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强惨反派重生以后》 第1页 [无cp向] 《美强惨反派重生以后》作者:布偶鸟手记【完结】 简介: 岑旧一朝被师弟捅了个对穿,死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被人栽赃陷害的那一天。 他即将被废除灵根、逐出门派,最终声名狼藉,悽惨收场。 岑旧:这怨种谁爱当谁当吧。 重活一世,岑旧决定放飞自我,勇于发疯。 门派说退就退! 仇人说砍就砍! 神器说抢就抢! 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大魔头岑旧所经之处,羊毛寸土不生。 * 无数修士每天祈祷,大魔头今天出门被天雷噼,喝凉水塞牙缝,走路都要掉进坑。 可等岑旧真的被仇家追杀,掉下山崖。 他们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只见—— 正派领袖:没有师兄,这正派有什么意思? 人间帝王:岑旧不在,朕不与修士合作。 预言圣女:只有岑道友才能救世。 而大魔头亲爱的小徒弟正赤红着眼,准备歼灭界。 修真界:qaq!!! 修真界万字血书,跪求魔头岑旧回来拯救世界。 在崖底开始养老的某反派:=v= #想不到吧,我居然是白月光.jpg# 文案已于2022/9/26截图 阅读指南: 1.男主骚话乱飞,外热内冷,是个表演大师 2.我流修真群像文 前期跑图收集队友,后期主角小队拯救世界 3.祝你看得愉快,啾咪! 内容标籤: 仙侠修真 重生美强惨 白月光 群像 主角视角岑旧配角陆研程序竹景程凰 一句话简介:修真界被我摁着撞大墙 立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第001章 百花灯(1) 一道惊雷划过天空。 静寂得有些阴森的牢狱里,迴荡起铁链碰撞起发出的泠泠脆声。 铁链自天花板上的房檐中垂下,中央挂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岑旧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立刻感受到了从锁骨和四肢传来的被撕扯的疼痛。 「这是……哪?」 他下意识想要挣脱铁链的束缚。 被铁链穿透的周身骸骨顿时被牵连着引发阵痛,仿佛有无数虫子在骨缝里撕咬。 岑旧却因为这股勐烈的疼痛而笑出了声。 「我居然……」他说道,「又活了!」 岑旧闭了闭目,脑中突然闪过一幕幕画面。 前世的记忆逐渐回笼。 他曾是无涯派的首席大弟子。 可后来被小人诬陷。灵根尽失、修为尽废、逐出门派。 一朝一夕间,从高高在上跌落尘埃,滚了满身的泥泞。 他在泥泞中堕落深渊。 几年过去,自尘埃中宛如厉鬼一般归来。 将那些曾欺辱他、造谣他的杀了个精光。 最后,被师弟一剑捅穿了胸膛。 地牢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蓦然亮起的烛光让岑旧不适应地眯了眯眸子。 岑旧艰难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身上被缚仙索留下的伤痕火辣辣的疼痛,岑旧不用多思量,就知道自己重生在了怎样一个糟糕的节点。 他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被缚仙索禁锢灵力,关在门派内最严酷的无间狱中。 然后马上就会被废除灵根,成为废人。 岑旧却感觉到了一丝庆幸。 还不算太晚,心脏鼓譟着生机,他还有余地去改变前世在深渊中挣扎的苦楚。 他要马上离开无涯派,不能再变成那个受尽冷眼与欺辱的废人! 来人将烛台随手一放,翻了个白眼:「马上就要被掌门逐出门派了,还关心什么有的没的?」 藉由烛火,岑旧发觉看清了牢狱中的景象。 阴暗潮湿的墙壁上遍布陈年斑驳的血迹,角落结生着繁密的蛛网,除了悬挂他的铁链挂在天花板上,四周空空荡荡,只有不远处有一个桌子,那位同门正是将烛台放在了这张泛黄的木桌上。 他舔了舔缺水而干裂的嘴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来人。 岑旧记得,无涯派有统一的校服规定,不过会根据等级身份不同,有不同的形制与花样。 面前的人穿的正是无涯派的外门弟子的服饰,面孔陌生。 外门弟子一般因为灵根有限,修为都不太高,顶多到筑基。 面前这人穿的只是外门弟子的校服样式,修为最多也就是个筑基期。 岑旧思量了一下,便在脑内组织了个计划。 「我需要水。」他声音沙哑地说道。 值守的外门弟子没想到岑旧会提出请求,而且语气还很低声下气。 他惊异地打量着面前狼狈不堪的大师兄。 就着烛火,岑旧看见他的脸上面皮耸动,出现了一种堪称快意的神情。 「岑师兄也有求人的这一天?」值守弟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岑旧这幅伏低做小的姿态大大取悦了他的自尊心。 谁不爱看神明跌落尘埃? 往日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外门弟子,根本见不到岑旧的真容。 如今一朝翻覆,曾经将他视作蝼蚁的存在如今狼狈得还不如凡人,这让外门弟子感觉到了某种蔑视众生的错觉。 第2页 不过明日执法堂会审时还需要岑远之出面认罪,弟子虽然想要折辱岑旧,但却不能真任由他渴死饿死,匆匆落了句「等着」就出门去要水了。 地牢内便只剩岑旧和未燃尽的红烛。 岑旧身上的铁链上有特制的阵法,可以锁住修士的灵脉,让人无法挣脱。 轻轻一动,伤口就会与铁链摩擦得更深,仿若这些链子已经与血肉生长在了一起,连带着在牢狱内溢出了不少血腥味道。 岑旧后背渗出了一层薄汗。 还是努力地去扯动被钉住了的手臂。 一阵血腥味忽而瀰漫看来,在室内散出了渺渺血雾。 岑旧闷哼一声。 从铁链上直接撕裂下的手腕上挂着两个狰狞的血洞。 岑旧用舌尖沾了些手腕上残留的血,在手臂上慢慢画出来了一道血符。 血符狰狞又癫狂地挂在他冷白色调的手臂上,像是在白雪之上纹上了让人疯狂的艷色。 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岑旧挑了挑眉,又将自己的手重新吊了回去。 「水来了。」值守弟子很快便返了回来。 他闻到了空中的血腥味,冷笑一声:「你就别想着逃跑了,无间狱可不是谁想出就能出的。」 岑旧没有回答,低低垂着头,乌髮遮挡了他大半神情,看起来真是因为绝望而放弃了一切求生的意志。 「我的手被吊着,拿不了杯子。」岑旧说道,他知道该如何利用面前人的性格弱点,因此语气里故意掺杂了软弱的泣声。 外门弟子一愣,瞧见了岑旧那流了满血的狰狞的手臂。 听着青年对他的小声哀求,一种阴暗的欲望沟壑忽然被填满了些。 他心底讥讽着想道,首席大弟子也不过如此嘛。 「真麻烦。」嘴上这么说着,外门将手中的茶杯送至岑旧唇边。 「谢谢。」岑旧抬起脸,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茶杯被递到岑旧的唇边,从中氤氲地冒出些热气。 岑旧低头假装啄饮,被头髮遮挡的眸底闪过一丝暗色。 他在茶水入口,唇齿离开杯壁的那一瞬间,念出了一句短促的咒语。 紧接着,岑旧咬破了舌尖,将一口艷红血吐在了茶杯的水中。 四周忽而在一片寂静的监狱里颳起了深冷的风,伴随着某些奇怪的好像远在天边的细细碎语,岑旧身上的铁链忽而勐地震动起来,像是在和什么死死做着对抗。 「岑远之,你做什么?!」值守弟子大惊。 他本想往后退,却在这时对上了青年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目。 脚步如同灌了泥浆一样,无比沉重。 怎么会有人能露出如此可怕的眼神?! 像是地狱復甦的阎罗恶鬼。 不等值守弟子再想,手中的茶杯突然破裂。 飞出的无数碎片齐齐割在他的身上,让他痛得惨叫起来。 值守弟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多了许多细微的小口。 渗出的鲜血从他伤口处飞出,像是点点萤光一般进入了岑旧的体内。 值守弟子情绪彻底崩溃了:「怪……怪物!!!」 他惊恐地注视着对面那个满身血污的青年。 灵力在岑旧体内缓缓汇聚。 铁链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某一刻达到了临界点,齐齐截断,破碎地落到地面上。 被铁链束缚的青年终于重获了自由,他赤脚朝着几乎快要吓到昏厥的值守弟子走去。 一袭血衣,乌髮垂散,脸上的脏污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像是刚从画里走出的恶鬼。 「多谢款待。」岑旧餍足地伸了个懒腰。 他伸出手,一掌噼在了值守弟子的后颈上。 岑旧在被他打昏的值守弟子腰间摸索了一阵,掏出来了一个外门弟子身份令牌。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边昏迷的修士,施加灵力,在身上变出来了一套和值守弟子一模一样的校服。 气质容貌齐齐一变,化成了对方的模样。 顺畅无阻地用令牌通过了无间狱的身份核验,岑旧走到了牢狱门口。 雨过天晴的阳光瞬间打在他的面额上,泛起一种别样的暖意。 好久没感受过这种正大光明行走在阳光下的感觉了。 岑旧眯了眯眸。 还没等他享受这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另一名值守弟子匆匆从远处回来,看见岑旧站在这里,便出声问道:「大师兄可有异样?」 岑旧的声音变得沙哑,模仿着那名昏迷的值守弟子的口音:「挺惨的,怕是只剩一口气可活了。」 另一位弟子嘆了口气道:「听说大师兄当年是被柳剑尊亲自抱进无涯派的,多风光,没想到……」 他忍不住唏嘘起来。 岑旧心里面没什么波澜。 这些无比风光的日子在旁人看来只在昨日,转瞬他就跌落了尘埃。 但过去的一切对岑旧来说,却像隔了很远,模煳不已。 他只能想起来种种劫难的苦痛。 值守弟子又道:「平天门的首席大弟子顾正清与我们大师兄感情无比深厚,结果……大师兄屠了他的门派,甚至将他的家族也赶尽杀绝。大师兄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岑旧笑意微敛。 心脏忽而泛出一阵疼意。 第3页 他好友的门派平天门在几个月前被屠了。 门派里镇守的神器也不知所踪。 有人向执法堂举报是岑旧所为,他才被关入了无间狱等待审判。 岑旧问道:「顾家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值守弟子道:「钟长老三月前下山游歷,恰好路过周陵。他想去顾家拜会一下,这才发现了此等惨举。」 岑旧:「不对。」 值守弟子:「哪里不对?」 岑旧笑道:「大师兄六个月前就被关在无间狱中,他难不成会分身不成?」 值守弟子勐地瞪大了眼睛。 「难道不是大师兄干的?!」他震惊道。 岑旧:「自然不是。无间狱配上锁灵藤,他有本事逃的出去?」 值守弟子:「这事情蹊跷得紧吶。」 岑旧:「我很好奇,师兄可否细讲?」 值守弟子道:「你这么一讲,确实奇怪。听钟长老说,顾家财宝金银全被劫掠一空,人也都死绝了。不过顾家的少主却下落不明,没找到他的尸体。」 「难道是附近的山匪作乱,把顾家洗劫了?」 岑旧:「神器可找到了吗?」 值守弟子道,「平天门没有,顾家如今也没有,大师兄身上也没有。奇了怪了,难道真不是大师兄干的?」 如果平天门是大师兄为了神器赶尽杀绝的,但他并没有没找到神器。 那后面这波怎么解释? 这个时间段大师兄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啊! 值守弟子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大秘密! 他眼里闪烁着晋升的渴望,对岑旧道:「咳咳,师弟啊,师兄有点内急,先去解决一趟!」 修仙之人均辟谷,哪来的内急? 怕是想赶紧想上报执法堂新线索吧? 只可惜他恐怕要失望了。 前世岑旧的不在场证明也相当明显。最终还是背负了罪名。 有心之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还他清白。 岑旧是为了支走值守弟子。 他没对牢狱那位痛下杀手。 好不容易活了,这一世还是洗心革面,少点业障好了。 因此留给他逃下山的时间实在不多。 里面的弟子一醒,他逃跑的事情就会败露。 岑旧打算先去平天门调查一趟。正好他有件事要做。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位失踪的顾家少主或许是关键。 岑旧握着弟子令牌,转身下了山。 他一路御剑疾驰,终于在天亮前抵达了周陵郡。 雨声滴答。 岑旧停步,在一家客栈面前站定。 有一股尸臭味飘了过来。 「嗯?」 岑旧扭头朝旁边看去。 一道红色身影鬼魅似地闪进了草丛中。 「是错觉吗?」 岑旧自言自语道。 客栈的门开了。 岑旧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他没有注意到,在草丛中一个红衣女子正以上吊的姿态挂在了旁边的柳枝上。 烟雨朦胧中,如鞦韆一般晃晃悠悠。 裙摆下穿着鲜红的一双绣花鞋。 第002章 百花灯(2) 「这天怎么有点邪门?」 食肆的木门被风颳得「咿呀」作响。 远处黑云阴沉沉地压在空中,不时闪出游似的细长闪电。 跑堂的小二刚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倚着身边桌子抹了把汗。 「估计要下雨了,应该没有人再来了吧?」他喃喃自语着,伸手关上食肆的门。 可很快从闷雷声中隐约地传来了几声敲门响。 店小二:「……」 店小二只得赶忙扔下擦桌子的抹布,几步走到门前开了门。 当他看见这位夹着风雨而来的客人时,表情出现了明显的愣怔。 实在是太好看了。 门外的青年穿着一袭月白衣杉,没有束髮,披散在身后的乌髮只用一条髮带松垮繫着。他有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盯着人时格外明亮。 在一片泼墨的夜色中,好似月光坠入凡间。 「给你。」白衣青年从怀中摸出几个铜板扔给小二,声音也很不落俗套,「来壶热茶。」 店小二本来还在愣神,听见青年的吩咐后,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赔笑着把店门完全打开:「客官里面请,我去让厨子生火。」 店小二将这位客人接进了店里。 春雨裹挟着潮意在门口的木质地板上溅起零星,风穿堂而过,带着一股瑟冷的寒。 店小二打了个哆嗦,只得再次关上了食肆的木门。 关完门之后,店小二扭过头去,看见这位客人挑着最角落的桌子坐了下去。 客人随意地拿起桌上备好的冷茶,给自己倒了一杯。 动作行云流水,好像就连手中的最普通的青花瓷杯也变得富有格调起来。 木门忽而人从外面踹开。 店小二和客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风雨裹挟着夜晚的湿冷扑面而至,一道雷光恰好闪过,映亮了几道颇有压迫感的身影。 是……无名山上的那群土匪?! 店小二脸霎然白了。 眼前站着的是三个穿着兽皮的高壮汉子,眉目粗犷,裸露的胸膛左边都纹着一只振翅的青鹤。 第4页 为首的那个大汉更是膀大腰圆,面目带着一股见过血的戾气,眉间滑过一道长长的疤痕,雷电闪过时,愈发显得他面目狰狞。 「磨磨蹭蹭的。」大汉骂道,「娘的,敲了多久的门。」 店小二:「……」 店小二哪里看不出他们是在故意找茬,然而他却像是被吓住了一样,面目惨白,连个笑容也扯不出来。 食肆离无名山不远,店小二自然是听过山上那些土匪饮毛茹血的恐怖传说。 该不会自己小命就要交代在今天了吧?店小二欲哭无泪地想。 他愣神的时间过长。 为首的土匪的面色阴沉下来。 第一位客人出声道:「小二,我的菜好了没有?」 店小二勐然惊醒。 他匆匆转向那位白衣青年:「我这就去给您端来。」 刀疤首领不满地哼了一声,朝那角落里的青年投去了打量的目光:「不要多管闲事,小子。」 他朝身后的两个汉子挥了挥手。 三个人湿漉漉地进了屋,在食肆的木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带着寒气的脚印。 最后进来的那个汉子伸手向外拽了一把。 雨夜中传来含煳不清的闷哼,一个被五花大绑、淋得像个落鸡汤的少年被牵着绳子踉跄着拽进了室里。 三名土匪入了座。 最后进来的少年被刀疤脸一脚踹在了腰窝,滚在了地上。 他一头撞在旁边桌脚上,白皙的面皮上顿时红了一片。 店小二刚从厨房回来,本来是来向那三名土匪点单的,瞧见此情此景,目露不忍,走到少年身边,想把他拉起来。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嘶哑着声音道:「没事,别管我。」 他静静倒在地板上,手被粗绳捆住绑在身后,因为过度挣扎而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红痕。 听着旁边推杯交盏的声音,少年垂下眼,思量着等会趁乱逃走的计划。 他叫陆研,家住周陵郡无名村,平日和养父相依为命。 两人吃喝都靠养父一个人打猎养活,可养父前不久摔断了腿,卧病在床。 陆研便想着上山摘些草药卖钱,岂料这么倒霉,碰上了附近山寨的土匪。 陆研心愈发沉了下去。 忽然间,他感觉到了一道远处的视线。 少年微微蹙眉,抬眼看见了不远处的白衣青年。 他眼力极佳,清晰地看见青年握茶杯时,覆在手上的一层薄茧。 那是只有长年累月操练某种兵器所致才会有的痕迹。 陆研心脏跳得快了些。 倘若这个白衣青年愿意出手相助,或许自己还能有幸逃脱一命。 可……凭什么呢? 三个土匪没过一会儿,喝酒上了头。 刀疤脸心血来潮地蹲到陆研身前,非要把一杯烈酒灌进他嘴里。 陆研狠狠蹙了蹙眉。 浓郁的酒味冲进少年的鼻腔中,连带着额头的伤痕也被熏得有些发疼。 在酒杯即将沾到唇边时,少年不情愿地侧了侧脸,一双黑眸冷冷地瞪着刀疤脸。 「滚。」他说道。 刀疤脸本来因为酒意上头而露出的些许笑意一点点消失。 他轻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一阵凌厉的掌风自左侧传来,陆研左颊传来了火辣辣的疼痛。 刀疤脸站起来,将那杯中的酒自上而下地从杯中倾倒。 酒液与身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杂糅出一种让少年有些作呕的味道。 一缕血从嘴角渗出,但陆研没有发出痛唿声。 他沐浴着浑身的酒味,睨向面前的土匪,眼里迸发出幼狼一般的兇狠劲。 刀疤脸笑了笑:「倒是个硬骨头。」 他说话时,咬字分明,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怒意。 陆研的脖子一下子被一双蛮横的大手掐住。 他下意识挣动身躯,却还是觉得胸腔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从肺腑中传来酸疼。 就……这么死掉了吗? 因为无法唿吸,眼前逐渐瀰漫出一些虚幻的白光。 少年被掐得面目通红,脖颈出明显地爆出几条青筋。 就在他像涸死的鱼一般,完全僵直了身躯时,陆研忽而听得刀疤脸发出来了痛唿一声。 脖子上的疼痛得到舒缓,陆研跌倒在地,本能地大口汲取着周遭的空气。 刀疤脸后退了几步,捧着血淋淋的手臂,阴沉着脸色环顾四周。 他将目光锁定到了不远处的白衣青年身上。 「小子,」刀疤脸道,「多管闲事的人一般活不长。」 面对明晃晃的恐吓,白衣青年只是轻微地笑了两声。 这青年就是一直在看戏的岑旧。 他走到闹剧中心,扶起了倒在地上冷汗涔涔的少年。 岑旧伸出手探了探少年的脉搏。 好在刚刚混乱中,这倒霉孩子也只是额头上撞得青紫了些,其余地方都还完好。 岑旧问道:「没事吧?」 陆研有些不解。 他看得分明,这人之前明明故意放任自己被土匪欺辱,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为何又在紧要关头救下自己?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毕竟是因为他才捡回了一条命。 陆研垂下眸,轻声地说道:「谢谢。」 第5页 岑旧拍了拍他的肩膀,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刀疤脸。 「要打架?」他问道。 刀疤脸注视着这人明显不俗的面容,酒意熏醉的大脑终于冷静了些许。 手腕上火辣辣的。 刚刚青年只是坐在那里,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 只抛了一个轻巧的茶杯,就将他左手打出了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这等实力…… 「你是修士?」刀疤脸沉声问道。 岑旧笑了笑:「你觉得呢?」 刀疤脸:「……」 他咬了咬牙。 本朝修道风气盛行,皇家更是亲自培养修仙宗门,凡人虽不常见到这些登入仙途的修士,但九大门派的威名还是都听说过的。 这人气度不凡,万一是什么修仙宗门或者世家里出来歷练的子弟就不好了。 哪怕只是无名散修,也毕竟是个修士,他们这些凡人对上一点胜算都没有。 刀疤脸思绪疯狂运转着,最后满头大汗地得出来了一个结论。 他惹不起这傢伙! 「是我们无礼在先。」权衡了一下利弊后,刀疤脸露出一个圆滑的微笑,「仙师,不如我将这少年送给你?」 他看得很清楚,这修士和他们素不相识,也就不存在先前可能结下的仇怨,或许只是想救这少年才好心出手的。 岑旧却如随口问道:「你是哪个寨子的?」 刀疤脸:「……」 这傢伙看着一表人才,不会打算秋后算帐吧? 怎么可能真的告诉他啊! 见刀疤脸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岑旧也没过多强迫,他再次坐回到了角落里。 刀疤脸:「……」 刀疤脸看向旁边沉默的黑衣少年。 所以仙师这意思……是要还是不要啊? 心里面打了几个突也没理解这修士的意思。 手上的伤口还在疼,刀疤脸只得咳了一声,对那黑衣少年道:「算了,你跟我们坐一块吃点东西吧。」 少年垂眸,轻声应了下。 陆研坐到土匪那一桌后,没吃一口东西。 他一抬眼,就能和对面的白衣修士对上视线。 陆研心里如明镜一样,他很清楚,如今只是因为修士的震慑,这群土匪才不敢欺凌他。 白衣修士明显不会多留,得想个办法让他主动带自己走。 陆研握紧了拳头。 被土匪踹坏的木门外再度出现了第三位客人的身影。 店小二巴不得有人来打破僵局,笑着迎了上去。 「客官,您是……」话还没说完,小二注意到了客人的穿着,心里不知为何勐地跳了一下,剩下的话便这么卡在了嗓子眼。 站在门口的第三位客人穿着一袭红裙,头髮披散在周遭,看起来有些油污。 店小二:「……」 怎么看起来也不像个正常人的样子? 一旁正在喝茶的岑旧突然用袖子掩了掩鼻子。 他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像是腐尸多年、被人烧成尸油的味道。 「退后!」岑旧下意识对门口的店小二厉声喝道。 店小二哆嗦着身子,整个人如烂泥一样软在了地板上。 女子逐渐抬起头,露出了面容。 一张白色面具覆盖住了她整张脸,面具上用朱红颜料绘制着一张血淋淋的笑脸。 她掩在衣摆下的绣花鞋脚尖向下,是踮着脚的。 只有死人才会这样走路。 在岑旧发出声音的那一刻,女子垂在身侧的手忽而拉长成诡异无比的长度 。 一双泛着青白色的手四指撑开,修长的指甲勐地扎进了面前小二的太阳穴中。 店小二连声尖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他瞪大着眼睛,眨眼成了干尸。 岑旧的本命剑自动出鞘,像是有感应一般朝着那女尸攻去。 谁知女尸反应更快,突然一蹦,闪身到了刀疤脸面前。 还没反应过来的刀疤脸勐然和一张血红笑脸贴上,被浓郁的尸臭气熏得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陆研赫然起身,一脚踢在了刀疤脸的下盘。 刀疤脸因为身形不稳,向旁跌去。 女尸的指甲擦着刀疤脸的头皮,插入了桌上,蹭出来了一片木屑。 整张桌子勐然炸开,女尸被陆研吸引了注意力,干瘪的手指甲暴起朝着他攻去。 陆研瞪大眼睛,瞳孔骤缩。 ……这个速度,他躲不开! 女尸指甲即将触及陆研咽喉的那一剎那,岑旧的佩剑挡了过来。 凌厉的剑刃与坚硬的指甲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干得不错。」岑旧一边说着,一边把少年扔到刀疤脸等人躲藏的角落。 没了外物的干扰,岑旧终于可以凝聚心神和女尸对打了起来。 前世岑旧并没有见过这种样式的面具。 难道和顾正清他们等人的死亡有关? 只略一出神,岑旧的鬓髮被女尸的指甲削去一截。 他气笑了,朝着刀疤脸那边唤声道:「你们还不快跑?」 刀疤脸看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今天终于打碎重组。 听到岑旧声音,他这才反应过来。 三个土匪屁滚尿流地朝门外跑去。 陆研却没动。 第6页 「你在这找死?」岑旧骂这破小孩。 陆研抿了抿唇:「你刚刚救了我,如今我跑是忘恩负义。」 岑旧:「……」 两辈子没讲究过道德的岑大魔头听得有点恍惚。 岑旧掏出了几张黄符,朝那女尸扔了出去。 黄符在空中爆开,化成无数火光。 落到女尸身上和地板上,很快就将食肆烧成了一片炽热的火海。 岑旧趁乱跑到陆研面前,提熘着这小孩的衣领在房梁倒塌之际滚出了食肆。 一转身,看见了三个颇为眼熟的存在。 岑旧挑眉:「你们怎么还不走?」 三个土匪面色惨白,闻言整齐划一地拿手指了指外边。 岑旧朝外探了探头,顿时明白了原因。 通往远处道路两侧的大树仿若在夜晚化成了鬼影。 几匹马倒在地上,被树枝缠绕起来。 甚至可以听见咀嚼皮肉的声音。 岑旧「嚯」了一声,好笑地打量着土匪们心如死灰的脸。 「原来是走不掉啊,这可怎么办呢?」 听见岑旧这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刀疤脸想起的却是刚刚白衣修士在屋中大败女尸的英姿。 他突然一咬牙:「仙师,我、我之前对您多有得罪,希望您能宽恕我!」 「我叫梁青生,」刀疤脸本来还在犹豫,直到看到那三匹马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顿时连话都利索了起来。 「我是飞鹤寨的三当家,仙师若能救下我们三个,定有重谢!」 飞鹤寨? 岑旧问道:「你们近三个月可有外人上山?」 梁青生:「这……你……我……」 他支支吾吾,似乎不太愿意把寨子的情况告诉岑旧。 岑旧:「啊,那位小公子,看来这三位勇士对抵御树妖和女尸很有信心呢。我们走吧!」 梁青生:「树妖?那玩意是树妖?等等,你刚刚说女尸没死?!」 岑旧:「你猜它为什么叫尸体?尸体怎么杀得死啊。」 他摊了摊手。 「你们自求多福吧。」 「仙师留步啊!!!」眼看岑旧真的有走的架势,梁青生急得嚎了一嗓子。 「有,有人上山,我什么都说!我马上说!你们两个没眼力见的,还不快备马车?!」 岑旧:「哦?请说出你们寨子的故事。」 梁青生:「要不我们上马车再……」 岑旧转身就走。 梁青生语速飞快:「有四个!一个是打赢了擂台赛继任寨子的大当家,她还带了她的儿子和一个书生侄子。还有一个是个江湖人士!」 岑旧:「有姓顾的吗?」 梁青生:「有!」 只不过没来得及说更多,坍塌的客栈废墟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响声。 一只鬼手直直伸了出来。 梁青生:「嘤。」 梁青生:「仙师,我们能不能先上马车?」 岑旧:「走!「 在他们跳上马车的那一刻,红衣女尸冲破禁制,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第003章 百花灯(3) 女尸扑到车窗边上,像个大蜘蛛一样爬着。 三个人高马大的土匪互相拥抱着,发出了鬼哭狼嚎。 岑旧:「乖。」 拿剑拍了拍女尸的头顶。 勐地一使劲。 给女尸串成串,然后甩飞了出去。 这个时候,马车已经来到了那片树林入口。 梁青生刚松了一口气,顿时看见了前面张扬舞爪的树妖们。 他头皮炸了:「仙师,我们不会……是要冲过去吧?」 「放心,死不了。」岑旧道。 梁青生:「……」 完全放不了心啊! 他心脏跳得跟他妈疯兔子一样。 可抬眼一看,梁青生这才发现岑旧的瞳仁比旁人的偏大,在诡谲夜色下似乎也不比树妖好多少。 梁青生:「……」 他默默闭了嘴,和其他两个土匪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岑旧走出车厢,坐在马车的前沿。 他扬起鞭子狠狠在马屁股上打了一下。 两匹马顿时撒开了蹄子一头扎进了群魔乱舞的树林中。 「小刀,有燧石吗?」岑旧问道。 梁青生:「……」 为什么叫他小刀! 他不是已经自报姓名了吗! 但梁青生已经把岑旧当做了他们的主心骨。 没有这个修士,他们早就已经死在客栈里了。 岑旧一发话,梁青生立刻双手呈上了随身带的燧石。 树妖张扬舞爪着触鬚,在雨夜中显得狰狞恐怖。 刚刚被蚕食过的几匹马的残骸还倒在路边,散发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 两匹马也感觉到了那股骇人的危险,于是愈发加快步伐。 刚一踏入树妖领域,潜伏已久的一条巨大藤蔓就朝着正在疾驰的马挥去。 岑旧一手拉着马绳,另一只手快速用两颗燧石磨出火花。 他手中变戏法似的多了两张符纸。 火星顺势蔓延到符纸上,被岑旧扔在了即将削掉马头的藤蔓上,死死黏附在上面。 传来了一阵噼啪的火烧焦的声音。 藤蔓发出一声非人嘶鸣,开始在空中拼命扭动身躯,甚至不断砸在地面激起尘土,妄图扑灭灼痛的火苗。 第7页 然而于事无补,符纸上的火贪婪朝着旁边的大树本体吞了过去。 树连着树,很快就烧成了一片壮观的火海,往空中升腾着浓浓黑烟。 身后的火焰燎舌一般吞吐着烟雾,一道黑影在马车后勐然飘入空中,发出被火灼烧的爆鸣叫声。 两匹马在浓浓黑烟中拼了命地跑着,身后树妖愤怒地砸着地面。 一阵颠簸之下,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再度宁静了下来。 「那个树妖死了吗?」梁青生坐在车中,不敢探头看外面。 岑旧看了眼手中的本命剑:「还没有。受了点伤,暂时不会纠缠我们了。」 到了山路崎岖的地方,两匹马渐渐体力不支起来,脚步迟缓,粗气明显。 岑旧让它们停了下来。 下车后,他抚摸了两把马头:「做得不错。」 两匹马累得连反应都给不出,走到大树底下疲惫地闭上了眼。 岑旧脸上露出些许疲色。 他身上的伤是修真界法器缚仙索造成的,无法治癒。 此时两番折腾下来,伤口裂得更厉害了。 陆研和三名土匪一个接一个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梁青生瞧着岑旧面色有些不好,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良心占据了上风。 「仙师,我们飞鹤寨就在附近,您今日劳累,不如去寨上歇歇?」 那两个跟班忙脸色一变:「三当家,可二当家不是说,山寨近日戒严么?」 梁青生瞪他们一眼:「这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 「你们两个先跑一趟,和二当家通报一声。」 两个土匪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碍于梁青生地位比他们两个高,加上岑旧确实是救了他们,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往旁边的山上爬去,打算回去先请示一下二当家。 因为伤势,岑旧整个人显得有些惫懒,他靠在一棵大树边,怀中抱剑,懒洋洋地看向梁青生:「支开他们,你有什么话和我说?」 梁青生:「……」 梁青生表情不自然了一下:「哪有,我是看仙师……」 「既然这样,我就走了。」岑旧嗤笑一声,竟真的站直了身体。 梁青生:「等等!」 话音刚出,眼前的白衣修士就笑吟吟地转回了身子。 梁青生这才发现这人心思恶劣。 本就没打算走,却偏偏装出这样一副做派来欺诈他。 算了,去了飞鹤寨后,总归还是要让这人知道的。 梁青生嘆了口气:「是想委託仙师帮我去调查一件事……」 虽然曾经梁青生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修士与妖魔,但这些东西对凡人来说还是太过遥远。 亲眼体验过,和只是听闻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梁青生今天第一次见到活的妖怪,世界观得到了极大的颠覆。 望着那双笑吟吟的桃花眸,他壮了壮胆子,把自己在飞鹤寨见到的异象告诉了面前的修士。 「女尸那张面具,我曾在寨子里见过!」 岑旧眉目一凛:「哦?」 顾正清后人可能还在飞鹤寨,偏偏面具也在周遭,看来和平天门惨案脱不了关系。 梁青生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回忆道:「有一天,我喝醉了酒,不小心摔下了后山,滚到了一个山洞里。我就寻思,摸黑爬上去,结果随手一摸……」 冰冷的体温,腐烂的气味,根本就是尸体啊! 梁青生吓得酒醒了几分。但终归是酒醉壮胆,他又试着摸向了另一边。 还是一样的冰凉。 乌云散开,月色终于落到了这片山洞的入口处。 借着月色,梁青生彻底看清楚了山洞的全貌。 他顿时扶着墙壁,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 眼前小山似的尸体层层叠叠,离得最近的人身上还爬满了蛆虫。 他们诡异地戴着笑脸面具,就像在笑吟吟地注视着梁青生。 吐完之后,梁青生酒彻底醒了。 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山洞。 「我向大当家上报。她面色很难看,这也正常。这事太他妈膈应了!」梁青生道,「大当家疑心是有人想要对飞鹤寨不利,万一寨子中有内鬼,大肆追究会打草惊蛇,就瞒了下来。让我和二当家一起查。」 「哦,二当家如今就是大当家那个书生侄子。」 梁青生是土生土长的飞鹤寨人,他现在位居三当家。 说明假若没有这两人上山,即位的该是梁青生。 不过梁青生谈起大当家和二当家时,面上服服帖帖。 显然是被大当家治服气了。 会是顾正清的后人吗? 还是亲自确认一下吧。 岑旧和陆研跟着梁青生来到了飞鹤寨。 一道拱门立在飞鹤寨寨口,最高处挂着笔力遒劲的牌匾。 走进去有一块大石屏,绕过去之后各种平房错落有致,独具匠心。 因为是生面孔,自打进入飞鹤寨后,跟在梁青生身后的陆研和岑旧一路上被不少寨子里的人侧目。 陆研被盯得有些不自然,拉着岑旧的衣摆朝他身后躲了躲。 岑旧本人倒是似乎很受用,不时还抬眼扫视,朝着盯他的人笑一笑。 一些不大的少女会因为他这一笑面红耳赤起来,捂住双颊也要坚持不懈地继续偷看他。 第8页 陆研:「……」 少年莫名觉得在岑旧身后看见了完全展开的孔雀尾羽。 显然梁青生也是这么想的。 梁青生走到一半,被盯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拉住陆研小声嘀咕道:「这傢伙肯定已经二十出头了,却没有冠发,不会就是觉得这样骚包吧?」 陆研:「……」 陆研:「咳咳。」 梁青生:「气质倒是出尘,可这性子也太骚包了,你说他会不会是孔雀成精吧……」 梁青生突然头顶一痛。 梁青生:「你打我干……」 他话没说完,出口的声音却已经变成了奇怪的叫声。 梁青生:「哇、哇???」 他这才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孔雀。 陆研:「……」 陆研怜悯地摸了摸他的孔雀头。 被他编排是孔雀精的岑旧笑吟吟地望着梁青生:「这么喜欢孔雀,不若亲自体验一下?」 梁青生:「……」 孔雀懵逼。 孔雀惊恐。 孔雀试图逃跑却被岑旧套上了狗绳。 最后梁青生憋屈地迈着两只小短腿,摇摇晃晃地领着他们来到了二当家的医庐前。 梁青生用着孔雀的外表说道:「二当家应当已经得到消息了。你们上去敲门就好。」 岑旧颔首。 这位二当家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就是顾家还倖存的故人或者是和顾家有关的知情者,他还挺想亲眼见见。 他踏上台阶,伸手准备敲门。 门却从里面打开,飘出一缕青丝。 岑旧:「……」 岑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后退两步,给差点撞上的男子让开了点。 从医庐走出的是一个穿着紫衣的男子。 衣服上绣着鎏金云纹,肤色白皙,身形高挑,青丝垂腰,头上束着白玉冠,五官矜贵,眉眼间似乎沐浴着一股别样的气韵。 和岑旧刚一对上视线,两个人同时露出来了见鬼的表情。 岑旧:「……」 紫衣男子:「……」 这不是…… 岑旧瞬间先声夺人道:「江……」 「贵客远道而来,」紫衣青年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有失远迎。在下姓江,名月白,正是飞鹤寨的二当家。」 「有事吗?」 江月白说完这话后,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嫌弃的神情,再配上冰冷的语气,大有一种请岑旧立刻滚蛋的意思。 岑旧:「……」 岑旧假装没有听懂地说道:「自然有事。」 江月白:「……夜色已深,明日再商议吧。」 暗地里,江月白又再度甩了岑旧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他不要徒生事端。 岑旧:「……」 岑旧默了默,笑吟吟地应了下:「也行。」 看来飞鹤寨比他想像的还要有趣啊。 哎哟。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太子伴读、江首辅之子江月白江逢秋嘛。 最重要的是,江家和顾家可是世交。 江月白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显而易见。 顾家后人、那个失踪的少主就在这里! 第004章 百花灯(4) 江月白让心腹给岑旧和陆研清了一座小院入住。 翌日一大早,江月白再度来了院中。 他还是昨夜所见那般穿着,脸上多了几丝憔悴。 岑旧坐在院之后的石凳上。 听见院门推开的动静,抬眼望过去。 江月白一副臭脸神情,提了一个红木餐盒。 他走到石桌,将几层高的餐盒放到了石桌上。 被变成孔雀的梁青生在石凳上昏昏欲睡。 被江月白放食盒的动静惊醒,扑腾着翅膀摔倒在在地上。 惊恐地吱哇乱叫。 岑旧默默藏起刚刚揪毛的手。 江月白:「……」 江月白斟酌了下措辞:「岑公子这只孔雀还真是……活泼。」 岑旧故作苦恼道:「有点太吵了,影响我们商量正事。」 「这只孔雀开了灵智,我让它在飞鹤寨自个玩会儿,江二当家不介意吧?」 江月白觉得不妥。 他不太信任面前的岑旧。 「并不吵。」江月白道,「无碍。」 岑旧笑:「那就请江二当家讲讲你们最近来寨子的事情吧。」 江月白:「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讲的。」 「飞鹤寨很多年没出过如此之多的杀人事件。」岑旧道,「大当家和二当家你们一上山,后山就发现了尸坑。实在是……」 江月白冷冷打断他的话:「没有证据,妄加揣测。如果只是这样子行事的话,恕飞鹤寨送客。」 岑旧:「我没揣测呀。只是提出疑问而已。只有全面了解之后,我才可为尸坑定性。毕竟,大楚的江……」 江月白:「停。」 紫袍青年揉了揉额角。 「这孔雀开了灵智?」 岑旧:「对呀。」 江月白忽然转了口风。 「确实有些吵。让你那个僕人带他出去。」 就这样把两个外人赶了出去。 看来真实身份是江月白严防死守的软肋。或许也是与顾家和他上山的原因之一。 可以继续从这里下手。 岑旧心里有了决断。 第9页 岑旧便捉住梁青生,交给陆研:「小孩,出去玩吧。」 支开少年与梁青生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蓦然一变。 岑旧道:「久违了呀,江逢秋。」 江月白,字逢秋,当朝首辅之子,大楚新帝早年的伴读。江家簪缨世家,祖籍周陵。和周陵顾家乃百年世交。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在一个小小的飞鹤寨隐姓埋名,岑旧很好奇。 江月白也终于收回了蹩脚的掩饰。 他扯了扯嘴角:「叛贼之子,居然没死。」 岑旧:「那咋啦。你能咬我?」 江月白:「……」 江月白一脸嫌弃:「修仙是把你脑子修没了吗?」 岑旧笑道:「只是觉得老朋友相见,一个是坑蒙拐骗的神棍,一个是杀人放火的土匪,挺好笑的。」 江月白嘴角抽搐。 果然这厮还是没变。骂人喜欢先骂自己。 「说正事。」他提醒道。 岑旧细细打量着江月白:「梁青生已经和我说过后山的尸坑,你们去检查了,确有其事?」 江月白:「是真的。」 岑旧:「描述一下面具。」 江月白:「我拿过来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层羊皮纸卷,展开,里面便包着一张还沾着血的面具。 岑旧默默看向江月白。 「我觉得古怪,就从尸坑里边拿了一个。」江月白擦了擦手,「你不是来调查此事?我想着你会问,便带过来了。」 「你什么眼神?」 岑旧:「就是觉得有些人表面看着矜贵,实际上袖子里揣着死尸脸上的面具。要是被那些京城里面江大人的贵女们得知,会怎么样?」 江月白嗤笑:「总比有些人穷讲究好。」 互相攻击完之后,岑旧才道:「确实和我们遇到的那个面具女尸很像。」 江月白:「为什么这女尸找你麻烦?」 岑旧:「不是找我麻烦。」 岑旧:「是找飞鹤寨麻烦。」 江月白面色微变。 「为什么要找飞鹤寨麻烦?」 岑旧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你在紧张什么?飞鹤寨有什么仇家?还是说……」 「你们大当家的儿子,那个姓顾的少主有什么了不得的仇家?」 「……」 一阵静默。 江月白一只手撑在了桌子上,微微起身,两眼直视着岑旧:「你好像很在意我们大当家的儿子。里里外外,都在想从我嘴里挖出消息。」 岑旧:「那是自然。毕竟,周陵顾家前脚灭门,少主失踪。后脚有个姓顾的少年就成了飞鹤寨的少当家,还有江探花在这里保驾护航,实在是……」 「让人不想关心也难啊。」 「岑远之。」江月白直唿其名,「你可知,现在修真界都在说你干了什么?」 岑旧耸肩:「杀人夺宝嘛,这你也信?」 江月白:「我没把你上报给无涯派已经是念旧情了。不要再打听顾家的事情了。」 岑旧:「你也觉得是我做的?」 「我不觉得。」江月白道,「你不是这种人。但是我也同样不信任你。」 岑旧:「好吧、好吧。那我们继续讨论这个面具的事情。」 江月白这才重新坐了回去。 「为什么这面具曾经去往后山,如今却又在山脚徘徊?」 岑旧:「还不好说。我需要探查山洞之后才能再下结论。」 江月白:「记得避开人。」 虽然表情不情不愿,但至少允许了。 岑旧问道:「近日寨中除了你们,我听说还有个江湖剑客上山?」 江月白道,「确有此事,他叫洛良。」 岑旧:「这样啊。二当家可以多留心一下此人。」 江月白:「为什么?」 岑旧:「直觉。」 江月白:「……」 他无语凝噎。岑旧一向不正经。不过办事还挺靠谱的。 「我会的。」他道,「今天寨子中还有事。大当家不在,我得出面处理。你们用了饭,再去后山也不迟。」 等到江月白离开后,陆研没多久就回来了。 「那只孔雀自己跑了。」他道。 岑旧:「反正这里是他家。估计也跑不丢,我在他身上下了禁制,有事就能找他。」 陆研:「哦。」 话音刚落,一声极清脆的肚子鸣叫声突然在两人之间响起。 岑旧:「……」 陆研:「……」 岑旧诧异地望去。 陆研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我!」 少年面目羞红,捂着肚子,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 岑旧:「不是你还能有谁。难道是我?」 陆研:「……」 小孩脸热熟透了。 岑旧失笑:「饿了就来吃饭。」 他打开江月白送来的红木饭盒,把几盘还冒着热气腾腾的菜摆放在石桌上。 食盒最后一层是白米饭。 陆研用江月白顺便带来的碗筷挖了一勺,随后小心地放在岑旧面前。 少年低声道:「我一个人吃不完。还有……」 「陆研,以后可以用这个名字叫我。」 陆研给他递了饭,岑旧顺势吃了几口。 虽然他已经辟谷,但是偶尔还是会有口腹馋虫作祟。 第10页 不管江月白态度怎么恶劣,送来的饭菜倒是一等一的好吃。 岑旧吃完后,满意地揉了揉肚子。 旁边的陆研早已放下碗筷。 少年拘谨地坐着,余光却一直不断打量岑旧。 岑旧道:「要跟着我一起去后山看看吗?」 陆研愣了下。 他没想到还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后山就是梁青生口中尸体堆积的地方。 陆研斟酌了一下:「我跟着公子。」 两个人用完饭后,偷偷出了院子。 避开寨子里巡逻的几人的视线,按照江月白离开前交代的路线绕到了后山。 后山种着飞鹤寨的一大片农田。 农田后后坐落着峻险的群山。 岑旧带着陆研走到农田边,俯身朝下看去。 深渊茫茫,悬崖峭壁上偶或生着几棵松柏。 「不要害怕。」 青年的声音在陆研耳畔响起。 陆研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脚下忽而一空,被岑旧提着衣领提留了起来。 眼前视线陡然极速下降,岑旧拽着他向崖底直直跃下。 俯冲带来的失重感让陆研感觉脖颈有些发麻的生热,不由得闭了闭眼。 很快,眼前快速坠落的景物明显一缓,逐渐回归成清晰的正常模样。 两个人落到了一块向外凸起的翘岩上。 翘岩往前,有一处黝黑的不见光的山洞。 他们朝山洞中走去。 岑旧指尖把玩着之前梁青生给的燧石。 两块燧石轻轻一蹭,在他指尖中冒出火光。 他们刚进入山洞,火光就驱散了密不见光带来的昏暗与阴冷。 陆研面色一变,往后面退了几步,捂住了鼻子。 在他们面前,堆了一座尸体的山丘。 这些尸体散发着腐烂的恶臭,偶尔几个裸露在外的面庞上都戴着他们见过的那张笑脸面具。 「走,进去。」岑旧指了指成堆高的尸体。 随着他指尖微晃,尸体凭空站立起来,给他们自动清开了一条道路。 山洞周遭峭壁上还积压着一些昨夜雨天的潮意,地上青苔顿生,湿滑黏腻的触感让人十分不适。 除去洞口的尸体堆比较唬人外,真正进入山洞后,反而干净无比。只有一些青苔和蛛网。 水滴在岩峰相聚,在洞中发出空灵的回音。 越往里走,四周丛生的植物也越来越多。出现了一些蓝色的菇群。这些蘑菇澄澈透明,在阴暗的山洞在幽幽地泛着神秘的光晕。一些喜光的小虫汇聚在蘑菇周遭轻巧地飞着。 前方的去路被一道石门拦住。 岑旧停下步伐,神情意外:「嗯?」 还没等他接近石门查看,山洞忽然震了一下。洞口传来了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两侧的岩壁掉下了些碎石与灰尘。 岑旧用符咒遮住了石门的痕迹,走出去查看。 从黑暗的山洞走出,他将视线移到刚掉下来的「重物」身上。 一个青衫少年正捂着脚不住倒吸冷气。 察觉到了有人自洞中走出的动静,少年紧张兮兮地抬起头来,露出来了文弱白净的五官。 他愤怒地望着岑旧与陆研。 「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擅闯禁地?!」 第005章 百花灯(5) 「寒松。」面对满脸戒备的少年,岑旧淡定地唤出了他的表字。 青衫少年身形一僵,一双圆熘熘的眼睛勐地睁大。 他望着岑旧不可置信地说道:「你……你怎么……!」 「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岑旧道。 少年:「……」 「不,不可能!」他白皙的面皮染上羞恼的薄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你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 岑旧:「哎呀,被发现说谎了。」 「但是寒松,我们确实见过哦。」白衣修士凑到青衫少年面前,「你再想想呢?」 自见到青衫少年酷似顾正清的那个面容起,岑旧就认出来了他的身份。 顾正清有个双胞胎姐姐。 平天门的前任首席大弟子。 后来选择和凡人相爱,放弃仙途。 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因为是顾家招赘,生的孩子和母亲姓顾,名探风,表字寒松。 岑旧去过他的满月酒宴席。 因为没有灵根无法修仙,顾少主一直在周陵顾家娇养着。 见青衫少年还是一脸质疑的模样,岑旧心底不由得嘆了口气,浑身的轻佻一下子被他收尽,正色道:「我是你舅舅的一位好友。」 顾探风还是不太相信:「我舅舅好友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装的!」 「我要真是坏人,」岑旧动手在脖子上横了一下,「你现在早就被我灭口了。」 「这还不能够证明吗?」 顾探风想反驳,却发现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他逐渐冷静了下来。 见识过顾家覆灭后,顾探风知道修真界那群人是如何的心狠手辣。 如果面前的白衣修士真是那群人的同谋,那他现在已经开始动手逼迫自己说出平天门神器的下落了。 断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 想到昔日亲人的惨状,青衫少年面色白了些。 第11页 不过他心底还存在疑窦。 不排除面前这人是故意披上虚伪的假面,好让他放低戒备心。 「你要怎么证明你自己……?」顾探风犹疑着问道。 但连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他身上一直紧绷的警惕如今正在一点点被瓦解。 果然还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公子。 哪怕暂时穿戴了防御的盔甲,也能轻易地被忽悠地打开心防。 这也至少证明,在逃亡途中,顾寒松依然被人保护得很好。 「如果你和你舅舅关系不错的话,应当听过我的名字。」岑旧从内府中掏出来了一柄泛着寒光的剑,「这是我的本命剑,名叫『拂衣』。」 拂衣剑在岑旧掌心轻微地蹭了蹭,飘到了顾探风的眼前,故意侧了侧身子,让他看清在剑柄上纹刻的「拂衣」二字。 剑修的本命剑都是他们最宝贵的家当。 全都是从炼庐剑池中亲自挑选结契的。 这些剑池中的名剑在建造完成时,会被炼庐弟子用灵力镌刻上它独一无二的名字 没有办法乔装和改变。 每个本命剑只会被他的使用者所操纵。 拂衣剑在顾探风面前晃悠两下,确保他看清了名字之后,再度飘回岑旧的腰间,将自己懒洋洋地挂了回去。 「你真的是……」顾探风脸上的血色还没彻底恢復,一双眼睛却已经亮得吓人,少年盯着岑旧,似乎有些复杂的情绪藏在眼底,「岑远之?」 「如假包换。」岑旧道。 岂料少年因为他这一句话,眸中蓄满了眼泪。 「舅舅和母亲离开前,都告诉我,如果有一个叫岑远之的修士来了,他一定会救我……」 可是……可是如果早点来就好了。 少年知道这个蓦然冒出的念头有些无理取闹。 白衣修士或许是因为被什么牵绊了脚步,导致此时才相见。 顾探风只是对这种不公平的世道生出了几丝怨怼。 如果再早一点……也许母亲不用下山去吸引肖想神器之人的注意力。 也许顾家就不会除了他以外无人生还。 这些时日一直顽强撑着假面,顾探风不过是个刚满十五生辰的孩子。 曾经饱受宠爱,却在一朝一夕之间,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一切。 岑旧低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顾探风摇了摇头。 少年抹了把眼泪,深唿吸一口气,勉强止住过分激动的情绪。 「不,」顾探风哑声道,「我没想到您真的会来。」 顾正清为人正直,性情豪放,一生之中交友无数。 可在平天门遇难、顾家落寞之际,那些所谓的至交全都袖手旁观。 或许还巴望着顾家会守不住所谓的神器。 从一开始的茫然失措、孤立无援,到后来见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后,顾探风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他不再期望着有谁能救他。 纵然答应着母亲与其他长辈,要延续顾家的传承。 顾探风强撑着不让他自己坠落下去,内心却已经是灰败一片的绝望。 却没想到,原来真的有人会来救他。 顾探风主动讲起来了自顾家失陷以后他的经过:「顾家是被一群修士所屠杀的。」 「没有戴面具?」岑旧蹙眉。 顾探风:「没有。他们其中一些人穿的,甚至是大门派的校服。」 他突然哂笑一声。 「脸都不肯遮一下,就这么……」 提剑闯入顾家。 面目狰狞,抓住每一个顾家人仔细审问着神器的下落。 顾探风:「母亲和我託了一位好友的帮助,藏身于飞鹤寨。他是朝廷中人,恰好在这里招安土匪。」 岑旧:「江逢秋?」 顾探风惊讶道:「公子您见过他了?」 还有一点其他的渊源呢。 岑旧心里腹诽,没对顾探风说起更多。 他扬了扬眉:「没想到他如此在意你的生死。」 顾探风不好意思地说道:「顾家和江家是世交,我也没想到逢秋哥哥这次真的愿意帮我们。」 顾探风之前和江逢秋交往并不算太密切。 顾家在周陵,江家宗族虽然也在周陵,但江逢秋和其父都在京城任官,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 但这一次,明知道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没说过几句话的江逢秋还是二话不说,帮着顾探风与顾娘子连夜躲上了飞鹤寨。 他救了。 也只有他救了。 因为江逢秋,顾家才有幸留了后人。 顾探风垂下眸,他眼睫上还挂了些泪。 「公子,我母亲下山前告诉我,如果你来寻顾家人的话,可以放心将百花灯交给你。」 顾探风知道顾家与舅舅的门派发生的变故是因为什么。 如今顾家就剩下他一人独活,顾探风也清楚山洞这些尸体的出现的原因。 他不是傻子,早已知道作为凡人之躯,他盲目守着百花灯不是明智之举。 母亲应当也是这么想的,才会告诉他可以将百花灯託付给岑远之。 那些修士只是奔着百花灯而来,假若顾探风没有了神器,自然也不会成为那些人的目标。 如果顾探风孑然一身,他大可性情刚烈不管不顾一些。 第12页 但如今他身边还有江逢秋。 倘若因此牵连了友人,这才是顾探风不愿意看到的。 为了他和神器而牺牲的人太多了,而且很不值得。 至少舅舅和母亲都信赖的朋友,人品是可以相信的。 少年红着眼睛,期盼地看向岑旧,连气都不敢喘,生怕对方因为觉得这是个麻烦而拒绝。 岑旧默了默。 他突然想起自己这两世无端的劫难,都源自平天门的神器百花灯 如今所有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对他来说却唾手可得,这令岑旧感到一些虚幻的讽刺。 回过神来后,岑旧没有急着答应,而是问道:「百花灯就在这扇石门后?」 顾探风:「……是。」 无论是门口堆积的戴面具的古怪尸体,还是顾探风一开始紧张的态度,都无疑彰显了这个山洞中还有更大的秘密。 并不难猜出。 「当今之计,」岑旧道,「还是要保护好你自己与飞鹤寨。面具背后的存在一次不成,不久之后,就会再度捲土重来。」 就像无名山脚下的食肆里平白攻击岑旧的那具女尸。 「我怕飞鹤寨中已有潜伏之人,毕竟修士手段层出不穷。」岑旧道,「寒松还是不要再露面的好,正好可以打乱他们的计划节奏。」 顾探风:「我都听岑公子的!」 岑旧怕顾娘子布置的禁制太弱,又回去山洞,多在石门上贴了几张符咒,将这里的气息彻底遮掩了起来。 他扔给顾探风一颗珠子:「把这个含在舌下,旁人便看不见你。」 * 与此同时。 梁青生摆脱了那个接机报仇薅毛的少年之后,开始在寨子中无所事事地来回熘达。 路上突然遇见了那个叫洛良的江湖中人。 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行迹鬼祟。 昨天刚和岑旧说起来了先前发现的怪事,梁青生现在本来就在疑神疑鬼,越看越觉得洛良不太对劲。 好在他现在是孔雀体型,不引人注意。 梁青生屏住唿吸,轻手轻脚地跟在了洛良身后。 洛良步履匆匆地来到了后山。 后山除了农田之外,其他地方都未经开发,各种杂草荒林。 饶是梁青山一只孔雀都跟得有些吃力,可洛良走得如履平地。 到了荒林间较为开阔的一块空地,太阳早已西沉,银白月色在空地上撒了大半冷色光华。 洛良在空地处站定。 他身躯以极其不正常的弧度扭动起来,宛如戏台上出现了故障的傀儡木偶。 过了一会儿,洛良抬起头来,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不远处偷窥的梁青生一阵悚然。 他的脸上居然被他们所见过的那张笑脸面具完全覆盖住! 在月色下,梁青生似乎感觉到了那面具还在蠕动的错觉。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爪子踩在枯叶上,于静谧之中发出了稀碎的声响。 「谁?」洛良警惕地回过头来。 梁青生:「!!!」 完了。 他扑腾着翅膀,转身要跑。 洛良身形鬼魅一般,转瞬就到了梁青生面前。 戴着面具,诡谲的笑脸俯视着他。 梁青生吓得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原来是只孔雀。」洛良低哑着声音,意味不明地说道。 梁青生:「……」 啊对,他现在是孔雀! 梁青生试图降低洛良的警惕性,毕竟这傢伙现在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只是,他刚准备出声就卡了壳。 梁青生:「……?」 不对,孔雀怎么叫啊! 头上来自洛良面具下的目光似乎越来越阴狠。 梁青生欲哭无泪,觉得今天可能要吾命休矣了。 他鼓起勇气,转身试图再挣扎一下小命,迈开脚丫子狂奔。 下一秒,眼前一黑。 梁青生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第006章 百花灯(6) 刚带着顾探风和陆研回到小院中,岑旧忽然感知到了梁青生的生命在极速流失。 他笑意顿收。 故意放梁青生出去,就是想借他这个不引人注意的孔雀体型发现一些蹊跷的蛛丝马迹。 为了保证梁青生的生命安全,岑旧在他的识海中下了一道禁制,可以保他一命。 当禁制受到冲击时,岑旧这边就会感应到梁青生所在的地方。 吩咐二人在院中先不要乱走后,岑旧御剑到了后山感应到的位置。 转了一圈却不见人影,只有扑棱了一地的孔雀毛。 岑旧:「……」 被薅秃了快,出手的人也太变态了吧! 白衣修士脚踩在剑上,悬空绕着山崖飞了半程,这才将卡在石头缝里的、奄奄一息的孔雀扒拉了出来。 回到院子中,顾探风注意到了他手中的孔雀:「这是……?」 岑旧「哦」了一声:「梁青生。之前碍于形势,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 手一松,灰头土脸的孔雀掉在地上,变回了梁青生的本貌。 男人灰头土脸,面色苍白,眼睛死死闭着,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 如果不是胸口还在起伏,怕是变得和死人一模一样了。 顾探风鼻子一酸:「梁叔他怎么了?」 「和那个你救下来的洛良对上了。能在修士手中活下来,已然命大。」岑旧道,「内府倒是无碍,只是冲击过大晕过去了。」 第13页 顾探风惊讶道:「洛良,我之前看他重伤,才将他……」 几乎瞬间,顾探风反应过来是自己引狼入的室。 没想到顾家人一次又一次的好心善举,带来的都是算计与背叛。 少年一时失语,满脸萎靡。 岑旧餵了梁青生颗丹药。 男人在床上昏迷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悠悠转醒。 「梁叔,对不起,都是因为我。」顾探风眼圈红着,「洛良那人是因为我才对你出手的!」 梁青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差点没给顾探风晃晕。 「等……等一下。」他艰难吐字。 顾探风停下动作。 梁青生缓了一会儿,才感觉脑袋彻底清明了。 他忙抓住顾探风的双肩,上下打量起来。 确认少年无碍后后才松了口气。 「害,」梁青生拍了拍顾探风的肩膀,「是洛良他辜负了小公子你,要道歉也该是他。」 「说吧,发现什么了?」岑旧在一旁抱臂看着,此时见缝插针出了声。 梁青生简单把他知道的和岑旧交代了一下:「洛良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我被发现之后,他把我打晕,从山崖处扔了下去。」 说到这里,梁青生依然心有余悸。 只差一点他就要命丧黄泉了。 顾探风气愤道:「不能让这种人得到百花灯。」 岑旧:「石门被我用符文遮掩了气息,洛良一时半会无法查探山洞的具体位置所在。」 「我本以为,他们只会冲着我来。」顾探风勉强笑笑,「可如今母亲下落不明,梁叔也被波及。那再往后,逢秋甚至是飞鹤寨其他毫不知情的人……」 越说一分,他的脸色就越白一度。 「我不应该就这么瑟缩着,总是躲在别人的羽翼下。」顾探风垂下眼,轻声道,「一味退缩只能换来有心之人的变本加厉。」 「顾家保护了我,母亲保护了我,逢秋哥哥也保护了我。现在,我得勇敢一次,去保护他们。」 少年好像一瞬之间被拉扯长大了。 眼神透漏出来了一种果决与坚定。 就好像,昔日刚刚踏入仙途的顾正清。 岑旧问道:「你想做什么?」 「正如公子所说,我此时不露面,才是最好的。有洛良一个混上山的,就说明还有更多潜藏在暗处的存在。」顾探风慢条斯理地陈述着,「须得有一个,可以引起逢秋注意,又能打乱洛良节奏的办法。」 少年的脸上终于恢復了些许血色。 顾探风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向岑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只是我的计划要麻烦岑公子一些。」 「需要我做什么?」岑旧感兴趣道。 顾探风:「我想要假死的药。」 * 顾探风失踪了。 心腹禀告,昨日顾公子半夜熘出房门后,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江月白感觉到了一股潜藏在心间的焦灼。 他明明在顾娘子临走前,答应她照顾好寒松的! 江月白派了几个已经被他收服的心腹土匪在寨子里翻天覆地寻找了一通,把守了整个飞鹤寨。 然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江月白站在岑旧的小院门口旁的梧桐树下,负手听着身边心腹胆战心惊的回禀。 面上沉沉,似乎隐约压着怒火。 「我知道了。」他声音有些难得的疲惫,「都下去吧。」 找了一天,江月白眼里布满了血丝。 矜贵好看的面容多了几丝沧桑,连胡茬都来不及清理。 他心里焦急。如今形势危机,寒松体弱,在外面出事了怎么办? 顾家的事情,江月白知道的一清二楚。 正因为如此,他才宁愿冒险也要将顾探风带到飞鹤寨帮助他藏身。 顾家和修真界有斩不断的联繫。 修真界自诩正道的修士们为了顾家守护的神器百花灯,发了疯似地对寒松赶尽杀绝。 在这个节骨眼如果被他们发现的话,那只能有一个结局。 死。 这个字眼单是让江月白想一下,就感觉到了血液的鼓譟。 他宁愿相信寒松贪玩跑到哪个角落忘了时间,也好比去接受这种可怖的现实。 尽管前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江月白眨了眨酸痛的眼球,将目光放到了眼前岑旧所在的小院。 他不太喜欢岑远之这个人。 但如今不得不承认,凡人在修士面前是渺小无力的。 这个时候只能去向岑远之求救。 可还没动作,又一位心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面上挂着硕大的汗珠,浑身都有些颤抖。 「什么事?」江月白平日总是冷静自持的,如今却感觉到了有些烦躁。 心腹咬了咬牙,眼底似乎有些发红。 他直直地跪了下去,声音发抖:「……公子,找到顾公子了!」 「在哪?!」江月白心跳勐然加快。 浑身的疲惫与烦躁在这一刻扫荡一空。 江月白唿吸急促了一下,期盼地盯着面前的人。 「后、后山。」心腹把头低得更低了。 江月白努力压下嘴角翘起的弧度。 还不到最糟糕的时候。 寒松他还活着! 顾不得再听许多,江月白快速绕过心腹,大步朝着后山走去。 第14页 自打发现寒松不见后,青年连一口水都未曾喝过。 如今却忘记了一切身上传来的不适。 就连周遭的风,江月白都觉得清甜了不少。 因为步伐急促,一向自诩恪守礼法的人单是上山就已经没有形象地摔了好几下。 连带着浑身都溅满了泥点。 他还是没有停住往后山去的步伐。 江月白很后悔,他把寒松单独一个人置于在了危险的处境。 如果还有下次…… 前方终于瞧见了一抹熟悉的青衫,但却是躺着的。 周遭围了几个江月白派去找人的土匪。 他们交头接耳,声音压得很低,面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 江月白虽还没完全看清,心里却不祥得咯噔了一下。 那些窃窃私语一股脑地钻入江月白的脑中: 「小公子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死的真古怪,是不是有人害死的?」 「我们该怎么和江公子交代?」 急促的动作像是突然被施加了定身术,江月白迟滞地停了下来。 整个世界瞬间被浸染了某种可憎的颜色。 他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一时之间被忘却的不适如同滔天浪潮勐地从头顶压来。 江月白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心脏酸痛得快要让他窒息,他还是不可置信地往前吃力又缓慢地走着。 一步步地,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打量下,走到了那抹青衫衣角旁边。 他彻底看清了。 自欺欺人在这一刻仿若失去了它原有的功效。 江月白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唇齿间也似乎溢满了铁锈味。 最坏的结局还是来了。 耳边像是响起了一声钟鸣,震得胸腔与耳鼻齐齐剧痛起来。 「江……公子?」 有个围观的人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句。 江月白这才有一点回到现世的实感。 他转动着眼球,酸涩得差点要掉出泪。 一种无法形容的难过与沉重压在了江月白的身躯上,令青年几乎是踉跄着跪到了顾探风跟前。 顾探风双眸紧闭,面色惨白。 江月白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搭在了少年脖子上。 他多希望这只是寒松素常爱开的恶劣玩笑。 多希望下一秒少年就睁开双眼,笑着扑到自己身上唤「逢秋哥哥」。 可手指触及到的肌肤没有一丝一毫的温热。 顾寒松确确实实死去了。 死去多时的少年紧紧闭着双眼,那张脸上带着死人才有的青白颜色。 「这是……怎么回事?」江月白觉得自己的声音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他冷然起身,脸色阴沉。 心腹顿时吓得跪了一地。 「罢了。」江月白声音含了浓浓的冷意,「把寒松抬到我的书房。」 「公子……?」 「我去找仙师聊一聊。」 江月白再度找上了岑旧。 「岑远之!」他一脚踹翻了岑旧面前的石桌。 江月白几步走到岑旧面前:「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死了,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确知道。但是……」岑旧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江月白一把拽住岑旧的衣领,逼近他的面庞:「你果然还是这般薄情寡义。」 「我要知道是谁,」江月白道,「不惜一切代价,岑远之。」 岑旧这才正色起来:「后山的百花灯,顾娘子也曾和你交代过吧?」 「是。」江月白终于承认了,「是我帮他们藏的。」 他平静下来,松开岑旧,冷冷地站着。 岑旧轻笑一声:「顾娘子还真是信任你啊,把儿子全数交付给你,就连百花灯这件事都和你说了。」 江月白问道:「告诉我,动寒松的人是谁?」 「洛良。」岑旧道,「你可还记得这个人?」 江月白面色难看起来。 他一开始就知道洛良不对劲。 可待了大半年也没抓到对方的把柄。 如今反倒是寒松遭了殃。 是他太过无用了! 江月白脸上青青紫紫,心口发疼。 「洛良是修士伪装,奔着百花灯来的。兴许是找了许久,恼羞成怒,顾小公子才遭了毒手。」岑旧说道。 江月白厉声道:「你替我杀了他,事成之后,你开条件。」 「好啊。」岑旧道,「不过此时敌在暗我在明,贸然击杀洛良恐怕容易打草惊蛇。必须要江二当家帮我一把。」 白衣修士薄唇微动,缓缓吐出八个字来—— 「以身犯险,引蛇出洞。」 第007章 百花灯(7) 第二天之后,寨子里流传起了一种传言。 据说大当家在后山藏了一件宝物。 宝物的具体位置只有二当家和少当家知道。 如今少当家被人暗害,二当家疑心宝物会被贼人抢走,打算亲自去取出来。 流言自然是江月白故意放出来的。 明显是圈套。 对急于确认百花灯位置的洛良来说,却已经足够引诱他现身了。 毕竟流言真真假假,但有一件事没有说错。 百花灯的位置,除了「死」去的顾探风,只有江月白知道。 第15页 哪怕洛良已经知道了这是圈套,他也必须从江月白口中问出百花灯的下落。 日落西山,夜色蔓延了整个后山。 江月白没有束髮,乌黑墨丝披散在脑后,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单薄长袍,手上举着一盏明亮的灯笼,缓慢踱步在后山的田野中。 萤火虫升腾在他的袍袖周身,给江月白俊秀的五官打了一层柔光。 明月静静地悬于天空,周遭星粒碎成一片,好似一切都随着夜色沉寂下来。 静谧无声中,只有紫衣青年脚步的轻响。 暗中一阵风起,急沖江月白而去,颳得他髮丝乱舞、衣摆猎猎。 紫衣青年停住步子,下意识用袍子掩去面容。 手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烛光蓦然熄灭,周遭顿时陷入了月色下的阴影昏暗中。 趁着江月白挡脸的那一刻,一条藤蔓从背后密林中抛出,狠狠袭来。 却在即将挨到衣角的那一刻,被他身上陡然亮起的金光震开。 一道非人的痛唿响彻夜空,激起一片毛骨悚然的回音。 江月白从怀中摸出还在发亮的符纸,提着已经熄灭的灯笼,向后倒退了几步。 「二当家,可以回去了。」 在他背后,岑旧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出来。 江月白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他转身向岑旧身后走去。 江月白离开后,岑旧检查起了地面上被他用火符烧成一团黑煳煳的藤蔓。 之前他上山的时候,前来阻拦的树妖果然就和洛良有关! 不,准确来说,是和那个「面具」人有关。 如出一辙的手法让岑旧立刻确认了洛良等戴着面具的存在就是前世导致顾家灭门的幕后黑手。 「既然来了,就不要再装神弄鬼了吧?」岑旧轻笑一声。 腰间的拂衣剑在月色下散发阵阵流光。 静默了一会儿,树林深处走出一个黑衣人。 他戴着描绘着艷红笑脸的面具。 正是这段时间于飞鹤寨中兴风作浪的洛良。 「无涯派首席大弟子岑远之,」洛良道出来了岑旧的身份,「也要在百花灯一事上分羹吗?」 岑旧:「你不好奇吗?你不想分羹吗?都是千年的狐狸,也别跟我遮遮掩掩了吧?」 他面色蓦然一沉。 「阁下究竟何许人也,要百花灯做什么?」 「那孔雀是你的手笔。」洛良笃定道。 岑旧:「哦,莫名其妙伤了我的灵宠,这位前辈,你罪加一等啊。」 洛良:「灵宠?」 他无端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又冷笑了两声。 「岑远之,看在剑尊柳退云的份上,现在离开,我可以饶你一命。」 岑旧盯着洛良:「提我师尊,你算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拂衣剑出鞘。 流光灼灼,半空中凝固出数道莹蓝的剑气。 冲着洛良而去。 洛良朝旁边错步避开。 尚未来得及迴转视线,脸上的面具已经与岑旧手中的拂衣剑险险擦过。 岑旧一手执剑,落在地上,朝后退了几步。 两个人再度拉开距离。 洛良:「你的剑招很毒。这居然是正派弟子的作风,很有趣。」 岑旧:「前辈谬赞了。我们正派人是这样的,比较冠冕堂皇。该灭口的时候,我同样不会留情的。」 洛良:「你倒是坦诚。」 岑旧挥剑,洛良也同样操纵藤蔓。 再度交锋。 两个人的作风不同,却又微妙地带了点相似。 岑旧的剑招凌厉,次次朝着洛良的死穴攻去。 洛良身形诡谲,一直没有掏出本命武器,只是操控妖化的藤蔓来与岑旧对抗。 他的杀意,没有岑旧强烈。 又一次兵刃相见,藤蔓断裂的末端落到了洛良的掌心间。 抚摸着怀中的妖物,洛良对岑旧道:「你明明已经到了化神期。为何要遮掩境界与修为?」 岑旧:「这就和前辈没关系了吧?」 洛良:「你才二十六岁,便已化神,实在可嘉。」 「所以呢,我难道要感激前辈的夸奖吗?」岑旧道,「那我该回报一些什么呢?」 「就送您上黄泉好啦。」 被洛良戳穿真实修为之后,岑旧将一道剑气落到了洛良的脖后。 藉由交谈作掩饰,在洛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剑封喉。 哪怕戴着面具,洛良的震惊还是透了出来。 他身躯抖动两下,摔在了地上。 「还真是……」喉咙冒着血,沙哑着笑道,「你真有趣。」 岑旧:「……」 岑旧有些后悔,方才应该割断一下洛良的喉管的。 血自断口处喷出去,血淋淋地撒了一地,还有一部分喷溅在了岑旧的下半张脸上。 洛良躺在地上,身下的血泊越来越大。 他抽搐了几下,勐地一挺尸,彻底没了动静。 岑旧用袖子擦了擦脸,拿着剑走到洛良跟前。 他伸手触碰洛良脸上的面具。 岑旧想知道,这面具代表的含义。 指尖刚碰到,洛良躺在地上的尸体勐然抖动起来 和客栈的红衣女尸一样,再度站了起来。 宛若被背后之人操控的傀儡。 第16页 狂风大作,月色蒙上了一层血色阴影。 岑旧的反应已经够迅速,在洛良尸体的爪子挠过来时及时收手。 还是被截断了一截袖子。 岑旧警惕地打量着尸体。 面具属于某种术法。即便是死了,也依然可以当做傀儡的术法。 拂衣剑于月色下流转而过,凌厉地刺穿了洛良内府。在他有下一步动作之前,提前引爆了金丹。 金丹被强行攻破后,洛良的身躯如同卡顿的机器,抖成了筛子。 轰然一声,灵力成波的从他体内涌出,以一种勐烈的速度扫向周遭。 地动山摇,树木倾倒。 洛良应当是化神以上的修为。 化神自爆,威力不容小觑。 等到爆炸余威再度平息,后山的整片密林已经夷为平地。 岑旧走到洛良本来站立的位置,从满面焦土中看见了唯一一抹白色。 嗯?是个纸人? * 洛良死了。 江月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他一改先前对岑旧那副嫌弃的态度,郑重地道了谢。 「要不怎么说有人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呢,」岑旧一边喝着茶,一边对隐身在旁的顾探风道,「能屈能伸啊。」 服用了假死药后,顾探风昏睡了一日。 等他醒来之后,使用了可以隐身的珠子,来到岑旧院中。 顾探风盯着咫尺近的好友,幽幽嘆了口气。 「我还是觉得,」顾探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岑旧道:「百花灯在飞鹤寨一天,就像暴露在饿狼群中的羊肉,迟早要被瓜分殆尽。」 顾探风:「……我想去见一面逢秋。」 「如今洛良既死,」他认真地对岑旧道,「节奏既已被全盘打乱,我们可以与逢秋一起商量之后的事情。」 岑旧挑眉:「你觉得瞒着他,不太公平?」 顾探风:「……是。」 少年脸上出现了一抹赧色。 「逢秋哥哥帮了顾家许多。我与母亲早已把他当成亲人,」顾探风道,「而且,若让逢秋哥哥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往后等那些有心之人暴起时,反而对他不利。」 顾探风眼下已经一无所有,再也失不起江逢秋了。 他垂了垂眸,再度看向岑旧。 「飞鹤寨如今内忧外患,百花灯对我实在无用,反而会带来诸多隐忧。」顾探风道,「岑公子于我有大恩,又不是洛良那种恶徒。我母亲也一直想把百花灯交给你。」 这已经是顾探风第二次请求了。 百花灯放在他手里,确是个怀璧其罪的隐患。 岑旧对前世屠杀平天门与顾家的罪魁祸首,面具人的身份都十分感兴趣。 重回一世了,不改变一些,岂不有些太亏? 百花灯,或许可以当转机,也可以当突破口。 岑旧终于应允:「那我就带走了。」 顾探风感激地说道:「石门打开需要顾家人血脉驱动。」 「……不过,我希望公子拿到百花灯之后,能够暂时庇佑飞鹤寨一二,直到招安事毕。」 得到岑旧允诺后,顾探风脸上这几日的阴翳之色减轻了些许。 他放弃隐身的状态,朝岑旧行了个大礼,走出了院子。 岑旧喝了口茶,察觉到旁边陆研暗戳戳投来的眼神。 他好笑道:「想问什么就问。」 「……百花灯究竟是什么?」陆研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 他作为一个凡人少年,这两天一直跟在岑旧身旁,见证了许多他从前不敢想的怪力乱神一般的事情。 岑旧:「百花灯是由几千年前的几位古神的妖力所制成的一件兵器。和其差不多的兵器总共有九件,称之为神器。分别由不同宗门保管。」 陆研:「那为什么他们要抢?」 岑旧:「我暂时也不知道。」 前世他当了个一无所知的冤大头,蠢到了极点。一切还得继续调查。 岑旧对神器没什么想法,但是却不想让戕害他的人得到。既然那些面具「人」是导致他悲惨命运的间接罪魁祸首,岑旧不介意出手添堵。 等顾探风回来的空当,岑旧从储物袋中取了一张白纸和一道可以通讯的符咒。 他在桌子上写了一封信,就着黄符一通烧掉。 在黄符快要燃尽的那一刻,岑旧用指尖血写下了「凤梧宫程虚怀」六个大字。 昨日化神期自爆的动静瞒不过修真界。 百花灯与顾家已然暴露。 假若真想保护飞鹤寨,让其不再重蹈顾家的覆辙。 只能选择镇压那群心怀不轨的修士。 岑旧本人当然是没那个能力。 但他既然重生了,就没打算循规蹈矩。 有人想害他。 那他就要把桌子掀了。 谁也别想吃。 岑旧要将他们心知肚明、约定俗成的腌臜丑陋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让他们无地自容,只能落荒而逃。 要怎么做? 自然是……抱大腿啊! 凤梧宫的程虚怀程前辈,岑旧前世今生认证的好大腿。 修真界第一人,大乘期剑修,也是正道真正意义上的「魁首」。 不是要掀桌吗? 第17页 自然是要找一个有能力的人掀桌。 岑旧只要在旁边隔岸观火,坐看虎斗,再渔翁得利就好。 黄符彻底燃尽了。 好戏,马上开场。 第008章 百花灯(8) 没想到,一个下午的时间,顾探风和江月白还吵了一架。 岑旧来到后山和顾探风约定的地点 ,等了一会儿。 等来了一个可怜巴巴、垂头丧气的少年。 顾探风低着头一路闷声走。 直到撞了一下。 他愣了几秒,捂着头看向岑旧。 才反应过来。 「抱歉。」顾探风干巴巴地说道,「我没看路。」 岑旧:「发生了什么事,这么魂不守舍?」 顾探风:「没有。」 岑旧「哦」了一声。 「那就不说了。」他利落道回復道。 顾探风:「……」 顾探风感觉心里面有些堵。 跟在岑旧往后山农田处的路上,顾探风终归还是没憋住:「逢秋想让我更名换姓,入他江家祖籍,从此以后以他义弟的身份科举,进入。」 「我不愿意。顾家这一脉就剩下我一个了。若是改了名姓……」 不用说百年。 几十年之后,便无人再记得周陵还有一个顾家。 那顾家的冤死,又算做了什么? 「江逢秋让我不要任性,以大局为重。」少年垂在身侧握拳手微微用力,透出泛红的指尖。 「有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去怨恨我自己。是我无能。如果不是我的存在,我娘她本可以自己……」 顾探风止住话音,眼角红了一片。 岑旧停住步伐,端详着这个和好友年轻时极度相似的少年:「或许,寒松心里想的是,倘若没有你,顾娘子现在或许可以独活,对吗?」 顾探风愣了一下:「我……」 「我是听着顾娘子的事迹长大的,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她都有很认真地在过自己的生活。」岑旧笑道,「你的母亲,其实是很了不起的存在呢。」 顾探风忍不住咬了咬唇,指甲嵌入皮肉,咽喉漾着一股酸意。 他曾经只是知道舅舅和其他一些长辈是修士。 顾探风并没有想过,母亲也有过那么耀眼的时候。 顾家变故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当时留在周陵本家都是手无寸铁的凡人,纵然有一些侍卫,可又怎么比得上修士的刀光剑影。 那是顾探风第一次看见母亲提起剑,沖入修士群中浴血保护族人。 最终,还是挡不住恐怖的修士们。 顾娘子甚至来不及收敛丈夫的遗体,抱着顾探风与百花灯拼命逃窜进入了周陵的层山之中掩藏身形。 等到彻底摆脱追杀之后,顾娘子将顾探风放下来,把百花灯塞进他手里,一字一句柔声讲述了她的过往,和百花灯对他们的意义。 顾娘子告诉顾探风,哪怕是身死,也不能将神器落入奸恶之徒。 得益于江月白的帮助,母子二人藏身上了飞鹤寨。 好景不长,山洞发现了诡异面具的行迹。 为了防止面具人真的发现百花灯的藏地,顾娘子主动暴露自己下了山。 临走前,女子穿着鲜艷的红色披风,用手指抚了抚顾探风的眉眼。 「寒松,你要好好活着。」她轻声道,「顾家只有你一个人了。哪怕是为了顾家,也要好好活着。」 顾娘子咬紧了牙关,背过身去。 在顾探风的哀求下,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顾探风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一声:「可是我没有修仙的资质,并不能真正去继承顾家的血脉。母亲比我更适合……」 母亲就那么离开了,独留他被束缚在一种名为「传承」中的牢笼。 所以在逢秋要求他放弃顾姓时,顾探风才会克制不住地发了火。 顾家的血埋葬了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少爷,母亲诀别的话彻底将顾探风钉在了原地。 岑旧轻声道:「她不是为了困住你。」 顾探风:「……什么?」 「顾娘子心性坚韧,并不单纯为了你去放弃了她的仙缘和人生。大道飞升,红尘烟火,每个人追求不同。」岑旧道,「不管生死与否,顾娘子应该从来没有过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到最后,她也只是想给你一个活着的念想,让你不后悔地活下去。」 顾探风有些出神,萤火虫飞起在原野,点缀在少年的袍袖之间。 他忍不住喃喃道:「这才是阿娘希望我一生所坚守的东西吗?」 希望他至少明白,他是顾家唯一的后人。 活着不是苟活,不应该为了她与顾家的牺牲,而一辈子活在自我怨恨的阴影中。 这不是束缚,也不是枷锁,而是母亲给儿子上的最后一课。 因为是顾家的火种,是他们所有人希望的、守护的存在,所以他可以再堂堂正正一点的活,活得更加幸福,更加安康。 鼻尖忽而罗下一点莹火,少年僵住了身躯,直到一抹泪水打湿了那小虫的羽翅。 萤火虫再度受惊飞起,只在肌肤上留下一点痒意。 如同最后一刻女子留下时,用指尖拼命铭记少年面容的小心翼翼。 * 第18页 书房。 江月白放下毛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痕,将刚写好的密信递给在旁候侯着的心腹。 「把这个送给陛下,顺便……」江月白顿了顿,「将顾家遇难仔细禀报给国师,我想让他亲自来一趟。」 心腹应着,收好密信。 他们这些老人都是江相当年培养的忠心幕僚。 如今看江月白一直忧思不振,忍不住关心道:「顾公子那边……」 「寒松有自己的想法,我不会强迫他。」江月白道,「事已至此,顺其自然吧。」 可即便如此,年轻的紫衣臣子脸上还是不可避免地写满了落寞。 「封叔,」他问道,「你说世界上为何总是好人没好报?」 封叔收好密信,听见自家公子偶尔冒出来的孩子气的话,笑道:「可大人与老爷愿意帮助顾家,不正是因为顾家慷慨无私么?倘若斤斤计较回报,那就落于俗套了。」 「也是。」江月白释然一笑,随后又问道,「寒松现在在哪里?」 他们二人未来还有那么长的一生,寒松终有一天可以从顾家的阴影下走出来。 「好像是在后山?」封叔想了下,看着立刻动身的江月白,脸上露出来了欣慰的笑容。 动身前,江月白忽而想起他还欠岑旧一份人情。 虽然后来寒松向他解释了,假死是为了降低洛良的戒备。 但江月白这个人一向重诺。洛良毕竟是顾家的一抹隐患,岑旧帮他们杀了他。 江月白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他前往后山的脚步一顿,来到了岑旧的小院前。 江月白站在院子门口,准备敲门,却又一时迟疑。 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岑远之。 因为一点年少时期的误会,江月白从前对岑旧很不友好。 如今岑旧帮了他与寒松,几乎可以算得上救命之恩。 江月白便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对他避之不及。 可是他一向高傲。 好歹也是个心气高的世家公子,扯不下脸面与岑旧好声好气地道歉。 就在江月白还在徘徊不定时,旁边的梧桐树下忽而传来一声很清脆的踩碎树叶的动静。 「谁?!」紫衣青年迅速回头,目光如鹰隼般敏锐地转向旁边。 在他出声剎那,一个人影从梧桐树下闪出,向远处逃去。 江月白从地上捡起石子,快准狠地打在了对方的脚踝上。 逃窜者脚下平衡不稳,重重跌倒在了地上。 江月白几步过去,拽着衣领让他翻了个身。 结果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他忍不住缩了下瞳孔。 「梁青生?!」江月白冷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昨日,岑旧和江月白忙着给洛良布局,没怎么注意梁青生的行动。 江月白死死盯着梁青生的脸,不可避免地露出来了惊愕的神色。 「你的脸上是怎么回事?」 梁青生那张刀疤横亘的脸上牢牢覆盖了半张破损的白色面具。下半张裸露在外的脸血肉模煳,似乎是被狠狠剜去了表层的皮肉。 明明白色面具上的眉眼弯弯,却从白色面具下却流出来了两行眼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梁青生哭号着道,「面具像是活了一样,在我的脸上蠕动着,死死扒着我的皮肤。」 江月白听得触目惊心,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的下半张脸……」 「我、我不知道怎么办,面具摘不下来。我感觉它在取代我的意识,」梁青生说道,「我太害怕了,拿刀子割掉了下半张脸的皮,可是……可是……」 梁青生没办法说话了。 江月白却理解了他的意思。 梁青生上半张脸的白色面具像是活了一般,蠕动着向下延伸。 慢慢爬满了布满丑陋疤痕的下半张脸。 鲜红的笑脸明晃晃地挂在面具上,堵住了面具下的哭泣与哀嚎。 江月白只觉得一通凉水勐然浇到了脖颈,四肢百骸都泛起阴冷。 「我去找岑远之!」他顾不得许多,慌乱无比地放下樑青生。 梁青生却一把抓住了江月白的手。 「二当家,杀了我。」他哀求道。 面具上的血红笑脸似乎愈发鲜艷。 「它在夺取我的意识。」梁青生哀嚎道,「二当家,杀了我吧……」 江月白如坠冰窟。 他不住地摇头,却忽然想起,这面具的样式格外眼熟。 和后山那些死人脸上的面具一模一样。 江月白眸色一暗,袍袖间滑出防身用的匕首。 匕首狠狠扎进了梁青生的喉咙。 鲜血喷溅出来,江月白脸上溅了零星血点。 放下樑青生的尸体,江月白疾步走到梁青生方才藏身的梧桐树下。 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梧桐树背后,燃烧着一堆黄符。 那是向外界发送信息的联络符。 顾家和百花灯还是暴露了! 第009章 百花灯(9) 情势陡然倒转。 顾探风和岑旧尚未来得及进入后山的山洞中,就收到了江月白的心腹传信。 得知发生了什么样的危机后,众人聚到了岑旧的院子里。 江月白面色难看:「都怪我太过疏忽。」 第19页 「不,谁也没有察觉到梁青生竟被夺舍。」岑旧蹙眉,「这样的夺舍之法闻所未闻,怕是某种邪术。」 哪怕是前世浸淫旁门左道的岑旧,也从未见过如此夺舍之法。 怪不得平天门一夜之间,覆灭得悄无声息。 「梁叔……」顾探风坐在石凳上,苍白的脸上满是悲恸,「他们为什么要去伤无辜人?」 江月白沉声道:「宁可错杀,不肯刚过。修士的原则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岑旧:「……」 总感觉被拐弯抹角地骂了呢。 他干咳两声,问道:「寒松,知道十八年前的平远侯案吗?」 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江月白:「你……」 他下意识抬眼看向岑旧,眸中惊疑。 「说这些做什么?」 岑旧没搭理他,一直盯着顾探风。 顾探风愣了一下,如实答道:「……十八年前,平远侯手握兵权,功高震主,因谋逆之罪被先帝判决死刑。」 「对。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情,」岑旧道,「先帝并未对平远侯一脉下株连九族的命令,然而岑平远之后辈却在短短二十年杳无声息了。」 白衣修士忽然一哂:「据传当年平远侯府藏有一只妖物,其血肉可大增修为。于是平远侯府被修士围堵,候府上下无一生还。」 陆研站在岑旧身旁,听着青年毫无波动的话音,心里莫名一个冷颤。 他抬眼打量岑旧,只见白衣修士神色恹恹。 「道门弱肉强食为宗旨,别指望活了几百年的老傢伙们心里能有多少寡廉鲜耻。」 岑旧道:「我不确定梁青生向哪些人暴露了飞鹤寨,但百花灯一事既然暴露,势必引得众人倾巢而动。」 「届时,飞鹤寨就是第二个平远侯府。」 * 后山,石门前。 周遭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暗潮湿,角落里的蓝菇发着莹润的光晕,将旁边的岩石映出鬼魅的蓝色。 顾探风注视着面前雕刻着翻覆花纹的石门,有些出神。 这是顾娘子设下的禁制。 虽然没有灵力,顾探风总觉得残留着母亲的几缕气息。 等他打开禁制后,他最后一丝牵绊也会消失殆尽。 少年垂下眸,用泛着银光的匕首用力地割破了手掌。 刀刃划过的地方顷刻间涌出血色的长痕。 血从线性的伤口朝外逐渐涌出,玷污了半个手掌。 顾探风将尽是鲜血的掌心贴在了石门最中央的圆形凹槽上。 鲜红的血液宛如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在石门上游走出来了鲜明的纹路。 直到纹路布满整个石门,顾探风才将手收了回来。 石门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从顶端掉落下一些沙石。 山洞被禁制解除的动静搞得有些颠簸,回音里传来石落地的响声。 顾探风沉默不语地盯着石门展到最开,像是在贪恋地汲取母亲最后一丝痕迹。 石门打开后,里面和外面的石洞一样,阴暗潮湿。 石壁两侧密密麻麻丛生着会发光的蓝色蘑菇,发出一种朦胧的颜色。 顾探风沉默地退到旁边:「我在外面等你们。」 「走吧。」轻轻推了下身旁的陆研,岑旧一脚跨入石门。 他们二人刚踏入石门之后,岑旧就感觉到了浓郁的灵气。 往里面深入,周遭除了负责照明的蓝蘑菇以外,渐渐出现了一些修真界秘境中才会生长的几种灵草。 这些灵草茂密又丰盛,长势极其不错,假若有药修医修在这里,怕是会拼命收割进储物袋。 岑旧不免讶异地挑了下眉。 后山山洞居然是个小型的上古秘境,怪不得顾娘子会放心把百花灯安置在这里。 这个秘境不大,里面没有妖兽,灵草虽然不错,但是没有什么罕见品种。 要不然也不会被藏得这么严密,还无人发觉。 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到了秘境的尽头。 尽头处有一处篱笆围着的小院,院中坐落着一间草庐。 岑旧止住了步伐,对陆研道:「我猜百花灯就在里面,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 他现在还是个半残,灵魂又是活了两世的变数。 万一被秘境里的传承意志注意到,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陆研不一样。 岑旧前世曾见过这小孩。 彼时他是声名狼藉的魔头。 小孩却年纪轻轻,意气风发。 前世的陆研并未踏入仙途。 岑旧查验过陆研的灵根,资质极佳,天生道骨。这等人修行起来就是被天道眷顾之人。 前世这小孩对他有些恩情,因此岑旧不介意帮他一把。 「这秘境传承,你想要吗?」岑旧问道。 陆研领会了岑旧的意思:「我替你取出百花灯,秘境中的传承就能归我?」 岑旧道:「届时,你不仅可以登上仙途,还会因为传承在身,比大部分修士许多。」 望着青年因为莹莹蓝光而更显精緻的面容,陆研有些不解。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帮他? 见陆研态度确实有些松动,岑旧又补充道:「我并不能保证这个过程绝对安全。收益越高,风险越大,也许你会没命。想好了吗?」 第20页 陆研摇了摇头:「不用和我说这么多,公子救过我,我一定会把那个灯带出来。只是……」少年认真道,「如果我回不来,能不能劳烦仙师去知会一声我的阿爹。」 岑旧知道,陆研一定会活着回来。 前世他能走到最后,那么今生得到传承,只会更加平步青云。 他允诺道:「自然。」 陆研推开前方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他是被阿爹捡回来的。 睁开眼时看到的第一眼便是阿爹。 分明已经八九岁的年纪,陆研却觉得记忆一片空白。好像他的人生从那一刻才正式开始。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禁不住会对记忆中的残缺感到好奇。心中有个念头在催促着他寻找记忆。记忆中有很重要的东西存在。 陆研一向不是什么安于现状的人,尤其是在见证了那种……据说是修士的存在之后。 也许只有做到如他们这些修士一般,才有可能去弥补记忆的空缺。 陆研深唿吸了一口气,略微放松了肩颈。 当他踏上茅草屋外的阶梯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阵阵水波。 陆研下意识想要后退。 扭过头去,却发现院外已经不见了岑旧的身影。 他心脏怦然跳了起来。 陆研并没有怀疑岑旧把他扔下了不管。 他清晰无比地意识到,自己进入了这个传承之地的考验。 少年紧绷着唿吸,冷静地环视四周,最终目光落到了茅草屋上。 似乎……比刚刚崭新一些? 这个发现让陆研稍稍安了心。 他的猜想是正确的。 陆研定了定心神,彻底踏上阶梯。 走到茅草屋面前,伸出手刚要推开草庐的木门,突然间,少年的头顶闪过阵阵耀眼的白光。 陆研勐地抬头,只见几道游龙似的闪电游走于他的头顶。 陆研:「……」 这是什么? 充满威严的声音自空中的乌云层响起:「魔龙焉敢逃离妖魔境?」 那声音是在唤他吗? 陆研有些迟疑地想。 魔龙是什么? 一道惊雷从滚滚阴云中直噼而下,陆研下意识用双臂抱住自己的头蹲了下去。 预想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兇险的天雷噼到了陆研脚前几步开外。 陆研抬头望去,却见院中多了一个人影。 对方身着墨衣,头髮高高束起。随着躲避雷噼间,依稀可见两只耳朵上坠着鲜红的玛瑙流苏。 一道又一道天雷不要钱地噼下。 忽然间,男人若有所觉地转过身来,和陆研对上了视线。 脑中嗡地一声,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怎么会不认得这张脸! 虽然对方五官显得成熟许多,但却和陆研自己有八成相似。 简直就像是……长大后的他。 心中这个念头一浮上来,陆研太阳穴传来尖锐的疼痛。 一道惊雷像是发现了他的存在,直直朝着少年的脑门噼了过来。 陆研躲闪不及,身上传来火烧火燎一般的刺痛。 他胸口一窒,两眼一黑,直直晕了过去。 * 「怎么还没出来?」岑旧等得百无聊赖。 快把路边的灵草薅秃了。 他随手扒拉下一根叶子放在嘴里叼着,身后却突然传来脚步声。 岑旧嘴里含着叶子,含煳不清地问道:「你是?」 来人长得平平无奇,穿着飞鹤寨的土匪装束。 男人朝着岑旧行了一礼:「岑公子,有修士来闯飞鹤寨了,少当家他们不敌,派我来请求公子去支援。」 岑旧故意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怎么办啊,我这边还没拿到百花灯呢。」 男人急道:「公子,难道百花灯比人命重要吗?」 岑旧:「你先别急,让我急啊。」 无论男人怎么焦急地形容外面的惨状,岑旧就死死蹲在院子外不动。 被逼急了,岑旧冷笑道:「这么想出去送死,你想投胎啊?」 男人:「……」 身后的灵草无声无息地暴涨几寸,挥舞着粗壮藤蔓,如爬行的巨蟒一般匍匐在地上,想要将白衣修士吞吃入腹。 一直挂在岑旧腰间充当点缀的拂衣剑勐然出鞘,将藤蔓砍成了两截。 藤蔓断在冰冷的地面上,还在不甘心地扭动着。 岑旧收回拂衣剑,终于站了起来,直视着面前的男人:「你的?」 话音刚落,拂衣剑被岑旧拿在手上,轻微地滑出一道剑刃,迴旋着割破了男人的喉咙。 被一剑割喉之后,不速之客的身躯勐烈地抖索起来,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飞速缩水干瘪,变成了一张纸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岑旧:「……」 怎么又是这种劳什子纸人? 他蹲下身去,指尖刚碰到纸人,空中升腾起一面水镜。 水镜是修真界的一种通讯工具,可以只发字面消息,也可以面对面交流。 岑旧将纸人在指尖捻碎后,仰着一边眉毛古怪地打量着呈现出画面的水镜。 水镜里出现了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白衣男人。 虽然整张脸都被遮住,但岑旧就是感觉他在盯着自己。 岑旧:「……阁下哪位?」 第21页 男人并不理会。 他一板一眼地冷冷道:「岑远之,不要碍事……」 岑旧:「……」 拂衣剑勐地朝水镜一噼,将镜中人整个噼开。 水镜毁坏,溅了满地的水。 草庐中终于传来了动静。 灰头土脸、步履踉跄的少年倚靠着木门,跌跌撞撞走了出来。 也不知道经歷了什么,他的脸上多了好几道还在流血的口子。 陆研将一样物件塞进岑旧怀里,随后才终于卸了力。 他一阵头晕,只能扒拉着岑旧的袖子扶稳:「我把百花灯带出来了。」 第010章 百花灯(10) 百花灯塞进岑旧怀里后,陆研彻底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岑旧用神识查探了陆研的伤口,发现并没有大碍。 他将注意力放在了怀中的百花灯上。 百花灯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外表是一盏琉璃灯。只不过并非火焰点灯,而是需要灵力驱动才能燃起光亮。 灯油来自于千年前一个茯苓大妖的神魂,一旦点燃,就会燃烧到使用者的灵力疲竭。 百花灯燃放时会散发百花盛开的芬芳香气。 闻到香气的修士会被强制性地拉入幻境中。使用者可通过操纵幻境的内容来控制昏迷人的行为举止。 岑旧就将百花灯放进了储物袋。 将少年用灵力悬空托在空中,岑旧满载而归地往山洞外走去。 刚要推开石门,一股骇人的威压就勐然直冲面门。 岑旧:「……」 还真是开门大「吉」啊。 岑旧背着陆研,走出山洞。 万里无云的碧霄之上,乌压压的一片御剑或悬空的修士身影,宛如蝗虫过境。 「呀,这不是李师叔吗?」岑旧道,「李师叔,好久不见。」 被他换做李师叔的修士正是负责提审岑旧的无涯派长老之一。 山羊鬍翘起的两边狠狠往下一撇,沉声道:「岑远之,你可知罪?」 「知罪?」岑旧故作惊讶道,「我知什么罪?」 白衣修士面对天空无数修士的压迫,依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身姿修长如清风雅鹤。 那双桃花眸流转间,将这群贪婪虚伪之徒的面目扫了个清楚,瞳孔深处泛起微不可查的憎恶与嘲讽。 岑旧缓慢而又沉稳地问道:「我何罪之有?」 他好像又回到了前世。 前世不知道是谁向无涯派的执法堂上禀告,说是岑旧与平天门灭门的事情有关。 当时平天门灭门的惨案已经过去几个月,兇手一直没有抓到。 实在是太过触目惊心,修真界风声鹤唳、惴惴不安了许久。 岑旧没想过他会成为嫌疑人。 他与顾正清一向交好,又从来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何况就凭岑旧不过金丹圆满的修为,怎么可能单军匹马覆灭整个平天门? 掌门让他「安心」。 岑旧等来的却是缚仙索穿透身躯的疼痛。 提审之际,岑旧被封了喉舌。 望着曾经如长辈一般慈祥的四个长老,他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根本不会被自证清白。 灵根被活生生剖出,金丹溃散在丹田,那是岑旧即便回想起来都会感觉彻骨的痛。 而如今,提审时他死死瞪着双眸,拼命记住的那几个面孔都掩藏着自己躲在修士群中。 平天门灭门的真正兇手,前世今生,其实没有人在意。 「你杀了我们道门同胞,」一个略微圆润的修士出声道,「岑远之,又在提审前日畏罪潜逃,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岑旧摊手道:「你是指那个夺舍凡人肉身的邪魔外道?」 青年懒洋洋地扫视众人。 明明他是站在地上的那个,神态举止却慵懒得仿佛掌握着这群人的生死大权。 「洛良死了,我们如何听信你一面之词!」又有人出声呵斥道,「你屠戮平天门,夺取百花灯,杀人夺宝,如今又畏罪潜逃,实非正派修士所为!」 岑旧嗤笑:「正话反话全让你说了,那你们有证据证明是我杀人夺宝吗?我本就无罪,又如何算得上畏罪潜逃?」 「还没有证据,就急着给我判罪了?」 岑旧不急不躁,将对面辩驳得哑口无声。 如今他们最理亏的点,便是没有证据,这次岑旧可不会给他们捂嘴的机会。 虽然已经干出来颠倒黑白的事了,但这些修士最大的弱点恰恰是他们的虚伪。 正因为野心上不得台面,所以不愿意有什么让人指摘的污点。 他们不敢明抢。 「洛良死前给我们发了通讯符。」李师叔捋着鬍鬚道,「百花灯是在你身上吧?」 「岑远之,你这样做,对得起你师尊吗?」 「你也配提他?」岑旧脸色终于变了。 拂衣剑流光月华,锐利锋芒。 剑气汹涌澎湃,朝着天上那群修士划去了一道狭长的剑光。 李姓修士和周遭的人面色一变,连忙驾驭法宝向旁躲避。 即便如此,凌厉的剑气还是落到他们的发上、身上,削去头髮。 割断衣角还只是轻的,李修士的脖子上直接多了个一个豁口。 他动作再慢一点,那剑刃就直接割破了他的喉咙。 第22页 李修士气得手都在抖,捂着脖子道:「岑远之,我……我可是你师叔。」 岑旧哼笑道:「现在不是了。不过你要是愿意,可以喊我一声爷爷。」 李姓修士:「……」 他被岑旧这种大逆不道的态度气得心肝肺齐疼,然而实在说不过这青年修士,只能捂着血淋淋的脖子痛得直唿冷气。 谁也没想到岑旧居然不管不顾地撕破了脸。 这群道貌岸然的修士虚与委蛇惯了,骤然遇见一个直来直往的疯子,不禁方寸大乱。 「你……」李师叔山羊鬍抖动得厉害,「当年你师尊就不该将你捡回来!」 「他一家人因为藏匿妖物被修真界绳之以法,或许这傢伙心里一直记恨着呢。」 「非正道所为!无涯派怎么管教弟子的!」 无数骂声如雨水般倾泻而来。 岑旧心底有些无动于衷。 他淡漠地垂下眸,不由得讥讽地感到几丝好笑。 原来他不曾注意到的这些嘴脸竟如此粗鄙。 黑暗自他脚底蔓延而出,黏煳泥泞地伸出无数丝线,要把他整个人都扯入宛如沼泽的阴暗心思中。 「公子,别听了。」 耳畔多了一道不一样的声音。 离得很近,没有隐藏着什么别的用心。 不知何时醒来的陆研趴在岑旧背上。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即便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天空里传来的浓浓恶意与攻击性依然一目了然。 少年忍不住蹙了蹙眉,将掌心捂在了岑旧的耳边。 一切喧嚣于此沉寂,丝线无声中齐齐断裂,脚底下的黑色泥沼也突然快速缩了回去。 明明耳朵被捂住了,岑旧却觉得感官再次正常了起来。 他又感觉到了风动,眼前恢復清明,耳畔是一抹温热。 岑旧对陆研道:「我没事。」 「公、公子!」 远处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一席青衫的顾探风正朝着这边奔来。 好不容易看见岑旧,他双眸一亮,差点被石块拌了一个趔趄。 一旁的江月白嘆了口气,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拦在了少年的腰腹,防止他真摔个狗啃泥。 岑旧好笑道:「你们怎么出来了?」 「寒松要出来的,我拦不住他。」江月白道。 顾探风挡在了岑旧的面前。 少年脸上没有半点瑟缩之意:「你们来这里是为了百花灯?」 青衫少年完全露出那张面容之后,天上不少人面色大变。 他的眉眼神似平天门已经死去的首席大弟子顾正清。 有些人一时心神恍惚,竟险些以为顾正清并未死去,慌乱仓促地后退了几步。 一时之间,哑然无声。 平天门和顾家覆灭之时,在场修士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又有哪个未曾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们心神大乱,盯着和顾正清几乎没有半点不同的脸庞,竟疑心这少年会是未死去的顾正清假扮,前来找他们报仇。 怕被「顾正清」当众戳破腌臜,那群修士一时之间反而不敢轻举妄动起来。 岑旧:「平天门与顾家灭门一事,顾家后人可以作证与我无关。」 「这证据可清楚了?」 在场人没想到岑旧竟真能逆风翻盘,有人想要反驳却无从下手。 单是盯着那张肖似顾正清的脸,部分人就要吓得当场生出心魔。 他们还能怎么死乞白赖地纠缠? 万一这顾家后人真知道点什么,把自己抖搂出来可怎么办? 在场众人心怀鬼胎,竟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是清白的。 岑旧抬头看了看太阳。 「无碍。」他道,「众位前辈要是愿意多留片刻也好。」 他这话说得蹊跷,天上的修士却突然面色一变。 「等等,这个威压……」 「怎么来了那位?!」 一阵铺天盖地的威压将天上的修士压得胸口剧痛。 修为低的甚至维持不住御剑从高空坠落。 所有人都感觉胸口勐然被压了一块大石,唿吸里都带着钝痛。 来的竟是一位大乘期修士! 大半修士都掉在地上,四肢被钉在地上,只有一部分人还能硬挺,面色却极度难看。 在场相安无事的,只有岑旧一行人。 空中燃起了一团鲜红的红,在无数人恐惧的视线中灼热掠过,落到了地面上。 来人一袭极其明艷如火的红衣,头髮长至腰际,却如雪白。胸前领口微开,一双细长凤眸。 众人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毕竟这红衣修士不是他人,乃是修真界活得最久的一位真祖宗。 红衣男子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放到了岑旧身上:「这是在唱什么戏呢?」 「岑远之,你来说。」 一瞬间,在场的修士面色均惨如死灰。 第011章 妖魔境(1) 岑旧没有立刻回答。 他环视着被程虚怀从天空用威压压下来的那群修士们。 方才高高在上,如今却一个个犹如丧家之犬般夹紧了尾巴。 生怕被程虚怀看清他们的面容。 如此不体面,倒让岑旧觉得有些没意思。 狗咬人一口,他又不能追着讨回来。 第23页 岑旧道:「是这些师叔师伯们与我有些误会。」 他走到李姓修士面前。 用鞋底蹭到他下巴,以一种折辱似的姿势迫使他抬起头来。 「李师叔,」那双桃花眸中含着笑,却莫名只让人觉得后背发冷,「你说,是我屠了平天门?」 「不不不。」感觉到程虚怀从不远处投来的目光,李姓修士后背渗出针扎似的麻意,「没有证据,是……是误会一场。」 岑旧又踱步到其他人面前。 「王师叔,是误会吧?」 「是……是!」 「刘师伯,我怎么听你当时还说过什么……」 「……」 岑旧好似有着恶劣心眼的猫,玩弄这群胆战心惊的老鼠。 偏偏这群老鼠跑也跑不掉。 及至他终于玩够,走回到那名白髮红衣的修士面前:「程前辈,你看,我与平天门一事是诸位的误会。」 程虚怀神色莫名,沉声道:「还不快滚?」 修士们身上的威压陡然一轻。 他们已经没了先前堵住岑旧时那副大义凛然的气势。 低垂着头召唤出自己的本命武器,慌不择路地准备跑路。 生怕程虚怀看见他们的脸后记仇到秋后算帐。 毕竟这位修真界第一人可是护短得很! 几乎是瞬息,在修真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旁的江月白几步走了过来,朝程虚怀作揖道:「国师,许久未见。」 程虚怀淡淡地「嗯」了声。 他简单扫视了一眼江月白身旁的青衫少年:「你就是顾家后人?」 像是被长辈蓦然点名一般,顾探风有些侷促地点了点头。 「是修真界对你们顾家有愧。」程虚怀嘆气道,「如果你想重振顾家门风,可以和我走。即使你没有修仙资质,但看在故人情面上,我可以帮你登上仙途。」 顾探风下意识望了一眼身旁的好友。 他诚恳地摇了摇头:「感谢仙师好意。不过人各有命,切莫强求。还是我自己去走自己的路吧。」 程虚怀一愣,面上浮现出几分缅怀。 「罢了,人各有命。」他将目光放到了岑旧身上,眉毛一扬,「你躲什么?」 岑旧咳了两声。 主要是怕他方才做的混帐事招致程虚怀不快。 程虚怀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心里的算盘:「百花灯既然是顾家后人给你的,那就是你的东西。态度硬气一点,不要教他们来哄抢。」 岑旧失笑:「多想前辈教诲。」 「我此次来,还有件委託。」程虚怀道,「十万灵石。 修真界一些宗门或者大能会定期发布一些委託。 通过法器缔结契约,完成稳妥后便可以获得一开始应允的酬金。 除了门派会按时发放灵石补贴外,绝大多数修士都是靠委託过活。 岑旧以为听错了:「……多少钱?」 程虚怀:「十万不够?」 岑旧:「……」 不,是太多了。 岑旧咳嗽两声:「前辈先说一下委託详情?」 「前不久周陵有凡人上报炼庐,周陵郡接连出现几起失踪案。」程虚怀道,「据家眷与邻居所说,失踪者都是上山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村子里派人去寻也都寻不见。山上没有他们的痕迹,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如果只是单纯的失踪,并不值得凤梧宫出十万灵石高价……那些人失踪的地方,与三十年前灭门的平天门遗址相近。」 「所以我怀疑,平天门可能生成了死域。」 死域是修真界最为棘手的一种恶煞结界。 如果某地的人大批横死,怨气久而不化,就会导致此地成为死地,与外界隔绝开来。 这种地方极易滋养恶鬼与凶煞,凡人和低境界修士进去基本等于送命。 岑旧:「……不会让我去化解死域吧?」 「十万灵石,总要付出点代价的好。」程虚怀幽幽地道,「只是让你进入平天门遗址查探一下。倘若真是死域,之后炼庐再派人驻守防止凡人误入,也好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程虚怀说着,扔给岑旧一块令牌。 岑旧眼疾手快地接了下来。 拿在手里打量,只见令牌被雕琢城一只凤凰衔玉的模样,上面灵力浓郁,仔细感受还有一点熟悉:「这是……?」 「拿着吧,上面带着我的灵力与修为,可震慑其他修士。」程虚怀道,「假如真有你打不过的傢伙来找麻烦,这个令牌可以召唤我一道合体期的神识,替你挡灾。」 岑旧瞳孔骤缩。 有了这个令牌,等于昭告全修真界,即使没了无涯派,他背后依然有程虚怀和凤梧宫在撑腰。 哪怕真有人想找麻烦,恐怕都得掂量一下和大乘期老祖对着干的后果。 「既然高价意味着高风险,」岑旧谨慎道,「前辈,这又意味着什么?」 程虚怀轻笑一声:「自然是有人替你求来的。」 岑旧眨了眨眼,一时没想到是何许人如此好心。 程虚怀不愿多说,一挥袖子,用灵力遁去。 岑旧留在原地,不由得摩挲了下那枚令牌。 令牌自动发热,指尖因此沾染了些许烫意。 他接了委託,如今又没有什么急迫的事情,就打算立刻去平天门帮程虚怀查探一趟。 第24页 不过在此之前…… 岑旧朝着旁边的黑衣少年勾了勾手:「走吧,先把你送回家。」 * 周陵郡位于大楚版图西南地区,地广人稀,山势险峻。 陆研家在周陵郡平远县一处无名山上,和平天门遗址距离并不算太远。 岑旧不介意绕点路,将小孩先送回家去。 陆研面色却因此有点凝重。 他还没来得及和岑旧说秘境里的事情。 为什么天雷会噼自己? 魔龙和妖魔境又是何物? 和自己长得有七八成相似的男人又是何许人也? 陆研一路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因为赶路,岑旧便採用了御剑的出行方式。 陆研还没想清楚怎么组织语言告诉岑旧,他们已经到了无名村村口。 岑旧:「等等,好像有奇怪的味道。」 他们没有径直进入。 藏身在村口粗壮的槐树后。 刚躲藏好,陆研看见一个男人从村子中缓缓走了出来。 他走路姿势很是怪异。仔细看去,才发现和食肆女尸一样,在踮着脚尖走路。 像是察觉到了陆研的目光,男人转过了头。 露出来了一张惨白的面具! 第012章 妖魔境(2) 眼见那面具修士发现了他们两个人,岑旧忙将陆研扔到旁边的槐树上。 「不要下来。」他勒令道。 拂衣剑出鞘,被岑旧握在手中。 他打量着周遭。 眼前的面具死尸在方才就已消失不见。 空气中依然隐隐浮动着尸臭味。 说明,它还在。只是藏了起来。 鬓髮被轻微地扰动。 岑旧微微侧脸,拂衣剑手中翻转方向,于侧上方刺入了皮肉之中。 死尸倒挂在槐树的树枝上,伸出的掌心被穿了一个大洞。 他身形极快。一击不成,又重新藏匿在了空气之中。 岑旧感受着周遭空气的不正常掠动,将剑气挥在不远处。 死尸动作一僵,被拂衣剑钉在了原地。 跌倒的身躯砸起尘土。 死尸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想要挣扎起身。 然而拂衣剑钉穿的正是他的胸膛。无论死尸如何扑腾,依然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 岑旧走到他面前,伸手去碰那张笑脸面具。 前几次杀掉这些尸体之后,都会变成一张纸人。 直觉告诉岑旧,夺舍邪术的玄机也许就在面具上。 他没有立即杀掉眼前的死尸,也是想要将面具取下来。 面具摘下的那一刻,露出来了一层干枯的稻草。 岑旧直觉不妙。 小腹传来了撕裂的疼痛。 他低头看去。 一柄长剑穿透了身体。 本应该被拂衣剑钉死的死尸站在了他的身后。面具上的血红笑容愈发鲜明。 岑旧快速和身后的死尸拉开距离。将对方的佩剑扔在地上。 这次的死尸无论身法还是招式,都比之前见过的几个要更厉害,更纯熟。也更棘手。 生前应当是个实力不容小觑的修士。 岑旧从储物袋中吞了颗止血的丹药。 将拂衣剑召回。 地上的虚假尸体变回了纸人。 面具死尸已经将剑再度捡起。 似乎要给岑旧再补一刀。 他的剑法,给岑旧一种熟悉感。 岑旧握紧了手中的拂衣剑。 死尸却没有攻上前来。 他朝后撤了几步,却还是没有来得及躲开。 一柄水墨剑于空中浮现,刺中了死尸的心口。 死尸抖动两下,失控地站立在原地。双手垂地,仿若变回了一具正常的尸体。 落下一道绿袍身影。 召回了水墨剑。 他回眸看向岑旧。 一双瑞凤眼,鼻樑高挺。肤色有些黑,眉目俊朗,鼻樑高挺。眼眶很深,眸子是罕见的和边境胡人一般的蓝色,有几分异域感。 岑旧瞳孔一缩。 前世穿透心脏的痛楚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带着无数对死亡的恐惧与战慄。 他好像再度回到了绝情崖上,胸膛贯穿,直面着露出震惊神情的师弟。 「师兄。」青年唤道。 岑旧:「……三师弟。」 无涯派的三弟子名为竹景,字时泽。 按理来说,竹景此时本该在蓬莱岛秘境中歷练。 等他回来之后,对岑旧的处罚已尘埃落定。 师兄弟二人后来再遇见时。 一个已经是仙道魁首,一个却是罪人魔修。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岑旧蹙眉:「你不是应该在蓬莱秘境吗?」 竹景先用佩剑将死尸彻底钉死在原地:「我在师兄胸口放了一道护心镜,上面有传送符。只要师兄灵力未消,护心镜一碎,传送符便能将我直接传送过来。」 岑旧一愣。 他不知情。 前世岑旧与这位三师弟关系说不上差,但也没好到惦念生死的那一步。 所以在一众亲朋好友里,他选择了竹景当自己的行刑人。 岑旧本以为,惩戒自己这样一个魔头,三师弟该开心的。 难道……他做错了? 岑旧看向竹景的目光多了些复杂的探究。 第25页 前世他被关进地牢用缚仙索封住灵力,后来灵根被废大半生,护心镜那道传送符自然没了用武之地。 竹景接过那个坏掉的护心镜,忍不住数落道:「师兄你打架不要命的吗?」 岑旧:「先别管这个了,他要跑了!」 假装被制服的死尸硬生生撕裂了身体。 拖着一半的身躯、漏着腐烂的肠子,在师兄弟二人交谈间隙,正悄悄地往外熘去。 竹景跃至死尸面前,挡住了它的去路。 他嫌弃地哼了一声,随即将剑插进了死尸的脑门中。 死尸彻底歇菜了。 岑旧摘掉面具。 看到死尸的真容后, 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错愕。 被操控的死尸是顾正清! 竹景:「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岑旧把定身符贴在了顾正清的额头上。 好友俊秀的面容早已面目全非。 脸上挂满了丑陋噁心的尸斑,额头青筋不正常的暴起,张开的嘴里血淋淋一片,牙齿和舌头全部不翼而飞。 可以想到生前死后遭受了怎样的非人对待。 岑旧简略地把今年平天门与顾家接连灭门的事情告知竹景。 他顿了顿,最终省略了自己被当成兇手抓进地牢的事情。 又将飞鹤寨上那群修士的嘴脸尽数描述给竹景。 修真界化神以上的大能寥寥,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人。 那些大能多多少要被岑旧和竹景称唿一句师叔师伯。 一想到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傢伙们居然在干这种噁心勾当,竹景觉得自己要把隔夜饭吐出来了。 竹景道:「师兄觉得,这面具背后的操纵者究竟是谁?」 「有没有可能……」 「程前辈不是那样的人。」岑旧拍了拍他的肩,打断了竹景的话,「这点你放心。」 之所以对程虚怀抱有高度信任,除去前世程虚怀对他有恩以外。 岑旧儿时和程虚怀也有些渊源。 他曾是世家子弟,在宫中暂住过一段时间。 程虚怀在皇宫中有自己的居所。 约摸是活了太久,再多的七情六慾都在漫长的岁月中消磨殆尽,程虚怀很喜欢睡觉。 小岑旧从梧桐树上掉下来,砸在了院中躺着晒太阳的程虚怀的身上,才让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人成了忘年之交。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程虚怀是岑旧见过的离大道最近的修士。 这样的人要也是装出来的,岑旧觉得修真界算是彻底完蛋了。 岑旧:「我接了委託,之后还要去平天门一趟。师弟有什么打算?」 竹景触发了护心镜被临时传送过来。 如今再大老远回秘境有些不太现实。秘境进入的时间由蓬莱岛把控,严格规定。 他道:「我跟着师兄吧。」 两人商议好正事后,岑旧才想起来还有个被他忘了的小傢伙。 接触危险之后,陆研自发地从树上爬了下来,进了村子。 他们家的房子就在村口。陆研应当是怕面具人已经对养父下了毒手。 好在,他们到的很及时。 岑旧和竹景走到陆研家门口,从半开的房门可以瞧见少年正在和躺在病塌上的养父交谈着近日的遭遇。 「你从哪里捡的小孩?」竹景道,「这孩子瞧着有些呆头呆脑的。」 岑旧:「路上随手救的。我瞧着是个大气运加持的,索性当结了善缘。」 「确实呆了些,不过好在心思纯正。」 竹景回忆了一下刚刚小孩的神态和举止,犹豫道:「这孩子的症状,有些像魂魄不全。」 岑旧没放在心上:「反正是过路客,和我们无关。」 陆研回过头,便瞧见岑旧就站在他家门口,朝他挥了挥手。 「小孩,我们走了。」 不等陆研起身告别,他们已然转身远去。 陆研抿了抿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身形微微僵硬。 床上的养父出声道:「他们就是救了你的修士吗?」 陆研:「白衣服的是。」 养父看着他,脸上露出来了一种复杂的神情。 「你知道的,我是在林中捡的你。」 陆研:「……嗯。」 养父深唿吸了一口气:「我刚见你的时候,你是自己爬出来的。」 「爬?」陆研疑惑道。 他不记得了。 养父:「从一个坟里。我当时以为你是厉鬼。可是……后来才发现,是一个八岁大的孩子。」 陆研表情逐渐严肃起来。 他察觉到了养父的意图。 「即便是这样,还是很诡异。八岁的孩子,生活在坟堆里,那个坟里甚至没有尸骨。我在想,是年月久了,还是……」养父顿了顿,「我很害怕。可你一直跟在我身后,跟着我回到了家。」 明明外表已经八岁。 却连话都不会说。 猎户觉得自己可能是失心疯了,竟觉得这是山林精怪给他的赎罪的机会。 「我……不是个好人。」猎户道,「便想着,可能是老天把你送给我的。但其实,我知道,你在我这里留不长。」 「我已经拜託了村长,活着的日子也只剩这么几天了。他会帮我料理后事。」 「孩子啊,属于你的机缘,不能放弃。你不是……一直都想搞清楚自己是谁吗?」 第26页 猎户挥了挥手。 「走吧。我们父子的情分,就这么点的浅薄。」 陆研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许是天性凉薄,也许是猎户本就没对这个捡来的小东西多么上过心。他发现悲伤只是在心底铺就了浅淡的一层。 少年走到床边,唤了最后一声「父亲」。 陆研道:「我要远行了。」 猎户闭上眼睛。 「现在,我不是你父亲了。」他道。 陆研走出了村口。 心脏跳得很快。 他真的可以……调查清楚那种缺失的不安吗?他不想忘记的,想要寻觅的到底是什么? 好在两位青年修士还未曾远去。 陆研一路小跑,追赶上了岑旧。 「公子!公子!」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岑旧听见了,停住步子回身等他。 青年看起来有些惊讶:「还有事吗?」 「我……」陆研莫名有些紧张,他唿吸平缓了一下,问道,「能不能让我跟着你们?」 竹景:「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陆研:「我想修仙。」 指尖发麻。撒了谎的心虚表现。 陆研忍不住把手攥成拳头。 「我、我想修仙。」 他再度鼓起勇气朝着白衣修士说了一遍。 「能不能……让我跟着你们?」 终于。 陆研感觉过了许多年一般。 他听到了回復。 「修仙很苦。」 「我不怕!」 「这么说,你已经有自己追寻的道了?」 「……」 寻找缺失的执念,也算吗? 陆研:「应该?」 「那就来吧。」 白衣修士道。 「来找你自己的道。」 旭日东升,照在了他的身后。 如沐神光。 第013章 妖魔境(3) 平天门坐落在一座孤山上,门派教规以避世为主。 走到半山腰,林间渐渐升起一层薄雾,雾气打湿在众人的衣摆袖口。 岑旧停下了步子。 「怎么了?」竹景问道。 拂衣剑滑出剑鞘半截,护在了陆研和竹景面前。 「有迷阵。」岑旧道,「等我把迷阵破掉,你们再进。」 竹景不太贊同:「太危险了。」 「你们全进去对我来说才算危险。」岑旧笑道。 不给其余两人反驳的机会,他往前几步,踏入了迷阵。 空气宛如存在一张无形的大口,将岑旧身形完全吞没。 竹景和陆研守在阵法外静静等着。 这种时候擅闯进去只会是添乱。 等了一会儿,陆研拽了拽竹景的衣袖。 「仙师,」他说道,「雾气更浓了些。」 竹景勐地抬头,于空气中感受到灵力波动的异样。 糟了! 他勐然出声:「退后。」 这阵法居然不是固定于某处的,而是正在移动! 竹景不通阵法,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雾气无声无息将他们尽数吞没了进去。 身边气息陡然消失。 陆研扭过头去,发现竹景已经消失不见。 少年蹙眉向前走了几步之后,迷雾又渐渐在眼前散去。 出现的却并不是原来的孤山荒林。 而是一片漆黑无比的岩壁。 岩壁蔓延至视野尽头,一些裂开的地方滚动着红色岩浆,不见日光,毫无生机。 天空偶尔落下一大片阴影。 远处如山的黑色身影偶尔移动,伴随着恐怖如钟鸣的嚎叫。 明明是炼狱一般的景象,陆研却并不觉得恐怖。 他心里多了几分熟悉感。 少年缓步走在路上,周遭偶尔跑过一只奇形怪状的野兽。 那些野兽似乎看不见他,没有主动攻击。 陆研驻足思索了一会儿,心里有了几分计量。 这里应当就是岑旧说过的阵法。 迷雾和阵法相连,导致他们全部陷入了迷阵设置的幻境。 幻境里显示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妖魔境。」 突然冒出的男人声音吓了陆研一跳。 受惊的少年扭过头去,脸上的表情再次出现了片刻空白。 先前传承地出现过的黑衣男人再度出现在这里。 额头上有一抹红痕。 额头处多了两个细长的角,脸上隐约有鳞片闪现。 「妖魔境是什么地方?」陆研定了定神,朝对方大着胆子问道。 男人的目光穿过他的身体看向后方。 陆研转过身,才发现刚刚男人并不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男人同这被称为「妖魔境」的地方一样,也是阵法造出来的幻境。 他是谁? 和自己的过去究竟有什么关系? 再回过头去,却发现对方不见了。 一条布满黑色鳞甲的、庞大的龙落在男人原本的位置。 应当是龙。 陆研没有见过龙长什么模样,心中却自然地给出来了答案。 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有些失神。 布满坚硬鳞片的黑龙在空中盘旋几圈,张开嘴吐出了一道火球,将空中的灰雾打出来了一片空洞。 灰雾之上滚动了几道电光。 第27页 陆研在传承地听过的那道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魔龙!你倘若擅自逃出妖魔境,每年必受九十九道天雷处罚!」 黑龙口吐人言:「我自然知道。」 「不如比比看?究竟是我能活着回到天外天,还是死在你的天雷之下!」 黑龙身躯一下子变得无比巨大,甩动着尾巴朝着刚刚被他打出的那片空隙飞去。 无数道天雷应声落下,精准地噼砍在黑龙身躯上。 不少鳞片都带着皮肉脱落在地,它却始终没有停下步伐,一直朝着那道空隙撞去。 每撞一次,陆研都能清晰地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黑龙不知疲倦地撞击着。 灰雾传来清脆的碎裂声,肉眼可见地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缝。 黑龙再度狠狠撞上去。 啪地一下,头顶上的灰雾裂开。 一片片碎片掉落下来。 眼前白光大盛。 陆研忍不住捂了下眼睛。 周围传来虫鸣鸟叫的声音,少年看向熟悉的孤山景象。 「没事吧?」竹景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方才似乎是被迷阵波及到了。」 陆研摇了摇头:「岑仙师呢?」 竹景面色凝重:「师兄还没出来。」 * 迷阵中。 岑旧闭了闭眸,将一张纯净的黄色符纸贴在剑尖上,感受着周遭气流的变动。 法阵依据天地阴阳、五行八卦之理,相生相剋。 只要按照天地循环之理破解其中规则,并不难攻破。 灵气随着阵法中央白衣修士的刻意驱动,渐渐汇成如有实质的一股气流。 在空气中旋转游走,最终汇聚到剑尖顶着的那道黄符之上。 黄符渐渐开始抖动起来,发出窸窣的碎响。 岑旧目光锁定在某处,将手中剑用力挥了过去。 一道冷冽的剑意裹挟着吞纳了无数灵气的黄符落在了那里。 爆破声音骤然从黄符处响起。 岑旧收回剑,周遭白茫茫的景色开始扭曲变换。 第一层迷阵破掉了。 岑旧挑了挑眉,面容没有显出几分松懈。 平天门作为符修聚集地还能位列九大门派不是没有道理的。 寻常迷阵只不过依託八卦五行之法,作困笼束缚住陷入阵法的修士。 但平天门的阵法束缚住的是人心。 平天门老祖将阵法与幻境相融,在无形中攻克人心。 第一层破掉之后,真正属于平天门阵法的锋芒才终于显露。 岑旧眼前白光一闪,身下一空,重重摔在了地上。 清冷的女子声音在旁边响起:「都要当哥哥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毛躁。」 八岁的少年愣愣地抬起眼,看见了一位鹅黄衣衫的女子。 女子眉目绰约,小腹处呈现出明显的隆起。 她眉心有一颗红痣,转眸看人时仿若那痣也鲜活生动起来。 「娘。」岑旧叫了一声。 「有事?」女子把手中的刺绣放下,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看出来这是什么了吗?」 岑旧:「鸭子?」 女子:「……」 女子:「……是鸳鸯。」 「不绣了。」她挫败道。 岑旧:「娘也不用执着自己不擅长的东西……」 女子:「。」 女子:「不会安慰可以闭嘴。」 岑旧默默闭上嘴。 「还没问你为什么回来了。」女子又道,「你爹和你哥都尚在京中,为何偏把你扔回来让我心烦?」 岑旧目光不免一沉。 「娘,假如我是说……」他道,「陛下打算以谋逆罪处置平远侯府该怎么办?」 女子瞪大了双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岑旧握了握拳,他很清楚这里是幻境。 但总有些事,是不能不去做的。 「娘,爹和大哥可能回不来了。」岑旧语气艰涩道,「您要怎么办呢?」 女子很快镇定下来:「你说得可是真的?你平时没这般心计,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不等少年再次开口,画面瞬时变化。 言笑晏晏的女子睁着已经没了光彩的双眼,胸口插着一柄剑。 她跪坐在地上,血在身上积了一片。 「茯苓妖千年难遇,我还想将这妖物的皮剥掉制药呢。」 「只是实在有些太过轻易,总觉得其中有古怪。」 「罢了,妖气已除,想那么多干什么?」 成年的岑旧旁观着这场闹剧,目光微眯。 他从幻境中抽离出来,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段幻境摄取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记忆! 似是层层云雾被拨开,岑旧抬眸,目光厉然地穿透那些围在女子旁边的层层修士群中,和面具人对上了视线。 岑旧一剑横刺过去,清晰地传来皮肉绽开的声音。 「前辈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难不成丑得无法见人?」他冷声道。 对方脸上的面具血红气息愈发浓重,笑脸的弧度似乎也比上次所见更大了些。 「如此敏锐,不错。」面具人说道。 声音做了修饰,无法辨认身份。 「平天门和前辈有什么宿怨?」岑旧另一只手从储物袋取出几张符抛在空中,「都灭门了,前辈还要过来再次鞭尸?」 第28页 面具人:「没有证据就污衊我将平天门灭门,这就是无涯派首席大弟子的魄力吗?」 岑旧:「……」 岑旧差点被气笑了。 真是好一通强词夺理啊! 他不再多和这面具人纠缠。 如今当务之急是破除迷阵,查探死域。 岑旧口念法诀,竖起两指在面前。 几道黄符罗列飞出,依次落到特定位置,自动发出淡淡微光。 光束互相连结,凝固成实质的链条。 黄符层层编织成一条细密的大网,迎头将面具人整个人兜了进去。 岑旧看着他:「前辈杀了这么多人,你真能度过心魔劫?」 「还是……你已在劫中?」 被网束缚住的面具人剧烈抖动起来。 血红面具上的笑脸突然变成狰狞的哭脸。 一阵灵力余波以面具人为中心荡开,引发了爆炸。 几张符纸在爆炸中化为灰烬,迷阵传来清晰的塌坍声。 岑旧擦了擦脸上被溅到的鲜血。 走近查看。 一个轻薄的纸人躺在爆炸中央,上面盖着符纸的碎屑。 面具人引导被夺舍的修士自爆,将平天门入口的迷阵也给炸没了。 迷阵解除后,迷雾渐渐散去,彻底露出平天门的原貌。 第014章 妖魔境(4) 自爆的动静并不算小。 竹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没发生什么吧?」 岑旧道:「又遇见那个面具人了。和他打了一架,连带把迷阵炸掉了。」 迷阵解除。 三人进入了平天门。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破除掉迷阵,正式在屠杀案之后再度进入平天门。 内里静谷幽深,素净典雅。 仿佛从未改变。 「有人。」岑旧道。 他们没有继续深入,以免被死域缠上。 眼前穿梭过几个修士,说说笑笑,穿着平天门的校服。 「平天门不是灭门了吗?」陆研小声问道,「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活人?」 「不是活人。」竹景沉声道。 一些亡魂会因为生前执念没有消解而留存于世。 如果死得再悽惨一些,就会滋生出无穷的怨念。 平天门本就是修真门派,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可想门派里的怨念之深。 怨念滋生魔气,过浓的魔气会将整片区域笼罩住,和人间隔绝,成为真正的毫无生气的死域。 身后的竹林传来细微的响动。 竹景眼神凛冽起来:「谁在那里?出来!」 「可能是那些失踪的凡人。」岑旧道。 岑旧走向竹林处,果然看见了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 围困了几天,他们精气神都有些萎靡。看向岑旧三人时,目光带着恐惧。 「你、你是人是鬼啊?!」一个头髮有些泛白的男人操着浓重的乡音瑟缩问道。 「你们是山脚下的猎户吧?」岑旧道,「快下山去吧,可以离开这里了。」 那几人这才回过神来。 「我们……能回家了?」一人道,「这鬼地方邪门的紧!怎么转都转不下山。老牛看见这个道观有几个道士,想来问问……结、结果……」 「进去了就没回来。」 剩下几人在迷阵里鬼打墙,再也没敢进平天门。 「仙师,」最开始发话的老人道,「老牛他……您能帮我们吗?他媳妇还怀着孕,家里就他一个劳力嘞。」 岑旧:「抱歉。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老人:「唉,也不是仙师的错,道什么歉哟。就是可怜他们一家子……」 老人惊讶地住了嘴。 他道:「您……您这是做什么呀?您救了我们的命,怎么还给钱呢?」 岑旧把几块厚银子塞给他:「送给老牛的媳妇吧。不管是再嫁,还是……养家,应该足够了。」 老人热泪盈眶:「好,谢谢仙师谢谢仙师。您简直是将军在世啊!」 「将军?」岑旧道。 其他几人却连忙把老人拦到身后。 「仙师,老朱年纪大煳涂了,您别跟他一般计较。」一个憨厚汉子朝岑旧作揖道,「感恩仙师对老牛家的怜惜。我们会转交他媳妇的。剩下的,您就甭打听了,言多必失啊。」 他们接连表达了感谢之后,互相搀扶着往山下走去。 岑旧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还能听见交谈声: 「真的很像啊。我老朱当年可是小将军的马夫,不可能记错的!」 「哎哟朱叔啊,您可千万别再在外人面前提这事了。平远侯一家因为谋反罪都死了多少年了。小心被有心之人听到,把您告上官府!妄议朝政可是要掉脑袋的!」 「啊?这么严重,那我刚刚……」 「仙师是修仙的,那么热心肠,应该不会多管闲事。」 竹景走过来,有些担忧道:「师兄。」 「没想到侯府还有倖存者。」岑旧收回目光,「挺好的。」 「我得禀告程前辈,这里确实存在死域。」 陆研开了口:「公子,等等。」 「我在迷阵中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岑旧:「什么?」 陆研:「有一条黑龙撞破了一个叫妖魔境的地方,在那里留了一条缝隙。」 第29页 此话一出,岑旧和竹景都看向了他。 陆研意识到了他看到的是不得了的东西。 想到某种可怕的可能性,他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竹景:「你怎么会看到妖魔境的事情?」 他说着朝陆研走了几步。 面容沉肃,一副要拿少年当犯人质询的模样。 岑旧在最后关头挡住了冲动的师弟。 「你说,那条魔龙闯出妖魔境之后,边界留了空隙?」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陆研:「……」 心底有些害怕说出真相会被抛弃。 他还是点了点头。 「麻烦了。」岑旧嘆口气道,「据我所知,周陵郡负责镇压妖魔境的门派是炼庐吧?他们知道妖魔境几百年前有条缝隙吗?」 少年抿了抿唇:「是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吗?」 「妖魔境自然是镇压妖魔的地方。妖魔不通人性,喜好杀戮,且法力高超,」岑旧道,「让它们熘到人间的话,后患无穷啊。」 陆研眸色一沉。 他没想到那个和自己长得像的男人居然是妖魔境里逃出来的妖魔。 面前这两名修士还都不知道自己与魔尊有着不小的渊源。 倘若他们发现了呢? 自己会被当做异类驱逐吗? 陆研心里发凉。 岑旧恢復了平天门门口的阵法。 浓雾再度将整片死域遮掩起来,防止不知情的修士或者凡人误入。 他用水镜联繫了程虚怀。 对方显然没想到情况如此严重,吃惊道:「魔龙离去妖魔境时,居然留了空隙?」 「我会派人驻守平天门死域。」程虚怀道,「妖魔境之事重大,这么多年虽没有异变,但谁也说不准里面是什么情形。倘若再往人间跑出几只和魔龙一般的妖魔,迟早又要掀起一场浩劫。」 「炼庐明日会派弟子去周陵郡城接你们。」 岑旧几人多停留了半日,直到程虚怀的心腹来交接。 为了和炼庐弟子会面,三人先到了郡城内落脚。 周陵郡地处西南,远离京都,但并不荒凉。 三面环山形成天险,一直是史上的兵家必争之地。 此地民风豪放开放,别有自己独特的风土人情。 「炼庐除非有信物,寻常人是找不到其门派所在地的。」岑旧道,「我们且等明日再看。」 「天色不早了,」竹景道,「我们先去找一家落脚的客栈。」 周陵郡地势险峻,不好农耕,往来客商繁多,郡城内的客栈数量可观。 岑旧刚完成任务,手头十分阔绰,在路边打听完最好的客栈后,带着几人直接奔着过去,非常豪气地包了一层房间。 * 夜里,陆研被痛醒了。 他冷汗涔涔地坐起身。 浑身筋脉仿佛被打碎一般重新拼接起来。 这是……怎么了? 在他即将吃痛出声时,手腕上传来了一丝微凉的触感。 这凉意短暂地熄灭了陆研的痛楚。 他一抬头,却发现岑旧不知何时坐到了他床边。 「做噩梦了?」 陆研嘴皮嗫嚅半晌,发现自己痛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你接收了上古传承,体内却没有自己的修炼体系,不能很好地消化丹田内运转的灵力。」岑旧道,「现在跟着我说的做,学习一下引气入体。」 清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研打起精神,跟着一步步地做了起来。 周遭灵力仿佛在此时化为了点点光晕,慢慢汇聚到了他的丹田。 身上渐渐酝酿出暖意,浑身的酸胀感渐渐驱散开来。 等到再睁眼时,陆研感觉身体都轻盈了不少。 「我……」刚说出一个字,迟来的困意如潮水般涌来,眼皮子支撑不住地开始打架。 少年拽着岑旧的衣袖,在彻底晕睡过去之前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直到少年彻底睡去,岑旧收起笑意。 开始用神识查看少年脑内记忆。 第015章 妖魔境(5) 半夜,岑旧晃醒了陆研。 「今夜有鬼市,你去吗?」 陆研迷迷煳煳道:「鬼市?」 岑旧解释道:「负责售卖法器和丹药的地方。 陆研点点头。 岑旧递过去一张面具。 手中的面具可以挡住下半张脸,眼睛以上全部露出。 白金色的面具上有细緻的雕花。 面具边被用金线镶嵌,微微一晃,仿佛有流光浮动。 岑旧道:「我们需要採取一点不暴露身份的措施。面具上被我加了符咒,可以扭曲别人眼中我们的样子。」 等到戴上面具后,他们就出了客栈。 周陵郡夜晚有宵禁。 即便未完全天黑,街上的行人逐渐稀疏起来。 店铺陆陆续续开始闭门。 走出郡城,来到城外的护林后,夜色凝重了起来。 周遭升腾起雾气,眼前的视野逐渐变得不清晰。 「到了。」 岑旧停下步伐。 二人面前蓦然浮出一道朱红大门。 大门旁边挂着两道散发着萤绿光的灯笼,分别贴着写着「鬼」「市」两个白纸黑字。 陆研忍不住搓了搓胳膊,生出一种自己真的进了鬼门关的错觉。 第30页 「假如走散的话,不要和生人说话,」岑旧轻声叮嘱道,「也不要摘下脸上的面具,直接去摘星楼汇合。」 有别于林间的一方小世界在眼前徐徐展开。 过往摊贩都或多或少坐了伪装,坐在街道两侧。 他们脚边堆着货物,不住吆喝。 路上的客人出乎意料的多,步伐轻盈,看得出来修士为主。 也不乏一些有权势的凡人来此游玩。 岑旧负责在前面开路。 真进了鬼市,什么奇形怪状的乔装都有,他们完美融入了周遭。 陆研终于理解了岑旧进门的嘱託。 人实在是太多了,他跟的很吃力。 在路边被一个卖法器的斗篷人拽住了袖子推销,陆研好不容易摆脱之后,一转身就已经看不见岑旧了。 「糟了。」他有些着急。 一路上匆匆避开其他人,往约好的摘星楼走去。 人流朝他簇拥而来,陆研被裹挟着向前走了好远。 一个踉跄,被人扶住了。 陆研抬头,和白衣修士那双眼尾上扬的桃花眸对上了视线。 陆研迟疑道:「我们还去摘星楼吗?」 岑旧:「当然。」 摘星楼是鬼市最高的建筑,坐落于鬼市的尽头。 此楼通体入云,朱红漆面。 每一层阁楼上都挂着柔柔发光的灯笼在窗户外,远处看去像是一条通往九重天的旋转光路。 摘星阁内部中空,中央挖出一大块圆形水池,上面用荷叶形状的玉盘摆放着红蜡烛。 中央的拍卖台做成了莲花在空中绽开的样子。 最中间摆放着一个高台,被垂下来的帘幕笼罩。 高台旁边站着一个黑衣面具修士,负责展示等会摆上来的拍卖品。 观看拍卖的修士和凡人所待的隔间围绕中间的拍卖台建在周边。 隔间楼层越高,象徵着里面的人身份越贵重。 岑旧和陆研来到了门口。 「真热闹啊。」岑旧道。 一掌拍在了陆研的肩膀。 少年被岑旧收进了储物袋。 岑旧走到门口的护卫面前:「天地玄黄。」 护卫愣了下。 面前的修士伸出手,掌心里放着一枚天字级木牌。 他忙接上了岑旧的话:「……宇宙,您这边请!」 通往最顶层的白玉阶梯浮现出来。 每有一人进入专属的拍卖隔间,被白布帷幕遮挡的隔间便会自内而外散发出萤光。 当天字级隔间被点亮的时候,摘星楼里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天字级隔间很久都没有人入驻了吧,究竟是哪位大能来了?」 「这次拍卖品难道有什么很宝贵的法器?」 不少人探头望去。 登上白玉阶梯的身影却刻意施加了遮掩的术法。 愈雾里看花,似有若无,愈想要一探究竟。 岑旧来到隔间后,才把陆研再度放出。 「抱歉啦,」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将面具取下,「一个隔间只能进一个人,所以才这样带你上来。」 陆研好奇地打量着周遭。 摘星楼的所有烛火霎然熄灭。 一声古筝悠然盪起,中央拍卖台遮挡的帘幕忽然旋转着上升收起。 莲花状的拍卖台却发出柔和的白光。 古筝声悠然迴荡在整个摘星楼。 拍卖开始了。 各种动静戛然而止。 众人聚精会神地看着即将登台的第一件宝物。 摘星阁的拍卖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第一件拍卖品须讲究新奇,必须要带起拍卖会的场子。 几缕萤光闪过,一个金黄的大笼子蓦然出现在整个拍卖台。 笼子里躺着一个只穿着轻纱的美人。 他眼睛被白布包裹,露出的下半张脸已经足够勾人心魂。 头髮颜色是蓝色,仿若海水。 负责唱卖的修士敲了一下手中的锣:「第一件卖品,鲛人。」 场内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鲛人族不是已经近乎灭绝了吗?」 「听说鲛人的眼泪可生白骨,摘星楼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啊!」 「嘿嘿,岂止是这点效用,鲛人的身子柔弱无骨,别有妙用啊!」 随着喧闹声渐起,一个隔间外亮起了一串数字。 有人出价了,五万灵石。 鲛人可以算得上珍稀生物,众人纷纷哄抬起价格。 岑旧摸着下巴,悠然等着。 哄抬价格的高峰期过后,他才出了价。 「一百万!」 天字级本就惹人瞩目,加之这价格实在太高。 不少修士顿时望而却步。 鲛人固然珍贵,但还没必要掏空家底。 最开始出价的修士又提了价格:「一百零五万!」 岑旧:「一百零六万!」 修士:「一百一十万!」 岑旧没动静了。 负责拍卖的修士眼睛都瞪大了,实在没想到拍卖会第一场交易就能赚这么多。 「一百一十万一次!」 「一百一十万二次!」 「成交!」 全场寂寥。 岑旧悠悠喝了口茶。 众人以为本次拍卖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才会引得一位大能坐镇天字级隔间。 第31页 加上岑旧最初阔绰的叫价给了他们某种错觉,一时之间被震慑住了。 纷纷跟风在岑旧出价之后提价。 除了第一次拍卖鲛人以外,岑旧出价都不算很高。 把拍卖品的价格提到远远高于它本身的价格后,他就及时收手,从不成交。 在场众人谁也不是傻子,一来二去就反应过来了。 这位天字级大能根本没想买任何东西! 他就是来充当搅屎棍的! 该不会是摘星阁自己请的托吧? 等到大家反应过来不对之后,岑旧没有继续再重复哄抬价格,反而安静悠闲地喝起来了茶。 直到压轴的拍卖品清音铃出现,岑旧第一个率先出了价格。 「五万灵石。」 清音铃是天字级法器,这个出价低得离谱。 然而没有人敢继续跟风加价了。 他们已经充分领会到了这坑货的手段。 这次对方突然出如此低的价格,分明是有诈! 清音铃虽然等级高,但用途单一。 很多人对它并没有硬性需求。 岑旧出完价之后,全场寂静了好一会儿。 本来打算拍这件商品的修士也默默收回了念头。 万一这次对方又坑他们怎么办? 「五万灵石一次!」 「五万灵石二次!」 「成交!」 岑旧来这里就是为了清音铃。 不过摘星阁不允许客人中途离场。 两人需要等最后一件卖品被拍完。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之前出高价购买鲛人的那个隔间发出了一声非人的惨叫。 隔间灯光黯淡下去。 帘幕缓缓升起,露出内里血肉模煳的场景。 场内一阵譁然。 鲛人居然擅自分化成了雄性,用尖利的牙齿洞穿了修士的喉咙! 鲛人一族在成熟期之前没有性别特徵。 等到了成熟期会自行决定分化成雌性还是雄性。 雌性鲛人多柔美温和,雄性则好斗暴戾。 一些有幸得到鲛人的修士会刻意诱导他们分化成雌性。 也不知道这个修士是怎么激怒了刚被拍卖下来的鲛人。 岑旧看见鲛人脖子上似乎闪过了一丝银光。 之前这鲛人有带什么首饰吗? 第016章 妖魔境(6) 摘星楼因为有人死亡小小骚动了一下。 不过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强食,死人是很寻常的事。 大家来这里做了身份上的伪装,死的是谁也没人知道。 没有人会因为陌生人的死亡而挂念太久。 拍卖结束后,岑旧拿到清音铃,递给陆研。 清音铃被岑旧串在红线上,做成了手串。 清音铃是铃铛形状。 佩戴者神魂不稳时,清音铃会发出清心凝神的铃声,唤醒陷入谜障的神魂。 两个人尾随在离场的鲛人身后。 虽然有不少人觊觎这个雄性鲛人的能力,但刚刚鲛人牙齿洞穿一个修士的血腥场面实在让他们心有余悸。 更何况鬼市内禁止斗殴。 这是秘境传承开始就定下的规则。 倘若违背,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惊动大能留在秘境的神魂意识。 鲛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岑旧境界压制他,鲛人并没有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 他们一路跟着鲛人来到了鬼市出口。 再过半个时辰,鬼市会彻底关闭。 很多人已经先行离开了。 本来摩肩擦踵的入口处此时变得寂寥了起来。 眼前光晕一闪。 岑旧二人跟着鲛人出了鬼市。 身后不再见鬼市的大门。 岑旧带着陆研飞上一棵梧桐树,藉由茂密的树叶遮挡月光下二人的身形。 鲛人在树下停下了步伐。 月色下浮现出一抹淡蓝色的窈窕身影。 来人未戴钗环,衣着素净,面上覆盖了一层薄纱。 鲛人恭敬地把脖子上戴的项鍊递给面纱女修:「谢谢仙子,我终于让狗贼替我姐姐偿命了!」 「不用还我,你拿着吧。」女子淡淡出了声,「你现在孤身一人,难免遭心术不正者惦记,有这法器,也可自保。只是……」 「这法器虽能让人修为暂时暴增,可毕竟只是我第一件出师之作,有许多不足。除非必要情况,不要频繁使用,以免伤及心脉与寿命。」 鲛人朝女修行了一个重重的大礼,匆匆离去。 等到鲛人走远,女修不经意地侧身。 一柄散发着寒光的剑擦过她的脸颊,削断了女修的一缕鬓髮。 「拂衣剑?」她震惊道。 女修迅速回神。 法诀唤出,手中出现几根琴弦。 琴弦化作剑光朝着岑旧和陆研的藏身之地飞来。 岑旧抓住身旁少年的衣领,纵身一跃躲开琴弦攻击。 二人落在地上,身后的梧桐树轰然倒地。 「仙子,身为炼庐弟子,这般草菅人命,实为不妥啊。」岑旧将拂衣剑收回手中。 女修面纱被刮破,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她眼角两处均纹着青绿色的鸾凤印记,正是炼庐内门弟子的标志。 女修把面纱从脸上揭下来。 「没有草菅人命。」她道,「他有罪。」 第32页 岑旧挑了挑眉:「何罪?」 女修瞥他一眼:「那修士曾掠夺过这鲛人的姐姐,将她亵玩至死。难道不该死?」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收到师兄通知的竹景赶了过来。 「师兄。」竹景唤了岑旧一声。 注意到岑旧对面的女修。 他吃惊道:「凝霜姐?」 岑旧意外道:「你俩认识?」 无涯派在中原地带,和炼庐往来极少。 炼庐落寞已久,弟子都没过百,很多大型活动早就不出席了。 岑旧只记得炼庐的现任掌门名叫唐弦。 凝霜……这女修居然是唐凝霜?! 唐凝霜是程虚怀的义女。 小时候岑旧还见过她几面。 一时半会没想起来。 竹景行礼道:「凝霜姐,我与师兄正是要向炼庐求助。」 他将妖魔境一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唐凝霜。 唐凝霜的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原来师门让我对接的弟子竟是你们。」 「不过师尊她闭关多年,如今正在突破关头,无法出关。」唐凝霜道,「妖魔边境不稳,炼庐这些年人手不足,恐难镇压。」 「此事或许需要从长商议。」 周陵郡南边有一处高山。 在这座山下,存在几丈长的缝隙。 缝隙另一头是与凡间截然不同的妖魔境。 平日炼庐一直派人坐镇裂缝,设下结界、定时维护。 唐凝霜在前面缓步带路,讲解的声音如山间冷泉。 「老祖刚开始修行时,炼庐尚且隶属于凤梧宫的分部。但当年周陵郡只有平天门一个稍微成气候的门派,镇压妖魔境实在吃力。凤梧宫便将炼庐派此常驻。」 「炼庐独立成为门派,大小事宜皆由掌门自行决定。但每年炼庐赚的灵石,一大半还是要供奉于凤梧宫。」 岑旧:「炼庐被列入九大门派,我记得是因为五百年前的一位掌门炼出了神级法器吧?」 不过炼庐对门派的神器态度很为慎重。 当年负责审查神器的几位大能在五百年接连陨落。 唯一知情的就是每一代炼庐掌门与程虚怀。 唐凝霜带他们来到正殿,面见炼庐的几位长老。 炼庐掌门正在闭关,几位长老暂时代替掌门管理炼庐事务。 「眼下平天门出事,镇守妖魔境的人手严重不足。」资歷最深的长老道,「唐掌门明日出关,届时妖魔境恐怕会趁虚而入发生暴动啊。」 岑旧道:「我和师弟这几日会留下帮炼庐镇压妖魔境。」 长老大喜过望,连忙让唐凝霜好好招待岑旧几人。 走出殿外时,他们正好与另一位穿着炼庐校服的男修擦肩而过。 岑旧听见他小声嘟囔:「紧要关头还带外人回来,不怕引狼入室?」 正殿很快就传来了长老的呵斥:「刘清,滚进来。谁让你在贵客面前那么没大没小的。」 刘清:「……」 刘清没料到长老居然关注着外面。 他这下子顾不得再阴阳怪气,惨白着面色,脚步虚浮地进入了正殿。 陆研拉了拉岑旧的袖子:「他……身上好像不太对劲。」 「我说不上来。」 岑旧:「具体怎么不对劲?」 陆研:「很奇怪。像是……」 岑旧:「妖魔的气息?」 唐凝霜面色严肃:「岑道友说话可得负责。」 「是不是妖魔气息,具体查验一下就知道了。」岑旧道,「假若妖魔寄生在了炼庐弟子身上……」 唐凝霜脸色一变。 那不就是引狼入室?! 「查一查。」她语气惊慌,「必须要尽快排查清楚!」 第017章 妖魔境(7) 「虽然是不是妖魔气息还有待商议,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唐凝霜看向陆研,「不知我们刚刚面见的几位长老身上可有任何异样?」 陆研摇了下头。 唐凝霜松了一口气。 岑旧问道:「唐道友可察觉刘清和往日有何不同?」 唐凝霜:「这半个月我一直未在门派,而是在周陵郡看守炼庐的器物。」 岑旧:「我瞧刘清的态度,似乎与唐道友有嫌隙?」 唐凝霜:「确实有。刘师弟论道大会上曾败于我。但此次回来,态度确实过激失礼了许多……我原以为是他听信了一些莫须有的流言,才会这样。」 「什么流言?」岑旧问道。 唐凝霜面色严肃。 「炼庐每任掌门在位期间、百年之内必有死劫。在我师尊闭关后,有人说她是为了化解死劫。」 「流出这种传言的人,其心昭昭!」 岑旧懂了。 假如传言为真的话,下一任掌门会是得了掌门亲传的唐凝霜。 唐凝霜又说,刘清是个心气高的主。或许,也对掌门之位有着谋求。 刘清在唐凝霜面前表现出过激的态度遮掩异样,便不会惹人起疑心。 这件事实在是太过重要。 虽然四人商讨的时候并末远离正殿,但为了防止隔墙有耳,唐凝霜还是用法器遮掩了他们的身形和声音。 正在他们几人七嘴八舌的商讨间,刘清一脸晦气地出了正殿。 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直到刘清走远。 第33页 竹景道:「长老们没发现刘清身上有异样吗?」 唐凝霜道:「妖魔境那边不能长时间无人可用。我必须去一趟,查看情况。」 蓝衣女修看向岑旧。 岑旧心领神会:「懂了,炼庐这边就交给我们。我们会查探清楚的。」 「多谢。」唐凝霜对他们道。 * 唐凝霜前去妖魔境镇守后,岑旧和竹景便开始对整个炼庐进行排查。 他们排查的方式很简单粗暴。 陆研年纪小,脸上犹有几分化不开的稚气,这个模样最容易降低戒心。 岑旧带着陆研把炼庐逛了个遍。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炼庐哪个弟子都能聊上两句。 炼庐对妖魔境镇守实行轮班制。 三分之二的弟子去妖魔境,还有部分弟子留下来负责看守门派。 转了半天,岑旧把整个炼庐的底细摸清了。 回到他们暂时歇脚的别院,岑旧勐地灌了一口茶。 「不算长老和各种管事的话,留在炼庐的弟子一共有三十五人。」他道,「明日午时恰好要轮换。届时这三十五人会前往妖魔境,将那边的一部分弟子替换下来。」 陆研把一个铁皮圆盒递给岑旧:「我感觉异常的修士都做了标记,一共十二人。」 岑旧:「还好,人不是很多。明日正好唐掌门出关,也许这群人正是打算趁着值班轮换的关头,和妖魔境里应外合。」 竹景将目光房到了那个铁皮圆盒上,纵然还有些距离,他依然闻到了一股芳香。 竹景好奇道:「这是什么?」 岑旧狡黠地笑了笑:「特制的胭脂,轻易不会掉色。鬼市街边的小摊上随手买的。」 陆研:「公子,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竹景瞥了他一眼。 自从知道陆研可能和妖魔境有渊源后,竹景对他的态度就变了许多。 但岑旧一直护着陆研。 竹景碍于师兄的面子,不愿意多说什么。 岑旧一听,就知可能和清音铃有关。 他搭上陆研的肩膀。 周边景物一晃,变成了一片山野之地。 远处有连绵的青山。 「这里是我创建的一个小法阵。」岑旧道,「外人进不来。说吧,什么事?」 陆研伸出手腕。 红线绕在他腕间,串着一个小巧的银铃。 「我查探妖气的时候发现,那群感觉异常的修士会本能畏惧清音铃。」少年慢慢道。 岑旧挑了下眉:「应该就是妖魔寄生没错了。就和你身上的魔尊残魂一样,被清音铃压制住,从而让那些修士恢復神志。」 魔龙逃出人间,作恶多端。聚集魔修,自号魔尊。 从陆研在迷阵看到妖魔境开始,岑旧就起了疑心。探查完神魂记忆,发现陆研的体内有一道残魂沉眠。 正是魔尊。 出了鬼市之后,岑旧赠送给陆研清音铃。 把魔尊残魂这件事告诉给了少年。 「这些人……」陆研惊讶道,「不会被夺舍吗?」 岑旧笑道:「你可知妖魔境是什么地方?那里的妖魔,可不是我们寻常见的小妖。」 「人族修士修炼圆满,可飞升至天外天,成为人仙。除此之外,天外天还有一群与天地同生的大妖们,具有神格,被称为古神。不过……一千年前,人仙和古神打了一架。天道震怒,带头的古神全部剥夺神格,转生的转生,创设妖魔境来收押这些没了神格的古神。」 「如今妖魔境里的古神不再是神,它们受到天道束缚,除了魔尊以外,还没其他人能突破禁制且不畏惧天雷。应该只能通过寄生的方式偷摸派遣出分神来作乱。」 至于怎么熘出来的? 应该就是魔尊遗留下的那道裂缝了。 「这都是我的猜测。不过验证的方式倒是简单。」岑旧道。 周身景物再度消散。 岑旧收回了法阵。 他们二人来到了一个修士的床边。 床上的修士正是打坐的刘清。 刘清察觉到异动,睁开眼睛。 还未来得及动作,陆研拿着清音铃在他面前晃了起来。 一阵非人的惨叫从刘清体内响起。 天空顿时闪过一道游龙似的雷,朝刘清狠狠地噼了下来。 硬生生挨了一道天雷的刘清本人晕了过去。 大团黑影从他身上跳了出来,在地上不住地打滚。 刘清作风不正,被天雷噼了也算报应。 岑旧没打算管他。 他几步走到那黑影前:「天雷撑得过吗?」 「告诉我妖魔境的计划,」岑旧蹲下,和黑影对视,「我就考虑帮你逃过天道的处罚。」 黑影被雷噼得一片焦黑。 岑旧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这到底是个什么神奇物种。 不妨碍他继续劝说:「被天雷硬生生噼下来的感觉一定很不好受吧?」 黑影十分硬气:「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们这些口蜜腹剑的修士!」 话音刚落,又一道天雷精准无误地噼在了黑影身上。 黑影失去了刚刚和岑旧叫嚣的那股横劲。 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哀嚎。 天雷不仅能灼伤躯体,还能伤及神魂。 每一道天雷噼到身上,就好似把神魂放进油锅里煎来炸去。 第34页 岑旧在鼻子前挥了挥,惊奇道:「哪里来的烤肉味?」 黑影:「……」 来自妖魔境的魔物此时奄奄一息地躺在地板上,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它平生第一次来到人间。 虽然只是一小块分神。 妖魔境中一直都有天雷的传闻。 听到和亲身经歷却完全是不同的感觉。 天雷一道道砸在它的身上。 神魂撕扯翻滚,血液在经脉里都咆哮着疼痛。 魔物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它可能真的会死在天雷之下! 岑旧察觉到了它的动摇,循循善诱:「你可以不信我,但老乡总能信一点吧?」 他招了招手,让陆研过来。 「我记得,你们妖魔境曾有一位魔龙成功来到了人间。你瞧瞧,熟悉吗?」 第018章 妖魔境(8) 陆研虽然比魔尊年纪小太多,但魔物辨认同类一向不会靠人类的外貌。 墨衣少年一靠近,它骨子里那份对强者的敬畏就开始自然生发起来。 一股带着熟悉的妖魔境中炼狱与血腥的威压扑面而来,宛如无形的大手,让魔物无法唿吸。 真的是妖魔境那条唯一的魔龙!!! 它大脑一片空白,刚刚和人族修士叫嚣的底气此时荡然无存。 生活在妖魔境中的妖魔都知道烛九阴。 作为大妖之首的种群之一,曾是天道使者的宠儿。 魔龙所到之处,尸骸遍野。 杀戮,残暴,衬得妖魔境本身都像是个净土。 被天雷活生生噼死,还是被魔龙搞死,让这团黑色魔物陷入了生死两难的纠结。 似乎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啊! 太久没有得到魔物的答覆,黑衣少年抿了下唇,掌心里渗透出些许薄汗。 岑旧事先并没有告诉他会这么做。 陆研一点准备都没有。 少年唿吸微微颤抖。 紧张过了头。 好在那只被天雷噼得半死不活的魔物比他还紧张,根本根本没有发现陆研的异样。 「我……」陆研磕巴了一下,仔细回想着迷阵中魔尊的表现,压低声音道,「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能抵抗天道来到人间吗?」 「只要你把妖魔境的计划告诉我,我就在天道眼皮子底下保你一命。」 说话间,一道天雷又要噼到魔物身上。 冒着白光的天雷气势汹汹,带着凛冽的杀意。 本就害怕的魔物吓得吱哇乱叫起来。 距离它身躯咫尺之间,天雷停了下来。 抖了两秒,化成了一道水汽似的白沫。 魔物:「?」 魔物只感觉到几丝刮在皮毛上的酥麻。 和先前相比,就像打了一巴掌之后再用羽毛再挠了一下。 停下尖叫,魔物颤抖着睁开双眼。 望向少年时,眸子里面写满了惊恐。 我去,魔龙连天雷都能对付! 他比天雷更厉害! 陆研:「……」 这傢伙脑补了些什么啊! 少年扭头看岑旧。 白衣修士倚靠在刘清洞府的红木门边。 手里捧着一盏花朵样式的百花灯,指尖还露着一点黄符的纸角。 他朝陆研弯了弯眸。 似乎在说有他兜底。 陆研:「。」 陆研扭回头,故意露出厌烦的样子:「说不说?我可不保证之后还有耐心。」 魔物语速飞速地说了起来:「妖魔境一个月前来了一个带面具的修士。我们本以为他是来讨打的。二位大人知道的,不少修士偶尔会去妖魔境击杀边境的魔物帮助自己证道突破……」 又一道天雷噼了下来。 岑旧「啧」了一声。 驱动百花灯,把魔物的气息遮蔽了过去。 两道天雷都没有成功噼下来。 魔物愈发对陆研信服。 妖魔境本来就没什么道德底线。 它一股脑地全说了:「他一句话没说,用佩剑在妖魔境的入口划了一道,就消失了。我们等他走后前去查看,才发现他将妖魔境原本的一道小缝隙噼开了。」 岑旧眯了眯眼:「所以你们顺着缝隙出来,寄生在了当时值守的弟子身上。」 魔物:「知道的我已经说完了,快点救我!」 它抱着头。 身上被天雷噼过的地方断断续续地传来钻心剜骨的疼痛。 魔物无比后悔。 它不该和大家一起跑出来。 天雷真的会噼死它的! 一股更剧烈的疼痛盖过了天雷留下的伤口。 泛着寒光的剑贯穿了它的头颅。 魔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骗我?」 魔物只来得及留下一句控诉。 它气息断绝后,身躯寸化。 消散成黑色的粉末,在空中弥散干净。 又一道天雷降下,将粉末彻底噼没。 天空响起一道哑雷,肉眼可见地明朗起来。 岑旧将套到的消息给竹景发了过去,让他去妖魔境找唐凝霜,提前做好准备。 他前去正殿。 把妖魔境入侵之事告诉给了炼庐的长老。 刘清被雷噼晕后再度醒来,当了岑旧的证人。 他虽然嫉妒唐凝霜,但是还没抛弃作为正派修士的底线。 第35页 得知自己差点成为修真界的罪人,吓得失魂落魄。 跪在长老座下,一五一十地将这些天的经歷告诉给了几位长老。 「小友可有什么想法?」坐在最中央的长老是一个富态老头。 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喜庆得很。 岑旧道:「妖魔本就心散,不像人族一样喜欢聚集在一起生活,假若不是面具修士故意作乱,根本成不了气候。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是去弥补妖魔境的裂缝。」 「那些被寄生的弟子呢?」细长如竹竿的长老道,「如何将妖魔从他们体内驱逐?」 「这也是我家小孩无意间的发现,」岑旧道,「前几日我曾在鬼市为他拍下清音铃,却发现其可以驱逐妖魔。」 炼庐一群器修,想来类似的精神类法器应当不缺。 女长老更细心一些:「倘若我们一对一进行驱逐,很容易打草惊蛇。要是让妖魔寄生的弟子跑掉了怎么办?」 「届时,我们可先将计就计,将弟子进行值守轮换。」岑旧回答道,「妖魔的计划是,在轮班时进行发难。我们何不趁他们发难时使用法器驱逐,打它们个出其不意呢?」 胖长老忍不住一拍桌子:「小友真聪明!」 他看向岑旧的眼底写满了赞赏。 无涯派之前对首席弟子的迫害,修真界多多少少有所耳闻。 有不少小门派碍于无涯派的威势,被迫和岑旧割席断交。 如今亲眼一见,胖长老才知道无涯派有多煳涂。 这样一个好苗子,无涯派说撕破脸就撕破脸。 怪不得门派地位一年不如一年呢。 「小友对炼庐的恩情,炼庐会一直铭记于心。」胖长老诚恳道,「往后小友有难,炼庐定倾囊相助!」 * 今日午时是炼庐弟子进行值班轮换的时间。 门派留守的三十五位弟子前往妖魔境,进行点名后进行交接。 长老一致决定让岑旧做本次负责点名的弟子。 好让他顺利混进妖魔境值守的队伍中。 炼庐常年人手不足,凤梧宫每年都会增派外援弟子。 众弟子对岑旧这个新面孔并没有起疑心。 午时,岑旧和陆研带着三十五名弟子到了妖魔境。 唐凝霜和竹景站在入口迎接他们。 岑旧走到竹景身旁,师兄弟二人交换了个眼神。 唐凝霜走到那群轮换弟子前。 刚要开口说话,人群里传来骚动。 队伍末尾的一个弟子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脸色发青。 「怎么了?」 唐凝霜见状,走过去查看情况。 躺在地上的弟子眼里闪过精光 他的手变为兽爪,扑向毫无防备的唐凝霜。 仿佛是一个信号,炼庐弟子中不少人暴起对身边的同门发起攻击。 「谁打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 「唐师姐没事吧?」 唐凝霜自然没事。 她召出本命琴,挡住了兽爪的攻击。 结界另一边的弟子群里同样发生了骚乱。 岑旧只来得及检查门派内弟子被妖魔寄生的情况。 一直值守在妖魔境的炼庐弟子,其实更容易成为被寄生的人选。 竹景对岑旧道:「这里有我和凝霜姐,你去找那条裂缝!」 岑旧点点头。 带着陆研向妖魔境入口处跑去。 「你还记得,迷阵中看到的裂缝是在哪个位置吗?」岑旧道,「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相信自己的直觉。」 先前还只是怀疑这小孩与魔尊有关。 昨晚妖魔的表现直接佐证了,小孩和魔尊完全就是一体双魂的关系! 魔龙自妖魔境中诞生,和此地同根同源,陆研可以感应到妖魔境最薄弱的地方。 「在那里。」少年道。 岑旧召唤出本命剑,带着陆研一路飞了过去,落在一处石壁上。 石壁周遭浮动着一圈金刚符文,中间平白空缺了一段。 四周岩石向外开裂,露出内里幽暗的散发着冥土气息的妖魔境。 缝隙后面,睁着无数双密密麻麻的眼睛。 憎恨,贪婪。 不时有妖魔撞上符文来试图逃亡。 岑旧逼出自己的心头血。 指尖沾血,在周遭外裂的两块石壁上画了符文。 落笔瞬间,妖魔境继而连三地响起痛苦的嚎叫。 撞击的魔物们没来得及躲开,被岑旧心头血沾到,身上立刻裂开密密麻麻的小口子。 妖魔身上飞出的鲜血纷纷涌入进被岑旧画了符文的石壁中。 石壁恢復了莹润的光芒,自发与周遭的符文结界生长、连接。 妖魔们见状,更疯狂地向裂口冲出去。 它们愤怒,恨不得撕裂这个胆大包天的修士。 却恰恰加速了岑旧用心头血画就符文的生效。 结界弥补的速度愈来愈快。 为首领头的几只大妖直接被吸成了粉末。 剩下的妖魔见状,止住了朝外沖的步伐,向后惊恐地退去。 为什么外面那个人类比他们妖魔都可怕啊妈妈! 十秒后,这一块空地的妖魔跑了个干干净净。 岑旧嘆了口气:「结界还没补完呢。」 陆研:「……」 第36页 怕是这群妖魔这辈子都不会想跑路了。 岑旧输了点灵力,将最后一处空缺的符文修补上。 伸手去看那岩壁上留下的剑痕。 修真界剑修不少,但在剑痕上还能蕴藏剑意的修士却不多。 岑旧用神识试探看去。 脑子顿时嗡地一声。 仿若钢针刺入太阳穴。 他倒吸一口冷气,忙将神识撤回。 脸上一片濡湿,岑旧摸了一把脸。 濡湿,温热。 是血泪。 岑旧拿手帕把眼睛蒙上止血。 他心逐渐沉了下去。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只有大乘期剑修才能做到。 第019章 妖魔境(9) 妖魔寄生的弟子骤然暴起,让场面陷入了混乱。 不少炼庐弟子分不清是敌是友,慌乱无比。 人族渐渐处于下风态势。 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弟子差点被兽爪穿心,唐凝霜用本命琴替她挡了下来。 女修趴在地上,热泪盈眶:「师姐!」 唐凝霜站在混乱中心,手中是几根凭空悬浮的琴弦。 她不时环顾四周,在一些弟子应顾不暇时,柔夷轻拨,弹出一道灵气声韵替师弟师妹们挡下疏忽的攻击。 寻常器修攻击性不强,在和妖魔混战中并不占据优势。 好在他们不是毫无准备。 「师妹,拿着。」唐凝霜扔给身侧的女弟子一个笛子,「妖魔的弱点在于精神类法器,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吹它!」 女弟子含着泪连忙应了下来,一边蹲下躲过一只熊爪子,一边哆哆嗦嗦地将笛子横放至唇边,吹出了声音。 随着支离破碎不成曲调的笛音缓慢响起,站在她面前、被妖物寄生的几个弟子突然动作迟缓了起来。 女弟子见有用,忙一口气不歇地继续吹了下去。 离她最近的那个弟子哆嗦了下,一团黑影被弹了出来。 天空当即降下一道强雷,精准无误地噼到了那团黑影上。 女弟子目瞪口呆。 直到刚刚被定格的几个寄生弟子又开始动作起来,她才忙继续吹起笛子。 唐凝霜四处给同门发着法器。 有的弟子见确实有用,索性掏出来了自己不久前刚炼制的精神类法器。 精神类法器一般会制成如铃铛一般的挂饰随身携带。 当然也有笛子、箫这种乐器攻击型法器。 大家都是器修,谁还没几件压箱底的法器? 不少弟子纷纷拿出自己的精神类法器存货,开始朝着被寄生的同门展开精神攻击。 一时间杂音缭绕,让妖魔们寸步难行。 「我靠,你为什么拿锣炼法器啊,真的会有人买吗?」一名炼庐弟子忍不住了,捂着耳朵朝着旁边敲锣的同门吼道。 那名弟子眼都不抬,继续把锣敲得震天响:「少管我!你看至少我的攻击范围多广啊!而且……」 「你一个打鼓的有什么资格说我啊喂!」 魔音贯耳,不仅硬控住了魔修,也让所有炼庐弟子感觉精神被攻击了。 毕竟,会做音乐类法器,不代表他们懂乐理啊! 「谁?谁吹的笛子这么难听?哥们,你不是精神攻击,你是精神污染了啊!」 「我受不了了,这群妖魔毅力真强,我都快听不下去了。」 「如听仙乐耳暂聋,他妈的器修乐感这么差,你们师尊真的没骂过你们吗?」 竹景:「……」 唐凝霜:「……」 一道极其霸道的乐声以压倒性优势霸占了所有人的耳朵。 剎那间,所有的鬼哭狼嚎都成为了陪唱。 还在坚守的几个异常坚韧的妖魔也打出了体外,被天雷精准无误地收割走。 「别吹了别吹了!」有人大惊失色地说道,「师妹她刚被寄生完,又被难听得晕过去了,现在开始口吐白沫了啊!」 * 岑旧回来时,炼庐弟子已经麻利地收拾完了战场。 一些被寄生的弟子在打斗过程中受了伤,被唐凝霜编排名单记为伤员。 尚且活蹦乱跳的弟子继续值守妖魔境。 炼庐大捷。 回来的路上,哪怕是伤员也洋溢着笑容。 有人说:「我简直还想再继续吹唢吶!」 惹得剩下一堆同门求他放过友军。 没有人会想到,之后每年的论道大会,炼庐弟子都将会以乐器精神污染的姿态平等攻击在场所有人。 直到唢吶、锣鼓等高噪声法器被赛方禁止,才终结了其他门派对炼庐的恐惧。 当然,这都是后话。 岑旧、竹景安置好受伤的弟子后,先去将此次大战经过禀报给了炼庐的长老们。 师兄弟再次获得了长老团们的一顿夸夸。 要不是他俩是剑修,长老们就要开始挖墙脚收徒弟了。 胖长老依依不捨道:「小友们要是缺少什么武器,炼庐给你们免费提供啊!」 等到他们走出长老殿时,天色已经接近傍晚。 唐凝霜对岑旧道:「师尊想要见你一回。」 「麻烦唐道友带路。」岑旧道。 唐凝霜带着他在一处竹屋面前停了下来。 「师尊就在屋中。」她道。 岑旧朝她道了声谢,沿着木梯走进竹屋。 第37页 竹屋结构分为二层。 接触地面的第一层镂空,二层才是真正的主屋。 进去之后,迎面一张桃木长桌。 长桌对面坐着一个蓝衣女修,长相很是英气。 「唐前辈。」岑旧恭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唐弦:「小友请坐。」 岑旧撩起衣摆跪坐下来。 「唐前辈找我有什么事?」他问道。 唐弦:「先前门派里发生的种种,我已经听闻几位长老禀报。要不是小友几人,炼庐怕是在劫难逃——不知小友对那个面具人有何见解?」 岑旧:「我先前去寻找顾家后人时,曾与面具人有过几次交锋。他应该是对神器存在某种执念。」 唐弦没有特别惊讶。 「若那面具人真的为杀人夺宝而来。」她喃喃道,「有一件事要麻烦小友……」 岑旧:「前辈请讲。」 「我想让小友和凝霜带走炼庐的神器,前往凤梧城交给虚怀师兄。」唐弦缓缓道。 * 别院。 竹景坐在院中石凳上,面容严肃。 听到岑旧回来的动静,他看了过去。 岑旧笑道:「师弟有事找我?」 竹景蹙眉:「你眼睛怎么回事?」 岑旧先前让陆研在布条上洒了止血药,绑在眼上。 止住血后,他就把布条收了起来,眼周边的血迹也被清理了个干净。 「很明显吗?」岑旧讶然道。 竹景抿了抿唇。 大师兄的眼睛一向很让人难以忘怀,眼尾上扬,黑白分明。 此时那双桃花眸却像是被一层灰雾遮掩,失去了光彩。 「你在妖魔境出了什么事?」竹景冷声道。 岑旧:「结界岩壁残留的剑痕上有剑意,我想着用神识查看一下。」 竹景道:「有人在剑意上做了手脚?」 岑旧想到那道剑痕上的威压,唇边笑意丢了几许。 他嘆了口气:「剑意没问题,是威压太盛,刺激瞎了。」 竹景愣了:「什么意思?」 岑旧:「剑意是大乘期剑修留下的。」 像是耳边炸了惊雷,竹景愣在原地。 「师兄,你……确定?」 「我也不想确定。」岑旧道,「大乘期才有能力留下这么厉害的剑意。」 师兄弟二人沉默下来。 剑修多,大乘期剑修却罕见。 细数整个修真界,也只有六位大乘期剑修。 各个都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主。 倘若面具人真和大乘期有关,竹景甚至觉得师兄在蚍蜉撼树。 「首先可以排除程前辈。」岑旧语气轻松,「妖魔境之裂缝,是他让我们来帮炼庐修復的。」 排除了一个人,剩下还有五个。 竹景语气艰难道:「掌门师叔与师尊皆是大乘期剑修。」 「不要这么愁眉苦脸嘛,」岑旧道,「还有两个嫌疑人呢。」 云泽派掌门楚无思,蓬莱岛岛主沈听寒也都是大乘期剑修。 岑旧脑中闪过一丝异样:「不对、不对,我说漏了一个!」 竹景疑惑:「哪里不对?」 岑旧:「大乘期还有一位剑修。」 竹景道:「不可能!要真有这等人物,怎么会这般低调?」 岑旧意识到这是前世的信息差。 对着师弟澄澈的双眸,他干咳了两声。 「师弟可接触过白玉京掌门沐安?」岑旧道,「你见过他的本命武器吗?」 竹景语气古怪:「可也不能说明……」 「宁可错杀。」岑旧严肃道。 沐安常年以鲛人纱覆面。 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也从未有人见过他动手。 前世岑旧曾有幸见过一次沐安用剑。 岑旧被逐出师门,修为禁废时的初期,有过一段生不如死的时光。 浑浑噩噩,宛如行尸走肉。 闭关许久的师尊出关了。 冷面冷心的剑修来到凡间,找到奄奄一息几近断气的徒弟,将他带回了洞府。 又过了几天,师尊抱着岑旧到了白玉京。 向来高洁的剑修第一次软了神色,低了声音,求沐安替自己的徒弟接灵根。 接灵根一事闻所未闻。 岑旧不知道师尊为何会求沐安做这种事。 沐安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覆着鲛人纱的面容朦朦胧胧,岑旧却觉得他在笑。 沐安道:「接灵根可以,但我要他的无情道骨。」 师尊当即就怒了。 他提剑和沐安打了一架,直骂沐安趁火打劫。 岑旧第一次看见白玉京掌门的本命剑。 师尊带着岑旧离开了白玉京,说总有其他办法。 岑旧却趁着身上伤养好后,偷偷跑了。 他已是废人,根本承担不了师尊那份沉着的期待与付出。 再后来,岑旧成为了臭名昭着的魔头,常常不是在虐杀仇人就是在虐杀仇人的路上。 他再也没听到过师尊的消息。 或许上一世的师尊,已对他失望透了顶。 岑旧回过神来:「只是猜测罢了。我明日与凝霜姐一同去凤梧城,你有什么打算?」 竹景:「我要回门派一趟。」 「师兄,你不回吗?」 第38页 岑旧摇了摇头。 「正好。」他说。 「告诉掌门师叔,把我的名字从无涯派划去吧。」 第020章 妖魔境(10) 师兄弟吵了一架。 竹景红着眼睛道:「我才不会和掌门师叔说。你要想离开,等师尊出关跟他亲自说去。」 不欢而散。 岑旧去陆研房间看了一眼。 少年盘腿坐着,头垂在一旁,显然是修行过程中困睡着了。 岑旧帮他调整成平躺的姿势放在床上。 陆研睁开眼睛,一脸茫然:「仙师……?」 「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启程去凤梧城。」岑旧摸了一把少年的头。 陆研还在睡意朦胧中,没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 少年很快再度陷入深眠。 岑旧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腕。 余光中清音铃在小幅度晃动着。 不知是不是魔尊残魂又在作怪。 岑旧收回目光,朝屋外走去。 月光洒在他的月白衣衫上,渡了一层冷意。 他盘膝坐在院中的树下,开始打坐。 灵气以平日快了无数倍的速度涌入岑旧丹田。 他的灵台感觉到了突破之兆。 岑旧挥手,给整个院子布下了一道结界。 结界落下,月光蓦然被黑云挡住。 周身光景一下子淹没在了黯淡无光的暗夜中。 裹挟着凉意的风拂动起白衣修士的髮丝与衣摆。 天空中窜出一道道银光,轰隆几声,硕大的雨滴砸在了脸上。 岑旧眨了眨眼。 雨水顺着他睫毛的弧度游走坠落,一直滑到了下巴上,在白皙的脸上留下一道水痕。 一道雷光勐然下噼。 是渡劫雷。 岑旧随手驱动起百花灯。 天雷在半空中被迷惑,随之消弭。 修士每一次境界突破,都要经过天雷的洗礼。 但那是早早准备好各种保命法器和丹药的结果。 这次岑旧是在毫无准备下的情况渡劫。 他不断给自己设置一些防护屏障。 一次屏障能撑个两三次。 以他的修为大概只能抗两次。 三道天雷很快就把第一道屏障噼坏,岑旧向后飞速退去。 天雷险险擦过他的鼻尖落在地面上。 云中游龙惊鸿般的天雷降至半空中,短暂地凝滞了起来。 忽而改变了方向,向岑旧前方落去。 一把黑伞悬于岑旧头顶,替他挡住了雨水。 举着伞的修长身影背对着岑旧。 天雷噼在他肩膀上,依然一声不吭。 身影转过头来。 露出一张俊朗又戾气的脸。 红眸,额上一抹红痕。 岑旧瞳孔一缩,脱口而出:「……你怎么出来的?」 男人一手举伞,解释道:「清音铃是你徒弟刚刚自己摘下的。」 陆研听到了天雷的动静,担心岑旧不敌。 听说魔尊可以抵抗九十九道天雷,放了残魂出来。 天雷果然被吸引了火力,优先一道又一道噼向了魔尊残魂。 岑旧:「……」 看起来天道似乎和魔尊有不小的恩怨。 他的目光落到黑伞上:「这伞是什么?你的本命武器?」 「抗天雷用的法器,我把它封在了龙骨中。」魔尊脸色苍白,「岑远之,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他漆黑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岑旧。 岑旧无端想起魔尊临死前的样子。 他见过魔尊,在数年前的一次下山游歷中。 彼时男人神智已然尽消,满脸血污,疯疯癫癫,不知道杀了多久的人。 岑旧拿剑对着他。 那双含血的红眸浑浊突然盪开。 男人眸底死寂。 他在求死。 这个念头刚一划过,拂衣剑就已经随心而起。 寒光穿透喉咙后,溅出的血有一部分沾到了岑旧的白衣和脸上。 他不知道魔尊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只是记得这傢伙临死前说,要将他死后的尸骨埋在深山中。 岑旧埋在了周陵郡。 几年过去,龙骨化灵成了陆研。 魔尊伸手按了下眉间的红痕:「在我每次渡过天雷劫后,都会有一段闭关的时间。我死掉那一年,有个客人来访。他趁我不注意,给我种了心魔蛊。」 岑旧:「那人是谁?」 男人:「沐安。」 天空勐然降下一道轰然雷鸣,将魔尊整个人包裹其间。 男人摸了摸唇角溢出的血,在亮白电光中看向岑旧。 他的身形飞速缩水,变回陆研。 岑旧伸手把即将摔到地上的陆研扶住。 陆研费力地问道:「仙师……你……没事吧?」 天雷滋滋作响,终归没有落下来。 岑旧揉了把陆研的头:「帮大忙了。可有受伤?」 陆研摇了摇头。 少年不好意思地伸出手腕。 少了红绳的装饰。 「清音铃被天雷噼坏了。」陆研像做了错事的小孩一般,蔫巴巴地垂下了头。 岑旧道:「坏了我们可以再修。倒是你,这次可算是救了我半条命,有什么想要的吗?」 少年:「仙师已经帮我太多了。我不奢求太多,只是……」 第39页 有些羞赧,又有些畏缩。 陆研唿吸微错,认真地望向岑旧。 「您能收我做徒弟吗?」 岑旧一愣,随后笑道:「那还不叫师父?」 陆研:「师父。」 小孩叫得认真。 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太好玩了。 岑旧旁观着陆研的反应。 养孩子果然快乐。 前世岑旧孑然一身,茕茕独行 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信任。 重活一世,到底是不一样了。 * 是夜。 一道红色身影脚底一滑,从房檐上掉了下去。 「啊哟!」 匆匆赶来的少年跟着跳了下去,把摔得不轻的红衣少女扶了起来。 「公……阿离小姐,」他紧张道,「您没事吧?」 红衣少女摸了摸脸,呸地从嘴里吐出一片树叶。 她容貌张扬艷丽。 虽然还没完全长开,但已经足以见得美人胚子的雏形。 「嘶,脚有点崴了。不要紧,」少女摆了摆手,「余观你扶着我就行。」 余观不太贊同地说道:「我还是觉得阿离小姐不应该偷偷熘出来。」 「停。」阿离瞪了他一眼,「不准跟我哥告状,听见了没有?」 余观:「阿离小姐,最近凤梧城内常有妙龄女子于晚间被害,我们还是趁早回去为好。」 「我能不知道!」阿离道,「不然我带你出来干什么?你要负责保护我。」 她兴致勃勃道:「抓杀人兇手可比听老傢伙讲课有趣多了。」 阿离好奇地在大街大巷四处乱窜,活像刚放出牢笼的小鸟。 余观脸上尽是无奈,牢牢跟在她身后。 大楚没有宵禁,天子脚下,京城繁华,人潮涌动。 到了晚上也无比热闹,灯火通明。 不过最近因为连环案的缘故,夜市明显冷清了许多。 阿离左顾右盼,发现几乎没有和她同样年纪的女子还在外游荡。 导致一席红衣的她格外扎眼。 夜色越黑,行人越少,不少商贩匆匆收摊回家。 清冷的夜晚刮着微凉的风。 余观表情越来越凝重。 少年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剑。 眼睛如同锐利的鹰隼一般不断梭巡着周围,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公……阿离小姐,」余观提醒道,「不能再往前面走了。前面出了坊市,就是护城河。」 大晚上的,那边几乎没有人,极度危险。 阿离:「程余观,你傻啊!兇手肯定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受害人下手嘛。」 程余:「殿下不能以身犯险。」 阿离恨铁不成钢:「哎呀,有你保护我,没事的。」 程余观:「我……」 远处传来了恐慌的尖叫声。 「出事了!」阿离道,「余观,我们赶紧救人!」 第021章 凤凰泪(1) 刚刚的声音距离他们不远。 两人寻着声音跑过去,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女子尸体。 阿离:「果然又是这傢伙!」 状容悽惨的尸体旁边被人用红色的颜料写了两个大字——「蒹葭。」 阿离摸了摸下巴,也不害怕,直接蹲下去仔细观摩尸体:「据说最近凤梧城死掉的女子都是苦苦等待爱人的痴情种。死后尸体旁边又总会留下『蒹葭』这个名字。」 「『蒹葭苍苍,白露为爽。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难道这个蒹葭是被爱人辜负、一直等待的痴情女子……唔唔唔。」 阿离被身旁的少年捂住了嘴。 「公主,不对劲。」余观道。 夜晚的凤梧城虽然最近因为命案冷清了许多。 但这里素有不夜城的美谈,街上收摊的、回家的、值夜的都还大有人在。 可不知何时,余观和阿离身处的这条街竟沉寂下去。 抬眼一看,仿若空巷。 余观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公主,请站在我身后。」 不远处的梧桐树树叶抖擞了两下。 余观瞳孔一缩,迅速将阿离护在身后,用佩剑挡下了攻击。 「啪」地一声,他的手腕传来酸麻的镇痛,不由得松开了手。 佩剑掉在了地上。 阿离:「余观,你没事吧?!」 余观:「公主,你快走。我替你掩护。」 阿离转身要跑。 她脖子一痛。 面前横亘了一柄剑。 「公主!」余观惊唿出声。 阿离龇了龇牙。 脖子火辣辣得疼,已然割破。 她伸出手来搭在余观的手背上,示意少年要冷静。 「阁下装神弄鬼,何许人也?」 阿离沉下脸,便没有了方才的跳脱之意。 她微微后仰,余光中便能看见乌髮青丝掩映下的白色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段纤长流畅的脖颈,只不过肤色苍白,衬得有一种脆弱感。 难道就是他整日在凤梧城残害女子? 阿离的目光冷了下来,但她知道现在不能挑衅对方。 后仰了头,避免利剑将脖子的伤口割得更深。 红衣少女突然微笑起来,流露出一丝娇憨:「这位大哥,你可知道我是何身份?」 第40页 面具人不应。 阿离却也不恼,循循善诱道:「你杀了我,我兄长不会放过你的。你看样子是修士吧?难道……」 「没听说过程家老祖的名声?」 话音刚落,她右手突然抬起,扔出一个令牌。 令牌悬在空中,蓦然散发出一道萤光。 宛如千万剑气一般汇聚成型,勐地攻向那面具人。 就在这当口,余观眼疾手快把阿离从剑下救了出来。 阿离捂着脖子,不断渗透着鲜血,娇气的小公主哪里吃过这种苦,眼圈红了个透彻。 可她也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忙拍了拍少年的背:「你背着我,快跑!」 可就在下一秒,她面色一白,被少年整个推了出去。 而余观仿若被一阵吸力吸到了面具人那边。 他像是个毫无挣脱力的鸡崽,扬起脖子。 面具人五指紧扣在他的咽喉,将少年提离了地面。 阿离这次彻底面色大变了:「余观!」 面具人冷眼看着她:「把令牌收回去。」 阿离咬了咬牙。 她的小侍卫只是凡人身躯,在大乘老祖的剑气下只有被削成肉泥的份。 小公主悻悻收了令牌:「你放下他!」 「大楚目前唯一的公主,程凰。」面具人低哑出声,掐着少年脖子的手逐渐用力,「你说,我拿你和新帝程序交易,他会许给我什么好处?」 「那你大概会被我家老祖一剑穿心。」程佩离冷冷回应道。 她掩在袍袖的手却握成了拳,在竭力想着如何让两人脱困的办法。 周遭街道已被迷雾掩盖,但凡跑几步可能也会被面具人抓住。 如今这个对峙架势,好歹她是有一点自主权的。 虽然也没用,程佩离苦笑着想。 老祖给了她不少护命的法宝。 可偏偏面前这个面具人软硬不吃,她又真不能毫无顾忌波及到余观。 该怎么办? 程佩离焦急地想。 似乎是察觉到了少女的绝望,面具人突然轻笑出声。 「小公主,爱管闲事的人往往都是活不长的。」 少年的脸色逐渐苍白,就连嘴唇都泛起异样的紫色。 程佩离心里焦急,她本来年纪就不大,此时一下子乱了方寸:「你把他放下!」 她心里的想法不住乱窜,心里唯一清晰的念头只有一个—— 能不能有人突然出来帮帮他们! 「哦?这里是在做什么?好热闹啊。」 陌生的男音勐地从迷雾中冒了出来,仿佛一阵清凉的风将压在程佩离等人周身的迷雾吹散! 程佩离一扭头,泪眼朦胧间瞧见了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 他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眸,乌髮被髮带轻拢,缓步走出迷雾,摇摇摆摆地盪开了些许诡谲氛围。 「又是你。」面具人出声道。 年轻男子弯了弯眸子:「哎呀哎呀,我们真有缘分。还记得上次被我用剑一道道凌迟的滋味吗?」 岑旧和唐凝霜护送炼庐神器刚来到凤梧城,察觉有人在京城中开了私人结界。 疑心有修士在凤梧城作乱,岑旧下了鹤车前来查看。 却没想到遇见了「老熟人」。 真晦气。 程佩离冷眼看着岑旧与面具男交锋,一时有些无法确定这新来的青年是正是邪。 胡思乱想间,只见青年身后又走出两个人。 一个蓝衣女子,眼角纹着青鸾印记。 一个看起来比她年纪还小的黑衣少年。 「唐凝霜,你们炼庐也要参一手?」面具人语气古怪道。 唐凝霜淡定道:「毕竟妖魔境被毁之事,炼庐需要找人清算。」 「凝霜姐姐?!」 程佩离这下子忍不住惊喜出声了。 她这个反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岑旧扭过头,好奇打量她:「你是?」 程佩离:「咳咳……无名小卒。」 「凝霜姐姐,那面具人带走了我的侍卫!」少女扬起小脸,委屈地朝唐凝霜控诉道。 唐凝霜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短促地说道:「放人。」 面具人冷哼一声,将那小侍卫扔给了他们。 他身形一抖,被岑旧用拂衣剑刺穿,化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纸人。 「啧,无孔不入啊。」岑旧接住少年,看了程佩离一眼,将她的侍卫递了过去。 余观虽然面色惨白,但好歹人还清醒,靠着程佩离缓了几口气之后,就立刻站直身体,又恢復成冷面小侍卫的模样。 「小公主,」岑旧好笑地看向红衣少女,「大半夜偷跑出来调查命案,你哥知道吗?」 程佩离:「……什么公主你认错了吧?」 岑旧看向唐凝霜。 唐凝霜:「公主,别闹了。」 程佩离:「……」 「好吧,」她垂头丧气地说道,「这次是我做得不对。不过——」 少女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岑旧。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即使你这样说,」岑旧掏出一柄摺扇,轻轻敲了下程佩离的头,「我也是会跟你哥告状的。」 程佩离语气古怪:「你是我哥的朋友?」 岑旧:「狐朋狗友。」 没想到中途遇见了小公主和侍卫,正好他们一行人要进宫,索性把这两个小孩也一併捎带上了。 第41页 程佩离走在岑旧身后,盯着他那飘逸的髮带沉思。 「公主,怎么了?」余观凑到她身旁,问道,「这人哪里有问题吗?」 程佩离摇了摇头。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小声道,「我哥从来没说过他有这么一个朋友。」 突然间,电光一闪。 程佩离终于想起来了对方为何会让自己觉得眼熟了! 程佩离八九岁的时候,先帝和先皇后就相继去世了。 新帝程序少年继位,一个人将幼妹带大,虽说管得严,但总归是多年又当爹又当哥的情分在,作为一个君主,对妹妹已经算是足够宠溺了。 普天之下,莫非大楚王土,程凰公主去哪里都百无禁忌。 十岁那年,程序去早朝,无聊的程佩离发现哥哥不在,于是一个人偷熘进兄长的书房想要等他回来。 便瞧见了一个搁置在桌子上的机关盒。 机关盒虽然复杂,但难不倒程佩离,三两下就解开了。 盒子里面有一张纸张泛黄的画像,落款章印是兄长。 画像中的人物和这位白衣修士有几分相似。 之所以刚刚没认出来,是因为画像上的人年龄偏小,五官还很稚嫩,程佩离一时半会没联繫起来。 但那双极具特色的桃花眸,她不会认错的! 那副画像之下放置了一叠厚厚的卷宗。 卷宗上的案子就连十岁的程佩离都有所耳闻。 十八年前的平远侯府造反谋逆案! 乍然想到,程佩离勐地一个抬头。 和幼年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桃花眸对上了视线。 第022章 凤凰泪(2) 程佩离把他们带进宫中, 随便找了个藉口开熘。 好在唐凝霜从小生活在宫里,程虚怀又是个几百年不挪窝的老祖宗。 即便没有小公主带路,三个人依然顺利找到了程虚怀的别院。 和程虚怀交接完炼庐的神器后, 唐凝霜并没有主动离开。 她对程虚怀道:「师尊让我暂时侍奉您一段时间。」 程虚怀轻轻点了下头。 把目光落到岑旧身上:「你们在宫外可有遇见什么事情?」 冷不防被长辈抓包, 岑旧抬起头来「啊」了一声。 桃花眸中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 程虚怀气笑了:「你这性子这么没着调,还想着学别人收徒?」 岑旧:「……」 岑旧拍了拍身侧的少年, 信誓旦旦地说道:「徒弟靠谱就行了。」 唐凝霜道:「老祖,我们在外遇见了公主。她出来调查最近凤梧城的命案,正好撞上了兇手。」 唐凝霜毫不留情地把程佩离这个熊孩子做的事情捅了出去。 程虚怀气道:「我给她法宝是让她防身用的。明明佩云那么靠谱, 怎么他的妹妹跟岑远之一样瞎胡闹!」 无辜被牵连的岑旧:「……骂归骂, 拉踩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们也不是毫无收穫。」岑旧抗议完,伸手掏出一枚留影石, 「至少确认了兇手的身份。」 熟悉的面具出现在了投影上。 岑旧:「几番交手, 我已摸清面具人的身份,他从没有暴露过真身,只是用某种邪术夺舍在凡人或者尸体之上。但修为……可能到了大乘期。」 「大乘期……」程虚怀冷笑道, 「还真是贪心啊。」 白髮红衣的男修面上似乎喜怒难辨,一双如玉的手在桌上无意地轻轻敲着。 过了一会儿,岑旧听到他的声音幽幽传来。 「这次凤梧城之事,你来调查。」 岑旧应下。 「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前辈您说, 之前那令牌是有人替我求来的。」 「是谁?」 * 「陛下。」 名为余观的侍卫少年从暗处花丛中走出,望着面前的红衣青年, 低头垂首,单膝跪在地上。 一袭红衣的帝王停下步伐, 沉眸望去。他有一双极为漂亮的丹凤眼,眼尾狭长上挑。 程余观犹疑了一下,如实禀告道:「公主她……有些发热,已经请太医看过了。」 程佩云一挑眉:「孤这妹妹平日里壮得跟牛似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发热?」 程余观:「……公主昨日做了个噩梦,被梦魇魇住了。」 程佩云打量着程余观,凤眸冷淡,看不出真实情绪。 直到少年跪在地上的身形都有些不稳,青年帝王才幽幽道:「你最好记得自己的主子究竟是谁。」 程余观咬牙道:「不敢欺瞒陛下。」 程佩云没瞧出异样,冷哼一声:「下去吧。」 程余观一退下,新帝身边一直跟随的的大太监战战兢兢地站出来,问程佩云今日有什么安排。 「孤想自己走走,你们不许跟着。」红衣新帝命令道。 赶走所有人后,程佩云才嘆了口气。他避开总是巡逻的宫女太监,从一处宫墙轻松翻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宫院,但程佩云却对这里熟悉得很。 这是他幼年住的太子宫。 因为程佩云即位后一直没有娶妻,被暂时搁置了起来。 院中央有一棵生得高大的梧桐树。 程佩云走到梧桐树旁,蹲下来,也不顾脏,用手挖起了土。土被一层层向外扒开,沾染了葱白的指尖,露出两个酒罈的红色布料盖子来。 第42页 青年帝王坐在地上,长长的衣摆如同花开一般散在地上,梧桐树泛黄的枯叶掉落在他的衣摆上,宛如点缀。 他盯着酒罈盯上的泥土出了好一会儿神,才苦笑道:「罢了,十八年了都没有来,今年花鸟节怕是也不来了。」 程佩云将两坛酒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打开一坛,桃花酒的香气顿时弥散在整个院子。 「呵,」他突然冷笑一声,「也许早就忘了呢!」 程佩云一边生闷气,一边举起大酒罈仰着头灌了一口。这等放浪形骸之举,自从他即位后就很少再有过。 桃花酒是给小孩子们喝的果酒,不醉人,是用桃花与一种名为丹朱的果子做的,因此滚入喉中,满是甜香。 陈酒虽香,帝王脸上却始终蒙着一脸郁色。他预备着再喝第二口时,梧桐树上突然传来漫不经心的调笑声。 「哟,这酒不是咱们说好一起喝的吗?」 「小皇帝,怎么一个人偷偷吃独食啊。」 程佩云醉意上头,被冷不丁的声音吓得手一抖。 整坛酒洒在了胸前。 浓郁的桃花酒香气仿若化成了掩在眼前的迷雾。红衣帝王愣愣地抬起头,自梧桐碧绿间,在桃花酒香中,看见了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 程佩云儿时其实是个混不吝,天天气先帝与太傅。先帝为了管教他,叫了江丞相的儿子进宫当伴读。 然而长辈们不知道的是,江逢秋虽然美名在外,性子其实阴得很。过了半年,程佩云不仅没学得了好,反而懂得了怎么边玩边煳弄先生。 没过多久,岑远之入宫了。 岑旧其实是作为质子进入皇宫的,除了程佩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太子殿下曾经天真的以为,岑家小公子是母妃为自己找来的玩伴。 毕竟他和岑远之性情那么投契。 上房揭瓦,逃课挖洞,几乎年少人最混的时光都玩到了一起。岑旧七岁进的宫,一直住到了第二年的花鸟节。 花鸟节当天,两个少年人偷了两坛桃花美酿埋在了太子宫苑的大梧桐树下。 「都说桃花酒越陈越香,」少年岑远之扬起脸看向少年太子,「殿下,你说我们十年后再喝这酒怎么样?」 * 「十八年了,」岑旧跳下梧桐树,从程佩云身旁抢了那坛还没开封的,尝了一口,「和想像中的不太一样,有些苦。」 程佩云惊喜道:「远之,你怎么想到进宫了?」 「唉,你要说这个,」岑旧笑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分明二人之间有十八年的时光未见,可语气熟稔得仿佛多年好友。 岑旧比程佩云想得更多一些。 其实上一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在他声名狼藉时还能凑过来巴巴讨嫌的。 程佩云就算一个。 岑旧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被人追杀,而藏到了凤梧城。 凤梧城是所有修士最忌讳去的地方。 因为这里有程虚怀坐镇。 自打听说岑旧灵根被废后,程佩云几乎每个月都写信让岑旧来凤梧城住。后来岑旧走投无路间,终于去找了儿时的好友。 程佩云没有过问过他一句过往经歷,只是让岑旧安心在宫中住下。那是岑旧上一辈子中,为数不多的充满愉悦的一段时光。 可好景不长,新帝勤勉精明,却惹得天妒人怨,三十五岁年纪轻轻就重病身亡。程佩云死后,不顾他后人和程虚怀的挽留,岑旧还是离开了凤梧城。 至此,颠沛流离,漂泊了一生。 「令牌是陛下给我的吧?」岑旧道。 程佩云不好意思道:「听老祖说,我才知道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总得有人给你撑腰吧?」 岑旧笑了笑:「陛下之恩,我都记着呢。」 他曾将凤梧城短暂地当过家。 程佩云咳了一下:「一见面这么腻歪做什么,难得见你这大忙人一面,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去哪?」 「自然是宫外那家茶楼。」 两个人熟练地翻过宫墙,来到了京城的街上,找到了那家儿时常吃的茶楼。 「居然还新增了讲书的。」岑旧坐下后,对程佩云感慨道。 程佩云道:「这儿故事换得勤,讲得也好。」 他们二人交谈间,说书人已经拍响了案板。 「今日我们要说的,乃是昔年间一位花魁的故事!」 「这位花魁姓秦,曾经就住在咱们对面那个巷子里,当年名动京师,多少达官贵人散尽千金,只为搏得红尘一笑。」 「可花魁娘子对这些人从来不屑一顾,却在一年的花鸟节上,随侍女出来游玩,对街上班师回朝的年轻将军一见倾心……」 说书人刚亮起腔调,从几个茶桌便传来了几声不满。 有人出声道:「不行啊老李,这种故事太俗气了。」 「花魁将军的事情,话本都要写烂了。」众人附和道,「还是接着讲志怪吧!」 老李却嘿嘿一笑,拍了拍惊堂木示意众人冷静下来:「急什么,我还没说到最精彩的地方呢。」 「这个故事可是改编自真人真事!」 他说到这里,眼睛一眯,似乎对这个故事胸有成竹一般。 「那为什么这么出名的花魁和将军我们不曾听闻,」食客道,「怕不是老李你自己挽尊胡说的吧!」 第43页 被众人如此捣乱,老李并不恼怒,话音一转,道:「你们可知最近的京城女子连环兇案?」 食客们以为老李终于要干回志怪的老本行,也不再故意阴阳怪气,纷纷聚精会神。 见效果达成,老李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笑意:「据说兇手每次作案后都留下『蒹葭』二字。」 他勐地一振声:「而那位花魁生于先帝十八年,世人鲜少知道她的闺名正是蒹葭!」 众人顿时譁然。 「那个时候好像确实有个花魁姓秦……」 而很快,便有心思敏锐者发现了其中的关窍。 "可先帝在位时期,武将势弱,能打胜仗的年轻将军只有……" 一语惊人,却让整个茶楼都沉寂了下去。 他们不约而同联想到了同一个名字,但却没人敢将这份禁忌说出口。 先帝三十三年,平远侯世子大捷,班师回朝。同年,平远侯府谋逆犯上,世子当街斩首。 程佩云心底勐地坠入冰窖,看向对面的岑旧。白衣青年嘴角噙着的一抹笑,却无端让人心惊。 「等……」 程佩云没能拽住好友,眼睁睁看着岑旧大步走到说书人面前,一脚将措手不及的对方踹倒在了地上。 白衣青年踩在说书人的胸口,眸子里的冷霜快要凝固成冰。 「我怎不知,世子还有这等风流韵事?」 青年人有着一身好皮囊,说话间眼波流转,却莫名让人胆寒。 "你……你……"看清岑旧脸的那一刻,说书人的脸色难看得就仿若见了鬼一样。 可不就是见了鬼吗? 说书人见识广阔,小将军班师回朝的时候他也去围观过。自然瞧见面前这年轻人一双桃花目,神似当年意气风发的世子爷! 「鬼……」说书人大叫一声。 「平远侯世子冤魂索命来了!」 「什么?」 「平远侯世子?!」 说书人老李的那一声喊得极其洪亮,茶楼顿时引发了一阵骚乱。喊完之后,老李本想直接晕过去,却被白衣青年揪着领子拽到了面前。 「你再仔细看看呢?」岑旧道。 老李心脏跳得飞快,偏偏对方那双桃花眸好像一汪深渊,教他晕都晕不过去。 「我……我……」 老李渐渐从一开始的惊恐慌乱中冷静下来。 盯着青年的脸,他忽然福至心灵起来。 不对啊! 平远侯世子十八年前已然及冠,就算真的没死,也绝不可能还这么年轻。青年与平远侯世子长得并不算完全一样,世子久经沙场风霜,肤色偏黑,五官也更为锐利锋芒。 面前这人的容貌更风流招人一些,气质清雅,并不像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见说书人清醒过来后,岑旧松开了他的衣领:「说说,谁给你的胆子编排反贼的?」 「我……」老李道,「前不久,有个戴着斗笠的贵人前来,给了我十两银子。他说,只要我讲了岑小将军与秦姑娘的故事,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你可见他长什么样?」程佩云走到岑旧身旁。 「不、不清楚。」老李讷讷道,「听声音应当是个年轻男子。」 岑旧冷笑一声。 「传播这些谣言,是想将这两日的命案与平远侯府联繫在一起。」程佩云道,「其心可诛。」 「我们回去说。」岑旧道。 程佩云却问道:「这人你要怎么办?」 说书人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朝他们二人叩了几个响头。 「两位公子,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涕泗横流地说道。 岑旧:「罢了,被人当靶子了而已。」 难得出来去茶楼和好友吃饭,没想到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 程佩云有些郁闷。 岑旧倒是面上不见郁色。 及至两人回了程佩云的寝宫,程佩云才沉声道:「抱歉,我……」 岑旧却笑道:「又不是陛下给钱让他讲书的。」 若是前世,他受到这种挑衅,怕是会忍不住和程佩云生出些嫌隙。岑旧却已经知道,程佩云在这个阶段已经开始偷偷着手为平远侯府平反。 此番舆论的兴起对程佩云来说也不好受。 「我们今日来凤梧城时,恰好遇见了命案的兇手。」岑旧道,「怕是他已然知道了我是平远侯府的人,才出此举。」 虽然对岑旧来说,平远侯府已是尘俗之事,十八年过去了,伤不及根骨。 但确实足以噁心他。 岑旧可没忘记,这个面具修士当年很有可能是伙同他人杀掉自己母亲的兇手之一。 「我总觉得这个节点挑得实在太不巧。」程佩云道,「念哥当年花鸟节遇见秦姑娘的事情,按理来说,除了在场的咱们两个,没有人知道。」 这些事情在前世岑旧从未经歷过,他那时恰好刚被剥去灵根,连活着都很艰难。自然不知道同期凤梧城竟牵扯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 后来岑旧性子愈发偏激,程佩云许是怕让他烦心,便没有将这些告知给岑旧。 「难道是……」岑旧道,「十八年阔别,你可还有那位秦姑娘的消息?」 * 陆研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他睁开眼,面前赫然是妖魔境的景象。 第44页 那股奇怪的味道竟来源自面前无数被屠戮殆尽的妖兽尸体。 陆研闻得隐隐有些作呕。 奇怪,自己不是正在睡觉吗? 「这里自然是梦境。」 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那位魔尊大人。 男人额头上的红痕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那小子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魔尊懒洋洋地说道,「拿清音铃把我压制了这么久。」 他语气狂迈,听得陆研一阵心惊肉跳。 「你想对我师父做什么?」少年警惕地问道。 「师父?」魔尊惊异道,「你竟拜那傢伙为师?」 陆研不悦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红眸男人打量了少年半晌,忽而发出嗤笑一声。 他摇头道:「与其跟那表里不一的傢伙学,不如找我呢。」 「毕竟咱们两个才算是同根同源。」 陆研一阵噁心:「谁跟你同源?」 魔尊杀了那么多无辜人类,作恶多端,他才不觉得自己和这魔头是同一个人! 魔尊道:「你天生成魔,寻常的修仙路子并不适配于你。怎么样?要不要我教你一些妖魔的修炼法子?」 陆研:「……不要。」 陆研:「放我出去。」 他才不想在这劳什子妖魔境和男人待在一起呢。 「你难道不好奇,」魔尊缓缓道,「我当时为何要拼命闯出妖魔境?死后为何又生出一个全新的你来?」 少年沉声道:「不感兴趣。」 「那倘若我说,」魔尊道,「我和你师父有些渊源,你也不感兴趣吗?」 肉眼可见地,陆研脸色微僵。 「想听吗?」魔尊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陆研却蹙起了眉:「你想做什么?」 「倒是聪明。」魔尊道,「我在凤梧城感觉出来了仇人的气息,你借我用一天身体,我把你师父的过去告诉你。」 陆研果决道:「不可能。」 这傢伙嘴上说得好听,可细究全是避重就轻。鬼知道他获得了身体后,究竟会去做什么。 与此相比,自己那点好奇心显得尤其微不足道。 魔尊哼笑一声,转手把陆研丢出了梦境。 陆研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竟是一口气睡到了晚上。外面月色洒在窗口,宫墙中的梧桐树叶发出细响。 陆研下意识摸向手腕,才想起清音铃已经坏掉了。心里烦躁的厉害,少年索性盘腿坐起来,按照岑旧教他的心法开始修炼。 「呵……」 魔尊突然发出的声音差点让陆研走火入魔。 陆研道:「你做什么?」 「建议你出去看看。」魔尊道,「我感觉到了沐安的气息。」 「沐安是谁?」陆研问道。 魔尊:「哦?你师父连这个都不告诉你吗?」 「不要挑拨离间。」陆研警告道。 他能看出来,魔尊这么大费周章地与自己周旋,实际上是某种势弱的表现。 魔尊笑道:「沐安是九大门派之一的白玉京掌门,我的死和他有些关系。」 「他……是大乘期剑修吗?」陆研问道。 魔尊道:「总之,我建议你去看看。我正是因为身怀龙骨而被他算计,你师父的无情道骨也是一样,难保他不会动什么歪点子。」 虽然知道魔尊无缘无故和自己交好必定有诈,但男人确实说到点子上了。岑旧对他很好,陆研不希望青年出什么意外。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开了卧室的门。 「你感觉到的气息在哪里?」 引气入体后,陆研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上房爬树都不是难事。他避开宫中巡逻侍卫的耳目,按照魔尊的指示朝着那地方赶去。 「这里是……」少年仰头望了望宫殿外挂着的匾额,「公主寝宫?」 魔尊道:「左边有一棵梧桐树,去那里躲着,有人要出来了。」 陆研忙不迭地躲在了树后。 他侧过身,看见昨夜才认识的那位公主缓步从寝宫中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袭红色宫裙,步履轻快。 魔尊道:「沐安的气息在她身上,跟上去看看。」 陆研抿了抿唇,不紧不慢地跟在了程佩离身后。现在已经接近晚上,这位公主要去做什么? 分明昨夜才差点没命,她胆子真那么大吗?过了一会儿,陆研一路跟着程佩离到了宫墙边。 那小公主纵身一跃,竟是直接翻了出去。 陆研本想继续跟着,余光中忽然蹿出一个黑影。 「你是……那个仙师的徒弟?」走出来的是那个公主身边的少年侍卫,「跟着我们公主做什么?」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陆研道,「瞧着她似乎举止有些诡异。」 程余观蹙眉。 半夜去换灯,被侍女慌里慌张地通知公主不见了后,他才来到这里,恰好看见翻墙而出的公主和鬼鬼祟祟的陆研。 「我瞧着像是中了邪。」陆研把魔尊的话翻译成小侍卫可以理解的程度。 程余观也觉得程佩离有些蹊跷。 程佩离虽然胆子大,但却不莽撞,绝对不会遇险之后还敢大摇大摆地往宫外走。 思绪飞速运转,最终程余观道:「我先照看着公主,劳烦公子去找人求救。」 第45页 分工完毕,小侍卫像只猫一样,轻巧地翻过了宫墙。 陆研开始朝岑旧住处走去。 「公主身上怎么会有沐安的气息?」陆研问魔尊道。 魔尊若有所思道:「应当是某种蛊虫,可以暂时操纵人神智。」 与此同时。 余观尾随在程佩离身后,只见她左拐右拐,竟是来到了护城河前。 少女的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余观心里蓦然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 还没等他赶到公主身边,程佩离突然向前一跃,竟是朝河里跳去! * 落水的声音很大,惹得花鸟节在护城河旁放花灯的人群一阵惊慌。 「有人落水了!」 少年岑旧正捧着刚买的花灯,闻言立刻就要往河边沖。 衣领却勐地被一股大力扯住。 少年岑旧巴巴地一仰头:「大哥?你怎么也出来玩了?」 来人一袭红色官服,肤色微黑,冷笑一声:「要不是我一路暗中护送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你们一出宫就要被人贩子拐去了。」 岑旧心虚地撇了撇嘴。 「无痕哥哥,」少年程佩云替他解围道,「是我想带远之出来的。他头一次在凤梧城过花鸟节,我想让他出来看看。」 「殿下何必替他背锅。」岑念一巴掌唿在了弟弟的头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可太知道这瓜娃子是什么东西了。」 「你俩在这里等着。」 青年将军说完,将身上的零碎物件解下来扔给两个小孩。 挤开纷乱的人群后,他站在护城河边恣意地吹了声口哨,一跃而下,精准地逮住了刚刚落水的小孩。 岑念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惹得在场人一阵喝彩。两个少年还是长个头的年纪,视野平白被一群大人挡了个彻底。 少年岑旧好久没见过哥哥和父亲了,喝彩声听得他心痒。只不过还没挤几下,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摁住。 「哪家的孩子?」女子声音泠泠,「前面人多,别丢了。」 少年程佩云及时反应过来,拽回岑旧和女子道了谢。 「你们家大人呢?」女子问道。 少年岑旧这才回过神来:「喏,那个就是。」 岑念刚从水里出来,把湿透了的长髮随手一挽:「岑远之,又出什么么蛾子?」 女子目光落到岑念身上,失神了片刻。 她喃喃道:「原来刚刚英勇救人的大侠就是你兄长啊。」 「什么大侠?」岑念这才注意到旁边的素衣女子,「这位姑娘是……?」 女子蒙着面纱,衣钗素净,唯有一双美眸宛如薄烟,主动向岑念讲了自己的来歷。 岑念爽朗一笑:「多谢姑娘替我照看我们家小孩。我叫岑念,字无痕,今后姑娘若有什么事,就去隔壁羽林卫报我的名字。」 姑娘轻声道:「原来是岑小将军,久仰大名。」 岑念来了之后,她似乎不愿多聊,转身要走。 岑旧一把抓住她衣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刚刚帮了我,我让我兄长给你谢礼。」 童言无忌,女子笑道:「你们叫我『蒹葭』即可。」 蒹葭……? 蒹葭?! 程佩离只觉得意识仿若被什么狠狠地扯了一下,脱离了溺毙的状态,她勐地吸了一口气,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蒹葭!」 「你说什么?」 耳畔冷不丁响起熟悉的声音。 程佩离身子一僵,转眼看见了一旁坐着的红衣帝王。 「哥……?」程佩离讪笑道,「您老怎么有空来我寝宫?」 「呵。」程佩云突然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 程佩离:「……」 程佩离顿时感觉不太对起来。 下一秒,熟悉的训斥声就响了起来。 「程佩离,孤准你能自由出宫,不是让你去掺和命案的!」程佩云厉声道,「你可知要不是余观和远之救了你,你现在早就成为护城河里的一缕亡魂了!」 「还让你那侍卫瞒着孤,仗着自己是公主就无法无天了?你可知但凡出了事,他可是要掉脑袋的!」 程佩离勐地瞪圆眼睛:「哥,你不许动他!我吩咐他瞒着你的,他怎么敢不从?」 程佩云道:「……别这么看着孤,他没什么大事,功过相抵,只不过逃不了一顿板子罢了。」 程佩离松了一口气。 「哥,你为什么说我去了护城河?」她纳闷道,「我难道没在寝宫睡觉?」 「你问孤,孤还想知道呢!」程佩云面色阴沉,「兴许是面具人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远之已经去查了。」 程佩离小心翼翼地问道:「哥,你和那修士原来真是好友啊?」 刚刚梦中她看见了年少时期的兄长和那位白衣修士。 「和你有什么关系?」程佩云道。 程佩离小声道:「他不是平远侯府的二公子?哥,你真放心他啊?」 「怎么说话呢!」程佩云一巴掌打在了妹妹的头上。 程佩离撇撇嘴。 「你刚刚醒来的时候,念叨什么呢?」程佩云道,「谁告诉你的?」 程佩离蹙眉:「我刚刚做了个梦,梦里……」 她撇了一眼程佩云的脸色:「有十岁的哥,和平远侯府的两兄弟。」 第46页 她把梦里的景象原原本本告诉给了程佩云。 「你梦见了蒹葭?」程佩云道,「秦蒹葭……」 程佩离警觉:「她是谁?」 「跟你没关系。」程佩云道,「今天开始,你别想踏出宫门一步。不许再掺和这件事!」 他说完,不顾程佩离的抗议声,拂袖而去。 走到宫外,忽听得一声调笑。 「这小丫头倒是挺有你当年风范的。」岑旧靠着宫墙,对刚出来的程佩云道。 「我那个时候哪有她这么不知分寸。」程佩云气道。 岑旧道:「小公主既然能梦到秦姑娘,也许其中还有什么关窍未可知呢。」 程佩云抿了抿唇,有心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嘆了口气。 这个妹妹太难带了。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程佩云问道,「秦蒹葭我已派人找过,据说十八年前她得贵人赏识,已被重金赎身。」 岑旧道:「先去她之前住的满花楼看看。」 * 满花楼。 望着眼前枯旧一片的废楼,岑旧和陆研止住步子,白衣青年脸上露出来了震惊神色。 「这是……?」岑旧道,「小皇帝怎么没告诉我满花楼被烧干净了啊。」 满花楼隔了他们去吃饭的那家茶楼二条街,这里本来是很有名的勾栏瓦舍,盛产美人名妓的满花楼就坐落其中。 可是面前的一条街巷竟冷清无比,哪还有当年熙熙攘攘的胜景? 岑旧拽了一个行人打听,才得知满花楼十八年前就已经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因为没有及时灭火,当时整条街都受了牵连。 加之后来断断续续流传出死人的传言,这里逐渐凄清下来,不少勾栏瓦舍陆陆续续搬走,久而久之就成了鬼巷。 岑旧挑了挑眉。 又是十八年? 十八年前发生的事情也太多了些。 「师父,我们进吗?」陆研问道。 岑旧:「进。」 他拉起少年的手,一脚踹开了满花楼摇摇欲坠的大门。因为十八年未有人光顾,楼内散发出一股木料腐朽的气味。 岑旧愣了下。 他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这么大。 一楼有舞池,各种坐席桌几。二楼是供客人玩乐小酌的单间。三楼才是歌伎名伶和僕役们的个人休息房间。 这么找起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秦蒹葭的卧室? 岑旧捏着鼻子一间一间开始排查起来。 过了这么多年,秦蒹葭的房间可能也不会留下什么东西。 但万一会有痕迹呢? 秦蒹葭是唯一一位,还与平远侯府有牵扯的凡人了。 于公于私,岑旧都不太想让她出事。 两个人在三楼不断进进出出,岑旧却在推下一扇门时,迟疑道:「什么动静?」 耳畔隐约响起来细碎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岑旧抱起陆研,灵活地闪进了身旁的房间。门是由琉璃制的,勉强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象。 本该空无一人的满花楼此时却突然变得有些喧闹起来。 「秦蒹葭那个贱蹄子还真是好命。」一女子道,「世子爷被砍了头,没想到转头勾搭了别的人给她赎身。」 「别说了,我觉得她也挺惨的。」另一人道,「蒹葭她本该和世子爷成一段佳话的,在世子行刑当日却被迫委身他人,也太残忍了。」 最开始说话的女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风尘女子,哪能真的幸福呢?」 「世子爷那么好的一个人,唉……」 声音逐渐远去。 岑旧松开怀里的少年。 「这也是死域吗?」陆研问道。 岑旧:「没错。」 冤死的地方最容易生成死域。 看来鬼巷的传闻倒不是空穴来风。 「不过比平天门的死域好一点,」岑旧道,「毕竟只是凡人。」 他鼻子一动,空中隐约的焦尸之味在这一刻忽然强烈起来。岑旧一手揽着陆研,一手用本命剑挡住了向他袭来的鬼爪。 只见在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天花板上匍匐着一个皮肤被火烧得焦枯的干尸。它四肢折断,宛如蜘蛛一般身躯主干下沉。 「死域会维持生前的景象。」岑旧给陆研解释道,「只有当它们察觉到外人的气息后,才会原形毕露。」 这也是当时岑旧和竹景半分不敢踏入平天门死域的原因。满花楼一群凡人死后还能变成厉鬼,更别提那上千人的门派了。 岑旧一剑穿透干尸的躯干后,带着陆研从旁边的窗口跳了下去。 可是刚跳下去,他就觉得不对。 浓雾掩住了巷口,一眼望不见尽头。 不只是满花楼,这条鬼巷竟全是死域! 「来这里。」 一道女音适时响了起来。 岑旧抬眼,只见一黄衫女子在院子门口探着身子,示意他赶紧过来躲藏。 岑旧定了定心神。 这女子,竟是死域中的生魂! 岑旧没有多想,拉着陆研冲进了那生魂藏身所在的院子中。 假若对方不安好心,狠心杀了便是。 等到岑旧和陆研进入院子,黄衫女子动作利落地关上了大门。 她拍着胸脯,劫后余生地看向岑旧:「你们两个也被困在这里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第47页 女子容貌清秀,美中不足的却是左眼周遭一圈红色胎记。 岑旧道:「新帝程序当位。」 黄衫女子震惊道:「我被困了这么久?」 「这里到处都是怪物。」她抱怨道,「也不知道蒹葭姐姐是否安全。」 凡人不知死域,那些被火烧成的干尸被认成鬼怪倒也情有可原。 令岑旧更为注意的是:「姑娘认识蒹葭姑娘?」 「对。我名晓风,本为卖花女,遭街上小贼欺辱,」女子道,「是蒹葭姐姐救了我。我听说她快要赎身,担心她因平远侯世子寻了短见,想来开解她一番,岂料……」 一脚踏进了死域,再也未曾出去。 想来火灾当日正是蒹葭赎身之时,这栋楼里的所有姑娘全都被一场火海化作冤魂,困在了这方寸死域间。 包括他们遍寻不得的蒹葭。 岑旧忍不住嘆了口气。 秦姑娘命途多舛,着实让戏外人听了都可悲。看来那几起连环案子只是被面具人利用蒹葭之名,妄图给平远侯和大楚抹上罪名罢了。 岑旧让陆研照看好这位晓风姑娘,他则推开院门,向外走去。 只见不远处早就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女子,她们或清丽绝伦,或妩媚娇艷,轻纱罗裳,眉目多情。 为首的老鸨款款向前:「公子,可是想来寻哪位姑娘?」 她们和常人无异,一举一动,仿若生前。 岑旧笑道:「蒹葭姑娘可在?」 他这一声仿若石子落入湖面,顷刻砸出无数细碎涟漪。 「蒹葭?感觉好久没见过她了。」 「我头好痛……」 「蒹葭……蒹葭……不正是放火烧了我们的贱人吗?!」 红颜剎那化成枯骨,向前方的白衣修士扑食过去,伴随着嘶吼与悲鸣。岑旧将剑立在眉间,剑气裹挟风将他的鬓髮向后吹去。 他眉目凛然,另一只手在剑刃上割破虎口,将血尽数抹在本命剑上,身躯后倾,挑了了个干净利落的剑花。 白衣修士身后升腾起一柄由剑气所化的剑刃,朝着乌黑一片的冤魂横空扫去。 「破!」 一声清呵。 冤魂仿若被火焰灼烧,在空中扭曲延展着消散,尽数吸进了岑旧手中的拂衣剑中。他只觉胸腔好似勐地被重锤砸击,五脏六腑都传来狰狞疼痛,拂衣剑也不住嗡鸣起来,连剑刃的寒光都黯淡了几分。 死域没有办法正常祛除。 除非封锁看管。 或者将这些冤魂封进自己体内。 「师父!」 听见动静的陆研急忙忙过来,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岑旧。 少年的眼眶红得快要滴血。 看着岑旧惨白的面色,他哽咽道:「师父,都怪我太弱小了……」 要是、要是他像身体里那个魔尊一般强大,师父是不是就不会平白遭受如此多苦痛? 额头传来清凉的触感。 岑旧用一根手指抵在少年额前:「清障,别想有的没的,生了心魔我可管不了你。」 藏在陆研识海深处的魔尊勐然被一道灵力击中命脉,他啧了一声,撤回了对陆研的干预。还真是……把这小孩盯得这么紧,让他连下手的时机都没有。 晓风走到岑旧身边:「公子,你可有见到蒹葭姑娘?」 「没有。」岑旧道,「未在尸鬼里察觉到秦姑娘的神魂。」 「那就好。「晓风红着眼睛应下,「我失踪许久,家人或许已然心焦,我先回家去。」 岑旧应了声好。 晓风离去后,这条街又重回死寂。 岑旧眉心却紧蹙着。 秦蒹葭的生魂去哪里了? * 「好无聊啊!」宫裙少女在床上滚来滚去,自言自语道,「哥又不来看我,余观还被他打得现在只能卧床养伤,可恶!」 「这下子禁足之后,我连熘都熘不出去。」 程佩离越想越憋屈,从床上跳下去,坐到茶桌旁边恶狠狠地吃着糕点。 「非要让我知道那个害我的蒹葭是何许人也!」 一阵凉风忽地掠过胳膊。 程佩离警觉道:「谁?!」 远处床幔轻动,依稀飘出一道淡色素影。 程佩离:「……」 不会说什么来什么吧! 她硬着头皮朝那边走了几步,素影倒是自己动作了起来。 掀起帘幕,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芙蓉面。 「你是……」程佩离震惊道,「秦蒹葭?!」 哥哥他们拼命找的人怎么在自己屋里?! 「你、你,是人是鬼啊?!」程佩离感觉自己快要被吓晕过去了。 秦蒹葭面上很是从容,她抬起袖子打量了一下周身,道:「应当是死了的。」 程佩离:「……!」 小公主吓得没一口气厥过去。 她拼命拍着自己的胸脯,好不容易顺过来了气:「那你怎么到了我屋里。」 程佩离迷惑道:「我们也不认识啊。」 秦蒹葭:「是因为你活下来了。」 程佩离:「?」 「什么?」小公主牙齿打颤,「我跳河不会是因为被你鬼上身了吧?」 秦蒹葭笑了:「倒也没有,你只是被人下了蛊。」 程佩离:「……蛊?」 女子垂眸,本就虚渺的身形,此时看着如同风吹就散的纱。 第48页 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才响起:「相思蛊,会蚕食苦主的精血,控制神智直到死亡。」 「这蛊是拿我炼制成的。」 「大概是有人暗中救了你,切断了蛊虫与蛊母的联繫,我才得以脱身。」 程佩离:「……」 程佩离默然。 过了一会儿,红衣公主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秦姑娘,你一定很痛苦吧?」 想到梦境中秦姑娘与平远侯世子的相遇,程佩离这等聪慧,如何不能猜出这其中有些曲折。爱人死于极刑,自己又被炼制成不老不死的蛊,其中苦痛,触目惊心。 程佩离忍不住上前摸了摸秦蒹葭的头髮:「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秦姑娘,我会替你报仇的!」 秦蒹葭柔柔一笑:「多谢。」 「……只是,」她垂下眼,「我并不记得将我炼制成蛊的人的相貌,过往尘缘,我也忘了个干净。」 「依稀只记得,我有个什么约定还未完成。」 她说完,嘆了口气,竟是露出笑颜。 秦蒹葭道:「我间接害了那么多好姑娘,自知罪孽深重,不求身入轮迴,只愿……」 「身赴此诺。」 * 岑旧再回宫时,遇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婢女。 婢女瞧见他,眼睛一亮:「仙师,国师有事找你。」 岑旧顿了顿,笑道:「好呀。」 他跟着婢女越走越偏僻,直到来到了一处废弃已久的冷宫处。 岑旧本想开口,那婢女却突然朝他跪拜下来。 「欺骗仙师是我不对!」婢女道,「只因公主有要事想请仙师帮忙!」 程佩离被新帝禁足,没有办法出寝殿。 岑旧挑了挑眉,心想这小丫头片子究竟看了多少话本子,想出这么一个求人的破点子。 他差点没气笑。 「行了,你们公主呢?」岑旧示意婢女起身。 「在这!」一道清亮的少女声音从旁边的宫墙上传来,只见一袭红衣宫裙与天边晚霞合二为一。 程佩离利落地跳下来,混不吝的样子颇得了她亲哥的真传。 「公子,有事求你。」程佩离朝他讨好地笑笑。 岑旧道:「哟,不认为我是反贼,偷偷和你哥告状了。」 程佩离:「……」 程序这丫怎么什么都告状!到底谁才是他妹妹! 「这事情国师和哥哥我暂时都没有告诉,」轻咳两声,程佩离果断进入正题,「我觉得公子才是解决此事的最佳人选。」 岑旧:「哦?」 程佩离拉着岑旧风风火火躲进冷宫。 这冷宫是先帝时期囚禁罪妃的,新帝上位之后没有往后宫里收过人,这里就被废弃了。程佩离好不容易才熘了出来,只能找这种偏僻地方避人耳目。 「这里……」程佩离拉着岑旧站定,「你看到的吗?」 岑旧疑惑:「看得到什么?」 程佩离瞪大眼睛,目光在秦蒹葭和岑旧脸上兜转个来回。 「你看不到秦姑娘?」她问道。 岑旧笑意微收:「秦蒹葭在这里?」 程佩离点了点头,大致把她的遭遇向岑旧复述了一遍。 「这样啊,」岑旧若有所思地说道,「大概是因为你身上有相思蛊,才能看得到秦蒹葭。」 程佩离傻眼了:「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既然你曾梦到过秦姑娘的过往,说明这个相思蛊可以让你短暂地拥有秦姑娘的意识,」岑旧道,「倘若要解开她的心结,怕是要重新回顾一遍记忆。」 程佩离:「……」 程佩离:「……公子,你能种这个蛊吗?」 岑旧:「不用那么麻烦。」 白衣青年将百花灯从储物袋中取出,放在掌心中。 「过来,我教你筑迷阵。」 第023章 凤凰泪(3) 「筑阵?」程佩离迷茫道, 「我?」 岑旧把百花灯扔给她。 「相思蛊在你身上,」他笑道,「你不来让谁来?」 程佩离噎了口唾沫, 只觉得世界相当魔幻。大楚寻仙问道的风气一直很盛行, 加上如今的修士也不一味讲究无为避世,开始善用自身优势与民间朝廷或者地方官府合作经营, 甚至会固定去人间找好苗子招收门派。 但修仙也不是谁想修就修的,多少凡人折戟沉沙,败在了灵根资质的第一步。 程佩离提醒道:「老祖可从来没说过我有什么灵根资质!」 他们程家人一向与仙途无缘, 几百年里只出了一个程虚怀。 岑旧道:「我看得出来, 你有。」 程佩离只觉得天降喜讯。 「真的?」她喜悦道,「我也可以像老祖那般腾云驾雾?」 岑旧哼笑道:「修真界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比拟程前辈的吧?你倒是敢想。」 「赶紧的。」 程佩离捧着百花灯,总觉得面前这傢伙语气轻佻得像哄小孩。 「我该怎么做?」她虚心问道。 「沉下心, 小皇帝应当让你练过武吧?」岑旧道, 「引气入体和你们运用丹田练气差不多。将天地灵气汇聚到周身灵府后,摸到百花灯的边,它会自动汲取你身体的灵力。」 「尝试与百花灯建立联繫, 回忆你上次落水时看到的东西。」 青年的声音正经起来很是好听,仿若一曲安魂曲。程佩离闭上眼,掌心触碰到百花灯的地方开始发烫。 第49页 红衣少女轻轻吸了口气,开始尝试构筑百花灯的环境。周身冷宫逐渐浮光幻化,岑旧抬眼, 只见他们二人来到了一处宫宇。 远处婢女太监往来纷扰, 火树银光,丝竹幽鸣, 热闹喧嚣。 程佩离惊喜道:「成了!」 「咦,」她望着面前熟悉景象, 「这不是每年花鸟节举行的国宴吗?」 岑旧挑了挑眉:「跟我来这边。」 不远处依稀可见座无虚席,尽是官员大臣、宗室王亲。 程佩离好奇道:「这是你和哥哥小时候吗?」 这些宫人瞧着都面生得很。 岑旧带着她一路避开宫人耳目,到了程佩离熟悉的太子宫院前。 「这不是我哥没登基前住的地方吗?」程佩离道。 她话音刚落,远处勐然跳出一个红衣少年。 「哇!」和亲哥打了个照面,程佩离心虚地叫出声来。 定睛一看,却只见当时的程佩云眉目稚嫩,竟是比程佩离还要小的八岁小童。程佩离瞠目结舌地看着记忆中端庄威严的皇帝兄长爬树翻墙,好不熟练。 程佩离:「……」 他们老程家还真是祖传爬墙熟练工啊。 年轻的红衣太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上蹿下跳的白衣少年,正是她身旁那位白衣修士的缩水版。 程佩离匪夷所思道:「你们两个居然在宫宴的时候偷熘出来?」 这等泼猴行径放到现在,程序不得把她打断腿啊! 「年轻嘛。」岑旧朝她一笑,毫不犹豫地就把好兄弟卖了个干净,「你哥当年干的事情可比你惊世骇俗多了。」 白衣修士带着程佩离跳到院中的梧桐树上藏身。树下两个小孩鬼鬼祟祟地在梧桐树下藏了两坛桃花酿。 少年程佩云道:「远之,我带你出去看凤梧城的花鸟节吧?」 「你不是……马上就要离京去周陵了么?」 少年岑旧兴奋道:「好啊,殿下可要带我玩个尽兴!」 皮猴一号和皮猴二号一拍即合,当即甩开宫人偷摸地翻墙出去。 望着熟悉的翻墙地点,程佩离一阵窒息:「……」 怪不得她说这处宫墙无人看管,比别的地方还略低一些,感情是先人扒秃噜皮的啊!那她之前为熘出宫还绞尽脑汁找各种藉口,程序不会在心里笑话她吧?! 眼见两个少年出宫,岑旧一手提熘着程佩离的后衣领,在宫中的梧桐树上跳来跳去,很快跟去了宫外。 凤梧城的花鸟节是除了新年中秋以外最盛大节日,举国欢庆,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这一天本就繁华的凤梧城中的游人更是络绎不绝,街边摊贩售卖的商品琳琅满目,望眼过去,不少都是举家出来游览的,也不乏一些怀有儿女心思的年轻那女出来私会。 除了街上的集会、舞狮,放花灯也是花鸟节的重要习俗。护城河上的渔船画舫被清空,细长的河流上挤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花灯。 虽然大楚会着重在花鸟节这一天安排更多守卫官员维持凤梧城城内秩序,可毕竟人潮汹涌,每年或多或少都会闹出些小意外。 两个少年还没挤到护城河边,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有个孩子被挤到河里了。 接下来的每个画面,都在程佩离落水后梦见过。 一直到了秦蒹葭向岑念三人告别。 「我们跟上秦姑娘。」岑旧对程佩离道。 秦蒹葭毕竟不是良籍,哪怕这种举家欢庆的节日,她出来时依然乔装打扮,用白纱遮面。往前走了没几步,就有一个岑旧眼熟的姑娘急匆匆跑过来,挽住了秦蒹葭的臂膀。 「秦姐姐,」那姑娘穿着黄衫,正是先前被困在死域的卖花女晓风,「你跑哪去了?可吓死我了!」 晓风絮絮叨叨和秦蒹葭说着刚刚一路上的见闻,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这位名动京城的名伎似乎一直在出神。 晓风:「……秦姐姐?」 秦蒹葭「啊」了一声:「什么事?」 「秦姐姐,」晓风比划道,「你脸好红哦,难道……」 秦蒹葭怔然:「有吗?」 她似乎心神不属,就连回復都慢了半拍。 晓风忧心忡忡道:「姐姐你不会被挤出什么好歹了吧?我就说不能带你来这等地方,到头来沈妈妈要是怪我怎么办?」 「没有啊,」秦蒹葭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要多谢晓风才是,说动了妈妈让她放我出来玩。」 「我今年才来凤梧城,还是第一次见这等节日呢!」 晓风心思简单直白,几句话就被秦蒹葭安抚好了心情。 可秦蒹葭笑完,眼神却又怔忪痴然。 岑旧和程佩离跟着秦蒹葭一路回到满花楼。出乎两人意料的是,岑念与秦蒹葭却没有再见过一次面。 平远侯父子归京凯旋,少年岑旧就没了在京城当质子的意义,很快便被平远侯找了个藉口送回了周陵封地。 然而平远侯和世子却因为身负要职,还要在凤梧城留守直到过年。岑旧本以为,大哥就是这个时候和秦蒹葭相处出了感情。 可花鸟节一别,大大咧咧的年轻将军压根就没记在心上。秦蒹葭每日对镜哀嘆,却也并未真的去找岑念要求什么报恩。 将军与名伎,本就是毫无干系的两种人。 第50页 这等发展看得岑旧与程佩离眉头紧皱。 本以为是苦命鸳鸯,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一场单相思。 很快便到了年关,岑旧脸上的笑意消失。 这个时间……距离平远侯谋反东窗事发很近了。终于,在一个裹挟着风雪的夜晚,秦蒹葭卧室的门被不速之客敲响了。 「世子爷?」秦蒹葭震惊道,「您怎么会来这等地方?」 岑念似乎并没有变多少,他走到秦蒹葭的卧室,大马金刀地坐下:「怎么?我不能来吗?」 「这等风月场所,世子爷还是不来为好。」秦蒹葭柔柔道,「对您名声不好,假如以后娶了夫人,也会让她无端误会。」 青年正色道:「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秦蒹葭会意,忙关上门窗。 听着岑念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她面色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不瞒世子爷,我虽是三流歌伎,」秦蒹葭苦笑道,「却也知道平远将军对大楚的血汗功劳,怎么会沦落至此?」 「没什么不可能的,鸟尽弓藏而已。」岑念道,「姑娘,我有平远侯府平反的证据,然而现在拿出来实在太不合时机……」 「姑娘可愿暂时寄存一二?」 他从怀中递出厚厚一叠泛黄的纸,送到秦蒹葭面前,桃花眸满是郑重。 秦蒹葭颔首:「我曾是边境难民,父母皆死于胡虏铁蹄之下,倘若不是世子爷与平远将军,小女也不会活到现在。」 「于公于私,我都愿意。」 岑念目光复杂:「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倘若陛下真的赶尽杀绝,或许你也逃不了一死。」 「没关系。」秦蒹葭道,「家国大义,孰轻孰重,我也是知道的,平远侯府战功累累,本就不该如此下场。」 岑念愣了一下,似乎并没有想到,能从一个青楼歌姬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弯起眸子:「好。事成之后,我会为姑娘赎身。」 之后的几天,为了遮掩耳目,岑念每日都故意现身于满花楼,活脱脱一个被花魁勾了神魂的纨绔世家子弟。 楼内不少女子对秦蒹葭都颇有些酸言酸语,觉得她命好,说不定会给世子做配房。只有秦蒹葭知道,世子爷每次前来都只是为了交接那些证据,连口她这里的热茶都不肯沾。 世子爷洁身自好,想必以后与他白首的世家小姐会很幸福。这般胡思乱想着,却在某一天,一如既往拜访的岑念缺了席。 秦蒹葭在满花楼足不出户,消息闭塞。 直到另一位和世子爷交好的公子拿着赎金到访,将秦蒹葭赎了身,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岑念本做好了一切准备,殚尽竭虑,却被心腹背叛告发,过往种种努力尽数付之一炬。明明他本来也没求过甚,只希望家人功成身退。 那位公子是清臣之子,与岑念明面上并无甚交情。岑念也是信任他,才会让他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来给秦蒹葭赎身。 他虽然没成功,却依然履行了诺言。 秦蒹葭得知这个消息时,行刑的时间已经过了。 前来传话的岑念友人于心不忍,带她去了现场。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将鲜血戾气盖了个干净。 刑场处已经无人驻守。 秦蒹葭奔过去,只来得及见到世子爷被随意扔进周边的尸体。 平远侯及其部属百余人,全部斩首。 年轻的小将军死后眼睛还牢牢睁着,似乎不甘极了。秦蒹葭踉跄着抱起岑念的尸体,伸出手拢去他的双目。 指尖触及温热。 秦蒹葭一愣。 她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似喜似悲。 温热如生,原是伊人泪染满襟啊。 第024章 凤凰泪(4) 之后的事情, 秦蒹葭有些记不清了。 她像是把自己的灵魂也埋在了那场皑皑雪中,和忠臣良将的白骨一起葬于青山。岑念生前为人忠直仗义,那位和岑小将军身为挚友的文官之子冒着被人抓把柄的风险, 和秦蒹葭一起雇了些附近的挑夫, 帮忙把这些尸体收殓在了城外,亲自刻碑祭拜。 秦蒹葭和其告别后, 自己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满花楼。分明没有饮酒,却像是大梦一场,只不过黄粱一枕, 尽数苍茫。 到了晚间, 满花楼再度热闹起来,好似先前刑场上那一番血腥尸骨都是她的梦魇。秦蒹葭今天已被赎了身,自然没人催着她下去迎客。 她坐起来, 开始收拾自己的物件。 虽然赎身了, 但秦蒹葭心底其实并不怎么轻松。 她也曾是世家小姐,父亲在边城当太守,可没想到胡虏肆虐, 城门踏破,父母与百姓一起亡于铁蹄之下。 如她一般幸运逃亡的苟活下来,便成为了颠沛流离的难民,无处可去。家亡了,亲人没了, 天地茫茫, 娇生惯养的小姐灰头土脸,只背着一个包了些碎银的布包, 站在辽阔草原,不知归去也不知来途。 那时她不过六七岁, 路上跌跌撞撞,被人牙子拐去了江南,又被青楼的老鸨买下,当瘦马培养。 后来秦蒹葭抓住机会,凭藉才情得到青楼中教她唱歌的师傅赏识。师傅进京时,便顺带将秦蒹葭带来了满花楼,做了个清伎。 三六九等,她是最下等之人。 再后来,平远侯横空出世,以少胜多,将那群蛮人赶了回去。他收復失地,救回沦为奴隶的百姓,为当时守国官兵正名。 第51页 被正名的就有她的父亲。 然而物是人非,哪怕父亲不再背负叛国的罪名,秦蒹葭依然找不到可以自证身份的证据帮助自己从贱籍脱身。 她沦为瘦马的时候年纪实在太小太小,这么些年来,早连自己的名字都尽然忘却。她便时常关注着岑家两代将军的故事,有时会自愧自己不争气,倘若如梁红玉、李秀宁那般巾帼,自也可在沙场为父母与族人报仇。 这样救了无数如她一般难民的将军,又怎会做下大不敬的谋反之事? 秦蒹葭心绪难平,碰翻了首饰盒。 琳琅满目的金玉首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秦蒹葭却注意到了被她藏在首饰下面的一沓密函。 这是……小将军留在这里的平反证据。 秦蒹葭心跳得快了些。 她何等聪慧,自然能看出平远侯覆灭一事背后如何危险重重。 但是,她曾记得,阿爹告诉自己,「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秦蒹葭颤抖着手将那些密函收进袖子中。 眼下虽然不是平反的好时机,可她可以等,等到总有一天,贤臣可以抹去冤屈,就像平远侯为她父亲所做的那样。 可是…… 在秦蒹葭还没来得及收走全部密函的那一刻,她的脖颈就被抵上了尖锐的剑尖。 「把东西给我。」 秦蒹葭不知道这人是何时在自己屋中的,她后背发冷,小幅度地回头看去,只见那人一袭白衣,鲛纱遮面。 只一眼,阅人无数的秦蒹葭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袖子中的纸团成一团。 在对方剑穿透自己咽喉的那一刻,尽数咽进了喉咙中。 墨香顷刻就被浓郁的铁锈味掩盖过去。 秦蒹葭本想怒骂几句,可那利剑滑过了她的喉管,只发出「呵呵」的气声。 她无力地软倒在地上。 鲛纱遮面的白衣人收回剑,淡声道:「既然这么甘愿做蜉蝣,那你就守着这个秘密,不生不死吧。」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随手一挥,将几张火符扔到了秦蒹葭的面前。 火焰顺势而起,攀咬上了女子的衣裙。 在烈焰的灼烧中,秦蒹葭感觉自己要死了。 她却突听得一声轻笑。 「这等至情至性之人,倒适合炼制人蛊。」 火焰很快顺着蔓延到了楼下,秦蒹葭听得尖叫声与奔走声。那白衣人不知何时已然离去,在无尽的痛楚中,秦蒹葭觉得自己好似化成了灰。 「仙师,」程佩离在不远处望着,哽咽出声,「我们不能救救秦姑娘吗?」 岑旧挑眉:「怎么救?这是幻境,真正的秦姑娘早就被炼制成了人蛊。」 程佩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但是这也太惨了吧!」 明明秦蒹葭没有做错什么,明明岑念将军也没有做错什么! 岑旧推开秦蒹葭的房门,那些火焰好似被什么东西隔绝在了外面,丝毫烧不到他身上。秦蒹葭抬起眼,朦胧间,与那双桃花眸对上。 她似乎是痛苦极了,表情都忍不住露出些狰狞。可即便如此,岑旧见她嘴唇努力动着,朝他露出来了个笑容。 随后,幻境纷然破灭。 满花楼和熊熊大火眨眼之间无影无踪,岑旧此时才终于得见了冷宫里端坐的秦蒹葭。素衣女子怔然看着他,右脸上还淌着干涸的泪。 「真像……」秦蒹葭笑道,「瞧见小公子还活着,我很满足。」 说到最后,她喉头似乎是努力压下了一声泣音。 岑旧问道:「秦姑娘可后悔?」 秦蒹葭摇了摇头。 岑旧又道:「你的相思可是对兄长?」 秦蒹葭笑道:「不过是少年慕艾罢了,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我的相思,来自故人,来自故乡。」 「我的家在草原。我的阿娘会用马头琴拉出好听的乐声,我的阿爹会带我骑马驰骋牧场。可我这一辈子,却回不到草原,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帮世子爷,不是因为女儿家的心思。平远侯对我家、对边塞百姓有一辈子也无法还的恩,我所做的,也不过是微末小事。」 她说着,目光逐渐温柔。 「我现在终于想起那个承诺是什么了。」 秦蒹葭将一处巾帕递给岑旧:「我这些年并不是神智全无,偶尔醒神,就会用心头血记些什么。这上面是一些和平远侯有关的人证物证,也许会对小公子有大用。」 将巾帕交给岑旧后,她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 秦蒹葭眼圈红了,眼泪留了下来。 然而她却努力对岑旧露出一个笑。 「谢谢公子帮我想起来。」 「我现在终于可以去找爹娘了。」 她的身躯在空中越来越淡,直至最后散成了炉灰。程佩离在阵法中央看着,泪流满面,此时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岑旧扭过头去:「你哭什么?」 「不、不知道,但是就是很难过。」小公主毫无形象地抽泣道,「刚刚秦姑娘念的两句诗是什么?」 岑旧低笑一声。 他将那巾帕收进怀里。 「她的意思是,」岑旧道,「一寸相思一寸灰。」 程佩离哭得更伤心了。 岑旧却面色凝重。 第52页 刚刚在幻境里,他看见了沐安。 鲛纱遮面,白衣执剑,除了沐安,他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虽说岑旧本就怀疑沐安和母亲之死有关,可他没想到这傢伙居然还搅和进了那场谋逆案。 甚至不惜对知情的秦蒹葭痛下杀手。 沐安跟他们家什么仇什么怨? 岑旧越想越生气,顾不得还在哭哭啼啼的程佩离,拿着那抹巾帕朝冷宫外走去。 他要找程虚怀问个清楚! 可还没等踏出冷宫的那一刻,一道剑气勐然扫来。岑旧反应迅速,及时后撤,这才没让那剑气割掉双脚。 他戾气抬眸,只见前面楼阁房檐上杳然站立一道白色身影。 对方还是戴着那诡异的笑脸面具。 但岑旧此时已经完全能确认对方的身份了。 「沐、安!」 他咬牙切齿,几乎是提剑就追了上去。 沐安朝宫外跑去,许是怕惊动程虚怀。 岑旧几步轻跳,果断跟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有些不理智。 沐安能和师尊打个平手,以他现在的修为,绝对无法抗衡。 但岑旧就是气不过。 沐安害了他母亲,疑似间接害了他父兄,又将无辜的秦姑娘炼制成人蛊。眼看他马上就能抓到这傢伙的马脚,他又怎么能坐得住! 岑旧瞅准沐安胸口,提剑就刺。 他有足够保命的底牌,顶多也就是两败俱伤而已。 只要能噁心到沐安就可以! 「沐安前辈为何突然来凤梧城?」岑旧道,「还戴这劳什子面具?」 沐安没有还手,只是躲着岑旧致命的攻击。 「把百花灯给我。」沐安的声音沙哑无比,似乎做了伪装。 岑旧:「哦?前辈既然有求于我,就不该这般遮掩。不然我会以为前辈打算杀人灭口呢。」 沐安轻笑道:「你没有证据。」 他是指,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些腌臜事的兇手,和那光风霁月的沐掌门是同一个人! 岑旧气得简直想笑。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百花灯我不会给你。」岑旧冷声道,「其他神器我也不会让步。」 他盯着面前的白衣修士,一字一句仿若都化成了利刃,要将对方摧残至死。 「我偏要看看,你这傢伙失败之后,涕泗横流的可笑嘴脸!」 第025章 凤凰泪(5) 沐安沉默以对。 过了一会儿, 他才道:「你不值得我出剑。」 岑旧面色淡下去:「我自是知道这个。」 「但是……」 他挥起拂衣剑。 沐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向旁闪躲。 百花灯在空中发出莹然的光,将他整个人笼罩了进去。 岑旧道:「我倒要看看, 你究竟是什么人!」 沐安低笑出声:「只怕你并不想看到。」 即便被百花灯摄取记忆, 沐安也并没有丝毫慌乱的样子。他表情悠闲,仿若面对一个不甚聪明的小辈。 「收回去!」 一声呵斥在岑旧耳畔响起。 沐安微微抬头, 和天空中一袭黑衣的獠牙面具对上。 「啊,是你。」沐安道,「居然没死?」 他说话一直语气死板, 似乎天生冷情。 岑旧也抬头望去。 「魔尊?」他露出来了些许意外神色。 想及刚刚魔尊的那句话, 岑旧当即收回了百花灯的灵力,御剑飞到男人身旁。 「你刚刚什么意思?」他问道。 魔尊道:「沐安此人,最擅长玩弄人心。你在窥视他的时候, 他也在窥视你。」 依然站在房檐的沐安微微歪了歪头。 「说得不错。」沐安道, 「只差一点,就能看见你的秘密了,岑远之。」 岑旧抿了抿唇。 身上被缚仙索穿透的窟窿明明已是陈疾, 此时却又忽的发疼起来。 他自然坦荡,唯一的秘密便是…… 重生。 还好魔尊及时赶来,不然要是被沐安窥见了老底,那可真是损失。 「多谢。」岑旧道。 「沐安,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男人扬声道, 「不如来算算我俩的帐?」 「一抹残魂。」沐安道, 「我怕什么?」 饶是如此,他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而是宛如云雾般消散在了空中,留下一张轻飘飘的纸片。 又是化身。 岑旧的脑袋上挨了一下。 魔尊道:「何时见你如此莽撞?要不是本尊察觉到沐安的气息, 你现在早就被那傢伙用邪术夺舍了!」 岑旧:「……我是心急了。」 胸口的窟窿愈来愈痛。 「还是差了太多。」 倘若要为父母兄长与秦姑娘报仇,他和成功之间横亘一道天堑。岑旧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喉咙泛起惺甜味,整个人一下子就没了意识。 魔尊被身旁的白衣修士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及时捞住了往下坠落的昏迷青年。他鼻尖嗅到一股血腥味,这才意识到不对。 扒开青年衣襟一瞧,只见缚仙索留下的几个大窟窿此时全部开裂,血把里衣都快浸透了。先前为秦蒹葭制造幻境,虽说起阵人是程佩离,可她没修为,灵力自然还是岑旧间接供给,本就透支了个彻底。 第53页 这傢伙居然还敢不知死活追杀沐安! 「还真是……活腻歪了。」魔尊磨了磨牙。 要不是看在这小子最后解脱了他,他才不会多管闲事!防止路上造成岑旧伤口开裂,魔尊索性用了个缩地术,眨眼间就来到了程虚怀的宫中。 当然,在此之前,他把身体还给了一直闹着要见师尊的少年。陆研刚接住昏睡的白衣青年,眼圈就红了一圈。 「怎么了?」 听见动静,唐凝霜匆匆走了出来。 陆研简单把过程和她描述了一遍。 虽然暂时让魔尊主导了身躯,他也保留了对外界的意识。 唐凝霜走过去,将两指搭放在岑旧的手腕上,感知了下他的灵气:「你师父只是力竭昏过去了,我让老祖帮他输送些灵气就好。」 陆研应下,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岑旧身上。 瞧见少年这番模样,唐凝霜会心一笑。 岑远之这一生过得实在坎坷,连她这种局外人都觉得触目惊心。 好在这小徒弟瞧着也是个有心的。 「帮我把你师父抬进去。」唐凝霜出声提醒道。 他们身后的房间是程虚怀的茶室,里面有个隔间,放着两张卧榻。陆研背着岑旧,随唐凝霜进去后,按照她的指示,将岑旧放在了外侧的卧榻上。 「这是……」程虚怀坐在里间卧榻的边上,似乎在给什么人把脉,听见动静扫过来视线,「岑远之的徒弟?」 唐凝霜给陆研暗地里使了个眼色。 少年会意,又将刚刚说过的话和程虚怀复述了一遍。 「什么?」程虚怀还没反应,卧榻上的人先大唿小叫起来,「仙师出事了?」 程虚怀笑道:「看见了没,别在我这里赖着了,我忙得很。」 卧榻上的红衣少女撇撇嘴,从床上跳下来,委屈地看向唐凝霜:「凝霜姐姐……」 唐凝霜:「……」 唐凝霜无奈道:「公主眉心的桃花印应当只是相思蛊留下的印记,半个月之后就会自行消退。」 程虚怀数落道:「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跑。」 程佩离:「……」 她恹恹地应下。 程虚怀走到岑旧旁边,他凝眉盯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去扒开青年的衣襟。程佩离「啊哟」一声,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可是又很诚实地把手指露出两个缝,睁眼望去。 陆研见状,几步错过来,挡住了程佩离的视线。 程佩离:「……」 小气! 「出去。」墨衣少年冷冰冰地呵斥道。 程虚怀这才注意到程佩离,讶异道:「你怎么还没走?」 「这是你一个小姑娘能看的吗?小心长针眼嫁不出去。」 下一秒,程虚怀就用灵力将程佩离整个扔了出去。 程佩离捂着屁股忿忿站起来:「谁要嫁人?!要嫁你嫁去!」 「这么小气,还不让看,我看他比我像大姑娘!」 骂骂咧咧完毕,程佩离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地上眼熟的巾帕上。 好像是秦姑娘递给岑公子的? 兴许是刚刚不小心掉出来的。 程佩离眼珠子转了转,将那巾帕捡起来塞进自己的怀里。 她大人不计小人过!给他将证据送给程佩云好了! 程佩离立即往程佩云的书房走。 她哥平日除了上朝就寝,就总是窝在书房处理政务。虽然程佩云管得比较严,但还是挺宠她的,连书房这种重地程佩离也可以说进就进。 可今天奇了怪了,程佩离刚到书房前,就被两个御前侍卫拦了下来。 程佩离纳闷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两个侍卫不敢直视她:「公主,抱歉,陛下说了谁也不见。」 程佩离:「……」 有古怪! 她也没打算为难这两个侍卫,敷衍完就离开了。 程佩离心底犯了难,平远侯平反的证据至关重要,她必须要亲手交给程佩云,当面说清楚才为好。 可程序今天不知道发什么疯,偷偷摸摸居然不见人! 身后忽然响起细碎脚步声,程佩离回头,发现是几日未见的程余观。小侍卫还是穿着寻常的侍卫服,梳着利落的高马尾,脸色苍白,身形消瘦。 「伤都没好,」程佩离道,「瞎跑什么。」 程余观道:「不放心公主。」 「说得好像我天天闯祸一样。」程佩离不满道。 望着面前的小侍卫,她忽然灵光一闪。 「余观,」少女眨着水汪汪的杏眼,「帮我引开哥哥书房那两个侍卫,好吗?」 程余观没有迟疑,他像只猫一般跃上一旁的屋檐,很快就吸引了书房门口两个侍卫的注意。 「什么人?」那两个侍卫追着程余观而去。 程佩离躲在书房旁的梧桐树后,见状立刻钻进了书房。 「哥!」她兴奋地大喊一声,却没想到端坐着的红衣帝王身躯一僵。 程佩云勐地转过了身,背对程佩离:「做什么?出去!」 程佩离纳闷道:「哥,你躲什么呢?」 她凑到程佩云身旁,硬生生扒开了青年欲盖弥彰的手。红衣帝王容貌依然张扬夺目,眉心一朵桃花印记却更为显眼。 似乎没预料到程佩离会强硬扒开手,此时手足无措,素来威严的帝王脸上闪过几丝慌乱。 第54页 「这不是……」程佩离傻了眼,「相思蛊吗?」 程佩离第一反应是,这蛊居然对男子也有用。 再然后,她意识到不对。 夭寿了,她哥对谁动凡心了? 程佩云被妹妹诡异的目光打量着,恼羞成怒道:「干什么?有屁快放!」 程佩离:「……要不哥,你去找老祖看看?」 「去什么,」程佩云道,「小事而已,不必劳烦老祖。」 程佩离面色古怪:「哥,你是什么时候被下的蛊?」 如今人蛊死了,所有苦主身上都会留下桃花印记,至少说明,这蛊在程佩云身上种了有不少时日了。 加上程佩云这种讳疾忌医的态度,估计一开始就死瞒着。 「关你屁事。」程佩云破防了。 程佩离:「……」 铁树开花真的好好笑。 程佩离忍住笑,将巾帕递给程佩云,将她在幻境中看到的尽数告诉了程佩云。 程佩云奇怪道:「既如此,为何是你来告诉我?远之他果然还是……心有芥蒂吗?」 「不是不是,」程佩离道,「岑公子他现在受了重伤,老祖正在帮他疗伤呢。」 程佩云急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程佩离:「……你也没问我啊。」 程佩云坐不住了,拿起桌子上的抹额遮住额头,就匆匆往外走。 「哥,你慢点,等等我!」程佩离急得追过去。 恰好遇上一紫衣官员来禀报事情,将程佩云堵在了书房门口。 「陛下,」官员道,「剿匪一事收尾完成,您……」 程佩云一摆手:「逢秋,此事容后再议,孤有急事。」 江月白眉心一跳:「那……臣回京途中,还顺带找到了平远侯府一位倖存的婢女,这个也容后再议吗?」 程佩云步子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他震惊道。 第026章 凤凰泪(6) 「这是……」望着青年肩背及胸膛上的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程虚怀面色愈加难看,「他们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竟敢直接对本门弟子动用缚仙索!」 缚仙索是刑罚中最严重的酷刑道具之一,会锁住罪人的神魂, 伤疤烙印在身上, 无论什么天材地宝都无法消去。 更重要的是,这些伤不能自愈。 唐凝霜是器修, 自然知道缚仙索用在一个修士身上意味着什么,她怔然道:「岑师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这些……」 从周陵到凤梧的一路上,身上留着这么多无法自愈的伤, 青年却应是没有显露一分异样。 「本以为无涯派内部出了乱子, 」程虚怀已经从刚刚的气头上缓过来了,他冷笑道,「现在看来, 怕是根都烂透了。」 唐凝霜还是有一点不解:「无涯派为何要对岑师弟如此恨之入骨?」 「自然是, 」程虚怀悠悠道,「他身上有其他人嫉妒得不到的东西。」 唐凝霜:「岑师弟莫不是天生道骨?」 她素来坦荡,程虚怀和唐弦将她保护得很好, 加上炼庐本就不过问修真界的世事,唐凝霜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糟粕。 「可岑师弟有道骨,无涯派不应该把他当宝供起来么?」她问道,「毕竟修真界已经好久未出飞升之材了。」 程虚怀意味深长道:「你也知道修真界好久未出飞升的修士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黑衣少年蓦然出声:「前辈,真的没有办法治好这些伤了吗?」 和唐凝霜交流间, 程虚怀已经给岑旧灌注了灵力, 眼下青年唿吸平稳,显然是睡熟了。 在场三人都没有叫醒他的意思。 明明才二十六岁, 放在修真界还算是个毛头小子,偏偏经歷了那般诡谲人心与惊心局势。哪怕岑旧錶面云淡风轻, 但程虚怀私心还是希望他能够好好休息一下,哪怕只是现在的片刻。 「有倒是有。」程虚怀道,「蓬莱岛上有个秘境,里面种植了灵草牧柳,据传牧柳一族可生白骨、活死人。也许它们有办法治癒缚仙索的伤。」 陆研脱口而出:「蓬莱岛在哪?」 「蓬莱秘境今年正在开放,但是已经限制进入了。」程虚怀道,「你要想去,须得等五年后。」 听见这消息,少年眸色黯淡了些。 不过他还是牢牢把程虚怀的话记在了心里。程虚怀和唐凝霜便不再打扰熟睡的岑旧,嘱咐了陆研好好照顾白衣修士后,二人离开了书房。 走在外面,唐凝霜跟在程虚怀身后,问道:「老祖,蓬莱幻境开放时间不定,但基本都要相隔数十年,您刚刚……」 「我算的。」程虚怀道,「乱世将至,蓬莱岛也该出世了。」 * 岑旧睁开眼时,勐然一下不知道自己在哪,他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拂衣剑。 「师父。」 听见陆研的声音,他这才卸去了气力。 「什么时辰了?」岑旧轻松道。 陆研:「师父你也就睡了一个时辰。」 岑旧爬起来,这才注意到自己周身衣物焕然一新,从那破烂白袍变成了鎏金红衣。 岑旧嘴角一抽:「……」 这大红大紫、批金镶玉的审美一看就知道是谁家的。 非常嫌弃地把衣领整理好,岑旧嘆了口气:「小皇帝来过了?」 第55页 陆研点了点头。 「不过因为师父在睡着,」陆研道,「我没让任何人进。」 岑旧醒来没多久,就惦念着平远侯府的事情,胸口没摸到巾帕,面色一变:「糟了!」 难道是和沐安打斗的时候掉了? 就在这时,红衣身影从旁边的窗口一跃而进:「仙师你醒啦?」 程佩离就是怕岑旧醒来找不到巾帕闹什么么蛾子,一早就让余观盯着这边动向,如今听到岑旧一醒,立刻就赶了过来。 她简短把自己的用意和做法告诉岑旧:「兄长现在也已经找到了当年倖存的婢女,如今估计在大理寺提审呢!」 「你倒是胆子大,」岑旧道,「但确实聪明。」 程佩离得意笑笑。 「看,我就说有要事吧!」她炫耀似地对一旁的陆研道,「小鬼,拦着不让我进,小气!」 岑旧也设想过,要怎么向程佩云投递证据。虽说他俩的关系亲厚不用多疑,可这证据毕竟不是给程佩云看的,想要为平远侯府平反,首先得堵住朝廷那一群老傢伙的口。 所以这个证据,不能他这个平远侯府的二公子去提交。如今,程佩离的无意之举,反而冥冥中替岑旧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皇帝的亲妹妹,大楚的唯一公主程佩离提交了为平远侯府澄清的证据,这还有谁敢质疑证据的用心和真实。 思及此,岑旧平和道:「阿离公主帮了我,想要什么?力所能及的话,我都会报答公主的。」 程佩离眼珠一转:「倒是有一件事。」 「仙师,你说我有灵根对吧?什么资质啊?我也能修仙吗?」她炮弹似发射了一连串问题。 岑旧:「……」 他油盐不进地说道:「一国公主,你要去修仙,我觉得小皇帝得杀了我。」 程佩离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我哥可捨不得。」 岑旧和善微笑:「所以公主你的愿望是……?」 程佩离:「仙师你一定还缺一个嘘寒问暖的徒弟吧?!」 话音刚落,岑旧还没表态,他身旁那个黑衣少年就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程佩离:「?」 瞪她干什么? 「阿离公主,」岑旧笑道,「你要想办法说服的可不是我。你敢把自己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讲给你哥听听吗?」 程佩离心底打的算盘被岑旧一针见血地指出。 「想让我背黑锅,」青年修士笑吟吟地说道,「没、门。」 程佩离:「……」 程佩离假惺惺地说道:「仙师你误会人家了……」 「公主约摸是为近日朝堂上奏和亲一事发愁吧?」岑旧道,「放心,陛下不会捨得公主去那蛮荒之地的。」 前世直到程佩云死前,程佩离都没有和亲远嫁,小皇帝重情重义,虽然大楚现在武将势弱,边境纷乱,他也没想过打过这方面的注意。 程佩离却不服气道:「你不是我哥,你怎么知道!」 「还是说,」岑旧朝她一笑,「你想让我把你那小侍卫的真实身份说出去?」 「,罪臣之女,」岑旧道,「小公主可真是胆大。」 程佩离:「……」 红衣少女后颈勐地绷紧,不可置信地说道:「你怎么知道?」 岑旧笑道:「如果你能说服小皇帝,我可以收你为徒。」 「我自然可以!」程佩离磨了磨牙,雄赳赳气昂昂出了屋子。 她穿得一身红,那架势活像一只要斗殴的小火鸟。逗完程佩离,岑旧一扭头,就发现自家小徒弟牢牢盯着自己。 「怎么了?」岑旧一噎。 陆研:「师父很喜欢那个丫头,也要收她为徒吗?」 少年过长的睫毛垂下,遮去眸子里的落寞之色。他孑然一身,不知来处未知归途,想要留在岑旧身边,是因为他看出来这个青年修士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两个人在这世上都是不被容纳的茕立异类,可现在,师父他有了更多的牵绊,甚至还会有更多的徒弟。 想到这里,陆研就止不住地难过。 岑旧笑道:「先不论小皇帝放不放她去修仙。就算她认了我做师父,那以后不也是你师妹吗?」 「怎么委屈得好像我要把你丢掉啊?」 日近黄昏,青年声音轻得像一抹浮云。 陆研心底那点不快突然戛然而止了。 他望着那双桃花眸,领会了青年修士的言外之意。 他永远都是师父第一个徒弟。 「对不起,」陆研脸红地结结巴巴道,「我、我太小气了。」 「你才十二岁,」岑旧道,「小气点怎么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跟师妹师弟抢灵果呢!」 说来,离上次他帮陆研梳理经脉已有许久。 岑旧难得萌生出一股愧疚感来:「最近修炼得怎么样?」 「每晚都有打坐,」陆研认真答道,「不过暂时似乎没有什么突破。」 「正常。」岑旧道,「修仙本就是漫漫长途,你仙资极高,未来必定是个飞升之材。」 陆研听到这话,本来因为修为凝滞而微微焦躁的心绪瞬间就被安抚了。因为想要得知身世,所以陆研对变强有一种偏执的执着,但岑旧好像有什么魔力一般,总是能够让他信服。 脑海中的魔尊冷笑着开了口:「你就听你师父煳弄吧。你明明适合修魔。」 第56页 陆研:「……」 少年面色不变地对岑旧道:「师父,我还有一事苦恼。」 岑旧:「什么?」 陆研:「最近打坐时,常有苍蝇蚊子在耳边徘徊,烦不胜烦。」 岑旧笑眯眯地说道:「好说。」 他抓起少年手腕,输入一股灵力,快准狠地击在了魔尊的命脉上。 魔尊只觉得残魂一阵涨痛,顿时哑了声息,再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只能连忙在识海中用灵力护住差点就魂飞魄散的残魂。 魔尊:「……」 岑、远、之! 第027章 凤凰泪(7) 花鸟节过后, 凤梧城又快速回归成往日那般风平浪静的模样。许是上次魔尊的威慑起了作用,至少在最近,沐安安静得像死了一般, 没再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岑旧心安理得地以养伤为藉口在宫中住下, 一直住到了端午节。期间,程佩云拿关键证据为平远侯府平反, 虽然还没有彻底压过顽固派的声音,但已经初见成效。 几个老臣在朝上怒骂程佩云违背先帝意志。程佩云面色不变,转而将他们的几个入仕的孩子派去了边境。 听说那几个老臣接到圣旨之后, 面如死灰, 从此再也没在朝堂提过一句有关拒绝平反的话。 岑家二代武将没落后,先帝在位时,尚能维持安稳的假象。及至程佩云上位后, 边境纷乱没一天少过, 武将势弱,平远侯一案又让不少人心寒,大楚在边境战事上几乎是常战常败, 已经接连丢了好几座城池。 程佩云有心改革,却终究沉疴难医,大楚这么些年的礼法制度带来的弊端不是他一朝一夕就能撼动的,只能攘外之前先安内,派江丞相与其三年前的探花郎、现少师江逢秋父子二人前去各地剿匪安顿。 好在江家父子剿匪大捷, 凯旋归朝。江逢秋年纪年轻已经身居高位, 程佩云就安排这个少年时期的伴读心腹进了内阁。 顾寒松随江逢秋一起回了凤梧城,住在江阁老府中安心备考, 预备下一次科举下场。 时间一眨眼从初春到了端午。 大楚继承了前朝的风俗,端午素有吃粽子、戴香囊的习惯。唐凝霜起了个大早, 借用了皇宫的御膳房,为程虚怀几人准备粽子。 虽然除了程家兄妹以外,其余人都是辟谷的修士,但程虚怀是个极其爱吃的人,粽子自然也要凑个热闹,其余人例如岑旧则是沾了老祖的光。 毕竟唐凝霜作为一个水准极高的器修,刀工、火工都是一流的。 「哇!凝霜姐姐的粽子我能吃一大盆!」热乎乎的粽子一出炉,程佩离就急不可耐地拿了一个。 程余观在一旁无奈提醒:「公主,烫。」 程佩离捂着被烧红的舌尖,含煳不清地说道:「好、好次!」 程虚怀拿了个粽子在指尖把玩,白髮垂在肩头,懒洋洋地问岑旧道:「今年的论道大会定在了凤梧宫,你什么想法?」 岑旧一愣。 在凤梧城生活久了,勐然听到修真界相关的事情,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什么想法?」岑旧笑道,「我在五年前已经是魁首,现在论道大会可不会欢迎我。」 论道大会有明文规定,凡是魁首者便不可再参加比试。论道大会五年一比,任何适龄弟子都可参加,限制在金丹期修为以下。 「我的意思是,」程虚怀道,「无涯派届时来的领队长老是你师尊。几日前,柳退云出关了,你很清楚,他出关是为的谁。」 「我能怎么办?」岑旧笑了,「无涯派可没给我选择权,师尊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最近的乱子。」 「我会退出无涯派。」 程虚怀默然。 青年说这话时,表情没有多大波动,他根本想不到这孩子到底是纠结了多久,淌了这般心血才能果断地剔除过往的一切。 白髮修士慢悠悠地说道:「无涯派现在依然没有把你除名,应该是柳退云在中阻碍。你师尊对你有救命之恩,不要太伤他的心。」 岑旧垂眸,「我会的,」他轻声道,「我只是已经担负不起师尊的期望。」 程虚怀:「你自己有决定就好。」 程佩云看了岑旧一眼,将手中的粽子叶扔到了桌上。 几人吃完粽子后,又自行散开。 岑旧打算回屋打坐,路上却发现程余观守在了自己的屋前。 「仙师,」清瘦的黑衣少女道,「我想和您聊一聊公主。」 岑旧扬了扬眉。 自打那次他拒绝收徒后,程佩离就再也没提过这档子事情。 没想到这丫头还没死心。 岑旧:「请讲。」 「公主对我恩重如山,」程余观道,「因此我想来为公主向仙师求情。」 她说话间,脸上浮现出几丝愧疚。 「我知道,这对仙师来说,并不公平。」程余观道,「但我曾听老祖说过,公主她是有仙缘的人。」 「你真名叫什么?」岑旧问道。 程余观一愣,似乎没想到仙师并未按常理出牌。 「我、我叫茯苓。」少女迟疑道,「家父姓秋。」 岑旧笑道:「不要将请求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如将你们的私心讲给我听听。」 白衣修士的眸子掺杂了些许黄昏朦胧的光,好似摇晃的水纹。 第57页 「公主……」秋茯苓道,「如果一直是公主的话,她迟早有一天要嫁人的。」 「皇家宗族的婚姻,决定权根本不在公主自己的手中。」 岑旧:「我已经说过了,决定权不在我这里。」 秋茯苓:「……」 女扮男装的少女面色虽有失落,还是道:「多谢仙师。」 「不过,」岑旧道,「请你转告公主,可以为我们的交易加码。」 「如果她能得到凤凰泪,我就同意收你两个当徒弟。」 秋茯苓:「?」 秋茯苓:「凤凰泪是什么?」 岑旧:「公主作为程家人,应当知道。」 得知岑旧的态度还有周旋的余地,秋茯苓喜上心头,又再次低声道过谢。 身形消瘦的少女雀跃离去。 岑旧侧了侧身,转头问屋中的人道:「小皇帝,听得过瘾不?」 只见岑旧的卧房中走出一位俊美的红衣帝王。 程佩云面上不见喜怒,道:「果然瞒不过远之。」 程佩云本是怕岑旧因今日老祖的那些话,心情不好,因此才早早到了岑旧的卧房等着青年修士归来。 却没成想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对话。 岑旧问道:「秋茯苓是你帮着安排入宫的吧?」 「对。」程佩云嘆了口气,「阿离很早就没了母亲,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最好的。」 红衣帝王说完,过了一会儿,又沉吟着开了口。 「其实老祖是有心想让你收阿离为徒的,要不然不会允许她天天在你面前没大没小的晃悠。」 「一次偶然,我曾听老祖提起过,吾妹是有气运加身的,而且与你未来缘分不浅。」 「如果你能收她做徒弟,也不是坏事。」 岑旧:「……」 岑旧好笑道:「你这话已经说的迟了,凤凰泪难道不是你们程家和凤梧宫歷代看守的神器?小公主哪怕再不知好歹,也能明白我是在故意为难她。」 程佩云:「你要凤凰泪做什么?」 岑旧没有回话。 程佩云盯着他,道:「远之,你也要瞒着我吗?」 岑旧:「这不是在考虑告不告诉你么。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假如公主真去修仙,那群老傢伙可就会只盯着你一个人催婚生子了。 「你没有半分想法?」 岑旧依稀记得,前世程佩云是有一个继承人的,但他并不清楚好友后宫之事,因此现在看见程佩云已然二十七八,却还没婚娶,颇为奇怪。 这和那继承人的年岁有些对不上啊。 程佩云一向重脸面得紧,相思蛊的印记烙印在额头上时,他竟是一连半月不见外人,不得已外出时也都用抹额遮掩之,因此岑旧并未知道程佩云的心事。 程佩云:「这是为君的本分之事。你可别学那老傢伙们,我天天上朝已经够烦了。」 「如果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青年帝王认真道,「我不会糟蹋别人家的好姑娘。」 岑旧:「?」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你这是心有所属?」 「有。」程佩云淡声道,「单相思。」 岑旧:「……」 信息量突然有些大。 「那你……子嗣呢?」他不确定地问道。 程佩云扫他一眼:「宗室子弟一样是程家血脉。这些小辈中未尝没有好苗子。」 岑旧笑道:「你们程家还真是,代代出情痴啊。」 先帝不是一个好君主,可也与皇后做到了一生唯爱一人。先皇后死在了前头,在那之后,先帝再也没有娶过他人,很快就随着他的妻子一起离开了世间。 但毕竟人心都有偏向,看好友如此痴情苦守,岑旧不免有些心疼:「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倘若有机会,也不会孑然一身。」 从前世来看,程佩云应该是单相思到了最后。三十五岁身死那年,他都没有立过后。如今看来,竟是真的孤独一人走完了一生。 与世俗相背的孤寂实在不好受,岑旧不愿好友再与前世一样苦苦厮守。 「世界那么大,」岑旧道,「也许不必囿于一方天地。」 程佩云垂下眸:「不,从一开始我就做好决心了。」 「孤独终老也好,孤苦一生也罢,我心只有方寸,容了河山,便只能再容一人了。」他目光落到岑旧耳边,「远之,你髮带被花枝勾破了。」 说话间,他从袖间掏出一条红色发绳。 在岑旧惊愕的目光下,绕至他身后,换下那条残破的白色髮带,用发绳给修士束好头髮。 「我和阿离,总要有人被锁于囚笼,也总该有人自由无忧。」程佩云道,「凤栖梧桐,却应当做直上九天的玄鸟,而不是被红尘牵绊的凡俗。」 「阿离,就託付给你了。」 发绳上闪过一丝流光,被岑旧敏锐地捕捉到。 程佩云拍了拍他的肩,背手离去。 直到听不见帝王的脚步声,岑旧这才摸向脑后,只见发绳底端坠着一颗红玉流苏,里面蕴藏着无穷灵力,程佩云指尖的烫意似乎还残留在上面。 是凤凰泪。 第028章 凤凰泪(8) 「您为什么……」程佩云抚摸着发绳上的玉石, 愕然望向一头白髮的程虚怀,语气惊异,「老祖?!」 程虚怀:「收着吧, 你会知道怎么做的。」 第58页 程佩云纳罕道:「可是凤凰泪不是程家和凤梧宫歷代坚守的神器么?」 程佩云:「……」 红衣帝王迟疑地收下了凤凰泪。 「其他神器都是由大妖的神魂炼制, 」程虚怀道,「然而凤凰泪却不同。你知道为什么程家多么年以来, 只有阿离有了修仙的资质吗?」 程佩云无意识抓紧了手里的发绳:「为什么?」 「天道使然。」程虚怀道,「凤凰泪是当年唯一一只凤凰渡劫形成的眼泪凝结。后来人妖之战后,天道震怒, 凤凰为了挽救圣灵, 自愿转生,等待救世的契机。然而有失必有得,程家受命在天, 因为被凤凰选中, 才得以镇守江山和神器,凤梧宫之名也是由此得来。」 「阿离她竟然是凤凰转生么。」程佩云怔然。 青年帝王脸上似乎瞬间滑过了很多情绪,有惊讶, 有欣喜,但程虚怀却捕捉到了另一种隐秘的神色。 羡慕。 程虚怀道:「你可知岑远之身边的少年是何跟脚?」 程佩云:「……不知。」 「那是天地最后一条魔龙尸骨所化。」程虚怀缓缓道,「魔龙与凤凰为中两个极端,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远之。」 「岑远之,是应天命而生的人。」 在台下的帝王身形微僵, 像是被点破了某种微妙的修士,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苦涩的神色。 远之,果然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再怎么追赶, 已如天堑。 程佩云抿了抿唇:「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老祖,冒昧多问, 」年轻君王忽又抬起头,直视着高台上的白髮修士,「您先前头髮全黑,却在立春时,忽而一夜白头,是否……」 他面上涌现出悲色,不忍说出最后残忍的话语。 程虚怀笑道:「生死有命,我的道不求长生。」 「活了这么多年,是我赚了。」 红衣修士容貌昳丽,端坐高堂,白髮如朝雪,却无端衬出一片孤寂之意。 程佩云见状,不再多说,俯身退去。 程虚怀又静坐了许久,忽而一个拂袖,动用灵力转移到了一片空地之中。此时春夏交织,碧草绿树,雨水如丝,打在红衣修士如绸缎一般的白髮上。 程虚怀止步,面前坐落着一处金碧辉煌的庙宇。庙宇前有一高坟,旁梧桐茂深,牌位上赫然写着「大楚高祖昭皇帝程渡虚瑜」。 梧桐树响,春雨落地,仿若故人昨日仍低语。程虚怀忽又觉得自己回到了二十岁生辰礼的那天,病重在床的皇兄形容枯藁,浑身痉挛,明明前不久他还率领军队扩充城池。 意气风发的壮年君主不消半年便成了行将就木的病人。 这是程家人的顽疾。 万世河山换来的,是再也没有帝王活过四十岁。程虚瑜握着程虚怀的手,指尖凉得好像门外的雨。 「吾弟,」他吃力地说,「好好活,活得越长越好。吾不甘心……」 这位开国明君喃喃着,眼角沁出泪光,唿吸也逐渐放缓了。 闲散惯了的逍遥王爷头一次红了眼眶,也头一次认真地许诺道:「兄长,我记住了。」 程虚瑜唇角添上了笑意。 程虚怀茫然无措地跪坐在龙床边,闻着虚幻的帐中香。耳畔是君王驾崩才会敲得声声悲切的丧钟。 泪已然干涸,唯独指尖似乎还沉甸甸地承载着诺言。 他要替兄长好好活着。 程虚怀收回思绪,伸手捻了捻雨水。 「皇兄,我已经活得够久了。」一向以强大着称的修真界第一人此时却满脸疲惫,语气像是孩子在向长辈抱怨一般,「我见证了大楚的江山动盪,也看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什么都见过了,皇兄。我因活着而入道,如今,倒是大道已成。」 「皇兄,我也会累。」 程虚怀说着,垂眸坐在了坟边,伸出手将上的石碑抱住。 白髮蜿蜒在地,被雨水打湿。 他像个孩子一样,妄图从石碑中汲取温暖。 「皇兄,」红衣修士又轻声道,「我累了。」 一声又一声皇兄散在皇陵中,唯有回以梧桐叶响。 * 「真的假的?」程佩离被天大的消息砸蒙了,「我真能拜师了?」 程佩云眼都不抬地处理桌上的文书:「孤已经和远之说好了,不信你去问他。」 程佩离:「……」 程佩离:「哥,你快说,骗人是小狗!」 程佩云:「滚。」 程佩离:「好嘞。」 小公主欢天喜地地拉着侍卫朝自个新师父的住处跑了。 屏风后的紫衣官员这才走出来,不贊同地看向程佩云:「陛下,那些朝臣是不会同意公主去修仙的。」 「不修仙,孤也不会让阿离去和亲。」程佩云冷哼道,「怎么,逢秋这么关心阿离,想娶她?」 江逢秋:「……」 江逢秋:「臣惶恐……」 「看,」程佩云道,「阿离的性子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哪敢有人娶她?不如出去闯闯。大理寺提审的那个婢女结果如何?」 江逢秋:「这婢女出现的时刻太过微妙,臣怀疑是有心之人故意将其推到我们眼前,也许与平远侯府覆灭一事有关。不过她的嘴很严,臣现在还在想办法。」 第59页 程佩云:「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务必问出她的主子。最后留一口气就行。」 江逢秋垂眸应下。 「边境近日又有动乱,」江逢秋道,「陛下,不如让臣担任运粮使前往边境统整一番?」 程佩云一口否决:「不可。逢秋你不是将才,如今边境局势混乱,去了容易有性命之忧。何况来年还要殿试,也需要你筹办。」 江逢秋:「……关于武举,今年是否再放开一些?」 「孤在思考。」程佩云掐了掐眉心,「近来不知怎的,总觉得头痛。」 * 正午用膳。 主座自然是程虚怀,剩下的位置就不怎么讲究。程佩云自然坐在了岑旧身边,只见他那便宜妹妹此时早就叛变,一口一个「师父」亲亲热热地给岑旧夹菜。 自己一口也没吃到的程佩云:「……」 拳头硬了。 不过在场不爽的人也不止只有他一个。 陆研坐在岑旧另一侧,被这公主烦得不胜其扰。再怎么说也是他先来的,凭什么这傢伙这么旁若无人啊! 那明明是他师父! 少年气鼓鼓地吃菜。 魔尊:「……要不你也夹?」 陆研:「我才不要那么幼稚。」 魔尊:「说得好像你现在不幼稚一样。」 魔尊翻了个白眼,觉得陆研这小子真丢他的脸。 也不知道这种别扭性子是谁教的。 「想要却不说,」魔尊苦口婆心道,「你是想让你师父猜吗?」 陆研:「……」 陆研沉思了下,发现这魔头难得狗嘴里吐出来了象牙。他放下筷子,在心里努力做了下思想工作。 岑旧本就一直注意着身旁独自生闷气的小徒弟。毕竟那小傢伙头顶上的黑云都快化作实质了。 不过,他本来性格就恶劣,自然是静等着看小孩有什么作为,只管自己夹菜吃饭。 袖子忽然被拽了一下。 少年郁闷中带着委屈的声音道:「师父,我想吃那道菜,有些夹不到。」 岑旧很爽快:「行啊。」 陆研心安理得吃到了师父夹的菜,同时炫耀般地瞪了一眼程佩离。 程佩离:「……」 妈的,怎么感觉喝了一口茶。 魔尊:「……」 你这样就不幼稚了吗? 只不过还没吃完这顿饭,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饭桌上其乐融融的范围。岑旧放下碗筷,抬眼注视一袭青绿袍的来人。 程虚怀:「哦?论道大会还未开始,你们无涯派这就来了?」 因为岑旧的遭遇,程虚怀的态度说不上热情。 来人正是和岑旧闹得不欢而散的竹景。 他自然感受出来了这位修真界第一人的话语中隐藏的不喜,因此拱手道:「前辈,非无涯派,我是代表自己来找师兄的。」 岑旧:「出去说。」 他随竹景走出别院,来到宫中的花园中。 「师兄近来可好?」竹景问道。 岑旧:「挺好的。」 竹景张了张嘴,他想起来了师兄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或许对师兄来说,在哪里都比回到无涯派要过得舒心。 他本不理解师兄离开门派的举动,直到回到门派,听到那些流言蜚语,竹景才逐渐明白了,或许离开才是对师兄来说最好的选择。 岑旧笑道:「今年没我在,论道大会想必你可以夺魁。」 「夺不了,」竹景闷声道,「我和人打架,失去了参赛资格。」 岑旧:「何时这般莽撞了?」 竹景:「……」 竹景:「还不是他们……嗯……欺负吟九。」 「我怎么记得你对小九的态度也说不上好啊。」岑旧道,「你打架了,他呢?」 竹景翻了个白眼:「就他那个模样,怎么敢打架?」 岑旧:「你给我好好说话。」 其实是因为那些同门弟子说了些师兄的闲话,竹景才上去揍人的。 可这些话不能对大师兄讲,平白伤了他的心。 竹景含煳道:「反正今年的论道大会没我的事,我就索性出来找师兄了。正好师尊出关了,我也想着知会师兄一声。」 「师尊在论道大会之后就要准备渡飞升劫了。」 「师兄,你还是见一面吧。」 第029章 伏念琴(1) 竹景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师兄,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吗?师尊他……一直很担心你。」 岑旧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之上。竹景嘆了口气, 师兄看着格外轻佻, 可却是一旦决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的性子。 他只好换了个话题:「师兄, 炼庐一别,你的眼睛……」 岑旧笑道:「多亏了程前辈,眼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竹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递给岑旧:「这是师尊让我交给你的。」 岑旧接过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只有淡淡的墨香。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笺, 上面只有几行字。 岑旧凝视着字迹许久, 将信收好,深吸一口气,对竹景道:「告诉师尊, 我会再与他见一面的。」 竹景:「……」 竹景看样子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最终只是垂眸低应了声,便情绪低落地转身离去了。 第60页 * 翌日,岑旧和他收的三个便宜徒弟,跟着程虚怀往凤梧宫启程。红衣修士带着岑旧几人穿过了凤梧城, 来到了城外的一片幽静之地。 他轻轻拂袖, 特意设下的障眼法便消散在几人面前。只见凤梧宫整个藏在葱郁的梧桐林,蓦然出现, 红光烁烁,流光溢彩。 程虚怀领着他们来到了凤梧宫的供外人歇脚的别院, 地势开阔,四周围着红墙种满了梧桐树。 门派事务繁多,程虚怀不回来还好,一回来就立刻被他的徒弟、凤梧宫的首席大弟子抓去处理门派内务了。 送走程虚怀后,那位首席大弟子这才看向岑旧等人。凤梧宫的门派校服是以红色调为主,加上这位弟子生得浓眉大眼,看起来格外精神。 「岑师弟好,」他笑呵呵道,「在下姜归,以后负责你们的饮食起居。」 岑旧拱手:「姜师兄,有劳了。」 姜归摆了摆手,笑容满面:「哪里哪里,能为岑师弟和三位小友服务,是我的荣幸。不过今天旅途劳顿,还是先休息吧,明天我再带你们参观一下门派。」 岑旧应下。 第二天一早,姜归如约带着他们参观了凤梧宫。他详细介绍了宫中的各种设施,包括修炼场、藏书阁、炼丹房等,还告诉他们如何使用凤梧宫中的资源。 参观结束后,姜归带着他们回到了住处,叮嘱他们好好休息,同时对岑旧道:「岑师弟,师尊问我,你可有让这三名小友参赛的意思?」 「虽然这三位小友天资都算尚可,可毕竟刚入门,还是要抓紧时间修炼为好。」 岑旧:「嗯?」 怎么没事提论道大会? 姜归:「……」 姜归一时愣住,他仔细瞧着面前的白衣修士,脸色茫然不似作伪。 「哎呀,怪我,忘了和师弟讲了!」姜归,「今年魁首的奖励正是伏念琴!」 「伏念琴?」岑旧讶然道,「这不是魔尊死后失踪的那个法器么?」 魔尊生前,曾掠夺过三件神器归于魔修门派。伏念琴就是其中之一,被他放置在了妙音门中,只不过魔尊身死后,妙音门便没有能镇压住伏念琴,让其下落不明。 怎么会……出现在论道大会上? 「我们都不知。」姜归苦笑道,「论道大会一直由摘星楼主办,摘星楼那群人神秘得很,如今在这时候拿出神器,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姜师兄,」岑旧沉声道,「伏念琴的来歷,你们可有线索?」 姜归摇了摇头:「摘星楼行事向来神秘,具体详情,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岑旧:「……」 岑旧心底不免溢起失望。 不过不是针对姜归。 于是过了一会儿,白衣修士缓缓道:「让那仨小孩歷练一下也好,可要是拿魁首太过异想天开,还得另想法子。」 姜归点了点头:「师弟放心,师尊已经发话,凤梧宫和炼庐会全力支持你们。」 「替我谢过程前辈。」岑旧笑道。 等到姜归离开后,岑旧站在住处的窗前,望着凤梧宫的夜景,微微嘆了口气。伏念琴的出现,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即将到来的论道大会。 总感觉又会是一场风波。 岑旧转身回到屋内,看到程佩离、陆研和秋茯苓正围坐在一起,讨论着刚刚参观的凤梧宫。 岑旧轻咳一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三个徒弟立刻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岑旧身上。 「今年的论道大会,你们可以参加,就当见见世面。」岑旧缓缓道,「但你们记住,安全第一,不要逞强斗勇,伤了自己。」 陆研问道:「师父,论道大会是有什么异样吗?」 「魁首可拿伏念琴。」岑旧道,「不过你们才练气,这事情不用操心,权当试炼。」 程佩离和秋茯苓对视一眼,她们不知道伏念琴的具体来歷,但能从岑旧的语气中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 程佩离举手提问:「师父,伏念琴是什么?」 岑旧:「伏念琴是神器之一,曾经被魔尊掠夺,魔尊死后一直下落不明。」 「好了,早点休息,明天开始,我开始带你们修习。」 三人齐声应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陆研回到房中后,心跳得格外不安。他打坐在床上,却第一次无法专注。 「伏念琴的事情,」陆研道,「和你有关系吗?」 魔尊懒洋洋地说道:「我都死了这么久了,自然不可能和我有关。」 陆研心底疑窦顿生:「可那是你的神器!」 伏念琴在魔尊死后失踪了这么些年,却为何又突然出现在论道大会上? 魔尊:「神器封印的都是大妖神智,这么多年来早已开化,我死后自己跑哪都有可能。」 「不过,」男人嗤笑道,「你现在只是个练气期,如何去打败那些筑基甚至是金丹的修士?」 「你难道不想为你的师父分担一些吗?你瞧他,多辛苦啊。」 魔尊刻意放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少年的诱惑。陆研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復自己的心情。 他知道魔尊的话中带着挑拨,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对伏念琴的事情感到好奇。 但更多的是对师父的担忧。 第61页 陆研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我不会修魔。」 魔尊轻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有几分意思。不过,你真的以为,你师父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吗?」 「啧啧啧,有些人一心为了他师父,可却不知那人自己瞒了多少实情呢。你觉得他对伏念琴当真一无所知?」 陆研睁开眼睛,目光坚定:「我相信我师父。」 少年没有再回应魔尊的话,他知道魔尊不会真心帮助自己。魔尊採取的一切行动都不过只是为了蛊惑自己的心志。 陆研重新调整唿吸,开始引导体内的灵气,按照岑旧教导的心法,缓缓运转。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冷静下来,灵力在体内流转,慢慢汇聚到丹田中,温养出凝固的暖流。 夜深后,凤梧宫的灯火渐渐熄灭,整个门派陷入了一片寂静。夜色深沉,陆研的唿吸放缓,感受着灵气在周身经脉的游走。 他逐渐感到一种玄妙的境界,周身经血似乎朝着某一关窍涌入。身体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陆研感觉到有什么关窍将被打破。 就在此刻,魔尊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小子,你真的不想知道伏念琴的秘密吗?它和我的死亡也就是和你有关。」 陆研的心中微微一动。 他踏入仙途,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身世之谜。伏念琴是魔尊生前的遗物,陆研如何不对它产生些许好奇和渴望? 可他不相信魔尊。 这傢伙实在是太危险了。 危险到陆研感觉自己任何动摇都是在与虎谋皮。陆研心底仿若出现了一柄秤,摇摇欲坠地给两方权衡砝码。 突然,他太阳穴一阵刺痛,随后识海紧闭,意识陷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魔尊趁着陆研入定突破之际,直接抢了少年的身体控制权! 第030章 伏念琴(2) 桌上红烛摇曳, 映在身旁墙上的影子随之晃动。白衣修士将信纸放在桌面,墨痕已干,他却觉得能从字里行间听到师尊的絮絮之语。 岑旧在思索师尊给自己这封信的目的。 他师尊柳退云年纪轻轻, 却是修真界排第一的剑修, 无人敢有异议。性格清冷孤傲,不善言辞。写信这种事情, 不太像他本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活到他师尊和程前辈那个份上,一举一动皆有可能是窥探天机后的深意。 师尊为何要执意相见? 何况他在信里竟直言说自己濒临飞升。 有道是,天行有常, 然天道无常。 师尊怎么会笃定这次飞升一定会成功? 岑旧的心思如桌边烛光一般深浅起伏, 半晌,他轻微地嘆了口气。原来前世师尊竟是在这个节骨眼就已大道飞升。 那想来自己之后的那些破事,应当没有传到他那里。 记忆中, 贵胄公子落魄流浪街头, 血迹斑驳,衣衫褴褛,曾经在周陵与凤梧招猫逗狗的平远侯家的小公子, 拼命在街边鬣狗的撕咬下护着一块凉透了的胡饼。 他经脉皆废,五感俱失,后背嵴柱处被硬生生割除了一道口子。有修士贪图他无情道骨,想剥但没成功。 浑噩如身死,在漆黑视野中之中, 年幼的流浪儿忽闻得一点浅淡梅香, 零星如孤山,随后身体一轻, 他被人轻柔抱在了怀里。 眼前一阵热意,他失去的五感被人恢復。 流浪儿抬眼, 便瞧见白玉芝兰似的谪仙客,细眉冷目,薄唇微沉,唯有那梅香是他洁白如雪的道袍上一点多余色彩。 「我会护你。」谪仙道,「往后,唤我师尊即可。」 岑旧忽伸指尖在信纸上微捻,又放至鼻尖,依稀只觉丁点冷香从掌间聚拢又消散。 他轻微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窍。 不再多想,岑旧伸手预备挑灭烛火,窗子忽然自己打开,一阵风颳来,颳得室内帘幔轻纱齐齐晃动,也使烛光勐地跳灭。 空旷的床边忽然坐卧了一道黑色身影。 男人腰身瘦削,黑衣如墨,一张脸毫无血色,但眉间红痕亮眼。 「哟。」他声音促狭,「大半夜坐这儿招鬼呢?」 岑旧如实道:「那确实。」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信藏在袖中,道:「夺了我徒弟身躯,有什么事?」 魔尊将腿翘起,脚尖冲着坐在窗边椅子上的白衣青年不安分地晃悠。 「什么你徒弟的?」魔尊不满地龇了龇牙,他一双犬牙生得锐利,这般便多了几分兽性,「这身体也是本尊的,本尊想用就用了。」 「你打算让这三小鬼参加论道大会?」 魔尊素来是个直性子,没两句话就显了自己意图。 岑旧挑眉:「怎么了?」 「还能怎么,」魔尊不满道,「你也是参加过上届论道大会的,自然知道这论道大会不限年龄和出身,除了大门派的天之骄子,小门派与散修中的佼佼者也要参加。从中胜出魁首自然难中之难,这仨小孩怎么可能拿到第一?」 「我没说让他们拿啊。」岑旧无辜地耸了耸肩,「只是让三个小孩见见世面罢了。」 「还是说……」 月光下,青年修士的桃花眸像藏了云雾,扫过魔尊时好似带了羽毛。 「你想要伏念琴?」 魔尊气道:「那本来就是我的,被摘星楼拿去做了黑心买卖罢了。」 第62页 岑旧:「被你抢的门派怎么说?」 「总之,」男人道,「我不相信凤梧宫和炼庐的实力,万一伏念琴真被沐安拿走了怎么办?」 想到杀他的仇人洋洋得意这件事,比杀了他都难受! 虽然魔尊讨厌正道人士,但他更睚眦必报一点。像岑旧这种表里如一的修士起码不会两面三刀,谋财害命! 岑旧:「……」 嗯,怎么说呢,他也是会谋财的啦。 岑旧:「你再瞪我也没用啊,魔尊大人,我上次夺魁的时候,您老不还没死呢吗?」 魔尊没好气地道:「我自然知道。」 倘若岑远之没禁赛,这事情不就稳了嘛! 但他不能在这件事上借题发挥啊,总不能怒骂人家修炼太快了吧! 「你那个臭脸师弟呢?」魔尊问道。 岑旧忍笑:「不好意思,打架被禁了。」 魔尊:「……」 魔尊破防了:「你平日怎么教导你师弟的?这个节骨眼上还想着打架?」 「孩子大了管不住啊。」岑旧道,「所以这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魔尊:「……你必须要拿到。」 岑旧:「在努力了在努力了。」 魔尊:「……」 魔尊:「你努力个屁!」 「别这么说嘛。」岑旧道,「我能怎么办?让陆研几个月速成金丹期,你要不直接杀了我省事。」 「我有一计。」魔尊正色道。 「让我代替这个小鬼上场。」 男人说着,俊秀眉宇带了些洋洋得意。 「我稳赢。」 岑旧:「……别开屏了魔尊大人,你当观战的大能们死了不成?」 「说来,你和我师尊打架,哪个能赢?」 魔尊:「……」 魔尊忽然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男人嘴硬道:「……我现在是残魂。」 「而且,」岑旧道,「我本意就是让这三个孩子去歷练。你上场,问过陆研意见了吗?」 「伏念琴重要,还是那小鬼重要?」魔尊不爽道。 岑旧:「自然是我徒弟重要。」 魔尊冷笑一声。 「至于伏念琴,」青年修士道,「我已有安排。」 「放心,我们稳赢。」 魔尊狐疑道:「你派了谁?」 青年忽而弯起桃花眸,眸中滑过狡黠笑意。 「蓬莱岛今年开岛,」岑旧道,「自然是上一届我的手下败将蓬莱岛首徒,秦雪霜。」 「我不拿第一,应当就是这位了。」 * 蓬莱岛。 「大师兄,」一个蓝衣少女伸了个懒腰,看向身旁的青年,「谁给你发的留影?」 青年穿着一袭流光浅淡的蓝袍,身形高挑,眼型狭长上挑,皮肤白皙,唯有左眼眼角下有三枚血痣并列而出。 他平日脸上总带着笑意,眼睛轻眯,眼角便形成了天然的钩子。 「是岑道友。」青年答道。 少女撇了撇嘴:「他来给雪霜师兄传音做什么?难道来耀武扬威?」 秦雪霜作为蓬莱岛的首徒,自然也是年纪轻轻便极负盛名。可惜蓬莱岛闭岛已久,好不容易出世歷练一次,参加个论道大会,败在了岑远之手下。 秦雪霜从未经歷如此挫败,回岛之后一直闭关至今,险些生了心魔。 在岛时,作为大师兄,秦雪霜为人周道温和,这还是师弟师妹们头一次见到雪霜师兄如此失态。因此五年来,全岛上下都对那个从未见过的岑远之颇有微词。 「不,」秦雪霜的眸子酷似白狐,正色时便透着一股凛然,「他有求于我。」 小师妹:「?」 「凭什么帮他。」她小声抱怨道。 秦雪霜又眯起双眸:「帮,当然得帮。」 他语调从容,似乎并无太多喜悲。 「师妹,陪我去请示师尊,我们蓬莱岛今年派一队弟子外出参加论道大会。」 「哦、哦,好的师兄。」 小师妹忙跟在青年身后,望着秦雪霜的背影,迷茫地眨了眨眼。为什么她感觉看到了师兄身后似乎有浓浓燃烧的火焰?是错觉吗? * 时间很快就到了论道大会。 期间,虽然三个徒弟都励志不给师父丢脸,但一口吃不成胖子,现在也就陆研摸到了筑基的边。 但少年为此还是意志消沉了好几天。 魔尊:「半年就已经修炼成筑基了,放别的门派你该被供起来,你还想怎么样?」 「还不够。」少年消沉道,「我还不能帮上师父。」 魔尊:「……」 这个师父脑没救了。 被陆研左一句师父,右一句师父念得心烦,魔尊单方面切断了和陆研的联繫。陆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听见了后山脚下断断续续的动静。 他收起佩剑,拉住路过的一位凤梧宫外门弟子,问道:「外面这么忙,是在做什么?」 「回师兄,」弟子规规矩矩地回答道,「众门派今日抵达凤梧宫附近,在正门处做完登记后,凤梧宫须为他们安排住处。」 陆研平日在后山练剑,此时随着外门弟子走到山边,正好可以窥见正门处的光景。 凤梧宫上下都被打点过,那位白衣修士和他带的三个小孩是掌门的座上宾,于是外门弟子尽心尽力地开始讲解道:「师兄,最前面的竹绿衣服的,是无涯派。」 第63页 是师父曾经的门派? 陆研冷哼一声。 他凝神看去,只见为首的人气度不凡,清冷孤傲,和其他人不同,穿着一身素白,浑身不带一丝多余颜色,却像极了高山雪。 他身后的女子个子极高,没有带钗环,而是直接将乌髮绑在脑后,露出一张极度艷丽的脸。然而更吸引的人,是她腰间的两柄巨斧。 「带队的是无涯派的长老柳退云前辈,也是岑师叔的师尊。」外门弟子顺着陆研的目光一一给他介绍,「他身后的是无涯派的二弟子,叫李醇熙,不是剑修,本命武器就是她腰上的两柄巨斧……再往后那个是九弟子,和岑师叔同为柳前辈座下亲传弟子,叫吟怀空。」 陆研目光后移,落到了吟怀空身上。这名少年五官阴柔,有些雌雄莫辨,似乎正在和身边的同门谈笑。 而此时,随着无涯派登记进入凤梧宫,另一班人马也将将到达。他们穿得是深蓝道袍,女子皆梳着双螺髻,男子则披散头髮,唯有鬓髮被髮带束于脑后。 「这是蓬莱岛?」外门弟子道,「沈听寒怎么亲自来了?」 陆研看向为首的人。 只见他面带微笑,头戴方巾,温文尔雅,和孤傲的柳退云一比,就像一个满腹经纶的儒生。而他身后的弟子身形高挑,一双狐狸眼眯着,正是应岑旧之邀而来的秦雪霜。 小师妹跟在秦雪霜身后,小声道:「大师兄,你怎么把师尊他老人家说动出岛的啊?「 秦雪霜:「……咳咳。」 鑑于师尊他老人家耳朵很灵,他不敢乱说什么。 但心里也在想,对啊,为什么呢? 有沈听寒在场,秦雪霜只感觉压力很大。 但跟千年狐狸的沈听寒比,秦雪霜顶多算是个刚出世的小狐狸,哪怕心里再怎么腹诽,他也没敢在笑眯眯的师尊面前表露出来。 只是想,这波真是太辛苦了。 事成之后,他非要好好敲岑远之一笔不可! 无涯派还没进去,蓬莱岛又到了正门,两派弟子来了个狭路相逢。 无涯派二弟子李醇熙扬了扬眉,语调轻松:「秦师兄,好久不见,上次没被我师兄打出阴影吧?」 秦雪霜:「……」 秦雪霜讪笑两声,沈听寒却挡在了自家徒弟面前,摇着不知何时变出来的羽扇,笑眯眯地说道:「岑远之还算无涯派的弟子吗?」 「被污衊不得不越狱自证清白,哎呀呀,当了无涯派弟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秦雪霜:「……」 他师尊是专门跑过来开团骂人的? 沈听寒虽是满脸人畜无害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足够阴阳怪气。一时之间,气得不少无涯派弟子手摁在了佩剑上,却被柳退云一眼扫去,平定了骚乱。 「只要我没死,」柳退云凉凉道,「岑远之就是我徒弟。」 沈听寒唇角一勾,眸中闪现寒光。 「那他被污衊入狱的时候,你这个好师尊在哪里呢?」 吟怀空忍不住开口道:「师尊他在闭关。」 「闭关好啊,」沈听寒鼓掌道,「一句闭关就能洗脱责任。」 「师尊……差不多得了。」秦雪霜扯了扯沈听寒的袖子,在无涯派弟子仇恨的目光下,恨不得钻进地缝底下。 都说他师尊不能随便出岛吧! 再说下去,秦雪霜都怀疑他们能不能平安回去了! 「没良心的兔崽子,」沈听寒道,「为师是在给你出气,那李醇熙都快骑你身上了,你还这么唯唯诺诺,丢人。」 秦雪霜:「……您说得对。」 「柳师叔,」李醇熙常年游歷在外,为了参加论道大会这两天才回来,此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瞪圆美目,「沈前辈说得是真的吗?」 「您怎么能……!」 吟怀空忍不住道:「二师姐,师尊他当时确实在闭关。」 李醇熙呵斥道:「哪有你说话的份!」 「和你们无关。」柳退云道,「我说了,岑远之永远是我徒弟。」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调笑。 「哟,人挤在这里干什么?打架呢?」 秦雪霜眼睁睁看着岑旧顶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一头扎了进来。 秦雪霜:「……」 秦雪霜开始头疼了。 「师兄,」李醇熙径直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真。」岑旧挑眉,「要看看我身上缚仙索的印记吗?」 「我……」李醇熙眼圈红了,「你,你真的要退出无涯派吗?」 岑旧收起笑意,桃花眸泠然落到了柳退云身上。 「自然。」 他慢吞吞地道:「正好人都在这里。」 岑旧看向默不作声的柳退云。 「师尊,我要退出无涯派,你没意见吧?」 登时,现场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目光聚集在这一对师徒身上。 秦雪霜:「?!」 他没听错吧? 岑远之当面拆了柳退云这个第一剑修的台阶? 然而,众人预想中的暴怒并没有到来。 柳退云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如一抹凝雪。 「我说过,」他淡声道,「我一天不死,你就一直是我的徒弟。」 「离不离开无涯派,和此无关。」 第64页 第031章 伏念琴(3) 秦雪霜懵逼地眨了眨眼, 下意识和自己师尊对上了目光。 沈听寒笑着用扇子一把打在这个小狐狸的脑壳上:「你没听错。」 秦雪霜:「……」 疯了吧? 在场所有人和秦雪霜一个想法。 柳退云这是为了徒弟,打了无涯派的脸? 一时间,无涯派的参赛弟子脸上表情都显得微妙无比, 唯有岑旧和柳退云脸上毫无异色, 仿佛只是拉了段简单的家常。 柳退云飞升一事,除了竹景和岑旧两个亲传弟子并未向外界透气, 所以众人首先想的就是柳退云哪来的底气。 不过人家第一剑修,未有败绩,说来哪怕是当众落了无涯派的面子, 无涯派也不敢说什么吧? 看着那群无涯派弟子一副吃了黄莲的表情, 蓬莱岛众人心底一阵暗爽。同时,有心者在心里掂量起了岑旧的分量。 本以为岑远之已是弃徒的事情板上钉钉,却没想到人家师尊果真为了徒弟不要门派。有第一剑修站队, 踩高捧低的人瞬间收起了心里对岑旧的轻视态度。 此子, 还大有可为! 而这其中,想得最多的自然是蓬莱岛岛主沈听寒。在柳退云初放话之际,他和围观众人一样, 脸上出现半分错愕,不过很快就用自己惯常的假笑掩盖了过去,摇着摺扇,心里咂摸着师徒二人言语拉锯间存在的深意。 蓬莱岛并非绝对正义,而是中立为上, 岛内弟子追求的道多是己身长生而非拯救天下苍生, 所以刚刚沈听寒那一番与柳退云的交锋,并不是真心为了给岑远之伸张冤屈。 一来, 沈听寒是为了给自家不成器的大弟子撑腰,好让他稍稍在修真界新一代修士中立足, 免得什么猫狗都敢嘲讽他们蓬莱岛首席弟子。 二来,沈听寒对柳退云心底本就存在些许偏见。既然有第一剑修,那必然还有第二。 沈听寒就是那个倒霉催的万年老二,自出岛那一天就被柳退云死死压在了身下。 沈听寒与柳退云道心截然相反,一个追求自身长生、纵慾而为,一个却坚持无情无欲、兼爱天下。 沈听寒觉得柳退云这冰块脸实在伪善。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最鄙夷无情道的做派,难道柳退云真就没有自己半分私心? 因此但凡两人见了面,沈听寒必要抓着柳退云大肆嘲弄一番,妄图看到那冰块出现波动。 如今倒是终于让他知道了这傢伙的私心。 场面一时寂静无比,柳退云的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没人敢接。毕竟除了两位大乘期大能外,都是小辈,暂时都没有和大门派撕破脸的气魄。 于是这接话的,自然就是善于做人的沈听寒了。 这书生打扮的修士一摇羽扇,貌似熟络地搭在了岑旧身上,哈哈一笑:「远之小友可是早早来了这凤梧宫偷闲,还不快给你师叔介绍介绍。」 柳退云依然默然,垂下眼侧身,给蓬莱岛众人让出路来。 这便是默许的态度。 岑旧挂起笑容:「自然,沈师叔和各位道友这边请。」 无涯派这边自然有人不满。 「大师兄。」李醇熙叫着,秋水剪眸似漾起委屈的水光。 她不明白,只是半年阔别,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光景? 岑旧微微回头,脸上笑意淡了些:「别称师兄了,无涯派于我不仁不义,我又何必非要笑脸相迎?」 转头,他又继续和秦雪霜说起话来。 李醇熙一阵心寒。 大师兄从来没朝他们露出过如此冷然的表情。 她急得望向柳退云:「柳师叔……」 柳退云表情淡漠:「无涯派欠他的。」 「师姐,」吟怀空道,「师兄他定是有隐情。」 李醇熙勐地扭头,将怒气砸在了这个少年身上。 她厌恶道:「有你这傢伙什么事,惺惺作态什么!大师兄不在了,我看你才是最高兴的吧?」 柳退云还在前面走着,吟怀空面色一变,忙扬声打断李醇熙的话:「师姐,我没有这么想过!」 「师兄他把我捡回来,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这样想?」 吟怀空慌乱地解释道,余光不住去瞧师尊的反应。但柳退云只是一直沉默地走在队伍前面,沉默寡言,宛如沉雪。 吟怀空心沉了沉,在松了口气之余,又带了些许怨憎。师姐也好,师尊也罢,他在他们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虫子。 他们只看得见大师兄。 毕竟能够拜入第一剑修门下,也是大师兄跪了三天三夜替他这个乞儿求来的。 没有大师兄,他连修仙的资格都没有。 自己怎么配去肖想他的位置啊! 吟怀空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继续辩解。 却见李醇熙宛如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狠狠一蹙眉头,大步向前走去,把吟怀空撇在了身后。 于是那说出口的话音戛然而止,又被咽回了肚中。 少年脸上挂了一抹失落。 * 「说来,」秦雪霜问岑旧道,「你要伏念琴做什么?」 岑旧:「是程前辈想要。」 他毫不犹豫地把锅扣到了程虚怀身上。 沐安之事没有证据,此时和秦雪霜说了他也不可能信,不如随便先找个藉口搪塞煳弄。程虚怀也是料到这茬,才让岑旧在外用他的名号徵集神器。 第65页 「也是,」秦雪霜信服道,「神器流落在外,难免让人不安。程前辈我是信服的。」 蓬莱岛今年除了秦雪霜想一雪前耻外,本来就没有参赛的念头。蓬莱岛不算镇守神器的九门派之一,伏念琴对这群傢伙来说吸引力不大。 秦雪霜是来帮岑旧拿神器的,剩下的诸如沈听寒之流,则是来看乐子的。 岑旧打趣道:「不愧是背靠蓬莱秘境的门派啊,连伏念琴都看不上。」 秦雪霜:「……求人有个求人的态度好伐。」 「事成之后,」岑旧忽悠道,「程前辈肯定会重谢秦师兄你的。」 上一次论道大会的岑旧实在给了秦雪霜不小的阴影,如今对方有求于自己,别说重不重谢,秦雪霜这个时候就已经足够暗爽了。 你岑远之也有低眉含目求我的一天! 「话说,」秦雪霜问道,「你说的缚仙索是怎么回事?」 「他们审问时担心我跑了,用了手段。」岑旧淡淡道。 前面的沈听寒步子一顿,这会儿才显露出半分惊怒:「这该是一个大门派的做派?!」 都是当师尊的,也有心疼的徒弟,沈听寒再不喜柳退云,对岑远之却没什么意见。资质好,会来事,长得还赏心悦目,简直是长辈眼里完美的小辈模板。 至于秦雪霜被岑旧揍了一顿,护短出了名的老狐狸破天荒地认为岑旧做得好。秦雪霜早年没出过岛,资质绝佳的他难免有几分傲气,然过傲易折,刚出岛就让同辈的岑远之挫了锐气,未尝不是好事。 代入一下自己徒弟若是被这样对待,沈听寒就觉得气得牙痒。要他是柳退云,早打杀了无涯派给自己弟子求公道去了。 「已经是差不多半年前的事情了,」岑旧道,「我已然看开。」 「毕竟无涯派不留我,我也不必再念往日情分。」 话虽这样说,但人心是肉长的。沈听寒哪里不知道这话七分都是小孩在嘴硬。 他摇着扇子,慢吞吞地说道:「无涯派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好苗子,也就你还算拔尖,如今倒是遭了失心疯,连自己的宝都不要。」 秦雪霜认真道:「远之,我们蓬莱秘境有一草药,或许可以医你身上的伤。」 「只不过……今年已经开放过秘境。」 青年狐狸眼中滑过歉意。 他对岑旧虽有不甘,但那是基于棋逢对手、相惺相惜之上的,看似敌对,实际却是打成了知心好友,秦雪霜自然不愿意看好友受到如此委屈。 「不妨事。」岑旧道,「假如秘境再开,劳烦师兄帮我留意一些。」 将蓬莱岛弟子带到他们住处之后,岑旧和沈听寒和秦雪霜师徒二人告了别。 刚出别苑,就听得一声轻唤:「岑师弟。」 岑旧回首,看见了几日没见的唐凝霜。 「凝霜姐怎么也来了凤梧宫?」他意外道。 唐凝霜:「离开师门许久,听闻今年是师尊带队,便想来看看。」 她说着,浮出浅笑。 「你看,我带了谁过来。」 唐凝霜身后步出一个身影,正是竹景。 他虽被禁赛,但却可以来观赛。 只见竹景头一次脱掉了无涯派的衣服,换上了和岑旧一般的白衣。 「师兄,」竹景道,「见到师尊了吗?」 唐凝霜道:「我见竹师弟在凤梧宫外徘徊许久,便自作主张将他带来了。你们聊,我去炼庐别苑看一看。」 蓝衣女修识趣离开,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了师兄弟二人。 「怕我伤心?」岑旧道,「怎么不穿校服?这白色与你不搭啊。」 青年修士还是那般谈笑风生,仿若苦难都未在他心里停留半分。 越是这样,竹景就越难受。 「给你,」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护心镜,」上个碎了,我做了个新的。」 「师兄,我站在你这边。」像是做了极大的决定,素来沉默寡言的青年闷声说道。 「师兄去哪,我就去哪。」 岑旧:「……」 岑旧:「……什么意思?」 「师兄,我要退出无涯派。」 被他带大的青年一字一句说道,目光透露出无可撼动的坚定。 第032章 伏念琴(4) 岑旧:「……」 岑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狠狠弹了一下师弟的脑门儿。 「你呀你。」岑旧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就算退出门派,也不必学你师兄的穿着吧!」 「赶紧换了!」 俗话说的虽然好, 要想俏一身孝。可竹景平日本来就爱臭脸, 加上他肤色微黑,穿上白衣之后活像个阎王无常。 竹景被打得懵了一下, 捂着头,大脑半晌没反应过来。所以师兄并不生气他是否退出门派,关注的反而是他的穿着? 一些无奈好笑的情绪蕴养在胸间, 同时还夹杂着隐秘的感动。 望着大师兄, 竹景出声道:「师兄。」 岑旧:「嗯?」 竹景:「我没登记,是凝霜姐带我走的后门。」 岑旧:「。」 竹景:「我没地方住,师兄。」 岑旧:「……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他骂骂咧咧地带着便宜师弟回了自己的别院。好在程虚怀阔气, 分给他们师徒四人的房间绰绰有余, 要不然岑旧高低要让这临时加塞的师弟睡树上。 第66页 恰好遇上小孩们练剑归来,程佩离正大肆吞咽着桌上的糕点。原先在宫里,她也是受过礼法的薰陶, 虽然性子跳脱,一举一动倒也明显像个公主模样。 可如今,每日起早贪黑练剑,小姑娘手上起了薄薄的茧子不说,就连日常起居也稍显不拘小节起来。 没成想今日师父带了个外人回来, 程佩离塞得犹如仓鼠的腮帮子一僵, 属于公主的那点子羞耻心终于短暂回笼,差点没给她噎过气。 还是秋茯苓眼疾手快, 递了杯茶水过去,才没让小公主在外人面前出了洋相。 「我师弟。」岑旧简短简述, 随后就要领着竹景去选卧室。 程佩离:「?」 程佩离忙唤道:「师叔好!」 程余观也附和道:「师叔。」 竹景被一连串师叔喊得茫然,求助似地看向岑旧。 「忘记和你说了,」岑旧道,「这俩是我新徒弟。」 竹景:「……」 这也能忘?! 「那你大徒弟呢?」竹景道,「怎么不见他人。」 虽说一开始,竹景对陆研与魔尊的关系心存疑窦,可见师兄维护,久而久之,早就看开了,因此语气十分自然平和。 岑旧:「……对哦!我大徒弟呢?」 竹景:「。」 就猜到是这样。 「不知道。」程佩离诚实摇头道,「陆师兄从不和我们一起练剑,兴许是在后山忘了时辰。」 岑旧:「我去找他。」 如今论道大会将开,此时凤梧宫不比寻常,鱼龙混杂,一个小孩在外晃荡久了,难免会生事端。 更何况,岑旧担心以陆研的心性,见到无涯派弟子的话,少不得动手。相处这么久了,岑旧也算看出来了,小孩看起来沉默寡言、好不乖巧,实则内里是个孤傲偏激的主。 就算岑旧说了程佩离程余观是他的师妹,需要友好相处,但陆研依然选择独自一人孤身前往后山练剑。 他心里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师父和自己在里,其他人在外,而无涯派那群人估计在仇恨区。 岑旧愈想,脚程愈快,同时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这性子不知道日后能不能被他掰回来一些。 * 少年仰躺着望天,后脑勺被石板硌得有些发疼。 好险没出血。 陆研试着握了握拳头,浑身的筋骨顿时传来酸痛感,疼得他面目微抽。毕竟,从后山的山崖上摔进谷底,如果不是陆研反应快,拿灵力护住了头,估计早就摔破了脑袋,而相比之下,没来得及做防护的四肢就没那么幸运了,动都不能动,应该是筋脉尽数折断。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如果再没有人来救自己,陆研很有可能失血而死。试着和脑海里的魔尊沟通,却被对方大肆嘲弄了一番,陆研这才略微清醒了一些。 不应该信这魔头的用心,他懊恼地想。哪怕这傢伙平日表现得无害,也终究是披着伪善羊皮的饿狼。 再等一等。 日头已近西沉,天色将墓,瑰紫色的星夜压迫而来,凉风微带着一点令人悚然的寒意。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陆研:「……」 余光中只瞥见一丝白色衣角,紧接着,他周身一暖,灵力流窜而过,竟是被人瞬间修补好了断骨。 陆研一骨碌爬起来,沉声道:「多谢。」 来人一袭无花样的白衣,寒眸泠泠,正是陆研今日见过的柳退云。 「为何在此?」柳退云问道。 陆研表情微微有些动容。他本以为按照这位大能的性格,本是不该多管闲事的。 这是他师父的师尊。 陆研心里计量,慢慢垂眸,应声道:「今日在后山被人暗算,应当是混进来的魔修。」 他依稀记得,那外门弟子在看到蓬莱岛时,神色就已然异样,可陆研却并未细想。直到外面闹剧唱罢,陆研转身欲走,却没想到对方陡然发难。 坠下山崖时,陆研隐约闻到了魔气,和妖魔境相似,又不全然相同的魔气。 魔尊百年前逃离妖魔境,收拢了一帮误入歧途的修士,头一次开创了魔修的三大门派。想来,这修士应当是魔修伪装进的凤梧宫。 而之所以这么做,目的也很明确。陆研一口气将他的猜想告诉给了面前的柳退云。 柳退云默认不语,微颔首道:「此事我之后会派人详查。」 陆研松了一口气。 他怕的并不是魔修会扰乱论道大会,而是对岑旧等人产生不利,如果能借柳退云之手除去不稳定的因素,那就再好不过。 「多谢前辈。」少年被山风灌了一嗓子,此时说话声音有些微哑。 也可能是快要长个子了,少年五官已从稚气满满脱落,脸型也变得有稜有角,如雨后勐然蹿长的新竹。 柳退云却道:「你师父,唤我一声师尊。」 陆研:「……?」 少年一时搞不清面前这大能的用意。毕竟柳退云无论何时,面若冰霜,实在让人揣摩不了他的心思。 陆研茫然半晌,终于开了悟。 「我该叫您一声,」陆研问道,「师祖?」 柳退云仿若这才满了意:「走吧。」 陆研:「……」 敢情吹了大半夜山风,这位第一剑修就是想听这句啊! 第67页 柳退云拿出本命剑,他的本命剑名叫霜雪,剑如其人,银光雪白,杀人不见血,单单靠近就能感受到剑气中蕴藏的无尽寒意。 只见他用剑柄挑起少年的衣领,随后轻轻一跃,两人就跃至了后山的崖边。陆研好不容易扶住旁边的树站稳,就见身后的柳退云突然身形一僵,莫名有几分手足无措。 「远之。」柳退云望着前方,轻唤道。 林中月下,走出一披头散髮的青年,姿容姣好,如沐月华。 「师尊,」岑旧笑道,「我正要去找陆研呢,没成想让你给捡到了。」 柳退云「嗯」了一声。 「这孩子资质不错。」他道,「对你也是真心的。」 「可有取字?」 这句话,问的是陆研。 陆研摇了摇头。 他无父无母,被猎户收养。一般人家的孩子,有个名就很不容易了。 岑旧解释道:「师尊想为你取个字,你愿意吗?」 「多谢师祖。」陆研惊喜道。 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平日想得再多,这种事上到底还是掩饰不住情绪。有了字,代表着他已经是个可以独立的大人。 也意味着,他离可以保护别人更近了一步。 「陆回舟,」柳退云默然半晌,抬起琉璃眸问道,「怎么样?」 岑旧:「『把烛成桥夜,回舟坐客时。』好名字。」 还不等少年应下,那霜雪剑映着月色,飞入了他怀里。 「一点薄礼。」柳退云说道。 岑旧勐然一哽:「师尊,你把霜雪交出去了,你用什么?」 哪有送别人本命剑的道理。 陆研更是被吓得不轻,抱着一把冰冷彻骨的霜雪进退两难。 「霜雪喜欢他。」柳退云轻描淡写地说道「况且霜雪适合至情至性、无情无爱之人,我已经与它没了缘分。」 岑旧:「……什么意思?」 可柳退云不欲多说,一拂袖子,竟是直接离去。 「师父,」陆研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剑?」 岑旧这才恢復笑意:「你师祖给你的,就是你的。」 陆研只好把剑绑在腰上。他尚没有结丹,自然不能主动收纳剑入灵府。 抬头一看,却见岑旧又陷入沉思。 青年人眉头压着乌云。 师尊说的,不再需要霜雪是什么意思? 修真需要修道,每个修士都有属于自己的道,而修道的本心便为道心。倘若一朝行差踏错,便会招致道心破碎、修为尽失。 可师尊不是曾提及他已近飞升。 为什么还会道心破碎? 岑旧心中无数念头翻腾,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竹景显然不知情,柳退云又明显不愿多说。 他得尽快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 与此同时。 柳退云并没有前往他处。 而是将真身融入了陆研的识海。 识海茫茫中,一黑衣男子高坐白骨,俯视底下的素白谪仙。 他面色露出讶然不解。 「柳退云,你的无情道骨呢?」 第033章 伏念琴(5) 一晃又是几天, 待众门派携带参赛弟子和一些散修陆陆续续在凤梧宫安顿下来后。 论道大会终于正式开始。 今年的论道大会比往常更为瞩目。 毕竟无涯派开局就给他们上演出了一场好戏。首席大弟子众目睽睽便要退派,而师尊非但不阻止,反而全力支持。 这让不少人因此想入非非起来。 无涯派究竟是做了如何天怒人怨的事, 才会连人心都留不住? 往年有岑旧、竹景天骄参赛, 无涯派总是一副神气模样。今年这两位新秀恰巧都因为各自原因而没有参加,加上流言蜚语的扰乱人心, 无涯派弟子出来的时候,面上皆是一片恹恹。 凤梧宫为了准备论道大会,利用须弥芥子在门派后山的谷底之上凭空建了方圆超百丈的空间, 这等空间外界看只是摺叠的缩小版, 只有认证通过,进入内里,才会瞻仰到无比辽阔的竞技台。 赛场共分为三个区域, 分别是文试、武试和杂试。每个区域周遭都安排了悬空的棋亭酒肆, 供修士三两结伴、喝茶看赛。 文试主要是乐修和医修等不擅长近身作战的修士笔试,考核项目为乐理、医理、道心锤鍊等,修士们各抒己见, 必要时也可点到即止的对打。 武试则是以剑修为主的擂台赛。 杂试则是器修、丹修自己商定内容的笔试。 但统一比完后,还要统一参加场地方提供的试炼。最后积分优胜者为本次魁首。 三个区域的笔试同时进行,虽然可按兴趣选择,但不同修炼方法彼此有壁,除去一些看热闹的, 大部分还是按部就班地看本道行的同门们。 岑旧、竹景坐在一处。 他们的位置是程虚怀特意挑的, 视野极佳,抬头便是凤梧宫掌门仙气飘飘的白毛。 岑旧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茶。 徒弟们都去参赛区抽籤备试了, 他纯粹来看个热闹。此次仨小孩主要出来见见世面,真正的、也不为人所知的筹码其实是看似与岑旧敌对的秦雪霜。 「听说岑远之那厮, 是因为杀了平天门和顾家人,抢了神器才被平天门不容的?」 突然,一道略显聒噪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美妙的氛围。竹景眉头一蹙,手瞬间放在了腰间的佩剑上,似乎马上就要爆起打人。 第68页 岑旧却笑吟吟地摁住了竹景。 为什么不听呢? 正好当点笑料佐茶。 「我怎么跟你听到的版本不太一样?难道不是无涯派故意迫害栽赃岑远之,才让这个首席弟子和他们撕破了脸吗?」 「可是人家一个大门派为什么要迫害门下的一个弟子?」 「那岑远之好好的天才不当,干嘛非要去为神器和修真界撕破脸?你也不是没在论道大会上和他对上过,你觉得他这种人真的想要神器,会把屠门之事做得这么明显?」 「……」 对面一人哑火半晌,终是不服气道:「你也没否认他想要神器。这傢伙行事素来邪性,你也觉得他是能干出来这种事的吧?」 「我没反驳他的人品。」另一个据理力争,「但是以我来看,岑远之杀人放火也会做得干干净净,不让别人怀疑到他的头上。这么明显的设局,肯定是有人陷害他!」 「……你有病啊!岑远之五年前把你打傻了?你怎么这么崇拜他!」 「放屁!他上次害我裤子破了,我怎么可能崇拜他!我只是就事论事、客观公正地讨论岑远之这个人而已!」 两个人越吵越激烈,大有打起来的架势。 岑旧看得乐呵,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桌子上就着茶水嗑起来。 直到上方传来程虚怀的干咳声。 岑旧:「……」 懂了,吵到他老人家了。 岑旧扬起声音,加入了这场骂战:「两位兄台,这又是何苦呢?吵架累的是自己,反而还可能让岑远之那傢伙看了乐子,多亏啊!」 他的声音声情并茂,让吵架二人醍醐灌顶。 说得有理!自己的对错固然重要,但一想到被岑远之看了乐子更让他们难以忍受。 「兄台,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确定到底是谁说得对呢?」 岑旧嘆了口气:「倘若岑远之那厮的目的是为了神器,那看他会不会对伏念琴动手不就好了?」 「聪明!」 「兄台高智!」 那两人仿若一下子被打通了天灵盖,浑身都跟着舒畅愉悦起来。 「不知可否当面答谢兄台?」 岑旧幽幽道:「长得丑,还是不了。」 哪怕那二人再怎么苦苦哀求,岑旧依然杜绝了见面的想法。 笑话,他是不是坏人自己能不清楚? 岑旧收回神识,继续嗑了口瓜子,颇为心酸地嘆了口气。 竹景:「……师兄,你也不必为外界所感伤。」 岑旧:「想啥呢?」 「只是觉得,」白衣修士忧伤道,「没有吵架下饭的瓜子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竹景:「……」 你最好别让那俩人知道你是谁。 师兄弟你一句我一句胡乱掰扯间,热热闹闹的论道大会就此开幕。 「唉,这不是……」岑旧看清入场的选手后,腰板稍稍挺直了些许,「小舟挺倒霉啊,天选开局。」 竹景:「小舟?你给这孩子取了字?」 「不是我,是师尊。」岑旧好笑道,「你也知道,他老人家看着面冷,实际最喜欢小孩子了。」 谁也没想到陆研手气如此之「好」,抽到了第一局。上场之前,程佩离看他的眼神都是饱含同情。 陆研心里也发虚,但面上却显得尤为镇定。马上十三的少年已经迎来了长个的年纪,身形抽条似的长大,个头已经接近八尺,比不少成年修士都要高挑。 一袭墨云流卷的道袍,高马尾,眉眼锐利冷沉。他腰间佩剑剑韵缭缭,流光环绕,冰雪肃杀之气溢出。 纵然这少年是个新面孔,但却是让不少观战的修士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打量起来了这个第一次崭露头角的小孩。 「这是哪门哪派的孩子?竟没穿校服!」 众人兴奋地打听,同时带了些跃跃欲试的伯乐之情。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少年虽目前只有鍊气期,但未来不可限量。倘若是师出无名的散修,纳入门下未尝不可给自己增光添彩。 但是不少人依然心里打鼓,少年虽未穿门派标志校服,可周身气度实在不像小门派或者散修出身。而且他腰侧的佩剑不是凡物,细看竟有几分眼熟。 「这不是师尊的……」竹景震惊出声,「本命剑?!」 岑旧拍拍肩头,示意他镇定:「隔代亲,正常。」 竹景:「……我觉得这不是正常不正常的问题。」 无涯派那边更是炸开了锅。 除去必要参赛的几名适龄弟子,绝大多数都是来撑场子和见世面的观战团。 「师尊,那不是您的本命剑?」吟怀空讶然出声,他的眼神死死黏在少年腰间的霜雪剑上,「怎么会……?」 「岑远之的徒弟,唤我一声师祖。」柳退云道,「有意见?」 大乘剑修的目光环视过有些躁动的无涯派众弟子,瞬间镇压下去一切非议。独有吟怀空立在众人中间,却仿若早已冻在了冰窖。 他眸色微沉。 * 陆研朝着对面的修士微微拱手行礼。 论道大会分组有自己的规矩,不会让一开始彼此选手的境界差距过大。陆研虽看不出对方的修为,但想必也只是筑基而已。 陆研偷偷做了个深唿吸,勉强镇定下来。 第69页 这几日不知魔尊又抽了风,竟安静如鸡了好几天,一声不吭,陆研都怀疑这残魂已然入了轮迴。 不过没了魔尊天天刻意捣乱,陆研可以更专注地修炼,如今已接近筑基。虽说境界之间差距颇大,但以陆研的资质来说,旁人仿若天堑的差距对他来说不过微末,更何况上古传承和霜雪剑在身,于陆研来说更是增益良多。 对面的女修穿着粉紫道袍,是云泽派弟子,和陆研竟看着差不多年纪。她同样回之一礼,随着周遭屏障开启,两人中间也出现了一道水蓝色结界。 开局之前有一小段时间给参赛修士做准备、缓冲的时间,也供给对手互相友好交流。 「这位师弟,」女修目光炯炯地盯着陆研腰侧的佩剑,「你的剑是从哪里来的?」 云泽派的人来的不多,三五个聚集在同一侧棋亭酒肆,和其他门派不同的,则是这些弟子全是粉紫道袍的女修。 底下的云泽派选手一出声,端坐主座的女子就黑了脸。 「这小妮子,」她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眼睛都恨不得黏在别人的剑上,太丢人了。」 「无思,」侧旁的女子浅笑道,「音尘也不过是早就想要把自己的本命剑罢了。」 为首的女子自然是云泽派掌门楚无思,而她身侧的则是云泽派长老谢冷玉。 「哼,」楚无思道,「我让她至少赢三场,才同意让她去剑池,我看开局就够悬。」 谢冷玉惊讶道:「这孩子应该只是鍊气期,无思,你是否太看低音尘了些?」 「冷玉,」楚无思道,「那孩子的剑是柳退云的霜雪。」 谢冷玉脸上笑意微收。 女修愕然:「什么?」 楚无思:「如果猜的不错,应当是岑远之的徒弟。」 她露出一抹看好戏的笑意:「天才总是过傲易折,也该杀一杀音尘的傲气了。」 话音刚落,陆研和许音尘之间的屏障接触。 少年少女几乎同时出剑。 许音尘用的是双剑,胜在敏捷灵巧,比陆研先一步挥向了他的命门。 少女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区区练气,还不足以她放在眼中。 下一秒,眼前的黑衣少年身形陡然消失。 许音尘的笑一僵,迅速回身。 可时机已晚,身后冷冽剑气攻来,好在许音尘躲闪及时,只被削去了一缕鬓髮。 她忙稳住身形,惊疑不定。 少年却并没有给许音尘调整的空隙,随着许音尘的失算,整场比试的主动权出乎意料地落在了这个鍊气期孩子的手中。 而不负众望,陆研招式果决狠辣,并不留情,反应迅速,不给许音尘分毫有机会翻身的时机。 许音尘竭力扛着招式。 双剑虽然灵活,但也失去了剑修的一部分优势,即不便防守,也不便暴击,一旦受制,便很难突出重围。 她眼圈红了一片。 谁承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倘若她开局被一个鍊气期的无名小卒打败,以后回去要被师姐们嘲笑死的! 打不过的话也太丢人了! 但是陆研根本没有留情的意思,攻势迅勐。 许音尘感觉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忽然,她手腕一痛,被陆研用剑背打在了腕骨上,许音尘吃痛一声,竟是直接脱手了剑。 岑旧嘆息:「哎呀,这小姑娘吃不了苦啊。」 竹景蹙眉:「这般练剑,楚前辈是否有些太娇惯了些?」 楚无思冷哼道:「剑修当自强,倘若这般娇气,我看别去剑池了,趁早下山去当她的大小姐吧。」 许音尘在剑脱手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不妙,陆研根本不可能给她捡剑的机会。双剑缺一,少女方寸大乱,很快便被陆研拿剑尖抵住了喉间。 果决,狠辣,凌厉。 看得就连楚无思也不由得大喝一声:「好!」 要不是云泽派只收女子,她都有点想收徒了。 胜负已定,许音尘羞愤不已,但她秉性纯直,朝着陆研行礼,衷心道:「师弟之剑道,远在我之上。」 陆研没回话,只微一颔首。 许音尘望着那柄素剑,又有几分跃跃欲试的冲动,只不过还没等她拐弯抹角地开口,许音尘就收到了她师尊的亲切问候:「开局就被打退,丢不丢人,给我滚回来。」 许音尘:「……」 许音尘灰熘熘地回到了楚无思身旁。 「师父,不是我菜,」她感到十分冤枉,「实在是这个师弟太厉害了啊!这根本不是鍊气期应有的水平!」 楚无思:「确实。」 许音尘眼睛一亮:「那我的本命剑……」 「五年后再做梦吧。」楚无思嗤笑一声。 许音尘:」……」 谢冷玉轻笑一声,摸了摸许音尘的头:「做得不错了,这少年并非凡俗,胜败乃兵家常事,下次努力。」 许音尘可怜巴巴:「师叔,你看师尊她……」 「你师尊做得没错,戒骄戒躁。剑修修剑也固自身,我派道义为自强,音尘你离剑道还远着呢。本命剑的事情,等你参悟了再说吧。」谢冷玉温温柔柔地打碎了许音尘可怜的幻想。 许音尘:「……师叔你不能老事事依着师尊,她会骄傲的!」 楚无思冷瞥她一眼。 第70页 许音尘:「咳咳,说来,那少年到底是什么路数?」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楚无思道。 只见少年站在擂台中央,身姿如竹松。 有修士按捺不住,问道:「你可有师父?可愿入我派修行?」 说话的修士虽不属于九大门派,但也是一个大宗门的长老。众人本以为少年会兴高采烈地接下这份橄榄枝。 岂料黑衣少年摇了摇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有师父。」 「哦?」那修士已有些许不满,「区区散修,怕是会耽误小友你的天资。我派灵石丰沛,典藏无数,对你很是有用。」 「不。」少年依然坚定地说道,眸如松石。 修士不悦道:「那你师从何人?我来和他说。」 少年脸上这才露出些许浅淡笑意。 「我名陆回舟,师从岑远之。」 熟悉的、宛如噩梦的名字勐然出来,顿时惹得全场譁然。 修士似乎被震惊得没有反应过来:「你说谁?」 不等陆研重复,一处棋亭酒肆隐私结界突然撤去。白衣修士立于拂衣剑,于空中飘然至他面前。 桃花眸灼眼,薄唇含轻笑。 「正是在下,有事找我?」 第034章 伏念琴(6) 众人望着那白衣御剑的修士, 脑子里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 这傢伙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竹景扶额,大师兄一贯喜欢开屏,这是又给他逮到机会了。程虚怀则轻笑一声, 眸底涌出看戏的促狭。 「有事吗?」岑旧见那修士被吓傻, 于是再问了一遍。 修士:「没、没事。」 他灰熘熘地退回了自己的亭中,甚至把隔绝外界的结界加固了些许。实在是他没想到, 这少年的师父竟是岑远之。 这修士躲得又快又急,完全可以看得出来他之前受过岑旧多少磋磨。岑旧环视一圈,那群看戏的修士们快速把头缩了回去。 一来岑旧「恶名在外」, 二来当时这群修士皆是一些门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乏有那几个曾肖想百花灯、对岑旧欲行威逼之事的虚伪之辈,他们怕岑旧认出来,将上次的事情完全抖搂出来。 毕竟依照现在岑远之的精神状态来看, 他反咬一口、当众发疯的可能性很大啊! 而在岑旧师兄弟隔壁的那两个老兄则傻了眼。不久前, 他们才听见过这「好心人」的声音。 「这,」编排岑旧的那人慾哭无泪道,「岑远之不会记仇吧?」 谁承想隔壁就是这厮啊! 另一人同情地拍了拍肩膀:「师兄, 你就盼着岑远之仇人太多,一时半会儿清算不到你头上吧。」 修士:「……」 好悲伤,他想死。 而陆研则眸中一亮,朝着天上遥遥一拜:「师父!」 岑旧低头看去少年,黑髮少年眸亮如星, 个子比初见时长高了不少, 足以可以想见长大后的风姿。 他满意地一点头:「继续努力。」 随后悠然御剑回了自己的亭子继续吃瓜观战,徒留满场死寂一般的平静。 竹景无语道:「师兄, 你这一出闹得什么?该不会是想出风头吧?」 「嘿嘿。」岑旧只一笑,并未作答。 陆研战罢, 自然下场,又有其他修士继续比试。 众人渐渐又将注意力放回选手身上。 实在是不敢想刚刚的事情啊! 一想,就情不自禁地脚趾扣地! 倒是不远处的几名黑衣修士兴沖沖地凑了过来。 「诸位,方才热闹的是什么?」他们抓住武试区候场的参赛选手。 被抓住的秦雪霜:「……」 他纳罕地撇了这群同为选手的修士一眼:「你们不紧张上场吗?怎么还有空关心旁的?」 蓬莱岛有规定,凡出入岛中弟子每次都必须赢得禁地试炼,包括岛主,因此除非要事,大家都不会轻易出岛。 秦雪霜并不认得当今修真界的各大门派。 只见那几位黑衣弟子古怪道:「为何要紧张?」 秦雪霜:「啊?」 「我们又不是武试区的,」其中一人道,「只是来看戏。」 看秦雪霜一脸茫然,于是好心的弟子给他解释道:「师兄,我们是无为宗弟子。」 秦雪霜:「?」 无为宗怎么了? 「清静无为。」解释的弟子摇头晃脑道,「我宗主打一个无所作为。所以呢,来比试只是因为九大门派每年不能缺席,过来凑数而已。」 秦雪霜:「……清静无为是这个意思吗?」 另一名弟子道:「反正拿不了魁首,尽心尽力有什么用?」 「在候场区待得无聊极了,好不容易有个乐子。师兄你讲不讲,不讲我们去找旁人听了!」 秦雪霜:「……」 这群无为宗的傢伙也太奇怪了吧! 那几个无为宗看他神情恍惚,自觉没趣,又去别的地方打听乐子了。 秦雪霜越想越乱,竟觉得那群弟子说得有几分道理。 ……不不不! 秦雪霜一阵恶寒,忙将念头驱逐出去。 一定是他被这群傢伙荼毒了! 马上轮到他上场,秦雪霜赶忙静了静心。 对面的人穿着红衣,正是凤梧宫的首席弟子姜归。 第71页 姜归朝着秦雪霜拱手行礼:「秦师弟,请多指教。」 秦雪霜也赶忙扬起笑容:「要让姜师兄领略一下我们蓬莱岛的剑法了。」 姜归资质中等偏上,比这群天之骄子年长许多,但他态度温和谦逊,不气馁也不怨恨,让不少同辈修士都无比敬重这位姜师兄。 屏障解除后,双方又再次行礼。 随后秦雪霜挑了个剑花,朝着姜归攻去。 此次魁首,为了给岑远之的许诺,秦雪霜势在必得。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很轻松,他虽已算佼佼者,依然还有几个针锋相对的对手。 无涯派的岑远之、竹时泽,炼庐的唐凝霜,云泽派的瞳弄溪,凤梧宫的姜归都是秦雪霜在论道大会上需要拼全力才能打败的人。 是对手,也是敬佩的挚友。 姜归不缓不急,他眉目舒缓,剑尖竟是漾出一缕水线,柔柔缠绕在面前,瞬间吸收了秦雪霜锋利的剑意。 秦雪霜一愣,随后爽朗大笑:「姜师兄,好剑法。」 姜归资质不算最好的那批,但他的剑道正如本人一般,不急不躁,似水似风,行五行之法,集八卦之理。虽无甚锋芒,但细水长流,亦难有缺陷。 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 饶是秦雪霜,一时之间也暂时想不出御敌之法。但是……他望着面前的姜归,狐狸眼眯成狭长的缝隙,透露出来了鲜见的狠劲。 不好意思啊姜师兄。 为了挚友的承诺,他赢定了。 姜归却笑了笑,面对扑面而来的战意,他只简略道:「师弟小心了,水可救人,自然也可……」 「水滴石穿!」 他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秦雪霜身后一凉,他忙用灵力化盾,护住身后,这可防止了被捅进命门。只见姜归剑气温温柔柔绕至身后,在秦雪霜未察觉危险时,勐然凝固成冰锥刺于他脖颈。 「这是……蓬莱岛的护身之法,」姜归赞嘆道,「师弟对医术想必也是一把好手,或许文试更适合师弟。」 蓬莱岛主修医道,但岛上弟子须得再兼修一门剑道。不少蓬莱岛弟子皆天资卓越,医剑双修,依然于修真界中不落下风。 比如秦雪霜。 「唉,不成啊,每年都这么些个名额,」他又挂上狐狸似的笑容,「我师弟师妹们不擅剑,只能把隔壁的名额让给他们了。」 「何况师兄你怎知我一定会输呢?」 谈笑风生间,秦雪霜赫然睁开双目,剑光掠地,勐然噼出一片桃花。 桃花飘香,竟是愈来愈多。 「这是……」姜归道,「幻术?」 满含惑香的桃花瓣落在他面颊,剎那划出刺痛的小口。 姜归面色一变,在阻挡秦雪霜攻势的情况下,又分出几分心神去躲闪桃花花瓣。人精力终归有限,不可能两头兼顾,最终讲过躲闪不及,让秦雪霜一剑横在了脖子上。 桃花幻境散开,姜归无奈举起双手:「师弟剑道在我之上,师兄输了。」 这一场比试变幻莫测,且有剑道之碰撞,精彩绝伦。尤其那桃花幻阵美轮美奂,一局终了,竟有人被夺了心神,呆呆愣愣。 然而更多修士却惊疑不定。 秦雪霜只不过二十出头,其境界似乎已近元婴!就算是岑旧这般佼佼者,也不过二十才结丹而已。 又想起着修真界最年轻的宗主、剑道第二医道第一的沈听寒本人,不少人暗自惊疑。蓬莱岛这一脉也太过优越,又有秘境在手,莫非是天道眷顾之在?! 场上蓝衣青年眯眼轻笑,眼尾勾出一股风流之意,让不少情窦初开的女修都忍不住红了面颊。 独有楚无思摇了摇头,以微不可查的语气说道:「太过出风头,对蓬莱岛来说,不是好事。」 上一个这么出头的,可是惨遭算计的岑远之。 「无思,你说什么?」坐在她旁边的谢冷玉疑惑道。 楚无思摇头:「无事。」 她又望向不远处,这亭子虽说布置了隔绝人视线的结界,可对楚无思这种大乘期来说,视若无物,很轻易地看见了那边摇扇的沈听寒。 对楚无思来说,沈听寒也算小辈。 她蹙了蹙眉。 沈听寒为人精明,可也着实年轻,天资甚绝,导致他从未遇上什么磨难。正如场下他的爱徒秦雪霜一般。 这不是好事。 然而沈听寒未经苦处,并不会真的领悟这道理。 天行有常,万物守恆。蓬莱岛这般风光,迟早遭难。 「无思,」谢冷玉柔声道,「若实在担心,便去与沈岛主提醒一二。」 楚无思收回目光,有了打算:「我去找一下他。」 然而未等她用符传送,场上变故陡生。 因一局比完,四周屏障落下,秦雪霜与姜归说说笑笑地往台下走去。 「我可曾伤到师兄?」秦雪霜歉意道。 姜归:「无碍,师弟有分寸,这一场让我实在是受益良多。」 他忽然闻得一股子怪味。 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一般。 疑窦顿生,姜归拉住秦雪霜:「师弟,你可闻到什么味道?」 秦雪霜面露警惕:「并未。」 但他也暗自提神。 此次奖品是伏念琴,众人都知道势必有变乱,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第72页 突然间,一个凤梧宫弟子跑来,对姜归道:「姜师兄,我们发现了妙音门的踪迹!」 「妙音门?」姜归警惕道。 当今九大门派是按照神器拥有所封,实则其中有三个门派为魔修宗门。当年魔尊便是将伏念琴放置在了妙音门中,如今神器已失,那群魔修不甘心,来凤梧宫做些手脚似乎并不奇怪。 好在比试已完,姜归便道:「带我去。」 秦雪霜主动道:「师兄,我已经晋级,下一轮比试在几日后,我也去为师兄帮忙吧!」 「好。」姜归感激道。 他刚要动身,动作却微顿。 鼻间那股腐烂臭味愈发明显。 凤梧宫那名弟子垂眸道:「两名师兄请随我来。」 秦雪霜应了一声,正要跟上,却见姜归未动,他疑惑转身:「师兄?」 「师弟,退后!」姜归突然厉声道。 秦雪霜面色一变,本命剑飞去挡住那弟子一击。若不是姜归提醒,他怕是要被刺穿了胸口。 「你是何人!」秦雪霜怒斥道。 他本命剑一剑将这弟子钉在地上。 众修士因这变故也惊扰起来。 凤梧宫弟子低声大笑起来,伪装褪去,变为了妙音门的魔修装束。 「来人,收押。」 程虚怀从高台落下,杳然站在姜归与秦雪霜面前,白髮飘飘,冷目相待。 姜归却好似难受一般,捂住了额头。 「师兄?」秦雪霜察觉到不对,本想去扶姜归,却被程虚怀伸手挡住。 下一秒,变故陡生。 只见一向温和的姜师兄面露凶光,竟是用剑刺向程虚怀。 程虚怀眸色一凛,指尖迸发出一簇火苗,顿时缭烧在了姜归身上。 「你是谁?」他冷声问道。 姜归面色诡谲:「程虚怀,杀自己徒弟的感觉怎么样啊?」 他脸上表情千变万化,面皮蠕动,似乎在长着什么东西。烈火灼烧着青年的身躯,却听不见一声哀嚎。 程虚怀蓦然站立,表情无悲无喜。 他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徒弟脸上长出来了一张笑脸面具。 听见时而清醒的徒弟哀嚎「杀了自己」。 又时而听见那一声声宛若心魔的低语:「青年弒兄,成年杀师,如今灭徒。」 「程虚怀,你可问心无愧?」 秦雪霜愕然注视到,程虚怀额间似乎瞬间蹿出一道红痕,又很快消失,仿佛是他错觉一般。 众人在空中,瞧不见具体形状,但这声嘲弄俱是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无人敢低语,心中却都掀起轩然大波。 这是真的? 修真界光风霁月的第一人,弒兄杀师,竟干出这般有违常理的事情? 哪怕知道其中有蹊跷,但不免还是有人想得多了些。 再瞧那白髮红衣的修士时,便不免生出些疑虑。 假若不是真的,为何程虚怀不曾反驳? 秦雪霜也无比震惊,转眼望向程虚怀。 却见他只是默然站立,却无端悲怆地像悬崖边被风蚕食的孤石。 他心中便蓦然一沉。 程前辈应是有苦衷的! 秦雪霜刚要张嘴,却被程虚怀打断。 这位长生大能看着亲手养大的徒弟化为灰烬,躬身弯腰,从中取出一张笑脸面具。 「杀我首徒者,不可轻饶。」 放下这般狠厉的一句话,程虚怀取出锦盒将地上骨灰吸纳,抱着那一捧徒弟残骸,不知所踪。 众人面面相觑。 「那论道大会……?」 有人问道。 出了这等子事,还能办吗? 「继续。」 突然一声凉薄声音响起。 一道冷玉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柳退云傲视众人,冷冷道:「听不到吗?」 发生这般变故,哪怕再比下去,众人也是失了心思。但有柳退云坐镇,至少没出乱子。 柳退云立在空中,目光却落在了岑旧的那一处亭子。 出这般动乱,岑旧自然也是看见了全程。 他与姜归交情不深,但姜归对他们暂住凤梧宫之事,颇为费心,足以看出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正如顾正清。 他目光冷然落在远处亭中一袭白衣身影。 修士鲛纱覆面,似乎察觉了岑旧的目光。 沐安忽然用神识对岑旧一人道:「你没有证据。」 又是这般冷言冷语,却依然让人恼火! 岑旧拳头攥紧,如何不知沐安心中所想。 然而不等他出声发难,柳退云先一步将目光落到了这位白玉京掌门身上。他虽将霜雪剑送给了陆研,但以柳退云的境界,早已人剑合一,当即一道剑气勐然砸了过去。 沐安险些躲闪不及,鲛纱都破损了一些,面上笑容顿淡。 变故未平,这两位大能又起冲突。 众修士皆是震惊得不敢吱声。 沐安望着柳退云,轻声问道:「柳师兄这是何意?」 柳退云目不斜视,声无波动。 「揍你,还需要理由?」 第035章 伏念琴(7) 在场众人不禁悚然。 望着天上那道素衣剑仙, 吓得忍不住掐了一把自己。 他们不是在做梦吧? 这……这等粗鄙之话竟是一向不苟言笑的柳退云说的?! 第73页 啪嗒一声,沈听寒扇子掉了。 沈听寒:「……」 不过是半年没出岛,世界要毁灭了? 然察觉到这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 身为在场实力第二强的沈听寒还是主动御剑站了出来, 挡在二人中间,笑道:「这是做什么?突然打起来是想让小辈们看笑话吗?」 柳退云蹙眉:「你和他一伙的?」 「当然不是。」沈听寒笑容一僵, 「我只是想劝个架。」 「你可以偷偷套麻袋打他!兴师动众的,咱不占理啊。」 蓝衣修士压低声音怂恿道。 柳退云垂下眼皮,思考了半晌:「有理。」 他收回了剑气。 沈听寒无端松了一口气。 同时他心中纳罕, 这般喊打喊杀不符合柳退云以往的道心啊? 难不成走火入魔了? 沈听寒心里犯嘀咕, 然从那霜雪剑修的脸上瞧不出什么异样,只得暂且把这个念头按捺住,又以笑意震慑在场众位修士:「诸位, 戏看完了, 咱们继续比试吧?」 无论在场多少纷扰,柳退云和沈听寒都有同一个坚定的目标,那就是此次比试必须拿下伏念琴。 沐安冷哼一声, 似乎颇为不满。 他身形闪烁几下,竟然是直接离去。 沈听寒、柳退云懒得理他,其他人则更不敢拦了。 岑旧收回目光,对竹景说道:「我去看一看程前辈,你帮我盯着些那仨徒弟。」 当众被外人杀了爱徒, 程虚怀心里应当是不怎么好受。 岑旧隐匿身形, 几步朝着程虚怀离开地地方跃去。在场修士未曾察觉到岑旧的离场,只有柳退云目光轻微地落在了徒弟身上。 岑旧按照记忆, 来到程前辈平日爱来的梧桐树下,却瞧见有人比他还快一步, 穿着蓝裙,正是唐凝霜。 「老祖。」唐凝霜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您又喝酒。」 程虚怀声音中含了几分醉意:「师尊……」 唐凝霜愣了一下,才笑道:「老祖,认错人了。」 程虚怀动作微顿。 他坐直身子,低哑着声音问道:「凝霜,你可曾怪过我师尊?」 唐凝霜摇了摇头:「这是凝霜的道。凝霜正是为此而活。」 两人说话含煳不清,岑旧没听个明白,只是依稀听懂了,当年之事怕是大有隐情,绝不是沐安口中那般胡诌。 然而即便是隐情,看样子也已成了程虚怀的心结。 岑旧沉默半晌,终是没打扰这两人说话。 回来之后匆忙灌了杯茶水,便见场上一袭红衣少女,正是比试的程佩离。 「刚比上。」竹景道,「陆回舟天资极佳,这小公主刚入门,怕是难胜。」 岑旧耸肩:「早就和他们说过了,重在参与。」 「只是嘛,少年人总有点自己不服输的气性。」 程佩离险些躲过一击,往后一倒,差点没跌倒在地上,忙用手撑地跳了起来。 她甚至听见有人嗤笑了一声。 小公主一下子涨红了脸颊。 虽然师父说他们刚入门,在别的修士那里三招不落下风便已经算得上很努力了,但程佩离自然尤觉得不够。 尤其是在陆研那小子赢得那么轻松的时候。 程佩离咬咬牙,不免有些不甘自己这几天并未全力修炼。 修仙路上有苦难有波折她是知道的,在拜师那一天,皇兄和老祖都拉着她讲了许多话,谈及未来,便总会将最坏的情况罗列在程佩离面前,严肃地问她,是否可以接受。 程佩离当然能。 这是她要选择的人生。 目光似乎触及到台下的黑衣少女,还是男装打扮,目光担忧地望着自己。 程佩离顿时一个激灵,勐地将心头莫名其妙涌上的委屈驱散。 对啊!这是她决定走的路。 不管怎么样,哪怕再苦再累,只要她不断向上攀爬,终有一天,也可以把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果不变强,又怎么保护茯苓?! 虽然心中斗志满满,然而程佩离刚学了不到一个月,连剑招都会只那么几个套路,很快便被对面的修士看穿,一个剑背狠狠敲在了程佩离的手背上。 少女吃痛出声,手中的剑却越握越紧。 不能放弃,不能丢掉剑。 这是……保护她和茯苓的武器! 她死死盯着对面的修士,做了个深唿吸。 哪怕暂时打不过,只要严防死守自己的弱点,让对面精疲力尽,露出破绽才好! 心中那股子宛如火燎着的热意勐然打通了关窍,朝着四肢百骸涌去。程佩离握着剑的手因为过度用力爆起青筋,她嘴角青了一块,但死死抿紧的曲线透露出不服输的倔强。 天空不知何时雾沉沉的,几滴小雨落下。 无人注意到的是,那些雨滴在尚未落到少女身上时便被蒸发成白汽。 怎么这么热……程佩离忍不住哆嗦了下发麻的指尖,是错觉吗? 因为片刻迟疑,对面修士见状抓紧攻击,程佩离下意识闭上眼睛。 忽又勐地觉得不对。 闭上眼睛不就等于引颈受戮吗? 才不要! 可是已经没了回闪的机会,程佩离心下一横,将手中的剑横在胸前,强行接下了这一重击。虎口被震得发麻,少女的眸子里却带着股野性的狠劲儿,勐地将剑快速迴转,刺向修士。 第74页 那股热意愈发灼人,程佩离惊讶地发现自己剑的周身不知何时竟环绕出一层青焰。而对面的修士被烧了一下后,瞬间龇牙咧嘴,竟是有几分畏惧。 程佩离感觉愈来愈多的灵力涌入丹田,她狠狠咬了咬牙。 怎么在这个时候! 雨滴忽然淋漓落下,又在少女周围蒸发。 对面的修士突然停了攻击,对程佩离道:「师妹,你要突破了。」 这局自然无法比成。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这从未见过的红衣少女竟是在比试台上从练气三阶悟出自己的剑道,直接筑基! 一道电光勐然落下,象徵着她的突破成功。然而因为程佩离意外情况打断,半途而废,这局自然算她输了。 明明是跨阶升级的喜事,放在别的弟子身上该激动疯掉,程佩离却一下场,抽抽噎噎扑到黑衣少女怀中哭个不停。 「呜呜呜呜,陆研那小子都能赢,本公主为什么赢不了。」 小公主大哭特哭,觉得自己真是丢死人了。 早不突破晚不突破,偏偏在比试中突破! 秋茯苓:「……」 该说,不突破也打不过啊。 不过为了照顾程佩离那点子可怜的自尊心,她选择了缄默。 她摸了摸程佩离的头:「明日我比试,我给公主出气好不好!」 程佩离连忙红着眼,点了点头。 她恰好排在了最后一场,比赛完之后,众位修士都回到凤梧宫给他们安排的别院。因为此次奖励实在诱人,众门派都有想争的心思,于是难得都默契地对今日凤梧宫的失态一句没说。 岑旧和竹景商量了下,把三个小孩送回院中交由凤梧宫内门弟子看护,他们二人在周遭巡逻几番,抓些浑水摸鱼的魔修给程前辈分忧也好。 岑旧对竹景没什么瞒着的,师兄弟二人自幼相伴长大,最适合用来交心。 「总觉得,凝霜姐说的道……」竹景迟疑道,「和咱们理解得不一样。」 「唐师姐都说是程前辈抚养的孩子,」岑旧问道,「可有人知道她的来歷?」 竹景摇头。 程虚怀活了那么多年,心血来潮收养个孩子他们这些小辈哪里能知道。 岑旧若有所思道:「可我却觉得程前辈的话中,唐师姐似乎与上一任凤梧宫掌门颇有渊源。我怀疑……」 说到半晌,望见师弟那副纯良模样,岑旧突然卡了壳。 「罢了,只是一些不好的揣测。不若我们去看看师尊?」岑旧转而道,「我对师尊也有一些问题。」 竹景:「好。」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明白两人是想到一块去了。 今天除了程前辈反常,他们师尊也不太对劲。 柳退云修的是无情道,虽不至于断情绝爱,但按照他师尊那一丝不苟的性格,也绝做不出今天这等随心所欲的离谱事。 不过师尊似乎一直都不太喜欢沐安。 前世岑旧记忆中唯一一次师尊动怒,也是因为沐安觊觎他的无情道骨。 「师尊和程前辈有事情瞒着我们。」竹景道。 岑旧则爽快许多:「去问问,我们师尊那闷葫芦,肯定不会主动和我们说这些……」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岑旧说到一半,脸上笑意尽收,噤声不语。师兄弟二人默契地拿起剑往声音发源地走去。 岑旧朝竹景挑眉。 这么晚了是魔修探子? 竹景朝岑旧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抓了审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同时出招,将剑架在了那藏在草丛中的「魔修」脖子上。 那「魔修」慌慌张张道:「大师兄,三师兄,是我!」 岑旧:「嗯?小九?」 来人正是吟怀空,被岑旧竹景吓得不轻。 「大晚上的,在这里干什么?」岑旧数落道,「没看见今天有魔修闹事,不要命了?」 吟怀空听见这话,眼泪却是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还以为师兄再也不会理我了。」 「总是哭哭啼啼,」竹景不屑道,「像什么样子?」 「我只是和无涯派决裂,」岑旧道,「怎么,你和我的师尊不是同一个吗?」 吟怀空:「那就好。」 前几日报导时,师兄看他那淡漠的一眼令他心惊肉跳。 真好,师兄没有变了态度。 「说来,为什么大半夜在这里?」岑旧问道。 吟怀空支支吾吾。 竹景眉毛一挑:「怕不是又被人欺负了。」 他抓住少年细瘦的手腕,往上一捋,便露出无数伤痕。 岑旧敛起笑容:「小九,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不能任由他们欺负你。」 「没用的师兄,」吟怀空垂眸道,「我是杂种,总会被当异类。而且当年是师尊说过的……」 他打了个寒颤,似乎又回到了四岁那年。 冰冷的石板硌得膝盖发疼,满怀希冀的幼童被高台之人随意一句断言定了死刑。 「此子非我人族,天生反骨,不可留。」 回忆淡去,望着师兄那双桃花眸,吟怀空只能笑着转了话题:「师兄,你们为何来,是来找我说话的吗?」 竹景蓦然感觉不自在起来。 他俩是去找师尊的,碰上吟怀空纯粹是乌龙。 第75页 也不知道这傢伙高兴个什么劲。 「当然了,」岑旧却道,「好几日没见小九,想得紧。我还有问题问小九呢。」 吟怀空:「师兄请问!」 「不知小竹子是因为什么被罚呢?」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竹景勐地跳了起来。 「师兄!」 然而并没有打断吟怀空的回答。 少年眨了眨眼,迷茫道:「三师兄是听到有弟子在非议师兄,才气不过打人的吧?」 竹景:「……」 对上岑旧那笑吟吟的目光,青年蓦然涨红了脸。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师兄,你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作弄我呢!」 岑旧:「我说什么了吗?」 竹景:「师兄你……」 岑旧:「啊,原来是师弟为我出头,还不愿意表功啊!」 「下次做好事了,」白衣修士幸摸了把青年的头,怪声怪气地说道,「记得跟师兄说明白,师兄给你奖赏啊。」 竹景:「…………」 怎么手刃亲师兄,在线等,挺急的。 第036章 伏念琴(8) 「师兄。」竹景忍无可忍, 最终出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找师父了。」 吟怀空的笑意一下子落了下去。 「大师兄和三师兄原来是找师父的吗?」月色将少年的脸色映衬得毫无血色, 他强行扯出微笑来, 「快去吧。万一被其他人撞见了就不好了。」 岑旧看了他一眼,收起笑意:「小九, 你不回吗?」 吟怀空:「……我等会儿吧。」 白衣修士盯着面前的吟怀空。 「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岑旧道,「不要总等着我。」 吟怀空一愣,随即笑道:「我知道的, 谢谢师兄。」 竹景和岑旧和吟怀空分开后, 两人又再次把凤梧宫周遭巡逻了个彻底,确定没有什么可疑魔修的踪迹,这才放了心, 朝着师尊寝居过去。 「师兄, 」竹景迟疑了半晌,才道,「吟九我每次见他, 他都在被欺负。」 岑旧嘆了口气:「是我把他捡回来的,我又何尝不知?」 「然而……」 月色下青年的桃花眸中似乎攒了一池秋水。 「总不能只等着我去救他吧?」 竹景心头勐地一跳,抬头去望时,便瞧见青年面容一半隐蔽于夜色中。 「大师兄,」他忽然试探出声, 「你不会做傻事吧?」 岑旧失笑道:「怎么会这样想?我看起来像傻人吗?」 听着熟悉的调笑声, 竹景这才安定了些许,然一颗心脏落下未到实处, 他总感觉冥冥中,胸腔中滋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酸胀。 就好像……没有人再拉一把面前的青年, 他真的会毫无顾忌地跳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竹景唿吸勐地一促,伸手抓住了白衣修士的袖子。 「怎么了?」岑旧问道。 师兄还好端端地站在身旁,那他脑中那个白衣沾血、如断蝶一般坠入崖谷的人是谁? 画面如讯光闪过,仿若眨眼瞬息的错观。 「无事。」竹景忙掩饰异态,「应当是太累了,有些头晕。」 岑旧不疑有他,继续向前走去。 「师兄,」竹景忽然问道,「你恨那些人吗?」 他未曾明说,却让对面人轻易地听出来了弦外之音。 「自然。」岑旧道,「我记仇得很。」 竹景急促道:「那师兄,倘若你要报仇的话,带着我好不好?」 别再一个人去承担无上罪孽。 白衣不该染血,清鹤当长鸣于天。 他不想真的让刚刚瞬息看见的画面成为现实。倘若师兄真要与世俗对立,他也拼尽全力去拉住师兄,让他不至于对这个世间再无任何留恋纽带。 「好。」白衣修士站在眼前,声音又仿佛传到了许久之前。 额头突然一阵刺痛,手上似乎出现了温热濡湿的血。 竹景闭了闭眼,却只见青年坠入茫茫云海。 而他的秋墨剑执在手间,鲜血淋漓。 「静心。」 一道清喝传来,额头忽然被注入灵力强行荡涤了所有过分激盪的情绪。 竹景睁开眼时,发现面前站着的竟是师尊。 「师尊,我……」他有些茫然。 柳退云收回手:「走火入魔。」 「想什么呢?」岑旧在旁纳闷,「我怎么叫你都不应。」 「没事。」竹景道。 他垂下眸,把情绪压定。 师兄并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但对于刚刚的画面,竹景是怎么也不肯信的。他是先帝之妹、德惠公主与胡人的孩子。德惠公主死后,无人看顾,汉人胡人都无法容他。 幼年的孩子蜷缩在破庙之中无人问津,命悬一线时却被一衣衫褴褛的少年抱住,用体温取暖。 醒来后少年已不见踪影,幼童本以为是幻觉。后来他阴差阳错拜入无涯派,这才发觉那日的少年如今已成风光霁月的剑尊首徒。 竹景拼命争取到柳退云的一息青睐,只为报少年那日救命之恩。 师兄不记得这些,也从未认出来自己。 但竹景仍未忘记,雨夜的破庙中,少年身上的温度。 他又怎么会去伤师兄? 世人都道竹时泽与岑远之乃两个极端,一个放浪形骸,一个墨守成规。但竹景却知道,他所严苛己身,所求的不过是为了日后能庇护住师兄。 第76页 他所信奉的从来都不是世间真理,倘若正道只会伤害他所在乎之人,竹景只会鄙夷。只不过一切未有定论,和师兄说这些不过徒增烦扰。 他须得暗中调查一下,自己为何会看到这些画面。 青年眸中很快闪过一丝戾气。 抬眼望去,柳退云已和岑旧开始聊天。 因为竹景一向靠谱,他俩都很相信竹景说的话,也就没有深究。 「师尊的意思是,」岑旧疑惑道,「这是您和程前辈安排的局?」 「嗯。」柳退云道。 岑旧:「那……姜师兄?」 柳退云:「并未死。只是他的身躯被邪术夺舍,程虚怀便索性用真火烧了身体,用法宝封存了姜归的魂魄。日后用天材地宝再重造一副身躯即可。」 此话一出,师兄弟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所以姜师兄的事情,」竹景沉声,「还是意外。」 柳退云:「这邪术实在诡谲,无孔不入。姜归不擅长符道,中招也不会察觉。」 岑旧嘆了口气。 「沐安做的事情太过隐蔽,加上好歹也是正派有头有脸的人物,」岑旧捋顺师尊话中的信息,「要把他的阴谋提到明面且不会打草惊蛇,必须让沐安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逐步破局。比如……」 「让修真界注意到除魔修之外的面具势力。」 柳退云:「不错。」 岑旧:「……沐安为何突然要在比试完发难?如果是为了伏念琴,完全可以让姜归拿到第一。」 如此作风,倒不像是奔着琴来的,更像是小孩子恶作剧一般,故意挑衅程虚怀和他。 「沐安应该本来有这个打算。」柳退云道,「我找了个人,让他对伏念琴做了些许手脚。再利用那魔修,将众人的目光聚集到姜归身上,可惜……」 很少再说这么多话,柳退云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沐安当初,是想将邪术过渡到秦雪霜身上!」电光火石间,岑旧领略到了柳退云的意思。 要不然,程虚怀不会突然对姜归下狠手。毕竟是养大的徒弟,人心总是肉长的,或许总有更折中的地方。 可为了护住秦雪霜,他不得已先动了手。 「所以沐安最后藉由姜归说的那些话……」岑旧道,「是为了将程前辈拉下水!」 他既然已经暴露了,以沐安那不做人的性格,肯定宁愿来个两败俱伤。 竹景担忧道:「那之后势必会对凤梧宫和程前辈产生一些负面影响。」 柳退云:「有失必有得。」 「何况程前辈坐镇一天,哪怕他们心里再怎么猜忌,也不会对凤梧宫动什么手脚。」 然而听到这里,柳退云却没再说话。 只有岑旧察觉到他情绪上的微妙变化:「师尊?」 柳退云:「……无事。」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你们可还有其他想问我的?」 岑旧立刻开口:「师尊,你为何要做这么多?」 他盯着柳退云,妄图从冷面的剑尊脸上找出些许纰漏。 然而柳退云却道:「之后再说。」 「虽然沐安明面上被我逼退,可他那一手邪术难免不会有后备方案。」 「所以,我联繫上了摘星阁阁主。」 岑旧:「?」 岑旧讶然:「鬼市的主人?!」 「对。」柳退云道,「你负责说服他,将伏念琴暗中置换。」 岑旧:「……」 可太看得起他了。 然而柳退云说完,就已然离开。 从远处林丛中步出一道身影。 身形高挑,面容冷艷,穿着一袭黑色长袍,左臂无袖,露在外面的胳臂上爬满诡谲的纹路。他头髮和常人不同,竟是半白半黑,两只眼睛也如阴阳一般,左眼为金右眼为阴。 当代世人皆听过熙熙攘攘为利来的鬼市,可却从未见过这鬼市之主、摘星阁阁主的面貌。看着像人,却给人的感觉像是无端匍匐的大蛇,似乎下一秒就能感觉到鳞片的坚硬感。 也不知道师尊是通过什么门路请到的这尊大佛。 岑旧心里直犯嘀咕。 这摘星阁阁主看着又是一番冷意,不苟言笑,仿若血液都是冷的。 如何说得通? 「跟我来。」摘星阁阁主开口,声音喑哑,仿若林中孤鸦嘶鸣。 饶是怀疑无比,但岑旧给竹景使了个先走的眼色,独自跟在了摘星阁身后。 脚腕忽然传来黏腻的触感。 岑旧一愣,强行摁下了拔剑的冲动。 随即脚下一轻,他被什么东西驮在了上面。 岑旧:「……」 这摘星阁阁主,不会是蛇精吧? 一路被蛇驮离凤梧宫,停到了月色之下的空地。 那阁主轻轻一抚,招来了鬼市入口。 「鬼市不是只有定时才能去?」岑旧忍不住问道。 「我不是人。」那阁主倒是脾气比看起来好多了,「你也并非一般凡俗。」 岑旧悚然一惊。 这傢伙……该不会是能看出自己重生吧? 可摘星阁阁主说完这一句,就已然闭了嘴。 岑旧又忍不住问道:「我师尊和你做了什么交易?」 男人顿了顿,喑哑的声音响彻在空荡的鬼市。 第77页 「他的道骨。」 剎那间,拂衣剑出鞘,横亘在了男人裸露的脖颈上。 白衣修士冷然盯着男人。 「你再说一遍?!」 第037章 伏念琴(9) 「我……」 一身蜜皮的摘星阁阁主脸上露出来了些许茫然无辜的表情。然而对面的白衣青年看着总是好脾气地弯眸含笑, 实际上只有他知道横亘在脖子上的剑刃多么冰冷锋利。 「委屈什么?」岑旧道,「给我解释清楚。」 男人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刚刚还特别乖巧的青年眨眼间就变成了现在这幅凶神恶煞模样。 「沐安的道骨。」他缓慢地说道,「柳退云答应我的。」 岑旧:「……」 误会一场啊。 他收回剑, 拍了拍这男人宽阔的肩膀:「兄弟, 下次早点说清楚。」 阁主茫然道:「可你也没问我。」 岑旧:「?」 若到现在,他还不能察觉出身旁男人的异样, 他岑远之可以去当傻子了。 「冒昧问一下,」岑旧道,「阁主大人的跟脚?」 总归……应该不是人罢? 「蛇。」阁主诚实道。 岑旧:「……」 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比自己壮了两三倍的男人一板一眼的回答问题, 总有种欺负隔壁村头地主家傻儿子的赶脚。 「为什么带我来鬼市?」岑旧冷静下来,「师尊和你说了什么?」 男人却道:「巫青,我的名字。」 「不是你师尊来找我, 是我主动来见你的。」 岑旧:「啊?」 他第一反应是, 之前在摘星阁仙人跳的事情被正主知道了,要套麻袋揍他。 实在是因为岑远之这人自诩平生缺德事做得太多,稍微一个陌生人登门拜访都有九成可能是寻仇。要不是绝大多数修士打不过岑远之, 也惹不起他师尊柳退云,岑旧早就被一熘仇家套麻袋揍个上千百回了。 这也是岑旧重生后,一直迟迟没能找出到底是哪个混蛋污衊他抢夺百花灯。毕竟除了师尊和两个师弟,无涯派就没有不被他招惹过的。 仇家太多,谁落井下石也不意外。 重生一世的岑旧当然也后悔自己当初太过轻狂, 目中无人久了註定招致灾祸。可细数这么多年来, 他身旁人都对他保留着一种宠溺纵容的态度,真正吃苦的日子也只有平远侯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那两三年, 被柳退云收徒之后,师尊放养的态度更是让岑旧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本来就是个纨绔世家子弟, 修了仙之后依然改不了心高气傲、招猫逗狗的臭毛病。哪怕重活一世,该得罪的人还是会得罪。 岑远之就不是一个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摘星阁的羊毛他也会一如既往的薅。 但如今被东家找上门来了,至少态度上,岑旧觉得收敛一点为好。巫青的修为他看不出,应该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境界。 面对强者,该怂还是怂。 那一瞬间,岑旧脑子里闪过无数疾风骤雨般的念头,面上偏保持着良好风度:「巫阁主找我有什么事?」 「你身上,」巫青认真道,「有主人的味道。」 岑旧:「?」 岑旧狐疑道:「你主人是谁?」 巫青却再度露出来了茫然的神情,宛如幼童失去了心爱的糖:「我不知道。」 「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和主人同源。」 巫青认真说着,男人身上的纹路在月色下闪耀着诡谲的光。他郑重地看向岑旧,仿若通过熟悉的气息展望故人。 岑旧莫名心间一空。 他不喜欢这种被情绪支配的感觉,于是冷了声调:「所以呢?」 「我要认你做主。」巫青道。 岑旧蹙眉:「听你的语气,倘若如此敬重那位前主人,为何如今还要这样做?」 巫青如实道:「我等了主人很多年。他不在了,我现在只能找一个新主人。」 岑旧:「……」 天降馅饼并不会让他感到非常欣喜。 岑旧:「万一你主人后面又出现了呢?」 「不会的。」巫青道,「你身上的气味与他同源。」 岑旧挑眉:「我是你主人的后代?」 巫青:「我不知道。」 男人总是适时流露出一副被抛弃一般的茫然而委屈的表情。然而偏偏对面站着的是铁石心肠的岑远之。 摘星阁阁主认主这件事,表面上看似乎短暂内收益不小。但巫青的态度实在古怪,说话遮遮掩掩,岑旧严重怀疑他口中的主人身份。 被坑了这么多回,岑旧早已学会了老实。 但摘星阁这么大的一块饼,让他完全放弃又不太可能。 于是岑旧道:「我不能当你的主人。」 巫青失望地看着他。 「但是只是因为,」白衣修士话音一转,「我现在才刚刚认识你,认主这种事实在有点过于早熟了。不如我们先结成盟友关系,一步步深入嘛。」 他笑眯眯着,像极了凡人中的奸商。 然而巫青是个老实人。 他来这么一遭,只是为了认主,于是道:「都听岑公子的。」 岑旧:「摘星阁是从哪里搞来的伏念琴?」 「不清楚。」巫青道,「摘星阁只是负责接收一切宝物,也贩售一切珍宝。不过我可以替公子查查货源。」 第78页 岑旧:「……」 「那你把伏念琴拿出来作为奖品……?」岑旧对这点十分狐疑。 巫青憨厚一笑:「听说公子在收集宝物,我就想试试能不能吸引到公子的注意。」 岑旧一哽:「……」 这老实人也不怎么老实嘛,居然会钓鱼。 「既然这样,」岑旧道,「把作为奖品的伏念琴真假调换,可以吗?」 巫青忙点头:「公子想要,尽情拿去。」 和巫青又仔细叙述了下他和师尊商量好的计划,岑旧准备离开。走出鬼市的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扭头回望。 个头极高的男人站在摘星楼前,牢牢注视着他,孤独又迷茫。 「你……」岑旧莫名有些于心不忍,「你主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巫青是个好人,也许他可以帮忙找一找。 巫青眨了眨眼。 「好几千年了吧。」男人道,「我不记得了。」 岑旧:「……」 得,白问。 哪怕是程虚怀都没活到几千岁。 几千年前恰好还处于人妖之争。那位前辈要么战死,要么已经飞升。 岑旧嘆了口气。 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要不要把事实告诉巫青。这蛇妖在漫漫长河中痴等了千年,真的能接受他主人已不在世间的事实吗? 「罢了。」青年语调漫不经心,身影消失在鬼市外,「我会帮你找一找的。」 巫青注视着鬼市中唯一一个人类离开。 他的下半身是硕大的蛇尾,匍匐在月色洒满的银霜地面。男人迟钝地盯着前方,心里勐然迸发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好像万万年以前,也曾有人用这般语气哄着还是小蛇的他。 巫青嘆了口气。 他又怎么会认不出主人? 所谓同源不过是藉口。 主人就是主人,哪怕容貌、身份都变化,但他身上的气味,他的一颦一笑,都是记忆中熟悉的主人。 万万年前就是了。 * 白玉京。 红烛层层叠叠铺陈在室内,昏暗房间跳动着冷灭烛光。地面上有一阶梯螺旋向上,在接近数百尺高的屋顶处设了一个平台。 平台上卧有一男子,白衣白髮,手中拿着一本经书观赏。他脸上戴着白色的面具,面具上没有分毫纹路,光洁平整,好像五官被尽数抹消了一般。 靠近门口的烛火勐然跳动几下,被人从外面打开的门吹来几缕沁凉的风。走进一个同样穿着白衣、戴着面具的人。不过他的面具上是一张鲜明的笑脸。 「喂,无名,该我值班了。」 无名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翩然落到弟子面前。 「师兄这次为何回来得这么快?」他讶然道,从空白面具下传来温润的男音。 弟子摇头:「不知道。」 无名便没有多问,和弟子交接完工作,走出高阁。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白玉京坐落于高空之上,头顶星悬,琼楼宫阙,好似九重天。 无名行走在浩瀚星海之下,路过一个又一个戴着面具的白玉京弟子。 终于,他停在了一个扫地的外门弟子前。 这些刚入门的弟子还没有引气入体,因此没有戴上那些略显惊悚的面具。他们看到戴着纯白面具的无名并没有露出惊诧的表情,哪怕他和其他人都不同。 「你好。」无名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莫名其妙的问题,外门弟子刚要骂娘,脑子里却突然一空,紧接着,他脸上的怒气被一片空白所取代。 对啊……他怎么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 外门弟子挣扎着思绪,他蠕动着嘴唇,似乎妄图说些什么来佐证自己的身份。可脸皮一阵抽搐,慢慢爬满了白色的筋络。 一点点地,盖住了弟子的脸。白色面具,鲜红笑脸,和其他弟子统一无二的装束。 无名嘆了口气。 又一个被夺舍的。 自从他在白玉京醒来,周遭弟子全戴着同样的面具。起初无名本以为这是门派的着装统一规定,可相处久了才发现,这些弟子做事全都一板一眼,宛如台上被人操纵的皮影。 无名试图和一些新入门的弟子沟通过,可每当他问出「你是谁」这样的问题后,这些尚有神智的弟子也会很快被面具同化。 整个白玉京都是一个人独自表演的傀儡戏台。 无名不再试图沟通,转身就走。 他逆着浩浩人流,最终来到了主殿前。 他们是傀儡。 无名想,那他又是谁? 主殿前站立着一个白衣修士。 鲛纱覆面,没有戴面具。 无名望着,莫名涌上几分熟悉。 他鼓起勇气,问道:「你是谁?」 第038章 伏念琴(10) 翌日。 论道大会照常举行, 程虚怀也再度出现在大傢伙面前,依旧是白髮红衣,似乎并没有因为徒弟死亡的事情而受到多么深的波动。 不少汲汲之徒本来已经因为魔修和面具邪术的事情而心思浮动, 起了些许歪念头, 眼下见着程虚怀将一摞魔修尸体扔在武试区的比赛擂台上,一时间都哑了火。 那些魔修尸体大多缺胳膊断腿, 可以想见生前受了多少折磨。 程虚怀站在擂台最中央,身后跟着四位正派大宗的掌门或长老。 第79页 柳退云素衣冷面,偏偏肩上倚了个没有正形的蓬莱岛岛主沈听寒。沈听寒摇着扇子, 遮住自己的呵欠, 扭头问道:「你们这齣杀鸡儆猴搞得真是厉害。」 「魔修被你们钓成翘嘴了吧?」 柳退云:「……」 柳退云没有搭理他。 沈听寒翻了个白眼。 这傢伙也太闷葫芦了。 「哼,」他故意道,「你徒弟比你有趣多了。」 柳退云终于捨得投给他一个目光。 沈听寒:「怎么?不愿我念叨你徒弟?」 柳退云淡声道:「不要松懈。」 「还有那位的行动, 我们尚不能预测。」 沈听寒笑意顿手, 摺扇啪地一合,被他顺势收进灵府。 「自然知道。」沈听寒道,「他胆子也是大, 说不来就不来,也不怕因此惹人生疑。」 柳退云:「沐安这人,不能以常人想法来预测。」 「你和他很熟?」沈听寒挑眉。 柳退云:「……不熟。」 冷面的剑尊站在擂台上,阳光晒着的眉目终于鲜见地流出一点鲜活的厌恶。 「我甚不喜他。」 一旁听见这话的楚无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柳退云。 而沈听寒表情则更为夸张:「他怎么你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表达喜恶。」 柳退云:「……」 柳退云又闭嘴了。 楚无思在一旁戳了戳沈听寒,示意他闭嘴。 「这么多人听着呢, 」楚无思道, 「你也不怕自己给柳师兄招致祸患。」 沈听寒呵呵一笑:「楚前辈想得确实周到,只是……」 「程前辈在这里, 应当无人敢窥视吧。」 程虚怀笑吟吟地说道:「吹捧没用。说话成日阴阳怪气,我看你是欠收拾。」 沈听寒:「……」 沈听寒一僵。 程虚怀算他们的长辈, 修为也疑似已经渡劫末期,沈听寒自然不敢造次。他平日嘴欠,是因为同辈人里没几个揍得过他的。 柳退云持续面无表情:「……」 楚无思:「呵,看来武力压制比较有用。」 沈听寒:「……喂,落井下石不太好啊楚师姐。」 他不敢再乱招惹这仨剑修,扭头一看,瞧见旁边昏昏欲睡的黑衣男子。 沈听寒戳醒他:「兄台,你们无为宗都这么爱睡吗?」 黑衣男子剑眉星目,只是肤色相比常人来说苍白了些,显得眼下的青黑分外明显。他脾气很好,被人打扰了睡觉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这不是话本太好看了,每天晚上都想着要早睡,实在是……」 无为宗宗主时忆抬头一瞧程虚怀和柳退云,默默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实在是自从来了凤梧宫,各种瓜层出不穷,他像个猹一样在瓜田游泳,哪有心思和功夫去睡觉。 反正他是宗主,也不用比试。 时忆挂着神秘的微笑,在心底默默想道。 毕竟除了他以外,剩下的四人都是大乘期以上的剑修。 打不过,根本打不过。 时忆:唯唯诺诺.jpg 沈听寒:「……服了你们这群无为宗的人了。」 时忆:「快乐修仙,法力无边嘛,当咸鱼好快乐的说。」 楚无思:「……咸鱼?」 时忆:「……」 时忆:「我躺平的样子很像咸鱼哇。」 程虚怀:「这个说法倒是有趣。」 沈听寒:「……修真为什么要躺平啊!」 柳退云:「……」 他们在擂台上说小话的同时,在上面观看的众修士都在等待程虚怀开口讲话。 可惜等了许久,都没等到。 众人:「?」 所以几位大能究竟在讨论什么高深的话题,一个个面色严肃、除了柳剑尊以外群情激奋。 咋了,修真界要灭亡了? 可惜程虚怀设置了结界,也没人敢偷听。 只有岑旧笑道:「无为宗宗主真是个妙人!」 竹景:「?」 竹景表情变成了惊恐:「师尊谈话你都敢偷听,你不要连带我一起被揍啊师兄!」 岑旧:「无为宗宗主说了个很有意思的词,你不想听吗?」 竹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他一脸正气凛然:「只要我没听到,就不会被连坐。」 岑旧:「。」 岑旧:「咸鱼。」 竹景:「什么?」 这群大能在讨论什么奇怪的话题? 问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不对。 「师兄!」竹景悲愤道,「有你这么坑亲师弟的吗?!」 岑旧:「哎呀,这点小事,师尊不会骂我的。」 「他要是真生气了,不是这样的。」 「现在肯定已经拿剑气噼我了。」 竹景:「。」 大师兄熟练到让人心疼。 不过正事归正事,这群大能都有自个的古怪脾气,放任他们聊下去能扯到天南地北。于是岑旧对师尊传了个「适可而止」的神识。 「停。」柳退云出声道。 其余几人停了下来,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不是来拉家常的,而是来干正事的。 遂齐刷刷地看向那位白髮修士。 程虚怀:「……」 程虚怀咬牙背锅:「咳,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体谅一下。」 第80页 随即,他才撤去结界。 「诸位,」程虚怀道,「因为有一小友在赛前差点遇害,我和柳剑尊才对魔修侵入一事起了戒备之意。」 「果不其然,魔修妄图争夺神器,扰乱论道大会,伤我正派子弟,天道不容。」 程虚怀说话时,眉目间快速闪过狠色。 岑旧:「……哦豁。」 居然还有他家大徒弟的事情。 看来正是陆研遇险一事,让魔修潜入布局提前曝光。可程虚怀等到今天才公布出来,无非就是以饵做局,来了个明晃晃的反扑。 姜还是老的辣。 这可不是单纯杀鸡儆猴那么简单,完完全全敲打在了已经有了些许小动作的人心尖上。此言一出,有几位正派长老表情顿显难看。 既然程虚怀一早便知魔修来犯,那昨天之事莫非是演给他们看的?倘若真的一时没想开,走了歪路,或许他们也会变成场上悽惨的魔修尸体之一了。 场间浮动之心,顿时被凉水浇灭。 而柳退云昨日那番举动,则有了可以解释的说法。难道白玉京掌门和魔修有所勾结,亦或是和那面具邪术有关,才会让这几位大能与其当众撕破了脸? 加之今日白玉京全员离开凤梧宫,唯独沐安缺席这一点,更加佐证了一些人心中摇摇欲坠的念想。 但更多的人还是半信半疑。 毕竟白玉京也算九大门派之一,坐拥神器天命烛,假如掌门沐安真有不臣之心,对修真界虎视眈眈,和魔修勾连、甚至和平天门灭门一事有直接联繫,也实在说不通啊。 有不太信,素为正道代表的大能沐安会干出这样人面兽心的事。一些人则想得更多,毕竟白玉京是个大门派,门下弟子众多,在外奔走的也大有人在,倘若沐安真有不轨之心,白玉京一点风声都没走漏,难道门派上下难道都是他的一言堂? 那也太可怕了。 魔修中尚有略出名的忠义之士,白玉京总不会全员恶人吧?若说沐安心机深沉,骗过了修真界的所有人,这个猜想也并不比上一个好多少。 无论白玉京已沦落为沐安的一言堂,还是沐安虎视眈眈、筹谋已久,都不是想要维持和平正派假象的众位修士想要看到的。 与其说因为没有证据而怀疑,不如说是不敢相信。但程虚怀此举宛如一刀快准狠地刺入了修真界的喉咙,饶是再有人宁愿遮掩耳目,也依然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埋下了对白玉京和沐安怀疑的种子。 只要开始生出怀疑念头,便可草木皆兵。三人成虎,岑旧前世便是这么被坑的。如今他照本宣科,原封不动地把大礼还给了沐安。 沐安无法狡辩,也不会有人再信服。 而姜归从暗处走出,则把修真界的喧嚣炸得更上一层。 姜归居然没死! 昨日看来真是程虚怀的计划了。 众修士惊骇之余,又纷纷后怕。差一点,自己也要万劫不復了。 「姜师兄……」竹景道,「炼庐的动作真快。」 岑旧:「毕竟今年带队的可是唐真人。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炼庐炼制形体竟可以做到这么……以假乱真。」 「这不好吗?」竹景不解道,「倘若以后神魂尚在,甚至有復生的可能。」 白衣修士眸色淡淡。 岑旧悠然道:「只是这炼制之法想必不算简单。毕竟炼庐掌门总是活不太长。」 竹景:「……也是。」 他心眼直,只是奇怪这法子如此烧命。 而岑旧却突然已经联想到了炼庐那一直未曾出现、据说已经在程虚怀手中的神器。 是否就和这炼制形体之法存在某种关联呢? 突然间,云泽派所在席位传来暴动。 岑旧竹景离得近,朝那边看去,便瞧见那群女修中,一个粉紫道袍的成年女修拿剑架在了许音尘脖子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惹得更是众人大乱。 「怎么回事?」 「云泽派怎么伤自己人!」 谢冷玉今日恰好不在,门派弟子就剩几个观战歷练的,和许音尘修为差不多,见此状尽数慌了神。 楚无思也察觉到了异动,她面色微变。 岑旧和竹景率先赶过去,便又见证了令人心惊的一幕。 那名弟子脸上慢慢长出来了面具。 而这面具覆盖五官之后,竟是和以往不同,出现了一张硕大用墨水涂黑的哭脸! 沐安这是……生气了? 岑旧这个念头微微闪过,许音尘的脖子已然见了血。 「我……」「面具」几不可闻地说道,「伏念琴。」 这傢伙,真是临走还要噁心人。 岑旧手拿着剑,正要噼砍,却听得神识中传来师尊镇定的声音:「闪开。」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浓郁慑人的剑气。 岑旧竹景向旁跳开,那剑气朝许音尘和「面具」偏侧打去。余威波及到许音尘,颳起勐烈飓风,将她从「面具」挟持下掀飞出去。 师尊修为竟已如此精准! 可不等岑旧惊讶完,他眉头微蹙,就要向前动作。 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那「面具」竟是主动跳到剑气轨道前,任由剑意割开女修的身躯。鲜血淋漓,骨肉相连,岑旧瞳孔骤缩,脸上便溅了几滴鲜红。 第81页 「面具」的哭脸终于变化成猖狂狰狞的笑。 「祝你师尊飞升愉快。」 伴随着诡谲阴森的笑意,整个身躯轰然炸开。瞬变在唿吸之间,从柳退云发力到「面具」自爆,让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这是一出早就被谋划好的戏! 尚未赶到的楚无思勐地停在空中,瞪大了眼睛。 岑旧脸上溅满鲜血,却血色尽失,苍白地看向了人群中的那道素衣。 修真界第一剑尊有「血不沾衣」的美谈。 因为他用剑的手很稳,心也极冷,无论是何时,都极少见他有表情波动。可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剑尊却第一次露出来了茫然无措的表情。 他的手不停地在抖。 抖得即使相隔甚远,岑旧也看得分明。 泼天的怒意和恨意头一次席捲进了他的血液,从脚底升向头顶。 岑旧很少感到如此彻骨、如此尖锐的情绪,仿若银针刺入太阳穴,狠狠地钻挖苦痛。 沐安这是要……毁他师尊的道心! 第039章 伏念琴(11)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柳退云。 沈听寒眉心狠狠一跳。 刚刚意外爆发得太过突然, 他们几个有所动作得已经是反应极快的了。虽然沈听寒是希望柳退云吃瘪,可不是像现在那样。 那些目光如恶毒的、刻薄的刮刀纷纷裹向唯一僵立在半空的剑尊。 明明他是在救人! 他们似乎忘记了那位女修的惨死,也暂时忽略了有人生事的恐慌, 一道道目光, 以一种兴奋的窥伺欲望,去探究那从来没有感情波动的素衣修士。 「餵……」沈听寒走过去, 替他挡住四面八方的目光,「你没事吧?」 柳退云微微抬了抬头。 他那双浅淡的眸子似乎蒙了一层虚无缥缈的雾气。 沈听寒莫名觉得不太对劲。 「你没事吧?」他伸出手刚要扶住剑修,却被素衣修士狠狠地推开。 沈听寒震惊了。 这是他第一次从肢体动作上感受到了柳退云的情绪。下一秒, 沈听寒听到了比刚刚更震惊的东西。 「滚开。」 沈听寒:「?」 沈听寒诧异地看向柳退云, 便只见迎面一道剑气向自己扑来。 他低骂一声,忙往旁躲去。 闪避之后,沈听寒才稳住心神, 本想对柳退云「忘恩负义」的行为破口大骂, 抬起头的那一刻却已然瞠目结舌。 素衣剑尊为中心的数百丈,被他用剑气扫得空无一人。而天上不知何时乌云漫布,将阳光尽数遮挡, 压下了沉沉的天幕。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狂风四作,盘旋在论道大会周遭,颳得人发飘衣飞。雷奔云谲, 游龙电闪, 一道白银长条从云中跳出,勐地打在了他的身上。 在场一片死寂, 没有修士因为这番异状而生出骚乱,所有人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渡劫雷下的剑尊。 这是……飞升的雷劫。 据传, 飞升要有九十九道雷劫,且雷劫的威力与其身上缠绕的因果与业障积累程度有关。罪孽深重者,或许会死在天雷下面。 所以刚刚那个「面具」的目的才显得尤为罪恶。在柳退云即将飞升的时候,逼他出手结下孽障,引来渡劫雷的天罚。 他想让柳退云以一种毫无尊严的方式死于众人面前。然而在场众人却已然生不出什么亵渎的心思。 修真界已经上千年再无飞升者了。 人妖之战之后,便再无一人能成功挨过渡劫雷。在那场战争中,妖族屠杀凡人,被镇压于妖魔境中。可人族又何尝没有结下孽障? 生生世世,于忘川河都洗不清的孽障。 可是那可是大道飞升,是众多修士开始修炼就为之奋斗的目标,哪怕执念成魔、执念痴狂。 所以……不管是什么立场,至少作为人族修真界来说,所有人是期望柳退云能够渡过这次的天雷劫。 因为这代表着,人族尚被天道眷顾,还没有被放弃! 沈听寒反应过来,和楚无思对视一眼,率先祭出本命武器为柳退云护法。紧接着,白髮红衣的程虚怀上前,以内力化成真火屏障覆盖在柳退云周身。 更多的修士开始行动。 无论平时是否心在正途,至少这一刻,在场的化神期以上的修士开始纷纷召出本命法宝替柳退云分担天雷的威力。 岑旧站在半空,看着天雷一道道落下,完全冷却的心脏好似化成了不会唿吸的石头。终于,几息尚过,周身的情绪和感觉如洪水半迟迟復甦,压垮了理智的关窍。 岑旧红着一双眼,几乎想也不想地要飞入天雷劫的中心,去为师尊分担。 腰身却被竹景死死抱住,令他动弹不得。 「放开!」岑旧怒斥。 竹景咬着牙:「师兄,你不能去。那是渡劫雷!」 「对的。」无为宗宗主时忆修为不济,便留在场周照拂小辈,听见动静,赶来道,「化神期以下的修为碰到那天雷,重则殒命,轻则跌落境界。」 岑旧冷笑一声。 此前为了不木秀于林、过分出风头,他一直刻意遮掩自己已经到了化神期的修为。 可如今,哪比得上师尊? 青年一双桃花眸红得宛如泣血,拂衣剑狠狠斩向了时忆:「放我过去!」 第82页 时忆吓了一跳,忙跳到一边。 而竹景也受了岑旧一个重肘击,吃痛卸力,便见青年已飞入那雷云之中。 「师兄!」竹景慌乱道。 时忆摁住也要往里沖的他,面色严肃:「你师兄藏了修为,他到化神期了,你又没到,进去送死吗?!」 竹景身形一僵,颇为不可置信。 师兄是何时突破的境界? 为何不跟自己说? 胡思乱想间,他又忽然想到一件关窍。 师尊即将飞升渡劫的事情,明明只有他和师兄知道,为何会被那沐安暗算? 无涯派有……沐安的内应? 这个想法将竹景的心脏打入冷窖。 他冻结似地被时忆摁在了原地。 时忆:「?」 算了,反正不去送死就行。 他幽幽嘆了口气。 本以为沈听寒师徒就够妖孽的,没想到柳退云和他徒弟也不遑多让,一个正在飞升,一个二十多岁就到了化神。 才突破化神的时忆:「……」 他真是讨厌这些卷王! * 雷云之中,柳退云昂然站立。 岑旧冲到他身边,不由一怔。 在他印象中,师尊从来是强大的、不会输的,宛如一堵在风雪中的石墙,永远那般沉默,又永远屹立不倒。 可如今,素衣修士表情还是淡淡,一如初见那日,谪仙般荣辱不惊。可他的白衣却被血浸透了,变了颜色。像坠落于地的枯梅,悽惨旖旎地烂在雪地里化成一片。 柳退云的头髮一点点地变白,变长。那是他灵力凝滞的标志,却好像一块玉凭空出现了苍白的裂缝。 风雨猎猎,电雷迅疾,一道又一道,躲过法器,落在那血衣剑尊的腰上、背上、手臂上。 他甚至没有用来抵御的本命剑。只任由风雷摧残着。 「师尊你……」岑旧张嘴,下意识想问心里喷薄的疑问。 在将霜雪赠予陆研的时候,就想到了今日的光景吗? 柳退云看似并没有被伤及根本,可他的眼神已然涣散,听到岑旧的声音后,迟钝了几秒,才转过了头。浅淡的琉璃眸根本聚焦不到岑旧的身影。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在喃喃。 岑旧一边用拂衣剑替师尊尽可能挡着天雷,一边凑近去。才听见师尊只是在无意识地机械重复同一句话——「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岑旧一愣,差点没让天雷噼中自己的命门。 他心里发酸,不住地唤道:「师尊,你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师尊,远之在这里。」 「远之。」已经满头华发的剑尊迟疑地念出在两个字,眸中忽然添了几分风采,「没有……骗我?」 他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像是易碎的瓷。 「远之……没死?」 岑旧勐地睁大了眼睛。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白衣剑尊。 天雷好似在这一刻停滞了,天地风云也都不见。 「师尊,」岑旧道,「我在这里。」 他试着伸出手,去拉柳退云的手腕。 碰到的触感,冰冷一片。 他的师尊,真的好像一块冷玉。 「在……」柳退云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就好。」 「师尊对不起远之。」 白髮的冷玉忽然流出来了温热的泪。 一滴一滴,宛如琉璃珠,掉落在衣服上,混进血腥中。 「我还是……没做到……」 岑旧心里发酸,听着师尊无意识的呓语,他抓紧了那冰冷的手腕,却总觉得像抓住了虚无的水。 「师尊,我在这里。」青年再度大声道,试图唤回师尊的神智。 不能让师尊意识消沉下去,天雷劫才刚刚不到一半,再这样下去,柳退云的意识会真的消散在天地间! 「我试了很多方法,」可柳退云还是在自言自语,「求了很多人,甚至挖了自己的道骨。」 「可是我还是救不了远之……都怪我来迟了。」 剑尊哭得像个失了糖果的痴儿。 岑旧越听越惊,某一刻,他竟忘了唿吸。 「留神!」 熟悉的清喝声唤回岑旧的神智。 他这才发现,原来天雷停止不是错觉。 一把黑伞挡住了墨黑乌云,也挡住了天雷。黑衣男人戴着面具,站在师徒二人身边,替他们免疫了所有天雷。 「那是……」修士中终于有人发现了天雷劫中央一道陌生身影存在,「魔尊陆诀!」 他们忽然想起,并不是没有修士可以完全通过天雷劫。有一条来自妖魔境的魔龙每年都要受到和天雷劫同等程度的处罚。魔龙来到人间,化作人形,与天道为敌,给自己起名「诀」。 只是因为总戴着面具,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形貌。可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已经是男人的标志。 天空轰隆作响,却再也没有滚出兇恶的天雷,仿若哑声。 岑旧低声对着面前的剑尊道:「师尊,我在,我都知道。」 「师尊,我愧于你,敬爱于你,却从不敢怨你。」 「我前世妄图斩断师徒的情谊,是因为我已入魔,而你还干净。」 青年的话一点点传进剑尊耳中。 琉璃般的眼睛终于一点点亮了起来,眼睫微动。 第83页 白髮剑尊望着徒弟,默然嘆了口气。 他将青年方才捂得有些温热的手抬起,落在了对方的乌髮间,轻轻地摸了摸。 「是师尊的错。」 一语落定,岑旧心间忽然一空。 他想要去抓面前人的衣襟。 柳退云身形勐然消散于天地间,化作流光片羽,飘然纷飞。 天地金光大作,日光推开乌云,雨过天晴。万物如洗过尘埃,崭亮如新,连枯木都焕发出了新芽。 生生不息,万物復甦。 修真界第一剑修,大道已成! 在修士们的欣喜若狂和欢唿声中,只有一个青年勐然跪在了地上,他拳头握着,妄图抓住师尊残存的温度,低着头,似乎倔强着在咽下委屈。 魔尊陆诀顿了顿,终还是走到岑旧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师尊道心已毁,道骨皆失,」魔尊缓缓道,「他似乎有预感此次飞升有劫数,便和我提前做了交易。」 青年红着眼,慢慢放开了自己抓着某物的拳头。 却只见虚无缥缈,空无一物。 初见时,他抓住谪仙的衣襟,被师尊抱回了洞府。离别时,他又再次故技重施。 可终归天地茫茫,谪仙回到了九重天,再也不会给他留下任何东西。一阵风轻松掠过青年的发顶,好似在替那仙人祝他平安,祝他喜乐。 正如信中所言。 可他此前太过轻狂,纵读千百遍,还是未懂其中意。 于是就像林花谢了春红,终匆匆。 第040章 伏念琴(12) 「那个……」在狂喜之余, 终于有人发现不太对的地方了,「我们刚刚是不是看见魔尊了啊?」 众人:「……」 宛如一盆冷水泼到了他们身上,浇了个透彻的心凉。实在是因为这位魔尊乃不少人的心理阴影。 这傢伙不是应该死了吗? 岑旧:「……」 魔尊:「……」 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男人眉毛一扬, 抢先交还了身体的控制权。等到岑旧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变成了陆研。 而众人再看过来时, 早已没有了可疑人物的身影。加上渡劫飞升盛景百年难见,不一会儿便将那点疑问抛之脑后。 岑旧却想,那群大能可不是眼瘸的, 估计十有八九已经看见了。但直到现在也依然没有人来问, 兴许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无论人心好坏,至少在飞升上他们皆是利益一致。师尊刚飞升,大家都要卖岑旧一个面子。 岑旧整理了下衣服和鬓髮, 随即对陆研道:「伏念琴也与你有些渊源, 要来看看吗?」 余光中,一条紫黑色的小蛇已在暗处花枝中匍匐许久。 「可以吗?」陆研愣了下,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或许会有些不妥, 连忙解释道,「师父,我没有想贪图什么……何况这东西本来就不归属于任何人。」 岑旧笑道:「我自然知道。」 陆研松了口气。 自打论道大会开始以来,魔尊频频抢占他身体控制权,让陆研感觉到了几丝惶恐。就好像他才是那个借居躯壳的外来者。 而且……他竟然发现自己的思想与行为已经逐渐与魔尊达成了一致。魔尊是自己, 又不是自己, 陆研说不上这种趋同融合是好是坏,只能按捺着、焦虑无比地疯狂练剑。 只有修炼, 才能变强,不被魔尊所控制, 也不会慢慢被同化成他人的模样。听见岑旧的话,花枝中的小蛇扬了扬头颅,示意他们二人跟上。 在无人可见的暗处,裸露着上半身的巫青和谢冷玉正站在一处。 「岑道友猜得果然不错。」谢冷玉道,「我在这里守着,果然等到了几个伪装的盗贼。」 「只是不知何许人也,在被抓到之后都立刻运气自爆了。」 谢冷玉露出些许遗憾。 岑旧却一把跪下:「是弟子有愧,未能察觉到贼人阴谋,谢师叔在此帮我,我却让云泽派一名师姐不幸遇害。」 谢冷玉将他扶起,语气轻柔:「不是你的错。要怪,也该怪那背后作恶之人。」 「这恐怕也是柔云的劫数。」 徐柔云是那位死去弟子的名字。 谢冷玉说完,瞭然地看了一眼巫青:「阁主与岑道友应当还有话说。我先去看看无思,她心底也一定不好受。」 女修飘然离去,给岑旧三人留了说话的空间。 「给。」巫青抱着一个白绸缎,将绸缎解开后,露出流光溢彩的素琴,「伏念琴。」 岑旧瞅了眼一旁的陆研:「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陆研答道,心里终于轻松了不少。 他不是那个人。他对这些神器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收起来吧,」陆研再说话时,少年气的面容都明朗了不少,「师父。」 岑旧这才将伏念琴收进自己的储物袋。 抬眼看向巫青。 男人动了动嘴唇:「我说过,不要别的。」 「只是摘星阁还缺一个主人。」 「我也说过,」岑旧道,「我还在考虑中,我们可以暂且当合作方。」 巫青闭嘴了,他知道在青定决心后,没什么可以再打动他。 于是,带点不甘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你还需要我做些其他的事情吗?」 第84页 岑旧:「……」 岑旧:「还真没有。」 巫青肉眼可见的低落:「好吧。」 「……你还是以后少跟人打交道吧。」岑旧最终还是不忍心道。 感觉这傻大个去人间一趟,要被骗得倾家荡产。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在几千年里维持住了偌大的摘星阁。 巫青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摘星阁究竟是怎么找到伏念琴的?」岑旧好奇道。 在伏念琴公示出来之前,修真界都以为伏念琴还在妙音门里好好带着。毕竟魔尊死了没几年,尸骨尤温,妙音门又是一群没底线的魔修,和合欢宗、不二禅宗十分抱团,没谁想这个时候找他们麻烦。 巫青道:「尚不知。摘星阁只能探查出,是有人故意抢了伏念琴上贡给鬼市的。」 岑旧:「……谁这么好心?」 前世被坑死的岑旧下意识就觉得有人想害他。 但到手的伏念琴确实是真的。 看沐安和魔修不择手段争抢的样子,也不像是他们故意设计栽赃陷害自己。 那又是谁? 心中疑问被按捺住,岑旧又问道:「摘星阁在人妖大战之前便已经有了雏形,我正好有个问题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想讨教一下。」 他顿了一下。 「沐安……甚至不惜大开杀戒、背弃正道,也要掠夺神器,」岑旧道,「我本以为他想飞升,可如今看来,又全然不像。飞升有雷劫,罪孽越重,业障越多,雷劫越盛。虽然有神器辅助,可不一定还真能抗住屠杀数万人的天罚。」 要是抢夺神器这这么便宜飞升,早就有心怀不轨的修士这么干了。这么多年九大门派一直安然无事,不正是因为众人算了算帐,发现这条捷径走不通么? 沐安绝对是不蠢,前世将平天门一事间接栽赃岑旧,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费尽周折,穷尽心思,也要收集神器。 前世沐安藏得太深,所以岑旧最终也未知他走到了哪一步,目的是什么。 这个疑问直到现在还依然时不时飘出来拷问他。 总之,就是很迷惑。 人做坏事总得有个理由,不能是突然发疯吧? 巫青思索了一阵,道:「每个神器都各有自己的妙用,但确实没有人尝试过收集神器。」 「难道没有其他用?」岑旧有些失望。 巫青:「倒是有一个猜测。」 「将八大神器中的大妖之力提取汇聚,或许可以倒转时间与空间,令人返老还童、死而復生。」 岑旧和陆研对视一眼。 难道沐安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復活某个人类? * 无名又睁开了眼。 他端坐在高台,身下是万千明灭的红烛。白衣曳地,一张纯白色的面具挡住了他的面容。 头疼欲裂。 每次醒来都会这样。 无名隐隐觉得,记忆中似乎缺失了一部分内容。他隐约记得自己没有在这全是红烛的殿内,而是见到了什么人。 可往后的记忆仿若被人刻意撕掉的纸张一般残破不堪,若要用力去想,便会觉得头疼得仿佛要炸开。 若只是头疼倒也还好。 可这个时候,心脏也会跟着难受。 并不疼痛,而是从愈发加速的心跳中感受到了一股绝望与痛楚,仿若洪水一般连他的口鼻都感受到了窒息。 没有办法再继续想下去了。 像缺水的鱼,男人勐然惨叫一声,歪倒在地上,胸脯剧烈起伏着。 眼眶湿热,流出来了陌生无比的情绪。 「我到底是谁?」 「我为什么在这里?」 耳边似乎有不安好心的絮絮私语一边边扰乱着他的心神。 恰在此时,大殿的门被人从外打开。 一缕阳光照亮了满屋红烛。 「该换班了。」 戴着笑脸面具的白玉京弟子走了进来。 无名迟钝地点了点头,从高台上跃下,和换班的弟子擦肩而过。 得找个办法离开这里。 无名心里有个念头不断重复。 他之所以无名,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名字,旁人便简略喊他「无名之人」,久而久之,无名就成了一个名字。 无名走得愈发快,仿佛在逃离一个让人喘不过气的牢笼。 他这次没有再前往主殿。 虽然记忆缺失,但无名有直觉,他被困在这里、不断地失去记忆和主殿的存在脱不开关系。 白玉京不知道建在了什么奇怪的地方,无名试图逃离,但无论从哪个方向向外逃去,都只能在崖边看见皑皑云海。 竟没有一条是通往人间的路。 无名是个没有入门的凡人,他没有办法出去白玉京。 他也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所以哪怕浑浑噩噩,无名还是尽力地活在这个诡异的地方。走到一处暗角,无名扶住了墙壁,用手指细细摩挲着。 「一、二……」他轻轻数着墙上被刻意留下的印痕,又在最后一笔旁边又用簪子划了一道。 一共三十道。 因为总是奇怪地失去记忆,无名留了神,每一次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就会在这里做上标记。 自他有意识来,已经不断失忆三十次。 无名扶着墙壁,无声地嘆了口气。 第85页 绝望,但还不至于放弃希望。 他刚要离开,一股香气忽然萦绕在鼻尖。 「呀,」一声女儿家娇憨的惊嘆,宛如清风明月,与花香一同扑面而来,「公子,我的凌霄花掉在你的肩膀上了,能帮我递过来吗?」 不一样的……变数出现了。 三十次来,从未有过的生机。 无名像是僵住了一般,闻着好闻的花香,疑心自己已经疯了。那女子等不来,只得自己从墙上跳了下来,一袭流光蓝衣,飘然若仙。 无名下意识伸手,捞住了这抹变数。 「你还真是……」女子愣了下,脸上染出恼色,「本以为是呆子,原来是个登徒子!」 「起开,我已经有夫君了。」 女子说着,从无名肩头拾起那朵鲜艷欲滴的凌霄花。 无名这才反应过来,忙松手后退。 女子笑吟吟地看着他:「公子,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她是白玉京中唯一一个没有带面具的变数。说话间眉目流转,无名便清晰地看到女子眉心点缀着一颗红痣。 像揉碎了凌霄花而涂抹上的花汁。 第041章 锁灵藤(1) 「这是什么地方啊?」蓝衣女子茫然问道, 神情不似作伪。 无名嘴唇翕张半晌,最后却只吐了一句:「……不知道。」 「你也是突然来这里的吗?」说完这个,他却又很快地开口问道。 女子表情空白。 嗫嚅半晌, 她道:「对哦,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无名:「……」 属实是有些脱线了。 「这到底什么地方?」女子茫然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咦, 我怎么想不起来自己方才是在干什么了?」 看着和最初的自己一脉相承的反应,无名有些啼笑皆非。 「你……」他柔和地提醒道,「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女子仔细想了想, 原本空白一片的面容变得逐渐惶恐。 「我是谁?」 她震惊地说道:「我怎么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 无名不由得嘆了口气。 本以为这女子将是变数, 没想到却是个和他一般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那你给自己起个名字吧,方便我们互相称唿。」无名心平气和地说道。 女子:「……你在这里被困了多久?」 这也太熟练了! 「不知道。」无名苦笑道,「至少已经过了一年。」 女子:「天吶。」 有一股绝望而熟悉的神情浮现在了她的脸上。 不过很快, 女子就镇定下来。 「叫我阿水。」女子道, 「我只记得自己的名字里有水这个字。」 阿水虽然一开始摸不清状况,可很快她就做出来了决策:「我们得想办法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 无名点头。 阿水:「作为过来人,你有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无名注视着她:「不要戴别人给你的面具。」 阿水:「嗯?」 她不解道:「可是你也戴着面具啊。」 无名摇头:「我是例外,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这个例外。」 「也许会成为一个突破口。」阿水摸着下巴,「只是不戴面具会有什么后果吗?」 无名望着她,突然目露不忍:「你过几天就知道了。」 阿水:「?」 * 与此同时。 一抹穹峰高耸入云,山脚下正召开一场凡人间几年一次的盛大集市。 「老闆,这个怎么卖?」 「小二, 我要这个!」 少女娇憨的声音响彻清晨的集市, 一道火红的身影像鸟雀一般快速穿梭于行贩之间,紧随其后一个男装打扮的黑衣少女。 「公……阿离, 慢一些。」秋茯苓无奈,只能唤道。 程佩离停下脚步, 道:「马上要上那破山修习,我当然要好好逛逛,不然亏大了!听师父说,只有筑基末期之后才能再下山。」 说着,红衣少女作捂心口状:「我大好的年华!」 路过的陆研冷冰冰地评价道:「装模作样。」 程佩离:「……」 程佩离哽住。 程佩离大怒:「你小子怎么敢这么说一个花季少女!」 秋茯苓抱住要跳起来打人的程佩离:「公主,算了算了。」 程佩离扑了个空,悻悻作罢:「这小子,怎么最近越长越高!」 不知道是不是跟了岑旧之后吃喝不愁,加上也确实到了少年人们长个的年纪,修炼本就是化用天地灵气,对身体大有益处,所以修士们除非特别大器晚成者,一般个子都比较高。不止最近蹿个特别明显的陆研,程佩离和秋茯苓也能感觉到最近因为长个,骨肉偶尔传来的疼痛。 但陆研长个尤其离谱! 程佩离还记得刚见面时,这傢伙因为比自己小两岁,面黄肌瘦活像个幼童。可如今,程佩离需要跳起来才能摸到陆研的头顶。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关键是陆研这小子才十三岁不到啊! 程佩离酸的不得了。 陆研躲开这两个很烦的师妹后,快速在人群中穿梭,最终落定在一个白衣修士身旁。 「师父。」 岑旧耳力极佳,自然也听到了那两个小丫头的念叨,如今回望身旁的少年,不由得调侃道:「你最近长个这么勐,再过一年,没准儿就要超过师父我了。」 第86页 岑旧身形高挑,在男修里也算拔尖的,倘若比他还高,那可真真是顶天立地了。 陆研却抿了抿唇,道:「个子高有什么用?又不能打。」 他最近因为长个太快,晚上总是容易抽筋,再不然就是周身经络酸痛,因此这几日面上总是显得格外没精打采,白色的面皮上眼下横卧着两抹青黑。 岑旧好笑道:「个子高,你又生得俊朗,日后不知怎么讨女孩子们欢心呢!」 陆研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若都是程师妹那种,太聒噪了。」 「我还是更喜欢练剑。」 岑旧:「你这发言可太注孤生了。」 陆研疑惑:「注孤生?」 岑旧笑道:「是和时宗主学的新词,觉得挺好玩的。」 当日事成之后,岑旧本打算携仨徒弟请辞凤梧宫。柳退云飞升之前,曾拜託魔尊向他的两个弟子传话。 柳退云让岑旧和竹景回无涯派一趟,在沐安动手之前取走神器。不过柳退云是后来入驻的无涯派,因此并不清楚本派神器是什么,需要他俩再深入打探。 无涯派的神器一直被牢牢遮掩,连他们这些亲传弟子都无从得知。 更何况,竹景和岑旧都怀疑,正是无涯派存在内鬼,才会将柳退云渡劫飞升的事情透露给了沐安。哪怕不是为了神器,只是给师尊报仇,他们两个也得回这腌臜之地。 于是岑旧让还没来得及退出门派的竹景先回无涯派静观其变,而他则带着几个徒弟与程虚怀请辞先行离开凤梧宫。 在凤梧宫门口,岑旧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时忆叫住。 「道友留步!!!」时忆大步赶来。 这位无为宗宗主一向低调,在修真界中也没有什么名声。仔细一看,还有几分俊秀,但和他低调的作风一样,莫名带着一股不起眼的气质。 「时宗主有事?」岑旧奇怪道。 时忆两只手互相摩挲了一下,嘿嘿笑道:「来瞻仰一下岑道友的大名。」 岑旧:「……这可真是折煞我了。」 时宗主说话总是这么奇怪。 「以及,」时忆眼眸闪烁两下,「我想找岑道友确定一件事。」 他顿了顿,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岑道友可曾听过『奇变偶不变』这句话?」 岑旧:「?」 每个字他都知道,拼在一起是什么新发明的符咒吗? 见岑旧一脸茫然,时忆不死心地再度确认:「真的没有听过吗?」 岑旧:「那确实。」 不过看时忆实在可怜,岑旧迟疑地问道:「时宗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时忆眼睛噌地亮了:「你感兴趣?」 岑旧:「……」 岑旧一脸假笑:「自然。」 「那走走走,我们细说。」时忆兴奋地拽着岑旧去了他的别院。 其实和时忆提前打好交情,岑旧是有些别的心思在里面的。虽然无为宗这么些年来一直不温不火,但如此还能镇守神器多年。魔尊当年抢夺神器的时候,无为宗安然无事。到了沐安行动的时候,无为宗还是倖免于难。 这里面没点古怪岑旧是不信的。 总之,无为宗在这么多场劫难里稳如老狗,必定不像表面那般真的清静无为。提前与时忆打好交道,日后借用神器也比较容易。 可交谈下来,岑旧渐渐品出来了时忆身上的有趣。时宗主虽然是九大门派修为最低的掌门人,但见解独到,竟有无数惊世骇俗的念头与想法。 恰恰合了一向离经叛道的岑旧的口味。 也因此,从时宗主那里学得了不少他的家乡「方言」。 思绪迴转,岑旧对徒弟解释道:「注孤生,就註定是孤身一人一辈子的意思。」 陆研脱口而出:「那不行。」 少年目光灼灼:「我得给师父养老。」 岑旧:「……你这个老字用的。」 他才二十六岁啊! 「总之,」陆研小声却执拗地说道,「我不会孤身一人的,我要陪着师父。」 岑旧摇头失笑:「孩子话。」 陆研抿唇,眸子里写满了不贊同。但他并没有多说。他知道,师父这般不信任自己,还是因为他太弱小。 如果他能像柳前辈一般,师父就不会怀疑,他们终有一天会分别。 但岑旧的注意力很快被街边的新奇玩意吸引过去了。 「保你被无涯派选中的丹药,瞧一瞧看一看咯。」 一个小摊周围围了不少少男少女。 「无涯派今年又要招收新弟子了?」岑旧扬眉。 「是啊,公子,」围观的几名少女见他长得俊俏,捂嘴轻笑,「你也去试试吧,我看行。」 岑旧嘻嘻一笑:「无涯派歷来只收十八岁以下的,我怕是不行了。」 「公子看着可不够十八岁啊!」又吸引了几个少年,叽叽喳喳围在岑旧身边。 岑旧遗憾地摆了摆手:「我都有了三个娃了。」 围观群众:「啊?」 只见这白衣青年身旁忽然钻出来一个少年两个少女,个个面容姣好。看脸,倒确实像是一家子的。 「啪」地一声,空气中传来了数人心碎的声音。 逗弄完这群少男少女们,岑旧才正色道:「其实我也是修士。」 「怪不得呢。」一名少年道,「公子怕是可以结丹了!」 第87页 岑旧笑道:「却是如此。」 一旁的药贩子未曾料到来了个真修士,脸色一变,正打算趁着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时候收拾逃跑。 岑旧錶面上在和一群孩子们谈笑风生,袍袖下的手不动声色一挥,一缕鲜血自手腕流出,如游蛇一般钻入了那位逃跑的药贩子脖间。 第042章 锁灵藤(2) 「那仙师,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世界上真的有刚刚他说的药吗?」 岑旧摇头:「自然没有。人的资质是从一开始就被决定的,虽然有一些歪门邪道能帮你段时间提升改变, 可最终只会后患无穷。」 「所以……那个药贩子在骗我们?!等等, 人呢?」 岑旧眯了眯眸子:「兴许已经跑了。」 几个想要进入无涯派的少年少女头一次遇见金丹期修士,又拉着岑旧东扯西扯问了好大一通, 直到太阳晒到正南,家里快要起灶之后才不情不愿地作罢,被自家出来找人的妈妈婶婶揪着耳朵拽回了家。 岑旧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 这才露出一直被他有意藏住的左手。白皙的手腕上在烈阳下露出上面一道鲜红的血痕, 却仿佛有生命一般,不停地蠕动。 「师父,你受伤了?」陆研紧张地问道。 程佩离却道:「也没人能够伤到师父吧。」 岑旧笑道:「我在找个办法让我们一起上山。」 三个徒弟倒还好说, 直接混进招收的新弟子中, 以他们的资质,无涯派绝对会抢着要的。虽然因为在论道大会上露过脸,难免会被一些弟子认出, 但毕竟不是大事。 皮囊是修真界最无足轻重的东西了,有一些易容的丹药吃完便可以改头换面。 但岑旧本人不行。 他年纪已经超了十八岁,就算外表因为结丹而定格在了十八九的模样,但骨龄是骗不了人的,岑旧虽然自诩单打独斗不落下风, 可也没办法在这种事情上骗得了那些个化神期以上的长老们。 须得换个稳妥的法子。 这药贩敢堂而皇之在无涯派山脚下叫卖吆喝, 实在古怪,像是完全不怕有弟子下山经过。 可能背后有人, 未尝不可成为岑旧上山的契机。 岑旧用两指在手腕上的血痕轻蹭,几缕血珠飘到空中, 凝固融合成一粒艷红珠子,在空中抖动半晌,朝着某处飞去。 「你们几个先去找一处落脚客栈,我之后与你们汇合。」岑旧吩咐道,「回舟,照看好两位师妹。」 陆研虽然不喜这后来的两个和他抢夺师父注意力的师父,但依然认真道:「是。」 岑旧微微颔首,脚步轻点,跃上房檐,朝着红珠消失的地方而去。 * 药贩子名叫王五,是这无涯山脚下有名的不学无术的混帐东西。小时候,他的酒鬼爹酩酊大醉时打死了他的哑巴娘。因为不能说话,所以他娘死的时候连求救都不能,活生生地血尽而亡。 隔壁好心的王大娘闻到了尸体腐烂多日的臭味,这才报了官。王五爹因此锒铛入狱,徒留一个只有八岁的王五。 王五继承了他爹的那副混帐做派,游手好闲,招花惹草,因为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村里人也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小时候因为可怜还愿意多给一口饭,长大了之后便不再愿意和这等混混来往,有女儿的家里更是严令禁止王五这个混帐靠近。 家里的地早就干旱了几年,土硬得种不出来庄稼。没钱没老婆,但总要吃饭活着,什么都不会的王五自然就走上了坑蒙拐骗的道路。 他没有底线,脑子也算活络,便经常在这山脚下行骗。 但单王五一个人,是断不敢把注意打到那群高山上的仙人头上的。 是有位绿袍修士主动与他联繫,要王五趁着无涯派招生这一段日子靠卖假药牟取暴利,届时所得的钱两人平分。 王五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虽然因为他恶名昭彰,山脚下的原住民都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但因为无涯派招生,一些慕名而来的外来少男少女们涌入,这些人便是王五的主要行骗目标。 假若吃了有觉得不对劲的,王五便会以「药效尚需一段时日」来搪塞。 届时招生一完,王五便会带着一大笔钱逃之夭夭,换个地方享乐。 已经卖了三天,本来顺利得很,可谁承想,今日不巧,竟遇上了一个真修士。 害怕自己的骗术被戳穿,王五只能趁着没人想起他的时候,脚底抹油,收拾着摊贩跑了。 走在一条暗巷里,阳光晒不到的地方有些阴冷,王五搓了搓起了鸡皮的胳膊,忍不住暗骂一声「晦气。」 虽然早知道,这钱不是那么好赚的,但依然有几分不甘。 何况,他做这笔买卖,是答应了那个绿袍修士一些条件的。 首先就是,丹药必须全部卖完。 因此即使被这金丹期修士险些抓包,再怎么抗拒之下,王五都要硬着头皮卖完今天的丹药。 好在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只能期盼他再回去时,那名修士已不在集市中。 阳光在暗巷中被拖成人身后长得怪异的黑影,两处墙壁边均长着一些纷杂的杂草,王五行走间,草上一些飞絮与种子便藉此粘在了他的裤脚声。 微风偶尔袭来一阵,颳走王五脖间的燥意,巷子被两边的高墙挡住,便比别处阳光下的地方显得黯淡一些。抬头望去只见一条窄缝露出碧蓝的天,仿若人步入了囚笼中。 第88页 王五走着走着,身上的燥意越来越旺盛,就连风似乎也变得滚烫起来。 奇怪……这段巷子有这般长吗? 王五迟疑地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却见远处巷子尽头的阳光似乎被黑暗巨物吞掉了一般,像是乌压压地沉着巨兽大口。 不、不对! 王五只觉一股冷意从脚底升起。 这不是他往常惯走的路! 不及多想,王五转身向回跑。 墙壁与土地交接处生着茂密的野草,如今看来竟有些像婴儿的手! 一个悚然,王五脚下一滑,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惊恐地睁着眼,感觉到了背上的湿滑。 伸手一摸,便只见满掌猩红。 王五几乎快要晕过去了。 这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 突然间,他听见了一声琴音。 一道白衣身影落到了趴在地上的王五面前。只见他脸上戴着一张白色面具,面具上描绘着一张血红的笑脸。 「药给我,全部。」冷冰冰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带着一股粗粝的质感。 王五咽了咽口水,唾沫滚动间感觉到了抵在喉咙上的剑尖。 他可能真的会死! 不及多想,他哆哆嗦嗦指着身后的背篓,意思是药都在里面。 面具人便用那剑挑起背篓,拿到了手里。 他没有再说话,身形如迷雾一般消散,仿若只是王五的大梦一场。 等到对方确定消失不见后,王五才松了口气,坐了起来,摸了摸脖子。他也想自我欺骗是一场幻梦,可失去的背篓、脖子后面不属于自己的鲜血,都在彰显他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那个面具看起来还真是恐怖。 面具人离开后,暗巷也恢復成了王五熟悉的样子。他不敢多待,撑着一口气,扶着墙走出了巷子。 阳光再度打到脸上时,王五有些热泪盈眶,竟滋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嗯?你怎么在这儿?」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巷口响起,「王五,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许久。」 王五一扭头,便瞧见那个和他坐过交易的青衣女修。 「仙子,」他诉苦道,「我们的丹药被人抢了!」 这女修穿着无涯派内门弟子的校服,碧绿外袍,月白内衫,衣摆上绣着云纹,腰间挂着佩剑,长相甜美,闻言蹙眉道:「怎么回事?」 王五连忙老老实实把刚刚那个面具人的事情告诉给了这个女修。 「这可是要命的事,」他哆哆嗦嗦道,「反正我是不敢再干了。我再也不会卖假药了。」 女修听到那人戴着面具后,表情已然变化:「你说的面具,是何模样?!」 王五没反应过来,「就白色,上面一个笑脸啊。」他迟疑地回忆道。 「遭了……难道是他?」女修道,「我得回去禀报师兄。」 她说着,转身要走,忽而又想起王五,嫌弃地一扬眉:「你不做生意便不做罢,但倘若泄密,我定饶不了你!」 王五点头称是。 他转身要走,想要远离这些修士的是是非非。 王五已经想清楚了,修真界动辄喊打喊杀,实在不是他这号人物可以随意掺和进去的。 唉,自己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 生死关走一遭的王五已经想通了不少,甚至觉得还不如回家安分种地。至少种地不会死。 想着想着,脚步停滞了下来,王五呆愣愣地朝着胸口看去。 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刺穿了那里。 随后,他整个人勐地哆嗦起来,迟来的疼痛与死亡的恐惧席捲了这个混混的全身。 剑被女修召回,她冷漠地注视着王五倒下,死前犹然瞪着一双眼睛,像是在无声地控诉她。 「思来想去,」女修漂亮的五官笑起来却显得有些森然,「只有死人才最能保守秘密。」 「不好意思啦。」 她说完,笑容却突然淡去。 「这是什么?!」 女修惊骇出声,然而死去的王五已不能回答。 只见王五的尸体上突然爬出一道鲜红的「游蛇」,勐然向女修扑去。 女修用剑去噼,那游蛇却藉此一分为二,击中了她的双目。 「啊!!!!!」 痛到极致的叫声勐然穿透无人的暗巷。 于暗巷中缓步走出戴着面具的青年。 望着熟悉的师妹,白玉似的手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双灼然的桃花眸。 正是身为黄雀的岑旧。 「无涯派什么时候沦为这般藉藉之辈了?」他声如寒冰。 女修捂着受伤的双目,闻言身躯不可自抑地抖了起来:「你、你是……」 她语气颤抖,仿若到来是修罗里的厉鬼。 第043章 锁灵藤(3) 可是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女修捂着被贯穿的胸口,不可置信地用空洞的双目瞪着面前的青年。 像是不敢相信那个从来笑吟吟的大师兄会下这般重手。 无涯派很大,弟子也很多。几位长老收的亲传弟子便以入门时间为顺序, 排在了一块儿, 平日也都生活在一起。 岑远之不是年纪最大的,却是拜在柳退云门下、成为无涯派这一代亲传弟子最早的孩子。他也确实担当得起首席大弟子的名号, 作为大师兄,平日里一应俱全,从小到大照顾着这些师弟师妹。 第89页 他们没有见过师兄动怒的场景。 便以为那有着桃花眸的青年会一直无底线纵容着自己。 女儿家多绮思, 对这样一位天之骄子、绝世佳人如何不能掺几分别样心思。韩无双就是这般, 在暗地里倾慕着大师兄。因为师兄对亲师弟师妹们几分特殊对待,让她的小心思便也有了暗处安放的位置。 她以为,无论做了什么事情, 师兄都会包容自己的。从小被宠惯了的韩无双便愈发无法无天了起来, 每一次犯了错不去找师父师叔认罪,而是先去找大师兄哭诉一通。 大师兄便会替她顶了这些罪名。 外界都说岑远之性子过于浪野,实际上他受的绝大部分罚, 都是与这群师弟师妹们有关。 许是自己年少缺了兄长与父母,便带着一点愧疚心理,去弥补其他人。 也不是没见过大师兄下山歷练,对妖邪无情出剑的模样。可韩无双总存着几分侥倖,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无论做了什么, 大师兄总不会把剑尖对准自己。 毕竟, 幼年记忆中,她刚入山, 一抹长身玉立沐阳而来,声音好似含了蜜糖。 「哎呀, 这就是我们无涯派的小师妹吗?快叫声师兄听听。」 原来师兄也会这般无情。 胸口仿佛传来了撕裂的苦痛,韩无双绝望地哭诉:「师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小师妹,」白衣修士没有笑意,「谁教你卖假药害人的?」 那些丹药若只是无用便也罢了,可刚刚岑旧仔细探查,却发现这些丹药中含有一味蛊毒。服用丹药的人久而久之会失去神智,成为下药之人的傀儡。 岑旧实在无法想像出,朝夕相处的师妹师弟竟会干出这般事。又在看到韩无双眼都不眨地杀了一介手无寸铁的凡人,只为杀人灭口,一颗心才终于坠入了冰窖。 这些师弟师妹们被宠得太过了。 「我……」韩无双委屈道,「师兄,你因为旁人要杀我?!」 「旁人?」岑旧更觉心寒,「修士修道为的是苍生,你却视凡人如草芥。韩无双!你的命何尝比你口中的旁人高贵?!」 「何况,我也已被除名。」 「你若真当我是师兄,在我将赴刑场、被剜去道骨时为何缄默不言?!」 「难道你也觉得我是能做出屠尽好友门派一事之人?!」 韩无双被师兄一连串发问问得脸色苍白。 她想要为自己辩解,但却始终不敢面对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她是真的不敢,还是不愿将自己也牵扯下水? 兴许是师兄总是为他们顶天立地,让韩无双觉得这次师兄也能护己身周全。 可真的能吗? 在岑旧头日进入牢狱,锁骨与手足皆穿透缚仙索时,乍然受到酷刑的青年疼到昏迷。韩无双曾偷偷去看过一次,却被血腥味熏得干呕着跑了出来。 她不愿承认那满身血污、一身狼藉的人是她的大师兄。大师兄该永远光风霁月,该永远被人仰望。 不知道什么心情,韩无双再也没去探望过师兄。 如今,她嗫喏着唇,想为自己找些藉口,却发现在青年仿若化作实质的洞察目光下,那些阴暗的心思仿若无处遁形。 「我被逐出门派后,」岑旧的声音很轻,似乎有意在牵引韩无双的心神去设想,「孑然一身,受尽欺辱,除了三师弟与二师妹试图将我拉回正途,便无人在意我。」 韩无双嘴唇直哆嗦:「不……不可能,师兄,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因为你本就是伪善之人,韩无双,」岑旧道,「你们全都是。你所仰慕的,不过是所谓首席大弟子的身份。」 「这十几年的真心,我当全数餵了鬣狗吧。」 「告诉我,这些丹药是谁让你带下山的?」 虽然心寒,但毕竟是他带大的师妹,岑旧知道以韩无双的心智,虽然恶毒,但断想不出来这等阴毒主意。 韩无双却像是喉咙被堵住了一般,浑身颤抖起来。她哆嗦着,突然伸出两只手掐向自己,在岑旧始料未及时,以不知何处来的巨力拧断了脖子。 轰然倒地,溅起沉灰。 也算天骄的无涯派小师妹就这么在满身泥土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岑旧凝眉,几步走过去,用手指去探她脖侧的经脉,却在刚搭上时勐然觉得不对,撤回指尖及时,便瞧见脖颈的青筋竟自行蠕动起来,随后破开死人的皮肤,钻出来了一条食指长的、长了密密麻麻腿脚的碧绿长虫。 竟是被人为了防止泄密,下了绝言蛊。 绝言蛊是无涯派禁术之一,就连岑旧,也只是在藏经阁中偶然翻阅时,曾发现的一本禁书中上面有记载。 绝言蛊虫由九十九名刚出生的婴儿脑汁作为食饵,以最阴毒的蜈蚣作为承载蛊虫的载体。外表如蜈蚣无异,却因为被脑汁和一些特质丹药浸泡,呈现碧绿翡翠一般。远观,自然还能合了一些特殊爱好的人,称为一句「好看」。但绝不可亵玩。 绝言蛊会从人的耳朵、眼睛或者嘴巴种钻入,附着在人的脖颈动脉处,平时与常人无异,中蛊者也并不会察觉到异样。直到说的一些特定信息甚至是动了相关的念头,绝言蛊便会顷刻将利齿刺入经脉中,注入毒液,顷刻毙命。 从研发开始,这蛊便处处透露着阴毒。 第90页 岑旧当时好奇,拿书本去问柳退云,还因此被师尊重罚了一顿暴揍。 如此便更可以确定,韩无双之上,还有人在算计这事。 绝言蛊虫蠕动着脚,想要爬离与蛊母通信,被岑旧一道灵力斩灭。他望着地上的尸体,微微头疼。 那一剑虽刺穿了韩无双的胸口,可他还有很多事情未弄清,对一个修士而言,并不致命,只是想让她尝到王五的苦楚。如今韩无双的尸体上却是多了拂衣剑残留的灵力,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因此,韩无双的尸体不能留。 到底是有些许情分在,岑旧心里唏嘘,手上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毫不犹豫划出一道火符,贴在了韩无双与王五的尸体上。灵火沖天,顷刻将一切燃成飞灰。 远处响起脚步声,岑旧眉毛一扬,地上汲取了王五与韩无双血液的红蛇又重新钻回他手腕中。青年一扬袍袖,一位宽大绿袍、长相甜美的女修便出现在了原地。 正好韩无双的佩剑还在,女修动了动手指,那本命剑感觉到并非主人,本不情不愿地挣扎半晌,拂衣剑便一剑噼过去,将这秋水柔情的绸缎剑噼得安生了。 岑旧将拂衣剑藏进储物袋,而后按照韩无双的样子将这秋水剑挂在腰间。 此时,脚步声已经接近巷口。 只见这绿袍「女修」立起手挡在胸前,轻喝一声:「谁?!」 「小师妹,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女修」动作一顿,便瞧见暗巷中走出穿着同样绿袍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目阴柔。 正是吟九,吟怀空。 「九师兄?」「韩无双」蹙眉道,「你为何在此?」 岑旧将韩无双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带点小女儿的娇嗔。 吟九身世有异,当时又得世间第一剑尊断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此即便是亲传弟子,在无涯派中也备受排挤。 韩无双却因为年幼时天真烂漫,与这位差不多年纪的九师兄相处得不错。 「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疑心妖邪作乱,」吟怀空迟疑道,「师妹你可得遇到了什么事?」 「韩无双」转了转眸子,道:「啊,这个啊,有个不长眼的混混,被我一刀砍了。」 吟怀空吃惊道:「师妹,你怎可因为这般就斩杀凡人?!」 「不行吗?」「韩无双」烦躁地摆了摆手,「反正也是个败类。况且因为他,我的下山令牌也丢了,在这里找了半天呢。」 「女修」语气天真又残忍,听得吟怀空微微色变,眸中写满了不贊同。但他迟疑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不说,而是顺着「师妹」转移的话题继续道:「正好我奉掌门之名下山採买物资,师妹与我一道回山吧。」 「谢谢九师兄,」「韩无双」笑嘻嘻地说道,「除了大师兄,就你对我最好了。」 吟怀空却因为她这一笑愣神片刻。 明明不是故人……他怎么会从小师妹的眉眼间看出几分故人的神采。 「没、没事。」吟怀空慌乱地垂下眼,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这便动手吧。」 绿袍少年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一个矮半头的少女。 两人御剑上了穹峰,在值守山门的外门弟子面前出示了令牌,因为韩无双和吟怀空都是有头有脸的亲传弟子,外门弟子便没敢过多排查,直接放了他们进去。 岑旧一直藏在眉间的那段阴翳终于松开了些,同时指尖微动,一缕红线从袖中钻出,往山下掠去。 客栈中,一直沉默不语等待的陆研勐地抬起头,他露出手腕,便见一条红线不知何时缠了上来。 于是他勐地转向身旁,对另外两人道:「师父上山了,我们也要尽快!」 第044章 锁灵藤(4) 无涯派坐落于一座名叫上穹的山峰上, 脚下便是繁华的凡人城镇醉花镇。 每十年,无涯派会面向凡人进行一次招生选拔。十八岁以下,被查验出具有灵根资质的凡人孩子会进入无涯派踏入仙途。 虽然不少人的资质并没有优秀到一步登天, 只能做个管理琐事的外门弟子, 但对这些一辈子乏善可陈的凡人来说,已经足够吹嘘了。哪家哪户出了个有灵根的, 便会将此等荣誉记入族谱,世代称颂。 每一轮招生持续半月有余,除了醉花镇, 其他慕名而来的少年少女也有很多, 都暂时住在醉花镇上的客栈上。醉花镇人潮涌动,比逢年过节都要热闹。 陆研找人打听了无涯派招生的时间地点,带着两个师妹一早便来到了醉花镇最东边。 醉花镇东边曾有个闻名遐迩的戏班子, 班主花腔一流, 因此成了镇上一道别样的风景。当时的镇长也是个爱曲儿的人,便索性拨了款项,在这里建造了一个大戏台。 只是后来戏班子因感念不平平远侯之冤, 班主私自编撰反贼唱词,被人揭发。于是镇长和戏班一众人等,押上这台子,当着镇民的面用虎头铡斩了头。 鲜血流过木棕色的台面,硬是将整个戏台染成了水红, 如今阳光下衬着, 仿若还能看见名伶的水袖桃红。 无涯派的招生便在这戏台上。 太阳方才高挂东天,陆研几人到的时候, 便已瞧见了蜿蜒几折的长队。 程佩离抱怨道:「这要排到大中午吧?」 前方的少女忽然回过头来,她生得英气十足, 声音也洪亮:「这位妹妹,修仙倘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如何能长远?」 第91页 程佩离:「……」 「是。」秋茯苓知道自家公主娇纵的脾性,抢在程佩离身前开口道,「阿姊教训的是,我们有些小觑了修仙。」 那少女这才面目缓和,解释道:「虽然看着队伍很长,实际上这只是第一关查验灵根,很快的。上去几秒,由仙师验明骨龄和灵根,就通过了。」 仿佛是为了佐证她的话,几个唉声嘆气的少年从他们一旁经过。队伍很快就往前挪动了一大截。 见状,程佩离也道:「是我言出无状了。」 少女性情豪迈,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在意,又道:「我叫安墨言,你们呢?」 程是国姓,实在太过明显。程佩离与秋茯苓对视一眼,从善如流地回答道:「我叫秋凰儿。」 佩离是她的字,虽然父兄和长辈都爱以称唿,但在小公主刚出生的时候,天降异象,远处紫色光作,引得程虚怀专门从凤梧宫赶来,给她赐名「凰」。 秋茯苓则没有那么多顾虑,但碍于论道大会曾报过家门,于是道:「凰儿是家妹,我叫秋余观。」 安墨言眼睛一亮:「两位的名字都很有雅致。说来,你们身后的黑衣少年也是和你们一道的吗?」 程佩离果断道:「不认识,不熟。」 而陆研抱剑站着,闻言嫌弃地往后站了几下,看起来真的一副陌路人的样子。 但安墨言瞧他长相与气度都非凡,还是主动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研抬眸,本想如实相告,这几日一直偃旗息鼓的魔修却突然在脑海中截住他的话音:「说你叫陆诀。」 陆研愣了愣,但心思兜转间确实觉得此名甚好。魔尊素来不以真容示人,姓名更少为人知,也很少人会将一个才十三岁的少年与那杀人如麻的魔龙联繫到一起。 陆回舟这个名字,在论道大会上已然出尽风头。 「姓陆,单名一个诀。」陆研道。 他们三人都在容貌上做了少许遮掩,将一些过人特徵盖住,但又不至于太过过分,万一试炼途中遇见大能考察,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因此只是略微掩饰,并未大改。放在旁人眼里,依然是容貌不俗的三位小孩,但又决计一时半刻将他们联繫不到论道大会上出众的那三名岑远之的徒弟身上。 安墨言被他一眼瞧得莫名后背发冷。 明明这少年容貌生得正派,但眉眼间却总隐含着几丝邪气。 「怎么了吗,安姐姐?」程佩离见安墨言一直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陆研,心头一紧,疑心是他们的伪装出了纰漏,忙跳出来给这个便宜师兄打圆场。 安墨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无事,只是在想之后试炼的事情。」 「嗯?」秋茯苓意识到她话里的纰漏,冷静地问道,「阿姊知道无涯派的试炼?」 安墨言道:「自然,无涯派这么些年试炼的项目一直未变。」 秋茯苓看她笑着解释,眉心却轻蹙,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颔首,心里却想,这少女应当没说实话。 「不知,」黑衣少女盯着安墨言的一举一动,「可否给我们介绍一些?」 安墨言:「……也不是不行。」 她似乎无形中放松了一些。 队伍还有些长度,于是安墨言便缓缓给程佩离与秋茯苓介绍了起来: 「第一关自然是查验灵根和骨龄,为入门试。第二关则要前往穹峰,须踏四千四百道台阶,走完长阶,才能真正进入无涯派山门。」 抱着剑的少年闻言动作一顿。 陆研忍不住想,师父当年也是经歷过这些的吗?一想到,他会重复师父当年走过的路,一股兴奋的感觉就涌入血液中,沸腾着让指尖发麻。 魔尊冷笑一声,打破了他的幻想:「拉倒吧。你师父当年因为无情道骨,是被柳退云抱着直接进的穹峰。」 陆研:「……」 虽然没有回话,但眉眼间写满了对煞风景之货的厌弃。 「第三关,为问心。进入山门的那一刻,我们会立刻陷入幻境,听说是柳仙尊飞升前专门为选拔弟子设置的巨大幻境阵法。在这个幻境中,我们会直面最恐怖的东西,只有敢于直面本心,才能打破幻境,完美通关。」 程佩离:「……这就能进无涯派了?」 「不不不。」安墨言道,「最后,还要进入大殿,让掌门与众长老面试。资质上乘的,被选做关门弟子或者亲传弟子。资质中等的,便会成为普通的内门弟子或者外门弟子。但有一些幸运儿,资质末等,却进到了最后一关,这等弟子无涯派是不要的。但也会询问试炼者意向,倘若执意修仙的,无涯派掌门便会给他向其他门派写推荐信。」 秋茯苓不解道:「这些资质末等的,还能进入其他门派吗?」 「每个门派道法不同,」安墨言道,「无涯派、蓬莱岛比较重视资质,因为练剑修医最考验心性与天赋,资质末等者上限太低,强行修炼只会误生心魔。但并不意味着,在剑道医道上资质低,就未必不能走其他路子。 「倘若是多灵根,其实于炼丹炼器一道上反而更有出路。毕竟,天生就蕴含五行之道,于此更加容易彻悟。因此,可以考虑炼庐与凤梧宫。而云泽派和无为宗不看资质如何,反而更注重心性……云泽派功法适合水灵根女修,无为宗需要你没那么多的功利心。 第92页 「所以,哪怕是无涯派不录取的弟子,掌门也会给他安排好其他出路。毕竟幸运也是实力的一环嘛。」 安墨言似乎对修真界之事如数家珍,说起各大门派之时侃侃而谈,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举手投足更像是修仙世家的子弟。 不过秋茯苓没有直接戳破,沉吟半晌,与安墨言道了谢。 在他们聊天这片刻里,队伍进行得很快,不少哭丧着脸的少男少女从几人身旁经过。 修仙资质百里挑一,两个时辰挑选下来,台上也只留了两个孩子。 很快轮到了安墨言。 少女扬了扬眉,没有和其他弟子一样向上走,而是直接原地一跳,利落地跃上戏台,激起底下一片惊唿。 她走到负责查验的弟子身旁:「是握住这个灵石吗?」 无涯派查验的内门弟子搬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鹅卵石大小的灵石。和修真界当做货币的灵石不同,它有八面,每一面都有不同的颜色。 来选拔的少年少女将手握在灵石上,自身灵根是什么,便会散发出一样颜色。一般单色越纯越亮,便说明其人灵根资质越好。 得了允许,安墨言便将手放在灵石上,灵石散发出一阵莹绿的光。 「竟是单木灵根。」无涯派弟子惊讶道。 木灵根罕见,大多都是医修,而且鲜少出现这么连一丝杂质都无的灵根。这少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准弟子了。 安墨言似乎并不意外,查验完灵根后又让弟子判断了骨龄,便站在几个合格的少男少女身后。 而后上台的是秋茯苓。 「单水灵根。」无涯派修士更震惊了。 这黑衣少女想不开来无涯派干什么,去云泽派绝对要被当成宝贝供起来啊! 秋茯苓没有多言,站在安墨言身后。 接下来的是程佩离。 谁知她刚摸上的那一刻,灵石忽然散发出极其耀眼的红光,仿若一团明火。 「等等……」修士面色一变,「松开!」 然而已经晚了。 下一秒,沖天火光从灵石勐然烧起。 程佩离傻眼了:「这不用我赔吧?」 修士擦了擦汗,心想如今这是什么世道,天才居然扎堆来他们无涯派报导么。 「不……不用。」连忙换上新的灵石,修士颤抖着声音,报导,「玄火灵根!!!」 此言一出,几个无涯派弟子忍不住齐齐敲向这个红衣少女。 安墨言刚要喝彩,余光中却瞧见秋茯苓神色一变,似乎并没有多少欣喜。眸中反而……多了些嫉妒与不甘? 安墨言一愣,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秋茯苓那抹阴暗情绪转瞬即逝,又重新扬起脸笑道:「凰儿一向出彩。」 安墨言蹙了蹙眉,心头有些不适,并未答话,而这时程佩离已经过来,便也截住了两个人的对话。 再登场的便是陆研。 他在修士哀求的眸中,默默拿起灵石。 啪地一声,灵石在他手中化为了飞灰。 无涯派修士:「?」 其他选拔的人:「?」 「再来一个。」无涯派修士不信邪,让人上了新的灵石。 陆研再握,灵石又再度消散。 无涯派修士:「……」 他心底突然涌出一股不太好的猜测。 望着面前沉默寡言的少年,无涯派修士恍惚地想,该不会和十几年前的岑远之一样,是什么天生道骨吧? 魔尊冷笑一声:」区区人类灵石,也妄想查验本尊龙骨?」 「还要再查吗?」陆研问道。 无涯派弟子心疼灵石:「不……不了吧。」 陆研:「我通过了?」 弟子:「应……应该?」 他抹了一把脸,双手止不住颤抖。 不是今天到底什么日子,你们天才约好来无涯派团建的吗?! 第045章 锁灵藤(5) 穹峰。 山峰入云, 周遭漂浮着缭缭云海,入眼皆是红砖黛瓦的阁楼,安静地伫立在形貌不一、高低起伏的山峰上, 错落有致, 像极了云海中偶然冒头的仙居。 岑旧跟在吟怀空身后,打量着熟悉无比的、曾经居住过十多年的门派, 一时之间难得有些沉默。 无涯派的建筑偏向宏伟简洁、明快大气,实则在这些快要藏入云巅的明亮阁楼下,有着不见五指、满是淤泥的地底, 翻滚涌动着无数腐烂人心与阴险算计, 令人作呕地在暗处生长。 似乎注意到了小师妹难得罕见的沉默,吟怀空忽然停下脚步,奇怪地回过头来:「怎么了?」 「不, 」岑旧回话道, 「只是突然觉得住得高了,还挺不方便的。」 他眉目间快速滑过一道阴翳。 韩无双一向言行无忌,思维跳脱, 又是这一代弟子中年级最小、入门最晚的,无涯派尊崇儒道,长幼有序,其他的师兄师姐都会允几分精力去纵容、照顾这个小师妹。何况,韩无双那极具欺骗性的外表、平时惯会伪装的天真行径, 骗过了所有人。 谁也没有料到, 再脆弱无比、精緻娇弱的花朵,倘若没有风吹雨淋, 而是将其一味置于温房中娇养,都是会快速熟透然后腐烂掉的。 不仅是韩无双, 更包括这无涯派的上上下下。 走到韩无双的洞府,吟怀空停了步子,有些意外地看向李醇熙:「二师姐?」 第93页 李醇熙面色有些凝重,她一向不喜吟怀空,此时竟也没什么心思去奚落他,而是摆手道:「我有事和小师妹说,你先离开。」 吟怀空:「……」 吟怀空有些犹豫地多瞧了这位青袍二师姐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离去了。 岑旧也没想到,一路平安无恙地混过来,居然在李醇熙这里横生了枝节。不过他心头放松,如今李醇熙不过金丹修为,断无法看出他身上的伪装。 只要想办法煳弄过去就好。 「二师姐,有什么事吗?」模仿着韩无双的口吻,岑旧问道。 李醇熙却一时半会并未答话,而是以探究的眼神,上上下下将面前的小师妹扫了个彻底。 她目光专注,饶是成竹在胸的岑旧,此时也被李醇熙盯得有些心底发毛。 应当……是没出什么岔子吧? 岑旧不确定地想。 实在是因为他这位二师妹不能以常人的眼光去看待。分明是个看起来小巧瘦削的女子,偏偏本命武器是两柄巨斧,天生神力,在剑修扎堆的无涯派,足以看出多么特立独行。 李醇熙心性也正如那两柄巨斧一般,冷硬如铁,公私分明。她有自己的衡量世间的准则,除此之外,任何人或事都无法撼动她道心半分。 听说二师妹在入门试炼时,是唯一一个全须全尾从问心幻境中走出还不改于色的,因为她无愧于心,幻境中只有苍茫空白一片。 也是前世直到最后,无涯派唯二愿意为了自己查清真相的人。她和竹景与自己年岁相仿,成长也是一道,李醇熙清楚岑旧的为人,因此哪怕苍生都在憎恶大师兄的时候,她也没有放弃去调查真相。 她不信万物,不信所见、所听、所觉,只信自己。 但岑旧前世惹下无数孽障之后,心结一直犹然未消,更加恐惧与故人相逢。二师妹、三师弟的多番求见,都被他刻意避过。当日为自己选择行刑人时,岑旧考虑过李醇熙,却最终又放弃。 她比竹景的心性还要执拗,岑旧怕她打破砂锅问到底。 如今,李醇熙不含感情的注视,竟让岑旧有一种她透过目光直视到了皮囊之下,属于他本人气息的错觉。 好在李醇熙并没有一直持续缄默,打量了几遍韩无双之后,她有些困惑地说道:「奇怪,感觉师妹你似乎哪里不太一样了。」 岑旧心里咯噔一声。 他可真是怕了这种石头一般心性的人了! 「哪有。」他笑着打岔道,「是因为二师姐在外游歷数年,忘了无双的样子吧?」 李醇熙不太适应旁人的热络性子,因此不适地蹙了蹙眉。 「可能吧。」她按捺下疑心,转而道,「我来,是有事找师妹。」 她神情勐然变得严厉,周身灵力暴起,宛如两只巨手一般压向韩无双的肩背。 岑旧按捺住回手的本能反应,撤去周身防护,便觉身上重量如滔天巨浪压来,「少女」的面庞勐然失去血色,浮出痛苦。因为李醇熙有意的压迫,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背上灵力的刻意下按,清脆一声,便径直磕跪在了地面上。 「二师姐,」「少女」眸中浮现出水雾,惹人怜惜,「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似乎是带了些女孩子特有的娇憨,韩无双惯会用这幅嘴脸在做错事之后,去向大师兄或者其他师兄师姐讨饶。 但李醇熙一向不吃这套。 她反而厌恶极了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 「你还能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吗?」李醇熙冷笑道,「有人吃了我们无涯派的丹药,昏迷不醒,现在找上山门了。」 「拿招生作为噱头,卖假药谋财害命,韩无双,几年没见,你胆子不小啊?」 女修说着,明艷的眉眼间挂满了厌恶。 岑旧:「……」 虽然知道韩无双是被人当靶子用了,却没想到这小师妹如此愚不可及,当替死鬼当了个彻底。 但韩无双这个身份此时绝不可出事。虽然岑旧也希望韩无双死得其所,尝尽恶果,但最起码不是现在。 他须得借这幅皮囊在无涯派呆着,才能查清神器所在,才能把那个向沐安透露他师尊行踪的内鬼千刀万剐。 压下激盪的情绪,岑旧深唿吸几口气,忽而挤出眼泪来:「师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李醇熙被气笑了:「害人还能分故意和无意吗?」 「不是,我是说,我是被逼的。」岑旧见不小心火上浇油,连忙改口道,「师姐,我是被人逼着做这些事情的。」 「我也不想的!」 李醇熙性子刚直,却也极其顾念旧情。虽然是好人,却很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比如此时,岑旧就看出,她来此地不是真的为了惩罚韩无双,而是想事先求个答案。要不然她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无涯派的慎刑司长老? 李醇熙还是心软护短。 岑旧嘆了口气,毫不犹豫地把那个下了绝言蛊的存在扯到了明面上:「有人……咱们门派里有人给我下了蛊。」 李醇熙勐地瞪大眼睛:「你说真的?」 她不敢相信,无涯派里会有腌臜。 被保护的这么好的良善之人在头一次面对阴暗时,露出来了怔然的模样,岑旧看着师妹,心里虽然不忍,但还是依然硬着心肠,将骯脏的沉疴疤痕强行撕开,血淋淋地在阳光下朝着李醇熙铺开了一地。 第94页 「我、我不知道他是谁。」「韩无双」哀求道,「师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李醇熙被轰然的信息量沖得有些晕,她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几乎是想在「师妹」的注视下逃离面前的地方。 怎么可能? 无涯派是她土生土长的门派,这里是李醇熙的家,长老和宗主是她的长辈,同门弟子是她的手足。可如今小师妹却说,在门派中存在着如此骯脏、如此不堪的人心暗面。一想到,和她笑颜以对的人可能会做出残害同门、谋财害命的事情,李醇熙觉得手脚都在发冷。 她不想相信,可也不得不相信。 纵容在阳光下,感觉头皮发麻,李醇熙还是强忍镇定地问道:「那你……有线索吗?」 她还是不信。 韩无双一面之词,如何能佐证门派里有坏人?可是,要么承认师妹是个表里不一的骗子,要么就得承认无涯派中存在恶徒。 「此事我会去调查。」李醇熙最终只能无力地道,「我不会轻易信你,但暂时,你做的事情不会被上报给门派知道。」 岑旧要的就是这个保证。 至于其他的,他只是想借李醇熙的手搅弄无涯派的风云。 忍不住弯了弯眸子,岑旧道:「谢谢师姐。」 李醇熙复杂地看了韩无双一眼。还是觉得小师妹身上存在了些许她暂时无法看透的怪异。不过眼下她有了更需要做的事情,撤去了压迫在韩无双身上灵力后,李醇熙面色比初见更为凝重地离去了。 或许说,是落荒而逃。 岑旧站起来,用清洁咒扫清了因为跪在地上而沾染上衣摆的泥土污渍。身后的海棠花枝间隐约闪过一丝绿影,随即便传来熟悉的青年声音:「师兄,二师姐走远了。」 竹景面色古怪地从遮掩身形的海棠树后走出。他本是路过,关于两人的对话也只听了半截,不过对比李醇熙,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的竹景反应并没有那么大。 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小师妹呢?」 岑旧笑意淡了些,道:「我没有撒谎,被蛊害死了。」 竹景:「……」 绿袍青年似乎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忽然抓住了岑旧掩藏在袍袖下的手,而后勐地将灵力灌注在他手腕上细长的红痕上。 「虽然不知道师兄用的什么功法,」竹景认真道,「但还是不要总伤自己了。」 岑旧看他一眼:「你不怀疑是我对韩无双动了手?」 他看向人时,泛着冷意,即便披着别人的皮囊,竹景却好似已经看见了那双透着红痕的桃花眸。如那日的幻觉中,如泣如诉,含着无穷的委屈与怨恨。 心口勐地收紧,竹景不由得将带着冷意的指尖握得更紧了些:「师兄,你不也没问,我为何一眼能认得出来你?」 「我信你,如果真是你动的手,也一定是因为韩无双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何况师兄说了没杀,便就是没杀。」 海棠花下,青年容貌更显清越,偏声音又带了一丝不自觉的颤抖。 「所以师兄能不能也信信我。」 他并不分对错,只论师兄。 一向是如此。 第046章 锁灵藤(6) 在醉花镇休憩了一夜, 主要是给选拔出来的三十个孩子养精蓄锐,毕竟修士辟谷,时光对他们来说沧海一粟, 日常睡眠已经不是必需品。 陆研也没有睡觉。 程佩离一跃突破为筑基期, 给了他很大的危机感。明明这傢伙修炼比自己晚,但在某种程度上, 天分与自己可以算得上旗鼓相当。 哪怕是同为同门,陆研也是相当自私。 不知道是不是并非全然人类的缘故,自出生起, 他骨子里就埋了恶龙的陋习, 有着超乎寻常的病态的独占欲。他不愿意让师父的目光落到其他人身上一丝一毫,就像个抢占家长视线的、还没有长大的小孩子。 魔尊又开始重新活跃起来,但他的喋喋不休丝毫没有干扰陆研的心神。 魔尊:「呵, 知道为何程佩离那丫头比你修炼还要快么。」 陆研充耳不闻。 魔尊:「因为你适合修魔。」 陆研:「真奇怪, 哪来的狗叫。」 魔尊:「……」 这混帐小子真是愈发牙尖嘴利了! 魔尊被气了个半死。他寻常可没有这么憋屈,遇见不顺眼的随手打杀了便是。但偏偏最看不顺眼的,某种程度上和他是同一个人。 真是岂有此理, 倒反天罡! 陆研气走魔尊后,又开始修习了半晌。夜晚,开始生长的骨肉又开始散发出黏连的疼痛,他心中逐渐聒噪出早夏的一团火。 少年额头冒出些许薄汗,心中燥郁难平, 已经不适合继续修炼心法, 于是这次转而他开口找魔尊聊天:「你名字叫诀,谁给你起的?」 魔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寻你说话你就夹枪带棒, 如今我还要回答问题,难道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陆研:「。」 陆研:「其实你不是人。」 魔尊:「……别以为你骂我我听不出来。」 他心生恶劣, 将陆研的神识拉入他所在的识海中。 虽然多日未见,一直将残魂温养于陆研识海的魔尊还是那个鬼样子,坐在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尸骸上,黑长墨发竖起,眉目不羁俊朗,如果不开口说话,倒是人模狗样极了。 第95页 「你长得和我越来越像了。」魔尊刚见到这几日开始长个的少年,就点评道。 陆研:「。」 可以申请回炉重造,换一张脸吗? 陆研:「所以,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了吗?」 少年说着,眸色添满了不解。 凡人常识中,名字是需要由长辈赐予,再不济就是心中极其重要的人给的。依照陆研对这条乌漆嘛黑的龙平日言行举止的观察,估计是不存在这号人物。 毕竟,太过嘴欠。 可在这个问题抛出后,尸骸上的男人面容似乎添了几分笑意,是一种促狭却又隐隐带着炫耀的笑,令陆研升腾起一丝不安。 「自然是,」魔尊说话时,总是露出尖利的犬牙,眸色红光滚滚,额前红痕明晰,「你的好师父给我取的了。」 少年愣了下,随即很快地抿了下唇。他眸间似乎滚了一丝不明的嫉妒,但还是道:「我知道了。」 魔尊:「啧啧啧,不用死要面子。一个名字,也不知道你在嫉妒什么。」 陆研:「……」 陆研有病地看了他一眼。 犹记得刚见面的时候,这条龙还不是这样的。 憋了几个月憋疯了?怎么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一股欠打的气息? 陆研平定了心神:「我为什么要和死人计较。只要我活得够长,什么都会有的。」 如此气定神闲,把魔尊的尾巴都差点气出来。 魔修不死心地问道:「你真不想知道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 「要知道也不会是听你说。」陆研道,「只是突然好奇而已,现在问完了,困了。」 魔尊:「……」 但现在轮到他难受了。 话说到一半被人卡脖子,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的缺德招。 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魔尊把陆研丢出了识海。 * 翌日,无涯派弟子带着三十名合格候选少年来到穹峰入口。 因为顾念着试炼的事情,不少人昨晚紧张得一夜都没睡好,毕竟这可是关乎人生的大事! 于是不少人眼前下挂着青黑,脚步与气息都无比虚浮。 无涯派弟子:「……不是让你们好好休息嘛。」 一个少年抱怨道:「这么紧张,怎么睡得着?!」 「可是,」无涯派弟子慢吞吞地说道,「你们今天要爬四千四百道台阶入无涯派。」 「……」 众人突然传来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才有人幽幽道:「我半道累死了,会有人收尸吗?」 穹峰不比普通山峰,地势极其险要,四千四百道台阶不是随便攀爬就可以的事情,有的陡峭坡处甚至两个台阶高度比人还高。平日身强体壮的时候爬一次都要丢半条命,更别提大部分人因为忧心紧张而几乎没怎么睡。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想什么呢。」那无涯派弟子笑道,「在你们出现异样前,会有师兄师姐带你们下山。」 有人期望地问道:「那下山之后……」 无涯派弟子冷酷道:「说明试炼不合格,拒收。」 三十人:「……」 本来因为在上千人中测验出灵根而雀跃的心仿佛被一桶冷水浇下来,原来这只是入门关啊! 在恐慌不安、紧张焦虑的氛围中,有几人隔开了大部队,与其他人之间明显有一道缝隙。和紧张的同龄人不同,这几个自成一派的少年少女倒是精神得很,似乎也并没有因为天降「喜讯」而神情恍惚。 其中最镇定的当属陆研。 老实说,他因为继承了上古传承,加上本身也有筑基期的修为,普通人觉得难的天险在他看来不过是如履平地。 如今陆研正抱着霜雪剑,神游天外地蹲在地上盯过路的蚂蚁。 安墨言和秋茯苓则是因为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加上两人都是心性坚韧之辈,哪怕山再险峻,都会想办法登上去。 唯一有些脸色发白的是程佩离。 好歹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这辈子没吃过爬山的苦。哪怕程佩云封泰山时,她作为公主,也是坐着软轿上去的。 虽然十几年一直住在宫闱,没见过穹峰的险要,但是她会想像啊。 程佩离感觉一阵窒息,忙趁着安墨言与秋茯苓攀谈时,拿手指戳了戳在地上看蚂蚁的陆研:「喂,师兄。」 陆研:「……」 这小妮子之前可没叫过师兄,事出反常必有妖。 陆研想都别想地就说道:「我不会背你的。」 程佩离噁心道:「谁要你背!我是说,这山我铁定爬不上去!」 陆研抬眼打量了下少女,然后默认了程佩离的话。 确实,程佩离娇养在宫中,没有经过的武术训练,和秋茯苓当过暗卫的不一样,哪怕是到了筑基期,也是她稀里煳涂升上去的,也不像陆研这般被岑旧日日夜夜手把手帮忙引导灵力,几乎是和等常人无异。假如第一次就贸然攀登穹峰,可能真会一不小心折在半路上。 不过陆研没有冒昧地说出自己对程佩离的评价,而是道:「你想怎么办?」 程佩离为难道:「要不我在醉花镇客栈等着你们吧。我发誓,绝对不会乱跑!」 陆研嘆了口气。 「这样一来,」陆研道,「秋茯苓作为皇帝给你安排的侍卫,肯定也不会上山。」 第96页 他眸中写满了谴责,似乎在埋怨程佩离把师父交代的任务全给他一个人担。 程佩离不好意思道:「但是我这个样子上山徒增添乱啊,还不如醉花镇老老实实当后援呢。到时候你们有什么事情,我们也好里应外合。」 陆研:「……只能这样了。」 魔尊听着二人对话,勐然冷笑了一声。 程佩离得到应允之后,就跑去拉着秋茯苓说小话商量去了。 陆研这才站直身,捋平衣摆上的褶皱,慢悠悠地问道:「你笑什么?」 魔尊:「少装。她俩不上山,你要高兴坏了吧。」 陆研:「你的心思真骯脏。」 魔尊:「……」 这小子装茶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最终商量的结果是,程小公主还是试试。毕竟半途退出,实在有些太过显眼。一旦坚持不下去的话,秋茯苓就带着程佩离下山。 陆研得知商讨结果后,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有住在识海的魔尊知道这小子高兴疯了。 魔尊:「……」 表面装得老实成熟,实际上早就想找个合理藉口甩掉拖油瓶了吧? 太阳终于上移于东方天际,对凡人少年们的禁制放开,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眼无穷的白玉长阶。 虽然心里再怎么恐惧,可眼下众人几乎都被晃了眼。 白玉长阶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远处与天边白云融为一体,这不仅是通往无涯派的试炼,更是他们前往仙途的登天梯! 寂静无声,但又心潮澎湃的,三十个少年踏入了他们的仙途。 陆研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只因为魔尊在他耳边又开始胡说八道。 「你想不想知道,我和你师父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 他是故意干扰自己的。魔尊总是在不经意间对自己露出恶意的獠牙,一开始少年还会被影响,如今早就习以为常,八风不动了。 陆研平稳地爬上下一个台阶,微喘了口气。回首望了望被他瞥在身后,只成几个零星白点的同行者,不带波澜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你讲,我听。」 正好当做这四千四百长阶的下酒菜了。 第047章 锁灵藤(7) 魔尊第一次遇见岑旧, 是在对方八岁那年。 他久不问人间事,作为非人族群,也理解不了绝大多数悲欢离合。所以魔尊并不知道那一年在人间的朝堂中, 发生了一件刻骨铭心、足以被载入史册的大事。 人间的皇帝将一位将军及他的妻子、部下和门客, 来了一场手段暴虐的鸟尽弓藏。茫茫白雪覆盖的刑场上,横生着无数曾经驰骋边疆的忠臣良将的尸体, 鲜红的断头血绵延至千里,仿若在白雪上留下了忠骨之恨。 他只是听闻,有人在人间捉得了无情道骨者。但自身就是最后一条龙的魔尊, 也不像修士一般对道骨存在无穷的觊觎。 因此, 也只是知道而已。 魔尊日常总是百无聊赖,杀伤抢掠的一般魔修的行事在他看来太过低级趣味。明明一挥手就能将修真界打搅得鸡犬不宁,但魔尊对抢夺天下没什么兴趣。高处不胜寒, 他一开始的愿望就是离开妖魔境, 得道飞升,去狠狠打天道的脸。 但是逃离妖魔境的动静实在太大,人族修士不可避免地将魔尊视为妖魔。于是不可避免地, 魔尊年轻气盛时和正道产生过几次摩擦。秉持着先撩着贱的原则,魔尊把声音最大的那几个门派灭了门,抢了神器。 一战成名,自然有了不少崇拜他的魔修自然而然地跟随,包括魔尊这个称唿也是他们自发称唿的。魔尊是个很随性的人, 便给信徒们建立了三个魔修宗门, 把神器分分别安置。但他明面上是宗门主人,实际上, 魔修干什么他都不怎么管。 这日,魔尊依然无所事事地晃荡在了林间。他在找一味药草。 逃离妖魔境是有条件的, 他每年都要受到九十九道天雷,每一次都在生死关上徘徊。魔尊知道天道想让他知难而退,回到妖魔境,但他不愿意。妖魔境没有阳光,没有植物和动物,漫无边际的只有奇形怪状的妖魔与冤魂。 比起人间,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今年的天雷劫马上到来,为了避免真的一不小心死在天罚下,魔尊每年都会提前准备丹药与法器来护身。他正在寻找的草药正是一味护心脉的丹药所需要的。 这种草药名为忘忧草,只有在东北地区的密林之上才有,并且极为难得,方圆百里可能都找不到一棵。 魔尊一路走着,到现在依然一无所获。天色愈发灰暗,已经连续找了半个月的男人心底涌出烦躁来。却在这时,他脚下一顿,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这就像在人无趣时突然出现的乐子,魔尊转而往血腥味传来的源头寻求,最终在一处荆棘丛中,抱出了一个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少年。 少年身上满是血污,眼紧紧闭着,身上全是被路边荆棘划伤的小口。唿吸灼热,因为失血过多而高热昏迷。 然而这都不是最严重的。 魔尊手摸到少年后背,在那里发现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剑痕,看得出下手极重,深可见骨。 魔尊有些吃惊。 他不是良善之人,却还是拿着丹药救了这个昏迷的孩子。只因为魔尊想知道一个答案。 死掉的人类、重伤的人类、活着的人类,魔尊都见过。可像少年这种明明应该早就死去,却硬是撑着一口气活着的顽强存在,倒是头一次见。 第97页 他身上衣服全是泥土和草籽,看样子是一路爬到了这里。腿骨、腰身筋脉俱断,背上还露着骨头,几乎没有办法想像他是怎么活到如今的。即便是高烧昏迷,少年颈侧在魔尊的手下依然顽强地传着跳动。 魔尊很好奇,为什么要在这种痛苦之下,还要如此不甘地活着。 于是他用了七天七夜,给少年缝伤、渡灵力,用手头的草药帮他挨过了几乎快要命的高热。 可是耽搁了太长时间,天雷劫如约而至的时候,少年还没有醒转。魔尊失望之余的同时,便把他扔在了冰冷潮湿的山洞里,回到了他提前修建的洞府渡劫。 凡人脆弱但坚韧,他任由少年自生自灭,也是想看看是否真的会撑到最后。假如死了,魔尊有些冷酷地想,便也不过如此。 十年很快过去,魔尊早就将他随心救了一次人类的壮举抛之脑后。却在一次渡劫之后,他不慎伤了筋脉,躺在破庙等待自身灵气蕴养伤处。疼,但是可以已经习惯了。倘若此时有人来此歇脚,必要被七窍流血的「死尸」吓得落荒而逃。 魔尊虽然强大,却有这般明显的软肋。毕竟是天罚,每次渡劫之后,他都会重伤昏迷一段时间。 昏沉时,却觉唇边几缕清露流入肺腑。 魔尊心想,真是胆大包天的人类,居然敢打搅他养伤。魔尊不怀疑有修士可能认出他的身份,他平日都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但此时没有。 虽然这么想,实际上他目前动弹不得,只能勉强撑起眼皮。 便瞧见一抹绿衫晃动,青丝垂腰,白玉指尖握着荷叶从他唇边撤离。 龙认人不靠皮囊。 只这么昏昏沉沉瞧了一眼,他就知道,当年的那个小孩居然真的活了下来。 又过了几日,魔尊终于可以动弹说话了。 他被放在茅草上,冷眼瞧着拿小孩与师弟师妹说话。 「他暂时离不开人。」有着桃花眸的少年道,「二师妹,你先带着小竹子离开做任务吧。到时候回门派了,我会自行和师尊交代的。」 同伴离开了。 少年这才迴转身来。 这一年,他十八岁,已经结了丹,是第一剑尊柳退云的首徒,也是风光无限、前程似锦的无涯派首席大弟子。 「我叫岑旧,字远之。」少年轻笑着问道,「兄台呢?」 魔尊一时沉默:「无名无姓之人。」 他从前觉得名字不过人类的代称,作为最后一条龙,他独一无二,并不需要这种代称,后来拥趸们也没人敢打听他的真实名字。众人都以为魔尊的名字与面容是他讳莫如深的秘密,实际上是因为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 岑旧:「……」 还没活成人精的少年此时尚不圆滑,稚气未脱的眸中遮掩不了自己的情绪,很鲜见地从眸角中露出一抹震惊来。 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 深受话本荼毒的岑旧不由得脑补了一场大戏。 「兄台,」他不禁好奇道,「你是被仇人追杀至此的吗?」 魔尊:「……差不多。」 天道也算仇人范畴吧? 岑旧望着男人并不普通的侧脸,心里不由得给他编织了一个故事。 身份不凡的富贵王爵一夕之间惨遭迫害,不得已丢掉原本的姓名、身份和一切。 「我不会问你的过去的。」少年痛心疾首道。 魔尊:「?」 虽然不理解,但是这的确对他来说是个好事。 少年身上穿着无涯派的校服,天知道暴露身份之后他会不会趁自己虚弱至极,一剑捅了他的喉咙。 但是有个名字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魔尊:「你可以送我个名字。」 岑旧:「?」 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 岑旧:「啊?我吗?」 魔尊点头。 岑旧:「……」 虽然想拒绝,可是男人似乎很可怜。 「这样吧。」岑旧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只木鸟,「这法器是我从鬼市买的,专门传信给人。等我拿这个传信给你?」 取名毕竟不是小事,他得好好查阅典籍,不能辜负男人对他的信任! 又过了几天,岑旧看男人伤差不多痊癒了,便提出告别。 魔尊问道:「我以后要怎么找你。」 他觉得这个小孩怪好玩的。 柳退云魔尊知道,性格太过古板,倘若真让他把岑远之教下去,几百年之后只能又是一个古板。 魔尊决心偷偷给岑远之开点小灶,防止那种惨事发生。 岑旧:「……」 虽然不懂为什么男人执意要和自己再见联繫,不过岑旧一向喜欢四海之内皆兄弟,还是从储物袋里又掏出一只木鸟。 这法器他买了全套,花了不少价钱,掏出来送人的时候还有些肉疼。 「这个送你。」岑旧道,「想和我见面,就用这个送信。」 他没有多说,男人痊癒后身上很明显有灵力涌动,应该知道这种普通法器怎么使用。不过因为之前已经许诺过,所以岑旧不会对他刻意遮掩的过去产生窥探欲望。 于是魔尊与少年再一次分别。 几个月后,他收到了木鸟传来的第一封信。是一张不足手掌的白纸,上面用毛笔字写了个「诀」。 这便是魔尊姓名的由来。 第98页 * 「讲完了?」陆研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魔尊不满道:「你就这个态度?」 黑衣少年擦了下脸上的汗:「就是觉得,师父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都不用猜测就知道,过往还是少年的岑旧该多么意气风发。魔尊的寥寥数语足以让人心生神往。如今的岑旧虽然依旧嬉笑怒骂,但不知是不是经歷了最深刻的背叛,于是真情实感皆藏于轻浮言笑之下,再不轻易泄露分毫。 所有人仰望白玉阶,想的都是他们未来的仙途。 陆研想的却是,他一步步拾级,逐渐地深入到了那白衣修士的过往。 「陆兄!」安墨言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你也太快了!」 陆研神思被召回:「有事?」 少年态度冷淡,那双黑眸在澄阳下外晕显出了一轮红,安墨言莫名发憷。 「那啥,」她道,「想和你聊聊秋凰儿和秋余观。」 陆研蹙眉。 安墨言笑道:「别装了,你们三个人是一伙的吧?我看得出来。」 「虽然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不过我可不管。她们两个是下山了吧?我在后面看见了。」 既然被戳穿了,陆研索性也就不装了,毕竟安墨言一路上看起来确实是个爽利性子,如果是装的,届时上了山他反正要禀报师父。拿捏一个刚入门的弟子而已,不是难事。 「对。」陆研简短地回答道。 安墨言面色凝重起来:「正好,关于她们两个,我有些发现想告诉你。」 第048章 锁灵藤(8) 安墨言说, 她有一些发现要告诉自己一个人。 陆研听见这话,下意识蹙眉想要拒绝。 虽然再怎么不喜,好歹也是师父的两个徒弟, 为人怎么可能出问题? 不过很快理智回笼, 陆研望向白玉台阶下,其他的试炼者都离他们很远, 定了定神:「你说吧。」 安墨言便把程佩离测出灵根后,她察觉到秋茯苓异样神情一事告诉给了陆研。 「我观她有反骨,不论你们要做什么, 还请多留心。」 因为程佩离和秋茯苓的突然离去, 安墨言这才有机会告诉陆研这些。说完之后,她终于松了口气,却又在少年略显阴沉的神情下连忙自证清白:「我没有挑拨离间, 假若我说假话, 立刻天打雷噼!」 「我知道了,」陆研道,「多谢。」 他表面镇静, 心里却起伏不定。 安墨言说的话陆研本不想相信,毕竟朝夕相处下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程佩离一颗心尽数挂在了秋茯苓身上。秋茯苓虽然看不出来什么,可她对程佩离一向忠诚周全,可居然…… 修士是不能随便发誓的, 因为存在天道因果, 一不小心便会业障满身。即便如此,安墨言还是立了毒誓, 说明她自信绝对不是假话。 程佩离虽然聒噪,但是单纯无比, 假若让她知道秋茯苓可能心存疑心,怕是会对这个小公主存在不小的打击。不过秋茯苓作为隐患,陆研必须告诉师父。 少年虽然知道人心复杂,可还是头一次感觉到了这股错综难言的滋味。 魔尊懒洋洋地说道:「假若她没有异心,才不正常。」 陆研愣了一下,头一次感觉到了无感的困惑。 「为什么?」他问道。 魔尊缓慢而有条理地道:「你还记得,秋茯苓一开始是怎么入宫给程佩离做侍卫的吗?」 记得。 这件事在程佩离和秋茯苓拜师之前,岑旧就仔仔细细把两个人的过往和他讲过。 像是捕捉到了微妙所在,少年的瞳孔勐然收缩。 魔尊感觉到了他的情感波动,笑道:「我很好奇,作为人类,真的会毫无芥蒂地和杀父仇人的女儿一起和蔼生活吗?」 更何况秋茯苓失去的不只是这些。 她被皇帝屠尽了九族,就算被程佩离救出当了身边的暗卫,难道真的会全然感激这个天真的小公主吗? 官家小姐落魄成奴,而对照的是一个坐落于白骨之上、用她全家人鲜血浇灌出来的公主。或许也有一些年少知己的感情,但每逢午夜梦回,家人死亡惨状成为梦魇,焉能不恨? 「那,」陆研声音发紧道,「把她们两个人单独留在客栈没关系吗?」 「没事。」魔尊道,「秋茯苓虽然恨,但至少有着做人的底线,何况好友多年,此时的恨意也许压不过两个人的交情。」 「但是,你们最好注意一些。毕竟人心是最容易失控的东西。」 因此而死的魔尊深有体会。 何况,他虽然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深知人类本性千万,多数薄倖苦难可以归纳出一句话—— 「有些人,只能共苦,不能同甘。」 * 等到试炼者全部上来,气喘吁吁地跪坐在山门前之后,负责招生的无涯派弟子才御剑而来。剑在门口台阶上平稳落下,随后自动飞到了那弟子的背后。 「嗯,不错,还剩十三个人。」弟子道,「比我想得还要多。」 试炼者们:「……」 这语气好欠啊。 这弟子说着,目光看向一旁的安墨言与陆研,道:「你们两个应当是最快的吧,注意保留体力,我们试炼还没结束呢。」 陆研平淡无比,连个回復都欠奉。 第99页 倒是安墨言目光在弟子背后的剑上流连半晌:「师兄,我们时候才能御剑啊?」 「哟,门派试炼还没过呢,就喊起师兄了?」弟子笑呵呵地打趣了一句,随后道,「我们剑修筑基之后就可以去剑池中挑本命剑,之后就开放御剑飞行的选课了。」 陆研下巴弧度稍微往上抬了抬。他已经到了筑基,只是师父还没来得及教他御剑。因为霜雪剑大名鼎鼎的缘故,自从招生开始,陆研就将它变了形貌,以免徒生事端。 如今抱在怀中,陆研感觉到剑身传来的嗡鸣,像是在抒发心中的小小躁动。于是少年伸出手指轻轻地在剑背上摩挲了几下。 「歇够了没?」弟子道,「歇够的话,少爷小姐们请进山。」 于是引发了一堆人的鬼哭狼嚎。 「师兄,没歇够——」 因为安墨言开了叫师兄的惯例,于是便也有胆子大的跟着这么称唿起来。 弟子微微一笑:「那你就在这里继续休息好了。」 说话的少年本想开个玩笑,如今却有些惊喜:「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弟子轻飘飘地说道,「我们会当你弃权。」 「……」 十三个人一下子一骨碌爬起来站整齐了。 好歹爬了四千多道台阶上来的,此时若要因为这等小事失败,回到家半夜睡起来都要打自己两个耳光。 「继续吧。」 无涯派弟子目送着十三个少年少女走入山门,心里一阵唏嘘。这般年轻朝气,像极了刚入门的他。 都以为修炼之后便成了半个仙人,实际上才是开始。想起自己卡了快一百年的金丹期,无涯派弟子顿时心绪复杂。 修真界最低的门槛就是资质,可也不缺天才。修炼中最绝望的便是,泾渭分明的天赋,在一开始就决定了你的上限。 不可自抑地,目光落到了在队伍最后的陆研身上,修士不禁嘆了口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有的人拼死拼活也不过是个金丹,有的人还没入门就可以想见他未来之辉煌。 毕竟是个连测验灵石都能捏碎的奇人。 可惜他记得有个玄火灵根的小姑娘也很不错,只是终归在折在了白玉长阶上。倘若心性不佳,再怎么有天分也没用。 眼见小孩们走远,弟子忙收回思绪,几步跟了上去。 「师兄,下一场试炼是什么?」 「问心幻境。」无涯派弟子道,「经歷了就知道了。」 「……」 感觉不是很妙。 「不用特别担心,越紧张越容易出错。」看着几个面色发白的试炼者,他安慰道,「不若先看看我们无涯派的景色?」 「譬如,这位小兄弟。」 他指向了一直在队伍吊车尾,看起来神游天外的陆研。 陆研:「……」 感觉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少年的眉眼间浮现出几丝烦躁。他不喜欢人多,更不喜欢万众瞩目。 「师弟,」关键那无涯派弟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乐子,明明陆研不情不愿的气势都快溢出头顶,他还不折不挠地凑过去,「瞧你望了一路,有没有什么感想。」 陆研:「……挺好看的。」 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夸奖,还特别像为了敷衍无涯派弟子临时找的用词,引得其他人一阵发笑。 气氛被这般调动之后,众人也不再怀着沉郁焦虑的心情等待下一轮试炼,而是确实将目光放在了无涯派的周边。他们中有些人是没见过道门的普通凡人,如此一看,便多了几分好奇。 修士居住的地方灵气充沛,肉眼可见地像环绕着一圈仙气,尤其楼阁高层隐藏在云雾中,更多了几分神秘。除了这些,无涯派还种满了竹子。这一点,和全是梧桐树的凤梧宫则大为不同。 陆研刚刚一直在观察四周,是因为他想知道师父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模样。如今倒是鲜见地多了几分兴致,望着无涯派,陆研仿佛看到了师父在各处忙碌的身影。 他继续走着,忽听得前面队伍一阵骚乱。 「咦,那位师兄呢?」 「你们有没有感觉……雾气变重了?」 「呜哇,我阿姊呢?」 七嘴八舌的声音昭显着现在的异常。 安墨言则后退一步,拍了拍陆研的肩头:「问心幻境开始了,陆兄你可得挺住啊。」 「毕竟,我还挺期待你们在无涯派能掀起什么乐子呢。」 少女眉目中的狡黠之意一闪而过,陆研蹙眉,本想细问她是什么意思,可下一秒,迷雾就遮盖了眼前,等到再视物时,已经身处茫茫白雾中了。 黑衣少年扣紧剑柄,目光幻视四周,然而所见皆是白色雾气,入眼尽是茫茫一片。 陆研:「……」 让他们放松警惕之后,乍然开启幻境试炼,某种方面上挺缺德的。 腹诽归腹诽,陆研还是按捺着性子,小心翼翼地在迷雾中向前走去。 前两次幻境中,他看见的内心深处的恐惧都和魔尊有关。可那时是因为他本身对自己不知是何人而心生迷茫与恐惧。如今魔尊就在他的身躯中,陆研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害怕的事情了。 陆研试探地唤道:「魔尊?」 魔尊懒洋洋地说道:「有事?」 陆研有点失望。 第100页 这傢伙居然真的还在。 他继续按捺性子往前走去,云雾却在这一刻逐渐散去,眼前豁然出现一座白玉宫殿。陆研止步,疑惑道:「又是你的过往记忆?」 魔尊却道:「这次不是。」 魔尊说完,不由蹙了蹙眉,觉得这地方没来由的熟悉,却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听见魔尊否认,陆研心里也有些纳闷。 他的恐惧在一个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地方? 黑衣少年静默了会儿,最终决定推门进入宫殿查探一下。玉雕翡冷的门一推就开,进入殿内后,陆研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气。 而在这时,手中的霜雪剑颤动起来。 伴随着的是魔尊勐然响起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这是柳退云的洞府。」 陆研目光透过层层素白纱幔望到了冷玉做的床上。床边跪坐着一道孤寂修长的素衣身影,髮丝乌黑蜿蜒至地,在少年看来时,似乎无意回首。 两人视线交接处,让陆研看清了他的面容。冷眸薄唇,是已经飞升的第一剑尊柳退云。只不过他狭长的眼尾处似乎晕着红,仿若用力揉过一般,又好像是曾大肆哭过。可那样一个无情道剑尊,也能这般用情至深吗? 他推开的门似乎挤进了一阵凉风,吹得殿内纱幔纷飞,柳退云便起身朝陆研处走去,应当是要关门。 他径直穿过陆研,似乎看不见他。 少年却僵直了身体。 他忽得看见,床上还躺着一抹白衣身影。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连唿吸都没有。胸口处涌现出大片鲜血,将衣服晕出暗红一片。好似在冷玉似的床上,化作了同样的雕塑。 是岑旧。 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师父。 陆研忽又想到,这幻境是柳退云所化。是不是在这个第一剑尊建造幻境的时候,不小心掺进了他心底的恐惧呢? 第049章 锁灵藤(9) 陆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床上的白衣青年。他面无血色, 有一种不真切的朦胧感。这应当是师父,但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师父。 柳退云并不是去关门,而是离去了, 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鬼使神差地, 少年走到床边,伸出手去摸他的脖侧。 入手是实感, 让陆研稍稍有些震惊,他仔细思索了一下,莫不是众人忽视了他的存在, 但他却可以触碰这个幻境中的任何东西? 这么想着, 陆研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一般,坐到了白玉床边,轻声唤道:「师父。」 紧接着, 他忽而伸出手摸到了岑旧的脉搏, 细细探完之后,面色微变,这才终于露出了些震惊。 他摸不到师父身上存在的灵气。 琢磨之下, 陆研试着给师父灌入灵气。灵气进入青年的身体,却无法兜转形成自身经脉所用。这样的话,无论注入再多灵力都会泄掉。 陆研凝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棘手状况。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渡的灵气起了片刻效果,青年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忽然很轻微地挣动了一下, 随后昏昏沉沉地睁开了那双桃花眸。但那双眸子似乎失了平日的神采, 只余一片死气。 他似乎想挣扎着坐起来,陆研抿了抿唇, 悄悄用灵气托着他的腰际,帮助他用力。 此时柳退云突然匆匆进来, 这位剑尊在徒弟的身上留了神识,只要有什么异动都会及时赶来。 陆研往旁边一避。 「怎么醒了?」柳退云道,「还是痛吗?」 青年似乎很轻微地嘆了口气,他的眼神有些轻微的涣散,平日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时似乎承蒙了一片灰白,看起来雾蒙蒙的。 「只是突然做了个噩梦。」岑旧道,他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即便是如今模样,依然语气上扬,好似每个尾音后都带了一抹笑意。 柳退云:「……」 剑尊似乎闭了闭眸,他眼角的红意似乎更盛了,却最终只道:「我会想办法的。」 「师尊。」岑旧却忽然轻唤道。 他的脸色似乎比方才更为苍白了些,只有陆研知道,要不是他偷偷用灵力托着,青年早就一头栽了下去。 然而这一切都是幻境,是那个飞升剑尊心底最恐怖的东西。可如此真实,分明在现实中没有发生过,却让旁观的陆研也觉得心底蓦然涌出无尽的酸楚。 「不值得的,师尊。」岑旧想要伸出手去擦剑尊的泪痕,却颤颤巍巍抬不起来,他眸中的灰白色调似乎更重了些,「你没有听到无涯派怎么说的我吗?」 「我是恶人。」 柳退云却道:「你也是我的徒弟。不管你有什么过错,总归是我的罪孽。」 岑旧道:「师尊,我杀了人。那几个废了我灵根的弟子,全被我杀了。」 他说这话时,表情似乎变成了一汪死水,无比镇定。 岑旧在故意激怒柳退云,激怒这个向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柳退云。他不是很想活着,也不是很想让这个一生爱洁的剑尊为了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沾了一身腥。 「我找到一个可以补足你灵根的方法。」柳退云道,「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岑旧道:「哪怕是为了道心,师尊你也不该这样。」 柳退云却闭耳不闻。 从来无情无欲的剑尊在这一件事上却执拗得可怕,即便是要向天下昧私。 第101页 「我带你去。」柳退云只简短地说道。 陆研静默地看着两人,忽而生出时间交织的混乱感。没有无根之源的恐惧,柳退云所构成的幻境这般逼真,难道他真的见过这些? 思绪混乱纷杂间,眼前忽然再度被迷雾聚拢,陆研站在茫茫白雾中,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现在的心神已经微微发乱,但唯有一个念头清晰。 不能放弃,他要走出去。即便这些幻境真的可以动摇他的心神,但对陆研来说,这些终归虚无缥缈,只要他上山见过师父,一切疑问都会自然而然地得到解决。 陆研沉着面色,继续向白雾深处走去。 走了没几步,像之前一样,白雾逐渐凝成实体。这次出现的是一大片素白的楼阁,四周白云缭缭,似乎是在天上? 陆研走了几步,便瞧见有一些穿着白衣的弟子或扫地,或走路,而他们脸上无疑全戴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面具。 洁白的面具,鲜红的笑脸。 这里……是沐安的老巢,白玉京? 陆研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好在这群面具人无视了他的存在,不然所有面具齐齐向同一个方向看过来的话,着实让人头皮发麻。 这还是柳退云的幻境吗? 柳退云和沐安有什么关系? 这个疑问刚一发出,忽停得沉重的脚步声响。陆研和那些面具人一起扭过头去,便见从白玉京的尽头走出一道素衣身影,微微佝偻,因为他背上还背着一个青年。 一步步地,走到了白玉京的正殿门口。 「沐安。」素衣剑尊唤道,「出来。」 正殿门口多出一个月白衣衫的男人,面容覆盖着鲛纱,正是沐安的真容。 沐安古怪道:「柳剑尊来做什么?」 柳退云将青年从背上放下,语气清冽:「救我徒弟。」 沐安走过去,伸出手搭在了岑旧的脉搏上。他那双藏在鲛纱的眸子似乎不断观察着青年,而后在柳退云的警告下,才松开了手,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闷笑。 「救不了,他能活着已经是命大。」沐安道。 柳退云却说道:「我听说你能修补灵根?」 死寂,漫长的死寂忽而瀰漫在整个白玉京上,就好像乌云压了满天。 陆研注意到自己身旁那些面具人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被操控的傀儡一般,一起盯向了柳退云。 柳退云拿起了霜雪剑,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眨眼间,剑尖便抵在了沐安的咽喉:「救不救?」 沐安古怪地说道:「可以,但我要一样的东西。」 柳退云下意识问道:「什么?」 「他的,」沐安用手指了指地上的岑旧,语气缓慢而随意,「无情道骨。」 空气在这一刻似乎凝滞了,随即破开这种顿挫的停止感的是霜雪剑裹挟着杀意的剑锋。 即便是挡着脸,沐安发出了「哎呀」一声,也足以让陆研感觉到了他的震惊,但更多的则是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 而后,一道墨色流光闪现。 陆研看到了沐安的武器。 那是一条狭长的、从某种动物身上剥离的骨头,周身萦绕着不详的沉沉黑气。黑气看似无形,却在触及柳退云时,即便剑尊退避及时,也依然在他的面庞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伤口。 素衣剑尊后退几步,站定,冷眸凛然,依然没有特别大的表情波动,鲜血从脸颊上几乎贯穿整张脸的伤口中不断涌出,给他无情无欲的容貌多增了几分下流的浓艷。 「治不好的。这骨头是我从妖魔境里唯一一头修罗族魔物身上取来的,它的煞气可以腐蚀万物。」带着洋洋得意的,沐安对柳退云道,像是刻意炫耀的孩子。 柳退云:」……无所谓。」 他似乎没有过多纠缠的意思,抱起地上不知何时又昏迷的岑旧匆匆向白玉京外走去。 沐安没有拦,只是安抚似的,用手不断摸着怀中的剑骨。 随着柳退云的离开,白雾又再次消散。 陆研终于理解了这位无情道之巅峰的剑尊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像是积压了多年的苦楚与辛酸,终于等到了陆研这个可以倾听的外来者,便毫不犹豫地尽数道出。 这一次不再迟疑,他再度步入迷雾,重新进入幻境。 在沐安那里失败之后,柳退云身上沉郁的气氛愈发明显,他不断为自己的首徒马不停蹄地搜罗着疗养灵根的办法。那道剑伤也如沐安所言,挂在了柳退云的脸上,像是破坏了美玉的一道痕,每每都会引起他人的打量与窥探。 但柳退云无暇顾及这些。可日復一日,除了剑尊眼尾的红意愈发明显以外,并无其他的结果。 「师尊,」将养好的岑旧气质多了几分阴郁,他清醒的时候断断续续,平日总是沉沦于痛苦的梦魇中,「外面的流言甚嚣尘上,你该停手了。」 「与我何干。」柳退云淡淡道。 注视了许久,岑旧才嘆了口气:「师尊,你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入了心魔劫么?」 柳退云愣了一下,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些天脑内涌现的无数嘈杂与暴虐的想法是心魔导致的。剑尊从小生性淡漠,所以染了心魔竟也全然无知。 像他这般大乘修士染了心魔,一不小心便容易丢掉性命。柳退云沉声道:「等我。」 第102页 剑尊为了化解心魔,刻不容缓地闭关了,将岑旧的衣食住行全数交给了末徒吟怀空。 这正好从了岑旧的心意。 他故意装作奄奄一息,在吟怀空自乱阵脚之时,打晕了他这个从小关系密切的九师弟,摸去了弟子令牌,忍受着浑身筋脉的苦楚,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 他师尊是天上月,不该为他这个俗人所累。 于是柳退云怎么也没想到,再出关时,等到的已经是徒弟的死讯。 第050章 锁灵藤(10) 柳退云本以为, 还有很多时间。 都说时间倥偬,尤其是当修士闭关时,没有旁物的提醒, 自顾自地入定之后, 一梦便很容易百年。每一次闭关,或许都是一场沧海桑田的会晤。 可柳退云却不由得加快了化解心魔的速度, 因为失去灵根的徒弟和凡人一般,活不了太长时间。他几乎是以囫囵吞枣地化解了心魔,仪容都没来得及修整, 忍着因为飞速拆解而过分疼痛的心, 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了洞府。 沐安的修罗剑骨应当有毒,对柳退云这个境界来说,不至于致命, 但已然溃烂在了剑尊那漂亮的脸上, 狰狞外翻着皮肉,散发着不详的黑色。 柳退云刚一出关,眼球就因为阳光的刺激而传来勐烈的酸疼。按理说, 修士不会轻易受伤,但柳退云此时满心焦急,已顾不得他身上出现的种种破绽与异样。 可一出洞府,柳退云便瞧见一道青色身影。许久未见的二弟子竹时泽跪在他的门前,不知跪了多久, 脸上被晒得又红又黑, 甚至破了皮。他将自己的水墨剑放在膝盖前,脸上沉郁, 一双眼直直地望着柳退云。 「什么事?」柳退云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的心脏头一次跳得这般快。从小便有无情道骨的剑尊在这百年间, 将人间八苦尝了个透彻,也不由得大喜大悲起来。 二弟望着他,道:「师尊,我想求死。」 「我杀了……大师兄。」 眼前忽而一阵发黑,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勐然从剑尊的头顶传到脚底,心脏似乎要破出胸膛,被强硬镇压的心魔在这一刻暴起,嬉笑着席捲了柳退云的经脉。他竭力用手指握着霜雪剑,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有些暴起。 柳退云的声音肃冷:「用你的本命剑?」 竹景:「……对。」 二弟子说起这事时,表情依然怔怔,似乎并未那一日中脱离。 柳退云:「我知道了。」 他转身想绕过竹景,往安置大弟子的别居走去。看似一步若定,实则柳退云现在整个人已经听不到其他声音,只有心魔无尽的嘲弄。他只是想亲眼看看,大弟子究竟还在不在那张冷玉床上。 他不信,岑旧死掉了。那是他从命悬一线中救下来的孩子,拥有着最坚韧不屈的道骨,世间无人能将他折断,无论风光无限,无论下贱如泥。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柳退云止住了步伐。 可若是他自己不想活了呢? 在这时,二弟子的声音也恰好响起,似乎是为了回答他心里被心魔劝诱出来的念头:「师尊,是大师兄故意撞在了我的剑上。」 似乎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明明今天是个艷阳天。 柳退云又道:「我知道了。」 他的步子却未停。 「师尊,」竹景只得又唤了一声,「弟子有罪。」 柳退云这才转过身来,望着二弟子:「不……」 突然截断了话音,剑尊谪仙一般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些许空白与茫然。一股腥甜勐然涌出,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满嘴铁锈的味道。 「师尊!!!」竹景一把爬起来,想要去扶柳退云。 柳退云不断地吐着血,脸上的表情却无比茫然。望着向自己急促赶来的徒弟,他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才发现眼泪早已决堤。剑尊那好看顺滑的青丝此时正在慢慢褪色,变成了枯败的灰白色,而他清绝的面容上狰狞的剑伤裂开,汩汩涌出的鲜血将柳退云白皙的下巴染成一片血红。 「是……」柳退云艰难无比地说道,「是我的错。」 竹景一下子愣住了。 因为他突然看见从来冷情的师尊坐在地上,居然一声又一声地抽泣起来,白色的头髮与素衣融合一体,被他七窍齐流的鲜血一起染成了斑驳的红色。 「是……心魔?」竹景问道。 他先前在蓬莱幻境中歷练,可在岑旧事发后,被关在了幻境数十年,如今蓬莱岛出了大变故,幻境毁坏,竹景这才逃了出来。他甚至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稀里煳涂地被众人推上成了剿灭魔头的魁首,又亲眼看着师兄坠崖,如今再次见证师尊白头。 无数情绪洪水似地压顶,竹景有些窒息,他甚至感觉自己的理智已经摇摇欲坠,几乎下一刻就要全然崩溃。 但还不能。 他咬破舌尖,用刺痛唤醒神智,伸出手想把师尊扶起,却被柳退云拍退。 「我自己起来。」柳退云将霜雪扎进地里,用力撑着站了起来。却在这时,嵴背的骨头勐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饶是柳退云,也面色一变,差一点再次跌倒在地,还好竹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柳退云忍不住喃喃道:「原来是这种感觉。」 竹景没听明白:「什么?」 第103页 柳退云忽而哈哈大笑起来,他靠在二弟子的怀中,白丝蜿蜒了一地,笑得脸上的伤口裂得更开。剑尊何时露出过笑来,一直冷然得像崑崙山巅最晶莹的一团雪。可他现在笑得疯狂,笑得如杜鹃一般,声声抖带着悲怆的恨血。 最后,柳退云停了下,再次呕出了一捧乌黑的血。他像是冷一般,开始浑身打颤,死死揪着竹景的衣服,眸中似乎恢復了些许神智。 他冷静又缓慢地给自己下了判决:「我的道心破碎了。」 「师尊?」竹景骇然道,然而因为柳退云此时脆弱得像一碰即折的花茎,他不敢乱动,然而声音里已经透露出来了他的不可置信,「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修士修行需要灵根,灵根决定修仙的门槛,灵根的资质也决定了一个人境界的上限。但也有例外,因为存在一些先天适合修行的道骨,有天生道骨的修士往往都被视为飞升之材,譬如柳退云,譬如岑远之,也譬如死去多年的魔尊。 但最重要的是道心。大道三千,每个人的道都有细微的差异,但开始筑基的那一刻,便已经选择了一条道,拥有了自身的道心。往后必须时时警醒,才不会忘记当日的本心。 因为道心一旦出了差错,轻则境界跌落,重则万劫不復,永生永世疯疯癫癫。 可柳退云却说他的道心破碎了。 自拜入无涯派的那一瞬,虽然是为了寻岑旧而来,竹景也依然觉得那高台上端坐的剑尊柳退云宛如神祇。所有人都觉得他无所不能,尽管还没飞升,但众人已经将他捧上了神坛。就连竹景,也从没有见过他师尊狼狈挫败的模样。 此时此刻他浸润了一手来自第一剑尊的鲜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柳退云似乎也是个普通的俗人,也会大喜大悲,也会无力挽回。 可是不能够……竹景看着似乎马上就要陨落的柳退云,心紧了紧,忽然道:「师尊,我只是看着大师兄坠崖了,也许……」 他望着柳退云那冰泠泠的琉璃瞳,忽而不敢再扯下这个谎言。 但柳退云眼睫却轻微地翕张了一下。 「你说得对。」他一下子又镇定下来,差点让竹景生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好似又是那个被众人视作神明的第一剑尊。 竹景见有用,不由得松了口气。 柳退云道:「他掉在哪里?」 竹景:「……绝情崖。」 柳退云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 往日他总爱板着张脸,为此岑旧曾调侃过柳退云许多次,却在徒弟死后,一日大哭又大笑,仿若朝夕看过了人类诸生。 「带我去。」柳退云简短地命令道。 竹景:「是。」 他不敢多说什么,也不敢表露出丝毫异样,按捺着心绪,应下了柳退云的请求。 哪怕撒谎的人和被骗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心甘情愿的自欺欺人。 其实在他心底又何尝不怀疑呢。 岑远之一生顽固无比地活着,又怎么会这般轻易地死去?也许是开了一场玩笑,来愚弄他们呢? 竹景抱起柳退云,御剑去了绝情崖。 绝情崖在最东边,离蓬莱岛很近。这也是为什么,竹景出岛不过数月,就轻易地碰上了故意寻死的岑旧。 蓬莱岛如今沉进了茫茫海面中,那一群蓬莱岛上的天之骄子和令人艷羡的天道秘境也一起葬于深海。而绝情崖陡峭得向前伸展数里,崖下是万丈不见底的深渊,便越显得伸展的平面像极了一个翘首以盼、等待归人的不甘痴徒。 柳退云被竹景搀扶着,一步步走到绝情崖边上,忽而看见崖边点点血迹,纹在被风侵蚀后的崖石上,像是断掉的蝴蝶残躯。 「去崖下。」柳退云道。 竹景沉默半晌,没有告诉师尊在那一日他已遍数寻过,寻常凡人掉下去只会粉身碎骨,连尸骸都遍寻不得。 柳退云见徒弟半晌不动弹,有些烦躁地问道:「在犹豫什么?」 竹景发出艰涩的话音:「我……」 而在这时,忽而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惹得正在对峙的师徒扭过头,看向来人。 「你是?」柳退云问道。 而一旁窥视幻境的陆研勐地瞪大了双眼。 来人一袭黑衣,高挑马尾,身量修长,有些像他曾见过的魔尊真容,却在五官上显出几丝细微差别。肤色更白皙,双目更狭长,五官也多了几分未经世事磨鍊的秀气,更像是现在的少年等身的放大版本。 这是……他自己? 陆研忽而勐然涌出不安来。 第051章 锁灵藤(11) 秘境却在陆研看到疑似是成年后的自己那一刻轰然溃散, 迷雾像是逃窜一般,拼命地离开幻境,眼前逐渐浮现出真实鲜活的无涯派的楼阁。 依稀中, 他似乎听到魔尊不爽道:「啧。」 陆研:「……」 他也想发飙。 刚引起情绪的那一刻, 所有画面却戛然而止,让疑问卡在咽喉不上不下地特别难受, 好像一团火在体内乱撞,即便是一向情绪稳定的陆研也不免有些生气。 好在有不少试炼者已经醒来,因为直面了所谓内心最恐怖的东西, 此时面上表情各异。倒显得陆研更融入群体了一些。 安墨言凑过来, 惊奇地打量着陆研:「还以为你是最早醒过来的那个。」 第104页 陆研:「嗯?」 安墨言:「毕竟你看出来不像是有害怕的东西。」 陆研:「……」 本来是这样。 不过现在他又有了。 那些来自柳退云的莫名其妙的幻境引乱了他的心神,如今脑子乱糟糟的,少年不禁垂眼看向怀里的霜雪剑, 忽而想见一丝异样。 在他第一次踏入幻境时, 霜雪剑似乎有些许异动。 假若,将这些幻境当做剑尊曾经歷过的一切。那在他毫无所觉的长大成年之后,是否已经与柳退云见过一面, 才导致后来在凤梧宫初遇,柳退云便将霜雪剑赠给了自己。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让他亲眼看见这些。 陆研尚且不知道还有重生这一说法,想来想去快把自己脑子烧了。 好在规定的一炷香时间已过,那名无涯派弟子再度出现, 将尚且沉沦在幻境的几个少男少女唤醒, 遗憾地告知他们出局了。 一个弟子出来带着失望沮丧的出局几人往山下走去,其他破开幻境的试炼者虽然依旧对幻境感觉到恐惧, 此时也不免多了几分庆幸。 还好他们醒得早啊! 送走失败出局的人之后,无涯派弟子笑道:「跟我来吧, 去正殿。」 这下子没有人再生出疑问了。 十三个人还剩九个,除了陆研全都亦步亦趋地跟在无涯派弟子身后。他们面临的马上就是最后的考验,见过无涯派的掌门和长老,而后尘埃落定正式踏入仙途。 陆研倒是稍稍犹豫了下。 因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岑旧不可能在那些大能里坐着等他。这群人是去认师父的,他已经有师父了,也不愿意再认别人。 陆研开始认真思索半途逃掉的可能性。 可是安墨言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小心思,凑过来悄咪咪地道:「不管你想干什么,先过了最后这一关。毕竟还有被分入外门的机会。」 外门弟子是没有师父传承的,平时也要干一些杂活,由外门镇守的长老统一看管,一起修炼干活,对其他人来说是个苦差事。毕竟想修仙的,哪个不是想风风光光的,乍然落差,都不会太心安理得。 但对陆研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少年的眼睛微微发亮。 安墨言:「……但是以你的资质被选中亲传的可能性更大。」 陆研:「……」 陆研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忽而大步跨去,把安墨言甩在了后面。 而在这时,似乎不嫌事大的魔尊开口道:「我可以帮你去外门。」 陆研:「嗯?」 虽然难得接了魔尊的话茬,但只有一字,并且充斥浓浓的怀疑。 魔尊道:「只要我将些许魔气注入到你的心脉中。」 陆研:「……」 陆研单方面切断魔尊的胡说八道。 是他操之过急因此自乱阵脚了,陆研冷静地想,怎么能指望狗嘴里吐得出象牙呢? 一路上纠结间,陆研也没想出来如何应对之法,他毕竟才是个十三岁不到的小孩,哪怕少年早成,心思也不可能真的如成年人一样弯弯绕绕。 他们又走了半个时辰,这才停在一处高峰前。四周栽满翠竹,眼前有长阶向前,宽阔浩大,直通向一朱栏玉砌的宏伟宫殿。宫殿上似乎写着入木三分的几个大字,陆研凝神观察,却有些不解,辨认不出这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要多盯着牌匾。」无涯派弟子提醒道,「那里蕴含着我们无涯派老祖留下的灵韵,修为太低的人看久了容易走火入魔。」 「师兄,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安墨言好奇道。 无涯派弟子沉着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据说和境界高低有关,境界越高,越能领悟灵韵深意。」 陆研心念一动,忽觉身体里的残魂在这方面似乎有些用途。 刚恢復通话,就听得魔尊冷笑一声:「无涯派真是断代了啊。」 陆研:「什么意思?」 魔尊:「『放他妈的狗屁』。这是牌匾上的字,被当成宝贝供着挂在正殿上,我都替他们羞耻。」 陆研:「。」 也是着实没想到,看起来遒劲奥妙的笔画写出来的居然是一句粗话。 无涯派的老祖想来是个妙人。 只是对后代的传承弟子不太友好。 那名师兄带他们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一位绿衣的仙童问过来意后就进了正殿,及至众人听见后山传来了三声渺渺钟音,仙童再度出来,低眉顺眼地说道:「掌门让大家进去。」 要来了! 队伍头一次破天荒的安静,但雀跃好像要溢出在地面上。 进了正殿,他们这些试炼者站到最中间的地方,陆研抬头,才发现四周疑似柱子的东西并非他想那般,而是几座高台,依照陆研极佳的眼力,他能看见高台上依次排列坐着几个人,只不过似乎都用灵力刻意遮蔽了样貌。 地面突然传来低鸣一声,引得几个少年少女惊吓出声。而后他们站着的圆台忽而离开四周的地面,独自向大殿屋顶升去。 一直升到和那些高台平视,才彻底停止。 「让我看看。」 处于最中间的高台修士是唯一一个掩藏样貌的人,他面容端方,眉心一点红痣,多了几分悯人的神性。 「试炼第一者是谁?」他轻声问道,声音不似外表那般年轻,多了几分岁月的磨砺感。 第105页 每次试炼都会根据试炼者的表现进行评分。 陆研背后忽然被推了一把,迫使他从一群人中走出。 「是这个小兄弟。」负责记分的弟子道。 掌门笑道:「什么灵根?」 陆研抿了抿唇,掌心里透出些薄汗。早知道还会评分,他一定不会过分急切地想要上山。 「这个……」弟子显出些为难,「测验灵根的灵石全都碎了。」 掌门:「哦?走近看看。」 他已经是大乘境界,即便是如此低眉看人,表情没有苛责,也无端让场下的几位试炼者唿吸有些发滞。宛若大掌压在他们头顶,虽然没有沉下,但依然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只有已经修习过一段时间的陆研知道,这个掌门在暗中对他们这些还没有入门的凡人施展威压。陆研莫名心底有些不爽,他隐隐觉得这掌门看起来慈眉善目,但却并不像什么良善之辈。 于是他一步又一步地、嵴背挺直地走了过去,一双眼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掌门。 「你叫什么?」掌门问道,他的目光似乎过多地停留在了陆研的面目上,带着一丝迟疑的探寻。 他认得自己? 不,应当是认得魔尊。 魔尊出世之后没少在正道面前作妖,或许无涯派掌门见过魔尊的真容也说不定。 也许可以成为他去外门的契机。 直勾勾地望着掌门,陆研忽而扯出一个生硬的笑:「我叫陆诀。」 掌门:「!」 他似乎面目表情勐然想要变化,就连身躯都克制不住地往后仰去,本来想要伸出以示亲近的收忽而飞速撤回,整个人突然陷入了一种保持戒备且有些夸张的姿势,就好像面前不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少年,而是什么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样。 掌门的异样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台下的试炼者,台上端坐的几位长老都将目光投向了他。这才有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掌门将手放在高台座椅上的扶手上,才能勉强控制着不让身躯发抖。他也不想如此夸张,可对那来自妖魔境的黑龙的恐惧似乎已经烙印到了灵魂深处,只要一点相似,便会引得他风声鹤唳起来。 他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魔尊已经死了,他亲眼看着这条魔龙被蛊虫蚕食,疯疯癫癫地被岑远之一剑捅死。死不能復生,这是天道规定的世间常理,没道理一条被天道放弃的魔龙能打翻规矩。 这和魔尊过分相像的少年终究让掌门心底有些不安,但刚刚已经引起其他几位长老注意,倘若一个处置不当,引发其他人对自己的疑心就不好了。 掌门忽而沉下脸来,一改刚刚如沐春风的温和模样,指着陆研道:「我观你身有反骨,易生魔障,先去外门磨鍊几年。」 柳退云能用这招对付那个修罗族的遗孤,他自然也可以用来打发这个梦魇似的少年。 「掌门?」他左手边的长老忍不住道,「这少年郎分明天生道骨,万不可如此浪费人才!」 掌门看向他,那副儒雅面容似乎蠕动着一丝古怪的不甘:「怎么,柳师弟能说这话,我说,倒没有人肯信了?」 那长老讪讪道:「……不敢。」 心里却想的是,柳退云当年话也没说错,吟九乃修罗族出身,本就是人族天敌,何况资质也才中等,把他养在身边没准哪一天就养虎为患了。 但面前这个少年可是稀有的天生道骨,偏偏被掌门一通指鹿为马,安置去了外门。 本来起了收徒心思的几位长老虽然面上不显,实则心底都对了几分对掌门暴殄天物的不贊同。 掌门也知道此招会失人心,但比起这些,他怕天天看见一个酷似魔尊的脸在眼前晃荡,会让他有朝一日道心溃散。还是眼不见心不烦比较好。 「下一个。」掌门道,和煦笑意又回到了脸上。 最开始招生的那个弟子复杂地看了陆研一眼。本以为少年天生道骨,前途无限,没想到一朝天上一朝人间,成了身份地位最低的外门弟子。 他心里痛惜,语气也放轻缓了几分:「师弟,此一时彼一时,万不可自轻自贱!」 陆研:「……嗯,其实也还好。」 弟子还以为陆研是一时落寞而强撑笑容,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带他走出了正殿。 殿外,恰好一缕斜阳打在陆研额前,夙愿达成的陆研不如众人揣摩一般,反而心情好极了。 毕竟马上就要去见师父了,他怎么能不高兴呢? 第052章 锁灵藤(12) 「你, 去把这个扫了。」 清晨,陆研感觉有人在自己腰间踹了一脚。本来就因为生长痛而没休息好的少年冷冽地睁开眼,看向生事之人。 来人穿着外门弟子的校服, 脸上有一些麻子, 生得五短身材,两只小眼睛转来转去, 像什么成了精的老鼠。 陆研抬眸的一瞬间,他眼角下似乎有鬼魅的红痕爬过,令那弟子无端心里一跳, 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陆研慢吞吞地起身:「有事?」 他这不温不火的态度又再次惹恼了面前的外门弟子。 想他刘旭, 一个管事弟子,平日都是被这群外门弟子们讨好的侍奉,可这少年虽然性格看起来温吞, 他从起床开始就一直耷拉的眼皮、缓慢而有条理的行动, 都无疑彰显着这傢伙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第106页 麻子脸的刘旭冷哼一声,叉腰骂道:「外门统一卯时起床,你瞧瞧现在几点了!还不快去干活!」 陆研:「……知道了。」 他穿好衣服, 平静无比地绕过刘旭,似乎只把他当做了一团聒噪的空气。 刘旭被陆研的态度弄得一愣,反而心里有些不踏实起来。寻常被他这般颐指气使的新弟子,懦弱的会唯唯诺诺,有气性的便会怒目而视, 这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邪性人。陆研的态度整得刘旭有些发毛, 一时拿捏不准该怎么对付这小子。 好在能在外门里混上个掌事,刘旭也是个人精, 他眼珠子微微一转,道:「你去扫咱们大门处的落叶吧。」 陆研:「哦。」 刘旭:「……」 又是简短平静的回答。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很气但是暂时不敢发火, 总感觉这小子能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杀人埋尸。 不得不说,刘旭的直觉是极其准确的。 陆研压根就没去大门处,而是转身向无涯派深处走去。无涯派昨日行进至正殿的路线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路上除了随处可见的翠竹和海棠,便瞧见忙碌干活的外门杂役,修习练剑的内门弟子。大家各司其职,尤其显得陆研这个穿上了无涯派校服但依然格格不入的少年像个无所事事的街熘子。 「你,过来。」熟悉的声音响起。 陆研疑惑地抬眼过去,瞧见了安墨言。她倒是如愿以偿地入了内门,看身上的花纹修饰繁杂,和自己素气的同色系校服相比显得尤为矜贵,应当已经成了某位长老的亲传。 陆研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也不是很想认识她。不过看安墨言一双眨得像是患了眼疾,陆研犹豫半晌,还是走了过去。 陆研:「什么事?」 安墨言神神秘秘地凑近他:「你是不是想找亲传弟子的居所啊。」 陆研:「。」 见陆研沉默,安墨言忽然笑起来,踮起脚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随后她轻声道:「陆兄,你真的好装。」 这句话惹得陆研冷嗖嗖地看了她一眼。 安墨言笑道:「亲传弟子住在正殿后面那个独峰上,需要御剑过去,你应当还不会吧?」 陆研:「……我会学的。」 安墨言与陆研相处两天,已经知道这闷葫芦少年的表达方式。 她继续道:「还有一个办法。」 「一些没有学会御剑的亲传弟子,比如我,可以向正殿后方的一位穿着蓝衣的盲眼修士出示令牌,而后可以乘坐他饲养的仙鹤过去。」 安墨言忽而抖了抖袖子,从袖口中落下一物。陆研垂眸看去,便瞧见一个白玉做的令牌,上面镌刻的正是安墨言亲传弟子的名字。 「哎呀,不小心掉了令牌,」安墨言道,「师弟,不多聊了,我得去找长老补办。」 她狡黠地朝陆研眨了眨眼。 陆研:「……」 虽然对安墨言的身份愈发感到疑心,不过白来的令牌不要白不要。他环视四周,发现周遭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这里,于是掩在袍袖下的小指一勾,用灵力托着令牌收进了手中。 而后,陆研平稳地正视前方,气度冷静,像是被吩咐了去做什么事情般,每一步都看不出任何做贼心虚的感觉。 及至绕过正殿,陆研才知道为何安墨言如此放心给他令牌,让他混进后山。 与其说穿蓝衣的是个修士,不若说他更像是个行将就木的凡间老人,白髮皑皑,面目苍老,浑身散发着一股即将死去的暮气。而他的一双眼睛竟是被人剜掉,只留空旷的眼洞。 陆研默不作声地把牌递给他。 老修士颤巍巍地伸出一只孤枯的手,仔细地在令牌上摩挲一阵,随即他嗓子里发出一声古怪地「咕咕」声,便再次将令牌塞回了陆研的手中。每一个动作都缓慢且哆嗦,好像破旧的机关盒子,令人担忧下一秒就会尽数散架。 陆研扭过头,便瞧见一只洁白的鹤停在了崖边,安静地扑腾着翅膀。 从来没坐过这等活物穿越高空,陆研心里有点发憷,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踏在鹤背上,平稳的感觉让他多了几丝安心。陆研这才全数蹦到了白鹤的身上,白鹤一直安安静静,仿若通人性,等到陆研在它身上完全放松之后,才开始往上飞了起来。 微凉的风颳在陆研的面颊,从嵴背勐然蹿起的失重感分散地落在身上,陆研手上有没有东西可以抓着,他怕揪了鹤毛,反而会让这鸟发狂乱飞。 好不容易飞上了崖顶,陆研脚底都有些发软。 然而还没等他松口气,远处忽而传来脚步声。陆研身形一闪,藏在了旁边的海棠树后。 走过来的是个绿袍女修,容姿秀美,陆研认得这女修,正是论道大会上见过的,无涯派二弟子李醇熙。 只见李醇熙一双眉紧紧蹙着,似乎在烦恼忧心着什么。 她境界比自己高太多,陆研不敢妄动,拼命收敛着唿吸。好在李醇熙似乎全神贯注地在想什么事情,而且还没想出来,最后颇为烦躁地踹了一脚陆研藏身的梧桐树后,骂骂咧咧的御剑离开了。 陆研:「……」 他本想继续往前走,脚下忽而一轻,这才发现他的衣领被人提熘了起来。陆研扭头,和一个陌生的少女面对面。 第107页 「呵,」女修冷笑道,「哪来的小鬼,擅闯亲传弟子的居所?」 陆研:「。」 无奈又好笑地,少年轻轻地喊了一声「师父」。 哪怕是完全陌生的面容,但是他就是能认出来,这是岑旧。 岑旧:「啧。」 没有故意捉弄人的快感。 「我本想着今日去寻你,」岑旧道,「没想到一大早竟自己寻着味过来了。」 陆研不好意思道:「我也不是全然需要依仗师父。」 岑旧挑了挑眉:「那两个呢?」 陆研便把程佩离和秋茯苓的决定告诉岑旧。 岑旧并不意外,四千四百道长阶不是那么容易爬上来的,程佩离要是真不管不管地执意上山,他还害怕小皇帝和自己反目成仇呢。 「不过这也太不能吃苦了。」岑旧道,「罢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法。」 陆研望着岑旧,心底权衡半晌,他轻微地咬了下唇,咽下诸多心绪:「还有一些在幻境中看到的事情,想告诉师父。」 岑旧和他对视一眼,从中看出了徒弟的几分慎重。 他忽而伸出一根手指抵在陆研唇边,示意他先噤声,见少年过分紧张的神情,岑旧不禁微微一笑。 而后,他打了个响指。 仿若周身景观变作了洪流席捲,变化成陆研曾有幸见过一次的花海。阳光温和地挂在花海之上,半分不灼人。花海落英因为这番变幻而扬起无数花瓣,浩浩荡荡地飘于半空急促地旋转了几圈,又勐地在地面的吸引下坠入琳琅的花叶枝蔓中,快速地消散成了尘埃。 「来这里讲,稳妥。」岑旧道,「说吧,你看见了什么?」 他表情似乎不显得意外。 陆研一愣:「师父,你知道?」 岑旧看向他怀中的霜雪剑,笑道:「师尊从来不做无用功,我以前只是以为你意外合了他老人家的眼缘,没想到是故意用霜雪引导你进入他的幻境,给我们提供信息。」 陆研沉默了半晌。 最终他还是将幻境中见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给了岑旧,从他灵根被废、再到柳退云道心破散,让岑旧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地落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他似乎不知道在问谁。 因为重生一世,但周遭事件都没变的缘故,岑旧本以为后来直到死后都没听闻师尊的消息,是因为他已得道飞升。可没想到,一世高不可攀的剑尊竟落得个道心破碎的结局。 而这都是因为他。仿若被扼住了咽喉,岑旧觉得唿吸也带了点疼痛。他想说什么,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连一点歉意都告知不了这一世飞升圆满的柳退云。他忽然懂得了,为何在天雷威慑的濒死间,柳退云为何只会喃喃着「是我的错」。 所以……是因为在他死后,柳退云又做了什么,才导致他在这一世不但补好了破碎的道心,还能圆满飞升吗? 隐隐间似乎有什么无形中串联了起来,岑旧只觉得脑子嗡鸣一声,感觉无形中窥探到了天道在其中的脉络。 他的这场重生,似乎和师尊存在一定的关系。 「还有别的吗?」岑旧若有所思地问道。 陆研心口紧了紧,竭力掐着自己不要表现得太过紧张瑟缩:「师父,我最后看见了长大的我自己。」 「我们曾经见过面,对么?」少年声音变得都有些紧巴巴,「所以当时你才愿意在客栈里救下我。」 他的心脏跳得好像擂鼓,敲得耳膜都有些生疼。 对面的青年修士敛去一切轻佻,郑重地用桃花眸把少年承进眸里。 而后轻微地点了点头。 似乎又一朵花淹没在泥土里,陆研听到了一种名为尘埃落定的声音。 第053章 锁灵藤(13) 原来是这样。 陆研本以为自己会听到师父的回答时, 会一瞬间涌出许多想法,但此时心神直白得可怕,唯一的念头竟然只是如此。仿若长久旅行的疲惫之人, 终于在绿洲饮了第一口水一般, 周身的心结也化开了。 少年忽而弯起眉眼:「其他的,师父可以等到之后再告诉我。」 他一向如此。 纠结一个问题, 便不多想。 倒是让岑旧微微错愕。 他本来是打算稍微向这个徒弟合盘托出一些前世的事情,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主要是怕小孩想太多伤了自身道心。可没想到陆研这么好打发, 就像一根骨头就能餵饱的狗崽, 反而让岑旧多了几分愧疚之心。 思及此,反而多了几分坚定。岑旧忽而抓住了陆研的手腕,用灵力击打进魔尊的神识, 确保那抹残魂失去意识, 没办法偷听后,才开口道:「或许你可曾听说过前世今生的轮迴?」 陆研摇头。 修真界不讲究轮迴的事情,死了就是死了, 断没有这般如话本里虚构的概念。岑旧要不是自己经歷过,他也是不信的。 静默了一会儿,岑旧找了个合适的措辞:「你就当我活了一遭,如今却突然重头再来了吧。」 这解释简单明了,但也便于理解。如此, 陆研终于将幻境中所见的事情融会贯通, 「所以那是师父上一辈子的事情?」 岑旧点了下头。 「我当时坠崖之后,其实并没有死, 而是掉在了一块向外凸出的陡峭山石上,山石旁恰好是个山洞。」 第108页 岑旧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他被一剑穿心之后, 当着那些正派修士的面,身形向后倾倒。极速下坠而引起的山谷间的风冷冰冰地打在岑旧的脸颊上,因为失血过多而昏沉的意识直接化于虚无。有一瞬间,岑旧甚至觉得自己的意识正散在这天地茫茫间。 可随即,背磕到了一处坚硬的石壁,因为下沖太勐,导致力相反作用,致使他的身躯刚一接触到平面,就又被高高弹起,再次落下时,激起一片尘埃,周遭不少碎石滚落下去,落到谷底传来一阵清脆的迴响。岑旧的伤口因为这番变故而开裂得更大,因为竹景最后阻挠的缘故,那把剑在穿透胸膛时稍稍偏移了一些,因此并没有直接贯穿心脉。 虽然和岑旧预想的计划有些偏离,但是他一开始觉得并不碍事,毕竟不论是死与没死,以凡人之躯落在这山不见底的崖谷,也足够摔个尸骨无存。岑旧活得厌烦,便连一丝骨血都不想留存在这天地之中。 可偏偏事与愿违了一辈子,到死前还不能称心如意。没有成功摔死的后果,是浑身筋脉剧痛的感觉活生生把岑旧涣散的意识从鬼门关的边上拉了回来,然而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挪动身躯,哪怕只是从这块石壁上翻下去。 躺着等死的时候,岑旧不由得一阵悲凉。他上辈子对天道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混帐事,才让他死前也要受尽折磨。 闻到血腥味的老鹰这时飞了过来,坚硬的爪子落到岑旧的身上,很轻易地勾连着一丝皮肉下来。它在等待岑旧的死亡,好方便自己饱餐一顿。岑旧能够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一直剐蹭在自己身上,像是在寻找下口的地方。 随便吧。 怎么死不是死。 就是这个死法有点太丢人了些。 这么想着,岑旧似乎又多了些力气。在鹰嘴落到胸口的那一刻,忽而往旁边滚去。这石壁本就因为风吹雨打不够坚硬,成年人的身量加上剧烈的动作,便顷刻出现蛛网般的裂缝,皲裂开来。 失重感再次袭来,那只老鹰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向上空飞去。可还没等一会儿,岑旧忽觉地周遭空气静止了起来,他眼前已经浑浊一片,依稀只见崖边似乎挂了什么东西,伸出胳膊抓住了自己。 应当是野猴子。 可「野猴子」似乎有条不紊地把他拽了过去,走进了这山壁间的一处山洞口。直到带着水的手帕把岑旧脸上的血污擦干净,他这才意识到所谓的「野猴子」是一个看起来略微狼狈的少年。 说是少年,但似乎长得颇为高大,应当已有十八九岁,穿着粗布做的黑衣,简单束髮成高挑马尾,容貌倒是生得不错,不过脸上挂了彩,破坏了本来的俊朗。 「还好吗?」低沉的男音在洞穴内响起。 岑旧心想,这人怕不是个瞎子。 他都快断气了,哪能答话呢? 见岑旧不应,少年忽而从旁摸出了几片树叶,又给岑旧灌了几口水进唇。随即他打开放在一旁的包袱,从里面拿出干净的白布和几片奇形怪状的草药,熟练地开始在岑旧的胸口上操作起来。 岑旧:「……」 真是见了鬼了。 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洞里怎么还能遇见采草药的? 伤口很快被少年用山泉水和草药止住了流血的架势,岑旧悲哀地发现自己的神智随着少年利落的救治,一点点地恢復了过来。 简而言之,差点死了,但是被救活了。 到了晚间,黑衣少年又不知用什么法子生了火,靠着他猴子一般的身法,在外面扒拉着山石跳来跳去,拾取的木石和火柴,在因为受伤而感到冷有些瑟缩的岑旧面前生了一堆明火。 岑旧:「……」 很体贴,但大可不必。 但火光的暖意,和那双在火前尤为明亮的双眸让岑旧有些心软,反正他是被修士的本命剑刺中,何况在次之前因为多次动用邪术,身体早就成了一个破洞筛子。凡人的草药救他,也只能暂缓一时。岑旧的身体现在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绝症病人,被少年救了之后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日,但终究时日无多,并且药石无医。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问道。 少年从外面抓了只鸟回来,正放在火上烤,闻言简短地回答道:「採药掉下来的。」 岑旧:「……」 这可真是巧了。 怪不得他有一堆止血救伤的草药。 「给。」鸟肉逐渐散发出焦香味,发白的生肉被烤出一种熟透的黄,少年递给岑旧,「你受了伤,多吃一些。」 岑旧摇头:「我马上要死了,不用吃东西。」 少年没有多说,收回了鸟肉,自己嚼了几口。正当岑旧觉得这小孩还挺知情识趣,他的掌心里忽而多了几个果子。 「这个不油腻,甜的。」少年道。 岑旧:「……?」 岑旧:「不是,我是说我快要死了。」 少年便又沉默不语,开始全神贯注地吃他烤得半熟的鸟肉。 岑旧:「……」 合着你是选择性听话啊。 又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怎么回去?」 少年收拾完食物的残骸,扔到了崖谷,道:「上不去就往下走。崖底东面是平地,一直通到蓬莱海。」 岑旧:「……」 这被困了多久才有这个发现。 第109页 岑旧:「那你……探查清楚了,为什么还没走?」 少年看了他一眼:「今天打算离开的时候,你掉下来了。」 岑旧:「……」 好,是他的错,不该这个时候寻死。 「你呢?」少年忽然反问道,「是被仇人追杀吗?还有地方可去吗?」 岑旧摇头。 少年道:「我带你出去。」 岑旧本来想说不用了,可少年根本没留给他拒绝的机会,说完就往旁边的石头上一靠闭上了眼。 差点没给岑旧气笑。 看着浓眉大眼的,心眼怎么这么多? 但围着火,身上被烤得暖洋洋的,加上伤口也在草药的作用下开始回愈,慢慢地,岑旧也逐渐感觉到一阵困意涌了上来。 再醒之后,他们已经到了谷底。为了防止岑旧胸口的伤再度开裂,少年把他抱在怀里,这样走虽然有些费劲,但他依然一声没吭。 岑旧就这么稀里煳涂地被少年带回家养伤照料。 他后来得知,少年名叫陆研,曾经是个,养父是个猎户,但是有一年去山里打猎摔断了腿,陆研去城里卖药赚钱,路上被山匪劫了,好不容易趁着山寨内乱逃回来,却发现村庄被过路的盗匪血洗一空。陆研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村里住着,平日里就靠去山脚下县城卖药换粮食。 岑旧:「……」 这经歷也挺惨的。 他偶尔会觉得陆研长得有点眼熟,不过年岁久了,很多故人故事都渐渐散在了记忆深处,一时之间岑旧也想不起来这少年长得像谁。 因为感觉到大限将至,岑旧就问少年:「你想修仙吗?我是个修士,只能报答你这些。」 陆研只是愣了下,就要跪下来行师礼。 岑旧却道:「不用拜师,你的年纪已经大了,或许这辈子可能也不会有太大造化。何况我灵根已废,也只能口述一些典籍心法给你。」 将毕生所学让陆研抄到纸上的第三天,那看起来脆弱得像融雪的白衣青年躺在床上再未醒来。陆研去叫他起床时,还以为他只是睡着了,直到看到青年苍白的唇色,心里勐地一跳,才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 对陆研来说,青年好看得像是在人间歷劫的神仙,完成了使命便又回到了天上。那些典籍心法看起来颇为高深,加上岑旧容姿不俗,陆研怀疑他是什么修仙世家出来的大人物。 陆研把他下了葬,规规矩矩地在墓前行了师礼。而后像是下了决心一般,朝着东北的绝情崖而去。 他要试着去找找,和青年有关的痕迹。 也算全了这一场师徒之恩。 第054章 锁灵藤(14) 「总之, 我只知道这些了。」岑旧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再睁眼就是如今。」 陆研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所以师父当你不是专门为了顾家人,也是为了我吗?」 青年修士一向性子大大咧咧, 放浪形骸, 好像他本就不在乎这些,所谓多情至极是无情, 但如今却出现了陆研见到的头一次迟疑神情,似乎还有些羞于启齿的情绪在里面。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才听到岑旧悠悠道:「当年总觉得你根骨不错, 只是修行太晚, 虽说大器晚成,但假如能早点让你走上仙途,也算是全了我的一点郁结。」 他这一生从未顺遂过, 却并不在坎坷中自暴自弃, 亦或是怨天尤人,反而走过这漫漫人生路后,深刻体会到不幸之苦, 便会忍不住想让他人莫再悲痛。说是过分仁慈也可,前世之冤死又未曾不因此举。但如果让岑旧再选,他并不后悔这半生任何决定。 因为从小到大,他所遇见的人、所受的教育都是这样。 「谢谢师父。」少年认真道。 岑旧这便笑了起来:「这也是我愿意收你当徒弟的缘故。」 上下两辈子,不论是阴差阳错或是有心栽柳, 少年总是以最合适的时机出场, 站到孤苦伶仃的他的身后,并且给予一定的信任。所谓信任二字, 看似虚无缥缈,却是他穷尽一生都在渴求的东西。 说开之后, 岑旧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就连唿吸都变得顺畅起来。他本以为重活一世,也不过是身上多了些的担子。可事实上,一切都不一样了。兴许前世太过偏激,导致他错过了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本以为藏在心里难以启齿的血海深仇,当做谈资讲出,重量也不过唇齿间的词句。 「谢了。」岑旧道,「不论师徒,是我对你的谢谢。假若没有回舟,我或许心境要比现在差上许多。」 陆研努力压了压唇角,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过轻浮,因为一点夸奖就飘飘然实在是太不可靠了。可还是不可自抑地从眼梢眉间跳出几分雀跃。 岑旧刚要撤去个人结界,忽而又想起其他事情来。 「对了,你是怎么上山的?」岑旧又恢復成那般没有正形的样子,弯腰打量少年,「莫不是自学成才,御剑上山了?」 陆研:「……」 被师父现在后知后觉的反应噎到。 「不是。」他冷静了些,也终于想起还要安墨言这号人需要和岑旧说明,便老老实实地将从上山开始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给了岑旧,「我觉得这个女子有些老成,和她的外表不符,心智、谈吐都更像一个成年修士。」 上山之前本来还有怀疑,如今反而通过令牌事件,让陆研更加确定她身上有些异常。 第110页 岑旧摩挲着下巴:「不应该啊,你们见过了掌门,以他大乘期的修为,不可能看不出修士的伪装,除非她也是大乘期。但是修真界不可能有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大能存在,其他几位又实打实地有要事在身,不可能闲得没事干乔装来无涯派当弟子。」 至于唯一一个看起来闲得发慌的沐安,岑旧则没考虑这个可能性。沐安的行事似乎没这么鬼鬼祟祟,并且假若是他,不想办法弄死陆研三人就不错了。安墨言虽然行事鬼祟了些,但应该和岑旧没什么利益冲突,才会对陆研不加阻挠,反而还有些乐见其成地推波助澜。 岑旧思来想去,又注意到陆研故事中的另一号人物:「你说,崖边有个养鹤的盲眼老人?」 陆研一愣:「师父年轻的时候没见过?」 「……也不是。」岑旧道,「只是弟子居建成之后,我已经学会御剑了。」 他是第一任亲传弟子,都是直接住在柳退云洞府。后来李醇熙和竹景上了穹峰之后,才开始修建亲传弟子专门的居所。 但这也不太应该。岑旧性子跳脱,还没长大前将穹峰上上下下都摸索了个遍,按理说不应该没有他还记不得的人物。但是凡事总有例外,为了防止是自己粗心,岑旧解散了秘境,又变回韩无双的形貌,拎着小徒弟造访了竹景的洞府。 「哟,小竹子,」岑旧道,「闲来无事,要不要去转转?」 竹景的洞府外有一个别院,给他平时练剑用。他性子独,不大愿意去后山或者无涯派的演武场给人当猴子看。此时竹景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捧着一本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书在看,闻言手一抖,抬眸时满眼写着「有病」两个字。 碍于现在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体,岑旧笑嘻嘻地凑到竹景身边,没自来熟地再去扒拉他,而是道:「你还记不记得,从正殿到咱们这的弟子居后面有个瞎老头?」 竹景动作一顿,语气带了些困惑:「有这号人?」 岑旧:「?」 岑旧:「你也不知道?」 师兄弟对视一眼,从眸子里看出彼此浓浓的疑问。 而后岑旧把陆研拉出来,指着少年道:「你,再给你师叔讲一遍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问题比较关键,这次陆研和竹景说的就比较言简意赅,略去上山之后的各种繁琐,直接说明新来的亲传弟子安墨言给他指明了一条路子。 「当时确实可以乘鹤,」竹景道,「但我不记得有养鹤的修士。莫不是这两年门派新加的?」 岑旧道:「可太奇怪了,咱们门派有这号瞎眼人吗?」 竹景也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问问后来的弟子呢?」他道。 岑旧撺掇道:「我带着徒弟,会引起疑心。你去问问吟九。」 竹景:「……」 虽然心底不贊同这个人选,不过碍于岑旧说的人选确实是最佳。最近入门的除了那个安墨言,再小的就是韩无双与吟怀空了。韩无双死掉了,那只能去问吟怀空。 但竹景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拨对,总觉得自己天生和吟九气场不和,每次见面都能几句话就话不投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竹景莫名觉得吟怀空这厮看着性情懦弱温吞,实则是一只批了羊皮的刺猬,浑身是刺。尤其似乎在隐隐针对自己。 不过大局为重,竹景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吟怀空盘问。 岑旧和陆研在旁吃了丹药隐身,不正经的师兄还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两根狗尾巴草,握在手里上下摆动给竹景加油打气。 这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让敲门的竹景虎口蹦出几根青筋。 大师兄好欠揍。 于是吟怀空一脸惊喜地出来之时,就看见了一脸黑气得像死了老婆的竹景。 吟怀空:「……」 竹景:「……」 竹景还没来得及斟酌好用词,便瞧见这亲师弟忽而做贼似地左顾右看,发现竹景身侧确实没人之后,失望嗤了一声,再之后脸上那副温和的笑意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地是一脸冷酷厌烦。 竹景甚至还看见他翻了个白眼。 「我还以为是大师兄回来了,」吟怀空不甘心地嘀咕道,随后没好气地问道,「师兄你有什么事吗?」 竹景:「……凭什么你对我就是这幅嘴脸?」 吟怀空:「没事就别聊了。」 语气之差,男默女泪。 就连岑旧都停止了摇晃狗尾巴草的动作,稀奇地看了一眼从未见过的两人氛围。 哟,小九还有这幅面孔呢? 「咳,」竹景道,「大师兄托我问你点事情。」 本来还阴云密布的吟怀空听见岑旧的名号后,离开的动作一顿,狐疑地看了竹景一眼:「什么事?」 竹景:「……」 活脱脱地针对他! 竹景按捺着火气,道:「你刚上山的时候,从正殿到弟子居怎么过来的?」 「乘鹤啊。」吟怀空纳闷道,「刚入门的时候谁会御剑?」 竹景见问到关窍,趁热打铁道:「那你见过养鹤的修士吗?」 吟怀空被问的一怔,随即脸上疑色更深。 「你不是在逗我吧?」吟怀空道,「真是大师兄托你问的?」 「我们那群鹤都是散养的灵鹤,哪有什么养鹤人?」 竹景心里勐地一跳:「真的没有?」 第111页 吟怀空摇头。 竹景和暗处的岑旧对视一眼,从中意识到了严重性。 他们这些弟子最小的也都已经筑基,因此早就开始御剑飞行,自然不会注意到这等犄角旮旯里是否多了什么,安墨言和那盲眼修士怕不是串通好的。无涯派真是破成筛子了,什么人都能上山。 吟怀空见竹景要走,虽然心里疑惑,但长年被欺负的性子註定了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因此只是盯了会儿竹景的背影,就回自己洞府了。 而那养鹤的盲眼修士等到他们三人再赶到时,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个木匣留在原地。 岑旧拦住二人,径直一人用灵力驱使打开木匣,却只见里面放置着一柄团扇,上面绘制着泼墨山水图。可再细看,便会发现这山水图在阳光下竟隐有五行之道。 「这是,合欢宗的阴阳扇?!」竹景震惊道。 「师父,这里有个纸条。」陆研递给岑旧。 岑旧看去,默念出声:「魔修讨伐仇人,不欲扰君,阴阳扇当作见面礼物,望君勿拦,井水莫犯河水。」 字条的落款,是一个「严」字。 而当今合欢宗宗主,名字叫严莫谙。 反过来不就是安墨言吗?! 第055章 锁灵藤(15) 「阴阳扇是什么东西?」陆研好奇道。 岑旧把那张纸条收了起来, 语气复杂:「是合欢宗的神器。」 陆研:「……」 见面礼这么贵重?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去敲打脑内的魔尊。 「你不可能不认识严莫谙, 」少年破天荒地有些生气, 「你们是串通好的?」 或许严莫谙正是见过魔尊的真容,才会在一开始就蓄意接近, 并且暗中帮了不少陆研。甚至有可能,陆研少年的形貌让严莫谙觉得可能魔尊并没有死,只是有什么要事让他不得不以乔装示人, 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把神器也掏了出来。 陆研:「。」 越想越觉得以这些魔修的脑迴路, 事实真相还真有可能是这样。 魔尊贱嗖嗖地回復道:「你没问,我为什么要主动说,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陆研:「……」 确实很贱。 在岑旧和竹景讨论严莫谙在搞什么死出的时候, 少年弱弱地举起了手。 「我想, 」陆研道,「严莫谙送这个礼物可能是因为我。」 岑旧:「……」 岑旧震撼道:「可是魔尊不是死了吗?」 他杀完之后亲自广而告之各位魔修们的。 「有可能。」倒是竹景道,「或许这些魔修过分崇拜魔尊, 在没有亲手拾取尸骨的情况下,或许本来就存疑。」 加上严莫谙都混成宗主了,估计见过魔尊的真容,一不小心想歪也是常事。 毕竟都修魔了,脑子肯定不正常的居多。 「现在的问题是, 」竹景道, 「感觉这两个魔修来者不善,师兄, 要拦吗?」 岑旧:「拦什么,既然严莫谙都主动示好了, 说明我们计划不冲突。无涯派越乱,反而越有利于我们行动。」 「只是我很好奇,严宗主作为一个男儿身,是怎么在无涯派掌门的眼皮子底下混进来的。」 此话一出,三人齐齐沉默。 尤其是已经见过严莫谙天衣无缝伪装的陆研更为尤甚。 到底是什么血海深仇,让严宗主女装都要亲自上阵。 「或许……」竹景道,「合欢宗有什么相关的秘法?」 毕竟合欢宗恶名昭彰,懂得都懂,浸淫皮囊,纵情声色,倘若在这方面有一些独家秘法,似乎并不是难事。 岑旧眼睛一亮:「这秘法真不错,我想……」 竹景果断掐灭他的念头:「不,你不想。」 既然确定了严莫谙的计划和他们不相关,而且对方甚至把阴阳扇主动送了过来,这便宜占了,岑旧就不打算多为难人家。不得不说严莫谙还挺会做人,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只要不是和他有世仇,这么大的好处没人会再上赶着针对。 可谓是修为不够,脑子来补。 至于这么轻松就交出阴阳扇的缘故,是因为妙音门前车之鑑,没了魔尊的魔修宗门简直一捧散沙,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就连正道大门派都能因此全员覆灭,严莫谙看样子又聪明过了头,自然知道神器只能搏个好名声,实际上是个烫手山芋,很容易导致他丢了身家性命。 这神器本来就是从正道抢来的,魔修中人又没什么道德底线,不会觉得镇守神器是什么传承亦或是保护苍生。反正这东西没什么好处,严莫谙还觉得妙音门那大块头傻得很,好不容易丢了还要费尽心思去抢。他早就乐得把这种晦气玩意送人。 既然确认严莫谙是友非敌,岑旧也就失了在他身上花心思的功夫。 「出都出来了,」岑旧道,「不如我们想想该从什么地方寻找无涯派的神器。」 虽然不知道师尊为什么这么做,但既然他也是重生的,想必是在自己死后得到了一些关键信息。 「不若先去藏书阁?」竹景道,「我记得应该有门派记录吧。」 岑旧摇了摇头:「在我记忆中是没有的。何况假若无涯派真想藏,便不会堂而皇之记在随便可供人翻阅的书中。」 竹景:「……」 第112页 线索似乎还是没头苍蝇,令人一点抓不到头绪。 时间已经从清晨到了中午,太阳也从东边逐渐移到了南方,在地上撒下一片金黄的晖光。无涯派忙碌的弟子逐渐变少,应当都在大中午选择了就餐或者回屋休息。毕竟修仙虽然可以强健体魄,但阳光打在身体上的毒辣感觉并不是体魄增强就感觉不到的,念法诀、吃丹药又太浪费灵力和灵石,抠搜的弟子都索性回房打坐休憩。毕竟无涯派的弟子居底下埋了法阵,保证屋中一年四季冬暖夏凉,灵气充沛。 「要不……」沉默半晌,岑旧试探地出了一个鬼主意,「我们去看看严宗主在干什么?」 而且他确实挺想学习一下合欢宗的乔庄秘法,毕竟日后少不得经过掌门眼皮子底下,万一露馅他又打不过大乘期,很容易受伤啊。 竹景:「……师兄,这才是你真实想法吧!」 岑旧:「别在意这么多。」 竹景蹙眉。 他性子刚直,一向看不惯这些邪魔外道。尤其是合欢宗出了名的淫邪,他自然觉得那些乔装秘法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岑旧看出他心里的嫌弃,于是推了一把竹景:「你去接近李醇熙,想办法推动她往那些长老身上查。我们去找严莫谙。」 竹景:「……」 「行。」他咬了咬牙,「师兄你又把我往外面推。」 岑旧摆手:「看你一副良家少男的模样,实在怕合欢宗玷污你的眼睛啊。」 陆研:「。」 陆研深深地望了岑旧一眼。 感觉师父完全没想起来身旁有个没成年的徒弟。 竹景不能看的东西,他难道能看? 竹景虽然不情愿分开,但要让他去见合欢宗的脏东西,他怕忍不住一剑噼了严莫谙,只能勉强同意岑旧兵分两路的建议。 岑旧便笑眯眯地招了招陆研,抓住少年的衣领使了个追踪符,眨眼间便来到了一名绿袍少女面前。这少女生得有几分英气,五官明艷,「她」正坐在一棵海棠树下闭目打坐,感觉到动静之后悠悠睁开眼,发现来人之后才露出来了几分震惊。 「严宗主,」岑旧笑眯眯地说道,「久仰大名啊。」 那「少女」笑容一僵,但很快恢復如常。她身上忽然发出一丝丝关节扭动错位的声音,转眼之间便恢復成了比岑旧还要高半头的男人。倘若是女体时,严莫谙的五官完美适配,只是像个多了几分英气的少女。可等他露出本貌之后,反而多了几分阴柔,唇红齿白,眼下窝着红痕,像是随时随地都在朝人眼波流转。 「岑道友,」严莫谙道,「我以为我给足诚意了。」 他的声音却和外貌不相符,反而是完全成年的男人的低沉声音。 岑旧笑道:「对啊,所以我才来找宗主见一面,毕竟宗主帮了我的小徒弟。」 严莫谙忍不住看向岑旧身后默然站立的少年。每次看到他那酷似前上司的脸之时,严莫谙都感觉浑身一凉。本来也是怀疑魔尊没死,但他以安墨言的身份打探之后又觉得不像。 换做往常,魔尊早就把他踹出十万八千里远了,还容他不停蹦跶?但终究是长得实在太像了,严莫谙不敢确认,但也不敢否认。万一他蹬鼻子上脸了,等魔尊反应过来之后死得必将惨无人道。 因此在听说这是岑旧徒弟之后,严莫谙那双带着媚意的眼睛勐然睁大,仿若白衣青年像是什么太岁头上动土的傻叉。 「原……原来是徒弟啊哈哈哈哈。」干笑着气若游丝地说完这一句,再迎着少年泠泠的目光,严莫谙头皮发麻,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岑旧稀奇道:「严宗主究竟是怎么混过最后的面试?」 严莫谙见岑旧錶情是在认真的好奇,便知他不是来找事,心已经放下了一半,态度便也缓和许多。 「这是合欢宗的秘法。」严莫谙说道,「寻常丹药只是改换表面形貌,但我们合欢宗的秘法改的是骨骼,除非能看透我神魂,否则便无法确认是否乔装。」 岑旧:「我可以学吗?」 严莫谙:「啊?」 他满心复杂地看了白衣修士一眼。 原来是想白嫖他合欢宗秘法的。 但是那又怎么样,严莫谙深知活得久的秘诀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莫要多管闲事,也莫要徒惹事端。而且岑旧的修为他看不破,不是化神就是大乘,打又打不过,秘法怎么了,阴阳扇他都送给人家了。在这种混乱的时代,抱大腿才是最重要的。 一时间,严莫谙心底的想法如洪流飘过,他立马挂起笑容:「我可以!」 结果下一秒,严莫谙就被旁边的陆研瞪了一下。 陆研不满地挡在岑旧眼前,斥责道:「好好说话,抛什么媚眼呢。」 严莫谙:「……」 严莫谙被疑似「前上司」训得虎躯一震,委委屈屈道:「我也没办法啊,我们合欢宗天生媚骨,学的就是勾引人这番活计。」 陆研:「……」 果然是脏东西。 岑旧:「……」 就该把这个徒弟也打包给竹景。 「严宗主送了这么大的礼物,」岑旧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道,「我也打算送严宗主你一份回礼。」 「说出你的仇家。」 白衣修士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山野中的鬼魅,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探究。 第113页 「我自幼生在无涯派,或许可以帮你。」 第056章 锁灵藤(16) 严莫谙以为自己听岔了。 岑远之要主动帮自己! 这简直是天降馅饼啊。 但是很快, 严莫谙就冷静了下来。他一向喜欢用脑子胜过武力,但作为一个人人喊打的魔修,这么多年混得风生水起, 没点谨慎是不可能的。 严莫谙寻思分析了这件事情存在的利弊, 以及揣摩了岑旧为何主动来帮自己的动机。只是为了秘籍,断不够格, 难道是阴阳扇打动了他?看着又不像。 虽然外界对岑旧的评价褒贬不一,但都倾向于他是个不拘小节的疯子,可严莫谙却觉得不对。自打第一眼看来, 这白衣青年每一次的言笑都不过是浮于皮囊表面。聪明的算计者不会让人觉出他的打算, 而岑旧更为尤甚,就连严莫谙这种心思千迴百转的人也总是忍不住被他假象蒙蔽,几句话下来飘飘欲仙。 严莫谙越想越觉得他像极了一团迷雾, 让人捉摸不透, 愈发对岑旧要帮他这件事举棋不定。 岑旧看出来了他的迟疑,心里冷嗤一声。严莫谙虽然有脑子,但正如之前所说, 这傢伙聪明过了头,每件事都要斤斤计较。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事需要算清帐呢?水至清则无鱼,若事事算计,只能畏缩不前,这也是严莫谙这么多年修为境界一直停滞不前的原因。 不过眼下是有要事在身, 岑旧为了打消严莫谙的顾虑, 便道:「严宗主听闻过我与无涯派的纠葛可否?」 乍然听见岑旧开口,严莫谙心里先是打了个突, 及至反应过来对方问了什么问题后,才后知后觉地说道:「啊……有知道的。」 无涯派与前首席弟子闹得不愉快这件事怕是整个修真界已经当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毕竟怎么看无涯派都不占理。不占理还一副理直气壮迫害大弟子的模样,虽然不少修士对此依然秉持怀疑态度,因为在此事之前岑旧在外的风评并不好。但总归脑子清晰的都知道,这内里的腐败人心究竟如何骯脏。 严莫谙心神定了定。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岑旧为何聊起这话的态度。 他是在表明,他们二人有着共同的敌对目标。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尤其适用于没什么道德底线的魔修们。 岑旧想借严莫谙的手,对付当初曾迫害过他的无涯派门人来场清算。虽说这般把野心与利益关系摆在明面上,不是那些虚伪的正派人士惯用的手段,他们更擅长用伪善的口号与名义来完成骯脏的勾当。但严莫谙和岑旧都不是什么心思正派的好人,自然还是更喜欢这般明算帐的交易。 严莫谙心底一块大石彻底落了下来。 他这才终于敢直视岑旧。 「其实我来此地,是为了找一个人报仇。」严莫谙道。 岑旧:「你姘头?」 严莫谙:「……」 你们对我们合欢宗有什么误解啊? 严莫谙弱弱道:「虽然话本里确实有妖女圣僧的桥段,但我们合欢宗所修功法是魔道,要是和正道人士双修的话,会走火入魔、灵气溃散的。」 岑旧嘶了一声:「怎么和传闻不太一样?」 传闻中,合欢宗不是一群荤素不忌、男女通吃的好色之徒吗? 严莫谙:「……拒绝刻板印象,从你我做起!」 他咬牙切齿道:「我们合欢宗只是推崇双修,但都是主张门派内部消化的。」 岑旧咳了一声,眼珠子瞟到一边,假装刚刚不正经想歪的人不是自己。 倒是陆研稀奇地看了严莫谙一眼,问了个惊世骇俗的问题:「所以你到现在还未有道侣?」 严莫谙:「……」 仿若一柄利剑刺中了严宗主的心口。 是,他虽然因为长相总是被认为歷尽千帆且不安于室,实际上严莫谙这种长相在合欢宗内部并不受欢迎。合欢宗的女修大多喜欢有阳刚气的同门,男修……男修基本数量稀少,等于没有,一进门早就被那些女修瓜分完了,自然不可能再有看得上严莫谙的。 虽然说合欢宗有些人确实不太注重礼法,偶尔外出游歷打野食,但这些人显然不包括严莫谙。 很单纯,就是怕死。 一想到和外门派的人勾勾搭搭,可能导致的各种后果,严莫谙想想就头大。 合欢宗秘法有单修版本和双修版本,但之所以叫合欢宗,便是双修版修炼起来事半功倍,而且这两个版本功法殊途同归,假若一开始没有道侣,便练单修版,之后再转为双修。 这也是严莫谙为什么修为不显的第二个原因。长了一张祸水脸,实际上连道侣都没有,只能去练见效很慢的单修功法了。 岑旧听完,同情地看了一眼严莫谙:「你这么多年还是挺辛苦的。」 严莫谙:「……谢谢。」 不是说好讲计划的嘛,无冤无仇为什么戳他痛点! 严莫谙虚弱地问道:「我们能继续往下讲了吗?」 岑旧还在咂摸合欢宗奇奇怪怪的习俗,闻言才想起他们的话题偏了十万八千里远,忙道:「请继续。」 严莫谙心累地嘆了口气。 若说之前尚有一点顾虑,如今倒是觉得,只要不再聊他悽惨的感情问题,一切都好说。 「虽然不是为了情债,但确实和此有关。」严莫谙道,「陆兄弟应当见过了那盲眼道人吧?」 第114页 陆研点了点头:「他应当也做了伪装?」 「对。」严莫谙道,「老幼病残最易降低同情心,因此我才将他打扮成老人模样。他非我合欢宗门人,而是我在三个月前採药时捡到的……」 三个月前。 严莫谙有心冲击化神期,搜罗了一些药品和灵石,但最终发现缺了味至关重要的药。虽然说,作为宗主,指挥属下干活是可以的。但如此关键的突破时期,严莫谙一向不假于他人之手。 严莫谙性格谨慎,具体体现在了他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不出门就能规避九成风险,但如今是不得不出去,严莫谙做足了决心,才鼓起勇气迈出了合欢宗。 可就在他採药的那座山头,严莫谙遇上了一群正道修士。 严莫谙:「……」 他就说出门准没好事。 不过严宗主只是性子上怂了一些,实际上以他的修为来说,除了那些出了名的大能们,横行霸道、作威作福还是没问题的。 轻松解决了这几名正道修士之后,严莫谙挥挥袖子,打算赶紧趁着事发之前离开。离开之前,他甚至仔仔细细把有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灵力和打斗痕迹都抹除。 就在这时,严莫谙听到了草丛中含混不清的轻笑。 是男人的声音,低沉中混杂着一丝痛意。 受伤了,还伤得不轻。 严莫谙:「……」 他在笑话自己。 严宗主的信条一直都是不要多管闲事。因为多管闲事很容易死。但眼下他刚杀了人,严莫谙怕这修士向那些寻仇的正道修士提供了他的信息。到时候更麻烦。 他只得按捺着走过去,拨开草丛,发现了躺在碎叶之上,几乎快成血人的男人。即便是血迹斑驳,但在合欢宗具有丰富阅人经验的严莫谙还是判断出来了,这男的有一张会让他们全门派都为之痴迷的好脸。 不过这和他无关。 「他们本来追杀的是你?」严莫谙只一眼就看出,男人身上受的伤来自刚刚那群讨厌鬼手里的武器。 只不过严莫谙这个倒霉蛋撞上了行兇现场,他又是大名鼎鼎的魔修,正道修士们下意识选择了他当做首要的攻击目标。 严莫谙:「……」 所以说,出门真的很容易死啊。 他冷酷地问道:「你想要什么好处,不揭露我的身份?」 男人却突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严莫谙眼神落过去,才发现他双眸处多了两个血洞。 哦,原来是个瞎子。 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像是读出来了严莫谙心底的疑问,男人好脾气地说道:「我现在眼睛看不见,身受重伤,万一他们还有追杀者,我必死无疑。」 严莫谙:「哦。」 男人笑了笑:「你要是不把我救回去,我就把你的身份在死前告诉他们。合欢宗还能受得起无涯派的攻打吗?」 严莫谙:「……」 威胁,活脱脱的威胁! 严莫谙磨了磨牙根,早知道还不如不出门呢!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合欢宗的?」 男人道:「听说合欢宗宗主是媚骨炉鼎之身,身带异香,是这样吗?」 严莫谙沉默了。 当年他因为天生媚骨,从小被父母卖去了大宗派当做炉鼎,所谓天生异香,其实是被惨无人道的调教出来的,只是为了日后拍卖的时候以此为噱头卖个天价。不过严莫谙没让他们这些人如意,入了魔道,杀了老鸨和拍卖的所有人,被前任宗主收留,这才得以有了存活的天地。 但他的艷名与那些莫须有的诽谤也随着严莫谙一起活了下来。 男人道:「带我回去,不然你一旦被发现,怕是不得善终。」 炉鼎大补,和道骨一样,也是修真界趋之若鹜的东西。而且炉鼎只会被当做廉价的使用物品,这也是严莫谙不愿意出门的原因。只要他一旦被人抓住把柄,那些高高在上的正派大能顷刻便会撕毁面具,朝他发难。 到时候等待严莫谙的,将是不见天日的黑暗。 男人这话虽然是威胁,但却在理。 严莫谙只能骂骂咧咧地将快死的他带回去。 路上,他忍不住问道:「那些人穿着无涯派的衣服,你是无涯派的弃徒?」 男人:「……曾经是。」 严莫谙:「我只听过岑远之,你又是谁?」 男人忽然低声笑了下。 他道:「我说,我是李梦浮,你信吗?」 严莫谙:「……那不是无涯派掌门的名字吗?」 男人:「你想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吗?」 严莫谙崩溃了。 他不想知道! 他怕死也怕麻烦!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着和无涯派掌门一模一样的名字,但是严莫谙是真的不好奇。 像是察觉到了严莫谙的抗拒,男人忽然又笑了一声。 接着严莫谙听见他说:「骗你的,其实我是无涯派的前掌门沈花间。」 严莫谙:「……」 他看出来了,这厮就是故意在逗他。 哪里能杀人灭口,在线等,他要把这个讨厌鬼埋了!!! 第057章 锁灵藤(17) 「总之……」严莫谙说道, 「想着送佛送到西,他看着怪可怜的,我就带他来无涯派寻仇了。」 第115页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这个便宜男的, 姑且就叫他沈花间, 他逼事实在是太多了。被子要最好的绸缎,衣服非丝织不上身, 就连吃饭都有一堆毛病,诸如内脏不吃,油腥不沾。要不是看在他是个瞎子的份上, 严莫谙早就掐死他了。 所以严莫谙同意带他回无涯派寻仇。严莫谙主打一个带路, 至于其他的都由沈花间这个瞎子一个人想办法。因为沈花间说了,他当时偷偷用留影石录了严莫谙杀死那群无涯派内门弟子的全过程,假若严莫谙不听他的, 他就会「不小心」把留影石卖给摘星楼。 到时候全修真界都会看到这个录像。 严莫谙说完, 忍不住抬起袖子抹了把辛酸泪:「哈哈,惹到我,他算是踢到棉花了。」 岑旧:「……」 陆研:「……」 确实挺窝囊的。 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所以, 沈……沈兄一个瞎子自己现在晃悠着去寻仇了?」岑旧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敢直唿师祖的名讳。 严莫谙点了点头。 「其实我倒希望他被人抓住呢。」他哀怨道,「我们合欢宗供不起这尊大佛。」 岑旧摸了摸下巴:「我派师祖十几年未曾有音信,旁人说他已仙逝,难道还健在?」 严莫谙:「?」 严莫谙:「啊?你真信了?」 岑旧:「。」 岑旧纳闷:「为什么不信?师祖他老人家还挺符合你说的性格啊。」 严莫谙:「……」 不, 他不愿意相信。 那可是几百年前就已经是渡劫期的半仙沈花间啊! 严莫谙虽然是野路子出身的魔修, 但也是听过上一代大神们的辉煌经歷的,加上沈花间这人尤其性格风流, 坊间流传他的话本最多,导致严莫谙不知不觉便对这位大能前辈有了非常之厚的滤镜。 结果告诉他, 那个逼瞎子和他憧憬的前辈有可能是一个人。 严莫谙不愿相信,甚至还有点自闭。 岑旧见他一脸怀疑人生,便道:「你带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入门时恰好碰到新旧掌门交替,所以岑旧还记得沈师祖的相貌,修真者驻颜辟谷,容貌基本不会再变。 只是不知道后来出了什么变故,能连累得沈花间这么些年来音讯全无,还瞎了一双眼。 至于被无涯派追杀这件事,在场三人倒是都没奇怪。 只能说,不愧是无涯派。 「我在他身上放置了我们合欢宗的追踪蝶,随我来吧。」严莫谙道。 * 与此同时。 一个身着天蓝外衫的男人正懒洋洋地躺在竹子上,分明羸弱不堪的竹茎却稳稳托住了他的身躯,一头凌乱的短髮,只在发尾绑了个垂到肩的鱼骨小辫,因为过于蓬松杂乱,甚至在他的头顶还窝了两只小雀。他的眼睛围着一抹红布,透过远处晒来的光也能依稀可见红布下令人心惊的两个空洞。 即便挡住了双眸,露出的下半张脸也依然令人神往,鼻樑高挺,唇峰挺拔,在嘴角右侧还有一枚不大不小的红痣,给本就漂亮红润的唇形增添了一丝奇怪的艷丽。下巴有些尖,但下颌锋利,反而带来了更多的一份冲击感。 听见树下的动静,男人首先是抬了抬眼,视线前依然是一片黑暗时,他动作一僵,似乎这才想起他再也看不见,从喉咙里发出来了一声轻嗤。 随即传来女子警惕的一声清喝:「谁在那里?」 沈花间还没来得及动作,身下忽然一空,他失去藉助的外物,硬生生从空中摔到地上,鼻腔内顿时萦满尘土气息。浑身骨骼被摔得有股错位的疼痛,好不容易治好的旧伤又开始撕裂,令沈花间忍不住轻蹙了下眉。 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何曾想过,一个小小修士也敢对他大唿小叫? 虽然看不见,但沈花间多年的修炼经验告诉他,一抹冷意指在了他的额前。 是一把剑。 不对。 好像严莫谙告诉他这个易容术须得用灵力维持,倘若像他这种废人,两个时辰就消解了。 沈花间:「……」 该死。 后知后觉地,他才意识到了合欢宗那小宗主好心里面打的便宜算盘,怕不就是故意等他孤身一人落单之后,被无涯派弟子一刀杀了万事大吉吧。 现在要弄清楚的,是面前这个女修和李梦浮是什么关系。沈花间虽然灵力被封,双目已废,可人还没死,近千年的寿命让他在没有任何外物傍身的情况下依然辨认出来了面前的人与李梦浮有着几丝相同的本源气息。 难道是心腹? 可要是心腹,这女修怎么会不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李梦浮可是把他当做了心头大患,在他这般废人情况下,依然派了一波又一波心腹弟子去追杀沈花间。 所以,眼前的人应当还可以煳弄过去。 沈花间这般想着,在袖中抖了抖一只红色蝴蝶,那小蝴蝶飞出袖中后,迅速消散于空中无形。这是合欢宗的传信宝物,只有同只蝴蝶诞下的蝴蝶子嗣才能互相感应到彼此的存在。 「你在干什么?」女修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于是那抹冷意离沈花间更近了。 沈花间试探道:「姑娘知道我是谁吗?」 女修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沈花间这种明知故问式的问话。 第116页 沈花间于是心想,是个好煳弄的。 他当年没退位时,柳退云曾抱上个天生无情道骨的孩子,那个才是让沈花间现在想想都后怕的人精。半分不像寻常冷心冷肺的无情道骨,小小年纪就不知从哪里混了一副招猫逗狗的讨厌做派。 沈花间从来不喜欢聪明人。因为他自己就是个习以为常的聪明人,聪明人的弊端他知道得最清楚。容易贪得无厌,还擅长作茧自缚。他的好徒儿李梦浮便是这等聪明中的蠢人。 蠢人倒是好打发,好拿捏,心思直白极好煳弄。和他们在一起不用勾心斗角。譬如合欢宗那位看着兇巴巴的小宗主。 察觉到自己一不留神思绪跑了十万八千里远,沈花间咳了一声,连忙强迫自己聚焦眼前的危机。他来是向李梦浮寻仇的,好不容易忽悠着小宗主陪他上山,要是这时候被赶下山去,估计严莫谙就没那么容易好煳弄了。 「我是个瞎子。」沈花间知道,拿捏一个蠢人,最好用的办法就是示弱,来利用他们的同情心,「而且也没有灵力,是个普通人。」 果然,过了一会儿,武器被女修收了起来,沈花间一直隐约感觉到的威胁消失了。 「你怎么上的山?」李醇熙奇怪道,「上山来做什么?」 沈花间忍不住心里苦笑一声。 在他这等弱者面前,女修竟完全收起了杀气。 所以说无涯派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伪君子扎堆,但良善的是真良善。久而久之,那群伪善者便会用各种藉口倾吞掉这群真信了但做好事、心情纯良的傻子圣人们。 还没等沈花间编织出一些藉口,忽而又听见一道沉稳的脚步声来。脚步沉稳,但明显有充盈灵气托底,应当是个男修,且修为不低、天资不俗。 「二师姐。」 竹景落地之后,和李醇熙打了个招唿,他本想直接开门见山地带李醇熙去查长老们,但余光中瞧见了一个陌生面孔。 蓝衣,盲眼,竹景忍不住眯起来了眸子。 这该不会就是那个和严莫谙打配合的修士吧。 巧了,除了岑旧入门时有幸见过几面沈花间,差了两年入门的李醇熙和竹景都只是听闻过他们这位师祖的风流轶事。但想着师兄既然决心去和严莫谙联手,那应当得保下严莫谙的同伴。 于是看李醇熙一脸狐疑地在怀疑这瞎子的身份,竹景便开口道:「二师姐,是我带上来的。」 李醇熙:「你?」 沈花间一愣。 没想到居然破天荒跳出来了个陌生人给他解围。 难道和他给令牌的那小子有关? 当时严莫谙只是让沈花间演了一齣戏,因为防着他,没告诉沈花间前因后果。现在眼瞎彻底的沈花间还不知道在他杳无音信的这十几年,无涯派出了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知道他刚刚念叨的人精小孩岑远之此时也正和他一样,鬼鬼祟祟地藏在无涯派里。 不过,白来的亲戚不认白不认,于是沈花间点了点头,抢先开口胡说八道:「是这样的,这位仙师几年前救了我,我今日遇见仙师,本想感谢他。但仙师看我双目失明,无法过活,便把我带到山上做剑侍。」 李醇熙瞭然道:「原来如此。」 她一直心思简单。李醇熙只会想,换做自己也会这么干的,丝毫没考虑到她三师弟压根就没这么好心的性子。 看李醇熙这么爽快,剩下两人反而陷入了一种的诡异的沉默。 沈花间:「……」 不是,信得太轻松,让他觉得对方在演他。 竹景:「……」 他想的却是,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大师兄能胡说八道的存在,真是活久见。 竹景忍不住多看了沈花间一眼。 第058章 锁灵藤(18) 严莫谙和岑旧路走到一半, 就收到了那个瞎子的传信。 脚步一顿,合欢宗宗主差点没一头栽进地里。 岑旧及时捞住他:「怎么了?」 严莫谙顶着一张怨气满满的脸:「他说知道我的算盘了。」 沈花间那厮居然威胁他,他给那个留影石贴了符咒。一旦身死, 就会立刻发给摘星楼。 严莫谙:「……」 他当时为什么要出门啊! 退一万步来讲, 这个化神期就一定要突破吗? 不出门就不会被莫名其妙的追杀,不出门就不会在被追杀之后被一个瞎子缠上, 然后导致他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魔修捲入了了不得的正派大戏里面啊! 严莫谙此时已经恢復成了少女样貌,心理活动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愈发显得娇俏。 岑旧在一旁端详了半天, 不由得咂舌。 看来乔装还需要些许天赋嘛。 严宗主这么一打扮, 行为举止都很严丝合缝。 哪像他,逮着谁都露馅。 严莫谙:「。」 严莫谙幽幽:「总感觉岑道友你在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岑旧眯眼微笑:「哪有,我只是在观摩严宗主的乔装秘法。」 严莫谙:「……」 妈的, 这幅冒坏水的模样真是和那瞎子如出一辙。 沈花间不会真是传说里的那个半步飞升的剑仙吧? 严莫谙一阵窒息, 连忙不再看岑旧的笑脸,防止自己再联想到某些不好的回忆阴影里。 第117页 不过等到他们赶到的时候,在场的却只有沈花间一个人。这厮不知道从哪里偷了个酒罈, 抱着靠在竹子旁酣醉,严莫谙去戳他的时候,被沈花间坏心眼地喷了一脸酒气。 严莫谙暴跳如雷:「……这傢伙果然很讨厌啊啊啊!」 沈花间笑道:「我没醉哦。」 严莫谙立马改口:「啊?我刚刚有说话吗?」 而岑旧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他当年见沈花间的时候约摸十岁左右,寥寥几面之后便听闻沈花间辞去无涯派掌门一职, 交给门下首徒之后云游四方。这么些年, 但凡飞升,必有天雷异状, 瞒不过修仙界,所以至少可以确定, 渡劫期的沈花间一直没有得到飞升的契机。但要说陨落身死,以沈花间独一无二的境界修为,除非是自己想不开,基本可能性也不大。 因此,沈花间的去向在修真界一直都是个谜。 虽然只有寥寥数面,但这位小师祖性情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后世对他的传说多是追崇者的臆想,美化杜撰太多。但凡真见过师祖此人,都决计不会将他当做那肆意风流的浪荡子。 反而性情恶劣极了,像个顽劣不堪、满肚子坏水的稚童。 岑旧只这一点稀薄的记忆,加上对照目前男人的表现,基本上就在心里一锤定音下了真相。 「师祖。」在沈花间好不容易消停下,强行搂着严莫谙要给他灌酒时,岑旧才刻意将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屏障退下,朗声缓缓道,「别来无恙。」 沈花间的手明显一抖,一把的酒全洒在了严莫谙的脸上,气得合欢宗的小宗主跳起来躲避他的桎梏,愤愤用袖子抹着脸,边抹脸边被酒气熏得眼泪汪汪。沈花间却仿若勐然间从浪荡的瞎子活成了一座石像,整个人僵硬得好似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 只因为这语气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得让沈花间一时有些被酒意蒙上头脑,不知今夕何夕。虽是问好,尾音中压着的却更是不怀好意的戏嚯,像那个柳剑尊亲自抱在怀中只露出一双桃花眸的讨厌少年。 沈花间:「……」 沈花间定了定神,这才察觉到指尖竟剎那撤去了所有温度,变得冰凉麻木。他抬起眼,本想去寻找那双记忆中的桃花眸,却在一片混沌黑暗中遍无所寻。 而后,那点时光的错乱感才慢悠悠地归了位。 他早已不是睥睨苍生的无涯派剑仙,可以高高在上地去端详那新入门的小傢伙,他现在是个废人,是个瞎子。 于是本着一点子莫名其妙的酸苦,沈花间咂摸了下舌根浸透的酒味,开口问道:「你师尊过得好吗?」 岑旧笑道:「师祖这些年是在哪里苦修,竟没听说过我家师尊飞升的喜事吗?」 沈花间一愣:「……飞升?」 他脸上似乎飞速地闪过了很多种纷乱的情绪,或喜或悲,还有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怅惘。 但许是很快,沈花间又反应过来,他忍不住暗骂一声,岑远之这小子这么些年果然还是如此讨厌,竟一句话就让他把老底卖了个干净。 倘若沈花间这些年一直在修真界游歷,不管在什么犄角旮旯,一定能瞧见那飞升的异状。可沈花间全然无知,要么是在某处闭关未出,要么就是到了音讯全无的地步。再结合沈花间被追杀、眼盲身废的现状结合来看,岑旧便轻易地猜出了他师祖当年的请辞估计不是心甘情愿之事,甚至所谓云游估计也大有隐情。 岑旧笑了笑,道:「我本无意冒犯师祖过往,只是与严宗主聊得投契,发现我们的目标殊途同归。」 「师祖,你寻的仇可是李梦浮?」 沈花间的心思骤然被戳破,纵然是他这种惯会伪装的资深油条也差一点没绷住情绪,搁在膝上的那只手的关节勐然用力而有些青白。 太聪明了。 比那个时候还要聪明。 沈花间不禁有些无奈又痛苦。他讨厌这些聪明人,除了他们不好把控以外,就是因为这些人的眼睛好像淬了毒,轻易就能剖析所有表象。他落魄时,仿若最后的自尊也因此被扒落,露出悽惨的体内白骨。 「你猜到了多少?」沈花间道。 岑旧笑道:「这要看师祖是否愿意和我交心。」 沈花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你直唿李梦浮名讳,为何?他不是你师叔,与你师尊关系也尚可。何况直唿掌门名讳,作为无涯派首徒来说,也是大不敬。」 这么一串问下来,问得岑旧微微扬眉,看向旁边的严莫谙。 严莫谙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我不是故意没说的!」 他本以为岑旧被冤枉、柳退云飞升之事路人皆知,谁知道沈花间真的白纸一张啊! 沈花间从他们两人的交锋中察觉出些许异样,不由得腰板挺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严莫谙一愣,突然有种看到了过去那位意气风发的剑仙模样,往日在沈花间面前没大没小的嚣张劲顿时消散了,他小着声,把近日无涯派的变故一一简述给沈花间。 沈花间听着,表情愈发五彩纷呈,在听到岑旧险些声名狼藉,被刨了灵根与道骨之时,才蓦然失笑。他笑得野浪,震得离得最近的严莫谙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花间才平息了笑意:「李梦浮还真是……」 第118页 似乎是嗟嘆,又停了一会儿,男人过长的睫羽垂下,在脸上投下一道蝶翅似的阴影。 「贪得无厌极了。」 岑旧见他已经尽数知晓,于是便开门见山地道:「师祖,你的寻仇是怎么样的?」 沈花间脸上的笑意便彻底淡落下去。 他不笑时,一张脸便冷冽得如高山上陡峭夹雪的寒风。 「我要杀了他。」 触目惊心的一句话,却被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 岑旧錶情未变。 假若沈花间这满身的伤和十多年的失踪都与李梦浮有关,那他确实能理解师祖肃杀的心情。 毕竟他重生时,也是满腔恨意地想要屠尽天下对他磋磨之徒。 这里面,也包括笑面虎心、见死不救甚至可能推波助澜的李梦浮。 岑旧勾起了唇角:「师祖,那我们确实可以联手。」 沈花间情绪却并未因此有什么波动。 「你想要什么?」男人道,「我不认为你会做一件赔本的事情。」 岑旧也没有藏着掖着。 沈花间性格一向磊落,爱恨分明,和这位师祖还是最好把话摊开来讲。 「师尊让我们来找无涯派的神器,」岑旧道,「师祖可知沐安这个人?」 他又紧接着把沐安这几年的动作告诉给了沈花间。 沈花间瞭然:「你师尊怕是担心无涯派因此遭受连累。」 柳退云不是沈花间的徒弟,是他后来声名鹊起之后,沈花间一次切磋,欣赏这位剑尊才将他邀请来了无涯派。因此柳退云并不知道神器在哪里,沈花间没想过还需要用到这玩意,就一直谁也没说,只有他的几个心腹徒弟知道。 岑旧:「……恕我直言,您的心腹徒弟里面不会有李梦浮这个人吧?」 沈花间:「咳咳,谁年轻的时候没信过几个小人。」 「所以我猜,」沈花间道,「以我的了解,李梦浮这厮心狠手辣,却偏偏因为贪得无厌而极度没有安全感,为了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不惜剑走偏锋。因此,无涯派的神器锁灵藤一定在他最贴身的地方。」 岑旧:「。」 岑旧忽而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道:「有个问题是,李梦浮现在是大乘期。师祖,我们两个人打不过他,怎么办?」 沈花间:「……」 他来这里的时候,本以为柳退云还在,是想去找对方求个援手。 可现在柳退云飞升了,他的徒弟此时跟自己一样也是好不容易混上山的,修为才是个化神。 最棘手的问题出现了。 沈花间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可以从李梦浮的软肋下手。」 「他曾经有一个凡人妻子。」 第059章 锁灵藤(19) 「凡人妻子?」岑旧道, 「李梦浮?」 他似乎有些吃惊。 无涯派谁人不知,李梦浮有个同为剑修的爱妻。只不过爱妻身体不好,总是闭关, 因此岑旧这十几年里从没见过, 只是听柳退云讲过而已。 可如今,沈花间却说李梦浮的软肋是他的凡人妻子。 「李梦浮的现任妻子知道吗?」岑旧下意识问道。 沈花间:「自然不知。」 李梦浮的现任妻子虽然因为身体原因足不出户, 可也是某位着名的修仙世家出来的千金。李梦浮能有如今这等风光,甚至还能把沈花间算计到这个下场,少不了他背后那个家族的推波助澜。 假若让他现在的妻子知道, 李梦浮怕是瞬间就会从神台跌落。 「如此, 」岑旧瞭然道,「他那位原配髮妻应当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凡人一辈子最长寿也不过百年,而须臾百年对修士来说却是眨眼间。何况还有太多事情能让脆弱的普通人殒命, 疾病、飢饿、困苦和天灾。在命运面前, 凡人之躯脆弱得宛如蝼蚁。这也是修真之路存在的原因。 「对。不过她还有一个孩子。」沈花间说到这时,笑了下,「我在方才已经见过了。」 自打遇见李醇熙后, 沈花间就一直奇怪这孩子身上和李梦浮同源的气息。如今歇了下来,仔细一想,便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李梦浮这等小人,机关算尽却又贪生怕死,在沈花间被他暗算前, 活了数百年, 区区一个大乘期居然连亲传徒弟都不敢收。 好笑到荒谬。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心在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身上留下庇护的威压呢? 沈花间把刚刚的遭遇转述给岑旧:「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岑旧:「……李醇熙。但我是亲眼见着她一个人独身通过的试炼。」 岑旧不太愿意把师妹卷进这种狗血离奇的爱恨情仇间, 因此言语中多了几分开脱。 沈花间却看出来了他的所想,问道:「但是一直没有徒弟的掌门破天荒地看中了这个凡人孤女, 不但收她为亲传,还赐名姓为李,对么?」 这样一来,旁人都只会觉得是李梦浮爱戴徒弟,却不会将他联繫成一个抛妻弃子的伪君子。 沈花间瞥了岑旧一眼:「我知道你是好心,想要庇佑师妹。但你有没有想过,李梦浮此时对她的一丝温情,其实全是装的。若是真的记挂自己的骨肉,为何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一直等李醇熙上了山才开始迟来的弥补?」 他字字珠玑,言语犀利,不留情地将丑陋的疤痕血淋淋地扒开。 第119页 「一个虚伪的小人能够为了自己的仙途放弃髮妻,对女儿的温情也只能是一时的,只能是因为李醇熙还没有需要他算计的必要。」 「何况这是她的亲生父亲。这些事她本就该知道。」 沈花间说完,眉目间似乎有些疲惫。 「算了,」男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莫谙,带我去休息。给你一天时间,好好掂量掂量。」 严莫谙「哎」了一声。 沈花间似乎有些生气,大步在前走着。他虽然看不见,但无涯派好歹是他住了几百年的地方,步子依然生风。 严莫谙倒是犹豫了下,走了几步后扭头看向岑旧,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沈前辈可能是这些年受到了一些磋磨,所以导致所思所想有些偏激。但我觉得他不是想要利用李道友的意思,只是想让她明了自己的身世。」 曾经从苦难中沐血出来的严莫谙比谁都要知道,决定是不能替别人去做的。哪怕之前幸运地躲在了庇护的羽翼之下,往后却一定会因此吃更大的亏。毕竟人生是一条孤独的单人路途。 「我清楚。」岑旧笑道,「严宗主还真是崇拜师祖啊,这么维护,不觉得他是瞎子了?」 严莫谙:「……你这是恩将仇报!」 沈花间:「我听见了。」 严莫谙:「……」 严莫谙大惊失色。 连忙追上前面的蓝衣男人,拼命解释自己断没有此等想法。 毕竟那可是传说一剑破鸿蒙的剑仙哎! 万一沈花间眼睛好了,把自己头削了怎么办。 及至严莫谙和沈花间打打闹闹地离去,岑旧脸上的笑意才顿时收了回去。 一直跟在岑旧身边,但全程没有发声的陆研开了口:「师父,你没事吧?」 岑旧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今天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有些头疼。」 本以为二师妹真的只是普通孤女,没想到背后居然牵扯了这么多离奇的恩怨。而且他们早已身在局中,想要得到锁灵藤,势必要拿捏李梦浮的软肋,因此必须利用李醇熙这个亲生女儿来下手。终究还是在某些方面有些心软。 本以为重活一世,该捨弃这些羁绊的。 手心突然被一阵暖意包裹。 岑旧抬眼,便瞧见身旁的少年细心的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指尖。 「师父,」陆研道,「万事都有不得已,没有什么必须圆满。」 少年的一双眼黑沉却明亮,望着的人时似乎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选择了一条路,师父就应该走下去,不要回头。有错的从来不是师父,而是那些逼着师父走的人。」 岑旧望着少年,不由得一阵失语。好像一股暖流勐然流窜进经脉,就连过分紧绷的身心也过分熨帖起来。 分明这些道理他都懂。 但人之所以是凡俗,而不是无所不能的大道神仙,便是因为思维总会因七情六慾而囚于一方狭窄牢笼中,稍有不慎便会钻了死胡同。 「回舟,」岑旧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陆研的头顶,感慨道,「你快活成为师的明灯了啊。」 陆研面上镇定,耳畔因为青年指尖的触碰而烫成一片,极其小声地「嗯」了一声。 似乎这份夸奖对这个过分稳重的少年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实际上,他高兴得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 又离帮助师父更近了一步。 想到这里,陆研下意识收拢了下指尖,总觉得刚刚的行为太过孟浪,勐然拉近的距离还能让他感觉到师父的体温。 「师父,」少年小声道,「所以现在怎么办?」 岑旧笑道:「我想通了,去找李醇熙,让她也入局。」 毕竟,没有什么人可以一直游离在局外。这天下芸芸,本就是天道的棋局。而且李醇熙的性子弊端太过明显,李梦浮总归是要倒台,到时没了庇佑,她也迟早要面对世界阴暗的一面。与其到那时遍体鳞伤,不如先让她在此时吃个亏先浅尝辄止一下世界的苦痛。 而且,这是她的亲生父亲造的冤孽,于情于理,李醇熙应该要知情并且做出符合她本心的选择。 * 竹景以有要事之由支走了李醇熙。 「你说,是韩师妹也告诉了你,」李醇熙蹙着眉头道,「她被人下了蛊?」 李醇熙只是心眼直,不是傻子。 竹景连忙解释道:「许是师妹太过心急害怕,想要早日解蛊,才会又求到了我的头上。」 「恰好,我有一些重要线索要和师姐说。」 竹景见势不对,勐然转移了李醇熙的注意力。 他和这个几乎是前后脚进门的二师姐平日交情不多,不是一个师父,而且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性格,加上竹景天赋出众,比李醇熙筑基早了一年多,绝大多数的时间,竹景都在下山歷练和做门派委託,因此让竹景引导李醇熙的好处很明显。 李醇熙摸不清这个三师弟的性子,便无从分辨竹景的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并且以她的性子来说,总是会无条件信任亲近的同门。在她看来,同门如手足,总不至于会害了自己。 「什么线索?」李醇熙果然真的信了。 竹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也为二师姐的性子感到了几分头疼,终于明白了大师兄的隐隐顾虑。这只是在门派内,加上李醇熙有掌门师父的明显偏爱,才没有人敢动她。但凡无涯派出现重大变故,李醇熙这种性情,头一个要被啃的骨头渣都不剩。 第120页 「小师妹和我说,」竹景道,「她虽然不清楚究竟是谁下的蛊,但那人修为境界比她高了不止两个,很可能是……」 话说到这里,他巧妙地停下了。 李醇熙语气严肃:「你认真的?」 她这几天其实一直在纠结,此时其实已经隐约意识到了门派内一些不对劲的情况,再听到这等本该说是大不敬的猜测之后,没有再下意识暴怒,反而逐渐冷静了下来,只是这冷静中添了一丝心凉。 于是她不禁又想,大师兄的事情真的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吗?还是也是一样,被潜藏在暗处的有心之人下了黑手。 李醇熙张了张嘴,刚想说过,她的弟子令牌一阵发烫。抬头看时,发现竹景也是捧着令牌,一脸意外。 这是掌门召集关门弟子的命令。 非大事,不会轻易下这种召集令。因为哪怕相隔万里,只要手持令牌,都会感应到,并且必须赶回来。如果没有及时回来,便被视为叛逃。 「走吧。」李醇熙道,「我们先去看看什么事。」 竹景也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赶到正殿时,发现其他几个师弟师妹们都已赶了过来,有的还一脸茫然,衣冠不整,显然正游歷在外,是因为突然收到了召集令,直接用了传送符传回来的。竹景扫了一眼,便在熟悉面孔中扫见一个陌生的青衣少女。 这应当就是合欢宗的那个宗主。不得不说,被师兄觊觎的合欢宗秘法似乎真的很好用,竹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居然是个男人乔装。 似乎是感觉到了打量的目光,那少女仰起脸,朝竹景谄媚一笑。 竹景脸一黑,直接转过了头。 严莫谙:「。」 死装。 好在因为召集令关系重大,十个关门弟子都在一炷香内赶了过来。 李梦浮立于台前,面容端方,微笑颔首,忽而他问道:「无双呢?」 竹景心里一紧。 大师兄的伪装不似严莫谙那般天衣无缝,在大乘期的窥视下不可能不出差错,因此为了避免直接当场被抓,可能索性破罐子破摔不来了。 他下意识起身,想要给师兄找补。 然而有人比他还快一步。 「师尊,」李醇熙站了出来,「小师妹她前两天闹了事情,被我重重教训了一顿,现下怕是起不了身。」 李梦浮似乎被这个有些滑稽的理由弄得哭笑不得。 不过因为是自家徒弟的缘故,他轻飘飘地说道:「我知道了。」 李梦浮又再度扫视了一圈关门弟子。 「这些天,我做了个决定。」男人平和地说道。 「逆徒岑远之不知悔改,多次打着无涯派的名号在外面肆意不堪。如今,我派神器在昨日失踪,你们可知,我在失踪的神器处发现了什么?」 他忽而伸手,灵力化成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碧色的玉簪。玉簪顶部被雕刻成一个含苞待放的凌霄花样式。 竹景勐地睁大了双眼。 他认得这东西。因为师兄对这物很是宝贵,曾经说过这是平远侯夫人的遗物。 但他和师兄甚至还没有找到神器啊! 竹景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如何看不出来李梦浮是在故意找藉口向岑旧发难! 岑旧和师弟师妹们关系都很不错,因此他珍藏的母亲遗物顿时被在场所有人认了出来,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平远侯夫人对岑旧来说意义非凡,这簪子他一直不离身地贴身携带,如此遗落在神器失踪的地方,便仿佛真的是因为他脱困而不小心掉的。 「可能是假的,有人在构陷大师兄吧?」 有人忍不住说道。 李梦浮目光投去,便瞧见了满脸狐疑的吟怀空。 他微微一笑:「是或不是,等我们抓住岑远之审问一番不就得知?我要你们把这消息散播出去,并且缉拿叛徒,可有不情愿?」 众弟子眉头蹙得紧紧的,似乎还是不愿意相信大师兄会干出这等事情。 李醇熙本想出声反驳拒绝,却被竹景勐地扯了下,她本来一头雾水,见三师弟沖自己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李醇熙还是下意识地跟着照做了。 竹景却想的是,这簪子似乎是真的。应当是大师兄当日被抓进地牢时,被李梦浮趁机窃走。后来师兄一心逃脱,便似乎没再想起这东西。他没想到李梦浮还有这等底牌,着实是失算。 只因为竹景清楚岑旧的性情。 假若让他知道母亲遗物,是一定会现身在李梦浮面前的。 而届时不管是不是大师兄对神器动的手,便已经落定成了百口莫辩的结局。李梦浮要的从来不是答案,而是为了抓住岑旧之后的事情。 他能为了什么? 先天的无情道骨? 竹景脸色愈发沉了下去,恨不得现在就一剑捅死这个一本正经的伪君子。 而排在最角落的严莫谙本来都做好听一大堆正道无聊的长篇大论的准备,开始昏昏欲睡地打起盹来,如今勐然被惊雷似的消息炸醒。 他差点以为自己一觉睡成了个傻子。 要不怎么听见无涯派这个傻逼掌门让他去抓岑旧。 啊?他打岑旧,真的假的? 严莫谙从未觉得无涯派如此弱智过,直接让他两眼一黑。 第121页 第060章 锁灵藤(20) 李醇熙本来想要站直身体, 质问她的师尊,虽然她一向尊师重道,但却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如今乍然听见李梦浮不分青红皂白, 连证据也没有便要宣布与大师兄为敌,她自然有些按捺不住。 纵然是师尊, 她也要拒绝。 但是三师弟却拦住了她。 李醇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底也因此积攒了一些火气,只不过是对师尊的。她死死咬住下唇, 不明白自己只是出去外面歷练了几年, 为何门派竟会变得如此这般……可以称得上糟糕。从未见过的人心阴暗被铺陈在李醇熙面前,让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等到散会,李醇熙本想拉着三师弟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却发现竹景似乎很慌忙地朝着什么方向离开了。 李醇熙慢了一步, 便没拦住。 站在正殿外面,暑夏的阳光打在身上,令她耳目有一种灼热的昏沉感觉。 太多事情了。 韩无双身上的蛊虫, 师尊对大师兄过分敌意的态度,还有哪怕李醇熙心性再率直,这几日在暗中调查时感觉到的门派平静表象下的暗潮涌动。 桩桩件件,好像和扑面的阳光一起化成了某种黏腻沉重的东西,压得李醇熙有些喘不过气来。 该怎么办? 她问自己, 却始终感觉有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这个时候, 李醇熙就有些恼怒地想,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假如大师兄还在, 她不必去当这无涯派万人的表率,去主动地为师弟师妹们承担难题。她也可以像从前一般, 躲在大师兄的庇护下,无忧无虑。 可大师兄离开了,而且就是被他所庇护的门派逼迫离开的。于是扯开了青年为她织就多年的善意谎言,李醇熙顷刻间便感受了命运卡在咽喉的感受。 她也不能退缩。 大师兄不在,她就必须替大师兄承担起一切。 「醇熙。」熟悉温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李醇熙下意识转身,便瞧见从正殿走出来的李梦浮。李梦浮修为高深,自李醇熙上山时,就一直保持着一副从未变过的好样貌。 但莫名地,李醇熙感觉师尊多了几丝陌生。 师尊收她为徒,给了她往昔从来没有的宠爱,灵石、丹药,这些李醇熙从来不用操心,就连她的名字也是李梦浮赐予的。旁人都说,她这个凡人孤女是修了天大的福分,得到这么一个宛如亲父的师尊。李醇熙也一直很感激很敬重李梦浮。她十分知足,也懂得何为知恩图报。 可此时此刻,望着那张端方的面皮,李醇熙竟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里多了几分怨怼。她甚至有些想不管不顾地开口质问李梦浮为何要这般对待大师兄。 分明他们都应该知道,大师兄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那抹陌生感让李醇熙总归是有些迟疑。她隐约感觉到了李梦浮一直以来的慈祥不过是某种表层上的东西,或许正如无涯派暗地的腌臜,她也并未认清过这个师尊的真面目。 李醇熙心里面天人交战,最终只是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师尊。」 她一向如此,情绪惯会表露在脸上,哪怕心里做了决定,可也没办法转瞬就恢復成那个以前敬仰李梦浮的小徒弟。 李梦浮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怨我这般对远之。只是醇熙,你一直游歷在外,并不知道这些年他所做为何。」 李醇熙目光冷却了下来:「师尊,我虽未见,但我的心也可以判断。」 「孩子话。」李梦浮噙了一抹笑,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小孩。 这让李醇熙心底的火气又升了一倍。 「师尊要是没有其他要事,」她硬邦邦地说道,「徒儿告辞,今天还未来得及修炼。」 李梦浮却道:「等等,去看望一下你师娘,自打你入门,还一直未曾见过她呢。」 李醇熙愣了一下:「师娘……竟是出关了?」 在李醇熙的记忆中,她总是听旁人说,师尊李梦浮有一个情意深重的道侣。只不过师娘早年似乎在某次秘境试炼中伤了根基,因此身体一直不大好,所以长年闭关。 李醇熙上山这十几年里,从未见过师娘一面。如今师娘出了关,按照礼法来说,于情于理,她都得去拜见的。 那是师尊的道侣,也是她名义上的师娘。李醇熙将李梦浮从前当做养父一般,对师娘虽未见过,可总是听闻师尊和她鹣鲽情深的逸闻,便也爱屋及乌,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娘也多了些爱戴。纵然如今和师尊意见有些相左,可这并不应该影响她对师娘的看法。 李醇熙沉吟了一下,道:「那徒儿先去见过师娘。」 李梦浮的洞府在穹峰旁边的另一处独峰上,两峰之间横亘着狭窄的云海,仙雾渺渺,只要御剑才能过去。 到了独峰,李醇熙收起本命武器,漫步在葱郁林间,不一会走到林海尽头,便瞧见远山如黛,山崖峭壁,一抹瀑布自峭壁跃下,在平坦坡底积成一片大湖,湖水旁边飘着几只皮毛光滑的飞鹤。 大湖旁边,有几个竹林小筑,小筑旁边涌翠竹铺成长长的一条窄路,直通到湖前,湖边停着一只竹木筏。上面白衣飘飘,似乎卧着一位女子。 李醇熙脚步迟疑了一下,随即才下定决心,快步走上前去,在竹路离木筏有几步距离处停下,沉声行礼:「徒儿拜见师娘。」 第122页 那女子似乎这才听到动静,缓步起身,身上的轻纱幔裙因此轻巧地随着动作叠落,她扭过投头来,鬓边被瀑布飞溅的水汽打得湿了些,让李醇熙看得微微一愣。 师娘还真好看。 像是李醇熙曾见过的远山一般,薄雾轻拢,却愁绪渺渺,一双青烟似的黛眉,一对含泪似的淡眸,身形羸弱,唇无血色。 似乎察觉到李醇熙有些看痴的目光,那女子轻笑一声,一跃而起,从小舟跳到了她面前,那抹淡淡愁绪似乎因她这灵巧活泼的气质一下子无影无踪,这才让李醇熙有些回到现实的实感。 「你就是梦浮收的小徒弟?」和外貌不同,她说话时声音软软糯糯,似乎带着些吴语软侬的腔调,「长这么大了啊。」 李醇熙莫名有些害羞,她连忙后退一步,随后才讷讷地点了点头。 「我叫白薇。」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镯子取下,随后塞进李醇熙的怀里,「给小徒弟的见面礼!」 「太贵重了!」刚一接手,李醇熙就被镯子上面的浓郁灵气震惊到了,哪里看不出来这是一件高级法器?她忙迭声地说道,「师娘,应该是我给你准备礼物的。」 白薇顿时笑了:「哪有小辈给长辈礼物的道理?」 李醇熙幼年失母,一个人摸爬滚打地侥倖活了下来,这些本该是凡人的常识,对她来说却是一无所知。 因此,李醇熙侷促道:「抱歉,我并不知道。」 少女容貌本来就秀丽,平日只是因为说话做事太过雷厉风行,导致很多人忽视了李醇熙也是个不过刚刚十八的小姑娘。 白薇越瞧越觉得这小姑娘讨喜得很。她一直以来的遗憾就是早年伤了根基,没办法和道侣孕育自己的儿女。如今有个乖巧可爱的小辈在面前,白薇不可自抑地生出来了些许爱惜之情。 「你要是没有事情,」白薇笑道,「在这里陪我几天如何?」 李醇熙一愣:「师娘好不容易出关,不外出走走吗?」 白薇摇了摇头,面目上浮现出遗憾之色。 「我伤了根基之后,再不能汲取灵气,梦浮便托柳剑尊这里为我建造了一个聚灵阵。」白薇苦笑道,「其实和笼中囚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我作茧自缚。」 李醇熙听得心里一紧。她虽然自幼没有父母,但对母亲的记忆还是依稀存在的。她能把李梦浮当做父亲一般,是因为她从未见过生父。但母亲不一样,纵然已经记不清面容,但李醇熙还是记得她母亲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不过白薇她也很喜欢,而且白薇行为跳脱,倒有些更像朋友一般。 「我……」李醇熙有些歉疚地说道,「抱歉,师娘,最近门派里有些事情。」 白薇蹙眉:「嗯?出了变故么?怪不得梦浮在我出关后一直没有见过我。」 李醇熙这下意外道:「师尊没来过?」 虽然确实有事,但那是李醇熙自己心里拧巴的事情。最近无涯派的大事,除了锁灵藤失窃以外,便只有招生的事情。李梦浮甚至叮嘱李醇熙来看望白薇,他却从未来过。 忙得没工夫见一面多年不见的道侣吗? 李醇熙莫名心里不舒服。 她又怕白薇详细问起李梦浮的事来,便找了个藉口匆匆离开了。 注视着青衣少女匆忙离开的身影之后,白薇那笑容才一点点淡了下去。 她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白色面具,眉毛拧成了疙瘩。 其实白薇撒谎了。刚出关的那天晚上,李梦浮趁她入定时来过一次,想要把这画着诡异花纹的面具戴在白薇脸上。 不过被刚好清醒的白薇发觉,她和李梦浮打了一场,将面具夺了过来。 兴许心里有愧,李梦浮这几天便一直没有过来。白薇心里有气,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联络李梦浮。如今对方派李醇熙过来,自然是有了软化的态度,但是又拉不下自己宗门之主的脸面。 但白薇好歹是修仙世家的贵女出身,其野心、见识比之一些大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是怎么可能被李梦浮轻易拿捏? 她心里清清楚楚,李梦浮只不过是怕白家倒戈,令他的掌门位置坐不稳了而已。 白薇垂眸,摩挲着这白色面具上的鲜红花纹。 说来也奇怪,这面具邪性得很,像是活了一样,稍有不慎便会宛如吸血虫一般黏在人的皮肤上。因此白薇给这面具下了禁制。 当天白薇就给家族发了传信,因为知道现在家族与李梦浮乃是一丘之貉,如果陡然知道他们俩人闹掰的事情,还真不一定站在她身边,白薇现在的依仗就是家族,她和李梦浮有着同样的顾虑。白薇害怕家族把她当成弃子,因此只是询问了面具相关的信息,其他的都含煳略过。 在李醇熙来之前,她正在看家族的来信。 信上说,这是一个邪术,可以夺舍修士的灵魂,而且一旦戴上,再厉害的修士都无法反抗,如果不想自己的身躯被他人占据,只有玉石俱焚一种选择。 白薇看完之后只觉得后怕。她再晚醒一秒,怕是自己的身躯此时就该被另一个人所占据了。 她用手指摩挲着面具,心里蓦地跳出一个疑问。 李梦浮不惜与她撕破脸,也要用这夺舍之术。 他想让谁来占据自己的身躯? 第061章 锁灵藤(21) 第123页 李梦浮想要让谁来占据自己的身躯? 白薇思索着。 而且据家族调查, 这个邪术如今失传已久,就连他们这种拥有丰厚底蕴的大家族也只能找到一些从歷史长河中残存的边角料。李梦浮作为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祖上从未有过修仙者的泥腿子,是从哪里学得的这抹邪术? 白薇沉思着, 忽然觉出聚灵阵中有外人闯入。她面色一变, 只是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便瞧见了几位来人。 看见为首的蓝衣男子后, 白薇神情一怔。 「师尊?」她不确定地喊道。 白薇闭关的时间比沈花间退位还早,因此并不知道这些年里门派大大小小的变动。不过她也不是一无所知,闭关之余, 家族为了让她不至于坐井观天, 被李梦浮这等狼子野心的人所桎梏,便会刻意隔段时间与她通气。 因此若说李梦浮对沈花间做的事情,白薇并不是真的毫不知情。只不过白薇毕竟不是亲歷者, 因此具体细节不清楚, 导致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有过师徒之情的师尊。这一声唿唤,实则是存了有心的试探。 何况,白薇看着一双眼被红绸遮住的沈花间, 蓦然因为道侣的心狠手辣而感到几丝心惊。她和李梦浮都是沈花间的亲传弟子,这么些年来师尊待他们也是极好,纵然有利益冲突,白薇本以为李梦浮多少还是会顾及旧日情分,没想到居然下手如此毒辣。 就连如师如父的沈花间都能被他如此对待, 那她这个本来就没有多少情分的道侣呢? 望着沈花间, 白薇不由得百感交集,竟不知是愧疚怜惜还是兔死狐悲更多一些了。 「这些年过得可好?」沈花间倒是分外平静, 他那双红绸包裹的双目正视着白薇,尽管已经瞎了, 但白薇却依然被盯得有些心惊。 白薇只得无奈地笑了笑:「师尊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她定了定心神,发现沈花间并没有李梦浮的所作所为从而迁怒到她身上之后,白薇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沈花间身后几个生面孔上。 白薇蹙眉:「师尊,这是?」 沈花间侧过身子,将岑旧拽到身边,道:「这是你柳师兄的亲传首徒。」 白薇的一条性命可以说是因为柳退云才勉强苟延残喘到现在,她自是心里面懂得感激的。虽然知道柳剑尊这些年来收过几个徒弟,但此次却是第一次见。 白薇瞧这青年生得俊俏,冷白面皮,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眸,薄唇淡眉,虽然生了一副多情薄倖的模样,但却像是枝头上多生的桃花枝蕊,并不让人讨厌。 「我记得是叫岑远之吧,长这么大了呀。」她感慨道,「来找师叔,是有什么事吗?」 岑旧一个交锋,便看出李梦浮的道侣是个聪明人。 他不再遮掩来歷,径直道:「家师飞升前,拜託过我与师弟一件事。」 白薇问道:「柳剑尊托你们做什么?」 「锁灵藤。」岑旧道,「师叔可知?」 白薇脸上快速地飘过狐疑之色。 她没有立马回答,而是道:「为什么来问我,而不是……」 岑旧笑了笑:「师叔闭关许久可能不知,远之已被无涯派除名。」 白薇愣了一下。 这件事许是因为家族觉得和她的利益冲突无关,便没有提及多少。 然而思及柳退云对自己和李梦浮多有帮助,如今柳师兄一朝飞升,李梦浮却转瞬对他的首徒如此发难,就连白薇也隐隐为这个伪君子所不齿。 白薇下意识道:「抱歉,是我失言了。只是锁灵藤这神器一向都由掌门保管,我猜还在李梦浮身边。」 「师叔可以帮我拿到吗?」岑旧问道。 白薇被这自来熟的态度整得微微一怔,不过她很快就掩去了异色:「柳师兄帮我许多,我自然也要为他的徒弟做些什么的。」 「不会平白亏欠师叔什么的。」岑旧笑道,「师叔,你手上拿的面具,我兴许知道一些来歷。」 白薇:「……」 白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群人兴许在她的洞府旁边潜藏许久,偷听了她不少机密。直到等到李醇熙走后,才现身出来,故意被她察觉到气息。 原来是有备而来。 白薇倒不觉得棘手。 如今李梦浮一次对她发难不成,就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如今是道侣关系,简直有无数防不住的冷箭在等着她。白薇根本没怎么信任家族会帮她解决,她吃了亏就一定要报復回去。 何况李梦浮是想让她身死道消。而且如今乍然目击到沈花间的处境,让她的心完全地冷了。好歹在没受伤之前,她也是一方人物,自然知道心慈手软只会让李梦浮这种小人更加肆无忌惮的道理。 白薇沉声道:「这面具究竟什么原理?」 岑旧道:「我见过有一人会用这种邪术,他叫沐安。」 白薇:「……白玉京?李梦浮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岑旧便将自己这一路的遭遇说与白薇去听。他没有添油加醋,主动去添加自己的想法,而是把一切值得遐想的空间留给白薇。毕竟从根本上讲,白薇并不是和他们是同一立场的战友,只是暂时有着相同的仇敌才能组成同盟。 「也就是说,」白薇道,「李梦浮这傢伙为了自己的利益,主动与沐安联手,甚至有可能对锁灵藤做出监守自盗的事情?」 第124页 白薇并没有怀疑柳退云的用意。因为柳退云做人做的实在是太成功了,高高在上,心如明镜,从未沾染尘埃。他从没有一己私慾,也因此和其对比,李梦浮就显得渺小得像浑身毛病的普通凡俗。 「还真是,」白薇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道侣比较好,满腔怒火压在唇齿间,最终却只能按捺着冷冷骂道,「太贪得无厌了!」 骂完之后,她也没有解气,而是无形中多了几分悲哀。虽然最开始他们二人成为道侣的契机,并不是因为相爱,只是短暂地为了利益而捆绑在一起。但白薇总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总能捂热彼此的心,抵消一点隔阂。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李梦浮对自己没有一丝真情所在。她也从来没有认清,这个道貌岸然的道侣究竟怀揣着怎么样的野心与恶毒的本貌。 「可是,」一缕山间凉风吹过,熄灭了白薇在心中的悲凉怨怼,女修冷静了些许,又全神贯注地看向岑旧,「你还没有告知我,他拿这面具是为什么?」 这次,开口的却是沈花间。 男人慢悠悠地说道:「你还记得,在你执意与李梦浮结为道侣之前,我曾告诉你什么吗?」 白薇一愣:「他曾有一亡妻……?」 话到最后,语调却陷入了轻微的颤抖。 那时还年少成名、意气风发的李梦浮在不少女修心中,都是最适合的道侣人选。白薇虽然从没有动过心,但她是世家女,自小心高气傲惯了,道侣自然也是挑让众人艷羡的那个。 恰好家族也相中了李梦浮这个未曾和其他世家存在利益牵扯的愣头青,于是便也暗中默许了白薇的女儿心事。李梦浮野心很大,因此几乎是与白薇一拍即合。她要众人歆羡的道侣美闻,他要借白家平步青云。 在白薇举行道侣大典的前一日,沈花间便私自叫了她去说话,提到了李梦浮曾有一个早故亡妻之事。那时白薇还年轻气盛,便并没有在乎。 凡人一生何其短暂,不过须臾浮生,她却能和李梦浮走过百年甚至千年,如此漫长的时光,再意难平的举案齐眉也能消磨在时间的抚慰下。 「他难道是……」白薇失神喃喃出声,这一次没有人再回答她的话。因为这件事的答案,反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于是白薇忍不住冷笑出了声,「这么多年了,用这份迟到的情意粉饰太平什么呢?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李梦浮居然从未忘记他的亡妻。居然还妄图拿她的身躯养魂魄! 「锁灵藤,」沈花间道,「正是有锁住亡魂,蕴养魂魄的功效。我猜这么多年,他也许已经捉到了他妻子还未彻底散尽的亡魂。」 白薇又忍不住冷笑出声。 时至今日,她终于彻底地从自欺欺人的伉俪情深中醒悟过来。没有真心相爱,又何来真正完美无瑕的道侣情意呢? 「我要怎么做?」白薇道,「你们如此暗示我,怕是不想留李梦浮活口了吧?」 岑旧便掏出来了一个团扇,递给白薇。 「这是……?」白薇道,「阴阳扇?」 合欢宗的神器阴阳扇,据传可以引发人心中的相思情毒。一旦情毒入骨,便会神志不清、疯疯癫癫。除非他从未动过心。 白薇默然收了扇子,她没有问阴阳扇的来歷。她不关心,也并不羡慕这些神器。 「我知道怎么做了。」白薇道,「我是他的枕边人,也是最容易驱使阴阳扇的人。但我要在他的死亡之上再加一点砝码。」 「我要让李梦浮身败名裂,亲眼看着他平地起的高楼轰然坍塌。」 第062章 锁灵藤(22) 白薇放完狠话, 便觉周遭一顿寂寥。 白薇:「?」 白薇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觉得我惩罚得太轻了?」 「自然不是。」沈花间唏嘘道,「还好我没有道侣。」 不然万一哪天成了负心汉,怕是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薇:「……」 师尊他老人家又在不正经了。 「我觉得可以。」岑旧道, 「阴阳扇这玩意鸡肋, 不能用情毒致命,顶多摧毁他道心。我们正是准备在李梦浮心神松懈之际, 逼其说出锁灵藤的下落。」 白薇忍不住道:「那要如何取他性命?」 如今白薇算是看透,李梦浮这厮在自己这遭暴露了一次本性与野心,虽说没给白薇透露太多信息, 但是他迟早会选择杀人灭口。加上白薇本来就有旧伤可以作为藉口, 李梦浮让她死掉可实在太过轻而易举的事。 哪怕为了自己,白薇也恨不得李梦浮现在当场暴毙。 「这件事,另有人选。」面对焦急的白薇, 沈花间只说了这么一段话。 * 「三师弟?」李醇熙走出独峰之后, 有些意外地看向来人,「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竹景:「……」 他本来是想趁早将李梦浮的奸恶用心告诉岑旧,防止他因为母亲遗物而失了心神, 却没想到从护心镜感应到岑旧在白薇的洞府。作为李梦浮的道侣,岑旧找上了刚出关的白薇,不用想就知道他应当是存了借刀杀人的打算。 于是再多焦急,竹景也只能按捺住心绪,在独峰门口为岑旧把关。万一李梦浮突然过来, 他也好及时通知师兄藏身。 却不曾想, 突然碰上了李醇熙。 第125页 「对了,」李醇熙忽得想起一直以来没来得及追问的事情, 「师弟你在正殿的时候为何要拉住我?」 竹景道:「师姐不觉得奇怪么?李师叔这种急慌慌的态度,倒不像是在讨伐真兇。」 李醇熙迟疑了片刻, 她的目光在竹景面上扫过,可并没有捕捉到青年的神情异样,就好像他只是随口为之了一个想不通的疑点。 但对这些天活得已经仿若惊弓之鸟的李醇熙来说,无疑是一道惊雷,甚至不需要竹景再说片刻,她就已经顺着未尽之意忍不住脑补了更多。 李醇熙感觉头疼起来了。 「监守自盗……」她似乎是从齿缝间硬生生地挤出这四个字,及至说完,却仿佛并没有得到什么豁然开朗的解脱,反而在阳光之下头脑愈发发涨。 这话一出,李醇熙竟觉得有种一锤定音的余响。 是了,这就能解释出李梦浮这些年来的某些她不思不得其解的异样了。若是之前,李醇熙必不会因为这些毫无证据的内容凭空动摇心神,可如今她本就因为种种因素,对李梦浮的敬重与信任不自觉得生出来了道道裂缝。 于是轻而易举的一道暗示,便足以让她在李梦浮的头上对号入座,甚至种种猜疑。 倒是竹景故意而为之地出声道:「师姐,你在说什么?」 李醇熙:「……!」 她似乎在梦境中勐然见到了一场镜花水月轰然溃散,如梦初醒间才发觉自己刚刚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唿吸,所谓的头脑昏涨疼痛也只是因为她长时间没有进气。如果不是竹景的突然出声,或许李醇熙就要自己的种种痴缠的情绪溺死过去。 如同涸泽搁浅的鱼,李醇熙瞳孔隐约地颤抖,不由得大口地唿吸了起来。 等她再回过神来时,便已不见竹景的身影。记忆中,师弟似乎有和自己道过别,但是李醇熙当时一味沉浸在自己的种种猜疑中,竟迟而未觉。 而此时,她僵硬地挪动身体,便从小脚处传来如同千万蚂蚁噬骨的酸痛感。一阵沁凉的微风拂过面颊,李醇熙才迟迟意识到,方才还注意到的烈阳如今早已沉入了远处山巅,暮色送着蔼蔼雾气缠入她的视野之中。 竟是发呆了整整半天。 李醇熙无端地生出一丝懊恼。 「怎么了吗?」女子温柔的声音从独峰里藉由灵力传了过来,「如果可以,进来和我说一说吧。」 温柔好听的吴语像是随着晚风顺入李醇熙的喉间,像是擦平了她心中的不平褶皱。迎着微凉的风,李醇熙眨了眨干涩的双眸,竟莫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分明在她注视着母亲将仅剩一份的米粥餵给自己,最后奄奄一息地在飢饿中死去时,就已经发现,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眼泪变不成粮食,也救不回母亲。 李醇熙又使劲将那抹莫名其妙的涩意眨去,她鬼使神差地再度踏入葱茏的独峰。分明就在不久前,李醇熙是以一种逃避的心态告别了白薇。 再进入那道翠竹小径,如同初见一般,白薇懒散地躺在那叶轻舟之上。 她听到李醇熙的动静,转过头来,眼睛却是好似哭过的红,泪光似乎将那抹薄雾愁绪沖淡,揉进了更多的悲伤。 「抱歉,」白薇似乎很勉强地笑了下,「我刚刚知道了一些悲伤的事情。瞧着你在外面一直徘徊,心想你可能有什么事,不如让我们两个做个伴。」 女子说话时,失了那股欢脱劲,身上脆弱如烟的感觉便让她有了一种见之动容的楚楚可怜。 「师娘,发生了什么?」李醇熙便下意识问道。 她本来也在因为自己一点微妙难言的情绪而难过愁闷。可李醇熙的性子就是这样,永远把自己的诉求置之不理,却总是喜欢操心他人的平生。 「我……」白薇嘆了口气,「总觉得梦浮对我的态度好生奇怪,便託了人去查他……我这样不信任你师尊,醇熙,你会怪我吗?」 李醇熙:「不……」 她忽然支吾一声。 又想起白薇抱怨李梦浮从未踏入独峰时,自己心中那点子微妙的郁结。如今,看白薇一人凄凄切切,便更加重了她心底对弱者的保护欲。 「师娘,」李醇熙声音低了低,「师尊不来看你,是他的错。」 白薇似乎因此而逗乐了,一抹笑意快速跳到她眉间,却又很快被愁烟遮盖:「我查到了一些东西。」 「梦浮他当年有一个凡人髮妻。」 耳畔突然仿若响起金鸣刺耳,李醇熙的心脏下意识紧了紧。 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竟因着白薇的循循诱导而将心神全神贯注进了她的话语。 「师尊难道抛弃了糟糠妻?」李醇熙听见自己的声音中存在着莫名的抖意。 白薇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李醇熙终于松了口气。但她又因为这点子心安而感到有些悲哀地鄙弃。终究还是有失偏颇,直到现在,她还是会忍不住为李梦浮开脱。至少没有做那真的狼心狗肺之徒,对么? 「我查到,他上山之后,曾回去寻髮妻,应当是想接一家人来山上,」白薇道,「可是梦浮的故里好巧不巧,在那一年发了饥荒。」 「等到他回去的时候,发现妻子早已死于那场天灾中,孩儿也不知所踪。」 李醇熙听着,竟曾中懵懂地生出几分似曾相识来。她忍不住想,当时年纪太小,连母亲的面容都未曾记个真切。 第126页 会不会,母亲也是同样死在这抹饥荒之中? 李醇熙的心脏忽然狠狠地跳了下来,毫无缘由,不知道理,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冲动促使着她问道:「后来呢?」 白薇嘆了口气:「梦浮当年修仙,本就是为了让他的妻儿也能长久享福。经此大难,自然悲痛欲绝,突然境界大升,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被我师尊、你的师祖看中,收于门下。」 「我们是后来相识的。我却不知道他曾有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情劫。」 白薇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早知道这样,」白薇道,「我就不该缠着他结为道侣。」 「毕竟活人怎么配和死人争呢?」 这一句话,除了浓浓的悲伤外,居然多了几分凉薄,听得李醇熙一阵心惊肉跳。 她讷讷地张开口,本想安抚白薇,却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话来。从未见过的遭遇铺陈在李醇熙面前,令她十分手足无措。 「那师尊当年没有去找过那个遗落在外的孩子么?」不知道本着什么心理,李醇熙问道。 白薇说着,似乎是有些累了,她挽了把青丝,懒洋洋地道:「兴许是找不到了。假若梦浮如此深情,让他这么些年来一直冷情待我,想必也一直在找他的亲生骨肉吧?」 李醇熙急道:「可这样对您并不公平。假若师尊当真深爱他的髮妻,当初又为何答允与您结为道侣?」 白薇有些讶异地看了李醇熙一眼。 李梦浮虽然一世小人,他流落在外的亲女儿倒是如此正直磊落。不得不说,还真的是一种讽刺。 定了定心神,白薇平静地说道:「我也在好奇这一点。」 「毕竟李梦浮境界突破时,实在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当时便有种说法是,他曾走了什么歪门邪路。」 李醇熙蹙眉:「如果是这样的话,师祖不可能还收他为徒。」 白薇忽然低笑一声。她笑起来时见牙不见眼,虽然是个大能前辈,但总是在举手投足间露出一丝少女的娇憨,足以看出她从小到大都是被娇生惯养出来的。 李醇熙无端又想起记忆中模煳的娘亲,她从来不会有这等少女情态,因为飢饿总是病恹恹着,岁月与灾苦一起磨灭了她眸中求生的光。如果母亲再坚持着活下去就好了……或许总能等到父亲来找她们,到那时,她可以渐渐直起被生活压弯的腰躯,露出如师娘这般像是没长大的少女一样的神情吧? 察觉到自己走神,李醇熙连忙轻咳一声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却恰好听见白薇感嘆道:「李梦浮是怎么把你教得这么傻乎乎的?」 李醇熙有些茫然。 她从未听过这般评价。在旁人眼中,她是天资聪颖的天才,却是头一次听到傻这个评价。 只是还没来得及等到李醇熙发问,白薇就又自顾自地顺了下去:「邪术之所以邪术,是为人所不齿。但总有道貌岸然者,可以逃过世俗伦理的声讨。」 「于是当年便有一种闲言碎语,说李梦浮他……」 「是靠杀妻证道突破的大境界。」 李醇熙心脏像是突然被什么凭空捏了一把,突然因为最后这四个字瀰漫出陌生的酸楚来。 第063章 锁灵藤(23) 白薇说完, 见到李醇熙一脸仿若被雷噼中的表情,便知道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为李醇熙拨下了对李梦浮怀疑的种子。 她柔柔一笑, 不嫌事大地说道:「我听闻梦浮的孩子若是活着, 应该和你如此一般大了吧?」 李醇熙心里咯噔一声。 「其实我并不相信后一种传闻,」白薇道, 「若梦浮真是那种人,这些年又怎会对醇熙你这个不是亲生的徒弟都如此好,什么事都不惜亲力亲为呢?」 李醇熙忍不住跟着喃喃道:「为什么……」 自她入门, 便总会听到诸如此类的声音, 或嫉妒,或艷羡,或纯粹是讲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聊, 便总会提起李梦浮对她这个孤女肉眼可见的偏爱。有人说是因为天资, 可李醇熙自诩自己只是略微出众,倒不至于像大师兄那般天赋异禀,似乎并不值得师尊因此青眼。 她就像个潦倒的流浪儿, 一日醉酣,便做了一场浮生的黄粱大梦,之前还是梦中不自知,如今却摇摇欲坠,整日惶惶这美梦的轰然溃散之时。可黄粱梦如水中月, 终归只是枕上千秋, 终有一天还是要再度醒转,直面现实。 假若……假若她所认识的师尊真的是装出来的假象, 而那些猜想才是真实的李梦浮。一个可能做出杀妻证道、栽赃嫁祸甚至是虚与委蛇的小人,真的可能会毫无保留地对一个孤女没来由地好吗? 李醇熙清楚她身上没有有利可图的地方, 所有疑问、异样仿若根基损坏、摇摇欲晃的高楼,只消她再噼上一刀,便会捅破那层暧昧的明白纸。 「我听闻梦浮的孩子若是活着,应该和你如此一般大了吧?」 白薇的话好似多了几分魔力,余音绕在李醇熙的耳边,念得她头脑愈发昏涨。 似乎有什么答案要在心里明晃晃地破土而出,但人本性里的懦弱让李醇熙下意识地闭上了直面的双眼。 她忽而仓皇起身:「师娘……」 白薇歪头看向李醇熙:「嗯?」 女子那双薄雾似的眸子似乎尽是天真与茫然,好像对这些茫然无知一样。 第127页 李醇熙忽而觉得心脏好像被凭空划了一道缝隙,血辣辣地泛着慌乱。 太残忍了,白薇看样子对李梦浮好像还挺情深义重。她那些骯脏的,无法言说的猜测又如何告知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 就连那点尚未证实的猜想,都让李醇熙在白薇直白探寻的目光下感觉到了满满的自惭形秽。她在这里,似乎就是对一无所知的师娘一种莫大的伤害。 「我,」李醇熙苍白地笑了下,「我有些要事在身,先离开了。」 白薇轻轻地点了点头,托颊看着少女仓皇逃处独峰的身影,眉间不由得滑过一丝凝重。 好像这份计划对这个小姑娘来说,属实是有些太过残忍了。欺负了一个对自己完全信任的老实人之后,白薇觉得内心沉甸甸的。 但随之,她的眉目间又变得冷然。 但这却是最合适的。 李醇熙无辜,她白薇又何尝有过错?凭什么要因为李梦浮一己私慾,做他手下亡魂? 李梦浮贪心如此,那她不介意利用这份贪心,让他身死道消,背上万世之骂名。 白薇嗟嘆一声,又重新卧回小舟之上,柔夷轻抚碧潭,眸中映着夏夜。 因此正如岑旧所说,报復李梦浮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的亲生女儿亲自动手。 只是或许对李醇熙来说太不公平,在这场局中被当做了棋子。 但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人善被人欺,今日没有他们,日后假若李醇熙挡了李梦浮的路,这傢伙估计也会毫不犹豫把女儿当做踏脚石吧? 他们只是提前将残忍的真相逐步铺陈给李醇熙看罢了。 白薇闭了闭眼,努力驱散心头那抹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从小作为世家女培养的她,一路上见过多少尔虞我诈,明明早就不该轻易动了真情实感,却在一个从未沾染尘埃的女孩身上多了几丝不合时宜的怜悯。 大概是从李醇熙身上见到了她一直所嚮往的那种模样吧? 心如明镜,不入尘俗。 * 李醇熙第二次做出独峰之时,月亮已经替换了太阳的位置,冰冷孤寂地洒了她一身月光。她在独峰口茫然地停下步伐,竟不知自己的归途在哪里。 本来就是个没有家的野孩子。父亲不知所踪,母亲早早饿死。因为一时幸运,上了穹峰,做了李梦浮的弟子,让她小小得意忘形了一下。竟私自将这碧玉山峰当做了骨血相溶一样的家。 可终归是不一样的。 一切都在告诉李醇熙,这里没有她想像的那般美好。因为内心渴望,所以李醇熙擅自把一切美好的嚮往附着在了无涯派和师尊上。如今幻想破灭,让她心底悽然却无所从。 我该去哪里? 我该怎么做? 李醇熙在心底问自己,却发现她不仅没有归途,居然连前路也无从寻。 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 到此时此日,李醇熙发现她满腔的委屈竟无人可以倾诉。李梦浮不可以,她已经对这个一向悲悯的男人出现了怀疑。白薇不可以,她们终归只是见了几面的普通人,何况李醇熙对她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师弟师妹们更不可以。 暂时不确定李梦浮有几分真假,师弟师妹没她修为高,捲入这趟浑水连自保都做不到。 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 李醇熙又忍不住想。 假若那白衣修士在身边,不论告知与否,都会让李醇熙能够稍微松了口气。 「师姐。」 忽而响起的声音让沉思的李醇熙心跳勐地加快,却在看清来人形貌后又迅速冷却了雀跃。 是前几日刚被她训斥过的韩无双。 实话说,李醇熙和这些师弟师妹们关系并不热络。她性子不似其他女修一般,喜欢成群结伴,自小不同于他人的经歷增添了李醇熙性子上的独。 因此,李醇熙总是嚮往地注视着岑旧与这些师弟师妹们打打闹闹,她心底虽然艷羡,却总是习惯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擦拭武器。 是等到岑旧决意地告诉她不再回来,李醇熙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前大师兄身上的担子落到了她这个二弟子身上。她试着照顾师弟师妹,给他们关心问候,又惊心胆战地教导他们,防止出现如韩无双这般差点误入歧途的事故。 李醇熙笨拙地模仿着大师兄从前的作为,想要在他走后,努力撑起无涯派新生代弟子的一片天。可如今乍然发现自己非此中人,李醇熙竟莫名有些疲惫。 她看向韩无双:「有什么事?」 韩无双正是做了伪装的岑旧。 他这一次让严莫谙传授了秘法,如今更不怕李醇熙看穿伪装,遂笑嘻嘻地凑近,问道:「师姐,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看月亮吗?」 不着调的话语,却终于让李醇熙找到了一点实处。她定了定神,望着小师妹青涩的面容,心想,还不算天塌了。 她还活着,还站在地面上,有什么疑问不能亲自去破解? 纵容全是谎言又如何? 只要她不自欺欺人就好了。 「是啊,」李醇熙难得轻松地回话道,「今日月亮很圆。」 韩无双:「因为是十五嘛。对了,师姐,你可有查到蛊毒的线索?」 李醇熙:「……」 李醇熙心底暗骂一声。 第128页 遭了,都怪她一直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完全忘记了还要给小师妹一个交代。 李醇熙有些懊恼道:「对不起,我……」 「道什么歉啊,」少女道,「这本来就不是师姐的义务。」 她的眸子转了转,透出几分狡黠灵动。 「我只是逗逗师姐罢了。」 李醇熙:「……」 这、这样吗? 她又开始思索,是不是因为性格刻板,跟不上小孩们的潮流了。 现在这个情况该做什么?是不是要顺着师妹调笑几句? 但是她不会啊。她做不到和大师兄那样,任何情况都能游刃有余地谈笑风生。 迎着小师妹澄澈的眸子,李醇熙有些汗流浃背。 「噗,」韩无双笑道,「师姐你可太可爱了。」 李醇熙:「……可、爱?」 她几乎有点悚然。 小师妹是在夸她可爱吗? 不不不,一点都不。李醇熙快在心里把自己头摇成了拨浪鼓。她这种冷冰冰的、本命武器还是斧头的女修,哪里可爱了啊?! 韩无双道:「作为师姐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惩罚,让师姐陪我外出去个任务地好了!」 还在因为韩无双大胆形容词而颇受冲击的李醇熙脱口而出:「去哪里?」 「唔,」韩无双想了想,道,「我记得是一个叫卧松镇的地方。」 她一把拽住李醇熙,风风火火地往前跑。 「走吧,师姐!」 李醇熙没来得及拥有思考的余地,就被小师妹行云流水地领取了令牌,拽下了山,及至站在韩无双的佩剑悬浮半空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等等……她自己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啊! 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被小师妹带出了无涯派? 路上的夜风打在李醇熙脸上,愈发让她灵台清明。她忽然发现逃离了那样一个混乱沉重的地方后,内心居然放松了不少。 或许……不应该只囿于自己的狭隘眼界中。 帮小师妹完成任务后,再去想她的事情吧。 李醇熙心情渐渐由阴转晴了。 岑旧扮成韩无双的形貌,但为了避嫌,他几乎是站在了剑的尖端。如今隔空感觉到二师妹周身的气息松缓下来,他眯了眯眸,露出来了一抹笑。 也许那个幸运逃出饥荒灾地、一路上颠沛流离的四岁孤女早已忘却,一切孽缘始发之地所在正是他刻意提及的卧松镇。 那里还有着饿殍遍地的见证歷史,还有着当年之灾的罪孽深重。 亦有痴情者亡魂死于剑下,葬身之地尚有青柏,亭亭如盖,戚戚怨怨。 第064章 锁灵藤(24) 与此同时。 穹峰。 竹景坐在自己洞府外的小院上, 本想静下心看会儿书,可一会儿就被旁边沈花间故意逗弄严莫谙而闹出的鸡飞狗跳的动静,震得额角冒出青筋。 竹景:「……」 他掐了掐眉心, 刚想喝口茶, 便又瞥见旁边站了个让人心烦的少年。 「有事?」竹景淡淡地问道。 他对师兄收的这个小徒弟没什么太大意见,不过是本能地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某些似乎可以称得上恐怖的地方, 让竹景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不过他一向秉持着师兄为中心的原则,所以再多不喜,也不会真的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只不过态度就尤为显得不冷不热起来。 竹景这几日在打坐或是修炼中隐隐约约总能在眼前滑过一些从未见过的奇怪光景, 那些光景宛若遗失在记忆识海中的碎片,断断续续,却频繁出现, 不知不觉就在脑海中串通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 大师兄被他一剑刺中掉下了山崖,师尊也并未成功飞升,而是因此道心破碎、境界跌落, 还险些被心魔操控。他们后来穷极一生都在找大师兄的身影。 可这些都是从未发生过的,好似另一个世界和他们有着相同名姓的人上演的闹剧。 但却总是让竹景心底感到不安。 明明这一世,师兄未被除去灵根,师尊也大道圆满成功飞升,但脑中时时闪烁的画面碎片似乎是某种警示, 警示竹景现在的生活不过是大厦将倾的最后一点安逸, 似乎稍有不慎,便又会回到那些惨案之上。 但是一直以来, 似乎没有一件事与那些莫名其妙的记忆对得上号的,导致竹景不知道该以怎么的态度审慎地去判定它们。 心魔?可是他清醒无比。妄念?可是毫无缘由。而正是因为无法评判, 这些日子他才从未与大师兄提及过。他恐惧于记忆中那个坠崖的身影。 不过……竹景定了定神,如果那些记忆真的可以当做对未来的预示,那马上就会发生一件可以当做用来佐证的事情。 假若时间没有出错,记忆中的蓬莱岛上的蓬莱秘境马上就会横生变故,将无数修士困顿其中。包括记忆中的他,可是现在他却因为大师兄一次受伤,导致提前从秘境逃了出来。 只要……拿着蓬莱秘境的事情来佐证这些记忆是否真实…… 「咳,」竹景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间有些长了,他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看向身旁的陆研,「你刚刚说什么?」 陆研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师叔,你可有把那簪子之事告诉给我师父?」 竹景:「……」 第129页 竹景本来下意识想问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可背后严莫谙的怒吼让他想起还有两人的存在。严莫谙估计什么时候把这些事情说给了陆研听。 「我说了。」竹景道,「怎么了?」 陆研抿了抿唇。 这还是师父第一次外出没有带他,这让少年心底凭空多了几份被抛弃的不安,因此迫切地想要去为这事讨个说法。 师父是不是因为这件事生气,亦或是难过,了才会不带自己? 少年胡思乱想着,理智却早一步下了判断。 应当只是这次的任务并不需要他在身旁,甚至他的存在或许还会添乱。 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又再度瀰漫在了陆研的全身。他像是饮风沐雨的幼苗,迫切地伸长着脖颈,妄图为身边的古参遮风挡雨。 「师父有什么反应吗?」陆研问道。 竹景眸子凝固了些许神色。他不由得回忆起火急火燎把这件事告诉岑旧的自己。 说完之后,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白衣青年,生怕因为自己一丝一毫的松懈而未能捕捉到师兄的真实情绪。 可没想到岑旧听完之后,并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竹景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语气多么震惊:「师兄,你……」 他话音戛然而止,这才意识到那份焦急又多么不妥。师兄不因此而失态,本来应该是好事,他现在倒像是逼着师兄非要去夺回夫人遗物似的。 竹景不禁有些懊恼他不合时宜的反应。 而对面的白衣修士却因此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应当十分生气?毕竟那可是我生母的遗物?」 他忽而放轻了语气,身后的云浮动于碧空。 「但是我忽然想明白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若是前世的岑旧,一无所有被逼到如此关头,怕是会不管不顾地提剑与李梦浮决一死战。因为那时他失去了所有引以为傲的一切,母亲的遗物便显得尤为重要。 这一世,是不同的。就算岑旧在乍然知道时,心里因为李梦浮没有底线的举动而跳出几分戾气的怒火,他也会下意识地冷静下来。因为总归是不同了,哪怕他要不顾后果,也要去想想身边陪着的人。他的徒弟,他的师弟,包括远在凤梧城的挚友。 明明有天生无情的道骨,但他重活两世,竟恨不得把骨肉都尽数浸泡在人世界的种种情愫中去体验一遭。他渴望这些,便因此在得到之后珍而视之,不会再如前世一样不顾后果。 竹景回过神,把岑旧的表现告诉给陆研。 陆研:「……」 果然还是因为自己太没用了。 少年心底悲伤地嘆着气,面无表情地和竹景道过谢,转身就走,打算抓紧时间继续修炼。 竹景却在陆研离开之后,忍不住盯着少年的背影出了神。 不管是记忆中还是如今,陆研总似乎是师兄身上额外旁生枝节的一抹变数。 他又能替师兄改变什么呢? * 卧松镇离穹峰并未多远,半柱香地时间,岑旧便带着李醇熙来到了这个因为饥荒而尽数废弃的偏远小镇。 刚一下剑,秋水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岑旧的储物袋中,好似在外的主人像是什么洪水勐兽一般。自打韩无双死后,岑旧伪装身份强制徵用了秋水剑,这剑第一天不服管教,只要岑旧一松懈不去压制,就使着坏心思妄图刺伤他。 于是岑旧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教秋水剑与他的拂衣剑独处在储物袋里,第二天再看,秋水剑剑刃上多了几道非常清晰可见的剑痕,而它的反抗意志也从此衰减得几乎等于没有。不过也有弊端。 秋水剑现在怕极了岑旧,别说让他徵用了,单是只要放出来和岑旧面对面,它就会吓得瑟瑟发抖。 好在李醇熙不拘小节,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小师妹」和本命剑之间颇为微妙的气氛。 岑旧视线粗粗略过卧松镇,兴许是饥荒这种天灾不会带来多少血腥与毁灭,因此此时虽然人迹罕至,但周遭的建筑除了风吹雨打的侵蚀以外,具体全都完好无损的保留了下来。 于是一眼看去,就像是误入了十多年前的旧日古镇,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那些沉眠的房子中走出凡人。 卧松镇如其名一般,遍地青葱松柏茂密丛生,它坐落于太行山脚下,背靠蜿蜒起伏的远处山岭,在远处散发出朦胧的神秘;而东面平原,一望无际的小路贯穿至视野尽头。芦苇萧瑟地盪在卧松镇渡口处,几只野生的水鸟正懒散地在还未干涸的湖水中肆意游动。 如果没有笼罩在镇子上空的死寂气氛昭显着旧日的灾变,怕是完美得像隐士最爱的田居。 任务自然是岑旧随口编的。 他和白薇打配合,一个故意引出李梦浮过去的往事,一个则趁着李醇熙还没反应过来,便趁热打铁地带她来到梦魇萌生之地。 雁过留痕,哪怕李梦浮再怎么用心遮掩昔日的过往,可总归有一些恨意凝固在原地,抹不去。 哪怕没有,岑旧也能在李醇熙眼皮子底下为她制造想看见的所谓证据。 岑旧余光注意着李醇熙的反应,便见她左顾右盼,脸上露出来了些许迟疑。 「这个地方,怎么……」她喃喃自语道,「有些许眼熟?」 李醇熙当时逃出镇上时,年纪太小,加上疾病和飢饿的困扰,让她自我保护之下被迫忘掉了大半的记忆。可终归是土生土长的情分根植在这片小镇的土地上,即使记不得,但只要踏上故土,心底总会不可避免地生起几分涟漪。 第130页 岑旧却假装恍若未觉,对李醇熙介绍着卧松镇的过往:「昔日以这里为中心,整个鹿韵郡都爆发了一场寸土不生的干旱饥荒。虽然朝堂有心补救,但当时边境正好动盪不堪,不仅是鹿韵郡没有粮食,大楚上下几乎全都是吃不饱饭的灾民。」 在这种没有闹灾荒的地方都因为繁重的税收而吃不饱饭的情况下,谁又有余力来拯救鹿韵郡的灾荒呢? 「起初,还能吃草根,挖野草。可等到方圆百里能吃的一切都被吃光之后,就连草床和黄土都被人们用来果腹,就出现了易子而食、同类相残的惨剧。卧松镇处于鹿韵郡最偏的地方,除了部分还有力气逃跑的镇民跨过了漫长的太行山到了其他郡属,等到官兵来时,便发现满地都是残缺不堪的尸体。」 李醇熙听得一阵失神。 「竟……没有活口?」她震惊道。 岑旧:「兴许是有倖存者。但是留在镇上的全都是尸体。」 李醇熙:「……」 李醇熙竭力定了定神:「那我们这次来是做什么?」 「当然是……」岑旧刚要开始编造,他笑意忽然收了起来。 他和李醇熙对视一眼,从眸中看到了几丝惊疑。 在刚刚谈话时,他们边聊边走入了镇中。 于是很明显地听到了在街巷出迴荡的细碎脚步声。 岑旧默不作声起来,和李醇熙开始朝着声音散发的源头疾步走去。 第065章 锁灵藤(25) 卧松镇不是应该没人么? 寻常人不会在这种空镇歇脚, 可能甚至还会嫌弃晦气;修士一般也不会在这种毫无邪祟的地方停下查看,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岑旧屏住唿吸,在即将转过巷角之前快步加速, 趁着对面人还没反应过来, 从储物袋掷出了秋水剑。 被当做武器的秋水剑:「……」 岑远之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当人啊! 骂骂咧咧、哆哆嗦嗦地在空中稳住身形后,消极怠工的秋水剑忽而感觉到了一股恐怖的剑意。它虎躯一震, 连忙收起方才不情不愿的劲儿,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勐然爆发出勐烈剑意来和对面进行对抗。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从拐角处传来, 相撞的剑气在空中捲起层层波纹, 化成一阵飓风,将周遭草木树叶一起颳得萧萧索索。 秋水剑被剑气噼头盖脸地砸了一通:「……」 整个剑的战意好似顿时被抽空了一般,沉甸甸的剑身顿时变成纸片一般轻巧, 蔫巴巴地缩回了岑旧身后。 岑旧:「……」 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岑旧横眼扫去, 便瞧见一个红色长鞭式样的软剑在空中收拢停歇剑意,而后它抖动两声,飞入半空中一道纤细白净的掌心里, 缩成一团,完全不见方才教训秋水剑那股兇勐劲。 「谢师叔?」李醇熙看见来人之后,有些惊讶地喊出声来。 云泽派长老谢冷玉,化神期修为,其剑名为赤鸢, 赤鸢是剑修本命剑中难得以软剑占上风的武器。因为软剑和硬剑不同, 体型柔软轻便,虽然有胜处, 但总归在需要取人性命的情况下,操作难度更大。 岑旧也讶然地望向这穿着紫衣女修。他记得谢冷玉在论道大会之后, 就和他们告别与楚无思等云泽派弟子回了云泽派。 云泽派在淮水以南之地,离无涯派离得不近。不知谢冷玉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折返回来? 作为名声大噪的剑修之一,谢冷玉虽没有同门师妹楚无思那样天资聪颖,但也依然被修真界大多数人崇敬信服。就是因为她的情绪实在是太稳定了,不管什么时候,何时何地,谢冷玉永远都是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 尤其是在这份温柔之后,其实是独立傲世的一份傲骨,就更为显得难能可贵。 谢冷玉目光在岑旧身上稍稍定格一瞬,岑旧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难道合欢宗的秘法也有破绽? 不过谢冷玉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来,随后看向李醇熙,和她交谈道:「我本来是与无思一起回宗门,可是走到一半,接到了自蓬莱秘境中发出的求救信号,我便主动与无思请缨,先一步去蓬莱岛看看是怎么回事。」 李醇熙愣了下:「蓬莱秘境出了什么变故吗?」 「暂时还不知情。」谢冷玉摇了摇头,语气柔柔,「只是自从收到求救讯号后,我们便与那群秘境里的弟子失了音讯。我心下不安,这才打算亲至蓬莱岛去看看。」 李醇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无涯派也有一些内门弟子还在蓬莱秘境游歷,而且许久未有音讯,除了竹景这个半路出来的,似乎也有些隐约的古怪。但沈听寒作为蓬莱岛岛主,前不久才刚参加了论道大会啊,假若自家秘境真出事了,他们蓬莱岛弟子还有闲心去凑这种热闹吗? 那就只能说明,秘境哪怕真的出事,时间也只是这几天。恰好沈听寒和几个亲传刚回蓬莱岛,若是他们发现秘境出事,应当再过几天就会广而告之的。 毕竟蓬莱秘境是天道恩赐,每一次开关时间不由人定,里面有天大机缘,假若真的出了事,众仙门怕是都会有所波及。 谢冷玉便把心底的相关猜测告知李醇熙,安抚住这个小辈后,她道:「我御剑的时候察觉到此地气息有异,蓬莱秘境可以再等一等沈岛主的回信,便打算先来这里一观。」 第131页 「气息有异?」李醇熙惊讶道,「我与师妹正是接到相关委託才来这里的。」 岑旧:「……」 被李醇熙拉出来的岑旧顶着谢冷玉含笑的目光,总觉得这个温温柔柔的小师叔只是看破没说破他的乔装罢了。 岑旧也没想到,还真能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李梦浮当年不会真在卧松镇作了什么大罪孽吧? 不过谢冷玉目光没在岑旧身上过多停留,似乎不打算怎么难为他,转而又问起李醇熙:「你们来此地之后可有碰见过活人?」 李醇熙以为谢冷玉是不知道卧松镇的旧故,毕竟南北路途遥远,刚要张口解释,却见「小师妹」忽而闪身挡在自己身前。 「谢师叔为何说这般话?」岑旧故作惊讶地问道,「莫非谢师叔见到了什么?」 谢冷玉笑容不变:「实不相瞒,我正是追着一个小孩子来这里的。」 岑旧眯了眯眸:「在谢师叔来之前,我们确实是因为听到了脚步声,才出手误伤师叔的。」 如果说那细碎脚步声是谢冷玉发出的回音,不太可能。一来,脚步声窸窸窣窣,更像是小型动物或是人类小孩奔跑时弄出的细碎动静。二来谢冷玉是个修士,且修为高深,修行到一定境界,步伐自然比正常人要轻盈许多,甚至约等于不会有声音。 「你们……」屋檐上忽而响起怯生生的童音,「是在找我吗?」 谢冷玉与岑旧同时抬头看去。 屋檐廊角翼然,在阳光直射下显出飞扬似的影黑。而在这抹阴影之上,很明显多了一小团正在耸动的「小东西」。 他们刚刚听到的声音正是这糰子发出来的。 谢冷玉哑然失笑:「爬那么高做什么,摔倒怎么办?」 岑旧则没有谢师叔那般体贴可人,他挑了挑眉,直接从旁边的房柱借力,三两下跃上房檐。他的一连串动作吓得房上蹲地那小糰子尖叫一声,只是还不等再次逃窜,就被岑旧眼疾手快地逮住了衣领子。 尘土激昂,阳光渐渐描绘出这糰子的模样。是一个身形瘦削、梳着羊角辫的小童,似乎因为长年没吃饱饭,显得格外瘦巴干瘪,看不出来具体多大年龄,脸上脏兮兮的,只有一双大眼睛在阳光下格外清澈分明。 抓到的小童和岑旧对视时,都不禁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异。 岑旧本以为是什么邪祟,亦或是死域那种尚未消散的冤魂,可入手触感实实在在的,指尖不禁意碰到的小童身上也是温热无比。 是正常人类的温度。 「师叔,接着。」岑旧道。 在小童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忽得身下一轻,他还没来得及被失重的慌乱感裹挟住全身,就稳稳噹噹地落入了一个轻柔并且带有馨香的怀抱。 小童:「……」 谢冷玉:「……」 李醇熙:「……」 李醇熙不贊同地说道:「小师妹,你对孩子太粗暴了!」 「还不确定他是不是个人类呢,师姐。」岑旧说着,一跃而下,落在这人类幼崽面前,「从哪来的?为什么看见我们就跑?」 小糰子却并没有露出畏惧的神色,大眼睛滴熘熘地直盯着岑旧,只是却不回答。 谢冷玉收回把在小童经脉的手,道:「应当是哪里流窜的流浪儿。」 「如今海晏河清,哪里又有天灾?」岑旧下意识反驳道。 小童这才稚嫩地开了口:「打仗……家里的人……全去打仗了。」 他声音怯生生的,口齿却极清晰,因此让三人都听清楚了他的话。 谢冷玉嘆了口气:「大楚这些年边境一直纷乱,只是自平远侯……」 她忽而多看了岑旧一眼,没再多说。 「家里男丁去徭役了,」李醇熙问道,「女眷呢?」 小童摇摇头,面露茫然。他一张小脸,饿得好像却只剩一双眼睛挂着了。 「赋税。」岑旧却冷不丁地回话道,「打仗需要军饷,哪怕朝堂再怎么清廉贤明,军费总归是要从税收中来的。」 小童本是因为一线生机,也不知道小小年纪,是怎么从家乡逃到了这里,他不知道的却是,好不容易以为找到了落脚的镇子,实际上早已因为饥荒而空无一人。倘若小童在这里真的停脚了,怕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给卧松镇再添一具黄土下的弱小尸骨。 「先跟着我吧。」李醇熙道。 她想起来了同为流浪儿的那段岁月,因此看到这小童皮包骨的模样,总有些于心不忍。 「你饿吗?」谢冷玉还有要事在身,便默许了李醇熙的请求,她低头问那小童道。 小童却道:「阿昭不饿。有姐姐做饭给阿昭吃。」 「这镇上还有人?」谢冷玉吃了一惊。 自称阿昭的小童忽然挣扎着从女修的怀中跳下来,朝着某个方向跑去,跑了一段时间后,又稍微停下来看向岑旧三人。 岑旧会意:「他在带路。」 三人不再多犹豫,跟着阿昭一路到了镇子的东南角。 此时已隐约步入了薄暮黄昏,空旷的无人镇却仍是暗色一片。却在阿昭停下步子的那一家门户前面,晕出了一点带着暖意的灯火。 阿昭望着那从门缝中漏出的烟火,大眼睛里满是虔诚。 他转过头对谢冷玉道:「姐姐在里面。会餵阿昭很多东西!」 第132页 谢冷玉向岑旧使了个眼神。 接着,岑旧收来了谢冷玉用神识单独发来的传讯—— 「不是活人,是死域。」 第066章 锁灵藤(26) 在谢冷玉向自己发来神识传讯的那一刻, 岑旧就知道自己的伪装在这位小师叔面前早就无所遁形。 他抽了抽嘴角,发现李醇熙的注意力还在阿昭身上之后,往后退了几步, 慎重地用神识与谢冷玉沟通—— 「我并没有感觉到来自死域的冤魂怨气。」 死域都是生前受了极大痛苦的生者在死亡之后, 怨气徘徊不愿消散,因此笼罩一方, 圈成死者掌管的领域。 这就导致了绝大多数死域都是充斥着浓郁怨气与戾气,凡人踏进去首当其冲便会成为死者的养料。 不只是岑旧没有感觉到,阿昭作为一个被他们核验过、确实是普通小孩的情况下, 完好无损地曾在死域中走过一到两遭, 怎么看都不符合死域的判定。 谢冷玉沉吟了一下。 她对死域的判定是来源自察觉到这院中毫无生气的表现,但经过岑旧提醒,方才察觉到她的判定过于武断。 「要不先进去看看?」谢冷玉在神识中对岑旧提议道。 岑旧允诺。 在场除了谢冷玉是化神期以外, 他这个伪装身份的也是个化神修为, 就算真的是普通死域,只要不是平天门那个阵势,他们两个保护李醇熙与阿昭全身而退是没有负担的。 岑旧并不担心自己在师妹那里掉马, 规矩是死的,必要时为了保命哪怕暴露身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何况他已经学到了严宗主秘法的亲传精髓,韩无双这个身份不能用了,大可以继续去想别的路子。 只是不知道谢冷玉是怎么看出来把柄的。 分明连无涯派那些化神以上修为的大能门都没人看得出来。 似乎察觉到岑旧探寻不解的目光,谢冷玉扭过头来, 朝他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岑旧:「……」 谢师叔还真是如传闻中那般情绪稳定啊。 既然做了开门的打算, 负责打开这扇门的人自然是身为长辈的谢冷玉。 「你们先退后。」谢冷玉提醒道。 等到岑旧和抱着阿昭的李醇熙退到身后的阴影处之后,谢冷玉才垂下眸, 一手握着赤鸢,一手推开了漏着点点菸火光晕的小院的木门。 木门推开, 发出在彻夜死寂中一声清脆绵长的鸣叫声。 谢冷玉踏入院中,确认没有埋伏和危险后,才扭过头来对岑旧和李醇熙道:「进来吧。」 岑旧进入院中,下意识环视了一下四周。 是常见的寻常人家会住的四合小院。 几间青砖黛瓦的平房,院中收拾齐整,在正屋台阶下摆放着几个用树枝折成的木架子,架子分上下两层,晒着瓜果和一些常见的野菜。 木架子旁边是从东西墙壁上撑起的一条粗麻的晾衣绳,透过正屋幽幽暖黄的光,可以看见上面晾着几件女子轻薄的衣衫。 「谁啊?」 听见动静,正屋烛火忽明忽暗几下,显然是有人从灯前走过,而后一阵脚步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屋外。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梳着髮髻的妇人走出,她抬眼望了望岑旧等人,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们找谁?」 这妇人生得弱质芊芊,身段纤细瘦小,一双水潺潺的眸,只不过脸上苍白得连唇色都几近于无,看起来一阵风就能轻易吹倒一般。 过度的面黄肌瘦大大为她那丽质的五官打了折扣。 不等岑旧几人开口,在李醇熙怀中抱着的阿昭突然挣扎着张开双臂:「……姐姐。」 妇人这才注意到在昏暗夜色中,小小一团尤为不起眼的阿昭,她脸上神情软化一瞬,不过戒备之心并没有完全放下。 「你们……」她再次开口道,声音怯弱,「找谁?」 谢冷玉笑了笑,她一贯气质亲和,此时最适合做让人放下戒备的劝说角色。 「叨扰了,」谢冷玉道,「我与两个妹妹最近在赶路,如今天黑,想来这镇上找一找歇脚的地方。」 妇人扭头去看阿昭:「是这样吗?」 阿昭虽然不知所以,但是除了那个把他从房上丢下来的「女修」,其他两个姐姐对他都很温柔,于是边点了点头。 妇人狐疑地再度打量起谢冷玉三人。 在进入院子前,岑旧就让她们把本命武器暂时收了起来,因此此时就真如谢冷玉所说,是三个赶路的姐妹。 虽然长得不像,但介于三人确实容貌出众,气度不凡,不像是心怀不轨的劫匪,妇人只是短暂犹豫了下,就道:「我这里可以歇一晚。」 「多谢。」谢冷玉道。 妇人领着他们三人入了主屋。 岑旧扫视了一圈屋内的布局,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个桌子,两个宽凳,旁边挨着墙放置了一个矮小的卧榻。 一盏油灯放在桌上,幽幽地跳动着岑旧他们从外面窥见的一点暖光。 油灯旁边放着什么东西,岑旧眯了眯眸子,不动声色地走近,便发现是一件尚未缝制完成的小孩子的衣服。 于是,他假装吃惊地问道:「夫人,您年纪轻轻,居然已经生了孩子吗?」 他这一声,让妇人与谢冷玉李醇熙一起扭过头来看他。 第133页 多亏了韩无双过分天真的皮囊,岑旧如此突然的发问也没有让人起疑,更像是小女孩漫不经心的好奇询问。 妇人并没有对岑旧建立过多心防,看着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少女」,她笑了笑,道:「这是给阿昭缝的。」 阿昭:「我?」 小童似乎没有想到,发出了脆生生的疑问,甚至拿手指了指自己。 「阿昭刚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连口水都喝不到。」妇人解释道,「晕在了我家门口,我看他可怜,抱他进来餵了些吃食。看阿昭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旧,便打算为他缝些新衣服穿。」 阿昭认真道:「谢谢姐姐!」 岑旧道:「这样啊,我看夫人手艺纯熟,莫不是以前家中还有小辈?」 妇人似乎是被戳中了什么伤心事,在油灯照耀下神情沉入落寞。 「其实,我曾有个和阿昭差不多大的女儿。」她说道,「但是她走丢了。我看着阿昭,便总是会忍不住期望,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也会有我这样的人去好心帮一帮我的女儿。」 像是察觉到一不小心在陌生人面前吐露了过多心声,妇人匆匆抹了抹眼角的泪,勉强笑道:「东屋有个大床,应该足够你们姐妹三个挤一挤,我带你们去。」 等到妇人为他们铺好被褥离开后,岑旧三人才在床榻边坐下。 他们仨都是修士,自然不缺这一觉,徵用一间落脚地房子是为了符合他们刚刚编撰的人设,不让妇人起疑,合理地住在这个奇怪的地方。 谢冷玉设了法阵,防止他们的声音被外界听到。 「那妇人是个死人。」她道,「没有体温,没有脉搏。」 岑旧:「但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死掉了。」 李醇熙蹙眉:「她难道不会察觉出怪异来么?整个镇子就她一个人。」 谢冷玉摇了摇头。 「假若冤魂自行为了执念困顿形成的死域,或许可以察觉到自己已死。」谢冷玉道,「但从来没有这般……没有执念的常魂还能如此徘徊于世的。」 岑旧眯了眯眸:「若是被外界强行围困在此地呢?」 「你是指……」谢冷玉道,「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不知道自己被困在了类似于死域的结界中,是因为有人不想让他知道?」 其实从刚才的几番推断和对那妇人的试探下来,岑旧心中其实已经渐渐浮现了荒谬的猜测。 这里会不会就是李醇熙生母的家? 不过他又觉得没那么轻而易举。 退一万步来讲,他们之前与白薇交换信息时,整合了目前已知的所有事情经过,便已经推断出来了李梦浮极有可能对无涯派的神器进行了监守自盗。 无涯派的神器名为锁灵藤,顾名思义,可以创设一方囚笼或是领域,在里面汇聚灵气甚至是魂魄。 李梦浮如今安逸惯了,怕是又会开始贪得无厌,怀念起被他抛弃的髮妻。 或许正是早用锁灵藤锁住了髮妻的魂魄,才会打算让白薇做容器承载他爱妻的残魂。 而其中又发生了某些经歷,导致李梦浮与沐安做了什么利益交换,从中得到了那个可以利用邪术夺舍的面具。 似乎一通下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但有一点却极其耐人寻味。 既然这位妇人有可能是李梦浮的髮妻残魂,那李梦浮大费周章做了这么多自我感动的事情,不可能不在残魂栖息的故地做一些保护措施,防止像岑旧这种修士察觉到异样之处啊? 但事实是,卧松镇就是没有被李梦浮做任何手脚,甚至异样轻而易举就被路过的谢冷玉察觉到了不妥。 这不太像李梦浮的性格。 他一像狡诈多疑,人人都知道狡兔三窟的道理,李梦浮断不可能在如此大事上出了错漏。 岑旧心底忽而浮出一个古怪的猜测。 莫不是李梦浮并不知道沐安的真实身份,与虎谋皮,而沐安窥探的就是李梦浮如今正在使用的神器锁灵藤。 因此沐安从中作梗,毫不留情地坑了李梦浮一把。 岑旧:「…………」 头一次,他觉得沐安破天荒地做了件人事。 第067章 锁灵藤(27) 穹峰, 正殿。 李梦浮端坐在高阁之上,周遭空无一人,明明是过分寂寥的环境, 却是唯一可以让李梦浮心安理得藏身的地方。 他像个不能见光的阴暗鼠虫, 只有在不见日光、不见他人的地方才能稍微地喘口气。 不见日光,意味着他那些阴暗宛如湿泥的慾念不会明晃晃地暴露在大众眼前;不见他人, 意味着他不用披上假面、费尽心思地和别人虚与委蛇。 明明已经坐到了最想要的位置,有了可以俾睨众生的修为与权力,但李梦浮却觉得内心那素来深不见底的欲壑并没有轻易平息。 他费尽心机、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爬到自己的上限巅峰时, 才发现有些人生来就註定圆满飞升,而如他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庸碌无为之辈,仰望天穹, 俯视蝼蚁, 所剩的只有机关算尽过后的孤寂与空虚。 空虚?他为什么会空虚?明明自少年怀着满腔希望,承载着对妻儿的沉重许诺,但在被分入只是打杂的外门弟子, 遭受无数冷眼与讥讽后,那个本来满心天真的少年凉了一腔热血,终于明白,人世庸常,万万人之间只会出一个天命所归之子。 第134页 他却没有这份运气, 假如真有天道加持, 过往的十八年不至于食不果腹,想拯救被饥荒困扰的镇民和妻儿都做不到。 可他却又比甘心做垫脚的凡俗多了一份不称职的野心。 不甘心。 自从少年跪在四千四百道长阶, 差点连膝盖都碎掉时,过往的李梦浮就已经随着无涯派的试炼被扔在了深渊中。 什么美好嚮往、什么情深义重, 都随着那份不甘心一起将最初的李梦浮狠狠溺死了。 往后浮生终日,他被一种名为不甘心的梦魇缠了众生。 从此以后,他的心愿便变成了往上爬。 哪怕不择手段也要…… 他痛恨那些本就衣鲜亮丽的修士睥睨的眼神,让他像无处容身的鬣狗。 李梦浮想将高位者全部拽入尘埃,换他去坐迎天之位。 残暴的狼子野心学会披上人类伪善的皮囊,工于心计,一点一滴地为了自己的昔日抱负而努力。 卧松镇代表那个泥泞却赤忱的少年李梦浮,因此为了斩断情思,防止成为他野心路程的软肋,李梦浮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曾经对他来说视若珍宝的故里。 至于一开始,几乎活成了他全部的髮妻,李梦浮原本是没想杀她的。 可是在李梦浮成了无涯派外门弟子,虽然不满意,但总归踏入了仙途,他怀揣着喜意想要接着妻儿一起回穹峰的时候,却蓦然发现了髮妻身上的道骨灵韵。 多讽刺啊。 他还在因为天赋陷入泥泞,迷茫不已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妻子身上居然有他一辈子也艷羡不来的先天道骨! 好嫉妒。 凭什么。 只是一个乡野村妇……李梦浮却知道,假若真的把髮妻带回穹峰,以她的资质,无论怎么掩藏,都迟早会出众的。 届时,他最爱的妻子李嫣然将会成为他最讨厌的,与生俱来的幸运、不需要任何努力便能高高在上的那一种人。 愈发衬得他卑贱得如尘埃了。 不可以。 李梦浮望着许久没见、缠绵病榻的李嫣然,没有重逢再聚的喜悦,没有对她满脸病容的怜惜,满腔妒火灼烧在他的胸膛,烧得他甚至连假面都维持不住。 「女儿……」李嫣然躺在病床上,费力地说道,「我刚刚餵了她一点米煳,可能出去玩了。快去见见吧,醇熙见到你会很开心的。」 李梦浮垂下眼,遮去神情:「……好。」 然而他的心里却没有太大波动。 好似活成了局外人的李梦浮冷眼旁观着髮妻,内心发出来了如看众一般的疑问。 明明饿得残余几口气,甚至下一秒可能就要闭上眼睛与世长辞,为何还要把最后的吃食给孩子? 是人都想活着,她李嫣然难道就大爱无私了吗? 明明许久不见丈夫,病入膏肓却只想着让丈夫与女儿再见一面,为何不再与丈夫多温情片刻? 是人都有私情,她李嫣然难道就没有儿女情长吗? 桩桩件件的疑问好像纷杂混乱的信息流,污染着李梦浮的大脑。 过了很久,李嫣然见丈夫没有反应,心下奇怪,出声唤道:「梦浮……?是赶路太久累到了吗?」 看啊,直到现在,她还在关心这个虚伪到没有真心的丈夫。 李梦浮忽然豁然开朗。 方才不断抛出的疑问,并不是要让他去明白理解李嫣然。 而是一种别样的妒意。 他妒忌李嫣然明明有了他求之不得的修仙资质,却在别的地方似乎也耀眼得让他自惭形秽。 凭什么他们都可以比自己好。 好像他活该抬不起头一样。 李梦浮知道自己资质平庸后,暗地里调查了许多提升资质的方法,除了吃药堆砌修为这种略为旁门左道,但还是会被很多人所使用的正途以外,当然还有其他阴毒的法子。 譬如置换灵根、剖去道骨这种邪术。 「嫣然。」李梦浮忽然出声说话道。 病床上的女人疑惑地抬了抬头,纵然被飢饿和疾病摧毁了身躯,她的五官却依然是美丽的。 弱柳扶风,西子捧心,却一个人顽强地在丈夫外出求生的时候,承担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 李梦浮感觉心间又多了些波动。 那是本该死去的少年对年少夫妻的满腔情绪。 他下定决心,便强硬地用灵力封闭了一切感官,包括还奄奄一息沉眠于血管中独属于少年的他的那一份良知。 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也感知不到。 这样就可以了吧? 李梦浮眼前再度出现事物的时候,李嫣然的胸口多了一个狰狞的血洞。 女子瞪大着眼睛,似乎不明白多年不见的丈夫怎么忽然变得像另一个人一样。 她拼命想要挣动着唿吸,妄图说出什么话,却终归是徒劳无功,断了气息后很快便软趴趴地倒在了床上。 视线恢復了有一段时间后,其他感官才渐渐復甦。 他感觉到鲜血溅到脸上的温热,却在浓重的血腥味上闻到了一股若隐若无的馨香,仿若雪地里死掉的红梅残留的暗香一样。 李梦浮的手忽而没来由得哆嗦了两下。 他看着李嫣然最后失了力气,才垂下的两个胳膊,不由得想了更多。 她刚刚伸出手是想做什么? 第135页 是不是想给他一个拥抱? 多年未归的爱人却做了什么 拿着一柄剑贯穿了她的胸膛。 李梦浮哆嗦着,骨子里属于少年李梦浮未曾彻底死去的悲痛在长鸣,他跪在床边,就着一脸的血与泪掏出了爱妻的道骨。 是他的了。 梦寐以求的资质。 李梦浮却像是疯了一般,又拼命去用手弥补李嫣然身上的血洞。 可女子已经没了气息,再多的行为不过是给自己找一点好受的良心。 李梦浮把道骨装进了自己的身体。 不知道跪在床边多久,那双如死水的眸子才终于再度波动起来。 他拿着可以封印恶灵的储物容器将李嫣然的残魂关押进去。 还有救。 他记得无涯派有个神器,万一那神器能復活李嫣然呢? 他现在有道骨了,他一定能被沈花间看中! 李梦浮抱着髮妻的残魂,疯疯癫癫、又哭又笑地逃出了饿殍满地的卧松镇。 后来,他用着爱妻的骨血,偷享着本该属于李嫣然的人生。 门派大比上,精心设计的风头让沈花间破格收了首徒。 一步步,朝着梦想中的生活进发。 他披上最虚假的皮囊,盗用着他人的姿势,欺世盗名,却只因为这种假象被推崇、被迷恋。 再后来,李梦浮欣喜若狂地从沈花间那里旁敲侧击出神器的用途。 锁灵藤,正是他所需要的! 寻常人死后,若没有太多执念,魂魄就会弥散于茫茫天地间。 李梦浮却捨不得李嫣然。 他已经分不清对李嫣然的感情。 是亏欠,是心虚,还是那份未死绝的年少情分? 李梦浮年少成名,为人又温和有礼,便在当时被不少女修倾心。 但总挂念着李嫣然,他拒绝了所有人。 直到沈花间收的小徒弟白薇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白家,修仙世家,有权有钱,可以帮助他算计沈花间,坐到无涯派掌门的位置。 而白薇也是有所图谋。 柳退云是无情无欲的典范,但他独家的锁灵阵正好是年少伤了根基的白薇所需要的。 白薇想方设法进入无涯派,拜入沈花间名下,甚至追求李梦浮,都不过是因为想要借一份柳退云的人情。 但白家并不是李梦浮的唯一选择。也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却依然执拗地选择了白薇作为表面的道侣。 只因为白薇和李嫣然的眉眼都有一抹远山似的愁绪。 分明只差最后一步…… 李梦浮忽而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座椅上睡着了,梦到了前尘往事。 修士不用休憩,但李梦浮这些天动用锁灵藤復活李嫣然,已经耗费了太多灵力与修为,导致虽然是大乘期,他却依然因为疲惫而像个正常人一样睡了过去。 水镜传来异动。 李梦浮用灵力打开水镜,便见流水面上浮现出一个戴着鲛人纱的沐安。 虽然李梦浮总觉得沐安这人诡谲的很,他轻易不愿意和这种人合作。 但没有办法,夺舍他人的邪术只有沐安掌握。 而沐安的诉求也很简单。 事成之后,他要使用锁灵藤。 虽然不知道沐安用锁灵藤是想做什么,但是李梦浮并不关心这些。 两个人虽然一拍即合,但李梦浮并没有把家底真的尽数透露给沐安。 「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李梦浮道,「为何穹峰的锁灵藤阵法中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沐安顿了顿,道:「我近日听到了李掌门一则有趣的逸闻。」 这种不置可否的轻佻态度激怒了李梦浮,然而他毕竟有求于沐安,于是压着火气问道:「什么?」 沐安透过鲛纱的双眸扫了一眼李梦浮。 「你想復活的是你的凡人妻子?」沐安问道,语气似乎充斥着浓浓的惊讶,「想不到像李掌门这种虚伪小人还有真情在呢。」 李梦浮:「……」 李梦浮语气彻底冷了下来:「沐安,回答我的问题。」 沐安笑道:「上古神器,我怎么会清楚其中原理呢?李掌门再等等,也许是年久失修呢。」 李梦浮:「希望沐掌门最好不是开玩笑。」 沐安眯了眯眸子。 白玉京中,一袭白衣、鲛纱覆面的修士端坐在殿宇一角,青丝蜿蜒垂下,明月渡上流华。 在他面前,另一个水镜中放映的正是岑旧一行人与李嫣然会面的画面。 沐安声音放轻后,好似月光下蓦然掀起的凉风。 「我怎么会骗李掌门呢?你再等一等吧。」 等到李梦浮不甘心地切断水镜通讯。 白衣修士鲛纱下的唇角才凉薄地勾起,唇齿轻微吐露出一声「蠢货」。 第068章 锁灵藤(28) 「那我们要怎么办?」李醇熙问道, 「假若不能确定这女子是因为何故而驻留于世,我们强行唤醒她,怕是会让此地酿成死域。」 死域是没有办法彻底清除的, 除非是岑旧那般强行把冤魂和死气封印在体内, 假若是因为他们到来才造成死域的话,可谓是得不偿失, 平添麻烦了。 「唔,」谢冷玉道,「我打算去卧松镇转转, 无双和我一起吧。」 第136页 她不由分说地摁住了李醇熙, 手指轻巧地在她脖颈后的穴位点了一下。 一股困意瞬间席捲上李醇熙的头脑,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意识就陷入了黑暗。 谢冷玉贴心地把李醇熙和衣放到床上, 甚至贴心帮她盖好了被子。 她抬头看向岑旧:「你师妹似乎有不少心事, 让她好好睡一觉吧,我们出去说。」 岑旧:「。」 师叔为什么可以用着最温柔的语气,同时毫不犹豫地把二师妹搞昏睡的啊! 谢冷玉歪头:「怎么了?」 岑旧笑道:「没事, 只是觉得师叔做这种事情,还怪让人意外的。」 「啊,是说下黑手这种事吗?」谢冷玉柔柔道,「无思小时候闹腾得厉害,那个时候我管不住她, 便学了这一套功法, 每次用完,我耳边就会清净许多。」 岑旧:「…………」 我靠, 不要顶着人畜无害的脸说这么恐怖的话啊谢师叔! 楚掌门当年经歷了什么啊?! 所以谢师叔您把人揍晕叫管孩子是吗?! 岑旧忽然觉得当初拿着霜雪剑打他屁股的师尊也没有谢师叔这种口蜜腹剑的可怕。 他们不再打扰李醇熙休息,谢冷玉设了防止他人闯入的禁制, 和岑旧来到卧松镇镇外的梯田处。 「我觉得你知道一些内情。」谢冷玉道,「方便告诉我吗?」 岑旧苦笑:「谢师叔还真是慧眼如炬。」 一眼辨认出来了他的伪装不说,轻易便搞清楚了卧松镇李嫣然的关窍。 谢冷玉道:「我云泽派主修心,视物也好,闻声也罢,从不依靠单纯的视野,而是透过现象去看本质。」 岑旧愣了一下,喃喃道:「那云泽派简直是合欢宗的天敌啊……」 谢冷玉笑了笑,没多说。 她道:「现在既然没有外人,可以和我聊聊你所知道的内情吗?」 云泽派是唯一一个位于江淮地区的门派,和其他几个北方门派都不太熟,因此谢冷玉并不知道无涯派这些年发生过的一切事情,甚至她对掌门的更迭也只是隐约知道,连李梦浮都没见过几面,更遑论知道他的为人了。 谢冷玉在论道大会时就对岑旧錶现出来了包容的态度,甚至配合他们护住了伏念琴,包括她的师妹、云泽派掌门楚无思也一直并没有选择站在无涯派一方表态,程虚怀对她们的态度也比较信任,足以说明谢冷玉是一个可以交託部分真心的长辈。 岑旧沉吟半晌,挑着不太影响计划大局的事情给谢冷玉讲了他从沈花间、白薇那里拼凑来的李梦浮与他妻子李嫣然的过往。 「如此看来,」岑旧道,「收留阿昭的孤魂正是李嫣然。」 谢冷玉沉声道:「为何你二师妹认不出来她的生母?」 岑旧犹豫了下,道:「二师妹走丢时,不过和阿昭一般大的年纪,颠沛流离,兴许早就记不清了当年的事情。也不妨碍李梦浮或许为了安心,在她拜师之后又额外设下过禁制。」 谢冷玉伸出手摸了摸她的下巴,月色下,女修的面容凝重。 思考了一会儿,谢冷玉道:「解铃还须繫铃人,这些陈年旧事剪不断理还乱,本就不是我们可以插手的事情。不如想办法让你师妹找回记忆,母女相见,或许可以让李嫣然放下心结。」 岑旧却道:「李嫣然并不是因为执念未消才留存人世的。」 谢冷玉:「嗯?」 岑旧嘆了口气。 谢冷玉对他来说,是一个负责人并且靠谱的长辈。 但是正是因为谢冷玉太好,岑旧才不愿意让她一个无关之人搅和进他与沐安的恩怨里。 上一个被他牵扯入局的是师尊。 前世道心破碎,也不知道付了多少代价,才换来的今世飞升。 就连飞升也差点因为他而功亏一篑。 岑旧虽渴望人世间的情思,但他也清楚,和自己相处越亲密的人,越会背上莫须有的孽障因果。 倘若说天煞孤星的命格,应当就是他这种人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谢冷玉说这些,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头顶却忽然传来温热,属于谢冷玉的那股温热的芳香忽然传至鼻尖。 岑旧抬头,却见女修在月色下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因为用的是韩无双的皮囊,此时谢冷玉比他还高一头。 因此她轻而易举地抚上了岑旧的头顶,像是安抚孩子一般温声哄着:「你和你师妹都太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了,你们还都是孩子,有什么苦难不能让大人给你们撑腰呢?」 岑旧嗓音发紧,下意识地说道:「可是……」 谢冷玉弯了弯眉眼:「可是什么?是怕我会遇到危险?」 谢冷玉瞧着青年一时失神,不由得摇了摇头。 「你啊,和你楚师叔小时候还挺像的。」谢冷玉点评道,「看着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实则但凡一点真情实意,都会憋闷在心里,迟早会憋出心魔来的。」 岑旧:「……」 岑旧:「师叔……」 「无思每次都只有被我揍一顿才会说,」谢冷玉笑眯眯地打断了他的狡辩,「你也想体验一下吗?」 岑旧:「……」 靠,谢师叔实际上是个黑心芝麻馅的白汤圆吧? 被谢冷玉威胁得岑旧狠狠打了个寒颤,完全不敢想现在风光的楚无思当年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第137页 谢冷玉敏锐道:「和沐安有关?」 谢冷玉:「沐安和李梦浮用了什么邪术把李嫣然困住,想復活她?」 谢冷玉:「但是沐安又藉此反将了一局,因此李梦浮并不知道李嫣然的残魂復活在了卧松镇,对吗?」 岑旧:「…………」 岑旧无奈道:「谢师叔,您都说完了,我说什么?」 「只是让你不要总是一个撑着嘛,小孩子就应该在我们这些大人身后躲着,」谢冷玉笑道,「哪怕天塌了也不要怕,我们这些长辈会替你们撑着的。」 谢冷玉说完,眸色一转。 她又笑着揉了岑旧的头:「哎呀,是担心师叔被沐安记恨吗?真是个好孩子。」 岑旧:「……」 所以楚掌门当年到底过的什么苦日子? 有这么个黑芝麻馅的师姐,这每天也太恐怖了吧? 岑旧哀怨道:「师叔,这也是你们云泽派心法的一环吗?」 谢冷玉:「哎,什么心法?」 谢冷玉:「哦,最开始的心法是我骗你玩的,真信啦,好可爱。」 岑旧:「。」 救命。 到底谁说的谢师叔温柔的?!不信谣不传谣啊! 逗完小孩,谢冷玉才道:「我记得你和柳剑尊学过符咒阵法,有没有那种可以唤醒醇熙记忆的法子?」 岑旧愣了一下:「倒是百花灯可以。」 他说完,才发觉说漏了嘴,不知道谢冷玉知不知道平天门和顾家后人的事情,抬眼望去,却发现谢冷玉并不意外。 「伏念琴是操纵、控制人,使被操纵人在琴音下成为傀儡。」谢冷玉道,「百花灯可以编织幻境,结合起来,或许可以趁着醇熙如今昏睡,将她与李嫣然一同控制心神,同时进入一处幻境中,帮助她们回想起过去的记忆。」 而且,在百花灯编织的幻境中,哪怕李嫣然因为过去被刺激的失控,甚至堕落成死域中的冤魂,也有控制神智的伏念琴保底,至少不会波及到现实的卧松镇。 谢冷玉:「这个法子可周全?」 谢冷玉:「?」 谢冷玉:「小孩,看我的眼神这么奇怪哦。」 岑旧:「……」 岑旧弱弱道:「……只是感觉幸好,和师叔不是敌人罢了。」 谢师叔恐怖如斯啊! 谢冷玉笑道:「这么和我一通商量下来,还觉得棘手吗?」 岑旧摇了摇头。 青年修士脸上浮出了隐约的笑意:「多谢谢师叔,轻松多了。」 「虽然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在忙活什么,」谢冷玉道,「不要憋着不说。还有我们这群大人在呢。」 「远之,多依靠一下别人吧。」 * 是夜。 陆研自竹景洞府中睁开了眼。 到了晚上,无涯派的弟子居都有门禁,因此一般不得轻易外出。 他刚刚突破了筑基中期。 因为修为境界的突破,少年的心绪有些难平。 他走出竹景的小院,抬眼去看天空。 月明星稀,星汉迷离。 魔尊的声音适时响起。 「我感觉到了锁灵藤的气息。」 陆研脚步顿了顿,奇怪道:「你为何能感觉到?」 魔尊:「……我是先天大妖,唯一魔龙,神器也是先天大妖炼化,有点感应也无可厚非吧?」 「在哪?」陆研问道,「难道锁灵藤还在穹峰?」 魔尊沉默半晌,给了个坐标。 魔尊:「不过现在不建议去,我感觉到锁灵藤旁边有一个熟悉的气息。」 魔尊:「沐安这小子怎么混上穹峰的?李梦浮干什么吃的?」 魔尊:「……你小子听不听我说话啊!喂!」 陆研顺着魔尊给的坐标,几步走了过去。 却发现正是他们先前幻境中所看见过的柳退云的洞府。 陆研:「……」 魔尊:「……」 不得不说李梦浮还真是怪贼的。 谁能想到他还胆大包天动用飞升的柳退云的东西啊。 少年冷静地问道:「现在怎么办?」 魔尊咬牙切齿:「你都走过来了,现在知道问我了?」 陆研垂眸,哪怕还未踏进洞府,他依然感觉到了一股阴冷的剑意。 极其让他讨厌的气息从柳退云的白玉殿中传来,依稀可见月色下一道白色的身影。 哪怕陆研心底再怎么不情愿,也明白此时沐安是他不可撼动的巨树。 屏住唿吸,手里紧紧握着霜雪剑,陆研轻手轻脚地躲藏进白玉殿的门旁,侧身往里窥去。 他蹙了蹙眉。 沐安身旁似乎还站了一个人,看身形却不是李梦浮。 身形修长,穿着无涯派的弟子校服,脸上却戴了个白色面具。 「说好的。」那面具人说道,「锁灵藤归你,无涯派归我。」 沐安似乎是笑了:「我从不背信弃义。」 陆研:「……」 陆研听见魔尊冷冷啐了一声。 他目光却停留在面具人身上。 这又是谁? 陆研惊疑不定地想。 无涯派还有内鬼? 第069章 锁灵藤(29) 无涯派居然还有内鬼。 陆研:「……」 这门派怕是已经遍地内鬼了吧? 第138页 陆研屏住唿吸, 加上有魔尊残魂替他遮掩气息,因此哪怕陆研已经藏身到了离沐安两人极其近的门后,也没有被沐安察觉。 如今, 在沐安眼皮子底下窃取锁灵藤应该不太现实, 但是至少可以打探一下这个内鬼和沐安的交易内容。 「沐安来的是具纸人分身。」魔尊道,「这种分身一般只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用不了太久。」 陆研他们一路上已经见过不少这种纸人分身,怪不得即便有时沐安处于上风的时候,也会匆匆离开, 原来是纸人带来的时间禁制。 那沐安走后, 他或许还能对锁灵藤想些办法拿走它。 陆研下定主意后,愈发聚精会神地屏住唿吸,悉心去听沐安与内鬼的讲话。 沐安:「那你的大师兄呢?可有想过这件事之后, 将他置于何处?」 内鬼冷冷道:「我自己的师兄, 你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师兄,什么师兄? 捕捉到关键词语后,少年不禁心神一凝。 实在是他记得师父曾经首席大弟子的身份, 假若无涯派有个公认的大师兄,也只能是岑旧了。 因为魔尊跟陆研说,这内鬼的修为不高,金丹修为,应当不是上一辈的恩怨。 那就只能是……那群亲传弟子里的内鬼。 陆研心紧了紧。 又想起岑旧上山是借着一个名叫韩无双的亲传弟子身份, 岑旧跟他说过有关这具皮囊的过往, 如今只不过大家心神全悬挂在了如何扳到李梦浮各取所需的事情上,没工夫追究是谁害死的韩无双。 但陆研直觉, 给韩无双下绝言蛊的人和这个无涯派的内鬼脱不了干系。 本来这些和他无关,可要是扯到了师父, 那他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少年的眼神逐渐变冷,连忙平息一瞬紊乱的唿吸,纵然心跳得飞速,周身血液也流得飞快,内心剎那闪过万千思绪,但陆研还是垂下眸,整理完思绪后,继续无声无息地伺伏在暗处,聆听着两个人的动静。 他们想对师父做什么? 「你不恨他吗?」沐安问道。 内鬼淡声道:「恨也好,爱也罢,都不过是庸俗之辈的困扰,我不会像李梦浮那般画地为牢。这些都是虚无的东西,只有实际上的欲望与好处才是可以真实掌握在手中的。」 说完这些,他又反问道:「这难道不就是你抛弃李梦浮和我合作的原因吗?」 沐安好久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纸人的时间到了,我要离去了。别出茬子才好。」 他的声音总如鬼魅一样飘忽不定,屋内那股让陆研感觉到不适的阴冷剑意忽而消散了。 沐安这就走了? 陆研忍不住懊恼自己出门的时间太晚,如今窃听到的信息不过毫毛。 但是很快,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又听见沐安留下的最后一句问话。 「修罗剑骨很好用,我瞧你总盯着它看,是很喜欢吗?」 随后,白玉殿内忽而传来一阵暴力拆迁的巨响,仅听声音,就可以领会到对方的暴怒。 陆研:「……」 魔尊:「……」 沐安好像不太会说话。 等到那戴着面具的内鬼与陆研擦肩而过,犹然带着怒容远去,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后,陆研才定了定神,打算转步而出。 「等等,」魔尊出声道,「还有神识在盯着这里,把身体交给我。」 陆研:「……」 虽然魔尊平日行事说话惯是不安好心的模样,但如今性命攸关的大事,应当还是值得信赖的。 毕竟他俩共用一具龙骨化成的身体,他凉了,魔尊自然也就死了。 本着这种微妙的信任,陆研果断把身体的使用权让主给了魔尊。 他也发现了一些异样。 从前魔尊霸道专权,想夺取陆研的身体主权,也就不由分说地抢了。 但如今,似乎只有得到陆研的首肯,才能再度使用。 虽然不确定是不是这条魔龙终于学会了讲礼貌,陆研隐隐感觉到他和魔尊两个不同的意识似乎正位于天平的两端,若说之前还算势均力敌,甚至魔尊还处于更高那一端,如今反而是陆研渐渐在这场博弈中处于了上风。 魔尊残魂势弱,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陆研打算等岑旧回来后,把这个发现和师父讲讲。 而夺取身体使用权的少年身躯忽而飞速长成成年人的分量,一袭黑衣,高耸马尾,眉眼间充斥着妖魔境厮杀出来的戾气。 俊朗眉眼,挺鼻薄唇,眉心红痕更加鲜明。 男人一走出门后的遮掩,迎面而来一道直冲他面门的剑气。 魔尊弯腰躲过,这才发现在锁灵藤外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阵法。 沐安不知道用了法子遮掩过了他们二人的气息,但随之而来的陆研和魔尊就没那么好运,在沐安和内鬼离去后,惊动了阵法,如今阵眼中心正站着一个青衣修士,左手执剑,刚刚那道夺命剑气正是他发出来的。 「李梦浮。」魔尊稳住身形,瞭然地看向来人,忽而咧出一个血腥气分明的笑来,「好久不见啊,老朋友。」 若是其他曾与魔尊有过恩怨的正派修士站在这里,必要被这一抹笑吓得肝胆俱颤。 在岑远之之前,困扰正道数年的梦魇正是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打架的魔龙。 第139页 李梦浮蹙眉,语气镇定下压的是不可置信:「你怎么……还能活?」 男人弯了弯脖子,骨关节因为他的动作发出咔吧的活动声。 他舔了舔嘴唇:「怎么,你这种虚伪小人看见我活,害怕得要尿裤子了吧?」 李梦浮黑了脸:「粗鄙魔物!」 魔尊哈哈笑道:「不比你这滥杀髮妻的畜生高贵?」 勐然触碰到李梦浮的弱点,让阵眼站立的青衣修士再也压抑不住杀意,挥舞着本命剑朝着魔尊攻来。 李梦浮咬牙切齿道:「不过是残魂夺舍,连武器都没有,我照样可以让你灰飞烟灭!」 他愈发确定,招生时看见的那个少年正是魔尊伪装,故意来找自己不痛快的! 魔尊非人,是妖魔境出来的魔物,心性自然不能用人类的常理来推断,疯得莫名其妙,他在哪里做什么恶劣事情都可能的,一切都要看这条龙的心情。 男人此时手中并没有武器,即使在李梦浮的攻势下稍显下风,但他似乎并没有浮现出节节败退的挫败感,脸上的笑容反而愈发鲜明,嘴角逐渐扬到了夸张的程度。 似乎正是佐证了他随心而为的猜测。 白玉殿这边的动静很快惊扰到了不远处的弟子居。 不一会儿,战斗引来了几名还留在峰上的亲传弟子。 「怎么回事?」四弟子睡眼惺忪地问道。 竹景和严莫谙察觉到陆研不见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几乎是前后脚跟了过来。 沈花间本着爱凑热闹的心思,甚至不惜让严莫谙给他做了伪装也要出来看戏。 虽然他是个瞎子,但是还能听个响啊。 「掌门!」之后赶到的吟怀空面色一白,下意识扭头问道,「和掌门打的是谁?」 问完他才发现,被他拽住的正是臭脸的竹景。 吟怀空:「……」 竹景:「……」 吟怀空嫌弃地松手:「师兄。」 竹景:「……」 有求于人就叫师兄是吧? 竹景磨了磨牙根,甚至想打开这个小师弟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怎么一个大男人的心思可以做到比几个师妹都要拧巴且弯弯绕绕呢? 只是还没等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出个分明来,旁边忽而传出来一声极其清脆的扑腾声。 几个正在围观的亲传弟子扭过头。 竹景和吟怀空也扭过头看去。 用了安莫言外表的严莫谙正一脸惊恐,双膝直直栽进地里。 旁边伪装成剑侍的沈花间扶都扶不起来。 竹景:「……」 吟怀空:「……」 最开始的四弟子倒是好心问道:「小师妹,你怎么了?」 「没没没……没事……」严莫谙面如土色,一脸虚弱,「就是觉得和掌门打架的这人长得好吓人。」 四弟子摸了摸鼻子:「那是魔尊。不过传闻中他已经死了,不知道怎么又活过来和掌门师叔打架呢。」 严莫谙一脸欲哭无泪:「……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吗……」 废话,他是合欢宗宗主,魔修的头头之一,他能不知道天空飘着的那道黑影是魔尊大人吗?! 一想到他之前自作聪明,在酷似魔尊的少年面前做了什么事情后,严莫谙恨不得一剑噼死自己。 他和魔尊大人开玩笑了……他甚至差点坑了魔尊…… 谁能想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和魔尊真是同一个人啊! 严莫谙越想越害怕,直接白眼一翻,晕在了旁边沈花间的怀里。 四弟子还以为是他吓到了严莫谙,大惊失色:「小师妹啊!!!」 沈花间:「。」 沈花间又好气又好笑。 他用神识探查进白玉殿中,忽而明了了陆研故意整出的大动静。 于是沈花间一脸纯良地说道:「这位师兄,可以和我一起把她放进柳师尊的洞府吗?」 四弟子点了点头。 无涯派一些财大气粗的世家子弟会在自己身边安排剑侍,加上严莫谙是最近新来的,其他几个亲传对他还不知根知底,而且竹景这个三弟子都没表现出来异色,沈花间态度又如此顺理成章,其他弟子先入为主把沈花间当做了严莫谙自小养在身边的剑侍,因此都没有怀疑沈花间的身份。 其他人看着掌门师叔和魔尊神仙打架,一时半会也插不上手,便都打算进入柳师叔洞府,先去照看一下这个吓晕的刚入门的小师妹。 而陷入酣战困局的李梦浮面色这才一变,顿时明白了魔尊挑衅的算盘。 他不能让这群亲传进入柳退云的洞府。 那里还放着锁灵藤! 他先前的措辞是什么? 说的是岑旧盗取了锁灵藤。 可如今锁灵藤好好地摆在房间里,这不一下子就表明了监守自盗的真实人选么? 李梦浮有心想阻拦,然而无论他从哪里避开,前路都被魔尊阻挡。 「你……」李梦浮阴沉着面色,「大动干戈,不惜暴露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只是为了证明岑远之的清白?」 李梦浮后知后觉终于明白了这条龙疯劲下掩藏的用心。 如今反正要暴露了,他索性也不着急了,持剑遥遥对望魔尊,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别是忘了谁杀的你罢?!」 经此战役,男人的头髮散了大半,他一手捋着前面挡脸的鬓髮至脑后,漫不经心地抬眸扫视李梦浮。 第140页 「我心甘情愿让岑远之杀,怎么了?」 男人嗤笑一声。 「你算老几,来挑拨我们?」 第070章 锁灵藤(30) 沈花间和那位四弟子一起抬着吓晕的严莫谙进入白玉殿, 刚踏入李梦浮提前设下的阵法,竹景就勐然出声:「小心!」 水墨剑勐然出鞘,挡住了朝沈花间和四弟子刮来的剑气。 四弟子吓得腿一软, 差点没因为这勐烈的要了他命的剑气而跪在地上。 「柳师叔也真是的, 」他干笑两声,擦了擦脸上的汗, 「怎么在自己住的洞府里布置杀阵啊?」 沈花间却始终挂着微妙的笑容。 「先等等。」竹景和其他三位亲传弟子走入白玉殿中,拿着本命剑四处检查,破坏掉杀阵后才让沈花间等人进入。 众人陆陆续续进殿, 便同时震惊在了原地。 只见白玉殿正堂屋内, 用血色画着诡异繁复的花纹,而在花纹正中央,用灵力悬浮着一样干枯树藤。 「这是……」吟怀空盯着中央的锁灵藤, 吃惊却犹豫地出声道, 「锁灵藤?」 四弟子刚忙着把严莫谙放在平地上,这时候才有空和其他人一样去环视柳师叔的洞府。 大部分人的心情本来只是单纯又好奇,毕竟人都有窥私的欲望, 加上柳退云是标准的高岭之花,除了他收的亲传,其他弟子只听过柳退云当年的传说,因此对剑尊的洞府多多少少保留了几分好奇与嚮往。 而在柳退云飞升后,他的故居含金量则更高了。 但平时没人敢逛景观一样来瞻仰柳退云的洞府, 一来竹景还在, 二来柳退云平日冰洁如雪的性子让这些弟子们总觉得离剑尊洞府近一些,唿吸都是一种亵渎。 好不容易有了个藉口进来, 当然要仔细看看了! 如今被吟怀空这么一提,大家才注意到房屋中间的一截树藤。 四弟子:「?」 四弟子:「这这这是锁灵藤?」 他有些不可置信, 环视同门,发现大家都因为吟怀空这一声而半信半疑地在打量。 竹景是除了大师兄、二师姐修为最高的,加上他性格沉稳,因此弟子们虽然和这个话不多的三师兄没什么好聊的,但无一例外认为他是最靠谱的。 于是四弟子大着胆子挤到竹景身旁:「三师兄,你觉得呢?」 竹景看了一眼吟怀空。 虽然不知道吟怀空为什么决定出头,他平日都是一副龟缩的模样,但却恰好有利于给大师兄证明清白。 竹景沉吟道:「应当是。」 四弟子:「?」 四弟子一脸惊恐:「可掌门师叔不是说,大师兄盗取了锁灵藤吗?」 竹景冷笑道:「他说什么你就信啊。那我说是李梦浮盗的,你现在信不信?」 在场的剩下六个亲传弟子:「…………」 夭寿了,他们居然听见一向稳重的三师兄在阴阳怪气啊! 阴阳怪气的还是掌门师叔啊! 沈花间似乎看戏不嫌事大的说道:「不如把几位长老叫出来评判一番?」 反正这趟水已经够混了,他多拉几个人下水又何妨。 几个亲传弟子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拿出传讯的灵器去告知师尊这等爆炸性消息。 而沈花间说完,就笑眯眯地蹲在旁边看戏,一种功成身退的淡然样子。 竹景:「。」 竹景看了一眼躺尸的严莫谙。 现在他开始怀疑这位合欢宗宗主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吓晕,还是他们师祖为了闹大事情故意弄晕的了。 沈花间,恐怖如斯。 几位长老都有自己的峰头,平时除非有要事,或者来无涯派的公共学堂授课以外,都安心待在自己的洞府修习,轻易不会来穹峰。 因为离穹峰有一段距离,除了柳退云的洞府和弟子居挨得近,引发了注意以外,长老们反而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了沈花间的好心提醒,现在全无涯派的长老都收到了自家弟子的传讯。 无涯派除了掌门外,共有四位长老,修为在合体或者化神不等。 之前在招生弟子,为陆研说过话的那位长老姓钟,正是四弟子的亲师尊。 四弟子:师尊你快来柳师叔洞府,有大事啊! 钟长老:?你小子又惹什么事情了啊。 四弟子: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啊师尊,我怕你再不来,徒儿会因为知道太多秘密而被灭口啊! 钟长老:??? 虽然不理解,但钟长老这么多年只招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独苗,只能大半夜御剑赶到了穹峰。 而李梦浮还在和魔尊纠缠不清。 李梦浮头一次体会到了被疯狗咬住是什么糟心的感觉。 本来他以为被弟子看见锁灵藤已经足够焦头烂额了,可等看到几位眼熟的御剑而来的长老之后,他面色一变:「魔龙,你做了什么?!」 魔尊笑了笑:「我在打架,我什么也没做啊!」 此时李梦浮哪里看不出来,这是给他设的一场大局,而此时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刻! 见到几位长老赶了过来,魔尊知道倘若他暴露身份下去,反而会让他们优先攻击自己,索性跳下穹峰,朝着醉花镇飞奔而去。 李梦浮心知现在追杀魔尊已经于事无补,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找到针对锁灵藤的藉口。 第141页 他沉着面色,落到白玉殿门口。 此时早已聚集了四位长老和留在穹峰的七位亲传弟子。 钟长老刚听完自家徒弟一通没头没尾的讲解,此时面对李梦浮的脸色早已不善。 「梦浮,」他问道,「你不是说锁灵藤被岑远之那逆徒盗走了吗?」 执法堂的李长老是李梦浮上台后拉拢的心腹。 他曾在飞鹤寨围堵过岑远之,此时和李梦浮早已绑死在一条船上了。 此时见李梦浮给他使了个眼色,李长老只能硬着头皮道:「钟长老,兴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误会?」沈花间哈哈大笑,从白玉殿中走了出来,「监守自盗,欺名盗世,唯小人耳。哪来的误会?」 「阁下是……?」唯一一位女长老开口问道,她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剑侍莫名有些眼熟。 李梦浮却面色一变:「是你?」 他像是突然看到了极其恐惧的东西,连体面也顾不上,直直地往后退了几步。 「是我。」沈花间道,「很意外吧?那些弟子因为鎩羽而归,贪生怕死,朝你瞒报了我生还的消息。」 这些话信息量过大,却又莫名带着一股让人心惊的熟悉感。 「是师尊吗?!」那名女长老语气激动道,「师尊!是您吗?」 她眼含热泪:「李梦浮跟我们说,您去远游了,可是……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钟长老是这些人率先反应过来的。 他和沈花间同辈,资歷最高,不可置信地指着李梦浮:「除了监守自盗,冤枉岑远之以外,你难道还戕害了沈师弟!」 钟长老话音一出,鸦雀无声。 小辈们被一连串的消息砸得头脑发晕,几乎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素来可亲的掌门师叔,他似乎眨眼间变了另一个人,种种隐藏的谎言下,是不能细想的真相,让他们全身心信赖的人感到一阵后怕。 而长老们此时心怀鬼胎,望着被揭了人皮的李梦浮和乍然出现的沈花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合适的反应为好。 那李长老见势不对,鬍子抖了一抖,连忙见风使舵道:「李梦浮,你、你居然还害了沈掌门!」 只不过李梦浮凌厉的眼神扫来,吓得他又立马闭上了嘴。 最后一个一直没有发声的长老道:「如今事情如何尚不能盖棺论定,李梦浮还是先关入无间狱吧。」 无间狱是无涯派用来关押门派中穷凶极恶之徒的地方。 当时处置逆徒岑远之,便是用缚仙索穿过他的周身静脉,锁在无间狱。 竹景神色动了动,似乎是想到了曾经从未见过的惨状,眸色愈发深重。 李梦浮表情愈发冷肃,当着众人被扒掉了那层虚伪的表皮后,他也不再维持着那张如沐春风的面皮。 他缓缓说道:「就因为这些,就要让我打入无间狱?」 李梦浮说完,忽而轻笑出声。 月色泼墨如晕,青衣修士的笑声从最初的凉薄逐渐变成猖狂。 「我对无涯派做得还不够多吗?」李梦浮道,「我只是想满足一些私心,有错吗?」 「是人都有私心。就连现在指责我的你们,你,你,你,还有你!」 「你们敢说现在不是因为那一点私心作祟?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难道你们之前不都是对沈花间的遭遇揣着明白装煳涂?」 「如今又装什么惩恶除害的正义之辈呢?」 李梦浮笑着说完,表情癫狂,好像又回到了当时捧着髮妻残魂狂奔的那一天。 是了。 这些浮屠生活,本来就是他这个小偷偷来的。 如今只不过原形毕露罢了。 「但是锁灵藤,」李梦浮冷冷道,「我要带走。」 他后悔了。 明明就差一点,他就可以復活爱人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他曾经只不过是被繁华迷了眼,坐到高位上填不满的欲壑让他像个吃不饱的饿汉,漫长的折磨下令李梦浮真正明白了他的所求。 分明那个跌跌撞撞、膝盖腿骨碎掉也要爬上穹峰的少年,只是想给妻子和女儿讨一口热乎的饭啊! 「我是大乘期。」李梦浮边笑边哭,「你们拦不住我。我要嫣然,我要锁灵藤……」 他后悔了。 如果没有踏入穹峰,他到现在还和嫣然好好生活着,养着他们唯一的女儿。 可仙途高大渺远,路上终归是让他丢了道心初念。 李梦浮身上忽而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威压,像是要把所有人的灵魂都压入尘埃。 钟长老勐地面色一变,忙散发灵力与李梦浮对抗。 然而李梦浮毕竟是在场唯一一个大乘期,包括钟长老在内的所有人都因为这份威压动弹不得。 「放我走。」李梦浮情绪镇定下来,沉声道,「不然你们都要死。」 他的剑横亘在了沈花间的脖颈上。 「师尊,区区废人,你还能如当年一般漫不经心地俯视我吗?」 他带着恶意地说道。 沈花间:「……」 沈花间却忽然轻笑道:「自卑至极的人,才会觉得别人看不起他。」 「我看你,不过和尘土一样无足轻重,又有什么刻意贬低你的意思呢?」 这一番话正正好好地踩中了李梦浮的痛脚。 第142页 沈花间感觉脖子上一痛,他垂下眸,纵然看不见,却也知道李梦浮把本命剑割进了他的脖子。 第071章 锁灵藤(31) 「沈花间!」 好像有人在叫他? 不确定。 沈花间忽而被一阵剧痛席捲了周身。 他从出生就一直是高高在上的, 倒是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新奇的疼痛。 李梦浮倒是有一点说得对。 他是废人。 轻而易举便被从前不放在心上的外门弟子取了性命。 沈花间忽而觉得有些疲倦。 他这一生大起大落,在最风光的时候跌入无法接受的深渊。 已经见过了繁花锦簇的人间,又怎么能甘愿剩下漫长的人生浸润在黑暗中? 倒不如死了算了。 撑着他走到现在的, 不过是和死域冤魂一样的不甘怨念罢了。 如今执念消解, 他便该如亡魂一般消散于天地间。 血液疯狂流失带来的困顿和寒冷让沈花间真有种与天地同化的错觉。 然而—— 「沈花间!!!」 又一声音清明无比地刺入沈花间的脑海。 不是错觉。 沈花间愣了愣。 他孤家寡人,风风光光来, 孤孤零零走,又有谁会不甘心放手? 身上忽而被巨力席捲,沈花间听见李梦浮发出震惊的吸凉气的声音。 而后他滚落在地上, 伤口被灌输进大量灵力, 失去的气血一点点被补足,周身的温度也渐趋回暖。 就好像黑暗中的一双手拼命拉住了快要消散的一抹亡魂。 脸上忽而感觉到了一颗又一颗滚热的泪。 是合欢宗的那个小宗主? 他居然突破了李梦浮的威压,从他的剑下救了自己? 可是为什么? 他们之间萍水相逢而已。 沈花间却下意识抹去小宗主脸上的泪。 有一滴温热顺着红绸滚入他的眼中, 传来几丝刺痛。 沈花间忽而一愣。 一些被放在陈年的记忆不合时宜地蹿出。 好像曾几何时, 他在最意气风发时仗剑走马,曾把一个爱哭的小可怜救出过。 那个时候沈花间刚当上掌门,被门派的繁文缛节弄得心烦意乱。 他一直是闲云野鹤的性子, 剑仙多么放浪形骸,被这些束缚住,只会感觉憋闷,如同高飞不到高空的野鹤一般,恹恹不得趣。 于是沈花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跑路了! 沈花间跑到人间去歷练, 意外缴获了一处表面是名门正派, 实际上是人口交易的骯脏市场。 至于被沈花间碰上的原因很简单,他长得好看, 那群人误以为他是什么先天炉鼎,把主意打在了沈花间头上。 沈花间还跟他们客气什么, 礼尚往来,一剑又一剑地斩完了当日的恶徒。 他穿着一袭青衣,上面被血污染得斑驳不堪,双目悠长上挑,在左眼皮上还有很好看的一个红痣。 就是这样艷丽好看的青年宛若修罗一般,哪怕有人对他抱头求饶,沈花间依然还是笑吟吟地割掉了他的头颅。 最后沈花间来到关押人质的地方,将那些被当成炉鼎预备发卖的孩子们救了出去。 刚一打开牢门,那些小孩就一窝蜂地冲散出去,如同回归天空的鸟雀。 兴许是沈花间一身血腥,没有小孩敢停下来驻足和他道谢。 不过沈花间不在意。 哼着小调,沈花间走入牢狱中,盘查着有没有逃掉的漏网之鱼。 就在这个时候,他脚绊了一下。 一剑可断云霄的沈剑仙差点被绊得头着地。 沈花间:「……」 沈花间古怪地拎起地上的小糰子一看,发现是个唇红齿白的男童。 「你为什么不跑?」沈花间问道。 小孩面无表情:「跑了就会被抓回来。」 也不知道是经歷了多少次心如死灰,才会如此波澜不惊。 沈花间和这漂亮小孩大眼瞪小眼半晌,突然灵机一动,拍了拍手:「跟我来。」 接着,他抱着小孩抓住了个逃跑的恶徒。 一剑斩了他的头。 「看见没有。」沈花间骄傲地说道,「我替你杀了坏人,你现在可以逃了。」 小孩愣愣地看着他,突然从漂亮的大眼睛里面涌出一颗又一颗的泪珠。 沈花间吓了一跳。 从来没带过娃的沈剑仙以为是他的手段太过血腥,于是手忙脚乱地开始哄小孩。 岂料小孩抽抽噎噎地问道:「我跑了,又有其他坏人抓我怎么办?」 从小被当成炉鼎对待的小孩早已明白了人间冷暖。 沈花间:「……那你要跟我离开吗?」 小孩摇了摇头。 「你是修士。」小孩委屈道,「我讨厌你们。」 沈花间:「……」 他又做错了什么啊? 沈花间只得道:「我教你几招,再被抓住,你就学我的样子,砍了他们的头。」 小孩是先天炉鼎,这种体质虽然总招来不好的觊觎目光,但实话说,资质便如先天道骨一般,是老天爷追着餵饭吃的程度。 他学得很快,很快便会了引气入体,并学会了沈花间的招式。 沈花间曾有个匕首,是他请程虚怀亲自造的法器。 第143页 小孩年纪太小,提不动剑,沈花间就把匕首丢到了他怀里。 「拿这个,」沈花间道,「割他们的头,不要留情。」 小孩明白到了告别的时刻,于是捧着匕首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沈花间当时轻狂放浪,把小孩丢在大路上后,只留下一句「吾名沈花间」就轻飘飘地离去了。 再后来,合欢宗的小宗主因为手段毒辣,灭了一个门派逃窜投奔魔修而从此恶名远扬。 沈花间:「……」 陡然想起过往,让沈花间一阵失神。 犹然记得那小孩的一双杏眸生得无比传神,若是长大,必定是个绝佳的美人胚子。 可是……他这辈子再也无缘看见了。 缚仙索贯穿的双目无药可医,因此他也不能确认此时这个爱哭的小鬼和记忆中的小可怜是不是同一个。 还真是遗憾。 沈花间只能笨拙地伸出手擦了擦他的泪,苦笑道:「你这个时候不赶紧带着我跑,反而哭了起来,我们倒是要死在一块了。」 严莫谙哼了一声:「魔尊会来救我的。」 沈花间:「……你是指跑路的那个?」 严莫谙:「……」 严莫谙感觉到剑气勐地袭来,连忙拽着沈花间向旁边滚去。 刚刚情急之下,严莫谙居然成功突破了化神,也因此才有余力从李梦浮的剑下趁他出其不意,救走了沈花间。 如今在威压下强行挪动身躯,筋脉好似寸断一般,严莫谙顿时感觉五脏六腑被挤压在一起,他闷哼一声,竟连再次躲避的力气都使不出。 刚刚严莫谙突然暴起,着实是在李梦浮的意料之外。 他没想到一个连化神都没有的魔修居然胆大包天混成无涯派的亲传弟子,甚至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救了人。 李梦浮扫了一眼那四个被他死死压制的长老,讥讽地笑道:「魔修都来了,你们还不出手?」 他现在表情癫狂,更别说身上还溅了沈花间的血。 严莫谙忍不住小声哔哔:「……高贵什么啊你,比我像魔修多了。」 沈花间:「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严莫谙两眼泪汪汪:「反正都要死了,过过嘴瘾怎么了!」 沈花间:「……」 他们一来二去,似乎完全没把李梦浮放在眼里。 这种轻佻的态度再次踩中了李梦浮的痛脚,他拿着本命剑,即将挥出最后一击。 却在运用灵力时,心口忽而传来了钻心剜骨的疼痛。 他手一抖,竟是剑都握不住,掉在了地上。 这种感觉…… 「情毒……?」李梦浮痛的顿时蜷缩在地上,面目全非,「白薇!!!」 他被情毒侵蚀心脉,连灵力都无法运转,压在众人身上的威压顿时撤去。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竹景眼神凌厉地拿着剑挑了李梦浮的手筋。 水墨剑贯穿李梦浮的左手手腕,将他钉死在地上。 哪怕李梦浮再逆风翻盘,只要拿不了剑,就杀不了人。 远处白衣渺渺,白薇面无血色,拿着阴阳扇一步步走了过来。 「你走出来了聚灵阵?」李梦浮恶狠狠道,「你明明知道,聚灵阵是保命用的,一旦走出独峰,你将会很快灵力干涸而死。」 白薇吐了口血,淡定地说道:「那也要亲眼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她面色如同一张白纸,摇摇欲坠,头髮正在逐渐变成毫无生机的灰白色。 「诸位,」白衣女子柔弱不堪,即便如此,她还是撑着身形站到众人面前,「要不要听听李掌门的故事啊。」 李梦浮面色此时才终于灰败下来。 他惊恐无比地望着白薇,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他的道侣。 白薇虽然和李嫣然一样有着柔弱的眉眼,但她不是依附外人的菟丝子。 她狠辣,有野心,有手段,和他一样是机关算尽的聪明人。 也因此,她哪怕选择玉石俱焚,也要报復李梦浮对她的轻贱。 而此时,这个陪了他十多年的道侣正用最轻柔的语气,揭开了李梦浮最不愿面对的那般过往。 「毕竟,在真正的主角来之前,我总得科普一下前情,不是么?」 李梦浮在情毒折磨下,眼前逐渐出现幻觉。 勐然间,他看见了一道窈窕身影登上了远处的山峰。 「嫣然……」 李梦浮面如血色,如见厉鬼。 第072章 锁灵藤(32) 李醇熙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混乱而又让人潸然泪下的梦。 在梦里, 她又变回了那个尚有母亲的小女孩。 父亲早年离家,母亲说他是为了求生。 卧松镇闹了空前仅有的一场旱灾,除了老弱病残以外, 少壮劳力都为了挽救镇子的生机而外出谋生。 因此李醇熙的父亲并不是个例。 「囡囡。」母亲躺在床上, 几日未进口粮的她脆弱地好像只剩下了骨头,饶是如此, 她还是温软着眉眼,哆嗦着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我托邻居王大娘做了些米煳, 来喝吧。」 李醇熙蓦然抬眼。 她怔然地看着母亲的面容, 在记忆中快要忘记、模煳不清的母亲的面容。 不知道为什么,李醇熙觉得这张脸似乎有些熟悉,就好像她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第144页 不过好像有什么东西阻碍着她去深想。 毕竟是梦, 哪怕有些异样, 也很正常的吧? 自从筑基之后,李醇熙再也没有睡过有梦的觉。 她甚至很少睡觉。 睡觉,哭泣, 难过,委屈,懒惰,自从卧松镇再无活口的那一天,就全被李醇熙抛弃了。 她要努力修炼, 努力地往上爬, 爬得更高,才能有机会触碰到掌握生死的关窍。 才能在往后再也没有如此彻骨的遗憾。 于是哪怕是淡忘了母亲的面容, 为此不眠不休也要拼命画着一张张面目全非的画像妄图留住幼年的记忆,李醇熙也不敢轻易沉湎入美梦。 对他人来说, 美梦如黄粱,醒了可尽忘。 可她害怕,害怕梦到了曾经的美好,便可轻易让她好不容易建立的心防付之一炬,从此道心溃散。 李醇熙呆呆地望着面前女人面容,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可是她真的好想母亲。 原来母亲长得这么好看。 她半分没有遗传到母亲的温柔。 李醇熙最后悔的就是那天她喝了家里最后的米粥,导致再回家时,只看到了李嫣然冰冷的尸体。 如果是梦的话,稍微改变一些是没什么的吧? 李嫣然看见女儿忽然直愣愣地大哭起来,吓了一跳,她以为是这些天孩子吃不饱饭,饿得厉害,急得咳嗽起来:「囡囡,这里有饭。」 她咳嗽的时候,身躯瘦弱,肩胛骨便伶仃地将衣服撑起,好似瑟缩的蝶翼。 「母亲。」李醇熙忙走过去,替李嫣然顺气,她难过道,「你好多天没吃饭了,你吃吧。」 李嫣然咳嗽好不容易停住,听见女儿说了这样懂事的话,她面上滑过一丝意外。 不过很快,李嫣然笑道:「囡囡长大了,但是娘亲是大人,饿几天没关系。囡囡要是饿出什么事情的话,娘亲才会难过的。」 妇人的眉眼在米粥蒸腾的热气后,软化得好像是早春的柳絮。 态度却出乎意料的不软化。 李醇熙又换了几种说法,都无法说动李嫣然自己喝了这碗米粥。 眼见米粥快凉了,李嫣然现在身体不好,吃了凉饭或许会雪上加霜,李醇熙灵机一动,道:「母亲喝一口,我喝一口。」 半碗米粥,还不够李醇熙一个人饱腹的。 而且这是她们家最后的余粮。 丈夫虽然写了信告知最近会回来,但并不能确定是哪天,李嫣然捨不得饿着她的囡囡。 然而李醇熙今天的态度破天荒的强硬,哪怕面对好喝的米粥,过度飢饿的小女孩也没有飢不择食,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李嫣然。 李嫣然不明白女儿的眼神,但却莫名被女儿盯得想哭。 「那好吧。」她道,「不过我喝一点就饱了。」 李醇熙抿了抿唇。 她知道母亲在撒谎,但在这样善意的谎言下说不出来什么。 皮包骨的小女孩端起木碗,拿起里面的木匙,道:「我一口,母亲一口。」 入口的小米粥软糯香甜,应当是邻居好心,偷偷往里面加了饴糖。 在饥荒的,糖是最宝贵的东西,饿到极致的人甚至可以靠着糖维持着活下去。 在这种家家户户吃不饱的情况下,邻居却依然偷偷放了糖给她们。 咽下去的那一刻,李嫣然就感觉水雾蒙住了视野。 好甜,好香。 数日未曾果腹的李嫣然因为一口热粥入肚,竟感觉身体都轻便了不少,但一口粥填不饱肚子,却轻易地勾起了胃肠中的馋虫。 等到李嫣然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碗粥已经见了底。 「哎呀。」她懊悔出声,一张脸吓白了。 怎么可以只顾自己,而忘记囡囡了呢? 李醇熙却并不觉得有什么。 相反,她非常开心。 给母亲吃了些米粥,母亲应当不会再饿死了吧? 只是这些尤为不够。 李醇熙想起后来知道的一种生在卧松镇附近的灵草,这种草是修士们练气筑基时辅助用的,常人吃了没有太多增益,不过强身健体、延年健体的效果还是有的。 更重要的一个作用是可以饱腹。 幼年因为饥荒失去一切,李醇熙长大后便补习了很多有关这些知识。 纵然遗憾不可追,但至少弥补一些也好。 李醇熙道:「母亲,我出去玩了!」 她用着小孩子惯用的藉口,跑了出去。 李嫣然还在失魂落魄、懊悔不已,便也没有注意到女儿不同于往日的雀跃。 李醇熙跑到山间挖了一大兜的灵草,又跌跌撞撞地跑回来。 在触及镇口的时候,她忽而像是被雷噼一般立在了原地。 这里……是卧松镇? 她曾经也是卧松镇的人? 刚刚被按捺住的异样似乎失去了阻力,尽数朝着李醇熙泄洪而来,让她有些失控得头晕目眩。 此时到了正午时分,小女孩呆愣愣地遥望着卧松镇。 这个时候饥荒还没有到最严重的时候,镇上人虽然面黄肌瘦,可至少还都勉强带着笑容游走在街巷。 热闹喧嚣的人气与诡异虚幻的梦境一样,好似变成了扯住李醇熙神智的旋涡,她想挣脱着醒来,却又贪恋梦境里的温暖。 第145页 小女孩一滴一滴泪掉在干涸的地上。 却在这时,李醇熙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死死盯着那个青衣青年,连唿吸都不敢放缓。 不会认错的。 相处了十多年,不会认错的。 李梦浮……! 忽而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李醇熙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 费劲千辛万苦摘来的灵草被毫不留情地抛到地上,小女孩跌跌撞撞地朝卧松镇跑去。 路上摔了一跤,甚至顾不得回復关心的镇民,李醇熙发了疯似地朝家中奔去。 但她的身躯实在是太小了。 跌跌撞撞跑到精疲力尽,却只看见母亲被李梦浮一剑贯穿了胸膛,不可置信地死在了床上。 鲜血喷涌而出。 李醇熙呆呆地站在房屋门口,头痛欲裂。 她那时实在是太小了,李梦浮逃得那么慌不择路,依然没有发现分毫破绽。 泪水忽然奔涌而出。 那么多年压抑的情感此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倾泄了出来。 李醇熙顾不得许多,冲上去推开了惊愕的李梦浮,抱住了李嫣然。 这根本不是美梦。 但就如现实一般,她自以为是,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李醇熙像是真正地变回了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小女孩,抱着死去的母亲嚎啕大哭。 * 李嫣然自剧痛中睁开眼,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 好冷。 啊,她想起来了,她应当是死了的。 死在了丈夫的剑下。 李嫣然扭头看了看,阿昭还在她身边睡得正香。 替阿昭掖了掖背角后,李嫣然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望着面容姣好、但却宛如陷入梦魇的少女,李嫣然一阵恍然。 没想到她们母女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再度重逢。 可是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短到甚至没有办法相认。 李嫣然坐到床边,贪婪地看着长大后的女儿的形貌。 她刚生下囡囡的时候,就喜欢盯着囡囡的脸看。 只觉得,她的囡囡真是千好万好,哪也好,叫她见了就欢喜。 如今,也算夙愿终了。 李嫣然轻轻地伸出手,抚平了女儿眉心的那一抹愁绪。 她匆忙地眨掉眼里的泪,似有所感地走到院中。 瞧见了自称赶路人的谢冷玉和一位陌生的白衣男子。 李嫣然含泪朝着他们盈盈一拜。 「多谢。」 李嫣然道。 「小女如此,妇復何求。」 谢冷玉眉心轻微地蹙紧了。 「不再……」谢冷玉道,「和她再见一面吗?」 李嫣然却笑了。 正如她的名字,嫣然巧兮,眉目盼兮,明月轮轮下,却一点点随着月光一般飞散在了天地中。 「这一眼,便是我平生所幸了。」 直到最后,她依然没有怨恨。 平静地化作了天地浮沉。 东屋传来细微的动静,李醇熙苍白着脸走了出来。 「大师兄。」她似乎并不意外韩无双为何突然变成了岑旧。 少女说的第一句话和她的母亲一样。 「我梦见了母亲,我终于记起了她的模样。」 「多谢。」 没有再多言语,只有鼻尖一点甘甜芬芳让李醇熙意识到,那不单单是梦。 但如今多说无益。 母亲不想让她沉湎在过去,那李醇熙就会大步往前看。 至于现在,也是时候斩断最后一缕过往了。 李醇熙目露决然。 「师兄,还有传送符吗?」 她要去杀了李梦浮,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第073章 锁灵藤(33) 少女一手抱着熟睡的阿昭, 一手拿着剑,杀气腾腾地走在穹峰。 夜色已经渐渐沉下去,天际渐渐掀起一抹鱼肚白色。 她的到来引发了在场无数人侧目。 然而李醇熙只是沉默着站在人群最后, 抬眼望着白薇, 直到她讲完最后一句话。 仿若一场戏曲终于到了尾声,谢幕的时候粉墨登场, 过往的演员齐聚一台。 李醇熙沉默地抱着阿昭上前。 李梦浮好似被情毒折磨得疯癫了,一直在嘟嘟囔囔着「嫣然」。 李醇熙听着,忽而露出一个狠厉的笑来。 「你这么爱她么?」 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爱的不过是你自己罢了。」 「我觉得李嫣然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应当是和你成亲了罢?」 李醇熙闭了闭眸。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上面好像无形中割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刀口, 汩汩地渗着血。 疼得她好想哭啊。 就在这时,怀中的阿昭动了动,似乎要醒来。 李醇熙忽而动作一僵, 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背。 阿昭和自己一样, 也是个苦命人。 不过没关系,命运不公,他们可以改变命运。 李醇熙使劲攥了攥剑柄, 用力贯穿了李梦浮的胸膛。 她想闭眼,可却强迫自己一直看着。 看着重逢相认的父亲如濒死的鱼一般,在贯穿那一刻突然挺直僵硬了身躯,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剑再拔出来的时候, 滚烫的血浇了少女满脸。 第146页 李醇熙却大笑起来。 她盯着濒死的李梦浮, 一字一句地说道:「名利,髮妻, 你终其一生不择手段。」 「最后不过是,」李醇熙忽而深唿吸一口气, 她的身躯其实有些稍微的颤抖,但很快便咽下了哽咽,「身败名裂,妻离子散。」 「一捧黄土,又何必呢?父亲?」 李梦浮咽喉不断滚动着从肺腑流出来的血。 他张了张嘴,喃喃出了只言片语。 只有离得近的李醇熙听到了。 ——「对不起」。 而后李梦浮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他这个唯一用了些许真情的女儿。 李醇熙顿时后退一步。 李梦浮就这么睁着眼,没有借力地狠狠砸在了地上。 只挣扎了一瞬,便再也不动了。 血流了满地。 李醇熙呆呆地看着,天光熹微,一点还带着凉意的日光照在了少女的额前。 天亮了。 过往恩怨,随着最后的一个夜晚在日光下无所遁形,便因此消散了,只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上,一个再也没有归途的流浪孤女罢了。 李醇熙忽而喉咙中发出长长的一声吸凉气的声音。 她抱着阿昭,将剑扔在了李梦浮的尸体上面,而后转过身,沐着满脸的鲜血,一步一步地走过了众人的注视。 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同门和师叔,却没有人敢拦住她。 李醇熙抱着阿昭,直到前面多了一道白色身影。 是白薇。 白薇脸色似乎比刚见的时候更为苍白了一些。 恢復记忆后,李醇熙终于明白李梦浮选择白薇做道侣的原因了。 就连她,也第一眼经不住对白薇心生欢喜。 她和李嫣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除却眉眼间一抹远山如黛似的愁苦。 「我不久就要死了。」却没想到,白薇笑着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李醇熙脸色突然怔然。 「为什么?」她难过地问道。 白薇是她为数不多喜欢的人,却也如长夜一般留不住吗? 白薇笑道:「踏出聚灵阵,我就没什么好活的啦。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弄死李梦浮,白家不会放过我的。」 白衣女修说着,脸上却出现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这一生,困于牢笼谋取一线生机。但机关算尽,不过一败涂地。」 白薇认真地望着李醇熙:「在我死前,我想看看这人间。」 「让我暂时陪你一段时间吧。」 女修的话轻飘飘的,似乎没什么重量。 李醇熙却垂下眉眼:「好。」 白薇便用微凉的指尖拉起李醇熙的手。 两个女子单薄的身影互相依存着远去,像是雨雪中抱团取暖的小兽。 * 与此同时。 醉花镇。 陆研忍着筋脉俱断的痛苦,砸进了一间客栈的窗户,把里面的程佩离吓得跳了起来。 「陆研?」程佩离道,「你怎么混成这幅鬼样子?」 陆研痛得面目拧成一块。 他不知道魔尊当时在这种情形下,和李梦浮对抗的时候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少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程佩离道:「给程前辈传信。不出意外,沐安要来和师父抢神器了!」 说完,他勐地晕了过去,头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程佩离瞠目结舌:「……」 不是,几天没见,发生了什么啊? 然而心底虽然震惊,小公主还是利落地掏出程虚怀在临走前塞给她的家当。 程虚怀给了她很多护身的法器,但传讯的没有几个。 倒是有个遇到致命危险的时候,让程虚怀瞬间传过来的。 程佩离:「……」 程佩离闭了闭眼,一狠心,拿起陆研的佩剑勐地就往心口捅去。 虽然不清楚现在什么情况,但陆研从来没骗过人。 程佩离没什么别的优点,但是她机灵,很会判断形式。 程佩离吓得手在抖,都没影响她刺心口的决心。 只因为程佩离信任老祖。 果然,在最后一刻,她的手串迸发出耀眼的光。 一道白髮红衣的身影勐然出现在屋中,用灵力打落了程佩离手里的霜雪剑。 「做什么?」程虚怀问道。 程佩离吓了一身冷汗,直接软倒在地,但她没忘记正事:「老祖,去穹峰救我师父!」 程虚怀:「……」 程虚怀笑道:「你倒是长大了。」 不再多说,他动用灵力直接传送到了穹峰。 徒留程佩离对着晕倒在地的陆研束手无策。 程佩离:「……」 程佩离拿脚踢了踢这讨厌师兄,发现晕得彻底。 她一个人又拖不动半大少年,最后只能可怜巴巴去敲了隔壁秋茯苓的房门。 * 「结束了?」四弟子瞠目结舌地注视着李醇熙远去,又看向真的断了气的李梦浮,脑瓜子嗡嗡的,感觉一晚上读了一本狗血离奇的话本。 李长老道:「李醇熙……这怎么算?」 在众人一筹莫展,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清理事发现场时,一道白色身影飘然而至。 熟悉的、漫不经心的调笑声传来。 「二师妹大义灭亲。」岑旧道,「李梦浮的话,抛尸荒野餵狗吧。」 第147页 李长老顿时想到了上一次在岑旧那里吃到的亏,下意识横眉竖目:「岑远之,你居然……」 「居然什么?」竹景冷静地开了口,「大师兄没抢过神器,也没害过人,被李梦浮冤枉到现在,你们是不是欠他一句道歉?」 众人:「……」 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哈。 岑旧笑嘻嘻道:「算啦,不情不愿的道歉听了脏耳朵。」 众人看着岑旧,无语凝噎。 虽然知道这傢伙现在一身清白,才敢这么招摇撞市。 但果然好讨打啊! 沈花间道:「想拿锁灵藤,尽快。」 钟长老勐地睁大眼睛:「师弟你……」 「我什么?」沈花间道,「李梦浮死了,我这个前掌门做不了主了吗?」 他虽然瞎了,灵力也散尽,但这么一扫众人,却还是带了些压迫之意。 就好像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剑仙还站在他面前。 「仔细想想,」沈花间道,「平天门都因为神器全军覆没了。我们无涯派如今刚刚大动干戈,实在再经不起什么元气大伤的事情了。」 钟长老:「……是。」 其实镇守神器本来就是因为上古的传承,自从有了这神器,因为忌惮威力,反而不能轻易动用。 本来就没有给门派带来什么便利。 如今事故频发,也大多都是因为神器而起。 若说真的那么渴望吗? 并不是。 这玩意也不是道骨可以随意被觊觎。 动用神器,还要担心遭天谴呢。 只是毕竟这么多年守着了,总归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钟长老看着岑旧一步步走近白玉殿,嘆了口气。 心底依然有些割捨的痛意。 然而不得不承认,时代变了啊。 竹景却在这一刻突然变了脸色。 「师兄,小心!」 岑旧察觉到不对,勐然滚到一旁,躲过了自白玉殿中唿啸而来的弒人剑意。 「李梦浮不是死了吗?」严莫谙震惊道。 白玉殿中忽而传来轻笑。 鲛纱覆面的白衣修士款款而出,晨光打在他脸上,透出影影绰绰的冷清眉眼。 「李梦浮死了,」沐安笑吟吟地扭头对严莫谙道,「我还在啊。」 严莫谙:「……」 严莫谙顿时有一种被水鬼掐住脖子的溺水窒息感。 沈花间蹙眉,挡在了严莫谙身前。 「沐安,」沈花间道,「无涯派与你无冤无仇。」 沐安在李梦浮尸体旁边落定,却连眼神都欠奉。 「李梦浮和我做了交易,却在没付钱之前就死了。」 沐安状似苦恼道:「我只能自己来讨要报酬了啊。」 沐安的眼神飘到一旁冷然的岑旧身上。 「所以我决定……」 「无情道骨与锁灵藤都收下啦。」 诡谲的一声笑陡然落幕,而后,泛着黑气的修罗剑骨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沐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着剑骨攻向岑旧。 风微微掀动他的鲛纱,露出冷白的肤色。 在场众人都震惊了。 沐安这次却是真身前来的! 岑旧蹙眉,沐安速度实在太快,加上大乘期的威压,他虽快速做了抵挡,但终归落于下风,加上沐安的修罗剑骨有腐蚀的作用,前世柳退云伤了脸之后都没办法弥补,不敢想这玩意的剑气落到他身上其他部位该是什么光景。 不仅要挡,还要不能被剑气波及。 岑旧掏出拂衣剑,狠狠迎了正面一击。 肺腑顿时传来爆炸的疼痛。 这就是……大乘期全力一击的剑意吗? 眼前的沐安忽而消失,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人。 纸人的嘴角用血红的颜料勾得极大,透出无比的嘲弄。 这是分身?! 那沐安真身在哪里?! 几乎是本能地,岑旧召出韩无双的佩剑挡在了身后。 秋水剑顿时被修罗剑骨浸染成了黑色。 岑旧:「……」 岑旧感觉到了棘手。 「师兄!」竹景道,「我来助你。」 青年修士跃到岑旧身旁,替他挡下了措手不及的一击。 沐安身形诡谲,加上他从不用剑,因此在场众人此时除了陷入混战的岑旧、竹景,暂时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上去添乱。 严莫谙有心想帮,被沈花间拽住了手:「他们师兄弟多年默契,你去只会添乱。」 严莫谙急道:「但是他俩打不过沐安啊!」 沈花间:「你就打得过了?」 严莫谙:「……」 丢人了,他还没岑远之修为高。 沈花间沉声道:「再等等,岑远之的小徒弟应当去通风报信了。」 沐安身形一动,似乎察觉到了不对,明明马上就要刺到竹景的胸口,他却忽然飞速后撤。 岑旧见状,忙拉着竹景朝旁匆忙避去。 一团火球从天轰然落地,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李长老想到了什么不美妙的经歷,差点没腿软跪在地上:「……」 烈火之上,一道红衣身影翩然于空,白髮纷飞,容貌张扬。 「在柳剑尊的故居欺负他的徒弟,沐安,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些?」 第148页 沐安眸子冷凝,道出来了来人的身份:「……程虚怀。」 他笑道:「总感觉每一次,都是你打乱我的计划。」 白髮红衣的修士轻轻哼了一声。 「分明是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程虚怀道,「也就别怨天尤人了。」 他不给沐安喘息的时机,袖子一扬,便是一团真火落下。 沐安只得向旁夺步躲去。 这真火是玄鸟遗留下来的火种,一旦沾染上,便只能被活活烧死。 沐安扑不灭袖子的火苗,索性斩断了那处衣袖。 他幽幽盯着岑旧,像是心魔一样阴魂不散。 「你就这么放过当初磋磨栽赃你的所有人了?」 「好慈悲。」 沐安说完,忽而张开双臂,勐然坠入真火之中。 一张小纸片被烧成了飞灰。 他竟是偷偷调换了真身与纸人。 但却没办法再顾及他的逃窜,无涯派剩余几位长老忽而惨叫一声。 他们跌倒在地,血肉滋生出来了新的东西。 ——一张印着血红笑脸的白色面具。 第074章 锁灵藤(34) 「师尊……?」四弟子愣愣地看着面前面目全非的钟长老, 一时失了神。 还是竹景眼疾手快,一脚将他踹到了一旁,才没被已经夺舍成功的沐安一剑贯穿。 「师尊什么师尊, 」竹景骂道, 「你看看他长得像你师尊吗?」 四弟子:「……」 后知后觉的恐惧瀰漫开来,他的瞳孔都有些涣散。 「这是什么东西?!」他惊恐道。 四弟子是近日回的穹峰, 因此并没有参加论道大会。 其他人在论道大会之上见识一轮的,面上已经波澜不惊。 「果然和沐安有关么?」吟怀空沉吟道。 岑旧下意识看向程虚怀。 白髮剑修如今悠然落地,瞧着四个被面具夺舍的长老, 不由得嘆了口气。 沐安行事诡谲又隐蔽, 他们实在防备不过来,甚至没有办法判断,他是什么时候对这些人下的邪术。 程虚怀抬眼看向沈花间:「节哀。」 沈花间喉结轻微滚了滚, 尚未判断出程虚怀此话的意图。 白髮修士一挥袖子, 玄鸟真火顿时落在了那些戴着面具、不分敌我攻击无涯派弟子的长老身上。 真火可以除一切邪秽,却没有办法拯救被夺舍的可怜人。 在火焰中,皮肉传来噼啪的惊人脆响, 四个长老喉中发出痛彻心扉的痛唿与尖叫,一点点随着罪孽一起落入飞灰。 在场众人注视着这一幕,心底无不悚然。 四弟子就这么呆呆愣愣地注视着真火之下一片不分你我的残骸。 混入其中的师尊在方才还在与他这个不成器的徒弟谈笑风生啊! 长长的泪痕自这个年轻人脸上留下,他脸色爆红,忽而从喉中发出不似人的一声悲愤的吼声。 迟来的情绪终于涌入他们心头, 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消化完了这转瞬间的危机, 而后他们注视着长辈们留下的一堆骨灰,竟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哪怕有些人或许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至少对这些无涯派的亲传弟子来说, 却是抚养他们、传授他们的师尊。 可是再多的恩情,甚至还没有等到他们长大成人可以报效的那一刻,便轰然与黄土混在了一起。 「沐安……」 不知道是谁先压抑着满腔悲愤道出来了名字。 在满腔故意放低的泣声中,逐渐升腾出一种夹杂着仇恨的苦嘆。 那人多疯癫啊。 转瞬之间就夺取了四条人命。 夺取了他们的师长,他们的亲人。 四弟子似乎已经缓过来了,他的眼底红通通一片,好像藏了一眸底的恨血。 他缓慢而沉重地走到了岑旧面前,沉重而疲惫地唤了声:「大师兄。」 岑旧是这些人中唯一面无表情的。 震惊、悲伤,甚至只是单纯的同情惋惜,他都没有。 他白衣肃立在师尊的故居前,在这种悲怆的气氛下,心却鼓譟着,品出了一点报仇雪恨的快感。 死去的人是这些人的亲朋,但却是前世加重他堕落深渊的帮凶。 此时,他甚至感觉到了几分与世界隔离断掉的旁观感。 岑旧想,他甚至感谢沐安。 因为有悖礼法,因为同门旧情,又因为什么所谓的大局为重,他甚至不能像沐安一样,肆意将这些人的性命践踏。 尽管目的是报仇。 「怎么了?」岑旧稍稍回过神,他忽而想起沐安的纸人分身临死前那番没头没尾的话。 沐安说得讨巧,既能动摇岑旧的道心,又能将众人的怒火稍稍迁移到他的身上。 是要报仇吗? 岑旧木然地看着曾经也算关系不错的四师弟。 他像是眨眼间又被沐安扯回了前世孤立无援的境地,如今疲惫又脆弱,扬起脖子引颈就戮,等待着过往故人对他的判决。 「大师兄,」四弟子似乎一夜之间从没正形中锤鍊着长大了,从前那副油腔滑调的模样竟在眨眼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红得快要滴血的眼睛里面挂满了疲惫的血丝,他盯着岑旧,快要将青年修士盯出洞一样的专注。过了很久,岑旧才听到这位师弟沙哑着声音,缓慢又郑重地说道,「我替师尊说声对不起。」 第149页 啊。 岑旧感觉好像思维停滞在了这一刻。 本来做好心理准备的,妄断生死是非的铡刀却没有带来想像中的疼痛。 太阳已经彻底趴到了晴空,将一缕暖意慷慨地打在了青年修士的身上。 岑旧转动着迟钝而僵硬的眼球,一向最会说话的他此时破天荒地发现了自己的词穷。 然而四弟子的声音好似打开了什么开关。 更多的熟悉的、他从小陪伴到大的面孔站了出来。 他们唤着他「大师兄」,发出来了迭声的「对不起」。 岑旧的眼睫忽而很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似乎迟来的曙光终于照到了他这个重活两世的冤魂身上。 「大师兄,」最后一个走到他面前的是吟怀空,少年迟疑了下,只是渴望地看着他,「回来吧。」 岑旧这才有了些落到实处的感觉。 「不。」他果断地拒绝道。 无涯派的恩怨与罪孽似乎消散在了玄鸟的不灭真火中,烧了个精光。 无涯派现在已经因为神器元气大伤,长辈们尽数死去,留下来的不过是几个金丹期的小鬼。 似乎彰显着这个门派的断代和註定要走的下坡路。 但似乎也还不错。 真火烧尽罪孽,这些孩子虽然青稚懵懂,但出乎意料地被教养得不错,身姿挺拔,正如穹峰随处可见的翠竹。 但这些都不是岑旧拒绝的理由。 他只是忽而没来由的疲惫。 分明解决了前世最深的仇恨,却和上一辈子赴死前一样,茫茫然无所得。 「我累了。」岑旧道,直接而明了,「不想再看见无涯派。」 他是无涯派的首席大弟子。 师弟师妹们都曾以他为表率,躲在大师兄的羽翼之下,如今乍然听到如此决然的话,眸中都流露出来了不舍的难过。 但没有人阻拦。 他们心知肚明无涯派对大师兄的亏欠,是万万年也弥补不上的,所谓的挽留,不过是他们的一点私心罢了。 吟怀空脸上露出来了不舍的神色:「我知道了。」 少年努力仰起脸,扯起勉强的笑容。 「江湖路远,师兄多珍重。」 四弟子也哽咽道:「后会有期啊,师兄!」 严莫谙在一旁围观,默默擦了擦感动的眼泪。 沈花间似有所觉地扭头看他:「怎么了?」 「沈前辈,」严莫谙郑重道,「你也要多多保重啊……」 沈花间:「?」 沈花间脸上的笑容明显一僵。 「啊?」沈花间故意唏嘘道,「我个老不死的,眼睛瞎了,你嫌弃我是不是?」 严莫谙:「……」 严莫谙迟钝地眨了眨眼。 注视着沈剑仙那张挂牌起码十万的脸,他想,这哪里老了? 而后,严莫谙才意识到沈花间话里的意思。 他语气变得惊恐:「你还要缠着我?」 沈花间:「?」 沈花间笑容消失了:「你不欢迎我?」 严莫谙:「……」 是指几天吃了他合欢宗十几万经费的事情? 「太费钱了。」他弱弱道。 沈花间:「没事,我能赚。」 他俩一来二去,听进了旁边的无涯派小辈们耳朵里。 「师祖,」亲传弟子惊恐道,「您不驻守无涯派吗?」 「呵,」沈花间轻笑道,「我现在是个凡俗,没有能力再去管修士的事情了。」 「而且,该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你们需要的也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撑不起来偌大的门派罢了。」 「但吾辈祖师爷当年也是年轻的时候一路闯荡进来的。」 沈花间说着,好像他又变回了那个鲜活的剑仙。 「还记得无涯派的道训吗?」 这些自小生养在无涯派的弟子们下意识喃喃出声: 「学海无涯,上下求索。」 「是了。」沈花间道,「愿你们在求索仙途中,再不忘道心,不负初衷。」 他说完,仰天大笑,牵着严莫谙飘然而去。 徒留一群面面相觑的无涯派小辈们。 「三师兄。」四弟子下意识去寻找仅存的主心骨。 岂料竹景摇了摇头,走到了岑旧的身边。 「往后再见,还可唤我一声师兄。」青年认真道,「但我会追随大师兄,一直。我的师兄去哪,我就去哪。」 见四弟子等师弟师妹们满脸落寞,岑旧拍了拍离得最近的吟怀空的肩。 「每个人该有每个人的路,继续求索吧。」 虽然再不舍,对未来再惶恐,这群弟子毕竟是无涯派的亲传弟子,他们天资出众,贯彻道训,有着超乎常人的坚定道心。 种种变故,引导他们明路的长辈已经不再,那承载未来的便成了他们。 因为知道岑旧与柳剑尊师徒关系亲厚,想通之后,几位同门与岑旧、竹景等人作别。 岑旧沉默地注视着白玉殿。 先前因为一方斗争而将这里毁得差不多了,物是人非,一如重生两世,再也见不到的故人。 睹物思情,徒增伤悲。 程虚怀从殿内走来:「沐安果然已经提前盗走了锁灵藤。」 岑旧郁闷但不难受,无可奈何地摊手道:「我还是输在了不够了解他。」 第150页 相反,不知道沐安和他有什么渊源,他的生活里面似乎总能找到这傢伙的踪影。 程虚怀静静地盯了他半晌,然后道:「白玉京是仙门中唯一不知道其真实所在的地方。而且就算是寻仇,现在也不是个好时机。」 岑旧点了点头。 沐安如今是大乘期剑修,或许能与之匹敌的,勉强只有一位屈居柳剑尊之下的沈听寒。 但又想起前世柳退云也曾没在沐安手上讨了好,又不确定这傢伙是否是真的展示了他的全部实力。 「沐安……」岑旧道,「罢了,他的伎俩,怕是真的等到去白玉京才能弄清楚了。」 而白玉京,现在又不是他们轻易可以挑战的地方。 程虚怀似乎随意地提起:「不若回凤梧城休养生息?佩云总是频频向我问起你的消息。」 岑旧却道:「如果一切平定,我再回去。」 凤梧城对他来说温暖无比,宛如人生中第二个拼凑的家,也正因为如此,岑旧才不敢频繁想起。 越珍重,越敬而远之。 「你有了计划?」程虚怀问道。 「其实无涯派中似乎尚有谜底未揭,但水至清则无鱼,我懒得去揽这份活。」岑旧道,「我曾遇到谢师叔,她只身一人前往蓬莱岛。我担心蓬莱岛有变故,打算去拜访一下沈岛主。」 程虚怀:「……也好。你被缚仙索苦难缠绕折磨许久,蓬莱秘境中有一味灵草或可医治。」 既然岑旧有了打算,程虚怀就没有再过多挽留,用了灵力传送回了凤梧城。 岑旧和竹景自穹峰石阶拾级而下。 直到下完最后一级石阶,岑旧才看见了早就翘首等待的三个小孩。 程佩离推了一把陆研,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 陆研:「……」 少年忍受着赧意,认真地唤了声「师父」。 只有一天没见,却像是阔别许久。 陆研想,再也不要离师父这么久过了。 他定定望着青年,小声而郑重地说道—— 「欢迎回来」。 第075章 黄粱枕(1) 立秋。 时忆百无聊赖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他旁边堆满了最近时兴的话本,床上罗列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玉碟,玉碟上面摆着瓜果蔬菜、坚果瓜子, 甚至还有一些吃了没啥作用、但是汁甜肉肥的灵果。 时忆:「……」 时宗主捂着嘴, 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由得想, 古代哪怕是修真世界,娱乐方式无非也就这么几样。 就算他是个热爱躺平的咸鱼,待了快百年, 也有点经受不了。 时忆悲伤地又吃了口灵果。 算了, 在这种危险的世界,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又混吃等死了一天,真好。 这么想着, 时忆忽得听见无为宗门口传来一阵震天彻地的响声。 时忆:「……」 直觉告诉他不太妙。 时忆没在正殿, 他又不傻,天天呆在正殿不是摆明了告诉弟子们去找他麻烦么? 虽然无为宗在时忆穿越来之前,就已经贯彻了自祖师爷流传下来的咸鱼属性, 但毕竟时忆的咸鱼属性比这种天生带了点卷王基因古代仙侠人正宗,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动,恨不得死在床上。 于是时忆想了个绝妙的办法。 在正殿门口挂了个牌子,心情好就会营业几天摘掉牌子,心情不会就会挂上一个「闭关勿扰」的时宗主专属小木牌。 而这时时宗主摇身一变, 钻进宗门大门口旁边的不起眼的茅草屋, 开始享受他的快乐咸鱼生活。 反正没有人想到堂堂一宗宗主会蜗居于此。 哪怕知道了,无为宗弟子怕是也只会生出「我们宗门终于要完蛋了」的感慨吧。 时忆听见了宗门外的动静。 时忆不想动。 他扣扣搜搜地开始起床, 顶着一张被迫上班的怨气社畜脸。 如果他当年上大学好好学习就好了,起码给这个修真界来一点小小的工业革命震撼, 也许过不了百年,电视、电脑就能应运而出了。 咸鱼时宗主因为现在不能更好的咸鱼从而痛恨从前太咸鱼的自己。 主打一个闲鱼套娃笑话:d 磨磨蹭蹭,慢慢悠悠晃荡到无为宗门口,时忆搭上一个看戏嗑瓜子的无为宗弟子的肩膀。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生顽强爱看热闹的无为宗弟子不论刚刚在干什么,已经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把门口的事故现场围得水泄不通了。 时忆问那个弟子:「什么事?」 弟子津津有味地嗑着瓜子:「好像是有人晕倒在了我们无为宗门口……唉,宗主?」 他一声宗主,顿时让其他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时忆身上。 时忆长相俊俏,但因为他咸鱼的气质,导致他在人群中的存在感十分低。 不过时宗主享受这种低调。 现在大家才注意到了宗主的存在。 弟子甲:「宗主怎么来啦?」 弟子乙:「看热闹吧。」 弟子丙:「宗主和我们一样热爱吃瓜,无为宗真是完蛋了。」 时忆:「……」 不要当着他的面唱衰无为宗啊! 时忆修为不是最强 ,容貌也不是最好,名声也基本没有,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但是上一个老宗主不知为何慧眼识珠,一眼看中了时忆那随着穿越一起带来的那种咸鱼躺平的厌世气质,非嚷嚷着说时忆身上有无为宗老祖风范,淡泊名利。 第151页 时忆只想说,阿啐——! 你们古代人把好吃懒做、不思进取说得那么好听干什么! 总之刚穿来的时忆就这么稀里煳涂成为了无为宗的新任小宗主,一直过了几十年。 虽然咸鱼,但是咸鱼也有爱,咸鱼也有泪,老宗主既然把无为宗交给他了,时忆就只能凑活着把无为宗带下去。 于是他冷嗖嗖地看了一眼弟子丙。 众人还是第一次看见时小宗主露出这般神情。 难道是生气了? 于是一瞬间,大家的嬉笑声都停息了下来,齐刷刷盯着难得一见的生气小宗主瞧。 时忆认真地问弟子丙:「兄台如此高见,要不你来当宗主?」 时忆是真心的。 如果不是那点子责任心作祟,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如今终于听见有人指责他了,不如顺势把宗主之位让渡给倒霉蛋? 岂料弟子丙听完,瞪大双眼,结结巴巴道:「宗主,要是惩罚我可以直接踢了我的。」 时忆:「?」 你们管当宗主是惩罚? 所以当时果然还是坑了他这个新来的不懂行情吧! 时忆真生气了。 就在这时,被咸鱼们包围的那个晕倒在地的人发出来了微弱的哼声,吸引了时忆的注意。 时忆这才抽出心神看向这在地上晕倒、甚至还脸着地的仁兄。 其实他是不想管的。 但是要是死在无为宗门口,似乎更麻烦。 只见他上身披着袈裟,却裸露着右肩,下半身穿着普通的黑色裤子,脖子上还戴着极其标志性的粗戒珠,只不过头髮倒是很长,青丝垂泻到脚边。 时忆:「……」 好眼熟,不对劲,再看看。 紧接着,他忽然惊恐地蹦跶起来,伸出双臂,护住门派弟子们,用神识扯着他们往后退。 而此时此刻,那个晕倒的男人幽幽甦醒,捂着头一脸痛苦地茫然地扫视向咋咋唿唿的时忆。 他容貌甚至可以称得上妖艷,左眼上纹着一朵红莲,盖住了大半眼角,仔细看,甚至会发现那红莲甚至还在不停浮动。 唇红齿白,一头青丝,戒珠袈裟。 时忆心里下意识浮现出来了两个字:妖僧! 他本来觉得无为宗这地理环境好啊,在大东北的犄角旮旯,平日冰雪皑皑,偶尔还能坐雪橇。 现在时忆笑不出来了:「…………」 他突然想起来无为宗还有个不世出的老邻居住在不远处的雪山上,不过因为这么多年没见他们下来过,时忆渐渐就放松了警惕。 那妖僧脸上的红莲标志,正是魔修大宗不二禅宗的经文! 修习不二禅宗的经法,脸上就会出现这样一朵堪称妖冶的红莲。 天杀的。 无为宗弟子甲:「宗主,这人谁啊?」 弟子乙:「他长得好俊俏。」 弟子丙:「……脸上的红莲好酷,还在发光!」 时忆:「……」 时忆想求他们闭嘴。 这个时候就不要看热闹了吧! 对面那个可是传闻中杀人不见血的妖僧啊! 「那个,」时忆冷静下来,大着胆子问道,「来我无为宗有什么事吗?」 那妖僧坐在雪地上,面无表情,本来就极具艷丽的长相,如今沉着脸有一种诡异的攻击性。 离得近的弟子默默往下看去。 果然,宗主的腿要抖成筛子了。 「我……」 妖僧刚开口说第一个字,时忆吓得差点没撅过去。 及至反应过来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妖僧态度平和,似乎并不是来挑衅滋事的。 但是时忆的态度反而把那妖僧吓了一跳,他忽而抿住唇,古井无波的幽潭一样的眸子死死盯着时忆。 时忆:「……」 汗流浃背了。 时忆干笑道:「不好意思,你继续。」 妖僧这才继续道:「我不记得了。」 时忆:「……不管你是做什么,无为宗……等等,你说啥?」 妖僧又闭了嘴,只是默默盯着时忆。 时忆感觉自己耳朵坏了。 「宗主,他说他不记得了。」弟子甲道。 弟子乙:「宗主,他好可怜,我们……」 「不行。」面对弟子乙的建议,时忆斩钉截铁地回绝了。 开什么玩笑,圣母心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不可取阿喂! 万一这个妖僧是装的怎么办? 万一这个妖僧恢復记忆后灭口怎么办? 时忆大手一挥:「回无为宗,关门。」 「真的不行吗?」弟子丙惋惜道,「这和尚好帅,当个咸鱼宗吉祥物也不是不行。」 时忆:「……」 时忆脚下一个趔趄。 被宗门弟子的色胆包天惊了下。 不要命啦! 把不二禅宗的妖僧当吉祥物。 你看他这条咸鱼像不像吉祥物啊?! 时忆骂骂咧咧地把所有弟子赶回了无为宗,顺带关上了施加了护山大阵的大门。 徒留一个漂亮的和尚坐在雪地里,无辜又茫然地盯着时宗主冰冷无情的背影。 「宗主,他好可怜,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不知道谁说道。 时忆:「……」 时忆龇牙咧嘴地瞪下他们这群胳膊肘往外拐的好色之徒们:「你现在当宗主,你去把他接回来吧。」 第152页 「那还是算了。」 如此果断,如此无情。 如果要因为接纳一个帅和尚而被迫当宗主,他们还是忘记和尚吧。 时忆:「……」 你!们! 不过总是窝在无为宗也不是个事情。 万一和尚闯进来怎么办。 即使护山大阵挡得住,但是他们也是要出门的。 时忆的咸鱼生涯受到了严重威胁! * 正在前往蓬莱岛的岑旧忽而收到了时忆给他的小木鸟传讯。 这小木鸟岑旧少年时用着挺顺手的,就是不太够用,后来索性量产了放进储物袋,结识一个新朋友就送一个。 主打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 而此时,时宗主送来的纸条上,硕大的毛笔字写出来了鬼哭狼嚎的架势—— 「岑兄,咸鱼危,速来救我!!!」 岑旧头顶缓缓冒出来了个「?」。 第076章 黄粱枕(2) 至于为什么从暑夏耽误到了立秋, 岑旧他们才刚刚启程去蓬莱岛,这个事就要追踪到岑旧和竹景刚下山的那一天。 在陆研刚刚说完「欢迎回来」后,岑旧虽然对几个小徒弟的精心设计的接风仪式很感动, 但是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眼前忽然一黑,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现场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程佩离惊恐:「怎么会这样?我多年看话本的经验告诉我, 接下来的情节不是这样啊!」 竹景:「……」 什么话本这么奇怪? 竹景朝差点也吓晕的程佩离解释道:「是旧伤发作,疼晕了。」 岑旧是直栽栽晕过去的,因此好在前面站了个陆研, 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陆研面色一变, 好不容易被接上的肋骨此时又被师父砸断了。 竹景看出他在忍痛,于是很自然地伸出手:「让我背着你师父吧。」 陆研:「……」 少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简短利落地拒绝道:「不用, 我很好。」 竹景:「……」 这小子怎么莫名其妙瞪他? 竹景不明白, 为什么大家作为男人,有什么不爽不能堂堂正正打一架,吟九也好, 面前的小子也罢,总是对他产生一种没来由的敌意。 竹景:「。」 想不通。 陆研静默了一瞬,也明白他的态度稍稍有些过激。 不是因为对师父那股莫名其妙小孩子争宠的独占欲作祟,而是陆研还没有忘记,柳退云给他看的前世记忆中, 正是这个看起来和师父关系不错的师弟用剑刺伤了师父。 虽然一看就知道其中存在隐情, 虽然陆研不记得前世的事情,甚至他也没想起来正是因为竹景那一剑, 才会间接连接上了和师父前世今生的羁绊。 但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 这人总归还是伤了师父。 陆研极其记仇。 因此他不太信任竹景,哪怕忍受着半痛的身躯也要顽强扛着师父回客栈。 魔尊:「……你就嘴硬吧。那你为什么不把岑远之交给那两位?」 他指的是没有受伤的,也在岑旧名下当徒弟的程佩离和秋茯苓。 陆研:「……」 方才找的藉口好像不适用了。 圆不回来的少年恼羞成怒,一把子屏蔽了魔尊的残魂。 魔尊:「……」 你小子。 等到他们把昏厥的岑旧放到床上,陆研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把离床边最近的位置让给了竹景,让他给岑旧探脉。 陆研垂眸凝神地盯着,愈发觉得只修剑还有诸多弊端。 师父太容易受伤了,也许可以等他再长几岁后,去偷师一些医修的治疗术。 竹景也不是医修,只不过长年累月的修习,受伤不可避免,尤其是单论竹景性子而言比较容易引起争端,因此自然受伤多了,对这方面的知识也有所涉猎。 他收回探脉的手,一扭头,便瞧见仨小孩眼巴巴地蹲在床边,好像嗷嗷待哺的鸡崽。 竹景:「……」 下意识烦得额头冒了青筋。 还是不理解大师兄这种从小到大如一而终喜欢鸡娃的爱好。 「是缚仙索的旧伤发作。」竹景道,「应当是和沐安打斗时,强行徵用了太多灵力。」 陆研却喃喃道:「蓬莱岛……」 竹景没听清,下意识问道:「什么?」 少年看向这个比较讨厌的小师叔。 如果抛开上辈子不谈的话,竹景对岑旧的情意是没的说的,应当也不会再走到前世那般结局,而且目前就他的实力来说,假若真去了蓬莱岛,怕是在秘境中连十步都走不到就会殒命。 陆研便把凤梧城时程虚怀告知他的消息说了出来:「程前辈说过,蓬莱岛秘境有种灵草就牧柳,或许可以治疗缚仙索的伤。」 竹景:「真的?」 乍然听见这个消息,他心底不可自抑地升腾出喜意。 缚仙索手法阴毒,足以看出行刑之人对岑旧的恶意,其留下的旧伤还会时时发作,对岑旧来说是个不小的隐患。 倘若真的还有弥补缚仙索留下伤的灵药,竹景是无论如何也要为师兄寻来的。 可它偏偏在蓬莱岛上。 如今是七月下旬。 马上就要立秋。 竹景记得,前世蓬莱秘境正是在这个时间段突然发生了变故,将在秘境试炼的、各门各派的弟子们通通关在了秘境中。 第153页 具体什么变故,其实就连在同样被困住的竹景也并不清楚,只知道和蓬莱岛以及秘境的本源有关。 他只记得,自秘境关闭以后,原本对修士友好,可以说是绝佳游歷寻宝场所的秘境一瞬间就变成了妄图吞噬所有的怪物,变异妖兽,兇残灵草,甚至无数在当年人妖之战遗留下的幽魂怨鬼,觊觎着他们这些年轻修士的皮肉与修为,倾巢而出。 竹景和其他弟子拼命厮杀,宛若炼狱,努力坚持着等待外界的长辈们想办法打通蓬莱秘境来拯救自己,但那些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无穷无尽,到最后甚至出现了无法用常语形容的新奇怪物。 竹景在里面被关了五年,他每天只能无情地屠戮、厮杀,比较幸运的是在之后他进入了秘境中一位上古大能的传承之地,因为有大能的神识残留,成为了一片难得的净土,但付出的代价也相当惨重,竹景差点就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与人格。 直到不知今夕何夕,快要被杀戮与血腥麻痹到成为不会思考的傀儡,秘境突然地动山摇,开始坍塌,无数妖兽灵植在这一刻好似暴动,等到竹景浑浑噩噩地再度醒来时,他已经沉浮在蓬莱海的深处。 水墨剑托着他的腰腹,一路将他托出了大海。 竹景刚一浮出海面,就下意识回头去找秘境与蓬莱岛。 却见海上渺渺茫茫,水面一望无际,蓬莱岛像是成为了他的一场梦魇,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像杀机重重的秘境、惨死的同门、倖存的正道修士,全部随着蓬莱岛一样,化为了虚无的泡沫蒸发在了阳光之下。 哪怕是现在想到,竹景都觉后背发凉。 什么样的存在,才能抹去一个岛屿和岛屿上的万千生机? 岑旧和程虚怀说要去蓬莱岛的时候,竹景当时没有表态,实际上一直在纠结怎么组织师兄踏入早已註定蛮荒死气的地方。 现在,却是有了不得不去的理由。 竹景喉结微滚,沉默许久的青年似乎在这一刻下定了某种决心:「我现在去蓬莱岛,试试看能不能进入秘境。」 「师叔?」陆研愣了下,「我们不一道吗?」 竹景沉声:「哪怕师兄醒来,也不许提我的去向。」 他目光忍不住又落在床上昏睡的青年侧脸,似乎一瞬间又回到了奄奄一息的儿时,在破败无比、散发着腐朽味的荒废庙宇,少年一身狼藉,却依然将瑟瑟发抖的他抱入怀中供暖。 没有当年的师兄,也便不会有如今的他。 蓬莱秘境太过危险,是一场不能深思的死局,师兄绝对不能去,但他不一样,既然上辈子能靠着传承侥倖活下来,那他就必须去尽力争取给师兄的生机。 「如果可以,」竹景道,「想办法阻挠师兄,立秋之前,不要让他踏入蓬莱岛。」 这话里面似乎夹杂了某些慎重的份量,听得三个小孩都是一怔。 「师叔,」程佩离小心翼翼地问道,「蓬莱岛很危险吗?」 竹景:「……不危险,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青年从来沉默寡言,一路来只是安静地陪在岑旧身侧,从来没有提及过什么他自己的诉求。 如果说岑旧是艷丽张扬如山巅的桃花枝蕊,这位看起来不苟言笑的师叔更像是沉默的山石。 竹景不再多说什么,拿去水墨剑离开了客栈。 「陆研,」程佩离急道,「他一看就是做危险的事,你为什么不拦一下啊!」 陆研看了眼这个急得跳脚的小公主一眼,道:「我们的话又比不过师父在师叔心里的分量,他不会听的。」 程佩离:「……」 也是。 陆研却知道的更多。 前世这位小师叔应当活到了最后。 他垂眸,纤长的眼睫轻微地抖动,昭显着少年其实并不平静的思绪。 人都是自私的,他不是人,更尤为甚。 只要师父能平安,其他一切都是可以被放弃的,哪怕众生,哪怕天道。 程佩离偃旗息鼓了一会儿,最后值得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做?」 「修炼。」陆研道。 程佩离:「?」 程佩离:「……师父都昏了为什么还要修炼啊!」 陆研看她:「正是因为师父昏了,我们才要赶紧修炼,不然怎么保护师父?」 程佩离:「……」 程佩离忽然觉得陆研说得好有道理。 拉着秋茯苓嘀嘀咕咕了一会儿,被陆研打了鸡血的程佩离带着她的小侍卫雄赳赳气昂昂地…… 跑到院子里去练剑去了。 等到两个人离远了,陆研勐然松了口气,然后迅速跑到门口,狠狠锁紧了门。 终于煳弄走了。 陆研想。 程佩离在这里,其噪音堪比五十只鸡一同大展歌喉,太聒噪了。 少年沉默着坐到岑旧床边,开始为他醒来之后,怎么完成师叔留下的任务而绞尽脑汁编织措辞。 毕竟岑旧是个人精,稍有一点蛛丝马迹他就能察觉出不对。 陆研害怕,等到岑旧醒来,发现是因为他的一点私心,才导致师叔独自赴难,师父会怎么看待自己。 少年一边模拟着各种情形,一边惴惴不安地等着师父醒来,迎着对他的宣判。 可是陆研没想到,师父这一次晕倒之后,竟像是许久未从酣睡的疲惫旅者,许多天宛如入定一般躺在床上没有声息。 第154页 陆研等得心焦,又害怕师父出什么事情。 几乎彻夜守在师父的塌边,甚至隔一会儿就要去探岑旧的脉搏。 少年心力交瘁,被恐惧折磨得快要疯掉,他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幻境中,看见了白玉床上毫无生机的前世师父。 而等到白衣青年再次睁开双眼,已经到了立秋前夕。 他这一昏,就是昏了大半个月。 第077章 黄粱枕(3) 岑旧刚一醒过来的时候, 只感觉神清气爽,像是得到了充足的休息。 他下意识先伸出胳膊,缓慢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手伸到半空之后, 岑旧才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动作忽而一僵。 岑旧:「……」 等等,他之前在干什么来着? 比身体晚一步甦醒的记忆这才迟迟回笼。 他刚和沐安打了一架。 沐安不讲武德, 偷了锁灵藤。 他和师弟下山,和徒弟们会合。 然后…… 岑旧面目扭曲,实在不愿意承认当场晕倒的那个弱鸡是他自己。 岑旧:「……」 所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岑旧其实有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单纯的昏睡, 而是在昏睡之后进入了一种入定的状态, 从他醒来之后神清气爽,并且灵力比之前又充沛了一倍的表现来看,兴许又是天道送给他的修为加速大礼包。 入定是修士修炼、突破的一种方式, 具体表现为对外界无知无觉, 身心都进入玄之又玄的领悟世界,不过一般修士很少遇见入定的情况,只有遇见什么大机缘、大造化才会突然顿悟, 从而进入旁若无物的状态。 一般有些大能修士到了化身、合体修为以上,便总会常年闭关,之所以需要闭关,就是因为他们在参悟的时候需要进入入定状态,而这种时候被人打搅了很容易走火入魔, 因此闭关期间, 大家都约定俗成地不会去打扰。 只是岑旧没想到自己晕过去也能顺便入了个定。 入定有好处的情况下,必然也有弊端。比如不能被打扰, 比如对外界感知被屏蔽,还比如入定时限不是人为决定, 有的人甚至入定三五十载。 岑旧:「……」 岑旧心底打了个突。 所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勐地一扭头,才发现塌边坐了个人。 是陆研。 少年眼圈底下窝着一圈浓郁的青黑,此时抱着双膝,以一种委屈的姿态蜷缩在岑旧的床榻边正在打瞌睡。 他像个安安静静的动物幼崽,一点动静都没有,才让岑旧一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从而没有注意到这房间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注视着少年并无二样的外貌,岑旧心底扑腾的小鸟回了笼。 还好还好,没有一觉醒来发生徒弟长大的惨案。 岑旧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却没想到他放在外侧的衣服袖子被陆研紧紧攥在手里,他这边一动作,竟把睡得昏昏沉沉的少年拽了个趔趄。 陆研下意识睁开双眼,原本安静的动物幼崽此时勐然从眸中迸发出一股警惕的狠劲儿来,像炸毛似的。 而后,他看清了眼前坐着的白衣青年。 「师父!」他下意识喊出声。 像是再也压抑不住这半个月来的惶恐与不安,少年紧紧盯着面前的岑旧,唿吸急促,似乎是担心这一切只是他一场幻梦。 岑旧被这一声叫得有些发懵。 应当……没晕太久吧? 他有些不确定地想。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打探消息,面前的黑衣少年却忽而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他眼角红晕渐盛,晕出明显的轮廓。 而后,少年吸了口气,似乎是打开了什么开关,眼角慢慢涌出一层薄然的水光,随后一滴又一滴的泪不要钱似地汹涌而出。 岑旧:「……?!」 哭、哭了? 岑旧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他顿时举手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小徒弟,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 哄人的经验岑旧当然有,但正是因为太会哄人了,所以从来没有出现有人因为他而哭的情况,何况他还不知道陆研为啥哭啊。 「现在,」岑旧头皮都快要炸了,只能干巴巴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大徒弟哭得像个泪人真的让他很不安啊! 陆研抹了抹泪,有些不好意思。 他没打算哭,也没打算让师父处于这种尴尬的境地,明明已经坐在床榻前陪着师父的时候,曾无数次设想过师父醒来的场合和要说的话,如今却因为不争气的情绪压过一切,导致泪水把什么都泡汤了。 陆研:「。」 努力咽下那点子丢人的情绪,少年止住眼泪,眼角有用力揉过的红意,却偏偏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强撑着冷静的声音回答道:「师父,您晕了半个月,明天立秋。」 岑旧:「……」 好像是有点久哈。 怪不得徒弟一见面就哭了。 岑旧本来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但此时不可避免地想要犯点贱,得知晕后他们一行人便一直住在醉花镇的客栈,没发生其他大事后,他笑吟吟地问陆研:「回舟,哭什么?」 陆研:「…………」 少年闭了闭眸,觉得自己的形象可能在师父那里崩塌成什么奇怪的样子了。 第155页 「没哭。」他冷硬地说道,「是刚醒,眼睛不舒服。」 岑旧忍着笑意:「知道了。」 再逗就炸毛了,他索性见好就收。 而这时,程佩离和秋茯苓练完剑,也照例回来看岑旧一眼。 门被风风火火地推开,一道火红身影像火球一般冲进来,而后勐然在看清屋内情形后停住步伐,导致和后面的秋茯苓后脑勺贴鼻子硬生生撞了一下。 程佩离捂着头龇牙咧嘴,却还是不忘问岑旧道:「师父,你什么时候醒的?」 岑旧:「刚刚。」 程佩离心大,闻言只是傻呵呵地乐了几下。 而后她把目光移到了陆研身上。 程佩离:「?」 程佩离:「见鬼了。」 程佩离继续道:「这玩意儿怎么也会哭?」 陆研:「……」 岑旧:「……」 不是,半个月里,你们就是这么相处的? 「对了,」岑旧忽而发现还差个人,「你们竹师叔呢?」 说起这个,陆研就感觉喉咙一阵发紧,那个悬而未决的刀终归还是落了下来,他面上有一丝轻微的不自然,就连声音也下意识心虚地放低了些许:「师叔他有点私事,就先离开了。」 岑旧瞭然。 他没有去问竹景的私事是什么。 既然师弟不告诉他,说明便是不想告诉,岑旧一向尊重别人的决定,而且他入定半个月,竹景要忙他的事情,自然得去忙,总不能一直陪着他,耽误了正事。 那岑旧醒过来得愧疚死。 陆研看岑旧没有继续探究的欲望,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但却没有想像中的那般如释重负。 名为判决的刀只是假模假样地在他的脖子上蹭了一下,又重新悬挂到了高空。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纸包不住火,也不敢想师父知道真相之后会如何生气。 甚至会不会因此不要他了? 陆研越想越觉得心惊。 少年木然站立着,心底勐然翻腾出一个想法。 他好像……自以为是地做错了事。 * 既然知道竹景是去办私事之后,岑旧便打算和徒弟们一同前往蓬莱岛。 毕竟晕了半个月,在醉花镇耽搁了许久,谢师叔却一直没有传信告知他蓬莱岛具体情况如何,岑旧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又休整一天后,岑旧发现三个小徒弟在他入定时,居然全都无师自通地成功筑基并且学会了简单的御剑。 这样就好办了,于是立秋当天,岑旧便让仨徒弟一起跟着他御剑,就当做是练习。 程佩离和秋茯苓还没有自己的本命剑。 修士的本命剑需要等到筑基后,去炼庐提供的剑池中挑选,不是人选剑,而是剑选人。 合适的佩剑挑选到心仪的主人,甘愿陪他同生入死,剑修将心头血滴入剑刃中,结下本命剑的契约,除非剑修身死,不然本命剑将一辈子被它选择的主人所操纵。 不过大多数本命剑在磨鍊中都逐渐有了自己的见识与意志,主人死后,大多随着一起自毁,鲜少有独活的。 此时程佩离和秋茯苓使用的还是刚入门的素剑,这种剑没有灵韵和意识,只能当做最开始初学者的工具用。 但既然以后决定了以剑入道,往后肯定是要做好和本命剑搭伙过一辈子的打算。 岑旧打算等蓬莱岛事毕,就带这两个小姑娘回一趟炼庐。 不过还没等他们到达蓬莱海域,岑旧的专属小木鸟就飘飘悠悠出现在了半空中。 岑旧截获下来,便收到了时宗主啼笑皆非的求救信。 虽然不知道时忆遇到了什么危机,但就这急哄哄来联繫他的态度,应当不是小事。 蓬莱岛又不会跑,但人命在前,而且岑旧日后必须要从无为宗那里借来神器,便打算就趁着这个机会试探一下时忆的口风。 不过谢冷玉这么久都没回讯息的异样也引起了岑旧的注意,莫非蓬莱秘境真的出了变故? 岑旧便改路无为宗的同时,向秦雪霜用水镜发了几条讯息。 秦雪霜一时没回,不过水镜的讯息可以保留,岑旧便打算再等等秦雪霜的消息。 而后,他便带着徒弟朝北而去,用了一天时间来到了无为宗所在的地区。 和其他地方的暑夏不同,无为宗处于东北山上,因为地势高、温度低的原因,积雪常年不消,岑旧刚跳下拂衣剑就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他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找到无为宗,却没想到看见了紧闭的大门,和坐在雪堆里的一个……带髮修行的和尚? 那和尚不知道坐了多久,几乎快要被雪堆了满身。 岑旧:「?」 时宗主这是什么戏码? 第078章 黄粱枕(4) 「总之, 就是这样。」时忆坐在他的小屋的塌上,愁眉苦脸地跟岑旧介绍完他的遭遇。 岑旧来了之后,因为见无为宗紧闭大门, 门口还有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和尚, 于是就用水镜联繫了时忆,让他放他们进去。 时忆做贼似地打开无为宗大门, 而后左顾右盼,确认那那和尚还在原地之后,拼命地朝着岑旧一行人挥了挥手。 岑旧:「……」 更觉得古怪了。 他随着时忆进入无为宗。 第156页 无为宗在雪山上, 因此建筑物都偏高大厚实, 和岑旧之前见过的其他门派的样貌都尤为不同,不太符合无为宗出了名的不求上进的懒散气质,这些建筑物大多都是冷白色调, 屋顶偏尖, 高耸入云,种的也都是较为肃穆的松柏。 一路上无为宗的弟子很少见到,稍有几个要么是歪七扭八挂在石头上睡觉, 要么聚众两三个坐在一块破布上嘻嘻哈哈地边吃边聊。 只能说,不愧是以咸鱼出了名的无为宗。 时忆没带着他们深入前往正殿,而是从大门口石屏旁边,一道掩藏在花间的小径蹚了过去,绕过威严高耸又肃穆的无为宗正常建筑, 背后被时宗主清理积雪搭了个小棚, 小棚下面挖了黑土地,种了些瓜果苞米。 别问, 问就是华夏人的血脉觉醒。 而在这片田地之后,坐落着一个毫不起眼的茅草小屋。 「这是……?」岑旧疑惑道。 时忆搓了搓手:「我洞府。」 岑旧:「……」 头一次看见一宗之主的洞府如此接地气。 他们绕过田地, 来到那茅草屋前,岑旧才发现这不起眼的外表是刻意下了阵法禁制,内里空间反而大的很,像是一个外置的储物袋,表面不起眼,实则大有干坤。 怀揣着好奇一探的心思,岑旧在时忆身后跟着进入了时宗主的心爱小屋。 实在是时忆这人看着咸鱼,实际上各种鬼点子着实层出不穷,岑旧下意识就觉得时宗主的洞府也有点什么东西。 刚一进去,岑旧便发觉里面的空间格外大,竟是和外表不同,将储物袋的原理真的运用在了他的洞府里。 里面是一个二层小阁楼,最下面的大厅没有覆盖,在靠里旁边放着两架楼梯,楼梯蜿蜒而上,在每一层的几个房间前都做了木板踏脚。 而且这房子竟是格外亮堂,岑旧环视一圈,便发现了在天花板上挂着的一串宛如水晶一般的东西。 时忆注意到了岑旧在看什么,心里面紧了紧。 他大学是学室内设计的,总是花各种各样平面建筑图,好不容易到了心想事成的修仙世界,物质方面也不缺乏,自然想盖一栋独居的梦想小屋。 时忆:「这是……」 还没等他说完,就见白衣青年瞭然一笑:「这样子用来照明还挺方便的,里面是放了会发光的灵石吧?」 时忆:「……」 不怪他以前错以为岑旧是老乡啊,这理解能力和包容性实在是太强了! 时忆汗颜,真怕岑旧再看下去,就意识到他是个从别的世界传过来的异魂,带着岑旧和他的几个徒弟来到一楼的卧房。 「总之……就是这样。」时忆道,「我不清楚不二禅宗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这妖僧为什么执意蹲守在我们无为宗门口。我怕其中有什么内情,更怕这妖僧反应过来之后报復我!」 时忆欲哭无泪。 他穿越过来,十分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什么拯救世界党穿越龙傲天就不用想了,他只想安安静静躺平混吃等死。 却没想到,规避了所有死亡g之后,居然有一天能被麻烦主动找上门还赖着不走。 这不是碰瓷是什么?! 岑旧沉吟半晌,他一开始并不知道门口的和尚居然是出身自不二禅宗的魔修。 魔修大宗门只有三个,分别是妙音门、合欢宗和不二禅宗。 若说作恶最多的怕是妙音门,但合欢宗因为大家都懂的原因在话本出现频率最高,因此知名度比妙音门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相对的,不二禅宗这些年在修仙门派很少作妖,自闭地把宗门设立在无人可去的雪山最顶峰,要不是因为当年魔尊随手给了他们一个神器,平时盘点九大门派也会顺手带上不二禅宗,不然大家早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存在感,和灭门差不多了。 岑旧腹诽着。 他毕竟年轻,这些年从没有见过不二禅宗的魔修,也就无从得知这门派的消息,要不是时忆主动介绍了不二禅宗,岑旧甚至险些忘记还有个镇守神器的门派。 「倘若没有杀意,会不会是有要事需要无为宗求助?」岑旧问道。 时忆:「……我问了,但是他说他失忆了。」 岑旧:「……」 岑旧顿觉奇怪。 「失忆了,为什么赖在无为宗门口不走?」他纳闷道,「对无为宗这么大执念?」 时忆面无表情:「我不想知道。我只想让他赶紧滚。」 要不然他已经好几天没办法出门了啊! 时忆修为才合体期,而那妖僧是个化神修为,化神期放在其他大宗门里也也起码得是个长老级别的战力,怎么想在不二禅宗地位都不能低,这种地位的人说失忆就失忆,除非是有哪个大乘期闲着没事干往他脑壳噼了一剑,要不然怎么可能啊! 当这里是什么狗血恩怨小说,动不动失忆流产一条龙呢! 何况真失忆了,这不明晃晃就说明他是真的被大乘期揍了嘛,一看就是存在什么修真界恩怨,时忆也不想无端沾了一身腥,而且不二禅宗再怎么不作妖也不能改变它是个魔修宗门的事实,时忆害怕这妖僧清醒了搞什么发疯屠杀的死出。 打又打不过,赶又赶不走,时忆只能想起来他最近新抱的疑似本世界「天命之子」的大腿求救。 第157页 听完时忆的推断后,岑旧不自觉地挑了挑眉。 这时宗主看起来没心没肺、大大咧咧,没想到心思居然如此缜密。 岑旧便道:「你想让我赶走他?」 时忆拼命点了点头。 岑旧却道:「我却觉得这里面有古怪。」 时忆:「……关我屁事啊!」 岑旧笑着觑了他一眼。 「时宗主这些天有关注过外界的风向吗?」岑旧问道。 时忆:「……」 吃瓜怎么没有呢? 他表情逐渐郑重起来,直觉岑旧不是只是简单关心他这么简单。 「我觉得,他没准真是被大乘期一剑噼坏了脑子呢。」岑旧道,「我们都知道有个吃饱了撑的、闲的没事干发疯的大乘期。」 「不过也不能确定……想知道具体原因,怕是还得从那被妖僧身上找找答案。」 时忆:「……」 沐安去不二禅宗,只能是为了神器。 而后,他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假若真的是这样的话,沐安能随手把不二禅宗疑似地位不低的化神期和尚脑子噼坏,是不是也能突然想起来,不二禅宗山脚下同样有着神器的无为宗? 何况他修为更低,到时候坏的就不只是脑子了。 时忆:「…………」 经岑旧这么一点拨,他才意识到潜藏的危险,吓得时宗主直接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试图安慰自己:「也许不是沐安呢?」 「如果是呢?」岑旧毫不留情地问道,「要因为这一点侥倖,放弃潜在的危险吗?」 岑旧看人很准,轻易便看出来了时忆咸鱼躺平本质。 时忆:「……」 时忆嘆了口气。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是祸躲不过」吗? 但幸亏是岑旧来了,哪怕他就算自己推断出来了可能是沐安的手笔,时忆也没胆子去直面妖僧并且明晃晃地和沐安对着干。 时忆感动道:「还好有岑道友你啊!」 岑旧笑容不变:「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假若不是沐安,我也是要去一趟不二禅宗的。」 时忆:「……为了神器?」 虽然不知道岑旧在忙活什么,但时忆本能地觉得是件大事。 这么一想,无为宗不也有个神器吗? 与其天天因为沐安的虎视眈眈而担惊受怕,不如现在就给岑旧啊! 咳咳咳……绝对没有故意把麻烦给岑道友的意思! 时忆十分上道,立马道:「岑道友千里迢迢来一趟无为宗,还要尽心尽力解决不二禅宗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实在是太辛苦了!」 他忽而伸手在塌上摸来摸去,掏出一个朴实无华的枕头,递给岑旧,有些羞涩地说道:「无为宗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这黄粱枕就送给岑道友当报酬吧。」 岑旧:「……」 这就拿到了? 被时忆豪迈的态度震惊到,岑旧反而莫名觉得良心有点子痛。 岂料时忆大手一挥:「反正这东西在无为宗也就是个吉祥物,我一般都是拿它当抱枕做美梦的。」 黄粱枕没什么别的功效,倒是可以在梦里体验一把梦想成真的感觉。 岑旧却眯了眯眸子:「也许可以让魔修试试这个黄粱枕。」 他曾经试过用百花灯与伏念琴一起结合使用,给李醇熙制造过去的记忆幻境,但那只是建立在他已经知道李醇熙的过去的情况下,如同扮演早已写好的戏本一样,为她编织了一个故事。 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个妖僧发生过什么,自然不可能如法炮制。 但黄粱枕倒是可以。 所谓梦想成真,不过是因为勾起来了人心目中的最深的嚮往。 妖僧只是失忆,但潜在的本能和过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没有被抹去。 也许黄粱枕可以使他回忆起骨子里最深的诉求和执念。 没准儿,妖僧就是为了这个执意蹲在无为宗门口的呢。 第079章 黄粱枕(5) 既然岑旧这么说了, 时忆就打算这么做。 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前世在现代生活好歹是个走在网际网路浪潮前端的男大学生,唯一比较值得庆幸的是他在刚选题毕业论文之后穿的, 要不然时忆怀疑现在的自己会从咸鱼黑化成灭世boss:d 但作为合格的现代人, 谁年轻时候没沉迷过网文呢,毕竟华夏国的网文可谓是领先世界几百年, 什么穿越、读档、重生都是玩烂的梗了,因此凭藉着一个多年网文老书虫的目光,时忆在吃瓜之余, 很快锁定了几个疑似「天命之子」的人物。 虽然他作为边角料躺平的咸鱼, 还是尽量远离主角比较好,毕竟主角身边才是最危险的.jpg 但并不妨碍他有难的时候去抱「天命之子」大腿啊。 反正现在时忆就打定一个主意。 岑旧指哪,他打哪。 只要不给自己多加戏, 他一定可以成为躺赢到最后的那个咸鱼! 岑旧说要给那个妖僧用黄粱枕, 虽然时忆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随后,他突然觉得有点哪里不妥。 时忆不好意思地说道:「要不还是先洗洗……?」 毕竟他把这玩意当抱枕用了, 虽然他很爱干净,那妖僧长得也像个体面人,但毕竟是他划入私人领域的东西,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触碰,总感觉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第158页 岑旧:「……」 岑旧:「神器应当会自洁。」 ……的吧? 岑旧忽悠完时忆, 不确定地想。 毕竟纵横修真界几千年, 也没有人像时宗主这般把神器真当抱枕用的啊! 说他胆大包天的,还挺怂。说他胆小谨慎吧, 敢这么祸祸黄粱枕,要是无涯派那几位把锁灵藤当命根子看待的长老还健在, 看时忆这种亵渎行为怕是会当场气晕过去。 似乎是读出了岑旧的想法,时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给自己申辩道:「神器发明出来,不就是用的吗?」 岑旧:「……也对。」 时宗主抱着黄粱枕,和岑旧再度出了无为宗。 果不其然,在无为宗大门前见到了端坐的妖僧。 立秋之后,炎热的天气本来就已经开始转凉,无为宗这种建造在雪山上的更为尤甚,此时已经有点冻人了,那妖僧也是铁了心地要蹲时忆,坐在雪地里双腿盘坐,双眸紧闭,面无血色。 岑旧凑近一看,哦豁,已经冻晕了。 他扭头看向时忆。 时忆:「……」 时忆:「好吧。」 时忆:「好像是有点过分。」 他主要也没想到门口这和尚这么犟种啊。 时宗主感觉心口狠狠中了一箭。 他只想自保,不想杀人qaq! 岑旧:「……」 岑旧:「不是,我是说正好他晕了,省的我们动手,趁现在赶紧把枕头给他塞脑壳下面。」 时忆:「?」 时忆「啊」了一声:「在这冰天雪地里让他这么睡?」 不会真出人命吧! 岑旧想了想,还是道:「就这样吧,万一搬运途中醒了还挺麻烦的。他身上有灵力流转,好歹是个化神,冰天雪地死不了。」 时忆:「……」 刚刚幻痛的良心突然又完好如初了。 原来身边这个大佬比他更不做人。 不过岑旧说的也确实有道理,虽然确实挺担忧这妖僧睡一觉醒来脑子坏得更彻底,但是想想搬这妖僧进无为宗的话,正殿之类的肯定不能去,还得避着点儿那群色胆包天的吃瓜群众们,思来想去,估计只有时忆的洞府比较合适。 那还不如让他冻着呢。 毫无怜香惜玉的时宗主默默把冻僵的和尚摆成躺平的姿势,在他脑后与雪地相接的地方塞了个黄粱枕,之后又把妖僧的手交叉着放在他腹前,不经意间目光又再次落到了男人脸上妖冶的红莲。 时忆:「?」 这红莲颜色似乎变淡了? 不过时忆之前并不敢盯着一个化神修为的魔修的脸细瞧,他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跑路回宗,因此纵然有这种恍惚的感觉,但也只是心底掠过了个念头,时忆不能妄下评断,也没多在意,只当是在冰雪的映衬下产生的错觉。 「那我们……」时忆放完黄粱枕后,问旁边的岑旧,「接下来做什么?」 岑旧:「等他醒来,看看能不能恢復几成记忆。」 时忆:「哦。」 随后他从储物袋里变戏法一样掏出来了两个长条板凳,在俩板凳周遭又摆放了个红木圆桌,紧接着,时忆蹙眉,似乎是仔细思索了一阵,又开始去翻他的储物袋。 岑旧和仨小孩就一路看时宗主捣鼓来捣鼓去,从袋子里面掏出几个切好水果、用灵力密封冷冻的果盘,有西瓜、番茄甚至桃子,最后放上来的一盘饱满的葵花籽。 陆研:「……」 时宗主莫不是仓鼠转世。 时忆坐在长凳旁,大喇喇地招唿着他们坐下:「反正一时半会儿他也醒不过来,不如先来吃瓜!」 岑旧含笑应了声,便让几个小孩坐在一条长凳上,他则和时忆坐在一起。 时忆很喜欢吃瓜,当然不是他摆在桌上的西瓜。 好不容易等到修真界的话题中心人物在身边,最危机的关头也已经渡过,自然时忆的心思又开始飘忽起来。 憋了半天的时忆暗戳戳地问道:「听说无涯派出事了?」 岑旧能看出来这位时宗主没那么多心眼儿应当只是单纯的好奇,加上时忆的性格意外地合他胃口,因此便一五一十地讲了这些天的经歷。 不只是时忆,程佩离和秋茯苓当时因为卡在了入门试炼,不得不选择留守在醉花镇,虽然最后确实派上了用场,但终归有点遗憾没有亲身参与其中,如今听着也不由得被里面曲折的故事惊得目瞪口呆。 最后岑旧讲完的时候,时忆还有点意犹未尽。 时忆:「……没、没了?」 这不比这些老掉牙的话本好看?! 岑旧看他一眼,好笑道:「时宗主还想听什么?」 虽然没听过瘾,但是时忆作为一个书虫,直觉敏锐地发现了一些异样,他看网文时就特别喜欢看大世界观的剧情文,尤其是当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作者故意留下的暗示伏笔的蛛丝马迹,并且和后续情节遥相唿应的时候,非常有成就感。 于是时忆问道:「所以给你小师妹下蛊的人是谁?」 岑旧蹙眉:「我本以为是李梦浮或者那些长老,但最后沐安杀人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线索就这么断了。」 时忆:「嘶,有一种杀人灭口的急迫感。」 但是照沐安这个破罐子破摔的尿性,反正现在他平等地招惹了九大门派,现在有一种「不装了,摊牌了」的疯感,他和无涯派的py交易又没什么关系,犯得着那么好心帮忙杀人灭口吗? 第159页 除非是罪魁祸首还在,并且如今和沐安还在进行某种利益合作,沐安才会主动帮忙遮掩相关的罪行。 可这么说来,那下蛊的人就还活着,死的长老只是一种打掩护的幌子。 岑旧也不是没有想过,但后来仔细想想,他都打算和无涯派恩断义绝,内里这些恩怨情仇似乎没必要操这份心。 管他呢。 不过后来醒来后,陆研跟他说的事情更值得岑旧警惕。 他本来还在疑心,沐安是怎么做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到调换本体与纸人分身、进入正殿盗取锁灵藤的,现在想来是亲传弟子中的内鬼帮了他。 只要之后不再碍他的事情,毕竟本来都是他带大的孩子们,本着一点年少情谊,岑旧还不太愿意追根究底。 而时忆听完咂摸了半晌,先前他只是隐约知道沐安可能是这个世界那种励志毁灭世界的boss,但也实在没想明白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疯,仿佛是一种不在乎所有人的精神状态。 时忆便不自觉问出来了声。 岑旧:「……可能是因为他目前是最能打的吧。」 时忆:「。」 好现实。 「这么说来,沐安还挺奇怪的。要神器我尚可以理解,」时忆抓了把瓜子,嗑起来,「为什么这么执着岑道友你的道骨呢?」 其他那些卡在化神合体修为不上不下的老不死们觊觎尚可以理解,沐安图什么呢? 他已经是大乘期了,若真的想飞升,潜心修道致使大道圆满,渡劫期之后应劫天雷就行。 假若是因为业障太多无法抽身,可沐安现在做到事情更加过分啊! 届时天道不噼死他就算好的了。 「要不……」时忆的推理习惯犯了,他出神地摩挲着下巴,「沐安想飞升,但他的道心与岑道友你有关;要么他不想飞升,但他还是如此针对你……」 「难道沐安和岑道友你曾经是故人?」 推理完后,时忆一时半会没得到回覆,刚抬眸想要表示疑问,抽神之后发觉周遭不太对。 时忆:「……」 时忆木然地转过头,鼻尖差点蹭上了一张纹着红莲的好看面容。 那妖僧不知道何时已经醒了,也没出声,而时忆正在全神贯注地吃瓜,压根就没注意到这傢伙是什么时候蹲到他身后的。 而这不二禅宗出来的魔修眸子散发着一轮蓝色的光晕,此时幽幽沉默无声地蹲在时忆背后,像个悚然的背后灵。 时宗主一口凉气没提上来,牙齿叼着的瓜子就这么直生生滑入了喉道。 时忆:「……」 救救救救命,卡住了!!! 完蛋,他不会成为第一个被瓜子壳卡死的宗主吧? 第080章 红莲笔(1) 时忆当着妖僧的面, 被瓜子壳卡得面红耳赤。 时忆:「……」 妖僧:「……」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个面无表情,一个五官狰狞。 好在还是岑旧反应过来, 用灵力帮时忆拍了拍背, 帮他解决了瓜子壳。 时忆:「……」 好丢人,好想死。 「你为什么要这么站在我身后!」刚恢復正常的时忆立刻就恼羞成怒地把社死归咎于面前这个和尚身上。 男人就这么好像无措地站在原地, 艷丽的五官此时写满茫然,面对时忆的指责居然一声不吭,要不是他脖子上挂着非常有标志性的戒珠, 一头青丝, 眉目灼然,谁能看得出来是个和尚? 直到时忆跳脚完,男人木着一张脸, 好像没什么神情波动, 散发着蓝晕的瞳孔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时忆。 时忆:「……」 社死的羞耻感冷静下来之后,他才意识到做了什么? 时忆绝望地想,他好像……一不小心指着一个比自己修为高的魔尊骂了好久啊! 现在有地缝吗?他想钻一下。 不, 或许更应该担心会不会被这人弄死。 等到时忆安生下来之后,妖僧动了,他刚准备张嘴,时忆一个闪避,躲到了岑旧身后。 岑旧:「……」 时忆:「……」 等等, 反应过度了, 这傢伙好像不是准备动手的样子。 时忆比岑旧矮一头,藏在白衣青年身后, 怂兮兮地探头去看面前的魔修。 只见魔修还是顶着那张三无厌世的冷漠脸,似乎看不出来他是否因为时忆刚刚太岁头上动土的行为而生气。 只是因为长得漂亮, 又这么阴沉,加上身躯高大,时忆估摸着得有一米九往上,因此纵然什么也不作为也会显得很有压迫感。 咳咳咳……一定不是单纯因为他怂。 妖僧望着时忆,慢吞吞地吐出来了三个字:「……对不起。」 时忆欲哭无泪:「岑道友他要诅咒我……不对,你说什么?」 时忆愣住了。 像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一样,时宗主再次和那个妖僧大眼瞪小眼起来。 结果他的态度反而让对面的魔修有些摸不着头脑,面上出现了一种可以称得上为茫然的空白,而后才迟钝地反问道:「不是我吓到你了吗?」 「对不起。」男人眨着那双泛蓝的眸子,又一次认真地说道。 时忆:「…………」 坏了,时宗主觉得有点恍惚,头一次看见脾气这么好拿捏的魔修,不会真给他在冰天雪地里睡坏脑子了吧?! 第160页 「你……」时忆忍不住问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妖僧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回答道:「邝微。」 岑旧眯了眯眸子。 他原本一直都在喜滋滋看戏,如今终于开口问道:「黄粱枕让你想起来了?」 名叫邝微的妖僧又再次点头:「想起来了我为什么来这里。」 时忆见马上就要说到关窍处,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唿吸。 邝微道:「我在宗门中翻到了一些典籍,本来想确认查验典籍上的实情是否属实,但是被人打晕,从山上扔了下来。」 「什么典籍,难不成是什么禁术,亦或是记载了预言或者不二禅宗的秘辛,」时忆忍不住脑洞大开,「导致他们对你杀人灭口?」 不是时忆突然对邝微的警惕性下降,决心帮他恢復记忆。实在是邝微的表现有些太不符合时忆对魔修的刻板印象了,导致他看这位大兄弟,怎么看怎么觉得像地主家的傻儿子,怨种得可以。 邝微在时忆问到典籍内容的时候却忽然沉默了。 时忆:「?」 时忆:「……我就是随口一问,不想回答不用勉强……」 「不是,」邝微道,「我记不得了。」 时忆:「……」 恢復记忆了,但好像又没完全恢復。 岑旧却一把抓住邝微手腕,果不其然在经脉中探知到了一抹对记忆的禁制。 一般来说,境界高者可对境界低的修士下一些禁制,被下了禁制的修士就宛如脑子中存在了某种指令,除非突破禁制要不然永远也无法挣脱束缚。 岑旧试着用灵力试探存在于邝微经脉识海中的禁制,但发现那禁制纹丝不动,坚固得很。 岑旧:「?」 他如今是化神修为,连他都能压制住的禁制,只能说明这个给邝微封锁记忆的人已经到了大乘期境界。 「你记不记得打晕你的人是什么模样?」岑旧松开邝微的手,沉吟着问道,「有没有戴个白色面具?」 虽然按道理来说,这不像是沐安的作风,他一向行事肆无忌惮,而且绝不拖泥带水,基本上为了神器说杀人救杀人,能屠满门就屠满门,绝不留一点后患,为数不多的几次未成功都是被程虚怀还有柳退云阻挡过的。 所以邝微只是单纯被下了记忆禁制,还扔在无为宗门口,留了个活口这件事,实在不像是沐安所为。 太仁慈了。 可是其他大乘期没事干去找不二禅宗麻烦做什么? 能这么缺德且恶劣的,只有沐安这个好像随时随地都在发疯的神经病了。 难道这次沐安不是为了神器,而是邝微看的典籍有问题? 里面一定是记载了什么令沐安都为之悚然的东西,忌惮却又不想让别人看到,才会给邝微弄失忆。 但是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是不想杀,还是……杀不了? 恰好这时,邝微说道:「他打晕我是背后偷袭,因此我并没有看见,不过可以回宗门再看看。」 「我也很感兴趣。」岑旧忽而扬起笑容,「我能去吗?」 他笑得一脸纯良,完全看不出来刚刚一瞬间涌发出无数的小算盘来。 时忆:「……」 难道不是为了神器? 时忆心里默默吐槽,不过他跟岑旧是一边的,自然不会说出来给自己人拆台。 既然可以确定这一切都是个乌龙,时忆也就失去了纠缠的兴致,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对岑旧道:「多谢岑道友相助,黄粱枕就拿去吧。既然没我的事,我先回宗了。」 结果刚走了没几步,衣领就被人提熘了起来。 时忆:「……」 时忆脚在空中蹦跶几下,才愕然反应过来他成了悬空状态。 时忆:「???」 时忆愕然扭头,和那双泛蓝的眸子对上。 时宗主的个子在成年男性中算不上矮的,但是无奈邝微实在是太高,一米九甚至有两米的恐怖比例,加上这傢伙不知从哪来的一身怪力,导致如同大猫提熘小猫崽一样,轻而易举地把时忆提到了半空。 「不行,你得跟着我一块儿回去。」邝微道。 时忆:「……不是,凭什么?」 邝微认真道:「我师尊告诉我,山脚下的时宗主有些特殊之处,那些典籍书写奇怪,我记得我看不懂,也许你可以。」 时忆:「……」 从来没有想到咸鱼属性有一天也能被碰瓷。 时忆怒了:「我只是好吃懒做了一点,凭什么你们以为我有特殊功能?!」 他只是个从界穿越来,一条平凡得喜欢混吃等死的咸鱼罢了!!! 岑旧咳了一声,也没明白邝微这种莫名其妙对时忆的执着,于是主动给时宗主这样解围道:「先不要抱太大希望。假若那人只是因为你看了典籍就将你打晕并且下了记忆禁制,说明这典籍中有他不想让别人看到的内容。也许等我们上山,就会发现他已经拿走了呢。」 时忆:「……」 时忆感动得无以復加。 还是岑道友懂他! 岂料人畜无害的邝微唯独在这件事上十分执拗。 「我师尊不可能出错的。」邝微道,「而且你也都说了,只是也许。万一典籍还在呢?」 岑旧:「……」 第161页 你是油盐不进啊。 给时忆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之后,岑旧便道:「不知道友的师尊是……?」 「死了。」邝微道,「死人的名字还需要知道吗?」 岑旧:「……」 岑旧被噎了一下。 头一次遇见这种两三句话就能把天聊死的人,就连岑旧都有些吃不消。 他笑容不变:「道友,不二禅宗现在的宗主是谁?」 邝微不顾时忆的挣扎,就这么拎着他走在前面,闻言头都没回地答道:「我。」 岑旧:「……?」 时忆:「???」 时忆突然停止了挣扎。 啊? 这个傻大个是不二禅宗现任宗主?! 因为不二禅宗实在是太自闭了,多年没有下过雪山,其他修士自然不知道内部的权力更迭。 但时忆却觉得心拔凉拔凉的。 招惹谁不好,他怎么招惹上了个魔修宗主。 邝微不会是打算把他带回老巢杀人灭口吧? 邝宗主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路扑腾的时忆没了任何动静,他疑惑地垂眸看去,差点喜提一个马上吓死的咸鱼。 时忆察觉到邝微的目光,顶着死鱼眼看他:「你是不是在报復我?」 邝微:「?」 邝微认真回答:「我没有。」 「真的,」他道,「那些典籍的文字应当只有你能看懂。」 因为怕沐安还在不二禅宗逗留,岑旧便让三徒弟先回时忆洞府等着。反正时宗主房间那么多,有客房可以睡。 他走在路上,和前面邝微落了一段距离。 岑旧还是在想沐安这一次的做法。 他不太信这傢伙突然改变了本性,更像是出于某原因,不能下死手。 说来也是奇怪,平天门当初作为第一个被剿灭的门派正是因为门派弟子稀缺,且战斗主力不足。可如今看来,无为宗和不二禅宗也符合这样的条件,但在那之后,沐安甚至宁愿去论道大会作妖,也不愿意来这里拿神器。 难道无为宗和不二禅宗背后有什么让沐安忌惮的渊源? 岑旧蹙眉。 * 白玉京。 带着鲛纱的白衣修士坐在正殿上,他面前摆放着一个矮小的琉璃茶几,茶几上面有一个素净的瓷瓶,瓷瓶里放着一枝寒梅。 寒梅旁边有几本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典籍。 沐安伸出纤长的手指,翻开了典籍的第一页。 他只是大致知道这些典籍记载着什么内容,却也是第一次看。 入眼是一群缺胳膊少腿、歪歪扭扭宛如什么密文的花里胡哨的文字。 沐安:「……」 他看不懂。 第081章 红莲笔(2) 沐安忍不住又把典籍从头到脚翻了一遍,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完全看不懂。 白玉京空旷的正殿中到处都是冷色调的白水晶装饰,就连墙壁、地板与天花板都统一用了水晶。澄澈的水晶映照出一片素白的大殿,到处互相倒映着, 仿若进入了眼花缭乱、又光怪陆离的虚幻梦境。 而穿着白色衣服、蜿蜒青丝的青年就坐在正殿中唯一一抹其他色彩的椅子上, 他面前是琉璃通透的茶几,一阵风从正殿外面出来, 吹得他衣摆微动、青丝缠绵。四周静谧无声,也不应当会有旁人的动静,毕竟整个白玉京都是沐安一个人的独角戏。 鲛纱挡住了青年的冷白面容, 只露出一点纤细修长的脖颈, 偶尔随风抚动时,能够影影绰绰从轻薄的鲛纱中透露出模煳的五官,尽管如雾中看花, 但依然能够确认的是他虽然心底恶劣不已, 却有着一套透过鲛纱都能隐约溢出来的漂亮皮囊。 沐安合上典籍,他的葱白指尖在发黄破旧的书皮上轻微地敲了敲。一个人时,他鲜少会做这种多余的动作, 足以证明沐安现在的心情已经过分烦躁,甚至烦躁得都有些无法抑制情绪的波动。 鲛纱下那双微弯上扬的眼俯视着琉璃茶几上的典籍,目光幽幽,像是要把书皮盯出个洞来。 好半晌,沐安才发出一声喟嘆, 声音在远处盪成鬼魅的回音。 「这就是……红莲笔所写下的天机吗?」 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沐安敛了眸, 不由得想起刚进入不二禅宗时遇到的事情。 他对神器有贪图,便精心罗列了一整个计划, 尽管计划中多有波折,并且出来了个小孩蹦跶不已, 像是在玩一场家家酒一样,恶劣地抢走了他的所有目标,宛如一场幼稚的挑衅。 沐安的计划被截胡,他也不生气。这个在白玉京孤独许久的修士从来没有体验过,人类是应该拥有什么样的感情体验。 他很好奇,但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曾经切割过自己的魂魄,往人间扔了几个自生自灭的分身,但最终回收这些分身时,沐安犹然觉得乏味不堪。 自以为是万物主宰的人类,其七情六慾也不过如此,就像是一碗煮好的羹汤,自作聪明地添加了不同味道的调料,最后出锅时只能尝到百味陈杂的混乱,混乱之后,便是满舌苦涩。 所以计划失败就失败,沐安只不过想做一次尝试,他像是个冰冷的傀儡,麻木地按照指令继续执行着。 比如……在几大门派中,挑选几个成功概率最高的提前下手。 但这个时候,沐安出乎意料地失败了。不但失败,他破天荒地尝到了一点漫长仙途寂寥中第一种情绪波动。 第162页 意外。 他从来没有这种超脱意外的感觉。 但能给他带来这种情绪波动体验的只有两次。 一次是他试图进入无为宗。 一次则是这次的不二禅宗。 不二禅宗的神器红莲笔非常有用,哪怕即便不是作为神器的故旧与地位,单纯作为一个实用的法器来说,它也依旧能榜上有名。不过不二禅宗却一直对此讳莫如深,是因为这东西想要用的好,得付出寿元。 修士终其一生与天夺命,不就是为了得道长生吗?寿元这种东西极其宝贵,自然不可能因为只是单纯驱动法器而丢掉,这是他们的道心,是修仙的初衷。 红莲笔可以预测未来,也可以揣测天命。 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无疑就是对天道权威的一次挑战,赤裸裸地彰显着它的叛逆。 但万物有常,既然存在,就是合理的,天道不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因而动怒,对天道来说,万物如刍狗,一只小小的可以揣测它想法的笔而已,和蜉蝣苍粟没什么不同。 不过得到东西之前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和天道对着干的代价,一般没有人类能付得起。 几千年前倒是有人这么干过,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天下大劫,人妖之战,苍生涂炭,最后天外天因此向人族关闭,几千年来,没有人再打开通天梯,想要飞升必须经歷拷问道心与业障的天雷劫。而妖族那边,大妖全部陨落被炼制为神器,妖魔在人间绝迹,此生此世都在不见天日的妖魔境受尽煎熬。 这场大战,挑战了天道的权威,因此两方都损失惨重。 红莲笔与之相比,已经算得上相形见绌,但却依然无人敢妄动。 不二禅宗也正是因此,早早搬入雪山之巅,生怕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业障。 但却在不久前,红莲笔被人使用了。 沐安是通过安插在各大宗门的眼线知道的。 使用红莲笔的正是不二禅宗的前宗主。 他故意用了几本破典籍试图瞒天过海,把泄露的天机放在藏书阁中和其他书目混在一起,防止被人看见无端给他惹上业障。 写完之后,这位前宗主当场就断了气。 他窥探到了什么秘密? 无人知道,匆忙即位的邝微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些事情。 说来也是倒霉,邝微好巧不巧,在浩如烟海的藏书阁中精准地翻到了这些红莲笔亲书的天机书。 沐安便打晕了他,抢走了这些东西。 却没想到那前宗主还另外多设了一层保险,竟是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字体记录。 不知他是不是有心想通过这种伎俩去钻天道的空子,失败了才导致道死身消,总之沐安确实被他挡在了这道天机的门外。 而且沐安本来是打算杀了邝微,抢走红莲笔的。 但在他动手的那一刻,被禁制拦住了。 有道来自千年前的某位在天外天的大能圣人的气息朝着沐安扑面而来,沐安派出去动手的小纸人瞬间就化成了飞灰。 红莲笔被故意下了针对他的禁制。 沐安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气息。 在他在平天门之前,想要对无为宗的黄粱枕抢夺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同源的圣人气息。 有人在几千年前就提前针对他下了禁制。 沐安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圣人的身份。 是人妖之战中那批功德圆满飞升的大能之一,无为宗的老祖。 先不说无为宗这道禁制,不二禅宗是后来出世的魔尊建立的,而那时这个老祖早已飞升,存在时间差不说,红莲笔也是后来魔尊从其他倒霉门派中抢过来的。 因此无为宗老祖的禁制不是在保护两个门派,而是附着在了黄粱枕和红莲笔上,他预判到千年之后对此虎视眈眈的沐安,因此提前下了专门针对他的禁制。 魔尊抢红莲笔时,并没有听闻他因此受到任何惩罚。 这个禁制就是针对沐安本人的。 可是为什么? 如今活的时间最长的修士也不过是程虚怀,程虚怀也只是知道人妖之战那段歷史,他都不能算是亲歷者,沐安跟这个无为宗老祖更是无冤无仇。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红莲笔与黄粱枕不能让他拿到? 沐安感觉到了意外。 这还是他第一次拥有和其他人类一样的情感体验,新奇之余,又不可避免地头次生出来了烦躁。 岑远之都没让他有这种感觉。 无为宗老祖在阻止什么? 天机有什么不可窥探的? 黄粱枕沐安自然清楚,不过是可以梦见一个人最想梦见的东西,但对沐安来说,他的内心是贫瘠的荒芜,寸土不生的心壤如何拥有渴望与嚮往? 沐安的心脏内里像是被挖空了一样,只留下麻木不仁的空洞。 或许,最关键的还是在于红莲笔。 而不二禅宗宗主死亡的时机也很巧妙。 为何选择在近日突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动用红莲笔? 明明一切风平浪静,似乎并没有值得注意的大事值得他拼上自己,也要从天道那里掏来一个答案。 为何不是去年,不是明年,而是现在? 难道是……和近日关闭的蓬莱秘境有关? 沐安不动声色地想着,忽而感觉到了某些异动。一直监控不二禅宗的纸人分身,感应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因此自发地打开水镜,将画面呈递给了远在白玉京的沐安。 第163页 穿着白衣、有着桃花眸的修士出现在了沐安的视线中。 「岑远之。」沐安喃喃出声。 如果说,几千年前的圣人让他感觉到了鲜见的烦躁与意外的情绪,让他第一次心脏有了属于人类的波动。 那么岑旧就给他带来了另一种体验。 沐安见过很多模样的岑旧,少年住在侯府时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家破人亡时奄奄一息差点死掉的流浪儿,被剑尊抱入门派风光无限的首席大弟子,绝地求生大彻大悟的叛道者。 不可否认,岑旧的长相在世间是一等一的好看,总会让人觉得他是什么可以揉碎的鲜红花蕊,但和他已经有过数次交锋的沐安却知道,过分艷丽的桃花不是他,在泥土里掩藏着的顽强根茎才是岑远之这个人。 杀不死,且以一种惊人的态度飞速地成长着。 这让沐安头一次生出来了欲望。 他忍不住去窥视岑旧,想看看这从巨石中破出的坚韧根茎究竟可以生长到什么程度。 当沐安发现杀不掉邝微,还因此损失了一个纸人分身后,他做了个决定,把邝微扔在了无为宗门口。 沐安在各处都有面具眼线,自然知道无为宗时忆是这个什么样的人,他精准地做出来了谋划,知道当一个不二禅宗的魔修乍然出现在无为宗面前,那个贪生怕死的小宗主一定会求救岑旧。 而岑旧是一个和沐安可以称得上反面的存在。他冷心冷情,岑远之却至情至性,因此一定会来解决时忆的麻烦。 就让他来看看,岑远之这抹顽强变数能不能给他揭开红莲笔下的天机吧。 届时,天道那层神秘的外纱将被揭下。 他终将再次打开天外天与人间连结的通天梯。 第082章 红莲笔(3) 邝微还记得, 几个月前师尊特地将他叫入洞府。其实这些年师尊要么是在闭关,要么就是深居简出,很久没有过问世事。 因此, 当师尊问起他有关山脚下无为宗的事情时, 邝微十分意外。 他对那一天依然记忆犹新。 是早春时,雪山犹然凝固着寒冬的霜雪冷意, 不二禅宗的地上都堆了一层厚厚如绒的雪,一脚踩下去,直接没到了邝微的膝盖。 好在他们作为修仙之人, 灵力充沛且正常运转的情况下, 并不会因此而感到寒冷。 阳光打在洁白满地的积雪上,透出一种晃眼的冷白亮调。 邝微正坐在一棵还顽强开着花的春梅熟上,倚靠着在晒太阳, 雪好像淹没了一切喧嚣, 静谧无声,直到一朵梅花抖擞着被风挂落,落在了雪地上, 印出一点浓艷的痕迹。 不二禅宗到他师尊这一脉时,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邝微与师尊,就只剩下几个从小在这里生长、早已老得颤颤巍巍的侍从。 师尊很奇怪,和其他修士一点都不一样, 修真界发展了这么些年, 世家、宗门层出不穷,都是存着想让自己的势力逐渐扩大的私心, 也许是为了名利,也许是为了亲缘。 但自从邝微的师尊即位以来, 他开始约束整个魔修宗门,不让他们下山作恶,整日蜷缩于这个冰冷孤寂的雪山之巅。不少魔修都是重欲弒杀的性子,哪里忍受得了这种克制的活法,于是几百年来,跑了个精光。 但邝微的师尊却一点不在意。 邝微曾是被人扔在雪地上的弃婴,作为一个体内留着修罗魔物骨血的遗孤,不二禅宗前宗主见了之后于心不忍,将邝微抱回宗门抚养长大。 他甚至怀疑,在收养自己之前,师尊是一个人在雪山上空耗了数百年。 即便是当了不二禅宗唯一的独苗弟子,但师尊对邝微的态度说不上热络,几十年来,他甚至很少见到师尊出来,平日就按照宗门藏书阁里的心法典籍修行。 但就在邝微盯着那朵坠入白雪的红梅出神的时候,他破天荒受到了师尊的传信,让他去洞府一趟有事要说。 进入师尊的洞府,邝微先被眼前看到的摆设稍稍震惊了一下。邝微少年时期为了磨鍊心性,也曾下山游歷,因此不可避免地要与其他魔修甚至是正道修士所交锋,他记得但凡是个修士,都会无比重视自己的修炼洞府,毕竟是长久闭关并且朝夕生活的地方,倘若特别糟心,没准一不小心心气不顺还会徒增魔障。 于是大多数修士的洞府都很精緻,哪怕有些囊中羞涩,没多少灵石与法器家底的也依然会老老实实地休整洞府,至少让它看起来适宜居住,每次修炼时才会心情通畅。 但邝微师尊的洞府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坐落在雪山山脉之上,从陡岩峭壁上挖了个洞,外面只有整日夹杂着雪粒的萧瑟寒风为伴,就连最兇勐的苍鹰也不大愿意老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洞府里,裸露着原始的呈现黑红色的岩石,只在最尽头放了张石床,石床旁边有一个年久失修、坐上去就吱呀作响,堪称古董的椅子。 邝微吃惊的是,他本以为师尊这么些年不怎么出关,是因为洞府大有干坤,可现在的环境触目惊心,连人间的苦行僧怕是都不乐意居住的样子。 师尊就是在悽苦的石床上,整日听着外面的寒风渡过须臾浮生吗? 似乎是察觉到邝微的情绪,坐在石床上的男修轻轻地笑了。 这里连盏油灯都没有,光线直射不进男修的洞府,哪怕修真人眼力极佳,也只能在一片昏暗黯淡中瞧见影影绰绰的人影轮廓。 第164页 男修坐在石床上,姿势慵懒惬意,他手中拿着一个东西,在这阴暗山洞中散发着一层薄薄的赤光。 「这是我派的神器,叫红莲笔。」察觉到邝微的目光,男修朝他道,「我找你来,是想将这东西给你保管。」 他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对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抱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轻佻态度。 但这话中却让邝微感觉到了某种沉甸甸的份量。 「师尊,为什么?」他不确定的,夹杂着茫然地问道。 男修笑道:「给了你红莲笔,自然是让你做宗主的意思。不过是不是现在……」 他忽而停住了。 暗不见光的洞府中,男修似乎在用一种极其专注的目光打量着邝微。邝微形容不出来那种纷繁的倾注在目光里的感情,像是即将远行长辈贪恋着描绘着他最疼爱的孩子,带着一点眷恋,一点赞赏,还有一点诀别的痛感。 邝微有心想问师尊更多,但他一向不怎么和人交流,因此无数疑问只短暂停滞在了唇舌间,却笨拙地吐露不出来只言片语。 「那……是什么时候?」他紧绷着声音,明明自身也是化神期的一方人物,语气紧张得像是个没了大人就无法独活的孩子。 男修思考了一下,道:「五天。五天后,来我这里拿红莲笔,我会在藏书阁放一样东西,如果翻不到,说明天意如此;但如果你找到它了,想要解答疑问,就去山脚下那个无为宗找他们的小宗主。」 邝微听着,茫然发问:「您是要远行了吗?」 他本想问,他能不能一起同行。 像是察觉到了幼稚的心思,男修忽而低低笑了起来:「不,我哪也不去。」 「我会在这里长眠。记得拿走红莲笔前,把我的尸体烧掉。」 邝微被神识扫出去的最后一刻,他听见男修长嘆一声。 「此心安处是吾乡1。」 五天后,洞府的禁制解除,邝微才终于再次进入。 他摸到了床榻上的红莲笔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从此,不二禅宗只剩下了唯一一个人。 邝微成为了不二禅宗的宗主。 他在藏书阁中不眠不休地翻阅了数月,终于在前日,翻到了师尊口中的那些典籍。 典籍上的文字很奇怪,但他师尊却说在山脚下的无为宗宗主或许会认得。师尊久不出世,又如何去认识下面那个才继任没多久的小宗主? 但邝微相信师尊。 三人翻过皑皑雪山,来到雪山之巅上孤独的不二禅宗。今天明明是立秋,还有着一轮发黄的日挂在雪山的远处,但山顶上居然飘了一层细小的雪。 雪漂扬着,落在岑旧和时忆的眉眼间,眨眼间就软化成晶莹的水粒。 藏经阁就在不二禅宗一进门右拐的地方,古朴的建筑屋顶上堆了一层厚厚的建筑,即使有符文修缮,却依旧从建造的木头里透露出一种腐朽的古老气息。 邝微推开门,领着时忆与岑旧进去。 他按照记忆来到最后晕倒的地点,在一堆纷杂的书中埋头翻了几下,然后拿出来了几本泛黄的典籍。 邝微道:「还在。」 岑旧挑了挑眉。 虽然搞不清楚沐安有什么意图,但如今查证这些典籍到底记载了什么更加重要。 邝微沉默地拾起那几本典籍,动作小心而又郑重,他慢慢站直身体,走到了时忆的面前,用那双蓝晕的眸子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那份沉重的心绪也传递给时忆一样。 时忆:「……」 时忆有些头皮发麻,他感觉到了这男人面无表情潜藏的一丝希冀。 「我……」时忆犹豫地接过第一本,但还是不忘扑灭邝微那种对他没来由的情感寄託,「我不保证我能看懂。」 他试探着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却是虽不常见但却极其熟悉的文字。 时忆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了。 错愕,震惊,不可置信,和有一丝下意识的感动与狂喜。 「这竟然是……!」他忍不住喃喃出声,语气里带了些微不可查地颤抖与喜悦,时忆下意识抬头,想向邝微追问这些文字是谁写下来的。 岂料似乎已经猜到了时忆的想法,邝微已经抢先一步回答道:「是我师尊,他在临死前写完了这些。」 时忆:「……」 好像一盆凉水从头至脚地浇下,熄灭了方才那种有些过于激昂的雀跃,甚至从脚底泛起了一丝有些彻骨的冷意。 他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现在暂时不去胡思乱想,而是一字一句地慢慢看了下去。 那些字眼花缭乱,群魔乱舞,似乎没有任何逻辑可以参考,但时忆却相信,只要接触过古早网络时代的现代人,都会瞬间理解这些文字的含义。 是那种只存在非主流文化盛行的新奇网络文字。 时忆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和前世有关的熟悉事物居然是现在这样的情景,他心里好像住了一只兔子,拼命地上下蹦跶,手里捏着脆弱得似乎一用力就会碎掉的纸,但时忆却感觉到了来自同样时代的异世人那种微妙坚韧的纽带。 典籍的第一句便是—— 「素未谋面的老乡,你好。」 时忆心中的情绪好似达到了情感预设的沸点,开始不由自主地滚烫了起来。 「我从很久之前便注意到了,还有一个和我来自同样一片土壤人的存在。于是当我窥测到了某些天机,却无从倾诉时,下意识地想到了你的存在。毕竟华夏人不骗华夏人嘛(笑) 第165页 「我怕天道毁掉红莲笔下记载的天机,也怕这些被有心之人窥视,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使用了我们两个比较心领神会的新语言。啊,不小心浪费了这么多寿元,说了一堆无关痛痒的废话。 「首先,我想本着一点微妙的同乡情谊,托你照顾我留在雪山上的孩子。他是我收养的徒弟,也是我唯一的养子。邝微是罕见的修罗族,但是这些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弒杀成性。雪山之巅太冷,我希望你能带他下山,到人世间的烟火中暖一暖。 「其次,我要告诉你,我在这几百年来的一些发现。我比你早来一些时间,也因此知道了更多有关穿越的讯息。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们并非是穿到了异世界,这片土壤如一而终,正是我们的家乡。因此我疑心,是发生了诸如一些网文中提到的大劫难,才会导致我们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从而这段歷史从未被记录在册。 「我一直都想用一次红莲笔占卜这场不知何处会发生的大劫,但却从来无从下手。不过最近,蓬莱秘境的异动让我感觉到了隐约的契机。因此,我向天道询问了有关这个世界本源的真相。不出意外,我应当马上就会道死身消。我要抓紧时间记录这些—— 「一,让岑远之进入蓬莱秘境。蓬莱岛必须消失,但可以求一缕生机。他就是那抹生机。 二,天外天不能打开。通天梯通向的不是飞升,而是末日与死亡。 三,天道再也经不起时间线回溯了。」 这些消息虽然语焉不详,但单看字面意思就已经让时忆感觉到了心惊肉跳,自从开始记录这些红莲笔窥测的天机,那位不二禅宗的前宗主的笔触就愈发匆忙狂乱,像是在与时间奔跑。 他沉着心翻到最后一页。 字迹却突然再次沉稳下来,像是一切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也曾迷茫,也曾孤独,也曾思念我的故乡。可我终于发现,原来吾心安处,即是吾乡。」 「来自未来的同乡旅人,请为我们热爱的世界努力一把吧。希望你与我能在这片土地的未来中,再次重逢。」 时忆怔然。 像是从这些文字中,触碰到了另一道孤独又相似的灵魂,他就这么从字面跃出,将一份死也要护住的赤忱传到了他的手里。 第083章 红莲笔(4) 时忆看得太专注, 消化完这些事情也需要一些时间,总之,等他怅然若失地放下典籍后, 再抬头时, 发现周遭空无一人。 古老的藏经阁有着排列整齐的红木书架,散发着厚重的尘土歷史气息, 就好像他手上这本足以在修真界掀起惊涛骇浪的绝笔书信一样,也许曾存放过某位先贤对后世之人的希冀。 时忆觉得手腕酸痛不已,抱住了某些沉甸甸的东西, 不单单是脆弱的纸张, 而是那位和他来自同一时代的老乡通过血脉中特殊的联繫,向他交付的使命与信任,正是这种看起来虚无缥缈的东西, 让时忆觉得沉重不堪。 他甚至有心想抓着那位穿越同乡的衣领怒吼,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观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看不出来我是个恐惧死亡的胆小鬼。 或许可以将不二禅宗的前宗主称为一声「前辈」 , 无论是穿越时间,还是掌握信息的程度,亦或是人类身上特有的精神光辉,这位老乡都让时忆有些自惭形秽,足以可以盛赞他为前辈。 而前辈为了他们的未来, 为了他们的故乡, 为了家乡的土地只身赴死,这让时忆有些头痛。薪火相传, 但他却觉得负担不起。他只是个普通又平凡的咸鱼,唯一的愿望就是苟活在这里。 可是不可以。 时忆从前确实以为他是穿到了什么平行世界, 亦或是单纯的某一本不知名的小说中,因此所谓的咸鱼性格,也不过是因为缺乏认同感导致多出来的对这里的冷眼旁观。正因为觉得自己是个漂泊在外的异世魂魄,时忆才能随时随地脱身。 他孤独且清醒,无形中自顾自地排挤了整个世界。思念故乡吗?自然是的。 总是格格不入的灵魂如何在异世扎根? 华夏人的骨子里总有种「落土归根」的执念。但对他来说,这种执念成了无根浮萍,因为他甚至想不到什么可以回去的办法,绝望又寂寥地遥望着他心中的一轮明月。 可前辈撕碎了时忆的认知。他说,他们所思念的土壤其实就一直踩在脚下,但只不过会因为一场末日的浩劫,永久地把这些鲜活的痕迹抹除。之后天地变色,干坤挪移,日月兜转,新世界启程,而旧人不在。 时忆作为一个旁观者,得知真相后,就也成为了不得不沉湎其中的戏中人。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不是自以为是的绝对清醒。 在这个世界中,如此鲜活的人物接连不断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无为宗那群让他头痛的小鬼,结交欣赏的友人,以及……他自己在此间留下的种种痕迹。 大概前辈也是这样想,明明可以不管不顾,但还是为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付诸了所有。或许正如他说,心安处便是故乡,而他们翘首以盼的时代,在很久之后,早已经无法真正的回去了。 他们被这方天地沾染了来自异世的气息,于是在大劫中也做不到独善其身。 时忆突然想起来了,几十年前,那位无为宗前宗主陨落前,嘱託他的话。那天,一头雾水的时忆被嘱咐了无为宗的重任,摇身一变,成为最不争气的宗主,艰难地拉扯着整个宗门。 第166页 那位黑衣男修临终前含笑盯着他:「小鱼,多看看无为宗吧,你会喜欢这里的。」 时忆终于明白了宗主的良苦用心。 他看出了自己格格不入的本质,便悲悯着在红尘为他挂上了名为无为宗的红尘牵绊。 他果然还是有些愚蠢的热血在啊,时忆忍不住想。 咸鱼也是有想守护的东西。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因为浩劫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哪怕泄露天机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孽障,时忆还是情不自禁地主动抬脚踏入了局中。就算身死道消,他依然活着。 在未来的时间线里,他还在活着。 时忆垂眸,动用灵力一点点把这份诀别书信毁成了齑粉,纸张破碎的白色粉末飘散在藏经阁中,于窗户中透进的光束飘飘荡荡。 随后他朝着光亮无人处,双手笔直地贴在身体两侧,脸上头一次浮现出来了认真庄重的神情,朝着那位不二禅宗前宗主留下的最后一点属于他灵魂的余音鞠了一躬。 走出藏经阁时,时忆发现雪下得似乎更大了些,肉眼可见的白色雪花从空中徘徊着落在地面上,带出一点寒气。 邝微就坐在藏经阁外面的台阶上,像是尽职尽责守卫重要东西的石狮。他脸上的红莲印记已经没了,如今纤细茂密的眼睫上堆了一层雪,听见时忆出来的动静,邝微扭过头去,下意识地眨动了眸,于是那些积雪便因此簌簌地掉落下去,有一些被体温划开的,便在眼角旁边洇出一些水痕。 时忆站定,和他对视着,忍不住想到了前辈提到的有关邝微的身世。 修罗是修真界曾经存在、但是已经几近灭绝的魔物,纯血的如今都被关押在妖魔境中,但修罗与人族外形极为相似,于是便有不少混血儿出来。修罗弒杀,喜血,骨子里有着与生俱来的暴虐基因。 但眼前的邝微似乎与这些词语并不沾边。他不知坐在这里多久没动弹过,小腿肚被淹在雪里一点也看不见,头上、肩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前辈将他教养得很好,剔除了所有不好的词语,便只剩下修罗得天独厚的惑人外表。 「雪山之巅太冷,我希望你能带他下山,到人世间的烟火中暖一暖。」 时忆忽而理解了他的嘱託。 雪山之巅实在是太冷了,这里空无人烟,连鸟兽都几近绝迹,毫无生气的雪上,生长着一个名为邝微的修罗。假若时忆不带他下山,怕是真的会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寂寥死去。 就像曾以为是异世者的他。 「你……」时忆顿了顿,说道,「你的师尊让我带你回无为宗,可以吗?」 如同一只无家可归、茫然流浪在街上的幼狗,却突然遇到了好心人回家的邀请。一点惊喜与不可自抑的神色出现在了邝微的脸上。 「我可以吗?」他小声地问道,态度软得和他有攻击性的长相与高大身躯极为不符。 时忆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我是宗主,怎么不可以?」 邝微:「……」 邝微抿了抿唇,脸上出现一抹落寞来,「但你说我是魔修。」他道,「很多人都害怕魔修。我没有杀过人,我不是坏魔修。」 像是怕被再次抛弃一样,他不断地申诉着自己的清白。 时忆:「……」 他忽而想起一开始初遇时,因为这人的身份而暴起的自己,不得不骂了一句「我真该死啊」。 「不会的,」时忆道,「至少无为宗的那群小鬼会很喜欢你。」 长得好看,性格又软乎,可能刚一回宗门,便会被大小咸鱼们封为咸鱼宗的吉祥物。 「好。」邝微点头,虽然脸上还是没太大表情,但时忆硬是读出来了他的高兴。 时忆:「……对了,你脸上的红莲印记呢?」 邝微道:「既然从此没有不二禅宗,我便把红莲笔送给了岑道友。」 他弯着头给时忆想了个解释。 「红莲笔会浸入携带者的神魂中,因此脸上会出现一道红莲印记。后来被谬传成了不二禅宗的身份象徵。」 时忆:「……」 原来是这样。 前辈留下的诀别信,明明是动用寿元才写下的天机,但关于真正重要的信息,却不过寥寥,大半心血被他用来隔空与时忆交流,像是把经年积攒的话尽数讲给了唯一会理解他的同类。 若说前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应当也只有邝微了。 「岑道友呢?」时忆扭头看了看周遭,只见白雪茫茫,不二禅宗萧瑟孤寂地只有穿堂的风雪,「他去哪了?」 「应当是在后山。」邝微道,「我们刚刚注意到了一股神识在窥探这里,岑道友提剑追去了。」 时忆:「。」 时忆:「带我去。」 邝微轻微地「嗯」了一声,随后抓起时忆的衣领,几步纵跃上了无为宗的房顶,在无人的宗门中飞速跑动,激起一片瓦砾响彻的回音。 不二禅宗的后山自然还是茫茫雪原,如同一张白绸缎盖住了所有视线,偶尔露出几个耸立的黑石。 岑旧听见动静,扭过头来,看见是时忆和邝微后,他才松了口气。 「追上了?」时忆问道。 岑旧摇头,苦恼道:「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蹲着呢。」 「算了,可以告诉我什么信息?」 第167页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其实岑旧也已经揣测出了沐安的意图。 他没动典籍,无非是无法破解天机,准备在时忆看完后来个黄雀在后。 但岑旧不在乎。 假若沐安真想逆天而行,死的只会是他自己。自取灭亡这种事沐安应当是干不出来的,他可能只是想窥测一下天道本源,来看看是否对他的目标是否有利。 和沐安交锋这么多次,岑旧也逐渐地更加理解了这傢伙不正常的脑迴路。 时忆沉吟了一会儿,他在斟酌那三道天机的意思,他怕谬传,又怕多说了一些不必要的,作为现代人,蝴蝶效应时忆还是知道的。 「三道天机,」时忆有些抱歉地说道,「我不知道哪个可以真正透露。」 岑旧眯了眯眸。 「有和当下最密切的吗?」 倘若已经发生了,或许并不会被天道忌惮。 时忆:「!」 还真有。 「蓬莱秘境!」他道,「蓬莱秘境好像出事了,需要岑道友你跑一趟!」 像是为了印证时忆的话。 沉寂许久的秦雪霜终于在水镜出声了。 第084章 红莲笔(5) 秦雪霜终于迟迟回信了, 往前这傢伙从来都是回得特别快,好像平日没什么正事就独独蹲在水镜旁边开屏一样。 因此,只能说明蓬莱岛确实有些不对劲。 在岑旧抬眸看向时忆和邝微两人时,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 时忆就瞭然地拉着邝微道:「岑道友你先忙!我拉着这小子帮他在无为宗安置一下。」 等到时忆和邝微离开无为宗朝山下走去,岑旧这才接通了秦雪霜一直频繁传来的通讯请求。 水镜悬浮在半空中, 正面向上,喷出一股股水流停滞于空中汇聚成一个镜子平面的形状,似乎汩汩地浮动出了人像。 许久没见的秦雪霜还是穿着蓬莱岛的蓝色校服, 只不过他现在散着头髮, 眼角的三枚红痣依旧鲜活,狐狸眼却耷拉着,即便是隔着水镜, 岑旧也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丧气感。 「蓬莱秘境究竟出什么事了?」岑旧问道。 秦雪霜好不容易抽空看了回水镜, 便发现岑旧前不久才给他发了消息,尤其是因为岑旧在问蓬莱秘境的事情,本来就忙了好几天的脑子实在转不过来, 秦雪霜下意识直接驱动了水镜和岑旧发起了面对面的通话方式。 现在,秦雪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忘了回復岑旧关于蓬莱秘境的问题,因此对方现在还是一无所知。 「你要是想来蓬莱秘境,」秦雪霜有些含煳不清地说道, 「最好还是别来了, 秘境已经关闭了。」 岑旧蹙眉:「为什么?」 秦雪霜:「……」 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蓬莱秘境如今发生的变故可谓是非同小可,秦雪霜隐隐感觉到了内里似乎牵扯着更大的危机, 有可能他们这些还在岛上的人甚至会因此丢掉性命,所以秦雪霜本来想煳弄过去岑旧, 不要让无辜之人再因此卷进来。 可是……岑旧这傢伙好像煳弄不了啊! 秦雪霜苦恼地睁开眯眯眼:「秘境……秘境出了一点小问题。」 想到刚刚时忆转述的天机,岑旧眯了眯眸,不再转旋,直接问道:「我可以去帮忙吗?」 「啊?还是不……」秦雪霜吞吞吐吐道,「不来了吧,小问题,很快就能解决的。」 岑旧眉心凝固起冷意。 如果真的是小问题,怎么让一向喜欢打扮的秦雪霜衣冠不整地就发来了水镜通讯? 「秦雪霜,」他沉声道,「假若自身难保,就不要想着推开别人的帮助了。」 岑旧鲜少动怒。 秦雪霜和他当了数年的朋友,他俩平日虽然因为上次论道大会的排名偶尔打打闹闹互呛,但都是有分寸地浅尝辄止开玩笑,这是秦雪霜头一次看见岑旧彻底没了笑意的神情,好像那双桃花眸也随之冰封在了雪中。 秦雪霜眨了眨眼,有些感动:「岑远之,虽然平时你看着不靠谱,但是居然这么爱我!」 岑旧:「……」 岑旧:「别噁心我,说正事。」 「咳咳。」秦雪霜也只是下意识地和岑旧插科打诨起来,而且经这么一打岔,这些天积压在心头的那点子沉甸甸的压抑也随之减轻了不少,他眯眼笑道,「你确定真的要来吗?」 「蓬莱岛现在可是似乎扯上和天道有关的大麻烦了啊。」 秦雪霜说着,总是承载着漫不经心的散漫神情的脸上出现了某种怔忡,像是还没有来得及消化接受知道某些真相的冰山一角后,心底泛起的恐慌。平日只是因为是蓬莱岛的首席弟子,他必须强撑着站在所有人面前去当表率,他不能先自乱阵脚,因为在他身后还有无数师弟师妹们更需要他安抚。 如今,终于有一个倾泻情绪的出口,秦雪霜甚至来不及松动阀门,那种恐惧带来的占理与绝望便压了他整个胸腔。 秦雪霜竭力忍住眼角湿意,心想还真是丢人,明明什么都还没真正发生,倒是他把自己吓哭了,还是在岑远之面前哭的。 事成之后,岑远之怕是会将这当成他一辈子的黑歷史吧! 当然……如果能活到最后。 「蓬莱秘境前不久突然异常关闭了,在关闭之前我们曾收到过在秘境中歷练弟子的求救讯号。」秦雪霜冷静下来,「只是蓬莱岛的弟子还没进去,秘境入口就突然关闭了。」 第168页 蓬莱秘境虽然不定期开放,一旦开放各大门派弟子都会派小辈们去歷练,但一般开放时间长达半年甚至一年,蓬莱秘境不过几个月前才刚开放,突然关闭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所以……」岑旧道,「秘境突然关闭之后,歷练的人也跟着关在里面了?」 秦雪霜面色凝重地点了下头。 这是蓬莱岛头一次出这种事,不说他们如何打开秘境都是个难题,那些被关在里面的人如今音讯全无,他们可都是一些宗派世家的小辈子弟啊,假若有一人折在秘境里,蓬莱岛都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但是没有办法,」秦雪霜苦笑道,「你知道我们在秘境入口的禁制上发现了什么吗?」 他说着,瞳孔再次紧缩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发现真相的第一天。 秦雪霜忍不住唿吸急促,可最终这个答案还是被他缓缓说了出来:「是天道残留的道韵。」 说完之后,秦雪霜好似一下子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满脸疲惫。他曾经风流倜傥,如今却憔悴得不似曾经年少时。 「远之,」像是求救一般,秦雪霜希冀地望着岑旧,喃喃道,「天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成百上千的人命啊!」 虽然蓬莱秘境因为温和富饶,基本每次开放名额就成了互相争抢的香饽饽,但那毕竟是歷练的秘境,平常秘境中就划分成了四个区域,由外到内,危险级别不断增加,因此不同境界的修士就只能在不同区域中活动,防止丢掉性命。 如今他们在秘境之外焦头烂额的同时,可以想见一定是因为秘境内部出了变故,没准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秦雪霜根本不敢想那些大部分金丹期以下的修士倘若撞上深区域的妖兽会发生什么事情。 都说天地不仁,但他们以为天道只是平等地博爱众生,却没想到这一样一句古语竟是用这种方式把残忍的真相铺陈在他们人修面前。天道不在乎蜉蝣性命,而在天道眼里,人亦如蜉蝣,是随时都可以被抹除的存在。 「静心。」岑旧出声提醒道,「再想下去,就要入心魔劫了。」 秦雪霜:「……」 秦雪霜脸上的异色消散,他痴然地笑了声:「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秘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会导致天道遗弃了无数的生灵。 「我会前往蓬莱岛。」岑旧道,「你们应当还在想办法进入秘境吧?沈岛主呢?」 秦雪霜的表情却在这一瞬从痛苦完全转为了木然。 「师尊……」他道,「在闭关。」 这个节骨眼上? 而后岑旧勐然睁大眼睛,似乎是猜到了某种悲怆的答案。 秦雪霜嘆了口气:「天道将蓬莱岛架在了火上烤。如果不进入秘境,蓬莱岛将会背上千万业障,估计所有人从此便要被业障缠身众生。但……」 天道留的道韵,本就是超过了现在为止所有修士的境界修为,根本不可能有人打得开。除非飞升到天外天的圣人眷顾,但如今通天梯被关闭,天外天与人间唯一的沟通渠道被堵死,所谓的天雷劫更像是天道设在天外天入口的一个守卫,负责查验修士的资格,渡过天雷劫,便可以得到准入资格。而进入天外天之后,便再也无法回人间了。 那该怎么办? 一方面是修真界众大宗门与世家铺天盖地的压力,一方面也是从此蓬莱岛将会永世无法出头的业障苦果,蓬莱岛没有办法后退,哪怕是天道道韵,哪怕如今的举措已经是与天道为敌,他们都得拼上一把,想方设法打开秘境的入口。 而目前唯一一个不得不去做这件事,并且也有能力去做的正是蓬莱岛岛主沈听寒。 作为修真界仅次于柳退云的剑修,他是最年轻的大乘期修士,也是最天资卓越的,若柳退云可一剑破万法,那沈听寒就能一剑灭苍穹。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作为岛主的沈听寒必须要站出来。 即便他只是大乘期,对上天道余韵,也要站出来。 「大乘之上,若道心没有圆满,或者自身尚有执念,便可以进入渡劫期。」秦雪霜声音淡淡,「师尊想在这几日试试。」 几天从大乘入渡劫,闻所未闻,放在平常也是惊世骇俗,哪怕是沈听寒,做到也几近于不可能。 可是他必须做到。 因为还有更绝望的在后面。 「和天道对着干的后果没有人知道,」秦雪霜说着,终于维持不住平淡的语气,泪落了一滴,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但用剑与天道道韵对抗……」 「师尊说,他已经做好了,道心破碎、道死身消的准备。」 第085章 蓬莱岛(1) 蓬莱海。 海面辽阔, 汪蓝幽深,渺渺远远间盪了一层晨间朦胧的薄雾,薄雾中隐约可见一抹似乎悬挂在视野尽头的山岛, 随着雾气晕晕, 时隐时现,仿若仙人居所。 几只海鸟扇动羽翼, 飞过岛面,发出清脆的鸣叫声。 成群的蓝衣校服的修士站在岛上唯一一座孤山面前,他们头端纶巾, 乌髮竖起, 一向以端方知礼着称的蓬莱岛弟子们此时脸上却写满了焦急、慌乱的神色,不少人开口,都在齐声唿唤着同一个名字—— 「岛主三思!!」 在众多弟子面前, 孤山之畔, 唯一没有束髮,只简单用一素色头巾挽起的如玉修士站在那里。 第169页 日光渺渺,衬得他脸色苍白得好似透光玉璧, 髮丝被风吹得零散挂在修士的额角与脸畔,他闭着眸,似乎在做着什么决绝般的决定。 弟子中忽而走出一个男修,他身形高挑,一双狐狸眼高高上挑, 眼角三枚红痣, 正是年少成名的蓬莱岛大弟子秦雪霜。 「师尊。」往日一贯脾气极、爱看玩笑的大弟子此时面目憔悴,他眼睛里布满血丝, 声音也带着喑哑,「不要……」 不要什么, 未尽之言,实在残忍,竟是说不出来。 「我已经想开了。」沈听寒转过身,海风湿润了他的鬓角,他看着自己最欣赏的首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天道不仁,可我总得想办法护下蓬莱岛吧。霜儿,我们与外界这么久的消息,你猜,一旦让道门知道蓬莱秘境如今的现状,会发生什么?」 「……」 秦雪霜不想回答。 青年死死咬着牙齿,似乎竭力去压下某些可以让他失态的过激情绪。 蓬莱秘境是人妖之战前,天道赐予这座海岛的福泽,因为秘境中物资丰富,海岛上灵气也比其他凡间之地丰沛十倍之多,岛上渐渐聚集了一匹修士自发开宗立派,因为此地海域名为蓬莱,便取蓬莱之名。 千年过去,蓬莱岛虽然没有神器傍身,可规模之大,早已和那些名门正派并肩齐名,最开始相约在此地的那批少年们深深知道蓬莱秘境是一把针对世间的双刃剑。 于是他们立下宗派规矩。 参加门派者要经过层层问心试炼,需要心性纯真者,不会想要藉助秘境暴虐人间,也不会为了己身之私毁坏蓬莱岛的天道福泽。 除非要事,岛上弟子不得离岛,哪怕必须离岛,出岛与进岛都要再次问心问己,一旦被世俗沾染,蓬莱岛岛主便有清理门户的生杀权利。 蓬莱岛主修医,为了自保,另选剑道。这么些年,岛上的弟子都以为自己是被天道所偏爱的那一方,灵气充沛使他们修炼从未遇到过艰难瓶颈,洁身自好不问世事使他们从不沾染因果,岛上优秀弟子之多泛泛,是其他道门所不能相信的,这一任的岛主沈听寒更是可以称得上为天才,未过百岁,大乘修为,医剑双绝。 他们已经拥有了很多,因此再不该索取,反而尽可能地悬壶济世来弥补这份因果。 就连秘境也与所有人共享。 可果然,有借就必须有还吗? 蓬莱秘境猝手不及的变故,将那些进入秘境的年轻弟子全部被困在秘境中,而把蓬莱岛的修士拒之门外。 秘境中的都是什么人? 是每一个宗门的翘楚,是世家最珍重的明珠。 所以蓬莱岛不得不暂时将这些消息隐瞒下来。 一旦爆发,不管蓬莱岛是不是有心为之,他们都不得不沾染上世间最罪恶的因果,秘境中但凡有了死亡,道门便会将恨意转移到蓬莱岛上。 蓬莱岛不但或许再也没有飞升的可能,还有可能因此被因果将所有人拖入心魔劫难,永世不得解脱。 沈听寒必须要出面。他必须用剑意与天道灵韵对抗,哪怕会因此陨落。 这样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才能……将罪孽独自抗下。 可是这分明不是他们的罪过啊。 为什么不去恨天道呢? 为什么啊!!! 秦雪霜双眸发红,唿吸都有些急促,他忍不住再向前走了几步,抓住了沈听寒的衣角。 「不要去,师尊。」秦雪霜哽咽着说道,「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我们再想想……」 衣角从指尖掉落,动作轻柔,就好像被掌心暖化的雪。 「雪霜,」沈听寒嘆气道,「没时间了……」 还没等秦雪霜从伤意浸染中思考出这句话的深意,天空忽而传来躁动,沈听寒眉目一凛,抬手挥出剑意。 剑意在半空中与一道灵韵撞击,盪出白色光点,引出爆炸震动,散乱的灵韵溅到蓬莱岛各地,引得地面晃动,不少蓬莱岛弟子忙掏出本命剑来稳住身形。 秦雪霜勐地瞪大了眼睛。 他离得最近,便瞧得清楚,那灵韵是沖自己来的! 沈听寒脸上再也没有笑意,冷然地盯着天空:「放冷箭对孩子,也是正派所为吗?」 蓬莱岛的天空中,不知何时聚集了无数御剑或者御器的修士,乌压压宛若狂风暴雨到来前催朽的天幕。 他们朝下或多或少都刻意降着威压,秦雪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但蓬莱岛弟子们尚且神色如常。 师尊在替他们扛着。 原来……是这个来不及啊。 或许,沈听寒正是在等这一刻。 因为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 师尊是想……以死谢罪? 秦雪霜勐然地冒出来了这个念头,不可置信地心脏加速,他想张口,想阻拦,却突然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听寒看他一眼:「不许说话。」 被下了禁言咒术的青年眼圈红了,他拼命地摇着头,拼命地伸出手想要去抓师尊的衣角,可每一次手都被一道轻柔的灵力打落,每一次都与蓝色的衣角擦过,就好像无法撼动的命运註定一般。 灵力便充斥着剑意的大乘期剑修,在用最温和的力道抗拒徒弟的挽留。 蓝衣身影一点点在秦雪霜的视野中远去,一直到了秘境入口前。 第170页 秦雪霜的脚也被定在了原地。 青年眼角红得甚至要滴血,他浑身的青筋暴起,竭力和师尊留在他身上的禁制做着斗争。 秦雪霜是一个恪守礼法的徒弟,从不曾忤逆过师尊的任何旨意。 而现在,因为天道对蓬莱岛的索求,宛若一柄剑,在他与师尊中间噼开了不可跨越的鸿沟。 秦雪霜只能注视着蓝衣身影越走越远。 脑海中似乎滑过很多画面,初入师门,抬眼望见高座上尚且意气风发的青年;练剑伊始,耐心教导或是苛责的大乘期修士;亦或是歷练遇到危险,突然出现替他挡下致命攻击的蓝衣。 他记得师尊的喜怒哀乐,沈听寒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大能,比秦雪霜见过的所有人活得都要鲜活,恣意,任性,潇洒,却又有赤子之心……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不该落入这样的结局啊!!! 「师兄!」 「大师兄!」 师弟师妹们注意到秦雪霜的异样,纷纷大惊,围到他的身旁。 与秦雪霜关系最好的小师妹走到青年面前,红着眼道:「师兄,师尊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不要误入魔障!」 去他的道理。 秦雪霜想。 他只知道师尊不能死。 该死的分明……分明!!! 沈听寒转过了身子。 被泪水蒙湿的身影只能看清朦胧颜色。 「我知,蓬莱岛罪孽深重。」沈听寒说着,一向最狷狂、最不将芸芸放在眼中的修士竟在他的弟子们面前放低了姿态,仿若要将整个人低进尘埃里,他垂着头,眸子却望着那些在天上的修士与世家子弟,「被困在秘境中的道友们,蓬莱岛会不惜一切代价营救。」 「说得好听。」一人冷哼道,「天道灵韵,你们拿什么对抗?」 「如果能对抗,这么多天也不会束手无策了。」 无数的指责、无数的谩骂朝着沈听寒一人倾轧,自天空降落的恨意变为了巨石,沉甸甸地压向蓬莱岛的所有人,仿若他们必须担负这些因果。 蓬莱岛弟子们有些性情过激的甚至握紧了手里的剑,却在下一秒就感觉到灵力打在了他的手背上,力道不重,十分熟悉,一时间便让他们红了眼眶。 是岛主最喜欢教训弟子的手段。 他不仅在面对着那些指责,还在关注着他们。 沈听寒站在秘境入口前,一动不动,像是被定格了一样,及至骂声止息,他才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从来傲气的天才哪里说过这样的话? 就连天上的众人也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傲者卑贱,从来是不忍注视的画面。 「你要怎么办?」再开口时,他们的语气也已经软化了不少。 沈听寒笑道:「我现在已经突破为渡劫了。」 静默。 突然静默了。 他们震惊沈听寒的天赋,比之剑尊柳退云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同时却也因为听懂了沈听寒的言外之意而说不出任何话来。 「你难道想用渡劫身躯去对抗天道?」一道声音打破了静默。 沈听寒面色不变:「对。」 一个天才,却要死在他最好的年华。 又开始出现了骚动。 有人忍不住开口道:「……沈听寒,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他们气恼,亲朋好友,徒弟子女困在秘境中不知生死。 但让天才就此夭折,也实在太过残忍。 沈听寒却道:「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如果有,蓬莱岛又怎么会束手无策这么多天? 大乘期剑修说话时,没有假笑,也没有愤懑,他平静得好像只是一具空洞无心的人偶,在按照既定的命令执行一般。 沈听寒自灵府中召唤出来了本命剑。剑意流光,映得他眉目愈发清隽,髮丝微乱,面色苍白,眼角终于在流光下显出了一直压抑的薄红。 「抱歉,要连累你陪我一起了。」 纤长的手指轻柔地拂过本命剑,沈听寒低声道。 佩剑晃了两下,似乎在说它不介意。 沈听寒垂眸,在场鸦雀无声,他的一声低嘆便被风送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低嘆之后,大乘期握住剑柄,脸上露出凛然的神色,周身的风突然暴涨大作,颳得衣袍猎猎作响,就连天上黑云也开始渐渐聚集,远处闷雷好似吓人怪啸。 漫天蓝色流光汇聚到沈听寒面前的剑面。 蓬莱岛剑术为辅,便不以杀招见长,而是善于用剑气构筑幻境困住敌人。 于是孤岛上开了满目扶桑。 秦雪霜喉间爆出血腥气来,他感觉眼角嘴角都滚出了血气。但青年已经顾不得许多,忍着强行冲破禁制而钝痛的四肢,拼命地奔向前方那个即将挥剑的身影。 不要! 不要!!! 喉咙已经彻底损坏,无法发出声音,无数肆虐的念头在心底拼命嘶吼。 沈听寒似有所觉,回眸而望,与此同时,手中剑意沖向了秘境紧闭的石门。 天地茫茫,狂风骤雨,滔天巨浪,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所有人都生出了似乎要末日降临的错觉,哪怕是修士,也几乎睁不开眼。 只有秦雪霜跪在了秘境入口,满眸血泪。 他在最后一刻拽住了……一朵幻境中的扶桑花。 第171页 第086章 蓬莱岛(2) 陆研三人被岑旧留在了无为宗等着, 毕竟雪山高寒,再加上疑似有沐安出没,极度兇险的情况下, 这仨筑基期小鬼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在安全区待着。 无为宗弟子也是闲得慌, 陆研三人留在最安全的正殿坐着等待,程佩离这种跳脱性子无聊得已经昏昏欲睡起来, 结果一扭头,和门口探的几个「头颅」对上,吓得小公主当场花容失色, 但是在放声尖叫的下一刻, 就被秋茯苓眼疾手快地塞了一块桌上的点心。 「是无为宗弟子,公主。」秋茯苓冷静陈述道。 程佩离:「……」 嚼完发甜的糕点,她不禁有些腮帮子发疼。 这些无为宗弟子不用修炼的吗? 在这里看他们做什么? 还边看边嗑瓜子边发出嘿嘿的奇怪笑声啊喂! 「无为宗到底都是什么神奇物种。」程佩离不带恶意地嘟囔着, 「也是奇了, 陆回舟这傢伙居然没生气?」 是的。 小公主有事喊师兄,无事尤其是师父不在的时候,便直唿她这位师兄的姓名。 毕竟在程佩离心里, 陆研做事太不是东西了。 在师父昏迷的那半个月,这傢伙老是一本正经地来坑害她! 程佩离看好戏地扭头去瞧少年的反应,妄图在窘迫之下给自己找点无聊时的乐子,却发现陆研蹲在角落,抱着双膝, 一副自闭的模样。 程佩离:「?」 程佩离扭头问秋茯苓:「他怎么了?」 秋茯苓:「……大概是在忏悔。」 程佩离:「……」 没懂, 但感觉现在最好不要招惹他。 似乎察觉到了远处两道窥测的目光,黑衣少年站直身体, 面目比在无涯派时又疏阔了一些。 他倒是一天比一天长得像个大人了,明明是吃一样的饭, 练一样的剑啊。 程佩离心里腹诽着,却在和陆研冷冷的目光相接时,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干什么,」小公主连忙道,「我没在心里偷偷骂你啊!」 陆研:「……」 陆研平淡地扫了她一眼。 「我好像,」陆研慢条斯理地说道,「做错事了。」 程佩离:「?」 程佩离四处扭头,最后又看向陆研。 「你在……」小公主惊奇道,「对我说话?」 陆研冷笑:「和聒噪的火鸡。」 程佩离:「……」 所以说这玩意真的很讨厌啊! 「你做错什么了?」不过程佩离一向大大咧咧,压根就没把陆研的攻击放在心上,她靠在秋茯苓身上,眉目贱兮兮地说道,「说出来让本公主高兴一下。」 陆研:「……」 算了,就不该指望她。 他冷漠地忽略程佩离的发问,再次缩回角落里自闭地伪装蘑菇。 少年脸色苍白,面容上挂着一丝迟疑。 他刚刚听见了。 无为宗讨论蓬莱岛的变故。 在……师叔进入蓬莱秘境之后出的事情! 陆研并不知道蓬莱秘境会出事,他是想治师父缚仙索留下的伤,而竹景也是为了此事,他才……他才告诉师叔的! 但他没希望竹景以身涉险,尤其是可能会死的情况下。 少年心底好似多了一个正在坍塌的空洞,簌簌地将血液填入内里,但空虚让陆研感觉浑身都好像有蚂蚁在爬。 半大的少年平日再像大人,此时也终于暴露了几丝孩子气,和所有失手而酿成大祸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而煎熬。 但普通的孩子可以去找爹娘补救,陆研却…… 他不该想让师父知道,师叔遇险很可能就是他导致的! 师父会怎么想他? 愤怒……亦或是失望透顶? 亦或是不想再要他了? 空洞坍塌得更大了些,宛若填不饱的巨口,吞噬着陆研的一切,理智,思绪,感知。 他不知道该怎么了。 似乎……必须要告诉师父。 至少不能一错再错了。 可是这个决定做得无比艰难,仿若拿着刀凌迟在肌肤之上一层又一层,一想到各种后果,陆研就觉得眼前一阵昏暗。 少年的眼圈熬出了红意,却在他尚未彻底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听到了无为宗弟子在外的奔走。 「宗主回来了!」 "岑道友也回来了。" 「好耶,宗主把帅和尚拐来当吉祥物了。」 走路的时忆一个趔趄,被旁边的邝微扶住。 时忆骂道:「少说怪话。」 一抬头,时宗主对上了邝微那双澄澈的蓝眸。 「帅和尚」很真诚地问道:「吉祥物是什么意思?」 时忆:「……」 啊啊啊这种带坏小孩的负罪感不要有啊啊啊!!! 时忆闭了闭眸:「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邝微:「哦。」 听着外面嘈杂又热闹的动静,虽然没听见师父说话声音,陆研也感受到了轻松的氛围。 他们这次收穫应该不小,但自己……马上就要打破这些了。 真讨厌啊。 少年站直身躯,一个人立在紧闭的窗户,阳光射不进来的阴暗处,黯淡遮掩了他的神色,睫羽轻垂,颤动如蝶翼,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一声很轻的笑。 第172页 明明就像落叶悬风一般,但听者有心。 是师父在笑。 肺腑间好像积压了凡间的尘埃,于是一点一滴的唿吸都觉得滞涩困难。 少年开始迈动步伐。 自阴暗处一点点走到光亮处,站在门前,眸中映出自远光缓步走来的蓝白衣衫。 「师父。」陆研听见自己很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他心绪此时乱成一团,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音量能不能被岑旧听见。 白衣青年顿住了步伐。 啊,还是听见了。 那点微末的侥倖顿时在阳光下烧灼起少年的心脉。 「师父。」 又叫了一声。 而后黑衣少年勐地弯下膝盖,径直朝着青年跪了下去,声音沙哑。 「师父,我有罪,你罚我吧。」 岑旧脸上笑意淡了:「你做什么了?」 「我……」陆研唿吸还是忍不住乱了,他的睫毛疯狂颤动,却竭力挺直了腰板,「师父,师叔是去了蓬莱秘境。我……我和他说秘境中有牧柳,他便去了。」 对面很久没有回应。 陆研不敢抬头去望,只是忍不住蜷缩了下指尖。 还是……说出来了。 悬而未决的剑终于噼到了他的心口,泛出剜心般的痛。 阳光打在额前,暖意却驱不散少年身上的冷意。 「什么时候?」岑旧终于开口了。 陆研艰难地回道:「半……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啊。 那个时候蓬莱秘境还没有关闭,虽说已经没了入场资格,但竹景的修为,混进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视野中的那抹衣角忽而朝远处而去。 「你先等我回来。」 只落下一句带着急促的话语,甚至来不及裹挟其他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师父离开了,陆研双膝跪得火辣辣得发酸,他却始终不敢抬起眼,如同赎罪一般,直到有人强行用灵力托起了他。 陆研沉默地望过去。 是无为宗的时宗主。 时忆:「唉,你啊。」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望着少年好像眨眼间便干涸的眸底,却顿了一下,把话语噎了回去,最后只恨铁不成钢地嘆了口气。 「你们师父去蓬莱岛一趟。你们三个先在我这里住着吧。」时忆最后只说。 却瞬间好像触动了少年的心弦一样。 他那双涸泽的眸滚动了流光,渐渐蓄起泪。 「时宗主,」少年红着眼,「师父会不会不要我了?」 时忆:「……」 完蛋,他不擅长哄小孩啊! 「没有。」时忆只得好言哄劝道,「你师父不是这种秋后算帐的人,有仇他一般当场就报了。」 刚说完,时忆就想抽自己了。 不是,呸,他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可少年居然真的止住了眼泪。 他深深望了一眼如临大敌的时忆:「时宗主说得对。」 时忆:「……?」 胡说八道也信,这孩子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 算了,不哭就好说。 反正蓬莱秘境这事情估计一两年整不完,时忆沧桑地想,几年过去,这仇估计早就被岑远之那个心大的忘掉了。 还是期盼他们早日平安归来吧,唉。 * 蓬莱海。 海面滚着,拍打出白花浪啸。 岑旧站在拂衣剑上,冷冷地盯着对面拦住去路的不速之客。 「沐前辈,有事吗?」他笑道,「如果没事可以让路吗?我今天有急事。」 鲛纱覆面的沐安望着他,不说话。 岑旧烦躁地「啧」了一声。 打又打不过,说好话这傢伙又油盐不进。 现在是抽什么风? 「沐前辈,你找我,」岑旧声音慢慢带了一丝怒气,「该不会就是在这里给我找堵吧?」 沐安:「……不是。」 他终于开口了。 鲛纱覆面的修士今日倒没有穿那一点花样的白衣,而是穿了一袭红衣,即便是这样的颜色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艷俗,只露出白玉的下巴,依然让人觉得身似冷玉。 日光影影绰绰打在他的面纱上,岑旧依稀看得见一双上挑的凤眸。 一点奇怪的异样忽而擦着心间滑过,只是还没等岑旧咂摸出味来,沐安便开口打乱了他的心绪。 「岑远之,」他问道,「明知蓬莱秘境是劫难,为什么还要去?」 岑旧:「……」 青年茫然地瞪大着双眸,从沐安那轻微的语气中感觉出来了某丝不对劲。 他怎么好像是想拦着自己去送死? 第087章 蓬莱岛(3) 岑旧觉得沐安疯了。 青年静默了会儿, 望向对面的大乘期剑修,陈恳地问道:「我能能问问你,干什么想知道我的想法吗?」 沐安:「。」 又沉默了一会儿。 岑旧:「啧。」 他时间经不起和沐安空耗在这里。 「沐前辈, 我就直说了。」岑旧道, 「你永远也理解不了我们这些找死的。」 沐安终于有所动作了。 鲛纱覆面的修士问道:「你也知道自己可能会死?」 「但万一就是一分不可能呢。」岑旧道,「难道就因为单纯的怕死而放弃许多人的生机么?那还修什么仙啊。」 第173页 沐安静静地踩在他的修罗剑骨上, 忽而歪了下头,「你说得对,我确实不理解。」他缓缓道, 「但是你还不能死。」 那双凤眸又透过轻纱落到岑旧的身上, 似乎夹杂了一些微妙的情绪。 岑旧又感觉到那股异样自心底盘旋而起了。 好像总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他对沐安,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岑旧就感觉到了恶寒, 连着忙催动拂衣剑后退了些许。这傢伙太古怪了, 万一不小心把他也带偏了怎么办? 「你还不能死。」沐安又重复一遍,凤眸灼灼地盯着岑旧,「你要和我一起去天外天。」 岑旧:「?」 他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凭什么」。 好在岑旧理智还在, 知道这玩意不是个东西,字面意思上的疯子,如果真引得他开了杀戒,岑旧又单枪匹马打不过,他还得全须全尾去蓬莱岛捞师弟和友人, 如今哪怕事态再急迫, 岑旧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和沐安好声好气地周旋。 「沐前辈,」岑旧无奈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我有执念。但是天外天只要飞升,不就可以去吗?」 沐安却道:「人族飞升的地方, 不是真正的天外天。」 凤眸转动,说出来的话好不讲理。 「你得跟我去。」 岑旧:「……」 得,这是脑子犯病了吧? 不过碍于真的不能再拖了,岑旧耐着性子忽悠道:「等我从蓬莱岛活着出来,就想办法和沐前辈你去一趟劳什子天外天。」 沐安:「好,你答应我的。」 他许是偷听了时忆翻译的红莲笔的话,竟真的不再多纠缠,挥了下袖子,乘着那冒着黑气的修罗剑骨飘然散在一片烟雾中。 岑旧:「。」 岑旧松了口气,终于把莫名其妙的疯子哄走了。 下一秒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这次……好像没纸人啊? 沐安难道是真身前来的? 岑旧:「……」 所以天外天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算了。 眼下蓬莱岛才是最要紧的。 将诸多杂念抛之脑后,白衣修士立于剑端,催动灵力,开始飞速朝着远处薄雾笼罩的孤岛飞去。 * 蓬莱岛。 秦雪霜握着扶桑花,不敢用力,他两眼留下骇人的血泪,血将艷丽的五官糅杂出鬼魅感来,五官因为痛苦而狰狞地扭在一起。 青年的眼睛还望着前方,没有神采,没有光亮,似乎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一般。 师尊……一眨眼就消失了? 天地茫茫间,难道他再也找不到师尊了? 这就是天道的……威力,可以轻而易举地抹杀一个人类。 秦雪霜悲痛极致,居然有点想笑。 及至他身躯抖得厉害,秦雪霜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大笑出来了声。 这就是他们尊崇的天道吗?! 额前隐约浮现出红痕,秦雪霜浑身冒着不详的黑气,已然是入魔的徵兆。然而却没有人敢上前,哪怕是蓬莱岛的师弟师妹们。 只有小师妹勐地蹿到青年面前,她已经哭得满面泪痕,眼睛通红,却一改往日娇憨模样,自上而下俯视着大师兄,抬起手来。 随后,静寂中传来清脆的巴掌声。 少女举着手,脸上神色努力压抑着崩溃,竭力冷静地问道:「大师兄,清醒了吗?」 秦雪霜:「……」 秦雪霜眼睛里似乎短暂地聚焦了一下,但又很快涣散,他唇边张了张,喃喃着支离破碎的词句。 蓝衣少女掉下一滴眼泪,又拼命眨落,泪水顺着秀美面颊躺下。她咬紧牙关,再次将巴掌挥向青年的面颊。 啪。 比刚刚更响亮的声音。 秦雪霜的脸直接侧了过去。 「大师兄!」少女吼道,「师尊不是让你现在在这里发呆的!」 她见秦雪霜不应,在即将挥掌第三次时,青年偏着脸,低哑出声:「够了。」 小师妹:「……」 小师妹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看见那个平日极温和周全又风流意气的大师兄在哭。青年哭的是血泪,愈发玷污得眉目凌乱,却并没有损害他的风华,反而像是揉成泥的红花。 他失声痛哭,不顾形象地嘶吼出声。 小师妹记得,大师兄是最爱脸面的,每日要早两个时辰梳洗打扮,练剑也要姿态优美,绝不可使鬓乱衣脏。可这样爱干净、爱礼节的人此时却跪在她的面前,像个孩子一般的大哭。 少女吸了吸鼻子。 「师兄,师尊走了,」她轻轻掏出手帕,一点点擦干净秦雪霜的泪,「现在我们需要你。」 「不管再恨,至少……不要让师尊的努力白费好吗?」 秦雪霜:「……」 秦雪霜哭声渐息,眉目被擦干净,眼神也重新恢復了神采,额前的红痕时隐时现。 好在算是终于稳定下了。 青年躲开了师妹想扶的手,低声道:「好。」 「我去蓬莱秘境救人。」 这一句,他扬大了声音,说与所有人听。 小师妹道:「不。师兄,我们都要进去。」 她一句话,好像石子投入了大海,激起了涟漪回应。 师弟师妹们终于平息好情绪,纷纷上前。 第174页 「师兄,我们是蓬莱岛的人,本该就背负这些因果的!」 「岛主之情,不敢苟活。」 「师兄,蓬莱岛没有怕死之辈。」 一句接一句,将秦雪霜的质问堵死了。 青年疲惫地扫过这些蓬莱岛弟子的面孔,都是熟悉的师弟师妹们,如今好似脱离了家长的雏鸟,撕扯着皮肉也要拼命飞上苍穹。 秦雪霜终于笑了。 「好。」他道,「蓬莱岛同生共死。」 即使……是天道。 而后青年又抬眼看向天上那群沉默许久的修士,说道:「如果想进,就赶快抓紧,天道灵韵的缝隙撑不了多久就会再度关闭。」 「那我们……不也被关里面了?」 秦雪霜哂道:「既然怕死,就留在外面等着我们吧。」 说完,青年竟是头也不回地踏入了蓬莱秘境入口的石门中。 小师妹跟在他身后。 接下来是一个又一个蓬莱岛弟子。 及至所有蓝衣身影都消失在秘境入口处,天上的修士们才终于有了动作。 「我要去救我徒弟。」 一个紫衣女修收回御剑,坦然走了进去。 本来听说秘境会再度关闭,不少人都开始自发畏缩起来,但女修的举动却又再一次引发了动摇。 「罢了。」一个青年男修道,「蓬莱岛练气弟子都进去了,我还不去,岂不是显得不如孩子了?」 「总不能……真让年轻人替我们出头啊!」 「大不了就是死,这般畏缩,来日生了心魔可怎么办!」 一个又一个修士从空中落下,鱼贯进入秘境,陆陆续续之后,天上竟零星剩下几个确实贪生怕死的修士。 「我们……」一人问道。 他身旁的男子答道:「反正我不去,鬼知道进去了之后会不会被困一辈子。」 「……」 一阵沉默。 和天道对着干,还能有什么结局? 真当自己修个仙就可以逆天改命了? 笑话! 「懦夫。」 忽而听得有人骂道。 声音清清泠泠,自远处飘然。 「谁说的?」那刚刚发声的修士恼羞成怒,「我说的不是实话?」 两柄双剑勐地刺来,将那修士肋骨穿了个洞,大乘期的威压勐地压来。 修士:「……」 修士痛得差点晕了过去。 "楚无思!"一个老年修士惊骇道,「你要进去?」 楚无思平静地转过头,她此时穿着一袭黄衫,眉目婉约,却无端透出肃杀之气。 「怎么?」楚无思道,「沈听寒可以,我自可以。」 老年修士痛心道:「可是云泽派……」 「云泽派还有其他弟子,」楚无思朗声笑道,「没有我也可以传承。」 「但秘境需要一个大乘期剑修庇护孩子们。」 楚无思不再和这些人过多纠缠,落到地面上,收回本命剑。 「楚师叔。」 忽而又一道声音唤来。 楚无思扭头,瞧见蓝白衣衫的岑旧。 她笑道:「你在意的人也在里面?」 「……我师弟。」岑旧道,「师叔可要同行?」 楚无思点头。 他们二人结伴没入秘境口。 周遭景色仿若水波涌动,露出山洞崖壁,崖壁两侧都生长着散发萤光的灵草,四周静谧无声,却无端蒙上诡谲气味。 楚无思跟在岑旧身后,忽而低声道:「冷玉,她匆匆离去,是不是……」 「也在这里?」 谢冷玉师叔竟是给自己撒谎了? 她居然是瞒着楚师叔来秘境的。 是……本能预料到危险,所以不想让楚师叔冒险么? 岑旧沉默了一会儿,道:「是。」 「哈,」楚无思低低笑了一声,却好像喉间压着什么一般,「这下子我总算能抓到一次她的把柄,好……」 「……好教训她了。」 最后几个字,音调飘忽得语句支离破碎起来。 第088章 蓬莱岛(4) 蓬莱秘境虽然定期开放, 但岑旧其实是一直没来过的。寻常修士来这里,要么是丹修医修器修来寻资源,要么就是修为滞涩寻找上古机缘突破。 岑旧作为无情道骨, 和天道宠儿没什么区别, 对他来说,或许人间歷练的收穫比秘境来得要多。 一开始, 秘境就像普通山洞一般,狭窄石壁包裹左右两侧,潮湿黏腻的青苔挂在周遭, 只能一个人躬身匍匐着前行, 衣角袍袖便不可避免地与身边的灵草剐蹭,染上一点荧蓝的色彩。 走了大概有百步左右,穿过峡管峭壁眼前忽而开阔起来, 虽光线还是黯淡, 但比起方才的狭窄情形还是好受许多。 宽阔得呈现平台一般的圆形大片空地上,摆放着一个两人高的青铜巨鼎,巨鼎上有着年岁侵蚀后的斑驳锈痕, 上面幽幽地悬浮着一块两个成人拳头合起来大小的菱形灵石,散发出一种瑰紫的光晕。 在巨鼎旁边,圆形平台两侧不知源头的两条活泉汩汩涌去,一直流进圆鼎后深不可见的漆黑崖底,溅起空洞的泠音。 「没路了, 楚师叔。」岑旧扭过头来, 看向弯腰跟来的楚无思。 楚无思站定,也随着目光碟旋着巡视了一圈。 「这里没有异样, 应当是情形还没那么严重,暴乱暂时沖不破这屏障。」楚无思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些许。 第175页 情况比她想得好一些。 她目光示意岑旧跟上后, 黄衫女修一手握着本命剑,纵身一跃,跳到青铜鼎的细边上,俯视着中央的灵石。 瑰紫的光打在女修冷离的面容上,透出一种朦胧的晕染。楚无思伸出手指,轻碰在那块菱形灵石上,周遭石壁便突然颤动起来,抖落下细碎的灰尘与石块,发出簌簌的声音。 而后楚无思又跳回地面,菱形灵石自发的光晕忽而大盛,从它的四角直直射出四道不同方向的竖直光束,落于地面的片刻,流光飞旋直上,编织出四个光门。 光门中央阵阵流光涌动,分别呈现出由轻至深的紫色。 「虽然秘境中是互通的,但为了方便不同境界修士直接快捷,蓬莱秘境便设置了这四个快捷传送的光门,可以直接到达不同的区域。」楚无思给岑旧解释道,「我猜假若出了内乱,最深最危险的区域应当更需要我。」 哪怕楚无思此次是为了来救谢冷玉和其他云泽派的弟子们,但在大局面前,作为一个大乘期剑修,女修自然而然便担负起来了一个长辈的责任。 「你……」楚无思迟疑了下,「虽然修为不低,对付秘境绰绰有余。但毕竟是头一次来,每一个区域都有不同的玄妙之处,为了不出岔子,还是从浅至深逐步潜入吧。」 也就是说,他和楚师叔要在这里分开了。 「师叔可知道牧柳在哪个区域生长?」岑旧问道。 楚无思思索来下:「应当是最深处。我会替你找师弟的。」 岑旧笑了:「多谢。」 楚无思摆摆手,示意不用在意。 黄衫女修不是那种爱多煽情的性格,于是只是叮嘱了最主要的,便不再多言,一手执剑朝着颜色最深的光门走了进去。 流光吞没衣角,楚无思便消失不见,这个圆形空地上便静得只能听见水激崖底的声音。 岑旧忍不住碰了碰胸口,那里有三师弟塞给他的护心镜,只是……却是只能单向的。 有些后悔,他或许对时泽不够关心了。 白衣修士垂眸,掩下一抹愧疚,随后也像楚无思一样,将拂衣剑握在手中,转身向黄衫女修背面的最浅的光门走去。 耳畔似有猎猎风声勐然掠过。 及至风烟盘旋着落定,岑旧垂眸,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片云雾似的场景。白色仙雾渺渺阔阔,周遭尽是玉色琉璃铺就的地板,寂静悄悄,一条只能容两人并阶的白玉地板径直通向远处。 而地板两侧,雾气浓得看不清是否有实处,更别说看清周遭是何景象了,岑旧凝眸望去,竟不一会儿在雾中望见了朦胧匍匐的巨大的身影,百丈楼高,随着移动甚至能感觉到传过来的地面微颤,黑漆漆一片的身躯被云雾缠绕,周遭蠕动着不分明的东西,不停地扭曲延伸。 岑旧:「……」 算了,还是不去好奇了。 白衣修士匆匆收回眸,拿着拂衣剑踏上了白玉平阶,他满心神地提着警惕,冷白的手心被剑柄蹭得显出旖旎红痕,步伐沉稳,却每一步都提前做好了预谋与筹备。 但一直风平浪静。 青年不断用灵力结成粗糙分身,提前设好虚影在脚落到前方时,先一步探查玉阶的安全。等他与虚影重合时,分身随着灵力又再度灌注回丹田中。 蓬莱秘境……之前也是这样吗? 明明一路从未危险,岑旧却莫名觉得不舒服起来,可能是看不见尽头、有种要走一辈子的玉阶,也可能是浓雾中那些长相诡异、不知距离远近的巨物时而出现的身影。 虚幻。 迷茫。 仿佛天然地便能牵扯着人类心底最隐秘的负面情绪。 青年修士一步又一步在浓雾的长阶上走着,布料随着他的动作在身后一堆一叠,青丝髮尾轻微晃动,在他走过的身后,迷雾再度聚拢,吞没了去路。 旁边的雾海中,缓缓沉浮着一个圆形巨物,因为颜色极淡,与浓雾相得益彰,除非仔细辨认,否则完全无法察觉。 它就这么随着青年的步伐,一点点跟着游着,白衣修士停下时,它便跟着停下,并且提前翻转身躯,露出与云雾无二的反面。 而等青年再度收回目光,直视前方赶路时,圆形巨物便再度翻转回来。云雾遮掩着它的大致轮廓,便只能瞧见三抹自发螺旋的黑色气息生长在这巨物的表面上,就好像一张八丈的巨大圆形人脸挂着两个漆黑眼洞和一张洞嘴一般。 岑旧再度停下步伐。 岑旧:「……」 总觉得哪里奇怪。 青年修士若有所觉地扭头回望,瞳孔不由得骤缩起来。最开始的来路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前也茫茫,后也渺渺,竟叫人一时分辨不出哪个方向才是正路。 不对。 不对! 岑旧忽而眯起眸子,不再执意往前走,而是转身匆忙地回退。是他被惯常的常识欺骗了,为何会笃定向前才是前路? 倘若一直走下去,怕是不会真被耗死在这没有尽头的长路之上! 岑旧暗骂一声。 就连狷狂如他,此时心境也微微乱了。 可在岑旧回退时,这些迷雾便没有先前的乖觉了,凝固在路上,岑旧只能用灵力化成光刃,一道又一道的清扫开。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周遭的那些匍匐的黑色巨物在岑旧往回走的那一刻,距离变得近了些,至少,轮廓是清晰了些,地面颤抖的幅度也变大了。 第176页 它们不断移动着,身躯沉重缓慢,周身挂着数不清舒展的「东西」,现在终于得以看清。一只又一只人手挂在这些巨物上,不断地朝空中抓握着,倘若只是三头六臂还好说,但竟密密麻麻绕了周身,远远望去,如密集蠕动的蛆虫。 岑旧:「……」 白衣修士动作急躁了些许,用灵力暴力砸开一片又一片的迷雾,好在他走的路途不长,片刻便看见了最开始的平台,岑旧懒得再执着于最后一段走路了,直接御剑飞出,一直朝着反方向看似漆黑一片的暗处直冲而去。 咔一声。 他感觉身躯好像撞碎了什么东西,眼前自天幕一直到深不见底的脚下空间竟从四面八方皲裂开来,蛛网一点点地蔓延开来,轰然碎裂,飓风袭来,勐地将青年吸入一道漆黑洞旋中。 四周寂静起来。 青年刚进入的那一刻,那些迷雾中的巨物忽而有了动作,它们伸出人类似的手纷纷变长袭来,妄图去拽住白衣修士的衣角与身躯,然而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黑洞没入青年的那一刻陡然消失,无数道丝线层层编织起来,一点点覆盖住刚刚被撞碎的天穹。 地面忽而剧烈颤动起来,宛若地龙鸣叫,那些巨物像是慌了神一样,开始张舞着身上的无数手臂朝远处迷雾狂奔。 白玉「长阶」忽而一点点地耸动起来,扭曲盘旋在一起,匍匐直身,而那一直沉浮在云雾中的圆盘,此时就挂在「长阶」之上,脸上三团黑雾兜兜转转,正好是一张不清晰的人类轮廓与简单五官! 「岑……」 它艰难出声道。 「岑……」 「天外天……」 巨蟒似的白色巨物忽而扭动着身躯,用巨大无比的「脸」贴向那些巨物,百丈楼高的巨物在它的映衬下都变得袖珍起来。 它最下方的黑洞忽而张开,露出鲜红如血的唇舌,与森森宛如钢针的獠牙,一口吞掉了所有奔逃的巨兽。 随后白色巨物再次平躺回去,巨脸隐匿在云雾中,黑色洞嘴弧度上扬。 「这是哪啊!」 少女娇嗔道。 蓝衣女修被传到平台之上,她梳着双螺髻,正是秦雪霜的小师妹。 「奇怪……本来秘境中有这个地方吗?」 少女嘟囔着,踏上了玉阶。 如追随岑旧一般,巨脸含笑着地躺在她身旁,随着少女的步伐静静漂浮在侧。 第089章 蓬莱岛(5) 凤梧城。 「为什么爹和兄长不回去, 让我先回。我和佩云还没——嗷,哥你打我干什么!」穿着靛青衣衫的少年捂着后脑勺,愤怒地跳了起来。 平远侯世子岑念笑眯眯地抽回手。 「没大没小的, 你要叫太子殿下。」不正经的青年小将军纠正岑旧道。 岑旧:「岑、无、痕!」 岑旧:「够没大没小了吗?!」 向来不服管教的世家小公子朝着岑念做了个恶劣的鬼脸, 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却在兄长掌风挥来时精准无误地侧身避过, 双臂一揽,出熘上旁边的梧桐树。 坐在梧桐树上,少年晃着腿, 鬼哭狼嚎:「岑无痕草菅人命了啊啊啊啊!!!」 岑念:「……」 有时候是真挺想把这熊孩子就地伏法了的。 少年嚎了半天, 细皮嫩肉得被正午的阳光晒得发疼,皙白的脖子上漫了一层红晕,他忍不住停下嚎叫, 挠了挠脖子, 一挠不得了,那股刺痛意直接钻进心窝里,炸得小公子直接鬼叫出声, 眼角勐然蹿出泪水。 「呜呜呜呜哥,我被晒伤了。」少年抽噎道。 岑念:「……」 岑念顿时没了脾气,忙道:「快下来,我带你去太医院看看。」 岑旧:「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哥我下不来。」 岑念:「……」 真是上辈子欠了这小子。 青年不得已从地面上纵跃上梧桐树旁边较为粗壮的树干,富有力气的双臂一翻, 便轻松绕过粗壮的树干, 来到岑旧旁边。 「晒哪里了,让我看看。」岑念蹲下, 扒拉开岑旧捂着脖子的手,入目惊心地便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意, 上面还有些发肿起泡。 岑念顿时心疼起来。 少年这下子安生了,蜷缩在兄长怀中只一个劲地哭着喊疼。 岑念:「……」 抱着小孩跳下树去,岑念连忙叫一旁的侍从去拿了块干净帕子,包着地窖里过夏用的冰块,轻柔地捂在他的脖子上。 随后火急火燎地一手抱着少年,便风风火火赶到了太医院。 岑念是当将军在外面打仗的,不过只是近些年平远侯有了封地不在京长留的事情,想当年岑念还在京时,比他这个弟弟纨绔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天两头爬树登高,受了伤找太医院救命。 于是当岑念抱着弟弟进入忙碌的太医院医署时,不少算是看着这俩兄弟长大成祸害的几个太医乐呵呵地和岑念打了招唿。 「李太医在吗?」岑念问道。 一个二十出头的太医道:「不巧了,皇后今一直噁心反胃,李院正进宫问诊了。无痕,你看我行吗?「 这年轻太医是李太医的亲儿子,和岑念当时算狐朋狗友,笑嘻嘻地凑过来。 岑念:「……」 想到这傢伙平日的德行,该不该放心让他诊治呢? 第177页 像是读出了岑念的心思,小李冷笑:「普通晒伤,褪了皮而已,你再晚半天,就痊癒了。」 他吩咐旁边的医童去拿给宫里贵人祛疤用的药膏,将岑旧从世子爷手中接过来放到他忙碌的桌上,取了旁边的药杵,就着药童的手捣了几下里面的白玉似的无色药膏,随后换了个稍细的陶瓷玉棍在药膏里滚了一圈之后,垂眸蹭向少年脖子的伤处。 岑念在旁看得胆战心惊:「你刮腻子呢,能不能轻点?!」 小李:「……」 小李被他勐然出声吓得差点哆嗦着直接戳进少年的耳朵里。 岑念见状更是道:「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来!」 岑旧想起平素他哥在院子练枪那虎虎生威的架势,心里一阵突突,忙弱弱道:「哥,让李……李太医来吧,我觉得挺好的。」 岑念:「……」 岑念惺惺,在一旁不满地紧紧盯着小李太医。 小李:「……」 小李幽幽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岑无痕。」 想当年他们世家子弟游街打马,都是十里八街臭名昭着的浪荡纨绔,便有一次有个少年聊起他爹给他摁头订亲的事情,大吐苦水:「我这样子,当人家好姑娘傻嘛,跳火炉给我祸害!」 他们虽然纨绔,但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一群纨绔,至少从不去祸祸别人。 于是大家开玩笑似的聊起以后的婚事,绘声绘色地描述家里那些个迂腐古板老头子们愁得跳脚的滑稽神态,忽得有人看向一直没出声,懒洋洋倚在窗边喝酒的岑念。 世子爷大半个身子都快探出窗外,还有两年才及冠,青丝便就这么浪荡松垮地用髮带溢散在脑后,昏暗日光自斜阳天处透来,那双桃花眸眼底似乎被打出红痕。 「无痕脸长得好看,我听我娘说,即便和我们混在一起,也有不少姑娘在等他及冠之后呢。」 不知有谁嘟囔了这么一句。 岑念回过头来,桃花眸活色生香,他笑道:「刚刚不是说了嘛,让好姑娘嫁过来,是火坑啊。」 小李道:「完全想不到你会怎么带孩子。」 「我这辈子都不想成亲。」岑念道,「小孩子又哭又闹,事多,烦。」 小李太医自回忆中回笼,目光落到面前的青年身上,好像一柄迴旋镖,扎进了世子爷的心脏。 岑念:「……」 好吧,现在和当爹有什么不一样。 「能怎么办。」青年苦恼道,「这小子娇气死了,没有我照看着点,摔了坏了,我们一家子都心疼。」 小李太医:「……」 好肉麻,几年不见岑无痕是不是被边疆的沙土吹坏脑子了。 「反正哥你和爹在外面拼死拼活。」岑旧道,「我当纨绔就好了啊!」 岑念:「……」 岑念:「岑远之,伤刚好就不要找抽了。」 话虽是这么说,青年还是下意识抱起小孩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朝着小李太医告别道过谢后,就这么一路低声哄着弟弟朝外走去。 小李太医:「……」 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他才脑门上蹦了几个问号。 不是,小公子伤的是脖子不是腿吧?! 岑无痕果真是宠他这弟弟宠得走火入魔了吧! * 回到院中时,正好遇到从宫中回来的岑平远。 平远侯看了一眼岑旧,纳闷道:「你怎么还没走?」 岑旧:「你是亲爹吗?!」 而后,少年头上就被不轻不重地唿了一下。 平远侯冷笑道:「我倒希望不是。」 随后他又看向旁边的嗑瓜子看戏的岑念,一巴掌又扇在了大儿子的头上。 岑念:「?」 岑念:「打他就行了,干什么打我。」 「你知道今天太医院传了什么流言蜚语嘛!」平远侯简直想把这两个便宜傻大儿一起打包卖给别人,「小公子因为烧伤哭哭啼啼,娇气得要命,而那世子爷好似是个宠弟魔,竟是大材小用,红了层皮就要李院正去诊。」 当时小太监把这当笑料告诉皇上时,和几个同僚下属一起坐在下面的平远侯脸都绿了,恨不得当场有个地缝钻进去。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平远侯,「哇」了一声。 「哇个屁!」平远侯嘟嘟囔囔,「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笑话我呢。」 偏偏这两个便宜儿子完全没有悔改之心。 岑旧大言不惭:「我就是娇气,有本事咬死我!」 「他们岂能这般捕风捉影!」岑念道,「远之那伤分明严重的很!」 平远侯冷笑:「哈,不等我回来就好得无影无踪的重伤,好样的。」 他再次一巴掌唿在了大儿子的头上。 「都是你给他惯的。」 岑念:「……」 岑旧:「……」 「行了,收拾收拾,」平远侯道,「马车在府邸外面等着呢。回家了收着你那点小性子,你哥不在家,我看你招惹你娘了谁给你兜底。」 岑念闻言,立马护犊子道:「爹,让弟弟留在这吧,反正总归也就半个月的事。」 平远侯阴阳怪气:「留在这让你天天抱着脚不沾地啊。」 岑念:「……」 他哪有他爹说的这样腻歪。 懒得离宠弟狂魔的大儿子,平远侯直接提熘起岑旧的后衣领,将少年从院子一路提到大门口,在街上一群围观看热闹的行人眼里把少年塞进马车里。 第178页 「安生点。你娘发火起来,连我都怕。」平远侯告诫道。 岑旧:「爹,妻管严这么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啊?」 平远侯:「那又怎么了。」 男人说着,便要放下马车的帘帐。已经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了,而立之年的男人却好像不会老一样,容貌还是俊朗万分,除去周身在沙场搓磨出的气度,哪怕说他是个刚及冠的或许都有人信。 岑旧盯着父亲,却一瞬间非常陌生,好像……许久未见一样。心里面宛如有个踩空了的小人,勐然旋上了一股失重的恐慌,令他下意识拽住了男人的袖子。 「干什么?」平远侯嫌弃道,「我不是岑无痕那小子,不吃你这一套……」 他突然顿住了话音,眸中映入少年一双含泪的桃花眸,尚未长开却已貌美的稚嫩脸上茫然却又有着一股让人心惊的委屈。 「怎么了?」平远侯下意识声音一沉,「京城有谁欺负你了?」 岑旧摇了摇头。 少年也说不清楚刚刚一瞬间蓦然涌出来的酸楚是何缘由。 男人还在耐心询问着岑旧,声声关切。 虽然他总是说都怪岑念这个当哥哥的太过溺爱岑旧,才让小公子这般娇气,男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只要少年脸上露了一丁点委屈,便紧张得好似天塌了一般。 「谁欺负了跟我说。爹帮你揍他。」平远侯信誓旦旦地说道,而立之年了犹然傲气。 少年:「……」 少年摇了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没什么,忽然有点想爹了。」少年低声道。 可是为什么呢? 汹涌的思念就好像阔别了数年,滔滔不息从少年眼眶化作泪水留了出来。 第090章 蓬莱岛(6) 「娘, 我去看看今日有没有卖金银花的。给您买点泡水喝,您都咳了几日了。」 清丽的声音响起,一个豆蔻少女站在狭窄低矮的床榻边, 穿着灰褐色粗布, 头上简单用木钗挽起,几缕青丝碎发自耳畔零散落下, 点缀着苍白瘦削的面容。 她望着床上的干瘪枯瘦如苍老枝干的妇人,眸中写满担忧,然而回应她的却只有更勐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一声一声宛若重锤, 敲打在少女的心上,令她沉重而痛苦。 少女嘆了口气,弯腰替老妇掖了掖被子, 转身出了门, 将几块参差不齐的破木做成的门细心关好。 门轴转动发出吱呀的尖锐鸣叫,彻底遮住了幽暗的卧房光景。 「灵智姐姐。」旁边传来软糯胆怯的声音,少女转过头去, 瞧见一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小女孩。 她脸色黄中透着病气的黑,唇色泛紫,肩膀瘦削地好像快支撑不了头颅,整个人颤颤巍巍,身上的布料衣服也松松垮垮。 苏灵智忙蹲下来道:「怎么出来了呀?你咳嗽还没好, 万一受了凉风就遭了。」 小孩道:「灵智姐姐, 听……听说隔壁的二牛哥也染上了这种病。」 苏灵智眉目间快速滑过一道阴霾。 寻常人家都挤在狭窄的巷中,住着方寸院子几间低矮平房, 因此寻常的风吹草动很容易就快速传遍大街小巷,街坊邻居也都彼此认识, 谁是谁家的孩子,谁是谁家的媳妇,宗族亲故张口就来。 王二牛住在苏灵智家对面,是一个九尺的汉子,早些年在平远侯旗下当兵,后来受了腿上,有些跛,便领了抚恤金回来修养,平日靠搬货物为生。 这样一个体格强健的男子居然也感染上了这种咳疾吗? 苏灵智有些讶然,随即从心底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但是念头匆匆,她没来得及细想。 「灵智姐姐,」小丫头声音小小地问道,「我是不是要死啦?如果治不好,就别浪费钱给我买药了。」 苏灵智被她这话说得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伸出手,用指尖轻柔地蹭了蹭女孩的面颊:「哪有的事,只是最近快入冬了,你和阿娘,二牛哥都不小心着了风寒而已。」 小丫头眨着一双大眼睛:「真的吗?」 苏灵智:「……真的。」 其实这话说得摇摇欲坠,连她都不敢笃定。 家里最先病的是阿娘,阿娘年纪大了,加上前些年天灾人祸、苛捐杂税的催残,家里能够担重任的男人去得又早,使她染了一身毛病,本就虚弱的身体只是因为一场秋雨便从此下不了床,整日咳嗽,苏灵智跑了好几家县上的医馆,兜转着开药,但一个月了,到现在都没有好转。 第二个病倒的便是苏灵智的幼妹,苏和樗。一开始苏灵智并没有注意到,因为苏和樗乖得实在太过分,最开始伪装得好,直到半夜她被一阵惊人的咳嗽声吵醒,才发现苏和樗差点因为咳嗽窒息。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苏灵智提起院中被她摆放在井边的竹篮,斜挎在左肩,心情沉重地出了院门,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门的王二牛家,却发现院门紧闭,听不见有任何动静,无端得有些死气沉沉。 平日惯常蹲在巷子里拉家常的几个妇人如今似乎也不在了,苏灵智住的小巷子头一次这般寂寥,令她不禁双手抓握在竹篮上紧了紧。 走出巷口,再拐一个弯,便到了平远县的坊市,在坊市门□□了进去需要的一枚铜币,苏灵智走入坊市。 今日她出来的晚了些,按理来说人应当更多才是,可是坊市空空荡荡,往日热情闲逛的妇人、干活拉磨的汉子,以及开心玩耍的孩童,像是被擦除了一般,偶尔零星几个也都是步伐缓慢,微微佝偻着腰,步履匆匆,满脸愁容。 第179页 这是……为什么? 苏灵智有些茫然。 不只是来坊市採购的行人变少了,就连街边的摊贩也几乎看不见,只有固定的几家店门开着,但却听不到往常店小二热情的吆喝声。 苏灵智:「……」 手里紧紧拽着竹篮,冰冷坚硬的提手硌得她手心发疼,苏灵智按照记忆中走到固定的地点,在看到地上铺就的熟悉黄色大布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黄布之上,按堆放着不同种类的草药,在黄布之后的矮小凳子上坐着一个干瘪的老头,白髮苍苍,嘴里嚼着薄荷叶,此时他扭头来瞧苏灵智:「丫头,又来买什么?」 苏灵智蹲下来,闻了闻草药从泥土中沾染来的潮湿的芬芳,这让她这一路来的情绪终于平稳了些。 「袁伯,前些天您一直没来,身体还好吗?」苏灵智关切道。 这个买药的老翁叫袁宸,平日总是从山里挖了草药来这里卖,因为他价格低廉又实惠,苏灵智光顾得多了,和袁伯本人也有了些交情,知道袁伯是两年前才搬来这里的,孤家寡人一个。 袁宸从外表看不出具体年龄,但总归肯定过了不惑,这么大年纪,一个人孤零零的,加之瞧着也不像多壮实的,苏灵智有时会担心袁伯一个人在家里病了无人问津,她几次想邀请袁伯住到她家里,正好孤儿寡母和他一起互相照应着,但袁宸不肯答应。 说得多了,他甚至还会急。 没有人知道袁宸的过往,他也从来不主动提及,苏灵智只能想,也许是有某些苦衷,亦或是不得已的坚持。 袁宸道:「没病,外出办事了几天。」 苏灵智「哦」了一声,伸手去挑着摊上的金银花,却被袁宸强行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手上是怎么回事?!」袁宸语气惊骇,仿佛见到了极为可怖的画面。 苏灵智:「?」 无知无觉的少女这才低头看手,她勐地瞳孔微缩:「我手上怎么有这么多红色的手掌印?!」 那些手掌印不过婴儿大小,清晰得连手指的骨骼轮廓弧度可以瞧见,红中透黑,除非是用极大力气才能印上,但苏灵智毫无察觉不说,居然没有感到疼痛,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实摆在眼前,令少女不寒而慄。 袁宸沉默地检查了苏灵智的手臂后,严肃问道:「在我外出的这段时间县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譬如天灾,或是人祸。」 苏灵智:「……?」 苏灵智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茫然地摇了摇头。 袁宸便问道:「为何街上人这么少?」 「难道是……」苏灵智勐地瞪大双眼,「是近日的咳疾?!」 她快速简短地把家里亲人以及邻居王二牛的病状告诉给了袁宸。 袁宸默然:「原来是这样。」 「是时疫吗?」苏灵智问道。 袁宸:「……」 瘦削的老人闭了闭眼。 「是比时疫恐怖千倍的存在。」袁宸缓慢地说道,「苏丫头,跟我去平远侯禀告夫人。」 * 马车车轮平稳地滚在大道上,两个车夫并排坐在宽敞的马车前板上,挥动着皮鞭。马车车厢比普通行路的样式要大许多,围了一圈华贵的锦绣织布,在两侧分别用黑线绣了一个大圈,明晃晃地标着「平远」二字。 没谁敢去找平远侯府的麻烦,哪怕是这般装潢华贵,看起来就有不少油水的马车。平远侯一家子武将,更何况他们是真真正正为国家立了血汗功劳的,在江湖上混的大多都有点血性,打心眼里也尊重平远侯一家,所以即使平远侯就只给小公子配了几个随行的暗卫跟在马车后,一路上也风平浪静,顺畅极了。 马车内部铺着鎏金的地毯,两侧镶嵌着红桃木柜,在车厢最内部还有一方卧榻,正好足够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完全平躺上去,卧榻前面是一个扁平长案,长案旁放了两个坐垫。 桌上摆着白玉瓷盘,玛瑙玉杯,时兴瓜果,零食碎嘴,用几个小碟子摆成一排。少年随手拿起一个苹果在嘴里索然无味地嚼着,手里拿着一个从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的话本子在昏昏沉沉地看着。 话本的故事很俗套,才子佳人一见钟情,不顾父母媒妁,直接私定终身,私相授受,丫鬟小厮负责替他们掩护,看得岑旧差点没睡过去,嘴里的苹果连带着跟着一起如同嚼蜡。 故事快到尾声了,少年吃得腮帮子鼓着,看起来尤其可爱。 小姐已经拒绝了一位世家子弟的提亲,和父母争吵,拉锯,和好,终于让父母勉强承认了穷书生入门的资格。 结果就在提亲之后,没过多久,千金小姐便以他适合备考将书生请到府上居住,她是世家贵族,钟鸣鼎食,这样的环境不仅住得舒适,还有利于他提前结交人脉,为科举入仕作准备。 刚入府第二天,没想到书生就遇到了另一位和他差不多身份、差不多相貌、差不多才情的公子,听婢女介绍说这是小姐的表少爷,书生也没多想,因为两人各方面都相似,所以聊得也极为投契。 书生就发现这大家族关系就是纷乱,但是寄住在小姐家的,就有好几个表堂少爷。后来书生应考完,果真中了进士,兴致勃勃朝千金小姐提亲时,那小姐却支支吾吾起来。 书生察觉到不对,因此找上了其他几个同样拿得功名的公子,几个人一核对,才发现他们都不是什么劳什子表堂少爷,和小姐都私定了终身的! 第180页 这还了得! 他们再度去找那小姐,却发现小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漂亮公子。 原来这个世家子弟也想科考,于是打听到了几位和他同期的竞争热门,女装去引诱他们,用甜言蜜语让他们无心学习,接他们到府上方便密切关注他们的学习动向,最后不负众望,世家子弟考了探花,名成功就。 为了补偿他们,世家少爷决定给他们一个家,让他们认了国公府为异父异母,从此进士得了人脉,少爷得了功名,皆大欢喜地生活在了一起。 岑旧:「?」 少年肃然起敬。 不知作者是不是科举考试考疯了,才写出来这样一本精神错乱的书。 吓得他手里的苹果都掉了。 只是还没等岑旧弯腰去捡,马车平稳地停了下来。 「公子,平原县……好像在戒严。」 岑旧好奇地探头去,却瞧见记忆中熙熙攘攘的平远县入口此时大门半关,只留了一道可供人通行的小缝,门前也是一片沉寂,往日来回出入县城的贩夫走卒、游商旅人此时也不见了身影,门可罗雀,只有几片枯黄的树叶滚落过门外。 几个玄衣侍卫沉稳地在门口来回走动。 分明是从未见过的景象,岑旧却一瞬间感觉到太阳穴刺刺得发疼。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了一个词。 「鬼婴劫」。 第091章 蓬莱岛(7) 「鬼婴劫, 是修真界的一种邪术诅咒。」袁宸道,他朝前面恭敬地弯着腰,沉声道, 「如今侯爷和世子都还未归, 需要夫人早做决断!」 在他面前站立的,是一个穿着绿色罗裙、梳着妇人髮髻的女子, 她面容姣好,看不出真实年龄,五官素色却不失明艷, 眉心间一抹红痣好似凌霄花枝浸染。 苏灵智站在袁宸背后, 少女好奇地偷偷抬眼去看这位美丽妇人,不免被对方的容色震惊得晃了神。 虽说平远侯一家子都很接地气,可毕竟一家子都长年在外打仗, 听说夫人是医女, 因此也会随着上了战场,替战士们医治伤口,替烈士们马革裹尸。 这还是苏灵智第一次踏足平远侯府, 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夫人。 好……好漂亮! 慈悲心肠的女子好似连面容也天然地沾染了这人世间的悯色。 苏灵智快把自己的脸瞧得发烫了。 怎么会有如此像仙子一样的存在! 及至听见袁宸接连喊了她好几声,苏灵智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晕晕乎乎地走到前去,听话又痴然地伸出沾染了鬼婴劫的手臂,结结巴巴地仿若邀功一样的语气:「夫人, 请看!」 一道清越如铃的笑声回应。 怎么仙子笑起来也这般好看? 等到夫人那微凉的指尖触到她胳膊上那些诡异的手掌红痕时, 苏灵智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如何的蠢模样,本来半红的脸此时彻底熟透了。 夫人抬眸, 似乎察觉到了少女小心翼翼拼命遮掩的窘迫,指尖轻柔擦过那些掌印, 她开口问道:「疼吗?」 夫人……是在关心她?! 苏灵智忙道:「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鬼婴劫便是如此。无色无味,叫人察觉不到,」袁宸在一旁插话,给平远侯夫人解释道,「第一天,出现这样的巴掌印,是诅咒发动的标志。第二天便会开始出现发热、咳嗽等宛若时疫的症状。」 夫人露出瞭然的神色:「原来如此。」 她检查完毕,松开苏灵智的手臂,替少女落下荆裙的袖子。 「袁先生,」夫人问道,「既然和时疫差不多,可否用时疫的法子来治?」 袁宸:「只能治标。」 夫人却颔首:「足够了。鬼婴劫一事我会上报朝廷,让他们去求助凤梧宫。在此之前,我们能做的就是稳住时疫病情,避免出现更严重发态势。」 她说着,竟是唤来了随身婢女,让她给自己围上披风。 「夫人这是要自己去查?」袁宸惊讶道。 夫人垂眸在脖子的披风红绳处打了个漂亮的结,随后才正色对袁宸道:「总要对症下药。」 袁宸迟疑道:「可夫人身孕……」 鬼婴劫虽说是修士的恶毒诅咒,但毕竟和时疫的症状无二,也就是说,它是具有传染性的病,怀着孕的妇人、老年人和小孩因为身体条件弱,便会首当其冲的成为鬼婴劫戕害的对象。 平远侯夫人淡声道:「在平远侯夫人前我首先是个医师。」 袁宸默然。 「听说你家人染上鬼婴劫更久一些,」平远侯夫人转向苏灵智,语气温和地问道,「我能去看望吗?」 苏灵智受宠若惊:「夫人想去,自然是可以的,只是……」 少女担忧的目光落到了平远侯夫人略平坦的小腹上,原来夫人此次终于落脚平原县,而没有和丈夫儿子一起是因为怀孕安胎了呀。 平远侯夫人再怎么看不出年龄,可她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甚至已经和父亲一样戎马沙场,苏灵智因为母亲缠绵病榻,这么些年耳濡目染也懂了些医理,知道女子年龄越大,保胎、落胎越难。 加上如今这种叫鬼婴劫的诅咒似乎来者不善。 「是我求着侯爷要的孩子。我想要个女儿。」夫人像是看出来了苏灵智心中的顾虑,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她一只手贴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两个月了。如果能生得和苏丫头一样的好模样,便是我最大的希冀。」 第181页 苏灵智勐然挨夸,顿时一惊。 「我……我不好的。」苏灵智道,「小姐应当比我好上千百倍!」 夫人道:「我也是个做母亲的,自然明知骨肉分离的苦楚。因此,我不想让这样的惨案发生在平远县的百姓之上。」 袁宸在一旁默然站立着,闻言嘆了口气:「夫人大义。」 * 「怎么会突然戒严?」 岑旧不明所以地问车夫。 两位车夫也都没有收到平远侯府提前发来的任何消息,于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纷纷摇了摇头。 「罢了。」岑旧不在意地说道,「他们又不会拦我。先回家再说。」 这马车如此奢侈堂华,一看就不是那两个上战场的大老粗坐的,乃是太子殿下觉得长途跋涉,他亲自给细皮嫩肉的挚友准备的饯别礼物。 岑小少爷很满意太子殿下的良苦用心,他本就娇气,磕碰了都要哇哇大哭,更何况长途跋涉坐在屁股可以开花的马车上。 这太子殿下亲自监工的马车里面铺了一层又一层厚软的皮毛做的绒巾,一坐上去,便好似骨头醉在了温柔乡里,但再软的床榻,也禁不住一天十二个时辰一直坐躺啊,所以现在岑旧非常想念侯府中他的小院子。 两个车夫放慢了速度,驾到那几个巡逻的侍卫面前,这几个侍卫是平远侯府的家丁,彼此相熟,不等岑旧出示通牒和平远侯府的证物,看到小少爷的那一刻,他们就立刻跪在了地上。 「公子!」 「小公子!」 「快起来。」少年命令道,「县里面发生了何事,为何要戒严?」 几个侍卫对视一眼:「这……」 他们脸上露出来了为难之色。 岑旧:「……」 小少爷最讨厌这种磨叽的做法了。 「你们不告诉我,」岑旧无奈道,「我进了平远县,不还是会知道么。倒不如提前跟我说了,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 「是……县城中似乎染了时疫,夫人正协助县中所有医师在防治,因此暂时不让人出入,防止扩散开去。」 岑旧一愣:「这个节骨眼为什么闹时疫?」 时疫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在发生了大灾难之后,如旱灾、水灾或者是战乱等之后,因为人员流动性大,不确定因素多,加之百姓这种时候一般都受尽苦楚,身体素质差,便很容易爆发时疫。 还有一种就是季节性的,春夏交替,秋冬交替,毕竟气温在换季时起起伏伏,招了风寒便是难免的事情,这种时疫比前者温和得多,传染性也小得多。 可是平远县在周陵郡,本就处于西南,入秋都比凤梧城晚了几个月,现在也没轮到换季爆发病的时间点啊! 不对劲。 「公子,县里既然有时疫,要不我们还是先去周陵住下?」车夫小心翼翼地问道。 毕竟这个二公子如此娇气,要是真一不小心染了病,他们这些人估计要被大公子千刀万剐啊! 「害怕什么!」其实少年心里也有些发虚,他毕竟才八岁,时疫这种东西都只在书上见过,如今可以触及生死的事突然平坦放在面前,哪里会不害怕? 可……母亲还在城里。 她甚至在帮着防疫! 起码得陪着母亲啊! 少年咬了咬牙:「我要回府!」 侍卫没动,车夫也一动不动。 他们都在害怕害怕时疫,更害怕这个珍宝一样存在的小公子会因此出了事。 「不要你们担责。」少年冷冷道,「我会跟母亲说,是我执意要回平远县的。」 马车这才缓慢地开始行进起来。 岑旧:「……」 岑旧心不在焉地缩回了身子,他将马车窗子的帘子扬起,打量着马车经过的平远县街巷的模样。 离开一年,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记忆中有关平远县的画面淡薄了许多,只有苍白的几个扁平词语,但即便这样,少年还是记得,平远县是欣欣荣荣、熙熙攘攘的热闹存在。 可现在万人空巷,街上寂静得宛若落针可闻,周遭的房子仿若都因此铺了一层灰白不详的气息。 从县大门一路到了平远侯府,岑旧都始终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他竟是一路上一个活人都没有见到。 几乎是慌乱又急促的,少年跳下马车,急不可耐地踏过平远侯旁开的耳门,在几个家丁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的茫然震惊目光中,一路奔跑高唿:「娘亲,娘亲!」 他听父亲说过,娘亲还怀着妹妹!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眼前迴廊折角处突然撞入眼帘一道绿色身影,熟悉无比。 岑旧:「……」 少年停下脚步,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娘亲对面还站着一个人,因为掩映在廊角阴影处,被花枝遮挡得影影绰绰,只能看出来身形修长高挑。 岑旧心里冒了一点好奇的念头,掩去神息,轻手轻脚地走到更近处。 两人的话音便传了过来。 「你上报凤梧宫,便等于昭告了所有修士,平远侯府有妖邪。为什么?」 母亲心平气和的声音响起。 「你不会懂的。」 「……我确实不懂。」 母亲又含笑道:「我却知道一件事。」 「平远骗了我。他其实是修士,对吗?」 第182页 「……」 沉默。 岑旧勐地睁大了双眸。 他爹? 第092章 蓬莱岛(8) 「他是修士, 对吗?」平远侯夫人平和地说道。 对面的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语气古怪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所以说,」夫人无奈道, 「你理解不了啊, 沐安。」 少年身形小,蹲在迴廊旁边的矮墙死角处便轻而易举地瞒过了所有人。他屏住唿吸, 心如擂鼓,有些不知所措地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 父亲……居然是修士? 岑旧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平日和正常人一日三餐无异, 会贪嗔痴怒的和凡人一模一样的男人居然是那些御剑飘空、高高在上的修士。 人类对于修士, 宛如蝼蚁,因此总是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对未知不可预料存在的敬畏。少年绞尽脑汁,也没办法将脑海中朝夕相处的身影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联繫在一起。 连带着父亲这个词彙也多了几分陌生感。 腿蹲得有些许麻了, 然而少年出神得专注, 终于娇弱的膝盖坚持不住,朝旁边歪斜,重重地摔进了一片荆棘丛中, 不但衣角被刮破,掌心和裸露的肌肤也瞬间被荆棘里的尖锐花刺划出来了一道道惊人的红痕。 「哎哟!」 不可自抑地发出痛唿后,岑旧才意识到此时他是在进行着偷听任务。然而已经晚了,娘亲与那位陌生男子一起看了过来。 那名男子看着和大哥差不多的年纪,肤色冷白, 凤眸凉凉, 白玉似雪的眉眼,偏偏鼻尖与眼角都落了旖旎的小痣, 明明是素净清伦的长相,一双唇却格外红。 这人叫……沐安? 随即, 头勐地一痛,眼前瞬间被黑暗覆盖,少年失去了意识,软软地躺在了名叫沐安的怀中,脸上脖子上都有一层又一层的被花枝花刺蹭出来的红痕,在白皙又娇嫩的皮肤上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沐安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一瞬,随即再度看向面前的平远侯夫人:「水禅衣,你儿子?」 水禅衣:「……」 有些微妙地嫌弃。 怎么偷听也能被发现啊! 心底默默痛骂丈夫和大儿子太宠岑旧后,水禅衣道:「他不会说出去的。」 沐安:「。」 沐安:「毕竟是你们家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水禅衣有些好笑:「那你打晕他干什么?」 沐安:「……下意识。」 冷颜的青年垂眸再次看向怀中的少年,他被打晕后,竟是自然而然蜷缩在臂弯里,像个贪睡的猫一般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太过娇气。」沐安点评道,「这样的人作为先天道骨,只会吃很多苦。」 水禅衣一愣:「先天道骨?」 沐安「嗯」了一声:「这就是岑平远要做的事情。」 水禅衣抿了抿唇。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医女,就算真的猜出来了丈夫的过往身份,修士的存在对她来说也太过渺远。 不过…… 双手碰上小腹,水禅衣笑道:「他是不是……打算放弃仙途了?」 「对。」沐安道,「自废灵根后,把门派交给了我。」 水禅衣吃惊道:「平远这傢伙难道来头不小?你是他的徒弟吗?」 沐安:「。」 沐安冷淡道:「不是。」 水禅衣:「友人?」 沐安:「不是。」 水禅衣:「……」 才不信! 哪有陌生人会这样子口硬心软的关心啊! 「远之的无情道骨……」水禅衣迟疑地问道,「会对他的命途有影响吗?」 沐安:「会。无情道骨要断绝七情六慾,自然是先有情,再绝恨。他会失去他想要的,一切。无情道骨在修士中是最上等之材,却不少人折在了一世业障中。」 水禅衣:「……可有办法?」 沐安:「挖掉。」 女子瞳孔微微缩小。 即便是不清楚无情道骨是具体是什么东西,可单从沐安这两个字听起来就足够惊心动魄。远之他那么怕疼,那么娇气……可骨肉之苦,和绝情之恨,究竟哪个可以割捨? 「罢了。」水禅衣道,「等他大一些,让他自由决定吧。」 她默默补充完没说完的话。 现在,还有她与平远无痕一起照看保护着呢。 沐安垂眸:「反正我也只是前来还岑平远一个人情。鬼婴劫很可能给你们侯府招来不必要的祸端,你要是执意如此,我并不会多拦。」 「谢谢沐安公子。」水禅衣道,「但难道真要为个人生死,将整个县城的人命置之事吗?不管背后布局之人意图为何,我总归是要阻拦凡人遭殃的。」 沐安冷冷道:「和岑平远一样,你们不过是飞蛾扑火。」 水禅衣:「……」 水禅衣淡笑:「感恩沐安公子记挂平远侯府,但道不同不相谋。我的理念,平远理念,就是这样。」 沐安:「。」 青年没有再说话,目光则再度落回怀中的少年面庞。 「如果,万一因此,让无情道骨失去了庇护怎么办?」沐安问道。 他琉璃淡色的眸子在阳光下剔透清亮,不带一丝波动,仿若真的只是好奇才问出来般。 水禅衣垂眸:「届时,他会理解我的。」 第183页 沐安:「……」 似乎察觉到了水禅衣和岑平远是同样不可撼动的石头,他不再多言,而是将灵力灌注指尖,横扫在少年身上,那些红痕便渐渐癒合,完好无缺。 「我在他的记忆中下了禁制。」沐安道,「我不希望他记得我。」 水禅衣一愣。 她本想问为什么,却发觉对面的青年眸中忽而压抑了几分郁色。随即,怀中被塞了昏睡的儿子,水禅衣手忙脚乱地接好之后,再抬头望去,院中已没有秋霜般的青年身影。 这就是修士吗? 如此强大,来去无踪。 即便是在战场上见过最极致的生死厮杀的水禅衣此时也不免慌了神,指尖扣紧在怀中儿子的衣服上,不可避免地露出来了一点恐慌。 那是渺小面对巨物时,所产生的本能反应。 或许真如沐安说的,会给平远侯府招来灭顶之灾,但他们……别无选择。 拒绝了侍女替她抱孩子的请求,水禅衣抱着沉甸甸的儿子,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将少年放到石桌上平躺下来,她则做在石凳上,又一时间心绪纷乱,只能拿去旁边没做完的绣样,继续焦躁地颤着线。 这绣样是她打算给肚子里的女儿织的,从来救死扶伤的医女第一次笨拙地拿起针线,颤颤巍巍地绣出歪歪扭扭的粗糙丝线。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后脑勺被膈得发疼,他抖动眼睫,迷迷煳煳地自石桌上醒来,眼前的阳光从一片支离破碎汇凝成直线,映照着周遭熟悉的院景。 他这是……回家之后就晕了? 岑旧有心去想当时发生了什么,但记忆中朦朦胧胧的,总也想不分明。好在小少爷是个心大的主,捂着头茫茫然地从石桌上跳下来,这才看见身侧不断挥舞丝线的女子,惊喜道:「娘!」 水禅衣被他冷不丁的出声,吓得差点没一针戳进指腹,于是忙将针别在绣样上,笑道:「回家就喊娘啊?」 岑旧坐在另一侧的石凳上,笑嘻嘻地说道:「当然啦,我最喜欢娘了!」 「这话要是被你爹和无痕听见,该伤心了,」水禅衣故作夸张地模仿道,「『我对远之这么好,远之心里居然没有我』。」 岑旧:「……」 岑旧诚恳道:「娘,爹和大哥知道,他们在你心里是这形象吗?」 「他们不敢有异议。」水禅衣自得道,「怕我半夜下毒。」 岑旧:「。」 他娘还真是正经不了三句话啊。 咳咳,为了避免再聊下去,真酿成什么家庭血案,岑旧果断转移了注意力:「娘,绣什么呢?」 「你觉得像什么?」水禅衣把那绣样图案递到岑旧面前。 「……」 望着抽象的明明死结的几根粗线条,岑旧难得沉默了。 「鸭……鸭子?」在母亲殷切的注视下,绞尽脑汁,岑旧竭力憋了个答案。 水禅衣:「……」 水禅衣恨铁不成钢地打了他脑袋一下:「是鸳鸯啊。」 岑旧:「。」 他娘对自己的动手能力怪自信的咧。 「算了,」水禅衣喟嘆道,「看来我还是没有坐东西的天分。」 岑旧忙道:「我觉得挺好看的,不信你问爹,问大哥!」 反正那俩一点都不敢忤逆水禅衣。 「得了,油嘴滑舌。」水禅衣轻哼一声。 却在这时,有个侍女低眉匆匆赶了过来。 「夫人,那位卖草药的袁先生又来了!」 水禅衣一愣:「是我配的药不管用了,还是时疫出现了什么新的变故?」 侍女茫然地摇摇头。 好在门口守的两个家丁机灵且有眼力见,知道夫人最近上心县里的时疫,而这位卖药老翁正是最开始第一个向平远侯府上报的人,对平远侯府还是对平原县来说,都是不可怠慢的有功之人,因此在侍女来禀报之后,便匆匆忙忙地带了袁宸而来。 白髮的削瘦老人刚踏入院中,形色匆匆,脸上带了些快步走路后汗湿的红。 「夫人,」他沉重道,「我有一事相求!」 水禅衣道:「是缺什么东西吗?」 袁宸摇摇头,他脸上郁色,竟是朝着水禅衣一撩衣摆,径直跪了下去。 「夫人,是我疏忽了。那些……那些修士和鬼婴劫,可能是奔着夫人和小公子来的!」 「夫人,别管平远县了,请……请速速离去!」 第093章 蓬莱岛(9) 穹峰。 李梦浮坐在正殿的首座上, 高台高筑,周遭是一排排被刻意隐匿了形貌的座椅,座椅上都有各色影影绰绰的身影, 只是拿灵力遮掩后, 便只能看见大致轮廓。 「听说,」一道苍老的声音道, 「有人向凤梧宫禀报了鬼婴劫的存在?」 「好像是叫什么平远县。」另一个女音答道。 李梦浮「哦」了一声,好奇道:「这平远县是什么来头?」 「是大楚战神岑平远的封地吧。」有人立刻答道。 修士们一向都只是注重己身修行,除非世道动乱, 不得已捍卫众生, 要不然平白沾染些因果业障,反而不利飞升,大部分爱护羽翼的修士都或多或少有心避免着与凡间产生过多牵绊。 哪怕有一些消息灵动的, 也顶多知道一些大楚的重大事情, 知道曾有这么一名赫赫杀神替大楚收復失地,开拓疆土,单此时说起, 还是有些茫然而无知。 第184页 「鬼婴劫,是邪术啊。」有人不解道,「怎会有人针对凡人投放?」 无仇无怨的,徒惹业障。 「兴许……是因为这平远县有什么奇特的存在呢。」一人声音里似乎压了某些奇特的兴奋,「毕竟那里可离妖魔境极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炼庐与凤梧宫失职?」 「要不然怎么会让那条魔龙跑出来在凡间作乱, 如今他抢了三件神器, 正派却连屁都不敢放,哈哈。」 如此阴阳怪气的嘲讽, 一时之间让在场所有人都有些坐不住,毕竟这不是明晃晃在说他们无能嘛! 「行了, 」李梦浮道,「既然是鬼婴劫,我们还是去看看也好,救了凡人,还能加功德修为。」 「倘若是妖邪呢?」 「那就斩了呗。」 「也兴许还有别的收穫。」李梦浮眸中划过异色。 在场之中,只有一名素衣修士坐在角落,始终未曾言语,他面如冷玉,青丝垂腰,白衣仙渺,也是唯一一个没有遮掩面貌的存在,然而却不会有修士敢投去窥视的目光。 毕竟这位可是年纪轻轻,却一剑削平了东北大片连绵雪山,盪魔除妖,惩奸除恶的第一剑修柳退云。 他垂眸静静听着,眼睫低垂,看不清神色,静得像月。 等到一群修士商议好行动时间,纷纷散去后,柳退云才缓步走到李梦浮面前,淡色的眸子冷冷,仿佛一眼就可以望到人心的最罪恶之处:「我不同意。」 李梦浮:「……」 李梦浮有些头疼。 这位年纪轻轻的剑尊哪里都好,偏偏性格过分正直了,且油盐不进,完全说不动,但碍于两人的修为差距,李梦浮又不能真的和柳退云翻脸,为了此次计划,还得绞尽脑汁地去安抚他。 「我们只是去瞧瞧是否有妖邪作乱。」李梦浮道,「师弟何出此言?」 柳退云淡淡地说道:「果真如此?」 明明他面无表情,语气与平日交流也并无多大区别,但李梦浮莫名其妙就是感觉这素衣剑修站在台下,在轻描淡写地嘲弄他。 手指不禁嵌入掌心,李梦浮有些恼火。 他最讨厌这种一出生就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了! 如此高高在上,如此不惹尘埃! 仿若他卑贱得完全不配做人一样。 哈,他们都是清清白白,只有自己可笑如蚁吗?! 李梦浮心里好似有一团名为妒火的火在缠绕着灼烧。 「哈,」他忍不住轻笑一声,虽然有在柳退云面前暴露真实面目的隐患,但李梦浮只有这样,才会防止他露出狰狞的神情,随后男修胸口勐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平復情绪,「师弟有没有想过,要是真有妖邪作祟怎么办?」 柳退云:「……」 柳退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转身径直离去。 自从将沈花间折辱在无间狱监禁后,李梦浮作为掌门就一直是无涯派最高的地位,不管是弟子,还是长老,见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礼,这大大满足了李梦浮作为凡人抹不掉的劣根性。 可偏偏柳退云!柳退云居然还是这幅清高得不打算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让人讨厌,让人难受,让人嫉恨。 而且柳退云他是先天的无情道骨,如今修真界的最强剑修,他的确有资格独揽这份傲气。 李梦浮晦涩不明地冷笑一声,空荡的正殿便飘摇着他发涩的尾音。 平远县一事,李梦浮比其他人更知道内情,里面掺杂了太多前尘恩怨,那个大楚杀神更是白玉京神秘的前掌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傻到宁愿自毁灵根也要和那凡人女子在一起,这在李梦浮这种抛弃一切也要往上爬,不择手段成为人上人的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白玉京那位前掌门,似乎活的时间与程虚怀一般,只不过因为从未出现过大众视野,也从不干涉修真界的大小事务,因此存在感自然弱了许多,加之前些年又自甘堕落,明明放着飞升的大好前途不要,跑去凡间娶妻生子。 明明他和柳退云一样,似乎也是先天道骨,而且据说这位前掌门似乎是人妖之战后,继承了某些上古大妖的血脉传承,因此生的孩子便会从一出生就会有无情骨。 先天道骨也分很多种,无情道骨是最佳的,此无情非冷血无心,而是一种将天下认同平等的阔达胸怀,因此无情道骨註定了宿主要经歷一生的磨难。 李梦浮并不艷羡这种。 但是不妨碍其他修士贪图这些。 不知道,当他们去到平远县,发现那两个无情道骨的孩子之后,会是什么心情呢? * 「这是一场对平远侯府的圈套!」袁宸拒绝了侍女伸来扶他的手,伸出双臂,重重地以头抢地,大拜在水禅衣面前,「夫人慈悲心肠,但是……但是这鬼婴劫本就是冲着夫人与小公子来的,还是快快离去的好!」 水禅衣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妇人,哪怕袁宸急得话语含煳,也突然融会贯通了整场阴谋的始末。 又想起沐安在临走前刻意提及的无情道骨。 「他们是为了远之的无情道骨?」一字一句的,令水禅衣周身发寒。 妄图夺取无情道骨,又怕名不正言不顺太过粗暴入了心魔劫,便故意在平远县施加邪术,从而打着剿灭妖邪的名号,光明正大地来抢夺。 第185页 妖邪在哪里? 想必平远侯府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妖邪所在吧? 「可是……」水禅衣不可置信地说道,「就为了无情道骨,让那么多百姓染上治不好的邪术?他们不怕天道吗?!」 声声宛如泣血,过分的动怒让水禅衣的小腹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抽痛,仿若未出世的孩子也在跟着控诉这群「名门正派」的嘴脸。 袁宸喃喃道:「修真界已经数千年未有飞升的存在了。」 于是不可避免地,有人迷了道心,入了魔障。 至于天道为何不管? 自从唯一的徒弟因为容貌过于抢眼,不满十五岁死在了一位修仙世家的纨绔子弟的床榻边,袁宸赶过去时,他像亲女儿一样养大的徒弟浑身斑驳,悽惨不堪,甚至缺了一条胳膊的时候,那纨绔却在同一日靠着家族的资源晋升了元婴,袁宸就明白了,天道的大道无情,是指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匡扶正义,道德底线,本就是人类自己给自己设置的行为枷锁。纨绔现在还在纸醉金迷,袁宸日夜期盼的报应并没有到来,毕竟若是压根不认为有过错,便根本不会滋生妄念的心魔。 枯瘦的手被暖意覆盖,水禅衣将痴愣着陷在回忆的袁宸扶了起来。 「如果我离开了,」她平静地问道,「他们会救百姓吗?」 袁宸嘴皮子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不会的。 怎么会救呢? 当满城人命尽数灭绝,不就成为了他们消灭「妖邪」最好的藉口吗? 至于心魔劫的业障……在妖邪身上嘛。 水禅衣:「……袁先生,您懂了吗,我不能走。」 「一旦走了,满城百姓就没办法活了。」 「我在,或许还可以当做筹码。」 说到这里时,水禅衣勐地吸了一口冷气,白玉似的秀颜迅速褪成比白纸还惨澹的颜色,她勐地捂住肚子,弯了腰。 「母亲!」 「夫人!」 袁宸眉目痛郁,先一步扶住水禅衣,并伸出两指搭在了她的脉上。 「动了胎气,夫人。」袁宸道,「您已经……做的够多了。哪怕即使现在离去,也没有人会怪您的。」 水禅衣张了张嘴,却因为疼痛无法说出话来,只是不断地吸着冷气,她这些天一直为控制时疫在城里奔走、看病,和医馆的医师们研究药房,昼夜不寐,如今情绪又大痛大悲,再铁打的身体也没办法顶住,更何况她的这一胎本就是险中求来。 如今袁宸竟隐隐约约发现了可能滑胎的迹象。可是不等他开口,汗湿又冰冷的手便勐地回握过来,用力极大,好似要把一切都託付过来。 「袁先生,我不能走,但是我想求您……把远之带走!」 第094章 蓬莱岛(10) 「师兄?!吓死我了!」 一个蓝衣道袍的身影本来行走于幽暗的冥河周遭, 手中提着一盏发光的灯,本来小心翼翼走着,不时低头望向地面, 查看是否有之前进秘境的修士的痕迹, 却在他又一次弯腰蹲下时,肩上忽然一沉, 依稀感觉是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蓬莱岛二弟子傅煊凪:「……」 他幽幽转过身,差一点就爆发出尖锐爆鸣,及至手中的灯光映亮了秦雪霜的面容时, 傅煊凪才收回想一蹦三尺高的冲动。 秦雪霜:「瞧给你吓的。你这一路看见小师妹他们没有?」 傅煊凪摇了摇头。 「他们不是跟着师兄你吗?」青年奇怪道。 虽然说好了蓬莱岛弟子要一起进来救人, 可毕竟秘境兇险,有几个修为境界低连平常的准入资格都没获得,更无法放心让他们独立行走在秘境之中, 秦雪霜便担负起大师兄的责任, 让他们跟在自己身后。 但蓬莱岛第一个秘境是以梦魇幻境为主题构建的,在这一个幻境虽不兇险,可只要是个七情六慾的人, 都必然会受到影响。 更何况秦雪霜因为沈听寒的事情生了心魔,如今正是道心不稳的时候,一进秘境连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就陷入了梦魇循环之中,刚刚才醒来。 一觉醒来, 周遭的师弟师妹们全都不见了。 傅煊凪:「……」 「好奇怪。」傅煊凪道, 「总感觉秘境强度加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按理来说,像他们这种金丹期修士, 本来应当会对这种致幻秘境存在相当好的抗性,因此蓬莱秘境才会生出快捷的, 是因为他们既不能在秘境中锻鍊心性,也无法从第一个区域较为低级的灵草妖兽中获得修为,不如节省时间去想去的地方。 傅煊凪上一次蓬莱秘境也进来过,至少他在第一层秘境中是什么感觉也没有的。寻常弟子心性或许还会或多或少进入梦魇歷练一番,但蓬莱岛避世又问心,简直是梦魇的天选克星。 「你也进入梦魇了?」秦雪霜问道。 傅煊凪:「对。」 只不过或许是他比大师兄好一些,至少没有心魔缠身,因此醒过来的时间要更早一些。 秦雪霜蹙眉:「如果是这样,为何师弟师妹们会消失不见?」 按理来说,他们比秦雪霜与傅煊凪的修为境界低上不少,心性自然更加稚嫩,也更容易被梦魇影响,可秦雪霜一觉醒来竟再也找不到他们的一点痕迹。 「也许是秘境中的空间发成了扭曲。」傅煊凪道,「在师兄你进入第一层幻境时,他们被传到了其他地方。师兄,你看脚下。」 第186页 第一层幻境名为冥河之滨。 不见天日的暗色笼罩了两个青年视线所及的全部地方,周遭生长着各种各样的灵草,或高或低,高的直冲云霄,矮的袖珍蜷缩,都散发着淡色萤光。 一条冥河在傅煊凪脚前汩汩流过,蜿蜒曲折,河上漂浮着点点萤光,里面不时游动着一尾长相诡魅的灵鱼。 河岸边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些喜爱潮湿的植物,傅煊凪蹲下来,用灵力拨开那些植物,露出被磨蚀得光滑又锃亮的水岸,依稀可见淤泥之上或可间或出现的脚印,有深有浅,或大或小,说明来这里的修士并不算少。 毕竟从冥河之滨通向第二层风息浪野正是要通过冥河一路延伸到尽头。 「可是,」傅煊凪指着其中一个较为明显的略小的脚印,道,「我仔细观察了这些脚印,却发现每个人都是在冥河附近突然消失了痕迹。」 秦雪霜:「……难道是御剑了?」 「有什么变故会让他们突然选择御剑?」傅煊凪冷静反问道。 如果是一个两个倒是可以归结为个人的心血来潮,但傅煊凪醒来没干别的事情,就专心致志追踪了这些脚印一路,却发现全是同样的现象! 「空间扭曲的话,他们会进入哪里?」秦雪霜问道。 傅煊凪:「……」 傅煊凪忽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都有可能。更兇险的区域,亦或是变故后出现的未知之地。」 青年瞧着氤氲暗色下秦雪霜的神色,伸出拍了拍大师兄的肩膀。傅煊凪性格偏冷,不太会安慰人,但却已经知道秦雪霜此时已经够压抑了。 「不是你的错,师兄,不要自责。」傅煊凪道,「秘境的变故我们所有人都无法预料,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将当给师弟师妹一个超格试炼的机会吧。」 这么说着,青年却低下头来,不禁心里含了些悲哀的想,如果只是试炼就好了,试炼哪里会死人? 如今如果遇难,怕是连尸骨都茫茫无处寻。 心头好像被石头压住了,有些喘不过气,傅煊凪只能匆忙地敛去那些多余的影响他思考的情绪,逼着自己将全部精力集中到眼前的问题。 「师兄,我猜,」傅煊凪道,「这个秘境里可能是因为多了些东西。或许是灵兽,或许是传承,要不然不会突然加强了梦魇的难度,还让许多人的痕迹在冥河水旁戛然而止。」 傅煊凪在蓬莱岛就是出了名的脑子好,而且思维极度理智冷静,只是平时因为整个人说话做事都冷冰冰的,不像至情至□□笑爱闹的秦雪霜受师弟师妹们欢迎罢了。 但不得不承认,师弟这种性格,在逆境绝望时,居然还能保持稳定的精神状态,发现思考并解决问题,无疑给了秦雪霜最大的安全感。 「那我们先顺着冥河水走下去吧。」秦雪霜道,「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傅煊凪:「好。」 师兄弟二人并肩在冥河水畔行走着,为了防止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秦雪霜用了一个特质的丝线牵制在两个人的手腕上,这丝线是用极其特殊的材料制作而成,万年不化,火烧不断,刀砍不掉,除非其中一人死亡,线才会自动脱落以外,哪怕真的因为变故而再度分开,至少也可以确认另一个人在什么地方、是否安全。 冥河之滨是一个很大的区域,他们所在的地方只不过是其中一点,有点近似于人间南方地区充满着瘴气的雨林,山石嶙峋,灵木丛生,在暗处散发着点点萤光,远处不时有妖兽的身影掠过。 及至冥河水忽而急转而下,从一处山石翘崖上跌落,在周遭击打出悲怆祝歌,秦雪霜和傅煊凪对视一眼,默契地掏出本命剑御剑跃了下去。 落到平面上时,眼前的景象和刚刚大差不错,不过也已经有了有些奇特的差别。在灵草灵木繁茂幽深中,林立了星星点点的建筑,这些建筑不大,低矮不过正常男子身高,旁边都立着一根石柱,石柱上雕刻着一些上古大妖的神态。 「是神庙。」傅煊凪道,「我从书上见到过。在人妖之战前,人族修士势微,大妖们受天道使者宠爱,因此凡人们多祭祀这些大妖,将他们奉为神明。」 说到这里,他突然诡异地蹙了下眉。 先前冥河之滨有这些东西吗? 不过冥河之滨是真的很大,傅煊凪和秦雪霜都才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也就来过一两次,而且大多都是奔着后面的深区域的地方去的,基本上对冥河之滨不太在意,也从来没有逛完过整片区域。 秦雪霜则没想这么细,他走到神庙边抚摸着庙宇外层的诡异花纹,喃喃道:「天道使者因为庇护妖邪,间接导致妖魔骄矜,人妖之战后被剥夺神格,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兴许是死了吧。天道使者与凡人不同,是天道自己的一缕分神。」傅煊凪认真想了想,道,「或许当天道发现脱离掌控,这抹分神有了自己的情慾,也就将其抹杀了。」 秦雪霜:「……」 忽而陷入了一阵悲凉中。 作为七情六慾最饱满的人族修士,他虽然和上古的天道使者立场不同,却并不怨恨这个存在,人族的古籍中记载了不少使者亲自从天外天回应祈求的事迹,他教人类农耕造物,帮助人类繁衍生息,哪怕只有寥寥文字,也依旧可以看出来凡人对这位使者的怀念。 第187页 他只不过是偏心了些,人类是最能理解这种偏心的,每个人都有爱憎,寻常家的母亲尚且做不到对孩子以一待之,更何况使者也没有真正的去主动损害过人族修士的利益。 使者只是做错了一件事。 他不该生出七情六慾,而是应该恪守大道无情。 走出身前的神庙,古朴幽诡的感觉扑面而来,带着一股上古被岁月消磨的厚重沧桑。庙里空间不大,只有一个神像竖在高台,高台之下有两个坐垫。 神像如今锈迹斑斑,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不知是供养着谁,秦雪霜只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忽而察觉到不对,脚下在阴暗处被绊了一下,傅煊凪在旁提灯照来,才发现这神庙的暗光处竟躺着一个人,只不过因为在昏睡没有发出声响,加上庙里没了灵草萤光,漆黑得不见五指,所以都没有发现。 灯光映亮那人的面容,脸色冷白,眉目多情,熟悉无比。 「岑远之?!」 第095章 蓬莱岛(11) 「啊?」秦雪霜愕然。 这傢伙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又蹲下来仔细查看, 脸确实是那张脸,人也是真的,身上还有温热, 胸膛随着唿吸微微起伏, 只不过一直双眸紧闭,无论秦雪霜怎么作弄都没有醒来。 秦雪霜:「……」 他晕倒不会也是这个死样吧? 没被灵兽叼走还真是命大啊。 正当秦雪霜疯狂后怕时, 傅煊凪走了过来,他看见岑旧时也是情绪惊讶了一秒,但不多, 很快就恢復平静地问道:「师兄, 我们还要带上他吗?」 秦雪霜幽幽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其实压根没醒来,还在梦里呢?」 傅煊凪:「。」 这什么奇奇怪怪的猜测? 「要不,「他提议道, 「师兄让我打一下, 试试痛不痛?」 秦雪霜:「咳咳,那还是算了。我就是有点奇怪,岑远之这傢伙居然也会中招。」 这梦魇幻境的强度究竟到了多恐怖的存在啊! 「这个幻境的本质是问心, 」傅煊凪道,「或许只有从未有过遗憾,心中从未有过不平,一生顺遂喜乐无忧,才不会被侵扰吧?」 秦雪霜忍不住小声嘀咕:「你说的人哪能会存在?」 人间有八苦, 道门求不得。 岑远之陷入梦魇如此之深, 无法靠外力来唤醒,是不是意味着在他放荡不羁的外表下, 其实心底坍塌得宛如废墟了呢? 『你的不平到底是什么?』 秦雪霜顶着青年略无血色的唇,忍不住在心底问出来了声。 然而一时半会, 他也得不到回答。 「既然发现了,总不能把岑远之丢在这里。」秦雪霜对傅煊凪解释道。 第一层秘境虽说已经是最安全的了,但也有不少游荡的低级灵兽,陷入梦魇的修士在他们眼里和一块白给的肉没什么区别。 岑远之已经足够福大命大了,晕倒在神庙中,好在那些妖兽对这种神庙一类的东西还存有敬畏之心,因此基本不靠近游荡,但总归不能大意,毕竟现在的秘境似乎处处都透露着古怪,哪怕是蓬莱岛弟子也不敢妄言安全。 唉,欠他的。 秦雪霜将昏迷的青年打横抱起,竟意外地发现这傢伙没有多少斤两,虽说修士辟谷锻体,体型本就比凡人的轻盈,但岑旧却轻得好像飞羽,有一种不落实处不在人间的虚幻感,让秦雪霜不自觉得愣了一下。 傅煊凪在旁盯着,道:「师兄,你这般抱着他,可能出不了剑。」 秦雪霜:「……」 秦雪霜崩溃:「傅煊凪,你能念着点我好吗?!」 傅煊凪:「?」 青年露出迷茫的神色,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说错了。 「唉,你这傢伙,怪不得没女修喜欢。」秦雪霜无语地给他说道,「我要背着他,视野看不见,局限性太大,万一有妖兽背后袭击,或是空间扭曲了怎么办?」 傅煊凪这才恍然大悟。 「师兄真是有远见。」他道,「如此细心,那师兄为何还没有道侣?」 最后一句话说时,傅煊凪冷淡的脸上带了些许笑意,眼角堆着一抹促狭。 秦雪霜:「。」 秦雪霜:「傅煊凪,你是故意的,还是成心的?」 傅煊凪笑眯眯:「师兄教得好。」 好不容易皮一次的师弟瞬间被他亲爱的大师兄用灵力驱动着本命剑,在寂寥凄清的冥河之滨打得嗷嗷乱叫,像是成了精的猴子。 闹完之后,秦雪霜一路追杀傅煊凪绕过全是林立的神庙群,最后一头扎入茂密的林海之中,邛邛树干盘旋缠绕,在地面交缠错结,宛如巨兽的触鬚,粗壮的树干笔直向上,高挂天旋的树荫中叶片密密严排,琳琅地散出蓝色萤光,将地面照得宛若太阳光直射的湖底。 冥河水从林间蜿蜒穿过,一直到林海的尽头,那里坐卧着一座宏伟的黑色建筑,气势沉沉,庙宇恢宏,散发着阴严的感觉,河水在建筑前停下,积成一大片沉静的湖泊,映衬着蓝色萤光,便好似放置了块静止的琉璃。 傅煊凪勐地停下,随即便被秦雪霜的佩剑狠狠击打在了屁股上,疼得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一蹦三尺高又被秦雪霜艰难伸出手拽了下来。 「师师师兄,别教训我了,看前面!」傅煊凪忙道,他伸手指向林海尽头的建筑。 第188页 秦雪霜蹙眉:「你别是想转移注意力吧……那里能有什么?」 傅煊凪:「真的没骗你,师兄你看!」 半信半疑间,秦雪霜顺着师弟的手臂看去,整个人顿时怔然在了原地,一下子就明白了方才勐然剎住车的傅煊凪。 骇然。 浩瀚。 惊人。 心底好似如一汪煮沸的水,不停蒸腾着一个又一个思绪,竟是自发地想要找一些可以用来形容眼前的词彙,但人类在面对极为震撼的场面时,脑子会因为过分活跃而短暂地陷入思维的空白,导致秦雪霜一时之间竟感到了词语的匮乏,竟一时之间再也无法找到一个足够精确的描述,最终只化为最朴素原始的一声—— 「我靠,这玩意儿是什么啊!!!」 平静如琉璃的湖面被打破,盪起阵阵波纹,在水面发出哗啦的击打清脆声,宛若几万只笛声齐鸣,空中的水沫散发出零星碎点,于空中高高跃起又光速落下,使得半空升起隐约的七彩虹光。 弯如沟桥的虹光间,一个庞然巨物正朝上飞起,刚刚它正是从水中跳出,才形成了秦雪霜和傅煊凪眼里的奇观。 巨物有着鱼一般的身躯,但头颅却是巨蟒的三角形骨骼形状,因为正好正面对着秦雪霜,所以他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马耳朵一样长堪称恐怖的大眼,它头向上跃起,翻过虹桥后在空中灵活地转了个身,又俯冲落下,溅起又一层水汽,将那虹桥扑得更亮了一些。 「这这这这……」秦雪霜话都说不利索了。 可还没等他说完,湖面又清晰地传来拍打声,且比刚刚动静还要大,刚刚见过的蛇头鱼再次跳出海面,而它旁边居然还有一条! 一条,两条,三条……接二连三的奇特大鱼跃出水面,露出庞大身躯,巨蟒脑袋,和在身躯上挂着的六条弯曲的腿。 傅煊凪眯了眯眸。 「英鞮之山,上多漆木,下多金玉,鸟兽尽白。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1)」他兴奋地说道。 秦雪霜:「???」 秦雪霜:「说慢一点!!!」 傅煊凪:「简单来说,我是从一本叫做《山海异闻录》的古籍上看来的,这傢伙是上古妖兽,叫冉遗鱼。」 秦雪霜震惊:「一个小小的蓬莱秘境里面怎么会有这玩意?!」 而且《山海异闻录》是个什么东西啊! 傅煊凪却异常兴奋:「师兄,你能打得过他吗?」 秦雪霜:「?」 秦雪霜:「啊?你让我打谁?」 傅煊凪:「上古妖兽,冉遗鱼。」 秦雪霜:「……」 秦雪霜:「你为什么不问我能不能上天?」 傅煊凪:「?」 傅煊凪茫然道:「你不是能御剑吗,师兄?」 秦雪霜被这榆木脑袋气得太阳穴发疼。 「你有病吧!」他压低嗓音咆哮,「我一个金丹,干什么想不开去打上古妖兽!」 先不说,上古妖兽自人妖灭绝后,生活在天外天与世隔绝,不能回到人间,秦雪霜敢笃定,没有哪个修士见过这玩意就能一眼说出弱点的。 更何况他为什么要打这傢伙啊?!吃饱了撑的找死吗? 傅煊凪犹豫道:「可是我刚刚说了,它的肉可以祛除梦魇,还能辟邪!到时候我们就能提前唤醒岑公子了。」 秦雪霜:「……」 其实刚刚师弟叽里咕噜一大堆他压根就没听懂。 「我……要不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等岑远之醒吧?」秦雪霜建议道,「找死的事情咱不做。」 傅煊凪:「。」 傅煊凪:「师兄,你知道通往风息浪野怎么走吗?」 秦雪霜:「怎么走?」 「顺着,往前。」傅煊凪冷静陈述道,「你觉得我们不惊扰它们的概率是多少?」 秦雪霜:「。」 秦雪霜:「先试试。万一不在意我们呢?」 傅煊凪点了下头。 师兄弟鬼鬼祟祟地穿过雨林,然后来到湖边.。湖面上有一条粗浅的石桥,小心翼翼地踏在上面后,那群冉遗鱼果然没注意到他们。 秦雪霜松了口气。 随后目光瞥向傅煊凪,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这小子最好安安分分,不要去招惹那群大傢伙。 傅煊凪:「。」 他们两个人轻手轻脚,竭力屏神凝气地踏在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上,一直到了快到岸边的时候。 秦雪霜忍不住松懈下来。 那群冉遗鱼好似真的不在意他们。 可就当他即将踏上岸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师弟的惊唿:「师兄小心!」 秦雪霜下意识用灵力御剑,只听得背后传来清脆的噹啷声,他僵硬着脖子转过头来,就见方才还岁月静好的几条大冉遗鱼竟全将长而大的恐怖眼睛聚集到了他和傅煊凪的身上。 而他刚刚用佩剑挡下的,是离得最近的那条冉遗鱼的尾巴,冥水淅淅沥沥溅了秦雪霜一身,透骨的凉意登时爬上嵴背。 秦雪霜面无表情:「……」 淦!!! 他要撕了傅煊凪那张乌鸦嘴!!! 第096章 蓬莱岛(12) 岑旧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了。 印象中, 他死活也不要跟娘亲分开,却被水禅衣从袖子中掏出来了银针,狠狠地刺中了他的脖颈, 一阵疼痛过后, 少年就人事不省,再度醒来, 他是在一方明净的高台上。 第189页 「这就是无情道骨。」 「怎么刨啊,刨完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个小孩?」 「随便扔个乱葬岗呗。反正他娘死了,听说他爹和哥因为谋逆罪被砍头了, 就在同一天!」 这是哪? 岑旧迷迷煳煳, 只觉得眼前昏暗得可怕,眼皮好像强行坠了什么东西一样根本睁不开。他胸膛似乎传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楚,好似情绪在他醒来之前, 已经先一步的千迴百转起来。 他们……那些人说的是自己? 母亲, 父亲,大哥,他们全都……? 仿若感到了某种沉重的份量, 即便是少年梦呓似的胡思乱想,也依旧没敢道出最后的真相。理智尚未完全回笼,少年却已经颤动着眼睫,泪水将睫毛润湿。 好在幅度不大,并没有让其他人察觉。 「那个老东西还真是难缠, 明明自己不过是金丹, 居然想螳臂当车,挡下我们所有人!嘿, 也不知道平远侯府的妖邪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这么死心塌地的当走狗。」 「可惜没有斩草除根干净, 跑了一个小姑娘。」 「罢了,那小丫头看着不过两三岁,能不能记住事还另说,更何况我瞧她是中了鬼婴劫,除非有大乘期自费修为救她,怕是活不了一年!」 「……」 后面的话岑旧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彻底清醒了过来,但方才还难过的心绪此时好像又变成了一片死海。 啊,母亲被他们真的杀掉了。 即使到最后,她也在守着平原县的百姓,只是不知道百姓们身上的邪术有没有成功解除? 父亲和大哥,原来是被鸟尽弓藏杀掉了,怪不得……当时父亲要催自己回家,怕是早就料到回京之后的饯别是一场巨大的鸿门宴了吧? 那太子殿下……在这场闹剧里有没有担当角色呢? 脑子好像分裂成了一块块,演化出来了无数张带着嘴的岑旧的脸,絮絮私语着他关心的一件件事情,让少年感觉头疼得仿佛要当场爆裂来开。 可如果真的能死掉就好了。 他全记起来了。 那个带他出逃的袁宸,他还带着另外的两个小姑娘,只不过在出县城的路上就被拦了下来,很多修士数不清地挂在天上。 苍老的修士掏出一柄残破不堪的剑,颤抖枯瘦的手紧握着,挡在岑旧眼前。 然后,他只说了一个字。 「跑。」 年纪最大的名为苏灵智的少女最先反应过来,一手抱着怀里的妹妹,在小公子尚且茫然地情况下,另一只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小公子,和我一起跑!!!」 然后岑旧跟在少女身后,跑呀跑,及至遇到了分叉口。他们听见万剑穿心时在空中掀起的浩大破风声,听见袁宸非人般的痛唿,养尊处优长大的娇气少年脸色苍白,站在路口摇摇欲坠,一时间失了主意。 苏灵智却咬牙道:「你只比我矮半头,公子,和我换衣服!」 岑旧愣了一下,不可置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苏灵智放下妹妹,难过地说道,「可是夫人救了全城的百姓,公子,你是她的儿子,比我更值得活下去。我……我只是个没读过书的农家女,夫人她却一点不嫌弃……」 絮絮叨叨,却突然听见了愈来愈近的交谈声,苏灵智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后勐地伸出手解了岑旧的衣衫。 随后她抱着懂事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的妹妹,朝着其中一条路跑去。 「看见了!在那边!」 几个最先赶来的修士来不及清理旁边的无关者,匆匆朝着少女落逃的地方追去,只是临时向少年扫了几个剑刃。 岑旧:「……」 因为身形未张开,八岁的少年身形细长高挑,五官又雌雄莫辨,穿上少女的荆裙,竟真的毫无违和感。 他下意识地朝旁边的荆棘丛中扑去,险险避过了兇险的剑刃。摔进荆棘丛中,密布的草叶与红花掩盖了少年的身形,浑身都被刺划出一道道渗血的伤口,但一向娇气的少年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掌,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直到听到修士们唿啸而过的风声彻底消失,他已不知道在荆棘丛里爬了多少,荆裙和里衣都破破烂烂的,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干涸了的伤口被黄昏的冷风吹过,刺刺得发疼。 少年松开牙齿,齿间和皮肉好似生长在了一起,大力扯下来之后,只感觉到了一股骨肉分离的疼痛,他的手掌被牙齿洞穿了,可以看见里面的白骨,一直汩汩地流着血,但岑旧感觉不到痛了。 他又躺在荆棘丛中,无知无觉地平躺着,直愣愣的一双眼睛望着天空,一直盯到了斗转星移的黑夜。 喉咙很疼,胃也很疼,许久没有进食的身体从五脏六腑传来钝钝的痛。 但小少爷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去。 天地茫茫,没有容身所了吗?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突然到一向锦衣玉食的少年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便轻易被血腥的悲剧冲破了理智与身体与双重防线。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活下来呢? 为什么啊!!! 少年晕了过去,晕倒在一片荆棘丛中。 再醒来时,他已经被抓住了。 然而岑旧没有感觉到懊悔,没有感觉到自责,没有去想自己为什么腰忍着飢饿昏睡在原地,导致被发现不对的修士折返捉住。 第190页 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从小父母与大哥精心地宠惯着,连衣服都没有自己穿过,处理成人都绝望的境况对岑旧来说太难,太难。 他只是有点想笑。 果然,该死的是自己才对吧? 父亲,母亲,大哥,哪一个活下来都比他有价值。 甚至袁宸,苏灵智活下来,都比他能解决面前的难题。就连苏灵智的那个叫苏和樗的妹妹,那么小的年纪,居然也能不被抓住啊。 他好没用啊。 为什么不能让他替这些人去死呢? 后背传来一种钻心的疼痛,甚至短暂地盖过了沉浸在一种特殊状态中的少年,他思维好似盪开了一层迷雾,却只清醒了一瞬,就又归结成一个麻木的念头。 真好,他也要死了。 他要去见爹娘和大哥,哭着说他好疼。 好疼啊。 剑划开皮肉,带起一股火烧似的灼痛感。 少年竭尽全力忍着痛唿,没有让本该昏迷的自己露出一丁点醒来的迹象。 对不起,他骗人了。 真的好疼,疼得他好想哭。 坚持不住了……好疼,好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撕裂碾碎了他全身的骨髓。 少年甚至想过自暴自弃地张嘴大叫起来,可一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着的沉重的责任,他又拼命地把冲动噎回嗓子眼,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对抗,令岑旧感觉整个人要疯掉了。 「找到了……靠,你做什么!」 身上忽而一轻,连带着剧痛也跟着消弭了些,又重新回到那股麻木的一阵一阵的钝痛,背上,脸上,黏腻不堪,应当是沾满了自己的血。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内乱,岑旧迟疑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他处在一个空荡的寺庙里。而旁边围着两个修士,此时似乎起了内讧,将他抛到一边,厮打了起来。 岑旧:「……」 少年蹙眉,静静地坐了起来,即便是这样,依然没有引起那两个分赃不公的修士的警觉,他索性跳下床去,拼命地朝外面狂奔。 快一点。 快一点!!! 风唿啸着拍打在身上,即便是奔跑途中,岑旧依然能闻到身上浓郁的让人作呕的血腥味,背上的骨头似乎与经脉分离了,随着跑动一颠一颠,传来抓狂的痛感。 可岑旧不敢停下。 他听到当自己跑出去的那一刻,其中一人倒下的声音,假若马上决出胜负的话,赢的那一方肯定也会来抓他的。 跑!!! 脑子里仿佛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岑旧不认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刚刚的寺庙建在山顶之上,如今慌不择路的少年随意挑选了一条下山的小路,时而脚滑便会朝下翻滚,又要赶紧爬起来,继续一口气不喘地往下跑。 直到…… 一柄剑勐地刺穿了他的小腹。 岑旧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竟会如此潦草地结束。 不……他不想死。 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因为他。 那他得背负着这些人的业障,拼命地活着,拼命地逃跑。 只要还没彻底死亡!!! 少年脸上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得可怕,漂亮的五官此时被大大小小的擦伤、刮伤毁掉,却突然爆发出奇异的神采。 他没有看身后修士一眼,像是决绝的幼鹰,将身躯朝着咫尺的断崖边甩了过去。随着从高空落下,剑被他硬生生甩出来了体外,岑旧掉在了山脚的一处树上,树枝勐然受到撞击,应声断裂。 但因为有了缓冲,少年并没有受到太多的伤害,吐出一些带着奇怪块状物的血,岑旧知道只是暂时拖延了时间,那个人很快就会追过来。 可是……他的腿折了。 于是少年匍匐在地面,用胳膊一下又一下地拖动身躯,血迹在他的身后留下漫长的血迹,直到再次因为斜坡滚落,岑旧感觉到后背的嵴骨撞到了草丛中的石块,血腥气瞬间蒸腾进胸膛,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硬生生晕了过去。 在晕过去之前,少年依稀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 「嗯?是兔子撞树了?」 那声音漫不经心,带着一点讥笑的冷意。 岑旧彻底晕了过去。 第097章 蓬莱岛(13) 「傅煊凪, 你说的办法最好有用!他为什么还不醒啊?」 「不可能的,书上说的冉遗鱼作用就是这样的。」 「口可口可,醒不过来你就完了!」 好吵。 岑旧下意识地冒出来了第一个念头。 然后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沉浸在梦中的人从惊心动魄中沉沉醒来, 便觉得头好似被重锤砸了一下, 酸疼过度的同时,意识也渐渐清明了起来。 做梦的时候整个人是木的, 宛若牵了丝线的傀儡,在梦魇的安排下自发的喜怒哀乐,自发的行走奔逃, 只有醒来时, 才会从梦魇中反应过来不合理的异样。 躺在地上的白衣修士颤动着双睫,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忽而快速地睁开了双眼。入目的是一处昏暗但还能看得清的黑色室内, 天花板高高悬挂, 余光视野中空阔寂寥,只前方有一个青铜香炉,后面坐立着一个巨大的神像, 大概有三个成年男子叠起来的高度。 岑旧:「……」 岑旧坐了起来,散乱的头髮随着他的动作,从肩膀蜿蜒着垂到胸前。青年冷静地望向吵闹的声音发源地,看见了两个衣衫破破烂烂、头髮乱成一团的不明生物正蹲在不远处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回的吵架。 第191页 野人? 这么想着, 野人一号转过头来, 自黯淡中露出那标志性的狐狸眼,岑旧才从这潦倒中认出来了秦雪霜。 岑旧:「……」 发生了什么阿餵? 但是秦雪霜只是快速地扫了一眼, 身旁的野人二号似乎又嘟囔了两句,炸得他迅速回头, 两个再次咄咄地吵起架来。 压根就没发现他们最在意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咳咳。」 空旷的神殿中忽而传来了突兀的第三道咳嗽声,溅到四面八方的墙角,盪回悠悠的回音。 秦雪霜:「……」 傅煊凪:「……」 师兄弟二人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看向不知何时醒了,正在弯着眸悠悠看好戏的岑旧。 秦雪霜:「他什么时候醒的?」 傅煊凪:「忙着和师兄吵架,没注意。」 秦雪霜:「你的任务就是和我吵架吗?!」 傅煊凪:「嗯吶。」 一巴掌唿在明里暗里都很闷骚蔫坏的师弟的后脑壳上,秦雪霜站起身来,走到岑旧身前,打量着青年。 瞧着好友这不修边幅的一身,岑旧稀奇道:「你俩被人打劫了?」 秦雪霜:「……」 建议不问这个。 他们费了老大力气才从冉遗鱼群中跑进这神庙,不仅要两人对多,还要护着岑旧不让他在战斗中受到波及,最后自暴自弃起来,想着打都打了,不薅点冉遗鱼的羊毛就太亏了,所以秦雪霜朝着最小的那一条动了手,直接用剑串着它,落到地上后就开始跑。 而自从秦雪霜真正动手杀掉冉遗鱼的那一刻,冉遗鱼群就出现了暴动,地动山摇的威压朝着秦雪霜与傅煊凪排山倒海而来,它们甚至已经不局限于冥河之上,用六条腿爬上岸,张着獠牙的嘴直直冲向秦雪霜。 直到师兄弟二人险些真被冉遗鱼爪子洞穿身躯,最后一刻滚进这浩大神庙时,它们突然偃旗息鼓,威压撤去,竟是好像瞬间遗忘了秦雪霜做的破事,又慢吞吞地退回了冥河。 想到刚刚的情景,秦雪霜依然觉得有些后怕,等他们进入神殿后,师兄弟二人还在紧绷着精神,将神殿内里从前到后扫荡了一遍,确定是真的一无所有的空庙宇后,才带着岑旧先在这里安定下来。 傅煊凪处理了冉遗鱼,给岑旧服下,以防万一,他和秦雪霜也吃了一些。 「但我不理解,」秦雪霜纳闷道,「神庙是空的,它们却为何不敢进来?」 傅煊凪:「兴许是上古神明留下来的威慑?」 岑旧走到尘土积满的神像前,虽然已经锈迹斑驳,但依稀可以看出这神像被造成了半蹲的姿势,脚下踩着一朵盛大的莲花,祂伸出手,似乎在拨弄着什么。 拨弄什么呢? 似乎缺了点东西。 这个念头滑过,岑旧忽而沉眸跃上那只巨手,拉近了他与神像的距离。而后岑旧掏出黄符,默念一声口诀,用灵力贴在神像低垂下来的面前,一瞬间好似从符中涌现出阵阵细微水流,蔓延神像而下,将脏污与绣斑层层荡涤,祂的面目逐渐清晰,似乎正低眸含笑着注视站在手上的岑旧。 岑旧:「……」 微微愕然。 这神殿不知是何人打造,竟如此鬼斧巧工,先不说建造如此庞大的神像需要花费多少资材,单是这极其肖似真人的精緻面容,怕是天底下就找不出来几个能工巧匠吧? 神像微微垂眸,青丝自肩边垂下两大缕,而他身后的头髮被编织成麻花低尾的样子。轻薄衣衫,面如冠玉,眉目清雅,眼角滑出带着柔意与含笑的弧度,唇角上扬,单是看了便让人感觉受到了福泽庇佑。 岑旧与垂眸的神像蓦然注视,竟有种祂似乎还残留意识的感觉。匆匆把奇怪的念头遮掩,岑旧跳回秦雪霜身旁。 秦雪霜与傅煊凪已经拿着他们储物袋里面的其他备用衣服换上,仪容也休整了一番,此时才有空注意到岑旧的动作。 「这供养的是哪位神明啊?」秦雪霜好奇道,「长得还挺像人的。」 傅煊凪幽幽道:「师兄,你的意思是,其他的神明不是个人?」 秦雪霜:「咳咳咳咳,绝无此意!」 他这才察觉失言,忙朝着空中虚空拜了两下,虽说现在天外天与人间彻底封闭,上古神明大多在一千多年前彻底陨落,剩下的估计也已经不问世事,但万一就有个闲得蛋疼的偷听到秦雪霜的话怎么办? 都不需要多么动怒,只要额外给秦雪霜加点霉运,就够他吃一壶了! 「我就是想说,」秦雪霜给自己找补道,「上古神由天道赋予神格,大多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妖兽一类。古早的妖兽确实长得有点……说不过去嘛!」 所以愈发衬得眼前的神明眉清目秀,讨人喜欢,怪不得一路来都是人类给他建的庙宇,单是拜完之后想起这张脸,怕是都可以赏心悦目得多吃两碗饭。 「可是,」傅煊凪摩挲着下巴,思索道,「我记得上古神中只有一位长得像人的。」 自古以来,人间初孕育之后,为了方便管控山川河流与凡俗生灵,天道给最初的妖兽赋予了神格,例如玄鸟、烛龙、巴蛇、凤凰等等等等,不过大都折在了人妖之战中。 为了区分飞升的修士与这些上古神明,便给修士赐予仙位。仙人各司其职,但一般不会在凡间有专门的庙宇与牌位。 第192页 后来因为族群不同,立场不同,仙人与古神发生了多次冲突,最终引发了生灵涂炭的大战。大战之后,两败俱伤,古神剥夺神格,死的死,剩下的关在妖魔境沦为最低贱的妖魔。仙人虽未受到这般惩戒,但从此天外天的登天梯关闭,人族修士飞升便难如登天。 「所以,能被供养在神庙中,」傅煊凪道,「也只有那位使者大人了。」 一直沉默盯着神像的岑旧蓦然出了声:「这神像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摧毁了。」 傅煊凪讶然:「什么?」 白衣修士走上前去,指着莲花坐檯上一些不太明显的痕迹,那里的颜色比其他地方稍微深一些,很容易被当做是常见的锈痕,但其实是重物长年久月积压出的印记。 「使者似乎是在和什么东西交流。」岑旧道,「我记得,使者似乎是因为偏心古神,向天道求情赦罪,而从此被天道抹杀了的?」 抹杀这个词,轻飘飘的,听着让人心惊胆跳。 秦雪霜下意识道:「关于使者为何消失这件事,众说纷纭,几千年来没有说法,但我觉得应该没那么简单。」 要不然如果只是因为偏袒古神,当年那些损失惨重的人族修士岂会甘心再在人间继续供养使者? 蓬莱秘境是一些上古之地继承,从这些保存完好的神庙与雕像来看,直到此地湮灭于岁月中,居住的本土居民也依然小心翼翼地信奉着使者,为他建高殿,为他供香火。 足以说明使者对人类来说,是值得尊崇的存在。 「现在讨论这个没什么意义了。不过使者当时好像确实是与几位古神关系十分好,据说那些古神还是妖兽时,就是使者亲自养大的,」傅煊凪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岑旧:「什么?」 「使者这个动作,应该是在把玩烛九阴。」傅煊凪道,「在一本古籍上有记载,烛龙和赤凤应当是使者最亲近的大妖古神。这两个也是唯一留了传承的古神!」 只不过结局也不是很好,但比起其他,已经好许多了,至少没彻底绝代。 虽然唤那魔尊为魔龙,但他其实就是天地间最后一条烛九阴,虽说每年要受天道雷劫酷刑,却恰恰说明天道杀不掉他,要不然索性直接像灭绝其他古神一样,抹除他的存在就好。 赤凤当年是站在了人族的立场,本应该无罪,可为了给使者求情,自愿散尽神格,分裂神魂,将一缕魂魄送进了大楚开国皇帝程虚瑜的体内,庇佑大楚数百年。 可最终还是没救下使者。 岑旧听着,心脏忽而瀰漫出来了一阵酸楚,就好像他在为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使者而感到悲哀。 他蹙了蹙眉。 为什么自己会感到悲哀? 第098章 蓬莱岛(14) 秦雪霜道:「所以魔尊有说过他的身家吗, 他不会就是使者亲自饲养的那条烛九阴吧?」 傅煊凪:「。」 傅煊凪犹豫道:「应该不可能吧?不然现在过得这也太落魄了。」 死得凄悽惨惨。 突然想起魔尊是被何人穿喉身亡,傅煊凪忽而抬头望了一眼岑旧,察觉对方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 这才松了口气。 岑旧好奇道:「从前秘境里也有这般上古的遗蹟吗?」 「对。」傅煊凪道, 「这秘境应当是上古废弃的地方,被天道存放在蓬莱岛里, 从而形成了秘境。不只是这些神庙古建筑,游走的妖兽和灵草很多也是现世已经失传了的。」 秦雪霜补充道:「不过现在好像上古的痕迹变得更多了,咱们吃的冉遗鱼就是秘境中之前没有的。」 他咂摸了下嘴。 冉遗鱼烤出来的肉片肉质鲜嫩, 肥美多汁, 吃了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再让他去挑战一次冉遗鱼,这种倒霉活秦雪霜绝对不干。 傅煊凪:「……」 怎么还有人吃上瘾了? 「咳咳。」傅煊凪道, 「走了一路, 到现在没有看见除我们之外的其他修士痕迹,尤其是古庙尽头更是没有出现一点人族活动的样子,只能说明——」 岑旧接上他的话音:「第一秘境除了我们没有其他活人了?」 「虽然也只是猜测, 」傅煊凪道,「秘境现在似乎随时都会发生空间扭曲,我猜大部分人应当是被扭曲进了别的区域。」 岑旧面色忽而微妙起来,想起来了刚进来的那个古怪的迷雾空间。 「所以,这不是你们秘境自带的?」他朝着二人简单描述了一番, 问道。 傅煊凪:「……」 秦雪霜:「……」 师兄弟二人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异口同声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鬼东西啊!」 迷雾,鬼打墙, 长着无数人类手臂的庞然巨物,还有不见尽头的走廊, 单是这几个元素从岑旧嘴里讲出来,就听得人毛骨悚然。 傅煊凪摩挲了下下巴:「莫非是秘境中一些封印松动了,导致一些本该被封闭的区域和上古神兽被放了出来?」 可什么样的神兽会被封在秘境之中? 其实自古以来都有一个疑问,人妖大战之后,那些兇险的妖兽都被放逐到哪里去了? 不少修士会选择妖魔境证道,便会发现妖魔境中虽然关押的数量不少,但种族其实非常单一,都是低级的小妖或者是弱魂。 第193页 那些强大的妖兽难道还在天外天,亦或是被抹杀了? 如今答案似乎已经渐渐明晓。 秦雪霜愕然道:「天道不会是把那些傢伙全封在蓬莱秘境了吧?!」 人族居然还以为这是天道赐予的福泽。 「封印松动,上古神倾巢而出,为了防止它们再度前往人间,遂封闭秘境。」岑旧道,「看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就是有些不大管人类的死活。」 秦雪霜:「……」 作为人类真的很想骂街。 傅煊凪道:「只能是这样了。」 秦雪霜有些匪夷所思:「既然又要关押它们,又要防止它们作乱,为何不直接杀掉它们?」 岑旧:「或许是力不从心呢?」 秦雪霜:「?」 傅煊凪:「?」 岑旧语出惊人,让他俩忍不住面面相觑。 谁? 谁力不从心? 秦雪霜弱弱道:「那可是天道,我们可以敢想,但也不能这么敢想吧?而且当着面骂天道,真的不会有事吗?」 岑旧笑道:「开个玩笑,如果天道真记仇了,不就说明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公无私么。」 秦雪霜:「……」 秦雪霜艰难道:「你还真是鸡贼。」 岑旧礼貌回应:「谢谢。」 不是在夸你! 秦雪霜瞪了岑旧一眼,心想几天不见,这傢伙蹬鼻子上脸的技术愈发熟练起来。 「既然秘境中没有其他人,」傅煊凪提议道,「我们接着往里面深入吧?」 岑旧和秦雪霜都没有异议。 他们进入秘境本来就是要救人的,如果这个秘境确认没有大部分修士逗留的痕迹,那他们确实不应该多耗费时间多待下去,哪怕真有倒霉鬼还陷入梦魇散落在各地,至少不应该为了救一人而放弃更多的生命。 「那我们去风息浪野。」秦雪霜道。 他们二人穿过耸然的神殿,自后门绕出,前方再度出现如同刚进入秘境时窄窄的山洞。岑旧走在最前面,进入时,甚至需要稍微低头,肩膀紧紧贴着两侧的石岩,直到走了五十步左右,前方忽而出现一条直通下的道路。 「往下走。」 傅煊凪对他道。 岑旧将拂衣剑拿在手中,藉助旁边垂旋的攀附茎叶植物跃下,这路很深,周遭不见五指,只听得岑旧落下时,衣袖被气流卷出的猎猎声。 眼前忽然豁然开朗起来,一片白亮,岑旧滚在地上,扭头四看,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秦雪霜和傅煊凪下来。 岑旧:「……」 唉,又进这该死的古怪空间了。 他转头打量着这个新空间,只见是一个山洞样式,而他刚刚所看见的白光,正是从外面映照来的日光。 岑旧收起拂衣剑,走出山洞,因为光亮的变化眯了眯眸子,而后露出来了一丝愕然的神色。面前的景象比他第一次进的那层迷雾空间看起来要宽阔许多,苍苍渺渺,黄色沙漠滚滚,不见天际。 而远处黄沙朦胧间,一抹白色城墙和层层楼房隐约地浮现着,像是一触即散的泡沫幻影。 这一次会有什么危机? 岑旧心里思忖着,却突然听得身后脚步陷入沙土的琐碎窸窣声,他瞬间警惕起来,指尖凝聚出灵力流光,却被一句「使者大人」轻易地打乱了准备。 灵力在指尖瞬间哑火。 岑旧:「……」 啊?谁?他吗? 转过身,一个穿着异域的少女正急匆匆地奔过来,裹胸长裙,露着锁骨与整个肩膀,裙摆在两侧腿边开着叉,跑动间可以看见她脚上的黄色金环,脖子上和手上也带着相同款式的金环,而一袭乌髮被绑成几条调皮的小辫子。 她肤色是太阳晒出来的健康的黑,五官立体,眼睛幽蓝,眼窝深而眉骨高耸,看起来有几分攻击性。 「使者大人!」少女急匆匆地跑到岑旧身旁,道,「又来看达亚尔了吗?」 岑旧:「……」 不,他不是。 达亚尔又是谁? 只不过不等岑旧开口,少女就雀跃地转过身,高唿道:「达亚尔,使者大人来找你了!」 「知道了,索图雅!」一道有些气急败坏的少年自远处遥遥传来,紧接着自山坡跃来一双洁白莹润的双足。 和少女一样,足上套着金环,穿着露出膝盖的宽大短裤,上身露着胳膊与胸膛,只在胸口遮了一圈白布,露出流畅纤瘦的腰线。 名为达亚尔的少年面容白皙,五官立体,眼眸荧蓝,鼻樑高挺,红唇丰润,过长的乌髮自由地放养在脑后,一直垂到了脚跟。 他脸上似乎浮现出某种奇特的神色,在岑旧的注视下,一直不紧不慢地走到青年面前,清了清嗓子:「我可没有想着大人来。」 岑旧:「。」 好标准的口是心非。 修真界确实有这样的秘境,会让修士进入秘境去体验他人的人生,只要秘境中化解了留在这里的意志或是残魂的破解,就可以脱困甚至因此获得传承。 所以岑旧的任务很简单,确定这个秘境是因谁构建的,以及他的心愿是什么。 只不过他的秘境高级一点,居然让岑旧有幸扮演上了刚刚才讨论过的天道使者。 好在这种秘境不需要完全符合本人的行为举止。 第194页 岑旧故意道:「既然达亚尔不欢迎我来,那我还是走吧。」 白衣青年说着,悠然地嘆了口气,桃花眸低垂,似乎真的被伤透了心。 「别!」达亚尔瞬间破功地拽住了他的衣袖,少年不情不愿地承认道,「好吧,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你能来看我的。」 索雅图笑道:「使者大人,达亚尔为了等您,天天可是在晚上睡前对着星星许愿呢!」 达亚尔瞬间炸毛:「索雅图,你再胡说八道下去,我要换个侍女了!」 肤色黝黑的少女吐了吐舌头。 他们好像是天生热情的性格,就连别扭的达亚尔,也很自然地拉住了岑旧的手,带着他走向远方的白色城池。 「你真是太久没来了。」少年一边走,一边小声抱怨道,「明明说好过两日来看我,但是我等了十年,整整十年!」 索雅图道:「都从爱哭鬼长大成国王了!」 达亚尔:「索雅图!我都是国王了,不要再说过去那些丢人的记忆了!」 「我是想让使者大人多了解了解我们的国王陛下嘛。」索雅图眉眼弯弯。 达亚尔:「……」 达亚尔从小就说不过索雅图,冷哼一声,转向岑旧:「你不要信她。我从小就不爱哭。」 「才没有因为你每年不来看我哭呢!」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白色城池前,城池的建筑物外墙都以白色或浅亮色调为主,整体都不高,房顶一般以圆形为主,门窗狭小,街道两旁有一些铺着毯子吆喝的商贩,打扮也都和达亚尔与索雅图类似。 踏入城池的那一刻,少年有些沉重的声音响起。 「使者大人,神明是不是说过,修罗族要被放弃了……是真的吗?」 第099章 蓬莱岛(15) 修罗族? 这是……几千年前的修罗族居? 岑旧心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使者大人?」因为太久没有得到答覆, 达亚尔歪了下头。 岑旧垂眸:「抱歉,我并不知情。」 按照现在的歷史进程来看,想必天道确实对修罗族起了杀心, 虽然修罗族在人间还有遗孤, 但却已经大都是混血,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 导致大家对修罗族的印象都是嗜血、残暴一类的,就岑旧而言,不太喜欢以一概全这种刻板印象, 人族有好有坏, 修罗族倘若全被冠上同一个坏印象,是否对一些例外不公平了些? 比如邝微,比如吟九。 重要的是如何教养引导他们合群和恪守人间的礼法, 而不应该一开始就将这些修罗族全部拒之门外。 达亚尔和索图雅也是, 秘境中的他们热情、天真,和现在对修罗族嗜血的印象完全不符合。 面对着澄澈如净湖的眼睛,哪怕是虚假的幻境, 岑旧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来了几丝逃避似的愧疚。 「这样啊。」达亚尔脸上露出来了一丝失望的神情,少年却不想因为自己的低落而影响好不容易来一趟的天道使者,于是重新努力扬起笑容,「使者大人,我已经吩咐索图雅为您办了宴席。可惜父亲母亲去远方打猎了, 不然如果他们知道您来了, 一定很高兴的!」 「跟我来!」 黑髮少年眸子中再度挂上了雀跃的色彩,像是一个正在报恩的鸟雀, 小心翼翼地把所有认为好的东西告诉岑旧。 好看的宫殿,漂亮的衣服, 热情的臣民,以及在异域色彩的城堡宫殿空旷的正殿中摆了整整长桌的,桌子呈现长方形,从高台的宝座一直通向大门,达亚尔和岑旧进去的时候,宫殿里已经很热闹地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互相交谈,推杯换盏,享用着宴席的食物。 修罗族的习俗,不论贵族和贫民,都可以参加国王为了向神明祈福的宴会,共同沐浴神明的福泽。 「他们都很想见一见使者大人。」达亚尔轻声道。 索图雅从他们刚踏入城池时就消失不见,如今重新在熙攘的宴席中冒出头来,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使者大人,这里!」 她手忙脚乱地端着四盘做工精巧的点心,手里拿了两个,嘴上叼了一个,头上还摇摇欲坠地顶着一盏小碟,身形不稳地左右躲闪着其他人,一路险而又险地晃悠到了岑旧面前。 「次不次!」叼着盘子,含煳不清地说道。 岑旧:「……谢谢。」 赶在头上的碟子掉落破碎之前,他手疾眼快地接住,随后拿起那块糕点放进嘴里,在少年少女期盼得像小狗的目光下,露出来了惊讶的表情。 「怎么样?」达亚尔大气都不敢出。 岑旧:「很好吃。」 达亚尔和索图雅同时松了口气,仿佛使者大人一句对糕点的夸奖就是对他们人生莫大的肯定。 「我就说大人会喜欢的!大人长相肖似中原的汉人,所以我专门跑去周陵学的!」索图雅嘿嘿笑道。 达亚尔嫌弃地抽了抽鼻子:「结果浑身是血地被抬回来,你到底是去学习还是去抢劫了啊?!」 「没有办法,我们修罗族特徵太明显啦,他们当我们是那些跟他们打仗的胡人,所以根本不听我解释就打我。」索图雅说着,察觉到岑旧投来的目光,连忙拍胸脯保证道,「使者大人,你放心,没有达亚尔说得那么严重。我跑得快,他们打不中我。」 岑旧:「……」 第195页 少年少女正是最好的年纪,热情,活跃,意气风发,他们恨不得把他们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全数供奉给天道使者,绞尽脑汁,殚精竭力,如此美好的祈愿,说明使者应当确实是一个非常值得被喜欢的神明。 「还是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索图雅做什么都很好吃。」岑旧温声道。 他有些想尽力挽留这份纯真的美好,尽管从一开始便是虚幻。 索图雅感动得两眼泪汪汪:「呜呜呜呜使者大人您还是这么温柔——嗷!!!」 少女抬起双臂,刚想去抱眼前的白衣青年,被达亚尔拿起一碟糕点拍在了脸上。 达亚尔冷笑一声:「男女授受不亲,索图雅。」 索图雅:「???」 「哪来的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修罗族不一向都是以拥抱作为最高礼节!唔唔唔……」嘴里被达亚尔塞了糕点。 少女瞪着大眼,茫然无知的哀怨。 达亚尔干咳一声,「使者大人又不是我们修罗族的,别冒犯他。」说到这里,半大的少年正色道,「索图雅,给你吩咐个任务。」 索图雅嚼嚼嚼:「什么任务啊,小国王陛下?」 达亚尔道:「去附近的日不落山谷给使者大人摘一束花。」 索图雅立正,朝着达亚尔鞠了躬,连脸都来不及擦,就沖了出去。 达亚尔终于松了口气。 「我……我才不是认为日不落山谷的花好看,才想送给你的!」少年瞥一眼岑旧,脸红着说道。 岑旧:「……」 本来还不确定,这下子反而知道摘花是干什么了。 「那接下来,小国王陛下还准备带着我去看什么?」岑旧笑眯眯地说道。 达亚尔炸毛了:「不准学索图雅那乱七八糟的称唿!」 岑旧:「好的,小国王陛下。」 达亚尔:「你压根就没改阿喂!」 少年气鼓鼓地鼓起腮帮子。 他低声抱怨道:「十年了,你还是爱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岑旧:「嗯?」 原来使者大人不是单纯温柔那一挂的吗? 这么说来,使者和自己在某些方面居然有些相似啊。 「呵,使者大人日机万里,十年过去了,怕是早就忘了吧。」达亚尔扯着嗓音阴阳怪气地说道。 好在气氛并没有僵持太久,宴会上的众人终于注意到了达亚尔与他身旁的修士的存在。他们和索雅图一样,性子里好像天生就带着跳脱与热情。 「小国王陛下回来了!」 「小国王陛下身旁的人是谁?长得好好看!」 「小国王陛下,这是你的新朋友吗?」 在臣民们一声又一声的「小国王陛下」中,达亚尔的脸逐渐从薄红到烂熟的番茄。 「小国王陛下?」岑旧含笑道,「大家都这么唤你呢,达亚尔。」 达亚尔蹦跶起来:「我不是说了,不准这么叫我!」 臣民众人:「好的,小国王陛下!!!」 小国王陛下差点没被这群大逆不道的臣子气得人仰马翻。 「咳,」一个穿着黑色长袍,打扮与众人殊异的青年走了出来,他的头髮是金黄色,戴着一枚单片眼镜,眼镜链垂挂在耳后,「您是……达亚尔经常说的天道使者大人吗?」 达亚尔小声道:「他是我们的大祭司,名叫玄宁。」 岑旧:「我是。」 玄宁的目光似乎一瞬间变得万分灼热。 「您是来……拯救我们的吗?!」他急不可耐地问道。 一时间,热闹的宴会宛若被浇了一盆冷水,气氛瞬间跌落至冰点,一股被按捺的恐慌像是自动触发了一般,开始自这些修罗族人的心中幽幽溢出,徘徊在整个宫殿。 他们纵情欢乐,他们热情高涨,只不过是强行欺瞒住了对末日与死亡的恐惧。 天道从未做过这般事,随意地去抹杀一个种群,当这道来自天道的旨意通过星图被大祭司玄宁读出,并昭告所有人时,他们一直都在被未知的恐惧所煎熬在烤架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真正迎来末日,不知道天道会以怎么样的方式去抹杀他们。 他们成了世界的弃子,无处容身。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从不曾恶意破坏,反而住在远离人族的荒漠之中,煎熬忍受着烈日。如此,却被天道放逐了,遗弃了,厌恶了。 不甘,委屈,恐慌,破坏了整场宴会的氛围,修罗族的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面前的白衣青年,眸中蕴含着和玄宁一样的神情。 愤怒,怨恨。 天道使者是天道的一缕分神,是天道与人间的媒介,对这群从不曾访问天外天的修罗族来说,白衣青年就是天道的象徵,因此便把满腔的绝望发泄了出来。 「为什么要杀死我们?」 「我们做错了什么?」 「我恨你!我恨你!」 无数尖啸的怨憎好似化作了实质的利剑,刺向天道使者。一想到这是给这个讨厌的使者准备的宴会,有人甚至忍耐不了的跑到桌边,肆意端起碗碟砸向白衣青年。 「救救我们啊!!!」 「为什么不救我们?!」 「为什么要任由我们被杀死?!」 歇斯底里的诘问。 达亚尔瞪大着眼睛,少年没有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他把他最喜欢最尊崇的天道使者带来,却让他遭遇了什么?! 第196页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道使者教给他们文明,带他们学会人类的生活方式,他们不应该敬奉他若高山吗?! 「闭嘴!」少年挡在岑旧面前,厉声道,「闭嘴!!!这是使者大人,你们不该如此无礼!」 「也就是说,」玄宁站在疯狂的人群中,单镜片的眼眸弯成了古怪的弧度,「您是想背弃臣民,投靠天道了?」 达亚尔:「我……我没有!」 少年此时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他怒不可遏地看向玄宁。 「玄宁,你想叛国?!」 第100章 蓬莱岛(16) 玄宁声音漫不经心地说道:「背弃修罗族的才是叛国吧, 小国王陛下?」 达亚尔:「……」 少年眨着湖蓝色的眸子,在谩骂声中,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毕竟已经是当国王的人, 也是从贵族的厮杀斗争中拼杀出来的, 达亚尔并不如表面上真的单纯无知,几乎是瞬间, 他就猜到了玄宁的意图。 「所以,」达亚尔生气道,「你误传了天道的旨意?」 天道为什么不下道天雷把这丫噼死?! 「但我又有哪些说错的呢?!」玄宁振声, 「修罗与人族的长相别无二致, 我们也能学会他们的文明,凭什么!人族光明正大地占据着大半个人间,我们修罗却要屈居在这蛮荒之地?」 达亚尔:「……」 少年忽而从愤怒中冷静下来,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仿若从未真正认识过的大祭司。 「你想做什么?」达亚尔问道。 玄宁笑了笑:「自然是与人族同争日月。」 达亚尔脸色忽而悲伤起来:「你知道不成功的代价是什么吗?」 玄宁目光闪烁一下, 却很快又恢復了镇定,好像刚刚的那抹动摇只是达亚尔一厢情愿的错觉。 「小国王陛下,」大祭司说道, 「不成功,便成仁。」 达亚尔:「……」 修罗族的少年国王缄默不语。 「何况,你以为修罗族的大家,你的臣民,他们不知道这道旨意是假的吗?」玄宁道, 「小国王陛下, 收回你那残忍的天真吧!修罗族从来不是懦弱的种群,我们从最开始的深山, 被逼到如今的荒漠。」 「汉人的王朝如今居然妄图吞併胡人,继续深入扩张他们的领土!贪心, 贪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等他们到了荒漠,我们又该去哪里?!」 大祭司向后笑得几近仰倒。 达亚尔苍白着脸后退一步,直到后背被一双温柔但有力的手扶住,他才好似重新找回了说话的勇气。 「可是……」达亚尔道。 玄宁忽而迅速站直,单片眼镜下的眼睛俯视着达亚尔,「小国王陛下,你可以不同意,但你不能阻止。这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所有修罗族的希望!」 达亚尔崩溃道:「你们要抗天命,你们会引来天罚的!!!」 「足够了。请离开吧,小国王陛下,」玄宁道,「修罗族讨厌叛徒。」 达亚尔:「……」 达亚尔望着那些方才还其乐融融的臣民,此时他们直视自己的目光里,写满了愤怒、不满和仇恨。 只一瞬间,就变成了如此泾渭分明的模样。 达亚尔有些悲哀。 在这里住着有什么不好吗? 人族不喜欢修罗,认为他们虽然长相酷似人类,可骨子里终归是妖兽的兇残,驱逐他们的态度便如同对待那些可憎的妖魔。 但人族的做法没有错误。 在修罗族住入荒漠之前,没有文字,也没有文明,行事作风带着些茹毛饮血的血性,自然不会被重礼教的人族所喜欢。 何况,即便修罗族长相像人,但破坏力比一个普通凡人要大得多。 是使者大人的到来改变了他们。 白衣青年教会他们文明,耕种,廉耻,语言和礼法,从此知法守节的修罗族便一直蜗居在这荒漠中唯一的月白城池中。 或许他们本以为这样,就可以与人族和平共处,比邻而居,但没想到人族还是讨厌他们。在修罗族眼里,人类是极其幸运的,明明自身弱小的可怕,却得到了天道对于弱者的偏爱,不但赐予他们最好的居住环境,还只给了人类可以飞升修炼的资质,就连对修罗族宛如救世主一般存在的使者大人,都是选择汉人的相貌,汉人的语言。 修罗族像是不受宠的孩子一般,蜷缩在避免被天道厌弃的角落。 可他们已经受到了文明的教化,从前一无所知的时候尚且不会感觉到落差,现在却愈发难以忍受起来,见识过被偏爱的人族风光无限的未来,又怎么甘心和人族极度相似的修罗沦落至如此境地? 修罗族恨使者,并不是恨他「帮凶」的身份,而是恨他是给黑夜带来光亮却又收走的唯一存在。 这是修罗族自孕育诞生以来,存在的劣根性,骨子里种下了天生自私的种子。 达亚尔忽然觉得好累。 熟悉的臣民,朝夕的亲友,狰狞的面孔陌生极了。 但他又确实说不出更多的劝阻话来。 诚然如玄宁的话,至少站在修罗族的角度来说,天道确实是不公平的,他们也有资格去为自己争取权利,可一想到与天道抗衡的后果,达亚尔就感觉到指尖的血液都发麻冷却起来。 说他懦弱也好,说他自私也罢。 第197页 达亚尔不想去死,哪怕如此窝囊的活着,也好比去奔赴一场飞蛾扑火的死局。 身后的手依然稳稳噹噹地撑在他的背上,掌心传来温热的温度,让达亚尔在茫然中仿佛溺水的人一般,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也不想……让背后的青年失望。 第一次遇见使者大人的时候,达亚尔八岁。但从牙牙学语开始,他的父亲,修罗族的上一任国王就喜欢将他抱在怀中,给达亚尔讲着使者大人的传说。 在父亲口中,使者大人是洁白如云巅的存在,高不可攀,不容侵犯。他带给修罗族文明与火种,从此这个族群便拥有了自己的国度。 只不过,使者大人很忙,哪怕是父亲,大半生也只不过见过使者大人寥寥数面。 「但是这不代表使者大人对我们修罗不上心。」男人仰着笑脸对达亚尔解释道,「他很伟大,忙着守护整个人间,分给修罗族的时间只能有这么一点。而且使者大人每次过来,都会亲自与修罗族的君主彻夜长谈。」 「小达亚尔,请努力当上国王,见一见那高高在上的神明大人吧。」 但并没有想像中的时间那般长。 达亚尔八岁那年,索图雅在外面被人族绑架了,她一向贪玩,明明从小到大每次都会被驱逐,修罗族的女孩对人类依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嚮往与好感,于是一次不幸地没有逃掉,便被当做妖邪,困在村口的柱子上,要被烧掉。 父亲知道后,抱着达亚尔穿着一身漆黑斗篷混在愤怒的边境村民中,焦急地在寻找着时机想要解救下索图雅。 小索图雅害怕极了,在谩骂声中哇哇大哭,听得达亚尔心里焦急万分。虽然索图雅只是父亲给他安排的侍女,但达亚尔与她年纪相仿,其实一直都将女孩当做自己的姐姐。 怎么办? 小小的达亚尔没有现在的魄力与谋断,在当时只会狠狠躲进父亲的大斗篷下,死死地发着抖,拼命地盯着索图雅,妄图发生奇蹟能让女孩得到解救。 「不行,人太多了。」父亲嘟囔道。 达亚尔脸色更白了些。 如果人族这般挤挤攘攘地看热闹,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偷偷救下索图雅! 即便救下,一个骁勇善战的修罗带着两个小屁孩,也无法在这么多人的围追堵截下全身而退。 何况父亲喜欢使者大人,便不想伤害他最欣赏的人族一丝一毫。 「怎么办?」达亚尔自言自语地喃喃出声。 他现在多么期盼奇蹟发生啊! 假如……假如使者大人到来的话,索图雅是不是绝对能得救? 使者大人,使者大人。 请听到我的唿唤吧! 少年稚嫩地在心里拼命的祈祷,希望真的会被使者大人感应到。 然而—— 「行刑!!!」 人族的火炬手高唿着举起庞大的火棒,熊熊烈火映亮他古铜色发皮肤,底下围观的群众挥动着双臂,发出统一的欢唿声。 「烧死怪物!烧死怪物!」 索图雅不是怪物! 达亚尔气得从斗篷里跑出来,咬向离得最近的一个男人的大腿。 「谁?!」 父亲一时没有拦住,猝不及防的村民发出痛唿,随即便开始愤怒地寻找调皮的罪魁祸首。 达亚尔才不给他这个机会,灵活的身躯奔走在人群中,竟是直接奔上了绑住索图雅身躯的高台。 「索图雅不是怪物!」 少年挡在索图雅姐姐面前,通红着脸,朝着台下的人族龇牙咧嘴,像是愤怒的小兽。 「又一个修罗?」 「你们不是怪物是什么?难道还能是人?」 有人说出这话后,竟惹得他们笑成一团。 达亚尔不明白他们的笑点,但也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善意。 他一边躲开行刑人的追捕,在刑台上上蹿下跳,一边高唿:「我们修罗族会人族的语言,也有自己的文明,使者大人教给我们的,我们不是怪物!」 「小怪物,那就让使者大人来证明啊?!」 似乎笃定天道使者不会关注人间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竟大放厥词起来。 达亚尔眼睛都气红了。 如果……如果使者大人真的会来就好了!!! 使者大人! 使者大人!!! 少年拼命在心底里唿唤着。 却在一瞬间,好似进入另一个世界,几阵清风拂过,大片火红如海的羽毛自天空纷纷扬扬而来,万里无云的晴天却突然荡涤了阵阵细如牛毛的雨。 身后追赶他的行刑人蓦然停下了动作,台下的人族也一瞬间静寂起来,就连他的父亲也一脸骇然地看向达亚尔的身后,连兜帽掉了暴露了身份都顾不得了。 怎么了? 少年这才迟钝地意识到了异样,他迟疑地转过身,瞳孔在瞧见白色的衣角时微微收缩了一下。 心脏不可自抑地跳动起来,是他想的那样吗?! 视线逐渐上扬,轻薄的月白衣衫,一头垂腰被编成低尾麻花的青丝,几缕碎发在鬓角两侧,一缕较长的刘海垂到鼻尖,含笑上扬的优美眼睛弧度,高挺的鼻尖,轻薄的嘴唇,和达亚尔见过的那些神像一模一样。 青年身侧悬着两只妖兽,一条烛龙腰身螺旋着缠绕在他的身侧,呈现保护防御的状态,而大片火羽的主人正是在另一侧扇动着翅膀的赤凤。 第198页 达亚尔看傻眼了,一抹蒸腾的热意渐渐攀绕在脸颊上。 似乎在高洁的神明前,任何行为都是亵渎。 那些刚刚还大言不惭的人族此时却全都恭敬地弯下腰来,不敢多看。 齐声的唿唤震耳欲聋—— 「使者大人!」 第101章 蓬莱岛(17) 使者大人? 使者大人?! 少年好似傻在了原地, 直愣愣地盯着面前好像从神像里走出来的青年。 直到赤凤不满地朝他喷了一口火。 达亚尔头髮被火燎着,头皮传来痛意,这才回过神来, 连忙嗷呜着用手扑灭。 但是赤凤的真火的哪能是寻常手段可以弄灭的? 于是旁边的烛龙又张开嘴, 朝着少年吐了口带着冷意的龙息。 差点没将达亚尔一口吹下刑台。 达亚尔:「……」 人差点没送走。 「您是使者大人吗?」少年像是半点没察觉到这两只上古神对他的恶意,两眼亮晶晶地注视着眼前的天道使者, 「是……听到我的唿唤才来的吗?」 天道使者垂下眸,露出一个轻柔的笑来:「是呀。」 达亚尔仿佛感觉被使者大人的笑容击中了心口。 好温柔,好喜欢! 「怎么回事?」逗弄完修罗族的小孩, 天道使者这才抬眸, 注视着台下跪拜着不敢抬头仰望的边境村民。 他脸上笑意微收,漂亮张扬的五官顿时落得几分攻击性。 「是……是这修罗族的小孩跑到我们这边来,我们以为她要杀人!」行刑人离得最近, 瞧见使者那带了冷色的面容, 心跳得便如擂鼓。 使者大人福泽终生,人又极温柔,纵然作为高高在上的神明, 却不如其他古神一般傲慢,总是游走在人间,很多人间生活的种族都有幸窥见过使者大人的真容。 所以,没有人甘愿被使者大人厌弃! 行刑人这般想着,语气里便下意识带了些给自己推脱的惶恐。 使者大人有着好看的一双黑眸, 沉眸凝视时便无端带了些捲风黑云般的压迫。 行刑人觉得后背的冷汗浸湿了麻布衣裳。 可使者大人忽而又移开目光, 像是知道他的内心快要因此不堪重负一样。 「路罗林,你来说。」青年的眸光似乎无意间落到了台下俯跪的人群中, 却喊出来了一个明显不是汉人的名字。 从人群中缓步站出了一个穿着过长兜帽的男人,肤色黝黑, 眉目立体。 「使者大人。」他唤道。 使者大人露出来了讶然的表情:「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孩子。」 路罗林,达亚尔的父亲,修罗族这一任的国王,有些满心复杂地说道:「您上次见我,是十八年前的事情。」 使者大人眨了眨眸:「咦,有这么长时间吗?」 他语气忽得变得轻佻起来,哪怕隔着十八年的阔别,对路罗林的熟稔却仿佛朝夕相处的伙伴,连带着其他村民都因为这骤然放松的气氛而神色松快了不少。 使者大人注视着路罗林,像是在从他脸上寻找这十八年带来的新奇的痕迹,福至心灵一般,黑眸突然从路罗林移到了达亚尔的脸上。 「这是你的小孩吧?」青年脸上露出来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生得可真像你!」 虽然达亚尔难得继承了修罗族肤白的基因,但少年漂亮立体的五官,简直是当年路罗林小时候的一比一復刻版。 路罗林脸上露出几分骄傲:「使者大人,他叫达亚尔。」 迎着使者含笑打量的目光,达亚尔莫名有些侷促。他朝旁边躲了躲,正好撞上自己啃断绳索的索图雅。 少女失去绳索的束缚,从高高在上的木棍上跌落下来,砸在了毫无防备的达亚尔身上。两个小孩同时发出一声「哎哟」,头撞头,眼冒金星地倒在了地上。 「这位……?」使者大人望着索图雅,漂亮的脸上露出几分孩子气的好奇。 索图雅瞬间感觉仿佛打了鸡血一样復活。 旁边的达亚尔还在捂着头晕头转向,小姑娘直接鲤鱼打挺一个起身,兴沖沖地朝着漂亮的使者大人自我介绍:「索图雅是达亚尔的侍女!」 「可有受伤?」使者大人问道。 漂亮的哥哥在关心她! 索图雅连忙摇头:「达亚尔的头没我的硬,应该是他哭鼻子才对,我一点事都没有!」 达亚尔:「……」 谁能想到,区区一件小事也能被索图雅单独拎出来在使者大人面前踩高捧低! 好心机! 哪怕确实疼得让少年现在都眼前发黑,达亚尔也连忙学着索图雅一样爬起来,结结巴巴地申辩道:「我没哭!」 天道使者:「……」 青年眉目间添了几分无奈。 「我是问,」使者道,「人族有没有伤到你?」 索图雅:「这、这样啊?!」 理解错了使者大人的意思,小孩的脸一下子红了个彻底,方才那股跳脱劲似乎也在青年的关切下,羞涩逃窜得无影无踪了。 索图雅在害羞,旁边的行刑人却是冷汗顿时落落而下。 虽说没有刻意欺凌,但抓捕修罗族幼崽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分毫磕碰? 假若她将身上的伤痕暴露出来的话,使者大人是否会因此对人族失望? 第199页 那他可就成为千古罪人了啊! 从来不敢去笃信人族在天道使者心里的重要性,即使使者的外貌最接近汉人。人间的族群都知道,使者大人的爱是平等众生的。 他不会偏爱任何一方,宛若量尺一般公平无私。假若人族真的违背了天道使者的理念,或许会被厌弃。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行刑人和其他村民浑身都像是被泡在了火辣辣的盐水中。 「使者大人,是我的错!」刑台上的大汉咬了咬牙,扬声道,「是我一个人的错!如果需要请罪,我一个人承担,请您……请您……」 千万不要因此牵连人族啊! 赤凤喷了口凤魄,火息缭绕,行刑人顿时感觉一股无形的来自古神的压迫宛若排山倒海的倾轧而来。 五脏六腑都似乎被积压得变了形,赤凤冰冷审视的目光落到行刑人身上,仿佛是因为他为难了它身旁的青年,而动怒得斟酌着是否要烧死他。 行刑人虽然恐惧,但这大汉长年累月与刑台与杀戮陪伴,竟从中磨砺出来了几丝血性。一想到会因为退缩而导致人族同胞们被罚进苦难深渊中,纵然是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也依然咬紧牙关,不愿牵连整个族群。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问罪了?」使者大人无奈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收回凤魄。」 最后一句带了些许警告。 赤凤不甘心地将偷偷放出的威压再度收回,扇动着翅膀,发出一声长鸣。 身上的负重顿时一轻,行刑人终于松了口气。他再度看向那个修罗族的女孩,眸中不免添了几丝担忧与希冀。 使者大人只想从当事人嘴里得出真相。 他既希望修罗族的少女可以网开一面,又怕她会因为怀恨在心,从而夸大其词。毕竟,传说中的修罗族就是一□□诈且兇残的生物。 在行刑人与村民们殷切不安的注视下,索图雅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她不禁朝着达亚尔身后躲了躲,方才上头的羞涩此时也终于稳落下来。 「没有的……使者大人,我想和他们玩,但是被误会了。就这样。」 少女稚嫩的声音飘然落地,好像黄鹂一般的清脆悦耳,却仿佛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了旁听的人类身上。 他们刚刚竟这般揣测这孩子! 行刑人心底蓦然滋生出来了丝丝缕缕的愧疚,隐约中似乎感到某种长久稳固的观念被少女的声音轻而易举地撼动了。 「想让他们补偿你吗?」使者问道。 索图雅的目光滑过台下的村民。 方才他们一个又一个地挂着奇异兴奋的表情,将她当做妖邪一样绑在高高的棍子上,准备点火行刑。 索图雅的眼神最终定格在身侧的行刑人上,大汉因为悬而未决的铡刀高高挂在脖子上方,而吓得面如土色。 少女朝着使者大人摇了摇头,又问行刑人道:「我以后还想来玩的话,你们会欢迎我吗?」 行刑人冷汗涔涔:「自然是欢迎的。」 「那就可以了。」索图雅弯起月牙似的眼睛,又转向面前的青年,「谢谢使者大人!」 既然顺利解决了这场纠纷,路罗林带着两个小孩不再多留,毕竟人族和修罗族的恩怨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消弭,留在这里两边都不会太舒服。 但至少,索图雅开了个好头。 临走前站在村口,路罗林朝着相送的使者大人恭敬地祈福与告别。达亚尔忽而从父亲的怀中跳出来,张望着面前即将分别的青年。 他走到使者大人面前,不顾两位古神不爽的警告,伸手拉住了使者大人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没预料到少年会这般做,白玉骨节分明的手忽而在孩子娇嫩的掌心里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但没有挣脱。 「使者大人,」少年期盼地问道,「等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还会出现吗?」 「会的。」白衣青年郑重而又温柔地回应了孩子天马行空的祈求。 「当你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唿唤我的名字吧。」 使者大人的声音如春风沐面,明明是皎洁如月的神明,却不带半分远在高空的冷意。他的指尖碰到达亚尔时,传递着和人族无二的温度,就像汩汩溪流,很轻易地便抚平任何人间不平的褶皱。 * 不知为何会突然在这种境况里想到与使者大人的初见,达亚尔强迫自己聚焦到目前的对立上去。在玄宁讥诮的注视下,少年的声音发了抖,但还是带了一抹不可撼动的坚定:「你们挑战天道,更大的概率是死亡。假若……惧怕死亡的话,可以和我走的。」 因为天道使者酷似人的外表与习俗,达亚尔就爱屋及乌地主动汲取学习着汉人的文明。久而久之,修罗族的少年沾染了人族的习气,在族人中开始格格不入起来。 从前尚不分别,因为他是修罗族众星捧月的小国王。可在面临种族决定生死的关头,天真的小国王失去了修罗族刻在骨子里的血性后,便被毫不留情地丢下了。 「小国王陛下,修罗族喜欢自由,不喜欢压迫。」玄宁道,「哪怕是死亡,也比蜷缩在这里强。」 「你懦弱得像个汉人,可是他们会承认你的存在吗?」 不留情的话语仿佛利刃,血淋淋地割在少年的心口。 岑旧一直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像是旁观闹剧的台下观众。可在少年因为这话摇摇欲坠地像在空中无法展力而迷茫的幼鹰,他却突然感觉到了某种情绪压抑极致而产生的怒意。 第200页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心底的苦痛是他为了达亚尔而愤怒,还是幻境中来自那位使者大人的心疼。 他蓦然出声:「够了。」 抓住少年垂在身侧不住发抖的手,岑旧眸色沉了沉,问道:「要和我走吗?」 因为玄宁的话,达亚尔的眸中失去了光亮的神采,空洞干瘪的好似一瞬之间便顿失了所有的悲喜。 冰冷的掌心却突然被一道温和所包裹,达亚尔的眸光微动,好像又回到了八岁那年,第一次触碰到使者大人,惊讶地感应着他体温的时候。 温和,却坚硬,宛若世间最密不透风的屏障,替达亚尔挡下一切的攻讦。 达亚尔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死死紧贴着那抹温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为自己哭,也为不可撼动的命运悲剧而哭。 他再一次向使者大人发出来了最迫切的求救。 「带我走吧,使者大人。」 第102章 蓬莱岛(18) 「带我走吧。」 少年希冀地抓住岑旧的袖子, 就像迷途的羔羊朝着唯一一轮金日发疯地奔去。 他眸中空洞,唯有一丝因为青年话语而重新点燃的光亮。 「好。」 岑旧应下,便不再看那些修罗族因为愤怒与失望而微微扭曲的嘴脸, 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玄宁。 「好自为之。」他警告道。 玄宁笑了:「我自是清楚的。」 比起被煽动的其他修罗族人, 他对岑旧的态度更为平和一些。即便是在这样让人容易头脑发昏的气氛下,玄宁甚至还给岑旧与达亚尔道了声温和的告别。 大祭司的选角, 最需要参考的标准便是学识渊博,需要读遍人间所有的典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也要有着天生与天地沟通的灵性。 作为大祭司存在的玄宁, 清醒地在这世间沉沦着。注视岑旧和达亚尔离去的身影,沉默的他整个身躯掩映在黑袍里。 热闹不属于玄宁,离群索居的孤独也不是他。玄宁知道未来的註定结局, 也通晓所谓天道使者, 不过是多重万物轮迴中,修罗族同样存在的相同下场参照。 所以没必要怨怼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可怜鬼。 「玄宁大人,放过他们吗?」有族人问道。 玄宁若有所思地回过神:「当然啦。」 青年的半张侧脸莫名带了些许阴翳, 在热闹中格格不入。 其实玄宁和达亚尔才是最相似的存在,因为读过足够的书,不可避免的被最大的文明种族所同化。 只不过两个人选择了不同的极端。一个向生而死,一个向死而生。 飞蛾扑火固然愚蠢,但是倘若什么都不尝试, 只会故步自封的话, 不知何时就无声无息的湮灭了。既然横竖都是灭亡的下场,为何不努力留下一点挣扎的痕迹呢? 至少玄宁没有向任何人撒谎。在夜观天象时, 他在星子光轮中,确实看到了千年之后属于修罗族的无人问津的结局。 所以不得不抗争一把, 哪怕会失败,也要将生命燃烧殆尽,才会不留下任何遗憾。对修罗族来说,他们贯彻众生的信念便是如此。 * 达亚尔从走出白色城池时的那一刻开始,就莫名被莫大的悲伤席捲了全身,不可自抑地流起眼泪。哪怕扪心自问,少年也不能很好地诠释这股过分悲恸的情绪。 好像从知道修罗族预备反叛的那一刻,他就悲观地望到了自己和其他族人在时间尽头的结局。 但更令达亚尔不安的是,他无法找到修罗族的错处。纵然是背离了最高主宰,却是为了挽救灭亡的命运存在,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仅有一次的抗争。 少年哭着,终归是昏睡在了身旁岑旧的怀中。等他再醒来时,时间已经到了深夜。 映入眼帘的是卷轮悬天的星海,沙漠荒无人烟,贫瘠的地面承载着月明皎皎的千里舖筑。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风也悄无声息。 而在明月濯濯如清泉流镇下,一抹白衣正肃立于前方的山巅,好若飘然弱羽。 达亚尔那颗因为醒来便见到深夜而惶恐不安,宛若被遗忘落队的小兽的心情一下子被安抚好了。 「使者大人,以玄宁的执行力,」达亚尔说道,「今天天亮了就会出发。」 岑旧听到少年醒来的声音,转过身来注视着他。 月光下达亚尔的面庞愈发白皙,竟因此透露出几分脆弱的病气来。 岑旧微微蹙眉,那股不知是不是使者残存的情绪再度攀绕上他的心口。 按理来说,岑旧不是一个会轻易被牵扯悲喜的人。他至情至性,骨子里却并不带悲悯。 这也是岑旧和这位天道使者最大的不同。 「可惜日不落谷太远,索图雅可能赶不回来。」达亚尔喃喃着说道。 岑旧努力压过那抹不属于他的酸楚,走到达亚尔身旁,和他并肩坐了下来。 「你有什么愿望吗?」他问道。 如今,一切都很明晰了。穿越千年执念编织的秘境中,残留的上古意志正是面前名为达亚尔的修罗族的少年。 只是不知什么让他苦苦坚守了千年? 会不会任务太过棘手? 没有思考过完不成的可能性,师弟还在蓬莱秘境最深处等着他,那里不知残存着多少上古危险,岑旧不可能因为其他事情绊住脚步。 第201页 而且,达亚尔澄澈的眸子状若星海,他也想通过了却这少年的夙愿,好让千年的孤魂得到最终的解脱。 达亚尔似乎没想到岑旧会问这个问题,眼睛微微瞪得圆了些,流露出几分意外与茫然。他眉头微蹙,显然是在斟酌思考着天道使者的真实用意。 如果问达亚尔有什么愿望,那可太多了。 他想要日不落山谷的花开遍荒漠,想要远行数年的父母与他重聚团圆,想要看着索图雅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嫁给她喜欢的一个边境汉人,也想要使者大人留在这里,陪他过完三天后的十八岁成年生辰。 可随着明日玄宁与修罗族对天道的反叛,达亚尔的心愿将统统化作泡影,连一点实现的可能性都没有。 那他还能要什么呢? 唯一的遗憾是什么? 从青年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中,达亚尔忽然读出来了他话语的真实含义。 少年抽了抽鼻子,在干燥沁凉的夏风中感觉到了鼻头迸发的酸意。 可是明明在使者大人面前说过大话了,现在突然哭鼻子是不是有些太丢人了些? 达亚尔不是一个坦诚的孩子。 从小到大,父母都会苦恼地对他说:「达亚尔,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说出来,不要别扭着在心里。这样除了大大咧咧的索图雅,没人会有耐心了解你的愿望。」 小小的达亚尔冷笑道:「谁说我想要了?我根本不想要!」 可现在,他却第一次有了将内心剖白讲给使者大人听的冲动。 眸边的湿润提醒了达亚尔,他在刚刚出城门的时候,就已经很没骨气地哭过了。意识到了之后,少年忽而忍不住地拿胳膊挡住了双眸,发泄似地爆发出来了哭音。 「我不想死……索图雅还要一天回来,我想让使者大人看见日不落的花。」 于是最后一点愿望便落在了唯一实现的可能性。 深夜逐渐过去,天幕轮转,星移月落,自远方浮现了一抹鱼肚白,微凉的风逐渐带了些日光浸染的热意。 达亚尔听见青年问道:「只是这样?」 少年屈起腿,胳膊环膝,将头埋在里面,闷声闷气的声音传出来:「使者大人,去日不落山谷,看一看我让索图雅给你摘的花吧。」 「好。」岑旧应下。 达亚尔没有再抬头去看使者,害怕暂时感受到分别之后割捨的苦痛。从前,少年会在每个星夜,按照玄宁教的办法,偷偷地将两只手交叉着握在胸前,祈祷着终有一日与青年的再会。 如今,却是毫无希望的永别。 风过浪野,远处白色城墙传来马蹄踏地与整齐划一脚步声,声势浩大,仿佛地面都因此震动。 玄宁在最前面,骑着一头高大乌黑的马,面容肃穆。大祭司头一次脱下长袍,却是因为所笃信的命理要扼杀他们族群的希望,因此换上了修罗族的戎装。 当马蹄捲起尘土,踏出修罗族城池国度的那一刻,好似一阵沙土吹过,万籁俱寂,时间静止定格在了原地。 玄宁不可自抑地露出来了愕然的神色,他头一次察觉到了,他们所与之匹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只要这样,稍稍一动怒,无论怎么挣扎着希望的修罗族都会仿若蚂蚁一样,被轻易地用手指碾死。 但恐惧归恐惧,玄宁却并不想退缩,这天地寂静得好似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没有回头去看其他修罗族人怎么样了,大祭司突然坐在马上,对着这空籁绝响的天地放声大笑起来。 像是蜉蝣湮灭的最后一刻,也要疯狂地挣扎,直到死亡。 荒漠里忽而平地起来了阵阵狂风,夹杂着沙砾与石块,将修罗族的一切封存了起来。 征伐的男女老少,繁荣的白色城池,山巅上蹲守着的哭泣少年,花海处回奔的天真少女,都随着这飓风一起风化在了原地。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俯照着千年后留下来的修罗族遗址,被风沙包裹的建筑和遗体因为被封存在了蓬莱秘境中,至今完好无损,栩栩如生,好似他们没有死亡,只是在沉眠。 过往的回忆终于破解,在修罗族自取灭亡的那一刻,在少年夙愿执念溶解的那一刻,只留下漫天昏暗的狂风,和一个正在赶往日不落山谷的白衣青年。 到了谷口,岑旧终于瞧见了索图雅。 漂亮的少女脸上犹然带着笑容,动作却永远停滞在了千年前。她身上被风沙塑造成了宛若石像一样的存在,唯独怀中的花束依然鲜活。 是汉人城中最常见的野花,珠光香青。 却因为在这沙漠中罕见,被少年少女奉若至宝,想要敬奉给他们深爱的神明。纵然过了千年,也被达亚尔残留的执念庇护滋养着。 一切都消磨在了时光中,包括记忆。珠光香青却依然在少女的怀中,静然盛放,仿佛那个在天光刚明时,悲恸地想要抓住生机的修罗族少年。 岑旧用灵力将那捧花束从索图雅取出,托在掌心,花朵蹭在指腹的触感,有些像少年初次抓握指尖时传来的温度。 面前的索图雅似乎微微动了,又似乎只是岑旧一厢情愿的错觉。在发白的日光与阵阵狂风下,她石化的身躯突然开始溶解,一点点地,自下而上,化成了荒漠中的沙土,与地面融为一体。 修罗族们彻底消失了。 留下漫天捲云的风,无边无际的荒漠,寒冷发白的红日,与一束放在青年掌心的野花。 第202页 最常见的野花。 最长久的执念。 第103章 蓬莱岛(19) 岑旧将花束掩在袍袖中, 他环顾四方,找到了绝情谷的出口。 黄沙漫天,滚滚而过, 四周狂风猎猎, 唿啸如怨,就连天地也被阴风衬得好似灰白阴暗一片。 在走到绝情谷出口的时候, 岑旧听到了熟悉的交谈声。 「师弟,你说这什么鬼地方啊?!」 是秦雪霜的声音。 岑旧停下脚步,向不远处望去。 只见两个穿着淡蓝色校服、个子高挑的青年正站在一座半人高的山丘上, 神色茫然而隐隐带了些恐惧与不安。两个人脑袋凑得极近, 透出几分鬼鬼祟祟的感觉。 风将他俩的交谈声一字不差地传到岑旧的耳朵里。 「而且你看见了吗?」秦雪霜说道,「那些古城和人类看起来都是沙子做的,给我的感觉却像是曾经活过的一般。」 傅煊凪蹙眉。 他也有这种感觉。 从那个陌生的古城经过之后, 傅煊凪心底一直毛毛的。 不过……总不能在这里自乱了阵脚。 「别瞎说。」傅煊凪道, 「师兄,你该不会是怕鬼吧?」 修士修炼,自然要斩妖除魔当歷练。 于是青年的语调又再度微微上扬:「我还是从没有见过怕鬼的修士呢。」 秦雪霜:「……」 秦雪霜炸毛了:「怕鬼怎么了?怕鬼吃你家大米了?」 傅煊凪一脸震惊:「你真怕啊?」 秦雪霜咬牙切齿:「你讨打呢?」 就在这时, 突然一道幽幽的,缥缈如风的声音插了过来。 「不是鬼哦。」 这一声声音很轻,虚无缥缈,语气中夹杂了些许诡谲。本来还在打打闹闹的师兄弟二人瞬间哑了火。 秦雪霜一脸惊恐:「啊啊啊啊啊!」 方才还嘴硬的修士此时吓得恨不得四脚并爬地缠在自己师弟身上,宛若一只抱树的树懒。 傅煊凪被他扭曲地揽着脖子, 好险差点没直接白眼一翻, 背过气去。 「不是鬼……师兄,你松开点, 我要被勒死了!」傅煊凪艰难说道。 秦雪霜:「我不信!!!」 傅煊凪:「……」 这么怕啊? 他目光落到登上山丘,一脸笑眯眯旁观的罪魁祸首, 不由怀疑这傢伙究竟是个什么促狭性子。 「师兄,是岑道友。」傅煊凪拍了拍身上秦雪霜的背,「我没骗你。」 秦雪霜听见岑旧的名字,这才松开了傅煊凪的脖子,双脚落到地面,用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疯狂干咳了一阵,看样子是想直接将这段尴尬的记忆当场清空。 傅煊凪:「……」 傅煊凪和岑旧对视一眼,幽幽地嘆了口气。 「我们刚进入幻境就和岑道友分开了。」他道。 岑旧瞭然:「看样子是分别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你们有再度进入幻境吗?」 秦雪霜与傅煊凪扭了扭头。 「这倒是奇怪。」岑旧道,将他刚刚的所见所闻告诉给了秦雪霜与傅煊凪。 秦雪霜惊讶:「这里竟然就是修罗族的遗址?……不是说他们被关在了妖魔境吗?」 岑旧:「那都是混血种了。纯血的修罗族估计全在这里了。」 天道使者当时已经为修罗族和人族和谐友好相处做了不少的努力。像索图雅这种天然对人族抱有好感的修罗也大有人在,或许有与人族通婚的,繁衍后代的。天道也只是惩戒了这些妄图挑战权威的纯血,在人族栖息地亦或是更远的深处,还有修罗尚可存活,才会生出他们现在能见到的一些在人间苟活的混血。 「这么看来,蓬莱秘境像是天道在人间单独开闢的一处摺叠的、不为人知的空间,」傅煊凪道,「存放那些上古的神弃之地。」 但因为灵力充沛,竟被人族当做了天道降临的福祉,在数次开发后,空间崩溃,一些妖兽突破封印,妄图回到人间,天道这才不得已封闭了入口。 某种方面来说,他们是在无知的情况下自食了恶果。傅煊凪心情有些复杂。 「还是先想想怎么出去吧。」秦雪霜说道,「风息浪野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它的出口现在完全看不见啊。」 岑旧和傅煊凪默然。 三个人没有再继续浪费时间,开始结伴在修罗族的古遗址中走了起来。 朝着远离古城的方向走了不知多久后,他们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栋直升的阁楼。阁楼四周光滑,伴生环绕着险松与峭岩。径直高升,扬起脖子也无法观测到阁楼的最高处。 他们在将要可以看见阁楼的地方停下,面前是平地而起的阵阵飓风,卷着沙砾尘土导致肉眼可见波浪阵纹般的风浪。 而在昏暗沙土中,不时有某种大面积的黑色阴影若隐若现,带了些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岑旧蹙眉:「该不会……在最上面吧?」 话音一出,引发了一阵气氛的凝滞。 但是却没有人反驳。 傅煊凪和秦雪霜也觉得这个猜测该死得有可能。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怎么上去啊? 别说这高度御剑到半空,灵力会不会率先枯竭,这飓风和那些在风里飞着的妖兽似乎就够他们吃一壶的啊! 第203页 「试试吧。」傅煊凪面无表情地说道。 三人开始用灵力驱动自己的本命剑,刚一进入飓风区域,便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强力的阻力。不得已施加了比平日御剑两倍还多的灵力与之对抗。 好不容易在飓风中稳住身形,颤颤巍巍的御剑带着他们往上缓慢升空,还没到一半,尘土中蓦然空坠下一道庞大黑影,带着杀意的爪子勐地朝着岑旧三人挥去。 岑旧最先反应过来,用指尖凝固出两道灵力,击打在秦雪霜和傅煊凪的剑面上,让他们往旁边偏移,躲开了黑影的爪子。岑旧降了些高度,飘到秦雪霜身旁。 「先走。」他道。 秦雪霜与傅煊凪跟着岑旧朝高台旁边的山岩处飞去,在巨兽再次挥动爪子攻来之前,匆忙地滚进了山岩上一处狭窄低矮的石洞里。 那巨兽落到他们的面前,但因为身形太过庞大,因此只能与岑旧三人大眼瞪小眼气起来。 方才混乱不已,沙土又很遮挡视线,其实都没看清楚这妖兽是什么模样。此时勐然看见,秦雪霜直接一声「卧槽」骂出来了口。 他再度战战兢兢地爬上师弟:「真的有鬼啊!!!」 傅煊凪:「……」 傅煊凪:「没鬼,师兄。」 秦雪霜:「那它为什么长了一张人脸!!!」 说是人脸倒也并不十分准确。它只是脸型与人族类似,加上五官分布很均匀,两个眼睛一张嘴,眼睛幽深如洞,嘴裂开得很大,在像人类的基础上,恐怖程度加倍。 而且这酷似阎罗恶鬼的脸还长在了一个鸟类的身体上,圆身平滑,附着羽毛,扇动着又长又大的翅膀,但它扒拉在洞口的爪子后面,却有一条粗长的狗尾巴。 被那双枯井似的眼睛盯着,秦雪霜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傅煊凪竭力和师兄的双手斗争,防止他真把自己勒死:「这是人面鸮啊师兄,不是鬼!」 秦雪霜:「不是鬼就行……等等,你说这是啥?」 「人面鸮。」傅煊凪道,「『有鸟焉,其状如鸮而人面,蜼身犬尾,其名自号也,见则其邑大旱。』。」 秦雪霜:「……」 听不懂。 「也就是说,」岑旧好奇地凑过来,「这里的风息浪野的异象是它造成的?」 傅煊凪:「……对。」 那人面鸮在洞口幽幽地望了他们一会儿后,因为察觉到了僵持不下,不一会儿又扇动着翅膀没入飓风中了。 秦雪霜这才心有戚戚地从师弟身上下来。 岑旧摸着下巴道:「既然如此,我们杀了它,是不是就可以顺利御剑飞上去了?」 「恐怕不行。」秦雪霜道,「依照我对冉遗鱼的经验来看,这些上古妖兽估计是喜欢群居的。我们杀掉一个,恐怕会引起人面鸮群起而攻之,哪怕打得过,也双拳难敌四手啊!」 何况打不过。 想起来了被冉遗鱼追杀的狼狈情景,秦雪霜默默打了个冷战。 这种情形,绝对不要再经歷了啊! 岑旧道:「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傅煊凪问道:「什么?」 岑旧:「驯化它们,让它们带我们上天。」 秦雪霜:「……?」 他看着岑旧的脸,非常想上前摇着肩膀问他是认真的吗。 打还打不过,该怎么让人家心甘情愿地被驯化啊! 傅煊凪:「……好像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岑旧道:「总之,我们要先试探一下它们的底线。」 秦雪霜:「……」 秦雪霜默默走开,心想这倒霉活千万别找上他! 单是看着人面鸮的那张脸,他都腿软啊! 就在这时,他下意识的将目光从岩石边落到地面。狂风之中,一抹淡蓝衣袍无比鲜明,在昏黄沙土中跳来跳去。随着跳跃间隙,可以看见两只人面鸮在风中出没,朝着蓝色衣袍勐然飞去。 秦雪霜勐地瞪大了眼睛。 「喂,先别讨论了。底下好像有蓬莱岛的弟子!」秦雪霜道,「被人面鸮缠上了,我们得想办法帮一下!」 第104章 蓬莱岛(20) 「这到底什么鬼东西?」 淡蓝色衣袍的少女在飓风中艰难御剑, 挥来的爪子粗长的指甲从她的面颊咫尺蹭过,瞬间削断了她的一缕鬓髮。 这少女正是秦雪霜的小师妹。 先前好不容易从那人面蛇的威胁下逃生,却不知道掉在了什么鬼地方, 连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 又被这两只长相恐怖的巨兽压着打。 她欲哭无泪地想,吾命休矣啊! 有着宛若人类长相的妖兽忽然再度挥来爪子, 小师妹瞳孔骤缩,在她往旁边躲避之时,忽而感受到了来自后背贴近的杀意。 这妖兽竟也和人族一般会思考。 她被埋伏了! 少女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虽然心凉得可以, 还是妄图挥剑想要去抵挡身后偷袭的妖兽。 那大爪子穿透人该有多疼啊!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头上薄汗将头髮黏湿,粘在额头鬓角上, 唿吸急促。 能……活下来吗? 她还不想死! 她还没有见到师兄们, 还没有救下蓬莱秘境的其他人,还没有…… 找到姐姐! 爪子带来的飓风颳得少女头髮都飘了起来,她感觉到面皮传来一阵被撕裂的疼痛, 眼角也跟着积压出恐惧的眼泪。 第204页 却在这时—— 「苏和樗!」 听见熟悉的声音,少女勐然一愣,下意识朝眼前看去。只见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妖兽如今仿佛瞬间蔫软了下去,赫人的脸上毫无生气,瞳孔涣散。 苏和樗目光下移, 看见了穿透妖兽身躯的一柄流光长剑。长剑轻微挣动, 散发出灵力道韵,在巨兽痛苦不堪的咆哮声中, 勐然将它撕裂成碎片。 明明是极其血腥的场景,但驱动长剑的人衣衫却白得无比惹眼。苏和樗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神仙似的修士从天而降, 好似清风白鹤一般不染尘埃。 等等……好像有些眼熟? 苏和樗脱口而出:「岑远之!」 在论道大会上时,苏和樗作为蓬莱岛的医修弟子,在另一边赛场,虽然听说武试那边出了不少乱子,可总归是没有亲眼看见。对岑旧的唯一一面,也就是刚入凤梧宫时的惊鸿一瞥,而且因为她个子太矮且在队伍末端,看得倒不十分分明。 和青年那双活色生香的桃花眸对上时,明明是顶好看的皮囊,苏和樗却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般,不由得后背升起来了一股凉意。 「大、大师兄。」 宛如找到了救命稻草,苏和樗战战兢兢地躲在了赶来的秦雪霜与傅煊凪身后。 秦雪霜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们之前不是跟着师兄你的嘛,」苏和樗道,「谁承想刚进秘境就都晕过去了,我再醒来就是在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 岑旧:「迷雾?」 苏和樗扶着秦雪霜的肩膀,勐地点头。 「很大的雾,伸手不见五指,周围还有些长了很多手的妖兽。我一开始不明所以,就顺着白玉台阶往前走,结果哪里是什么台阶!那是巨蟒啊!」 说到后面,苏和樗都快吓哭了。 岑旧也表情古怪起来。 那居然……是一条潜伏的白色巨蟒。 「后来你怎么逃出来的?」岑旧好奇道。 苏和樗老实回答:「那巨蟒要吃我。我吓得掉进了迷雾中,一直从天上掉下到了这里。」 傅煊凪道:「原来如此。这秘境空间是混乱的,不能用平常思维去思量。岑道友从迷雾中出来后,才到的第一个秘境。小师妹却是从迷雾而到第二个秘境。」 岑旧蹙眉。 「倒像是没有开天闢地前的混沌了。」他道。 傅煊凪:「为何不算?神弃之地,封锁的都是上古的遗蹟,或许那个时候还没有天地日月这般明确的概念。」 苏和樗:「……」 二师兄又在念叨他那些奇奇怪怪的理论了! 不过苏和樗不知为何,总觉得看见岑旧就有些害怕。明明对方长得那般好看,但苏和樗还是尽可能地躲在了秦雪霜的身后。换作平常,她早就开始打趣二师兄,如今却是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然而,还是被注意到了。 他们接了苏和樗之后,因为在外面容易被人面鸮攻击,所以重新回到了那个过于矮小导致人面鸮进不来而非常安全的山洞中。 「你说,你叫苏和樗?」岑旧问道。 苏和樗:「……!」 像是在学堂里面被长老抓住开小差一般的恐惧感电流一样地蹿到了她的脖颈。 「是、是的。」苏和樗声音颤颤巍巍。 秦雪霜稀奇地看了一眼小师妹。 夭寿啦,这还是他们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但是蓬莱岛小师妹吗?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在岑旧面前,乖巧得像遇见了猫的老鼠。 「你……」岑旧若有所思道,「是有个姐姐吗?」 明明那段惨痛的记忆被他刻意忘却,按理来说,年岁太小,本该记不住这些在记忆中转瞬即逝的名字。可偏偏又在秘境里重歷了一次,于是挡在孩子们面前的老修士,毅然引诱敌人的少女,面庞便再度浮现出来,清晰又鲜明。 苏和樗年纪还小,藏不住事情,尽管害怕岑旧,可一听到关键字词,耳朵便勐地竖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个姐姐?」少女惊讶道。 岑旧垂眸。 记得姐姐,但是不记得他了么? 也难怪,当时苏和樗年纪太小,又身染鬼婴劫,重病缠身,如何能够真的记得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少年? 虽然并不知道苏和樗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必定是兇险万分,人族惯会自我保护,不好的记忆与痛苦总是记不长久。要不是因为幻境提醒的缘故,怕是岑旧也完全想不起来当年的老修士与少女。 但是苏和樗还是本能地害怕他。 是不自觉地将他和痛苦联繫在了一起吗?导致就算没有了那段记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依然抹除不了。 也理应这样。若不是为了帮助岑旧,她的姐姐或许不一定…… 秦雪霜一把拽过了岑旧:「你一个人在瞎盘算什么呢?脸色这么难看,都快把我们小师妹吓晕了。」 「我可能认识她姐姐。」岑旧语焉不详地说道。 「真的?」秦雪霜道,「这小妮子是师尊他一次离岛捡回来的。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浑身都是伤,身上还有诅咒,居然这样都没死。我师尊觉得她福大命大,便收入了门下。这些年我老听她念叨要找姐姐,但是问她姐姐是谁,在哪里,家是哪的,统统一问三不知。我们怀疑是诅咒弄坏了脑子,也就只记得她有个姐姐了。」 第205页 他一口气把苏和樗的身世抖落了个清楚,说时语气激动,及至停了却突然静默了一会儿。 「她姐姐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吧?」秦雪霜忧心忡忡道,「那不可能丢下她不管。我怀疑那种情况下,她姐姐很可能……」 看着岑旧不很分明的神色,秦雪霜骂了一声。 「还真是啊!」 岑旧道:「你不要和她说。」 「肯定不行。这丫头自从被师尊救回来,就不怎么爱动爱闹,一点同龄人的活力都没有,格外老成。全靠她姐姐的念头吊着呢。」秦雪霜苦笑道,「这是什么事啊!」 岑旧却摇头:「我的意思是,我并不确定她姐姐有没有活着。可能活着,但可能性很低。」 毕竟,他没有亲眼见到苏灵智死去。少女有着超出年龄的心智,又英勇异常,或许……和她妹妹一样,也侥倖得到了什么机缘活下来呢? 所以,没有亲眼见到,便不能轻易笃定她的死亡。 「那就好。」秦雪霜道,「修真界这般大,她姐姐要是能在那种惨案下活下来,只能是得了什么修道的机缘。迟早有一天会遇见的。」 傅煊凪走过来:「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秦雪霜把他的脑袋妄图摁回去。 傅煊凪:「……」 如此幼稚! 「我是来告诉二位,」傅煊凪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刚刚去人面鸮的老窝转了一圈。」 秦雪霜:「……?」 秦雪霜震惊:「你是怎么在这段时间里找到它们老家的?」 「《山海异闻录》有记载它的习性与居住地。虽然这里和书上地址不同,但总归喜恶是差不多,我便猜了几个它们会呆的地方。」傅煊凪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袖子。 秦雪霜:「……」 读书多了不起啊!又开始装了! 岑旧好奇道:「它们没攻击你?」 傅煊凪笑道:「这也是我才发现的。只要我们不试图御剑往天上飞,人面鸮是不会随意攻击我们的。毕竟它的食谱里没有人。」 「那驯化倒是简单许多了。」岑旧道,「只要讨好它,想办法让人面鸮同意带我们上天就好了。」 其实也是钻了天道的漏洞。 人面鸮很显然是被天道安置的,特意守住风息浪野通往星宸月缀的入口。至于为什么阻拦?显而易见,星宸月缀被放出来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他们现在见到的、经歷的一切还要恐怖上万倍的存在。 既然不能御剑上去,那让人面鸮载他们,既不算人面鸮失职,也不算他们违规,一举两得嘛。 岑旧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扭头一看,只见蓬莱岛师兄弟一脸悚然地望着自己。 岑旧:「怎么了吗?」 秦雪霜:「……突然庆幸你来修道了。」 不然以这傢伙的行事作风,在凡间妥妥是个大奸臣啊!还是那种能笑到最后的那种!!! 第105章 蓬莱岛(21) 秦雪霜面无表情地站在沙丘上, 不远处略微凹陷的坑底里,一只只人面鸮正在他面前爬来爬去。 秦雪霜也很想当场表演一个阴暗地爬行。 他明明都刻意迴避了,这种倒霉活为什么还是轮到了他头上? 还记得傅煊凪刚指定人选的时候, 秦雪霜一个炸毛, 「为什么是我当那个吸引人面鸮的诱饵?」 傅煊凪摊手:「总不能是小师妹去引怪吧?」 秦雪霜:「……」 秦雪霜恨恨地盯着他:「凭什么不对你自己?」 傅煊凪嘆了口气,趁着秦雪霜不注意的情况下, 一脚把他从山洞口踢了下去。狂风拍打在秦雪霜的脸上,听得见衣袍猎猎声和来自上空不怀好意的一声安慰—— 「我是想让师兄锻鍊一下胆识嘛。」 秦雪霜:「……」 锻鍊你妹。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秦雪霜哆哆嗦嗦地提熘着自己的本命剑, 爬在山头去看地上爬来爬去的一群人面鸮。看一眼, 吓晕,又想起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只能再鼓起勇气继续看第二眼。但无论如何, 秦雪霜的手脚好像都被钉在了原地。 笑死, 不敢动,一点也不敢啊! 万一手滑掉下去,他就给这群傢伙加餐了吧? 「我都说了人面鸮不吃人啊, 师兄。」幽幽的声音从秦雪霜背后冒出来。 秦雪霜吓得一个手滑,差点没真跌下去。手腕在空当处被人握住,秦雪霜抬眼,便瞧见了一脸无可奈何的傅煊凪。 秦雪霜张口就想骂:「你妹……」 傅煊凪笑:「再说下去我就松手了哦师兄。」 秦雪霜:「你妹……妹说过你要来啊!」 在傅煊凪奇怪眼神的打量下,秦雪霜爬回山丘, 啪地坐在了地上。纯粹是腿软, 吓的。 「我是想看看师兄能不能克服自己的内心恐惧。」傅煊凪道,「看来还是不行。人面鸮不吃人, 也不会主动开展攻击,师兄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秦雪霜斩钉截铁:「长得丑。」 傅煊凪:「……」 傅煊凪嘆了口气。 师兄真是在这种时候都没忘记以貌取人呢。 拎着秦雪霜飘到另一处更近的山岩上, 傅煊凪蹲下来打量这些人面鸮。比之在天上飞的那群,这一群体型和速度都要略微差上许多。单看走路姿态与动作,慢吞吞的,说明脾气也应该温和。 第206页 「所以,试试吧师兄。」傅煊凪诚恳道。 秦雪霜:「……」 说得这么轻松,你自己为什么不试啊! 秦雪霜咬牙切齿:「我……不……啊啊啊啊啊傅煊凪你妹的!!!」 还没来得及表达完他的抗议,傅煊凪就一把将他推下了山岩,同时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开始准备记录人面鸮的反应状态。面对恐怖的失重感,秦雪霜本能地开始御剑。脚刚站稳,便闻见了一股带着腥臭的气味。 扭头一看,一张人面鸮的大嘴幽幽地沖了过来。 秦雪霜:「靠!」 他暗骂一声,连忙躲开。 大嘴张开又闭合,钢铁似的牙齿上下相撞,发出清脆如刀戈相撞的响声。 秦雪霜冷汗都下来了。 许多人面鸮听见了动静,纷纷注意到这边。而因为它们的同伴对秦雪霜展开了杀意,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也挥着那一人高的爪子不断朝秦雪霜扑来。 「你确定它们不吃人吗?」秦雪霜震惊地朝着远处傅煊凪喊道。 不吃人为什么牙齿如此锋利?! 不吃人为什么要张嘴对着他咬啊?! 傅煊凪老实道:「书上说不吃人,我不确定啊。」 秦雪霜:「……」 秦雪霜:「傅煊凪,我日你大爷!」 傅煊凪:「师兄,你口味何时变得如此重了?」 秦雪霜:「滚吶!」 等他安全了,一定要掐死这个没大没小的师弟!!! 傅煊凪一边和秦雪霜插科打诨,一边在本子上飞速记录着他对人面鸮观测的各项数据。通过秦雪霜与人面鸮的缠斗,傅煊凪可以判断出这些傢伙的战斗习性、力量水平,以及最直观的思维模式。 最终,傅煊凪得出个结论,化神之下的修士在这群人面鸮面前只有挨揍的份。记完后,收回本子,傅煊凪想唤秦雪霜回来,「师……」 话音刚落,他眼前勐地出现了一道黑色身影。傅煊凪脸色顿时变了,手中自发从内府抽出了本命剑。 秦雪霜的身后,从天而降一只比这些人面鸮身躯要庞大数倍的大傢伙!而且秦雪霜还犹然未知。 遭了,傅煊凪心里发紧,但是比他动作更快的是拂衣剑。 拂衣剑拦在秦雪霜背后,散发出莹润的光,随后又在空中升起一盏花灯,光芒笼罩住那个巨大人面鸮和其它同伴之后,它们忽然就像被定格住了一样,动作凝滞在了原地。 傅煊凪这才赶来,拉着秦雪霜朝着旁边飞去。不远处可以藏身的山丘处,一抹白衣素然。 「这是百花灯?」傅煊凪问道。 他虽然知道岑旧手里有了不少神器,可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傅煊凪一直其实没什么实感在。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有人驱动神器对付妖兽的。 秦雪霜摔在地上,想干呕,吐不出来,最后虚弱地说道:「你还真是擅长以毒攻毒啊。」 岑旧笑眯眯:「我怎么觉得不像夸奖呢?」 傅煊凪朝他拱手作揖:「接下来就要劳烦岑道友了。」 岑旧召回本命剑,让拂衣剑带着他一头扎入人面鸮中,随即指尖轻拢,便收回了百花灯。百花灯的幻境一接触,那些妖兽就瞬间开始行动起来,它们还是维持着刚刚追捕秦雪霜的姿势,就着惯性朝前扑了个空,随即茫然地左顾右看,才发现站在面前的人族已经换了一个。 因为岑旧身上的气息明显比秦雪霜要危险莫测许多,人面鸮虽然齐齐盯着他,但也只是在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没有妖兽敢轻举妄动。 最大的那只人面鸮兴许是什么小头领,它盯了会儿岑旧,终于开始了动作。一步一步地缓步到了岑旧面前,低下了头颅,从喉咙里发出勐兽似的唿噜声,随后便又只是默默地盯着岑旧。 岑旧:「……?」 岑旧蹙眉。 这反应倒是在他意料之外了。 本来看着岑旧一头扎进人面鸮群中,还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秦雪霜就感觉到了身临其境的皮惊肉跳。他一直抱着傅煊凪的胳膊,不停地发出吸冷气的声音,到那只头领朝着岑旧一步步走过去时,更是感觉到了好似酷刑的凌迟,甚至直接拿着傅煊凪的手挡住了眼。 傅煊凪:「……师兄你没有自己的手吗?」 秦雪霜:「我……我手软。」 傅煊凪:「……」 只听过脚软腿软,手软是个什么害怕法? 不过傅煊凪也很紧张,全神贯注地去注视着人面鸮接下来的反应。及至人面鸮就这么平和地在岑旧面前停下之后,他的脸上也出现了某种讶然。 人面鸮刚刚发出的声音,是在交流吗? 这个念头滑过傅煊凪的脑海,随即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秦雪霜轻微地晃了晃。 「打起来了吗?」秦雪霜颤颤巍巍道。 傅煊凪复杂道:「没打。」 秦雪霜:「啊?」 秦雪霜勐地撒开傅煊凪的手,便看见了对他来说可以称得上算是天方夜谭的一幕。 他满脸不可置信:「这群傢伙怎么还搞区别对待啊?!」 傅煊凪:「我也很想知道。」 为什么人面鸮对他们就是喊打喊杀,对岑旧却态度如此心平气和。假若能听懂人面鸮的语言就好了,可惜这些妖兽在上古就已经绝迹,如今连一点资料都寻不到。傅煊凪心里有些遗憾。 第207页 岑旧只是短暂愣了几秒,就意识到了人面鸮对他的异样态度。他试探似地朝后走了两步,来观察人面鸮对此的反应。 在人面鸮张嘴扑来的那一刻,拂衣剑便勐地亮然出鞘,流光溢彩的灵力道韵却又在下一秒直接熄了火。 人面鸮没有攻击岑旧。它张开利齿,慢悠悠、轻飘飘地咬住了岑旧的袖子,力道轻得甚至在这种尖锐牙齿之下,布料依然完好无损。 它慢慢后退,从岑旧的袖子里叼出来了一束花。脱离了时光长河中天道凝固的时间禁锢,离开了土地的珠光香青此时已经有些枯萎蔫巴。人面鸮小心翼翼地叼着花茎,深深地再度望了一眼岑旧,转身回退。 其他人面鸮见头领如此,虽然一头雾水,还是自发地跟在了它的身后。人面鸮群如潮水般褪去,很快撤离回了他们刚刚的栖息谷底。 秦雪霜看傻眼了。 「这里哪来的花?」他问道。 风息浪野寸土不生,黄沙漫天,别说野花,就连土地上一点绿色都见不到。秦雪霜与傅煊凪一路走来,根本没有发现还有珠光香青的存在。 「我从那边捡的。」岑旧回来,指了指远处的日不落山谷。 傅煊凪眼睛一亮:「难道这些人面鸮的食物正是珠光香青?」 岑旧颔首:「即便不是食物,也应当是它们所看重之物。拿这个来讨好人面鸮,应该足够了。」 或许人面鸮与修罗族有渊源,或许它们也曾受过那位使者大人的恩惠,也或许只是因为黄沙之中的珠光香青显得太过独一无二。 岑旧的视线落到了远处的人面鸮。因为收了他的珠光香青,它们难得温顺。感觉到岑旧的目光后,头领晃动尾巴,又从喉咙里接连发出一阵阵咕噜声。即便语言不通,也能感觉到了它们态度明显的改善。 珠光香青被人面鸮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一如岁月里那份来自修罗族对使者大人的珍视。 有一瞬间,岑旧感觉似乎重新听到了达亚尔的声音。 「我希望……使者大人可以去看一看日不落山谷里的花。」 他好像生出来了一种错觉。尽管经歷的是前人之事,和他毫无关系。 仿佛达亚尔的祝福穿过了岁月,以珠光香青的形式,送到了他的怀中。 修罗族的语言中,珠光香青,名为永恆。 第106章 蓬莱岛(22) 日不落山谷。 这里是一处阔大的峡谷, 唯独在对着修罗古城的方位有一条直通往外的近乎垂着的小路。和漫天遍野黄沙不同,日不落山谷中翠色琳琅,于谷底甚至有几汪镜子似的成团湖泊。因为有水源, 有植被, 这里没有飓风,没有沙土, 也没有旱热,所以珠光香青一片片地开在谷底,放眼望去, 宛如在日光下堆满了不会融化的雪。 索图雅的石像已经化作粉末, 湮灭于天地,了无痕迹。岑旧带着他们跨过荆棘与野草,最终走到了山谷的最深处。 「采多少?」秦雪霜已经捞起袖子, 蹲下来问道。 岑旧想了想道:「每个人都采一捧吧。」 毕竟并不确定, 一束珠光香青是不是只能当一个人的通行证。 傅煊凪道:「大不了之后再来。」 四个人蹲在地上,将手深入土地。风息浪野的土壤比较干燥,哪怕是日不落山谷这种有水源滋养的地方, 触感也依然特殊。像是抚摸上了最干瘪的树皮,结块的沙子偶尔从指缝间漏出。 他们打算把珠光香青带着根完好无损地拔出。既然答应了给人面鸮送花,那么总归得让珠光香青尽可能地保存得长一些。 等每个人都挖了足够分量的花,岑旧一人分发了一条他惯常束髮用的髮带,让他们把花束按照大小或是交错地摆在一起, 用丝绸带子系好。 「接下来, 谁先试试第一个送花?」苏和樗问道。 秦雪霜勐地一巴掌拍在了傅煊凪的背上:「当然是师弟了!」 傅煊凪:「……」 傅煊凪眉毛拧在了一起:「凭什么?」 「你先前踹我的时候,有问过凭什么吗?」秦雪霜面目狰狞, 「最好心甘情愿一些,不然我也踹你进去。」 傅煊凪:「。」 秦雪霜确实因为他而受到了危险, 假若没有岑旧,怕是性命都有隐忧。总归是自己理亏,虽然师兄看起来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但是傅煊凪其实一直心里面拧巴着,在想如何用一种不下自己面子的姿态去跟秦雪霜道歉。 没想到,反而是师兄率先看出来了他心里的九九,提前递了台阶。 「好,我去。」傅煊凪眉目间轻松了些许。 再次回到了人面鸮的老巢时,几个人的心境都不一样了。毕竟一开始这种上古神兽长相吓人,他们又从未见过,虽说知道不食人,但心底总归是有些发憷的。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们发现了人面鸮的某种可以称得上弱点的地方。 既然喜欢珠光香青,那就多送点。由首领在抢走岑旧袖子里藏的花之后态度明显的改观可以看出,它们不是不讲道理的存在。 傅煊凪捧着他自己采来的珠光香青,走到人面鸮聚集的窝点,放在了离出口最近的那一只妖兽面前。虽然说暂时减轻了恐惧,但还是要保持警惕。找这个离出口近的人面鸮试探,哪怕对方突然攻击偷袭,傅煊凪也能迅速熘之大吉。 第208页 人面鸮抬眼扫了下傅煊凪,身后的大尾巴慢吞吞地摇了摇。傅煊凪从它酷似人类的脸上读不出什么情绪。 和人面鸮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傅煊凪知道自己可能暂时等不到结果了。明明采的都是一样的珠光香青,为何这只人面鸮看起来并没有被讨好的样子? 难道是他们理解错了? 所谓的珠光香青只是那只大妖兽的个人偏好吗? 心里面没底,傅煊凪也知道不能真的空耗在这里一直等待人面鸮的反应,只能先返回山洞和岑旧他们汇报进度。 看见傅煊凪踏入山洞的那一刻,秦雪霜就凑到了他面前:「成功了?」 傅煊凪:「没。」 秦雪霜:「怎么会?!」 傅煊凪便把刚刚的经歷告诉给了他们。 苏和樗插嘴:「会不会是剂量不够大?」 「那我们试试把日不落山谷挖秃?」秦雪霜跃跃欲试道。 不过这个提议被一致否决了。 如今秘境中各种空间混乱摺叠,根本看不见其他修士,搞不好会有人如同苏和樗一样,在他们走后掉入风息浪野。那他们把珠光香青挖干净,等于把这些人出去的法子给断了。还是得积点德。 傅煊凪有些失望:「难道真是因为岑道友特殊?」 他说着,忍不住打量起岑旧来。可是哪里特殊呢?他们都是人类,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张嘴嘛。顶多岑旧生得好看一些,可傅煊凪秦雪霜也生得不差,凭什么被区别对待。 岑旧:「再等等。」 他也有些不确定了。 为什么人面鸮对自己网开一面?为什么他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有关修罗族与使者的幻境?桩桩件件,组成了一个让岑旧自己都有点悚然的猜测。 他不会和上古的那位使者,甚至和天道有某种渊源吧? 四人只能暂时按捺住心底的躁动与不安,决定再等一晚上。 「如果太阳出来,人面鸮还是没有回来找我们,」秦雪霜道,「我们就想别的法子。」 四人都是修士,而且三位成年男子的境界都不低,因此并不会觉得劳累睏乏,也不怎么需要睡眠。等着也是等着,索性找了块干净地方打坐入定。只有苏和樗年纪小,还是筑基期,如今奔波许久,困意在她脑袋靠在山石上的那一刻就爆发似地尽数涌了上来。 毕竟才经歷过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此时勐然安定,浑身都累得不行。被睡意蒸的朦胧间,苏和樗看向不远处的三道身影。 大师兄二师兄都在,还有一个很厉害的岑师兄。这种时候……哪怕她睡着了也没关系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苏和樗的意识就坠入了黑暗。 「小妹,小妹……」 温柔的女子声音宛如山泉般泠泠动耳。 谁在叫她? 苏和樗迷迷煳煳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的是陈旧的红色床帏。她感觉身上烫得可以,便下意识伸出手去碰。手伸出来,才发现不对劲。瘦削的手指,娇小的手掌,手上鲜嫩,纹路清晰,尚且没有后来苏和樗练剑练针时在指腹与掌心里磨出的厚厚的茧。 虽然修士自然有无数灵丹妙药可以维持容貌的美丽,区区厚茧自然不在话下。但是苏和樗执意保留下来的。 她不爱美。只想找到姐姐。不断地练剑,不断地修行,才能变强,才能有找到姐姐并保护她的那一天。可修真路实在是太长了,就连苏和樗自己都无法保证自己是否有一天会忘记最初拿剑修医的初心,所以她才想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些尽可能多的痕迹。 苏和樗用了些力气,手指轻拢。这手掌看起来应该是个孩子的,苏和樗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因此感觉格外陌生新奇。 她这是陷入了过去的梦魇了吗? 这么想着,忽从半空中伸来一只大了些许的手,骨节匀称,指甲修整,轻柔地握住了苏和樗不断收拢又放开的指尖。 「小妹是难受吗?」刚刚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是说,想吃糖?」 少女的声音很是轻柔,带了些耐心的劝诱。 苏和樗的睫毛轻微地抖了抖:「姐姐?」 少女笑道:「嗯,我在。」 苏和樗僵住了。 她只记得要寻找姐姐,却因为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便也解释不清这种执念。如今,执念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苏和樗入蓬莱岛后,师尊师兄师姐们都对她很好,不但带她修炼,还给苏和樗读书。 原来书中的近乡情怯是这种感觉啊。明明想见的人近在咫尺,苏和樗却不敢扭头。 真的是姐姐吗? 还是她在梦魇中自我创设的心魔? 「果然是烧迷煳了吧。」少女等不到苏和樗的回答,嘆了口气,松开手,转而将掌心贴在了苏和樗的额头上。 因为要用手测温,她不可避免地要往前探出身子,好闻的芳香随着垂下来的乌髮落到苏和樗的鼻尖。然而,她眼前却是朦胧一片,只能瞧见一个少女的大致轮廓来。 苏和樗心有些慌,「姐姐,我为什么看不清你?」 「因为你烧了很久,眼睛也受了影响。」少女拍了拍她的脸颊,安抚道,「袁先生给了我些草药,马上就煮好了,喝了就能好得快点。」 苏和樗有些失望。她既怕真的看见姐姐的样貌,看不清时心里却又空落落的。 第209页 于是只得伸出手,拉住了少女落在她额头的手。 「姐姐,我想你了。」苏和樗说道。 还在病中的孩子声音沙哑,带了几分弱气,听得人心里很软。 「我该去哪里找你啊?」 苏和樗问道。 你叫什么?你现在在哪里?姐姐,你也在寻找我吗? 少女没有回答。 她只是被苏和樗拉着,宛若一尊姣好的雕像。 及至眼前朦胧感愈来愈重,苏和樗意识到自己即将要醒,于是急得死死握紧了少女的指尖。 「姐姐,你在哪啊?」 可最终还是没有等来任何答案。 苏和樗心里勐地跳了起来,睁开了眼睛。 「刚想叫你。做噩梦了?」秦雪霜后退几步,「我觉得这地方挺邪乎,来了之后我天天跟梦魇一样。」 苏和樗垂眸:「嗯。」 她的心跳还十分纷乱,梦魇残留的情绪犹然令指尖发麻。 「走吧。」傅煊凪道,「等了一夜,人面鸮来找我们了。」 先前人面鸮没搭理傅煊凪,只不过是需要折返回去和大部队们商量要不要帮它们。如今商量好了,便派了四只大人面鸮落在了洞口。 当然以上都是傅煊凪的推测。 人面鸮可没有解释,他们也听不懂。不过四只人面鸮很明显就是来载他们去高楼楼顶的。 苏和樗咽下思绪,跟着三人朝外走去。日光大盛,人面鸮在洞口外盘旋。四人分别跳上一只妖兽,它们扇动翅膀,便在飓风中平稳地向上飞去。 愈飞愈高,地面逐渐煳成一片,而高楼上的景象也逐渐落入视野。那是一扇泛着紫色流光的门,门框上爬满青涩藤蔓,人面鸮将他们放到门前,便再度发出唿噜噜的声音,往下飞去。 「看来这里就是通往星宸月缀的入口了。」岑旧说着,率先走了进去。 * 「醒了?」 凉薄到不近人情的青年声音响起。 只见一个偌大的平滑石头上,正躺着一个穿着紫色衣衫的女修。女修捂着头睁开眼睛,露出冷冽的眉目。 她五官生得其实很明艷,偏偏气质肃杀,仿若可以单靠眼神就能冻死人。 女修张了张嘴,脸上的茫然被痛苦一点点所替代。她刚刚经歷了一场死战,几个师弟师妹全部都死在了那些恐怖的妖兽口中,到最后女修悲愤不已,想要拼死一搏,却不巧被巨兽的尾巴扫落,从高空坠下,昏迷到了现在。 「你……」女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注意到了旁边的青年,她讶然道,「是无涯派的竹时泽?」 竹景:「嗯。」 他懒得和外人解释太多他跟岑旧与无涯派的渊源,因此只是略微敷衍地应下了。 「不用自我介绍,」竹景道,「你是曈弄溪,云泽派首席大弟子。」 曈弄溪:「……」 两个人都不是爱说话的性格,气氛一瞬间就凝滞下来了。竹景继续坐在原地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曈弄溪没有好事,而是自己检查了一下周身伤势。竹景看样子没碰她,伤口干裂留血都快把石面染成整片红色了。 曈弄溪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感慨真不愧是岑远之的师弟,这种隔岸观火的性子真是如出一辙。默默吞了个止血丹防止真的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后,曈弄溪抱住双腿,忍不住开始思索起来之后的事情。 没有保护好师弟师妹,是她这个大师姐的失职,回到门派自当向师尊与师叔请罪。 可……他们真的还能回去吗? 秘境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曈弄溪感觉到了某种不太妙的预感。她垂着眸,用指甲一点点地抠着石头缝里的青苔,竭力使自己的情绪不至于过度崩溃。 就在这时,竹景开口问道:「你刚刚说梦话了。」 曈弄溪蹙眉:「我梦见什么了?」 竹景道:「你把我当成你妹妹了。」 曈弄溪:「……」 曈弄溪脸上浮现出来了奇怪的神情。 「我分明没有妹妹。」她冷冰冰地说道。 第107章 蓬莱岛(23) 竹景对曈弄溪有没有妹妹并不敢兴趣, 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哦。」 曈弄溪道:「我怎么记得你提前出了秘境?为什么还在这里?」 「有点私事,」竹景垂眸, 「因此回来了。」 曈弄溪:「……」 一回来就被封困在了秘境, 也太倒霉了吧! 虽然曈弄溪情感并不丰沛,也依然对竹景产生了同情。 「我们要不要组队?」曈弄溪问道。 如今她领着的那些云泽派弟子全部遇难, 最深处的秘境又是极度兇险,放在平常,曈弄溪都不敢以平常心对待。更别说如今秘境肉眼可见的发生了某些异化。在这种情况下, 和同为人族的修士组队, 似乎比单独行动更加安稳妥帖一些。 竹景问道:「你想出去吗?」 曈弄溪:「……废话。」 哪有人无缘无故就想去死的? 「如果你很想出去,那我们就一起组队想办法。」竹景道。 青年站起来,拎着水墨剑朝前方走去。 曈弄溪愣了下, 连忙跟在了竹景的身后。 他们走过一道狭窄的石桥, 衣摆垂到桥下的深潭里,沾染湿意。 曈弄溪问道:「为什么你要这么问?」 第210页 竹景道:「这种情况下,除非特别想活下去, 不然的话,很难求生吧?」 曈弄溪:「……总感觉你还是在说废话。」 竹景:「……」 竹景:「要组队就快跟上。」 他余光扫过曈弄溪的面容。这个女修是上辈子为数不多真的活下来的存在。 蓬莱岛沉没后,竹景一个人浮在海面上,本以为只有自己是倖存者,回到门派后又因为师兄的事情搞得晕头转向、焦头烂额。过了很久之后, 他才得知, 其实蓬莱秘境中活下来的人族修士还有其他幸运儿。 虽然不多,但总归没有让他一个人承担了当时所有的记忆。 其中, 曈弄溪这个名字是被提及频率最高的。 她出蓬莱岛的时候,据说一条腿没有了, 双眼蒙着布条,修为也尽数消散干净。所有人都在感慨曈弄溪福大命大,在这种几乎没有任何行动能力的情况下,她居然还是平安地活下来了。 或许曈弄溪也遇到了什么机缘。 竹景并没有利用前世记忆去夺取她的生机的想法,只是觉得,曈弄溪修为不低,加上她既然很大可能可以碰到属于她的机缘,也许他们组队,自己的生还概率会大大增加。 出岛之后的那一年,正是……师兄坠崖的时间段。这一世,他不会再伤害师兄,也不会再让任何人去伤害他。 必须要活着出去,必须要改变师兄的命运。竹景眸色渐深。 * 流光长鞭似的软剑卷到修士的腰肢,将他带离了妖兽散发着腥臭气的牙齿下。等修士脱险,软剑便松开了它,而后勐然扇在了朝这边奔驰的妖兽的脖颈上,看似柔软不堪的剑刃滚了一圈,将妖兽的头整个削断。恐怖狰狞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一圈,到了那名修士的面前,它嘴还张着,可以看见利齿上挂着新鲜的肉渣与残缺的布料。 修士:「……」 他只觉得一股勐烈的酸臭味道扑面而来,胸中气血翻滚,「哇」地一下吐了起来。 等到吐完,嗓子火辣辣的,修士抬头,才发现女修救了他之后一直没有走,而是站在原地,就这么看完了他被死去的妖兽吓吐的全过程。 女修长得很漂亮,眉眼婉约,唇红齿白,此时笑盈盈的,无端让男修感觉到了一阵窘迫。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多谢道友相救。」 「我叫谢冷玉。」女修道,「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男修答道:「李贺,散修。」 谢冷玉「哦」了一声,转身过去。李贺看见她手里缠着一条绸缎似的物件,用灵力烧掉,没过一会儿,便听见了不远处匆忙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叠声的「谢师叔」。 李贺有些吃惊。主要是谢冷玉外表看着实在太过年轻,完全不像他能接触到的那些寻常门派里已经凸显老态的长老们。虽然修士都可以驻颜,但岁月带来的痕迹不止会改变外貌,一个人的皮囊可以永远年轻,他的骨头与心性却不会。 谢冷玉和那些几百岁的老傢伙们不一样,那些小门派里的长老已经到了他们修为的上限,资源也是他们接触到的最好了,修为止步不前,无法突破,整个人便总有一种即将死亡的暮气。 难道是九大门派的人? 李贺只是个筑基期的散修,连入论道大会的资格都没有,自然不认识谢冷玉与那些赶来的大部分女子身上的校服来自云泽派。 谢冷玉大概是使用了什么通讯道具,联络了这些人她的所在地。聚集过来的足有十个人,且八个都是穿着校服的年轻女子,她们聚拢在谢冷玉身边,你一句我一句的叽叽喳喳: 「谢师叔,没有遇到危险吧?」 「我们发现了大师姐留下的痕迹,她可能带着另几个人朝更深处去了。」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啊,谢师叔?」 李贺看过去,不免愕然,这些年轻的女子的修为居然全都是筑基以上。修仙在凡人看来,是一件很光鲜亮丽的事,但只有修士知道,不是这样的。能够搅弄风云的寥寥无几,绝大数人一辈子甚至都无法结丹。 不到金丹期,充其量也就是个强身健体、会点法术的凡人了吧。 李贺挪开目光,看向旁边站着的两个男子。他们没有围过去,表情也都比较沉重,便显得格外泾渭分明。 两人都穿着黑色的道袍,不过非常狼狈,身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其中一个甚至连左眼都包扎起来了。察觉到他的目光,独眼的青年回看过来,露出一副厌恶的被人踩了痛脚的表情。 「看什么看!」他骂道。 李贺:「……抱歉!」 谢冷玉和那群女弟子们讨论完,又走了过来:「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刚刚经歷过死战,李贺意识到秘境已经出了问题。他只是个没有什么战斗力的散修筑基,自然要赶紧抱住谢冷玉的大腿。 「好,多谢谢姑娘。」李贺感动道。 独眼修士嗤笑一声:「没用的废物。」 李贺:「……」 李贺被人当面跳脸,也不恼怒。他本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独眼说的没错,修行了快一百年还不结丹,在世人眼里可不就是废物吗! 而且废物怎么了? 能活下去的废物就是好废物。 再说了,他这么嫌弃,不也是老老实实跟在谢冷玉队伍里一起走吗?这是什么端碗吃饭,放碗骂娘的白眼狼存在啊。 第211页 李贺忧心忡忡,决定趁着之后独眼不注意的时候,提醒谢冷玉注意一下这个人。 他们没走多久,路却突然断了。只见前面高空之上,漂浮着数丈长的正方形木头,上面纵横交错,无数线条整齐排列。李贺努力仰头看着,没一会儿就感觉到了头晕目眩。 「有上古道韵。不要长时间盯着它看。」谢冷玉提醒道。 李贺这才撤回目光,果然刚刚心神震颤的感觉瞬间消退。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疑不定地说道。 谢冷玉:「暂时不知。不过我瞧着有些像棋盘。」 李贺恍然大悟。那些线条这么一说,还真是棋盘上的方格。 但这棋盘实在是太大了,数百个人站上去都绰绰有余,假若真要对弈,怕是可以比试到地老天荒了吧? 独眼出声:「如此胆小。背后分明没有路了,说明我们只能朝着前面走吧?」 谢冷玉:「暂时还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功效,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 独眼:「想知道什么功效,上去看看不就行了?」 他往前走去。 谢冷玉脸上浮现出来了不贊同的表情,不过却并没有干涉独眼擅作主张的行动。 从断掉的路面往前,有一个巨大的被挖空的花托,正好可以容纳一人上前,独眼跳上去,花托稳稳噹噹地承载着他,将他送到了上空的棋盘上。 独眼在上面走了几步之后,他朝着底下道:「你看,根本没什么……」 话还没说完,却勐地戛然而止,增添了一种诡谲的气氛。众人等了一会儿,却发现棋盘上失去了任何动静,安安静静,就好像从来没有人登上去一样。 「谢师叔,他的气息没有了。」女修震惊道。 谢冷玉:「嗯。」 她表情没有意外。 李贺看着,竟觉得有几分心惊肉跳来。难道谢冷玉早就知道上面有危险?于是便放任独眼上去探路了? 虽说独眼的行径确实有些讨厌,也是他自己主动去棋盘上的,谢冷玉做了阻拦。但李贺还是有些毛骨悚然。这种害怕来源自谢冷玉那种温柔可亲的气质,只要和谢冷玉接触久了,便真的会放下任何警惕心,从心底里自发地认为谢冷玉是个好人吧? 果然,年纪轻轻便能身居高位的,哪有什么真的良善之辈? 「谢师叔,我们……」 谢冷玉:「去找找有没有别的去路。」 「没有别的去路。」 突然冒出的男音打断了谢冷玉与云泽派弟子的讲话。 只见对面走出几个红衣弟子,为首的那个拿着一只长笛。 「你们是……凤梧宫的?」谢冷玉问道。 长笛弟子作揖道:「谢师叔好。在下凤梧宫顾羽,除了凤梧宫弟子外,我们路上还救了一些其他道友。」 顾羽朝旁边侧去,给谢冷玉展示。四个凤梧宫的,两个蓬莱岛的,剩下五个穿的不是校服,应当是和李贺一样的散修。 谢冷玉:「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顾羽:「我们比谢师叔你们早来一天。探寻过了,这天翼棋盘就是通往下一个秘境的必经之路。」 谢冷玉:「……」 谢冷玉抬头望了望那阔大的棋盘。 「怎么过去?」谢冷玉道,「难道是要对弈?棋子呢?」 顾羽苦笑一声。 「我们就是棋子。」 第108章 蓬莱岛(24) 谢冷玉问道:「我们必须上去?」 顾羽点了下头。 谢冷玉沉默了一会儿, 又看向身侧的其他人:「你们可以选择留下,去寻找其他的出路。」 「师叔你呢?」有人问道。 谢冷玉道:「我上去确认一下。」 谢冷玉的态度顿时引发了云泽派弟子叠声的抗拒。悬空的棋盘明摆着就是个大陷阱,方才胆大妄为的独眼如今没了声息, 也佐证了她们的猜测。更遑论还有「把人当棋子」这种荒谬中夹杂着一丝诡谲的说法。 「师叔, 要去一起去。」几个弟子因此都说道。 谢冷玉:「也好。不过……」 她语气停顿,看向旁边的顾羽。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顾羽笑道:「我方才说过了, 师叔是对我依然心有疑虑吗?」 「正道门派同气连枝,我并非这样想。」谢冷玉否认,「我只是想知道顾小友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些线索, 好让我有个思路。」 顾羽指了指上面悬浮的棋盘。 「和师叔一样, 我们也派人上去了。不过,我让他带了留影石。本来是打算随时通讯的……」顾羽嘆气道,「结果就看见了这些。」 他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紫黑色的拳头大小的石头, 石头上刻着红色的凤凰图腾。这种图腾叫做留印, 是凤梧宫与炼庐器修的习俗,预防倒卖、仿制等情况发生。炼庐的器具绝佳好用,留影石自然也比其他炼器修士出品的要清晰。寻常的留影石不能记录声音, 但是这个可以。 顾羽用灵力驱动之后,留影石上的凤凰图腾便散发出一道火红色的光束。光束笔直地照向半空中,像是针线一般织就出一个手持圆镜大小的的光屏。 光屏上的画面正是那位被顾羽派上去探查情况的不幸的同门弟子最后所记录下来的影像。 第212页 一开始画面开始移动,呈现出棋盘上的光景。如同寻常所见到的人族用来对弈、消遣用的棋盘,方寸丈地, 散发着白光的细光流动在棋盘上, 组成棋盘上的方格构线。而在棋盘上方,漫天星斗好似咫尺之近, 随着留影石被刻意举到空中,愈发显得光怪陆离。 「天上的星辰与我们平常所见的不一样, 似乎和这棋盘上的相对应。」留影石里传来了声音。 紧接着,留影石的画面又恢復成平视的角度,并且一步步朝着棋盘的中央逼近。 「棋盘中央好像有什么……糟了!」话还没说完,留影石突然剧烈震颤了一下。 前方不远处坠落了一颗星辰,石头大小,尾部还挂坠着长长的火光,砸在棋盘上掀起风浪,然而悬浮的棋盘仿佛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留影石再度上移,因为一颗星子的陨落,整个天空的星斗排列赫然出现了变化!本来凤梧宫弟子站着的位置正与星盘所对应,可措手不及而又悄无声息的变化让他的位置瞬间变成了错误的站位。 棋盘中央凝结出一团乌黑的墨,在沉沉夜色下,好像墨砚倾倒在了空中,缥缈虚无,没有实体。它慢慢延展,顺着网格线爬到了凤梧宫弟子所站立的方向。留影石摔落,记录下了最后这团黑雾将弟子整个吞噬殆尽的画面。 及至最后,留影石也被侵吞,画面终结。 谢冷玉:「我们需要按照天上群星变化下棋。」 「没错。谢师叔派上去的道友,想必也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步踏错,瞬间就会被这傢伙吃掉。」顾羽手指在留影石上敲了两下。 「那是什么东西啊?」云泽派弟子问道。 顾羽摇头:「从未见过。」 吃人不吐骨头,似乎修为再高,也能瞬间被这傢伙一口吞掉。 畏惧的心情顿时溢在了每个人的脚底下。 「你的打算是什么?」谢冷玉问道。 顾羽道:「不破不立。」 谢冷玉:「嗯。」 她也是这么想的。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与天争命,倘若连点在逆境中求突破的胆识和决心都没有,如何寻求浩气大道? 他们朝着那个花托走去。每当传送人上去不久,花托便会自动降落下来,等待着新的人踏上。 随着花托上升,棋盘的全貌也映入眼帘。浩瀚星河,一望无际;阔大棋盘,无穷无尽。站在边沿上,很容易便会因为这不常见的怪异瑰美景象而失了心神。 这棋盘最难之处,不是对应星斗站在相应位置上,而是当星斗快速陨落时,整个棋谱便会发生相应改变。因此,不能一味照本宣科,按照棋谱规规矩矩地行动,需得根据现在的星象提前预知变化。因为无论千变万化,每个棋谱大差不差,总会有固定点位。预测星斗轮转陨落的规矩,选择即使变化后也会没有错误的站位,才是重中之重,也是唯一的出路。 顾羽那边的一个散修突然冷笑道:「你们大门派不会是打着让我们当实验品,试出正确点位帮助你们推演规律吧?」 冷不防的一句话,顿时便把本就凝重的气氛压得愈发深重。 顾羽扭头看他,唇角笑意冷却:「如果不想送死,可以不用跟着我们上来。」 那人被吓得缩了缩脖子:「我又没说怕死!」 「既然这样,」谢冷玉柔柔道,「为了避免我们真的滥用无辜之人的姓名,第一局的点位——你们自己决定。当然如果有拿不定主意的,可以来问我。待第一局结束,自然可以选出那个真正可以推演棋局的人。」 这话说得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也、也行。」那名散修道。 顾羽忍不住看了旁边的谢师叔一眼。这位谢长老的美名他早就有所耳闻,长得好看,脾气也是温柔似水,云泽派出来的弟子对她都是赞不绝口,就连其他门派和谢师叔共事过的长老或者掌门人,一提起谢冷玉,也是满脸敬佩。所以顾羽在察觉到来人是谢冷玉之后,才会毫不犹豫地向她求助,只因为在顾羽心目里,只有一个人品绝佳、君子之风的人才会赢得一众好评。 而且也应当是个聪明的好人。 如今看来,聪明是八面玲珑的聪明,好人却是还有待商榷。这等为人处世,那散修一下子便被煳弄得晕头转向,马上就要死了,可能还在心里夸赞谢冷玉为人公允呢! 顾羽:「……」 看着笑吟吟的谢冷玉,莫名一阵恶寒怎么回事! 还好他没得罪谢师叔啊! 有了探讨结果后,几名散修便自发地与云泽派、凤梧宫、蓬莱岛等大门派的弟子泾渭分明起来。不怪他们多疑,实在是今年自打岑远之被无涯派栽赃陷害东窗事发之后,正道门派便没消停过,信誉值几乎大打折扣。最开始质疑的散修一脸自信,朝着他早就望中的点位奔去,似乎是怕别人抢夺。 云泽派弟子则纷纷问了谢冷玉的意见。毕竟自家师叔怎么可能会害她们? 凤梧宫的几个弟子面面相觑半天,最后还是顾羽咳了一声:「想去问谢师叔就去,我们也都知道她的为人。」 等到所有人都站在了棋盘的点位上,或远或近,纵横交错,没有人再挪动半分半毫,一时间都屏气凝神盯着天上的星河,非常担心下一局的变化会让自己的点位变错。 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动静。 第213页 「难道……」最开始抢位置的那个散修惊喜万分,「我们都猜对了?」 「这玩意简单嘛,也不过……」 忽而,一阵热浪席捲了他的脸颊。散修没说完的话和笑意一起凝固了起来,眼睛瞪大,不可置信地扭过头来,一颗滚烫星子砸在了他身后的格子里。 「怎么会?!」散修慌乱无比,本想后退,却发现双脚好像黏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以他的脚下为起点,一抹艷红的光开始自发延展,串联起了几个人的点位。都是刚刚擅作主张的散修。 棋盘中央螺旋升起一抹黑雾,顺着红线将他们顷刻吞噬干净。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 谢冷玉的软剑已经出鞘,她想救人。剑刃却在触碰到黑雾的时候,瞬间穿了过去,勐地击打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没有身体……却能吃人? 这到底是何种怪物? 谢冷玉已经算足够镇定了,其他目睹同伴吃掉的年轻人有的直接吓得腿软,靠本命剑扎在棋盘上勉强撑着身体。 再害怕他们也不敢倒下去,鬼知道会不会因此被判定为站点错误。 除了四个散修被吃以外,李贺听了谢冷玉的建议,还有两个散修运气比较好,不过那两个此时都面如金纸,看样子是彻底吓老实了,估计不会再肆意妄为了。 凤梧宫与云泽派的弟子都听了谢冷玉的指引,因此全部安然无恙。 不过……谢冷玉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蓬莱岛的几个弟子身上。他们没有询问谢冷玉的意见,而是自己聚在一起小声嘀咕了许久,如今脸上也没有太多震惊的表情。 「你们知道这个棋局?」她蹙眉道。 假若这棋局和蓬莱岛有关,为何藏着掖着不说? 那名离得最近的弟子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连忙解释道:「师叔,我们……刚刚也是心有疑虑,不敢将猜测拿来轻易实验。如今才知道,这棋局到底是不是我们想的东西!」 顾羽问道:「是什么?」 「我们二师兄淘到的一本书里有记载,这个叫烂柯棋谱!」蓬莱岛弟子羞愧道,「他和我们讲过,但我们总嫌弃其枯燥无味,因此只记了其中一些变化。但是……」 「这棋盘到后面会变化得愈来愈复杂,如果只靠人力根本无法预算。」 「我们得前往中间,取棋谱找到真正的破解局!」 第109章 蓬莱岛(25) 第一局就这么平安存活下来, 但没有人心存侥倖,毕竟谁都知道接下来还有一场割据战。 因为谢冷玉确实能够预测到接下来星象的轮转,所以不论是散修还是凤梧宫云泽派的弟子, 甚至蓬莱岛都将目光放到了她的身上。 谢冷玉突然变成了主心骨一般。 她忍不住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面无表情地盯着天上的星河。 「我能够猜到一个固定点位。」谢冷玉温和道,「无论如何变化, 它都是固定安全的。」 顾羽惊讶:「还真有这种永恆的位置?」 谢冷玉:「但是我只能猜到一个,所以我有一个要求。」 女修的目光缓慢地扫过在场所有人,温柔却不容抗拒。 「我要占据这个点位, 才能更好的观测。」 顾羽率先道:「这是自然!」 于他这般, 心胸坦荡的人便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谢冷玉又不是因为一己之私而强行占据安全点位。 只有她全神贯注进行观测,大家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 谢冷玉余光扫见了一些神色下意识露出不满的人, 但因为顾羽这个领头的年轻修士都发声了, 很明显他们与凤梧宫和云泽派这两个大势意见相左,掂量了之后还是没敢发声。 她没太因此露出受伤的神色,反而包容的一笑。 谢冷玉走到固定点位上:「接下来我们不仅要预测安全点位, 还要尽可能地靠近棋盘中央。抱歉,我需要一个可以让我集中精神观星的安全地位。」 谢冷玉很擅长用言行举止把自己放在道德高地,在得利的情况下还让别人也为之动容。 最开始下意识不满的人表情踟躇起来,毕竟谢冷玉确实很辛苦,像观测星象并且猜出正确点位这种事, 十分耗费精力。 在场之人只有她能做到。 第二局没有留多长安全时间, 谢冷玉走到安全点位上时,很快就逐一播报出了众人最近的安全位置。 最后一人站稳之后, 星子便急切地落了下来,砸在所有人目光汇集的中央处, 灼烧出一片红色长线,但长线最终没有波及到任何人在的位置。 所有人都站对了点位! 正如谢冷玉所说,她不仅推测出来了众人的点位,还确实让他们是朝着离棋盘中央的架势愈来愈近。 顾羽佩服地看向这个小师叔。 他离谢冷玉最近,带着笑意的望过去后却明显一愣。 谢冷玉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镇定。 女修白皙的额头上此时已经布满大大小小的细汗,只不过因为她态度一直和缓,就像吃饭喝水一般从容不迫,所以旁人便下意识忽视了谢冷玉也不过才是个化神修为。 谢师叔……似乎很辛苦。 顾羽有点愧疚。 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不仅帮不上忙,他的存在就已经是谢冷玉负累的一部分,如今能做的,似乎只有一声不吭不添乱。 第214页 正如那几位蓬莱岛弟子所说,棋局随着推进,变化越来越夸张,甚至有两三颗星子同时坠落,改变情况的时候。 谢冷玉额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 她已经失去了笑意,全然的冷了脸。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们离棋盘越来越近了。 离中央最近的黑衣散修正是谢冷玉除独眼与李贺以外救下的那个,最开始他没有听指挥,侥倖活了下来之后一直安静如鸡。 这个黑衣散修距离棋盘只有一步之遥。 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棋盘中央的分界线上,正放着一本棋谱。 那是可以救他们所有人的东西! 烂柯棋谱就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周身散发着一层朦胧的白光,一眼看去就好像要被吸住就此沉沦下去。 宛若被蛊惑一般,黑衣散修朝着棋谱探出身子伸出来了手。 谢冷玉本来还在观测星象,意识到出了乱子,忙撤回视线,朝那黑衣散修喊道:「住手!」 棋盘中央可是还守着一只诡异的妖兽啊! 除了魔怔的黑衣散修以外,所有人都在恐惧地唿唤,但没有人能够移动过去阻拦他的行动。 一旦移动,不仅可能马上撞上棋局变化,还有可能让谢冷玉好不容易推演的心血付诸东流。 那名黑衣散修对旁人的阻拦充耳不闻,手已经碰到了烂柯棋谱的书页脚。 一瞬间,木头棋盘整个产生了剧烈的震颤。 所有人必须用灵力强行给自己稳固重心。 他们看向棋盘中央,赫然发现本来只有棋盘的地方慢慢蹿出来了一团偌大的黑雾。 这黑雾刚刚已经吞噬了不少人。 它似有形又似无形,缥缈在空中,没有实体,却又好像在黑雾中夹杂了万生诸相。 正如它带来的恐惧不是直观意义上的,而是一种好似心脏被什么大型勐兽盯上的濒死感觉。 黑雾丝丝缕缕的伸出宛如手臂一样的细长分支,缠绕上了散修的手。 散修这才好像完全清醒过来。 他勐地睁大了眼睛,五官因为惊吓过度而显出几分惊悚的扭曲。 烂柯棋谱被散修扔回了原地,但黑雾并没有松开手。 和刚刚吞噬其他人的行为无二,散修甚至发不出声音,没有挣扎地在黑雾中化为了虚无。 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在了棋盘上。 黑雾没有再消失,而是盘旋在烂柯棋谱的上空,幽幽地飘着,自发地勾起人心中的恐惧。 它没有脸,没有身子,却好像随时都会变出一张张血淋淋又笑吟吟的被吞噬掉的死者的脸。 「师叔,这要怎么拿?」有人啜泣着问道。 同伴接连不断的死亡已经让一部分人心理防线快速崩塌,不少人压抑着发出来了哭声。 有的虽然勉强维持住情绪,但脸依然变了色,似乎正在疯掉的边缘徘徊。 如果一开始就毫无希望,或许大家还不会这般崩溃,兴许会有触底反弹的求生意志,但黑雾好像天生就会玩弄人心。 它最初没有出现,让烂柯棋谱给了他们一些虚无的期盼。 仿佛只要拿到棋谱,他们就可以得救。 就在拿到的那一刻,黑雾以捕猎者的姿态告知所有人,这其实是一个陷阱。 陷阱上面的肉自然肥美,可前提是有本事拿到。 方才谢冷玉软剑穿过黑雾身躯的画面所有人都亲眼目睹,假若这东西打不到,那他们对付敌人的法子便废了大半。 「别急。」谢冷玉道,「目前棋局暂时还能应付得过来,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顾羽忍不住看向谢冷玉。 他想,那师叔自己呢? 如此长时间持续不断地拼命推演下去,会不会让谢冷玉透支自己? 可能已经在透支了。 谢冷玉的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师叔……」顾羽讷讷道。 和其他人比,他似乎镇定得可怕。 顾羽想说,要不让谢冷玉顾全自己就好了。 自私一点,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吧。 谢冷玉分明不需要对所有人的性命负责。 以她的心智,顾全自身是绝对没问题的。 像是察觉到了顾羽接下来要脱口而出的话,谢冷玉打断了他:「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她继续快速而精准地报出每个人的点位。 星辰陨落,宛若是欢迎黑雾的降生,这一次坠落到棋盘上的,有三颗星子。 红线密密麻麻蔓延在棋盘上,没有被沾染的点位少之又少。 很多人都与它险险蹭过。 这种不妙的预兆又再度引发了慌乱的尖叫,有个云泽派的弟子甚至掩面大哭起来。 这一次是三颗星子的变化,那之后呢? 万一会掉更多怎么办? 谢冷玉现在能推演,那五颗星子,六颗星子,甚至更多呢? 她只是个人族修士,甚至连大乘期都不是。 他们真的能信赖这个人吗? 凤梧宫的一个年轻修士终于控制不住了,崩溃大喊道:「都怪你让我们去死!我们分明不会踏上这个棋盘的,是你说能推算出来的,你现在还能保证我们不会死吗?」 顾羽顿时变了脸色:「程梁,闭嘴!」 名叫程梁的青年却好似崩溃了一般,又哭又笑:「我他妈受够了,这跟凌迟有什么区别!反正註定会死的,根本就没有破局的办法!难道她能带着我们下一辈子的棋,难道我们要在这里困上一辈子吗?」 第215页 他像是疯了一般,离开了自己的点位,张开双臂,撞向了棋盘中央的黑雾。 黑雾顺势蔓延,顷刻便将喧嚣湮灭得无声无息。 哭声更大了。 顾羽气得额头青筋都冒了出来。 他用手指着所有人转了一圈:「还有谁像他这样,也别怨天尤人了,当时你们自己主动要上来的!我们都给了你们离开的机会,现在想死的,自己和他一样去死好了!」 作为凤梧宫的二弟子,顾羽平时基本上和姜归一起掌管凤梧宫的大小事务,对这些弟子们来说,和半个长老没什么区别。 他这般一发脾气,原本有些动摇的人顿时安生下来。 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更别提只有凤梧宫吃这一套。 云泽派自然信赖自家师叔,但还有两个散修和蓬莱岛的弟子作为定时炸弹。 谢冷玉揉了揉额角:「噤声。」 她再度报出了点位。 只不过这一次,最后一人移动的时候,星子已经掉了下来。 谢冷玉的推演,失误了。 第110章 蓬莱岛(26) 「这给我干哪来了?」傅煊凪嘟嘟囔囔, 「这还是星宸月缀吗?」 好陌生! 浩瀚的夜色泼墨如纱,漫天星子若隐若现,好似不存在青天白日, 走了一段路了, 天空依然黑漆漆的。 脚下路面并不平坦,丛生着荆棘与各种琐碎石块。 四周苍葱林木中, 偶尔可以听见远处妖兽瘆人如雷鸣的嚎叫。 傅煊凪停下脚步:「所以,我们真的和大师兄小师妹走散啦?」 在他身后,蓝白衣衫晃动。 「应当是的。」岑旧转眸打量着星宸月缀, 「要么是他们不小心卷进了扭曲的异度空间, 要么幸运一点,可能直接进最后的秘境了。」 傅煊凪:「……好像后一种情况也不怎么幸运哈。」 他们虽然想找沈听寒和苏和樗汇合,可也确实有心无力。 岑旧是第一次来星宸月缀, 本就晕头转向, 原本还算熟悉的傅煊凪也不认识如今变化的秘境,能不能顺利找到出路还是个问题。 对于那两个同伴,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前面这是?"傅煊凪道。 他们停了下来, 仰头看着古怪的悬浮在天上的巨大木头棋盘。 「这一百个人站上去都绰绰有余了吧?」傅煊凪愕然。 岑旧:「按照前两个秘境的规律,出口应该就在这棋盘上面。」 傅煊凪:「……」 那倒是。 深受其害的他们已经摸清了天道的套路。 为了预防漏网之鱼靠着每个秘境的连接口逃回人间,天道改变了几个主要秘境区域的地形地貌,并刻意在秘境通口处增设了关卡。 随着秘境危险程度升高,还会安排相应的古神看守。 傅煊凪有点麻麻的。 防不防妖兽还不清楚, 倒是把人族坑得死死的。 「要上去吗?」傅煊凪说了句废话。 岑旧幽幽地嘆了口气:「唉, 来都来了。」 傅煊凪:「……」 这种时候就不要有这种心态了吧? 虽然看见了疑似可以传送人的花托,但很明显那花托是一人承载量, 以防是陷阱,他们两个人直接御剑上了棋盘。 本来一路上都没有看见人, 岑旧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没想到刚一踏上棋盘边沿,就差点被熟悉而喧嚣的人族声音砸得昏头巴脑。 这是……在做什么? 傅煊凪站在岑旧身侧,发出了感嘆:「好多人啊。」 岑旧:「你的语气好像挺幸灾乐祸的。」 傅煊凪:「哪有!」 他只是被天道迫害了一路,如今终于瞧见同样凄悽惨惨的道友们,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罢了! 简称,看见大家都在倒霉,傅煊凪就放心了。 棋盘上的气氛此时已经压抑到了极点,如今吵吵嚷嚷一片,明显是在重大危机、考验人心时候的面前,出现了分歧,但岑旧和傅煊凪都不是什么会读气氛的主儿。 岑旧是不想读懂,傅煊凪是压根看不出来。 「谢师叔!呀,顾师兄也在这里!」他兴致勃勃道。 岑旧:「……」 岑旧有点好笑。 本来以为傅煊凪会比秦雪霜靠谱一点,结果这两人半斤八两,像是同一个地主家出来的两个傻儿子。 傅煊凪一声还夹杂着喜悦的唿唤像是一颗石子,把本就混乱的局势搅得更乱了些。 顾羽扭头一看,瞧见岑旧时,脸上明显有些讶异,似乎没想通他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 傅煊凪还在火上浇油,「终于遇见同伴了,真好啊!」他感动地说道。 「……」 就连一开始崩溃发疯,逐渐和谢冷玉顾羽站到对立面的人都因为傅煊凪的出现而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是指一见面就死人的真好吗? 哪家的修士? 这般心大啊怎么! 蓬莱岛弟子们:「……」 已经开始脚趾抓地了啊啊啊! 虽然有点耻于当众认领他们二师兄,但毕竟傅煊凪才是那个真懂烂柯棋谱的人。 一名蓬莱岛弟子赶紧道:「二师兄,你快跟他们解释一下烂柯棋谱!」 谢冷玉还在忙活推演,完全没空搭理岑旧和傅煊凪。 第216页 在这种情况下,她还顺利报完了下一轮的棋谱点位,与此同时对他们两个人提醒道:「先不要上来!」 「烂柯棋谱?」傅煊凪只是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些人是站在了什么上。 除了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外,蓬莱岛的二弟子还是很靠谱的。 烂柯棋谱的名字来源于一个叫「烂柯」的典故。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飢。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已烂尽,既归,无復时人(1)。 傅煊凪解释完,问道:「现在是哪一局?」 「我们不知道啊师兄,你平时讲的东西太抽象晦涩了,我们根本没有听懂!」弟子道。 傅煊凪:「……」 傅煊凪怒了:「原来你们平时都是应付公事不认真听课啊!」 众人:「……」 这是重点吗? 谢冷玉心平气和地问道:「傅小友可知对应棋局解法?」 她大致把最近的几次的几次棋局变化告诉给了傅煊凪。 傅煊凪眼睛一亮:「这不是让你们解棋,而是让你们对应每个残局站点位!」 只要站到残局上黑白子落定的位置,就不会出事。 「残局有多少个?」顾羽问道。 傅煊凪:「一百二十个。」 顾羽:「……」 这跟死局也没什么区别啊! 悬着的心还是死了。 顾羽最后还在试图挽救,「你背得过吗?」 傅煊凪冷漠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希望,「怎么可能,我是大罗神仙吗?!」 顾羽:「……」 唉,没有秦雪霜在旁边调和气氛,感觉他很快就会被傅煊凪气得原地升天。 岑旧摸了摸下巴:「棋谱在最中间吧?我们过去拿不就好了?」 「可是……」谢冷玉把刚刚散修的遭遇告诉给了岑旧。 岑旧和傅煊凪打眼一看,这才瞧见徘徊在中央半空的黑雾。 傅煊凪:「这不是混沌?」 岑旧:「你又知道了?」 感觉傅煊凪这一点非常实用,简直是秘境中行走的百科全书啊! 傅煊凪道:「『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2)』」 岑旧:「对付他,得给他开窍?」 傅煊凪:「应当是这个意思。」 「寻常武器碰不到混沌。」谢冷玉道。 岑旧:「……」 岑旧忽而一笑:「那不寻常的武器呢?」 有人看岑旧不爽,如今他姿态又显得轻轻松松,倒好像衬得他们这些吓破胆子的是跳樑小丑。 「你有什么办法笃定你的武器可以对付混沌?」那人冷然出声。 岑旧哈了一声,像是他抛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包袱。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为什么被追杀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在空中顺势一抛,几件神器在空中悬浮,散发出威慑的道韵。 百花灯,伏念琴,阴阳扇,黄粱枕,红莲笔…… 每一件神器都货真价实。 「……」 除了知情的谢冷玉,在场人顿时被神器的道韵震慑得心神混乱。 不是,原来你小子每到一个地方都真的在连吃带拿啊!!! 本来以为传言岑旧霸占神器是夸大其词,没想到是真的。 被佐证的荒谬感简直不要太美妙。 顾羽干咳两声。 秘境没关闭之前,他和师尊师兄传信,其实知道了凤凰泪也在岑旧的身上。 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说了,感觉真的会把某些人吓死。 傅煊凪:「……」 傅煊凪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有一种本来以为都是家徒四壁的好兄弟,结果对方背着自己发财了的悲愤感! 「你之前为什么不用?!」他质问道。 岑旧:「拿神器对付人面鸮,有点大材小用了。」 傅煊凪:「……」 现在对付混沌就不浪费了吗? 岑旧原本没打算罗列神器,但是挨不住这棋盘上有人如今生了异心。 不仅对岑旧不利,还有可能影响接下来帮忙推演暂时稳定棋局的谢冷玉与傅煊凪。 正好有人对他能力质疑,索性直接来剂勐药震慑一下。 就是可能药性有点太大了。 傅煊凪都一脸恍惚。 岑旧拍了拍他的肩:「回神,你帮师叔推演棋局,我去对付混沌。」 傅煊凪:「……行。」 为混沌提前默哀一下。 惹到岑远之,你算是倒霉透啦! 岑旧和傅煊凪踏上了棋盘。 傅煊凪和谢冷玉迅速分好负责位面,一人推演白子,一眼推演黑子。 虽然星子变化越来越复杂,但两个人分工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一些。谢冷玉的脸色轻松不少。 但关键还得看岑旧与混沌的交锋。 岑旧在一片红线之中,自由自在地径直朝混沌走去。 一旦有混沌的分支想要吞噬他,岑旧就会拿伏念琴硬控一下。 第217页 伏念琴可以操控生灵的神智,本就是上古大妖也就是古神的魂魄炼制,所以硬控一个混沌不在话下。 一路顺风顺水,畅通无阻。 岑旧站到了棋盘中央。 他离得近了,才发现混沌并不是远处看到的那样真的一片虚无。 黑雾缭绕,构成了一只恶犬的形状。 不是真的没有形体,那就好办了。 伏念琴上的琴弦流光脱离,丝线丝丝缕缕地缠上了混沌的躯体,将它捆了个结实,以防万一,岑旧还用百花灯给它编了个一时半会脱离不了的幻境。 准备做足,岑旧这才弯腰去拿烂柯棋谱。 指尖刚碰到棋谱纸页,却感觉到一股流火般的灼痛。 天道道韵附着在棋谱上,向岑旧散发出来了警告。 岑旧:「……」 岑旧冷笑一声。 他乌髮上捆着的红色髮带勐然蹿出凤魄,红焰蹿到书页上,将本就可怜的一丁点道韵烧了个干净。 拿起棋谱,翻到最后一页的残局。 岑旧掏出红莲笔,问道:「给这个答案,我不算挑战天道吧?」 红莲笔:「……」 岑旧:「我只是想下个棋,我有什么错呢?」 红莲笔:「……」 岑旧:「不说话的话,就把你餵混沌哦。反正你也挺鸡肋的。」 魔……魔鬼啊! 红莲笔哆嗦两下,在岑旧的死亡威胁下,颤颤巍巍地在书页上标註了重要点位。 「停。」岑旧对众人道,「跟着我的点位走。」 只要能够顺利解出一百二十个残局的其中一个,便可以通过烂柯棋谱的难题。 所有人按照岑旧的指点,站到了该站的地方时,岑旧蹙眉望向了谢冷玉。 「谢师叔,你为何不动?」 谢冷玉露出来了个笑容。 「我动不了。」她说。 第111章 蓬莱岛(27) 根本就没有观察的点位, 谢冷玉知道的。 假若她真能推演出来,破解棋局根本不在话下。 谢冷玉撒了个谎,好在她一向擅长撒谎, 高明得骗过了所有人。 扭曲一点视野, 做出她没有被混沌侵蚀的障眼法,对谢冷玉来说还是做得到的。 对付一下混沌, 倾尽全力去减缓它吞噬自己的速度,也是可行的。 从一开始,谢冷玉就站在了错误的点位。 她不确定固定的点位究竟有多少个, 便想着拿自己永久地给所有人排除一个错误的位置。 谢冷玉不是慈悲心肠。 或许她的外表会让某些人生出某种误会, 但谢冷玉其实从没有奢想过要救下所有人。 对她来说,自己只是在尽力而为的拯救。 云泽派的孩子们不能死,她们还有大好的前途。 凤梧宫的孩子们不能死, 谢冷玉能够猜到程虚怀要做的某种举措。 这些年轻人们未来将会成为海晏河清最中坚的力量。 至于其他人, 想活,谢冷玉便也可能地不让他们死。 终归不是神明,与天相争, 焉能祈愿保全自身? 谢冷玉意识到了自己作为凡人身躯的局限。 论资质,她不如师妹。 论心性,她也远不如一些小辈。 能做到的,实在太少,且微弱到有些渺小。 棋局破解后, 星象终于不再被强行凝滞在天空上, 繁星闪烁,月光如华。 漫长的黑夜已经走到尾声, 远方的天霭掀翻起一抹鱼肚白色。 「为什么?」 谢冷玉被蓦然的问话拉回现实。 她看向对面的青年,没有回话, 笑容依然如沐春风,只是举起了双手,挽起袖子,混沌的分支将她的小臂以下缠绕得密不透风。 已经蔓延到小臂了,再之后就是胸膛。 谢冷玉很快就会和先前死掉的人族一样,被混沌淹没口鼻,湮灭于虚无。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微笑。 「我不能动,你们走吧。我看着你们走。」语气寻常的,就像凡间的长姐叮嘱外出玩耍的孩子们。 岑旧默然。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问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不和他们早点说明白? 为什么不求救? 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是如此心甘情愿? 谢冷玉温声道:「没有为什么。」 在她的世界,没有问题,只有答案与行动。 一旦做了决定,谢冷玉不会再去动摇任何有关的心神。 她不能预判到岑旧和傅煊凪的到来,因此以身探测错误点位,是谢冷玉当时唯一能够想到的,最冒险也最保守的做法。 等到他们来,情况又已经太迟了。 谢冷玉的温柔,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漠然。 对她来说,已经无解的问题便不能称之为问题,问题总有方法,没有方法的死局不如安然受之。 顾羽在原地愣了许久,甚至还没有从方才的喜悦中缓过神来,于是心脏一半狂喜一半酸楚,连带着整个人都好像撕扯出了两个存在。 他终于明白,最开始心头的有关谢师叔的不安的预感是从何而来。 顾羽是这些人中最先从岑旧与谢冷玉语焉不详的交锋里反应过来的。 他红了眼圈:「谢师叔,你……」 可是剩下的话说不出来,该说什么呢,他们是既得利益者,是真正的帮凶。 第218页 但凡有人多留心一些谢冷玉的异样,都可以勘破拙劣的障眼法,可没有一个人这样想过。 他们太过信任谢冷玉了。 谢冷玉在他们的心目中,不知何时被过度神化了,可谢师叔其实也是个凡人。 凡人不能算无遗策,除非与无情大道融为一体。 为什么之前就没有想到这些呢? 混沌本体还是被岑旧控制着,但分支却宛如有自己的生命意志一般,丝丝缕缕地将谢冷玉周身包裹。 黑丝线淹没了她的口鼻,只留下一双好看的笑眼。 谢冷玉的三分温柔,都在这双淡眸之上。 岑旧垂眸,心里好像在被无数丝线切割。 天道的旨意,现在他没有办法违抗。 楚师叔还在找谢师叔。 谢冷玉还不知道楚无思的到来。 但是说出来,对谢冷玉真的好吗? 岑旧不想在谢冷玉的死亡面前,给她徒增痛苦,可要是到死都不知道,又似乎彰显了另一种残忍。 心底安置了一盏天秤,摇摇欲坠地倾轧着岑旧的心脉。 他陷入了两难,望着谢冷玉的笑眸,竟有些进退不得。 还是不够了解谢师叔啊。 岑旧将选择交给了谢冷玉,「师叔,我有个真相想告诉你。如果你觉得不知道是遗憾……」他顿了顿,继续道,「就眨一下眼睛。」 谢冷玉周身已经与虚无濒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眼睛能动。 她眨了眨眼睛。 岑旧没有意外,反而生出来了某种果然是谢师叔的释然。 谢冷玉为人温柔,实际上却和名字一样,是一块冰冷到至极的美玉。 她从不惧怕,每一步都提前设计好了自己的去路与结局。 岑旧盯着谢冷玉:「我进秘境的时候,见到了楚无思掌门。」 那双笑眸反应程度却出奇得大。 谢冷玉似乎从没有这般失态过,她的眼睛瞪得好像要就此破碎,汹涌的泪水滚滚而出。 周遭混沌丝线的变化忽然迅速了起来,仔细看,似乎是遭受到了某种吞噬的阻力。 谢冷玉在挣扎。 好似瞬间坠入红尘成为凡俗,眸中闪过纷然不甘与悔恨。 是因为没想到楚无思会来吗? 是想和她见一面吗? 眼泪决堤,谢冷玉眼角红得都快要滴血,带着一丝恳切的望着岑旧。 但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化为虚无的时候,谢冷玉好似脱力一般,忽而决绝地闭上了双眼。 棋盘上回归了寂然,冷玉倾碎,点点晶莹,是破碎之际溅出的泪水,落到棋盘上化作如星子一般的细光。 最后一刻,她终究还是有了温度。 高楼倾塌,泡沫破灭,日落金乌,一眨眼的时间,连哀悼的情绪都尚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 回过神来,只有恐惧,对天道轻易抹除生命的恐惧。 李贺的指尖发麻,喉咙干涩,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旁边云泽派弟子的袖子:「这……这都是梦对不对?谢……谢姑娘她没有死对不对!」 他语气已经染上了些许癫狂。 谢冷玉在他看来,就已经是极其厉害的存在了。 穷极一生,李贺都没见过几个金丹。 谢冷玉却这么轻易的死了。 李贺的信念瞬间崩塌。 如何要相信他还能出去呢? 云泽派的弟子骂道:「你难道要否认我们师叔做过的一切吗?」 最伤心最悲切的当属她们。 云泽派的习俗,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收留苦衷难言的女子。 哪怕没有灵根,也可以得到云泽派的庇佑,在云泽派的领地里种地耕织,当一个挂名的外门弟子。 云泽派从来不是什么不讲人情的大门派,许多孩子都是亲自被掌门与长老们抱回来的。 楚无思和谢冷玉当年便是战乱时被卖给人牙子的孤女,前任掌门抱着她们回到门派,而后楚无思和谢冷玉长大了之后,又抱回了无数苦难的女孩子。 乱世之中,凡人都不好过,但女子和孩童更容易沦为劣势。 云泽派比起其他门派,天生便有悲悯的传承。 不要求云泽派修行的女修们出人头地,云泽派的道训只有二字「自强」。 哪怕是逆境,哪怕被抛弃,也要自强,也要自己认可自己。 谢冷玉与楚无思对她们来说,比起像师尊师叔,更多的是一份长姐般的亲情。 虽然无法接受,但既然谢师叔对她们寄託了希望,那她们就不能在怨天尤人之上浪费时间。 要拼命闯出去,还要找到楚无思掌门。 云泽派弟子用灵力将李贺扫落在地,怒目而视:「哭哭啼啼,能让她回来吗?」 李贺躺在地上,心神有一瞬间的紊乱。 他其实并不是全然为谢冷玉悲痛,虽然谢冷玉对他有救命之恩,但也不过是个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 李贺只是从谢冷玉的死里面窥见了像他这样的小人物的结局,兔死狐悲罢了。 眼泪从他眼角一滴滴地坠落下,顺着脸颊滚到脖子,窝出湿润的温热来。 李贺喃喃道:「这世道,连好人都不能长命了吗?」 他们真的能活下去吗? 岑旧扫视了一圈乱象,最终视线落到了还在被琴弦束缚,已经突破幻境,醒来后愤怒挣扎的混沌身上。 第219页 「你醒的比我预想的早。」岑旧蹲到它面前,「虽说我理解,你也是秉公办事。但你身上确实沾了业障。」 混沌突然停下了动作。 它仰望着面前半蹲的青年,身躯僵硬,黑雾里若隐若现的脸部轮廓似乎浮现了某种惊惶的表情。 白衣青年就这么从上俯视着它,令混沌想起来了一位故人。 那人曾经也是这般,无情却似多情。 唯一的区别,就是故人早死在了万万年沧海桑田之前。 可……真的不是祂吗? 混沌停止了挣扎,黑雾中慢慢凝结出实体,任由岑旧用灵力化成剑意,洞穿了它的脸。 窍既开,混沌身上的黑雾忽然爆炸,丝丝缕缕尽数沖向岑旧,在傅煊凪和顾羽的惊唿中缠绕住了青年的身体。 岑旧周遭的风景迅速变换,眼前忽而漂浮了一盏白玉莲灯。 莲灯之后,是阔大的白色宫宇,长长阶梯之上,一抹白玉椅子端坐其上。 云雾缭绕在周遭,增添了几分神秘。 高座之上,一个青年起身,款款而下。 岑旧注意到了他的相貌,五官清丽,鼻尖和眼角全都缀着一枚泪痣。 是幻境里他少年时见过的沐安的模样。 可如若是幻境,混沌这种古神是怎么知道沐安的存在的? 还是说,只是单纯长相相同? 没等岑旧想明白,「沐安」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还是那般凉薄的神色,和岑旧记忆中的人别无二致。 只是眼前的「沐安」更显得青涩。 他死死盯着岑旧,似乎要把岑旧的脸烫出洞来。 「为什么……」「沐安」愤怒地问,「你为什么要给修罗求情?!」 第112章 蓬莱岛(28) 沐安的一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 让岑旧都宕机了几秒。 这个语气,这个外貌,这个让岑旧本能牴触的气质, 是沐安本人无疑了, 但岑旧怎么也没想到,沐安真实年纪这么大。 他居然能在上古幻境里看见沐安的存在。 这个时候的沐安尚且没有现世中那般诡谲阴暗, 如今的一言一行似乎还略显青涩,甚至透露出几分少年般的意气风发。 察觉到岑旧在出神,沐安冷笑一声:「你又想煳弄过关?」 岑旧:「……」 冤枉啊, 这话茬他实在是接不上! 岑旧根本不知道使者本人在想什么啊! 反正让他本人来说, 救修罗那也得看在不在能力范围。 使者大人这般圣母的事情,岑旧压根就做不出来,更别提现在还要在说服自己的前提上说服沐安。 他道:「也许是脑子进水了吧。」 这话说得有点自暴自弃了。 岑旧唯一的底气是这幻境来自千年前的混沌记忆, 本来可操作性的机动性空间就不多, 哪怕他崩了使者的人设也没多大事。 前提是沐安不是真的。 嗯,沐安应该还没神通广大的这地步。 要是真沐安在这里,岑旧皮这么一下估计立刻就能被他捅了。 眼前的沐安倒是很新奇, 岑旧从未见过他如今的模样,便一直在悄摸地打量这傢伙。 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为人处世,但这个沐安倒是讨人喜欢多了。 也不知道他是在这千年里经歷了什么,才成为了那般乖僻性子。 岑旧本人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主, 因此这个念头就是短暂地在他心头晃了一下。 笑死, 他压根不想知道沐安这傢伙的苦衷。 坏人有悲惨的过去,妨碍他现在背了数万万条人命吗? 在岑旧语出惊人之后, 幻境里的沐安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语气冷肃:「修罗族自己犯了天谴, 挑战规则,算是自食恶果。何况天道也只是封存了他们的故地和那些叛军,融入人族的修罗倒还是活得好好的。」 他语气凉薄,大有一种天道这么做已经很仁慈了的态度。 岑旧没忍住:「你和修罗族有仇?」 哪怕是现世的沐安,也没多待见苟活下来的混血修罗,专门跑到妖魔境把修罗骨头挖出来当剑用。 看起来指定有点什么血海深仇。 岂料沐安却道:「我又不像你,天天没事就熘出天外天玩。我从来没见过修罗,哪来的仇?」 岑旧:「那你为什么拦着我?」 「规则就是规则。」沐安道,「你要是执意想去找天道不痛快,你就去。」 他冷了脸色,浅淡眸子承载的情绪冻住了。 岑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沐安疑惑地看着他。 岑旧诚恳道:「你谁啊?」 沐安:「……」 沐安脸色微变:「你消遣我?」 岑旧:「……」 青天大老爷,冤枉! 他是真的不知道沐安身份,想要看看能不能打听出来啊! 怎么这句话沐安还能有这种反应? 不是说,不符合人设的话幻境里的其他人是不会对此有所反应的吗? 没想到使者居然是这种性格啊! 原来真的会逗沐安吗? 沐安咬牙切齿道:「滚出去。」 岑旧:「……」 岑旧连忙逃离,害怕再在沐安面前作死下去,真的会被这个暂时还年轻气盛、控制不住脾气的沐安揍。 第220页 走出白茫茫的大殿,岑旧才发现周遭的景色很是陌生。 他也是个纵情山水的性格,别说大楚国境内,就连周围的蛮夷之地岑旧都去过,可却从未见过现在这般如此瑰丽的景象。 日月星辰一起堆在天上,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让人觉得本该这么融洽。 岑旧的四周都是云雾,浓厚得几乎只能看见视线咫尺落到的前方。 随着岑旧的走动,迷雾会自动地从他面前驱散开来。 除了身后沐安所在的一个大殿以外,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一点看不见人类可以活动的居所。 岑旧:「……」 这给他干哪来了? 这还是人间吗? 岑旧怅然地站定,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难道要这么迷路在幻境中? 这该不是混沌困住他的手段吧? 胡思乱想间,眼前忽而降下一团螺旋状的气团,硬要形容,类似一朵浮云。 浮云在岑旧眼前晃悠两下,见白衣修士还在老神在在、若有所思,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后,忽然往前疾沖了起来。 夹杂着沁凉水汽的柔软身躯勐地扑在了岑旧的脸上。 岑旧:「……」 冷不防被水汽溅了个激灵,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面前的浮云。 「你是什么东西?」岑旧道。 浮云在他手里竟如同小猫一般拿着身子蹭了蹭他的指腹。 一个稚嫩的童音从浮云身体里发了出来:「唉,使者大人又失忆了。」 岑旧:「……?」 什么叫「又」? 这位天道使者不但是个天天工作的可怜人,难不成记性还有点健忘? 「是祂有事找您。」浮云道,「使者大人,起码应该还记得祂吧?」 岑旧:「……天道。」 浮云惊恐:「您这次居然是把胆子忘了啊!」 岑旧:「……」 什么叫把胆子忘了? 他又不是真的天道使者,直唿其名怎么了! 有本事噼死他。 天空中一道游雷顿时乍现。 小浮云吓得浑身哆嗦了下,连忙幻化出两只指甲大小的手捉住岑旧的手指,让他的掌心像荷叶一般盖住了它整个身体。 浮云叽叽喳喳:「使者大人,祂生气了。」 岑旧:「那祂挺小肚鸡肠的。」 浮云:「求您闭嘴吧!」 这次不只是天上打哑炮了,直接一道雷霆威压落到了岑旧的脚边,周遭一整片云雾被噼消散,岑旧这才发觉自己脚下不是寻常可见的土地,而是一片空白透明,甚至可以窥见下方漂浮着的云层和云层之下快成一团黑色的土地。 岑旧:「……」 虽然心里面早就猜到这里是天外天了,但如今还是有些小小的震撼。 这天外天也太鸟不拉屎了吧? 一想到很多修士穷极一生,做梦都想飞升来的地方长这样,岑旧都有些想笑。 浮云瑟瑟发抖:「求您,别笑。」 岑旧:「唉,好。」 这小东西怪好玩的,还是不吓唬它了。 岑旧真觉得挺有意思的,不但天外天不符合他的审美,沐安和天道居然也不太符合他的刻板印象。 沐安比他想的要鲜活,天道也比他想得要有趣。 岑旧没想到大道无情至高无上的存在居然还会生气。 「我要怎么去面见祂?」岑旧问浮云道。 浮云道:「您不需要特地去找啊。您想一想,天地就会被注视。」 岑旧沉吟:「这样吗?」 天道是虚无的,是寄存在苍生之上的规则,因此没有实体,也没有固定的居所。 准确来说,它就不是以人族的常识中所能认知到的「存在」。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 当岑旧发出询问的那一刻,他有一种被凝视的感觉。 来自最古早、最压迫、最高大的凝视,大音希声,大道无形,道隐无名。(2) 岑旧没有多少害怕敬畏之心,可能因为这里是幻境,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是重活一世的异常,早就被排除在了天道所维护的秩序之外。 他很镇定地开口道:「您为什么要灭绝修罗族,这对您来说有好处吗?」 不仅是天道使者想从天道那里为修罗族讨要的说法,也是岑旧自从目睹达亚尔与索图雅的存在后心底一直潜藏的疑问。 说什么不祸及无辜,规则公平,这种鬼话压根骗不了岑旧。 作为人族,在见证了修罗族的结局真相后,岑旧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几分兔死狐悲。 毕竟谁又能确定人族的荣光可以一直长存? 等到天道打算厌弃人族的那一天,或许他们便与修罗族一样,消失得轻而易举。 明明没有声音回答,但岑旧却感到自己得到了天道的答案。 【这是註定的灭亡。】 它说。 正如毫无存在感的本体,天道给的答案也丝毫没有承载一点可以说得上是七情六慾的存在,客观无情,仿佛修罗族的灭亡不过是一个既定的事实,而天道本身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负责观测而已。 岑旧:「……」 这天道怎么还精通煳弄学? 第221页 若之前对天道的行为还有诸多不解,如今岑旧反而是彻底在心底有了答案。 天道绝对不像祂表现出来的这么客观公正。 越是强调什么,就越是没有什么,心虚什么。 这个比天外天更高阶的存在是不是真的维护秩序的天道还不一定呢。 使者当时有没有相信天道的话呢? 应当是没有的。 天道使者只是心善了一些,祂也不是什么傻子。 祂本就是天道分割出来的一个分神。 使者后来遭遇了天道的抹杀,很有可能不是人间现在主流流传的答案——在人妖大战之中偏袒古神妖族。 导火索反而更像这次修罗族的惨案。 反正这是千年前的幻境,压根改变不了什么。 不如顺着歷史的轨迹往下扮演,让他从混沌的记忆中窥探一下,天道的真正面目。 岑旧弯起眉眼。 「我不同意这个结局。」 第113章 蓬莱岛(29) 「我不同意。」岑旧道, 「万物有灵,每个生灵的生死应该由他们自己决定,而不是什么空泛的规则註定。天道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以百姓为刍狗,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1)规则本身就是对万事万物的干涉。」 岑旧语气缓慢, 不带任何情绪,却偏偏有种心惊肉跳的震慑感。 在他袖子里藏着的浮云都震惊了。 使者这次丢的好像不是记忆,是脑子吧? 怎么敢和天道直言不讳啊? 浮云封闭了五官和向外的神识。 接下来的画面太悽惨, 它不敢看qaq! 岑旧说完之后, 其实寂静了一会儿,天地的风云日月好像都定格起来,因此显得格外风平浪静。 他还没来得及彻底放松心神, 便觉恐怖的威压从高空中浇灌了下来。 无法形容岑旧在那一瞬间的感觉, 哪怕是生死一线时,也从未有过这般恐惧。 情绪好像与他本人抽离了开来,自行地表演起来了喜怒哀乐, 内心却又好像没有任何波动。 直到他感觉到了一股炽热的暖流,好像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岑旧这才终于感觉自己变回了正常人。 只不过他周遭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天道,也没有刚刚宛若错觉的怀抱, 只有一朵在袖子里当场吓晕的小浮云。 岑旧把浮云捧在掌心, 左右摆弄了下。 「不会是死了吧?」岑旧道。 浮云一个挺尸。 「我是云,我怎么会死?」它愤怒道。 岑旧:「没死就好。我住哪里?」 浮云:「……」 唉, 从使者大人身上看不见一点关于天外天的未来。 心好累。 岑旧不知道这小东西小小的身躯大大的忧虑,拿了根髮带绑在它身上, 一路放风筝似的,让浮云带自己回了所谓的洞府。 看天外天如此荒无人烟,岑旧都做好了使者大人的洞府也不咋样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惊喜。 使者大人不愧是沐安钦定的爱熘出天外天人间玩的性格,祂的洞府十分接地气,就像是阔绰点的凡人府邸。 刻意驱散了到处都是的云雾,在府邸外面甚至专门围了块空地种了一大捧花花草草,连天空也设置了欺瞒视线的屏障,至少不会让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空中。 岑旧很是欣慰。 不愧是外表都要挑最好看的使者大人的审美! 岑旧决定以后还是少腹诽使者是个圣父脑这种事情,毕竟天外天可以说得上正常的存在似乎也只有他一个。 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使者大人没有被带歪已经很不容易了。 走近使者大人的洞府,先看见的便是圆滚滚的大石头作为屏风遮挡刚进来的视线。 石头两旁种满了没过脚踝的草,绕过石头,是大片清澈的湖。 当然,在天外天,除了几位古神是真实存在的,什么花草树木都是灵力幻化成的假象,而非真实存在的生命。 石屏右手边有一条靠着墙壁修建的廊桥,穿过湖泊的岔道通往湖心的亭子,或者直直往前走,数百步后,便可以到了两侧用鹅卵石堆高种树,中间一条石板铺就的整齐小路。 小路往前就是错落有致的几个院子。 岑旧刚看到的时候,还有些疑惑,天外天都已经如此鸟不拉屎了,难不成使者大人并非孤身一人,而是那种热爱招待朋友的性格? 天外天有「朋友」给这位使者大人招待吗? 介于问出这个实在是太不符合使者人设了,幻境里和他同行的浮云回不回答另说,估计不知道的可能性很大,岑旧就没有多此一举去问。 反正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不该知道的现在多打听了也没用。 一路忽悠着浮云把自己带回洞房,趁着无人时,岑旧这才宽衣解带,果然在身上看见了一道道宛若刀剑凌迟的伤痕。 发现之后,岑旧没有多意外。 这个天道果然不是他们刻板认知里的大道无情的自然法则,既然有七情六慾,会因为使者的忤逆而痛下杀手,就说明祂已经近似于凡俗。 不管身份之前如何,但既然已经滋生了偏向,便不该再干涉万物,做公平的规则标准。 天道在那一瞬间想杀死使者,却并没有成功。 第222页 岑旧的手指抚摸上胳膊上一条突兀的血痕,指尖能感觉到伤口周围肌肤上残存的烫意。 这种烫意不同于人自带的体温,更像是夹杂了一种沸腾烫热无比的天地玄幻之力。 在天道动怒的时候,岑旧感觉到的那股温暖得像是拥怀的力量便和其同源,于天道对弈中完好无损地护住了他的神魂。 等岑旧察觉到的时候,便已然消失了。 他分不清是来自千年前对使者的保护,还是现世里不知名人对他的庇佑。 检查完伤势,分析完幻境中的状况之后,岑旧拿手指碰了碰髮带。 他平时没有这个动作,只不过如今只身沉沦在天外天,见识过凡俗见识不到的景象,心境难免会有所动摇。 摸髮带是因为这是挚友所赠,里面还有一个足以保命的凤凰泪,这样会让岑旧稍微有些安全感。 指尖从凤凰泪的红色髮带上撤离,沾染了几分溢出来的滚烫道韵,岑旧的动作微微有些迟疑,想到了一件他从未深思的事情。 蓬莱秘境是他主动要来的,为了秦雪霜和时泽师弟,但在秘境中他却好像一直都被推着走,比如这动不动就陷入的回忆幻境。 幻境给岑旧提供了不少的信息,知道了修罗灭绝的真相,天道的用心不纯,以及天道使者与沐安的些许渊源。 桩桩件件,并不是岑旧主动想探寻的。 就像是有人事先整理好了一切,在岑旧入局的那一刻,便尽数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人选首先可以排除天道。 天道应当不会主动把自己的弱势泄露在敌人面前。 其次,也可以排除沐安。 沐安曾阻拦他来蓬莱岛,说明并不知道蓬莱岛的真实用途。 何况岑旧和沐安针锋相对了这么多次,对手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他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 沐安在千年前与使者的关系应当不错。 拉着他寻找天外天,估计也是存了报仇的心思,毕竟在沐安对人族持有鄙夷的态度下,岑旧完全想像不出来使者身死后,沐安会主动下凡界。 那还能有谁? 岑旧百思不得其解,记忆中没有会做这种事的人。 想得累了,他打算再出去转转,一时半会虽然到不了天外天,而且这也只是千年前记录下来的记忆幻境,但趁着这么难得且有限的时机,能多摸清一些天外天的底细,还是多打探一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岑旧推了推门,却发现门纹丝不动。 岑旧:「?」 门外传来那朵小浮云战战兢兢的声音。 「使者大人,您被关禁闭了。」 岑旧:「……」 小肚鸡肠且幼稚! 在原地尝试了半天,最终确认门上就是天道留下来的禁制道韵后,岑旧就放弃了。 他暂时还没有跟天道对轰的那个实力。 找人求救也不太现实,因为岑旧发现在这个天外天奔波了一天,除了外面那朵一无是处的胆小浮云,唯一见到的活着的东西是沐安。 找沐安求救,他会来救吗? 他压根不知道使者平时怎么联络沐安的。 岑旧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既然天道不让他出门,那他还能怎么办,回床上索性躺着呗。 天外天有床这种事在岑旧看来还挺匪夷所思的,修士尚且可以辟谷少眠,何况与天地同源的修士。 沐安那个洞府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凳子,也是说明天外天这群土着古神是不用睡觉的。 使者大人放张床的意义在什么? 岑旧一边心里面悄咪咪腹诽,一边躺在了床上。 脑后与身体便传来很明显的塌陷感。 嗯? 使者大人居然还把床搞得这么软。 看来哪怕不需要睡梦,天道使者也是个不委屈自己、坦诚享乐的性格。 岑旧索性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出又出不去,什么事都没法干,不如睡一觉起来再想办法。 也许还能一觉睡醒就出幻境了呢。 至于睡着之后会不会遇到危险,岑旧在现实世界可能还会操个心留个神,但外面的禁制可是天道下的。 谁能突破天道的禁制过来害他? 岑旧很放心地睡着了。 难得有这种可以闷头大睡的机会,他当然要好好珍惜。 及至沉沉梦中,岑旧忽然被一阵灼热感烫醒。 他迅速睁开眼睛,指尖缠绕出灵力准备刀人。 室内唯一一张桌子旁的凳子上坐了一个红衣的高挑身影。 乌髮披散,手中把玩着桌上幻化出来的茶杯。 说那是件红衣,更像是随意搭在身上蔽体的纯红色布,没有花样没有版型,却偏偏被这人穿出了一种神性。 察觉到岑旧的目光,男子轻巧地掀起狭长凤眼,看向他:「听浮云说,你又忘东西了?」 岑旧:「……」 没想通为什么这傢伙居然真的可以突破天道的禁制进来,就再度听见了个耳熟的问题。 天道使者健忘这个毛病怎么好像天外天是个活的都知道啊! 岑旧:「对。你谁?」 男子:「你要不猜一下」 他像是发现了新奇大陆的孩子,脸上竟然写满了撺掇岑旧参与游戏的跃跃欲试。 第223页 岑旧从他的五官挪开,总觉得有些怪异。 这人明明从未见过,却让岑旧莫名眼熟。 红衣,凤眼,五官艷丽……就像大楚的国君、他的友人一样。 不,从时间线上来讲,应当是程佩云像他。 岑旧心底逐渐有了个答案,不过他这个人就是喜欢偶尔恶劣一下。 岑旧:「你长得很艷丽,应当是雄性的禽类。」 被人夸好看,男子有些骄傲地扬了扬头。 「穿着红衣,难不成羽毛是红的?」 男子:「没错。」 岑旧:「道韵也偏向火系,所以答案很明显了……」 他铺垫这么长,让男子听得全神贯注,非常期待岑旧的最终答案。 「你是火鸡。」 白衣青年抬了抬眼皮,慢吞吞不经心地下了最终宣判。 啪—— 茶杯碎掉了。 对面的凤凰看着也快碎了。 第114章 蓬莱岛(30) 天外天。 「卜算到什么了?」略微有些低沉的声音从凤凰身边响起。 一条硕大的黑色长龙盘旋在云雾之中, 鳞片坚硬,龙鬚漂洋,眼睛迥然有神。 凤凰收起手中的红莲样式的笔, 闭了闭眸。 「修罗族灭绝了。」他道。 烛龙:「这我当然已经听说过了。」 凤凰:「……」 凤凰略微有些厌恶地扬起眉毛。 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烛龙这种性格做派, 平日两个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般都是远远避开对方。 今天不知道这傻缺龙哪根筋搭错了, 非要来他这里找不痛快。 凤凰冷冷道:「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啧。」烛龙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就讨厌你这种性格,说什么话都弯弯绕绕的。」 凤凰:「……」 你还先发制人了? 「我卜算出来什么, 」凤凰骄矜道, 「只会告诉使者大人,你算什么东西?」 烛龙冷笑,喷出一口龙息。 「连白泽都打不过的废物。」烛龙道, 「我建议你不要讨打。」 凤凰炸了:「谁说我打不过他!那个死装的玩意, 我怎么可能打不过他?!」 白泽对凤凰来说,也是死敌。 准确来说,在天外天里, 除了使者大人,凤凰平等地藐视所有人。 白泽天生能通晓万物,凤凰则天生自带神力,能够跨过时空卜占。 某种方面来说,白泽和凤凰在功能上是重合的。 加上白泽是后来的, 让凤凰有一种它可能会替代自己的危机感。 凤凰最针对的就是白泽, 结果没想到这傢伙看着柔柔弱弱,实际上能打的离谱, 上一次挑事不成,凤凰的尾巴毛差点没被白泽薅秃。 爱美的凤凰为此足足闭关了几百年才重新长好了尾羽。 从那以后凤凰就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看见白泽要绕道走。 嘴上的功夫却是不能输的。 烛龙自然知道他俩的过节,拿这个激凤凰一激一个准。 「我最近也有些看不惯那傢伙。能够幻化人形之后,就故意学着使者大人的打扮。」烛龙冷笑道,「拙劣模仿,对养他长大的使者大人也那般不假辞色,也不知道心里面在想什么。我有个整他的好主意……」 凤凰下意识凑了过去:「什么?」 烛龙瞥他一眼,尾巴在地上拍了拍:「先告诉我你拿红莲笔占卜出了什么?」 红莲笔是一位飞升上来的人仙赠的。 他看着笑眯眯的,很是亲切,因为和使者大人关系好,便送了使者大人这样一件亲手制作的小法器。 本来没这么大的能耐,顶多可以卜算今日的吉凶和运势,使者大人觉得鸡肋,本身就可以卜算的凤凰却意外的喜欢。 使者大人赐给了祂这支笔。 凤凰拔了自己的羽毛和一点精血炼化红莲笔,这笔瞬间变成了一件可以卜算未来的神器。 当然,前提是使用者是凤凰。 它是天地同寿的神兽,哪怕得知天机也不会有什么代价。 但凡换个种族,预测一次估计都得原地暴毙。 凤凰拿出红莲笔,又开始犹豫了:「你知道这些做什么?」 烛龙:「加码。我会再帮你揍一顿。」 凤凰:「……」 可恶,这个黑心肝的! 他心动了! 「和你说倒是也没什么。但是你是个什么都跟使者大人说的,我怕你漏给祂。」凤凰警告道。 烛龙很保守:「你得让我先知道内容。」 凤凰嘲讽:「你是半点亏都不肯吃啊。」 红衣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窝着笔桿的细长手指轻微地晃了晃。 金黄色的文字立体一般悬浮在了空中。 「你说,假若一个人失去了记忆,从新开始,从无到有地长大成人,」凤凰问道,「他还是原来的人吗?」 烛龙:「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凤凰拿红莲笔一甩,那些金黄色的文字就飘到了烛龙眼前。 清澈的龙曈里承载着一行简短且有力的文字。 「这是……」烛龙明显不太镇定了。 他尾巴一扫,周遭云雾轻轻盪开,盘旋在地上的庞大身躯消失,一个玄衣身影逼近了那些文字。 第224页 烛龙伸出手,那些字便顿时消散了。 他怔住,表情凝重万分。 「这是使者大人的劫难。」凤凰道,「使者大人最近因为修罗的事情心绪不宁好久。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因此便做了次推演。」 烛龙:「为何古神与人仙会在未来发生争战?」 凤凰没好气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但是大战之后,人族便会在很久以后迎来浩劫。这才是问题关键。」 「使者大人经歷了修罗族的事情后,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他会主动入劫……你也知道的,我们古神和人族都对使者大人很敬重。那个傢伙分明早就开始忌惮了,搞不好真的会拿这件事给使者大人开刀!」 凤凰说到情绪激动处,勐地一挥袖子。 「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让使者大人主动放弃神格,在人间蛰伏。千年之后,未必不会有转机!」 烛龙终于理解了凤凰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倒觉得,使者大人是不会变的。哪怕放弃神格,降生人族。」玄衣男子认真道,「性格、外貌、身世都能作伪,但内核不会变。」 凤凰狠狠地拧了下眉毛:「假若性格都变了,连记忆都没有了,如何算得上是同一个人?」 烛龙冷静道:「我不打算跟你争辩。你既然已经卜算出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打算欺瞒使者大人?」 烛龙一针见血,精准切中了凤凰张牙舞爪的伪装下,其实一直在遮掩的真正意图。 凤凰结巴道:「我……我……」 烛龙:「因为我们都了解祂。祂一定会入世,而你担心的是使者大人从此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凤凰的眼睛红了。 他本就眼角天然带着尾红痕,如今看起来竟有几分宛若滴血的酸楚。 「我不想让使者大人忘了我。」他赌气道。 烛龙:「这种事,不应该你来替他隐瞒真相,而是让使者大人自己做决定。再说了,你以为使者大人一无所知,那位就不会下黑手了吗?」 凤凰最讨厌的便是烛龙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永远这般冷静,永远这般的客观无情! 「那要是他真的选择入世了呢?」凤凰道,「一旦放弃神格,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不会再记起我们,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凤凰与烛龙都是使者大人从诞生之初便收养的神兽,对他们来说,使者大人是不可割捨的生活的一部分。 剜肉剖骨之至痛,亦不及与故人久别。 凤凰脸上幻化出羽毛来,挥发出丝丝缕缕的红色妖气,喷着凤魄一把拽住了烛龙的衣领。 烛龙垂眸不应,似乎也因此陷入了艰难的选择。 「但我还是觉得,」烛龙道,「这不能是我们应该替他选择的事情。」 下一秒,凤凰的神姿整个涌现。 要不是烛龙朝旁边躲避及时,巨大锋利的鸟爪早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 玄衣男子身后涌现出匍匐的尾巴,不过却没有完全幻形,上半身还是人类的样貌。 他冷冷注视着凤凰:「打一架,我赢了的话,你要告知使者大人。或者,我替你说。」 * 思绪迴转。 红衣男子盯着面前的青年,张了张嘴:「我……」 他看出来使者在开玩笑了,使者总是这般喜欢捉弄其他人。 天道在门口的禁制只能禁止规则中地位低于祂的存在出入。 凤凰和烛龙却不一样,本就是天地生养的灵物,他们的存在和天道是同一等级的。 刚开口,凤凰就有些后悔了。 他气自己被烛龙轻易地坑了,一时气性上头,从而现在不得已地坐在了使者面前,心如刀割地要向祂倾诉最残忍的真相。 凤凰越想越急,心里面纷繁如激流的情绪在经脉里蹿腾。 他盯着青年,眼泪一滴滴地从红痕眼尾处涌现出来。 他不敢想未来的以后。 假若故人再相逢,使者大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会将懵懂的他抱离九重天深渊的存在吗? 还会如这般,漫不经心惯常肆意调笑吗? 还会……认得出他吗? 故人相逢不相识,岂是一句安慰就可以开解的? 「我……」凤凰垂着眸,说道,「使者大人,我看到了一些事情。」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青年无比镇定地看着他:「说吧。」 使者大人平日看着放浪,骨子里却是极其温柔而讲分寸的。 就如现在此刻一样。 这样的使者大人,凤凰怎么捨得从此永别? 「人族千年……不,或许很快就会有一场劫难。这劫难将会成为导致人族灭亡的导火索。」凤凰的声音有些木然,「使者大人,你果然会想入世救他们的吧?」 使者:「若不入世,我便不会知道,天地无情,却最多爱。」 凤凰:「……」 红衣男子的眼睫轻微地颤动了两下。 是他设想中的,使者大人一定会对他宽慰的话。 想起黑龙作为胜方并无过分高兴的模样。 他用一只龙爪掐住凤凰细长的脖颈,清澈的龙曈沉沉如夜。 「他不得不入世。」 「但我们可以选择陪不陪他。」 「我们也入世,千年之后,就能与故人再度重逢了。」 第225页 第115章 蓬莱岛(31) 关于凤凰和烛龙要陪着使者一起入世这件事, 两只神兽很默契地没有跟本人说。 他们可太知道使者是个什么性格了,他一定会阻拦的。 既然入世的决定交给了使者自己选择,那同样, 烛龙与凤凰也不会轻易撼动对自己未来命运的结局。 只不过放弃神格且进入人间这件事, 不是一句话简简单单就能办好的事情。 天道对人族已经起了杀心,要是被祂发现他们的小动作, 估计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须得不动声色,甚至让天道以为,是祂自己所导致的后果。 使者很快就选出来了最佳的入世节点。 不能太早, 也不能太晚, 最好是让天道已经祂已经死了,使者在人间可能才能勉强平安长大成人。 在帮着岑旧出建议的同时,凤凰与烛龙也在暗中筹谋他们的计划。 凤凰问道:「真的只有我俩啊?」 烛龙:「不然呢?知道的人越多, 难保不会有内鬼泄密。」 烛龙为人一向谨慎周全, 比较靠谱。 凤凰被说服了。 「我前两天遇见巴蛇,」凤凰道,「那呆子一向脑瓜子不灵光, 要不要夜带着他?」 烛龙:「这个倒是可以。」 巴蛇是个老实人。 哪怕他俩暴露了估计天道也想不到巴蛇会干出这种事来。 凤凰「唉」了一声,其实心里面还是没底。 「我总觉得,」他忧心忡忡地说道,「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烛龙:「……」 如果是别人说,他可能会觉得是在杞人忧天。 凤凰本身就有占卜的神通, 他的第六感从来没有错过。 烛龙道:「多留份心吧。」 他们两个人突然齐齐停了交谈的声音。 不远处一道白色身影翩然而来, 骄矜的青年像周遭的云雾一般,从烛龙和凤凰的注视下飘过, 连个余光都没捨得给他俩。 「那边是使者大人的洞府。」凤凰道,「白泽这小子去做什么?」 烛龙:「不清楚。」 他俩对视一眼后, 烛龙警告道:「绝对不要告诉白泽。」 凤凰:「。」 凤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是傻子吗?他拔我羽毛这件事还没有道歉呢!」 白泽是前不久刚来天外天的神兽。 神兽一般都与天地同源,白泽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最初都诞生于九重天的时光罅隙中,不过白泽这么些年都是独自生活,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出了罅隙之后去了哪里,在前不久受了伤才被使者捡回天外天。 凤凰、烛龙这种自幼在使者大人身边长大的古神,不可避免地会跟白泽产生几分疏离与警惕。 白泽的性格说不上好,冷冰冰的,而且超级喜欢阴阳怪气,除了使者大人,他平日瞧不上所有古神。 但和使者大人也没多亲近。 他每次和使者大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几乎都会吵架不欢而散。 其他神兽都将使者放心尖上尊崇,肯定不喜欢天天惹使者生气的白泽。 凤凰评价道:「像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烛龙:「……」 烛龙:「少看点人族的话本子吧。」 凤凰:「我说的有问题吗?」 烛龙:「……」 算了,这种治好了也是流口水。 烛龙这种迴避的态度再度惹恼了凤凰,于是两个古神又因此打了一顿快把天外天拆掉的架。 最后浑身带着伤地去通知巴蛇,差点没把巫清吓得当场送走。 「干什么!」凤凰道,「我又不是来揍你的。」 巴蛇这个时候修为尚及不上面前这两位作天作地、胡作非为的两只神兽,他幻形之术犹然学的不稳,因此偶尔会出现蛇头人身这种尴尬情况。 他一般都是用蛇类原型。 此时手腕两圈长的小蛇被凤凰盯得瑟瑟发抖:「鸟一般都吃蛇的。」 凤凰露出噁心的表情:「你怎么敢把我和人间的凡鸟相提并论的?!」 烛龙:「……」 感觉这只鸟已经完全忘记他们来这里干什么的了。 「我们来,是找你商量一件事。」烛龙简单而又直白地把他和凤凰的打算告知给了巴蛇。 巴蛇迟疑道:「这也太兇险了。」 「我们两个负责吸引火力。假若我们真的不幸在入世时出了什么岔子,那么就需要你来等待和守护使者大人了。」烛龙道,「你的跟脚便是人间的山上精怪灵气。你入世,天道也不会多想的。」 巴蛇:「……好。」 他是被使者大人救回来的,哪怕是死亡,都心甘情愿。 巴蛇羞愧道:「我太弱小了,帮不了你们太多忙。」 「哼,起码可以帮忙,」凤凰道,「比某些会背刺的好多了。」 就在他们仨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来天外天串门的某宗主人仙意外发现使者大人的卧室他进不去,直觉出了岔子的某宗主便四处转悠,果然碰到了这些和使者大人关系很好的古神。 「你们……」惊喜的话语还没来得及完全发出,三只神兽的计划就一字不落地传进了某宗主的耳朵里。 某宗主:「……」 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了。 第226页 完了,他好像听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 某宗主勐地一个急剎车,开始往后面跑。 烛龙幻化出尾巴,轻而易举地将某宗主卷了过来。 凤凰嫌弃道:「怎么这就让外人听见了啊?」 某宗主:「……」 你们要是想保密,倒是给自己套个屏障啊! 「额,其实我没有听到多少的。」在三大古神的注视下,弱小无助的人仙安静如鸡。 凤凰冷笑:「你当我们是傻子啊?」 「被听见了,」烛龙眸色深沉,「怎么办?」 巴蛇声音弱弱:「要不把他灭口吧?」 某宗主:「?」 他罪不至此吧? 只是在想怎么恐吓某宗主闭嘴的烛龙:「……」 是怎么说出如此冰冷的话的? 哦,忘记了,蛇本身就是冷血动物。 某宗主立刻哭道:「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我跟使者大人是一起喝酒看话本的交情,我怎么会害他呢?!」 烛龙认真提议道:「要不把他拉下水吧。」 凤凰:「我觉得可行。」 某宗主:「……」 某宗主眼泪汪汪:「我不想立g……」 巴蛇:「果然还是杀了比较好吧?」 某宗主立刻改口:「你们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义不容辞。」 凤凰给了巴蛇一个「做得好」的眼神。 巴蛇眨了眨眼睛,没明白怎么回事。 烛龙便再次把前因后果转述给了某宗主。 「我们不是人族,思考这些难免不周全。」玄衣男子诚恳道,「您觉得这个计划可行度有多少?」 在听到人族可能会跟修罗族一个下场时,人仙的表情就已经渐渐凝重了起来。 和这些伴随岑旧生长的古神不一样,他是真正的从人间而来,属于人族的,人族的存亡直接决定了他未来的命运。 更何况,某宗主还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 「那个谁做这些事情好ooc啊……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大反派吧?嘶,有点可能。」某宗主道。 介于人仙平日就爱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虽然听不懂,但三个神兽倒没有因此提出异议。 「我觉得办法可行度很高,但是……」某宗主道,「入世分两种,一种是转生,一种则是真身入世。前者容易出岔子,凡间想让婴幼儿夭折还不用亲自动手的法子需要太高了,但使者大人既然需要欺瞒……额……那位,肯定不能再真身入世。最好的办法便是直接降生,将灵力道韵以及自身神魂注入到胎儿身上。但是我觉得,最好提前联络一下凡间的大能,帮忙给使者护法。」 「真身入世呢?」烛龙问道。 这些神兽更倾向于採用第二种做法,正如人仙所说,变数太多。 他们是去保护使者的,变成凡人毫无法力的话,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真身入世风险太高。或许可以混入你们说的那场大战之中,触怒那位,把你们剥夺神格。」某宗主道,「但是……难保不会因此神魂破碎。」 「那就是没多大问题。」凤凰道。 他和烛龙已经做好了觉悟,因此才会额外拉一个巴蛇当后备力量。 「三位大人,」某宗主迟疑了一下,道,「人族既然有此浩劫,我怀疑人仙届时也难保自身。我能不能……」 「九重天的罅隙,」凤凰道,「假若真的快死了,带着他们往里面躲去。那里是天地混沌鸿濛诞生的最初态,不会受到万物法则的干扰。」 某宗主连忙道:「这就足够了!」 烛龙陷入了思索。 某宗主说,凡间最好找个可以随时照应在人间的保护使者的人,这活对神兽来说其实有点难办。 他们不怎么去人间,更无法确定,那些人类中有没有这个承担与天作对勇气担当的存在。 某宗主连忙道:「这件事交给我办就好了!我知道一个人可以!」 「我在飞升前曾与他是好友,人品是可以放心的,而且他本该比我更快飞升……」 凤凰蹙眉:「飞升成仙不是修士最嚮往的事情吗?既然本该飞升为何拒绝?」 某宗主讪讪:「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他绝对可以的!」 虽然人仙极力担保,但必须关乎使者的安全,烛龙和凤凰还是不敢轻信。 「这样吧,」烛龙道,「我和你一块去看看。他叫什么?」 某宗主道:「白玉京,岑平远。」 第116章 蓬莱岛(32) 岑旧再睁眼时, 发现旁边又坐了一个人。 岑旧:「……」 你们这一个个来去自如的,会显得天道很呆啊。 再抬眼一看,居然是沐安。 岑旧:见鬼。 虽然知道这是幻境, 但岑旧每次一看到沐安那张脸, 还是会下意识心底发憷。 这傢伙在这之后的千年里到底是经歷了什么啊?! 沐安微微颔首,岑旧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 卧室里的那个桌子上放置了一小瓶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瓷瓶。 岑旧还没来得及问沐安这是什么东西,再一扭头,沐安就消失不见了。 他只得自己下床, 走到桌边, 小心翼翼地用灵力悬空之后,旋开瓶盖,一股清香的草木味道便丝丝缕缕地传了出来, 夹杂了几分苦味。 第227页 岑旧微微瞪大了眼睛。 千年之前的沐安, 居然还会关心人的吗? 虽然岑旧觉得有点魔幻,不过看沐安一言不发放完药就走的别扭性子,又觉得确实是他本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至少这种格外让人不爽的拧巴劲一脉相承了下来, 知道的以为他是在送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寻仇呢。 岑旧用指尖沾了一些,碰到胸口上的一缕红痕,天雷留下的痕迹便如海水退潮一般,迅勐地黯淡减轻了许多。 他若有所思地又用指尖蹭着药膏抹到曾经缚仙索留下的伤口处, 伤口边缘便出现了明显的好转。 入幻境的乃是岑旧的本体真身, 只不过在幻境里面被迫扮演了一个天道使者的角色。 他受的伤都是实打实的,而沐安送的药也许存在一定灵性, 才能直接作用于岑旧的伤口。 沐安送来的灵药剂量毕竟不多,斟酌了一下, 岑旧还是优先治疗了天道噼在他身上的伤口。 也不知道还要在这个幻境待多久。 * 天外天突然发生了巨大的震盪。 岑旧从睡梦中惊醒,走到门边,才发现天道的禁制已经解除了。 他心底有些不妙,走出卧室,便瞧见风云翻滚,日月无光,本该洁白一片的天外天如今到处都蒸散着不详的黑色煞气与血色火光。 岑旧一步步走出洞府,哪怕路上还没有碰见一个生灵,空气中那股血腥味也已经告诉给了他答案。 修真界几乎算是常识的那段歷史重映了。 人仙与古神发生一次洞府地盘的抢夺,成为这两个派系多年积压的仇怨的导火索。 人间与天外天迎来了一场漫长的浩劫,持续百年,生灵涂炭,损失惨重,人族从此再无出头之日。 这些事情距离岑旧太过遥远,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居然还能亲眼目睹往日遗蹟。 按照记忆中往沐安的宫殿前走去,愈加深入,便遇到了越来越多奄奄一息的人仙与妖族。 岑旧边走,边给快要断气的祂们送一口灵气。 走到最初的那片空旷白云中,前方玉殿巍峨,岑旧才停下脚步。 他一进入幻境就被天道软禁,到现在压根不知道天外天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自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往这里走,是因为岑旧只认识这么一条路。 既然他是从这里进入幻境的,那么出口应当与此相关。 那些胡乱争斗的傢伙们自发地忽视了岑旧的存在,一路走来,战火从未殃及池鱼。 岑旧顺顺利利地来到玉殿前,却发现本来开着的沐安洞府如今大门紧闭。 他心底滑过异样。 总觉得在这种时刻下,沐安的外出与这场浩劫脱不开干系。 岑旧并没有来得及想太多,天空日月忽而齐齐陨落,夹杂着与空气摩擦的炙热火星,化作拳头大小的燃烧着的石头,接连地砸在了天外天的地面上。 烈火灼烧成一片,黑烟瀰漫,再也看不出原本洁白的仙境姿态。 厮杀的人妖暂时停下争斗,尽可能躲避那些从天而降的火球。 然而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火星蹿上他们的身上,便犹如贪婪的蛇一般,顷刻蜿蜒盘旋,直至将人烧成灰飞烟灭。 不管是人还是妖,都是在天外天获得神格与天地同寿的存在,却也只能在这些烈火灼烧下坐以待毙,岑旧无意间抬眼,与一位烧得只剩半截身子的人仙四目相对,从对方狰狞而痛苦的脸上读出了一丝尘埃落地的嘲讽。 仿佛在说: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岑旧下意识挪开了目光,下一秒,就听到了魂魄堙灭的破碎声。 清脆的,像是琉璃瓶摔在了土地上。 无论曾经多么天之骄子,多么高高在上,在绝对的秩序面前,似乎人与瓶子脆弱的没什么分别。 「我知道你在看。」漫天的哀嚎中,青年冰冷的声音好似安定的风雪。 天空寂静无声,唯有火球不断落下,似乎要惩戒似的消灭天外天上所有秩序以外的变数。 岑旧想,昔日的天道使者见到这幅景象,他做了什么? 他能做什么? 掩盖在旧日的骯脏真相宛若陈疾一般被撕扯开伤口,鲜血淋漓地暴露在了空气里。 哪怕他不是真的天道使者,注视着万千生灵的万古同悲,也依然感觉到了灵魂深处与火焰一同沸腾的愤怒与不甘。 尤其是在这种无能为力,拯救不了任何人的情况下,不甘便如一捧心火,轻易地便可烧掉所有的理智。 更别提那个什么都想救的天道使者了。 什么都想救,天道使者的结局却是连自己也救不了。 「你想用自己给它们赎罪吗?」 一道陌生的声音传进来了岑旧的耳中。 空洞无比,偏向中性,听不出来男女,也听不出来老少,只是冷漠叙述得像无情的大道。 这是岑旧进入幻境以来,第一次与天道的直接交锋。 他不由得指甲轻微地蹭了下掌心,竭力抹消那抹不安。 「你不是祂。」 岑旧久久没有回应,那声音便又没头没尾的补充了一句。 有点意外,但却不算太意外。 天道的地位,本就与规则等同,包容天地万物、诸生百相。 第228页 因此可以跨越时空,看到他的本质,岑旧也并不意外。 就算这个天道是假的,估计实力也在规则之上。 假若天道真的打算就此撕破脸,那事情着实棘手。 岑旧不想死,一点都不想。 他前世已经死过一回,方才得知活着的珍贵。 对他来说,生命就如同行旅之人漫漫长途中在荒漠中遇到的止渴甘泉一样,岑旧不会撒手的。 在天道面前该如何保全性命? 岑旧露出笑容:「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是个被无辜卷进来记忆幻境中的倒霉蛋,要清算,您也得清算那个故意把这些东西暴露给我的傢伙啊。」 「……」 沉默。 尴尬的沉默。 岑旧舔了舔牙根,意识到祸水东引失败了。 对天道来说,他作为一个千年后的灵魂,确实微不足道。 偏偏他看见了一些本应该被抹去的真相。 人妖之战之后,几乎当时的参与者都就此销声匿迹,足以说明天道在里面绝对做了什么需要掩盖的事情。 祂绝对不会容忍千年后的灵魂窥伺祂的目的。 真是被那混沌坑死了啊。 直觉告诉岑旧,混沌应当不是存了什么让天道借刀杀人的心思。 它被关在蓬莱秘境这么多年,显然也是千年前大战中被清算的一员。 虽然在为天道做事,肯定心底还是有点恨在的。 它想拿这个幻境告诉岑旧天道的异常。 想要把骯脏的腐败的丑陋的铺陈在阳光下。 「你想给他们赎罪。」 这一次,语气里没有再带有询问的意味。是陈述,也是命令,更是即将发生的事实。 岑旧笑容一僵:「等等,我并没有看见……」 这话其实他自己都不信。 但万一天道是傻子呢? 天空勐地降下几乎要碾碎人类神魂的威压。 岑旧:「……」 好吧,天道显然聪明过了头。 不过这种想要杀人灭口的行径实在像个猥琐小人,几乎完全原形毕露了出来。 祂一点都不公正无私。 为什么现在暴露了呢? 怕是对自己的实力自信过了头,想着岑旧一个区区凡人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到时候灰飞烟灭,谁还知道祂的本性? 所以说……聪明过头了啊! 威压在刚触及岑旧髮丝时,火红滚烫炽热的道韵就像之前一样包裹在了岑旧的周身,替他完全抗住了岑旧的威压。 与此同时,岑旧手中摸出伏念琴,琴弦浮动,音波幻化成蓝光一缕一缕地打在天地之间,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裂痕逐渐连结成蛛网的形状,会聚于一点,层层星光从那些缝隙中渗漏出来。 咔嚓一声,幻境被伏念琴击碎了。 天道的余威像是飞速地被岑旧抛在了千年前的尘埃中,幻境碎裂时还能感受到那股子震慑骨髓的愤怒。 岑旧落回到星空棋盘上时,发现身旁围了一群人,就是方才那群被他和谢冷玉救了的修士们。 混沌的动作太快,任谁也没反应过来,岑旧就这么肉眼可见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方才经歷过与谢冷玉的离别,如今又一个大能的生死不明让这群修士们吓得脸色苍白。 秘境如今兇险万分,他们没有庇佑根本寸步难行。 倒是傅煊凪镇定道:「我们等等,岑道友很快就会出来的。」 岑旧和傅煊凪对视一眼,尚没来得及交换信息,头顶上亘古不变的星空忽然齐齐堙灭黑暗下来,随即滚动的是层层乌云,以及乌云下纷至杳来落到棋盘上的天雷。 「这是什么?」 「怎么会有雷劫?!」 岑旧默默踢开脚边被第一道雷噼成焦炭的混沌。 现世的天道应当是发现了异常,怒火攻心之下急不可耐的想要灭口。 「快去传送口。」 岑旧对众人道。 无路可走了。 这些天雷来势汹汹,力度之大怕是常人无法承受。 从烂柯棋的难度可以预料到最后的危险,但紧紧抓握一线生机总好比在原地等死的好! 众人当即朝着传送点不要命地撒腿奔去。 岑旧是最后一个进的,他守在门口,帮助其他人先一步传送到其他空间。 天雷不停地妄图落到他身上,但总被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道韵阻碍。 直到岑旧整个人没入传送点,他也依然毫髮无伤。 脚刚落到地面时,感受到了方寸的寂静,岑旧这才有功夫舒了口气,忍不住摸了摸脑后的髮带。 与天道那般有恃无恐,是命悬一线之人倾家荡产的赌注。 他赌赢了。 「居然是你。」 指尖轻微地摸到红色的髮带,便轻易地将热意蹭上了指腹。 第117章 蓬莱岛(33) 有人惊魂不定:「没事了?」 岑旧:「暂时没事。」 傅煊凪看了他一眼, 如今秦雪霜不在,他俩算是唯一经歷过修罗族事件、知道内情的人,于是给岑旧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超远离众人歇脚处走了几步, 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停下。 「怎么回事?」傅煊凪压低声音问道。 岑旧指了指上面的天。 第229页 傅煊凪:「……」 他心领神会, 额头的青筋忍不住跳了两下。 「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傅煊凪道。 他脸上表情几度变换,看出来同样因为与天作对而感到惊慌与不安。 但可能是蓬莱岛弟子早被天道遗弃的缘故, 傅煊凪接受的程度比岑旧想像的高得多。 不仅接受了,还迅速地和岑旧站在了相同地立场,哪怕面临粉身碎骨的深渊。 面对岑旧的疑问, 傅煊凪道:「我虽然不清楚岑道友的为人, 可我相信我师兄的眼光。」 秦雪霜与苏和樗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傅煊凪心底不安,但因此更下定决心要替师兄照顾好他的友人。 岑旧:「……」 岑旧喉咙溢出一丝轻笑。 「我本来的意思是, 」岑旧道, 「我一个人脱离大部队。」 傅煊凪眉头拧在一块:「为何?」 岑旧:「我来秘境是为了找我师弟。」 他的侧脸被山洞崖壁上悬挂着的青色灵草照得有几分失了血色,像是脆弱的白瓷。 「我和你们在一块,哪怕一开始他们尚未察觉, 只要时间久了,便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天雷毕竟并非谁都能抗两下的,我也不想因为我的过错,连累其他人就此身陨。」 傅煊凪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岑旧:「怎么了?」 「就是觉得, 」傅煊凪脸上露出来了恍惚的神情, 「岑道友你之前没说过这么多话。」 岑旧:「……?」 傅煊凪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太震惊了。岑道友你好像第一次在我们面前说这些……这些真心话!」 往日岑旧虽然也插科打诨, 完全不是什么冰山性格,但傅煊凪总觉得岑旧这个人有点隔雾看花一般的朦朦胧胧。 笑也好, 哭也好,爱也好,恨也好,他始终和周遭的人刻意隔了一层疏离。 刚刚却好像一阵风将那些隔雾吹散了,露出来了一点最真实的表里。 「大概是想通了。」岑旧道,「我一个人肯定死也打不过嘛。」 傅煊凪道:「你方才说的确实有道理。若只有蓬莱岛弟子,倒也还好。但这队伍鱼龙混杂,保不准之后给我们背后放冷箭。」 岑旧道:「我走。」 「不,我们走。」傅煊凪却道。 青年眸色坚定。 「岑道友,我也是要找师兄和师妹的。和他们走,还要顾及他们整体的节奏,怕是会拖累。」 岑旧隔着巨石朝人群望去。 一些人在逃亡途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伤,如今队伍暂时修整,有些好心的便递出手头的灵草丹药帮忙治疗。 除了小声交谈和因为疼痛而忍不住的吸冷气声音,整个队伍寂静得好像众人头上压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岑旧道:「你放心这些人自个行动?」 傅煊凪喉结滚了滚,眉目间不可自抑地流露出一丝烦躁。 他欲言又止,竭力压下一些不太礼貌的话。 「这种情况下,我还是更想找到师兄师妹。」傅煊凪道,「而且还有顾羽在。顾羽与我实力相当,我再告诉他留心一些,避开险要传承地,尽量边走边修整,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更多的我做不到。」 傅煊凪整个人都写满了「仁至义尽」四个大字。 他道:「岑道友你要是觉得我冷血无情,那你就觉得……」 岑旧:「停。」 青年脸上浮现出无奈。 岑旧:「我有这么说过吗?」 傅煊凪:「……」 哦,忘记了面前这个人才是修仙界令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的魔头。 「那我们利益一致。」傅煊凪兴沖沖道。 只有这种时候,一向冷静自持的蓬莱岛二弟子才会鲜见地流露出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可以说还有点幼稚的气质。 说明这傢伙真的很在乎他师兄啊。 岑旧忍不住多看了傅煊凪一眼。 新生代的杰出弟子本来就年轻,修真界长寿,虽然说大浪淘沙,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但中间确实存在了某些断代的关键期。 目前修真界这种以世家与宗门为主的门派模式不太有利于个人天才横空出世,更何况这种抱团的情况下极易让李梦浮这种心术不正钻营的汲汲之辈掌握话语权。 人妖之战之后,最意气风发的时代,应当属沈花间、程虚怀他们。 在人族溃不成军之后,天才雨后竹笋的出现宛若一剂救心丸。 哪怕现在不少传奇话本都是以那一代为主要题材,师祖他更是其中佼佼者。 可越往后,随着时间推移,腐烂是不可避免的。 没有制度可以永久不衰,只有不断变革变法,不断革旧觅新,方得勉强稳步前进。 上一代若说凤毛麟角之辈,也有。 剑尊柳退云,蓬莱岛主沈听寒,云泽派掌门楚无思等,都算是不辱先辈。 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被真正权力中心排挤了。 没有话语权,比之先辈的地位略微不足。 而之后几十年乃至百年间,竟几乎再无少年天才。 如今这些青年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傅煊凪,秦雪霜,却偏偏被困住了这一方狭隘的蓬莱秘境中,忍受着天道的恶意磋磨。 第230页 大好年华,实在不应该…… 「岑道友?」傅煊凪看岑旧好久没动弹,有些试探地唤了一声。 岑旧:「……」 他这才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出了神。 岑旧:「和那傢伙说好了?」 傅煊凪:「……岑道友,人家叫顾羽。顾师兄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他说,这些人是他自愿救的,便不能算在我们的拖累之上。」 傅煊凪说着,顿了顿。 他似乎又回想起谢冷玉的诀别,眉目间浮现出一丝浅淡的悲戚。 「至于云泽派弟子,顾羽说他欠了谢师叔的因果,该还的。」 「……」 岑旧眉心蹙了一下:「我们都欠了。」 「楚师叔不是也进来了么?」傅煊凪道,「找到她,谢师叔也算了却一点生平慰藉了吧。」 但死别这种事情,唯一无法走出记忆困笼的生者最为可怜。 岑旧:「到时候楚师叔罚我怎么样都行,是我没有为她照顾好谢师叔。」 傅煊凪:「……」 按照楚师叔的性格来说,大概不会发脾气。 楚无思人看着凌厉刚强,实际上却是被谢冷玉宠大的姑娘,在两位师叔的相处模式中,楚师叔才是那个弱势的存在。 楚无思是个讲求原则的人。 她只会垂眸说一句「理所应当,职责所在」。 这样的话,不是傅煊凪和岑旧想听到的,还不如直接迁怒到他们身上让他们好受一点。 两个人很默契地跳过了这个沉重的话题,勉强收拾了下心情,朝着和大部队不同的方向走去。 傅煊凪碎碎念:「完全不知道师兄他们会在哪里。一点头绪都没有,这里的空间布置太乱了。」 他们一路走来,发现绝大多数修士几乎都已经在第三秘境和第四秘境了。 向外出不去,只有前路可以深入。 纵然再兇险,也必须试试有没有生机。 第四个秘境里面上古传承很多,还可能真的有出去的法子。 岑旧是踩着点最晚进的,他几乎没有碰上什么人,心底基本上做了最坏的打算。 有本事的,都已经在最后的秘境了。 剩下自身难保的,也差不多死了个干净。 这个想法让岑旧有些遍体生寒,但一想到混沌记忆中天道那副让人有些牙痒的无耻行径,又觉得更不道德的事情祂也能做得出来。 天空滚动几下,又急忙地赶出几道天雷,像是听到了岑旧在心中对天道的怨念。 岑旧:「……」 傅煊凪:「……」 两个人在追杀途中好不狼狈,岑旧把能用的那几个控制类神器接连不断地招唿出去当盾吸引火力用。 在灵力枯竭途中,正好一起掉进了某个深渊巨坑中。 四周都是奇形怪状的红色岩石,土地平实,地上还有不少嶙峋的石块,由于两人忙着对付天雷,加上灵力实在捉襟见肘,都忘了给自己加层减伤。 哪怕锻体了,也都摔得有些五官微微错位。 这深渊像是自带了层天然屏障,掉入之后,抬眼便是高不可攀的山岩,秘境里面幻化的天空好似一下子离了有千年光阴一样遥远,就连天雷都熄了火。 「是传承?」岑旧问傅煊凪。 傅煊凪一脸茫然:「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地方?」 岑旧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前三层秘境的名字或多或少和它的关卡设置有关。 岑旧道:「最后一层秘境的名字叫什么?」 傅煊凪脸色空白了一瞬。 他居然……居然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 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好像冥冥中存在着某种阻力,强迫本该正常行走的思绪硬生生拐向了别处。 傅煊凪突然发现自己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第四层的名字。 难道真的有什么玄妙? 「叫……」傅煊凪艰难道,「人面桃花。」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人面桃花」。 像是激活了正确答案一样,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岑旧警惕回头,猝不及防地和幻象的黑衣魔尊打了个照面。 不。 不对。 魔尊距离岑旧半步远站定,恰好让岑旧看个分明,他的心脏忽而加速跳动了起来。 一些一直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的猜想即将破土而出,与命运中的丝缕暗线成功地连结在了一起。 男人抬眼,似乎从上古的时代遥遥看了过来。 他生得极其白皙,带了一点冷意,眉目略有些上扬,带了股凌冽的气息,薄唇挺鼻,偏偏眉目淡且微平,反倒给五官增添了几分秀气。 岑旧不太愿意但又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人与其说是血腥戾气的魔尊,倒更像是他那小徒弟未来成人的模样。 「你来了。」 长大半的「陆研」望着他,冷漠地吐了一句话。 身后一股炙热的红浪气息萦绕。 被岑旧发现后,这傢伙就不打算装了。 丝丝缕缕的火红凤魄落在地上,编织出一个红衣的美人。 他上扬的凤眸只是瞥了一眼黑衣人,便全然地望向了岑旧。 这只凤凰,不是传承中的幻象。 本来的幻象被顶替了,凤凰真身出现,应当是这里与生机息息相关,因此需要暗示他一些信息。 第231页 凤凰盯着岑旧,回復的却是那句问话。 「我们失败了。」 第118章 蓬莱岛(34) 从大坑里费劲爬上来之后, 傅煊凪有些嫌弃地拍了拍身上蹭上的尘灰,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自打他修仙之后,便再也没有体会到这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了。 「那坑底好似有什么古怪, 」傅煊凪抱怨道, 「怪不得天雷噼不进去呢。原来是块死地,灵力都没有, 徒手爬山啊!我都差点以为要摔死。」 能滞空能御剑的修士倘若摔死,怕是会成为修真界百年的笑话。 没有人回应。 傅煊凪转过头去,便见那白衣青年坐在地上, 两只手撑着。 岑旧抬眼望着秘境里面虚幻的天空, 表情有些微微出神。 不知道在想什么。 傅煊凪问道:「还在想刚刚看到的东西?」 这次不再是先前那般岑旧一个人陷入单人幻境的情形。 他们二人共同见证了一段遗留在死地里的影像。 深渊里灵气隔绝,毫无生机,连天道都没办法干涉。 或许正因为如此, 才恰好留下了这些遗蹟。 傅煊凪有些烦躁地扣了扣指甲缝里的泥, 突然想起现在他可以使用灵力了,连忙给自己掐了个净身诀,神清气爽之后, 晃了晃脑袋,说道:「怎么说,我不是很意外。」 无论是穷追不捨的天雷,亦或是更早之前,在蓬莱岛陷入孤立无援境地的时候, 傅煊凪就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一些残忍的事实。 他和秦雪霜不一样。 蓬莱岛的大师兄光看外表, 像个花里胡哨的浮夸孔雀,但傅煊凪却知道他师兄才是那个最赤子之心的人。 接受不了浑浊的白, 也从没有想过。 不然不会在目睹师尊陨落时,差点因此堕入了魔障。 傅煊凪虽然总被评价人若木头, 但其实心思却一点都不蠢笨。 他只是懒得应付那些华而不实的人际关系。 虽然总说大道无情,不以万物为刍狗,天道就是规则之类的云云。 但就傅煊凪的观测来看,大逆不道一点的评价便是,这个天道放在人族中也是人渣之极。 几乎所有的劣根性都出现在了祂的上面,有时候会让傅煊凪生出一种天道都这样,人族和世界是不是早就会完蛋的疑惑。 傅煊凪和岑旧刚刚目睹了在那一场人妖之战中的天道的私心与算计。 天外天的大妖们被天道逼得颠沛流离。 因为都是与天地同生的古神,天道的规则奈何不了他们,便换了一种更为刁钻的方法。 古神们被迫放弃神格,进入人间成为普通的妖兽。 因为不会死,每一次死亡之后便又会重新在血肉之躯上重新蕴养出新生。 有些像某些话本中所论及的转世。 人族没有转世,人死如灯灭。 于是写书人把一切美好的期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幻想中。 在傅煊凪看来,死不了的永生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就比如这些捨不得神格的古神。 它们大部分便在这蓬莱秘境中困顿终生了。 天道本来就没打算放过这些古神。 相比较而言,在人间的那群反而更加幸运一点。 但也只是稍微而已。 傅煊凪:「……」 这天道莫不是假的吧? 他前不久还和师兄讨论过天道使者的生平与结局,如今想来,那些有关使者的风言风语怕是大多不可信,应当是天道为了让自身行为更加合理化所採用的一种手段。 「唉。」 这声嘆气是岑旧发出的。 自从他们掉入死地再出来之后,天雷也消失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总之至少给了青年一点魂不守舍的时间。 但也不能太久。 从秘境中来看,这些古神应当是当年就预料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本想将计就计,却最终计划失败连遭意外,因此才导致如今死的死转世的转世,散了个干净。 岑旧知道,凤凰应当是故意寻了这么一块死地,在天道管辖不到的地方方便现身。 也许他们掉入死地这一行为,本就是冥冥之中有凤凰相助。 而那条烛龙的身世,岑旧基本也猜的差不多了。 天地间只有一条烛龙,也只剩一条,还能是谁? 只不过进入人间之后,因为重生失去记忆竟被天道算计进了妖魔境。 魔尊那一代身世相当坎坷。 魔尊身死,再然后,便是他那位小徒弟了。 魔龙两代,都恰巧盘旋在了他身边,真的是巧合吗? 岑旧不太想细究这个问题,至少如今在现在不能过度耗费心神。 差不多消化掉庞大的信息量之后,他站起来,看向傅煊凪:「你们师兄弟有互相联繫的法子吗?」 「还真有!」傅煊凪动用灵力,一道丝线绑在他手腕上,蜿蜒向前,「岑道友不说我都忘了。」 这丝线还是刚进入的时候绑的,除了一方死亡可以解开,否则会很稳定。 因为挂在身上无色无物无味无香,加上一路上颠沛流离,要不是岑旧提醒,傅煊凪还真想不起来这种东西。 傅煊凪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我们贸然去找师兄的话,不会连累天雷盯上他们呢?」 第232页 找师兄肯定是要找的。 但起码不能在天雷噼的时候找啊。 岑旧朝他身后的死地看去:「应当和那里有关。」 傅煊凪扭头一看,发现天雷是想噼过来的,可死地像是一道长河,隔开了秘境两方地盘,宛若分离了两个空间。 天雷依然气势汹汹,但是再怎么恐怖,也都是噼在对面的地面上,怎么也跨不过死地。 傅煊凪:「……」 傅煊凪瞠目结舌:「这玩意……真像银河!」 岑旧好笑地看他一眼:「牛郎是谁?」 傅煊凪:「。」 傅煊凪一阵恶寒:「岑道友,这玩笑可开不得啊!」 隔岸的天雷丝毫不知对面的人如今隔岸观火,把玩笑开到自己头上了。 「后来的人该怎么办?」傅煊凪忧心忡忡。 天雷想要来追杀岑旧,就必须要跨过死地,如今跨不过,只能在原地无能狂怒。 后来的人为了躲这些天雷,必须进死地。 傅煊凪:「……原来大家都要爬山!」 微妙的心理平衡了呢! 岑旧:「。」 岑旧提醒道:「傅道友,你现在的表情过于小人得志了。」 傅煊凪:「这嘴角它自己上扬的!」 他才没有幸灾乐祸! 绝对没有! 这么一打岔,凝固的气氛才稍稍流动开来。 傅煊凪在前面跟着线条指引往前走,岑旧走在他后面。 「我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岑旧道,「假若秦雪霜他们进了其他的扭曲空间,这丝线还能有作用吗?」 傅煊凪:「……?」 傅煊凪脚步一顿,脸上表情严肃起来。 自打进入蓬莱秘境中,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脑子本来就不太够用了,精力亏损严重,这秘境中虽然灵力充沛不至于和妖兽打架把经脉废掉。 修士是没有飞升的人类,虽然强身健体了许多,但总归□□凡躯的精力顶天也就那么些,对傅煊凪来说,他已经快要濒临极限了。 这一路上的种种问题和纰漏的路上岑旧帮忙发现的。 揉着酸痛的额角,傅煊凪幽幽道:「好问题。」 怕是锻鍊这法器的炼庐弟子都没想过还有一天能应用到这番情形吧! 「线还能延伸,」岑旧若有所思道,「说明法器在正常运行。比起这位发明者神通广大到可以预判并採取措施来说,我更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 「要么人面桃花没有空间扭曲,他们是被传送到了前面。要么……」 傅煊凪冷汗出来了。 「不会吧。」他喃喃道,「这也太恐怖了……」 岑旧没有继续说下去,和聪明人讲话,点到为止即可。 最后一种可能的猜想沉甸甸地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傅煊凪苦笑道:「假如其实根本没有其他空间,而是所有的地方都是联繫在一起的,那为什么我们这一路看不见其他空间里的妖兽和怪物?!」 「很简单。」岑旧道,「我从那片白地正式进入第一处秘境,是找到了某种关窍。苏和樗虽然是误打误撞,估计也是无意中触发了。我们这一路上还没有遇到,只能说明那些傢伙身上设置了某种禁制,暂时让它们无法突破这层关窍。」 不能太想当然。 毕竟蓬莱秘境突然关闭的原因,正是因为天道发现了其中的失控。 这里相当于被天道放弃了。 会不会加固禁制,就目前岑旧所知道的德行来看,祂似乎更乐于看人族与古神做困兽之斗,两败俱伤。 傅煊凪:「……那我们想办法出去之后,势必要在蓬莱秘境的某处打开一个通往人间的出口。」 他乐观不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开玩笑的大问题。 出口一开,天道关闭蓬莱秘境的行为如同虚设,相当于给内外构建了一道桥樑。 那些古神一旦突破禁制,就会堂而皇之且没有阻碍的进入人间。 天道杀不掉这些傢伙,修士或许可以,但……修真界顶尖的那一批战斗力似乎死的差不多了啊! 更别提修士也只是少数,那些手无寸铁之力的凡人要怎么办? 这似乎成了死局。 第119章 蓬莱岛(35) 「你要找什么?」 走在竹景身后, 曈弄溪将佩剑抱在怀里,一路上警惕旁观周遭的动静。 因为她还有些灵药,加上得到了竹景及时的救治, 所以现在遗留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至少跟妖兽打架是做得到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失血过多的缘故, 曈弄溪总觉得脑子没来由地一阵一阵的恍惚。 她微微蹙眉,又否决了这个猜想。 剑鞘半褪, 刃光削去前方有些挡路拌脚的藤蔓。 应当是这秘境自身有某种可以惑人心神的古怪效果吧? 虽然说和竹景暂时组队,但两个人对彼此了解都不是很深。 曈弄溪如今倒没什么特殊的需求,师弟师妹们跟着她的也都不幸在妖兽潮中下落不明, 现在唯一的诉求就是想办法出去。 这也是曈弄溪选择和竹景联盟的原因, 起码这傢伙武力值和自己旗鼓相当,不会拖后腿而且是绝佳的助力。 竹景却不一样。 他一路上虽然寥寥数语,曈弄溪却觉得这傢伙目的性很强。 第233页 竹景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 奔着某个方向去的。 为了避免因为信息差而导致之后出现意外落于下风, 观察了一路的曈弄溪还是决心问出了口。 身为暂时的搭档,虽然只是短期的结盟,但也要至少保证核心利益一致。 起码不能冲突。 「牧柳。一种灵草。」竹景没有回头。 曈弄溪一愣。 没想到竹景看着冷冰冰的, 实际上倒也直白。 她以为就目前两个人这种疏离的关系来看,要花点时间才能探底呢。 「牧柳?」曈弄溪诚实道,「我也算来过秘境,但是没有看见过这玩意儿。它是干什么的?」 「治缚仙索身上的伤。」竹景道,「程前辈告诉我的。」 缚仙索作为有名的刑罚法器, 各大门派自然不缺。 但这东西都是给穷凶极恶之徒用的, 谁需要治这玩意的伤? 难不成是他那个师兄岑远之? 至于竹景口中的程前辈,修真界姓程且能被他们这些小辈如此尊崇的, 便只有凤梧宫的掌门程虚怀了。 程虚怀说的应当不会有错。 曈弄溪放心了,她道:「我帮你一块儿找。」 虽然曈弄溪并不是什么多管闲事的性格, 但如今她和竹景在一条船上,竹景要是出了什么事,曈弄溪的处境很更糟糕。 这傢伙能为了师兄来此险境,说明也不是完全无情。 曈弄溪对竹景多了几份赞赏之意。 「你难道要这么无头苍蝇一样乱找吗?」曈弄溪道,「给你师兄找到牧柳,也得等我们出去了才能送给他吧。」 言外之意就是,我们应该还是把重心放在寻找秘境出口上,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 「你说得对。」竹景道,「那你对寻找这个有什么头绪吗?」 曈弄溪思索片刻:「你有关于牧柳更多的资料吗?或许我们可以从它的生活习性推测出大概方位。」 在程虚怀说出牧柳的时候,竹景就已经上了心。 之后私下里又查阅了不少资料,因此确实可以说得上来。 「一般喜阴。群居,且容易被妖兽所食。」竹景思索道。 曈弄溪:「没有更多了吗?」 竹景摇头。 曈弄溪嘆气。 这么一点信息根本推断不了什么很具体的方位,怪不得竹景在这里乱转。 秘境里模拟出和人间无二的场景,有天地日月,天气也会实时变化。 按照平时来推断的话,牧柳应当会生长在相当茂密的林木间或是岩石缝里。 山洞易成为妖兽的栖息地,反而应当不是首选的生长地。 竹景眼神微妙:「你好像对此很熟练的样子。」 曈弄溪:「……」 曈弄溪愣了一下。 要不是竹景说,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他们这些大门派的弟子物资供给丰富,不缺灵石也不缺修炼自愿,除非是特别珍惜的草药需要亲自去寻或是拍卖,基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可她顺手推断的行为实在是太过理所应当,像是下意识从本能延伸出来的。 曈弄溪只是知道自己在进入门派前的记忆是全部遗忘了的,可却从来没有细究过。 一来她不是那种抓着过往执念不放的人,二来就是每每想要生起试图回忆的念头,心口便会瀰漫起无尽的酸楚。 好像有一种大手握住了她的丹田,迫使曈弄溪无法再深想,只能转移注意力。 一来二去,曈弄溪便意识到也许遗忘并不是件坏事,也许那段记忆给她带来了什么难以癒合的伤痛。 久而久之,曈弄溪便不再去想过去了。 如今,一种古怪的猜测再度浮现在她的心头。 这种熟练的本能反应,难道是她过去带来的? 她过去总是上山採药吗? 曈弄溪的心口又开始刺啦啦地泛起痛来,连带着眉心也浮现出些许烦躁。 她掩饰性地将抱剑的手臂向上拖了拖,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我们便优先看看附近树木多的密林中吧。」 竹景没有异议。 有方向总比晕头转向好。 两个人商量完之后,决定先折返回刚刚经过的一片小树林。 这片林子不算很大,一眼尚且可以望见头,竹景伸出手搬起每一块深嵌的石头细细翻去,甚至翻动了泥土,除了惊扰的蚯蚓以外,并没有其他收穫。 「不应该啊。」曈弄溪道,「莫非牧柳的生长条件有某种必要的环节被我们忽略了?」 竹景眉头蹙紧又勐地松开,喃喃道:「给我们的信息太少了。」 曈弄溪:「……」 曈弄溪捂了捂脖子,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树林中传来枯叶被踩碎的清脆碎响。 「谁?!」两个人顿时警觉起来。 一道声音忙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是我是我,时泽兄弟,你忘了吗?」 听见自己的表字被轻易唤了出来,竹景的手腕抖了抖,可却没有收剑,直到看见来人一双标志性的狐狸眼后,他才道:「蓬莱岛的秦雪霜?」 秦雪霜忙露出一个笑来:「正是!」 幸好他们之前在凤梧宫见过面,竹景还记得他。 曈弄溪则因为错过了这次论道大会,所以有些茫然地看向竹景。 第234页 秦雪霜心想,让岑远之师弟这个闷葫芦主动开口还不如他自己来。 「在下是蓬莱岛的首席大弟子秦雪霜,曈姑娘,幸会啊。」秦雪霜作揖完朝曈弄溪弯了弯眼睛。 曈弄溪意外:「你认得我?」 几个大门派平日往来频繁,作为门派顶樑柱和门面的首席大弟子自然也都熟悉彼此。 除了蓬莱岛。 蓬莱岛不世出,外人进不去,他们也一般不出来。 曈弄溪不认识秦雪霜,没想到这位道友却认得自己。 「有所耳闻曈姑娘的大名。」秦雪霜坦然道。 曈弄溪好奇:「你们为什么也进来了?」 秦雪霜苦笑:「当然是来想办法捞人的啊。」 蓬莱秘境一关闭,各大门派的中流砥柱大半全困住里面。 蓬莱岛必须出面营救,也算是情理之中。 「没想到……」曈弄溪若有所思,「你们这么快就到了最后一层。」 既然是救援,肯定不会像他们这种一开始闯秘境歷练搜罗资源的人直奔后面,势必要从第一层慢慢搜罗过来。 蓬莱秘境关闭的时间并不长,秦雪霜他们却如此之快只能说明前面确实没什么好救的。 曈弄溪目光微黯。 秦雪霜见状,顿时明白她是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我们不是按顺序来的。自从秘境关闭之后,这里的空间就有些混乱扭曲。我们蓬莱岛弟子都走散了……我和我师妹是从第二个秘境直接掉到这边的。」 竹景:「……你师妹?」 秦雪霜:「……」 秦雪霜这才意识到丢了个师妹。 他大惊失色:「我师妹怎么不见了?」 「先别急。」曈弄溪道,「既然秦道友说这里空间混乱,兴许又被扭曲传送到别的地方了。」 秦雪霜:「……唉,明明刚刚还在我身边。罢了,吉人自有天相,现在盲目找也找不到。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竹景道:「牧柳。」 秦雪霜:「牧柳?」 他的表情不像是多么茫然无知,反而带了一丝瞭然和震惊。 「你找这玩意干什么?」秦雪霜问道。 竹景便又解释了一遍。 秦雪霜:「等等等,你是说你来秘境是为了给你师兄找牧柳。可岑远之他……」 竹景:「他怎么了?!」 秦雪霜:「他进秘境是来找你了啊!」 竹景唿吸顿时一滞。 他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你说什么?!你在哪里遇见他的?他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进的秘境?」 秦雪霜:「……冷静,冷静。」 他知道这种事情很难冷静下来,但是竹景此时脸色通红,双目微张,看起来竟有几分走火入魔的徵兆。 「你难道还不相信你师兄吗?」秦雪霜道,「他肯定比我们都有能耐啊!」 竹景气息平稳了些许。 也是。 师兄肯定是心中有把握,绝对不会真让自己身涉险境的。 「他具体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清楚,应当在我们之后没多久。」秦雪霜道,「我是在第一层遇见他的。不过后来我们在第二层之后就走散了。」 竹景咬牙:「……这鬼地方。」 「既然你是来找牧柳,」曈弄溪听完,道,「你师兄是来找你,他应当知道你今秘境是想干什么。倘若我是你师兄,应当会选择寻牧柳与你会面。」 「你的意思是……?」竹景问道。 曈弄溪:「岑道友是聪明人,我们找到牧柳,他便应当能寻到我们。」 竹景脸上还是有些迟疑。 显然,师兄进入秘境这件事不在他的意料之内,已经让竹景方寸大乱了。 秦雪霜便道:「我师弟应当和岑道友在一处,我俩有特殊的联繫方式,他可以寻到我们所在。」 竹景:「……」 竹景看向秦雪霜:「牧柳在哪?」 第120章 蓬莱岛(36) 听完曈弄溪和竹景的分析后, 秦雪霜咂咂嘴:「你们想的是对的。」 曈弄溪:「可为何……」 「为何找不到?」秦雪霜苦笑道,「牧柳一族只在秘境里生长,外界对它的知道简直少之又少, 相关记载也大多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边角料。我也是从蓬莱岛专门记录秘境生物族群的史书上看来的, 牧柳确实喜阴,但基本上居无定所。」 「因为它们会跑!」 竹景和曈弄溪脸上都露出来了意外的神色。 「是活的?」曈弄溪不可置信地说道, 「草药也能随意跑动吗?」 秦雪霜:「这就是牧柳最特殊的地方了。因为它是秘境里土生土长的傢伙,史无前例,天长地久地沾染了灵气, 便自行获得了灵性。你们奔着摘它的念头来寻, 牧柳察觉到了,就会跑。」 竹景:「……」 竹景:「往哪跑?「 秦雪霜摊手,表示这是不可控的。 曈弄溪:「这难道不是无解?要不是为了摘它, 便也不会来寻。」 「换个角度, 我们不要把牧柳当草药。倘若你要捕一只兔子或者打猎一条蛇,」秦雪霜眨了眨狐狸眼,「你会怎么做?」 竹景:「引蛇出洞, 守株待兔。」 秦雪霜:「对咯。我虽然不知道牧柳会藏在哪里,但我知道它喜欢什么。我们只要拿这个引诱它自己出来就好。」 第235页 虽然牧柳以及有了灵性,但毕竟和人族这种天生开智的不同,有的也不过是对危险的感知,断想不到这么多弯弯绕绕人心险恶。 「我先带你们去找薲草。」秦雪霜道, 「在前面不远处的山上。」 * 苏和樗睁开眼。 她微微一动, 便感觉骨骼间传来的错位感疼痛。 「哇啊,好疼!」小姑娘叫出声来, 但很快清醒过来便意识到自己是在秘境里,因为担心唿救会引来危险的凶兽, 她硬生生把后面的痛唿噎下去,用手死死捂着嘴,泪眼朦胧地打量着周遭。 记忆回笼。 苏和樗本来是跟在大师兄身后的,可没想到中途脚下出现了一个深坑,她本想唿救,却发现声音传不过去,就这么直直掉了下去,头不知道磕在哪里,掉到某处地面上之后苏和樗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是现在。 仔细感受着身上的疼痛,苏和樗悲哀地想到,自己约摸是哪里摔断了骨头。 苏和樗并不指望大师兄来寻她。 这是蓬莱岛弟子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矩。 他们这些人是来为业障赎罪的,可以被牺牲,应当优先去救被困在秘境里的其他修士。 私心来讲,苏和樗并不想死在秘境。 她记得自己踏入仙途的初心是什么。 没有找到姐姐,苏和樗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大义之下,有点私心并不是错处。 苏和樗捂着嘴巴,因为疼痛不断抽搐着吸气。 再缓一会儿就得起身。 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出血,如果出血了必须马上离开,血腥气容易引来妖兽。 爬也要爬走! 不能死在这里。 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苏和樗不断在心里嘟囔着姐姐两个字,直到她听见了不远处脚步的轻响。 似有若无,轻盈无比,应当是修士。 有人! 苏和樗忙放开手,刚想扯着嗓子唿救,就看见眼前一道黄色裙衫,紧接着,唇边被递了一张扁长的草叶,草叶两侧被人用指尖捻起,中间弯曲的地方盛着一汪无色的液体。 苏和樗下意识用鼻子嗅了嗅。 没有味道。 「没有毒,不想死就快点喝。」 有点冷冰冰的声音从上空响起,苏和樗抬眼,一张明艷但颇冰霜的面容映入眼帘。 她费力开嗓道:「楚……楚师叔?!」 苏和樗和大师兄有幸参加了这次的论道大会,虽然处处变故,但恰好因此让几位大门派的掌门人出来联手平定动乱。 她认出来了面前的女子就是云泽派的掌门楚无思。 虽然当时苏和樗并没有在事故突发的会场,作为医修参加另一边的赛事,但当时有几名爱凑热闹的无为宗弟子在,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设计别致的留影石,可以通过另一边同门手中录制的影像间接透射到这边,因此苏和樗目睹了全程。 楚无思的事迹苏和樗早有听过,或者说,应该没有一个女修不会对她不存在好感。 作为收留落难女子的修真门派,云泽派的意义对苏和樗她们这种身世悽惨的女子来说,本就是一处精神上的桃花源,哪怕即使从未亲自身至。 不过敬仰归敬仰,楚师叔有点兇巴巴的,苏和樗心底里还是有几分畏惧。 既然是楚师叔,应当不会害她。 这般想着,苏和樗张开嘴,一口将叶子上的药汁灌得干干净净。 楚无思眼神微妙:「不苦吗?」 她都做好准备,给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丫头递颗蜜饯了。 楚无思身上总是备着一些蜜饯和甜食,除了哄诸如苏和樗这种看起来就可怜巴巴的小孩以外,其实也是因为她自己喜欢吃。 冷玉总是打趣她,说楚无思看着不像喜甜的人。 但实际上,楚无思一点苦都吃不了。 从前是必须吃苦,后来被师尊收养之后,有了师尊和冷玉师姐的照顾,楚无思才知道世界上有蜜饯和糖果。 小的时候冷玉总是为她备着,因此还被外人误会过喜好。 楚无思再长大一点之后,性格就开始别扭起来,总觉得谢冷玉在她喝完药递糖的行为是把她当没断奶的孩子看。 嘴上说着我不喜欢吃糖了,悄悄地自己总是在袖子里的储物袋里准备。 谢冷玉虽然知道,但也没戳破她这小师妹有趣的自尊心。 楚无思有些出神,进秘境之后她已经接连救了几批人,带他们安置到秘境深处的最安全的传承地里。 但一直没有遇见想遇见的人,这其实让楚无思有些郁闷。 苏和樗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楚无思,直觉告诉她楚师叔应当不是真的如外表那般凶,于是大着胆子道:「我不怕苦。我总是喝药,尝不出来苦味的。」 楚无思蹙眉:「为何?」 对嗜甜的楚师叔来说,苦味是绝对难以忍受的存在,她实在无法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一口气喝光药且不需要缓解的人存在。 苏和樗:「啊……可能因为我是医修的缘故?寻常练习用的补药,总不能给别人喝吧,万一喝出个好歹……」 在楚无思逐渐奇怪的目光下,苏和樗默默闭上了嘴巴,有些紧张地用垂在身侧的手指搅了下衣角。 应当……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第236页 楚无思:「你很厉害。」 苏和樗:「?」 咦。 被夸了?! 蓬莱岛虽然医道剑道双修,但除了天才,正常人应当做不到一心二用还搞到极致。 所以一开始入门的时候,蓬莱岛便会询问各位内门弟子的意象,分清楚主次。 像苏和樗这种首选学医的,剑术只不过是辅学,并不算太精通。 不过毕竟如今剑修大势,蓬莱岛这一代出名的沈听寒以及他的大弟子秦雪霜都是以剑闻名。 在医修的日常练习中,除了对动物或者是例行给凡人问诊以外,就是试药了。 虽然可以请师兄师姐们帮忙,苏和樗实际上的性子有点独,总喜欢一个人闷头干,除非实在钻进死胡同了,才会不得已求助。 对苏和樗来说,喝药就和吃饭喝水一样,是很正常的事情。 苏和樗疑惑道:「楚师叔,您给我喝的是什么药?」 味道虽然苦,但却是一种非常别致的口感。 至少在苏和樗的医修生涯之中,绝对从未遇见过。 「薲草。」楚无思道,「难道你作为蓬莱岛弟子,还不知道吗?」 苏和樗震惊:「我怎么掉到这里来了?!」 在楚无思不解的目光下,苏和樗朝师叔仔细解释了她这一路来的经歷,以及她对秘境存在的某种猜测。 「也就是说,」楚无思道,「你是从另一个地方直接传过来的。那岂不是秘境的空间已经开始互通了?」 从秦雪霜他们刚进入第四秘境的进程来看,薲草生长于人面桃花较为深处,只能是中间出现了什么无形的传送点,才能把苏和樗一个大活人运过来。 楚无思面色严肃起来:「这就麻烦了。」 她看了一眼苏和樗。 少女明明遍体鳞伤得宛若一只小兽,面上却不见一丝因为疼痛而出现的低落情绪。 一双杏眸反而黑白分明,十分鲜亮,生机勃勃得仿佛要把这山洞暗处的骯脏也因此荡涤干净。 「你还能走吗?」楚无思问道。 苏和樗试了试,沮丧道:「抱歉,师叔。」 「罢了,我先看顾你养好伤,一时半会应该出不了太乱子。」楚无思跪下来,伸出手去摸苏和樗的断骨,撕下袖子整成长条替小孩包扎固定好骨头。 修士的癒合速度在即便没有药的情况下也会比旁人快。 既然秘境的空间开始互通起来,那些妖兽来到人面桃花深处只是时间问题,届时对人族修士来说,将是一场梦魇一样的逃杀。 楚无思打算等苏和樗断骨接好,差不多有行动能力之后再带她去传承地。 时间应当是够用的。 趁着少女给自己碾碎薲草敷伤口时,楚无思走出山洞。 秘境虚幻的月光打在她的眉眼间,祛除了几分自带的清冷。 楚无思扶住岩壁,压下心头几分焦躁。 也不知道冷玉……可还安好? 第121章 蓬莱岛(37) 苏和樗待了没多久之后, 就感觉腿上的伤差不多了。 虽然还是没有完全癒合,一旦大幅度牵动骨骼还是会疼痛,可总归能够行动了。 楚师叔给苏和樗交代过, 她去附近猎杀妖兽了。 虽然妖兽似乎源源不断, 但是楚无思还是想尽可能保护那些躲在深处传承地的人族修士。 距离楚无思离开才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苏和樗没打算乱跑, 她没有太高的武力值,贸然出走,怕是会给师叔添麻烦。 苏和樗对楚无思口中的薲草很感兴趣。 她从蓬莱岛的史书上看见过秘境中生长的这种灵药, 可以生白骨、疗重伤, 但苏和樗修为还没到金丹,从来没有来过第四层秘境,因此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有些近乎神性的灵草。 作为医修的本能性让苏和樗对薲草生出一种探究的冲动。 薲草的生长地就在洞口, 她并不会离开楚无思设置的防护阵法。 只是在洞口拔几株仔仔细细观察一下。 苏和樗站起来, 轻手轻脚地走到洞口。 山洞外是一处平缓的坡面,在洞口不远处躺倒着一只庞大的妖兽尸体。 很明显,这山洞是它的穴居, 被楚无思武力征服了。 闻着妖兽尸体上传来的酸臭味道,苏和樗捏了捏鼻子。 她蹲下来,开始在坡面上摸索。 只是还没等手指碰到薲草时,指腹忽而感觉到一种针扎般的刺痛。 紧接着,骇人听闻的一幕出现了—— 倘若苏和樗没有眼花的话, 眼前的一株看似平平无奇的草植好像自发行动了。 在她的面前, 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草尖。 苏和樗凝神细望,发现这傢伙的尖端有几滴红。 正是刚刚她指腹刺中时流出的血。 苏和樗:「?」 这是怎么回事? 苏和樗屏住唿吸, 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抹草尖。 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感觉到动静,以为苏和樗已经离去, 那草尖便又直起身躯,磨磨蹭蹭、小心翼翼地往前开始走。 它身后苏和樗想要摘的那几根薲草也跟着一起移动,仔细看去,便发现是前面那株小草伸出来了细长的叶子绑缚在了薲草之上。 会自己动的草,还真是为所未闻。 苏和樗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展开灵力,在那小傢伙意识到不对劲打算桃之夭夭时已经为时已晚,一个专门用来捕猎草药的草笼凭空出现,将它与薲草接连罩住。 第237页 草笼被顶得不断起伏,看起来就像是里面有个鲜活的小动物。 苏和樗贴了张定身符在草笼周遭,才渐渐安静下来。 她翻转草笼,便瞧见里面躺着两三株薲草,以及那个刚刚叮咬了她指腹的罪魁祸首。 小草的叶子尖端居然生长着刺,看得苏和樗一阵牙酸。 还好没有毒! 「交出来。」 还没等苏和樗继续观察下去,突然一道冷冽的女音从旁边凭空响起。 苏和樗下意识用双手护住草笼,随即便大感不妙地蹙起了眉。 楚师叔走的时候不是布置了屏障了吗? 面前的女修从哪里闯进来的? 「放开。」 冷冰冰的呵斥。 苏和樗不满道:「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啊你,这是我先发现的!」 「……」 女修沉默了。 苏和樗眼睛一亮,这傢伙或许可以讲道理嘛。 「抱歉。」女修语气平和了一些,「我的同伴急需牧柳,方才是我着急。」 苏和樗摆摆手:「这种事情说清楚就好啦,不是什么大事……等等!」 苏和樗眨眨眼睛。 「牧柳是什么?」苏和樗困惑道。 这些草药不是薲草吗? 女修蹙眉:「我亲眼看见它被你用草笼抓住了。」 苏和樗:「……?」 苏和樗低头朝怀中的草笼看去,便瞧见那株可恨的小草如今还在蠢蠢欲动来回蹦跶,妄图冲破她设置的禁制。 「原来这玩意叫牧柳。」苏和樗幽幽道。 她抬起头来,将草笼朝女修面前一递。 清丽的五官流露出几丝笑意。 「姐姐,给啦。」苏和樗说道。 女修没有立马上手,她肉眼可见地身体一僵,随即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叫我什么?」 苏和樗:「我不应该叫姐姐吗?姐姐不喜欢称唿的话,我可以换一个!」 苏和樗结丹早,如今外貌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女,对面的女修看着则更为成熟一点。 许是很少有人可以拒绝一个小姑娘撒娇似的讨好,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坚硬抗拒,「咳,你叫什么都行。」 语气略有些侷促。 苏和樗忍不住捂嘴偷笑。没想到对面的姐姐看着像冰山美人,实际上这么容易害羞。 她想拉近关系,一来是要找个可以保护自己的队友。 苏和樗擅长治疗而非攻击,对面的姐姐看起来却十分能打的样子。 二来,她想知道关于牧柳的用途。 「姐姐,」苏和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我看校服像是云泽派的。」 女修:「曈弄溪。」 苏和樗勐地瞪大眼睛。 居然碰上了云泽派的首席大弟子! 天吶,她也太幸运了叭! 苏和樗一直都对云泽派有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因此对其的了解很多。 这一代的新秀最出众的便是曈弄溪,听说才二十三岁,就已经是金丹期大圆满。 之前在上上届论道大会甚至可以和岑师兄旗鼓相当的战斗力哇!!! 望着曈弄溪,苏和樗的眼睛冒出来了小星星。 曈弄溪:「……」 虽然是门派里的大师姐,实际上因为有冷玉师叔和她师尊在,曈弄溪不需要操心如何协调门内师妹们的人际关系。 对于这种缠人而热情的小孩,曈弄溪有点应付不来。 是不是……应该礼尚往来一下? 对方问了自己性命,她也理应关心一下。 「你是蓬莱岛的……?」曈弄溪道。 苏和樗:「我叫苏和樗!」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曈弄溪只觉得太阳穴好像被一根钢针快速而勐烈地扎了一下。 她脸色顿然苍白起来,但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胸腔溢出的情绪是什么。 苏和樗:「……姐姐,你怎么这个反应?你不舒服吗?」 曈弄溪:「没事,应该是旧伤发作了。」 那抹异样情绪转瞬即逝,让曈弄溪自己都无法分辨。 苏和樗惊讶:「姐姐居然有伤在身吗?」 行事作风雷厉风行,完全看不大出来。 「小伤。」曈弄溪道。 她不想多跟外人透露曾经的经歷。 苏和樗:「所以姐姐拿牧柳是准备给自己疗伤吗?不对啊,难道姐姐的同伴受伤更严重吗?」 曈弄溪看她一眼:「你想做什么?」 苏和樗的小算盘被识破,她笑了笑,大大方方道:「我可以和姐姐同行吗?姐姐也知道我是蓬莱岛弟子,我可以给你同伴治伤的。」 曈弄溪脚步一滞,随即打量起苏和樗。 尽管苏和樗读出来了她眼神的含义,却也不生气,而是微微一笑,背手道:「难道姐姐队伍里已经有医修啦?」 曈弄溪有些吃惊。 苏和樗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天真烂漫的邻家妹妹,却没想到心智竟这般七窍玲珑,曈弄溪都不知道哪里露出的破绽让她猜出来了真相。 从刚刚开始,她似乎就一直被这丫头牵着鼻子走。 还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啊。 「你们蓬莱岛的人都这般聪慧吗?」曈弄溪忍不住感嘆道,「罢了,你和我回去吧。那位弟子丢了个师妹,说不定就是你呢。」 第238页 苏和樗笑眯眯地跟在曈弄溪身后。 「说起来,」她道,「姐姐还没告诉我牧柳的用处呢。」 曈弄溪:「……」 曈弄溪无奈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这是我同伴的私事,至少不能让我擅作主张就随便告诉你。」 苏和樗:「了解。作为医修,我只是想知道牧柳的用途嘛!它刚刚咬了我一口,好兇的。我从来都不知道还有这种有意识的灵药。」 苏和樗伸出手指,在她莹白的指腹上果然有一道伤痕,竟然有些隐约的深。 血迹干涸在指腹上,看起来有几分触目惊心。 曈弄溪作为剑修,偶尔不可避免地要深入兇险之地搜罗资源,再狰狞的伤口她都能面不改色。 这样一道快要癒合的几乎微不可查的伤口被递到曈弄溪面前时,她却觉得心口被一只小兔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 「你……」曈弄溪不是滋味地问道,「疼吗?」 苏和樗本意不是寻求同情,她和曈弄溪一样,更糟心的情况都遇到过,因此听见之后有点意外地愣了一下,一时没能接上话。 作为蓬莱岛的小师妹,又是沈听寒的亲传弟子,苏和樗自然是追星捧月长大到现在,早就不缺嘘寒问暖和关怀备至了。 可苏和樗分得清,那些只是师兄师姐们对小辈应有的礼节性的照顾,从来没有人和面前刚认识不过一会儿的曈弄溪一样,连眼角都写满了心疼。 她们……真的只是刚认识吗? 苏和樗压下心头微妙的异样感,挥了挥手。 「我连药都不嫌苦。又怎么会……」 「在意这点小伤呢?」 「姐姐,我不疼的呀。」 第122章 蓬莱岛(38) 不在意吗? 曈弄溪盯着苏和樗, 却只能读出一片清明的澄澈来。 她有些想问,为何要喝那么多药? 这些年难道吃了很多苦? 可是话到嘴边,千言万绪却总有一种近乡情怯无法言说的晦涩感。 最后只落得了一句:「原来如此。」 曈弄溪他们落脚处距离苏和樗的山洞并不远, 几乎就是翻了一个山头。 竹景和秦雪霜都搜寻无果, 如今正蹲在一块石头旁聊岑旧。 实在不是秦雪霜对岑远之多么好奇,主要是唯一一个可以聊天的人是块石头, 也就是在他大师兄的事情上会稍稍吐露一些只言片语。 秦雪霜嚼了片叶子在嘴里,不留神被苦得砸吧下了嘴,心想这师弟一点也不可爱, 不如傅煊凪。 至少傅煊凪会接话茬啊。 也不知道岑远之那种好玩爱闹的性格是怎么和他师弟相处下去的。 就在秦雪霜无聊到爆炸的时候, 终于听见了脚步声。 是曈弄溪回来了。 他一抬头,目光落在了曈弄溪身后的少女身上。 「小、小师妹!」秦雪霜惊喜道,「原来你就在附近啊。」 曈弄溪把草笼递给竹景:「竹道友, 你牧柳。」 竹景将草笼整个收进储物袋:「多谢。」 秦雪霜几步跑到苏和樗的面前, 上上下下确认少女没有大碍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沈听寒仙逝前最心疼的便是苏和樗,苏和樗年纪小, 秦雪霜甚至对她有几分养女儿的感觉。 他真怕要是苏和樗出事了,日后自己在黄泉路上该挨师尊多少板子。 还好没事。 苏和樗在路上已经从曈弄溪那边得知了秦雪霜的身份,比起激动的秦雪霜,她情绪比较平和,和秦雪霜解释了这一路上的经歷之后, 注意力落在了曈弄溪身后那个穿着绿袍的青年。 青年肤色微黑, 五官深邃,不太像汉人的长相, 瞳孔隐约泛蓝,有些异域。 苏和樗感觉他有点眼熟, 但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于是小声问秦雪霜道:「师兄,这人是谁啊?」 秦雪霜:「你还记得岑远之吗?这是他师弟。」 苏和樗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会觉得眼熟。 论道大会上一直陪在岑远之身边的那个人啊! 「那,他要牧柳做什么?」苏和樗不禁道,「岑道友是受伤了吗?」 秦雪霜便简略地把岑远之之前在门派的遭遇告诉给了苏和樗。 虽然莫名其妙对那白衣青年自带畏惧与牴触,但听见这种不平之事,苏和樗还是情不自禁地愤愤不平起来。 「还好那李梦浮得到了报应!」苏和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的声音太大,引来了那一侧曈弄溪和竹景的注视。 勐然被两个冷冰冰的剑修这么一盯,苏和樗瞬间把秦雪霜往前面一推。 秦雪霜:「……」 他是什么屏障吗? 「哟,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了。原来在这里。」 一道女音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起来。 竹景和曈弄溪下意识地拔剑。 「不对。」曈弄溪的眉心狠跳了一下,「这个声音……」 「师尊?!」 到来的正是楚无思。 楚无思解决完妖兽之后,发现山洞里面没了苏和樗的身影。 她疑心受伤的小孩出了什么变故,连忙在附近搜罗起来,神识扫荡到这一片时,楚无思察觉到这里灵气格外浓郁,猜测应当是有其他修士过来了,却没想到其中一人正是自己的徒弟曈弄溪。 第239页 曈弄溪从未想过能在秘境中见到楚无思,包括苏和樗与秦雪霜,也均是瞪大了眼睛。 只有竹景面无波澜,倒不是因为知道什么内情,纯粹是不太关心。 「您……您怎么会在这里?」曈弄溪的情绪罕见地出现了大波动。 秦雪霜愕然道:「您不会是在我们之后进来的吧?」 楚无思:「对。」 曈弄溪在此时已经颠沛流离许久,身上有伤,心也疲累,此时看见自己的长辈,心里面的委屈与酸楚便像活泉一般涌动了起来。 「师尊,我……」她径直跪了下来,「我没有照顾好师妹们!您罚我吧!」 苏和樗一惊,下意识想扶起曈弄溪。 手伸到一半,被秦雪霜打了一下,才意识到此时是什么场合。 她解释不清楚刚刚那股子冲动是因为什么,只是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曈弄溪,心里面特别不是滋味。 倘若等会楚师叔要不近人情惩罚的话,她一定得为姐姐求情。苏和樗这般想着。 在这种情况下,甚至把对楚无思单方面的畏惧与倾慕都尽数忘却了。 「这不是你的错。」楚无思缓缓道,「我来,也不全是为了你们。」 她要救天下人。 作为如今大乘期之一,本就应该担负起救万物的责任。 每一个大乘期都背负着这种理念,于是乎,柳退云得道圆满,沈听寒身死道消。 大乘期最难度的从来不是飞升劫,而是世间一切沧海桑田的变数。 这一次原本也轮不到楚无思。 可是……凤梧宫禁闭的大门,从内里传来的奄奄一息的声音,以及每一次见面时,程虚怀愈加灰白的头髮,都引证了这个修真界第一人如今不过已是强弩之末的风烛残年。 如今的大乘期,只剩下楚无思一人。 她必须来。 还有冷玉与她的弟子们在此间受难。 她不得不来。 「辛苦了。」楚无思对曈弄溪郑重地说道。 曈弄溪眼圈一红,此时此刻才显出来了几分本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情态。 她年纪轻轻,二十出头,平日老成持重惯了,竟忘记自己也不是全然有作为,也是需要长辈扶一把、拉一把的。 「姐姐。」 见楚无思的态度并没有往她设想的糟糕方向发展,苏和樗松了一口气。 她赶快跑到曈弄溪身边,伸出手将她扶起来。 楚无思眉毛一挑,竟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她的徒弟竟和这有趣的小丫头结下了缘分。 见尴尬局面化解,秦雪霜才终于大着胆子上前。 「见过楚师叔。」秦雪霜恭敬道。 楚无思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我记得你在论道大会上的风采。」 秦雪霜:「……」 秦雪霜因为羞窘红了脸。 这和长辈看见自己耍猴戏有什么区别? 当时秦雪霜答应了岑旧要帮他拿第一,结果没想到中途冒出来了姜归,在实力旗鼓相当情况下一时间胶着住了,秦雪霜不可避免地上了头。 现在想想,当时的表现可谓是尴尬到爆表啊! 秦雪霜干咳一声,头皮发麻:「师叔谬赞了。」 楚无思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目光忽而落到了一直没吭声的竹景身上。 「竹时泽。」楚无思唤出来了他的名字。 竹景有些意外:「师叔唤我应是要事?」 楚无思:「你师兄找你。」 秦雪霜:「岑远之?!师叔你碰到过他了?」 楚无思摇头。 「最开始的时候一起进来的。」楚无思道,「我直接来的人面桃花。」 「多谢师叔。」竹景沉声答谢。 楚无思:「这倒不必。你师兄让我照顾你。」 竹景抿唇,垂在身侧的指尖却有些颤抖。 他本以为,梦见的那些疑似前世的记忆是一种特权。 可以让他带师兄逃脱这场命运般的枷锁,可变数实在是太多了。 前世楚无思根本就没有进入秘境,师兄也没有。 变数一多,那些前世的记忆便通通不可靠起来。 这让竹景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之中。 他不担心自己,而是害怕师兄闯入此间,却入了一场死局。 他该相信命运,就此躺平任洪流席捲吗? 不……不行的。 若命运让师兄死,他又何必去信! 「我要去找师兄。」竹景冷不丁地冒出这一番话来。 不对劲。 蓬莱秘境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他从未细想,是因为觉得自己是心安理得的旁观者。 如今发现眼前雾障重重,原来早已成了局中之人。 这秘境是死局,不论前世,亦或是今生。 但作为有两世记忆的竹景,还是能察觉到内里细微的差别的。 从楚无思与秦雪霜各自讲述的经歷中,竹景品悟出来了微妙的异样感。 前世的蓬莱秘境和现在不一样。 本以为是变数扰乱了运行,但总不该有如此大的变动。 第一层的天道使者神像,第二层的修罗族旧址,包括这一层参差不齐的只有在传说中才有所耳闻的古神妖兽,无一不例外地将线索拢齐,指向了同一件事——人妖之战。 第240页 人妖之战之后发生了什么? 妖族沦陷,众神陨落,人族惨败。 天道使者就此销声匿迹,若不是火凤将神魂分割,用程家人每一代的寿命献保,怕是凡间将陷入诸侯割据的战火,届时尸骨遍野,战俘掠地。 这桩桩件件,都彰显了乱世之象。 如今竟全部重新上演在了这秘境之中。 背后的操盘手是谁? 似乎……只有一个答案。 天道。 师兄是天道此时此刻最痛恨也最想抹杀的变数。 竹景暂时还没有理清内里的关节,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就该是这样。 「唉唉唉,这就跑了?」秦雪霜没拦住竹景,反而差点被剑气削掉袖子,捂着差点短袖的衣袍,他急道,「不是告诉过他,在原地等着比没头苍蝇更保险吗?」 「算了。楚师叔,晚辈和竹师弟一起!」秦雪霜快速朝楚无思作揖道,「我师弟和岑远之在一起。也许我可以凭着我和我师弟身上的法器找到彼此。劳烦师叔你先照顾一下我师妹了。」 他急急忙忙朝竹景离开的方向奔去。 虽然秦雪霜嘴上抱怨竹景性子急,但其实他又何尝不是担心师弟,只不过一时半会被心中叫做责任感的东西绊住了脚步。 楚无思垂眸。 「师尊,他们……」曈弄溪蹙眉,「为何这么心急?」 楚无思却道:「我理解他们。」 谁不想和至亲重逢? 她也很想不管不顾地寻找冷玉的身影。 她还安否? 可有受伤? 此时在哪里? 如此危险的地方,种种念头都在灼烧着每一个离人。 但楚无思是最不能抛下一切的人。 「走。」楚无思对苏和樗道,「你师兄过会儿应该就会回来了。我先带你们去安全的传承地落脚。」 语调后面,夹杂了一层愁绪。 楚无思不无艷羡地想,年轻真好。 为了至亲至爱,便真的可以满腔热血一腔孤勇地抛下所有。 第123章 蓬莱岛(39) 「喂喂餵, 跑那么快干什么!!!」秦雪霜中途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抹了把汗。 天杀的姓竹的这小子修的什么邪门功法,怎么可以跑得如此之快? 他灵力加持也根本望尘莫及啊喂! 秦雪霜叫苦不堪, 也只敢喘了两口气就连忙朝着竹时泽的方向急匆匆追赶。 一不留神就看不见背影了, 哪里敢多停一会儿! 好在这一次终于赶上了。 秦雪霜几步跑到竹时泽面前,发现他站定了。 秦雪霜:「?」 这小子良心发现在等自己吗? ……个屁! 秦雪霜怀疑竹时泽压根就没记住他名字! 这种满心满眼只有师兄的傢伙真的太讨厌了。 「时泽, 怎么了?」心里腹诽,但秦雪霜面上却很关切。 竹景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跟过来做什么?」 秦雪霜:「……」 果然还是很讨厌啊! 能不能天降岑远之把竹时泽收回去! 秦雪霜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没有我,时泽怕是很难找到远之吧。」 「你有办法?」竹景完全忽略了这人的阴阳怪气。 秦雪霜催动灵力, 一抹红线便自他手腕蜿蜒而下, 像扭曲的蛇一般向他们身后绕去:「这是我和师弟互相联繫的法器。你别用这个眼神看我!我是觉得这地方空间布局混乱,担心法器失灵。而且比起找师弟,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竹景:「哦。」 秦雪霜拍拍他的肩:「看在你这么迫切的份上, 反正都已经跑这么远了, 所以我才想着,与其没有方向乱转,不如看看这个法器会带我们去哪里。对了, 你刚刚站住是因为什么?」 竹景示意他往前看:「有个坑。」 「坑?秘境里有坑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秦雪霜不以为然地说道,「何况这坑一眼便能瞧见谷底……我靠啊!!!」 一道天雷就在这个时候落下,正好击在秦雪霜面前方寸处,几乎差点就亲上了他的鼻尖。 秦雪霜一蹦三尺高,面色惊恐连连后退, 倘若傅煊凪在这里, 他怕是会当场爬到师弟的身上。 竹景:「你不觉得奇怪?」 秦雪霜:「……」 秦雪霜:「这里为什么会有天雷?」 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啊! 仔细看去, 天雷好像被什么东西控住了一样,只在那坑的四周疯狂落噼。 刚刚秦雪霜是为了瞧坑底的光景, 站的近了些,就差点被天雷殃及池鱼。 竹景:「师兄他们来过这里。」 他语气笃定。 秦雪霜:「岑远之和我师弟?」 天杀的,他们是怎么通过这么多道密密麻麻、气势汹汹的天雷跨过这个坑的? 「应当是跨过来,」竹景思索道,「所以红线才会在咱们后方。」 或许,天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可它如今是被什么困住了? 谁在帮师兄吗? 竹景目光游移,最终突然朝某个方向走去,在一处杂草堆里翻找。 一抹红色尾羽被他夹在了指尖。 「这是……?」 尾羽在他的指尖中被阳光映衬的熠熠生辉,尽管不知在这里落了多久,竹景依然能感受到上面蕴含的滚烫的道韵。 第241页 留下这个的傢伙实力很强。 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 说明,应该没有和师兄起正面冲突。 秦雪霜凑了过来。 「这是?」他语气有点惊讶。 竹景:「你知道?」 秦雪霜:「……」 秦雪霜:「不知道。」 竹景:「?」 秦雪霜恼羞成怒:「我礼节性地问一下怎么了?」 他伸出手去碰那尾羽。 蓬莱岛一向以渊博学识着称,所以竹景把羽毛交给了秦雪霜,寻思也许他可以想起来什么关键性的东西。 秦雪霜不负所望。 他将尾羽在太阳光下翻来覆去看了两下之后,指着其中从阳光投射出来的流光,道:「你看。」 竹景望过去,蹙眉:「不就是很常见的火纹?」 一些妖兽行火道,身上便会留下这种火纹痕迹。 竹景不觉得很需要留意。 秦雪霜:「咱们凡间能见到的动物,包括妖兽,包括普通带翅膀的,据我所知,没有这种火纹样式。」 竹景:「……」 竹景:「难道是这秘境里的古神?」 秦雪霜笑着看他一眼。 「我倒觉得巧合的是,这一路上所有的痕迹都与天道使者息息相关,这东西自然也不会例外。」秦雪霜道,「你觉得呢?」 他一双狐狸眼忽而富有生气起来,带着几丝狡黠。 竹景才意识到,这一路来秦雪霜的嘻嘻哈哈不过是他最表层的掩饰,就和他那浮夸绚丽的外表一般。 蓬莱岛的首席大弟子,岑远之都愿意结交的人物,又怎么会是善于之辈? 他只是在装傻。 却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竹景的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天雷噼砍后留下的一片狼藉。 他们离天外天实在太远,飞升是所有修士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对天道的印象,也只有那么可怜的一丁点。 大道无情,是被用惯了的词语。 可秘境亲眼所见,桩桩件件,都是私心与偏见。 天外天并没有想像的那般美好,与人间一般,同样翻滚着骯脏欲望。 秦雪霜:「想到了吗?」 竹景:「使者身边的凤凰。可是……」 他本想问,凤凰不是早在一千年前就四分五裂了么? 按理来说,它的道韵应该留在了程家人的身体里啊。 却在最后的关头,竹景止住了话音,在秦雪霜专注的目光下,平白地生出了一阵冷汗。本该陨落的古神们都在这里。谁确定凤凰没有欺骗天道呢? 凤凰,师兄…… 竹景越来越不想承认的真相在逐渐逼近他。 秦雪霜嘆了口气:「时泽师弟,我听说你曾在宫里住过,对吗?」 「你是婉容公主的孩子,在胡人那里出生。却没想到生母难产而亡,与此同时,胡人部落发生了动乱。大王毒发身亡,几位王子为王位抢得焦头烂额。 「在那个时候,一个襁褓小儿如何活得下去?你的汉人奶娘就加急给先帝传了信。 「先帝怜你年幼,将你接回宫中……」 秦雪霜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竹景:「……」 竹景动作僵硬了一会儿,他从未想过自己不愿意回顾的过去竟突然如此坦诚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让他没有任何防备。 儿时被排挤、孤立、疏远与暗戳戳的羞辱而带来的情感好似一张蛛网一般,狠狠地黏着在了竹景的五官上,让他陷入一种溺水般的窒息。 他忍不住抽刀出鞘,将寒光对准了秦雪霜。 「我不知道这也是蓬莱岛弟子需要知道的东西。」竹景目光凌厉,「你为什么调查我?」 秦雪霜:「……」 秦雪霜苦笑一声:「你们门派有个内鬼,你应该知道的。」 「岑远之曾告诉我,有人想置他于死地。但他狠不下心对付你们这些师弟师妹,所以我替他查了所有人。不止你的过往,还包括那个吟九……不过这并不是现在我们应该关注的事情。」他道,「竹时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只是改名换姓,无法抹消你也是程家后人的事实。」 竹景握着剑柄的手抖了下,寒光差点真的刺入秦雪霜的咽喉。秦雪霜只得朝后退了一步。 面前的青年向来没有在出剑的时候暴露过软肋,他向来都是削铁如泥、不留半分情面的。 如今手抖得好似快要将剑掉在了地上。 「我不是程家人。」 只是这般决绝地否认着。 「你承不承认也无所谓,我也不是逼着你和当今圣上认亲。」秦雪霜无奈道,「凤凰的神魂四分五裂,据说继承在了程家后人身上。你觉得呢?你也是程家后人,有感觉到吗?」 竹景喉咙滚了下。 「凤凰将传承赐予程家人这件事……」他道,「难道是谎言?」 可不是因为凤凰,天道才会对程家人降落神罚吗? 每一个继承了道韵的程家后人都无法活到三十岁。 「不,不对。」 竹景心底勐地冒出一个念头。 程家受到天罚这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但凤凰传承本身就是一个障眼法! 凤凰没有陨落,没有消散。 祂活得好好的。 第242页 因此会在这里留下痕迹。 甚至可能是故意留给他们看的。 竹景声音勐地变大:「是凤凰泪!」 程家人执意守护凤凰泪,才因此得到的天罚! 凤凰泪世代与程家后人贴身相伴,天道根本无法分辨具体情形。 祂不会亲自来察看的。 这不是一个无情的神明该做的事情。 祂既然要当神,就应该扮演神明,被所谓的大道拖累。 凤凰便是钻了空子。 「凤凰泪在师兄身上。」竹景道,「是……程序给他的。」 这是他第一次正视程序这个名字。 竹景本以为,自己会逃避且痛恨程家人一辈子。 在宫中时,他活在梧桐树的阴影下,而程序却永远可以正大光明的喜怒哀乐。 就连师兄,也只记得程序。 他微不足道,低贱如泥。 只有逃出宫中,才真正有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人生。 尽管早已与过往和解,但对程序,竹景还是感到膈应。 现在第一次直面的说出来,才仿佛给一切画了句号。 竹景忽然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凤凰选择了师兄。」竹景语气有些干涩,「那条龙也选择了师兄。」 师兄这两世的命途本该坦荡,摧毁这一切的人,原是…… 「天道。」 第124章 蓬莱岛(40) 竹景面色煞白。 他的周身浑身发冷。明明才过秋至, 竹景却有一种仿若寒冬的战慄感。 「天道……」 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 秦雪霜:「?」 秦雪霜疑惑:「时泽,你在念叨什么?」 旁边的天雷未曾止息,被困在这里依然不依不饶地噼着深渊旁边的黄土。 地面被天雷染成漆黑狰狞的样貌, 可怜的草皮焦苦翻滚, 裸露出土地的真实肌理。 这是世间杀伤力最大的武器。 是每个人飞升都要经歷的劫数。 多少修士恐惧天雷,古往今来能人志士半数殒命于此。 但他们也渴望天雷。 在此之前, 竹景一直觉得天雷是规则的象徵。 通过天雷便可以得道飞升。 天雷不知不自觉便成了一场规则与秩序对人族的考验。 这么珍贵的天雷如今却肆无忌惮地出现。 只是为了追杀天道所认为的一个变数。 竹景觉得有点讽刺。 秦雪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时泽,你说句话啊!你这样没反应我害怕。」 他的声音里带了恐慌。 「你要是出个好歹,岑远之得宰了我啊啊啊啊!」 聒噪的声音将竹景从心境的严寒中带回到了现实。身上寒意一点点消退, 他有了实感。 「我没事。」竹景道, 「刚刚是想事情想入迷了。」 秦雪霜拍着胸口大喘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秦雪霜:「你在想什么呢?」 竹景一时没有作答。 秦雪霜:「?」 秦雪霜:「不能告诉我吗?」 「抱歉,」竹景道, 「等找到我师兄再说吧。」 他态度如此郑重, 于是秦雪霜也渐渐收起了笑意。 「好。」秦雪霜道,「我们去找他们。」 * 楚无思将曈弄溪和苏和樗带到了传承地。 这里来自一位上古大能的传承。他已经飞升成仙,于此降下福泽, 本是想庇佑宗门子弟。 可能连前辈自己都没能想到,日后他的无意之举给多少修士暂时提供了一片安全的庇护所。 苏和樗跳下御剑。 她兴奋地来回打量这片净土。 明明是传承地,却一点都不显眼。入口处特意设置了屏障,穿过屏障,眼前豁然开朗, 田野交错, 房屋纵横。 溪水潺潺,日光灼灼。 仿佛蓬莱秘境的兇险只不过是一场梦。 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 近处的房屋内陆陆续续走出好奇张望的人。他们穿着门派宗门的校服, 手里也基本拿着佩剑。 瞬间打破了桃源梦乡的假象。 「是楚前辈!」 害怕是妖兽来袭,许多人出来的时候面色紧张。 直到看见入口的楚无思, 有人惊唿出声,那些紧张的修士才终于松懈下来,露出一点笑意。 他们纷纷围到楚无思面前。 离得近了,苏和樗才看清这些修士身上或大或小的伤口。 有的人伤的很重,几乎断肢残腿。 可却没有一个人垂头丧气,失去生机。望着楚无思的时候,修士们的眼神是亮的。 他们把楚无思当做了救命稻草。 「本来是想带秦雪霜回来疗伤的。」楚无思道,「云泽派不精于此道。但是……」 「你可以吗?」 她温和地看着苏和樗。 没有过分严厉地要去苏和樗必须承担沉重的责任。 苏和樗:「……我试试吧!」 楚无思:「谢谢。」 「可能会缺少一些药。」苏和樗提前预防道。 曈弄溪:「秘境里灵草多的是,我帮你去取。」 他们的谈话没有刻意避开其他修士。 因此,在苏和樗和曈弄溪商量完之后,几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第243页 即使有这么多伤者,他们也是其中伤势最严重的。几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 肤色略黝黑的少年颤颤巍巍地被旁边的同伴扶着,他两只手都失去了,腿也只剩下一条。 「姑娘,我……还有没有可能拿剑?」 充满希冀而又小心的语气。 苏和樗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匆忙地移开了目光:「抱歉。」 她语气沉重:「我只能治伤。」 「没关系,」少年露出笑容,「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低下头颅。 「谢谢姑娘!!!」 少年的声音成了开启闸门的开关。 一时间,修士们齐齐朝着苏和樗低头行礼,嘴里不断说着感激的话。 他们是真心的。 这里缺医少药,但最缺的,却是医修。 寻常医修不会轻易独自踏足秘境。他们没有自保能力。 一些严重的伤不是单吃医药就能好的。 苏和樗作为医修的到来,对所有人来说就像是一场及时雨。 小姑娘被这阵仗吓得后退了几步,不由得感到一阵无法推卸的责任感压在了身上。 「我会尽力治好大家的!」她发誓。 楚无思对苏和樗道:「有什么需要的,跟你曈师姐提就行。这里的禁制很稳固,妖兽闯不进来。」 苏和樗:「您还要出去吗?」 楚无思:「我去再找几株牧柳来。」 她视线扫过刚刚出来询问的少年。 少年这时正和同伴聊天,脸上带着一种安稳的神情。 苏和樗明白了楚无思的意思。 大师兄说过,牧柳可以生白骨。 楚师叔想帮肢体残缺的人也治好伤。 楚无思离开后,苏和樗就开始了救治工作。 她本以为出来的这些修士就是全部,却没想到每个房子里都有一些动弹不得、奄奄一息的伤者。 「我们本来以为没救了。」少年对苏和樗道。 苏和樗才终于理解了他为何听到无法再练剑也并不过分难过的原因。 和这些人相比,他还算是幸运的。 这些伤势太重,没有医修,其他人顶多是贡献了身上的丹药帮他们吊命。 苏和樗再晚来一会儿,怕是真的无力回天了。 曈弄溪提剑跟在苏和樗的身后,像是一抹安静的影子。 「需要草药的时候,就告诉我。」她说,「我出去找。」 苏和樗清点了一下放在面前的草药,掏出几片手帕垫在地上,把草药按照大致用途分类汇总。 她抬起头来:「目前应该是够用的。」 方便及时用药,苏和樗让尚有行动能力的修士们一起将他们所携带的还剩余的草药集齐给她。 曈弄溪目光闪烁两下。 「你年纪这么小,却很厉害。」她轻声道。 苏和樗笑:「姐姐也很厉害。」 曈弄溪脸红了,下意识撇过头去。 让一个小姑娘夸自己,太不好意思了! 苏和樗从最近的房子开始逐个救治。 曈弄溪跟在她身后,防止出现动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无思还没有回来。 草药已经开始见底。 曈弄溪道:「我出去採集。」 蓬莱秘境灵气充沛,灵草这东西漫山遍野都是。 苏和樗给曈弄溪仔细讲解了几种必需草药的分辨方法。 以防万一,她还额外补充了几种可以替代的同功能草药。 曈弄溪一一记好,表情认真。 她心底逐渐浮现出一丝恍惚。 仿佛本就该知道怎么做一样,曈弄溪发现自己居然对其中几味药材感到熟悉无比。 「我……」曈弄溪不由得一阵失神。 她望向苏和樗。 少女察觉到曈弄溪的异样,偏头看过来。一双杏眸圆熘熘的,颇有几分好奇。 「没事。」曈弄溪把话咽了回去。 她本来是想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眼下却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 先去找草药吧。 剩下的之后还有时间说。 曈弄溪给了苏和樗一件攻击类型的法器,一道留在符纸上的剑气。 随即出了禁制。 苏和樗用完最后的草药,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好在她是按照伤势重轻来决定医治顺序的。 如今已经没有人有火烧眉毛的性命之忧了。 屋里都是伤者。血肉腐烂与草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并不好闻。 苏和樗坐在外面的空地上。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借力躺了下去。 一只手搭在眼前,阳光从缝隙里漏出点金色。 「苏姑娘。」 苏和樗顿时再次坐了起来。 一个包着右眼的女修蹲在她旁边。 苏和樗对她还有印象。 「怎么了?」她好脾气地问道。 女修:「楚前辈和瞳师姐什么时候回来啊?」 苏和樗:「我也不知道。」 她仔细观察着面前的女修。 对方神色凝重。 苏和樗渐渐意识到不对劲。 假装没有察觉到,少女自然而然地问道:「姐姐,你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忙的呀。」 语气平和,像是热心肠的小姑娘。 第244页 女修滑过一丝犹豫的神色。 苏和樗捕捉到了。 她故意道:「没关系的,姐姐不告诉我也是可以的。」 大概是想到了先前苏和樗不顾自己,连轴转救人的事情,女修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苏姑娘,你知道诅咒吗?」 她问道。 苏和樗:「怎么啦?蓬莱岛藏书很丰,诅咒也算是疾病的一种,我自然是看过的。」 女修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 苏和樗的袖子被抓住了。 女修急切地问道:「那您可曾见过一种会让人高烧不退、浑身溃烂的诅咒?」 「怎么回事?」苏和樗没了笑意,「带我去看看。」 女修忐忑地将苏和樗领进了屋里。 屋中还有几个修士在修养。 女修低着头,蜷缩着身子,像是要极力降低存在感一样。 苏和樗跟在她后面,虽然不知道女修为什么要避开别人的注意力,但也跟着没发出声响。 到了屋子的最深处,阳光也照射不到的死角,苏和樗才发现那里躺着个人。 女修抬起头来,哀求道:「苏姑娘,楚前辈她们不回来。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您能帮我看看,她到底是中了什么诅咒吗?」 女修把她的同伴扶起来。 是一名和女修差不多年纪大的女子。 两个人都穿着同款式的校服。 苏和樗半蹲在病人面前,第一眼望过去,不由得被惊得瞪了下眼睛。 只见那病人脸上已经有大半张脸爬上了蛛网一般的黑色丝线。丝线缝隙中,隐约可见鲜红的皮肉。 她紧闭着眼,面色苍白,唿吸微弱,看样子意识已经近乎于微弱。 「几天了?」苏和樗问道。 女修:「就今天一早。」 按照传承地的日月星辰推算,苏和樗花了三天时间救治。 曈弄溪是今天早上出去的。 诅咒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播如此之快? 苏和樗有点吃惊。 修士入门第一步便是锻体。 因此发烧这种事根本是不可能的。 何况如此可怖的表徵,一看便是诅咒。 「我担心诅咒具有传染性。」女修道,「便将师妹带来了角落。」 苏和樗道:「姐姐做的很对。」 女修声音急切:「那苏姑娘,您看出这是什么诅咒了吗?」 苏和樗没有回应。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 像是突然陷入了某种漫长的梦魇。 「我知道。」苏和樗道。 这是一种她无法释怀的诅咒。 诅咒被来自恶意的修士施加在她的家乡。 从此,她家破人亡。 苏和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声:「是……」 鬼婴劫。 第125章 蓬莱岛(41) 要冷静。苏和樗想。 骨子里从年少时根植的恐惧在直面鬼婴劫的那一刻尽数冒了出来。 甚至让她想要直接逃离这里。 可是正如女修所说, 楚师叔与姐姐都不在这里。 她不能逃,也无处可逃。 女修:「您真的知道?!」 她脸上满是惊喜。 哪怕知道这诅咒可能会传染,女修依然死死握着她师妹的手。 如今泪眼朦胧间看向苏和樗时, 目光尽是哀求。 仿佛在说, 救救她。 苏和樗冷汗渐出。 她当年也患过鬼婴劫。 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被仇人们当做註定要死的孩子而放过, 从而被沈听寒捡到,逃过一劫。 因为在书中的记载里,鬼婴劫是没有解法的。 苏和樗不知道沈听寒想了什么法子。 她醒来时已经不太记得前尘了。 如今的寥寥也是从师尊和师兄口中打听来的。 沈听寒剑医双修。虽然剑道屈居柳退云之下, 但他的医道可是世间毋庸置疑的至极巅峰。 师尊他应当是自己钻研出来的解法。 可苏和樗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医修, 如今不过筑基期而已。 寻常的疑难杂症尚且可以全力一试。 她能做到师尊那样吗? 苏和樗的心跳得很快。 可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姐姐,」苏和樗道,「帮我个忙。」 女修:「苏姑娘请说!」 苏和樗:「鬼婴劫这种诅咒不是迅速致命的类型, 但是传染力却很强。已经半天过去了, 我需要姐姐组织几个男修女修帮忙在每个屋子里排查。」 她条理清晰,字句分明。 女修听到师妹暂时还不会死掉,脸上出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现在就去!」 女修走前, 小心地将她的师妹放回地面。 地面上铺了一块绒毛毯子。 如今,苏和樗瞧着眼前昏迷不醒的第一位感染者,太阳穴产生了一阵阵刺痛。 她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师尊还在就好了。 想到师尊,苏和樗鼻子有点发酸。 但是她不能哭。 她还没有找到姐姐。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 苏和樗快速眨掉眼泪, 摸向了眼前昏迷不醒的病人。 寻常的诅咒有解法。最精于此道应当是符修。 第245页 苏和樗不确定这些修士中有没有恰好是符修的,她打算等会问问。 医修也有一部分会钻研诅咒。 医者仁心, 对医修来说,诅咒也算一种顽疾。 不同的诅咒有不同的解决办法。 有些需要用灵力驱散净化, 这是木灵根才能做到的事情。 有些则服药就好。 还有一些甚至只用在特定穴位放血即可。 鬼婴劫的棘手之处便在于没有一本书记载了它的解法。 诅咒的解法这么多,如果没有方向的话根本无从下手。 苏和樗打算将自己当做实验样本。 她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匕首,在手腕上快速地划了一道血痕。 血液很快流出,苏和樗将手腕放到昏迷之人的嘴边。 鲜红的血缓慢地渗进唇齿中。 苏和樗记得她当时醒来之后还喝了许久的药,同时伴有针灸。 针灸的部位倒是记得。 药方却只有沈听寒知道。 距离那次诅咒解除已经八年了。 苏和樗也不确定她的血中还是否存在解药。 只能先试试了。 等待的时间是很漫长的。 期间苏和樗等来了她吩咐去办事的女修。 女修说,所有修士已经全部聚集到空地上了。 昏迷不醒的重伤者已经提前检查好了。 只有一个。 如今单独被放在一个房子里。 苏和樗道:「那把姐姐的师妹也运送过去吧。」 她伸手准备去搬,却被女修挡住了行动。 女修不好意思道:「既然这诅咒有传染性,还是让我来吧。姑娘你已经帮了许多了。」 虽然说着传染,女修依然毫不顾忌地伸手将师妹抱在了怀中。 苏和樗:「你不害怕吗?」 女修:「她是我的师妹呀,怎么会害怕。」 苏和樗心头无端漾起一片羡慕来。 她没有再言语,目视着女修和她的师妹出去。 太阳穴又开始疼了。 眼前似乎零散地闪过画面。 印象中,她好像也和别人问过问题。 那个人是怎么回答的呢? 昏沉中,额头的细汗被轻柔地擦去。 「你是我的妹妹,我不会害怕你的。」 苏和樗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额头上被手帕盖住的感觉是真实的。 她瞳孔渐渐聚焦。 外出找草药的曈弄溪已经归来,身上还背着苏和樗给她的小背篓。 手里拿着一张帕子,曈弄溪问道:「外面这是怎么了?」 记忆与现实重合。 苏和樗心脏蓦然慌乱起来。 眼下却还有更紧急的事情。 她简略地把事情经过告诉给曈弄溪。 「姐姐,你知道鬼婴劫吗?」 语气带着苏和樗自己都没曾察觉的希冀。 曈弄溪摇头。 苏和樗眸中染上一抹失望怅然。 「鬼婴劫是旁门左道。姐姐不知道才最好呢。」苏和樗笑道。 曈弄溪一把抓住了苏和樗的手腕。 苏和樗吓了一跳。 「姐姐?」 曈弄溪仔细观察了手腕上的伤痕。 尽管苏和樗已经动用灵力让它加速癒合了。 「你伤自己做什么?」 曈弄溪瞳色好像压了层黑云。 她在生气。 苏和樗缩了缩脖子:「我之前……受过鬼婴劫的诅咒。师尊给我治好了。我想着,也许我的血有些用处。」 手腕上的力度放松又加重。 曈弄溪语气严厉:「和别人讲过吗?」 苏和樗:「没有。他们才刚刚聚集到外面开始检查诅咒感染情况。」 曈弄溪望着苏和樗的双眼。 少女的眸子依然澄澈。 心底的石头平稳落地。 曈弄溪刚刚的慌张终于消散了。 「那就好。」她道,「不要暴露。」 如今聚集在这里的修士鱼龙混杂,暂时的平和是因为有更大的生死危机。 鬼婴劫的出现,就像一颗石子砸中了平静的湖面。 一定会有人因此生出其他的心思。 在没有明确解决办法的情况下,苏和樗作为鬼婴劫的倖存者,不会被当做救世主的。 曈弄溪道:「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外出。」 採摘的草药已经足量。 她需要贴身保护苏和樗的安全。 而且…… 诅咒绝对无法凭空出现。 施加鬼婴劫的人,就藏在那些修士之中! 走出房间。 苏和樗先看见了那个女修,她叫谢檀香。 谢檀香就站在队伍最前面,手里捧着一张纸。 看见苏和樗和曈弄溪之后,急忙走过来。 「我们登记好了,苏姑娘,瞳师姐!」谢檀香把纸递给她们,「这里一共有三十个人,感染的五个,包括我师妹,已经登记在册了。」 「我们把他们聚集到一个房间去了。」 苏和樗:「辛苦了。姐姐你们先休息吧,我去屋子里面守着,顺便钻研一下解决办法。」 谢檀香解散了众修士。 苏和樗朝感染者的房子走去。 曈弄溪跟在身后。 马上要踏过门槛,苏和樗却突然停了下来。 第246页 「姐姐。」她无奈道。 曈弄溪:「怎么了?」 苏和樗指了指房间内部。 这些房子门窗如今都被紧闭,阳光无法直射,显得像是黑色的深渊巨口。 从门口望过去,可以瞧见地上铺着几层垫子。 垫子上躺着意识昏沉的感染者。 他们感染状况严重的,如今已经四肢溃烂。 站在门口都可以闻见腐烂的气味。 苏和樗:「姐姐,鬼婴劫是有传染性的。我是痊癒者,因此不怕。」 「但你不是。」 苏和樗踏过门槛,伸手扶住门框。 她对曈弄溪叮嘱道:「姐姐在门口守着也是一样。」 关门的手受到了阻力。 曈弄溪的剑柄抵住了门。 「不看着你我不放心。」曈弄溪道,「我不怕诅咒。」 说完这话,曈弄溪忽而眼前快速地闪过了画面碎片。 曾几何时,她好像也对一个人说过相似的话。 是什么时候? 曈弄溪不由得蹙眉。 苏和樗:「那我开着门,姐姐你一眼就能望到我啦。」 苏和樗是犟种。 曈弄溪也是。 不过眼下不是僵持的好时候。 曈弄溪只能选择苏和樗这个折中的建议。 她抱剑站在门口,视线一直环绕在苏和樗的身上。 像是一尊守护神。 苏和樗进入房间之后,视线在五个人身上审察了一番。 找到了谢檀香的师妹。 她是第一个被发现的。 但如今面上竟有些血色,唿吸也平稳了起来。 因为鬼婴劫引起的溃烂皮肤日后可以再治。 如今还是要想办法先把烧退掉。 苏和樗伸手摸了摸谢檀香师妹的额头。 发觉温度已经正常了。 居然真的有用! 她的血可以当药。 不过即便烧退了,谢檀香师妹看起来依然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苏和樗打算再餵一点。 试探一下到底需要多少剂量。 匕首刚拿出来,身边就多出来了一阵冷冽的寒气。 清脆的声音响起,苏和樗手腕一酸。 她愕然回首,瞧见了门口怒气沖沖的曈弄溪。 曈弄溪按照约定,没有进屋。 只不过用灵力击落了她的匕首。 「姐姐……」苏和樗下意识出声。 曈弄溪:「你拿自己当药?」 苏和樗:「……」 少女垂下了眼眸。 「不然呢。」 她身上不谙世事、一派天真的伪装尽数消散。 苏和樗盯着曈弄溪,露出一个苦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姐姐。」 第126章 蓬莱岛(42) 岑旧和傅煊凪刚解决完一波妖兽。 人不是铁打的, 不停的战斗耗费了他们大半的精力。 两个人暂时找了个地方设置结界休息了一会儿。 「岑道友,你的猜想很可能是正确的。」傅煊凪道,「蓬莱秘境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妖兽。」 现在秘境全方位封闭, 而且还是天道亲自封闭的。 只有一个可能。 这些妖兽本来就封印在秘境中的隐蔽空间中。 如今天道充当撒手掌柜之后, 封印势弱。 已经开始空间融合了。 「我们必须马上出去。」岑旧道。 傅煊凪脱口而出:「不行!」 岑旧看向他。 傅煊凪苦笑:「岑道友你可以出去。」 但是蓬莱岛不能。 倘若蓬莱岛弟子存活下来,且没有救下其他人的话, 那些业障与口舌足以让整个宗门万劫不復。 师尊好不容易争取来赎罪的机会。 傅煊凪不可能一个人出去。 「找到其他人,一起出去。」岑旧道,「我还在找师弟呢。」 然而这话也实在是太过苍白无力。 找到了又怎么样? 他们要怎么出去呢? 大乘期拼死才能突破的道韵。 他们怕是一起赴死也打不到这个阈值。 就在这时, 傅煊凪却突然觉得手腕一痛。 环绕的红线越来越紧, 像是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尽管什么都没有听到,傅煊凪还是下意识顺着红线延伸的方向看了过去。 远处山坡上逐渐升起一抹身影。 蓝衣飘逸,一双狐狸眼。 傅煊凪一下子站直了身体。 「师兄?!」 岑旧也跟着扭过头来。 果然看见秦雪霜正大步往这里走来。 他手腕上也绑着红线。 随着秦雪霜与傅煊凪距离的拉近, 红线逐渐弯曲缩短, 最后隐匿在空气中。 「本来是想赌一把的。」秦雪霜道,「还真让我给找着了,岑远之, 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随着他话音落下,山坡尽头又有一道身影。 岑旧勐地跳起来。 「竹时泽?」 来人正是他进入秘境的唯一初衷。 岑旧的师弟,竹景。 秦雪霜和傅煊凪听着这话音里满满的怒气,心有灵犀地后退了一步。 傅煊凪:「岑道友怎么看着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秦雪霜:「假如你偷偷独自去了危险的地方被我抓到,你也得挨揍。」 第247页 傅煊凪:「……」 平时最爱笑的人一旦沉下脸来, 杀伤力是很大的。 竹景本来还沉浸在见到师兄的喜悦、激动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中。 然后突然瞥见了他师兄的脸色。 竹景剎住了步子。 他冷静道:「师兄, 我想我可以解释……」 啪地一声,拂衣剑击在了水墨剑的剑面上, 发出兵戈相见的清脆嗡鸣声。 岑旧皮笑肉不笑:「我让你一个人涉险了吗?」 竹景下意识回嘴:「可是……」 蓬莱秘境马上就要消失了! 他必须拿到牧柳,要不怎么救师兄啊?! 额头突然一阵闷痛。 是岑旧空闲的那只手, 趁着竹景不注意,狠狠给他来了一下。 「还敢回嘴。」岑旧道,「说明小竹子你还没有认识到自身的错误。」 称唿回来了。 师兄应该没有太生气吧? 岑旧:「还在走神?」 竹景:「师兄……」 他从储物袋里拿出来了草笼,像个做错事情而努力讨家长欢心的小孩。 「是牧柳。」 被塞了满怀的岑旧愣了一下,便见一向鲜少有表情的师弟露出来了一个开心的笑容。 他彻底没了脾气。 罢了,师弟也是因为自己的伤。 他能怎么办? 骂也捨不得,打也捨不得。 秦雪霜走了过来:「你们重逢完了?」 岑旧听得懂他话里的打趣,没搭理他。 倒是傅煊凪问道:「师兄,你们是怎么碰上的?」 秦雪霜跟竹景走在一起,憋了一肚子的话,如今终于有人捧场了,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你们不知道……」 从如何与小师妹走散,遇见竹景、曈弄溪,再到三人商量寻找牧柳,及至楚师叔和小师妹汇合,秦雪霜一股脑全告诉了傅煊凪。 岑旧道:「哇哦。」 秦雪霜:「这就是你的评价?」 岑旧:「怎么,难道要我夸你真棒吗?」 秦雪霜:「……」 一阵恶寒,倒也不必哈。 傅煊凪道:「既然如此,我们去和楚师叔他们汇合吧。」 他刚刚还在和岑旧讨论破局的问题。 楚无思是个大乘期,比他们都应该靠谱。 秦雪霜道:「只是不晓得那个传承地在哪里?」 一筹莫展之际,突兀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 岑旧回头,瞧见是他师弟在说话。 秦雪霜意外:「你不是和我一块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也没看见楚师叔单独给竹景开小灶啊。 竹景:「我……」 他垂下泛蓝的眸子,似乎将要做一个犹豫不决的决定。 要说出来吗? 自己前世在蓬莱秘境活下来这件事。 理智站上了天平,在同伴目光的投射下不断加码。 「我……」 「请稍等一下,我有话需要和我师弟单独谈谈。」 竹景的话被打断了。 他看向突然出声的岑旧。师兄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这种表情。 竹景没有办法形容出来。 一种正式的、仿佛糅杂了风与雪的满是沧桑地表情。 竹景心脏不由得漏了一拍。 师兄……难道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秦雪霜表示理解,拉着傅煊凪走出岑旧放下的隔绝声音的结界。 现在只剩下师兄弟二人了。 「你是在梦里见过?」岑旧问道,「还是亲眼见过?」 他问的是传承地的事情。 竹景的心脏高高悬起。 「师兄,我不太懂。」他语气干涩。 岑旧:「我是重生的。」 两句话几乎是前后同时响起。 没有给竹景一点喘息的时间。 「重生?」竹景下意识重复了这个陌生又古怪的词语。 脸色一点点的变化,他才慢慢反应过来了师兄交代了什么信息。 似乎许多谜团一下子就解释通了。 师兄突然越狱,本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像是突然有了同伴一样,竹景终于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一些。 同时又有些世事弄人的无奈与好笑。 「前世的师兄……」竹景还是忍不住确认道,「现在在哪里?」 岑旧:「佩云死了。我出了凤梧城。」 竹景:「之后呢?」 岑旧:「我找上了你。」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好像是要把过往的尘埃彻底擦拭干净。 竹景:「我杀了师兄。」 岑旧:「不是你杀的。」 「是我不想活了。」 前世众叛亲离,声名狼藉。 只有凤梧城是他的容身之所。 可等到程序死后,岑旧才发现,凤梧城不是家。 是他自作多情。 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挚友告别之后,岑旧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这个时候,活着有什么必要? 岑旧让师弟做了他的执刑人。 因为他以为…… 「对不起。」 岑旧望着竹景。 「我以为你不会因为我伤心的。」 后来重生之后,岑旧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第248页 他只是因为遭遇的变故太多,前世将自己囚禁在了牢笼里。 岑旧道:「掉下绝情崖后,我没有死。」 竹景勐地回声:「可是……!」 他分明记得,前世不久之后,陆研禀报了师兄的死讯。 「是病死的。」岑旧笑道,「我背负的业障太多。只是那孩子不知情。」 陆研给他安置了墓,替他下了葬,在岑旧人生的最后给予了他炽烈的温情。 岑旧:「你前世从蓬莱秘境活着出去了,我知道的。」 正因为能够活着出去,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情。 岑旧:「你找牧柳,是想赎罪。」 「可是,师弟,我从未怪过你。」 竹景的眼圈刷一下红了。 他从来不是一个情绪起伏很大的人。 因为他知道,喜怒哀乐都救不了一个在深宫中被当做异类的胡人小孩。 他本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师兄。 「我……」竹景只说了一个字,忽而用双手捂住了脸,放声大哭起来。 一直以来压在他身上的那种沉重的罪孽感只用了如此轻易的一句便就此烟消云散了。 「别哭了。」岑旧道,「现在外面还有外人呢。等出去之后,咱们找个地方偷偷哭。」 竹景忽而想起那年的花鸟节。 作为公主的遗腹子,而且身上带有胡人的血统,他是不允许参加宴会的。 宫门不知被哪个恶劣的宫人上了锁。 宫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偷偷摸摸跑去看宴会了。 孤零零的异域小孩蹲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他很害怕。 高大的梧桐树显得阴气森森。 远处虽然很热闹,但也愈发显得竹景这里孤独凄清。 就在这时,梧桐树叶忽然勐烈地晃动起来。 将惊弓之鸟的异域小孩吓得大叫一声,朝后跌去。 「小心。」 清脆含笑的少年音。 小孩仰望,从天而落一抹云白锦衣。 好似翩然一轻羽。 「哎呀,走错了。」 白衣少年道。 「这里太黑了,分不清哪里是太子宫。」 他一扭头,露出皎然的眸。 「小孩,对不住,吓到你了。」 这般老成持重的语气,但少年本人其实也没大多少。 竹景脑袋都被吓木了。 他任由少年拉起手,站起来。 依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吓坏了?这可麻烦了。」 少年挠了挠头。 竹景嘴里突然尝到了软甜的糕点味。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这才回过神来。 眼前的白衣少年正举着一个油纸包。油纸摊开在他掌心里,上面放着几块精巧的糕点。 见竹景望过来,少年道:「好吃吧?我花大价钱买的。」 「本来是要送给太子殿下的。但是刚刚吓到你是我的错,」白衣少年道,「当做赔礼吧。」 他将油纸包塞给了竹景。 再次爬上梧桐树,消失不见了。 竹景把那个油纸包保存的很好。 每天只捨得吃一点。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油纸包不见了。 因为有寄人篱下的自觉,竹景在宫中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活着。 那是他头一次发火。 贴身婢女被抓到时,她还在嘴硬:「不就是外面街巷里小摊贩上的红豆糕嘛!您好歹也是皇亲国戚,计较这些干嘛?」 竹景心想,不是的。 那是他在深宫中唯一的慰藉。 他忽然萌生出了要逃离这里的想法。 这个想法在听到平远侯府一家无人生还时达到了顶峰。 竹景逃出去了。 他本就是没有人愿意要的累赘。 因此逃出去也很轻松。 刚出去的时候,半大孩子颠沛流离难免吃了不少苦。他半飢半饱、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平远县。 他不信少年就这样死去。 躲过了人贩,躲过了流匪,风雨大作的时候,就在破庙落脚。遍体鳞伤的少年意识昏昏沉沉,像是舔舐自己伤口的流浪猫。 突然,身上被什么东西盖住了。 唇边餵了些水和饼的碎屑。 竹景听见少年的声音说:「哪来的小可怜,和我一样没有家吗?」 他迷迷煳煳地睁开眼。 瞧见灰头土脸却依然眉目清亮的少年。 可是第二天,少年就不见了。 竹景到处打听,最终得知少年发着烧替他买食物时晕倒在路边,被一个负剑仙人抱走了。 「您知道他是哪个门派的修士吗?」竹景抓住目击的小贩问道。 小贩挥了挥手:「这我哪知道。」 又过了三年。 竹景来到了无涯派。 爬过漫长的台阶,熬过心境的试练,在正殿中,竹景终于再次见到了岑旧。 他穿着白衣,也不再蓬头垢面,一如初见。 「我要拜柳剑尊为师。」当着众人的面,竹景镇定说道。 他根骨很好,无涯派的长老都在争抢他。 除了柳退云。 但竹景偏偏就是选择了这个不苟言笑的剑尊。 「你确定?」李梦浮震惊道,「柳师弟他眼光很高的。」 第249页 竹景:「哪怕当剑尊的扫地僕人,我也愿意。」 众人都以为他是敬仰剑尊疯魔了,一时间七嘴八舌地劝阻起来。 直到混乱喧嚣中,传来了一声冷冰冰的「好」。 来到柳退云的洞府,作为师兄的岑旧帮他安置妥帖。 「你以后就是我的小师弟啦。」 少年笑道:「我叫岑远之,你呢?」 他没有认出来自己。 竹景却并不失望。 因为—— 「师兄。」 竹景唤道。 修士还有百年甚至千年的时光,足够他还恩了。 哪怕师兄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第127章 蓬莱岛(43) 竹景本来哭得止不住。 直到岑旧伸手指了指一边。 一扭头, 便瞧见两个凑热闹的脑袋。 秦雪霜:「岑远之说什么呢?把他师弟都训哭啦?」 傅煊凪:「居然真哭了。」 竹景:「……」 竹景瞬间面无表情。 「师兄,我确实知道怎么出去。」竹景道,「那个传承地里有出口。」 他曾经就是躲在传承地中, 直到秘境分崩离析。 随后, 传承地开始裂开,竹景掉入缝隙。 恢復意识的时候, 他已经在海里了。 前世应该有不少人都在传承地,比如曈弄溪也是靠着这个裂缝出去的。 但后来竹景根本没心情关注这些。 「你知道前世今生的事情,不用和别人透露。」岑旧温和道, 「解释之类的事情, 有师兄在呢。」 坦诚布公之后,岑旧撤去了结界。 秦雪霜和傅煊凪措手不及被抓包。 「咳咳咳!」秦雪霜道,「我们没有偷听!」 岑旧:「你们在偷看。」 秦雪霜:「……」 秦雪霜:「这怎么叫偷看呢?」 傅煊凪:「正大光明的看?」 秦雪霜:「师弟你可闭嘴吧。」 「我师弟知道传承地的位置, 我们先过去和楚师叔汇合一起讨论一下怎么出去吧。时间应该不多了。」岑旧道。 秦雪霜和傅煊凪都是聪明人, 没有多问竹景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朝着传承地走去。 * 曈弄溪本来在看守着苏和樗。 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响动。 「谁?!」 剑刃出鞘,抵在了纤细的脖子上。 谢檀香笑了笑:「曈师姐,是我。」 她挥了挥手里的食盒。 曈弄溪:「我已经辟谷。」 谢檀香:「我知道。但是这种事情很耗费精力, 所以还是吃一些吧。」 曈弄溪没有吃饭的胃口。 但苏和樗忙活一天了,应当是需要进食休息一下的。 于是她接过了食盒。 「我师妹还好吗?」谢檀香问道。 曈弄溪:「烧退了,但人还没醒。」 谢檀香:「人没事就好!」 她拍了拍胸脯,似乎是在安慰担惊受怕一天的自己。 曈弄溪走到门口给苏和樗递了饭。 转身却发现谢檀香还在那里。 她不自觉地蹙了下眉。 谢檀香察觉到了:「抱歉,我有点担心我师妹。」 曈弄溪直言不讳:「你不能进去。你感染上了只会更添乱。」 谢檀香幽幽道:「瞳师姐说得对。」 两个人沉默以对了一会儿。 月光洒在她们二人脚边, 冷冰冰的。 谢檀香问道:「曈师姐可知道平远县?」 曈弄溪摇头。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谢檀香道, 「只是因为鬼婴劫,想到了八年前听过的一则惨案。」 「曈师姐想听听吗?」 曈弄溪本是个漠不关心的性格, 却莫名被「平远县」三个字拨动了神经。 「你说。」 谢檀香:「当年平远县的凡人似乎就被人下过鬼婴劫。」 曈弄溪想起苏和樗说她也是八年前的倖存者,心脏忽而加速怦然了起来。 难道……这两者是有关联的? 「当时有些修士想要无情道骨——他们打听到平远侯夫人的小儿子就是。」谢檀香道, 「曈师姐知道那儿子叫什么吗?」 「他叫岑、远、之。」 曈弄溪冷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曈弄溪注意到了谢檀香在说起这些时气质产生的明显的变化。 阴郁而沉重。 「没什么。」谢檀香眯起眼笑了笑,「就是和曈师姐聊聊往事罢了。」 曈弄溪:「既然你记得鬼婴劫,为什么不上报?」 谢檀香:「曈师姐是在怪我吗?毕竟已经八年了啊,我也是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想起来的。」 「曈师姐不想知道当年的结局吗?」 想的。曈弄溪想的。 平远县对她来说有种特殊的吸引力。 但曈弄溪不想听她说。 眼前的谢檀香明显别有用心。 「不想。」曈弄溪回绝道。 谢檀香:「也许会给苏姑娘提供一些线索呢。」 曈弄溪抬眸。 谢檀香:「施加鬼婴劫是需要代价的。诅咒会反噬施咒人的自身。更何况范围是当年平远县整个县城的人呢。」 曈弄溪忍不住道:「既然有报应,为何还要这么做?」 第250页 话音刚出,曈弄溪就后悔了。 她被面前这个人牵扯了心神。 「要怪就怪平远侯夫人啊。」谢檀香道,「为什么要护着自己儿子?」 「拿一个无情道骨来换一城人的性命不是很划算吗?」 「岑远之倒是被她瞒着跑出了平远县城。他连累了多少人呀。」 曈弄溪听得心里烦躁得要命。 她一剑刺向谢檀香的胸口。 谢檀香躲闪不及,只来得及避开要害。 鲜血汩汩地留了出来,她却忽而大笑起来。 「你杀我有什么用?你去找岑远之报仇啊!」 曈弄溪不知道谢檀香是激动说错了,还是有其他的隐情。 她和岑远之又没什么仇怨,报哪门子的仇。 谢檀香眼神逐渐变得冷然。她道:「我发现了蓬莱秘境的出口。」 曈弄溪:「在哪里?!」 谢檀香:「就在我们脚底下。」 为什么突然又谈起这个? 谢檀香此时的状态看起来有些太诡异了。 「这和你刚刚聊的有什么关系?」曈弄溪问道。 谢檀香吐出一口血,笑了起来。 「当然是……我发现需要献祭才能打开禁制啊。」 她的脖子上的伪装脱落,一道又一道的黑色丝线蠕动蜿蜒,爬上右半张脸。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好心办坏事的人了。」谢檀香道,「我明明可怜你们也被岑远之祸害过,才想着要救你们出去的。」 「为什么要救他们!」 谢檀香道:「因为烂好心导致你们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姐姐失去记忆,妹妹诅咒缠身,你们不觉得自己很愚蠢吗?」 曈弄溪听明白了。 鬼婴劫就是谢檀香下的。 第一个诅咒者就是她的师妹。 曈弄溪:「那可是你师妹!」 谢檀香:「我要是死了,还有什么师妹?!」 曈弄溪气得发抖,手上不再留情,一剑噼砍向谢檀香的脖子。 谢檀香脸上蓦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笑。 她脚下裂开了一个缝隙,缝隙相接,伸展出一块黑洞。 在剑气击中前,谢檀香被黑洞吸了进去。 与此同时,屋里传来苏和樗的惊叫声与重物落地的声音。 曈弄溪:「……」 曈弄溪握紧剑,下意识朝苏和樗那边望去。 黑洞闭合了。 * 谢檀香睁开眼。 一阵柔和的海风吹来,她不由得深深吸口气。 这种感觉还真是久违了。 鬼婴劫与曈弄溪留下的剑伤还在勐烈地撕扯着谢檀香的神智。 但她却露出来了一股解脱的笑容。 喉咙被扼住。 谢檀香垂眸,瞧见了一根悬浮的白绫。 她从蓬莱秘境传送到了绝情崖。 崖边站着一个白衣修士,鲛纱覆面。 「原来是沐安前辈,您在这里做什么呢?」谢檀香问道。 白玉京的掌门人冷眼俯视着她,手中操控着那段白绫。 「我不记得让你一个人出来。」 谢檀香:「您让我以命换命,保证岑远之活着出来。可是,凭什么呢?」 沐安:「我记得和你说过,你的父亲就是那个牵连平远县的傻子。」 谢檀香:「您是在替岑远之报復我们吗?真好笑。」 「明明最想杀掉他的,一直在和他对着干的,不就是您本人吗?」 谢檀香脸上的笑意勐然沉成一片郁色。 「明明只要牺牲他一个,我们都可以得救。你们这些拼命护着他的人都是蠢货!」 沐安八风不动:「你在秘境里知道了什么?」 谢檀香脸上有一瞬迷离:「我看见了……」 可就在她快要说出来的那一刻,天上突然降下一道雷光,罩住了谢檀香。 红颜瞬间殒命。 「天道……」沐安面色有些难看。 另一道身影浮现。 「怎么了?」 是有些沙哑的青年声音。 沐安:「谢檀香被天道蛊惑,没将岑远之带回来。」 青年轻笑一声:「这样啊。」 「你应该相信我师兄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说这话时,青年眸子里迸发出奇异的神采。 可惜沐安不关心,也不理解。 「锁灵藤有异动。」沐安道,「我要回白玉京一趟。你帮我看顾一段时间。」 在沐安动身离开前,青年叫住了他。 「沐安。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人族有个道理,叫做……」 「贪心不足蛇吞象?」 他语气森森,压着阴郁。 沐安冷然:「那是对你们人类来说。」 身形消失不见,沐安离开了。 青年目光放到远处的海上。 白雾渺渺,隐约可见远处的小岛轮廓。 明明旁边还是谢檀香的尸体,青年却面色如常。 他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蓬莱岛缓缓升起的日出。 粲然的日光通红灼灼,将海平面映照得通红一片。 连青年的眸底都染上了诡异的暗红。 他穿着无涯派绿色的道袍,头髮被规整的束起,腰侧挂着的一柄摺扇是歷代无涯派掌门人的标志。 唇红齿白,眉眼深邃,眼角自然下垂,看起来有几分柔弱无害。 第251页 眉眼间却一直挂着一股阴郁之色。 「五年了啊……」他喃喃道。 蓬莱秘境里面的人没有时间依据,便无法真正感知到外面时间的真实流动。 但五年的时间足够天翻地覆了。 五年,可以让少年长大,改头换面。 五年,可以让一个人人嘲笑的修罗族混血成为无涯派实际的掌门人。 吟九幽幽地望着寂静的海面。 他轻声道。 「师兄,你要是死在里面就好了。」 第128章 蓬莱岛(44) 「这是……怎么回事?」 秦雪霜后退一步。 眼前的传承地的禁制摇摇欲坠, 哪怕是还隔了一段距离都能听见里面鬼哭狼嚎的哀恸。 肉眼可见地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秦雪霜脸色变了:「小师妹还在里面!」 「等等!」突然出声的源头来自另一边。 傅煊凪拉住躁动的秦雪霜,转头看向来人。 「顾羽?楚师叔?」他惊讶道。 来人正是顾羽一行人与楚无思。 没想到顾羽他们行动如此利索。 再一瞧到楚无思凝重的面色,傅煊凪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楚师叔难道已经知道了……谢师叔身死的事情? 「里面不对劲。」楚无思说话却是如常, 「不要轻举妄动。」 秦雪霜心里焦急。 不能自乱了阵脚。他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岑旧出声道:「有鬼婴劫的气息。」 傅煊凪:「鬼婴劫?」 秦雪霜:「怎么会是这种诅咒?!」 沈听寒抱回苏和樗的时候, 小师妹中的便是这种诅咒。 后来师尊花了自己近五十年的修为,用灵力在苏和樗体内设置了禁制, 才阻止了诅咒的蔓延。 因为鬼婴劫无解。 就连沈听寒也只能做到减缓发作。 「谁这么恶毒?!」秦雪霜气愤道。 禁制忽而松动了。 走出来了一个人。 是曈弄溪。 她脸上血迹斑驳,步履缓慢。 怀中躺着一个意识昏沉的人。 剑被她放在那人的双臂间,剑刃上残留的鲜血一点点的流到地上。 「师尊……」曈弄溪目光呆滞地看向楚无思, 声音哽咽, 「是我的错……」 因为她现在的样子实在可怖,不少修士都不禁后退了几步。 「你做了什么?」楚无思问道。 曈弄溪垂下头:「有个修士施加了鬼婴劫。小妹又突然昏迷不醒,我没办法……」 「将他们都杀了。」 语气依然轻描淡写, 里面夹杂的分量却重如千钧。 从理智上来讲, 她做的完全没有错。鬼婴劫传播速度极快,如果不是曈弄溪当机立断,在场所有人一个也逃不了。 可那毕竟是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 人命意味着业障。 曈弄溪这般作为, 便是断了她今后的飞升路。 这个事实太过震惊,导致没有人注意到曈弄溪对苏和樗转换的称唿。 「那个人跑了。是我无能。她临走前跟我说,这里有个出口。」曈弄溪道,「需要以命换命。」 「我杀了二十个人。」 「现在有二十个人可以出去了。」 她朝着楚无思跪了下去。 「师尊,恕弟子不孝, 今后不能再……侍奉您了。」 泪水顺着曈弄溪的面颊留下, 洗净了部分血迹。 露出来了半张黑色丝线蠕动的面容。 「她也染上了鬼婴劫!!!」 一阵惊唿,兵荒马乱的躲避。 曈弄溪:「小妹一直不醒, 我想让师尊把她带出去……找个医修看一看。」 她将怀中苏和樗轻柔地放在了地上。 楚无思的身躯微微晃动。 她像是头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弟子。 楚无思是在平远县捡到的曈弄溪。 那时候的她奄奄一息,浑身上下都是剑伤刀伤。 谢冷玉和楚无思拼命救治, 醒来之后却失去了记忆。 楚无思没想过让曈弄溪恢復记忆。 尽管后来她已得知平远县的惨案。 这是她作为师父对徒弟的私心。 过往尽是遗恨的话,不若相忘。 曈弄溪醒来之后,性子便是孤冷的。 楚无思本以为她本性如此…… 如今的曈弄溪却显出来了某种被她忘却的柔软情态。 楚无思垂眸盯着地上昏迷的苏和樗,手握紧了佩剑。 「你想好了?」她问。 曈弄溪闭上了眼睛,扬起脖子,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 楚无思噼砍了一剑,却只是落在了曈弄溪的裙衫边。 地面上的草被剑气激得歪斜一片。 「师尊?」曈弄溪迷茫道。 楚无思道:「鬼婴劫不是全然无解,我们出去再说。」 「楚掌门!您怎么能这样?!她身上可是会传染的鬼婴劫啊!」有修士忍不住说道。 楚无思不是谢冷玉那种温柔的性子。 她目光扫中说话的修士,一剑把他噼飞了出去。 修士躺在地上吐着血。 楚无思道:「你可以选择不出去。」 「……」 寂静。 一阵寂静。 第252页 在秘境太久了,险些忘记楚无思不是什么善心的主了。 楚无思又看向曈弄溪:「抱起你妹妹,出去再算帐。」 曈弄溪:「……好。」 岑旧和竹景在所有修士最后进入了传承地。 他们二人在此间一直没有过多的说话。 岑旧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总觉得天道不会轻易放他们出去。 传承地此时一片狼藉。 感染鬼婴劫的修士们全身腐败的躺在地上。 地面上横裂出一个黑色的大洞。 洞里深不见底,轻易勾起最深的恐惧。 「从这里就能离开吗?」 有人有些畏缩。 楚无思没有回应,显然也在度量。 地面却颠簸起来。 远处传来如山啸一般的声音,地面上的碎石战慄蹦跳。 修士们身形摇晃,丈二摸不着头脑地互相来回打量。 「是妖兽潮!!!」 果然。天道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离开。 岑旧和竹景走出禁制,可以看见远处乌泱泱的一片。 宛若蝗虫过境。 都是想要挣脱禁制去往人间的妖兽。 可……如果他们一旦出去,这些妖兽冲破禁制只会是时间问题。 岑旧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 秦雪霜的狐狸眸满是沉郁:「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出——岑远之,你还记得是和你说过什么吗?」 岑旧:「我记得。」 秦雪霜露出笑容:「那交给你了。」 傅煊凪沉默地走到他身边。 其他修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 蓬莱岛的弟子一个又一个地走了出来。 「唉,本来以为能够活下来的。」 「不能给师尊丢脸嘛。」 「那个阵法是什么,再复习一下!」 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楚无思不禁出声:「你们……」 秦雪霜朝她作揖道:「蓬莱秘境出事之后,师尊和我们翻阅了所有典籍来寻求解决的办法。我们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最坏的可能,也准备了应对之法。」 「有个阵法可以将这里冰封起来,沉入深海。深海温度很低,应该可以再冰封千年。」 「至于千年后嘛……」 秦雪霜弯起了那双狐狸眸,一派少年意气。 「师尊说,倘若千年后的后人连我们的程度都做不到,那也就不必救了!」 轻佻而张狂。 确实像是那个年纪轻轻就修成大乘期的天才所说的话。 可……凭什么呢? 楚无思为蓬莱岛感到不值得。 「快走吧。」秦雪霜道,「我已将蓬莱岛所有的传承心法交给了好友。」 「他会将蓬莱岛延续下去的。」 楚无思看向岑旧。 却发觉青年的眼尾有些发红。 她终于狠下心来,对顾羽等修士说道:「走!」 众修士跳入黑洞之后,便都消失不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雪霜道,「我好像听见了海浪声。」 他的语气带了些怀念。 蓬莱岛弟子已经布置好了阵法。 只有岑旧还没离开。 秦雪霜:「岑远之,你居然还想让我跟你单独作告别吗?别太矫情了!」 明明骂矫情的是他,落泪的却也是他。 秦雪霜拿剑的手却是稳的。 「其实……我从论道大会被你打输之后,并没有不服气。你真的很厉害,是我拉不下面子。」他认真道。 岑旧:「我知道。」 秦雪霜:「你知道你还跟我天天传信互骂,你真讨厌!」 岑旧:「我那传信的法器都只送给朋友。」 朋友吗? 真好。 泪眼婆娑间,秦雪霜咬牙切齿地露出一个笑。 「所以这是你欠我的!记得我们的约定!」 只要有人记得海上曾有孤岛,他们就没有真正的死亡。 他们只是沉眠于深海,等待拨云见雾的一天。 「好了。挡着我们启动阵法了,走吧。」 一阵灵力不算温柔地扫向岑旧。 把他击落进了黑洞中。 秦雪霜唉了一声。 傅煊凪道:「师兄,你该好好告别的。」 秦雪霜:「用你教师兄做事?」 傅煊凪无奈道:「你也该跟我好好做个告别。不能厚此薄彼啊师兄。」 妖兽潮静止在了原地。 漫天冰雪覆盖了视野中的一切区域。 蓬莱岛弟子们也在这冰雪之中凝固。 傅煊凪和秦雪霜修为较高,因此还未曾真正冰封。 冰寒之中,仿若世间只剩下了两个孤独的灵魂。 身上传来极速下坠的感觉。 蓬莱岛随着阵法启动,开始下沉。 一直沉到深海没有光线的地方,将过往的罪孽全部淹没。 「你说,深海会不会很冷?」秦雪霜问道,「有多冷?」 他的灵力已经干涸,唿出的气白渺渺的。 傅煊凪道:「我陪着师兄。」 秦雪霜瞪他:「你又不能取暖。」 傅煊凪拉起他的手。 掌心居然还有点热意。 「起码可以暖和一些。」他认真道。 秦雪霜:「这也是你从书上看来的吗?放心,我把你喜欢的孤本也交给岑远之了,不会……」 第253页 「傅煊凪?」 身边已经没有了回应。 掌心的热意渐渐消逝。 秦雪霜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前只有冰雪。 他嘆了口气。 在无人应答中问出来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千年之后,会有人在海边眺望时,想像海面云雾飘渺时的孤岛吗?」 黑暗中,秦雪霜自问自答。 「我希望不要有人忘记我们。」 蓬莱岛沉没了。 海浪咆哮,宛若悲歌。 岑旧昏昏沉沉地躺在坚硬的石头上。 额头被人轻轻蹭了蹭。 「师兄。」 他这是在哪? 这声音是谁? 岑旧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脖子就被人狠狠地掐住了。 岑旧听见青年狠厉却又难过地说道。 「你为什么还是活着出来了?!」 第129章 故人嘆(1) 岑旧被掐的越来越难以唿吸。 他想睁开眼, 却怎么也睁不开。 周身的力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岑旧运转灵力,经脉便传来钝痛。 这个状态明显不对。 他张了张嘴,竭力挤出来了声音。 「我……知道你是谁。」 脖子上的力道顿然变轻。 紧接着, 是那道沙哑的男音。 「不可能。」 岑旧大口护着气, 眼睛终于睁开,出现了渐渐模煳的景物。 他望着面前的绿袍青年:「小九。」 表情没有出现意外和震惊。 吟九后退了一步。 他彻底松开了岑旧。 「师兄, 」吟九笑道,「我这五年很担心你。」 居然已经过了五年啊。岑旧摸着火辣辣的脖子想道。 他冷冷地盯着这个似乎从没有真正认识过的师弟:「担心我活着出来吗?」 吟九:「师兄这是说的什么话。」 岑旧:「吟怀空,我应该没欠过你吧?」 吟九没有名字。 怀空二字还是岑旧捡他回来时帮他取的。 但岑旧不爱这么叫他。 小九是独属于岑旧的称唿。 吟九沉了脸:「师兄, 你不信任我吗?」 岑旧心想, 他信任个屁。 刚刚还掐他脖子,现在装什么呢。 之前陆研撞见内鬼时,岑旧就上了心。 他最开始也是被内鬼举报。本来以为是李梦浮, 但陆研撞见的却是一个弟子。 无涯派的弟子都是他的师弟师妹, 岑旧亲手照拂长大的。 要他怀疑,也着实太残忍了些。 「秦雪霜曾跟我警告过你,师尊在你入门时也曾提示我你怀有异心。」岑旧道, 「倒是我一叶障目了。」 吟九:「闭嘴!」 他面目扭曲起来。 显然是被岑旧的话刺激到了。 吟九:「你知道,柳剑尊那句话成了我的梦魇吗师兄?」 吟九:「你不知道。」 曾经的幼童在经歷剧变之后其实仍然怀着赤子之心。 他将岑旧视作他的神明。 吟九以为自己得到了神明的垂帘。 直到—— 冷冰冰的剑尊自上而下地俯视他。周遭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有好奇,有嫉妒,甚至有怨恨。 窃窃私语的声音让幼童发窘, 他只能拼尽全力在层层叠叠穿着相同校服的青年中寻找岑旧。 「此子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 譁然声音在殿堂中如浪潮般迭起,落在吟九身上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又可憎。 漫天的戏嚯与鄙夷瞬间笼罩住了他的全身。 「柳师弟这是什么话?」李梦浮问道。 柳退云:「他是修罗族。」 不要说出来啊! 吟九在心里咆哮着, 终究感觉出来了一种苍白的无力感。 像是一个人竭尽全力扒住了悬崖边,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但终究没有什么用。 分明是跪在高殿之上, 他却有了急速下坠的失重感。 修罗族在现世通常指代的是混血。 因为纯血修罗族在千年之前就已经灭族,存活下来的已经是半修罗半人类的族群。 一代代继承下来,修罗族的血脉被稀释得几乎没有。但却留下来了最为致命的一点。 修罗族的骨血和人类不同。 十分的……具有研究价值。 于是,修罗族的混血被妖魔化了。 分明和人类有着相同的长相,说着相似的语言。 凭什么…… 当柳退云不留情面地说出他有异心那一刻,他就已经註定堕落深渊。 他的神明,他自以为的神明当时在哪里? 神明没有来救他啊…… 高高在上惯了的神明,根本就就没有注意到他的窘迫。 为什么一开始要给予他的希望?! 吟九盯着岑旧。 明明阔别了五年,他却依然记得他的五官细节。 因为日日夜夜,他都在思念。 思念,却又长恨。 欲他生,恨他死。 吟九喃喃道:「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死在秘境里,倒也不必让他袒露开这些罪孽。 也不必…… 拂衣剑刚飘起,直指青年的喉咙,在半空就凝滞住,重重地落在地上。 第254页 吟九脸上的笑意彻底冻结。 「师兄,你要杀我?」 他脸上涌现出纷繁的情绪。 惊怒,悲伤,甚至夹杂了一丝孩子气的委屈。 岑旧完全不理解他在难过什么。 经脉凝滞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甚至带出来了硬生生的痛感。 「你封了我的灵力。」 不带疑问,确认的语气。 吟九:「对。」 岑旧:「我不杀你,你打算对我干什么?」 吟九没有回答。 只是掏出了他的剑。 吟九的剑偏向轻巧迅捷,剑刃薄而剑柄长。 他站在原地,剑尖便距离师兄的心口有咫尺之遥。 岑旧气笑了:「你想杀我?」 吟九抬眸:「师兄,你欠我的。」 岑旧:「是。我欠你的,我就应该让你死在那一年的大雪里。我捡你回门派,我师尊带你修炼,在你眼里难道什么都算不上吗?」 吟九的眼圈红了。 岑旧却始终不为所动:「你刺下去,便不要再喊我师兄了。」 「过往恩怨……」 半大的少年弯腰抱起雪地里快被冻僵的小孩,带他回了山门。 教他吃饭,教他读书,教他练剑。 最好的都捧给他。 可小孩回报给少年什么? 是前世的声名狼藉、孑然一身。是这一生师尊飞升差一点的前功尽弃。 是现在的剑尖刺入胸口,冰冷海风拍打于两个人的间隙。 岑旧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 哪怕前世业障缠身时,也没有这般,疼得仿佛四肢百骸都打碎了重新组合。 「好……」 胸口的血迹迅速地瀰漫开。 「一笔勾销了。」 吟九听见他无波澜却触目惊心的语气,动作似乎很明显地慌了一下。 他伸出手,想要去擦掉岑旧唇边的血,脸上带着一种做错事的凝重。 「师兄……」他仓皇而无力地喊道,「别不要我。」 岑旧面无表情:「你叫错人了。」 「吟九,别让我再遇见你。」 「不然,我必杀你。」 吟九发疯似地喊道:「你凭什么不想见我?」 岑旧:「……」 他闭了闭眸,在吟九仓促后退时,伸手拔出了胸口插着的细剑。 细剑被无情地仍在吟九面前,血迹污染了土地。无一例外地不彰显着他刚刚做的混帐事。 吟九居然哭了。 「师兄,我错了。」 岑旧心想,你还真是会演。 身上有个洞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冰冷的风不住地灌在体内。 他捂住胸口,打算绕过面前的吟九。 却在这一刻—— 「师兄!!!」 惊慌而混乱的青年崩溃大喊。 但喊声很快就被四周猎猎的风声遮盖住了。 前世的景象再度上演。 青年摇摇欲坠,宛如断翼的残鹤一般坠入了绝情崖中。 「我杀了岑远之?」 本来横尸在原地的谢檀香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在师兄弟的闹剧中,她悄悄地潜伏到了岑旧的身后。 青年受了重伤,又被吟九封了灵力,因此没有察觉到谢檀香的杀意。 鬼婴劫已经完全腐蚀了谢檀香的脸蛋。黑色丝线蠕动得像是无数条蚯蚓,她站在崖边,崩溃而压抑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我报仇了……我终于……」 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了。 吟九面目通红地将剑插进了她的喉咙里。 「你凭什么杀了他……」吟九笑过哭过,如今却只剩下偏执的疯狂。 他拿着剑泄愤似地在谢檀香身上扎着。 谢檀香没办法痛唿,也没办法回答吟九的问题。 她的喉骨被吟九噼断了,只能发出呵呵声。 「不……这么做太便宜你了。」 吟九喃喃道。 「我要把你餵虫子,把你炼制成蛊。让你永久地活下去,让你一直受折磨。」 他不敢再看师兄掉崖的位置,拖着半死不活的谢檀香,疯疯癫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 被推下崖时,岑旧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又来? 前世经歷过的似乎在今天重回正轨,非要拉扯他回到应有的结局。 但是……这一次真的没有人来救他了吧? 没想到他一时心软,提前去了回舟遇难的地方把他救下来,兜兜转转反倒害了现在的自己。 也不知道秘境关闭后,时泽、楚师叔还有那对姐妹现在在哪里? 可不要让时泽看见了。 好不容易才安抚好的师弟。 「……」 啊,应该没有别的遗憾了。 死得这么轻而易举,还真是他岑远之的奇耻大辱。 难道这是命中注定的死法? 他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 青年的意识因为伤势彻底消散。 身躯下坠在山崖间,周遭一只巨鹰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身上的血肉。 巨鹰挥动翅膀,开始行动了。 可还没等它碰到岑旧,一股火红道韵自青年乌髮间的髮带激出。 将巨鹰整个烧成了个会飞的火球。 第255页 凤鸣响彻在了绝情崖中。 火红的道韵淹没了整片山谷。 一道巨大的、周身燃烧着流火的神魂轮廓浮现出来。 天空滚动起了黑云与雷光。 天雷劫现,要将终于现身的凤凰即刻毙命。 可却统统被凤凰硬生生接了下来。 一声不吭,不动声色。 祂平稳地落在青年身下,托住了一直下坠的身躯。 在无数道天雷的威慑下,灵活闪避,最后落到了一处山洞外突出的平台。 尾羽捲起,身形缩小。 将青年放到地上。 巨大的火凤变为一个红衣男子。 沉默地望着外面浑浊的天空。 想引祂出来,用如此卑鄙的法子。 天道成功了。 祂召唤出凤魄,源源不断地注入岑旧的伤口。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癒合。 岑旧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 他很明显的惊讶。 凤凰不得不承认烛龙说的是对的。 可心头还是涌现出来了不明所以的难过。 眼前的青年,形似故人,心也似故人。 可终归……不再是祂。 故人相见,终究不再相识。 也没有更多的时间……重新认识了。 凤凰嘆了口气:「我的时间不多了。让我简要告诉你一些有关于你师尊和程虚怀的事情。」 「包括,为什么你会重生。」 第130章 故人嘆(2) 「你师尊在你前世死后寻找了许多法子, 想要復活你。以至于这成为了他的心结。」凤凰道,「后来,他拜访过一次程虚怀。我因此从中被唤醒。得知你的事情后, 我认出来了你。」 凤凰是古神, 和天道一样,不受天地法则的约束。 因此, 祂做了一件违背伦常的事情。 「只是当时我的灵力不足。程虚怀帮了我。」凤凰道。 「时间倒退了。」 可是还是只能倒退一部分。 岑旧道:「从来没有什么重生……」 原来大家都是在从头来过。 怪不得师尊会记得,怪不得时泽也有前世的记忆。 他们是前世执念最深重的两个人,记忆无法得到覆盖。 「这场回溯是靠程虚怀的灵力维繫。」凤凰道, 「如今回溯终结, 他……来不及和你说这些了。」 岑旧问道:「那你呢?」 凤凰一愣。 「……我吗?」红衣男子道,「我早已四分五裂。」 为了保留最完整的意识,祂捨弃了一切。 祂不想和烛龙一样, 选择转生。 凤凰想记得使者大人, 想在重逢时还能遇见祂。 哪怕不知何时会重逢。 祂会守着这份记忆直到很久以后。 「我对不起程家人。我留给他们的是情丝。」凤凰道,「为了骗取天道的注意力,我不得不让他们背负上永世的情劫。这一代, 我察觉到你来了之后,给那个小姑娘留了一缕凤魄。凤魄与龙魂结合,能够打开天外天。」 「应该没什么要说的了。」 红衣男子道:「千年之久,竟好似一场大梦。梦醒了……」 「我也该歇一歇。」 祂的身形不断变得透明虚化。 直至在空中散做点点光芒。 岑旧伸出手,捞住那些光点。炽热温暖, 像是人的体温。 凤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不会死, 只是转生。等到情丝与凤魄归位,我便是还是我。」 「记得去找我。」 光点瀰漫, 于空中飘下一朵红色尾羽。 身后的髮带彻底损坏,被凤凰的气息灼烧为灰烬。 岑旧的青丝散了一地, 铺散开来。 他身上白衣现在铺满了红色的血迹。 轰轰烈烈的山风唿啸擦过洞穴边缘。 那抹红色转瞬即逝,竟仿若从未存在。 倒真有些如梦似幻、不分真假的感觉了。 岑旧站直身体,转身查探洞穴。 这里他记忆很深刻。没办法不深刻。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地方,在满心求死时,却有人救了他,给他了最后的栖息地。 凤凰是故意将他放在这里的。 这里是前世的终结,回溯的结局,也是全新的开始。 岑旧摸着岩壁上光滑的青苔,指尖存留着潮湿。 有一个瞬间,他似乎听见了外面的攀爬声。 这声音很熟悉。 在前世岑旧重伤昏沉时,陆回舟总是发出这样的动静。 他以凡人之身,每天就这么爬来爬去,採药,觅食。 一点点将岑旧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岑旧不自觉地出了神。 凤凰治好了他的外伤,连吟九设下的禁制也解除了。 只是心口还是疼痛。 从前世遗留下来的讨厌背叛的顽疾此时化作心脏的淤血,堵塞着他的喜怒哀乐。 一时半会还要消化一会儿。 岑旧很累。想在这里多休息一下。 即便是这种冷硬寒潮的山洞,也比外面亮堂的人间让岑旧感觉到有安全感。 他倚靠着崖壁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因为两侧狭窄,只能蜷缩着双臂双脚。 像是一只受了伤之后躲在洞穴给自己舔羽毛的白鹤。 第256页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了。 原来不是错觉吗? 岑旧抬头,有些意外地和外面进来的玄衣身影对上了视线。 五年不见,少年的个子愈发高挑。眉目深邃,五官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混杂着别有一番风味的俊秀。 脸型看着瘦削了一些,愈发显得面容锐利,自带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质。 岑旧的脑袋一阵发晕。 竟不知道他这是在什么时间段? 是前世,还是今生? 或者说,他只是怕徒弟忘记了他。 作为师父,岑旧并不合格。 一路为了自己的事情奔波,连正常的相处的时间都很少有。 五年的时间,足够小孩长大并且忘记他了。 毕竟他当时连道别都是匆匆。 岑旧胡思乱想着,竟生出来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于是显得像是漠然的无动于衷。 啪的一声。 他长大成人的徒弟怀中的草药断断续续地掉了下来。 再啪的一声。 岑旧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看着径直下跪的少年。 「师父。」即便五年过去了,说哭就哭的少年留着泪,委屈得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您别不要我……」 岑旧:「……」 岑旧终于发现,他给自己设置的剧本不太对。 看着抽抽噎噎的小徒弟,岑旧心里有点发慌。 纯粹是被眼泪砸的。 与此同时,他也没想明白小徒弟自个端的是个什么戏码。 他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他这种话?! 「那个……」岑旧试图开口。 刷的一下。 陆研拔出了剑。 岑旧:「……」 刚刚才有的被捅事件,他有心理阴影啊! 岑旧后退了一步。 小徒弟更悲伤了。 「您连清理门户都不愿意吗,师父?」他道,「没关系的,回舟自己来也可以。」 岑旧头都大了,赶忙叫停:「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清理门户了?!」 陆研:「五年前……您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您是不是生气了?师父,您怎么样对待回舟都可以……」 岑旧:「停。你让我回忆一下。」 他揉着额角,在小徒弟眼巴巴的注视下默默转了个身。 本来就没怨过陆研。 依照竹景那性格,高低是会进秘境一趟的。 这徒弟心思一向拧巴,看来是不辞而别把他吓到了。 就是这个说话语气怎么怪怪的? 想不通。 可能是孩子大了吧。 岑旧再度扭回来:「我没怪过你。当时是事情紧急……」 陆研一把站起来:「师父,您还要我对吗?!」 他语气惊喜,眼泪瞬间收了回去。 岑旧总感觉自己被演了。 但又觉得不太可能。 他记得徒弟很乖啊。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心眼子呢。 陆研一站起来,他竟生得比前世还高。高挑而精壮的身躯挡住了山洞外的大半光线。 像一堵墙。 岑旧:「……」 这么高啊?! 完全不能把这个身高跟刚刚哭哭啼啼的小徒弟结合起来啊! 「怎么了师父?」陆研问道。 岑旧:「没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地方按理来说只有岑旧知道。 陆研道:「是程前辈告诉我的。他让我来这里等师父。」 瞧他身上的穿着,估计已经等了好久。 陆研的说法也和岑旧对上了。 「师父,」陆研道,「师叔可还安好?」 他语气小心翼翼,脸上也是明显的担忧。 岑旧顿了下,有些欣慰。 陆研曾经心思太过偏激。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岑旧一直很担心他会误入歧途。 这五年还是长进了不少的。 岑旧道:「都出来了。不过我出了点岔子。」 其实岑旧都不用说。 刚来的时候,陆研就看见了岑旧身上的血。 要不是感觉不到岑旧身上的血腥味,陆研现在都要急死了。 即使这样,在听见师父出茬子时,他还是紧张地问道:「师父,怎么了吗?」 岑旧顿了一下。本来没打算和陆研细说吟九背叛的事情。 但又想到陆研今年应该已经十七岁了,也算是个大人了。 前世的惨痛经歷给了岑旧一个提醒。 不要一个人妄图背负一切。 于是岑旧把绝情崖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陆研。 少年的脸一点点冷了下去。 「下次见面,我要替师父杀了他。」陆研保证道。 岑旧:「……」 岑旧无奈道:「孩子话。」 陆研想说,他这五年不是完全没有举起过剑替师父清算过那些说他闲话的人。 但转念一想,师父如此善良的人,估计接受不了他满是腌臜。 他应该扮演一个听话而乖巧的徒弟。 陆研道:「我听师父的。」 在师父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将吟九杀掉就好了。 岑旧完全不知道陆研心里的小算盘。 他在想之后要怎么办。 白玉京是要去的。 第257页 可沐安最近不知道被什么缠住了。 岑旧本以为他会守在蓬莱秘境出口等自己出来呢。 而且……吟九以为自己死了。 这个机会不能完全浪费。 岑旧要报仇。 他要报仇的对象很多。沐安,天道,吟九,以及年少时戕害他们一家人的所有修士。 假死虽然骗不了天道。 但可以骗许多人。 远处的天际突然传来了渺远的钟鸣。 是来自凤梧宫的丧钟。 程虚怀陨落了。 他用灵力维繫了整个溯洄,溯洄结束,便耗尽性命,油尽灯枯。 岑旧沉默了一会儿,表当默哀。 他对程虚怀是很感恩的。 年少时的莫逆交,逆境时的支持者,以及为天下苍生的大爱者。 但程虚怀一定不是想让他出面哀恸。 他要把握住程虚怀给他的最后一次便利。 岑旧转头对陆研道:「带着我的尸体去凤梧宫,能做到吗?」 第131章 故人嘆(3) 蓬莱海。 水墨剑托着竹景来到地上。 他给自己施加了一个净身咒, 目光不断在岸边徘徊。 「别找了。」楚无思走过来,「我在出口发现了一个传送阵。」 竹景问道:「谁设置的?」 楚无思:「可能是你师兄,也可能是别人。」 竹景脸色不太好。 楚无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应该相信你师兄。」 竹景:「曈姑娘和苏姑娘呢?」 楚无思:「她们伤势太重。我让云泽派其他人送她们去附近的门派救治了。」 楚无思和竹景循着海岸线找岑旧的踪影。 远处传来了渺渺的钟声。 「这是?」楚无思直起腰。 竹景:「哪位前辈仙逝了?」 楚无思嘴张了张, 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 顾羽就从不远处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他气喘吁吁道:「两位,我师尊报丧了。」 顾羽的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泪。 楚无思表情严肃道:「时泽, 我们去凤梧宫。」 竹景犹豫道:……可是。」 楚无思意味深长道:「你还不了解你师兄吗?」 不管是因为什么,岑旧一定不会缺席这场「盛会」。 竹景:「好。」 顾羽道:「我们有鹤车。楚师叔,竹道友, 随我来吧!」 * 凤梧宫。 一个时辰前。 姜归守在师尊的洞府前, 愁眉不展。 台阶两侧摆放着两盆芙蓉花,如今全部奄奄一息,好像随着主人的生机一同干涸掉了。 听见接连的跪拜声, 姜归迟钝而麻木地抬起红肿的眸。 「陛下。」他唤道, 「师尊等您许久了。」 大楚的皇帝程序穿着红色的常服,垂着头髮,脸上有着多日未休息好的苍白憔悴。 姜归忍不住道:「陛下, 近日注意身体。」 程序:「我知道。只是……」 程序:「罢了,没什么。」 他揉了揉眉心,绕过姜归,在进入门前抬手示意随从停步,一人进了程虚怀的洞府。 「老祖。」 暖黄的床帐遮挡了视线, 只能看见蜿蜒垂地的白髮, 以及露出的一只形销骨立的手。 程序在床边停下步子,静静地凝视着内里。 「我来了。」 床上的人稍微的动了动, 似乎是在挣扎着起身。人影坐起来靠在床榻边,传来一阵惊心动魄的咳嗽声。 程序想要搀扶, 却还没靠近就被一道灵力当做屏障挡在了外面。 「不要看我……」 程虚怀的声音沙哑而苍老。 程序:「好。」 程虚怀问道:「最近边境的战事如何了?」 程序吃力地扯了下嘴角:「一切都好。」 程虚怀:「不要骗我,佩云。」 年轻的君主沉默了几秒,闷声闷气道:「好几次败仗了。」 程虚怀嘆了口气。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态度平静得可怕。 也许是因为如今无力回天的身体状况。 「你见到我,应该已经猜到了什么吧。」程虚怀道。 程序唿吸发沉:「远之使用了凤凰泪。」 程序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如今什么都是焦头烂额的模样,他不应该分出心神再去关注其他。 但如今被程佩云挑起话音,程序才发现他的心口出现了一个无法填满的欲壑深渊。 无数焦躁不安的念头于深渊间翻滚。 「你该相信凤凰泪,」程虚怀道,「也该相信岑远之。他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 程序垂眸:「我知道。」 程虚怀道:「佩云,我时日无多了。」 程序身子僵了僵。 他本想着逃避这个问题,却最终一动不动地全然受了下来。 程虚怀轻笑道:「佩云,你太辛苦了。」 程序:「……这是应尽的责任。」 「不,是你那爹不负责任,是这世道不公,是你的血脉拖累了你。」程虚怀道,「佩云,我知道你不想当皇帝。岑远之第一次参加论道大会的时候,你偷偷地乔装去看了。」 程序脸上勐然浮现出慌乱之色:「我……」 第258页 程虚怀道:「我不是要怪你。只是你那时的眼神让我直到现在也无法释怀……」 曾经为伴的好友如今天差地别。 穿着绿袍的少年像是清越的竹,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挥剑。 而红衣的君主只能躲在暗处,凝望着他。 少年挥剑,少年胜出。 少年跳下台,抱住了和他穿着同样校服的师弟。 程序只能看着。 而程虚怀在看着程序。 红衣君主尚且年幼,遮蔽不了太多的情绪。 怅然的落寞,不甘的愤懑,对长生的渴望,统统化作情绪的河搁浅在眸底。 程虚怀将那个眼神记到了现在。 他太对不起佩云了。 他本可以…… 却因为寄宿了凤凰的一缕情丝。 无法长生,情劫难渡。 「我都知道的。」听着程虚怀娓娓道来的话音,程序却没有想像中那样对他肆意的发泄着脾气。 自从年少登基,程序就被所有人教导,要忍耐,要吃苦,要乖巧。因为他的每一次情绪牵扯着的都是千千万的百姓性命。 久而久之,君王忘记了诉求。 「我都知道的。我不后悔。」 程虚怀的心脏勐然地泛起绞痛,他手抓紧被褥,爆出分明的青筋,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出一片红色的血,与红色华贵的地毯缠缠绵绵地融为一体。 「佩云。」程虚怀道,「我将凤梧宫交给你。」 程序勐地靠近一步:「您说什么?」 「我分明……无法修仙的啊!」 「修真界刻意疏离人间太久,让有些修士连人性都忘记了。你作为大楚的君王,正好可以构建其间的桥樑。」程虚怀道,「但这不是最主要的。」 「佩云,往后为自己而活吧。想去道门找远之就去。君主之位找个宗师子弟来继承。」 「天下不是你的责任。」 程序喉头髮紧:「我……会考虑的。」 程虚怀无奈。 佩云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小子性格一向固执。 喜欢什么,便会一辈子喜欢。决定做什么,也只会做一辈子。 他本来是想劝一劝的。 但却没有成功。 罢了。 以后的事,他也管不着了。 「姜归和顾羽我都已经提前吩咐过了。他们会辅佐你成为凤梧宫的掌门人,也会保护你不被有心之人戕害。」程虚怀交代着后事,「佩云,我不强求你做什么。你也不必硬要去承担某些责任。」 程序:「好。」 程虚怀道:「凝霜这孩子,你知道她的身世。就让她继续住在我的宫殿中吧。必要之时,她会再出世协助岑远之。」 唐凝霜是程虚怀的义女。但…… 程序问道:「您不再和她见一面吗?」 程虚怀道:「有愧,便不再见了。」 仿若全数说完了,只剩下静默。程虚怀一点点地感觉到时间在流逝。 他这一生的长生是为了兄长的承诺,早已疲倦。 寻常修士拼命争取到的寿元对程虚怀来说却如一场梦魇。 在漫长的梦魇中,他见证了兄长的病故,目睹了师尊的自戕,看遍了繁华,也经歷了沉浮。 程虚怀伸出手,朝着虚空深深一握,好似要把这尽数年华握在手里,团成一团,一併带走。 声音变得越来越气若游丝,唿吸也逐渐轻缓。 殿内落下一句似嘆似泣的哀音。 「兄长,我这梦做得好长啊。」 程序跪在了地上。 朝着再无声息的床上深深拜了一拜。 为守护程家的老祖,为镇压天下的战神。 从此,修真界再无第一人。 丧钟响彻了云霄。 姜归走了进来,将程序搀扶起来。 「掌门,您的脸色不太好。」他道,「该主持师尊的丧事了。」 修真界的丧事向来简陋。 但程虚怀的地位实在非同凡响,他既是皇室中人,又是修真界的大能。 必定会有无数修士前来弔唁。或许心怀鬼胎,或许单纯敬仰。 因此新的掌门人必须维持好礼数。 而这也是程虚怀送给程序的一个面向修真界的亮相。 凤梧宫的新掌门,凡人的君主,将会在丧礼上面向众人。 程序对姜归道:「你师尊说过,他的陵墓要葬在哪里吗?」 姜归道:「师尊说,他想回归皇陵。」 程序瞭然道:「我知道了。」 就葬在梧桐深处,白髮红衣修士最爱站立的地方。 程虚怀站在那里,就可以一览无余他兄长的沉眠。 * 程虚怀死的太过突然。 却又并不是很出乎意料。 他活得实在是太长了,又迟迟不肯飞升。不少人的心里早就有了数。 如今蓬莱岛沉没的事情暂时还没彻底传开,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修士也都是伤势惨重,纷纷就近疗伤。 众门派都暂时将目光放在了这场丧礼上。 毕竟,程虚怀身死之后,许多事情还有讨论的空间。 凤梧宫居于道门之首,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来自于程虚怀的坐镇。 如今程虚怀死了,不少人好奇新的掌门人是否还能维持凤梧宫的荣光。 第259页 却没想到,还没等他们主动拜会。 凤梧宫就先一步递来了请帖。 请他们去赴程虚怀的丧礼。 寻常的修士仙逝并不会大办。 因此凤梧宫的举动显得格外出奇。 哪怕一开始不感兴趣无动于衷的修士都被勾起了好奇心,准备前去一探。 毕竟这请帖明晃晃地透出了几分鸿门宴的味道。 请帖上不仅说要祭拜,还要藉此评选出一个正道魁首。 于是,各大门派纷纷动员。 无涯派的新掌门吟怀空带着几位长老。 虽然无涯派元气大伤,几位大能全被沐安暗算,但新一代出了个吟怀空。 年纪轻轻居然稳住了无涯派的局势。如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涯派尚且还留有一席之地。 炼庐的唐弦作为程虚怀的师妹,自然也要出席。 蓬莱岛已灭。唯一倖存的弟子苏和樗如今尚且昏迷不醒。 云泽派伤亡惨重,只有楚无思一人坐着顾羽的鹤车而来。 时忆本来是不想来的。他对找死没什么兴趣。 可偏偏收到了木鸟的传信。让他把在无为宗寄宿的程佩离与秋茯苓带过来。 于是无为宗宗主硬着头皮拉着负责当保镖的不二禅宗的宗主一起赶了过来。 与此同时,凤梧宫的大门前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黑衣少年身形高挑,眉目俊秀,身后的佩剑霜雪凌冽,脸上带着一股肃杀气息,令人望之生惧。 他怀中抱着一袭白衣。 负责把守的凤梧宫弟子才入门没多久,不认识少年,伸手拦道:「有请帖吗?」 陆研答道:「没有。」 弟子蹙眉:「那便不能进。」 陆研道:「我师父有。」 弟子:「你师父是何人?」 陆研:「死了。」 「你说什么?」 这声音不是凤梧宫弟子发出来的。 陆研回首,瞧见身后多了一个白衣修士。 沐安摘下了鲛纱,眼角鼻尖都点着红痣。眉目皎然,肤色冷白。 他的目光落在陆研怀中的面容,语气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你说……谁死了?」 第132章 故人嘆(4) 陆研瞧了沐安一眼。 没见过, 不认识。 难道是师父的老熟人? 这么想着,陆研感觉腰侧被轻轻掐了一把。 陆研瞬间会意。 「他就在我怀里。」少年道,「前辈要看看吗?」 沐安冷哼一声, 绕过陆研, 把请帖递给了那个值守的弟子。 「他跟我一起来的。」 沐安指的是陆研。 陆研愣了下,虽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帮自己。 但这个时候他又被掐了一把。 陆研就快步跟了上去。 走进凤梧宫, 那个白衣修士就消失不见了。 陆研看不透他的修为,说明白衣修士的境界很高。 高境界修士想甩开人可太容易了。 陆研便按照记忆中论道大会举办的场所走去。 凤梧宫这次举办的丧礼也是在那块空地,利用介子空间扩大场所。 周遭摆满桌子, 于正中间高处摆着一张主桌。 此时已经坐满了修士。 丧礼已经进行到尾声。 沐安无声无息鬼魅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刻意敛去声息, 除了旁边的时忆被吓了一跳,便没有其余人注意到了。 时忆:「……」 时忆脸上露出来了见鬼的表情。 差点没给瓜子卡死。 旁边的程佩离还在哭,秋茯苓小声安慰着她。 邝微注意到了时忆的异样, 默默给他递了杯水。 时忆喝了口水, 悲怆地想,如今各大门派好像都陆陆续续出过事了。 这个节骨眼他是真不想出门啊可恶! g他没立,烫手山芋一般的神器也提早给了岑旧。沐安应该没理由再找他麻烦了吧?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无量天尊耶稣宙斯保佑保佑。 本着华夏人的实用主义, 时忆在心里把所有想到的神明来了个可汗大点兵。 他补药死啊! 邝微:「还在噎着?」 时忆:「噎……耶路撒冷?」 邝微:「?」 丧礼举办到最后了,依然平平无奇。 平平无奇到时忆看见对桌的哥们都已经开始打起呵欠了。 但时忆对此并不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 按照套路来说,一般最后总有一个不速之客要出现的。 「咦,那是谁?」 蓦然响起的问句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一般激起了涟漪。 几个昏昏欲睡的修士也打起精神,探出身子朝旁边看去。 时忆接过邝微递过来的第二杯茶, 沧桑地喝了一口。 这热闹你就看吧, 等会儿一看一个不吱声。 在众人的注目礼下,一个黑衣的少年缓步而来。 他面容沉肃, 一片杀气。 在场有人顿时露出来了惧色。 「他……他是……」 「陆回舟!」 自从在论道大会上亮相,作为岑远之徒弟的身份, 陆回舟便已经让大部分人印象深刻了。 但在这五年里,陆回舟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某些人的梦魇。 第260页 先不说,为什么有些魔修总是叫嚣着陆回舟实际上就是某个已经死透了的魔尊假扮的。这还权当魔修们脑子不正常发癫。 但陆回舟这五年里发的癫,可不比魔修少。 他像是疯了一般,四处寻仇。 寻的都是当年对岑远之发表过大逆不道言论的修士。 但凡被陆回舟听见过风声,这个人轻则挨揍,重则没命。 关键是还没人管得住这小子。 岑远之杳无音信五年。 陆回舟便疯了五年,像条没人管束的疯狗。 他修炼的道法很邪门。分明年纪轻轻,却能横跨两个境界揍人。 也就是说,化神期以下的修士遇见陆回舟,连还手的份都没有。 这煞神怎么来了? 有些还没被陆回舟报復到、整日惶惶不可终日的修士开始如坐针毡了。 生怕陆回舟一个眼神扫过来,自己就可以血溅当场给程前辈陪葬。 「他怀里抱的什么?」 有人发现了异样。 只见少年脸上破天荒出现了一种郑重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怀里的东西。 及至走近了,他们才看见陆回舟怀里究竟是什么。 陆回舟走到场中央,将怀中的人放下来。 那张容姿绝伦的面容一经露出,便掀起了譁然大波。 「这是……」程序知道作为凤梧宫的掌门人,他此时应该去安抚众人维持秩序。 可望着好友惨白的、毫无生气面孔的面容,程序挪不开目光。 他几乎是失态地站起来,仓皇地要离开主座。 直到被姜归拦住。 程序下意识地恼怒起来,想要开口呵斥。 可他看见了姜归的脸色。 同样的震惊,难过。 宛若一盆冷水浇在了程序的头上。 他被迫掩藏起了所有的情绪。 程序努力平復心情地想,他要相信远之。远之从来不是一个会将他置于如此尴尬境地的人。 年少时他们曾开过那么多玩笑,远之的玩笑正如现在一般恶劣到举座皆惊。 他能做的,就是配合。 程序停住步子,看向陆研。 他这么一迟疑,便瞧见不少人同样失态。 倒显得他一点也不特殊。 「这是做什么?」程序问道。 陆研道:「我师父死了。」 肉眼可见的事实。 陆研道:「修真界欠我师父的,我来报仇,不过分吧?」 他语气冷淡,硬是把平平无奇的一句问话讲出来了血洗现场的架势。 程序有点好笑:「你知道兇手?」 陆研:「有怀疑人选。」 他扫视过在场的几个人。 「有几个人,」少年道,「曾经说过我师父的坏话,我怀疑兇手就在其中。杀了他们,不过分吧?」 众人:「……」 你听听说的这是什么话?! 程序忍笑:「这是不是有些太滥杀无辜了一些?」 陆研:「就算不是直接兇手,也是间接兇手。」 在场之人因为庞大信息量而停运的脑子此时才终于缓慢运转起来。 一个被陆研盯上的修士悲愤道:「你这是报仇吗?你这是挑事!」 陆研:「你这么激动,你是兇手?」 修士:「……」 妈的这小子嘴怎么这么毒。 由于岑旧是卡着点和楚无思一起进的蓬莱秘境。而倖存者此时都在养伤并未赴宴,因此没人知道岑远之消失这五年是进了蓬莱秘境。 加上陆研一本正经的态度,理所当然地便以为岑远之真是被谁给杀了。 竹景本来都快跳过桌子奔向师兄的尸体了。 听完陆研这一顿胡扯后,又默默坐了回去。 楚无思:「……岑远之一向都是这个风格吗?」 竹景:「收敛很多了。」 师兄应该在长线钓大鱼,要不然刚刚他会现场表演一个诈尸指控兇手。 只有吟怀空脸上露出来了真切的悲色。 师兄他真的……! 兇手自然就是谢檀香。 吟怀空已经将她放进毒虫罐子里培育了。 但他没打算说,也没必要说。 于是他只是冷眼注视着这一场闹剧。 程序沉吟道:「暂时还不能确定兇手,不如请诸位在凤梧宫暂且多留几日?」 话音刚落,凤梧宫所有出口的禁制都落下了。 颇有几分瓮中捉鳖的道理。 众修士本来预测到这场弔唁会的性质应该算鸿门宴。 却没想到是冲着自己来的。 凤梧宫的禁制可是程虚怀一手创设的,大乘期以下绝无打破的可能。 淦!!!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只有时忆没觉得多意外。他嗑了把瓜子,心想这和修真界狼人杀有什么区别? 同样的密闭空间,同样一群立场不明、别有用心的演员。 也不知道岑远之到底想做什么。 陆回舟被顾羽引着带着他师父的「尸体」坐到了时忆桌子后面,和程佩离秋茯苓成功汇合。 程佩离和秋茯苓事先有了心理准备,如今没有多惊讶。 而是选择配合陆研岑旧一起演下去。 程佩离眼泪汪汪地扑向岑旧:「师父啊……」 第261页 陆研一把推开她:「戏过了。」 程佩离:「咳咳咳!!!」 他们这边的嘈杂暂时无人注意。 吟怀空出面吸引了众人的心神。 「既然一时半会走不了,」他温和地说道,「程掌门,您先前说要评选正道魁首,是个怎么回事?」 程序眯眸。 他记得场下这个绿袍青年是远之的师弟。 但自从远之被人污衊入狱以来,程序就做了许多暗访调查。 眼前的青年看着气质温和,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吟怀空,你有什么见解?」程序故意问道。 他从小习得帝王心术,上朝时,生活时,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心。 吟怀空的盘算在程序眼里还不大够看。 无非是个披着猫皮的疯犬罢了。 吟怀空朝着众修士行了一礼。 「从前程前辈还在时,虽然未曾有过什么明面上的规矩,但程前辈毫无疑问是人心所向的魁首。如今前辈仙逝,没了管束,修真界很快便会成为一盘散沙。因此怀空觉得,程掌门所主张的提议非常正确。」 「但关键是……怎么选出让大家心服口服的首领。」 程序颔首:「不错。此人不仅要有凝聚力,人心所向,思想上也会需要变通,更重要的是,修真界的变革中,他能作为与凡人沟通最合适的桥樑。」 「大公无私,且不为世家宗门所累。」 吟怀空脸上的笑容渐渐浮现出来。 一旁声音断断续续的冒出头。 有些老态的修士摸着鬍子道:「修真界也该换代了,我们这些老人就不出头了。」 无涯派同行的弟子道:「这不就是吟师弟。他五年之内力挽狂澜无涯派,并且连根拔起了李梦浮所有的心腹,彻底荡涤污浊。」 此话一出,竟没有人反驳。 这五年里,吟怀空所作所为有目共睹。 不仅扶持无涯派稳固地位,还将周遭民生治安也维护得井井有条。平日众门派有个什么事,无涯派都乐意帮忙。 从行事作风来说,吟怀空这五年确实很得人心。 一点错误都挑不出。 但正是因为一点错误都挑不出,才让人觉得可怕。 没有人是完美的。 若从无错误,只能证明他戴了完美的面具。 但是如今眼看大势已去,哪怕有异议,也没人想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直到—— 「我不同意。」清冷的女音响起,划开了这虚伪和蔼画卷,露出内里缱绻丑陋的棉絮。 吟怀空表情微滞。 「不知怀空有哪里让楚师叔不满意?」他问道。 刚刚出声的正是楚无思。 她一手拿着酒杯,撑在脚边,坐姿豪迈。 「都不满意。」 吟怀空脸色沉了下去。 他看出来了,楚无思就是来搅局的。 可……他没记得和云泽派有过什么仇怨啊。 准确来说,这五年云泽派一直都闭门谢客。 吟怀空都没跟她们直接接触过。 直到吟怀空的目光落到了楚无思旁边的青年身上。 他瞳孔微缩,压出了几分阴郁的失态。 吟怀空几乎是瞬间就预料到了楚无思想做什么。 他有点抓狂,但是如今好不容易经营维持好在众人的形象。 吟怀空必须维持住自己的面具。 楚无思眸底勾出一丝嘲弄。 「我认为,」她缓缓说道,「有更好的人选。」 「毕竟……吟掌门不是修罗族吗?」 「如何担当起人族的魁首呢?」 慢条斯理的话语宛若利刃,将吟怀空拼命想掩藏的腌臜拖至光天化日之下。 场上顿时躁动起来。 「修罗族?!吟掌门身上可看不出来一点特徵啊!」 「吟掌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的身世?」 没人会怀疑楚无思。 因为她是大乘期。 也因为楚无思这些年一向都是性情直率闻名。 吟怀空僵持在原地,感觉皮肉与骨血分离开来,平铺在这大庭广众的注视中。 他回答不出来,逃避似的哽着脖子。 「我身上流的更多的是人族的骨血。」他声音颤抖地为自己申辩。 楚无思哂笑:「若吟掌门真是如此想的,那为什么还要隐瞒你修罗族混血的事实呢?」 吟怀空脸色一点点的阴沉下去,死死地盯着这个难缠的女修。 「让修罗族担任魁首,绝对不行!!!」 明明方才还信誓旦旦夸赞吟怀空的修士便如墙头草一般,瞬间转了风向。 吟怀空要被这群蠢货气笑了。 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凉薄的笑意之下,是阴寒的眸底。 「我倒想看看楚师叔想推荐的人选是何人。」 楚无思:「你应该挺熟的,毕竟是被无涯派除名的师兄嘛。」 她一把将还不在状况的竹景薅了起来。 吟怀空幽幽地盯着竹景。 「三师兄。」他唤道。 第133章 故人嘆(5) 「这……」修士们出现了迟疑的声音。 虽然他们信任楚无思的人品没错。 但不代表他们信任竹时泽啊! 竹景谁也认得。 第262页 这傢伙的脾气和陆回舟一模一样。 有他师兄的时候还算收敛。 可现在他师兄死了。 让他当魁首真的不会把大家都杀了吗?! 即便大家心里千万般的不情愿, 也没人敢向楚无思直说。 笑死,楚无思是个硬茬。 跟她意见不一致的,她不会说理。 她只会揍到对方以理服人。 嗅到了空气中暗潮汹涌的气氛, 程序觉得还是有必要帮一下忙的。 他道:「楚掌门能够讲一下理由吗?」 竹景:「?」 竹景还在状况外, 完全不知道楚无思为什么突然推荐自己。 他盯着程序,脑子上空冒出一个问号。 介绍什么啊? 他们俩对彼此知根知底, 程序是不认识他吗? 楚无思道:「因为刚刚程掌门所说,时泽他都十分符合。」 「他不是世家出身,如今也无宗门, 为人更是正派无私。」 这倒是没说错。 竹景偏心的也就是他师兄。 如今唯一的牵绊都死了, 让他当这个靶子,似乎十分说得通。 吟九:「哈。」 他冷笑出声,拂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吟怀空一向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从前不会, 被欺负多了也就会看场合了。 如今, 他确实输得一败涂地。 「可……我们没办法保证他确实一心嚮往修真界与凡人啊。」有修士迟疑地说道。 程序:「这就不劳诸位费心了。因为时泽兄是我的表弟。」 修士:「哦……啊???」 虽然在修真界眼里,程序只是个没有资质的凡人。但今天却没有人敢对他不敬。 因为大家都还没忘记,程序可是大楚的君主。 竹景是程序的表弟的话, 也就是说……他是人间皇室宗亲?! 吟怀空震惊地望向竹时泽。 他从不知道。 竹景一直从未提及过自己的身世。 为人处世也没有体现过什么王子皇孙的骄矜。 还真是……吟怀空捏紧了自己的衣服。 程序道:「曾有些变故,让时泽表弟被迫改名换姓。是我们程家人对不起他。」 竹景心里没什么波动。 对他来说,程家如今只是一个陌生的符号象徵。 曾经渴望融入的地方,也不过尔尔。 但如果师兄需要,他也可以恢復这个身份。 「我的母亲……」竹景道, 「是婉容公主。」 程佩离吓得筷子掉下去了。 「师叔是是是……我姑姑的儿子?!」 她一脸恍惚。 当时竹景离宫时, 程凰公主还没有出生,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 「那……」刚刚提出质疑的修士一脸便秘的表情, 「确实没有什么问题了。」 他们可以不信任竹时泽。 但不能不信任他与大楚皇室间千丝万缕的血脉关系。 竹时泽既是皇室中人、公主血亲,又是新一代出类拔萃的修士。 由他来牵线搭桥, 是再合适不过了的。 时忆忍不住道:「我这一趟好像没白来哈!」 这么多八卦,他回去一定要跟别人讲一讲。 程序问道:「表弟,你可愿意担任魁首一职?」 竹景点了点头。 「不过,我有个要求。」竹景道,「师兄横死,我心难安。因此,我希望程掌门可以协助我抓捕真兇。」 程序道:「我觉得可以。」 众人:「?」 可以什么啊! 鬼知道他会不会指鹿为马啊! 程序道:「诸位不要误会。我们会公正无私的去评判一个人是否是真兇的。」 「只不过……」 红衣帝王幽幽一笑。 「我认为远之的死来自于多方因素。包括但不限于,在他年少妄图谋取无情道骨的兇手,污衊他、造谣他、诋毁他偷取神器屠杀门派的兇手,以及直到现在嘴依然不干净的兇手。」 「啊,真兇自然也要寻找的。」 在场不少人顿时露出来了被戳破心思的羞窘与恐慌的神情。 程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只觉得这群人的嘴脸和芸芸众生也没什么不同。 自诩修仙问道,便冰清玉洁。 实则利慾薰心,泥泞了整颗心。 程序发的请帖本来就有指向性。 哪怕没有远之的这场闹剧,他也没打算放这些人。 如今,正好有了更正当的理由一网打尽。 「你们……你们这是串通好的!」有人拍桌而起,指着程序骂道,「你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裙带关系!」 程序刚为平远侯平反的时候,在朝堂上挨过的骂比这多得多。 不少心直口快的文臣直接就指着他鼻子骂「昏君」。 因此他十分心平气和。 「怎么,这桩桩件件,放在人间可是要收入囹圄的。」程序道,「还是说,你们自以为修仙了就高人一等?随意践踏性命、恃强凌弱、为所欲为?」 「包庇罪行的话,孤瞧着,既然如此自视甚高,就彻底和人间断绝关系吧。」 「从此,产业查封,充入官府,如何?」 哪怕是修了仙,也没办法完全捨弃身外之物。 灵药法器要钱,衣食住行也要钱。 第263页 更别提还要经营宗门。 程序拿捏住了人心的最脆弱之处。 在场修士顿时安分不少。 红衣君主继续道:「为了一己私慾,八前对平远县的凡人施加鬼婴劫之事,孤还未曾找修真界清算。」 「八年前的事情,」一个年老修士说道,「我记得陛下才是个孩子,又怎么知道具体情形呢?」 他语气意味深长,仿佛程序真是因为年纪轻而被奸人矇骗了。 程序道:「孤有人证啊。」 老修士脱口而出:「怎么会?!」 自远处走来一个人。 她戴着面纱,一只袖子空荡荡的。 走到正中央,声音沙哑地说道:「民女是平远县的苏灵智。」 苏灵智是谁? 不等他们在记忆检索,面纱女子就继续道:「我曾被几名修士追杀,那几人是奔着岑道友的道骨来的。」 程序:「你还记得吗?」 苏灵智:「害我家破人亡,如何能忘。」 老修士慌了:「既然你是被追杀,如何还能活下来?」 苏灵智轻轻地笑了,掩在面纱之下,便有一种孤魂哭泣的阴森效果。 「我被救了啊。」苏灵智说着,终于扯下来了面纱。 她的左半张脸如今全是烧伤的疤痕,上面还有鬼婴劫留下的痕迹。 「你是……」老修士震惊道,「曈弄溪?」 「云泽派的曈弄溪?!」 「她怎么会是平远县的人?」 楚无思道:「怎么不可能。」 楚无思:「我正是从平远县捡回了我的徒弟,有问题吗?」 程序问道:「为何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不上报?」 曈弄溪:「我失忆了。」 「但这并不重要。」曈弄溪道,「重点是,和谁上报啊?」 「陛下,您也看见了,直到现在山穷水尽,他们也不知悔改呢!」 程序:「孤会为你报仇的。只是需要苏姑娘帮忙指认。」 曈弄溪:「自当尽力。」 曈弄溪和苏和樗逃出蓬莱秘境之后,就被楚无思送去最近的医修门派抢救了。 好在曈弄溪感染的诅咒不算太深,出秘境时她就急中生智,砍掉了感染最严重的胳膊,烧了脸上的诅咒。 苏和樗如今还在昏迷状态,几个云泽派弟子留在蓬莱海照看她。 楚无思从顾羽那边隐约猜到了程序的几分用意,便叫来了曈弄溪,想看看有没有可能帮上忙。 如今有曈弄溪指证,楚无思又确实证明了她的身份。 一群当年为非作歹的修士终于伏法落网,被姜归和顾羽组织着弟子带入凤梧宫专门关押犯罪修士的地方等待判决。 但这只是第一步。 只是平远县遭受诅咒的凡人对修真界的復仇。 当年的诅咒者,以及对岑远之加害的修士还未彻底指认。 众修士的心一直悬着。 除了极少数像时忆这种一点都不关心外物的宗门修士以外,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绝对干净的。 有的是因一己之私,有的则是为宗门牟利。 可如今主持这场清算的人是大楚的皇帝程序。 在人间的皇帝和几个宗门子弟面前,毫无疑问,后者是会被放弃断尾求生的。 只不过,在众人都焦头烂额地组织措辞之前,程序却道:「明天继续。」 明天。 明天?! 怎么还不一口气搞完啊! 这和一柄剑在人头上一直悬着有什么区别! 修士们突然悟了。 程序作为人间的帝王,心眼子可比他们这群修仙的脏得多。 他就是想折磨他们。想让他们多方位地感受岑远之当年的痛苦。 甚至可能加倍。 可偏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一切都是堂堂正正。 他们甚至找不到藉口来反驳程序。 至于杀皇帝? 在场的人还没癫到和陆回舟一个脑迴路。 先不说人间天子有凤凰传承,杀不掉。 即便杀了,修真界的产业也就彻底歇菜了。 本以为岑远之就已经够让人恨得牙痒痒了。 没想到新登台的程佩云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弟,我们……」无涯派的弟子显然没想到是个走向。 吟怀空看着到手的位置飞了,他的身世还被当众捅了出来,此时心情十分不好。 因此连笑容都懒得维持了。 「先住下来吧。我倒是想看看程佩云要发什么疯。」 这么说着,他却是安抚好了无涯派的其他人,随后一个人却打听了时忆他们居住的地方。 没有想到无为宗看着不谙世事,这么快就和岑远之那几个小徒弟搅合在一起了。 看来,时忆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傻。 吟怀空对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兴趣。 他只是想看看师兄的尸体。 吟怀空明明记得师兄是掉入了绝情崖,按理来说尸骨无存才是。 如果尸体是真的话,那就说明当时那个叫陆回舟的疯狗也在场。 万一他看见了自己刺中师兄的那一剑,并且曝光出来的话。 吟怀空丝毫不怀疑程佩云会将他碎尸万段。 所以如果必要,他会灭口,杀掉陆回舟。 何况……那是他的师兄! 第264页 尸体也本来就该让他下葬! 这群人都是后来者。 凭什么越俎代庖? 吟怀空走到陆回舟的卧室,伸手推门的那一刻,却感受到了一股阴寒的剑气。 他的背后,沐安正拿着修罗剑骨指着命门。 「吟九,」沐安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第134章 故人嘆(6) 「我做什么?」吟怀空重复了这几个字, 随机恶劣地笑了下。 「我倒想问问你半夜来做什么?」 沐安:「回去。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吟怀空:「……」 吟怀空怨念深重地盯着他,看起来不太情愿。 但沐安的修罗剑骨十分具有威慑力。 尤其是在吟怀空自身就是个修罗族的前提下。 都不需要沐安展露杀意,吟怀空就感觉到了自己骨子里天然的畏惧。 吟怀空不甘地退入了黑暗之中。 而后沐安收回剑骨, 推开了房门。 他要亲自验证一下岑远之到底是不是装的。 * 月夜之下。 时忆拍了拍邝微的肩:「你别听别人瞎说。修罗族如今我看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邝微:「嗯。」 他比吟九的修罗族特徵还深一点。 深邃的五官, 淡蓝的眸子。 但是因为一直和师尊住在雪山之巅,邝微反而避免了被人族排挤、疏离。 如今他实力强盛, 便也没人敢在这位不二禅宗宗主面前嚼舌根。 这还是邝微头一次直面到人族对修罗族的排斥和恶意。 「我明白的。」邝微道,「师尊和我讲过。何况……」 他的眼神落在时忆身上。 「我也不需要想让所有人都喜欢。」 时忆忍不住道:「前辈还真是教导有方、料事如神。」 若是提早带邝微入世。或许邝微会变得和吟九一样。 在长年累月的被欺凌之中,生出妄念的偏激。 前辈先教邝微如何做人, 人的优劣。 再让时忆亲自带着入世。 他将邝微当做自己的孩子, 保护得很好。 邝微如今无论哪个方面都是强大得不再需要他人承认。 「时宗主,邝宗主。」 竹景的声音。 时忆和邝微扭过头去,瞧见高挑青年踏月色而来。 竹景挑了块空地, 坐了下去。 竹景道:「今天白日情势紧急, 还未与宗主们打过招唿。」 时忆:「害,朋友嘛,在意这些虚礼干什么。话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岑远之在打什么算盘?」 却没想到,竹景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道,「不过我相信师兄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时忆:「……」 时忆回忆起今天早上天衣无缝、层层叠起的闹剧,忍不住喃喃道:「这默契也太恐怖了吧!」 他当时是唯一一个认知清晰的局外人。 因此, 便将所有人的滑稽闹剧都收入眸底。 台上那位凡人君主明显是不知情的。 时忆捕捉到了他的片刻失态。 如今看来, 竹景也是临时发挥。 「你和额……那位陛下还真不愧是兄弟。」时忆讪讪道。 竹景:「时宗主这就说错了。我与陛下并不熟悉,离宫前甚至只见过一面, 连话都未曾聊过。」 「我想……」有着胡人血统的青年笑起来眼窝深邃,「是我们都太信任师兄了。」 时忆道:「既然如此, 那岑道友应当是与他的大徒弟有什么谋划。」 竹景道:「我正是要和时宗主聊起他。这五年,让时宗主费心那几个孩子了。」 时忆笑道:「倒是他们帮了无为宗许多。」 岑远之的三个徒弟资质都是万里挑一的好。 陆回舟沉默寡言,但却并不算特别孤僻乖觉。因为岑旧对时忆的友善态度,这些年即便师父不在,陆回舟也总是在无时无刻帮无为宗经营、御敌。 程凰作为公主,倒也不骄矜。反而热情积极,乐于助人。不过程佩离秋茯苓与陆回舟瞧着关系并不好,这五年来更是愈发疏远。 时忆没什么能做的,就把宗门里适合这三个孩子的心法典籍送给他们。 五年之内,三个孩子都以惊人的速度在成长。 从孩子变为成人。从刚入门的筑基成功结丹。 「陆回舟……」竹景道,「我今天听到过他的一些风言风语。」 竹景作为担任正道魁首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了。 前世他就当过,因此应付一些想要攀谈结交的趋炎附势之徒还算得心应手。 有些有心之人许是担心竹景追究师兄生前的事情,毕竟岑远之的仇家能够排个九曲迴转的长队。 但又怕直接诋毁岑远之,会被竹时泽当场按着揍出血。 于是想了个折中迂迴的法子。 对竹景控诉陆研这几年的恶行。 既然爱屋及乌可以视线的话,应该能起到一点恨乌及乌的效果吧? 当然只是妄想。 因为竹景本来就不太喜欢师兄的这个徒弟。 主要还是一些歷史遗留问题。 五年变数实在太多,竹景有必要找时忆确认一下这个小徒弟究竟是陆研本人还是魔尊夺舍。 第265页 毕竟行事作风实在邪性。 时忆:「再消打听一下,你就应该知道,他杀人是为了什么。」 竹景:「……」 竹景:「应当是我多虑了。」 看时忆的表情,他可能不知道陆研身体里一体双魂的事情。 可若不是魔尊出手,陆研又怎么可能跨境界杀人? 至少正派典籍可从来没记过这些。 远处忽而浮现出一道黑衣身影。 眉眼俊秀,身姿挺拔。 是陆回舟。 「他不守着师兄,怎么一个人外出了?」竹景疑惑道。 好在陆研看见了他们,主动走了过来。 「时宗主,邝宗主,师叔。」他行礼道。 时忆道:「正聊你呢。」 陆研:「聊我?」 少年脸上浮现出迷茫神色。 时忆道:「你师父也真是的,装死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也不怕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陆研:「师父相信诸位前辈。」 比之五年前的孤僻冷傲,陆研的脾气变得温和了许多。 但竹景却察觉出来了平和语气之下的疏离。 似乎没有师父在身侧的五年,让少年变得更冷了。 但他学会了伪装。 伪装和常人一样的七情六慾。 彬彬有礼的眼前少年是陆回舟。 传言中暴戾杀人的也是陆回舟。 这五年,他为了师兄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竹景问道:「你不在房间,出来做什么?」 陆研道:「这正是我想为各位前辈解释的,关于师父的计划。」 陆研把岑旧在山洞里和他的打算告知几人。 「师父也是怕提前告知各位会瞒不过沐安。」少年道。 时忆:「原来如此。」 要不是他提前收到了通知他赴宴的木鸟传信,时忆恐怕也真的信了。 「只不过……」时忆疑惑道,「为何岑道友会笃定沐安一定会去查探他是否死了呢?」 陆研摇头。 陆研:「这倒是不知。只不过今日我进入凤梧宫之前,遇见了沐安。」 先前陆研并没有认出那是沐安。因为他和沐安一共没见过几次,对方还都戴着鲛纱。 这是沐安第一次不做掩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还是师父提醒了他沐安的身份。 陆研沉吟了一下,慎重地说道:「沐安对师父的感觉很复杂。至少,他似乎并不是真想让师父死掉。」 「……」 竹景忍不住道:「他可是没少置我师兄于死地。」 包括他们师尊飞升一事,沐安是逃不开他的罪责的。 那个时候,沐安是真的想让柳退云业障缠身,万劫不復。 倘若说沐安不恨岑远之,便做不到这份上。 怎么可能不会想让他死? 陆研沉默了。 他描述不出来当沐安看到岑旧尸体时,那一瞬转换的纷繁神情。 只是觉得沐安和师父有什么外人不知的过往,非简单的爱恨二字可以完整概括。 时忆却道:「这么一说,沐安好像确实没明确说过他要杀死岑道友啊。」 竹景:「可他想要我师兄的道骨!」 时忆道:「无情道骨的祛除,或许并不是坏事。」 修真界歷代的无情道骨拥有者无一不是天纵之姿。但无一例外地下场悽惨。 因为无情,所以至情。便要于贪嗔与苦难中滚出个多情胜无情来。 但多数人坠入尘埃,便融了污泥,再出不了尘埃。 无情道骨者,多孤寡,六亲不在。 一生坎坷,方能大道圆满。 因此去除无情道骨,便为劫难。 「但他……」竹景忍不住道,「可是将盗取神器的罪名泼在了我师兄身上啊。」 陆研道:「真的是沐安做的吗?」 竹景:「他杀了平天门所有人,他杀了平远侯夫人,还……」 他突然一愣。 若沐安真是这种说杀就杀的性子。 他真想让岑远之死的话,完全可以在八年前就将当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赶尽杀绝。 杀了其他人,这是沐安的业障。 但他确实好像没对岑远之动过杀心。 「他要道骨做什么?」竹景愕然问道,「他要神器又想做什么?」 陆研:「师父正是想探查沐安的意图。」 因此,他赌沐安一定会去查探他的尸体。 哪怕明知是圈套。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惊慌的脚步声四起。 几人站起来,瞧见陆研的居所此时火光沖天。 本该待在屋中休息的少年如今却在这里。 红衣身影匆匆赶来,是被火熏得焦头烂额的程序。 艷丽张扬的面容此时灰尘僕僕,像是落难的凤凰。 「你们没事就好。」程序道,「有人恶意纵火,远之的尸体不见了!」 他明知好友还活着,可生怕隔墙有耳,只能如此含煳地传递着信息。 陆研忍不住抬头望了望那边的火势。 火光映衬得月轮如冷冰。 突然,一只小木鸟晃晃悠悠地飞了过来。 无人注意的角落中,平稳地落到了少年的手掌中。 是师父的信。 第266页 第135章 故人嘆(7) 岑旧睁开眼睛。 眼前却依然是一片黑暗。 手摸到一处坚硬的边沿, 再往前便是悬空。 岑旧稍稍后撤,掌心处传来一阵柔软温和的触感。 类似于云锦绸缎。 他还是在床上。 但已经不在凤梧宫了。 周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和凤梧宫的梧桐树清香不同。 岑旧不太意外。 他本来就是想试探沐安。 倘若沐安还记得千年前天外天的事情, 且对天外天存在执念的话, 一定会亲自来查探的。 岑旧装死装的没那么严谨。稍微一凑近便可以看出端倪。 只是没想到沐安还挺谨慎的。 给他的眼睛下了禁制。 看不见东西,意味着岑旧探查不了视野, 因此失去一大半的行动能力。 不过这份谨慎的态度也带来了一定的信息量。 什么地方值得沐安如此遮遮掩掩? 不对外人开放的白玉京。 虽然不知道之前师尊是怎么只身闯入白玉京的。但很显然,岑旧还没办法到师尊那个程度。 只身闯入,然后全身而退。 「别乱动!」 黑暗中人的五感会被无限放大。 因此岑旧被这突然冒出的女音吓得一个激灵。 那女音慢慢接近了。 「公子, 你身上还有伤的啊, 不能乱动。」 伤?哪来的伤? 岑旧刚这么想着,便觉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抽搐僵硬了一下,直挺挺地扶着床板摔了下去。 黑暗中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岑旧脑袋磕在地上, 瞬间没了意识。 等待再醒来时, 额头上被贴了一块凉水浸泡过的手帕。 岑旧:「……」 沐安这厮也太滴水不漏了吧! 竟然暂时封闭了他腿上的经脉! 封住经脉后,他就不能下床行走了。 别说行动力了。 一个双腿废掉、无法视物的人,该如何行动调查? 岑旧瞪着失神的两只眼睛, 又气又好笑。 通过沐安的态度来看,这里绝对是白玉京。 估计沐安也没想瞒着他。 沐安用了一种更加缺德的方式,告诉岑旧,哪怕这是白玉京,他也有千万种方法让岑旧没办法找到他。 眼下的突破口或许只有房间里另一个人了。 那位女子安安静静, 只有在岑旧掉下床时发出过阻拦和惊唿的声音。 要不是刚刚醒时感觉有人给他敷了冰块, 岑旧差点以为只是自己因为失明过度恐慌而出现的幻觉。 「这位……」他艰难地组织着措辞。 真的是姑娘吗? 不会是沐安假扮来监视他的吧? 仔细一想,这傢伙好像真能做出这种事情啊! 好在, 很快就有一道略微清冽的女音作了回应。 「我叫阿水。」 阿水? 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然而岑旧抓不住心底转瞬即逝的微妙感。 就像是经年的苦在这一刻回甘到了唇齿间。 「劳烦阿水……姑娘,」岑旧本来想直唿其名, 可莫名其妙心里觉得怪异,于是默默地加了个尊称,「您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其实还有很多的疑问。 但这个阿水暂时不知敌友,还是有点防备心比较好。 阿水却道:「我也不知道。你再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我的朋友。」 岑旧:「……」 岑旧:「朋友?」 以他的认知,白玉京纵然人山人海,应该也只是沐安沐安沐安这种排列方式而已。 这女子行事作风不像沐安,已经足够纳罕了。 白玉京居然有活人。 好惊悚。 阿水道:「对啊。他比我还早出现呢,也许他可以回答你一些问题。」 岑旧道:「早出现?」 一般来说,不应该是陈述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吗? 被抓,亦或是拜师,甚至无意闯入。 「出现」这个用词并不适配所有可能的正常情况。 「就跟你一样啊。」阿水道,「突然出现在这里,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我之前还浑浑噩噩了好一阵,每天脑子一片空白,就像……额……那种飘着的游魂?」 岑旧蹙眉:「后来呢?」 阿水:「后来有一天我去摘凌霄花,跳下去时撞到了无名。我突然感觉自己从游魂的状态活过来了!」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像是灰白突然有了色彩,像是万物静止化作了生机。 时间与意识飞速地轮转进阿水的身躯,她抬起头,最初鲜活的画面定格于无名飘逸的发尾。 阿水:「他好像轮值结束了。我去找他!」 阿水的性格过于风风火火,话音撂下,便沖了出去。 岑旧躺在床上,又总觉得平躺着太像安详的尸体了,于是用胳膊支撑着勉力坐起在床边。 青丝垂落,影影绰绰地在地板上透出晃荡的涟漪影子。 突然,影子在地上勐烈地跳跃了一下。 岑旧掏出髮带,将散落的头髮简单整理在一起。 他原本假死的时候,是束着头髮的。 第267页 虽然凤凰真身已经离开了凤凰泪,那根髮带失去了全部的效力。 但岑旧还是戴着。对他来说,那不仅仅是一件神器。 醒来后,髮带不见了。 应该是沐安拿的。 岑旧束髮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 尽管他也不知道这种紧张感是从何而来。 白玉京这两个人是谁?沐安为什么留着他们? 不,或许可以换个角度想问题。 比如……沐安是用什么办法将这两个人洗去记忆留在这里的。 额角开始刺痛。 长时间沉浸在黑暗里让岑旧其他的感官变得十分敏锐且失控。 被迫承受了太多繁杂的信息,心神不能很好的集中在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上。 岑旧听见了门再度开关的声音。 房间里响起两道脚步声。 一个匆匆,一个沉稳。 阿水:「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孩子。」 明明她听着年纪也不大,反而却把岑旧当做小孩。 岑旧刚想反驳,却听见了一道略沙哑的声音。 「你好,我叫无名。」 温和的,带着一点讨人喜欢的笑意。 岑旧的身躯不可自抑地僵硬了一下。 明明在秘境里回忆起来过。 明明之前也考虑过沐安拿锁灵藤的意图。 明明……他也有察觉到的啊。 可是为什么刚刚不敢去想某种可能性呢? 阿水:「啊呀,无名,你怎么把他吓哭了!」 无名:「对……对不起,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明明他们才刚认识。 为什么要对自己嘘寒问暖呢? 熟稔的语气。 本能的照料。 床上十分珍贵的云锦被褥被攥得出来了褶皱,就好像石子扰乱的湖心水。 也像是纷乱难言的心绪。 小的时候,岑旧曾幻想过,也许诸生都是大梦。他的父母没有死掉,平远侯府还在,躺在粗壮的树干上,一低头,就能瞧见他的兄长在笑。 可是梦醒了,还是冰冷的地面,磨人的枯草,以及身上发疼的旧伤。 这种分不清的虚幻感,一直到师尊将他抱回家才彻底消散。 师尊将他抱回无涯派,结束了他年少时的梦魇。 梦醒了,便才发现,原来苦痛是他人生中的试炼。 渴望归林的乳鸟不再日日徘徊寻找消失的树林。 要向前看。 可是,无休止的思念滔滔不绝。 海不会停止奔流,思念也一样。 梦的尽头,少年总觉得父母没有死,兄长也没有死。他没有亲眼见到死亡,因此还残存了一点幻想。 幻想有一天的重聚与团圆。 后来长大了。 也不再幻想了。 可如今,措手不及的思念从少年的梦境深处滚滚而来,像是要把他的口鼻都灌入泪水的腥甜。 泪水流了出来,想要洗涤这片黑暗但却无济于事。 就在旁边。 他的日思夜想,他的至亲离别。 可眼前所及,除了泪水,还是黑暗。 他偏偏在最新想看见的时候,看不见。 白衣修士就这么垂坐在床边,身上的衣服有些脏了,带着尘土与血污。这是岑旧特意嘱咐过的。他在蓬莱岛狼狈奔逃的样子假死才最有说服力。 一头乌黑的青丝被干净利落地扎在脑后。青年以为自己扎得很好,但实际上,有些偏了。 漂亮的桃花眸如今失神而暗淡,唯有眼尾的红晕逐渐鲜明扩散。一滴又一滴泪自眼眶中流出,滑过脸颊,落到床上和地面。 阿水劝了半天,他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住地掉着眼泪。 明明在哭,却很安静。 就像是……和亲人走散于是在路边哭泣却又不敢发出声音的乖孩子。 这个念头一滑过。 阿水的心脏疼了一下。 像是被一只小虫子叮咬了一口。 她突然拉住无名的衣角。 「我们先出去。」 无名会意。 两个人默契而无声地给白衣修士留了一个私人的空间。 门再度关上。 自从只剩下一个人之后,岑旧又忽然冷静了下来。 并不是说他有高超的情绪调控能力。 只是一个人的时候,眼泪只能干涸在地面。 没有用处。 他终于可以彻底地冷静思考了。 没有年少时幻想那般,心底迸发出五味陈杂的情感。 岑旧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 他冷静地疏离起来了接受到的信息量。 沐安与岑平远有旧情,似乎与水禅衣关系也不错。 因此才会用锁灵藤復活他们。 一切似乎可以说得通了。 但……沐安为什么要销毁平远侯府平凡的证据? 甚至不惜炼化唯一的知情人秦蒹葭。 他救了岑平远与水禅衣,但却并不想平反。 沐安是想欺骗…… 天道! 天道与岑平远还有仇怨? 岑旧突然意识到,这里面或许还有他不知道的其他事情。 必须要在白玉京里寻访沐安的秘密。 「我可以帮你。」 黑暗中,低沉生涩的男人嗓音蓦然响起。 第268页 岑旧从记忆里扒拉出一个身影来。 「等等,巫清阁主,你怎么在这里?」他有些惊讶。 小蛇羞涩地环绕住岑旧的手腕:「岑道友有很多衣服首饰。」 岑旧:「……」 岑旧:「你不会一直在我的储物袋里假装首饰吧?」 巫清的主人如今已经显而易见,想必就是那位陨落的使者大人。 所以,巫清是个古神。还是一个稀有的没有被天道赶尽杀绝、在凡间混得风生水起的古神。 以巫清的修为,骗过岑旧轻而易举。 巫清道:「我担心岑道友有麻烦呀。」 因为岑旧过分牴触,巫清换了称唿。 他语气天真而真诚,仿佛还是岑旧第一印象中可怜兮兮的傻大个。 岑旧:「……」 可恶,没想到他也有被扮猪吃老虎的一天。 现在岑旧有充分理由怀疑,伏念琴根本不是任何人偷盗,而是摘星阁故意拿出来钓岑旧上钩的鱼饵! 毕竟这傢伙好像连天道都骗得彻彻底底啊! 岑旧不死心地再次确认:「阁主是什么时候钻进我的储物袋的?」 巫清:「也没有很久啦,区区五年半而已。」 岑旧快要绷不住表情了。 五年半!敢情你论道大会趁乱钻的啊! 居然真的忍住了,没有让岑旧发现一点异常。 「差一点就会被发现了。」巫清道,「可是有凤凰在,每次我想救主……啊,岑道友的时候都被抢先了。」 居然还挺遗憾。 就这么期待岑旧发现祂这个惊喜吗?! 算了。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情。 巫清:「虽然我和白泽同源,无法解开祂的禁制。但我可以帮忙带路……」 「以及或许会在必要时候,提供道友需要的信息。」 小蛇边说,边在岑旧的手腕上用身躯的鳞片轻轻蹭着。 仿佛在说:用我吧!超好用的! 第136章 故人嘆(8) 巫清帮岑旧恢復了腿部经脉的运转。眼睛上的是沐安的禁制, 暂时解不开。 阿水和无名不知道去哪里了。 巫清幻化成人形,扶着岑旧往前走。 岑旧看他这么大摇大摆的,有些担忧:「沐安有个会分身的咒法, 比较邪门。我怀疑白玉京都是他的眼线。」 要是沐安发现巫清在, 被惊扰了过来砍他们怎么办? 「沐安和我入世的方式不一样。」巫清道,「他是转生, 我是真身。」 小蛇的声音听起来很骄傲。 「岑道友,你放心,他打不过我!」 岑旧:「……」 天吶, 有些想看他俩打架。 咳咳, 怎么会有这么该死的想法! 巫清对地形很熟悉,七拐八拐带岑旧推开了一扇沉重的大门。 据他所说,沐安是一个很念旧的人, 念旧到有些偏执。 因此白玉京和他在天外天的洞府如出一辙。 岑旧好奇:「你这么了解他洞府, 你和沐安关系很好?」 巫清:「怎么可能。我是偷偷钻的。」 岑旧等了一阵,没等到后续。 岑旧:「然后呢?」 巫清:「……」 巫清道:「被白泽揍了一顿之后,串在火堆上烤了半天。」 岑旧:「那沐安有朋友吗?」 巫清冷笑两声, 不置可否。 岑旧:「……」 不出所料。 沐安真是平等地被大家讨厌呢。 巫清领着他爬过漫长的阶梯,最终来到一处平台上。 通过感受气流的浮动,岑旧猜测他们距离地面很远。 随后,岑旧的掌心被塞了一样东西。 「这是?」 巫清道:「天命烛。白玉京的神器。」 岑旧差点没拿稳。 他一开始收集神器干什么来着? 哦,好像是纯粹看沐安不顺眼。以为沐安杀了人还栽赃陷害自己。 去了凤梧宫之后, 沐安疑似和他家之前的事情有牵扯, 于是罪加一等。 其实岑旧本人真不知道集齐神器能干什么用啊! 能召唤神龙吗? 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来他徒弟是龙。 因为现在意识到吟怀空才是他这两世如此悽惨的罪魁祸首, 导致对沐安的仇恨值稍微下降了一丢丢。 但没清零。 解决完白眼狼师弟,他再干掉沐安。 所以……他现在把沐安的神器有什么用? 举着神器, 岑旧陷入了沉思。 「……」 「…………」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岑旧默默把天命烛装进储物袋。 管他呢,沐安的东西不顺白不顺。 「集齐神器可以打开天外天。」巫清看他一脸茫然,于是贴心地解释道。 岑旧动作一顿:「必须全部吗?」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凤凰泪已损坏的事情。 巫清:「必须哦。」 岑旧:「……完了。」 巫清:「?」 「只有集齐神器才能打开天外天。」岑旧冷笑道,「这神器缺一不可,也太鸡肋了!」 属于是恼羞成怒了。 巫清:「倒是还有另一种方法。」 岑旧问道:「什么?」 吟怀空不是他的首选。 第269页 天道才是。 暴揍天道,首先要打开天外天。 他和沐安的利益暂时是一致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呵呵,毕竟沐安在他这里连第二都排不上。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沐安没发现凤凰泪失效的前提上。 为了避免无端纷争,还是问清楚其他方式吧。 巫清道:「还有一种方法就是需要收集古神残留的神魂。」 岑旧想到了洞穴中凤凰最后的话语,喉咙一紧。 先前不明所以,因此没办法将这些信息串联起了而已。 「需要龙魂凤魄,那被剥夺了这个存在之后的转生者会怎么样?」岑旧问道。 巫清:「会死。」 白衣修士下意识轻微地战慄了起来。 巫清听见他以一种极低而缓慢的声音说道:「我不允许。」 巫清忽然想到了在天外天的那段时光。 在真正陨落之前,天道曾对使者给出来了一个天平。天平之上,是摇摇欲坠的两端。 一边是人间,一边是规则。 几乎没有考虑地,使者选择了自毁。 于是天地同悲。 巫清不理解凤凰持续以来的伤春悲秋,若说认同,他应当曾与转生前的烛龙想法相似。 他不认为改变了容貌、经歷的主人便不再是主人。 他依然是。 因为内核恆常。 对生死的仁慈也亘古坚守。 黑皮的高个男人忽而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像是长久跋涉的旅人栖息在了一片绿洲之中时,回味着这长途的各种各样的心情。 可惜对面的人看不见。 巫清道:「或许你们人族自己都不知道,规则不是万能的。你们很聪明。你们有无数大爱的前辈。你们的前辈或许已经为你们铺好了道路。」 他说得含煳,却让岑旧的心神聚焦到了记忆中某个曾被他忽视的画面。 唐弦跪坐在面前,珍重地给岑旧递交了个承诺。 他们当时干了什么来着? 是炼庐的神器! 炼庐器修云集,连神器都能倾注心血打造浇筑出来。 这是很多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一点。 先不说究竟是花了多大的代价。 炼庐准备神器是打算做什么呢? 大家以为,炼庐是想跻身大门派的行列。 可……或许是前人察觉到了今日的困途,为了庇佑未来的孩子们不会变成迷失的羔羊,因此在天道的窥视下,依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为后人种树。 刻苦钻研,想要达到技艺的顶峰是真的。 大爱天下,为后人谋取生路的心也是真的。 一点也不冲突。 或许炼庐就是在蛰伏着等待这一刻。 岑旧道:「我去写信。」 他用了特殊的手段和徒弟建立了联繫,就是怕这种情况。 「但是,」巫清话锋一转,「还有个锁灵藤在沐安的手里。他很明显不打算採用第一种方法。」 岑旧:「那他……」 为什么还要收集神器。 巫清:「备选。他是一个很多疑的人,并且会为了目标不择手段。」 可明显第一种方式高效且可靠。 毕竟岑旧的神器加上沐安的神器,差不多已经集齐了。 那他为什么不愿意用? 巫清忽然拉住了他。 明明是条蛇,幻化出人形时掌心却有着温度。 「锁灵藤布置的阵法一旦解除,他想救的人便再也救不回来了。」 哪怕沐安会为了回到天外天不择手段,他也依然是存在私心的。 至少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不会挪用锁灵藤。 巫清很明显是知道当年的过往的。 因此他才必须提醒岑旧。 比起沐安,岑旧才是那个可以真正决定要不要挪动锁灵藤的人。 白衣修士静止在了原地,宛若白玉雕像。 他的掌心愈发寒冷,巫清传了再多的灵力,似乎也暖不起来。 过了很久,直到不知什么地方落了片尘灰。 巫清听见他说:「我选第一种。「 * 陆研手中的木鸟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岑旧特意改了运作的咒法。 只要岑旧在那边用灵力驱动木鸟,陆研这边就会收到他用灵力编织的信纸。 将信纸从鸟嘴里取出来,仔细小心地在窗边展开。 「怎么样?」竹景问道。 陆研:「师父让我去找唐凝霜师叔要一样东西。」 具体是什么,岑旧没说,陆研就不会去多想。 程序道:「这好办,凝霜她如今就在……」 话刚说到一半,他突然面色剧变,紧接着便死死抓着床帐,剧烈地咳嗽出来。 一只手捂着嘴,红意慢慢从指缝间涌出。 「怎么回事?!」 竹景抓住程序的手腕,蹙眉给他输送灵力。 程序咳嗽完,又缓了好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嘴。 「别给孤输送灵力。孤是凡人,并没有什么大用。」他冷淡地甩开竹景的手。 这兄弟两个哪怕相认也没有什么温情场面。 毕竟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但这次竹景却没有回怼。 第270页 他问道:「你的经脉为什么是油尽灯枯之兆?!」 程序一点没有意外。 「远之让孤好好照顾身体,看太医……但是,哈,」他道,「这是我们血脉里面的诅咒。」 因为凤凰的情丝抽离进了程家人的身体内。 报復他们不能长寿的从来不是天道。 而是情毒。 用情至深,情深不寿。 但是这些程序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 「最近边境战事吃乱。孤不能在这里就留。你跟孤一起回宫,去找凝霜。」程序对陆研说道。 黑衣少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师父会希望陛下好好保重自己的。」 「是吗?」程序喃喃道,「我会的。」 竹景抱臂看了半天。 忽而想起一件事来。 也许是因为想要逃脱程序这种给他设置的情绪困境。 他有些烦躁。 「我去找楚师叔履行约定。」竹景匆忙道。 蓬莱秘境出来之后,楚无思听曈弄溪说过,竹景对她有救命之恩。 便说要报恩。 其实也就是走了个场面话。 她要把云泽派的神器红妆镜赠给竹景。 不过红妆镜在云泽派里放着。 眼下应当是取来了。 竹景离开的匆忙,与赶来的江月白擦肩而过。 「陛下。」江月白还是一袭紫色的袍子,面容矜贵。 这五年里他在程序的扶持下一路直升,如今已是权臣。 岁月似乎格外怜惜才俊,于是他脸上没有留下一点变化的痕迹。 只不过眉眼间多了几分深重的谋算。 「怎么了,逢秋?」程序瞧着江月白脸色不好,心下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江月白拂开衣摆,跪了下去。 「寒松前去送军粮,却没想到连人带马全部在路上失踪!」 「孤马上回宫。」程序勉力站直,「回舟,随我同去。逢秋,在路上详细讲讲。」 陆研扶住他,问道:「您……不告诉程凰公主吗?」 分明是感情极深的兄妹,这些天竟未见过一面。 程佩离来过,都被程序派姜归顾羽拦了下来。 程序道:「没有那么多时间。」 陆研:「您是害怕她知道什么?」 少年明明瞧着还未曾完全褪去稚嫩,说出来的话却一针见血。 程序苦笑道:「你师父到底教了你什么啊。」 说话这么不留情面。 陆研抿唇。 程序是师父难得的好友,和竹景师叔一样。他曾看见师父因为师叔仓皇的背影。那种连带着心与肉的疼痛萦绕在陆研的白日黑夜。 整整五年。 陆研不想让岑旧再失去什么重要的人了。 师父不在,他就会替师父守护。 「孤……既然送她出宫,便不需要她再回来。」程序道,「这里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也有无法脱身的枷锁。」 将一个性子闲云野鹤的少年锁在宫墙中,只能抬眼望着梧桐繁森。 那块被扒拉秃的断墙再也没有人去翻。 骄傲的鸟儿被打断羽翼,被驯化。久而久之,再也飞不上去了。 程序道:「我们走吧。」 却在这时,一团火红冲到了程序的面前。 五年未见。 少女却依然明媚而张扬。 程佩离死死瞪着程佩云说道:「谁要你替我下决定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少女的眼中断线珠子一般掉出来。 她哽咽道:「哥,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是觉得我承担不了责任吗?」 第137章 故人嘆(9) 马车缓慢地行动在路上。 车厢内气氛沉闷。 江月白仔细上报玩之后, 就不再吭声。 程序程凰兄妹两个坐在一起,冷眼以待。 陆研不想和他们挤在一起。 这气氛太诡异了,因此直接御剑走的。 马车进入凤梧城内, 速度开始减慢。 周遭也逐渐热闹喧嚣了起来。 程凰突然开了口:「我觉得这件事有古怪, 不像是普通劫匪能干出来的事情。」 程序:「秋茯苓呢?」 程凰翻了个白眼:「她和这件事又没什么关系啊。」 少女嘆了口气。 「哥,你不要把我当小孩看。在成为一个人之前, 我首先是大楚的公主。从小到大,我一直不愁吃穿,都是因为这个公主身份。」 「享受了, 就要承担责任。我之前……是有些不懂事。」 一心想要为了自由而逃脱宫墙。 真正逃出去了, 却发现并没有想像中那般获得了解脱。 她是公主,不是自己的公主,而是大楚的公主, 大楚千万百姓的公主。 程凰在这五年里没有了长辈的庇佑, 尽管时忆和无为宗对他们很不错。但在外歷练,难免会受到诸多磋磨。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 没有人能够一直获得优待。 而她的兄长, 甚至连这份优待享受的时间都很短。 父皇是个不太好的父亲,也是个无能的君主。唯一值得褒赞的,便是对母后的真心。以至于在母后难产死亡之后,他大病一场,没几天也撒手人寰去追逐母亲了。 国家与家庭的重担, 从高处砸在了程序的肩膀上。 第271页 从前她年纪小, 只看得到眼前方寸。 可是现在…… 「哥,我是你的妹妹。」程凰拉住程序的手, 「我们是家人啊!」 程序很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挣脱开。 他不习惯和家人坦诚相待某种脆弱的情绪。 从未有过, 实在很不习惯。 倒是江月白嘆了口气,替这对兄妹缓和了下气氛。 「可以跟臣仔细讲一下吗,公主?」 程凰咳了一声,才发现自己情绪有点过激。 少女端坐起来,哪怕过了五年,公主的尊贵感依然自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你们是从哪里得知辎重队被劫持的?」程凰问道。 江月白:「是因为迟了半个月,战线上的将军意识到不对,写信回京。」 程凰:「迟了半个月,那现在……?」 程序:「孤后来又派人去送了一波。当地军田尚有余粮,因此没有弹尽粮绝。」 江月白颔首。 「我们便疑心头一次的辎重部队撞上了劫匪。」 程凰:「这就是第一个疑点!」 程凰:「正常劫匪也是有脑子的!谁会无缘无故地去打劫明显是军队的物资啊。」 真不怕朝廷一怒之下剿匪清算吗? 江月白:「也许是外族的劫匪?」 程凰:「现场可有打斗痕迹。」 江月白面色难看起来。 「那里是戈壁滩。」江月白道,「风沙很容易吹走所有痕迹。」 程凰:「嘶。」 她倒是没考虑到这一点。 「总之,」程凰道,「我感觉不对劲。」 如今天下不太平。 程凰觉得还是需要相信一下直觉的。 「那公主想怎么办?」江月白问道。 程凰:「你们会去想办法救他们吗?」 江月白:「自然。臣会亲自去救的。」 程凰:「我要跟你一起去!」 程序下意识想阻止,可瞧着身边少女已经长开的面容,又闭上了嘴。 不见的五年里,妹妹长大了。 或许现在,她可以不依靠任何人的活着。 她自己就已经热烈得像阳光。 「回宫商议一下。」程序只是道。 * 陆研走之前,想起来竹师叔去取神器的事情。 他御剑比马车快。 陆研打算先去拿了红妆镜到时候一起走。 结果一看,发现竹景蹲在地上拔草。 陆研:「……?」 察觉到有人来,竹景紧绷着脸抬起头来。 「别进去。」 陆研:「楚掌门在忙?」 竹景:「……」 竹景一言难尽道:「应该吧。」 就在这时,曈弄溪走了过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她好奇道。 曈弄溪是来找楚无思的。 结果一来就看见一大一小蹲在她师尊的门口。 要不是她认识竹景,现在恐怕早就一边误会一边拔剑了。 「我们本来是找楚掌门有事的,但是……」竹景把红妆镜的事情告诉给曈弄溪。 曈弄溪:「我懂了,我帮你们转交出来。」 进入楚无思的居所。 曈弄溪听到了一声泣音。 她顿时明白了竹景为什么刚刚一脸憋屈。 怕是没有想到堂堂剑修楚无思楚掌门居然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吧? 楚无思在外一向表现得很强势。 其实她本人并不是这样。 只是外界需要一个强悍的女性。 他们觉得,只有冰冷无情的女性才可算作强大。 才可在乱世中守护一份天地。 曈弄溪一点都不意外。 她曾撞见过师尊在喝完苦药强装镇定时,偷偷塞了三块方糖的模样。 谢师叔坐在师尊旁边,察觉到曈弄溪意外的眼神,她转过来,给曈弄溪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们替她守护,让她拥有存放本心与喜恶的地方,好吗? 可为什么,一定要不苟言笑、武力绝伦才可被称为强大呢? 师尊是强大的。她是天才剑修,也是云泽派歷代最雷霆手段的掌门人。她救过万千苍生黎明,为天下女子遮风挡雨。 但楚无思不冷酷,也不无情。楚无思会偷偷吃糖,也会在某天赖在床上。她也是个极度缺爱,会因为话本中佳人才子的悲欢离合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普通女子。她会期盼纯真的爱情,也会渴望和他人当朋友。她大公无私,她菩萨心肠,甚至好心做过坏事。 这些本质一旦暴露一丝一毫,楚无思便会立刻受到万千指摘。来自轻蔑的男子,也来自偏激的女子。 他会说,楚无思,你也不过如此,和其他女子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嘛。 她会说,楚无思,你这种人凭什么做女子的标杆!你和那些被男人荼毒的软弱女人有什么不同! 仿若不断情绝爱,不孑然一身,就不能被称作强大。 可是师尊是人,人又怎么完美无缺、无可指摘呢? 所以谢师叔死了,守护师尊秘密的庇护伞消失掉了。 在蓬莱秘境里,楚无思甚至不能泄露出一丝一毫的私人情绪。 只有现在,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中,趴在床边,嚎啕大哭得像个孩子。 第272页 曈弄溪唤了声:」师尊。」 哭声瞬间止息了。 她止步于帘幕前。 淡黄色的帘幕将卧室遮蔽得朦朦胧胧,只能看见楚无思缓慢地站起身来。 「什么事?」声音有掩饰不了的沙哑。 曈弄溪:「竹时泽在门外。」 「……」 「抱歉,」楚无思道,「神器太多,忘记了。」 她抱着红妆镜走了出来。 眼角残留着红痕。 「把这个给他吧。」楚无思塞给曈弄溪。 曈弄溪抱住红妆镜。 楚无思转身就要回帘幕内。 曈弄溪忙唤住她:「师尊。」 楚无思停下步子:「还有什么事?」 曈弄溪紧张地唿吸重了重。 她柔声道:「师尊,不喜欢的话,就选择离开吧。」 楚无思留在无涯派,扮演一个和她截然相反的角色,是为了谢冷玉。 她要庇护像谢冷玉这样的女子。 可是楚无思的师姐死了。 猝不及防,戛然而止,潦草一生。 这消息仿若笑料。 却让楚无思笑不出来。 师尊刚收养她的时候,就说过她们师姐师妹的名字都不太好。 冷玉易碎。 死别无思。 楚无思没有可以思念的人了,没有庇护,没有偏爱,也没有牵绊。 「师尊,离开吧。云泽派有自己的命数,但它不应该成为您的枷锁。」曈弄溪道,「请相信我,也相信云泽派。」 「师尊,您先是楚无思,再是……」 话音未尽,楚无思却已经明了了。 她终于笑了。 爽朗而豁达。 「好。」楚无思道,「我想去看看世界。」 曈弄溪下意识追问道:「师尊,您要去哪里?」 她和楚无思不单纯是师徒的关系。 楚无思是曈弄溪的救命恩人,是她成长路途中的引导者。 如果没有楚无思,曈弄溪怕是在仇恨中堕落。 楚无思:「我其实还没想好。」 楚无思:「只是很多年,一直没有机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年少时,忙着修炼。成人之后,为了门派不方便远行。 倒是谢冷玉去过很多地方,经歷过很多事情。 谢冷玉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温柔却也有自己的心眼,不算纯粹的好,但也并不坏。明明外柔,却内刚。 如果不是资质问题,楚无思更希望当掌门的是谢冷玉。 师姐当掌门的话,肯定不会搞出这么多乱子吧? 可是没有如果。 谢冷玉死得太突然,连一句话和一样东西都没有留下。 因此她必须去天地间寻找。 寻找师姐留下的一丝一毫地痕迹。 楚无思离去了。 这里的禁制本就困不住她这种大乘剑修。 曈弄溪抱着红妆镜站在远地。 注视着师尊远去。 师尊要去山川海天中,寻找她的那缕思念了。 真好。 第138章 故人嘆(10) 「给。」竹景将红妆镜塞给陆研。 陆研:「师叔, 你不一起吗?」 竹景好笑道:「我现在是正道魁首,没办法。」 正好在这里替程序和凤梧宫看守别有用心的一些修士。 必要时或许会成为一步险棋也说不定。 「我记得程凰公主离去时,」竹景若有所思道, 「没带那个秋茯苓。你要不要去看看?」 陆研下意识想说管我什么事。 但记忆却在这一刻闪回到了五年前的山门前。 严莫谙曾提醒过他。 秋茯苓有异心。 虽然五年里, 秋茯苓一直很安生,仿若真的在尽职尽责充当程佩离的保卫者。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倘若秋茯苓真的有异心。 他不建议替程家人和师父剷除异己。 少年眸中涌现出一丝暗色。 反正……也已经沾了不少血。 不差这一次。 可等陆研来到秋茯苓的房间时, 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人走楼空,秋茯苓的所有痕迹都被清理掉了,仿若从来没有这个人一般。 陆研心底勐地浮现出一丝不妙来。 他打开水镜。 水镜对面是睡眼朦胧、一脸茫然的严莫谙。 严莫谙脸上还带着起床气。 瞧见对面那个红眸少年时, 顿时一个激灵。 「魔尊……大人, 什么事啊!」严莫谙道。 这五年里,陆研把一盘散沙的魔修宗门又再度统一了。 因为有很多目的,用这些肆意妄为的魔修更容易达成。 虽然他们好像误会了陆研的身份。 以为是陆诀夺舍了这个倒霉的凡人少年。 又不影响陆研。 陆研就让他们将错就错下去了。 严莫谙倒是清楚内情。 但他身旁是沈花间。沈花间是岑远之的师祖。 因此不必担心合欢宗反水。 陆研道:「合欢宗和妙音门帮我找一个人。」 严莫谙:「谁?」 陆研动用灵力, 水纹汇聚成一副画像。 「如果她抗拒的话, 当场击杀。」陆研道。 第273页 严莫谙:「这不是……」 还真让他给说对了啊?! 天吶,要是这丫头一时想不开坏了魔尊师父的计划。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我马上就去办!」严莫谙道。 水镜结束。 沈花间凑了过来,他的眼睛如今稍微好转一点, 虽然还是看不见东西,但隐约能瞧见一点轮廓,只是看不清而已。 不过这位无涯派曾经的掌门人、修真界第一剑仙对此接受良好。反正怎么活也是活,他现在被合欢宗的小宗主照顾着,舒服得很。 「那小子找你干什么呢?」沈花间问道。 严莫谙一结束水镜, 脸就垮了下来:「老闆给了一个很急的难题。」 沈花间:「哦?讲讲?」 严莫谙:「你个半瞎能干什么啊!」 沈花间意味深长:「我有一样你没有的东西。」 严莫谙:「什么?」 沈花间:「脑子。」 严莫谙跳起来打他。 沈花间一只手攥住严莫谙的手腕, 反手将他制住。 哪怕没有灵力,他也有练剑留下来的功底。 对付严莫谙绰绰有余。 「别闹了, 万一我真能帮上你们呢。」沈花间道,「毕竟你总嫌我年纪大。可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嘛。」 「我走过的路, 比小宗主你吃过的饭还多。」 严莫谙一想,也是。 把陆研给他交代的任务告诉给了沈花间。 沈花间摸了摸下巴。 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就说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吧?」严莫谙无奈道,「我们都没跟魔尊的师妹接触过,怎么会猜到她会往哪里跑啊!」 沈花间:「你好好想一想。」 沈花间:「她为什么要跑?」 严莫谙:「……」 严莫谙脸上露出来了茫然的神情。 这它丫的从哪里想?! 沈花间似乎有些无语。 「她的主要矛盾是谁?」 一个被抄家差点充入官妓的罪臣之女。 她这些年应该最恨谁? 严莫谙:「程家人!」 沈花间:「既然秋茯苓会背刺程佩离,那么,她会做什么?」 「程佩离身上有什么好处?」 严莫谙:「我想起来了!不,不应该单是程家。她恨的也许是……」 沈花间:「大楚。」 蒙眼的剑修轻笑一声,宛若是在褒奖严莫谙能跟上他思考的节奏。 「听说,」沈花间慢条斯理道,「大楚最近边境纷乱,但负责押送粮草的辎重队却不翼而飞。」 严莫谙:「我这就去!」 合欢宗的小宗主风风火火地沖了出去。 沈花间站在原地,长嘆一口气。 先前他能报仇,多亏了岑远之的助力。 如今,终于可以将这份因果还清了。 * 程凰从剑上跳下来,落到一片戈壁滩上。 她抬头望着远处的黄沙,抬手遮了遮阳光。 「应该就是这里了。」程凰喃喃自语道。 她会御剑,比奉旨前来营救的亲卫军要快得多。 程凰一个人先来这边看看情况。 「啪」地一下。 尸体倒在黄土中,砸出一个深坑来。 它狰狞地瞪着眼睛。 程凰冷哼一声,召回了本命剑。 没有变化的黄沙长时间凝视会让人头晕目眩。 程凰把目光落到那具尸体身上,走过去蹲下开始检查。 尸体脸上赫然带着一张无面面具! 是沐安。 程凰握住本命剑,转身就要撒腿逃离。 她还没忘记五年前沐安是怎么差点杀了她的! 如今老祖仙逝,只怕是一旦遇上,根本不可能生还的啊! 还是太过冒进了。 程凰对自己有些沮丧。 别说和兄长一样,就连陆回舟也比不上。 她好像……又办了坏事。 程凰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 在逃跑前先给陆研发送了求救讯号。 但是…… 眼前落下修罗剑骨,轻而易举地挡住了程凰的前路。 红裙少女警惕地将剑横在胸前。 「沐安,沐掌门,沐前辈,」她笑道,「又见面啦。」 褪去鲛纱的沐安白玉一般。 美丽的蛇獠牙总是浸泡着毒液。 在程凰打量沐安的同时,沐安也在打量面前的少女。 「你好像从来不曾怕过我。」他的声音里含有了一层疑惑。 「初见也是,如今也是。」 「岑远之和你说过什么?」 程凰:「我师父才不会说你的坏话!」 「我不怕你,只是因为……」少女脸上浮现出某种果决的勇敢,「害怕做不了什么。」 实在不行,她烂命一条,死也就死了! 沐安道:「很好。」 程凰:「……沐前辈,你到底想干什么?」 夸得她心里毛毛的。 沐安:「给你一个选择。」 沐安:「自己逃,还是换他们逃。」 程凰瞳孔微缩。 这件事居然是沐安插手了。 「我……」程凰喉咙有些发干。 该怎么办呢? 人类的劣根性好像这一刻涌了上来。 第274页 有一道冷漠的声音在程凰耳边响起。 他们这群人和你无亲无故。 当年甚至可能参与过那场逼你和亲的联合奏疏。 你又何必牺牲自己来救他们呢? 但是……但是…… 程凰深唿吸了一下。 眼中情绪纷繁翻滚,最终沉淀出来了答案。 领队的顾寒松她知道,应当是江逢秋的挚友。假若她没有救出来,江逢秋会不会因此与程家离心? 江月白是个很优秀的臣子,善于权术却不浸淫声色犬马。他在政务上面很优秀,是大楚不可或缺的肱骨之臣。 这样的人一旦离心,对兄长,对程家,对大楚,对边境纷乱的战火都是损失。 更何况,辎重队出事,会打击边境军的士气。这件事瞒不住也不能瞒。可前线本就节节败退,不能再动摇军心了。 少女咬了咬唇。 她从未真正地独立成长过。 如今却突然面临着人生中最艰难的选择。 剑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风吹过,黄沙流动。 程凰缓慢地举起来了双手。 「让他们去边境。大楚需要他们。」 但不需要她这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公主。 「所以,我和你走。」 程凰感觉到后颈一阵闷痛。 她被打晕了。 再醒来时,是一处红烛暖帐。 地面上铺着羊毛地毯。旁边墙壁上也挂着兽头。 程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婚服。 这里应当是胡人的领地。 沐安居然和胡人有牵扯? 不过胡人有许多部族,应当不是跟他们打仗的那个派系。 不然沐安真是罪该万死。 程凰从床上下来。 她的衣服被更换成异域的服饰,没有鞋子,只能赤脚踩在地毯上。 地毯虽然是羊毛编制,但做工粗糙。程凰觉得有点扎脚。 忍着不适的感觉,将屋子上下环视了一圈,程凰确定了,这里应当是部落首领妃子居住的地方。 不过墙角和家具上都落了层灰。 这位妃子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被厌弃当做赏赐品随意处置了。 程凰无端打了个寒噤。 她如今身上的法器全部收缴了,本命剑也丢在了戈壁滩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沐安没有封住她的经脉。 或许对大乘期来说,自己这个金丹实在微不足道吧。 程凰苦中作乐地自我挖苦。 有灵力也做不了什么。 门口被沐安下了禁制。 程凰只能漫无目的地来回在屋子中转悠。最终在床底下最深处摸到了一张羊皮捲图。 这个部族没有文字,因此都是一些具有象徵意义的符号图画。 程凰连蒙带猜,终于大致捋顺了上面的内容。 这个部族叫鎏狄。信仰图腾是古神凤凰。 他们每年都会寻找一位火灵根的女子,将她封为妃子。但却并不是给首领的。 妃子会住在这里,一直到三天后,被送往不远处的峡谷边。 峡谷纵深数千丈,下面是滚滚的岩浆。 妃子会跳入其中,完成他们的图腾祭祀。 除了这些图画符号外,羊皮卷上还画着一个地图。 就是祭祀的所在峡谷。 程凰凉意上涌。 她该不会被当成祭品了吧?! 第139章 故人嘆(11) 「你是说, 秋茯苓不见了?」竹景道,「好,我会留意的。」 陆研嗯了一声。 因为秋茯苓的变故, 导致他多耽搁了些时间。 如今应该已经有些迟了。 却在这时, 时忆急匆匆赶了过来。 「回舟小兄弟,先别走!」 陆研停住步子。 师父不在的五年, 都是时忆照顾他们。 因此陆研对他的态度比其他人要亲切一点。 「有什么事?」少年问道。 时忆给陆研塞了一张纸。 「这是当时红莲笔留下的三道谶语。」 陆研想也不想就要收进怀里。 时忆:「等一下。」 陆研疑惑地看着他。 「我建议你也看看。时泽道友也看看。」时忆嘟囔道,「要不然万一因为信息差而团灭就糟糕了!」 相处了五年,陆研已经习惯时忆这种奇奇怪怪的说法方式了。 倒是竹景和时忆最近才正式说上话。 竹景:「信息差是什么?」 时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作为队友, 我们应该在各自的岗位发光发热!不能全把责任交给远之道友一个人。绝对、绝对会出问题的!」 陆研:「听时宗主的。」 虽然时忆满嘴飘忽话, 但陆研却通过日常点滴发现这个人居然是最靠谱。 竹景有点怀疑。 不过他相信陆回舟。 这小子对他的师父前世今生都很衷心。 于是他们围在一起看了起来。 谶语还是那三句。 时忆原原本本誊抄下来的。 「一,让岑远之进入蓬莱秘境。蓬莱岛必须消失,但可以求一缕生机。他就是那抹生机。 二, 天外天不能打开。通天梯通向的不是飞升, 而是末日与死亡。 第275页 三,天道再也经不起时间线回溯了。」 竹景:「还真说对了。」 他是前世蓬莱秘境的亲歷者。 上一辈子活下来的人绝对没有现在多。 最重要的是,蓬莱岛也有传承生机逃脱。 那个叫苏和樗的女孩。 天外天有危险, 果然是指的天道。 时间线回溯……稍微思绪变通一下,竹景也瞬间恍然大悟起来。 也就是说…… 望着另外两人迷茫的神色,竹景简略地解释道:「天外天有问题。而且是从人妖之战时就出了问题。」 时忆:「……」 啊,他们的敌人是天道? 时忆和陆研都是聪明人。 只不过一个装傻,一个蔫坏。 因此哪怕竹景说得够含煳了, 两个人也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 「第三条呢?」陆研问道。 竹景:「师兄不能死亡。一旦死去, 人族会有灭顶之灾。」 陆研:「我明白了。」 虽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但陆研看见过柳退云留下的信息。 师父本就是重来一次。也就是说, 他没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了。 时忆:「啊?啊?」 他们在说啥! 时忆绝望地闭了闭眼。 好像不知道也挺好的。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忽然传来了一道陌生的男音。 竹景望过去,声音冷漠:「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人正是吟怀空。 吟怀空笑眯眯道:「师兄弟一场, 不必这么无情吧?」 竹景:「你贪得无厌谋求魁首之位的时候,可没想起我这个师兄啊。」 五年过去,他这个九师弟变了。 人长开了,态度也虚伪了许多。 竹景不理解这种变化。 现在的吟怀空,比起当年那个对他冷脸的少年,更让竹景感觉噁心。 吟怀空:「你们是要找沐安报仇吗?」 竹景:「关你什么事。」 吟怀空悠然一笑:「我当然也是啊。」 「不管先前什么嫌隙,至少我们应该一致对敌吧。」 「为什么?」陆研问道。 他如今眸子在阳光下显得血色一片,诡异无比。 被盯上的吟怀空却坦然自若。 「你是师兄的徒弟吧。抱歉,师叔第一次见你,没给你准备礼物呢。」 青年说话时,声音总是被刻意放得很轻。 刻意为之的控制语速,反而显得几分怪异与非人。 皮笑肉不笑。 吟怀空又对竹景道:「还能为什么啊。师兄,你不是很清楚吗?你前几天还说过这个事情呢。」 是指他出身修罗族的事情。 竹景蓦然道:「不是我说的!」 吟怀空幽幽地盯着他。 「但你从中获得了好处了呀。」 这一瞬间,吟怀空似乎短暂地卸下了假笑。 竹景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恨意与怨毒。 竹景:「你是修罗族,然后呢?」 陆研勐地道:「是你?」 那个他窥见的,和沐安做交易的无涯派弟子! 吟怀空黑吃黑,与沐安达成交易,帮他盗取锁灵藤。 作为交换,沐安替他解决完李梦浮和其他长老,让吟怀空可以毫无障碍地掌权。 陆研冷冷地盯着他:「你和沐安合作过,眼下又找我们,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吟怀空:「啊,原来是你。」 他脸上一点都没有被戳破的羞恼之色。 「这不更能说明我与沐安之间的仇恨吗?」吟怀空道,「你听到了我们的谈话。那么,沐安的本命剑是什么呢?」 陆研不愿意回答。 在他看来,沐安有一种虚伪狡诈的气息。 让他一点也不愿意与其合作。 吟怀空自顾自地回答道:「他用的可是修罗剑骨啊。是不是修罗族在你们看来,下贱得和牲畜没什么两样呢?」 「……」 吟怀空:「算啦,我都明白的。你们不可能马上对我放下戒心的。我从头到尾的算计其实很简单。我想要出人头地,想把我仰望的、我憎恨的人统统杀光。」 吟怀空:「我不会离开凤梧宫,也没那个本事。诸位若是想通了,就来找我。」 摆脱掉吟怀空后,陆研最后一点时间也被消磨干净。 他必须马上赶往凤梧城。 还有很多需要与师父说。 譬如秋茯苓的失踪,边境出的乱子,以及莫名其妙的吟九。 等到陆研赶到凤梧城时,才知道他正好与程凰错过。 「那请江首辅前去时,把这份口信带给我师妹。」陆研把秋茯苓的疑点告诉给了江月白。 火烧眉毛,焦头烂额。 这就是师父每日要应对的事务吗? 陆研将谶语以及现状通过木鸟传给了师父。 但是岑旧没有立刻接通。 应该是有事。 这个木鸟有延迟存留信息的功能。 看岑旧不接,陆研只好先去继续干其他的事情。 找程序要了唐凝霜所在的别宫。 阔别五年,似乎大家都随着岁月变了一些。但青衣女子犹然是原来的模样。 「回舟。」唐凝霜朝他宛然一笑,「好久不见。」 第276页 陆研:「师叔,我来……」 唐凝霜道:「佩云已经和我说过了。」 她居然可以直唿皇帝的名讳? 唐凝霜:「我会出世帮忙的。但不是现在。」 陆研:「炼庐的神器有什么特殊之处?」 「你真聪明。」唐凝霜道,「远之收了个好徒弟。」 女修脸上浮现出一丝憾色。 「回舟,我很久没有和人见过面了。你愿意陪我聊一会儿吗?」 陆研猜测唐凝霜应当是打算解释炼庐神器的过往。 「好的,师叔。」他正襟危坐道。 唐凝霜:「神器是人妖之战后,通过炼制部分大妖神魂而成的具有神力的法器。炼庐虽然一直像復刻,但总是缺了最关键的一样东西。」 「神力。」陆研道。 唐凝霜:「没错,神器的效能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古神的神力和普通修士的灵力相差甚远。」 陆研:「师叔,炼庐做了什么?」 唐凝霜:「我们尝试……」 女修顿了一下,咽回了某种过激的情绪。 「用灵力来灌注。」 每一代的炼庐掌门会早死,并不单纯是谣言。 但他们早死的原因不是诅咒。 而是以身祭祀。 「即便这样,」唐凝霜平静道,「效能达到了,其他方面依然比不上真正的神器。回舟,炼庐的神器只能用一次。」 「要用在最关键的一次。」 陆研:「我明白了,师叔。」 他起身和唐凝霜告别,忽然福至心灵地问道:「使用方法是什么?」 唐凝霜:「我不能告诉你。」 「一旦告诉了你,你啊,是瞒不住你师父的。」女修笑得温柔,「放心吧,并不会对其他人造成危险。不过这个秘法,只有歷代掌门人才能继承。」 陆研:「冒犯师叔了。」 总共把岑旧的交代都完成了。 走出别宫的那一刻,小木鸟飞了出来。 编织着岑旧的回信。 * 程凰被关了整整一天。 这期间,一个人也没有过来。 她有些心里犯嘀咕。 寻常女子饿一天不吃不喝,怕是早就气若游丝了。 难不成之前祭祀的妃子都是火灵根修士? 怎么可能! 那些修士会乖乖地任凭摆置吗? 还是说……鎏狄就是被沐安一手扶持起来的? 他搞这么邪典的祭祀方法干什么啊! 凤凰真的会喜欢吗?! 程家人的信仰图腾和鎏狄是一致的。程凰翻过史书,程家的开国皇帝便是和凤凰神达成交易换来了江山。 但凤凰从来没向程家后人索取过什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会需要祭祀女子才能降下神通。 程凰直觉,峡谷中藏着其他的秘密。 所谓的凤凰图腾,只是一个幌子。 但她现在出不去,就算有猜测也无法验证。 程凰焦急地啃起了手指甲。 却在这时,门开了。 从外向内打开的。 一道黑衣身影闪现了进来。 「公主。」 熟悉的女音。 程凰眼睛慢慢地睁大。 「茯苓,」她道,「你怎么来了?!」 第140章 故人嘆(12) 「我担心公主。」秋茯苓道, 「一路跟了过来。」 程凰这一路诸多磋磨,其实心里委屈得要死。 但举目无亲,她又怕被沐安看见暴露的脆弱。 憋着委屈到了现在。 红衣少女一把扑到秋茯苓的怀里, 嚎啕大哭了几声。 只有几声。 程凰还没忘记她们现在在哪里。 吝啬地收回眼泪, 小公主吸了吸鼻子。 「不行,跑路要紧, 出去再哭。」 秋茯苓对这里很是轻车熟路。 带着程凰东拐西拐,完美避开了来回巡逻的鎏狄人。 蹲在距离鎏狄部落百里远的红色岩石下面,两个人坐在地上, 暂时歇息。 方才逃的时候心神太过集中, 程凰没工夫细想。 如今坐在沙子堆上,脸上磨蹭着粗糙的风。 她心底蓦然跳出疑问来。 秋茯苓是怎么解开沐安留下的禁制的? 她为什么……对鎏狄这么熟悉? 秋茯苓对程凰来说,有非常特殊的意义。 她不愿意去生疑心。 可还是控制不住地迸发了好几个触目惊心的念头。 「公主, 公主, 」秋茯苓道,「您怎么了吗?好像一直在走神。」 程凰:「啊,我……我刚刚在想, 我们难道就这么轻易地逃了出来?总感觉沐安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秋茯苓:「也许他有要事,暂时离开了鎏狄。不然我也无法救得了公主。」 程凰:「……这样啊。茯苓,你对这里好熟悉,刚刚带着我转来转去,我都快晕了!」 秋茯苓无奈道:「公主, 我得先背过地形图, 才能带你逃跑啊。不然我们无头苍蝇乱撞,会被抓的。」 程凰:「原来如此!」 她假装不在意地笑了两声。 心底却愈发地沉了下去。 茯苓她没说实话。 为什么要对她撒谎? 明明她们一起长大。 第277页 程凰很可能会发现异样的啊。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恐惧多一点。 秋茯苓和鎏狄有关系! 「茯苓。」程凰开口道, 「你还记得我们最开始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吗?」 秋茯苓:「御花园吧。」 皇后难产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缠绵病榻了几年就撒手人寰。 程凰没有人照顾。 是程序找皇上提议, 提前给公主挑选一位伴读,帮助她培养习性。 小公主被宫女牵着,走入御花园中。 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亭子中坐着一个温婉的少女。 她没有比程凰大几岁,气质却踏实温和。 嵴背挺直,板板正正地坐在石凳上,手里捧着一本诗集。 「你就是我的伴读吗?」红衣少女跳到亭子里,「你叫什么呀?」 秋茯苓在程凰莫名殷切的注视下,垂下了眸。 「抱歉,公主,具体的记不清了。」 程凰终于忍耐不住地说道:「是记不清,还是压根不想回忆?!」 秋茯苓瑟缩了一下。 她苦笑道:「我进宫伴读的那一年,秋家就被抄家了。公主,我真的不想细想。」 父母离散,家眷流放岭南,男的充军,女的充妓。爹被斩首,娘在流放途中感染了痢疾,死了。 后来,家人故去的消息一件件传进秋茯苓的耳朵里。她什么都不做不了,也不能做什么。 所有人都告诉秋茯苓。她应该知足,应该本分,应该感恩。 可是……明明是她家破人亡,为什么是她跪着谢恩啊?! 秋茯苓按捺住纷乱的念头。 她道:「公主,你要相信我。」 「你救了我。茯苓是不会害你的。」 程凰沉默地注视着她。 少女的双眸很大,这般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便有种让被注视者无所遁形的羞愧感。 「好,我们走吧。」 程凰拉起来了秋茯苓的手。 她心想,我就信这么一次。 最后一次。 * 「你怎么一个人跑出去了!」阿水道,「吓死我了。」 岑旧摸了摸手腕上的小蛇:「我想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阿水:「你眼睛好了?」 岑旧摇头。 阿水打了他脑袋一下。 「那就不要乱跑。」她数落道。 岑旧:「母……阿水姑娘,无名呢?」 阿水挥了挥手:「这小子又去轮换值班了。」 岑旧惊讶道:「难不成他和掌门有关系?」 阿水:「这我倒是不知道了。无名比我还容易健忘。有的时候第二天都能把我忘了。哪怕认识掌门,估计也记不住。」 岑旧:「原来如此。」 沐安不想让岑平远想起来。 这个行为不难理解。有多种原因可以解释。 但目前并不重要。 岑旧和阿水又聊了几句,彻底摸清楚白玉京的状况之后,找了个藉口和她告别。 「不要乱跑哦,很危险的。」阿水叮嘱道。 岑旧:「好。」 等到阿水离去,他扯了扯小蛇。 「你应该知道白玉京的正殿在哪吧?」 巫清:「现在就要去?」 岑旧:「沐安如今不在,肯定要去。」 巫清一愣:「怎么确认他不在?」 岑旧:「要是在,当我拿起天命烛的那一刻,他就杀到现场砍我了。」 沐安就是这种睚眦必报的性格。 还不讲道理。 巫清带着岑旧来到正殿。 领着他一步步上了台阶。 「我师尊曾抱着我来这里求过沐安。」岑旧道。 巫清:「求什么?」 白衣修士轻笑一声。 「求灵根。我当时灵根被挖了。」 巫清拉着岑旧手腕的力度蓦然加重。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 摘星阁阁主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恼。 岑旧道:「那个时候没机会遇见你。」 他是泥泞人,如何再见明月高座? 「我只是感慨。师尊飞升时,我尚且不理解他的大道。分明道心破碎,却依然圆满飞升。」岑旧道,「如今想来,他的大道早就变了。」 徒弟的遭遇成为了剑尊柳退云的心结。 梦魇日日缠绕。 他的大道已经不是为了长生。或许无情道心早在回溯之前,在他发了疯似的不择手段去復活土地时,便已经破碎了。 论道大会上,师徒终于解开了两辈子的心结。 柳退云至此,修完了他的道。 可是如今的天外天,飞升上去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 「岑道友放心。」巫清道,「天外天还有人仙。他们会接应柳剑尊的。」 天道并没有对全部的古神人仙赶尽杀绝。 规则的限制之下,祂必须留有余地。 走入白玉京正殿之中,巫清发出来了一声疑惑的哼声。 岑旧:「怎么了?」 巫清:「没有想到白泽居然会把锁灵藤的阵法布置在这里。」 岑旧:「那还真是得来却不废功夫。」 巫清道:「我们还不能动手。里面好像还有残魂。」 岑旧:「什么?!」 第278页 他心脏怦然地跳动起来。 他的父母如今失去记忆,化为阿水与无名。 阵法里还能有谁?还会有谁? 不等他们往前凑近,门口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巫清拽着岑旧躲在旁边的桌子底下,施了个隐身的法诀。 「没关系,」巫清道,「我屏蔽了声音,可以说话。」 岑旧现在眼睛看不见,根本无法观察现场情况。 他问道:「怎么回事?」 巫清:「沐安回来了。」 岑旧:「沐安?」 那阵杂乱的脚步居然来自沐安。 修仙之人体轻,脚步声就算有也大多很轻。 更何况是大乘期的沐安。 而且……到底什么事情能让沐安如此心烦意乱啊! 巫清转述:「他朝阵法走去了。」 岑旧:「阵法中的残魂清晰了吗?」 「嗯。」巫清道,「是岑平远。」 岑旧:「?」 岑旧:「阵法里的人是我爹,外面的无名是谁?」 沐安的声音响了起来。 「岑平远,你又作什么妖?」 阵法中响起一个男音。 是岑平远,也是无名。 「我能作什么妖?」他道,「你都把我一分为二,还关在这里了。我能作什么妖?」 「倒是你,最近天天忙什么呢?」 语调蓦然降下,一片冷肃。 沐安道:「与你无关的事情。」 岑平远:「哈哈,你看我信吗?」 沐安沉默了一会儿。 憋出一句:「爱信不信。」 「沐安,」岑平远又道,「虽然你们古神可能并不把人族当回事。但我觉得,你们跟我们是有着相同的喜怒哀乐的。」 沐安:「所以呢?」 岑平远:「我不希望你做后悔的事情。」 殿堂内,落得沐安一声冷笑。 沐安道:「我没有后悔。」 沐安:「拐弯抹角这么多,岑平远,你只是想让我把你放出来。」 岑平远无奈道:「毕竟人是不可能完全一分为二的啊!你还让……让另一半的我去泡我的媳妇!」 沐安:「那不也是你?」 岑平远龇牙咧嘴:「虽然这么说是对的。但是感觉很奇怪。」 沐安道:「我一直很好奇,你喜欢水禅衣什么。」 当时岑平远还是白玉京掌门,守着使者大人的转世神魂。 突然有一天发了疯似的,把白玉京扔给了沐安,随即不知所踪。 沐安原以为岑平远是死了。 后来才发现他自断灵根,跑去凡间和一个凡人医女成了亲。 岑平远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嘛。你别翻我旧帐。我已经为我的冲动和莽撞付出了代价。」 本来,天道就盯上了岑平远。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凡间,还因此失去了修为。 正是天道下手的好时候。 甚至不需要亲自做什么。 只要稍微拨动一下人心里的妄念,岑平远就会因此断翼。 岑平远道:「我听说你把那位秦姑娘炼制成了蛊?」 突然想起的往事并不愉快。 岑平远道:「沐安,你做了很多错事。所以我不希望你后悔。」 沐安想要抹去平远侯在凡间的一切痕迹。 抹消他的因果与业障,把白玉京前掌门彻彻底底地与凡间断了联繫。 这样,岑平远才能重获去往天外天的资格。 「沐安,你问过我是怎么想的吗?」岑平远道,「我一点都不想去天外天。」 「我从一开始就不愿意飞升。我莫大的理想就是和人相爱,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沐安声音大了些:「那你为什么还要修仙?!」 岑平远:「当然是……」 岑平远道:「没碰见喜欢的人,我捨不得死啊。」 后来,一见倾心,再见怦然。 岑平远知道,他该重新回归凡俗红尘了。 沐安头一次情绪失了控。 他出离愤怒道:「你……你们,将天外天,将修行当做了什么!」 一旁偷听的岑旧揉了揉鼻子。 沐安好像是把他也骂进去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心。」岑平远道,「我就是个很普通的角色。沐安,你自己就是古神,为什么总是需要神化别人才能靠着信仰过活呢?」 沐安道:「你不懂。」 沐安:「我要回家。」 他不愿意再和阵法中的残魂多言。 转身离开了正殿。 岑平远苦笑道:「怎么会有人把那种地方当家啊?!」 岑旧和巫清从桌子里爬出来,解除了禁制。 他们走到岑平远面前。 面对着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岑平远惊了一下。 「你们……」 他没见过岑旧长大的样子。 一时半会居然没认出来。 岑旧:「父亲。」 岑平远脸上露出来了见鬼的表情。 「远之?!」他道,「你怎么在白玉京?」 注意到儿子无神的双眸,原本还能讽刺嘲笑沐安局外人一般漫不经心的岑平远这下子坐不住了。 「不会是沐安弄的吧?」 岑旧:「禁制而已。」 第279页 岑平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岑平远:「远之,抱歉。我的情丝被沐安单独抽离出来了,因此现在……我虽然记得你,但却没什么感情。你见过另一个我了吗?」 岑旧:「都是父亲。」 岑平远:「你这孩子。」 朦胧残缺的魂魄脸上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笑意。 「来吧。」他道,「我已经满足了。」 望着岑旧疑惑的目光,岑平远道:「沐安应当是想抽离凤魄龙魂吧?我虽然不知道你这些年经歷了什么,但我猜,你应该不想这么干。」 那么只剩下一种打开天外天的方法。 毁掉阵法,拿去锁灵藤。 岑旧觉得自己被下了某种阵法。 连站着唿吸都有些缓慢沉重。 「我……才见了你们半天。」岑旧道,「母亲还没认出我。」 岑平远平静道:「我们死了,本就不应该再相见。」 拂衣剑流出。 岑旧才发现身上的禁制正一点点接触。 沐安遇到了什么事情? 眼前漏进了一缕缕光亮。 岑旧看见了一道身影。 丰神俊朗的将军正在不远处含笑对望。 在等他动手。 「再见。」他道,「父亲。」 拂衣剑捲动流光,气流将白衣修士的衣袍翻卷得猎猎作响。 残魂便在这流光中彻底地消失不见。 只落了一声。 「禅衣和我,都很想你。」 拂衣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岑旧跪在地上,拾取了锁灵藤。 阵法彻底毁坏之后,锁灵藤真身就出现了。 他的另一只手还在向半空中虚虚抓着。 抓什么呢? 抓少年时期的岁月,还是日日思念的父母? 岑旧抹了把眼泪,听见了远处的龙吟声。 第141章 故人嘆(13) 「公主, 往那边走。」秋茯苓道,「我记得道路。」 手被甩开了。 秋茯苓脸上露出些许意外的神色。 「公主?」 程凰失望道:「我给了你一次机会。」 周遭的风很大,将两个人的衣袍都颳得乱飞。 红衣少女拂开挡在脸上的乱发, 眸子冷凝。 她一向都是爱笑的。 如今却头一次地露出来了某种陌生的神情。 让秋茯苓的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 仿佛……她们从没有对彼此坦诚相待过。 没有父母傍身在深宫里的小公主怎么会天真无邪。 她若是真的万事不经心, 早就被欺软怕硬的宫人们磋磨死了。 「我很失望。」程凰脸上滑过一丝冷色,「你和鎏狄到底勾结了什么?!」 远处传来了铁蹄的震盪声。 秋茯苓目光闪避:「公主, 我们还是……」 「跑?我程佩离凭什么跑?」程凰扬起声音,「我是大楚的公主,哪怕是死也得死得堂堂正正, 明明白白。」 「而不是栽在卖国奴的手里!」 秋茯苓:「公主, 你在说谁是……」 她眼眸中的神采方寸间湮灭了。 程凰嗤笑一声:「是你把我兄长的信卖给了鎏狄,让他们劫持了粮草吧?!」 程序和程凰在这五年偶尔有书信往来。因为是自家妹子,程序并不忌讳偶尔讲一些朝堂政务。程凰也想替兄长分担, 哪怕只是一个倾听者。 却没想到, 这份兄妹情谊害了大楚。 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兄妹都没有怀疑过秋茯苓会做出叛国之举。 「劫持辎重的根本不是沐安,是鎏狄!」程凰抓狂道, 「秋茯苓,你还记得秋尚书他当年的信念吗?」 秋茯苓:「闭嘴!」 她吼了一声。 在程凰有些错愕的目光下,一向温和低调的女子絮絮地掉了眼泪。 「你不要提他。」秋茯苓艰难地说道,「你们程家人都不要提他。」 每提一句,就要在秋茯苓的心脏上千刀万剐的凌迟。 程凰火更大了:「我为什么不能提?我和兄长冒着风险救秋家, 我们欠过你什么吗?!」 只是那个时候, 程序没登基,程凰年纪还小, 有心力不足。因此等程序好不容易派人找到秋家流放的户籍时,只来得及给他们入土为安。 「公主。」秋茯苓道,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但是程家……」 「不该赔命吗?」 程凰:「程家可以赔命!我们可以写罪己书,我们可以为秋家平反!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情!」 平远侯一案,程序蛰伏了十八年。 「你为什么不能再等等……」程凰道,「你等我长大啊……」 明明少女平日娇气毛病一堆,如今却只是红了眼圈。 一滴泪都没有掉。 比起难过,她更多的是气愤。是站在国与家角度上的气愤。 「你可以报復程家人,甚至报復我!」程凰道,「但你不能……叛国。你可知,国库吃紧,那些被劫持的粮草都是百姓们咬牙好不容易供上来的!辎重被劫,边境的战士忍飢挨饿了多少天,以至于战场沦陷,多少边境城池里的子民颠沛流离,多少战士永远也站不起来。」 「秋茯苓,你在做什么?为了你可笑的报復心,就要把秋太傅毕生所期盼的海晏河清拱手让给鎏狄吗?」 第280页 秋茯苓:「我爷爷一生清流,换来了什么吗?!换来了他被奸臣戕害,被昏君落罪。一代忠臣,最后遗臭万年!」 「公主,我凭什么不恨啊……」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程凰心烦意乱,拉住了秋茯苓的手。 「算了,换个地方再掰扯。」 虽然摆脱了鎏狄人,但程凰与秋茯苓并不熟悉周遭的路况。 面上扑来了一丝炽热的气息。 程凰勐地剎住了步子。 「糟糕。」程凰抓了抓头髮,「走错方向了!」 眼前不远处便是断崖。 哪怕没有靠近,也依然感觉到了滚滚的热气。 「这里是……」秋茯苓有些疑惑。 程凰嘲讽道:「是鎏狄想祭祀我的地方。」 秋茯苓:「……」 女修垂下眸。 「抱歉,公主,我没想过你会来。」 大楚边境正在陷入胶着的战争局势。 远处的鎏狄看起来中立,实际上同样对中原之地存在着觊觎之心。 吞食掉大楚的辎重,可以帮助减少汉人军队的锐气。等到两败俱伤之际,便可以一举入侵中原。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秋茯苓并不知道沐安掺和进了鎏狄的事情。也不知道他竟然想藉此祭祀掉程凰。 「公主,我……」秋茯苓道,「我只是恨该恨的人。我没想过要害你。」 程凰默不作声。 她不贊同秋茯苓的做法,甚至为此憋了一肚子气。 但眼下不是发生口角的时机。这个地方实在是太诡异了。 她怕沐安过来。 话说自己被关了多久? 到底有没有够三天? 如果够三天的话,还是离这个断崖边远一点比较好。 程凰探头望了望峡谷里的岩浆,身上像是爬过一丝虫子一般胆寒。 她忙缩回身子。 「没办法御剑过去。」程凰道,「这岩浆下面应该是妖魔境的封印。」 为了防止再有烛龙窜逃的可能性发生。 妖魔境被全部加固了。但凡可能的出口都设置了禁止动用灵力的禁制。 「我们还是……」 程凰想告诉秋茯苓,先离开这里比较好。 她的心里总是不安。 手伸到半空中,却没拉住应该拉的手。 秋茯苓的气力好像一瞬间消失了。 在红衣少女略微错愕的注视下,她才反应过来了什么。 低头望去,胸口穿出锋利又可怖的剑骨。 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感觉不到痛啊? 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 她想看着家族沉冤得雪。她想看公主长大成人。 她想……活着。 眼前蒙了一层朦胧的白布。 秋茯苓朦朦胧胧地看见,程凰抽出来了她腰间悬挂的剑。 虽然是秋茯苓的本命剑。 但完全信赖着公主。 秋茯苓想说话,可每一次用力驱动喉舌,便涌出来一堆一堆的血。 红衣少女操纵着并不属于自己的剑,沖向了沐安。 那可是大乘期。 怎么可能打得过。 秋茯苓很焦急。 身上的热意一点点的流逝。 她想让公主不要救她。 该恨的,该死的。 可是…… 全身顿时被浇灌出了力气。 秋茯苓像个离弦之箭一般沖了出去。 灵魂仿佛被抽离出在黄泉的对岸,隔岸观火着凡世。 秋茯苓露出一个笑,难看的笑。 「公主,我叛国了,你救我干什么啊?」 她从未有如此大的力气。 拽着说不出话来的程凰在沐安剑气的逼近之下,跌进了峡谷。 秋茯苓听过,火凤凰有个传说。 祂会自火中死,也会在火中生。 还没到……三天。 「茯苓!」 急速下坠的风和少女的哭泣,组成了让秋茯苓头脑昏沉的曲子。 在这首曲子中,她闻到了过去秋家海棠的清香。 爷爷坐在主座,朝她招手,指着捲轴。 「棠儿知道,这叫什么吗?」 啊。 她想起来了。 她也本该有名字的。 只是随着秋家问斩流放,那个名叫秋棠的大小姐「死」了。 这样,才能保下她。 时间太长。 竟全然忘却了。 画面又变了。 她在群花之中,看见了一道红衣少女。 那少女道:「你就是本公主的伴读吗?你叫什么名字啊?」 秋棠扭过头去,瞧见几个侍女在掩面低笑。 她脸上也浮现出羞窘。 「公主,我叫秋棠。」 「好名字啊。」程凰道,「我最喜欢海棠了。」 她身边的大宫女打趣道:「公主,您不是小凤凰嘛,喜欢的该是梧桐啊。」 这话让秋棠又尴尬起来。宫女不是有意的,但确实让秋棠上不上下不下的。 青衣的少女匆忙地垂眸。 「姑姑说的是,公主该喜欢梧桐的。」 可程凰却道:「要不是老祖难得有兴致,我才不喜欢这个名字。什么凤凰,尴尬死啦!」 「我又不是凤凰。我是程凰,是程佩离。」 第281页 「凤凰喜欢梧桐还是其他什么,关我什么事。就喜欢海棠怎么了。」 明明是在争论海棠,但秋棠总觉得程凰口齿中研磨的是她的名字。 一阵脸热。 回忆逐渐消散。 秋棠觉得身躯坠入了火中。 她抱着怀中的红衣少女。 便觉一颗心都塞满了。 应该早些说的。 秋棠在这一刻突然地想通了。 所谓的仇恨,所谓的报復,其实都只是桎梏。 爷爷,母亲,父亲,都不想看见她现在的模样。 应当是很丑陋。 所以故人从未在梦中出现过。 她也从未正视过眼前人。 其实……她想看着公主长大,看着公主成人。 哪怕公主会嫁人,她也会注视着公主一生幸福。 若公主不会嫁人,她们可以一起携手度过余生。 她都行的。 但一切太迟了。 秋棠松开了程凰的衣角。 引爆了金丹。 这里不能动用灵力。如果自爆的话,灵力会散开。 在距离岩浆还有数丈远的时候,密密地编织了一张贯穿左右的网。 将程凰接在了上面。 秋棠是木灵根。 她彻底地坠入了火焰中。 只剩灵力编织的海棠花枝。 灰飞烟灭的最后一刻。 她看见了…… 漫天的白雪。 真好。秋棠想道。 她与公主共白头了。 第142章 故人嘆(14) 沐安看见程凰掉下去的那一刻, 就知道事情办砸了。 他本来想下去救下程凰。 鎏狄这个部落继承了一些上古图腾的祭祀秘法。 逼出凤凰魂魄的方法是正确的。 但他们不知道怎么识别寄宿者。 因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搜集到的火灵根修士统统扔入岩浆逼凤凰涅槃。 沐安刚走过去,脸色顿时一变。 修罗剑骨几乎是瞬间召唤出来, 要带主人离去。 但无形的锁链蓦然出现, 锁住了沐安的脚踝。 他的灵力停滞了。 这是天道为了防止妖魔境古神窜逃而特意布置的禁制。 天道为了防止再发生如烛龙一般的事故,在每个可能的出口都设置了禁制。一旦觉察出古神的气息, 就会降下禁制。 沐安感觉到那个锁链在将他扯入妖魔境。 没了灵力,和凡人没什么不同。 沐安只能把修罗剑骨插进土地,防止自己进一步被拖拽。 他怎么可以掉入那种地方! 却在这时, 沐安发现他与锁灵藤的联繫彻底断开了。 怎么可能……不, 不对,一定是因为灵力凝滞的缘故。 白玉京只有岑远之。 依照沐安对他的观测来说,岑远之是一个心软到愚蠢的凡人。 这样的人, 什么都想救。 却会什么都救不了。 他怎么会愿意捨弃父母? 不可能。 妖魔境的气息如游蛇一般慢慢延伸了出来。 闻到了沐安身上同源的气息, 便要将他牵连着带出去。 沐安只能抓着修罗剑骨,手背暴起青筋。 最后,他硬生生砍断了两条被妖魔境撕扯挣脱不开的腿, 爬着上了岸。 远处鎏狄的军队才过来,就瞧见地上一个狼狈至极、不知是死是活的白衣人躺在那里。 「这不是……」首领走过去,拨开沐安的乱发,发出惊唿声。 那个从他们手中抢走汉人辎重队的修士吗? 鎏狄本来计划得很好,侵吞汉人的辎重。再试图藉此威胁大楚, 让大楚多给点好处。 但当时杀来一个白衣修士。 一人一剑打得鎏狄军队落花流水, 将毫髮无损的辎重队捞了回去。 扔给他们一个昏迷的红衣女修,说是补偿。 让他们拿这个祭祀。 鎏狄的首领敢怒不敢言。 不过近日不太平, 马上到祭祀的时候了,但却一直找不到落单的火灵根修士。 如今这个少女的出现, 倒是解决了燃眉之急。 于是只能把辎重队的事情放到一边,全力准备祭祀事宜。 可少女也跑了。 两边都空手而归的鎏狄人自然压了满肚子的火气。 如今瞧见沐安如此狼狈,不免生出几分幸灾乐祸的情绪。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首领蹩脚地说着汉人的俗语。 旁边的士兵心领神会地递给了首领武器。 拿着长矛,首领脸上闪过快意的狰狞神色。 「就拿你来平息凤凰神的怒火吧!」 长矛抵到了沐安的鼻尖。 首领看见,白衣修士勐地睁开了眼。 眼中毫无波澜,幽深无比,像是枯井。 不像人类。 莫名其妙的恐惧让首领的动作迟疑了一下。 但这迟疑要了他的命。 白衣修士缓慢地站了起来。 断掉的双腿一节一节地重新长出。 身形不断拉长,让鎏狄首领头皮发麻着被钉在了原地。 这是……人吗? 这个念头刚滑过,首领感觉脸上沾染了某些温意。 他刚想伸手去摸,抬起手时,却只看见了空荡的袖管。 第282页 鎏狄首领:「啊!!!」 刻骨的痛意这才密密麻麻地蹿进了心脏里。 沐安拿着修罗剑骨砍下来了他拿矛的手臂。 伴随非人的痛吼,鎏狄部落朝后退去。 沐安提着剑,在抱着断臂的鎏狄首领面前停下。 「你……」鎏狄首领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不能杀我!你们修士……有……有业障……」 沐安:「业障?」 他低低笑了两声。 「我还会怕这个?」 手起剑落。 血染白衣。 鎏狄首领狰狞眉目的头滚落在地上,孤零零地来到了鎏狄众人面前。 「跑……」有人道,「他是……疯子!」 沐安抬眼望去。 发声的鎏狄人脖子上顿时多出了一条白绫。 眨眼间,身首异地。 沐安:「一个,都不要走。」 他语调怪异,面无表情,却已经转眼杀了两个人。 黄沙漫天,身上的白衣已经被染成了黯淡的血色。 高高在上,最爱洁净的古神于这一刻仿若真正的堕成了妖魔。 代表着杀戮与血腥。 「停手!」 不远处一块巨石后跳出了一道宣红的身影。 沐安的吸引力被吸引了过去。 「又是你。」 严莫谙来此调查秋茯苓的踪迹。 很快,便觉察出了这边不小的灵力波动与浓重的血腥味。 他是一个胆小的傢伙。 心里斗争了许久,才敢过来。 刚来,就看见了沐安杀人的一幕。 严莫谙是魔修。不是光风霁月的正道中人。 他杀人从不留情。 但沐安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恐惧。 一种……正常人看见疯子的恐惧。 严莫谙欲哭无泪地想,沐安怎么比他还像魔修啊。 连忙给陆研发了自己的位置求救,严莫谙还是决定出面救下这群人。 可能是……被沈花间这些年教傻了吧。 他不想看见毫无缘由的死亡。 「沐……沐安,」严莫谙道,「你和他们有什么仇怨?」 他说话时,结巴了一下。合欢宗的小宗主连忙挺直嵴背,维持住气势。 沐安:「素不相识。」 严莫谙:「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沐安:「我怎么不知道,魔修如今这般遵纪守法了。」 严莫谙:「……」 可恶。 他被嘲讽了! 「你如今身上业障缠身,」严莫谙语气严肃起来,「沐安,你不是想回天外天吗?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沐安:「谁和你说的,我要回……」 他顿了一下,手中修罗剑骨上的黑气萦绕得更浓重了。 「天外天的?」 严莫谙:「草。」 把魔尊给他说的东西,说漏嘴了。 打沐安是打不过的。 严莫谙只是想拖延一些时间。 如今,反而是把事态拖得更糟糕了些。 「我我我猜的。」严莫谙道,「你为了收集神器,不择手段,杀人如麻。这么坚守着某种东西,很容易就猜出来了吧!」 沐安忽然道:「你很愚蠢。」 严莫谙:「……」 干什么骂他。 沐安:「上一次没杀了你,是不是给了你一种错觉。」 沐安:「我不会动手的错觉。」 见情况不对,严莫谙忙道:「我没这么想……」 黑气袭来。 严莫谙暗骂一声,朝旁边避开。 沐安也太不讲武德了。他还没讲完呢。 他都努力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没人来救他啊! 严莫谙一边躲开沐安的攻势,一边故意将沐安引至远离凡人的地界。 不一会儿,竟也来到了那处峡谷边。 沐安有忌讳,停在了半丈远。 严莫谙沖得急,差点掉进峡谷下面的岩浆里。 他急忙地剎住步子,热气扑了一脸。 前面松动的山石滚落下去,掉进火焰里。 「卧槽,这他妈什么鬼地方啊!」严莫谙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一扭头,却发现沐安停住了步子。 遥遥望着这边。 严莫谙:「你该不会是……」 没办法靠近吧? 沐安:「涅槃谷。」 沐安:「下面是妖魔境。」 因为严莫谙已经说出来了天外天这个地方。 沐安没有再遮掩自己并非人类的身份。 严莫谙:「原来魔尊他……没骗我啊。」 魔尊陆诀刚出妖魔境时,尚且轻狂。 魔修来找他茬。反手被陆诀收拾了当小弟。 严莫谙杀了逼他为娼的合欢宗宗主,作为犯人被押送见了魔尊。 没想到魔尊很欣赏他。让他继承了宗主的位置。 可能是难得一个心腹,魔尊和严莫谙聊过一些妖魔境的事情。 他说,他不是魔龙。 尽管转生前的记忆支离破碎,尽管一想起来就钻心剜骨。 他依然记得,他的家在九天之上。 他是天外天的古神,天地间唯一至尊的烛九阴。 魔尊喝着酒,漫不经心地伸出手。 掌心遮住明月。 第283页 「我总觉得,我应该是想要回到那里的。」他道,「但是……为什么呢?」 他在人间,坚守着,寻觅着。 却始终记不得想要什么。 无心的活,孤独的活。 至死,都没找到归途。 「可是,人间不也挺好的吗?」严莫谙道。 魔尊转头看向侍奉在侧的红衣魔修。 红色的瞳孔非人妖冶。 严莫谙以为说错了话。 魔尊一向是喜怒无常的存在。 他忙低下头去。 严莫谙:「属下失言了。」 魔尊:「不。」 魔尊:「你说得很对。」 他仰头收回一直渴望抓月的手。 「我记得,有人和我说过,人间很好的。」 「我还有东西没有寻到。只是不知道,是在人间,还是天外天?」 记忆不合时宜地浮现了上来。 严莫谙莫名其妙的感到了失魂落魄。 「魔尊居然没有骗我。」 烛九阴坦荡了一生。 他总说自己不是妖魔,而是神明。 却被正邪两道当成了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 到死,都没人信他。 「那条龙,」沐安道,「哈,愚蠢至极。要不是岑远之阴了我一下,我早已拿到了他的魂魄。」 严莫谙震惊道:「你说什么!?」 沐安:「龙魂,凤魄,比神器更适合打开天外天。」 「沐安,」严莫谙道,「人类不算你的同族,他们总该是吧?!你……」 真是个疯子。 宣红衣袍的魔修面无血色。 「人间,哪里不好了吗?」 他喃喃道。 为什么要毁了人间,也要回天外天? 倘若天外天真的是修士们心中的桃源乡,为何这些古神全都落魄之际? 天外天真的有那么好吗?! 沐安:「你不懂。」 他长时间没有戴上那鲛纱遮挡双目。 如今,双目在阳光的直射下,滚出了两行血泪。 「我要回去。」沐安道,「那是我的……家啊!」 话音刚落,严莫谙背后升起了一股怪异的热浪。 他惊愕地回头看去。 流光渡成的凤凰残破扇动羽翼,升入了天空。 「等等……等等……」严莫谙瞳孔骤缩,「你该不会是已经把程凰……」 沐安:「居然成了。」 刚才激动的情绪仿佛是错觉。 他又恢復了那种面无表情的怪异非人语调。 严莫谙是真的生气了。 他骂道:「草。沐安你真他妈是畜生!」 「老子这辈子都希望你回不去家!」 沐安没搭理他。 严莫谙对沐安来说,就是蚂蚁一般。 弱小,爱蹦跶。 只不过现在碍于天道的威慑。 沐安没办法直接动手杀了他。 他被另一道气息触动了。 沐安回过头来。 玄衣少年提着霜雪剑,从黄沙漠漠中走了出来。 满脸肃杀。 第143章 故人嘆(15) 沐安:「这下可以一举两得了。」 严莫谙心急:「魔……算了, 陆回舟,你别一个人来单挑啊,我是这个意思吗?!」 这下完了, 这下送菜了。 「我不是来救你的。」玄衣少年停下, 将霜雪剑对准了沐安,「我是来杀他的。」 严莫谙:「……」 严莫谙崩溃道:「管你是来干什么啊!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丫小子根本打不过他啊!」 沐安鼓掌:「烛九阴真的是, 每一次转生都是一如既往的愚蠢啊。」 「你师父该不会没和你聊过身世吧?你手中的霜雪剑,是柳退云的本命武器。你猜,柳退云为什么交给你?」 陆研蹙眉:「你好烦。」 半分没有触动。 沐安:「龙骨, 你身体里还有龙魂吧?但我现在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 沐安:「你将龙魂融合了?」 陆研沉默。 沐安:「这倒是让我惊讶了。」 沐安:「我本以为, 烛九阴特地让你这个龙骨化形,是为了夺舍。怎么,难不成你反噬了他?」 陆研转头看向严莫谙。 「你误会我了。」 严莫谙:「啊?啊?」 陆研:「我是说,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垂眸捻起了霜雪剑鞘上贴着的符纸。 当时, 柳退云给他的时候,剑鞘上就有这道符纸。 原来是张传送符。少年心想。 陆研驱动了传送符。 下一秒,白衣修士连带着一条小蛇从旁边摔了出来。 陆研:「师父!」 语气惊喜, 好像不是他干的一样。 搞得一旁的严莫谙都震惊了一下。 陆诀和陆研加起来两辈子,他都没见过这种嘴脸啊! 魔修真是个高危职业。 干完这票还是退休好了。 不,不对。退休好像养不起那个沈花间。 打工好累。 要不是还是带合欢宗从良吧。 新任魔尊短短一句话,让合欢宗宗主连后路都想好了。 岑旧:「……」 岑旧本来还没走出正殿,眨眼间便来到了这里。 第284页 人是懵的。 陆研一声「师父」把他拉回了现实。 「沐安。」岑旧被陆研扶起来后, 精准地望向了沐安那一边。 沐安:「你眼睛好了?」 「你的灵力在中途断开, 」巫清幻化为人形,出声道, 「禁制自然也就无效了。」 沐安盯着巫清,危险地眯了眯眸子。 「倒是漏算你了。」 岑旧:「感觉到了吗?沐安。」 岑旧:「你和锁灵藤的联繫断开了。」 锁灵藤可以作为让魂魄往生的阵眼使用, 但需要施法人不断维持灵力。 之前李梦浮被阴到死去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沐安和吟怀空合谋,偷梁换柱。拿李梦浮的灵力供养在白玉京復活岑平远与水禅衣。 父母这么早就往生在世上。 见面的时间却如此之短就再度迎来了告别。 岑旧的心脏抽痛了一下。 「不用这么看着我。」岑旧道,「我毁了锁灵藤。」 沐安脸上淌着源源不断的血泪。 他通红的眸牢牢望着岑旧。 「那可是,你的父亲和母亲。」 「死者为大,但终究已逝。」岑旧道,「我的父母会为我感到骄傲,而不是你。」 「怎么,岑平远把落魄的你捡回白玉京抚养了多年,你也始终没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理解……」沐安喃喃着这两个字。 临走前,岑平远的话再度响彻在他耳边。 「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呢?沐安。」他平静道,「我不想去天外天,也不想飞升大道。我穷极一生追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遇见了禅衣,此生夙愿便已了。往后生也好,死也罢,含笑九泉,并无遗恨。」 「你不问我的想法,自作主张让我往生。我才困扰的啊。」 沐安皎白的脸上此时被血泪弄得污迹斑驳。他朗声大笑起来,悽惨,疯癫,却又带着一种狷狂。 「你们都说,我不懂。分明,能看见天机的只有我。」血衣血泪的古神道,「祂不信我,执意下凡,换来了什么……」 岑旧眉梢一动。 直觉告诉他,沐安现在说的并不是岑平远。 「你也告诉过祂?」故作惊讶的,岑旧开始套话。 沐安厌恶地剐了岑旧一眼。 这一眼,让岑旧突然彻悟了这两世沐安对他的敌意与恨意来源自何。 沐安恨他。 却不想杀他。 无非是和凤凰有着一样的执念。 「火凤,烛龙,」沐安缓慢地念出当年的主谋,「还有你,巴蛇巫清。你们和我一样,都告诉过祂,不要干涉人间。祂听了吗?你们阻拦了吗?你们看看,现在还有祂吗?!」 巫清:「有。」 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摘星阁阁主出面,走到了沐安的身前。 沐安却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我被祂抛弃。因为告密,被挖去眼睛,扔进人间熬受轮迴转生之苦。我这辈子,见不得光,回不了家。哈,哈,一切都是你,你们这些蠢货牵连的。」 「我想回天外天,又有什么错?」 巫清缓缓开口:「你以为天外天就是你的家?」 沐安身形一僵。 他察觉出巫清将要说的话会动摇什么。 但依然只是顽固偏执地说道:「是。」 巫清道:「不是这样。」 「白泽,我和你一样,是被使者捡回天外天的。在罅隙诞生之际,我们就一直被天地混沌蚕食,痛苦不堪。天外天很美好,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我们褪去兽性,我们生活美满。可是,你以为这是谁带给你的?!」 「是天外天本身吗?如果不是……」 沐安:「闭嘴。」 他握紧修罗剑骨,对准了巫清的脖颈。 「闭嘴。不然,杀了你。」 岑旧冷不防地开口道:「沐安。」 沐安握着剑骨的手蓦然抖了两下。 「还有什么事吗?」他漠然道。 岑旧:「我记得,我在蓬莱海上和你有一个约定。」 沐安:「啊。我想起来了,你说,要跟我去天外天。」 沐安:「可是,凤凰泪应当是损坏了吧?我感觉不到了,荫蔽在你身上的那股讨厌的气息。」 锁灵藤毁坏,意味着岑平远与水禅衣的彻底死亡。 即便这样,面对曾将他从人间带回白玉京的救命恩人的消散,沐安的悲伤,也只是转瞬即逝。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天外天更重要。 已经听不进去其他的语言了。 这三个字在千年的磋磨里,烙印在了沐安的脑子中。哪怕,他知道记忆中的天外天早已不復存在。 但是没关系呀。 他会重建的。 他会让岑远之作为容器,復活祂。 「我还有其他办法。」岑旧道,「打开天外天,可以。但是沐安,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沐安:「什么事?」 态度软化了许多。 岑旧:「我去天外天,是为了斩道。完成我的目的后,沐安,我要杀了你。」 不论前尘往事,至少这一世,沐安欠了他许多命。 顾正清,平天门众人,秦蒹葭,梁青生,顾娘子…… 这些冤魂的业障日日背负在岑旧心间。他不能忘记,无法忘记。 第285页 只有杀掉沐安,才能让故人故魂彻底安息。 沐安笑道:「只要你能杀掉我就可以。」 他笑的时候,总是泛着无尽的冷意。 严莫谙趁着他们交锋之际,早已偷偷熘到自己人这边。 几番交谈,信息量大得让他头晕目眩。 要是沈花间在就好了。这傢伙脑子灵光,还可以给自己解释解释。 不过他是个半瞎,又没有灵力。来这里也太危险了。 严莫谙拽了拽陆研的衣角。 「魔尊大人,您不会只通知了您师父吧?」 仔细一想,还真是这玩意干出来的事情啊! 但是…… 严莫谙把小公主和秋茯苓可能遇害的事情告诉给了陆研。 玄衣少年嫌弃道:「谁给你说我只叫了一个人。」 严莫谙:「您也没说别的啊。」 陆研:「我全通知了。沐安好不容易现身,自然就地绞杀才稳妥。」 少年面无表情,说出来了了不得的念头。 严莫谙噎了一下。 「不、不是,」合欢宗小宗主结结巴巴道,「岑远之不是还需要沐安一起去天外天吗?」 陆研:「那是沐安主动提的。我师父只是践诺。」 「杀了沐安,就不用践诺了。」 严莫谙:「……」 果然还是思考一下合欢宗从良的问题吧。 在场哪个疯子都比他像杀人放火的魔修啊! 「那我……」严莫谙迟疑道,「留在这里是不是拖后腿?」 陆研看他一眼。 严莫谙自觉道:「哎,我去布置传送阵法,帮助大家快点赶来。」 严莫谙离开了。 沐安的目光只短暂地落在了他身上一下,就又收了回来。 蚂蚁弱小,且没有利用价值。能杀掉自然省事,杀不掉也无伤大雅。 「我听见了。你把我当聋子吗?」沐安对陆研道,「如今,神器缺一,凤魄龙魂缺一。我自然可以选择杀了你,来打开天外天。」 陆研冷冷道:「你有本事就杀。最好是在自己死之前。」 岑旧挡在他俩面前:「都是昔日天外天的同僚,不用这么大动干戈吧?」 陆研:「我不记得他。」 沐安:「岑远之,你在帮他拖时间吗?」 岑旧耸肩:「我在等人来送神器。」 沐安的态度终于后退一步。 「好。只要你答应我回天外天。」沐安道,「我可以再等一会儿。哪怕是圈套。」 「但如果神器还是缺少……」 「我要扒了这条龙的皮,碾碎他的骨头,拿他的魂魄当通天之梯。」 第144章 故人嘆(16) 严莫谙设置了传送阵法。 在此之前, 他先用水镜通知了那几位必来的大佬们。 这样直接通过阵法过来,快捷便利。 第一个来的居然是唐弦。 「唐、唐掌门!」严莫谙道,「您怎么过来了?!」 惊讶完, 瞧着唐弦意味深长的眼神, 严莫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魔修。 「我我我可以解释!!!」小宗主红着一张脸,想尽办法自证清白。 该说什么好? 要不直接说他从良了吧? 可万一, 唐弦说之前杀人要偿命怎么办? 好恐怖。 这可是大门派的掌门啊! 「不用。」唐弦打断了严莫谙的语无伦次,「人修魔修,在大是大非与人族命运面前, 同气连枝, 同仇敌忾。」 「我可以理解。」 严莫谙:「可是……等等,您说什么?」 可以理解? 天底下还有这么通情达理的正道宗主掌门? 他这才瞧见唐弦怀里的箜篌。 「我还以为会是凝霜姑娘呢。」严莫谙道,「您是来送神器的吗?」 唐弦垂眸。 摸了摸怀里的箜篌。 「刚从剑池中炼出。凝霜她……」唐弦道, 「想来助一份力, 但抱歉,有要事缠身。我作为师尊,替她过来一趟。」 严莫谙:「哦、哦。」 他本能觉得唐弦的话不太对劲。 哪有徒弟有要事, 而师尊专门跑一趟的道理? 但严莫谙脑子已经完全停止运转了。 他只是愣愣地望着唐弦抱着箜篌朝涅槃谷走去。 为什么,分明是打开天外天这种好事,唐弦掌门看起来却并不开心呢? 这种疑问只是在心底闪过一瞬。 阵法便再度运转起来。 下一个走出的是一袭红衣。 严莫谙又震惊了。 「不是、等等,陛下,」他道, 「您怎么一个人来了啊?!」 他通知的不是凤梧宫的姜归吗?! 「抱歉抱歉。」姜归在水镜里解释道, 「陛下先回宫了。我通知了他,但是没想到他如此之快。我需要暂时料理凤梧宫事宜, 还要晚一会儿。」 严莫谙:「……行吧。」 凤梧宫这位新掌门可是实打实的凡人之躯啊。 红色朝服衬得青年君主愈发面色苍白,像是一张白纸。 看得严莫谙一阵心惊肉跳。 「陛下, 那边……」 程序打断他的话:「我是来找妹妹的。」 严莫谙:「啊、公……公主啊。」 该怎么和程序解释,小公主可能已经死了的事情呢? 第286页 程序道:「没有见全尸,还有希望。」 说话间,又剧烈咳嗽起来。 鲜血从指尖涌出。 严莫谙欲哭无泪:「您、您真的没问题吗?」 面前这人既是凤梧宫的掌门,又是人间的帝王。 哪个身份他都对付不了啊! 程序淡定地拿起手帕擦干净唇边的血迹。 「是情丝。」他道,「药石无医。也不像生病,不会影响基本的行动能力。」 严莫谙:「可是看着好恐怖的啊!」 都咳血了!!! 程序:「会早死而已。」 严莫谙:「这叫没什么大不了吗?!」 据他所知,程序还没妃子吧?! 死了连个继承人都没有。 大楚不会完蛋吧! 严莫谙心想,虽然涅槃谷看着危险。 但是放任程序一个人去那里似乎更危险。 要不把他扶过去? 有人比他更快行动了。 从阵法中走出来的竹景带着一众正派修士。 有暂任云泽派掌门的曈弄溪。 有无为宗掌门时忆和不二禅宗宗主邝微。 甚至有吟九,以及他带的无涯派心腹。 竹景搀扶住了程序。 程序有点烦。但思及这幅身体确实苟延残喘,还是大局为重。 忍着让这个便宜弟弟扶住了。 吟九道:「师兄就在这里?果真?他没死?」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而奇异的神情。 患得患失,又夹杂了几丝失望。 竹景已经知道了,当初那个栽赃师兄的人就是吟九。 他不爽极了。 这傢伙怎么如此爱演? 曾经恨不得师兄身败名裂,如今演这幅兄弟情深给谁看? 噁心极了。 「怎么,」竹景道,「师兄没死,你很失望?」 「还有,他可是亲自被无涯派除名了。叫他师兄,你配?」 吟九脸色勐地沉了下去。 可他又想起,刚刚得知的师兄活着的消息。 不,不行。现在不是撕破脸的好时候。师兄活着,他得高兴才是。 他不是间接害死师兄的兇手! 师兄还活着! 吟九绕过竹景。 「三师兄现在还在纠结这些恩恩怨怨,岂不会耽搁了时辰?」 竹景拔剑:「你……」 程序一把摁住他。 「莽撞。」程序道,「岂可因蜉蝣撼动心神?」 吟九这才注意到程序。 程序是个凡人。从一开始,便不是吟九重点关注的对象。 如今他才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凡人。 竹景只是被吟九挑拨得气急了些许。 脑子还没丢。知道程序是在向着自己说话。 他憋屈道:「谢谢皇兄。」 程序又咳两声:「事不宜迟,先过去再说。」 大部队浩浩荡荡朝着涅槃谷而去。 严莫谙心想,这下子应该完成使命了。 神仙打架,他该熘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阵法再度被催动。 走出来了…… 严莫谙认得这人。 「你是……」严莫谙震惊道,「不会吧……」 许久未见的女修褪去一身的傲气。 穿着纯白丧服,未施粉黛,无戴钗环。 怀中抱着一把银剑,瞧见严莫谙,扬了扬眉。 「我竟不知,安师妹是男儿身。」 打趣的话。 严莫谙当初是为了沈花间,女装潜入无涯派,混入新弟子行列。 和二弟子李醇熙见过几面。 谁承想,此时此地还会被打趣啊! 李醇熙将小宗主调戏得面红耳赤之后,才正色问道:「吟九和沐安在哪里?」 严莫谙:「李道友想……」 李醇熙:「报仇。」 她的母亲本可以安详死去的。 要不是这两人想将锁灵藤偷梁换柱。 她的母亲不必成为那个被死域困住的冤魂。以至于最后只能魂飞魄散。 严莫谙指了指涅槃谷的方向。 李醇熙应下。 「师祖还好吗?」她问道,「白师叔前不久仙逝,麻烦宗主给我转交一句话。」 被情与爱睏在穹峰半生的白薇终于下定决心抛弃枷锁。 迎接她的,却只有飞蛾扑火的油尽灯枯。 「我……」躺在床上,白薇紧紧抓着李醇熙的手,「我不后悔……一点都不。」 她力气很大,想通过李醇熙来建立最后与人世彼岸的生机。 女子惯素爱一切洁白的东西。素白的衣裙,素白的钗环,像是病态地要把李梦浮印刻在她人生的污点用素白裹净。 「我觉得,这五年多,」白薇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不再怕死……走了许多的路……看了许多的人间……我、我好像……」 「才真正的活过。」 可惜时间太短了。 一开始就伤了本质的白薇必须待在穹峰,靠着李梦浮的灵力供养活着。 李梦浮死了,阵法破灭。她也离开了穹峰。 死亡是註定的事情。 却可以决定,如何迎来死亡。 「唯一对不起的,是你和师尊。」白薇道。 李醇熙:「师叔,您……没有对不起我。」 第287页 这五年里,李醇熙偏激过,魔障过。 母亲的死亡,父亲的背叛,让李醇熙始终无法摆脱不了梦魇。她总是不断地,自虐地,一遍遍回想父亲杀死母亲的画面。 这个时候,却总有一抹白裙不变。 白薇和那个和母亲有些缘分的小孩阿昭,成了李醇熙尚且为人的锚点。 支撑着她活下去,走出来。 白薇:「那就好……」 白薇:「我到最后,也不敢跟师尊说一句真心话……」 明明她知道,沈花间就在那里。 养育之恩,师生之情。 都随着她执意嫁给李梦浮一齐断裂了。 沈花间被李梦浮算计,失去灵力,双眸尽废。她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只是不愿懂,不愿想。 在丈夫和师尊面前,她选择了李梦浮。 「我听说,师尊如今和合欢宗宗主为伴。我挺惊讶的。师尊曾经……那么嫉恶如仇。」白薇的语调又突然流畅起来。 曾经的剑仙,与魔修厮混。 并不是什么美谈。 「不过李梦浮这样的畜生,还不如魔修呢。」白薇缓慢地松开了李醇熙的手,「你若是见到你的师祖,或是那位小宗主。替我转告一下……」 女修垂下眸。 转告什么呢? 明明思及了无数的忏悔,如今却突然觉得一切都是矫揉造作,令人作呕地说不出口。 「算了。」 「让他老人家……保重自己就好。」 白薇说完,闭上了眸。 分明体温还是温热的,她却无比安静。 像是累了,疲倦了,便不再愿意看世界一眼。 李醇熙走出房间。 将阿昭交给当地一家非常想要孩子的富商手中。 她要去报仇。这种事情,不能让阿昭跟着。 小孩子在成长途中会忘记很多事情。李醇熙希望阿昭忘记过去,像正常孩子一样健康快乐地长大。 那家夫妻命中无子,但福源深厚。他们会非常适合当阿昭的父母。 李醇熙提剑走出街巷。 她用了五年,送走了所有的故人。 也彻底地,从当年那个只会哭着旁观母亲死亡的小女孩长大了。 和严莫谙交代完白薇的遗愿。 李醇熙踏入了涅槃谷的地界。 「又来一个。」沐安道。 李醇熙没看他。 无涯派弟子传来骚动。 「这不是二师姐?!」 「二师姐!」 李醇熙却把剑尖对准了无涯派最前方的吟怀空。 「吟九,你与沐安沆瀣一气,如今却又倒戈。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第145章 少年游(终) 「什么?」无涯派的四弟子愣愣地看着李醇熙, 「二师姐,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李醇熙道,「你知道你师尊是怎么死的吗?被人卖了还要帮数钱的蠢货!如果不是这傢伙在无涯派里应外合, 锁灵藤怎么会被盗取, 长老们怎么会死?!」 「仔细想想,无涯派落难之后, 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四弟子望着吟九:「九师弟,怎么回事?」 却已经先后退了几步。 沐安嗤笑出声。 「怎么还没杀掉我,」他对陆研道, 「你们自己人就先打起来了?」 陆研:「真不巧。我也没打算放过吟九。」 岑旧:「……你到底通知了多少人?」 陆研这才意识到, 不小心把最真实最骯脏的那一面彻底地暴露给了师父。 「稳妥,」陆研小声道,「我是为了稳妥。」 岑旧含笑着看了他一眼。 没再多说什么。 小徒弟身上的惊喜, 居然有这么多。 请来的嘉宾环环相扣互相牵制, 给了他最大的发挥余地。 吟九往前走近一步。 身后的无涯派弟子就如惊弓之鸟一般和他拉开了距离。 「你们人族果然,」吟九低声道,「非我族类, 就必须有异心吗?」 时忆:「才不是!」 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无为宗宗主冷不防的出声。 就连沐安都感兴趣地望了过去。 时忆:「也不是每个修罗族都被人惧怕。吟九,你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说得好像谁不是异类。 吟九是,邝微是,就连时忆也同样不属于这里。 但一生中所倚仗的不是只有血脉与身份。 早期谁没吃过苦? 能站在这里, 也都是因为贵人相助。 有些人会因此心存感恩, 有些人却只会憎恨众生。个人际遇,根本怪不了别人。 吟九:「你是说, 我受过的冷眼 挨过的毒打,都是我自己选的吗?」 青年眸子黑沉。 「谁他妈问过我想不想选?!」 饿狼勐地撕毁了软弱羊羔的假象。 吟九失望地看了无涯派众人一眼, 缓慢走到了沐安的身边。 「师兄,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了。无涯派根本就不值得回来。」 岑旧:「吟九,你真要这样?」 吟九:「我很高兴师兄还活着。但我确实与沐掌门有所合作。」 沐安:「如今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还是打开天外天吧。」 第288页 他的目光落到抱着箜篌的唐弦身上。 「毕竟,最后一件神器也到来了。」 岑旧:「要怎么做?」 沐安:「扔入涅槃谷中。」 竹景:「将神器扔进去?!」 「涅槃谷温度极高,」唐弦道,「将神器扔进去炼化,还真的可行。」 既然唐弦作为炼庐掌门都发话了。 其他人自然不再有什么异议。 岑旧从储物袋中取出神器。 神器逐个抛下,万里无云的天空渐渐压上了一层阴云。 「这是……」程序望着天,「通天梯吗?」 那个他从来不敢奢想的地方,正自乌云中直直地落下流光。 流光之下,一道通天梯蜿蜒向上。 有修士看得眼痴,竟擅自抢先地往上攀爬。 一道天雷落下,打在修士身上。 他痛得摔在地上,鬼哭狼嚎。 「你有业障。」沐安冷眼旁观。 有人不满道:「通天梯不是打开了吗?为什么还要经歷飞升劫的考验?!」 沐安:「天外天也不是什么边角料都能去的。」 在场之人,有人神色坦然,有人惴惴不安。 最后,竟陷入一片僵持。 沐安:「为何不走?」 岑旧:「你想回家,你先请呀。」 两个人虚伪推诿。 都怕另一人在攀爬通天梯时使诈。 「我们也能上去?」时忆问道。 岑旧:「这通天梯又不是单给我一个人放的。」 时忆:「我先试试?」 一向充当缩头乌龟的时宗主居然第一个挑大樑。 连邝微都多看了他一眼。 邝微拽住他:「你做什么?」 时忆:「就是觉得,主角要换地图了,要么是换地图继续当npc吃瓜,要么这辈子也就在这里完了。可我……」 也许是少年时看网文漫画把脑子看傻了。 穿越过来还是想搞点什么大事情,不甘心充当背景板路人。 也许是……想起来了那位穿越前辈用寿命写下的血书。 自己应该是有用的。 能够帮上「主角」。 邝微语气发沉:「那我呢?」 时忆:「你不上去吗?」 邝微:「我是修罗,也是魔修。」 「你杀过人吗?有过恶念吗?」时忆问道。 邝微:「没有。」 时忆:「那不就得了。」 他拽起邝微的手。 「你师尊让我照顾你。我肯定不能把你丢下啊。我们先试试。假若被雷噼了就不上去了呗。诺,那位兄台不也没死。」 邝微应下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两个人走上通天梯。越走越远,消失不见。 「居然真的没有天雷。」李醇熙喃喃道,「我也来试试。」 不需要修炼到大乘期,便可以通过通天梯飞升。没有修士不心动。 但很多人都无法保证真正的问心无愧。 李醇熙上去了。 依然没有落雷。 无涯派的四弟子见状胆子大了些。 「我也来试试。」 同样消失在了高处。 接二连三的成功抵消了他们的恐惧。 不少修士再度跃跃欲试起来。 反正大不了就是被雷噼一下子。 又死不了。 万一真能去天外天呢? 一直陆陆续续的,个别人上去了。 但大多数还是被雷噼在地上半死不活。 「师弟,你不想上去吗?」岑旧问道。 竹景沉默了下。 「抱歉,」他道,「我道不在此。」 岑旧:「我明白。」 「你很适合当正道魁首。」 接下来,便是陆研。 玄衣少年看了眼岑旧。 「师父,我在天外天等你。」 他登了上去。 「陆回舟怎么也能……」吟九惊讶道。 沐安:「他与天外天同源,天雷噼在身上也不会伤害本源。更何况还有通天梯的助力。」 那可是千年都未曾降下的通天梯。 「原来是回家啊。」吟九笑了笑,「我是没戏了。杀孽太重。」 「而且我的家……」 沐安忽感到了一股彻心的痛意。 他不是人类,很少有被人近身伤害过。 吟九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因此,他从未正眼看过吟九。 便也不曾想,这小人会放弃性命,也要来杀自己。 沐安拔掉心口的剑,另一只手用剑骨削断了吟九的腿。 他身上的伤口飞速地癒合起来。 「我小看你了。」沐安道,「你想做什么?」 吟九躺在地上,血肉淋漓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露出一个含血的笑。 「我都没有家了,你凭什么回去?!」 因为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 到现在才有人反应过来。 「怎么了?」 「好像是……狗咬狗?」 沐安将剑扔到了吟九身边。 「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他居高临下地说道,「心情很好,放过你。」 吟九的眼神怨毒地刺在沐安手边。 那个泛着黑气的修罗剑骨上。 沐安的本命剑是扒了修罗混血一根又一根骨头炼制而成的。 第289页 单是靠近,就让吟九有一种被灵魂压制的战慄。 记忆中,母亲与父亲抱着他全力躲避着屠戮。最终还是死在了沐安的手下。 沐安从很久开始,就一直在屠杀人间的修罗混血。 吟九吐出一口血。 他想,修罗族也是曾经被天道清算的存在。 吟九这辈子只有两个愿望。 一是出人头地,二是替父母报仇。 他先是万人敬仰,再是声名狼藉。也算得道圆满。 让他一个没有家的野种眼睁睁看着沐安回家。 哪里有这种好事?! 先前是不得已才和沐安合作。 每一次和沐安交谈,吟九都恨不得拿剑捅穿他的道心。 怎么样才能让沐安感到自己的痛苦? 现在吟九终于有了答案。 腿筋被沐安挑断了,不能移动。 吟九忽而向涅槃谷爬去。 他很早之前,就在沐安身上放了蛊虫。无毒无害,因此没有被沐安察觉。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让沐安达成夙愿。 他就是这样的修罗啊。 自私,冷血,又癫狂。 吟九在众人惊恐而茫然的注视下,主动摔进了涅槃谷。 沐安脚步一顿。 「不、对。「 他语气变得迟疑起来。 明明马上就要…… 明明…… 霎然间,通过蛊母蛊虫建立的联繫,让妖魔境感应到了沐安的存在。 无数锁链自岩浆中伸出,绑在了沐安的脖子,手腕和脚踝上。 「不……!」沐安头一次失控地吼出了声。 「岑远之。」他的声音仿若泣血,「岑远之,你答应过我……」 「要和我一起回去的。」 岑旧一直注视着两个人的闹剧。 此时被沐安点名,才终于进入了局中。 他走到沐安身侧。 「你想跟谁回去?是我吗?」 「沐安,你在透过我的皮囊,注视着谁?」 黑色铁链将沐安往涅槃谷之下的妖魔境扯。 沐安道:「岑远之,你居然……居然……」 「居然什么?背信弃义吗?」岑旧道,「不好意思,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你猜,吟九为什么会突然发疯回咬你一口?」 「因为,他曾见过我死,如今又相信我活。」 白衣修士俯视着狼狈的沐安。两个人的身份于此刻反转。 「他心中有仇恨,但却一直没有动力去做。我的往生,成了最好的催化剂。」 「吟九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杀掉你。为了我的利益,为了他的恨意。」 「沐安,看不起人心,反被人心蚕食干净的感觉如何?」 岑旧弯腰,砍断了沐安握着修罗剑骨的手臂。 「你很别扭,在这千年偏执疯了。你不愿承认我是天道使者,却又下意识觉得我会和天道使者一样,空有愚蠢的善心。」 「我才不是那种大好人。我呀,睚眦必报。你心心念念的天道使者,不存在了,再也回不来了。你,还想回天外天吗?」 沐安没有回答。 也没有机会回答。 被黑色铁链捆绑的他失去了修罗剑骨的支撑,顷刻捲入了妖魔境。 乌髮散乱,面目狰狞。 最后像是被强行关入地狱的厉鬼。 「岑……远之。」 沐安道。 「我会一直恨你的。别让我等到……出来的那一天。」 他彻底滚入了岩浆之中。 再无踪迹。 岑旧又看向另一侧。 吟九被眼疾手快的竹景捞了回来。 腿却是彻底断了。 沐安的剑骨有腐蚀作用,他的腿一辈子也痊癒不了。 岑旧把那剑扔给他。 「这下子,你倒欠我许多命。」 沐安的性子乖僻,他将仇恨寄托在了修罗混血身上。 每一个被杀死的混血,都被混杂在了剑骨中。 抱着父母的遗骸,吟九低低哭了两声。 随后,他着急地抬起头来。 「师兄,是我对不起你……我做的好吗?」 「我不是你师兄。也不会原谅你。」岑旧道,「吟九,我们这辈子不会再见了。」 吟九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一直到岑旧转身离开,他才崩溃喊道:「师兄,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是不是就能原谅我了……」 竹景:「你不会死。吟九,我向你保证。」 吟九:「……」 吟九惨笑两声。 「死了难道是便宜我了?」他喃喃道,「算了。我会一直活着,等师兄原谅我的。」 他被竹景派人拖了下去。 将会以残躯押入无间狱。一直囚禁到他漫长的寿命尽头。 竹景料理完吟九的事后,才走到岑旧面前:「师兄,保重。「 「好。」岑旧道。 随后他看向程序。 「太子殿下。」 最昔日的称唿。 程序身形一僵,唿吸急促起来。 「阿离应当还活着。我们的师徒契还没断开。」岑旧道,「也许她现在只是躲起来了。」 程序顿时松了口气:「还活着、还活着……就好。」 陷入了静默。 通天梯横亘在两人中间,像是把世界划成了两半。 第290页 另一头是程佩云怎么也摸不到的彼岸。 「远之,」他莫名有些失望,「你没有其他话对我说的吗?」 岑旧道:「小殿下,再在桃花树下埋一坛桃花酒吧。」 「等我回来,这次可不要再偷喝了。」 程佩云喉咙有些发干:「好。」 天外天是三界之外。明明都知道,去了那边,此生再没有希望见面。 这只是一句虚假的诺言。 程佩云还是应下了。 「我会努力活着。」红衣君主道,「情丝断了。我便能……从此长命百岁。」 岑旧弯了弯眉眼:「那就祝陛下此生无忧。」 程佩云:「远之,再会。」 * 众人的注视下,白衣青年走上了通天梯。 一步又一步。 天雷在云层里不断滚过。 游龙似的闪电唿啸而过。 天道宛若夹杂了极致的恶意。 将落雷不断地降在岑旧的身上。 但岑旧没有退缩。 连踉跄都不可。 「这还是飞升劫吗?」最开始被噼的那个修士震惊道,「感觉是把岑道友往死里噼啊。」 滚滚阴云,猎猎狂风。 惊雷闪电,天地失色。 唯有一抹白衣不动摇。 缓慢而坚定地消失在了云端。 仿若从天地间斩了一剑。 云层盪开,斜着炸出了锃然的阳光。 雷云是开始,是循环,是往復,也是重点。 阴霾总会被驱散。 天地运转,永不停转。 红衣君主站在原地,目送友人彻底离开了人间。 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昔日的记忆。 梧桐树下。 小太子捧着卷书问旁边的少年。 「远之,你可有最喜欢的诗?」 「有啊。」少年岑旧摇头晃脑地说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少年程序无语道:「年纪轻轻,你却偏喜欢这么老气横秋的句子。」 少年岑旧惊讶道:「哎,是这样吗?我以为很意气风发的啊!」 「又没听太傅讲课吧?」 「嘿嘿,我逃课去买了几块桃花酥。本来是想给你吃的。」 「桃花酥呢?」 「看一个小孩哭的伤心,送给他了。」 「……」 「压根就没买,逗我开心吧!」 初时不解诗中意。 再见已是……诗中人。 终究还是,不似少年游。