手的很。
第403章 计中计(一) 静云心下总觉得如同悬了千斤铁石一般,沉甸甸的走不动路了,一路寻思着没多久,就听见后头有人喊道:「裴小姐,请留步。」 静云回身一看,原来是徐国山身边的副官,一路陪笑着跑了过来。静云心下略略警惕了几分,看样子,徐国山是要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了。 「裴小姐,长官说了,您初来重庆,人生地不熟的,还得一尽地主之谊才好。明儿个晚上,我来公馆接您一个人,长官说是要为您接风洗尘呢。」徐国山的副官阐述道。 静云应付地笑了一声,暗暗捏紧了手里头的手包,并没有急着答话。 那副官一看,忙又说道:「裴小姐,您看……我还得回去跟长官復命呢。」 静云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回去禀报你们长官,就说我知道了。」 等了一会,也没听到那副官离去的声音,静云只觉得周遭好似一下就沉寂了下来,她心里头有些纳闷,于是便转过身去,这一看,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徐国山的副官一时呆愣在地,这时方才回过神来,忙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军礼:「见过委员长!」 蔡国仁将身上的堆着花青缎面的马褂扔下,扔给了一旁的贴身副官朱景夫。身上就单单穿着一件墨色丝绒质地的长袍。他的袖口微微捲起,只露出里头的墨绿稠面来。他的左手勒着缰绳,右手拿着一根马鞭,只是俯下身来,凝视着静云,而后将目光转向了徐国山的副官,沉声道:「怎么,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徐国山的副官忙道:「报告委员长,裴小姐方才来访,长官不过是怕她认生,不识得回去的路,因而才遣了我来相送。」 蔡国仁下了马,而后将鞭子亦交到了朱景夫手上。朱景夫会意,将马给签到一旁栓上了马缰。随后,蔡国仁就朝着徐国山的人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可以回去復命了。」 这一声话,听在这副官耳中,可真当如大赦一般,忙不迭地又敬了个礼,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静云抬起头来,她的素颜在自然光线下瞧着,似是也跟着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倒当真是有些许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意境了。冷风一过,她卷长的睫毛就在风中微微颤着,眼波流转间,早已叫蔡国仁瞧得心神洋溢了起来。 静云不经意地瞥了蔡国仁一眼,几年不见,他仍旧是一副恰到好处的斯文样子,只不过眼眸里头多了一份幽沉,以及迫人的冷意。 「我原是听金公说,你是到了重庆的,原来还想着,什么时候来府上拜访你一趟,没聊着倒是在这里遇着你了。」 静云垂下了眼眸,微微笑道:「委员长言重了,如今身份有别,您如此客气,倒是当真叫我不知所措了。」 「从前你不是唤我国仁兄的么?如今倒是当真与我生分了。」蔡国仁面上的笑意渐笼,口气很是平淡地说道。
第404章 计中计(二) 如今的蔡国仁,今时不同往日,说话虽是客气的,静云自然也不好当真,不过就是略略颔首,恭谨道:「从前是从前,现下是现下,这规矩还是不能坏的,这一声委员长,也该是我要唤的。」 蔡国仁笑了笑,他知晓,这是静云推脱之词,心下多半是对他有些芥蒂,因而便道:「你现下若是方便,择日不如撞日,我倒是想与你好好叙叙旧的。」 静云轻抿着下唇:「既是委员长有请,自是不好推诿的,您不觉得叨扰就成。」 …………………………………………… 一辆黑色的官家轿车,开到了山顶,而后慢慢停了下来。静云随着蔡国仁下了车子,公馆里头的老侍从一面将黑色的铁栅门给开了出来,一面恭谨地迎了出来:「委员长回来了。」 老侍从习惯地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两手贴在腿侧上,可是他的背却仍旧佝偻着,总是有些伸不直了。 静云跟着蔡国仁,慢慢步入宅子深处。这一路的紫竹,如今因着已是入冬,早已经飘满了脱落的叶箨。静云低下了头看着,一下就瞧见了石板路两边的郁金香。这隆冬时节,竟然还能瞧见郁金香花开,静云倒是略略有些诧异。显然,这些花都是得到了特殊的照料的。 蔡国仁在前头停下了步子,眼见着静云望着这些郁金香出了神,方才说道:「这些花,是荷兰王室亲自送来的,我怕是这花娇贵,不好养活,于是便亲自照料着。如今天冷,一般都是置于温室里头的,今儿个不过是拿出来透透气,赶巧了,倒是叫你给瞧见了。」 蔡国仁说话的口气平淡极了,好似在说着不先关的事情,可是他的模样,看起来又又是认真的,静云倒是也没有太在意,不过是想着,蔡国仁倒是有闲情逸緻在这里种花。 静云点了点头:「从前我倒是不知晓,原来委员长养花也是一把好手呢。前两年,我在瑞士的时候,倒是也种过几盆郁金香,不过是房东送的普通品种,种的不算好,但是自觉还算可人。如今与你这几盆比起来,倒当真是有些差强人意了。」 「哦?是么?」蔡国仁望着那几盆郁金香,目光的余角瞥着静云道:「若不是国内局势有变,我倒是原想去莱芒湖边瞧一瞧,转一转的,听闻那里景色宜人,倒是个好去处呢。」 静云并不打算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聊,不过微微笑道:「外头天冷,委员长怕是要冻着的,还是里头说话罢。」 说罢,静云便是要往前走的意思。蔡国仁望着她,略略勾起了唇角,似笑非笑道:「倒是不急的,咱们不妨慢慢走罢。」 ………………………………… 蔡国仁与静云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个人默着声,相互不再说话。到了书房里头,朱景夫上了一盏温水,一盏茶,而后就带上门,退出了门外。 静云略略打量着这屋子里头的摆设,书房内的陈设十分古雅,一边的壁上挂着一幅中堂,乃是明人山水,蒋嵩画的《秋溪放艇图》。 旁边挂着一幅字,一看就知晓,乃是弘一法师的遗墨,上头写着「心其净自」四个字,笔势自然,字迹十分的淡然超脱。静云肃然瞧着,心下对弘一法师的敬仰之情,一时又涌上了心头。
第405章 计中计(三) 这书房的构造,派头十足,靠窗边是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的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且还都不是俗物。一个汉白玉雕刻成的精緻笔架,一块天一阁珍藏的古砚,一只微雕了清明上河图的竹笔筒里,插着各式各样的毛笔。 蔡国仁的桌上单放着一部翻得起了毛的线装《资治通鑑》,乌木书柜旁边,有一个长几,上头搁置着一本孤本的《明史》。《明史》树旁有一只饕餮纹样的青铜香炉,炉内并没有插着香棍,而是盛了半炉的雨水,上头飘着一朵紫莲。 蔡国仁见静云瞧书画瞧得认真,便从紫檀木雕的椅子上起了身来,踱步到这副墨宝之下,似是喃喃道:「这副墨宝,前次在天马山的圆智寺我们都曾想一览真容,可惜那一次,无缘得见。我离开上海南下以后,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情,因缘际遇,总归最后这副墨宝,算是侥倖到了我手中。我偶尔也会想,如果能邀你一道来看这弘一法师的真迹,想来你定然是心下欢喜的。」 静云点头道:「战时不比往日,每日都在奔波,又哪里有闲心与机会去观摩什么书画了。方才刚瞧见的时候,我心下真当是又惊又喜的。惊的是,不知为何此墨宝竟在这里。喜的是,这时候得意见到真迹,实属难得。」 蔡国仁嘴角上扬着,礼貌地笑了笑,而后就走到一旁的隔间里头,原来里头煮的水已经沸腾了。他便把电壶关掉,然后将方才静云跟前的那杯已经冷却的水给换了一杯上来。然后他从一旁的玻璃柜中,盛了一叠用花瓣样式的水晶玻璃碟子盛着的玫瑰饼干。 当他把热水与饼干拿到茶几上的时候,此时墙上的壁钟已经是敲过下午四点正了。重庆这会子多是雾气,出太阳的日子那也是数得着的,因而这天,多半也是阴霾着的。 蔡国仁随手就把茶几上的一盏文艺復兴时代风格的檯灯给捻亮了,那乳白色的灯罩里头的昏黄光线,便一点一点地溶溶盪开来,整个将屋子给衬托成了一股暖调来。他不紧不慢地坐回到了静云对面的大紫檀木雕的椅子上,好似在等着什么。 这一刻,屋子里头就蔡国仁与静云两个人对坐着,檯灯的光线映在静云面上,将她秀美的面庞染上了一层慵然的淡金色。她本就清逸的眸子,在灯下更是多了一份水光潋滟的娇美。 静云今日虽没有入时的妆容,可是这清清静静的面庞,瞧在蔡国仁眼底,却如山色空濛中绽放着的一朵白莲,看的他无论如何也是移不开眼去了。 壁钟里的秒针不停地走着,静云却一直低着抿着热茶,一点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蔡国仁便缓缓开口道:「听裴鸿说,你这些年胃不大好了。喝咖啡怕是伤胃,还是喝水的好。」 静云发现蔡国仁此时正凝视着她,便微微笑道:「不足挂齿,倒是劳你费心了。」
第406章 计中计(四) 蔡国仁将静云的大衣挂到壁橱里,然后又替静云斟了一杯热腾腾的水,他弯下了腰身,将热水推到了静云跟前,又指着那叠玫瑰饼干道:「喏,这是今儿个一早新出炉的玫瑰饼干。从前听说你爱吃玫瑰糕,那想来这饼干也是没有差的,你尝一尝罢。」 静云抬起头来道:「倒是不知晓,鸿弟与你说了这样多,他这张嘴,倒当真是藏不住事情呢。」 蔡国仁笑了笑:「也不算是裴鸿告诉我的,他不过是无意间提了一次,没想着,我倒是也没有忘记这回事,脑子还不算煳涂。」 静云略略点了点头,不过就是低头抿了一口热水,也不大说话。 蔡国仁望着静云,嘴角扬起笑道:「说一说罢,这几年你的故事。算下来,咱们也有六年多时间没见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张公馆时候了。」 静云低头道:「也不知道你想听些什么,从前的事,倒是也没什么可详述的了。姆妈在世的时候曾予我说,这个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许多的事,过去也便过去了。往事如烟,倒是不如随风而散了。」 蔡国仁笑了一笑,低下头去,缓缓地在嚼着热咖啡:「方才还说我脑子不煳涂,现下倒是在说煳涂话了,这么多年了,怕是也发生了许多事,就是讲个三天三夜怕也是说不完的。」 静云笑着摇了摇头:「总归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现下这个时候,能活着就是万幸了。兜了一大圈,我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来重庆的……」 「是么?」蔡国仁略略低下了头,摩挲着咖啡杯的边沿:「你来的正是时候,过些日子,我便要订婚了,届时,你可以来观礼。她……你也是识得的。」 「哦?是么?真是恭喜你了。」静云微微笑道。 蔡国仁并不打算卖关子,只是轻声道:「是苏子正的妹妹,苏瑛,我想你从前在上海的时候,该也是识得的。」 「苏小姐年轻貌美,男才女貌,倒是天作之合了。」 静云一边说着,心下一边想着,倒是许久没有听到苏瑛的消息了,原来也是跟着来了重庆的。这苏家富可敌国,蔡国仁但凡有了苏家的助益,那更是如虎添翼,对于蔡国仁来说,倒确实也是没有比苏瑛更好的选择了。 「裴静云,我要向你兴师问罪呢。」蔡国仁边拿起水壶替静云添上热水,边说道。 静云望着蔡国仁,淡声道:「不知道委员长要问我什么罪责?」 「自打我得到弘一法师的墨宝以后,便到处派人打听你的下落,不过想邀你一道欣赏罢了。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你在日内瓦,我便寄了好几封信过来。那以后,我总会亲自去官邸的信箱看信,心里头总是想着,就算是石沉大海,这么多的信,也总该有一封会回的罢。可是竟然最后连一封信都没有……那个时候我还想着,等你下次回国,我可得把墨宝给藏好了,不好叫你看了的。」蔡国仁说着说着,自己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他说的是玩笑话,可是心里却是有些异样的难受起来。曾经,在蔡国仁眼里看来,这男女感情之事,不过都是一种置换罢了,但凡能将利益最大化的,那便是一段好姻缘。 事到如今,他却是有些不再苟同这样的观点了,多半也是因着那抹悄然入住他心底的可望而不可及的白月光了。
第407章 计中计(五) 静云心下暗暗思忖了片刻,方才开口说道:「我在瑞士的时候,搬过几次家,或者严格来说,有几次不过是从地下室搬到了车库里头住着……」 静云顿了顿,啜了一口热水,而后淡声继续说道:「我其实并不太想提这段过往的,在瑞士的时候,每一天夜里,我都是在赶论文,就是不想再回忆过去。可能你既然问起了,我便说一说罢。唯一有那么一次,我听房东说,好像是有信的,可是我才拿到手,都没仔细看过是谁寄来的,就被几个路边的激进年轻人给莫名抢走了。他们就这样冲进了家里头,把我仅有的几张碟片,都给砸的粉碎了。若不是我拼死护在怀里,怕是连仅存的檯灯与书都保不住了。那封信,就自然更是不知所踪了」 蔡国仁并不十分的知晓,这蒂凡尼檯灯与书对于静云的意义。可是他瞧得出来,静云的口气虽是平淡,内心的那份无奈却始终没有平息下来。 「真是难为你了。」蔡国仁说话的时候有些含煳。 静云只当他是场面话,也并不愿多琢磨什么:「如今你是委员长了,既是有问话,我也不好瞒你,因而便只是一说。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只听着朱景夫在门外喊道:「报告委员长,晚饭已经备好,还请示下。」 蔡国仁旋即对静云说道:「不如你就留下来一道用过晚饭再走吧,这里都是苏沪的口味,想来你该是喜欢的。」 静云笑道:「不了吧,我还是要走了,两个孩子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呢。」 蔡国仁也不好强留下静云,只得从壁橱里,把她那件月白的大衣取了出来,替她披上,然后他的双手轻轻地按到了静云的肩上,低声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了么?」 静云转过身去,扣上了大衣的扣子:「多谢你今日招待。」 静云的口气很是平淡,就如平常一样,不卑不亢的。她知晓,蔡国仁说的是书言的事情,可是这个时候,她若是开口求他会有用么?她对现在的蔡国仁并不是能够看的很清楚。蔡国仁心下,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她自然更是不得而知了。但是她知晓,此番若是没有蔡国仁属意,怕是徐国山也断然没有扳倒书言的能力。 「静云……」蔡国仁低下了头,幽幽说道:「有时候,我可真是嫉妒他……」 静云并没有在这里多作停留,只是披上了披肩,迅速地开门准备离开。 「其实你一到重庆,我就知晓你在哪儿了……只不过并不想这么快来打搅你。」蔡国仁说道。 静云低声:「委员长客气了,倒是我今日多有打扰呢,还请您用餐愉快,我先告退了。」 这一个「您」字,听在蔡国仁心里,那是与他生生地划出了一条界限来,这样的话,他从前并不反感,可是到了静云这里,他听了却是觉得十分的刺耳了。 蔡国仁快步走到窗户,望着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月白的影子迅速淹没入了雾海中。 外头万家灯火,迎面一阵暮风,凛凛地侵袭过来,冷得静云不由得连连打了两个寒噤。
第408章 计中计(六) 回了家中,静云并没有什么心思用饭,不过就是胡乱吃了几口稀粥,又与爱颐闲话了几句,这才去了后院,陪着谦君、兰君两个孩子。这一夜,静云都是辗转反侧没有睡好,她心里头总觉得压着事情,有些沉。 隔日,夜色深沉,冷风凌冽地吹着,空气中的湿气一下就扑面而来,还隐隐带着菊花的清香。状元楼门口,今儿个也是人影稀疏,只有大红灯笼高高挂着,那红色的影子就折射在河中,跟着水波一点点地荡漾开来。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远处缓缓驶来,然后在河边剎住了车子。徐国山的副官哈着腰开了车门,静云便从车上下来了。这才下车,就听见那树干后头出来一个脑袋,原来是徐国山。 他今日特意戴了一副墨镜,又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还有一顶宽严的黑帽,倒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又不想叫人知晓似得。 徐国山一瞧见静云,就笑眯眯地喊道:「静云,可来了。」 不叫世侄女,叫静云,口气里,显得都是一股子亲热劲。 静云没有应徐国山,只是跟在他身后进了状元楼的菜馆里头。徐国山领着静云上了楼,这是一处雅致的单间,屏风后头还有一张小塌,是专供客人歇息用的。 单间里头的八仙桌早已经撤换成了一张小桌,不过就是为了两个人面对面说话也方便。 桌上已经摆了几样冷菜头盘的小点,静云并没有心思去看,只是别开脸望向窗外。徐国山命人上了一瓶花雕酒,然后替静云斟了一杯,笑道:「你看,什么叫良辰美景呀,今儿可不就是么。」 说话时,徐国山就把单间的窗帘给放了下来,然后挺着他的大肚子挪回了桌边,举杯道:「来来,咱们先干了第一杯,这杯酒当为你接风了。」 酒液在瓷杯中旋转着,静云如青葱样的纤纤玉手一手执着,那酒映着她的面庞,可谓光彩照人。静云耳边挂着的一对玉坠子,随着她的手势上下摇曳着,这一下就叫徐国山看得更是觉得迷了眼睛。 徐国山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将静云手中的酒杯拿住,有意在她手指上划了一划,然后笑道:「好啊,静云,你可真是好酒量,咱们便再来一杯。」 静云不动声色地徐国山那盏酒杯取了过来,吟吟笑道:「不如我替您倒一杯酒罢。」 静云边说,边侧过身去倒酒。徐国山这个时候早已被迷得神魂颠倒,一屁股就在位置上坐了下来,他瞧静云的反应,料定了今夜静云对他是默许了的,因而更是兴奋不已。 神不知鬼不觉的,静云趁着徐国山不备,悄然将一粒白色的小药丸放入他的酒杯中。纤柔的手腕微微一摇,转身呈到徐国山面前道:「还请徐伯伯再饮下此杯。」 「欸,静云,你再叫我伯伯可就生分了,倒是不如叫我国山,恩?」徐国山边说,边快意地将这酒给接了过来,然后一饮而就:「你瞧,就这么点酒,对我来说可是小意思呢,你可不知晓,我年轻时候可是有个绰号,叫酒仙呢。」
第409章 计中计(七) 静云笑着夸赞道:「徐先生,好酒量。」 这一声「先生」,已经是比方才的「伯伯」要亲昵了一些,徐国山听了更是心下欢喜,连连又喝了两杯。 这个时候,就听着门外的小厮喊道:「上菜喽!」 这门外帘子一掀,就端上来一个大锅,小厮帮着用纱布拧住盖头,然后将锅盖给揭开,却见里面原来是一只母油鸡。徐国山笑眯眯地看着这菜,然后亲自起了身来,拿着一双银筷筷替静云布菜。 徐国山边夹菜,边笑着说道:「这道菜,可是要头一天预定才成,若是临时赶来,就是再多的钞票也买不来的。你想啊,这从里到外,要用小火煨熟,可不是得一个昼夜,再配上上等的母油才好。来来,静云,你尝尝。」 说话间,这一大块的鸡肉已经是到了静云碗中。静云微微笑着,只是举着银筷随意扒了一些入口。这徐国山的心思,整个都在静云身上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静云看,哪里还有吃饭的样子,只怕是看都看饱了。 静云见状,又趁势劝着徐国山多喝了几盅酒,这美人在旁,徐国山已经是置身于云雾当中,早就不知道身在何处了。徐国山平日酒量本是很好,今儿个才几杯下肚,就已经觉得有些昏里胡涂的了,整个人就是眯着眼笑着。 不多会,门帘又动了一下,外头进来了一位身着薄纱裙的女子,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唐雪莉了。唐雪莉脖颈上戴着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鍊,这珍珠个个都是圆润饱满,一瞧就不是一般的物件。 再细看她的头髮,好似特意烫过的,那大卷蓬松的乌髮,垂落在肩上,千娇百媚之间,早已是一身的风情了。当然,这是唐雪莉特意为今日打扮的,也是为了这徐国山更是深坠入这温柔乡中,以至于一点防备也没有了。 唐雪莉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徐国山的肩头,两个人挨得近极了,她顺势把手搭在了徐国山的头顶,笑着抚摸道:「徐长官,还识得我么?」 徐国山这时候已经喝高了,虽然是头晕眼花,但是也还没有到理智全无的地步,不过就是笑了笑:「诶哟,这不是鼎鼎大名的雪莉小姐嘛,怎么会不识得的。从前在舞会上曾经一览雪莉小姐芳姿,那可真是风华绝代呀。」 而后徐国山又指了指静云道:「可巧了,说起来,我今日可是余润之的亲女儿同干女儿,聚到一处了,可不是天大的缘分嘛。」 唐雪莉睨了静云一眼,而后娇声笑道:「徐长官,您今儿个在这里无限旖旎,若是被你家夫人晓得了,可不得当场翻了你家的醋罈子哟。您就不怕后院失火么?」 徐国山嘿嘿笑了一声:「诶,我说雪莉小姐,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我不过是在这儿指点后辈,瞧你说的,倒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 唐雪莉笑了笑,手轻巧地划过徐国山的肩头,然后顺着他的下巴一点点地摩挲下来。徐国山一时吃不准她真正的用意,又碍着静云在场,也不好多表露什么。静云不过自坐到了角落里,低头抿着茶水。这一下,徐国山便开始飘飘然地享受起这美人恩来了。
第410章 计中计(八) 但是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徐国山这样的老狐狸,混了这么些年,自然不是轻易就能上钩的,没多久,他就轻巧推开了唐雪莉,然后清了清嗓子道:「诶哟,雪莉小姐,我与静云罢,还有正事要谈呢,倒是我喝酒喝煳涂了,改明儿,我再单独请你吃饭啊。」 唐雪莉略略与静云对望了一眼,而后娇笑着牵着徐国山的手道:「哟,徐长官,你就这么急着赶人走呀。那方才先前的赞美之词,都是假的喽。我罢,不过是仰慕您的威武,这跑到重庆来呀,头上多个人罩着,也是好事不是?我这儿呀,就敬您一杯酒,还望多多关照了。」 静云笑着帮腔道;「是了,徐先生今日若是不喝这酒,怕是唐小姐一颗芳心都要碎了,想来您应该是懂得怜香惜玉之人罢?」 徐国山一听,忙道:「好好好,倒是我的不是了,那我就自罚一杯。」 徐国山边说变就要自己添酒,这个时候,唐雪莉腰肢一扭,朝着徐国山媚眼笑道:「怎么好劳您亲自动手呢,来,您不如喝下我手里的这杯罢。」 唐雪莉边说,边就把酒杯凑到徐国山的嘴边,然后笑道:「早闻言徐长官酒量匪浅,今儿个,我倒是要见识见识了。」 徐国山还没反应过来,唐雪莉已经是一双手高抬着,将她方才带入房内的两杯酒,接连给徐国山灌下了。徐国山这个时候,早已经没有一丁点的防备了,立马就着了道,这嘴巴不自主地张开,一下就连喝了三杯下肚。 这个时候,唐雪莉并不急着走,不过就是刻意避开徐国山,与静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这重庆的琐事来。徐国山许多酒在腹中,早已是心中燃火,这会子却也不好动手,只能瞧着两个美人望洋兴嘆。他脸上看着眯眼笑着,心下早已急得不得了了。 静云不经意地瞧了眼手里的怀表,这药效的时间正好,于是便朝唐雪莉使了一个眼神。唐雪莉便吟吟笑着俯低了身道:「徐长官,还说您千杯不醉呢,我瞧您今儿个有些不胜酒力了。不如,我扶着您去榻上躺着歇息会可好?」 此时,徐国山已经整个人瘫软了,静云与唐雪莉,就一人站一边,将徐国山架到了榻上。这期间,外头的小厮原来要进来收盘子,一见这架势,立马就明白了这是徐国山要饮酒取乐的档口,自然识趣地就退开了。 小厮出来的时候禀报了店老闆,店老闆自然是识得徐国山好色的本性的,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便吩咐了,这包间周遭谁都不好再去打搅。 这徐国山的头,才沾到了榻上,整个人就软倒在上头,一时鼾声震天,睡得不省人事了。这会,静云与唐雪莉都坐在床沿边喘了口气。 静云心下想着,今日的局是她们做的,那自然也是担了风险的,若是一个不小心,性命丢了都未可知。 这徐国山若是肯认一个怂,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倘若他真要拼个鱼死网破,只怕她也只有无可奈何的份了,不仅到时救不出书言,怕是还要白白搭上两个人的性命来。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可选择的了。
第411章 计中计(九) 至于唐雪莉,从前在美国的时候,也不止一次替书言这样牺牲色相去打探各种情报,可是今儿个是要留下相片的。她拼的是这一次救了书言好常伴身侧,可是万一底片外泄,那也是名声俱损了。 可是她不得不走这样一步险棋,只有这样,张书言与裴静云才是欠了她的,自然更是不好随意赶她走了。 唐雪莉瞧了静云一眼,而后就帮着徐国山脱了衣物,再自个也跟着宽衣解带,躺到了他身侧,而后轻声道:「裴静云,你可记清楚了,今儿个,我可是为了救书言才做这样下作的事情,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静云咬咬牙:「事到如今,咱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我还能如何?就是不想做也得做了。徐国山这个人,心胸狭隘,咱们这样算计他,往后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可是但凡咱们留了照片、底片,这便是他的把柄,往后,不论他是一个什么处境,都不会再对书言构成威胁了……至于旁的,我既是应过你的,自然不会再提出什么异议来了。」 唐雪莉似笑非笑道:「我这颗心,只在书言一个人身上,这要紧的时候,可不还得靠着我去救他。这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也算是为他做尽了。 静云垂下了眉目,只觉得唐雪莉这番话听在心里头扎针似得疼,可是她实在是没有时间去做他想了,只得快速地从包里拿出了相机来,然后就拍了两个人的许多相片来。 静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她的手一直在微微颤着,可是她不允许自己怯场,只是强撑着拍完了所有的相片。当她放下相机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力都好似被抽干了一般,只是不住地捂着胸口喘着气。这一次,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差错了。 约莫到了夜半时分,这徐国山迷迷煳煳地就醒了过来。这单间里头,大红的灯笼红艷地渲染着周遭的墙面。他定了定神,就瞧见唐雪莉长髮披肩,正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他。 徐国山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揉着太阳穴道:「这位不是唐雪莉小姐么?你怎么在这儿了?」 唐雪莉的脸靠近了几分:「徐长官,我倒是当真怕你这一睡就醒不过来了。看来这酒劲算是过去了嘛。」 这个时候,徐国山突然就反映了过来,脑中许多琐碎的片段粘连在一处,一下就愁云惨澹地问道:「静云呢?裴静云呢?」 「哦,你说裴小姐呀,她早就回家去了哟。」唐雪莉笑意盈盈地回道。 徐国山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袋里头嗡嗡作响,头痛极了:「那……」 「徐长官,今儿个您是酒喝多了,我才扶着您上塌歇息呢,您可就抱着我不撒手了。诶,果然是带兵打仗的人,这喝过酒都气力非同寻常。」唐雪莉说道。 徐国山慢慢地回想着,开始懊悔,昨天夜里不该喝这样多的酒,这唐雪莉背后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沾了这个女人,怕是也要麻烦上身的。但是他有些觉得怪异,明明自个酒量很是不错,这才喝了没几杯,怎么就醉得一塌煳涂了?
第412章 计中计(十) 唐雪莉见徐国山的样子,心下讥笑了一声,而后就凑到徐国山跟前,朝他抛了一个媚眼:「徐长官,我可得告诉你一件事,你好有个心理准备。这裴小姐呀,替咱们俩拍照了。那可是瑞士来的相机,国内还没有呢,这照片出来,效果可好了,什么都能瞧得清清楚楚的呢。」 一听到相机,徐国山就楞了一下,而后自言自语道:「相机?」 唐雪莉仰头笑道:「可不是嘛,就是咱们行就好事的相片,可都被拍的一清二楚了。 这个时候,徐国山终于彻底清醒了,他心下暴怒极了,直起了身来,伸手就要给唐雪莉一个巴掌。可是他手才抬了起来,就狠狠地搓成了一个拳头,然后一拳打在了墙上。他几乎已经不敢去看唐雪莉的脸了,接下来,他的处境,只怕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 隔天,徐国山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他从副官手里头接过来的时候,只觉得里头份量颇为吃重。因着做贼心虚的缘故,他忙关上了房门,又拉上了帘子,然后才拆开了信封来看。 这一拆开,他的脑子便是乱的一塌煳涂了。里头几乎都是他与唐雪莉的不堪画面,而且张张都是能看得清他这张脸面的,简直是想抵赖都不成了。徐国山再也没有耐心一张张地看下去了,才看了三分之一,就气得暴跳如雷。 他心里头恨极了裴静云这个女人,竟然能做出这样狠绝的事情来。如今的女人家,又有几个有她这样的胆识。他「砰」地一声狠敲了一下台面,然后就震出了相片里的一张信笺来。 他不敢马虎,忙拿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上头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若是继续追着张书言的案子不松手,那么这些相将会被分别寄送到委员会乃至蔡国仁的案头,此事也将会公之于众。 这个时候,正是蔡国仁提倡新生活运动的时候,但凡这事情被捅开了,那么他这辈子的官途也算是被毁了,更不要提他儿子还在烂着的逃逸罪责了。这简直是按了他的死穴,一下也动弹不得了。 徐国山这样的人,并不算愚蠢,对于他与唐雪莉的事情,他并没有全信。但是这会子,相片已经在眼前了,简直是铁证如山了,那纵使他怎么解释,都是百口莫辩的了,只怕事情还会越抹越黑。 况且这会,静云不过是遣人送信密送过来的,说明这事,自然也还没有宣扬出去。他再看这信函里头附着的六千大洋的银票,一时真当是哭笑不得了。裴静云这是打了他一棒子,又给了一颗甜枣吃,实在是叫人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时候,恰逢从沪上败退到重庆的沪军军官联名上书蔡国仁,说是张司令的案子,恐有冤情,还望再容细查。这上表,蔡国仁扔给了徐国山,徐国山瞧着,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不得已,徐国山也就默着不出声了,底下的人来提请审讯,他也总是打着太极,不给指令,这事儿也就拖了下去,甚至连刑审也跟着一併免掉了。
第413章 雾非雾(一) 因着金润之的活动,加之美国方面也催促着复查书言的案子,没了徐国山的阻力,这张书言的案子似乎已经查无可查了。虽然蔡国仁方面暂时没有释放书言的消息,可至少,这杯软禁的刘天风已经回到了军校继任校长,这多少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爱颐起先并不知晓父亲被关押的事情,还只当是他军校事物繁忙,可是直到这刘天风被释放的时候,她才晓得,原来父亲是这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关。 这会,爱颐的月份已经很大了,原本她心里头一直担心着裴鸿,这会子又听闻父亲的事情,这心里头一时惊吓过度,心绪总是有些难以平復。她本来是有孕的人,就不免总有些缠缠绵绵的带些病相,现在这样担惊受怕的,未免把病相加深了几分。 金润之因着担心爱颐的情况,几次三番找了医生来家里瞧,这说辞多也是一样的,多半就是要静养,不可胡思乱想云云。 另一边,这些日子,金润之在家里的时候多了,难免就与静云多打了几个照面。静云虽是仍旧有些不咸不淡地应付着,也不肯开口叫他一声父亲,可是相比从前,两人的关系似乎是好转了一些的。静云如今为人母了,心性到底是比从前要淡了。 这一路上走来,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静云开始渐渐理解了姆妈曾经的难处,甚至对于金润之的恨意也随之消减了一些的。 再加上此番书言的事情,金润之奔忙了这么久,静云心下多少还是感念着的。但总归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叫她马上改口唤金润之父亲,想来她也还是一时开不了口的。 都说孩子长大跟风吹的一般快,谦君、兰君两个孩子,到这会,已经是蹒跚学步的时候了。奶妈偶尔会抱着他们一道去金润之的书房去玩耍,静云也未有反对过,只多是嘱託奶妈看好孩子。 到了这把年纪,看见谦君、兰君这两个孩子,对于金润之来说,也是莫大的安慰。每每看到奶妈抱着两个孩子来,他脸上总是不自禁地扬起笑意来。 虽然两个孩子都还不会说话,金润之却喜欢拉着他们说说闲话。但凡这外公说起唐诗宋词来,谦君、兰君从来也不哭闹,有时候还会摇晃着脑袋,好似还听得懂一般。这样一来,金润之对这两个外孙自然更是喜爱了,总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 这一日,静云在房中,拿着莎翁的《哈姆雷特》在翻看着,这个时候就听见楼下有人唤了一声:「姐姐在么?」 静云一听,这是爱颐的声响,便忙对奶妈唤道:「快请爱颐上来罢,她大着个肚子,怕是走楼梯也不方便呢。」 奶妈会意,忙扶着爱颐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来。爱颐一进门,静云就瞧见,她穿了一件宽松的蓝布长袍,静云笑道:「你穿这一身真好看。」 爱颐一下有些脸红:「这会子月份大了,小的衣裳也穿不好了,我瞧姐姐常穿这颜色,觉得也挺好,就叫人也跟着做了一件宽松的样式了。」
第414章 雾非雾(二) 说话的时候,奶妈已经上了茶来,然后就带着谦君、兰君两个孩子下楼玩耍去了。爱颐拿着手里头的这个宜兴茶杯,笑道:「这是父亲给你的罢?上次听说,有从宜兴来的故人送了父亲一套瓷器,没想着原来已经送了你。」 静云笑笑:「我也是难得用一用的,现下书言不在,我也没什么心思来品茶了。倒是你,若是觉得瞧得上眼,不如拿几个过去用,想来你也是喜欢这茶具的。」 爱颐垂下了脸道:「姐姐,谢谢你,我想我还是不要拿的好,毕竟是父亲对你的一片心意呢。我来找你,是有件事想要托你帮帮忙。」 「哦?」静云抬眼望着爱颐,笑道:「有什么你就说吧,都是一家人,自然没有两家话。」 爱颐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我身子总是有些不大清爽。安胎药也吃了不知道多少了,夜里还是夜夜做着恶梦。有时候好像看到裴鸿带着血,有时候又好像看见孩子在哭泣,这夜里实在是没法入睡了。我听底下的人说,这儿有座寺庙,名叫缙云寺,香火很是灵验。我如今身子不便,还请姐姐代我在菩萨跟前上柱香,只为图个心安。」 静云轻拍着爱颐手背道:「这样的事,你遣人来说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也不怕累着自己。」 爱颐道:「既是有事相托,当然应该亲自来一趟了。况且……姐姐,我这阵子眼皮总是在跳,总觉得好像要出什么事情……」 静云笑了笑:「爱颐,我想你是多虑了,多半是因着近日休息不好所致。鸿弟如今因着抗日有功,已经连升了三级,都是一方总司令了,责任重大,自然也不会轻易受伤的。这上香的事情,你就放心交给我便是了,余的还望你莫要多想,安心静养才是。」 ……………………………………… 跟过去一样,既然是去寺庙,静云自也不会空手而去,事先便准备了一些诸如脐橙、蜜柚一类的水果;然后又备上米花糖、陈麻花、豆腐干、豆腐乳等一类点心。 现下不如从前在上海的时候,自然是处处需要节俭的。可是此番是替爱颐去的,静云也便竭尽所能去准备了。 天难得的露了一丁点阳光,静云便换上一身素色的格纹旗袍。这旗袍,原来还是从前静云做姑娘的时候所穿的,如今边角早已被磨得起了毛边。旗袍上了身,却是有些空荡,总归是比从前要清瘦了一些的缘故。 但是好在静云手巧,自己动手,从裁缝铺子里头拿了一些人家不要的绸缎边角料,想法子滚了一道镶边,然后这腰身又缝合一些,这样穿在身上,也就合适多了。 静云对着镜子,梳洗过头,盘了一个简单的髮髻。如今重庆开始时兴剪短髮了,可是静云始终也没捨得剪掉。她更喜欢将长发盘起,额头看着也是清清爽爽的,出门做事也是方便。 从前她就喜欢素净,如今更是一点首饰也不用了。金润之倒是自个也是难过日子的,还要带着一大家子人,怕是不容易,因而静云就将从前书言送的一些首饰,换成了家里的口粮。
第415章 雾非雾(三) 这一趟,静云连黄包车都没有叫,只是挎着一只竹篮独自前往缙云寺。待得她到了缙云寺前,只见着一座巍巍的石牌坊赫然现于眼前。 这座明代石牌坊由青石砌成。其上雕有鸟兽等纹样点缀,坊正面上层嵌有「圣旨」二字,落款为:「大明二年十月二十九日」;下层为「迦叶道场」的四字额匾,是大明万历三十年,明神宗朱翊钧御笔所写。 进了山门,照例先到天王殿,给天王菩萨焚香礼拜。出了这里,穿过庭院,便是迦叶殿。庭院里头,有一个青砖铺就的天井,两边各置一只一人来高的青铜香炉。炉内烟雾缭绕,倒是叫人看得有些晃了神。 这个时候,静云注意到,有一个僧人背对着她,正在用铁耙子清理着炉内积淀的香灰。他做事倒是极为仔细的,但凡这里头的菸灰火点跟着冷风溅了他一身,他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的,好似是完全不知晓烫,也不知晓呛了。 静云立定了看着,总觉得此人的背影很是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她沉吟了片刻,半晌,方才略略迟疑地开口唤了一声:「克文……表哥?」 那人显然是被惊住了,身子略略一颤,下意识地回过了头来,那眉眼周正的模样,可不就是裴克文么? 静云捂住了嘴,一时不敢置信,只是喃喃道:「天吶,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她忙走到了裴克文身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裴克文却是双手垂在一边,神色漠然地开口道:「贫僧法号妙觉。」 静云手微微一愣,这深处的手一时又放了下去,只是轻声道:「表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听说你在南京保卫战中失踪了,可是怎么好好的,就到这里当起和尚来了?」 裴克文眉目淡然地望着静云,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如此甚好,倒是劳施主挂心了。」 静云踱步到克文跟前,轻声道:「婉瑜呢?你这样出家,婉瑜能同意?」 裴克文心里头久藏的那些痛楚,一点一点又涌上了心头,只是垂下了头,苦笑了一声:「婉瑜她……已经死了……」 裴克文并不敢再去看静云的眼睛,他觉得但凡多看一眼,那心里头便是如滚针毡一般的痛,他双手合十,对着静云行了一礼,只是淡声说了句:「贫僧还是做事去了,施主请随意。」 说罢,他就回过身去,继续处理着香炉里头的积灰了。 婉瑜已经死了?静云脑中不断地迴响着克文的话,一时全身都有些颤了起来。自从知画死后,她便一直觉得婉瑜在南京总该是过的不错的。可是这会子,裴克文竟然告诉她,那个生性单纯的婉瑜已经死了,这叫她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这样的回答。 静云的眼圈略略发着红,轻轻掰住了克文的手臂道:「表哥,你同我说清楚,婉瑜究竟是怎么了?好好的,她怎么会死呢?」 裴克文垂下了头,眼角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泪光,而后低声道:「这里说话怕是不便,施主还是随我到僧房去说话罢。」
第416章 雾非雾(四) 这僧房是在寺庙的高处,走近了,不过也就是两排矮矮的红色砖瓦房。这里僧人混住的地方,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也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床一桌,看样子,都是一些百年的古物了。 床上一色都是铺着薄的棉被,桌上不过一副碗筷,几卷经书,然后就是四面白墙了。这屋子里头,几乎一样多余的装饰品都没有,真当是个佛门清净地了。 裴克文替静云上了一盏茶,而后就木然地坐到了椅子上。过了半晌,他方才抬起了头,望着静云,那眼中早已是空茫茫的一片了。静云瞧得一时也觉得心下十分的难受,到底是多大的哀痛,竟能叫他心死至此? 待得静云抿了口茶,裴克文方才将南京的一应事情,长话短说,说予静云听。 原来婉瑜出事那一日,留守在南京各处的残军纠集到了一处,趁着日本人外出扫荡游击队的时候,硬生生的拼了一条血路出来。当克文从城门口见到凌乱不堪,被随意丢弃的婉瑜尸身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感到了所有的人生信念已经坍塌。 他就这样抱着婉瑜,在城门口跪了许久。浑浑噩噩的,踩着一具又一具倒下尸体,他甚至都不记得,究竟是怎么离开南京的。 至此以后,裴克文就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参谋长变成一个颓废、潦倒之人。几乎日日以酒代饭,就这样带着婉瑜的骨灰,四处漂泊着,生活简直是一塌煳涂,简直没有再振作起来的可能了。 有一次,克文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选择了在郊野自缢,想要结束这苟延残喘的余生。却不想冥冥之中他又被缙云寺的主持师傅给救起,他便跟着听了一些佛学经文。 后来克文就与师傅一道去了重庆,在这山上过起了暮鼓晨钟的日子。一开始,主持师傅只叫克文带髮修行,最后拗不过克文的执意,为他亲手剃度,遁入空门。 这些话,静云几乎还没听完,这泪水就忍不住溢了出来,一时间心下酸涩,更多的是对婉瑜的心疼。那种苦凉的滋味,一下就将她包围住了,直叫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里到底是寺庙,静云自也是知道不该过多打扰,不过是哽咽着问了克文一些庙中的琐事,诸如斋饭吃得惯不惯,薄被可觉得凉了,干活苦不苦之类的。但凡是静云问的,裴克文都一一作了答,只不过他的神色始终淡然,再也看不出红尘往事的喜怒哀乐来了。 静云掩了掩眼角,便要跨出僧房,准备下山去了。 「静云……」裴克文忽然追了出来,轻唤了一声。 静云收住了步子,有些错愕地回身望着裴克文:「表哥,怎么了?」 「婉瑜的骨灰……我一起带到了这里,就埋在了缙云山脚下。前些天,我去给她上过坟了,眼瞧着那坟顶被几个顽劣的孩子踩塌了好几脚,实在是有些无可奈何。我现下下趟山不容易,你若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帮忙僱人把坟给加固下?」 克文边说边又垂下了脸,静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听得出那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痛颤音。 克文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了钞票,交到静云手中:「那就拜託你了……」
第417章 雾非雾(五) 静云忙将手缩了回去,含泪道:「克文表哥,难为你了……婉瑜的坟,即便不是你说,我也是会找人去修葺的。」 说到这里,静云终于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只得用绢帕掩着脸,转身就跨出了僧房。至于这克文究竟还作何想,她已经不忍心去看了。 裴克文遥望着静云远去的背影,久久地站定着。山上的寒意愈来愈浓,空气一时好似冷凝住了。罡风劲烈,一阵阵捲来,敲打着僧房的木门。风吹到克文面颊上,就像刀割一般,整个脸都好似跟着裂开,非常痛楚。 雪花随着风势,像溯海的浪头,在空中起起伏伏着。克文仿若看到了从前南京的雪天,婉瑜就这样一个人孤寂地坐于家中,望着窗外的飘雪,静候着他归家…… 克文的眼眸渐渐湿润了,雪一点点地刺进了心里,他阖上了眼,周身都是冰凉的没了知觉,只有滚下的泪还是温热的…… ……………………………………… 蔡国仁与苏瑛的订婚仪式如约而至,是在官邸里头举行的。这成了当天全国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蔡家与苏家联姻,可谓是强强联手了。这场订婚宴盛大,总共邀请了一千余名政要前来观礼,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更加重要的是,来自美国、法国、比利时、挪威、英国的领事及夫人们也受邀参与了这一次的订婚仪式。最为报纸所津津乐道的是,美国太平洋舰队上将与华北军司令官也受邀出席了这次盛事。 蔡国仁穿了一身三件套的深色燕尾服,下头配的是暗色条纹裤。白色的立领衬衣扎着银色的领带,左胸前是一朵橙黄色碎点的鲜花。他一只手拿着白色手套坐在更衣室内,另一只手则是夹着一支雪茄菸,沉闷地抽了几口。 更衣室的门,忽然被推了开来,蔡国仁并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抽着雪茄,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苏瑛睨了眼菸灰缸里头的雪茄灰,而后笑道:「你一个人躲这里抽闷烟干嘛?倒是不如同我出去招唿客人。」 苏瑛今儿个身上穿了一件银色的旗袍,外头罩着白色的柔纱,那一双眼睛焕发着冷艷的光彩。这一声,口气平稳的很,倒并不是真的在问责蔡国仁什么,只不过是希冀他能配合下,诸人跟前也好走个过场。 蔡国仁的手指蜷曲起来,而后轻敲着桌面:「你看看这个……」 苏瑛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封英文的信函。她便拿在了手上,细细看着。信上的大意,是叫蔡国仁尽快释放张书言到前线共同作战,说是美军需要他这样一个熟知情势的合作伙伴,落款名是乔治。 苏瑛道:「不过是一封信而已,就这样影响你的心情?」 「苏瑛……难道你心下不也觉得我应该释放了张书言才好么?」蔡国仁淡声说着,压根就瞧不出他心底此刻在琢磨着什么。 苏瑛似笑非笑道:「怎么?国仁,你不信我?我从前是与书言有过几分交集,那也是从前的事情了。现下我是你的未婚妻,自然该是一心一意辅助你才对,不是么?」
第418章 雾非雾(六) 蔡国仁定了定神,放下了手里头的雪茄道:「苏瑛,你真的当我是一点都不知晓么?倘若不是因着你父亲与大哥的缘故,我定然是容不得你的了。」 苏瑛轻盈盈地在蔡国仁身旁坐了下来,而后笑道:「你这话,我可就听不大懂了,你又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难不成,是那唐雪莉又来吹过什么枕边风了?」 蔡国仁起了身来,又点了一根新的雪茄,狠狠地抽了两口,在室内来回踱步着。忽然,他一手扳起了苏瑛的下巴,一手便戳到了她眉心上:「你倒是也不用与我扯些旁的不相关的话。你在背后到底有没有动过手脚,想来你自个最清楚不过了。原本我以为你是为了救张书言才这样做的,现下看来,只怕是你大哥与你父亲都脱不了干系了?」 苏瑛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蔡国仁,你放尊重点。你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可不要说,光就凭着你们蔡家那点本事了。若是当初,不是我大哥反水,助你一臂之力,你哪有今日的风光?退一步说,即便是现下,你可不是也得靠着我们苏家与美国人维繫私交么?一开始我们便各自知晓,这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我不干涉你,你也莫要来干涉我什么。倘若把我逼急了,我可也是会给你制造麻烦的。」 蔡国仁眯起眼来,盯着苏瑛道:「你这是在威胁我了?苏瑛……你真的以为,现下没你们苏家,我蔡国仁就不行了么?呵,我既是能把刘天风软禁起来,那对付一个苏子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别忘了,现在你们是在重庆,是在我的地盘里头,想要压我一道,可还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蔡国仁,你无耻!」苏瑛脸上的神色渐渐收拢,她知道,蔡国仁说得出,也便做得到。 蔡国仁面色如常地笑了一声:「苏瑛,若是你方才同我好好说话,我自然也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有时候,你逼人也不好逼急了的。而且我要让你知晓,这张书言,我是定然不会放过他的了。过些日子,你便会知晓了,到底是你无用功了……」 苏瑛整个人身子微微颤着,她望着蔡国仁的面庞,整个人都有些瘫软了下来。从前,苏家以为,蔡国仁是个好拿捏的傀儡,如今看来,就是她识人无数的大哥苏子正,也怕是看走了眼的了。 …………………………………………………………… 夜来香舞厅外,华灯四起,这租界内总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样子。张予倩好像梦游一般,从虹口徐徐而来,当她踏入夜来香舞厅门前的时候,一片强光打了过来,扎得她睁不开眼睛来。 张予倩觉得好似掉进了无边梦境一般,红色、绿色、橙色,各种霓虹灯闪灼着,从街头一直照到了街尾。这里有着成败家的夜总会与餐馆、剧院,各种声色犬马之地,鳞次栉比,在街道两边有序地排列着。 不住地有杏仁穿梭浮游于其间,因着多彩灯光的映衬,这往来的人瞧着也是眉目生动了许多。舞厅里进出的舞女,浓妆艷抹,在门口进进出出地浪笑着。
第419章 雾非雾(七) 「我说予倩,你还真当自个还是张公馆的大小姐呢?这齣去不同我们打一声招唿,夜里也总是不来了,我这是花钱养了闲人了?」舞厅经理开口又是一通骂。 张予倩并没有太在意,不过是拢了拢头髮,笑盈盈道:「有什么好急的,又不是火烧了后院,不过是跟客人喝酒去了。可不是您说的嘛,这客人就是衣食父母,哪里敢得罪的。特别还是日本人,难不成,您还不卖他们面子么?」 张予倩穿了一件金丝滚边的紧身旗袍,一个乌光的髮髻高耸着,瞧起来也是曼妙极了。她的手上,耳朵上,胸前,那都是金灿灿的金饰挂着。如今是特殊时期,金子是最贵也是最保值的,因而也是这舞厅里的人身价的象徵。 她好似喝了些酒,满面仍旧是带着春风样的色彩,眼皮泛着红光,笑望着经理,又多说了一句:「今儿个我做满夜场,算是给您赔不是了。」 经理这才面色略略有所缓和,只是嘴上仍旧不饶人道:「诶,这日本人喊了你去,我哪里管得着?不过这舞厅的生意,还是照做的嘛,不然咱们吃什么?喝什么?好在你还有那么一点良心。」 张予倩睨了经理一眼,把手搭在舞厅门口的白色柱子上,而后手指轻点着经理肩头,娇笑道:「瞧您这话说的,好似是要同我计较起来了。我在咱们夜来香出台以来,不客气地说,那大半的肠子都是靠着我撑下来的不是?就凭着里头那几个半老徐娘,您这生意能这样好?这日本人,在外头的舞厅还杀了人呢,咱们这里暂时可还出过事儿,这靠的是谁呀?可还不是我一个人苦苦撑着。」 这会,经理的面色又有些不大好看了:「我说予倩,如果不是我接了你的场子,你如今怕是还在日本人底下干着最骯脏的活计呢,就凭着这,你可不还得感谢我?你这话说的,我可不爱听了。」 张予倩冷冷笑了一声:「既是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跟您算算帐。我上个月给舞厅赚的分成与酒钱是最多的,您可是有大半个月没给我结算钞票了。我今晚来,那是顾着咱们从前的情分,不来,那也是你做的实在有些不高明了。再说句不好听的,这上海滩,哪里有大小姐下海做这些的?可还不是我厚着脸皮,靠着这块招牌给您揽生意了?这会子,倒是哪哪都不对了似得。」 张予倩这话说的咄咄逼人,真叫这经理一时答不出话来了。张予倩不过轻盈盈地靠近了几分,在经理耳边又低笑道:「说不准,我一不高兴,明儿个就不干了。」 还没等到这经理反应过来,张予倩已经是踩着细跟鞋来到了后台化妆间里头。她一进了门,整个人就跟吃了枪药一样,将手包狠狠地甩到了地上,然后就坐到了凳子上,冷冷地笑了两声。 她望着镜子里的脸,心里头一时气闷,抓起口红就往镜子上摔了下来。今儿个从小田雅治的公寓出来,她就一直心情不好,这经理,也算是撞到了枪口上了。
第420章 雾非雾(八) 张予倩蹙起了眉头,伸手拿起了chanel的香水,往身上胡乱一喷,然后就对着镜子发起楞来。 今日约莫是她最后一次见小田了,明日,他就要跟着日本人的部队到北方战场去了,这一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听说日本人都往关东囤军去了,怕是一年半载,都看不到头了。 想到这里,张予倩心下就禁不住的一阵烦闷。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是浓妆艷抹,原本的脸蛋已经被脂粉狠狠地盖住了,可是那早已烂掉的睫毛,眼角上早早生出来的细纹,这还像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么? 张予倩在心里冗长地嘆了一声,明明是大好的年华,这会子竟然有些四五十岁的衰老趋态,这舞厅里的客人,如今见了她,兴致也是没以往好了。只有小田雅治,总是对她以礼相待,至少给了她基本的尊重。 关于未来,她原本也是没有多想过的,她只是想着,这日子过一天,便算一天,那天到头了,命数尽了,那也是老天爷的意思,怨不得任何人。可是小田雅治与她不同,他还是个大好的青年,只要能活着出了这战场,他总归还是有吃饭的本事的。 张予倩心里头的烦闷,已经是无人可以倾诉了的。她顺手捡起了方才扔到地上的手包,熟练地掏出了香菸盒子,然后点上了洋火,对着镜子,吞云吐雾起来,好似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微微地麻痹自己。 这个时候,就听着化妆间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张予倩并不想去理想,想着不过是旁的舞女进门来借用化妆间了,于是便慵懒道:「要用化妆间快用,用完了滚蛋,不要在这里碍眼。」 半晌,身后也没有动静,张予倩就回过身去瞧着,这一下,她整个人就有些呆愣住了,手里头的香菸也不自禁地落了地上。 小田雅治上来,帮着踩了几脚菸头:「小心一些,火点没踩灭了,怕是还要引起火灾呢。」 张予倩的嘴角先是扬起了一阵笑意,而后又刻意板起了脸面道:「你不是跟着你们长官走了的么?这会来做什么?」 小田雅治面色有些发红:「心下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你。」 张予倩讥讽地笑道:「今日出门前,咱们就说好了的,从此以后不相往来,断了这点情分也是好的,怎么你又出尔反尔了?」 小田雅治温吞地答道:「我晓得,你是在同我生气是不是?这是长官的命令,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原先是想说,你要么跟我一道走,但是我又怕,这北方的情况怕是比上海跟更糟糕。无论如何,你在这里,总比跟着我随军要安全一些的。」 张予倩淡漠笑道:「难道不是你觉得,你们这些长官与我都是老相好,你便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了?带着我,可还不是给你丢脸么?恩?」 这话说的犀利,直戳了小田的心窝,他使劲地摇着头,着急道:「我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做这些事情,又怎么可能都是自愿的。我知道的,你是受了许多委屈的,不管你从前怎么样,我都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张予倩靠近了几分,双手搭着小田雅治的肩头,娇艷笑道:「所以呢?你到底来找我是为着什么事情?快快说好就走吧,别碍着我挣钱了。」
第421章 雾非雾(九) 小田雅治起初并没有说话,只是脸面憋的通红,而后犹豫了一会,这才反握住张予倩的手道:「我知道,现下说什么都是空的。可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予倩,或许你不相信,可是我觉得,我能懂你的苦,你的痛。」 小田边说,边从袋子里头掏出了两张一千大洋的银票:「这些都是我在上海期间的所有工资,全都兑换成了银票,你拿着替自个赎了身罢,再也不要来这里做事情了。你可以找一处小房子,先住着。等我在北方稳住了,再给你汇钱过来……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的口气甚是低微,甚至略略带着恳求的口气,这倒是叫张予倩始料未及的。她心下有些触动,还有些莫名的欢喜,她以为,这辈子她都不会有什么人可爱的了。可是这个时候,却出来了这么个奇奇怪怪的日本人,愿意好好待她,还愿意跟她在一起。 张予倩略略动容地颤着声道:「傻瓜,真是个傻瓜。我在这儿最红的时候,就是一个晚上都比你这两张银票赚的多,你倒是还小瞧我了,以为这样就好把我收买了的?」 小田一听,这面色涨的更是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要……想要同你在一起。等这仗结束了,我救回来找你结婚,咱们可以一起远走高飞,你就随我回日本去罢。你知道的,我的家乡在秋田,那里有很美的稻田,也有很蓝的天空,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听到这里,张予倩早已经是忍不住落下了泪来:「好好的,你说这些做什么,瞧瞧,我化好的妆容都化开了,你可得赔我。」 小田腼腆地笑了笑:「就是这样,你也是好看的,比我见过的女孩子都好看。」 张予倩身子略略向前,整个就靠在了小田雅治的怀中:「你可记住了,你今儿个对我说的话,可一定要回来娶我的。」 小田一听,晓得她这是同意了,一时兴奋地连连点头:「当然了,一定会的!」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闲话,小田便不好再久留了,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走了。张予倩站在舞厅门口,目送着小田离去的背影,心下忽而生了一股莫名的凉意,想着,若是她早些年遇到他,这人生的际遇,是不是就与现下大不相同了? …………………………………………………… 缙云山脚下,有一条歪歪斜斜的细路,是是贪图近路的人用鞋子踩的多了,硬是走出来的一条小道,这会看起来,却是渭径分明的一条路了。路旁有许多的青冢,都是无人关照的,上头野草丛生,看起来很是荒凉。 静云挽着一个竹篮,慢慢地来到了婉瑜的坟前,上头的木牌,如今已经换成了一块石雕,上头写着「爱妻婉瑜之墓」几个字。这是静云以裴克文的名义,雇了人来修葺的。 这会天明不久,静云倒并不是很着急,只是慢慢地从竹篮里头拿出了四碟菜与一碗饭,齐整地在坟前摆了开来。然后她就点上了纸钱,一点点地烧着。 周遭的枯草在冷风中挺立着,好似展示着顽强的生命力。静云的髮丝在风中被吹得有些乱了,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真的是死一般的沉寂了。
第422章 难再得(一) 静云掸了掸婉瑜墓碑上的尘土,然后笑道:「你瞧,这里有芒果布丁、黄闷栗子鸡、佛手肚膛,还有荠菜馄饨,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只不过是我亲自下厨做的,口味呢,自然不好与从前张公馆里头请的那些名厨比,你就将就用一些,算是嫂子一片心意了。」 说罢,静云在墓前上了三柱香,然后就席地坐了下来,凝视着远处的重庆城:「从前知画去世的时候,我只觉得张公馆这地方真是可恶至极的,还想着,还好你没有继续留在那儿,与克文表哥去了南京,总归是要好过上海的。可是没有想到……你呀,真的是个傻姑娘……」 静云边说,边抬起了眼角,只是防着眼里的泪水落下:「虽然克文表哥只是寥寥数语,可是我还是觉得心下难过的很,那个时候,你一个人……怎么就有勇气面对那个禽兽不如的松井呢?」 一阵冷风掠过,吹得三柱香上的香灰也跟着掉了下来,静云转头苦笑道:「姆妈去了,知画去了,你也去了,我现在对那一句「死去元知万事空」突然就有了特别深的感触。呵,你看我,又在咬文嚼字了,你若是在这里,怕是得要捂着耳朵皱眉头了。」 天边慢慢又挤满了乌云,静云起了身,轻声道:「婉瑜,我该走了,今日是鸿弟要回家的日子,我得回去替他接风呢。克文表哥他……如今遁入空门,怕也不是时常能来看你的,你也莫要怕寂寞,但凡有空,我总是会来看你的。」 静云提起了篮子,就往城里赶,她今日心里头总有种怪怪的感觉,迫使着她疾步向城内赶去。 ……………………………………………… 静云前脚刚跨进了金公馆,这裴鸿后脚就到了。一家人上上下下见着裴鸿平安归来,自然是比什么都高兴了。这里头,最高兴的当属爱颐了,裴鸿这一回来,她心里头一直悬着的石头也便落了地。 金润之特意吩咐了厨房,备下了替裴鸿接风的晚宴。这晚饭前,爱颐便觉得肚子有点痛,心里也便不免多想了几分,这预产期约莫还有两周,而且自己是初产妇,也不应当这样早就发动的,想来也不该是的。 况且她先前怕是裴鸿归来不及时,便早早就筹划好了,到了预产期的日子,就跟着公馆的汽车坐到医院去便是了,那里有医生护士照料,倒是也该没什么要紧的了。 可是现下的话,裴鸿才刚回来,她是当真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的了。这生孩子的事情,是她有生以来还没有经歷过的事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心里也是没有底的。 可是爱颐还是竭力在心下安抚着自个,转念一想,恐怕还是自己心理作用的缘故,因而也并未将这件事情告之任何人,只就将这微痛抛诸脑后,想着许是吃完晚饭后就好了。 还没有熬到晚饭的时候,爱颐却已经是觉得有些腹痛加重了的。可是她还是强忍着,不想裴鸿刚回来,就替她操心。于是就让裴鸿与静云说会话,自个由老婆子陪着,到了院子的池子边上,徘徊了一阵。她先是看看竹子,后又看看松树,尽量让自己放松一些。
第423章 难再得(二) 但是,无论爱颐怎么想着法子转移注意力,这肚子痛,竟然是一阵紧,一阵紧地收缩着。这种痛法,与平常那种腹痛大不相同,倒是与月事来的时候痛法相近,又是胀,又是坠的,真当是痛得人坐立不安了。 爱颐没有法子,只是强忍着疼痛,在老婆子搀扶下悄然回了房中,在沙发椅子上躺着。刚一躺下,似乎痛是止住了一点,身上也跟着舒坦了一些的。这个时候,她便跟老婆子说,不要将方才的事情告诉裴鸿。 可是,过不了多久,又痛得和之前院子里头的一样。想来实在是躺不得了,她便坐起来,这一坐就坐了好几分钟,整个人都是惴惴不安,心神不宁的。只是,无论如何,爱颐都不肯说出来,今儿个总归是裴鸿回来第一天,不好叫他担心的。 老婆子进进出出,给爱颐端茶送水,见她坐立不安,实在是脸色不太对,便轻声问道:「少奶奶,可是哪里不舒服,你不要是发动了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我看得要去同老爷和少爷禀报一声的」 爱颐靠着椅子,两手反撑着支起身子,微微蹙眉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呢?今天裴鸿刚回来,我也不想闹出什么笑话来。」 老婆子道:「就算不是的,也差不多快到了日子的,应该叫医生来咱们家里头瞧瞧的。可是您也不让预约,这会子去找,怕是医生也是忙得很,不一定有空过来了。」 爱颐道:「总归还不算什么准信,你也不要在外头瞎嚷嚷。」 金家的下人,都是很守规矩的,不曾得着上头人的允许,谁敢做主开这个口?这老婆子听了,也就不敢去禀报,只是在一旁干望着着急。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静云上来找爱颐,说是一道去吃晚饭。却不想,见到爱颐清坐在沙发上,不住地哼着,便问道:「爱颐,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爱颐低声哼道:「是有一些,不过不打紧,我晚点下去吃饭,姐姐你先去罢。」 静云看她的样子,作为过来人,一瞧就晓得了几成,再看老婆子在一旁,和她使了个眼色,她心里一下就有数了。 静云忙下了楼,对裴鸿与金润之道:「我看爱颐像是发动了的,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不是闹着玩的,快想法子叫医生来家里头看看。」 金润之亲自挂了电话到医院去,这个时候,医生却在忙碌,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得空的可以来家里的医生来。他实在是急了,就发动底下的人,到各家医院亲自去请,请到一位算一位。 这裴鸿一听爱颐发动了,就忙赶到了屋子里头,才进了屋子,就听到微微的哼声。待得他走近了爱颐身侧,就见着她两手伏在椅子上,枕了头,脸色十分不好。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爱颐她勐然抬起头来,这个时候,她仍旧笑着对裴鸿道:「你不是在楼下吃饭吗?这赶路辛苦,得多吃一些补补呢。」
第424章 难再得(三) 裴鸿禁不住握住她的手:「这家里头都是自家人,你怎么这样沉默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事先怎么一句不说?我是晓得你预产期就在这阵子的,只是没想到,发动这样快。」 爱颐不由得低下了头,脸上一红,说道:「我也是没有料到这样快就有动静了的,可是你才刚回来……」 听爱颐这样一说,裴鸿便笃定她是真的要生了,忙又跑外头走廊喊道:「医生叫来了没有?若是不行,我亲自开车去请!」 爱颐叫老婆子将裴鸿请进了屋里头道:「我想,我要么还是到医院里去生罢。最近家里头,也不是很好过呢,这请医生来一趟,怕是负担也是很大的,你是不晓得,姐姐几乎已经把可以当掉的首饰都给当掉了的……我不好再添乱了的。」 这个时候,裴鸿的一声吼早就惊动了所有人,人群差不多都拥向爱颐这屋子外头了。静云心下十分焦灼,可是也不得露出这样的情绪,只得按捺着心绪,就站在门口急切地盼着医生的影子。 这个时候,静云就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爱颐屋子里的老婆子,看模样,慌慌张张的,实在也是着急的样子。静云便忙拦住问道:「我正要去瞧瞧呢,现在怎么样了?」 老婆子道:「大小姐,您去瞧瞧罢,这少奶奶都痛的不像话了,下身都开始出血了,可是这医生还没影,这不,少爷遣我下来看看,医生到底来了没有。」 老婆子嘴里说这话,可是脚步并没有停住,一熘烟就跑到了公馆外头,伸长了脖子望着。这时,爱颐屋里的灯光映着高墙,显得整个屋子都亮堂极了,那来往的大小脚步声也是响个不停。 静云在爱颐屋子里头,望着裴鸿与爱颐这一对,心里头也是着急的不得了,可是又不好添乱,便只得在角落里站定着。 门口响起了又一阵骚动声,原来是医生来了,这人一进来,就把里头的老婆子给吓了一大跳:「诶哟,竟然是个洋大夫!」 待得老婆子将人带到屋子里头,静云定睛一看,倒是真当也跟着吓了一大跳,这人正是史密斯医生了。可是说起来,这史密斯不是还在皖南跟着芷溪她们在跟游击队合作的么?好好的,怎么又到重庆来了? 静云不过简短地打了一声招唿,史密斯也跟着点了个头,而后就立马上前探诊。 再说这裴鸿,行军打仗是一把手,可是碰到老婆生孩子,那也是慌得像着火,手忙脚乱的,看着史密斯医生来了,想跟在旁边看着,又怕坏事,总觉得怎么做都不妥当了。 于是裴鸿就两眼无奈地望着静云,静云宽慰道:「史密斯医生医术高明,倒是值得信赖的。」 这个时候,就听着史密斯急切喊道:「快备车,马上去医院!她需要动手术!胎盘早落,怕是羊水倒流!」 一听「羊水倒流」几个字,静云的脸色一下就煞白了,这大概是所有生产过程中,产妇最不愿意听到的词了。如今中华引进了西方医学,是比从前清廷那会还进步多了的,可是这羊水倒流,对于女人来说,几乎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了,即便是做手术,那也是从阎王爷手里头抢人的了。
第425章 难再得(四) 裴鸿要去开车,金润之怕他手脚不利索,便亲自坐到了驾驶室去。裴鸿与静云几人合力将爱颐抬到了车子上,这个时候,她身下早已经满是血色了。 车子才开出了金公馆,爱颐便勉强睁开了眼睛,疲惫笑道:「裴鸿,难为你这样好的人,如果,世间真的有轮迴,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吧。」 裴鸿听爱颐这样说,更是心下悲恸:「爱颐,你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是我不好,我回来晚了。这战场上我都从鬼子枪口下活着回来了,你也不会有事的,别多想啊。」 爱颐的手吃力地抬了起来,然后一下就捂住了脸,裴鸿轻拍着她的手,好言宽慰着。等到这手无力放下的时候,爱颐早已经是满脸泪痕了。 静云忙递了绢帕过去,裴鸿就替爱颐细细拭泪。到了医院,爱颐已经是面无血色的了。当望着爱颐被推进了手术室,裴鸿心里充满着无名的郁悴。 手术进行了很久,灯一直没有灭。静云就靠在墙上,仰望着昏黄的壁灯。这个时候,随着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史密斯医生抱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出来:「恭喜你,裴先生,喜得贵女。」 这个时候,裴鸿真当是一点看女儿的心思也没了的,只是忙抓着史密斯道:「爱颐怎么样了?」 史密斯低下了头:「很抱歉,我已经尽力了的……你可以抱着女儿进去,将她唤醒,当是最后的话别罢。」 裴鸿一下就愣住了,手也没有去接孩子,只是喃喃道:「怎么会呢,爱颐怎么会死呢?我们说好了,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一道去美国的,她说她喜欢哲学,要去念书的。她怎么可能就这样要走了呢?」 静云心下暗暗嘆了一声,只是忍着心下的悲意,将孩子抱到了手上。这个时候,孩子正在熟睡,她一点儿也不知晓,这个世界将要对她展示最大的恶意。她的小脸因睡眠而显得十分的红润,鼻翼自然张开着,小嘴巴一努一努的,好像是笑,又好像是在梦中吃奶。 「鸿弟……」静云轻唤了一声。 裴鸿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将孩子抱到了手上,脸上禁不住地颤粟着。孩子睡得香沉,他脸上滑下的泪,滴落在她脸上,也是浑然不觉。 裴鸿脚步沉重地抱着孩子来到床边,一声声地唿唤着爱颐的名字。爱颐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什么反应也没有。裴鸿略略阖了眼,一狠心,在孩子屁股上拧了一把。 孩子睡得正好,突然受到了惊吓,便大声啼哭起来。这一哭,几乎就让爱颐一下就回过了神来。她努力撑开眼皮,手想要抬起,却是怎么也使不上力。裴鸿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进她的臂膀里。 爱颐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轻轻地拥抱着孩子,感受了一下孩子身上的温热,然后嘴角略略抬起,好像是要笑一下的,可是却怎么也怒不开嘴来,总觉得好像张嘴都很费劲。她復又望了裴鸿一眼,终于有了笑的样子。
第426章 难再得(五) 忽然爱颐好像全身都有些抽搐了起来,只是清晰地喊了一声:「父亲!」 金润之在外头立定着,听爱颐这样一声喊,忙疾步进了手术室,而后应了一声:「爱颐,在这里呢。」 爱颐勉强撑大了眼睛,看了看金润之,竟是嘆出一口气来,眼神里满是失望。这个时候,金润之、裴鸿与静云都知道,她这是在唤刘天风。金润之摇了摇头,悄然退出了手术室。 裴鸿见她神思好似比方才清醒一些,忙道:「爱颐,你等等啊,我这就派人请父亲来,你一定要等着啊!」 听了这话,静云却觉得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只是想着,刘天风,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前些时候,刘天风当着一众军官学校学员的面,抨击蔡国仁抗日不利,临阵怯战,这才是导致战争初时,节节败退的原因所在。此话一出,自然很快就传到了蔡国仁耳中,刘天风又重新被软禁了起来。 这件事情,金家上下的人为防爱颐多想,个个都守口如瓶。可是现下这样的时刻,刘天风却不得前来,也确实叫人感慨不已了。 爱颐好似感知到了什么,只是微弱地开口道:「我想,还是不要去找父亲了……」 话音才落地,爱颐便缓缓地闭上了眼,再也没有醒过来。爱颐的唿吸是一点一点地消失的。裴鸿跪在床边,不断用手去试探她的鼻息,他总是觉得唿吸还有,脉搏也还有,人还在世间,并没有离去。 爱颐的身子在慢慢变冷,裴鸿颤抖着双手,轻抚着她的脸,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究竟经歷了什么? 裴鸿踉跄地一步步退到门口,脚一出门,忽然就转身朝大门外疯跑起来,然后就到了医院的花园里头,跪倒在地上,一头趴进了泥里,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裴鸿隐约感觉背后有人,余光一瞥,是静云……姐弟两个,一个站着,一个趴着,默默对视着,流着眼泪,半晌,都没有言语。 这以后,裴鸿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日,不吃不喝,谁也不见,连亲近女儿的兴趣都没有,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去取。直到一个月后,裴鸿以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出了房门,这个时候,孩子才有了名字——名唤「念颐」。 …………………………………………………… 数月后,三长两短的空袭警报突然拉响,日军的轰炸机,直扑山城重庆。顷刻间,火光沖天、硝烟瀰漫,大街小巷尽是被燃烧弹所害的百姓悲鸣。 在日军的狂轰滥炸,先后有两百多名空军飞行员以身殉国。这个时候的重庆,才部署一百余架战斗机和轰炸机,防空火炮不过二十八门,几乎没有任何高空探测装备,简直是薄弱的不可想像。 而当时日本已具备年产一千六百架飞机的能力,重庆在强大的日本轰炸机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日军这一次的轰炸行动,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市区主要街道被炸成废墟,数十条街巷房屋起火,大火燃烧了整整三天三夜才被扑灭。市区内死尸枕藉,甚至树枝电线上也挂着断臂残肢。
第427章 难再得(六) 遇难百姓遗体,在朝天门河边堆积如山,一开始,蔡国仁下令,用木匣子装遗体。后来木匣实在不够用了,底下执行的人只得用蓆子一卷了事。沿街血水横流,简直惨不忍睹。 这个时候,重庆开始动盪,到处流言四起,蔡国仁手下可用之人几乎都已经出了重庆,实在是再没有什么人可指派的了。 裴鸿亲自跑了几趟蔡国仁官邸,言明要与张书言再回前线杀敌立功。到了这个时候,蔡国仁没有办法了,不得已,只得将张书言给释放了出来。 书言刚从监狱被释放回家的时候,面容憔翠到令静云都不敢去认他。他头髮蓬乱,鬍子拉碴,搭拉着眼皮,就这样坐在客厅的木椅上,整个人精神看起来也不太好,只是恹恹的,好似连话也不会说了。 起初,静云带着谦君、兰君,与他说些闲话,书言也是三言两语有些煳涂,说了半天,总有些恍惚的样子。 金润之张罗着让厨房去熬人参鸡汤,给书言补补。底下的人,个个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说请个大夫来家里瞧瞧的,有说要去缙云山上吸口仙气的,这一时也便说什么的人都有。再加上谦君、兰君上蹦下跳的,这金公馆简直乱成一团。 静云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便做主请了一个剃头的师傅来家里头。书言总好似有些精神不济,人便坐在椅子上,任由这剃头师傅摆弄着,也不吭声。 这剃头师傅一到家里头,就细细地理了发,修了面,还掏了耳朵。然后紧跟着又在静云主张下,替书言捏了脖颈,捶了腰背,这会子,书言整个人才算缓过神来,脸上也开始有了生气,眼眸也渐渐开始恢復往日的光彩来。 这精神气回来一些了,静云便又请了史密斯医生来探诊。史密斯瞧了半日,也没说出个大毛病来,只说是心内淤了闷气所致,说是吃些安神药,好好调养一些时日,也便能恢復一些了。 这一下,人虽还不算完全恢復,可是静云总算是听着舒了一口气出来。静云想着,这书言刚回来,还是要休息好的,就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头,一路将他扶到了房间里头。 谦君、兰君跟到了后院来,瞧着书言的样子,只觉得有些陌生,又莫名觉得亲切,就走近了去,朝着书言笑着。书言心下一热,只是伸手轻抚着两个孩子的脑袋,一下就红了眼眶。 静云怕书言人还没恢復,容易累,便打发了奶妈将两个孩子给带走。然后她就给书言递了一根雪茄菸。书言接过了手,静云点了洋火,他就抽了几口。 这雪茄入了口,书言便觉得通体舒畅了起来,终于慢慢恢復了说话的条理。书言事无巨细地对静云说起了在被关押的这段时间里的饮食起居,又问起这家里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静云轻嘆了一声,将爱颐去世的事情说了一通。至于旁的,唐雪莉与她一道设计徐国山,为他清除阻力的事情,静云也略略提了一些,只不过细节方面,静云并不愿多提什么,只不过说那徐国山收了六千大洋,这事总归是有一个了结了的。
第428章 难再得(七) 虽然,裴鸿是以抗战的名义将书言给保了出来,但是好在如今正是临近春节的时候,蔡国仁倒是出乎意料的,允许书言过完年后再出川。这些日子,书言与静云带着谦君、兰君两个孩子,在金公馆,算是度过了相较为平静的一段日子,整个人恢復的也算是差不多了。 这一日早间,书言起床以后,底下伺候的丫鬟就送了一盆滚热的洗面水来。书言净了脸,就对着镜子刮着鬍子修理面容。这是他一贯的习惯,也算是他生活讲究的地方了。 书言从水中拿起毛巾,在手里来回地翻了一面,然后就用劲将水给绞干。这个时候,他再趁着热气将毛巾给整块捂在脸上,只留着一双乌黑的眼眸在外头。头向着后头微微一仰,人就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椅背上。 只见着他双眼微微阖上,潮热的气息顺着鼻腔涌进了体内,整个人的五脏六腑好似都被这个清晨给一道唤醒了,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一股子的热劲。 谦君与兰君,一早就被奶妈给抱到了金润之那里,因而这会静云就在床上小憩着。书言从一旁的鸡毛掸子上扯下了一根鸡毛来,微微地挠着静云的鼻尖。静云只觉得有些痒,禁不住捂着嘴,小声打了一个喷嚏,这就逗得书言哈哈直笑。 静云睁开了她那双清逸的眸子,这一下也便明白过来了。她便撑起身子,然后用手将书言揽过来,假意娇嗔道:「如今你倒是比谦君、兰君更皮了,跟个半大的孩子似得。」 书言握着静云的手,哈了一口热气,帮着她搓了搓手:「才早上呢,手就这样凉。」 静云笑了笑:「可不是天生性子冷,手也便跟着冷一些,你又不是头一天晓得的。」 书言将静云扶起,然后抬起手来,一双手的手指分开,按住静云的太阳穴道:「我帮你揉一揉罢,就当是早晨醒醒神了。」 静云微微笑着,不过就任由书言拿捏着。他下手的力道倒是特别注意的,气力适中,也不会说下手太重。过了一会,书言觉得一个手势有些发麻,于是便停了下来,想要换个方向试试。 静云轻笑了一声:「诶哟,我觉得有些疼呢。」 书言知道她这是刻意这样说的,只得耸了耸肩,继续帮她按摩着。在战场上,他是拼杀的不要命的少帅,这在家里头,对静云真当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可谓是百依百顺的了。 「我看那,这谦君、兰君,你就放手都给奶妈带着。父亲那里也是教着唐诗宋词,与一些典故的。哪里还要你这样劳心劳力的,怕是你身子吃不消呢。」书言开口道。 静云摇了摇头:「谦君、兰君可是咱们心坎上的宝,怎么也得自己多下些功夫去教的。为人处世也好,学问也好,既是教了,那自然就得教好了。不是么?」 书言笑道:「你就是这样,但凡想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全力以赴才好呀。」
第429章 难再得(八) 静云翻了个身,趿了鞋子下了床,对着书言道:「前几日,我带兰君上街买零嘴,你猜我遇着谁了?」 书言笑了笑:「谁?」 静云道:「可不是我在上海识得的姚太太,那时候工厂能正常运作,倒是还多亏着她的帮忙。我倒是不知晓,她竟也从上海也搬到了重庆来了。而且更稀奇的是,我还碰见她与从前外交总长沈俞维的夫人吴玥了在一处看料子呢。」 书言点头道:「这些人,都来重庆避祸,也实属正常的。能逃出来的,都还算是有些能力的人了。留下来的,不过都是逃也逃不了的穷苦百姓了。」 静云轻嘆了一声:「是了,多半都是这样的情形,如今我还能坐在这里,与你说着闲话,倒是已经是万幸的了。我与那姚太太闲谈了几句,她家里头正好有一台缝纫机,是做旧了的,怕是也不想要了,我就想着,要么拿回家里来,可以给谦君、兰君,做几套新衣服。孩子罢,长得快,任凭他们外公如何宠得,这穿的速度总是赶不上长的速度。我想总是在外头买,也有些太浪费了,倒是不如自己在家里改一改,这样呢,机器做的也是比手工更齐整一些,我们也可以省下一些额外的花销来。」 书言握着静云手道:「难为你了,倒是还要想着这些琐事。」 静云莞尔道:「这又算得什么,从前在上海,我与鸿弟两人与姆妈相依为命的时候,可比现下要难的多了,那时候都不觉得多苦,何况是现在呢。那些阔太太罢,许是拉不下这个脸面来收这些旧物的。我倒是觉得也没什么,只要能用得着的,那便是实实在在的。」 这个时候,就听着底下的丫鬟在门口唤道:「外头有位小姐,说是要找姑爷呢。」 静云一听,心下只听着「咯噔」一声响,不自禁地就望向了书言。书言自是了解静云的,瞧她神态有些略不自在了起来,便对门外道:「你去回一句,就说我身体不适,暂不见客。」 静云咬了咬下唇:「既是来找你的,莫不要是什么要紧事,还是先去见一见罢。」 夫妇两人就出了院子,跨过正厅,只见着一身量丰腴的女子立于一株梅树下。听到声响,那女子就转过身来,倒是正合了静云心下所想,是唐雪莉找上门来了。 唐雪莉今天倒是与往日不同,刻意学着外头的女学生,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衫,下头配的是一袭黑色的绸群,一双周正的黑皮鞋,瞧着倒是刻意想要营造一种洗净铅华的淳朴感。可是这人,还是一样的娇媚艷姿,因而这样看来,总叫人看着有些不伦不类了。 还未等书言夫妇开口,唐雪莉就巧笑道:「密斯裴,我可是如约来了。」 唐雪莉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倒是叫书言听的有些诧异。静云扭过头去,只是低声说道:「唐小姐,为了你此番能够出来,也是出了不少力的,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谈一谈罢。」
第430章 难再得(九) 地上都是被冷风抖落的梅花落红,静云踩在上头,总觉得有些茫茫。书言是个聪明人,瞧静云这模样,自也猜着了几分,只是挽住静云静云手道:「不要胡思乱想,你先去前厅吃几口清粥小菜罢,刚起,都还没吃过一点东西呢。」 静云垂下了脸:「你们慢慢谈,我先进去了。」 书言附耳轻声道:「我倒是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倒是说明你心下是在乎我的。」 静云面上一红,只是侧过脸去往前厅方向走:「真是不知羞。」 这会,院中只剩下书言与唐雪莉两个人了,唐雪莉盈盈笑着,扭着腰肢到了书言跟前,一伸手就拉住了书言的手腕道:「书言,你是不知道,你这次被关,我心下有着急呢,还平白为你受了那么些委屈。」 说着,唐雪莉这眼眶就泛了红,一双媚眼娇弱地望着书言。她的身上有一股过分浓烈的香味,想来也是洒多了香水的缘故。 见书言无动于衷,一点动静也没有。唐雪莉就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脑袋顺势靠在他肩膀上,极其酥软地说道:「书言……就算当初你是为了旁的缘故……我们到底是在上海登过报纸,当众宣布定过婚的。你放心,我不与裴静云争什么名分,只要能在你身边,那就是做一个使唤的丫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书言冷漠地将唐雪莉的手给甩开,唐雪莉作势一软,一下就跌倒在地上。书言也不正眼看她,只是正色道:「霞卿,说起来,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从前在美国的时候,我也是受过你帮助的,虽然这是交易,但是好歹我在心里头也是感激过你的。」 唐雪莉的一颗眼珠子娇滴滴地一转:「你记得就好……我想你就是再怎么铁石心肠,也总晓得好坏的。」 书言冷笑了一声:「可是显然,你低估了我,也低估了我的岳父。」 唐雪莉笑吟吟地伸出手:「书言,先扶我起来嘛。」 书言也不理睬,只是转过身道:「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情,我们真当是一点都不知晓么?」 唐雪莉慢慢收起了笑意,旋即自个扶着梅树起了身来:「你这话,我可就有些听不懂了。」 「父亲他能容你,不过是念着你死去生父的缘故,因而即便是心下知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始终也不愿意与你去计较什么。」书言冷眼看着她,一双眸子里射出冰冷的光来:「你费尽心机,接近我,乃至想方设法要留下来,可别说是什么「情意」,这倒是辱没了这两个字……你一直就是蔡国仁身边的人,不是么?」 唐雪莉的面色一下就变得青了,嘴唇微微抖动着:「不,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是不是裴静云,又说了我什么不好的话了?书言,你要相信我,从始至终,只有我是真的一心一意待你的。」 书言一下就转过身来,手腕压着重力,捏着唐雪莉的下巴道:「当初,上海的情报是谁给蔡宗廷的?又是谁,帮助蔡国仁说服了我的岳父发表的那一席宣言的?好……这些事情你若是不想认,也没关系,那么不如我再来同你说一说罢,你是怎么凭着一己之力见到乔治老师的?你从前是因着我的缘故识得老师的,可是他如今的级别,又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是谁帮你开了这个方便之门的?又凭什么要帮你这样的忙呢?」
第431章 难再得(十) 书言的这一番话,倒是听的唐雪莉冷汗直流,她面色渐渐变得惨白,半晌,方才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书言一把摔开了手,叫唐雪莉一个踉跄,险些栽倒,整个人就摔到了石头上。他直接从腰间拔出白朗宁手枪,指着唐雪莉道:「念着你从前在美国的时候,确实帮过我一些忙,也顾虑着父亲的感受,我这次就暂且放过你。可是你下次不要再来骚扰静云,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唐雪莉撑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她整个人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书言道:「你回去告诉蔡国仁,不要再费尽心思在我身边安插人了。对于他的位置,我是一点兴致也没有了的。他有心思琢磨这些,倒是不如好好抗日,不要白白辜负了前方将士们的血。」 唐雪莉超前快步走了几步,而后又回过身来,咬牙道:「张书言,你不要后悔……」 书言冷笑了一声:「你这样是想留下来挨枪子么?」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在唐雪莉脚下爆了一粒小石头。唐雪莉吓得瘫软在地,而后软着身子,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听到枪声,静云吓了一跳,忙出来相看,眼见着书言拿着枪指着大门方向,便对着书言上下检查着:「好好的,怎么拔枪了?你可是哪里受伤了?」 书言一把将静云紧紧抱住,轻声道:「没事了,以后唐雪莉不会再来找你了。」 静云微微愣住,而后将脸深深埋在书言怀中,她虽是不知晓这里头的内情,可是她相信书言的话:「我还以为……」 「静云,是我不好,总是叫你这样为难呢。我想这一次,该是我最后一次出去抗战了。美国与苏联都已经对日本人宣战了,我想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等战争结束了,我就带你与谦君、兰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们远走高飞好不好?」书言柔声问道。 静云含泪点了点头:「好,你怎么说都好,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 …………………………………………………… 临近年下,金公馆上下也便开始忙碌起来。这一日,书言在书房里头与金润之、裴鸿议事,静云便与奶妈带着两个孩子随意走走。就看见家里的这些老婆子和丫鬟等,分批在扫着院子、擦着玻璃。走廊上都一应编上了松柏,松柏中间则是按上了鲜花与五彩的小灯泡。 沿廊外,一条条彩灯分列着,还挂了一些彩旗,静云不禁道:「说起来家里现下也不是很好过,怎么过年也这样铺张的?」 奶妈笑道:「这都是老爷的意思罢,一年就一次,难得人都在呢,约莫就是想一同乐一乐了。况且他老人家想来也是想要少爷跟着高兴下的,反正也是文明的样子,无非就是图个热闹嘛。这倒是不算铺张的了,我听说呀,那苏瑛苏小姐的家里头,才是厉害呢。听说啊,光是底下的下人,为这过年,都特意定制了滚着金边的衣裳呢,听着就让人咂舌。」 静云道:「苏家从前就是富可敌国的,如今这地位更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那就是铺张一些,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第432章 云谁之思(一) 两人边说,边就走过了迴廊,在这里,除了一些简单的中式家具,就是一些挂着的画像。静云来了重庆这些日子,倒是头一次看到这些画像,倒也觉得新奇。 这画像上男的穿着一件麒麟纹样的补服,女的则是一身凤冠霞帔,一列望下来,倒是有好几副,静云心下想着,这多半就是金家先祖的画像了。她从前是听说过,这金润之祖上,也是清廷里头做过武官的封疆大吏。 后来好似是因着得罪了西太后,这一家子也便跟着没落了,从此一蹶不振,直到了金润之这一脉,这才算重新风光了几年。 在这些画像下面,一应都列着长案,长案边上铺着大红缎子的桌布。桌上也不是平日常见的那些瓷器、铜器,看样子都是有些年份的古物了。静云从前在中西女校的时候,看的书颇多,涉猎也广,因而倒是识得这些物件的。 那大象形状的,乃是盛酒的礼器象尊;那青铜制作的,细腰高足圆口的是觚,那是敬酒用的。还有一些看着是长形的匣子,两边都是雕刻着兽首,下头有一个盘子托着,静云倒是不大记得这个叫什么名字,不过看样子很是精緻,也不是俗物就是了。 静云边看边想,这金润之倡导文明新生活多年,没想着,私底下原来也是这样念旧俗的人,这些一应的器皿竟是保留的这样好。 再看墙上,这原来挂着的西洋画都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几个案台,上头放了几个木盒,里头盛着马鞍、马刀、还有一列册子文书,静云凑近了看,上头是清廷皇帝的册封诏谕。 静云正看的入神的时候,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道:「姐姐,你看,咱们祖上也算得是轰轰烈烈呢。这三代以上就不说了,往近了说,爷爷那一辈,也是做过二品文官的,就是时运不济,后来没落也是无法。」 静云转身一看,原来是裴鸿来了,便道:「看样子,这金家还是出过不少人的,可是也没听说,有哪个亲戚在来往呢?」 裴鸿道:「原来应当还有一位姑母,唤名金怡筠,原先是住在北平的,后来迁居到南洋去了,因而也便不大往来了。不过听父亲说,偶尔还是会有来信的,她们一家子在南洋做生意,产业做得颇大,也算是乐善好施的了。就是近日,听闻有人从南洋捐了两架飞机过来抗战,此人正是姑母了。」 这个时候就听着地毯上有一声绊倒的声响,姐弟两人回国头去,却见原来是谦君,摔了一跤。这不偏不倚的,还摔在毡垫的中间位置。 静云也不急着去扶他,只是笑着看谦君自个起了身来,然后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母亲……」 静云笑了笑:「还没有到拜年的时候了,你倒是先给母亲拜年了。」 谦君有模有样地拱了手,倒是逗的静云咯咯直笑。而后静云便问道:「好好的,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兰君呢?」 谦君望了裴鸿一眼,而后又望着静云道:「念颐妹妹……」
第433章 云谁之思(二) 听到念颐的名字,裴鸿不禁心下也暗暗地注意了起来。静云晓得,谦君如今说话还不算利索,但是总归比兰君说话要有调理一些,因而就问道:「念颐妹妹怎么了?谦君,你慢慢说。」 「念颐妹妹哭了,兰君陪着呢。」谦君说着,时不时地瞥着裴鸿看,这眼神里似乎带着些许的疑惑。 裴鸿咬了咬牙,心下暗暗的,一阵紧、一阵紧地痛了起来,可是他就在一旁听着,也不吭声,好似念颐的事情与他全然无关似得。 静云知晓,自打爱颐去世以后,裴鸿几乎就甚少去管这个女儿了。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敢去看女儿,许是看到念颐,就要想起她那不幸死去的可怜的母亲。因而念颐如今能见到裴鸿的时间,简直是屈指可数的。 裴鸿总是有各种理由来逃避着见女儿,有时候是在办公室过夜,有时候就在家中的书房通宵,总而言之,他与爱颐就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总归是碰不到一处的了。 静云觑起眼来,瞧着裴鸿道:「走罢,随我一道去看看念颐。这孩子总是看不见父亲,怕也是要想念的。」 裴鸿推诿道:「我看我还是去书房了,有些手头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就劳姐姐替我费心了。」 说罢,裴鸿垂下了眼,转身就要离去。静云忙上前握住裴鸿手腕道:「鸿弟!你如今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人?战场上你不怕,怎么就怕见女儿了?念颐还这样小,正是需要你关爱的时候,你怎么可以逃避这样的责任?爱颐若是泉下有知,怕是都要心寒了!」 「姐姐!」裴鸿的脸开始微微抽搐着,他的喉腔响起一阵喑哑的呜咽,似乎在极力抑制着心下的起伏:「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爱颐就不会死……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宁可爱颐一辈子都不要怀什么孩子了。这样,至少她还能好好地活着……」 「鸿弟!」静云沉下了声说道:「这不是念颐的错,要怪,就怪老天爷狠心,就这样夺走了爱颐的性命!孩子是你们两个的爱情结晶,是爱颐生命的延续,你就忍心继续这样对她不管不顾的么?姆妈在世的时候,曾与我说,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这话我同样要说予你听。孩子是无辜的!」 「不……姐姐,我想我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话。即便今日是姆妈在,我也是同样的话……」裴鸿说罢,一时眼角早已满是泪痕。 静云略略垂下了眼,不再拦着裴鸿。她望着裴鸿离去的背影,不禁想着,他心下的那道伤痕,只怕是只有时间才能癒合了。 ………………………………… 静云带着谦君来到念颐屋内,这个时候,兰君正围着妹妹急得直打转。一见静云来了,忙就扑了过来,抱住静云的腿道:「母亲……」 静云轻抚着兰君的小脑袋,安抚道:「没事的,我会看看妹妹的,你们不用太担心了。」 说罢,静云抬起头来问照顾念颐的老婆子道:「我听说念颐哭了许久?这是怎么了?」 老婆子应声道:「我也不晓得呢,这孩子,从一早就开始哭,哭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了。」
第434章 云谁之思(三) 静云微微蹙起眉头,而后探了探念颐的额头,不禁沉声道:「怎么额头这样烫的?你怎么不来告诉我一声?」 老婆子忙道;「这清早的时候,也没觉得有热度呀。」 她边说,边去摸了一把念颐额头,也不禁跟着吓了一跳:「诶呀,我真的是不知道,竟然还烧起来了,是我大意了,大意了。」 「还不去请医生来!」静云加重了口气,面色有些不大好看,老婆子吓得忙出去挂电话去了。 这楼上的动静有些大,倒是把刚谈完事的金润之与书言都给引了过来。两人才进门,就看见静云抱着念颐,一脸的担忧神色。 金润之开口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静云摇了摇头:「方才谦君这孩子跑来找我,说是念颐在哭,我便想着来看看究竟。原先想着,是不是这孩子闹脾气或者肚子饿了的缘故。结果这一看,倒是把我给吓了一跳,竟然烧成这样了!这底下的人,到底还是不够细心。我看今晚,就把念颐带到我屋里去照看罢。」 金润之皱起了眉头,伸手探了探;「病得这样重,医生呢?」 书言道:「我方才看见这屋子里头伺候的杨妈赶着下楼去了,该是去请医生了罢。」 就在此时,只听着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原来是楼下的小厮,上来禀报导:「方才这大少爷屋里头伺候的杨妈出去了,说是帮着去採买一些果蔬来给小小姐做饭吃。可是我想了想,有些不大对劲,这齣去买果蔬,怎么连个菜篮子都没带的。」 话音才落地,静云就起了身来,这一下面色更是铁青了:「快备车,得马上去医院!」 显然,这老婆子是怕这念颐的病,要怪罪到她头上,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地跑了。这样的事情从前也是没少听说过的,只是静云没有想到,竟然会发生在念颐生病的这个档口,可当真是要急煞人了。 书言也不得多想,只得以最快的速度下楼,将汽车给开了出来。静云将谦君、兰君託付给金润之与奶妈,然后就抱着念颐快速上了车子。 这一路上,念颐一直拼命地哭着,眼见着她这张小脸都给哭红了,静云可是心疼坏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着。 人才到了医院,就见着念颐的哭声越来越孱弱了,这喉咙里头,好似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似得。整张脸蛋渐渐看着发了紫,眼白好似也跟着翻了出来。 静云急了,下了车子就朝急诊室狂跑着:「医生!医生!快救救这个孩子!」 急诊室的护士听到喊声,忙出来一看,一瞧样子就知晓这孩子是被痰给卡住了。几个护士并着一个医生将孩子紧急送到了诊室里头。 医生用一个吸痰的器具,透过一根细小的皮管,小心翼翼地伸到念颐的喉咙里头。这孩子这样小,嘴巴里进了异物,自然是十分的不舒服,一下又急得大哭了起来,可是却总也哭不出声来。 静云在一旁看得揪心急了,心下被拧绞着,简直要昏过去了。书言一把搂住静云,替她细细拭泪道:「没事的,念颐这个孩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第435章 云谁之思(四) 医生脚下一踩机括,只听着「唿」地一声,就有痰被吸了出来,念颐一下就大哭了起来,脸上旋即也跟着转了活色。医生接着拿了一瓶喷雾一样的药水,朝着念颐嗓子里头喷洒了一些。 静云这悬着的心,一下落了地,却终究也忍不住哭出了声来:「我真是好怕,好怕念颐有事情。她要是出了事情,你说我们怎么跟死去的爱颐交代?」 书言拍了拍静云背:「没事了,没事了。你看,这痰不是吸出来了么?」 静云听着念颐的哭声,只觉得心下更是愧疚了,伸手便想将孩子报过来。岂料医生却阻止了她;「这孩子发烧怕是肺炎引起的,得要住院再观察几天呢。」 ………………………………………………… 上海租界,夜来香歌舞厅,经理坐在化妆间,怒问道:「谁的野种?」 张予倩低下了头,咬着下唇,并不打算直接回答经理的问题。 「那这小野种的父亲,可留下了东西?」经理禁不住跟着追问了一句。 张予倩面色略略有些发白,摇了摇头,仍旧是不作声的。这经理一看这架势,一时便怒火中烧了。这千叮咛,万嘱咐,他歌舞厅的头牌就这样叫人给吃了白食,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经理倒不是因着怜惜张予倩的缘故,不过就是觉得自己花在张予倩身上的那点时间与钞票,是被白白给糟蹋了,心下也实在是气不过的了。 这当初,张予倩一身是病地找到了他,求他收留着,给份餬口的工作。他好不容易将她给捧红了,眼见着,就连那几个伪军的团长,都跑来打听她的身价,就是再过些日子,要卖给人做小,那也是也顶好多钱的,这一下可算是到手的鸭子给飞了。 经理咬牙切齿道:「侬要晓得,我买了你这个人,可是要你替阿拉赚钞票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反手叫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给耍了?这会子,你怀了小野种,可别说咱们歌舞厅的头牌了,那就是一出场,人家也得跟见鬼似得跑了!」 张予倩抬起头来,冷冷地笑了一声:「我乐意。」 这经理一听,气得更是暴跳如雷:「反了!反了!你倒是好呀,人家把你白嫖了!拍拍屁股就遛了,你连个鬼影都没抓着呢,还敢在这里犟嘴!就你这样,甭说是我留不得你了,就是全上海滩,也找不到任何一处敢收留你这样的人了!」 张予倩好不在乎地收拾着梳妆檯上的物件:「这样正好,咱们一拍两散就是了。」 「册那!你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呢!你欠了我这样多的卖身钱,你以为就这样可以算了的?」那经理抢过张予倩手里的化妆包,一下就给扔到了地上。 张予倩小心翼翼地蹲下了身来,慢慢地收拾着地上散落的东西:「他去了东北,很快就会汇钱过来的,但凡钱到位了,一切自然都好说。」 这经理一下就起了身来,走到张予倩身旁,啐了一口:「人都跑了,还能回来?你是不晓得男人是伐?这收了裤腰带,那就是无情之人了,哪里还会回来领你们这些祸害的。平日里,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好似什么都有主意似得。这会子呢?是马上能把这人拎回来负责任呀,还是这钱马上就能到位呀?」
第436章 云谁之思(五) 经理边说,边就点了根香菸,勐地抽了起来,然后在室内来回踱步地走了两圈。眼见着张予倩满脸冷然,也没有悔过的意思,于是就一把拎起了张予倩的旗袍领口,讥笑道:「你倒是真当你还是张家大小姐,谁都得应承着你呢?我告诉你啊,你既是下了水,也就一辈子洗不干净了,可别想着还能上岸做什么良人了!」 而后他又将脸凑近了张予倩耳边,狠声道:「你今天给我滚回去!明天我亲自带你去吧肚子里的小野种给打掉!」 「不!不要!孩子是我的!你怎么好替我做这样的决定!」张予倩一下面色煞白,紧紧地捂住肚子说道。 张予倩的眼神,在这一刻是透着凶光的,这许是母亲的天性,叫她下意识地想要保住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经理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够倔!还当真是爱上那个小鬼子了?我瞧那,都说那伪军团长没良心,你倒是更厉害,直接人都叫日本人给勾走了,还这样死心塌地的!」 张予倩掸了掸旗袍上的灰尘,缓缓起了身来,紧紧地盯着经理的眼睛道:「你给我听着,除非你拿绳子把我给勒死!这叫一尸两命,你什么钱也别想拿到了!」 「你这是威胁我?!」经理气的一下又跳了脚。 「是了,你就当是我威胁你了。你要是不在乎你的钞票的话,那我也是没有法子的。还有,你也不要想着法子地将这个孩子给害死。如果你敢动他分毫,我一定与你同归于尽!」张予倩定定地说着,眼神满是不要命的笃定。 经理并不明白,这个时候张予倩说话的底气是哪里来的,但是他确实是被张予倩的话给吓住了。这年头,穿鞋的最怕光脚的,万一拼起命来,那也不是好相与的,只怕是真当要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这个时候,经理面上一下就转了笑脸道:「嗨,小姑奶奶,你还不知道我嘛,我这也是为你着急呀。你看看啊,你这前途大好,咱们夜来香里头混的风生水起的,这一下就被人占了便宜,我也是为你不值得啊。再说了,你不妨好好想想,那日本人都是什么畜生德行呀,这在外头,可还抓了女人去慰军的,你这样私下里玩玩的,又算得什么了?再说了,与你相好的那个日本人,看起来也是个有为青年吧?难道,还会为你捨得放弃了大好的前途?况且,你日后若是拖着这么个拖油瓶在身边,还怎么出场子呢?又怎么好养活他?你想过没有?这些可都是实际的问题啊。」 那经理边说,边从袋子里取出一只皮夹来,然后取出几张钞票塞到张予倩手中道;「好了,这误工费,我也不同你计较了,这些钱,你就拿去吃几顿好的,想想清楚,这孩子留下来,到底是个祸害,对你,可是决计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晓得伐?」 张予倩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一把抽过了钞票,毫不客气地捏在手里道;「这孩子嘛,我是不会打掉的。钞票,我就不客气了。」
第437章 云谁之思(六) 念颐在医院里头住了好几日,病情总算是稳定了下来。夜里,静云替她细细掩上了被角,而后轻抚着念颐的小脸,禁不住轻声怜惜道:「明日就好出院回家了,念颐不用怕啊。」 说罢,静云就将床头的灯给捻灭了,而后提着水壶,要出病房去打水。门一开,她就瞧见裴鸿定定地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显然他已经来了多时了,只是一直没有进来。 「念颐怎么样了?」裴鸿嗓音沙哑地问道。 静云轻拍着裴鸿的手:「史密斯医生帮忙看过了,现下烧也退了,炎症也基本好的差不多了,明日应当就可以出院了。」 「姐姐……谢谢你……我……」裴鸿抬起眼来,从病房的玻璃凝视着里头的情形,他看着念颐在黑夜中的模煳影子,一时红了眼眶:「我真当是个混帐父亲!」 静云轻嘆了一声:「不要看念颐还小,不会说话,其实她什么都明白呢。这孩子,没了母亲,本就是可怜,你又总不愿意去见她,自然难免要比平常的孩子还要心细敏感。就连谦君、兰君都晓得,念颐这是在念着你了,你又怎么会不知晓……」 静云握着裴鸿的手,开了病房的门:「你进去罢,念颐刚睡着了,你在旁边陪陪她,我去打点水,顺便拿一些明日出院要用的药来。」 静云转身提着水壶离去,裴鸿的手却是僵硬地按在门把手上,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灰沉沉的病房,比外面要暗多了。只有靠窗口的地方,还有些许淡白色的月光。裴鸿暗暗撺紧了拳头,终于进了房内,然后人就倚在病床边上,凝视着念颐的脸。 自打念颐出生以来,他似乎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近地看过她,她的睫毛卷长,像极了爱颐的眼睛,此刻唿吸清浅,脸蛋上也终于有些许红晕的痕迹了。裴鸿伸出手来,轻抚着念颐的眉心,脸颊,而后将念颐的手牵起,握在手心里头。 潜藏在他心底已久的那份父爱,好像一下就涌了出来,他一时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心下满满的都是懊悔。这个时候,念颐好似做了一个美梦,嘴角慢慢地浮起一丝笑意来。 这纯真的笑,几乎将裴鸿整颗心都给化开了,他暗暗发誓,等这一仗结束,要带念颐去好好看一看这外面的世界,弥补这些日子以来,他所亏欠的。 …………………………………………………… 念颐出院回到金公馆以后,裴鸿便昼夜都陪在她身侧,慢慢的,念颐不再那么爱哭了,反倒总是撅起肉嘟嘟的小脸笑着。 这一日,静云正在屋子里头替书言收拾此番出征的行装,却听着外头起了一阵骚动声。她凭窗而望,却见是蔡国仁身旁的副官朱景夫来了。 静云旋即下了楼,出了后院,踱步到了前厅,这个时候就听见奶妈说道,是朱副官送了请柬过来,说是请金公馆上下一併出席践行宴。静云伸过手,望着这请柬上的字迹,禁不住就蹙起细眉来。 恰逢书言与金润之从书房出来,见静云看得认真,便笑道:「怎么?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第438章 云谁之思(七) 静云将请柬递了过去:「喏,人都要走了,这个时候好端端的又说要摆践行宴,倒是当真不知道这蔡国仁打的什么算盘了。」 书言扫视了一番请柬,而后与金润之互望了一眼,一併将请柬呈于他看:「静云这话倒是说得没错,怕是空穴不来风。先前也没说要有这齣宴席,只怕是里头文章还有的做。」 金润之沉吟半晌,唤来了小厮道:「你且替我跑一趟委员长官邸,就说,感谢委员长厚爱,此番践行宴,我们一定都来。」 小厮拱手,片刻也不敢耽误,忙就出去跑腿去了。金润之对着书言与静云笑了笑:「蔡国仁这个时候,就是想摆鸿门宴,恐怕也是力不从心的了,这个时候,外头战场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也由不得他胡来。」 …………………………… 既是要赴宴,自然也不好两手空空,这一应的事情,书言也便放心交予静云去置办了。这个时候,金家的帐面是有些走不大动,金润之仍旧给了静云一个锦盒,着她一道包进礼盒中。 静云略略扫了一眼,这锦盒里头,放的乃是两枚青田石的印章。这青田石,质泽理疏,石质细腻,柔润脱砂,自可以使印家更好地发挥其篆刻的技艺。 再加上它的耐温,緻密,极强的吃油附色性,使得印章清晰且不退色,因而从前便是帝王专爱的灵石。金润之肯将这青田石相让,想来也是摸得蔡国仁的脾性了。 静云又亲自备了两坛酒槽鱼,还有一盆罗汉松的盆景。这盆景里的树干向一侧倾斜,且略有弯曲,枝条平展于盆外,具有山野老树龙钟、虬枝横空与潇洒漂逸之势,颇显古朴典雅之趣。 待得礼盒备齐了,书言便一一验看,心下也是十分的满意,蔡国仁那里自然不缺好东西,可是静云这些,瞧着就是费了心思的,自然也不会太失礼。 到了宴席的日子,金家上下都换了一身体面的衣衫,然后就一路带着礼盒去了蔡国仁的官邸。车子上,书言就拥着静云,靠在车窗边上,指点着外头的风景人物,谈古论今,瞧起来,倒是一副颇为轻松的架势。 车子一开到官邸,很快就有引路的人出来,帮着开了后车门。静云下了车子,看着这官邸花园里头,都搭了一应的棚架,里头都一应装了西洋的暖炉,为了保温,还特意加了一层锦帘。 外头则是一圈的红红绿绿的彩灯,看起来倒是一派富贵堂皇之像了。这来往的人络绎不绝,静云才下了车子,就听见门口的登记送礼的帐房在轻声嘀咕着,说是登记礼单,都把手腕给写肿了。 静云略略瞥了眼礼单上的物件,无非就是寻常的绸缎衣衫,金银玉器,要么就是一些西洋来的舶来品,倒是没有似她们这样,还备了这几样新鲜东西来。 金润之带着书言、裴鸿,人一下了车子,就被许多的熟人给团团围住了,静云也是不急不躁的,就在一旁铺了白色桌布的案台边上立着,随意拿了一杯香槟,轻抿了一口。
第439章 云谁之思(八) 这中央的平台上请了一队俄国人,在那里预备奏着西乐。苏瑛一向都是讲究面子的,因而这一日,特意安排的都是长相周正的丫头与侍从,又给这些人,一应穿了特制的西洋长裙与侍应礼服,这一个个地看起来,都是面容俊美,洋派极了。 静云望着书言那边,似乎还没有叙旧完,于是便找了一处位置,坐了下来,细细地看着这场面上的情形。今日到场的来宾,男的多半是西装,女的多半是礼服。尤其是女宾的礼服,七色俱全,在灯光映衬下更是五光十色,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静云看着这些人,有的坐在一旁谈话,有的两三个人站在一处说说笑笑,有的索性与她一般,只坐在角落里喝着酒水。就在她略略出神之际,就听着背后有人唤了一声:「裴小姐?」 静云转过身去,原来是姚太太来了,她身旁还带着一名青年才俊,静云从前倒是没见过此人的,但是看样貌,倒是与报纸上也没什么相差的,于是她便笃定这人是姚太太的侄子,金融新贵姚可帧了。 见到姚可帧在这里,静云一点也不觉得稀奇,他从前就是在蔡国仁手底下做事的。多半也是上海沦陷以后,跟着姚太太一道来重庆避难的。 静云礼貌地笑着点头道:「姚太太你好,还有这位是姚可帧先生罢?久闻大名,幸会。」 姚可帧穿着一身常礼服,领襟上插着一朵新鲜的黄玫瑰,配着一个同色的领结,令人一看就知晓,这是一个追求时髦的青年才俊。 姚可帧笑了笑:「早就听闻姑母提起过裴小姐,说是聪慧无双,温婉可人。没想着,您还是大名鼎鼎的张司令的太太,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同于寻常女子,实在是姚某有幸。」 静云微微笑道:「倒是姚先生过誉了,哪里的话,姚太太才是气度不凡之人呢。再加之为人和善,又总行善事,这相由心生,看着更是不同一般了。」 静云这话说着,倒是叫姚太太听的面上笑开了花道:「瞧瞧,这裴小姐呀,真当是会说话,随随便便一说,就叫人心里头呀,比吃了蜜糖还甜呢。」 三人说笑间,静云就听着谦君、兰君在身后喊了一声:「母亲。」 静云回过身去,就瞧见蔡国仁牵着谦君、兰君的手,于不远处而来。静云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只是朝着谦君、兰君说道:「奶妈呢?你们可是又调皮闯祸了?」 谦君松开了蔡国仁的手,抬头望了望他,旋即又看着静云道:「母亲,没有呢……」 兰君则是跟着摇头,重复道:「哥哥……没有的。」 这两个孩子说话都不利索,但是静云听了心下自然也便明白了七八分。蔡国仁笑了笑:「这两个孩子方才无意中闯进了我的暖棚里头,在里头看郁金香出神着呢,倒是没有闯过什么祸事的,倒是你多虑了。」 姚可帧与姚太太一见蔡国仁来了,忙行了礼,便识趣地退开了。临走前,姚太太回身望了静云一眼,笑道:「裴小姐,改明儿再来我那里打牌呀。」 静云点头道:「有空一定来。」
第440章 云谁之思(九) 蔡国仁随手拿了一杯香槟,啜了一口,而后又说道:「怎么,你与可帧他们很熟么?」 静云略略侧过身去,应声道:「姚太太是位善人,从前我在上海开的工厂的时候,多亏着她帮忙,那些女工才有一口饭吃呢。她的侄子姚可帧先生,我倒是在报纸上见过他的名字,不过今日也是第一次得见了。」 蔡国仁轻声应道:「原来如此……」 他边说,边将兰君的手交到静云手中:「两个孩子都很好,瞧着就有灵性呢。」 静云笑了笑:「委员长过誉了。」 静云淡白的面上,一双碧青的妙目转圜着。一身藕色的镂花纱旗袍,外头罩着一件白色狐皮的旧袄,看起来如往常那般清清淡淡的,却总叫人移不开目去。 蔡国仁一时看得愣了神,这深邃的目光,倒是叫静云有些不大自在起来。于是她弯下身来,与谦君、兰君说着一些闲话来。 彼时,朱景夫立了一个军姿,禀报导:「报告委员长,台上都预备好了,还请您过去谈话。」 蔡国仁点了点头,旋即对静云道;「我这便先去了,还请自便。」 眼见着蔡国仁随着朱景夫远去,静云暗暗握紧了两个孩子的手,心下舒了一口气。 金润之与书言、裴鸿此刻已是坐在了预先编排好的位置上,奶妈寻了一圈,好不容易可算是将静云与谦君、兰君找了过来。静云定了定神,淡然地坐了下来,又将方才两个孩子误闯暖棚的事情说了一遍。 书言见静云有些恼了,不禁笑道:「孩子嘛,总归有调皮的时候,又不好用绳子捆着的,就由着他们去嘛。」 静云轻声假嗔了一句:「你呀,这样宠着孩子,将来若是翻天了,可怎么好?」 书言笑了笑:「再大的事,不是还有咱们扛着么。」 静云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轻嘆了一声。 这个时候,台上的乐师已经停止了奏乐,蔡国仁带着苏瑛,在台上宏声讲着抗日宣言,又阐述了一些与美国、苏联合作抗日的事情。就在众人以为,讲话完毕的时候,却听着蔡国仁当众宣布道:「我们与英国人也签订了合作抗击日本人的协议——将排遣国民革命军,前往缅甸战场,共同守卫我西南防线。我在这里向诸位宣布,任命张书言为此次远征军的总司令官,还请各位鼓掌表示祝贺。」 雷鸣般的掌声在帘帐内响起,静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她以为,今天不过是走走过场,檯面上的话讲完了,这场宴席的目的也便是达到了的。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所谓的前线抗敌,竟然是临时抽调书言去缅甸打仗。 此去缅甸路途遥远,路上艰辛自是不用说,更难的怕是缅甸战场上的情况,谁都知晓,那里最是清苦,也最是缺人手的,物资与武器都不算充盈的情况下,几乎就是早已可以遇见的恶战。 而蔡国仁特意选在了这样的时候,宣布这个任命状,显然也是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的。 静云有些不置信地望着书言,双唇微微抖动着,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书言知晓静云心下所想,只觉得此刻心下也是五味杂陈,不禁反手握住静云的手,轻声道:「静云……没事的,你别怕。」 静云垂下了脸,眼眸下早已濡湿了大半:「书言……」 此刻,不断地有人涌过来,大声庆贺道;「张司令!恭喜晋升啊!预祝旗开得胜!打的日本人片甲不留!」 「是啊,是啊!就凭着张司令的本事,此番定能扬我国威!」 各种声响纷至沓来,静云却觉得头痛极了,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谦君、兰君,只觉得心下乱极了。她原以为,这寒冬是要过去了,可是谁又想得到,这个冬天是这样漫长……竟然一眼望不到头了。
第441章 南旋(一) 很快,就是除夕夜了。到了这一日,对于金公馆上下的人来说,都相当的不容易。祭祖的仪式原先是准备的很隆重,却因着书言即将要出征的缘故,大家总归是有些心情都不大痛快,一切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草草了事。 夜里,屋外一阵阵雨声淅淅沥沥的,不知不觉地送到静云耳中。那雨原本是一阵松、一阵紧的。下得厉害的时候,也不过是听着屋外树顶不时传来的窸窣声。慢慢地雨的势头止住了,那些声响也便慢慢消失了,只剩下松针上的积雨,不时地熘下一些雨水来。 有时候颳起一阵冷风来,这雨点好似也便跟着这风一道变得紧密了些。若说是平常的时候,这样的声响,在静云听来那都是清寒的雅韵。可是这个时候,听起来却总觉得有些风声鹤唳的事态,那一种心下的纠葛,简直不是能用言语来表述的了。 静云原本在日间听到书言不日便要派往缅甸的消息而觉得苍茫,如今又觉得这寒夜逼人,多少觉得心下有些伤心的意思了。 人的心境多半是跟着周遭的环境而变幻,就在这个时候,雨好似又借着松树间的风势变大了一些。静云想起这一路来的种种不易,那一点一滴全都汇集于心头,好似总有些剪不断、理还乱了。 说起来外头是有声响的,但是终究难以打破这夜色的寂静,好似还衬的这夜里更是寂寂无常了。门口悬着的一对稠帐帘子,随着风肆意摆动着,时而高、时而低。那树间的风好似一路吹到了屋子里头来。 此时,静云身上只穿了一件旧的线衫,风掀动着衣角,那线衫似乎都抵御不住这寒风凛凛,那种说不清的寒气,仿若经由着线衫的丝丝缝隙侵入到肌肤里头,而后又渗入了心里。 这种感觉,静云只有从前姆妈去世的时候才有过,比将她整个人都放入冷水中都更难受几分。静云觉得疲惫极了,可是这会书言还在楼下与金润之议事,她倒是不愿自个先去入睡的。 静云回头看看这床上躺着的谦君与兰君,都闭了一双小眼睛,缩着两只软糯的手,睡得很是香甜。她不禁喃喃自语道:「你们睡得这样安稳,却不知晓,你们的父亲天一亮就要走了。这一去,尚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归家。我倒是多么希望,咱们一家四口,能平平淡淡地在一处处着。」 说罢,静云望了眼墙上的挂钟,正是过了一点的时候。她便捻亮了那盏蒂凡尼的檯灯,靠坐在沙发上,取了本莎翁的书看着。那雨声不曾停过,静云心下的絮乱也未有停歇过。 渐渐的,外头院子里的风声跟着静止了下来,在空气中慢慢沉淀了下来。静云甚至好似都能听到奶妈的唿噜声在起伏着,远远地送到了耳边来。 也不过是看了几页书,静云便听着楼下响起了窸窣的声响。她便下意识地举高了手,用书将脸挡住。听到掀门帘的声响,这才从书上望了书言一眼。
第442章 南旋(二) 书言脱下了被雨水沾湿的外套,在帘帐外抖落了一番,而后方才进门将外套挂在衣架上:「怎么?这样晚了,还不睡呢?」 静云默然许久,方才开口道:「夜里收拾你出行的行装,不小心收拾晚了,也便睡不着了。」 书言在另一头的沙发上靠坐下,很自然地斜躺着,笑道:「怎么好似心下有些不痛快,快跟为夫说说,又是谁惹你不高兴了?你看我不一枪崩了他。」 静云知晓,书言这样说,是刻意叫她放松心思,想要逗她笑一笑。可是这个时候,她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静云放下了书,坐起了身来:「你这一次出行,我心下总有些慌得很,总觉得有些不太好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起爱颐去世那一天的情形,便如今日一般,总叫人有些惶惶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书言缓缓上前,而后半跪在地上,双手握着静云的手道:「你呀,就是这些典籍看多了,多少是肚子里头装着书呢。但凡有些什么事情,总要想起书上的情节,也便难免多想几分,这样一来,心情便更是不好了。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你看书不好,只是觉得你若是心下本就不痛快,倒是不如放下书来,多闭目养养神才好。」 静云垂下了脸,冷不防地落下了泪来。这泪珠滚落到书言手背上,却是滚烫、滚烫。 「书言......我再也不想讲什么家国大义了,也不求你一定要打什么胜仗。只愿你平平安安的归来就好。无论如何,你得记得,家里头有我,还有谦君、兰君在等着你呢。等你回来了,咱们就一道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淌这趟浑水了,好不好?」静云哽咽道。 书言搂着静云,心下一阵阵地绞痛着,他一向见不得静云哭泣,更何况还是这样临别的夜里。他是刻意在书房里与金润之相商到这样晚的,就是为了想要让静云早些歇下,也免得两个人相互瞧了都要伤心。 「静云……在上海那时候,我们都挺过来了,不过就是再去一趟缅甸战场罢了。等我回来,一切就都结束了。你带着咱们的孩子,在这里安心等着我。相信我,我一定会毫髮无损地回来的。」书言那双安抚静云的手略略顿了顿,一时竟有些莫名的踟蹰。 他心下自然知晓这一仗,几乎是要拿命去搏的,又能提的上什么毫髮无损呢?只怕是能活着回来已然是万幸了。可是这些话,他自然不会对静云说。他要给静云留一个希望,给两个孩子留一个希望。不到最后一刻,谁又愿意说出那句别离的话来? 听到这里,静云已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就趴在书言怀里,呜咽着。书言柔声在静云耳边宽慰着:「倒是又要对不住你了。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虽说如今在父亲这里,总归还有帮忙的人来,可是只怕你的辛劳也是一点也不少的。如今我这走的匆忙,你自己多且珍重了。」
第443章 南旋(三) 静云抹了抹眼角,顿了顿,待得定下神来,方才从袋中将那枚瑞士怀表掏了出来。她按了下表盖,那盖子一下便翻了开来,上头的「书言」二字,在灯光映照下发着微微的亮光。 静云将表交到书言手中:「你这一次走,将这表一道带走罢。我是不能同你一道去战场,那便让这表陪着你。但凡你好好的回来了,你再将表亲自交到我手里才好。」 书言盖上表盖,然后将怀表放入衣袋中:「静云,你的话,我记着了……」 静云与书言紧紧交缠地握着手,谁也不愿先放开,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拥抱了一夜。 年初一的清晨,静云亲自替书言换了一身利落的军装。而后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谦君、兰君两个孩子跟前,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孩子的面庞,而后就带着收拾好的行囊下楼去了。 这一次,静云并没有跟下楼,而是选择靠在窗帘后头,听着前院汽车的发动声。汽车的声响渐渐行远,她缓缓阖上了眼睛,心下默默地祈祷着,风雨快些平静下来。 ……………………………… 张书言被派往了缅甸,而裴鸿却出人意料地被蔡国仁留了下来,谁也不知晓,这蔡国仁的意图是什么。直到年后,一纸任命状,将他改任成了军统局的副局长。 军统局经由蔡国仁改制,已然是全然在他控制之下,因而能在这里到任的,多半都是他的心腹。这个微妙的时刻,裴鸿被安排到了军统局,这一下便又是满城谣言四起了。 但是对于金润之与静云来说,不论什么职位,总比裴鸿往一线挂着性命之忧要好,因而多少心下又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军统局的局长因着身体不适,这审讯的任务就交由到了裴鸿手中。裴鸿进了监狱,却看见的是从前书言身边的副官陈丞在被关押着,不由得心下吃了一惊。而审讯的内容,大都是要陈丞承认投敌,还有污衊张书言的罪责。 原来,前些时日,陈丞随着芷溪,以及史密斯,一道转移到重庆来了,也是为的是抗战后方的地下同志的转移。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泄了密,蔡国仁立马纠集了一批警卫直捣了他们聚会的地点。 那个时候,所有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在被蔡国仁的警卫包抄以前就提早离开了。只有陈丞,却拎着一大堆的文件,在火盆前一封封地烧毁着。芷溪催着他走,他也不愿意离开,只是与她约定了碰头的地点。 陈丞明面上的身份,到底还是张书言的副官,且芷溪知晓陈丞脾气执拗,怕是一会也说不动,于是只好带着其他人先行撤离了一步。 等到蔡国仁的警卫到来的时候,陈丞基本已经将一概地下组织相关的材料给烧毁了,然后便换了一身便装,想法子摸黑出城。谁料得到,这蔡国仁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直接就将他给堵在了巷子口。 陈丞当场判断有误,想着如今怕是两头都已经被堵上了,真当是插翅难飞,只得拔枪一搏,看看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可是他哪里知晓,彼时,旁人并不知晓,他便是张书言的旧副官,也不知晓他是军人出身。
第444章 南旋(四) 可是但凡这拔了枪,对方当然悟出这不是一个普通百姓。原本只是尝试着盘问的初衷,随即便成了一种围剿,当即把陈丞给团团围住了。混乱中,陈丞打死了蔡国仁两个警卫,而对方一心想要抓活的,好歹算是将陈丞的性命给留了下来。 一切的发展,就是这样富有戏剧性,陈丞被关押了起来,而审讯他的人,却变成了裴鸿。一看是新到任的副局长来了,监狱长卑躬屈膝,忙不迭地把牢门开了,好叫裴鸿进去看看情况。 在蔡国仁还没有下最终处理意见之前,陈丞反倒还有机会再多活一些日子的。这监狱长的任务要保证这个犯人好好活着,因而更是不敢私下审讯什么。 裴鸿拿了药,进去就替陈丞清洗伤口,更替药物来,全程都是埋着头,也不说话。陈丞几次想要开口说什么,瞧他这样严肃模样,一下也便开不了口了。他也怕他开口便要说错话,一不小心还得连累了裴鸿。 裴鸿换完药,收拾了包袱,就瞧见角落里一只碗,与监狱里的碗筷模样不大一样,他便开口问道:「有人来看过你了?」 陈丞压低声道:「她来过了,送了碗鸡汤。我倒是叫她不要来的……怕是……」 陈丞并没有说这个人是谁,但是裴鸿却是知晓,他说的乃是芷溪了,这个时候,知道消息,还能想法子混进监狱里送饭的人,只怕是只有芷溪了。 裴鸿轻声道:「倒还是有几分胆识的。」 陈丞笑了笑:「按着从前的规矩,这是来给死刑犯送行用的,喝了这汤水,那便是上路了也甘心。」 裴鸿抬眼望着陈丞,一时间心下闪过许多的念头。他是姐夫的副官,芷溪又是姐姐最在意的朋友,这个时候,却又是蔡国仁对他的一次试探,这几乎就是一盘死棋,究竟如何是好,实在是叫他感到心下为难了。 这个时候,陈丞看出了裴鸿的神色,于是便盯着裴鸿的眼睛说道:「长官,烦请替我做一件事,往后若是见到了她,千万劝她要稳住,我怕她一时想不开,要做傻事。」 陈丞侧过脸去,昏暗的光线盖住了他的脸色,他只是轻声应了一声:「知道了,我会转告的。」 陈丞咬了咬下唇,又似是在交代着遗言:「我知晓,这一遭,我怕是在劫难逃了。可是也请你转告少帅,就说从我跟着他的那一日起,我便没有忘却过沪军的宗旨。为国、为民,我已经尽力了,也决计不会叫他蒙受不白之冤,还请他多多珍重自个……」 裴鸿转过了身去,月光透过狭小的天窗,映衬在他脚下,显得有些无力与苍白:「姐夫去了缅甸……他带着远征军走了……」 陈丞一听,瞪大了眼睛,而后吃惊地张开了嘴巴。只见着他浑身都在颤粟着,那是一种无奈的悲愤,约莫只有裴鸿才会懂。陈丞是个军人,他又哪里会不知晓,这张书言去缅甸意味着什么。 他原本以为,蔡国仁不过是想透过他,冠冕堂皇地安书言一个罪名。却没想到,原来是早已布了两盘死局,招招都在要张书言的性命。
第445章 南旋(五) 裴鸿出了监狱,就回到了军统局专门备下的办公室里头,这一夜他都没有归家。裴鸿关好了门,案上正是放着一份文件,他瞥了眼文件的抬头,余下的内容便没了兴致再去看,只是坐在椅子上,沉思着。 到了第二日一早,办公室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裴鸿开了门,来人是姐姐,他倒并不是很意外。依着静云与芷溪的交情,恐怕昨天夜里,芷溪已经是去过金公馆了的。 静云才进了门,裴鸿就将那份文件推到静云身前:「姐姐,你自己看一看罢。」 静云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蔡国仁亲自下的批示,是要将陈丞处死的意思。旁边还有徐国山加批的一句话,要求这底下的人用刑以后,需要将陈丞的头颅挂在城墙上示众三日。 静云的手不自禁地哆嗦了下,她缓缓抬起了头,面色苍白地望着裴鸿道:「什么时候来的指令?」 裴鸿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声道:「一个时辰前送来的密令。」 静云漫然望着窗外,一堆青山掩映下雾气之下,她的声音有些嘶哑:「陈副官,是非死不可了?」 裴鸿皱起了眉头,转身就把这纸密令狠狠地捏成了一团扔进了纸篓里头:「姐姐!」 这一生姐姐,倒是叫静云的一双眸子,一下就盈满了泪水。她自然是明白裴鸿的意思,是她的弟弟,他的为人,他的品性,自然没有比静云更了解的人了。 可是静云并没有走,只是微微颤着手,握住裴鸿肩膀道;「鸿弟,我今天来,实则并没有想叫你做些什么的,不过就是来看一看,这陈副官的事情到底如何了。你知道的,我并不希望你出任何事情。爱颐还需要你这个父亲,我们也都需要你。这个家,不能散了……」 裴鸿垂着脸,用手抵住额头,半晌,方才开口道:「姐姐,你还记得,姐夫的志向是什么么?我一直都记得,那是「清明」二字……我虽然不能说与姐夫有一样的志向,但是我晓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若是我是非不分,那便不配做姆妈的儿子,也不配做你的弟弟。姐姐,不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请你记得,我这么多做,并不仅仅是因为你与姐夫。」 静云的双眸怔怔的望着窗外,那山顶的浮云好似浮起一片青光,她闭上了眼,抬头道:「鸿弟……」 裴鸿起了身,将门拉开,平声道:「姐姐,你回去罢,你在这里,只怕是还要引人注目的。但是你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等我成功以后再说。」 静云点了点头,她心下晓得,裴鸿指的是芷溪与她身后的组织。这事情,若是单纯内部解决,那问题总还在可掌控之中。但凡芷溪背后的那些人也出手了,这才是将事情愈加的复杂化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静云深深地觉得,她这个曾经顽劣的弟弟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军人了。她为他觉得骄傲,心底深处也为他担心着,她暗暗地祈祷,希冀一切都顺利解决。
第446章 南旋(六) 静云走了以后,裴鸿依旧锁着门,在房间里头来回踱步着。他思忖了许久,总归是希望将方方面面的情况都给考虑妥当了,毕竟他现在也容不得有丝毫的闪失,否则这事情的牵连面,只怕是比想像中的更为厉害了。 到了晌午,他又叫人带了封信瑜监狱长,就说夜里还会来一趟,将会执行上头对陈丞的处决。监狱长倒是很想知道,这上头的具体决定是什么,只不过这送信的人也是一问三不知,亦也不愿意多说什么,送完信也便回去同裴鸿復命了。 到了夜里约定的时间,裴鸿并没有准时来。监狱长伸长了脖子,站在门口守望着,心下打着嘀咕。直到汽车的探照灯直直射来,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到了跟前,他这才看清楚,是裴鸿从车子上头跳了下来。 裴鸿见了监狱长,连客套的话都省却了,不过肃然道:「将陈丞牢房的钥匙拿来。」 监狱长笑嘻嘻地弯着腰道:「局长,您看,要么还是我带您进去罢,这夜里黑,里头怕是路不好好走呢。」 「不用,我自己就就好,这里没你什么事情了,你可以出去了。」裴鸿说道。 监狱长显然没有领略裴鸿的意思,只是想着,这长官在里头办事,他哪里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万一这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可不是还要他帮着长官背锅?」 见监狱长犹犹豫豫地杵在那儿,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裴鸿便呵斥了一声:「叫你滚你就滚!呆在这里碍眼做什么?」 这一声训斥,倒是叫监狱长吓了一大跳,都说这副局长背后有人,还真当是个不好伺候的主。这会即便是他想留,那也留不得了。可是他走的步子慢极了,生怕这长官临时又要叫他回去,因而不过是磨磨蹭蹭地走着。 这到了军用吉普车的附近,监狱长好奇的瞥了一眼,这夜色黑沉,倒是什么也瞧不清楚,就在他心里头髮愣的时候,就听着裴鸿厉声道:「看什么看!」 这监狱长吓得一下就缩了脖子,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心下还想着,这年头的长官,真当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大。 裴鸿就站在门口,远远地,确定这监狱长已经走远了,这才迅速钻到车子里头,然后从上头拎下了一个人来。只见着那人头上套着一个黑布袋,嘴里被塞了东西,整个人呜呜咽咽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看起来肥硕的身子也是不住地扭动着,似乎还想着逃跑。 裴鸿并没有理会这些,不过就是一路拖行着,将这人带到了行刑的地方。那人因着头上蒙着黑布袋,倒是也不太清楚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这会裴鸿仍旧不放心,不过将他手上帮着的绳索与嘴里的布都给检查了一遍,确信这人是一点声音都出不来了。这个时候,裴鸿拍了拍那人的脑袋,轻声道:「你临阵脱逃,留下表哥一个人在那里苦守着,这是多卑鄙的事情。都是因着你,多少守军兄弟惨死?多少百姓被屠杀?你这个贪生怕死之人,早就该死了,就是死前次、万次,那也抵消不了你的罪孽。」
第447章 南旋(七) 说完这些话,裴鸿只觉得心下的一股恶气,总算是顺了出来。徐国山的那一旁头颅挂城墙示众的批文,隐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今日便要叫他尝一尝,什么是有苦难言的切肤之痛。 裴鸿出了行刑室,就朝着陈丞的牢房走去。当他打开陈丞牢房的大门的时候,陈丞面色很是平静,倒是一点也没有觉得诧异。毕竟他已经听监狱长含煳说过了,今天夜里,将会传达对他的处决指令。 裴鸿拿着钥匙,将陈丞的手铐、脚铐打开,放置在一边。陈丞活动了下筋骨,倒是还算敏捷,不过是笑着对裴鸿道:「要去哪里,你带路罢。」 两个人并排走着,在狭长的走道里,两团黑影相互交错着,看着好似融入了这夜色当中。裴鸿并没有将陈丞带到行刑室,反而是打开了监狱长的那间办公小屋,示意陈丞在这里等他。待得陈丞进去以后,他便转过身去将门给反锁了起来。 陈丞在这个时候,并还不是太能意会裴鸿的意思。他以为,是裴鸿允许了芷溪来探视他,送他最后一程。这个时候,他心下禁不住一阵酸楚起来,但是又分外地盼望,能够再见芷溪一面。 陈丞等了半晌,并没有见到任何人来敲门,再看裴鸿,亦是有任何动静,面色依旧是那样毫无波澜,看起来倒是好似也没有任何的喜怒来。还未等陈丞开口,裴鸿便从上衣袋中奖钥匙摸了出来,扔到了桌上:「这钥匙可以打开外头的大门。」 陈丞下意识地接住了钥匙,他一下就明白了裴鸿的意思。可是他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因为他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可以这样解决? 陈丞的眼睛一直盯着裴鸿看,只见着他从办公桌下拿出一套齐整的军服来,拍在桌上道:「你换上,等出了监狱,一路向渡口走,自然有人会接应你。」 陈丞抚触着军服,心下一下涌上了一些澎湃的心绪,他望着裴鸿,低声道:「你这样做,怕是蔡国仁不会放过你的,太危险了,我能因为自己害了你。」 裴鸿凑近了几分,望着陈丞压着声道:「快走,不要再回头。」 陈丞当然是期盼着自由身的,可是他也明白,这样意味着什么。他心下是矛盾的,也是不愿意这样将裴鸿陷入险境的。 裴鸿见他不肯走,于是便低声道:「我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姐姐与姐夫,也是为了我自己。与你无关。」 陈丞握住裴鸿的肩膀道:「可是你的处境……」 裴鸿转过身去,陈丞倒是看不见他的神色了,只听着他平声道:「你从前在姐夫身边的时候,也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么?我最后再说一次,从现在开始,我保你在监狱里头五分钟之内都不会碰到任何人,可是过了这时间,我就什么都不好给你保证了。快走罢,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陈丞知晓,这会再多说什么,都是有些徒然了。于是他尽可能快速地换上了军装,然后开了那扇门锁,转身对裴鸿敬了一个军礼:「谢谢……」
第448章 南旋(八) 裴鸿轻声提醒了一句:「出城的通行证,在上衣口袋里头。」 陈丞点了点头,便忙出门去了。他脚下有如踩着火轮,一路飞走着,好似也不晓得脚疼的。待得出了监狱,他便直往渡口方向奔去。 陈丞离开后不久,就听着屋子外头有人喊了一声报告。裴鸿一看,正是负责行刑的侩子手被人带过来了。 裴鸿面色平静地将两人带到行刑室,然后指着早已被绑在木桩上的人道:「下手干脆一些,不要有迟疑。」 那侩子手左右看了一圈,而后不禁笑道:「好好的,这戴着头套做什么?」 裴鸿淡笑了一声:「我怕他见了你们样子,倒是要吓尿了。既然是要死了,就给他留那么一点体面,也算是咱们对他做做善事了。」 徐光被黑色布套蒙着,整个人拼命地扭曲着身体,嘴里发出呜咽的声响,倒是逗得两个侩子手笑出声来:「瞧瞧,你嘞个崽儿,还不领长官的人情。」 裴鸿略略皱起眉头,对着两个侩子手挥了挥手,而后就转过身去,示意他们可以行刑了。那两个侩子手也是老手了,自然能够意会裴鸿的意思。于是便立马扑了上去,将徐光从柱子上头解了下来,然后一个抓着手,一个抓着脚,利索地将他给拦腰斩断了。 待得裴鸿再回过身来的时候,墙上早已是一片血迹斑斑,裴鸿只觉得心下又畅快,又难受。他畅快的是,这样一个该死之人,终于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可是他又为着那些因着他无辜死去的人而觉得难受。 想到这里,裴鸿一下就难受的翻江倒海,有些作呕起来,呛得他眼角都渗出了泪水来。侩子手一边擦着脸上的浓血,一边笑嘻嘻道:「长官,你这是头一次看行刑罢?没有事的,看得多了,那也就习惯了,下回说不准,你还能在这儿吃一碗小面呢。」 裴鸿只觉得心下有些空落落的,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不过就是朝着侩子手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可以离去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重庆街头就贴出了一张告示来,约莫说的是此人乃是叛国通敌者,将其首级悬挂于城墙上示众三日,但凡有来收尸的,一併处决了。 这件事,自然而然成了重庆城中的一大热事。许多人家里头,因着怕吓到孩子,这几日便都将孩子关在家里头,也不让出去玩耍。整个重庆上空看着灰濛濛的,更是如死寂一般的阴沉沉了。 …………………………………… 彼时,芷溪正在一处郊野的临时据点,在于重庆组织里的同志们在开着临时的会议。原本这件事情托给静云以后,她心下多少还是存着一丝希望的,毕竟想着,这裴鸿应当还是愿意听一声劝告的。 这个时候,城内的情报员,也是飞奔到了郊野,说是陈丞已经被懒腰斩首,且首级已经被挂在城门口示众。芷溪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是当场昏厥了过去。等到她被抬到榻上,昏睡了一日,醒过来的时候,头一句话就是:「不行,我要亲自去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人没看到,我决计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第449章 南旋(九) 芷溪几乎是疯了一样地带上了手枪,然后就跑到码头上,撑着一辆小船,试图从外城河混入城内。组织里的同志怕她冲动要出事情,于是便派了几个人,一道跟了过去,并且说明了,只好在远处看着,决计不好就近了看的。 这些人都是年轻的农家小伙子,自然是身强力健,一下就追上了芷溪的小船。方才芷溪不过是凭藉着一股蛮劲,将船给撑了过来,她到底还是有些体力不支的。这会子,见着自己人来了,也便一下就瘫软在了船上。 这一路上,纵使他们想着心思要芷溪开口说说话,解解闷,芷溪都是决口不提什么,只不过是有些痴痴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重庆城墙。他们特意选走了一条隐蔽的河道,这里原先是从前农民种地的地方,如今多半也是荒废了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这一路竟然一个阻挠的人都没遇到。不过一个小时不到,这些人就已经可以隐隐看到城门的正大门入口处的影子了。这个时候,几乎船上的每个人都可以看见城墙上头挂着的首级。 因之夜色深沉,加之这天气冷,上头又蒙了一层血渍,整个样子已经是很难分辨清楚了的。芷溪就这样直直地盯着前方看,整个人的心都要被撕碎了。她觉得心下燃起了一把火,熊熊地烧着,好似能将眼见之处的东西一概给烧灭了。 …………………………… 这一日,苏瑛照旧去了饭店跳舞。跳完舞,她还不想回去,便沿着河边散了会步。人才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忽然一下就叫人掩住了鼻口,然后眼睛也被蒙住了,整个人稀里煳涂的就被绑到了一处郊野的废弃屋子里头。 苏瑛先是拼命扭动着手脚四肢,试图想法子想把双手能从绳索的捆绑中释放出来,这样她好再解开脚上的绳索。可是这个时候,她的嘴巴早已经被一团棉絮给堵住了,整个人被堵得死死的,只有鼻子还可以暂且算得上是唿吸顺畅。 她但凡用了力气,这唿吸就会变得沉重起来,然后嘴巴里头就会有种窒息的感觉,整个人好像要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给淹没了。她不住地甩着头,似乎想把那团棉絮给吐出来。可是这回,因着口水浸泡,那面积早已经又扩大了,想要摆脱,谈何容易。 这个时候,就听着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苏瑛忙停止了一切的动作,竖起耳朵聆听着。这个时候,她又被人架了起来,朝着外处走去。 苏瑛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既看不见前头是什么路,又觉得身体没法平衡,总有些跌跌撞撞的,一会就摔倒,一会就摔倒,那膝盖上不过是一层薄薄的长裙,不一会的功夫就磨出了一层血来。 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苏瑛眼睛上一直缠绕着的眼罩被摘了下来。她头一次就瞧见了芷溪,一下便认出了她来。是了,张书言大婚那一日,站在静云身旁的伴娘,便是她了。 「你是裴静云的……」苏瑛嘴巴里的棉絮被取出的时候,她几乎是惊恐地说着。
第450章 破斧(一) 先前,苏瑛倒是听过一些传闻的,说是这裴静云与这些组织里的人多少是一些联繫的。也因着这层关系,当初蔡国仁想要提拔裴鸿的时候,委员会的元老里头,也有反对的声音。说起来,还是蔡国仁力排众议,将裴鸿提拔了上来。 苏瑛并不知晓,这次的绑架,裴静云到底有没有参与其间,可是她心下却是笃定,她身上的嫌隙,怕是再也洗不干净了。这一刻,苏瑛心下莫名的觉得有丝丝的畅快,又难免起了一丝忧虑来。 她所畅快的是,但凡这裴静云与这帮人的关系坐实了,那么她与裴鸿,怎么也有一场牢狱之灾在等着他们了。而她所忧虑的,无非是想着怕是惹急了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她撕票了。 于是苏瑛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们绑我做什么?我可是什么都不知晓,什么也做不了的。若是你们需要钱,只要说一个数字就是了,我大哥与父亲,自可满足你们的要求。」 芷溪冷哼了一声:「苏小姐,是不是在你眼里看来,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拿金钱来衡量的?或许你认为,我们这些人,命如草芥,但凡有钱有势,也是可以随意被你们践踏性命的是么?」 苏瑛的一颗心,早就被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芷溪手里的枪,勉强笑道:「芷小姐,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不成么?说起来也是老相识了,我倒是当真不知晓怎么就得罪你们了。」 芷溪的枪在苏瑛后脑勺重重地点了一下:「蔡国仁既然能对陈丞下得了杀手,那么我想他也是时候付出他应有的代价了。你放心,只要你不妄动,我是不会害你性命的。我要杀的人是蔡国仁,你不过是引他来的一个幌子罢了。你们苏家有钱,谁都知道。但是苏小姐,也请你记得,你如今还能安稳地坐在重庆城中,多是因着前方有千千万万的同胞在为你们流血流泪!」 听到这里,苏瑛的心算是略略放了下来。可是一想到她的目标是蔡国仁,又不禁心下多想了几分。这蔡国仁难道真会为她亲自来这里要人?她对蔡国仁,并没有这样的信心,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这个时候,苏瑛方才注意起周遭的情形来,如今这里不过是荒废的小屋一个。方才芷溪命人放的火点,怕正是为了引蔡国仁手下的人来探查的。这一下,她心里头更是有些慌了,只怕是这会子早就布下了陷阱,就等着蔡国仁上钩的。 再说,这蔡国仁来还是不来,苏瑛都是有些心下发憷的了。到底是一方在明,一方在暗,她终于开始真正担心起来,自己将要面对的困境。但凡一个不落好,只怕是她自个的性命也难保了。 苏瑛就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看到门被什么动了一下。再仔细瞧了,就看见推门进来的裴鸿的脑袋。苏瑛大吃一惊,怎么会是裴鸿来了?难道不应该是蔡国仁身边的人么?
第451章 破斧(二) 这会苏瑛已经有些完全摸不着头绪了,她甚至不知晓,这裴鸿到底算是哪一边的人。她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得,只得拼命地摇头。 裴鸿哪里晓得苏瑛是什么意思,只以为她是急着要松绑,于是便沖她点了点头,一抬脚就进了门。就在他替苏瑛松绑的时候,冰冷的枪口,直直地对准了他的太阳穴:「不许动!举起手来!」 这声响才落地,周围埋伏在干草堆里的同志就跟着一齐跳了出来,然后就在这废屋外头对着裴鸿围城了一个圈形。裴鸿与苏瑛,此时此刻,几乎就在这些人的枪口之下了。 与此同时,朱景夫带来的人,也迅速靠拢了过来,一下就与这些人形成了一种对峙,每一桿枪都对准了一个人,几乎没有人是倖免的。 如果说,但从人数上看,似乎是芷溪这边占了上风。可是显然,蔡国仁并没有对他们很是在意,不过也就是派了手下的副官前来,他们手里带的还是最新的美式装备。 但凡芷溪这边先开了火,她们这些人手里头的土枪只怕是战斗力还不及对方的一半,这样一来,如果说是要平安突围,几乎是没有绝对的取胜把握。 两边的人就这样相互对峙着,双方紧紧地盯着对方,谁也不肯轻易眨一下眼睛,此起彼伏的唿吸声,昭示着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裴鸿的惊叫声已经冲到了嗓子眼,他阖上了眼,简直不敢想像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心下觉得十分的悲哀,却不是因为抗日战争,而是因为竟然眼睁睁地看着芷溪陷入了这种几乎已经无法回头的局面。 蔡国仁找到裴鸿,将芷溪的那封信扔给他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是有些不可置信了。如今天意弄人,偏偏还叫他看见,却又什么都不好说出口来。 裴鸿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毕竟芷溪的愤怒是因为误以为陈丞已经死了,但凡有机会将这一切予她解释清楚,那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裴鸿试图轻轻移开芷溪的枪口,平声道:「芷溪,我想可能这里面,是有一些误会的……」 芷溪冷笑了一声:「误会?还能有什么误会。裴鸿啊裴鸿,没想到是你!是你亲手杀死了陈丞!」 说到这里,芷溪一下就转过头去,对着朱景夫与他的人呵斥道:「把你们的枪统统放下!」 显然,朱景夫并没有被她的气势吓到,他们的枪枝仍旧平稳端着,对着芷溪等人一动也不动的继续僵持着。 芷溪咬了咬牙,将苏瑛踢给了旁边的小同志。然后扣动了扳机,又在裴鸿的脑袋上点了一下,又大声呵道:「听见没!都给我放下你们手里的枪,若是不放,我就一枪崩死他!」 朱景夫看芷溪的样子,似乎是有些情势不大对。按着蔡国仁的指令,他还得护得裴鸿的周全,但凡他伤了毫毛,怕是他还要领受惩处。因而朱景夫回身望了身后的警卫一眼,然后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把枪放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芷溪迅速要同志们将这些手枪都给收缴起来,然后将朱景夫与他的人,统统赶到了角落里偷,要求他们背立站着。
第452章 破斧(三) 裴鸿眼见着芷溪神色略略松了一些下来,于是便开口道:「好了,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你看,我们的人已经没有任何的武器了。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单独在屋里聊一聊?」 芷溪略略侧过脸去,她并不想望着裴鸿的眼睛,她生怕自己在这一刻会心软下来:「不用多说什么了,你要说什么,我心下自然知晓。你若是要同我讲,我与你姐姐的姐妹情深。我想我只能说,是你动手在先的。你竟然可以不顾情面,就这样杀了陈丞,那么即便是以命抵命,也是应该的。」 裴鸿有些急了,只是压低声道:「不,芷溪,你听我说,事情并没有你想的这样糟糕。」 芷溪蹙起眉头,将枪口抬高了一分:「我已经不再信任你的话了,我真是没有想到,你竟然就这样做起了蔡国仁的帮凶!」 裴鸿瞥了眼角落里的朱景夫,欲言又止,而后几乎是哀求的口气道:「芷溪,我们一定要单独谈一谈才行。」 芷溪苦笑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裴鸿,你还想玩什么花样么?我告诉你们,苏瑛这个人,我今日是要杀定了!我要叫蔡国仁尝一尝,什么叫悲苦滋味!」 裴鸿知晓,此时此刻的芷溪几乎已经是失去了理智的。她已经为着陈丞的「噩耗」而疯狂了,但凡他说任何事情,她都不会再去相信什么了。 裴鸿几乎是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他还活着……」 芷溪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摇了摇头,轻嘆了一声:「那么你告诉我,那个城墙上悬挂着的是谁的人头?他若是还活着,又为什么不来找我,难道你是想骗我,他已经出卖了我们,投靠了蔡国仁是么?」 裴鸿简直有些不敢相信,此时此刻的芷溪,与他以往所熟知的芷溪已经判若两人,如果说,这个世间能有什么可以这样迅速的改变一个人的话,那便是「绝望」两字了。 「芷溪……」裴鸿仍旧试图与芷溪沟通着,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曾想过要放弃。 「裴鸿,请你不要再说什么了,你说什么都是徒劳的,我只要恶人罪有应得。」芷溪边说,边咬牙道:「今日不要说是你了,即便是静云来了,我也是一样的话!陈丞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莫须有冤杀了。」 裴鸿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到了这个份上,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于是当即便应声道:「好了,芷溪,你若是真要杀,那便开枪杀了我罢!陈丞的事情,你便是要算帐,那也是我的事情,一人做事一人当!」 裴鸿的嗓音清亮,一时听的芷溪竟有些握不住枪柄来。她的手略略颤了颤,枪口也便开始歪歪斜斜地晃着,她的手一用劲,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屏住了唿吸,等着那一声枪响。 半晌,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响起。裴鸿睁开眼看着,芷溪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她终究是将枪给放了下来:「我今天补回杀你的,这笔帐,最后还是要算到他蔡国仁头上!」
第453章 破斧(四) 陈丞一路颠簸、辗转,总算在夜里赶到了组织的联络暗点。所有人见到他的时候都睁大了眼睛,全都不可置信,陈丞竟然还活着! 待得组织里的同志将大致情形说明以后,陈丞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又往另一头的城郊赶去。芷溪是个性格极为倔强的人,恐怕一不小心还得吃亏。 ……………………………… 在城郊的河道旁,芷溪正押着裴鸿这些人赶路,她预备将他们一道都押解到组织的地盘里头,这样一旦有什么问题,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才走了没几里地,就听见远处隐隐传来了嘈杂的马蹄声,甚至还有汽车发动机的声响。芷溪先是趴到了地上,倾听着,而后就站到了高地上遥望着。远处许多的火把与汽车探照灯光排成了一排长龙,在朝着她们的方向齐聚而来。 裴鸿的惊诧不已,他倒是非常想告诉芷溪,这个时候应该先掩蔽起来才好。可是话才冲到了喉咙,又被那团棉花给生生堵住了。有许多的念头在他的心下掠过,他几乎已经可以判断,那是蔡国仁亲自带着部队来了。 这个时候,芷溪回身望着裴鸿,看他在向着不远处张望,心下不由得也是一阵紧张。看架势,对方怕是人多势众,就不说武器了,光是肉搏战怕都不是一个数量上能比的。大家都止住了步伐,一个个面面相觑地互望着。 趁着这个档口,朱景夫忽然身子向下一压,一下就滚到了草丛里头。然后他趁机将早已解开的绳索扔下,又将嘴巴里头的棉花吐了出来,朝着那条灯火闪烁的队伍拼命唿喊道:「来人吶!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汽车与马蹄的声响越来越近,几乎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脚下的震动。随着朱景夫的这声唿喊,大家都紧张的手心里发了汗,一个个瞪着前方看,这前后左右,都已经是被包抄之势,几乎已经避无可避了。 芷溪几乎没有想到,这个朱景夫竟然这样有本事能够挣脱开他们的捆绑,甚至还能跑出去唿救。这一声喊,听的她脸色也跟着煞白了起来。偏巧了,这风向也便跟着吹向了那一大批的人马。朱景夫的唿喊声,不失时机的被那些马队的人给听到了。 探照灯朝着芷溪这边射来,这一下,就将全部的人都给暴露在了强光之下。这简直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恶战,这一下子就是「噼里啪啦」的枪声四起。探照灯的灯光太亮了,芷溪的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只是凭着方才记忆中的方向,不断地扣动着扳机,那是本能的求生慾念,也是对蔡国仁的恨意。就在芷溪几乎已经判断,手枪里的子弹几乎已经耗尽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了一声让她思念已久的声响:「芷溪,让开!」 ………………………………… 「突突突……」一阵机关枪在前头扫射着,坐在车子里头的静云觉得,这每发子弹都好似打在她的心上,简直叫人痛不欲生。 她禁不住喊道:「停车!停车!」 蔡国仁按住静云手道:「你不要先去,现在外头正是危险的时候,你要是被误伤怎么办?」 静云的一双眼睛早已经熬红了,她盯着蔡国仁,一字字说道:「蔡国仁,你的心实在是太狠了!」
第454章 破斧(五) 蔡国仁微微一愣,他神色复杂地望着静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静云咬着下唇,一鼓作气打开了车门,几乎都未曾多想就从车上直接跳了下去。车子因着还在行驶当中,因而这冲劲是十分的大,整个人几乎一下就滚了出去。 静云全身都摔得痛极了,她强忍着身上的痛楚,拼劲全力朝着芷溪、裴鸿他们所在的方向跑去。这个时候,所有的枪声也跟着一併停了下来。耳边的冷风唿啸而过,吹得静云脸上几乎都迸裂开了似得疼痛。 待得她赶到芷溪所在的地方的时候,那里早已经是一片尸体横陈着。血染红了枯草,也染红了静云的眼睛。她生生地望着这堆尸体当中,有着她最好的朋友芷溪,以及与芷溪深深相拥在一起,背上是万千弹孔的陈丞。 无数的鲜血不停地从陈丞的背上流了下来,他的手与芷溪的手紧紧握着,仿若什么都不能将他们再分开了。 静云捂着嘴,几乎不敢相信她所见到的。她的面上禁不住的颤粟着,一对肩膀蜷缩了起来。芷溪略略睁开了眼,朝着静云勉强一笑,嘴边流淌的血便很快将她的喉管给淹没住了,然后就一动也不动的,再也没有任何生的气息了。 静云跪倒在了地上,终究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刻的芷溪与陈丞,两个人相互凝视着对方,眼里都是满足的笑意。从前在宏恩医院里的时候,芷溪曾对陈丞说,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却不料,如今已是一语成谶。 静云捂着胸口,那种痛苦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了,胸口肿胀着,嗓音已经是哭得几近失了声。她颤着伸出了手,而后将芷溪与陈丞的眼睛给阖上。 静云简直不能想,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是觉得脑子里浮现出许多从前与芷溪在中西女校时候的情形。那哑然的嗓音中蕴含的是无限的悲悯愤然,她几乎恨极了自己。 今日蔡国仁找上门,告诉她芷溪绑了苏瑛的时候,她几乎就已经在后悔了。她后悔没有及时将陈丞假死的事情告诉芷溪,也后悔没有先蔡国仁一步赶到这里。她宁愿现在中弹死去的是她自己,而不是芷溪…… …………………………………… 不幸中的万幸是,裴鸿竟然躲过了这一场枪林弹雨。当时他身上压着一个尸体,而这具尸体几乎替他挡住了所有的子弹,做了他的天然屏障。裴鸿在医院里救治了几日,便被抬回了金公馆休养。 苏瑛因着朱景夫的着力掩护,算是分毫未损地回了苏家,却是一字也没有提当日的情形。不论苏淳阆与苏子正如何问,她都是有些缄默的。而至于陈丞的事情,蔡国仁对当天见过陈丞尸体的人,都下了密令,这件事情,到最后也便跟着不了了之了。 而从那以后,静云总觉得鼻子里有一股很重的血腥味,是陈丞与芷溪身上的味道。每每半夜梦回,又觉得全身都是流不完的血似得,整个人面容枯藁,被折磨的不成样子。
第455章 墟落(一) 不过是清晨,日头便已经高高地升起了。自打入夏以来,重庆的天气总是这样,白天燠热、夜里总是下雷雨。就好比方才,天上堆满了乌云,厚得好像一拧就要掉下水来一般。 可是不过几声闷雷,这日头又踉踉跄跄爬了出来,好似这太阳十分的憔悴,累得只剩下了一口气似得,光线呢,也就是一个「毒」字,一点光彩也不带的了。 一清早,空气里就是温热湿润的,手里头但凡有东西过手,那就是毫无理由的黏腻,一点也没个爽快劲。这是一个六七月交接的夏日,人身上的不痛快感觉是想抹也抹不掉的。 静云站在金公馆的大门口,手高高地举着朝在头顶上,打了一个阴影,遥望着远处的三岔路口。她穿着一件薄纱面料的月白旗袍,脖子上是一条清浅的素色丝巾。她特意将满头青丝盘成了一个简单的髮髻,将碎发一应都梳到了脑后。 清晨出来的时候,她看花园里头的栀子花开的正好,便採撷了一朵,别在鬓边。那阵阵的淡香,从鬓边时而沁出,随着热风,一阵阵地漂浮着。外人很难猜得出静云的年纪,若是不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只怕说是女校里的学生也是有人信的。 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静云更是不喜爱用那些胭脂水粉的东西了,皮肤反倒瞧着比以往愈加的白皙透亮。只是她的眼角,总是带着一种宛然的哀愁,那是这些年经歷的变故累积,但凡有过经歷的人便会读懂她的难处来。 不过也正是经着岁月的洗涤,整个人的气质看着也是比以往愈加地稳重、优雅了。都说女人如书,但凡是翻阅的风浪多了,那便总会余香缠绕在身侧。 静云今儿个站在路口,倒并非是无缘无故的。不过是清晨早起的时候,就听见喜鹊绕樑在「喳喳」地叫着,从前总说喜鹊叫了便是有喜事到,她心下便莫名的觉得,该是书言来消息了。 缅甸战场地处偏远,通讯设备也是简陋,几乎不大可能时常有什么联络。偶尔的,静云在金公馆里头等着电话,来的不过也是一通忙音;要么就是电话这头才接起来,那一头已经是炸弹飞爆的声响。 但凡是想到了书言,静云自然就难免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就连吃早茶也是没了心思的,只不过时不时地朝着大门那边望着。奶妈送了咖啡到院子里头,见静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小姐,你还别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里还会有什么消息能来的,您还是留过洋的呢,怎么也信起这些没由头的玩意儿了。」 静云啜了一口咖啡,淡淡笑道:「即便不是来消息,那也是该有人上门做客来了罢。我总觉得今天该是有什么消息来了的。」 奶妈听了便笑道:「我倒是巴不得这来了客人,那还好去厨房当个下手,如今家里冷清,吃饭也是随意,倒是好久都没听得锅碗瓢盆的妙音了,这可不是得要家里热闹才好。」 静云轻嘆了一声:「好好的,你这样说,我倒是觉得心底下难受呢。」
第456章 墟落(二) 静云在院子里头坐不住了,便索性出了门在门口望着。她不知晓,自己为什么今日那么执着一定要在这里等着。她只是心下隐隐觉得,报纸上到处都在说着仁安羌大捷,可是唯没有司令长官的消息,说起来,也该是来消息的时候了。 就在静云出神的时候,就看见前头过来一辆驴子拉的小车。那车轮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声响,车子上头,一老一小,跟着小车晃动的厉害。静云心下有些莫名的紧张起来,她并不肯定,这车子是不是会在金公馆门前停下来。 过了一会,等到那辆驴车赶得近了,静云方才看清楚了,原来这上头坐着的着蓝色竹布衫的是从前张公馆的帮佣,也便是陈丞的生母陈妈。而她怀里抱了一个孩子,倒是也看不清是谁家的孩子。 静云一时又惊又喜,忙到车前上下打量着,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陈妈抱着孩子下了车,见了静云就笑道:「怎么,许久不见,少奶奶不认识我了?」 静云这才回过神来,忙道:「诶,陈妈,你看我,一惊一乍的,倒是瞧着有些愣神了。来来来,你随我一道进去罢。」 静云边说,边就要去帮陈妈拿行李,陈妈忙道:「哪有要少奶奶动手的理,我自己动手便是了。」 静云点了点头,便不再同她客气。这个时候,她将陈妈手里的孩子揽到自个怀里抱着,看样子,这孩子好似出生也没多久,看起来倒是乖巧的,脸蛋红扑扑的,头髮也很是茂密。 陈妈才进了门,静云便要吩咐厨房备下了酒菜,要替她接风。陈妈是一向谦卑,也不敢逾矩,总是一再地推脱。静云知晓她的脾气,到底还是张公馆出来的人,到哪儿也不忘规矩,因而便又改口,着厨房备下小面,好歹给陈妈先吃口热的。 这金公馆的厨子手脚麻利,不过几分钟的光景,一碗小面就出锅了。静云带着陈妈到了小厅,亲自将小面替她端了上来。而后就抱着那个孩子,手里头逗弄着,似不经意问道:「陈妈,就你一个人出来了么?母亲呢?」 话才问出口,陈妈的眼圈就跟着红了。静云微微一愣,便知晓这里头一定是有变故,于是便又赶忙将孩子交到奶妈手里头,叫她带下去同谦君、兰君一块玩耍。待得人都走没了,静云方才又开口道:「陈妈,你也瞧见了,如今书言被派到了缅甸去打仗,家里头也没几个人了,有什么话,你自可同我细细说来,我心下还是担得住事情的。」 陈妈眼角上的皱纹整个拧成了一团,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面色略略悽苦地望着静云,将一概前因后果都给说了一通。 原来,自从上海一战,书言被俘,张公馆就成了日本人盯着的对象。今儿个是要借着公馆做办公楼,明儿个是要李淑贤出面代张书言投诚日本人。这张公馆自从如意逃走以后,几乎就没剩下几个人了,再加上日本人这逼迫的紧,就是佛堂里头也躲不得清净了。
第457章 墟落(三) 说起来李淑贤到底是从前跟着张世宗闹过革命,出过洋的人物,不管这心下再煳涂,那也是晓得这国家民族大义的利害关系的。就光是日本人进上海这一路的烧杀抢掠干下的罪行,她就十分的不耻,更何况她的儿子书言还被日本人捉了去。 这日本人,起先只当李淑贤是一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但凡威逼利诱一下,人也便服软了,却是哪里晓得,这李淑贤与张书言一样是一块硬骨头,软硬兼施,都愣是不开一下口。 这种事情,如果落在寻常人手里头,可能也就没办法了。可是偏巧是这帮已经泯灭人性的日本兵,既然李淑贤不合作,那么他们便想着法子加倍地折磨她。 事情发展到后来,便是一个日本小队长,将张世宗的牌位给扔了出来。然后当着张世宗的牌位,挑开了李淑贤的长衫,不断地进行羞辱。而后事态愈发地不可控制,乃至于几个日本人扑了上去,欲要就禽兽的行径。 李淑贤避之不及,就在一个日本兵脱裤子的时候,她悲愤交加地勐抢了刺刀要去刺这些人。最后一通混乱当中,李淑贤便被刺死了。有从公馆里头逃出来的丫头说,是亲眼看着日本人下的毒手。也有人说,是在双方抢刺刀的时候,李淑贤被自己误刺到了。 总而言之,堂堂的张公馆女主人,就这样狼狈不堪地死在了这群日本人的面前。这件事深深地震动了公馆里头尚存的老婆子与小厮。起先,他们以为日本人只是争对军人行暴,如今算是亲自领略了,他们一旦作恶起来,是不分人的。 说到这里,陈妈的眼圈也便跟着红了:「夫人有夫人的难处,她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不容易。这会,人走了,若是从前说过什么叫少奶奶不痛快的话,您也不要计较才是,总归,她还是一心为着少爷好的。」 静云听陈妈说着,就想起从前李淑贤在张家的光景。面上看,她是最与世不争的样子,总是拿着一串佛珠,念着阿弥陀佛。张家这摊浑水,从来都是搅动着,却也没翻倒过,也全都是因着她一碗水端平维繫着。 但凡想起在张公馆的日子,静云是曾有些怨她助纣为虐,总是纵容着那些女人,在那里生事。可是如今,静云自己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多少倒是能体谅到她的苦楚来,于是也便跟着掉了两滴眼泪。 可是她也不好在陈妈面前失态,于是便拿着绢帕揩了泪珠:「陈妈,你这一路赶来也是辛苦,我一会叫人收拾一间房间出来,往后你便在这儿住下吧,你愿意住多久都成。」 陈妈一听,这眼神一下就黯淡了下来:「少奶奶,您就是不提,我心里头也晓得。丞儿这孩子,前些时候已经因着叛国投敌的罪名被上头处刑了罢?听说,他的人头……」 说到这里,陈妈已经是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她仍旧竭力平抑着心下的情绪,不住地喘息着。静云轻拍着陈妈的手,心下思虑再三,想着这里头的事情太过复杂,若是什么都与陈妈说清楚了,怕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于是静云便说道:「陈妈,你相信陈丞是这样的人么?」
第458章 墟落(四) 陈妈摇了摇头,哑声道:「他是我儿子,我怎么会不知晓他的为人,若说是旁的,我倒是还可能相信,可就独独说他叛国投敌这事,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我本就是乡下来的粗人,从前不过是有幸进了张家伺候而已。如今既然张家没人了,我也便该是回乡下老家的时候了。余的大道理,我是说不出来什么的。可是陈丞死了,我总归得要明白是为了什么,那便是叫我死了以后,也好在地府下头跟孩子他爹有个交代。这也是我千里迢迢来到重庆的缘故之一。」 静云点了点头,沉吟道:「说起来,终究还是书言的缘故,到底是我们欠了陈丞的。若要细究起来,他便是为了保下书言而死的……」 陈妈苦笑了一声:「少奶奶,您这样说,我心下倒是一块石头落地了。但凡他是为了少爷死的,那便是死的值当了。少爷那是什么样的人物?陈丞打小就跟在他身边,早就是将性命置之度外了的,总算是还对得起我这么些年的养育了。」 静云紧紧握住陈妈的手,眼含热泪道:「陈妈……」 陈妈轻嘆了一声:「少奶奶,你还年轻,这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您到时自个到时要多保重,听说您给少爷生了一对龙凤胎,我倒是要给您道喜呀,可不是凑了一个『好』字了?」 说话间,就听着后院一阵嬉闹声,而后奶妈抱着那个男婴,带着谦君、兰君两个孩子到了小厅里头,为难道:「少爷,小姐这不肯在后头呆着了,说是一定要到您这儿来看看。」 静云招了招手,将谦君、兰君两个孩子抱到身前,然后指着陈妈道:「这是你们干奶奶,才从上海老家来的,快打个招唿罢。」 谦君、兰君面面相觑,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干奶奶,但是既然母亲这样说了,也便跟着作揖喊了一声:「干奶奶好。」 陈妈一听,忙起了身来,躬着身道:「诶哟,少爷、小姐,我给你们作揖了,可别跟我这样客气,真要折煞我的。」 静云道:「如今家里头都没几个人了,就是喊你一声干奶奶,那也是应该的。」 陈妈抹了抹眼角,又说道:「没想着,活了一辈子了,没见着丞儿的孩子,倒是先认了少爷的孩子,真的是……」 说到这里,陈妈便说不下去了,她心下只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哀恸,总而言之,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滋味了。 这个时候,谦君就上前,拉住陈妈的手道:「干奶奶,可别再哭了,您再哭呀,母亲怕是也得跟着哭了。」 兰君道:「是了是了,你们瞧,弟弟好似也跟着在哭呢。」 这个时候,静云方才注意到奶妈手里的孩子,确实是微微张着小嘴,在小声啜泣着。于是静云开口问道:「说起来,我倒是忘了问了,这个孩子是?」 陈妈起了身,从奶妈手里头将孩子抱了过来,而后手指轻放在孩子的唇角上,只轻微一点,那孩子一下就不哭了,只是笑吟吟地望着陈妈。
第459章 墟落(五) 陈妈喃喃道:「这孩子,也是命苦呀。我原本是一个人逃了出来,好不容上了渡轮,就碰到了这个孩子的母亲,不过是刚生产完,月子都没坐好呢,就说要到重庆来。」 「哦?」静云轻声应了一声,而后朝着奶妈点了下头,奶妈会意,忙拿了碗鲜奶过来,然后就用小勺子,餵着孩子吃了两口。这孩子显然是饿坏了,小嘴撅起来,簌簌地就把这奶着急地吞了下去。 陈妈继续道:「女人这最要紧的就是月子,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又会在这个时候出远门呢。身子没养好还是次要的,最不值当的,还是她这样半路不明不白送了命的。我记得,好似是在渡轮上的第七天,夜里就听见这孩子哭的厉害,然后就发现,他的母亲已经死了,身上还缠满了蛆,怕是这生孩子的伤口还在流着血脓的缘故。」 听到这里,静云禁不住皱起了眉头,然后就从陈妈手里将这孩子给接了过来:「倒也是个苦命的孩子,那她的父亲呢?」 陈妈摇了摇头:「我听旁的人说,这个女人背后可是有一番故事的。她的第一任丈夫罢,好似是从前驻守在南京的飞行员,您也晓得的,南京那一仗,有多惨,说是连人带机,一下都被日本人给打掉了,整个就是掉了下来,尸骨无存。后来罢,她就改嫁了一个同乡,说起来巧了,也是飞行员呢,不过呢,是驻守在重庆的。听说这段时间,日本人轰炸重庆很厉害,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死了。你说她这个女人罢,真是命里带了黄莲的,竟然苦成这样。我听了以后,心里头也很是不好受。这个时候,外头又这样乱,我若是不管罢,这孩子怕是就要被扔进江里头去了,因而我这才带在了身边。」 静云点头道:「陈妈,倒是你大义了,也算是救了这孩子一命。他能遇到你,也算是他的福气了。既然如此,那么你倒是不如带这孩子在这里住下,往后咱们相互之间总算有个照应不是?」 静云边说,边朝着谦君、兰君使了个眼色,两个孩子忙上前围住陈妈道:「是了,干奶奶,您留下来罢,不如同我们一起住嘛。」 陈妈听了,一下又是老泪纵横,老半天,方才抹了泪道:「诶,少奶奶,我这一趟来,不过就是想要看看你们,顺带想问问丞儿的事情,旁的,倒是真不敢奢求什么。这孩子,我还是带回乡下去养着罢,城里头,还是算了……」 静云道:「可是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怕是乡下日子更是难过呢。」 「从前乡下,再难都熬过来了,这算得了什么?说实在的,我就想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叫他规规矩矩做人,该念书的念书,就是别再像他的亲爹,做什么空军飞行员了。他的爹娘这一辈子,也够苦难的了,到他这一代,也该安稳下来了。」 陈妈说的是实实在在的心底话,听在静云心下,却更是觉得苦凉了,她不由得想起了远方战场上的书言,也不知晓,他现下到底怎么样了。
第460章 墟落(六) 谦君与兰君才睡下,奶妈总算得了空,在得到静云默许以后,她总在这个时候提着半盅的老白干,再拿一叠现炒的花生米,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一躺,那整个人就是舒坦极了。 那厢,陈妈则是在屋子里头收拾行李,到了夜里,她便要乘坐渡轮带着耕望回乡下老家去了。「耕望」两字,是静云替这个孩子取的,意欲为「勤奋耕耘,希望常在」。是希冀这个孩子,将来能做一个不愧对自己与父母的人。 待得陈妈收拾好,这个时候正是晌午了,屋子里头也没几个人在。事情做清楚了,她也是屋子里头坐不住,于是便也到了院子里头去透口气。 陈妈到了院子里,就瞧见奶妈脱了木鞋,正闭着眼睛,在用力地呷着口中的白干,然后砸吧着嘴巴,将一把花生米放进了嘴巴里头,随即便是一股股慵懒惬意的神色了。 这个时候,奶妈听到脚步声,也便跟着睁开了眼来,见是陈妈来了,忙招唿着她一道在旁边的藤椅上躺着:「最近天气闷热,实在是不好受,倒是不如在这院子里头窝着,好歹透口气呢。」 陈妈点着头,坐下道:「谁说不是呢,这天气也真是挺不舒服的,总觉得心里头也跟着闷得慌呢。」 这藤椅,恰巧被芭蕉的叶子给盖住了,因而这整个也就覆盖在树干之下。虽然天气闷热,可是但凡有细微的风来,那也会摆动起来,更似是一把蒲扇,在两人头顶轻拂着,好不惬意。 奶妈索性撩起了裤管,叫这腿上也能吹到这股风来,然后又喝了一盅老白干,就觉得整个人都沉醉起来了。她又斟了一杯,递给陈妈道:「来,你也喝一口吧,筋骨也好放松放松。」 奶妈接过酒,笑了笑:「你倒是福气好,跟了我们少奶奶做事,要是寻常人家,哪里有这样体谅人的。」 奶妈挑眼道:「可不是嘛,我原本不过是半路跟过来伺候的,小姐倒是待我一向都很客气,这也便是我的福气了。」 陈妈道:「这小少爷与小小姐,倒是亏得你在帮忙一道照料着,往后还请你继续费心才好。」 奶妈微微撑起身来,一只手靠在藤椅靠背上:「我说老姐姐,你就真不想带着那苦命娃留下来么?这里总比你乡下家里要条件好吧?就是将来孩子念书,也有个盼头呢。」 陈妈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家老头子去的早,儿子又不在了,外头住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倒不是我不愿意继续伺候少奶奶了,只不过是觉着,既然领了这孩子进门,我也得看好了。外头是好,可是不如乡下清净呢。」 说话间,日头倒是有些偏斜了起来,乌云慢慢地从四面聚拢了起来。虽然大半的太阳被遮住了,但是总还有零星漏网的照到院子里头来。奶妈看着腿上温吞罩着的微弱阳光,心下莫名觉得有些不大舒服,可是她也懒得动了,就继续躺回到躺椅上养神:「这倒也是大实话了,如今这个时候,外头兵荒马乱的,就是重庆也整日都是日本人的飞机在上头仍炸弹,倒是还不如乡下,躲个清净好。」
第461章 墟落(七) 静云手里抱着念颐,心下正出着神,就听着外头「跐熘」一声,而后一颗飞弹就在自家院子不远处炸开了来。与此同时,整个空中都开始响彻着空袭警报的长鸣声,她知晓,这是日本人的飞机又来空袭了。 于是她马上下了楼,对着院子喊道:「陈妈,奶妈,你们快进来,带着东西,抱上孩子走啊!」 陈妈与奶妈这个时候原本被这炸弹吓得呆愣住了,直到静云这一叫,忙跟着上楼去抱孩子、拿行李。静云抱着念颐,从卧室到书房,却是怎么也找不着金润之,这一下就有些慌了。她忙拦住了小厮问道:「父亲呢?父亲去哪里了?」 小厮忙道:「老爷今儿个一早同少爷一道去了委员长那里了,这一时半会,怕是还没回来呢。」 静云一听,心下也便琢磨着,这蔡国仁的官邸有防空屋,金润之与裴鸿该是无恙的。于是便即刻指挥着底下的人都停止手里的一切活计,全部都向外头的防空隧道去避险。 静云手里抱着念颐、兰君,奶妈手里抱着谦君,陈妈抱着耕望,一大家子的老幼妇孺开始向外头奔去。 这场袭击实在是太过突然了,几乎都没有一点徵兆,就这样直接炸醒了无数人的午觉。 日军的飞机迅速进入市区上空,即刻开始了新一轮的狂轰滥炸。街道上,到处都是爆炸声此起彼伏,市区登时变作了废墟。静云在隧道里紧张地回望着,不住的提醒着陈妈与奶妈跟紧了,千万不好走丢的。 可是显然外头的轰炸越发的勐烈了,向隧道里头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这有限的空间里头,一下就变得格外地拥挤。除了隧道的板凳上坐满了人,连过道里头都挤满了人群,一时间,整个防空洞内的空气就显得格外地浑浊闷热了起来。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洞门被关上了!」 这原本安静下来的隧道里头一下就叽叽喳喳地吵嚷了起来。洞口关闭,也就意味着,里头的空气流通更加地不顺畅,外头的轰炸接连不断地进行着,里头的氧气也是越来越稀少,就连隧道墙壁上的煤油灯也跟着渐渐的势弱了下来。 念颐到底还小,这浑浊闷热的空气与整个嘈杂的氛围,一下就叫她哭出了声来,而且这哭声越哭越响,一下就将这气氛带得更是紧张了。静云忙低下了头安抚着,她的额上不住地滴落着汗珠。 听着念颐哭了,兰君整个人就缩到了静云怀里,轻声叫了一声:「母亲……」 静云暗暗握紧了兰君的手:「兰君不要怕,我们都在呢。」 起先,这洞内只不过是闷热,奶妈也便是头脑发晕,满身的大汗淋漓,这会子,已经莫名地觉得身体疲软,连带着唿吸也困难了起来。她忽而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被扔进了沸水里头似得,脚下踩着的石板也是异常的发烫。 奶妈一个踉跄,若不是陈妈眼疾手快一只手帮着扶住了,只怕是谦君早已经被扔了出去。 静云眼见着谦君遇险,一颗心简直要跳到了嗓子眼,差些惊叫出声来。待得看到他重新被抱稳了,这才略略吁了口气。
第462章 墟落(八) 左右的人,开始有些精神失控了,有些甚至开始撕扯着自己的衣裤来。兰君看着,终究是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母亲,我害怕。」 静云这个时候也是觉得闷热极了,心好似整个坠着,口里干渴的不像话。她竭力平抑着自己的情绪,而后对着兰君道:「兰君,没事的。你要是实在是怕,就咬住我的手指。」 兰君听了,就像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抓着母亲的手指,就含在嘴里咬着。孩子虽然还小,咬的力道却是很大的,这一下就咬得静云是钻心的疼。 可是静云仍旧强忍着,不过低声哼了一声,而后对着奶妈、陈妈勉强笑道:「咱们可都得挺住了,日本人炸弹总有扔完的时候。」 这个时候,隧道墙壁上的煤油灯因为缺氧,已经逐一开始熄灭了,人群里头一下就爆发了更大的骚动声。一时间,整个隧道黑沉沉的,伸手也不见光线。黑暗中,静云只觉得背上被人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整个人被推着朝前拥挤移动着。 静云不断地喊着:「陈妈!奶妈!抓住我的衣角!咱们不要走散了!」 求生的本能叫着洞内避祸的市民发疯似得向外推挤而去,人们哭着喊着,要出去,可是洞门依旧紧紧锁着,一点也没有打开的痕迹。显然,这门是被人为地从外头锁住了,从里面是怎么也推不开的。 这样一来,防空洞里头,人们情绪就愈加的烦躁了起来,人一下就在洞门口拥挤成了一片,相互踩踏着。即便看不清楚,静云也能感觉到,前面不断有人倒下,也有人窒息昏倒。 可是后头的人哪里还能注意这些事情来,都以为前头的人早已经出去了,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了过来,这一下,许多的人就被活活地踩踏死了。 静云只觉得心下涌起一股热血,一下就冲到了头顶,她感觉到奶妈与陈妈仍旧是抓着她的衣角的,于是索性就逆着人群,自己在外头将陈妈与奶妈挡着,几乎是一路被人踩压着,好不容易才到了一处稍微人少的角落里站稳了。 这个时候静云不敢再动了,她简直不敢想像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洞内悽厉的惨叫声逐渐减弱,许多人躺在地上,气息奄奄,面色由红色变成紫蓝色。甚至有些人开始口吐白沫,里头还渗着红色的血丝。无声无息间,已经有许多人倒在了前人的尸体上了。 因为缺氧,静云觉得脑袋痛极了,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都要失去了知觉。可是她仍旧强撑着,决计不允许自己倒下。因为她知道,但凡她倒下了,那么这几个孩子,连带着奶妈、陈妈,怕是一个都活不了了。 静云从来都没有这样绝望过,可是却也不允许自己怯懦,更是不允许自己失去意识。她的手指甲拼命地掐着自个手心,试图让自己更为清醒一些。 因着掐的太狠了,手心一下就流出血来,可是静云仍旧一点也不吭声,只是不断地告诉奶妈、陈妈与几个孩子:「我们快得救了,再忍一忍啊,一定不要睡过去!」
第463章 墟落(九) 人们并不知晓,这防空洞的木栅是怎么打开的,只不过在打开的那一剎那,洞内的人如同冲出堤防的河水,一应冲出了洞门外头。而此时此刻,原本守在洞门口的防护团早已经没了踪影。 静云几乎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是觉得用尽了力气抱着孩子,又带着陈妈、奶妈被挤出了洞口的。或许是连滚带爬,又或者是被人架住了,总而言之,出了洞口的时候,她都还不敢相信人已经是出来了的。 出了洞口,唿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静云一下就觉得舒畅极了,但是人也跟着觉得有些恍惚了起来,脚下多少有些发软。如果不是陈妈与奶妈帮扶着,只怕是早已经瘫软了下来。 静云摇了摇头,拼命定了定神,这个时候她才真的确认,她们几个人早已经出了洞口百米外了。而周遭许多的人趴着,也有人呆愣地站着,大多人都显得狼狈不堪—要么衣服被扯破了,要么身上的随身物件丢失了,总而言之没有人再是体面的了。 可是这个时候并不容得静云再多作其他细想,空袭依旧在继续着,飞机唿啸着从头顶而过,炸弹一个个地被扔了下来,洞口一下又是火光沖天。 仍旧还在洞里头的人,还在奋力向外头挤压着。一个个面色涨红,拼命地喊着救命。可是人实在是太多了,一个踩着一个,最终大多都被踩死在了洞门口。 当日军的轰炸机离开的时候,整个防空洞内已经是死一般的寂静了。许多年以后,当静云再想起这一日的光景,仍旧是心有余悸。 那么多的人,仰面朝天,扭曲地抓着面庞,呻吟挣扎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仍没有放弃求生的意念,却最终都没有活下来。这样惨烈的情形,实在是叫她终身都不敢忘却。 金润之与裴鸿赶来的时候,隧道内已经开始在成堆成堆地清理遗体。当裴鸿从静云手里接过念颐与兰君的时候,静云只是嘴角勉强一笑,整个人不自觉地,一下就瘫倒在了地上。 金润之忙将静云从地上扶起,然后拿了些水,放在静云唇边沾湿着。静云的眼眸抖动着,缓缓地睁开了眼来,人有些迷迷煳煳的。见到金润之的瞬间,她眼中的泪水一下就滚落了下来,半晌方才吐出一句:「父亲……」 金润之的眼神并不是太好了,他迟迟不肯去美国做手术,只是固执地留在重庆,不过也是为了能与静云、裴鸿多相处一些时日。这一声「父亲」,本是他期盼已久的,可是这个时候听见静云唤他,他心下却是难以言喻的怜悯与心痛了。 「静云,孩子们都在呢,大家都好好的,一个都没少,你放心啊。」金润之宽慰道。 静云的唇角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她只觉得眼皮一沉,一下又昏睡了过去…… ……………………………………………………… 作战司令部,张书言立于作战图前,沉吟思忖着,如今已经是到了防守反攻的最重要时刻,这一仗,若是输了,那便是叫诸多远征军的兄弟们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张司令,下令罢!」底下有将领再也坐不住了,急切地起了身喊道。
第464章 黎明之前(一) 书言回过身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底下的这帮人。歷经长久的战役,大家都已经被磨得没了耐心了,他们急切需要一场新的胜利,来证明他们远征的意义所在。 书言沉声道:「既然大家心下都有准备了,那么咱们便也不要拖延什么时间了。我宣布,全面向滇西发动总攻,收復腾冲、龙陵等地!」 话音才落地,就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这一天他们已经期待多时了,能够收復失地,几乎是每一个远征军心下所盼望,所为之振奋的。 可是书言却知晓,这一声收復失地,所面临的是多大的困境。既是要向滇西发动总攻,那么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怒江天险。怒江是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江,即便是熟悉水性的本地人,都不敢轻易在这个时节过江,又何况是装备简陋的远征军。 原本这渡江的最佳时间是在冬末春初,天干水浅的时候,可是如今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书言带着手下的这帮人,已经耗不起时间了。 如今恰逢雨季,怒江的水面宽度陡然间便足足涨了几百米,水流速度更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更何况,因着与日军长久的对峙,这怒江上头但凡肉眼所能看见的桥樑、索道,几乎都已经被炸毁,被烧断,但凡要到西面,那么远征军几乎没有旁的选择,只能涉险渡江。 尽管困难重重,书言仍旧进行了详密的计划,他在作战指挥部重申了一遍渡江的部署,然后亲自率领着部队往怒江东岸集结。 他先着188师为右翼先锋部队,从栗柴渡江,沿马鞍山、冷水沟、北斋公房一路进攻而去。又命32师为左翼先锋部队,从双虹桥渡口过江,攻取大塘子、南斋公房。 按着书言最初的设想,这两路人马翻越高黎贡山后,便直奔腾冲而去。因为日军的火力集中在岸防边上,于是他就将所有的炮火都集中布置在了渡口东岸的山头,但凡日军的枪声一响,这边也可以进行一段时间的牵制,至少能为登陆做一个掩护。 到了第二日晌午,各军师团长和参谋长,都已经被派到渡口坐镇。书言治军有方,各部队都井然有序地准备渡江。原本书言还担心,此番渡江必有一场恶战,却不料是出乎寻常的顺利,不费一兵一卒,也没有打过一颗子弹,所有人竟然就平安地渡江了。 事情进展的这样顺利,书言心下却一点也没有放松,他心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又下令叫诸团加强警戒。 而事实上,书言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一张潜伏着的天罗地网正对着他们迅速张开来…… ………………………………………………… 张予倩坐在窗台边上,她穿了一袭红色的绸带睡裙,如今到了临产的时候,身子也便愈发地吃重了。她将手指对着窗边,在上头一个个地涂着丹蔻,头上的捲髮自然垂落在肩头。阳光溶溶地照映着,倒是叫她一双眼睛略略有些睁不开来了。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张予倩并不是很想理会,不过懒懒地喊了一句:「门没锁,进来罢。」
第465章 黎明之前(二)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撞开了,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男人,直直地瘫倒在了地上。张予倩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倾了倾,她并不肯定,这个人是不是会伤害自己。 许久,也未见得这人再动弹一下,张予倩咬了咬牙,壮着胆子上前,用脚踢了踢这个男人,故作高声道:「你是什么人!你这样擅闯民宅,我是可以叫警察来带你走的!」 隐隐地就听着那人哼唧了一声,半晌也没什么动静。张予倩因着肚子实在是沉了,也蹲不下身子来,只得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推了那人一把。 待得那人翻过身来,着实是把张予倩给吓了一跳:「小田!」 小田雅治的面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一大圈,眼睛也是深深的凹陷着,看起来颓废极了。他的眼中满是绝望、恐惧,乃至是说不清的彷徨,看的张予倩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就是从前神采奕奕的那个年轻医生小田。 小田的嘴巴略略张开,只蠕动了片刻,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待得他勉强睁开了眼,看见张予倩的面庞,这眼泪一下就滚了下来,一滴滴地打到了张予倩的手心里头。 「天吶!小田,你究竟是怎么了?好好一个人,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张予倩心下是心疼极了,忙拿来了靠枕,就叫他靠在墙上,然后又斟了一杯热水来,好歹算是让他润了润嗓子。 半天的功夫,这小田的眼珠子一转,好歹算是意识清醒了一些。小田紧紧地握住张予倩的手,而后垂下了头来:「魔鬼……这些人都是魔鬼!」 说话的时候,小田全身都是颤粟着的,张予倩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惧怕的神色,乃至是一种从心底发出的深深的懊悔之情。 「予倩……」小田的嘴角扯了扯,半晌方才开口道:「我这一趟是私自逃出来的,怕是犯了军规,但凡被抓了回去,怕是只有被处死的份了。」 张予倩缓缓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好好的,你回来做什么?你明明知道,你的那些长官一向暴戾,但凡知道你出逃了,哪里会轻易放过你的。我一直没有写信告诉你咱们孩子的事情,就是怕你心神不定,要出错,那样可不得又要受到惩处。」 听到这里,小田不自禁地朝着张予倩的腹部望去,他伸出了枯藁的手,颤抖着抚触了上去,而后像触电一样,一下就缩了回来,然后就用手捂住脸,一下就哭出声来:「予倩,我受不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这些魔鬼已经泯灭了人性,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那就是畜生不如呀!我想就是佛祖看见了,都要悲恸地留下眼泪来!」 小田雅治语无伦次地说着,张予倩起初并不是很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不过不住地安抚着他:「好了,你冷静一些,现下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就只有我,只有咱们的孩子,好么?」
第466章 黎明之前(三) 小田雅治的精神情况并不是很好,时而笑,时而哭,要么就是呆坐在角落里喃喃自语着。张予倩心下虽然着急,但是依旧挺着个大肚子,悉心照料着小田。 过了几日,他终于愿意主动开口说话了,张予倩方才知晓,他究竟是经歷了什么样的事情。原来那一晚,小田被临时徵召到了北方。起初,他以为不过就是去做一名普通的军医罢了,直到到了哈尔滨,他才知道,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那是一处由一百五十余座建筑组成的工厂与秘密实验室,对外,人们以为那不过是日本人的临时军工厂,只有到了那里的人才会晓得,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是魔鬼施行暴行的地狱。 小田雅治本身对这场战争就一直抱着消极的态度,在踏上中国土地以前,他误以为这是一场救赎之战,直到他这一路亲眼见到各种烧杀抢掠,原本心底对母国的热忱一应就都化作了一种矛盾的痛苦。 只是他没有想到,原来从前他所见到的不过就是冰山一角,真正无法言喻的暴虐原来是深藏在这一处秘密的基地里头。他被分派到了「731」,这里驻守着日本的8个部与4个支队。 这里面关押着的都是各国的战俘与无辜被抓的平民,而这些人没有名字,全部都只被称为「马路大」,而最后随着他们一起被投进焚烧炉的,只有一串数字而已。 小田到的第一天,就接到了上级通知,要带是个「马路大」去室外做实验。恰逢哈尔滨最冷的时节,小田还有点迷茫,全然不知晓这些人将要面对的命运。直到他发现,这些人的手脚全被强制浸泡在冰水里,然后直接被拖行到零下四十度的室外,活活捱冻。 起初这些人的皮肤懂得发白,然后就是转变成了红紫色,直到出了水泡,变成了黑红色。到了这一步,这些人的皮肤与肌肉都已经僵直冻坏了,整个神经也被冻的麻痹了。然后小田他们就被指派过去,需要一个个去确认,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全部都四肢坏死了。 小田望着这些可怜人,几乎下不了手去敲打。长官见他磨蹭,直接重重地敲打了他的脑袋,小田自然免不了被训斥了一顿。然后他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又被带到了实验室内。 这些「马路大」冻坏了的手脚,被依次强按进热水里,经由着至寒到至热这一步,这些人的四肢基本就是皮开肉绽,骨肉分离了。小田看着这些光秃秃的白骨裸露在外面,心下一阵阵地涌起了酸意,他跑到了卫生间,大口大口地呕吐了起来。 旁人见他吐的苦胆都要吐出来了,还讥笑道:「你再多跟着做几个实验,也便习惯了。」 而显然,小田见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魔鬼暴行,还在后头。而这件事情也是直接叫他饱受精神折磨与良心的谴责,进而选择逃离哈尔滨的直接导火索。 小田说话断断续续的,还没等他说完,张予倩便替他拍着后背顺了口气,然后递了杯水过去:「喝口水,歇一歇再说吧,你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第467章 黎明之前(四) 小田雅治紧紧抓着张予倩的手,抖着声说道:「予倩,我真是痛恨极了,这些人都是我的同胞,可是为什么可以变成这样的魔鬼?同样都是有父母,有妻儿的人,怎么就能面目可憎到这样的程度?」 张予倩轻嘆了一声,低头抚摸着滚圆的腹部:「小田,至少,你还保持着初心,不是么?」 听到这里,小田的双眸略略一抖,一下又红了眼眶:「可是我最终却没能救下那个女孩,那个可怜的女孩……你知道么,她的父亲是燕京大学的教授,她是被强行掳掠过去的。当她被带入那间实验室的时候,他们竟然强行要求她与一名注射了mei毒的男子发生关系。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是要临盆了。是我亲手帮她接生的,然后她苦苦地摇着我的手,哀求着么,请我一定帮她保住这个孩子。」 张予倩轻拍着小田的手,整个人自然地靠在了靠枕上,低声道:「然后呢?她与这个孩子怎么样了?」 小田垂下了眼眸,整个人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与颤粟中:「他们从我手里强行抱走了孩子……然后……」 说到这里,小田几乎已经是说不下去了,他一下就痛哭了起来,然后整个人抑制不住的去撞墙自残着。张予倩吓得慌忙起了身来,忙用被子挡在了墙面上。 这个时候,小田终于也撞不动了,两手无力的支撑在脑袋上:「我几乎是跪在地上求他们,求他们放过这个孩子。可是他们将我赶出了实验室,然后将这个孩子活活给解剖了,甚至血也给抽干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最后只缩小成了青蛙大小......」 「畜生!简直是畜生!」张予倩愣愣的吐出一句,而后心下却是无限的悲鸣。连小田都觉得惨不忍睹,可想而知,这到底有多残忍与绝望。 「她们被一道送进了焚尸炉,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有一串编号。那一晚,我难过极了,便想用刀剖腹自杀,可是刀子才进了肉里,我就下不去手了。你可以说我胆小怕死,可是我心里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你还在这里等我,我还不能这么早就死掉……」说完这句话,小田整个人深深地埋到了床面上,已经沉重地抬不起头来了。 张予倩从身后轻柔地环抱住了他:「你知道么……其实我真的也害怕,你告诉我,你在那里也犯下过骯脏的血行了……还好……我并没有看走眼,你至少还是个有良知的人。」 小田雅治的手蜷缩成了一个拳头,唇边早已咬出了血来:「不,我有罪……即便我手边没有沾过血,可是看到这样的暴行却无能为力去阻止,这样的我,也是身负着罪责的。予倩,你告诉我,我应当怎样做,才可以赎罪?」 张予倩捧起了小田雅治的脸,他曾经的青春活力,早已经被磨灭的干干净净了,如今他的脸上,写着的满是懊悔与折磨:「我们走罢,离开这里,离开这些罪恶的人,走得远远的。我们一道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第468章 黎明之前(五) 张书言率领大军渡江以后,便迅速按着原先的部署抢登高黎贡山。根据前方送来的情报,驻守高黎贡山几处隘口的日军也不过就是两个大队,总共也不会超过两千余人。而此时书言手中带着的人马至少也有两万人,因而目前看来,好似他们是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的,全军上下也为之振奋,信心大增。 只是此时,他们并未知晓,就在渡江之前,书言命人发到重庆的电报就已经被日本人所截取和破译了。因而他们如今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日本人的眼皮里头了。他们已经悄然加强了怒江西岸和高黎贡山一带的防守。 书言先前是查看了打量资料的,可是一旦带人到了高黎贡山脚下,就感到了它的不同寻常。实际上,在靠近怒江西岸的这一侧,恰恰是它最陡峭的一面。而在腾冲前方的一段山脉海拔足足有三千多米,仅有的几处可行隘口也是终年积雪。 装备简陋的远征军,若是想翻越高黎贡山,几乎已经没什么选择了。如今只有南斋公房、北斋公房和红木树这几处突破口,而日军早已在险要处设立工事。 书言抬起头来,仰望着山顶,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将是一场从山下往山腰攀登,再向山顶冲击的战役,这将是前所未有的恶战。 书言原本派出了一个团的军力,先去攻打北斋公房一线。 然而到了深夜,他却接到一份棘手的战报——178师陶长房率领的三个营,艰难作战了四天,都没能拿下敌人据点,整个部队被阻在了北斋公房的冷水沟阵地上,如今已是死伤惨重,陶长房本人也已经被炮弹击中,身负重伤。 书言手紧紧捏着这份战报,眉头却是皱地打了结,他开始意识到,他们的计划早已经被泄露了,可是这个时候,已经退无可退了。 为今之计,只能用血肉之躯,强行攻占了。在冷水沟阵地上,一个团打光了,另一个团接着冲上去,整整十天,竟然愣是一步都没有推进。 书言痛定思痛,知晓已经是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了。此时,防守高黎贡山的日军也已到了极限,弹药几乎打空,而书言身边可调遣的,也只剩下了一个警卫排而已。 临行前,书言将最后一瓶伏特加开封,给在座的每一位警卫排的弟兄都喝上了一口,然后他重重地摔碎了酒瓶,直接带着警卫排冲上阵地。就在警卫排一路厮杀的时候,书言独自带着一包炸弹,从小路抄近。众人只听着「轰」的一声,整个碉堡都给炸得灰飞烟灭了。 冷水沟终于被拿下,总司令官却不见了踪迹。在打给重庆的调查报告中,有人声称,亲眼看着张书言将炸弹捆绑在身上,以自己人肉为依託,方才将碉堡炸的一干二净。也有人说,张司令先是受到了枪击,而后被日本人围剿,方才不得不提早引爆的炸弹。 虽然说法不一,可是无论如何,许多人都相信,他们年轻的司令长官——张书言,已经是以身殉国了的。
第469章 黎明之前(六) 重庆,静云坐在黄包车上,正要往女工学习班奔去。车夫是个重庆本地人,性子直爽,也很爱说话,这一路上,话匣子也便打开了:「妹儿,我瞧你年纪也不大吧,看着就不似本地人哦?」 静云笑笑:「是了,我是从外地逃难过来避祸的。」 车夫嘆了口气:「日鬼子仙人板板,好好的东洋不呆,楞是要来祸害咱们,要不是我家里有婆娘和孩子要养,我也得去前线,杀鬼子去!」 静云渐渐收起了笑意,平声道:「你家里六个孩子呢,怕是负担也重罢?」 车夫道:「可不是嘛,这不,前些时候,婆娘说是城里头开了那么一个女工学习班,专门教些技术活呢,她也去了,将来总好混口饭吃不是?听说啊,这开班的是个上海来的太太,可当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了。」 静云笑了笑,也不说话。车夫一路说着,很快就到了女工学习班所在的地方。那里原来是一座庙宇,可是到了学习班开办的时候,香火早已经落败了,整个房子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静云说服了姚太太,由她的侄子姚可帧出面,捐了一些钱,总算是修缮了门面,清理了内堂,整个看起来,倒是也有点学校的样子来了。里头隔开了好几个小间,有静云和老师们的办公室,还有各种学习班的特定教室。 如今又开闢了一处小操场,上头栽种的是一些栀子花,还有桂花、梅花,零星还有外头不知名的人士捐献过来的郁金香,因而整个学校的环境,如今看起来,多少也是有些活力的样子了。 静云进门的时候,正是八九点钟,各教室里头,正在上着课。静云额外为这里的女工开设了一些基础的文化课,教习的都是一些国文、自然科学、音乐一类的课程。 静云悄然地在教室外头的走廊巡视着,这些女工虽然文化程度不一,年纪也相差甚大,可是但凡是上课的时候,大家听讲都是十分的认真,一个个都做着笔记,盯着黑板,那样子,真当是认真极了。 这里头的女工,到底还是穷出身,知道有一个上学的机会不容易,任凭谁都不捨得把这时间给荒废了,因而学习的气氛,倒是比外头的正规学府还要热烈。 至于那些上课的老师,除了个别是全职的,大多都是西南师范的女学生,过来义务授课的。对于这样的义行,静云也是感激再三。 静云到了办公室,人才坐定,新聘的教授缝纫的老师就来找她商议缝纫机的问题。原来是这缝纫机原先与商家谈妥了价格,一共订了四台,可是临到交货的时候,商家却坐地起价了,这预算实在是有限,这个差价自然是补不上的,于是老师便来找静云商议个法子。 静云刚要开口,就听着门外有人敲了下门:「校长,有一位先生说是有要事找您。」 静云只得与老师简单交代了几句,说自己会亲自再去与老闆谈,然后就理了理髮鬓、衣角,面色从容地出了办公室去。 远远的,静云就瞧见那几株郁金香边上,站着一个身着烟色丝葛长衫的男子,似乎还带着一名随从,立定在那儿。 「静云……」蔡国仁转过身来,轻声开口唤了一句。
第470章 黎明之前(七) 静云仰首凝视着,徐徐而来。她乌黑的长髮披挂在肩头,与丝巾上别着的玉兰花相互映衬着,显得更是肌肤胜雪。 只是她的脸上毫无表情,说起来她许久未有与他见过面了,即便期间有几次舞会,几次公馆私人邀约,静云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掉了。 蔡国仁照旧是一副眉眼疏朗、斯斯文文的样子,可是但凡他见着了静云,却是无尽的暗火在心下燃烧着。 静云略略避开他的视线,心下不过想着,芷溪与陈丞的死,怕是她此生都无法再放下的心结了。她从前并不知晓,蔡国仁这样的人,能够狠到什么程度,如今她是领略了的……只是这代价,实在是太过惨痛。 「委员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静云朱唇轻启,淡声说了句,生生的就将蔡国仁隔出了一段距离来。 静云这样的反应,倒是在蔡国仁意料之中,他只是笑了笑,而后摇了摇头:「你这是在怨我么?」 静云垂下了脸,一双眼眸泛不起一点涟漪:「您言重了,岂敢、岂敢。」 蔡国仁伸出手来,轻握住静云的手腕,静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反被蔡国仁拉近了几分:「你瞧瞧这个罢。」 静云这时方才注意到,蔡国仁是将一张盖了委员会大红印章的纸塞到了她手中。她不由得将纸摆正了,而后目光轻扫了一眼抬头,写的乃是「荣哀状」三个字。 她心下不禁默念着:「兹有远征军总司令官张书言,于民国三十一年夏,在冷水沟抗战阵亡,忠贞为国,堪为楷模,特颁此状,永志哀荣……」 静云耳边的玉兰花坠子在风中被吹得泠泠作响,她略略侧过身去,面庞在阳光照映下打上了薄薄的一层阴影。虽是艷阳天,静云却觉得肌肤里子有些寒彻骨,她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有些打着颤。 静云笑了笑,随即朝着蔡国仁,深深行了一礼,而后将这纸荣哀状交还到了蔡国仁手中:「恕我不能接受这纸荣哀状,书言没有死,因而这殊荣,我们受不起,也当不起。」 「静云……这么多天了,我遣人送来的调查报告,你难道没有看么?裴鸿就没有与你说么?那样的情形下,你觉得张书言还有生还的可能么?我想要告诉你,而且必须要告诉你,张书言,他已经死了!」蔡国仁渐渐加重了语气,他实在是吃不准,裴静云到底还在强撑着说么。 静云回过身躯,望着满园子里影影绰绰的花木,淡声道:「不,他没有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我一天没有见到他的遗骨,那么我便肯定,他没有死。我们约定过的,他决计不是一个食言之人。」 蔡国仁暗暗撺紧了拳头,一下就打在了旁边的树干上,枝叶「哗哗」作响,飘下几撮落叶来:「不管你怎么想,总而言之,这个周末,我将会为他破例开一个盛大的追思会,而你,将会作为他的遗孀而出席。」
第471章 剎那芳华 (一) 细细的汗珠从静云的髮鬓边上一粒粒沁出来,她睁着一双眸子,逼近了蔡国仁几分:「敢问蔡委员长,既然您认为,书言是为国捐躯了,那么他的尸身,是不是应该要马革裹尸还?为什么,你们连找都没找过,就轻易认定他死了呢?所谓哀荣状、所谓追思会,那做的是你的表面文章,又与书言有什么干系!我是个妇道人家,也说不上什么大道理来。可是我想,公道自在人心,即便是这重庆城中的黄毛小儿都知晓,到底是谁,在前线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彰显大义!你们派了远征军出川,却连骨骸都没有将他们带回来,这又是什么样的所为?荣哀状,我不会领,追思会,我更不会去!若是顶撞了委员长,要惩处什么,也请随意,只愿不要累及无辜便是了。」 蔡国仁愣愣地望着前方,有那么一剎那,朱景夫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空茫与失神,这是他在蔡国仁身边多年,从来都未有见过的情形。 蔡国仁的面色发白,阳光穿过树干,斑驳的树影映在他的面上,更是显得荒诞。他的双唇微微抖动着,静云的话就似一把锋利刀子,刀刀扎到了他的心口上,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蔡国仁缓缓转过身去,復又望了地上的那几株郁金香,嘆了口气道:「我真是不明白,他张书言到底有什么好,竟叫你这样死心塌地……你若是不想认他的死讯,那自由得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若是真真切切已经死了呢?若是尸骨早已荡然无存了呢?」 静云凝视着蔡国仁,眼中泛着莹莹的冷白,那是一种决然,一种笃定,甚至是一种蔡国仁所不明白的坚持:「那么,我就在心里铸造一座衣冠冢,终生做他的守坟人……」 …………………………………… 民国三十四年秋,这是一个值得所有人都记得的大日子,驻守在各地的日本军队,终于投降。百万川军出川,累累白骨,最后能归家的又有几人…… 重庆街头,挤满了迎接全体官兵的人,入城仪式相当的热闹。重庆市民终于结束了被日军军机轰炸,提心弔胆的日子,也为这中华上下都能从日寇长达八年的侵略中脱身出来而觉得由衷的欢喜。 市民们自发地组织队伍上街欢迎这些光荣凯旋归来的军人们,一应的商家,纷纷自掏腰包,买了庆祝的红色绸带,但凡是队伍所到之处,全部都点缀的一派喜气洋洋,更有甚者,装饰了红红绿绿的彩灯,那就看起来更是热闹非凡了。 学校的学生们都绑上了腰鼓,女生的辫子上扎着红头绳,男生的脖颈上挂着红绸带,但凡队伍以来,那便是敲打欢唱作一团,而这些人里头,还有静云的一双龙凤胎儿女,谦君与兰君。 两个孩子刚到上学的年纪,去了学校也不过几日,就欢欢喜喜地听到了胜利的消息。谦君领到的任务是敲大鼓,可是这个时候,时间匆忙,他只领到了一身毫不合身的裤褂。好在静云手巧,经着她临夜一番改动,总算是穿着合身了一些。
第472章 剎那芳华(二) 一大早,谦君就一骨碌地爬了起来,神气十足地跟着同学们到了学校里头集合,然后一道上了一辆拖车,然后就开始从学校一路的敲打起来。 静云站在街头,远远的还能望见谦君的影子,但凡他的小胳膊抬一下,那红色的绸带就向上飘扬着。谦君时而跺脚,时而扭着小腰肢,想着法子地打出新花样来,这一时倒是惹来了不少人的注目。 静云带着兰君,还有几个学习班里的女工一道上街,手里拿着女工们自己缝纫的绸花,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色彩。 兰君自己动手做了一面小旗子,不过粘贴的不大好,多少有些歪斜,然后又跟着静云练习了好几遍,总算是有模有样地在旗子上写了「欢迎回家」四个字。 兰君举着小旗子,初时有些害羞地躲在静云身后,脸上红扑扑的,跟个小苹果似得。她顺着静云的目光,朝着谦君的方向望着,眸子里闪着光亮。 然后她一下就咧开了嘴笑着,那一排洁白的乳牙跟个小兔子似得露了出来,然后又有些害羞地捂住了嘴吧,好似要把什么快乐的秘密给藏到心里头一般。 队伍是从重庆城口进入的,因为事先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这些歷经磨难的川军们,早早就把自己的军装都给清洗缝补了一遍。一眼望去,这军装新旧不一,军靴也是斑驳的掉了皮。 但是每一个人,都是出奇地精神,他们步履统一地入了城,每个人都是昂首挺胸着,黝黑的脸上满是归家的雀跃。 有的是多年的老兵了,从日本人炸东北那会开始,就出去打仗了。这会子竟然还能活着回来,更是抑制不住地紧闭了双眼,嘴唇激动地发了抖。但是这些老兵,仍旧昂首挺胸,走出了一股浩浩正气。 所有人都为他们这些年流的血泪而感动。甚至有的女校学生,当场失声痛哭起来,而后径直就晕倒在了地上,进而引起了小小的混乱。 待得军车一辆辆从眼前开过,静云的眼眸禁不住回身望去,在最后一辆军车上,站了四五个人,手脚都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上面挂了块「汉奸」的牌子。当她的视线一路扫视到但民伟身上的时候,一下就有些愣住了。 静云从前只知晓,这个但民伟,在上海是投靠了伪军的,自然是帮着日本人做了不少丧尽天良的事情。 现下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因着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竟然被直接抓到了重庆来游街。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大快人心的一幕了。但凡上了这辆车子,那么也便表示,他即将被枪决。 这个时候,但民伟似乎也是看到静云,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得滚圆,然后就垂下了头来…… ………………………………… 金公馆,静云招唿着奶妈过来,帮忙拆棉被的套子。前些时日,自从裴鸿带着金润之去了美国做手术,家里头的人也便更少了。但是这家里头的担子,并没有因此而卸下来,日子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的。
第473章 剎那芳华(三) 从前战时,物资紧张,就是一床棉被,那也是不敢轻易糟蹋的。如今仗是打完了,可是日子也并没有因此好转,反倒更是拮据了一些。因而即便是这些小事,静云也都是格外费心的。 过日子的人都晓得,这棉被但凡盖得久了,那上了身就是冰凉僵硬的,因而这个时候,就得将棉絮给重新剥离出来,然后将里头的棉花摘下,重新送到店里头去弹棉絮加工,这样就算是再利用了一番。 这些事情,那些有钱人家的太太,自然是不愿意做的。这些人家里头的棉被若是旧了,只多也就是给底下人当个铺盖,也断没有再去翻新的说法。静云倒是也不在乎这些名堂,不过就是怎么实际怎么来,总归能将这日子过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奶妈一面撕拉着棉絮上头的线网,一面对静云道:「小姐,这仗,可算是打完了罢?这往后是不是也就安生了?」 静云这个时候正在缝补着谦君的一件外套,听奶妈这样说,不禁抬头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些来了?」 奶妈笑着拿起挑线的针头,挠了挠髮髻道:「嗨,小姐,你可别笑话我。我这把年纪了,哪里还能懂得什么时局呢。不过就是想着,若是这世道太平了,您是不是要回上海去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咱们还得重新准备上路呢?」 静云听她这样说,心下却突然有些沉了下来,那些上海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就浮现在了眼前。她遥望着东南的方向,两眼有些略略失了神。 奶妈轻唤了一声:「小姐?」 静云略略回过神来,轻嘆了一声,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奶妈见她的模样,倒是也猜着了几分她的心思:「小姐,你是不是在想,这场仗,若是早点结束该多好,是不是?这样许是先生就还能活着回来……」 话一出口,奶妈自觉说的有些不妥,忙又改口道:「当然了,这个时候,没消息总是好消息,人那,总归还得留个念想不是?」 静云紧紧抓着手里头谦君的衣服,咬着下唇道:「奶妈……倒是没什么可避嫌的了,我知道,或许书言……可是只要他的尸骨没有找到一日,我决计不愿意相信是这样的结果。他答应过我的,一定会回来,他是个守信的人……」 奶妈放下了手里头的活计,两手握住静云的手道:「小姐,容我说句心里话。这些年,您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还要照顾少爷的孩子,哪里是容易的。女人那,最好的时间就那么几年,蹉跎着,也就没了。您心里念着先生,我都晓得呢,可是,人不是还得朝前看么?难道先生的遗骨找不着,您就这样苦一辈子么?」 静云垂下了眼眸,卷长的睫毛似蝴蝶一般抖动着,眼睛一眨,就落下了泪来:「我知道,我一定是疯了的。夜里,我总是梦见他,在山上徘徊着。我知道,那是梦,可是感觉确实那样真实,你知道么,他就站在那里,望着家里,望着我……」 说到一半,静云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拿出绢帕,掩着面,低声啜泣了起来。奶妈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了。这个时候,倘若说她还能安慰静云什么,只怕也是徒然。
第474章 剎那芳华(四) 眼见着局势稳定了下来,蔡国仁那厢却松了口,突然准了刘天风回皖南老家天德养老。静云心下念着,怕是路上也无人照料,因而便着奶妈收拾了行装细软,预备先送刘天风回天德镇上,然后她再带着谦君、兰君,回上海去看看。 静云见到刘天风的时候,只见着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灰色竹布长袍,下巴整个都瘦成了锥子的模样。 整个脸上也没剩多少肉了,颧骨上勉强包着一层松垮垮的皮,那双眼睛,沉沉地邋遢了下来,简直是一点神采也没有了的。若是不知情的人瞧了,谁又能知道,他竟然曾经是赫赫威名的黄埔主任呢? 静云见了刘天风,多少觉得心下感概。刘天风一路上也不大说话,唯独看到谦君、兰君两个孩子的时候,方才展露那么一点笑容来。念颐随着裴鸿一道陪着金润之去了美国,如今回乡路上还能有这两个孩子相伴,对他多少来说总是一种宽慰的。 骡子拉的车子,一路颠簸着,好歹算是踏上了天德的地界。静云举目望去,想起从此与书言在这里暂时平静的一段时光,心下不禁又暗暗伤心了几分。 车子在刘宅大门前停了下来,静云抬起头,觑起眼睛,望着刘宅那两扇已经沁出点点霉斑的桧木大门,出了半天的神。 「母亲……」兰君轻唤了一声,静云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慢慢地扶着刘天风下了车子。 车上颠簸的久了,突然地下下了地,自然是腿脚算吗,脚底就跟无数的西针扎着一般,静云疼的微微粗起了眉头。 兰君怯生生地倚在静云身后,抬头问道:「母亲,我们这是到了么?」 静云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奶妈也跟着靠了上来,然后深深地嘆了口气:「这房子怎么破成了这样?」 静云站着没有动,只让奶妈去敲门环。心下却不禁想着,这外头仗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回合了,房子怎么能不破呢?日本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反反覆覆的,本就是老房子,又哪里能经得起折腾。 这大门从前就很破旧,如今看起来更是斑驳的跟地里挖出来的老棺材板似得,看着倒是有几分渗人。门上原本还是有个替换了的门环,如今也是不见了踪迹,上头还贴了一张方不方,圆不圆的符咒。 静云倒是看不明白,这上头画的是什么,想来多半也是刘家老太太从外头道观求来的了。可就是这道符咒,看起来都是在风里头打着颤的,只怕是这岁月谁也没有绕过。 奶妈看了半日,也没瞧出那门环在哪儿,只得硬着头皮敲了三下大门。这个时候,周遭都是一片静悄悄的,静云她们在外头等了半晌也是没有动静。就在静云正要亲自去敲门的时候,就听着「吱呀」一声门开了。 静云没有想到,来开门的人竟然是姨奶奶,她的背嵴已经完全伛偻了,两片削瘦的肩胛高高耸起。姨奶奶的头本身不大,这个时候看起来就好似被夹在了肩胛中间,显得有些突兀。
第475章 剎那芳华(五) 姨奶奶前额上的白髮已经脱落殆尽了,只留得后脑勺还略略挂着一撮斑白的髮丝来。如今天还没算入冬,可是她却裹了一件黑色的粗线外套。这外套很是宽大,整个就罩在了她的身上,看起来累赘地垂至膝盖。 「姨奶奶……」静云轻唤了一声。 姨奶奶听的并不真切,不过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一双干枯的手在风里头吹得哆嗦了起来。她看了看静云,復又看了看刘天风,这才回过神来,一下就喊了一声:「嗳!你们可算回来了!」 静云扶着刘天风进了门,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尚小,对这刘宅也实在是没有印象,才进了门,就跟第一次来似得,不住地好奇打量着。奶妈听见厨房里头有放水的声响,便试着到了厨房的窗底下,叫了一声:「老夫人?」 那扇幽暗的窗户里头,倏地便探出了一个头来。静云定眼望去,只见那人一头蓬乱的白髮,用一只黑色的网罩束缚着,整个人面上满是褶皱,苍斑点点,除了二度上磨得泛了红的耳环,怕是起初静云还不敢认是她。 「老夫人,是我,静云。我带着刘伯伯回来了。」静云抬起头,尽量平抑着声调说道。 「我的老天爷!」刘老太太几乎是在厨房里头拍着大腿喊了一声。然后她就登登地朝着外头跑了出来,这个时候她看着静云,看着刘天风,这一下就激动的流下了眼泪来:「我说昨天怎么眼皮一直跳呢,原来是你们回来了!可把你们盼回来了……」 这底下零星几个伺候的人,眼见着刘天风回来了,无一不觉得欢欣,忙接了包袱过去,又因着诸人到了中堂坐着。刘老太太一路就拍着神色恍惚的刘天风的肩膀,一个劲地垂着老泪,她或许在刘天风离家的那一刻都不曾想过,这个儿子竟然还能回来。 待得刘老太太坐定了,方才又重重地嘆了一声:「我以为啊,你们都不会回来了呢……」 静云知晓,她所指的,还有爱颐,只是她也不愿提起老太太的伤心事,不过就岔开了话题道:「谦君、兰君,你们过来,这位是老夫人,快来见礼。」 兰君望了谦君一言,谦君大大方方地牵着着妹妹的手,到了刘老太太跟前,作揖道:「见过老夫人。」 刘老太太望着这两个孩子,一时还不可置信,然后就用她那双鸟爪似的瘦手轻抚着谦君、兰君的面庞,欢喜道:「啊,都这么大了。你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可都还杂襁褓里头呢。你们娘将你们养的好呀,瞧瞧,一个个都有精神气呢。」 静云笑了笑:「托您的福呢。」 刘老太太点了点头,而后扭过头去,朝着刘天风问道:「念颐呢?怎么这次没跟你一起回来呢?」 刘天风只是摇了摇头,而后轻嘆了一声,也不说话。静云怕刘老太太着急,忙道:「念颐跟着鸿弟一道去了美国的加州,我父亲的眼睛不大好了,需要做手术。倒不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还请您不要担心才是。」
第476章 剎那芳华(六) 姨奶奶显然是没有听的太清楚,开口跟着问了句:「书言怎么了?去做手术了?」 静云一听,不由得苦笑了两声,只得靠近了姨奶奶耳畔道:「不是书言,是我父亲呢,他眼睛不大好,看不清东西。」 姨奶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又道:「丫头,你可不知晓,前些时候,我听镇上当铺里的掌柜说,可把你原先当的哪几样东西,给卖了个好价钱呢!」 静云一听,一下就起了身来:「此话当真?」 刘老太太道:「这事情呢,当铺的掌柜还专门派了底下的人来家里头通报了一声。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事呢。」 ……………………………… 静云终究是坐不住了,便带着谦君、兰君两个孩子,匆匆地赶到当铺里头,还没进门,这掌柜的就瞧见了静云的身影,忙笑盈盈地迎了出来:「诶哟!这可不是裴小姐么!没想着还能再见着您呀,稀客稀客,快请进吧。」 静云一脚进了门,那底下的学徒就忙搬了椅子过来,请她坐着。静云只着谦君、兰君在上头坐好,然后人就俯在柜檯上道:「掌柜的,明人不说暗话,我就直说了。从前,我抵押在你这儿的碧玺花簪与那玉佩,咱们是十年为期。算下来,还没算是到期限,您怎么就好给了别人了呢?」 掌柜的笑着奉了茶道:「裴小姐,莫不是你今儿个是拿了银票来赎的?」 静云面色一转,肃然道:「掌柜的,这东西,我早晚是要赎回来的,可是我就想知道,您这开店的,怎么也不讲究守信呢?」 掌柜的摸着脑袋笑了笑:「诶哟,裴小姐,您这样说,可不就是冤枉我了,若是东西没到期,咱们开门做生意,怎么也不好随意贱卖了不是?我是不大晓得,这里头是有什么误会,不过是有位先生,拿了这个典当的票据,来把这两样东西给赎回去了呢。怎么,小姐不知道么?」 「先生?」静云心下不禁起了疑惑,想着那票据,原本该是在重庆的家里头放着的,怎么好好的,又说有人来把东西赎走了呢? 静云不免多问了一句:「你可记得是位什么样的先生?」 掌柜的眨巴着细眯眼睛,挠着头想了想:「嗨,您还没说,我还真没瞧清楚他的脸。先生来的时候是戴着一顶宽沿帽呢,身形很是高大,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哦。」静云轻声应了一声:「既然如此,您可否把那人带来的票据给我瞧一瞧?」 掌柜的笑了笑:「也就是您那,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们还会帮衬两下,换做旁人,我们可是早就不理财了。」 他似是早有准备,一下就从旁边的抽屉里头将那张典当的质押纸拿了出来。待得静云拿到手上,细细瞧着,这上头还有她无当时放在手包里头的特殊的折压痕迹,旁人不仔细瞧,怕是还不晓得这里头的门道来。 静云望着上面盖着「赎回」的两个红色大字,不由得陷入了沉思里……
第477章 剎那芳华(大结局 上) 刘老太太与姨奶奶要留静云在刘家多住一些时日,静云心里头藏着事,自然也住不久,于是便与刘家人告别,带着奶妈重新上路赶赴上海去了。 夏日蓊郁的绿叶,已经在这个世界骤然凋落了大半。马路两边的梧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全都换成了榆树,树叶都焦黄了,落在地上,在秋风中瑟瑟地滚动着。弄堂口,嶙嶙峋峋的梧桐树干,显得格外的寂静,它依旧苍劲地伫立在这里,仿若等候着主人归来。 道上的行人都已经早早换上了秋装,上海到底还是那个上海,如今早已经是许多的摩登女郎在街头演绎着这一季的时尚了。如今时兴的长裙样式很多,色彩也是各异,咖啡色、金黄色、奶白色……女士们拂地而过,瞧着整个沪上都跟着嫣然一片。 静云牵着谦君、兰君走在榆树的树干底下,感慨着,战后的萧条似乎总是与上海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管日子再难,这里总归是有着一份独特的雍容与自如,仿若令人忘却时光的匆匆步伐。 到了弄堂口,静云却略略有些迟疑了起来,她抬望着眼睛,看着这仅存的梧桐树干,想起了从前的旧时光,那年梧桐还是繁盛,她也仍旧与姆妈、鸿弟在这一处小小的弄堂里头,谈笑说着闲话。 弄堂的石径上,生满了苍苔,静云与奶妈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的走着。石径两旁的蒿草,抽发得已经是齐了腰,整个看起来沃蔓极了,好似有谁在这里给它们施肥过一般。 一根根肥大的茎秆间,结了许多的蜘蛛网,网上粘满了蚊虫的尸体。静云一面走,一面用手拨开两边侵袭过来的蒿草,这一条短短的弄堂小道,她却觉得好似走了很久似得。 到了门口的时候,静云不自禁地又仰头望去,那对从前书言着陈丞在这里装着的一对路灯,如今已经有一只已经不知是何缘故碎掉了,上头之留着一个铁锈斑驳的黑色铁架子了。 另一边的路灯,外头罩着的铁框,又好似经着长久的岁月煎熬,早已经磨出了亮光来。这亮光锐利,看的静云的双眸都略略有些疼了起来。 静云伸手,在那扇旧得开了裂的大门上抚触了片刻,只轻轻一推,这门竟然就开了。她微微愣了愣,想来是这兵荒马乱的,家里头早已经进过盗匪的缘故。 到底是兰君年纪小,也不识得静云心下的踟蹰。她挣扎着从静云怀里跳了下来,而后一把就将这门给推了开来。 出乎意料的是,里头竟然看着十分的整洁,好似还保持着当初姆妈还在时候的样子,纤尘不染,甚至连一点霉味也没有。靠墙上的那对沙发上看起来是新铺成了一张白色的天鹅绒毯子。 沙发的上头,挂着一股裴尚贤生前所画的《阊门码头》,一束柔和的淡金色小灯照映在上头,溶溶的,好似叫这画上的画面都能波动起来一般。
第478章 剎那芳华(大结局 下) 餐桌、椅子,全是原来的摆设,只不过上头被人重新刨了一便,又梳刷了一层清漆,因而看起来,倒是比原本的桌椅还要光洁。上头搁置了一盏檯灯,灯罩上是暗金色的绸子,此时灯光也正亮着,看的人心窝莫名的有些暖意。 一旁的支架上,搁着一只釉黑带红的花瓶,里面插着十八支鲜洁的白色郁金香,看起来,上头还带着露珠,好似是一早才买回来的模样。静云走近了看着,这都是经过仔细挑选的白色郁金香,朵朵都是一应的大小,在幽幽地透着芬芳。 谦君打开了一旁的厨房大门,对着静云说道:「母亲,这里头炖着什么呢?好香啊。」 静云的手微微颤着,缓缓地移动到了厨房里头,揭开了锅盖,这里头,满满一锅,都是从前姆妈常为她所做的玫瑰糕…… 静云缓缓地闭上了眼,心下涌起了一股不可抑制的想法。她觉得她简直是不可理喻,一定是疯了的,可是心下却是不断地抽搐着。心底那股潜藏已久的思念一下就涌上了心头,使得她整个人都禁不住地抖动着。 这个时候,兰君从外头小跑了进来,拉了拉静云的衣角,笑道:「母亲……你看这是什么?」 静云垂下了头,眼中早已盈满了泪水,她从兰君手里拿起那块怀表。静云颤着手,打开了表盖。微微发红的外国金铸就的表壳早已裂开了来,表圈里头镶嵌着的十颗钻石,更是早已经脱落殆尽。唯独那表盖上的「书言」两个字,在灯光的映照下隐隐闪着亮光。 如果说,静云从前的精神是像一潭止水般的寂静澄澈,那么如今就似被竹竿将它大搅一通,激起了无数的漩涡,溅起了无数的泪花。她拿着那只怀表,捂着嘴哽咽道:「这表是哪里来的?」 兰君甜笑着指着门口道:「喏,可不是他给的。」 静云暗暗握紧了手心,脚步却是怎么也迈不开来。她想起那一日,重庆报纸上写着「远征军司令长官张书言唯恐阵亡」的大字标题,她几乎一口气没提上来,就要昏过去了。悲痛之余,那是满心的冤屈,不甘,心疼。 那个时候,为了不被人瞧见,她总是在谦君、兰君沉睡以后,一个人抱着棉被痛哭着,乃至于哭到最后,整个人几乎是泪枯气咽,要哭也不能哭了。到了后来,那心底的悲凉便渐渐沉寂,正像洪涛退却,终究最后剩下一派沦漪的水,荡漾摇曳深藏在心底最深处。 门口响起了一阵齐整的脚步声,那步子并不急,反倒有些沉缓。 静云转过身去,就看见那个欣长的影子进入了屋子里头。他穿着一身白色衬衫,配着一条浅灰薄呢裤,一双皮鞋靠在一处,显得非常俊雅。 灯光笼罩着他,面上如同明月一般泛起皎洁的淡光来。一头乌黑浓密的粗发,一丝不苟地服帖着,正如初见时候一般,他对着静云微微笑着,轻唤了一声:「静云……」
第479章 番外 光阴(一) 十五年后,瑞士,谦君下了学,隔着书房的玻璃窗户,朝里望去,看见桃心木的桌子上有一盘散乱的残局,旁边放着一本棋谱,但是却不见父亲的踪影。兰君跟在谦君身后,也仰起头张望着,不禁轻声道:「父亲是不是又去莱芒湖边散步了?」 谦君思忖再三:「不对,父亲若是出去了,是一定会同母亲说一声的,这样不声不响出门去,实在不是父亲的作风。」 谦君边说,边就伸出手,轻轻推了把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但是又好似在里头挡着什么东西,总有些厚沉的模样。谦君正犹豫着,兰君早已经推开了门去,却见书言整个人横躺在门边,一动也不动的,好似吐出一滩血来。 谦君忙捻亮了灯,这个时候就看见书言的面庞与髮鬓上都沾了红黑色的血,眼睛紧紧闭着,面色蜡黄的很,看起来,倒像是突然昏倒了的。 这一幅景象,倒是把兰君吓得勐地回身,一把抱住了哥哥谦君,一下就尖叫出声了起来。 静云闻声,便跑到书房看个究竟,一看这景象,也是吓了一大跳,于是便狠命掐着书言的人中和虎口的。谦君冷静地走到书房的案台上,拨通了医院的急救电话。好在救护车来的及时,不过十分钟,书言便被带到了医院里头救治。 ………………………………………………… 这是一处位于洛桑市区内的医院,环境僻静,鲜少有行人来往,只有医院的天台上,偶尔会有直升飞机的轰鸣声,将一些特殊的重症病患送来救治。 书言在医院里头住了约莫大半个月,起初,静云以为他是得了什么肺部的疾病,难免有些焦虑。好在经过x光的检测以后,医生笃定,书言吐的那些血,是来自于喉管,倒不是肺部。 多半是近日夏季天气转暖,难得高温两日,再加上他总爱吃新烤出炉的面包,因而引起了喉管的血管破裂,这才是出血的原因。 书言自从从冷水沟活着回来以后,身体便一直多多少少有些说不清的毛病,十天半个月,总要痛楚一回。特别是他们全家搬往法国以后,这病症也就更是严重了起来。医生说是法国的雾气太浓,建议转往瑞士的雪山上疗养一段时间。 于是静云就带着书言去了瑞士南部的卢加诺,在那里休养了整整一年。卢加诺靠近义大利,本就是个花木清幽的地方。这里四季常青,风光优美,可以算得上是一处疗养圣地了。 书言的情况逐步稳定下来以后,静云这才做了一个决定,举家迁移到瑞士北部的薇薇镇上,这才算正正经经地定居了下来。薇薇是一处静谧的临湖小镇,离静云曾经念书的日内瓦约莫有五十分钟时间的火车车程。 「静云……」书言轻声咳嗽了一声,将静云的思绪拉回到了病房中。 静云替书言整了整靠垫,而后递了一杯加冰的气泡水过去:「喏,渴了罢?先喝点水,润润嗓罢。」 书言接过气泡水,啜了一口,而后笑道:「倒是又叫你操心了许多天。」 静云道:「你呀,年纪越大,倒是越发的煳涂了起来。我倒是同你说过许多次的,那新烤出炉的面包先凉一凉再吃。你总是一副心急的样子,才出炉就要抢着吃,倒是比谦君、兰君还急,可不是自讨苦吃了。」 书言朝着静云敬了个礼:「遵命,裴长官!」 静云掩面笑道:「油嘴滑舌,没个正经。」 书言握住静云手道:「都是从前打仗那会落下的毛病,什么都讲求一个效率、速度,乃至于连一顿饭都不能好好吃了。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还请你好好监督,我一定要改了这不良习惯才是。」 静云轻笑了一声:「我可不敢管你少帅的闲事。」 书言将静云搂到怀中:「你要是不管,可就没人管了。密斯裴就不能好好心疼心疼我这个没人管,没人爱的残兵么?」 静云略略抬起头来,将手放在书言嘴上:「瞧你,一会的功夫,又胡说八道了起来。再说我可又要与你置气了。」 书言忙搓手道:「还请夫人指正,我这不好好说话的毛病,也得一併给改了。」 静云笑着摇了摇头:「真是贫嘴,这些年,我瞧你旁的本事没长,就这张嘴,是越发的不饶人了。好了好了,再喝几口鸡汤,补补身子罢,这几日嗓子疼,都没好好吃饭,出院的时候,又该瘦了。」 书言笑着从静云手上接过汤煲,喝了一口:「要说这做饭的手艺,还数你做的第一好。要说从前咱们在上海请的那些大厨,都不及你半分的手艺呢。」 静云「嗤」的一笑:「真是没羞没臊的了,再说又要没谱了。我倒是有一件事情,想要同你商量。」 书言将汤煲置于一旁的台几上,点头道:「怎么?是谦君、兰君又闯了什么祸事了?」 静云摇了摇头:「谦君前些日子予我说,他要去报考美国加州理工的航空航天专业……」 书言笑了笑:「这小子像我,有志气啊,多好的事,怎么,你觉得不妥当?」 静云起了身来,遥望着窗外的阿尔卑斯山顶,淡声道:「说起来,这孩子倒是有些像你。话一向不多,可是心下主意大着呢。只怕呀,他这一门心思,都在一个『国』字上……我就怕……」 书言静默着,他自然是明白静云这话里的苦涩,这么多年了,她不过也就是想求一个合家团圆罢了。 书言伸手拂去静云肩头一根落髮,忍不住说道:「静云,这道理,我倒是也说不上什么来,说起来,还是你看的书比我多。不过呢,儿女大了,总归是有他们自己的主见,自己的生活。你作为母亲再操心,也不好替他们受苦受累的。凡事还得孩子们自己经歷了,那才算得是人生财富。重要的是,你也不能太委屈自己了……从前你受的苦处已经够多的了。」 静云眼圈一红;「这夜里,我总还是会梦见从前的那些人。有时候是知画,有时候是婉瑜,有时候是姆妈。我心下实在是无法安生,明明这场仗已经打完了,可是却总在惶惶之中煎熬着。我是真怕……真怕哪一日又……」 书言轻抚着静云后背,柔声安抚道:「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在好起来,不是么?谦君是个有志气的孩子,我们应该相信他自己的选择……」
第480章 番外 光阴(二) 静云点了点头,復又嘆了口气:「对了,我今日还收到一封来信,正要给你瞧一瞧呢。」 静云边说,边从手包里头取出一封信来,书言瞥了眼信上的邮戳,是一封澳洲来的信笺,心下也便有了数。 他拆开了信来,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而后又看着手里头的相片,只见着上头是一片农庄的背景,张予倩就靠在小田雅治的肩头上,笑容恬静。而站在他们身后,吐着舌头搞怪的是他们的女儿蒻萍。 书言的嘴角不自禁地扬起了笑意,将信交到了静云手中:「是七妹的来信,你也看一看罢。」 静云接过了信笺,默念着,不禁感慨道:「予倩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从前我倒是没有想过,最后救下你性命的人竟然会是她……可能是老天见怜,刻意让你们这对兄妹以这样的方式重逢罢……」 书言道:「那个时候,我也以为必死无疑了,那样的深山老林,又受了那样的重伤,即便不是失血过多而死,怕是也要被野兽分食而亡了。谁又料的到,事情就是这样的巧合,天不绝我也。小田与七妹偏偏就在这附近的红十字会帮忙义诊,如果不是因为医院的麻醉药告急,他们要进山寻找空投下来的药物,也就不可能发现被冲到河边的我……」 静云望了眼相片,指着上头的蒻萍道;「这孩子,也是有福气的人。当年予倩难产,几乎母女两个都保不住了罢。如今倒是应了祖宗的话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 书言笑道:「是了,蒻萍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竟然主动申请去非洲的红十字会帮忙做义工,要知道,那里如今还是战祸不断的。她这样的姑娘,心地也是纯善了,到底还是七妹夫妻俩教的好呀。」 静云点了点头:「倒是希冀她要懂得保护自个才好,那样乱,予倩倒是也捨得放她过去。」 书言道:「七妹如今心性也是淡了许多,也难为她了……」 ………………………………………… 这是中学时期的最后一堂考试,考的是物理题目。这道用法语写就的题目看起来冗长又复杂,都已经额外延长了一个小时的考试时间,兰君依旧还没有考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教室里头已经开了灯,兰君是最后一个交卷子的。老师在兰君跟前踱步,兰君觉得头有点晕眩,这个时候她抬起头来,看到老师的眼镜折射出灯光的色彩来,一时间更是有些心里没了底气。 因而最后一个题目,她愣是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那可是一道占分颇大的题目。兰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过还是伸出手来,在抽屉里面茫然地摸索着心下总归也是空落落的。 「我的傻妹妹诶,怎么还在发傻呢?快走罢,再不回家,母亲又该念叨了。」谦君笑着从背后拍着兰君的肩膀道。 兰君也不说话,不过是木然地起了身来,跟在谦君身后一道出了教室。外头闹哄哄的,一群学生正在热烈地讨论着考试的题目。谦君知晓妹妹心不在焉,也没心思多说什么,于是便带着她避开了人群朝着楼下走去。 「好了,这会可没人了,你倒是说说看,考的如何了?」谦君突然停下了脚步,在一楼的走廊问道。 兰君摇了摇头,她与母亲一样白皙的面上不由得苦笑了起来:「大哥,我怕是考的很不好。你说,咱们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怎么就老有些拉后腿的意思呢。」 谦君侧过头来,望着兰君道:「再不济,b总归是有的罢?」 兰君轻嘆了一声:「只怕是c都不一定有,最后那一道题目,我是完全做不来的,怕是好不了了。最近这些天,我都没怎么看书复习,夜里又总是睡不好,实在是太累了,方才考试的时候,我都觉得要睡过去了。」 谦君的面上微微动了一下,半晌,方才回过身对兰君道:「你这些天,好似心下总怀着心事似得,到底是怎么了?有些话,你同母亲不好说的,说给我这个大哥听一听不是无妨的嘛?」 兰君抬起眼来,望着谦君,不由得心下更是惆怅了;「大哥,咱们还是别说考试了。咱们这可算是毕业了呢。」 「嗯,是了,可算是毕业了……」谦君应了一声:「你是不是因为邵潭秋要回国去了,心里多少有些捨不得他了?」 谦君的话,倒是叫兰君有些猝急不防,她不由得红了脸道:「大哥,瞧你,说什么胡话呢。」 谦君嘻嘻笑道:「嗨,我说兰君,你瞒得住母亲,可瞒不了我这双眼睛。我那天可是瞧见了,你们俩可不是在湖边的草坪上说着悄悄话的么,那样子,要有多亲密就有多亲密。要不是想着潭秋这小子还算是个不错的人,我可早就要揍他了。」 兰君一听,心下一下就急了:「大哥,你又在说胡话了,好好的,你揍他做什么,我们可是两情相悦的……」 谦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瞧瞧,可不是不打自招了……」 兰君一时有些恼了,不由得捶打着谦君的肩膀道:「诶呀,大哥,你总是欺负人呢!」 谦君连连告饶:「得得得,不过是同你说笑呢,倒是真急起来了。不过呢,我倒是要劝告你一句,这邵潭秋回国去,那是要建设桥樑、铁路去的,干的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情。你若是跟着一道回去,不仅帮不上什么忙,怕是还要人家分心来照顾你呢。」 兰君咬牙道:「大哥,就算你不说,我心里头也明白呢。我心里已经想好了,我一定要好好修读土木工程专业,将来回了国,好帮着潭秋一把。」 谦君挑眉道:「怎么,你想真想要回国啊?」 兰君定定地望着谦君道:「大哥,难道你不是么?」 谦君漫然望着校园的尽头,远处的雪山正在转成暗紫色:「我想咱们的心思是一样的……」 听谦君这样说,兰君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们是一母同胞,怕是相互再了解不过了。只不过,在家里头,他们从来都不愿意表露的太过明显,他们都知晓,母亲这些年,过的很不容易,还得另外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同父母亲一道商议才好。
第481章 番外 光阴(三) 谦君、兰君已经中学毕业了,这是一个难得悠闲的假期。书言的身子也恢復的差不多了,他们一家四口便常去莱芒湖边散步,亦或者去烧烤,也有时候会一起游船嬉戏。 说起来,静云还是在这里学会了打桨,这也是她与书言如今最喜欢的一项运动之一。从住家到湖畔,不过就是几分钟的路程。这一路行经许多的树木与草丛。湖边一路过去都是栏珊,里头缀满了点点的蔷薇,与碧蓝的湖水相映成趣。 这里栖息着许多的天鹅,因着缺少天敌,因而繁衍的很是适意。静云最喜欢的一处地方,那里有一尊大理石铸就的雕像,上头有明显的岁月痕迹,原本的白玉色,如今已经转成了青灰色,底座上隐隐还有一层青色的苔藓覆盖着。 「静云……」书言轻唤了一声,将静云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中。 静云回身笑了笑:「我每每瞧这尊雕像,总要想着,它也如同人一般,总有老去的时候。只不过人所经歷的悲欢离合,一切都藏于眼眉之间。但是这雕像就不一样了,你看,它身上的青苔显示的是湖水的涨落,我们甚至可以看到风雨,阳光,雾气的痕迹。」 书言握住静云手,走了几步:「任凭它雨打风吹去,但凡能与你这样相守一世,我也便满足喽。」 静云扭过头:「谁说我一定要与你在一处了,说不准啊,我就同谦君去美国住一段时间。要不,就随兰君去苏黎世,我一个人呀,倒是落得清静呢。」 书言一听,面色略略一敛,收紧了手道:「怎么,你就捨得留我一个人在家里头住着呀。」 静云正要说什么,书言早已经将她横打抱起。静云忙道:「诶,书言,快放我下来,谦君、兰君还在后头看着呢。」 书言撇嘴笑了笑:「孩子们要看,咱们就大大方方给他们看就是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嘛。」 书言这样一说,倒是叫静云白皙的面上一下就又浮现了一丝红晕来。待得书言将她轻轻放下,这时她才注意到,原来她已经被置身于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了。 静云诧异道:「这是准备要去哪儿?」 书言笑道:「从前都是我开车载你,也甚少有机会骑自行车。今儿个阳光明媚,正是骑自行车的好天气,烦请密斯裴同我一道欣赏沿途风景可好?」 书言说罢,就将脚踏板给踩动了起来,静云不自禁地将手环住书言的腰身,整个人就靠在他的后背上。书言行的是静云从前都没走过的湖边小道,多半是整洁的沙子铺就的,这里路窄,恰只能通过一辆自行车,因而书言的安排,倒是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车子往前,那便是一带阿尔卑斯山近现于眼前,山上、山下多是湖边的别墅。这些别墅不论位置在哪里,终归是窗户一定是对着湖边的。有个把的屋子建在半山腰上,也能想法子露出一点角来。 但是这样的屋子又极为讲究,即便是探出了屋檐来,那也不得遮挡住了前后屋子的视线,相互都很客气地留出了足够的前后空间,因而这若是将车子骑到山上向下望去,那就是高高低低的一片屋子,好似个个伸长了脖颈,在享受着湖光景致。 阳光正好,风轻柔地吹过静云耳畔,她能感受到书言腹部的力量在逐渐加强着,回身望去,车子已经是骑到了山腰上了。这个时候,他们就离那些屋子更是近了。 因着这里治安一向很好,因而屋子外头也没有围栏束缚,园中的花草倒是一目了然,各种花卉争奇斗艳,看得人也是赏心悦目。如今正是晌午,这些屋子早已沉浸于一片荡漾的湖波当中了。仿佛湖波点缀了屋子,屋子又融入了湖水里,显得格外的静谧。 静云禁不住喃喃道:「都说瑞士人是富有生气的,我现在倒是觉得他们的屋子也是有生气的。不过这生气又不是因为旁的什么,多半也是因着本地免于战祸的关系了,不然又哪里来这样好的景致呢。」 书言笑了笑:「是了,说起来,这里倒是比上海更为清绝。从前上海战时被炸毁的建筑,如今都已经被重建回去了,不过看报纸上刊登的照片,无端倒是多了许多的高墙,看起来与自然景物是隔离的样子。如果不是刻意走到屋子外头,怕是在屋子里头很难感受到自然的光景呢。」 听到这里,静云禁不住边思边道:「国外的报纸总说中国人是缺乏审美观念的,也不懂得享受自然,不过我倒是并不这样觉得。在战火纷飞的这些年里头,谁又有什么心情来享受什么自然景致呢。人连最基本的生命都在风雨飘渺中,更是没有这样的闲暇之心了。中国从来就不差风景绝美的地方,咱们不妨过几年再看看,待得日子好起来了,总会有真正的匠心再现的。」 …………………………………………… 书言载着静云上山去了,谦君只得与兰君一道走到湖的左面一处天鹅觅食的地方,好在那里等待父母归来。 这里,也有无数别墅,不过大都是在平地上。多半是红砖赤瓦,映掩在万绿丛之中。有的是白石玲珑,如若一片白雪世界。有的则如水晶宫阙,洋台一角隐隐浮现的玫瑰花丛更是点缀的生动不已。 白色的帘帐沉沉,时露粉霞衫影。有些人家里头的窗户开着,里头的花瓶与鲜花都是一目了然的。清风送出的琴声清韵,更是叫人觉得浑身上下通透极了。 兰君望着这一畔弯弯的湖水,就如沉睡的美人伸出的玉臂,从侧塌环卧着,那模样真是娇媚绝伦,她不由地开口问道:「大哥,母亲说西湖也是很美的地方,你说,西湖与莱芒湖,哪个更美一些?」 谦君「噗嗤」一笑:「妹妹,你怎么净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莱芒湖这是典型的欧式梦湖,你看这蓝天、白鸥,出没于沧波中的白浪,咱们自可以将她比喻成一个西方美人来。美人虽美,可是更令人魂牵梦绕的怕还是西子湖罢?你还记不记得外公以前常说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便是西湖长裾飘风的碧玉之美了。」 兰君笑了笑,指着湖心的三角帆船道:「大哥,你可是快要赶不上母亲的步伐了。前些时日,你才说要学习帆船的技术呢,母亲可是已经出过湖了的。我看那,要不是父亲常要缠着母亲,怕是她如今掌握的一概运动技能比你要强的多了。」 谦君戏嚯道:「我可得将你的话,原封不动告之父亲,你看他可会饶了你。」 兰君的眉梢上挑:「从前父亲打仗的时候,我觉得是魁梧极了的,总觉得是个盖世英雄。可是罢,但凡在母亲跟前,那就是比猫儿还要乖巧的一只老虎了。父亲与母亲这样感情甚笃,琴瑟和谐,我就是瞧在眼里,也觉得心下欢喜的很呢。」 谦君一听,倒是来了兴致了,即兴将手伸开清唱了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这一板一眼的模样,倒是叫兰君瞧得有趣极了,禁不住笑道:「大哥,你这身板,也太僵硬了,出去可别说是母亲教的,怕是还要失了她的脸面呢。」 谦君挠了挠头:「要么,就说是父亲教的罢。」 话音才落地,兄妹两人便笑作一团,笑声迴荡在湖畔,久久没有散开。
第482章 番外 光阴(四) 夕阳西下,整片校园沉浸在一片金黄色之中,就像尽然在一大池的金色液体当中,溶溶地散到了人心波里头。碧绿的草坪上,铺陈着金碧的色彩,微风吹来带着夏日的温热,又有些湿润,拂到面上,那便是一阵阵的柔软。 兰君缓缓地闭上了眼,悄然用力地深吸了口气,一股醇香慢慢地飘进了脑海中,此时郁金香开的正盛。 「潭秋,我们去草坪上坐一会罢。」兰君转过身去,对邵潭秋嫣然笑道。邵潭秋点了点头,两个人便一道走到最近的一块草坪上。邵潭秋就靠在一棵梧桐树脚下,而兰君则是俯卧在邵潭身旁,梧桐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也吹得兰君的心有些涟漪泛起。 兰君将脸紧贴在轻柔的草丝上,一股泥土的芬芳在她的周身暗香浮动起来。她看着远处的阿尔卑斯山顶,积雪上头倒影着一束夕阳的光柱。邵潭秋回过身去,将兰君揽入怀中,这怀抱,真是柔软极了。兰君触着他的胸膛,脸上隐约有着丝丝红晕。 「潭秋……」兰君在邵潭秋的耳畔说着,那话轻轻的,却软化了邵潭秋的心。邵潭秋望着兰君,那一身鸡心领的白色绸裙下肌肤胜雪,夕阳映衬着,更是显得别样的清亮,仿若泛起一层清辉来。 他情不自禁地将兰君的腰身揽住,然后抱住了她:「兰君……你会等我么?」 兰君莞尔一笑:「怎么,你这是要束缚我的自由么?」 「不……我不是这样的意思,我只是想说……」邵潭秋说话的样子认真极了,脸色也因为一时着急而涨红了起来。 兰君凝视着邵潭秋的双眸,笑道:「母亲曾说,等待是一件极为刻骨的事情,或许会成为一生的习惯。不过我一向觉得,但凡是自己认定的事情,便应该主动去争取。」 邵潭秋微微愣住,显然他没有料到,兰君会这样说,不过是支吾道:「你的意思是?」 兰君放开了搭在邵潭秋肩上的纤细手指,笑道:「潭秋,你安心回国。我马上要去苏黎世攻读土木工程专业了。等我毕业了,就回国来找你,天涯海角,你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个时候,邵潭秋望着兰君的脸,在在夕阳的摇曳里金辉闪烁着,天空边散落的紫色绮霞仿若她鬓边的绸带,点缀地她愈加的模样清逸起来:「兰君……现下国内的情况,怕是还不大好。许多的基建都还在建设当中,条件也很艰苦……你若是回国,我怕你得是要吃苦头呢。」 兰君吟吟笑道:「潭秋,如今可是男女平等了罢?你能吃得苦,我就吃不得了?你看着好了,等我学成归国,保不准这水准比你也不逊色,到时候怕是还要抢你的饭碗了。」 邵潭秋一把将兰君抱入怀中:「兰君,此生能有你这样的良人为伴,我就是死也足惜了。」 兰君将手指放到邵潭秋的唇上,作噤声状:「瞧你,又在胡说了。此趟回国,你一个人也要多注意身体,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得闲了,那便予我来一封简短的信笺报个平安便是了。若是没有空闲,不来信也是无碍的,你知道的,我只是想知道,你人还好好的,那便是了。」 邵潭秋点了点头,动情道:「那咱们便以四年为约,我等你……」 ……………………………………………………………………………… 洛杉矶,下午六点,裴鸿提着公文包进了大门:「呀,怎么没有开灯呀?」 这个时候,念颐便下楼来了,她穿了一身大红色连衣裙,头上戴了一顶同色的法式宽沿帽。她的一双大眼睛乌亮极了,熘转着,又有些古灵精怪的样子,倒是十分讨喜的一个姑娘。 念颐接过了裴鸿手里的公文包道:「爷爷又去外头找人下棋去了,上一次输的那一盘,他可是不甘心,心下一直念着呢。可不,眼见着秦家爷爷回西岸来了,就赶忙找人家对棋去了,真当是拦也拦不住呢。医生说了,这要少用眼,多休息,他呢,就是凭着小孩子心性,可不得多少有些气人呢。」 念颐边说,这脸上边有些气鼓鼓的,倒是把裴鸿给逗笑了:「你爷爷不是一向最听你话的么?怎么,如今裴大小姐指挥不动了?」 念颐假嗔道:「诶,父亲,可别再提了。爷爷这个人罢,我要是与他认真起来,他也是会摆脸色的。譬如今日罢,我同他说,要么回卧房去休息。爷爷就绷着脸说『我同你这么一般大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推翻清廷啦,哪里还在计较这些小事的哦。』我一听,就没话可讲了,你说,他这算不算是倚老卖老?」 裴鸿笑了笑:「这里不比国内,什么都要适应。你爷爷毕竟上了年纪,眼睛又动过手术,脾气古怪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倒是难为你了。」 念颐撇嘴道:「诶,要不是我爷爷,我可早就不管他了。」 裴鸿笑道:「是了,咱们这个家里头呀,可不就得裴念颐大小姐管着嘛,若是少了你呀,那才是翻天了呢。」 念颐眨巴着眼睛道:「下午的时候我同姑母通过电话了,表哥很快就要来了,加州理工说是已经发了录取通知信过去呢。」 裴鸿一听,也不由得亮起了眼色道:「这么快就有消息了,好事呀,你快把楼上那间客房收拾下,等你表哥来了,好住着呢。」 念颐笑道:「我就知道你听了要着急,可不是早就收拾好了。原来早上刘婶说要去收拾的,我可是拦住了,说我要亲自收拾,这才显得有诚意嘛。」 裴鸿拍了拍念颐脑袋:「倒算是你有心了。」 念颐轻咬着下唇,思忖片刻,方才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情,我想通您商量呢。」 裴鸿将外套挂在衣架上,而后回身道:「你这丫头,神神秘秘的,还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么?」 「天德来信了……」念颐轻声说道。 裴鸿顿了顿,一时不禁敛住了笑意道:「怎么?可说什么了?」 念颐将信从抽屉里取了出来,交到裴鸿手上:「还是你自己看罢,我倒是有些说不好了。」 裴鸿将信笺拿在手里,上头的字迹,他倒是认得的,自然是刘天风的亲笔信无疑了。上头写着姨奶奶与刘家老太太在同一日过世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什么病痛,他不过写封简信来报个消息的意思。 看完信,裴鸿一时禁不住呆坐在椅子上,从前在天德的那些时光,不由得一下又浮上了心头。他突然想起了他与爱颐成婚那一日的光景,刘家上下是那样的热闹,爱颐那一身凤冠霞帔也真当是美极了的…… 「父亲?」念颐轻唤了一声,此时她瞧见裴鸿的眼中已经是被泪水濡湿了,她自然知晓,父亲这是又想起了她的母亲。 裴鸿扭过头去,在背着灯光的地方拐了温泪,而后开口道:「你这丫头,又有什么鬼主意了,说罢。」
第483章 番外 光阴(五) 念颐道:「父亲,我想,我需要离开美国一年时间……」 裴鸿略略诧异,復而问道:「所以呢?这一年你想去哪里?又要做些什么?念颐,你要知道,一个独身的女子上路,是会有很多的麻烦的。」 念颐的眼睛从桃木书架上的杂志一熘望过去,又熘过裴鸿微微皱着的眉头,然后就停留在案台上那盏精緻的中国式宫灯上。朱红的络缨交缠着,巧绾着碧绿的珠子,外头罩着一层磨砂玻璃的灯罩,灯罩两旁是一对扎着双髻的仙童在嬉闹着。 「开春的时候,您知道的,我去了一趟湾区,然后又去了纽约……不过很抱歉,我当时欺骗了您,我并不是去博物馆学习的。实际上,在paloalto我见到了怀特医生的女儿。怀特医生就是当年在南京鼓楼医院,庇护了无数平民的那位医生。我从他的女儿那里见到了他的日志,甚至是一段珍贵的录影。我简直不能想像,当年的南京究竟是遭受了什么样的暴行与屈辱。虽然您甚少提过去这些事情,也不希望我再去涉及战争的部分,可是父亲,我并不认为这些歷史应该被人所遗忘!」念颐边说,边望着裴鸿,她眼中是一些不解,更是有着一种坚韧。 话音落地,裴鸿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虽然转瞬即逝,可是却也被念颐看在了眼中,她略略颤着音道:「父亲!难道您从前流的血,流的泪,真的就这样算了么?您是知道的,现在美国的主流报纸,人们只记得**对犹太人,却不曾记得,在遥远的东方,在中国,曾经有那么一批人,也遭受过恶魔般的行径,而这一切却被掩盖着,被忽视着!我的身上流的也是中国人的血,我有责任让这段歷史被世人所知晓。」 裴鸿伸出手,拍了拍念颐的肩头,久久的,却是说不出话来。他望着念颐身后的书架上,放着的那张爱颐的照片,长长地嘆了一声气:「念颐,如果你母亲仍然在世的话,我想她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父亲!」念颐摘下了红色的宽沿帽,激动地一把抱住了裴鸿的手臂:「您是同意了,是么?」 裴鸿微微阖上了眼:「念颐,我以往总觉得,多少苦难,那是上一辈的事情了,到了你这一代,也应该平和安详地过日子了。你说的这些话,却叫我觉得羞愧极了。是了,你说的一点也没有错,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公正了,那些恶魔如今还在逍遥法外,而亡灵仍旧在底下悲泣。你去吧,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你要知道,我们永远是你的依靠,要是觉得在外头累了,你随时可以回家来。」 念颐紧紧握住裴鸿的手,将自己的脸埋在里头,深吸了口气道:「父亲,谢谢你……」 ……………………………………………… 谦君从飞机的窗户外头望去,天色好似凝敛住了,西边挂着一大抹绛色的彤云。当飞机在洛杉矶国际机场落地的时候,他仿若感到了浑身的血液在沸腾着。 出了机场,谦君提着简单的行李,直接上了一辆计程车。他欠着身子从计程车向外探出头望去,洛杉矶市政厅附近,许多的大厦重重叠叠交错着,像一群稳如泰山、穿戴着坚硬盔甲的巨人,吃力的顶负着渐渐下降的穹苍。 谦君这是第一次来到美国的西岸,看到什么都觉得有些新奇。到底是现代化的摩登城市,高楼就是它的标配。瑞士更多的是矮屋,鲜少有高楼破坏自然的景致,因而与美国的钢筋水泥大不相同。 这个时候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各式各样的轿车从车站附近的停车场开了出来。在城里上班的多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些时髦的女郎,都穿着西装制服,带着精緻的领带和胸针。 许多人一只手里头提着黑色或者棕色的公文包,另一只手里头夹着报纸。有认识的人见了面,总会点头寒暄几句,说些花边新闻,然后就进入了地铁站,车站里头。大家都在朝着郊区奔赴,很少有人住在市区里头。 车子慢慢驶入帕萨迪纳,这里与其他千千万万的美国大都市的临郊小城无异。谦君能够感受到,所有的街道都是经过规划的,因而看起来排列很是整齐。谦君将车窗摇了下来,外头空气清澈,道路、房屋、临街的树木,都显得格外的洁净。 城中的街道,两旁都有草坪和数目,这里的树与瑞士不大相同,显然更多是人工的痕迹,且油绿得出奇,想来多半是因着化学肥料的缘故了。那些叶子瞧上去油光水滑的,倒是很像圣诞节装饰用的假盆景。 至于那些草坪呢,也是处处修建过的,美国虽然没有欧洲那种精緻,但是却有着它自己的齐整特色,看起来至少高低一样,款式也一样,就好像都是从复印机里出来似得。 帕萨迪纳同其他城市一样,也有梅西百货、塔吉百货,以及廉价超市,以及理髮店、电影院等等。这里的主妇们都有着自己专用的小汽车,以方便到各处採购果蔬与日常用品。不过这里的行人倒是略微颠覆了谦君对美国妇人的印象。 这里的妇人也如同瑞士一样,讲究一种精緻的生活,上街也会涂脂抹粉,穿戴的很是体面。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便是这里的人手里时常手里抱着一大瓶的可乐,而瑞士人更酷爱气泡水。 裴鸿买的独栋小楼在一条清幽的柏油路上,车子一进了这里,就能分明感觉到宽广与整洁。淡灰色的柏油路,如同一同凝滞了的河道,倒是叫谦君一眼望不到头。这里比外处要安静,好似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人声。 可是相隔了两个街区,那就是一条公路,上头总是川流不息的汽车在上头急驶着,偶尔也会有锐利的剎车声在公路上摩擦着,且不分昼夜。可是这种汽车的声响,却好似被生生地隔离了开来,因而裴鸿他们的屋子,倒是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了。 计程车在一辆小楼跟前停了下来,谦君下了车子,看到一旁的一位女士在遛狗过马路。裴鸿早早就等在了门口,一看到谦君下了车子,便忙上去接了行礼过来:「是谦君罢?」 谦君笑着伸出手道:「舅舅,你好。」 两个人握了手,便肩并肩进了屋子。说起来,两人许久未见了,可是见了面,却是说不出的亲近,约莫这就是所谓的血缘近亲了。 谦君虽然不过才中学毕业,人却是已经与裴鸿一样高大了。倘若不说是舅舅与外甥的关系,单从背影上看,说是兄弟怕也是有人信的。
第484章 番外 光阴(六) 这是洛杉矶的十二月,美国的西岸不比瑞士,即便是冬天也不太会有降雪的时候。只有在深山当中,方才能见到白雪的痕迹。虽然如此,但是这冬日的天空总归是阳光明媚的,倒是一点也不像瑞士,入了冬便没几天是晴天。 冬天的加州理工,仿若更多了一层寂静。校园里的草坪仿若被收去了绿意,草坡上也开始出现了焦黄的颜色。终究还是冬季时节,许多的树叶也是零零落落的。谦君经过一片干枯的枝头,而后进了实验室里头。 加州理工的学校并不算大,但是这个时候却瞧起来很是空旷,各处的教学楼都是专属于加州的淡黄色彩。教学里头,因为常年都有空调调节着,因而窗户多是紧闭着的,在外头向上看去,每个房间似乎都很有秩序。 谦君的学习进度很快,另所有的老师都感觉到惊奇,他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几乎就完成了四年的课程。因为成绩优异,他早早的就进入到了钱教授所在的实验室里头。 实验室是四个人共享一个办公室,那里头也是按着美国的常见设计陈列着办公桌。家具几乎都是现代式样的,里头还有一只小沙发,供人休息用的。还有一个弧形的长灯,像热带的花草,茎蔓粗长地穿插在桌椅之间。 桌上放着两封信,一封是静云与书言寄来的,上头还附上了一张他们相互依靠着,在少女峰山顶滑雪场的照片。谦君的唇角不经意地扬起了一丝笑意来,连日来昼夜不停做实验的疲惫仿若一扫而光。 他的父母总是这样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与行动力,但凡是没有尝试过的,总是会有跃跃欲试的心态在。而他们一旦尝试去做了,那就一定非要学会了不可。有时候,谦君笑说父母这是固执,但是心底下却是由衷的佩服,人活了一辈子,能保持这样的韧性不容易。 茶杯里的水已经喝完了,谦君便起了身来,又在铁壶里头加了水,重新按下了烧水的按钮。而后他就坐回到了办公桌前,拆开了第二封来信,毫无疑问,这封信是来自兰君的。里头的内容倒是不多,只有短短三句话,却叫谦君一下就皱起了眉头。 「父亲再次入院,母亲同在洛桑守着,暂时没有大碍,下周即可出院,勿念。」 原来前头的那封来信,不过是烟雾弹……谦君由得深深皱起了眉头,他的母亲总是这样,但凡有什么困苦,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心里头默默消化着。什么少女峰滑雪,怕是前段时间的事情了罢。寄这封信,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念书罢了。 谦君走到洗手间,放满一盆冷水,把整个头浸到水中去,整个人好似一下又清醒冷静了几分。他心下暗暗发誓,要提早拿到博士学位,以不负父母的这些心思。 ………………………………………………… 谦君到了美国以后,甚少与异性接触,多也是因着功课繁多,实验繁重的缘故,因而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精力与剩余的时间去参加这些额外的社交活动。 谦君的皮肤白皙,很像静云,一双眸子狭长又似书言,一闭上,他那眼睫毛浓厚的盖着,就像一片扇子。他的身形又是高大,即便是随意一身实验服在身上,也能显得人很是精神。虽然他长久浸泡在实验室里头,却多少又因着这些而惹来人关注的目光。 这一日,是同学郑靖嘉的婚礼,这一次谦君实在是不好推诿了,也便只得向裴鸿借了一身正装出席。好在裴鸿与外甥身形相差无两,因而这礼服穿在谦君身上,也是斯拔挺衬,气度不凡。 到了婚礼现场,靖嘉就拉着谦君与其他亲朋隆重地介绍了一番。其实倒是不用靖嘉介绍,在座的留学生,大多已经是很熟知谦君的脸了。女孩子们在身后,早已把他从头到脚不知道品论多少回了。 谦君也不好拂了靖嘉的脸面,也便一一与他们礼貌招唿。这里的留学生不论胖瘦,如今也都是精神气十足的样子了,倒是再也不似从前洋人常说的东亚病夫的病态了。 介绍到吴冰青面前的时候,靖嘉特意着重了语调道:「这位是冰青,加大毕业的准外科医生。」 谦君略略抬起了头,扫视了吴冰青一眼,倒确实是个美人。说起来,他一见她的样子就想起海里初升的太阳,好似周身都是光芒,倒是扎的人有些眼睛疼。 吴冰青的身材很是高挑,倒是不似寻常中国女子那般娇小,五官却又多少有些洋人的深邃影子,一双眸子十分地有神,但凡一眨眼,仿若就能把人给罩住了。 她今儿个梳着一头简单利落的垂直长发,大约有一半的髮丝掠过额前,就这样自然落在肩膀上。耳朵上带着一对中国结,那中国结大的有些不寻常,倒是看起比愈发显得她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原来你就是航空系的高材生张谦君呀。」未等到谦君开口,吴冰青早已经盈盈笑着打了一声招唿。只不过她这声招唿很是犀利,下巴又是翘起,眼皮里头好似容不得人的模样,多少叫人看着觉得有几分傲慢了。 「对了,冰青的父亲是外交官吴圣桦,她的舅舅呢,更是了不得了,乃是前国委会的资政徐国山了。」靖嘉显然是怕谦君怠慢了这位吴大小姐,因而特意又凑在他的耳畔小声说了一句。 徐国山……谦君倒是从前在父亲与母亲那里听过他的事情,说起来,倒是误国误民的庸人一个,这便叫他心下更是觉得不屑了。 谦君淡淡地应了一声:「不敢当。」 吴冰青一向是被人捧在手心里捧惯了的,如今见谦君的态度,那一双眼皮就倏地挂了下来,好像恨不得要把谦君从她眼睛里撵出去似的:「瞧密斯特张,这样心不在焉,怕是一颗心思,还在实验室里头呢。」 靖嘉自然是听出了吴冰青的不满,于是便帮着谦君说道:「嗨,可不是嘛,他可不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书呆子,除了实验室,还是实验室,几乎就把实验室当成家里了。」 吴冰青垂下了眼,似笑非笑道:「这样死用功有什么用,美国人又不会高看你几分。」 这话一出口,周遭的人也便都同时愣住了,大家都转过身来望着吴冰青,显然这句话也戳中了许多人的心思,可是吴冰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过是一贯的傲慢道:「诶,我这个人就是一个毛病不大好,净爱说实话。」 谦君觑起眼来,望着吴冰青,淡淡笑了笑:「美国人现下许是瞧不起,可是不代表将来还是瞧不起。若是我辈不奋进,不努力,难道还要把希望寄託于下一代么?密斯吴,你的话,我当真不敢苟同。」 谦君这话,直打到了吴冰青心底,瞬间叫她面色也挂了下来。吴冰青直接拿起手里的香槟,欲要泼到谦君身上:「从没有见过你这样失礼的男人。」 谦君及时擎住了吴冰青的手腕,而后平声道;「我素来是不喜欢香槟的,入了口倒是很像喝水呢,谢谢密斯吴的酒。但是你若是不晓得喝香槟的正确姿势,想来我还是可以教教你的。」 话到这里,吴冰青那美丽的面庞早已经扭曲的变了形,整张脸绷直道:「我父亲是外交官吴圣桦,我舅舅是资政徐国山,你又算得什么?竟然敢说要教我喝香槟?」 谦君笑了笑,放开了手,淡声道:「我的父亲……不过是千万抗日将领中的普通一员,他是比不得你这些高居庙堂之上的亲眷显赫,可是这抗日战场上流下的血泪与功勋,也自有他的一份。」 吴冰青呆愣在原处,一时脸色由白转青,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周遭旋即响起了一片掌声,久久没有散去。谦君同靖嘉作揖,便转身离开了礼堂。 他上了一辆学校的巴士,重新来到了实验室,撵亮了壁灯,这又是通宵实验,等待结果的不眠之夜……
第485章 番外 光阴(七) 日子转瞬即逝,七月的洛杉矶,在黄昏的时候特别的炽烈,人但凡在街上,如同从烤架上才架下来的一块肉排,滴下的汗水便是那酱汁的模样。 念颐回到洛杉矶已经有几个月了,可是这是她回来以后第一次出街,反倒觉得满大街都是烤肉的味道,好似连带着自己也被烤熟了似得。 如今工业化厉害,天空也不再是湛蓝一片,到处都是煤灰的颜色漂浮着,站在市中心的高楼上,仿若都可以看到煤灰飘在四周,好似风一点也吹不动似得,就这样粘腻着。 念颐跟着一大群人等候在斑马线上,这里不似纽约的红绿灯口,总是有许多闯红灯的人。念颐望着红灯转到黄灯,突然心就跟着沉了一下,那绿色一旦亮起,周边的人也便跟着动了起来。 可是今天的空气实在是太过浑浊了,但凡是过路的人身上,念颐都觉得好似包裹住了一层煤灰,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压抑,一点也没有清爽的感觉,而这与她从小长到大的洛杉矶很是不一样,叫她莫名觉得十分的难受起来。 现下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念颐开着车子从市区重新回到帕萨迪纳的城中。这里每一条街道上都挤满了行人与车辆,夏天,这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时不时有情侣亲昵地依偎在一处,旁若无人地亲吻着。 整块帕萨迪纳的城区就是一个漂浮着的氢气球,而这些情侣就好似嵌入了气球里头,但凡一个不注意,便能跟着跑飘到空中一般。念颐心下想着,这是不是可以叫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呢?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但是很快她就跟着人群继续向前走着。穿过电影院,穿过塔吉百货,她经过了餐馆门口,愣愣地望着此时此刻的繁华红尘。 明明这里的每一处,她都熟悉的不得了,可是这个时候,却总好似是第一次来似得,叫念颐多少有些不太自在,又或者说,她好似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一下竟然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了。 从前经过这一带,她总是很喜欢同朋友在这里欣赏琳琅满目的橱窗,看着最新一季的时装,拿着最新的时尚杂志在这里侃侃而谈。可是今日,念颐却觉得没有时间,也没有任何的闲情逸緻再来欣赏这一份闲暇了。 她抬起了头,望着天空远处飘着的煤灰,终于发现,离开美国的这一年,已经叫她彻头彻尾的发生了改变,这里对她来说并不是从前的第二故乡了,反倒像是一个纯粹的单词,不过从脑海里跳跃过去。 「洛杉矶」这个词,随着这些街道的建筑物,以及那些不断行进的行人,竟然分隔出了两条平行线来,好似怎么也连接不上了。 念颐觉得很彷徨,从中国回来以后她整个人就一直处在这样不明意味的焦灼状态里头。她立于十字路口,甚至茫然的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她觉得她失去了方向感,失去了重心。整个人不过是被一股力量推动着蹒跚前行,却怎么也跟不上这个城市的节奏了。 天色越来越暗,街上华灯四起,人潮愈加的汹涌,好似一个个发情的困兽,到处飞散着。念颐跟梦游似得,到处徘徊着,当她来到酒吧门前的时候,突然就有了一种冲动,她一定要进去好好地喝几杯酒,好好地在酒里头麻痹下自己无处安放的痛苦。 当她踏进酒吧的时候,一片强烈的探照灯就刺了过来,一下扎的她眼睛生疼,酸涩的很,那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只是一直没有淌落下来。 去中国的这段时间,她不单单跑了南京,还去了一趟东北。当那些真实的图片、资料、影像,以及在那些暴行下侥倖存活下来的人,一个个就这样深深印在了她的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畏惧光,也畏惧黑暗,那是一种她内心无法承托之重。 念颐觉得进了酒吧里头,就好似进了所罗门的宝藏群里,灯红酒绿,各式各样的霓虹灯闪烁着,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着,那扇门的背后就好似潜藏着一种吸引力,不断地叫她开门进去。 强烈的霓虹灯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看起来都好似格外的妖艷丰饶。念颐不断从哪些穿着热裤胸衣的年轻女郎当中穿梭而过,当她走到酒吧深处的时候,这里已经开始爆出一阵强烈的喝彩声来。 这里还有一间内室,是专供人欣赏表演用的,念颐推开那两扇厚重的大门,然后就顺着梯子往下爬,这一下就好像进入了爱丽丝梦游的仙境一般,一团团的烟雾将她朦胧围绕了起来。 灯光呈现着血一样的颜色,烟雾都被渲染地血红一片,垂落到每一个人的头顶。柜檯上挤满了买醉的人,舞台中央,一个身材极为硕大的美国女郎,扭动着她的大屁股,伸着一双肥厚的手,这张嘴一张血红的大口,在唱着妖娆的情歌。 那一洁白的牙齿上闪着一层莫名的红光,就好似刚吸过人血似得,倒是叫念颐愈加的觉得有几分沉闷。可是那歌声却带有原始的磁性,灯光映照在她的皮肤上,显得更是性感撩人。 人们都倚靠在柜檯边上欣赏着女郎的表演,时而有几个年轻的学生,对着她的唱腔在那里指点着什么,可是这些声音都太小了,很快就被歌声给一道沖没了,渐渐的,就只能瞧见他们的嘴巴在张合着,却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女郎表演完毕的时候,几乎是平地起了一声惊雷,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然后大家就开始拥挤着到了外面,念颐却没有走,不过是靠近了吧檯,喊了一声:「一杯白兰地,谢谢。」 穿着红色马夹的侍应生熟练的将酒倒在了酒杯里头,而后笑着将酒杯推到了念颐跟前道:「美丽的小姐,这是您的酒,请慢用。」 「两杯威士忌,谢谢。」一声低沉的嗓音在念颐身后响起,她旋即回过身一瞧,原来是谦君表哥。
第486章 番外 光阴(八) 念颐其实并不大会喝酒,白兰地不过是她熟悉的酒名罢了。她并没有在意谦君在这里的事情,不过是拿着酒杯,自顾着挤到了人群里头,这个时候,迎面而来的便是呛鼻的雪茄菸的味道,以及不知道是什么人泼翻在地上的酒的酸涩味道。 各种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处,显得此时这个地下酒吧的空气格外的浑浊。唱片机里的爵士乐在一遍一遍地翻转着,念颐啜了两口白兰地,强烈的酒精烧得人喉咙都要起了火,她觉得两穴又开始跳动起来,不可抑制的窒息感笼罩着她。 「念颐,舅舅很担心你,回家罢。」谦君终于开了口,不过他的语调并不重,就如同是在酒吧喃喃自语一般。 念颐回身望着谦君,不由得笑了起来;「表哥,你不是应该在学校里头做实验的么?怎么,大忙人还有时间同我来酒吧消遣呀?」 酒吧里的人交头接耳,不停地说笑着,不停地喊着,谁也知道应该先听谁的,不过都在比哪个嗓门更响。难得都散开了领带,满面的汗珠,女的呢,都踢掉了高跟鞋,踢掉了束缚,好似这一刻,大家都不过是忘却了身份的人。 谦君握住手里的威士忌,一口就喝了下去,那味道浓烈的他直呲牙。就在这片刻的功夫,念颐早已经灌了两杯下肚,她的眼睛整个都是直愣愣的,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什么干系,不过是充耳不闻一般。 谦君牵起念颐的手腕,便要带她出酒吧:「回去休息,不要在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这个样子,实在是叫家里人都很担心,外公如今都八十多岁的人了,你这样叫他提心弔胆的,于心何忍?」 念颐一下就将酒杯摔到了地上,而后大笑了起来,待得笑的喘不过气来了,她的脖子也已经热得紫涨了起来,整个人的眼睛都是冒着火的;「表哥,那些人都是魔鬼!都是魔鬼!你知道么!我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能容忍这样的恶魔的存在!那些人,竟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处,仍旧在世界的另一端逍遥着!所谓的正义,所谓的公平何在?」 谦君一时竟然觉得有些无力,他缓缓地松开了念颐的手,而后幽幽道;「肉弱强食,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我们所能做的很有限,但是只要能好好地活下去,努力的把生活过好,这才是最要紧的。你身后还有舅舅,外公,乃至于我们这些亲人,何故这样厌世呢?那些罪行,你已经出版成册,将他们公之于众了,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所有。念颐,你该回归到你现下的生活了……」 念颐没有吭声,只是呆呆地望着谦君,眼中的泪水一下就跟着淌了下来,她的眼中满是无尽的哀伤,却没有任何人能够这些东西给带走。 「我帮你预约了心理医生,下周三,我和舅舅一道带你过去看一看罢。」末了,谦君补充道。 是夜,念颐觉得仍旧有些醉意。待得裴鸿与谦君等人都已经沉睡下,她便起了身来,捻亮了屋里的檯灯。她又打开了抽屉里的那本资料夹,里头放着一些她还未整理完的日军在东南亚所犯下的暴行。 她觉得心跳的很厉害,伸手摸着额头的时候也很烫手。她实在是太疲倦了,可是一看到这些资料,她又实在是睡不着。她嫌恶这里头的事情,也嫌恶梦靥里的那些杀戮场景,她实在是家里坐不住了,于是又迎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出去了。 不远处的公园里头,好似隐隐飘来了一阵歌神。念颐随手披了一件裴鸿为她买的红色外套,然后开了门,一路走到了公园里头。 念颐在公园的一处角落坐下,想起曾在这片树林里面,展读过姑母寄来的信,然后她就靠在树干上,想着欧洲的那些景致与生活。她也曾和同学在这里散步,甚至偷偷讨论着班上新转学过来的俊朗男生。 这公园,这静美的树林,是她学生时代唯一的美好记忆与时光。夜里的气候并没有白天这样热,加州就是这样了,白天晒得很,夜里却很凉快。这温和如酥的夜里,如果伴着月光,真当是芳醇似酒。 袭袭的和风,蓊勃的花香,念颐终于听清楚了,原来是公园的深处,有人在唱着《茉莉花》。草里露水已浸透了她的鞋尖,空气似乎也有三滴两滴的露落在她身上。 念颐抬起了头,仿若瞧见不远处,她的母亲正微笑着看着她,向她招着手。念颐的唇角勾起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砰」的一声枪响,念颐的笑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的这一个夏季。 三日后,便是念颐整理的《南京暴行》一书的发行的日子。裴鸿与谦君捧着念颐的遗像参加了这场特殊的发布会。遗像里头,念颐穿着父亲替她买的那件红色薄线衫,笑靥如花。 几乎是一夜之间,裴鸿的嗓子已然完全哑掉了。他几乎夜夜都会梦到,念颐无助地站在家里的卧室里头,抱着那叠资料夹,哭泣着……直到许多年后,裴鸿开始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许多事情不再记得那么清楚了,也便渐渐都一道淡忘掉了。 ……………………………………. 三年后,在加州理工大学广场上,谦君穿上黑色的博士大袍,头上压着厚重的方帽,足足晒了三个钟头。典礼的仪式冗长繁琐,校长的训词一贯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整场典礼完毕时,谦君的美国同学都一窝蜂赶到来宾席上,与父母,与家人拥抱、照相。谦君迳自走到饮水机前,取了一杯冰水,额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滴。 他的衬衫早已被汗浸湿,额上被博士方帽的硬边生生地压出两道深沟来。当静云与书言来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眼前仍然觉得是白花花的一片,约莫是被太阳晒得有些视线模煳了。 静云递了一块方巾过来,柔声道:「谦君,擦把脸罢。」 谦君抿了抿双唇,接过了母亲手里的方巾,将头面都给揩干净了,然后就与父母一道坐在了学生中心的沙发上。自从入学开始现在,他似乎从没有这样闲散地静坐过。从前他实在是太忙了,整日都泡在实验室里头,即便偶尔回了舅舅家,也不过是埋头苦读论文,心下还要不断地盘算着,实验结果到哪里了,数据是否足以支撑起一篇可信的论文。 书言显然看出了他的侷促,不过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年纪轻轻的,倒是有着迟暮之年的态势了。我看你这样下去不好,还是要找一个女朋友,来弥补下你缺失的生活情趣。就好似我同你母亲这样,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常伴在身侧,那便是极好的了。」
第487章 番外 韶华(一) 谦君揉着太阳穴,觉得头痛极了。几日前,他才从洛杉矶起飞到了香港,然后坐着轮船进了大陆。毕业礼结束后,他便与父母告别,径直奔赴了机场。 对于他要回国的事情,静云始终是缄默的,甚至都没有去机场送他。可是谦君知晓,母亲到底还是支持他的,只不过心下有些不忍,也便没来相送。书言提着行李送他进了关卡,然后就立在原处,望着谦君的背影渐行渐远。 书言一向是支持两个孩子各自追逐梦想去的,可是到了这一刻,心下也是莫名觉得有丝丝怅然。从前的小不点,到底还是长大了,而这一次出远门,什么时候再能归家,怕是谁也不晓得了。 一路的奔波,叫谦君这样青壮年的男子也跟着消磨了一大半的精力。这个时候,除了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许多的内陆地区交通还不是很方便。 从洋泾浜码头下了船,就有几个穿着蓝布衣服的人在岸头等着他。谦君几乎都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看一看这一片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就很快坐上了一辆大卡车。 他就这样坐在卡车的车厢后头,一路跟着停停转转,连轴转了好几日。卡车的车厢上并不是很舒服,他甚至难受的吐了好几次。一旁的人便笑道:「到底是国外回来的,多少是有些娇气呢。」 谦君倒是吃不下这样的话,于是便自己想着法子来缓解这种身体上的不适。直下车之前,他便再也没有吐过一次。倒并不是他觉得适应了,不过是将心下翻滚的酸意,硬生生地给噎了下去,他并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来弱势。 听着一声喇叭的长鸣声,有人过来告诉谦君,已经到了目的地了。谦君抬眼望去,路的两旁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高粱地,他从来也不知晓,原来这高粱的杆子,可以长得比人还要高大。 过了高粱地,就是一片荒芜的坟地,这些坟都是黄土堆的,大小不一,后头就是几个茅草屋。屋子附近零星有几片菜园的样子,可是里头种了什么,谦君却看得并不是太清楚。 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看见了一堵高大的围墙,谦君才知晓,这是进了村子了。这个村子倒是很特别,深处在黄土地的深处,外头的人若是想要找到这里,若是没人带路,倒也是一件难事。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太阳挂在天边,炙热地烧烤着这片干旱的土地。谦君看见有些人家的屋子上头,已经飘起了炊烟来。这样的场景叫他觉得心下有些新奇,又有些激动起来,这里便是他以后工作的地方了。 一阵喧嚣的锣鼓声由远及近,从村子里头慢慢地拥簇出了许多的火把来,还有人提着一盏盏白色的灯笼,又或者是一些用橘皮做成的橘子灯,这些光线串联在一处。背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的少男少女在那里扭着秧歌,绸带飘在天上,显得红艷极了。 谦君心下不免想起了抗战胜利的那一年,老兵归川,他也曾带着一身红锣鼓,就这样在重庆的城门口迎接着老兵们。 只不过这里的人,显然民风与重庆是不尽然相同的。许多的壮年男子,头上都扎着白毛巾,手里头抓着一些旗子,在那里喊着口号,欢迎着谦君等人的到来。 说来也是怪了,原本是大旱的年份,好些日子不见雨了,就在谦君他们进村子的那一刻,天上却是乌云滚滚,一会就从艷阳天变成了一个雨天。这雨与村子里的村民们一样,下的欢快极了。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久旱逢甘霖,这可是个好兆头。在一片欢唿声中,谦君从人群中踱步而过,可是卡车却没有进到村子里头,不过是听在了外围的泥墙根下。 谦君跟着一路来到了一处矮房下,上头挂着两盏已经脱了纸的灯笼,倒是隐约可见原本的白色外罩模样。上头挂了一块匾额,写着「小浏村村民委员会」几个大字,谦君暗暗读了两遍,心下若有所思。 这个时候,后头扭秧歌的一群学生就涌了上来,然后围着谦君叽叽喳喳地说笑着。雨倒是下的很大,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谦君见这些孩子都已经淋湿了,忙喊了声:「快进去避雨呀,淋湿了该生病了。」 显然这些孩子并没有领会谦君的意思,不过嘻嘻笑道;「淋雨了才好呢,多少年没下过雨了,就当洗个痛快澡了。」 不远处,有一名女子打着黑伞过来了,看见谦君站在屋檐下头,便忙收了伞,一路小跑了过来:「张同志,您好呀!欢迎欢迎!这一路奔波,可辛苦了吧?」 那女子边说,边就又打开了伞:「张同志,跟我来这边罢,这里说话怕是不方便呢。」 那把黑伞本来不够大,她又刻意把伞朝着谦君倾斜了一下,这样,她头顶几乎就完全没有覆盖了,整个人也是淋湿了大半。谦君心下过意不去,连忙将伞给她让了过去:「女士优先,我倒是不要照顾的。」 那女子咧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齐整的牙来:「你们国外来的同志,就是穷讲究。我父亲可说了,你们是专家,那可是为国家办事的,不好怠慢了的。」 说话的时候,就起了一阵风,差些把伞也给捲走了。显然那女子的气力不算大,挣扎了一番,这伞便差些脱了手。好在谦君及时抓住了,给硬扛到了手里头;「还是我来吧。」 伞上的雨珠一点点地顺着边沿落下来,不时地落在谦君的髮鬓上。 「对了,我叫云珠,是村委会的,方才倒是忘了自我介绍了。」云珠的睫毛上也沾了一些雨水,眼睛一眨,那雨珠就跟着都落了下来。 「云珠……」谦君心下再三念着这个名字,倒是有个『云』字,同母亲一样呢。 谦君忽而问道:「你们这里现在都是叫同志的是不是?」 云珠笑了笑:「是了,刘同志,这样叫起来更平等一些嘛。」 谦君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样罢,你还是唤我谦君同志罢,就不要喊我刘同志了,听起来总觉得有些怪异呢。那么我也便失礼了,就且喊你一声云珠同志,这样可好?」 云珠觉得谦君说起来话来倒是有礼貌极了,看着斯斯文文的,也很是舒服,也便笑着点了个头。两个人并排走了一段路,她显然发觉这雨水是开始往谦君身上淋了,于是她便不由得靠近了谦君几分。 如果从背后看来,这会两个人是挨得极为相近了,恐怕说是相拥着,也是有人信的。当然,云珠心下并不这么认为,她之觉得,这雨水只要不要淋在谦君的头上,两个人肩膀各自淋湿一点,也便十分的公平了。
第488章 番外 韶华(二) 两人走到了一处难得的泥瓦墙下,这个时候谦君就看到,许多的人就挤在这里,挽着裤脚挤着水,看起来,倒是一个个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们是最后到的,因而这些人便齐齐地看了过来。 谦君倒是不太适应这样的目光,总觉得眼神看的人多少有些不自在,不过他也明白,这是日常的生活习惯不大相同,许是这里的人,不过是觉得好奇,也便这样的目光打量着。两个人进了门,谦君就把伞收了起来,然后将伞给捆绑好,交还到了云珠手里:「谢谢你,云珠。」 他没有说「同志」两个字,云珠听了面上却是禁不住浮起一丝红晕来,她不过就是支吾了两声,然后就低着头走开了。 进了屋子,里头倒是与谦君前头设想的差不多,几个村里的干部围坐着,见是谦君进来了,就全体起立鼓掌。云珠先是介绍了下,前头那个秃顶的中年男子,便是村里的书记。 谦君看了倒是觉得意外极了,从前的官,穿的都是绸缎,现下看来,这些人都是朴实的很,一点奢靡作派也不见了的。一件黑色布衫,一双解放鞋,多半也是这些人的标配了。 「谦君同志,你能来,我们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啊。」姚书记边说边伸出了手道:「你们都是国外回来的专家,有文化的人,我们都得向你们学习才是。」 谦君伸出手,与他交握了下,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很是粗糙,显然一定是经常要下地干活的缘故。 「谦君同志一路辛苦了,怕是还没吃饭罢?要么先去吃个玉米煳煳,再加个葱油烙饼?」 云珠一听,忙上前道:「面粉、鸡蛋倒是都有现成的,就是肉实在是没准备。最近天气热,容易变质,也不知道现在杀鸡,还来不来得及。」 谦君听了,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别忙了,现成有什么吃什么,这样讲究作什么?有道是,入乡随俗嘛。」 这个时候,显然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大老远的把人给请过来结果连顿好饭都没得吃,按着中国人的待客之道,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书记想了想,便道:「谦君同志,要么这样,咱们今天就先在这里临时吃一顿。等明天早上,出发去基地以前,再给吃顿像样的,你看这样成不?」 谦君谦逊地笑了笑:「能吃就行,倒是没什么好计较的。」 说话间,底下的人就已经开始在搬鸡蛋、大葱和面粉了,都是大老爷们,说做饭,怕是味道实在不好下咽,因而这做饭的事情,就交到了云珠手上。 云珠手巧,片刻的功夫,就整出许多的烙饼来,还有几个油煎鸡蛋,全都为谦君留着。自己就着玉米煳煳吃,那鸡蛋也是一下都不碰的。 饭吃好,时间就不早了,大家都让谦君休息,收拾了碗筷也便走了。谦君瞧着外头暗沉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开始停了,不过树干上仍旧有在滴水,干涸的地面吃水吃了个饱,现下看起来倒是也像是恢復了一些生机的。 地上的水坑一个个地映照出月光来,谦君走在外头,鞋早已经被侵湿了,他也不是很在乎,只是就随意走一走。说起来,从前在欧洲的时候,多半都是雪山湖景,到了美国以后,看的又是钢筋水泥,而这里,一切都是这样的特别。 虽然看起来到处都是贫瘠的样子,可是他喜欢这里的淳朴,就像是一块未被雕琢的玉,少了许多摩登社会的纷扰模样。 谦君从袋中取出了那枚瑞士怀表,那是临行前,书言给他的。据说,这块表当年替他挡过子弹,因而他虽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是也还是将这块代表幸运的表交予到了儿子手中。 谦君摸着表盖上头早已斑驳的「书言」二字,仿若触及了父亲从前经歷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下多少又牵挂起父母来了。 「怎么,谦君同志,你还不去睡么?是不是觉得床铺不舒服,睡不大习惯?」云珠突然从身后走了出来,倒是叫谦君有些诧异。 云珠见谦君的眼神,一下又有些红了脸:「我倒不是赖着不走哈,只不过想起来,这夜里凉,怕是棉被不够盖,我就给你又拿了一条来。」 谦君微微笑道:「谢谢你了。」 云珠垂下了头,抿着嘴道:「不用客气的,往后你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找我帮忙。」 谦君点了点头,忽而又问道:「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云珠略略愣住,她倒是不曾想谦君会这样问,于是便答道:「是了,我本是上海人,也是跟着父母到西北来的。」 「哦,上海……」谦君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我父母原来也生活在那里,将来若是有机会,我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 听谦君这样说,云珠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有机会,我去做你的嚮导啊。上海好吃的,好玩的可多了,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不迷路。」 说到这里,云珠的情绪忽而有些低落了下来:「不过,我都不知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谦君从袋子里头拿了手绢出来,递了过去:「跟着父母到这里来,你后悔么?」 云珠接过绢帕,抹了抹眼角,而后轻声道:「哪里能说什么后悔呢,不过就是偶尔起了一些思乡的念头来。只要实验能成功,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你知道么,听说你们要来,我都高兴坏了,又说你是钱教授的学生,那就更是了不得了。我是真心期望这场实验能够尽快成功……这样,我们的国家就再也不用怕被人给欺侮了。」 谦君暗暗捏着袋中的怀表,感慨道:「我倒是也希望,再也不要打仗了……」 云珠侧过身去,瞧着谦君的面庞,他的眼睛细长上挑,一双浓眉飞扬,一头墨浓的头髮,处处都抿得妥妥帖帖的,看起来倒是充满了书卷气的。 云珠禁不住问了声:「你有女朋友么?」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一下就羞得红了脸:「我倒是没有旁的意思,不过就是想,这国外社交公开,怕是你该早就有了女朋友了罢?你这样回国来,她怎么办呢?」
第489章 番外 韶华(三) 听云珠这样说,谦君倒是略略有些诧异,不过,他心下倒是喜欢她这样的性子,至少看起来很。谦君腼腆地笑了笑:「我倒是还没有女朋友的,从前一门心思都扑在科研上了,哪里还有旁的心思呢。」 「哦。」云珠轻声应了一声,面上却是禁不住的一阵欢喜。两个人就这样静默坐着,仰望着天上的月光。彼时,云珠感觉全身都沉浸在微妙难言的月夜当中了。 …………………………………… 清晨,太阳才刚升起,就照在那一片黄土地上。云珠与几个村里的干部来到了谦君住的那处矮屋外头,然后在虚掩着的门上敲了敲。 「谦君同志!」 谦君开了门,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简单利落的灰色短袖,身后背着一个书包,笑道:「我们上路吧。」 实验室并不在村子里头,是在村子西面的一处荒地里,再往外扩去,那就是一片沙漠了。一群人坐着骡车,走了差不多一个钟的时间,这个时候就瞧见一处荒芜的地上有一见小院子,外头支了一个棚架,上头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葡萄。 这个时候,就瞧见有一个老妇人,在那里晾晒着衣服。 「母亲!」云珠见了,禁不住大声喊了一声。这个时候,那老妇人的脸上就浮现了一层笑容。她旋即把撩起的袖子与裤脚都放下,然后在手巾上揩了揩手,笑道;「你不是要送新来的同志去实验室么?怎么回家来了?」 云珠指着身后的诸人道:「可不是经过家门口,便顺道来看一看。」 然后她又特意拉过谦君,与母亲介绍道:「这位就是新来的谦君同志,美国毕业的高材生呢。」 谦君回过头望着云珠,她的脸早已在日头下晒得红红的。头髮已经剪成了齐耳的短髮,两鬓拢得高高的。一阵风吹来,她额前的刘海就被吹散开了,这样就愈加凸显了她的鹅蛋面庞。 云珠是双眼皮,眼珠子又很是清亮,但凡笑起来,那长长的睫毛就会跟着抖动起来。谦君觉得,她这个样子,倒是像极了瓷娃娃,真当是天然去雕饰的清丽之美了。 云珠母亲一见谦君,就知道这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看起来也是彬彬有礼的模样,倒是觉得很合眼缘;「谦君同志,你好,我是云珠的母亲——舒望。」 谦君忙伸出了手,微微躬身道:「伯母,您好。」 舒望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一下就禁不住笑了起来;「你来小浏村几天了,还习惯么?」 谦君道:「不过两三日,尚好。」 一众干部见他咬文嚼字的样子,都跟着笑了起来:「到底是外头来的,说话都有着墨水味哈。」 云珠上前,牵住母亲手道:「父亲呢?怎么没见他在。」 舒望望着云珠道:「可不是一早就去实验室里头了,这些天,说是遇着一个难题,一时解决不好,也便连觉都不要睡了。」 云珠回过身去,似是对谦君解释道:「我父亲这个人就是这样,但凡问题没有攻克,就不好睡觉的,几年下来,头髮也便全白了,都是操心的。」 舒望上前招唿了一声:「好了,既是路过,那就进来一道喝口水,吃点东西再走吧,这到基地还有一个小时呢,这不吃不喝的,人哪受得了呀。谦君你可是来替咱们办事的,身体还是要紧的。」 谦君略略有些迟疑,他怕是耽搁了时间,有些不大合适。那几个年轻干部就笑道:「谦君同志,那咱们就进去坐坐罢,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进了屋子,云珠就招唿着他们去炕上坐着。这里只有光秃秃的一张土炕,占了整个屋子的一般大小。炕上对着一些针线的箩筐,还有一些干草堆在那里。谦君望着这家里,黄土墙是凹凸不平的,而且有一些水沖刷的痕迹,显然是这两天下雨,雨从屋顶漏了下来。 舒望笑道:「我先去生火,蒸几个馍馍。」 有个干部笑道:「就吃凉的也行,不用蒸了。」 舒望哪里肯,也便自顾着系了围裙就进厨房去了:「我很快的啊,云珠,你先招唿客人用水呀。」 云珠殷勤地拿了热水壶过来,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热水的热气裊裊飘着,谦君望着杯底,多少还有黄沙的痕迹。在这里,但凡要喝一杯干净的水,怕也是极为奢侈的事情。 这个时候,谦君就瞥到,墙上挂了一张黑白的结婚照,照片的右下角写着「光明照相馆」的字迹。他微微愣了愣,那是他父母拍婚纱照的地方,心下不由得暗暗起了一丝情绪。 云珠见他望的出神,便道:「那是从前的老照片了,是在上海拍的呢。」 谦君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声:「恩,难怪呢。」 云珠笑了笑:「这家照相馆,可有名了,是个俄国人开的呢。那照相技术也是好,听母亲说,从前沪上的人家,但凡结婚能去那里拍照,也是极有脸面的一件事情了。」 舒望拿了一箩筐的枣子出来,放到炕上笑道:「都是自家种的,快尝尝。」 她旋即看到了云珠与谦君的目光,都盯着墙上的那张结婚照看着,似是喃喃道:「这照片拍后不久,日本人就打进上海了呢。城内那几仗,我都看在眼里呢,可是惨烈。当时,这整个沪军就打的没剩下几个人了。」 谦君捧起了那杯带着黄沙的热水,抿了一口,而后发干的喉咙好似略略纾解了一些。几个干部在那里帮舒望挑着豆子里的砂石,似是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讨论的内容。 谦君不禁开口道:「是了,那场仗,我也是听说过呢,这死的人,说是都堆积成山了。」 舒望对着围裙揩了揩手:「上海当时好歹还有个租界,多少还有个庇护的地方。更惨的,是在南京呢。我的许多亲眷,可都在那儿住着呢……最后呀……」 显然舒望并未料到今日会提起这些,说着说着,眼眶一下就红了。云珠忙递了帕子过来:「母亲……可都过去了……」 舒望嘆了口气:「所以世人常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呀……从前的日子,那才是真的难捱。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什么是个头。好在,这日本人终于被打跑了,总算是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谦君宽慰道:「伯母说的极是,我的母亲也常说,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舒望揩了揩眼角:「说起来,民国二十四年的时候,我的母亲倒是在石牌路辣牌坊里,一位姓裴的小姐那里做工。说是一位极为清秀的小姐呢,人也很是心善。我父亲那烂赌的毛病,可是亏着她,才给治住了。就是后来,打仗了,她人也便跟着失踪了,倒是叫我母亲念了一辈子呢。」
第490章 番外 韶华(四) 舒望边说,边从炕上的一堆针线里头,取了一张照片出来,指着上头的人对谦君道:「瞧瞧,这眉眼,这气质,那也不是寻常人家。今天我刚瞧着你的时候,倒是真当是心下吓了一跳,觉得与这位裴小姐,可真是像极了的。」 谦君接过相片,那照片上的女子,穿着一身月白的湘妃扣旗袍,恬淡地笑着。那样子,仿佛是枝上一朵白玉兰花,掣在雨意空濛里一般。是了,这不是旁人,正是他的母亲,裴静云。 谦君哑然道:「敢问,伯母母亲名讳是?」 舒望摆了摆手:「我的母亲实则是没有名字的,不过从前总在有钱人家里头做工,那便起了个『平嫂』的称谓,也便是为着唤起来方便罢了。」 听着「平嫂」两个字,谦君便愈加笃定了,云珠的外婆,便是从前他的母亲身边伺候的那位了。说起来,这些年年纪渐长,静云倒是也时常念起平嫂一家来,只是苦于这战时通讯中断,也便失去了联络。 舒望望着静云的相片,继续道:「母亲去世前,倒是特意要我带她回到那房子里去瞧了一眼。眼望着那李络满了荒青老翠的菜畦,一双眼睛的眼泪就没听过。从前,说是那位裴小姐,在那里种了一些菜。不过呢,因为无人治理的缘故,菜畦里长满了杂草,有些还是带刺的蒺藜。母亲原来替它搭了柴枝做的架子,后来藤蔓重了,早就将架压倒了,它便在乱草和蒺藜里开花,竟然还结满了粒粒的豆荚。母亲就笃定说,这豆荚随人,是有命根的,裴小姐一定还活着,只不过在她看不到的一个地方罢了。」 谦君听了,心下动容,不禁起了身来:「伯母……」 舒望抱歉的笑了笑:「瞧瞧,人上了年纪就是不一样,也变得爱唠叨了。我这就去把馍馍拿出来啊。」 这个时候,舒望就去了灶上,把方才蒸好的馍馍一应拿到了炕上,忙招唿着几个干部也一道来吃口热的。 舒望给谦君递了双筷子,又对云珠道:「去拿碟酱萝蔔来。」 云珠便下了炕头,去灶上拿了罐酱萝蔔,这都是舒望自己腌制的,味道很是生脆,十分的开胃。 见着身旁的人都在嚼着馍馍,谦君也便咬了一口,这个时候就听着舒望又问了句:「到底是城里生活的,突然来了西北乡下,不习惯吧?」 谦君笑了笑:「没有的事情,年轻人吃些苦,倒是没有什么。」 几个年轻干部一听,都不由得笑了起来:「好呀,这精神气,搁哪儿都是顶天立地。」 舒望笑了笑:「你们对付着吃了这一顿,一会再给你们下些面条。」 云珠忙摆手道:「母亲,不用了,一会吃完就得带谦君同志走了,不然基地里的同志要等急了。」 舒望一听,轻嘆了一声:「一会你再带一罐酱萝蔔,给你父亲吃的。他这怕是连块萝蔔都顾不上啃了。」 那馍馍虽然是蒸过的,实则里头还夹了沙子,因而谦君咬起来,整个嘴里头就很难下咽。云珠眼尖,一下就发现谦君的异常,好似脖子里有东西卡住似得,便忙递了水过去:「快喝口水罢,不然气都提不上来了。」 谦君接过水,侧过身去,吞了几口水,这才算缓了口气过来。 几个干部到院子里偷,又帮着舒望噼了柴火,这才一干人等重新上了路。谦君没有想到的是,这上路没多久,腹部就疼痛难耐,整个人的脸色也开始发白,豆大的汗珠从他面颊上滚落了下来。 诸人一看,都觉得不大对劲,云珠当即就拍板要送谦君先去看看医生。可是说起来,到底还是在荒郊野岭,这看个医生也是不容易。一群人就转了个弯,朝着东面而去,过了绿豆田,又过了一堆黄土堆,这才看见了一个破庙。 「顾医生!顾医生!」云珠着急地在外面嚷着,这里是部队驻扎的地方,军令严明,不好住民宅,于是便都在这破庙里头住着。 顾医生实则是军医,不过平日里也为小浏村的村民诊治。 听见外头喧嚷,顾明忙出来看个究竟,见几个干部和云珠围着一个年轻人,面上都是焦急的神色,便忙跑过去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云珠起先太着急,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顾明便递了杯水给她。待得她抿了一口,这才把话给说顺了:「这位是新来的谦君同志,他可是咱们请来的专家,不好有事的。快帮忙瞧瞧罢,这好好的,就肚子疼成这副样子了。」 顾明忙进屋去取了听诊器和体温计,然后就仔细替谦君检查了起来。彼时,谦君的脸色已是十分的难看了,整个看起来都在周身发着抖,可是他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他们,仍旧轻声道:「我没事的,咱们还是快些去基地罢,实验可是不等人。」 顾明摘下了听诊器,脸色一沉:「你这个情况,是不好再走动了的。是急性肠胃炎。」 云珠听到「急性」两个字,便忙问道:「是很严重么?那怎么办呀?」 顾明从医药箱里头拿了片药出来:「他现在最怕脱水,这里不比外头,一定要及时补充水分,我先给他吃点药。」 谦君的情况实在是不大乐观,整个人看着虚脱了大半,没多久就跟着发起了高烧来。这一下,当真是哪里都去不了了,部队就临时腾了一处空位出来,专给谦君休息用的。 云珠一趟趟地跑外头井里打水,一桶桶地搬到屋子里,给谦君擦身子降温。人已经病了,生水就更是吃不得了,云珠便又跟部队借了锅子来生火煮水。水但凡开了,她就拿到这边晾着。手指摸着锅子边缘,这水不是那么烫了,她再一点点的餵谦君吃水。 谦君发烧到了后半夜,人的神智也有点迷煳了,顾明给开了退烧药也无济于事,整个人总归是迷煳的很。云珠试过用勺子喂,也试过灌,可是愣是都没吃下多少水。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个时候再讲究卫生也是无济于事,总不好看着谦君活活脱水而死。 她便将水含在嘴里头,然后双唇柔软地盖到谦君的嘴上,一点一点的,就用嘴将水给餵下去。这水补充的及时,约莫过了个把小时,退烧药就起了效果,谦君总算是退烧了。此时,云珠早已经累的不成样子了,她就趴在谦君身上,一时浅睡了过去。
第491章 番外 韶华(五) 到底是年轻,底子好,这身体恢復倒也算不得慢,就连顾明都说,谦君这样快就能恢復,是连他都没有想到的。起先,他倒是一直想着该要安排谦君去县城里头的医院再看看的,如今看来,倒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谦君醒来的时候,云珠就轻俯在他的身上,她的鼻息很是均匀地唿吸着。起先,谦君倒是小心翼翼地试图将云珠平放下来,奈何她实在是太累了,睡得又沉,谦君也便是不好动她了。于是他只得一动也不动的,就这样任由云珠靠着。 他与女孩子接触一向不算多,如今与云珠挨得这样近,倒是觉得多少有些暧昧,这心下一想,便莫名的有些不大好意思了起来。 云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她揉了揉眼睛,见谦君已经醒了,自是心下十分欢喜,不觉就笑了起来。谦君也跟着腼腆笑了笑,然后就道:「倒是多亏你一路照顾,不然在这里,生病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云珠略略垂下头去,不过把衣角扯着笑了笑,倒是也没有说什么。她侧眼望去,那墙上谦君的影子,倒是好似一下就映到了她的心底。不过,云珠只把这个当成自己的秘密,亦是不敢表露出什么来,毕竟谦君这一趟来,是做大事情的,自己更是不好影响他什么。 谦君身体恢復的差不多了,云珠便主动送他去基地的实验室。到了基地附近,那路就有些不大好坐骡子车了,两人只好下了车子徒步走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看起来倒是相当有默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路不好走,那注意力就在脚下,但凡有高低不平的地方,云珠总不忘提醒谦君一句。到了基地的时候,两个人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了,气氛倒是略略有些僵凝住了。静悄悄的,好像只听到两个人脚步下踩着尘土的窸窣声。 「你父亲回家了么?」谦君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 云珠摇了摇头:「除非实验成功,不然我想,他大概还想不起我们这个家了。打小,我就不大看得着他的身影,除了实验室,还是实验室,家里倒是像个过客住的陌生地方,总而言之,母亲心下也是多少有些委屈的,但是面上也不说出来,到底都是为了国家。」 谦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抬起头望着云珠:「那么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云珠「嗤」的一声笑:「我还能干什么?怕是还得多学一些种地的经验来,将来指不准,你都能吃到我种的果蔬了……」 说到这里,云珠又顿了一顿:「当然,前提是,到时候你仍然还在小浏村。」 谦君朝着基地的正门走了几步,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来道:「一定还是可以吃的到的。」 云珠微微一愣,倒是不曾想他会这样说,心下一半是欢喜,一半是不明的愁绪,一时倒是不知晓说什么好了。于是她便抬起了手,朝着谦君摇着,好似这样,相互都有了关联。 谦君进基地的时候,透过窗户向外望着,云珠还站在那里,手里头抠着一根树枝,仿若是在纾解着心下的情绪。太阳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更是白皙。只是她的头髮,一贯是有些粟色的样子,但凡太阳一晒,那就更是有点像咖啡的颜色了。 背光望去,云珠的周遭都好似有着一层金色的光笼罩着,整个人看起来,倒是好像一座看不清脸的雕像。就在谦君跨进实验室以前,云珠便已经走了,外头的黄杨树枝头映着湛蓝的天空,这一时,谦君心下倒是莫名有了种牵挂的感觉了。 ……………………………… 云珠家的院子里头,有一只酱黄色的大水缸。这一日,云珠将水缸的木盖子打开,然后就用一只裂开了纹路的瓢来舀水。只是她动作有些慢了,总忍不住在水里对着照了一番。今天她从村口摘了一些豆荚的花来,然后就把那花插在鬓边。 头垂的低了,花就落到了水面上,随着水波飘曳着。水缸的水里,映出她的面容来,那朵花恰是浮到了她眉心的位置,一动也不动的。云珠倒是没有想要捞起这花,不过就是手抚触着面颊,望着自己的影子发着呆。 「怎么去井里打水,要这样多时间的?难不成,你是抽空还在外面噼柴了么?」舒望来到院子里说道。 云珠笑了笑:「倒不是我偷懒,实在是这水太浑浊了,底下的淤泥这么厚,怎么能清爽呢?」 「我瞧你方才在那儿对着水缸发愣,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呢。我看今天这水,是有些浑浊的,到底是地底下淤泥本就多的缘故,也是没有法子避免的了。」舒望说道。 云珠顺手把那朵豆荚花从水里捞了出来,那白色的小花上头沾着水珠,在阳光映衬下倒是愈发的显得有些特别了起来。云珠也未多想,就将这豆荚花又插回到了鬓边,然后就舀了水,送到灶台上去。 舒望到底是过来人,看云珠这魂不守舍的模样,看起来总有些飘渺的心思,也便知道,她这是心底下藏事了。 不过舒望并不打算插手什么,到底是女儿大了,心思不由娘,管得越多,怕是心思越不在,倒是不如一切顺其自然的好。 ……………… 进了实验室,谦君便热火朝天的开始了他的实验。这里原本是他的老师钱教授建立的,如今交到了云珠父亲云礼赋的手里管着。云礼赋一向不是个多话之人,但凡有时间,那都耗在了实验室里头,他与谦君见了面也不过是打声招唿。 这里的人,一天都恨不得掰成好几天来用,又勤勉,又刻苦,因而这实验的进展总是很快。但是谦君却没觉得这样顺利,这些日子,他多少是有些遇见了困难的。 这一日,云礼赋特意给谦君放了一天假,着他回村子里休息休息再回基地,总说这头脑保持清楚还是重要的。可是谦君倒是与云礼赋有些像的,但凡有未解的难题,那就心下怎么也不痛快,还非得把问题解决了那才好。 谦君心下多少有些迷茫,这一路竟然连骡子车都没要,就一个人边想边走,整整走了两个时辰的路,也不晓得累。
第492章 番外 韶华(六) 谦君心里就想着实验结果,心里头隔着事情,总有些茫然,不知不觉就绕了一条远路也不自知。但是他并不认为累,因为他的思路还没理清,甚至觉得能多走一会就好。 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河沟边上。这个时候河沟旁边有一颗拂柳,夕阳照射在拂柳的枯叶上,这些天已经没什么蝉鸣声了,怕是入秋了的缘故。 河沟上有一处石板搭成的矮桥,有人蹲在那里搓洗衣物。起初谦君倒是没有在意的,直到后来走近了,方才觉得这身花布衫有些面熟,再仔细看那鬓边被吹起的碎发,他便晓得,那是云珠了。 他倒是没有想过,这么快又遇到了云珠,心下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是脚底下的步子一直走着,也并未有停下来。 云珠正低着头,拿着一根粗大的棒槌,在捣腾着衣物,但是棒槌下的力道大了,就难免溅起水沫来,因而还得事儿抬起胳膊来抹一抹面颊上的水渍。 她的花衫袖子卷到了臂膀上,然后就露出了莲藕样的手来。说起来也是奇怪,这里日晒这样重,云珠倒是一点也没有晒黑,多半还是天生底子好。 谦君朝着云珠那边走去,离她没几步的距离,就看见那浑浊的水流过桥下,里头夹杂着一些稻草,厚厚的黄泥一缕一缕地被沖刷开来,那水浑浊的就跟搅鸡蛋汤似得。 不过到底是水,再浑浊,总还是能看出人的影子倒映在上头。云珠实则早就看见了谦君的影子,可是也不吭声,故意把头埋得更低了。倒不是她不愿去与谦君打招唿,不过她心下多少有些矜持起来,想看看谦君的反应。 只是没有想到,谦君一时站在桥上,想问题想的入神了,竟然就立在那儿不动了。起初云珠还有些诧异,但是她盯着水里的影子久了,一下莫名的有些脸红了起来,手里拿着的棒槌也开始有些使不上力了,她多少也跟着有些心不在焉了起来。 这个时候,就听着云珠「诶哟」了一声,眼见着她手里的棒槌就落到了水里去,不过在水面上熘转着打了一个圈,一下就被水流给沖走了。 谦君原来心思还在实验上,听云珠这一声惊唿,倒是一下就醒过神来,他忙一步跨进水里,然后超前疾走了几步,俯下身去,就把这棒槌给拣了上来。水虽然说不上多少深,下了水里头,也不过就是到谦君的膝盖,但是水流却很湍急。 谦君显然没有料到,这水势这样厉害,加之下水匆忙,整个人身子也便有些站不稳了,待得拿到那棒槌的时候,几乎整个人就栽倒了下去,吃了满嘴的泥沙,不过好在这棒槌是给追了回来,也不枉费这般小波折。 云珠站在石板桥上,看着谦君跌倒,心一下就给拧了起来。等到谦君上岸的时候,她就看见他整个裤子都已经浸湿了,裤脚上的水就顺着裤管往下流,把桥面都给侵湿了。 云珠忙上前道:「诶呀,你全身都湿透了。」 这个时候,她手上还拿着那团方才搓着的衣服,衣服上的水没有拧干,也是跟着不住地往下流水,这一下她自个脚面也是湿了,不过一时也没顾得上。 「无碍的,一会换一身就是了。」谦君笑了笑,把棒槌递了过去予云珠,然后就弯下身躯,拧着脚上的水。裤子原来是浅色的,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深灰色。 云珠蹙眉道:「这怎么办才好,你去哪里换呢?我看你衣服都放实验室的宿舍那边了罢?这边的屋子里怕是没得换了。」 说起来,谦君的衣物还是她帮忙收拾的,因而想到这些,她就多少又忧心了起来。分明是小事,她却觉得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打紧的。」谦君笑了笑,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揉了揉云珠的脑袋:「你这样子,旁人要是不知晓,怕是还以为我欺负了你,那可就罪过了。」 云珠轻咬着下唇:「这样罢,你还是跟我一道回去,我家里头还有一些父亲的衣物,尺寸虽然不一定合适,但总比这样湿着好。」 听云珠这样说,谦君再看看自己狼狈的样子,也就不再推辞了。两个人并肩走着,谦君的腿上潮湿的很,整个就粘裹在裤腿上,十分的不舒服。这个时候太阳也快下山了,风吹过来,自带着几分凉意。 谦君脚上穿着的解放鞋,早已经煳上了了一层厚厚的黄泥,整个在路上走的,就像在泥地里打滚,有些踩不踏实,总有些虚飘飘的感觉了。 谦君才跟着云珠到了家,舒望就迎了出来,一见谦君的狼狈模样,不由得吃惊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这样脏,是掉进河里了?」 谦君含煳地笑了笑:「自己走路不当心呢,没什么事的。」 云珠侧过脸望着他,显然谦君并不想她被母亲责难,因而才这样一番说辞,她心下一下就更是五味杂陈了。 舒望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这河水浅,怎么就摔下去成这副样子了?是不是遇着什么事情了?」 「哪里的话,不过是走路时候想着实验室的事情,一时也就栽了下去,谢谢伯母关心。」谦君随口应了一句。 舒望一面嘀咕着,一面请谦君进了屋:「下次该当心了,摔坏了可怎么好。先去里头换身衣服吧,原来那身你脱下来,我给你搓一搓,然后灶台上烤一烤。这湿衣服上身不舒服,又生病了就麻烦了。」 谦君跟着进了屋内,云珠早已经把一套蓝布衣服给找了出来,人便躲到灶台那边去了。谦君转过身去,利索地将衣服换好,这个时候,云珠就舀来了水,着他在脸盆里净个手。 云珠递了一块面巾过去,给他揩手。谦君隐隐闻到上头有花香,不禁问了声:「这上头是洒过香水么?味道这样浓。」 云珠「嗤」的一声笑:「村子里头,怎么会有什么香水呢,是前些时候,我从村里的伯娘那里拿了一些桂花来,晒成了干,然后就压在箩筐里头,这不,面巾也便跟着染了些香味来。」 谦君听了倒是觉得有几分趣味,从前在瑞士的时候,他的母亲静云,倒是时常也会采些鲜花,然后晒成干,当成衣橱的清新剂来用,没想到,原来云珠也是有一样的喜好的。
第493章 番外 韶华(七)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升起,但是漫天都已经有了一条一条浅色的云霞。西北的天空很深阔、高远,黄色的土地上,满是沙尘在随风走着。谦君起来的时候没有瞧见云珠人影,舒望说是出去挖芋头了,他吃了早饭也便与舒望告了别。 舒望也不肯让谦君空手走,不过随手塞了他一袋红薯,执意要他带回去吃。谦君拗不过,只得收下。 昨天休息了一夜,今天好像精神很不错,谦君就想着,还是早点回基地去,应该思路可以清晰起来了。 他坐在骡子车上,不时地回望着昏暗的高坡,地面上不时露出一些树桩,上头好像还晒着一些肉干、玉米。黎明的鸡啼声很是清脆,一声声的叫得正欢。 谦君就这样一路望着,看到不远处蹲着一个黑色的影子,走近了看,那依稀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好像在埋头挖着山芋。不知道为什么,还没等到她转过身来,谦君便觉得心里头动了一下,好像有些踟蹰起来。 那条骡车赶着,路面也跟着一路凹陷着,两旁的黄土堆渐渐传出一股泥土的味道,好像整个人都跟着进了泥洞里一样,多少有些呛鼻的意思。可是谦君却没有心思在这味道上,只不过就是让赶骡车的大爷停一停,迳自下了车去。 他一路往回跑,然后转到了树桩附近:「云珠……」 云珠抬起头来,显然吓了一跳,她倒是已经习惯了,谦君在她的名字后面不加「同志」两个字。云珠下意识地看了下周身的打扮,好像有些灰头土脸的,有些不太体面,于是她就站起身来,略略侧过身去,理了理衣角、髮鬓。 「云珠,你怎么好好的,就出来挖山芋了?怕是出来的时候,天都没亮罢?」谦君的语气里多少带着关切,这倒是叫云珠一下面上浮起一丝红晕来。 云珠笑了笑:「昨天母亲说要给你带一些红薯回基地去,我就想着,反正要带了,不如再挖点山芋给你,好歹红薯吃腻了,还可以换换胃口。」 云珠说完,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然后马上又弯下腰去挖芋头:「你等一下啊,我马上就好,那便已经挖了一袋了,这袋装满了,你正好一齐带走,倒是省得我再专门跑一趟基地了。我刚才还在担心呢,怕是来了也进不去,都不知道怎么交给你才好。」 谦君望着她,这个时候抛开了铲子,不过徒手在泥里头挖着。他索性跟着蹲下来,牵过云珠的手:「怎么直接用手挖了?不疼么?」 这个时候,他就看见,云珠的手被石子和泥沙覆盖住了,整个掌心都透着血丝,手指间的水泡也跟着破了,倒是在流着脓水。 云珠显然不好意思再让谦君看她的手:「脏着呢,可别看了……」 谦君一把抓住她伸回的手,然后放到嘴边吹了吹泥沙,又从袋子里拿出帕子帮她擦了擦。这不小心碰到了脓水的地方,云珠就疼的呲牙了起来。谦君看着皱起了眉头,云珠又赶忙笑了笑:「无碍的,这地里忙农活,都是这样的,我都习惯了。」 这个时候,谦君方才注意到,原来云珠的手上,大大小小的都是老茧和伤疤,说起来,到底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谦君用帕子把她的手包了几圈,然后打了一个结:「这几天就别忙活了,要是被你母亲看到你的手这样,又该心疼了。」 然后谦君就转过身去,拿起铲子就开始铲土,连带着拔起好几个芋头来。其中一个还特别大,谦君费了老大的力气,才给拔出了坑,这一拔还连带着跌坐到地上。整个芋头就砸到谦君的面上来。 谦君搓着满是泥的手,先是愣了愣,然后就大笑了起来,云珠一看他笑的开心,也是跟着笑了。她抬起手来,然后帮着谦君把碎发往耳后一挂,一不小心倒是把土给沾了上去。她就忙又帮着拍了拍头上的土。 「谢谢你……」谦君握住了云珠的手腕,笑着说道。 云珠有些慌,觉得心跳的快极了,就用另一只手指梳理着自己那头利落的短髮,好似怎么整理,头髮都有些乱,她的心也有点乱,一时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我要走了,这次回基地可能要很久才出来了。」谦君柔声说着,口气软的好像将云珠给放置在了棉花上头。 云珠怯生生地抬起了眼睛,那乌黑的眼珠子就盯着谦君,然后问道:「我有些担心你……」 谦君颳了刮云珠的鼻子:「你担心我什么呢?我到底是长你几岁的,难不成,老大一个人,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么?况且基地里面的人都是相互照顾的,吃的、用的,也不比外面差呢。」 云珠这下脸就更红了,声音细小的几乎都快听不到了:「但凡见不着你,多少都要担心的……」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慢慢爬出来了,一片金黄色的光晕映照在树梢上,上头结着一颗颗的枣子,两头是尖的,青色的枣身中隐隐泛着一点红。谦君起了身来,踮着脚,摘了几颗枣子下来,塞到云珠手里:「这叫投桃报李,吃几个罢,方才挖了半日,怕是连口水也没喝上罢?」 云珠摇了摇头,但是心下又觉得有些欢喜,她就低着头,咬了口枣子,这一下,可甜,比吃了蜜糖还甜,这枣子怕是她吃过最好的枣子了,云珠心下不由得想着。 谦君就看着云珠,一颗一颗地把枣子吃完了,这才拍了拍尘土,起了身来:「我真该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云珠抬起头来,朝着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你也是……我等你……」 说到这里,云珠又觉得有些不太妥当,又忙改口道:「我等你们实验成功的好消息。」 一阵风掠过,吹得枣子树沙沙作响,然后打了好几颗的枣子下来,谦君接过云珠递过来的芋头,觉得沉甸甸的。他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这个时候,云珠整个人就笼罩在太阳下面,看起来浑身发着光,就跟雕像一样。 骡子车超前晃悠走着,谦君咬了咬唇,突然就站了起来,朝着云珠所在地方大喊了一声:「云珠!你等我啊!」 他不知道云珠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是这话喊了出来,登时就觉得心下畅快多了。 谦君的话,被风给吹散了。远远的,云珠并没有听清楚他在喊着什么,只不过隐隐觉得,他的眼神是带着热度的,她不由得对着谦君离开的方向微微笑了起来。
第494章 番外 她比烟花寂寞(一) 火车的车厢里头,广播在播放着激情的革命歌曲,甚至还有苏联的音乐。伴随着火车的轰鸣声,它从早到晚地回放着,听的人的心境似乎也是一路亢奋着。 绿皮火车朝着前面疾驰而过,车窗外不断闪过的风景,仿若也跟着这歌声飞扬了起来,不管火车跑的多块,那风景都绝不会跑偏的样子。总归是拉扯不断,甩不开的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子里头开始亮起了白炽灯,广播里的女播音员喊道:「亲爱的同志们,晚餐现在开始供应,晚餐现在开始供应。」 广播声在车厢里头散漫开来,乘客们便开始骚动起来,然后听着广播里的调度号码,分批次去了餐厅所在的车厢吃饭。 晚餐的时间漫长,兰君却没有吃饭的心思,她望着窗外一片漆黑,耳朵里只有革命的歌曲在迴旋着。那旋律好像有魔性,兰君明明已经很疲惫了,这个时候确实一点困意也没有,不过就是望着窗外发呆。 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一贯相互也不打扰,各做各的事情。有人在看报纸,有人在交谈着,还有人在哄着哭闹的孩子。 突然,广播里响起了一阵声响:「亲爱的同志们,请将窗门紧闭,我们即将经过黄河!我们即将经过黄河!」 兰君原来有些发愣,听见广播,一下就醒过身来,她揉着眼睛,半起了身来,想要将窗户给关上。可是这里的窗户和瑞士的不太一样,是整个镶嵌在车子上头的,因而手掰起来很重,始终推不上去。 见兰君有些为难的样子,旁边一个年轻学生样子的人起了身来,帮她关窗户,可是显然,这窗户有些被卡住了似得,愣是两个人怎么使劲都关不上去。 动静有些大了,这个时候,原本在旁边打盹的人都被吵醒了。坐在兰君对面的中年妇人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试图也去帮忙关窗户。 可是那窗户,就好像被钉死了一般,楞是大家怎么想法子,都关不起来,甚至有人急了,脚踩到了桌板上,然后弓着身子,使劲向上提。 「乘务员同志!请过来帮帮忙!」那个妇人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 可是这个时候,乘务员正在牵头帮助那个带小孩的夫人,似乎也没有空立马就赶过来。有个穿着蓝布衫,戴着镜框的男子突然从对面的走道走了过来。这个时候风很大,一下就吹了进来,吹到兰君脸上,倒是颳得有点疼。 那个戴着镜框的男子,不过把头探了过去,然后伸出手来,轻轻一拉,这窗门倒是稀奇了,一下就被提了上去。 这个时候,兰君注意到,这个男子就一直盯着她看,她便礼貌的笑了笑。眼见着兰君身旁的人要准备下车了,那人就在空位上坐了下来,然后伸出手道:「你好,同志,我是赵爱国,幸会。」 兰君忙伸出手道:「你好,多谢你方才帮忙。」 赵爱国推了推镜架:「请问你是不是张兰君同志?」 兰君略略诧异,不过仍旧点了点头:「是的,我是兰君。」 赵爱国一听,立马就转圜了口气,然后高兴道:「可算找着您了,前些天,听说去接您的同志在渡口没看到人,上头就指派了我过来帮忙找,可不曾想,原来在这里呢。」 听罢,兰君恍然大悟:「哦,您应该是潭秋的同事吧?」 听到邵潭秋的名字,赵爱国不禁略略皱起了眉头,而后又笑道:「是了,潭秋同志是我们的主任呢。听说您要来,就派了我们出来接呢。」 「潭秋……他很忙么?」兰君没有来的问了一句,她其实是盼望着一下轮船就能见到邵潭秋的,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连他的人影也没见到。明明他在信上说,他会亲自来码头接她的,没想到竟然食言了。 赵爱国忙道:「邵主任啊,是很忙,最近不是有个隧道的项目么?说是要贯穿秦岭,可是这地势不好攻克,怕还要忙碌一阵呢。」 兰君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也去工地上看看,是不是能帮上忙。」 赵爱国道:「您还是先随我去城里的宿舍住着罢,主任回来了,自然会来见您的。这个项目罢,您怕是去看不合适,去山上一趟也不容易呢。」 兰君倒也不是无理之人,听赵爱国的口气,现在怕是上山不是合适的时候,因而便道:「那便麻烦你了。」 火车轮在车轨轰隆轰隆的行驶着,那声音好似格外的刺耳了起来,车子姓氏在黄河大桥上,窗外十字钢铁的桥身不断掠过,看在兰君眼里,多少觉得有些仓皇一瞥。 广播里播报着,已经顺利经过了黄河大桥,然后乘务员就出现在了车厢里头,逐一给乘客们添茶倒水,很是热情。 这乘务员是个瘦长身材的女子,穿着一身蓝布装,这已经行了二十多个小时了,她依旧精神很好,不住地朝着乘客微笑着,大家看她笑,也就跟着精神了几分。 赵爱国看兰君看的出神,便在一旁说道:「不知道你们国外的乘务员怎么样,咱们这里的,都是玩命的加班,不怕苦,不怕累,你看这个乘务员啊,看起来精神面貌很好,其实已经加班超过三十个小时了,我方才听见乘务长跟她说话才知道的。不过这还不算最多的,从前我回老家探亲,那最长的听说连续干了三天三夜呢。」 兰君听了心下莫名有些感慨,她倒不是在计较这个工作的时间究竟是不是应该八小时制,反倒是诧异于这些人的精神状态,好似十分的享受这种奉献的环境,一点也米有怕苦怕累的意思,到底是从战时走过来的,总与瑞士不大一样。 兰君喃喃了一句:「我一下渡轮,就看见码头的仓库上写着一句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倒是挺有道理的,工作再忙,应该时效相结合,也得注意身体健康才行,不然人垮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赵爱国笑着嘆了口气:「没想到您回国才几十个小时,就这么有觉悟了,到底是邵主任的爱人。邵主任就是这样,一干活,那就是没日没夜的,总劝着手下的同志们注意休息,自己呢,就跟铁打的一样,都不知道累的。」 「哦?那你知道,潭秋现在身体怎么样么?这样忙,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呢,听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担心起来。」兰君说道。 赵爱国一听,忙捂住了嘴:「诶哟,我又在胡说八道了,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又该被批评了。邵主任身体很好呢,您不用担心。想来他知道您来了,那就更是精神抖擞了。」 兰君这个时候方才略略有了笑意,她扬起嘴角道:「他一个人在这边,可有女同志照顾他生活的?」 赵爱国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情,哪里能呀。就算我们所里,是有女同志喜欢邵主任,那邵主任也是一点心思都不在她们身上的。那叫一个目不斜视,根正苗红呢!」 兰君见他说话认真,有点像是在做报告似得,不由得低头笑了起来:「我不过开玩笑呢,你可别当真。我倒是放心他的,他这个人就是心眼很实在。」 赵爱国若有所思道:「可不是么,像邵主任这样的人,可不多见了。」
第495章 番外 她比烟花寂寞(二) 兰君同赵爱国在赣城下了车子,正巧遇到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游街,可谓锣鼓喧天,百家齐乐了。有一伙队伍,吹吹打打的,那便是管弦乐对了。马路上的交通都已经断绝了,有许多的警察与民兵在现场维持着秩序。 一个老妇人,牵了一群羊,在旁边等了半日也无法过马路,于是只好把那群羊都系在树干上。羊们的身上显然毛髮沾了许多的淤泥,看样子,该是刚从外面的郊野回来。它们低着头嗅来嗅去,只在法国梧桐下头的小小的一块地里寻找可吃的东西。 它们对于人世间的喧嚣的世界完全不感兴趣,只偶而对身旁来回打转的羊淡淡地看一眼,好似它们的世界只限于这小小的一块地上。 整个人潮渐渐的都平息了下来,原来前头开始在耍鱼灯、花灯、龙灯。那都是用纸煳成的灯,看起来确实形态各异,十分有趣。底下拿着灯的人,个个都穿着戏服模样的服侍,然后来回挥舞着手上的灯。 那龙灯虽然是用纸煳成的,可是下头的木板却很重,下头抬着的都必须是青壮男的男子,然后相互配合下在空中飞舞着。远远瞧着,龙身在那里时而波盪,时而蜿蜒,整个气势倒是十分的磅礴,如果不是身在那里,怕是很难感受到这种气势。 兰君正在梧桐树底下,望着不远处舞动的龙出着神,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一只羊跟前停了下来,然后蹲下了身子,伸手挠了挠羊颔下含着的鬈毛。 孩子瞧着羊羔的脸,不由得开心道:「羊羊,咩咩咩~」 他边说,边学着羊羔晃着脑袋,然后把声音压得很扁,听起来真是可爱极了。巧的是,那羊听到孩子的叫唤,竟然也抬起了脑袋,跟着摇晃了几下,然后「咩~」的一声,回应了一句,而后就调转了脑袋,继续吃着地上的杂草。 兰君看在眼里,却觉得莫名的心下一暖,虽然国内看起来还处在物质贫乏的时候,可是人们的内心是充满了阳光的,至少到处可见生活的希望所在,这才是活着的意义,才是奋进的目标。她心下不由得想着,也便对赣城多了一份天然的好感。 人潮继续向前缓缓移动着,这个时候,兰君就看见,前头有一辆车子,上头站了两个人。一个扮演的是扛着枪的威武军人,另一个是被关在囚车里头的日本人,然后这两个人手脚略有些踟蹰地在那里跳着舞蹈,看得出来这些人都并不是专业的舞蹈演员。 虽然跳的不是很好,可是他们脸上的神情都很认真,他们似乎都想扮演好自己所在的绝色,乃至于你会被他们的执着锁住眼睛,而忽略了演技的问题。况且兰君看到这样的场景,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新鲜的,这比血淋淋地直观日本暴行,是要好接受多了。 有许多扛着箱子的小贩,都挽着竹篮,挂着箱子在走街贩卖,边走边吆喝着。兰君低着头,仔细看,那里有麻花、馒头、芝麻球、桂花糕,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小点心来。兰君有时候被拥簇着进了人群队伍的忠心里头,就一路跟着小贩走。 这些小贩几乎都是自动跟着人群跑的,虽然辛苦,但是看起来生意倒是不错,总会有一些带孩子的人来买些零嘴,给小孩安抚下。 这个时候,队伍突然就停了下来,原来前方游街的表演人员,开始掏出了口袋里的食物,准备就地坐着吃饭了。这多半带的都是白馒头、小面包、大饼,又或者水煮蛋,总而言之,看起来这一餐就很经济实惠了。 兰君看着他们,各自带着自己带来的食物,然后边吃边交换着,彼此说着不相关的闲话,开着玩笑,吃的津津有味。显然他们并不觉得这样是很苦的,反倒有些自得其乐的意思。 兰君越看,就越是觉得感概,不由得想起了母亲说起的从前的事情。但凡日子再难,再苦,中国人总归都不会太挂念在心上的,没什么不适吃一顿就可以忘却的事情。即便今天这样,看起来很是辛苦,吃的又不算丰盛,可是就是吃出了一股子野餐的意思。 这种苦中作乐的气氛,倒是深深地感染了兰君,她几乎可以想像这些人,从早上走到下午,从下午走到起灯的时候,那路途漫漫,即便换做是她也不一定坚持的下来,可是在场的这些人,却显然是撑住了这口气的。 这个时候,兰君就听着旁边有个年轻男子在笑道:「早上三四点摸黑起床,到这里这么一会了,竟然都不知晓累的,我看再走下去,这可就是铁打的人了。」 另一女子说:「可不是嘛,出来的时候就在广场集合了个把小时还不止,不过嘛,我可是早有准备的,这不带了张板凳过来,这会可不就得闲有的坐一坐了?」 男子笑笑:「如今到底是时代不同了,女同志也能顶半边天了,你竟然带了这样多的东西,十来里路走下来,竟然一点也不喊累的,到底是有觉悟的女同志。」 女子笑了笑:「说起来还是天气赶得好,昨天还听广播里说要下雨呢,我就揣着一件雨衣,接过呢,带了一路了,这太阳都出来了,倒是热了起来,现下就是出太阳,也挑时候呢。」 兰君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这对话虽然平淡,听不出什么特别的寓意来,可是她觉得这就是中国现下最普通的人的精神面貌了。不怕苦、不怕累,人人都有着向上的朝气,这就是新中国,这也是潭秋为之所拼搏的新中国。 兰君心下莫名觉得有丝丝动然,她一来就喜欢上了这里。虽然没有瑞士的湖光山色,可是她就喜欢这一份淳朴。 这个时候,赵爱国拍了拍兰君的肩头:「兰君同志,您看前头,那便是我们所里的人。」 兰君朝着赵爱国指着的地方看去,就瞧见前头一群人,站在那里手上都拿着红红绿绿的纸旗,个个手里拿着从水缸里刚舀出来的冷水,然后大口大口地喝着。 他们的衣服上,都有毛笔的痕迹,上头写「赣城工程所」几个字。 「潭秋也在这里么?」兰君突然问了一句。 赵爱国挠了挠头,略略有些迟疑,而后就笑道:「邵主任怕是没来凑热闹呢,如今该是还在山上的罢。」 兰君点了点头,也为做他想,只是心下略有些失落的感觉。这个时候,天突然就下起了雨来,稀稀落落的,下得不算大,可是队伍里的人都竟然有序,并没有因此而哄乱起来。 兰君瞧见,一个撑着大黑伞,原本在路旁看热闹的女人走了过去,然后伸手就把一件雨衣往工程所一个男子手上塞着。 这个时候队伍里就爆出了笑声:「王家师母,给老王送雨衣来啦!」 陈滢低下了头来,腼腆笑了笑:「这不是下雨了么,穿着雨衣放心。」 这一下,众人就笑的更是开怀了:「诶哟,老王,不简单呀!到底还是你爱人心疼你啊!看看,这雨才多大,就赶着送雨衣来了,可当真是怕你被雨淋坏了,真是看着羡煞旁人那。那老话怎么说来着?孟姜女送寒衣啊,这有王师母送雨衣!」 话听到这里,兰君也不自觉地被逗笑了。就见着那王柏春涨红了老脸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这不过是日常过日子,哪里有什么好说的,真当是叫人觉得不好意思呢。」 王柏春边说,边就把旗子夹到了腋下,然腾出手来,在哪里扣雨衣的扣子。这个时候队伍又重新开始超前走了,其他的同事也便跟着走了,倒是陈滢,有些着急地跑了过去喊道:「老头子,快跟上呀,要掉队了!」 王柏春边说边就要往前小跑去,然后就见着赵爱国带着兰君走了过来:「所长!」 王柏春扶了扶镜框,就瞧着赵爱国身旁的兰君,上下打量着:「这位是?」 「这是邵主任的爱人,张兰君同志,前些天才到呢,坐了好多天的火车来的。总算是接到人了,不枉所长的一番苦心交代。」赵爱国笑着说道。 这个时候,陈滢见他们没有动,也便跟了上来看个究竟,这个时候就听见了他们提起了邵潭秋,于是便道:「小邵怎么了?他不是……」 话还没说完,王柏春就回身瞪了陈滢一眼:「我们在说工作呢,你可别随便插话。」 王柏春从来没有用这样口气与她呛过,陈滢心下微微一愣,可是很快就望着兰君回过身来,这位怕就是所里派人出去接的邵潭秋的爱人了。 陈滢心下一时有些懊悔自己口快,连忙笑道:「诶哟,这位就是小张同志罢?可算到了,你不来,我们家老头子都念叨好几日了,都怕没能把你接到赣城来呢。」 兰君笑了笑,不过礼貌喊了一声:「所长、夫人,你们好。」 赵爱国清了清嗓子:「兰君同志,你喊师母,或者同志也好的,如今咱们这里,可是没有什么夫人了的。」 兰君瞧他说的认真,方才察觉到言语上的失误,这里到底是新时代了,过去的那一套用词,许多怕是也不合适了,因而便又改口道:「倒是不好意思了,我才回国内,许多的说法还不是很适应呢,回头一定多注意。」 王柏春指着赵爱国道:「他这小子,就是这回装着认真呢,平常里头,他这嘴里也是没几句正经话的,兰君同志你可别在意啊。」 兰君笑了笑:「无碍的。」 「怎么样,这一路辛不辛苦?是不是比国外要吃力呢?」陈滢跟着关切了一句。 兰君笑着摇了摇头:「才来,就是有些还没适应下来,不过倒是不觉得辛苦的。一想到来了就可以见到潭秋,我这心里头就觉得热热的,一点也没有累的意思呢。」 陈滢抬起头来,望了赵爱国一眼,赵爱国忙道:「我已经跟兰君同志说过了,这个邵主任进山去了,怕是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呢。」 王柏春点头道:「是了,是了,所里临时指派的任务,其实是可以派别的同志去的,潭秋同志你知道的,是个很要强的人,也很有上进心,什么难题,他都争着抢着要第一个去解决呢。这不,几乎都不给底下人吃苦头的机会,他自己就先进山去了。」 兰君笑了笑:「他一贯就是这样有冲劲的,从前念书的时候,也是凭着这股子的冲劲,倒是在瑞士拿了不少的奖呢。就连瑞士人都佩服说,没想到一个中国人,念书认真起来这样厉害的。」 陈滢在兰君头上将伞面一罩:「欸,我看别光站着了,咱们不如先同小张一道回所里罢?这活动也快结束了,不如先帮着她安顿下来才是。咱们可不能不晓得心疼人,这一路风尘僕僕的,说不累那是客气,姑娘家的,也不容易呢。」 这话说的倒是甚合王柏春的心思,于是几人便一路拉着闲话家常,朝着赣城工程所所在的方向走去。 兰君回过身去,远远的就看见那一列火炬在雨中前行着,火炬头上的火苗看着有些飘渺,映衬着那灰色的天,看起来似乎并不能坚持多久,可是这火苗偏就不肯湮灭,不过还在继续亮着。 到了工程所的宿舍,陈滢张罗着带兰君去了她的房间,然后说道:「这里本就是小邵住的房间,你来之前呢,我亲自来打扫过了,屋子不算大,但是住着还是适宜的,你今天就早点休息,我就不扰你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到楼下来喊一声就成,我们就住在楼下。」 兰君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师母了。」 陈滢略略一愣,她倒是没想到,兰君这一生「师母」喊得这样自然,不过是低下了头,咬着下唇,然后就含煳地应了一声:「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明天早上,我给你做大饼吃啊。」
第496章 番外 她比烟花寂寞(三) 待得一众人都走了,兰君这才坐在深棕色的皮沙发上,细细打量起这个房间来。这里其实就只有一个房间,但是位置在二楼,因而上下还算是方便。朝向又是坐南朝北的,自然应该是这几间宿舍里头最好的一间了,因而可见所里对潭秋的重视。 墙上还煳着一些竖纹的墙纸,看起来也还有七八成新,房间本就不大,因而再加上这一套沙发,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多少有些拥挤的意思了。此外还依稀可见一个桃木的碗橱、书架、单人床等,甚至还配有冰箱、电炉。 这冰箱和电炉都能出现在这里,倒是叫兰君多少有些吃惊的,虽然瑞士这些东西很常见,可是国内还在困难时期,什么都要靠票去换,但凡有这些电器,那都是极为奢侈的事情了。兰君倒是觉得潭秋的日子,比自己想像中的要好一些,也不至于吃糠噎菜的地步。 再仔细看了,原来房间里面还有两个电话机,一个在床头,一个在沙发边上,看起来是为了专线联繫而准备的了。冰箱的门上拴着一根红色的麻绳,另一端是系在水管上的,上头晾晒了几件蓝布的衣服与袜子。 兰君起了身来,走到这些衣物跟前,伸手捏了一把,看样子,衣物都已经干了有几天了,就是没收下来罢了。于是她便一件一件收好,然后放置在沙发上,细细摺叠着。 这个时候,兰君忽然发现好似衣袋里头有什么东西,于是她便随手拿了出来。却见是一张照片,背景是洛桑的中学草坪,有名穿着碎花裙子的女子回过身来,嫣然一笑,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兰君了。 兰君禁不住将照片抱在怀中,原来潭秋一直把她的照片带在身侧,想到这里,她便不由得心上暖了几分。近窗的地方有一架吉他,吉他上头是一块小圆桌,圆桌上铺陈着一块白色的桌布,上头还放着邵潭秋与兰君的合影。 虽然潭秋还没有回来,可是兰君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头,却觉得格外的温馨,心中无比地期盼潭秋的归家,她有许多的话想同他倾诉。 …………………………………………………………………………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时日一路长途回国,飞机连带着火车、汽车,一路太过颠簸,刚到的头一天又淋了雨,兰君第二日就感冒了,甚至全身瘫软无力,开始起了热度来。第二日一早,陈滢做了大饼上来,结果敲了半日门都没动静,她就急了,忙找了王柏春来看情况。 王柏春一到了二楼,就晓得不对劲了,门卫说过,早上没见过兰君出门,那也便是人还在房中了,多半是出了什么意外了。这样,他们就想法子找了锁匠来撬锁,然后果然就瞧见兰君倒在沙发上,整个人神智都有些迷煳了。 几人合力将兰君赶忙送到了市里的医院,医生检查了一下,开了退烧药,就让回去休养了,不过要兰君第二日再来做一次胸透,谁是怕是分部有问题。 陈滢在那间小屋子里,守了兰君一个晚上,用了退烧药以后,人好歹算是热度暂时降了下来,额头也没先前那样烫了。到了后半夜,兰君睡得昏昏沉沉的,免不了总要说几句胡话,陈滢凑近了听,原来她是在喊着邵潭秋的名字。 隔日,兰君精神还不太好,陈滢就亲自陪着她去了一趟医院。对此,兰君心下十分感激,陈滢只说大可不必见外,原本潭秋就与她如母子一般,她一看见兰君,也是很喜欢。 这一日,医院的门诊很是拥挤,早上七点两人就去排队等挂号,可是等到了挂号的号码,却又是午休的时间,然后两个人一直在走廊上等着,等到兰君看好医生,做好胸透出来,外头天都已经黑了。 然后陈滢陪着兰君一道出了医院,一道到公交车站点那里等车。兰君模模煳煳瞧见,车站上有两个妇人在那里站着,看年纪的样子,两人差了至少二十来岁。兰君觉得这些人看起来有些面熟,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想着多半是方才医院里头见过了。 但是她下意识的,就禁不住注意了起来。两个人一问一答地说着,那年轻的妇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发了白的旗袍,十分的朴素。另一个则是看着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身形略有些浮肿,手里拎着一只竹篮。 医院本身在郊区,因为公交车站也便是在郊野,这会天色暗了,看起来只有远处桥边一盏暗淡的路灯在亮着,对比着对面的医院灯光,这里现下倒是什么也瞧不见,看不清楚,就连桥下的河水,也是影子也瞧不见一个了。 陈滢与兰君都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啜泣声,也便忍不住略略侧过身去打量了一番,原来是那穿着旧旗袍的少妇。 只听着年长的妇人安抚道:「不要这样子,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那年轻妇人回道:「你说,他这样话,叫人听了心里怎么能好受。前些时候昏迷不醒也就罢了,今天又在说,我怕是不行了,可是丢下你和孩子几个人怎么办,要么你明天就改嫁,随便嫁给谁,只要给你一片瓦房遮风挡雨就好,我这个人的身体也不要埋葬了,就统统献给国家了。」 说到这里,那年轻妇人又哭得更大声了:「说什么捐献器官,那可不是死无全尸么,我倒是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死心眼了,为国半生,怎么连死都不忘报国。难道我和孩子就是随便改嫁就了事的了么?到底我们还是挂念他的呀。」 那老妇人听了,不由得迟疑了,半晌,方才开口道:「诶,我儿子前些时日也下乡去了,实在是病的不成人样了,整个都瘦成皮包骨了,这才给送回城里来。我可是好吃好喝地从牙缝里抠出来,就为了给他补身子啊,这些日子,总算是见着一些好了,可是呢,又说要回乡下去,说是乡亲们离不开他。我是真的没法子了,倒不是不支持他的工作,只是做人娘的,心里疼啊。」 说到这里,老妇人又跟着抹了一把眼泪:「你的难处,我理解,可是你也不用太焦灼了。你先生说的也是气话,你说,他半生为国,难不成国家还能不管他了?他若是……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我相信,你们娘仨,肯定还是有人管着的。多少因公牺牲的,可都是每月发着津贴呢。话是有些不中听,但是真的,我想这日子,总归还是能过下去的。」 听到这里,兰君默默回过身去,与陈滢对视了一番,她心下自然也是为这两个妇人的遭遇而感慨着,可是莫名的,她就想起了潭秋来,到底来了这么些日子,潭秋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两个人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陈滢还是多少能够猜得到兰君的心思,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着那少妇提高了声调哭道:「大姐,你给评评理,这个死男人,真是木鱼脑子,还非得逼着我,当着他面答应他,一定带着孩子改嫁!你说,这种男人我怎么说才好,真当是气得想拿着锅铲打他一顿爆栗,或许这样还能说几句像样的话来。」 老妇人轻嘆了一声:「这到底是在病中的人,这样的话,怎么好当真的?今日或许他是有死的心思了,明日说不准又好了,人那,不到最后那一刻,真是不晓得,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况且,你先生还年轻,以后路还很长呢,你也别难过,往后好好劝劝他,但凡身子保养好了,总还有恢復的可能,天无绝人之路嘛。你看,我家老头子,当年被日本人打断了一条腿,我原本以为那条腿是废了的。可不,现在倒是可以拄着拐杖走几步的,到底还是没有坏死的。所以啊,人不能光往坏处想,这心态好了,日子总归也会跟着好起来的。」 老妇人忙着劝慰这个少妇,自己的心情好似已经早就平静了下来,她挎着竹篮的手一滑,那里头装饭菜的铁罐子就跟着滑落了出来。老妇人就忙低头收拾了起来,这场对话方才匆匆结束了。 这些话,更是叫兰君想起潭秋来,她不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陈滢道:「师母,来了这么些天,我也一直没问呢,潭秋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是催什么,不过就是想,心下有个底,等他回来前,我想准备一些饭菜之类的,好歹替他接风洗尘呢。这样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心里就多少有些提心弔胆的。听说那秦岭山里头的隧道不好打,从前打日本人那会,日本人都没敢上秦岭凿隧道呢。」 陈滢不过含煳笑了笑:「兰君,你身上还病着呢,怎么就牵挂起小邵来了。他身上自然是有国家的任务在,一时半会,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知道的,这野外作业,最难的就在于天气、地质,许多方面的情况都是不可估计的。可不光你着急呢,我也总是问我家老王,这小邵什么时候好回来的,他呢,也总是说快了,快了。那我便姑且当小邵就快回来了罢。再说了,你都到了赣城了,就是小邵自己知道了,怕也是归心似箭呢。你是不知道啊,从前单位里头发了什么好吃的好用的,他可全没动,都锁柜子里头了,就说等媳妇来了,给媳妇吃和用呢。」 兰君咬着下唇:「哦……我倒是没有来得及整理过柜子,也便不晓得他还藏了这么些东西。」 公交车终于慢慢悠悠地从站里驶出来了,车灯也跟着摇摇晃晃的,那登映照在路面上,兰君方才觉得有了真实的感觉,方才听着站里那两名妇人的对话,她倒是觉得好像还在梦里一样,一点也没有踏实的感觉,甚至她隐约觉得那对话好似方才并没有发生过一般。 车上人很多,都是赶着点回家的人,这个时候,方才说话的少妇与老妇人都在兰君身后坐了下来。少妇的眼睛红红的,望向车窗外,不知道在出神想着什么。那老妇人就低头拨弄着竹篮上的白纱布,两个人就这样默着声,不再有任何的交谈。 兰君心下自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就听着车门口卖票的人喊了一声:「大家都往里挤一挤啊,不要都在门口站着,不然这后面的同志上不来了!大家帮帮忙啊!往里挤一挤!」 不过这车里头的嘈杂声太响了,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听得见,直到售票员拿着喇叭喊了一声,大家这才往里头挤了进去,兰君周遭一下就挤满了人来,空气里隐约有些闷热的样子,她多少又觉得有些头脑昏沉的样子了。 ………………………………………… 第二天一早,陈滢又陪着兰君赶了个早,七点还没到,两个人就来医院排队了。内科病人排成一条长龙,在那排灰绿色的候诊室门口排的绕来绕去的,整个打了好几个转弯,甚至派对的人都直接排到了楼梯口。 到了中午的时候,许多人还没轮上,就由家属过来帮忙继续排队,原本在的病患就下楼去吃个午饭,好有气力继续等着。陈滢怕今天往返折腾,就提早带了馒头和饼过来,她与兰君两个人将就着吃了几口,终于算是等到了下午的门诊。 这个时候,兰君看见前头有个年轻女子匆匆地插队挤了进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这个时候就听着前头的人轻声说道:「你可算来了,要是一会还没到,可又得重新排队了。」 那年轻女子笑着说道:「诶,到底是我不好,出门的时候没看好时间,不过还好,总算是赶到了。」 兰君看她腋下夹着一个黄色的信封,看样子,她也是刚照过胸透的,约莫也是肺不大好的缘故了。 这个时候,这女子转过身来,却见也是一张白净的鹅蛋脸,整个人看起来倒是蛮秀气的。她一看见陈滢在,不由得笑着喊了一声:「陈师母,您怎么也在这里呢?」
第497章 番外 她比烟花寂寞(四) 陈滢微微一愣,却见是江秀秀排在她们的前头,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一声:「秀秀,倒是你怎么在这里呢?我倒是很好的,不过是陪小张来这里瞧一瞧,她有些烧呢。」 江秀秀回身打量着兰君一眼,然后笑道:「我也是有些不大舒服,就想着来瞧一瞧,安心一些嘛。咦,这位咱们所里新来的同志么?我怎么没听说最近会新安排人下来呢?」 陈滢略一踟蹰:「这个嘛……」 「你好,我是邵潭秋的爱人,张兰君,幸会。」兰君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招唿道。 江秀秀慢慢悠悠地伸出手,与她交握了一阵,而后神色有些敛凝住了:「邵主任的爱人呀……我倒是没有料到,原来是你这个模样呢,倒是可惜了……」 「秀秀,轮到你了,快进去吧。」方才在帮江秀秀排队的年轻男子跑了过来,将她的话给打断了。 江秀秀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就跟着一路小跑进了诊室。陈滢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下来,她望着兰君,显然兰君也是满腹的狐疑,于是便安抚道:方才那位女同志是江秀秀,男同志是李健吾,都是咱们所里的同志,从前与潭秋在一个队里工作的。不过呢……」 兰君笑了笑:「怎么,师母,还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么?」 「倒也不是,我就是怕你多心,因而也不知道如何说好,这个江秀秀吧,从潭秋来了开始就很是喜欢他,每天都跟在潭秋身后紧着那。后来吧,潭秋当众发了一次脾气,说他已经有爱人了,这江秀秀大哭了一场,这才算消停了下来。因而她说话若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你倒是也不必在意的。」陈滢说道。 兰君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到底是他们分别了这样久,潭秋周遭就是出现了什么莺莺燕燕,那也是在清理之中,毕竟他也是个优秀的青年。只不过,兰君一贯信任潭秋的为人,她倒是并不担心潭秋是否做过一些对不起她的事情来。 过了几分钟,江秀秀匆匆地扣着胸前的纽扣走出了门来。诊室的门框上嵌着的玻璃,倒影出江秀秀的人影来。她的长髮蓬松地挂落在肩头,袖子挽的高高的,露出莲藕样的白皙手臂。她倒确实也不像个病患,面色红润的,倒是格外有着娉婷似花的韵味。 江秀秀侧过身来,夹着那个黄色的信封向陈滢与兰君挥了挥手,这便算打过了招唿,然后与李健吾消失在了人群里头。 …………………………………………… 江秀秀并没有住在所里的宿舍,她本就有亲戚在赣城里头,因而也就是住在亲戚的房子里。那是一处偏西式风格的小洋楼,她从医院回来,特意从后门进去,这个时候,李健吾就看见从家里头出来了一个老妈子,帮着开了门。 「是小姐回来了。」老妈子边说,边拿过江秀秀手里的黄色信封。李健吾见老妈子的样子,怕是在这里伺候很久了,且也没有称唿江秀秀为同志,怕是从前也是个富庶人家,搞不好,还是本地的大户。 进了门,李健吾就瞧见一楼放着一台留声机,好似在放着周璇的曲子,说起来外头如今都是革命歌曲,倒是很少听见这样的曲子了。 江秀秀听见这曲子,倒是没由来的有些烦闷,明明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幽咽曲子,听在她耳中确实格外的觉得有些惹人厌烦起来,说到底,还是她心里有些不大痛快。 这一点,李健吾早就瞧出来了,从今天在医院里头,她见到张兰君开始,整个人就是这样有些说不出的郁闷来。 「怎么,你不同我上楼去么?」江秀秀转身问了一句。 楼道昏暗,李健吾倒是看不清江秀秀的脸色,不过这个时候,他也多半知晓她是蹙着眉头的了。于是他很快就跟上了江秀秀的步子,一同到了二楼的卧室里头。 一进了房间,江秀秀就把案上的檯灯捻燃了,她让李健吾坐下,然后从书架上拿了本资料夹递了过去:「你瞧瞧,这是下周所里要的事故报告,我怕是写的有什么纰漏,你帮忙改一改吧。如果又什么不妥当的,你就现下提出来,我们一起改进一下。」 江秀秀边说,边从袋子里头抽了一根香菸出来,然后点上了火,而后给李健吾递了过去。自己则是一下就靠在一旁的沙发椅子上,整个人软在那里,两只手挂在沙发的扶栏上,看起来真是疲惫极了。 这个时候,老妈子突然敲门,送茶进来了:「小姐,这是您要的毛尖。」 江秀秀一看老妈子的眼色,就知晓一定是姨妈派了她上来看看情况,于是她不过把茶水接了过来,然后就把老妈子给打发走了:「你去楼下回话,就说我在这里与同事办公呢,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当然这些,她自然是不会同李健吾去说的了,她不过等着老妈子走了,就随手把门给关上,然后把茶推到李健吾跟前:「喝吧,家里头的毛尖还是不错的,值得尝一尝。」 这两天天气明明转凉了,可是一旦关上了门,那就格外显得有些闷热起来。这个时候,江秀秀又俯下了身来,定定地望着李健吾,她身上的那件外套似乎有些大,头一低,这隐约就可瞧见里头风光,这一下倒是把李健吾给瞧得有些呆愣住了。 李健吾倒是喜欢江秀秀许久了的,在单位里头,但凡是江秀秀说的话,他一定是跑的最勤快的那个人。可是无奈,自打那邵潭秋来了,江秀秀就整日围着邵潭秋转,他几乎都成一个空气人了。如今可是好不容易没了那姓邵的,他自然心下就多了一分胜算。 这个时候,李健吾内心是极为激盪的,他就像一个渴望橱窗里蛋糕的小孩子,突然间,那扇橱窗门开了,他似乎可以肆无忌惮地伸手去拿蛋糕了。这样一来,李健吾就觉得更是紧张了起来,他的额头开始冒汗,甚至想要立马起身走人。 可是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简直就是滑天之大稽了,可是一点男人的尊严都没有了的。可是他又不想被江秀秀给看轻了,因而格外又凝起神来,整个人就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然后指点着方才的资料夹,仿若真是看出圣明问题来了。 江秀秀并不煳涂,听他满嘴说的头尾接对补上,晓得他是心里犯煳涂了,心下不由得暗暗笑了起来,到底不过是寻常男人,只不过一会,就有些把持不住了的样子。 江秀秀刻意将身子倾了倾,然后就伸出那白皙的手臂来,一手从李健吾肩头伸出来,然后也是若无其事地泛着资料夹。李健吾渐渐就觉得身上燥热了起来,然后江秀秀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就一概都听不见了。 李健吾觉得江秀秀的手有些暖烘烘的,就像两个白色的暖球,但凡从他身上掠过,那就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他就听见江秀秀笑了,那笑意听的仿若云雾中飘着,时远时近,甚至开始能感受到江秀秀脸上传来的温热鼻息。 这一刻,李健吾简直觉得这是对他今生莫大的考验,完全已经有些无法自持的地步了。江秀秀倒是不着急,不过就是把李健吾的手给懒洋洋地弹开了。李健吾哪里忍得住,江秀秀越是拒绝,他就越是要握住,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他早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资料夹一下就滑落到了地上,李健吾有些尴尬地起了身来,略慌张道:「我看我还是走了,明天还要回所里做报告呢。」 江秀秀似笑非笑地望着李健吾:「报告?那也不用这么着急走吧。」 她把李健吾手上的香菸拿了过来,然后送嘴里头吸了一口,而后弹掉了身上的菸灰:「我说健吾,你可真不像个男人。」 李健吾显然有些被激怒了,他一下就把江秀秀给箍紧到了怀里,然后重重地将她压制在胸前:「难道,在你眼里,只有他邵潭秋是男人么?他如今都傻了!还能做什么男人!你若是不嫌弃他是个傻子,你自可以去照顾他呀!又在这里郁闷个什么劲!」 「李健吾!」江秀秀一双手被紧紧地按到了背后,李健吾的气力大极了,都容不得她松开半分。 「是了,这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他邵潭秋有什么本事?无非就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安了个专家的头衔,这主任的位置,早晚也得我来坐!他如今可是疯了,就是个疯子,傻子,余生也便在那神经病院度过了。而你呢,秀秀,你难道也想跟他这样过一生么?算了吧,我早就看透你了,你不过就是爱慕他的外表,他的光环,又哪里真是喜欢他的!」李健吾冷然笑道。 「李健吾,你这个混蛋!我就是喜欢邵潭秋!我喜欢他这个人!」江秀秀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一下就喊出了声来。 李健吾笑了笑:「可是即便他疯了,也只有他爱人照顾他的份,你永远也不过是个旁观的人。」 说罢,他一次次地吻着江秀秀的面颊,咬着她的耳朵,肘关节,甚至是将她整个横打抱起。他觉得自己这一刻简直是疯狂,大概是这样的欲望埋藏在心下太久了。他完全不理解,江秀秀为什么总是对邵潭秋念念不忘,他以为,邵潭秋疯了,不在了,江秀秀也便是属于他的了。 屋子里头虽然昏暗,但是檯灯的灯光还是把他们的影子映在帘子上头了。江秀秀喘着细气,好不容易说了一声:「楼下有人,看得见呢。」 「那把灯给关了不就好了。」李健吾说罢,就真的去把檯灯关灭了。 这个时候,江秀秀就觉得,整个人好像沉浸在了一片黑夜的海洋中,心下那股对邵潭秋的求而不得,瞬间也便在李健吾身上迸发了出来。 她从没想过,邵潭秋的爱人会真的来中国,来赣城,她原以为那不过是他拒绝她的一个藉口罢了……可是当今天,她实实在在的看到了张兰君,她便知晓,即便是邵潭秋疯了,也决计不可能与她有半点瓜葛了……他始终还是属于张兰君的…… ………………………………………… 好在,兰君最后检查的结果显示,肺并没有任何的问题。她这几天就在宿舍里头整理着潭秋的东西,可是一日日的,实在是等的有些焦灼了起来。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办公室找王柏春问个明白。 她反反覆覆地想着这几日的见闻,她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如果潭秋真的是率队去了秦岭,可是他手底下的人却都在所里,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她心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又实在是说不上来,那种不安感,就一点点的扩散开来。 直到,兰君终于忍不住要去找王柏春了。当她来到所长办公室,敲了敲门,一时也没人应声,门是虚掩着的,于是她便轻推开了门,就看见王柏春微微躬身,脸上满是赤诚热烈的笑容,望着他的爱人陈滢。那真诚的笑容里,映射着笃定的神色。 两个人紧紧地握住了手,然后上下用力地摇摆了一下,自然而然地两个人就礼节性地拥抱在一处。兰君显然觉得有些唐突了,于是便悄然把门给关上了。她到底还是知晓一些的,他们这是在练习苏联的拥抱礼仪。 如今国际局势变了,开始有了外宾的往来,自然也需要一些国际礼仪。那么苏联的这种礼仪,一下也便流行开来了。这种礼仪,最是讲究要抱得真诚,抱得紧,然后快速在两边的面庞上轻吻一下。 可是这对于王柏春这些老干部来说,倒是多少有些难度的,这一旦到了外交的场合,也没有事先约定和彩排,一不小心撞了鼻子和脸也是常有的事情。再加上如果对方来了十几二十个人,这一通礼仪下来,那也是撞得头昏眼花。 因而他们私下就在下苦功练习,一定不得让自己在外交场合再丢脸。说起来,这抗日战争结束也没几年,国家到底还是过得比较苦的,这礼仪上面也就难免有些落后了。 王柏春好就好在,他不会因为面子的问题而扯不下脸来,甚至还多次请教了兰君国外的礼仪,因而如今做起动作来,倒是比从前要熟练许多了。不过看王柏春和陈滢练习的这样认真,想来近日是有什么重要的场合要出席了。 从王柏春办公室出来,兰君心下依旧揣着心事,她漫然地走着,望着这赣城的天空,蓝的好似新洗刷过的镜子,折射出这秋日里特有的余辉来。 「兰君同志!」兰君听到身后一声娇笑声起,不由得回过身去瞧,就看见江秀秀站在那里,手放在额头上,挡着太阳,笑盈盈的朝她笑着。 「秀秀同志,你好。」兰君也跟着打了一声招唿,自从那一日陈滢与她说过江秀秀与潭秋的瓜葛以后,兰君心底虽然是相信潭秋的,可是看见江秀秀,到底是心底有些不自在了。 江秀秀笑了笑:「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兰君回身望了眼所长办公室:「原来有些事情,想找王所长商量,见他在忙,就想着改日再来了。」 「哦?有什么事情么?如果我可以帮得上忙,我倒是愿意帮忙的。」江秀秀边说,边走近了几步,她翘起手指,有些漫不经心地拨弄着。 「或许……你知道潭秋什么时候回来么?说起来,他去秦岭应该也有月余了吧,你们去野外作业,难道所里也是一点音讯也不知晓的么?」兰君不由得问了一句。 「哦?」江秀秀旋即抬起眼来,望着兰君:「秦岭?」 兰君点了点头:「师母他们都说潭秋去了秦岭,可是这也去的太久了,怎么就没点消息呢。」 江秀秀的一双眼珠子在兰君身上熘转了一番:「邵主任呀……诶……看起来,怕是你还不知晓呢,他呀……」 「秀秀同志,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同我去一趟办公室,有事情找你呢。」赵爱国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一下就打断了江秀秀的话。 江秀秀眸子一瞥,慵懒道:「爱国,你出现的可真是时候。」 兰君注意到,江秀秀并没有加上「同志」两个字,这自然听得赵爱国脸跟着红了起来。他不由得扭过头道:「嗨,秀秀同志,真有急事找你呢,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要跑这一趟,快随我走吧。」 江秀秀甩开赵爱国拉扯的手道:「你们这些人那,个个都不知道安着什么心思呢,怎么就不把实话跟兰君同志说清楚了?她千里迢迢,从国外来一趟,可不容易呀!」 赵爱国觑起眼来,瞄了眼兰君,忙对江秀秀道;「秀秀同志,你可犯煳涂了吧!走,索性跟我直接一起去所长那里,所长另外还有任务要交代你呢。」 「嗨,得了吧,你们一个个的,这是唱大戏呢?怕是唱戏的都没你演的好。」江秀秀不屑地撇了眼赵爱国,而后转身对兰君道:「兰君同志,你呀,可别被蒙在骨里了,邵主任,真是可怜呢,我都跟着掉眼泪!」
第498章 番外 她比烟花寂寞(完结篇) 「秀秀同志,你这是要做什么?」陈滢与王柏春原来在办公室里练习礼仪,听到外面喧譁,也便被这声音给引了出来,这就听到了这几个年轻人的对话。 江秀秀觑起眼来,来回打量着王柏春与陈滢,脸上带着一丝丝嘲讽的笑意:「所长,师母,既是你们也来了,咱们倒是不妨把话给说明白了,这邵主任,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想你们不是比我更清楚么。」 这个时候,兰君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自从她回国的第一天开始到现在,那种心里不踏实的感觉一点点就散漫了开来。江秀秀的话如同一枚炸弹,在兰君心底炸开了来,叫她先前所有的疑虑都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所长,师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兰君面色有些苍白,她轻咬着下唇,问道。 陈滢牵过兰君的手,轻抚道:「小张,有些事情,怕是一时半会也说不好,等改日罢,时机合适了,我们再同你仔细说一说。」 「师母,这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么?邵潭秋他早就在赣城的精神病医院里头了!他已经疯了!疯了!难道你们就是这样欺骗他的爱人么?」江秀秀一股脑的就将心底的怨气一下给发泄了出来。 「啪」的一声,几乎没有人想到,平日里老实的赵爱国,直接甩了江秀秀一个巴掌。 江秀秀一下就狠瞪了赵爱国一眼:「你什么意思!啊?赵爱国,你出息了你!」 赵爱国早已经气的面色涨红了起来:「江秀秀同志!请你注意你的措辞!邵主任那天,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们,又怎么会被滚石砸到!又怎么会伤到脑袋!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么?!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江秀秀一下被赵爱国噎的说不出话来:「你!」 李健吾不知道从哪里迅速赶了过来,眼见着江秀秀吃了一巴掌,拎起赵爱国的领子就是一顿揍:「竟然敢打女同志!你真当是反革命了!」 不由分说的,两个人就扭打作了一团,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简直打的难解难分。王柏春与陈滢忙着劝架,一人拉一个,还被连带着摔了一跤,这现场简直可谓乱透了。 兰君愣愣地站在一边,心下不断地想着他们方才的对话,精神病院……石头……她渐渐有些晕眩起来,她的潭秋……慢慢的,眼前闹哄哄的景象跟着出了一圈一圈的叠影。 「小张!」在陈滢的一片惊唿声中,兰君一下就昏厥了过去。 …………………………………………………… 几日后的午后,兰君在陈滢的陪伴下,来到了赣城的精神病医院探访。天空原本还是湛蓝一片,就在兰君下车的那会,一下就下起了雨来,且雨势很大。 兰君有些气虚,进了楼里,一路都是扶着栏杆走的,那露天的小楼梯,好似特别的长,总也走不到尽头。潮湿的水泥台阶已经被晕染成了土黄色,上头粘着一两片法国梧桐的落叶。 她们到了四楼,那是一间在转弯处的病房,兰君伸出了手,却没有勇气按下电铃。一阵狂风吹过,那屋内紫红色的窗帘被风吹出了窗外,好似在向兰君招着手。 密密麻麻的雨点,顺着窗户扫射进了屋内,兰君几乎都可以听见雨点沙沙打在桌子上的声响,就跟撒豆子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兰君一下生了怯意,转过身就想下楼去了,如果不是陈滢拉着她,恐怕她早就从楼梯口跌落下去了。 「小张……」陈滢担忧地问了一声:「如果你觉得身体不舒服,那咱们改日再来探访也是可以的。」 兰君暗暗抠紧了手心,整个人禁不住地哆嗦着,好不容易,她才回过身道:「师母,我这样是不是特别懦弱……我……」 陈滢轻揽住兰君道:「小邵当时……其实真的伤的很重,我们一度都以为他没的救了,就连医生都说,该准备后事了。可是他就是硬拼着一口气,活下来了。他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呢……如果他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若是心里明白的话,怕是也要很难过呢。」 兰君直起了身来,抹了抹眼角:「师母,我们进去罢。」 陈滢道:「如果你还没准备好,咱们不急在一时。」 「不……我们走吧,我已经错过这么多可以见到他的日子了,不能再多浪费一天时间了。」兰君边说,边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书桌,窗帘被风吹得里外飘扬着,桌面早已经被打湿了大半。邵潭秋就呆呆地坐在床沿边上,望着窗口的地方发呆。 邵潭秋整个人看起来头髮蓬乱,鬍子也是拉碴的,搭拉着眼皮,恹恹地,一点表情也没有。旁人见了,怕是很难想像,这曾经是一位多么意气风发的工程师。他似乎听雨听的很认真,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了房间来。 兰君慢慢上前,在潭秋跟前蹲了下来,然后握住他的手,含泪笑道:「潭秋,我来了。」 潭秋的眼睛依旧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窗外,只不过睫毛略略抖动了一下,这泪一下也就滚了下来,直落到了兰君手背上。这热泪触手,叫兰君心下生疼,仿若整个人都被撕裂开来了。 「兰君……」邵潭秋含含煳煳地喊了一句,嘴边的口水也跟着溢了出来。 兰君整个人俯在潭秋身上,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 几年后,西北荒漠的实验室里头,谦君靠在椅背上,略略仰起头来,他拿了毛巾拭去脸上的汗珠醒了醒神。他的目光瞥见一旁案上有一封来信,字迹很是熟悉,于是他便展开了信,静静地默读了起来。 那封信上写着: 大哥敬启: 经过四个昼夜的舟车劳顿,终于与月底前抵达了瑞士,重新回到了薇薇镇上的家中。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在擦拭着父亲的灵位和台面,从前家里的那番热闹景象,怕是再也不能重现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俩都在外念书,依恋膝下的时间总是很少。如今,虽然我想多陪伴一些时日,可是他已经溘然长眠于地下了。我唤他父亲,他不能应我。我哭,他也不能感知到了。大哥,我知道,你此刻一定与我一样哀痛…… 说起来,我也是不孝女,父亲离世快一年了,才抽得出时间回瑞士一趟。母亲说,不要焚烧纸钱,也不要做什么羹饭了,父亲一贯主张勤俭,也说要环保,因而这些传统的礼节想来都不是他愿看到的了。 但是我同母亲一道在湖边採撷了不少带露的鲜花,然后编成一个大花环,挂到父亲的墓碑上。那奼紫嫣红的模样,实在是无心欣赏,春山空影,手扶着墓碑,我只觉得心下哀恸得已经不知道自己竟然还存活于世。 可是我不敢大哭,生怕母亲看了更是伤心。她总是一个隐忍的人,想来即便是哭,也总是在夜里我看不见的地方。父亲的养育之恩,此生怕是永难报答了,大哥……你说,我们是不是到底还是亏欠了父亲太多的? 那时候,我在黄河的渡桥上赶修,但是心里一直觉得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收到电报,才知道原来是父亲辞世了。母亲说,父亲收到我与潭秋的大红结婚照,很是高兴,病象也有转圜的样子,甚至医生都说还有痊癒的希望。 哪里知道,还没等到我归家,父亲的噩音就传来了,我简直是追悔莫及!我们受的教育,註定我们不是迷信的人,可是我竟然有种想法,是不是冥冥之中,就註定了我们与父亲是不可能再见了的?『家与国,忠与孝,不可两全』这话我终于深深地明白了。 这些日子,我几乎没法睡觉,即便浅睡了,也总是会梦到从前暑假的时候,父亲在院子里唤我们过去吃糖水,然后与母亲一道聊着闲话,说着家常的日子。父亲但凡看见我们,脸上就会洋溢出笑脸来。而那碗父亲手上递出来的糖水,我们再也喝不到了。 父亲离世前,有几天精神还算好,还同母亲说,我们若是往后不能时常回家来探视,也请母亲不要责怪什么,到底是为了国家……他说他很欣慰,儿子是科学家,女儿是工程师,都在为着建设新中国在出着自己的心力,我们是他一生的骄傲所在。 可是大哥,我们心里又何尝不知道,父亲其实也是念着我们的,他的心下又何尝没有寻常父母的那些感情。只不过,从前他经歷的苦难太多,反倒更知晓如何收敛他的心境。 我不知道,你与父母在加州告别的时候,父亲是什么样的表情。当我离开瑞士的那一日,却是看到父亲的眼角有泪花,你知道的,他从来不轻易在人前落泪的,我想他一定是心里明白,我这一去,或许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大哥,我们现在是没有父亲的人了,回想过去我们承欢膝下的情形,再望着瑞士的蓝天白天,更是分外怀念过去的日子,我简直恨不得趴在草坪上再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可是我要顾念母亲,也要顾念潭秋,决计不可以懦弱下来。 听母亲又说,父亲在离世前,总是不捨得花钱,他是这样的富有同情心,他说要把钱省下来,给那些出国的学生设立一个奖学金,要帮助他们在国外完成学业。他的钱来的并不太容易,几乎都是从药钱、衣食里头一点点要母亲帮忙省下来的。 母亲听了他的遗愿,在日内瓦的学校设立了一个奖学金,不过她再三的要求,不要提及父亲的名字,因为她知晓,父亲宁可不为人所知,只愿这些钱能够真正用在需要它的人身上。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琐碎,可是我在写信的时候,却是深深的为之感动,父亲到底是经歷过战火,从枪口舔血活下来的人,他的理念,他的信仰,都是我们一生的楷模。 普通的长辈,暮年也不过就是想要享受一些清闲的福气。我们的父母,有儿有女,但是却是一点也没享受到我们的反哺,如今我又快回国来了,母亲又要孤孤单单一人,我也实在是放心不下。 我同母亲说,邀她来国内,同我与潭秋一道生活。潭秋这些日子,神智已经恢復了许多,甚至能够与我讨论一些工程上的难题了,这一次黄河渡桥的修復,也多是亏了他的提点。 只是母亲婉拒了我的邀请,她说,她还是在阿尔卑斯的山脚下,陪着父亲的灵魂,在这里走到生命的终结点,她不想留下父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眠于地下。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是止不住的惆怅…… 好了,我总是说些似有似无的话,怕是要影响你的心情了,希冀你还是认真做你的科研工作,不要耽误了你的进度。 另外,母亲收到了你寄过去的相片,听闻云珠嫂子生了一个女孩,母亲特别的高兴,她说孩子眉眼像你,满是英气,看起来将来也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真是恭喜你与嫂子了,我也由衷的为你们感到高兴。 你前次来信问我,我与潭秋的婚礼何时补办。我想,可能就不办了吧。所里的任务繁重,实在是忙的脱不开身。等这次回了国内,我就得赶赴天山去了,那里听说风景很美,同时也是新的一项挑战,希望我们的任务能够顺利完成。 最后,大哥,我知晓你的脾气,心下此刻一定也是痛楚万分的。可是这痛楚,也不过就是在你眉梢上多添一丝愁痕。母亲要我特意转告你,好好过着自己的日子,不要轻易尝试这人生的苦悲。 大哥,我心下其实还有许多的话想同你说,但是我想,话是永远说不完的,不如就此搁笔了。我想进天山以后,我也是许多时日不好通讯了的,也请你不要挂念。我们过得好,才是让父亲在天之灵,让母亲觉得安慰的事情。 预祝你一切顺利。 你的妹妹: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